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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位世兄没有回答他,几人默不作声,心下百味杂陈,尽皆转身向顾府望去。 月前边关大将田贲突然起兵,出其不意攻占了洛邑,改元称帝。自田贲控制了洛邑的那天起,奉命前来顾府劝降的人一拨一拨就没有断过,洛邑顾氏是现今世上数得着的名门望族,传家三百年,姻亲故旧遍布朝野,与那些名臣大儒个个扯得上关系,倘若顾氏降田,局势必定更乱。 谁料顾氏族长顾衡脾气既臭又硬,爱名更胜惜命,田贲亲自登门为长子求娶顾氏女,被顾老爷子迎脸泼了一杯热茶,顾氏尚未出嫁的姑娘当天便有三人自尽明志,田贲大怒,囚禁顾衡于顾家的禅寂阁,放言要叫他亲眼瞧着顾氏怎么灭族。 谁都没想到这个出事时不在洛邑,侥幸逃过一劫的顾文笙会在这个时候赶回家。 莫不是她要劝得顾老爷子同意,以她嫁入田家来化解这场灭族大劫? 文笙未受阻拦,进到了禅寂阁。 老仆顾江像截枯木悄无声息守在门口,闻声望来,眼睛一亮,低声向内禀告:“老爷,是九小姐。” 阁内燃着梵香,窗户半掩,阁外风雪夹杂着几瓣梅花飘飞进来,这么冷的天,顾衡只穿了件单薄的白袍,跪坐在长案前,案上横放着他的琴。 文笙一路揪着的心弦这时候才砰然断裂,红了眼睛唤道:“祖父!” 祖父原本保养得很好,她离家的时候,老爷子头发还有大半乌黑,不过半年未见,他竟是须发皆白,神情凄苦,外表和寻常老者看上去没有什么不同。 顾衡慢慢皱起眉头:“笙儿,你怎么这个时候回来了?” 文笙勉强笑了笑:“祖父住在这高阁上未免孤寂,笙儿回来与您做个伴。” “胡闹。祖父这般年纪,哪用你小孩子挂记?”顾衡摇了摇头。 两人都没有提及已然惨遭不幸的亲人。 “洛邑之外什么情况?” “朝廷的大军很快会杀至,不过孙女回来时听到流言甚烈,都在传咱们顾家已向田贼归降。” 顾衡淡淡一笑:“所以你这孩子命都不要,特意赶回来瞧瞧究竟?田贲到是打得好算盘。放心,祖父不会叫那乱臣贼子如愿。” 文笙跪坐在祖父身后,回到顾家,到了这时候,她的心突然安定了下来。 顾衡向一旁的老仆摆了下手,顾江躬身领命,慢慢退了下去,给祖孙二人带上了房门。 顾衡手按琴弦,那琴发出“铮”的一响:“君孝从前要教你弹琴,你却非要跑去跟你十三叔学画画。难得还有一点时间,祖父弹上一曲,你来听听,和我说一说你是怎么想的。” 文笙领命,她自幼耳濡目染,记性又好,对听过的琴曲总能大致有个印象,顾衡现在正在弹的这一曲,她却从来都没有听过。 文笙有些恍惚,顾衡一曲弹罢,抬头问她:“如何?” 文笙想了一想:“祖父所弹是……寒潭深水?” 顾衡目含笑意,望了她一眼:“上善若水,一时受挫,却无孔不入百折不回,一时污秽,不过停些时候便泥沙俱下恢复澄澈,所以圣人把它喻为君子……” 文笙很受震动,在她心目中,祖父是个不苟言笑的老古板,几位叔伯在外头不管多大名声,见了他就像老鼠见了猫一样大气也不敢出,没想到这个时候,竟能听到他侃侃而谈。 “笙儿,你决定了……要陪着祖父?”顾衡目光中满含期盼。 老仆顾江离开好一会儿了,文笙耳音极好,听到了门外传来的细微声响。她向前挪动了一下,靠到祖父身边,眼神晶亮:“祖父,笙儿这会儿若是学琴是不是太迟了?您教教我吧。” 顾衡怔了一怔,“哈哈”大笑:“好孩子,到祖父身前来。” 文笙端正坐好,顾衡在她身后,握住了文笙的左手教她按弦取音:“七弦五音你爹爹当初都教过你,祖父再来教你几个简单的指法,来,这是历,这是撮……” 时断时续的琴声中“噼啪”燃烧声越来越响,炙人的热浪由四面八方向祖孙俩扑来。 是夜,禅寂阁燃起冲天大火,火光照亮半个洛邑城。洛邑顾家在大火中化为灰烬。 第二章 愿逐秋风归 生死沉浮间,文笙忽而又有了知觉,黑暗叫她透不过气来,脑袋里嗡嗡作响,耳边传来压抑的哭声,听上去叫人莫名揪心。 “我的儿,呜呜,怎么这么想不开,你要是有个好歹叫娘可怎么办?娘辛辛苦苦把你拉扯大,你这是要我的命啊,等你爹回来,叫我怎么交待?我也不活了……” 文笙隐隐觉着不对,皱眉挣扎了一下,眼皮上仿佛压着千斤重担,叫她倍觉怪异的是除了脖颈身上别的地方并不觉着疼,这会儿她应该是平躺在某个地方,身体万般疲惫,可这感觉,分明是还活着。 那样的一场大火竟然没能烧死自己,怎么会? 哭泣声一直未断,后来似有谁将那人劝开,文笙耳畔才清静了些。 她头痛欲裂,只得怀着满腹疑窦老实躺着,直到倦意袭来昏睡过去。 等她再次醒来,竟是盖着棉被好好躺在床上,耳畔静悄悄的,只有一个哭肿了两眼的陌生妇人守在身边。 文笙脑袋里虽然清醒了,却因嗓子十分不舒服说不出话来,那妇人小心翼翼摸了摸她的额头,柔声道:“笙儿别怕,万事都有娘呢。” 文笙暗暗吃惊,她并不认得说话的妇人,这间屋子更是陌生,但妇人望着她的目光里充满了担忧痛惜之意,这声音更是在自己昏昏沉沉之际多次听过。 那妇人见文笙大瞪着两眼愣愣怔怔的好像生无可恋,忍不住眼圈儿一红,又落下泪来,边哭边道:“好孩子没事了,你伯父伯母都跟娘保证过了,他们去想办法,管叫在场的都守口如瓶,那件事再不会有旁人知道,本来也不是你的错,笙儿就当什么也没有发生过,娘定给你找个好婆家……” 文笙被她哭得一头雾水,那妇人又絮叨了些什么便没有往心里去,挪动了一下身体,试图看清楚周围。 这个自称是她娘的女人年纪只有三十许,虽然荆钗布裙不施粉黛,脸庞却十分温婉俊俏,颇有些楚楚动人的风韵。 屋里家俱摆设陈旧简陋,看上去日子过得不怎么宽裕。 文笙迫切地想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她这是在哪里?……是谁? 自棉被里伸出来的胳膊很是瘦弱,仿佛一折即断,手腕泛青,一点儿被火烧伤过的痕迹都没有。 陌生的身体和家人,若不是脖颈还火烧火燎的疼,文笙必定会当自己正在做着一个荒诞的梦。 她强自定了定神,闭上眼睛想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只转念间,她便隐约有了一个匪夷所思的猜测。 不知怎的,她的魂魄未散,竟附在这妇人刚刚上吊寻死的小女儿身上。听这意思到像是这小姑娘遭遇了一件有伤闺誉的丑事。 突然变成另外一个大活人,亲身体会鬼神传说,文笙短时间哪里有闲暇操心原主的糟心事。 那妇人李氏见宝贝女儿这次醒来不哭不闹,只是神情有些恹恹的,松了口气的同时,自出事后悬了两天的心又有些不安,趁着厨娘端药进来的工夫,叫她去东邻把妯娌姜氏请来。 不大会儿工夫,姜氏上门来探望。 “弟妹,我听说笙儿好了?” 文笙未见其人先听到声音,就见一个圆脸妇人推门进来,目光晶亮,行动间透着一股精明强干。 她满脸慈爱地坐到床边,伸手过去在被子下拉住了文笙的手,嗔道:“真是个傻丫头,哪就像你想的那么严重了,你才刚刚十五岁,好日子都在后头呢,你就忍心叫你娘这么难过,叫伯母自责一辈子?” 文笙听到“自责”两字,心中微动。看来自己出事,这女人脱不了干系。 姜氏见她神情淡漠,登时便有些讪讪的,说不了几句话,借故将李氏拉出了屋子。 文笙侧了耳朵听她们说话。 “我上前帮着挡了挡,再说笙儿当时穿着亵/衣呢,并没有吃什么大亏。你放心,我答应过的事必定会做到,赵员外已经应了她大伯,绝不会叫有半点闲言碎语传出去,他已经告诫了那两个婆子不许多嘴,等过几天他的新铺子开张,就把她们两家都远远打发了。” “这就好,这就好。”李氏得了准信,顿时松了口气。 “员外还说,出了这等事他心里十分过意不去,这是十两纹银,叫你拿着给笙儿买点儿补品压压惊,我早说赵员外是个守礼的正人君子,你还不信。” “不,不,这银子我千万不能收……” 文笙听着外间屋妯娌两个为那十两银子推拒起来,神情不禁变得有些微妙,慢慢伸手摸了摸自己脖颈上包裹的伤处,前生她到死都还没订亲呢,这变成寻常人家的姑娘,没有家族庇护,刚刚这么小就有人来打主意了? 李氏最后还是收下了那银子,因为姜氏又劝道:“我看你这里就一个厨娘管着做饭洗衣裳,平时也到罢了,笙儿出了这事,不如等她好一好再添个丫头,平日里也好陪着她说话散散心,省着呆在家里胡思乱想。再说笙儿都这么大了,你还能留她几年啊,还要准备嫁妆呢。” 李氏感激拭泪:“这些年多亏了嫂嫂帮衬。” “说得什么话,二弟不在家,你这里有事,我和当家的不照应,还能指着外人不成。” 姜氏稍坐了一会走了,李氏回来,脸色好看了许多。 文笙看了又看,发觉这妇人大约是真没什么城府,也不知道是怎么把闺女拉扯大的。 这场大病文笙直躺了半个多月才能起身,李氏发觉女儿变得与她不像以前那么亲近,话也少了,还当文笙生死边缘走了一遭受到的刺激太大,丝毫没有发觉不对。 文笙想自己前生死的时候明明是冬天,洛邑还下着大雪,这会儿却是深秋。 她来到这个陌生地方转眼就超过了四十九天,若她前生十七年种种不是虚妄,过了七七之日,亡魂托生已成定数,便是地府阎罗发现她这里没喝孟婆汤重新转世,也只得将错就错了吧。 第三章 人生,真是寂寞如雪 文笙养病期间姜氏跑得很勤,她能言善道,不过几回就把李氏哄得心中再无芥蒂,妯娌两个和好如初。 那时文笙喉咙的伤还没好利索,说话费劲儿,只能先冷眼旁观。 她已经看出来了,这个家只有她和李氏两个,当爹的顾二听那意思已经很多年没有回家了,音讯皆无。李氏上面没有公公婆婆,这些年全靠分家得的几亩良田支撑度日,她性子软弱,凡是与外人打交道的事不管雇人种田还是卖粮都是拜托姜氏两口子,怪不得要说一句“这些年多亏了嫂嫂帮衬”。 顾大不但家里有田,还在一间衣裳铺里做着掌柜,东家便是那赵员外。 衣裳铺主要是做女人衣裳,专门雇了几个巧手婆子负责给女客介绍款式,量体裁衣。 前身之所以想不开投梁自尽,便是因为有一日姜氏带了她出去,说是铺子里有几件衣裳不巧做得窄了,改又没法改,打算便宜处理了,叫她去试试合不合身。哪晓得那日赵员外正好到铺子里察看,不知怎的外间伙计全都不在,他无人招呼,一路到了内室,撞见了小姑娘衣衫不整。 这在顾文笙看来不过一场龌龊闹剧,可叫前身那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小姑娘遇到,俨然是塌了天一般,唯有一死才能证明清白。 到现在赵员外补偿了她十两银子,看似事情过去了,文笙却知道,这不过是看她寻死,不敢逼迫得太紧罢了。 不知道田贲的判乱平息了没有,顾家有多少人在那场浩劫中活了下来。 乱军不打到她现在所在的离水城,像姜氏、李氏这些内宅妇人是不会关心这等天下大事的,她也没办法从她们的闲谈中得知战况。 死前那几年,她读了许多游记,也亲身去过不少地方,不知道为什么从来没有听说过海边有一座名叫离水的小城。 若是叔伯父兄们全都遭遇不测,她以这具身体恐怕很难再得到族人的认可。即便如此,她也不愿替这个十五岁的小姑娘活下去。 就算没有赵员外这件事,按李氏整日思量的,也不过是想她早早嫁户殷实人家,相夫教子,一辈子安分呆在内宅。 以她顾文笙的前生,还有祖父顾衡临终时的期许,怎么可能遂了李氏的心意? 等文笙养得差不多了,李氏果然找了个丫头来与她做伴,新来的丫头名叫翠儿,是家里厨娘梅氏的小女儿,比文笙还小着两岁,说是服侍,也就是翠儿每日来给梅氏打打下手,陪着文笙说话解闷儿,讲好了,不另算工钱,只梅氏每个月多领一麻袋粮食。 翠儿年纪小,爱说爱笑,有她在的时候,文笙耳朵边上就叽叽喳喳地热闹异常。 “姑娘,外边天气可好了,我扶你到院子里坐会儿吧。” “姑娘吃石榴不?我看这树上的石榴都红了。” 文笙摇了摇头,她仰脸看着一丝云彩也没有的蔚蓝晴空,偶尔有鸟雀自屋檐飞出高墙去。 家里只有座北向南的房舍三间,厨房建在后院,这会儿梅氏应该在厨房忙活。 “这院子可真宽敞,我家还没有这里一半儿大呢,就这样爹娘商量说还要再在东厢盖一间,我二哥明年就该娶媳妇了。” 文笙笑了笑,这个家在她看来实在算不上“宽敞”,人丁不旺到是真的,男主人杳无音讯,李氏就只能指望着她了。她若是能回去,必定要安排好李氏今后的生活。 “我二哥说昨天城隍街上的庙会可热闹了,好几家扎台唱大戏,还有玩杂耍的,后来将军府的人给要饭的分发了好些吃食,一直闹到天黑了才散。要不是有军爷们盯着,那些穷要饭的能打破头。” “将军府……”文笙怔然,能称得上将军,必然是统帅军马,就像田贲那样的。 难道是朝廷为了征讨叛军,提拔重用了哪一位家住离水的新人? “战事如何?可打完了?”她忍不住问。 翠儿搔了搔脑袋:“怎么可能,南边不还一直在打吗?东夷人太狡诈了,我听爹说前段时间章彰州大捷打死的上万敌人大多是海匪,东夷根本就没有伤筋动骨……” 文笙心下一凛,往翠儿脸上望去。 翠儿说得战事和她想的完全是两回事,彰州,又一个陌生的地名,与离水这个海边小城不同,能称得上大捷必是兵家必争的要害之地,若说她对此也孤陋寡闻没有听说过,那么开战的另一方“东夷”她不知道那就太不应该了。 翠儿她爹是个车夫,对外边的事到是知道的不少,翠儿见文笙神情有异,还道她被自己的话吓住,连忙宽慰道:“姑娘别怕,咱们离水靠北,地势险要,又是纪将军的家乡,东夷的贼寇必不敢来。” 文笙涩然道:“东夷既然打了败仗,可有什么表示?” 文笙一旦想套翠儿的话那可太容易了,不过半日她便自翠儿口中知悉了自己想要知道的一切。 宛如一盆冰水兜头浇下,淋了她一个透心凉。 文笙万没想到自己如今所呆的竟与她前生十七年并非同一个世界,此处没有田贲叛军,也没有她那偌大的家族,有的是一个叫做大梁的皇朝。原本大梁一统天下,三百年前南渊王造反不成,退守飞云江,占据了南方一隅称帝,便是南崇,而大梁也因之成了北梁。 至于那正打仗的东夷指的是东海诸岛,据说那里的人茹毛饮血,十分野蛮凶残,整日幻想着自海上打过来,占据北梁的大好河山。 她这缕幽魂不知怎的穿越了遥远的时空,成了北梁治下的一个小小臣民。 这里的日月星辰看上去和故土没什么两样,可知交遍天下的顾家在这里从未出现过,她呆过的地方见过的人全都不同,沧海桑田甚至每一张面庞都是那么陌生,过去十七年的经历也无人再可诉说。 文笙忽而感觉心里空空的,那是一种深入骨髓的寂寞。 她一连好几日都茫然若失,还未等她想好以后该怎么办,伯母姜氏又上门来,要给文笙提一桩亲事。 第四章 恶媒 家里不过房舍三间,姜氏又是个大嗓门,文笙将翠儿支开,悄悄在门口站了一站,就将她和李氏所说的话听了个一清二楚。 其实知道是提亲,文笙立刻就猜到男方是什么人,姜氏费尽心力整了前面一出,这会儿必是来给赵员外当说客的。 直到现在她还不知道害得前身寻了短见的这位赵员外是何方神圣。 既称员外,又开着好几家店铺,年纪肯定不小了,有几个臭钱,说不定在这离水还有些势力…… “……虽是续弦,可也是明媒正娶的老婆,你想赵家多有钱,上面又没有婆婆,这么好的条件,若不是恰巧出了那样的意外,员外觉着对不起笙儿,还轮不到咱们呢。” 果然如此。文笙听着屋里姜氏说话,面上不禁带了几分冷意。 像姜氏这种见利忘义的妇人,若是出在洛邑顾家,必定为千夫所指,在家庙里关到死,叫她再也不能兴风作浪危害家族。 “这不行,嫂嫂别怪我不给你这个面子,论年纪那赵员外都能给她当爹了,几个儿子比笙儿的年纪都大,笙儿最是老实本分,这绝无可能。”李氏语气罕见透着不悦。 姜氏啧啧两声:“我说你可别犯傻,赵员外他除了年纪大些哪点不是打着灯笼难找,这男人都是偏疼小媳妇老儿子,更别提咱们笙儿模样长得又好,等她生了儿子,前头那几个算什么,赵家的万贯家财还不早晚是你亲外孙的。二弟丢下你们娘俩这么多年没有音信,孩子嫁得好,你到老也能跟着享享福。” 这些年家里没有顶梁柱,李氏拉扯女儿过得不易,一听姜氏提到钱财,登时便有些气弱。 但再是如何,她也没到要卖女儿的地步,压低了声音,坚持道:“笙儿不肯,因为那事都寻死觅活的,你和我说再多也没用。” 姜氏有些恼了:“我这又是为了谁,你可不要忘了,笙儿前头出的那事,在场几个婆子都是赵员外的人,一旦有什么风言风语传出去,笙儿这辈子就算是毁了,就连咱们顾家在这街坊邻居面前也休想抬起头来。” “……这是赵员外的意思?”李氏如受雷殛,颤声道。 “哪能啊。我这不是防备着万一吗?真到时候坏了名声好人家谁还肯娶笙儿,难道要给人做妾不成?”姜氏长吁短叹,好像为侄女担着十足心事。 文笙听着姜氏这一番软硬兼施心里不禁一阵腻味。 虽然误入了这个陌生的世界,却不意味着她自此就要束缚住手脚,代替原主生活。赵员外这件事必须要想个法子赶紧了结,整天纠结于嫁张嫁李,她还没有那么多闲工夫。 李氏没了主张,沉默半晌,硬着头皮道:“你叫我想一想,再说笙儿那里,也需她同意才行。” 文笙站在门口,听着姜氏说完话要走,全没有回避的意思。 姜氏拉门瞧见文笙吓了一跳,李氏在后面慌地叫了一声,两人都知道适才那一番话已经被这孩子尽数听了去。 不同于李氏满脸担心,姜氏“哎呀”了一声,嗔怪道:“吓我一跳,你这孩子,怎么偷听大人说话呢?”说话间眼睛像刀子一样将文笙从头到脚扫了一遍,颇有些想要卖个好价钱的意思。 上辈子落在文笙身上的目光各式各样,她全没把姜氏当回事儿,好歹记着自己“初来乍到”,又刚被人下了圈套,娘亲李氏明摆着性情软弱好欺,被对方拿捏惯了,现在就撕破这贼妇的脸皮自己必是吃亏的一方,故而压住了火气,眼睛里露出淡淡嘲意,开口道:“君子坦荡荡,伯母说了什么害怕被我听到?” 文笙自从伤了喉咙便很少说话,这会儿开口,声音语气听着都与往日有些不同,更何况先前那十五岁的小姑娘绝不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姜氏心下一突,觉着自己这侄女生死关头走了一遭变得说不出的陌生,讪讪然回头向妯娌交待:“听到了也好,快别送了,你们娘俩赶紧商量商量,好日子都还在后头呢。” 文笙目送着姜氏匆匆而去,未等回头,屋里便传来了李氏悲悲切切的哭声。 文笙有些无奈,转身进了屋,她还不怎么适应和这具身体的母亲亲近,有些无措地站在离她几步开外,掏出了手帕递过去:“好了,别哭了,哭能解决什么问题。我肯定不会答应嫁给那老头子的,等过些天就叫他们死了那心。” 谁料她这话一说完,李氏那里哭得声音更大了,上前不由分说把文笙紧紧搂在了怀里,真个是泣不成声:“都怪你那狠心的爹,丢下咱们娘俩十几年不闻不问,出了这样的大事,连个拿主意的人都没有。我苦命的笙儿……” 文笙被她抱着头压在芳香绵软的怀里十分不惯,再听这哭词更觉无语。 不能由着李氏自怜自艾下去,要想快刀斩乱麻,就必须赶紧给李氏找一个主心骨管住她。家里的情况文笙早自翠儿嘴里打听出来,这人选也是现成的。 她从李氏怀里挣了挣,脱离出来,提醒李氏:“快别哭了,我爹不在,还有外公外婆,我都叫人家逼得上吊了,你难道不该回趟娘家,和外公大舅他们把事情说一说?” 李氏身子一颤,面露犹豫:“你外公身体可不怎么好,生不得气,再说……” 文笙知道她在犹豫什么,自己出事快两个月了,李家从未有人上门,一开始文笙还以为李氏没有娘家人,谁知道并不是这样。 因为她爹自十年前便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李家心疼女儿守活寡,便由文笙的大舅出面,几次想接了李氏母女回去,而顾家这边因为顾大两口子阻拦,两下几乎撕破了脸,到最后,是李氏听信了嫂子的话,害怕娘家接了她回去是要安排她改嫁,主动和娘家人疏远了,若非逢年过节老人过寿根本不回去走动。 这次女儿受了欺负寻死这么大的事,李氏也没有给娘家透露过半个字。 文笙虽完全不记得李家人脾气如何,却笃定他们一旦知晓赵员外的事,必定会与顾大夫妇对着干。 第五章 大人物 李氏六神无主,听文笙说话在理,当下便决定明日回趟娘家,悄悄向老娘大哥求个主意。 文笙看李氏打算一个人回去,将自己留在家中,便直说她也要同去。 不但如此,她还亲自盯着李氏将家里的房契细软一应值钱的东西全都收拾起来,包了个包袱准备一起带回李家,又叫翠儿传话,请她爹明天一早赶了驴车到巷子口等着。 李氏不明所以,她觉着女儿自从出事之后性情大变,说话做事隐隐透着一股说一不二的气势,竟比妯娌姜氏还要强势,她从前拗不过姜氏,现在自然也拗不过女儿,文笙怎么安排,她就老老实实听着。 等第二天坐上驴车,文笙对着一脸愁苦的李氏,不禁暗自叹了口气,她到不担心自己,若是李家也没有办法解决那姓赵的,她就离开这小城,开始自己的人生。 只是李氏从此孤独一人,靠着父兄生活,不知会不会整日以泪洗面,再像她闺女似的想不开? 她这么半路过来,真得很难将另外一个女人当做自己的亲娘,尤其又是这么一个动不动就哭哭啼啼的女人。 一路上文笙不大敢轻易同李氏说话,怕再招惹得她掉眼泪。 她转开头去,听着沿途传来的各种声音,心中不由对前路感到一阵迷茫。 为什么自己会来到这个陌生的世界?今后又该怎么生活?哪怕是前生做为顾家的九小姐她也没有找到自己人生的目标,也许是没有来得及,生命太短暂,若是祖父能活得再长些,也许就会教她知道,人是为什么而活。 好在那十七年她见过世面,开扩了眼界,不然就会像李氏这样,一辈子走不出世俗给女子设下的无形樊笼。 文笙想想,又莫名觉着悲哀,李氏她们其实并不会觉着自己有多不幸,就像翱翔过的苍鹰宁死也不愿再呆在笼子里,若她顾文笙也过成那样,必定要饱尝痛苦煎熬,想想都觉着不寒而栗。 李顾两家隔着大半个离水城,只路上就要走将近一个时辰。 上了中心大街道路渐宽,驴车也不再颠簸,翠儿她爹在前面提醒道:“将军府快要到了。” 文笙撩起车帘向外望了望,远处的街口矗立着一座御赐牌楼,自她这个方向瞧不到牌楼上写着什么字,牌楼下方站了两队军士,队前锦旗随风飞扬,上书一个斗大的“纪”字。 文笙眼神很好,匆匆一瞥,便发觉那些军士个个健硕魁梧,远远看着似有一股肃杀彪悍之气,不禁暗生好奇。 翠儿她爹约束着拉车的黑驴怕冲撞了行人,口里念叨:“看这阵仗,今天将军府怕是有什么事,咱们走后街吧。” 驴车没有再直行,而是拐上了另一条街。这边街上人明显多起来,驴车绕了一段路,经过将军府后门的长街上了往西去的官道。 再往前走不多远,前面封了路,数十名士兵手持长枪挡在街头不让通过,百姓有急事的改道它行,不着急的便留下来看热闹。 翠儿她爹将驴车赶到路旁找了个空地停下,商量李氏道:“我就说有事吧,顾家太太,去西城绕路的话又得多走好半天,咱们不如在这里等等。” 李氏应了声“好”,她带着女儿回娘家也不差这一时半刻,正好想一想呆会儿怎么跟老娘开口。 周围看热闹的越聚越多,文笙听到有人议论,说是今日会有大人物到离水来,一会儿要由此经过。 寻常百姓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文笙暗忖:“不知这所谓的大人物又是何方神圣?” 这一等就是大半个时辰,由远处传来了马蹄声,人群突得一静,好几个人一起小声道:“来了!” 文笙自车内欠了身子撩帘张望,来人车马正经过街口,她自那些兵士的长枪间隙看到前后过去了足有上百匹马,马上骑士大多做护卫打扮,如同众星拱月般保护着中间二人。 这两个人在文笙视线中不过如流星闪现一晃而过,还是侧面,没有给她留下太深的印象。 其中一个骑着马,大约五十来岁模样,穿着蓝色锦袍。 文笙主要留意的是另一个乘轿的。轿是软轿,敞着顶,坐轿人在里面一览无余。 那男人看上去要年轻一些,面庞莹白,头戴玉冠,穿了件掐金线的白袍,背后插了支碧色玉箫,显得整个人风姿卓然。 短短时间文笙没有去看那人五官长相,却将眼睛盯在那支箫上,她莫名有一种感觉,这支箫打眼看上去颇为不凡,很可能是件宝物。 这队人马很快过去,街口恢复通行。 文笙听得周围行人议论,看样子来人是直接去了将军府,那么说,这是将军府的客人。 没有人能确切说出那两人的真正身份。 驴车复又上路,这次路上再无阻碍,顺利将母女两个送到了城西李家。 同许多本地人一样,李家祖祖辈辈靠着打鱼为生,直到李氏的父亲李有田年逾不惑有一回出海遇到大风差点没回得来,才卖掉了家里的渔船,转而在鱼市里做起了小买卖。 鱼市生意难做,但也分人,李有田在这上面没什么天分,开始几年过得紧巴巴的,全家勉强混个温饱,等到大儿子李荣接管了生意,也不见他怎么起早贪黑下力气,成天在那些摊贩中厮混,不知怎的,李家的日子到是越来越好了。 李氏是李有田的老生女,上头哥哥姐姐好几个,从小到大什么事都有人给操心,出嫁成了顾家人,吃苦受罪不说,李家老太太每每想起闺女给顾家守了十年活寡,还和自己生分了,就忍不住憋闷地想掉眼泪。 这不年不节的,李氏提前连个招呼也不打带着孩子突然回来,直将李家人都吓了一大跳。 有道是知女莫过母,李老太一见到李氏,便看出来她面上强颜欢笑,心里一肚子委屈,必是顾家出事了。 她叫李荣媳妇领着文笙先去收拾住处,又避开了老头子,单独领着李氏进了内室,道:“说吧,到底出了什么事?” 第六章 外面的世界 “什么!”李老太太失手打碎了茶盏,抖着手指了李氏好一通臭骂,“糊涂啊,早叫你带着笙儿回家来你偏不听,那姜氏是个什么好物?你叫她迷了魂,她说什么你都信,这可好,她把笙儿算计进去了。这是早就设计好了的你没看出来?那个破鞋贱妇,连自己的亲侄女都要拿去送礼,还和那老王八设下这么歹毒的圈套。” 李老太太出身市井,年轻时候也是骂街的一把好手,李氏听她骂得粗俗,抹泪劝道:“娘!” 李老太太恨铁不成钢:“我怎么就生了你这么个糊涂东西,怪不得笙儿要想不开。笙儿什么也不懂,真要是给那姓赵的老王八做后,往后更要给顾大两口子牵着鼻子走。那贱妇八成还肖想着往后老王八的家产都变成姓顾的。我呸!” 李氏被亲娘骂得满脸通红,泪水在眼眶里打着转,再不敢多言一声。 李老太太恨死了顾家,骂完了闺女,叫了大儿子来商量。老头子身体不好,怕气出个好歹来不敢叫他知道。 母子两个合计了半天,觉着当务之急是赶紧给文笙定下门亲事,男方最好能够知实知底,不害怕流言。 赵荣有句话没敢跟老娘说,他觉着外甥女这个情况最好是嫁到外地去,不过他认识的人里面没有那么合适的,万一糊里糊涂嫁一个条件还不如那姓赵的,那他这大舅可百死莫赎了。 老太太拍板叫闺女在家里住下来,不许再回顾家,又将几个儿女全都叫回来,要给文笙找婆家。 李家的大人们忙得焦头烂额,李老太太特意叮嘱孙女青桂:“你表妹在家里受了委屈,以后就常住咱们家了。你们俩年纪差不多,这些日子你什么也不用做,就陪着她,哄她开心,回头奶奶记你一大功。” 青桂还不知道所谓“委屈”指的是什么,倚在老太太身边笑嘻嘻地道:“奶奶您放心吧,我巴不得有人作伴,文笙妹妹回来住真是太好了。” 往常文笙一年也来不了两回,青桂对她的印象还停留在说话细声细气,一着急就脸红掉泪的样子,她见小姑妈两只眼睛肿得跟桃子似的,还以为会看到一个哭得死去活来的顾表妹,谁想对方看上去神情如常,跟没事人一样。 不过停了一小会儿,青桂又觉着奶奶说得没有错,文笙表妹变得对什么事情都兴趣缺缺,分别是心绪不佳嘛。 文笙自然看出来小表姐在努力哄自己开心,不过她对青桂拿出来的毽子针线实在提不起劲儿来,道:“我想出去走走。” 李顾两家在离水论地位都属中等,不像大户人家的姑娘讲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青桂和爹娘说了一声,两人换了衣裳出门。 青桂领着文笙在家门口转了转,巷子里左邻右舍她都很熟,见到年长的就乖巧地打招呼,顺便介绍一下文笙。 看得出这一整条街上民风很是淳朴。大家共用街头的水井挑水吃,草垛就堆在门口,有几户甚至连街门都大敞着,几个十岁左右的小姑娘正凑在街门口玩耍,瞧见二人过来探头亲热地喊“青桂姐姐”,又好奇地打量文笙。 青桂便问文笙道:“妹妹要一起玩么?” 文笙默默地摇了摇头。 她再要往远处走,青桂却道:“就在这周围逛逛吧,街坊们都认识还不碍事,出了街口坏人就多了,太不安全。妹妹听话,逛完了咱们就回去,要不然姑妈该担心了。” 文笙听她如此谨慎,忍不住问:“外边坏人很多?眼下世道乱到女子都不敢上街了么?” 文笙盘算着自己早晚有一天要离开李家,到时候去哪里怎么谋生都是问题,说到底她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世道越乱,安全越没有保障,如今没有家族在身后撑腰,自然事事都要她好生筹划。 青桂叹了口气:“我听爹爹说,咱们离水好歹是将军的家乡,还算太平,别的地方更乱。就算关了门呆在家里也说不定会被贼人抢了,不知道有多少人羡慕咱们会托生,还是小心点儿吧。” 虽是这么说,文笙回到李家之后还是惦着到更远的地方看看,她自己虽然可以溜出去,但想到回来之后多半要面对李氏的眼泪,未免有些不自在,只得先忍着。 几天之后处得熟了,文笙叫青桂拿了套三哥李从武小时候的旧衣裳给她,简单改了改,对镜穿起来。 青桂在旁看着惊讶得合不拢嘴。 她这个表妹五官标致,虽然身体瘦弱还没有长开,却是个标准的美人胚子。此番突发奇想要扮男装,青桂先前只当是个玩笑,谁知文笙不过拿黛笔随便描了描眉,扎起头巾换了身衣裳,立刻就像是换了个人似的。 眉眼因为描画那几下比先前多了几分英气。 只看举止气度,大约没有人会认出她是个小姑娘,只会觉着这身旧衣裳太不相衬,分明是哪家的小公子乔装打扮偷偷溜出来玩耍了。 文笙来这里快有两个月,照镜子的次数一只手都数得过来。 她伸手在面颊上摸了摸,看着镜子里有些模糊的人影儿,心底涌起一丝怅然。但她很快克制住,回头同青桂道:“姐姐你也换了衣裳,叫三哥带咱们出去玩,好不好?” 青桂的三哥李从武今年十八了,还未定亲。 李从武生得高大魁梧,从去年李荣就托人把他送到了附近一个镖局子里,一边干活一边跟着镖师们习武,这一年来身手练得不错,打起架来等闲三两人近不了身,所以文笙一说叫他领着上街去玩,青桂也觉着这主意不错。 不过真穿戴起来显然不像青桂想的那么简单,到最后她将肚子都笑疼了也没捯饬利索,就连文笙也跟着忍俊不住。 等李从武自镖局子回来,青桂央他去叫了辆车,别别扭扭穿着男装和文笙上车坐好,李从武步行陪着,三个人一起上街去。 第七章 人情多冷漠 赶车的老汉和李家相熟,是个老鳏夫,少言寡语,李家人常用他的车。 坐着驴车走了两条街,青桂还是没能将好奇的目光自文笙脸上移开,这次回来顾表妹身上的变化太大了,他们三个一起上街,叫不认识的人看到了,十九要当成是少爷、丫鬟和仆人,真是好没天理…… 好不容易出来一趟,文笙的目的当然不是坐在车里走马观花。 李从武出来前被娘提着耳朵叮嘱要照顾好两个妹妹,此时跟在车旁好脾气地问:“你俩想去什么地方逛?带你们去城南看杂耍好不好?” 顾家有人在衣裳铺子做事,衣裳想来不用愁的,李从武又不想带她们去买脂粉首饰,憋了半天,才想出这么一个主意来。 文笙叫道:“等等。”驴车刚一停便身手利落地自车里跳下来,“我出来透透气,和三哥走一会儿。” 青桂“哎”地叫了一声,大街上没法纠缠,只得无奈地任她去了。 李从武冲文笙憨厚地笑笑:“那咱们走慢点儿,等你累了再坐车。” 文笙打量周围,前方不远有个鸡蛋市,卖杂货的、屠宰家禽的挤得街道两旁满当当,进出市场的人大多身上补丁摞着补丁,步履匆匆为生计而奔波,一张张或年轻或苍老的脸都绷得紧紧的,很少能看到恬淡的神情。 一阵风刮过,带来街市里面呛人的鸡屎味,李从武赶紧捂住了鼻子,闷声道:“一直往前走,出了这条街就好了。” 文笙不以为忤,依旧慢悠悠地前行,实际上她这具身体比起前世大是不如,走得急了两腿酸疼,受罪的还是自己。 前世十三叔带她去登云台山,凭吊先贤“目送归鸿,手挥五弦”,虽然将她累得够呛,还叫十三叔因此取笑了一通,可也好歹爬到了山顶。 如今一切都成了过往烟云。 文笙有些走神,来不及怅然,对面行人突然挤了一下,一个小个子踉跄着向她撞来。 李从武叫了声“小心”,伸臂护住文笙,那小个子止步不迭,径直撞在了李从武结实的臂膀上。 那人瞪了一眼李从武,没有道歉,而是恶狠狠回头寻找始作俑者,口里骂道:“谁他娘的瞎了狗眼,不好好走路!” 后面没有人搭理他。 文笙却注意到刚才那一挤,一个做工考究的荷包自对面一个中年人身上掉下来,那人浑然不觉,已经走出去老远,剩一个荷包孤零零落在地上。 小个子骂声未绝瞧个正着,眼睛一亮,还未有所动作,文笙已先一步弯腰将荷包拾起,声音清朗:“哎,那位先生,请留步,你的东西掉了。” 小个子回头眯起眼睛重新打量了一下文笙,又看了看李从武横在他眼前的大粗胳膊,悻悻然向后退开,嘟囔了一句“多管闲事”。 这时候驴车已经停下,青桂悄悄撩起车帘子向外偷看。 周围许多双眼睛都在往这边看,那中年人终于意识到后边是在叫自己。 他回头望来,瞧见文笙拿着的荷包,怔了一怔,眼底涌里戒备之色,几步抢回来将荷包一把夺到了手中,手在荷包上飞快地捏了捏,发觉里面东西未少,低低说了声“多谢”,眼望周围扫了扫,转身扬长而去。 这过程太快,以至于做了好事的文笙全未反应过来。 复又前行,文笙半晌没有说话,方才陌生人之间的提防与冷漠再一次提醒了她这个异乡孤魂,这里已经不是她所熟识的那个世界。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到这里来,也不知道往后怎么生活…… 赶车的老头儿摇了摇鞭子,开口道:“武哥儿,你这弟弟心善啊。” 李从武“嘿嘿”笑了两声。 青桂在车里小声嘀咕:“你可别再多管闲事了,人善被人欺,容易惹祸上身。” 文笙慢慢点了点头,李从武看出她这会儿不怎么开心,安慰道:“没事,有我呢。” 青桂不放心,将目标转向了李从武:“哥你才学了几天武,我听说外边人都坏着呢,沾边儿就赖,动不动就想讹你,还有那自己过得不顺,恨不得周围人都跟着倒霉的,反正乱得很,你可不要乱逞英雄,说不定得罪人了还不知道,遇见个不想活的,刀枪无眼,不定出什么事。” 李从武对自己的一身武艺十分自豪:“放心吧,就凭你哥这块头儿,谁想找事儿也得掂量掂量。” 文笙深吸了口气,她死而复生这两月见过的人不多,姜氏那是亲戚,都会贪图赵员外的家产往火坑里推她,那姓赵的自也不是什么好人,若不是碍着顾大两口子在中间,说不定连个“名分”也不想给她,就是适才路上打了照面的这几个人,看上去也都不是什么良善之辈。 最叫人心冷的是大家这见怪不怪的反应,青桂所说应该是真的,她复生的这个地方人与人之间就是这么的冷漠,一旦她离开李家,离开原身的亲人,就要面对着这么一群陌生人。 可以想见前路会有多么艰辛。 离开那条街,李从武带着两人先去了城南,转了半天没有看到他说的杂耍,大街上口角甚至大打出手的到是目睹了两三起,最后那一回打人的和被打的都头破血流,行人纷纷走避,连官府都惊动。 李从武十分扫兴,想要带着两个妹妹回家去。 文笙却道:“三哥,这附近有没有相熟的茶楼?咱们去喝壶茶歇歇脚吧。” 李从武咧嘴一笑:“我知道了,你是想去听书。出来半天刚好也饿了,咱们去陈家老店,三哥请你们喝茶吃点心。” 文笙笑笑,与青桂的兴奋不同,她对说书人嘴里的帝王将相才子佳人并没有多大兴趣。 不管在哪儿,酒肆茶楼向来是聚集三教九流龙蛇混杂的地方。各种真真假假的消息满天飞,文笙觉着若是能到这样的场合坐坐,用心观察,比自己这么在街上闲逛要有价值得多。 第八章 胡琴悲歌 李从武说的这家店在离水算得上名副其实的老店,开业至今足有四五十年,在这世道一家茶楼能无灾无难开这么久,文笙不用打听也知道这家店的老板必是个有背景有手段的人物。 他们三人到陈家老店的时候离饭点儿还早,大堂里已经聚了几十号闲人在喝茶聊天,时不时因台子上说书人讲到精彩处而哄然喝彩。 青桂低头跟着哥哥别别扭扭上了二楼,等落了座发现没人注意到她才微微松了口气。 文笙落后稍许,相较宽敞明亮的大堂,楼上相对隐蔽些,视线又好,找张桌子随意一坐,整个店堂包括台子上都看得清清楚楚。 美中不足是此时店里有几杆老烟枪正吞云吐雾,虽然楼上楼下窗户都大敞着,气味仍然十分呛人,青桂既紧张又不惯,小脸儿绷得紧紧的。 三人一坐下就有茶博士跑过来招呼,李从武认识他,问话的口气十分随意:“你们这里说书的换人了啊,还挺热闹的,这说的什么?” 茶博士“嘿嘿”一笑:“爷您有所不知,新换的不止他一个呢,大家都想听个新鲜不是?‘纪将军彰州大捷’,这书我也是头一回听,三位来点什么?” 李从武随便要了壶便宜花茶,又点了几样点心,向两个妹妹道:“既是讲咱们纪将军的,怎么也要好好听一听,我以前跟镖局的人来过几回,这里的茶水不管什么价钱喝着味儿都差不多,就不花那冤枉钱了,点心到是不错,等上来你俩尝尝。” 李从武一看就是粗人,那茶博士听着他当面贬低自家店里的茶水也不生气,笑嘻嘻地躬身退了下去。 文笙目光自那茶博士身上掠过,飞快将店里在座的打量了个遍。 品茶文笙到算是半个内行,可想也知道,她前生喝过的那些好茶在这个世界都不复存在,而泡茶的手艺,只看伙计们提着硕大的茶壶满场飞奔,也没什么好说的。这么说起来,不能怪表哥不识货,换她来也会捡那最便宜的随便一点。 店里的伙计看上去很普通,客人也多是有几个小钱的懒散闲汉,到是今日这回书值得听一听。 那位家住离水,目前带兵在南方沿海抗击东夷人的大梁名将姓纪名南棠,生平十分传奇,文韬武略样样精通,年少时便力挽狂澜一战成名,如今刚过而立之年,已是战功赫赫家喻户晓的英雄人物。 就文笙所见,至少在他的家乡离水,这位纪将军有着极高的民望。 只不知盛名之下是否符实? 台上的说书人正说到东夷王设下毒计,派遣手下说服了各处海寇首领,纠合数万海寇,乘坐战船千艘直奔大梁沿海而来,在彰白二州如蝗虫一样登陆,烧杀掳掠,无恶不作,可怜百姓无辜受难,真个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那说书人四十来岁,穿一件洗得发白的长衫,看上去貌不惊人,说起书来却嗓音洪亮,绘声绘色,说到动情处好似亲眼见过当时的惨状。他讲海寇如何大白天冲入白州一家富户家中,将这家不足周岁的小孙子开膛挖心,在炕上摔成了肉泥,大堂里登时便有不少人忍不住怒骂出声。 李从武涨红了脸,“啪”地一拍桌子,骂道:“这帮畜生,真是欺我大梁无人!” 青桂低着头悄悄抹眼泪。 一回书讲完,店内群情激愤,怒骂声盖住了说书人的声音,说书的汉子两眼泛红,向左右抱了抱拳,看样子是要先休息一阵。 文笙看他下台之后没有过来讨赏钱的意思,便将目光移到了众人身上。 她看他们一张张脸表情各异,或激昂,或愤懑,不知道为什么,始终像隔了一层纱。 他们的喜怒哀乐,就像是一副在她面前徐徐打开的画卷,她无法融入进去感同身受,甚至就连她自己在这个世界里接下来要面对的命运,都不自觉地漠然处之。 她一点都不喜欢这个时局动荡人心浮躁的地方。 若这一切都是虚妄,那她在这里挣扎活下去还有什么意义? 文笙拿起了茶盏,迟迟没有往唇边送,神情恍惚,目光迷离。 就在这时,嘈杂的老店里突然有胡琴声响起。 在做顾九小姐的时候文笙的耳音便很好,如今换了身体,依旧十分敏锐,几乎是胡琴刚响起一个音,她便在那些乱七八糟喧闹中抓到了它。 不,不是抓到,是那一缕琴声如水墨画卷里突然洇开的风起花开,措不及防击中了她的心。 胡琴声幽咽,似是诉尽人生的种种凄苦与不幸,文笙只听了一个小节,便意识到拉琴的人是个高手。 这时候,她已经注意到台上不知何时坐了一位貌不惊人的老者。 老者须发皆白,双目微阖,膝上支着一把胡琴,身体摇晃,正旁若无人地拉着琴。 说也奇怪,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店里的喧哗声渐渐弱了下去,很快吵的不吵了,骂的不骂了,连喝茶吃点心的声音都变得弱不可闻,只有胡琴声在销魂蚀骨催人泪下。 少顷,琴声如海上风浪过后渐趋平缓,台上的灰衣老者睁开了眼睛,他没有特意去看谁,目光落在虚空里。 文笙听着他开口唱道: “龙战于野起白彰,碎肉枯骨血玄黄。圣明天子庙堂坐,启用翩翩少年郎。十几曾得国士誉,二十文武振朝纲。谁人不读南棠句,谁人不识纪将军。将军横戈出征日,四方男儿从如云,亭台煮酒苦相送,千夫妻女泪湿裙。破樯流橹夕阳照,烽火狼烟一水漂,东海岸长日月皓,人渐憔悴心渐老,何处少年吹铁笛,一军将士不成眠……” 文笙慢慢将那杯有些苦涩的茶喝了下去,她来到这个陌生的世界已经两个月了,终于被一首琴曲一段唱词感动,就像一阵突如其来的清风吹开了隔在她和这世界之间的轻纱,这感觉如此真实。 听,胡琴悠扬,是那么的沧桑而悲怆。 第九章 两个选择 这一首琴曲,使得文笙足有两三日陷在其中无法自拔,她问青桂:“你觉着胡琴好听吗?” 青桂的反应不出文笙所料:“很好听,一听到那琴声,我就顾不得再去想那些可怜的人,可哪怕什么也不想,我的眼泪也不知道为什么就一个劲儿地往下掉。”说完了她还下意识地吸了吸鼻子。 “你注意听那老者唱的什么没有?” 青桂不好意思地回望她:“唱的什么?好像是说纪将军彰州大捷的事?” 是,又不光是,老者的唱词通俗直白,却又很古朴动情。 少时便文武双全名动天下的纪南棠出征时是何等声势,“四方男儿从如云”,到如今将军百战,年年转战于东海,也落得个“人渐憔悴心渐老”,其中的惆怅沉重,想必无法对人言说。 文笙虽然年纪轻轻,但做顾九时耳濡目染,不自觉便沾上了一众叔伯父兄的臭毛病——不合时宜的感性和清高。陈家老店听到的这一小段唱词,如山寺晨钟一般惊醒了文笙,她想人之一生就当如纪南棠这样,建立不朽功业,既然自己侥幸未死,又多得一世生命,管它生于何时何地,都要活得精彩,不与草木同腐。 怎能随波逐流地困于一家一城? 等她回过神来,才发觉李家诸人已经差不多要把她的亲事定下来了。 到这时候,文笙开始上心地想自己应该怎么收拾原主身上的这团乱麻,为以后做做打算。 李荣对文笙的亲事十分上心,一方面他对李氏颇有一番长兄如父的心情,也疼爱这乖顺听话的外甥女,另一方面,未尝没有想给顾大两口子点颜色看的意思。 他挑来选去,最后看中了好友管平江的大儿子管仪。 管家养了几条渔船,家境殷实,他和管平江这些年生意上有不少往来,彼此知根知底,别的不说,管平江的几个儿女李荣早便见过,他那大儿子管仪年方十六,性情宽厚又不失精明,李荣一早便很是欣赏那少年。 在李荣想来,管家和那姓赵的城西城东隔着那么远,姓赵的老王八不过是欺负妹妹一家孤儿寡母,只要这边赶紧定下来,他和顾大多半无可奈何,就算真有什么不好听的传出来,管家看他的面子也能多包涵。 再说做海上生意的人家对女子闺誉没那么苛刻,只要管仪明白事理就行了。 李荣把想法跟老娘说了,李老太太有些犹豫,望了大儿媳妇一眼,没有作声。 文笙的大姨母这两天因为这事也被叫回了娘家,她当初出嫁的时候李家还穷得叮当响,门当户对,找得夫家也不富裕,丈夫是家里长子,下面还有好几个弟妹,好在婆婆和善,早早叫她管了家。同妹妹李氏比起来,她这当姐姐的要有主意得多。 她这时坐在老太太边上,望望兄嫂,突道:“管家是大哥早就看好的,自然错不了,只是这么一来,咱们可压不住她大伯那头儿,那赵善道怕是不会甘休。还有,笙儿的嫁妆……” 说起顾大两口子,李荣也觉着憋气:“笙儿没有爹,咱们帮衬些也是应该的,先把亲成了,等过几年他们拿这事搅不起风浪,就叫妹妹把顾家那几亩破地卖了,和他们再无瓜葛。” 大姨母目光一闪:“娘,大哥,前些日子大省他表弟家不是娶媳妇么?我去吃喜酒,席上听人议论说白四老爷正给儿子物色媳妇呢。已经有媒人放出风了,不求女方家里多么有钱,只要家世清白,姑娘温柔懂事,模样生得好就行。说到底别的都是虚的,白家就想找个漂亮媳妇,叫他们家那位白少爷收一收心,做点正经事。” 林大省是文笙的大姨夫,大姨母口中提到的白四老爷并不是真的排行第四,而是指的离水县衙四堂典史白士元,有道是“要钱典史”,这位白典史虽然官不入品,却手握着实权,像李荣这样的买卖人逢年过节都要想办法托人往上送孝敬。 白四老爷别看外边风光,家里却有一件大烦心事。 他一直到三十好几才有了儿子,这白家少爷不知随了谁,从小脾气就异常古怪,不爱说话,没有朋友,请回来的先生不知气走了多少,但他又不是不学无术之辈,这位白少爷十几年只痴迷于一件事,那便是画画。 据说他画出来的东西活灵活现,乍一看与真的无异。 画画是风雅之事,这位少爷说是将白家一草一木全画遍了,从十四岁起就时常跑到归雁楼登高望远,看到什么便画什么。街坊都传他是因为归雁楼在将军府后门的那条街上,离水最大的脂粉首饰铺就在附近,常常有夫人小姐出入,那姓白的是专门去画美人的。 儿子名声如此,使得白四老爷想结门好亲都难,爱女儿的人家避之唯恐不及,想巴结他的,他又看不上,这次有这风声,看来白家是真急了。 大姨母劝道:“妹夫当年也是读书人,不为这个,咱们家当初也不会把妹妹嫁过去。要说模样,那就更没得挑了,全县城的小姑娘我就没见有比笙儿长得还周正的。这事要真成了,民不与官斗,我看顾大和姓赵的老王八还敢放个屁,顾大两口子巴不得笙儿嫁到白家给他们沾光,叫他们狗咬狗去。” 老太太叹了口气:“话是这么说,白家也不是想进就进的。算了,你去问问你妹妹的意思吧,总要孩子自己乐意。” 叫李氏看,若不是出了赵员外那事,管家到是不错的选择,她还在犹豫,文笙已替她拿了主意:“管家绝对不行。” 李氏皱眉嗔道:“笙儿?” 文笙叹了口气,她有些犯愁日后该怎么安置这位迟钝的母亲:“娘,你难道还没看出来先前舅舅便打算和管家结亲?怎么能因为我,耽误了青桂表姐的婚事?” 李氏微张着嘴,吃惊地望向大姐。 大姨母脸色有些不自然:“……大哥也只是有这个想法,还没和管家商议呢。其实我觉着白家那边,依笙儿的条件,未必就不行。”都说女大十八变,这次回来外甥女和以前相比简直判若两人,要不为这个,她也不敢生出把她嫁入白家的念头。 文笙想了想,一味拖延解决不了麻烦,之前发生在衣裳铺的那件龌龊事必须赶紧了结,要叫歹人受到教训,依靠李家的力量显然不行。 看似走投无路,其实不过是更有权势者一句话的事,她对自由有着很大的期待,匆忙嫁人什么的简直是笑话,不过会一会那位白少爷到是无妨。 第十章 赏菊秋景图 当年文笙跟着顾家的长辈见识过不少脾气古怪的高人名士,并不以传闻中白大少爷的那点儿怪癖为异。 在她看来,书画相交本是一件十分风雅的事。 这个世界实在太寂寞了,文笙很想有机会能结识几个谈得来的朋友。 说见就见,因为估计着必遭反对,她没有跟家里人说,只叫李从武有空陪着她去趟归雁楼。 归雁楼地处繁华大街,楼高三层,和将军府后门斜对着,彼此相隔不过一箭之地,离水城最好的胭脂铺、茶叶铺、书坊和卖文房四宝的店面都在这条街上,它的酒水和酱肘子在离水非常出名,在此进出留连的多属有钱人,与西城街市上贩夫走卒喧闹嘈杂的情景大相径庭。 到了才知道,顾大作掌柜的那家衣裳铺子也在这条街上,和卖胭脂的兰花苑只隔了一家店,名叫赵记衣铺,绝对的好地脚。 李从武站在街头犹豫一番,和身旁男装打扮的文笙道:“真的只是悄悄看一眼?咱可得提前说好了,万一要闹出什么事来传到我爹耳朵里,三哥我这双腿可就保不住了。” 文笙笑笑,安慰他道:“放心,陈家老店咱们都去过了,不是没露馅么,这里不过贵些,呆会儿你就捡便宜的点。” 李从武愣怔怔地望着她,他想说这根本不是钱的事好么,归雁楼的东西再贵,只要不出意外,一顿饭他还请得起。 以前文笙表妹老是低着头,说话声音小的像蚊子哼哼,大半年未见,这次回来变得主意大到他根本招架不住啊。 文笙虽然话说得轻飘飘,心里其实很苦恼,从小到大,文笙没有为银子操过半点儿心,可眼下这却成了迫切需要解决的大问题。 都说一文钱难倒英雄汉,往后靠什么生计,等离了顾家没有钱吃什么穿什么? 还有那李氏,虽然可以把她留在外祖父家,走前总要给她留下一笔丰厚的养老银子才能说得过去。 说到陈家老店,李从武到想起文笙先前拜托他的事:“我打听了,拉胡琴那老头儿姓戚,上个月才来的离水,孤身一人怪可怜的,眼下就住在陈家老店,你既然喜欢,回头哥再带你去听。” 文笙含笑道:“谢谢三哥。” 李从武敦厚豪爽,文笙这两日相处下来,感受到他那发自内心的照应呵护,不觉真的拿他当自己表哥对待了。 说起来李家人都很不错,在这个冰冷的世界,难得有这么一家人真心为自己打算,虽然他们的这份好是对那个已经上吊死了的小姑娘的,毕竟是由她来领受了…… 这时候正是未申交接,下午过了一半儿,离晚上饭点儿还早,生意再好的酒楼也门可罗雀。 归雁楼一进去空荡荡的,看门伙计一看两个少年衣着朴素,便约摸着这大约不是来吃饭的客人,赔笑问了一句:“两位客官,来点儿什么?” 文笙四下一望已将楼里情况尽收眼底,掏出一块碎银子递给那伙计,压低了嗓音问道:“常来这里画画的那位白公子,可在楼上?” 伙计愣了一下,收下银子忙不迭道:“在,在,您二位是……” 一看来人的出手和气度,那伙计下意识便收敛了态度,不敢再小觑眼前的两个少年。 文笙食指竖起,做了个噤声的动作,笑道:“听闻白公子画画得好,特意来瞧瞧。不必惊动他,带我们去楼上,找个靠近些的座位上壶茶。” 这话一听就是大有来头,特意穿这么寒酸是怕被人认出来吗?伙计缩了缩脖子,殷勤应道:“好嘞,您二位跟我来!仔细脚底下!” 归雁楼的常客都知道,白典史的宝贝儿子若在,便是躲在三楼上不喜被人打扰,这会儿刚好楼上的几个雅间都没有人,伙计便将文笙和李从武带上了三楼。 木质的楼梯既高又陡,李从武跟在后面,有些担心表妹站不稳摔下来,文笙确实走得有些吃力,来此两个多月,她已经竭尽全力善待这具身体,不挑食多活动,无奈原来底子太差,她现在才刚长出点肉,气色好了很多,但一剧烈活动便现出原形来。 伙计心中啧啧两声,暗忖:“这细皮嫩肉弱不经风的,不知哪家的小少爷穿成这样就出来了。”上得楼来,指着面前墙上悬着的一幅画,低声笑道:“您看,这便是白少爷画的,跟真的一样,大家都说这幅画往这里一挂,那真是满楼生辉。” 文笙站定,借着喘息的工夫端详了一下面前这幅画,这是一幅立轴水墨,画的是赏菊秋景,有句话伙计说的没有错,画中选景十分真实,一看里面的楼阁布局就是她此时所在的归雁楼。 后面李从武也看出来了,“咦”了一声:“这画的归雁楼啊?看着还真挺像!” 画上近处取景是满地大簇盛放的墨菊,枝叶繁茂,花朵有碗口大,千丝万缕,层层叠叠,笔触看上去显得细腻而又逼真。 文笙不清楚这个世界的人鉴赏标准如何,会怎么评价这幅画,以她前生十七年的见识,这幅赏菊秋景明显带着南派水墨画的风格,笔触虽称不上老道,却已脱离了稚嫩之气,若不是提前知道,仅由这幅画绝对想不到作画的人尚不到弱冠之年。 画面左侧是归雁楼的飞檐一角,左下方留白,这个位置正常讲应该提两句诗再写上落款,但现在干干净净,只加盖了一小方钤印。 朱红色阳文异常曼妙,一看便知篆刻的人花了不少心思,“白麟远印”四个小字各具情态,如仙女舒袖,给这幅画增色不少。 原来白少爷名叫白麟远。 伙计看文笙年纪虽小,举止却像个懂行的,还等她或能评价几句,说说这幅画画得好不好,好在何处。谁知她只是盯着看了一阵,什么也没说,前走两步,扫了眼一旁帘幕低垂的雅间,低头径自进了隔壁。 李从武跟进雅间,这楼上太/安静了,叫他下意识也放低了声音:“去沏壶茶来!” “好,客官您稍等,请问要什么茶?” 隔壁雅间里突然“扑通”一声响,似有什么东西掉落在地。 第十一章 画痴白麟远 文笙对茶没有什么偏好,随便表哥拿主意。 李从武作为一个土生土长的离水人久闻归雁楼的大名,他试着问了句:“听说你们这里有一道‘将军茶’?” 伙计恭敬地回答:“是用白州的红茶加丹桂白菊一同煮沸,煮茶的水取自城南金钩河上游,客官,您知道金钩河流经纪将军的庄子……” 文笙挥了下手,打断那伙计滔滔不绝的介绍:“就它吧。” 伙计应了一声,见她没有别的吩咐,退下去伺候茶水。 文笙不让那伙计多话,是因为隔壁的白少爷白麟远已经不耐烦了,虽然方才那边只是冷不丁响了一声,除此之外再没有别的动静,但文笙就是能感觉到对方的烦躁之意。 文笙想若换了自己想安安静静地做点什么事情,偏有人在边上不停呱噪,她大约也不会有什么好心绪。 这时候整个归雁楼三楼也只有他们两帮客人。 文笙站起身,凑到屏风近前,悄悄透过屏风的缝隙往隔壁窥探。 李从武跟过来,他着实是佩服表妹胆子大,索性有样学样,也趴下来找了个位置偷看。 却见隔壁窗户开着,临窗摆着长条桌案,上面乱糟糟放满了笔墨笔砚,一个人站在桌旁,穿了件雪青色的罩衣,腰系深色丝绦,看背影长身玉立,能做这个打扮年纪不会太大,不用猜必定是那位画痴白少爷。 李从武暗自咬牙,听说他日日在这里偷画美人,原来竟是真的! 文笙已经看清楚了,瞥眼见表哥在旁咬牙切齿,不由好笑,拽了下他的衣襟,示意他回去坐好,外边伙计送茶来了。 李从武打发伙计离开,斟了杯茶,亲手送到表妹跟前。 这“将军茶”不便宜,杯子里橙红色的茶水色泽浓郁,雪白金黄的菊桂个头小小,在水中不停打着旋儿,衬得十分好看。 李从武悄声道:“好了,人也看到了,等喝了茶咱们便回家去吧。” 文笙将胳膊撑在桌子上,手托着额头,以一个十分悠闲自在的姿势斜靠在那里,抬眼冲李从武笑笑,突然幽幽叹了口气,用一种百无聊赖的语气道:“我还以为能看到什么像样的画呢,谁知坊间传闻不可信,今日这归雁楼算是白来了,罢了,试试这将军茶吧,说不定也是徒有虚名。” 文笙一直特意压着嗓子说话,声音不大,但隔壁的白麟远不过隔着一道屏风,绝对会听得真真切切。 李从武吓了一跳,表妹无缘无故去得罪白典史的儿子,这是想做什么?都说那位白少爷性情古怪,谁知道他听了表妹这番赤/裸裸打脸的话会有什么反应? 他急得连连使眼色:“那画画得多好……” 文笙轻笑一声,没有接话,而是顾左右而言它:“咱们走吧!” 李从武松了口气,站起身:“噢,好。” 他巴不得赶紧走,只要出了归雁楼,白少爷纵想报复也找不到人。 他却不知在隔壁的人听来,文笙的那声笑比多少刻薄话都要刺耳,到底是不屑一顾还是不值一提?难道那幅被人交相称赞的赏菊秋景在对方看来竟如一坨屎,叫他评价一下还需先行捏住鼻子? 文笙喝了茶,慢腾腾站起身,前脚出了雅间,果听身后有人出声道:“两位留步。” 文笙回头,只见隔壁雅间门口站了一个面色沉郁的灰衣老者,看打扮像是个管家下人之类,神情却透着倨傲。 李从武吓了一跳,他方才窥探许久,竟没有发现隔壁房里还有这么一个人在。 对方脸色不善,他这做哥哥的自然要挡在前面,李从武露出戒备之色,上前一步:“什么事?” 灰衣老者审视着兄妹二人,着重盯着文笙,将她由头至脚仔细打量一番,皱眉道:“你们是离水本地的人么?哪家的?家里长辈怎么称呼?” 李从武打了脚底抹油的主意,生怕表妹沉不住气人家一问就说出实话来,连忙一抱拳,抢先道:“鄙姓赵,家住城东露里胡同。” 文笙眼中闪过一丝笑意,没想到这位表哥粗中有细,到这时候还不忘要摆那赵员外一道。 果然对方误会了:“露里胡同?赵善道赵员外是你们的……” 文笙不愿再和那姓赵的扯上瓜葛,截住表哥的话头:“大家萍水相逢,何必动问姓名来历?我们和赵员外并无关系。老丈有话直说吧。” 灰衣老者眼中闪过一丝不快,他是白府老仆,伺候白典史十几年,看着自家少爷长大,在离水,稍微有点身份的人没有不认识他的,就是赵善道本人看见他向来也客客气气。 本来白麟远出门只带一个书僮,但这段时间不知怎么了,总有些不相干的人借故跑来打扰,言辞间透露出结亲嫁女之意,叫白麟远烦不胜烦,他这才跟出来为少爷挡些俗务,叫他能专心画画。 灰衣老者沉下脸:“小小年纪不知道天高地厚,跑到这里来信口雌黄,而等粗鄙村夫连饭都吃不上,哪里懂得我家少爷画作之妙,还不速速离开?” 伙计听到声音赶来伺候,被灰衣老者瞪了一眼:“我待要问问武掌柜,归雁楼怎么回事?什么泥腿子都往上领!” 伙计闻言大惊失色,飞快地瞥了文笙一眼便要请罪。 文笙也不气恼,含笑道:“老丈发怒,原来是因为在下没有跟着捧场奉承白公子的那幅画,呵呵,是我失礼了。我不喜欢讲违心的话,得罪之处还望海涵。” 她一口咬定自己不过说了句实话,那幅赏菊秋景就是画得不堪,到显得对方非但没有涵养,还仗势欺人。 雅间里的白麟远实在听不下去了,寒声道:“那劳你详细说说,我那画到底糟在何处?” 事情闹成这样,文笙不说出个子丑寅卯来是绝难善了了。 不过这也正是文笙想要的,她徐徐道来:“白公子既然想知道,那我就简单提几句吧,这幅赏菊秋景匠气十足,缺少神韵。观它可知,画这幅画的人眼中无趣心中无情,照此下去,一辈子都很难在画画上有所成就。” 第十二章 点睛之手 文笙这番话很不客气,实在是一针见血不留情面,白麟远对画画越是痴迷,受到的刺激便越大。 但文笙并不担心对方会挟私报复,一幅赏菊秋景能看出许多东西来,那画若真是一无是处,文笙只会随口附和几句匆匆离去,再不费这唇舌。 正因为她看出来白麟远在画上十分用心,且有一定的火候功力,才笃定对方听了自己的话,即使不服,也只会用画画找回场子。越内心骄傲的人越是如此。 “你!”那位白少爷怒喝一声,跟着“砰”的一声巨响,隔着帘子不知又砸了什么东西。 灰衣老仆脸上厉色一闪:“你俩先不要走!”转身回了雅间去劝说自家少爷:“少爷不要听他胡言乱语,一看就是什么都不懂的土包子,画笔都没拿过,哪里懂得欣赏。” “你去给我把那幅画取下来。”白少爷的声音传出来,一听就是在堵气。 灰衣老仆出来,瞪了伙计一眼,黑着脸吩咐道:“去和你家掌柜说一声,这里有事,乱七八糟的人先不要叫他们上来。”过去小心翼翼将墙上的画取了下来。 伙计应声下楼去,李从武紧张地望了眼文笙:“咱们也走!” “别忙走,既然你眼光如此厉害,不如就在这里画上一幅给大家瞧瞧,好叫白某长长见识,看看什么样的画才是有神韵的大家之作。”恶气发泄出去,白麟远说话的语气听上去比方才平和了一些。 灰衣老仆将帘子拉开,雅间里砸烂的东西早已收拾干净,长桌上先前画了一半的画也挪到了一旁,只摆着那幅赏菊秋景。 白麟远站在桌旁,抬起头来,带着好奇之色审视着外边的兄妹二人。 四目相投,文笙和李从武这才得以看清楚这位白少爷的长相。 白麟远年纪不大,肤色偏白,衬得五官十分干净,眉眼若刀锋雕刻出来,透着几分硬朗,只是眼神淡漠,看上去不容易亲近。 李从武当即便想:“哎呀,这姓白的细皮嫩肉可比管仪生得好,表妹会不会就此看上这小白脸,想要嫁到白家去?不行,我定要看住她。” 他这里胡思乱想,文笙却只注意到白麟远虽然皱着眉十分不快,却目光清明,暗自生出些许欣赏,迈步进了雅间:“不敢当,大家以画论友,切磋一下到是无妨。” 李从武瞪着眼阻拦不及,他实在想不通顾家表妹从来没有学过画,哪来这么大的自信,还什么以画论友,她就不怕当众出丑? 白麟远初看对方衣着不免有些轻视,待看文笙举止从容,透着一股气定神闲,心中不由涌起一阵怪异之感,也许此人是有真才华,并不是要踩着自己哗众取宠。 这么想着,本来是要吩咐灰衣老仆伺候纸笔,干脆亲自伸手到旁边拿了张空白画纸,准备铺到桌上。 文笙抬手拦住:“白兄若是不介意,我便就着你这幅赏菊秋景简单添几笔吧。” 白麟远面露古怪:“好。” 赏菊秋景左侧尚有数寸的留白,上窄下宽,对方既然说是添几笔,想是要在这丁点儿地方上做文章。这人将自己这幅得意之作贬得一文不值,他到要瞪大了眼睛好好看看,这好好的一幅画还能整出什么花样来? 一时四下里鸦雀无声,文笙盯着那幅赏菊秋景陷入沉思。 打一见到这幅画的布局,文笙就灵机一动有了个粗略的想法,此时不过是把那想法在脑袋里细细成形,打个腹稿而已。 她端详的正是左下角的那块留白。 白麟远的这幅画太过一板一眼,文笙要添的这几笔不但要使整幅画平添生气,还要与原作浑然一体,要画出好来十分不易。这固然考验绘画的水准,更需作画的人有着绝佳的大局观。 前世文笙的十三叔顾君衍书画双绝,是南派山水的翘楚人物。文笙跟在他身边好长一段时间,去过不少地方,她的画虽然在顾君衍眼里还差点火候,但耳濡目染之下,鉴赏眼光是极好的。 论绘画水平对付个白麟远,也是绰绰有余。 灰衣老仆这些天已经习惯于伺候少爷画画,特意站在桌案旁,一边研墨一边等着看这个大言不惭的穷小子有什么惊人之举。 文笙取过一枝细毛笔蘸上墨,先在别处试了试微润,深吸一口气,上手在左下角开始勾线,寥寥几笔,白麟远便看出来她画的是一小方山石。 画石可是一门大学问,古来名家众多,方法不一,故而白麟远一看文笙的落笔,就情不自禁有些动容。 留给文笙施展的地方太小,她画这一块山石选用的是小斧劈皴,途中只换了一次笔,连皴带勾一气落成。 这块山石个头不大,却棱角分明,看上去十分刚硬。 文笙以往作画向来简洁生动,画成这样,随意擦上几笔也就大功告成了,可这次却不行,同一幅画上有白麟远浓墨渲染的菊花比着,为了整体看上去更加协调,她又多擦染了几下。 文笙放下笔,白麟远盯着眼前这幅画,他不能违心地评价说对方这块石头加得狗尾续貂。 菊花丛中山石嶙峋,不但是这一小方山石的走向俯仰得趣,打眼望去,先前一马平川的菊花丛也仿佛跟着有了起伏。 他张了张口正待说话,却发现对方竟然还没有结束,文笙看着画,唇边露出一丝微笑,伸出纤纤素手,弯起小指,将指节在浓墨里蘸了蘸,抵在山石下方的空白处微微拖转了一下,不知怎的,等她手离了画纸,众人再看那个地方,竟然惟妙惟肖趴了一只振翅欲飞的黑色甲虫。 这手一出,连不懂画画的李从武都发出了一声低呼。 太神奇了。 白麟远望着眼前这幅画神情复杂,一时说不出话来。 不但是因为对方这闻所未闻的绘画技巧,更因为他发现了,只是因为多了那只小小的甲虫,他画的这幅赏菊秋景便如画龙点睛一样,突然变得如此生动。 只是任谁此时来观赏这幅画,眼中所见、心中所记都绝不会是他画的菊花。 第十三章 相约一起去听琴 文笙神情自若地找水了净手,又取出块雪白的帕子慢条斯理将手擦干净,白麟远望她一眼,低头看看那画,再望她一眼,心里的最后一丝不甘也消失无踪。 他苦笑了一下,涩然道:“阁下画画水准极高,多谢赐教,白某心服口服。”顿了顿,又问:“有印吗?盖上我叫他们重新挂起来。这样一幅画,才真正配得上以满楼生辉来形容吧。其实我更希望能收做私藏,时时看着,提醒我一山还有一山高,莫作井底之蛙。” 白麟远言辞坦荡,文笙便更觉着这人真心可交,笑了笑:“白公子言重了,既然如此,你收着就是。诗词唱和书画相交都是雅事,顽笑罢了,不算什么。” 听少爷说要将这幅画再挂出去,灰衣老仆便有些欲言又止,这画已经大变模样,经常来归雁楼的多是熟客,只怕十个上楼经过的,到有九个会好奇问一问,唉,自己家这位少爷脑袋里除了画画就不想别的,丝毫不在乎面子。 听得文笙如此说,他才松了口气,赔笑道:“这位公子说话在理,少爷,您此番受了启发,接下来必有进益,等再画一幅新作给归雁楼挂着就是,这幅画这般难得,我到觉着您应该拿给老爷看一看。” 白麟远无可无不可点了点头。 文笙也道:“我看你根基打得甚牢,可惜这么多年似是一直未得明师指点,这也不要紧,以你之心无旁骛,只要放开胸怀,多些历练,总有厚积薄发的一天,等那时再看这幅赏菊秋景,就会觉着我方才所画也不过尔尔。” 这会儿雅间里的气氛与刚开始时大不相同,白麟远十分客气地请文笙入座,问她姓名,又带着歉意解释了一句:“白某这几日因为别的事心绪欠佳,失礼之处万勿见怪。” 李从武拉了张凳子一旁坐下,心头暗自得意,这明显是表妹露了一手把姓白的震住了嘛,看起来,说不定,这典史家的少爷和表妹还真有可能? 文笙早把李家给她谋划的两桩婚事抛到了脑后,也没有留意三哥李从武那怪异的眼神,大大方方相告:“在下姓顾,这是我表兄。” 灰衣老仆还记着先前那大个子说他们住在露里弄:“两位看着面生,实不相瞒,我家老爷这些年已将离水和附近几个县城绘画稍有名气的先生都拜访了个遍,不知顾公子师从何人?” “是啊,你老师是哪一位?”白麟远跟着追问,他并不太在意那些与画画无关的事,像一旁比文笙高了一个头的李从武他直到现在也没有看上几眼。 “老师他……不是本地人,在当世籍籍无名,我不知道他现下何处,大约此生很难再见了。”文笙有感而发,口气十分怅然。 灰衣老仆肃然起敬:“竟是一位隐士。” 白麟远脸上浮现神往之色:“可惜未能有缘一见。不过顾公子你绘画水平远胜于我,你来帮我看看也是一样。” 他去将临窗长几上的一摞画拿来,端端正正放到文笙面前,道:“这都是我近期画的,指点指点?” 文笙笑了,她觉着这个白麟远十分有意思。 最初听到传言,还以为这个人会很难缠,谁知并不是那样。 她细细翻看那些画,原来白麟远不但画水墨,也画工笔白描。 这十来张画譬如赏菊秋景那样的实景水墨只有两三张,其它画的都是人物,各式各样的人,有单人的,双人的,还有一张画了长街上的远景,挤挤挨挨不少人,其中有男有女。 文笙想起大姨母诋毁白麟远每天趴在归雁楼窗户往下看,专等着画美人,不由暗自好笑,原来竟不是空穴来风,并没有冤枉了他。 白麟远的这些画线条纯熟,尤其是人物的五官眉眼个个不同,特征分明,笔触工谨。不足之处也很明显,他所有的画细看都是一个通病,就像赏菊秋景一样,干巴巴的缺少意趣。 但刚才已经将白麟远打击得不轻,这会儿文笙不想再给他泼冷水,没有说破,问他道:“这几张画都是照着真人画的吧?” 白麟远点了点头,眼角眉梢便透出稍许得意来。 灰衣老仆替他回答:“可不是,少爷这几年时常站在窗前,一站就是几个时辰,画上的人有好多我一眼就能叫上名字,不,不用说我,就叫街上随便找个贩夫走卒来认,都不会弄错。” 那便是和真人真的很像,可白麟远的志向可不是做个给人画像的寻常画师,文笙低头想了想,突然岔开话题说起别的来:“陈家老店有一位姓戚的老者,拉得一手好琴,我前两天刚去听过,白公子若是没有别的安排,明日咱们一起去听听如何?” 白麟远不明所以,若换一个人,哪怕是白老爷开口,他也不会跑到陈家老店那种鱼龙混杂的地方去喝茶听曲,但他这会儿对文笙格外看重,文人有一字之师的说法,在醉心画画的白麟远看来,文笙于他也差不多,所以他只是稍一迟疑,便很干脆地点头答应。 两下定好了时间,文笙这才带着表哥告辞。 离了归雁楼,李从武心有余悸抹了把汗,埋怨道:“表妹,你胆子可太大了,若叫我爹知道,咱俩都得脱层皮。再说人你也看了,又说了这么久的话,何必还要约他明日再见?” 文笙知道很难一下子扭转他的看法,只得慢慢解释:“三哥若是不放心,到时依旧跟着就是。” “我……”李从武狠狠心想说“谁想陪你胡闹,你给我老实呆在家里”,就听文笙低声又道:“放心吧,我不会再吃亏了,李家上下这些日子为我一人忙活,三哥你该知道是出了什么事,但说实话,我不想因为中了小人的奸计便匆忙嫁人,我会自己想办法解开这个困局。” 李从武艰难出声:“你这么隐瞒身份和姓白的结交,等他知道你是女子,可未必还会帮你。” 文笙淡淡一笑:“那要到时候才知道。” 白麟远今日没有识破自己女扮男装吗?依他画人物时观察之细致,只怕未必。只是他并不在乎到是真的。 第十四章 欺上门来 两人回到家刚一进门,青桂便神色慌张迎过来,低声埋怨:“你们跑到哪里去了?表妹的大伯一家来了,说是串门子,来看望爷爷奶奶。” 文笙微微皱了下眉,顾大两口子盯得还真紧。 李从武急道:“你快和妹妹去把衣裳换过来。”表妹还穿着他的旧衣裳呢,这要叫顾家人看见,不定生出什么事端来。 文笙赶紧跟着青桂往后院去,别的她到不怕,只担心外公李有田的身体,老爷子快七十了,几个月前才犯了一次心悸,看病的大夫千叮万嘱,叫他不要生气上火。 “人在正屋?外公呢?” 青桂知道她担心什么:“爷爷推说身体不好没有出面,奶奶和我爹正跟他们说话呢。小姑姑也在里面,我娘在厨房,看样子说不定你大伯父大伯母还要留下来吃饭。” 文笙冷笑一声:“他们也好意思。” 话虽如此说,她却放下心来,外公并不知道自己前番受骗上当的事,只要他老人家不在场,李老太太和大舅李荣哪个也不是省油的灯,绝不会叫顾大两口子花言巧语哄骗了。 两人溜回住处,青桂手忙脚乱地帮着她换衣裳梳头,文笙问:“他们没问起我来?” 青桂嗔道:“怎么没问?你伯母那人,自进了门来眼睛瞪得比牛还大,一副要抓你回去的模样,幸好我爹反应快,说你跟着大姑姑出门了。” 文笙想了想顾大老婆姜氏会有的反应,淡淡地道:“所以他们就赖着不肯走了?”对上青桂担心的目光,想了想,起身洗了把脸:“正好,我去听听他们还有什么话说。” 青桂欲言又止,她和三哥李从武有着相同的感觉,文笙表妹这次回来变得特别有主见,偏偏言行举止当中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叫人明知道那样做不妥当,却说不出反对的话来。 文笙嘴唇微抿,抬起的脚顿了顿:“青桂姐,你帮我把三哥也叫去。” 她快步去了正屋,没到门口便听到姜氏尖锐的声音:“弟妹要是决定了不回去也行,就是刚才我说的这两条,房契地契是我们老顾家的家产,不能这么不明不白就归了李家,你得交出来。再一个,文笙姓顾,我二叔就这么点骨血,你们做外婆大舅的也要为她的将来多考虑考虑,今日叫弟妹先带了她跟我们回去,赵员外这两日便会请媒人上门,等喜事办完,弟妹爱回娘家长住,我们做兄嫂的绝不阻拦。” 文笙站住,听着屋内隐隐传出娘亲李氏的哭泣声。 李氏边哭边哀求道:“不行,这亲事我不答应,笙儿还这么小,他大伯,我求求你了,你就看在我给你们顾家守了这么多年的份上,别逼笙儿嫁那赵员外。”她之前不知已经哭了多久,声音嘶哑,听上去分外可怜。 文笙额上的青筋几乎要跳起来,攥了攥拳头,暗忖:“我都同你说过了,顾大两口子狼子野心,你去求他们有什么用?等着,总有一日,我要为你们娘俩洗雪羞辱,要这对贼夫妇好看。” 李氏虽然软弱,对她却慈爱非常,她刚来躺在床上那一个多月,多亏这位“娘亲”衣不解带的照顾,人都是有感情的,就像文笙已经慢慢接受了外公一家是她的亲人,这处处受欺负的娘亲李氏自然而然也被她归到了羽翼之下,连带着对那位抛妻弃女十余年没有音讯的便宜爹顾二没有半点好感。 李老太太打断女儿哭诉,怒道:“儿女婚事历来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她爹虽然不在了,亲娘还好好的,怎么也轮不到当大伯的作主。你们两口子想要讨好东家,却将见不得人的主意打到我外孙女头上,真是狼心狗肺。还有脸再登我李家的门!你们只管出去造谣,当大伯的逼死侄女,我要看看到时候是顾家丢人一些,还是我李家更没脸面!” 顾大两口子赖在李家不走,李老太太脾气本来就不好,已经憋屈了大半天,终于忍不住撕破了脸。 一个男人的声音响起来:“您这说得什么话?我们夫妻本是一片好意,爹娘不在,我这做大哥的责任重大,自当看顾着弟弟的血脉。赵家家大业大,咱们这些人家不能比……” 这声音十分耳生,文笙立时便对上了号,必是她那没见过面的大伯。 “就是,若不是当家的有面子,这种好事也轮不到笙儿。”姜氏赶着插嘴。 “两位不必说了,”李荣沉声打断顾大夫妇,“按大梁律法,丈夫离家六年没有音信,妻子便可以带了嫁妆回娘家另嫁,我妹妹在顾家一守十几年,嫁妆都填了窟窿,便算经官动府,哪位老爷也不会叫她把家里房田都交出去,更别说我妹妹没有另嫁的打算,妹夫不在,她可以过继子嗣,再不行就叫笙儿招上门女婿。” 言下之意,我妹夫的那点儿家产你们就别惦记了。 “都是亲戚,我外甥女毕竟姓顾,我也不想闹成这样。”李荣缓和了声音,“今日我就替妹妹做个主,你们招惹那姓赵的,自己想办法去摆平,只要笙儿高高兴兴嫁得良婿,外边不叫我听着风言风语,我便把妹妹接回来,顾家财产分文不取,日后自有我李家人给她养老送终。” 李荣这番话可谓软硬皆施,既有威胁,又有利诱,顾大夫妇面上都有些讪讪的。 李氏听得哥哥不惜作出如此大的让步,一心为自己和女儿打算,一时悲从中来,哭得止都止不住。 姜氏目光闪烁,相比拿到顾二名下的几亩薄田,她更希望能把赵员外交待的事办妥,想了想,不甘心地道:“我们可没那本事管着旁人背后说什么,要不还是问问老太爷的意思吧。” 文笙冷笑一声,这姜氏还真是蹬鼻子上脸不知餍足,舅舅因为担心她的名声投鼠忌器,她本人可没有什么好顾忌的。 正好这会儿青桂将李从武叫来,文笙冲他二人微一颔首,推门迈步进了正屋。 第十五章 “请”出去 文笙突然进来,屋里不管李家人还是顾家人都吓了一跳,就连李氏也微张着嘴傻在了那里。 文笙不待别人说话,先给外婆、舅舅行了礼,这才转向顾大两口子,说话毫不客气:“我外公外婆是长辈,伯父伯母这么上门吵闹,想是没把辈分人伦放在心上,那侄女也就不多此一举了。” 顾大沉了脸:“你胡说什么!” 他不像姜氏,有日子没见这侄女了,猛一见面不免吃了一惊,除了模样还依稀眼熟,这个神采奕奕的小姑娘哪里还像是记忆中二弟的女儿。 文笙走到了李氏跟前,取出干净帕子递给她,微微一哂:“正好当着外婆和舅舅,咱们把话说明白了,我这个人呢是非常记仇的,不管那姓赵的答应了你们多少好处,有什么苟且算计,这婚事我绝不会答应,至于谁想说什么就随她说好了,看我顾文笙可会受人胁迫?之前赵家铺子里那回事是我大意了,没想到伯父伯母能帮着外人来害我,不要紧,这笔账咱们慢慢算。” 说到这里,她唇角一勾,顾大两口子相顾愕然,心中不约而同涌上一阵寒意。 李老太太大是意外,语带迟疑叫道:“笙儿,你……” 姜氏“噌”地站起来,指了文笙厉声道:“你这死丫头,威胁起长辈来了,不看看这些年是谁管着你们娘俩吃香喝辣!” 文笙经过多少风浪,被火烧那么痛苦的死法都经历过了,姜氏这种无知妇人哪里吓得住她。 她轻蔑地扫了眼顾大,压低了嗓音清清楚楚恐吓他夫妻两个:“你看,我都这么厌恶你们了,你们还想把我嫁到赵家去?还真是蠢!”抬手招呼门口探头探脑的李从武,“三哥,帮个忙,扶我大伯父一把,请他们出去!” 李家的人面面相觑,李荣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李从武看父亲不反对,便依文笙所言抓住了顾大的胳膊。 他生得高大结实,浑身有得是力气,一看就不好招惹。顾大生怕挨揍,再加上确实不是对手,一缩脖子,当真被李从武连拖带拽,“请”出了正房。 姜氏来之前想都没想过李家会跟他们动粗,而且还是在向来绵软可欺的侄女授意之下,等她反应过来,顾大都快被扔出大门了。 直气得她手脚一齐哆嗦,指了文笙不知说什么好,半晌才骂道:“反了你了,敢这么跟长辈说话!这是谁教出来的泼货?自己去袒胸露乳勾/引男人,人家不嫌弃你,你还横上了!” 她这几句话一骂完,就见李荣在撸胳膊挽袖子,说起来李荣虽然年纪比她大不少,总是屋里唯一的男人,姜氏自忖一旦打起来自己肯定吃亏,调头就往外边跑,一边跑一边尖声叫道:“打死人了。哎呀,李家要谋财害命,杀人灭口……” 她前脚刚出正屋,后面便有一道黑影追上来,擦着她脑袋上的银钗飞过去,“砰”的一声砸在地上。 却是文笙将姜氏方才坐的木凳扔过去,险些将她脑袋直接开了瓢。 姜氏看清楚碎在地上的是什么东西,这才有些后怕。 文笙抢先自屋里出来,满脸寒意,姜氏与她四目相投,那种陌生的感觉再次席卷心头,一时心底发虚莫名惊恐,嗫嚅道:“你,你要做什么?”后退两步,脚下一软,顺势坐在地上放声大哭,边哭边嚎:“我可怜的小叔啊,你这点儿骨血我和你哥没能帮你照顾好,不知被哪个狐狸精附了身,等我死后没脸去见公婆啊……” 李荣自屋里出来,他都快被气死了,哪里还顾得上好男不和女斗,铁青着脸冲听到动静赶回来帮忙的李从武道:“堵上嘴打,我还不信了,大不了闹到县太爷那里去,正好叫他给评评理。”又厉声吩咐一旁的青桂:“去把你大哥二哥都叫来,没得叫人家上门来欺负。” 李荣三子一女,老大老二都已成亲,便住在东邻,招呼一声抬腿便能赶来。这几天还是因为李氏领着文笙回娘家,李荣怕妹妹不习惯吵闹,才叫妻子吩咐儿子媳妇没事不必过来。 姜氏还要再闹,却拧不过李从武的蛮力,顾大到底识相些,眼见李荣彻底翻脸要来硬的,立时决定好汉不吃眼前亏,冲姜氏喝道:“行了,不嫌丢人,还不闭嘴!” 他整理了一下被李从武扯开的衣裳,冷冷瞪了一眼文笙,见她全未把目光投向自己,只管似笑非笑看姜氏出丑,当下忍着气,向李荣草草拱了下手,阴阳怪气道:“这便是你李家给我的答复,好,往后可不要后悔。”说罢领着姜氏狼狈而去。 李家人虽然打了胜仗却并不见得高兴,除了文笙和自觉大大出气的李从武,再加个蒙在鼓里的老太爷,其他的人无不心事重重。 但即使这样,哪怕李荣,也没有开口责怪文笙莽撞。 事已至此,再怪孩子还有什么用呢,她能这么把委屈发泄出来,总比寻死觅活要强。 所以等第二天到了和白麟远约定的时间,文笙依旧得以一身男装带着李从武出门,直奔陈家老店。 一到陈家老店所在的那条街,远远就见街口停了一辆马车。 灰衣老仆跟在车旁,前头多了个赶车的人。 白麟远坐在车里,听到灰衣老仆跟他禀报,抱着画纸跳下车来。 他看到文笙,神情淡淡的,不像昨天那么热情,对跟在后面的李从武更是理都没理。 文笙先同他打招呼:“你们到了有一会儿了?” 这位白公子人都到了却不进去,偏要在外边等,可能是不习惯店里吵闹,想必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叫他来听琴,只是因为自己画画比他高明,自己说什么他都肯听。 这样的人,按说不用管他为什么不高兴,只要和他说画画的事,他的情绪自然而然就会好起来。 谁想白麟远第一句话却是:“你们不住露里弄吧,方才我去接你们,没有见到人,打听那里的住家,也没有知道的。”话里透着被欺骗了的不快。 第十六章 碧箫客 李从武有些不好意思,露里弄这地址是他说的,当时他可没想到白典史的儿子真能放下架子,和表妹成了朋友。 经过昨天顾大两口子那一闹,李从武更意识到白麟远这朋友对文笙的重要性,哪怕这小子不打算娶表妹,只要有心帮忙,就足以震慑住那赵员外助她脱离困境。 哎呀,不小心骗了姓白的,这可怎么好? 文笙瞥了眼抓耳挠腮的李从武,眼中多了丝笑意,没有回答白麟远,反问道:“怎么想起来去接我们?” 白麟远板着脸:“露里弄到这里中间有几条街道一个时辰前已经被封了,我看有将军府的兵士在盘查,怕你被阻住了过不来。” 文笙和李从武都是一怔,封街? 李从武好奇问道:“出了什么事?” 白麟远白了他一眼,没有作声,灰衣老仆林伯在旁接上话:“那谁知道,总归不是好事。” 白麟远能如此为他们着想有些出乎文笙的意料,她笑道:“好吧,是我的不是,咱们先进去,坐下来慢慢聊吧。” 白麟远到没有再说别的,一脸不高兴跟着文笙进了陈家老店。 林伯吩咐车夫就在这里等着,疾走几步赶在头里,去给白麟远订座位。 白麟远有个习惯,不管去哪里都喜欢呆在高处,好方便向下观察,这次到陈家老店也是如此。 文笙和他相约,本来选的就是客少的时候,店里只稀稀拉拉十余个客人,看上去像是在此住宿的闲着无聊消遣。就这样白麟远也是眉头锁着,一副被打扰到了烦不胜烦的模样。 客人太少,台子上空着,文笙目光在店里转了一圈,没有看到上回那拉胡琴的老者。 不过三哥李从武之前既然打听过,说那姓戚的老者就在店里落脚,靠拉胡琴混饭吃,就肯定会露面。 林伯挑剔了半天,终于点好茶水点心,白麟远没有碰那些吃的,往后将背靠在椅子上,打开幅画卷细细端详,随口问道:“不是说有人拉琴吗?”他对这些消遣毫不热衷,今天肯来,完全是给文笙面子。 “没到时间,等一会儿吧。”文笙道。 白麟远并没有避着人,所以大家都发现了,他在看的还是那幅赏菊秋景。李从武面色有些古怪,就算表妹画得特别好,他用不用这么随身携带,时时看着? 林伯却道:“我看客人不多,不定要等到什么时候,不如叫了那人来,单独给咱们拉上一曲也就是了。”说罢见白麟远只管看画没有反对,自去找伙计交涉。 白麟远突然叹了口气,有感而发:“我好像有点儿懂了,又好像完全没有弄明白。这种感觉不上不下,很不痛快。” 文笙一双妙目注视着他,她想跟白麟远说“你逼得自己太紧了,学画没有这样的,应该走出去,放开心胸多看看”,不过想也知道这番劝告不会起什么作用,这也正是她今天约白麟远来听琴的目的。 能够抛开世俗的影响,不管别人怎么评论,倾尽一生之力去追求某一种东西一项技艺,这样的人文笙以前听说过也见过,不管他们最后是否取得了为世人所瞩目的成就,都值得尊重。 她觉着应该给白麟远一些鼓励:“有没有人说你画画很有天分?” 白麟远的画很真,尤其是人物的画像,归雁楼街头的行人不可能老实站上一两个时辰叫他画完,他们稍作停留或者只是匆匆走过,白麟远却能抓住短短瞬间记住对方的长相特征,单这份观察力就十分惊人。 白麟远摇了摇头,怅然道:“说好的也有,多是画得乱七八糟不如我的,半个月前首阳先生来了离水,我爹托人将我的画拿给他的一位弟子看了看,得到的评价同你昨日所说差不多,只没有你说得详细。昨天你说那番话的时候,我的心情正不好……” 所以他才一而再的摔了东西,这是在跟她解释一开始的不愉快吧。 李从武瞪着好奇的眼睛:“首阳先生是哪个?”听白麟远的意思,这位首阳先生显然不是无名之辈,他的弟子竟和表妹在画上的见解相同,李从武不知该不该为表妹高兴。 文笙也想知道,她对这个世界所知还是太少了。 白麟远抿了抿唇,自嘲道:“你们竟不知道首阳先生?他是谭老国师的入室弟子,尤其擅长音律和书画,相传十多年前他在闽寒县遇上饥荒,有贼人做乱,挑唆了数千百姓冲击县城粮仓,守粮的差役总共不过几百人,危难之时是首阳先生当众吹了一支箫曲,当即便叫百姓幡然醒悟,放下刀兵,平息了一场大祸。便是这样一位大师,他的弟子断定我不会有什么作为。” 李从武“啪”的一下两手互击:“这事我听我们总镖头说过,原来这首阳先生便是那位‘碧箫客’。” 他一得意嘴上便没有把门的,白麟远低头看画,仿佛未听到“总镖头”三字。 文笙却由他们刚才的话联想起了半个月前她在街头看到的那队人马,那天她和娘亲坐车回李家,半路遇见军士封街,后来过去了两个大人物,她当时远远看了两眼,坐软轿的那个大约有三四十岁年纪,风姿卓然,背上插着一支晶莹剔透的碧箫,给她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首阳先生是独自一人来离水的?他住在哪里?” 白麟远漫不经心回答:“这次是咱们大兴府兵马卫的张大人陪他一起来的,张大人和将军府上上下下都很熟悉,一来离水,就直接去了将军府。” 这就对了。 依白麟远的脾气难得能与人聊这么多,等话题打住,林伯已经通过伙计去把那姓戚的老者喊了出来,和他一同过来的还有一位三十来岁的汉子。 李从武一见之下就“啊”的一声低呼,站起身来,意外地道:“云师父,您怎么在这里?”这人李从武认识,是他习武那家镖局重金聘请到的一位镖师。 第十七章 薄幸 镖师云鹭看到李从武在座并不十分意外,只是好奇地望了望白麟远,似是不明白这两人怎么会坐到了一起,笑道:“从武也在啊,我之前听你说有位长者在此落脚,胡琴拉得特别好,便猜是不是戚先生,方才一见,果然是故人。” 李从武打完招呼,意识到身份被拆穿了,心虚地望了眼文笙。 文笙没注意到他这小动作,她的目光落在那姓戚的老者身上,相比云鹭表现出来的热情,这姓戚的脸上神情淡淡的,听到故人两字连眼皮都没有抬一下,全没有在异乡见到老朋友的兴奋。 他怀抱胡琴,向白麟远躬身施礼:“适才那位管家说,几位想听小老儿单独拉一段,不知可有什么想听的曲目?”在座的人当中白麟远穿戴最好,一看便比其他的人有身份,这老者便请他拿主意。 白麟远的眼睛这才抬离了那幅画,不见邀他来的文笙开口,只好道:“你擅长什么?常拉的来一段吧。” 云鹭笑容讪讪的,人却不肯走,自旁边拉了张椅子过来,挨着李从武坐下。 姓戚的老者恭敬称“是”,规规矩矩坐下来,挺直了背,肩膀前倾蓄势而动,只一个起手的姿势便如抱月揽风,与左手的琴右手的弓浑然一体,一看便是浸淫了许多年的老琴师。 他轻轻闭上眼睛,拉了一曲当世颇为有名的《薄幸》。 一开始店里还有说笑喧哗之声,很快就安静下来,只剩下幽咽的琴声如水般回荡。 这一首琴曲比那天听到的更加缠绵动情,文笙很快沉浸其中,一手端着茶盏,忘了往唇边送。 而白麟远也受了很大影响,他的注意力已经完全离开了手里的画,怔怔望着虚空中一点,目光迷离,不知在想些什么。 关于《薄幸》有个传说:很久以前,有一个叫孟生的少年痴爱拉琴,立誓要成为天下最出名的琴师,他在乡下拉琴赚不到钱,全靠妻子做针线来养家糊口,于是孟生带着家中所有的积蓄前往京城,年轻的妻子红着眼睛送他离家。 谁想京城像他这样的年轻人比比皆是,出名哪是那么简单的事,没钱吃饭的时候孟生只能风餐露宿,将妻子做的棉衣卖了勉强支撑。 又过了若干年,他终于在京城有了点名声,准备把妻子从乡下接来,才知道那个温柔的女人早已经病死,死时还念着他,那么得凄凉。 孟生深受打击,悔不当初,他拉了这首《薄幸》,听到这曲子的人无不为之落泪,他达成了年轻时的梦想,成了天下最出名的琴师,可这已经不是他想要的了。 文笙还是第一次听这支曲子,等姓戚的老者拉完,她才惊觉脸上有些凉意。 孟生深藏在琴曲中的悲哀竟不知不觉间勾起了她许多回忆,还有不得不生活在这世间的孤独与愤懑。 她闭眼平复了一下情绪,问白麟远:“感觉如何?” 白麟远已经回了神,认真想了想措辞,答道:“很动人,听上去有一种凄艳的感觉。” 林伯闻弦知意,赶紧过去给赏钱。自家少爷性情淡漠,从小到大除了画画的事,对什么都不上心。他能评上这么一句,实在是很难得。 这时候陈家老店里才零零星星响起喝彩声,姓戚的老者领了赏,不知这几位客人还有没有别的吩咐,坐着没动。 文笙接着白麟远方才的话道:“对,凄艳。那你有没有一种冲动,想把这种凄艳的感觉画下来?” 白麟远怔住,他还从来没有单纯依照想象画过画。但他在自己关心的事情上一点儿都不迟钝,几乎瞬间就明白过来:对方是在指点他,以这种他从未经历过的方式,而且是从昨天邀自己来陈家老店时就有了这个想法。 他激动起来,颇有些要跃跃欲试的意思。 文笙笑了,点手叫过伙计,叫他帮着准备一间静室,李从武、林伯等人留下来,她和白麟远换到静室里画画。 白麟远佩服文笙在赏菊秋景上的点睛之笔,主动一边磨墨一边道:“我有想法了,这回你我二人再合作一把吧,叫我欣赏下你真正的本事。” 文笙自不会拒绝他的好意,莞尔笑道:“好,你先来,感觉稍纵即逝,时间长了搞不好会忘记。” 白麟远知道自己的水平比对方差了不是一星半点,当下点了点头,将磨好的墨放到一旁,提笔先深吸了一口气。 文笙将纸铺好,白麟远埋头先画了远处的山峦,这完全是信手拈来,但见那山头层层叠叠,山脚似隐于雾霭之中,唯一一处重墨渲染的地方便那远山,看上去颇有冷清孤傲之气。 好一会儿,他将这些都画完了,才有些不好意思地道:“先前忘了和你商量,近处你要画什么?” 这是文笙第一次在白麟远的画里看到这么任乎性情的东西,不舍得叫他半途而废,当下鼓励道:“你只管画。” 白麟远正在兴头上,当即又去细细勾勒了山脚下的茅舍、远桥,两岸几株修竹随风轻摇,萧疏而又冷清。 到此时,白麟远已不知不觉将这幅画完成了三分之二,只剩最下边的一截还空着,他有些不舍地将笔递给文笙,复又端详了一下,道:“你看再画点什么?” 文笙问他:“你说呢?” 白麟远拿不定主意,他很少脱离实物只凭臆想作画,但这大半幅画却比他以往任何一次画得都要好,他都想干脆自己画完,叫父亲再拿去给首阳先生的那位高徒瞧一瞧,看自己到底是不是一块朽木。 文笙并不知他那点想法,见他迟迟未语,笑了笑,拿笔蘸了墨,在画的右下角添了块探到溪水当中的岩石,石上是几株桃花,画卷中的那缕清风很快便自远处竹林吹至,点点桃花飞落,飘零在半空里,溪水中…… 白麟远正侧着身子看得入神,突听房门外林伯低声唤道:“少爷!” 白麟远皱了皱眉,画画时是很怕有人打扰的,可林伯又跟着道:“少爷,出事了!” 第十八章 山有浮云树有风 文笙这会儿已经停了笔望向他,柔声道:“你去忙吧,正事要紧。” 白麟远闻言登时好大的不乐意,这不乐意中又夹杂着些许不甘心,瞪了文笙一眼:“什么才是正事?画画难道不是正事吗?你这种态度实在是大大得不端正,真不知道怎么就能画出那么好的画来!” 对方的年纪明显比自己还小着几岁,若是将画画完全当作消遣,那这份天赋……老天爷还真是偏心! 文笙有些莫名其妙,将笔放了下来,大大的眼睛回瞪过去:“我画画本来便是消遣,用来陶冶性情罢了。” 最终还是白麟远招架不住,阻止她道:“你先别画,等等的。”又问林伯:“什么事,进来说。” 林伯不是一个人进来的,他身后还跟着镖师云鹭、姓戚的老者,以及明显看热闹的李从武。 文笙一看几个人的脸色便怔了怔,林伯说出事了看来还不是一件小事,原先准备研墨也停下来,先听他们怎么说。 果然林伯一上来就道:“少爷,陈家老店门口的这条街也封了,刚才有班衙役到店里来查问,是许治令带的队,我见是熟人,就上前打了个招呼。他说这会儿整个离水都在搜查可疑之人,几个时辰前将军府已经派兵接管四城,许进不许出,”说到这里,他特意压低了声音,说了一个叫白麟远和文笙都大吃一惊的消息,“首阳先生遇刺,受了很重的伤。” “怎么可能?他可是住在将军府里。”白麟远失声道。 若换了别人,他说不定会漠不关心,但首阳先生是绘画大家,在白麟远心里的分量自然与旁人不同。 林伯叹道:“谁说不是。许治令说首阳先生的宝箫被刺客抢了去,和他一起来离水的那位张大人大发雷霆,将军府所有兵士都调动起来了。不赶紧抓到贼人找回宝箫,只怕大家都要跟着倒霉。” 文笙问道:“他们在找什么样的人?”首阳先生只是受伤,很可能见到了刺客的真面目。 林伯犹豫了一下,面露苦笑:“找近期到离水来的外地人,尤其是通晓音律的。” 他这话一说出口,那边姓戚的老者已深深弯下腰去,口中称谢:“今日多亏了诸位庇护,小老儿来到离水已经一个多月了,自从投在这陈家老店从来没有外出过,店里伙计都可作证,而且小老儿手无缚鸡之力,叫我伤人也没有那本事,只是官府未必能听进去我的辩解之词,白少爷大恩大德,实是没齿难忘。” 一旁的云鹭也跟着帮腔:“戚先生性情高洁,绝不是那宵小之徒,这点在下可以拿性命担保。” 文笙疑惑的目光自云鹭那里又转回姓戚的老者身上,这两人看上去朋友不像朋友,明明以往打过交道,却又讳莫如深,真是叫人想不透。 林伯叹了口气,他着实不想给主人家惹麻烦,只是事情发生得太快,他当时担心抓了姓戚的少爷脸上不好看,并没有考虑太多。 刚才那一班衙役与他都很熟,看他们几个坐在一处,那云鹭又帮腔暗示姓戚的老者与他们是一起的,一含糊的工夫带队的许治令已经转而问少爷在哪,得知在静室画画,只叫他代为问个好便带着众人离开陈家老店去了别处。 白麟远到不觉着有什么,耐着性子听林伯吞吞吐吐说完,摆了下手,道:“随他们封街去,和咱们有什么关系?” 林伯心中不安:“少爷,赶紧回家去吧。” 白麟远还惦记着那幅画呢,没有理会林伯,歪头催道:“继续,继续。画完它,半空里这几片花瓣是怎么点染出来的,恍惚间真有艳色!” 文笙回过神来,她比白麟远强的地方就是这份随意,所以并不觉着中途搁笔受到了多大打扰,画完纷纷坠落的桃花,又去白麟远画的远山旁以淡墨添加漠漠暮霭。些许云雾被她画得似有似无,平增几分空旷。 白麟远微张着嘴,看她画完了云又去描绘隐隐水波,竹旁以杂树点缀。 半晌待文笙放下笔,整张画竟给了观者一种微暮欲雨飞桃花的感觉,完全看不出是由两人所画。 看着这幅画,白麟远一时竟有些说不出话来,早忘了林伯、云鹭几个还在屋内。 文笙瞥了他一眼,笑笑道:“右上角这里还有一处留白,不如题上几行诗。” 白麟远读书不多,不要说作诗,就连写出来的字留在画上都属败笔,以往画完了画都是直接盖上姓名章就算完事。 文笙取了一支细毫,稍一沉吟,在画的留白处提道:“山有浮云树有风,廖寥春水袖底红,伤心燕子无归处,天机难辨抱影空。”然后签上落款,先是白麟远而后是她,写到她自己的名字时,顿了一顿,落下的是顾九两字。 这首诗十分贴合画意,又是她此时心境的真实写照,文笙的字特意带了几分赏菊秋景上的那方朱红钤印的意趣,字体纤巧妍丽,叫人不忍挪开眼睛。 文笙望着那画上短短几行字,心中难抑怅然:家国不再,故土难寻,纵使身处繁华也要惆怅不知如何自处,更何况这大梁分明是个动荡乱世。 老天爷为什么要独独给她这样一次机会? 这样的诗这样的字,加上白麟远的名章,与整幅画珠联璧合,相得益彰,不但白麟远爱不释手,连那姓戚的老者远远看到目光中都闪过一丝异色。 白麟远指了文笙的名字连声问道:“顾九,你在家中兄弟姐妹里是排行第九的吗?私印呢?你看我这名章如何?给我刻章的人十分有名,这石头我还剩了一块,若不嫌弃,我找他帮你刻一个。” 文笙摇了摇头,拒绝他的盛情:“不用了。” 白麟远满心激动,浑不觉遭了拒绝,又道:“顾九你教我画画吧,教我吧,我拜你为师,或者你来开条件,叫我做什么都行。” 林伯欲言又止,李从武立时瞪大了眼睛,嗬,这少爷真敢说! 文笙侧头想了想,道:“那好得很,我正好有件为难事,想请你帮个忙。” 第十九章 一枚名章 白麟远不听什么事就满口答应,文笙却难得犹豫了一下。 她其实并不太在意自己身上的麻烦。 就像前世顾文笙的所作所为在许多人看来亦属离经叛道,她还不是同样仗着长辈们的纵容我行我素? 礼教杀人,顾大两口子和赵善道真正造的孽是逼死了那个十五岁的小姑娘,昨日文笙对姜氏说“这笔账咱们慢慢算”不是虚言,她自来到这里,得李氏小心照料,自然而然就把这个只知道哭的女人归到了羽翼之下,想要为她撑一撑腰。 赵善道是本地富户,要叫他知难而退不敢再打自己的主意,只需白麟远传句话就足够了,可若要为李氏报仇讨回公道,不捏到对方的把柄显然不成。 更何况云鹭和那姓戚的老者就在旁边,今天也不是说这事的好时机。 首阳先生刚刚遇刺,整个离水城风声鹤唳,顾大两口子昨天挨了打灰头土脸回去,他们若是聪明的,便不会挑着这时候蹦跶,事情还远没有到火烧眉毛的时候。 故而当白麟远见她良久未言,催问“到底什么事”时,文笙顿了一顿,笑道:“你只要记着今日应了我一件事就好。” 白麟远并不好奇,痛快地道:“行,大丈夫言出必行,你什么时候考虑好了只管同我说。” 而教白麟远画画也不是三言两语一朝一夕的事,文笙问他以往临摹过哪位前辈的大作,也就是文笙对这世间的名家一无所知,若是在她前世,轻而易举就能看出来白麟远的风格习惯里有哪位前人的影子。 白麟远脸上神情有些不自然:“我临摹的是谭老夫人年轻时候的画稿,不过那些画也不是真迹,是敬慕她的人所画仿本,这种画在大梁流转甚广,很容易就能弄到手,许多人都是这么练的。” 谭老夫人是当朝国师谭梦州的发妻,年轻时也是名动大梁的一位才女,成亲之后一心一意辅助丈夫,再不见有画作流传出来。 夫妻二人鹣鲽情深五十余载,到如今谭老国师门生弟子遍布朝野,大梁国主对他言听计从,谭老夫人这辈子过得足以让全大梁的女子都艳羡不已。 白麟远得到的画已经是仿了又仿,中间不知经了多少人的手,早失了画中神韵,照着临摹自然也练不出什么名堂。 文笙不知道其中奥妙,但她由白麟远的画已经判断出他的短处在哪里,指点他:“你的基础很扎实,不过画画从来都不求形似求生韵,我若是你,便先不去归雁楼画人物,多到外边走走,能研究别人的画最好,先画一百张完全不同的云,等画完了,再画一百张不同风格的水。我想等你画完,应该会有一个很大的进步。” 林伯忍不住瞪大了眼睛,连胡子都翘起来,没想到少爷一心求教,这姓顾的竟然给他出了这么一个主意。 不想教就不教呗,谁都知道这世间唯有云和水千变万化,最难描绘在纸上,他竟然一开口便是一百张,少爷这要画到什么时候? 不但他这么想,就连旁边的云鹭和李从武听到这番话都面露古怪之色。 只有白麟远不觉着文笙在推脱敷衍他,感激地点了点头:“好,我听你的。”十几年他都画下来了,文笙这要求对他而言真不算有多难。 白麟远不舍得桌子上那幅二人合作的画,指了道:“这个我拿回去收着好不好?” “这幅画还是暂时由我保管吧,等你画完了云和水,我再把它给你。”文笙要给他留个想头。 白麟远颇有些舍不得,不过上次的赏菊秋景是他拿了,这回的画留给对方也是理所当然,他吩咐林伯去外边看看盘查得怎么样了,准备回家去。 白麟远一边收拾东西,一边恋恋不舍地道:“这样吧,我按你说的做,往后每月逢三和九,我都在这里等你,咱们一起听曲,你再帮我指点一下画,你若有事找我,也可以直接到我家里去。” 说话间他将自己的那枚名章拿出来,递给文笙:“你拿着这个,我若不在家,也好叫我爹相信咱们是朋友。” 李从武“呃”的一声,想要出声阻止,文笙那里已经大大方方说了句:“却之不恭,多谢了。”将那枚印章收了下来。 李从武只得将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过了一会儿,林伯回来,叫刺客闹的,他觉着少爷坐马车路上都不怎么安全,还带回了两个衙役。 白麟远表示要送一送文笙和李从武,抱着画下楼,登上了马车,等着文笙带路。 文笙正愁自己这身装束怕是经不起人拦下盘问,有典史家少爷陪同,一路顺顺当当到了城西。 过了路口,白麟远还要送,李从武坚决不肯,开玩笑,再往前几乎要望见李家大门了,给街坊邻居看到,围绕表妹的风言风语只怕要再加上几条,就算表妹不在乎,他可是怕李荣骂他。 白麟远没有勉强,客客气气与文笙告辞。 直到他马车走远,李从武才长吁了口气,跑到文笙耳边低声喝道:“好哇,表妹,你竟敢乱收男人的东西!”其实不是随便收下一件东西那么简单,他虽然没读过几天书,也知道名章的重要。 文笙侧头,瞥他一眼,仿如没看见他那气急败坏的样子,漫不经心地以小指掏了掏那只耳朵:“啧,事情叫你一说就变得复杂起来了。我们还一起画了画,怎么办?”她揶揄地笑起来,轻轻摇了摇头,“画在我这里,要不要烧了它?” “哎!”李从武见表妹不为所动,匆匆跑到她另一侧,“我看那姓白的少爷对你真是不错,不如就照姑姑说的,你嫁给他得了,我看他也乐意得很,等你们成了亲,天天一块画画。” 文笙哈哈而笑:“我和他亦师亦友,三哥你省省,快别操那心了。” 李从武虎着脸,拉了她快步往家走,他想不通好好的姑娘家怎么就变得这么古怪! 第二十章 首提离家 首阳先生遇刺这件事的后续影响要比文笙预想的大得多,距那天在陈家老店听到动静一晃已经过去了七八天,整个离水城非但未解戒防,盘查得反而更厉害了。 街头巷尾充斥着各种小道消息,家里的男人们怕惹祸上身,应酬消遣全都取消,匆匆出去又匆匆回来,带回来种种匪夷所思的传言。 上次到陈家老店的那天是冬月初十,白麟远和文笙约定逢三、九相聚,十三那天文笙看这情况肯定没有办法出门,只好等到冬月十九那天再说。 文笙将舅舅表哥们带回来消息稍加分析,私下猜测照官府这重视的程度,首阳先生必定伤得极重。 这里面有些隐情,依她现在的生活环境根本无法接触到,多想无益。 文笙有她自己的烦心事。 李氏被顾大两口子上门来那天闺女表现出来的泼辣刺激到了,她不敢在老娘和大哥眼前吱声,私下里却一天几回地拉着文笙谈心掉眼泪,使得文笙根本无暇它顾。 “笙儿,你这孩子的脾气怎么变成了这个样子?你还没出嫁,遇到事情就应该叫大人出面,学学你表姐,就是你舅妈那么能干,家里家外也都是听你舅舅的,从来不大声说话。可别跟你外婆学,女人啊,得到了她那岁数,儿孙满堂才有那样的底气。”李氏苦口婆心。 文笙一早便放弃了说服她,只耐着性子哄她高兴:“好了,我知道了,这便去和表姐学绣花去。” 前身的女红非常不错,她却不曾下过苦功,仗着画画功底勉强蒙混了事。 李氏一听更是来劲儿,不肯放文笙走,口里絮絮叨叨:“你是该拿起针线做点正事了,娘先前帮你准备的被褥床幔都丢在了家里,等回头和你舅舅商量一下。娘可没想到这么快,你的亲事要是定下来,嫁妆要置办,那么多东西要绣,也不知道还来不来得及。” 提起女儿那叫人担忧的终身大事,李氏难得露出对丈夫的怨怼之情:“你那狠心的爹爹丢下咱们娘俩,他就一点也不为你想想,这世道没爹的孩子要受多少欺负。” 文笙默然,按她的想法顾二没什么前兆突然失踪,十余年没有音讯,还活在世上的可能性实在是微乎其微。 李氏掏出帕子来擦了擦眼睛,叮嘱女儿:“我已经叫你大舅帮着定了管家那孩子,你大舅说那孩子仪表堂堂,脾气也好,是个不错的选择。等过几天外边安稳些,他便请你管伯父带着儿子到家来谈生意,到时候你可以悄悄看一看。” 她对上文笙愕然的神情,顿了顿,想起女儿上次回绝她的话,忍不住又落下泪来:“好孩子,别听你大姑的,咱们小门小户的,你爹又不在,哪能配得上白四老爷的儿子,就是侥幸高攀上了,往后那日子也不好过。娘只盼着把你嫁个好人家,一辈子和和美美的,就算是耽误了青桂的姻缘,大不了咱们以后多补偿她。娘这辈子苦啊,你不要像娘这样……” 文笙听到这话,心中不由一软,李氏遇事脑袋虽然有些拎不清,对闺女却也是真好。 不过管家这件事还真不能依她所愿,不但是因为大舅在她之前有意将青桂嫁到管家,更重要的,她根本就过不了寻常女子那种相夫教子的生活。 不要说一个见都未见过的男人,就是有着共同爱好能勉强聊上几句的白麟远,她都没有一丝一毫的想法。 这世间她是一个不速之客,还没想好往后的路怎么走,为什么要为一个男子缚住手脚? 但这些道理显然同李氏讲不清楚,文笙只得好言将她安抚住,亲自去和大舅李荣谈。 在文笙看来,大舅李荣既有一家之主的担当,又不失精明商人的决断,和李氏简直不像是一个爹妈生的。 而李荣经过了前日之事,也对这外甥女有些另眼相看。 当年顾家老爷子在世的时候,安排大儿子去商铺里做学徒,小儿子念书识字,他的父亲李在田觉着读书人高人一等,没怎么犹豫便把小闺女嫁了过去,等后悔已经迟了。 李荣却万分看不惯那些读书人整天吟风弄月,饿着肚子还要穷讲究的臭毛病。 他宁可外甥女学泼妇骂街,也不愿她像那些节妇烈女一样含恨寻死,更何况那日文笙言辞犀利,既吓住了顾大两口子,又不丢脸面,实在是超出他预想。 文笙给大舅见了礼,坐下之后开门见山:“舅舅,您千万不要听我娘的,我不想这么早就定下亲事。” 李荣刚想说“十五也不算早了”,文笙那里又一派严肃地道:“不瞒舅舅,我想过段时间等我娘情绪稳定些,安排好家里的事便离开离水,到处走一走,看一看,长长见识,才不枉到这世间来一遭。” 李荣吃惊非小,看文笙不像说笑,斥道:“胡闹,外边正打仗,到处兵荒马乱的,再说你一个女孩子,离了亲人吃什么穿什么?谁来照顾你?被人卖了都不知道!” 文笙早料到他有此一说,微笑道:“舅舅放心,我既然有此打算,定然会作周全的准备。这些日子我也穿着男装出去过好多回,并没有人能看出破绽来。而且我出去了是以游学为名,不会混迹在贩夫走卒当中。” 李家这些长辈里面,李荣是最开通的,文笙知道他不会轻易松口,不过她还是愿意试一试。 既然她替代了那个十五岁的小姑娘,认下了她的家人,日后离开便不能偷偷摸摸地不告而别。 李荣瞪眼望着这性情大变的外甥女,半晌没有反应过来,难道寻一回死真会把人刺激得走向另一个极端,以前小丫头同自己说话都在嗓子眼里哼哼,这么想着,他只觉头疼得厉害,抚额道:“从今儿起你不要出门了,要离开离水等你顺顺当当嫁了人,和夫婿一起,也有个照应。笙儿,你想想你娘吧,你爹撇下她十几年,你再走了,她不但要念着老的,还要挂心小的,你就不怕她哭瞎眼睛?” 第二十一章 失约的少年 文笙其实并不喜欢也不习惯李氏对她那种黏糊糊的依赖,不过李荣这样说,她还是微微变了脸色,顿了顿才商量道:“那您也不要给我安排什么婚事,他们要挟我的那件事就交给我来处理,我若是能把这件事处置妥当,舅舅,您是不是也该考虑一下我的想法?” 不管怎么说,一个姑娘家独自在外闯荡确实有些惊世骇俗,文笙只有先叫李家的人相信她有这样的能力,慢慢再说其它。 还要想办法,给李氏留下一笔养老的银子。 不过钱从哪里来呢?总不能以后靠着卖画为生吧。 这么一想,还真是千头万绪,不像当年顾家九小姐想去哪里自有仆从前后打点,说走就走,就是事有意外手头不方便,凭着顾家的金字招牌,到哪里都会受到热情款待,文笙颦着眉跟李荣告退。 丢下李荣一个人呆坐着越想越不对劲,找来儿子李从武,细细询问文笙这些天出去都干了些什么。 李从武正心里不安,不知该不该把表妹那些惊人的表现同家里人说说,李荣专门问起,他只当父亲发现了什么,顾不得害怕挨骂,一五一十将表妹与白家少爷的那些往来经过全都交待了一遍。 李从武讲完,父子两个大眼瞪小眼,过了好一会儿李荣才回过神来,道:“怎么可能?会不会是你妹妹乱画一气,凑巧哄得那白少爷高兴?” 由坊间的传闻和儿子的讲述看来,那个姓白的少爷痴迷画画,并不怎么知晓人情世故,而且画画的水平也很一般,所以才能被笙儿哄骗,要不然怎么解释一个从未学过画画的小姑娘突然间便有了惊人的技艺?又不是鬼神附体,神仙托梦! 没来由的,那天顾大老婆姜氏的尖叫声好似突然在李荣的耳边响起:“不知被哪个狐狸精附了身,等我死后没脸去见公婆啊……” “不,爹,你是没看到表妹画的那画,还有她写的字,我虽然不懂,也能看出好来,那天我们镖局的云师父也在,连他都看得拔不出眼睛来,对了,那幅画她收着呢。” 李荣只觉一阵寒意自心底涌起,不由激灵灵打了个冷战。 他提高声音匆匆打断儿子:“好了,不要说了。你……这些事情先不要对旁人讲,记着,跟你娘、你妹妹都不要说。” “哦。”李从武以为父亲是为表妹的名声着想,憨憨地道:“知道了。” 李荣挥了挥手,示意儿子可以走了,李从武对自己没有挨骂大为意外,晕乎乎走到门口又摸回来,怯生生地问:“表妹过两天还要叫我陪她出去……” 李荣心烦意乱,沉吟道:“你去看着她,别惹乱子,也别遇上危险。这么大了长点眼色,回来说给我听。” 李从武应了一声,也不知是否领会了这一番叮嘱的意思。 李荣看着儿子出屋时宽厚的背影,却是心下一紧:“笙儿每次出去都拉着从武,怕也是担心遇上危险意外吧,她小小年纪,想得到是周全。” 不提李荣越想越不得劲儿坐立不宁,单说文笙那边,虽然李荣发话叫她不许出门,但不出去哪赚得来钱,更不用说遵守她和白麟远的约定,所以她决定把大舅的话当耳旁风,等到了冬月十九那天看外边戒防不那么严了,照旧换了衣裳,找李从武陪她去陈家老店。 出门十分顺利,好像李荣突然之间想通了,不再管她去哪儿干什么。 文笙只是疑惑了一下,没有多想。 天空突然飘起了小雨,雨里还夹杂着冰粒,飞落在身上又湿又冷,叫人心情也跟着变得不那么愉快。 街面上依旧有衙役和成队的兵士在盘查过往路人,但像兄妹俩这样的已经不会再被拦下来喝问。 经过几个街口,文笙只是随便扫上几眼便差不多确定,这么多天没有抓到刺客,官府已经不把希望寄托在对方自投罗网上了,离水已经封城十日,不可能永远封下去,最佳的捉捕时间就要过去。 很可能首阳先生遇刺这件事会变成一桩悬案。 陈家老店很明显受到封城的影响生意冷清,大白天客栈的门竟然虚掩着,那些倒霉的外地客即使这会儿还好好的,谁知下一刻会不会被挪去大牢里呆着,一个个提心吊胆,哪里还有闲情寻/欢作乐,本地人都老实呆在家中,更不会跑来喝茶听书。 不过这样的天气,应该阻止不了白麟远。 文笙迈步上前,伸手推开了虚掩着的门。 店铺里静悄悄的,李从武“咦”了一声,招呼道:“伙计呢?人呢?” 文笙走进去,站在台子底下昂首往楼上看。雨天屋里发暗,楼上几乎到了需要点灯的程度,但她眼睛很好使,那天他们坐过的桌旁是空的,确切地说,这会儿陈家老店楼上楼下一个闲人都没有。 好一会儿那天的店伙才闻声从后厨探出头来,见是他二人,赔笑道:“两位爷怎的这时候来了?快请坐,来点儿什么?” 既是认识的人,更好说话,文笙沉声道:“白少爷可在?” 那日衙门里的人来店里盘查,当着店伙的面同林伯说过话,其实红笺觉着以这些伙计看人的本事,就没有这回事,也应该认得出这么有名的白典史的宝贝儿子。 那伙计当即讨好地笑了笑:“两位与白少爷有约?他还没有到。哎呀,十三日那天白少爷在我们这里呆了大半天。先坐,我给您二位把灯点上,再来点儿吃的。” 文笙闻言皱着眉望了望外边的天气。 李从武亦道:“会不会是看下雨,不准备来了?” 文笙却觉着白麟远是个很认死理的人,既然说好了,还是他定的日子,应该不会因为下雨而失约。她坐下来,道:“等等吧。” 店伙点了灯,连日生意冷清,他忍不住一边收拾,一边不停地抱怨。 可这一回,文笙在陈家老店一直等到了过午雨停,白麟远却没有来。 第二十二章 云鹭送信 若是别人,偶尔失约并不算是什么大事,就像上一回,因为街上兵士盘查得太严,文笙不能到陈家老店来,只得叫白麟远空等一场,那也是无奈之举,可同样的事发生在白麟远身上多少有些不寻常。 也许是不巧被什么事绊住了,只好等到下一次约定的时间再来相见。 文笙眼看天色不早,在李从武的催促下结账回去,临走时顺便问了下怎么没见到戚老爷子,店伙回道那老头儿觉着眼下留在店里也没什么钱可赚,干脆投奔朋友去了。 文笙莫名觉着心里有些不踏实,沉默着跟李从武回了家。 入冬以后天黑得早,还没到酉时院子里就黑沉沉的。 文笙点了灯,一边听着李氏唠叨一边做针线。 原道冬月十九这一天也就这样过去了,谁知她刚坐下不到半个时辰,李家大门便被敲地“砰砰”响,有客到访。 虽然这时候距离宵禁还有一段时间,但想也知道天黑以后街上的盘查会变得特别严,这个点儿上门的十九是有急事。 李家阖家惊动,住在隔壁的青桂跑到前面去一看究竟,好一会儿才脸上带着几分古怪回来,说是镖局里的一位镖师来找三哥。 李从武只是个小小学徒,镖局里像他这样的没有一百也有几十号,自从离水封城,镖局也跟着没了生意可做,总镖头鲁百泉怕这么多习武之人聚在一起惹来麻烦,干脆把他们都打发回家,算起来李从武已经有七八日未到过镖局了。 文笙听说是找李从武的,也就没有往心里去,她手底下的那件男式绵袍到了上袖子收边儿的阶段,马上就可以上身了,裤子早已经做好,尺寸什么的都是照着她自己来的,李氏并不知情,还当文笙准备做了孝敬大舅李荣。 李从武的那身粗布短衣很多场合不方便,这世上不是所有人都能像白麟远一样不重衣冠只重人,文笙日后少不得要和各种各样的人打交道,穿着得体一点也好少些麻烦。 这件深色袍子的料子是文笙随便找出来的,做的款式有些像她前生的那些衣裳,等穿上之后一举一动会更加随意自在。 前院的客人没有久呆,很快告辞离去。 来人前脚刚走,李从武就像被火烧了屁股一样蹿到后院来,离得老远慌里慌张连声叫道:“表妹,你在不在?快出来,出大事了!” 文笙手一抖,最后一针就扎在了指头上,血珠顿时冒了出来。 文笙将受伤的手指含在口中吮了吮,顾不得别的,起身迎了出去,刚推开门,屋外李从武竟不顾男女之别一把拉住了她。 借着灯光,文笙瞧见三哥的脸色煞白,神情惊恐,她暗道不好,下意识怕他说出什么吓到李氏,反手拉了人往外走出几步,压低声音沉着道:“什么事?不怕,你慢慢说!” 李从武望着文笙张了张嘴,一副惊魂未定的模样:“是云师父刚才过来,他说,说……” 身后赶来一看究竟的李荣出声打断了儿子:“从武,到前面去说,不要在这里惊扰了你姑姑和妹妹。” 刚才匆匆来去的客人竟是镖师云鹭! 文笙心中骤然一紧,快步追着那爷俩来到前院,李从武连屋子都不及进,就站在院子里,继续刚才的话:“他说今天白天白典史家里办丧事,好像是白少爷出了意外……” 文笙心头一阵冰冷,整个人僵在了那里。 云鹭是来送信的,白天白麟远失约,竟是出了这样的大事…… 那个认真又固执,一心要跟着自己学画画的年轻人,突然就这么死了? 文笙呆呆站在那里,前世历经的那些悲欢离合突然尽数涌起,内心但觉说不出的苍凉。 “……白麟远,是怎么死的?”她听见自己的声音沙哑问道。 李从武乍一从云鹭口中听到这消息,心中除了惊慌害怕,还隐隐替文笙觉着惋惜,表妹和那个古怪的白少爷明明那么投缘,白麟远不像别的富家子弟,对表妹是发自内心的尊重,若他知道表妹是女子,看样子肯定会上门求娶,令表妹自麻烦中脱身从此过上好日子,谁知道他竟会这么短命。 前些天明明还好好的。 “云鹭说今天白家不停有官差进出。更详细的情况他还没有打听到。” 李荣心乱如麻,忍不住开口问:“这位云师父为什么要特意跑来将这消息告诉你?” 李从武瞥了文笙一眼,结结巴巴回道:“他问我表妹住哪里,叫我赶紧跟她说一声。” 李荣脸色微变,厉声喝道:“你可跟他说实话了?”自己这儿子憨厚有余,机灵不足,可别傻乎乎的什么都往外说,万一传出去变成什么风/流命案,绝不是他一个小小鱼贩子能摆平的。 李从武急道:“没,没,爹您放心,我又不是傻的,他问得太突然了,我没有反应过来,就应付他说我和那顾九虽然是兄弟相称,但其实只是比较投缘的朋友,叫他放心,这个消息我一准带到。” 李荣微微吁了口气,紧绷的心弦却没有就此松下来。不知那云鹭什么意思,他只是镖局一个镖师,不想说还可以含糊过去,若是换成衙门的人来问,难道也能这么随意应付? 他心里像被油煎了一样,有心埋怨外甥女两句,但自从前两日他有了那个诡异的猜测,再面对文笙的时候不由地就想自己对着的很可能是不知哪里来的游魂野鬼,能保持冷静就不错了,哪里还敢像寻常大舅对外甥一样想骂就骂? 文笙心里想的却是白麟远到底怎么死的? 他的父亲是县城的典史,下边有衙役仵作,处理这件事必定竭尽全力。不过做为朋友她必须要亲自去看一看,并且到得越早越好。等明天怕是有一些线索就会随着时间消失不再。 她看看天色,这会儿离入更差不多还有一个时辰,要走一趟白家必须赶在宵禁之前,这会儿就该动身了。 第二十三章 初入白府 文笙穿着那件匆匆缝制出来的黑色绵袍,独自一人出了李家的大门。 夜里出门这件事隐瞒了李氏,若是给她发现不对,只好麻烦李荣想办法安抚。 说服舅舅比文笙预计的要容易得多,她隐隐猜到是怎么回事。 李荣望向她的目光躲躲闪闪的,对她似乎只有一个要求,不准李从武同行。其实就算他不开口,文笙这回也不打算找三哥陪着。 以前出入市井酒肆,那些场合都是李从武熟悉的,万一遇上生事动粗的可以保护自己不吃亏,而今日是去白家吊唁,同时她还想看看能为白麟远最后做点什么,没必要把李从武也拉进麻烦里。 大街上透过薄薄的暮霭还能依稀判断十余丈之内是什么东西,文笙丝毫不觉着胆怯,她左手抱着一个纸卷儿,那是她和白麟远在陈家老店合作的那幅画,随身荷包里还带着他的名章。如果白麟远真是为人所害死于非命,她必定要把那个凶手找出来绳之于法。 白麟远是她在这个世界交到的第一个朋友,虽然他在画画上面还籍籍无名,文笙却在他的身上看到了祖父、父亲、十三叔以及前世许多人的影子,一样的执着而心无旁骛。 只是白麟远身边缺少同路人,才使得他那么孤独,不被旁人理解。 文笙越走越快,白麟远的死讯叫她觉着愤怒,这样纯粹的一个人,究竟碍了谁的眼? “站住,干什么的?”文笙出了巷子没走出多远便被街上戒防的兵士拦下。 借着火把,文笙认出对方是将军府的兵,不禁稍稍遗憾。 不是官府差役,不方便提前探问白家的情况,文笙只得冲带队的遥遥一抱拳,沉声道:“在下欲去白典史家,还望诸位军爷行个方便!” 不怪她被拦下来询问,这时候大街上空荡荡的已经不见别的行人,像她这身装束,独自走在街上身边连个仆从都没有,实在是怎么看怎么古怪。 不过随着她这话一出口,对面那队兵士的态度马上便和缓下来,为首那军官脸露同情之色,将文笙由头打量到脚,目露诧异,显是没想到来人年纪这么小,随便叫了个手下过来:“你去,陪着他走一趟。” 文笙松了口气,赶紧向那军官道谢,军官摆了摆手,好意叮嘱道:“快去快回,不要触犯了宵禁。” 文笙心中有事,一路上对那当兵的搭讪只是随口应付,等经过几重关卡到了白家所在的清平巷,才向他道了谢。 一路过来步行再快也走了足有半个时辰,所以那当兵的受了文笙的礼,嘟囔了一句:“你快去吧,都这个点儿了,我看你是来不及回了。” 他站在原处不走,目送着文笙,到像是心有疑虑,想看看文笙是不是真的进了白家吊唁。 这时文笙已经顾不上别的,她看到白府门口挂出了白色灯笼,门楣上扎着白色纸花,夜风吹过,门前几层台阶忽明忽暗,看上去有些阴森。 文笙稍一沉吟,迈步上前,抓住门环使劲儿扣了几扣,隔了一会儿,里面传来抽动门栓的动静。 大门打开,里面一个面生的汉子探出头来,打量文笙,沉声道:“找谁?” 这汉子四十上下年纪,两眼通红,盯着文笙面露戒备,文笙见他一身仆从打扮,身上带着孝,连忙道:“白老爷可在家?” 对方皱了皱眉,指了门口的白灯笼给她看:“没看到吗,家里出了事,他老人家心情很差,不管是谁一概不见,有什么事等过了这阵子再说。”说话间退步便要关门。 文笙连忙伸手拦住,取出白麟远的那枚名章递过去:“烦请把这个交给白老爷,我先在门口等一会儿,他会见我的。” 那仆从接过去,露出疑惑之色,文笙见他不认得这名章,只得补充道:“这是你家少爷的私印。” 那仆从闻言神色大变,往文笙身后望了望,竟直接将她让进门去,关上大门,道:“你就在这里等,我去跟老爷说说。你怎么称呼?” 文笙道:“我姓顾。” 那人转身奔正屋而去,文笙忽起一念,问道:“贵府那位老管家林伯呢?” 那人不应,摆了下手,一溜小跑而去,很快便消失在黑沉沉的夜色里。 白府很大,文笙借着一长溜儿挂在回廊里的白纸灯笼打量前院,只见周围是池塘假山,远处透着光亮,隐约有哭泣声响起,应该是自主屋前面的灵棚里随风传过来的。 文笙怅然叹了口气,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真正能记住一个人,为他痛不欲生的,只有家人。 她又想到自己,今夜不归,李氏那里定然瞒不住了,看舅舅李荣的反应,她这个借尸还魂的人和李家的缘份大概也快要走到尽头了。 名章送进去,主屋那边很快有了动静,灯光摇晃,脚步声杂乱,竟似有好几个人一起迎了过来。 文笙心中涌起不妙的感觉,她刚才问起林伯,那仆从没有回答,若林伯好好跟在白典史身旁,见了名章自然会解释来的只是白麟远近来结交的一个画友,可白家如此兴师动众,这怕是拿她当知情/人看了。 林伯也同时遭了意外? 她不及多想,来人已经迎到了眼前,当中一位大约有五十上下年纪,身体有些发福,头发半白,被几个下人簇拥着疾步而来,脚下有些踉跄,文笙一看这人五官眉眼,便意识到他正是白麟远的父亲,本县典史白士元。 文笙连忙深施一礼,一躬到地:“见过白典史!” 白士元离她五六丈远止步,下人高举灯笼照亮文笙,白士元双目炯炯盯着她,神情痛楚,嘴唇微微颤抖:“我儿的名章,为何会落到你的手里?” 文笙声音轻柔:“此事说来话长,顾某是白少爷的好友,贵府一位名叫林伯的老仆可以为我证实。适才听到消息,不知真假,特意赶在宵禁前过来瞧瞧……” 第二十四章 白典史 大风刮过庭院。带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声。 不知远处灵棚里是谁在哭。 这种气氛之下,面前老人的沉默更显悲伤。 白士元身边一个满脸络腮胡子的汉子打破了沉寂:“既然是麟远的朋友,叫他去给麟远上炷香吧!” 文笙先前没有注意到这个人,看他的穿戴以及同白士元说话的语气,不像是仆从之流。 果然白士元听了他的话,向旁侧让了让,带着难言的酸涩道:“难得有人记着麟远,还来送他一程,有心了。” 旁边一个管家模样的人上前躬身,做了个请的姿势:“顾公子请跟小的来。” 文笙便跟着他先去灵棚里上香,白士元就这么一个儿子,灵棚里却有男有女,几个男孩子在文笙上完香后跪拜答谢,应当是白麟远叔伯家的晚辈。 文笙见白士元的夫人偌大年纪哭得两眼红肿,几欲昏死过去,心中悯然,上前柔声安慰了几句。 她这个时候突然赶来,自称是白麟远的朋友,自进了灵棚就吸引了大家的目光,白士元和那络腮胡子站在门口,络腮胡子一直不停地盯着她看,见文笙忙完闲下来,附到白士元耳边低语了几句,白士元微微颔首,冲文笙道:“你来,老夫有几句话想问一问你。” 文笙知道白士元肯定是要盘问她名章的事,正好她也想了解一下白麟远的死因,当下点了点头,又向白夫人深施一礼,退后跟随白士元和那络腮胡子来到正屋。 这间屋子是白家平时待客的地方,有桌有椅,桌上燃着粗粗的蜡烛。 白士元颓然在正中主位坐下,没有请文笙落座,而是先望了那络腮胡子一眼,方同文笙道:“麟远遇上歹人的时候,林三谷就在边上伺候,他无儿无女,现在尸体正停在我白家侧院,等着和麟远同一天下葬。姑娘何时认识的小儿?他的名章又怎么会在你手里?还望你能如实和我们说一说。” 说完了,他顿了一顿,介绍那络腮胡子:“这是本县的傅捕头。” 文笙并不以被白士元识破她是女子为异,她这身装束能骗过寻常人,甚至一些老江湖不经意也能叫她蒙混过去,却不可能瞒得过一位捕头的利眼,这位傅捕头长年巡捕缉盗,适才灵棚里灯火通明,怕是稍一打量,就看出问题来。 她穿着男装,只是为了行走方便。 进了白家才被识破,白麟远的父亲也没有脸色一变把她赶出去,这就够了。至于这些人心里怎么想,文笙并不在意,她完全被别的吸引了心神。 现在连林伯也死了…… 她想看一看白麟远和林伯的尸体,还想要知道他们在哪里出了事,是因为什么遇害? 文笙很快打定了主意:要取得白家的信任。她将随身带着的那卷画恭恭敬敬两手递给白士元,道:“白典史请看!” 白士元接过来,发现是幅画,诧异地望了她一眼,两手按着将那卷纸在桌案上打开。 捕头傅长沙很有眼色,连忙帮忙把烛台移近,白士元低头看画,慢慢自椅子上站了起来,一旁傅长沙也跟着“咦”了一声,赞道:“好画!这是麟远画的吧。” 白士元却看出来这幅画与儿子平时画的大为不同,说不上这画好在哪里,但一看就远在儿子的那些画作之上,奇怪的是,初一打眼,他确实有着和傅长沙差不多的感觉,这画不知什么地方莫名眼熟,就像儿子白麟远一朝受了高人点化,打通了任督二脉。 紧跟着,白士元便注意到了那画右上角盖着白麟远的名章,以及名章上方的落款。 他犹豫了一下,方才有了判断:“这是……你和麟远一起画的?” 文笙点了点头,将她和白麟远如何因画结识成了朋友,白麟远赠她名章,相约每逢三、九之日在陈家老店一起画画的事讲了一遍。 文笙这番话非常好查证,白麟远去陈家老店不但有林伯陪着,他坐着家里的马车往返,车夫那里一问便知,而且归雁楼和陈家老店当时都有伙计在场。 文笙一说完,傅长沙便闪身走了出去。也不用他亲自去查,今日衙门里的捕快虽然大半散在外边追查凶手,这会儿到还留了五六个在白家护卫。 白士元盯着那画上儿子的名字,两腿一软,无力地坐回到椅子上,半晌将手掌盖住了眼睛,长叹一声。 文笙体会不到一个老父亲的心,白士元就这么一个宝贝儿子,从小就与别人不一样,大梁既有谭国师那样的风云人物,画画不一定就没有出路,谁知前段时候他托人拿着儿子的画给首阳先生的高徒看了看,人家断然言道儿子并没有这方面的天赋。 街上传言不虚,他自从听到这评语,一时死了心,就和夫人商量要赶紧给白麟远娶个媳妇回来,谁想儿子在外边遇到了投缘的姑娘,画艺也大进,这本是多么好的事,可转眼儿子遇害,叫他白发人送黑发人……若麟远还活着,这小姑娘不就是现成的儿媳妇么? 不需傅长沙查证回来,白士元只凭感觉就断定眼前这顾姑娘没有撒谎,若是白麟远活着,他当然要挑剔这姑娘出身贫寒不守规矩,可此时却越想越是悲痛难抑,手掌遮掩下一时老泪纵横。 “……麟远,麟远他是被人所害,凶手逃了。”他说这话时,连身体都不住颤抖。 文笙不知道白麟远的父亲错会了两人的关系,温言劝慰道:“典史您要保重身体,切莫太过伤悲,离水的治安您有权过问,那就更不该叫白麟远死得不明不白,总要打起精神来,想办法抓到凶手,为他报仇。” 出事到现在,不知有多少人同白士元说过类似的话,但起到的作用都没有这位初次见面的顾姑娘大,这是儿子看上的女子,白士元但觉脑袋里“嗡嗡”作响,将老泪拭了拭,暗道:“不错,麟远,看为父抓住凶手,为你报仇!” 第二十五章 最后一面 “麟远这孩子生性不喜吵闹,他画画,院子里不能有一点儿声响,后来他改去归雁楼,那里不到吃饭的时候也很安静,大约七八天之前,他突然又换了画画的地方,在金钩河边租了条船,每天带着林三谷天一亮就往那儿跑,一呆就是一整天。” 金钩河是大兴境内最大的一条河,大兴下辖十县,它流经了一半儿,最后由南向北贯穿了离水城,汇入苍茫东海。 若说春夏时节金钩河畔还经常有人踏青赏景,这会儿已经入冬了,北风一吹河上许多地方结了薄冰,哪里还能见到人影,再加上近来因为首阳先生遇刺,城里气氛异常紧张,寻常百姓更加不会有那闲心到河边去。 偏偏白麟远跑去画画。 文笙觉着揪心,白士元这当父亲的摸不清头脑,她却一听就明白了白麟远为什么要跑去那种地方画画,他听从自己的建议,要画一百张不同风格的水。 白士元未发觉文笙神色有异,继续说道:“昨日直到太阳西沉,麟远还没回来,夫人打发了家里的仆从去找,后来傅捕头也带了十几个衙役去帮忙。” 说话间傅长沙进来,冲白士元点了点头,没有说话,站在了一旁。 “这么多人沿着金沟河两岸大呼小叫找了两三个时辰,一时没有回应,直到半夜,才在一处乱石堆里发现了麟远的船,那地方被杂树遮掩,十分不起眼,”白士元顿了顿,仿佛又见到当时那个叫他悲痛欲绝的画面,“麟远和林三谷都死在船上……” 这种情形下杀人,是有预谋,还是临时起意? 难道是白麟远主仆二人昨日在金钩河畔目睹了什么,以至被杀人灭口? 文笙道:“典史,我想见一见他们两个,另外傅捕头昨夜在场,若是方便,能不能请他同我说一说当时船上的详细情况?” 这两个请求十分大胆,白士元却没有阻拦,他虽然并不觉着眼前这小姑娘能比他和傅长沙的目光更老练,看出什么新的线索,但她对儿子有这个心就大是不易。 出事到现在白士元两天没合过眼,但觉身心俱疲,整个人仿佛老了十岁,打不起精神应付文笙,两手按住额头不住揉捏,长叹一声,向一旁的傅长沙道:“罢了,你陪着她去见见麟远最后一面吧。” 白麟远这时候已经经过了小殓,若不是露在外边的肌肤呈黑灰色,看他闭着眼睛神态安详躺在那里,简直就像睡着了一样。 同白士元一样,傅捕头也误会了文笙和白麟远的关系。 没名没份的,白少爷突然就走了,姑娘家自己找上门来,他心生同情,以为这位顾姑娘见到尸体会像白夫人一样哭得死去活来,谁知文笙一滴眼泪也没掉,只是这么不错眼珠地盯着看。 说实在话,虽然请人收拾过了,但谁也不能昧着良心说一个死了一天的人有多好看,她就不怕晚上做噩梦么? “傅捕头,他伤在什么地方?仵作怎么说?”其实文笙比他们任何一个人想的都要冷静。 “致命伤在咽喉,那凶手生怕麟远不死,又在前心补了一刀。仵作估计事发时候应该是昨日的未申之交,出事的地方是在岸边一片乱石里,就算有人在附近,也很难留意到石堆后面发生了何事。” 白麟远的寿衣领子高高立起,遮住了脖子上那个狰狞的伤口。 “这么说凶器是刀,是把什么样的刀?” “短匕。” “……走吧,带我去看看林伯。” 林三谷更像是突然受到了袭击,短匕自他后心刺入,一击致命。 傅长沙发现主仆二人时,白麟远连人带凳子倒在船舱里,尸体早都僵了。林三谷俯身趴在前头船舷上,半个身子探到船外。天气太冷,周围的河水已经结了层薄冰,他流出的血在冰上积了一大滩,那场景极为血腥恐怖。 傅长沙是干这行的,对现场一些细枝末节记得很清楚,对文笙的追问也知无不言。 文笙问得很详细,脸上看不出有什么异样,傅长沙却越来越是惊奇,到最后,文笙问他:“那艘船还留在原处么?船上的东西有没有收集留存?”他听着心中不由一动,暗忖:“这姑娘难道还想到现场去看一看?” 文笙确实有这样的打算,傅长沙说主仆二人身上值钱的东西被洗劫一空,没有什么比亲眼去看更牢靠,但这需要天亮之后再去做。 白麟远和林伯是乍然受到袭击,又是为同一件凶器所伤,傅长沙和捕快们都觉着凶手应当是孤身一人,行凶后不急着逃走,却有条不紊地在死人身上搜刮财物,看起来像是训练有素的老手所为。 出事之后傅长沙虽然一直在白家帮忙,却已经叫人去衙门里把近几年的重案卷宗都整理出来,准备等倒出空来和白典史好好研究一番。当然这安排他并不准备和面前的小姑娘说。 文笙看完了白麟远和林伯,又同傅长沙聊了半天,看看也到了该告辞的时候,想起这么晚回去必定要面对李氏的哭哭啼啼,不禁有些头痛。 白士元还在适才的屋子里,却有一位同林伯年纪相仿的老仆等在门口,见他二人回来,恭恭敬敬地道:“顾公子,时候不早了,老爷命小的备车送您回去。” 这是不打算再见她了。文笙稍一沉吟,也好,这会儿早已经入更,宵禁开始了,没有白府的人送她,还真是不方便。她就在屋外朗声向白士元告了辞,傅长沙陪着她一起出来,道:“我送送你吧。遇上宵禁也好解释。” 文笙没有乘车,傅长沙提着灯笼与她并肩而行,白府的马车跟在后面。 两人一路无言,快到李家的时候,文笙站住,道:“傅捕头,我想等白天去白麟远出事的船上看看。还请您通融一下,提供个方便。” 傅长沙很是意外,刚才白士元的态度已经很明显了,过了今晚,他不想白家再和这位顾姑娘有什么牵连。这小姑娘看上去挺聪明的,不可能看不出来,就这样,她还未放弃追查白麟远的死因,真是执着。 这个要求,他没办法拒绝,最终点了点头:“好,明日巳时,我在金钩河边的暮雨亭等你,你要来,我便带你去看。” 定下这事,文笙暗自松了口气,这才想起她将白麟远的名章和那幅画一起落在了白府。 第二十六章 金钩河畔 给文笙开门的是李从武,他见表妹一个人回来,身上整整齐齐的没什么异状,顿时大大松了一口气,想问白麟远是不是如云鹭所说出了意外,一时却不知该如何开口。 文笙冲他笑了笑,借着院子里微弱的灯光,见李从武脸上的神情有些不自然。 这几个时辰家里闹腾得可不轻。 文笙出门没多久李氏就到前院找女儿,李荣无法,和她又说不清楚,只好一起到了李老太太那里,把自己怀疑文笙被不干净的东西附身的事说了。 李老太太先是不信,等听说白典史的儿子见了文笙的画心甘情愿要拜师,一时也傻了眼,忧心忡忡地同儿女商量:“这可怎么办好?要不然咱们悄悄去把鼓楼街的张婆子请来吧,施个法看看她这是中了什么邪。只是缠着白家少爷吟诗做画,应当是个雅鬼,道行不一定深,有什么要求咱都满足她,叫她放了笙儿。唉,这是造了什么孽呦!” “不,不,笙儿她没事,只是不想嫁给那赵员外才会变成这样,等她回来我就跟她说,不许她再出门了……”李氏口气惶急,她这些天大部分时间都和文笙在一起,女儿虽然不肯撒娇了,却从来不跟她顶嘴,陪着她不知多有耐性,怎么会是鬼怪? 眼下不但兄长李荣做出这么匪夷所思的猜测,就连老娘都是一副信以为真的模样,这可把她吓坏了。 李荣也赶紧叫老娘打消那念头:“娘,千万不能去找张婆子,别的时候她还能帮咱们保密,现在将军府的贵客遇刺,白典史的儿子也死了,官府正愁找不着凶手。你这不是主动送上门去吗?搞不好咱们全家都得跟着倒霉。我看她也不像不讲理的样子,和你们说这些是叫你们心里都有个数,不要去招惹她,等我找个机会和她谈谈,城里戒防一撤就把她远远送走。” 适才文笙走了,李荣越想越害怕,在他眼里,顾文笙已经不是他那个乖巧听话的外甥女了,只要她肯走,什么条件李家都答应。 所以等文笙乘着月光回来,李家的气氛别提有多古怪,除了老爷子李在田对此一无所知已经睡下,其余的人都能躲则躲,连个好奇问一问她这么晚出去都做了些什么的人也没有。 文笙有些无奈,她也不想叫李家人跟着担惊受怕,这半个多月李家上上下下对她十分不错,是她来到这个世界不多的慰籍之一,文笙有心顺水推舟认了这个外家,但她毕竟不是他们的亲人,不可能代那小姑娘循规蹈矩过完一生。 人与人的缘份,实在是不可强求。 不过李氏无疑同她极有缘份,阖家上下只有她还坚定地站在文笙这边儿,见文笙进来,一把便抱住了她:“笙儿别怕,有娘在,等明天天一亮咱们就回家去,不在你外祖父家住了。” 文笙不由地僵了一僵,慢慢回抱住李氏,抬起一只手来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柔声安抚道:“快别哭了,娘,你的脸都肿了,不信自己照镜子看。” 她放开李氏,解了衣裳洗漱,又顺手帮她打来洗脸的水:“明天不走,我有正经事要做,咱们再在外祖父家住些日子。大舅舅母都是真的对你好,没事的,你放心吧。” 李氏欲言又止,有心劝女儿往后别穿着男人衣裳出门,却不知为何心生怯意,开不了口。 李家人如此到方便了文笙第二天准时来到金钩河边的暮雨亭,捕头傅长沙果然等在那里。 白天看文笙,傅长沙心中更是惊奇。距离昨晚分开已经过去了六七个时辰,有这么长的时间足以叫他将眼前这位“顾九”的底细打听清楚,鱼贩子李荣的外甥女,刚刚十五,因为父亲顾二十几年没有音讯,她和母亲相依为命,过去这么多年很少抛头露面。顾二虽然是读书人,可从未听说过会画画,再说顾二离家时女儿还不记事呢。 真是处处透着古怪,若不是模样不差,他几乎要怀疑是有人冒名顶替的。 大冬天的,金钩河两岸草木凋敝,远远望去树木灰白草枯黄,水面更有不少地方结了薄冰,显得异常萧条。 文笙和傅长沙并肩而行,两人碰面的地方离白麟远出事的地方很近,顺着河岸走了大约有一刻钟,前面就有衙役领着将军府的军官过来迎接。 傅长沙看出文笙眼中的疑问,解释道:“这里距离纪将军的庄子只有七八里路,前天夜里他们一得了消息,就派了一队人马帮着搜寻,正好我手底下人不够用,索性请县尊跟将军府打了招呼,叫他们帮着封锁了这一片区域,尤其是出事的那条船,以便缉拿凶手。” “这么说船上的东西自出事后就没人动过了?” “差不多是这样。” 两下凑到一起打过招呼,傅长沙没有向他们介绍文笙,而是问那衙役道:“治令,有没有什么新的发现?” 留下来负责的衙役许治令摇了摇头:“附近已经找遍了,没有发现足迹和刀痕。悬赏也贴出去了,看起来没有人见到凶手。” 虽然早有预料,傅长沙还是忍不住露出了失望之色。 将军府的军官姓宋,和傅长沙认识,帮着许治令和手下人说话:“傅捕头,这几天太冷了,岸上泥土冻得结实,除非贼人有意而为,否则很难留下什么线索,大家昨天足足找了一天,一直没闲着。” 傅长沙叹了口气:“我也知道不好办,可这次出事的是典史家的公子,上面有县尊盯着,这要成了无头案,叫兄弟们脸往哪搁啊。” 姓宋的军官摇了摇头,望了边上的文笙一眼,想说什么又憋了回去。 傅长沙同文笙道:“走吧,一起去船上看看。” 孤零零一条带篷的小船停靠在乱石堆后面,白麟远画画需要避风,他选的这地方偏僻到即使接近到百丈之内不仔细去找也不会发现。 第二十七章 凶案现场 一只寒鸦扑簌簌从路旁槐树枝丫间飞出,掠过乱石堆,投到远处的树林里,不见了踪影。 许治令悚然回头,停了停,向一旁的傅长沙苦笑:“白少爷真会选地方。” 傅长沙抓了抓大胡子,状似无意道:“白少爷是画痴,他的心思大约只有精于绘画的人才能懂得。” 文笙没有作声。 天气太冷,河上又空旷,那点阳光照在身上一点儿也不顶事,她觉着很不舒服,不得不收紧了绵袍,将两手蜷曲在嘴边轻轻哈着气。这具身体还是太羸弱了。 傅长沙当先上了船,文笙见许治令和那军官也要跟上,开口道:“不用那么多人。” 小船不大,两三个人合适,再多了船上就挤得慌。 傅长沙叫许治令陪着姓宋的军官先在下边等着,望向文笙,拿不定主意是否需要扶她一把。 一个养在深闺的小姑娘,长这么大不知道有没有见过船?这么固执,非要来看看白麟远被杀的现场,偏偏还把自己说动了。 文笙踩着木板上了船,傅长沙自她身上收回目光,指着一旁船舷处道:“林三谷死在那里。” 林三谷死的时候上半身倒在船舷外边,血都流到了乱石的夹缝里,若是夏天早就被流水冲刷干净,而这会儿这附近的河面结了层薄冰,将一大滩暗褐色的血保留下来,空气里泛着若有若无的腥气。 文笙站在船板上,低头望着那滩血迹,只觉心跳越来越快,有些气短。 她闭了闭眼,把那些乱七八糟的念头从脑海里剔除出去,想像了一下当时林伯整个人趴在船舷上的情形,停了一会儿,转向傅长沙道:“去舱里看看。” 白麟远死在船舱里,身中两刀,文笙隐隐觉着贼人好像生怕杀不死他,明明脖颈上那一下足以致命,偏又要补上一记,究竟是什么原因,使得他唯恐失手必须如此慎重? 船舱里的陈设很简单,一张长条桌案被拉到了一旁,凳子翻倒在地,周围船板上墨汁淋漓,暗红的血喷溅得到处都是,因为有舱门隔着,舱里面相对封闭,血的腥气和墨汁的气味混杂在一起,叫人窒息。 傅长沙前天夜里已经在这舱里呆了很长时间,进来之后只是一扫,没发现有什么异样,目光便落到文笙身上,等着看她会不会有所发现。 血泊里掉了一支画笔,文笙走到凳子跟前,转过身来。 她几乎能想见当时舱门突然打开,白麟远惊慌站起,来人扑上来就势割断了他的脖子,白麟远受到重创仰面摔倒,带倒了凳子,手里的笔也掉落在地。 捕头傅长沙虽然相貌粗犷,内里却是个很精细的人,就连捕快许治令和那姓宋的军官都极有经验,死的是典史的儿子,不可能敷衍塞责,文笙知道这些人才是内行,而自己前来,是要站在白麟远的一边,看看有什么被遗漏的线索。 桌案上打翻的砚台早已经干透,边上滚着几支笔,最上面的一张纸画了一半儿,画的果然是微波粼粼的河面。 这幅画半边染了墨汁,下边一小截被锋利的刀片割碎,除此之外,还有一些细小的碎纸片飘落在角落里,叫不知情的人一看,船舱里到像经过了一番激烈的搏斗。 “这是什么?”文笙弯腰拾起了一张铜钱大小的纸片。 “是画。”傅长沙回答她。 其实不用他说,文笙将手里的那张纸翻过来就已经弄明白了,确实是画,上面墨痕宛然,这么一小块儿,黑漆漆不知画的什么。 “这些都是被撕碎了的画?” “不止这些,还有。”傅长沙到舱门口探头出去和许治令说了几句话,拿回一个布包来,里面全都是差不多大小的碎纸片,文笙估计了一下,按白麟远惯用的画纸大小,这些至少能凑起二三十张画来。 傅长沙头疼道:“这些也不是撕碎的,是凶手杀人之后用匕首的锋刃划碎的。” 他看着文笙两手各拿一张碎片,站在桌案前反复对比,心中微微一动,突然就想通了自己为什么明知道不合规距,还是带了这位顾姑娘来看凶案现场,是不是他当时潜意识中就觉着应该叫她来看看这些画,给自己找一个合理的解释呢。 “你说凶手连杀两人之后没忙着走,先将他们身上值钱的东西搜刮一空,又不紧不慢把这些画全都划成了碎片,然后才拍拍屁股扬长而去?” 傅长沙点头:“恐怕是这样。” “为什么?” 傅长沙显得极有耐心:“我们推测,要么贼人见财起意,现在离水到处戒防,盘查得这么严,那些鸡鸣狗盗之徒没了进项,突然发现了机会狗急跳墙。还有一种可能,凶手专盯着白典史的独子下狠手,像是有什么深仇大恨,说不定是白典史过去得罪了什么人,这是蓄意报复。” 他顿了一顿,又道:“因为这些画,又叫我有了一个新的想法,会不会是白少爷这些天躲在这里画画,目睹了什么,或者凶手以为他看到了什么,所以杀人灭口?譬如说,他正在画的这幅画上就污了一大块……” 文笙摇了摇头:“若是如此,凶手最应该做的是将这幅画带走。” 她脑袋里清醒得很,将桌案上那幅画了一半的画提起来,自背面看了看,道:“借个火。” 傅长沙会意,掏出火折子晃亮,文笙将画纸靠近火光缓慢移动,细细端详,停了一阵将画放下,道:“我看没什么问题。这整幅画都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 傅长沙难掩失望。 文笙想了想,却道:“傅捕头,我想试着拼一拼这些碎片。” 傅长沙吃了一惊,看向那包碎得不成样子的纸片:“这看着都碎成糨糊了,还能拼起来?” 文笙叹了口气:“只怕要很费一番工夫。劳您叫人把所有的碎片收集齐了,再给我找个安静的地方。” 定案之前这些都是重要的证据,傅长沙不可能叫她把这包东西带回去。 “另外我想再见见白典史,烦请您跟他说一声。” 第二十八章 两起命案 傅长沙给文笙找的“安静的地方”是白府一个小跨院。 一间大屋只留下了一桌一榻,除此之外其它的东西全都搬了出去,吃饭洗漱有丫鬟服侍,院门外有人守着不许打扰,好叫文笙能专心整理那些碎纸片。 文笙请傅长沙帮忙给舅舅李荣捎了个口信,说她有事要过些日子回去,叫家里人尤其是李氏不要担忧。 至于李家人听到之后会怎么想,她可就顾不得那么多了。 要把近千张大小不一的碎片分门别类拼出十几张水墨画来,这个活儿在傅长沙看来实非人力所及,都是一样的画纸,每一张碎片边缘都很整齐,没办法据此拼对,只看那方寸间的笔墨走向,随便拿起两张往往只有毫厘的差别,根本就不可能有人做得到。 对文笙而言这也是一件颇耗心神的事。 即使她自觉很了解白麟远的绘画风格,刚开始的时候也是对着几张差不多的碎片一坐就在大半天,觉着无处下手。 白典史很忙,儿子的丧事要办,衙门里还有一堆事要处理,当天他听了傅长沙的回报,便想应文笙要求听听她要和自己说什么,可直到文笙住下两三天了他才抽出空来。 这日他在县衙与县令诸洪经过一番长谈,焦头烂额回到家中,儿子头七没过还未下葬,家里一片愁云惨淡,不时有哭声响起,白士元心里盘旋着诸洪方才说的那些话,只觉身心俱疲,连动一动的力气都没有,突然想起跨院那位古怪的顾姑娘来。 把那些碎了的画拼起来会有什么用? 可不管怎么说,她还坚持着要为麟远做点儿什么,没有人一走茶就凉,这就比世上大多数人都要强。麟远这孩子死心眼儿,认准了画画不管旁人怎么劝九头牛也拉不回来,没想到交朋友还有几分眼力。 他强抑悲伤来到了跨院,叫丫鬟先进去通知一声。 文笙迎到门口,请他进去。 桌上榻上都是黑的白的碎纸片,连个坐的地方都没有。 文笙叫丫鬟去给白典史搬把椅子来,白士元一进来便注意到地上铺着十几张空白的画纸,有几张上面密密麻麻用细针固定着许多碎片,多的有十几片,拼得严丝合缝,画上画的什么已经初见端倪。 “你……已经拼出来了这么多?”白士元吃了一惊,连忙凑过去细看,画是儿子所画,没什么特别,难的是把它们一张张找出来……他扭头打量文笙,这才留意到对方眼底泛红,脸色也不大对劲儿,显是为了拼这些画一直没怎么休息。 白士元觉着自己还是怠慢了这位顾姑娘。 文笙没有在意白士元怎么想,她指了拼得最多的一幅画,解释道:“说来侥幸,这幅画白少爷曾经拿给我看过。” 她顿了顿,想起几天前要见白士元的目的:“白典史,我想知道令公子以前画的那些画是否都还在?若是没有销毁,能不能带我去瞧一瞧?” 白士元道:“麟远对他的画看得很重,旁人都不许碰,近几年画的一直都留着,只是前段时间我找了个有名的画坛前辈帮他看了看,那人对他的画评价很低,我回来劝他时说了几句重话,他堵气撕了一些,剩下的……应该都在。” 正好丫鬟进来,白士元命她去把先前跟白麟远的书僮叫来。 文笙问白士元,这几天白麟远的案子县衙那边可有什么进展?她知道捉拿凶手的悬赏早已经贴出去了,赏银还不少。 白士元叹了口气,他又想起诸洪的那番话,心中郁郁,忍不住说了实话:“好几天了,没有任何有用的线索。县里抽不出那么多人手,傅捕头他们不能一直盯着他的案子,麟远被害很可能要变成一桩无头案了。” 文笙大为意外:“怎么可能?” 白士元是典史,名义上是“四老爷”,论实权却仅在县令之下,白麟远这事于公于私底下人都该效死力才对。 白士元一脸愁绪:“对你说也无妨,先前首阳先生遇刺,说是受伤实则当场身亡。这件事因为影响太大被将军府暂时隐瞒了下来,为这个不管将军府还是离水县衙都已经急了眼。将军府的录事天天盯着县尊大人,傅捕头他们顶着压力帮我查了这么多天,我一个小小典史怎能再强人所难?” 文笙怔住,是啊,就连当日祖父作为顾家的家主都有无力回天以身殉道的无奈之举,何况白士元? 她想了想,抬起头来,目光坚定:“您有没有想过,这两起命案内中大有联系,相比首阳先生遇刺的茫无头绪,还是咱们这边更好入手一些。” 白士元一愣,随即明白了对方的意思:“你是说将麟远的死与首阳先生遇刺联系起来,那帮当兵的不但不会阻碍我们调查,还会全力配合!可若两者全无关系,耽误了捉拿刺杀首阳先生的凶手……” 他这里犹豫不决,文笙已淡淡地道:“我只认得白麟远,并不知道首阳先生是哪个。我也不觉得首阳先生的命就比麟远高贵些。” 这是她第一次这么亲切地称呼白麟远,还是当着他父亲的面。但白士元却没有在意这个,他已被文笙震得说不出话来。 他羞愧地想:“不错,为什么我的儿子就要给旁人让路?我是麟远的父亲,我都不肯为他豁上去,还能指望着谁!”他不及反思自己这是几十年权力场中浸淫形成的习惯,当即拿定了主意:“我这就去找傅捕头,一起向县尊陈说。” 文笙点了点头:“正该如此。”傅长沙同白家关系密切,那个人经验老道,只怕白士元一说,他不光会附和,还会帮着找到说词。就像当时他在船上猜测的,白麟远在金钩河上看到了什么被杀人灭口,那里离将军府的庄子不过几里路…… 这时候白麟远的书僮到了,白士元吩咐了几句,叫他带着文笙去看少爷画的那些画。 文笙走后半晌白士元才恍惚回神,突然意识到这半天的交谈中,他竟然完全忽视了对方是女子这一事实。 第二十九章 出殡日 又过了几天,白家出殡,全离水自觉有头有脸的人都来送奠仪。 不来不行啊,尤其是那些有点小势力买卖又见不得光的人家,都恨不得借机送上一笔厚礼,好向白典史表示自己的清白,他们实在是和白少爷的死毫无瓜葛啊。 这几日离水城的气氛愈发紧张,市井的地痞头目不管依附的是谁,全都被抓了起来,每天排成一排按倒在县衙门口打,县太爷放出话来,抓不到杀害白少爷的凶手就日日打,打死拉倒。白少爷死前经过的街道、去过的店铺全都被封了起来,据说县衙大牢里已经人满为患。 先前大家只是知道白四老爷不好惹,可不知道他竟有这么大的势力。这回儿子出事,连将军府的军士们都闻风而动,满城帮着抓人。 李荣也夹杂在送礼的人流当中。 他只是个小小的鱼贩子,原本用不着来,今天来白家的人非富即贵,他虽然日子也算过得殷实,比根基还是低人一头,混在里面显得有些扎眼。 李荣暗暗叫苦,今天他必须来这一趟,外甥女还在人家手里呢。是福是祸总要提前探探风声,一家人才好做准备。 几天之前文笙出了门一去不回,只当天由县衙的傅捕头到家传了个口信,说是她有点事情要办,过些天才能回来。 李荣简直不知道该如何反应,他和傅长沙虽然认识却没有深交,试着探了探对方的口风,还好傅长沙很客气,说是他们请顾姑娘帮个忙,需要她暂在白典史家里住上几日,这件事知道的人都会保密,不会有损顾姑娘的名声。 李荣强作欢颜将人送走,回头一边要绞尽脑汁地扯谎叫老父和妹妹安心,一边又忍不住嘀咕:帮什么忙?该不会衙门的人知道笙儿身上有古怪,请她以鬼神之力捉拿杀死白少爷的凶手吧? 他越想越觉无稽,在家里呆不住,干脆趁这机会到白家来看一看,想着怎么也要见文笙一面,看她想要做什么! 李荣送上了奠仪,正要跟着前面的人进灵堂给白少爷上柱香,突听得身后有人招呼他:“咦,这不是李老板吗?” 李荣回头一看,心里这个腻味。 有些人你越是不想见到,他却偏偏要凑到你面前来碍眼。同他说话这人竟是穿了一身簇新衣裳的顾大。 和顾大同来的是个年过半百的胖子,脑袋上秃了一大片,油光锃亮,乍看像一颗大葫芦上面顶着几根稀疏的须叶。 顾大凑在胖子身边耳语了几句,转向李荣,趾高气昂道:“还真是巧啊,李老板还不认识吧,我来介绍一下,这位是我们东家赵善道赵员外。” 今天是白家少爷出殡的日子,赵善道身上已经比平时朴素了很多,可还是透着一股暴发户的铜臭,又是这么大岁数,带着日薄西山的暮气,李荣一见心里便十分不舒服:“就这么个糟老头子,竟然敢打笙儿的主意!” 即使文笙近来举止怪异,俨然被什么东西附了身,也不能减少半点儿他对眼前这两人的极度憎恶之感。 偏那赵善道还状似亲热地冲他点了点头:“我知道,顾掌柜二弟的内兄嘛,那就是自己人了。赵某这两日正想着去府上拜会,没想到会在这里碰上。” 李荣气不打一处来,冷冰冰回道:“自己人不敢当,赵员外这样的人物,我等平头百姓可高攀不起。” 顾大见李荣望过来的眼神不善,也不甘示弱,压低了声音喝道:“李荣!别不识抬举,赶紧把我侄女送回家。你又不姓顾,没听说还有把外甥女藏起来不放的。” 他们这短短几句争执已引得不少人回头观看,李荣不打算多说,抬腿欲走,赵善道却在近处阴阳怪气加了一句:“我听说赵老板最近买卖做得不怎么顺利啊。” 李荣这两天是黄了笔买卖,官府查案子到处鸡飞狗跳的,他本没把那事和姓赵的联系起来,闻此言顿时气得涨红了脸,恶狠狠地道:“大家心忧白少爷的不幸,全都没心情开张,看来全离水现在只有赵员外生意兴隆,日子好过了?” 李荣这话声音很大,赵善道被他哽住,下意识抬头四望。 这时候却有一个素服带孝的老家人闻声走过来,向着李荣施了个礼,恭恭敬敬道:“敢问您可是李荣李老板?我家老爷想见见您,请随小的来。” 白府的家人,白典史要见李荣! 不但赵善道和顾大面面相觑,连李荣自己都有些不敢相信。他想起文笙现在白家,惴惴不安地跟着那老仆去见白典史。 这种日子白士元哪有心情应酬,不过是看着那顾姑娘的面子,单独和李荣客气了几句,便打发他离开。李荣没找着机会打听文笙便被送出来,但既然白士元是这种态度,不亚于给他吃了一颗定心丸。 白士元刚送走了李荣,跟着就有家人来报,县尊诸洪和将军府录事李曹李大人一同到了。 这两人是来找他有事,灵堂送上奠仪之后,由白士元陪着到了书房。 屏退了下人关上门,录事李曹沉声道:“首阳先生身死的消息到底还是泄露了出去,眼下大约不少人都听到了传闻,谭国师是肯定已经知道了。” 白士元吃了一惊,首阳先生身为谭国师的爱徒死在了将军府,并且直到现在案子都还毫无进展,说起来不管是离水的地方官还是留守将军府的将士都难辞其咎。 但事实上从首阳先生身死到白麟远遇害,这之间足有七八天的时间他们两家全力抓捕刺客,只差把离水城翻过来,却连丁点儿的线索都没有查到。 白士元本以为还能再拖延些时候。 “最要命的是刚才我收到消息,将军在海门岛附近遇上了东夷的大队人马,战势受阻,情况很不乐观。”说着李曹深深望了白士元一眼,“此战若败,后果不堪设想。所以我们必须要在最短的时间内抓到刺杀首阳先生的真凶,给谭国师一个交待。” 第三十章 消失的画 李曹是来给白士元施加压力的,也不知他是不是觉察到这几天县衙办案抓人的方向叫人疑虑,还特意强调了“真凶”二字。 他走后县令诸洪留下来又和白士元说了一阵话,诸洪忧心忡忡:“李曹这是要顶不住了,陪着首阳先生来离水的兵马卫张大人大约觉着这么多天过去抓捕刺客无望,留了手下在这里,他先一步离开,应该是往京里去了,说不定还要在国师面前告将军府一状,那帮当兵的又会把责任推给咱们。” 治下接连出现人命案,连县里典史的儿子被杀都抓不到凶手。如此一来自己的乌纱肯定是保不住了,能留得性命都属不易。 想到此诸洪恶气上涌:“我不管你用什么法子,哪怕把离水搅得天翻地覆,十天之内也要给我抓到人。否则本县获罪之前必先处置了你和傅长沙。” 白麟远出殡的整个过程白士元都黑着脸,众乡绅没有人敢贸然上前搭话安慰。 首阳先生死在将军府里,那地方戒备森严,不是一般人进得去的,就算想找只替罪羊都办不到。 白士元无暇招呼客人,好不容易等着儿子入土为安,叫来傅长沙把情况和他说了一说,两人一筹莫展,正欲商量下一步从哪里入手,家里小厮一溜小跑过来,行礼道:“老爷,跨院的贵客有事找您,说要是您忙完了,就到她那里去一趟。” 白士元心中微动,昨天下午他去跨院,看到满地的碎纸,上面插着密密麻麻的针,那位顾姑娘还同他说今天麟远出殡她就不到场了,这时候叫他,难道是有什么发现? 想到此他和傅长沙对望了一眼,道:“走,一起去看看。” 两人到了跨院,先由等在外边的丫鬟通报了一声,文笙敞开门请他俩进去。 傅长沙一连几日未见文笙,进门倒抽了一口凉气。 地上亮晃晃的,打眼望去插在纸上的钢针细密如林,上千张碎片被这些针固定在白纸上,组成了十几幅画卷,这些画卷大多是完整的,看上去严丝合缝,只有两三张稍有残缺,但也看得出来纸上画的是什么。 这些画有人物,有山水,张张都是白麟远所画。 文笙就站在这些画卷中间,微微蹙着眉,与白士元和傅长沙打过了招呼,道:“我已将所有的碎片都回归原位,大致就是这么个情形,少的几片应该是搜集的时候有所遗漏。” 白士元点头叹道:“辛苦你了。”这几天文笙为了拼这些画如何殚精竭虑他都看在眼里。 傅长沙搔了搔脑袋:“花了这么多工夫,这又能看出什么来?” 文笙自遍地画卷中走出来,神色凝重:“你们有谁最近看过他的画?” 傅长沙对画画一窍不通,闻言望向白士元,心说那是你儿子。白士元沉默着摇了摇头,他上次认真看儿子的画还是好几个月之前。 文笙对他们的反应全不意外:“我第一次见到麟远的时候是在归雁楼,当时他拿了一些画作给我看,我记得很清楚,那些画现在这地上有几张,在他卧房画室里又找到了一些,唯独有一张当时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却怎么找都没有找到,问了书僮他也不知道,那张画不见了。” 傅长沙顿时来了精神,抢先追问:“是张什么样的画?” “是张街头远景,上面画了不少人。”因为画的人多,当时文笙对那幅画格外留意,还点评了几句,所以印象很深。 白士元脸色微变:“是麟远在归雁楼的时候画的?”儿子在认识顾姑娘之前,有很长一段时间天天呆在归雁楼的楼上,透过窗户向外观察,看到感兴趣的就照着画下来。 傅长沙也反应过来:“难道是他无意间看到了什么画了下来,乃至招惹了杀身之祸?” 话一出口,他目露惊骇向白士元望去,顿了一顿,带起一阵风推门出了屋子,飞快地将房前房后查看了一遍,确定白家的下人都离得甚远,不可能听到他们三个说话,才回来小心关上了门。 莫怪傅长沙反应这么大,这会儿不但是他,白士元也意识到了事情的关键,但觉身上阵阵发冷:照傅长沙刚才所言想下去,白麟远到底看到了什么?归雁楼位于将军府的后街,在三楼之上只怕整条街道都可以尽收眼底,难道他竟是看到了刺杀首阳先生的凶手? 不但看到了,还阴差阳错把凶手画了下来? 白士元脸上血色褪尽,虽然已是尽力克制,手还是抖个不停:“这还只是咱们的猜测,事实不一定就是如此。顾姑娘,兹事体大,你千万要好好回忆回忆,不见的是不是只有那一张画。麟远他……” 他再也说不下去,整个人仿佛失了支撑,背靠着墙壁两手捂住了脸,一时老泪纵横。 不用他叮嘱,文笙这几天早已将这两回接触白麟远的细枝末节想了又想,她记忆本来就好,自忖不要说当时看过几张画,就是画上的人物表情都浮现在脑海中,这会儿敢对白傅两人言明,已是确定绝无差错。 “确实是这样,不会有错。” 傅长沙相比之下要冷静一些,案情有了进展,可惜不能以此来捉捕凶手。 他道:“画应该是被凶手拿走了,连林三谷都被灭了口,咱们没办法知道麟远当时看到了什么,只好把归雁楼周围的店铺和住家再好好查一查。” 话说到此,虽然他觉着没什么可能,还是抱着一线希望,向文笙问道:“顾姑娘,你还能记得那幅画上都有些什么人?有什么特别之处?” 文笙回望着他,虽然眼底都是血丝,但精神却很健旺:“当然。不晓得你们是否知道,白麟远画画从来是有一画一,有二画二,若当时街上有十个人在,他绝不会画成了九个,就连穿戴长相也都大差不差。那幅画我现在就可以凭记忆原样画给你们。” 第三十一章 按图索骥 一刹那间,傅长沙还以为自己领会错了文笙的意思。 当他把文笙方才的话又在脑子里过了一遍,确定没有听错,心中顿生荒谬之感。 距离文笙上回看到那幅画有多长时间了?按她所说,差不多得有半个多月。那不是一首诗一篇文章,聪明人可以凭借过目不忘的本事硬记下来,那样的一幅画白麟远光画需要多久?一笔笔地描绘,或深或浅,同样是画一个人,哪一笔差了毫厘,都会变得似是而非。按图索骥,哪里还能找得到真相? 这顾姑娘到底是想要试着做这么一件非人力可为的事情来哗众取宠?抑或是从一开始就在说大话撒谎? 一时他心中转过无数念头,好半天才掩饰了脸上的惊愕,道:“我亲自带人保护你。” 文笙好奇地打量了两眼傅长沙,目光在他的大胡子上扫过,这位傅捕头可从来没在她眼前显露过身手,只看块头儿,还没有她的三哥李从武魁梧呢。 不过人不可貌相,文笙只是点了点头,没有多言。 傅长沙飞奔去调人,白士元欲言又止,看着到比文笙还要紧张。 文笙恍若未觉,低头收拾地上的那些画,白士元和傅长沙既然已经看过,这些她辛辛苦苦拼出来的画便失去了价值,文笙把它们摞到一起,腾出地方来,笔墨纸砚依次在桌子上摆好,挽起袖子开始磨墨。 她手里慢慢磨着墨,目光沉静,一看就是在深思。白士元见状更不敢打扰,之前将军府录事李曹和诸县令接连给他施加压力,找到杀害首阳先生的刺客已是迫在眉睫,哪怕文笙所说的话再匪夷所思也要全力一试,这世上总有超出他们想象的能人异士,也许苍天保佑,这位顾姑娘就是有这种旁人无可企及的天赋。 傅长沙去的时候不短,回来时不但带来了一队衙役,还把将军府录事李曹领了来。 首阳先生遇刺身亡,凶手迟迟不能归案,李曹这些天感受到了来自各方面的巨大压力,焦头烂额之下,除了不停调遣将军府的兵,便是盯着县里的衙役。 这边傅长沙刚一调人,他就得到了消息随后赶至。 同在离水,二人先前便打过不少交道,将军府录事是有品阶的军官,傅长沙见面自动矮半截,再加上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事情如今有了进展,虽然还是猜测,恰也说明县衙这边一直在努力,所以他便将文笙的发现三言两语说了。 李曹闻言大喜过望,紧急调了个百人队过来。 将军府的护卫训练有素,个个身手不凡。他们同傅长沙调来的衙役两拨人马相互盯着,将小小跨院围得水泄不通,那杀手除非有通天的本领,否则绝不可能突破重围,再进去杀人灭口一回。 李曹、白士元和傅长沙三人守在屋里,只等文笙一将画画好他们就可以看到,然后立刻带着手下去抓人。 文笙这会儿已经提笔开始画了,她时画时停,那三个人生怕打扰到她的思路,在边上伸长了脖子望着,大气也不敢出。 随着文笙面前的画纸上着墨越来越多,三人神情不住变幻,傅长沙眼睛越瞪越大,满脸都是不可思议之色,连络腮胡子都跟着翘了起来。 他突然觉着这位顾姑娘可能不是在吹牛,她在画将军府后面的那条长街,所取视角便是归雁楼的三楼窗户无疑。 像他这样的老离水,干的又是这一行,天天走街串巷,将军府后街上都有哪些店铺,各在什么位置占地多少他闭着眼睛都能说上来,但也仅限于此,要叫他再详细说说每家店铺外边都是怎么布置,门头儿上字迹大小,绣着什么花,他还真说不上来。 可文笙却清清楚楚地一连画了好几家,同归雁楼隔街相望的兰花苑是离水最大的胭脂水粉铺,旁边的节节高是家卖糕点的,再隔壁是赵记衣铺…… 画得逼真不说,单这份记忆力便叫人骇然。 这幅画上人物众多,文笙画得很慢,墨干了好几次,到后来她频频放下画笔,离开桌旁,纤长的手指揉捏着额头在屋里踱步,显是越画到细腻处,她回忆起来越是费劲儿。 那三人虽然心急如焚,却半句也不敢催促。 白士元帮着磨墨,干这个他好歹比另外两个人都要在行。 繁华的街道上有挑着担子叫卖的货郎,有在店铺门口洗洗刷刷忙活的婆子,有当街玩耍的孩童,也有步履匆匆的行人…… 随着时间一点点推移,一幅喧哗热闹的场景渐渐跃然纸上。 有牵马的,有乘车的,有的人是正面,而有的却只是个背影。奇妙的是,明明那画纸并不很长,这么多人在文笙笔下却丝毫不觉着错乱拥挤,或远或近井然有致,一个个动作活灵活现,几乎要跃纸而出。 旁观的三人见状心中有数,这位顾姑娘说是将白麟远的画重新画一遍,实际上她的绘画水平可比白麟远高多了,只盼着她这画能原样留住白麟远画的那些背景人物,将他当时看到的信息全都包含进去。 这一画就画到了掌灯时分,文笙中途只喝了点粥,白士元等人胡乱吃了点干粮,也都是食不下咽。 屋子里静悄悄得落针可闻,明亮的烛光下,文笙思量半晌完成了最后一笔,轻轻叹息一声,将笔放下,直起腰来。 白士元三人早等得急了,画上那些细致的地方必须要凑近了才能看清楚,他们从文笙此时的神情意识到画终于完成,顾不上别的,俱都挤到了桌旁。 出现在画上的店铺共有五家,人物远近十几个,其中各行各业有男有女,乍看上去一幅太平盛景,并没有什么异常。 相较整幅画卷的暗藏灵秀,这些人五官神态略显呆板,三人相信这是模仿白麟远所致。 但即使如此,也足以按图索骥。 白士元急切地向傅长沙道:“赶紧派人去,把这画上的人全部抓起来审问。” 第三十二章 画中人 傅长沙抓着那画不撒手。 他向文笙保证:“你放心,这画放我那里,除了咱们几个,我谁也不给看,绝不泄露半个字。” 别的不说,画上的货郎婆子他光看着就觉着面熟,若是给他这张画叫他对照着抓人,那是绝不会出错。而且这些人天天混在市井,相互间认识,一招供就是一长串,想问出点儿线索来应当并不困难。 李曹哪里肯叫他把这么重要的东西带走,和傅长沙僵持了一阵,突然心中一动,松手将画让给了对方,转向文笙道:“顾姑娘,一幅画不够用,能不能等你休息休息,明日再帮我们画一幅?” 文笙似笑非笑望了他一眼,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道:“若是案子由此破了,李大人莫忘把悬赏刺杀首阳先生凶手的赏银给我。” 李曹登时意识他心里的那点儿想法已经被人家看透,不禁老脸一红。 他怀疑这位顾姑娘是否真有过目不忘的本事,想趁机看看她能否再画一张一模一样的出来,对方明明知道,却不以为忤,要银子是在提醒他,人家是为给白麟远报仇,没义务帮着他抓捕杀死首阳先生的刺客。 他下意识便冲着文笙拱了拱手:“放心,不但我们将军府,还有首阳先生的弟子以及兵马卫张大人那里都出了赏银,一两也不会少了姑娘的。” 文笙心道很好,她现在正穷着呢。 白士元也被一言提醒,道:“还有我儿麟远的,只要能抓住真凶为他报了仇,老夫愿意倾家荡产相谢。” 文笙忙道:“这到不用,我与令公子志趣相投,为朋友报仇那是应有之义。” 说话间傅长沙拿着那画又折了回来,指了上面的几家店铺同白士元商量:“典史你看,这几家管事的也需抓起来好好审一审吧?这辆马车像是去兰花苑的,叫他们回忆回忆,再查查账,应该能确定麟远是哪一天画的这幅画。” 白士元明白他的意思,挥手道:“抓吧,县尊那里我去说。” 旁的也到罢了,兰花苑的东家与诸洪带着点姻亲,不过诸洪早表过态了,白士元并不担心调查会受阻。 李曹更是干脆:“要是不行我这边派人去。” 白士元目光落到了旁边的赵记衣铺上,突然想起一事,问文笙道:“若是我没记错,这家衣裳铺子的掌柜好像也姓顾,是你的大伯?” 他这么一说,傅长沙也想了起来,道:“顾姑娘你怎的也不说一声,这要一起抓了,再遇上底下人不知道轻重伤着可怎么好?” 文笙画的时候就想到会有此一问,听着白士元旁边接口道“知道下边人办案不客气,你不会亲自上门去问一问”连忙摆了摆手,一脸严肃道:“公事公办就可以了,傅捕头不用特意关照。” 她怕说了这话之后傅长沙还会手下留情,特意指了那画强调:“依我看,这间赵记衣铺不但要查,还要做为重点好好地查。凶手不可能只因为白麟远看到他从闹市经过便杀人灭口,当时在归雁楼三楼能看到的范围内肯定发生了什么。大街上众目睽睽,店铺又就这么几家,同招待妇人孩子的脂粉糕点铺相比,还是这边的衣裳铺、书斋出事的可能性大一些。” 白士元和傅长沙一边觉着她的话颇有道理,一边又忍不住暗想:“这位顾姑娘一定是和她大伯家有仇。” 赵记衣铺开在将军府后街,李曹对它很是熟悉:“这间铺子不但给女人订做衣裳,也兼卖男人的成衣。” 文笙点了点头,示意他说得不错,向傅长沙道:“我常听大伯说生意人讲究的是和气生财,换言之,就是谁也不得罪,想来对这样的老好人,不拿到他们的把柄,叫他们害怕,他们也不肯同你说实话。” 天堂有路而不走,地狱无门自来投,文笙想收拾那姓赵的和顾大两口子已久,如今有这样的机会,她哪能不加以利用。 整天费尽心思地盘算哪里能坑人一把,叫对方不痛不痒吃点暗亏的事文笙从来都不愿做,一旦出手,必定要把对方打落尘埃,叫他再也爬不起来,更不用说有力量反噬。 只有这样,等她离开离水,李氏和李家人才有安生日子过。 “……” 傅长沙知道该怎么做了,狠狠查嘛,赵善道那老儿是有名的奸商,虽然逢年过节孝敬不少,不过和顾姑娘帮的忙比起来,那些根本不值一提。没做犯法的事最好,若是真有,就别怪他不客气。 文笙这才觉着满意了,将诸人的注意力引回到画上:“你们注意看这个人……” 文笙指的是长街上一个赶路的行人,前有货郎挑着担子,后有横穿街道往糕点铺子飞奔的孩童,他夹杂在其中,贴着墙角路边,非常得不显眼。 看画,这人应该是个身材瘦小的中年男子,独自一人没有同伴,步履匆匆,前面不远货郎在与一个胖大娘谈价钱,他却连看一眼的兴趣都没有。身前身后似是有意与他人保持着距离,画上这么多人,唯有他的四周空隙最大。 文笙是在画这张画的时候才察觉此人有些不对劲儿,无它,画上这么多人,这个男子是她最后一个回忆起来的。 按说这人在画上位置虽不显要,可也露出了全貌,出现这种情况大不应该。 傅长沙对此十分内行,仔细一端详便断言:“我没见过这个人。从画上看此人鹰视狼顾,戒心非常重。有必要多描几张叫附近的人都认一认。” 白士元和李曹凑近了细看,这人衣裳没有着墨,可以确定不是蓝、黑之类的深色布料,款式很常见,头发乱蓬蓬的好像还扎着小辫儿。 “他应该还在城里吧?”白士元道。 只要人还在,挖地三尺也要把他找出来。白士元甚有经验,越看越觉着文笙的判断没错,这个生人很是可疑。 众人议定,相较李曹、傅长沙精神抖擞,文笙多日压抑的困倦一齐涌了上来,她以手掩着口打了个哈欠,道:“我明日再画上一幅画便先回外祖家,在家中恭候诸位的佳音。” 第三十三章 鲁百泉的请托 第二天文笙耗神又画了幅一模一样的画交给李曹,得他许诺除了来日纪将军那里再不给旁人观看,自觉大功告成,由白士元派人驾着车将她送回了李家。 不提李家这几日如何愁云惨淡,等文笙一进家门又是怎样鸡飞狗跳,单说傅长沙三人,带着文笙美好的祝愿将归雁楼前面一条街搅得天翻地覆。 被抓起来的人当中,至少有两三个隐隐对那瘦小的男子有些印象,记着那人穿的衣裳是月白色的,就是画上的款式。 赵记衣铺的一个婆子说得最详细:“好象是有这么个人。他进门的时候正赶上东家的大姑娘领着朋友来订做春裳,大家都忙得团团转,没空招呼客人,偏偏快过年了来买成衣的人也很多,这人进来之后没怎么说话,挑中了一件月白色的袍子,直接穿在身上,交钱走人,十分干脆。” “换下来的旧衣裳呢?” “带走了啊。我亲眼看着他卷了一卷,塞到了衣服里面。那件衣裳也是白色的,看着不脏,就是磨损得厉害。” 没有人认识他,甚至都没什么人听到他开口说话,就像是凭空在离水冒出这么个人来,傅长沙几个据此认定他是个外来者。 衙役和官兵组成的大队人马把整个离水城挖地三尺,也没有找到画上那个可疑的男人。 两起命案好不容易刚有进展,便又陷入了停滞。 更要命的是因为下了这么大的气力却没有捉到凶手,所有的人,包括一开始对文笙和她的画深信不疑的白士元和傅长沙也不禁心生彷徨,到底文笙为他们指出来的方向对不对呢? 这些事情文笙并不知情,她被李氏用眼泪拘在了家里,哪里也不准去。 对李家而言,这几天到是有个难得的好消息,顾大两口子因为铺子开在将军府后街上,不容辩白便被官差拘走了。 算他们倒霉,天一冷姜氏就在铺子里帮着忙活,夫妻俩加店里的伙计婆子一个也没漏下,这一去估计着不死也得脱层皮,什么时候回来不好说,反正这段时间是没空再在背地里使坏嚼舌头了。 再一打听,这次风波很厉害,连赵善道都跟着遭了秧,被衙役勒令在家呆着哪里也不许去,只等官府问话。 喜得李老太太连念了十几声“苍天有眼”,李荣也觉着这事情出得太巧了,叫他长长出了口那天在白典史家积下的恶气。 如此扬眉吐气过了三天,突然有一位贵客找上门来。 来人是李从武所在镖局的总镖头鲁百泉,按道理儿子在人家手底下学艺,应该是李荣上门巴结这位鲁总镖头才对,李荣平时也是这么做的,逢年过节礼物不断。 一见鲁百泉上门,他还当儿子在镖局里惹了什么事,慌忙笑脸相迎,把对方让进屋,唯恐不周,亲自给准备了茶水,又把儿子叫来在边上侍候。 鲁百泉神情有些局促,欠了欠身,把茶接下,看了看李家父子,似是有些不知该如何开口。 李荣见状心里微动,打发李从武出去跟他娘说中午留鲁总镖头在家里吃酒,等儿子出了门,试探道:“鲁兄,可是从武这孩子在您那里有什么不妥当的地方?” 鲁百泉连忙欠了欠身:“不,不是,李老弟你千万别误会,从武性情憨厚,又肯吃苦,我很喜欢,正准备等过了年就把他带在身边亲自教。” “啊!”李荣没想到。 鲁百泉有些不好意思:“李老弟,实不相瞒,我这次冒昧上门,是有件事情想求李兄帮忙。” 李荣止不住愕然:鲁百泉不比他,祖上传下来的家底十分丰厚,又有一身好武艺,手底下正经镖师十几个,在这离水是个有头有脸的人物,他一个贩鱼的能帮着人家做什么? 话说到这份上,鲁百泉也不再卖关子,直接道:“不知道从武回来有没有说起我们镖局的事,现在这世道,出了离水到处都是山贼水寇,每逢下边的人押镖在外,我这心啊真是七上八下,生怕路上出什么意外。不过父辈传下来的字号,又不能关在我手上,这才咬牙撑着。这几年我托道上的朋友介绍,陆续用重金聘请了几把好手帮我坐镇。” 李荣听到这里,更是摸不着头脑,李从武性子大大咧咧,这些事说是说过,可和他又有什么关系? 鲁百泉脸上泛起了愁容:“这几位都是武艺高强,外边的门路又广,万不能在我这里因为旁的事陷到麻烦里。其中有位云师父,因为和从武的关系不错,前几天还曾经来过老弟家中。就是这云鹭云师父,回去之后不知怎么就牵扯到典史家的公子遇害那事中,被官府拿住投入了大牢。我得了信儿之后先后去求见县太爷,白典史和傅捕头,没想到这次的事这么严重,这几位显是事先都商量好了,谁都不肯见我。” 云师父被抓进牢里了?白少爷出事,还是他特意跑来相告,怎么也不应该是凶手吧?李荣一想就明白了,定是因为之前他在陈家老店和白少爷打过交道,所以衙门的人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把他拿了再说。 看来若不是笙儿,李从武也少不了进去。 可话说回来,不是那孩子突然性情大变,在外边抛头露面,从武也不会和白麟远扯上关系。 李荣心乱如麻,听着鲁百泉继续道:“说实话,我这几天真是饭吃不好,觉也睡不好,好不容易昨天走通了关系,进去探了探监,问他怎么才能把他捞出来。是云师父叫我来找老弟你,说你这里有一位姓顾的小兄弟同白家少爷交情非同寻常,若是他肯出面帮忙向白典史说个情,白典史应该能听得进去。至少先安排他过个堂,有个解释的机会。”说到这里,他苦笑了一下,“所以我就厚着脸皮上门来了。” 李荣微张着嘴呆在了那里,人家原来不是来求他的。笙儿出面,这怎么能行? 可对方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拒绝的话又该怎么说,才不会叫人家觉着自己不是见死不救? 第三十四章 邸报 一直到款待完了,把鲁总镖头送走,李荣也没能说出拒绝的话来。 到后来喝了点酒,他索性破罐子破摔地想:“就这么把鲁百泉的原话转告她,叫她看着办得了。反正事情早脱离了控制,不管是哪路神仙还是妖精鬼怪附了她的身,都不是自己能对付得了的,只盼她能看在大家真心待她的份上,别伤害李家人就谢天谢地了。” 趁着酒意,李荣打发妻子去支开李氏,单独把文笙叫了出来,将鲁百泉所求一五一十相告。 文笙还真不知道云鹭被抓进大牢的事,她微一沉吟,说道:“既然他找上门了,那我就再去一趟白典史家吧。” 李荣心里十分矛盾,一个姑娘家单独出门,不让去吧,好像不行,让去吧,他又浑身不得劲,犹豫再三,方道:“要不叫你三哥陪你一起去吧。” 文笙没有答应:“叫三哥在家等消息就行,没必要把他也牵扯进来。” 李荣觉着很惭愧,他没有那个胆量直接开口问对方能不能放过外甥女,另外找个人附身去。眼前的看着是个雅鬼,可万一实际上穷凶极恶,给他戳穿了恼羞成怒怎么办?他可还有一大家子人需要顾念呢。 每逢乱世,必定妖孽四出,要不这离水城怎么会乌烟瘴气,接连出现人命大案? 不提李荣回到房里酒意上涌胡思乱想,单说文笙趁李氏不在赶紧换了衣裳,独自一人悄悄出了门。 大街上戒防未撤,但一连封城这么多天,其间因为各种原因想要离开离水的人越来越多,老百姓不知就里,怨气很大,县衙迫于压力,由今天开始每日限时两个时辰允许百姓出城。 只是城门口有大队的官兵负责搜查,那名疑凶的悬赏画像更是贴得到处都是。 画像临摹自文笙的那幅画。 从开城门到现在已经抓出来十几个长得相像的,细一查却都不是真人。 文笙估计着白士元这个时候恐怕不会呆在家里。 果然,到了白家一打听,白家的下人还认得她,说是典史三天前便去了县衙,一直没有回来。 三天前,正是文笙画完了画,离开白家的时间。 文笙当下决定走一趟县衙,白家一个老家人自告奋勇带她前往。 两人在县衙门口遇上了衙役许治令,许治令曾见傅长沙带着文笙去白麟远被杀的现场,对她印象深刻,老远迎过来主动打了招呼,又道白典史和傅捕头正在西衙典史衙署商议要事,将老家人打发回去,亲自带着文笙进到衙门里,叫她先在外边稍等,独自进去禀报。 大约停了有一刻钟,傅长沙和许治令一同出来传话,请文笙进去。 文笙一见傅长沙,不禁吃了一惊。 短短三日,傅长沙眼窝深陷,胡子乱蓬蓬的,一看便是连日未睡,强打着精神。 等进去见到了白士元,竟是比傅长沙更显憔悴。白士元已经年过半百,又不通武艺,实在不应这般损耗身体,文笙有心劝两句,白士元已经灰着脸颤巍巍站起身,道:“你来得正好。”声音听着有些沙哑。 莫非不光是搜捕凶手不顺利,还发生了什么别的事? 文笙匆匆见了礼,许治令退出去,白士元道:“这两天我和傅捕头都竭尽全力了,画上那人到现在还没有抓着,接下来……形势不等人,只怕更加困难。” 他不拿文笙当寻常女子看,将桌案上昨夜刚抄录下来的邸报递给她。 文笙一日十行看下来,心里“咯噔”一声。 邸报上说南崇突然派出数万兵马,由大将军林世南率领,毫无征兆地渡过了飞云江,大梁这方的驻江统帅朱子良对应不利吃了大亏,仓皇带兵后撤近千里,沿江几处重城尽皆失守。目前朱子良已收拢了败军,请求朝廷派兵增援,以收复失地。 另有一则非常不好的消息是关于纪将军纪南棠的。 纪南棠以及部下千余人在海门岛附近遭遇十倍于自己的东夷敌军,纪家军寡不敌众,退守孤岛,等待援兵。可离海门岛最近的桂州兵马卫却称境内突然出现大批海寇,拒绝支援。 消息一经传出,白彰几地的老百姓陷入了恐慌之中,沿海各州府都出现了大批的逃难民众,就连离水所在的大兴都不例外。 附近的老百姓不往别处逃,因为离水是纪将军的家乡,纷纷往这里躲避战乱来了。 白士元昨晚一宿未睡,正是和县令诸洪、将军府录事李曹等人商量怎么妥善处置这件事,估计着最多一两天,便会有大量外乡人涌入离水,到时候安抚民心成了头等大事,众人再是不甘,也只得先把搜寻凶手的事放到一旁。 好似突然之间局势就急转而下,这天下,真要乱了。 白士元这才想起问文笙:“你来可是有什么事?”没有事的话,她不会这么急匆匆跑来找自己,趁着大乱起前自己还在这位置上,能帮她的就顺手帮一把。 文笙便将鲁百泉的请托说了,道:“那位云师父被关进牢里已经好几天了,还没有审么?若是没有什么问题,能不能先放他出来,交给鲁总镖头严加看管,叫他保证随传随到。毕竟麟远出事,还是他第一个跑去通知我的。” 白士元不清楚云鹭为什么会被下入大牢,问傅长沙怎么回事。 傅长沙神情有些凝重,回道:“谁说没审?原本冲着老鲁没想为难他,只想从他嘴里问出那个拉胡琴老者的下落,谁想审了几回,他一口咬定不知道。那老头儿早不失踪晚不失踪,偏麟远出事他不见了影,忒得可疑。有人看见之前他两个一起,这个云鹭还真不能就这么随便放了。” 白士元微微颔首,对文笙道:“听说这云鹭武艺高强,背景也颇为复杂,你不如别管这事,离他远一点。” 文笙想了想,突道:“能不能叫我见他一面?” 第三十五章 县衙大牢 县衙大牢里空气污浊,便溺的骚臭味充斥呼吸,长期生活在其中的人几乎要产生一种错觉,以为这种恶臭已经渗透到身体里,日后永远也去除不掉。 还有随处可见的臭虫、跳蚤。 若是一个生活讲究的人被关到里面,那种恶心和恐惧差不多能将他逼疯。 顾大现在就是这样,他做了二十几年衣裳铺子的大掌柜,早习惯每天干干净净招待贵客,谁知祸从天降,被关到这牢里不说,和他作伴的不是他的伙计,也不是隔壁铺子的掌柜,而是一帮地痞。 这些天吃不好,睡不好,时时忍受着环境的折磨,还需忍气吞声服侍这帮祖宗,稍微露出丁点不满或是动作慢些,迎接他的必是拳打脚踢,顾大觉着自己一定是得罪了什么人。 得罪了谁呢? 自己算得是赵员外的左膀右臂,这次也是因为铺子才受的牵连,他为什么不活动一下把自己捞出去?最起码换个好一点的牢房。 他操心完自己又担心婆娘姜氏,女牢可不是什么好地方,幸好姜氏年纪大了,又有几个婆子作伴,不然等日后出去光那些幸灾乐祸的猜测都能臊死她。 等等,旁人的风言风语…… 难道是赵荣那泥腿子? 他想起白典史家少爷出殡那天,不但在白家看到赵荣,那白典史还特意叫了他去说话,这混蛋不知向白典史说了些什么! 顾大登时便打了个哆嗦,往角落里缩了缩,娘的,大冬天的,这鬼地方可真冷啊,不是要在牢里过年那么晦气吧? 他正胡思乱想,牢里突然一静,远处有脚步声传来。 不同于牢头狱卒,这种时走时停有规律的脚步声一听就是外边进来人了。 远近几个牢房的犯人开始高高低低地哀求喊冤,被狱卒厉声呵斥,这才消停了些。 同牢房的几个地痞挤在栅栏旁,顾大怕挨揍不敢过去,听着他们几个悄悄嘀咕:“谁?”“好像是傅长沙啊。”“还有旁人,看样子像是来捞人的。奶奶的,太暗了,看不真切。” 来人脚步声越来越近,直至顾大他们这一间的牢门外停下,顾大可怜巴巴瞪眼往外看,心中陡然升起巨大的希望:“难道是来接我出去的?”赶紧坐直了身子,抹了抹头发,把插在上面的稻草取下来。 暗乎乎的大牢过道里,傅长沙站在靠前的位置,灯笼的光照不到他的脸,看不清是什么表情。 傅长沙的身后站了一个人,个子不高,穿了件深色长衣,五官模糊看不清长相。 顾大却觉着那人似曾相识,只不记得在哪里见过。 他二人在牢门口站了一阵才继续往里边去,云鹭与其他人的情况不同,傅长沙几个怀疑他知道些什么,是以将他单独关着。 文笙知道傅长沙方才这是特意带自己看看顾大的倒霉样,答谢她之前为这两起案子出过的力,可也只是这样了,在案子告破抓住真凶之前,谁也没有闲心和精力帮她对付赵善道。 等到难民涌入,离水真的乱起来,不要说白士元、傅长沙这些人,就是县令诸洪也是自身难保。 对这等心照不宣的事文笙什么话也没有说,随着傅长沙来到了关押云鹭之处。 傅长沙示意狱卒去提云鹭,带她进了一旁专门给犯人用刑的屋子。里面摆放了一长溜刑具,有的还沾着黑色血腥,哪怕是文笙也觉着颇有些触目惊心。 傅长沙当中坐了,问跟进来的牢头:“那云鹭还是什么都不肯说?” 牢头点头哈腰答道:“问过几回了,每次说辞都一样,可能是真不知道。” 文笙知道这牢头收了鲁百泉不少好处,傅长沙也是心知肚明,两人默不作声,停了一会儿,铁链子响,云鹭带到。 屋子里点了好几盏灯,云鹭由暗处陡然进到明亮的地方眯了下眼,傅长沙挥了挥手,叫牢头狱卒都出去,悠然道:“云师父,坐吧,我今天特意带了个朋友来看你。” 云鹭这时候已经看清楚了屋里的另一个人,他怔了一怔,歉疚地冲文笙笑了笑,两腿分开,大马金刀坐在矮处一个小木凳上:“顾公子,对不住,把你牵扯进来了。” 文笙细细打量他,见他行动如常,脸上有一道青紫的伤口,看着可怜但其实并不深,便知道他进来之后没吃什么苦头。 她劝道:“云师父,鲁总镖头为了你的事四处奔走,我也向白典史求了情,傅捕头现在就在这里,只要你说出那姓戚老者的下落,他立刻便放你出去,你放心,为了给白麟远报仇,白典史和傅捕头必要抓到真凶,绝不会胡乱入人于罪。只要查清他是清白无辜的,谁也不会对他不利。” 云鹭闻言难抑失望之色:“云某岂是出卖朋友之人。” 傅长沙嗤笑道:“在你眼中,鲁百泉不算朋友,顾……公子也不算朋友,只有那个任你在牢里受罪却连面都不肯露的人才算是朋友。我今日才知道,‘青冥刀’云鹭竟是个不辨是非之人。” 云鹭眼中寒芒一闪,傅长沙一个县城里的捕头,竟能打听到自己当年在江湖上的字号,这着实叫他有些意外。 “既然你听说过云某,当知我从不撒谎骗人,戚老那么大年纪,又不会武功,再说白少爷出事的时候,他正与我在一起,云某敢用性命担保他绝不是你们在找的人。” 傅长沙来了精神:“哦?那他为什么躲起来怕见官呢?莫不是身上有别的案子?他是哪的人,真名叫什么?来我们离水做什么?” 云鹭闭口不答,回望着傅长沙,神情甚是坚决。 文笙见状不禁头疼,她也觉着那姓戚的老者不大可能是杀害白麟远的凶手,他的琴声流露着真性情,所以才能那么打动人。不过那老者身上肯定有着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而云鹭是知情之人。 那天在陈家老店,云鹭缠着老者,那么紧张,完全是一头热的模样,只不知后来两人之间又发生了什么事? 第三十六章 伤心枕上三更雨 “那姓戚的老者并不是普通人对不对?他自己编了一段唱词,是赞颂纪将军的。那些句子我还记得。” 文笙果然将那长长的唱词一字不错念了一遍,道:“真是一片拳拳之心,云师父,你若是将他藏在与世隔绝的地方,日后待他知道将军有难,形势危急,他不但没能帮得上忙,反而拖了后腿,只怕未必会感激你如此相护。” 云鹭沉默不语。 傅长沙便将邸报上那两则消息说了说,怕他还不明白其中厉害,道:“现在大梁腹背受敌,纪将军的部下和飞云江败军必定同时向朝中请求支援,这援兵给谁不给谁,最后国主还是要听谭国师的。咱们这里案子迟迟不破,国师会怎么想,不用我再多说了吧?” 云鹭不说话,文笙却从他的目光中看出来,他心里已经有些动摇了。 “那你能不能告诉我们,你这么信任那位戚先生,他到底是什么人?” 云鹭咬了咬牙,粗声道:“他就是一位很厉害的琴师。” “你是怎么认识他的呢?”文笙接着问,她语调轻柔,带着一种抚慰人心的力量。 傅长沙不禁瞥了文笙一眼。 云鹭呼吸变得有些粗重,犹豫了一下,开口道:“我认识他是七年之前……” 七年前,云鹭还是逍遥江湖的“青冥刀”,靠着帮官府捉拿江洋大盗领取赏银混日子,没想到有一次得到的消息有误,险些丢了性命。 那天他被一个独脚怪盗堵在了一座破庙里,周围数百里没有人家,刀折刃断,又受了很重的伤,自忖必死,谁知危急时刻他突然听到由庙后传来了胡琴声。 不要说事隔七年,云鹭觉着就算等到自己快要死的那一刻,他也忘不掉当时的情形。 胡琴声幽咽,即使在那么紧张的情况下,云鹭仍然感觉像是听到了秋夜里落在芭蕉叶上的雨,一滴一滴,又像是离人洒在枕上的伤心泪。 对于云鹭来说,他只是觉着脑袋里恍惚了一下,一瞬间忘记了身在何处,也忘记了迫在眉睫的危险,可这琴声对那独脚怪盗影响就太大了,那人突然间神情变得十分狰狞,咬牙切齿,手里的鬼头刀完全没有章法,“呼”的一刀劈下来,砍翻了离云鹭一丈开外的案桌。 云鹭听着他“嘿嘿”怪笑,只觉着毛骨悚然,这个实力恐怖的高手已经被琴声完全控制住,他疯魔了…… 云鹭趁机将敌人砍翻,死里逃生勉强擦擦额头上冒出来的冷汗,连那怪盗的头颅都不及砍下,便奔出庙去,循着琴声去追恩人。 这个拉琴的人便是那姓戚的老者。 老人并不肯承认是自己出手救了云鹭,对他十分冷漠。 云鹭用热脸贴了人家一路的冷屁股,只知道老者姓戚,会拉胡琴,不通武艺,其它的譬如来自哪里,要去做什么一无所知。老者到后来对他显是一副避之唯恐不及的模样,云鹭无奈,只得千恩万谢之后识趣地离开。 经此一战,云鹭意识到吃这碗饭太危险了,不及时收手早晚有送命的一天,这才接受了鲁百泉的邀请,来到离水安定下来,谁想无意中竟在这小城遇上了救命恩人。 “啊!”文笙低呼了一声,她先前便知道那姓戚的老者拉得一手好琴,可没想到他的琴声竟如此厉害。 一个不会武功的人,拉出来的胡琴声竟能惑人心志,令对方至死不觉,这在她前世根本是不可想象之事。 可看傅长沙和云鹭的神情,虽然透着些许的不自然,却并不像自己这么大惊小怪,似乎他们对此都有所耳闻,并不是第一次听说这种匪夷所思的事。 文笙是个聪明人,她立刻便联想到了那位首阳先生的成名之战,以及权倾朝野的谭国师。 经云鹭这么一说,傅长沙顿时觉着那姓戚的老者更加可疑,他问云鹭:“你既然这么多年还记着他的救命之恩,难道就没有暗地里打听过他是什么来头?” 云鹭犹豫了一下,似是觉着将这个秘密告诉他二人也没什么要紧:“云某可不是那忘恩负义之徒,当年与戚老分开之后便托朋友打听过了,他姓戚,因为胡琴拉得好,认识的都管他叫戚琴,真名叫什么反而没人知道。” 说到这里,云鹭顿了顿,又压低了声音补充道:“他是羽音社的成员,在社里被人称作‘三更雨’。” 傅长沙闻言“腾”地站起来,脸上变色:“那你还敢说他和此事绝无关系?羽音社的成员突然来我们小小的离水城,跑到一家客栈里拉琴卖唱,若说他不是冲着首阳先生来的,谁会相信?” 云鹭却固执地摇了摇头:“我相信戚老。就像顾公子方才所说,他十分同情白彰两地受苦的老百姓,对东夷人恨之入骨,即使是要对首阳先生不利,也不会选择在离水动手,更不用说趁他在纪将军家做客的时候。” 文笙好半天才自他二人口中弄明白那“羽音社”是怎么回事。 她猜测的没有错,谭国师受到举国尊崇,很大一部分原因是他能以琴箫之声控制他人神智,实力深不可测,他为国主重用之后广收门徒,成立了谭家会馆为大梁选拔教授这方面的人才。经过这么多年,谭家会馆改名玄音阁,已逐渐变成了大梁的官学。 但不是全大梁所有有这方面天赋的乐师都愿意进入玄音阁,为朝廷效力。 在民间,也成立了个差不多的组织,便是云鹭提到的羽音社。 同玄音阁相比,戚琴所呆的羽音社更加神秘。 不要说傅长沙,就是云鹭自诩前半辈子走南闯北,认识的羽音社琴师也只有戚琴这么一个。 傅长沙了解到这些,更铁了心觉着戚琴哪怕不是凶手,也肯定对首阳先生的死知道些什么内情。 可惜对面的云鹭十分固执,关于戚琴以及他此刻的下落,他再多一个字也不肯说。 第三十七章 疯犬商其 傅长沙很恼火,戚琴是羽音社的成员,这消息固然重要,却对现在迫在眉睫的抓捕凶手并没有什么帮助。 可真对云鹭用刑,不说他会不会招供,按他在江湖上闯下的名气,自己一个小小的县城捕头不得不思量,真将人得罪狠了,招来报复,他能不能经得住? 文笙也在思索该从何处入手。 时间不等人。再拿不到凶手,朝廷对诸洪的处罚估计很快就会下来。 在那天她叫白麟远去陈家老店之前,白麟远应该没有见过戚琴,至少是没有注意过。 文笙心中一动,同云鹭道:“云师父,你走南闯北经多识广,抓住过不少穷凶极恶的歹徒,有一个人,不知你认不认识?” 傅长沙眼睛一亮,扬声喊外边的牢头:“快去拿张这几天全城张贴的那画像来。” 文笙见屋里正好准备了用来给犯人招供纸笔,阻止傅长沙道:“不用了,我来画吧。” 文笙很快将那小个子的画像画好,云鹭对与戚琴无关的事还是很配合的,他凑在灯下仔细看了半晌,抬头问二人:“你们怀疑这个人?关于他还有什么讯息?他身上这件衣裳是什么颜色的?” “月白色的。”傅长沙擅于察言观色,云鹭那若有所思的模样叫他心底陡生希望。 只顾着在街市上打听这个人的举动,全城张贴画影图形,却忘了找江湖上的人问一问,看是不是认识这个人。别的不说,能悄无声息潜进将军府杀了首阳先生,案犯的身手必定十分了得。 云鹭颇为谨慎,又问:“这人都做了什么?” “就目前所知,他也没做什么,只是在首阳先生遇刺的前些天出现在将军府的后街上,他到赵记衣铺去买了这件月白色的长袍,全程没怎么同人说过话。” 云鹭有些难以置信:“这样都能被你们留意到?”仿佛不认识似得打量了两眼傅长沙。 见他没有联想到白麟远的遇害,傅长沙也不多嘴提醒,云鹭这表情分明是此人身上确有问题,他道:“可惜我们出事后怎么找也找不到这个人。” 云鹭不理会铁索“哗啷啷”响,放下了那画:“仅凭你们能找着就怪了。传闻这个人极为擅长藏匿,离水城四门只要稍有疏忽,他就能找到机会逃出城远遁别处。” 傅长沙脸色骤变,和文笙对视一眼:糟糕,今天一早离水城就开始放行了。若这人真像云鹭说得这么厉害,岂不是早走得连影子都不见了? “你说的这人到底是谁?” “疯犬商其。他是东夷养的一条疯狗。只看这画,我也不确定就一定是他,但听说这姓商的有两大癖好,一是不管地点场合只穿白色的衣裳,另一个,不管易容成什么模样,总会保留着一点东夷人的特征,你们看画中他的头发。这两点全都符合,除了他,我想不起还有别人。” 画中人的头发乱蓬蓬的,结着小辫儿,被他一指出来,还真有些像是东夷人的打扮。 再者若是东夷杀手潜入离水行凶,到也可以解释他为什么单等首阳先生人在将军府的时候再动手。眼下纪将军被困海门岛无处求援,天下大乱,可不正符合东夷人的利益? 傅长沙想明白了这些,深深看了云鹭一眼,站起身客气道:“多谢云师父指点迷津,事情水落石出之前,还要委屈你在这牢里再呆几天。” 云鹭无奈地苦笑了一下。 傅长沙看了看一旁的文笙,又道:“且放宽心,冲着顾公子,我们也不会再为难你。”他此行收获甚大,吩咐牢头进来接手云鹭,示意文笙跟他走。 两人出了大牢,傅长沙在前面脚下生风越走越快,显是赶着回去将这个重大的发现告诉白士元。 白士元还在典史衙署等候他们见面的结果,不但他,县令诸洪也在。 诸洪脸色很难看,他已经听到了风声,上头对他的处罚估计这三五日之内就要下来了,撤职查办都是轻的。 留给他抓捕凶手的时间从这时起已经需用时辰来计算。 白士元如坐针毡。诸洪在任上一直对他不错,几乎是言听计从,这次被牵连也是因为白麟远的死…… 两人正一筹莫展,傅长沙当先风风火火推门而入,躬身道:“县尊、典史,有个好消息!” 他将云鹭认出疑凶的事说了,又道:“案犯虽然逃了,只要有姓名来历,咱们就可以上报朝廷,全国缉拿。有那幅画在,又有当时街上见过他的人作证,没什么可怀疑的,云鹭都能认出他来,国师身边的能人异士更是了解那商其的底细。” 诸洪又惊又喜,“腾”地站起来:“此事当真?好极了。我这就将查明的情况上报州府。” 事情能有这样一个结果,白士元也长长松了口气。否则儿子的死一直压在心里,像块大石头沉甸甸的,令他寝食难安。 凶手是东夷人,是冲着杀死首阳先生嫁祸将军府来的,白麟远无辜被牵扯进去,到如今水落石出,至于抓捕凶徒,自有朝廷出手,再不行还有大国师呢。 诸洪激动起身,白士元也不好继续坐着,跟着站起来,感激地介绍后头进屋的文笙给诸洪认识:“县尊,这位便是我先前同您提过的顾姑娘,多亏了她,才画出了凶徒的画像,又是她去牢里,劝说镖师云鹭指认了凶手的真正身份。” 诸洪心情大好,含笑打量了文笙两眼,不但不以她一身男装为异,还同白士元开玩笑:“好,没想到本县治下竟有这样的奇女子。依本县看,实不亚于当年的谭老夫人。” 文笙虽然从不以那谭老夫人为奋斗的目标,还是躬身施礼:“县尊谬赞!” 诸洪急着回去写公文,还要联络将军府,摆了摆手免了她的礼,道:“你们几个慢聊,士元,这位顾姑娘为咱们离水立下这么大的功劳,你要代本县好好奖赏于她。” 第三十八章 尘埃初定 凶手是东夷人,这结论不但解了离水县衙的困局,也叫将军府如获至宝。将军府录事李曹一得了消息便即刻传信入京,自有专人为纪将军奔走。 众人也就此好好了解了一番那疯犬商其的底细。 知道的一多,连傅长沙都丧失了信心。这人极擅长易容,行踪诡秘,而且出手狠辣,常常杀人后神不知鬼不觉远遁,这几年为东夷做下了许多大案,从未失过手。 想想这样的一个杀手,再想想这段时间离水城的戒防,所有人都觉着那商其应当早已经离开了离水县城,不知避去了何方。 短时间内怕是抓不到人了。 随着许多外乡人涌入离水,四城的布防开始变得形同虚设,白士元、傅长沙等人多了许多公事要忙,先前大牢里关押的犯人也开始陆续往外放。 但这其中并不包括顾大夫妇。 这也是白士元付给文笙的酬谢之一。 两起命案到这里已经有了定论,李曹等人没有虚言,按之前所应诺的,将各方为首阳先生开出的赏银尽数给了文笙,文笙和白麟远合作的那幅“山有浮云树有风”白士元尽管异常不舍,还是将它还给了文笙。 儿子的名章已经收回来了,总不能连幅画也不给人家留。 除此之外就是收拾那赵善道,文笙可不是个善忘的人,更不会以德报怨,他们是怎么逼迫她的,怎么逼得前身那个只有十五岁的小姑娘投缳自尽,一笔一笔她都记着呢。 白士元早知赵善道是个不怎么规矩的奸商,以前不过是他没有得罪到自己,看在逢年过节孝敬不少的份上,懒得理会。 这次既然要查,赵善道那些龌龊事很快就摆到了桌案上。 赵记米铺以次充好,卖出去的粮食偷斤减两,加水拌湿、夹杂谷糠壳子都是常事。这还不算,赵家还放高利贷,官差们又在顾大做掌柜的衣裳铺子里搜出两本账册,明眼人一看便知,这是为了逃避官府征税。 除了走私以及贩卖私盐,赵善道几乎将大梁商贾能触犯的律法犯了个遍。只查出来的这些,若是认真追究起来就够他喝一壶的了。 白士元看文笙还坐在案旁翻看口供,不禁心惊:“这姑娘是有多恨那姓赵的,没听说他们两家有这么大的仇怨啊。”忍不住问道:“这些还不够吗?” 其实文笙不但在看几家铺子的“罪证”,同时也在对照着翻看《大梁律》里相关律法的规定。 听到白士元问话,她放下笔,肃然答道:“典史,我看这几项罪状,最重的就是匿税这一条,按律笞八十,其余都是没收钱财,或以家产抵罪。再者我想请问典史,这账本赵善道并没有签字盖章,他若是推说对此并不知情,又该如何处置?” 白士元难抑心中惊讶,道:“若无真凭实据,只好做账的掌柜多吃些苦头,不过该没收的财产不能少。” 文笙点了点头:“是啊,如典史所说,他不过推出只替罪羊,损失些钱财,那点银子相比他多年所敛不过是九牛一毛,况且若我没有想错,商人匿税在当今之大梁颇为普遍,远的不说,单说离水,若真按朝廷规定的赋税征收,全城商家只怕要倒闭大半。若是惩戒了姓赵的既不能使他恶名远扬,又使得全城百姓因他不安,那又有什么意义?” 白士元看着她良久未语,他早该意识到这姑娘和他那一门心思只知道画画的儿子不同。 白麟远眼里除了画看不到别的,可这顾姑娘看事情的眼光却很是长远,可惜她是个女子,从来能人异士不怕出身低微,她这样的若是运气够好能嫁个谭老国师那样的丈夫,好好辅佐,也能成就一段佳话吧。 这么说起来,是儿子麟远配不上她,也没有这样的福气…… 白士元心中千折百回,脸上却没有显露分毫,同文笙道:“要这么说这些口供里不会有你想要的东西。商铺里的婆子伙计都惯经是非,长一身不打不服的贱骨头,要问攸关生死的私隐,不用刑怎么会吐露?” 有道是三木之下,何求不得。 文笙想要的不是胡乱构陷赵善道等人入罪,而是一桩真正的铁案。 她不相信设下那般圈套对她的赵善道和顾大两口子会是初次干那种缺德事,私下里肯定还有触犯刑律的勾当。 官府给她的赏银,她准备留下少许自己用,其它都交给李氏。 在离水,有娘家人养着李氏,又有白士元、傅长沙几个暗中关照,总能叫她过得衣食无忧,实在不行就干脆找人另嫁,趁着年纪不太大,还能再次生育。 所以文笙在走之前必须要将能威胁到李家的赵善道、顾大等人彻底解决掉。 事情解决起来比文笙想的容易,或者说赵善道等人比她想的更加不堪。 重刑之下顾大两口子很快招供,几年前赵善道看中了个娘家在外地的新寡/妇人,姜氏以做守孝的衣裳为由把人诓到了铺子里,赵善道用强之后想把人收为外室长期霸占,小寡/妇抵死不从,赵善道无奈,只好把人卖到了外地的窑子里,那妇人后来是生是死再无人知晓。 逼/奸良家妇人卖入娼门,只这一件按照《大梁律》便够充军砍头的了,等赵善道下了狱,类似这样作奸犯科的事还交待出来不少,文笙这才放了心。 像那妇人虽被卖得不知去向,整件事查起来却有迹可循,姓赵的作恶,顾大两口子是帮凶,不怪老天爷此时假自己的手叫他们认罪伏法。 转天连云鹭都被从牢里放了出来,城里的戒防逐渐撤去,除了到处还张贴着悬赏那只东夷疯狗的画像,两起命案已是尘埃落定。 文笙告别了白士元和傅长沙等人,从县衙出来回转李家。 她觉着该是自己和李氏以及李家人好好谈一谈,然后离开这个县城的时候了。 第三十九章 追究的意义 回到李家,文笙先同李家人说了赵善道和顾大两口子如今的境况,这几个人案子犯了被下了大牢,家产抄没,日后纵能留得性命也会远远地发配,再不可能给李家带来半点威胁。 李荣到是可以趁机将李氏正式接回来,顾大的几个儿女在离水头都抬不起来,哪还敢出面阻挠。 这是先前最叫李家人犯愁的事,就这么叫文笙悄无声息地处理完了,用的还是霹雳手段,出手便置对方于死地。这样的顾文笙,叫他们既觉陌生又深感害怕。 文笙便旧事重提,告诉大家她准备离开离水,到别的府州走一走看一看。 外公外婆以及舅舅李荣这些人都好说,文笙之前便看出来,他们早对自己心生疑虑,能这么好聚好散,想来他们心里也要长出一口气。 只有李氏安抚起来麻烦,而文笙也有些狠不下心来。 文笙犹豫再三,决定向她吐露实情。 她将李氏单独叫到内室,李氏哭得眼睛都肿了,文笙在她眼前蹲了下来,手放在李氏膝盖上仰头看她,心中涌上许多感慨。 她柔声道:“别哭了,想来舅舅已经和你说过了,你的笙儿上吊时就死了,大约是老天爷觉着她死得可怜,没有令我转世投胎,而是把我送来代替她。仇我已经帮她报了,如今事情处理完,我也该走了。” 李氏睁大朦胧泪眼定定望着文笙,李家的人现在只有她还不肯面对现实,不相信眼前的顾文笙竟不是她的女儿。 “不,不,笙儿,不要丢下娘。”李氏的神情透着仓皇惊恐。 文笙硬起心肠,轻轻抚着她的膝头:“你还年轻,后面还有大半辈子好活,不到认命的时候,与其想着留我在身边,不如为自己好好打算,我给你留了一笔银子,大约有个几千两吧,你今后是要自己过,还是要再嫁全凭自己的心意。有机会我也会回来看你,一定要对自己好一点。” 李氏软弱,文笙交待完了这些犹不放心,犹豫了一下,又叮嘱道:“我这些日子帮了县衙的人一点儿小忙,尤其是白典史那里,日后你若是有什么为难事实在解决不了,可以去向他求助。到时候你就把这幅画交给他,只要不是十分为难的事,我想他都会答应。” 决定把那幅和白麟远一起画的画留给李氏,文笙心中其实有一些不舍。 所以她说完话把画拿出来,交给李氏之前又把那画打开来好生看了看,这画于她,是好友白麟远最后的一点纪念,而于李氏,将来却可能是一道护身符。 文笙叹了口气,慢慢将画卷卷起来,卷到中途,她的手突然顿了一顿,目光落在自己当日提的那首诗上,此时露在外边的只有最后一句:“天机难辨抱影空”。 文笙盯着这七个字,微不可见地皱了下眉,说不清是为什么,她此时心底突然涌起了一丝异样的不安。 不容她细想,李氏那里放声大哭,文笙匆匆将画收了起来,连银票一起放到她的床头。 一切说破,这个家对她而言最后一丝牵绊也消失了,原先文笙还打算多留两日,等李氏接受事实情绪稳定了再走,可不知为什么,她心中隐隐有些不安,无论如何也呆不住了。 此时天色尚早,文笙去与李家人告别。 李荣艰难叮嘱:“你孤身在外,要注意安全,若是方便的话,别忘了捎信回来。”又劝妹妹:“你就当生的是个儿子,男儿志在四方,早晚要离开你身边出去闯荡。” 文笙点了点头,行礼作别,在众人的目送之中出了李家。 她很惜命,这些日子呆在县衙里,对现下混乱的局势也有清醒的认识,从一开始文笙就没想过像她这样的能孤身上路,一得自由,直奔鲁百泉的镖局。 她打算去跟鲁百泉商议,雇个得力的镖师一路护送,先将她送到大兴府再说。 离水涌进来很多外地人,走在大街上文笙能明显感觉出与往日的不同。 惊慌与焦躁笼罩着离水城,人们冲着纪将军的大名前来投奔依附,来了之后却发现小小离水似乎不足以抵挡那群东夷恶鬼,到处都在哄抢米粮,穷人在卖儿卖女,这是一幅乱世将至之相。 文笙到镖局扑了个空,鲁百泉不在,文笙开始还以为镖局许久没有接活儿,如今城门放行,鲁百泉出去同人谈生意了,可细一打听才知道,鲁百泉是到城外给人送行去了。 走的是云鹭。 他进过一次离水大牢,大约是觉着在官差面前露了底,从牢里一出来,便找鲁百泉,提出要辞去镖师,重新去过逍遥自在的生活。 鲁百泉百般挽留,无奈云鹭铁了心要走,最后只得放人。 这会儿云鹭已经出了城,而鲁百泉一路陪着,估计怎么着也要送出几百里去。 文笙听镖局的伙计这么说,适才那种不安的感觉再度涌上心头。 她敢断定,云鹭不是一个人走的,要么带走了戚琴,要么便是赶去和他会合。云鹭和戚琴,以及做下两起命案的疯犬商其,这其中好像还有许多未解之谜。 可是现在所有的人,包括白士元在内都巴不得如此结案,不愿再牵扯下去。 文笙拒绝了那伙计的挽留,出了镖局。 她站在镖局的大门口,抬头仰望天空。 天很蓝,零星飘着几朵白云,文笙不由地想,会不会有哪一片云朵白麟远曾经目不转睛地观察过,并试图将它画下来。 文笙慢慢攥紧了拳头。 街角有两个孩童拖着鼻涕坐在沙堆上,手拿木棍使劲划着沙子,在玩一个名叫“天下太平”的游戏。 文笙跟着他们清脆的童音在心里默念:“天、下、太、平!” 她想:“谁说继续追究下去已经没有了意义?起码真相对白麟远,对这天下都很重要。天下太平,这是多么美好的愿望,为什么那么多人只愿去时时念叨一下,在心里默默地想一想,却不愿意当真去为之努力呢?” 她不再迟疑,辨认了一下方向,转身快步往将军府而去。 第四十章 同谋 将军府前头正有一队人马也在告别。 黑色棺木放于车上,边上十几个扶灵的尽皆白衣素服,后面几百兵士也都腰系着白带,首阳先生的灵柩今日要离开离水,由他几位弟子和兵马卫的人护送,前往大兴。等到达大兴之后说不定还要会合了州府的人马,再送去京里。 将军府也派了五百名兵士随行,一路保护首阳先生的遗体以及他几位弟子的安全。 按说人已经死了,东夷的刺客不会再同一具尸体过不去,可谁让这刺客是大名鼎鼎的疯狗商其呢? 将军府录事李曹一脸沉痛,同首阳先生的几个弟子歉疚地道:“都是李某疏于防备,没有保护好首阳先生,致他被贼人所害。等将军回来,李某必定自领责罚,到时再去京里向大国师和首阳先生的家人请罪。” 为首的弟子姓费名文友,闻言深施一礼:“哪里,李录事言重了。家师既然被东夷的刺客盯上,总是防不胜防。出事后还多亏了李录事忙前忙后,调遣将军府的兵士,才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查清了真相。我等回去必向国师如实回禀。” 旁边另一名弟子陈慕亦拱手道:“幸好将军府的诸位应对及时,揭穿了东夷人的阴谋,否则后果不堪设想,师父虽然去了,我等总算知道凶手是何人,日后也好为师报仇。” 这种时候,大家都有些黯然神伤,李曹又说了几句场面话,费文友几个眼见时辰不早,通知后面整队出发。 自有部下为李曹牵过马来,他要亲自把人和棺材送出城去。 这时候,却有一个亲兵凑过来,在李曹耳边小声说了几句话,李曹一怔,扭头望去,就见隔着牌楼大约有一箭之地开外,一个黑衣少年站在角落里,静静望着他。 李曹认得,那是他先前在白典史府中见到的顾姑娘,一位绘画高手,听说是白少爷白麟远的知己好友。 她急着找自己,是有什么事? 两人目光相遇,文笙神情有些紧张,却隐蔽地挥了下手,做了个焦急而又肯定的动作。 看来是有急事。 李曹会意,低声向亲兵吩咐了几句,转身上了马,护送扶灵的队伍出城。 待他们一行人全都走干净了,那亲兵才过去请文笙到将军府录事厅等着。 将军府占地甚广,分为前后两个院落,前头是调遣兵马处理公务的地方,又分为议事厅、演武场、宴客堂几部分,后院才是内宅,纪南棠的母亲御封正二品诰命纪老夫人,领着一帮女眷在后院生活。 将军府录事虽然只有六品,又是武官,但在外院俨然将军府的大管家,内政外事都经他手,所以这李曹必定是带兵在外的纪将军特别信任之人,他这么多年守卫将军府,殚精竭虑,既为纪南棠在家乡操练出一支亲军,又理顺了和地方的关系,同州府县衙的关系一直很友善。 文笙之前从傅长沙嘴里听说过这位李录事的情况,她决定相信那位纪南棠看人的眼光,直接来见李曹。 如果不是出发时见到文笙,李曹原本计划着怎么也要长亭短亭多送几程,聊表下心意,此时他直觉认为那姑娘找他还是因为两起命案的事,不敢耽误,一俟扶灵的队伍出了城,便叮嘱了带队的军官几句,又朗声道:“李某身上还有要务,就不远送了。诸位路上千万小心,多多保重。” 费文友几个忙道:“李录事快请回,京里国师听说我师父遇刺,已经派了高手前来接应,估计着很快就能和我们遇上,录事尽管放心,那商其不来便罢,若是敢来正好捉住他给我师父报仇。” 李曹听着这话没有再往下细问,谭老国师身边聚集了很多能人异士,这些人得君王看重,平日里甚是高人一等,至于这一次谁会过来他一个小小的武官不该打听,也不想知道。 他却不知此时费文友几个也在暗自感慨:听说案子告破确定了疑凶是因为一幅画,为了取信于人,只有寥寥几人知道那画出自文笙之手,费文友和一众师兄弟都以为是另一个受害人白麟远所画。 像陈慕,之前还受托品评过这位白公子的画。没想到转头白麟远的画就派上了大用场,那画的价值不在于画得好不好,而在于真实。 真有这样的人,能把匆匆一瞥永固在画纸上。 这离水还真是藏龙卧虎,不愧是纪将军的家乡。 李曹匆匆回了将军府,直奔录事厅,进来之后瞧见文笙在座,挥了挥手,将亲兵全都打发出去,开门见山道:“顾姑娘,你说有性命攸关的大事要同我说?” 既然已经决定了要继续追查那两起命案,每一刻时间都很宝贵,文笙也不卖关子:“李录事,我怀疑首阳先生的死,凶手除了商其还有别人,那商其应当在将军府内还有一个同谋。” 李曹追问道:“怎么说?” 文笙发现李曹虽然问了这话,神情看上去却并不十分惊讶,显然他对此也早有怀疑。 “商其是东夷人,在离水若是没有人帮他提供消息,他怎么可能悄无声息潜入将军府,杀了人之后竟还全身而退?” “你是怀疑我将军府的守卫?” “录事,还有首阳先生的弟子和大兴兵马卫的人。可惜刚才叫他们出城了。”文笙睁大了眼睛,目光中透着焦虑。 “又没走出去多远,只要在我离水境内,走了更方便抓起来。只是没有真正的线索,我不能仅仅因为怀疑就胡乱抓人。”李曹有些遗憾地摇了摇头,问她道,“你是怎么突然想起了这个?” “我一直在想凶手为什么要杀白麟远。云鹭认出商其纯属偶然,并且那商其精通易容改扮,离水城戒防根本困不住他,既然如此,对他而言被白麟远画下来也没什么大不了,完全不需要特意去将白麟远和林三谷都杀死,纯属多此一举。除非白麟远当时在归雁楼上看到了另一个人,而商其的这个同谋他有可能认识。” 第四十一章 何以为证 “顾姑娘,你急着找我,是不是发现了什么线索?” 李曹目光灼灼,对他而言,找出那个隐藏在身边的奸细,比抓住杀手商其为死者报仇来得更加重要。 文笙没有回应,而是反问他道:“录事,上次你从我这里拿去的那幅画呢?还在吗?” 当然,这么重要的物证,李曹还等着回头拿给纪将军过目呢。 那幅画自到了手他不知看过多少次,现在闭上眼睛画卷上所有的细节都清晰浮现,怎么没看出来除了商其还有哪里不妥呢? 李曹打发了亲兵去取那画,顺便将笔墨纸砚给文笙拿来。 少顷,李曹画卷到手,他将那幅画打开,铺到了桌案上,示意文笙一起来看。 画还是那幅画,自从确认了凶手,李曹每次看画目光都不由自主落到商其身上。 他当时在想什么?是不是已经和那个奸细接上了头拿到了将军府中的布防?傅长沙说画上的人鹰视狼顾,那奸细是藏在他的身后吗? 街市上远远有两个人,因为与商其背道而行,白麟远画下来的是他们的背影。 仅凭画面上那模糊的背影,不要说他,就是傅长沙当时不也没能查出来这两个人是谁,最后不得不放弃了吗? 文笙道:“商其在这条街上呆得时间不长,当时赵善道的女儿在赵记衣铺里量衣裳,袁老板的家眷坐马车到兰花苑看首饰,县衙那边查实时间是十月二十九日下午的未初时分,十月底首阳先生刚来离水,商其和那奸细应该也是初次联系。” 李曹打断她:“等等,你因何断定那奸细是跟随着首阳先生来离水的?” “录事,我想因为那奸细是外地人,不方便离开将军府独自去很远的地方,所以他二人才将碰面的地点定在了将军府的后街,这里虽然人来人往,但有些障碍会阻隔旁人的视线,比如铺子外边探出来这个草棚,再比如这家糕点店,他们将一人高的点心架子搭在铺子门口,货架后面若是站两个人,大街上的人是看不到他们在做什么的。” 画上的商其,刚刚离开那点心架子不过十余丈距离。 李曹明白了:“可归雁楼上的白麟远因为在高处,却正可以居高临下,看得清清楚楚。” 文笙点头:“商其和那奸细都是外地人,所以他们忽略了这一点。否则的话不要说将军府的将士们,就是离水的寻常百姓提起归雁楼,大约也都会想到在楼上画画的白麟远。” 李曹坐不住了,他起身便想将亲兵叫进来。 文笙却阻止了他:“录事且慢,我还有几句话说,十月二十九那天奸细和商其见面,那时他们还不知道有白麟远这么个人,冬月十八,白麟远遇害,这期间发生了什么?按说在他们这些人眼中,白麟远只是个无名小卒,不管是那奸细还是商其都不会格外关注。” 文笙话说到此,李曹脑间灵光一闪,突然想起一件事来。 他脸色变了,失声道:“等等,上个月月初,我受白典史所托,拿了白公子的一幅画想请首阳先生看一看,当时首阳先生恰好有事,是他的弟子陈慕帮着看的,因为陈慕对那幅画评价不高,白典史就把儿子的情况简单说了说,提到了白公子这几年日日都会在归雁楼三楼登高作画。我看那陈慕似有些动容,还帮着说了一句,叫白典史哪天带着儿子过来,请陈慕给当面指点指点。” 假设那陈慕是奸细,他原本心里就有鬼,疑心自己与商其碰面的整个过程被白麟远目睹,一听还要与白麟远见面,心知以白麟远记人的本事,一见之下必定会被认出来,所以起了杀心,指使商其找机会杀人灭口…… 难道事情的真相竟是如此? 文笙也正是把这些蛛丝马迹都联系到了一起,才贸然赶来面见李曹。她道:“若那陈慕没有再同别人说过白麟远的事,我也觉着他的嫌疑非常大。” 李曹大声将外边守着的亲兵唤进来,吩咐道:“你快去查,看看那个陈慕这一个多月是不是经常独自外出?尤其是首阳先生遇刺之前。” 亲兵很快查完了回报,陈慕那期间确实外出过几回,说是就在附近转转很快回来,拒绝了护卫跟随。 其实这种情况首阳先生的几个弟子都有,守门的兵士也记不住谁具体哪一天出门,但李曹现在只查陈慕,一听亲兵回报便基本认定了他便是商其的那个同伙。 文笙问道:“不知接下来李录事你作何打算?”那陈慕随着扶灵的队伍出城,这半天估计着至少已经走出去二三十里路了。 李曹狞声道:“无凭无据,自然要把他抓回来控制在离水。否则一旦叫他回到京城,说不定还要反咬我将军府一口。” 他这是下了决心要宁枉勿纵,不管陈慕是不是奸细,都先把人抓起来再说。 等人到了手,他有得是办法慢慢炮制。 文笙却道:“李录事,既是奸细,必定是不见棺材不落泪,恐怕不会那么容易招认,我有个想法,所谓凭据,大可他怕什么我们就给他看什么。” 李曹只是一怔间便明白了文笙的意思,大喜过望:“你是说仿照白麟远的风格,画一幅陈慕与商其碰面的画!顾姑娘,这你也能做到?” 文笙微微颔首:“只需要把这幅画上所有人正在做的事按时间前移,我可以一试。” 李曹由衷赞叹了一声。 有些人便是可以轻易叫人无视她身上的种种怪癖,甚至不在乎她是男是女。 李曹忍不住想将顾文笙留下来:“顾姑娘,你是否愿意到我将军府来,将军此时正在海门岛,等他无恙归来,我可以为你引荐。”他顿了一顿,“万一他不能脱困,姑娘再另谋高就,我绝不会耽误你的前程。” 文笙没想到会收到这样的邀请,怔了一怔,道:“容我考虑一下。还是先把画画了吧。” 这是她最后能为白麟远做的了。 第四十二章 追捕 李曹告诉她方才队伍里哪一个是陈慕。 文笙画完了画,又稍微处理了一下,使它看上去画成有一两个月的样子,这时候天都要黑了。 李曹早派出了斥候,赶去与那支队伍中的自己人联系,叫他们走得慢些,夜里一定想办法宿在离水境内。 留在离水的纪家军人数不多,一直是由李曹负责操练,他们自有一套联络的暗语,扶灵队伍里的其他人绝无可能觉察。 前去追击的人马也都点齐了,只等文笙。 文笙将画交给李曹,画上那“节节高”店铺外边,点心架子后面站了两个人似在交头接耳,视角居高临下,正可分辨出来一个是穿白袍商其,另一个是方才随队出城的陈慕。 李曹是个外行,除此之外看不出什么来,满意地点了点头,将画郑重收好。 文笙见状颇不放心,道:“我也去吧。” 李曹脸色有些古怪,提醒她:“我们一路疾行,需得骑马。” 文笙也想到此节,向李曹提了个请求:“我没问题,还请录事差人帮我挑一匹性情温顺些的坐骑。” 李曹这一下是真诧异了,这位顾姑娘论出身只能算是小家碧玉,深闺少女会画画已经叫人十分意外了,谁想看样子她竟还会骑马?这怎么可能? 文笙不管李曹如何想,又向他的亲兵讨来一身小号的衣裳,假扮成护卫跟在李曹身边,反正将军府里进进出出那么多当兵的,陈慕也不可能全都记得。 等她收拾停当,李曹看看也确实没有什么太大的破绽,喊了声出发,一行百余人飞身上马。 李曹留意着文笙,一见她上马的姿势就知道这姑娘没有说大话,她确实不是第一次骑马了,当即放下心来,一磕马镫催马前去,口里下着命令,后面自有亲兵们把这命令传遍全队。 除了时而响起呼喝传令声,这支百余人始终保持着静默,马蹄践踏在长街的青石板上,声如疾雨,整齐中透着肃杀。 文笙还是第一次有透不过气来的感觉。 军容整肃,气势如虹。 虽然只是个百人小队,她却能由中隐约窥见纪家军骁勇善战的全貌。怪不得纪南棠能将东夷人挡在东海这么多年上不了岸。 她不由地又想起李曹之前的那个邀请,要留下来吗?答应李曹,成为他们中的一员?可即便是他们大家敬仰效忠的纪大将军,也不过多年苦守着大梁的海防,没能令天下太平。 文笙一路沉思,随着队伍出了城。 城外残阳如血,队伍散开,往西疾驰,正迎着那满天红霞。 李曹见兵士们放开了速度,担心文笙跟不上,特意转回来凑近了瞧瞧,一见之下忍不住口里打了个呼哨,意外道:“不赖啊,骑术可以。” 文笙笑笑,前生最后的那几天她也是这么不畏危险地在策马疾驰中度过。 她不想同李曹聊这个话题,催马又靠近稍许,问道:“录事,呆会儿到达,如何动手?” 李曹有意放慢马速,与她并轡而行。 一到了马背上,他整个人看着都与在将军府录事厅时不同,眉宇间透着一股飞扬:“如何动手?自然是直接按倒了抓人。对奸细还有什么好客气的,不给他点儿厉害尝尝,还当我们纪家军好欺负。” “那首阳先生另外几个弟子?” “先抓人,然后我来诈一诈他,若是他承认了,再同那几个说不迟,若是不承认,只管悄悄把人带回离水再说。其他人不需理会。” 文笙闻言忍不住想笑,这还真是秀才遇见兵了。 到时另外几人一觉醒来,发现少了个大活人,只怕又是一阵惶恐。 李曹不管那些,他只担心一样,虽说他私下觉着有七八成把握不会抓错,可毕竟是猜测,万一真相就在那剩下的两三成里面,叫真正的奸细逃了那才闹心。 一路有斥候传信,到上灯时分,前面距离护灵队伍扎营的地方已经不过两三里地。 李曹收拢人马,一切都照着战场上袭营的安排来,兵士们做好准备,只等信令,他则带着十几个亲兵悄悄潜入营地,与自己人会合。 这时候营地燃起了篝火,有人在准备饭菜。 李曹在斥候的带领下轻而易举避开了大兴兵马卫布下的几处明暗哨,借着夜色遮掩进入营地,文笙快步跟在李曹身边,这种时候需得格外谨慎,稍一晃神就可能出意外。 首阳先生的灵柩停在营帐正中,不知此时是他的哪个弟子在守灵,自那边隐隐传来了琴声。 文笙一听就听出来那是古琴的声音,她想起来祖父临终时弹奏的那一曲,上善若水,不在一朝一夕一得一失。 祖父和洛邑的至亲们注定再也无法相见,今生若有机会,她一定要把古琴学好。 李曹带着亲兵辛小四弯腰进了自己人的营帐,其他的人迅速往四下散开,里面军官早得了消息,交谈声随之传出来,文笙听见里面道:“录事来了。” “那奸细如何了?” “录事放心,扎营的时候特意给他们准备的都是单独的帐篷,位置属下也探明白了,那边是兵马卫的人负责值夜。咱是现在动手还是等夜里?” 亲兵辛小四嗤了一声,插嘴道:“兵马卫那帮废物。” 李曹对辛小四这话未置可否,安排下去:“就吃饭的时候吧,你打发个人,趁乱去把他领过来。” 文笙跟着进了营帐,帐篷里很宽敞,因为人多,空气有些污浊,一股兽皮味儿扑鼻而来。 李曹为她介绍里面那军官:“这是齐鹏齐校尉。” 齐鹏是个大个子,站在那里虎视眈眈打量文笙,李曹又简单说了一句:“这位顾姑娘是自己人。”他不理会齐鹏闻言是什么反应,同文笙和辛小四道:“一会儿我和齐校尉对付那姓陈的,你俩躲到帐后。” 停了一会儿,远远的火头军吆喝开饭。 齐鹏打发手下人去请陈慕。 文笙和辛小四刚刚藏好,外边传来了脚步声。 齐鹏派去那人殷勤道:“陈先生,到了,小心些,别碰着头。”声音越来越近,到了帐篷门口。 第四十三章 前程 陈慕弯腰进了帐篷。 他年纪只有三十出头,面白如玉,胡须精心修剪过,看上去相貌堂堂,甚至于可以用俊雅二字来形容。 陈慕的手里还握了一支洞箫,虽然不如首阳先生的那支碧箫罕见,但也不是凡品。 他突见帐内除了那齐校尉,竟然白天才刚告别的李曹也在,微微一怔,随即收敛了脸上的诧异之色,换上笑容:“李录事,怎么你也在?莫非是你找陈某有事?” 文笙和辛小四紧挨着藏在帐后,这种时候没有谁再去顾忌她是男是女,文笙到没觉着气氛紧张,她只是有些不合时宜地想起前世看过的许多传奇和演义,在那些故事里常有刀斧手也像她这样藏着,只等主将摔杯为号。 李曹没有说话,由头至脚认真将陈慕打量了一番。 齐鹏上前一步,顿时与引陈慕前来的那个军官将他夹在了当中。 陈慕心里有些发毛,勉强笑道:“出了什么事,可是我们师兄弟有哪里做得不妥,给录事添了难为?” “陈先生城府既深行事又谨慎,将我将军府上下千余人玩弄于股掌之上,”李曹别有深意笑了一笑,“只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就在刚才,有一位白公子的朋友给我们送来一幅画。白典史的儿子,陈先生不要说忘了他是谁,就是你煞费苦心指使东夷人去灭口的那白麟远。” 说了这番话,李曹才露出了深恶痛绝之色,也不听那陈慕解释,一挥手,齐鹏上去就像抓小鸡仔一样按住了他。 陈慕结结巴巴地努力辩解:“你,你说什么,我不明白!” 文笙悄悄探头,这时候李曹已经背对着她向陈慕展示了那幅画卷,文笙留意观察那陈慕的表情,随着画卷渐渐打开,陈慕脸上失了血色,手也抖得厉害,虽然还在狡辩,口里却已经开始变得语无伦次。 这帐篷里其他的人并不知道,文笙画这幅画虽是出于臆想,一笔一划却完全模仿了白麟远那严谨而稍显呆板的画法,画上货郎还是那个货郎,只是尚未与买他货的那胖大娘遇上,袁家的马车刚刚驶上这条街,还没有来到兰花苑的门口,这几乎就是将白麟远那幅画中情景硬生生提前了半刻钟的时间。 怕什么来什么,这在擅长绘画的陈慕眼中简直就是铁证如山。 画上他和易过容的商其站在隐蔽处窃窃私语,根本就是当时的再现,不容辩驳。 陈慕做梦也想不到李曹手里拿着的铁证竟是假的,翻脸拿人只是诈他一诈。 文笙见状松了口气,不用再问,只看这反应就没有别人,是陈慕做的不会有错了。 李曹同人打交道的经验比文笙要丰富得多,早在手中画卷刚一打开就有了判断,他对奸细尤其是企图连将军府都计算在内的奸细深恶痛绝,厉声吩咐齐鹏:“看好这条东夷狗,别叫他有机会寻死!” 齐鹏一把夺下陈慕那支洞箫,看也不看扔到一旁,和部下一起动手,抹肩拢臂将陈慕五花大绑,完了犹不放心,趁陈慕挣扎张嘴的工夫,也不管他说什么,反手给了个大嘴巴,就势把他下巴拉脱了臼,抓起桌案上的抹布塞了进去。 对敌方的奸细还有什么好客气的。 处置完了陈慕,齐鹏跟李曹请示:“录事,这条东夷狗是杀是剐?” 李曹想了想,既然人没有拿错,首阳先生另外几个弟子那里也无需瞒着,他交待道:“派人查查他的行李,另外好好搜一搜他身上。带几个人找个地方,我给你一个时辰,撬开他的嘴,叫他老老实实把经过说清楚,我要一份完整的口供。小四,你也跟着去!” 辛小四应了一声,和文笙自帐后走出来。 纪南棠手底下这帮亲信做事干净利落,完全不需要外人插手帮忙。文笙只是由头至尾跟着看了一场热闹。 齐鹏领命,和部下以及辛小四一起将陈慕提走。 帐篷里只剩了李曹和文笙两个,李曹深有感触,慨叹道:“多亏了有你这幅画。” 他小心地将手中的画卷收起来,打定主意以后不管谁人问起,都说这幅画是白麟远所画,如此加上陈慕的口供,就永远也翻不了案。 这件事叫他心生警惕,也深感身边缺少文笙这样的人,忍不住旧事重提:“顾姑娘,你可想好了,是否愿意来纪将军麾下做事?” 对方这样屡次邀约,文笙只得说出自己真实的想法:“录事,我很感激您如此看重,愿意将我引荐给纪将军,只是说心里话,我擅长的只有画画,这次事情比较特殊,才有我的用武之地,更何况就仅是绘画一道这天下间比我强的人也是数不胜数。”她笑了一笑,委婉拒绝道:“我年纪尚轻,想出去走一走,看一看,多学点儿东西。” 李曹点了点头,文笙的回答叫他惋惜之余又不出意料,对方这么年轻,头脑清晰,志向远大,唯一可惜的大约就是她的女儿身了。 他想了想,突然问道:“那么顾姑娘你可愿和他们一起去京城?我可以与首阳先生的弟子们谈一谈,以将军府的名义请托他们,待到京后送你进入玄音阁学习。” 文笙心中一震,意外道:“真的可以么?”学琴可是她从前生带来的心愿。 李曹笑了:“这次的事说起来,是他们欠了咱一个人情。” 文笙大喜过望,向着李曹深施一礼:“多谢录事。”她早从云鹭等人口中听说过大梁国学玄音阁的传说,深知这个机会有多么难得。若不是李曹动用将军府的关系,凭她籍籍无名一介布衣,又是女子,想进去玄音阁学习音律必定异常困难。 李曹笑着摆了下手,还待说话,帐外手下人低声禀报:“录事,首阳先生几个弟子发现那姓陈的不见,兵马卫的人陪着费文友找齐校尉来了。” 这时候文笙也听到了由远传来喧哗声。 李曹将画卷收好,恢复一脸肃然,沉声道:“叫他们进来。” 第四十四章 审讯 首阳先生的大弟子费文友是带着人过来向齐鹏求助的。 平时少个人也到罢了,首阳先生是遇刺身亡,这会儿他们正在扶灵回京的路上,前不着村后不靠店,黑沉沉的荒野中好似隐藏着未知的危险,就这么个阴沉的氛围,傍晚时候还好好的陈慕突然凭空不见,连句交待的话也没有,这叫他的几个师兄弟不由地猜测是不是又出了什么事。 费文友当先进了帐篷,口中道:“齐校尉……” 他直起身,才发现帐篷里的人不是齐鹏,而是将军府录事李曹,在李曹的身旁还站了个面生的黑衣少年,赶紧住了口,奇怪地问:“咦,李录事,怎么是你?” 李曹神情十分肃穆:“抱歉,白天公务紧急,没能好好送一送诸位。” 费文友颇为意外,此次师父遇刺使得将军府跟着受了不少牵连,若换了他巴不得赶紧把人都送走,谁知李曹还特意追来践行。 只是李曹的表情太严峻了,隐隐透着一股肃杀之气,叫费文友很快意识到他这送行只怕不是那么简单。 帐篷里灯光摇动,费文友没有多留意文笙,赶紧同李曹说正事:“录事来得正好,陈慕陈师弟不见了,他人不在帐篷里,我等将他可能会去的地方都找遍了,过来是想请齐校尉派人在周围搜寻一下。” 李曹打量了一下费文友,又逐一看了看他带来的人,目光锐利宛若刀锋,费文友这个把月与他接触不算少,还是第一次见他露出这么有攻击性的表情,好像在掂量自己这些人里面是否藏着害群之马。 跟着费文友前来的其他几人面面相觑,都觉出不对劲儿来。 李曹这才开口:“我适才说的紧急公务便是这个。诸位,我先给你们介绍个人。”他侧转身向文笙示意,“这一位姓顾,是白典史公子的知交好友,今天正是她拿了一幅画给本录事,才令我无暇给诸位送行。” 文笙因他的介绍冲着费文友等人深施一礼。 李曹继续道:“这幅画现在就在我手里,关系首阳先生和白公子遇害的真相,诸位既然来了,便请一道来看一看吧。” 他把画卷打开,平铺在桌案上,灯火摇曳,费文友等人在画上清清楚楚看到了陈慕。 李曹指了和他站在一起的白衣人:“这个人就是县衙先前确定的真凶,东夷杀手商其。” 桌案周围响起了一片抽气声,陈慕的几个师兄弟明白了李曹的意思,顿时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费文友的脸色不好看,道:“这幅画……是白麟远所画?” 李曹点头:“正是。”他将白麟远如何每日在归雁楼画画,自己和白士元又如何拿了白麟远的画去请陈慕指点,陈慕害怕和商其见面的事情败露从而杀人灭口这前后经过说了一遍。 整件事环环相扣,费文友也说不出什么来,师弟陈慕平日看着和谁都好,细说起来还真没有与哪位师兄弟特别投缘亲近,也就和他这个大师兄接触得多些,可即使是他也不清楚陈慕平时都忙了些什么。 只是,这画出现的时机未免太巧了。 他转向文笙,皱眉道:“这幅画既然在你手里,为什么早不拿出来?” 文笙只看费文友的样子就知道他疑虑未消,费文友不像陈慕本身做贼心虚又熟知白麟远的画风,怀疑也是在所难免,要打消他的疑心很简单,虽然这个借口文笙平时多有不屑,但为了大局,何妨拿出来一用,她回答道:“费先生,请恕我消息闭塞,先前不知道这幅画如此重要。” 她此刻没有特意压低嗓音,这一开口柔软清脆,任谁入耳一听就意识到说话的是个女子。 费文友吃了一惊,几乎要抬手去揉眼睛,与此同时,他自然而然就替对方想到了理由,姑娘家遇上这种事,就算知道厉害也难免要犹豫一番,毕竟这两个年轻人属于私相授受,传出去对名声大大有损。 想到此,他不再追究这幅画为什么出现得这么迟,问李曹道:“李录事,这么说那陈慕是被你们抓起来了?他是否对与东夷人勾结之事供认不讳?可有口供?” 到了这时候,李曹也不否认:“不错,陈慕适才一见这画大惊失色,心虚之下破绽百出,齐校尉带了人正在审他,口供也不过是早晚的事。” 费文友闻言犹豫了一下,回头看了看几个师兄弟,说道:“这样吧,锦枫、张葵留下来跟我去瞧瞧,其他人回去等着,该吃饭吃饭,陈慕的事先不要声张。” 他都安排完了,才又商量李曹:“李录事,这件事关乎我师父的死以及玄音阁的声誉,还请带我们去亲眼瞧一瞧他受审的情形。” 李曹应允,同时又道:“诸位只能暗中去听一听,否则那奸细一见着你们,只怕又起狡辩抵赖之心。” 他领着费文友等人出帐,自有亲兵赶去先给齐鹏送个信顺便安排。 为免受到打扰,也怕引起有心人的注意,齐鹏将陈慕抓到了营地边上一间帐篷里,这帐篷里原来住着马夫,夜里要照顾马,亮着灯火也不会有人生疑,他调了一队人马把周围控制起来,又临时弄了不少刑具,准备慢慢炮制狗奸细。 知道费文友几个要来,齐鹏更是打起精神。 谭老国师虽然德高望重,他门下的乐师却自恃出身高贵,个个眼高于顶,就连死了的首阳先生在内都不怎么看得起武将,现下这些人被揪到短处,齐鹏憋着坏想要叫他们知道,当斯文扫地之时,所谓乐师也不过尔尔。 赶在李曹带人来之前,齐鹏与手下人给陈慕狠狠上了几遍大刑,使得都是军中毒辣手段,陈慕不过一个文弱书生,几次下来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他自忖被白麟远画下来事情败露难逃一死,为免皮肉受苦,这几个蛮横的军官说什么他就应着,也不反驳。 李曹和费文友一行悄悄到了帐外,听着里边齐鹏呵斥道:“狗奸细,快和爷说说,那疯狗商其现在何处,和你怎么联系?” 第四十五章 妙音八法 众人听着帐内陈慕辗转呻/吟道:“……他已经走了,一早就离开了离水。” 李曹意味深长望了费文友几个一眼,有陈慕这句交待,就坐实了他给东夷人做内应的事实,回头即便有人发现那画是假的,再想抵赖也没有用了。 费文友几个脸上都不好看,首阳先生一死,他们不仅仅是没了授业恩师,奸细出在他们之中,日后必定连累其他师兄弟在玄音阁受排挤,被人家冷嘲热讽。 齐鹏骂道:“你这欺师灭祖的畜生,东夷人给了你什么好处,叫你把将军府的布防乖乖交了出去?快说,你和那商其是什么时候勾搭上的?” 这话一问出来,连李曹听着都有些后怕,将军府后宅虽然戒备更严一些,但在商其这样的杀手面前怕也不是铁板一块,有陈慕与他内外勾结,这次死的是首阳先生,若是后院的女眷出了意外,他们这些人纵死也难辞其咎。 陈慕一声惨叫,痛呼道:“抬脚,啊,我的手,我的手,求你抬脚!” 费文友心底生寒,他们这些乐师,包括他在内,仗着琴箫绝技才能傲视天下高人一等,一双手若是废了,再活着便如行尸走肉,还不如死了痛快。里面的齐鹏和几个军官看来是对陈慕深恶痛绝,才会下这样的毒手。 齐鹏咬牙恶狠狠道:“还不快说!” “是去年秋天,在京里,啊,我说,你先把脚抬起来。去年秋里我在孤云坊认识了一位黄先生,他字写得好,画画得也好,我和他一见如故,很是投缘,隔三差五就一起喝两杯。” 陈慕忍着痛语气急促,齐鹏看他这模样像是在说真话,便抬起脚来,容他继续说下去。 “今天春天的时候玄音阁大比,师父说谁若是进入了宫榜,他便禀明国师,传我们妙音八法第三重。” “什么?”齐鹏没有听懂。 陈慕已经疼得神智胡涂,哪里还留意得到对方只是个普通校尉,不可能听说过“宫榜”“妙音八法”这些玄音阁秘辛,又重复了一遍:“妙音八法第三重。” 这一次齐鹏机灵地没有打断,而是逼问道:“那又如何?” “我手气太差,上来没几场抽签就抽到了胡师兄,我心里没底,和黄先生喝酒时念叨了两句,结果那场比试胡师兄发挥失常,我没费什么力气就赢了。当时我以为是我运气好,之后一路过关斩将,直到最后一场对上苏漠。苏师兄连年排名都在我前头,加上个性高傲,不可能让着我,我心中忧虑不安,当晚又和黄先生一起喝酒,喝得酩酊大醉,不知都说了些什么,谁知没过两日,苏师兄与人争妓口角,竟被当场刺死。” 说到这些鬼蜮伎俩,齐鹏不再一头雾水,他冷笑道:“所以那黄先生其实是东夷探子,过后以此来威胁你?” 帐外众人没听到陈慕回答,看来是默认了。 费文友脸色铁青,低声骂道:“百死不足惜的东西!” 文笙跟在李曹身后,由陈慕口中听到了不少玄音阁的秘闻,一时对这谭国师创办的大梁国学更加感兴趣了。那妙音八法应该就是以琴箫之声迷惑控制他人的秘法了,她到真想亲身一试,看是不是像传闻中那么厉害。 帐中齐鹏已经开始逼问陈慕来离水后的所作所为。 提起首阳先生遇刺的经过,不知是受刑不住还是心里压力太大,陈慕叙述地明显没有之前那段清晰,只颠来倒去重复:“他骗我,他只是说要偷走师父的乐谱,没说要杀了师父。我被他骗了,已经太迟了……”说来说去终于嚎啕大哭,任齐鹏怎么呵斥打骂都止不住。 费文友见状商量李曹:“录事,如今真相大白,陈慕出自玄音阁,还请将他交给我们带回京里去处置。” 李曹哪肯叫他这么把人带走:“费先生,如今虽然抓到了内贼,真正的凶手还逍遥法外呢,此去京里长途跋涉,何不趁着那只疯狗就在左近,趁热打铁,叫他招出来一网打尽?” 这说得也在理,若陈慕真知道那东夷杀手的下落,却因为自己一意孤行错失了机会,回去后也不好交待。费文友叹了口气,道:“那好吧,我来问他,只是我玄音阁秘法恐有得罪录事和诸位部属之处,事急从权,望勿见怪!”说话间,一撩帐帘当先走了进去。 齐鹏早知道他们一行人在帐外听审,但见他突然进来,还是配合着做了个吃惊的表情,道:“费先生,您这是……?” 费文友没有理睬他,也不管地上肮脏一撩袍子就地坐下,望了一眼满身是血神智不清的陈慕,将片刻不离身的瑶琴横放于膝上。 玄音阁虽最初是由谭国师创办,他们这些乐师受大梁举国供奉,享受着当权者的奉承尊重,地位超然,而同时,他们也是大梁的国之利器,不要说陈慕害死了师父,单他做了东夷人奸细这一条,他们之间已经再没有什么同门情谊可言。 李曹一见他这架势,暗叫“不好”,连忙吩咐手下诸人找东西将耳朵堵上,他也匆匆扯下块衣襟来,团了团,塞在耳朵里。 费文友左手按琴,右手抹过七弦,“嗡”的一声,远近所有的声响为之一静,不知有多少人感觉着方才突然有一股无形气浪冲击到了脑海里。 文笙开始怀着好奇还想试试自己是否能抵御得住,只这一下,她便晓得厉害,赶紧塞上耳朵。 可即便是这样,距离费文友最近的齐鹏也有些受不住,只片刻工夫,他便脸色发白,悄悄往后退开几步。 帐篷内外看上去没什么反应的好像只有费文友和他的几个师弟。就连陈慕明明受刑不过昏昏沉沉,受琴声影响也远逊于齐鹏等人。 文笙悄悄向后退了退,暗忖:“这大约便是他们那个妙音八法了吧。”她眼神极好,离远牢牢盯着费文友弹琴的八根手指,想看出点什么玄机来。 第四十六章 瑶琴杀人 费文友指法繁复,尤以右手的四根手指为甚。 忽如蜻蜓振翅,飞龙拿云,又如风惊鹤舞,蝴蝶穿花。 因为费文友的手势变幻太快,许多细微处文笙已经来不及分辨,只觉眼中好像出现了几道虚影,她只这么盯着看,就有一种头晕目眩透不过气来的感觉。 前世错过了跟父亲学琴,只在最后时刻由祖父手把手教了几个常用的指法,导致现在她只能做个外行看看热闹而已。 文笙心中说不上有多懊悔,却更坚定了来日学琴的决心。 此时不但是李曹等一众将军府的将士,就连费文友的几个师弟似也有些经受不住,帐篷都已经撤掉,众人齐齐退出七八丈远,围成一个圈儿,中间只剩下费文友和动弹不得的陈慕。 费文友神情凝重,抬头去看陈慕。 陈慕趴在地上,脸上又是血渍又是冷汗,头发一绺一绺的,眼望琴声响起的方向目光呆滞,说不出得落魄。 两人目光相对,费文友蹙了蹙眉,张嘴于琴声中问了他一句什么。 陈慕的反应就像是一个痴傻儿,牢牢盯着费文友的双眼,嘴唇嚅动,慢慢随着费文友的问话在与他对答。 李曹和齐鹏几个大感不是滋味,他们这时候终于体会了到京里乐师们那种将寻常人排斥在外的高高在上。 看样子费文友显是在与陈慕当着众人的面一问一答,可因为这可怕的琴声,将军府的人不得不主动塞上了耳朵,陈慕招认了些什么,只有他们师兄弟几个才听得分明。 奶奶的,失策了,应该带个会读唇语的斥候过来。李曹大感准备不足,悔得肠子都青了。 可就在这个时候,场上异变突生! 费文友不知又问了什么话,陈慕眼睛里面突然有了活气儿,就像将死的人到了回光返照那一刻,陈慕的脸上明显闪过抵触和挣扎,两眼瞳孔骤然缩小,身体也开始剧烈地颤抖。 虽然将军府这边的将士们被迫堵上了耳朵,只能靠双眼去看,却都有一种感觉:是恐惧,极度的恐惧使得陈慕暂时摆脱了琴声的控制,恢复了一线清明。 看口形和扭曲的五官,他大声冲着费文友嚷嚷了一句什么。 文笙目睹这一幕不禁心痒难熬,她以眼角余光瞥了瞥一旁的李曹,他显然更加焦虑,大瞪着两眼目不转睛,不死心地想从陈慕这一举一动中发现点儿端倪。 再看费文友丝毫没有心软,手挥七弦,疾如一阵骤雨。 他那几个师弟也围拢上来,他们合着琴声在同陈慕交谈,在质问,突然间陈慕身体猛地一抖,跟着就是剧烈的痉挛,翻起吓人的眼白。 李曹大叫了一声:“快停下!他不行了!” 话音未落,陈慕脸色转为青紫,口鼻里一齐冒血,四肢抽搐了一下,滚倒在地,寂然不动。 他断气了! 文笙倒吸了口寒气,这是她两世加起来第一次亲眼目睹瑶琴杀人,陈慕竟是被师兄费文友以一首琴曲活活弹死,这么荒诞不经的事就发生在她眼前。 这就像她借尸还魂一样不可思议。 费文友对此似乎早有预料,神情漠然站起身收了琴,整个过程连看都未看陈慕一眼。 没了琴声威胁,李曹立刻将耳朵里塞的东西取出来,铁青着脸几步抢到陈慕跟前,伸手去探他鼻息。 “既然奸细已经伏诛,那我们就先回去了。”费文友又恢复了先前的彬彬有礼,冲李曹颔首示意,“陈慕方才已然供认,是商其刺杀了我师父,抢走了他的碧箫和一本曲谱,陈慕害怕败露,又央求商其帮他杀了那白麟远灭口。商其杀人之后,已经拿着两样东西回东夷复命去了。录事放心,这件事到此为止,我等回去自会向国师禀报清楚。” 李曹只得点头,他心里也很无奈,自从费文友拿出了他的琴,整个局面便都控制在了对方的手里。 费文友带着几个师弟走出去数丈远,回身又道:“录事特意赶来相送,深情厚意我等铭记于心,这次给将军府添了这么大的麻烦,实在是抱歉。” 李曹心里明白,这话听着客气,实则拒人于千里之外,这帮乐师大约觉着自己人中出了个奸细,叫他们这些当兵的看了热闹,面上无光,所以不想再同自己深交。 不过无所谓,他肯承认欠将军府一个人情就好。 这人情最好是赶紧用了,否则时间一长,难说对方还认不认账。李曹目光转了转,突然扫见侧后方站着的文笙,心中就是一动。 亲眼目睹过费文友的本事,他更加坚定了要帮这位顾姑娘一把,以便结个善缘的想法。身边其他的人不用说了,一个个粗手粗脚的,字都认不全,这位顾姑娘画画没得说,不知道音律上有没有天赋。她肯为一个已经死了的人做到这种程度,来日有了造化也不会忘了将军府。 唯一可惜的就是,她是个女子。 可人的际遇谁又能提前知道,说不定正因她是女子,可以成为第二个谭老夫人呢? 李曹只是念头一动间便打定了主意,不再追究陈慕死前到底吐露了些什么,冲着费文友好脾气地笑了笑,道:“费先生实在是客气,什么麻烦不麻烦的,捉拿东夷奸细,保护乐师的安危本来就是我们份内的事。要说这次的事,受害的人除了首阳先生,还有一位白家少爷。” 他一伸手便将文笙拉到了身前,向费文友等人推荐道:“这位顾姑娘甚是多才多艺,尤其擅长书画。白少爷这一死,她再呆在离水处境必定艰难。我本想留她在将军府,可惜顾姑娘不肯答应,费先生您这么说,在下到有一个不情之请,能不能看在纪将军的面子上,叫她随你们到京里去,帮她找个安身之所。” 费文友在他说话的时候将文笙由头至脚打量了一番,淡淡地道:“录事的意思,这位姑娘想进玄音阁学习音律?” 第四十七章 踏上前路 李曹虽然之前同文笙就去玄音阁学习的事有过一番商议,但事到临头,他也没有什么把握,只能全力为文笙争取。 “我听说在谭老夫人的坚持下玄音阁是有女学的,顾姑娘若是有这方面的天赋,能得以进玄音阁学习我等自是求之不得,若是不成,也不好给诸位添难为,总之还请费先生多多费心,在国师面前美言几句。” 费文友没想到李曹这位将军府录事能为眼前的小姑娘做到如此程度,他又仔细端详了一下文笙的外表,叹道:“我只能答应你尽力而为,成与不成还要看她有没有这份机缘。” 玄音阁是收女弟子,可那都是当朝权贵家的小姐们。其中就有谭老国师的嫡亲孙女,还有几位郡主以及大臣之女。 这些闺阁女子没事凑在一起弹弹琴写写诗,既学了本事也是一种消遣,真正能掌握那妙音八法真髓的,创学至今也只有谭家大小姐一人。 说起来玄音阁女院还从来没有收过平头百姓家里出来的闺女。 李曹得他应承,立刻恭维道:“有了费先生这话,事情就算成了一半。” 文笙感激地望了李曹一眼,她自忖并没有做什么事,值得将军府下这么大的力气相帮,这份人情只好暂时记下,等日后有机会再偿还。 她先冲着李曹深深一礼,衷心道:“录事厚意,顾九铭记于心,感激不尽。”又转向费文友,恭敬见礼:“给先生添麻烦了。” 费文友矜持地点了点头,文笙见这模样,不再多言退到了一旁。 管他瞧不瞧得起自己,只要他能重视李曹的请托,真正办事就行。君子一诺重逾千斤,费文友身为玄音阁出来的乐师,自恃身份,既然答应了,想来不会转身就把这件事抛在脑后。 前路定下来,文笙不禁又回头看了一看横尸当场的陈慕。 方才这一幕,给她带来的震撼不但是转瞬间的生与死,还有同前生潜移默化观念上的冲突,直到现在,文笙还觉着脑袋里乱哄哄的。 之前不管是听到传言首阳先生一首箫曲平乱,还是那“三更雨”戚琴以胡琴制敌,带给她异样的感触都没有这么深。 这位费先生用的是什么?是瑶琴,是古来千百样乐器中的有德君子,文笙前世见惯祖父、父亲以它修身养性,寄之以情怀。 用琴声杀人?文笙敢肯定,像祖父顾衡那样的琴道大家根本连一丝一毫这样的念头都不会有,他老人家必将之斥为歪门邪道。 可一张瑶琴在这费文友手下却迸发了如此恐怖的力量,祖父当年若也会什么妙音八法,随随便便抚琴一曲便直接震死了乱臣贼子田贲,哪用搭上顾家满门姓命? 前人说“琴者,禁也。禁邪归正,以和人心。” 可这大梁,若无谭老国师创办玄音阁,传下琴箫杀人法,乐师们又哪来这么高的地位? 究竟哪一条路才是对的? 文笙从来没有这么迷茫过。 因为疑惑,她越发对去京里进入玄音阁学习起了兴趣,想去亲自看一看,研究一下其中的奥妙,才能弄明白孰是孰非。 这个时候,没有人在乎文笙心中所想。 费文友走了,却有他同门师弟留下来,向齐鹏索要了陈慕的那支洞箫和他随身携带的那些杂七杂八的东西。 至于他的尸体却是无人过问,在几个乐师看来,人已经死了,又是遗臭万年的死法,犯不着把个奸细长途跋涉运回京里去,索性丢给将军府的人处置。 李曹自觉该做的事都做完了,是时候返回离水,打发辛小四去把他带来的那支人马招集齐了,又叫齐鹏取出酒来,趁着吃晚饭的时候万分热情地向费文友几个乐师和兵马卫的人请酒践行,而后由齐鹏负责收拾残局,夜里保护大伙宿营,他则带着那只百人队回去。 文笙滴酒不沾,也没有人向她劝酒。 李曹走时,她特意去送。 按文笙的脾气,此番李曹送她的人情太大,那个谢字已经轻薄到无法出口了,既然日后注定要牵扯不清,那无所谓双方的渊源更深一些。所以她正式拜托李曹帮她照顾外公一家。 李曹喝了不少酒,爽朗大笑,道:“这还不简单,你外公家姓李,本录事也姓李,若是不嫌弃,日后当个亲戚走动就是了。” 文笙求之不得。 她这才真正放下心来,来到这大梁数月,她背着一身人情债,终于要踏上未知的前路。 惆怅是有,更多的是满腔豪情。 这一晚的月亮格外清亮,银辉遍洒旷野,自远处传来时继时续的箫声。文笙深深呼吸,同李曹率领的马队挥手告别,这一刻,她感觉自己是真真切切活在了当下。 李曹走后的第二天,文笙随着扶灵的队伍前往大兴。 开始的几天平平淡淡,没什么好说。 费文友只在第二天休息的时候,命她即兴画了一幅画,他们师兄弟几个私下传阅了一番,在那之后虽然没有怎么关照她,可也没有特意刁难。 数日之后众人到达梧城,在这里与大兴兵马卫派来接应的人马会合,扶灵的队伍一下子壮大起来。 之前将首阳先生的弟子们丢在离水,独自离开的张真兰张大人这次没有亲来,他的副手姓马,官阶远较齐鹏高,接到人之后手一挥,就把将军府这边的人马给打发回离水了。 文笙跟着费文友,又是少年打扮,大兴府兵马卫这边到是没有注意她。 休整之后再度动身,文笙发现费文友一路似乎若有所待。而且这种期待随着时间的推迟越来越明显,他们师兄弟几个会不安地凑在一起低声商议,仿佛将有大事发生。 等众人到达下个县城,文笙终于知道这几个乐师在等什么,明河县县令亲自出城迎接,小心翼翼传给了费文友等人一个消息:京里派过来接应他们一行的高手凤嵩川路遇敌人伏击,一场激斗,对方败退,他也受了伤,眼下正在明河县县衙等着众人。 第四十八章 找麻烦的凤嵩川 凤嵩川有四十多岁,是个豹头环眼长相凶悍的彪形大汉,站起来比常人高出一头,大约因为此来是要接迎扶灵的队伍,身上穿着件皂黑色锦袍。 文笙在明河县衙第一眼见到他,就觉着此人怕是性情骄横,不好打交道。 凤嵩川说是受了伤,但也只是左肩以及肋下简单包扎了几道,看不出有多么严重。呆在县衙不出城,打发明河县县令去接人,恐怕还有自恃身份的意思。 果然费文友几个乐师见了他都执晚辈礼,口称“凤大人”,说话的语气非常恭谨客套。 凤嵩川同他们是旧识了,一一打过招呼。 因为文笙这个生面孔看上去年纪太轻,他没有理会,先由费文友带着去临时停放棺材的灵棚给首阳先生上了香,这才向他们师兄弟问起案子查得如何。 费文友便将离水县衙和将军府查到的线索详细向凤嵩川说了说,重点讲了他亲自审问陈慕的情形。 “凤大人,看来孤云坊和苏漠苏师弟的死都要好好查一查,陈慕说的那姓黄的探子常常出入孤云坊,应该有不少人认识。还有,我以妙音八法问过陈慕如何和那疯犬商其联络?” “他怎么说?”凤嵩川来了精神,瞪眼问道。 他被大老远派过来,接人到是其次,主要就是为了对付这个神出鬼没的东夷杀手。 “我师父一得到那本《希声谱》就被盯上了,只是这一路都在闹市,又有张大人的兵马保护不好下手,等我们住到将军府之后,每次都是商其主动联系的他,在将军府外墙留下暗号,通知他见面的时间和地点。眼下知道这暗语也没用,商其早回去向他背后的主子复命去了。” “奶奶的,可问出来他背后那人是谁?”凤嵩川颇不甘心,他在京里受谭老国师直接调度,曾经给谭梦州做了很长时间的贴身侍卫,十分清楚这些乐师们的本事,尤其费文友的琴技在玄音阁他们这一辈中实属佼佼者,由他出手对付陈慕,不应该问不出实话。 费文友的表情有些迷惑:“凤大人,我也正想同您说这个,陈慕对那人十分恐惧,供出那人的名字竟然叫他恢复了片刻的神智,血气上涌,惊厥暴毙。死前他只是说了那人的名号,叫什么‘鬼公子’。” 文笙站在边上,这些人自顾着说话,好似忘了她的存在。 她听到此处,不由地对费文友等人有了一番新的认识。 将军府的将士们兴师动众,陪着他们同甘共苦了一把,可不管是《希声谱》还是诸如“鬼公子”这些讯息,费文友却只字未向李曹提及。 有那么秘密吗?显然不是,严格说起来他们不是大梁的朝臣,更不是做谍报的,自己这会儿就在边上听着,也不见他们有所顾忌。 不说,只是因为瞧不起对方,不愿同一帮当兵的多费唇舌罢了。 他就不想想,若非他们到将军府借住,哪会给人家带来这么大的麻烦?不管是那位首阳先生还是大兴兵马卫,同纪将军看起来交情都不过尔尔,突然跑去人家家里做客,说不定就是打着避祸待援的主意。 文笙心中愤然,脸上也跟着严肃起来,没了多余的表情。 凤嵩川那里听到“鬼公子”的名号微不可见皱了下眉,面现犹豫,伸出右手,轻轻摸了下左臂包扎的伤处。 费文友正觉奇怪,见了他这动作,忍不住道:“大人武力强悍,意志更是坚定,就算遇上寻常乐师也不会受到干扰,怎么竟会……” “有个宵小鼠辈趁着黑夜偷袭凤某,给我一刀斩中,也不知死了没有。”他这等身份,受伤就很失面子了,凤嵩川不想多提这个,“这么说那条疯狗不但抢走了你师父的碧箫,还拿去了那曲谱。我临出京的时候,国师还提起了《希声谱》,不知这一次的是真是假?《希声谱》你师父拿在手里好多天了,可听他说过什么?” “他看了那曲谱,也照着吹奏过,那上面的曲子吹出来很好听,就是半点儿力量也没有。” “现在说这个也没用了,曲谱被东夷人抢了去。”凤嵩川烦躁地摆了摆手,示意诸人都可以走了。 县衙里住不下这么多人,明河县令提前得了消息,将附近几家富户的宅子都借用了以安置他们一行,文笙因是女子,也分到了一间单独的屋子。 她觉着自离开离水县城之后,这些天发生了好些事,堆积在心里乱糟糟的,需要静下来好好想一想。 可事与愿违,还未等她收拾好,派去服侍凤嵩川的小厮就过来传话,说凤大人特意点了名要见她。 文笙得了信既意外又狐疑,看来不能小瞧一位高手的六识,方才她虽然一直没有出声,凤嵩川又总是在同费文友几个说话,可他还是注意到了队伍中有自己这么个生人。 文笙跟着那小厮来到凤嵩川的住处,凤嵩川住的地方是整个县衙最宽敞明亮的居室,里面打扫得一尘不染。 凤嵩川大剌剌半躺半坐在床榻上,见了文笙,神情倨傲,没有起身,就在榻上受了她一礼,方才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听费文友说,将军府的一个录事托他举荐你进玄音阁女学,小小六品武官,面子到是不小。你知道玄音阁是什么地方吗?” 文笙暗自皱眉,她本看在对方是伤者的份上,没多计较他的无礼,一听这话便明白了,原来这姓凤的特意叫了她来是想找麻烦。 文笙坦然道:“回凤大人,据在下听闻,玄音阁是我大梁的官学,凡有志向报效国家,在音律上有这方面天赋的大梁臣民,都可以进到玄音阁拜师求学。为国养士,有教无类,这与举荐我的人是几阶几品不应该有什么关联。更何况李曹录事是纪将军的部属,打东夷打了多少年,同东夷人是不共戴天的生死对头,他举荐的人才,朝廷更该放心录用。” 说到这里,文笙顿了顿,淡淡一笑:“至少不会出现像陈慕那样的奸细!” 第四十九章 刁难 一番话驳得凤嵩川语塞,停了一阵,他才“嗤”地一声笑,轻蔑地重复道:“为国养士,有教无类?哈哈!” 他越笑越厉害,渐渐竟有前仰后合之势,一边笑一边指了文笙道:“我还是第一次听到这种说法,你这小娘们儿说话还挺有意思,你这样的,连皮带骨没有三两重,本大人就是特意为难你,叫你写个服字也没有多大意思。” 他好不容易止了笑,将文笙上下打量了一番,目光中闪烁着她不明了的光芒,饶有兴趣地道:“你大约还不知道吧,这有教无类的玄音阁收学生的时候,有没有天赋本大人就可以说了算。长夜漫漫,明河县县令古板无趣,也不曾给本大人安排什么消遣,我听费文友说,你画画不错,不如给本大人来一幅瞧瞧。” 这话一出,文笙脸就黑了。 以骄横来形容凤嵩川,还是她的眼光不够准,现在看来至少要再加上心术不正四个字。 文笙不觉着凤嵩川这个莽夫会懂得欣赏她的画,不过她还是忍住了气,淡淡地道:“不知大人要看什么?” “咦,你们这时候不都是要先说一句‘既然大人要看,那我就献丑了’,再来问我想要看什么吗?” 凤嵩川似讥似嘲,大约因为受伤之后接连几天没有沐浴,加上伤口愈合痒得慌,他自衣襟伸手进去,在左肋那里抓挠一通,这才舒爽地透了口气,点手叫过一旁的小厮:“去,带她去好好打扮打扮,本大人可不耐烦看什么献丑,男不男女不女的就想进玄音阁,天下间哪有那样的好事!” 凤嵩川模样宛若凶神恶煞,那小厮连看都不敢看他,低着头应了声“是”,退后两步,小声跟文笙道:“姑娘请跟小的来。” 文笙却站在原处未动,她想叫凤嵩川把刚才的话说明白了,凤嵩川虽然是个彪形大汉,长相凶狠,可这会儿文笙站着他坐着,文笙后背挺直,气势上并不若于对方分毫。 她微微侧过头来望向凤嵩川,灯光照在她净白如玉的脸上,映着目光幽寒。 她沉声道:“恕我驽钝,凤大人的意思是不是说,若我不遵照您的意思去做,您就要阻挠我进玄音阁求学?” 凤嵩川撇了撇嘴,斜眼看她:“看起来还不算太笨。这么想一步登天,还不赶紧把本大人伺候舒坦了,端着臭架子给谁看?” 文笙明知道这时候形势比人强,她再是瞧不上这凤嵩川,为大局计,也不该说什么惹怒对方,以免和这姓凤的闹僵再无转圜的余地,但她还是忍不住冷笑了一声:“是么?凤大人笃定能一手遮天,我顾文笙拭目以待。” 说罢丢下一脸错愕的凤嵩川,拂袖而去。 那小厮偷偷看了一眼床榻上的凤嵩川,见他脸色漆黑如墨,不由暗暗打了个冷颤,一缩脖子转身快步追着文笙而去,在后面一叠声地叫:“姑娘,姑娘,你慢点儿,等等小的……” 文笙没有回应那小厮,一路疾走,等她回到住处,推门进去,渐渐冷静下来,心中的火气也消散得差不多了。 那小厮没有跟来,十九是跑去给主人报信去了。 文笙没有理会,自顾自洗漱了,插了门,铺好了被褥上床休息。 从小到大,这还是第一次有人敢跟她提这么无理的要求,文笙瞪眼望着有些发黑的房屋顶篷,长长吐出一口浊气,若她刚才对那姓凤的稍加辞色,祖父、父亲不知会不会气得活转过来,百年顾家,岂能有以色侍人的女儿? 文笙知道,事情还不算完,或者说麻烦才刚刚开始。 果然才到傍晚便有一个婆子带了两个小丫鬟过来敲门,那婆子赔着笑道:“姑娘,时候不早了,呆会儿县尊还要设宴为您和诸位大人洗尘,凤大人说您这一路都和大家一起住行,就不必单开一席了。”又道已经给文笙烧了沐浴的热水,并准备好了衣裳。 文笙闻言坐在床榻边儿,先向一旁的小丫鬟招了招手,示意她把捧着的衣裳拿给自己看。 一整套的衣裙由里都外叠得很整齐,雪青色的暗花对襟外裳,下边是素白绉纱裙,裙摆很长,穿上身估计要逶迤曳地,上面绣着蝶戏水仙,颜色搭配素雅,布料厚实,款式保守,只这么看着没什么问题,还挺好看的。 文笙心里“啧”了一声,叫小丫鬟将衣裳先放到一旁。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旁人越是殷切,她便越是要以原来的模样去赴宴,端看他们捣什么鬼? 那婆子凑过来讨好道:“瞧瞧这一路辛苦的,姑娘这么貌若天仙的美人儿都没办法好好打扮了,等您换了衣裳,我再给您梳个头,老婆子我不是吹的,全明河保您再找不出第二双我这样梳头的巧手来。” 文笙虽然不痛快,却犯不着难为这些下人。 丫鬟们提水进来,文笙免了她们伺候,把人都打发到院子里等着,插上门,慢腾腾脱了衣裳,舒舒服服洗了个热水澡。 她这个澡洗得时间太长,以至接风洗尘宴都开了,前面派人来叫,这边房门还没有开。 那婆子又悔又急,在屋门口团团转,连声道:“姑娘,您这澡要洗到什么时候?县尊派人催来了,您可快着点吧,去晚了就太失礼了。” 文笙这才开了门,她已经收拾妥了,穿的依旧是自己那件长袍。 那婆子“哎呦”一声,过来拦住,两个丫鬟便要上前帮她换那身女装,文笙沉着脸叫她们都退开,有意加重了语气:“我是送首阳先生灵柩进京,穿这么花哨做什么?” 几个丫鬟婆子不知所措,文笙已经一甩袖子往前院赴宴去了,剩那婆子看看那套女装,一脸茫然嘟囔道:“这身怎么就花哨了?” 前院已经热热闹闹开席了,时值年关,因为是扶灵的队伍,明河县县令不好留人在此过年,只得摆下酒宴,请本地乡绅作陪,盛情款待一番聊表心意。 凤嵩川坐在上首正中,费文友和几个师弟左右相陪。 文笙的目光落在凤嵩川身侧一抹身影上,那里正有一个美人含羞带怯跪坐着侍酒,身上穿着雪青色外裳,蝶戏水仙的素白长裙…… 姓凤的,这个仇算是结大了。 第五十章 步步紧逼 文笙目光冷冽,好一会儿才自凤嵩川脸上收回来,寻了一处空位坐下。 座上的凤嵩川见文笙没有照他的吩咐穿衣打扮,也目露不满,虎视眈眈与文笙对视片刻,才挑了下眉,露出轻佻的笑容。 他拍了拍巴掌,满堂肃静下来。 “诸位一路辛苦,明河县尊设宴为大家接风洗尘,大家无需拘谨。首阳先生的事已经出了,文友你们几个也不要太难过,吃了饭去好好休息。咱们在明河休整一下便早早回京。” 凤嵩川说了开场白,底下一片附和之声。 看出来明河县令对凤嵩川又敬又怕,等着凤嵩川反客为主把话说完,才战战兢兢欠身说了几句恭维话,底下人开始忙活,酒菜流水样送上来。 文笙注意看了看,主人家考虑得甚是周到,费文友几个前面还特意准备了精致的素菜。 凤嵩川不耐烦听明河县令拍马屁,领着众人喝了几杯酒,赶上费文友几个要为师守孝都很沉默,他觉着无趣,瞥眼见文笙坐在角落里坦然自如,皱了皱眉,嘴角露出一丝揶揄的冷笑,一伸手,将一边给他斟酒的那个美貌女子拉到了身边。 那女子措不及防,“哎呀”一声娇呼,身体向前一倾,手中的酒差点洒到凤嵩川身上。 席上几个平日自诩风/流的武将登时便发出了心领神会的窃笑声。 这下子轮到文笙皱眉了,这女子不知凤嵩川从哪处秦楼楚馆找来的,声音娇柔,举手投足透着一股受过训练的柔弱堪怜。 她若稍有大意,穿着同这女子一模一样的衣裳当众亮相,不免沦为笑柄,换做一般闺阁女子突然吃这么个大亏死的心都有了,更不用说还有脸去玄音阁学琴,这姓凤的为逼迫她低头就范,出手竟然如此歹毒! 凤嵩川伸出蒲扇般的大手,在那女子白腻如玉的手背上安抚地拍了拍:“别怕,跟本大人说说,你叫什么名字?” 那女子攸地将手缩回袖子里,低垂着头,一缕嫣红飞快自脸颊漫延到了颈后,近处看一片粉色,颇引人遐思。 她小声回道:“奴婢名叫孟蓁。” 凤嵩川微微一怔,这女子是明河县的乡绅们送来的,他原道是哪个妓/院的清倌儿,没想到竟还有名有姓的。 一旁明河县县令连忙赔笑解释:“大人有所不知,孟姑娘是我们明河有名的才女,往前数七八年,她家里可是本地首屈一指的大户,可惜生意上出了问题,又卷进了一桩官司里面,这才搞得家破人亡。平日里多亏大家照拂,帮她阻挡了那些狂蜂浪蝶,她才有机缘等到服侍大人。” 言下之意虽还是清倌儿待价而沽,好歹出身富贵,比寻常青/楼女子体面。 凤嵩川闻言来了些兴趣,笑了一声:“这么说失敬了,原来还是位大家闺秀。呵呵,都会些什么?可会抚琴?” 孟蓁那里含羞点了下头。 凤嵩川哈哈大笑:“好。那快弹上一曲给本大人听一听,看看这才女之名是不是你们县尊夸大其词。” 席上气氛登时欢快起来,明河县令笑嘻嘻的,赶紧命下人拿了张琴来,就连费文友和几个师弟也都停箸露出一副瞧好戏的模样。 一个娇弱美貌的妙龄少女,在他们眼中就像个小玩意儿,论音律他们都是内行,说会弹琴不过班门弄斧搏他们一笑,谁也不会当真觉着是一种冒犯。 叫他们意外的是,这孟蓁弹起琴来技艺娴熟,还真是颇有几分火候,她弹了一首《月儿升》,清冷寂寥,许是触景生情,在座众人都听出其中顾影自怜之意。 一曲弹罢,不说在场的军官乡绅捧场喝彩,连善琴的费文友都微微点了点头。 凤嵩川挑了口菜放入嘴里大嚼,微微眯起眼来盯着孟蓁看了片刻。 明河县令心中忐忑,赶紧提醒:“还不给凤大人斟酒!” 孟蓁还未从适才琴声中缓过劲儿来,脸色犹带着苍白,柔顺地上前,目光低垂,微微蹲身,轻抬皓腕为凤嵩川把酒斟上。 凤嵩川拿起酒盏一口干了,砸吧了一下嘴,不知是在回味酒香还是适才那首琴曲,方道:“确实不赖,本大人听着比那些自命不凡之辈强太多了。既是才女,琴棋书画想来样样精通,琴弹得这样好,画画也不差吧?” 说着凤嵩川席上站起身,不由分说,一挥手,命令道:“来人,笔墨伺候!” 满堂都在他气势的压迫之下,孟蓁纤弱的身体有些发抖,就连明河县令都捏着把汗,心道幸好事先打听过这凤嵩川的癖好,孟蓁还真是能写会画,不然凤嵩川话都说出来了,他们岂不是弄巧成拙? 堂前很快空出一张桌子来,摆上笔墨纸砚。 孟蓁提笔站在桌前,手还在抖个不停。 明河县令解围道:“咱们先喝着,叫她慢慢画就是。来,下官要代明河的父老敬凤大人,大人英雄盖世,国之栋梁,此番能到我明河来,实是我全县百姓的造化。” 孟蓁勉强闭眼平复了一下心情,咬着唇埋头开始作画。 她画的是一幅牡丹图,牡丹寓意着富贵,不管什么样的场合,画这样一幅画都不会出错。 文笙冷眼旁观,她觉着凤嵩川搞出这么多事来,用意还在折辱自己。适才那句“比那些自命不凡之辈强太多了”指桑骂槐实在太明显了。 孟蓁这画之前显然练过许多次,布局想都不想,下笔飞快,用墨酣畅淋漓,花团锦簇,看着就十分喜人。 一幅画,她用了小半个时辰画完,手按在画卷两旁,撑着桌子站了一阵,才觉两腿不那么酸软了,回来向凤嵩川复命。 早有人把她这幅牡丹图悬了起来,凤嵩川击掌赞道:“不错,如此才华埋没了可惜,孟蓁,你可愿跟了本大人,冲着凤某的面子,日后就算从玄音阁里帮你找个师父,指点一下你音律也不是没有可能。” 堂上顿时鸦雀无声,孟蓁更是惊得呆了,好半天才反应过来,盈盈拜倒,哽咽道:“承蒙大人不弃,奴家必定侍奉好大人。” 凤嵩川这才志得意满笑了一声,抬头望向了座中,懒洋洋道:“起来吧。我听说席上还有一位才女,非常善于画画,不知同你比起来,孰高孰低?” 第五十一章 得罪彻底 突然被凤嵩川点到,一时席上各色目光都落到文笙身上。 一路同来的多是惊愕,像费文友几个不知道文笙之前已经将凤嵩川得罪,没想到凤嵩川会这么大张旗鼓地针对她,兵马卫的军官是没想到队伍里同行的竟然有个女子。 而明河县一众乡绅的神情就龌龊多了,显是想什么的都有,眼睛不够使,堂而皇之地左瞧瞧,右看看,将文笙同那孟蓁放在一起作比较。 文笙暗自冷笑,被人家欺负到头上来,若是还不还手,那也不是她顾文笙了。 既然你姓凤的要当众撕破脸,就别怪她做事不留余地。 反正已经无法善了,至于得罪凤嵩川之后他在京里有多大势力,会给自己带来多少阻碍,这些暂时不在她的考虑范围之内,大丈夫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她顾文笙绝不受这份恶气。 文笙面无表情长身站起,一甩袍角,离了座位。 只这一个动作,就打破了许多人对她刚刚生成的女子的印象。 无它,她这副男儿的做派太熟稔了。 看看她,再看看那俨然小鸟依人的孟蓁,不经凤嵩川点破,哪怕她模样生得再是俊俏,身体再是单薄,也不会有人疑心她混淆了阴阳。 “既然大人要看,那我就献丑了。”文笙沉声道。 凤嵩川挑了下眉,这是他之前逗弄文笙的原话,她此时一字不错说出来,莫不是要认输服软? 晚了!这女子仗着将军府的举荐便想一步登天进玄音阁,全不把他放在眼里,越是这样的人,他越是有兴趣慢慢折辱着玩。 “哈哈,本大人拭目以待,到要瞧瞧你画的画比孟蓁姑娘强上多少。” 这话一出,连孟蓁也抬起眼来,以楚楚可怜地目光望着文笙。 文笙对凤嵩川拿她和个清倌儿相提并论不为所动,走到桌案前,看了看桌上的笔墨纸砚,向着明河县令一拱手,道:“县尊大人,可有大些的画纸?” “啊?哦!”明河县令回过神来,向凤嵩川望去。 凤嵩川嗤笑一声,挥手吩咐:“给她拿那最大的纸!” 画纸越大画着越费力气,他还不信了,这小娘们儿能画出什么惊世之作,等她挖空心思画完了,管她画的什么,自己都要说比不上孟蓁那幅牡丹图,难道这席上还有谁敢同他唱反调? 等着看她羞愤欲绝就是。 巨幅的画纸很快拿来,铺满了整张桌案。 文笙道了声谢,提起笔来简单试了试笔尖的微润,蘸了墨在纸上开始作画。 凤嵩川存心留难,稳坐席上,自顾自喝酒闲谈,也不去关心文笙画的什么,孟蓁强抑好奇,守在边上服侍他。可余下的人却管不了那些,难得一见两位美人斗画,人人伸长了脖子想抢先一观,看看文笙画的究竟是什么。 离得近的很快看出来,这位顾姑娘画的竟是人物。 她画的这个人面目狰狞,形如厉鬼,只看脸一股杀气便扑面而来,笔法十分犀利,完全不像出自女子之手。 酒宴上斗画,不可能等得太久,文笙这幅画也是重意甚于重形,画上几人打眼一看,不管神态还是动作都栩栩如生,但细观衣裳纹理却有许多一笔带过,背景更是大片留白。 不到半个时辰,也就是先前孟蓁一幅牡丹图的时间,文笙已经在这一大张画纸上完成了一幅完整的水墨人物,这得益她繁简处理得当。 画上看背景是一间内室,共有三人。地上一人宛如凶神恶煞,抢在床榻前,两手高高举起了一个婴儿,眼看着便要脱手掷出,用力摔向墙壁,而那小小婴儿手脚浑圆煞是可爱,此时小腿用力蹬着,两手扎撒在空中,在拼命啼哭。 最叫人动容的是榻上一个妇人,抢在那恶鬼身前,一脸惶急惊恐,徒劳地伸开双臂,想将婴儿接住。 可不管谁人一看这画,都心知肚明,她绝不可能接到那小孩子。 只是一幅画,却叫观者紧张地心头“砰砰”乱跳,好似下一刻鲜血飞溅,惨剧就会发生在眼前。 堂上渐渐鸦雀无声,虽然这幅画文笙只是根据当日在陈家老店听的那段书想象而作,可在座的还有一些兵马卫的军官,一看就知道这画的是东夷人进犯彰白两州,大肆奸/淫掳掠的情形。 凤嵩川有些坐不住了,他没有理会孟蓁递过来的酒盏,两手按着桌案,眼望那幅画想挑出点什么毛病来,只是此时从他这个方向还看不到画的全貌。 顾文笙退后两步,完全是一副游刃有余的模样,道:“麻烦挂起来吧。” 这一大幅画被悬了起来,堂上气氛登时因为它变得有些阴沉。 凤嵩川哼了一声,正要以她破坏了众人的好心情为由,判她这幅画不及孟蓁的牡丹图,文笙却已去桌前换了一支粗毫,朗声道:“这画还需配诗一首,请诸位稍微一等。” 她迈步上前,就在这幅画的右侧留白处笔走龙蛇,字迹正介于行草之间,非常好辨认,因为地方足够大,每个字都近乎拳头大小,笔势端凝,真的是刚如铁画,柔若银钩。 明河的乡绅多识字,随着她运笔如飞,周围已有人跟着念了出来:“坐莫动膝立掩跗,恪守清贞不得污,生平弗敢高声语,唯恐惊扰大丈夫……” 念到这里,那人才蓦地意识到这竟是一首讽刺诗,连忙尴尬收声。 众人的目光都落在画上,只见那诗道: “坐莫动膝立掩跗,恪守清贞不得污,生平弗敢高声语,唯恐惊扰大丈夫。稚儿惨死身遭辱,何见壮士救遗孤。频频宴上歌舞醉,问妓可堪抚琴无?” 此时文笙已将八句诗全部写完,将笔往桌上一搁,冲着堂上众人深施一礼:“在下不胜酒力,先行告退。”说完了转身扬长而去。 其实她自坐下滴酒未沾,哪来的不胜酒力? 八句诗好似画上那妇人于绝望中发出的呐喊,化作一记巴掌狠狠扇在凤嵩川脸上,凤嵩川铁青着脸盯着那幅画,像是要以目光将它戳个窟窿出来。 堂前一时静得落针可闻。 第五十二章 另谋出路 明河县搞的这场洗尘宴在诡异的气氛中草草收场。 明河县令后悔不迭,虽然他私下里反复叮嘱本县的那些乡绅,叫大家把嘴闭得严一些,但在场的除了这些人还有大兴兵马卫的很多军官呢。 凤嵩川早晚是要回京里的,等他人一走,谁还会害怕,凤嵩川想在酒席上羞辱一位美貌女子,结果自取其辱,这是多么好的谈资,他们茶余饭后怎么可能憋住了不向旁人讲? 估计着用不了多久这首“频频宴上歌舞醉,问妓可堪抚琴无”的骂诗就会传遍大兴。 读书人骂人不带脏字,惹急了却足以叫一个人遗臭万年。 这可该怎么收拾? 而此时处在漩涡中心的文笙却没有被这场来之不易的胜利冲昏头脑。 凤嵩川是世所罕见的高手,加上性情骄纵行事无所顾忌,一怒之下当场取了自己的性命也是极有可能的事,当着众人写那首诗时,文笙已经将生死置之了度外,可出乎她意料,凤嵩川看到那首诗,虽然眼中的怒火几乎要将她焚化,屁股却好似长在了座位上,愣是坐在那里一动也未动。 按凤嵩川的为人推测,这事情不算完,他必定会用更加恶毒的办法来找回面子。 而她同凤嵩川相比,不管是武力权势还是经验人脉,无不落在下风,下一次未必会有这样的好运气。 文笙不想坐以待毙,她决定去探探费文友的口风。 毕竟她这次进京是费文友应了李曹所托,自己进京之后,能否进玄音阁,还要看费文友是否尽力,而经过这些天的接触,文笙觉着费文友和他几个师弟虽然难打交道,但正因为乐师们这份深入骨髓的高傲,才使得他们若无必要,懒得说谎。 酒宴散后,文笙独自去了费文友的住处。 费文友正在擦拭他的古琴,对于文笙来找他并不觉着意外。 “顾姑娘,你画确实画得很好,为人也很有急智,只是我不觉着你方才那是聪明人的做法。眼下白彰两州的惨事正在民间流传,你那诗用不了多久就会跟着传开,你可知道,如此一来你要得罪多少人,尤其是凤大人。” 这些利害,文笙都知道,她来找费文友也不是想请他由中代为调和,只是想着多了解了解眼下的大对头凤嵩川。 费文友到是没有瞒她:“凤大人当年曾经追随过国师,同许多乐师都有交情,后来更因救驾有功,得到国主的赏识重用,他的面子,比你想像中要大得多。” “费先生,依你看,我是否还有可能进入玄音阁?”这是文笙眼下最为关心的。她虽然隐隐有了答案,毕竟还想着听费文友给她一个明确的答复。 果然,费文友淡淡地回答:“我正想寻个机会和你说这件事,这一路上你若没有办法取得凤大人谅解,化干戈为玉帛,恕我没有办法完成李录事的托付。” 言下之意,到京之后,他连为文笙在谭国师以及诸位权贵跟前提一句都不会。 文笙微微蹙起眉,到玄音阁学琴的机会她原本十分珍视,谁想中途竟会生出这样的变故。 不要说学琴,就是叫她在生与死之间选择,她也不会向凤嵩川那等人低头。 费文友难得自琴上抬起头看了她一眼,他虽然赏识文笙的才华,却颇为不喜她身为女子如此刚强。 念着答应了李曹,才耐着性子点拨她道:“你与凤大人原本素不相识,何来那么大的矛盾?你要知道,自来男人为天,女人为地,他独独针对你,你觉着是刁难,其实在他而言却是难得的欣赏,我这么同你说吧,凤大人虽然年逾不惑,却一直未有妻室,他在京中的几房姬妾都是难得的才女。你今日当众给他难堪,令他名声受损,按凤大人的脾气,我也猜不到他接下来会做出什么事来,不过好在你是女子,不妨去服个软认个错,你可以得尝心愿,他也算成就一段佳话,没有白白被你骂。” 什么佳话?费文友没有明说,等着文笙心领神会。 自然是凤嵩川英雄雅量,不予计较美人的出格之举,那位当堂写了骂诗的顾姑娘从此跟了他,什么事情一扯上男女风/流韵事,就会变得面目全非。 凤嵩川应该也是打了这样的主意才强忍着没有当场发作吧。 在费文友看来,女子天生就应该像蒲草一样攀附于男人。凤嵩川这等人物能看上文笙,实是文笙祖坟上冒青烟,不存在她愿意不愿意的问题。 可文笙生平最厌恶的恰恰就是这种论调。 有些人,你可以试着努力去说服他,而费文友这样的,他的观念早已经是根深蒂固,和他说再多也是徒劳。 何况这天底下,有太多的人和他抱着同样的想法。 文笙叹了口气,道不同不相为谋,她借先贤的话回答费文友:“富而可求也,虽执鞭之士,吾亦为之。如不可求,从吾所好。”说罢不再多言,施礼告辞。 我想进到玄音阁学习音律,如果可以,哪怕叫我做那最下等的差事我也愿意,可若要我必须放弃尊严出卖自己,违背心中的“道”,那还是算了,我要按照自己的心意去活。 长夜寂静,文笙辗转难眠。 这种形势之下去京城还有什么必要?有凤嵩川在旁虎视眈眈,费文友几个乐师也都不是同路的人。现在的自己实力还是太弱小了,硬抗下去做不到玉石俱焚,最可能的结果是自己如流星一样划过这个世界,而凤嵩川却不痛不痒。 前生后世加起来,她也只活了十几年,有太多的风光没有领略过,为什么非要在玄音阁这棵大树上吊死,不另寻一条出路呢。 文笙打定主意,要在接下来的路途上寻机脱离灵扶回京的队伍,悄无声息摆脱这姓凤的纠缠。 青山不改,绿水长流,等到她足够强大的那一天,再来与这凤嵩川算一算旧账也不晚。 第五十三章 分道扬镳 文笙决意要避开凤嵩川的耳目脚底抹油。 既然要分道扬镳,自是越早越好。 只是她刚在大庭广众之下讽刺了凤嵩川,此时县衙里不知有多少双眼睛正盯着她。 文笙不动声色,安然高卧。 众人在明河休整了两天,腊月二十九一大早起程,继续赶往大兴。 这两天凤嵩川新得了美人儿,有孟蓁昼夜陪伴,足不出户,好似忘了和文笙之间的恩怨。 走的时候凤嵩川叫明河县衙的人帮他备了几辆马车,他带着孟蓁上了打头的那一辆,费文友几个也都跟着改乘马车。 安排到文笙这里,麻烦来了,凤嵩川吊着白眼看了看她,冷哼了一声,当着众人的面道:“顾大才女不是想进玄音阁学习音律吗?那说起来首阳先生要算是你师祖一级的前辈,你与他扶灵,一不戴孝,二不步行,这成什么体统?别说本大人没有提醒你,你若是继续这么目无尊长不懂礼数,到了京里别说玄音阁不会收你,任何一个乐师都不会拿正眼瞧你。” 说完了这番话,他冲着兵马卫的军官们斥道:“看着她扶棺步行,不许掉队。” 队伍中原本有扶棺步行的,全都是最低层的大兵,身体强健,受过很多训练,一天路走下来并不觉着特别辛苦。 文笙却不行,她在几个月之前还是个见风就倒的病弱小姑娘,这段时间事情又多,虽然已经十分注意调理,比起她上一世来还有不小的差距,要跟着当兵的长途跋涉,遭罪不说,不用太久,只要四五天折腾下来身体非累垮了不可。 不过出乎凤嵩川和费文友等人的预料,文笙一句话也没有反驳,更没有服软求饶,她沉默地照做了。 不就是走路吗,有首阳先生的棺木在车上,害怕颠簸,本来也不能走得太快。文笙自忖咬牙坚持一下还跟得上,她不怕吃苦,身体吃苦头远远不及精神上受到压迫叫她无法忍受。 开始数里还好,文笙只是觉着两腿酸疼,呼吸不畅,脚步越来越沉重,她竭力调节着步履,试图跟上旁边兵士的节奏,思绪飘飞出去,暗忖脚下这“叭”的一声,到有点儿像是角音,角音属木,最是伤悲,那“嗒”的一下,像是羽音,羽音属水,平和纯净,她现在满耳都是“叭嗒”“叭嗒”之声,像是有许多人在刻意弹奏,十分有趣。 文笙这般苦中作乐,手指微微动了动,怅然叹了口气,她虽然长了一双好耳朵,可惜只会听听,前世错过了学习的机会,而今想学了却只能纸上谈兵。 坚持到了下午,文笙脚下已经有些踉跄,汗水早打湿了她的鬓发,厚重的里衣黏在身上好不难受,一呼一吸间火辣辣的,最难捱的是每一步迈出去脚底下都针扎样得疼。 脚底肯定已经磨出了血泡。 这一天的路途格外漫长。 一直走到天黑得看不到路,需要点亮火把,所有人都饥肠辘辘了,凤嵩川才下令就地休息,埋锅造饭。 这地方前不着村后不靠店,夜里只能扎帐篷。 夜阑人静,文笙避着众人打水洗了脚,用绣花针将那些泡一一挑破,挤出了里面的血水,又穿上两层厚厚的棉袜,受条件所限,她没办法做得更多。 第二日照旧早早起程,文笙脚下虽然稍有蹒跚,却始终跟在棺椁旁边没有掉队,更没有哼过一声苦。 凤嵩川半躺在车里,温香软玉抱满怀,开始还得意洋洋地看好戏,见文笙这样,不知哪来的一股躁意,目光渐渐阴沉下来。 孟蓁依偎着他,好似柔弱无骨,以纤纤玉指捻起一块点心,送至凤嵩川嘴边,见他这样,不禁欲言又止:“大人,蓁儿有句话,不知当说不当说。” 凤嵩川哼了一声:“你说就是。” “奴婢怎么觉着,大人叫那人跟着队伍步行,反到成全了她的好名声。” 凤嵩川也正是回过味来,才觉着心里不舒服。 好像每一次他特意刁难那顾文笙,最后丢了面子的人都是自己,那臭娘们儿不知道畏惧,反把自己当成了跳梁小丑,她这么一直硬撑着不低头,随队那些当兵的看在眼里,只会因此更加看扁了自己。 这该死的小贱人,早晚有你跪下来舔本大人靴子的时候,到时候想怎么揉捏就怎么揉捏,我要叫天下人看看,同我凤嵩川作对的就是这个下场! 孟蓁被他眼中突然迸出慑人的光芒吓了一跳,不敢再吱声。 凤嵩川伸手将车帘子放下来,收回目光,冷笑道:“她能忍,就一直忍着好了,我看要是这么走上一个月,她还能不能撑住了不求饶!”说话间古铜色的大手落到了孟蓁的酥/胸上,孟蓁吃痛脸上一白,却因着凤嵩川的脸色动也没敢动。 刚开始的时候,凤嵩川还时常关注下文笙是不是在走,能不能跟上队伍,等她来跟自己求饶,时间一长,文笙老是那副模样凤嵩川也烦了,将她抛在脑后一忽略就是大半天。 第三天中午,众人到达了何家渡口。 何家渡口地处三县交界,金钩河流到这里河面变窄,水流湍急,河上搭着浮桥,渡口也有船只专门载人畜过河。 过了河离大兴府还有五百余里,道路通顺,都是一马平川,这渡口平时人来人往的,聚集了不少人在此讨生活。 因为是大年初一,正赶上何家村的人在河边搭台子唱戏祭神,敲敲打打十分热闹。 何家渡口是三不管地带,自古以来民风彪悍,何姓是附近村子的大姓,全村老少一齐出动,放眼望去黑压压的不亚于城里赶庙会。 队伍停下来,兵马卫的军官们张罗过河。 棺材太沉,没法走浮桥,只得叫了艘大船过来。 船靠岸,往上面抬棺材的时候,前头当兵的又踩到了淤泥里险些滑倒,好一通纷乱,等忙活完了,才有人突然发现一直呆在队伍当中的文笙不见了踪影。 第二卷 第五十四章 乡下戏班 文笙等这样一个脱身的机会等了很久。 何家渡口看起来龙蛇混杂,容易被坏人所乘,按说不是趁乱脱身的好地方,但此时再不走,真要被凤嵩川把身体彻底拖垮了,这三天当中她已经数次达到极限,都硬生生挨了过来,刚极易折的道理她也懂,先保住性命,其它的慢慢再说。 更何况,她刚才在人堆里恍惚看到了一个熟人的身影。 镖师云鹭,他怎么会在这里? 文笙强忍着脚上的伤痛,好容易等着凤嵩川那队人全都上了船,跌跌撞撞挤开人群,抬头四望,眼前全是黑压压的人头,哪里还有云鹭的踪影? 云鹭是个江湖人,在鲁百泉和傅长沙等人口中,此人的名声还挺不错的,难道他辞了镖师,又重操旧业了? 文笙想了想,又觉着不像。 他会不会还和那“三更雨”戚琴在一起? 找云鹭不好找,可若是戚琴的话,他那么大岁数,腿脚不灵便,再加上随身带着胡琴,文笙心中微动,往河畔戏台前挤去。 大年初一头一天,周围的人不管是贫是富,好歹身上都收拾得干干净净,只有文笙,风尘仆仆,看上去像个叫花子。 那边台上不知正唱着什么戏,一个戴鬼脸的单手高举兵器,在同几个虾兵蟹将转圈子游斗,锣鼓声震耳欲聋,又有两个彩衣少年一溜跟斗翻上台,四下彩声雷动,气氛十分热烈。 戏班子里面的吹鼓手都呆在台子旁侧,负责敲锣打鼓的是几个壮汉,大冷的天敞着怀,眉飞色舞,十分卖力气。 其中有一个老者长眉白发,身体有些佝偻,怀抱着胡琴坐在角落里,时不时拉上几下,无精打采的,不是戚琴是谁? 文笙停在距离他几十步远处,站在人群里看戏。 台上“砰砰锵锵”一直热闹了一个多时辰,这场打戏才收场,那个鬼脸人被天上的神将打怕了,跪地连连求饶,最后被套上了铁链子,五花大绑拖下台去。 台下哄笑声四起,还有人嗷嗷叫着:“杀了他!” 文笙汗颜。这个戏班子一看就是野把式,半天下来一句唱词也没有,就是那打戏也是匆匆排就的,不知道练了几天,乡下地方老百姓看个喜庆热闹,不知戚琴混在里面又图得什么? 下面就是正式祭神了,何姓大户奉上猪羊五牲,几个神汉神婆煞有介事上台,人群开始涌动,要向后退让出些地方。 戏班子的人收拾了东西凑在一起,带队的去向主事人讨了赏钱,便要带着大伙先行离去。 文笙走近过去,戚琴抬头望见她怔住,显是未料到竟会在这里遇上。 文笙也没有更多表示,她在默默估量着对方,之前见面,这老者还是客栈里一个寻常拉琴卖唱的,看上去卑微且穷困,谁知道他竟会是“羽音社”成员,被云鹭视若神明的“三更雨”。 见识了玄音阁里那些眼高于顶的乐师,这戚琴在文笙眼中更显得神秘莫测。 戚琴目光中渐渐露出善意来,向着文笙微微一笑,作揖道:“顾公子,过年好,大吉大利!” 戏班子里翻跟斗的小子显是未搞清楚状况,闻言托了个木盘蹦跶过来,口中叫道:“大吉大利,讨个赏钱!” 文笙跟着笑了,向戚琴也道了声“过年好”,掏出块碎银子放到盘子里。 那小子嘻哈而笑:“哎呀,戚老,你的朋友真大方。老天爷保您心想事成,万事顺利!” 文笙拱了拱手:“多谢小兄弟吉言。” 戏台上鞭炮齐鸣,一时盖过了众人说话的声音,戚琴打了个手势,向外走出一段距离,目光落到文笙足下,道:“顾公子,容我多嘴问一句,你这是怎么了,为何会独自一个人来到这里?” “说来话长。戚老,我在这里人生地不熟,幸好遇见您,才不至两眼漆黑慌了手脚。” 文笙所说乃是实话,何家渡口这个地方来来往往的人虽然不少,却没有看到一家像样的客栈,她一个孤身女客,脚上又带着伤,住到乡下陌生人家中,着实不怎么方便。 那半大小子也跟了过来,闻言跳到文笙身边,抢过话去:“那就和我们一起将就将就呗,我们在何家村找了地方住,还要过几天才走。” 文笙望向戚琴。 她对戚琴是否会收留她并没有太大把握。 在离水,同她打过两回交道的人是云鹭,戚琴虽然也自承欠下人情,但那是对白麟远说的。如今白麟远人已经不在了。 眼下戚琴虽然看出她脚上有伤,正需要人帮助,但他是什么样的人物,只看云鹭那么小意伺候都不为所动,就可知他意志坚定心硬如铁,而且他不会无缘无故呆在这种地方混戏班子,必定有所图谋,种种情况分析,文笙觉着他未必愿意带上自己这么个累赘。 出乎文笙预料,戚琴并没有说别的,而是同她道:“你先在这里等一等,我去同班主说一声。” 那小子笑道:“他肯定会答应,你这朋友有钱嘛。” 看得出来,戏班子里的人并不清楚戚琴的底细,就这少年说话的神情语气,明显是和戚琴没大没小惯了。 果然戚琴只是好脾气地笑了笑,掉头去找班主,过了一会儿,回来招呼文笙:“走吧。” 戚琴他们住在何家村一幢老宅子里,院墙低矮,房屋年久失修,只在戏班子的人住进来之后才整理了一下。好处就是地方够大,前后院加上厢房草棚足有十几间,很容易就给文笙在戚琴隔壁腾出一间空屋子。 文笙安顿下来,顾不上别的,先处理脚上那些血肉模糊的伤口。 这地方不知在哪里买药,她拿了银子托那少年帮忙。 少年满口答应,一溜烟跑了,不知从哪里给她找来两只干蝎子,教她磨了粉往伤口上洒。 文笙不知好不好使,未敢轻试,去请教戚琴,戚琴叫她不急的话就先等一等。 这天入夜,云鹭过来,给她送了一瓶伤药。 第五十五章 《希声谱》 云鹭会来,文笙并不意外,她相信白天自己没有看花眼。 只是他们两个现在算怎么回事呢,文笙也听说了,乐师们听上去本事通天,能够轻易决定他人的生死,但其实他们自身非常脆弱,若是仓促遇敌,很容易就送了命,就像首阳先生偌大名声,骤然遇到刺客也只得任人宰割。 通常玄音阁出来的乐师,身边都会有专人保护。 羽音社的成员异常神秘,但文笙猜想他们的情况应该也差不多。 像戚琴这么大的名气,偏又常常混迹于市井的,身边竟然没有护卫,这种情况非常少见,难不成云鹭几番争取,终于心愿得偿,以后就算是跟着他的救命恩公混了? 云鹭放下伤药,好奇地问她道:“顾姑娘,你是跟着白天扶灵的队伍到的何家渡口吗?怎么会受伤的?” 上次在大牢里没顾得细看,这次相处的时间一长,文笙又没有刻意隐瞒,他自然看出来眼前这顾九竟是位姑娘,那诧异劲儿就别提了,暗暗惭愧在离水时简直成了睁眼瞎,那么多年江湖都白混了。 文笙便将她如何帮着李曹揪出了京里来的奸细,李曹说通了费文友推荐她入玄音阁的经过说了一说。 她不想就她和凤嵩川的恩怨讲太多,只简单一提凤嵩川因为她是女子而诸多刁难,最后双方撕破了脸,她被迫跟着队伍步行了几天,最终在何家渡口趁乱脱身。 云鹭刚开始听着还有些惊讶,等到后来,听到凤嵩川的名字,面上露出了了然之色,仿佛文笙受到这样的待遇再正常不过。 待文笙说完经过,他犹豫了一下,试图安慰文笙:“这样也好,你大约还不清楚,不光那姓凤的,和玄音阁有关系的有一个算一个,他们那些人自觉高人一等,眼睛都长在头顶上,你就是到了京里,侥幸进去了,也别想学到什么东西,还要时时受人欺负。这样和他们分开了,往后大路朝天各走一边。回头等我跟戚先生说一声,看能不能抽时间把你送回离水去。” 文笙笑了:“别,我好不容易才从家里出来,等过两天脚好了,就到处走一走。” 云鹭知道她和自己认识的那些女子行事大相迥异,不自在地摸了摸鼻子,不知该如何劝说。 纠结了一番,他干脆把话先咽回肚子里,关注起了文笙所说费文友琴审奸细陈慕的细节。 文笙所说的这些消息,都是他和戚琴之前没办法打探到的,云鹭知道戚琴关心这个,连忙去将他请了过来。 他二人并不知道杀手商其在首阳先生身边有内应,更加无从知晓陈慕死之前供出来一个“鬼公子”。玄音阁的人如此不地道,文笙觉着自己没有义务为他们保守秘密。 叫文笙没有想到的是,戚琴不但听说过“鬼公子”的大名,还知道首阳先生死前曾得到了一本《希声谱》。 “关于‘鬼公子’的传闻我到是听说过两三件,之前还觉着有些夸大其词,可若是连商其这样的人都对其俯首帖耳的话,这人恐怕确实难以对付。东夷人是信奉鬼神的,习俗如此,他敢叫这绰号必定有过人之能。” 云鹭一旁听着,他早年虽然也常与一些有名的贼寇打交道,东夷毕竟距离他的生活太远了,在这方面戚琴远比他有见识。 这也是他愿意重出江湖追随戚琴的原因,除了戚琴救过他的命,他和乐师相互间照应对彼此都大有好处这种种原因之外,更因为戚琴的为人叫他信服。 “‘鬼公子’是东夷权贵?”文笙问。 “据传是他们新任大首领晏山的同族晚辈。此人极少在公开场合露面,既称公子,年纪应该不大。不过此人做事异常阴狠,之前就是他把大批海盗纠合到一起,使计撺掇他们进犯白彰二州,使得两州百姓死伤无数,犯下滔天罪孽。晏山正是借此把纪将军拖在岸上无暇东顾,趁机收服东夷各部,就任了大首领。” 这么说此人不光手段残忍,且深谙兵法之道。难怪只是提起他的名字,就将陈慕吓成那样。 云鹭自从追随了戚琴,信心暴增,海寇进犯白彰二州虽然最后以纪将军彰州大捷收尾,之前却死了太多无辜百姓,但凡有血性的大梁人无不以此为耻,对这始作俑者更是恨不得抽筋剥皮,他听到这里,忍不住道:“若是那疯狗商其是要同他联系就好了,咱们可以趁机将这‘鬼公子’抓住,送去白彰两州千刀万剐。” 文笙闻言望望他,又看了看戚琴,这才知道这两人藏身这里,竟是为了对付商其。 应该是自年前云鹭向鲁总镖头辞行,离开离水,他们二人就在为这件事而奔波吧。 若说是与那东夷杀手有什么深仇大恨,不管云鹭还是戚琴哪个看着也不像,只是为了国仇而打抱不平?文笙突然想起了那只闻其名的《希声谱》。 “戚先生,《希声谱》是一本什么样的曲谱?” 戚琴冲她笑了笑,道:“你知道,玄音阁的乐师们学的是谭国师所授的妙音八法,而羽音社的人相互间忌讳询问师承,我掌握的这点儿本事大多来自于自己摸索感悟,据我所知,和那妙音八法颇有异曲同工之处。传说这《希声谱》中虽然蕴含巨大的威力,却与大家所会的法门都不相同,我拉了大半辈子的胡琴,难免好奇,世间每传出现一本,就会忍不住跑去瞧瞧。” 说到这里,他爽快承认:“首阳先生得到《希声谱》后不久我就听说了,可惜等我追去,他人已经到了离水,住到了纪将军府中。老头子只好一旁干看着。谁想竟发生了这么多事。” “商其在附近?” “哈哈,顾姑娘你反应到是不慢。几天前,离此数十里外一个戏班子在排驱鬼戏的时候,被一个穿白衣的小个子将所有人虐杀干净,云鹭好不容易才找了这么一个差不多的班子,他要是不来,正月里我们就日日唱下去。若是敢来,老头子便可以顺便还白少爷那个人情了。” 第五十六章 梦回洛邑 文笙想起了白天戏台上那个跪地求饶的鬼脸人。 商其会将其看作是大梁人对鬼公子的不敬吗? 不管云鹭还是戚琴都好像颇有把握的样子,云鹭还和文笙道:“白天你们那队人里面不少都穿白带着孝,我怕商其混在里面,特意凑近了瞧了瞧,只是没有留意到你。放心,凤嵩川和玄音阁的人已经带着首阳的棺材坐船走了,就算有兵马卫的人留下来找你,咱们也不怕。” 文笙笑着道了谢。 那两人自去安排布置,文笙处理好脚上大大小小的伤口,又将酸疼肿胀的两腿好好揉捏了一番,方才换了衣裳倒头睡下。 虽然这地方条件十分简陋,躺在单薄硌人的被褥里文笙觉着浑身就像散了架,连动一下的力气都没有,心里却难得觉着踏实。 外间不时响起说话声、咳嗽声和踢踏走路声,渐渐的,文笙朦胧睡去,她睡了自离开离水以来最沉的一觉。 第二天文笙被敲锣打鼓声惊醒,只觉头昏沉沉的,看外边已经天光大亮,咬牙硬撑着爬起来出去洗漱,在院子里和戚琴走了个迎面。 戚琴微微点头,没有其它表示,看来昨夜一切正常,商其并没有露面。 戏班子白天还要去河边唱大戏,何家村的大户请他们正月里连唱好几天。 文笙就搬了个小板凳,戏班子走到哪里,她跟到哪里。 戏班子里除了班主和戚琴,其他人年纪都不大,台上扮鬼的那个名叫江牛儿,只有十九岁,去年秋天才成的亲,如今媳妇有了身孕,他便趁着农闲出来在附近几县跑一跑,赚点外快补贴家用。 江牛儿是家里长子,生得浓眉大眼,性子滑稽讨喜,在台上卖力气,台下待人也热情,刚半天就和文笙处得熟了,直说要将自己十三岁的亲妹子介绍给文笙当媳妇。 他这话一出口,便引得众人一阵哄笑。 那翻跟斗的少年凑过来嬉笑道:“牛儿哥,咱庄户人家实实在在,就你那妹子粗手笨脚的,找我这样的还差不多,顾公子一看就是读书人,娇贵着呢,你快别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了。” 众人又是一阵笑,江牛儿脸上一红,冲那少年扬了扬拳头:“死小子,讨打!” 那少年扮了个鬼脸,撒腿跑了,边跑边叫:“大舅子,快来抓我啊!” 文笙坐着看他们嬉闹,忍不住露出笑容来。 那少年跑了一圈,疯闹得够了,回来经过文笙跟前,打量了她两眼,突道:“咦,顾公子你脸怎么这么红?” 他以为文笙脸皮薄,被大家调侃得不好意思,问完这话之后吐了吐舌头,调头跑远了。 文笙这会儿觉着身上一阵阵发冷,整个人像是浸在了冰窟窿里,连骨头缝都跟着隐隐作痛,头晕目眩,胸腹间涌动着一股泛着恶心的躁意。 即使是前两天步行赶路最煎熬的时候,她也没觉着这么难受。 文笙暗道一声“糟糕”,她这身体底子还是太弱了,赶了几天的路,刚一放松竟然就发作起来。 若只是累着了还好,别是染上伤寒什么的,眼下所处的环境缺医少药,一旦她病倒不起,谁知会发生什么事? 文笙的异样很快引起了其他人的注意,江牛儿挨过来,口里道:“顾兄弟,你脸色怎么这样差?”伸手要往她额头上探。 戚琴抬手以琴弓将他隔开,仔细看了看文笙。 文笙此时也抬头看向戚琴,面颊泛着不正常的红晕,长长的睫毛翘着,双眸如含秋水,戚琴还未如何,江牛儿在旁边竟是看得晃了神,被戚琴一扒拉,猛然回过味来,连羞带臊闹了个大红脸。 文笙这会儿人已经昏昏沉沉的,看什么都是影影绰绰的重影,她还待强打精神说话,戚琴皱眉道:“你需得赶紧回去躺着,别担心,我找人去帮你抓药,好好睡一觉发发汗看能不能强些。” 他抬头四望,却不是在找云鹭,商其随时会出现,戏班子这十来个人他也不敢叫离开视线,最后还是托了何家村的人跑腿,就近找个乡下郎中开方抓药。 等药抓回来,文笙已经烧得快迷糊了,戚琴见台上已经演到了神将下凡一折,就差最后捉鬼了,便商量班主快点糊弄完了好回去,班主颇为后悔昨天松口收留了文笙这么个大/麻烦,看在银子的份上叫大伙草草收了场。 回到村子里,戚琴把赶着要照顾文笙的几个臭小子轰走,找了东邻一个十一二岁的小丫头帮忙煎好了药,亲眼看着文笙迷迷瞪瞪把药喝下肚,躺下睡着,这才稍觉放心。 这一晚,文笙睡得极不安稳,沉浮之际,她似听到了窗外淅淅沥沥下雨的声音。 她早忘了身处何家村,又是在冬季,怎么会有雨打芭蕉之声? 朦胧间她好像回到了洛邑家中,床榻上躺着一个人,纤纤素手带着微凉轻触她的脸颊,一个温柔的声音在她耳边叹道:“笙儿不哭,娘最不喜欢看到笙儿掉眼泪了。娘已经和你爹爹说好了,一定要叫我的孩子一辈子过得自由自在,人之一生也就是短短几十年,娘想看着笙儿开心快活……” 文笙在枕上辗转挣扎,娘亲去世的时候她只有八岁,那一段往事就此埋在她的记忆深处,此刻她徒劳地想将母亲留下来,满脸都是湿汗,泪水自她紧闭的两眼中不停渗出,滴落在枕头上,湿了一大片。 床榻边上站了一个白色的身影,文笙潜意识里知道那是她的父亲,顾家行六的顾君孝。这个梦里父亲始终没有说话,文笙却能感觉他那深切的悲伤之情。 母亲去世的时候,父亲并不是像她梦里穿的白衣裳,但从那时候起,他就再不喜欢穿颜色鲜艳的衣裳,并且一直没有续弦,父亲的琴就像此刻屋外的雨,总是寄托着无限的哀思。 雨不知何时停住,文笙突然惊醒,外边天还黑着。 她头晕目眩,硬撑着坐起来,半晌猛然回过神,适才她半梦半醒间听到的不是雨声,而是胡琴响。 戚琴绰号“三更雨”,这大半夜的,难道竟是商其杀来了? 第五十七章 月夜琴杀 屋外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儿声响。 文笙摸着黑胡乱披了件外袍,找到鞋子穿上,踉跄了两步,推开了房门。 房门“吱扭”一声响,静夜里听上去有些瘆人。 院子里自然没有下过雨,上弦月如同金钩,满天星光璀璨,映得院子里遍地都是银辉。 草垛边上站了一个人,灰袍白发,手提胡琴,正是戚琴。 “戚老……”文笙见状有些担心。 戚琴闻声转过身来,脸背着光在暗处,文笙看不清他此时的表情,只听他道:“没事了。云鹭去追那条疯狗,片刻即回。夜里风大,你还病着,呆在屋子里不要出来。” 疯犬商其果然来过。 文笙虽然觉着手脚发软,方才出过那一身透汗,鼻子却是难得通了气,她着意嗅了嗅,院子里弥漫着一股血腥气,忍不住担心地问道:“戚老,您没事吧?” 戚琴迈步走近:“没事。那条疯狗心志之坚出乎人预料,受伤之后挣脱了我的琴音掉头逃匿,他伤得不轻,只看云鹭能不能追到他将其留下来了。” 文笙退回到屋里,借着屋外的星光摸索着点上了油灯。 戚琴也进了屋,他身上整整齐齐,神情如常,只看外表与平时没什么两样,完全想不到他适才刚经历过一场惊心动魄的生死之战。 文笙回过神来,竖着耳朵倾听了一阵,奇怪地道:“怎么大家都没有醒?” 戚琴借着灯光将文笙由头至脚打量了一遍,好像和文笙初次相识,目光中带着审视,还有些微不解,他没有回答文笙的话,而是问道:“你好了?刚才是什么感觉?” 刚才?刚才她做了一个有关前生的梦,梦见娘亲去世前的情形,不觉出了一身透汗,哭湿了枕头,到这会儿那种锥心刺骨的哀痛还未消散得干净,同时又不禁盼望着天人永隔的至亲再来入梦。 戚琴这般问,必有缘由,文笙如实回答:“我在睡梦中恍惚觉着屋外下起雨来,那梦境叫人伤心难过之至,突然醒来,觉着有些不对,这才开门瞧瞧究竟。” 戚琴注视着她:“你这会儿身体可觉着不适?” 文笙自己手摸着额头莞尔笑道:“出了汗,已经退了烧,这会儿觉着比白天强多了,还有点儿头重脚轻的,总算不会耽误事了,真担心一病不起给你们添麻烦。” 戚琴摇了摇头示意无妨,还待说什么,外边突然传来“咔”的一声,两人警觉往门外望去,戚琴率先道:“看看,是不是云鹭?” 果然是云鹭回来了,带着一身寒气,身上脸上蹭得又是泥又是水,颇显狼狈。 文笙留意到,他是空着手回来的。 云鹭进门就一屁股坐到板凳上,喘了两口气,颇为不甘地骂道:“奶奶的,这么好的机会,竟然叫这杂/种逃了。” 戚琴和云鹭做好了准备,就等着疯犬商其现身。尤其是云鹭,这几天一直不敢轻离戚琴左右,夜里就歇在房顶上。今夜邻居家的狗一吠辄止,云鹭便起了警觉,等看到一个细小的白影子慢慢飘落到院子里,立时便意识恶客上门,他等的正主儿来了。 说实话,云鹭自知自己的斤两,若不是后面有“三更雨”戚琴为他壮胆,他绝不敢藏在此处,等着袭击这臭名昭著的东夷杀手。 那白影子站在院子中间,侧耳听四周的动静。 夜阑人静,庄户人家的院子充斥着梦中呓语的声音,打鼾磨牙声,还有或粗或细的呼吸声。 云鹭听着来人似是“嗤”地一声轻笑,手中寒芒一闪多了把短刃,跟着身形一晃,就要往厢房里去。 厢房里睡着包括江牛儿在内六个年轻人,云鹭见他要捡人多的屋子先下手,不敢再迟疑,飞身自房檐上跃下,轻如狸猫手起刀落,向着那人影后背扎下。 猝然遇伏,那白影儿虽然吃惊,却并未慌乱,身体不可思议地扭曲了一下,如一缕烟雾随夜风飘忽未定,云鹭这原本势在必得的一击竟然落了空。 来人反身便要还击,此时一旁戚琴所在的屋内突然响起胡琴声。 第一个音响起,入耳竟似黯哑的哭泣声,来人身子巨震,顾不得再应付云鹭,转身就要循着琴声扑去。 云鹭身子一侧挡住了他去路,使出浑身解数,抵挡着来人那疾如狂风骤雨的杀招,云鹭深知,杀死商其固然重要,乐师更不容有失,只要戚琴无恙,控制商其那是早晚的事。 果然他只硬挨了一瞬,胡琴声突然变得激越起来,连着几个回转滑音,来人的招式大见散乱。 云鹭一击未中被他闪开,戚琴那里已经由徵转羽,琴声婉转,仿佛其中真夹杂着咿呀人语,那是白彰两州深陷战火的百姓在挣扎呼救,是枉死在商其刀下的亡魂在诅咒呻/吟。 商其终于受不住了,一招未能躲开,被云鹭手中刀深深扎入了前胸。 垂死的威胁令他猛然清醒过来,暂时摆脱了琴声的控制,意识到此地是个专门为了对付他预先设下的陷阱,顾不得再害人,掉头往村外奔去。 云鹭自恃腿脚灵便随后追去,几下杀手竟奈何他不得。 商其负伤且战且逃,竟一路逃到了何家渡口,云鹭阻拦不住,眼睁睁看着他跃入了金钩河。 云鹭空手而归着实沮丧,今晚这一战不说旁的,他的身手比之商其弱了不是一星半点,离开江湖这两年,他是过得安逸了,可也不复当年之勇。 戚琴没有因之责怪他,而是温言道:“我估计那商其没有一两个月好不了,你这段时间也累得不轻,今晚好好休息,其它的事明天再说。” 安置好了云鹭,他向文笙招了招手:“你随我来!” 文笙摸不着头脑,随他出了屋,踏着清辉来到厢房外,屋里鼻息沉沉,呼噜声此起彼伏。 戚琴回过身来,以手里的琴弓往四周划了个圈子,同文笙道:“你知道我为什么叫你来听动静?今晚这院子这么多人,除了我和云鹭,你是唯一一个醒着的人。” 第五十八章 隐士王昔 今夜戚琴无意惊动戏班子的人。 他这么多年浸淫胡琴,对琴音的控制早已是炉火纯青收放随心,夜里这一段胡琴,在商其听来惊心动魄,可对其他人却没有这么大的影响,甚至会叫他们睡得更沉。 所以文笙突然惊醒,还出门来察看,着实出乎戚琴的预料。 就像同一首乐曲听在不同人耳中,会有不一样的感触,不管是那妙音八法还是他自行领悟的琴曲,用在不同的人身上,效果也会有很大的差异。 有些人自身的意志足够强,外力很难惑其神智,方才的杀手商其就始终保持着一线清明,最后挣脱了控制,戚琴觉着文笙可能也是这种情况。 可文笙又不同,她从来没有接受过这方面的训练。 这便是做为一个乐师的天赋。 戚琴心下了然,却没有继续点醒文笙,就此打住了话题,摆了下手赶她回屋睡觉:“已经很晚了,你还病着,快去休息,有什么事明天再说。” 文笙身体虽然疲倦,精神却十分亢奋,被夜里这事闹得了无睡意,不过看样子接下来戚琴明显是要和云鹭商量后续的事宜,不说别的,院子里还有大滩的血渍和打斗留下的痕迹,不收拾妥了,天亮势必引起众人的猜疑恐慌。 她依言老老实实回房去,插上房门睡觉。 到天快亮的时候,她还真是迷迷糊糊睡着了,等她一觉睡醒,戏班子的人都已经起来了,在院子里喧喧闹闹地洗漱。 大家对昨夜差点儿送了命的事全不知情,收拾完了还要外出接着唱戏。 戚琴向班主请辞,说是顾公子不巧病倒,他要陪着去县城看大夫,其实文笙的病状已经大为减轻,这不过是戚琴找的一个托词,商其昨晚吃了大亏,下次再出来作恶还不知何年何月,戚琴还有很多正事要做,不可能一直混迹在戏班子里,正好以此脱身。 他带着文笙离开,却将云鹭留下善后。 “戚老,云鹭他……” “我们先去大兴,估计着有个七八天他会自己追上来。商其从来做事狠毒,我怕咱们前脚离开,他养一养伤,回去何家村拿无辜的村民撒气。” 文笙点头,戚琴久历世情,考虑问题缜密周详,她跟在一旁觉着学到了很多。 只是文笙没有想到,戚琴这等人物先前竟不是装穷,也不知他怎么混的,一大把年纪了身上竟然没有什么积蓄,一路带着文笙步行,遇到人多的地方就找个地方坐下来拉上一段,跟大伙收点儿赏钱做盘缠。 文笙长这么大,还从未做过这等不计身份的事,不过只看戚琴的行事,她就知道这老人已经习惯于此,若她拿出银子来雇车反而不美,这叫她想起先前自己一时心血来潮对费文友许下的豪言壮语:“富而可求也,虽执鞭之士,吾亦为之。” 文笙索性换了装束,和戚琴扮作祖孙二人,戚琴拉琴,她就在旁张罗着收钱。 反正老人家拉琴,她百听不厌。 如此等到了大兴,文笙的病也好得七七八八了。 看得出戚琴对文笙一路上的表现十分满意,他问文笙:“你之前跟着凤嵩川他们去京城,是想学习音律?” 文笙心里一跳,前生的遗憾加上这段时间所见所闻,她这时候内心对于学习音律的极度渴望连她自己都有些惊讶,戚琴这样问,莫不是有意收下她这样一个学生? 可想到一直以来,戚琴对云鹭的态度,文笙很快便冷静下来,她还是受了前生的影响,在这大梁,音律已经不再仅仅用来寄托情怀,它成了某种生杀予夺的特权,非亲非故的,戚琴怎么会这么草率便把性命攸关的东西相授? 她想通了这点,目光恢复澄澈,肃然道:“不瞒戚老,学习音律是我现下最大的心愿。” 戚琴似是早知她会如此回答,又问道:“这世上,能发出动人旋律的乐器有千百样,你想学什么呢?” 文笙明知道这时候要投戚琴所好,应该答一句胡琴,但她心中对此早有答案,不想为了讨好戚琴,改变自己的初衷,遂坦然回答:“晚辈最想学的其实是古琴。” “哦?”戚琴闻言有些意外。 “古琴和雅恬淡,乃是乐器中的君子,晚辈心慕已久。” 戚琴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当今世上公认的古琴第一人当属谭国师,可谁若是说他琴声和雅恬淡,所有的乐师都知道那是胡说八道,器中君子一样奏得出‘妙音八法’。” 他顿了顿,又道:“不过你年纪还小,能说出这么一番话来已经很不容易,我有一位老朋友,古琴弹得十分不错,他的琴声会令听者陶醉,却不会叫人迷失了神智,故而只有那些真正淡泊名利的人才会懂得欣赏。这一点他不像玄音阁的那些乐师,也不像我。现在这人正好就在大兴,你若只是想学琴,而不是学什么杀人之法,我到是可以带你去见一见他。” 能得戚琴赞一声不错,那这人古琴弹得必然极好,文笙大喜过望:“多谢戚老成全,晚辈求之不得。” 戚琴微笑道:“切莫高兴得太早,我丑话说到前面,他那脾气不是一般人受得了的。” 戚琴的这位老友姓王名昔,早年也曾给权贵子弟作为教习,为他们启蒙音律,后来得罪了人,对方散布流言,说他教授的方法不对,凡是得他启蒙的乐师都会步入歧途,日后没办法再进入玄音阁深造,致使他最终被扫地出门。 王昔半生漂泊,直到这几年才落脚大兴,在青泥山上隐居。 青泥山是大兴境内一座不出名的荒山,山不高,上面种着成片的松柏,大冬天的草木不发,溪水干涸,枯枝上旧雪未融,掩映着其中几间破房子,看上去颇显萧索。 戚琴一边上山,一边笑对文笙道:“你看,要和雅恬淡,日子可清苦得很。” 何止是清苦,两人到时,正听到松林里面有人大声呵斥:“你个老东西,这山、这片林子都是我家老爷的,你白住这么久,还随意乱砍我们老爷的树,也该给个说法吧!” 第五十九章 坏脾气 戚琴和文笙相顾愕然。 这等人迹罕至的荒山野岭,竟然还是有主之物? 那小子还在大声嚷嚷,却听一个口音浓重的声音道:“你们是哪家的刁奴?六年前老夫来此居住,青泥山上只有些百年古木,没有人照管,连根都快被虫子啃光,老夫在此一住六年,种下这满山松柏,按照大梁的律法,山野之草木药石,有人已加功力,或刈伐积聚而辄取者,以盗论。” 文笙脚下顿了顿,不问可知,这个人必是戚琴那位擅长古琴的老友王昔。 与他争执的几个奴才可不管什么律法不律法,高声喝道:“放屁,我家老爷已经出银子把这方圆百里都买下了,这青泥山上一根草一块石头都跟我们老爷姓!你擅自用我们家的百年古木制琴,没抓了你送官就不错了,还敢白拿不成?” 王昔怒极反笑:“我说怎么回事,原来是看老夫做出古琴卖了钱眼热,世人之贪婪狡诈,可见一斑。” 几个奴才受命而来,哪里管他在那里发什么感慨,登时便有带头的喝道:“老东西,别耍赖,你不肯掏银子,就先拿这几张琴顶账!” 说完了,屋子里传来乱哄哄地争抢声。 戚琴脸色一沉,握紧了手里的胡琴,朗声道:“住手!王昔老友,戚琴来访。” 远处传来的争执喧闹声并没有因为戚琴这句话而中断,突听得“砰砰”两声巨响,跟着“哗啦”“哗啦”不知什么东西被推倒在地,余音袅袅响成一片。 王昔的声音再度响起来,似讥似嘲:“要抢是不是?随便你们,你们这帮刁奴,看好什么随便拿就是了!” 与王昔的嗤笑不已相反,几个奴才七嘴八舌大声怒喝,全都恼羞成怒。 “你个老不死,敬酒不吃非要吃罚酒!” “奶奶的,不抓你到牢里吃板子,看来你个老东西是不会老实。” 戚琴带着文笙已经赶到了几间破房子外边,但见房门大开,门口站着几个家奴,地上滚着一张古琴,好好的琴上面全是泥土,底板裂开老大一道口子,琴弦也断了几根,文笙眼尖地瞧见屋里地上也丢着东西。 这王昔方才一怒之下竟然将琴全都摔毁了,怪不得几个奴才气得跳脚。 一张好琴的价值非是用金钱可以衡量,文笙见状不禁暗暗心疼,同时又想:“明明戚琴都先出声了,有‘三更雨’在,什么事情解决不了?可这个名叫王昔老头儿却还是将自己的心血全都砸干净了,好刚烈的脾气。” 戚琴见状显是生了气,不再多言,手中琴弓一摆,胡琴声响起,一上来那琴声就十分激越,文笙只觉耳畔“嗡”的一声,好像有一股寒风吹过了松林。 距离戚琴最近的一个家奴立时便有了反应,他两手往胳膊上一抱,嘟囔道:“怎么这么冷?”五大三粗的模样突然做出这样一个动作来,叫不知道的人看到,只会觉着怪异到有些好笑。 但此时在场的却没人笑得出,几个闹事的家奴很快俱都变了脸色,凑在一起张皇四顾,好像林子里隐藏着许多厉鬼,随时可能扑上来捉住他们啃食。 一个六旬上下的干瘦老者随后自屋里出来,看到戚琴,板着张长脸不悦地道:“又是这样,最烦你们来这手,乌烟瘴气,乱七八糟。” 戚琴不以为忤,手上胡琴“吱扭”一声,像是谁人在说话。 领头的家奴一声惊呼,不辨方向抱头鼠窜,有人带了头,其他几个也都面露惊恐之色,“啊啊”叫着一路狂奔而去,连鞋都跑掉了也不敢回头,好像后面有可怕的鬼怪在追赶他们。 直到几人逃得不见了影,戚琴才收了琴,缓步上前,道:“都一把年纪了,怎么火气还这么大?” 那老者瞪眼望向他,半晌才从鼻子里“嗤”了一声:“一帮鼠辈,也敢来勒索老夫,我看他们能奈我何。” 戚琴心疼地望了望地上几张摔坏了的琴:“伤敌八百,自损一千,我人都来了,你这又是何苦?” 那老者冷笑道:“千金难买我乐意。你戚琴可是大忙人,无事也想不起我来,说吧,劳你屈尊跑到荒山野岭来见我这无用之人,到底有什么事?” 戚琴显是早习惯了他的臭脾气,也不生气,笑了笑,指着一旁的文笙道:“我给你送了个学生来。看看怎么样?小姑娘人很聪明,天赋我看也不错,样样都比你以前教的那些蠢物强,你应该谢谢我这老朋友才是,可别把适才受的气发到我身上来。” 又向文笙道:“这就是我和你说的师父。还不见礼?” 文笙上前欲行礼,王昔却避而不受:“都说了那些是蠢物,有什么好比的?你既是看着样样都好,为何不自己收下了教导?哼,推却不过人情,送到我这里来了,你当我这里是什么地方?” 戚琴微微叹了口气:“你有所不知,我要收弟子可麻烦得很,还需先跟社里打过招呼,唉,再说顾姑娘自己也是一心想学古琴。” 王昔怔了怔,这才拿正眼打量了一下文笙,不知文笙哪里长得不合他意了,他眉目一皱,吹胡子瞪眼道:“说不收就不收,难道还赖上我了不成?赶紧走,没得以后又怪老夫误人子弟!” 文笙躬着身子保持着欲行礼的姿势,闻言求助地望向戚琴。 戚琴煞有介事点了点头,手捻胡须:“还真是赖上你了,我已经答应了顾姑娘,怎么能说话不算数?你若不肯收这徒弟,至少这青泥山往后你是呆不住了。” 王昔大怒,两条长眉渐渐竖了起来。 戚琴笑道:“难道你真舍得这几株千年古木,和你亲手栽种的这满山松柏?大不了你收下她,做为交换,我想办法把这青泥山办成你名下产业,这买卖可使得吧?” 王昔怒目而视,半晌丢下一句话:“随你们的便吧!”一甩袖子转身回了屋。 第六十章 拜师 戚琴不理会王昔的不配合,径自向文笙道:“行了,快拜师吧。” 文笙忍不住有些好笑,这可真是牛不喝水强按头啊,戚琴能为了她不顾脸面,她就在屋外满是石头的黄泥地上撩衣跪倒,口称:“师父在上,受徒儿一拜。” 说是一拜,到底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 不闻王昔在屋里应声,戚琴代他道:“行了,起来吧。你先把这几张琴收拾收拾,这可都是你师父的心血之作。” 说完了这话,戚琴推开那两扇破败到眼看要掉下来的房门,迈步走了进去。 文笙爬起来。 地上的那张琴底也裂了,漆也划了,琴弦也断了,琴徽散落一地,文笙一一捡起来。 入手这张琴,琴身颀长,岳山凤尾弧度优美,好似绝色丽人,偏生命运多舛,不曾被人好好爱惜,零落于尘土之间。文笙颇为不舍,轻轻拂去上面的污泥,将它抱在了怀里。 底板上那巨大的裂痕已经无法修补,由露在外边的断茬看,这块木板很有些年头儿,取材自不知多少年的老松木。 文笙以指腹在断茬上轻轻摸了摸,暗自一叹。 相隔这么久,她终于又摸到了古琴。 和祖父葬身火海那一晚的事都还在眼前,好像就发生在昨天一样。 文笙低头,以左手的无名指勾住一根弦,右手轻拨,琴弦发出“嗡”的颤音,她痴痴站立,侧耳倾听,几乎不能自已。 过了半晌,戚琴方自屋里出来。 房门打开,王昔不见人影,显是已经避到了里屋。 戚琴看着文笙将地上摔坏的几张琴都收拾起来,道:“这几张琴丢掉十分可惜,好好修理拼凑一下,还能将就着用,你师父叫你先干这个活儿,这便是他教你学琴的第一课:如何给古琴定弦。” 文笙很听话,由其中挑了一张毁坏得不那么厉害的,整理一番,而后对着几根断下来的丝弦不禁心生茫然,师父不肯教,她哪里会定弦? 戚琴看她这副为难犯愁的模样,忍不住道:“五音十二律总是知道的吧?” 总算有前世的底子,文笙才不至于被戚琴一下问住。 戚琴走过来,随手拿起一根琴弦,为她示范了一下,道:“琴有五调,弦音各不相同,以你常用的一调为正调,其它都是外调,外调咱们先放到一旁,正调为根本,你能定好这正调,初学的曲子基本都能弹一弹了。” 文笙望着戚琴,心中大感意外。 戚琴扫了她一眼,询问道:“怎么?” 文笙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没想到戚老说起古琴来也了如指掌,头头是道。” 戚琴轻“哼”了一声:“丝竹器乐看似不同,其实内里音律一贯,本就是一通百通的事,古琴我不是不会,只是相比起来,更喜欢胡琴罢了。” 他这话刚一出口,屋子里王昔便“哈”地一声笑,出言讥讽道:“真是自吹自擂,会往自己的老脸上贴金。” 别看他这半天好似全不理会外边的两个人,能接话接得这么快,分明是一直竖着耳朵在听动静呢。 戚琴没有搭理他,继续给文笙讲解:“定弦需得先定弦上五音,既是五音,就得按着次序来,不拘弦位,先定下一根弦为宫,自古以来,宫调的高低其实并无定论,紧慢合度即可,定下了宫调,剩下四音也就有了依据,我们可以用三分损益法来确定……” 戚琴为文笙细细讲解什么是三分损益法,如何通过宫弦的长短来依次求取徵、商、羽、角诸音。 戚琴一说文笙就明白了,其实这三分损益法在她前生的《管子》、《吕氏春秋》诸书中都有相似的记载,戚琴说得不错,一法通百法通,按照这个办法继续“损益”下去,就可以相生出十二律来,十分奇妙。 戚琴不厌其烦,说完了这些,又教文笙弦间徽际。 这些法门,其实才是最基础的琴理、乐理,虽然稍显枯燥,却是学琴的根本,文笙深知此等机会极为难得,凝神倾听,不敢错过一个字,不懂的就先硬生生记住,以期过后再请教。 戚琴说得嫌口干,偏生屋子里王昔冷笑连连,数次将他打断,戚琴最终忍无可忍,无奈地道:“我在帮你教徒弟,你能不能别捣乱?难道我说得有哪里不对?” 王昔阴阳怪气接口道:“对,对极了,你们这些乐师,琴声能杀人,讲起乐理来也这么功利,三分增三分减,敢情什么都是死数,只需推算一下就行了。再说了,你既这么热心教她,正大光明教就是了,何必还要嘴硬,非掩耳盗铃打着我的旗号。” 戚琴被他挤兑得脸上有些挂不住,忿然道:“好,你既然觉着我说的这些都是臭狗屎,你到是出来讲啊,人家小姑娘慕名前来,只是想好好学着弹琴,又不想练成我这样去打打杀杀,你躲什么躲?” 王昔缩头不语。 戚琴也恼了,甩袖而去,不知跑去了哪里。 丢下文笙一个人,默然片刻,埋头按照戚琴刚才传授的办法揣摩如何给眼前的古琴定弦。 戚琴其实并没有走远,这天到傍晚,他独自走回来,看了看文笙都琢磨出了些什么,文笙有不会的求教,他也都耐心指点。 只是他和王昔分明是堵上了气,两个老家伙谁也不搭理谁,王昔闭门不出,到吃饭的时候,就在屋子里开火,自己动手做好了直接开吃,管都不管另外两个人。 戚琴只好想办法,解决了他和文笙的吃喝问题。 如此一僵持就是四五天,文笙已经将琴弦全都调好,并按戚琴所教明徽辨位。 再往下,按戚琴的想法就该学琴音的借转了,王昔不闻不问,而他实在是没有办法继续再教下去,一方面是术有专精,他先前所说“古琴我不是不会”那话,不过是意欲激一激王昔,说着玩的,再者,深教下去这徒弟究竟算谁的可真不好界定了。 第六十一章 青泥山雨季 好在这时候云鹭赶来了青泥山。 他不但安置好了戏班子和何家村的村民,还带来了山下那些杂七杂八的消息。 譬如凤嵩川已经率领扶灵的那队人马离开了大兴,往京里去了。 与此同时,文笙在明河写的那首讽刺凤嵩川的诗也不胫而走,在大兴诸县悄悄地流传开来。有人把它当作笑谈,也有人据此私下谴责凤嵩川的风/流荒诞,漠视百姓疾苦,愧对国主倚重。 戚琴有些失望,他最关心的两桩事一桩是《希声谱》,商其受伤失踪,《希声谱》的线索由此而断,即使知道背后的主使是鬼公子,又不知他人在何处,另一桩是远在海门岛的纪南棠,这位他寄予了厚望的大梁将领于年三十夜里等到旧部率队来援,内外夹击,和东夷人一番苦战,终于以极大的代价突围返回了大梁。 这是纪南棠生平所打的第一场败仗,所率纪家军伤亡惨重,连他自己都差点送了命。 消息传出,在很多人眼里,纪南棠常胜将军的美称是不能再提了,民间悄悄的多了不少流言和诋毁,不知京里会做何反应? 戚琴打算下山去,先在大兴探听一下风声。 云鹭带了酒来,戚琴临去,王昔冲着多年的交情不再闹别扭,借花献佛,两人一起喝了顿酒。 而后戚琴带着云鹭下山,将文笙留给了王昔。 文笙开始还以为自己这位师父怕是又要回房高卧,对她不理不睬,谁知老头子带着微醺酒意,冲她招了招手:“你来!” 他上下又将文笙打量一番,目光明亮而锐利:“戚琴可有和你讲过,我传授的东西和京里的那些乐师大不相同,可以说是背道而驰,指望着跟我学了琴就能出人头地那可就大错而特错了,你也看到了,我自己尚要受恶奴逼迫,多亏戚琴援手。” 文笙一听这话风顿时大为欣喜,恭敬地回答道:“回师父,来见您之前,这些戚老已经都同弟子说过了。” “哦?那你说说为什么非要跟我学琴,你就不怕步入歧途,耽误了天赋吗?” 若无前生的那些经历,文笙说不定还要犹豫彷徨,但此时她却断然道:“在知道妙音八法之前,弟子一直认为古琴是君子用来寄托情怀之物,‘众器之中,琴德最优’,我想不明白为什么今世会有人拿它来生杀予夺,但先生之法,肯定不是歧途。” 王昔默然片刻,道:“这番说辞,听着到是挺动听的,希望你来日不会后悔。” 说着他站起身,酒意上涌踉跄了一下,文笙连忙过去将他扶住。 王昔挥手道:“既是要跟我学琴,你便把戚琴这几天教你的全都忘掉,他不懂,古琴不像管箫那些乐器,要斤斤计较围径厚薄,它最能体现音律本原,定一根弦为宫声,不用管它是紧是慢,是清是浊,也不拘是正是外,五音十二律全出于自然,是谓左右逢源,调无不备,记住,能不能学好古琴,全在你的心。” 转眼间,文笙已在青泥山上住了大半年。 每日跟着王昔天不亮便早起劳作,照顾他这些年陆续栽种的那些树木,遇上下雨刮风,还要跑到松林里倾听哪一棵树发生的声音最是清脆悦耳,做下记号,以便日后好伐了给王昔制琴。 下午到黄昏,便是文笙学琴的时间。 师徒两个都是穷人,日子过得颇为拮据,幸好戚琴没有食言,不知他怎么办到的,果真将青泥山变成了王昔名下所有。 这大半年来他和云鹭一直呆在大兴,隔段时间会上山来叨扰,除此之外,山上清清静静,少有人至。 柴火和蔬菜山上都是现成的,每隔个三五天,王昔或是文笙会下山到附近镇子上去买些米粮油盐,这样清苦的日子,是文笙前生没有经历过的。 不过文笙却深感这半年的时光没有虚度,学琴令她精神变得健旺,居于山野之间,先前柔弱的身体也大见好转。 别的不说,这会儿再叫她随着扶灵的队伍步行,绝不会只走上几日便坚持不住病倒。 孟子说:“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善天下。”在文笙看来,自己的师父王昔就是这样的人。 能够穷不失义,坚持自己的道,不苟且敷衍,不妄自菲薄,这在当今这么一个“妙音八法”受到尊崇,乐师横行的世上,是何等的不易? 所以文笙心甘情愿听他呼喝差遣,不在意他的臭脾气,对他就像前生对父亲、十三叔一样,发自内心的尊重。 这个夏秋,青泥山的雨水特别多,常常前一刻天还好好的,下一刻便雷声阵阵,阴云密布。低谷中不及泻出的雨水自流成河。 夏天的时候因为破屋到处漏水,师徒两个趁着云鹭在山上大家一起动手,重新垫高了地面,翻修了屋顶。 这几天,戚琴自山下传来了消息,他近期要带着云鹭出趟远门,不知道下一次回来大兴又是何年何月。 王昔和戚琴认识多年,少见他这么郑重,明显是遇上了大事,只是戚琴身份特殊,羽音社有些秘密外人不好过问,王昔便和文笙师徒两个赶了个大早到山下沽酒买菜回来,准备中午为戚琴践行。 酒菜摆满了桌子,只等客人到来,旁边灶上小火炖着云鹭提前送来的山鸡,“咕嘟咕嘟”鸡汤冒着泡,香气扑鼻。 正主儿没到,外边的天突然暗了下来,不知从哪里涌来那么厚的阴云,堆得密密层层,远处响过几个闷雷,风卷着松林摇动不休,王昔自里屋出来,探头看了看外边的天色,嘟囔道:“这场雨看来又不会小了,真是麻烦。” 话音未落,一道雪白的闪电打在不远处的山梁上,响亮的雷声“轰隆隆”紧随而至。 明暗间似有火苗在闪电劈落的地方窜了一下,文笙怕置之不理烧大了引发山火,待雷声过去,对王昔道:“师父,我去看一下,顺便迎一迎戚老他们。” 王昔叮嘱她:“小心些,带上雨具。” 文笙应了一声,这时候屋外空地上雨点“噼里啪啦”落下来,文笙已经习惯于应付这样的天气,到外间墙上把蓑衣披上,又戴上斗笠,冒雨出了屋子。 第六十二章 山外来客 到底入秋了,雨水打在脸上渗进衣襟里冰冷刺骨,山路很快变得泥泞难行。 文笙加快脚步,顶着山风走了大约一盏茶的工夫,来到适才遭了雷劈的那处山梁下面,迎着雨眯起眼睛抬头查看。 被雷劈到的地方在高处,因为下雨,先前那小小的火苗早熄了,一片山崖因之塌陷下来,巨石砸中了半山腰的古松,使得古松拦腰折断。 文笙见状不由“啧”地一声,被腰斩的这棵古松可是师父王昔的心爱之物,他先前几次想把它伐了制琴,因它长在山梁上,地势太高了不好靠近,没想到这棵松树还是到了寿数。 文笙正遥望那棵松树为它哀悼,突听得不远处“沙沙”地响,这动静有别于下雨声和树枝摇动,倒像是有什么活物自草丛里钻了出来。 文笙循声望去,果然瞧见从一旁灌木林中站起来了一个陌生男子。 这人大约有个三十来岁年纪,身穿深褐色的长衣,本来那衣裳料子还算不错,这会儿上面滚得又是泥又是水,不知还能否浆洗成原来的样子,往脸上看眉毛短须都是雨水,头发也淋得一绺一绺的,看上去十分狼狈。 文笙看他手里还提着一把散了架的黑色油布伞,心下登时了然:山上风大,这种天气撑把雨伞根本起不了任何作用,难怪把自己搞成了这样。 只是这青泥山好天好日的尚且没有人来,看他衣着,也不像附近的村民,这么糟糕的天气,怎么会孤身出现在这里? “敢问小兄弟,你是在山上住吗?这山,还有这些树可是有主之物?”陌生人望着文笙开口道。 他不急着避雨,先打听这些,听口音不是本地人,说话谈吐彬彬有礼。 文笙带了三分戒备,同他保持着十余丈的距离,朗声道:“这青泥山确是私产,敢问阁下是什么人,因何冒雨来此?” 那人闻言苦笑了一下:“唉,我就知道。在下凑巧路过此地,见山顶古松聚集天地灵气,竟而招来了雷劫,便想靠近了瞧瞧,没想到雨太大,岩石又滑,没能爬上去反而摔了一跤,不好意思,叫小兄弟见笑了。” 原来这人也是被那一个雷引过来的。 居住在山野,文笙没有特意去掩饰女子的身份,只是这会儿穿着又长又密的蓑衣,盖住了衣裙,这人一时没有察觉,张口闭口以小兄弟相称。 文笙觉着他话里透着古怪,问道:“一棵被石头砸断的松树,有什么好看?” “非也,小兄弟这你就不懂了,风吹古松,引来惊雷,这是名琴要问世的征兆啊。可惜那松树生得太高,非你我二人可以靠近,你又说这山是私产,看来我同这张琴还是没有缘份。”说到这里,他摇头叹息,看上去非常之惆怅。 名琴问世?文笙望着半山腰那棵拦腰折断的古松,这人说的是不是真的? 不知道师父王昔若是在这里又会怎么说? 眼前这人看打扮虽非豪富,也不寒酸,至少比她和师父看上去有钱,是格外擅长制琴?亦或就是个像费文友一样的乐师?可在他身上并没有看到什么琴箫之类。 文笙笑道:“先生真雅兴,这样的天气,还是找地方先避一避雨再说其它吧,小心受了寒。” 那人眼望古松又啧啧叹惋一番,回过头来,问文笙道:“我看小兄弟谈吐不俗,不知怎么称呼?可是住在这附近?你说这山是私产,我能多嘴问一句是何人的产业吗?” 文笙有些为难,师父那脾气,不见得欢迎陌生人上门打扰。这人看来是还不死心,想当面向师父讨要这株遭了劫的古木,目测古松树高盈丈,中间断开,怎么算都不止做成两张古琴,看在同是爱琴之人的份上,这个主她到是能作。 “在下姓顾。这青泥山是我师父的产业,他老人家现下闭门静修,不见外客。” 那人好生失望:“原来是位隐士。”说话间抖了抖湿透的衣袍,又抹了把头上的雨水,尴尬地冲文笙笑笑。 “先生若真这么喜欢,可待天晴之后自行上崖,取一截松木带走就是。” 那人“啊”的一声,似是没想到文笙这么大方,喜道:“那就多谢小兄弟了。待我将琴制好,必定登门致谢。” 这时不远处有人笑着接话道:“什么取了松木带走,什么制琴?下这么大的雨,顾姑娘你不在屋子里等,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文笙回头,只见泥泞的山路上一前一后过来两个披蓑戴笠的人,前面的是戚琴,后面小心翼翼跟着怕他滑倒的是云鹭,适才打招呼的正是云鹭。 文笙连忙迎了过去,笑道:“师父担心下雨天山路不好走,叫我迎一迎戚老。” 戚琴“哈”的一笑:“你那师父,我还不知道?你快别往他脸上贴金了。”说了这句,目光落在那陌生人身上:“这位是……” 文笙便把适才的情形说了说,戚琴按她所指抬头望了望高处那株古松,问那人道:“先生看来是位制琴的行家,不知怎么称呼?” “鄙姓黄。”姓黄的男子意识到说话的是文笙的长辈,态度愈加客气:“老先生,在下只是粗懂制琴,行家不敢称,实不相瞒,我前些天得一帮朋友邀请,要去邺州参加一个盛会,大家难得凑在一起切磋一下,到时少不了要以琴会友,这马上要出发了,我却没有拿得出手的古琴。正发愁间,突然听得这片山崖上的古松引来了雷声,得这位小兄……姑娘慷慨,真是万分感激,无法言表。” 这人一说到邺州盛会,云鹭便忍不住往戚琴望去,隔着雨幕,但见戚琴脸上诧异之色一闪而没。 停了一停,就听戚琴主动邀请道:“黄先生,这雨看来一时还停不了,正好我有位老朋友就住在附近,你不如随我一起去他那里避避雨吧。” 第六十三章 喜雨(求首订,求粉红) 这位黄先生名叫黄太安,彰州固丰人。 说起彰州,几个人在路上难免要叹惋一番。 东夷人和海盗杀进彰州的时候,黄太安人在外地,父母家小十几口尽数惨死,房子被烧,家产叫人洗劫一空,等他回去,原先好好的一个家只剩一片焦土满目疮痍,亲人永隔黄泉。 提起这些惨事,黄太安双目微红,借着擦拭雨水遮掩了过去。 戚琴原本听他提到邺州盛会心生疑窦,见状旁敲侧击地问了几句固丰当地的风土人情,暗地里紧绷的神经才渐渐松弛了下来。 邺州,正是戚琴和云鹭此行要去的地方。 戚琴接到传讯,羽音社里的几位紧要人物要在邺州召集社内的乐师们,主题是为了研究一段曲谱,顺带着还要商量些别的事情。 如此大动干戈,近几年都少有,一段值得劳动这么多人的曲谱,戚琴怀疑很可能是类似于《希声谱》上的东西。想想看,这种机会,但凡知道消息的人都不可能错过。 他打算带着云鹭同去,反正社内身边有人保护的乐师不在少数。 可黄太安明显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乐师,他并不是羽音社的人,社里谁会把消息泄露给他,并且要带他前往呢? 戚琴不好直接动问,他准备一会儿喝着酒,慢慢套对方的话。 提到彰州,就不能不提纪南棠。自年初纪将军打了场大败仗,险些连他自己都命丧海门岛,这大半年好似霉运当头。连着率部在沿海诸岛同来犯的东夷人打了大大小小七八场,竟是败多胜少。 幸而双方投入的兵力都不大,这才没有吃太大的亏。 大梁海防摇摇欲坠,顾此失彼,纪南棠的威名也因之一坠再坠,这些都叫戚琴深深忧虑。他没有同旁人提及,心下里却已经有了待此番从邺州回来。便亲自去彰白前线看一看的打算。 雨丝毫不见转小,黄太安已经淋成了落汤鸡。狼狈非常。 文笙陪着三人来到了松林间石屋外,远远地招呼道:“师父,有客人来了。” 屋里王昔应了一声,开门看除了戚琴、云鹭还有个生人。怔了一怔,戚琴简单介绍了一下,说是半路遇上的,邀他来避一避雨,黄太安作揖称谢,跟着便连打了几个喷嚏。 王昔连忙叫他进屋来,先换下湿透了的衣裳再说。 文笙就趁这工夫把黄太安如何看中了山崖上一株古松的事情和师父说了说,王昔听罢来了兴致,道:“竟有此事?干脆也别等雨停了。趁着大白天,咱们现在就一起过去看一看。” 戚琴年纪大了,雨里跋涉有些吃不消。脱了蓑衣便不想再穿上,坐在一旁笑笑没动弹,暗自盘算一会儿如何套那黄太安的话。 云鹭见状笑道:“哪用这么麻烦,我跑一趟,把断下来的那截树干扛回来就是了。”他不好打击这二老,适才那山崖他看了。不要说还下着雨,就是好天凭他们两个也爬不上去。 王昔难得赞了句:“真不错。有个习武之人在跟前确实方便。” 云鹭出门去扛树,黄太安换了衣裳出来,重新见过礼,王昔、戚琴请他落座,文笙在一旁端菜添酒地伺候酒席。 黄太安收拾整齐之后一扫方才的狼狈相,举止文雅,谈吐风趣,叫人很容易便心生好感。 他一上来便道自己冒昧上门,打扰了王昔的清静,还劳主人家盛情款待,又蒙王老慷慨以极品琴材相赠,如事者三,无以为谢,先自干三大碗。 戚琴本就想灌他喝酒,他如此主动,到省了自己下工夫。 黄太安三碗酒下肚,二老齐齐赞了一声“好”,文笙在旁把酒给满上,三人说着话等云鹭回来。 不大会儿工夫,外边有了动静,云鹭去而复返,把那截树干连着树冠自崖上扛了回来,放在屋门外。 三人放下酒碗出门去看,王昔屈指在树干上敲击,又以指甲使劲掐了掐,判断道:“还成。” 在他看来,这松木可以做出一张好琴来,那也只是因为它年头够长,和雷劫什么的扯不上太大关系,黄太安过于迷信,有些夸大其词了。 细论起来,还不如自己先前摔坏那几张琴用的木料呢。 黄太安自己也有些失望。 云鹭回来,正式开宴,黄太安方才知道自己蹭的这一顿乃是王昔给另两人摆的践行酒。 他问戚琴要去哪里,戚琴笑而不答,换云鹭上来接连敬了他几大碗酒,不大会工夫黄太安便有了醉意,话渐渐多起来。 戚琴这才说自己也是要去邺州,大家难得同路,或许可以结伴而行。 黄太安闻言似是清醒了一些,拍拍自己的额头,笑声爽朗:“哎呀,我早该发现了,戚老你胡琴一直不离身,王老屋子里摆着古琴,分明都是同好嘛。” 王昔这会儿喝得也不少,一摆手,险些将一只碗扒拉到桌子底下,多亏云鹭一把按住,他“哼”了一声:“别扯上我,我和你们可不是同好。” 戚琴见黄太安大方承认懂音律不禁好奇,此人身上没见带着乐器,他擅长的真是古琴?黄太安,这名字从未听说过,按说有些不应该。 黄太安看起来是真醉了,拉着王昔追问他哪里与自己不一样。 戚琴起身,去将王昔月前刚刚制成的一张古琴拿过来,黄太安眼睛一亮,接过来信手拨弄了几下,赞道:“好琴!” 他侧耳听着直到余音散尽,又道:“能得这样一张琴,真是千金也不换。可惜黄某身无长物,不然便和王老把这琴换过来。我拿着它到邺州去。” “千金,呵呵。”王昔不等文笙添酒,自己倒上一碗干了,潇洒道:“不用千金,千两纹银就换,荒山野岭的,难得遇上个有钱人。” 乐师一般都有钱,像戚琴那样另类的全天下也找不出几个来,这黄太安看穿着打扮,应该混得不错,王昔过着隐居的生活,自觉难得有个识货的送上门给他宰一宰。 黄太安惋惜地叹了口气,借着酒劲儿翻出钱袋给王昔看。 袋底不过几锭碎银,还真是不比戚琴有钱多少。 这茬翻过去不再提,黄太安不知是自觉受了王昔的款待,还是被那古琴吸引了心神,由始至终大半的注意力都在王昔身上,靠过去道:“王老,我也弹了好多年的琴,都是自己瞎琢磨,一直想找个懂行的前辈请教切磋一下,这次去邺州也是出于这样的目的。没想到,不用到邺州,在这里就遇到了王老,不知有没有幸聆听您的雅奏?” 王昔瞪眼看向黄太安,胡子翘了翘。 文笙知道,师父这是在悄悄撇嘴呢。 哪怕他的琴声得不到世人的认可与尊重,王昔也从来不认为是他技不如人,妙音八法和羽音社乐师们的秘法都被他斥为歪门邪道,平时和文笙提起来颇有“众人皆醉我独醒”的意味。 可这黄太安是初次打交道,说实话,若不是刚见面的时候对方正淋着雨,又是戚琴领来的,他连门也不会让进。 王昔懒得为自己辩解,又不肯在一个刚认识的乐师跟前丢了面子。 于是他一伸手,将文笙拉到了身前:“你要听琴?喏,这是我今年新收的弟子,乐理指法都是从头学起,好在还算有一点小聪明,勉强也能弹上几首了。叫她弹一曲给你听听。” 黄太安顿时“呵呵”而笑,神情有些尴尬。 文笙依言先去洗净了手,从师父那里接过了琴。 她将古琴放在临窗的小几上,对着窗外坐下来。 窗户半开,雨水打在窗棂上,“噼里啪啦”的,如珠玉般跳跃飞溅。 她在王昔这里学琴不足一年,不要说黄太安,就是戚琴,一开始也没有当回事。 他却忘了以王昔的臭脾气,这时候会命文笙抚琴,正是有把握吓他一大跳。 文笙左手按弦,右手弹拨,王昔新制的琴在她手下发出“铮”的一声脆响,因是新学,指法十分简单,都是些最常用的,右手多为托,挑、勾,剔,左手明显按音多过滑音。 但即使是这么有些生疏的情况下,她又表现出很多不同寻常之处,很快便吸引得戚琴和黄太安停了酒专心去听。 文笙这一曲,左手运指很快,右手大指的托劈和中指的勾剔交相出现,使得琴声清脆明亮,听上去跌宕起伏,极有力度。 闭上眼睛,只觉这琴声一扫阴雨天的沉闷,脑海中似有万千雨珠在跳跃飞舞,欢快的,调皮的,奔放的,迅猛的,每一滴都清雅,每一种都明媚,叫人听着便想去那雨中徜徉,随之手舞足蹈。 这样的一曲,加上窗外应景的雨,竟叫在座的几人不觉间心情大好。 文笙也是面带笑容,以右手的一记轮指结束了这支曲子。 王昔侧着头闭眼听着,手捻胡须,直到琴声完全止歇,才得意地对戚琴道:“戚琴你说,若是你来教能不能教出这样的来?你说你一把年纪,整日悲悲切切,活着还有什么趣味?” 第六十四章 琴声催命(二更求订阅粉红) 戚琴攒了一肚子话要好好夸一夸文笙,全被王昔这一句挖苦给堵了回去。 “啪!啪!”旁边黄太安带着醉意鼓起掌来。 “真是明师出高徒,顾姑娘虽然学琴的时间尚短,却胜在随心所欲,不拘泥于一定之规,这么早琴声里就有自己的想法,加以时日,必成大器。” 能不能成大器,看王昔自己就知道了,他一辈子醉心于古琴,却得不到琴音的青睐,目睹多少明明不及自己的人却仗着五音十二律纵横如意,荣华富贵唾手可得,不是不迷茫苦闷。 所以王昔听到黄太安这话,怅然地望了文笙一眼,道:“既然喜欢便用心学上一学,修心养性,寄情于山水罢了。” 文笙有天份,他这做师父的怕徒弟将来步自己的后尘。 黄太安击掌道:“这话说得好。古琴之音中正平和,也只有贵师徒这样无求无争的隐士来弹,才能深解其中三味,我虽没听过京里那一位抚琴,只是这暗藏杀机、勾魂夺魄就落了下乘。”说到这里他兴之所至,又满饮了一大碗酒,指了那琴继续说道,“想想看,拿着这样一件集天地造化的乐器却去满足人的私欲,叫它跟着沾上血的腥臭之气,是何等的煞风景。” 他醉了,酒液洒出来,沿着下巴流得满前襟都是。 戚琴眼中闪过一丝笑意,与旁边云鹭对望了一眼。并不以黄太安方才这话连自己都一起得罪了为忤,若不是已经醉得神智不清,一个大梁的乐师又怎么当着一众初识的人。指责京城里那位正如日中天的谭老国师? 戚琴向前凑了凑,亲手帮着黄太安将酒满上,和气地笑笑:“黄老弟,你此去邺州,是要做什么?” “啊?”黄大安抬起头,瞪着迷离醉眼,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说是有一首琴曲甚是奇特。叫大家凑到一起参详一下。” “这样啊……那真是十分难得。不过我这里也有一首曲子,黄老弟先帮我听一听?”戚琴拿起了自己的胡琴。 王昔异常看不惯戚琴把他那些勾心斗角的破事弄到自己的酒席上来。见状轻哼了一声,将头转向了一旁。 戚琴歉意地望了眼老友,低头手腕轻颤,拉响了胡琴。 这一曲胡琴十分轻柔。好像一下子暗夜来袭,陷身于不能抗拒的黑甜乡里。 文笙在旁听着,不由自主心弦一松,悄悄打了个哈欠。 她心中一凛,知道是戚琴动用了他的秘法。 同戚琴接触的多了,她自然而然便知道了很多事,知道乐师若是遇到比较弱的对手,尚可以控制自己的手段不波及到其他人,可当他全情投入。会不会影响到其他的听者,影响到何种程度,甚至会不会反噬到自己。常常连他自己都决定不了,那取决于他的技艺有多高。 传说中的玄音阁“妙音八法”,既是八种技艺,也是一重比一重高深的法门。 在坐的人云鹭和师父王昔丝毫未受影响,就连醉醺醺的黄太安也没有太大的反应,似乎只有她感觉到了困顿。 王昔发现了文笙的异状。以目示意,冲着戚琴扬了扬下巴。 文笙去看戚琴拉琴的手法。但很快,她意识到不对,师父是叫她用心感觉胡琴的旋律。 胡琴声缠绵多情,但文笙已经不是昔日的吴下阿蒙,古琴与胡琴,都是丝弦,内里太多的暗合相通,潜下心来,她能听懂更多的东西,那是来自音律本身的玄妙。 丝弦震颤,为什么会发声?似叹息,似耳语,听似千变万化,内中却有一定之规。 这么看着想着,文笙突然发现自己不知不觉间已经摆脱了胡琴声之前带来的些微影响。 她随即明白了师父王昔为什么总是对乐师和他们的秘法嗤之以鼻,草木岩石生而无情,不会受到这乐声的影响,人若是特意勉强自己忽略音乐带来的种种感动,与顽石何异?对一个痴爱丝竹的人而言,人生还有什么乐趣? 王昔半生潦倒,不肯改变自己,割舍所爱去换取强大的力量,那么她呢? 不等她再想,黄太安终于撑不住打了个哈欠,上身晃一晃,放下了酒碗。 云鹭探头凑近,柔声问:“黄兄,是哪一位高人邀你去邺州啊?” 黄太安侧脸向他望去,四目相投,云鹭有些慌乱,暗忖:“莫不是还不到时候,这一问引起了他的戒心?”连忙又补充道:“你看,我们也想将王老带去,反正是参详曲谱。但这盛会好像要求很严,不让带外人……” 黄太安“吃吃”地笑,指了他道:“你这小子不厚道,怎么好说王老是外人?” 云鹭脸上不由一黑。 王昔也颇为不快:“别扯我,我又不是乐师,不在你们那什么社,不想去。”他好歹忍着没有说出羽音社的名字。 云鹭望了王昔一眼,目光中暗含央求之意。 王昔这才撇了撇嘴,不作声了。 好在黄太安笑完了,很快又疑惑地答道:“我也不清楚,不能带人去?可黄某也是外人啊。有一位张寄北张前辈托人传话给我,叫我一定要按时赶去,千万不要错过,难道是我弄错了他的意思?” 戚琴手下胡琴一缓,云鹭做好奇状,追问下去:“你如何认识的这位张前辈?” 黄太安敛了笑容,他这时候受那胡琴影响哈欠连天,正是心防最弱的时候,眼里含着泪花,看上去叫人怜悯:“家里……出了事,我赶回彰州,他们死得太惨了,我要报仇。正赶上纪将军带着兵马在彰州迎敌。我就身穿孝服,带着我的琴,一个人悄悄摸到了战场上。” 云鹭没想到这黄太安如此烈性。不由地肃然起敬。 “其实我不过刚刚摸到点琴中诀窍,加上敌人太多了,眼看就要死在战场上,多亏了一位武艺高强的长者相救,救我那人,便是跟随张前辈的……” 黄太安说完这话,已有些心神恍惚。趴在席上,昏沉沉睡了过去。 戚琴停了手。同云鹭道:“没事,他喝多了,呆会儿醒过来不会记得这一段。” 王昔嗤笑道:“这回可放心了?” 戚琴笑笑没有回答,既是张寄北相邀。那就没有问题,羽音社内部也有派系,张寄北是旗帜鲜明地反对朝廷那一派,身边纠集了一帮看玄音阁不顺眼的乐师,看黄太安方才对谭国师颇有微词,明显也是受了影响。 戚琴独来独往,也不参合这些,他觉着猜到了张寄北邀请黄太安前去邺州的用意,大约是羽音社要添新人了。 他放下了戒心。和王昔开始闲谈些各地的奇闻异事,风土人情。 文笙将那盆炖山鸡端下去热了热,又将面饼拿上来。 王昔对黄太安印象不坏。叫文笙给他单独留了碗鸡汤,放在灶上温着,等他酒醒了好喝。 这顿酒直吃了近两个时辰,其间王昔兴致来了,还抚琴一曲,戚琴以胡琴相和。直将云鹭和文笙听得如醉如痴。 后来黄太安酒醒,果然如戚琴所言。只觉着有些头疼,全不记得之前发生的事,喝了鸡汤,吃了点东西,说是打搅太久了,再留连不走等天黑不好下山,要先告辞,又问戚琴和云鹭要不要与他同行? 他站起来,外边的雨虽然小了很多,却仍淅淅沥沥的,文笙拿了件蓑衣给他。 细雨中的青泥山别有一番雾蒙蒙的凄迷美感,好似一切污浊都被洗刷干净,在屋里就能望见雨中一簇簇松枝碧绿碧绿的,好似泛着光泽。 戚琴起了冒雨游玩下山的雅兴,索性也一起告辞。 那三人相携离去,丢下满桌盘子杯盏,一片狼藉,还有一个半醉的老王昔。 文笙挽了袖子简单归整了一下,先过去把师父搀扶起来,打算等服侍老人家到里屋睡下之后再回来慢慢收拾。 王昔先前趁着酒劲弹了琴,又难得今日初识的黄太安不像其他乐师那么讨厌,颇为兴奋,站起身来突然问文笙:“对了,黄老弟的衣裳是不是遗落在咱们这里了?” 文笙这才想起来,之前黄太安来避雨,进门先换了王昔的旧衣裳,他走的时候披了蓑衣,估计人还未完全清醒,到把这事给忘了。 王昔“啧啧”叹道:“乖徒弟,快去看看能不能追上他,把衣裳还回去。”那黄太安也不是个有钱人,就这一身衣裳说不定是撑门面的。 文笙应了一声,拿包袱把那身衣裳卷了,准备要出门。 王昔又道:“答应他的松木也没有带走,他要去邺州,现制琴是来不及了,算了,这张琴你也一并拿给他吧。” 文笙笑了:“好吧,师父真大方。” 王昔踉跄了一下,“嘿嘿”而笑:“难得遇上个懂行还不讨厌的。” 文笙看着他进了里屋,才依言抱起了琴,挽着包袱出门,去追前头下山的黄太安三人。 前后只差这么一小会儿的工夫,山道上已经不见了戚琴他们的人影儿。 文笙冒着小雨,快步往山下追去。 跑了半程,转过一道山岩,前面出了松林,居高临下,一眼几乎能望到山底,文笙站住,她隐隐觉着不对劲儿,戚琴他们都喝了不少,怎么走得会这么快? 就在这时,她突然听到了急促的胡琴声。 第六十五章 林中恶战(小反阆苑仙葩+1) 胡琴声黯哑,透着仓促,三两声之后戛然而止,和以往戚琴拉出来的琴声大不相同。 文笙有些吃惊,在山道上原地转了一圈,想听出适才的琴声来自何方。 周围只闻淅沥沥雨打草叶的声音。 文笙试探着叫了一声:“云鹭?戚老?” 旁侧十余丈开外的树林里“呛”的一声响,像是刀剑的磕碰之声,跟着“呼啦啦”一棵树木倒了下来。 文笙不禁脸上失了血色,出事了,人在密林里! 这片林子里多是松柏,泡桐,还有几棵漆树。松柏漆树是王昔亲手栽种,长的已经有七八年树龄,泡桐是文笙来了以后栽上的,有她时时照料,也都长得很好。 她对这片林子里的地形十分熟悉。 林子中央有一条深沟,把树林划为南北两半,听师父王昔说,他刚到青泥山的那年夏天也是多雨,结果山里的雨流不出去,积成了洪水把这里一个小山包冲塌了,大量的淤泥变成沃土,而那条深沟直达山下,是被洪水冲出来的。 沟底下很平坦,由下边往上爬非但不陡峭,还有几处缓坡,虽然王昔在上面搭了木板桥,文笙为图方便,常常上下沟底往来于两边的林子。 出事的地方离那条沟很近,文笙没办法判断在哪一侧,她决定绕到沟底去看看究竟。 今年雨水多。山上野草疯长,沟底的水流没过膝盖,文笙顾不得那水寒冷刺骨。把包袱往肩膀上一背,抱着古琴,踩着水里的石头深一脚浅一脚往出事的地方跑。 打斗还在继续,胡琴声再度响起,这一次慢慢连贯起来。 文笙跑得呼呼疾喘,越靠近,压力越大。 戚琴不可能针对她。她会感觉如此难以招架,当是戚琴此时形势危险。他尽了全力。 文笙暗暗心忧,正在与人交手的必是云鹭,敌人呢,是何方神圣? 这荒山野岭的。怎么会突降强敌? 那位黄太安黄先生呢,他不也是乐师吗,他在做什么?怎么不闻帮忙? 对了,他没有带乐器。 乐器于他,相当于刀对云鹭,合该片刻不离身的。文笙抱紧了手里的古琴。 前面马上就要到了,文笙不敢再胡思乱想,她开始按照之前领悟的抵抗琴音之法,凝神细听那胡琴声中包含的技巧。 会不会被琴声控制。是对她精神以及自制力的考验,她本来在这两方面就强于普通人,这一年跟着王昔隐居山野。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朝夕与古琴相伴,更是有了长足的进步。 文笙攀上沟顶,找了块岩石藏身,趴在后面。借着比人高的野草探头张望。 她攀爬间发出簌簌声响,不知会不会惊动正在拼斗的几个人。不过这时候,耳听胡琴声催命,显是到了紧要关头,文笙也顾不得别的了。 她第一眼看到的是云鹭,就在她身前二三十步远。 人影一晃,但见他攸地飞出去,身体在两棵树之间缩成一团,避开了什么东西,跟着手中刀带起大片青光,划开雨雾,向着身后斩去。 刀锋所向枝叶繁茂,“咔嚓”又是大半个树冠被斩落下来,随着倒下的树冠,一个白影子飘忽而下,文笙但觉眼前一花,那影子已绕过云鹭,向着他身后的戚琴扑去。 戚琴跌坐在地,低头只管拉琴,同这杀手相距已经只有丈许。 丈许距离,对于他们这些身手高强的人几乎是伸臂即到,那影子单手一扬,寒芒撕裂雨雾,文笙这才惊觉那人手里竟是握着一把短刃。 戚琴恍若未觉,他出来时穿的蓑衣掉落在一旁,碎成了两半,身体右侧沾染了大片的血渍,伤在右肋,犹在不停向外渗着血,即使如此,他仍以右手执着琴弓,右臂大幅度活动拉着琴。 戚琴受伤了,伤得还不轻! 文笙心提到了嗓子眼,那白色人影到了戚琴跟前,扬手便欲将短刃扎下,后面云鹭挡之未及,惊叫出声。 那刀锋带起的雨水和杀气激得戚琴白发飞扬。 戚琴头也未抬,手腕一抖,在两根琴弦上做了个正跳弓,胡琴声陡然大了起来,激越震撼,声如裂帛,像看不见的鼓槌重重敲击在众人心上。 那白色人影握刀的手不觉一滞,已经到了中途的刀竟未能一气落下,云鹭赶至,横刀“当”的一声截下来。 对方这一迟疑,在文笙眼中现出身形来,这个人身材瘦削,长脸儿,高颧骨,眼窝深陷,头发高高扎起来,露出左侧耳朵上硕大的金环。 其实只看这身打扮,文笙便有了判断,除了那杀害首阳先生和白麟远的凶手疯犬商其,再不会是旁人。 大半年之前,他在何家村险些送命,如今伤势痊愈,回来找戚琴和云鹭报仇来了。 出奇不意偷袭,重创了戚琴。 而且他这时机选得太好了,戚琴和云鹭都喝了不少的酒,文笙看着云鹭和商其你来我往缠斗到一起,不禁暗暗担忧。 黄太安呢?他在哪里? 这情形太过紧张,以致文笙刚想起来在场的还应该有一个大活人。 她探头隔着野草的间隙在附近林子里找了找,却见那位黄先生就站在七八丈开外,背倚一棵泡桐,注视着正生死相搏的三个人,不知酒醒了没有,也不说上前帮忙。 文笙一路急匆匆带着琴追来,本意是想着那黄太安好歹是乐师,若是急着帮忙,没有趁手的乐器怎么行,可看这模样,她不由得心生疑虑,趴在石头后面暂时没有行动。 这会儿场上的形势和刚才又有所不同。 戚琴生死关头受杀气一逼。不知触动到了哪根神经,自从做出那个正跳弓的技法之后,醉意全无。全情投入进去,右臂看上去丝毫不受伤处的限制,快弓、揉弦一气呵成,滑指、跳指眼花缭乱,胡琴声纵横激越,酣畅淋漓。 这是杀戮之曲,无关乎伤春悲秋。叫人闻之毛发倒竖,和他往日拉出来的凄艳琴声又有很大不同。 文笙听着但觉心跳“扑通”“扑通”。胸腔里涨得有些发疼。 这样的琴声对杀手商其影响也很大,他“啊”地狂叫一声,身法一改之前得飘忽诡异,变得大开大合。两眼渐渐染上腥红之色。 错身之际,商其一刀刺出,出手早了,足足偏出数寸,云鹭连躲都未躲,抬腿狠狠揣中他前胸,商其痛呼一声向后飞跌出去,后背撞在一株松树上,竟将这株数年生的松树“咔嚓”一声由中撞断。 云鹭紧随而上。扑过去挺刀便刺,这一刀若是扎实了,就会当胸刺入。将这个罪大恶极的东夷杀手牢牢钉在树干上。 文笙还是第一次目睹这么凶狠的以命相搏,但觉刹那间眼前闪过许多虚影,好似出现了两三个商其并两三个云鹭。 胡琴声高亢穿云,商其吐出一大口血,借着树干折断之机翻倒在树后,勉强躲过了云鹭这快若雷霆的一击。 这时候。一直作壁上观的黄太安突然走前了几步,他丝毫未受胡琴声的影响。口里啧啧两声,笑道:“我便说你即使提前有了防范,也斗不过‘三更雨’吧,你偏要试一试,如今打过了,如何?” 他这里一出声,戚琴不可避免受了干扰,琴声中多出了一个颤音来,云鹭撤身回防,商其趁机向一旁翻了出去,同云鹭拉开了距离。 他一把扶住了旁边的松树,侧头啐出一口血沫子来,喘道:“废什么话!” 云鹭皱起眉头:“黄先生,你……” 他看看黄太安,又看看商其,这时候黄太安已经站到了商其那一侧,脸上犹带着之前在众人看来颇显诚挚的笑容。 云鹭恍然:“原来你俩是一伙的。” 黄太安悠然道:“好叫二位知晓,我姓黄不假,真名不叫太安,也不是彰州人,久闻‘三更雨’琴技高深,淡泊名利,心甚神往,忍不住化名亲近,还请戚老不要见怪。” 云鹭听他自承欺瞒,忍不住去看戚琴,戚琴脸色也变得颇为难看,这一下午他在酒席上试探这姓黄的,对方又何尝不是在装醉探他底细,只是自己的表现都在明处,对方却藏而不露,骗过了自己。 “我一个半截入土的糟老头子,劳阁下费心了。既然不是你死就是我活,又何必惺惺作态?”他口里应付这姓黄的,心中飞快将席上黄太安醉后自己和王昔的对话回想了一遍,看看有没有疏漏。 黄太安哈哈大笑:“非也,黄某办事向来小心,一个‘三更雨’便够我对付的了,若再加个会弹古琴的乐师,真是死都不知怎么死,所以非事先探查明白了不可。” 文笙听到这里暗暗心寒。 只听戚琴沉声喝问:“你待如何?” 黄太安将手伸向了商其,那东夷刺客老大不耐烦抛了支碧箫给他,黄太安接在手上潇洒地挽了个花儿,笑眯眯道:“那王老爷子不是乐师就太好了,我先杀了你俩,再去杀他。” 碧箫通绿,翠色诱人,正是首阳先生的那支箫。 而这个黄太安,文笙突然心中一动,想了起来,当日陈慕供认他在京里认识了一位高人雅士,与之过从甚密,终被对方一步步诱入了万劫不复之境,那个人,不正是姓黄? 第六十六章 弦断人亡(各位看官,还有粉红吗) 文笙都能想到的,戚琴自也心中有了数。 只是这时候,再说什么也都晚了。 当务之急,只有和云鹭联手,拼尽全力把这“黄太安”和商其拿下,才能扭转不利的局面,顺便保全受到他牵连的王昔。 “黄太安”唇角翘起,含笑道:“我这还是第一次同羽音社的乐师交手,请戚老指正。” 他指按音孔,将碧箫对到唇边,又道:“本来对上‘三更雨’我也没什么把握,谁叫戚老选的帮手太弱,黄某便占下这个大便宜了。” 与此同时,戚琴断喝一声:“杀!”手里琴弓在胡琴的弦上发出“嗡”的一声响,云鹭应声蹿起,抢先扑向了“黄太安”。 先前“黄太安”袖手旁观,云鹭死死盯着商其,不敢轻离戚琴左右,生怕一时疏漏,叫商其有了可乘之机对戚琴下手,可“黄太安”一参与进来,云鹭竟是丢下了一直保护的人,毫不犹豫先取对方乐师。 “黄太安”有些吃惊,错步拧身,一边往后退,一边吹响了碧箫。 箫声低沉,“呜”,第一个音冒出来,便带着一股深邃狂放之意,隐隐地同胡琴声平分秋色。 “黄太安”抬眼一扫,瞥见商其那白色的身影在他视线中急剧变大,终于完全挡住了云鹭,“当”的一声脆响,两人兵器撞在了一起,顿时放下心来,垂下眼去专心吹奏。 这“黄太安”看着是个心机深沉的笑面虎。吹起洞箫来与他给人的感觉完全不同,那箫声极为飘忽,旋律悲怆神秘。叫人无法捉摸。 右肋受到重创,仍在出血不止的戚琴顿时大感吃力。 这东夷细作是极有眼力的,有句话他虽意在挑拨,却没有说错,戚琴与云鹭这对搭档,起自于云鹭的一头热,戚琴最早并没有看上云鹭。到不是嫌他武功不够高,而是云鹭的性情和身手同自己的胡琴声完全不是一个路数。两人联手,谈不上什么配合。 可人争不过命,商其在离水做下两起命案,为了抓住这个臭名昭著的东夷杀手。戚琴和云鹭就此走到了一起。 反观商其和“黄太安”,商其做杀手的,身法本已诡谲,有了这箫声应和,变招越来越快,那道白色人影愈发虚无缥缈,几乎要散乱在薄薄雨雾中。 四个人当中,只有“黄太安”还整整齐齐披着蓑衣,其他三人浑身尽被雨水淋得透湿。 云鹭虽然应付得吃力。仍死死地纠缠住对方,不停地有血花飞溅出来,落在周围草地上。很快被雨水冲刷干净。 这是看得见的,两位乐师间看不见的厮杀同样凶险。 胡琴和洞箫声一直在相互干扰,剧烈地碰撞,试图压制下对方,直至将其完全击溃。 做为一个不被顾忌的看客,文笙心里像藏了把火。 她虽然眼力跟不上。却知道那些溅出来的血都是云鹭的,云鹭怕影响到戚琴发挥。一直强忍着,偶尔中刀太深,也只是闷哼一声。 相较武林中人的搏命,她对两个乐师间的这种龙争虎斗了解的更多一些。 距离这么近,琴声和箫声就像两道奔腾而来的洪流,在她的脑海中轰然撞击,不时炸开一朵朵的烟花,使得她眼前一阵阵发黑。 但文笙硬是顶住了,是天份也好,是前生的耳濡目染加上今世的勤学苦练也罢,她在纷纭复杂的音律中浮沉挣扎,屡屡碰壁,就是没有彻底沉没。 甚至于她能清楚分辨出戚琴和“黄太安”在处理旋律时那些极细微的技巧。 就在这种由音律碰撞而形成的漩涡中,文笙不觉进入了一个十分玄妙的状态,那股火顶得她跃跃欲试,心手一齐发痒,想参与进去,想帮着戚琴一举扭转颓势。 可是文笙不敢轻举妄动。 她没有办法确认一旦自己胡乱加入,会造成什么样的后果,也许就帮了倒忙,使戚琴、云鹭那岌岌可危的局面雪上加霜。 就这么一犹豫的工夫,云鹭那一对已然分了胜负。 两个人都同时受着琴箫的影响,这一架打得极为痛苦,商其招式用老明明已经达到了极限,突然怪叫了一声,不知怎地手臂一探,竟又长出数寸,“噗”的一声轻响,匕首自云鹭的前心刺了进去。 商其一招得手,刀锋入肉,偏胡琴声使得他精神恍惚了一下,手一软这刀便刺偏了少许。 商其要抗拒那胡琴声,未及拔刀,鲜血沿着锋刃顿时染红了他的手。 即使这样,云鹭也伤得极重,可是重伤之后的云鹭接下来却做了一个出乎所有人预料的举动。 他没有后退躲闪,而是紧咬牙关硬生生迎了上去,匕首刃短,数寸刀锋都陷在云鹭体内,云鹭竟然张开了双臂,死死抱住了对方。 两个武林高手就像初学打架的孩子一样,滚倒在地,撕打到一起。 与之不同的是,大量的血随之涌出,流得两人满身都是。 “黄太安”露出了惊愕的神情,他几乎忘了此时自己最该做什么,想要靠近过去。 戚琴浑身又是污泥又是血水,衬着一头白发,简直像个风烛残年的老叫花子,这时候他竟硬撑着自地上爬起来,单膝跪地,另一条腿做为支撑,他把胡琴固定在大腿上,大幅度晃动着受伤的右臂,奋力拉响了胡琴。 他一定要压制住那该死的箫声。 云鹭,给老夫撑住了! 林中一时只闻高亢的胡琴声直冲云际,箫声本来低沉,这碧箫是件宝物,“黄太安”仗着它与戚琴斗了这么久,此时却觉着有些力不从心。 生死只在一瞬间,商其要挣脱,要反击,他也有这样的身手,前一刻“咔嚓”一声,云鹭的右手腕骨被他硬生生折断,刀掉落一旁,后一刻激越的胡琴声已经充斥了商其整个脑海。 他被琴声魇住了,目光呆滞,陷入迷茫,“黄太安”用尽全力也唤不醒他。 胡琴声上到最高处,云鹭拼尽余力,以完好的左手拾起刀来,狠狠一刀将商其扎了个对穿。 与此同时,一声脆响,戚琴手下琴弦崩断了一根,胡琴声戛然而止。 场上静了一静,商其瞪大了眼睛,伸出满是鲜血的手指了指云鹭,终于什么也没有说出来,仰面摔倒于地。 云鹭跪倒在旁,大口喘息,他流了太多的血,眼看也是动弹不得,一副出气多入气少的模样。 戚琴白发飞扬,脸上还沾着血渍,手里握着的胡琴两根弦断了一根,看上去已经是灯尽油枯。 似乎只是一眨眼的工夫,场上就只剩了“黄太安”一个人还好端端站着。 “黄太安”很快回过神来,恢复了从容,他没有多管商其的尸体,而是拿开了碧箫,微微笑道:“二位真是叫人钦佩,还是由我来送二位最后一程吧。” 乐师杀人,无需借助于刀剑,手里有合适的乐器足矣。 在他看来,云鹭已是垂死之人,戚琴也伤得不轻,就连从不离身的胡琴都毁了,杀这样两个人,并不费他太大的力气。 他将洞箫对到了唇边,脸上带着盈盈的笑容,吹奏起了索命追魂曲。 文笙再也看不下去了,自草丛里翻身坐起。 她盘膝而坐,将原本要送出去的古琴横放在膝头。 成与不成,总要拼过了才知道! 箫声响起的同时,古琴在文笙指下铮然发声。 她取的是七弦当中的宫弦,左手以指法带起按弦取音,右手大指劈下,以文笙现在所学指法,大指的“劈”最有力度。 琴声刚健有力,而五音当中宫调又是最为沉重厚实的,文笙只发出了一个音,这一声琴响堂堂正正,如晨钟暮鼓敲击在阴沉沉的箫声里,使得人精神为之一振。 “黄太安”猛然回头往这边看来,发现了坐在草地上的文笙。 他刚听过文笙弹的那曲喜雨,全未将这学琴不久的小姑娘当做对手,微微眯了下眼,露出诧异惊奇之色,似乎在好奇螳臂为什么也敢当车。 箫声没有停,幽咽的箫声带着鬼气席卷周遭,目标还在戚琴,顺带着将文笙也包括进去,誓要将她碾压成灰烬。 文笙觉着眼前渐渐暗了下来,阴风习习,头皮发炸,感觉中她不是坐在松林雨地上抚琴,而是陷身鬼域深渊,耳边有尖笑声,也有呜呜啼哭声,文笙心里清楚知道自己正面临着什么,这鬼哭神嚎都是箫声带给她的错觉。 文笙头疼欲裂,她看不清手下七弦的位置,即使能,她也弹不出一首琴曲来,打破“黄太安”施加的魔咒。 她摸索到适才所弹的那根宫弦,以右手食指用力剔出。 “嗡!” 这一声,带着回音,直如穿云裂帛,文笙觉着脑袋里为之一清,登时咬紧了牙关,手上抹、挑、勾、剔,下下都拨弹在这同一根弦上,琴弦随之“嗡”“嗡”,杂在那箫声中。 “黄太安”觉着很别扭,不知对方是凑巧碰上了还是有意施为,这一声声单调的琴音每一下都赶在他音调转承的间隙,换气的时候就更不用说了,不早不晚,将他好好的箫声搅得支离破碎。 第六十七章 一张曲谱 “黄太安”本名黄荟荪,是东夷安插在大梁的一个细作。 他长年伪装成文人雅士,流连于梁都的舞榭歌台,于吟风弄月推杯换盏之间结交权贵,做一些见不得人的勾当,为了不引人怀疑,他确实琴棋书画无一不精,尤其控制了陈慕之后,更是从他那里顺利学到了妙音八法的前三重。 玄音阁的乐师能以琴箫杀人,他自忖也不遑多让。 加上手里的这支碧箫是难得的宝贝,在他一曲之下心志脆弱的人很容易失去神智,从而被彻底摧毁。 戚琴已是强弩之末,不足为虑。 他半点儿也没有料到,文笙竟能支撑这样久。 就好像对妙音八法全无反应,一下下弹拨着她的琴弦,头也不抬,专心致志地只管捣乱,节奏全都是反着的,害他心里憋着一口气,上不去,又下不来。 他不知道文笙早已经汗湿重衣,一颗颗汗珠混着雨水沿她鬓角滑落,脑袋里“嗡嗡”作响,眼前更是一片漆黑。 音律什么的早无暇细究,弹琴只是她自然而然的反应。 文笙不知道今天这件事要如何收场,已经到了眼下的局面,就只有一直坚持下去。 就在这时候,胡琴声再度响了起来。 戚琴借助仅剩的一根琴弦,拉起了他最擅长那首琴曲。 淅淅沥沥,夜雨凄迷。 因为失血。戚琴此时没有太剧烈的动作,也没有用多么复杂的技巧,他左手的指法简单细腻。琴弓在弦上轻盈地跳跃着,琴声婉转凄清,竟是连一个音都没有错。 黄荟荪毛骨悚然。 更叫他想不到的是,因为戚琴在以胡琴声同他的箫声相抗,竟与那“铮”“铮”作响的古琴声隐隐相合,胡琴声未受影响,而古琴声也不再突兀…… 这一首勾魂夺魄杀人曲里。原本箫声呜咽,好似索命无常。胡琴凄艳,如同哀怨女鬼,却突然闯进来个毛头小伙子,傻乎乎的什么也不懂就要英雄求美。偏偏阳气十足! 黄荟荪呕血的心都有了。 文笙突然“铮铮”两声,黄荟荪气息一乱竟没能接得上去,黑暗瞬间降临,但觉满耳都是戚琴所拉的胡琴声,“三更雨”化为一张细密的网,困住了他。 黄荟荪呆呆站立,两道鲜血蜿蜒自鼻子里流下来,望之触目。 他浑然不觉,还要吐气吹奏那碧箫。鲜血呛入气管,“噗”,喷出一大口血来。跟着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背倚了一棵松树软软倒了下去。 戚琴长出了一口气。 身心俱疲,他委顿在雨地里,连爬过去看看都做不到,只好招唤文笙:“顾姑娘,你还好吧?” 文笙口里应了一声。却端坐着没有动弹。 戚琴知道她还没有缓过劲儿来,方才战况如此激烈。她一个刚刚学琴的小姑娘,便初生牛犊不怕虎地参合进来,也不知有没有受伤,伤得重不重? 不过他没空问这些,急道:“你若是能动,就去看看云鹭。” 云鹭流了好多血,这半天躺在雨水里动也不动,不知还有没有气。 文笙又应了一声,她心里也很着急,偏偏眼冒金星浑身发软,嗓子眼里泛甜,鼻下痒痒的,伸手一摸,手背上全是血。 她顾不得太多,使劲儿闭了闭眼,将古琴放到一旁,试了试没能站起来,手足并用,往云鹭所在的那团血泊中爬了过去。 云鹭还活着,口鼻间犹有微弱的气息。 匕首入体太深,戚琴特意叮嘱文笙先不要碰,相较这一处重创,其它大大小小细碎的伤口和折断的右臂都不足致命,文笙不敢拖动他,跪趴在云鹭的身边简单处理了一下,余下的难免有些束手无策。 也就是云鹭年轻,又是习武之人,受了这么重的伤硬是吊着一口气未散。 戚琴行动困难,事到如今,只有惊动师父王昔,把老爷子喊来帮着收拾残局。 疯犬商其已经死得透了,黄荟荪还有气,应是遭到反噬,心血逆流,一时昏迷了过去。 戚琴叫文笙下了黄荟荪手中的碧箫,如此即使他醒来,戚琴哪怕只有一根琴弦完好,也不怕他垂死挣扎。 文笙忙活了一阵,渐渐恢复过来,跑回去喊师父王昔,最重要的是需要赶紧弄辆车,送云鹭和戚琴下山求医,戚琴的伤好好养一养应无大碍,云鹭是否救得过来,需得看能不能找到疗伤的好大夫。 这半天王昔的酒早就醒了,正奇怪徒弟怎么去了这么久,闻言大吃了一惊。 山上没有牛马,所幸有辆用来拉木头的平板车,文笙去拖出来,铺了床褥子上去,和王昔匆匆赶往出事的地方。 还未到树林,就听到林中传来一阵胡琴声。 二人还以为是那姓黄的醒了,赶到近前才知道不是。 戚琴这段时间将自己挪到了云鹭身旁,背倚一棵树,正低头默默地拉他那一根弦的胡琴。 他怕云鹭就此睡死过去,试图用琴声将人唤醒。 胡琴声轻柔,很容易叫人想起诸如生离死别这些叫人悲伤难过的事,云鹭一动不动躺着,脸色泛着青灰,却有一滴泪自闭着的眼角滑落。 王昔见到这等叫人揪心的伤势,忍不住抱怨了几句,他年纪虽大,一直没停下干活儿,有把子力气,和文笙两个小心翼翼把云鹭抬上车,又将他身上的湿衣裳去了,盖上油布挡雨,回头再来搀扶戚琴。 戚琴忙道:“别落了,还有那姓黄的。” 商其也到罢了,戚琴和云鹭当日设计要杀他不是为了赏银,也不是为了扬名,单纯是想着为民除害,如今人已经死了,万没有必要给他收尸,姓黄的还有气在,只要能撬开此人的嘴,肯定能问出许多有价值的东西。 这次回来,文笙准备周全,带了绳子,和师父王昔一起动手,将人狠狠捆了起来。 王昔对于这姓黄的花言巧语骗过了自己耿耿于怀,戚琴劝他:“还好你一时慷慨,打发徒弟送琴给他,否则后果不堪设想,我和云鹭若是死了,你们师徒也难以幸免,可见好人还是有好报。” 王昔对于文笙方才的表现犹自半信半疑,但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车上载了三个成年人,需得小心颠簸,又是下山的路,师徒两个直累得满身大汗气喘好牛才好歹将车弄到了山脚下。 好在雨终于停了。 文笙叫师父先歇着,一个人拖着车子走平道。 戚琴对王昔道:“这次出了这样的大事,就算咱们不声张也肯定会透出风去,你们师徒再住在山上不安全,先随我去避避风头吧。” 王昔不悦,口里埋怨:“还不是你们,整日没事参合那些破事,给人家杀上门来,老夫这么大年纪了还要跟着受连累,有家不能回。” 戚琴讪笑,转移话题道:“这姓黄的身上贴身藏了张曲谱,他既怕被人看到,肯定大非寻常。你要不要一起来研究一下?” 若是旁的东西王昔肯定不屑一顾,但曲谱的话,正是搔到了他的痒处,于是哼了一声,没有接言。 戚琴坐在车上拿出一张折成巴掌大小的纸,这是一张古琴文字谱,他对古琴也有研究,打开来边看边以左手虚弹,口里轻轻模拟着琴音。 文笙听在耳中,觉着那曲调简单明快,这曲谱想来只有不长的一段,因为戚琴只哼了一小节就回头再来,如此反复几次,她都快要跟着唱出来了。 过了一阵,戚琴摇了摇头,沉吟道:“不对啊。” 王昔也不同他客气,凑到一旁,问道:“怎么不对?”伸手将那曲谱拿了过去。 “我还以为这曲谱出自首阳的那本《希声谱》,没想到这么平平无奇。”戚琴啧了一声,突然又道:“也不对,若真是平平无奇,姓黄的也不会贴身保存,这曲谱之中必有蹊跷。算了,现在没工夫想,等他醒来再问吧,先给云鹭找个大夫去。” 等一行人到了附近的镇上,天已经黑下来。 戚琴在这里有落脚的地方,先把五花大绑的黄荟荪从车上提下来,关到屋子里,由文笙看着,王昔拉着两个重伤的人匆匆去求医。 他们前脚刚离去,黄荟荪呻/吟一声,睁开了双眼。 他眼神里好似还带着几分迷惘与呆滞,抬头打量了一下所处的环境,手脚齐动挣扎了一番,跟着连连咳嗽。 文笙忙活了大半天,刚找了身干净衣裳换上,正擦着头发准备烧水洗个澡,闻声探出头来瞧瞧,与他目光相对。 黄荟荪好似不认识文笙似的怔怔望着她,目光里透出欣赏惊艳之色,半晌方道:“姑娘荆钗布裙难掩良材美质,怎么忍心将自己这一生埋没于山野,和一个老头子朝夕相对虚度时光?合该穿锦衣,饮琼浆,享富贵,得尊崇。你喜欢抚琴,自有传世的名琴和常人难得一见的曲谱送到你面前,任你挑选,你不愿屈于人下,自有大把的英雄豪杰俊美少年甘愿受你驱使,唯命是从,这才应该是顾姑娘你该过的日子。” 第六十八章 邺州行(小反阆苑仙葩+2) 文笙忍不住失笑。 她由黄荟荪的这番话断定,此人其实已经醒过来好一阵了,专等着戚琴他们离开,只剩自己一个人看守的时候,才来以三寸不烂之舌游说。 难道自己看着就特别像是贪恋富贵权势之人? 黄荟荪好似看出她的不以为然,又道:“在下这番话完全出自真心,并非为了乞求活命才来胡言乱语讨好姑娘。说句实话,哪怕今日黄某成了阶下囚,也不一定就山穷水尽断了活路。” “哦?”他这么说,文笙到来了些兴趣。 云鹭伤成那样,命不一定保得住,连师父王昔都险些跟着遭殃,难道戚琴竟还会对这姓黄的手下留情不成? 黄荟荪笑了笑,不慌不忙道:“顾姑娘你有所不知,戚琴所在的羽音社里边,几位首领志向并不相同,有盼着朝廷招揽,好就此巴结上谭梦州和玄音阁的,也有人看不惯姓谭的老东西一手遮天,把持朝政为所欲为。你看,我们杀了首阳那伪君子,自有人拍手称快暗暗叫好,在某些地方,我和他们有共同的利益,大可以坐下来谈一谈,未来如何,现在下定论还早。” 文笙有些好奇:“羽音社里会有人和你谈?那岂不是勾结外敌背叛国家?” 黄荟荪哈哈而笑:“姑娘到底是年轻,我们又不可能把大梁疆土全部占下,到时候还打什么打。两国停了刀兵议和就是了。” 文笙心里不舒服,冷笑一声:“既然黄先生笃定死不了,那你等着就是。”甩手便要回里屋。 黄荟荪没想到她脾气和王昔有得一拼。说翻脸就翻脸,不免张口结舌,顿了顿总算想起要如何打动她,提高了声音道:“你跟我走,我传你‘妙音八法’!” 文笙手撩着帘子,回头深深望了他一眼。 黄荟荪似觉有了指望,连忙道:“王昔弹琴全然随心所欲。你随他学琴时日尚短,现在改学‘妙音八法’还来得及。适才我看你弹奏古琴,天赋绝佳,必定一学即会,来日成为谭梦州那等的高手。你不要再错下去了!” 文笙却反问了一句:“你又怎么知道我师父就一定是错的呢?” “他弹得再好听,不过是水中月、镜中花,又有什么用呢?”黄荟荪很奇怪文笙问了这么一句,见她还执迷不悟,许诺道:“黄某说话必定算话,若是不信,我可以拿我家公子的名义起誓。” 鬼公子?文笙不耐烦继续打听那些魑魅魍魉之事,和对方这样一个以有用没用来判断对错的人也聊不到一起去,嗤笑一声。转身进了里屋,任他如何花言巧语都只当作未听见,不理不睬做自己的事。 戚琴等人去了一整夜。直到第二天一早外边才有了动静。 回来的只有王昔和戚琴,戚琴躺在车上,伤处都已经包扎过了,王昔拉着车,两个老家伙正在拌嘴。 王昔年纪大了,折腾了一晚上。累得够呛,即便如此。嘴上却不饶人,对着戚琴冷嘲热讽:“……云鹭跟着你这等乐师真是倒了八辈子的大霉,说什么视金银如粪土,到遇上事了才知道,这粪土它能救命啊。” 文笙也是一夜未睡,听到声音赶紧迎出去,从师父手中接过了车子,询问云鹭医治的情况。 戚琴正和王昔犯愁呢,云鹭伤得极重,找了个治外伤的大夫看了,那大夫在大兴颇有名气,看在戚琴的面子上动用了不少珍贵的药材给云鹭吊着气把刀拔了出来。 现在云鹭化身为一个巨大的窟窿,每多活一刻,都要填不少银子进去,两个老人平常日子过得叮当响,一时从哪里弄钱往里填? 文笙见状也不好说什么,停下板车,去扶戚琴下来。 戚琴下车来,突然抬手在脑袋上轻拍了一记:“哈,我竟忘了,家里还藏着一棵摇钱树呢。” 他说的摇钱树指的正是黄荟荪。 云鹭早年干的就是缉拿朝廷悬赏的犯人领赏钱的活儿,戚琴也一直生活在社会的低层,对这些事情门儿清。 家里这个姓黄的和死在山上的商其身上都有大案子,旁的不说,就是首阳遇刺,抓住凶手赏银都不能少了,想来玄音阁的乐师们正在到处寻找这姓黄的。 文笙张了张嘴,她没想到黄荟荪打算得挺好,戚琴却连半点儿都未往那方面想。 实在是因为太穷了,他要将这东夷探子交到官府去领赏钱。 云鹭那里还等钱救命,戚琴说干就干,和王昔草草打了个盹儿,便爬起来,将黄荟荪堵上了嘴扔到板车上,准备送他去府衙。 黄荟荪没想到会这样,去时在车上紧紧闭着眼睛,面如死灰。 处理这些事,文笙和师父在大兴停留了好几天。 云鹭生死之间几番挣扎,终于从鬼门关里被拉了回来,病情逐渐稳定。 可这时候,戚琴和王昔两个老家伙又吵了起来。 这一次是因为文笙。 羽音社在邺州的盛会召开在即,戚琴伤重,云鹭时时昏迷,两人肯定是都没办法前往了。 戚琴想着连那姓黄的东夷奸细都知道此次盛会,他说是从羽音社首领张寄北处得知的,也不知道是真是假,姓黄的虽然入了狱,他身后还有那鬼公子,戚琴担心这次的盛会会有意外发生,写了一封信,想叫文笙帮忙跑一趟邺州去送信。 黄荟荪进了府衙大牢之后,大兴地方官如获至宝,查明身份之后马上派人往京里送了信。 可没等谭国师和玄音阁的人做出反应,黄荟荪竟在重兵把守的大牢里咬舌自尽了,据说发现尸体的时候,牢里到处都是血,情形颇为恐怖。 消息一传出来,戚琴的压力更大了。 王昔本就因为受到连累有家不能回一肚子火气,坚决不同意戚琴这要把自己徒弟卷进去的作法,为此几乎翻了脸。 “我就不相信你找不到一个能帮你送信的人!实在不行,你另找旁人伺候,我豁上这把老骨头帮你跑一趟,她一个姑娘家,涉世不深,叫她去趟你们羽音社的浑水,你怎么想出来的?” 王昔正在气头上,戚琴不敢火上浇油,只是嘟囔了一句:“她涉世不深?”暗忖你是没瞧见你那宝贝徒弟先前在离水不管县衙还是将军府全都吃得开的模样,连云鹭都需得领她的情。 师父眼中,徒弟总是长不大的,他等着王昔不再吹胡子瞪眼了,才婉转劝道:“你可知道你的宝贝徒弟今年几岁?” “几岁?拜师的时候我问过她,今年满十六了,怎么了?” “怎么了?亏你还是做人师父的,她若是长在父母跟前,十六岁可是该说亲的年纪了,你不让她出去走走,多认识些年轻人,难不成想叫她陪着你终老荒野,一辈子不嫁人?” 王昔还真把这事给忽略了,他一辈子与琴为伍没有娶妻,不经提醒哪会想着给刚收下的小徒弟操这心,听了这话不由悻悻地道:“女人啊,就是麻烦。” 戚琴便笑道:“你年轻的时候倚红偎翠,不是没有荒唐过,没道理徒弟就得做尼姑吧,小姑娘家终是得正正经经找个人嫁,现在开始相看就不早了,所以我说你不要把她总拘在身边,事事越俎代庖。” 王昔捻着胡须想了想,突然回过味来,瞪眼道:“我的徒弟可不会嫁你们羽音社的人!你少打她主意,信是绝对不会帮你去送的。” 戚琴叹了口气:“这事可不是你说了算的,不嫁羽音社的人,难道要嫁京里那帮乐师么?放心吧,你那徒弟自己很有主意,我也不会叫她去涉险,这次邺州的盛会机会十分难得,会有许多平时难得一见的人物现身,就算没有缘份,能开开眼界,多认识些人也是好的。” 王昔当时哼了一声没有表态,过后却把文笙叫来询问。 他到没有说戚琴开解他的那番话,而是问文笙愿不愿意去帮着戚琴送信。 文笙自然是愿意的,就不说戚琴先前不计得失地帮过她很多,如今有了麻烦她自当鼎力相助,单说邺州的盛会必定会有许多像戚琴这样的乐师到场,这些高人雅士平时隐于市井山野,若非有这样的机会哪能一见。想想都心驰神往。 王昔叹了口气,道:“那你自己要心中有数,到了邺州万事小心,你需得知道,师父一直被排斥于乐师之外,惹了麻烦师父只怕是庇护不了你。” 文笙知道他担心着自己,郑重点了点头,许诺道:“师父放心,我送了信便早早回来。” 王昔犹豫了一下,吐吐吞吞道:“难得出去一趟,带着你的琴,也不用那么急着回来。” 文笙被他说得有些莫名。 戚琴把信交给了文笙,随信又将黄荟荪身上搜出来的神秘曲谱抄录了一份,叫文笙到了邺州后把两样东西交给同在羽音社的古琴名家厉建章。 担心她路上不安全,戚琴又托了云鹭江湖上一位姓吴的朋友同行护送。 第六十九章 古琴名家厉建章 云鹭这位朋友六十多了,看上去精神矍铄,腿脚十分硬朗。 王昔一见就很满意,大兴到邺州虽然不是很远,路上也得走七八天呢,文笙是个小姑娘,要真找个年轻力壮的江湖客陪着,这一路孤男寡女的,还真是叫人不放心。 老吴年纪都可以当文笙爷爷了,说话办事一看是经常走南闯北经验丰富的模样,正合适。 徒弟跟着他朝夕相处大半年,既聪明又听话,把他照顾得舒舒服服,一老一小没事弹弹琴,心情别提有多舒畅了,突然要分开,老爷子还真有些不舍得。 他板着脸叮嘱:“既然那姓黄的没福气用师父制的琴,你又靠着它起过那么一丁点儿的作用,那琴你就拿去用吧,记着,要用心练,离了师父眼前,也不得荒废偷懒。” 文笙恭敬地应了一声,看看老人眼神里明明满是担忧,心下感动,忍不住上前,轻轻抱了抱他:“师父,我会尽快赶回来,琴也会好好地练。” 戚琴右肋受伤不轻,大夫叫他卧床不许活动,他靠在榻上看着这师徒两个告别,忍不住笑道:“不过去一趟邺州,少则二十天。多则一个多月就该回来了,别整得跟再也见不着了一样。” 王昔有些不自在,瞪了戚琴一眼:“你放什么屁!”又悄悄跟文笙道:“虽说婚姻大事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此去若是有看着还不错的,就带他回来,师父帮你掌掌眼。” 这下轮到文笙心中窘然。 她可算是明白了师父为什么同意叫自己跑这一趟,说话间还欲言又止的。 文笙笑了笑,在王昔耳边道:“您放心。” 放什么心她却没有提。 在文笙的计划里,她根本就没想着这么早成亲。甚至没想过这辈子要成亲,然后同个男子厮守一生。 要多么信任爱重才会互托一生一世?她在明河当着凤嵩川和众乡绅的面写下那首诗。既是对凤嵩川这等人的嘲讽,也是她一直以来潜藏在内心的愤懑想法。 生而为女子并不低贱,为什么不管前生还是今世,世俗都划定了那么多规矩给女人们来守?甚至于就连她们自己也认为是应该的。并且以此为荣? 要叫她顾文笙来日为了一个男人举案齐眉,想都别想! 但这些没有办法诉之于口,就连师父王昔也不会理解。 告别了王昔和戚琴,文笙跟着吴伯出发。 吴伯找了辆驴车代步,他坐在前面赶车,文笙呆在车里,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 车子颠簸向西,没多久身体就像散了架。吴伯说这还是官道,等后面几天走山路的时候更是难行。需得养好体力,到时候说不定还要步行。 文笙抱着她的琴,心中默想此去邺州不知会遇到什么。 师父把这张琴给了自己。按说自己应该给它取个名字,这是一张响泉式的琴,外表华美,琴音透澈,很合文笙的心意。 她以指腹轻轻抚摸着琴的岳山,想了几个名字都觉着不怎么合适。便准备先放一放。 两天之后,出了大兴境。果然变成了山道。 吴伯找了处集镇,连驴带车卖了个好价钱,这两天他和文笙熟悉了,见她穿着男装行动利落,便问文笙可会骑马。 他要去跟这附近的山贼套套关系,弄两匹马。 文笙这才感觉出来这老者当真是江湖中人。 吴伯安顿了文笙住店,拿着卖车的钱去买了拜山的礼物,独自一个人出门,半天的时间带着一身酒气返回,果真牵回了两匹马。 一辆驴车的钱换两匹马,这买卖怎么想都赚了,吴伯也大是得意,和文笙讲他当年如何结交五湖四海的朋友,又道:“邺州的响马江北的贼,再加上东海的海寇,这是咱们大梁江湖上的三大害,连朝廷都拿他们没办法。比较起来,邺州的响马还是最讲道义的,遇到顺眼的江湖同道有难,也能伸出援手。” 他口里所说的江北,指得是大梁和南崇交界的飞云江。 去年南崇将领林世南打了场大胜仗,如今飞云江北边好几处州县仍落在南崇人手里。 再次上路,吴伯有了谈兴,一到打尖的时候就给文笙讲这三大害的秘辛。 “老头子认识邺州这伙响马的一个小头目,好几年没打交道了,这次见面你猜怎的,他们换了个新当家的。这位当家的和我还有些渊源呢。” 吴伯不是藏不住话的人,只是这个新发现太叫他震惊,身边又没有合适的人可以叙说,忍着不讲更是不成,赶这半天路快要将他憋死了。 文笙看了看周围,不虞二人的谈话被外人听到,才好奇问道:“怎么说?” 吴伯也压低了声音:“付春娘,是百相门门主付兰诚的长女,真是叫人没有想到。” 文笙听出点儿意思来了,她虽然不知道付兰诚是何方神圣,但却理解吴伯为什么这么吃惊:“是个女子?” 这世道,绝大多数的女子一辈子循规蹈矩,像李氏那样呆在后宅养儿育女,自己这样的异类就很少了,没想到还有更出格的,女匪首? “这小娘子岁数还不大呢,当年她满月的时候付兰诚请了很多江湖上的朋友去吃酒,我算算,今年也就是二十一二岁吧。我这回上山。是下面人接待的我,没见着她本人,就这么着。一听她落了草,我当场就险些把酒碗扔了,要见了面还不知道要出多大丑呢。” 文笙拿着面饼,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她不是江湖人,虽然对付春娘起了点兴趣,却不会有吴伯那么大的反应。 吴伯叹了口气:“你不知道这其中的因果。付门主为人大方豪爽,讲义气有手段。朋友也多,在江湖上很吃得开,三年前他们付家出了件大事。付门主相谐二十几年的原配夫人突然病故,没过多久。他那十分宠爱的小老婆也跟着去了,丧事一桩接着一桩,大家都说付家撞了邪。跟着付春娘原本订下的亲事也莫名其妙地黄了,又有流言说,那原配其实是上吊死的,妻妾相争,大老婆吃了亏,一时想不开,那小老婆的死却是跟付春娘有些关系。毕竟吊死的那位是她的亲娘。这么看来,传言十九非虚啊。” 文笙面饼了放到唇边,微张着嘴。不知说什么才好。 “付兰诚也是,教了闺女一身武艺,现在不定怎么后悔呢。朝廷若是认真追究起来,够他喝一壶的。” 文笙觉着吴伯这话的重点不对。 许是见到文笙的满脸不以为然,吴伯又感慨道:“逼得原配寻死,想来那位姨娘也不是什么善茬子。老话说得好,一山不能容二虎……” 文笙嗤笑一声。淡淡地道:“争宠不对,想不开寻死不对,报复杀人更不对,只有始作俑者是无辜的,他唯一的错处,便是教会了女儿武艺。” “啊?”吴伯搔了搔头,脸上不禁有些尴尬。 顾姑娘没有说他话讲得不对,好像只是把他的意思总结了一下,配着她那似嘲非嘲的口气,听着怎么就这么不是味儿呢? 文笙虽然对江湖很是好奇,却不喜欢听这样的故事,这里面夹杂的夫妻恩断,骨肉反目怎么听都是一幕人间惨剧。 不过文笙并不认识那位马贼首领付春娘,日后也不想同她有什么瓜葛,议论完了这一句就把她抛到了脑后。 数日之后,两人到达了此行的目的地邺州长晖。 长晖位于邺州的中心枢纽,县衙和府衙只隔了一条长街,商业发达,店铺林立,街上人流如织,常有达官贵人出入,是大梁最繁华的几处重镇之一,远非文笙在大兴呆过的那些城镇可比。 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幸好二人要找的那一位厉建章在长晖本地十分有名,稍一打听就按照路人的指点找到了他位于城南的家。 文笙没有急着上前叫门,先站定了离远观察了一阵,这位羽音社的厉大家无疑家底颇为丰厚,城南住的都是有身份的人,来来往往非富则贵,能在这么一处寸土寸金的地界,拥有这么一片大宅院,不是一般人能办到的。 当然,厉建章本来就是古琴大家,是羽音社的成员,不是普通人。 但文笙见惯了戚琴那样的乐师,再来看这位厉大家,难免有些不适应。 她牵了马和吴伯上前叫门。 应门的厉家下人身材高大,胳膊上肌肉高高鼓起,不用吴伯试探,文笙也看得出对方身手定不一般,是个练家子。 这些武林人士总是出于各种原因喜欢往乐师身边凑,以能被乐师招揽为荣耀。 文笙说明来意,那人把他们让到了门房里,有专人陪着,他进去禀报。 透过窗子,可见厉家的院落很深,亭台楼阁层层叠叠,布置得十分雅致,陪着他们的下人上了茶,并不搭话,退到一旁垂手而立。 厉家规矩之大,由此可见一斑。 过了一阵,方才那人回来,叉手施礼:“信在哪一位身上?请随我去见厉大家。” 第七十章 伐木叮当 文笙冲着吴伯微微颔首,示意他在此稍等,她则起身随着那人去见厉建章。 考虑到背着瑶琴去见一位擅琴的乐师有些不礼貌,她将琴先交给了吴伯看管。 厉家很大,足足走了半刻钟,才穿过前院,到了厉建章所在的琴室。 远远的,文笙就听到有悠扬的古琴声响起,前面带路的大汉不由地放轻了脚步。 文笙一入耳便知道弹琴的正是那位厉大家。 这支琴曲当中泛音特别多,难得厉建章处理得细腻而有特色,听这支曲子,就好似置身于三月的湖水边,湖面清澈如镜,周围草长莺飞,又有鸟雀自在盘旋,只觉人生在世全无烦恼之事。 文笙站定,等着这一曲终了。 这位厉大家果然是抚琴的高手,但文笙听完了,却觉着曲子里还是有未搔到痒处的地方,许是出于她的私心,她想若是师父王昔来弹这首曲子,会更加得豁达而有生趣。 直到最后一个泛音停歇,里面方传出声音来:“听闻戚兄自大兴传了信来,送信的人呢,请进来吧。” 那大汉方才往前两步,到了琴室门口,朗声禀报:“回厉先生,人已经到了。”说话间往旁侧一让,伸手冲着文笙做了个“请”的姿势。 文笙上前,迈过高高的门槛,进到了琴室当中。 这间琴室布置得十分淡雅肃穆。矮榻、屏风、长几、桌案一色都是黑漆,案上铺着几幅长卷,直垂到地。黑白互衬,更显朴素大方。 正对着门主位上坐了位长者,一双手犹放在面前的古琴上面。 这长者年纪应该在五十出头,保养得当,面色红润,头发也是黑的多白的少。 文笙注意到他的时候,这位长者也在上下打量文笙。 文笙匆匆一扫。便知道这座上的人必是她要找的那位厉建章。 对方年纪远较自己为长,又是戚琴的朋友。文笙站定了,深施一礼,口里恭恭敬敬道:“末学后进顾九见过厉老先生,在下此来受戚老重托。有一封要紧的书信要面呈您。” 说话间,她取出了一路小心收藏的书信,两手拿着,上前几步,交到了厉建章手上。 厉建章接过信,没有急着打开看,而是有些失望地问了一句:“这么说此次的盛会戚兄不打算参加了?” 文笙回道:“戚老在大兴遇袭,受了不轻的伤,没有办法到邺州来。他把前因后果都写在了信中,厉前辈一看便知。” 厉建章闻言吃惊非小,双目之中锐芒一闪。顾不得再问文笙的话,低头三两下拆开那封书信,先眯着眼睛从头仔细看了一遍,而后又再三确认关键之处。 直到这个时候,他才仿佛由高人雅士一下子变身为戚琴信得过的朋友,羽音社的重要成员。 戚琴在信里说了很多。不但详细讲叙了自己与商其、“黄太安”的恩怨,提到此番因为伤重不能来参会颇为可惜。还特意向厉建章介绍了文笙,说她师从王昔,于古琴上十分有天赋,和自己也多有渊源,若非她相助,同姓黄的那一场拼斗还不知道鹿死谁手,请厉建章方便的时候指点她一下。 除此之外,戚琴还拜托厉建章带着文笙去此次的盛会上开开眼界,并记下那曲谱带回去给他。 做为报偿,他把从“黄太安”身上得来的那段曲谱也抄录了一份,由文笙带来,交给厉建章处理。 那曲谱据他判断极有可能出自首阳被抢去的那本《希声谱》。 厉建章看了信,再打量文笙,才留意到站在面前的是个刚满十六岁的小姑娘。 “大兴距离长晖路途不近,你一个姑娘家,长途跋涉,着实不易,辛苦了。” 文笙并未觉着苦,闻言莞尔一笑:“还好,晚辈随师父山居,常走山路,已经习惯了。” 厉建章认识王昔,叹道:“我早年同你师父打过交道。他技艺精湛,胸中自有沟壑,琴声如同天籁。可惜没有得到老天爷的厚爱。他脾气还那么倔?” 这话叫文笙不好回答,她想了一想,认真地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坚持,师父也在坚持他的道理。” 厉建章想起了王昔的脾气,摇了摇头:“好吧,难得你受得了他。我看信上说,你带来了一段曲谱?” 文笙松了口气,她早知道师父王昔和这些公认的琴道大家心有隔阂两看相厌,厉建章这态度还算是比较温和的,但她实在不想听旁人背地里议论师父有哪里不好,厉建章主动更换话题,她求之不得。 “是,在这里。”文笙把曲谱小心翼翼取出来,交给了厉建章。 厉建章也十分重视,虽然他抚琴之前已经净过手了,仍是取过块雪白的帕子擦了擦,接过了曲谱,打开来细看。 这是一段古琴谱,记录的方式不是减字谱,也不是工尺谱,而是最古老的文字谱。 这时候厉建章已经顾不上再理会文笙,微一抬手,示意她自便,口中跟着那谱上的文字喃喃自语,手指时不时拔弄下对应的琴弦。 像他这种古琴大家,半生浸淫其中,有现成的琴谱在手,打谱是非常快的,何况这一段曲子并不长,文笙只是在旁坐等了半个时辰,厉建章第一遍已经通完了。 他想了想,很快从头又来了一遍,将其中很多乐音做了调整,如此一来,节奏起了变化,这段曲子听上去与方才又有所不同。 如是者三,文笙听着厉建章弹出来的调子越来越熟悉。 厉建章和王昔、戚琴对这段曲谱的理解,绝大多数地方都不谋而合。 文笙由此已经猜到了厉建章接下来会有什么反应。 果然只见他皱起眉来,面露不解之色,喃喃道:“奇哉怪也!”又细细研究了一阵,摇了摇头,将目光投向文笙:“你师父和戚琴应该已经研究过这琴谱了,这么简单的曲子,怎么可能出自于《希声谱》?难道其中另藏玄机我却没有发现?你师父怎么说?” 文笙抿嘴而笑:“师父说这曲子听上去就像是他在山上伐木头,叮叮当当的,十分有趣。” “……”厉建章一时无言,这到真挺像是王昔那个死不改悔的倔老头儿会说出来的话。 “那戚琴呢?”戚琴虽然擅长的是胡琴,但一法通百法通,只要打出这琴谱,自可以把它变成胡琴的曲谱,甚至于箫谱、筝谱,乃至任何一种乐器来演奏。 要不然天下乐师也不会对《希声谱》趋之若鹜。 他就不信戚琴会没有好好研究它。 “戚老说,初时未觉,叫我师父这么一说,确实越听越像伐木头的声音,他已经没法用这支曲子正经拉琴了。” 厉建章明白这种感受,对一个乐师而言,在倾全力弹奏的时候,心里是否能触景生情非常得重要,他后悔多嘴问了文笙这一句,生怕自己往后弹这曲子,听到的也是叮当伐木声,那可真是叫人无语了…… 虽然受了戚琴所托,厉建章现在却没有心思指点文笙的琴技,决定先叫文笙住下来,其它的等倒出空再说。 “这次盛会是由高祁召集的,他这个人不知你有没有听说过,对‘妙音八法’非常推崇,连带的,对谭国师和玄音阁也怀有好感,按说他不会和东夷再有什么瓜葛,至于张寄北……也不大可能做这等事,虽然他巴不得谭国师垮台,毕竟现在正打仗,和东夷人勾结太损名声,他犯不着。” 说到这里,厉建章摇了摇头:“这次高祁弄出来得动静太大了,不一定哪里走露了风声,等我和他说一下。你先在我家里住下来吧,带琴了吗?” 文笙连忙站起身:“带了。” 厉建章点了点头:“我这里有些琴谱,也有前人编撰的几部学琴的书籍,你先慢慢看着。我膝下有两女,长女已经出嫁,次女比你大不了几岁,琴弹得不说多好,那几本书我都曾教过她,你有不懂的地方,可以先问她。” 文笙对厉建章如此安排没有异议,躬身以晚辈的大礼道谢。 琴谱到也罢了,学琴的古书可十分珍贵,由此也看得出厉建章确实家底丰厚,至少文笙跟着王昔在山里住了大半年,王昔什么事都不瞒着她,书这等东西老爷子是没有的。 文笙和吴伯就在厉家住了下来。 厉建章的夫人深居内宅,年纪比丈夫少了十余岁,是厉建章发妻死后娶的继室。文笙因为是女子,住下来之后去拜见了一回,厉夫人说话轻声细语的,待她很是客气。 言谈中半句也不打听文笙来厉家做什么,明显对丈夫参与羽音社的事一无所知。 厉建章的次女名叫厉蕙雅,人如其名,性情温柔聪慧。 她已经订了亲,年底就要出嫁,每日呆在房中绣花,休息的时候弹一弹琴。 不知是厉建章不肯教,还是教了她没有学成,厉蕙雅没有传承父亲的本事。 文笙在厉家住了几天,每日里看书练琴,离羽音社盛会的日子越来越近。 第七十一章 寒兰会(阆苑仙葩+3) 羽音社原定的集会时间是十月十五下元节那天。 文笙来到长晖,在厉家住下已经是十月初六,这前后有许多羽音社的成员为了一睹那神秘曲谱赶到了邺州,同时长晖县城也涌入了不少原本与此事毫不相干的人。 厉建章为此私下里找过了召集人高祁,高祁听说竟然连东夷奸细都知道了,还惦记着要来参加,深感事态失去控制。 他思来想去,想出了一个在文笙看来有些掩耳盗铃的办法,希望以此来转移外人的注意。 双十前后,长晖开始流传一个消息,照磨官沈德鸿沈大人最爱的一株细叶寒兰开花了,这株寒兰是沈大人亲手从山里寻到带出来的,养了一年多,仔细栽培,精心呵护,如今终于开了花,有幸见到的人都说这株兰叶型隽秀飘逸,花姿清雅,宛如绝世美人。 沈大人自己也非常得意,遍邀现在邺州的高人雅士,于下元节这天齐至他的庄上赏兰。 如此一来,羽音社的乐师们适逢其会,都在受邀之列。 沈德鸿出身名门,平素没什么架子,结交的朋友三教九流都有。那天到场的人必定不少,羽音社的乐师夹杂其中,非要说他们赶到邺州。乃是提前得了消息要来参加寒兰会,也勉强说得过去。 到时就连他们的子侄朋友都可以带去,更不用说那些别有用心想着参合羽音社集会的人。 好奇心大的可以亲自到场去看嘛! 就连厉建章都没料到高祁突然来了这么一手。 他想不通高祁是怎么说动的沈德鸿。 不管怎么说。厉建章和戚琴的想法相同,一直不参与羽音社内部的派系之争,沈德鸿虽然人在官场,却只是个小小的照磨官,到那天厉建章是肯定会去的,不但去,还要把文笙也带去。 要带文笙出门。穿戴就不能太寒酸了,厉建章叫人给文笙找了几身男装。适合她细瘦的身材,料子和厉建章自己身上穿的差不多,都是看上去不起眼,真正价钱死贵的那种。 文笙穿戴起来。假称是厉建章的侄子,等到了下元节那天,跟在厉建章身后一起去沈家赏兰。 沈德鸿宴客的庄子距离厉建章家只有数里,乘坐马车片刻即到。 这时候沈园里已经人影散乱,颇为热闹。 二人一路进来,不少认识厉建章的都上前和他打招呼,文笙跟在后面记人,能叫厉建章停下来认真应酬对答,甚至说几句肺腑之言的。十九是羽音社的成员。 时值初冬,沈园虽已精心装扮过,还是稍显萧索。 青石路两侧栽着腊梅秋菊。再远处许多夏秋曾经茂盛过的花树只剩下蜷曲的叶子和褐色的藤蔓。 园子正中搭了个硕大的花棚,里边便是此次大出风头的几株寒兰。 开花的细叶寒兰放在正中最高处,花葶高出叶片,亭亭玉立,上面错落盛开了五朵深紫色的兰花,萼片纤细。花瓣染着些许斑点,远观如停落了五只狭翅紫蝶。说不出得清秀可人。 满园都是这株寒兰浓郁的花香。 厉建章在花棚附近找到了高祁,主人沈德鸿正陪着他赏兰。 高祁是个体态臃肿的大胖子,一见厉建章便伸手将他拉住,热情地道:“厉老哥来得正好。快来看看沈大人的爱兰。” 这等场合,到得稍迟是自恃身份,太晚的话,就变成了失礼。 厉建章一路过来,没见到张寄北和他的支持者,便猜到张寄北不愿应酬官场中人,今天不会现身了。 三人寒暄几句,沈德鸿注意到跟在厉建章身后的文笙,含笑道:“厉先生,这位是……” “这是我的一个世侄,带他来见见世面。这位是沈大人,这是高世伯。” 文笙随着厉建章的介绍上前一一行礼。 沈德鸿没有当回事,高祁却一听便知道这就是厉建章之前所说,来为戚琴送信的那个小姑娘。 他冲文笙点了点头,胖胖的脸上五官挤成一团,看上去格外和蔼可亲,笑眯眯地道:“一路辛苦了。” 沈德鸿闻言诧异地瞥了高祁一眼,不过他向来洒脱不拘小节惯了,随即便将高祁这句莫名的话丢在了脑后,笑对厉建章道:“今日我这里到来了不少出色的年轻人,刚才我还和高先生说,长晖多少年没有这么热闹了,他们都是慕名冲着你们几位大家来的,呆会儿要么你,要么高先生,可要不吝当众露上一手,叫大伙饱饱耳福不要空跑一场啊。” 文笙暗忖:“敢情今天这寒兰会还有不少节目。这位心里一清二楚,知道自己此次是被高祁拖出来做了挡箭牌。” 厉建章呵呵一笑:“有‘潮汐鼓’高祁在,哪里轮得到在下献丑。” 他今日只打算瞧瞧热闹。 沈德鸿无所谓,回头招呼不远处的两个年轻人过来。 高祁趁机悄声知会厉建章:“我和沈大人商量好了,今日要闹个大动静出来,临时起意,没有来得及提前同你说一声。” 虽是小声说话,文笙就在旁边,听得很清楚。 只见厉建章微微蹙眉,望向高祁的目光中露出了询问之意,但这时候沈德鸿已经把外人喊了过来,两人不方便再多说。 沈德鸿招呼过来的这两个年轻人十分面生,不要说文笙,就是厉建章也是初次见到。 两人看穿戴很寻常。一个穿了件藕荷色的团花直裰,腰垂香囊玉佩,头发乌黑浓密。头顶簪了根白玉簪,这身装扮并不矜贵,可配着少年端正的五官,温和的目光,明明初冬天气已经有些寒冷,看着此人却莫名有一种暖洋洋的感觉。 按说这少年风姿气度如此出众,和他走在一起的人算是非常吃亏的。会受他压制,被旁人忽视。 可此时边上这一位恰恰是个例外。 那年轻人穿了件雪青色的长袍。袍子上隐隐绣着云纹,身上清清爽爽无一修饰,可就是这样,一但众人把目光落到他身上。短时间之内就很难移开。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这年轻人五官生得实在是太出色了,加上他身姿修长挺拔,今日在场的人大多对美有一种极致的偏好,不然不会为一株寒兰所吸引,难得看到一位毫无争议的美人,他,他,竟然是个男的。 虽然把一个男子比做兰花不大合适。文笙还是不由自主地往那株细叶寒兰上瞥了一眼,诡异地生出一种人如寒兰的感觉。 沈德鸿笑道:“来,我来给你们介绍。这一位就是我刚才和你们俩提到的厉建章厉先生。我们邺州的瑶琴大家。” 两个年轻人都是面色一肃,恭敬持晚辈礼。 沈德鸿拍了拍那穿藕荷色直裰少年的肩膀,亲切地道:“这位姓姚,名华。”又笑指那穿雪青色长袍的年轻人,“这一位姓钟……”说到名字的时候迟疑了一下,竟是突然想不起这俊美无俦的年轻人叫什么来。 还未等他露出尴尬之色。那姓钟的年轻人已经自然而然接上去道:“晚辈钟天政。久闻厉老先生大名,今日终于有幸当面聆听教诲。” 厉建章不知这两个年轻人底细。打了个哈哈:“太客气了,教诲不敢当。传闻多夸大其词,哈哈,过了今日,不要骂老夫欺世盗名就好了。” 高祁早认得那姚华,知道他是知州大人的远房亲戚,却不打算告诉厉建章,在旁笑道:“老厉你这话可实在是太自谦了,叫我们这些人脸都没地方搁。” 沈德鸿拍拍脑袋,歉意地笑了笑:“正好厉先生带了位世侄过来,你们年轻人多多亲近,旁的不说,这么站在一起,真真是赏心悦目,就人看着就心情大好。哈哈。” 说罢,他转头去与高祁商量一会儿的行事。 原来定下这寒兰会之后,高祁便提意要借今日之机,筹集一笔钱款,用来周济白彰等地饱受战乱之苦的老百姓。 两年前东夷人联合海寇进犯大梁沿海,攻入了白彰等地,虽然最后被纪南棠带兵剿灭,却已经给这几州的百姓造成了灭顶之灾。 朝廷也多次派人赈济过,但繁华之地已经变得十室九空,那点钱粮能起到的作用微乎其微。 高祁极力促成此事,是觉着羽音社的成员大多像他一样身家丰厚,出点儿钱不痛不痒,传出去却可以在民众中落个好名声。 至于那些居心叵测,非要凑上来赶热闹的,也要叫他们知道,羽音社的便宜岂是那么好占。 这是积德行善的好事,沈德鸿自然乐得成全。 他们几个长者一旁商量事去了,剩三个年轻人也不好干站着。 姚华含笑对文笙拱了拱手:“不知小兄弟怎么称呼?”他和钟天政都是十七八岁,接近弱冠的年纪,文笙本来便小,一作男装打扮看上去也就刚刚束发的模样,叫一句“小兄弟”自觉一点儿毛病都没有。 文笙客气回礼:“在下姓顾,在家中排行第九,叫我一声顾九就可以了。” 姚华还待说话,一旁的钟天政突然横插进来:“咦?莫不是‘频频宴上歌舞醉,问妓可堪抚琴无’的那一位顾九?” 第七十二章 绣花枕头? 文笙不防吃了一惊。 对面这位美少年竟然听说过她,看样子不但听说过,说不定还详细打听过,要不然也不会自己一报顾九的名字,他就对上了号。 可自己除了对方的姓名之外,其它都一无所知。 这感觉叫她莫名有些不舒服,忍不住心生警惕。 不过她还是回答了钟天政:“情势所逼,非我所想。”言下之意,也就是坦然承认了。 姚华显然也早听说过发生在明河县衙的那件事,他望着文笙,迟疑了一下,竟然抬起手来,揉了揉眼睛。 知道她是明河县衙酒席上写诗的那一位,就自然知道了她是个女子,眼前的竟是位易钗而弁的姑娘,姚华面上微红,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 相较之下,钟天政可比他随意多了,低声笑道:“那件事说起来是凤嵩川不地道,活该他丢个大脸。顾姑娘你不必放在心上。” 文笙微微颔首,对方若是不提,她早把那件事抛在了脑后,她现在在意的是这两个年轻人到底是什么来头。 姚华脸上犹带着些许不自在,同文笙道:“你在那之后便到长晖来了?跟着厉老先生也不错。省得到京里受欺负。凤嵩川那人不说有多坏,只是太过看重门第出身,这样的人京城里比比皆是。” 文笙没想到初次见面。这姓姚的少年竟会说出这么一番话来,这似乎是在……宽慰自己? 会这么说话,这姚华的出身应该不差。 很可能便是京里出来的。 其实现在叫文笙回想,也万分庆幸当时中途生了波折,自己放弃了去京城,才得以拜到师父王昔门下,跟随他学琴。 人的际遇。真是如海上的波浪,起起伏伏。失之东隅,收之桑榆。 但她绝不会因此而感激凤嵩川当时的恶意刁难。 “姚公子所言,除了对凤嵩川的评价,其它的我都没有不同的意见。” 姚华似是没想到文笙这么毫不掩饰对凤嵩川的恶感。脸上尴尬之色更浓了。 还未等他说出个什么来,文笙已道:“姚公子想必出身富贵,所以不觉着凤嵩川这样的人有多大危害,媚上欺下,骄横跋扈,不外如此。” 一上来就话不投机,文笙不想继续同他们二人深聊下去,一旁的钟天政仿佛猜到她所想,岔开话题道:“姚兄。你又不认识那凤嵩川,帮他说什么好话?顾姑娘刚来,沈大人的园子修得还挺有意思的。咱们陪她转一转吧。” 姚华闻言松了口气,退后两步让开路:“好,顾姑娘请。” 文笙跟着他俩在沈园里逛了逛,花棚前面是长长的回廊,青灰色的砖瓦石柱透着古拙之意。 回廊之下是池塘,引自庄外的活水。水面粼粼,清澈透明。几株残荷或蜷曲或昂首,萧疏立在水中,叫观者心生感慨。 回廊里也有人,三三两两的,看得出沈德鸿之前已将姚华介绍给不少人认识,文笙不停听到有人喊他:“姚公子,过来一叙。” 每到这时,姚华就冲对方点头而笑,态度温和有礼,举止落落大方,即使是对他怀有成见的人,也很难挑得出什么毛病来。 沈德鸿在亭子里准备了笔墨纸砚,又放了各种的乐器,预备着客人们技痒,好露上一手。 不过正因为今天到场的有不少乐师,大家反到不肯轻易出手,以免被人斥为狂妄。 当真去弹琴吹箫的,只有一些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以及像他们三个这样的后生晚辈。 钟天政见状笑着同文笙道:“咱们过去瞧一瞧。” 三人拾阶而上,台阶上有人侧身坐着,画纸铺在地上,上面用几块小石子压住,那人正挥毫作画。 文笙离远瞥了一眼,画的应该便是这沈园的假山池塘。 她怕打扰到人家,没有驻足观看,放轻脚步,跟上了钟天政。 姚华走在最后。 这时亭子里突然传来“铮铮”两声响,不知是谁抚动了琴弦,跟着一个声音老大不耐烦道:“我说这位老兄,这里这么多高人雅士,肯定会有人赞同你的奇思妙想,愿意按你说的试一试,你为何总是跟着区区在下?” “啊,我听着先生刚才和人议论,见解颇有独到之处,想着先生既然也认为乐师手中的乐器就像兵器一样,有长有短有柔有刚,会相互克制,应该会容易接受不同乐器的乐师联手配合的想法……” 先前那人打断他:“我也就是随口那么一说,这里有这么多出名的乐师,哪里有我一个无名小卒胡言乱语的份儿。” “不,不,你既然也有这样的想法,为什么不坚持呢?只要你能说服几个乐师同你配合,花时间一起训练,用不了多久,你就不再是一个无名小卒了。” 之前那人已经被纠缠得有些抓狂了:“老兄你做梦还没醒吧,来,我指你看,花棚前面那位有些发福的,是‘潮汐鼓’高祁,那位穿深蓝色外袍的长者,是‘邺州名琴’厉建章,他们两位都是有名的大家,只要你能说服一个,就自然会有乐师去练那什么配合之法。” “你说的可是真的?” “骗你做什么,他们两位素有威信,哪怕说月亮是方的,也有很多人愿意附和。” 对话一停,就听脚步声匆匆,一个人从亭子的另一端下了台阶。头也不回地逃走了。 文笙脚下顿了一顿,进了亭子。 只见一个五六十岁的干瘦老者正手扶栏杆,踮着脚尖向花棚子方向张望。口里还念念有词。 除了这老者,偌大的亭子里还有四五个人在,都下意识离得他远远的,似乎生怕像刚才那人一样被他缠上。 今日这种场合,到场的即使不好好打扮,衣帽光鲜,好歹也都收拾得干干净净。唯独这老者,也不知怎么混进来的。灰白的头发乱蓬蓬打着结,在脑后用线绳随便一束,身上那件黄褐色的袍子不知多久没有换洗,前襟还沾着可疑的水渍。 光是这副打扮已经无法叫人产生好感了。偏额上还长了粒花生米大小的黑痣,一张嘴说话,便露出满口的大黄牙,不怪众人避他如瘟疫,没有人肯好好听他说话。 这老者眼望高祁那边,低声嘟囔了两句,离了栏杆便要往花棚那边去。 “老先生,请留步。”站在文笙身旁的钟天政开口将他叫住。 “咦?什么事?”那老者站定,离他只有一步之遥。 “适才碰巧听到老先生的那番设想。私以为很有意思,不知老先生能不能详细同在下说说?” 咦,钟天政竟是对这老者所言产生了兴趣? 文笙望望老者。再望望钟天政,邋里邋遢的老者和玉树临风的少年站在一起,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谁知那老者刚才明明还做出一副怀才不遇的模样,此时听到钟天政如此虚心求教,却不会所动,先反问了一句:“你是乐师?” 钟天政坦然回答:“并不是。” 那老者当即“切”地一声。翻了个白眼:“不是乐师你添什么乱,和你说了也是浪费老夫的宝贝时间和口水。年轻人。今天这是什么场合?不是乐师,还不老实呆着,乱出什么风头?” 说完了,看也不看钟天政一眼,径自往花棚那边而去。 错身而过之际,文笙听得他嘟囔了一句:“绣花枕头!” 性格这等恶劣,真是叫人大开眼界。 这一句不但文笙听到了,连随后的姚华都听得一清二楚,他将脸一沉,便要发作。 钟天政却抬手将他拉住,笑道:“叫他去吧,等碰了壁,自然知道这世上伯乐多不好找。” 姚华望了他一眼,见他脸上并无气恼之色,衷心赞道:“贤弟真是心胸开阔。乐师也不过比普通人多掌握一项技能,贤弟这样,才是真正能成大事的人。” 钟天政微微一笑:“不及姚兄。换一个人,未必肯像姚兄这样对钟某折节下交。看刚才那长者的态度就知道了。” 他似是全未把刚才的事放在心上,轻轻拍了拍姚华的肩:“好了,你我不要互相吹捧了,叫顾姑娘在旁看笑话。” 文笙见他二人一齐向自己望过来,不得不有所表示,便道:“要这么说,我才是最不济的,我也不是乐师,钟兄这枕头好歹还绣了花呢。” 两个年轻人闻言,一齐纵声而笑。 说话间那老者已经接近了花棚子,但他没能去到高祁和厉建章身旁,这会儿高、厉二人周围聚拢了不少人,沈德鸿指挥着下人就在那株寒兰旁边开阔的空地上铺了席子,放上长几,又摆了很多乐器上去。 高祁坐了首座,沈德鸿主位相陪,客人们开始陆续就座。 很快一个消息传遍了园子,“潮汐鼓”高祁提议在场的诸位名士为饱受战乱之苦的百姓捐点钱出来,知道大伙出来赴宴不会带着大笔的银子,反正来的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大家只需先到沈府管家那里登记上账就行。 沈德鸿作为主人也发了话,他将把那株细叶寒兰送给今日捐钱最多的人,助其慷慨壮举传为美谈。 第七十三章 自荐者和砸场子的 大凡文人雅士,很少有不爱惜自己名声的。 对于高祁的这个提议应者甚众,大家纷纷解囊,很快就筹集起了一笔巨款。 邋遢老者趁这机会凑上前去,试图和高祁说上话。 刚起了个头,高祁便摆了摆手,示意自己还有旁的事,转身离去。 自有随从上前将那老者隔开。 钟天政见到这一幕微微而笑,同姚华道:“这是行善积德的好事,姚兄,既然你我适逢其会,不如也拿点钱出来聊表一下心意。” 姚华点头:“正该如此。” 三人去到登记上账的案桌前。 沈德鸿做为主事人之一在案桌旁坐着喝茶,一旁他的管家面前堆着厚厚的账本,忙得焦头烂额,一大本已经快写满了,几个下仆小心翼翼地守着功德箱。 厉建章的一名随从挤过来,小声提醒文笙:“顾姑娘,厉大家说有他拿出钱来就行了,您无需再另捐一份。” 文笙点了点头,这是厉建章知道她手头儿窘迫,有意关照。 她抬头在众人簇拥的中心找到厉建章,老爷子正同人说话,没有往她这里看,她便也悄声地对那随从道:“替我跟前辈说声谢谢,我确实拿不出什么钱来。不过没有多还有少,我需得尽一份自己的心意。” 说完了,她没有到沈德鸿那边去上账。径自到功德箱前,取出一张银票丢了进去。 这是她走出离水时留下来以备不时之需的,只是一路上有戚琴,后来在山上有师父,这银票就一直没有兑换,票面上是一百两,除了这个。她手头就只剩下一些碎银子了。 文笙这小小的举动并没有引起旁人注意,桌案旁边姚华正在劝阻钟天政:“贤弟何需如此。这等事只要心意到了就行,这玉玦既如此重要,你快拿回去,若实在要捐。你说个数目,我先替你把钱垫上。” 众人的目光都因之落在钟天政身上,只见他掌心里托着一块白玉玦,玉玦不大,通体晶莹剔透,上面隐隐有光华流转,一看就不是凡物。 玉玦系以红线,应该是刚自他脖颈上取下来。 既是贴身藏着,对主人而言必定意义非常。 钟天政很固执:“姚兄。我意已决,你不必阻拦。” 姚华无奈,只得随他。 众人看钟天政的目光不觉与之前有了很大的不同。连厉建章都觉着这个年轻人不光有一副好皮相,行事也很有先贤之风。 沈园又喧闹了好一阵,才渐渐安静下来。 高祁拉着厉建章,后面又跟了不少人,一起凑到沈德鸿跟前,想看看到底是哪一位客人得了魁首。 高祁因为是提议这场善举的人。预先知道,自觉拿出了八千两银票已经算得上是一掷千金。在场的人里面就算有比他阔绰的,也不会跟他抢这个魁首。 有钱也得看怎么花,出这样的风头,某种意义上讲不一定是福是祸。 沈德鸿一直在旁看着,心中有数,这时候站起身,冲着高祁微微一笑,笑容里面似乎别有深意。 高祁未觉,笑道:“沈大人快快公布,是谁这么有幸,得到了你的那株细叶寒兰?” 沈德鸿张嘴正待说话,突然听得园子门口一阵喧哗,似是有什么人同守园子的下仆发生了冲突。 沈德鸿心生不快,今日他这园子里聚集了数十位邺州名士,其他也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能不能顺利把这场盛会办下来,成为一时美谈,关系他的脸面,难道真有那不长眼睛的专挑了今天来闹事? 他一沉下脸来,不用吩咐,一旁的管家赶紧带了人跑去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可既然敢来闹事,对方也不是善茬儿,未等沈家的下人赶到园子门口,便有一行三人大模大样闯了进来。 当先之人年纪大约四十来岁,身体有些佝偻,穿了件银灰色长袍,腰垂丝绦,一头长发飘在身后,非黑非白,而是灰蒙蒙的,显得人格外苍老。 这人瞽了左目,一道深深的伤疤像蜈蚣一样爬过眼角,手里托着一串铁铃铛,每个铃铛都有茶盅大小。 另有两个年轻人紧紧跟在他身后,其中一个明显是练家子,手长脚长,肤色黝黑,离远看像一座小黑塔一样,守门的仆从追进来拦阻,被他轻轻一推,五大三粗的汉子便直直向后跌出去数丈远,“扑通”一声摔倒在地,半天爬不起来。 另一个却是个娃娃脸,穿着一身布衫,看上去像是书童随从之类。 沈家的下人将这三个人团团围住,只是适才吃了亏,不敢太过靠近,等着听沈德鸿吩咐。 那带头的瞽者已扬起脸,以那只完好的眼睛打量着园内众人,阴阳怪气地大声打招呼:“‘潮汐鼓’高大家,别来无恙?哎呦,厉先生也在,啧啧,今天羽音社来了不少人吧,怎么不见张寄北张大执事?” 即使不认识此人,一听这话音,便知道来者不善。 这三位是来砸场子的! 沈德鸿犹豫了一下,看对方像是乐师,没有当即发作,先看了看被对方点了名字的高祁和厉建章。 高祁皱眉盯着那瞽者,似是在努力地回忆此人是谁。这人瞎了一只眼,又说别来无恙……他脸色微变,失声道:“卜云,怎么是你?” 那瞽者哈哈笑了两声:“可不是我?高大家没有想到我卜瞎子还有回来找诸位麻烦的一天吧。张寄北呢。莫不是知道我要来,躲起来做缩头乌龟了?” 本来座上众人已有些蠢蠢欲动,可一听这姓卜的点名羽音社大执事张寄北。显然非是一般人,大家反到冷静下来,园子里一片肃静,等着听高祁怎么回答。 文笙悄悄望了厉建章一眼,来的这一位分明是和羽音社有旧怨。 羽音社的事她从来没有听戚琴说起过,看起来内里的是非纠葛还真是不少。 高祁有些犯难,这瞎子是张寄北得罪的。高祁自己和张寄北因为意见不合,矛盾日深。可这会儿对上卜云,他又不能置身事外。 这姓卜的消息怎么就这么闭塞呢?你要报仇,好歹找着正主,来找他们这些人算怎么回事。 他只好硬着头皮打了个哈哈:“卜云老弟。你和寄北兄当年也只是乐理之争,并非什么深仇大恨,寄北兄今天有旁的事,没能来赏兰,这样吧,既然你回来了,就在长晖住下,大家另寻个时间,我通知寄北兄到场。你们坐下来好好谈一谈。” 说着他求助地向着厉建章望了一眼。 卜云“嗤”地一声笑,手指自己瞎了的那只眼睛,声音尖厉:“高大家还是这么善于粉饰太平。不错。我和张寄北当初是因为一点乐理之争,他和我赌斗,能堂堂正正胜了我也罢,偏偏要耍阴谋手段,难道高大家觉着我活该输了这只眼睛?” 原来他那只眼睛竟是在与张寄北赌斗中输掉的!文笙但觉心中冒起一股寒意。 当年是一场什么样的赌局,结果竟然如此惨烈? 非但她。座上好多人也心生疑虑,开始交头接耳。窃窃议论。 厉建章张口欲言,刚说了一个字,便被卜云举手打断:“厉先生,你不必劝我了,我也不想听你说那些没用的。当年我刚瞎了这只眼,你便想要和稀泥息事宁人,我怎么说的?我说:‘十年之后,大家再看。’” 厉建章脸上顿时一黑。 卜云仰天大笑了两声,左手突然反腕,抓住了那串铃铛用力一抖,“哗啷啷”清脆的铃铛相撞声突兀而起。 高祁不由脱口叫了声“不好”。 只这一下,座上不少人就有了反应,像原本站着的沈德鸿沈大人便两眼发直,“扑通”一声向后坐倒,幸好后面就是椅子,他一屁股重重坐在椅子上,才没有出更大的丑。 卜云停了铃铛,厉声道:“姓张的说我练得不对,我偏要继续练下去。对与不对,凭实力说话。在座的不少都是羽音社的,和那姓张的是一丘之貉,他不肯出来,你们代他接着吧!” 他话一出口,便要振臂摇铃,此时与他同来的娃娃脸突然出声:“杀鸡焉用牛刀,师父,这等事叫徒儿代劳就是。” 卜云稍稍收敛了戾气,道:“也好!” 那娃娃脸由他身后转出来,满座这么多成名人物,他一点都不犯怵,笑嘻嘻地道:“师父八年前遇到我的时候,小子还是山里一个穷打柴的,不知道乐师是什么,更不知音律为何物,这几年服待师父,顺便跟着他老人家学了点皮毛,我不会弹琴吹箫,只会胡乱打几下拍子,各位商量商量,随便派个高手,叫我讨教几招。” 说话间果然自袖子里取出一对简陋的铁板来。 高祁等人面面相觑,这年轻人大言不惭,直言要找高手同他比试,可看看他的年纪,再看看他手中那对铁板,高祁、厉建章这样的成名乐师还真拉不下脸来出手。 正犹豫间,席上有人自荐:“既然如此,那便由在下来领教一下吧。” 第七十四章 最出风头的人(阆苑仙葩+4) 说话的人文笙不认识。 这人大约三十多岁,衣着相貌都很普通,座上这么多人里面,他除了看上去比较年轻,一点儿也不起眼。 可这时候会挺身而出帮高祁解开困局的,自然是一位羽音社的乐师无疑。 这人走出席来,站到卜云师徒跟前,拱了拱手,道:“在下也是钻研音律的生手,学箫没有几年,还望手下留情,不吝赐教。” 话是这样说,席上却有好些人认识他,文笙只看他们那俨然松了口气的模样,便知道“生手”两字完全是此人自谦。 想也知道,羽音社的乐师,手再生又能生到哪里去? 娃娃脸浑不在意,挥手道:“那就废话少说,开始吧。你别同我咬文嚼字,我是粗人,听不懂这些。” 羽音社这边的乐师风度不错,遭他抢白也不气恼,只是点了点头,伸手取过一支洞箫,凑到唇边吹响。 箫声温柔婉转,清丽悠扬,叫人恍惚间仿佛置身于深山空谷,见到幽兰在涧边独自绽放,只有轻风明月相伴,叫人心生怅然,不能自已。 文笙深觉这趟寒兰会没有白来。 不来寒兰会,哪能亲耳听到这么美妙的箫声。亲身体会这么扣人心弦的比斗。 同是吹箫,这位羽音社的乐师和“黄太安”那飘忽不定箫声有很大的区别。 按说羽音社的乐师走的是野路子,“黄太安”学的才是“妙音八法”。可在文笙听来,耳畔这一位无疑更贴合她想象中的美:乐而不淫,哀而不伤。 乐为心声,不同心性的人哪怕吹奏同一支乐曲,也会给听者带来截然不同的感受。 只不知卜云这弟子又会有什么样的表现? 文笙刚生此念,就见娃娃脸两手各持一块铁板,找着羽音社那乐师换气的瞬间。“锵”的一声响,加入了进去。 只这一声。座上就有不少人情不自禁跟着皱了皱眉。 大家这才知道,此人手中的不是寻常铁板,也不知是怎么做出来的,似锣非锣。既有锣声的响亮,又甚是刺耳难听,就像是有两样尖锐的铁器猛地互相刮擦,叫人浑身的寒毛全都因之竖了起来,忍不住想打个哆嗦赶紧将耳朵掩上。 不少人马上付诸于行动,像沈德鸿,适才吃了那铃铛的亏,一听这铁器相刮,比铃声更叫人难以忍受。早早塞上了耳朵。 但是没有用,随着那铁板“吱吱扭扭”响个不停,他的脸色越来越苍白。顾不得再死要面子,扭头就在席上干呕出声。 文笙暗自叹了口气,怪不得师父王昔对乐师的手段异常反感,这娃娃脸弄出来的声音蛮横粗暴,毫无美感可言,听在耳中简直是一种极致的折磨。 可偏偏这种刺耳的声音却对低沉的箫声有一种天生的压制。 这是其一。再者羽音社的这位乐师恪守比试的规矩,自始至终控制着箫声。不使其伤及无辜。 所以箫声传至文笙等人的耳朵里,只觉着曲调动人,没有不适的反应,可那铁板发出的尖鸣却全无半点儿顾忌。 箫声被硬生生割裂,听在耳中有支离破碎之感。 羽音社那乐师又坚持了片刻,不得不随之将音调转高与对方周旋,“呜呜”,箫声里接连出现了几个破音。 要输! 娃娃脸得势不饶人,铁板“吱”地一声尖啸,彻底占据了众人的双耳。 席上有那意志力弱的再也经受不住刺激,两手抱着头哀嚎起来,桌案上刚刚摆好的酒坛杯盏被碰翻了一地。 此时沈园中犹自面带从容,看似不受这声音影响的,就只有羽音社的乐师们,卜云一行三人,姚华、文笙以及钟天政。 发现这一点,叫文笙三人彼此都露出了惊讶之色。 姚华没有说话,似有些欣慰地拍了拍钟天政的肩膀,迈步向着席前而去。 高祁这时候已经意识到自己这方输了,再坚持下去改变不了大局,只会令那吹箫的乐师遭受重创,欠起身便欲阻止两人再比拼下去。 这时候姚华已经走到了场中,沉声道:“为一己私欲,害在座这么多人跟着受累,在下学音律的时间也不长,忍不住想要打一打这抱不平。” 说话间他拖过一把椅子,靠在桌案边上坐了下来,伸手在沈家准备的众多乐器中间取了一只羯鼓。 因为姚华年轻没名气,一看便属后生晚辈,卜云虽在一旁给徒弟压阵,却只是哼了一声,没有阻止。 姚华也没再去找鼓架来安放,将细长的羯鼓横放在大腿上,手持槌杖,先试着在鼓皮上敲击了几下。 高祁一见他持鼓的架式和落槌的节奏,眼睛便是一亮,跟着松了口气,坐回到原处。 似乎只在刹那之间,一阵紧凑而空透的鼓声自姚华手下响起,像冬天里一阵冰雹疾降,又像是许多匹战马同时飞奔的落蹄声。 激烈、响亮,一声声传出去很远,毫不夸张地说,这时候整个沈园都听得到动静。 真的是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没有。 文笙在旁亲临这一幕,不禁暗自称奇。 羯鼓这乐器十分特异,唐人南卓形容它是声破长空,穿透远方,当年只看这等描写,文笙还以为夸大其词,没想到真有奇人随随便便就能做到。 这时再听,满耳都是叫人振奋的鼓声。哪里还能听得到娃娃脸弄出来的刺耳噪音。 这姚华不知什么来历,不但是乐师,还是个难得的高手! 卜云的脸色变了。 高祁雅号“潮汐鼓”。可在卜云的记忆里,十年前的高祁技艺还不如眼前这横杀出来的少年。 不用留神细听,只看席上越来越多的人恢复了正常,便知道自己的弟子在这鼓声面前已经毫无招架之力,输得一塌糊涂。 卜云生性护短,虽然这鼓声里面没有什么杀机,徒弟即使输了。也不会遭到反噬,他还是忍不住了。抬手摇响了手里的铃铛。 这串铃铛有个名字,叫作“铁煞铃”。 按说铁铃铛应该发出“叮铃叮铃”清脆悦耳的声音,可不知这卜云怎么做到的,他那铃铛发出的声音竟是比娃娃脸手里的两块铁板更加尖锐。 铃铛声一响。登时便如魔音贯耳,青天白日莫名升起一股寒气,就连击鼓的姚华都显得有些意外,百忙中抬起头来望了卜云一眼。 他的羯鼓降得住弟子,对付起师父来却大感力不从心。 好在这时候高祁见卜云出了手,也不再自恃身份。 沈德鸿先前想叫他当众露一手,早就准备了高祁最擅长的粗腰大鼓,高祁抓起鼓槌来,双手齐挥。大鼓“砰砰”被他击响。 看高祁击鼓颇有意思,如果说姚华是头如青山峰,手如白雨点。整个人透着一股游刃有余的潇洒,高祁便是一身横肉乱颤,说不出得滑稽。 可场上却没有人敢笑,他的鼓声里面透着杀意,文笙但觉自己的心跳随着那鼓声越来越疾,越来越疾。几乎要跳出胸腔,她尚且如此。直面冲击的卜云所受压力必定更大。 僵局打破得极快,高祁于鼓声的最高/潮处突然嗔目大吼了一声:“咄!” 随着这一声厉喝,他单手高高扬起,重重落下,卜云好似被鼓声击中,向后一个踉跄,口鼻一齐见血。 娃娃脸惊呼了一声:“师父!”和那黑大汉上前一起将他扶住。 厉建章在旁开口道:“你走吧。我们这么多人在此,你非要硬碰硬,是讨不到便宜的。” 卜云停了“铁煞铃”,恨恨望着高祁和在座的众人,此时高祁落槌未动,鼓声顿住,姚华见状也放下了羯鼓,园中恢复寂静。 半晌卜云才咬着牙挤出几个字:“这事不算完,咱们走!” 他最后这三个字是对身旁两个年轻人说的。 娃娃脸输了比试,脸上还带着几分懊恼之色,闻言连忙和黑大汉一左一右扶着卜云,转身向园门口走去。 厉建章叫走的,高祁又不发话阻止,座上这么多人只是注视着他们三个,没有人作声。 眼看卜云三人走出去十余丈远,就快要消失在园子门口,突然有人叫道:“哎,等一下,等等我,我和你们一起走!”之前席上纠缠过许多乐师的邋遢老者不知从哪里钻出来,提着袍子一溜小跑追过去。 卜云没有理会,到是那娃娃脸回头问了一句,邋遢老者指手划脚地跟着三人一起离了园子。 最后这一幕叫众人面面相觑,文笙更是侧头向旁边的钟天政望了一眼。 钟天政眼望那四人消失的方向,脸上带着微笑,不知在想些什么。 砸场子的铩羽而归,席上气氛登时变得轻松活络。 沈德鸿半天恢复过来,正要寻词捧一捧高祁,却见高祁这会儿才收了鼓槌,“噗”的一声轻响,鼓面牛皮上出现了一个大洞。 众人见状不禁骇然。 所幸高祁只是脸色不大好,看样子并未受什么内伤。 沈德鸿讪讪一笑,将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转而向姚华道:“姚公子真是……慷慨仗义,这么年轻,本事惊人,大家想必还不知道,他方才大手笔一下子便捐出了纹银万两,实在是……” 他竟一时找不到词来形容这位今日大出风头的年轻人。 第七十五章 羽音社集会 寒兰会上,这位之前名不见经传的姚华出尽了风头。 年少多金,背景神秘,没有人知道他的一身本领师从何人,好似突然就从天上掉下这么个人来。 这年轻人始终彬彬有礼,他接受了沈德鸿馈赠的那株寒兰,又转手回赠给了主人家,并且言道,沈大人才是真正爱兰之人,心意领受,不能叫这株如此名贵典雅的寒兰跟着他四处漂泊受委屈。 沈德鸿对姚华深具好感,他觉着对方就算不是上司的亲戚,不是乐师,就冲这谈吐风仪,自己也愿意交他这样一个朋友。 寒兰会是个幌子,是高祁为了避人耳目设下的障眼法,如今闹出这么大的动静,热热闹闹地顺利办完,高祁心中满意得不得了,通过羽音社私下的渠道将正式的聚会时间悄悄定在了当天夜里,地点是他在长晖的家。 按照戚琴信里所求,入夜之后,厉建章带着文笙来到了高祁的住处。 为了召集此次盛会,高祁事先在家中后园新建了一座巨大的花厅,足以轻松容纳上百人就座。 不知是不是因为白天发生了卜云那件事,高祁很是小心,文笙跟着厉建章自进门到花厅这一路,经过的关卡便有十几道。三步一岗,五步一哨,也不知高祁从哪里找来这么多江湖人。 想想他。再比比戚琴,文笙不由得心中暗生感慨。 许是见她神色有异,厉建章笑道:“无需紧张,今天来的都是自己人。” 厉建章这“自己人”用词并不十分恰当,严格来说,文笙并不是戚琴的弟子,更算不上是羽音社的成员。今天能得以进来,是厉建章提前打过了招呼。 一会儿众乐师不但要细细推敲高祁手上的那首神秘曲谱。也要将文笙带来的“伐木叮当”好好研究一番。 文笙本以为今天这盛会自己是唯一的外人,进了花厅之后,她跟着厉建章往里边走,目光一扫见座上已经坐了二三十人。这种场合,她不好东张西望,目注前方,任许多双眼睛落在自己身上。 正前方主位上的是高祁,咦,在高祁旁边坐着一个年轻人,不是那姚华又是哪个? 文笙心下诧异,微一挑眉,对上了姚华含笑的眼睛。 厉建章也有些意外。白天那姚华的表现再出色,这短短半天时间,并不够详细了解一个人的底细。高祁应该不会那么离谱,不和大家说一声就把他吸纳进羽音社。 那么这年轻人得以登堂入室,坐的位置还这么显眼,依仗的究竟是什么呢? 对于高祁的自作主张,厉建章隐隐有些不快,他大步走了过去。目光中露出问询之意,道:“高老弟。这位是……” 高祁一见厉建章便站了起来,闻言笑道:“老哥白天才见过,不会这么快就忘了吧。” 姚华也连忙起身见礼。 高祁见厉建章听了他这句玩笑话没什么反应,还是一脸的严肃,笑了笑,低声又同他解释了一句:“我叫姚公子来,和老哥你带顾姑娘到场的缘由是一样的。” 厉建章怔了一怔,气消了,却更觉讶异:原来高祁是从这个年轻人手里得到的那神秘曲谱。 这会儿文笙也同高祁和姚华先后见过了礼,厉建章带她坐下,今天这种情况,文笙只需认识高祁这主事人就行了,其他的乐师,不管高祁还是厉建章都没打算介绍给她认识。 厉建章落了座,正在高祁下首,他扫了一眼另一侧那个明显的空位,奇道:“张寄北还没到?你不会是忘记通知他了吧?” 高祁一张胖脸上露出尴尬的笑容:“厉老哥真会说笑。我忘了谁,也不敢忘了他呀。” 当着文笙和姚华两个外人,厉建章不好说得太露骨自曝羽音社的弱点,若有深意笑了笑,道:“那就好。” 就他和社里的不少乐师而言,并不愿见到自己人因政见不合闹得不愉快。 这会儿大约是新奇劲儿过了,文笙觉着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渐渐都转去了别的地方。 在座的大多是白天寒兰会上见过的,放眼望去,羽音社的乐师们做什么的都有,有的三五人凑在一起,自成一个小圈子,有的独占一桌,不等人来齐便据案大嚼,吃着高祁给大伙准备的水果点心。 这些人好歹是已经来了的,文笙坐下半天,还见不停地有人进花厅来。 张寄北还没有到。 非但他自己迟到,在他的座位周围空了七八张椅子,显然没来的都是同他走得近的乐师。 随着时间推迟,高祁的脸色变得有些不好看,勉强对姚华笑了笑:“我们这些人平时散慢惯了,大家凑在一起,也没个规律章程,叫姚公子你见笑了。” 姚华连忙欠身道:“哪里,前辈们不喜拘束,正是真性情,左右今晚也没有旁的事。” 一样的客套话,自他嘴里说出来就叫人觉着格外妥帖,高祁闻言脸色稍霁,笑道:“好吧,那就再等一等。” 座上终于有人开始觉着不对,众人望着那片空位议论纷纷,一个三十来岁的乐师凑过来,弯腰在高祁耳边问:“高师,张执事他们……” 便在此时,花厅门打开,有几个人鱼贯而入。 花厅内气氛突然热烈起来。 张寄北到了。 文笙跟着高祁、厉建章等人站起来迎接。因为之前黄荟荪那番游说,加上白天卜云惊心动魄闹了一场,张寄北这个名字在她听来有些如雷贯耳。直到此刻,才同真人对上了号。 说实话,羽音社这么多乐师,单论长相,这张寄北是长得最好的。 他大约有个四十出头的模样,保养得很好,穿戴也很讲究。身姿修长,五官端正。整个人由内而外透着一股名士的神采。 再看他身后那七八个人,有老有小,打扮不一,各自拿着自己的乐器。文笙看看他们,再留意一下花厅内众人的反应,暗忖:“这位张执事对羽音社乐师的影响看起来还在高祁之上。” 张寄北先回应了几个同他打招呼的乐师,朗声笑道:“有点儿事耽搁了,累诸位久等,实在不好意思。” 高祁与他目光一触,皮笑肉不笑道:“张老弟贵人事忙,咱们等一等也是应该的。既然来了,快快入座。这就要开始了。” 张寄北没有接他的话茬,走到自己的座位旁,扭头向文笙和姚华望望。笑道:“怎么,今天有新人要入会?”说话间坐了下来。 众人纷纷落座。 高祁先指了姚华介绍给他认识:“张老弟还不认识吧,这一位就是今日寒兰会上帮着咱们出手,逼退了卜云师徒的姚华姚公子。” 白天寒兰会张寄北虽然没有到场,但高祁相信以他消息之灵通,必定对会上发生的一切都了如指掌。 果然张寄北一副早便心中有数的模样。等着听他继续解释。 “姚公子来参加咱们的盛会,是应高某所邀。咱们呆会要听的这支曲子,便是他带来的。”高祁复又指了文笙那边,“至于这一位顾姑娘因何会在此,还要由厉老哥来说明。” 厉建章便将戚琴来信的情况说了说。 戚琴在大兴除掉了疯犬商其,自己受伤无法赴会,这个消息在座不少人还是第一次听说,厉建章由着众人七嘴八舌议论了一会儿时局,才介绍了文笙,叫大伙知道她是替戚琴来交换曲谱的。 张寄北对文笙态度很友善,含笑向她道:“原来你就是那位写诗痛斥了凤嵩川的奇女子,失敬失敬。” 文笙欠身谦让了几句,张寄北点头听了。 高祁看不得他这副领袖众人的模样,开口道:“既然人齐了,咱们先把姚公子带来的曲谱传阅一下,其它的呆会儿再叙。”拿出事先誊好了的一小摞曲谱,向左右两侧分发下去。 席上静了一静。 这曲谱到高祁手上已经有些日子了,他对之早已熟记于心,将曲谱交到厉建章手上的时候特意说了一句:“这是一段古琴谱,厉老哥要多费心了。” 厉建章看向手中曲谱,一种熟悉的感觉油然而生,古琴文字谱,这同文笙前几天交给他的那段“伐木叮当”何其相似。 那支琴曲害得他这几日觉睡不好,饭吃着也不香,就连作梦都好似觉着有人在耳朵边叮叮当当地伐木头,今天将它带来,想着求助于众人。 希望手上这首琴曲能叫他换个心情。 张寄北拿到曲谱之后,不忙着看,先问了一个众人最关心的问题:“姚公子何不说一说这曲谱的来历?能叫大家如此兴师动众,想来也只有那《希声谱》了。” 姚华微笑道:“不错,正是出自于《希声谱》。” 虽然在座的乐师来之前都隐隐有所猜测,但亲耳听到姚华确认,还是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动,嗡嗡议论声掩盖了张寄北接下来的问话。 但姚华知道他要问什么,于座上拱了拱手:“诸位见谅,这曲谱怎么落在我的手上,请恕晚辈无法直言相告。” 第七十六章 第二张曲谱 人家丑话都说在前面了,羽音社的乐师们不好继续刨根问底,强抑好奇,带着激动的心情去看手中曲谱。 文笙也拿到了一份,不过她没有低头研究自己的,而是伸长了脖子去看一旁的厉建章打谱。 亲眼在旁看一位名家如何打谱,这样的机会对文笙而言非常难得。 有意思的是,不但是文笙,包话高祁、姚华在内,厉建章周围一圈儿人都在注意着他的反应。今天在座的乐师,专精古琴的有七八位,但若说名气最大,造诣最深的还要属厉建章。 厉建章摆上了他的古琴,对着文字谱上载明的手法开始细细推敲。 文笙讨了笔墨纸砚在旁帮他记录。 这时乐师们都留在花厅显然会互相干扰,陆续有懂琴的拿着自己的乐器到外边园子里,去另找地方研究。 花厅里就变成了以厉建章为中心。 他进度很快,吸引了很多乐师围拢过来。 张寄北的乐器十分特别,是一只以仙鹤腿骨制成的八孔骨笛,不过乐师很少有完全不懂古琴的,张寄北更是号称精通多种乐器,最后选择了骨笛,是因为他常年走南闯北的,笛箫之类的乐器便于携带。 张寄北拿到琴谱本还待自己研究。发觉厉建章如此速度,也暂停了下来,等着看他有什么发现。 只用了大半个时辰。厉建章便将曲谱通完,对着文笙的记录以古琴完整弹了一遍。 曲谱不长,弹奏起来只有一小段。 厉建章弹完,皱了皱眉,姚华凑了过去,和他小声讨论起来。 很快高祁也加入进去。 这一段琴曲在厉建章手中越来越完整自然,他弹到不知道第几遍。突然伸手将琴弦按住,扭头问文笙道:“你听这曲子有什么感觉?” 在场这么多人。只有文笙一个是学习音律的新手,按说厉建章问谁意见也不该问文笙,但他就是问了,一时所有人的目光都聚在文笙身上。 文笙知道厉建章为什么这时候想起自己来。 实在是因为这一段琴曲。和她带来的那首“伐木叮当”颇有异曲同工之妙。 一样得节奏明快,那一首如山中伐木,这一首像是水里行船。 水声激越,波涛上下起伏未定,中间的一小节更是出现了一呼一应的曲调,而后转为有节奏的单音重复,听上去简直就像是河岸上纤夫拉船的号子声。 文笙犹豫了一下,不知道该不该照直说出自己的感受,厉建章已道:“不觉着和你带来的那曲谱很相像么。把它拿出来给大伙瞧瞧吧。” 文笙拿出之前誊写的曲谱,交给了高祁。 这首曲子不需再打谱,厉建章闭着眼睛都能弹出来。 他将两段琴曲各弹了一遍。对照着给大伙听,弹完苦笑着道:“我原来还想,戚琴会不会上了东夷人的当,他得到的并不是什么《希声谱》,现在看,这两支曲子如此相像。恐怕不会有错了,《希声谱》的奥秘就隐藏在这其中。是我无法参破。” 众人听他如此说,不由地面面相觑。 高祁道:“《希声谱》之难天下早有共识,这些曲谱里面是不是藏着可以与妙音八法相媲美的力量,只是个传说,还无法断定真伪。这两段曲谱你才刚刚到手,不急在一时,大家慢慢参详就是。” 厉建章微微摇头,虽然不再说丧气话了,却显是对高祁所言没报什么希望。 又过了一个多时辰,分散到各处去打谱的乐师们渐渐回转。 高祁叫他们相互传抄文笙拿出来的曲谱,厉建章又当众将两首曲子弹奏了一遍。 其他打完谱的乐师们逐一将所得当众演示,期望能抛砖引玉。 文笙坐在一旁听他们讨论,很多人陈说了自己对这两张曲谱的种种奇思妙想,比如张寄北,他的想法就很是特别。 “也许《希声谱》的‘希声’二字并不是指罕见少有,而是寂静无声之意,是叫我们去除其中的某一种声音,这两支曲子听着平淡无奇,角音属木,伐木即是去掉曲谱中的角音,羽音属水,涉水隐喻除去曲谱中的羽音。这样的话,再试一试看。” 大自然里面何止有千万种声响,只用五音去描绘,已经稍嫌单调,张寄北却提出来每张曲谱各自剔除一音,还要自成曲调,只是听着便叫人望而却步。 要按照他所说的,众人又要重新打谱推敲,全部推翻了重来,这可不是十天半个月能完成的。 好在只要有设想,就有希望。 会上自有乐师把大家的想法捡着要紧的记录下来,之后会整理成册。 高祁眼见时候不早了,便想把该办的事赶紧都办完,好结束此次盛会,他站起身拍了拍巴掌,朗声道:“大家先肃静,高某有几句话要说一下。” 好容易等众人都收了声回到座位上,高祁就站在那里说了几句场面话,约定等过上一个来月再聚,看看大家有没有什么新的发现。 然后他话风一转,说了几句题外话:“大家这么多乐师凑在一起不容易,我高祁是觉着,既然同在羽音社,咱们就应该像一家人一样,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在外人看来,咱们就是一个整体,一旦出了事,即使有人想着抽身而出,只怕也不是那么容易。” 乐师们听出高祁这话意有所指。纷纷自曲谱上抬头,将目光投向了坐在上座的几个人。 厉建章点头:“这话说得在理。羽音社名声在外,咱们大家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高祁继续道:“所以触犯朝廷律法的事大家最好不要去做,否则犯了众怒,我们也不是拿你没有办法。我听说在座的有人在帮着王光济训练手下。” 说到这里,他顿了一顿,胖胖的脸上一双小眼睛精光四射,目光在花厅内扫过,突然点了一位乐师的名字:“金谷。我看大伙还有没听说过王光济的,你是江北人。给大伙说说这姓王的情况。” 席上应声站起来一个中年人,文笙不认识他没什么感受,厉建章却有些诧异。 乐师许金谷平素行事沉稳低调,不见同高祁走得多近。严格说起来,和自己到是差不多。 他要说什么? 许金谷向着四下拱了拱手:“诸位大约不知,王家在江北非常有名,是我们那里首屈一指的大户,王光济的父亲当年开过善堂,收养了很多孤儿,在当地被称作是王大善人。去年王光济接任了家主,利用他父亲的好名声收服了江北的众多贼寇,几个贼首先后认他做了大哥。原本王家有钱就是因为有门路通过飞云江同南崇做生意。所以他和南崇的关系也不错,自从朝廷的军队吃了败仗,在江北。王光济说句话比朱帅好使多了。” 朱帅,指的是原大梁的驻飞云江统帅朱子良。 “还有一件事,据说他们家的善堂里专门请了高手教授武艺,收养的孤儿全都姓王,没有名字,只是王一、王二这样排着叫。这些人实际上是王光济的心腹手下,对王光济感恩戴德。遇事悍不畏死。” 高祁请许金谷落座,冷笑道:“他招兵买马,与朝廷对抗,几与反贼无异,身为乐师,不修身养性,却去教什么王一、王二如何抵抗音律,岂不是助纣为虐自寻死路?” 文笙听到这里,隐隐猜到高祁这一番斥责,目标指向何人。 果然这时候花厅内已经有不少人将目光投在了一旁的张寄北身上。 高祁自觉占了理,通过一张《希声谱》的曲谱和这番说辞将厉建章等人拉到了自己这边,成功孤立了张寄北,不禁暗自得意,趁着转身的工夫,想看看张寄北现在是个什么表情。 谁料还未等他将目光掠到张寄北身上,便听得对方轻笑了一声,笑声中透着轻蔑:“高执事你什么意思直说便是,难道只准你收留这满府的江湖人,我张寄北连结交几个朋友,闲时切磋一下便犯了王法?你敢说刚才这一通指桑骂槐,你高祁完全是出于公心?” 虽然他们两个互看不顺眼已久,但少有这么直接撕破脸的时候。 高祁梗着脖子气急败坏:“这是自然!” 张寄北稳稳坐着,掸了掸袖口:“先前我之所以来晚了,是为了查证一件事。这位姚华姚公子是从京里来的,几个侍从虽然面生,却都是少见的高手。我已经叫人查去了,相信很快便可知道他的真实身份。拿一张你们玄音阁参透不了的《希声谱》,来叫我们帮忙破解,同时又收买了人心,真是一箭双雕的好计策啊。” 众人随着他话中所指,“嗖”地将目光转到了姚华身上。 姚华欠身站了起来,方要说话,高祁抬手将他打断:“姚公子,你不用同他解释,他这是没有话说了,才反咬你我一口。真真是不可理喻。” 文笙暗觉遗憾,她还想听听姚华会不会吐露实情呢。 不过这张寄北到是好本事,高祁做了这么多的准备,叫他几句话就轻松扯平了。 看花厅里众人脸上渐露出木然之色,有几位已经打起瞌睡来,分明是对这各执一词的局面早已是习以为常。 文笙偷眼瞧了瞧一旁忧心忡忡的厉建章,垂下眼睛,只等散会。 第七十七章 师父去哪儿?(阆苑仙葩+5,要要,切克闹,粉红粉红来一票) 张寄北和高祁因为政见不合,往常两人也是一见面就冷嘲热讽。 高祁占着忠君的大义,而张寄北却挑动了羽音社里很多乐师对京中玄音阁的不满,占了人心。两个人半斤八两,谁也奈何不得谁。 这一次也是如此,好好的盛会,最后闹得不欢而散。 文笙跟着厉建章回厉家歇息了一晚,第二天便打算起程返回大兴。 在邺州呆了这么多天,她认识了很多乐师,长了不少见识,但文笙私心里却觉着远不如呆在青泥山上和师父在一起的日子自由自在。 所以一完成戚琴的托付,将那新得的琴谱贴身藏好,她便觉着归心似箭了。 同厉家人告了别,文笙和吴伯牵马走出繁华的南街。 吴伯来一趟长晖,抽空上街给家里人买了不少东西,看文笙两手空空,只马背上放着一张古琴,笑道:“这么大老远难得来一趟,不逛一逛买点儿东西,就这么回去?” 文笙想起没有给师父带礼物。 但老王昔那脾气,给他买东西不见得讨好,还不如把厉家的琴书默一本给他。 可也说不定,他老人家早就看过了,对其中有些记载还不以为然。 她牵着马缰绳。沿着大街往前走,一边走,一边东张西望。看有没有什么东西能讨老人家欢心。 就在这时候,她突然听到后面有人在喊她留步。 喊的是“顾九”。 文笙停下脚步,回头循声望去。 一位锦衫公子带着几个侍从正由后匆匆追来,竟是姚华。 那几个侍从脚步轻盈,在如织的人流中须臾不敢离开姚华左右,文笙登时便想起昨天会上张寄北所说的那番话。 不知这位背景深厚的年轻乐师叫住自己意欲何为?莫不是正逛着街凑巧遇上,要追上来打个招呼? 她等着姚华走近。互相见了礼。 姚华不以吴伯看上去年纪老迈,穿着破旧而瞧不起他。很客气地也打过了招呼,方同文笙道:“顾姑娘,我猜你今天要赶回大兴去,特意早早去厉前辈家。谁知还是晚了一步。” 咦?这姚华竟是专程来找自己的。文笙不免有些莫名其妙,诧异道:“不知姚公子急着找我,有什么事?” 姚华犹豫了一下,似是有些不知道如何开口,脸上带了些窘迫。 吴伯见状便笑道:“姑娘、姚公子你们慢聊,老头子还要再买点儿东西,先去附近逛逛。” 姚华见他误会,脸色更红,连忙道:“别。我就耽误二位几句话的工夫。是这样,顾姑娘,我昨天在寒兰会上见了你。思量很久,觉着有样东西还是应该送给你。” 他张了张嘴,似乎还想说什么话,却又咽了回去,自袖子里取出一个精致的方盒,递向了文笙。 文笙怔住。没有伸手去接,先问他:“姚公子。这是……” 姚华拿着方盒的手没有收回,神情变得郑重起来:“这是对姑娘的一点补偿。虽然不是什么价值连城的东西,还望姑娘看过之后不要外传。” 文笙见他甚是坚持,只好道了谢,满头雾水地先收下来。 姚华点了点头,同她拱手作别。 文笙和吴伯牵着马走出二三十丈远,回头再看,那姚华已带着亲随消失在川流的人海中。 吴伯在旁笑嘻嘻地打趣她:“快别找了,那大家公子早走得远了,不看看他送了什么宝贝给你?” 文笙将那方盒拿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端详,不忙着打开,口中问道:“吴伯,你怎么知道他是大家公子?” 吴伯哈哈一笑,得意地道:“你别看吴伯年纪大了,可还没有老眼昏花,你看他穿戴,再看带的侍卫,不说别的,老头子敢打赌,就是咱们知府老爷家的公子都不可能有这等气派。” 是啊,这姚华不知是何方神圣。 等出了长晖城,路上前后不见人烟的时候,文笙按捺不住好奇,在马背上将那方盒打开,盒子里面是厚厚的一摞纸。 打开来看,墨痕簇新。 姚华所说应该不假,他是在寒兰会上见到文笙之后,才生了此念,赶着空儿写出来的。 这竟是一张减字古琴谱,除了减字之外,还密密麻麻标注了许多符号。在纸张的最后,详细标注了这些符号的含义。 文笙暗自不解:“这姚华到底什么意思,专程跑来给我送了张琴谱,说是什么补偿,还叮嘱我不要外传,难道这张琴谱连师父和戚老也要瞒着?他又何时害我有过损失……” 突然之间,文笙脑海中灵光一闪,猜到姚华这送给自己的是什么了。 妙音八法! 看这篇幅,应该是妙音八法略窥门径的第一法。 他说要补偿自己,想必是因为当日费文友答应了李录事,要介绍自己进玄音阁,却因为凤嵩川由中阻挠,害她不得不知难而退。 这姚华大约觉着对不起自己,所以才以妙音八法相赠,就算她当初顺利进入了玄音阁,结果也不过如此。 叫人不解的是,这姚华到底是什么来头,妙音八法是玄音阁的看家绝技,他竟是说送就送,而且明明是凤嵩川、费文友这些人的事,他有什么必要揽到自己身上? 文笙带着重重疑问把这张琴谱放回到盒子里,珍重收好。 她并不打算学习妙音八法。 一则没有搞明白姚华的用意。文笙不想糊里糊涂地受人恩惠,再者,若按老王昔那执拗的脾气。一旦知道她学了妙音八法,只怕立刻就会把她扫地出门,她还想着跟师父继续学琴呢。 回程一路顺利,同样的路,回来比去少用了大半天时间。 文笙回到之前居住的镇子上是在午后时分。 连去带回,加上住在厉家等待的那么多天,文笙算一算。自己这一走竟然快有一个月了,不知道戚琴的伤有没有痊愈?师父那么大年纪了。身体好不好? 云鹭伤得太重,全好利索是不可能的,不过若是伤势稳定,也该搬回来住了吧。 吴伯将她送到门口。戚琴的小院门是虚掩着的,文笙推开院门,脆生生喊了一声:“师父,戚老,我回来了。”不见有人出来,屋子里也没有人应声。 大白天家里静悄悄的,人呢?怎么出去了也不关门落锁? 文笙心里说不出的奇怪,快步走到正屋门口,迈过门槛进去。 屋子里有些凌乱。床榻上被褥散落,一旁桌子上还丢着喝药的碗,这到没什么。住着两位老人家,一个还受了伤,本来也不会干净整洁到哪去,可是文笙随手在桌子上一抹,指腹已经变成了黑灰色,要落这么厚的一层灰。恐怕是得十天半个月没人收拾了。 厨房里还有剩饭,早已经变馊发霉。 家里家外没找着人。连戚琴的胡琴和师父的古琴都跟着一起消失不见。 文笙隐隐觉着不妙,若说那二老是有急事离家,不会一点儿都不收拾说走便走,而且他二人明知自己很快会回来,总该留下封书信,好歹告知自己去哪里和他们会合。 难道是又有东夷人找上门来了? 商其和那姓黄的已经死了,他们后头还有个鬼公子。 戚琴虽然厉害,身边却没有云鹭保护,至于师父王昔,那更是白给…… 对了,还有云鹭! 文笙飞奔而出,匆匆赶往医馆。 幸而之前云鹭养伤的医馆文笙去过,离着戚琴的住处不是很远,文笙一口气赶至,进去拉了个伙计便问云鹭是不是在。 医馆平素不留病人,为云鹭破例是因为他伤得太重,加之馆主同戚琴认识。 所以伙计一听就知道文笙要找的是何人,没好气地道:“找那位爷啊,没在!” 文笙心中一寒,幸好那伙计又跟着气呼呼地连声抱怨:“刚捡回一条命来就整天往外跑,万一有个好歹,传出去别人还当我们馆主手艺不行,医死了人。你得劝劝他,别仗着底子好就不当回事,不好好养着,落下病根是一辈子的事。” 文笙听得云鹭无恙,似乎正在到处奔走,长长松了口气,问那伙计:“他什么时候回来?” “那谁知道,有时候一两天,有时候三五天回来看看伤,换换药,什么时候会来,端看那位爷的心情。” 文笙无奈,先跑了一趟青泥山,果然山上还是师徒二人离去时候的模样,她只能返回来,在医馆里强忍心焦等着。 好在没有叫她等太久,入更前云鹭带着一身疲惫回来换药。 文笙一见他不禁吓了一跳,难怪伙计那般抱怨,不到一个月的工夫,云鹭瘦得几乎脱了形,面色苍白透着青,走路都在打晃,一副随时会倒下再也爬不起来的样子。 他的精神也不大好,看到文笙先是恍惚了一下,方道:“你从邺州回来了?” 文笙扶着他慢慢坐下,问道:“我师父和戚老不在家,你可知他们去了哪里?” 云鹭叹了口气:“我发现他们两个突然不见,还是七八天之前。他们接连好几天不来医馆,也没有信传来。你回家去看过了吧,当时就是那样子,我和你知道的一样多。” “那这些天……” “这些天我四处托朋友打听,认识的黑白两道都求遍了,官府也报了案,顾姑娘,咱们这次怕是遇上大麻烦了。” 第七十八章 路遇 云鹭奔走了这么多天,也不是全无收获。 出事那日是十月十四,到今天刚好是第十天。 据街上碰巧看到的人讲,那天夜里,他有事晚归,走到那附近,突然听到前面传来一阵喧哗声,他还当是巡夜的,连忙躲了起来,就见几个壮汉五花大绑扛了两个人过来,他没敢细看,耳听着被扛走的那两人“唔唔”挣扎,应该是被什么东西堵上了嘴。 循着这条线索追查下去,这伙绑匪不可能是从天上掉下来的,提前总要踩点儿,白天必定在镇上出现过。 官府那边没有查到什么有用的消息,到是叫花子头儿贵哥敬慕戚琴的为人,热心帮忙,召集了手底下众多要饭的、偷鸡摸狗的、还有镇上的闲汉们,询问有没有人注意到那伙外来者。 还真是有。这伙绑匪行事非常嚣张,傍晚就在镇上酒楼用的饭,一共七个人,排场很大,吃饭中间曾把老板招呼进去,叫他给找个拉胡琴的来助一助兴。 戚琴在家养伤,自不可能做这营生,老板找了一对常在酒楼里卖唱的父女前去伺候,不一会儿就被赶了出来。 于是又把那父女俩找了来盘问。 父女两个那天在里面呆的时间很短。只听到几句闲谈。 刚进去的时候,就听那首座上的人问道:“这么说,你是不准备和我们一起回京了?” 这话是对坐在他下首一个四十来岁的短须汉子说的。 那短须汉子还未说话。旁边一人笑着插言:“算了,快叫老闫忙他的去吧,千金大小姐落难,都混到要比武招亲了,谁身手好,就能抱得美人归,这就跟说书唱戏似的。叫我是当师叔的,我心里也痒痒得慌。” 众人一阵哄笑。短须汉子没有反驳,跟着笑骂了一句。 这时候首座上那人注意到父女两个进来,皱了皱眉,道:“不是叫找个拉胡琴的老头儿来吗?” 那当爹的手里也是胡琴。却不知道为什么见这几个人齐齐望来,腿有些发软,不敢自荐,颤声跟他们解释那姓戚的老者听说病了,已经很多天没有出现。 那几人问了问戚琴的情况,便把父女俩赶了出去。 有用的消息只有这么多,云鹭一讲完,文笙便问:“可知道他们所说那比武招亲的小姐是谁?” 云鹭还真打听出来了:“是邺州响马的新当家付春娘。是不是她本人的意思还不清楚,最近江湖上闹得挺厉害。” 文笙登时便想起去邺州途中。吴伯同她讲的百相门门主付兰诚的家事。 这些江湖事,云鹭知道的更加清楚。 “姓闫的既说是付春娘的师叔,那就应当是百相门付兰诚的师弟闫宝雄。这人早年名声不佳。付兰诚虽然没把他逐出百相门,但也闹到师兄弟割袍断义,说是要老死不相往来。打那之后,姓闫的就在江湖上销声匿迹没了动静。看来他是去了京里,不知给哪方势力做了打手。” 文笙蹙了蹙眉,眼下除了担心师父和戚琴的安危。她也担心云鹭伤后的身体,这么连日折腾铁打的人也吃不消。 眼见云鹭满脸的愁容。文笙沉吟了一下,宽慰他道:“对方既然没有当场伤人,必定是上面有命令要活口。戚老和我师父暂时应该没有性命之忧。你好好睡上一觉,养精蓄锐,等明天早上咱们再商量该如何着手救人。” 云鹭也的确是熬到了强弩之末,文笙回到大兴,虽然她年纪轻轻,但云鹭早不把她当成是寻常的十六岁小姑娘看,有人分担,肩上的压力骤减,换了药依言躺倒,不一会儿沉沉睡熟。 云鹭睡了,文笙这一夜就守在医馆,思索着该从何处下手救人。 这帮人行事如此张扬,幕后主使不像是那鬼公子。 而且若是东夷人前来报复,何需绑走,等着文笙回来的只怕是两具尸体了。 也有可能是冲着《希声谱》来的。 不管为什么,这事里透着蹊跷,若是为着“三更雨”戚琴而来,他们把师父王昔一起绑走做什么?总不会分不清楚两位老人家谁是谁吧? 天蒙蒙亮的时候文笙合衣打了个盹,起来简单洗漱了一下,便去和云鹭商量接下来怎么办。 睡这一觉,云鹭看着明显精神了许多,道:“已经过去这么多天了,眼下只好从那百相门的闫宝雄入手,顾姑娘,咱们不如分开两路,我跑一趟邺州响马的老巢,看看那闫宝雄在不在,若是在,我便见机行事。你和吴伯受累再跑一趟长晖,戚老出了意外的事必须要赶紧告诉羽音社的人,看看他们的人在京里能不能帮上忙。” 文笙大致同意云鹭的这个安排,只是她提出来:“去长晖不用两个人,厉家的人认识吴老,我写封信托他送去就行,我和你一起去会一会那帮子响马。” 响马老巢之行无疑是极为危险的,所以云鹭开始未将文笙考虑在内,但她这么一说,云鹭又想起青泥山上自己生死一线之时文笙的表现,叹了口气:“好吧。只是我现在没法和人交手,你自己千万小心。” 戚琴出事,自己无力支撑大局,也许文笙和付春娘见面,两个行事都有些古怪的姑娘家能一见如故惺惺相惜。 如此商定了,文笙写了信,云鹭亲自去求吴伯再跑一趟长晖。 两下里几乎是同时出发。临走时文笙回家收拾了一下东西,将师父赠她的古琴单独包了个长条包裹,带在身边。 两人骑的正是吴伯在响马老巢里讨来的马。离了城镇一路疾驰,周围很快不见了人烟。 马蹄落在泥土路上腾起老大的烟尘,云鹭在马上道:“我思来想去,到了咱们就先按着江湖的规矩拜山。” 文笙凑近了云鹭,大声问:“邺州的响马里面,可有你认识的人?” 云鹭苦笑:“这些人刀头舔血,变动很快。很多只是光听说过名字。再说他们靠打家劫舍过活,里面没仇人就不错了。要不你想想。还能有什么好办法?” 文笙默然,云鹭当年赖以谋生的手段在官府和平民百姓眼里能落个好名声,却也肯定得罪了不少以武犯禁的江湖人。 还不知道付春娘是敌是友,就这么两眼一抹黑地跑了去…… 云鹭见她忧虑。道:“实在不行,我就跟他们说实在混不下去了,要入伙,按云某当年的些许名声,怎么也得叫那付春娘亲自见见我,再给我安排个当家的干干。” 别说,看云鹭这形容憔悴的模样,还真是一副穷途末路的架势。 只能先如此了,等打探明白闫宝雄和付春娘是怎么个情况。再来见机行事。 中午二人就在马背上对付着吃了点东西,一天在策马飞奔中过去,到了傍晚。正好路过打尖住店的地方,文笙看看云鹭的脸色,坚持要停下住一宿再走。 云鹭拗不过她,只得答应。 这客栈的规模还不小,文笙照顾着云鹭吃过饭,又催着他赶紧洗漱了躺下休息。 她想云鹭既然是要上山入伙。还带着她这么个姑娘家实在不好解释,不如她乔装改扮了。当一当云鹭的亲信手下。 文笙使银子叫伙计帮着弄了套小厮穿的粗布衣裳,自己在屋子里穿戴起来,对着模糊不清的铜镜查看有没有破绽。 但文笙却忘了,她上一回一丝不苟地对着镜子女扮男装还是在离水,十五六岁正是女孩子发育的时候,这一年来她跟着师父住在青泥山上,环境怡人,心情舒畅,一年里不知不觉长高了一截,身体也有了动人的曲线。 若穿着宽松的长袍,因为前生养成的气度在那里,还勉强能骗骗人,装成小厮,明眼人一眼就能看出破绽来。 若是客栈里的铜镜清晰些,她就不会犯这样的错误。 第二天一早,云鹭看到她这身打扮,无奈地笑了笑。 不管怎样,总比穿着女装强,上山之后不要叫她离开自己身边,能骗过一个是一个,实在不行,再想说辞。 偏偏客栈里就有那讨人嫌的客人,出门的时候一个虬髯大汉和二人走了个碰面,嘴里哼着小曲儿,错身之际猛然顿了一顿,回过头来目光追着云鹭和文笙看,又把文笙好好打量了一番,嘴里还“啧啧”两声。 云鹭猜这人是瞧穿了文笙是姑娘家女扮男装,觉着稀奇。 他不喜对方这无礼的举动,回头冷冷瞥了那虬髯大汉一眼,以示警告。 那人竟不害怕,冲他回以露齿一笑,牙还挺白。 他二人这么大的动静,文笙焉能不觉,她向后一瞥,便意识到问题出在自己身上。 等出了客栈大门,她低声问云鹭:“怎么了,很明显?” 云鹭笑笑,回答她:“是不大像,没关系,就这样吧。” 两人去牵了马,云鹭看着文笙,想起了从前,感慨道:“我还记得第一次看到你,你穿着一身旧衣裳,和这个打扮也差不多,那时候我便没有认出来,只想这谁家的少年公子,真是明珠蒙尘,山上这大半年,你变化还挺大的。” 第七十九章 嘴贱的最高境界(书友140312003321184和氏璧) 何止变化大,有些感觉云鹭不知道怎么形容。 大约一年之前,文笙若是不说不动只那么呆着,还会给人一种脆弱的错觉,好似一折即断很容易便会伤到,换上女装之后,更是楚楚堪怜,可现在,好像这一年时间长开了的缘故,她浑身上下透着一种明朗,时不时就会叫云鹭有眼前一亮的感觉。 文笙没有出声,默默地想这大约是因为她和前生长得越来越像了吧。 到这天傍晚,两人进到了邺州境内,道路开始变得崎岖难行。 照旧是住店休息了一晚,养精蓄锐,准备第二天上山。 要进到响马的老巢,不管是对云鹭还是文笙,都将是一个巨大的考验。 到第二天,出发没多久就是山路,有时还需穿过密林。 两人下了马,牵着缰绳艰难前行,文笙还好,这一年来跑山路已经习惯了,云鹭这两天骑马赶路,伤口有些撕裂,不敢剧烈地活动,为了照顾他,文笙时不时停下来,帮他牵牵马,或者返身拉上一把。 原本估计中午就能到达,看样子怕是要在路上耽搁到傍晚。 “歇歇吧。不差那一会儿,山上必然缺医少药,你要格外小心伤口。”文笙安慰他。 云鹭满脸都是疼出来的细汗。闻言苦笑了一下,还未说话,突听得由山下不远处传来了一声唿哨。 两人循声望去,但见由他们之前经过的地方上来了一个人,先前离着还有一里多路的模样,因为是山路,两人居高临下才能依稀望见一个小黑点。可只是一眨眼的工夫,那人已经接近到百丈之内。来得好快! 这人是个虬髯大汉,看着竟有些面熟,文笙一怔间便认了出来,正是昨天在客栈里遇上的那个客人。 看样子。他同云鹭一样,也是个江湖人,而且身手还十分不错。 这人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目光和文笙在中途相遇,呲牙笑了笑,说道:“小姑娘,跟男人私奔可得擦亮眼睛啊,这男人岁数一大,难免力不从心。你看他走两步山道都喘,还要靠你扶着,啧啧。既不中看,也不中用,这样的男人日后可有得你罪受喽。” 文笙一时愕然,呆怔怔望着那人,半天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什么。 云鹭那里却闻言大怒,心说我招你惹你了。要你跳出来胡言乱语? 虽说他对着文笙从来没有过旖念,但对方这番话分明是对他极大的污辱。自己怎么就既不中看又不中用了?再说这虬髯汉子说话粗鲁,文笙小姑娘家听不出来,云鹭久混江湖,却一下子便听出了其中的调戏之意。 奶奶的,这是他身上有伤,否则非叫这王八蛋知道知道嘴贱是个什么后果。 云鹭喘了口粗气,强压着火,提高了声音道:“阁下误会了,我俩并不是……” 文笙在旁拉了下云鹭,阻止他继续解释下去。 其实文笙比云鹭估计到的要多懂很多事,对方话中的调笑之意她并不是完全听不出来,她也生气,但生气的同时,她又想到了很多旁的。 比如说此人身手敏捷,这么巧出现在这山道上,说不定和他们去的是同一个地方,甚至有可能就是邺州响马那付春娘的手下。 云鹭带着她一个姑娘家进山要入伙,怎能不任由旁人猜疑取笑。 救师父才是最要紧的。 这工夫那虬髯大汉离得更近了,他眼神极为好使,一下便看到了二人的小动作,打了个“哈哈”,撇嘴道:“你看他都不敢承认!哈哈,这样的男人窝不窝囊?前面可是响马窝,你个小娘们儿,小心他把你卖了还帮人家数钱!” 文笙决定要好好气气这多管闲事的家伙,为边上快要气爆了的云鹭撑一撑腰:“就算卖了那也是我们俩的事,和阁下有什么关系!” 此言一出,那虬髯大汉便是一滞,脸上露出不可置信之色,在他二人身边站住,上下打量着文笙。 文笙随便他看,笑着同云鹭道:“好了,消消气,他又不知道你的厉害,别和他一般见识。”少有的温柔语气到把云鹭闹了个大红脸。 那虬髯大汉见状不由气结,摇头叹道:“女人啊,一旦蠢起来还不如一头骡子呢,好歹骡子你往哪边赶,它还知道往哪走!”说罢转身自顾自上山去了。 这下子轮到文笙黑了脸。 云鹭到是突然间火气全消,忍不住“噗”地笑出声来,劝道:“看看,你光知道劝我,自己还不是一样,犯不着跟这等粗人计较。” 文笙眼望那人背影,长长吐出一口浊气,心说:算了,这人说话虽然粗俗,总算是一番好意。 而且看他刚才那一副再呆下去眼要瞎了的模样,估计着心里也未必舒坦到哪去。 哼,再叫他嘴贱。 等云鹭休息够了,再度前行,那虬髯大汉早不见了踪影。 二人走走停停,太阳快要下山时终于远远望见了一座山寨。 这寨子建在高处,占据险要之地,巨型的山石堆砌成四下里高高的围墙,看不到寨子里面是个什么情形,离远只看旌旗飞扬,吊桥高悬,简直像是一座正处在两军交战中的小型城池。 夕阳与寨子门口的箭楼重合,上面有人影在晃动。不知什么武器亮闪闪的,在昏黄的夕阳里泛着寒光。 云鹭和文笙解下马背上的包袱,将马栓在了一旁的大树上。向着山寨的正门走去。 随着二人走近,寨子里射出一声响箭。 离他们最近的一处哨卡有人居高临下喝问:“站住,干什么的?” 云鹭站定,抬头看了看,抱拳朗声道:“‘青冥刀’云鹭前来拜山,有事求见贵寨的大当家,还请朋友受个累。向内给通报一声。” 文笙跟在云鹭身后,随他抬头观望。目光中透着些许好奇。 以前这些江湖中的事情她都是从书上戏文里才能看到,顾家的侍卫们,甚至云鹭一个个都讳莫如深,不愿和她多讲。如今终于亲眼见着了。 传闻中这些山贼土匪打家劫舍,烧杀抢掠,充斥着贪欲和血腥,可偶尔他们也讲讲道义,给落难的江湖人敞开方便之门。 今天这情形,和吴伯所说那天的情况又不相同,整座山寨戒备森严,像是不欢迎外客,一副要打仗的样子。 不知等着她和云鹭的会是哪一种待遇? 老天保佑。里面莫要有云鹭的仇家才好。 对面哨卡里有人嘀咕了一声:“云鹭?你们谁听说过?” 另一个大约是个带队的小头目,不耐烦道:“不是说了‘青冥刀’么,有字号。你去,跟里面当家的说一声。” 文笙和云鹭站在原处足足等了小半个时辰。 久到文笙都觉着会不会是云鹭当年闯下的名声不足以被这些响马头子们知晓,自寨子里才有连声呼哨传出来。 云鹭皱了皱眉,低声叮嘱文笙:“小心!” 这阵势,叫他隐隐觉着有些不妙。 文笙微微颔首,示意心中有数。 就听哨卡里适才那头目叫道:“好了。姓云的,我们当家的叫你进寨。” 只说当家的。却未说是哪一位当家的,听这称呼,也不怎么客气。但这时候两人深知怎么也不能打退堂鼓,总要想尽办法,先见到付春娘,再通过她,摸清楚那闫宝雄的底细。 云鹭有些后悔带文笙一个姑娘家来冒险,可不带着她来,自己更是没有把握,将心一横,前头先走,将文笙护在了身后。 两人往前走了大约一箭之地,到了那箭楼的射程之内,突然听着箭楼上有人呼喝一声,跟着箭如雨至。 云鹭没有躲,他看得很清楚,那箭雨飞来势头虽猛,准头儿却偏出不知多远,这通箭意在恐吓,俗称“下马戚”。 不过怕有的箭歪打正着,云鹭还是拔刀在手,以备万一。 他一边前行,一边暗自担忧,这阵仗说实话他闯荡江湖这么多年都很少遇见,更不用说文笙一个没有多少阅历的小姑娘,一时吓呆了还好,就怕她受到惊吓乱跑,箭簇离弓不长眼,那样反到容易误中。 可叫他意外的是,文笙只在对方乱箭齐发的时候顿了顿,很快就跟上了他的脚步,竟是丝毫不见慌乱。 这一瞬间,即使是云鹭也不禁暗自慨叹,有些人实在是得老天厚赐,天生便有一种处变不惊的气度。 这一通箭雨过后,箭楼上没了动静,两人顺利来到了吊桥前。 吊桥没有放下,对面出现了几个响马,领头一个喝道:“当家的有话,不管是谁要进山寨,需得先行解下武器。” “青冥刀”没了刀,一旦里面的人翻脸,那可是任人宰割了。 云鹭商量文笙:“你看如何?” 文笙道:“解吧。对方若是有心要杀咱们,光适才那阵箭雨就够了。” 云鹭想想也是,他现在重伤未愈几成废人,有刀在手,一旦翻脸也不过多撑一刻,反正是决计杀不出来。 他抬手将刀抛下。 那边吊桥随之“吱扭扭”放了下来。 第八十章 投名状(粉5+) 云鹭和文笙踏上吊桥,对面有人喝问:“后面那小子,包袱里包的是什么?” 云鹭回头,就见文笙不慌不忙打开了手里抱着的长条包裹,露至古琴的岳山部分,沉声解释:“是说这个吗?这是一张琴。” 云鹭手心里捏着一把汗,他知道,自己的刀可以扔下,文笙的这张琴是王昔所留,意义非同寻常,绝不可能丢弃。 出乎他意料,那几个小子只是嘀咕了几句便让开放行了。 过了吊桥,云鹭才寻思过来,自己还是太紧张了,他是江湖人,而文笙年纪看着这么小,根本不会有人把她往乐师上想。 进到寨子中,眼前是一条以人力开出来的山道,足以容三四匹马并行。 文笙趁着那些响马不注意,悄悄打量山寨中的布局,但见这山寨占地很大,几乎相当于一个大型的村落,估计着容纳个几千人都没有问题。 山道左侧建着高台,右侧以一人多高的栅栏圈了起来,里面不时传出来马匹的嘶鸣声,显然是一个马场。 除去这些个撑门面的建筑。往远处望,草房低矮,中间夹杂着石墙土坯。没什么规律可循,显得既杂乱又破旧,响马们身上穿的也是又脏又破,看起来这邺州响马在江湖上名声虽然响亮,却也并没攒下太多的家底。 往前走不多远,就见山道上围着一大群人,人堆里竖了几根木杆子。三个男人精赤着上身被绑在木杆子上,随着人群中传来数数的吆喝声。黑黝黝的鞭子劈头盖脸落在三人身上。 那不是普通的皮鞭,鞭身上带着许多倒刺,一鞭子下去便直接撕开大片皮肉,便是铁打的汉子也经受不住。 三个正在受刑的人不住地哀嚎乞怜。却只引得围观众响马们一阵阵哄笑。 云鹭见状,脚下不由地顿了一顿。 这时候走在他旁边的一名响马大声道:“二当家的,‘青冥刀’到了。” 那边鞭子一停,众人一齐循声望过来。 人群当中有个粗喉咙出声道:“继续,打你们的,别停下。” 跟着一个四十来岁的汉子从里面走出来。 这“二当家”瘦长脸儿,皮肤黝黑,看五官到是长了一副老实巴交的乡下老农模样,他微眯着眼睛。向着云鹭和文笙望来,眸光中似有狡猾的神色一闪而没。 “‘青冥刀’云大侠!哈哈,真是稀客。不知云大侠大驾光临我们这小山寨有何贵干?” 云鹭来之前从吴老那里打听过邺州响马的情况,这宋青原来便是山上的二当家,和大当家有了矛盾,正要鱼死网破的时候,由天上掉下来了个高手付春娘。 宋青就和付春娘联手,砍翻了原来的大当家和所有不服他的人。拥立付春娘做了首领,他还继续当他的二当家。 这人看面相老实。实则心狠手辣,是个表里不一的厉害角色。 云鹭抱拳笑道:“宋兄,实在是久仰大名!在下此来,是有要紧事想求见贵寨的付大当家,怎么,大当家的没有在?” 宋青笑了笑:“今日有贵客上门,我们大当家的陪客人去了,云大侠有什么要紧事不妨和在下说一说,付大当家的最近很忙,这山寨的事,宋某到是能做得了一半的主。” 云鹭闻言有些犯难,想悄悄去看一看文笙的表情,强行忍住了,放低了姿态,同那宋青道:“宋兄,云某此来其实是有件为难事,想要求付大当家帮个忙,宋兄问起,在下不敢隐瞒,只是一言难尽,你看能不能……” “这个好办,到聚义厅去坐下来慢慢说就是了。哈哈,云大侠这么坦诚我就放心了,你这突然上门,我还以为你受了官府所托,来缉拿我们归案来了。” 云鹭不禁有些尴尬,看这一路走来对方的态度,他就知道宋青不会有什么好话。 不过再多的刁难也得坚持住了,只有见到付春娘,才能顺着这条线找到闫宝雄,查出来他在给谁卖命,到底将那二老绑去了哪里? 他和文笙跟着那宋青往聚义厅内走,所谓的聚义厅就是前面正对着众人的一大间破房子。 经过那三个正在受刑的人,云鹭忍不住打听:“宋兄,你们这是……” 宋青阴着脸道:“宋某平生最恨的就是内贼,凡是出卖山上兄弟的人,一旦落到我的手里,必定叫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想必云大侠你也听说过了,这些日子江湖上风传我们大当家的要比武招亲,就有许多狂蜂浪蝶想要来捡便宜,这三个吃里扒外的蠢货帮着外人打我们大当家的主意,向外传递消息,留着性命也没用,干脆当众打死了,以儆效尤。” 云鹭正想问一问这些日子闫宝雄有没有来过,顺着这个话题道:“这么说比武招亲是假的,没这回事?” 宋青“哼”了一声:“我们大当家的可是少有的女中豪杰,天下间哪有男子配得起她,偏有人背地里胡说八道,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一行人进了聚义厅,宋青大剌剌居中坐下,抬手示意云鹭:“云大侠,有什么事,说来听听。” 随着他这话一出口,跟着进来的十几名响马各亮兵器,雪亮的锋刃几乎直接按在了云鹭的脖颈上。 云鹭面色如常。未理会对方恐吓,拱手道:“云某如今身受重伤,不过强撑着一口气。诸位无需这么防范。实不相瞒,云某前些日子一时义愤杀了个人,现下对方正在四处找我,云某也是走投无路了,才想来入个伙,向付大当家的和宋兄寻求庇护。” 宋青闻言眼珠转了转:“能将‘青冥刀’逼得落草,对方可不是普通人啊。” 云鹭紧紧闭着嘴拒不作答。 依他的经验。吐露这些就足够了,谁没有点儿秘密不能外道。演得太过反到容易令对方起疑。 果然宋青的脸色缓和了不少,叫人搬了两个座位来:“请坐吧。” 云鹭和文笙落了座,宋青思忖了一阵,轻笑着摇了摇头:“云大侠不是我说你。就这么点儿事找什么大当家的,我便可以作主,要入伙是吧,可以,不过因为云大侠以前是官府那边的,我们不能不小心些,劳烦云大侠交一个投名状来。” “投名状”之意,就是叫云鹭去杀一个人,以人头做担保。 云鹭颇为意外。脸色也因之变得难看起来,问道:“不知二当家叫我杀谁?”宋青既允他入伙,先前那“宋兄”自是不能叫了。 宋青得意地道:“近来有个狂徒。自称是咱们大当家的师叔,三番四次前来纠缠,云兄弟只要去杀了他,便可以留在山寨里,我们寨子里三当家的位置还空着呢。” 云鹭一听有些坐不住了,急问:“那人姓什么。现在何处?” “姓什么?好像是姓闫,叫做闫宝雄。云兄弟熟知江湖事,不知有没有听说过这个人?”宋青一副看好戏的模样,“他这几天都在西面那座山上转悠,你去了自然就能遇到。” 云鹭没想到这么顺利便得到了闫宝雄的消息,而且看那宋青的神情不像说谎,他看了文笙一眼,起身便要告辞。 宋青竖起一根手指摇了摇:“云兄弟,我看你这身体,自己一个人去都不是很有把握,再带上这位姑娘更添累赘,不如就把她留在寨子里吧。” 云鹭脸色一变,宋青这竟是要把文笙扣下做人质! “不行!”他断然道。 两人目光相遇,宋青眼中暗藏的狠厉一闪而没,慢腾腾地道:“有何不行?难道云兄弟还有什么别的想法?既然来了我这里了,三心二意可说不过去!” 云鹭一时不知该如何收场,耳听得文笙一旁接过话去,她不再刻意压低了嗓子,声音清脆:“自然是不行,想来二当家也知道,只凭云鹭自己是斗不过那闫宝雄的。” 宋青狞笑道:“难道加上你便行了?” 文笙坐在凳子上,适才说话的工夫已经打开了包袱,将古琴横放于膝上,右手中指在宫弦上用力剔出,那琴弦随之“铮”的一声响。 如惊鸿飞来,青霜突降。 只是一声,便似带来山一样重的压迫感,聚义厅里再没了别的动静。 停了许久,宋青才找到自己的声音,讶然出声:“……乐师?” 之前虽有姚华赠了一张疑似妙音八法的曲谱,文笙只是好好收着,还没有开始学,她只会这么一两下,是她在参与了戚琴与黄荟荪那凶险一战之后,自行领悟到的,不足以拿来对敌。 用来装个样子,吓唬吓唬这帮响马到是绰绰有余。 文笙手按琴弦,抬头一副淡漠的样子望向宋青:“当家的叫云鹭缓上两天,养一养伤,加上我,到是勉强可以会一会那闫宝雄。” 宋青一时不知该不该答应她。 这么年轻的女子,却又是个乐师,跟着云鹭前来落草,这么不可思议的事就发生在眼前,使得宋青不得不重新估量云鹭的价值。 第八十一章 硬充高手 就在宋青犹豫未定,满堂静寂之时,突然自聚义厅的门外传来了一声笑。 女子清脆的笑声,听起来那么突兀。 宋青正对着大门而坐,闻言立时站了起来,口中叫道:“大当家的。” 翠绿色的长裙撩起,一只软底的绣花鞋迈过门槛,进来的是一个腿长腰细的高挑女郎,弯弯的眉毛,目如春水,微微一笑,一旁腮边还隐约可见一个小小的酒窝。 翠绿色的衣服本来很挑人,可这女郎穿来只见肤白若雪,身形婀娜,邺州响马的这位新任大当家付春娘竟是位少见的美人,不但美,浑身上下还透着一股野性的娇媚。 不用说这会儿聚义厅内的响马们神情有多异样,就是云鹭乍见之下也觉着目眩神迷,忍不住浮想联翩:“怪不得那闫宝雄不顾及辈份名声,当师叔的要肖想侄女,这样的一朵鲜花,却落在土匪窝,是个男人想起来大约都要把持不住。” 云鹭和文笙带着惊讶在打量这付大当家的同时,付春娘的目光也自云鹭那里转去了文笙身上。 一个美人儿突然瞧见另一个模样不输自己,气质各有千秋女子,通常一上来的目光都是暗含挑剔的,想从对方身上找出点什么不足来。 但付春娘很快便克制住了那点儿异样。目光中现出欣赏之意,笑盈盈转向云鹭道:“我那边有点儿事,刚听说云大哥到山上来了。你别听宋叔的。他不是有意刁难两位,都是因为最近到山上来闹事的人太多了,宋叔他太紧张我的缘故。” 说话间转向宋青,嗔道:“哎呀,宋叔你可真是,‘青冥刀’云大哥是什么样的人物,他肯来加入咱们。咱们应该打开大门,举寨相迎才是。怎么能跟他要什么投名状?” 宋青“嘿嘿”一笑。恢复了那憨厚老农的模样。 文笙望着这样子的付春娘,心中突生感慨。 这姑娘不比自己大着几岁,也就是二十出头的模样,之前听吴伯说她杀死了父亲的爱妾为母亲出气。和亲生父亲决裂,到邺州落草为寇,那时候感觉离自己还很遥远,可这会儿付春娘就出现在她眼前,笑语盈盈这么鲜活。 虽然文笙看出来了,付春娘面上热情,也不过是和宋青一个唱白脸一个唱红脸,意图收服她和云鹭,但她心里却并不生气。 在这个世上。一个女子想挣扎着活出自己的人生本来就不容易,何况她已经做出了这样的选择。 事情已经做下来,就要承担后果。只能是一路跌跌撞撞地坚持走下去,哪怕到最后会撞得头破血流。 双方重新见了礼坐下,付春娘挥了挥手将一众喽啰都赶出去,聚义厅里只剩下他们四人。 她冲着云鹭眨了眨眼睛,道:“云大哥侠义之名遍江湖,你和我说句实话。到底为什么而来?” 云鹭无奈:“真是混不下去了,来投奔付姑娘的。” 付春娘瞪眼望着他。好似在判断他这话是真是假,停了片刻,突然“扑哧”一声笑出声来,边笑边促狭地道:“是因为拐带了这位乐师小姐,所以被她家里人追杀么?” 明眼人一看文笙那样子,就能轻易判断出她不是出自于普通的人家,大梁也只有那些地位显赫的大家族,才会把有天赋的女儿从小送去学习音律,云鹭带着文笙,很容易就叫人联想成他在哪一家做侍卫,结果却拐带了那家的小姐,出来之后东躲西藏,才落得如此狼狈。 云鹭嘴唇嗫嚅,无法辩白。 付春娘见状更是笑得花枝乱颤,举手抹了抹眼角的泪花,道:“云大哥真是好福气,我看这位乐师小姐虽然穿得委屈,却是一等一的美人儿,配你是绰绰有余。这样吧,云大哥赏脸来我这破山寨,按说我应该把大当家的位置让出来。不过呢,我想这邺州响马的大当家名声也不怎么好听,二位既是想在我这里避避风头,还是低调一些,就委屈云大哥先做个三当家,凡事大家商量着来,你说好不好?” 这样的厚待,傻子会说不好。 云鹭连忙起身,作出满脸感激之状应了。 旁边宋青也跟着客气了几句,说是要把二当家的位置让出来,云鹭好说歹说把他劝住,聚义厅因为付春娘的三言两语变得一团和气。 云鹭不由地暗暗感叹:这真是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到底是付兰诚的女儿,早听说付春娘落草为寇,堕落到要比武招亲的程度,他还暗暗惋惜道这姑娘完了,谁想人家在响马窝里混得风声水起,不知道多么自在! 到这时候,有些话他也可以问了。 “大当家,宋兄刚才说的那闫宝雄……若是我没有记错,他不是出身百相门么?”云鹭不清楚付春娘和生父闹到什么程度,不敢贸然提到付兰诚的名字,也不好说师叔什么的,好歹转了个弯算是把话说明白了。 付春娘闻言脸上露出了痛恨之色,咬牙骂道:“这些个贱男人,猪狗不如,妈的没个好东西!” 从一个美娇娘嘴里突然蹦出这么粗鲁的词,实在是叫人为之瞠目,就连一旁帮着敲边鼓的宋青都不禁有些尴尬。 付春娘浑然不觉,将粉拳狠狠在一旁桌子上擂了几下,才算是出了这口恶气,道:“早晚有一天我要剥了那个老王八蛋的皮。” 云鹭虽然没有听到什么有用的东西。由付春娘这态度,却可判断出来那闫宝雄确实如宋青所说就在附近,且将付春娘纠缠到有些抓狂。 这就好办。云鹭还未等再想说辞。付春娘已经换上了一副笑脸,道:“我已经想了个办法要除掉那姓闫的,也找了个帮手,正有些担心还不保险,正好云大哥就来了。不知云大哥能不能帮妹子一个忙?” 云鹭听是要对付闫宝雄正中下怀,连忙道:“大当家你说。” 付春娘站起身来,目光在云鹭的左胸停留了半刻。她自幼习武,一身家传武艺不比云鹭为弱。这半天自然看出来云鹭伤在何处,语气有些歉然:“按说云大哥远道而来,应该叫你多歇歇,养一养伤。不过那姓闫的逼得太紧,帮手是从外边请来的,对他我也不是很放心,所以想请云大哥和这位小妹妹今天晚上帮我们掠个阵。我俩若是应付得了,就省了二位出手,一旦不成,还请二位不吝援手。” 今天晚上? 文笙没想到这么急。 这会儿天都擦黑了,以云鹭的伤势,别说几个时辰。就是几天,十几天,同人动手也困难。 付春娘不会看不出来。好言好语邀了他二人去助战,是事情逼到这份上了,想要借助于自己这个乐师的力量。 但论真实水平文笙只是粗通琴艺,能简单弹上几支曲子,同王昔一样,她的琴声虽然悦耳动听。却控制不了他人的神智。传说中的“妙音八法”就在怀中,这时候就算想学也已经来不及了。 对上云鹭担忧的目光。文笙不动声色,微微点了点头。 刚才她情急之下冒充了乐师,才使得付春娘等一众响马另眼相看,这些人现在看着客气,实际上翻脸比翻书还快,既然付春娘说了这话,那她没有别的选择,打肿脸充胖子,硬着头皮也得上了。 好在听付春娘的意思,叫她和云鹭到场只是为了以防万一。 想想也是,付春娘既然打算今天夜里动手,提前连帮手都找好了,应该已经做足了准备,自觉比较有把握才对。 她和云鹭正可以守在旁边坐收渔利。 宋青见云鹭和文笙两个对付春娘的安排没有异议,也笑着站了起来:“诸位都是高手,按说没有我参合的余地,不过既是生死之战,总要尽份心力,今天晚上我也跟着同去,到时候能为大家挡挡刀也是好的。” 文笙不想他去,却没有反对的理由。 宋青跟去,意味着到时候又多一个变数,听他这话的意思,到像是不放心自己和云鹭,要跟去监视,再加一层保险。 云鹭也不好说别的,付春娘关心云鹭的伤势,叫宋青把寨子里最好的大夫找来,又打发喽啰取回了云鹭的刀,以期夜里万一需要云鹭出手,他也能在关键时刻发挥作用。 付春娘请的帮手就在寨子里,故而这边议定之后,由宋青陪着云鹭和文笙简单用了点儿饭,稍事整理歇息,付春娘回去陪那位贵客。 到了二更时分,付春娘派了个手下来通知三人,叫宋青带着文笙和云鹭先去西边的老鹰岩下埋伏。 附近群山峻岭地型复杂,也就是宋青熟悉周围的环境,三人出了山寨,借着月光走了半天山路,攀爬到西面山崖一处向外探出的岩石下面。 宋青席地而坐,招呼二人:“咱们就在这里等。呆会先看热闹,别出声。” 文笙靠着石壁坐下来,抬头往周围望望,这里到是个天然的隐蔽所在,不要说这会儿黑灯瞎火的,就是大白天,也很难注意到石头下还藏着几个大活人。 同样的,他们也很难攻击到头顶上的敌人。 这简直天生就是给乐师准备的所在。 隔了大约有小半个时辰,耳听不远处脚步声响,一个声音懒洋洋道:“女人啊,真是麻烦。就一个动手的地方还要挑挑捡捡的。” 第八十二章 牺牲色相的诱敌(粉10+) 文笙闻声,立刻转头向云鹭望去,心说:“怎么又是这个人?” 可月亮被头顶的岩石挡住,一点儿光都不透,四下漆黑不见五指,根本不可能看到云鹭此时是什么表情。 就是这么一耽搁,文笙突然又觉着这个人出现在这里再正常不过。 这个人由远地赶来,凑巧和他们同行了一段路,就是奔着山寨来的,目的明确,看他魁梧的体魄,上山的脚程,身手应该不弱。 既然如此,他便是付春娘特意请来对付闫宝雄的帮手,不是顺理成章的事情么? 怪只怪,这个人给自己留下的印象太粗俗,以至没往高手上面想,把他错当成了过往的山野闲汉。 只听得付春娘的声音道:“那就这里吧,十三哥,你看一会儿我把那姓闫的引到这里行不行?”竟是难得的语调轻柔,一副商量的口吻。 她管那虬髯大汉叫十三哥,难道那大汉是她在百相门的师兄? 文笙转念又觉着应该是自己想岔了。 付春娘很懂得怎么同陌生人拉近距离,她还管初次见面的云鹭叫云大哥呢,若她和这个“十三哥”很熟,也不会还不放心,叫自己在此埋伏,以备万一了。 那虬髯大汉道:“哪里不一样?你去引他来吧。早早收拾了好回去睡觉,奶奶的,你催这么急。为了早点赶过来,命都跑丢了半条,好几天没住店休息了。” 文笙想说这纯属是睁着眼睛说瞎话,路上她和云鹭住店,这人也住店,还哼着小曲悠哉悠哉,半点儿也不着急的样子。这会儿到在付春娘面前装好人。 这副德性难怪付春娘不放心他。 文笙生平多见的是守礼君子,就连戚琴和云鹭。别看人在江湖,也都是重然诺守信义之人,何曾有谁像这虬髯大汉一样谎话张口就来,是以心中鄙夷。对这人的印象一落千丈。 付春娘大约是怕他瞎转悠,误打误撞发现了躲在石头下面的文笙三人,不放心又反复叮嘱叫他就藏身在几棵树上,不要乱跑,以免自己回来找不到他遇险。 那虬髯大汉不耐烦道:“行,行,赶紧走,我看你也不用叫我来,多和那闫宝雄唠叨几句。我保证他再不来纠缠你。” 付春娘气结,嗔怪道:“十三哥你怎么这样?活该一辈子打光棍儿。”掉头脚步声沙沙,很快去得远了。 上面那虬髯大汉独自留下来。嘟囔了一句“小娘们儿”,就此没了动静。 他这没动静是真的没了动静,岩上有风吹过,树木沙沙地响,不知由何处飞来一只猫头鹰,这本是一种在夜里感觉非常敏锐的鸟。竟未发现附近有个大活人,停在树枝上。发出“咕咕”的叫声,于这阴森的黑夜中传出去很远,听上去有些瘆人。 文笙只觉寒毛倒竖,暗自思忖:“呆会儿打起来不知会是什么结果,付春娘这一方应该赢面大些,若是活擒了闫宝雄还好说,最怕这什么十三哥贪图省事,一刀把人宰了。” 她正想着,就听那猫头鹰突然发出“咕”的一声尖啼,扑扇着翅膀飞去了别处。 山道上枯草沙沙作响,一前一后两个人正飞速接近。 前面那人娇声笑道:“闫师叔,我这几天好好想过了,现在就给你一个明确的答复,你说的那件事根本不可能,你就别缠着我了,快快下山去吧。”正是付春娘。 后边那人声音粗犷:“哦,你说说看,怎么不可能?” 文笙心中一紧,这个人必定就是她和云鹭此行的目标闫宝雄了。 “闫师叔,你可还没有从百相门里退出来呢,你想想看,以后见着我爹,你是叫师兄呢,还是叫岳父大人?” “自然是叫师兄,你和你爹不是已经闹翻了么?” 那人说话间突然脚下发力,往前掠出十丈有余,登时便和付春娘追了个首尾相连:“他恨不得叫你给他的小老婆抵命,那样绝情的爹,你还认他做什么?你放心,跟我回京,我保你吃香的喝辣的,家里的大小事都是你说了算……” 付春娘突然一声惊呼,随即笑道:“哎呀,师叔你手放规矩些,我想知道,我说了算是怎么个算法,你那夫人能休掉,几个儿子也能赶出去不要?” 闫宝雄沉吟回答:“他们几个也都大了,你不想见,我以后不许他们登门就是。” 说话间付春娘人已经到了山崖上,她左顾右盼还待磨蹭时间,闫宝雄突然飞身一跃,和她站到了一处,声音透着狠厉:“我此番为了你,可是推了一桩要紧的事,特意拖延回京,你说要考虑,我也给你时间了,你还要看星星看月亮,诸般托词,我告诉你,男人的耐心有限,今天你答应也得答应,不答应也得答应!” 崖上传来了二人搂抱在一处的撕扯声,自岩石下面就能听到闫宝雄的喘息甚急:“春娘,你就跟了我吧,从你小的时候我就喜欢上你了。” 暧/昧的声音,叫听者跟着耳红心跳。 文笙感觉得到,坐在她身旁的宋青这时候很紧张。 他抬起手碰触到文笙的衣袖,一旦付春娘请来的那位高手变卦,他就要示意文笙动手了。 文笙也觉着心焦,付春娘以身为饵,明显是不乐意在拼命地反抗,那虬髯大汉竟然如此沉得住气,他不会是见势不妙抽身而退,把付春娘一个姑娘家丢入虎口不管了吧? 请来的帮手迟迟没有动作,就是付春娘自己也慌了。 武学上的差距,天生的力量对比,付春娘非常清楚凭她一个人万万不是闫宝雄的对手,要不也不需要挖空心思去把那虬髯大汉请来。 但她这会儿满脑子都是“糟糕,男人靠得住,猪都能上树!”哪里还顾得细想,在同闫宝雄扭打间卖了个破绽,任凭他凑过来吸吮自己脖颈,并指为剑,运足了内力,狠狠向着闫宝雄前胸大穴点去。 这一下才是拿出了她家传绝学的真功夫。 闫宝雄利欲熏心,待到发现扑住的不是猫儿而是只母老虎,付春娘的手指已经触碰到他的前胸。 淡淡的月色下,付春娘弧度优美的脖颈就在眼前,闫宝雄却不忍心折断,拼着受她这一指,抽身后撤。 胸前要穴被戳中这一下,正是百相门的绝技,闫宝雄哪能不知道厉害,他觉着心口一痛,立刻便屏住了呼吸,好让气息在前胸诸穴间游走。 就在这时,闫宝雄突然觉着背后寒风袭来,暗叫一声“不好”。 可这时候已经太晚了,他一口气没能提起来,躲闪不及,被突如其来的一只大脚结结实实地踹在了背心上,向前猛地飞出去,“扑通”一声险些把地面砸出一个大坑来。 这一下受伤太重,闫宝雄口鼻一齐窜血,枉他自诩英雄盖世,竟然一时不慎阴沟里翻船,空有一身武艺半点儿也没有施展出来。 那虬髯大汉得意的声音响起:“这才对嘛,方才那是干什么,学那遇事只会尖叫,等着男人来救的大家小姐?你爹白教你武艺了!” 付春娘一时没了声音,文笙觉着她肯定是被气着了。 这事要叫文笙来看,虽然是这虬髯大汉做得稍嫌过份,可也不能说他全无道理,毕竟这样比他直接去偷袭胜利来得容易得多。 只是叫一个姑娘家牺牲色相,真是…… 加上此人满嘴谎话,嗯,不可原谅。 果然付春娘突然间便毫无征兆地尖声大叫起来,声音在夜晚空旷的山巅上传出去很远。 然后岩下三人就听到“砰砰”地拳打脚踢声响起,那虬髯大汉连声警告:“差不多行了啊,你给我适可而止!咝,你个死女人,下手这么重,再这样我翻脸了啊!” 好半天付春娘发泄完了怒气,恨恨地道:“好你个王十三,本姑娘的便宜都被这姓闫的占光了。你还是不是男人?” 虬髯大汉懒洋洋道:“什么便宜?我看你又没有少块肉。要实在想不开,干脆把他一刀杀了不就一了百了?” 闫宝雄低低地呻/吟了出声。 文笙大急,动了一下欲待出去,却被边上的宋青一把抓住。 他们三人来此,是瞒着那虬髯大汉王十三的,如今事情圆满解决,更不能出去给付春娘增添尴尬。 好在这时候,就听得崖上传来付春娘咬牙切齿的声音:“那岂不是便宜了这王八蛋。哼,敢打本姑娘主意,我要把他带回山寨慢慢炮制。” “随你。”王十三道。 两下这就算商量妥了。 经过方才这一番惊魂,付春娘显然忘了还有自己人藏身在附近,停了停,突然开口道:“十三哥,你此番来我的山寨,感觉如何?” “啊?还不错。”王十三那里一听就是在随口应付。 “我看十三哥你孤零零的一个人,衣食住行全都没人照顾,要不然你就别回去了,干脆留下来,我把大当家的位置让给你,好不好?”付春娘越说声音越温柔,透着一股子荡气回肠。 第八十三章 求嫁 可那王十三不知是不解风情,还是犹自在装傻充愣:“开玩笑吧,我当大当家了,你干什么?” 付春娘嗔道:“你这人真是……”停了停,她再度开口,声音低不可闻:“我自然是辅佐十三哥,当你的压寨夫人。” 岩石下方的三人闻言都是大吃了一惊。 尤其是文笙,这王十三脾气秉性无一不讨人嫌,刚才还将付春娘气得跳脚,怎么一转身的工夫,这姑娘就主动求嫁了呢? 付春娘年纪虽然不小了,想成个家也很正常,可这挑男人的眼光…… 啧啧,难道邺州响马的山寨里男人都像宋青这样,老的老小的小,同她年纪相当的特别紧缺? 旁边宋青喘气声不由地一粗,但他随即屏住了。 三人都知道不管呆会儿付春娘会不会想起他们来,反正现在一定不能被发现,否则不管这事成不成,付春娘脸上肯定挂不住,成了还好,一旦不成,只怕恼羞成怒之下满腔怒火都会发泄到他们三个身上来。 会怎么样不好说,反正肯定很可怕。 好在这时候受了重伤,被上面的两个人控制住的闫宝雄俨然受到了更大的刺激。一边挣扎,一边怒骂,许多文笙从没听过的污言秽语从他嘴里喷涌而出。不知道都是哪个地方的方言。 不过显然付春娘全都听懂了,她冷笑道:“怎么,就准你强取豪夺,姑奶奶就不能想嫁谁嫁谁?谁惯你的臭毛病!”说话间“啪啪”两声,是巴掌落在皮肉上的声音,想也知道闫宝雄遭了两个大耳光。 可这时候王十三却开口给付春娘泼了盆凉水:“那不行,我是要做大事的人。怎么可能留在这里,陪你做响马?” 付春娘那里不由滞了滞。柔声劝道:“十三哥,我知道你身手厉害,王大哥那里离不了你,你做了邺州响马的大当家。也不一定就要留在寨子里啊,你可以领着我们大家去投奔王大哥。我付春娘夫唱妇随,谁也说不出什么来,寨子里的兄弟日后也可以有个正经出身,王大哥要成大事,也可以得了我们这些人的助力,日后自然会高看你一眼,这是一举数得的好事。” 王大哥,欲成大事…… 文笙突然明白这位王十三是何许人也了。 前些天她才在长晖的羽音社集会上。听到一位来自江北的乐师介绍说,江北道上出了个大哥名叫王光济,最近收服了许多贼寇欲行大事。在江北,他说的话比朝廷在当地的统帅都好使。又说他家开了善堂,教孤儿自小习武,里面收养的孤儿全都姓王,没有名字,王一、王二这样排着叫。 此人叫王十三。必定是王光济的心腹手下无疑。 知道那虬髯大汉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儿,从小被有心人怀有目的地收养。文笙不禁心下悯然,对他的恶感登时消散了不少。 一个人能长成什么样,要看他出生成长的环境。 王十三在那样一个竞争残酷鱼龙混杂的环境下长大,怎么能要求他知礼仪懂进退呢? 高祁推断王光济生有反骨,张寄北在暗地里帮着他练兵,付春娘也说他要成大事,王光济若是急于招揽人手的话,付春娘刚才这番话真是叫人很难拒绝,尤其她又是这么娇媚动人的一个姑娘。 可这王十三真不是个寻常人,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他听了付春娘的话,竟然“哈哈”笑出声来:“大哥要招揽谁,大可凭本事招揽,可轮不到我操这份心。我又不是那骡子马的,需要了就拿出去配一配。” 付春娘登时为之气结。 文笙暗自以手扶额,这半天下来,她实在是忍不住要同情这位付姑娘,你说你看上谁不好,偏偏认准了这么个拎不清的男人,这不是自己找不痛快吗? 还有这王十三,好像认准了骡子马,不但用来骂别人,连自己也要有此一比,真是粗鲁得可以。 付春娘被他这么硬邦邦地拒绝,脸上挂不住,声音也冷淡了下来:“十三哥你什么意思?就算你是骡子是马,我付春娘可不是畜生,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我满腔诚意,你,莫不是你觉着我配不上你?” 闫宝雄在旁边冷嘲热讽,她毫不客气又赏了对方两巴掌,打得他满脸开花。 “不是配不配得上,你同我想找的老婆实在是不一样。”王十三似乎也认真起来,一本正经地回答。 这话多少叫付春娘好受了点,忍不住问道:“那你想找个什么样的?” “首先,得是个美人!” “难道我长得还不够美?”付春娘觉着不能忍。 “别打岔,我还没说完呢,这美人需得知书达理,我说一,她不能说二,老子在外头拼命,她在家里帮着我数钱,生孩子,管小老婆……” 听听这三样活计!付春娘咬牙,酸溜溜地道:“就十三哥日常接触的,这样的美人儿可不多吧?” “不多?嘿嘿,我大哥说了,京里那些达官贵人家的闺女差不多都是这个模样。” 可那些达官贵人好端端的,谁会想不开,把宝贝女儿许配给王十三这样一个粗人?文笙暗忖,看来这王光济造反之心已然是昭然若揭。 “哼!”付春娘冷笑数声,又问:“十三哥有这等打算,不知你有几个小老婆啊?” “还没有。小老婆也不能随便将就,需得找那漂亮的。你这样的,到还差不多……” 这一句话可是捅了马蜂窝。付春娘大叫了一声“王十三”,劈头盖脸骂道:“你个混蛋,本姑娘生平最恨的就是小老婆。你,你欺人太甚,我诅咒你一辈子讨不上老婆,不对,是叫你找个母夜叉。天天看她脸色行事,她说往东。你就不敢往西,她说打狗,你就不敢骂鸡,还想讨小老婆。哼,到时候,你连看别的女人一眼都别想!” 她是真恼了,尖厉的声音在山顶上传出去很远。 文笙听到这里不禁暗暗好笑。 今夜还真是顺利,王十三和付春娘活擒了闫宝雄,付春娘要把人压回寨子里,肯定不会三两下弄死,自己和云鹭就有大把的机会接近闫宝雄,问清楚他们为什么要抓师父和戚琴。把两位老人家押去了哪里。 事情有了转机之外,竟还听到了这么一段,这一男一女的对答。可比说书唱戏有意思多了。 紧张了大半个晚上,心情突然松弛下来,连日奔波带来的困顿一起涌上,文笙只盼着王十三和付春娘闹翻之后赶紧一拍两散,她也好和云鹭早早回山寨去休息。 谁知天不从人愿,明明到了曲终人散要收尾的时候。偏偏又有人横杀出来。 一旁相距十余丈的山崖上,有人接着付春娘的叫嚷声笑道:“哎呀。这大半夜的,男女幽会就好好说话,什么大老婆,小老婆,吵吵嚷嚷,拳打脚踢,真是叫人大开眼界。” 这周围几座山峰,可都是付春娘的地盘。 夜阑人静本不该有生人突然出现。 付春娘正在气头上,明知道对方来意不善,依旧是柳眉倒竖,杏眼圆睁,气沉丹田喝道:“什么人,鬼鬼祟祟,还不滚出来!” “嗬,如此凶悍的婆娘,怪不得男人都避之唯恐不及。”对方根本就不在意付春娘的呼喝。 这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付春娘身形一动,便要循声冲过去,王十三一把将她拉住:“别去!” 他们这边不过去,对面山崖的暗影里却有两个人一前一后走了出来。 文笙的视线被头顶的岩石阻隔,看不到此时过来的是什么样的人,只闻脚步声沙沙,这两人走路不徐不疾,透着一股从容的意味。 之前说话那男人走在后面,口里犹自调戏着付春娘:“这么想找男人,你看看我这兄弟怎么样?我看着到比你旁边那姓王的强,怎么样,我给你俩做个媒,今天晚上就圆房!” 不知为什么,文笙听着这声音,竟隐隐觉着有几分耳熟。 终日练琴,她的耳音是极为敏锐的,能听得出声音中那些细小的差别,只是,在哪里听到过这个声音呢? 那人还在说话:“兄弟,你看这付大小姐怎么样?” 另一个人瓮声瓮气道:“我不挑,只要看着不恶心就行。” 这个声音却很是耳生。 “从哪里蹦出来两个癞蛤蟆,给姑奶奶去死!” 一样的喝骂,付春娘骂这两人的语气和之前骂王十三大不相同,透着一股狠厉。 那两人一听就听出来,后面那男人因之对前头那个笑道:“你媳妇心思都在奸夫身上呢,只有先杀了姓王的,断了她的念想,她才能正经跟你过日子。” 前面那个应了一声“好”,说道:“那你在这里帮我掠阵,我怕他俩合起伙来打我。” 崖上的王十三“哈”地一声笑,同付春娘道:“行啊,请我来一次,帮你解决了两拨。你算是赚大了。” 他只用一句话就安抚住了付春娘暴躁的情绪。 而这个时候,文笙也终于记起来那个耳熟的声音是谁了。 第八十四章 自悟(粉15+) 在邺州寒兰会上,曾有一行三人冲进沈园寻仇闹事。 带头的乐师名叫卜云,瞽了左目,手中乐器是一串铁铃铛。 而此时叫文笙听着耳熟的正是卜云的弟子,那个使一对铁板,会发出尖锐声音的娃娃脸。 这么说另一个很可能是卜云身边那个皮肤黝黑的年轻人。 那个铁塔般的少年当时没怎么讲话,文笙对他的印象仅止于长相和不凡的身手。 卜云师徒那日不敌高祁和姚华,含恨退走,不知去了何处,现在徒弟和护卫突然在这山崖上冒出来,不知卜云是否也藏身附近? 文笙暗暗感觉不妙。 这几人显露本事的时候,她可是在现场亲身见识过,不要说卜云,就是这娃娃脸,一旦拿出他那对铁板,成名的乐师也难以招架,需得是姚华那样高手,羯鼓在手才能将其制住。 而眼下付春娘和王十三一旦不敌,宋青势必就要催促自己出手。 就自己这两下子,怎么可能是那娃娃脸的对手? 这可要了命了。 事态发展果然如文笙所料,前面那人施施然上崖来,同王十三、付春娘二人的距离还隔着数丈远。后面的娃娃脸已经把铁板拿在了手中,两手互击,“锵”的一声。笑道:“付大小姐,又有男人为你拼命,你就别参合了,一个美人儿,溅上血多不好。” 他话中带着调笑,付春娘自然不会听他的,可他的那对铁板随即发出了一阵叫人牙酸的尖啸。目标正是付春娘。 付春娘这一晚情绪起起伏伏,虽然暂时被王十三安抚住了。却是很容易便受到乐声的影响。 她自己也知道,向着王十三匆匆叫了声:“这人交给你了。”避开上崖来的那人,拧身一纵而下,向着娃娃脸径直扑去。 她想要抢在自己被这刺耳的声音控制之前。制住那个讨厌的乐师,毁掉他的乐器。 与此同时,王十三也是身体一动,待他发觉被付春娘抢在了头里,只得按她的意思留下来牵制眼前的敌人,口中叫道“反了”,声音里透着懊恼。 那娃娃脸见状发出一声轻笑,身体后撤。 付春娘进,他便退。手中铁板不停刮擦,付春娘一身武艺,比他要敏捷得多。起落间两人的距离在飞快接近。 黑暗中娃娃脸丝毫不见慌张,甚至还有暇吹了声口哨,哨音未毕,手中铁板发出了一声尖鸣。 很难形容这声音尖到什么程度,好似要将耳膜穿破,恍惚间再也听不到有声音在响。 文笙但觉毛发倒竖。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半个月未见,这人旁门左道走得更远。偏门更偏,变得越发难以对付。 文笙都是这等反应,一旁的宋青更加经受不住。 他本是跟来监视文笙的,真遇上乐师,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只这么两下便被刺耳的尖啸声搞得头晕目眩恶心欲吐,顾不得暴露三人行踪,一把抓住了文笙的手臂,强撑着催道:“快,你快出手!” 话音未落,外边付春娘一头撞上了距离那娃娃脸不远的一块大石头,摔倒在地半天没有爬起来。 宋青这里闹得动静太大,娃娃脸手上铁板未停,口中喝问了一句:“谁?” 文笙一抖袖子甩脱了宋青,对凑过来的云鹭悄声耳语:“抢了闫宝雄跑!” 这是她情急之下想出来唯一可行的办法。 她和云鹭大老远跑来,可不是为了帮付春娘打架。 两下混战,闫宝雄被制住了丢在一旁没人管,正好可以下手。 云鹭身上虽然有伤,可这节骨眼上哪里还顾得上这些,依言持着刀自岩石下方一跃而出,不理会娃娃脸“咦”地一声,反身便往崖上扑去。 好在那娃娃脸许是觉着云鹭之前藏身暗处,敌友未明,没有特意针对他,制住付春娘之后转而关照王十三去了。 付春娘这会儿已不顶事,只剩了崖上的王十三一人对付两个劲敌,胜负几无悬念,云鹭要做的,便是赶在王十三被对方制住之前,抢出闫宝雄。 没人阻拦,云鹭顺利上崖,绕开正交手的两个人,伸手向一旁委顿在地的闫宝雄抓去。 距离不过数尺,云鹭突觉背后风动,连忙向旁侧闪开,就听王十三喝道:“哎呀,偷偷摸摸的,想干什么?” 云鹭不由地一滞,向后缩了缩,等着王十三和那个小黑塔“叮当”再度打起来,又一次向闫宝雄伸出了手。 谁料那王十三打着架,抗拒着刺耳的尖啸声,竟还能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云鹭手才刚伸出来,昏暗的月光下一道寒芒斩落,这要是躲慢半步,非被他一刀砍中手臂不可。 云鹭心头一跳,先前在下面看不见,这王十三好快的身手。 只是叫云鹭不能理解的是,他明明能在这刺耳的乐声下撑这么久,要逃的话早逃得远了,结果他非但不逃,还总盯着自己。 若是刚才云鹭躲得慢些,被他砍中,那刀不能及时收回去,他自己的性命也堪忧。 这人脑子里想什么呢,一个闫宝雄有没有这么要紧? 这时候躲在岩石下面的文笙也急了。 她终于明白,刚才付春娘抢先扑向娃娃脸乐师,王十三为什么喊了一声“反了”。 若按王十三的想法。付春娘拖住他此刻的对手,由他去对付乐师,娃娃脸之前也绝想不到他能撑上这么久。还真是有很大的赢面。 为什么那尖啸声对他的影响,要大大弱于付春娘呢? 是张寄北,那位羽音社的执事曾在王光济那里帮着他训练手下! 云鹭几番伸手,都被王十三拼死拦下,可与此同时,王十三喘息越来越急,接连几次出刀有了偏差。可惜云鹭也受到那尖啸声的波及,没能把闫宝雄抢到手。 对文笙和云鹭而言。机会稍纵即逝,再拖延下去,只能是大家一起死。 文笙深吸了一口气,抱着琴自石头底下站了出来。手指在琴弦上一拨,发出“铮”地一声琴鸣,口中道:“把人给我们,我帮你退敌!” 可王十三真不是那么好糊弄,他一边“呼呼”急喘,一边哼道:“退了敌,人自然是你们的。” 文笙往他那边靠近几步,还待讨价还价,那边娃娃脸已经怪叫了一声“乐师”。莫怪他惊讶,这大半天他耍得开心,哪想到一旁还藏了这么多人。 大凡是乐师。都曾被师长教育过,对敌之时一旦发现对方也有乐师,必须要先将其除去,否则必然自食恶果。 娃娃脸也听卜云如此说过,所以他一看见冒出来个抱着古琴的黑影,哪里还管文笙是男是女。多大年纪,登时便自王十三身上分出大半心神。准备先将这个陌生的乐师收拾掉。 文笙就听娃娃脸叫过那一声,跟着满耳都是“吱吱”尖啸,脑袋仿佛被千万根细针穿刺。 首当其冲才能知晓厉害,这等情况下,那王十三还能同她一问一答,真不知他是怎么做到的。 文笙紧紧抿着唇,保持着镇定,原地坐了下来,将古琴放在膝头。 说是打肿脸充胖子,终于还是被逼着走到了这一步。 她还记着寒兰会上姚华那阵惊心动魄的羯鼓,自忖换她来无论如何也敲不出。 怎么办? 古琴对上这古怪的铁板,本已不占优势,更何况她只领悟了那么一鳞半爪,连支完整的对敌曲子都弹不出来,还根本算不上是个乐师。 文笙将心一横,故技重施,左手按弦取音,推出、爪起,右手弹拨宫弦,大指一托一劈,便是接连两声,在尖锐的啸声中显得那么突兀。 娃娃脸到底年轻,遇上这等怪事,不禁为之停了一停。 遇上这样一个有好奇心的对手,对文笙而言,比之前对上黄荟荪要容易应付一些,只是这一次没有戚琴那样一个高手为她冲锋陷阵,文笙只能依靠自己。 文笙改取第二弦,二弦属金为商,琴声铮铮能决断,左手带起,右手中指一剔一勾,又是两声。 娃娃脸若是跟一个正常点的老师,他会知道文笙这时正处于乐师最开始的摸索阶段,一般而言,谁也不会舍得叫自己一方的乐师这时候独自对敌,放任其自生自灭,但若对敌时一旦遇上,一定要赶紧打断,将对方扼杀在萌芽中。 因为若是放任不管的话,你不知道他最后会领悟出什么东西来。 可这娃娃脸偏偏跟的老师是卜云。 他是卜云落难之时在山里捡到的,练的又是这样的偏门,靠的乃是天赋,全无基础可言。 所以他不知道那些,见到文笙这样单个音不停地往外蹦,他只觉着滑稽可笑。 “哈哈,这等乐师,我还是第一回见。你这是弹绵花呢?啧啧,和你这样的冒牌货交手,真是胜之不武。罢了,送你一程吧,好歹弹得不怎么滴,胆子挺大。” 他说笑间手中铁板刮擦个不停。 可与此同时,文笙手下的琴声也越来越密集,渐渐要连成一片。 第八十五章 大音希声 “叮叮咚咚”的琴声越来越密集,渐渐连成一片,并且有了曲调。 在空旷的山野中显得那样清晰,即使是夹杂在尖锐的噪音中,也叫人无法忽视。 云鹭有些吃惊,他觉着这曲调特别得耳熟。 在哪里听过呢?按说他听过的古琴曲并不多,只偶尔听王昔和文笙师徒两个弹起,多半过耳即忘,绝不会熟到这般程度。 就好像前段时间,有谁曾在他耳边长时间地反复弹奏过。 旋律简单明快,只有很短的一小段,文笙由头弹到尾,随即很自然地反回去,重新接上另一遍。 啊,云鹭想起来了,是戚琴。 前段时间他伤重不能下床,戚琴每每来医馆看他,稍有空闲,就会坐在床榻边,拿胡琴反反复复地拉这一小段曲子,嘴里随之哼唱,久而久之,他也跟着记了下来。 他跟随戚琴这么久,还从未见他这么专心致志地研究哪一支曲子,这曲谱得自于那姓黄的细作,戚琴将之戏称为伐木曲,又说其中很可能蕴含着巨大的威能。 但是戚琴始终没能将其参透。 顾姑娘到底怎么想的?怎么会突然弹起它来? 文笙什么也没有想,她的脑袋这会儿已经完全地放空了。 “伐木叮当”很短,节奏欢快好记,加上这段时间戚琴在研究它,师父王昔也在研究它。等到了长晖,厉建章也是昼弹夜弹,整天在文笙耳边响的都是这一首。真是熟到不能再熟,所以到这时候,一旦她什么也不想,就下意识地把这支曲子弹出来了。 它出自神秘莫测的《希声谱》,多少乐师在高祁家中一起研究过它,不解其中真意。 有人说《希声谱》故弄玄虚,是不知何人同天下乐师开的一个玩笑。也有人说这曲谱是道高深的谜题,只有解开谜面。方能找到正确的答案。 但文笙这时候就是规规矩矩在按照那原谱弹奏,一个音也没有错。 这是一支在伐木中所作的曲子。 伐木丁丁,鸟鸣嘤嘤。伐木许许,酾酒有藇。伐木于阪。酾酒有衍。 这是前世《诗经》里对伐木所做的形容,孤独的伐木者,远离尘世的喧嚣,他可快乐?人生的意义又在哪里? 大约很少有人会有文笙这样的经历和感触,这一年间她跟着王昔,在青泥山上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亲手挥动着斧头,伐下的木材不知几许。这其中自有大快乐,非心无杂念者不能体会。 山野间劳作之时,天特别清。草特别绿,四季都有可爱之处,刮风很好,下雨也不错。 虽然常常会有汗水混着泥巴沾满脸颊,心情却变得说不出得畅快。 所以文笙弹奏这支曲子,看手法好似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七弦叮当间却洋溢着连她自己都没有觉察到的欢快和热情。 此时何止是那娃娃脸,就连山崖上正交着手的那三个也都是满心震惊。 趴在石头上的付春娘“嘤咛”一声。睁开了双眼。 她人虽然醒了,却茫然不知身在何处,只是觉着心情很好,好似春天来了,她躺在家中后园的花架子底下,身上被太阳晒得暖洋洋的不想动弹,空气里好像还飘着一阵甜香,那是娘亲最拿手的玫瑰百合酥,因为她喜欢,娘亲便不嫌麻烦,隔三差五地下厨,亲手做给她吃。 那几乎是付春娘一生当中最美好的时光。 幸福,甜蜜,安稳。 娃娃脸不是没有同人交过手,就是那天在寒兰会上他被姚华以羯鼓击败,碰了一鼻子的灰,那也不是现在这种奇怪的感觉。 没有冲击对抗,没有压制和被压制,甚至他都没有遇到什么阻力,手里的铁板照敲不误,发出的声音依旧尖锐难听,但是他却发现,方才还涌动在自己心头的那股杀意不见了。 如同雪遇骄阳,融化,蒸腾,到最后不留丝毫痕迹。 突然之间,就连他自己都觉着这铁板再敲下去没什么意思。 如此风清星繁的一个夜晚,坐在山顶吹吹风该是何等惬意,和师父兄弟喝一通酒也是不错的选择,为什么要在这里打打杀杀,你死我活? 这娃娃脸受卜云影响,本就是个极为任性的人,此时他被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念头主宰,手里的铁板虽然还在发声,却已经是有一搭没一搭透着一股懒洋洋,散慢之极,哪里还能伤人? 相较之下,云鹭反到是他们这几人中间最先清醒过来的,只有他明白到底发生了何事。 这一瞬间,云鹭几乎克制不住手脚的颤抖,心脏紧缩成一团,以致于左边胸口都有些发疼。 并不是撕裂了伤口,而是太激动了,简直就像做梦一样。 哪怕是做梦,他也不会梦到这么荒谬的事。 多少成名乐师日思夜想挖空心思,却不得其门而入的《希声谱》,就这么轻而易举地被一个学琴还不到一年的新手掌握了。 就当着他的面,从断到续,从生到熟。 不知若是王昔、戚琴两个人知道又会做何感想? 顾文笙是一个只有十六岁的小姑娘。 老天爷,这个玩笑可开得太大了。 但,这个玩笑开得好!顾文笙是他的朋友,是自己人! 那些藏在暗处的鼠辈,以为绑走了戚琴和王昔,他们就束手无策了,但老天爷偏不这么安排!哈哈,这可真是太扬眉吐气了。 云鹭深深吸了口气,文笙怎么突然间就会了《希声谱》这事可以以后再说,这时候趁着场上局势有了新的变化,赶紧抢到闫宝雄才是正经。 方才被形势所逼,云鹭无奈之下已经退出了数丈远,此时瞅准了空当,飞身抢上。 谁知娃娃脸那边一放松,王十三也随即缓过劲儿来,还未等云鹭伸手,他便飞起一脚,将云鹭同闫宝雄隔开,横刀“当”的一声,挡住小黑塔追来一击。 那只脚同时向后一勾,不偏不倚勾到了地上动弹不得的闫宝雄,将他远远踢开。 云鹭顿时又气又急,怒喝了一声:“你这人!” 王十三又有了精神,哈哈大笑:“就猜到你要来这手!乖乖的,别耍花样,等把这两个人制服,闫宝雄自然就是你的。” 这时候那小黑塔也觉出不对劲儿来,铁板声虽然响着,却是出工不出力,对任何人都没了影响,王十三退开,他也忍不住停下来,瓮声瓮气喝问:“你干嘛呢,还打不打了?” 娃娃脸霍地一醒,大声叫道:“奶奶的,不打了,这架打得好没意思。兄弟,付大当家恋着奸夫,没把你看在眼里,强扭的瓜不甜,咱们到别处给你找媳妇去!” 小黑塔真听他的话,闻言应了一声,掉头就往回来。 娃娃脸停了那对铁板,一本正经冲着文笙道:“你这乐师好生古怪,算了,我们哥俩看你的面子,今天这事就这么拉倒,下回再见到,希望能交个朋友。” 说完了不闻文笙回应,那古琴声也没有停,但他却觉着一切都无所谓,今天晚上心情实在是好,自己“哈哈”笑了两声,理都未理会王十三等人,带着那小黑塔转身欲走。 “等等!”“站住!”两个声音同时响起,却是刚才莫名其妙被逼着打了一架的王十三和付春娘。 文笙将短短一支曲子翻来覆去弹了这么久,众人听得常了,这会儿已经有些适应。 付春娘拢了拢头发站起来,她脱离了那梦幻般的回忆。 云鹭和这个厉害的女乐师是她山寨的人,这么一想,付春娘顿觉腰杆硬了不少。 不能平白受辱,更何况这附近几座山头都是她的地盘,哪能任这两个底细不明的家伙随意往来。 王十三这时候出声却是想捡便宜,他趁着云鹭行动不便,已经先一步将闫宝雄抢到了手里,叫住那二人之后不再作声,只是向云鹭扬了扬下巴,示意云鹭想要人就别站着看热闹。 娃娃脸回头,笑嘻嘻问付春娘:“美人儿,还有什么事?” 他不说话还好,一说话登时叫付春娘想起他之前是如何辱骂调戏自己的,咬牙道:“有事?我自然是有事!这里是什么地方,由得你们想来便来,想走便走?想走可以,把脑袋留下来吧!” 说话间她一跃而起,向着两人直冲过去。 王十三见状提着闫宝雄亦自崖上下来,云鹭只得跟在后面。 就连好不容易缓过那股劲儿来的宋青也自藏身之处钻了出来。 付春娘这边人多势众,登时便将对方两个人围在了当中。 娃娃脸转头对同伴笑了笑:“怎么办?我这会儿看着这些人这么扫兴,手有点痒,又有点想打架了。” 文笙停了琴,开口道:“再打下去阁下也没有把握,不如言而有信,就此罢手。” 她不想为付春娘和王十三做打手,只要这两人走了,她和云鹭便可以和付春娘好好谈一谈,不过是想从闫宝雄嘴里问一句实话,又不妨碍谁,有了刚才这一节,相信付春娘会给她个面子。 就在此时,突听得由远处传来了一阵铃铛声。 第八十六章 大冤家(四月微雨和氏璧加更) 文笙心中一凛。 打了小的,来了老的。 眼前这个娃娃脸还没有应付完,他的师父卜云又来了。 卜云可是个厉害角色,文笙自忖自己刚才弹了那一曲伐木已经是侥幸,再来一次,尚不知道能不能进入那神奇的境界,就算能,也绝不可能是卜云的对手。 这老家伙逼得高祁连鼓都敲破,听他那意思,和张寄北也应该实力不相上下,高、张两位可是羽音社的翘楚人物。 王十三等人尚不知出了什么事,听着黑暗中铃铛声越来越近,越来越尖锐,只知道又来了一位乐师。 这一位,实力好像比…… 王十三突然叫了声“不好”,不知是铃铛声临近,还是对方有意针对他,他只觉脑袋里“嗡”的一声,如同瞬间挤进了一大群马蜂,头昏脑涨,下意识便要向后跌倒。 但他不愧受过这方面的训练,立刻集中了精神,只是趔趄了一下便站住了。 再看他四周东倒西歪,付春娘、宋青纷纷摔倒,只有那个一直试图和他抢闫宝雄的黑影扶住了一旁的岩石,闷哼了一声算是勉强站稳。 娃娃脸欢声叫道:“师父来了,师父!” 他没有理会众人,带着同伴掉头往铃铛响起的方向飞奔而去,边跑边嚷嚷:“师父,这里有个乐师,太特别了,和其他人都不一样。您要不要来瞧瞧?” 文笙不禁汗颜。 好在黑暗中卜云只是不住摇铃。没有出声回应。 等娃娃脸和那小黑塔融进黑暗中,与铃声会合,尖锐刺耳的铃声渐渐远去。最终消散,再听不到了。 只闻其声,不见其人,便使得众人惊出了一身的冷汗。 好在这个怪人终于走了,卜云突然出现,而后远离,到像是跑这一趟只为了招回弟子和贴身的护卫。 这叫文笙有些迷惑不解。 今晚很多事透着诡异。 就连自己突然领悟到了那一首“伐木叮当”都显得十分不正常。 文笙收回思绪。抱着古琴站起来,准备和付春娘好好谈一谈。谁知就在这时候,她突然听到云鹭发出了一声愤怒之极的厉喝:“你做什么?姓王的,你还讲不讲江湖道义?” 天太黑,离得又远。文笙看不清王十三做了什么事,以致云鹭如此生气。 但她很快就知道了,就听王十三嗤笑道:“几位藏了半晚上,不嫌累啊,跟我玩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把戏,那都是爷玩剩下的。还想救这姓闫的?给你们!”说话间他抬手“砰”的一声把人扔了出来。 闫宝雄的身躯重重落地,人却连哼都没有哼一声。 随即一股子血腥气随着风飘散开。 付春娘“啊”了一声,有些懊恼:“你搞什么,怎么这么快就将人杀了啊?” 王十三漫不经心回答她:“杀了多好。一了百了。省得旁人再惦记。” 付春娘得意道:“嘿嘿,十三哥,这几位都是我寨子里的人。没想到吧?我来帮你介绍。这一位……” 她想着以云鹭在江湖上的名声,王十三肯定听说过,指了云鹭,正要介绍,突然意识到眼前多出来的这几个适才全都藏在岩石下,可是把什么都听了去。 偏偏还是她自己安排的。 付春娘一时脸色发紫。心里堵得慌,拿眼去瞪一旁的宋青。 王十三不知道她在想什么。见她话说一半指了一人不吭声,冷笑一声:“这几位都是你的手下?别逗我了,你要真蠢成这样,是该让出大当家的位置,改行生孩子去。” 经他提醒,付春娘也觉出不对劲儿来,转头去看文笙。 他二人这半天说的什么文笙全未听到,她脑袋里“嗡嗡”作响,千折百回只有一个念头:闫宝雄就这么死了,线索断了! 她该去哪里找回师父? 有希望的时候,她一门心思奔着希望努力,闫宝雄一死,她不得不想,王昔脾气那么不好,这么多天,也不知道有没有吃得饱穿得暖,是不是还活着…… 还有戚琴。 这一切都是眼前这个讨厌的王十三造成的。 因为他嗜杀成性,视人命如草芥,出尔反尔,言而无信,才使得自己和云鹭连日奔波,为营救两位老人所做的种种努力全部付之东流。 文笙当然痛恨过人,前生害得她家破人亡的国贼田贲,今世杀害了白麟远的陈慕、商其,还有那隐身幕后至今不知藏于何处的鬼公子。 但那只是恨,说不上讨厌,现在她有了最讨厌的人,就是眼前这个粗俗、自以为是、仗着有点本事便洋洋得意的王十三。 厌恶一个人到了极致,文笙反到不像云鹭那样愤怒地同对方理论,她只是抱着自己的琴,冷冷地盯着王十三看了一眼,而后转向了付春娘,平静地道:“付大当家,我想同你谈一谈。” 付春娘茫然不知发生了何事。 但她知道,乐师邀一个习武之人近身说话,便是最大的诚意。 付春娘又不傻,暗自下定决心,哪怕云鹭和这小姑娘来投奔自己真是别有用心,只要不是什么泼天的仇恨,为日后打算,她也不能翻脸,好聚好散把人送走就是了。 付春娘走到了文笙近前,云鹭想跟过去,文笙却道:“云大哥,你搜一下闫宝雄,看看他身上还有什么线索。” 云鹭眼睛一亮,他是老江湖了,按理早该想到,都是被王十三气糊涂了。 文笙对着付春娘口齿清楚地讲叙了自己和云鹭的来意。 到了这个时候,已经没有必要再欺瞒,所以文笙说的都是实话,她想再努力一下,看看付春娘知不知道闫宝雄这些年在京城为谁卖命。 付春娘还真不知道,算起来她有七八年没见过闫宝雄了。 云鹭那边乱七八糟的东西搜出来不少,却没有一样有用的。 众人对着闫宝雄的尸体面面相觑,付春娘不知该说什么好,这也是闹了误会,他们这些人目的其实一致,都是为了对付闫宝雄,不过她想闫宝雄死,而对方是想捉了他问口供。 “那两位来到我的寨子之后怎么不照实说呢?” 一路过来,这些江湖上的事情都是云鹭在拿主意。 论辈份,闫宝雄是付春娘的师叔,他为付春娘而来,已经这么多天了,谁知道两人进展到什么程度,总要想办法先探听一下消息。 文笙也觉着谨慎些没有错。 可因为云鹭素来和邺州响马们走的不是一条路,又是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宋青欺负他虎落平阳,见面好一通下马威,又索要投名状,闹成那样,已经没有办法坐下来好好谈了。 话说回来,就是现在,若不是文笙刚才露那一手,付春娘也不会认真听她说话。 闫宝雄已经死了,再怎么假设如果也都毫无意义,文笙沉吟了一下,拜托付春娘暂时压下闫宝雄的死讯。 为今之计,只好马上赶去京里,找到闫家,文笙就不信在闫宝雄家里还发现不了半点线索。 文笙不提,付春娘也不打算向外公开闫宝雄的死,毕竟那是她的师叔,传出去不好听。 付春娘做了个顺水人情,又邀请云鹭和文笙去她的山寨歇息。 折腾到现在天都快亮了,两个人一是没那心情,再也怕节外生枝,当下由云鹭婉拒了,推说这就要立刻动身去京里,不敢再耽误。 这会儿云鹭也冷静了下来。 两个人都不理会王十三,到让他有些讪讪然的,自己凑过来没话找话:“对不住了两位,实在是我手太快了,没有控制好。这个误会也告诉我们,不管做什么都要光明正大,不能鬼鬼祟祟的,你看,你要是早早说清楚了跟我要人,我能不给你么?” 云鹭觉着以他这样的品行真能做出来,忍无可忍道:“顾姑娘出手之前,你便许诺,只要退了敌,人便给我们。结果呢?江湖中人更应该珍惜名声,信义为先,像你这样的成名人物,怎么能说话不算?以后谁还敢同你打交道?” 他说了两句,又觉着和王十三这样的人说再多也是白搭,徒惹一肚子气。 果然他话音未落,就听王十三在那里好似自言自语地嘀咕道:“也不算说话不算啊,人不是给你们了么,又没说一定是活的。” 真是气炸了。 云鹭觉着他自己在江湖人里面已经算是非常好脾气的了,这会儿却只觉着心口疼。 他暗忖:“奶奶的,我要是再同这姓王的多说半句话,就活该伤口裂开,一辈子好不了。” 文笙想着大局为重,本不想再搭理王十三,听着实在不像话,临走时忍不住冷冷望了他一眼。 此时只是东方隐隐发白,四周还黑着,偏偏那王十三眼神甚好,竟然注意到了。 文笙和云鹭告辞下山,未走出多远,就听着他在后面和付春娘议论:“你说方才那位乐师姑娘为什么看我?” “看你长得俊。”付春娘这话一听就是在随口敷衍他。 偏偏王十三好似信以为真了:“啧,这姑娘真是有眼光。别说,她长得也挺美,那小眼神儿,还真是撩人。” 第八十七章 双桐镇 云鹭忍不住去看文笙。 文笙脸绷得紧紧的,面无表情,只是抱着琴的双臂明显收紧,脚下大步流星,走得飞快。 云鹭身上带着伤,想要跟上竟觉有点儿困难。 他暗自叹了口气,想劝劝文笙别同那王十三一般见识,却又不知道如何开口。 万一没有说对话,火上浇油,还不如不出声,估计着以文笙的脾气,很快自己就会消气。 果然未等下到半山腰,文笙脚步慢了下来,商量云鹭道:“到了京城,需得小心行事,我估计着对方很可能知道咱们。京城那么大,两眼一抹黑必然不成,云大哥可有熟悉的人?” 云鹭也正在犯愁这个,他若是在京里有过命之交,先前大可不必带着文笙冒险跑这响马山寨一趟,直接奔着朋友去就是了。 “留在京里的江湖中人大多是像闫宝雄这样的,受人驱使,要不就是拿人钱财,与人消灾。若非知根知底,还是不要轻易去同他们打交道。” 文笙点头。 云鹭顾虑的极是。京城里达官贵人太多了,势力盘根错节,若是没有靠山,这些习武之人很难在那里生存,你根本无法知道昔日里一起喝酒吃过肉的朋友如今依附的是谁。 现在的问题是两人先这么奔着京城去,到了就想办法混到闫宝雄家里,还是下山之后去一趟长晖。看看厉建章那里有什么建议。 文笙有些犹豫。 出事到现在过去了半个多月,时间已经耽搁得够久了。 戚琴是乐师,对方不一定舍得下毒手。她害怕以师父的暴脾气,等不到他们去救。 若是最后只差这么几天,势必叫她这做弟子的抱憾终生。 来时骑的两匹马栓在山寨外边,后来自有喽啰把马牵进了寨子里,两个人被那王十三恶心得不轻,都不想再看到他,所以谁也没有提回去索要。 好在闫宝雄身上别的没有。银子银票到带了不少,云鹭也没有客气。当时看都没看,趁着天黑统统装进了自己腰包。 两人下了山,先在附近的一处集市上买了辆驴车对付着,准备等到大一点儿的城镇再看看有没有卖马的。 文笙和云鹭都是一宿没睡。有了驴车,就可以轮换着在车里眯一会儿。 云鹭这时候才问起文笙《希声谱》的事。 但文笙自己也说不清楚。 现在想想,当时不知怎的,突然就进入了一个非常玄妙的状态,好像穷小子山间打柴,天时地利人和,一跤跌进了仙园。回头你再问问他怎么进去的,他自己也是糊里糊涂。 云鹭不信,看着四下没人。叫她再弹那曲首子试试。 文笙坐在驴车里连试了好几次,琴声里果然不见了当时的那种叫人魂荡神摇,似乎全身都浸泡在温水里。每一个毛孔都舒服得似要张开的感觉。 云鹭怕文笙焦虑,安慰她道:“你可能是太累了,等休息休息就会记起来。” 文笙点了点头,她觉着这几次所弹同昨晚的差异主要还是在心境上。 也许云鹭说的有道理,这支曲子昨晚弹了太多次,没有了新鲜感。她自己的潜意识就有些疲了。 她索性将琴放在一旁,跳下车来活动了一下腿脚。伸了个懒腰,换云鹭上来休息。 这天下午,驴车终于进了一座城镇。 两人顾不得找地方吃饭休息,先打听卖牲畜的集市。 等找到了那里,偌大的市场从头转到尾,不禁大失所望。 马匹有,不是刚生下来不久的小马驹,就是无精打采,一看就跑不了远道的老马。 文笙不想再等了,商量云鹭:“要不就凑合着先买两匹,等到了下一站有合适的再换。” 云鹭也觉得这等小县城怕是十天半月也很难遇到有人卖好马,当下带着文笙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穿行,准备矮子里头拔高个儿,先挑两匹老马对付着用。 便在这时,有一行三人迎面同他们两个擦身而过。 因为集市两边被卖东西的占据,中间留给行人通过的路十分狭窄,两边人错身之际,不可避免就打了个照面。 那三人看打扮也就是当地殷实人家的管家下人模样,云鹭未曾在意,可那三人中间却有一个老者怔了一怔,似是认出了云鹭,人都走过去了,犹自不停地回头张望。 与老者同行的一个汉子见状招呼他:“林伯,走了,看什么呢?” 那“林伯”突然站住,掉头回来,口里叫道:“云大侠?是不是您?” 云鹭停了下来,这老者方才神色有异,不住盯着他看,他便留意到了,但他并不认识对方。 知道他姓云,那就不是认错了人。 转念间那林伯已是神色激动地追了上来,他打量着云鹭,好似看到了一直盼望着的亲人,在这又脏又乱的集市上,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哆嗦着嘴唇,便要大礼参拜。 云鹭吓了一跳,连忙将他拉往,看了一眼一旁的文笙,问道:“老人家,请勿多礼。请问你是……” 林伯脸露笑容:“云大侠不记得小老儿了,不过小老儿需得一辈子都记着恩公的模样。九年前,小老儿陪着我家老爷行商经过小澜江,误上了贼船,被抓进了水匪窝。一起被抓的大多都是当地人,家里能送了赎金去换人,我和老爷离家近千里,水匪怕麻烦,要将我们扔到江里喂鱼。幸好云大侠及时赶到,抓杀了水匪,把所有人都解救出来。云大侠做过太多救难解危的善事,大概自己都不记得帮助过哪些人了。” 九年前,正是云鹭帮着官府抓那些江洋大盗风头最劲的时候,林伯说的这件事他依稀有些印象,小澜江那帮水匪行事太过嚣张毒辣,当地几家大户联合出了钱,由官府发告示悬赏。 但事隔这么久,当时被救的人又那么多,哪里还能记得住里头都有谁。 终归是行善积德的好事,他笑了笑,道:“我和朋友凑巧路过此地,怎么老人家你家住这里?” 林伯连忙摇手:“不敢当,恩公千万莫要如此称呼,我家老爷便住在这双桐镇,恩公您这是忙什么?若是有暇,还请到门上坐坐,林家是镇上大户,老爷前些天还念叨着恩公来着。” 他说这话云鹭有些不信,被救的人当时感激涕零的有,过后这么多年还常常念叨,明显是夸大其词。 但林伯端的是非常热情,拉着云鹭的衣袖,回头兴冲冲招呼跟他同行那两人:“快点回去跟老爷说,我在集市上遇见当年那位恩公了,马上便带着他到家去。” 云鹭有些无奈,对方一番好意,他只得耐着性子解释:“林伯,我和朋友还有急事,来集市是想买两匹马……” 林伯笑道:“那恩公就更该跟小老儿走了,这里哪有什么好马,这些年我家老爷托恩公的福,做什么都赚钱,挣了好大一片家业,不要说两匹马,您去了,必定还有旁的厚礼一并奉上。” 云鹭这才来了点儿精神。 他商量文笙:“怎么样,要不去看看吧,认识一下就走。” 林伯在旁连声劝道:“是啊,是啊。” 文笙点了点头,暗忖:“这明摆着是冲着人家的马去的,林伯还一副毫不介意的样子,林家真的这么着急着报恩?” 林伯只是个管家,能代替主人直接许诺,只能是他确切地知道家中老爷有这份心意。 两人跟着林伯出了集市,沿着长街走了一段路,前面出现了一大片宅院。 适才那报信的两个已经陪着一个中年人等在了门口。 看这人穿着讲究,再看看这偌大的宅院,敢情林伯没有夸口,他家老爷的确是当地数得着的富户。 那中年人看到云鹭,神情激动,上来便欲大礼参拜,口称:“恩公,这么多年鄙人朝也盼,暮也盼,终于把您给盼来了。” 云鹭连忙拦住,客气了几句。 那中年人自我介绍说是叫林庭轩,十分热情地邀请云鹭进家去坐。 这时候不过刚至申时,离天黑还早,林家所有的下仆已经全都忙活起来,杀猪宰羊,准备晚上设宴款待贵客。 林伯上前,跟林庭轩禀报了云鹭在集市买马的事。 果如林伯所言,林庭轩想都未想,便吩咐林伯亲自去后院马棚给恩公挑选好马。 云鹭受到如此盛情的对待,颇有些不好意思,说句实话,直到现在,他对当初怎么救的主仆二人还是毫无印象。 他和文笙焦急进京,实在没有时间在林家耽搁。 云鹭当下简单把他眼下面临的难题同林庭轩说了说,没有提戚琴、王昔二人的名字,只说家里有长者在京里出了事,等着他赶去救命,叫林庭轩不要忙了,能得两匹快马相赠已是感激不尽。 他这番话一说完,就觉着客厅内气氛不对。 不但是林庭轩,还有阖府的下人似乎齐齐傻了眼。 林庭轩脸露挣扎之色,欲言又止,突然站起来,扑通一声跪倒在云鹭的面前。 “云大侠,我们全家盼着您来,一来为了感谢,二来也想请您救命。您可不能就这么走了啊。” 第八十八章 青衫洗旧客京华(粉20+) 云鹭有些震惊,又有些恍然。 看来这林庭轩是又遇上麻烦了,所以林家上下一见到自己,就好像抓住了救命的稻草,死活不肯松手。 他就说嘛,自己全无印象,对方却上赶着要送钱送马,天下间哪有这样的好事。 若是平时遇上了,不要说是故人,就是之前不认识的,云鹭也会问问什么事,能帮就帮一把。 可人都有远近亲疏,他同文笙对望了一眼,伸手去扶那林庭轩,口里无奈地解释:“非是我不愿帮忙,实在是家里长辈等着救命,片刻也耽误不得。你看能不能另找旁的人……” 林庭轩却不肯起来,执意跪着道:“恩公,您听我把话说完。若是还有别人好求,我也不会愁成这样。” 原来林庭轩的夫人早逝,膝下只有一女,今年十七岁,生得容貌甚美,不要说在这双桐镇,就是县城都小有名气。加上林家家大业大,求亲的几乎把门槛踩烂。 几天前的一个早上,林庭轩床头突然多出张粉红色拜帖,写帖子的人以小婿自称,言辞十分轻浮。 林庭轩初时以为是有人开玩笑,冷静下来之后越想这件事越觉着不对。 他毕竟走南闯北,当年在水匪手中遭过大难,比旁人多了几分警惕,于是拿着帖子去私下拜会了县城的捕头。 那捕头一见帖子,脸色大变。悄悄对他言道,前段时间云河镇上唐老板的女儿说是得了急症,不治而亡。其实不是,他们家也收到这么张帖子,唐老板家里好几个女儿,门风向来严谨,看到这种脏东西气坏了,不说什么事,关了门好一通查内贼。 就是这样阖家严防死守的情况下。他的大女儿竟被歹人给奸/杀了。 唐老板悲痛欲绝,悄悄在县衙里报了案。为了大女儿的名声,也为了其他几个女儿好嫁人,对外只说是突然病死的。 林庭轩闻言吓得肝胆俱裂,那捕头还说附近几县都出过这事。这采花恶贼明显是江湖中人,县衙里的捕快差役根本不是对手,叫他想办法找道上的高手帮忙。 林庭轩回到家一筹莫展,打发下人出去打听附近几县哪里有武林高手。 偏那么巧,就碰上了云鹭由此经过。 林庭轩不愧是做生意的好手,看出云鹭为难,言辞恳切地商量道:“恩公,我在京里也有一些小生意,掌柜的伙计都很能干。要钱有钱,要人有人,既然是恩公的长辈遭了事。林家自然该鼎力相助。而且京里那种地方,摊上事怕不是武力能解决的,不如恩公留下来耽误几天,我派人护送您这位同伴先进京疏通一下关系。左右那恶贼这两天就该上门了。两位看这样行不行?” 这到是个办法。 只是如此一来,两人就需得分开,由文笙一个人先去京里。 林庭轩在京里的买卖人手不知有没有他说得这样好。文笙又能从林家得到多少助力? 云鹭很是犹豫。 他对林庭轩道:“你先起来吧。我们两个需得商量商量。” 林庭轩应了,站起身。吩咐一旁的下人:“去,把小姐叫来,一会儿给恩公磕头。” 云鹭就和文笙简单商量了一下。 林庭轩适才所说不是没有道理,到了京里,更多的靠人脉,靠钱。有了林家的帮助,说不定更容易打开局面。 云鹭单独留下来也有好处,可以顺便去一下长晖,看看羽音社高祁、厉建章等人有什么办法。 再说这个样子的林家父女真的很难叫人拒绝,至少云鹭还做不到见死不救。 商量到最后,就按林庭轩所言,云鹭留在林家,林庭轩则派了两个身手矫捷的下人护送文笙进京,并负责到京城后联系林庭轩的堂弟,钱款任支,人手随便调用。 定下来之后,文笙简单吃了点东西,牵过林家特意挑选出来的马,同云鹭告别,带着那两个下人上路。 还别说,这林庭轩确实有些本事,两个随从文笙用着非常顺手。 首先是熟悉去京城的路,下一座城镇叫什么名字,什么时候能到,什么时候住宿,哪条路既近又好走,这以上种种张口即来,一看就是长出远门的人。 其次两个体力都很好,也有眼色,忙前忙后的,很多事情根本不用文笙操心,他们就提前想到了。 这叫文笙恍惚间竟有了一种前世带着家里的侍从在外边游历的感觉。 原本从双桐镇到京城,除去必要的休息,她和云鹭两个昼夜兼程,骑马怎么也得跑上个十来天。 现在这情况,文笙估计了一下,大约有个七八天就到了。 而且还不是太疲惫。 这真令文笙没有想到。 到第三天近午,一行人离开邺州,进入永昌府进界。离着京城已经越来越近。 天气不大好,半空里飘起了小雪,好在这雪花落地即化,并不影响赶路。 一个叫林经的随从催马靠近文笙身旁,提议道:“顾姑娘,前面不远就是咱们进到永昌之后经过的第一县江原,中午咱们在江原县修整一下吧。” 这两日同行,三人彼此间熟悉,文笙告诉了他们自己的姓氏,也叫他们不必客气,有什么事就直接说。 文笙应了声好,这时候坐在马上,已能隔着飘飞的雪花,隐隐望见前面江原县城的轮廓。 进城之后,两个林家的下人商量了一下,出发的时候太急,没有带够沿途换洗的衣裳,而且越临近京城越冷,一进永昌便觉出来了,这都开始下雪了,两人约定了会合的地方,一个去成衣铺买御寒的衣裳,另一个陪着文笙找地方休息吃饭。 文笙牵着马走在街道上,一边走,一边打量着这江原县城。 以地理位置而言,江原县临近中枢,看起来却并不如何繁华。 也许是因为飘着雪,街上人不多,也没有特别喧闹的地方。 同离水一样,这里也有一条城中河,只是水流甚浅,有些地方已经结了薄冰。 小桥流水,给这座稍显冷清的县城平添了几分丽色。 再往前走,一旁林经道:“顾姑娘,这边这家酒楼看起来还不错,咱们中午就在这吧。” 文笙随着他所说的方向转头望去,就见桥头有一座青砖红瓦的两层小楼,半空挑着酒旗,那旗子绣工精美,楼上打着竹帘,似有两三个人正在里面忙活。 林经说的不错,这家名为“三生醉”的酒楼自外边看透着一股闲散清净,确实是个好去处。 文笙打量完酒楼,目光落在楼底下。 桥头那里站了一个人。 因为天冷,那人多披了一件银灰色的斗篷,站在那里,正端详桥边一株半开的梅花,身姿挺拔,五官如画,有满天飘雪为衬,此情此景,真是美到叫人不忍心打破。 文笙认出来,这个正在悠闲赏梅的年轻人,竟是她之前在长晖寒兰会上相识的钟天政。 天下之大,怎的那么巧,竟会在这里再次遇上? 文笙到没有什么,自觉行踪磊落,既然遇见认识的人,总要打个招呼。 还未等她开口,那边的钟天政已经闻声侧脸望来,登时便同文笙目光相遇。 他眼睛一亮,随即转过身,向着文笙抱拳笑道:“咦,顾姑娘,怎么是你?” 随着他这一笑,宛若精心雕琢过的五官登时生动起来,令人莫名觉着有些晃眼。 文笙当即回礼:“钟兄,别来无恙。我方才正想说,咦,钟兄,怎么是你?” “哈哈,我是有事进京,出现在这里再正常不过,顾姑娘怎么会也从这里路过?还做这么一身打扮?” 说话间他回头往身后的酒楼望了望,反应过来:“还没吃饭吧?我请你们。” 钟天政前头带路,文笙和林经跟着他上了“三生醉”的二楼,出乎文笙的预料,这么精致的一家酒楼里面客人竟然不多。 钟天政随意找了个雅间,进去解下斗篷,露出里面半旧的青衫,叫了伙计来点菜。 这些活儿本来都是林经该做的,钟天政一股脑都做了,叫林经很是不自在,欠着身子不敢坐,连连道:“钟公子,还是我来吧。” 钟天政不以为意笑了笑,亲手给两人将茶满上,道:“我昨天就到了,已经在这里呆了一天一夜,自然比你们要熟悉一些。真没想到,顾姑娘你不是回大兴去了么,怎么会突然在这里出现?” 未等文笙回答,一旁林经已经脱口而出:“我们也要到京里去。” 钟天政闻言剑眉一挑:“那还真是巧了。顾姑娘也是要去参加玄音阁的收徒选拔吗?” “什么选拔?”文笙瞪大了眼,钟天政所说的事她听都没有听说过。 “不是?那是我想岔了。”他抬眼复又打量了一下对面的两个人,“行色匆匆,面带焦虑,莫不是京里有什么急事?” 文笙望了林经一眼,方道:“是有急事,有一位长辈出了点意外,需得立刻赶去。” 谁知钟天政听了她这话,只是一凝神间便跟着问道:“可是‘三更雨’戚琴?” 第八十九章 华服美食 文笙不由地暗吃一惊。 她凝目注视着钟天政,道:“你怎的知道?” 钟天政笑笑:“上次在寒兰会上见到,我对姑娘便很是关注,过后又和姚兄聊了两句。” 姚华参加过高祁家的羽音社集会,自然知道自己和戚琴的关系,这么说钟天政和姚华还真是无话不说的挚友,姚华什么都不瞒着他。 不过这钟天政对自己的注意显然不是一天两天的了。 文笙同他道:“大约是十月十四那天夜里,有一伙来历不明的江湖人把戚老和另外一位老人家绑走,等我回到邺州,早不见了他们的踪影,打听了这么多天,才知道那伙绑匪是京城来的。是以赶去看看。” 钟天政低低地“啊”了一声:“竟是出了这样的事。顾姑娘你别焦急,我此番也是要进京去,等到了京里,我帮你找找门路,这么大的事,总不会一点端倪也查不到。放心,既然没有当场杀人,而是把两位老人绑走,性命总该一时无忧。” 文笙点了点头:“承你吉言。” 这时候店家开始上菜,钟天政帮着文笙布菜,又给一旁的林经斟了杯酒。 林经欠起身,连声道:“钟公子,我自己来,不敢劳动您。” 钟天政温和地笑了笑:“坐吧,你照顾着顾姑娘一路进京,也是非常辛苦的。” 文笙谢过。她确实是饿了,不再客气,埋头吃饭。 钟天政点的菜口味清淡。非常合文笙的胃口,她有一年多没有吃到这么精致可口的菜肴,就连厉建章家的厨子都不能比。 点菜的时候没有问,这桌子菜价钱估计不会便宜了。 钟天政对这家酒楼似是颇为熟悉,每上来一道菜,他便介绍一下是用什么做的,其中有什么样的掌故趣闻。 文笙习惯于“食不语”。林经终是下人,有些诚惶诚恐。坐上只闻钟天政一个人在侃侃而谈,却一点都不显得单调无聊。 钟天政就是会给人一种不管做什么事都恰到好处的感觉,同他相处,莫名会觉着很舒服。 文笙就着菜三两下把饭吃完。放下碗,道:“好了。” 钟天政却笑了笑,拿起文笙面前的空碗,又帮她添了一碗饭,柔声道:“别急,再吃点。你就是再赶,也不可能插上翅膀飞到京城,不差这一时半刻,身体也很重要。” 一路上都是这么急匆匆过来的。这时候一旁的林经也吃好了,忍不住悄悄看了钟天政一眼。 钟天政恍若未觉,他的语气。他的神情,不知道多么温柔又有耐心。 就像文笙会不会多吃这碗饭,对他而言是一件非常重要的事。 林经起身,向文笙道:“顾姑娘慢用,我去接一下林英。”而后悄悄退出了雅间。 林英就是买衣裳去了的那个随从。 文笙也觉出异样来,没有作声。端起碗来,再度风卷残云地吃完。放下碗就着一旁的茶水漱了漱口,站起身道:“多谢款待,这次是真饱了,走吧。” 钟天政笑了笑,站起来,去拿了斗篷随意披在身上,道:“我和你们一起走,放心吧,到了京里就算你我没有门路,还有姚华呢,我们可以找他帮忙。” 见面到现在,这大约是他说的叫文笙最上心的一句话。 文笙赶着离开的脚步顿了顿,问他道:“钟兄,你同我说句实话,姚华姚公子到底是何方神圣?” 钟天政一双深邃如星的眼睛眨也不眨地望着文笙,突然轻声问:“你这么关心他?” “什么?” “那日寒兰会,咱们三人都是初识,天政私以为咱们两个要特别投缘,都是出身寒微的普通人,没有家世可以依仗,什么都要靠自己去争取。谁知道你和姚兄……你们后来又单独见了好几回面吧。” 他说这一番话,语气里带着深深的委屈,仿佛很受伤害。 这样的一个美人,突然做出这么一副堪比西子捧心的神情,若叫不知情的人看到,没来由就会觉着伤害他的人大是不该。 就连文笙都恍惚了一下,还当自己犯了什么大错。 可仔细一想,不对啊。 别说自己和姚华什么暧昧都没有,就算有,又关钟天政何事? 他这是什么意思,吃飞醋? 就在两人四目相投,文笙神情变幻的工夫,钟天政突然“噗”地一声笑了出来。 他越笑越是厉害,笑声清朗,边笑边道:“不好意思,我装不下去了。” 文笙无语。 有那么熟么,随随便便就开这等玩笑? 钟天政笑了一阵,回归正题:“姚兄是什么人,我也不十分清楚,原想着大家意气相投做个朋友,何须动问身份来处?不过看他举止,我想你也猜得到,他的出身必定不差。” 这个文笙自是知道,还知道那姚华和玄音阁有着极深的关系。 钟天政说得不错,若能得姚华帮忙,查一查闫宝雄为何人卖命只怕并不是一件多难的事。 文笙深深吸了口气,她要努力便自己冷静下来,保持一个清醒的头脑。 “高祁、厉建章诸位大家之前都没有听说过他,我猜姚华只是个化名,看来钟兄对他的真实情况了解也不多,等到了京城,不知怎么才能找到他?” 钟天政同她肩并肩向外走,边走边道:“这个放心,我有办法。” 他见文笙明亮的眼睛望过来,冲她笑了笑:“一见面我便同你说过,我此去京城,是想要参加玄音阁的收徒选拔,看来你并没有往心里去。”说话间神情既有些嗔怪,又有些遗憾,仿佛文笙没有认真听他说话,很是令他耿耿于怀。 文笙当钟天政又在演戏,只作未见,微一沉吟,便明白了他的意思。 钟天政去参加玄音阁的收徒选拔,只要表现优异,自然会吸引众人的目光,甚至不用等到最后,姚华便会看到,主动来找他一聚。 只是他所说的玄音阁收徒是怎么回事? “上个月末,也就是在你离开长晖不久,朝廷就有旨意下来,这旨意先是传在各处州府,现在可能已经下到了县里。下个月初三玄音阁要公开招收弟子,凡我大梁子民,只要能找到官宦勋贵或者知名的乐师为其出具荐书,都可以报名参加。” “啊,竟有这等事?”文笙大为意外。 “是啊,听说此次招收的人数还不少。门槛这么低,这会儿全大梁想学妙音八法的人都在为那一纸荐书而四处奔走。” 看来内忧外患之下,大梁国学玄音阁也不得不有所改变,放下一贯的傲慢,要开始广收学徒了。 这对大梁,对大梁所有的乐师都是一件好事。 看钟天政那成竹在胸的样子,不用问,他肯定是已经拿到了荐书。 不知钟天政在学习音律方面的天赋如何,但那天在沈园,卜云和高祁铃鼓相斗,座上那么多人不堪其苦,钟天政却始终没有半点失态,足以说明他心志之坚少有人及。 “那我就提前预祝钟兄能够顺利通过选拔,心想事成了。”文笙道。 “心想事成?呵呵,我才刚开始学习音律,等你有了闲暇,还望能指点我一二,这样我去参加选拔,把握也大些,不至早早便被淘汰。” 文笙不知道他真是这么想的还是又在开玩笑,但有些话必须要说在前面,没必要日后引起误会:“钟兄,上次我便说过,我也不是乐师。恐怕帮不上你。” 钟天政闻言望过来,微微一笑:“不要紧,你能陪在我身边,一起研究一二,便算帮了大忙。” 说话间两人下了酒楼,迎面正遇上林家的两个随从各抱了一个沉甸甸的包袱进来。 林英赶得有些气喘,未等到近前便道:“顾姑娘,这一包袱衣裳都是您的,天太冷了,我怕雪下大,多买了几件,和掌柜的说一声,叫他给找间房,您就在这里换上吧。” 文笙道了谢,接过包裹。 林经去找掌柜的交涉。 文笙问了一声,果然林英忙到现在还未吃饭,他打算等文笙进去换衣裳的时候,随便叫伙计给弄点现成的垫垫。 文笙有些过意不去,一路上这样的情况好几次,林家的两个人自己吃苦受累,却把方便都留给了自己。 伙计帮文笙开了间留客住宿的上房,文笙进去,打开手里的包袱,不禁怔了怔。 林英不知从哪里买的衣裳,浅黄色的圆领袍衫,衣长估计着至膝,彩边窄袖刺绣精美,下身配着雪荷色的绫缎长裤,正好方便骑马。 这样的一身衣裳,看上去既精致又利落,到像是专门给她量身定做的骑装。 还有一套款式相差无几,只是颜色稍有不同,大约是准备了给她换洗的。 除此之外,包袱里还有一件葱白色的长毛斗篷、同色的帷帽以及一个首饰匣子。 首饰匣子里放着赤金缠丝的钗子,如意盘花的玉簪…… 文笙是识货之人,一见便知,只那一件斗篷的价钱便抵中等人家大半年的花用。 更不用说那几件首饰。 这,简直太破费了。 第九十章 英台大街闫府(粉25+) 可等文笙把林家的两个人叫来,他二人又有一番说辞。 “顾姑娘,这都是走前我家老爷吩咐的,本来我们还犯愁,到哪里去买合适您穿的衣裳,偏巧赶上刚才那家铺子做了这两套衣裳出来,订做衣裳的小姐嫌款式古怪不肯要,我看着尺码差不多,就买下来了。老爷说您和云大侠对我们林家恩重如山,这次进京绝不能让您受半点儿委屈,这些衣裳首饰先将就着,等到了京里,再专门找人订做。” 钟天政一同跟了进来,见状亦劝道:“既是奉命行事,你就别难为他俩了。京城的人看人先看衣冠,要想办成事,穿戴就得讲究些。” 钟天政说的情况,文笙如何不知道。 但如此伸手接人家的东西,却叫她从心里往外觉着别扭。 她想了想,不管林家下人说的是不是真的,这两套衣裳除了自己都很难再找到买主,只好收下来,而那斗篷和一匣子首饰她坚持着退了回去。 林英无法,只得吃完饭又跑了趟衣裳铺子,不知他怎么处理的,片刻之后抱了一件同原来颜色差不多,用料普通寻常的斗篷回来,交给了文笙。 再度起程,一行就变成了四个人。 林家的二人催马到前面探路,就剩文笙和钟天政并轡而行。 钟天政骑术很好。不管文笙是快是慢,他始终控制着马匹走在文笙身旁。 满天飘飞的雪花中,两匹俊马。两件斗篷,一件银灰一件葱白,马上人看上去都是那么得俊俏。 过永昌,入靖定,大梁的都城奉京便在靖定境内。 算一算,从在永昌的江原县遇到钟天政,到一行人望见京城。已经又过去了六天。 六天进京,这速度绝不能说慢。因为赶得太急,路上诸多辛苦,钟天政却恍若未觉地和众人一样坚持了下来,并且一路谈笑风生。给文笙解了不少烦闷。 不知不觉,两人已经熟悉,就像是认识了很多年的朋友。 确定今日便可进入奉京,钟天政勒住马停下,远远看着这既显雄伟又透着沧桑的大梁都城,厚重的城墙,深深的护城河,戒备森严的守卫,不禁笑道:“奉京。真是壮哉!” 文笙驻马在他身旁,心里也有许多感慨。 她来这世上已经有一年多了,来时这具身体只有十五岁。这眼看又要进入腊月,等转过年,她便于前生同样大了。 因为外祖父一家、白麟远、李曹这些人,更因为戚琴和师父王昔,她渐渐地将自己当成了一个大梁人。 这里,就是奉京。她曾经要来又没有来的大梁都城。 如今她来了,希望这座城池不要令她失望。 她要在这里寻回师父王昔和“三更雨”戚琴。 不管是谁。为了什么理由,都不可以伤害这两位老人。 过了良久,她呼喝了一声:“走了!”唤醒犹自望着奉京出神的钟天政。 城门口等待进城的人很多,排起了数里的长龙。 未进奉京,这座都城的繁华便可见一斑。 等一行四人牵马进了城,钟天政便问林家那两人:“我在京城尚没有落脚的地方,想去你们林家的产业叨扰,不知可不可以?” 林英赶紧代替他家老爷林庭轩邀请钟天政同去:“钟公子肯赏脸,我家老爷知道了,必定开心得睡不着觉。” 文笙暗想:你家老爷睡不着觉不假,不过不是高兴的,却是被那留帖子的恶贼吓的。这么多天了,也不知云鹭有没有抓到人把事情解决? 奉京的布局看上去像是一个巨大的棋盘,其间街道纵横,不知藏着多少深街幽巷,隐秘的所在。 真要由呆在京城里的人细细讲解,怕是三天三夜也说不完。 林家两个随从以前都来过奉京,捡着要紧的地方先给文笙和钟天政介绍,皇城,玄音阁,谭国师的国师府,以及林家在京里的几处商铺。 文笙问起无相门闫宝雄的住处,林家两人对此还真不清楚,说是要问一下林家留在京里主事的人。 林庭轩在京里开了三间药店,两处茶庄。留在京里主事的是他的堂弟林庭山,三十来岁正年富力强,看上去一副精明能干的模样。 林庭山接了堂兄的信,见面异常客气。 文笙记挂云鹭的安危,问起双桐镇那边这几天可有消息传来,林庭山说还没有接到信,又安慰文笙没有消息就是一切顺利,家里人都好。 林庭山将文笙一行人安置到他的家中,同管家打过了招呼,叫他好生招呼客人,不管有什么要求,全都想办法满足,还给文笙安排了四个丫鬟,务必要里里外外服侍周到。 林经、林英两人依旧跟着文笙,听她调度,林庭山又帮着找来了七八个伙计办事跑腿。 他之前没听说过闫宝雄这名字,一听文笙要知道,立刻差人去打听,不过一个时辰就有了回音。 闫宝雄把家安在了英台大街,那里几乎是除去皇城和玄音阁之外,奉京城最好的地段,住了许多达官贵人,不要说普通的老百姓,就是林庭山这样小有家产的,在那里也立不住脚。 据说闫宝雄家中有一妻三妾,光儿子就生了五个,老大老二已经成亲,最小的今年十五岁,个个都学了一身好武艺。 短短时间,林家能打听到这么多消息,颇有些出乎文笙的预料。 再联想到林经、林英这一路上忙前忙后,令她不禁对林庭轩兄弟刮目相看。 换在前生,也只有那些官宦权贵之家和百年大族才有这样的底蕴。 文笙起身,同林庭山道:“待我换身衣裳,带几个人去英台大街转一转。” 路上没有必要打扮得那么华美,是以太贵重的馈赠文笙都推辞不收,这会儿林庭山帮她准备的衣衫同样价值不菲,文笙却默默地接受了。 穿戴完了,俨然一个富贵人家的翩翩公子。 一旁伺候的小丫鬟脸都红了,不错眼珠地一个劲儿盯着看。 文笙出来,点了几个人,林经、林英肯定要跟去,她又叫林庭山帮她找个熟悉奉京,相貌不怎么起眼的人带路。 钟天政也要跟去。 文笙不想叫他参合:“钟兄,你该留下来,准备一下玄音阁的选拔。” 钟天政微微一笑,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区区玄音阁选拔,怎么可能难得倒我?再说你去冒险,我不在旁跟着,也不可能静下心来做别的事。” 文笙无奈,只好答应。 这时候正是下午,英台大街上行人不多,到是马队和官轿时常经过。 青石路宽敞整洁,道路两旁垫着鹅卵石,风一刮,路边梧桐树枯黄的叶子飘得满街都是,不要说摆摊的摊贩,连个沿途叫卖的都没有。 商铺到是不少,多是两三层的阁楼,外边看修缮精美,格局考究,卖的也都是高档货。 文笙就看到了有书斋画坊,银楼茶庄,还有好几家卖琴箫之类乐器的店铺。 领路的林家人三十来岁,确实是长了一副掉在人堆里就再也找不到的寻常面孔,同文笙介绍道这些铺子有一家算一家,都是王孙贵族们授意底下人开的,林家虽然也开茶庄,但像这等路段,根本挤不进来。 文笙在英台大街转了一圈,由那人悄悄指了闫宝雄的住处给她看。 闫宝雄的家在英台大街比较靠外,出门百步远就到了街口。再往街里,住的是一位五品京官。 青石台阶上,闫府大门紧闭,看不出有什么异样。 由这门前的布置看,闫家人应该尚不知道闫宝雄的死讯。 文笙又绕到了后门。 后门半掩,墙内便是后花园,里面有不少树木花藤探出墙头。 很安静,半天也不见有婆子下仆进出。 后街很宽敞,人来人往,相较前头官道热闹了不少。 文笙看着对面有几间茶楼酒肆,随便挑了一家,道:“进去坐坐。” 上楼之后,林经上前,挑了个临窗的座位,文笙和钟天政面对面坐下来,喝了一壶茶,而后起身下楼。 众人跟着她出来,走到僻静处,文笙站住。 云鹭同她在一起的时候,她曾想过,就按云鹭的想法,找个时间潜入闫家,看看能不能发现什么线索,现在看来这计划行不通,就算云鹭在,英台大街怕也不是他能随便进出的。 更何况闫家人人习武,一时大意,失手陷进去都有可能。 “看来要拜托诸位了。”文笙有想法只能安排林家的人去做。 “留人盯着闫家,看看这几日都有些什么人上门。再帮我打听一下他几个儿子平时都在忙什么。”按闫宝雄的秉性,不大会同无关的人交往,平时接触的很可能都是他们那一伙的。 “再在附近的几条街想办法租个宅院,咱们搬进去住。”她怕将来万一出个什么事,连累到林家。 林经几个悄声领命。 文笙交待完了,却见一旁的钟天政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自己,眼神有些怪异。 “怎么了?”文笙问他。 “呵呵,没什么,我有些意外。” 第九十一章 京城的蜘蛛网 钟天政觉着意外正常。 因为文笙并不是那个生在离水,一直到十五岁还没怎么出过门的小姑娘。 他纵然打听到文笙擅画会琴,其它的,就只有接触了之后,才能逐渐有所了解。 留人在闫府外头盯梢,文笙带着其他人先返回林庭山那里。 房子租得很快,当天入夜之前便去看了两处,林家下人很会办事,两处都不错,文笙看过之后决定都留下来。 这时候钱才开始像流水一样使出去。 文笙仿佛回到了前生。 但这时候,她没有办法考虑得太多。 她请林家人帮她收集奉京方方面面的消息,从皇城到玄音阁、国师府,从功勋世家、达官贵人到有名的乐师、商贾,甚至于街上的混混,他们之间的派系、趣闻,林林总总,能打听出多少,她便要知道多少。 文笙觉着对方绑走了戚琴和师父,是为了《希声谱》。 能指使得动闫宝雄的,肯定不是普通人。 更何况看样子闫宝雄在其中还算不上头目。 文笙下意识便想到了玄音阁,但是跟着她又觉着不像。 绑走戚琴,还可说是为了曲谱,同时绑走师父,有没有可能是因为《希声谱》到现在还无人能参透,师父弹琴自成一家。与天下的乐师都不相同,所以才强抓他老人家进京,为其研究《希声谱》? 若她想的不错。以玄音阁乐师们的高傲,不像是能做得出这种事来。 叫文笙没有想到的是,林庭山的铺子里竟然养了几个闲人,专门就是做这个的。 听林家下人介绍,奉京城里吃这碗饭的还不少,号称“百事通”,很多初来京城的人都要靠他们提点。以免不小心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 林家也是如此,林庭山到京城之后。还没开始做买卖,便重金请了几个“百事通”请教。后来发现还真是离不开这些人,索性就养了起来。 文笙就叫林庭山的管家帮着安排,她呆在屋子里。叫“百事通”们轮番进来给她讲解,不论有用没用,想到什么就说什么,想不起来就先出去,外间屋坐着喝茶接着想,叫其他的人进屋说。 一晚上下来,文笙但觉各种消息挤得脑袋里乱哄哄的,总算对奉京里蜘蛛网一般缠绕的各方势力有了番全面的了解。 梁主建昭帝是先帝第七个儿子,弱冠登基。到今年在位已经是二十九年。他还是皇子的时候便结识了谭国师,后来更是迎娶了谭家次女,立为皇后。 只可惜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谭皇后肚子不争气。接连生了大公主、二公主、三公主,一晃建昭帝已经三十多了,这么大的国家不能后继无人,谭国师亲自入宫跪请,建昭帝才选了两个小官的女儿立为嫔妃。 淑妃生下大皇子,贤妃生了四公主和二皇子。两位皇子如今都已长大成人,在皇城外边自行开府居住。 朝廷里的事“百事通”们不甚了解。只知谭国师虽然年纪大了,得建昭帝亲允在家颐养天年,但他一手创下的玄音阁影响无处不在,朝堂上分为了两派,一派是皇亲勋贵,另一派便是同玄音阁有着千丝万缕关系的文武大臣们。 这是最主要的几股势力,至于其他的赵钱孙李勋贵、周吴郑王大臣,他们之间是什么关系,谁与谁交好,谁与谁又是姻亲,文笙记性再好,也需借助于纸笔,先记下来,等回头对上了号再来细细研究。 这其中文笙难免格外留意玄音阁,由此知道了许多乐师的大名。 玄音阁内部每年有春秋两次比试,三年有一次大比,每到大比,建昭帝必带着文武百官以及皇亲勋贵们到场,乐师们互以音律拼斗,有时声传数里,堪称奉京盛事。 通常大比结束好几个月,里面某场精彩的比斗还被京城百姓们津津乐道。 所以玄音阁里不少乐师的雅号和擅长的乐器,在众人口中流传甚广,文笙就从“百事通”口中听到了“幽谷寒泉”费文友、“折竹手”梅纵等好几个熟人的名字。 文笙想同羽音社的人联系上,但羽音社的乐师们大多不显山露水,在京里活动的也许有,但玄音阁势大,想也知道他们肯定格外小心。 文笙就问了问几个“百事通”,知不知道京里有谁精通音律,但又没有得以进入玄音阁。 果然不出所料,他们提了几个吹拉弹唱的好手,平时就在街坊巷里以此为生。 能够不记身份的乐师,玄间社也只有戚琴一个,文笙听的时候心里就已不抱什么指望。 忙了一夜,到天蒙蒙亮的时候,文笙才叫众人散了,收拾好东西,打算小睡了一会儿。 刚刚睡着便做起梦来,梦到师父王昔和戚琴被五花大绑着不知送去哪里,押送的人连连推搡,她自梦中突然惊醒,坐起身,披上衣裳,怔怔地半晌不说话,到把听到动静进来伺候的丫鬟吓了一大跳。 文笙在想那天高祁家中聚会,有多少乐师出席,哪位口音听上去像是奉京人,是不是应该找纸把他们画出来,叫几个“百事通”来辨认一下。 可是如此一来,就有可能暴露他们的身份,事关重大,做还是不做? 心里有事,文笙困意全无,对几个丫鬟劝说她再睡一会儿的话置若罔闻,起床洗漱。 洗漱完,清醒了很多,文笙也打消了适才这个危险的念头。 戚琴、厉建章叫自己得以参加羽音社的盛会,本身是一种信任,也许羽音社的成员组成早通过别的渠道被旁的势力知晓,但这消息绝不应该从自己手上流出去。 不能再多生事端了,还是由别的地方再想办法。 便在这时,屋子外边传来问话声:“顾姑娘可起来了?”来人竟是钟天政。 小丫鬟对钟天政没什么抵抗力,红着脸进来禀报。 文笙到门口请他进来。 钟天政看上去十分适应奉京的环境,昨晚睡得不错,整个人神采奕奕,更显风/流俊逸,进门先关切地道:“夜里你这边听着好似折腾到很晚,你得注意身体,万一累病了,岂不是让人担心?” 文笙这些日子已经习惯他半真半假的关怀,没有接话,直接切入正题:“钟兄找我,可是有什么事?” 钟天政无奈地笑了笑:“没有事就不能找你?好吧,我是来告诉你个好消息的。昨天不是定下了两处宅子吗,方才我同林家人又去转了转,你猜怎的,东风巷那一处遇见一个熟人。” “熟人?” “呵呵,算不上太熟,只在沈大人家的寒兰会上见过一面。” 文笙心中一跳,忍不住问:“羽音社的乐师?” 钟天政笑望着文笙,仿若眉目含情:“我觉着像,适才我同他擦肩而过,没有打招呼,我看他神色有异,应该是认出我来了。总要你亲自去确认一下。” 那天沈家到场的人很多,羽音社的乐师夹杂其中,想来绝大多数客人对钟天政这张脸都会记忆犹新。 文笙点了点头:“可知道叫什么,住哪里?” “我便说你运气好,那人姓穆名同普,在西河伯家中做西席。就住在东风巷的巷尾,离咱们看中的房子不过几步路。” 文笙一听便坐不住了:“那我去见见他。” 担心对方拒而不见,文笙特地写了张拜帖,上面端正写了自己的名字,其下又以一行清丽工整的小楷写道:“伐木丁丁,行船欸乃。长晖一别,末学后进有要事请教,盼请赐见。” 虽然钟天政眼巴巴望着她,颇有跃跃欲试想要同去的意思,但文笙只是权作未见,带着林英出门,去到穆家扣门请见。 出来应门的是个大高个儿,一看就孔武有力的模样。 文笙心中有数,将拜帖递上。 她在帖子上隐晦地提到了两首《希声谱》的曲子,这位穆先生若是羽音社的人,曾到过高祁家中,自然一见便知,若是不然,只会茫然不知文笙所云。 但这会儿文笙凭着感觉,已经判断钟天政所说不错,这一位十九就是羽音社的乐师。 高祁当日曾叫羽音社众人分头参详两首曲谱,并约定过一个月之后再聚,若按高祁的计划,这时候羽音社的成员应该都在邺州才对,怎么会还呆在京里? 只停了一小会儿,适才应门的汉子自里面出来,请文笙一个人进去。 这位穆同普年过四旬,之前确实曾在高祁家席上见过。 叫文笙没有想到的是,这位穆先生亲自迎她到二门,神色透着不安,见面即道:“前两日我听说戚兄出事,现在看来竟是真的了。” 文笙把情况简单地说了说,她还想着羽音社高祁、张寄北等人不会坐视不管,想问问穆同普有没有什么新的消息。 穆同普却道:“除了戚琴,这段时间还有四五位乐师自长晖聚会后失踪没了音讯,果然是被绑到了京里?我猜定是那姚华所为,当日他以《希声谱》为饵,就没安着好心。我今日还看到和他在一起那姓钟的。不行,我需得离京先避避风头。” 第九十二章 钟天政的手段(粉30+) 文笙在穆家没有呆多久。 除了知晓羽音社戚琴之外还有乐师失踪这一消息,便是认识了一个胆小如鼠的乐师。 离开穆家的时候,文笙不禁庆幸还好没有带钟天政一起来,不然穆同普只怕当场翻脸,命他那位护卫高手出手将两人擒下。 高祁和张寄北到现在没有任何作为,一盘散沙的羽音社,实在不足以成事。 难怪朝廷对其向来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由这帮乐师闹腾。 文笙心事重重回了林家,穆同普怀疑姚华,她却凭着直觉认为幕后主使另有其人。 此时她身边除了钟天政,连个可以商量事的人都没有。 不行就同他商量商量? 文笙这般想着,在林家找了一圈,却没有找到钟天政,就连昨天跟着她出去的几个人也都不见了踪影。 林英去问了问,说是大家都去了另一处位于终南巷的宅子。 终南巷就在英台大街的南边,与闫宝雄家后门外的那条街相通,做什么都方便,林家人掏钱痛快,连价都未还,昨天傍晚她看完之后就径直定下来了,若是不出穆同普这回事,这会儿文笙已经带着人搬过去住了。 既然钟天政带着人过去了,文笙没有多想,简单收拾了一下东西,和林英过去同大伙会合。 待等到了那处宅子,进门文笙便觉着气氛不对。 林家两个人守着门。满院子荒草丛生,乱七八糟的东西也没人收拾,正屋的门开着。一个陌生的声音自里面传出来,透着惊恐:“你们想干什么?天子脚下,竟然敢当街绑人,还有没有王法了?” 文笙怔了怔,转头往守门的下人望去,那汉子目光一闪,避开了文笙询问的眼神。 文笙快步往正屋走去。还未到门口,就听里面一个声音不徐不疾道:“这个就不劳孙先生操心了。偌大的奉京,哪天不发生点儿见不得光的事,不要说绑人,杀人的事孙先生都参合过。怎么好来说我?”竟是钟天政。 文笙走到门口止步,就见屋子当中跪了一个人,身上的绸缎长衫蹭满了泥土,滚得全身都是褶,两手反剪绑在背后,脑袋上罩着麻袋,看不到长相。 他身后站了两个林家人,钟天政大模大样坐在对面的椅子上,一手摸着下巴。低头望着下跪那人,好似俯视着一只蝼蚁。 林经守在一旁。 这会儿钟天政听到了外边脚步声,循声望来。与文笙四目相触,脸上露出笑意,伸出修长的手指,竖到唇边,冲着文笙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文笙微微蹙了蹙眉。 她停在了门口没有进去,将目光移至那跪着的人身上。 看身材打扮。这人年纪应该不轻了,生活的环境不错。一看就没吃过什么苦头。 钟天政说他“杀人的事都参合过”,这人并不反驳,只是瑟瑟发抖,看来并没有冤枉他。 他不说话,钟天政也不说话,屋子里气氛格外压抑,那人被麻袋罩头,透不过气来,喘息愈来愈急,文笙就见钟天政对着一旁的林经轻轻抬了抬下巴,林经会意,上前抓住了那人的脖颈,向后猛地一拖。 “啊!”那孙先生发出一声恐惧之极地大叫,“你们要什么,别杀我,我有钱,我拿钱把自己赎回去。” 钟天政闻言轻蔑地笑了笑:“我们不要钱。只有几句话想问一问孙先生,问完了便把你放回去,保证你一根毫毛都不会少。” 他顿了顿,放轻柔了语气:“你看,我们是很有诚意的,抓你的时候用东西蒙了头,这样你看不到我们,大家再见面就不会觉着尴尬了。” 文笙听到这里,不用往下看,便知道这姓孙的撑不住。 果然那孙先生立刻就不挣扎了,声音自麻袋中透出来,听上去有些沉闷:“问什么?只要我知道的,一定如实相告。” “那就好。”钟天政歪着脑袋对文笙露出一个孩童般得意的笑容,问话的语气中却丝毫听不出异样,“你知道闫宝雄做什么去了?” 那人似是一怔,赶紧回道:“老爷出京办事去了。” 果然,自己叫林家的人在闫府外盯着,这些人却跟着钟天政自作主张,把闫宝雄的亲信抓了回来。 这个人穿着体面,养尊处优,一看就是闫府的管家门客之类。 钟天政的声音听上去冷冰冰的,似是对这个答案不甚满意:“去做什么,和谁一起去的?” 那人连忙道:“上个月月初,老爷说有事要跑一趟大兴,特意把大爷叫回家交待了一番。他是和西街平安胡同的两位许爷,还有南街张大爷他们一起离的京。” 钟天政冷笑了一声:“学了武艺,不得参合朝政,我看姓闫的是忘了祖师爷教诲。你接着说。” 接着说?说什么,那姓孙的显得有些懵懂,想了想才道:“两位许爷中途回来过一次,说是老爷有点别的事耽搁了,大概要过些日子才能回来。” 钟天政又问了几句同去那几人的情况,终于问到了那个文笙现下最为关心的问题:“你家老爷这些年在京里,给什么人效力?” 姓孙的迟疑未语,这次林经不等吩咐,上去冲着他下身狠狠踹了两脚,巨痛之下姓孙的惨号出声,忙不迭叫道:“我说,饶命,这又不是什么机密大事,我家老爷和许爷、张爷他们都是在帮着二皇子殿下做事。” 屋子里一时静了静,钟天政和林家下人一齐向着文笙望来。 文笙明白他们眼神中的意思,大抵是在说,看吧,就是这么简单。 建昭帝的二皇子杨昊俭,贤妃所生,今年只有十八岁,还未定下正妃的人选,刚刚遵照建昭帝的旨意自行开府居住。 文笙没有说什么,转身向一旁走了几步,来到南窗下。 她将身体向后靠,倚在窗棂上,抬头望着天上的浮云,心情有些萧索。 耳听着林经和钟天政还在屋子里一唱一和地恐吓着那姓孙的:“这人没用了,干脆就在院子里挖个坑,活埋了得了,省得他出去之后胡说八道。” “这主意不错。” 那姓孙的赌咒发誓,口中不住哀求。 过了一会儿,钟天政才仿佛开恩道:“算了,咱们说话算话,等天黑了就把他送回去吧。孙先生是个聪明人,知道自己该怎么做。” 说话间脚步声响,钟天政自屋子里出来,屋里林家几个下人一起动手,连拉带拽,将那姓孙的像拖死狗一样拖去了后院,找间屋子关进去。 钟天政走到南窗前,和文笙隔着两三步远站住,也不做声,就那么默默望着她。 林经几个拍打着身上的尘土回来,吆喝了前院守门的,大家一起除草归置东西,开始收拾庭院。 过了好一会儿,文笙才开口道:“谢谢你,为了我的事,叫你跟着如此费心。” “当真?可我看你的表情,好像不是这么说的。”钟天政望着她,目光颇有些哀怨,似是觉着调查有了重大的进展,他这么尽心竭力,却得不到文笙的夸赞,因此很是委屈。 文笙叹息一声:“我是觉着自己很没用。要你们用如此激烈的手段,才能找到线索。” 钟天政松了口气,微微笑道:“原来是这样。这不算什么啊,你看,那姓孙的是闫宝雄的心腹管事,本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咱们又没有杀人放火,只是小小地吓唬了他一下,他就什么都说了。” 文笙点了点头,振作了一下精神,问道:“你们跟到了他家里,然后下的手?” “放心吧,没人瞧见。”钟天政跟她保证。 停了停,他突然道:“事不宜迟,既然有线索了,我准备呆会儿不管是姓张的还是姓许的,再去抓一个来审一审,看看消息是否准确。” 姓张姓许的,都是和闫宝雄同一个级数的高手,抓他们可与抓方才那姓孙的不同,需要承担很大的风险。 但经过了刚才这一幕,文笙又不是傻的,哪里还看不出来钟天政根本就不是普通人。 她默然半晌,叮嘱道:“小心些。” 钟天政笑着回应:“只管放心。”他看着林家诸人把院子收拾的差不多了,随便点了几个人,便要出门去。 文笙叫住他:“钟兄,需要我做点什么?” 钟天政目光温柔而又缠绵:“你歇歇吧,这些天累坏了,等需要你出马时,我再叫你。” 果然不管多难的事到了钟天政手里,他都有办法轻松解决。 临近中午的时候,钟天政一行赶了辆驴车回来,车上堆着满满的粮食和柴火,一看便是搬家的样子。 几个人到了门口,往下卸东西,趁着周围没人,从车上拖下一个麻袋来。 那麻袋犹在不停蠕动,里面明显是个大活人。 抓回来的是许家老二,因为是个武林高手,钟天政审问他的手段显然不像之前那么温和,一个下午,厚重的棉被隔绝了那人的呻/吟哀嚎声,快到傍晚,钟天政软硬兼施,终于撬开了他的嘴。 第九十三章 西山夜宴 “事情就是这样,应该不会有错了。”钟天政拿到口供,仔细推敲过,十分肯定地对文笙说。 据许家老二供认,他们兄弟以及闫宝雄等一干江湖人早在七八年前便被一位解先生以重金招揽,专门干些绑架、暗杀之类的脏活,直到二皇子出来单独开府,解先生住到了他的庄子上,他们几个江湖人才知道这解先生原来是贤妃娘娘的心腹。 解先生名叫解俊郎,如今是二皇子麾下的首席智囊。 前段时间二皇子听说了首阳因为《希声谱》死于东夷刺客之手,突然心血来潮,想要破解《希声谱》的秘密。 偏偏还不欲声张,一心要避开玄音阁的众位乐师另辟蹊径。 解俊郎便将主意打到了羽音社的乐师们身上。 担心好言招揽会被拒绝,反而走漏风声,干脆就由许氏兄弟他们先去把人都抓到京里来,关在二皇子的庄子里,慢慢使其屈服。 戚琴和王昔因为同东夷人接触过,那姓黄的奸细和商其更是败在戚琴手下,这两人自是首当其冲,成了他们先下手的目标。 许家老二他们只管抓人,戚琴和王昔在二皇子的庄子里如今是个什么情形,过得好不好一概不知。 知道了这些情况,文笙暗暗松了口气。 悬着已久的心总算落下一半。 以前她虽然也同云鹭说过。既然没有当场杀人,而是不嫌麻烦地送到京里,二老应该暂时没有生命危险。可那毕竟只是推测,如今总算是得了准信。 至于那另一半,则是杨昊俭这个人风评很是一般,许家老二也说他喜怒无常,做事颇为随心所欲。 文笙担心师父王昔明知道好汉不吃眼前亏,也收敛不住脾气,一旦惹怒了杨昊俭。怕是等不到她设法营救。 钟天政坐在文笙对面,手掩在宽大的袍袖中。一只手臂托着腮,望着文笙沉思半晌,突道:“许二说今天晚上杨昊俭在庄子上设宴请客,我想试试看能不能混进去。若是有机会下手,便把两位老人家救出来,省得你这样心事重重,我看着不好受。” 文笙没想到他这样胆大包天,吓了一跳:“你一个人去?” “不然还有谁?你不是擅长画画么,画上两幅人像给我带着,免得到时候救错了人。” 文笙望着他,想说不行,这太危险了。说出来的却是:“钟兄,你跟我说句实话,你到底是什么人?” 钟天政不以为忤。反而望着她粲然一笑:“我的老天,你可算是问出来了。这才对嘛,你我早应坦诚相待,我宁可你有什么不解的就问,也不愿你把疑惑都藏在心里。” 钟天政如此爽快,到叫文笙有些意外。 认识钟天政到现在。文笙觉着不是自己不够坦诚,而是她原本不太想过问这个人的秘密。 她与钟天政。也不过是萍水相逢。 君子之交淡如水,文笙不想离着他太近,更何况,她有一种直觉,她没有看透钟天政,他自始至终展现在众人眼前的,都是假相。 可是进京之后,他完全丢开了自己的事,尽心竭力地在为文笙奔走,甚至不惜暴露他隐藏起来的实力,又要甘冒奇险去救人…… 如此相待,令文笙感动之余,觉着应该往前迈一步,好好了解一下眼前的这个人。 钟天政拿了桌子上的一个空茶盏,放在手指间随意把玩,偏头想了想措辞,垂下眼眸,脸上露出了伤感之色:“我随母姓,天政是我娘给我取的名字……” 文笙神情专注地听他说,“天政”这名字细细琢磨,里头似是有些别的意味。 “从记事起,我便跟着我娘东躲西藏,没过过安稳日子。看看我这张脸,”他还真仰起脸来,左右侧着给文笙看了看,“我娘是个少见的大美人,可是她要整日把自己打扮得又脏又臭,生怕给旁人认出来,直到我十岁那年,她找到合适的人托付,没了牵挂,便投井而死。” 他抬起眼眸,注视着文笙:“我的父亲杨治,是先帝第四子,如今在位的建昭帝杨绍的异母兄长,杨绍登基,他拥戴有功,被封为贤王,十九前因为谋反通敌十余桩大罪下了狱,父子皆赐毒酒,妻女妃嫔更是每人一条白绫。建昭帝原要斩草除根,我娘当时只是贤王跟前一个擅画的歌姬,没有人知道她已经怀了身孕。” 杨治当年造反,据几个“百事通”说是罪证确凿,他要趁着那年的玄音阁大比之际,把建昭帝和玄音阁的众多乐师一网打尽,连谭老国师都一起计算在内。 只是事机不密,还未发动便走漏了风声。 钟天政此番进京,想要进入玄音阁,莫不是意图东山再起,为全家人报仇? 钟天政认真地望着她:“你看,我什么秘密都和你说了,我这条命,就算是交到你手里了,别的不说,报到官府就可以换回来泼天富贵,更不用说救两个人。顾姑娘,你会去吗?” 这个文笙根本连想都不必想:“自然不会。” “那你会帮我么?”只这一句话,便隐约暴露了钟天政的野心。 文笙默然不语,停了片刻,在他希冀的目光中慢慢摇了摇头。 她自幼秉承顾家家训,顾家的人向来不参与这些事情。 钟天政仿佛早有预料,苦笑了一下:“你看,我就知道。但我却要帮你,我也说不清为什么,自从寒兰会上看到你,便时时想着,忍不住拐弯抹角地去跟姚华打听你,能在江原城同你偶然遇上,我心里不知道多高兴。在三生醉吃那顿饭的时候,我没有喝酒,却觉着脑袋里一直晕乎乎的,当时就想,我不要三生,只要能跟你这样一辈子,就承蒙老天爷厚爱了!” 文笙不禁脸上发烧,从前生到今世,这还是第一次有人当着她的面,如此直白地诉说爱慕之情。 没有办法打断,亦不好闪避不听。 她等钟天政说完,想了想,直截了当地答复道:“钟兄,请恕我不能接受你的好意。一直以来,我都当你是寻常的朋友,而且我也无意成亲嫁人。” 钟天政闻言一动不动呆呆坐着,好半天才自嘲地笑了一声,道:“还真是毫不留情地当头棒喝啊。好吧,是我钟某人痴心妄想了。时间不多,我去拿了笔墨纸砚来,你好画画。” “你……今晚还去?” “那是自然。呵呵,顾姑娘,你太看低我钟天政了,我要帮你,难道必是怀着某种目的不成?” 文笙脸上一红,她没有画画,而是问道:“你对二皇子杨昊俭的庄子到底了解多少?” “那些‘百事通’没有告诉你么,二十年前,那庄子被称作贤王庄。”自从钟天政遭了文笙拒绝,言辞不觉间也变得锋锐起来。 二十年前,钟天政还没有出生,但他那位娘亲无疑对贤王庄的一切都非常熟悉。 钟天政停了停,缓和了语气:“里面若是没有大的变动,我差不多都知道,只是担心遇上乐师捣乱,听说他今晚请了玄音阁的人。” 说到这里,他突地打量了一下文笙:“要不然,今夜你与我同去?就算救不出人来,去看看庄子里的情况也好,若是有机会见到那些被抓来的乐师,也可以悄悄打个招呼,叫他们稍安勿躁,安心等待求援。” 文笙沉吟了一下,应道:“好。” 钟天政说的有理,而且这本是她的事情,没道理叫钟天政独自去涉险。 只要钟天政不觉着她是累赘,有办法带她混进庄子里,她当然求之不得。 出发前,两人做了很多的准备。 为防万一,文笙还带上了她的琴。 杨昊俭的庄子,其实是他在西山上的一处别院。 地处奉京边上,那一带有山有河,因为地势的关系冬暖夏凉,从杨家祖上开国开始,皇亲国戚们便纷纷在这里圈地,栽花植树修园子,引河水以为池塘,以便夏天住进来纳凉。 只是现在正值冬天,再好的景致也显萧条,钟天政已经叫人去打听过,这段时间还留在西山上的,只有那位二皇子杨昊俭。 他已经在庄子里住了将近一个月。 就算宫中有事,也是最多隔个三五天就会带着人过来瞧瞧。 林经、李英悄悄将自家不起眼的驴车赶到了离庄数里外,找了处隐蔽的地方藏了起来,准备到时接应,却不知由何处弄来了一辆黑篷马车,拉车的三匹骏马全都是黑鬃白蹄,看上去神俊无比。 赶车的也是个面生的魁梧汉子。 钟天政看向文笙:“出发吧。” 文笙弯腰上了车,车里很宽敞,钟天政也跟着上来,两手空空,举止从容,若不看他一袭深衣颇为利落,简直像是翩翩佳公子春日里出游来了。 这时候天刚擦黑,离入更还早。 马车沿着进庄的大路飞驰前行。 远远的,就听见山庄里传出来弹琴吹箫的声音。 这会儿正是举行晚宴的时候。 第九十四章 蒙混过关(doctorking和氏璧加更) 车行至离山庄还有二三里路,前面便有兵士拦截。 “车停下,做什么的?” 马车稳稳停住,赶车的汉子沉声道:“到二殿下的庄子里赴宴。” 一队兵士走近了察看,为首的喝问:“哪家的,怎么车上连个徽记都没有?” 车内文笙向钟天政望去,钟天政回以微笑,示意她无妨。 果然赶车的汉子不知拿出样什么东西,向着对方出示了一下。 为首军官语气中立刻就带上了尊敬:“原来是玄音阁的乐师,失敬。这可不早了,兄弟们快些放行,将路让开!” 马车很顺利便通过了关卡。 钟天政冲着文笙示以口型:“假的!” 文笙点了点头。 钟天政先前没少做准备,一开始的目的肯定不是为了帮她混进二皇子的庄子,他所图甚大,不过是这会儿正好用上。 再往前,盘查势必严起来,只凭一个假的信物,不表明身份的话,恐怕很难混进去。 文笙觉着钟天政既然要冒充玄音阁的乐师,事先必定也准备了一个合适的身份。 她稳稳坐在车里,等着看钟天政还有什么本事。 这条路很平坦,以同样大小的青石板铺就,规规整整,马车跑在上面一点儿都不觉颠簸,马蹄声清脆而密集,顺风传出去很远。 钟天政坐在文笙对面。背靠车板,一只手臂斜撑在身后,看上去轻松而惬意。他指了指文笙带着的长条包裹,问道:“可能抚琴一曲?” 离到达目的地估计还得一会儿,文笙拿出古琴,横放在身前小几上,哈了哈冻得有些发僵的手指,望向对方:“想听什么?” 钟天政悠然道:“什么都好,只要你弹起来。杨昊俭自诩礼贤下士。乐师在弹琴,那些兵士是不敢上前来打扰的。” 文笙顿时了然。不过她不可能在这里弹《希声谱》里的那曲伐木,其它的,弹出来也没有什么作用。 “我的琴声只怕影响不了他们!” “无妨,弹就是了。酒不醉人人自醉。” 钟天政的意思是说。只要在此刻听到有人抚琴,那些当兵的自然便会以为是某一位乐师驾到,根本不会去细细回味那琴音里到底有什么。 文笙沉吟了片刻,既然要抚琴,就不能胡乱应付。 这会儿山庄里的晚宴虽然已经开始了,但说不定还有迟到的客人在路上。 既是要假扮乐师,便不能把破绽主动送到旁人手上。 今天这个场合,文笙心中一动,有了主意。 她澄净心神。低垂下眼睛,起手弹的是一首《鹿鸣》。 《鹿鸣》出自于《诗经。小雅》,当今之世虽然没有人弹奏过。但文笙当年却是对之耳熟能详。 呦呦鹿鸣,食野之芩。我有嘉宾,鼓瑟鼓琴。鼓瑟鼓琴,和乐且湛。我有旨酒,以燕乐嘉宾之心。 这是一首古老的贵族宴享之曲,曲调华美。如同宴上鲜花着锦,迎来送往。举座尽是豪杰之士;旋律欢快,又似堂前贵客杯觥交错,有人趁着醉尽兴踏歌。 文笙跟随王昔学琴的时间太短,王昔又是最不注重于指法的,故而文笙至今还没有开始接触那些繁复的指法。 可就这稍显单调的七弦乐声合着“哒哒”马蹄响,听上去却说不出得和谐悦耳,好像黄莺出谷,娇嫩清脆,又格外婉转动人。 不知是不是因为她偶尔参破了那一曲“伐木丁当”的关系,文笙在弹奏一些旋律简单节奏轻快的曲子时,琴曲里总是洋溢着非同一般的感染力。 钟天政不知不觉面现笑容。 果如钟天政预料的那样,自从文笙弹起古琴,马车一路畅通无阻,很快就看到了二皇子山庄的正门。 山庄外头停着近百辆马车,大道两旁和门前的空地上挤挤挨挨,一盏盏灯笼将山庄门口照得亮如白昼。 近看这些马车上十九都有徽记,车夫随从留在车上,等着主人赴完宴归家。 文笙停了古琴。 钟天政也不再好整以暇,他凑到了车窗处,轻轻将车帘撩起一道缝隙,向外观察。 今晚山庄门口兵士足有上千人,各执刀枪,戒备森严。看这模样,山庄里守卫也不能少了,不说能不能顺利混进去,就是进去了,在里面一时不慎被识破,再想冲出来怕是难逾登天。 钟天政向文笙望来,目光深邃,文笙知道他是在做最后的确认。 她微微点了点头。 这时候前方有一队兵士发现了这一辆马车,迎了过来。 虽然车上没有徽记,但既然一路顺畅走到了这里,车里内必是二皇子宴请的客人,带队的头目不敢怠慢,语气中带着恭谨:“敢问车上是什么人?” 钟天政先冲着文笙扬了扬下巴,示意她做好准备,伸手过去挑开了车帘。 灯光照在了车里两个人的脸上。 近处的兵士都不禁一愣,今晚文笙精心打扮过,穿的是一件天青色古纹彩绣长裙,衣饰简单而精致,怀抱一张古琴,打眼一看,真像是从画里走出来的闺阁仕女,而一旁的钟天政一袭玄衣,五官俊美,气度更是卓尔不凡。 人都有爱美之心,这一对男女不说别的,单只模样便给人眼前一亮之感,肯定不是普通人就对了。 钟天政微微含笑,对带队的头目说道:“家父乃是永昌知府秦和泽,刚刚调任京里。舍妹昨日偶遇谭家大小姐,难得话语投机,一见如故,得谭大小姐相邀。前来作客。在下奉家父之命陪同护送。” 顺阳秦家出仕的秦和泽先后在邺州、永昌诸地做了二十几年知府,这个月初才调任京官,并且把一家老小全都带到了京里。 文笙之前搜集各路消息的时候。也听到了这么一耳朵,没想到钟天政这么快就把它派上了用场。 秦和泽既然长年在外做州官,子女必定是生面孔,这些军官谁也不认识。 钟天政巧借了秦氏兄妹的身份,又搬出了谭家大小姐相邀的名义,盘查的军官顿时变得更加客气:“原来是秦公子秦小姐,兄弟们不认识贵府的马车。还请不要见怪。快进去吧。” 他手底下的兵士们都好奇地望向文笙,能得谭大小姐引为知己。看来奉京又要多一位出名的贵女了。 这位秦小姐抱着琴,莫非还是位乐师,那就更不得了了。 能在这里盘查的也都不是普通人,钟天政言谈举止看上去完全是一个大家公子。对所有人都彬彬有礼,同为首的军官谈笑了几句,回身小心虚扶着文笙,两人一前一后弯腰下了马车。 守门的下人过来问明身份,将这情况报给了迎客的总管。 二皇子在后园宴客,这会儿刚开始不久。 考虑到秦氏兄妹第一次来,奉京这么大,能找到地方就不错了。 他二人没有请柬,是谭家大小姐随口一句话请来的。不过老总管久闻秦和泽和他身后的顺阳秦家,知道自己的主子最喜结交这等世家子弟,当下殷勤陪着。亲自带路把二人往宴客的地方送。 进到庄内,但见庭院里高高低低挂着许多红灯笼,长长的回廊里亮如白昼,回廊两旁尽是高大的花树,这般时节,还有这么多不畏严寒的花在交相争艳。香气混杂,飘出去数里。 由后园隐隐传来欢快的丝竹声。衬着此情此景,文笙忍不住抬头看了看天上的圆月,问那总管:“老人家,今天是什么日子?” “今天是谭大小姐的寿辰啊。”那总管随口回答,又有些惊奇地问:“咦,怎么她邀你前来,却没告诉你缘由?” 这时候钟天政脚下一顿,有些懊恼地同文笙道:“唉呀,那你岂不是没有为谭大小姐准备礼物。” 因他一句话,适才露出的些许破绽便被遮掩了过去,老总管会意笑道:“大约谭大小姐便是不想叫你们破费吧。” 谭大小姐过生日,却在二皇子的庄子上,由二皇子大宴宾客,这其中透露出来的讯息有些不同寻常。 但文笙只是一闪念间就不再多想,她一进来这庄子便发觉,在她的身前身后,长廊里,花树下,有着成排的侍卫在值勤警戒。 这是放在明处的,暗中的更不知多少。 这时候,他们一行离着后园已经越来越近。 再往前走,就要进到后园,暴露在一众宾客的目光之下,只需一眨眼的工夫,假冒的身份就会被拆穿。 她忍不住去看一旁的钟天政。 钟天政仿佛感觉到文笙的焦虑,侧过头来,对她回以浅浅一笑。 看起来,钟天政肯定有办法应对眼前的局面。 文笙放下了心。 长廊的最后一段搭建在湖面上,大约有一二十丈远,老总管介绍说走过这一段,再绕过湖畔假山,就能见到后园的二门了。 前面有十余级白玉台阶,老总管殷勤回头叮嘱:“小心脚下。” 正说着,不知怎的,他自己却一脚踩空,发出一声惊呼,从台阶上直直栽了下去,结结实实跌倒在地。 连文笙都听到他的脚骨发出“咔嚓”一声脆响。 第九十五章 谭令蕙 这一下疼痛非常,老总管口里发出一声惨呼,坐在地上半天没缓过劲儿来,更不用说爬起来继续带路。 这意外太突然了,文笙发出低低一声惊呼,钟天政已经抢步过去,撩衣蹲在老总管身边,关切地问:“怎样了,伤得重不重?” 老总管疼得一头汗,说不出话来。 钟天政伸手出去,在他受伤的脚踝上摸了摸,老总管倒抽了一口寒气。 钟天政忧心忡忡:“怕是骨头裂了。你这么大年纪,需得赶紧找个大夫看看,别耽误以后走路。”说完了他站起身向四周望了望,见到不远处站了几个值勤的侍卫,眼睛一亮,招手叫道:“诸位,快些过来帮把手。” 老总管也觉着自己伤得不轻。 本来就是因为年纪大了,不会讨二皇子欢心,才被由内院打发到门上当总管,若是再残废了,往后这庄子肯定呆不住,不知会沦落到什么地方。 老总管吓出一身冷汗,见钟天政帮他喊人过来,正中下怀,连忙指使着几个侍卫小心翼翼扶自己起来,找担架抬他去看大夫。 至于为秦家少爷小姐带路的活,他就只能说声抱歉了。 钟天政表现得很是通情达理,挥了挥手,乖觉地道:“你们忙吧,一定要照顾好老人家。统共没剩几步路,我和舍妹自己找过去就是。” 眼见几个侍卫找担架的找担架。喊人的喊人,围着老总管忙得围围转,钟天政向文笙使了个眼色。示意她赶紧跟自己走。 等出了回廊,路过假山,他往旁边一闪身,便藏进了山石缝隙当中,一伸手,将文笙也拉了进来。 他贴在文笙耳朵边上小声道:“这不就顺利进来了。” 呼出的热气扑在文笙敏感的耳垂上,令她侧头往旁边躲了躲。 耳听着钟天政低笑了一声。似嗔似怨:“你呀……” 文笙心中不自在,岔开话题打破这暧昧:“二皇子会把人关在哪里?” “不好说。这庄子很大,来,我带你先转转。”钟天政也开始说正事。 “小心被人发现,我适才留意了一下。这山庄明里暗里不少侍卫。” “放心吧,我有数。” 钟天政握着文笙的手不肯再松开,拉着她,深一脚浅一脚出了假山,猫着腰绕过几丛花树,自另一处不起眼的山洞钻了进去。 他确实对这山庄非常熟悉。 漆黑的假山山洞,狭窄的空间,两人在里面摸索前行,常常不得不挤挨碰触到对方。文笙这才惊觉钟天政虽然外表看上去修长而单薄,但其实他的身体非常柔韧有力。 就好像他刚才神不知鬼不觉就暗算了那带路的管事,被暗算的人到现在还茫然未觉。全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鬼使神差一脚踩空。 这个外表美如寒兰的年轻人,竟是一位深藏不露的武林好手。 他的手干燥温热,手指细长有力,初看像一只惯长握笔弹琴的手,和他这个人一样,极具欺骗性。 文笙一路都很沉默。而钟天政也不再说话,过了片刻。他们从山洞的另一边钻出来,距离明亮的回廊已经有十余丈距离。 没有人发现适才赴宴的一男一女还滞留在园子里。 周围是几株腊梅,满树结着黄色的花苞,侧前方几步之遥,月光透过微微摇曳的花影,照见了两扇后窗。 窗户漆黑,里面没有点灯。 钟天政轻轻叹了口气,怅然道:“同我娘说的完全不一样了。” 文笙没有工夫陪着他伤春悲秋,催促道:“快着些。” 进得来,还要想办法出去。一旦二皇子宴客结束,知晓了前院发生的这一幕,只怕会顿生疑窦,立刻满园搜捕。 钟天政应了一声,留文笙等在原处,他悄悄摸了过去,过了一阵回来,冲文笙摇了摇头:“好像是个平时见客的小花厅,这会儿里面没人。” 两人便在前院摸着黑搜寻起来。 许是后园在宴客的缘故,接连找了十几间屋子,不是空空如也,便是只留了侍卫和下人。 钟天政同文笙商量:“他抓了那么多乐师,要关押,要有人看守,不可能外边一点端倪不露,我看很可能没有关在这附近。咱们还是得去后园看看。” 两人摸到围墙下,找了个僻静的角落,钟天政叫文笙先在这里等着,他后退了几步,飞身跃起,黑暗中一道黑影悄无声息冲天而起,比鸟雀纸鸢还要轻盈,如一抹烟雾,飘过了围墙去。 文笙心中感慨,如此身手,难怪他说要抓许家兄弟,当天就抓了许老二回来。 停了大约有一盏茶的工夫,钟天政出来,同文笙言道他虽然没找着关人的地方,却发现了一处不起眼的小门,上了锁,无人看守,他将锁拧断了,正好可以把文笙带入后园。 钟天政发现的侧门与围墙同色,离远根本发觉不了异常,看得出平时这门不经常使用,文笙进来之后,钟天政将那坏了的锁虚扣上,不出意外的话没个十天半月不会有人发现。 后园非常大,二皇子宴客的花厅也不小了,放在寻常官宦人家相当于整个后花园,但在这里,却只占了居中的一小部分。 花厅坐北向南,东边是个单独的院落,灯火映照下可见飞檐起伏,看样子应该是女眷居住的地方。 而西边,则是一座高达数十丈的孤峰。 修建这山庄的时候,工匠把四周山地夷平,独留这最为奇秀的一座山峰,又引来河水绕它建湖,成为后园中的一景。 真要一处处去找,别说短短一两个时辰,就是一两天下来,也不一定能搜得完。 钟天政沉吟道:“看来只好先抓个山庄里的人逼问一下。” 两个人小心避开亮处,凑近了花厅。 文笙侧耳听着自里面传出来的古琴声,这个距离,琴声听着已经十分清晰,七弦激越,动人心魄。 只是这么听着,文笙眼前便仿佛出现了一双带着虚影的抚琴的手。 若是现在再叫她目睹一回,她便能分辨出其中那种种繁复的指法,右手食中名三指泼刺的游鱼摆尾势,名中食索铃的振索鸣铃势,左手大食名三指绰注的鸣蜩过枝势等等,纷纷在七弦上如烟花般绽放。 但这些指法,她大多是自古琴书上识得,叫她亲手来弹,却是力所不及。 座上弹琴的应该是位玄音阁的乐师,水平与费文友相仿,费文友雅号“幽谷寒泉”,这个应该也差不多。 果然一曲弹罢,花厅里宾客轰然喝彩,待掌声稍歇,一人朗声道:“梅纵献丑了。” 原来是费文友的师弟“折竹手”梅纵,这人也是学到了妙音八法的第三重。 钟天政左右张望,寻找着下手的机会,这时悄声对文笙道:“他那些幕僚不知都呆在哪里?咱们绕到花厅后面瞧瞧。” 文笙跟着他绕去了花厅后面。 只见后檐下零星挂了几盏灯笼,映着小径清幽,花枝低垂,花丛间大大小小的湖石随意堆砌,月光下,透着闲散朴拙,颇具意趣。 钟天政见状还有闲心赞了一句:“这园子不知是谁修的,手艺不错。” 附近一个侍卫都不见,大约负责守卫山庄的想不到有人能摸到这里。 二人借着花树遮蔽还待靠前,钟天政突然站定,将文笙往身后一带,耳语道:“有人!” 确实有人,停了一停,文笙也隐隐听到了脚步声响。 木底的鞋子踩着青石板发出“哒哒”声响,夹杂在宴客的鼓乐丝竹中。 有两个人正沿着花间小径不徐不疾地向这边走来。 文笙听着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传来:“谭妹妹,我看你适才宴上始终不怎么开心,不知是不是我做错了什么,今天是你的寿辰,我……” “二殿下。”他身后那“谭妹妹”开口,虽然将对方的话打断,嗓音却不高,听上去颇为柔和悦耳:“你请了这么多人来给我过生日,怎的不提前和我说一声呢?” 来的竟是二皇子杨昊俭和谭老国师的嫡亲孙女。 却听杨昊俭笑了一声,语气听上去有几分得意:“说了还有什么意思,正是为了给你个惊喜。” “可是,今天并不是我的寿辰啊,我的生日是在大后天。” “怎么可能?你大哥他明明告诉我,就是今天……”杨昊俭怔在那里,停了停突然反应过来:“他竟然骗我!” 谭大小姐叹了口气,柔声道:“谁敢有意欺瞒二殿下呢,殿下也知道,我大哥那个人平时没个正形,想来他不过是同你开个玩笑。” “可是,可是我请了这么多人来,岂不是闹了场大笑话。”杨昊俭站定了,咬了咬牙:“幸好你方才没有当众拆穿,否则本皇子的脸都要丢光了。” “本已是我那兄长有错在先,令蕙心中有愧,岂能那般胡涂。” 杨昊俭闻言心情似乎好了些,干笑道:“还是谭妹妹肯为我着想,只盼着能如此遮掩过去……” 谭大小姐谭令蕙犹豫了一下,不得不提醒对方:“可是皇后娘娘记得我生日……”谭皇后是她的亲姑姑。 第九十六章 辣手摧花(粉35+) 提到谭皇后,杨昊俭一时没了动静。 停了停,他才苦笑道:“算了,丢脸就丢脸吧,能为谭家妹妹丢一回脸,旁人还没这等机缘呢。” 这两人站在一株海棠树下说话,有树荫挡着,又在黑影里,文笙看不到他们的样子。 杨昊俭还要再说什么,谭令蕙已谦恭地道:“此番给二殿下添了麻烦,令蕙实在是心中有愧,待我回家一定跟爹爹禀明,请他老人家好好管教兄长。” 杨昊俭忙道:“不用了,谭妹妹你千万莫要如此,锦华兄不过是想跟我开个玩笑,是我当了真,再闹到令尊那里去,岂不是更加小题大做。” “这……好吧,谨遵二殿下吩咐。” 杨昊俭默然,停了一停,涩然开口:“谭妹妹,我同你年纪相当,从小就认识,在你面前,我也从来没把自己当什么二殿下,为什么你总是远着我,想同你多说几句话都难?要我怎么做,你才不会这么生疏客套?” 他说完了,不闻谭令蕙作声,场面一时有些尴尬。 过了一阵,方听得谭令蕙柔声道:“二殿下,令蕙从小就蒙祖父、父亲教诲,要恪守君臣之道、男女之别。殿下是圣上之子,天家血脉,而令蕙只是臣下之女,蒙殿下不弃,称一声妹妹,每每应承心中已是不安。万不可以无视尊卑,冒犯殿下,还望恕罪。” 她如此谦恭有礼地讲了一番大道理出来。到叫杨昊俭无词以对。 文笙探头,看着谭令蕙退后了两步,裣衽行礼:“时间不早。令蕙明日还要早起到阁中上课,这便告辞了,因为我一个小小的生日,叫殿下如此费心,实在是叫人感动之余不知所措,殿下若是有暇,大后天还请到我家里来做客。到时叫我大哥亲自给你陪不是。” 这位谭令蕙很会说话,一样是拒绝。甚至是要提前抽身而去,听上去却不那么硬邦邦的,大约看出杨昊俭有些羞恼之意,还在最后邀杨昊俭上门为她过生日。既帮杨昊俭挽回了面子,又给他留了几分希望。 即便如此,杨昊俭也是梗着脖子站了半天才缓过劲儿来,道:“那好吧,我送你回去。” 谭令蕙低笑了一声:“不必了,殿下且在这里消消气,我回去席上,找着丫鬟侍从悄悄离去,免得扫了大家的兴致。今日玄音阁可是来了不少有名的乐师。殿下总要叫大家尽欢而散,不醉无归。” 说罢谭令蕙转身循着原路返回,脚步轻快渐渐去远。由始至终,只有这最后这几句话才透出了些许小姑娘的俏皮。 杨昊俭没有动作,似是在痴痴望着她离去的背影。 此时偌大的后园好像只剩下了文笙、钟天政和杨昊俭三个人。 若想擒住杨昊俭逼问,这到是难得的机会。 未等钟天政有所动作,杨昊俭突然回身便是一脚,重重地踹在了一旁的海棠树上。 “砰”的一声响。这株本已没多少叶子的海棠险些被他踢折,簌簌一通响。枯枝败叶落了一地。 跟着就听见他厉声低吼:“给爷滚出来!” 文笙心中一凛,被他发现了? 难道这杨昊俭也是个深藏不露的高手,耳聪目明到这等程度? 这时候海棠树旁的湖石后面有了动静,脚步声响,走出来了两个人。 其中一个道:“殿下息怒,怒气只会叫人犯糊涂办错事,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明亮的月光下,就见说话的这人身穿长衫,一副文士打扮,颌下飘着几绺长髯,看上去大约有个四十出头的模样。 另一个穿戴打扮差不多,只是年纪稍轻些。 看外表,这两人像幕僚多过于像侍卫。 文笙暗忖:“不知这两人何时来的,若是杨昊俭的心腹幕僚,十九是从宴会上溜出来,悄悄跟在暗处偷听杨昊俭和谭令蕙说话。说是偷听,也只是瞒着谭令蕙一人,这二皇子年纪轻轻,不知在捣什么鬼?” 杨昊俭余怒未消,喝斥道:“都是你们出的好主意,连她生日错了都不知道,害本皇子丢了个大脸。”骂完了,又郁郁地道:“说不定不用等明天,那妖妇就会把我母妃叫去,讽刺挖苦一通。” “殿下岂需在意一时的毁誉得失?皇后娘娘闹大了更好,正好趁机叫万岁知晓殿下对谭家大小姐的这份真心。万岁为殿下指婚在即,又岂能不加以考虑?”那年轻一些的幕僚劝道。 “就怕他知道了,骂我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杨昊俭悻悻地道。 那年纪大些的闻言轻笑了一声:“怎么会,殿下可是万岁爷的亲骨肉。他那么宠皇后娘娘,不是也没叫她生下子嗣?” 杨昊俭这才被安抚住,不再横挑鼻子竖挑眼。 年纪轻些的那个见状笑道:“我看谭大小姐也不是对殿下全然无意,只是谭家的规矩严,她又是女子,不好有所表示,最后还不是亲口相邀殿下大后天到她家里去么?” 杨昊俭“哼”了一声,淡淡地道:“少不得到时还需哄一哄她,你们掂量着帮我准备一份礼物。另外,那什么《希声谱》也得给我抓紧了,我可不想像父皇那样,一辈子受制于人,束手束脚。” 两个幕僚恭声应是。 文笙心头猛地一跳,跟着就觉钟天政握住她的手,用力攥了攥。 看来之前查到的线索没有错,师父和戚琴果然是被杨昊俭抓了起来,只不知道关在哪里,一同被抓起来的还有多少乐师。 杨昊俭吩咐完,转身回前面花厅去了,留下两个幕僚站在原地简单地商量了几句,最后那个年纪大些的道:“那你跟在殿下身边吧,我去看看那几个乐师。” 两个人分头行事,年轻的去追杨昊俭,年长的掉转头,沿着小径匆匆往西而去。 文笙听出来,这个年长的是要去关押那二老的地方。 她想要跟去。 可这时候,钟天政却放脱了她的手,一个箭步冲到十几丈开外的灌木丛旁,伸手从里面揪出了一个人来。 文笙很是吃惊,这么远的距离,说实话,她适才一点都未觉察到这边藏了个大活人。 不知是习武练就的还是天生的,钟天政耳音竟然如此敏锐。 被他抓着脖颈揪出来的这个人是个小姑娘,年纪只有十四五,上身穿着翠绿色的小袄,下身是湖绿细纹的长裙,下摆曳地,沾了不少草屑,头扎双丫髻,身材纤细,瞪着一双大眼睛神情惊恐地盯着钟天政。 瞧这模样应该是后宅的丫鬟。 钟天政微微松了口气。 他扼住了那小姑娘的脖颈,压低了声音恐吓:“我问你话,老实回答,否则我立刻就要了你的命!” 小姑娘连连眨眼,露出了哀求惊恐之色。 “那我现在放开你,不许叫嚷。” 小姑娘忙不迭点头。 钟天政松开了手,低声喝问:“你是什么人?” 小姑娘大口喘息,想哭又不敢哭,眼望钟天政,带着哭音儿小声道:“婢子叫鸿雁,是伺候锦云姑娘的。” 文笙走到近前,听得清楚,她不知道锦云是谁,猜测大约是杨昊俭的某位姬妾。 她担心适才那幕僚走远不见,伸长了脖子望向他离去的方向,却听钟天政又问:“你来这里做什么?” “锦云姑娘听说二皇子今晚请了好多客人回来,要给谭家大小姐过生日,叫我来偷偷瞧瞧。” “你们主仆胆子到是不小。”钟天政笑了一声,“刚才往西边去了的那个人,叫什么名字?” 此时月光照在钟天政脸上,映得他面白如玉,五官仿若精雕细刻,长长的睫毛蜷曲,一笑间目含秋水,分外多情。 这样俊美的男人,到像是许多春闺少女梦中才会遇见的情人,鸿雁被他蛊惑,露出了不知所措之色,轻声道:“那是解先生。” 原来那个人就是解俊郎。 文笙心急如焚,催促道:“快把人打晕了扔到花丛里吧,再晚便追不上那姓解的了。” 钟天政笑道:“别担心,有我呢。” 话是如此说,他却将手再度伸向了鸿雁的脖颈,只听“咔嚓”一声脆响,竟是直接将那小丫鬟的脖子拧断。 鸿雁双眸顿失光泽,连哼都未哼一声便气绝身亡,眼睛大睁着,神情犹带着迷茫。 文笙吃了一惊,顾不得去追解俊郎,失声道:“你杀她做什么?” 钟天政将鸿雁软软的尸体丢回灌木丛里,不甚在意道:“还是这样保险。走吧。” 他回手去拉文笙,文笙看着他那只干净依旧,半点儿鲜血也没有沾到的手,心头不禁泛起一阵寒意。 钟天政望着她,无奈地收回手:“我也是为形势所迫,不得不如此。别傻站着了,咱们去追那姓解的要紧。” 文笙心乱如麻,跟在钟天政身后往西追去。 大约追出百步远,钟天政侧耳听了听,道:“这样怕是来不及,你在这里等我一会儿。”说罢丢下文笙,独自一个人追了下去,很快便如一道黑灰色的烟雾融入夜色当中,消失不见。 第九十七章 软硬兼施 钟天政去得快,回来得也快。 回来的时候手里面提了个人。 他到底是把那二皇子的心腹幕僚解俊郎给抓了回来。 在文笙看来戒备森严的皇子山庄,对钟天政而言却是来去自如,如履平地。 钟天政来到一处花棚子后面,借着矮墙遮掩将人丢在了地上,蹲下身,伸手拍拍那解俊郎的面颊,声音里带着戏谑:“谢先生,久仰大名,没想到今日以这种方式见面。” 文笙赶紧跟了过来。 地上的解俊郎幽幽转醒,很识相地没有大吵大叫,而是挣扎地抬头看了看眼前的两个人,声音有些黯哑:“你们是什么人?” 人都抓回来了,文笙也不想兜圈子,径直道:“你前段时间打发许氏兄弟他们去大兴抓了两个人回来,人呢,现在何处?” 解俊郎闻言,心里立时有了数,他望了望钟天政,神情显得有些费解:“你们找‘三更雨’戚琴?这位是谁,怎么不是云鹭?” 看来没有错了。戚王二老果然是在他手里。 看他适才所去方向,正是西面的那座山峰,莫非师父和戚琴就被押在那山上? 山上易守难攻,而且所押绝大多数都是乐师,必定守卫森严,可想而知,只凭她和钟天政很难不惊动山庄的人,悄无声息将人救出去。 难怪钟天政索性直接动手。抓了解俊郎回来。 钟天政轻声回答:“我么?我是他们的一个朋友。” 解俊郎闻言神情一松:“两位误会了,不是抓,是请。我奉二皇子的命令。派人去请了戚琴和王昔两位长者,来二皇子的庄上做客,顺便感受一下殿下求贤若渴的诚意。” 钟天政不紧不慢地问:“那结果呢?” 文笙着急知道二老是否平安,沉声道:“他们两位还活着么?” 解俊郎面现诧异:“活着,自然都活得好好的,这些日子我等盛情款待,两位长者尤其是王老先生喜欢发发脾气。我们也都由着他。” 虽然不知道这解俊郎说的是不是实话,但总算听着了好消息。文笙暗自松了口气。 钟天政又问:“听说你们还‘请’了旁的乐师?” 解俊郎不在乎地上肮脏,盘膝而坐,坦然回答:“不错,不瞒两位。我们先后请回来的乐师有七八位,绝大多数都是羽音社的成员,不是所有人都像那两位老人家一样认死理,二皇子好吃好喝养着他们,不过叫他们闲暇时研究研究《希声谱》,这等好事,许多人盼都盼不来。” 钟天政微微笑了笑,接上了他的话:“本来就有不少羽音社的乐师,对玄音阁的地位既羡慕又不服。二皇子有心招揽,许以未来,当他们突然发现。往日里唾弃的权势富贵就在眼前一步之遥,只要点个头,就有可能重复谭国师从龙之功的老路,还能把持住不动摇的人,估计着不会太多。” 解俊郎盯着钟天政,似是要看出他的底细来。半晌方道:“不错,是人就有弱点。没想到老弟你如此年轻。竟是在下的知音人。” 他顿了一顿,犹不死心,试探着劝说:“两位既然如此明白事理,何不帮着劝一劝他二人。《希声谱》他们不说,自有人说,我们已经拿到手了两张曲谱,他们不研究,也自有人研究,胳膊拧不过大腿,何必死抗着,自找不快。” 敢为一位胸怀大志的皇子做幕僚,解俊郎确实有两下子,至少这一番说辞就很能蛊惑人心。 可钟天政的反应却大大出乎他的预料。 这个年轻人望着他,脸上露出不知会迷煞多少女子的笑容,道:“既然是人就有弱点,解先生的弱点又是什么呢?是你送去外地的妻儿么?还是贤妃娘娘未嫁时美得颠倒众生,令你多少年都无法忘怀?” 今天晚上的山庄之行,钟天政言行多次超出文笙的预想,到这会儿她都有些麻木了。 文笙知道,钟天政所说的这两件事并不是出自许家老二之口。 关于这解俊郎,钟天政显是另有渠道了解。 同笑眯眯的钟天政相比,解俊郎的反应就激烈得多了,借着月光可以看到一刹那间他瞪大了眼睛,瞳孔急剧收缩,一时间,这个被擒后一直保持着镇静的解俊郎竟然语无伦次:“你胡说,一派胡言,你到底是何人,想做什么?” 钟天政没有去看文笙,收敛了笑容,正色回答解俊郎:“我想试试,若是掌握了先生的弱点,能不能令你舍弃杨昊俭,转而投奔我。” 解俊郎闻言更是惊疑,低低地笑了起来:“你是什么身份,也能与二殿下相提并论。” 文笙却借着月光,重新审视起了钟天政。 也许这才是他今晚冒着风险,主动陪自己来救人的真正目的? 虽然这般怀疑一个朋友有违君子之道,但文笙实在不想到最后被人卖了还帮着数钱。 一念及被人卖了还数钱这码事,不知怎的,她竟忽而想起王十三来。 文笙赶紧摇了摇头,把那个讨厌的家伙晃出了脑袋。 她觉着自己心神有些恍惚,集中不起注意力来,肯定是这段时间没有休息好,太累了…… 那边钟天政已经将自己的身世坦然相告。 看得出,钟天政是真的想要将这个解俊郎收为己用。 他道:“我不逼你现在便做决定,解先生可以慢慢考虑,以后和我相处的时间长了,便会知道相比杨昊俭,还在我这里更能令先生一展抱负。” 解俊郎一哂:“难道都这样了,小王爷还肯放在下全须全尾地离开?” 钟天政站起身,居高临下注视着解俊郎,他的声音听上去极具压迫感:“不瞒先生,我自幼习武,山庄里这区区几百守卫,我还没有看在眼里。先生就算示警喊他们前来,也阻挡不了我离开。永昌齐城山青水秀,是个避世而居的好地方,我的人已经去了,令郎今年已有十五了吧,听说随郎先生,天姿聪慧,很会读书。” 解俊郎脸上变色,半晌说不出话来。 时间紧迫,钟天政催促他快些拿主意:“如何?” 解俊郎有些无力地道:“你说给我时间,叫我好生考虑。” 钟天政闻言笑了笑:“自然可以,不过你需得今晚帮我做件事,放心,不会有人知道。” 就知道没这么简单。 解俊郎落到钟天政的掌握中,只能任其揉捏,低声下气道:“不知小王爷有什么吩咐?” “你想办法把戚琴和王昔两位弄出来,教给我们带走。” “这个……”解俊郎有些为难,“今晚想带出去不大可能,我可以先帮着小王爷传个话,安安那二老的心,过个几日,找着合适的机会,再悄悄把人送出去,您看如何?” 钟天政便去问文笙的意思。 来到山庄之后,亲眼看到这重重关卡,戒备森严,文笙也觉着今晚便把戚琴和王昔救出去不大可能,解俊郎能这么配合,她求之不得,只是今晚她既然混进来了,还是想着能亲眼见一见那二老。 钟天政也不想轻易放过解俊郎,总要逼着这姓郎的做下点儿什么背叛杨昊俭的事,他才能安心。 解俊郎沉吟片刻,道:“好吧,事不宜迟,我这便带你们过去。” 他站起来,拍拍身上的泥土和草屑,整理了一下衣裳,前头带路,领着文笙和钟天政往西边那座山峰走去。 文笙注意到解俊郎此番很是小心,专门捡着黑漆漆的小路走,显然他也怕被守卫看到,惹来麻烦。 走至中途,解俊郎问文笙道:“这位便是先前替‘三更雨’到邺州送信的顾姑娘吧?顾姑娘年纪轻轻,也是位乐师?” 文笙知道他会如此问,是看到自己一手还抱着古琴。 “我刚学琴不久,师从王昔。”她回答道。 解俊郎无声地笑了笑,显然并不怎么相信。 文笙也不再多言。 不要说对钟天政招揽的人,就是对钟天政,文笙此时的心情也非常矛盾。 从这两天发生的一连串事情看,钟天政很有能力,所谋也不小,可他使出种种手段的同时,又在不遗余力地帮助自己救人。 就像他刚才辣手杀了个小丫鬟,文笙明明不赞成,却没有立场加以指责。 这样危险的人,文笙以前从来没有结交过,或许换一个时候,不是戚琴和王昔被抓生死不明,对钟天政,她也不会深交。 怎么就一步步变成了这样? 从进了京,不,或者说从在路上遇到钟天政开始,事情就渐渐失去了控制。 文笙心中突起一念,不由地毛骨悚然。 她脚下顿了顿,一旁钟天政关切地问:“怎么了?” 文笙道:“没事。” 再看前面,已经到了山脚下。 月光洒在青石铺就的山路上,一层层石阶好似泛着幽暗的微光。 解俊郎站住,道:“二殿下将这山上全权交给我负责。我带两位上山,遇人询问,便说是投奔殿下的乐师。小王爷、顾姑娘,你们看行不行?” 第九十八章 败露(粉40+) 钟天政点了点头:“解先生熟悉山上的情况,我们听你的。” 解俊郎见他欣然答应,毫无惧意,脸上不禁露出了钦佩之色。 钟天政扭头冲文笙道:“既然是假扮乐师,咱们挡一挡脸。” 他们二人容貌太过出色,又都这么年轻,除了文笙手里的琴,真是看哪里都不像乐师。 钟天政还真是做足了准备,说完话,拿出两块蒙面的黑布来,递了一块给文笙,又道:“放心,就算出了意外,我也必能护你周全。” 文笙接过来,深深望了钟天政一眼,将琴交给一旁的解俊郎,请他先帮着拿一下,侧转头,将黑布蒙到脸上,在脑后系了个死结。 解俊郎将琴交回去的同时,悄悄望了文笙一眼,他觉着以钟天政适才那句话的份量,这两个人的关系非比寻常,绝不仅仅是什么朋友。 收拾妥了,解俊郎在前,钟天政居中,文笙在后,三人鱼贯上山。 刚一踏上青石台阶,黑暗中就有人出声询问:“解先生,您今晚不是在前面陪殿下宴客么?” “殿下不放心,命我过来再瞧一瞧。”解俊郎沉声回应。 暗处那人笑了一声:“先生还真是辛苦。” 三人自这一处哨卡前走过,那人看到一男一女跟在解俊郎身后,竟是连问都未问。 显然是杨昊俭平时对解俊郎十分信任。下面的人都受了影响。 杨昊俭在半山腰修建了亭台楼阁,由山下看,只当是为了登山中途休憩。或是居高闲坐观景,实际内里别有玄机。 这会儿几间阁楼里关押的都是天下知名的乐师,唯一的例外,便是王昔。 走至半山腰,碰上的守卫头目大约和解俊郎比较熟,多问了一句:“解先生,您这带着的是什么人?怎的还蒙着面?” 解俊郎早准备好了说辞。随口应付道:“这是两位乐师,大伙都把嘴巴闭紧些。出去之后不要胡言乱语。” 对方见他如此谨慎,连忙应承,不再多问。 再往上走不多远,旁边有一处观景台。上面孤零零修着一座小亭子。 亭子外侧邻着断崖。 坐在这个亭子里说话,到是不虞被人偷听。 钟天政站定,以淡淡的口吻吩咐道:“就在这里吧,把人带过来。” 解俊郎怔了怔,立刻道:“那两位在此稍坐,我去带人。” 钟天政笑了一声:“不用,你也在这里,随便打发一个侍卫去就是了。”未到安全处,他不肯放解俊郎远离自己。以免解俊郎变卦。 解俊郎无奈道:“好吧,全都照您的意思办。” 一行三人在亭子里坐下来。 刚一坐定,石阶上方就有人遥遥相问:“解先生。怎的在这里坐下来了?” 解俊郎便大声吩咐:“你去向常管事说一声,带……”他打住话,低声商量钟天政,“只能带一个人过来。您看带谁?” “带‘三更雨’戚琴吧。”钟天政说完望了文笙一眼。 文笙明白他的意思,这时候确实带戚琴过来更为合适,师父脾气急。别一时沉不住气露出马脚来,更何况论起应对这些事的经验。戚琴也比他要丰富得多。 解俊郎便远远地同那兵士道:“你去向常管事说,我带来两位乐师帮着劝一劝戚老,请他打发几个人,把‘三更雨’带到这里,小心些,不要得罪。” 那边应了一声,脚步声响,往山上去了。 钟天政便十分随意地问道:“这边负责的管事姓常?叫什么?” 解俊郎知道他多疑,连忙回答:“叫常业。” 钟天政不再作声。 过了大约一盏茶的工夫,便听得山道上铁链子“哗啷啷”作响,一个弯腰驼背的老者被四五个人簇拥着,沿着山道下来,越走越近。 文笙下意识地站了起来。 因为逆光,她看不到戚琴的脸,只是觉着不到两个月的工夫,戚琴身体看上去差了好多,以前他走路,还没有这么得佝偻。 还说什么善待乐师,下了乐器,铁链缠身,与囚犯何异! 戚琴一个平民老百姓舍生忘死,诛杀了那姓黄的奸细和商其,于大梁是何等的功绩,杨昊俭身为皇子,不但不善待老人家,论功行赏,还将他关起来,逼其投靠,实在是叫人齿冷。 文笙心中气愤,更因为见了戚琴,鼻子里酸酸的,眼前有些模糊。 但很快,她便抑制住了失态,心中警铃大震。 不对,她很了解戚琴,这位老人家在市井拉琴混饭吃的时候会弯下腰,可是面对敌人,何曾如此卑微过? 这人不是戚琴,有诈! 文笙后撤了一步,沉声喝道:“小心!” 钟天政一直警惕着,文笙只叫出了两个字,他已意识到事情出了差错。 本能的,钟天政便断定是边上的解俊郎出了问题,不及细想,左臂一探,抓住了解俊郎的胳膊,向回猛然一拉,就将他拉倒在石桌上动弹不得。 解俊郎惊呼了一声。 对面几条黑影径直扑了上来,其中一个口中喝道:“大胆贼子,还不放开解先生!” 就连那“戚琴”也不再假装老迈,挺起脊梁,冷笑了一声,手上的铁索如同蛟龙出海,呼啸着向亭子里扫了过来,在这等不大好闪避的峭壁上,铁索还真是一件十分厉害的兵器。 钟天政上前一步,将文笙挡在了身后。 于这等兵荒马乱之际,他还有暇同解俊郎说话:“你何时通风报的信?我晓得了,今晚上面的管事不是常业!” 钟天政在检讨自己哪里出现了失误,之前他打听过二皇子庄子里的几位管事,确实有一个叫常业的,所以刚才解俊郎打发那人去传口信,他没有在意。 看来解俊郎是觉着自己这座庙太小了,容不了他这尊菩萨,宁可冒着风险,去搏取二皇子更大的信任。 钟天政左手抓着解俊郎,右手掀翻了石桌。 解俊郎挣扎不脱,意识到不妙,口里急呼:“所有守卫都在往这边来,你们跑不掉了,投降受缚,我保你不死!” 沉重的石桌凌空飞起,将扑至眼前的几个敌人挡了挡。 钟天政听都没听解俊郎在叫嚷些什么,趁着这点儿空当,淡淡地道:“图有虚名,没想到你竟是如此愚蠢的一个人。先去黄泉等着吧,过两日我便送你们全家团聚。” 话音未落,他右手疾探而出,不见如何施为,解俊郎却像杀猪一样惨叫起来,叫声凄厉之极,却只是短短一响便戛然而止,听得人毛骨悚然。 解俊郎所说非虚,这工夫文笙往下一望,只见山道上火把耀眼,每一点火光都是一个人,得了消息的兵士们正排起长龙往这边而来。 借着昏暗不明的月光,钟天政已经同那几个人交上了手。 没见他使什么兵器,也没有什么厉害的身法,他就这么赤手空拳,硬是未退半步,和那几个人斗了个旗鼓相当。 武功招数,文笙是门外汉,看多少次也不解其中厉害,但那根铁索的致命威胁她感觉得到。 “哗啷”,一道黑影带动风声,再度向着钟天政卷来。 钟天政抬手便把解俊郎的尸体迎了过去。 噗!铁索与肉身相遇,只这一下就骨断筋折,但解俊郎早已经死了,对钟天政而言这是废物利用,他借机一伸手把那根铁索抓在了手里。 铁索被两个人各抓一端,绷得笔直,竟而咔咔作响。 看不出钟天政修长劲瘦的身体哪来那么大的力量。 此时刀风袭来,左右各有一道黑影扑上。 钟天政低吼了一声,力透右臂,先前扮作戚琴的敌人竟被他甩得离地而起,一路惊叫着化作人肉流星锤,向同伴身上砸去。 于此同时,钟天政肩膀微侧,让了让斜刺里削来的刀锋,飞起一脚,踢向那人握刀的手。 黑暗中看不很清楚,两个人的反应都有些迟,在文笙看起来几乎便是贴身肉搏。 她往后退了又退,早出了亭子,身体紧紧贴在绝壁上,以便给钟天政让出更大的空间来。 “当”,听声音钟天政这一脚应该是踢在了钢刀上,也不知有没有受伤。 只这片刻工夫,自山道上又下来了七八个人。 钟天政先前许诺要护她周全,人越围越多,这等情况之下,文笙觉着钟天政除非变成神仙,才能带着自己杀出去。 虽然她心里对钟天政显露出来的种种蛛丝马迹疑虑未消,但这时候,再说其它都是多余,她道:“别管我了,你自己冲下山去。” 钟天政笑道:“我是那样的人么?放心,没事的。” 便在这时,由山峰的上方传来了一声琴响。 钟天政猛然一滞。 这个地方,还能拿到乐器弹奏的,不用问必定是杨昊俭的人。 他没有回头,对文笙道:“有乐师,要靠你了。” 文笙暗自叹了口气,默默放好了自己的琴。 对方出手的乐师不知是什么人,听着应该与费文友、梅纵等人水平相差无几。 文笙心头纷乱,勉强定了定神,弹起了那首伐木。 第九十九章 智者乐水 自从离开邺州的响马山寨,文笙不止一次弹起过这曲伐木。 却再也没有能够进入到那个神奇的境界。 有时候,连她自己都怀疑,老鹰岩上那一晚她领悟了《希声谱》的事,到底是不是真的发生过?会不会只是她的黄粱一梦? 可这个时候,文笙别无选择,只能澄心凝神,好好再努力一回。 古琴声响起,这是文笙第一次在这么恶劣的环境里弹琴,身旁时不时掠过刀光剑影,她曾经佩服过戚琴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当日商其的刀锋几乎就要触及他的头颅,他却面不改色地拉琴故我。 到这时身陷重围当中,文笙才知道,原来如此,她也能做到。 但是,她期盼的奇迹却没能出现。 这一曲伐木欢快悠扬,叫人振奋,却没能对场上这些正拼得你死我活的人造成任何影响。 更不用说化解对方乐师琴曲中那强烈的杀意。 文笙自觉尽力了。 对方乐师在文笙古琴刚响起的时候,似是吃了一惊,杀意如海啸般将文笙涌来,待等发觉文笙弹的是伐木,他的琴声忽而变得凝滞起来,想是这个人也在研究这首曲子,想听听文笙所弹有什么新奇之处。 如此只停了半刻,那人琴声便恢复了之前的曲调,并且将目标转向了钟天政。 当是发现文笙这一曲平平无奇,毫无力量,不屑于继续跟她这个冒牌货纠缠。 这叫文笙心头充斥着一种无力感。 难道就这样了吗? 她既救不出师父和戚琴,也帮不上钟天政哪怕一丁点儿的忙,只能束手无策地躲在钟天政背后。成为他的累赘。 文笙有生以来还从未遭遇过这么大的挫折,这么无可奈何的局面,怀疑、厌弃,种种情绪充斥着她的心,“铮铮”两声,她接连弹错了两个音,想着左右弹下去也没有用。索性停下。收起了琴。 文笙试弹的这段时间不长,但此时钟天政已经渐渐撑不住了。 本来面对着越来越多的敌人,他使出浑身解数。只是堪堪挡在那里,再加一个乐师在专门针对着他,一意要控制他的心神,饶是钟天政一身武艺。心志甚坚,也大感吃不消。 他找了个空当抽身后退。来到文笙身旁,叹道:“跟我走!” 说罢钟天政伸开左臂,揽住了文笙的腰,飞身跃起。身体在空中一旋,竟然向着一旁的绝壁之下落去。 山风呼啸,四下里众人留之不及。徒然发出一片惊呼。 这处观景亭虽然建在半山腰,离着地面也有数十丈高。而且这一面山峰陡峭如同刀切,二人这么跳下去,绝无可能停在中途,只能一摔到底,粉身碎骨。 那十几个守卫挤在亭子里一齐向下看,下面黑沉沉的,似听见铁链子“哗啷”一声,众人连忙侧着耳朵听动静。 其中一个突道:“下面是河!” 另一人接口:“这么高,就算掉在水里也摔死淹死了。解先生没有救出来,快报给二殿下知道。” 领头的喝止了众人七嘴八舌的议论:“别都杵在这儿了,赶紧下去找,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众人哄然应诺,那领头的又打发几个人,上去请乐师帮忙不提。 文笙觉着自己在飞速下坠,什么也看不到,一切都不可控,还能感觉到的只有耳畔那尖锐的风啸和钟天政有力的臂膀。 自己被一个男人紧紧抱在了怀里。 两人身躯相贴,能感受到彼此的热度,如斯亲密。 文笙听到剧烈的心跳声,却判断不出来自于她或者是他。 这段时间很短,甚至文笙还未开始感觉到害怕,钟天政右臂一振,铁索凌空卷了出去,咔嚓一声,一旁绝壁上不知什么树被这股巨力拦腰扯断,两人由此在半空中滞了一滞,继续下坠。 钟天政在文笙耳畔道:“别怕!” 语气犹带着他惯常的温柔。 只这两个字的工夫,两人又坠下了不知多高,速度也重新变得快逾流星。 黑暗中周围的情况只在眼底一掠而过,留下模糊不清的虚影,钟天政故技重施,手中铁索抡起,重重抽了出去。 这次没能席卷到树木,“当”的一声响,撞击在一块向外凸起的岩石上。 钟天政反应极快,反手又是一记,因是有所准备,这一回撞击声更响,四下里草叶纷飞。 他在不停地试图卸去二人身上那股恐怖的下坠之力。 还好有敌人送了根铁索给他。 离地面越来越近,这样快得速度,若是落到实地,即使不死,也得摔成残废。 就在这时,文笙觉着扑面而来的风中多了股湿润,在远近众多喧嚣,那些乱七八糟的声音里,她突然听到了流水声。 身下是条河。 怪不得钟天政要在这一侧的亭子里停留,他提前知晓这山庄的地势格局,多半上山之前就有这打算,要以此为退路。 善用兵者必定谨慎,不虑胜先虑败,文笙和钟天政这么多天相处,发现他做事十分周全,今晚能为文笙冒着这么大的风险已是破例,怎么可能把自身陷入绝境? 难怪他那样有把握地说要护着自己周全。 不及多想,两人已经疾坠至河面。 钟天政猛然将手一扬,手中铁索重重抽在河面上,发出了惊天动地的击水声。 黑沉如镜的水面被抽得粉碎,浪头窜起有一人多高,钟天政弃了铁索,却借着这股力道空中侧转身,护住了文笙和她的琴。 “砰”!他的后背当先触及到河面,发出沉重的落水声,水花冲天而起。 文笙身不由己,冰寒彻骨的河水瞬息将她淹没。 文笙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由高处坠落的这股子冲力,带着两个人在水里不知下沉了多深,入水的震荡和冲击都被钟天政一人承受了去,文笙好好的,一点儿伤都没受。 水下黑沉沉的,蒙面的黑布早不知掉落到了何处。 陡然之间,仿佛天地倾覆,世间一切俱都不在,剩下的只有这冰冷的水,她怀中紧抱的琴,以及抱着她的,带着丝丝温热的钟天政。 她想,不知道钟天政还好么,有没有受伤。 这大冬天,一下子掉到河里,别说文笙之前便不会游水,就是会,也冻得手脚发僵,活动不能。 她想:人总是爱以灭顶之灾来形容遇难,还真是贴切。 只是瞬间,她的大腿便开始抽筋痉挛,文笙下意识地挣扎起来。 这时候钟天政突然有了动作,他放开了一直护着文笙的双臂,改为一只手托住她的腋下,奋力向上方游去。 文笙很快冷静下来,钟天政还没有放弃。 不,应该说他做好了最坏的准备,而现实的发展便是照着他的计划在一步步进行。 比起活下去,这点痛苦不适怎么不能忍耐? 钟天政没有丢下她不管,自己帮不上忙,也不能添乱。 文笙忍住腿上传来的阵阵抽痛,顺势而为,保持体力。 就在文笙觉着眼前金星乱冒,再不呼吸就要窒息而死的时候,钟天政带着她浮出了水面。 黑夜沉沉,这条河并不宽,河面上火光点点。 这半天二人已经被河水冲走,距离适才跳落的那座山峰大约有半里多地。 随风传来两岸追兵的喧嚣。 钟天政大口喘息,问道:“没事吧?”即使这时候,从他的话里文笙仍能清楚听出温柔关切之意。 “还好。你呢?”文笙没有提自己受凉腿抽筋的事。 钟天政突然笑了一声:“我也还好。” 文笙松了口气,问道:“咱们这算是逃出来了?” 钟天政眼望大队的兵士纷纷从岸上、水里沿着江面向下游搜寻,距离二人越来越近,说道:“别担心,我带着你,咱们从江底潜水游出去。” 他抬手抹了把脸上的江水,又冲着文笙笑道:“我看你是真喜欢这张琴,到这般境地了都不舍得撒手。” 文笙想起适才没能帮得上忙,心头有些黯然。 钟天政却未在乎二人此时有多狼狈,伸手过去,将散落在文笙额上的湿发拂开,语气亲昵:“你就放心交给我,只要有我一口气在,必不叫你受伤挨痛,也没有人敢给你委屈受。” 说罢,他见岸边已经有追兵接近到一箭之地,道:“走了。”拉着文笙潜入水下,顺着江水往下游游去。 无怪钟天政敢说大话,习武之人体力就是好,他拉着文笙在江中沉沉浮浮,直游了大半个晚上,竟然没有脱力。 文笙精疲力竭。 到了后半夜,附近不见了追兵,两人才在下游找了个地方上岸。 周围是偏僻荒凉的树林子,不见住家,两人浑身衣裳湿透,往下淌着水,夜风吹在身上,文笙瑟瑟发抖,冷得说不出话来。 钟天政喘息道:“到林子里去瞧瞧吧,好歹避风。” 说话间,他把外袍脱下来,在手上拧了拧水,抖开帮文笙披在肩上。 文笙欲待说不用,只闻上下牙喀喀响,跟着就接连打了好几个喷嚏。 钟天政哈哈而笑,就势揽住了文笙的肩膀,意气风发:“走吧,此番大难不死,想来老天爷还需得我钟天政继续兴风作浪!” 第一百章 情迷夜(粉45+) 出乎文笙预料,这看上去荒无人烟的野林子里竟然有间木屋。 也不知是谁人所盖,但这时候能找到个住处对文笙无疑是雪中送炭,她急需把身上湿透了的衣裳换下来。 这大半夜的,又是泡冷水又是吹寒风,文笙只觉脑袋里昏沉沉的,若不是有钟天政揽着她,早就一头栽倒,再也爬不起来了。 钟天政上前叫门,却发现木屋里面没人,门上挂着把铜锁。 他把锁拧断,推门进去。 火折子早就被江水浸泡,失去了作用,他摸索着在桌子上找到火石,点了灯,文笙倚在门口,借着火光打量这间不大的屋子。 屋子里除了一张桌子两个板凳,便是一张床。床上被褥齐全,蝶戏牡丹的锦缎被面在油灯昏黄的灯光下透着几许粉意。 被褥很厚实,看上去簇新松软,熏着淡淡的香气,对文笙这等又冷又累的人实在是莫大的诱惑。 这里不像是山野村夫随便歇脚的地方,也不像隐士避世而居的住处,到像是有钱人家穷极无聊,在此地建上这么一间木屋,布置停当,以便有暇时过来享享清静。 钟天政笑道:“真不错,看来老天爷还是照应咱们,今晚就歇这里,等衣裳干了再走吧。” 这般境地,文笙哪里还顾得多想,依言进了屋,先把古琴放在了桌子上,眼前一阵发黑,踉跄了一下,伸手扶着桌子站定。 钟天政先去关了门,回来扶住文笙,关切地道:“怎么了?”伸手往文笙额头上摸去。 文笙身上衣裳还是湿的。只能先在板凳上坐下来,伸手将束发的发绳解开,捋了捋发丝上的水,手脚抑制不住地抖个不停。 钟天政见状,先去床榻边上找了块浅蓝色的棉布枕巾,过来给文笙擦拭头发。 他的手指修长有力,有时指腹会不经意间擦过文笙的肌肤。好像蝴蝶落于心尖上。引起丝丝的颤栗。 钟天政低下头,凑在文笙耳边温柔低喃:“还是冷?我觉着你有点发低热,这是生病的前兆。还是早早把湿衣裳脱了。到床上去盖着被子暖和暖和,其它的事都有我呢,你就好好睡一觉,看明天会不会好一些。” 油灯将他修长的身影映在墙上。文笙怔怔望着那墙壁上依偎在一起的一对人影,没有说话。 钟天政低笑了一声。笑声仿佛在胸腔里震荡,带着一种别样的诱惑:“怎么了?没力气?折腾了一晚上了,也难怪。我来帮你。”说话间,将手伸向了文笙的领口。 文笙蓦地一醒。伸手便将钟天政的手按住:“钟兄!” “嗯?”钟天政在她身后应了一声,将脸凑过来,贴靠在了文笙的脖颈上。亲昵地道:“怎么同生共死这么久了,还这样生分呢。叫我阿政,好不好?” 他的气息萦绕着文笙,声音温柔,含着笑意,全不顾自己还穿着湿衣裳,好像安顿好文笙就是他最重要的事,满腔的爱慕之情表露无疑。 此时的钟天政,俨然就是天底下最完美的情人。 可文笙却没有放开他的手,她的声音听上去有些沙哑:“阿政。” “呵,我在。” 文笙说话的语气带着一丝古怪,好似全未受到眼前这种种暧昧的影响,她问:“阿政,你打算什么时候叫云鹭进京来?” 屋子里顿时便是一静。 停了停,钟天政的声音才自她背后响起,透着些许疑惑,好像不明白文笙在说什么:“云鹭?他怎么了?” 文笙没有回头,声音里却带着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淡:“我既然开口,便是有了把握,你何必还要硬撑着不承认,非得继续装下去呢?” 钟天政收回手去,站直了身子:“我看你是今晚吓坏了,人一旦受了惊,就会胡思乱想。早早睡吧,我不打扰你,有什么事明天再说。” 说话间,他竟然掉转头,就要匆匆离开。 文笙在凳子上转过身,她没有问这么晚了,钟天政浑身尽湿要去哪里过夜,而是开口提了个要求:“阿政,等天亮别忘了帮我准备身干净衣裳。” 钟天政脚下顿了顿,头也不回地拉开门走了出去。 文笙强撑着起来,去把门关严插紧,赶紧脱掉了湿衣裳,熄了油灯,钻进被子里。 直到好一阵,她才觉着有些缓过劲来,不再冷得发抖,方才裹紧了被子在床榻上打了个滚儿,两手捂着滚烫的面颊发出一声叹息。 怪不得先贤教诲说: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 想她顾文笙也算经过不少阵仗,死而复生的人了,今日却险些中了美人计。 怀疑钟天政对她别有居心,要从林家人开始。 林家的下人如此能干,连许家老二那样的武林高手也说抓就抓,说审就审,可家主林庭轩却被一个只闻其名的采花恶贼吓得拉着云鹭不敢撒手。 林经、林英等人训练有素,却对钟天政这样一个外人言听计从,甚至于隐隐将她排斥在外。 云鹭并不记得救过林家主仆。 这种种端倪叫文笙不得不疑惑,她和钟天政到底是就那么巧在中途遇上,还是那一天,钟天政特意在三生醉楼下桥头等着她。 若说林家兄弟本来便是钟天政的人,钟天政这般接近自己,美食、华服以及他本人的如许深情接踵而来,图的到底是什么? 这个问题曾叫文笙万分困惑不解。 甚至钟天政同她挑明身份,为了她甘冒奇险要去二皇子的山庄救人之时,她还有过动摇,想着是不是误会了他。 可就是在二皇子的庄子里,目睹杨昊俭将那么多乐师绑来关在山上,叫他们为其研究《希声谱》,文笙突然之间豁然开朗。 既然杨昊俭都能为了《希声谱》做出这种事来,钟天政为什么不能同样为了《希声谱》在她身上下些功夫呢。 那天在老鹰岩,她领悟了《伐木》,卜云随即摇铃把徒弟唤走,她当时大惑不解,可若是寒兰会之后,钟天政和卜云接上了头,甚至收服了卜云师徒,那这一切就都有了解释。 文笙辗转反侧,头疼欲裂。 这个钟天政,说不定这木屋,这床榻,都是他的布置。 他到底想干什么? 文笙思及方才那一幕,身上一阵冷一阵热。 夜里折腾得太晚,躺下不久天便蒙蒙亮了,文笙身心都极为疲倦,偏偏睁着眼睛无法入睡。 她等着钟天政的到来。 钟天政回来得很晚,直到日上三竿,文笙才听着屋子外边传来了脚步声。 他在外边轻轻敲了敲门,道:“你的衣裳。” 然后他有意将脚步声放重,走出去很远。 文笙裹着被子开门,把他放在门外的衣裳拿了进来,穿戴妥了,在屋子角落里拿了木盆,出来找着水缸打水洗脸。 钟天政跟过来,看着她忙活,突道:“看来是没事了,你身体底子不错。” 他昨天夜里不知去了哪里,这会儿身上穿了件月白色的宽袖窄身长袍,腰系如意盘金彩绣束带,头上戴着白色玉冠,玉质无暇,衬着头发乌黑,不知是因为早晨风大,还是昨夜受了寒,外边还罩了件银灰色的鹤氅,宽长曳地。 这一身装扮,显得钟天政愈加俊逸挺拔,也异常得庄重。 钟天政见文笙回头打量他,笑了一笑:“怎么?这会儿看看,可后悔了没有?” 文笙失笑。 钟天政傲然道:“后悔也晚了,顾文笙,我本有心与你共赴巫山,结一世之好,这等机会你既然错过了,别想着还有下一次。” 文笙赶紧道:“是是。我知道了。” 她想说我也不想有下次,跟占了你多大便宜似的,却知钟天政这是昨夜失了面子,对待美人文笙向来是很宽容的,所以随口应了一句,便跳过了这一节,径直道:“云鹭呢?” 钟天政脸上闪过一丝郁色,沉默了片刻方道:“他没事。过些天我便放他进京来。” 这就是承认了。 文笙深深望了他一眼,道:“进屋坐吧。”转身先进到了木屋。 待钟天政由后面跟进来,文笙已经坐在了桌子旁边,手上拿起了古琴。 钟天政站在门口,听她弹了一曲《伐木》。 文笙一遍弹完停下,对他道:“你也不用在我身上费心了。那天我不知怎的误打误撞弹出来,下一次再撞上还不知道什么时候,也许一辈子也弹不出来。你从我身上打主意,只会做亏本买卖。” 钟天政面无表情:“亏不亏本,只有做过了才知道。” 他走近文笙,在她对面坐了下来:“经过了昨天晚上,杨昊俭的庄子看守必定更严。而且他已经知道咱们要救的人是谁,你很聪明,应该知道只凭你和云鹭,就算再加上姚华,羽音社的那些人,也救不出戚琴和王昔来。不如你我合作,你帮我解开《希声谱》的秘密,救人的事就交给我。” 钟天政说得很有把握,他也有救人的实力。 文笙与他四目相对,这条件,是应呢,还是不应。 第一百零一章 梦醒了无痕 钟天政见文笙面现沉思之色,望着自己不说话,便想着再劝一劝她。 “你只需专心研究《希声谱》,别的事情一概不用操心,像昨晚那样的历险,我自会交给旁人去做。日后我成功了,你得享荣华富贵,我失败了千刀万剐,也牵连不到你。” 文笙这才惊觉,钟天政在她面前好像从来没有掩饰过自己的野心。 是不是因为她对大梁缺少那份归属,对朝廷和建昭帝父子从没有表现得多么忠诚不二,才叫钟天政觉着,自己可以被他招揽? “我这里还有旁的乐师,寒兰会上咱们遇见的那位老者姓胡,对乐师之道很有些奇思妙想,我可以叫他前来,和你详细说一说,说不定能给你些灵感。” 钟天政说着便要站起身来。 文笙不应,他可以当做是默许。 寒兰会上那个邋遢老者名叫胡良弼,看着疯疯癫癫,但对音律却颇有些独到的见解。 钟天政在他招揽的几个乐师身上试验,时间太短,还看不出多大成效来,但卜云的那小徒弟因为做乐师时间尚短,卜云又没有足够的耐心慢慢教,很多都是自己在瞎琢磨,认识了胡良弼之后技艺到是有了不小的长进。 乐师一但潜心研究起音律来,哪里还管外界是个什么情形。 像他招揽的几个乐师,除了卜云还一心想着去找张寄北的麻烦,其他几个每日里吹拉弹唱,好吃好喝,谁管他野心大是不大,是不是要造反。 钟天政觉着。文笙的情况也差不多,她应该会珍视这等提高自己的机会。 “等一下。”文笙把他叫住。 钟天政凝目注视着她,轻轻抬了抬下巴,示意她有话便说。 “是不是若是没有我这回事,你也会去参加下个月的玄音阁选拔?”想也知道,有这样的机会,钟天政怎么能放过。 钟天政点了点头:“有没有你。都是一样。你不必自作多情。”趁此千载难逢的机会进入玄音阁。学习妙音八法,他势在必行。 文笙被他呛了一句,无奈地笑了笑。劝道:“你还是小心些吧,昨晚二皇子庄子上许多人见过你的脸。” 钟天政这张脸,见过的人都会印象深刻,一旦他去参加玄音阁的收徒选拔。只怕立刻就会被二皇子的人认出来。 “这个无需你操心,我既然要去。便自有办法。” 钟天政见文笙神情好似对自己不以为然,脸色渐渐冷了下来。 这些天他对文笙也有了不少了解,这女子不知脑袋里想的什么,和他认识的别的女人都不相同。若换一个十六七岁的小姑娘,昨天晚上那般情形,天时地利人和。早就半推半就成就了好事,哪会突然跟他要什么云鹭? 说她狂妄骄傲吧。她和那些自视甚高的男人也不一样,古里古怪的。 看这样子,他白说了这么多话,顾文笙明明就不想归附自己。 果然,文笙闻言微微皱了皱眉:“不要告诉我,你的办法是把昨晚所有见过你的人全部都除掉。” 自从来了京里,钟天政做事的种种手段文笙都看在眼中,绑架、杀人灭口、以对方的亲人相要挟,如此种种,百无禁忌。 “有何不可?”钟天政挑了挑眉,语气冷峭,他便是这么想的。 “侍卫管家职责所在,何其无辜?”文笙劝他。 “妇人之见。”钟天政冷哼一声,站起身来,“凡是妨碍我前行的人,不管是谁,我必将其除去,你看看古往今来成大事者,哪一个足下不是堆满了枯骨。” 文笙见说服不了他,只得道:“那解俊郎已死,当时又没有别人在场,他的妻儿,总可以放过吧。” 钟天政居高临下俯视文笙,目光露着叫她感觉陌生的冷漠:“没有别人?你我不是人?抑或我派去齐城的部下不是人?说出口的话不算,我何以立威?日后岂不是人人都给我学解俊郎?” 文笙亦站起身,与他隔桌相望:“那对不住了,阿政。你的作法,我无法苟同,与其勉强合作,还不如就这样吧。我自己想办法去救戚老和我师父,大家各奔东西,日后有缘见面,还能坐下来喝上一杯。” 她顿了一顿,又道:“还是说,我知道了太多的事,你要像杨昊俭那样把我关押起来,抑或是直接杀了,消除后患?” 钟天政面无表情望着她,两人四目交会,态度都很强硬,不甘心退让半步。 木屋里一时静得落针可闻。 过了好一阵,钟天政才勾了勾唇角,讥诮地道:“如你所愿。顾文笙,他日若是改变主意,或是遭人为难混下不去了,大可再来求我。” 他轻轻甩了下宽大的袍袖,鸟雀羽毛编织而成的厚重鹤氅翻卷成优美的弧度,传身往屋外而去。 文笙望着他的背影,开口唤道:“哎,等下。” 钟天政站住,没有回头,却是神情微动,目光中露出希冀之色,沉声道:“还有何事?” 文笙看不到他的脸,从他的声音中只能听出不耐烦来,无奈地道:“阿政,你扣住了云鹭,我身上没有什么多余的钱,云鹭进京来之前,我还要借东风巷的宅子暂住一阵。另外,再借点银子花用。” 钟天政难抑失望,冷冷地道:“知道了。”顿了顿,又忍不住嘲讽道:“穷成这般,寒兰会上到是有钱捐给不相干的人!” 说罢,不再停留,迈步出了木屋。 他走了,文笙也准备早些离开这个地方。 这里看上去十分荒凉偏僻,自她昨夜来此,除了钟天政,再无旁人打扰,文笙拿不准昨夜疲于奔命,这是被钟天政带来了哪里,是否还在奉京城内。 她也没什么好收拾的,带上昨晚换下来的那身衣裳,抱着琴,出了木屋,反手将屋门带上。 钟天政早不见了踪影。 文笙大致辨认了一下来时方向,打算先出了林子,找到人烟,再打听这是什么地方,问问回奉京的东风巷应该怎么走。 来的时候跌跌撞撞,一身狼狈,现在想想,都像是昨晚做的一场噩梦,梦醒了无痕迹。 只有残酷的现实还摆在面前,云鹭还在路上,不知多久才能进京,就只剩她孤身一人,要对付的人是二皇子杨昊俭。 经过昨天晚上大闹这一场,硬闯山庄是不行了,要救人,只能另想它法。 文笙顺着来路走了大约半个时辰,出了树林,眼前没了遮挡,顿时开阔起来。 文笙瞧见迎面有一个人正匆匆赶来,手里还提了一个包裹。这个人,她原本是很熟悉的,进京这一路始终陪着她的林经,现在看,却有些陌生。 他真名叫什么?为钟天政效力多久了?这会儿赶来,是要做什么? 林经也看到了文笙,走近了离着两丈远,叉手施礼,口中道:“顾姑娘,我奉我家公子之命,来护送你回去。” 文笙苦笑了一下,说道:“有劳了。” 此番相见,与之前不同,林经一路上少言寡语,也没有什么多余的表情。 也许这就是他本来的面目吧。文笙暗想。 两人回到了东风巷,林经把文笙一直送到位于巷尾的宅子里。 院子里空荡荡的,林家人前日已经把这宅子谈妥了,只是时间太赶,家什什么的都还没来得及往里搬。 这时候文笙不得不想,当日订下这房子,多半钟天政醉翁之意不在酒,不过是想用住在不远处的穆同普把她的注意引开,以便他好带着手下不受干涉地出去抓人。 说不定就连这两处房子也不是租的,本来就是钟天政的产业。 但现在,她不过是想在这里暂住几日,等等云鹭,其它的事都已与她无关。 所以她默默地进到了院子里,逐间屋子看了看,请林经帮她把一张旧床从后院搬到正房里,摆放好,她准备一会儿打水好好地洗刷一下,再出去买了被褥,先将就着住。 林经带来的包袱里面装的是文笙留在林家的衣物。 有在路上置办的,也有来了奉京之后,林家为她准备的,一大包袱,男装女装都有。 林经递上包袱,帮着文笙搬了床,看看没自己什么事了,脸上闪过一丝不自在,从怀里拿出一个锦盒,咳了一声,引得文笙向他看来。 他就站在那里,一本正经地道:“我家公子还有几句话命我跟你说,权势这东西,你可以清高,可以看不上,但它就像银票一样,到了急用的时候,你就知道了,没它还是不行。” 说完了,林经把手里的锦盒放在一旁光秃秃的的床板上,向着文笙把手一拱,算是作别,转身匆匆离去。 文笙打开锦盒,盒子里果然是一叠银票,加起来足有五六千之巨。 钟天政对她的请求也算是大手笔了,只是配着最后叫林经带来的这番说教,叫文笙啼笑皆非之余,心中颇有些不是滋味。 道不相同,从此之后,就算再无瓜葛了吧。 文笙呆立了一阵,换了一身装束,走出了院子,锁上大门。 她要出去转转,好好想一想下一步应该怎么着手救人。 第一百零二章 姚华其人(粉50+) 东风巷里相隔不远的穆同普家大门紧闭,上面有铁将军把门。 他说是要出去避避风头,果然就不见了人影。 文笙有些无奈。 羽音社在京里的乐师,她不知道还可以找谁。 也许他们也正人心惶惶,不知所措吧。 文笙出了巷子,随意在街上走了走。 这会儿快到中午了,正是一天当中最热闹的时候。 难得天气晴朗,冬日暖阳照得人身上有些懒洋洋。 文笙去兑了张银票,又去买了被褥和家里一应急需的东西,叫卖货的伙计帮着送了回来。 忙到过午,总算收拾得差不多,她出去简单吃了顿午饭,心里也差不多有了计划。 只凭她和云鹭,实在是势单力薄,要想从杨昊俭手里救人,必须得借力。 幸好文笙对京城里的各方势力有了个大致的了解,在她想来,既然说到借力,能在这件事上帮得上忙的,不外乎大皇子杨昊御和玄音阁两家。 杨昊御和杨昊俭同为皇嗣,皇家亲情自来淡漠,其下不知掩盖着多少腥风血雨,看钟天政的情况就知道了。 更何况这对兄弟还是异母所生,杨昊俭不甘居于人下,大皇子年长,又岂能眼看着皇位旁落?故而表面上再一团和气,也不会任由杨昊俭招揽乐师,壮大势力。 至于玄音阁那边,谭老国师在此事上的态度更好推断。 杨昊俭招揽乐师,是为了遏制他,研究《希声谱》,针对的更是他的妙音八法。想也知道谭梦州心里不会舒服了。 或许他们对杨昊俭的所作所为早有耳闻,只是在等待一个正大光明的借口罢了。 这两方势力,文笙并没有觉着多难抉择。 皇位之争,从来伴随着鬼蜮伎俩,文笙对此并不擅长,也不想去参合。她连大皇子杨昊御的面都未见过,说不定其人是另外一个杨昊俭。与虎谋皮。那是最不智的作法。 选择玄音阁,好歹正大光明。 何况她还认识一个姚华。 文笙觉着自己现在最需要做的,是赶紧把姚华这个人找出来。然后恳请他出手帮忙。 这时候文笙不禁怀疑,钟天政其实知道姚华是何许人也,只是不想告诉她罢了。 钟天政一旦要算计某一个人,实在是花样百出。有得是办法,姚华到了邺州就与他相识。并且引为知己,十九就是出于钟天政的有意安排。 不过这点事情文笙无需回头再去求钟天政,她有自己的办法。 她路过一家卖文房四宝的店铺,进去买了纸笔。就借着铺子里的墨和砚台,画了一幅画。 画的是姚华在寒兰会上击鼓对敌的画像。 店铺掌柜的是个实货之人,在旁看着啧啧称赞。直叫文笙把画留在铺子里,他负责给卖个好价钱。 文笙婉拒了。在旁等着晾干了画,方才卷起来拿好,离开了那间店铺。 接下来,她需得找一个有可能认识姚华的人。 谁能帮她这个忙呢? 文笙在路上踟蹰半晌,转而去了西街的平安胡同。 钟天政昨天抓回去的许老二就在这附近住,不过文笙不是去许家,她从一个“百事通”那里得知,纪南棠纪将军在京里有个落脚的地方,就是在这个胡同里。 大梁这么多达官贵人,文笙现在唯一信得过的只有纪将军。 她与纪南棠从未见过面。 之前有将军府录事李曹推荐,文笙觉着李曹肯定把她的情况同纪南棠说起过。 可惜纪将军现在东海御敌,不在京里,不过既然这边他留有落脚的地方,必定有专人留守,而且这个人负责打点京中事务,需得是像李曹那样的既忠心又能干的手下才行。 文笙很顺利就找到了地方。 纪府门上有几个兵士守着,文笙上前送上拜帖,说是想见一见府上管事的人。 文笙打扮成一副富家子弟的模样,几个兵士互望一眼,请她稍等,其中一个拿着拜帖进去禀报。 停了一会儿,那人出来,瓮声瓮气道:“大人有请,跟我来吧。” 大人?哪一位大人? 文笙一头雾水跟着那人进去。 反正肯定不会是纪南棠悄悄回京,否则兵士们当会称呼“我家将军”,看来此地留守的,竟是一位有品阶的军官。 宅子不大,进门转过照壁,整个院落便一览无余。 别人家都栽花种草,修假山池塘,纪将军的这宅院里竟然搭了架子种瓜种菜。大冬天瓜藤都枯了,架子底下还栽了两垄大葱。 文笙还待细看,就听迎面脚步声响,有人笑道:“哈哈,真是稀客。元朴,你来,我介绍我们离水的女才子给你认识。” 文笙吃了一惊,随即大喜过望,叫道:“李录事!” 对面当先迎来这人可不正是李曹! 没想到竟会在这里遇上,李曹何时进京来了? 算起来两人可有快一年没见了。 李曹身后跟了个文士打扮的中年人,一身青色布袍,穿戴十分朴素,接着李曹的话笑道:“快算了吧,我记得你祖籍江朔,什么时候变成离水人了?休要和顾姑娘套近乎。”说话间含笑冲文笙点了点头,态度十分亲切随意。 李曹“哈”地一声笑,指了文笙得意地道:“你不知道吧,顾姑娘外祖父家也姓李,我和他舅舅李荣兄弟相称,相交甚笃。” 说完了这话,才介绍那文士:“这位,就是我家将军留在京里的智囊杜元朴。” 文笙先谢过了李曹这一年来对外祖父家的关照,又同杜元朴见礼,既是纪将军留在京里的管事,应该会有官职,只不知是几品官。文笙尊敬地称呼对方杜先生。 杜元朴含笑自谦:“别叫我智囊,你在离水还有事可做,我在京里可是闲了一年,每日里只好种种菜,浇浇园。难得顾姑娘上门,快请进去坐下来喝杯茶。” 文笙攒了一肚子的话,李、杜两人也知道文笙不会无缘无故找上门。三人进到屋子里落了座。杜元朴打发当兵的去泡茶,李曹便问起文笙这一年来的情况。 文笙也不瞒他们,从遇上凤嵩川。姓凤的有意刁难开始说起,其实这一段过往早随着她那首题画诗传扬开,相信不用她说,李曹和杜元朴早便有所耳闻。 她讲自己摆脱了护灵进京的队伍。遇上戚琴,而后拜王昔为师。 李曹不甚清楚。杜元朴却是听说过王昔的大名。 待等说到戚琴和云鹭拼死诛杀了姓黄的奸细和商其,李、杜两人都不说话了,厅内气氛有些沉重,半天李曹才叹道:“久闻‘三更雨’的大名。那云鹭也是豪侠之辈,可惜同在离水那么久,竟无缘一见。” 杜元朴点了点头:“我大梁若多几个像戚老、云大侠这样的人物。又何至于此?” 文笙没有任由两人继续感叹下去,匆匆又把后面发生的事说了说。她没有提和钟天政昨晚夜探杨昊俭的山庄,只道通过江湖上的朋友查出来闫宝雄等人是给二皇子卖命,他们除了绑走戚琴、王昔之外,还抓了好几名羽音社的乐师,都关在二皇子的山庄内。 李曹、杜元朴闻言不由得面面相觑。 这件事太大了,若要救人,就势必狠狠得罪二皇子杨昊俭,不要说纪南棠留在京里的人手不多,没有这样的实力,就算有,他二人也不敢轻举妄动。 纪南棠不在,谁敢代替他在两位皇子中间做出选择? 这些情况文笙都知道,她将手里的那幅画放到桌子上,道:“我今日贸然前来,是想请杜先生帮忙认一认这画上的人,实不相瞒,我同此人有过数面之缘,若是我所料不错,他应该是玄音阁的一位重要人物。若是能知道他是谁,我便可以上门去相求。” 杜元朴精神一振:“哦?那快打开我瞧瞧。” 李曹也觉着这事能由玄音阁出面最好,他探头过来,准备和杜元朴一起看看画上的人究竟是谁。 画卷打开,画上的年轻人头簪玉簪,身穿直裰,神情郑重,正在挥着鼓槌敲击一只羯鼓,眉目间透着坦然自若,好似冬日里和煦的暖阳。 虽然只是一幅匆匆画就的水墨,画上年轻人的五官动作却被画得极为传神,只是这么看着,那穿透长空的鼓声就好像破纸而来,隐隐出现在耳边。 杜元朴不禁倒抽了口气,赞道:“好画。”说着看了眼一旁的文笙。 李曹早见过文笙的画,心里有了准备,不像杜元朴这么惊诧,他盯着画上这个年轻人,皱眉道:“你说他叫什么?” “姚华。”文笙觉着李曹这表情似是有门儿。 果然便听李曹道:“我怎么觉着这年轻人这么眼熟。”他望了一眼杜元朴,“元朴,你觉不觉着这人长得有些像谭国师。” 像谭国师?那会不会是他的血亲晚辈? 杜元朴住在京里,认识的人也多,他道:“我也正想说这个,谭国师有三子二女,孙子外孙十几人,不过全都随谭国师学琴,没有练羯鼓的,特别得谭国师看重的几个孙子里面,有一个便是叫做谭瑶华。” 第一百零三章 孤云坊 姚华,谭瑶华,听上去一字之差,是不是他? 可惜杜元朴亦没有见过谭瑶华:“听说此子天赋极佳,刚满十二岁的时候,谭国师便当着外人说,只有这个孙子来日才能传他衣钵。不过他常年在外游历,甚少在京里露面。” “看来谭家人对他极为保护啊。”李曹感叹了一句。 “也是听说以他的造诣,在玄音阁已学不到什么东西,天底下除了谭国师,大约没人教得了他。” 文笙闻言不禁有些失望,不确定是不是谭瑶华,就算是,他这会儿也很可能不在京里。 可除了他,谭家其他的人文笙实在不敢抱有什么指望,素不相识,突然上门求助,依她如今这等身份地位,想也知道不会有什么好结果。 “杜先生可知,怎么才能找着他?” 文笙随口问了一句,本没抱太大希望,可杜元朴却和李曹互望了一眼,道:“眼下这个时机很好,下个月月初玄音阁公开选拔学徒,影响极广,乃是我大梁的一大盛事,现在不但是乐师们,各地的官宦以及世家子弟,但凡能抽出空来,都在往京城跑。想来这谭瑶华也不应例外,应该会回京来看一看。” 文笙心中稍定,问李曹道:“录事也是因为这个来京的?” 李曹笑道:“不错。到时我和元朴会一起去看热闹,将军人在白州,还为几个当地的才俊出具了荐书,也不知最后能不能入选。” 说到此,他看着文笙心中微感遗憾,早知道会有这么一天。还不如叫文笙等这一年,此次选拔不拘男女,条件放得甚宽,这么多平民子弟一道来应选,文笙夹在其中毫不起眼,也就不会凭白得罪那凤嵩川。 文笙到觉着无所谓,她现在只关心怎么做才能早日把两位老人家救出来。 “纪将军在白州可还好吧。我听说。战事似是不怎么顺利?”东海的战局曾叫戚琴为之忧心忡忡,可看眼前这两个纪南棠的亲信该做什么做什么,谈笑风生。好像一点也不为纪南棠挂心,文笙又觉着其中或有隐情。 果然李曹闻言一笑,同杜元朴道:“顾姑娘不是外人,将军的情况我看不必瞒着她。免得叫她跟着担心。” 杜元朴便简单和文笙说了说这其中的缘故。 去年年底,纪南棠被困海门岛。最后大败而归,受到了许多责难。 相较之下同样吃了败仗,更失大梁颜面,后果也更为严重的驻飞云江统帅朱子良却没有掀起什么风浪。甚至于建昭帝还下旨宽慰了一番,叫他打起精神,定要守住飞云江。重振大梁声威。 据当朝司马符良吉符大人私下言道,纪南棠这是受名声所累。既称常胜将军,打了胜仗是应该的,一旦失手,便是骄傲轻敌、浪得虚名,反正世人先前怎么夸你,现在便会怎么骂你。 而且因为纪家军素来的威名,朝中妒忌眼红的着实不少,眼下东夷人有了大首领,一拨一拨像蝗虫一样冲击着大梁的东海防线,只凭纪南棠一人实是独木难支。 符良吉是纪南棠的恩师,正二品大臣,担心如此下去纪南棠的日子越来越不好过,便叫他捡着无关紧要的仗先输上几场,夸大败绩,反正有他压着,朝廷也无将可换,时间一长,盯着纪南棠的眼睛自然就少了。 如此一来韬光养晦,再者也可麻痹东夷人,等到关键的时候,再来建立不世之功。 文笙听完这番话不禁怅然,一代名将,不仅要上阵杀敌,还需如此殚精竭虑地应付着自己人的肘腋,纪将军心中不知会做何想法。 哪怕不觉着悲凉,也肯定不会有多么愉悦。 “这符大人……”若是文笙没有记错,这位当朝司马符大人今年得有六十多了,家便安在英台大街。 纪南棠当年一崭露头角便得到了符良吉的赏识,得他向建昭帝大力引荐。 若不是纪南棠从小家里便给他订下了亲事,当时有婚约在身,符大人甚至要把最疼爱的小女儿嫁给他为妻。 杜元朴起身道:“顾姑娘所说这件事太大了,我看咱们不如去符大人府上和他说一声,顺便讨个主意。” 说是讨主意,其实便是想叫符良吉出面,帮着文笙把那位姚华或是谭瑶华找出来。 文笙心领神会,连忙跟着站起:“叫两位跟着受累了。” 李曹笑道:“无需客气,便没有这回事,我们这些人也要时常去符大人家给他问安,万一他老人家有个什么吩咐,也好及时送到将军跟前。” 话是如此说,文笙却深知自己给人家添了大麻烦。 只是偌大的奉京城,除了纪将军这里,她实在是没有别人可求。 三人由屋里出来,站在院子里,杜元朴吩咐当兵的去备车,李曹看看天色,忽而笑道:“咱们三个这会儿去,到像是特别去蹭饭的。” 杜元朴得他提醒,举手一拍额头:“那不能空着手,我得带坛子好酒去。” 李曹看着他忙活,关切地问文笙来京后住在哪里,是否需要他帮忙安排住处。 因为下个月初的玄音阁收徒,眼下奉京城人满为患,文笙上街时也留意到了,大大小小的客栈全都住满,若不是钟天政,像文笙这样的单身女客想找个住处还真不容易。 文笙谢过李曹的好意,说现在还有地方住,因为约好了和云鹭会合,没法搬动。 杜元朴小心翼翼搬了坛酒回来,闻言笑道:“我听你说,那位云鹭云大侠也是仁义之士,等他来京,顾姑娘你定要领他前来,让我等好好结交认识一下。” 他将酒坛子抱在怀里,上了门口的马车,招呼文笙一起坐车,李曹在旁骑马,一行人往英台大街而去。 三人打算的很好,谁料等到了英台大街符大人家门口,竟然扑了个空,符良吉不在家。 符府的管家出来招呼,说是大人中午便被人请去了孤云坊,估计要吃了晚饭才回来,这会儿也不知道喝醉了没有。 李曹“啧啧”两声,道:“老大人真是雅兴。” 杜元朴又打听府里谁人同去,那管家言道两位孙少爷都陪着一起去了。 符良吉的两个孙子大的叫符咏,小的叫符鸣,兄弟两个都没有成亲,杜元朴常来,深知这两个年轻人平时游手好闲,不做正经事,最喜欢结交三教九流的朋友,一起模仿乐师的言行,附庸风雅。 偏偏符良吉对同朝为官的儿子横竖看不顺眼,对这两个孙子却是十分喜爱。 他出去赴宴,一呆就是大半天,还带上了两个小的,显然不是什么重要的场合,文笙的事十分紧急,不如这会儿赶去孤云坊看看。 杜元朴于是笑道:“要不然咱们现在过去,给老大人问个安,顺便叨扰一顿酒席。” 文笙听到孤云坊的名字觉着有些耳熟,只一沉吟间便想了起来,当日陈慕供述他便是在这地方结识了那姓黄的东夷人,而后陷入了万劫不复之境。 “百事通”们没有提及,也不知孤云坊到底是个什么所在,莫不是一家秦楼楚馆? 李曹显然也想到了陈慕,笑道:“我还当去年出了那码事,孤云坊会受到牵连关上一阵,到底后台硬,老板手眼通天,竟是什么事也没有。” “也是进出的权贵和乐师们太多了。这当口,去的人肯定更多。”杜元朴感慨了一句。 听他二人聊了一阵,文笙才恍然。 原来这孤云坊非她所想,乃是一处不管达官显贵还是乐师文人们都爱前往的风雅所在。 最初孤云坊只是一处会文馆,规模也不大,专门建了给墨客骚人们三五小聚,谈文说艺。 但它实在是太会选地方了,开张没多久,就在相隔一条街之外,朝廷大张旗鼓开始修建玄音阁。 等玄音阁建好,一条街该拆的拆,该平的平,孤云坊便成了距离玄音阁最近的消闲去处。 因为有些乐师闲暇时会过去小酌两杯,达官贵人们纷纷效仿,去孤云坊写诗作画、弹琴吹箫一时成为奉京风尚。 到达孤云坊时,正是天将黄昏。 文笙站在街口,先往长街的对面看,不远处便是天下闻名的玄音阁,沿街有兵士把守,高墙阻隔了外人窥探的目光,夕阳将那些楼宇殿堂的影子拉得很长,看上去尤显神秘。 而在长街的这一边,大约距离半里多路,车马如织,人声鼎沸。 孤云坊经过多次扩建,在原来的会馆四周又建起五座阁楼,呈梅花状散开,中间飞檐勾连,亭台相通,雕梁画柱,迈步其中,常常不经意间一瞥,便会发觉工匠的奇思妙想,着实手笔不小,且下过一番真功夫。 文笙头回来,李曹也是一年到头难得进一次京,杜元朴抱着酒坛在前面带路,进门先问侍者:“司马符大人在哪边?” 侍者是个面目清秀的年轻人,一看杜元朴和李曹的打扮,便知来者不凡,谦恭回应:“符大人在雁行阁,小的带三位进去。” 文笙三人跟在侍者身后往里走,突听得前方不远处有人招呼:“哎呦,凤大人,您可是来了!” 第一百零四章 冤家路窄(粉55+) 文笙循声望去,一眼便望到对面阁楼上出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文笙擅画,观察力记忆力都十分惊人,更何况对面这个人曾于一年之前恶毒地刁难过她,为了摆脱此人的纠缠,她不得不步行跋涉了上百里路,最后还病了一场。 若不是恰好遇上戚琴和云鹭,还不知道会发生什么样的事。 这样的对头,她怎么会忘记? 数丈开外的阁楼上,一个长相凶悍的彪形大汉大步流星走到招呼他那人面前,伸手亲热地抓住了对方的胳膊,笑道:“贺先生相召,凤某怎敢不来?” 这个人,正是凤嵩川。 凤嵩川身后,一个纤细窈窕的身影低眉敛目,手捧瑶琴跟着他亦步亦趋。看样子阁楼上的风要是稍微大些,便有可能将她刮走。 这个仿佛影子一样跟着凤嵩川的女子,是曾在明河县席上和文笙斗画的孟蓁。 文笙脚下不由地顿了顿,悄悄唤了李曹一声,使眼色叫他注意那边楼上。 宴请凤嵩川的是一位中年文士,穿着鸦青色的绸缎直身长袍,腰系碧玉带,浑身上下透着一股清贵,显是家境极好。 李曹显然也认出了凤嵩川,嘴唇微嚅,没有作声。 很快凤嵩川进了阁楼,文笙等人则跟着侍者去了东边相邻的雁行阁,两下里几乎是错身而过。 此时由中间会馆里突然暴发出一阵响亮的哄笑喝彩声,其中还夹杂着“咚咚”鼓响。 孤云坊号称风雅之地,很少有这么喧闹的时候,杜元朴奇问:“这是何人在宴客?” 侍者面露苦笑:“是程国公。” 杜元朴点了点头,没有说话。面露了然之色。 程国公李承运的母亲是先帝长女荣嘉公主,十分得先帝疼爱,她对几个弟弟一视同仁,都十分爱护,建昭帝与她虽不是一母所生,自小却受了她不少照顾,所以登基之后待她也与旁的兄弟姐妹不同。 李承运是荣嘉公主的独子。从小便是个会享受的主儿。如今年近不惑,依旧每日变着法子地玩。 雁行阁里酒宴正酣,宴请符良吉的是忠勇伯连玉和。 符连两家的护卫守在门口。一幅百无聊赖的模样。 杜元朴隔三差五地上门,符家人都认识他,那护卫见他带人过来,连忙起身招呼。叫三人稍等,进屋去禀报。 符良吉和连玉和两人已然喝得半醉。忠勇伯一把年纪,散发赤着脚坐在席上,正在击鼓而歌,符良吉两个宝贝孙子在一旁鼓瑟相和。 符良吉摇头晃脑。哼着小调怡然自得,闻听下人禀报杜元朴带人过来,站起身踉跄了一下。笑道:“哈哈,元朴来了。快叫他进来,元朴善饮,老连,别耍酒疯了,我介绍个真正懂酒的人给你认识。” 连玉和充耳不闻,晃着脑袋将口中那句唱词唱完,方将敲槌一丢,指了符咏符鸣两个哈哈大笑:“你们两个不行,全都不在调子上,连累我老人家唱错了好几处。”笑完了才想起符良吉适才的话,瞪眼道:“你说谁,谁来了?” 此时杜元朴已经当先进来,身后跟着李曹和文笙。 因为纪南棠的关系,李、杜二人对符良吉十分尊敬,连带对与他交好的忠勇伯也是敬重非常,进门便要大礼参拜。 符良吉伸手拦住:“快起来,你俩来得好,今日出来便是寻欢作乐,太一本正经就没意思了。”说着打量了一下后面的文笙,问道:“这位是……” 杜元朴便向他报上了文笙的姓名、来历,重点提了提文笙在离水以一幅画诈得陈慕认罪,揪出东夷奸细的事。 他一说符良吉就知道了,眼前的顾文笙就是当日写诗骂得凤嵩川颜面无存的那位姑娘。 “都别站着了,自己找地方坐。”符良吉这会儿酒也醒了,知道李杜两人没有急事不会带着个姑娘家跑到这里来找他,手捻胡须,突然瞥见文笙手里还拿着个纸卷,和颜悦色问道:“你这又是画的什么?” “请老大人过目。”文笙将画打开,放在了桌案上,未等再说话,一旁的忠勇伯“咦”了一声,伸长了脖子看过来,赞道:“好画。画得真不错,这是……这个人有些眼熟。” 文笙退后两步让开了地方,符良吉眼神不大好,凑得很近,盯着那画看了一阵,皱起眉头:“这幅画着墨不多,动作传神,神态如生,也算是上乘之作了,唯一可惜的是有几处落笔稍嫌仓促,画画的人好像很急,心不静啊。” 他只评画,却不提画上的人。 文笙心下暗急,她不摸这符良吉的脾气,不好贸然开口,只得将目光投向了出主意的杜元朴。 杜元朴笑笑,去拿了座上二人的酒盏,拍开他带来那坛酒的泥封,将酒斟满,先拿了一盏两手递向符良吉:“两位大人,尝尝我带来的这坛酒。” 他一将话岔开,文笙便明白,杜元朴的意思是这会儿不是说这事的好时机,叫她等等,呆会儿酒喝高了,气氛热络起来再说。 只是他们三个能等,符良吉能等,连玉和也坐下来喝酒,这屋子里却有旁人等不了。 符咏跳过来,“哇”地一声,指了那画叫道:“这画的不是谭老国师的宝贝金孙么?” 众人一齐向他瞧去。 顶了这么多目光,符咏颇觉不自在,搔了搔脑袋,道:“我说的不对?我见过那谭瑶华一回,这看着就是嘛。二弟,你来看看,简直活脱脱一般无二,就像是要从画上走下来一样。” 杜元朴微微一笑,接着他的话道:“没错,就是他。顾姑娘有急事想要寻他,只是不知道去哪里才能找到他。” 符咏笑了一声,飞快地扫了文笙一眼,颇有些想看好戏的模样。 这小子显然是想到别的地方去了。 符鸣也过来挨着兄长看了看那画,说道:“谭瑶华这会儿不在京里吧,我前两天还听谭家的人说他怕是要等到下个月初才能回来。” 下个月初,那就是专门回来观看玄音阁收徒选拔的。 现在才刚十一月的下旬,算算还有十几天。 文笙不由自主就皱了皱眉,什么也不做干等着从来不是她做事的方式,看来不能把希望都寄托在谭瑶华身上,还需得想办法从别处入手。 就在这时,忠勇伯家留在外边的侍卫在门口禀报,说是凤嵩川凤大人来孤云坊赴宴,听说两位老大人也在,专门带着姬妾过来拜会。 众人一听凤嵩川的名字齐齐便是一怔,而后向着文笙望来。 文笙这才知道,原来方才两厢隔着数丈远,又是楼上楼下,凤嵩川还是发现了自己。 这分明是杀过来问罪来了。 文笙微微冷笑,不去招惹那厮,那是因为她急着救师父和戚琴,不愿在这节骨眼上多生事端,并不代表自己就怕了他,见面就需绕着走。 她不想叫凤嵩川知道自己在找姚华,伸手从桌子上将那幅画拿起,卷成纸卷收好,这时候凤嵩川不等招呼已经到了门口。 “哈哈,连世伯,符老大人!” 他高大的身躯迈步而入。 凤嵩川早年曾经护卫过谭老国师,又得建昭帝看重,加上文武大臣们都知道此人脾气不好,眦睚必报,若无必要,谁也不愿招惹他,就连忠勇伯连玉和此时已经喝得醉醺醺了,见他进来仍很是客气地起身打了个招呼。 符良吉面露笑容:“嵩川来了。”一瞬间好似变成了个慈眉善目的老人家,看到了自己喜欢的晚辈。 凤嵩川拱了拱手,大马金刀坐下,符家两个少年过来见礼。 凤嵩川的品阶远较李曹、杜元朴二人为高,他两个都是聪明人,心中虽然对凤嵩川不满,却不愿落人口实,也随着行了个见过上官的揖礼。 凤嵩川对着李杜二人代答不理地摆了下手,扭过头去客气地和符咏符鸣说话,叫他们不必多礼。 文笙看向门口,孟蓁虽然一同跟了来,却没有进门,规规矩矩在外边垂手而立,琴也没有带来。 这一年间,看样子她跟着凤嵩川日子不好过,瘦成了一把骨头,身上衣裳颜色素淡,更显憔悴。 仿佛感受到文笙的目光,孟蓁随即抬头望过来,眼神与文笙一触,脸上竟然闪过了一丝恨意。 文笙有些错愕,但她此时没有空理会一个姬妾对自己何来的怨气,大约是因为跟了凤嵩川,所以对自己当众讽刺他那件事感同身受吧。 这半天凤嵩川不见她过去行礼,反而盯着孟蓁看,这更叫他想起了当日明河那一幕,忍不住当先发难:“咦,我当是谁,这不是那位一心要入玄音阁,却连为首阳先生扶一扶灵都不肯的顾姑娘么?” 文笙转回头来,向着凤嵩川一拱手:“凤大人,明河一别,将近一年未见,不知一向可好?” 只这一句话,便险些将凤嵩川气个倒仰,一向可好?奶奶的,好个屁。 随着这小贱人那首“频频宴上歌舞醉,问妓可堪抚琴无”的题画诗越传越广,不少同僚看到他都目露异样,他带回孟蓁也成了笑柄,连带着他一看到孟蓁便联想起当日那回事,对她提不起兴致来。 这一回,顾文笙这小贱人进了京,不用他专门去找,她就自己送上门来,若不能将她收拾服帖了,他就将凤字倒过来写。 第一百零五章 荐书难求 文笙接着又道:“听大人适才所言,却是误会在下了。当日我为首阳先生扶灵,自明河到何家渡口,三日步行数百里,后来实在体力不支,在何家渡口一病不起,若不是遇到古道热肠之人援手,帮我请医救治,早化为一具枯骨,也就无缘再见到大人了。” 这事和忠勇伯连玉和没什么关系,故而他想开口打个圆场,见状在旁笑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误会解开了就好。” 文笙适才这番话口气淡然,话语间听不出什么怨气,可落在凤嵩川耳朵里显然不是那么回事。 他冷笑了一声:“巧言令色,怎的旁人都好好的,只有你一病不起?” 他以为以顾文笙素来之强硬不逊,混淆阴阳,又为世间的女子鸣不平这等等作为,绝不会承认自己不如旁人。 谁料文笙闻言唇角露出了一丝淡淡地自嘲,随即便微带着诧异回答:“回大人,因为我是女子,女子天生在体力上便要弱于男子,何况与我一同步行的都是训练有素的兵士,只我一人不支病倒,有什么奇怪?” 凤嵩川仰天打了个哈哈,心中厌恶到了极点:“你既然也承认女子天生便不如男人,就该老实本份呆在内宅相夫教子,做点妇道人家该做的事,何以穿着男人的衣裳妄想学那牝鸡司晨?还要心怀怨怼,写下那首歪诗?难道你们这些娘们儿靠着男人来养,还不该规规矩矩地恪守本份,把男人伺候好吗?” 文笙知道,她那首诗固然叫凤嵩川灰头土脸失尽了面子,也让这世上许多素未平生的人心里不怎么舒服。 想为凤嵩川挽回名声的。便以前四句来贬斥她离经叛道,大抵便是凤嵩川刚才这番论调。 她微微冷笑,反唇相讥:“凤大人,这世上岂能以蛮力来定高低贵贱?要照凤大人这说法,那骡子马到是比男人还有力气,是不是使该居于人上?” 她说到骡子马的时候,下意识便想起王十三来。脸上露出了一丝古怪。 符咏、符鸣到底年轻。没意识到凤嵩川和文笙这一问一答间充斥着刀光剑影,听文笙说得有趣,忍不住“噗”地一声乐了出来。 有他二人带头。李曹、杜元朴有心叫凤嵩川脸上更加难看,齐齐附和着笑出声。 凤嵩川脸色铁青,还待说话,文笙却将面容一肃。向着皇城方向拱了拱手:“何况凤大人纵使武力天下第一,也是为人臣下的。断不可有这种危险的念头。” 这样一顶大帽子扣了下来,屋内众人面面相觑,收敛了笑容,往凤嵩川望去。 凤嵩川的脸色青而转红。红而转紫,变幻几次,将到了嘴边的话咽了回去。他终于认识到论起逞口舌之利,他和顾文笙之间的差距就像两人在武力上的差距一样大。 要对付顾文笙。何需弃长就短。 他坐在座上,面无表情死死盯着文笙,眼神如同毒蛇一样阴冷,过了半晌,方将目光挪开,望向了忠勇伯和符良吉二人,开口道:“两位老大人是知道我凤嵩川的,凤某自幼习武,沾染了一身江湖人的习气,到现在想改也改不掉了。我做事向来光明磊落,不喜欢藏着掖着,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旁人要是得罪我,那是他自己找死,怪不得我赶尽杀绝。” 他这番话说得狠厉,座上二老脸上都微微变色。 符家两个年轻人受他气势所迫,忍不住将同情的目光偷偷投向了文笙。 李曹和杜元朴暗叫糟糕,就见凤嵩川转过脸来重新打量文笙,脸露狰狞笑意:“我知道,你这时候跑到京里来,是还没有死心,妄想参加玄音阁的收徒选拔,我便明白地告诉你,只要有凤某在一日,你就休想进到玄音阁。我把话撂在这里了,到要看看普天之下,谁人明知道我凤嵩川要和你过不去,还不惜与我为敌,为你出具那一纸荐书!” 说罢,他的目光自众人身上森然掠过,带着几分警告,待转到忠勇伯和符良吉那里,才和缓了神色:“凤某眦睚必报,叫诸位见笑了。嵩川无状,搅闹了两位老大人,自罚三杯。” 说着,他拿起一旁杯盏,自斟自饮,连干了满满三杯酒,将空杯往桌子上一扔,又冷冷瞥了文笙一眼,不再理会众人,起身扬长而去。 他走了,侍从自外边带上了门,屋内一时却无人说话。 停了一会儿,忠勇伯连玉和才勉强笑了笑:“这个凤嵩川,跟小姑娘这般计较,也太没有风度了。还好顾姑娘无意参加玄音阁的选拔,哈哈,不然地话岂不是要被他刁难?” 他说完了,屋里却无人附和,气氛显得有些诡异。 符家人是还未从凤嵩川这番恐吓中回过味来,但在文笙,她原本没有这个念头,此时却心中一动,真地想去报名试一试。 人都有逆反之心,文笙本身就年轻气盛,更何况限令她不得参加玄音阁收徒选拔的这个人,是她的大对头。 凤嵩川越不想她做什么,她便偏要做什么,还要做得漂漂亮亮的,看看他能怎么样! 顺着这条思路一想,眼前的局面竟然豁然开朗。 对啊,为什么不去参加玄音阁的收徒选拔呢? 钟天政想以这个办法找姚华出来,不管是真是假,办法总归可行。 而且此次玄音阁收徒影响这么大,可谓是举国震动,只要她能留到最后,便不再是人微言轻,会见到许多成名的乐师以及高官显贵。 甚至有机会见到谭国师和建昭帝。 若是那姚华也帮不上忙,她还有最后一步可走,便是直接向建昭帝陈情,当面要人。 给也到罢了,她从此带着师父和戚琴回归青泥山,过她伐木叮当的生活,若是不给,大不了死鱼网破。 布衣之怒,流血五步,天下缟素。 文笙只是转瞬间便打定了主意,可现在却有一个麻烦横在她面前。 凤嵩川才当面叫嚣完,谁给文笙出具荐书,便是与他为敌。 这时节,谁会冒着同凤嵩川反目成仇,被他打击报复的风险,帮自己这个大忙呢? 也不是一个这样的人都找不到,至少纪南棠可以,虽然文笙从未与这位纪将军见过面,只看他麾下李曹、杜元朴这些人,她便对纪南棠有一种神交已久的感觉。 可是只剩十二天的时间,从奉京到白州一个来回,便是骑快马也赶不及了,更何况还不清楚纪南棠现在是否在战场上。 眼前的司马符大人,是纪南棠的恩师,不知道…… 她长时间不语,忠勇伯连玉和心里有些发虚,这姑娘可是个狠角色,先前没有参加选拔的打算,受凤嵩川如此一激,说不定改了主意呢? 他抹了抹油光锃亮的脑门,起身踉跄了一下,扶着桌子站定,同符良吉道:“符大人,你我也出来一天了,酒足饭饱,鼓也敲了,歌也唱了,过得甚是开心,不如就到这里,大家趁兴而返,你看如何?” 符良吉笑道:“好,正该如此,太晚了我这把老骨头也吃不消。” 他起身打发了两个孙子送一送忠勇伯,自己却落在了后面:“你先行回去,我借这地方和元朴他们说几句话,说完了,我们也各自回家。” 连玉和会意,由符咏符鸣一边一个,搀扶着出了门,自有侍卫接手照应。 而这边符良吉却回身坐下,神色凝重,目光越过了文笙,问杜元朴道:“到底怎么回事?” 杜元朴便将戚琴和王昔的事低声说了。 符良吉闭上眼睛沉吟未语,不知在想些什么,过了半晌,他睁眼望向文笙:“这件事你打算如何处理?去求谭瑶华,叫他帮着向二皇子要人?抑或请他祖父谭国师出面?” 文笙恭敬回道:“来见大人之时,我有这等想法,可刚才得凤嵩川提醒,我觉着到不如去报名参加一下这玄音阁的收徒选拔。” 符良吉闻言不禁多看了文笙一眼。 这小姑娘说话真是理直气壮,要叫凤嵩川听见,不知会不会气得吐血。 他捻着胡须,问道:“就是被选中了又如何?” 文笙拱了拱手:“选中了说不定就有机会面圣,到时我便可以当着圣上的面,给我师父以及几位乐师求个情。” 杜元朴与李曹闻言不禁动容,符良吉微微点了点头,这顾文笙胆子比他预计的还要大,只盼着她有这份音律上的天赋才好。 杜元朴见状在一旁提醒道:“大人,顾姑娘的荐书……” 符良吉思忖了片刻,却道:“凤嵩川话是当着我和忠勇伯的面说的,我不得不给他几分面子,否则事情就失去了转圜的余地。况且这次选拔虽然不知何人任主考,但左右离不开玄音阁的乐师,凤嵩川与他们都很熟悉,别怪我给你浇冷水,若是找不到合适的人为你撑腰,这选拔也不用去参加了,保证第一轮就把你刷下来。所以这荐书,我不能出。” 第一百零六章 奉京纨绔(粉60+) 孤云坊的几座阁楼错落有致,如梅花盛放,又似众星捧月,拱卫着中间的真风馆。 此刻真风馆内灯火通明,众宾客起坐喧哗,杯觥交错,香风阵阵,欢声笑语不绝于耳,程国公李承运正在宴客。 在座的,不仅有建昭帝的两位女婿大驸马和二附马,朝中几位勋贵,公侯世子,还有不少李家的门客。 甚至不少人李承运看着面生,根本就叫不出名字。 像他这样的贵胄子弟,生下来便万事不愁,同人交往但凭喜好,高兴了,一掷千金都是寻常事,每日里自有数不清的人削尖了脑袋想挤到他跟前,试图攀附上他,得享荣华富贵。 李承运对这些人来者不拒,吃吃喝喝而已,再多的闲人他也养得起,但若是想通过他做点别的,却是休想,时间一长,野心大的自然散去,身边门客面孔常新,他也懒得记了。 这些人于他的作用,大抵便是陪着他玩。 李承运投了个好胎,三十余年下来,等闲的吃喝玩乐早便不看在眼里。 这场酒宴,是因为李承运前日与大附马打赌输了东道,酒宴从中午就开始了,到现在正是酒至半酣,气氛最热烈的时候。 流觞池旁杯盘狼藉,散落了一地杂物,另一边,箭也射过了,壶也投过了,李承运命人在真风馆的中央铺起红毡,摆上小几,众人依次入席,歌姬舞姬在一众宾客之间穿梭歌舞,衣袂翻飞,环佩叮咚。真个是酒不醉人人自醉。 李承运侧头向身旁的大驸马笑道:“如何?这些个美人儿可有看得入眼的,若是有,驸马只管带走,公主那里自有我去说和。” 大驸马面带笑意,正要回答,一个青衣小帽的侍者进来,跪在李承运身后低声禀报了几句话。 李承运不以为意。挥了下手:“符咏?叫他进来就是。” 那侍者应了一声。恭恭敬敬磕了头,起身退了出去。 适才的话题被打断,李承运便向大驸马解释了一句:“司马符大人的孙子带了两个人过来。” 大附马随口笑道:“符咏那小子啊。我见过几回,他哥俩既不像爷,也不像爹,同你我到是挺像的。” 李承运那里恰拿起酒盏来喝了一口酒。闻言险些尽数喷出去,连咳边哈哈大笑。拍着大驸马的肩头道:“这话可不能叫符大人听到,否则非找你我拼命不可。” 那边厢,符咏带着杜元朴和文笙进来,自进了门便开始左顾右盼。嘴里“嗬”地一声,啧啧赞叹:“这都是程国公家的舞姬啊,等闲真捞不着看见。个顶个都是美人儿,哎呀。那美人儿还亲手给客人喂酒,今天真是来着了。” 被喂酒的那一位是长义侯家的小公子,今天刚满十六岁,第一次出席这种场合,众目睽睽之下臊了个大红脸,仓皇站起,退后了一步,但见美人近在咫尺,俏脸含春,冲着他连连眨眼,一时不知所措,逗得众人哄堂大笑。 符咏也跟着“嘿嘿”一笑,穿过一众莺莺燕燕,来到李承运座前,深施一礼,口中嬉笑道:“见过国公爷。有日子没见了,国公爷还是这么神采奕奕,龙马精神。我和祖父适才恰好便在隔壁雁行阁,听着这边这么热闹,便想着过来给国公爷问个安。” 说完了,他又向左右席上团团一揖:“见过大驸马,二驸马,长庆侯,哎呀,永成老侯爷您也在,侄孙得给您老磕个头。” 他嘴里喋喋不休,倒引得席上众人一阵哄笑。 一旁二驸马笑道:“快算了吧,酒席上无大小,既然来了,就一起乐呵乐呵。这两位是……” 他问的是跟在符咏身后的杜元朴和文笙。 符咏便笑嘻嘻介绍了二人,只说是相熟的朋友,正好赶上,带过来见见世面。 在座不少人听说过杜元朴的名字,知道他在纪南棠麾下虽然只是个小小的六品,却颇有才干,管着纪南棠在奉京的大小事务,不知他突然跑来,所为何事。 李承运没有多说什么,目光打量了一下杜元朴和文笙,不甚在意地挥了挥手,便有侍从给他们三人在长义侯小公子边上加了张长几,让出空位来。 被打断的歌舞继续进行,长义侯家小公子趁机坐下,感激符咏为他解了围,探身过来同他们打招呼。 杜元朴悄悄向符咏打听在座那些他不认识的宾客姓名爵位,符咏一一给他介绍,文笙在旁用心倾听,也跟着记人。 今日李承运宴请的俱是皇亲国戚勋贵子弟,座上这么多人,竟是一个文武重臣都没有,全是一帮子富贵闲人。 由此可见这位程国公外表看上去虽然放荡不羁,内里却并不好糊弄。 与司马符大人说的不大一样,李承运的这份荐书只怕不是那么容易得到。 适才符咏只介绍说她姓顾,这种场合,很多客人已喝得醉眼迷离,也不知有没有人瞧出她是个女子来。 这时候上首的李承运拍了拍巴掌,歌舞停下,香风袭来,一众美人儿娉婷退下,绕到了客人身后跪坐了侍酒,让出中间的空地来。 大驸马见状笑道:“我看今日这酒宴办得同以往也没什么差别,国公还有什么新鲜花样,尽数使出来,可不要堕了威名。” 程国公的酒宴在奉京是极为出名的,花样之多,点子之新,足够参加过酒宴的人回去之后津津乐道很久。 李承运摸着下巴,稍一沉吟,回头对跪在他身后的舞姬低声吩咐了几句。 那舞姬嘻嘻一笑,起身退了出去。 李承运转回头来,清咳了一声。 大驸马拍手笑道:“大伙静静,听国公爷说话。” 李承运拿起酒盏啜了口酒,望着周围一双双期待的眼睛,笑了笑:“本国公前些日子新得了位美人儿,这么多年,本国公宠爱过的女人也算不少,还从来没有一个女人能像她这样,叫本国公时时惦着,恨不得把天上的星星都摘下来,只为了哄得她一笑。” 听这意思,李承运莫不是想把这位美人儿叫出来给大伙瞧瞧? 众人面面相觑,他既是说得如此郑重,那这位美人必定是貌若天仙,极具魅力。 只是这种场合…… 大驸马连忙道:“既是国公爷的爱宠,咱们还是不要见了吧。” 文笙听到这里心中有些不快,暗忖:“若真是像他说的这么喜欢,哪肯叫出来陪着这么多人寻欢作乐,说到底,再美貌的女子,在这些权贵眼中也不过是个小玩意儿罢了。” 谁料李承运挥了下手,跟着又道:“说起来很让人犯愁,一个月以前,这美人儿突然不再说话,任本国公办法想尽,使出种种手段,她都不肯开口。今日趁着大家都在,咱们来打一个赌,在座的一会儿谁要是能令她说话,我便将西山上的那个马场相赠。” 会馆内登时热闹起来,就是说嘛,什么美貌爱宠,这是国公爷早就安排好了的,要带着大家玩乐。 只是国公爷拿出了他在西山的那个马场,真是大手笔啊。 二驸马笑道:“真的假的?你那马场我可是垂涎好久了。我也不要你那些好马,只要那块地皮,等到了手,平了给公主栽片桃林。” 李承运摇头嗤笑:“你就别痴心妄想了,你若是能赢,我把马场南边的那个庄子也添上。” “真的?快,赶紧把人请出来。”二驸马摩拳擦掌。 一众权贵纷纷鼓噪,连符咏都跟着吹了几声口哨,连连跺脚。 杜元朴悄声提醒文笙:“机会。” 他们之前也曾研究过,怎么才能从李承运这里拿到荐书,答案只有一个,便是想办法投其所好。 李承运这样的人只要看你顺眼了,那就怎么都好,不要说凤嵩川,便是天王老子跳出来,他也敢对着干。 可讨好他的人太多了,想要叫他另眼相看,也是很难的。 慢慢接近,文笙没有那么多的时间了,只能出奇招,便是在李承运的宴会赌局上拔得头筹大放异彩。 所以李曹陪着符良吉回去,却叫更具急智的杜元朴和文笙一起来蹭这酒宴。 文笙也知道重头戏要开始了,打起了精神。 打算虽好,她心里却着实没有什么把握。 这个题目针对的是人,世间一切,只有人心最难猜度。 更何况还是一个女人。 女人心,海底针。 她又不是钟天政,同为女子,对对方自是毫无吸引力可言。 这时候,会馆门上映出了一个窈窕身影。 侍者过去将门拉开,一个脸上蒙着轻纱的女子正站在门外。 这女子上身穿着水红色的绢纱金丝小袄,下配流彩散花如意长裙,秀发黑亮,没有挽髻,只在前面分出几股编成细细的小辫子,垂在胸前。 绢纱小袄收身甚紧,显得她纤腰楚楚,腰上系着流苏,流苏上悬了一圈圈金灿灿的小铃铛。 再仔细看,不但腰上,手腕上也有,她一动,这些铃铛便“叮铃铃”响个不停。 第一百零七章 箫与舞 这女子的一身打扮真是既俏皮,又艳丽,叫人眼前为之一亮。 在座的都是见惯了美女,先前十个到有九个对李承运的说法不以为然,觉着一个女子就算长得再美,也不该在男人面前拿乔,还敢不说话,真是惯出来的毛病,一通鞭子下去,看你会不会喊疼。 这会儿真人来了,虽然没能见到脸,却叫众人油然生出一种“此真绝色”的感觉,想着难怪程国公要星星不敢给月亮的,为搏美人一笑,竟然拿了一个马场出来做赌注。 美人儿在门口站了站,屋里已经是鸦雀无声。 她迈步过了门槛。 但听铃铛声清脆悦耳,一路响到席前,美人儿无声裣衽行礼,体态轻盈曼妙,举止落落大方。 李承运竟然微微欠了欠身,口中道:“快别多礼。” 他都如此反应了,其他的勋贵哪还能将这名女子当寻常舞姬一样看待,纷纷正襟危坐,场面一时有些怪异。 那女子默然站定,李承运笑着伸出手:“你看今日席上,只有本国公没有找美人相陪,来,丽姬,到我身边来坐。” 那女子依言走了过去,依偎着李承运坐了下来,态度十分亲昵。 原来这美人儿名叫丽姬。 一旁一大把年纪的永成侯当先开口:“我看此女唯国公之命是从,分明听话得很,国公爷不是在同我等开玩笑吧?” 若是这丽姬事先得了李承运的吩咐,今天便是打死也不开口了,他们这些人只得白忙一场,换李承运暗自偷笑。 李承运将脸一沉,似是有些不大高兴。 大驸马赶紧打圆场:“老侯爷想到哪里去了。咱们大伙又不是第一天凑在一起。国公爷一点儿提醒也不给?那我先来了啊。” 他清了下嗓子,仰头想了想,转向丽姬道:“论起来,国公爷是公主的表兄,那也就是我的表兄,你看大家都是亲戚,说句话吧。你哪怕说一个字。国公爷那马场我分你一半。” “噗!”李承运这次没忍住,一口酒登时便喷了出去,连声咳嗽。座上哄堂大笑。 丽姬微微低了头,除此之外再无表示。 大驸马搔了搔脑袋,无奈地道:“这招不行啊,你们先来。待我想想。” 杜元朴悄声道:“此女对程国公颇为依恋,似乎并无怨怼之意。” 文笙点了点头。不是被迫屈身于年长自己近二十岁的李承运,因而心生不满,那又是因为什么不开口呢?她想不出,准备先看看别人有什么奇思妙想。 有大驸马这等玩笑般的开场。余人没了顾忌,七嘴八舌地寻词和丽姬搭话,可那丽姬始终抓着李承运的衣袖。低头不语。 符咏在旁看得着急,两手握拳互击。口里不停嘟囔:“哎呀,这问的都是些什么蠢问题,要叫我是美人,我也不想搭理。想要马场,还要什么面子!” 杜元朴好奇:“那你说应该怎么问?” “那得豁得出去,别要脸……” 他话音未落,席上一个锦衣少年站了起来,看上去有个二十来岁,举止浮滑,笑嘻嘻道:“为叫国公爷高兴,小子今日豁出去了。丽姑娘,你看我。” 丽姬抬头,隔着面纱找到了说话的人。 那少年突然脖子一梗,身子就势向前趴倒在红毡上,四肢着地,口中“汪汪”连声。 符咏一拍大腿,懊恼道:“哎呀!” 显然他也有这想法,只是被这少年占了先。 文笙还记得,符咏先前为她介绍过,学狗叫的这少年是安陆侯世子。 这可真是叫人瞠目结舌,大开眼界。 连符咏在内,这帮权贵子弟玩起来真叫疯狂。 文笙向杜元朴望去,举座欢声笑语鼎沸,似乎只有他们两个人觉着有些不自在。 但叫安陆侯世子失望的是,丽姬隔着面纱捂住了嘴,靠在李承运手臂上花枝乱颤,偏就没有任何声响。 这让许多人不禁冒出一个不怎么恭敬的想法:“程国公不是找了个哑巴来寻大家开心吧?” 文笙看到这里,心中忽起一念:“在座的客人里面不是有好几个乐师么,怎么不见出手?” 安陆侯世子如此豁上脸把贱招耍到了极致却依旧碰壁,叫众人知道想说个笑话逗她开口这招没有用,场上顿时静了一静。 这时候却有一个中年文士站起身,冲着上首拱了拱手。 “国公爷,不才愿意试一试。” 玄音阁的乐师米景焕。 适才听符咏介绍说此人擅琴擅箫,鼓也敲得不错,是个难得的全才。 符咏说玄音阁的乐师们要么潜心研究音律,外边天塌下来也不会多看一眼,要么便是与谭家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像米景焕这样同勋贵们交好的,就只有那些原本就出身高门世家的子弟。 今天在场的五六个乐师,符咏全都能说得出底细来。 米景焕便是出自斐园米家,祖上是大梁开国的功臣,可惜战死疆场,如今爵位由米景焕的族兄继承,除此之外,米家还出过好几个二三品的大臣。 这样的人,难怪同李承运走得近。 李承运唇角含笑:“早便盼着米先生出手了。” 米景焕等人自重身份,虽来参加宴会同众人一起寻欢作乐,却等闲不肯显露乐师的技艺给大伙助兴,就像刚才宴上有人击鼓弹琴,不管好不好听,他们几个都是捻须微笑,不置一词,看得上首几个权贵心里痒痒的。 米景焕迈步而出,含笑道:“不才有个不情之请,我看丽姑娘这身装扮,应该是雅擅舞蹈,能否请她出来,随着我这箫声舞上一曲?” 说话间,他去了一旁的乐器台前,选取了一管洞箫。 一时间众人的目光都落在李承运身上,就见李承运侧了头,在丽姬耳畔低声说了几句什么,停了停,丽姬轻轻点了点头,站起身来。 大驸马见状,隔席冲着自己的连襟道:“米先生这一出手,高下立现,我看国公爷那庄子你是别想了。” 他这话,说出了席上很多人的心声,前面嬉嬉闹闹都是玩笑,难登大雅之堂,看样子这才是李承业叫丽姬出现的本意。就是说嘛,国公爷再是爱玩,到底身份贵重,哪能弄出学狗叫这么离谱的题目来? 铜铃清脆,丽姬走到了中间空地上。 杜元朴虽然没有给文笙泼冷水,心下却隐隐觉着有米景焕等人出手,文笙今天怕是很难再有什么机会了。 毕竟这几位才是真正的乐师,而文笙随着王昔学琴尚不足一年。 米景焕吹响了洞箫。 箫声清冷,幽远,像月下缓缓流淌的小河,由远而近,一下子就攫取了众人的耳朵,席上适才的喧哗热闹尽数被抽离,仿佛刹那间万紫千红全都开遍,零落成泥,多少繁华转瞬成空! 文笙心头一颤,如斯高手! 米景焕有没有动用妙音八法,以文笙的经验竟然无法判断。 只觉这箫声中满满纠缠的都是生和死、成与败,兴或者衰。 那些隐藏在众人心中不为人知的忧思,在此刻如春芽萌发,无边无际地蔓延。 文笙不由地双手紧握,这米景焕,不但箫音异常动人,就连思路也和她想到了一起。 在她想来这位丽姬突然不肯开口,又不是同李承运负气抗争,排除生病讲不了话,那便只剩下心里多了什么心事。 米景焕的箫声好似一剂猛药,将那些平日看不见的隐患全都激发了起来。 丽姬软舒玉臂,衣袖下滑,堪堪露出青葱般的柔荑,于玉腕若隐若现之际,猛然晃臂轻摇,皓腕上的那串小铃铛叮当一声脆响,合着箫声,煞是悦耳动听。 自这一声起,她旋身,下腰,随着箫声翩翩而舞,如一只彩蝶穿梭在堂前,身体轻盈,舞姿明丽,唯一可惜的就是轻纱隔绝了她的脸,众人看不到她的模样和舞蹈时那顾盼的眼神。 这是一支寂寥之舞,我歌月徘徊,我舞影零乱。 李承运坐在那里身体前倾,目不转睛望着翩跹而舞的丽姬,神情颇为专注。 围坐众人神色各异,有的想此女娇躯纤侬合度,偏又如此柔软,李承运真是艳福不浅,也有的想今日适逢其会,竟能欣赏到程国公的爱姬起舞,米景焕吹箫,就算那马场最后自己一根马毛都捞不着,回去也够向亲朋好友吹嘘好几天的了。 文笙想的却是,咦,铃铛声如此恰到好处,莫非这丽姬竟也懂得音律? 若是如此,这位米景焕米乐师怕是要白忙一场了。 杜元朴也发现了,低声同文笙道:“你有无觉着,这位丽姬姑娘仿若有些心不在焉?”他虽然不懂音律,却很会观言观色,看出来丽姬举手投足间带着几分懒洋洋的敷衍。 文笙看了眼上座几人,悄声回答:“是啊。奇怪,这么美妙的箫声竟然未能打动她。” “也许她并不喜欢听人吹箫。”杜元朴猜度道。 话音刚落,就见米景焕踱了两步,回到了乐器台旁,放下洞箫,拿起了鼓槌。 第一百零八章 鼓与歌(粉65+) 世间的乐器有千百种,发出的声音各不相同。 再是孤僻怪异的人,也总有一种声音与他特别投缘,一旦听到,就会为之倾倒,不能抗拒。 米景焕一见洞箫不成,立刻换掉了手中乐器,这次选中的是一只堂鼓。 孤云坊会馆准备的这只堂鼓个头不算太大,以杨木作鼓身,鼓面上覆的是水牛皮,放在木架上,正好高及腰际,米景焕敲起来得心应手。 咚咚鼓声一改适才的冷清孤寂,令人不由自主随之热血沸腾。 妙音八法最早虽是由谭梦州在古琴上所创,既而慢慢推及别的乐器,但鼓之本身就远较其它乐器发声更为激越振奋,在表达激烈的喜怒上有天然的优势,更易影响他人的情绪,慢慢的很多乐师发现以鼓来施展妙音八法,很多时候实在是事半功倍,故而玄音阁的乐师们虽然大多练的是琴箫,闲暇时还是会学学击鼓,既是消遣,也备万一。 米景焕闲来击鼓,断断续续也练了二十来年,别人还能说是粗通,他到觉着不谦虚地说,自己真可以算是擅长了。 鼓声轻快,配合着他手中复杂的花点,顿击,摇击,令人忍不住想随着这节奏踏歌而舞。 米景焕是一个不轻易服输的人,眼见凄凉的箫声对丽姬没什么触动,便想再试一试一旦令她欢快起来又会如何。 若说刚才的箫声是月下幽泉,这一通鼓,便是跳跃的篝火,奔放,而又热烈。 场中的丽姬在鼓声一响起的时候便停下了舞蹈。这会儿随着轻快而又有节奏的花点微微摆动着身体,仿佛有些跃跃欲试。 李承运见状笑了一声,突然将两指含在口中打了个响亮的呼哨。 就像得到了某种暗示,丽姬两只手臂开始随着那鼓点儿前后摇摆,腰臀也开始款款摆动,幅度越来越大,然后她突而单腿向前小跳、跺脚、甩臂。一连串动作如同行云流水般做下来。身上的铃铛响成一片。 这是一种与大家以往所见全然不同的舞蹈。 奔放中带着几分狂野。 丽姬全不在乎这舞蹈有些动作看上去难登大雅之堂,自顾自徜徉在鼓声里,如鱼得水。跳到忘形处,竟然停了下来,弯腰拽掉了脚上的绣鞋。 穿着白色绫袜的一双玉足,在红毡上合着鼓点轻快地踩踏。 这时候的丽姬。就像是一只不被尘世束缚的鸟雀。 比起之前的心不在焉,她这会儿显然完全投入到了舞蹈当中。 席上众多被无视了的客人微张着嘴。反应不能,大驸马、二驸马偷偷去看主位上的李承运,却见他毫无愠色,含笑望着丽姬。仿佛兴致盎然。 杜元朴也很惊讶,他悄声同文笙道:“顾姑娘,我好像见过这种舞蹈。” 文笙闻言向他那边倾身过去。以手掩了口,悄声道:“当真?杜先生你快好好回忆一下。在哪里见过这种舞。她好像与生俱来就会,不知跳过了多少遍,同刚才那一段不大相同。我觉着她不肯说话的原因就在这里面。” 杜元朴凝目沉思,他也只是方才一瞬间模模糊糊有那么点印象,要想记起来,还真不那么容易。 安陆侯世子鼓掌捧场:“丽姬姑娘跳得真好看。”说罢,扭头问跪坐在他身后的舞姬,“这么热闹,你怎么不上去跳一跳呢?” 那舞姬闻言有些迟疑,不晓得该如何回答,向着主位望去。 李承运注意力都在跳舞的丽姬身上,根本未理会她,一旁的二驸马笑道:“我看这舞也很简单,都上去一起跳嘛,人多了还热闹。” 两位驸马是今日的贵客,他说话,李承运不可能置之不理,挥了下手,舞姬们纷纷起身,如众星拱月般围着丽姬,举手投足模仿着她的动作。 众人都觉着,这丽姬跳舞跳得这般开心,一旦鼓声停歇,必定会开口说话,李承运给大伙出的这个题目,显然是要被米景焕解开了。 只是敲了一通鼓,就得了国公爷的一座马场。 不过人家是乐师,本就得老天爷厚爱,旁人羡慕不来。 场上跳舞的人一多,又都是同样的舞步,似曾相识的场景,就埋在记忆深处,杜元朴“啊”地一声低呼,他想起来了。 “顾姑娘,不知你是否听说过,十几年前我大梁往西有一个小国叫做含兹。说是国,其实就是一个部落,人不多,住在草原里,以放牧为生。当年我陪同将军曾经过去一次,他们部落的人夜里便是围坐在篝火旁,喝酒,摔跤,跳这种舞。” 文笙对这些事情所知甚少,悄声问:“那这含兹后来呢?” “他们被相邻的部落入侵灭了国,我那次陪将军去,也是因为这个,当时含兹的王向大梁求助,圣上便派将军去同他们谈一谈出兵的条件,还未谈拢,东夷突然进犯东海,圣上便把将军急召回来,含兹的事也就不了了之了。”杜元朴回忆道。 “那先生可记得当日有没有见过这丽姬?”文笙虽然问出这话,心里却没抱着什么指望。 丽姬若是含兹国的人,当时不满十岁,还是个小小孩童。 果然杜元朴道:“这如何能记得。” 场上鼓舞仍在继续,文笙看了两眼,仔细打量丽姬,同杜元朴道:“烦请先生好好回忆一下,详细和我说说这含兹国的事。” 鼓声咚咚,节奏渐缓,米景焕敲了这半天的鼓,看样子想要停下来了。 丽姬是否会开口说话,他又能不能赢了赌局,马上便要见分晓。 “咚!”一记重槌,击在堂鼓正中央,发出低沉的回响,鼓声由此止歇。 击鼓颇耗体力,动用妙音八法又耗精神,这通鼓持续的时间不短,米景焕一气敲下来,颇觉疲惫,而丽姬胸口也在剧烈地起伏,一样累得不轻。 喘息慢慢平复,可该说点什么了吧? 堂前一片静谧,最先说话的反到是李承运。 “累坏了吧,快点过来歇歇。” 丽姬向着李承运走去,走了两步突然顿住,仿若想起什么瑟缩了一下,飞快地回去找了鞋子穿上,这才脚步轻快地重又走向了李承运。 这就完了? 米景焕费了这么大的力气,叫举座沉浸在热情欢快的鼓声当中,更让丽姬异常痛快地跳了通舞,竟还未得佳人开一次尊口,她不会真的是个哑巴吧? 经过米景焕这一通折腾,众人的士气遭受了沉重的打击,场上不管是勋贵还是乐师,一个个仿佛霜打的茄子,全都蔫了。 李承运见状笑道:“好吧,本国公再给你们点时间想想,实在不行,就老老实实地认输。”说话间一挥手,众舞姬复又开始轻歌曼舞。 二驸马凑趣:“你那马场看来不会易主了,可以把心放回肚子里。” 李承运摇了摇头,在席上握住了丽姬的手,深情款款道:“若能令她开口说话,一座马场又算得了什么?” 米景焕坐回原处,闭目冥想不语,谁来搭讪都不理睬,显然还未死心。 大驸马沉吟了一下,笑对李承运道:“其实我今日还特意请了一位能人来,就在外边等着,想叫她给咱们助助兴。不过有你这么大手笔的赌局在前,我看大家也无心再看别的了。” “当真?连你都要赞一句能人,定不一般。快叫他进来。” “你肯定也听说过,便是素娥馆新近聘请的女先生妩大家。”大驸马脸上闪过得意之色。 这下李承运是真的有些惊讶了:“她不是不肯当众表演?” 大驸马嗤笑了一声:“整天同一帮歌妓呆在一起,教她们唱些靡靡之音,还有什么可清高的,自抬身价而已。我稍使手段,她不就来了?国公爷还是太过怜香惜玉了。” 李承运笑了笑,没有反驳。 大驸马打发侍者出去唤人,笑道:“巧了,丽姬姑娘不想说话,这妩大家却是位运用声音的高手。若是她一会儿运气够好,能够打动丽姬姑娘,引得她开口,你那马场可要给我。” 他们交谈的声音不高,此时满堂俱是舞乐之声,离得稍远,便听不到他二人说了些什么。 杜元朴只见李承运和大驸马交头接耳几句,大驸马便把侍者打发了出去,不禁有些担忧,问文笙道:“你到底如何打算的?依我之见,不管有没有把握,找着机会先上场试一试,就算不成,好歹露上一手,给郑国公留个好印象。” 文笙自忖这等场合,又有米景焕等数位乐师在座,她能称得上“露一手”的,肯定不是抚琴,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即使是书画之道,也不敢说这些客人里面就没有强过她的。 李承运并不是一个容易被打动的人。 “再等一等。”她悄悄回答杜元朴。 这时候大厅的门被再度拉开,侍者禀道:“驸马爷,您请的妩大家到了。” 屋内舞乐声随之一停,很多客人还不知发生了何事,齐齐往门口望来。 就见一个衣着朴素的青衣妇人低头站在门外。 第一百零九章 歌与画 这位妩大家到奉京的时间不长,除了曾进宫参加过几回宫宴,并不曾抛头露面,出现在这种场合献艺。 在场不少权贵听说过她的大名,却未曾得见真人。 就见她穿了件青色的曲裾深衣,领口袖口镶着白边,梳着如意高髻,身上有限的几件首饰不过是银制的钗子耳环,看上去虽然朴素,到也整洁大方。 仿佛感受到众人的目光,她抬起头往屋子里望了一眼。 在场很多人脑袋里不由地出现了一个词:半老徐娘。 这妩大家看脸竟已是年近四旬,肤色有些苍白,眼角爬着细细的皱纹,五官只能算是平庸,这样一个女子,年轻的时候尚算不上有多好看,更不用说已是年华不再,这么大的年纪。 在座不少人登时有些兴致索然。 剩下的则是听说过她的名声,心中好奇。 大驸马当着面还算客气,道:“妩大家,快请进。” 那妩大家看到这么多权贵在座,脸上闪过一丝彷徨,在侍者的引领下迈步进了屋,来到李承运和大驸马等人座前,裣衽行礼,恭声道:“妩娘见过诸位大人。” 这句话低沉悦耳,竟然像足了适才的洞箫声,座中米景焕猛然抬起头来。 李承运长眉一挑,赞道:“妩大家果然名不虚传。本国公宴客,难得大驸马把你请来,便请给我们大家露一手吧。” 妩大家谦卑地道:“雕虫小技,不敢称大家。”退后两步,便要往众人中间去。 “且慢。”大驸马将她叫住,介绍了依偎在李承运身旁的丽姬,又说了说适才的情形。道:“妩大家,本驸马刚才可同国公爷夸下了海口,能不能行,端看你的本事了。” 妩大家深深望了眼丽姬,躬下身去:“妩娘定当尽力而为。” 她想了一想,又请求道:“方才听到席上有舞乐声响,还请命舞姬们依旧起舞。” 既是想看她显露绝技。这点请求李承运自是挥手便允了。 舞姬们复又奏起箜篌琵琶。轻舒广袖,在场中翩跹而舞。 大驸马笑对李承运道:“若是不看见人,只听她这声音。是不是叫人很难拒绝?” 这话里明显带着嫌弃妩大家外貌的意思,颇为伤人,李承运没有接话,妩大家也好似全没有听到。站到了一众舞姬中间垂眸敛容,酝酿情绪。 舞姬们所弹的这一首宴乐曲前半段节奏舒缓。曲调华丽,很适合轻歌曼舞。 妩大家倾听完一小节,忽而抬起头来,张口发声。没有歌词,声音婉转明丽,如一道箫音加入到这首乐曲里。那么得恰到好处,听上去浑然天成。 这妇人看上去其貌不扬。一开口却令在座所有人都收起了先前轻慢的目光。 李承运不禁动容。 一旁的丽姬也抬起头来,隔着面纱怔怔望着妩大家。 文笙也有些呆怔,奉京不愧为大梁国都,能人异士云集,只这一会儿的工夫,她就先后见识了米景焕的箫鼓,丽姬的舞以及这妩大家的歌。 而她却要想方设法在这么多人中间脱颖而出。 若能从李承运这里拿到一纸荐书,下一场的玄音阁收徒选拔,竞争无疑更为激烈,她将要面对的是全大梁的俊杰英才。 直到这会儿,妩大家的歌声还未脱离众人的想象。 试想她长得貌不惊人,能有这么大的名声,又是大驸马特意请来的,技艺必定不凡。 抱着这样想法的不是一个两个,先入为主之下,在座不少人觉着她的声音虽然动听,比之米景焕那真正的箫声还是有所不及,这般下去,绝无可能令丽姬为她开口。 可就在这个时候,宴乐的那支曲子进入到了中间一段,节奏渐渐欢快,妩大家的歌声突然一变。 也不知她怎么做到的,酷似洞箫的歌声还在,可乐曲中又夹杂了女子低低的叹息,含混不清的呢喃,以及引入遐思的呻吟。 开窗秋月光,灭烛解罗裙,含笑帷幌里,举体兰蕙香。 场中舞姬纷纷羞红了脸,以袖掩面,吃吃低笑,举手投足间变得说不出的妩媚诱人。 这,这可真是…… 座中很多脸皮薄的少年郎开始坐立不安,长义侯家的小公子面红耳赤,手脚似是都没有地方放。 文笙着实没想到,这妩大家竟然当众哼唱起了这种不闻一字的淫靡之曲。 偏看她脸上一本正经,神情十分投入,似是根本不觉着有何不妥,也是,她什么艳词淫曲都没有唱,只是哼了哼曲调,其它的,尽皆出自于座上众人的想象。 大驸马显是对此早便心中有数,轻笑了一声。 李承运兴致盎然,先前与丽姬只是两手相握,这会儿已改为揽住了丽姬的纤腰,手在她腰上轻轻抚摸。 丽姬靠在他怀里,姿势看上去十分亲密。 席间有人坐不住了,冲着穿梭身旁的美貌舞姬动手动脚,只是看着上座几个没有表示,才没敢放胆扑上去。 李承运见状笑笑,对身旁的两位附马和几个侯爷道:“今天这般情形,是承运准备不周,这些个舞姬,诸位有看上的,只管带走。” 又单独向二驸马道:“你姐夫是始作俑者,咱不管他,公主那里,我帮你说情。” 二驸马连连摆手。 李承运“咝”地倒抽了口气,握住了丽姬掐在他腰上的手指。 丽姬“哼”了一声,李承运大喜,凑脸过去:“宝贝,说句话听听?” 丽姬如若未闻。 有了李承运等人的放任,此时场上更加不堪。 先前学狗叫的安陆侯世子看上了一个长相甜美的舞姬,以酒壮着胆,跳起来扑过去。 那舞姬一声娇呼,向后便躲,安陆侯世子今日确实喝得不少,脚下有些踉跄,一时竟未追上。 那舞姬见状不再害怕,笑了一声,脚下轻盈,几步退到妩大家旁边,往她身后一躲,避过了安陆侯世子。 这一男一女绕着妩大家追逐,妩大家竟然熟视无睹,哼唱故我。 杜元朴十分不自在。 他这会儿颇为后悔带着文笙来这种地方,只想起身走避。 早听说皇亲贵戚们私下的宴会声色犬马,十分离谱,没想到今日就赶上了,他还带了个小姑娘在身边。 还未等他有所决断,一旁的文笙站了起来。 场面混乱喧闹,她这会儿在座位上说话,上座的李承运几人根本无法听到。 文笙只得踩着红毡,穿过追逃打闹甚至搂抱在一起的男男女女,经过妩大家身畔,向着上座几人走了过去。 安陆侯世子醉醺醺凑了过来,笑道:“做什么?你可不许和我抢。”浓郁的酒气几乎喷到文笙脸上。 文笙镇定自若,伸手将他推至一旁,走到李承运座前,施礼道:“国公爷,我有一个法子,想试试能不能令丽姬姑娘开口,还望国公爷给个机会。” 李承运有些意外,他此番亲身领略了妩大家靡靡之音的妖异之处,本想着等她一曲唱罢便散了宴会,叫几个已经把持不住的权贵好携着美人共度良宵去,没想到这时候竟还有人不死心,惦记着他那座马场。 对方年纪很轻,是中途跟着符咏一起进来的,咦,先前没注意,哈哈,这还是一位女子。 符咏这小子行啊,从哪找了这么个美貌的小姑娘来? 她先前拜见的时候,说自己姓什么来着?李承运当时没有留意,这会儿仔细回忆,好像说是姓……顾? 李承运来了些兴趣,问道:“好啊。你是要唱歌还是弹琴?” “请给在下准备一张画纸,几支画笔,再加墨和砚台足矣。”文笙回答。 竟是要画画?丽姬并不懂画,李承运一听,就对她没抱什么希望,只是看着小姑娘这般强作镇定有些好笑,吩咐一旁的侍者道:“给她在场中添一张桌案,再按她的要求准备东西。” 这里是孤云坊,墨客骚人会文的地方,文笙要的东西转眼间就备齐了。 众人见歌舞环绕嬉闹正酣的场中突然加了张桌案,又摆上了文房四宝,不禁从叫人痴迷的歌声中醒了醒,伸长了脖子,看程国公又要做什么。 文笙走到了场中。 安陆侯世子还要来拉她,李承运道:“世子醉了,你们照顾他一下。” 登时便有两个侍者上去,左右扶住安陆侯世子,将他拉开。 妩大家瞥见桌案上的文房四宝,神情有些意外,更透着一丝不服气,望了一眼文笙。 她的声音陡然低沉了下去,甜腻中带着一丝沙哑,听上去但觉像是女子欢愉的吟哦,又透着说不出的渴望。 上座的两位驸马已经将外袍脱了,即使这样,他们也觉着热,心里便像燃着一团火,二驸马笑问:“奶奶的,这酒里没加料吧?” 对着周围一双双充满了欲望的眼睛,舞姬们早就双颊赤红,鼻尖渗出香汗来,琵琶箜篌声都已停下,她们忘记了该做的事,簇拥到了模样俊俏的文笙身旁。 此时萦绕众人耳畔的只有妩大家那叫人小腹发热浑身酸软的吟唱。 第一百一十章 技惊四座(粉70+) 文笙以前画画还从未受到过这样的干扰。 方才安陆侯世子被拉开,舞姬们觑着李承运的脸色不敢动手拉扯文笙,却在那歌声的影响下,挨着她越来越近。 一具具柔软的身体靠上来,俏脸贴面,红唇嘟起,真真是活色生香。 李承运既然发现文笙是个女子,如何还会出言阻止,这么有趣的事,他在上座同怀里的丽姬说笑了几句,眼望场上,完全是一副看好戏的模样。 文笙低垂着双眼,脸上没什么表情,手腕虚悬,神情专注地研着墨。 相比舞姬们的投怀送抱,她看上去宛如老僧入定。 权贵们被妩大家旖旎的歌声吸引,座上却也有不少客人开始注意文笙。 吟诗作画是件风雅的事,这少年置身于如此喧闹淫靡的环境下,还能专心画画么? 该不会是像安陆侯世子那么不着调,当众画一幅春宫图出来吧? 可看他板着小脸一本正经的样子,还真是似模似样,哎呦,这少年长得真不错,怪不得场上情况男女看着有些颠倒,舞姬们环绕在他四周,一个个搔首弄姿,意图引起他的兴趣。 可惜这美少年全无回应,低着头一味研他的墨。 文笙将墨研好,放下了砚台,伸手拿起一支笔,蘸饱了墨,抬头环顾了一下四周。 灯光照在文笙脸上,映得她肤色如玉,五官明丽,眼神十分明亮。 四座那些尚留着几分清醒的客人与她目光相对,看了个仔细,登时就有不少人发现了异样。永成侯一大把年纪了,别的事情不在行,看美人却是看了半辈子,欠起身指了文笙惊诧出声:“咦?怎的也是个女子?” 一时众人窃窃私语,更有甚者隔座探身去向符咏打听文笙的来历。 文笙未管这些,低下头去凝神打量画纸,准备要落笔。 这会儿舞姬们胆子更大了。文笙眼前时不时掠过轻纱薄袖。鼻端呼吸的都是醉人香风。 更因为妩大家瞧见她要当场作画起了争胜之心,往这边走了两步,几乎要站到了桌案旁。暧/昧缠绵的哼唱萦绕文笙耳边,不停钻入她的脑海。 文笙受到了极大的干扰。 她叹息一声,把笔放下。 这举动叫那些伸长了脖子等着看她如何落笔的人们大失所望。 就连杜元朴都以为文笙不堪其扰,想要放弃。为她捏着一把汗。 可文笙这时候却站直身子,伸手拉住了离她最近的一名舞姬。 半醉的安陆侯世子瞧见这一幕。还以为场上的小子借着画画之名,同他一样是想要调/戏这些美人儿,眼见他得手,美人儿笑嘻嘻地毫不反抗。不禁发出一声狼嚎。 文笙附在那舞姬耳边吩咐了几句。 那舞姬脸露惊诧,下意识便向上座的李承运望去。 不知何时,丽姬已自李承运怀里坐了起来。两手环着他的一只胳膊,姿势依旧亲密。李承运斜倚座上,一手托着腮,饶有兴致地望着场中众人。 舞姬犹豫了一下,将绕在肩上的那条彩绫解了下来。 这条彩绫长达数丈,系在舞姬腰上,翩翩起舞起时随着乐声招展,如鸾凤飞旋,彩虹当空,令观者目眩神迷,煞是好看。 她手托彩绫,绕到文笙身后,以那条彩绫蒙住了文笙的眼睛。 在场众人纷纷发出不解的惊咦之声。 蒙上还不算完,舞姬又按照文笙的吩咐,将那彩绫多缠绕了几圈,不但将文笙的两眼蒙得死死的,也覆住了她的双耳。 舞姬弄好了,又以纤纤素手在彩绫上下摸索一阵,为的是叫众人知道,蒙得这般紧法,文笙绝无可能再看到任何东西,这才在她脑后打了个死结。 此时的文笙既看不到也听不到,外界的那些干扰对她而言终于不复存在,她伸手出去,在身前的桌案上摸索着拿起了画笔。 举座哗然。 这姑娘竟是要蒙了眼睛作画! 在座擅长画画的也有几个,可谁敢站出来像她一样蒙上眼睛画? 这需要有着超强的记忆力和方位感,普通人闭上眼睛画出来的东西,那就是一团鬼画符,连他自己都辨认不出。 有道是内行看门道,外行看热闹,此时席上文笙来这一手便是大热闹。 不管她画得如何,只这一招,便先声夺人,把众人的目光尽数吸引到她那里。 李承运站了起来,离了座位,走近了文笙,准备看看她在这般情况下还能画出什么来。 丽姬陪在他身旁。 李承运尚且如此,众人更是心痒难熬,纷纷离席,凑上前来,将文笙团团围住,伸长了脖子想看看她到底画得如何。 舞姬们见状纷纷退开。 妩大家眼中闪过一丝无奈。 她的声音依旧旖旎无限,引人遐思,可真正吸引到的都是些纨绔少年,对方还没有开始画呢,她便已经输了一着。 果然在大人们的心里,她擅长的这门技艺还是难登大雅之堂。 其实欲望于人本是天性,何必偏要以之为耻不敢示人? 现在只希望这女子乃是故弄玄虚,没什么真本事,万一此人能引得程国公的爱姬开口,那自己今日可算是输得一败涂地了。 文笙落笔。 蒙上眼睛,墨的浓淡不太好处理,她只能凭借着感觉,太细腻的笔法都不能用,即使是文笙,画出来的画也只能达她平时的两三成功力。 此刻在她的脑海中,出现了一幅同桌案上一般无二的空白画纸,她的笔落下,浓浓的墨汁化作纸上左下角一堆跳跃的篝火。 文笙蒙上了眼睛耳朵,看画的人不怕打扰到她,四下里登时便发出了一片惊叹。 寻常人若是目不能见,刚上手不自觉的便会小心翼翼,哪像她,上来便是浓墨重彩,还好画的是篝火,线条饱满,笔触粗犷,到显得火光中蕴含着满满的热情。 咦,她画完了篝火,又去画远处的帐篷,这会儿墨色淡了,随着她信手勾勒,那些帐篷的大小、间隔无不恰到好处,一座座渐生连绵之感,看上去既不堆积,也不杂乱。 若是她眼睛盯着画的也就罢了,这是一个作画者的基本功,只偏偏她这会儿目不能见,众人思及无不惊讶。 更有甚者,自一旁弯腰凑近了文笙的脸,想看看舞姬有没有把那彩绫蒙得严实了,不会是还能自缝隙间影影绰绰看到画上情形吧。 文笙画完帐篷,又去斜上方画天上明月。 圆月穿行云中,就像当年文笙所教白麟远的那样,前世她也曾在画云画水上面下过苦功,这会儿正好用上。 画云的讲究很多,春云如白鹤,夏云如奇蜂,秋云如轻浪,冬云澄墨惨翳,有游云,有出谷云,有寒云,有暮云。在云之外,又有雾,烟,霭。 山川之气,造化妙理。 文笙以染云法画那月下横层云,淡墨横抹,而后笔交左手,右手摸索着取了枝清水笔,将那墨痕染化淡开。 若说前面的那些围观者还能说是文笙凑巧碰上,没有出现什么疏漏,这会儿但见她拿出真功夫,两枝笔交相运用,月下云层顿时在她笔下变得浓淡相宜,幽深迷蒙,不禁轰然喝彩。 这是何等扎实的绘画功底,惊人的记忆力,以及冷静的头脑。 这边厢彩声雷动,一旁的妩大师但觉满耳朵都是叫好之声,彻底压住了她的歌声,就连她本人都听不到自己唱了些什么,只得停了下来,脸色灰败站在那里,目露迷茫,不知该如何是好。 文笙耳朵上虽然也缠了几道彩绫,但听觉毕竟不像视觉,只是这样简单蒙上几层,不可能完全隔绝外界的声音,周围彩声太响,她还是听到了,心里也微微松了口气。 蒙眼作画,她其实也没有太大的把握,但不如此别出心裁,吸引不了李承运的注意,不得已她只能冒险一试。 还好,听众人这反应,应该是没出什么太大的纰漏。 圆月、篝火、帐篷,只是这么寥寥几笔,文笙就描绘出了一幅草原上夜晚的场景。 不过这幅画的重点还是人,是那些围绕在篝火旁的,载歌载舞的人们。 难为她还清楚记得这整幅画的布局,知道篝火在哪里,帐篷在何处,画纸上预留的空白有多大,如何画人才能使得整幅画看上去协调而更具生气。 她画的这些人物各具情态,有老有小,有的高坐在石头上,正仰起脖颈大口喝酒,有的正在架子上翻烤着羊羔,更有小孩子在周围跑来跑去地看热闹。 男男女女十余人在火堆旁翩翩起舞,看他们或挥手,或跺脚,舞蹈的动作并不十分整齐,却显得很是热闹。 每一个人落在纸上只有手指大小,用的是点景画法,只能看出这些人的穿戴打扮,或立或行,动作传神,却看不出五官长相。 文笙画完,搁下了画笔,深吸一口气,抬手把蒙在眼睛上的彩绫扯了下来。 她没有听众人的喝彩声,也没有去看李承运和丽姬的反应,定睛先看自己画出来的这幅画。 第一百一十一章 丽姬开口 这幅画同她感觉中差不多。 其它地方都还好,只是最后这些人物画得稍显凌乱,未免有些美中不足。 虽然画得有些凌乱,却也不是完全没有办法弥补。 文笙一时忘了她画这幅画的目的,也忘了周围还有那么多看热闹的宾客,换了枝细毫,先去画篝火映照下大草原的满地绿茵,草长莺飞,画到那些正跳着舞的人们身旁时,借着各种技法,使得观者产生了一种错觉,先前凌乱的线条变得活泼起来,看上去轻松自然,人物愈显传神。 她画得投入,对周遭的人都议论了些什么置若罔闻。 就在这时,边上暗香浮动,一个柔软的身躯靠了过来,那人伸出了纤纤素手,虚指着画上坐在石头上的一个老人,说道:“这里,画得不对。” 声音甜糯妩媚,咬字不是很清楚,带着浓浓的异族腔调。 文笙被她说的话吸引了注意,没有多想,随口问了句:“哪里不对?” 可与此同时,大厅里突然变得鸦雀无声。 文笙这才意识到发生了何事,她侧头循着那只手看向说话的人,就见丽姬站在桌案旁,隔着面纱,认真盯着这幅画,而后她语气郑重地回答文笙:“大族长帽子上插着三根翎羽,你少画了一根。” 丽姬当真开口说话了。 文笙有些意外,怔了一怔,才道:“好,我这就加上。” 她之前便猜测丽姬不肯开口可能是因为思念故乡心情郁郁,故而向杜元朴详细打听了含兹国的情形,画出来希望能打动她。谁知道真正使得丽姬开口的,竟然是这画上的一处错误。 丽姬倚在桌案边上,一动不动地看着文笙在大族长帽子上添了根翎羽,方问:“你去过含兹吗?” 文笙实话实说:“没有,我也是听人说的。” 丽姬点了点头,回身仰视比她高了一个头的李承运。 这时候,整个厅堂内才沸腾起来。丽姬说话了。甭管说的是什么,说了几句,程国公李承运必定会言而有信。他在西山的马场就要易主了。 客人们议论纷纷,有羡慕的,有钦佩的,也有的懊恼自己没有想到。被一个初次来这种场合的小姑娘捡了便宜,这姑娘虽然画艺了得。但由最后的结果看,蒙了眼睛作画什么的并不重要,关键是把画画错,引得国公爷的爱姬出言纠正。 至于米景焕和妩大家心中更是百味杂陈。 李承运很是爽快。走过来伸手揽住了丽姬的纤腰,笑对文笙道:“蒙着双眼作画,本国公这还是第一次见。当真是神乎其技,更难得的是你有这份心思。放心。本国公说话算话,明日便派人将那马场过到你名下。” 文笙抬头在人堆里找到了杜元朴,杜元朴此时的表情很复杂,既兴奋,又透着焦虑,文笙拿不准他是怎么看眼下这事,按之前商定的,此时她应该推辞不受,转而向李承运求一纸荐书。 但静下心画了这幅画之后,文笙又有了些别的想法。 对这些权贵而言,一个马场或许无关紧要,但荐书则不同,日后若是举荐的人出了问题,他也是要跟着受牵连的。不是说,她婉拒了马场,李承运就必定会给她出具荐书。 观李承运的言谈举止,此人虽然耽于享乐,却并不胡涂。 故而文笙只是犹豫了一下,便深施一礼,莞尔笑道:“却之不恭,那顾九便占下这个大便宜了。” 有个马场也好,她不养马,却可以有个落脚的地方,而且同在西山,那里离着杨昊俭的山庄必然不会太远。万一有个什么事也好周旋。 谁料李承运大约看她是个小姑娘,听了这话“哈哈”大笑,竟而语带调戏道:“那不行,本国公的便宜不是谁想占就占的,宝贝儿,你说是不是?”说话间,侧了头,口气亲昵地去问怀里的丽姬。 文笙无语,暗自腹诽:“一大把年纪了,谁稀罕!” 丽姬也没有作声。 李承运一见之下不禁有些伤脑筋,柔声道:“你呀,既是想念家乡了就同我说嘛,咱们回去,先把国公府后园重新修了,就照这画上的样子,种上青草,支上帐篷,本国公再派人去寻访你的族人,若是还能找到,就接来和你作伴。” 丽姬虽然没有说话,却贴得他更近了些,显是为他这些安排所感动。 宴会进行到此,李承运也没了心思再做别的,便想接下来说几句场面话,叫大伙散了。 丽姬看看李承运,又扭头看看桌案上的那幅画,再度开口道:“我想要那张画。” 文笙不由地暗想,李承运不可能一天到晚陪着她,这位丽姬姑娘平时怕是颇为寂寞。她说话时口音这么重,无怪不喜讲话,可越不说不练,就越是生疏。 她难得开次口,李承运自然没有不答应的。 众人回到座上,大驸马命人送妩大家离开。 李承运不再提刚才这事,同大伙聊了聊奉京最近的趣闻,又领着喝了几杯酒。 大驸马、二驸马都看出意思来,纷纷表示时间不早,大伙该散了。二驸马又笑言等隔上几日由他来作东,宴请在座的诸位。 他慨叹道酒菜什么的都好说,只是余兴节目不好安排,只怕往后一两年里再没有宴会能抢了今日的风头。 宾主尽欢,几位贵客落在后面还要留连一阵,那些坐在末席的纷纷告辞离去。 符咏往左右望望,商量杜元朴和文笙:“咱们也走?” 杜元朴道:“好,先回去再慢慢计议吧。” 三人起身告辞,李承运却同文笙道:“你等一等再走,丽姬还有话要问你。” 文笙猜到丽姬还是要问那幅画的事,打听她从哪里听来了她故乡的情况,不过她没有多言,应了一声,转头谢过了符咏,又同杜元朴道:“杜先生,麻烦您等我一会儿。” 丽姬站在一旁手里拿着画卷,犹在不停地端详。 文笙跟着她来到流觞池边上,找了两把椅子坐下来。 果然,丽姬操着她那古怪的腔调问道:“我想知道,同你说这些的人,是不是我的族人?” 文笙虽然有些不忍,却只能叫她失望了:“不是。那个人方才就在我身旁,就是杜元朴杜先生。”她将杜元朴当年如何跟着纪南棠出使含兹国的事说了说。 丽姬良久未语,半晌幽幽叹了口气。 文笙怕她因为大梁当初未发兵,转而迁怒纪南棠和杜元朴,便寻词解释了几句,纪南棠虽然是带兵的将领,未得圣谕,并不能擅自发兵,否则便是抄家灭族的大罪。 丽姬打断了她的话:“我知道,你不用担心。我若是怨恨着你们,更应该恨李承运,也就不会和他在一起了。” 她同李承运年纪相差悬殊,李承运贵为大梁国公,家中有妻有妾,但看丽姬这等模样,好似并未放在心上。 文笙不知说什么好。 丽姬见她沉默,又道:“今日太晚了,过两天吧,叫上那杜先生,你们一起去国公府,他到含兹的时候,我还太小了,我想听他说一说大族长他们的事。你叫他好好回忆回忆。” 文笙巴不得应她邀请去程国公府。 看样子丽姬在国公府的地位十分超然,文笙心中微微一动,将自己同凤嵩川的恩怨和盘托出,给丽姬讲了一遍。 “适才我本是想推辞了那马场,向国公爷改求一封荐书的,又怕国公爷不喜。” 丽姬却道:“虽然我不明白你只是写了首诗怎么就得罪了那姓凤的,荐书又是怎么回事,不过你放心,呆会儿回去我就和李承运说,帮你要一封荐书。李承运才不会怕那姓凤的。马场你也留下,那地方我去过,虽然不怎么喜欢,但听说修它花了不少银子。” 文笙说这番话的意思,便是想试试能不能通过丽姬拿到荐书。 丽姬一开口就把事揽到自己身上,文笙求之不得,起身谢过。看看对方没什么事了,定下后天到国公府去,今晚就先告辞。 文笙觉着以李承运对丽姬的宠爱程度,荐书的事基本上已是十拿九稳。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和杜元朴一起出了孤云馆,就见来时乘坐的马车还停在原处,车旁一匹马,马上坐的正是李曹。 李曹将符老大人送回家,不放心文笙和杜元朴,又转了回来。 他身后还跟了几个兵士,这一路上他思及凤嵩川既然发现文笙进了京,文笙再孤身一人住在外边颇不安全,准备派几个人跟去保护,抑或劝文笙搬去平安胡同住。 文笙却不甚在意,一则东风巷的宅子她猜测是钟天政的产业,她借住在那里没什么人注意,再者,凤嵩川若真是提刀杀来,留几个兵士也起不了作用。 文笙谢过了李曹,正待说话,却听着不远处有人抱怨:“小祖宗,你光今天请这顿酒就花了三千两银子,我出来时带的盘缠可都干净了啊,你要是再这样,咱们就该上街讨饭了。” 声音竟然颇为耳熟。 第一百一十二章 六月债还得快(粉75+) 李曹见她好端端说着话,突然怔在了那里,不禁关切地问:“怎么了?” 文笙猛然回头,就见隔了十余步远,孤云坊的大门外头站了两个人。 一个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年,深冬天气穿了一件月白色长衫。 孤云坊大门两侧挂满了的大红灯笼,明亮的灯光下但见白色织锦缎上纹着金丝的团云和蝙蝠,闪闪发光。 这种宽袍大袖的款式,要身材高挑的人穿才好看,少年看上去瘦瘦弱弱,这般穿着,看着跟小孩子偷穿了家中大人的衣裳似的,再加上寒风瑟瑟,自宽大的袍袖钻进去,少年冻得缩成一团,看上去别提多可怜了。 说话那人站在少年身旁,比他足足高出了一个头,身上穿得也不厚实,但他身材魁梧,一看就经得住冻,这……这不是那王十三嘛。 文笙觉着自己眼珠子差点掉下来。 这个惹人厌的家伙,什么时候也进了京? 那少年听声音有些不服气:“走之前你不是刚跟我姑父那里支了八千两银子吗?陈管家都跟我说了,怎么会这么快就没钱了?” 王十三“嗤”了一声,拉了那少年的胳膊:“来,我给你算算。这一路上的雇车住宿花用先都不提,单说到了京里,现在找个地方住下来可有多难,住客栈不方便,咱现在住的宅子是花了一千两跟人买的,反正你这一进京没个几年也回不去。这就只剩七千两了吧。你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孤云坊,奉京最大的销金窟,说了不让你来你偏来。还连着请了三天的客,今天这一顿就是三千两,前两天也差不多,幸好我自己还攒了点老婆本儿帮你垫上,不然这会儿结不了账,你当那么容易出得来?” 那少年无言以对,支吾了几句。又埋怨道:“既然知道奉京花钱这么厉害。你怎么不多带些?这才刚刚开始呢,难不成你叫我以后都喝西北风?” 王十三冷笑一声:“大少爷,带多少钱够你这么花的。再说你姑父那钱也是辛辛苦苦赚来的,不是发大水冲来的。” 少年有些恼羞成怒:“你当我愿意天天请客应酬那些人?还不是我姑父反复叮嘱说要和三教九流的人都搞好关系,特别是那些一起来参加选拔的,日后若是成了同学。也好互相有个照应。” 王十三无奈地道:“那也没叫你跑到这等地方来请客啊。有那对脾气的,你隔三差五找个酒楼请请他们也就是了。” 少年将脖子一梗:“那怎么行。我爹说了,杨家是江北大户,书香门第,叫我到了京里且不可给他丢人。” 王十三闻言哈哈一笑:“我要是你爹我也这么说。反正不花杨家的银子。” 少年将脸一沉,怒道:“你说什么?” 王十三并不怕他,耸了耸肩。不再出声。 停了停,少年大约看奉京这里人生地不熟的。非但奈何不了王十三,一举一动还都得仰仗他,只得放软了口气,悻悻地道:“好了,我知道了。反正想再请客也没钱了。你垫的那钱,等回了江北,我跟姑爷要了还你。” 王十三嘿嘿一笑,就坡下驴:“那到不用,我连命都是我大哥的,些许身外之物,哪用斤斤计较。” 那少年闻言也缓和了语气:“那就等着你娶妻的时候,我随份大礼。咝,这奉京的天可真冷,你快去叫辆车吧,在这傻站着干嘛,万一将本少爷冻病了,下个月你去应考么?” 王十三也不气恼,应了一声便要去叫车,可这孤云坊平日进出的非富即贵,谁家没有个马车来接送,一时想找个揽活的车还真不容易。 少年冻得瑟缩,突然看到了旁侧不远停了辆马车,车后还跟了几个兵士。 王十三知道王光济的野心,看到当兵的生怕招惹麻烦,躲得远远的,少年却没有这样的意识。 他见马车旁站了三个人,穿戴打扮显得颇有气度,其中一个看着同自己差不多大,生得俊美文秀,且在不停地往他这边看,还当对方有意结交。 家境既好,人又长得美,这样的人物,实在是令人一看就心生好感。 少年也不例外,冻得哆哆嗦嗦,还遥遥拱了拱手,算是打过招呼。 文笙笑了。 她耳音极好,只听了王十三和这少年几句对话,便大致猜到这两人怎么回事。 这少年听称呼是王光济的晚辈,在家里也是娇生惯养的一个小少爷,大约音律上有些天赋,趁着此次玄音阁收徒的机会,王光济把他送到京里来。 若是旁的富商大户也到罢了,王光济做这等事,目的肯定不单纯。 所以他派了王十三陪同照应。 王十三这个混蛋,抓住了这少年不通俗务的弱处,满嘴胡言乱语,趁机中饱私囊。 这真是六月债,还得快。 本来这两人如何,与她无关,可谁叫老鹰岩上那段过节她还记着呢。 文笙迈步过去,不过十几步的距离,抬脚即到,她来到那少年跟前,抱拳行礼:“这位公子,请了。” 少年连忙还礼。 那王十三一见有人接触他大哥的内侄,顿生警惕,几步回来,这时候他也认出了文笙,手指着她惊诧莫名:“你,你不是那……” 文笙没有搭理他,只是和颜悦色对着那少年道:“适才你二人说话,我无意间听了几句。” 少年脸上顿时显得有些困窘,刚才旁的没说,王十三一直在跟他哭穷呢,堂堂江北杨家的少爷,真是丢不起这人。 他张了张嘴,待要解释,文笙已道:“听你这位仆从说,适才公子在孤云坊请客花了三千两,这个我到知道,孤云坊若真敢这般狮子大开口,早就该关门了,今晚就算是程国公在里面宴请两位驸马以及近百位宾客,也花不了这么多钱。肯定是哪里出了问题,不若我陪着你进去找管事的问一问?” 她话音刚落,王十三那里“哎呀”一声,大声道:“竟有这等事。多谢姑娘提醒,我去看看是哪个如此大胆,敢多收大爷的银子!” 也不和少年说一声,调头就往孤云坊里边跑。 那少年再蠢,这时候也知道是王十三在其中捣了鬼,他臊得满面通红,咬牙叫道:“王十三,你……好!” 王十三嘴里“哎”“哎”答应两声,头也不回,脚底抹油钻进孤云坊就此不见了影。 能叫这混蛋如此狼狈,文笙心里就像是三伏天饮下一大碗兑着蜜的冰水,别提多痛快了。 那少年回过头来,却见她嘴角含着笑,离得近了才发现对方睫毛生得又密又长,眼睛好像会说话一般,孤云坊门口红艳艳的灯笼映着她身上,为她的五官平添了一份朦胧的瑰丽。 真是个难得的美人! 等等,王十三方才叫她“姑娘”,那少年只觉心跳如擂鼓,顾不得再生王十三的气,张了张嘴,却觉喉咙发干,想说的话哽在胸口,一个字也没能说出来。 文笙可不想同王光济的子侄多打交道,戳穿了王十三,出了心里憋了多时的这口气,她也不再多呆,向着少年拱了拱手,道:“谁都有不注意受蒙蔽的时候,公子不必放在心上。在下还有旁的事,告辞了,后会有期。” 她的后会有期不过是句客套话,可在少年听来却觉着这四个字不知道多么旖旎惆怅,叫人荡气回肠,好容易平复下激动的心情,回应道:“后会……”再看文笙已然转身走远,只得用力挥了挥手,也不管对方能不能看到,大声道:“有期。” 文笙头也未回,快步来到马车旁,弯腰登上了马车。 李曹见那边的少爷还在痴痴而望,吩咐一声,随从赶了马车前行,几个当兵的跟在后头。 马车走了一段,李曹笑道:“适才那两人和你有过节啊,还特意去拆穿人家。” 文笙笑声如铃,一听便是心情极佳:“之前在邺州响马那里打过交道,那是江北王光济的子侄和手下。” 王光济? 李曹和杜元朴都听说过此人,杜元朴顿了顿,感叹了一句:“这王光济到是个了不起的人物啊。” “江北的老百姓叫他王大善人,土匪强盗叫他王大哥,当地官员和朱帅手底下的军官们却管他叫王贤弟,你在京里,方便的话应该对此人多一些留意。”李曹道。 杜元朴当即叫过两个跟来的兵士,命他们转回去,悄悄看看适才孤云坊门口那两个人在何处落脚。 文笙提醒:“那个大胡子是个武林高手,甚有江湖经验,你们不要小瞧他,小心一点。” 两个当兵的领命而去。 李曹这才问起二人今晚是否有所收获,杜元朴便将程国公李承运酒宴上的连番热闹讲叙一番,文笙又说了丽姬邀请她和杜元朴后天去程国公府的事。 李曹听得程国公的爱姬大包大揽,文笙荐书即将到手,也松了口气,笑道:“如此顺利,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真要恭喜顾姑娘了。” 少顷,适才打发回去的两个兵士回来了一个,禀报的消息叫三人颇为意外:“那两个人正远远跟着咱们的马车呢。” 第一百一十三章 君子约定 “跟着咱们的马车?” “是。” “他们两个不曾争吵?” “没有。” 文笙大为不解。她拆穿了王十三中饱私囊的把戏,叫那小子落荒而逃,怎么这才刚一会儿的工夫,他就搞定了那少年? 刚才看王光济的内侄气得满脸通红,手脚乱颤,什么嘛,原来竟是雷声大,雨点小。 他这么快就消了气,看来对那王十三还是极为看重的。 李曹神情有些凝重,吩咐赶车的随从:“加快速度。” 随从应了一声,手里的鞭子一声脆响,马蹄的的,直奔西街而去。 多了这么一出,文笙今天晚上还真没办法回东风巷的住处了,只得先跟着李曹和杜元朴一起去了平安胡同。 到家之后,杜元朴吩咐下边的人给文笙收拾出一间客房来,据派去盯梢的人回来说,那两个人一直跟到了胡同口。 府里那些当兵的正准备只要二人进了巷子,大家就一起动手,任王十三身手再厉害,也架不住人多,谁知那两人在巷子口盘旋一阵竟然没有进来,少年长吁短叹,被王十三劝了回去。 兵士们还想着杜元朴的吩咐,想要再跟去看看,结果只跟了半条街,还不到百丈远,便被那王十三发现。 王十三憋着坏水也不点破,等走到一条污水沟旁边才出其不意动手,两个当兵的哪能打得过他,王十三到没有把人打伤,而是擒住之后扔到了臭水沟里。 夜里这一个回合的较量,王十三不痛不痒。王光济的内侄没将他怎么样,算下来到是将军府这边吃了点小亏。 文笙听说之后,心里的欣喜登时消散了大半。 不过她此时没空理会那个王十三,和丽姬约定的时间快到了,她在平安胡同又呆了一整天,转过天来一大早,便和杜元朴一起坐车去程国公府拿荐书。 程国公府位于英台大街深处的三台巷。独占了一整条巷子。门前宽敞平坦,足以停个上百辆马车。 只是国公府门口有大队的侍卫把守,闲杂人等根本不让靠近。 文笙和杜元朴远远下了车。走上前去,和侍卫说明情况。 刚一报上名字,还未等提丽姬相邀,门上的侍卫便了然地点了点头。道:“知道了,二位请进吧。” 文笙和杜元朴互望了一眼。迈步上了台阶。等进了朱红大门,便有一个管事模样的人迎上来,道:“二位请跟我来,国公爷吩咐了。今天早上不见旁的客人,专门等着你俩。” 咦,竟是要先见李承运。 难道是荐书的事情有了变化? 二人跟着那管事进了国公府。国公府园子修得很大,布局复杂。路上经过一重重的拱门,各个院子里静悄悄的,也不知都住了些什么人。 走了有小半个时辰,那管事领着他们进了一处侧院,一进来,文笙就觉着这院子和别处有些不同。 大冬天的,院子里竟然姹紫嫣红,开着许多的鲜花,花间小径绿意盎然,隔着花树,就听前面传来了啁啾鸟鸣。 这院子里布置得如此热闹,充满了生气。 文笙猜测这大约是丽姬的住处。 果不其然,小径尽头屋门口有一棵不知多少年的银杏树,树枝上挂了许多鸟笼子,里面鸟雀跳来跳去叫个不停,树下并肩站了两个人,在给这些鸟儿喂食,正是李承运和丽姬。 丽姬今日没有蒙面纱,她的肌肤很白,阳光下看着有些像上好的玉石,给人以晶莹剔透之感,眼睛很大,眼窝稍稍下陷,瞳孔颜色泛蓝,宛如清澈的湖水。 虽然算不上倾国倾城的美貌,却别有风情,惹人遐思。 文笙和杜元朴走至近前见礼,李承运扫了二人一眼,道:“算了,免礼吧。”说话间,手上依旧在逗弄着笼子里的凤头鹦鹉。 文笙拿不准他留在这里是何意,忍不住去看丽姬。 丽姬拉了拉李承运的袖子,道:“我不管了,你来和他们说吧。” 李承运安抚地拍了拍丽姬的手,这才同文笙道:“马场的地契我已命人改好了,一会儿你拿回去。至于荐书的事,既然丽姬答应你了,我也会写给你。” 文笙却觉着事情没有这么简单,李承运若真是如此痛快,将荐书交由丽姬转给自己就是了,何必还要特意等在这里? 果然就听他又道:“不是听丽姬说,我还不知道你就是在明河写诗的那位顾姑娘,凤嵩川我虽不怕他,可也不想就这么糊里糊涂当一回挡箭牌。” 文笙张口欲言,李承运却抬手阻止了她:“你听我把话说完。你和凤嵩川之间的谁是谁非本国公不想听,也无意过问,荐书我给你,冲我的面子,你去参加玄音阁收徒选拔,虽得不到什么照顾,也不会受人为难。不过我有个条件。” 他前面说了这么多,文笙就已有了思想准备,见他停下来,抱拳道:“愿闻其详。” 李承运笑了笑:“我很欣赏你前天晚上显露出来的画画的才能,丽姬平时也少个陪着说话的人,咱们来打一个赌,你拿着我的荐书去参加下个月初的选拔,若是选上,你便安心在玄音阁学习音律,若是落选,便到我府上来做个门客,陪伴丽姬。怎么样,可敢赌么?” 杜元朴这半天被排斥在外,插不进话,不禁暗暗着急。 李承运所说的这个赌,完全超出了众人事先的预想,文笙去参加选拔,不确定的因素太多了,不敢说就一定会被选上,到时赢了还好,一旦落选,那今日这张荐书岂不是变成了卖身契? 万万不可,此事还需从长计议。 文笙一时沉默未语,她也在掂量着这件事的得失利弊。 不答应李承运,荐书拿不到,有凤嵩川作梗,参加玄音阁收徒选拔无望,若是答应李承运,万一失利,便需屈身李承运的手下做个小小门客…… 可若是不参加玄音阁的收徒选拔,她还有什么办法救师父和戚琴? 两相比较,她还有选择的余地吗? 话说回来,只要那选拔是公平的,她自当奋力争取,怎么可能落于人后。 文笙长长吁了口气,问李承运道:“国公爷,此乃是君子约定么?” 李承运怔了一怔,随即长声笑道:“是。你放心,本国公既给你出了荐书,自也盼着你进入玄音阁,从此飞黄腾达,这样才不失我的面子。绝不会动用权势,去影响选拔的结果。” 文笙这个时候还能如此冷静而慎重,叫他更是另眼相看。 他已经猜到这小姑娘会给自己什么答案了。 果然,文笙听了李承运这话显得如释重负,痛快地道:“那好,国公爷,咱们一言为定。” 李承运哈哈一笑,笑声爽朗:“好。丽姬,你去把荐书拿给她。你和杜先生可都在场听到了,正好可以做个见证。” 丽姬似笑非笑嗔了他一眼,转身进了屋去。 停了停,她手里拿着早就写好了的荐书出来,递给了文笙。 写荐书所用的桑皮纸厚薄适中,背面黄粉加蜡,洒以金片,正面右下角盖有阳文“建昭年玉版笺”的朱印。 一看便是内府所制。 与这张出身高贵,普通人根本见都见不到的纸相比,李承运的荐书写得到是平平无奇,只有干巴巴的两句话。 这个大家应该都差不多,能如此最好。 文笙仔细看了看,小心将这张“卖身契”收好了。 李承运便同丽姬说自己还有别的事,交待杜元朴和文笙陪着丽姬说会话,这才带着笑意离开了院子。 李承运一走,便有小丫鬟过来,毕恭毕敬地问丽姬有什么吩咐,丽姬挥了挥手,叫她赶紧带着人把树上的鸟笼子全都摘下来拿走,小丫鬟带着笑应了。 丽姬又命人就在院子里摆上桌椅,上了一桌子茶果点心,请文笙和杜元朴落座。 这一看就是要长谈的架势。 文笙和杜元朴坐下来,丽姬拿出了那幅画,听杜元朴回忆他当年陪着纪南棠在含兹的见闻。 等文笙和杜元朴走出国公府,已是天将中午,两人回了平安胡同,和李曹把这结果说了说。 相较李杜两人忧心忡忡,文笙到是挺想得开,还安慰两人道:“放心吧,就算真不成,也不过做做门客,又不是真的卖身为奴。到时说动了李承运去跟二皇子把人要出来,殊途同归也没什么不好。” 话虽这样说,那两个人都知道文笙的脾气,知道她不过是说好听的来宽慰自己。 李曹道:“还有刚好十天的时间,你什么也别做,什么也别想,就专心备考,我和元朴四处走走,看看能不能打听到什么内部的消息。” 文笙笑了笑:“两位对我总要有些信心啊,只要这选拔尚算公平,我自信不会出什么意外。” 这天下午,文笙悄悄回到了东风巷的宅子,她的琴还在这边。 只剩下十天的时间,她准备关了门静下心来,好好练一练琴。 谁知道,当天晚上,便有不速之客到访。 第一百一十四章 缠郎(粉80+) 当夜阑人静的时候,外边传来了敲门声,着实叫文笙觉着诧异。 云鹭进京了? 随即文笙便推翻了这个猜测。 距离钟天政答应自己放人,这才刚刚过去了三天两夜,云鹭除非插上翅膀往京城飞,否则不可能那么快。 那是钟天政的人? 也不会啊,他们想要进来,还敲什么门,直接跳墙就进来了。 来人十分坚持,好像她不开门便不走了,听着敲门声时断时续,文笙自屋子里出来,站在门后,沉声问道:“是什么人在外边敲门不止?” 外边滞了一滞,随即一个惊喜交加的声音响起来:“顾姑娘,你果然是住在这里,叫我找得好苦啊。” 文笙脸上登时便是一黑。 外边的竟是同王十三在一起的那个少年,王光济的内侄。 文笙觉着这少年能找来东风巷,只怕不是他找得好苦,而是王十三找得好苦。 不过只是一面之缘,既无亲故,也无冤仇,这少年不好好在家准备下个月的选拔,没事找她做什么? 虽然不解,文笙却并不打算理会对方,道:“夜深人静,请恕我不方便开门,有什么事明天再说吧。”她顿了顿,又加重了语气:“你早早回去,不要惊扰了左邻右舍。” 那少年哪肯离去,压低了声音在外边恳求:“顾姑娘,你是一个人住么?我没有恶意,只是听说你是个很厉害的乐师,想着来拜会请教一下。你让我进去吧好不好?不然我就只能在这里站到天亮了。” 文笙一听这话,登时气不打一处来,什么“很厉害的乐师”云云。这种话,想也知道除了那王十三,不会再有别人同这少年讲。 敢情那混蛋拿着自己的消息添油加醋,讨好王光济的内侄,才讨得了他的欢心,叫他不予追究银子的事。真是岂有此理! 这少年也是个拎不清的,莫不是以为大半夜的。他守在门口。自己便会心软放他进来? 文笙板着脸,语气冷淡:“素昧平生,你要站也由你。再有声响,别怪我报官,叫官府来处置。”说罢,转身回了屋。 她心志素来坚韧。一旦潜下心来做某事,精神便异常集中。不会为外界所打扰,回去后坐下来弹了首琴曲,便将门外的少年抛到了脑后。 等到夜深了照常洗漱,插了房门酣然入睡。也不知那少年后来到底走了没走。 不过王光济的这位内侄显然也不是碰了钉子就罢休的主儿,第二天天刚亮,文笙就听着外边街门敲得震天响。不用问,还是他。 文笙有些无奈。起来收拾了收拾,听他在外边嚷嚷什么早点,过去将街门打开。 少年这回知道冷了,裹了件厚厚的斗篷站在门外,一见文笙开了门,眼睛便是一亮,扭头招呼后面:“好了,门开了,赶紧赶紧。” 东风巷到了文笙这里已经是颇为僻静,门口不是很宽敞,就见一辆驴车正停在道路中央,把道路堵得死死的,文笙一看这架势,暗忖自己幸好开了门,不然得话,非得被街坊四邻骂死不可。 从驴车上下来两个伙计,每人怀里抱着大大小小一堆盒子。 文笙跟着王昔这一年,脾气也不觉渐长,接连受这少年骚扰,她此时语气中早没了初见面时的客套,板着脸沉声问:“这是做什么?” 少年痴痴地望着文笙,赔笑道:“初次上门拜访,聊表心意。叫他们送进去吧,都是些胭脂水米分、瓜果点心之类,没什么值钱的,我本想去英台大街那边的铺子买一套像样点儿的文房四宝,不过王十三说太贵重的姑娘反到不喜,心意到了就行。” 我呸,又是王十三! 文笙闻言脸上顿时黑了几分,少年觑着她的脸色,有些忐忑地道:“我想着他到底与姑娘是旧识,对你的喜恶也清楚一些。” 文笙站在门内挡着三人不让进:“他人呢?怎么没有来?” 少年小心翼翼地解释:“王十三说过往有些误会,导致姑娘对他印象不佳,叫我帮着解释解释说两句好话,他就不来惹姑娘生气了。” 文笙深深吸了口气,听到这番话更生气了怎么办? 文笙堵着门,两个伙计进不去,只得止了步,一齐去看那少年。 文笙沉声道:“我独自一人在此借住安静惯了,不喜被人打扰,这位公子你到底有何事频繁上门,就在这里说吧,说完了请回,礼物也请一起带回去。” “这……”少年满腔情思被泼了盆冷水。 佳人这般神情凛然,眉目间如积冰雪,他还真不敢拿出在江北时那一套,径直说我自从那晚上和你说了几句话,这两天想你想得睡不着觉,吱唔几句,眼见文笙有关门之意,连忙道:“我姓杨,我家是江北大户,我此来是想要参加下个月的玄音阁收徒选拔,听王十三说,姑娘你是乐师,故而特来请教。” “我不是乐师,就算是,男女有别,我也不适合教你。” 若换一个人,文笙说不定还会劝两句,叫他回去安心准备考试,来日若能顺利进入玄音阁,自有天下闻名的乐师专门教授,可这杨家少爷迷迷瞪瞪地只管盯着文笙看,一脸色相,文笙哪还不知道怎么回事,心头烦躁,丢下这一句话,不再理会门外的三个人,退步“咣当”一声将大门关上。 “哎,顾……”杨少爷一句呼喊被隔绝在了门外。 文笙插了门栓,跺了跺脚,回了屋子。 幸好家里锅碗瓢盆齐备,前院有柴火,后院也有井,前两日她还买了米粮回来,一两天不出门完全不成问题。 姓杨的不过是个没吃过什么苦头的富家子弟,闭门羹吃得久了,自然就该知难而退了。 她不理会门上时不时传来的叫门声,吃过了早饭,专心练琴。 不知玄音阁这次选拔会从哪几个方面考核,但总归少不了听和弹。 这等时候了,要不要把姚华相赠的妙音八法拿出来学一学? 若是学了妙音八法,主考的乐师们十九会叫她轻易过关,这么想来,怀中那薄薄一张纸对文笙的诱惑不可谓不大。 可与此同时,文笙又隐隐觉着,妙音八法和《希声谱》不管是法门还是效果都背道而驰,若是她现在学了妙音八法,可能就再也感悟不到《希声谱》那个神奇的境界,一辈子被它拒之于门外了。 想到此,文笙再度试了试那首《伐木》,依旧是全无进境。 她叹了口气,明明守着宝山却不得而入,这种滋味着实不怎么好受。 不知不觉,大半天又过去了,文笙站起身,活动了一下肩臂,去厨房看看还有什么可吃的。 街门外边静悄悄的,看来那姓杨的少年终于走了。 如此安静过了两天,第三天傍晚,文笙正在屋中练琴,突听得前院“吧嗒”一声响。 有人蹑手蹑脚地进来了。 文笙心中一凛,当先想到的是仇人上门。 但随即文笙便知道不对,现在对她而言能称得上仇人的,只有二皇子杨昊俭和凤嵩川,杨昊俭大约还不知道有她这么个人,若是凤嵩川来找报复,以他的身手,哪会叫自己听到走路声? 文笙快步来到窗前,隔窗一望,就见街门不知因何大敞着,那姓杨的少年已经进到了院子里,正在东张西望,好像赏景一般。 这一下可把文笙气坏了,一个箭步自屋子里出来,站在屋门口,怒目而视,喝道:“你怎么进来的?怎么可以未经允许,私闯民宅?” 少年被她这一声断喝吓了一跳,停了停,才腆着脸赔笑道:“刚才我在外边敲门了,姑娘大约没有听到,我太想见姑娘了,随手一推,谁知那大门竟是虚掩着的,于是我就进来了。” 门是文笙亲手关的,栓也是她亲手落的,自然一听就知道这少年在胡说八道。 少年大约见她脸色不善,回头去看街门,想给自己找点托词,“哎呀”了一声,叫道:“顾姑娘,你快看看,这门栓好像坏掉了。难怪。” 门栓确实坏了,可刚刚还好端端的门栓怎么会突然坏掉,不用猜,始作俑者定是眼前这少年。 若不是他,便是他身边的王十三。 不管谁的主意,看他这体格,翻墙进来做手脚的除了那王十三,不作第二人想。 文笙目光冰冷,这两个莫名其妙的人屡次纠缠,如今更是胡作非为到直接破门而入,不给他俩点苦头吃吃,还不知道这两人能干出什么离谱的事来。 那姓杨的少年还不知道自己此番触到了文笙的逆鳞,热切地道:“我这两天没来是忙着在这附近找房子呢,姑娘大约还不知道吧,我也搬到东风巷住了,就隔着一家,以后咱们就是街坊邻居了,合该相互照应。” 文笙心里怒极,脸上反到不像先前那么冷若冰霜,她站在街门旁边,淡淡地问道:“只隔了一家?这附近还有卖房子的?” “那到不是,房子的主人是一位乐师,最近才认识的,他有事出门了,正好我借着住两天。”姓杨的少年得意地道。 第一百一十五章 月黑风高 文笙了然地点了点头:“我道是谁,原来是穆家。” 不知道这两人怎么联系上的穆同普,这其中张寄北又发挥了怎样的作用。 上次在高祁家聚会,穆同普还是位态度中立不愿参合政事的乐师,看来由于杨昊俭随意抓人,羽音社的乐师们人人自危,张寄北的势力也由此壮大了不少。 想想便知,肯定不止穆同普一个人去投奔他寻求庇护。 少年颇以能叫乐师让了房子给他住为荣,得意地道:“是不是很近?” 文笙淡淡地道:“确实很近,杨少爷你用心了。” 姓杨的少年闻言大喜,这么多天,自那晚孤云坊门口分开,这还是顾姑娘头一次这么语气温和地同他说话。 就是说嘛,常言说得好,烈女也怕缠郎,他这么花心思日日上门,就是块石头也该被捂热了。 他正胡思乱想的工夫,就听文笙又道:“可就算再近,哪怕你住到隔壁去,也不该叫王十三把我的门栓弄坏。你们如此做,与强盗何异?” 姓杨的少年张了张嘴,欲待矢口否认,文笙却不给他这个机会,皱眉道:“这房子是我租的,原本只打算租到下个月初三玄音阁选拔弟子那天。房主对这房子极有感情,说好了一草一木都不得改变,若有损坏,十倍赔偿。” 姓杨的少年信以为真,瞪眼道:“这是什么狗屁房主,如此苛刻!以姑娘这样的人物,住他的房子那是给他脸面。” 文笙心中冷笑,口中道:“不管怎样,我已经答应了人家。谁知你竟叫那王十三弄坏了门栓。我哪来的钱赔?” 姓杨的少年大手大脚惯了,一听这话,哪能叫心仪的姑娘为区区几个臭钱发愁,当即不再试图抵赖,改而拍着胸脯问文笙要赔多少钱,这笔银子让他来出就是了。 文笙默默算了算这几天以及未来一段时间的花用,冲着他伸出了一根指头。 “一千两?我当多少。”姓杨的少年财大气粗。张口就超出了文笙预想。他身上刚好带着不少银票,是那晚文笙戳穿了王十三之后,王十三跑了一趟孤云坊。假装索要回来的,姓杨的少年带在身上,这几天忙着来堵文笙的门,一直没有机会花出去。 他拿出来翻了翻。凑齐了一千两,交给文笙。 文笙接过来。目带怜悯地打量了一下这傻子,心想难怪王十三想坑他的钱,银票放在他手里也留不住,看在他这么傻的份上。就不跟他一般见识了,不过他这几日这么一门心思地纠缠自己,必定是那王十三在暗中撺掇的。所以和王十三的账还需得好好算算。 姓杨的少年掏了钱,自觉和文笙关系亲近了不少。还想着登堂入室,文笙道:“杨少爷你先请回吧,距离玄音阁收徒只剩区区几日,我需得赶紧去找房主把这笔账结了,不然老是觉着心中有事。” 姓杨的少年刚来,不过说了几句话,人家便要出门去,心中不由大为沮丧。 不过顾姑娘今日对他客气多了,现在住得近,大可来日方长。 文笙不理他,自去收拾了一下东西,出了大门拿着铁锁等着,姓杨的少年只得垂头丧气出来,文笙二话不说落了锁,转身扬长而去。 文笙手里有了余钱,先去林庭山那里请他帮着联系钟天政。 她要还人家的钱,顺便问问云鹭几时能进京。 看得出,钟天政很忙,文笙等了好一阵才见到他。 他又恢复了穿戴朴素的寒门公子模样。 只是态度冷冰冰的,对文笙怎么这么快就来还钱问都没问,还回去的锦盒也被他随手丢在桌子上,似乎连打开看一看的心情都没有。 也不知谁又惹了他。 云鹭还在路上,拿钟天政的话说便是“他那么大的人了,武艺高强,难不成进个京还需得我派人护送?左右走不丢,等着就是。” 文笙只好忍气吞声。 她自己也有些奇怪,同样是男人,怎么钟天政当初那么算计她,现在到是不再装模作样了,见了面又讽刺又挖苦的,她都能忍,内心还并不怎么生气,换成王十三她就一点儿都忍不下呢? 看来她顾文笙也犯以貌取人的毛病啊。 文笙本来就没什么大事,三两句话说完了,起身要走,钟天政在她身后突道:“东风巷那边,我听说这几日闹得有点儿不像话,你就只会等着云鹭,除此之外,别无它法?” 钟天政竟然听说了,看来他对那边的宅院并没有交给自己便不再过问。 文笙拿不准他这话是何意,不过钟天政原本一处秘密的宅院,因为给自己借住了两天便惊动了四邻,总归是她理亏,文笙便带着歉意道:“我这几天便处理妥当,管叫他们再不敢上门。” 钟天政“哼”了一声,不知怎的,文笙觉着他的脸色更臭了。 从林家出来,文笙想了想,家门口有那姓杨的守着,云鹭未到,她还真奈何不了王十三,索性不回去了,到平安胡同避一避,眼不见心不烦,顺便打听一下玄音阁选拔大考又有什么新的消息。 如此日子很快过去,转眼就到了腊月初二。 这几天姓杨的少年日日上门,看文笙有没有回来,由最初的神不守舍想入非非,到长吁短叹,进了腊月,变得愈加焦躁不安。 因为顾姑娘说了,她只准备在这里住到初三早上。 奉京这么大,能在这里找着她还多亏了王十三,谁知道她这次一走,会搬去哪里。 看来美人是存心躲着自己了,唉,下次想再见着,不知何年何月。 因为现在住得近,他到不用在门口守着了,只是一天几回出门张望,到腊月初二下午,他都没抱着什么希望了,习惯使然,出门一望,咦,顾姑娘门上的锁竟然不见了。 这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姓杨的少年有些不敢相信,跑过去推了推门,两扇大门纹丝不动,分明是自里面插上了,看来门栓也修好了。 不管他敲门还是喊人,里面全都没有动静,无奈之下,姓杨的少年咬了咬牙,准备要故技重施。 不过要想跳进院子里去开门,他可不行,还得指使王十三去。 王十三滑头得紧,自从帮着他找到了顾姑娘的住处,又想办法借到了穆同普的宅子,常常不见人影,丢下他一去就是大半天,不过姓杨的少年到是不担心,明天就是玄音阁选拔学徒的大日子,今天晚上,王十三肯定会回来。 果然,天刚一擦黑王十三就回来了,身上带着酒气,嘴里还哼着小曲。 他一听姓杨的少年又叫他去开门,便皱了皱眉:“我说大少爷,明天就该报名了,你好歹也准备准备,万一考不上,岂不是叫我大哥失望?” 少年满心想着去见文笙,梗着脖子道:“叫你去你就去,哪那么多废话,我去见了她,心情好了,接下来发挥得自然就好,张执事都说,我的天赋是王杨两家最好的,这次选拔肯定没有问题。若是出了意外,我就跟我姑父说,都是你没有尽心……” 王十三见他又要拿出告状这个撒手锏来,登时头大如斗,投降道:“好,好。你且在门外等着,我早说过了,那姑娘是个乐师,回头吃了亏可别怪我。” 说话间,两人一前一后出来,到了文笙家门口。 少年再度上前叫门,王十三侧耳听听,里面安静得很,但既然插着门栓,肯定有人在家。 王十三后退了两步,觑着天黑周围没人,飞身而起。 这房子院墙不高,只有丈许,他轻松落在墙头上,但见院子里静悄悄的,隐隐有灯光自窗户透了出来。 那姓顾的小姑娘果然回来了。 啧啧,王十三见状摇了摇头。 下面姓杨的少年连声催促,王十三冲身后摇了下手,不耐烦道:“知道了,催什么催!”说完了,飞身跃下了院子。 不就是开个门么,这活他又不是没干过。 身在半空,不知为何,王十三心中突起警兆。 哎呀,不好,有埋伏! 旁侧锐风袭来,刀光雪亮,直奔王十三的下盘,他这般再落下去,非给来个开膛破肚不可。 王十三虽然意外,却不慌乱,凌空飞起一脚,迎着来人执刀的手踢去,手在内墙上一拍,便要借着这股力道再度回到墙上。 可下来时容易,再想上去就难了,对方那刀客似对他的身手颇为了解,黑暗中变招甚疾,手腕一抖,变撩为劈,竟是打算卸他条腿下来。 咦,竟还是个少见的高手! 王十三心念电转,顿时想了起来:“青冥刀”云鹭! 姓云的这些天不知去了哪里,一直没有现身,王十三还当他和顾文笙已经分道扬镳了。 既是“青冥刀”,那这一架可得好好打了,王十三打起精神,准备拉开距离,先看看情况。 谁知就在他一跃而起,准备落回墙头的时候,头顶风动,一团黑魆魆的东西突然自天而降,对准他的脑袋罩了下来。 第一百一十六章 大教训(粉85+) 借着天上微弱的星光,但见那东西猛然张开,便要把王十三罩在里面。 王十三大叫了一声,使了个“千斤坠”向下疾落。 这会儿他看清楚了,落下来的竟是一张大网,网绳黑黝黝的泛着幽光,上面还带着许多倒刺和刀片,这是军中用来应对敌人袭营的钢丝网。 这要是叫它罩到里面还有好? 王十三吓得一个激灵,此时他很想大叫一声“爷是开玩笑的,求别当真”,可时间上却不允许。 电光石火之际他只得使出浑身解数,全力疾坠的同时,看准了云鹭刀锋来处,姿势变换运气于指,中指用力弹出,“当”的一声,正弹在对方刀锋上,登时便将云鹭的刀磕偏了寸许,擦着他腰际斩了个空。 太漂亮了,空手入白刃,自己这一下完全是听风辨位,这黑灯瞎火的,试问这样的准头,天下间有几人做得到! 王十三得意地念头刚冒上来,脚已经触及到了地面,按他所想,此时应该向前扑倒,着地一滚,才能堪堪躲开上面那张网。 可随着他两脚一借力,“噗”的一声轻响,竟未感觉到实处,踩了个空。 糟糕! 地上也挖了陷阱! 王十三本来便是全无防备之下骤然遇袭,空中一张大网落下来,旁边又有云鹭牵制着,这几下兔起鹘落,于他完全是下意识的反应,待等发现脚下踩到陷阱,再没有回旋的余地,惊呼一声,直直掉了进去。 “抓住了!”随着一声欢呼。自旁边的草垛里大树后面钻出好几个人来。 不大的前院顿时灯火通明。 房门打开,文笙自屋子里出来,那几人七嘴八舌笑着向她报喜:“顾姑娘,你料事如神,这狗贼果然今天晚上跳墙进来,被大伙抓个正着。” “竟敢半夜跳墙,肯定是个江洋大盗。抓出来揍个半死再送去官府。” 文笙笑笑:“辛苦各位了。” 这几位都是她从将军府那边借来的军中好手。这些汉子平时窝在京里,捞不着上战场杀敌,早便闲得难受。再一听对付的是前几日将他们的人丢在臭水沟里的那混蛋,登时差点挤破了头,若不是杜元朴约束,非一起跟来不可。 正好云鹭也赶来了京城。与文笙会合,有了从旁牵制王十三的人。 这个局文笙从几天前便设下了。王十三行为放肆,随意进出她的院子,还弄坏了大门的门栓,将文笙彻底惹恼。 她故意同那姓杨的少年说她在这里只住到腊月初三早上。这些天避而不见,想也知道那少年突然发现初二晚上她在家,必定会催着王十三再来骚扰。 这些军中将士论打架不是王十三的对手。可论挖坑设伏,个个都是行家。悄无声息便在院子里布好了天罗地网,等着王十三自行送上门。 这时候就听着云鹭叫了声:“小心!要出来了!” 果然尘土飞扬中,王十三的脑袋自地底下冒了出来,随之他右臂抡起,一条绳索斜飞出去,缠向了离陷阱最近的一个人。 那人得云鹭示警,赶紧向后退开。 几个汉子见状大声呼喝,心中不禁骇然。 挖陷阱的时候他们知道要对付的是个武林中人,特意挖了个深达数丈的大坑,更不用说坑里还给王十三安排了好多节目,尖刀突刺都不在话下,换一个人掉进去,即使不直接刺个对穿,也够他喝一壶的,谁知这小子竟好似全未受伤,这么快就生龙活虎地往上蹿了。 云鹭抢上去挥刀拦截,王十三手里的绳索带动风声向他反卷而来。 这两下子云鹭自是不惧,他心里还纳闷呢,这王十三适才两手空空,一转眼的工夫,怎么多出来了条绳子? 离得近了才恍然,哪里是什么绳子,分明是他腰上系的腰带嘛。 这腰带很长,估计着是在坑底沾了水,舞起来虎虎生风,还带着扑鼻的恶臭。 云鹭脸色一变回过味来,先前那几个当兵的合计着要一雪前耻,特意从粪坑里掏了些粪水,倒在了陷阱里。 王十三这腰带竟是泡了大粪的,难怪臭成这样,这一甩起来,还不飞溅得到处都是? 如此恶心,云鹭哪还敢靠前。 一迟疑间,王十三已从陷阱中一跃而出,他不敢再落到地面上,翻身站上了墙头。 明亮的灯光下,就见王十三一手拿着腰带,另一只手提着裤子,后背的衣裳还裂了几道大口子,几乎露出屁股来。 这还不算,最要命的是他浑身上下湿哒哒的,到处沾得黄一块,黑一块,就连那一脸的大胡子都未能幸免,别提多么狼狈了。 王十三站在那里,最初还没有反应过来,眼见陷阱翻开,满院子狼藉,其中有几个汉子瞪眼望着他,而那顾姑娘穿着女装俏生生站在门口,正仰着头望他,满脸都是幸灾乐祸之意,还待说几句话找找场子,突然鼻子用力嗅了嗅,低头往身上手上望去,不禁神色大变。 “哈哈,小子,你还敢不敢嚣张了?” “跟我们纪家军作对,不是找死!” “请你吃大粪!” 底下众人看他这模样,嘻嘻哈哈笑成一团。 王十三这一生走南闯北,大小仗不知经过多少,一回回生死关头有惊无险,叫他的性子越来越散慢,说话做事吊儿郎当,却不料今日阴沟里翻船,真真正正吃了个大亏。 这简直太恶心……呕! 王十三差点儿当场吐出来,什么也顾不得说,转身跳下墙头,很快不见了影。 敌人如此狼狈地落荒而逃,这比把他当场拿下打一顿更加痛快,几名纪家军的哄笑声在夜色中传出去很远。 就连文笙也一扫连日的郁闷,忍俊不止。 笑过了,纪家军的一名小头目过来同文笙商量:“顾姑娘,此人武艺高强,就这么走了,怕是不会善罢甘休,你还是收拾一下东西,今晚就搬去平安胡同住吧。” 文笙笑着点了点头:“麻烦诸位了,这房子是我跟旁人借的,还要物归原主,还请帮个忙把这个大坑填上。” 几位兵士兴高采烈地应了,连声道:“正该如此。” 云鹭和几个当兵的一起平整院子,文笙回房去收拾要带的东西,她脚步轻快地进了屋,趁着没人瞧见,甩手打了个响指。 嘿嘿,姓王的,你也有今日! 再没有比适才看着他那般模样站在高处当众出丑更扬眉吐气的事了。 文笙收拾了几件衣裳,忍不住又“咯咯”笑了起来。 笑完了,她扶着桌子,慢慢坐下来,看着桌上横放的那张古琴,突然心中一动,将那琴拿到了身前,左手按弹取音,右手拨动宫商。 古琴声响起,曲调欢快,但听七弦叮叮当当,好似珠玉溅落。 这琴声自门缝里钻出来,飘到院子中,云鹭登时便是一怔,停了手上的动作,侧耳倾听。 几个当兵的开始还在一边干活儿,一边七嘴八舌议论刚才的趣事,可很快,他们就不再说话了,手里的活还在继续干着,一时只闻沙沙落土声,铁锨偶尔碰到石块发出的脆响,以及徜徉在夜空里,如水银泻地般痛快淋漓的琴声。 叮叮当,叮叮咚,配合默契,如此得神奇而又美妙。 文笙自己都没想到,今天晚上真是好事连连,只是收拾了一个王十三,就叫她突然找到了感觉,再度进入到了《希声谱》的神奇境界。 她甚至觉着,今晚这首《伐木》弹得比老鹰岩上的那回还要好。 云鹭也有所感觉,等文笙将《伐木》弹到第三四遍的时候,他便脱离了出来,长出了一口气。 他知道文笙一直被《希声谱》所困扰,也担心这段时间的种种不顺会影响文笙接下来的发挥。 现在看来,一切都不成问题,顾姑娘自己从困局中走了出来。 不知过了多久,才有纪家军的人如梦方醒,小声道:“是顾姑娘在弹琴啊,真好听。” 等众人将院子收拾好,文笙也止了琴,一手提了包裹,一手抱着古琴自屋里出来。 “咣当”一声,一个兵士扔下了手里的铁锨,哈哈大笑:“我当了七年的兵,说句实话,还就属今天晚上过得最开心。” 余人纷纷附和。 云鹭知道,他们会这么高兴,一方面是成功戏弄了那王十三,更多的却是受了文笙琴声的影响,他也不说破,冲着文笙笑了笑,看看再没有什么遗漏,道:“走吧。” 一行人出来,文笙关门落锁,把街门钥匙交给了云鹭。 今天晚上,等文笙到了平安胡同安顿下来,云鹭还要再跑一趟林庭山的家,将钥匙还回去,也算做个了断。 他被困在双桐镇这么多天才得以进京,对于始作俑者钟天政,云鹭的心情颇为复杂,此人如此邪门,做朋友就算了,做敌人,只要想想就叫人心头发冷,能够井水不犯河水最好。 文笙抱着琴站在东风巷的巷口,回头望去,但见几户住家都熄了灯静悄悄的,连王十三他们住的穆同普家都是如此。 文笙不由地笑了笑,这会儿不知那王十三是何等心情,这个教训,可够他记一辈子了吧? 第三卷 第一百一十七章 李承运VS凤嵩川 腊月初三,玄音阁收徒选拔,全天下为之震动。 建昭帝下旨停朝三日,群臣如有急事启奏,可到玄音阁丝桐殿见驾。 不过这三日,并不是自腊月初三便开始,整个选拔将会持续半个多月,全大梁报名的数千人经过一关关优胜劣汰,去芜存菁,到最后那三天,剩下的必然都是在音律上具备难得的天赋,被主考官们看好,认为可堪造就的人才。 所以停朝的三天是腊月的十六、十七、十八,这三天建昭帝将摆驾玄音阁,观看最后的几场考试。 天还未亮,也就刚至寅时,玄音阁门前的大街上就有了马车和行人,虽然大家都知道,距离玄音阁开大门还有足足两个时辰,但来得早便可以排在前面,反正在家也睡不着,不如来排上队,还可以听听有什么小道消息。 若不是奉京城夜里有宵禁,不知多少人会在街上通宵排队。 只是片刻间,离着玄音阁最近的几条街已经被赶来应选的人们给堵上了,场面变得十分混乱。 文笙的马车也夹杂在人流里,为她赶车的正是云鹭。 四周挤挤挨挨,人声鼎沸,也就是拉车的马生在奉京,见过大场面才没有受惊,想往前去却是寸步难行。 文笙见状对云鹭道:“不着急,等正式开始就快了,不过报名登个记,今天不行还有明天,明天不行还有后天,看着别生出旁的枝节就好。” 杜元朴已经帮她打听过了,自初三开始,前三天是报名日。玄音阁会派专人核查报名者的身份、荐书,符合要求的登记上册,发一个考生的号牌。 这号牌只要是人不淘汰就一直不收回,以后的考试都凭它入场。 这头一关,是要把那些别有用心或是没有荐书准备蒙混过关的人给刷掉,对于正经做足了准备来应考的,到是没有什么压力。 话虽如此说。绝大多数的人都从来没有进入过玄音阁。眼见这么大的阵仗,还是忍不住会紧张。 云鹭想着若是有可能,还是最好早点儿把记登上。万一到时有什么问题,也好有个转圜的时间。 卯时一到,便有大队官兵开到玄音阁大街维持秩序,喝令准备报名的人退到距离玄音阁大门十丈之外。在外边排起一字长蛇,等待负责核查身份的大人们到场。 这一等便又是一个时辰。文笙昨晚到了平安胡同安顿下来就不早了,偏又心情兴奋,好半天也没睡着,刚刚迷糊过去便被叫了起来。这会儿在车上坐着哈欠连天,若不是环境太噪杂,她还真想打个盹补补觉。 太阳出来了。不过今天天气不怎么好,又阴又冷。也不知道呆会儿会不会下雪。 由队伍前面传来了一阵骚动,云鹭在外边听得清楚,同文笙道:“说是玄音阁的人出来了。” 又等了一会儿,队伍开始缓缓前行。 文笙的马车排在街尾,前面黑压压望不到头,云鹭大致估计了一下,排在他们前面的至少有七八百人,当然后面的那就更多了,照这速度,若是顺利的话,有望在中午之前便报上名,回平安胡同还可以吃上午饭。 千万不要遇上麻烦才好。 如此又挨过了大半个时辰,马车随着队伍往前挪了百丈远,以云鹭的目力,已经能遥遥望见队伍最前面的情形。 玄音阁大门虽然开着,却有官兵把守,不准进出。 门前空出来的地方五张长桌一字排开,桌子后面坐着人,离得太远了看不清模样,但看穿着打扮,不大像是乐师。 再看报名考生这边,排在前头的都被叫下车来等着,轮到谁,那人上前,和几个官吏模样的人交谈几句,递上东西,几个官吏看罢,或问上几句,然后指了一张桌子叫他过去,或直接挥手打发走。 云鹭观察一阵,心里有了数,猜测那几个官吏应该是今日负责甄别的人,后面那五张桌子后面坐着的管着登记,发号牌。 至于为什么需要五个人,大约是需要登记的人太多了,也可能是直接就给大伙分了组,是不是这样,等呆会儿拿到号牌便知道了。 云鹭把看到的情况和文笙说了说,过不多时,便有兵士过来叫这前后几辆车上的人下车。 云鹭把车赶到一旁,等着听文笙的好消息。 这次队伍紧凑起来,放眼望去全是人头。 文笙竟在前面几十个人头里看到一个特别赏心悦目的,钟天政排在她头里,比起她来,也没有早到多久。 两人隔了十几个人,先前竟都没有发现对方。 看他今天的打扮,与当日参加寒兰会的时候差不多。 文笙只当没有看见。 等待也是个体力活儿,尤其是这么冷的天。 文笙前面不知哪家的少爷接连打了几个响亮的喷嚏,拖着鼻涕手忙脚乱地满身找手帕,引得周围人纷纷侧目。 钟天政回过头来,一眼就望见了后边排着队的文笙,怔了一怔。 文笙感觉到被人注视,抬头望去,两人目光交会,钟天政竟然目露寒意,狠狠瞪了文笙一眼。 文笙觉着自己很无辜,不就是没有提前告诉他,自己也要来报名参加选拔吗? 天知道刚进京那会儿,她确实没有这等念头。 好吧,她受凤嵩川所激,有了这念头之后也有机会和他说一声,文笙故意不提,是不想和钟天政再有什么瓜葛。 不管怎么样,钟天政已经把头转回去了,自己眼见又得罪了他,还是算了,想想呆会儿报名的时候说什么吧。 巳时过半,排到了钟天政。 他走上前去,出色的外表登时吸引了许多目光。 钟天政对着几个官吏态度举止十分恭谨,回答了几句问话,拿出荐书双手奉上。 大约为他出具荐书的人颇有身份,官吏脸上竟罕见地露出了笑容,指了身后第一张桌案,叫他过去登记。 如此顺利,感觉不过是在核查身份的官吏前面站了站,还没有他前面那位用时一半长。 看这架势,文笙不禁有了个预感:接下来的选拔钟天政也必定一路顺遂,果如他所说,区区玄音阁选拔,怎么可能难得倒他。 轮到文笙的时候已经将至午时。 文笙走到几个官吏身前,拱手而立,坦然任他们打量。 其中一个喝问道:“叫什么名字,家住哪里?” “顾文笙,家住离水。” 文笙这句话一出口,就见对方脸色有些怪异,不但如此,他还和旁边几人交换了个眼色,文笙顿时意识到怕是要有麻烦,果然那人不再往下问,挥了挥手:“好了,你可以走了。” 文笙微微蹙了蹙眉:“敢问大人,这是何意?” “何意?你不符合要求,不能报名。”那人语气中带着不耐,点手招呼下一个。 文笙哪肯这般罢休,不用问,肯定是那凤嵩川搞的鬼,她站在原处没有动,问道:“大人只是听了我的名字,连荐书都还没有看,不知在下哪里不符合要求?莫不是名字起得不合适?” 那官吏“哎呀”了一声,阴阳怪气道:“本大人听说过你,一个女子整日疯疯癫癫,这哪是你能来的地方。快走,不然我叫官兵过来了。” 文笙冷笑一声:“圣旨上可没有写女子不能来参加,这限制是大人您自己加上去的吧。” 篡改圣旨是抄家灭族的大罪,那官吏脸色微变,哪敢承认。 旁边他一个同伴眼见情况不对,用手肘轻轻捣了他一下,皮笑肉不笑道:“还真有荐书啊?拿来给我们见识一下,是哪一位给你开的。” 这是准备看了之后再去向凤嵩川报信讨好吧。 文笙暗自不齿,将早便准备好的荐书拿了出来。 几个官吏犹自面带冷笑,突然瞥见那荐书的背面黄米分加蜡,洒着金片,不由便是一怔。 建昭帝内府所制的玉版笺,向来专供皇族使用,大臣们就算得到宫中赏赐,也不敢用在平常的场合,可想而知,给这顾文笙开具荐书的人并定大有来头。 那几人心中忐忑,其中一个接过荐书,一看落款,汗更是差一点下来。 程国公李承运,怎么会是他? 到现在经他们核查过的考生已有近千人,由程国公举荐的这还是第一个。 有了这封荐书,再赶顾文笙走显然不合适。 几个官吏暗悔这件事处理得草率了,光听说这女子得罪了凤大人,凤大人怒而放言要在玄音阁选拔上刁难她,没想到此女竟有如此深的背景,如此硬实的后台。 神仙打架,你说他们几个小鬼跟着参合什么? 凤嵩川对上程国公,比圣眷,那肯定是程国公要胜上一筹。 这时候一直躲在后面没出声的一位官吏见状打圆场:“既是有荐书,怎么不早点儿拿出来?快些,过来登记,不要耽误了后面。” 他指给文笙的是最中间的一张桌案。 给登记就行,有李承运的荐书在,文笙也不怕几个小吏捣鬼,当下走到桌子旁边登记领号牌。 第一百一十八章 开考啦(粉90+) 文笙拿到手的号牌样式古朴,一面以复杂的花纹刻了个篆书的“角”字,另一面是个编号,壹三柒。 也就是说玄音阁门口这五张桌案分别是以宫、商、角、徵、羽来区分,单只角这一组,排在文笙前面的就有一百三十六人。 身后几个官吏还在窃窃私语,文笙虽然听不到他们说了些什么,想也知道不过是要把李承运为自己出具荐书的事早早报给凤嵩川知道。 文笙并不在意,区区几个官吏,便算能给她带来些许麻烦,也不成障碍,直接踏过去就是了。 她拿着号牌,到路旁去找云鹭。 云鹭远远看着她去登记拿号牌,不过因为她同官吏交涉的时间比较长,还是不放心问了句:“成了?” 文笙点了点头,把号牌拿给他看了看,便要上车。 云鹭欲言又止,这时后头车里伸出一只手将车帘撩开,露出了钟天政那张脸。 这看着像是来兴师问罪的,文笙只得苦笑了一下,上了车。 她今天坐的是辆单驾马车,车里空间狭小,坐两个人有点挤,文笙和钟天政对面而坐,伸手便能触及到对方。 出乎文笙的预料,钟天政这会儿像是已经消了气,见文笙上来,先伸手道:“号牌给我瞧瞧。” 文笙便将那块“角”字牌递了过去。 钟天政拿在手上,翻来覆去看了看,问道:“谁给你出的荐书,怎么分在角字一组?” 文笙想起钟天政是登记在“宫”字那边,顾名思义。很可能“宫”字牌的待遇会好一些,道:“我得罪了凤嵩川,适才那几个官吏从中作梗,若不是那给我出具荐书的人他们不敢得罪,连记也不让我登,还管哪个组?” 说话间她向钟天政伸出了手,钟天政会意。从袖子里拿出了自己的“宫”字牌。连文笙的号牌一起交到了她手上。 钟天政排号三十六,联想到排在两人之前的有七八百人,这一比较高下立现。 钟天政轻笑了一声:“凤嵩川算什么了不起的人物。胸无点墨,不过是一个蛮夫,这样的一个人,便可以一次次刁难你。与你设置障碍,这就是妇人之仁的害处。我可以帮你将他除去。你的意思呢?” 文笙有些惊讶,望着他那俊美无俦的面容,突然想起他那日在那木屋里说的话,忍不住问:“可是为了叫我求你?” 钟天政闻言脸上一黑。咬了咬牙,方挤出几个字来:“那到不必,你只说用不用。” 文笙不由地笑了:“不用了。你不觉着我这样叫他瞪眼干看着。偏偏无可奈何,没有一件事称心如意更加解气么?” 这是一半的理由。另一半文笙没有说,她和钟天政在观念和做事的方法上面有着巨大的分歧,这鸿沟大到无法以沟通来填平,她宁可承受着凤嵩川不断给她带来的种种麻烦,再去想办法解决,也不愿走上钟天政为她规划的路,从此以后被他牵着鼻子走。 但就算她不说,钟天政自己也想得到。 他盯着文笙,神色渐渐冷了下来。 文笙不想莫名其妙得罪他,只得岔开话题:“东风巷那宅子我以后就不过去住了,这些天闹出了不小的动静,惹得四邻注意,实在是对不起。” 钟天政冷冷地道:“你们到是挺能折腾的,在我那院子里还破土动工了。” 文笙大为惊奇,昨天半夜云鹭才将钥匙还回去,今天一大早钟天政便来排队了,这中间这么短的时间,他竟还有闲心去东风巷转了一圈儿。 要真计较的话,这事还确实是自己理亏,文笙讪讪地干笑了一声:“那还是临走前特意收拾了一下呢,没少什么东西吧?” 钟天政刻薄地道:“少到是没少,就是院子里多了许多黄白之物。” 文笙不禁汗颜。 纪家军的几个汉子设机关挖陷阱个个是好手,只是这事后收拾得不怎么彻底,加上天黑,大伙急着离开,没想到竟被钟天政看出了端倪。 想到他深更半夜挑着灯在院子里察看究竟,待到发现土里遗留的是散发着恶臭的粪便,不知是何表情,文笙又忍不住有些好笑。 说了这几句话,钟天政火气到是消了些,起身道:“参加玄音阁选拔,人多眼杂,我劝你不要妄用《希声谱》,好自为之吧。”说罢从文笙手中拿回自己的号牌,下了马车。 云鹭目送他走远,方问文笙:“回平安胡同?” “嗯,回去。” 李曹和杜元朴还在等着她的消息,得知文笙已经顺利报上了名,尽皆松了口气。 至于是“宫”字牌还是“角”字牌,虽然内里肯定有差别,不过再一想,“角”后面还有“徵”和“羽”呢,而且从编号上看,“羽”字牌发放的人数肯定是最多的,能登记个中上,这结果已经十分不错了,真等着开考了,还是要各凭本事的。 杜元朴提议道:“从今天的情况看,顾姑娘你能顺利登上记,全赖程国公的荐书,于情于理,都该写封书信去,和程国公道个谢,顺便说一说报名的情况。” 李曹深知杜元朴,一听这话就笑了:“我看元朴想说的主要还是后者吧。” 送信去说明情况,给李承运提个醒儿,叫他知道凤嵩川已经出手了,文笙拿着程国公出具的荐书,负责核查的官吏也只给她排了个“角”字牌,程国公的面子到底有多大,能否震慑住那些宵小,经由此事便可见一斑。 “不能这么说,礼数也要周全。”杜元朴笑着不承认。 文笙表示她一切都听杜元朴的。 “顾姑娘不用亲自去一趟?”李曹自忖自己对如何同京中权贵打交道不及杜元朴有经验,想到什么便问。 杜元朴笑道:“我觉着不必,顾姑娘需要准备考试,再说,她与程国公还有个君子约定呢。云大侠若是有空的话,跑一趟到是可以。” 有句话他没说,和这些权贵相交,不能过于热情,该拿乔要拿乔,太上赶着对方只会看扁你,觉着你有所图谋,和平日争相巴结他的那些门客无异。 云鹭哪里能说自己没空,他现在在京里,也就只能帮着跑跑腿了。 等文笙写好了书信,杜元朴派了手下一个军官和云鹭同去,带他认一认路。 云鹭是下午出的门,不过一个时辰就回来了,说是李承运刚好在家,叫他进去在花厅见了面,看过信之后,又简单问了两句,最后只说叫文笙安心备考,便端茶送客了。 有了李承运这话,文笙便真的抛开琐事,安心准备初六正式考核的事。 虽然还不清楚到时候会考些什么,但初五这天傍晚报名一结束,杜元朴就打听到了一些消息。 此次登记在册发给考试号牌的共计两千三百余人,而到最后真正可以留下来的连个零头都没有,所以前几场都是大批地往下刷人,主考官根本不可能挨着个听大伙演奏乐器。 不管考什么,只要这选拔是公平的,文笙尽皆不惧。 转眼就到了初六,将军府的人又起了个大早,送文笙去玄音阁应考。 云鹭的马车离着玄音阁还有好几里路便被官兵拦下,因为今天是第一场,应考的人太多,主考的几位乐师已经请旨封了整条街,不准闲杂人等进出。 文笙凭号牌独自进到玄音阁大街,就算这样,此时街上乌压压的也全是人。 两千多号人挤在玄音阁大门口,围得水泄不通,一直等到辰时,才有几个当差的出来喊话,叫拿到“宫”字牌的人往前走,按照编号排好队,这些人是第一批进去考试的。 众人这才知道号牌上的字是做什么用的。 拿到“宫”字牌的只有一百人左右,等他们考完了,才会轮到那些拿“商”字牌的,“商”字牌人多,不一定一次考完,可能要分成几拨,等最后轮到拿“羽”字牌的人说不定已经是下午或者晚上。 既然这般安排了,肯定不会存在泄题一说,后考的人非但占不到丁点儿便宜,还要饱受体力的虚耗和精神的煎熬。 玄音阁上来就按照荐书把人划分了三六九等,好在文笙拿到的是“角”字牌,不用等太久。 她看到钟天政挤到了前面,排在队伍中,随着玄音阁里钟鼓齐鸣,大门敞开,这百余人鱼贯而入。 高墙阻隔了众人的视线,不知他们进到玄音阁之后又去了哪里,有什么际遇。 第一场开始了。 大约过了小半个时辰,当差的又叫“商”字牌前一百位去列队准备。 这些人进去的时候,一旁小门开了,适才进去的那些“宫”字牌出来了四十来个,场面登时变得有些混乱。 文笙见出来的人个个面如土色,其中又没有钟天政的身影,便意识到这些应该是第一场便被淘汰的。 众人围上去一问,果然如此。 还有人追着询问考题,刚开了个头,便有兵士过来驱赶,专门有一队当兵的护送着这些垂头丧气的人离开。 第一百一十九章 。特别关照 很快轮到了文笙。 拿到“角”字牌的大约有四百来个人,幸好初三那天她到得早,号比较靠前。 这时候文笙心里已经有了数,不管拿到什么样的号牌,每一次进去的人里面,差不多都要淘汰掉一小半。 如无意外,过了今天,参加考试的人数将从两千三降至一千五左右。 包括钟天政在内,所有第一轮过关的人都没有再次出现,不知是继续留在里面,还是已经从别的地方离开。 文笙随着队伍走进了玄音阁。 玄音阁虽然叫阁,其实占地很大,正中间是一座高达十余丈的灰塔,塔前的金顶大殿雕梁画柱,那金顶在阳光下甚是耀眼,看上去富丽堂皇。 除此之外,四周还有许多亭台楼阁,其中交错相连,布局颇为复杂,若是叫一个方向感比较差的人独自进来,可能就迷了路也不一定。 文笙一行进来之后走出十余丈远,引路的人便带着他们往左侧一拐,又上了十余级台阶,进到了一处空旷的大厅。 上台阶前,文笙特意抬头看了一眼头顶匾额,只见上面以篆体写了“星辉”两个大字。 看来这里便是考场了。 只是这考场里面也太干净了吧。同大伙想的不大一样,大厅里不要说琴箫之类的乐器或者文房四宝,连张桌椅板凳都没有。 众人不由地伸着脖子往四下张望,想看看主考官人在哪里。 这时候就听着由上空传来“铮”的一声琴响,众人但觉心头巨震,本就无人说话的星辉堂里更加安静。 一个上了年纪的声音道:“咱们马上开始。” 这偌大的考场里站了上百人,连个监考的都没有。看来主考的人并不在乎他们是不是交头接耳相互提醒,今天所考的内容根本就作不了弊。 果然就听那主考官道:“乐师者,无不是耳音敏锐,对音律有着独特的理解,心志坚韧,轻易不会为外界所迷惑。我想你们中间,有的人已经知晓抵抗乐师乐声的秘诀。有的还不知道。那就是集中你的精神。剔除所有杂念,用心感应这音律本身的规律。” 因为参考的人情况不一,有的已经提前同乐师有过接触。对这些所知甚深,有的只是在家学了一样乐器,然后慕名而来,主考官特意提点了两句。但也只是点到为止,剩下的。但凭各人造化。 “现在,我就来弹上一曲,到结束时,依旧站立不倒的。可以继续参加之后的选拔,那些站不住的,不管你是坐是躺。待恢复之后就可以交上号牌回家去了。” 原来是这等考法,这玄音阁的乐师安排的第一场还真是简单粗暴。 怪不得那些被淘汰的乐师出门时个个垂头丧气。脸色灰败,不管谁问也不吭声。 不容文笙多想,上面的主考官已经开始了,他弹的是古琴,用的是妙音八法。 古琴声铮铮,一开始时旋律尚缓,大约是那主考乐师在给大家时间适应,而后逐渐转疾。 琴声很响,大约是这星辉堂在建造的时候特意考虑了聚拢和回声的种种问题。 文笙天生在抵抗乐声的控制方面就很强,再加上这一年来接触过不少乐师,危险的对决也经历过几次,这种程度的考核对她而言只能算是牛刀小试,哪怕她就是放空脑袋站着,也不会有什么不适。 可在有些人听来就不一样了。 不知道为什么,周围的环境变了,星辉堂消失不见,眼前一片黑暗,哪里还有什么琴声,入耳的是“轰隆隆”一个又一个的炸雷。紧跟着便是头晕目眩,像吃醉了酒一样站立不住,他们下意识伸出手去,只想在黑暗中找样东西扶着。 文笙尚且有暇观察同场考试的这些人,短短瞬间,已经有人开始东摇西晃。 这时候上空的琴声突然铮然作响,出现了一个突兀的单音,宛如一枝利箭凌空射来,正中大厅内一人。 那人惊呼了一声,“扑通”摔倒,手里掉落了两团棉花样的东西,看来他正准备塞上耳朵,便被发现。 那主考官开始之前并没有明令禁止大伙做这些小动作,但一经发现,毫不留情,立刻便将这人淘汰出局。 对此文笙也能理解,身为乐师,一辈子不知道要面对多少生死考验,虽然看不到刀光剑影,却更需要迎难而上的决心和意志,哪能一遇到困难就想着投机取巧。 不过主考官竟然单独针对考生下手,这使得文笙心生凛然。 自那一个人开始,考场内接连不断有人摔倒,那些尚在苦苦支撑的人见状都下意识离得其他人远远的,生怕一时不慎被人拉住。 十,二十,三十…… 文笙默默数着,她估计等淘汰的人数达到四十上下,那主考官会停了琴,结束这场角逐。 可就在这时,文笙突然觉着脑袋里“嗡”地一声,像是有什么东西在脑海中轰然炸响,跟着就是一阵晕眩。 这不是大家都听到的琴声,是那主考官在其中夹了私,特意针对地她。 该死的凤嵩川! 听说话的声音,这乐师年纪颇老,不知多深的道行,若是妙音八法达到三四层,文笙自忖还奈何不了自己,只是不管怎样,总不能轻易就败下阵去。 说实话,这个未曾谋面的乐师弹起古琴不管是投入的程度还是感染力,都远远不及王昔,连厉建章都不如,但他的技法非常高超,每一次琴弦振动都不早不晚,熟练,严谨,就连空弦时的散音都十分规整,文笙可以想像此人弹琴时有多么一本正经,大约每一个手势指法都像是用卡尺卡出来的。 这么有迹可循,到给文笙提供了很大的便利,她在脑海中想像着对方那些技法,七弦要如何震动,才会发出这般高亢的声响,又如何才能在百余人中单取其一,不觉入了神。 那主考官虽得了凤嵩川的请托要在今天淘汰文笙,可也不好表现得太过明显,他原想着一个边城少女不过十六七岁,能有什么本事,亏得凤嵩川在她面前一次次碰壁,弄得焦头烂额,说到底,不过是以己之短攻人之长,知道她擅画,还给她发挥的机会。此番到了考场之上,还不是任自己揉捏。 谁知大大出乎他的预料,他这么时不时催动琴音,如潮水一样冲击着对方,那顾文笙却似岸上的顽石,看着纹丝不动。 等他意识到此女颇为邪门,要令她摔倒自己怕是需得全力以赴的时候,已经有些迟了。 此时考场内已经堪堪淘汰够了四十个,剩下那些还在苦苦支撑的考生们见状不由心弦一松,暗想可是该结束了。 主考官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心中一急,对准了文笙的方向右手挥出,便是一记轮指。 似有数道惊雷在文笙头上炸响。 虽然意识中火光明灭,文笙却依旧站立着未动,除了脸色看上去有些苍白之外别无异样。 她是安然无恙了,可溢开的琴声却令站在她周围的考生遭了殃。 就听“扑通”“扑通”,惊呼声四起,登时就有五人同时摔倒,文笙所站的那一小片区域险些清出场来,只剩文笙一个人还孤零零站在原处。 真是想不注意她都难。 本来那五个考生仗着天赋还不错,眼见挨到考试即将结束,正是心头放松的时候,却不料遇上了这等意外。 主考官见状只得止了琴,星辉堂内渐生喧哗。 主考官冷哼了一声,沉声道:“好了,你们这一组通过的只有五十五人,成绩非常差。通过的,阁里会派人送你们离开,没通过的,交上号牌,以后不用再来了。” 连半句解释都没有。 这些考生其实并不清楚他们这一组受到了特别关照,就连最后被殃及池鱼的五人也满心茫然,还当自己只是运气不好。 文笙没有作声,挑畔地抬头往上方看了一眼。 此时有玄音阁的人进来,逐一收取淘汰者的号牌,允许他们在星辉堂内稍事休息,待缓过劲儿来,再从大门离开。 而通过这一场的那五十五人则由专人引领着,在玄音阁里简单转了转,经过灰塔金殿,感受了一下乐师的无上荣光,最后由开在另一条街上的侧门离开。 如此他们这些胜出的人便无需面对前街上的种种拥挤滋扰,可以安心回家准备明日的考试。 出了玄音阁之后,同考的纷纷称赞安排这考核的人真是为大家着想。 若无星辉堂里面的特别对待,文笙也会这么想。 这才是第一场,头后的情况还不知会如何险恶。 她皱着眉头,心情颇为沉重,辨认了一下方向,准备先去与云鹭会合,此时却有一个侍从打扮的人过来,向文笙行礼道:“顾姑娘,恭喜您通过了今日的考核。” 这人看着有些面熟,文笙一凝神便想了起来,那次去程国公府曾经见过他。 这人显是怕她对自己已经没有了印象,自我介绍道:“小人是程国公府的,国公爷命我在此等着您。” 第一百二十章 状元出“角” “国公爷可是有什么吩咐?” 李承运到是有把握她能通过今天的考核。文笙嘴上客气,暗自腹诽。 那侍从恭恭敬敬地道:“国公爷说,今天傍晚顾姑娘您若是有空,便请到孤云坊去一趟。”说罢,他退后两步,再次深施一礼,方才转身离去,看样子是回去跟李承运复命去了。 文笙怔了一怔,去孤云坊干什么? 莫不是李承运因为她通过了今天的考核,所以摆酒庆祝?看李承运不像这么不经事的人,这才第一天,离最后见分晓还早,虽然这第一场对她而言有些特别,可对别人来说,一起通过的有上千人,实在是稀松平常,算不了什么。 那就是叫了自己去陪丽姬? 也大不可能。 她思来想去,猜不透李承运叫自己去孤云坊做什么,干脆抛开,等到时候亲自去看了再说。 会合了云鹭,两人回了平安胡同,文笙把第一场的情况同大伙说了说,杜元朴和李曹都叮嘱她晚上见了李承运一定要添油加醋告那主考官一状。 到傍晚时,杜元朴打听回来了最新的消息,第一场考核已经全部结束,二千三百名登记在册的应考者,经过这第一天的考试便淘汰了近千人,占了一小半。 估计着再考两场下来,玄音阁大街白天的拥挤程度将大大缓解。 考试一结束,大街上便解除了戒防。 文笙看看时间差不多了,收拾收拾,换了身衣裳,由云鹭陪着前往孤云坊。 不来玄音阁大街。想像不到此时的孤云坊有多少热闹。 文笙站在门口,望着里面人山人海挤得水泄不通,不禁有些骇然:出什么事了? 大约这时候孤云坊的老板也觉着这许多人都挤在门口不像样,派了许多侍者出来,好说歹说,引导众人排队,让出路来给不参赌的客人通行。 文笙这才知道。玄音阁考核第一场结束的消息刚传出来。孤云坊便开出了赌局,大驸马、二驸马等一众权贵俱来捧场,反正是有钱的多赌。没钱的少赌,更有那豁上命一掷千金的,想爆冷发个大财。 世人皆有赌性,消息越传越广。聚集的人也越来越多。 孤云坊空出两座阁楼来接赌,真风馆里专门招待达官贵人皇亲国戚。 文笙不由地咋舌。同云鹭道:“这才第一天,大家怎的不耐心多等一等,也许过两天形势就明朗了,再赌也不迟。” 云鹭未及回应。边上有人接话道:“姑娘此言差矣。正因为情况不明朗,此时下手才容易抓到大鱼。” 文笙闻声望去,说话的是个中年男子。之前曾在李承运的酒席上见过,是国公府的一位门客。 一见此人。文笙再无怀疑,李承运必定是因为这赌局叫自己前来。 她客气地同对方打过招呼,笑道:“我确实对这些不大明白,还请先生指教。” 那人说起设赌局的事吐沫横飞,一看便精于此道:“比如说今天庄家开出的若干赌局,其中有一项,来日的状元会出在哪一组。目前还没有消息说哪一位参选者实力远在众人之上,能够力压群雄,所以大家都是两眼一抹黑地瞎投。就连庄家开设的赔率也是粗略估计出来的,‘羽’字因为人多,是最大的热门,‘宫’字势大,赔率也不高,那些敢于押‘商’‘角’‘徵’的,来日状元一旦出在其中,可就赚大了。今晚是这样,等过两天形势逐渐明朗,庄家又不是傻子,肯定会有所改变。” 云鹭听了这番话笑道:“哎呀,那我要去押‘角’字。” 那人还不知道文笙参加了选拔,拿的是‘角’字牌,笑道:“那你快去吧,‘角’字不上不下,目前最冷。将来万一中了,可就发了大财了。” 文笙笑道:“还有这等好事么,走,咱们一起进去看看。” 若无文笙,那人虽然知道李承运就在真风馆里面,却不敢放肆去到眼前露脸,他想着那天这姑娘在国公爷的酒宴上露了脸,连国公爷的马场都得了去,必定得国公爷另眼看待,便以带路为名,跟着一起挤进了孤云坊。 果然刚进大门,就有李承运的贴身侍卫等在那里,看到文笙,客气地笑了笑,打招呼道:“顾姑娘,云大侠,请跟我来。”竟是专门在这里等着她的。 不过几日没来,真风馆的格局竟然有了很大的变化,里面张灯结彩,以屏风在四周隔出了若干个小厅,赌桌上铺着大红绸缎,不知道的还以为谁家在办喜事。 中间的大厅里已经聚了二三十人,文笙匆匆一瞥,就见那日宴上的两位驸马、几位侯爷俱都在座,里边又多了一些面生的权贵,李承运今天没坐在主位,正同边上的大驸马说话。 屏风后面侍者在巧言奉承:“永成侯您押‘宫’字啊,好嘞,我给您记上,一千两。难中?谁说的,说不定您老人家比玄音阁的主考官还要厉害,掐指一算,就知道头名状元花落谁家。” 众人一齐笑了起来。 今天坐主位的是建昭帝的亲弟弟铭王杨安。 建昭帝登基的时候,杨安还不满十岁,建昭帝开始还对这个幼弟寄予了很高的期望,谁知等杨安年纪稍长,竟直接同建昭帝说自己什么心也不想操,只愿能一辈子作个闲散王爷逍遥快活。 杨安真是说到做到,生平最大的爱好就是吃,吃到身体痴肥,走路都困难,建昭帝眼见指望不上他,只得封了个铭王,叫他在家享福。 因为行动不便,杨安平时极少出门,今天到孤云坊来,是因为几个晚辈极力相邀,请他来下注参赌看热闹。 这半天该出手的差不多都出手了。一直没有动静的李承运自然引起了旁人的注意,杨安奇道:“承运,你撺掇着大家来,自己怎么光看热闹不押注?” 李承运和这小舅舅关系向来不错,笑着回道:“你们先来,我等会儿押个大的。” 大驸马笑道:“大的?有多大?现在押得最大的是铭王千岁吧,四个赌局各押了两千两。你能超过这个数不?” 李承运笑而不答。 杨安摆了摆手:“我就是随便玩玩。” 李承运扭头看见文笙一行进来。笑着同众人道:“我等的人来了。”抬手冲着文笙招了招。 席上所有人的目光一下子全都望过来,落到文笙身上,很快就有好几个人认出她来。 云鹭和那门客见状落在后面。文笙一人上前,自从拿到荐书之后这还是头一回见到李承运,她先深施了一礼,道:“见过国公爷。国公爷相召。不知有何吩咐?” 李承运挥手免了她的礼,装模作样道:“本国公突然忘了你登在那一组。给我看看你那牌子。” 文笙暗忖:想要我当众出示号牌,你也不提前说一声,这我是出门的时候带上了,若是万一没带呢? 李承运确是没想到此节。现如今奉京内通过了第一场的千余名考生,个个都把自己的号牌看得比命还重,不要说出门。就是如厕都带着,睡觉的时候压在枕头底下。生怕不小心掉了,李承运哪能想到文笙会把这东西看得这么轻。 文笙自袖子里取出了号牌,双手递上,李承运接过来,仔细对着那个纂体的“角”字瞧了瞧,还问了句:“本国公读得书少,这个字是角吧?” 文笙肚子里暗笑,脸上一本正经:“回国公爷,就是角。” “好。”李承运将那块号牌放到了眼前的桌子上,角字的一面冲上,他扬起手来,冲着对面的侍者朗声道:“你去,给本国公下注一万两,押状元出‘角’。” 满座鸦雀无声,若无李承运和文笙之前的这番做作,那侍者肯定会觉着是自己听错了。 这屋里这么多权贵,心血来潮押冷门的也有,可除了李承运,从开局开始,押状元出“角”的只有两三个,最多也不过押个千八百的,程国公这不是押冷门,他押的是这位顾姑娘要高中状元啊。 等过几天形势明朗了,几个大热门名字都会挂上赌桌,那时若是这顾姑娘还没被淘汰,就有大热闹瞧了。 他看程国公话已出口,意甚坚决的样子,显然不打算更改了,便恭恭敬敬应了一声,一溜小跑进了状元厅,给李承运办手续去了。 大驸马惊笑道:“不是吧。这么大手笔?” 在座众人看了看那块“角”字牌,又去看文笙,就连铭王杨安都认真地打量了她两眼。 李承运笑了笑:“冷门好赚钱嘛。诸位有没有兴趣随我押点儿。” 众人面面相觑,二驸马道:“那我也押点吧。” 杨安看着有趣,侧头问一旁的侍者:“状元局我押的什么?” 侍者恭敬回答:“回王爷,您押的是状元出‘宫’。” 杨安摸着大肚子想了想,沉吟道:“既是承运看好的,那本王也跟一注吧,再给我去押个状元出‘角’,也是两千两。” 文笙眼见一会儿的工夫,状元出“角”上多出来将近两万两的银子,心中顿觉压力好大。 她原想着留到最后不被淘汰就可以了,可从没打算争什么状元。 第一百二十一章 同乐较艺 这天李承运罕见的没有在孤云坊逗留到很晚。 这一拨巨额的赌注押下去之后,他稍坐了坐,便起身向杨安请假。 “舅舅,家中还有事,承运就先回去了。” 杨安向来很好说话,闻言点了点头。 李承运又向在座其他人告辞道:“先失陪,等过两天再出来和大家聚。” 大驸马不放他:“这么早?府里有什么等着你呢?再坐会儿吧。” 李承运苦笑了一下:“改日吧,我娘前几天不小心受了点风寒,老是不见好,我需得早早回去,看着她吃了药好安睡。” 杨安听他说是大姐病了,登时关心起来:“要不要紧?那我明天去你府上看看她,你媳妇在跟前侍疾呢?” 李承运点头称是,又道太医已经看过了,说是小毛病,只是娘亲年纪大了,虽得谨慎对待。 杨安这才放心,因李承运夫人侍疾这事,想起了最近的一些传闻,随口劝了一句:“承运啊,你年纪也老大不小的了,男人荒唐点不要紧,不要影响了家宅安宁啊。” 李承运知道他说的是丽姬,笑着应了,道:“舅舅放心,承运知道应该怎样做。” 杨安点到为止,见他明白厉害,挥了挥手,叫他快些回去。 在座众人听说长公主有恙,哪里还敢拦他。 李承运带着文笙、云鹭等人自真风馆出来,孤云坊门口依旧人山人海,程国公府的侍卫上前驱赶,开出一条道来。 文笙跟在李承运身后,想着那一万两银子的赌注已经押了。不可能再收回来,李承运此举也是为了大张旗鼓地向世人宣布,自己是他罩的,难为自己便是不给他面子。所以再说别的已经毫无意义,只能是自己尽全力去争个好成绩。 她想说说今天考场上的遭遇,姓凤的同玄音阁关系密切,主考乐师亲自出手对付自己。 今天这场是有惊无险。可以后呢? 照此下去。不要说状元纯属是痴心妄想,哪一场被淘汰了都不意外。 只是她刚一张嘴,便被李承运打断。 他道:“我娘这两日不舒服。夜里难以入眠,好不容易睡着了稍有动静就惊醒,所以我今日下午已经去向皇上请旨,想在玄音阁请几位乐师。住到我府里,弹弹琴吹吹箫。用乐师的手段帮她调理一下身体。” “啊!”文笙微张着嘴,暗忖:“不是我想的那样吧,上午考场上出的事,他下午就知道了。还跑了一趟宫里。” 果然就听李承运接着说道:“皇上当即便准了,玄音阁那边还想敷衍我,要派米景焕带几个年轻的乐师过去。被我当场就拒绝了,我叫他们派几个岁数大的有阅历的。哪怕正在主持学徒选拔也没有关系。我娘的身体更要紧,他们可以换人主考嘛。” 他轻描淡写地说完,文笙心里便已经有了数。 李承运把今天对付她的那位主考给要走了,住到国公府之后,周围都是李承运的人,还不是怎么揉捏都可以,想从国公府再出来,需得国公爷满意了才行。 先前没看出来,李承运竟还有这两下子。 李承运交待完了,便上了马车,回国公府去了。 文笙眼望那车离去的方向,怔忡了半晌,方才回过神来,同云鹭道:“咱也回去吧。” 李承运这连番出手,效果十分明显。 腊月初七文笙参加了在玄音阁进行的第二场选拔,全程无风无浪,考的是听声音来辨认五音十二律,文笙一点错都没出,顺利过关。 然后是腊月初八,第三场,考题极为生僻,竟然是工尺谱的打谱。 文笙惊出一身冷汗,王昔根本就未交过她如何打谱。 还好她在长晖厉大家那里看过几本古书,里面有零星的记载,再加上厉建章多次打谱她都在边上看着,好歹算是勉强应付了下来。 大约是一同考试的不少人表现更差,再加上李承运的面子,这回的主考乐师没有特意为难她,对她的表现只淡淡留下了四字评语:差强人意。 但也好歹给她通过了。 三场选拔之后,淘汰总人数早已超过最初登记的大半,到初八傍晚,据可靠消息,现在还留在外边没有收回的号牌只剩了六百块。 这六百位幸存者顿时身价倍增。 此时孤云坊的赌局赔率已经变了几变,参加进去的权贵太多,朝堂上有声音传了出来。 前三场选拔都是在玄音阁里悄悄进行的,来参选的人都是些什么水平,除了玄音阁的主考乐师谁也不清楚。既是百年难遇的盛事,为什么不放到公开的场合进行,叫大家都能到场去亲眼瞧一瞧呢? 原来还可以说是参选的人太多,不好安排,现在不过剩下六百人了,分成六场,规模也不过与每三年一次的玄音阁大比差不多嘛。 文武大臣皇亲国戚纷纷表示要到场去看热闹,谭国师不好驳这么多人的面子,他手下几个负责此事的人一商量,决定初九休考一天,专门安排此事,从初十到十五,刚好六天,每百人为一场,分为六场做最后的选拔。 接下来的十六、十七、十八三天,入选众人将在玄音阁的丝桐大殿决出最后名次,建昭帝会亲自到场,钦点前十名,届时状元花落谁家自然便见分晓。 初九这天虽然休考,文笙等人也需到玄音阁,在丝桐大殿门前观看红榜,了解接下来六天的选拔是怎么个章程。 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红榜贴出了一整排,上面满满的都是蝇头小楷,整个章程看下来,大家心里只有一个感想:好复杂。 统共六百人,以号牌为序,每百人一场,这个大家都估计到了,因为前面淘汰的人太多,文笙也知道自己排在了第二场,参加的是十一日这天的选拔。 以这一天参加选拔的一百人为例,到时候玄音阁将派出九名技艺高深的乐师为主考官,开场每五人为一组,由中决出一位最优者直接入选“甲等”,五选其一之后,剩下的八十个人打乱顺序,分为十六个组,再次五选其一,优胜者入选“乙等”。 这些都进行完了,因为众人如何分组皆是由抽签决定,主考方担心有那特别倒霉的,明明自身条件不算太差,却每次都抽到高手,又规定了每位主考每一天可以从落选的考生里面选择一人,将其留下,谓之“特选”。 如此待六天的选拔结束,会选出“甲等”一百二十人,“乙等”九十六人,以及“特选”五十四人。 上述三等,本次玄音阁共计收徒二百七十人,剩下的人交上号牌,淘汰回家。 值得一提的是,只有“甲等”的一百二十人才有资格参加最后三天的丝桐殿大比。 文笙认真看完,便知道后面那些冗长的二次分组、特选都可以忽略不记,要想达到她此次参考的目的,必须一上来就在分组战里获胜。 只有如此,她才能在最后那三天见到建昭帝。 至于状元什么的,文笙到是没报什么念想,此次选拔汇聚了全大梁音律方面的天才,有的人在文笙看来技艺已经很成熟,但是他们依旧来了,玄音阁是大梁国学,在他们看来,能学到妙音八法,才算是功成名就。 文笙若是在分组战上遇到了他们,也不敢说就一定会赢。 更不用说在上位者眼中,文笙还有一个致命的弱点:她是一个女子。 听说最初参选的两千多人里面,女子连半百之数都没有,到了现在,更是只剩了文笙一人。 毕竟这世间除了高门贵女,能有机会接触到音律的女子少之又少,既便学了,家里也不允许她出来抛头露面,再一点,那些成名人物自持身份,更加不愿给一个女子出具荐书。 除了上述这两点,还有一个原因,是关于建昭帝的,文笙觉着那李承运虽然是建昭帝的亲外甥,圣眷颇隆,可凤嵩川也不差,听说还救过建昭帝的命,手心手背都是肉,他们两个为自己暗自较劲儿,建昭帝挺多不偏不倚装不知道,绝无可能打着凤嵩川的脸点自己为头名。 所以李承运那押在自己身上的大笔银子可见是要打水漂了。 文笙遂把状元赌局的事抛在了脑后,专心研究起接下来选拔的事。 这六天的选拔也不像之前那样在厅堂内进行,而是改到了玄音阁西侧的一处高台上。 这处高台有个名字,叫做同乐台,高达数丈,视野开阔,周围可以容纳上千人就座观看,加上同乐台高出玄音阁的围墙,西边临着街,老百姓站在街市上,虽然离得远看台上影影绰绰看不清楚,但若是赶上有风的天,周围又足够安静的话,能够隐隐听到台上的演奏声。 每三年一次的玄音阁大比就是在这里举行,故而起名同乐。 文笙虽是待选的考生,除了有她参加选择的那天,其余的五天里并没有资格进入玄音阁观看考试。 故而她提前跟杜元朴等人打了招呼,叫帮着在大街上占个好位置,明日第一场,她想远远地看一下钟天政能否顺利入选。 第一百二十二章 钟天政和他的箫(doctorking和氏璧+) 第二天,将军府的人还真是占了个好地方。 全赖纪家军的将士们孔武有力,符家两位少爷交游广阔面子大。 权贵大臣们得以进到玄音阁里边,在同乐台四周落座,兴致勃勃地等着看热闹,墙外大街上也早早便划定了势力范围。 说是叫老百姓看,离同乐台稍近点,能看见人影听见乐器声的位置早便被富贵人家占下了,像符咏、符鸣这些在孤云坊参赌下了重注的少爷公子们是必定要到场的。 家丁亲随安上桌椅板凳,伺候上茶水点心,遇上熟悉的,就三五家聚在一起,边看边议论,到比腆着脸跟在长辈们身边,一整天坐在那里大气也不敢出要自在多了。 状元局符氏兄弟都押了,符咏押的是状元出“羽”,符鸣押的是状元出“徵”,后来他二人才知道李承运在文笙身上押了重注,颇有些不好意思,又各去押了五百两的状元出“角”。 文笙到觉着大可不必,等于完全是往里面白扔钱嘛。 辰时刚过,自玄音阁里丝桐殿方向传来一阵鼓声,鼓声激越,颇有催人振奋之意。 符咏当即便道:“哎呀,都别吵吵了,安静点儿,要开始了。” 说是开始,同乐台上却不见有人。 符咏不知从哪里探听到了这几场的详细章程,同一旁的长义侯小公子道:“这会儿估计都在抽签呢,等定好了次序就该上场了。” 文笙看了半天,问她边上的杜元朴:“杜先生,不知主考官们在什么地方?” 符咏听到她问话,回过头来道:“往两边看。台两侧那彩棚里面也坐着人呢,估计着就是你们这次的那几位主考。” 可惜自大街上看不到他们的正面。 文笙看了半天,也不确定彩棚里坐着的几个人到底是男是女是老是少。 那同乐台离着众人足有二十余丈远,文笙自忖眼神已经够好了,还是有些力有未逮,也不知呆会儿能不能认出钟天政来。 说是一会儿,足足又磨蹭了大半个时辰。同乐台周围的权贵们不知做何反应。围墙外头看热闹的却有些鼓噪。 文笙听符氏兄弟和几个赌友高谈阔论,他二人消息还真是灵通,说的都是呆会儿要上场的。哪一位原本就小有名气,若不是正好赶上玄音阁公开选拔,凭关系也能进去学习,谁谁又是哪一位国公侯爷给开得荐书。既是坚持到现在也未被淘汰,呆会儿不看僧面看佛面。只要不出大错,主考官们怎么也得照顾一下,给个甲等。 叫他们这一说,文笙到是猛然意识到。这几位主考官好大的权力! 似乎输赢胜负也没个准则定数,合了他们的意就能入选,甚至直入甲等。反之就要被淘汰出局。 长久以来,人们对玄音阁的乐师有着一种深深的敬畏。以为如此选拔结果必然公平,可文笙却知道,那可太不一定了。 明日的那场考核,既是她和同组另外四人的竞争,也意味着李承运和凤嵩川的角力。 凤嵩川做过谭老国师的护卫,和玄音阁的关系更为亲密,这么一想,自己即将要面对的形势还真是十分严峻。 这时候一个油头米分面的少年拨开人群挤进来,隔着老远便冲这边喊:“符咏,符鸣,快去看看吧,玄音阁大门口贴出红榜来了,呆会儿每组的甲乙等名字直接上榜,你俩要不要对一对号?哥几个回头押谁就看你了。”也不知是哪家子弟。 那哥俩一听来了精神,符鸣欠起身,问了句:“当真?”当即打发了贴身的小厮过去守着,一有名字上榜立刻回来报信。 红榜出来,也意味着准备就绪,大考马上就要开始了。 两位侍者上台,在同乐台的正中央摆放了桌椅,而后退了下去。 跟着连个开场白也没有,就见一个人抱着古琴自一旁走上来,先将琴小心地放到桌子上,才冲着彩棚方向深施一礼,又向周围团团作了个四方揖,然后去到桌子后面端正坐好。 大家这才知道,这一位便是今天第一组第一个出场的应考者,离得太远,文笙只能瞧见这人穿了件藏蓝直裰,似乎留着胡须,至于长什么模样实在是瞧不清楚。 现在她相信彩棚里坐着的是那九位主考官了。 这时候周围再有说话的势必要犯众怒,熙熙攘攘的大街上到是难得安静了下来。 那人端坐台上,用他带上来的古琴抚了一曲。 琴曲不长,很多人还没缓过神来他已经弹完了,今日天公作美,风自同乐台那边刮过来,琴声在文笙听来还算清晰。 一曲止歇,同乐台畔没有什么动静,那人站起来,又向着主考官的方向行了个礼,才抱着古琴,毕恭毕敬地退了下去。 这时候街上才渐起议论之声。 符鸣眼见这人一下去,第二个人便上台来,带的依旧是一张古琴,忍不住道:“这般安排,先上场的人岂不是大大吃亏?” 许多人深以为然,符咏摸着下巴作思考状:“几位主考应该会考虑到这个问题吧。说不定每个人的题目都不相同?” 符鸣咋舌:“那岂不是要准备六百道完全不同的题目?” 杜元朴却觉着不大可能,先不说六百道适合应考者水平的题目短时间去哪里准备,就是搜集齐了,若保证不了难易程度相同,又哪来的公平可言。 这第二个人很快也将自己的一曲弹完,与前面那个弹的曲子完全不同。 如此第一组五人轮番上台,五人中有的抚琴,有的吹箫,当众演奏的曲子虽然用时差不多,但有难有易,没有一首是重复的。 这一组结束,文笙心中一动,猜测道:“今天这考题莫不是叫大伙随意发挥,想弹什么都可以,想用什么乐器也都随意?” 此言一出,众人立时都觉着看场上这情况实是大有可能。 符鸣请教道:“顾姑娘,借你一双慧耳听听,适才这五个人里面谁能直接被点为甲等?” 文笙还是第一次听到“慧耳”这种说法,想笑忍住了,道:“若叫我听,似乎是中间出场那位吹箫的更胜一筹。” 关系赌局,符鸣边上几个少年还想接着问得更详细些,适才被符鸣打发去看榜的小厮气喘吁吁跑来,道:“少爷,甲等第一位名字出来了,那人叫纪和煦,号牌是宫字牌十七。” 符鸣见台上第二组的人此时已经上场,挥了下手:“知道了,你先找纸记上。再去盯着下一组。” 那小厮应了一声,掉头欲走,符鸣又把他叫住:“你在前面可听说了,今天考题是什么?” 负责往红榜上写名字的可是彩棚里出来的人,自己这小厮素来机灵,更何况此时红榜那里不知围着多少人,他就不信没人关心这个问题。 果然小厮答道:“听说是叫应考的人上台随意展示自己最为擅长的一支曲子,用自己的乐器也行,若是没带,玄音阁准备了,听说各种乐器应有尽有。” 符鸣点头,那小厮一溜小跑地去了。 杜文朴笑对文笙道:“果然叫你说中了。我想了想,如此题目连考六天,到是最公平的。只是难为主考官们判断了。” 众人止了声,听第二组的五人依次演奏,趁着间隙,符氏兄弟和一帮少爷们开始打听那纪和煦的情况,因为拿到宫字牌的人少,很快就打听出来,此人平时练的乐器正是洞箫。 这叫一帮纨绔对文笙的判断很是佩服。 接下来,他们就每一组都问问文笙的看法,那小厮来回跑着报信,两厢对照,只要能将人名和出场次序对起来的,十次里文笙到能说准九次。 时间一长不但文笙自己惊奇,就连杜文朴都若有所思:“这么说今日这选拔还是颇为公正的,顾姑娘你可以稍稍放下心来了。” 所有拿着宫字牌的都在今天上场,这些人基本上都有着极硬的后台,而到现在结果竟然未失大格,这说明几位主考官并没有大开后门,这真是叫人没有想到。 杜文朴不通音律,他不知道此时文笙在奇怪些什么。 其实今日众人在各自擅长的曲子上差距并不是那么明显,明明有好几组文笙也觉着难以抉择,这时候选谁,完全是基于她个人在音律上的偏好。 换一个人来听,也许感觉就不大相同。 可为什么由结果看,主考官们的意见频频与她不谋而合呢? 时间不知不觉过去,转眼间十组战罢,第一轮已经过半,这么多人先后上台献艺,文笙并没有看到一个远看穿戴打扮像是钟天政的人,红榜上也没有出现他的名字。 此时台上新上来了一个人,远看只见他穿了件玄青色的圆领袍,腰系墨色卷云纹宽带,宽袍大袖,身姿挺拔,手里握着一支洞箫。 虽然看不清面孔,但文笙下意识就坐直了身子,她觉着这会儿出场的应该就是钟天政。 这家伙换了一身打扮,还拿着洞箫。 他会吹么? 第一百二十三章 同组乐师 趁着台上那人作揖行礼的工夫,文笙悄声问她身后的云鹭:“是不是他?” 习武之人眼神敏锐,云鹭自这个人出来就一直盯着看,此时很肯定地回答:“就是他。” 每个人在台上的时间有限,那人没有去座位上坐下来,而是站在桌前,身体向后一倚,以一个十分随意的姿势靠在了桌子上,微微低头,将洞箫对到了唇边。 这个样子,不像是面对一场考核当众献艺,到像是夜阑人静时分,圆月当空,主人一时起了幽思,靠在家中后花园的石桌上,含情脉脉吹了一首箫曲。 只这一个动作,便足以叫文笙确认,此人确是钟天政无疑。 在文笙听来,这支箫曲没有什么太特别的地方,也许是对钟天政这个人先入为主,她私心里觉着这曲子由他吹来,稍显平淡。 但许是因为钟天政习武,身手还不弱,他的气息格外悠长,在这一曲中表露无疑,音也拿捏得很准,基本功扎实稳健,文笙觉着钟天政能把箫吹到这等程度,不像是初学乍练。 怪不得他对此次选拔如此有把握。 以他的水平,到玄音阁学习音律实在是绰绰有余。他这种的,正是玄音阁偏爱的,学习妙音八法的好苗子。 一曲吹罢,文笙不用听接下来那几人,已基本认定,这一组的甲等如无意外,应该便是钟天政了。 和他抽到一组的人,手气确实不怎么好。 果然他下场后过了一阵,由红榜那边传来消息,榜上的甲等新多了一人,名叫钟天政。 看了这么多场。文笙心中大致有了数,再加上钟天政也已经顺利过关,她便想着先回去休息,养养精神准备第二天上台。 符家哥俩却不放她走,硬是拖着她把二十组全都看完,今天的甲等出齐了,这才作罢。 拿他们的话说。不差这一会儿了。等文笙把六天的考核全都看完,便可以帮他们确定一下状元、榜眼、探花的人选,至于后头的乙等和特选。现在还没有赌局关注他们,所以也就不必理会,大家看完了前半场就一起打道回府。 文笙汗颜,玄音阁此时墙内墙外如此热闹。看起来有一大半是因为这帮赌鬼们在推波助澜。 亏她初来乍到,还以为大梁从上到下。不管是王孙公子还是平头百姓都那么喜爱丝竹之声。 回去路上,文笙坐车,符氏兄弟和将军府的人骑着马,符家小哥俩讨论了一路再去下注的事。并相约等明天文笙考完了,大家一起再去趟孤云坊,这两日同乐台如此热闹。那边的赌局肯定会有新变化。 回到平安胡同,文笙吃了点东西。又小睡了一会儿,起来收拾收拾,准备好好琢磨一下明天上台要弹的曲子。 杜元朴差人给她送来了抄录的红榜名单,文笙看了两眼,便放在了一旁。 旁人是不是入选,她并不在意,即使是钟天政,也同她没有什么关系,她只想着打赢明天那场硬仗。 能不能见到建昭帝,向他讨要二老在此一举。 第二天文笙早早就醒了,沐浴更衣,吃了早饭,带上了古琴,由云鹭送她去玄音阁。 今天虽然还是晴天,风却有些大。 文笙穿了件乌金暗纹的圆领夹袍,腰系玄色连勾雷纹锦带,头簪玉簪,除此之外,身上清清爽爽再没有别的修饰。 这一身庄重沉稳,有了昨天的经验,文笙也意识到台上人的穿戴很重要,毕竟离得远了,除了衣裳也看不清别的。 到了玄音阁门口,昨天的红榜还挂在那里,文笙出示了号牌,守卫放她进去。 作为六百人中硕果仅存的女子,又有程国公李承运做靠山,文笙这几日也不再是无名小卒了,同考人中有认出她的,无不驻足打量,目光颇为复杂,那其中什么含义都有。 这些人对自己是欣赏还是鄙夷,文笙没有过多的理会,反正来日她也不打算与他们做同学,等救出了二老,她便向建昭帝恳请,因师父年老体弱,她要先休学一阵,带着师父回大兴调理身体。 建昭帝只要不是太蛮不讲理,就会应允。 等过个几年,谁还会记起她来。 到时候她的《希声谱》也该小有所成,可以带着琴到处走一走,若是纪将军还需要她,她也可以到军前效力。 至于李承运那里,他是皇帝的亲外甥,注定一辈子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想来也用不到自己,走前去看看他和丽姬,说声谢谢就是了。 她这般想着,便有玄音阁的侍者来招呼众人集合了抽签。 文笙排队过去,信手拿了根签,看一看抽中的是“伍拾叁”,排在中间上场,需得在台底下等好一阵。 抽在前面的陆续开始上场,文笙今天离得近,可以好好观察。 其实台上的人若是表现出色,周围观看的权贵也会送上掌声,只是他们自持身份,掌声稀稀落落,在外边大街上也就听不到了。 每一组结束,彩棚里都会有人大声宣布结果,直入甲等的人自然欣喜若狂,落选的难免面露沮丧,准备接着再战下半场。 今日在同乐台旁观考的大约有一二百人,文笙好好看了看,没有发现李承运。 按说依他那爱凑热闹的性子,知道今天的考试对文笙至关重要,只要不是被别的事拌住,应该会到现场来瞧一瞧的。 莫不是长公主的病还没有见好? 凤嵩川到是在。 今天在座的比他品阶高的不少,凤嵩川坐在旁侧角落里,阴着脸好像谁欠了他银子不还似的。 文笙到不害怕一会儿自己上台的时候他敢闹起来,今日这种场合,凤嵩川若敢公然报复。最后倒霉的肯定是他自己。 但此人暗地里那些上不了台面的手段却不可不防。 转眼就过去了十组,这十组人里面文笙还真是发现了几位好手,其中有一个青衫少年名叫项嘉荣,左腿稍稍有些跛,他也吹箫,大约因为身体残疾的关系,他的箫声里带着一种感怀。听上去十分与众不同。 一曲吹罢。自彩棚里传来了掌声,先是一人,而后又有几人加了进去。 虽然自文笙等待上场的地方看不到彩棚里的情况。但听声音就知道他的箫声打动了某一位主考官。 果然待那一组结束,彩棚里很快就宣布项嘉荣直入甲等。 文笙觉着这少年的箫声和钟天政正是两个极端,他和钟天政都极有可能进入三甲,最后争一争状元。 第五十一位应考者上台。终于轮到了文笙这一组。 上台的是个三十出头的魁梧汉子,所用乐器是大堂鼓。 鼓太大。是由两个侍者抬上来的,他本人则提着两根足有儿臂粗的鼓槌上台。 想也知道,这种鼓想敲出气势来必须得好臂力,而这人正是如此。咚咚一通鼓声,声传四野,文笙但觉脑袋里被这鼓声震得嗡嗡响。不禁暗自咋舌。 待他下台,就听得自墙外街市上传来了一阵喝彩声。 看热闹的老百姓离得远。之前琴箫声到了他们那里,不侧耳细听根本无法听清,可这鼓声则不同,不夸张地说,整个同乐台都为之震动,数里地都听得清清楚楚。大家回应激烈些也就不足为奇。 就不知会不会影响到主考官们的判断了。 排在文笙前面登台的是个年近四旬的男子,穿了件玄青色的锦缎长袍,用的乐器与文笙一样,也是一张琴。 前几天的考试文笙并没有注意到有这么个人,应该是他们的排号相隔甚远,如今中间的人大多已经淘汰,再加上今天的分组打乱了顺序,抽签将二人抽到了一起。 这人端坐台上,抬手虚到琴弦之下,临抚琴之前,抬眼往台下望了一眼,颇有些从容不迫的意味。 而后他落指于弦,弹的这一曲文笙之前没有听过,甚是陌生,但随着他起手不久右手名、中、食指使出振索鸣铃势,同乐台旁安静听琴的权贵们竟有些骚动。 文笙知道他们为何为如此沉不住气,先前没有消息传出来,这位貌不惊人的中年男子竟是一位已经堪堪入门的乐师。 他的琴声清亮绵远,叫听者浑身轻飘飘的,恍惚置身于一团团雪白的云朵中,不自觉间已忘记身在何时何地。 他大约是像当年的厉建章一样,在长期的摸索中自己找到了类似妙音八法的窍门。 分组竟然遇到一个真正的乐师,这叫适才那击鼓的汉子登时泄了气,排在文笙后面的两个也连呼倒霉。 角落里的凤嵩川并不会被这一刚入门的乐师影响到,阴沉的脸上露出了自坐下来之后的第一丝笑容。 这中年人一曲抚罢,场上静了静,才响起掌声来。 不但同乐台畔的凤嵩川等人在鼓掌,彩棚里出有掌声传出来,甚至隔着墙还能听到街上传来的叫好声。 有人已经在呼喊:“甲等!甲等!” 文笙顶着喝彩声,抱着师父王昔亲手所做的这张琴,沿着台阶,一步一步走上了同乐台。 第一百二十四章 遇强愈强 文笙抱着琴,沿着台阶,一步步走上了同乐台。 这两天带着古琴上场的着实不少,都是上台之后先把琴小心放到桌子上,再转而向主考和两侧观看的权贵们施礼,文笙也不打算闹特殊。 谁料她刚把琴放到桌子上,还未转过身来,就听着隔墙的大街上突起喧哗之声。 这声音一开始还有些杂乱,吵些什么也听不清楚,渐渐的那呼喊声越来越整齐划一。 动静太大,传到同乐台这边,引得周围权贵们纷纷扭头引颈张望。 有个穿深蓝色十样锦夹袍的老者耳朵不大好使,问座上其他人道:“外边嚷什么呢?” 他问话的声音原本不大,可角落里的凤嵩川却接过话去,大声道:“回老公爷,百姓们在街上喊母鸡打鸣,要公鸡何用,叫台上那女人滚回家去奶孩子。” 凤嵩川是习武之人,这句话又是有意要让台上的文笙听到,声音洪亮之极,登时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到文笙身上,排在她后面的应考者有不少露出了幸灾乐祸的笑容。 席上好几个权贵忍不住笑出声来。 司马符良吉也在座,当此情况下不好说别的,摇头道:“胡闹,胡闹。”不知他说的是人台上的文笙,还是大街上闹事的百姓,抑或是挑事的凤嵩川。 那老公爷点了点头,突然回过味来:“女人?哪有什么女人?” 凤嵩川便冷笑着解释:“老公爷请看,现在台上的,便是个女子,不过穿着男人衣裳而已。” 旁边有和那老公爷亲近的。怕老爷子不知究竟,说出什么不好听的话来,连忙低声跟他解释两句,说明此女是程国公李承运举荐的。 那老公爷明白了,往左右看看,道:“承运今天不在啊,忙什么去了?” 有人接过话去:“听说长公主身有微恙。程国公亲自在家侍疾。” 这就算是把话题给岔开了。 今日李承运没来。铭王杨安太胖了不方便也没来,但大驸马来了,见状有些不高兴。道:“这些市井无赖竟敢质疑圣上的旨意,意图搅闹选拔,官兵呢,怎么也不管管。都抓了好好审审,看看是何人在背后主使?” 何人主使?除了那凤嵩川还会有何人? 座上众人心知肚明。只是大驸马手里没权,只能说说罢了,凤嵩川并不怕他。 这几日凤嵩川听闻顾文笙那小贱人一路过关斩将,竟然杀入了最后的六百个人里面。而他请托的主考官却被李承运以给长公主治病为由要去了国公府,真是恨得觉睡不好,饭也吃不香。 他颇为后悔那天在孤云坊。自己太过顾及名声,没有当场废了那小贱人。以至给了她喘息之机,让她巴结上了李承运。 现在再想下手,机会可不好找了,顾文笙住在将军府,出入都有人跟着,跟着她的人身手还不弱。 到是侍妾孟蓁给他出了个主意,顾文笙今日要上台应考,而弹琴的时候最怕心乱,心一乱任你水平再高也要落到下乘,顾文笙身为女子,跑来参加这等选拔,和男人同台竞争本来就不该,只要找些人在看热闹的人群里拆穿她的身份,再借题发挥嚷嚷几句,台上的顾文笙听到了肯定心里发虚,乱中出错。 今天李承运又没在,凤嵩川下手更方便了。 而且实在是连老天爷都帮忙,六百个人里头大约只有一个乐师,就叫顾文笙抽签赶上了。 凤嵩川望着台上那熟悉的身影,忍不住目露凶光。 李承运在状元出“角”上下了重注,这件事当天晚上他就听说了,凤嵩川深信李承运最后肯定是输得血本无归,凭他对建昭帝的了解,那老皇帝绝无可能因为外甥下了重注,就点一个女子为头名,更不用说,世人皆知自己与这女子还有仇。 同组有那乐师在,她是别想入甲等了,而自己就是要再刺激刺激她,叫她接下来方寸大乱,连乙等也入不了。 特选?更是想都别想,九位主考官全都是玄音阁的乐师,同自己关系深厚,不难为这小贱人就不错了,谁会特意关照她? 台下和墙外的动静,文笙在台上听得清清楚楚。 以她是女子来做文章,以为如此她就怕了,心虚了,没办法好好考试了,姓凤的可太小看人了。 文笙从来不认为身为女子就得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规矩从来都是强者制定,弱者遵守。姓凤的手段如此下作,她自也很生气,但更多的却是拿下这场比赛的决心。 遇上一个乐师又如何?她连直面乐师的冲击都不止一次了,何惧同台竞争。 文笙紧紧抿着唇,漠然对上凤嵩川挑衅的双眼,此时再说什么都显苍白,弹出一首出人意料的好琴曲才是最有力的回击。 弹什么呢? 之前文笙有过设想,钟天政的告诫没有错,这种场合,绝不能弹《希声谱》,故而她想弹一首旋律轻快的曲子,借助于《伐木》为她带来的感悟,相信感染力会远超她在青泥山上弹的那曲喜雨。 心无尘垢的喜悦,是她学琴到现在最擅长表达的。 可计划没有变化快,被凤嵩川如此一闹,她现在心中哪有半分的喜悦? 文笙在椅子上坐下来,面对古琴,微一沉吟,郁结于心的志向似乎只有一首曲子能够抒发出来。 在这一刻,她仿佛又回到了洛邑,顾府大火的那晚。 她的祖父顾衡,是一位真正的古琴大家,那一晚,他在临终之前,曾经弹了一首古琴曲《上善若水》。 其实在她的前世,许多士大夫与顾衡一样,对水可谓是情有独钟。 一曲《流水》几乎是人人会弹。 顾衡那晚已存死志,偏又是最喜欢的孙女从千里之外赶回来相陪,令他心中觉着欣慰,这种复杂的情绪化为琴曲,那旋律已不仅仅是在模拟水的各种情态。 他以琴来抒发自己修身悟道的一些感悟,曲子中没有了愤懑和仇恨,所剩的只是不屈和释然。 朝闻道,夕死可矣。 虽然顾衡明知道待大火起时,祖孙两个都无从幸免,但他还是想要叫文笙知道,做为顾家的孩子,要坚持怎样的追求。 他说:“上善若水,一时受挫,却无孔不入百折不回,一时污秽,不过停些时候便泥沙俱下恢复澄澈,所以圣人把它喻为君子……” 文笙当时对古琴还处在一知半解的状态,但那夜的一首琴曲,连同祖父的这番话,就这样深深铭记在了她的脑海里,就连丧生火海,肉身化为灰烬也不敢忘。 此时她坐在同乐台上,于成千上万人各色的目光之中,弹的正是这一首《上善若水》。 淙淙铮铮,那是流水在时而沸腾,时而徜徉。 再没有什么比这一曲更能代她回应凤嵩川的挑衅和众人的质疑。 任你刀砍斧斫,我自抽刀断水水更流,任你巨岩阻隔,我自日日夜夜滴水穿石。 我自是我,你奈我何? 她完全沉浸在这一曲中,滚、拂、打、进、退,许多她平时感觉没有练熟的指法,于此时却信手拈来,有如神助。 不知何时起,同乐台周围一片寂静,只有这泠泠琴声,响彻天地。 甚至于很多不学无术的权贵都觉着,这姑娘虽然不是乐师,不能直接影响他们的情绪,但难得是,她这琴声他们竟然听懂了。 尽管他们一辈子养尊处优,未曾遭遇过常人的挫折与痛苦,可他们也各有自己的烦恼,这一刻,他们竟然都成了台上这姑娘的知音人。 一曲弹罢,文笙还未从琴曲中脱离出来,静坐未动,台上台下鸦雀无声。 唯闻远远传来的呼喊声,透着那些无赖闲汉们的贪婪无知,叫认真听了这一曲的人心生反感。 凤嵩川的脸色变了,他隐隐觉着事情要糟,现在唯一还能叫他自我安慰的是,在顾文笙前面上台的是位真正的乐师,主考官们总不可能将一名乐师排除在甲等之外,那这次选拔岂不是成了笑话。 就在这时,文笙抬起头来,目光明亮望向了远远的街市,而后她抱着古琴,站起身来。 有掌声自坐着主考官的彩棚里响了起来。 今日那边的掌声一共响了三次,跛足少年项嘉荣,前面那位乐师,以及文笙。 文笙此时在台上,自她现在的位置,到是能看到几位主考官的真容。 本来她初一上台施礼时就想看,被街市上闹事的人打断,现在有人为她鼓掌,她自然而然循声望去,不禁一呆。 彩棚内,那位正鼓掌的主考是个极为年轻的男子,穿了一件雨花锦的靓蓝色夹袍,眉目间温和俊秀,与她目光相对还微微一笑,那笑容仿佛冬日暖阳。 这个人,正是她寻找了多时的姚华。 也许真名叫做谭瑶华? 他不但回京来了,还做了玄音阁收徒这重中之重几场大考的主考官。 文笙不禁心神恍惚了一下,这才施了礼,默默下了台。 这一组在她之后只有两人,那两人很快结束,不知是不是受了前面三个人,尤其是文笙和那乐师的影响,两个人表现都不尽人意。 最后一个人下了台,彩棚里却半天没有动静。 文笙的心暗暗悬了起来,该到宣布的时候了,他们这一组直入甲等的那个人会是谁? 第一百二十五章 直入甲等 彩棚内迟迟没有人宣布。 甚至还传出了议论交谈之声。 看来几位主考官意见不同,罕见地起了争执。 同乐台上考核暂停,等着主考官们先对这一组做个结论。 又停了一会儿,才听彩棚里有人清咳了一声,宣布道:“以上五人,直入甲等的是‘角’一三七顾文笙。” 文笙心神登时为之一松,成了。 再过个四五天,她便可以在丝桐殿见到建昭帝,把师父和戚琴要回来了。 既然已经有了结果,便有侍者从彩棚里出来,快步下了同乐台,要去大门口的红榜上添写名字,此时同乐台周围的气氛十分怪异,大多数人不是去看那落选的乐师,而是看向了凤嵩川。 凤嵩川脸色铁青,自位子上“腾”地站了起来,两眼牢牢盯着彩棚的方向,看他此时的表情,有气恼,更多的却是茫然不解,似乎想不明白那边的几位主考为什么明知道他和姓顾的小贱人势不两立,还这么不给他面子,当众叫他难堪。 众人见凤嵩川突然站起,还以为他要开口发难,谁知半天不闻他说话。 但凤嵩川这种态度,无疑鼓励了那位落选的乐师,他在台下大声道:“诸位主考,在下不服。能否给个理由?” 本来若是有应考者胆敢公然质疑考试结果,不用主考官开口,便会有官兵和侍者上前,将人拉开带走,甚至收回号牌,直接除名,把人从玄音阁里赶出来。可此时因为凤嵩川还杵在那里,好像在为此人撑腰一般,负责维持秩序的武官是凤嵩川的同僚老部下,一时不知该不该唤人上前。 一个上了年纪的声音自彩棚里传出来:“熊越,你因何不服?” “诸位主考官选了个女子直入甲等,这也到罢了,在下练琴十九载。日夜不缀。数月前偶遇一位前辈,得他指点,领悟了乐师的技艺。在下此生最敬服的便是谭老国师,一心想拜入他老人家门下求学,一听说玄音阁收徒,欣喜若狂。立刻赶来报名。诸位因何要把我这等真正的乐师拒之门外?”那乐师熊越眼见没有受到责难胆子更大,提高了声音道。 “我来说吧。”一个年轻而温和的声音接过话去。正是谭瑶华。 他道:“阁下琴艺不错,若是放在别的组,直入甲等没什么问题。你刚在台上显露乐师技艺的时候,我们几个都很意外。不过更叫我意外的还是顾姑娘所弹这一曲。” 他顿了顿,仿佛在给众人消化的时间:“说实话,已经很久没有哪一首曲子能如此打动我。给我带来这么深的感触了,有些感觉。只可意会,不可言传,我想是环境的苛刻成就了她这一曲,若换一个场合,换一些人来听,顾姑娘不见得能再将这一曲弹得如此酣畅淋漓。这等可遇而不可求的琴曲,我等既然听到了,还无动于衷的话,实在是愧对主考的位置。至于阁下,只能说声遗憾了,规则使然,虽是我等亦没有权力更改。” 谭瑶华解释得很清楚,甚至有些直言不讳,直接点明了因为凤嵩川寻衅,才刺激得文笙遇强愈强,弹出了那么令人震撼的一曲,一点也不怕得罪对方。 熊越并不认识谭瑶华,发现他在几位主考官中年纪最轻,对他便不像对其他人那么尊重,抗声道:“你也说了,她这首琴曲可遇而不可求,也许她以后再也弹不出来呢?到那时诸位因为她却将一位乐师拒之门外,岂不是成了一个笑话?” 谭瑶华身边老者开口道:“谁说要拒你于门外,你大可稍安勿躁,接着参加下半场的选拔。” 熊越“呵呵”笑了两声作为回应,笑声中既有苦涩之意,又有着愤懑不服。 “来日能达到何等成就,自是我们这些主考官考量的重中之重,谭某自忖这点眼力还是有的,像熊先生,就算此次能进入玄音阁,得明师耐心教授,来日能领悟到妙音八法第三重,差不多已是极限,到现在为止,我们选出来的甲等三十余人,基本上都能达到这种程度。人生有先达有后达,先达者不必自矜,后达者也不必气馁,至于这位顾姑娘,她学琴时间不长,听她的琴声已隐隐自成一家,来日成就说不定还要在我等之上。” 举座听他言之凿凿,登时响起“嗡嗡”交谈之声。 那老者笑道:“谭公子嘴下留情了啊,先达后达,可不是年纪大就是先达,像谭公子这样的才算是先达。” 熊越听主考官挑剔他年纪,登时脸涨得通红。 说起来他比文笙年长了二十有余,和一个小姑娘如此相争,实在是有失颜面。 但他一个现成的乐师,原本是抱着前三甲之争来的,若竟不能进入甲等,还有什么脸继续呆下去,争什么乙等特选。 “在下想要和这位顾姑娘当着诸位的面真正比试一番,若是我输了,便即刻退出此次选拔,回家务农,一辈子不再弹琴。” 几位主考官听他说出如此负气的话,尽皆皱起眉来。 坐在谭瑶华身旁的一位中年人呵斥道:“这是什么地方,岂容你如此放肆,原本我等还感叹你运气不佳,现在看来也是命数使然,像你这等人,不过刚刚窥到点乐师的门径便挟技自傲,就算苦练一辈子,日后成就也有限,再不退下,本主考立刻便叫兵士把你驱逐出场,接下来的考试你也不用参加了。” 熊越左右四望,盼着能自旁人那里得到点支持,可在座的达官贵人们谁不认识方才帮顾文笙说话的年轻人乃是谭老国师的宝贝金孙。 这是怎么回事? 凤嵩川当初给谭老国师做过侍从,谭老国师视其为子侄,不然也不会在玄音阁的乐师中间有那么大的影响力,今日这情形怎么像是大水冲了龙王庙? 他们去看凤嵩川,想瞧瞧他是个什么表情,可凤嵩川此时已经离了座位,大步往一旁的通道走去,不知是恼是气,竟然就此退场了。 凤嵩川一走,官兵和侍者们登时上前,将熊越拉开。 考试继续进行。 下一组应考者上台,熊越发了一阵呆,终于一咬牙,将号牌拿出来,往身旁的侍者怀中一塞,看也不看台上主考和周围的众人,掉头离去。 他这一退考,到有许多人为之大大松了一口气,不然谁一会再与他抽到一个组里真是哭都哭不出来。 文笙的甲等已成定局,但她还不能离开,侍者提前已经打过招呼,待今天的考试结束后,会有专人给他们二十个人讲一讲见驾的规矩。 她站在那里,面无表情应对着周围那些又羡又妒的目光。 文笙知道这些人会以如此眼神看着自己,不但是因为她刚才在台上战胜了一位真正的乐师,更因为主考官对她这一番异乎寻常的褒奖。 她想,不知道怎么样才有机会单独见谭瑶华一面。 如此一直到申时已过,天色将黑,这一整天的考试才算结束。 被选为甲等的二十个人才由侍者带领着,来到金顶丝桐殿外,由一位老先生在大殿门口指点了一番腊月十六那天如何接驾行礼。 文笙将那一长串繁文缛节听下来,心中突然生出一种忧虑。 听这意思,他们一百二十人考试是在殿外,而建昭帝是由群臣陪着呆在大殿内,这么说,三天考试下来,她若不好好表现,还不见得能有机会和建昭帝说上话。 关键是就算她好好表现了,建昭帝不想见她,也是无可奈何。 文笙想起前世听说书唱戏,其中常有某某从人堆里冲出来告御状的情节,想想三日后自己可能也需得如此,不禁微微苦笑。 她皱着眉,从玄音阁大门走出来,却见门外红榜下正有一帮子人在等着自己。 云鹭、杜元朴、李曹、符氏兄弟…… 红榜上甲等里面端端正正写着她的名字。 符咏见她出来,笑得跟朵花似的,三两步迎过来,态度说不出得亲热:“顾大乐师,哈哈,可是出来了,恭喜,恭喜。” 文笙见因他这一声,惹得周围许多人侧目,连忙制止:“符公子且莫如此称呼,顾某还只是个小小学徒,你叫我乐师,岂不是贻笑大方?” 符鸣也跟了过来,得意地道:“谁敢笑,今日不是有个乐师自命不凡,却被你在台上收拾了么?” 他哥俩说话毫不避讳,叫文笙很是头疼,暗忖:“你俩这是生怕我得罪的人还不够多啊。”连忙将话题岔开:“大家都等在这里做什么呢?” 符咏微微诧异:“咦,咱昨天不是说好了吗,等今天你考完了,一起去孤云坊……” 文笙到是把这一茬给忘了。 杜元朴和李曹一起过来,李曹道:“顾姑娘累了一天,还没吃饭吧?” 符鸣立刻道:“走吧,今晚我请客,咱们到孤云坊给顾姑娘庆祝一番,顺利瞧瞧最新的三甲局。” 符咏笑道:“我适才特意过去瞧了一眼,顾姑娘还不知道吧,你的大名已经挂出来了,就等人下注呢。” 第一百二十六章 押你六千高中状元 还没入夜,孤云坊门口便挤了黑压压一大群人,看着似乎比文笙上次过来的时候更热闹了。 文笙还在人群中隐隐听到了自己的名字,不禁暗自庆幸白天考试的时候离得远,这些人应该认不出自己来。 符氏兄弟指使随从开路,一行人挤进了大门,里面有他哥俩的一帮狐朋狗友出来接应,文笙一看这架势,暗自后悔被拽了来,悄悄同云鹭打招呼:“看好了,呆会儿一有机会咱俩就溜。” 云鹭笑着点了点头。 果然这帮纨绔子弟一见面便把文笙围在当中,看稀奇的,讨好奉承的,还有要拜文笙为师的,叽叽喳喳,乱七八糟,不但叫文笙疲于应付,更引得周围的人纷纷好奇望来,指指点点。 众人得意洋洋簇拥着文笙进了里面。 今天没有权贵们到来,真风馆便叫这些少年包了场,伺候赌局的侍者们听说中间那面容秀美的年轻人便是顾文笙,纷纷瞪圆了眼睛,扭身往后面的米分墙上望去。 文笙进门也发现了,整整一面墙,上面挂着几十块黑色的木牌,木牌上以红漆写着名字,她的名字也在其中,挂在第二排第一个,还挺显眼。 文笙问:“这是做什么呢?” 有人为她解释:“顾姑娘你看,这便是这两日新出的赌局,同过几天丝桐殿大比的结果息息相关,有十甲局,赌万岁爷会钦点哪十个人为头十名,还有三甲局,专赌状元、榜眼、探花。这两天决出来的甲等,名字都在这墙上挂着呢。顾姑娘是高手,要不要预测一下,随便押上一注?” 边上符鸣“嗤”了一声把他轰开,道:“去去,顾姑娘还用预测别人么,就凭她今日在台上的表现,一个三甲是跑不了了。” 文笙汗颜。符家兄弟这副与有荣焉的架势。就好像她真的已经胜券在握,前三甲,甚至是状元已成了她的囊中之物。 但她知道这是不可能的。状元可能是钟天政,亦可能是那跛足少年项嘉荣,或者是之后的四天里涌现出来的某一位新人,唯独不可能是她。 木牌下方摆着几张桌案。桌子上放着十几本小册子,文笙拿起一本随便翻了翻。里面记录的竟是到目前为止甲等四十人的一些资料和这两天登台考试的情况。 资料很简略,看着是从玄音阁得来的,包括姓名,籍贯。自己的名字后面特意标注了此系入选唯一女子,程国公举荐的字样。 考试的情况写得很细,宛如在场亲见。尤其是自己那一场,其中不乏溢美之词。 文笙觉着这帮纨绔少年会跟风盲从。孤云坊设置赌局的人不可能看不出来自己无望三甲,这么把她捧得高高的,是想着趁机大发一比? 大家这么热沈,她也不好说别的,只得问道:“之前没有旁人预测过么?” “有啊。顾姑娘你看,”一个少年献宝一样捧过一本小册子来,“这是我花了五两银子在外头买的,号称目前为止最全最准的预测。” 符咏先前看过那册子,对之嗤之以鼻:“五两银子买一摞废纸,顾姑娘你别管他,此人纯属放屁。” 文笙翻开,先找自己。 果然眼明心亮的人到处都有,这一位便是不看好她的,理由只有一条:身为女子,能进入甲等参加最后的大比都是侥天之幸,还指望着万岁爷能点她进前十?到时候叫一众大老爷们脸往哪搁? 众少年小心翼翼觑着文笙的脸色,怕她看了之后心生不快,谁料文笙不但没恼,反到笑了,再看看此人对钟天政和项嘉荣评价都还不错,遂将那本小册子合上,卷成纸筒在掌心里轻轻拍了拍,道:“这五两银子花得值,此人说得不错,你们要好好看一看。”说着把它还给了那少年。 啊?一众少年目瞪口呆,都有些不相信这算是文笙的真心话。 杜元朴见状提醒符家兄弟:“叫点吃的,大家坐下来慢慢聊吧。” 符鸣这才想起请客那茬儿,连忙叫了侍者过来,点酒点菜,要为文笙庆祝。 文笙存心开溜,又怕他们不拿自己所言当真,回头乱下注,特意叫住那侍者,问道:“你们这几种赌局,哪一种下注的人多?” 眼前这一位,是打败了乐师一战成名,从而飞上枝头变凤凰的人物,侍者恭敬回答:“前头的几种赌局,已经不再收人押注,这新设的,因为后头还有四天的选拔,十甲局押得少,三甲局到有不少押的。” 文笙便笑了一笑:“那麻烦你去帮我打听打听,到现在为止,投在每个人身上的赌注情况。若是记不了那么多,就只打听一下押我的。” 这个活儿简单,孤云坊有专人时时统计,以便需要的时候好更改赔率。 那侍者应了一声去了,隔了一会儿,有些为难地来回话:“顾姑娘,押您的人不太多,状元排在第三十九位,榜眼排在三十,探花还不错,排在二十一,总共有个几百两吧。” 统共四十人,这样的名次的确是非常得冷了,依文笙今日的表现,若换作一个男子,必定是状元的大热门。 符氏兄弟都有些难以置信,加上是他们把文笙请来的,一时脸上有些挂不住,道:“别急,咱们这些人还都没下注呢,一押名次就上去了。” 文笙问这个的目的,就是想叫他们都清醒清醒,不要太一厢情愿,闻言连忙将他们止住:“诸位的心意,我都领了,我刚才也不是说笑,你们好好看看那人的推测,说得很有道理,大家若是有闲钱想要投在我身上,随便投个十甲局就可以了,至于三甲,真的没有必要。” 她话刚说完,适才那侍者又匆匆返回来,口里气都没喘匀:“有了,有了。顾姑娘,有人在外边投你的状元,还不少银子呢。” 文笙一怔,谁又闲着没事往里面扔钱玩? “不少是多少?”符鸣插嘴问了句。 侍者笑嘻嘻回答:“好像是一千两。” 符氏兄弟登时来了精神:“是谁这么有眼光?还在外边呢?走,去看看!” “可是程国公府的人?”文笙觉着若是李承运干出这种事来到没什么奇怪的,李承运今天没有在同乐台出现,正好这会儿自己有事想见一见他。 那侍者却摇头道:“不是。” 文笙想不到除了李承运还有谁会如此,是熟人?否则谁无缘无故会扔这么一大笔银子进去。 她跟着站起来,随众人出了真风馆,去到赌客们下注的外间阁楼,这里也有一堵与真风馆布置得一模一样的墙,只是少了那些介绍众人情况的小册子。 外间一片喧嚣,围得里三层外三层,比真风馆里边何止热闹十倍。 文笙放眼望去,全是人头。 侍者说那人还在人堆里头,已经验看了银票,正办着手续。 文笙正找着呢,就听一个熟悉的声音大声道:“你们这些俗人、白痴、无知之辈,顾姑娘是什么样的人物?那是非常出名的乐师,神机妙算,打败过多少厉害角色,怎么可能屈居人后?本少爷也报名参加考试了,明日就要上场,你们说的那姓钟的、姓项的都是做什么?本少爷听都没听过!所有这些人里面,只有顾姑娘做状元才能叫我心服口服……” 只听这个声音,不用看见人,文笙就知道是谁在里面押注了。 不是旁人,正是王光济的内侄,前段时间不停纠缠自己那姓杨的少年。 他适才这番话显然不能叫周围的赌客们信服,边上大概有人说了什么不好听的,就听人群里“砰”的一声响,少年拍桌叫嚣:“奶奶的,本少爷就押了怎么着,再押个一千两,你不服到是掏钱啊,看好谁,也押个两千两给本少爷瞧瞧?” 知道是他,文笙就懒得理会了,准备叫上云鹭趁机开溜。 她一回头的工夫,眼角余光瞥见有个身材魁梧的高个子贴着墙角往处挤,那身影好像还似曾相识。 文笙停下,一闪念间突然回过味来,咦?怎么这么像那王十三呢! 是哦,那姓杨的小子凡出现在人多的场合,他必定紧跟左右,唯恐出什么意外。 文笙转回身来,想看看姓王的在做什么,别是不吸取教训又冒坏水,就只见王十三头也不回,在人群里连推带搡挤了出去,跟后面有狼在追他似的。 看来上回出手还是有作用的,文笙见那混蛋一副避之唯恐不及的模样,忍不住“嗤”地一声轻笑。 符氏兄弟眼见下注的不过是个乡下土财主,有些失望,凑上来同文笙讪讪地道:“原来是同顾姑娘一起考试的人,被姑娘的琴艺所折服。” 文笙笑了笑,悄声叮嘱:“好了,我得走了,你们可小声些,别叫他知道我来过。” 她交待完了,叫了云鹭正要走,自孤云坊大门口往里硬挤进三个人来,这三人看着都很面熟,乃是李承运的贴身侍从。 三人进来,也不往别处张望,径自到了赌桌前,把银票拍上去:“我们国公爷出六千两,押顾姑娘高中头名状元。快点儿来办手续。” 第一百二十七章 相约雁行 这一下,愣是把屋子里好几百号人震得鸦雀无声。 最先反应过来的不是孤云坊的侍者,而是那姓杨的少年。 “哈哈,我就说吧,这是哪一位国公爷,如此好眼光?” 众人纷纷侧目,程国公家的侍从都不认识,真不知有啥好得意的? 经由他这一声,人们才如梦方醒,赌桌旁的气氛重新热烈起来,不过随着李承运这一出手,顾文笙这个大冷门陡然间在状元这一项上跃居第一,远远超过了其他人。 这使得众人不得不谨慎考虑,程国公如此大手笔,一次次在这女子身上押注,而顾文笙也竟是一场场考试坚持下来屹立不倒,连乐师都无法将其淘汰,莫不是程国公知道什么内幕,亦或真如这油滑小子所说,顾文笙确是个非常厉害的乐师,技艺高深,所以哪怕是个女子,也敢来与男人同台相争? 众人议论纷纷,程国公的侍从交上银票办好了手续,掉头欲走,文笙见状连忙跟上。 她正好有事想找李承运。 文笙这一靠前,登时便被那姓杨的少年瞧个正着,他“哎”了一声,举手叫道:“顾……” 话刚出口,便被李曹带着将军府的几个兵士往中间一夹,符咏凑过来,仔细打量了他两眼,嬉笑道:“这位兄弟,我看你相貌堂堂一表人才,忍不住便想认识结交一下,来,咱们谈谈。” 文笙未管后面的混乱,快步跟上李承运的三个侍从。等出了孤云坊的大门,方才扬声道:“三位,留步!” 那三人回头一望,见是文笙,连忙打招呼:“顾姑娘,您怎的在这里?” “是啊,碰巧了。我见国公爷三番四次为我破费。实是于心难安,国公爷这两日可好?”文笙自然而然接过话去。 白天考试的时候李承运没有到场,夜里押注又是打发的手下人过来。文笙不知道是不是长公主病还未好转,致使他脱不开身,随口问了一句。 谁知那三人闻言互望了一眼,竟未正面回答。而是由其中一个问道:“顾姑娘可是有什么事么,您若是有话要同国公爷说。我等可以代为禀报。” 咦,文笙更觉奇怪了,没说自己可以上门求见,却说有事转告。也就是说李承运这会儿不方便见自己。 但文笙真的想和李承运见上一面,开诚布公好好谈一谈。 马上就要到丝桐殿大比了,这半个多月来随着她对李承运的了解越来越深。这位大梁数得着的纨绔身上竟有不少叫她隐隐觉着佩服的地方。 而且随着凤嵩川地一再挑衅,李承运于她已不仅是举荐人。相信此时在这奉京,上至王孙贵族,下至平头百姓,不知多少人将她看成李承运的心腹。 自己要向建昭帝陈情,请他下旨放回二老的事,怎么也该提前和李承运打个招呼。 这是大事,又只剩了几天的时间,所以尽管那侍从已经如此说了,文笙还是请他们回去带个话,自己想在丝桐殿大比之前见一见程国公,有要事禀报。 那三人没有再说旁的,行礼而去。 文笙目送他们远行,方和云鹭回转了平安胡同。 没多久李曹和杜元朴也相携回来,四人这才重整了一桌酒菜,边吃边聊,主要聊的还是今日文笙在场上的那一段。 说实话今天不管是文笙上场时街市上闹了那么一出,还是同组竟然有个乐师,都叫众人为她捏着一把汗,李曹道:“顾姑娘这真是一波三折,还好主考官公允,有惊无险。” 文笙这才想起她还未将谭瑶华便是主考官的事告诉三人,于是放下筷子,将今日谭瑶华对她的大力相助说了说,说完了,若有所思,问李曹和杜元朴:“我想在丝桐殿大比之前见一见他,不知道符家那哥俩能不能把他请出来?” 符咏、符鸣的情况还是杜元朴比较了解,道:“成不成咱们先拜托他俩去做,现在只要是你求的事,他俩肯定尽力,而且你不要小看了他们那一帮人,看着游手好闲,却有一些常人想不到的门路,送个信应该不成问题,我反而担心的是,谭瑶华现在正做着主考官,按说不该和你们这些应考者私下有所接触,容易为人诟病。若是他这人认死理不肯通融,怕是没那么容易请出来。” 谭瑶华会怕被人诟病,而有所回避么? 从他作主把妙音八法送给自己,到今日他在考场上说的那番话,文笙到觉着谭瑶华身上有着一种士林之风。 对于是非对错,他心中自有一套衡量的准则,这套准则与他个人的得失利害无关,只要他认为是对的,就坚持去做,并不太在意旁人的看法。 在她的前世,真正能做到这一点的人就不是太多,更不用说在这毫无土壤的大梁,不知怎的竟会长出这么一个人来。 因为稀少,所以才更加珍贵。 文笙没有同任何人说自己对谭瑶华的猜测,吃了饭,她回屋沉吟半天,提笔给谭瑶华写了封短信。 因为要经由别人的手转交,文笙在信里没有提到请他帮忙救人的事,只说想在丝桐殿大比之前见他一面,有要事相求。不知他能不能抽出空来?若是可以,时间地点都由谭瑶华来决定,她只管按照回信准时到场。 这封信写好,符氏兄弟根本不用到别处去找,转过天来必然还在玄音阁外边看考试呢。 文笙这回到场,引起了些微骚动。 不过今天到是没有再针对文笙闹事的。 符氏兄弟对文笙的请托欣然答应,接了信的符咏几乎要拍着胸口向她保证一准把信送到。 这一天的考试乏善可陈,像之前那样,大家只看了上半场。 二十组里唯一值得一提的是王光济的内侄,那姓杨的少年果然是今天上台,他的乐器是一支八孔骨笛,叫文笙一见便想起羽音社那位大执事张寄北来。 他这支骨笛选取的骨管稍细,音色明亮。 无怪王光济派手下千里迢迢把这么个不谙世事的小少爷送进京来,他在音律上确实颇有天赋,吹起笛子来气息平稳,音也很准。 骨笛调子清越,吹得好了,听起来宛若凤鸣鹤唳,这少年不知怎的,好似与生俱来一般,笛声中又多带着一丝绵软,听上去不像凤啸于天,到像天花纷纷洒落,其中幻彩翩然,别有一番意趣。 一曲下来这少年表现得确实不错,再加上同组没遇到什么高手,很快红榜上甲等多了个名字,文笙这才知道他大名叫做杨兰逸。 如此又过了两天。 李承运那边没有消息传来,而据符氏兄弟说几位主考官包括谭瑶华在内,这几天夜里都住在玄音阁,他不回家,这信自然也不好送,直到今天,文笙写的那封信才终于有机会交到谭瑶华手上。 谭瑶华见信后到是没怎么犹豫,问送信的人顾姑娘在何处见面方便。 这乃是他的一番体贴,谁知问错了人,符氏兄弟的狐朋狗友能说出什么好地方来,张嘴就帮着定了孤云坊。 于是谭瑶华便叫那人带了个口信,腊月十五日晚上他在孤云坊设宴,请顾姑娘到场一叙。 文笙一听这日子,正是丝桐殿大比的前一晚,甲乙等的全部选拔已经结束,大概谭瑶华的意思是说到那时候他也能卸下主考官的责任,好好听文笙到底有什么事相求。 定下了这头,文笙总算是松了口气,她还是放不下李承运,又和云鹭专门去了趟程国公府。 谁知李承运竟然不在家。 不但他不在,府中大半的亲信随从全都被他带了出去。 门上留的侍卫不多,一个个穿戴整齐,神色肃然。 出面招待文笙和云鹭的是上回那带路的管事,任凭二人如何旁敲侧击,始终没有吐露一点儿有用的消息。 真是奇怪,如今的奉京,谁活得不耐烦了,敢来招惹李承运? 别说凤嵩川不敢,就真的是姓凤的做了什么对李承运不利的事,自己不会一点儿风声也没听到,这些国公府的侍卫管事也没必要对她隐瞒。 文笙摸不着头脑,明明两三天之前,李承运还有闲心派贴身侍从去孤云坊押注。 她和云鹭在国公府一直呆到天黑,不见李承运回来,只得先行告辞,回平安胡同。 第二天就是腊月十五,还有一整天的选拔,文笙悄悄问了几人,都没听说程国公府上出了什么事。 到了傍晚,同乐台的选拔全部结束,文笙知道谭瑶华没有那么早脱身,又等了等,等到天黑之后,才和云鹭来到了孤云坊。 谭瑶华请客避开了真风馆和前面的众多赌徒,选了稍显僻静的雁行阁。 文笙和云鹭由侍者领着,一路往里去。 云鹭今晚跟着过来,心里其实还觉着挺不自在的,一男一女两个年轻人见面,自己呆在一旁算怎么回事,再说人家谭公子也没说要请他啊。 可不进去吧,今晚这会面又是关系着戚琴和王昔。 云鹭左右为难,不禁落在了后面,前头文笙伸手推开门,他便向屋里望了一眼。 真是,搞了半天原来是他想多了。 屋里坐着两个人呢,不但有那谭瑶华,还有个他不想见到的熟人:钟天政。 第一百二十八章 盛世佳话 钟天政为什么会在这里? 云鹭下意识就觉着他是不想文笙和谭瑶华单独见面。 云鹭可不会往争风吃醋上面想,吃一堑长一智,钟天政现在稍有风吹草动,他便觉着定然是又有什么阴谋诡计。 听文笙说,钟天政和谭瑶华的交情很不错。 可这不错里面有多少是出自钟天政的算计就不好说了,他这是怕文笙和谭瑶华见面之后,会令他的真面目被拆穿吧。 文笙也颇为意外。 钟天政的消息好灵通啊。 见他二人进来,谭瑶华和钟天政含笑站了起来,钟天政当先开口:“怎么,看我也在是不是很惊讶?” 文笙直言:“是啊,吓了一跳呢。” 钟天政闻言深深望了文笙一眼,而后竟抢在她头里,向谭瑶华介绍起了跟在后面的云鹭。 他说云鹭乃是江湖中少有的高手,心怀正义忧国忧民,是一位真正的侠士,介绍得云鹭脸上发烧,更兼心里凉飕飕的,连忙道:“钟公子过誉了。云鹭不过是一介武夫,当不得如此夸奖。” 文笙到觉着钟天政说得不错,道:“云大哥,你和戚老不顾个人安危,几番较量,诛杀了东夷的奸细,单就这一件事,就担得起侠义二字。” 这番话缓解了云鹭和谭瑶华的生疏,谭瑶华让了众人就座,先向大家道歉:“之前瑶华在外边游历,不想靠着祖父蒙荫,叫大家另眼相看,这才隐去了姓氏,还望不要见怪。” 钟天政笑道:“怪到是不怪。吃惊到是真的,那日我在同乐台上突然见到姚兄,不,瑶华兄,还以为是自己的眼睛花了。” “我也没想到你报名参加了此次选拔,你从未跟我说过自己会吹箫,还吹得不错。”谭瑶华含笑道。 “不错?哈哈。亏你这位行家说得出口。我那本是自娱自乐的雕虫小技,怎么好意思到你们这些乐师面前班门弄斧?” 文笙见着两人谈笑风生,心情不禁有些复杂。这等情形,好似又回到了几个月前的寒兰会。 两个意气相投的年轻人在邺州一见如故,结伴游园赏兰,说说笑笑间可曾想过对方是真心。还是假意? 她正胡思乱想之际,谭瑶华突然侧过脸来。笑道:“你再吃惊,也不会比顾姑娘为甚,那天我在主考座上,见她突然认出我来。两眼瞪得那么圆,现在想想,我还觉着好笑。” 文笙心道:“那是自然。钟天政说不定早便知道你在那里坐着,他再是会演戏。也不可能比我这货真价实的吃惊更像。” 谭瑶华说是要请客,果然叫来侍者,点了一桌子的好酒好菜,又问其他三人有什么偏好,文笙和云鹭都说如此已经很破费了,钟天政笑道:“我就偏好那贵的,你捡着那最贵的酒菜上就行。” 还未开宴,便已是宾主尽欢。 酒菜上来,不等谭瑶华有所表示,钟天政先从侍者那里要来酒壶,叫他们都退出去,给四人斟上酒,对谭瑶华道:“刚来京里的时候,我们三个在一起,所以我知道顾姑娘和云大侠是为什么事找你,在说正事之前,我却有一件事,想先和你说说。” 谭瑶华见他神情郑重,显然要说的事非小,便笑了笑,将身体向后随意地靠在椅子上,道:“有什么事尽管说吧,我做好准备了,你们今天就是叫我来找补的,看样子是要把从我这里受的惊吓再还给我。” 他说着笑话,态度从容,文笙和云鹭却都没有笑,他二人已经预感到钟天政抢在头里要说什么了。 果然,就听钟天政道:“瑶华兄,当日你我相识,你只是一位名叫姚华的乐师,我将身世对你隐瞒还不要紧,但如今你是谭老国师的嫡孙,是玄音阁的重要人物,我再不同你说明,与你继续做朋友相交下去,那是我钟天政有失厚道。” 而后,他便将自己的身世和盘托出。 谭瑶华脸上也渐敛去了笑容。 这太叫他意外了。 可看文笙和云鹭的表情,显然他们俩对这个攸关生死的秘密早便知情,而钟天政之前对自己隐瞒,也完全在情理之中。 钟天政一发现了自己的真实身份,便特意赶来相见,当面道明,全不顾危险,这是他对朋友的坦诚。人出生于何处,并不是自己可以决定的,关键的是,他打算怎么过完自己这一生。 “钟兄,多谢你如此坦诚,信任谭某这个朋友。我想问问,你日后有何打算呢?” “我打算丝桐殿大考之后进入玄音阁,学习妙音八法,成为一名真正的乐师,闲时与你和顾姑娘以弹琴吹箫为乐,人生苦短,这点奢望,也不知老天爷会不会成全。”说话间,他脸上露出了苦恼之色。 谭瑶华点了点头:“我也希望能够如此。” 言下之意,就是在他这里把这事揭过去了,他不会去告发钟天政这前贤王的“余孽”。 说话间他端起酒盏,和钟天政碰了一下,将酒干了。 文笙对此结果早便想得到,观谭瑶华此人光风霁月,绝不会当面一套背后一套,她觉着钟天政特意捡了这个时候对谭瑶华说这番话,正是笃定他知道了之后会是如此反应。 谭瑶华复又笑道:“说实在的,我也没想到你们二位会跑到奉京来,还报名参加了此次的玄音阁选拔。若是知道,我会早几天回京,和大家提前聚一聚。” 他此次来孤云坊是应文笙所邀,钟天政只是凑巧碰上,而看信文笙却是有要紧事找自己:“顾姑娘不知有什么急事?我还以为那日你在台上,会用上我送你的妙音八法,没想到你却另辟蹊径,弹出了那么一首感人至深的琴曲,六天主考当下来,你这一曲应该算得上是我此次回京最大的收获。” 他想到什么,便自然而然说出来,一点也不怕钟天政听了这话会不高兴。 钟天政先笑了一笑,才望着文笙露出些许好奇,他还不知道谭瑶华在长晖时送了文笙妙音八法。 文笙苦笑了一下:“不瞒谭兄,你那妙音八法我还没有开始学呢。此次幸好是由你来做主考,否则我估计着像我这样的现在即使不被淘汰,也没有可能直入甲等。而能否有资格参加明日的丝桐殿大比,面见圣上,对我而言可实在太重要了。” 表达完了谢意,文笙开始说正事。 她把杨昊俭为研究《希声谱》,绑了许多乐师到他的山庄的事详细说了。 “……我师父和戚老被关在二皇子的山庄里,不知是否还活着,约谭兄出来,是想请你帮个忙,看看除了直接向圣上恳求,还有什么办法可以把人救出来。” 谭瑶华怔住。 他没想到文笙说的事情会这么严重,这么棘手。 “他抓了多少人?” “总共有十来个吧。具体的可以和羽音社那边联系一下看看。”文笙回答。 看谭瑶华这反应,好似关注的不仅是戚琴和王昔,莫非他想把所有的人都救出来? 果然,谭瑶华道:“若是我去向二皇子要人,他有没有可能把人都放了?” “他若是矢口否认,到时你又能如何?”钟天政插了句嘴。 这还是轻的,钟天政言下之意文笙明白,她在山庄里暗中窥探过杨昊俭之后,对他的脾气秉性稍有了解,别说谭瑶华,就算是建昭帝亲自过问,杨昊俭也敢不承认,甚至弄个死无对证出来。 “待我想想。” 谭瑶华不说话了,过了半晌,才道:“顾姑娘原来是准备趁着丝桐殿大比惊动圣上么,你只管去做,他们十几位受困乐师的安危便包在我身上。” 他没有说具体要如何去做,但话从他嘴里出来,却特别让人信服。 文笙知道此番给他添了很大的难为,连忙道谢。 谭瑶华神色凝重,微微摇了摇头:“这些人都是我大梁的财富,就不是姑娘请托,我只要知道了,也不能坐视不理。” 他顿了一顿,又道:“顾姑娘,我听你刚才话中之意,待救出那二老之后,要随王老先生返回青泥山,我想劝一劝你,如今大梁内忧外患,正需要你我这样的人效力,上天既然赐给了咱们难得的天赋,就要将它好好利用起来,我希望你能够留下来,留在玄音阁,玄音阁也在慢慢地改变,此次选拔便是开始,我会劝说祖父将妙音八法完全对阁里的乐师公开,等过些时候时机成熟,阁里还会派出乐师到军前效力。” 谭瑶华侃侃而谈,试图劝说文笙留在奉京。 钟天政亦道:“是啊,留下来吧。咱们三人以后还可以常常见面,切磋技艺。” 文笙却知道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不说别的,妙音八法她是不能学的,呆在玄音阁时间长了必然露出破绽,再者,她对建昭帝父子虽不像钟天政那样恨之入骨,可也不像谭瑶华这般抱着深厚的感情。 她只得道:“此事等救出我师父来再商量吧。” 钟天政轻易听出文笙对此事并不热衷,谭瑶华却笑道:“好啊。日后我们三人若是能联手打造一个太平盛世出来,那今日我请的这顿酒想来也会传为佳话。” 第一百二十九章 丝桐殿大比 谭瑶华答应了文笙要有所行动,便不能在孤云坊呆到很久,商量完事情,他起身要走,临走预祝文笙和钟天政二人在接下来的丝桐殿大考上一切顺利。 钟天政笑着提议:“外边便是赌局,你不押上一注再走?” 谭瑶华竟真的道:“好。我押你们两个都可以进入最后的三甲。” 他叫来侍者问了问,押了一千两银子,投文笙、钟天政和跛足少年项嘉荣三人为前三甲,这种赌局只要前三甲名字对就行,并没有先后顺序之别。 谭瑶华出来时没做如此准备,和孤云坊说了一声,先行挂账,这才同文笙和钟天政告辞,出门会合了谭家的侍卫,回家去不提。 剩下三人,一时相顾无言。 停了一会儿,钟天政方淡淡地道:“你这不是会求人么?” “啊?”文笙一时未反应过来,钟天政又道:“你宁可去求谭兄,却不来求我。是笃定他可以做到你想要的?” 文笙摇了摇头:“若是只论结果,那自是请你帮忙更有把握一些。” 钟天政脸色微霁,哼了一声:“你还知道?” 不必再往下说,他便明白了文笙未说出口的话,站起身来,瞥了云鹭一眼,又道:“算了,你这种铁石心肠的女人,和你说再多也是白搭。只有叫现实教训你。你们好自为之吧。”说着迈步走了出去。 云鹭见他走远,很紧张地问:“他什么意思?要坏咱们的事?” 文笙也有些拿不准,道:“应该不会吧。” 人家都走了,她两人留在这里也没意思,于是也自阁楼里出来。 钟天政竟然还没有从孤云坊离开。他正在赌桌前押注呢。 文笙冲云鹭努了努嘴,云鹭会意,跑到钟天政身后不远处踮起脚尖想看看他押的是什么。 钟天政感觉十分敏锐,云鹭一靠近便被他发现了,正赶上这会儿押完了,回头与云鹭四目相视,而后似笑非笑地瞥了眼后头的文笙。修长的手指冲她比划了一个先走的手势。转身挤开人群,这回是真的走了。 云鹭有些尴尬,但还是难抑好奇。过去问了问侍者,回来告诉文笙:“投了三局,十甲、三甲和状元,各一千。都是独投。” 独投是指不管几人中的局,都只投一个人。 状元也到罢了。本来就是一个,十甲、三甲这种的,若是只投其中一人,又是大热门的话。就是中了也没啥赚头。所以到孤云坊来押注的人,赌独投是很少的。 文笙猜测道:“不会是赌他自己吧。” 云鹭佩服地点了点头,他这佩服也不知是冲着文笙神机妙算。还是觉着钟天政对自己真是有信心啊。 文笙却觉着钟天政此举,多半只是随便玩一玩。 像他这等人。平时过得那么累,能放松下来随意押押注玩这么一下的时候,想必也不是很多。 腊月十六,建昭帝停朝,摆驾丝桐殿,观看玄音阁收徒的最后几场考试。 圣驾预计会在辰时到达,文笙等人早早就到了,天刚蒙蒙亮,就在玄音阁的金顶丝桐大殿门前列队等候。 此次选拔的甲等一百二十人站在最靠外的位置,前头是建昭帝的亲军左右羽林,旁边是玄音阁的正式师生大约有四五百人,谭瑶华站在其中,位置还颇为显眼。 文笙注意观察了一下,未发现其中有女弟子,应该是此次接驾女学不在其中。 再临近大殿门口,两旁是一些伴驾的文武大臣,皇亲贵戚。 偌大的殿前黑压压全是人,远看如几列长蛇,人虽然多,却没有敢大声喧哗的,秩序井然,透着肃穆和凝重。 文笙穿着前两天登同乐台的那身衣裳,空着手站在队伍里,这第一天的考试用不上乐器,一百二十人也没有淘汰一说,但会根据各自的表现有一个成绩,交由建昭帝御览。 今日前来伴驾的大臣们还在陆续到达,这么重要的日子,依旧没有看到程国公李承运的身影。 文笙虽然看着眼观鼻,鼻观口,肃然而立,心里却忍不住打鼓,奇怪,自几天前他的贴身侍从去了趟孤云坊给自己碰巧遇上,李承运便好似与她断了联系,送帖子传口信都没有回音,上门便说不在家,这位国公爷到底出了什么事? 看来今天晚上必须再走一趟,不管如何都要和他见上一面。 这时候沿着汉白玉的石阶遥遥过来了两个人,都身穿绛纱袍,下着乌皮靴,走得近了才在锦绶上分辨出一位是国公,另一位是武将。 那武将不是旁人,正是凤嵩川。 他今日穿戴整齐,脸上带着笑容,一边走一边同身边的老国公低声说着话,那老国公对他也颇亲热,两人渐渐就走到了文笙跟前。 凤嵩川在距离文笙丈许远处略站了站,文笙听着他道:“国公请看,便是此女。” 这明显是说的自己。 果然文笙就觉着脸上多了两道探究的目光,这目光在她身上停留的时间不长,将她由头至脚打量了一番便挪开,两人继续前行。 这凤嵩川又想做什么? 文笙微微转了头,目光落在那老国公的背影上,这位国公爷看上去大约有六十上下模样,看走起路来那稳健的模样,身体应该很硬朗,耳不聋眼不花。不知他是谁,和自己又有什么关系。 她正思忖间,随着两人走远,一旁有认识的窃窃私语,为她解开了疑惑。 “延国公也到了……” “他老人家和凤大人走一起,莫不是要帮着调和一下?” 延国公鲁大通。 文笙知道所谓的“调和”是指什么了,程国公夫人姓鲁,是延国公府的嫡女,这位鲁大通正是李承运的岳父老泰山,翁婿二人听说关系还不错。 文笙又想起了刚才那仿佛芒刺在背的目光,真是叫人头疼啊。 离辰时还差半个时辰,丝桐殿前再无人走动,连个咳嗽声都听不到。 又过了一会儿,自殿后的灰塔上传来数声钟响,跟着殿前来人方向三声静鞭,有人高喝:“圣驾到。” 上千人一齐跪拜,文笙也夹杂在其中。 她趁人不注意悄悄望去,但见前面羽林军开路,跟着持鞭校尉十余人并排而过,建昭帝没有坐御辇,走着过来的,他穿的是一身常服,黄色的盘领窄袖袍上绣着盘龙。 按说建昭帝不过五十上下年纪,还算不上老迈,但行动间却已透着一股暮气。 文笙不敢打量地太过明显,匆匆一瞥,眼角余光落在了建昭帝的周围。 建昭帝身后跟着两个青年,都穿着红袍,袍上绣着金龙,看这打扮不问可知,正是大皇子杨昊御和二皇子杨昊俭。 建昭帝的两个儿子长得都不差,杨昊御二十出头,看上去斯文俊秀,身上的气息十分温和,杨昊俭走在哥哥旁边,大步流星,一副精力充沛的模样。 杨昊御叫旁边这英气勃勃的弟弟一比,到显得有些文弱。 走在建昭帝身侧下首的是个老者,须发皆白,看不出多大年纪,但他气色很好,叫人一看便觉着此老精神健旺,再活个三五十年没有关系。 文笙心中一跳,这般模样,这般地位,不会是别人了,定是老国师谭梦州。 离老者丈许,靠近路边还跟了两位中年人。 这时候建昭帝一行已经越来越近,经由文笙身边走过,队伍中的杨昊御忍不住悄悄打了个哈欠,建昭帝在前面没看到,那两个中年人看在眼中只作未见,只有一旁的杨昊俭微微露出笑意来。 前面建昭帝突然站住,问谭梦州道:“不是说爱卿的宝贝嫡孙是此次选拔的主考官之一么,在哪里?” 谭梦州毕恭毕敬回道:“臣的孙子谭瑶华在殿外玄音阁乐师的队伍中恭迎陛下。” “哦?那快叫他出来给朕瞧一瞧。上次见他,还是几年前他进宫见他姑姑的时候朕凑巧碰上,当时朕就觉着真是后生可畏,青出于蓝,比睿德这个当爹的强太多了。哈哈。” 一旁那两个中年人当中的一个连忙恭声道:“臣驽钝,还是圣上目光如炬,一下子就看穿了臣是资质欠佳,亏臣的父亲还以为臣是不知上进,到现在还手执家法日夜督促臣练琴,实是令臣苦不堪言。” 建昭帝哈哈大笑。 此时谭瑶华已经接了传唤过来见驾,建昭帝叫他平身,打量了打量他,神色温和,看出来颇为满意,又问谭梦州他这个孙子多大了,可曾定下亲事。 谭梦州一一答了,君臣相得,一团和气,相携进了丝桐殿。 两位皇子经过谭瑶华跟前,都冲他点头示意。 谭瑶华便在众人羡慕的目光中回到了原位。 停了一停,殿内传出建昭帝的旨意来:“圣上有旨,大比现在开始!” 殿前摆放的几个大堂鼓被玄音阁的乐师们同时鼓响,高亢激越的鼓声传出去很远,一时连天气都似跟着受了影响。 朝云变幻,向两旁散开,中间一轮红日显现出来,耀眼的光辉洒落在丝桐殿的金顶上,流光溢彩,叫人神为之夺。 第一百三十章 大难题(神仙小胖喵和氏璧+) 丝桐殿大比第一场。 所有一百二十名甲等学徒不带乐器,就在丝桐殿门外,每人一桌一椅,露天而坐。 桌子上摆着笔墨纸砚。 每位学徒身后,都站着一位羽林军,一位玄音阁的侍者。 侍者负责到时间之后收取答卷,羽林军则严防有人作弊。 这等场合若有营私舞弊,形同欺君,直接拉出去砍了都不带听你喊冤的,如此阵仗一摆出来,众学徒无不凛然,本来心里没鬼的也一阵阵发毛。 殿内建昭帝居中高坐,一位老乐师上前,将一个长方形托盘交给了谭老国师,托盘上铺着红绸,上面放着厚厚一摞纸,这全是玄音阁的乐师们为此次大比准备的考题。 谭老国师手捧托盘,将它毕恭毕敬送到建昭帝眼前,道:“陛下,请为此次大考抽取考题。” 建昭帝“嗯”了一声,伸手自那一摞考题中抽了一张,没有交给谭梦州,而是自己先眯着眼睛看了看。 “昊御,昊俭,你们两个都曾随国师学习过音律,先来看看这份考题。” 两位皇子凑上前来,大皇子刚才趁人不注意又打了个哈欠,此时眼中还含着泪花,怕被建昭帝瞧见,低头死死盯着那考题,道:“父皇,这是一张曲谱,不知这上面被圈起来的十余处又是何意?” 杨昊俭猜测道:“儿臣觉着既是国师精心准备的考题,想来不会太容易了,必定要令这些学徒们绞尽脑汁,错漏百出,才能由中选出真正有才华的人。这些圈起来的地方,莫非便是题中设置的陷阱?” 建昭帝望着两个儿子,大儿子一副没睡醒的样子,也不知道昨晚做什么去了,回答了两句话,一句废话,另一句到把问题抛给了自己。小儿子好歹还说出了个子丑寅卯来。却是一味把事情往阴暗的方面想。 平时两个儿子也是如此。大儿子庸庸碌碌,小儿子失之于心胸,想想这江山来日要交付给谁。真是叫人头疼。 他暗自摇了摇头,和颜悦色同谭老国师道:“看来爱卿白在他们身上倾注了一番心血,连点皮毛都没有学到,爱卿讲一讲吧。这份考题是怎么回事?” 谭梦州恭敬回答:“陛下,为确保此次考试不出纰漏。臣带着玄音阁的众位乐师这两日新创了二十首乐曲,每一首的旋律都经大家反复地推敲,务必使其曲调优美,曲意连贯。听上去浑然天成,而后又将每首曲谱抄录同样五张,选择不同的地方加以改变。陛下请看,比如这里。本该发变徵之声,而经过臣等这一改,就改为发角声,外边这一百二十人都是经过层层选拔筛选出来的佼佼者,其中有那耳音敏锐的,应该能听出来这里稍有不协。” 杨昊俭原本还仗着自幼跟明师学过几天琴,见识过许多珍稀曲谱,有些跃跃欲试,想跟着凑个热闹,一听如此难法,登时却步。 建昭帝点了点头:“二十首曲谱,每首各录五张,那就是说这里共有一百道完全不同的考题。” 谭梦州弯下腰去:“全凭陛下定夺。” 建昭帝虽然适才同两个儿子说话语带责备,但他自己当年也曾和谭梦州的几个儿女一起学过琴,最后还娶了谭家的女儿,琴技上一直也是七窍通了六窍,学到的那点儿东西随着这些年疏于练习,早就忘光了。 手里这张曲谱是他随手抽出来的,只这么看着,他也想像不出是个什么调调,干脆将它递给了谭梦州:“就它吧。” 谭梦州两手接过曲谱,后退几步,将这张考题给了之前送托盘过来的老乐师。 老乐师会意,高举考题来到大殿门口,有侍者给他摆上了桌椅,放上古琴。 老乐师入座,将曲谱摆到眼前,仔细研究片刻,心中有了数,朗声道:“按圣上所选,这第一场考的就是我下面弹的这首曲子,我弹的时候,大家需好生记忆,不得动笔,我只弹一遍,呆会你们在各自的答卷上写出这支曲子的曲谱。另外,这支曲子中有几处有误的地方,也要一并标出来,加以改正。” 若不是学徒们身后有羽林军站着监考,这道考题非在丝桐殿前引起一阵骚动不可,就这样,好多人听到如此难法,还是忍不住低低惊呼出声。 那老乐师可不管这些,准备好了起手就弹。 这是一首新曲,此前从未在世上流传过,所有的学徒都是第一次听到。 老乐师琴技高妙,但此时谁还有余暇欣赏,一个个都大气也不敢出,生怕听错了某一段音调,甚至某一处声律。 但还是不行,实在是记了后面忘了前面,渐渐的,有人不得不放弃。 少顷,那老乐师一曲弹罢,站起身来,自有侍者过来,将桌椅和古琴全部收走,众人方听得他宣布:“好了,可以开始写了。” 幸亏这曲子不是很长,他话音一落,大多数的学徒匆匆研几下墨,便急着往卷子上书写,生怕写得晚了,好不容易记下来的曲调再忘掉。 但其中却也有几个人不急着落笔,一下子凸显出来。 有闭目沉思的,也有无声呢喃的,这些人无一例外,都是在努力熟悉着适才这首新曲的旋律。 这第一场众人之所以觉着题难,因为它囊括了听声辨音、记忆、判断等各个方面,甚至还涉及了音律上最难以说得清捕捉到的感觉。 场中的侍者、羽林军虽然各有监考的对象,还是忍不住悄悄把目光投到场中表现最特别的一人身上。 有人都写了密密麻麻半页纸了,文笙还在慢腾腾研着墨。 力道均匀,手法还挺好看。 可你到是写呀。 文笙这副模样急煞了旁人,其实她自己此时在想的和那几个尚没有动笔的人一样,都在仔细回忆着这支曲子,使它的旋律在脑海里渐渐成型,变得完整起来。 研墨只是她无意识中在做的动作。 一旁的侍者终于看不下去了,假装忍不住咳了一声。 文笙回过神来,铺上卷子,上手开始写。 因为学徒们所学乐器五花八门,考题答题用的都是当世通用的工尺谱。那侍者还好,好歹出身玄音阁整日耳濡目染,文笙身后的羽林军探头想看究竟,不禁有些直眼。 字写得真好看,就是一个也不认识。 羽林军都是出身不错的权贵子弟,文笙身后的这一位一边看一边暗忖:“这字写的,哎呦,还圈起来做上标记了,看上去跟幅画似的,就不知道答得对不对。” 这场考试并不限时,对于没有记下全部曲谱的人,草草答上卷子考试就算结束了,但对那些记忆力极佳,对旋律格外敏感的学徒,记下曲谱,才算完成了一小半,后面的纠错才是费时费力的重中之重。 太阳渐渐升高,眼见快至午时。 丝桐殿内杨昊俭早就等得不耐烦了,偏偏建昭帝不动,他也不敢乱动,只好寄希望于一旁的老大先撑不住。 不过这会儿杨昊御困劲儿似乎过去了,也不打哈欠了,坐在那里两眼发直,到显得比谁都沉得住气。 这时候建昭帝终于问了一句,羽林军首领出去看了看,回来禀报已经有不少人交了卷。 建昭帝便问谭老国师:“爱卿你看是不是先阅一下那些卷子?” 谭梦州心知建昭帝这是无聊了,想也知道这时候交上来的这些卷子不会有什么好成绩,不过他还是道了声“遵旨”,叫人把收起来的卷子先送进殿来。 建昭帝手中有现成的答案,这卷子批得真是容易,御笔批了两份,索然无味,递给了两个儿子:“你们看吧。” 而后他问谭梦州道:“明日安排的什么内容?” 谭梦州连忙回答:“回陛下,明日他们将以乐器相互对抗,必要时玄音阁的乐师也会出手干扰,由始至终可以做到纹丝不乱的人胜出。” 建昭帝和两位皇子一听这个来了兴趣,恨不得把今天这场枯燥的考试越过去,直接进到明天。 建昭帝陷入沉思,手指在一旁桌案上敲了敲,方道:“这一场考题有些偏难,我看很多人表现不佳,表现差的先不要淘汰,有那表现好的,记个优等,朕要看看三天考试下来,有几个人能达到全优。” 谭梦州躬身领命。 这时候殿外众人已经纷纷交卷,连钟天政和项嘉荣都将卷子交给了侍者。 文笙终于放下了笔。 看着这张即将交上去的卷子,文笙自己觉着挺满意,虽然错不一定找得准,但曲谱应该没出纰漏。 她将思绪从卷子上脱离出来,突起一念:今日这般考法,虽然考题看着有些难为大伙,但对就是对,错就是错,卷子一交,成绩便已注定,建昭帝是不是亲临,对结果又有什么影响呢? 并且最开始那几天的选拔,第二场考的就是听声音辨别五音十二律,她过得最是顺利,一点错都没有出,当时是非常好的成绩。 今天谭老国师又设计了这么一场,莫不是在有意关照自己? 第一百三十一章 乱啾啾的第二场 卷子交上去,成绩会在下午张榜公布出来。 对文笙他们而言,这第一天的大考就算结束了。 建昭帝父子会留在玄音阁用膳,众学徒无需跪送圣驾,在羽林军的监督之下鱼贯退场。 走前羽音阁的侍者通知大伙,明日的考试带着乐器来。 不用到下午,文笙便有一件重要的事情要去做,她和云鹭回平安胡同匆匆填饱肚子,便动身前往程国公府。 国公府这会儿看上去没有别的访客,大门开着,两队兵士把守,当值的比前两回来时少了不少,看上去显得有些冷清。 文笙离远下了车,上前递上拜帖。 依旧是前两回那兵士,却没有接文笙的拜帖,而是道:“国公爷有令,这几日概不见客。” 文笙暗自焦虑,她觉着李承运肯定是出了什么自己不知道的变故。 可不管是杜元朴还是符氏兄弟,都没有打听到相关的消息,再加上今日看李承运的岳父谈笑自若的模样,李承运这里就算出了变故也肯定不是来自于朝堂,那就是家里? 她试探道:“我想见一见丽姬姑娘,还望给通报一声。” 那兵士脸色微变,扭头向旁边的人求助。 这时候门上管事闻讯出来,听了文笙的请求,却道:“丽姬姑娘也不方便见客,顾姑娘您还是过几天再来吧,不要难为我们这些下人。” 文笙无法,只得掉头上车。 她这时候已隐隐有了判断,出事的怕是丽姬。 难道是李承运对丽姬的偏宠终于惹怒了嫡妻,乃至后院的葡萄架倒了? 她突然想起今天在丝桐殿前凤嵩川说的那句“国公请看,便是此女”。以及当时延国公鲁大通那探究的目光。 莫不是鲁大通以为李承运如此护着自己,不惜对上凤嵩川,是因为自己像丽姬那样,是李承运另外一个新宠? 文笙心中郁闷,忍不住恨恨地想这便是男人妻妾太多惹下的麻烦,见不着拉倒,她按计划进行。该如何就如何。不管李承运了,叫这些自诩风流的男人都去死吧。 她回到平安胡同不久,便有将军府的兵士把玄音阁张贴的成绩抄录回来。李曹和杜元朴拿着过来给文笙道喜。 今天上午的考试,成绩达到优等的只有十几人,下等也不是很多,大部分都在中等。密密麻麻近百人,把负责抄榜的人眼睛都看花了。 优等这十几人自有文笙在其列。排在第二,第一是那跛足少年项嘉荣,排在她后面的是钟天政。 文笙见其他几个也大多在她的预计之内,王光济的内侄杨兰逸排在了中等前列。 看过之后。文笙深信这名字的顺序是严格按照成绩来的,记录曲谱她自觉没什么问题,连师父王昔都曾夸过她的耳音和记忆力。那就是最后的纠错,这曲子本身也是乐师写出来的。有些地方的对与错见仁见智,不能要求大家的意见都一致。 明天的考试要带着琴去,那才是关键的一场。 文笙看完之后就把那名单放到了一旁。 她本想好好考虑一下怎么向建昭帝进言,才能打动那老皇帝,由今天看,二皇子杨昊俭就在旁边,李承运又不在,到时候是要冒着巨大的风险,可能一句话说得不合那皇帝的意,便会前功尽弃。 可没多久,门上兵卒来禀报,说有几个刚得了优等的应考者慕名找来,想和文笙就今日的考题探讨切磋一下。 文笙赶紧相迎,请他们进来。 来的有四个人,为首的正是项嘉荣。 项嘉荣如今也是状元的大热门,但也许是身有残疾的缘故,他身上一点傲气也没有,见面很客气,又说他们一行此前去找过钟天政,可惜没有找到。 文笙暗忖钟天政肯定知道同考的人找他,但他所图的和这些人完全不同,怕是无心应酬才避而不见,当下将他们让到屋里就坐,奉上茶。 大家说起今日的考题,曲谱都记得一样,寻出来的错各不相同。 项嘉荣特意带了箫过来,将经他改动过的曲子吹奏了一遍,而后众人相互印证,争相借了文笙的琴演练,如此喧闹了一下午,都觉着受益匪浅。 临告辞前,项嘉荣感叹道:“大家往后都是同窗了,待进了玄音阁,希望还能如现在这般时时切磋,不要受什么春秋大考三年大比的影响。” 众人纷纷应诺,有人突道:“顾姑娘以后是要去女学的吧。” 文笙含糊笑道:“考完了再说吧,也不一定。” 等这几人离去,已经差不多快到戌时,这一天不能再干什么,文笙吃了饭,洗漱了早早休息,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考虑怎么向建昭帝进言。 第二天的考试众学徒带着乐器到场,没想到竟是一场大乱斗。 今日监考的全部换成了玄音阁的乐师们,上来就将学徒们分成了十二个组,每十人为一组。 这次不用抽签,文笙注意到分组的时候他们更多考虑的是把相同的乐器拆到不同的组去,像文笙的这一组就有古琴,有洞箫,还有一把胡琴,到最后他们还把吹骨笛的杨兰逸也叫了过来。 能和文笙一组,杨兰逸别提多开心了,喜笑颜开地凑过来,悄声道:“顾姑娘,一会儿请你多多关照。” 结果他们两个被监考的乐师狠狠瞪了一眼。 文笙暗叫倒霉。 不过钟天政和项嘉荣都没和她分到一组,这一组里也还就是杨兰逸水平高一些,其他的人在她看来不足为惧。 丝桐殿前被分成了十二个区域,文笙这一组分到的位置居中,十个人按照吩咐在这片区域团团围坐,等一百二十人都坐好了,才由每一组的监考乐师将十张完全不同的曲谱分发给了各人。 吹箫的拿到的是箫曲,弹琴的拿到的是琴曲,就连杨兰逸拿到的都是一首轻快明媚极适合骨笛吹奏的曲子。 新曲需要熟悉,丝桐殿里传下建昭帝的旨意,给众人两个时辰的时间准备,等时间一到,大家便要演奏各自拿到的曲子。 一百二十人同场演奏,奏的曲子却不是同一首,至少周围响起的这些声音没有一首旋律和自己相同,甚至还互相冲突。 当时间一到,乐声响起的时候,丝桐殿前简直成了喧嚣的菜市场。 这一场,考的是诸人的心志,干扰和抗干扰的能力。 说起来,这些相比昨天所考内容,对乐师而言更加重要。 建昭帝听着外边乱成一团,不禁皱起眉来,他离着这么远,这噪音都令他有些难以忍受,更不用说走出去细看了。 谭老国师好似猜到他心头所想,含笑道:“陛下别急,现在人还多,等呆会儿就会有很多人退出考试,到时候老臣再陪着陛下到外边瞧瞧。” 旁人听着这诸般声音乱成一锅粥,可在每一组的乐师听来,由十件乐器发出的声音却是条理分明,清清楚楚。 很快就有学徒被身边的人引入了歧途。 那跑了调的,演奏不下去的一开始都还想继续混充下去,以为这般满场乐声鼎沸,他们连自己奏出来的是什么曲调有时都听不到,更何况同时听着十首曲子的乐师。 但这时候,监考的乐师已经指了他们,示意他们停下来,退出考试。 还在坚持考试的人越来越少,渐渐的,果如谭老国师所说,大殿前面听着终于不那么混乱了,这时候一百二十人已经剩下了不足半数。 建昭帝起身,道:“走吧,你们都随朕出去瞧瞧。” 今日大皇子没来,跟着建昭帝的只有谭老国师和二皇子杨昊俭。 还在考试的人少了,相互的干扰也渐渐缓解,按说这考试越来越容易,大家可以松上一口气了,但玄音阁哪能考虑不到这一点,这时候就有一位乐师坐到了场中,以妙音八法开始弹琴。 真正的干扰来了。 这是学徒们一旦成为乐师之后必须要面对的。 陆续又有人退了出去。 还剩三四十人的时候,建昭帝开始挨着桌子一个一个地看。 文笙还在弹琴,她的注意力非常集中。 她分到的这一曲里有不少繁复的指法,这半天一遍遍弹下来,已经练得颇为纯熟,但因为受到的干扰太强烈,文笙不能有丝毫的松懈,这时候不要说建昭帝由旁走过,就是有人上来阻止她弹琴,手不按到她的琴弦上,她也不会发现。 建昭帝在她桌旁站了站,有意压低了声音问谭老国师:“还在坚持的这些都不错,这一个就是承运看上的?” 谭老国师含笑道:“果然什么事情都瞒不过陛下。陛下只管大声说话,他们现在都沉浸在乐声中,听不到老臣和陛下在这里交谈。” 仿佛为了印证谭老国师这话,跟在建昭帝身后的杨昊俭突然大声咳嗽了两下。 果然还在考试的那几十个人全都充耳不闻,没有一个向他们望来。 建昭帝嗔怪地瞪了儿子一眼。 这时候和文笙同组的杨兰逸被监考乐师按住了骨笛,他也退出了考试。 第一百三十二章 私宅会(小反和氏璧+) 不知又过了多久,出手的乐师停了下来。 众人所受的压力大减。 此时偌大的丝桐殿前,还在弹琴吹箫的只剩了十几个人。 “好了,大家都停了吧。” 这一声,文笙听到了,她停下来,感觉到了一阵疲惫。 抬头四望,只见一角明黄色的袍子消失在丝桐殿门口,适才发生了什么事?建昭帝出来了? 但即使她适才注意到建昭帝,那会儿也不是向他请求的好时机。 今天的考试,不出意外,她应该又能得个优等,只要明日好好表现,建昭帝再看不上女子,冲着三个优等,也应该在十甲中给她一席,那时候再和他提师父的事,显然要比这会儿更加合适。 今日的考试因为开始熟悉曲谱的时间太久,到这会儿大家都有些饥肠辘辘,不过因为很快会张榜公布成绩,出了玄音阁之后大半学徒都没有走,聚在大门口等着看榜。 过了大约半个时辰,红榜贴出来。 优等十来个人,文笙不出意外名列其中,又是排在了第二位。 压在她前面的,不是别人,正是钟天政。 文笙左右四顾,却未在人群中找到钟天政的身影,敢情这人一考完试就走了。 钟天政干扰与抗干扰的能力比自己强,文笙想了想,觉着还真有可能,他的心志极为坚韧,认准了的事情便一条道跑到黑,那次在寒兰会上,卜云和高祁一决高下,文笙觉着心动神摇,钟天政却毫无异样。想来的确在抵抗乐师的手段上高人一筹。 玄音阁的乐师目光如炬,将众人在场上表现出来的差距看得一清二楚。 文笙找着云鹭,上了马车,两人欲要返回平安胡同,刚走出玄音阁大街,突然横刺里抢出一个人来,拦在了马前。 云鹭吓了一跳。连忙停车。 那人身手极为利落。在马蹄子就要踩中他的时候向后稍稍一撤,不偏不倚让了过去,抱拳道:“云大侠。顾姑娘可是在车上?” 云鹭有些诧异,他并不认识这个人。 文笙在后面听见动静,探头望了一望,来者三十上下年纪。有些面熟,好像在哪里见过。 那人看到文笙。复又冲她施了一礼:“顾姑娘,在下是谭公子的侍从,奉公子之命,特来相请。” 谭瑶华的侍从?文笙这下想起来了。当日在长晖大街上好像确实看见过这个人跟在谭瑶华左右。 今天在丝桐殿,并没有看到谭瑶华的身影,想是在为自己拜托他的事情奔波。他命手下在这里等着自己,莫不是事情有变。师父那里出了什么意外? 这么一想,文笙便忍不住忧形于色,连忙道:“那快些走吧,他在哪里?” 那侍从见状宽慰她:“姑娘不用着急,公子安好,只是一时脱不开身。”说罢转向云鹭:“云大侠请跟我来,咱们去青云大街。” 云鹭对奉京的街道还没有文笙熟悉,考虑过午了他和文笙都还没吃饭,下车在路旁随便买了两张饼,又问那人要去多久,若是时间长了,便请路人去平安胡同报个信,以免杜元朴等人挂念。 那侍从道:“我也不清楚,大约用不了多久,要不你还是说一声吧。” 青云大街很是繁华,因为和英台大街紧挨着,很多达官贵人将私宅按在这条街上。 这情况文笙曾听“百事通”们说过,谭瑶华还未成家,按他的为人也不会置什么私宅,估计是自己拜托他的事太麻烦,他又不知惊动了谁,约在了那人家里一起见个面。 随着青云大街越来越近,文笙逐渐有了猜测,她问那侍从:“咱们现在要去的是谁的家?” 那侍从犹豫了一下,方道:“是皇子殿下。” 云鹭吃了一惊,脱口问道:“哪位皇子?” 那侍从低声道:“且莫声张,是大皇子殿下。” 文笙和云鹭登时都不说话了。 这多少有些出乎文笙的意料,谭瑶华竟找了大皇子杨昊御?他知不知道如此一来,他就相当于在两位皇子之间做出了选择? 还是经由此事,谭瑶华觉着杨昊俭德行不足为储君,加上反正是要得罪他了,不如早早表明态度,还可以得到大皇子的支持? 不管怎样,等呆会儿见到谭瑶华,一切皆可明了。 文笙心念电转,由那侍从带路,一行人来到了青云大街。 云鹭找了个宽敞地方停车,文笙下来,三个人穿街过巷,来到了一处大宅院的后门。 那侍从还特意解释:“咱们从前门进被人瞧见了不好。” 文笙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那侍从又叮嘱:“两位一会儿遇到里边的人别应声,都由我来回话。”这才上前敲门。 过了好一会儿,才有个青衣小帽的下人开了门,探头看看外边站的三人,问道:“你们找谁?” 那侍从回道:“我们是依约前来的,这一位是乐师。”说着向文笙示意一下。 马车停在路边无人看守,值钱的东西自然都带下来了,这会儿文笙正抱着她的琴,门里那下人将她打量一番,到底是皇子家的下人,眼光中没有惊诧,反到透着好奇,问道:“约的是今天?” 侍从很肯定地回答:“正是。” 那下人向旁让开:“那快请进吧。” 三人进门,下人将门关了,又问道:“你们是头回来么?” 侍从道:“不用带路了,我认识。” 那下人听他如此说,便不再管他们三人,转而做自己的事去了。 文笙之前去过二皇子杨昊俭的山庄,那里戒备森严,不夸张地说。三步一岗,五步一哨,与之一比,杨昊御这宅子透着一股散漫随意,感觉完全不一样。 但进门的这几句对答怎么这么古怪呢? 文笙站定,打量眼前这幢大宅院。 方才在外边看只是觉着这一家占了半条街,高墙里隐约透出精美的飞檐。肯定是非富即贵。 这会儿进到了后园。才见园子里道路通达,结构布局十分大气,远处亭台楼阁雕画透着匠心。不管材料还是那些图案,平民百姓乃至王公大臣用着都显逾矩,看来这里是大皇子的私宅不假。 文笙稍稍放下疑惑,跟着那侍从往里走。问道:“你家公子是何时来的?” 那侍从道:“一大早就来了,同大殿下密谈了一阵。便命我去玄音阁外边等候姑娘。这里住的都是大殿下的门客歌姬,人多口杂,是以我向那守门的隐瞒了二位的身份,顾姑娘和云大侠不要见怪。” 云鹭释然。他到没想那么多,眼下不得不与二皇子杨昊俭对着干了,谭瑶华来找杨昊御。在他看来再正常不过,敌人的敌人。那就是盟友嘛。 只是没想到自己此次进京,在继见到了谭老国师的孙子之后,又要亲眼瞧瞧皇帝的大儿子长得什么模样,自古长幼有序,这一位很可能日后是要登基做皇帝的。 文笙和云鹭跟着那侍从前行不多远,往旁侧一拐,进了垂花拱门,眼前是个很大的花园子,青松翠柏间隐隐可见池馆水榭,小径蜿蜒,曲廊、曲水、曲桥、曲树,其中传出鸟雀的叽喳声。 侍从前面引路,转过一处叠山,前面突然传来一阵嬉笑声。 听声音,似是有几个妙龄女子正迎面过来。 云鹭有些无措,欲待避让,那侍从却道:“无防,此地没有内眷,都是些歌姬。” 这时候,已经有一位妙龄少女自侧前方的花枝下笑着钻了出来,这姑娘穿着水红色的绣花百蝶裙,挽着双螺髻,打扮得十分靓丽。 她突然瞧见对面三人,忍不住露出了惊讶之色,直起身来,拿纤纤玉手捂住了嘴,退后了两步,目光盈盈瞟向了文笙,颇有羞态。 跟着由后面又追过来两个姑娘,一个穿白,一个穿绿,都是美姿容,打扮得花枝招展。 其中一个还笑道:“你这小妮子,再拿我和香罗寻开心,我俩拿将你衣裳扒了,从楼上丢下去。” 云鹭暗暗皱眉,只这一句玩笑话,他便断定那谭家的侍从说得没错,这几个女子举止轻浮,俨然歌姬娼/妓之流。 只是寻常人家无法搜罗到这么多美人儿罢了。 就听另外一个嗔道:“唉呀死丫头,你怎么拿这等事开玩笑,我到现在想起来腿还是软的。” 侍从带着他们匆匆经过,文笙耳音极好,走出去老远了,还能听到那三个美人凑在一起在说悄悄话。 “怎的今天还有客?” “不清楚啊。” “那是不是说殿下一会儿会过来?” “香罗,你看那俊俏小哥抱着琴呢,很可能是个乐师。” 文笙不由地放慢了脚步。 “肯定是乐师,不然怎么敢来?这么年轻。” “啧啧,瞧你这副春心荡漾的模样,想是瞧上人家了。你可仔细点吧,昨晚出了那样的事,殿下心绪正不好呢,小心拿你出气。” 前面侍从发现文笙越走越慢,停下来等她。 那三个美人也停下了窃窃私语,往别处去了。 三个美人口中的殿下应该便是大皇子杨昊御无疑,不知昨晚出了何事,与他今日没有出现在丝桐殿有没有关系。 文笙复又跟着那侍从往前走,越走越觉着眼前这事透着古怪。 第一百三十三章 惊变虎啸台 文笙觉着眼前这事透着古怪。 不为别的,虽然她只同谭瑶华打过有限的几次交道,却自觉对他的为人颇为了解,不然也不会匆匆忙忙找着他便以二老的事相托。 那样一个处处为旁人着想的谦谦君子,会提前连个招呼都不打,便叫她来与大皇子见面? 可若说这是个阴谋吧,这宅子又却是大皇子的无疑。 无冤无仇,按理说大皇子现在对自己只该拉拢,不该谋害啊。 文笙想不明白。 但人已经来了,若说这是陷阱,她一只脚已经踏进去了,只好不动声色,看看这大皇子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但在这之前,她需得悄悄知会云鹭一声,叫他提高警惕。 文笙就趁着前面侍从不注意,紧走两步,追上云鹭,冲他比划了一个多加小心的手势。 云鹭脚下顿了顿,脸色微变。 前面这人身手不弱,再说这是皇子的宅子,可想而知,围聚在杨昊御身旁,为他卖命的高手更是多如过江之鲫,别看现在冷冷清清,若真如顾姑娘示警的那样,一旦动起手来,他自身尚且难保,更不用说多护住一个人。 到底出了什么样的变故,叫顾姑娘觉着其中有诈? 前面侍从手指前方道:“两位请看,前面的虎啸台就是咱们要去的地方。” 他指的明明是一座馆阁,不知为什么起了“虎啸台”这么一个名字。 文笙点了点头,状若无意问道:“大殿下现在可是在虎啸台?” 侍从笑道:“早上是在的,现在不清楚,但我家公子肯定在。估计着这会儿等急了,请吧。” 文笙应道:“好。” 她加快了脚步,云鹭会意落在后头。 两个人一起这么久了,自然会生出一种默契来,现在的云鹭和文笙就像当初他和戚琴,遇事应该怎么做甚至不需要言语,几个手势或是眼神。就能有很好的商量和沟通。 虎啸台独自占了半个园子。由外边看像是一座大型的会馆,周围遍栽青松老柏,黑灰色的外墙和飞檐使这地方看上去有些肃穆阴森。门厅很高,门口有七八层石阶,文笙抬头往上看,青地大匾上写着“虎啸”两个大字。下笔苍劲有力,一看就是出自于大家。 侍从走到石阶下。向旁侧一退,让开了路,伸手做了个请的姿势:“顾姑娘,进门就是大厅。公子在等你,在下就不进去了。” 文笙看了他一眼。 虎啸台大门敞开,里面没什么动静。 既然已经来了。文笙到要看看杨昊御是什么意思,就是龙潭虎穴。她今日也要闯一闯。 文笙抱着琴,迈步上了台阶。 不过几步路,很快就到了门口,她迈过了门槛,进到了门厅里,听着身后那侍从问:“云大侠,你怎的不进去?” 云鹭敷衍他:“大殿下要见顾姑娘,肯定是商量要紧事,我陪你在这里等着吧。” 那侍从笑了一声:“云大侠太自谦了,你是江湖中数得着的英雄豪杰,大殿下自也是渴慕一会的。” 云鹭没有接话,而是问他道:“殿下千金之躯,怎么这虎啸台门口连个护卫都没有?” 就这几句话的工夫,文笙已经站在了大厅门口,居高临下,望见了大厅里在座的几人。 哪有什么大皇子和谭瑶华,此刻出现在她眼前的,除了坐在上首的凤嵩川,其他十几个人她全部都不认识,顶多隐隐觉着面熟。 那是在同乐台或是丝桐殿门口见到过的,看他们面带戏谑瞧着自己,显然都是凤嵩川一伙。 “哈哈,顾姑娘,你可真是难请。”凤嵩川得意地道。 文笙一看这阵仗,便知今日这事绝难善了了,凤嵩川既然假借谭瑶华的名义把她诓来,肯定不会是想着和她坐下来好好谈一谈,化干戈为玉帛,自己能不能活着再从这地方走出去都是问题。 身后脚步声响,云鹭刚才问怎么不见护卫,现在却一下子出现了七八个,截断了文笙的退路。 不过文笙本就没想着再退回去,凭她手无缚鸡之力,只能拖累云鹭,为今之计,只有叫云鹭先闯出去。 于是她高声喝道:“是凤嵩川!你快走!” 这是来时路上两人就商量好了的,故而云鹭才有意落在后面不进来,一听文笙示警,云鹭当即抽身欲走,那侍从笑道:“哪走,留下来吧!” 就听院子里兵器声骤然响起,凤嵩川站起身,笑着挥手道:“你们都去,把那姓云的留下来,顾姑娘交给我。哈哈,我可好久没亲自动手了。” 那些护卫听令,蜂拥而出。 凤嵩川向着文笙走了过来。 自文笙所站的地方,看不到院子里打斗的情形,只听呼喝声、兵器撞击声甚是急促,响起得快,落下去得也快,只是片刻工夫,殿外便恢复了平静。 几个护卫在外边回禀:“大人,那姓云的受伤逃了。” 凤嵩川不甚在意地道:“行了,知道了,守着门,别叫外人进来。” 那几人齐声应喏。 文笙听着云鹭已经冲出去了,微微松了口气。 “搬救兵去了?哈哈,待我想想,这时候还有谁能来救你。”凤嵩川在离文笙三尺开外站定,抬手点了文笙嘲讽道。 文笙没有作声,她面上不动声色,心里也在琢磨着这个问题。 出了什么变故?凤嵩川为什么敢如此疯狂?云鹭受伤不知重不重,他会去向谁求救? “这第一个,应该便是程国公吧,不过我想李承运他肯定是见不着了,程国公府这两天出了件大事,你们可能还不知道吧,他的爱妾失踪不见,昨天晚上找回去了一具尸体,哎呀那个惨啊,长公主怕国公爷出来发疯,已经下了严令,程国公府现在大门紧闭,任何人不得进出。呵呵,你的靠山,现在可顾不上你。” 文笙脸色大变。 丽姬死了? 凤嵩川会是在骗人么?不,他所言应该不假,这几天程国公府看着有异,她去过几次,李承运不是不在家,就是闭门不见客。 可他那么宠爱丽姬,时时放在眼皮底下,怎么好端端的会失踪继而遇害呢? 凤嵩川终于在文笙脸上看到了自己盼望已久的表情,心中的得意劲儿就别提了,继续道:“找不到程国公,那位云大侠接下来又会去找谁呢?这里是大皇子的地方,就算再给纪南棠的那些手下和符氏兄弟一百个胆子,我量他们也不敢来闹事,哎呀,这可难死人了,你们大家快帮我想一想,他还有什么人可求?” 边上一个三十来岁的锦衣汉子凑趣道:“我猜会去找谭五公子吧,谭五公子在同乐台上将顾姑娘的琴技大加吹捧,为了保她入甲等,逼得乐师退赛,两人之后又私下密会,说他们没有交情,谁相信啊。” 凤嵩川做出恍然大悟的模样:“对了,还有谭五公子,国师大人的嫡孙,闯一闯大殿下的地方到是无妨。” 文笙这才知道谭瑶华在谭老国师的孙子里面排行第五。 凤嵩川当年做过谭老国师的护卫,虽然早因护驾有功,脱离了国师府成了建昭帝的臣子,但显然他在国师府的侍从中间还有很大的影响力,否则今日也不会是谭瑶华的侍从引自己来此。 这是笃定自己不可能活着自这虎啸台走出去了吗? “不过我这里有个不怎么好的消息要告诉你,今天一大早,谭五公子便和谭家好几位公子小姐一起去了二殿下的庄子,说是要在那里流连几日再回来。你们就算去了国师府,也只能扑个空,哈哈!哈哈!” 凤嵩川仰天大笑,得意之情溢于言表。 座上十几人也都随声附和,一时虎啸堂内笑声四起。 他们等着看文笙惊慌失措,等着看她苦苦哀求,谁料文笙听了这番话不但没有害怕,看着反而像是松了口气。 文笙确实感觉到了一丝欣慰。 谭瑶华果然没有辜负她的相托。 不知他如何说动了谭家其他的人,一起去了杨昊俭的庄子,有他看着,杨昊俭绝没有机会对山上关押的乐师下黑手。 还有一点就是云鹭已经冲出去了,就算最后搬不来救兵,有他作证,至少今日凤嵩川的所为可以公之于众。 文笙自忖她现在已不但是玄音阁选拔出来的甲等学徒,更接连在两天的丝桐殿大考中都拿到了优,这等成绩一出来,孤云坊那边押她高中状元的就算不多,也肯定不会少了。 她顾文笙不再是无名小卒。 说不定在建昭帝那里都挂上了号。 这样的自己,突然缺席明日最后一考,方方面面都不会无动于衷。 建昭帝必会下旨严查,给大家一个交待。 到时候加害自己的凤嵩川会受到严惩,而师父和戚琴他们都可以趁机获救。 如此就算自己再没有机会踏出这虎啸台,也算死得有价值。 这般想下来,文笙心情竟然很是平静,望着凤嵩川等人,神情中透着一股漠然。 凤嵩川见状,心火陡盛,狞笑道:“我看你还不知道此地为什么叫做虎啸台吧,今日本大人就叫你见识一下。” 第一百三十四章 赌命(粉95+) 大厅一侧的落地帘幕被打开。 露出帘幕后头一个巨大的深坑。 这个坑是用黑色的石头砌出来的,深达数丈,石壁直上直下光滑如镜。这样一个大坑一旦掉下去,别说是人,就算化身狸猫也休想再爬上来。 石壁上有个洞穴,坑底散落着一些细碎的破布和很多惨白色的枯骨。 文笙原以为没有什么能再叫自己惊讶,但这个深坑一露出来,她心里便“咯噔”了一下。 怪不得她自一进来,便闻着这大厅里隐隐有一股腥气,闹了半天,那气味都是自这深坑里发散出来的。 血腥气。 若是她没有看错,那些碎成一小块一小块的白色枯骨不是动物的尸骸,全都是人的骨头。 这是什么地方?不是大皇子杨昊御的外宅么,宅子里怎么会有这么一个大坑? 而且这个大坑的存在似乎不是什么秘密,凤嵩川和他的亲信不但都知道,还可以在杨昊御不在的情况下自由出入这虎啸台。 这时候,适才说风凉话的那个锦衣汉子自一旁桌案上拿起一对铜锣来,在手里“咣咣”敲了几声。 “吼吼!”洞穴里竟然跟着响起了一阵虎啸声。 一只吊睛白额大虫自洞穴里走了出来,在坑底徘徊两围,大约没找着猎物,仰头向着坑顶众人张开血盆大口,发出一声怒吼。 文笙心中一颤,顿时恍然。 这虎啸台竟是这么个来历。 大皇子竟在这宅子里养了如此一只猛兽,而且看这样子,平时喂的不是旁的,而是活生生的人。 凤嵩川这是打算把自己丢下坑去。来个葬身虎腹,此后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反正云鹭人微言轻,就算他指认凤嵩川等人谋害了自己,他们矢口否认,旁人也毫无办法? “怎么样。顾姑娘。你看这只老虎如何?”凤嵩川眼中闪烁着兴奋的光芒,等了这么久,顾文笙终于落到了他的手里。此时他神色狰狞亢奋,看上去与坑底等着吃人的那只猛虎一般无二。 边上一人接口道:“昨天大殿下去丝桐殿伴驾,虎啸台没有开,这只老虎最少饿了两天。” 文笙抿了抿嘴。淡然道:“那又如何?” 想看她痛哭求饶的诸人见状都颇为诧异,这顾文笙竟然不害怕? 不要说一个十六七岁的小姑娘。就是他们这些习武之人,第一次来这虎啸台,见到猛虎食人都不禁两股颤颤,险些吓昏过去。 更不用说。这老虎呆会儿要吃的可不是别人,正是她顾文笙。 一人好奇问道:“你竟不怕?你知不知道,这老虎可不一定会先咬掉你的脑袋。可能你半边身子都不见了,人却还未死透。” 他们不明白。文笙是真不畏死,在她心里死并不可怕,只是眼前这些贼子视人命如草芥肆意践踏,竟把观看猛虎噬人当成一种玩乐,她怎么甘心如此赴死! 事已至此,文笙同凤嵩川等人自觉再没有什么话好说,站在那里望着大坑沉默不语,思忖还有什么办法可以一搏。 凤嵩川见她这等反应,心中的得意劲儿登时消散了不少,还待继续恐吓,座上一个蓝衣人道:“凤大人,差不多就赶紧进行吧,不要给殿下惹麻烦。” 文笙闻言向那蓝衣人望了一眼,见他四十上下年纪,是此时这大厅里唯一一个做文士打扮的,听说话这意思,应该是大皇子杨昊御的属官或是幕僚。 果然经他一提醒,凤嵩川的态度便有所收敛,他走上前,来到那大坑旁,手在墙上一摸,不知触动了什么机关,就听着“咔咔”连声,由坑底升起一个平台来。 这平台看着是一整块正方形的石板,长约六尺,一侧贴着石壁,坑底那只老虎当初应该便是经由这块石板放下去的。 那老虎看着平台升上去,大约觉着这一幕很熟悉,在坑底望着这边连声嘶吼,不安地走来走去。 石板升到坑顶,与地面齐平,凤嵩川回头望了文笙,冷哼道:“一看到她我便来气,你们谁和她把规矩说一说吧。”而后掉转身,回到自己的座位坐下。 余人面面相觑,那蓝衣人见状清咳了一声,道:“顾姑娘,你休要觉着这虎啸台是什么见不得人的地方,这里只是乐师们的一个赌乐场。奉京私下里有不少这样的地方,孤云坊的赌局你也知道,只不过那里赌的是钱,我们这里赌的是命。” 此人先为大皇子杨昊御宅子里竟然有这么一个地方解释了两句,见文笙闻言将目光由老虎身上转投向他,看得出神智清楚,并没有被老虎吓傻了,到颇为佩服她的临危不乱,又道:“几天前,凤大人便带了位乐师,来向大殿下借虎啸台一用。他说你们已经约好了,既是你和那位乐师都同意,那就签下生死状,赶紧开始吧。” 文笙听了这番话,不由得一头雾水,赌命?她要和何人赌命? 这时候,凤嵩川扬声冲着门口喝道:“好了,叫他进来吧。” 停了一停,门外传来了脚步声响,一人抱着古琴由台阶上来,迈过门槛,而后站定,冲着大厅内在座的众人弯下腰去:“见过诸位大人。” 文笙转头望去,进来的不是旁人,正是前几天在同乐台惜败于自己,而后愤而退考的那中年乐师熊越。 那蓝衣人问道:“熊先生,在开始之前,当着这么多大人的面,我还要问一问你,你可知道这是什么地方?” “回大人,这是虎啸台,我听凤大人说,这是全奉京最公平的乐师死斗之所。”熊越抬起头来,望见文笙,眼中陡然寒意大盛。 “最公平,不错。对赌斗的乐师而言,一旦上了虎啸台,要么赢,要么死。你可愿意?” “回大人,我心甘情愿和顾文笙在虎啸台上一决高下,所有后果,一力承担。”熊越的态度很是决绝。 凤嵩川不紧不慢道:“都是自愿的,生死由命,富贵在天,只要能赢了赌斗活下来,就不会有任何后果。你放心好了。” 熊越神情激动,几乎要感激涕零:“多谢凤大人成全。” 那蓝衣人手指在旁边桌案上敲了敲:“既然如此,过来写生死状吧。” 熊越应了一声,走过去将琴放在一旁,弯腰抓起笔来,蘸了墨,毫不犹豫,刷刷下笔如飞,写了起来。 那蓝衣人复又对着文笙道:“之前你在同乐台上是赢了这位乐师的,此次若在虎啸台上再次战胜他,我想不管是凤大人还是在座的诸位,都不会再觉着是谭五公子出于私交偏袒了你,如此才是实至名归。你的意思呢?” 文笙轻蔑地笑了一下:“我若是不赌呢?” 凤嵩川森然道:“那却由不得你了,实话告诉你,今日这虎啸台,你上也得上,不上也得上,惹恼了,直接丢你下去。” 那蓝衣人劝道:“顾姑娘,你是个聪明人,眼下这般情势,你还是赌了吧。” 文笙明白,这蓝衣人这般劝自己,不过是因为云鹭逃掉了,而自己身后还有李承运和谭瑶华,来日一旦那两人非要追究自己的死,有了这么一说,也可推卸责任。 这时候熊越写完,把笔放下。 蓝衣人将他写的那张纸拿起来,对着念道:“本人熊越,自愿与顾文笙在虎啸台赌斗,生死各凭天意,如有不测,无悔无怨,不经官不报仇,不累及家人。空口为凭,立字为据。嗯,不错,就是这么个意思,熊先生还请在这上面画个押。” 熊越甚是痛快,闻言二话不说,将食指在墨汁里蘸了蘸,按了个黑手印。 他完了事退到一旁,屋里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文笙身上。 那蓝衣人笑眯眯道:“姑娘若实在是不想写,我帮你写也行,只是这押呢还需得你自己画。” 说话间取过一张空白纸来,提笔就要写。 画个押而已,不想画,强按着就行,大厅里不少人都露出了不怀好意的笑容来。 便在这时,就听着虎啸台外边有人通报:“殿下驾到!” 屋里人闻声赶紧都站起身到门口迎接。 大皇子杨昊御阴着脸自外边进来。 那蓝衣人躬身禀道:“殿下,今日是凤大人早先说好的那场赌斗。” 凤嵩川神色恭敬,脸上带着笑:“大殿下您来得正好,马上就要开始了,要不要坐下来一起看看。” 杨昊御目光在众人脸上一扫,掠过文笙没有多做停留,径自向着主座而去,口里道:“你们继续。” 文笙觉着这时候的杨昊御与她昨日在丝桐殿外边看到的那个哈欠连天的大皇子有着很大不同,他身上那股懒散温和的气息不知为何变得说不出得阴郁。 但文笙此时已经身在绝境了,她还是想试一试,看能不能在这杨昊御身上出现转机,当下朗声道:“大殿下,在下是因得罪了凤嵩川凤大人,被他强行掳来的,无意参加什么赌斗,还请大殿下主持公道。” 杨昊御闻言似是怔了怔,往凤嵩川望去。 凤嵩川便过去在杨昊御耳边低声嘀咕了几句。 杨昊御神情变幻。 第一百三十五章 生死斗 杨昊御神情变幻。 此时恰逢坑底虎啸,凤嵩川说的什么,文笙一个字都没有听到,她只感觉得出,他所说的这几句话对自己必定十分不利。 因为杨昊御听完之后,便挥了下手:“那赶紧的吧,比完了我还有事要和潘先生商量。” 一旁那蓝衣人闻言微微一躬,显然他便是那“潘先生”。 杨昊御吩咐了那句话,便将身子向后靠去,仰倒在椅背上,又露出在丝桐殿前那副懒散疲惫的模样。 杨昊御到场,事情并没有任何转机,眼下的情况好似又回到了刚才,所有人都在等着文笙立生死状,只是凤嵩川的神情变得更加有恃无恐。 文笙略一沉吟,道:“好吧,既然你们一定要我和这位熊乐师斗个你死我活,那我如你们所愿。” 她竟然痛快答应了,座上诸人都觉着有些意外。 这种赌斗,两人身处平台之上,虎啸台缓缓下沉,最后会停在距地面一丈多高的半空,正是那老虎想扑扑不到的地方。 熊越可是一位真正的乐师,那日到同乐台观看的人都亲身领教过了,他的琴曲能叫人忘乎所以,不知身处何地。 顾文笙只要稍有晃神,便会栽下平台去,掉落老虎之口。 杨昊御抬头看了她一眼。 潘先生道:“那过来立生死状吧。” 文笙走到桌前,拿起笔来,蘸了墨,在纸上写了几行字,到这时候。她竟然还十分镇静,至少写字的手一点都不抖。 那潘先生在旁看着,不禁有些惋惜,听说这顾姑娘是位才女,尤擅书画,也正是因为这个得罪了凤嵩川,画得怎样怕是无缘见识了。只看这字体清妍俊逸。好似天女舒袖,若不是内容透着血腥,大煞风景。裱起来挂在书房里看着,真是一种享受。 文笙将生死状写完,又画了押,将左手的古琴交到右手。如今她所能赖以求生的只有师父送她的这张琴。 潘先生对嘴吹了吹,小心地将两张生死状收起。道:“既然如此,就请两位上虎啸台吧。” 熊越应了一声,当先往那平台上走去,经过文笙身边。冷冷哼了一声。 有凤嵩川等人在旁虎视眈眈,文笙别无选择,跟着上了那平台。两人相对而坐,都将古琴放于膝上。 这块石板本不大。坐了两人,地方顿显局促。 文笙身后便是虚空,而抬起手来,指尖堪堪可以触及对面的熊越。 两人坐好,在座的不知是谁向杨昊御请示:“大殿下,可否开始?” 杨昊御应了一声。 有人开启了机关,平台沿着石壁缓缓下滑。 每下沉一分,萦绕在周围的腥臭气便浓重一分,两人距离着虎口也近上一分。 熊越抬起眼来,望向了文笙,目光中带着恨意,讥诮道:“顾姑娘胆子不小,下了黄泉不要怪我,要怪就怪那谭公子太过偏袒你,给了你不该得的荣耀。” 文笙叹了口气:“不过一个甲等,便值得你为他们舍弃所有,命都不要?” 熊越低吼了一声:“我的所有早便被你毁了,被你和那姓谭的,你们相互勾结,营私舞弊,偏偏他是谭老国师的孙子,大家都相信他的话,我成了一个笑话。我要你死,你死了,世人自然知道他是错的,我要维护乐师的尊严。” 文笙摇了摇头,叹道:“好吧。是非对错到这时候了再说什么你也听不进去。你我就在这一战中决个高下吧。” 熊越听她说要战,“嗤”地一笑,道:“自不量力!”低头右手“铮”地拨动了琴弦,上来便是一记空弦轮指。 三声琴响,平台四周的空气跟着一起振荡,下方的猛虎早见平台下沉,便盯上了猎物,此时“吼”地一声厉啸,夹杂在琴声中,杀气直向文笙席卷而至。 这熊越,不过数日不见,许是心态上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乐师的技艺竟与那天在同乐台上大不相同。 那日还软绵绵得给人以飘忽之感,令听者像喝醉了酒一样浑然不知身处何地,可这会儿的琴声却叫人觉着阴风阵阵,飞沙走石,若是陷在其中一样会迷失,但心里却知道那并不是个好去处。 好重的怨气! 这怨气通过琴声传递出去,与坑底的腥臭混杂到了一起,激得猛虎连连咆哮,明知猎物距离着自己还有数丈,扑之不到,依旧冲着平台高高蹿起。 文笙将手放到了琴弦上。 此时此刻,她能弹的只有一曲《伐木》。 文笙左手按弦,右手轻拨,风和日丽,满山翠柏沐浴在阳光里,利斧已经磨就,主人提斧在手,哼着轻松的小曲,脚步轻快。 熊越手下七弦骤响,哗啷啷,那是鬼门关的阴差出动,看不到的索命铁链随时会缠到你脖颈上来。 文笙左手绰、注,一指过两弦,右手如穿花,那是随着一声清叱,斧头被抡起。 砍下枝丫,来年还会生发,去留随意,山林间始终是一派欣欣向荣。 平台还在下落,距离着虎口越来越近。 文笙不但手稳,心也稳,左指于音位小幅摆动“吟”,大幅摆动“猱”,琴弦突发悠扬颤音,仿若牵动着听者的神魂。 那是伐木者突于翠柏枝丫间发现了一窝雏鸟,那些鸟儿尚不会扑扇翅膀,顶着一头软塌塌的绒毛,乌溜溜的眼睛,小嘴微张,叫人只是望着,便心软得一塌糊涂。 她不由地将斧头往树干上随意一插,身轻如雁,三两下攀爬到了鸟窝旁,含笑观看。 当是时,明媚的阳光洒落下来,好似给她浑身上下染上了一层光晕,清风徐来,树叶沙沙,一切静好。 虎啸台上方坐着的那十几个人不由地齐齐变了脸色,原来半躺在椅子上的杨昊御“腾”地坐直了身子。 包括凤嵩川在内,所有人的目光全都汇聚到了正在相斗的两个人身上。 这是怎么回事? 那乐师的琴声为什么停了?大家只能听到一首欢快到叫人沉醉的琴曲,那是顾文笙弹出来的。不,你看,那熊越还在弹,只是他的琴声去了哪里? 熊越自己也觉着不妙。 不知道为什么杀意涣散,频频走神,精力集中不起来,这些都是乐师拼斗中的大忌。 他明明知道,却身不由己,甚至忍不住被对方的琴声所吸引。 因为对方的琴声会叫他想起那些快乐的事。 当年家中条件并不宽裕,他第一次得到了属于自己的古琴,如获至宝,一夜几次坐起,将枕边的琴摸索过来,抱在怀里。 他的琴声令听者交口称赞,岳父认为他是个志趣高雅的人,有意将爱女许他为妻,夫人悄悄跑来相看,隔着窗子听他弹了一曲,回去后便红着脸应了亲事。现在想来,那时候日子是何等的甜蜜。 最幸福的时刻,莫过于他成为乐师之时。 可就像登山一样,他登上了最高峰,也意味着上到了最高处,从此之后不觉迷失了方向。 这时候,他听着文笙的琴声,回顾来路的艰辛和快乐,心中突起一念:“我在做什么?我已经是乐师了,苦练琴技近二十年何其不易,只为一个甲等学徒的虚名,便将一切随意葬送,我熊越是被什么蒙住了双眼,做出这么傻的事来。” 这种种杂念纷至沓来,其实也只是一晃神的工夫。 熊越不觉间杀意消散,兵败如山倒。 这时候下坠的虎啸台已经停在了离坑底一丈四五尺高,那只猛虎全力一扑足有丈余,尾巴几乎是贴着平台之下扫过。 上面的众人在等着这场赌斗中的失败者掉下台去,被老虎撕成碎片。 原以为掉下去的必定是顾文笙无疑,谁料现在看来,那熊越虽是乐师,忒不顶事,完全没有招架之力。 怪不得会在同乐台的比试中输给顾文笙。 在座的除了杨昊御和潘先生多是习武之人,离得又远,受这一曲《伐木》的影响要远远小于熊越,他们很快自那愉悦的琴曲中挣脱出来,探头望着平台上的两人,口中啧啧,等着看那既将到来的刺激一幕。 谁知出乎他们意料,熊越明显是输掉了赌斗的那个,可他全不像之前那些赌斗中输了的乐师,一点儿遭了反噬的模样都没有,在平台上稳稳坐着,竟然还能弹琴。 时间足足过去了一刻钟,赌斗的两人竟然形成了一种胜败已分的僵持。 就这么完了? 凤嵩川“腾”地站起来,气急败坏喝道:“放,再往下放!” 那平台再往下放,就是要将两个人送入虎口了,这已经是坏了规矩,但大皇子杨昊御和那潘先生不说话,此时便是凤嵩川最大,负责操纵机关那人听话地向下一扳,机括声“咔咔”连响,文笙和熊越所呆的平台登时又往下沉了四五尺。 距地面不足一丈,这已经是猛虎能扑到的高度了。 一直沉浸在《伐木》中的杨昊御此时突然醒过神来,叫道:“慢着!” 可惜已经太迟了,此时那只猛虎眼见猎物临近,猛然一蹿而起,向着台子上的两人扑来。 第一百三十六章 行船欸乃 猛虎一跃而起,向着平台上的两个人疾扑过去。 腥风大盛! 众人惊呼声中,文笙没有躲,她运力于右指,对着琴弦靠近岳山的部分猛地弹出,左手以指腹对准徽位,轻快疾点。 “铮”!她膝上的琴发出一声清脆空灵的泛音。 泛音清越,在古琴中自来有“天地人”之说,泛音为天,散音为地,按音为人。 对面的熊越一哆嗦,自迷茫中醒了过来,说实在话,他弹琴二十载,还从来没有听到过这么响的泛音。 也不知是由于文笙的这一声琴响,还是那老虎本来就扑得偏了,它庞大的身躯贴着平台旁侧扑了个空,尾巴如钢鞭一样扫过去,带动的疾风吹得台上两人都有些睁不开眼睛。 这只是个开始,那老虎看出来饿得狠了,气势惊人,一扑不至,落地之后第二扑紧跟着就会到来。 更可怕的是,那机括一时未停,平台还在继续下沉。 熊越一时面如死灰。 被《伐木》激起的懊悔,即将葬身虎口的恐惧和这些天对文笙的恨意交杂于心,熊越两眼赤红,渐渐染上疯狂之意,突然丢了琴起身,手在小腿旁边一摸,摸出一把半尺长的尖刀来。 这是他听了凤嵩川的话,提早知道要来虎啸台赌命,为了预防万一所做的准备。 这把尖刀乃是杀人的利器,先前被他用布条缠了,绑在小腿上,此时正好拿出来拼命。 “别弹了!”他嘶声大叫,寒光一闪。挥刀向着文笙刺去。 这一下,虎啸台上面的人看得清清楚楚。自杨昊御叫了那一声“慢着”之后,众人都在等他的吩咐,这时候却听他“哎呀”了一声,道:“这姓熊的怎么这么输不起?” 文笙意识到要糟,熊越已经疯了,处在虎啸台这么个特殊的环境。他这股疯狂之意已经不是自己以一首《伐木》所能安抚得住。 平台之上只有这么大的空间。身后便是虚空,虽说高不足丈,掉落下去摔不死人。可还有只饿疯了的老虎等着呢。此等情形,谁先落下,立刻就成了老虎的目标。 可不躲,对方利器刺来。自己身上能稍做抵挡的就只有膝上的古琴。 不,这张琴是师父所赠之物。文笙宁可拿血肉之躯去硬挨这一下,也不愿它受到任何损伤。 尖刀刺至,目标已经非常明确,刀锋所向正是文笙的腹部和她膝上这张琴。 这半天熊越看上去没有什么大碍。但弹琴未成,加上一时一念,情绪大起大落。还是受到了反噬,此际他神智混沌。眼中所见,心中所想只有文笙和她的琴,他要将这一切统统摧毁。 文笙眼见无可躲避,毫不犹豫抬起左手,凌空抓住了刀锋。 所幸挥刀的距离近,熊越又是个文弱书生,刀上的力道并不很大,可即便如此,文笙的手掌这一下也伤得不轻,鲜血很快沿着她的指缝、手腕汩汩蜿蜒而下,顺着刀锋“噼啪”滴落,如雨般洒落在琴弦上。 熊越五官扭曲,面目狰狞,频频用力,想把文笙从平台上推下去。 若是寻常的女子,本就较男人力弱,手上又受了伤,这时候必定经受不住,好歹文笙跟着王昔在青泥山上劳作了一年,这一年又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她吃得饱,睡得香,心情舒畅,论力气,早不是在离水时可比。 文笙紧咬牙关,左臂运力,硬挨着巨痛撑住了,心中想的却是:“老天保佑,可不要让我这只左手落下残疾,否则以后都不能弹琴了,岂不遗憾。” 刀锋伤的虽然是她的手掌,但若是经脉断了,手指曲张不灵活,弹琴势必要受影响。 文笙自以左手抓住了那刀,正弹着的《伐木》自然便停了,这会儿琴弦沾上了鲜血,她心疼自己的古琴,右手一拨,想将那血珠弹开,手触到琴弦,心中猛然一动。 她现在还有右手可用,空弦未必不成曲,《伐木》不成,《希声谱》里还有一段《行船》呢。 她在长晖带回来的那一曲,原本没有名字,但因那支曲子中仿佛出现了河岸上纤夫拉船的号子声,文笙便将其称作《行船》。 伐木丁丁,行船欸乃。 她还曾以这两个曲名为拜帖,求见过乐师穆同普。 《行船》上来的一节,船行逆水,琴声厚重,余音袅袅,正是一段散音。 此时刀锋及身,文笙顾不得多想,右手试着拨动琴弦。 文笙却不知道,若说妙音八法展示的是达到极致的技巧,《希声谱》则讲究的是心性心态。 它的每一篇都重意不重形,到是文笙拜师之初,王昔便教导她的那一段“定一根弦为宫声,不用管它是紧是慢,是清是浊,也不拘是正是外,五音十二律全出于自然,是谓左右逢源,调无不备,记住,能不能学好古琴,全在你的心”最为贴合它的宗旨。 《伐木》说的是怡然山野间心无尘垢的大自在,而《行船》却是人在逆境中所展现的力量和风骨。 文笙此前对着《行船》感觉无处下手,那是未至绝境,无法体会。而此刻,她强忍着刀锋加身的痛苦,只有右手可用,恰是真正触碰到了这一曲的精髓所在。 琴音浑厚,“嗡”,“嗡”,那是巨浪汹涌,不断拍击着船头,腾沸澎湃,宛如蛟龙怒吼。 “滴答”,那是文笙的鲜血滴落下来,碎溅在琴弦上。 每一声琴弦响过,熊越眼中的疯狂之意便消散几分,文笙觉着自他刀上传来的力道越来越弱。 僵持中猛虎二度疾扑而至,这一次它跃得稍低了些,“吼”地一声,后背重重撞在了平台下方。 二人所呆的石板猛然一晃,自高处传来零星几声惊呼,就在这惊呼声中,乐师熊越仰面自虎啸台上跌了下去。 人在半空,他已经晕厥过去,这一摔全无半点防护,成大字形“砰”的一声落到地面。 一道黄影疾扑而至,那猛虎直接落到了熊越身上,低头张开了血盆大口。 浓重的血腥气随之弥漫开来。 文笙恶心欲吐。 她距离太近了,哪怕不想看,那恐怖宛如地狱一般的场景还是映入了她的眼帘,这一刻不但眼睛里看到,鼻子里闻到,甚至耳朵里也听到。 掉下去的时候熊越只是晕了过去,还有气在,一个活生生的人,转眼间便被撕扯成碎片,连副完整的骸骨也留不下来。 除了这个,文笙还听到了自上面传来的哄闹声。 不知是失血过多,还是被这一幕所刺激,文笙觉着有些晕眩。 她高举着左手,以右手在衣裳上迅速扯下块衣襟来,咬牙将伤口紧紧缠住,不让它再不停向外流血。 文笙暗自发誓,不管如何,她都要想办法活下去,活着从这虎啸台离开。 凡是今日在场的这些人,不管是凤嵩川还是什么潘先生,抑或是那大皇子杨昊御,这些以人命为儿戏,拿活人喂虎的畜生,有一个算一个,都将得到恶报。 按照赌斗的规矩,既是熊越败了,葬身虎口,上面的人便应该开启机关,将文笙拉上去。 杨昊御低着头看了半天,口里“啧啧”两声,翻身躺回椅子上,有气无力地道:“老凤,差不多就行了吧,好男不和女斗,再说这姓顾的小姑娘刚才弹得还挺好听的。” 凤嵩川阴冷一笑:“殿下千万别被她的外表迷惑,这贱人阴毒得很,殿下就算饶了她,她也不会因此感激。打蛇不死,后患无穷。” 杨昊御闭着眼睛仿佛睡去,过了一会儿才道:“随便你吧。你什么都好,就是这眦睚必报的劲儿,真是叫人受不了。赶紧弄完了,我还有事。” 凤嵩川得了这话,赶紧挥了下手,冲看着机关那人道:“放到底。我看她还有什么办法?” 说完了他又转回身,毕恭毕敬问杨昊御道:“大殿下有什么烦心事,可需要凤某帮忙?” 杨昊御没有作声,停了半晌,凤嵩川才见他将头摇了摇,状甚苦恼。 机括“咔咔”连声,文笙所呆的虎啸台不是在往上升起,而是缓缓落了下去,一直落到地面上,与那满地血腥和正在进食的凶兽齐平。 文笙不觉意外。 上边的那些权贵不会这么轻易便放过自己,要活下去,只能靠她自己。 左手掌心的刀伤很深,小指和无名指已经麻木,文笙试着活动了一下,拇指和食指尚可,中指屈伸困难,至于无名指,则是根本动弹不得。 不要说弹琴,稍一用力,鲜血便渗出来,很快便将她包扎的布条浸透。 文笙深吸了一口气,掌心的剧痛给她弹琴带来了许多不便,可也令她脑海中前所未有的清楚。 老虎还在撕咬着熊越的尸体,只希望这只畜生填饱了肚子之后,能够稍稍收敛凶性。 这时候上面又响起一阵锣声。 老虎抬起了脑袋,转头盯上了文笙。 这畜生胡须下巴上沾得到处是血,黄色的眼珠子幽幽泛着寒光。 文笙将带着伤的手放到了琴弦上。 第一百三十七章 救星驾到(粉100+) 相传春秋时候,晋国的掌乐太师师旷琴艺超凡。 当他弹起古琴,马儿会停止吃草,仰起头侧耳倾听;觅食的鸟儿会停止飞翔,翘首迷醉。 有一次,晋平公在王宫里款待卫灵公一行,命师旷弹琴。师旷弹《清徽》,不大会儿工夫就有十六只玄鹤从南方冉冉飞来,延领而鸣,舒翼而舞。 文笙此时弹这一曲,不要那猛虎为之陶醉,只盼着能安抚住它的凶性,叫它有得吃就得了,不要那么贪心。 文笙弹的是时下流行的《平安调》。 “而今丽日明如洗,南陌暖雕鞍。旧赏园林,喜无风雨,春鸟报平安。” 这首曲子曲调舒缓而柔和,常常在宴会上出现。 叫人听着,便不由地生出阳光普照安静祥和之感。 寄语平安,此时对文笙而言,没有比这个更好的彩头了。 老虎眼神凶狠,透着攫取之意,似乎下一个瞬间便会扑上来,将文笙撕得米分碎。 与此同时,文笙的左手只有拇指和食指还勉强能用一下指法,每一活动,伤口便钻心地疼。 坑底的气氛叫人窒息。 琴声泠泠,如清泉一滴又一滴,滴落在这肮脏的尘埃里,冲刷着遍地血污。 两下里并没有僵持太长时间,那只老虎盯着她看了一会儿,竟似眯了眯眼,没有扑上来,而是转回身去,低下头,继续撕咬着猎物进食。 文笙顿时生出一种快要虚脱的感觉。 一方面是失血,另一方面,却是生死一线所带来的巨大压力。 她不敢有丝毫的松懈。老虎已经饿了两天,只一个熊越不知够不够它填饱肚子的,就算暂时饱了,焉知它没有储备粮食的打算? 冷汗自鬓角额边渗出来,在额上细细的一层,内衣俱都湿哒哒黏在身上,文笙觉着很难受。不但是透不过气来。她的左手也在渐渐失去知觉,但为了活着,她必须要坚持住。一直这么弹下去。 坑底这般情形,上面诸人看在眼中,莫不是惊诧万分。 很多人情不自禁生出一念:“怪不得凤嵩川千方百计要整死这顾文笙,这等天分一旦进了玄音阁。加以时日必成心腹大患。” 可现在人已经放到坑底了,老虎竟然不吃。这可怎么办好? 杨昊御侧过身,拿胳膊撑着脑袋:“老凤,你看看,这老虎也知道怜香惜玉。你待如何?难不成咱们大家便这么等着?” 凤嵩川狞笑道:“大殿下放心。我看她坚持不了多久了。再说老虎食人本是天性,殿下这只虎更是凶猛,吃过的男男女女不计其数。怎么会对她例外。” 说完了他抢步过去,抓起桌案上那对铜锣。运力于臂,“咣咣”便是一通猛敲。 他是习武的高手,内力惊人,这一通锣声传出去老远。 众人只觉着耳朵震得嗡嗡直响,杨昊御没有防备,吓了一跳,反应过来笑骂了一句,拿手堵住了耳朵。 长久已来,坑底那只虎已经养成了习惯,这铜锣声对它而言相当于“开饭了”的呼喊,但叫众人诧异的是,这通锣传到坑底,那老虎不知是吃饱了还是怎的,只是“吼吼”仰天咆哮了几声,竟然没有挪窝。 凤嵩川见状,差点气歪了鼻子。 他抛下铜锣,悻悻地道:“等着吧,我看她能弹到什么时候。” 没有人知道,左手受了伤的文笙能坚持到什么时候,但她确实仍在弹,琴声悠扬悦耳,带着抚慰人心的力量。 这半天的时间,为了能安抚住那只凶兽,她已经换了几支琴曲,今世的,前生的,只要觉着可能有用,她便拿来一试。 此时她正在弹的这一曲乃是前世的《鸥鹭忘机》。 《鸥鹭忘机》这个典故出自《列子。黄帝篇》,说海上之人有好鸥鸟者,每天清早到海边,都会有很多海鸥飞来和他一起玩耍,有一天,他的父亲对他说:“我听说海鸥都喜欢和你一起玩,你乘机捉几只回来,让我也玩玩。”他答应了,第二天又来到海上,一心想捉海鸥,可是海鸥都只在高空盘旋,再也不肯落下来。 这首古琴曲正是出自寓言的前半段,讲的是当人没有巧诈之心,与世无争的时候,异类就会来亲近。 文笙这时候已经渐至强弩之末,她左手的手指越来越难以屈伸,只能勉强借助着腕力,以拇指来将就按弦取音,虽然尽了力,这一曲仍弹得时断时续,琴音听上去也生涩不准。 但即使这样,那只老虎却好似偏对这一曲情有独钟。 这时候它已经将熊越啃食得差不多了,显得有些困顿,张嘴打了个哈欠,像一只大猫一样匍匐在了血泊里,在琴曲中眼睛渐渐眯起,竟似是打起瞌睡来了。 文笙微微放下心来。 若是老虎睡着了,她便可以休息一下,缓解紧绷的心情,趁机看一看左手的伤势。 虎啸台上方看热闹的众人早已经变得鸦雀无声。 这坑底的一人一兽怎么看怎么诡异。 停了一会儿,杨昊御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道:“这个有意思啊,老凤,你是不是看着本殿下心情不好,特意弄了这么一出想逗我开心?” 边上潘先生几个也跟着凑趣笑了起来。 凤嵩川脸色铁青。 杨昊御待大伙都笑过了又道:“妄你这里手段使尽,人家还活得好好的,还能不能成了?” 凤嵩川咬牙道:“有大殿下这话,自然是成的。” 他站起身,大步走到机关旁边,伸手扳动那机关,令虎啸台再度上升。 果然虎啸台带着文笙一动,老虎立刻睁开了眼睛。 弹琴的人竟然要走,扑还是不扑? 它的眼神似乎有些犹豫,慢腾腾站了起来。 文笙自发觉这只老虎喜欢听《鸥鹭忘机》,便一直在弹这一首琴曲,如此熟能生巧,受伤的左手勉强能应付下来,再者她的消耗也少了不少。 虎啸台一开始上升,她心中便有所警觉。 不行,不能上去。 就算老虎能眼睁睁看着猎物飞走,上面的凤嵩川那些人比之畜生更加不如,与其上去之后任人宰割,不如就在此处,等待救缓。 只是一闪念间文笙便拿定了主意。 虎啸台刚刚离开地面不足三尺,上面的顾文笙便做了个叫所有人大为意外的举动,她竟抱着琴一跃跳下了虎啸台。 老虎见状“吼”了一声,似是放下心来,复又趴回了原位。 上面诸人面面相觑,这一下不好办了,凤嵩川若还想着立刻便取顾文笙的性命,只好自己坐着虎啸台到坑底去动手了。 可下面还有只喜欢吃人的老虎呢。 别看那大虫现在懒洋洋跟只大猫似的,先前可是吃过不少人,当然了,凤嵩川是高手,打只虎应该没什么问题,可这只老虎是大殿下的心爱之物,总不能因为要置顾文笙于死地,便连大殿下的老虎也一起打死吧。 凤嵩川红了眼睛,一时犹豫未决,杨昊御已经笑道:“好了。算了吧。大不了我这虎啸台这两天不开了,叫她陪着老虎在下面挨饿吧。” 便在这个时候,有人在殿外匆匆回禀:“殿下,程国公来了!” 咦,李承运来了? 大厅内众人面面相觑。 不用问,肯定是为这顾文笙来的。 凤嵩川顿时黑了脸,望着坑下坐在白骨堆里犹自弹琴的文笙面露杀机。 可紧跟着,殿外又响起一声通报:“殿下,程国公不听拦阻,带着人直接闯进来了。马上即到,同行还有那姓云的。” 来不及了! 在座的诸人望向了站在大坑旁边的凤嵩川,一时均生出此念来。 果然,那人话音刚落,大门被“砰”地撞开,十几个侍从当先闯入,往两旁一分,现出中间的李承运来。 李承运身后跟着云鹭,以及程国公府的几位门客。 还真是有备而来啊。 杨昊御怔了怔,自椅子上站了起来,笑道:“表兄怎么有暇过来了?” 李承运穿了一件素白的袍子,浑身上下一点儿修饰都没有,乍一看跟给谁带了孝似的,神情憔悴,两眼腥红,进京只是盯着杨昊御看,并不说话。 杨昊御心中有些发毛,道:“听说表兄府上这两天有点不方便,我们几个凑在了一起玩,便没有喊你。” “玩?”李承运涩声重复。 这时候大厅里由于李承运一行闯进来的混乱过去,众人清楚听到了由坑底传来的琴声。 云鹭肩膀被砍了一刀,身上还带着血迹,他自进门便神色紧张地东张西望,此时三两步赶到了大坑前,往下一望,松了口气,回头道:“国公爷,顾姑娘在下面。” 李承运冲他带来的人喝道:“还不去把人救上来?” 那十来个侍从都是他重金养在府中的武林高手,听令蜂拥上前。 凤嵩川见状“哼”了一声,阴阳怪气道:“国公爷好大的威风,大殿下的宅子说闯便闯,说搜便搜。也难怪,您是有名怜花惜玉的主儿,对您来说,那美貌的女子若是掉了根头发,简直就是塌了天。” 第一百三十八章 善后事宜 凤嵩川嘴上说得难听,却并未阻止李承运的侍从下去救人。 很快就听着坑底下地动山摇,老虎的怒吼声、侍从们的呼喝声响成一片。 杨昊御没有往下看,他知道凭这些人还不敢将自己的老虎怎么样,只是李承运的脸色太可怕了,这个表兄大了他十几岁,因为长公主的关系,之前他和二弟杨昊俭都很想着拉拢李承运,李承运却有自己的圈子,宴会游乐从来不沾他们兄弟。 没想到只是因为个女人,就叫对方这么大的反应。 杨昊御不满地撇了撇嘴:“表兄,你这是做什么,我这里又不是龙潭虎穴,老凤和你那顾姑娘开个玩笑罢了,又没真怎么她。” 一旁那潘先生会意,上前恭敬地道:“国公爷,顾姑娘和乐师熊越是自愿上虎啸台赌斗的。他二人所立生死状在这里,国公爷要不要看看?” 李承运将那两张纸接过来,一目十行看完,抓在了手里。 这时候云鹭的声音自坑下传上来:“国公爷,顾姑娘左手受了很重的伤,出了好多血。” 乐师都很注意保护自己的双手,尤其是弹琴的乐师,一旦手受了伤,很可能以后弹琴要受影响,就做不成乐师了。后果非常严重。 所以云鹭这一嗓子透着担忧,语气十分焦灼。 凤嵩川嘴角泛起一丝笑意,口里却道:“哎呀,赌斗的时候出了点意外,没想到那熊越竟然身携利刃,真是该死。要不然顾姑娘也不会自虎啸台上掉下去遇险。不过熊越已经葬身虎口了,没办法再行追究。国公爷您来得正好,快带顾姑娘去看看伤吧,可别留下什么残疾。” 李承运转头望向了凤嵩川。 明明是个文不成武不就,只靠父母蒙荫的纨绔,不知为何,他此时的神情却叫凤嵩川自心底泛起一阵寒意来。 这种异样的感觉稍纵即逝,并没有停留很长时间。因为几位侍卫已护着文笙脱离了虎口。自虎啸台下上来了。 李承运将注意力转到了文笙身上,将她由头至脚打量了一番,目光在她受伤的左手上多停留了一瞬。而后沉声吩咐:“咱们走!” 杨昊御叫道:“哎,表兄……” 李承运大步走出门去,闻声连头也未回。 文笙此时衣裳上蹭得到处是坑底的脏东西,更兼前襟斑斑血迹。看上去颇显狼狈,但她神色平静。眼神尤其明亮,透着暴风雨过后的幽深与淡漠。 她就这样望着凤嵩川,看得他眼皮直跳,两个人都知道事情并没有完结。凤嵩川冷笑:“顾姑娘真是好运气。” 文笙点了点头,她也觉着今日自己侥幸未死,运气不错。口中淡淡回敬:“顾九受教了。” 说完了这话,她以左臂抱着琴。拿完好的右手掸了掸外袍,往杨昊御那里瞥了一眼,转身跟上了李承运,几个侍从随后护送,一行人出了虎啸台。 李承运等人都是骑快马来的,文笙手伤颇重,无法骑马,出门之后,云鹭要回去找中午他和文笙来时乘坐的那辆马车,李承运道:“算了,大家将就一下赶紧回国公府,先找个太医给她看看手。” 云鹭也知道这是大事,这时候也无法顾忌什么男女之别,便由他护着文笙,两人共乘一骑,跟随着众人直奔李承运的府邸。 路上文笙先关心云鹭的伤势,又问他是怎么找到的李承运。 云鹭伤在肩头,早便包扎过了,这会儿已经止了血,这点伤对他这等江湖人而言实乃是家常便饭,比当日在青泥山上险死还生可轻得多了,所以他自己也没怎么在意。 至于怎么找来了李承运,那可着实不容易。 云鹭逃出去之后,深知文笙是生是死,全赖他能不能及时搬来救兵。至于找谁来救,他没怎么犹豫,第一个想到的就是李承运。 待他跌跌撞撞赶至程国公府,却被府上侍从告之国公爷有令,闭门谢客,不管什么人,就算有天大的事也一概不见。 时间紧迫,云鹭没想着再回将军府找人商量,李承运不见客,他便绕着高墙,找了个没人注意的角落,飞身进去,悄悄摸进了国公府。 国公府里的事云鹭没有细说,只是小声告诉文笙丽姬昨天晚上出了意外,李承运心情十分糟糕,叫她呆会儿说话的时候小心点,不要触及对方的痛处。 丽姬香消玉殒的消息文笙之前已经在凤嵩川那里听说过了,那样一个活色生香的美人儿,说没就没了,着实叫人意外。 而听凤嵩川的话中之意,丽姬竟是失踪了好几天之后为人所害,这对李承运无疑是个重大的打击。 他在这等情况之下,知道自己有难,还能立刻飞马来援,叫文笙觉着实是无以为报。 离着国公府大门还有老远,文笙就见巷口有不少面生的侍从在翘首张望,这些人神色透着紧张,一见李承运回来仿佛大大松了口气,为首的叫了一声:“国公爷回来了!”后头有人赶着往府里报信。 李承运到了门口下马,将缰绳一扔,众人围上来伺候。 管事的禀报道:“国公爷,长公主有令,叫您一回来立刻去见她。” 李承运“嗯”了一声,表示自己知道了,大步往府里走,口里吩咐道:“你先把客人领到盛景轩,再把范太医也请过去,给他们两个都好生看一看。”因为长公主的身体不适,太医范春翰这些日子便住在程国公府,随叫随到。 管事的领命,回头来给文笙和云鹭带路。 盛景轩位于国公府前院,是李承运招待客人的地方,文笙一路进来,竟然没有遇到多少下人侍者,说也奇怪,越是如此,越显得府里的气氛透着紧张怪异。 管事带他们进了盛景轩落座,叫了个丫鬟过来服侍着文笙换了衣裳,又去找来了太医。 云鹭的外伤果如他自己预计的,太医也说没什么要紧,好好将养,按他的体质,有个十来天就不影响活动了。 文笙的左手却叫那位范太医看过之后,皱起了眉头。 “无名指没有感觉了?伤成这样,有感觉就怪了,你该庆幸刀口偏了这么毫厘,否则经脉一旦被割断,其它三根手指就不是现在这般模样了,以后你也就不用再摸琴了。我帮你缝合上药,这十天半个月你先不要扯动它。” 先前云鹭因为听到文笙还能弹琴,虽然担忧,却没想到竟是伤得这般严重,听了范春翰的话,连忙问道:“太医,顾姑娘以后弹琴可会受影响?” 范春翰道:“等看看恢复的情况再说。不是范某自吹,也是顾姑娘赶上了,大约连国公爷都不清楚,这等经脉伤,整个太医院还属范某最为拿手,若是连我都治不好,你们就只有去南崇找医令燕白了。” 云鹭也听说过神医燕白的大名,闻言心中暗忖:“南崇距离奉京何止千里,不要说正打着仗,两下乃是仇敌,就算那燕神医肯治,也来不及了。”但听这位范太医说得如此有把握,还是稍稍放下心来。 因为文笙以后还要弹琴,范春翰缝合刀口的时候要时时询问文笙手上的感觉,不能用麻药,文笙便咬牙忍着,待范春翰处理完了,她道:“我明日需得参加丝桐殿大比,还请范太医想个办法。” 云鹭“啊”了一声,光顾着着急,他把这件大事给忘了。 文笙明早还需参加至关重要的最后一场考试,只有被老皇帝点中了前十甲,才有机会面圣进言,请他下旨,叫二皇子杨昊俭放人。 范春翰脸色登时变得不怎么好看,作为医生,最不喜欢遇上的就是不知爱惜自己身体的病人。 文笙继而望着他认真地道:“请您多多费心,到时估计着还需弹琴。我也很怕这只手因此废了,以后都不能弹琴,但明日的考试对我非常重要,您都已同我讲明白了,若有什么后果,那也是我一意孤行之故。” 范春翰听她说得诚挚,这才稍稍缓和了神色,道:“那需得用些好药,而且我也不敢担保后果会如何。我得跟国公爷说一声。” 正好文笙也要找李承运说明天的事。 三人一直从酉时等到了戌时,才等着李承运倒出空来。 李承运面带倦意自外边进来,范春翰先跟他回禀了文笙的伤情,又说她执意明天要到丝桐殿弹琴,后果殊难预料,还望国公爷慎重考虑。 范春翰也听说了李承运在文笙身上下了重注的事,还以为这位顾姑娘是迫于国公爷的压力,才冒着废了左手和前程的风险,不得不下场考试。 他和李承运说这些,是想劝李承运将目光放长远,乐师何其珍贵,就算损失些钱财,也不要杀鸡取卵嘛。 李承运却心知文笙一意要参加明日的大考,绝不是心疼他的钱,也不是为赌这口气。 先前她花了那么多的心思向自己讨得一纸荐书,若说是想进玄音阁,她现在已经是甲等学徒了,这其中必有缘故。 故而他听完了范春翰的话,没有再问文笙,径直道:“随她好了。你只管用心地治,来日若是她手残了,那也是她自找的,需怪不得你。” 第一百三十九章 送丽姬 范春翰退下准备去了。 李承运看了看文笙和云鹭,站起身,对文笙道:“你跟我来!” 说完了,他当先走了出去。 文笙只好面带歉意地看了云鹭一眼,匆匆跟了上去。 云鹭被一个人丢在了盛景轩。 路上李承运一直没有再开口,在前面大步而行。 文笙跟着走了一段,便意识到他这是要去哪里。 李承运去的正是上次她拿荐书时到过的小跨院,丽姬的住处。 园子里很安静,满地落花,枝头再不见喧闹,恍惚间好似短短数日姹紫嫣红开遍,大好春光匆匆耗尽,又恢复到了隆冬时分。 屋门大敞着,门口原本挂鸟笼子的屋檐下,挂了一对白纸灯笼。 屋子里已经布置成了灵堂,看得出李承运并不打算大肆宣扬,丧事极力从俭,守灵的也只有两个小丫鬟,看上去冷冷清清的。 两个小丫鬟极有眼色,见李承运带着文笙进来,赶紧过来磕了头,然后退了出去。 李承运走到那棺椁前,伸手摸了摸外边的楠木,低头沉默了半晌,才道:“我带你来送送丽姬。你还不知道她出事了吧?之前她呆在这府里,也没有什么人可以说话,寂寞得很,你是少有几个见过她真容的人。” 文笙默默上前上香行礼,她一只手不方便,李承运转过身来帮忙,待礼数周全了,文笙方道:“国公爷,今天下午在虎啸台,我便听凤嵩川说了。只是怕你难过。没敢提起。” 李承运“哼”了一声:“昨晚出的事,今天他们便知道了,消息到是灵通。姓凤的怎么说?” 当时凤嵩川根本就未打算着叫文笙活着自虎啸台离开,说起李承运,毫无顾忌,语气中透着幸灾乐祸。 文笙无需添油加醋,只是实话实说便叫李承运目露杀机。 “凤嵩川。且叫他嚣张几日。我绝饶不了他。” 文笙也是这般想的。 她与凤嵩川深仇已结,而且此人心胸狭隘,眦睚必报。这一次的教训已经够深刻得了,就算她再是小心,又哪有千日防贼的,放任不理。早晚必成大祸。 只是眼下有一件更迫切的大事,便是明天的丝桐殿大考。文笙打算待她将二老自建昭帝那里要出来,便着手收拾凤嵩川。 “国公爷,丽姬姑娘好好的,怎么会突然出事?” 她听凤嵩川说丽姬其实已经失踪好几天了。想来前段时间她来求见,李承运一直不在家,正是在忙这件事情。 李承运神色黯然。抬手将棺材的上盖慢慢推开,低头看着棺椁中丽姬的尸身。声音沙哑:“是我对不住她。” 文笙惊诧地抬起头,就听他道:“前几天我娘偶感不适,她年纪大了难免多虑多思,一点小毛病便认为自己即将不久于人世,她觉着我太过宠爱丽姬,怕有一天她不在了,我在丽姬身上栽跟头,趁着我侍疾的工夫,提出来要我把丽姬送人。她说的次数一多,我也担心有人趁我不在家的时候对丽姬不利,便命手下悄悄将丽姬先送到西山别院去。” 那天文笙在孤云坊,见到李承运的侍从去下注,正是李承运在家侍疾,被长公主这要求闹得焦头烂额之时。 李承运拗不过老娘,只好将丽姬送走。 程国公府家大业大,在西山除了送给文笙的那座马场,还有一大片别院。 李承运派手下将丽姬送去别院,谁料在路上遇到了歹人劫道,对方人多,又有高手,程国公府这边全无防备,竟被他们将丽姬给抢了去。 李承运听到回报之后又惊又怒,亲自带着家里的众多护卫出去寻找,竟是连半点蛛丝马迹都未查到。 昨夜他在家里正心急如焚,却有一辆前面无人的单驾马车横冲直撞向着国公府门口而来。 侍卫上前拦下,撩开车帘一看,发现车里躺着一具尸体,正是丽姬。 丽姬仅着亵衣,面目全非,满身满脸都是血污,死状颇惨,李承运找了仵作来看,说是身上多处骨头米分碎,致命伤是在头部,估计应该是从高处掉下来摔死的。 将丽姬送回来那人还在马车里留了封书信,字迹颇为凌乱,信上写道他乃是江湖中人,在青云大街为某位大人物看家护院,这位大人物面上道貌岸然受人尊崇,背地里却草菅人命无恶不作,这位姑娘便是被他掠到了家中。那大人物垂涎佳人美貌,欲行逼奸之事,孰料美人烈性,竟自高楼之上一跃跳下,当场便摔得香消玉殒。他受命毁尸灭迹,本想将人好好葬了聊表敬意,却无意间听说此女出自国公府,索性找了辆车把人给国公爷送回来,至于他本人,做了这件大事之后唯恐遭人报复,已经远走高飞离开了京城,国公爷就不用找了。 先不说这报信之人是什么居心,李承运看信之后既痛又悔,更兼萌生了深深的恨意。 在青云大街置下外宅的权贵虽多,能称得上大人物,又敢如此胆大妄为的,据李承运所知并没有几个。首当其冲怀疑的对象便是大皇子杨昊御。 这时候长公主也得了信,生怕儿子一怒之下出去闯祸,下令府门紧闭,外人一概不见,叫侍从们看住国公爷,不许他出去。 李承运活到快四十岁,虽然家中妻妾不少,可还从未对哪个女人像对丽姬这么上心,两人正情浓的时候,丽姬因他之故为人所劫,为保清白愤而坠楼,这对一向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李承运打击可想而知,他在家中正像困兽一样咬牙切齿地磨爪子,恰逢云鹭来求救,李承运一听又是杨昊御,一股火顶上来,哪里还忍得住。 到是骑马赶去救人的路上,被风一吹,李承运稍稍冷静下来,知道眼下别说没有证据,就算那人说的是真的,丽姬的死摆到桌面上来,也奈何不了杨昊御。 一个女子,跟着他没名没份的,甚至担了狐媚的名声,不说旁的,就是他皇帝舅舅知道了,也顶多把杨昊御臭骂一顿,这件事就算完了。 可是,他的女人难道就白死了不成? 所以李承运看到杨昊御的时候,心里就跟油煎了似的,但他愣是忍住了,只字未提丽姬的事。 文笙上前,棺椁里躺着的丽姬已经好好收拾过了,脸色青白,五官有些走型,但仍然看得出生前是个美貌的姑娘。 她穿着一身大红衣裳,身上还缀了许多金铃,看到这打扮,文笙便想起了那日她在孤云坊脱了鞋子跳舞的模样。 文笙悄悄抬眼去看李承运,只见他眉头紧皱,久久凝望着丽姬的遗容,脸上神情凝重,文笙觉着李承运此刻的心情很好猜度,大约不是痛惜难过便是愤恨自责,但当务之急,是要确定真正的仇人,不要被有心人所利用。 丽姬的尸体是在昨天晚上被送回来的,那时候她刚死不久,那么说她被迫坠楼的时间就应该是昨天的傍晚到夜里。 而文笙今日遇险的地方,正是在青云大街。 丽姬是在杨昊御的那栋宅子里出的事吗? 文笙仔细回忆了一下今日所见,那宅子里确实有好几座高楼。 想到这里,文笙心里突然一动,想起今天中午她和云鹭路过后花园,曾经遇见过三个歌姬。 当时那三个歌姬嬉闹间说了什么? “你这小妮子,再拿我和香罗寻开心,我俩便将你衣裳扒了,从楼上丢下去。” 这本是句轻浮的玩笑话,现在再想想,其中却好像意有所指。 如果说这还是碰巧了,那另外一个歌姬的反应就更耐人寻味了,她闻言嗔怪道:“你怎么拿这等事开玩笑,我到现在想起来腿还是软的。” 文笙自忖不管耳音记性都非常好,绝不会弄错。 这么说丽姬坠楼,那几个女子都在旁亲眼目睹了。 丽姬若是杨昊御所害,李承运又会作何选择? 虽然李承运和两位皇子表弟素来不亲近,但终是有这么一层亲戚关系在,而大梁的天下,说到底是建昭帝父子的。 李承运会转而支持二皇子杨昊俭争取储位吗? 文笙不惯隐瞒和算计,她决定把所有的事情摊开来,统统摆到李承运眼前,叫他自己来做这个决定。 那几个歌姬的话,二皇子抓了乐师偷偷研究《希声谱》的事,她参加此次玄音阁选拔的目的,以及她明日的打算等等,文笙抓住机会,对李承运一股脑全都说了出来。 “所以你才宁可冒着以后都不能弹琴的风险,一定要参加明日的丝桐殿大比?”李承运问。 “不错,请国公爷成全。” “好,那你就去吧。明日本国公与你一起到场,为你站脚助威。” 文笙目光晶亮:“必不负国公爷信重。只是国公爷,如此一来,我怕连累得您连二皇子也一起得罪了。” “呵呵,那又如何?”李承运的笑容看上去说不出得苦涩,“丽姬遇劫的经过如此蹊跷,她死了之后,又把人给我送回来,还生怕我不知道是杨昊御做的,特意留了封书信,若说这里面没有杨昊俭的手笔,谁会相信?我这位表弟,把旁人都当傻子呢。” 第一百四十章 “对乐” “也许他也知道瞒不过去,只是觉着国公爷您旁无选择吧。” 若说依杨昊俭的为人,会做出这等事来,真是一点都不奇怪。 就算他身边死了个解俊郎,为他出谋划策充当智囊的人也绝不会少了。 叫文笙没有想到的却是李承运的反应。 李承运不但想明白了,看这样子,对两个皇子表弟都是深恶痛绝,谁也不买账,难不成要从此做个孤臣? 建昭帝已经老迈,不知还有几年好活。 到时候那哥俩不管哪个继位,李承运怕是都没有好下场。 不过他这种态度,也恰是文笙最为欣赏的。 人生于世,短短几十春秋,若还要瞻前顾后,为权势所迫,憋屈地活着,有冤不能诉,有仇不能报,那还有什么意思? 所以她没有劝李承运三思,只是道:“顾九之前蒙国公爷多方关照,此番又救我脱离虎口,国公爷若是有用得着我的地方,但凭驱驰。” 文笙还记着当日为求一纸荐书,她和李承运所立的那君子约定,虽然她早在直入甲等的时候便扣开了玄音阁的大门,门客一说自然作废,但士为知己者死,来日李承运有难,她绝无可能袖手旁观。对文笙而言,诺不轻许,“但凭驱驰”四字也表明了她对李承运的投效之意。 李承运听明白了文笙的意思。 但他只是眼望棺椁中的丽姬苦笑了一下:“那时我说叫你来做门客,是想着有个人能陪着丽姬说说话,叫她不那么寂寞。现在么,”他摇了摇头,“这国公府里为我效力的人还少吗?你只管好好治伤。安心考试去吧。” 范春翰为叫文笙能弹琴,给她精心调配了伤药,重新包扎的伤处,方便手指屈伸的同时,又有所限制,免得文笙哪一下用力过猛,再度伤到经脉。 他叮嘱文笙弹琴的时候左手不要太用力。手指活动的幅度不要太大。弹琴时间不要太长。 这三个“不要”,文笙虽然应下了,却心知到时不一定做得到。 这最后一场她已经打定了主意要尽力而为。 第二天一大早。玄音阁大街便人山人海,挤得水泄不通。 这其中有应考者的亲朋好友,更多的却是看热闹的,等着建昭帝钦点十甲尤其是前三甲的名单揭晓。押中了的好直接去孤云坊和奉京各地大大小小的赌局排队领银子。 这般喧闹中,文笙跟着李承运的车驾到场。老远就被发现。 因为文笙是女子,押她前三甲的人不多,但她连续几场表现出色,再加上谭瑶华的大力褒奖。却是十甲局的大热门。 于是这一路文笙竟然听见不少人在高喊她的名字,给她加油鼓劲。 到了玄音阁的大门口,文笙自车内下来。李承运同她一起往里走,道:“他们若是知道你手伤成这样。不定多么懊恼。” 文笙早上起来试验过了,范春翰不愧是太医,手艺很好,就连昨天几乎没了感觉的无名指都能勉强屈伸,做出简单的指法来。 只是都说十指连心,她左手每在琴弦上轻轻一动,就牵扯着掌心的伤处疼痛非常,时间稍稍一长,整条左臂的经脉都跟着酸痛起来,需要她以极大的毅力才能像平常那样完整弹上一曲。 不过文笙并不在乎,只要还能弹琴,她就很满足了。 她学的又不是妙音八法,就算左手从此变得不够灵活,也不见得就做不成乐师。 所以听了李承运这话,她淡淡一笑,道:“我不会叫他们懊恼的,呆会儿我肯定会尽全力一搏。等结果出来,他们会庆幸投钱在我身上。只是国公爷押的是状元,我怕力所不及。” 只文笙知道的,李承运便先后在她身上押了一万六千两银子。 丝桐殿就在前面了,两人需得分开,李承运这时候方道:“你尽力而为就可以了,实在不行,还有我呢,我可以帮你向圣上进言。” 文笙承情:“多谢国公爷。” 今日是大比的最后一天,基本上能脱得了身的权贵大臣尽数到场观看。 等建昭帝带着两个儿子在谭老国师等人的陪同下到来时,文笙发现今天人还真是齐啊。 杨昊御、杨昊俭、李承运以及凤嵩川,除了谭瑶华没来,其他有恩的有仇的全都在场,这等一会儿自己向建昭帝告御状,不知会多么热闹。 甲等学徒统共一百二十人,经过这几天,相互间都混了个面熟,文笙伤了手,包扎得严严实实,很快就有人注意到了这一异常,大家频频往文笙这边看,就连站得颇远的钟天政都注意到了,目露诧异,望了文笙一眼。 今天的考题名曰“对乐”。 竟是由谭老国师和他的两个儿子亲自出马。 学徒们有幸聆听到传说中妙音八法的最高境界,而这三位大梁最顶尖的乐师也将倾听学徒们的演奏,并根据众人的表现,确定今日的成绩。 说白了,就是谭家父子要为建昭帝的钦点做最后筛选。 这些年,随着老国师年纪越来越大,在家里颐养天年,很少出来走动,众人已经很难再听到他亲自抚琴了。 现在听说他要露一手,非但是这些还未进到玄音阁的学徒,就连在场的乐师们也都是神情激动,不能自已。 玄音阁的老乐师亲自服侍,为谭梦州安好了桌椅,摆上古琴。 当谭梦州由两个儿子陪着自丝桐殿里出来,全场鸦雀无声。 他坐下来,丝桐殿前几百号人更是连个大声喘气的都没有。 老人家望着众人笑了笑,没有说话,低下头去起手开始弹琴。 琴声响起,“铮”的一声,文笙心弦便随之一颤。 她有一种透不过气来的感觉。 本来当她听说谭老国师要亲自演示妙音八法,只是想着,便知那指法该是何等华丽,正好她离着又不远,还想着仔细观察一下,谁知道谭老国师才刚一起手,她眼前便出现了幻觉。 丝桐大殿陡然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万仞高山,云雾迷离,其下有沟涧深不见底。 而在最高峰上,矗立着一座金顶大殿。 那是乐师技艺的巅峰,无数人为了触碰到它倾尽一生,却因为种种原因最终倒在了中途山道上。 高山仰止,景行行止。 文笙站在那里,眼前幻象连连。 直到谭老国师的琴声结束好一会儿了,丝桐殿前仍然是一点儿动静都没有。 文笙回过神来,但见左右的人都跟自己差不多,一个个心神恍惚,怅然若失。 原来这才是真正的妙音八法。 不要说文笙,场上所有的乐师看着都对之毫无抵抗之力。 谭老国师弹完琴,没有起身,两个儿子随侍左右。 而在谭老国师的身前丈许,添了一桌一椅。 按照考试的要求,学徒们要依次坐过去演奏,什么曲子随意,只是要体现对刚才这一曲的理解。 演奏完了,会由老国师的某一个儿子当面指点两句,直接给出成绩。 众目睽睽之下,几百双眼睛牢牢盯着,其中有一双还属于谭老国师,上前考试的人压力之大可想而知。 因为人多,考试进行得很快,只是半个时辰,就有三四十人拿到了成绩,这一场的优等要明显多过前两场,排在文笙前头的项嘉荣和杨兰逸全都拿到了优等。 项嘉荣拿到优等的时候,人群有轻微的骚动,第一个连续三天都拿到优等的人出现了。 看得出来,谭老国师的次子谭睿德很喜欢他,公布成绩的时候着意多勉励了几句。 很快轮到文笙上场。 她抱着琴过去,恭敬施过礼,谭睿德看到了她的左手,微微皱了皱眉,问道:“手怎么了?” 文笙答道:“昨天出了点意外,不巧受了伤。”文笙由第一天的考试知道此时同她说话的是谭瑶华的父亲,语气不由地格外尊敬。 这时候谭老国师开口了:“还能弹琴吗?” “回国师,能。”文笙回答得十分坚定。 “那就开始吧。” 文笙放好琴,坐下来,定了定神。 她其实还没有想好眼下这一曲应该怎么弹。 但既然说是随意发挥,那她是不是可以不用左手? 文笙决定还是弹一段散音。 她弹高山厚土,大殿煌煌。 琴出于心,虽然只有寥寥七弦,文笙右手的指法也没有什么花巧,但丝桐殿前余音袅袅,这一段琴曲,因为昨日她感悟了《行船》的关系,听上去隐隐带着些许特别。 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 但这一丝不同若不是凝神倾听仔细辨别的话,又很难察觉。众人只见文笙因为左手受伤,当着谭老国师的面,单以右手抚了一段琴曲。 这最后一场大考,她准备只靠着一只手来和大家一较短长么? 文笙弹完了,谭老国师的两个儿子竟是相互看了一眼,没有当即做出评价。 隔了一会儿,谭老国师开口道:“睿博,睿德,你俩不打算说点什么了?” 谭睿博回道:“不瞒爹您说,儿子很想再听她弹一次,否则这会儿不知该给她个优等,还是直接给个差等。” 第一百四十一章 奉旨较量 参加大考的学徒们听了这话,顾不得再保持肃静,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这是什么情况?优等和差等相差可太大了,这顾文笙怎么可能两者皆可呢? 她若是再拿一个优等,可就是连着三天都是优等了,若是只拿个差等,成绩一落千丈,也就意味着退出了前十甲的角逐,谭大先生真是会吊人胃口,究竟如何您到是给个准话啊。 谭老国师笑了:“我看他们都不明白你的意思,你详细说一说吧。” 谭睿博应了声“是”,这才解释:“她因为左手不便,这才弹了一段散音。丝桐殿大考,由圣上亲自坐镇,这是眼下最大的大事,既然有志成为乐师,不管遇到什么意外,都不该叫自己的手受伤。若换作是我,哪怕毁掉容貌,瞎了双眼,也不敢叫自己伤到手。这是其一,再者,这一段散音与妙音八法的要旨并不吻合,甚至有南辕北辙之意。所以我很想直接给她判个差等,以示惩戒。” 谭老国师“嗯”了一声。 众人见文笙起立,抱着琴神态恭谨,对谭睿博这番话毫无辩驳之意,尽皆暗忖:“此女真沉得住气啊。” 文笙却知道谭睿博作为主考官之一,说出这番话必然还有下文。 果然,谭睿博顿了顿,又道:“可是我又觉着这段琴曲并不寻常。其中似乎蕴含着一些玄妙的乐义,它们在琴曲中若隐若现,难以触摸,我想再仔细听一听。” 谭睿博这话叫一众参加大考的学徒骚动更甚。 谭老国师微微点了点头,他见二儿子谭睿德没什么要补充的。方道:“若是小五在这里,他便不会有这等犹豫。” 说了这话,他和颜悦色地示意文笙归列:“记入优等。” 谭老国师亲自发话,文笙这优等自是板上钉钉,名至实归。 而且看起来他父子三人对文笙这一只手弹出来的琴曲评价都颇高,一连三个优等,这等成绩叫一同参加大比的很多人又羡又妒。 文笙施礼退回队伍当中。考试继续进行。 文笙暗暗庆幸。今天这场大比若是可以不用左手。那自是再好不过。 不久之后便轮到钟天政上场。 他这一次到是规规矩矩地坐下来,当着谭老国师吹了一段箫。 待他吹完,偌大的丝桐殿前一时竟然鸦雀无声。 钟天政的箫声与前几日相比有了不小的变化。旋律更加婉转多变,其中好似多了一种不同寻常的韵味,引人深陷其中,难以自拔。 谭家两兄弟面露惊诧之色。连谭老国师看着都有些意外。 隔了一会儿,谭睿博才问:“你以前可曾学过妙音八法?” “回谭大先生。学生并没有学过。” “我想也是。可怕的悟性啊。”谭睿博感叹了一句,直接给了钟天政一个优等。 妙音八法是目前乐师们所掌握最高深的法门,玄音阁里就有不少乐师潜心学习了很多年,仍然困在前三重。他们也曾有机缘听到谭老国师弹琴,却从来没有哪个人像钟天政这样,连法门诀窍都不知道。就隐约窥到了门径。 听钟天政适才的箫声,同真正的乐师已经相差无几。 考试虽然进行得很快。这一百二十名甲等学徒全部考完也用了两个多时辰。 天将正午,丝桐殿内传出来建昭帝的旨意,考试暂停一个时辰,叫大家休息吃饭。 而建昭帝父子和伴驾的文武大臣们则留在大殿内用膳,今日宫里的御膳房和玄音阁这边早有准备,酒菜流水般送上来。 建昭帝由两个儿子陪着,又特意把谭老国师和李承运都叫到他这一桌,道:“御医不让朕饮酒,国师那里也是一样,你们兄弟三个多喝两杯。” 李承运沉声道:“是。”坐下来也不先吃点东西垫垫,拿起面前的酒杯,仰面一饮而尽,而后自己又将空杯子斟满。 建昭帝见状扫了两个儿子一眼。 二皇子杨昊俭赔笑道:“表兄真是好酒量。来,大哥,咱们也把这杯酒干了。” 杨昊御应声,兄弟两个把酒喝了。 李承运没什么反应,面无表情吃了两口菜,复又拿起杯来,这一次到是冲两位皇子举了下杯,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手腕冲外,向着那两人亮了一下杯底。 两位皇子只好又满饮了一杯。 李承运将空杯子往桌案上一放,招呼一旁的侍者:“给我和两位殿下换大杯来。” 杨昊御酒量浅,闻言登时吓得脸色发白:“表兄,还是不要了吧,当着这么多人,喝醉了失仪不好看,再说呆会儿父皇还要钦点前十甲,你难道不想看看热闹?” 建昭帝望着他们三个,好似全未发觉三人之间的风起云涌,笑对谭老国师道:“承运性子直爽,酒量也大,这点到像朕年轻的时候。” 谭老国师笑眯眯地附和道:“万岁说的是。老古语说‘外甥像舅’,这都是有数的。” 一顿饭下来,李承运酒意微醺,杨昊俭满面通红,杨昊御最为不济,被李承运和弟弟联手灌得两眼发直。 建昭帝看大儿子脚步踉跄,话都快说不清楚了,笑骂了一句,吩咐来人将他送去休息。 李承运带了一两分的醉意,脸色到不像先前那么紧绷着了,和杨昊俭陪在建昭帝左右,间或着也能说上几句笑话。 建昭帝用完了午膳,又稍稍休息一阵,叫谭老国师去安排接下来的大比,他站起身。 李承运和杨昊俭一起来扶,建昭帝就着李承运的手站稳了,往殿上正中的座位走去,临坐下的时候还在他胳膊上就势拍了两下。 这一幕,叫与延国公等人坐在一处的凤嵩川微微变了脸色。 一连三日大比成绩都是优等的学徒只有六个人。 按说这六人都应该被点为前十甲,但既是建昭帝钦点,总要给他做决定的余地,谭老国师得建昭帝首肯,将成绩在两次优等往上的二十三人全都挑了出来,此次大比的三甲、十甲都将在这些人中产生。 接下来的比试将在丝桐殿内当着御前进行。 比试的题目是建昭帝定的。 他命全优的六人出列,其他的人若想争先,可在这六人中间选择一人挑战。 建昭帝也学过琴,虽然最终没有成为乐师,乐师的道道他心里却很明白,题目也是他这几日挖空心思想出来的,自觉十分合适。 七情当中最易用音律来表达的莫过于悲和喜,他这题目便是叫比试的两个人以抛掷铜钱来决定哪一方发悲声,哪一方发喜声,两人一起演奏,相互影响,看最后是哪一方占到上风。 文笙原以为自己伤了手,又是女子,必定有人不服,来挑战自己的人怕是很多,结果不然。 其余那十来个人多是绕开了钟天政和她,就连挑战项嘉荣的人都不少,最终只有杨兰逸一个人不怕死地选了钟天政,而选她的竟是一个都没有。 其实这很好理解,入选甲等的一百二十人只有文笙一个女子,坊间都传她背景深厚,得到了程国公和谭五公子的鼎力支持。 就算没有这些乱七八糟的传闻,文笙的琴声也显得高深莫测,她连正经的乐师都淘汰了,众人对于战胜她实在是半点把握也没有。 再者御前较量,一举一动都会落入建昭帝和谭老国师眼中,挑战个女子本已是胜之不武,偏她还受着伤,输了丢人,赢了难免会给大人物以趁人之危捡软柿子捏的印象。 所以综上几点,傻子才会选了文笙来挑战呢。 文笙就站在一旁,看别人两两相斗,争得不亦乐乎。 那杨兰逸对上钟天政,几乎是毫无还手之力,很快败下阵来。 项嘉荣也是连胜了几场。 到后来,出来挑战的一一都比试完了,建昭帝歪着身子,同一旁的谭老国师商量了两句,突然点了项嘉荣和钟天政:“你们两个来上一场。” 众人见状尽皆神情凛然,两个状元的大热门奉旨较量,这看上去像是建昭帝想要据此来确定头名的人选。 钟天政和项嘉荣听命上前。 建昭帝已然发现了,他二人的乐器都是洞箫,忍不住冲谭老国师笑道:“国师猜猜他们两个谁会获胜?” 谭老国师心里属意钟天政,面上却不说破,道:“两个都是好苗子,且看谁发挥得出色吧。” 建昭帝点了点头,示意内侍代抛铜钱,又道:“他们两支洞箫较量,朕看选到‘悲’的一方要占大便宜,不如这样,若是相持不下,那就算‘悲’的一方输了。” 谭老国师对建昭帝这说法有些不以为然,不过他没有辩驳,只冲着上座微一躬身,道:“陛下圣明。” 此时结果出来,项嘉荣拿以的是“悲”,钟天政拿到的是“喜”。 对战项嘉荣,钟天政举止颇为从容,文笙在旁看着,甚至有一种感觉,他根本未曾将这对手放在心上。 两人分立殿下,一起吹响了洞箫。 项嘉荣的箫声抢先出来,如江南的细雨,明丽秀雅,婉转而又忧伤。 第一百四十二章 逍遥游(粉105+) 人世间最悲哀的事是什么? 每个人的想法大约都不一样。 项嘉荣的箫声干净、伤感,还带着一点点脆弱。 彩云易散,美梦易碎。 所有的欢乐都像气泡一样,转瞬即逝。 任你为了生活辛苦奔波,为了权势汲汲营营,不管你是天之骄子还是王侯将相,有一件事对大家是绝对公平的,每个人最终都会走向同一个结局—死亡。 这箫声似是诉尽了你能想到的一切凄苦。 生离、死别、失败,以及深深的绝望。 旋律听上去柔美哀怨,却又带着谜一样的空虚,叫人生出一种没着没落的不安来。 只听这段箫曲,项嘉荣距离真正的乐师,亦不过相差一步之遥。 这时候,钟天政的箫声加入。 他没有去和项嘉荣纠缠这悲与喜的思辨,上来便是以技巧以节奏将对方营造出来的意境打破。 钟天政的这段箫曲节奏很快,转折很多,曲调的起伏变化活泼如一阵“噼啪”疾雨。 文笙在他的箫声中感觉不到多么欢乐的情绪,但他却用技巧补足了,听他的箫声,只觉着生活是如此地繁忙,人们为着各种各样的理由而四处奔走,没有空闲去伤春悲秋。 他这么靠着技法以快打慢,硬生生割裂着项嘉荣的箫声,令那些悲伤的情绪变得支离破碎,诡异地,在这种凌乱中却生出一滑稽诙谐之感,叫人忍不住想要发笑。 只是这么听着,文笙便轻易判断出来。这一场比试毫无疑问是钟天政赢了。 他以丰富的技巧,克制住了项嘉荣。 钟天政走的正是谭老国师的路子,他太适合学习妙音八法了,甚至自己就触类旁通,一旦他拿到真正的秘法,必定如虎添翼,实力会有一个巨大的提升。 项嘉荣仍在坚持。 钟天政的箫声对他造成了极大的干扰。 不知道为什么。项嘉荣甚至觉着这种干扰比昨日玄音阁那位真正的乐师来得还要厉害。 他的心“砰砰”跳得甚疾。胸口有些烦闷,直到后来,他再也坚持不住。猛地挪开了洞箫,弯下腰去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 钟天政停下了箫声。 胜负一目了然。 这种反噬,不但是由于项嘉荣情绪过于饱满,结果无法施展淤积在心里。更是因为钟天政已经有了乐师的手段。 一众学徒望向钟天政的目光,情不自禁带上了钦佩之意。 状元。大概就是此人了吧。 文笙一直没有人来挑战,这会儿对于自己能排在个什么位置也有些不确定,她甚至想若是建昭帝这会儿宣布钟天政为状元,那就意味着大比结束。她再不进言,估计着就需随着众人退出丝桐殿,从而错失这么好的机会。 文笙悄悄地往李承运望去。 李承运若有所觉。给了她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 便在此时,建昭帝的目光突然落到了文笙身上。他道:“这里还有一个人,你们大家都畏惧她的实力,不敢向她发起挑战么?来,你们两个比上一场,叫朕瞧一瞧她是不是真的这么厉害。” 他说话的语气颇为和蔼,所指两人正是文笙和钟天政。 一旁的凤嵩川闻言脸色微变,依他对建昭帝这么多年的了解,老皇帝突然说出这话来,明显流露出了抬举之意。表示他不但没有瞧着这众学徒中唯一的女子不顺眼,甚至还颇为欣赏。 这怎么可能? 莫非是李承运向老皇帝说了什么? 大皇子下去休息了,二皇子面色红润,带着明显的酒意,这会儿是李承运站在建昭帝的身旁服侍,他脸上虽然鲜少欢容,动作上却透着亲近。 文笙奉命出列。 建昭帝注意到了她受伤的左手,微微皱了皱眉,却没有询问。 内侍抛出铜钱,那枚铜钱划出晶亮的弧度,掉落下来,在大殿的青砖上发出一声脆响,震了几震,静止不动。 这一次钟天政是“悲”,而文笙是“喜”。 初看起来,两个人都分到了自己擅长的,这结果应该是皆大欢喜,其实不然。 钟天政已经显露了他在“喜”上的实力,若这一场他仍是吹“喜”,文笙便是有备而战,相当于占了大便宜。 而且依文笙此时的状况,表达喜悦也有着很大的困难。 因为音乐不管旋律如何千变万化,细微处又有什么样的创新发展,从节奏上讲,其实只有四种,即轻而快,重而快,轻而慢,重而慢。大原则也是一定的,轻而快表示快乐欢欣,重而快表示兴奋勇敢,轻而慢表示和缓闲适,重而慢表示庄重严肃。 音律是与心灵相通的,人在快乐的时候会笑,会血流加快,举止轻盈。 所以喜悦这种情绪不管怎么表达,节奏都必定是快的。 而一支琴曲节奏要快起来,左手的指法必是重中之重。 不但要频繁地完成吟猱绰注、上下进复这些基本指法,还要掺杂着撞逗等诸般技法为装饰,出指要灵动,过弦要干净,才能使得琴曲听上去不至失了韵味。 文笙复杂的指法虽然没有过多涉猎,但这些最基本的却下过苦功,颇得微、妙、圆、通之精髓,若是左手没有受伤,来上一段自然不在话下。 文笙意识到自己的左手即将派上大用场,心中也有些没有底。 她坐下之后将手虚放在琴弦上,五指做了个屈伸的动作,只是这么一活动,便扯得掌心伤处一阵锐痛,使得她不由地深深吸了口气。 文笙弹琴,其实与项嘉荣吹箫差不多是一个路子,都是注重于心境,只是文笙因为王昔的教导和《希声谱》的关系,在这条路上走得更远。 钟天政将洞箫对到唇边,临吹之前,偏过头,望了文笙一眼。 恰逢文笙等他起箫,两人目光一触,钟天政狭长的凤目随之闭合了一下,文笙拿不准他这是在同自己打招呼还是又在表达傲然不屑之色。 不管怎样,这小子看起来是不打算手下留情了。 文笙唇边不禁露出一丝苦笑,右手中指向外剔出,琴弦发出“铮”的一声。 钟天政按孔发声,上来便是一个长滑音,似一场征战拉开序幕,“吐苦”,那是铁马金戈,颤音,那是生死离乱,他的“悲”带着一股肃杀之气,与项嘉荣的缱绻伤感大不相同。 文笙只得应战。 所幸左手用来按弦的四根手指中,受刀伤影响最轻的大拇指用得最频。 文笙忍着痛,曲起手指,上,下,进,退,掐起,推出,因为受伤,这些指法明显不如以前弹来自如灵动,但她这一曲,立意非常高远,却是出自于前世战国的琴曲《逍遥游》。 《逍遥游》,取意“以神驭气游燕于广漠之墟。与天地俱化。与太虚同体。斯乐非庸夫俗子之所能知也。” 龙翔于九天之上,那是何等得潇洒自在。 文笙在领悟了《伐木》之后,再弹这种曲子,那种心无所累,气逸神远的状态几乎是跃然琴上,显露无疑。 钟天政的箫曲听来仿如苍茫大地哀鸿遍野,而文笙的琴声却好似天籁,休养生息,接引众生脱离苦海。 钟天政修长的手指在音孔上下快速抹动,是谓飞指,口里连续碎吐叠音,将诸般技巧发挥得淋漓尽致。 文笙没有像方才钟天政那样以快打慢,她的左手还偶有艰涩,但右手滚拂打圆,七弦之上声声有情。 两人竟然斗了个旗鼓相当。 建昭帝神情专注,好似听得十分陶醉。 谭老国师长眉跳了跳,比试进行到这般程度,不管是钟天政还是顾文笙,都叫他大大地意外。 殿内一众学徒更是大气也不敢出,现在他们都已经知道,正在进行的十九就是状元之争。 人不可貌相,伤了手的顾文笙,和有一张精致面孔的钟天政,这两人此时显露出来的实力将众人吓到,就连方才刚比了一场的项嘉荣听着都不禁生出望尘莫及之感。 原以为钟天政和自己那一场已经是超水准的发挥,没想到,他还可以更强。 可更强的钟天政,却奈何不得伤了手的顾文笙。 最关键的,他在顾文笙的琴声里面,隐隐感觉到了一些令他熟悉又向往的东西,只是这么听着,就激动到忍不住心生颤栗。 两下僵持,文笙的左手四指屈伸越来越困难,她的额头出现了晶莹的汗珠。 疼痛尚可忍耐,可受伤的经脉在不断地拉扯之下渐生麻木之感。文笙觉着由无名指和中指开始,左手渐渐失去控制,这股酸麻扩大到她左臂,脖颈,连她左侧的太阳穴都跟着一跳一跳地疼。 文笙只得大量缩减左手的指法。 文笙的前世,道家祖师丘处机曾作《青天歌》,歌中言道:“我家此曲皆自然,管无孔兮琴无弦。得来惊觉浮生梦,昼夜清音满洞天。” 这几句道尽了人若是超脱俗世做回真我的快乐。 文笙手虽然伤了,但她的精神十分健旺,甚至于引起了她手下那张琴的共鸣。 就是在她手完好的时候,她也从来没有能够将心中所想通过七弦这么清楚地传达给其他人。 第一百四十三章 状元谁属 文笙和钟天政的这场比试足足进行了两刻钟。 文笙今天穿了件深色的衣裳,但由她的后背已经隐隐能看出湿痕来。 大冷的天,坐着弹琴不会累出汗来,这汗,自然是因为手伤疼出来的。 建昭帝听着两人斗乐,不由由何时起,两眼发直望着虚空,竟然走神了。 李承运和谭氏父子都觉出不妥来,这么弹下去,什么时候是个了结?难道要真将顾文笙的手弹废了不成? 便在这时候,箫声突然飘高,渐渐地弱不可闻,钟天政在收尾了。 他停了箫,恭敬地站起身来。 钟天政一停下来,文笙那里自然也停了。 她暗自松了口气,顾不得去看钟天政此时是个什么表情,抱着琴站起身,等着建昭帝来判令胜负。 这一战,在谭氏父子看来,无疑是非常精彩的,虽然听着似乎是势均力敌,但叫他们这些内行来判断,获胜的人应该是顾文笙。 但建昭帝可算不上内行,他只会看热闹,看到文笙强忍伤痛弹琴,因为左手不够灵活,没能发挥得十全十美,琴曲听起来还偶有凝涩。 更何况他连这热闹也没有看到底,到后来竟还呆坐着魂游天外,不知想什么去了。 就连谭老国师也拿不准,建昭帝会心血来潮,点了谁做状元。 这场比试一结束,建昭帝便回过神来,他显是失去了再看别人相斗的兴致,连这一局的胜负都没有提,便叫两人退下去。 他站起身。在坐椅前踱了几步,打定主意,回头冲谭老国师道:“行了,朕看此次大考的前十名就这么定下来吧。” 他能记住名字的,便直接说名字,记不住的,就抬手向众人中间一指。自有玄音阁的乐师唱名。一旁内侍挥毫记录。 建昭帝是从第十名说起的,一连提了七个,停了下来。 这七人同大伙估计得差不多。只是其中漏了钟天政、项嘉荣和文笙。 到这时候,大家已隐约猜到,这三个人估计就是前三甲了。 凤嵩川可没有胆子给皇帝脸色看,他死命低着头。目光阴鸷,脸上涨得通红。 建昭帝没有往凤嵩川那里看。顿了一顿,笑道:“此次的前三甲,朕看也算得上是众望所归了。三甲项嘉荣,你虽腿脚上有小小的残疾。上天却赐你音律上远超他人的天赋。相信通过此次选拔,没有人再敢看轻你。” 项嘉荣跪倒谢恩,神情颇为激动。 他觉着排在他前面的两个人若是顾文笙和钟天政。那他心服口服,能叫皇帝钦点第三名。已经是十分知足。 还剩下头两名,建昭帝兴致颇高,环顾了一下左右,笑道:“朕听说外边的百姓们把这场选拔的前三甲称作状元、榜眼和探花,还有许多猜测,其热闹程度要胜过三年一次的玄音阁大比。要这么说,朕适才为他们点出了探花,现在再来看看这状元和榜眼。” 他顿了顿,望着文笙和钟天政,似是在掂量这两人哪一个做状元比较合适,丝桐殿里一时鸦雀无声,气氛很是紧张。 “钟天政,朕看这些天不管如何考,你的名字都排在前头,连国师都赞你悟性惊人,你既然有这样的天分,进了玄音阁以后要好好地学,我大梁像国师这样惊才绝艳的人物还是太少了,朕希望除了他的儿孙以及几位弟子,来日有更多的人可以继承他的衣钵,把妙音八法发扬光大。” 大殿下面钟天政叩首应“是”。 建昭帝方才宣布:“此次大考第二名,钟天政。” 钟天政谢恩退下,脸上神情温和,透着谦恭,好似对这个结果早已是心中有数。 饶是凤嵩川拼命克制,他的脸上还是因为充血慢慢变得赤红。 其实这时候丝桐殿里众臣子都在等着建昭帝接下来公布状元到底是何人,并没有谁去看他,可凤嵩川却觉着不知有多少目光落在他身上,脸上火辣辣的,一时连头也抬不起来。 熊越真是无用,顾文笙的手为什么没有废掉?不但没废掉,还能弹这么久的琴,和旁人争状元,明显伤得不重。 皇帝明知自己和这姓顾的小贱人有仇,偏偏这么抬举她,是否是自己最近哪里做得不对,惹了圣驾不满,以此为惩戒? 否则的话,他就是再偏心李承运,也不可能如此荒唐反常,要点个女子为榜首。 他这里胡思乱想,建昭帝已将目光落到了文笙身上。 这顾文笙是个女子,几天之前若是谁同他说,此次大考他会点此女为状元,他定会斥其胡说八道。但……算了,但愿几个兔崽子能体会到他这一番苦心。 他对文笙不像对前面几个,顺便还勉励一番,表达了对他们来日报效朝廷的期许,对此女,他只抱了一个想法,且不好当众挑明。 故而建昭帝直接道:“顾文笙,朕不论你男女,只取你的才华,点你为此次玄音阁收徒选拔的头名,你以女子之身走到此刻不易,要多多感谢一直帮助你的人。” 殿下侍立的群臣和学徒们不得直视君王,所以只有寥寥几人注意到了建昭帝说这番话的时候看了一眼身旁的李承运。 文笙着实没有想到,建昭帝竟当真破格把这次大考的状元给了自己。 她心弦一松,一时脑海中只有两个念头,李承运和那些押了自己状元的人终于不必血本无归了。另外,建昭帝这会儿正对她说话呢,要救二老,不会有比现在更合适的时机了。 想到此,文笙顾不上左手还疼得厉害,于殿前叩首谢恩,紧跟着便道:“民女必当谨记圣上的教诲,磨练琴艺。早成有用之身。圣上,民女能得以学琴,全赖两位长者不含偏见,悉心教导,有道是一日为师,终生为父,师父被人囚禁。遭人迫害。民女不能视若不见,权当没有发生。民女斗胆借今日之机在御前禀明冤情,还请圣上作主。” 咦?这是干什么? 本来圣上点了个女状元。这等事就够新鲜的了,新鲜出炉的女状元在万岁爷面前谢了恩,二话不说就开始告状? 这不是着意给建昭帝添堵吗? 啧啧,按建昭帝的脾气。怕是告状的和被告的都捞不着好。 丝桐殿里群臣面面相觑,连个大声喘气的都没有。 大伙可都听说了。此女和凤嵩川素有嫌隙,她来应考,报名之前凤嵩川就放出话来,要为难她。不让她参加此次选拔,难道说她要告御状的对象就是凤嵩川? 如此一来,凤嵩川自然就成了众人窥视的中心。 凤嵩川险些怒骂出声。 奶奶的。都来看他干嘛,这事和他有个屁的关系!什么师父长者的。哎呀,这小贱人不是准备陷害他,当着建昭帝的面胡乱攀咬吧? 建昭帝听了这番话半天才反应过来。 他的脸色慢慢阴沉下来,将身子向后靠在了椅背上,一时没有说话。 众学徒包括几个刚被点了前十甲的哪见过这种阵式,不禁暗暗叫苦。 文笙此时虽然跪着,后背却挺得很直,建昭帝不吱声她便也不说话,一看就是十分坚持的样子。 谭老国师事先得建昭帝赐座,坐在下首,眼见如此下去不是事儿,手捻胡须,抬头瞥了一眼建昭帝身边的李承运。 他知道顾文笙要说什么。 不但知道,他好几个孙子孙女此刻都在西山二皇子的山庄赖着做客呢。 他觉着李承运应该也是心知肚明,这件事涉及杨昊俭,并不适合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 李承运也意识到此时他不说话不行了,上前恭声道:“万岁,不如叫不相干的人都先退下吧。” 建昭帝脸色不大好看。 他自觉点了这女子头名,又着意提点,李承运不应该到这会儿了还不明白自己的意思。 他可不像先帝,到了晚年闭目塞听,对儿子们之间那些风起云涌一无所知,大儿子意外逼死了李承运的宠姬,这件事他昨天晚上就知道了,他不愿儿子和外甥之间因为一个番邦女子生了嫌隙,这才破例点了顾文笙状元,想要以此对李承运作以弥补。 没想到这一点还点出麻烦来了。 这小子得寸进尺,想来告状的对象不是大儿子便是凤嵩川。 想到此,他瞪了李承运一眼,沉声道:“都下去吧。” 先是此次进殿参加大考的学徒们,而后是众位大臣权贵鱼贯退出丝桐殿,到最后连凤嵩川、谭老国师父子都退下了,建昭帝身边只留了几个内侍。 杨昊俭见状冲李承运友善地笑了笑,也待退出去,李承运却道:“二殿下且请留下,此事与你多少有些关系。” 杨昊俭不禁露出愕然之色。 他下意识地回望李承运,李承运此时面无表情,看不出什么来。 他再望向跪在御前的文笙,将她刚才说的那番话在脑袋里仔细过了一遍,心中猛然巨震,意识到对方要说的是什么。 搞了半天,竟是为了他抓起来的那几个乐师。 自己这位表兄可太奇怪了,他刚和老大闹翻,不来和自己示好也到罢了,却先向父皇告自己的刁状。他不是眼睛长歪了吧? 第一百四十四章 告状(saly1121和氏璧+) 事关老二,建昭帝也有些意外,这才意识到李承运不是蓄意报复,稍稍缓和了脸色,坐直了身子。 文笙将戚琴和师父王昔的情况向建昭帝禀告了一番。 她讲戚琴诛杀了东夷的杀手,活捉了姓黄的奸细,与国有功。正因这一战,他才自姓黄的手上得到了《希声谱》,惹下祸端。 现在这二老与羽音社的几位乐师被二皇子强行囚禁于西山别院,已经两月有余,二老年纪大了,身体怕是经受不住,还请圣上做主,放他二人自由,也好叫她这做弟子的能够膝前尽孝。 建昭帝一听就明白了,二儿子研究《希声谱》,想做什么不问可知,只是这小子想得太简单了,《希声谱》若是十几个乐师凑到一起便能研究出来,哪还用等到他来做这件事。 有些话,父子间私下里说说无妨,别说顾文笙这会儿还在等着他来做决定,就是当着李承运,也不能说得太明白了。 故而他只是微一沉吟,便转向二儿子杨昊俭,沉声道:“可有此事?” 这会儿杨昊俭也从莫名其妙中缓过神来,心念电转,顾文笙有备发难,所说自然都是真的,只是当着老爹的面,自己是承认呢,还是死不认账先抵赖一下再说? 若是不认账,就得赶紧收拾干净了,不过两个老家伙,只要他一声令下,一刀下去连埋都不用埋,扔到河里顺水冲走,改日尸体被捞上来,奉京府尹还敢找他对证不成? 慢着!杨昊俭此念刚动,蓦地想起要动手的话这两日可不行。无它,谭老国师几个孙子孙女由老大谭锦华带着,正在他山庄做客呢。 和顾文笙交情不错的谭瑶华也在其中。 原来如此! 怪不得谭家哥几个突然对他亲近起来,谭锦华好歹是个锦衣玉食的大家公子,再说也不是头一回去他的山庄了,愣是看什么都稀奇,迷上了他园子里的布置。非要住下来好好研究。 亏得还把他高兴得够呛。原来一个个的都不怀好意。 杨昊俭心下恼怒。脸上却丝毫不露,做出一副遭人误解受了委屈的模样,躬身回禀:“父皇。表兄和顾姑娘实是误会了,戚王两位老先生现在我的山庄里不假,但他们可不是被我强抓来的,什么囚禁两月更不是事实。我敬佩两位老人家高深的技艺以及为人的风骨。不忍他们为生计而劳累,特意将他们以及几位乐师请在山庄做客。大约是两位老人家走得急。没有留下书信,这才叫顾姑娘这做弟子的多想了,既然顾姑娘此番也要来京长住,回头去我那里将人接回去就是了。” 文笙松了口气。 杨昊俭能痛快放人。就比什么都强。 只看两位皇子平时行事无所顾忌胆大妄为,便可知建昭帝对他们多有放任,所以她告状归告状。也只是打着要人的目的,根本就未指望着作俑者会受到惩戒。 既然儿子答应放人了。这事在建昭帝看来不过是小事一桩。 只是这一来多少有些坏了兴致,加上大考全部结束,十甲也已经点了,建昭帝便想把群臣再叫进来简单说上几句便摆驾回宫。 他吩咐儿子:“一会儿你就带着他们两个去接人。” 建昭帝说的两个,是把李承运也算进去了。他也怕儿子离了他的眼睛胡来。 好不容易有个女子能叫外甥如此在意,正可转移一下李承运的注意力,省得老念着死的那个。这顾文笙千万别在二儿子手里再出事。 杨昊俭恭声应是。 本来事情到这里就算完了,杨昊俭却看了眼下面跪着的文笙,随口问李承运道:“表兄,若按你们所说,那二老在我那里,这件事本来没什么人知道,不知顾姑娘又是如何得到的消息?” 文笙闻言心中一凛。 这杨昊俭真不是个善茬,她同钟天政夜探二皇子山庄,因为潜入皇子山庄本就是重罪,更不用说钟天政在里面还背上了好几条人命,所以这个秘密必须烂在心里,先前她和李承运也只说是江湖上的朋友帮忙打听到的。 但此刻若是如此回答,那可十分不妥。 偏偏杨昊俭问的是李承运,她没有办法代为回答。 李承运没有叫文笙担心得太久,淡淡一笑,回答道:“这事情说来也怪,前些日子顾姑娘担心得不行,到处打听,我也帮着找人,却有一位无名氏悄悄到我府上投了封书信,信上自道他是江湖中人,为二殿下看家护院,看守的正是那几位乐师。我和顾姑娘见他信上提到二老的情况丝毫不差,自然深信不疑,没想到竟是错怪了二殿下。” 杨昊俭登时不说话了。 他心中打鼓,不知事情确是如此,自己府上也被那些乱七八糟的人混进来了,还是李承运在借机拿丽姬的死敲打他。 建昭帝意味深长地望了他二人一眼,叫文笙平身,又吩咐内侍去把伴驾的臣子们都叫进来。 众人进来,眼见御前无风也无雨,几人神色平静,都知道顾文笙告状这事算是过去了,不知道告的是什么,和二皇子有关,但看起来好像没什么大事。 只有谭老国师心知肚明,微微笑了笑,没有作声。 建昭帝又问了问老国师这帮学徒进入玄音阁之后的安排,对他的回答颇为满意,道:“这些人来日都是国之栋梁,还望国师代朕悉心教导,促其成才。”说话间站起身来。 谭老国师应道:“圣上放心,老臣定当竭尽所能。” 坐了一天,建昭帝这显是呆够了,要回宫去。 可这时候,二皇子突然上前两步,道:“父皇,儿臣还有一件事,欲请父皇定夺。儿臣参奉京府尹陈颂明年老智昏,尸位素餐,能力不足以治理京畿重地,恳请父皇将其撤职查办,另行委任奉京府尹。” 众臣齐齐一滞,陈颂明年老是年老,智昏却不见得,单府尹就做了二十几年。 奉京是大梁都城,天子脚下,这府尹尤其不好做,一举一动都在上位者眼中。比如说今天,这么多臣子来伴驾顺便看热闹,他却需老实呆在衙门里办公。 陈颂明这是得罪二皇子了? 建昭帝也是一怔,复又坐了下来,道:“陈卿他有何不妥当的地方?” 杨昊俭一本正经回答:“月前儿臣的山庄进了贼寇,据底下的人说,那贼人是一男一女,假冒秦和泽秦大人的一双儿女混进了庄子,想要劫持顾姑娘所说的那位戚琴戚老先生,暴露后杀死多名下仆护卫趁夜潜逃。儿臣当晚便知会了陈颂明,可到现在已经过去了一个月,陈颂明那里连贼人的毫毛都未查到。若只是没有进展到罢了,出事不久,当晚所有见过那贼人真面目的管家护卫相继暴毙,到现在人都死干净了,儿臣只知道两个贼人相貌都十分出众,男的武功高强,就算贼人当面,也没有人能认出来,加以指认。案子办成这样,实在是太匪夷所思了。儿臣认为,陈颂明若非有意懈怠,便是同贼人有所勾结。所以想请父皇帮儿臣换个人来查一查。” 当日杨昊俭的山庄进了贼,深更半夜大张旗鼓地搜捕,大臣们很多都有所耳闻,建昭帝自然也知道。 只是涉及私下囚禁的乐师,杨昊俭原本不欲大肆宣扬,所以众人并不清楚其中细节。 若说冒名潜入山庄,还不算什么大事,可若是害了几条人命,人都逃了还不依不饶地杀人灭口,这就太骇人听闻了。 奉京若是出了这样的大盗,必须赶紧想办法抓起来绳之以法,否则岂不是人人自危? 就是文笙听到杨昊俭这番话也不禁脸色微变。 钟天政出手真是狠啊,杨昊俭不会在这些事情上扯谎,那日上山的时候二人虽然蒙了面,可从到达山庄门口到由老管家陪着送进去,见过他二人真面目的多了没有,几十个怕是不止,他到是说到做到,全都灭了口。 杨昊俭连建昭帝回宫去都不能等,在这里突然提起这个来,是不是对她有了怀疑? 建昭帝看着群臣交头接耳,皱起眉来,道:“陈卿今日不在,你回头上个奏章,容他自辩一下。不过这捉拿贼寇不能耽误,朕到可以先另行指派个人负责此事。” 他话音方落,群臣里面就有一个人主动请缨。 “万岁,微臣不才,愿意担此重任。” 文笙一听这熟悉的声音,不用循声去看,便意识到说话的不是旁人,正是她的大仇人凤嵩川。 昨天晚上,文笙还想着待大考完了,接回师父,第一件事就是要想办法除掉这姓凤的,省得贼心不死,老想着害人。 可这时候,不等她动手,凤嵩川到先一步跳出来了。 这时候的凤嵩川已经从适才刚听着文笙拿到状元时的愤懑尴尬中恢复过来,眼睛里露出急切地光芒,如同一只闻到了血腥的豺狗,看到了可以扑食的猎物。 第一百四十五章 接师父 建昭帝望着凤嵩川,一时犹豫未决。 说实在话,文笙并不怕凤嵩川得到这个差事。 凤嵩川会这时候跳出来,分明是自杨昊俭的话风里嗅到了什么,想借着这件事再来找自己的麻烦。 不过文笙也正在发愁该怎么收拾凤嵩川。姓凤的若是就此缩起来的话,以两人实力地位的悬殊,她还真有些不好下手。 这个案子详加追查起来,不知道钟天政那里又会如何应对? 按说凤嵩川那也是建昭帝向来信重的臣子,主动请缨,建昭帝应该会顺势把这个差事交给他,可不知建昭帝怎么想的,注视他片刻,突然转向一旁群臣之列,道:“嵩川你且等等,这事既是与秦卿家有些关系,叫他先说一说想法。” 今日无辜被牵扯进来的秦和泽刚好也在,贼人假冒他的一双儿女,他自是十分气愤,早在二皇子提到他的时候就呆不住了,只是他刚调任京官没有多久,还不熟悉御前的环境,自忖也没有皇子国公为他撑腰,不敢贸然出列。 此时被建昭帝点到,连忙越众而出:“圣上,贼人奸狡歹毒,利用臣刚来京城,二皇子山庄上的众护卫对臣的家小还不熟悉这一点来大作文章,着实可恶。事后又杀人灭口,接连做下大案,臣一想到这等穷凶极恶的歹人至今未逮捕归案,还在逍遥法外,实是夙夜难眠,臣不才,愿意担当缉捕这伙歹人的重责,只有早日抓住他们,才能安天下人之心。顺便也还臣一家清白。” 建昭帝满意地点了点头:“既是如此,这件事就交给你去查,奉京府尹全力配合,你要尽快将人抓住,朕想看一看到底是何方神圣,胆敢在朕的眼皮底下兴风作浪。” 秦和泽领旨谢恩。 建昭帝才转向凤嵩川,和颜悦色地道:“此事既然牵扯到秦卿。你就不要同他争了。朕有更重要的事情要交给你去办。这段时间东夷屡次自海上进犯我东海诸州城,南崇小国也蠢蠢欲动,朕看司马符良吉平日里疲于应付这些事情。忙碌得很,像今天就无暇过来。符卿也那么大年纪了,精力有限,你去帮一帮他。” 凤嵩川呆滞了一下。这才连忙跪倒谢恩。 群臣也都颇为意外,事先毫无征兆。建昭帝竟是突对凤嵩川委以重任,派他去给司马符良吉做副手,看来品阶也会随之向上升一升。 这是照顾了李承运,感觉当众扫了凤嵩川的脸面。才打一巴掌给个甜枣? 建昭帝的想法不要说文笙想不明白,就是凤嵩川自己也是莫明其妙的。 他只知道老皇帝既然开了口,他调职的明旨很快就会下来。 打从现在开始。他要开始掌管兵事了,那可是大大的肥缺。很有实权。 万岁爷念旧,对他凤嵩川毕竟还是高看一眼的。 建昭帝说完,不再停留,即刻命令羽林军摆驾回宫。 圣驾走了,众臣子各怀心思,也陆续散去。 凤嵩川被一帮平素走得近的大臣簇拥在其中,闹哄哄地找地方庆祝去了,哪里还顾得上顾文笙中了状元。 此时前十甲的红榜已经贴了出去,整个奉京一片欢腾,玄音阁大街上简直比赶集还要热闹。 众学徒经过这一次大考,相互间已经颇为熟悉。 之前是对手,过完年后玄音阁开课,到时候就是同窗了,不管榜上有名的还是没名的,大家纷纷趁这机会请客,想要把人都凑在一起拉近一下关系。 文笙这边也有好几拨来请的,她婉拒了项嘉荣、杨兰逸等人,跟着李承运离开了玄音阁,又找来了云鹭,一起赶去二皇子的山庄接人。 这是文笙第二次来西山,李承运心情不错,指了他输掉的那座马场给文笙看,那马场自从归到文笙名下,她还从来没有来看过。 马场和程国公府的别院紧挨着,李承运道:“接到你师父和戚琴之后,我看也不用往别处安置,就叫他们先住到别院里,我派几个侍从保护着。” 文笙迟疑了一下,点头称谢。 师父王昔和戚琴两个月下来身体不知怎么样了,若是需要休养,国公府的别院无疑很合适,再者,秦和泽奉旨查二皇子山庄的命案,二老住在别处,必定要受到打扰,便是平安胡同纪将军那里都没有办法阻拦。 但若是住在李承运的别院,秦和泽就不得不有所顾忌,要查问也会十分客气。 随着李承运的车驾临近,二皇子山庄的守卫老早就通报进去,敞开放行。 上次过来,文笙冒充了秦家小姐,她在被人注视的同时,也着意记下了对方那一张张面孔。今日再看,果然一个面熟的都没有。 也不知道钟天政是怎么做到的。 文笙亲自确认了这一点,不禁暗忖今日建昭帝没有应允凤嵩川的请求,其实是帮着那厮躲过了一劫。 否则凤嵩川将矛头对准自己,说不定要跟着怀疑钟天政,而他又不摸钟天政的底细,岂不是等于自己找死? 如今老皇帝把他打发去给符大人做副手,这到是个麻烦。 别的不说,按姓凤的秉性,必然要对纪将军如何带兵指手画脚,横加干涉。 怎么才能除掉他又不脏了自己的手呢? 自己所认识的人里面,有这种实力的不多。 谭瑶华是想都不要想了,他和谭家绝不会做这等事,若是知道了,只怕还要阻拦。 李承运也不行,他虽对凤嵩川有杀念,也不过是在那一瞬间,而且这世间就没有不透风的墙,凡出手,必定留下破绽,她不能眼看着李承运因为谋害大臣落了把柄为人所制。 钟天政到是现成的人选,也有这等实力,只是他做事手段太毒辣了,文笙担心到最后反落个与虎谋皮的下场。 文笙每想到一人,便随即推翻,很快便将认识的人想了个遍,竟没有一个合适的。 还有谁可以? 文笙脑袋里灵光一现,到真想出一个人选来。 咦咦,有了,王光济,王十三! 王十三人就在京里,那小子胆子既大,武艺又高。 只是他和凤嵩川无冤无仇,要叫他动手,还需得好好筹划一番。 文笙坐在车里出神,前面车驾已经到了山庄门口。 二皇子杨昊俭早得了信,官司打到御前,对方是来接人的,他也没有心情再请李承运到山庄里坐下说说话,索性带了二老在庄子门口等着。 一旁相陪的还有谭老国师的两个宝贝孙子:大公子谭锦华和五公子谭瑶华。 老三谭敏华和妹妹谭令蕙在山庄里等着。 文笙下车,顾不得同谭瑶华打招呼,叫了声:“师父!戚老!”几步抢到对面车前,撩开车帘,果见戚琴和师父王昔在车内相对而坐。 两个人都形容憔悴,大见苍老。 戚琴神色激动,见到文笙一时红了眼睛。 王昔板着面孔,神情颇为严肃。 文笙哪还在乎师父为什么又沉着脸,两手扶住他的肩头,上下打量,看他手脚齐全,浑身上下完好无缺,不禁大大松了口气,两臂用力,将他抱了一抱,道:“师父!”这一声带了浓浓的鼻音,几乎掉下泪来。 王昔明显不习惯徒弟如此亲热,低头望了下文笙的左手,问道:“手怎么了?” 文笙欢喜地回答他:“一点小伤,不碍事。” 她检查过王昔,确定他无恙,又回头问戚琴:“戚老,这两个月他们没有难为你吧?” 戚琴苦笑了一下:“还好,叫你和云鹭跟着担惊受怕了。为把我们两个老头子要出来,可是吃了不少苦吧。”他顿了顿,又问:“可以离开这里了吗?” 只看他这急不可待想要离开的样子,就知道两位老人家在杨昊俭的山庄里没少受罪。 文笙体会到他这种心情,自车内直起身子,见李承运和杨昊俭以及谭家兄弟正说着场面话,开口插了进去:“国公爷,天色不早了,二老的情况都不是很好,不如先接他们回去看大夫,改日再来向二殿下以及两位谭公子道谢。” 谁都听得出来,她这话对谭家兄弟那是真心想要道谢,至于杨昊俭嘛,不来算账找麻烦就是好的了。 李承运知道文笙如此说话,必是那二老没有什么大碍,若是真的情况不好,可就不是急着走了,当下应了声“好”,口里同那几人道别。 云鹭和国公府的侍从们过来接手车辆,文笙就在这车里陪着。 此时谭瑶华过来,走到车旁,递了张帖子给她,含笑道:“听说你和钟兄适才被圣上点了此次大比的头两名,恭喜。” 文笙探身接过帖子,拿在手中打开来看:“这是什么?” “后天我大哥做东,宴请玄音阁的部分乐师和一些通过了考试的学生。你这状元可不能缺席。”谭瑶华的语气中带着戏谑,更多的则是欢喜。 文笙合上帖子,郑重收好,道:“我一定去。” 谭瑶华点了点头:“好,那我们到时候再见。” 文笙望着他,真心诚意地道:“谢谢你。” 第一百四十六章 琴名太平(saly1121和氏璧+) 顺利接到了师父和王昔,文笙心里别提多开心了。 那种如释重负的感觉,就像压在心里的一块大石头被搬走了,回去的路上,她忘了大仇人凤嵩川,忘了手上的伤,只是依偎在师父身边,这一刻,她看上去才像是个将将十七岁的小姑娘。 虽然师父话很少,脸上也没有什么笑容。 真是的,怎么出了这么多事情,师徒两个经历这么多磨难,好不容易才重新聚在了一起,老头子也不激动一下呢? 都不如送她去邺州的时候看着有人情味,那时候好歹还依依不舍的呢。 文笙忍不住嘟起了嘴。 她有满肚子的话想和师父说,说别后的经历,说她领悟了《希声谱》,说她这两个月遇到了多少次危险,差点交待了小命,还有,她在刚结束的玄音阁收徒选拔中拿到了头名状元。 可老头子这不咸不淡的反应,叫人家怎么开口嘛。 渐渐的,文笙从和师父重聚的激动中冷静下来,觉出不大对劲来。 师父臭脾气也到罢了,怎么戚琴话也这么少? 王昔转了头问她:“可曾把我的琴也要回来了?” 文笙怔了一怔,这才想起当日王昔和戚琴被杨昊俭的人绑来京城,是连乐器一起的。刚才她光顾着看人是不是平安无事,哪还记得向杨昊俭要二老的乐器。 可这会儿都快到李承运的别院了,总不能再回去索要吧。 王昔还等着文笙回话,戚琴开口道:“快算了吧,你当那是什么地方,人能活着出来就不错了。再说你早干什么去了。这会儿才想起来。” 王昔嘴唇嗫嚅,没有说出话来。 文笙心中一慌,伸手抓住了王昔的胳膊,急道:“师父,你怎么了?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王昔未答,低头突然看到文笙的手,皱起眉来。问道:“你的手怎么了?” 文笙神色大变。 这个问题。方才初一见面王昔就问过她了,她也回答过了,这才刚过去一小会儿。师父怎么就忘了呢? 她再也顾不上旁的,抬头询问旁边的戚琴:“戚老,我师父他这是……” 戚琴忙道:“你别急。他在那庄子里面撞到了头,以前的事都还记得。只是眼前的事容易忘,人也没有以前反应快了。但是不胡涂。不信你问他。” 不用文笙问,王昔已道:“我没事。别回去找他们。” 文笙心疼得手都抖了,她坐在车里大叫了一声:“云大哥!” 带着哭腔的叫喊登时将车外头的云鹭吓了一大跳。 不但云鹭,连李承运都远远问了声“怎么了”。文笙咬着唇,好容易冷静下来,颤声道:“他们打了我师父。打他的头……” 文笙声音哽住说不下去,李承运还没见过文笙如此失态。吓了一跳,连忙吩咐身边侍从快马赶回国公府,去把范太医请来别院。 云鹭脸色也变了,靠近过来,上了车。 戚琴赶紧安慰众人:“没事,他心里头什么都清楚。就这样吧,你们千万别回去找了,民不与官斗,何况那还是位皇子。” 他怕文笙和云鹭咽不下这口气,执意要回去拼命,顿了顿,转移话题道:“你师父这两个月一直练着琴呢,不信叫他给你来一段。” 文笙不解,师父和戚琴被囚禁这两月明显是受了不少折磨,那杨昊俭的手下如何会把乐器给他们用。 此际同师父有关的一切文笙都想知道,她望向师父,看他是不是想同自己要琴使。她是跟考场上直接下来的,古琴自然也带过来了。 谁料王昔全无那意思,他直接张口唱开了。 文笙细听,立刻就分辨出来师父唱的竟是一支琴曲的减字谱。 文笙听着他唱“七上六,五退复,五退复,五退复六上七,六上退复五……”一时再也忍耐不住,泪水夺眶而出。 要多么爱,才会在手上无琴,神智未清的时候仍然练习不缀。 杨昊俭,这样的人你都下得去手,你有何德何能争储君之位而坐拥天下? 王昔依旧在吟唱着,文笙擦了擦眼泪,将自己那张琴拿过来,摆在师父面前,道:“师父,您弹。” 王昔端详了这张琴,他还记得这是自己所做,后来送给了徒弟,只是琴弦上不知为何沾了点血迹,老爷子看上去有些嫌弃,但多日不弹实在是手痒,还是如获至宝地弹了一曲。 两月不弹,果然并未如何生疏。 文笙这时候看着已经平静多了,在旁边听完这一曲,她心里已经打定了主意。 范太医给自己处理过手上的伤,他的医术十分高明,待他给师父看过了,若是能治自是最好,若是治不了,自己也要想方设法,务必令师父恢复过来。 另外,还回什么青泥山,这大梁朝廷都快要烂透了,来日天下倾覆,不知道有多少像师父这样的人要跟着遭殃。 师父所赠的这张琴,一直没有名字,从今日起,它便叫作“太平”吧。 王昔连弹数曲,终于露出舒爽之色,长吁了一口气,往那里一坐,眼睛微眯,昏昏欲睡。 文笙很想叫他歇一歇,只是前面,李承运的庄子到了。 她和云鹭将两位老人自车上搀扶下来,自有李承运的侍从叫来山庄管事,安排众人住下。 李承运不在这里住,亲自同管事的交待了一番,带着侍从返回国公府去了。文笙托他的侍从给杜元朴等人送个信,她和云鹭夜里要留下来,陪陪二老。 天黑之后范太医过来,文笙请他给两位老人都彻底检查一下身体。 情况比她想得还要麻烦,王昔因头部受创,记忆减退。不喜说话,连喜怒哀乐都受了影响,对什么事情反应都淡淡的,很多时候需要人照顾,再想像之前那样独居山林是不可能了。 除此之外,还有戚琴。 之前他一直没有说,文笙和云鹭等人也没有发现。戚琴左手无名指断过。伤处只是经过了简单的处理,如今骨头已经长歪了,这根手指无法弯曲。 对一个乐师而言。这种伤是非常致命的。 现在给他一把胡琴,他都无法拉上一支完整的曲子。 对此范春翰也没有什么太好的办法,只能先慢慢治着。 他还拿戚琴的伤情来吓唬文笙,说文笙的手经过白天一番活动。若不好好养着,以后按他的办法锻炼恢复。就会变成戚琴这样,甚至更为严重,戚琴是一根手指不能弯,她将是食指、中指和无名指全都不听使唤。 文笙老实听着。她刚刚立下了一个天大的志向,要做成这件事,非得把手养好了不可。是以她决定严格按太医叮嘱的做,一直到伤完全养好。这段时间都不用左手了。 其实像王昔,他偶尔犯犯胡涂,自己并不痛苦,为他难过的都是亲近的人。 文笙很想安慰安慰戚琴,却不知道应该如何开口,最后还是戚琴劝她想开些,能保着命活着走出来了,比什么都强,还说他已经这么大年纪了,拉琴虽然受了些影响,也不是完全不能拉。 文笙惦着凤嵩川的事,不能在山庄一直陪着二老,住了一晚,第二天便向师父和戚琴告辞,乘车返回将军府。 云鹭随行。 自从出了虎啸台那次的意外,文笙每次出门云鹭都跟着,生怕再给姓凤的以可乘之机。 昨日文笙得了状元就跑去西山,只传回来喜讯和一个夜里不回来了的消息,众人想给她庆祝都找不到人,此次刚一进胡同,就听将军府轮值的兵士们发出一声欢呼,一齐迎了过来,将路堵住。 众人嘻嘻哈哈将文笙簇拥在当中,鞭炮声齐鸣。 将军府里杜元朴、李曹闻讯迎出来,李曹离着老远便朗声笑道:“哈哈,状元回来了!从昨日起来报喜的人络绎不绝,符家两位少爷可是差人来问过好多次了,他们此次跟着你发了大财,就等着你们回来摆酒庆祝了。” 文笙笑了笑:“麻烦录事了。” 兵士里面有几个曾跟着文笙挖坑设伏收拾过王十三,交情非比寻常,当下嬉皮笑脸地凑过来讨赏钱,李曹笑骂了两句,要把他们都赶开,文笙连忙道:“别,别。这都是该当的。” 她和云鹭把身上的碎银子凑了凑,找了两个亲兵帮着发喜钱。 胡同口一时更热闹了。 文笙、云鹭跟着众人进了府,等道喜的人都散了,文笙这才得了空把昨天丝桐殿上面君以及后来接出二老的经过细说了一遍。 杜元朴等人品阶虽然低,消息都非常灵通。 尤其此番调动又涉及兵事,与他们息息相关。 昨日建昭帝回宫之后,圣旨很快下来,凤嵩川官升半阶,调任司马侍郎知兵事,给符良吉作副手。 杜元朴听到消息,昨天夜里便去了符良吉府上。 凤嵩川在上面关系硬,与纪南棠这边又有嫌隙,符良吉觉着建昭帝这一安排说是给自己加了个副手,实则颇有分权监督之意,所以怎么和凤嵩川相处,手下人如何分工都令他有些犹豫不定。 文笙略一思忖,提议道:“可否请符大人把查缉水上私下贸易的活交给他来管?” 李曹一怔:“抓走私?那可是人人眼红的肥缺啊。” 杜元朴也是愣了愣,但他随即便反应过来,笑道:“你是想叫他去对付王光济?” 第一百四十七章 咸吃萝卜钟天政 腊月二十谭大公子做东请客。 谭锦华此人,据坊间传闻,说他生性有些滑稽不羁,若说谭家的其他子弟学琴出十分力,他连五分都不肯出,叫长辈们很是伤脑筋,当年他的父亲谭睿博谭大先生没少以棍棒管教,但一直没有什么效果,后来二少三少崭露头角,五少更加出色,渐渐的,众人也就对他放任不管了。 不过昨天在山庄门口匆匆一瞥,文笙到没看出他有什么不同,俨然也是一副大家公子的模样。 文笙寻思着这等场合不好空着手去,何况谭家人刚帮了一个大忙,叫她顺利把二老救出来。 可她还真是没有什么能够拿得出手的东西。 为此腊月十九这天下午她还亲自跑了趟英台大街,逛了逛那里的店铺,逛完了她发现,那条街上的铺子有一个共同的特点,不管卖什么,价格都死贵死贵的。 她又不是杨兰逸那样的败家子,就身上这点儿银子还是跟那小少爷讹的,哪能去花这冤枉钱,转了一圈之后毅然掉头去了林家的铺子,叫林庭山手下的茶庄掌柜帮她包两盒上等好茶。 茶庄老掌柜还认识文笙,十分客气地请她进去稍坐,打发了伙计伺候茶水,他去给文笙挑茶叶。 这一去,就是一个多时辰不见人影。 后来连伙计也借故溜了。 屋子里安安静静,就只剩了文笙和云鹭两个人。 云鹭觉着不对劲儿,要出去察看。 文笙心里有数,笑道:“云大哥你不用紧张,你看这屋里光这些物件小摆设。少说也值个上千两银子,人家主人都不担心,咱们怕什么。” 话音未落,就听着外边脚步声响,来人显然听到了文笙这话,在门口停顿了一下,而后伸手推开了房门。 来的是钟天政。 云鹭一时更警惕了。以前光知道这小子惯耍阴谋诡计。随着二皇子山庄那些命案暴露出来,这哪还是什么前贤王的王孙公子,分明是杀人魔王啊。 钟天政穿了件玄青色的软烟罗长袍。看上去比平时在外边多了几分贵气。 “怎么,连我这几件小摆设都惦记上了,又没钱使了?”他径自去了主位坐下来,说话的语气带着几分嘲笑之意。 “那到没有。我和云大哥上门是想买两盒上好的茶叶,明日好拿着赴宴。左右要花银子,不如照顾一下你的生意。”文笙不动声色。 几次下来,她早知道怎么对付钟天政了,那就是任他如何讽刺挖苦。她便只管说她的做她的,反正钟天政即使嘴巴上大获全胜了,她也不会因此少块肉。 “赴宴?” “不错。谭家大公子请客,你没有收到帖子?” “我自然是收到了。没想到他们还真不在意男女之别。连你也请了。你一个女子,难道不该是由谭令蕙下帖子,找几个女学的小姐相陪么?” 听他言下之意,好像对谭锦华这般贸然相邀有些看不惯。 文笙觉着这有什么不能请的,建昭帝都不介意她是女子,臣子们自然上行下效。 再说她又不是没有去过这样的宴会,李承运那回在真风馆,连唱靡靡之音的妩大家都叫去了,她还不是一样在座? 哦,对了,钟天政不知道这事,可谭瑶华单独请自己,他可是知道的,还去蹭了顿饭。 “大约是谭大公子看着五公子的面子,觉着单独撇下我不合适,再说大家以后都是同窗了,何必在意是男是女?” 钟天政冷笑一声:“你懂什么,男人宴会玩乐不外乎声色犬马。声排在最前面,而后便是色。到时候你一个女子在座,岂不尴尬?” 文笙看着钟天政在那里咸吃萝卜淡操心,不禁有些好笑。 钟天政看出文笙不以为意,不禁有些恚怒,不过他也知道文笙素来主意很定,违背她意志的话任你说再多也是白搭,到最后心中竟转而升起一丝无奈,道:“你刚说以后是同窗,看来是不打算回你的青泥山了。” 文笙一听这话就明白了,钟天政已经知道自己昨天接到了二老。 不用问,二皇子的山庄守卫里面肯定混入了他的人。 否则钟天政也不会将杀人灭口的事做得如此干净利落。 “你小心些,昨日那老皇帝在丝桐殿叫秦和泽专门负责调查二皇子山庄的一系列命案。”文笙道出了今日来林家茶庄的目的。 “多谢你专程赶来提醒。”钟天政闻言不但不担忧,反到笑了。 他本来就形貌昳丽,这会心一笑,竟如芝兰盛放,给人以满堂生辉之感。 云鹭心里“咯噔”一下,这心狠手辣的小子想干嘛?虽然他在这里坐着说不上话,感觉很不自在,但为了文笙不上当,怎么也得硬着头皮挨下去。 文笙怕钟天政故技重施,再来使美人计,索性实话实说:“呃,其实我是怕你一时不小心,事情败露被人抓住,再牵连到我。” 钟天政的笑登时便凝固在了脸上。 云鹭赶紧低下头,他怕自己一个忍不住会笑出声来。 屋子里一片静寂。 停了一阵,方听着钟天政咬牙道:“你且把心好好放着吧。我早便同你说过,就算有朝一日我失败了千刀万剐也牵连不到你。再说那秦和泽又算是什么了不起的人物,值得你这般慌里慌张?像你这样,不牵连旁人便是好的。” 文笙见真把他惹恼了,不再反驳,口里应付道:“是是是。” 钟天政深深吸了口气,方才冷静下来。 他扬声叫道:“林英!” 屋子外边有人应声:“公子,属下在。” 钟天政吩咐道:“你带云大侠去看看茶叶,铺子里的好茶随便他挑。” 屋外林英应了一声。 云鹭望向文笙,钟天政这明显是要把他支开,他欲待不去,又没法学文笙那般直言不讳,去吧,留文笙一个人在这里,怎么这么不放心呢。 文笙见状笑了笑:“去吧,云大哥。和钟公子他们无需客气。” 云鹭只得一步三回头地跟着去了。 屋里只剩下了钟天政和文笙两个。 钟天政以目示意文笙受伤的左手:“手没事吧?” 文笙伸出手,将包扎了的伤处摊开,道:“找太医看过了,停了弹琴,等养上一段时间,应该没什么大碍。” 钟天政问这个也不是关心她,只是想要旧事重提:“怎么样,这会儿可尝到妇人之仁的苦头了吧?那姓凤的同你深仇已结,以后必定纠缠不休,还会一直找你的麻烦。你可想清楚了,这次是一只手,下次可能就是你的脑袋了。可要我帮你除掉他?” 文笙明亮的眼神回望他:“你有什么条件?” 钟天政这次没有露出愠怒之色,他侧头想了想,问道:“你能做什么呢,要不你介绍我和李承运认识?” 文笙眼神一黯:“程国公是皇帝的外甥,圣眷正隆。你还是不要打他的主意了。” 钟天政嗤笑了一声:“只是认识一下,你怕什么?他身边围着那么多各怀目的的人,多我一个又如何?算起来他还是我的表兄呢。焉知我这不是在帮他?” 文笙无言地摇了摇头。 钟天政叹了口气:“若我自己去接触他,你待如何?” “我自然会提醒国公爷多加小心。” 钟天政默然良久,方道:“你这样子,可真令我伤心。” 文笙不为所动。 钟天政自嘲地笑了笑:“早知道你这个女人铁石心肠,还对你抱有幻想,着实不该。算了,你走吧,没有李承运,我也一样能成事。多谢你来告诉我秦又泽的事,我承你的情。来日你若有麻烦,还可来找我。” 文笙被他说得有些心软,但立刻又想起他以前的所作所为,暗自警醒,心念一动,道:“阿政,这若是你的真心话,可否帮我查一下凤嵩川的底,看看他到底投靠的是哪位皇子?” 钟天政瞠目望着她,说实在的,刚才那番话说出来,他自己都快被感动了。叫文笙这么一打岔,现在却只剩下哭笑不得。 “很好,消息换消息,到是两不亏欠。” 文笙汗颜。 她忍不住劝道:“阿政,上天有好生之德,把事情做得太绝最终多半是要伤人伤己,你……”她看着钟天政变得冰冷的眼神,只得中途打住,暗自叹了口气。 这时候云鹭匆匆挑好了茶叶,叫伙计用礼盒包好了提着回来。 林英跟在后面,进屋向钟天政禀报:“云大侠挑的是今年的秋茶‘明霁’,这半斤茶咱们的进价就上百两了,赴宴送礼绝对没有问题。” 云鹭闻言吓了一跳,林家的茶庄里竟有这么贵的茶叶? 他和文笙身上的银子全加起来,还不知够不够一百两呢。 钟天政看出二人脸上的尴尬之色,挥了挥手,打发林英退下去,嘲笑道:“你拿了状元,我听孤云坊的人哭诉说他们这大半个月都为程国公忙活了,怎么,他赢回去了大笔的银子,就这么对待你这棵摇钱树?行了,拿上这茶叶赶紧走吧。” 第一百四十八章 赴宴谭家 腊月二十这天一大早便开始下雪,没有风,那雪细细密密的,落在地上厚厚的一层。 到中午时雪停了,太阳出来,出门看看,天地皆白,满树盛放晶莹的琼花,正是三五好友聚在一起喝酒吟诗,抚琴赏雪的好时候。 过了午,文笙收拾停当,和云鹭一起坐车去国师府赴宴。 国师府距离玄音阁大街不远,只隔了一条街。 谭家家口大,加上亲友、徒弟以及护卫下人等等都要有地方住,这二三十年整个国师府几经扩建,占下了大半条街。 高墙里面庭院深深,九曲连环,说句大不恭敬的话,比之皇城只是地方小了些,布置不能逾矩,论起富丽堂皇、幽静神秘一点都不差。 文笙到时比帖子上的时间稍稍提前了一点儿,看门外已经停了不少马车。 她拿出帖子,找到门上,自有专人引领,将两人送到了谭锦华的住处。 谭锦华已经成亲,长房嫡孙地位非同寻常,住着国师府靠东边的一个大院落,又显眼又宽敞,此次宴客是在花厅,像云鹭这等随行的,都安排在旁边暖阁里吃酒歇息。 文笙被领进了花厅,才发现前十甲差不多都已经到齐了,只缺了她和钟天政。 项嘉荣几个见她进来起身相迎。 看得出谭锦华时常请客,主人态度随意,仆从进退有素,也是一副习以为常的模样。 谭家几兄弟被玄音阁早到的乐师们簇拥其中,说说笑笑,到是这次受邀的学徒们,都是第一次来。看国师府里什么都新鲜,这里可是谭老国师的家,只这么一想便肃然起敬,再看座上好几位乐师面熟得很,包括五公子在内,都是此次选拔的主考,更是连大声说话都不敢。 谭瑶华见文笙进来。特意过来招呼了一下。 文笙没见着钟天政。有些奇怪,谭瑶华见她左顾右盼,为她解惑道:“钟兄一早便来了。刚才被我爹找了去,估计得过一会儿才能回来。” 能得谭瑶华的父亲二先生谭睿德相召,想来不是坏事。 果然谭瑶华复又笑道:“我爹自丝桐殿回来,便对钟兄的天赋和悟性赞不绝口。我看他是动了心,想再正经收个徒弟。” “啊。”文笙闻言有些意外。 谭瑶华是知道钟天政底细的。他怎的对这件事不但不阻止,还颇乐见其成? 朋友相交也到罢了,钟天政若真和谭二先生成了师徒,他和谭家的关系可太密切了。按他所为,万一将来事发,是要连累谭瑶华父子的。 谭瑶华见文笙欲言又止。知道她在担心什么,道:“钟兄为人坦荡。待朋友赤诚,他身世坎坷,若能得一长辈时时开解,加以引导,对他解开心结大有裨益,你放心吧,此事若是成了,我会在京里多呆一段时间。” 文笙暗忖:只怕你未必看得住他。但话说到这份上,她又没办法把钟天政所做所为摆出来,再出言提醒,到显得自己小人了,只得作罢。 她想“为人坦荡,待朋友赤诚”这九字评语,和钟天政半点挨不上,用在谭瑶华自己身上到是很合适,当日他与自己不过两面之缘,便以妙音八法相赠,但愿他能以君子之风感化钟天政,叫他有所收敛。 她将这事放下,请谭瑶华代为引荐,到前面去与他兄弟几人表达了对前两日出手相助的感激之情,当着外人,文笙没有点明因果,只是隐晦地道了谢,态度非常诚挚。 那几个没有什么特别表示,只有谭锦华笑道:“哎呀,不必多礼,我们这不都冲着小五么。今日来了别拘束,我这里随便得很,想怎么折腾都随意。” 他说这话到是真的,除去第一次来的学徒们,其他人三五成群,说说笑笑,甚至有说到兴起找个角落,唤侍者拿来乐器演示一番的。 钟天政想的有差,今日这宴会看起来只与声有关,与色、犬、马都不沾边。 文笙道完了谢便要退下,谭瑶华却突然问道:“顾姑娘,昨日太匆忙,我没有来得及问,你的手……” 文笙觉着虎啸台闹出那么大的动静,谭家人不可能毫无听闻,更何况那日引她到大皇子那宅子的人正是谭瑶华的侍从,假借的还是他的名义。 今天到是没瞧见那人的踪影。 背着主家同外人勾结,在哪里都是大忌。 文笙便将受伤的经过简单说了说,谭瑶华还未如何,到吸引了一旁谭锦华的注意,他神色慢慢严肃起来,正待说话,自花厅外边又进来了一拨客人,登时将他打断。 这次来的又是玄音阁的乐师,其中还有好几个文笙的熟人。 为首的正是“幽谷寒泉”费文友。 许久未见,费文友与之前的态度大不相同,他谦恭地与谭家几位公子打过招呼,看到文笙在旁,还冲她点了点头,露出笑容来。 文笙自忖与费文友几人称不上有过节,顶多是看法观念上不合,才致相互看不顺眼,既然费文友这会儿表达了善意,她也上前见礼,口称:“费先生,又见面了。” 费文友脸上闪过一丝不自在,回礼道:“顾姑娘,别来无恙。” 他停了一停,又道:“顾姑娘,听说‘三更雨’戚琴现在同你在一起,方便的时候,可否介绍我师兄弟几个前往见一见他。” 文笙这才意识到费文友等人今日对自己一改往日的倨傲,除了因为她在此次选拔中拿到了状元,以后同属玄音阁的一员,更因为戚琴和云鹭诛杀了那疯犬商其,为他们几个报了杀师之仇。 此次谭家兄弟出马,能得到谭老国师的同意,想必首阳这段因果也占了很大因素。 只是他们几个想要见戚琴,戚琴未必愿意见到他们。 文笙肃然回道:“戚老手骨受了重创,目前正在想办法医治,诸位想见的话只怕不怎么方便,当日拼着重伤手刃了商其的云鹭云大侠此刻就在暖阁,费先生可要见一见?” 费文友面现犹豫。 谭瑶华道:“走吧,一起去感谢一下。” 只看费文友几人这反应,文笙就猜到了他们的想法。 在这些人的意识里,投奔乐师的江湖人不过是侍从下人之流,所以他们把诛杀商其的功劳完全记在了戚琴身上,叫他们去向云鹭道谢,实在是有些屈尊纡贵。 改变一个人的态度容易,改变他的想法却很难。 也就这样吧,反正文笙本来也没打算与他们深交,而不管戚琴还是云鹭当初诛杀商其都不存着为首阳报仇之心,何况指望报答。 等一行人自暖阁里出来,难免因首阳这件事说起了《希声谱》。 这世上的《希声谱》不知是自什么年代流传下来的,但在谭老国师和他的妙音八法独步天下之前,并没有人注意到还有《希声谱》的存在。 传言不知由何而起,以前这几十年间偶有《希声谱》出世,大多是残谱残篇,因为始终无人参透其中的秘密,致使得到的人也无法判定其真伪。 不说别处,国师府就珍藏了几篇,但国师觉着这东西就像镜中月水中花,若无足够的定力,贸然去研究,很容易步入歧途,故而除了他自己,旁人都不得轻见。 直到这一次首阳拿到了《希声谱》。 这本《希声谱》不知道全不全,但难得成册了,首阳曾对大弟子费文友提起过,里边共有九篇曲谱。 他虽然没有把曲谱出示给弟子们看,但是被杀之前的那些天曾反复吹奏过其中的曲子,关系《希声谱》谁不好奇,费文友等几位弟子有意无意记下了旋律。 首阳虽不得其门而入,变着法子打谱,但总归是有迹可循,费文友等人回京后,向国师禀报,谭老国师将其同国师府的收藏相印证,立刻就找出了两篇曲谱。 这两首曲子,一首是后来文笙在高祁家见到的《行船》,另一首,这一行人大约除了文笙,全都听过。 在他们看来,这是一个镜花水月般的未知谜题,现成的妙音八法就够他们倾尽一生之力去研究了,所以看的不是很重,可文笙则不同,她一听说谭家还有一篇现成的《希声谱》,简直就如百爪挠心一般。 众人回到了花厅,钟天政已经回来,正与项嘉荣等人坐在一处说话。 他风姿既佳,谈吐又斯文有礼,很容易叫人心生好感,虽然这段时间众学徒每逢聚会就找不到他的人,但坐下来说不了几句话,大伙便觉着生疏感尽消,相见恨晚,聊得大是投机。 钟天政见到谭瑶华、文笙进来,含笑起身,过来打招呼。 谭瑶华悄声问道:“如何?” 钟天政知道他问的是什么,笑道:“长者宽厚可亲,只不知道他看政是否满意。” 谭瑶华和文笙都觉着看钟天政这表情,事情估计着差不多成了。 文笙实在按捺不住,瞅了个空当,向谭瑶华请求道:“谭兄,适才我听说府上还有一首《希声谱》,不知可否借了一观?” 第一百四十九章 怪异的曲谱 钟天政一听文笙这请求,便大有深意地望了她一眼。 谭瑶华却不知《希声谱》对文笙的意义,也不知她此际迫切的心情。 在他想来,文笙参加过高祁家的盛会,手里也有两首《希声谱》的曲谱了,只看羽音社众人当时的反应就知道,学了音律的人,大凡知道《希声谱》的存在,就没有不动心的,文笙想要一观也在情理之中,笑道:“好啊。钟兄可要沾光一起听听?你们两个跟我来!” 谭瑶华去与大哥说了一声,带着文笙和钟天政出了花厅,自谭锦华的院子出来,道:“咱们去我的住处。我那园子没有大哥这边宽敞,这一年我没怎么着家,也不及大哥这边布置的舒适,胜在僻静,没有人去打扰。” 钟天政笑道:“那是因为你还没有成亲。似谭兄这般,不论才貌还是家世,样样远超他人,一般人家怕是不敢高攀的,我可以想见,全京城想找你做女婿的,从国师府的大门口能排到奉京城外去,你家的门槛还没有被提亲的踩烂么?” 谭瑶华稍显尴尬,回道:“没有。” 钟天政哈哈而笑:“那是国师太宝贝你之故。” 钟天政拜师的事若是成了,以后两人朋友之外又有一层师兄弟的关系,说话也比从前随意了许多。 三人沿着回廊往西走,迎面却有一个穿着湖绿色衣裙的俊俏丫鬟匆匆过来,离远看到谭瑶华,赶紧退到一旁,将路让开。 待等三人走近了,那丫鬟抬头极快地在文笙和钟天政身上一瞥。复又垂下眼帘,口中清脆地问安:“五公子好!” “紫竹?你做什么?” 那丫鬟抿着唇笑道:“小姐差我到大少爷园子里瞧瞧,那位新状元顾姑娘可来了。” 谭瑶华明白了:“顾姑娘来了,我身边这位就是。你回去跟令蕙说,我带顾姑娘到我的住处小坐,她要是想见,过来一见就是。” 那丫鬟应了一声。对着三人恭敬地行了礼。方才调头回去复命去了。 谭瑶华见文笙眼望那丫鬟离去的背影,笑了笑,道:“那是我妹妹的贴身丫鬟。令蕙八成是好奇女状元长什么模样。想认识认识你,差她先来探个路。” 文笙这会儿也正在想那谭令蕙。 谭家小姐不认识自己,自己却曾在二皇子的山庄里偷听过她同杨昊俭的一番对话。 想到此,她不禁悄悄地向钟天政望去。 钟天政手摸着下巴。显见在想事情,只是不知又在打什么鬼主意。 谭瑶华将两人带到自己的住处。自有一群丫鬟小厮围上来侍候。 谭瑶华打发她们泡茶的泡茶,上点心的上点心,又命小厮去琴室,将自己的古琴以及笔墨纸砚取来。 钟天政见了这阵仗。笑得意味深长:“谭兄你这等温柔乡不呆,一年到头在外风餐露宿,实在是辜负美人恩呐。” 谭瑶华搞不清楚今日钟天政为什么总喜欢开他玩笑。看了看一旁红着脸忙碌的几个俏丫鬟,道:“长辈所赐。不敢推辞,有她们几个心灵手巧的丫头,我这里才能这么井井有条。” 言下之意,这几个只是照顾他穿衣饮食,温柔乡、美人恩却是算不上。 钟天政笑了笑,不与他多说。 三人闲聊了几句,小厮将东西都拿来了,谭瑶华见茶泡好了,瓜果点心也都摆上了,摆了下手,示意闲杂人等全都退出去,方道:“假我名义诓骗你的那人名叫寇文,当日确是通过凤嵩川介绍,进的我谭家。他跟着我的时候不短,我也没想到会出这等事。不过从那天之后,他就再没回来,估计是躲起来了。还好你只是伤了手,人没有大碍,否则我一辈子恐怕心里都会不安。” 旁人要说这话,可能是虚言客套,文笙却知道依谭瑶华的为人,自己那日若是葬身虎啸台,他不知道缘由还好,一旦知道,确实会如他所说,一辈子为此而愧疚。 在文笙看来,这件事已经过去了,没有必要老是耿耿于怀,再说事情会发生,还是自己不够小心之故。 她笑道:“人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我这不是紧跟着就被圣上点了个状元么,说不定圣上正是看在我手受了伤的份上,加以照顾。” “这话太自谦了。此次应考的人里面,你的实力确实稳压旁人一头,就是钟兄,想要同你一较短长,也需等他真正学了妙音八法之后。圣上虽然不是乐师,但他眼光还是有的。我到是好奇,像你这般琴路,往后要如何发展。” 谭瑶华说着,脸上露出了期待之色。 他很敏锐,只那天在同乐台听文笙抚琴,便觉出来她的路子和自己以往见到的所有乐师都不相同。 钟天政插言道:“不是要看《希声谱》么,怎么还不开始?” 文笙和谭瑶华一齐笑了。 谭瑶华取过纸笔,一边研墨一边道:“我先把原谱写下来,然后咱们再一起研究。” 文笙手不方便,钟天政接过砚台:“我来吧。” 谭瑶华写一笔工整的蝇头小楷,他的字迹文笙早就见过,此刻守在一旁,见他把《希声谱》的曲谱一行一行默出来,心中激动难言。 谭瑶华写完了放下笔,道:“这曲谱早打出来了,本来我去邺州,想把它也带上,只是这支曲子本身有些怪异,听着不像另一首那么分明。” 钟天政十分感兴趣:“那你快些弹来,叫我们听听到底怪在何处。” 谭瑶华笑笑,左手按弦,右手轻拨,抚动了古琴。 这支琴曲同样不长,谭瑶华很快弹完,而后他伸手将琴弦轻轻按住,止住了尾音,抬头问另两人:“感觉如何?” 钟天政感慨道:“指法颇繁复。”他吹箫侧重于技巧,看谭瑶华弹琴也是先着眼于指法。 适才谭瑶华的指法确实给人以眼花缭乱之感,只看左手,就有大量的绰注,花样繁多的吟猱。 飞吟、游吟、落指吟,小猱、大猱、荡猱,右手滚拂、圆搂、轮指,如此自由多变,难得谭瑶华处理得缓疾得当,层次分明,透着一股轻松随意。 至少文笙左手若是完好,依她此时的功力,绝无可能做到像谭瑶华这么举重若轻。 但谭瑶华说这曲子怪,指的绝不是指法有多复杂,他谭家便是以指法起的家,如此难度的曲子若按妙音八法算也就是个三四重的程度,距离谭瑶华的极限还差得远。 故而他听了钟天政这话不置可否,转而看向文笙。 文笙这半天不说话,正是感受到了谭瑶华所说的古怪。 在谭瑶华那复杂多变的指法下,这支曲子听上去旋律跌宕明快,其中有几处明显相似,节奏感极强。 听上去不像古琴,到有些像琵琶之类的乐器发出的声音,珠弦碎玉,颇有大珠小珠落玉盘之感。 可怪就怪在初听如此跳脱的一首曲子,不知为何其中又暗含苦涩之意,叫人听过之后不是心花怒放,而是空落落的怅然若失。 既然这首曲子出自《希声谱》,文笙不由要想,《希声谱》中有一首《伐木》,一首《行船》,虽然这名字都是她取的,但原曲表达的当是这个意思无疑,这一首又是什么呢? 她听不出来。 这种节奏感极强却又透着悲伤的旋律,超出了她的认知。 她凝神思索了好一阵,问谭瑶华道:“你也听不出来它说的是什么?” 谭瑶华摇了摇头:“我觉着是我出身国师府,四体不勤五谷不分之故,这一年间特意到处走了走,乡间、市井我都呆过,留意观察,却始终没有发现有哪一样事情与这旋律有共通之处。” “也许是做这样活计的人太少,平时不容易见着,所以我们一时想不到吧。”文笙只能做此猜测,“说不定哪一天,灵光一现,就会想到了,或者无意中撞上呢。” 话虽如此说,文笙却多少有些失望。 她自忖不像这世上旁的女子,前生后世也去过不少地方,而谭瑶华显然也属见识广博之人,凭他们两个的经验,竟听不出这琴曲里说的是什么,那以后靠着碰运气来寻找答案,怕是极为渺茫。 可若不能将其破解出来,这首琴曲便不可能为自己所用。 可惜了。 谭瑶华遗憾叹道:“只好如此了。” 这时候,却听着屋子外边脚步声响,丫鬟们齐刷刷道:“小姐来了,见过小姐。” 一个清脆悦耳的声音道:“不用多礼。五哥在里面陪客人呢?” 谭瑶华笑对文笙和钟天政道:“我妹妹令蕙来了。” 他口称妹妹,其实是堂妹,谭令蕙是大先生谭睿博的掌珠。 谭老国师嫡出的孙子十几人,孙女却只有长房这一个,各房都拿她当宝贝,宠爱非常。 文笙和钟天政一齐起身相迎。 “五哥,打扰勿怪,我们是来看状元的。”房门自外边推开,谭令蕙当先进来,后面还跟了两个十六七岁的妙龄少女。 第一百五十章 异端邪说 文笙久闻谭令蕙芳名,直到这时候才算是正式认识了。 谭令蕙生得十分清丽,一张白皙瓜子脸,黛眉弯弯,双瞳剪水,眉目间透着一股浓郁的书卷气,上身穿了件淡黄色的圆领斜襟小袄,下着紫色如意纹刺绣长裙,腰系柔丝绦,人一进屋,便觉淡香浮动,甚是赏心悦目。 文笙在心里赞叹了一声,暗忖:“这般美丽的姑娘,难怪那二皇子杨昊俭要挖空了心思讨好她,就不为老国师的地位以及谭家这一大家子乐师,单单这谭小姐自身的条件,在奉京的闺阁千金中只怕都是顶尖的,也不知她后来对杨昊俭有没有加以辞色,建昭帝的两个儿子俱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若是这两人真成了姻缘,那可是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了。” 以她推测,谭老国师应该不至如此糊涂,杨昊俭十九要空忙一场。 和谭令蕙一起过来的两个姑娘年纪相仿,都是十六七岁,穿戴十分精致华美,其中一个穿银红衫子的姑娘长了张鹅蛋脸,一边面颊上有个明显的小酒窝,进门先叫了声:“五哥!”脸上带着笑,看面相颇为喜秀。 谭瑶华连忙为两边介绍:“令蕙你们来的正好,这位便是顾姑娘。这是我妹妹谭令蕙。” 他又示意另两位姑娘对文笙道:“这两位是我妹妹的闺中好友。这是铭王府的小郡主,这是延国公的孙女。” 铭王?延国公? 文笙进京时间尚短,认识的达官贵人不多,巧的是这两位大人物却都因李承运的关系特别注意过她。 穿银红衫子的是铭王杨安的小女儿杨蓉,性子看着颇为活泼:“我父王此番跟着程国公押状元出‘角’,托顾姑娘的福。还赢了不少银子呢。” 众人一齐笑了起来。 文笙注意到跟在最后的那位少女只是露出淡淡的笑容,眉目间透着几分冷淡。 此姝是延国公鲁大通的嫡亲孙女,李承运是她的姑夫。 按说连建昭帝都知道文笙是李承运的亲信,这位鲁大小姐应该对她态度亲热些才是,除非鲁大通和李承运翁婿两个不和,影响了家里晚辈的看法。 谭瑶华好意叮嘱:“顾姑娘刚来奉京不久,对好多事情还不熟悉。大家以后同在玄音阁了。相互间要多提醒照应。” 谭令蕙含笑应了。 杨蓉这半天不但把文笙打量了个遍,还偷偷瞥了好几眼一旁的钟天政,此时眨着眼睛。故作天真地问道:“谭五哥不帮我们介绍这位公子么?” 谭瑶华失笑,回身望向了钟天政。 因杨蓉这一问,几位姑娘不再遮遮掩掩,正大光明地打量起了这位陌生的俊美公子。 生成这般模样。啧啧,真是任谁呆在他身边都要因之失色。更难得的是风度极佳,任姑娘们的目光在他身上扫来扫去,浑若无事。 “在下姓钟名天政,此次也参加了玄音阁的收徒选拔。”钟天政面带微笑。彬彬有礼。 杨蓉同他目光一触赶紧避开,笑道:“原来是榜眼钟公子,我们都听说过你的大名。没想到被五哥藏在这里。”她说话虽然落落大方,脸上还是不由自主地出现了羞红之色。 那位鲁小姐在后面轻轻推了下谭令蕙。凑在她耳边,悄悄说了几句话。 谭令蕙笑道:“五哥你们正在切磋琴艺么,可否请顾姑娘去我院子里小坐一会儿。大哥今日宴请的都是男子,我怕顾姑娘会觉着不自在。” 他们三个方才研究《希声谱》没什么进展,接下来也无事可做,谭瑶华便问文笙意见。 文笙想起昨日钟天政说得那番话,谭家大小姐跑来相邀,她哪能不去,当下站起身,请谭瑶华派人去和云鹭说一声,她跟着三位姑娘出了门,前往谭令蕙的院子。 三女来见文笙,本是出于好奇。 听说此次大比,圣上看着程国公的面子点了个女状元。 此女生于沿海小城,出身寒微,偏偏爱作男子打扮,行男儿之事,此次成绩又压了这么多男人一头,想必更助长了她争强好胜的脾气。 但细一接触,才发现传闻多有不实,文笙同她们虽然没有那么多话说,可也没表现得多么异类。 她们谈的,她都明了,举止自然而然,一点儿寒酸局促之态都没有,就好像她同她们一样,也是锦衣玉食里头长大的。 都言居移气,养移体,这顾文笙又是怎么回事呢? 那位延国公府的小姐名叫鲁雪芝,回到谭令蕙的院子里坐下没多久,便问起文笙丝桐殿的最后一场怎么战胜了其他人。 杨蓉眼睛亮闪闪的,谭令蕙神色间也透着好奇,显然都想听文笙细说这一段。 文笙其实挺想满足这几个小姑娘的,只是夸自己的时候下不去嘴,所以同钟天政的琴箫较量三两句就交待完了,干巴巴得十分无趣。 鲁雪芝便将谭令蕙的古琴拿了过来,摆在文笙面前,道:“光这样说,真想象不出当时的情形,要不顾姑娘你把那支叫你得了状元的曲子弹给我们三个听听吧。” 文笙怔了一怔。 若是旁人,文笙还可当她是无心之举,可这姑娘不怎么会做戏,文笙早看她神色有异,这是特意为难自己来了。 文笙不愿跟个小姑娘一般见识,笑了笑,道:“那天谭老国师给大家展示了妙音八法,叫我们依次演奏所得,我因左手受伤,便弹了一段散音,幸得国师亲口给定了个优等。若不嫌弃,我把这段散音弹一下吧。” 说完了,她也不管鲁雪芝脸色好不好看,上手将那段散音弹了一回。 听说这些玄音阁女学里的大家千金们,只有谭令蕙领悟了妙音八法的前几重,算是个正经的乐师,其他人都是附庸风雅,学着玩的。 所以文笙也没指望着鲁雪芝能听懂自己的琴声,这举是为了明白告诉她,就连谭老国师都未曾令自己动用受伤的左手,更别说她了。 一曲弹完,文笙笑道:“我这只手大夫已经警告了,伤口未愈之前若再弹琴,怕是要落下残疾,若是想听我弹琴,只怕要再过两个月。” 鲁雪芝被她说得有些不自在,转而看谭令蕙神情茫然若失,竟似依旧沉浸在文笙的琴声里,不禁暗吃了一惊。 杨蓉赞了两声,问道:“顾姑娘,等年后玄音阁开了课,你是和我们上女学呢,还是依旧和那些男乐师们一起?” 文笙之前根本就未打算留下来,所以对这个问题更加不会多想。 若叫她选,自然是和钟天政、项嘉荣等人一道去上课。若上女学,除了多认识几位千金,对她半点益处也不会有。 她回答杨蓉:“到时候且看阁里怎么安排吧。” 文笙这一托词,三女顿时都明白了她心中属意,杨蓉叹道:“可是顾姑娘,你若同那些男乐师们整天在一起,会有诸多不便啊。而且世人会如何说你?就算你成为乐师,那也要面对中伤和非议,你还没有定亲吧?以后可怎么办?” 文笙笑了,她觉着铭王府的这位小郡主会替自己担心,煞是可爱。 不过鲁雪芝目光一沉,同样望过来,似是对这个问题也颇为关心。 文笙心中一动,隐约猜到此女为什么会对自己莫名有这么大的敌意:她不会是受了家里人的影响,以为自己和李承运涉及私情,将自己当成第二个丽姬吧? 联想到那日延国公鲁大通落在自己身上那若有实质的目光,文笙突然觉着此事大有可能。 李承运同妻族关系如何,那是他的事,文笙可不想白担这名声,受延国公府冤枉。 只是这话不好摊开了明讲,她借着回答小郡主之机道:“人各有志吧。我的志向,便是自己去做成一番事,至于旁人怎么说,还有没有人可嫁,有得必有失,也不必太在意。” 杨蓉微张着小嘴,就连谭令蕙和鲁雪芝听了这番异端邪说都不禁露出惊讶之色。 鲁雪芝一时忘了她之前还把狐狸精的帽子冠在文笙头上,道:“顾姑娘你怎么能这么想?” 杨蓉亦道:“是啊,咱们若要做成一番大事,也无需去和男人争啊,眼下就有一位现成的榜样,像令蕙祖母谭老夫人那样,生就一双慧眼,嫁一个好夫婿,尽心辅佐,夫荣妻贵。这才是正道。” 文笙不为所动,轻轻摇了摇头:“大道万千,端看各人选择吧。” 我不说你们的想法是错的,可我也有选择活法的权利。 鲁雪芝听出了文笙言下之意,冷笑了一声:“这世上所有的事都是男人们说了算,他们要我们在家里相夫教子,大道?同样是一条路,男人随意走走就行了,我们女子跑且来不及。” 奉京权贵之家,像国师府这么宝贝女儿的可不多见,鲁雪芝虽是家中嫡女,却也攒了一肚子的怨气。 鲁雪芝说的是实情,世风如此,文笙也无力扭转,只是,她却有一招相授:“跑若是来不及,我们还可以想办法插上双翅叫自己飞。” 第一百五十一章 下钩 腊月一过二十,年马上就要到了。 按照大梁的风俗习惯,年礼三十之前都要送完。 这段时间奉京城大街小巷车马匆匆,尤其像英台大街、玄音阁大街这些权贵扎堆的地方,下属给上峰送,地方官给京官送,同僚互送,至于这个节过下来是赚还是赔,端看主人家圣眷如何,手上有没有实权。 位于英台大街韭菜胡同的凤府,今年可是大发了一笔。 凤嵩川调任司马侍郎知兵事,司马符良吉知道他是建昭帝的爱将,特意将缉私这个大肥差交给了他管。 新官上任,不等火烧起来,下面的人听到消息,趁着过年争相赶来巴结讨好。 偏这些天凤嵩川需得留在衙门里头交接印鉴文书,熟悉差事,每天都忙到很晚才回来,家里头又没个正经夫人来操持,招待客人、收受礼品的事只好由管家做着,若是有为难拿不定主意的,就由凤嵩川的几位宠妾商量着来。 自从腊月十八,万岁爷在丝桐殿钦点了顾文笙为状元,孟蓁在凤府的日子突然好过起来。 凤嵩川不再是一看见她就烦,在她院子里连歇了几晚,也让她闲来无事画画弹琴了。 究其原因,孟蓁自己猜测是因为顾文笙此番身价大涨,凤嵩川开始将那个女子当成真正的对手,再想起来那场斗画,心中升起的是一股战意,而不是耻辱。 所以她也跟着水涨船高。 思及自己都委身凤嵩川这么久了,过得好不好竟然还要全赖那个顾文笙,孟蓁憋屈之余恨得牙痒痒的。 那个顾文笙不过是小户人家之女,论出身还不如自己呢。恃才傲物,好似不把天下男人放在眼里,还不是抱上了程国公的大腿? 只是她运气好,此番得到了万岁爷抬举,竟然以女子之身做了状元,那么多男人都要看她脸色,再想想自己。守着这一方小院子。还要同凤嵩川的几个妾室争宠,凤嵩川来得稍微勤点,就有怪话传出来。要是当年家里别摊上官司获罪…… 孟蓁自榻上坐起来,不小心扯动了前胸下腹的伤痕,不禁“咝”地倒抽了口冷气,颦起眉来。 丫鬟绯袖闻声过来侍候。锦被滑落,露出孟蓁赤裸的娇躯。那上面遍布青紫痕迹,看着颇为触目惊心。 凤嵩川床第上面向来粗暴,孟蓁不知道他在别人处如何,在她这里每次都变着法子折腾。刚进京那会儿他气不顺,好几回都像是要把她往死里整,像现在这一身伤。还是轻的。 绯袖也是见怪不怪,帮她抹了些药膏。又服侍着她穿上衣裳。 这时候丫鬟翠裳进来,禀报道:“姑娘,大爷来了,在外边等着呢。” 她口中的大爷,乃是孟蓁的亲哥哥孟绍祺。 孟家吃了官司债台高筑,孟绍祺原本一个养尊处优的大少爷被迫到处帮闲厮混,吃喝嫖赌样样都染上了,就差沿街乞讨,最后还是孟蓁求爷爷告奶奶,托人给他找了个商队,叫他跟着干活打杂,把他远远打发了。 孟绍祺出了几趟远门,东到草原大漠,南到飞云江畔,自觉长了见识,开了眼界,年初回到明河,听说妹子攀上了高枝,也随后追来了京城。 孟蓁听说哥哥来了,翻了个白眼,坐在榻上没有一时作声,停了一阵,方道:“叫他进来吧。” 不用问,那讨债鬼肯定又是来向她打秋风的。 孟绍祺撩帘子进来,脸色不大好看,没像以前那样嬉皮笑脸凑上来讨好,站了站,冲两个丫鬟道:“你俩先出去,我和我妹妹有话说。” 绯袖、翠裳心里看不上这位爷,一齐往孟蓁望去。 孟蓁发话道:“你们先下去吧。” 待两个丫鬟退下去,她懒洋洋站起身,道:“哥哥前几天才来过,给你那五十两银子这么快就花光了?” 孟绍祺哪听不出孟蓁话里透着的不耐烦,那点银子他确实花光了,今天来凤府,原想着跟妹妹再要点儿,不过现在嘛…… 他在靠近床榻的椅子上一屁股坐下来,压低了声音道:“我适才在府外头,遇见有人跟我打听路,又是来给妹夫送礼的。” 孟蓁见他神神秘秘,还当是什么事,一听这话,撇了撇嘴,在床榻边上坐下来:“他得万岁爷重用,刚调了要职,熟悉的不熟悉的,自然都要来拜一拜。” “你不懂,这伙送礼的可大有来头。你哥这双眼睛不揉沙子,我一看拉车的马那般吃力,就知道车里装的都是真金白银,就顺便套了套他的话,那人说是从江北来的,主家姓王。我立刻就猜出来了,王光济王大善人嘛,江北有名的大财主,一细问那人,果然。没想到连他也需得给妹夫送礼。” 孟绍祺年前刚跟商队去过江北,亲眼见识过王家在当地的势力。 孟蓁嗔了他一眼:“大惊小怪,他一个平头老百姓,自然要想办法巴结当官的。” “不对,不对。江北山高皇帝远,王光济说句话,比当官的都好使。突然送这么重的礼,肯定是有什么把柄落在妹夫手里了。” “什么把柄?司马符大人把缉私交给他管,难不成姓王的敢走私?” “着啊,必然是这样,要不然王家哪来那么厚的家底。妹子,你听我说,这件事你不能不管,我听说来的是王光济的人,就和他们交了个底,说我妹子就在凤府,极得凤大人爱宠,可以引荐你们认识。你猜怎的?” 孟蓁猜到对方没有好话,脸沉了下来。 果然就听着孟绍祺气哼哼道:“谁曾想那伙人不识抬举,说你不过是凤大人的一个贱妾玩物,他们要见就见府里的如夫人张氏和大人的长公子。奶奶的!我说你都进京一年了,怎么肚子还没有动静?” 这几句话可把孟蓁气坏了,贝齿咬碎:“姓王的欺人太甚!” 那张氏不过也是凤嵩川的一个妾室,不过仗着跟凤嵩川的时间长,又生了儿子,平时没少给她小鞋穿。 被一个平头百姓如此奚落,又是正中要害,孟蓁只觉眼前微微发黑,气得身体打颤。 孟绍祺忧心忡忡:“你可不能掉以轻心了,姓王的手底下能人甚众,那张氏要是真和他勾结到一起,你就是生一堆儿子也不管用,我看你不如还是多弄点银子存我这里,以防万一吧。万一哪一天被扫地出门了,还有哥哥养你。” 孟蓁冷笑:“银子我有,但我不能这么被人欺负。大家且走着瞧。” 孟绍祺眼见妹妹气得狠了,连忙劝解了几句,眼珠转了转,小声道:“我看你这个府里,连个帮手都没有。我前日在酒肆遇见一位老者,我看他谈古论今非常有见识,就拿你给我的银子请他好好喝了两顿酒。那老者喝醉了,向我吐露了身份。你猜他是什么人?” 孟蓁觉着今日哥哥着实叫人另眼相看,便将头凑过来,亦压低了声音:“什么?” “他姓段,是前贤王身边的谋士。他还痛哭说若是贤王肯听他良言相劝,断不会落个父子皆亡的下场。” 孟蓁倒抽了口寒气。 “我看他是个有真本事的,想问问你,要不要把他介绍给妹夫。” “不可。”孟蓁断然道,“此人不摸底细,万一包藏祸心,岂不是要连累我们。” 她深吸了口气,见孟绍祺还眼巴巴望着自己,沉吟道:“此人现下如何?” “他酒醒了之后就再不认账了,我几次试探,他都跟我装糊涂。” “如此最好,一会儿我再拿些银子给你,你多和他来往,把我现下的情况透露给他,看他有什么办法可以帮到咱们。这人是不是有真本事,一试便知。” 孟蓁早息了明河县衙那会儿一心一意想要报答凤嵩川的念头,与其担着风险把人介绍给凤嵩川以为助力,哪如控制在自己手里,她才是真正缺少帮手。 孟绍祺要到了钱,恭维了妹妹两句,心满意足地走了,孟蓁坐在那里发呆,寻思着等凤嵩川回来,自己该当如何讨他欢心。 这一坐就坐到了晌午,孟蓁回了神,打发两个丫鬟去前院问问今天都有哪些人来送年礼,又是谁接待的。 果然江北王家的人曾经来过。 登在账上的年礼普通寻常,并不像孟绍祺所说的那样,礼重得连拉车的马都觉着吃力。 不过翠裳又打听到,跟王家人一起来的还有个妇人,收拾得干净整齐,说话做事也利落,自称是王家家主的大堂姐,送上年礼之后单独拜见了张氏。 孟蓁得了回禀之后,冷笑连连。 凤嵩川没有正头夫人,张氏生了儿子,就成了众人争相巴结的对象。 王光济狗眼看人低,有他们后悔的时候。 晚上凤嵩川带着一身疲惫回来,孟蓁服侍他洗漱,把丫鬟都打发下去,温柔地帮他揉捏着肩背。 “大人一身本领,英武不凡,衙门里可有多少事,竟把您累成这样?那位符大人不是有意难为您吧?”孟蓁语带薄嗔,更多则是透着心疼。 第一百五十二章 一师难求 凤嵩川闭着眼睛,淡淡“嗯”了一声。 符良吉难为自己到不至于,只是他善于笼络部下,这么多年手底下早成了铁桶一块,自己短时间内插不进手去。 至于外边带兵的大将,纪南棠那是他的学生,好歹飞云江统帅朱子良和他关系一般,却是建昭帝的人,要不然那老皇帝哪会对飞云江失守,驻军接连战败诸多容忍。 若是能把朱子良拉到自己这边就好了。 他兴致不高,孟蓁却好似全未发觉,自顾自念叨着今日又有谁送来年礼。 凤嵩川昏然欲睡。 孟蓁却突然提到了王光济:“江北的王家今日也送了礼来,王光济一个平头百姓,竟也听说了大人的威名。” 凤嵩川哼了一声,闭着眼睛问道:“送的什么?” 孟蓁便将那几样“薄礼”轻描淡写说了一说。 凤嵩川闻言有些不高兴:“这只铁公鸡,知道爷要查走私了,还不肯拔毛。” 孟蓁装作很吃惊,“啊”了一声:“王家竟敢走私?通过飞云江,那不是同南崇那边有勾结?怪不得王家那么有钱。朱帅离得那么近,竟不知道么?” 凤嵩川猛然睁开了眼睛,“腾”地坐了起来,到将孟蓁吓了一大跳。 其实江北王光济同凤嵩川从来没有打过交道,要送礼也会托熟人先搭个桥,绝不会就这么贸然上门。再说他是民,凤嵩川是官,这个时候送礼,到颇有些“此地无银三百两”之意。 故而王光济在江北虽然听说凤嵩川管了缉私,却也只是按旧例给朱子良和他的部下们准备了厚礼。京城这边还准备观望观望。 冒充他上门送礼的,却是将军府这边杜元朴派的人。 在他和李曹看来,王光济早有反意,就像个脓包一样,不如借着凤嵩川的手,早早把它挤破了,叫这两方以毒攻毒去。 他们也好借这机会在东海赶紧打两场胜仗。 为此文笙还特意跑了趟程国公府。她受了钟天政那番话的启发。专程找李承运借钱去了。 赚了那么多,好歹也分点给她花花。 不然拿什么算计凤嵩川? 丽姬已经入土为安,李承运没有惊动旁人。只带了几个贴身的侍从将她的棺椁运至西山别院,选了个向阳的山坡。 丽姬下葬之后,李承运下令将这方园里许单独圈起来,闲杂人等不得踏入。他要在这片地上种草种花,搭起帐篷。一切都仿照着文笙先前画的那幅画来。 秦和泽赶了这个时候,来山庄要见二老,惹得李承运甚不耐烦,连见都未见他。只派了个手下去,告诉秦和泽,二老受伤很重。太医正在抢救,叫他等人好了再来。 忙完了这件大事。距离过年还有好几天,李承运振作精神,看着与从前没什么两样。 文笙来见他的时候,发现国公府气氛有些古怪,李承运竟是准备在正月里纳妾,还一纳就是两位。 这叫文笙颇感意外,她觉着李承运应该没那么快忘记丽姬。 “国公爷,您这是……” 李承运正站在窗前,拿着剪刀好整以暇地修剪花枝,闻言淡淡一笑:“人都言有了新人忘旧人,府里添两个新人,多点喜庆,也好叫圣上和我娘放心。” 文笙明白了李承运的意思,事到如今,他越表现的对丽姬念念不忘,对丽姬的身后之名越没有什么好处,自古以来,哪怕贵为天子,有时也不得不将自己的喜好藏起来,不敢示人,何况李承运。 只是国公爷,您是有妇之夫,有心装相,好好和国公夫人过日子就是了,也可叫延国公对自己少些敌意,何必又折腾着纳妾?文笙暗自腹诽。 李承运道:“我按你说的,找人查了一下大皇子那栋私宅的歌姬。短短几日,先前的歌姬不见了大半,换上的都是些新面孔。”说话间手里剪刀“咔嚓”一声,剪断了一根长枝,“我也不查了,左右这件事有几个人脱不了干系。丽姬出府的时间、走的路,知道的寥寥无几,有胆子做这事的,就更少了。” 这是说丽姬出事,李承运的岳父延国公也牵扯其中? 文笙有些无奈,只是这都是李承运的私事,文笙也相信此番他因为丽姬吃了教训,以后做事会更加谨慎,而且有长公主看着,他也不会贸然报复延国公、大皇子和二皇子这些人。 文笙便将李承运纳妾的事放在了一旁,转而向他借钱,又提出想把那马场收拾布置一下,过年的时候将二老接过去住。 李承运痛快应了,又送了她一些下人奴仆,免得到时没有人使唤,并将山庄的护卫借她先用着。 马场不单纯就是养马的地方,李承运之前常带了一帮权贵过去游玩,兴之所至,会在那里留宿,除了养着几十匹骏马,有一片很大的跑马场,其它与山庄别院也差不多,若非如此,也不会引得一帮权贵垂涎。 地方归了文笙之后,她养不起那些好马,除了那块金贵地方,其他不管人还是马,都退了回去。 故而这个年,文笙他们是在西山马场过的。 那二老听说文笙竟然参悟了《希声谱》的两支曲子,既好奇又代她欣喜。 只可惜文笙伤了手,只能演示《行船》的一小段散音,而《希声谱》的妙处又非是语言可以形容。 戚琴心痒难熬,和王昔将三张曲谱反复研究,最后无奈地得出结论,同一支曲子,自文笙手里弹出来,和旁人所弹韵味就是大不相同,这种东西,是《希声谱》所特有的,学不到,模仿不来。 对戚琴而言。与其不切实际地望《希声谱》兴叹,还不如看看有什么办法能医好手指,恢复昔日水准才是正途。 三十晚上,文笙亲自操持,指挥着丫鬟下人忙了一大桌团圆饭,请王昔、戚琴坐了上座,她和云鹭陪着。 四人说说笑笑。其乐融融。若不是换了地方。环境不同,简直就好像回到了青泥山一样。 只是对于以后,大家都有意避而不谈。 那二老经此劫难。有些心灰意冷,尤其是王昔,身体受到重创,以后无法独立生活。虽然文笙一早就表示不用担心,一切有她。老爷子仍是提不起精神来。 文笙则是存了改天换地的决心,眼下还不敢对人言。 正月里文笙应邀赴了几回宴,有符家两位小少爷做东的,定在孤云坊。专门为庆祝她得了状元,满满都是显摆炫耀之意。 还有项嘉荣请她和另几个同窗聚了聚,玄音阁正月十六开学。他们已经打听到正月里是给新人适应的时间,学生们会在这半个月找好自己的师父。拜到阁里某一位乐师门下,以后遇到不会的也好有人指点。 谭令蕙又请了她一次,席上认识了几位女学的闺阁小姐,这回人多,文笙颇为低调,没有说什么叫人侧目的话,加上杨蓉和鲁雪芝对她表现出熟识来,明显不是初见,其他人看文笙也顶多是透着好奇,并没有人上来为难。 到是鲁雪芝觑了个空问她知不知道程国公这两天要纳妾,文笙装了糊涂。 除此之外,还有李曹的送别宴。 李曹返回离水,文笙犹豫了一番,还是写了封报平安的书信,请他帮忙捎去李家。 如此忙忙碌碌,转眼就到了正月十六,玄音阁开学了。 此次玄音阁收徒,共计收取“甲等”一百二十人,“乙等”九十六人,“特选”五十四人。 这二百七十人不会集中在一起上课,对这些新人而言,进阁第一件事就是拜师。 玄音阁内部除了当摆设的女学,分为南北两院,北院的院长是谭大先生谭睿博,谭大先生为人严谨方正,北院的乐师对他都是既敬又畏,而南院的院长谭二先生谭睿德温和宽厚,南院便聚集了很多因兴趣而成为乐师的世家子弟。 两院教学风格大相径庭,南院宽松而北院严苛,谭老国师的五个儿子三个在南院两个在北院,两边实力相差无几。 玄音阁每年的春秋比试以及三年一次的大比,其实都是南北两院的较量,从结果上看近几年个人战南院占着优势,但团战无一例外每次都是北院获胜。 阁里的规矩是拜了哪个院的师父,以后就属于哪个院的人。 玄音阁建阁这么多年,唯一的例外只有谭锦华,他自幼跟父亲谭大先生学琴,成为乐师之后却自称已经被父亲逐出门墙,投奔了二叔的南院。 文笙上来便遇见了这么一件叫她犯难的事。 她需要在阁里认一位师父。 正常而言,不要说入学的状元,就是乙等、特选的学徒,认准了哪一位乐师要拜入门下,都不会遭到拒绝。 乐师们都知道这是壮大本院和自身的好机会,就算日后成不了材,谁还在乎多一个没出息的学生呢。 但文笙却不同。 因为她是女子,加上凤嵩川的刁难,使得乐师们都敬而远之,唯恐招惹上这个大麻烦。 摆在文笙面前有两个选择,要么通过谭瑶华在谭家拜一位师父,要么请李承运帮忙,拜到南院的米景焕门下。 不过这两条路都不是文笙想要的,一日为师,终生为父,一旦拜谭家人为师,来日必然要为之束缚住手脚,她做不到钟天政那般绝情,到时候师父说一句叫她忠于建昭帝父子,她听还是不听? 至于米景焕,文笙直觉认为他不会想要收自己。 师徒这等事一定要你情我愿,勉强就没意思了。 日子一天天过去,其他学徒都开始跟着师父学习了,她不禁暗暗着急。 若是到下个月她还拜不到师父,就只好去女学上课了。 第一百五十三章 钟天政的建议 钟天政已经顺利拜入谭二先生门下,成了谭瑶华的师弟。 项嘉荣也进了南院,按他的说法,在玄音阁里偶尔看到北院的乐师,一个个步履匆忙,他腿有残疾,怕跟不上拖累同伴。 不过除了这二三甲,以及娇生惯养的小少爷杨兰逸,此次玄音阁招进来的学徒到有大半进了北院。 乙等、特选们深觉机会得来不易,就是甲等里面,出身官宦世家的毕竟是少数,众人平时吃苦惯了,南院的松散自由在他们眼里简直就等同于享福偷懒,还是北院的风气更叫人放心一些。 文笙为拜师的事,嘴里都快急出火泡了。 大家都有了师父,只有她这里还八字没有一撇。 她想干脆在南院找个年老糊涂,不问世事的乐师,胡乱拜个师父先过了这关得了。就不知有没有这么合适的人选? 这个问题不能求教谭瑶华,但有一个人,文笙觉着他虽然表面上和大家一样,对玄音阁不是很熟,但心里肯定明镜一样,问他准没错。 文笙做东,单独宴请钟天政。 请客的地方就是在西山马场,这里经过简单的收拾布置,已经成了文笙的家。 钟天政坐着马车依约前来,光彩照人,文笙看着他,觉着这小子近来真是春风得意。 她把人都打发出去,亲自为钟天政执酒,道:“阿政,今日请你来,是有事求教。” 钟天政难得心绪很好的样子:“是上次凤嵩川的事么,姓凤的首鼠两端,明里和杨昊御交好。暗地里和杨昊俭也有来往,两边周旋,大约是还想观望一阵吧。” 他笑了一笑,将酒一饮而尽:“我既然答应了你,就肯定会查到,你着什么急?” 文笙今日请他来,本不是为了对付凤嵩川。不过钟天政既然提起来。文笙心里一动:“我看大皇子杨昊御对他很是放心,完全是拿他当自己人待。” 钟天政笑道:“这种情况不会长久了,他现在大权在握。很快就必须在那两人中间作出选择了。为了帮他下这个决断,我还特意送了个人给他使。” 文笙凝目望着他,这家伙突然对凤嵩川有这么大的兴趣,必定不是为了帮自己。当是打着混水摸鱼,乱中获利的主意。 他这么大方地告诉自己。是否意味着在此事上他同自己目的一致? 收拾凤嵩川,对他有什么好处? 她这么长时候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钟天政,钟天政也回望着她,屋里一片寂静。 停了停。钟天政笑了,眼波中好似蓄满了碎裂的星辰,眉目间颇有温柔缱绻之意:“怎么了。一个姑娘家,没事不要紧盯着男人看。你再这样子,我要多想了……” 文笙“嗖”便将脑袋转到了一旁。 钟天政见状“嗤”地一声轻笑,笑声里颇有自嘲之意。 文笙央道:“阿政,差不多行了吧,老使这招你不腻么?” “不。”钟天政悠然回答。 文笙只得眼看别处:“其实今日我是想向你请教一下拜师的事。” 文笙眼下面临的难题,钟天政自然都看在了眼中,他笑了一声,幸灾乐祸地道:“你可看出来了,南北两院都没有合适你的师父,老实去女学上你的课吧。” 由上次钟天政不满谭锦华请客捎上了她,文笙就意识到钟天政此人表面看上去好似离经叛道,骨子里头与世间大多数男子也差不多,看不惯她在外边抛头露面。 她暗自叹了口气,正色道:“若是去了女学,不说能不能学到东西,以后阁里春秋两次考试以及三年大比都不能参加,我好不容易才挣到了一点不同的对待,岂能到这时候前功尽弃?阿政,还请你帮帮我。” 钟天政听文笙如此说,顿时想起她在丝桐殿伤着手同自己比试的情形。 她说的“好不容易”不是虚言,想到此,钟天政心中不由地一软,想了想,问道:“你想拜个什么样的师父呢?” 文笙听他话语松动,忙道:“我的情况,你最是清楚。我是想在南院找一位老师,不怕凤嵩川,不介意我是女子,最好也不要督促着我学妙音八法。” 钟天政沉吟道:“前两个还好说,这最后一个嘛,妙音八法是玄音阁看家秘法,大家都是奔着这个来的,想找一个不练妙音八法的,可不大容易。” 话虽如此说,他却知道文笙为什么有这样的想法。 《希声谱》和妙音八法的要旨大相迥异,文笙以状元的身份入学,却迟迟学不会妙音八法,难免引人生疑。 钟天政也不想文笙掌握了《希声谱》的秘密泄露出去,引人觊觎。 文笙没有估计错他,玄音阁所有乐师的资料他早好几年就到手了,没想到他自己还没怎么用上,到是便宜了文笙。 “若按你的想法,南院那么多乐师,符合条件的大约只有两个半。一个是‘赤乌’杨鸣岐,此人已然年逾七旬,垂垂老朽,耳聋眼花,你若拜到他门下,学不学学成什么样,他纵然想管也有心无力。而且他乃是豫王的亲大伯,当日因为一心学琴,辞了世子之位,论起来皇帝还要叫他一声叔父呢,这样的人,自然不会把凤嵩川放在眼里,只是你想要拜到他门下,还需请程国公出面,帮你说项。” 文笙初听钟天政说有“两个半”之多,登时松了口气,可没想到钟天政推荐给她的这第一个,又是皇亲国戚。 “那另外一位呢?” 钟天政笑了笑:“不合适?另一位是‘黄金鼓’卞晴川,这个人经历十分有意思,据说早年是怀英翔怀将军的亲信,也不知怀将军从哪里把他找了来,怀将军带兵同南崇人打仗。他就在中军帅旗下击鼓。后来怀将军获罪问斩,谭老国师因他是乐师,将他保下来,放在了南院。听说卞晴川自那以后醉生梦死,不思进取,大约是南院里唯一一位不会妙音八法的人。” 他都不会妙音八法,自不会督促着学生去学。 “只是拜他为师。我怕你学不到什么东西。而且师父若是被人瞧不起。徒弟的日子也不会好过了。”钟天政帮她分析利弊。 “你说还有半个。” “那半个我指的是谭五先生,我这位师叔才是真正的闲云野鹤,对玄音阁的事漠不关心。这次选拔学徒这么大的事,他都没见人影,不知在哪里逍遥,你拜他为师。他必定懒得管你。” 谭家人自然被文笙排除在外,听钟天政介绍完。她到是对那位卞先生产生了些兴趣。 “你若想要拜他为师,不用托人,只要拿一坛子酒去,待他喝醉了。不要说你管他叫师父,就是他叫你师父都没问题。” 文笙听得钟天政如此说,不禁突生忧虑。自己要拜的这位师父,想来也不是个省心的主儿啊。 耳听为虚。眼见为识,翌日文笙特意向杜元朴要了坛好酒,打算亲自去会一会这位卞晴川。 杜元朴听说她要去见的乃是怀将军旧部,颇为动心,还道若是文笙真拜了这位卞晴川为师,定要请出来大家认识一下。 当日怀家军以勇猛著称,怀将军驻守飞云江,南崇人不敢越雷池一步,所以后来怀英翔获罪惨死,天下人都传是大梁皇帝中了南崇的反间计。 怀英翔死后,大梁军中果然混乱了好一阵,直到纪南棠横空出世。 杜元朴如今也是年逾不惑,却未曾有缘一见当年的名将,听说卞晴川有如此背景,难免好奇。 文笙应了,到了玄音阁之后,便按照钟天政所说的地址,去寻那位卞晴川。 卞晴川没有成家,吃住都在南院。 玄音阁贵为大梁国学,自然多少闲人都养得起,还是谭二先生看卞晴川来后既不修己,也不育人,少有清醒的时候,过得实在太颓废了,才给他分派了个管鼓的活。 大约谭二先生的本意,是想借卞晴川对鼓以及音律的爱,唤起他的热情来。但这么多年似是成效不大,卞晴川只是住在乐君堂,平时擦拭鼓身更换鼓皮的活仍是由侍者们在干。 乐君乃是鼓的别称,乐君堂,顾名思义,就是存放鼓的地方。 鼓这种乐器不方便随身携带,尤其是大鼓,玄音阁的乐师们除了卞晴川这等专精鼓的,少有自己去准备,都是手痒了便打发侍者到乐君堂来取。 文笙到了乐君堂,却见大门敞着,没有鼓乐声响,院子里显得很安静。 大白天阳光只能照射到房门口,里面不知被谁用草帘子遮了一下,黑沉沉透着一股阴冷。 文笙站在门口银杏树下,朗声道:“卞先生可在?” 隔了一会儿,一个侍者探头出来,见文笙年轻且是生面孔,迟疑了一下,道:“请问阁下有什么事?” 文笙客气地道:“我是刚刚入学的学生,特来拜见卞先生。” 那侍者瞧见她还捧了坛酒,脸上泛起诧异之色,道:“那请问您怎么称呼,和卞先生是否是旧识?我好去叫他起床。” 文笙忍不住抬头望了下天,自己因为要请人喝酒,特意等着快中午才来,敢情这位还没起呢? 第一百五十四章 全武行(粉115+) 那侍者还在等着文笙回答。 文笙刚说了一句:“在下顾文笙……”就听着身后脚步声响,“呼啦”自院外涌进来了一帮人。 来人共有六位,明显是一起的。 前面三人簇拥着一位四十来岁的中年人,后面两个侍者抬着一面大鼓。 那鼓足有半人高,两人抬着也稍嫌吃力。 鼓槌拎在中年人手里。 文笙不认识他,却在那另外三个人中见到了两张熟面孔。 两人俱是此次同文笙一起参加了选拔,被收进来了学徒。其中一个还在同乐台与文笙抽中了同一组,就是那排在第五十一号出场,击了一通大堂鼓的汉子。 他最终是以乙等的成绩,进到了玄音阁。 那两人都认识文笙,见面齐齐一怔,击鼓的汉子出声道:“顾姑娘,你怎么在这里?” 这下连那中年人也知道文笙是谁了。 他上下打量文笙,目光颇为锐利,文笙意识到此人怕是玄音阁的乐师,只不知应该如何称呼。 击鼓的汉子介绍道:“这位是我的老师郭原郭大家。” 文笙跟着微微躬身:“郭大家。”态度颇为恭谨。 郭原鼻子里应了一声,不再理会文笙,转向乐君堂的那位侍者,沉声道:“卞晴川呢,叫他出来!”语气颇为不善。 文笙看这样子竟像是来找茬的,连忙往旁边让让,站到了不起眼的角落。 那侍者有些为难,但郭原是南院的正经乐师,他不敢得罪。只得点头哈腰道:“卞先生在里面,郭乐师稍待,小的去给您叫。” 跟着来的还有一个是郭原的大弟子,名叫吴乔生,妙音八法练到了第三重,见状吩咐那侍者道:“那你快去叫,我师父有要紧事找他。” 侍者应了一声。匆匆进去。 吴乔生指挥着跟来的侍者先把那大鼓放下来。这一来正堵着乐君堂的门口。 众人在门口等了好一会儿,郭原脸色都黑到不能看了,才听到屋里响起拖沓的脚步声。 一个男人披头散发。打着哈欠从里面走了出来。 文笙原听说这卞晴川曾是怀英翔的部属,算一算怀英翔死了也快三十年了,还以为会看到个形容邋遢的垂垂老者,叫她意外的是。出来的这个人虽然看上去有些不修边幅,大冷的天衣襟还半敞着。老却并不很老。 也就五十上下的模样。 这么算起来,他当初跟着怀英翔在军中还是个不满二十岁的少年。 卞晴川熟知门槛在哪,眼睛半睁半闭着就顺利迈了过来,没再往外走。倚在门框上,含糊不清问道:“找我什么事?” 郭原本来就带着火,见状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卞晴川。你这是什么意思?” 卞晴川没有理睬他,仰着脸好似在同空气说话:“赶紧的。有事说事。” 郭原怒极反笑,对一旁的吴乔生道:“你和他说吧。我看此人冥顽不灵,说不得只有去找院长来评理了。” 看得出卞晴川对谭二先生还是有所顾忌,虽然没有搭理郭原,态度却收敛了一些。 吴乔生虽比卞晴川晚了一辈,心中对这赖在玄音阁南院吃白食的却并无多少尊重,老师叫他问话,他便往大鼓旁边一站,指了那鼓问卞晴川:“卞先生,这鼓是我师弟前日送来,昨天又从你这里抬回去的,没有错吧?” 卞晴川斜眼看了看那鼓:“没有错。说是要换张鼓皮,这不挺好的嘛。” 吴乔生道:“那前日送来之时,我两位师弟可有和你说过,师尊吩咐,叫把年底宫中御赐的那张雪狼皮换上?” “说过这话?”卞晴川扫了跟在一旁的两个新人一眼,搞得那两人都有些紧张,“好像是有吧。” “那你给我们换的这又是什么?” 郭原冷笑道:“姓卞的,你当我分不出雪狼皮和山羊皮的区别。” 卞晴川不以为意:“这可不是普通的山羊,是长在雪山上的野山羊。皮子极为柔韧,”说话间他走过去,屈指敲了敲鼓面,“用在这面鼓上,不好说是谁委屈了谁。” 郭原怒喝了一声:“卞晴川,你果然是有意的。什么委屈不委屈,去年最后那场团战,鼓是我师徒二人击的,按院里的规矩,那张雪狼皮就是我的,今日你把它给我拿出来,我爱怎么用就怎么用,就是把它做成靴子放在脚底下踩,也和你没有半点关系。” 吴乔生在旁添油加醋:“师父息怒,我看那皮子卞先生可能是真拿不出来。一个月前刚入库的东西怎么会不见了呢?怕是卞先生辜负院长的信任,借机中饱私囊,把御赐之物挪作它用了。” 文笙站在一旁看热闹,暗忖:“真是有人就有纷争,就连玄音阁里边也不消停。这师徒两个给卞晴川扣的帽子还挺大的。” 卞晴川面无惧色,手掩着嘴巴又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团战?我怎么听说,去年的团战南院的鼓根本没能敲起来,大家都没有听到嘛。” 这一句话可捅了马蜂窝,郭原师徒的脸登时涨成了茄子色,郭原怒斥道:“姓卞的,我和你拼了!”他此来没拿乐器,自忖自己这边人多,上前一手去抓卞晴川的衣襟,一手向他脸上扇去。 师父都动手了,几个徒弟也不能干看着,吴乔生上去帮忙,另两个新人没见过这架势,扎撒着手站在一旁,不知如何是好。 一眨眼的工夫,这几人就在文笙面前上演了全武行。 文笙也大是意外。 两个打一个,卞晴川完全落在下风,头发被郭原师徒揪住,身上也挨了好几下。 文笙见几个侍者不敢上前拉架,便咳嗽了一声,道:“谭五公子一会儿即到,诸位还是停停手吧。” 谭瑶华的名字还真是好使。 哪怕文笙此刻抬出院长谭二先生来,郭原等人不相信也不会停下,但南院谁不知道谭五公子对新状元十分关照,郭原师徒怕是真的,当即停手。 “哼,看在院长和谭五公子面上,且饶了你这回。你现在就把雪狼皮交出来,否则咱们就到院长面前去好好说道说道。” 卞晴川鼻青脸肿,却不见服软:“到哪说也是一样,不嫌丢人就只管到处去嚷嚷。”他把乱蓬蓬的头发拢了拢,又整了整衣襟,转身就要回屋去。 郭原打完了架,这会儿冷静下来,在后面突道:“姓卞的,我知道你为什么有意同我过不去。当年是我伯父搜集整理的怀逆十大罪状,你念念不忘要为怀逆报仇,对我郭家怀恨在心!” 本来乐师口角打架是小事,郭原扯出怀英翔来,这要闹大了可是要要人命的。 卞晴川脚下顿了顿,矢口否认:“你们师徒还是把鼓好好练练吧,别净想着糟蹋东西。” 郭原口里打了个哈哈:“我技艺再差,也比你这只会一首曲子的废物强。你在玄音阁二十几年,混吃等死,没人瞧得上你,而我郭某,有的是人慕名来拜师求教,团战选拔的时候,你装缩头乌龟,现在跳出来了?哈哈,我知道了,你没有学生,所以只能干看着了。” 文笙不明白郭原为什么说卞晴川只会一首曲子。 但团战的规矩她到是听说了,玄音阁春秋两考和大比,单人战向来是人们关注的重点,后来为了增加院里乐师的凝聚力,两位院长在单人战之外又加设了团战。 团战两方各以四对师徒出战,三局两胜,徒弟比一局,师父比一局,然后师徒同场再来一局,届时双方共有十六位乐师在台上相斗,十分热闹。 所以像卞晴川这样的,从来没有收过徒弟,自然就没有机会参加团战。 不过依文笙对卞晴川那点了解,他怕是也从未动过参加团战上台与人较量的心思。 这会儿话赶话赶上了,他遭了郭原奚落,无词反驳,文笙心中一动,反正她已是无从选择,非拜卞晴川为师不可,这时候不给老师长脸争面子,更待何时? 故而她上前两步,登时就插到了郭原和卞晴川之间,冲着一身狼狈的卞晴川深施一礼,恭声道:“卞先生,晚辈顾文笙,仰慕先生大才,今日特来拜师求教。还望先生不嫌弃晚辈驽钝,能破例收我为学生。”说话间将手里捧着的那坛子酒向上一递。 郭原话音未落,就有人跳出来要拜师,简直就跟事先排练好了似的。 郭原这个憋气啊,再一看,好嘛,这一位连拜师礼都准备好了。 还破例,说得跟卞晴川门下有多难进一样。事实上谁不知道他是阁里唯一一个没学妙音八法的废物,脑壳坏掉了才会想着拜他为师。 卞晴川也很是意外,回过头来打量了文笙两眼。 不过难得有人来给他撑面子,他便冲文笙笑了笑:“拜师?进来说吧。” 有文笙这么一搅合,郭原几个也闹不下去了,吴乔生看着那两人一前一后进了乐君堂的大门,回头叫了声“师父”,等着郭原定夺。 郭原一甩袖子,道:“鼓扔这里,叫他看着办,咱们找院长评理去。” 第一百五十五章 黄沙百战穿金甲之黄金鼓 文笙跟着卞晴川进到了乐君堂里面。 正屋是放置各种鼓、架子、鼓槌的地方,卞晴川住进门左首的第一间屋子。 屋子不大,感觉有些阴冷,屋里摆设十分简陋凌乱,床榻上被褥揉成一团,床角胡乱扔着几件衣裳,除此之外还有一桌一椅,桌子上面有几个空酒坛,歪倒在一旁。 自外边一进来,文笙便差点被满屋的酒气熏了个跟头。 她把那坛酒放到了桌子上,恭恭敬敬垂手而立。 卞晴川坐到床榻边上,上下打量文笙,道:“你这小姑娘,不在女学呆着,跑到我这里做什么?” 敢情这位两耳不闻窗外事,到现在还没认出文笙来。 文笙连忙向他说明了自己的情况,她是年前考进来的学徒,需得在院里拜一位老师,还请卞先生能够收下她这个学生。 “当今圣上已经如此开明,连女子也可以参加这种选拔,进玄音阁了么?”卞晴川听完古怪地笑了一笑,随即道,“小姑娘,我不用你来打抱不平,拜师你却是走错门了。你别看我瞧不起适才那师徒,其实我也就是随便说说,论真本事,我还不如他们呢。” “我听说先生没有学妙音八法。”文笙先说了一句,表示自己来之前对对方并不是一无所知。 “先生要不要先看看我带来的酒?” 卞晴川这才反应过来,这小姑娘的确是有备而来。 哈哈,这到也怪了,她到是看上了自己哪一点? 他痛快地将酒坛拿过来,先在手里晃了晃。听了听酒液挂在坛子内壁上的声音,未急着拍开泥封,先指使着文笙去把窗子打开。 “这屋里空气太浑浊了,若真是好酒,掩盖了酒香,反到不美。先散散。” 原来他也知道这屋子里气味不怎么样。 文笙笑道:“酒应该不差,酿酒的人于此道颇有些名声。他听说我拿了酒要来见先生。还特意叮嘱,若是拜师的事成了,定要找个机会引荐他同您认识一下。” 卞晴川怔了怔。登时觉着这坛没有开封的酒在手里沉了不少。 他没有细问,待屋里先前的酒气散得差不多了,拍开了泥封,登时“哇”地一声。捧着坛子站起来,深深吸了口气。道:“快,拿碗来,倒出些来尝尝。” 文笙不懂酒,除了辛辣的酒气。其它什么也没有闻出来,不明白卞晴川何以如此激动。 也不用等中午吃饭,酒碗在桌案上都是现成的。卞晴川小心歪着坛子倒出大半碗酒来,端起来先抿了一口。在嘴里咂巴了一下,回味半晌,状甚陶醉,跟着又是一大口。 就见卞晴川的脸上红光大盛,大叫了一声:“痛快!”而后将这碗酒径直倒进了喉咙。 “好酒!此酒下肚仿如穿肠火焰,定要这么喝才对,天地之间,属我最大,与我为敌,不死不休。此酒若在军中……”卞晴川突然醒过神来,脸上露出了难过之色。 文笙赞道:“先生这都能喝出来?酿这酒的正是纪南棠将军麾下的一位将官。” “呵呵。”卞晴川笑了笑,抬手又给自己满上了一碗。 文笙觉着自己该谈正事了,趁着他被酒激起了一腔豪情,文笙将自己得罪了凤嵩川的始末说了说。 明河初遇结下怨仇,自己来京应考,他屡次设置障碍,更将自己诓至大皇子的私宅,害她险些命丧虎口。如此种种,以及眼下,自己虽然侥幸被点了头名,满院乐师多因为凤嵩川的关系,不愿意收她为徒。 卞晴川听罢,没有说旁的,连喝了三大碗烈酒,将碗往桌子上一放,道:“你跟我来!” 他站起身,往外走去,喝了这么多酒,脚步竟然还很稳健。 文笙连忙跟上。 卞晴川进了乐君堂的正屋,这屋里搭着许多高架子,架子上小山一样摆着各式各样的鼓。此外地上放着的,墙上挂着的也都是鼓。难得的是这好几百面鼓竟然没有重样的。 这许多鼓一摆,屋里显得颇为拥挤,中间的通道甚至需要侧着身子才能过去。 卞晴川没有为之停下脚步,他径直穿过通道,走到屋子最里面一个不起眼的角落,撩帘子进了里边的隔间。 小小隔间里除了一面大鼓,两个鼓槌,别无它物。 不等文笙细看这面黑色大鼓,卞晴川伸手取过了鼓槌,道:“听仔细了,我只会这一曲,听完了你若是还想要拜师,我就收下你。” 说完手起槌落,“咚”的一声,重重落在了鼓面上。这一下,随着鼓面震颤,回音悠长,文笙只觉着整面鼓,不,整个屋子都随着晃动了一下。 惊心动魄的鼓声骤然响起,战意四射,叫热血为之沸腾。不屈不挠不可摧折,号令即下,虽赴汤蹈火,亦在所不辞。 同是击鼓,卞晴川的这通鼓与高祁的鼓声大不相同。 高祁的鼓声听上去也很豪迈,但却有疾有徐,张驰有道,所以他的绰号叫作“潮汐鼓”,那是形容他的鼓声如同潮汐一样,进退间暗藏着杀机。 在卞晴川的鼓声里听不到任何的曲折迂回,阴谋算计,它大开大合直来直往,如利箭离弦,半步退路不留,但听者却只觉豪情盖世,意气风发,不会有丝毫的不适之感,更不会叫人错乱反噬。 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 卞晴川的这通鼓不适合乐师间的互斗,只有在两军交战的战场上,才能有其用武之地,实现这一曲的真正价值。 文笙心潮澎湃。 原本拜师卞晴川只是权宜之计,但现在她的心中却涌起一股迫切之感。 人之一生譬如朝露短暂易逝,吾等必须要惜取每一寸光阴,朝则闻鸡起舞,暮则炳烛而学。 文笙自己清楚,她会生出这种念头,是受了鼓声的影响,但是她不想去抗拒,她甚至有遇见了知音之感,这鼓声和《希声谱》那两首曲子本质何其相似? 她不禁想,卞晴川没有去学妙音八法的原因,会不会是和自己一样呢? 卞晴川一通鼓敲完,鼓槌轰然落下,最后这一下单臂用力达到极致,就见鼓面为之向下猛地一沉。 文笙的心也随着一紧,这一幕看着竟有些熟悉,当日高祁击鼓,受卜云所激,最后一下收势不及,也是如此,将鼓面硬生生戳出个窟窿来。 但出乎她预料,卞晴川眼前的这张鼓竟然受住了,那鼓面下沉之后猛然反弹,“嗡嗡”震颤,余声好半天才停下。 卞晴川放下鼓槌,大叫了一声“痛快”,带着酒意叉腰哈哈大笑。 文笙待他笑完了,才正容道:“师尊在上,请受学生一拜。” 卞晴川先前有言,此时亦不推辞,待文笙行过大礼,方道:“起来吧,地上凉。” 文笙起身,重又打量那黑色的大鼓,突然间心中一动,道:“师父,您不会是将那雪狼皮用在这鼓上了吧?” 卞晴川眼望那面鼓,脸上露出了深切的怀念之色:“这是我当年于军中所用的战鼓,闲置了二十多年,前日突然心血来潮,将它修了一修,没想到今天就用上了。” 说完了,卞晴川看了文笙一眼,他显然还未进入角色,同文笙说话依旧自称的“我”:“我只会这一首曲子,你又是学琴的,说实话,我也不知道能教你什么,你既认我做老师,以后要自己多加琢磨。” 文笙恭敬应“是”。 他二人在里屋说话,却不知道此时在乐君堂的大门外边银杏树下站了两个人,正是适才找麻烦的郭原和南院的院长谭二先生谭睿德。 因为离得远,里屋的说话声传不出来,但适才那一通鼓响彻方园数里,两人自是听得清清楚楚。 谭睿德静静站在那里,脸上神情颇为复杂。 郭原见状有些忐忑,轻声唤道:“院长,您看这……” 谭睿德回过神来,道:“现在你可知道了,当日国师为什么一定要恳请圣上免他一死了吧?” 他虽因家学渊源,技艺远高于阁里寻常的乐师,又任着南院院长的要职,但对乐师们向来随和优容,南院的乐师们尊敬之余并不怕他。 郭原看着乐君堂门口那叫他失了面子的大鼓,道:“就算他击鼓有独到之处,也不能坏了院里定下来的规矩。” 谭睿德也向那鼓望了一眼,不以为意:“同样的雪狼皮,我手里还有一张。回头你不要声张,我叫人把这鼓面换上,给你送去。” 郭原折腾到现在,早不是为一张鼓皮了,听到谭睿德如此处置,难免心生不甘。 谭睿德似是看出他心中所想,语重心长道:“我们的技艺,太过于依仗器具手法这些外在的东西,难免疏忽心的修练。可等到了国师那种高度,就会发现再往前是无法逾越的瓶颈。南院的鼓比起琴箫来确实要稍弱一些,团战又不可或缺,你回去之后要带着学生勤加练习,春秋两考,春考这帮学徒还不成气候,等到秋考,我会叫卞晴川师徒也来参加,到时候你们大可以比比看。” 第一百五十六章 蹭课生涯 文笙就成了卞晴川唯一的学生。 卞晴川第一次做人老师,学生学的又是古琴,这令他心里十分没有底。 虽然拜师的时候他就说了,叫文笙自己用心揣摩,但真把人收回来了,哪能放任不管? 学生是个漂亮的小姑娘,瞪着一双求知的大眼睛望着自己,好像很乖的样子,总要想出词来教导几句,才对得起人家口称的“师尊”二字吧。 卞晴川酒也顾不得喝了,挖空心思,想了三条同文笙讲。 第一,文笙左手虽然受伤了,但手上的感觉不能生,得想办法练。 文笙点了点头,回道:“师尊放心,我每日右手练三个时辰的指法,再弹一个时辰的散音,左手手指现在还不能乱动,会拿出一个时辰来心练。” 卞晴川不像别的乐师,他是真不懂琴,耳听着学生轻描淡写地诉说她练琴的时间,在心里算了一下,不禁暗自咋舌。 这般刻苦,叫他想起来自己年轻的时候来,一比起来,自己这做老师的实在惭愧,这些年他只在酒上下过这么多工夫,大好时光全都荒废了。 于是他就将这第一条放在了一旁。 第二,据卞晴川这二十几年冷眼旁观,玄音阁的乐师不管专精的什么乐器,大多会几下鼓,可见练鼓不但是多学一样本事,对专精的那门技艺也是大有好处的,所以他对叫文笙以后跟着他练鼓全无负担。 鼓对身体的要求很高,爆发力、协调力、耐力缺一不可,而女子先天便力弱,文笙从现在开始。就要按他规定的一套进行锻炼。 而卞晴川给文笙制定的锻炼计划,带着明显的军中风格。 文笙暗暗庆幸自己现在住的地方原来是个马场,现在马没有了,改她在里面跑跑跳跳,摸爬滚打,不至被人围观当成疯子。 而第三条,则是关于上课的事。 其实师徒不是同一专精的情况。在玄音阁并不少见。 就比如首阳。他拜谭老国师为师,举世皆知,谭老国师的乐器是古琴。他却是学的吹箫,不但如此,他的学生里面,学琴的也不在少数。 这些人平时是怎么教学生的呢? 一来他们本身音律上的学识就十分渊博。一法通百法通,教徒弟绰绰有余。再者还有一个办法。就是朋友相托。 有那多年的老友同在玄音阁,帮着带一带自己的学生,遇着难题指点一下,通常都不会遭到拒绝。而且随着这些年的团战。大家在擂台上加深了交情,这等情况更为常见。 可卞晴川不行啊,他一不懂琴。二没朋友。 不过这难不住他,他有自己的办法。只要豁得上脸皮,一切都不成问题。 卞晴川的办法就是带着文笙去蹭课。 南院寻常的乐师不好说话,再说那水平卞晴川也看不上,他第一个打上主意的就是院长谭睿德。 谭二先生这次也新收了学生,前几节课要从最基础的乐理开始讲,而且他是院长,文笙是南院的人,他讲课叫文笙跟着沾点光,谭二先生想来也不会有什么意见。 果然谭睿德给钟天政上课的时候,发现那师徒两个也来旁听,只是笑了笑,教授时还会为了照顾文笙,特意提点几句古琴特有的门道。 蹭谭睿德的课,还有个好处便是文笙可以通过钟天政提前打听出来上课的时间和内容。 除此之外,还有谭四先生以及老国师几个南院弟子的课。 这些人门下已有不少成名的弟子,这次都没有收学生,授课的内容也很深奥,但好处是他们课上大多数时间都在讲古琴。 卞晴川虽然听不太懂,却觉着徒弟很有必要来听一听。 蹭他们的课偶尔为之尚可,这些成名乐师虽然惊讶,到不会没有风度地往外驱赶,顶多卞晴川和文笙受些来自其他学生的白眼罢了。 新师父为自己尽心尽力,文笙心中非常感动。 她也做了两件事。 第一件,就是悄悄限制起了卞晴川的饮酒。 劣酒伤身体,卞晴川当年在军中练出来的体魄这二十多年没白没夜地喝,已经毁得差不多了,如今有了学生,精神虽稍稍振作,养成的陋习却不容易改。 文笙请杜元朴帮忙,先养刁卞晴川的胃口,叫他慢慢在酒上变得贵精而不贵多。 第二件,是劝说卞晴川搬到她的马场去住。 马场有王、戚二老,有云鹭,杜元朴也经常过去,大家凑在一起热热闹闹的,比乐君堂的环境可有益身心多了。 后来蹭的课多了,钟天政和谭瑶华也偶尔会到马场来,众人研究一下音律,相互促进,谈笑风生。 凤嵩川那边则由钟天政布了眼线,他现在新官上任,急着做出点成绩来,一时抽不出空来找文笙的麻烦。 这可算是文笙进京以来过得最为平静安逸的一段时间了。 出了正月,文笙的左手伤口拆线,开始进行恢复性的指法练习。 二月里还有一件大事,玄音阁的春季考试要开始了。 文笙他们这帮新人入学时间尚短,其中就算有钟天政这样已经成为了真正的乐师的,这次考试也只能在旁瞧瞧热闹,为南院的乐师助威。 孤云坊的赌局又闻风开动,符家兄弟还专程跑来找文笙探听内幕消息。 文笙也没有什么好透露给他俩的,如无意外,今年的“宫榜”同去年秋天那次相比应该差别不大。 文笙第一次听到“宫榜”的说法,不是来到京城之后从林家人嘴里,而是更早,她还在离水的时候,将军府的将士审问陈慕。她在帐外听了那么一耳朵。 进了玄音阁之后,她才知道了关于“宫榜”的详情。 宫榜其实就是成绩优异者的名单,玄音阁每次考核之后都会在丝桐殿前张贴出来,名列宫榜对玄音阁的学生而言是一种极大的荣耀。 每年的春试秋试宫榜还比较好进,录入的学生人数较多,足有一百五十人。而且这两次大考考虑了众人进入玄音阁学习时间的长短,将入阁尚不满五年的放在一起考核。前五十名进宫榜。五至十五年的为另一个组,前一百名进宫榜,竞争不像大比时那么残酷。 三年一次的大比可不管你学了多少年音律。一视同仁,同台较量,宫榜只计个人战的前五十名和团战的最后八位胜利者,名字在榜上。前面标注出自南北哪一院,前十甲更是饰以金米分。光彩夺目。 在玄音阁里呆够十五年的除非特别不成器,都已经成为了师长,不参加个人战。 察看去年的“宫榜”,文笙惊奇地发现。其中竟然没有谭瑶华的名字。 他才多大年纪,未满二十,竟然已经学满了十五年。可以收徒了? 文笙再一想,可不是嘛。要不然此次收徒选拔也不会叫他去担任主考官。 像谭瑶华这般出身既好,又有天赋,从一生下来就差不多算是玄音阁的一份子了,旁人羡慕也羡慕不来。 再有几天春试就要开始了,文笙蹭课也受到影响,变得不顺利起来。 玄音阁气氛变得十分紧张,成名乐师们门下都有要考试的弟子,唯一例外的谭二先生更是忙碌到连钟天政的课都停了。 文笙那座马场就成了众人时常聚会的地方。 这天上午,文笙跟着卞晴川在南院转了一圈儿,没找着什么事做,会合了钟天政和谭瑶华,一起回马场。 文笙和卞晴川坐在马车里,云鹭前面驾车,钟天政和谭瑶华骑着马跟在车旁,后面是谭瑶华的几名护卫,一行人浩浩荡荡往西山而来。 去西山的路早被权贵们修得四通八达,拓宽垫平,铺上青石板,马车跑在上面,丝毫不觉颠簸,就是奉京城里许多街道也是赶不上的。 路两旁是参天大树,天气很好,没什么风,钟天政和谭瑶华并轡而行,说说笑笑。 正走着,自前面岔路也过来了一行人,两拨人马走到同一条大路上来,登时就追了个首尾衔接。 对方仆从甚众,拉车的乃是四匹高头大马,只看下人们的衣着和中间马车的气派,车里人的身份就必定极不寻常。 云鹭不想惹麻烦,一见这般状况,连忙将马车赶到了路边,将道让开,叫对方先行。 往常走这段路,赶巧了也会遇到达官贵人或是他们的家眷,一般见这边避让,直接就过去了,或者对方知道这边是程国公的客人,又是玄音阁的乐师,有心交好,还要客气一番。 今日这队人到是古怪,原本都超过去了,却又在前方不远处停了下来,正好把路挡住。 下人们围到车旁,显是在听车中人吩咐,而后他们很快向四下让开。 跟着马车帘子一挑,一个二十出头的美貌女子探出半边身子来。 此女作已嫁打扮,衣着华丽,含笑打量着文笙这队人,目光尤其在钟天政身上转来转去,流露出十分感兴趣的样子。 她对一旁的侍从交待了几句。 那人躬身领命,大步走过来,向着谭瑶华施礼道:“谭公子,公主去二殿下山庄做客,想邀您和这位公子同往。” 车里的这位公主谭瑶华认识,正是建昭帝的第四女,杨昊俭的同母姐姐。 第一百五十七章 虽然之前因为王、戚二老和其他几位被扣的乐师,谭瑶华与杨昊俭生出了一些芥蒂,但杨昊俭毕竟是皇子,谭瑶华纵然不满也只得忍了,心里盼望着他能受到教训,从此改过向善,到没有打算就此划清界线,老死不相往来。 如今路遇四公主,得她开口相邀,谭瑶华犹豫了一下,在马上扭头问钟天政:“师弟,你意下如何?” 钟天政对前面这位四公主的为人可比谭瑶华清楚多了,笑了笑道:“多谢公主美意,只是马场那边还有长者在等着,不好叫老人家着急。还请回复公主,下次若再有机会,我二人定当从命。” 那侍从听到这边婉拒的答复,回去己方马车旁一五一十向四公主禀明。 四公主闻言脸上露出惋惜之色,眯起秋水般的明眸,往这边嗔怪地望了一眼,坐回到车里,放下了帘子。 很快她的车驾启动,在一众侍从的簇拥下往杨昊俭的山庄去了。 谭瑶华没将这次半路偶遇放在心上,文笙在车里听得一清二楚,担心上次杨昊俭山庄的事再起波澜,等到了马场,觑了个空悄悄问钟天政:“怎么回事?” 钟天政不屑地道:“一个淫妇。” 文笙顿时就明白了。 四公主比杨昊俭大不几岁,二十出头年纪,青春貌美,所嫁驸马出身勋贵之家,乃是平昭侯次子,听说也是一表人才,夫妻俩感情不错,常得建昭帝嘉许,到没听说有什么流言蜚语。 不过钟天政的消息渠道自是远非她可比。他说有,那就是有,这等事,可有什么好撒谎的。 文笙简直不知说什么好,望着钟天政目露异样。 钟天政怫然不悦:“你那是什么眼神?又不是我去招惹的她。” 其实关于钟天政“招蜂引蝶”的荒唐念头,文笙也不过是只在心中一转,不知怎的就被他察觉了。她赶紧顾左右而言它:“是是。我知道这事不怪你。她今日没能把你叫去,只怕不会罢休。” 钟天政冷笑道:“纵然她想罢休,也要看我肯不肯呢。”那丝笑意挂在他俊美的面容上。叫人不由地心底一寒。 文笙还待再说两句,那边卞晴川已经在唤她过去,只得作罢。 且说那四公主一行到了杨昊俭的山庄,杨昊俭出来相迎。姐弟两个亲亲热热往里走。 杨昊俭笑问:“阿姐,你怎的自己过来了。姐夫呢?” 四公主摆了下手,不耐烦道:“快别提那个没用的。在外人面前需得装模作样,难道来了你这里,还不能叫我歇会儿?” “那自然是哪里也不如你亲弟弟这里。在这里你爱怎样就怎样。” 姐弟两个从小受母妃耳提面命,都觉着一众兄弟姐妹中只有对方才是真正的手足,见面无话不谈。 四公主有些遗憾地道:“二弟。适才我在路上遇到了谭家五公子,还有一个年轻人。本想把他们一起带到你这里来,可惜他们有旁的事。” “谭瑶华?”杨昊俭想起年前那件事,微微皱了皱眉。 四公主含笑道:“是啊。他们队伍里还有辆马车,车里坐的应该是那位姓顾的女子。他们如今是同窗了,看样子是一起到李承运的马场去。” 杨昊俭听她语气有异,不由地望过去。 却见自己这位姐姐目光迷离,一脸的春意,她又不是第一次见到谭瑶华,肯定不是为了他,再想想谭瑶华会同谁在一起,杨昊俭立时就想起一个人来:年前以第二名考入了玄音阁,又拜到谭二先生门下的钟天政。 想起他在丝桐殿见到的钟天政,杨昊俭立时就理解姐姐何以会如此了。 他笑道:“阿姐想要成事,只怕不大容易啊。那姓钟的是个乐师,听说还是拜在了谭睿德门下,年前我不是抓了几个乐师么,和谭家还没什么关系呢,他们就非逼着叫我把人都放了,何况这一个。” 四公主嗔了他一眼:“那是你太过没用。这次你得帮我,你不是想娶那谭令蕙么?你想想,这么一个人老是在谭家出入,谭令蕙会不会春心萌动?你小心媳妇还没等进门呢,先弄顶绿帽子给你戴。” 杨昊俭闻言脸色微沉。 他到不是怕真如四公主所说,谭令蕙与姓钟的有了私情,而是谭令蕙至今对他不假辞色,谭家人看起来也不想把她再嫁进皇家,若这姓钟的真有才华,搞不好就被招了女婿。 这么说起来,此人到真是个祸患。 “阿姐看起来胸有成竹,不知有什么好办法,用着兄弟之处,自然没有二话。”杨昊俭拍着胸脯许诺。 “让我想想。有了,你不是说,先前闯入你山庄的贼人是一男一女,容貌都十分出色么?你找个亲信侍卫出来指认,就说男的是那姓钟的,女的么,呵呵,也是现成的,就是在父皇面前告了你刁状的顾文笙。先把人都抓到你山庄里来,是与不是慢慢审嘛。” “真是好主意。”杨昊俭为四公主这灵机一动拍案叫绝,把人抓起来,先出了这口气,若是那姓钟的识时务,伺候得好,再叫侍卫改口不迟。 至于顾文笙,哼哼。 他沉吟道:“只是如此一来,又要与李承运对上,定要筹划周全了。那男贼可是位武林高手,姓钟的没那本事,这都是破绽。唉,父皇也是,怎么把捉拿贼人的活儿给了秦和泽,要是交给凤嵩川就好办多了。” 四公主抬手轻摸了一把杨昊俭的面颊,摇头笑道:“我的傻弟弟,我听说那姓凤的和老大整日里混在一处,你可不要掉以轻心。” 杨昊俭却笃定地道:“放心吧,我有数。” 两人议定,只是此件事说起来容易,真要做却很难绕过老皇帝的耳目,不是一两天能做成的。 四公主有了盼头,神清气爽,当天在杨昊俭的山庄住了下来,至于杨昊俭给这位阿姐安排了什么节目,在此不必一一细说。 反正四公主玩得乐不思蜀,全然忘了自己家中还有一个驸马。 只是好景不长,刚过了一天,就有府中侍卫快马来报,说是驸马爷出门不小心惊了马,身边的人没能及时拦住,他从马上掉下来,被石头磕到脑袋,当场气绝身亡。 姐弟两个闻言大吃了一惊,四公主和驸马虽然私下里各玩各的,表面上却做足了功夫,在外人看来夫妻二人感情很深,这突然走了一个,另一个自然不能无动于衷继续玩乐,只得回府去操办丈夫的丧事。 杨昊俭也跟去帮忙。 四驸马这事出得太突然了,整个奉京城都为之惊动,上驸马府吊唁的人络绎不绝。一片混乱中,还有谁顾得上设计钟天政? 外边的风雨没有吹进玄音阁,众乐师的春试开始了。 此次考试没有新生们什么事,文笙等人只能在旁瞧瞧热闹。 虽是瞧热闹,他们却被师长勒令留心观察,试后还要说一说感想,连文笙和钟天政都未能例外。 大家都知道这是为秋试做准备,了解对手实力的好机会。 秋试只在半年之后,几乎是转眼即到,到时候人员不会有太大变动,玄音阁南北两院加起来,入阁在五年之内的学生之前差不多有百余人,加上他们一道入学的这二百七十人,竟争宫榜的五十人名单。 新生想要上榜不是易事,老生被新人挤下去那更是丢脸,所有人都感觉到了沉重的压力。 在文笙看来,玄音阁这春试,尤其是现在正进行的个人战颇有些千篇一律,偶有高手,其他的不管学了多少年,也不论使着什么乐器,用的全都是二三重的妙音八法,所差只是临场发挥和对敌的经验。 从某种意义上讲还没有年前他们这些人的入学选拔有意思。 卞晴川也有同感。 这么多年,他还是第一次在同乐台下观看考试。 同他们坐在一起的还有钟天政,入学刚一个月,钟天政已经开始学习妙音八法的第二重了。 他邀请文笙:“怎么样,有没有兴趣等秋试和我一起参加团战?” 团战?文笙笑道:“这个要问我师父。咦,对了,你参加的话,难道院长也会上场?那对方看到院长,会不会不战而降?” 钟天政也是一怔。 这个还真不清楚,两位院长可有好多年没收过弟子了,似乎团战从未上过场。 他道:“待我回头问问。” 就在玄音阁春试进行地如火如荼之际,奉京权贵圈子里不知由何处刮起了一股传言:四驸马此番不幸出了意外,公主正值青春年少,又没有孩子,断无可能为附马守节,故而建昭帝有意给她定下一位夫婿。 就算是公主之尊,那也是死了丈夫再嫁,指个没成过亲的少年郎,就是皇帝也未免开不了口,毕竟是结亲不是结仇。 若是给臣下做继室,那皇家的颜面何在? 好事者在群臣里一扒拉,咦,有一个人合适呀,凤嵩川凤大人虽然年逾不惑,一直还没成过亲呢。 于是这流言渐渐就变成了皇帝要把四公主指给凤大人,凤大人得了重用又要尚主,实乃好福气呀。 在府里装病的四公主闻听此言大怒,将卧房砸了个稀巴烂。 第一百五十八章 里外不是人 凤嵩川要尚公主的传言不但叫四公主抓狂,将孟蓁也刺激得不轻。 若非不敢放肆,她也想摔东西。 除了气愤,还有一种深深的恐惧。 万一这事是真的,她可怎么办? 听说驸马是不能纳妾的,凤嵩川热衷权势,对她和府里几个妾室并没有什么感情,有这等一步登天的机会,不要说她,就是那生了庶长子的张氏都可能处置掉。 就算容她在府里,等公主进了门,想收拾她还不跟捏死只虫子一样。 可她年轻,美貌,还不到二十岁,怎么甘心一辈子就这么完了! 孟蓁咬牙切齿地想,实在不行,就想办法卷了金银逃走,也比留在这凤府里等死强。 就在她惶惶不可终日之际,孟绍祺来了。 孟蓁一听哥哥来了,“腾”地站起来,吩咐快请。 她亲自迎到门口,待人进来,连茶也顾不得叫丫鬟准备,把闲杂人等都打发出去,屋里只剩兄妹两个,才焦急地问:“大哥,那位段先生可有什么妙计教我?” 孟绍祺坐下喘了口气,安慰妹妹:“你先别慌,那位段先生和我说了几条,我听着很有道理。你就按他指点地做,必定叫妹夫另眼相看。” 孟蓁抱怨道:“另眼相看有什么用,张氏那样生了儿子的尚且难以保全,我可不敢和公主争。” “没叫你争,段先生说了,此事风声虽响,却不见得是真的。不管是真是假,对妹妹你而言。要紧的都是叫凤将军知道你是一心一意地为他打算,千万莫学那寻常妇人,只知道哭闹争宠。此事若是假的,凤将军日后必定高看你一眼,把你放在张氏头里,若是真的,他觉着你能帮着他出谋划策。以后哪怕做不了夫妻。把你当个军师也不错。” 孟绍祺知道妹妹这里情况堪忧,心里也是火烧火燎的,连妹夫都不大敢乱叫了。他还想着后半辈子靠孟蓁接济呢。 孟蓁自嘲地笑了笑:“军师?他怎么说的。你一字不落学给我听。” 随着孟绍祺一番鹦鹉学舌,孟蓁脸上渐渐露出若有所思之色,在一旁坐了下来。 凤嵩川刚开始听到传言的时候,还以为谁在同他开玩笑。 四公主喜爱俊美少年的事。他隐隐有所耳闻,就是死了的驸马看上去也是相貌堂堂。绝不是他这等五大三粗的类型。 后来向他投来羡慕目光隐晦道喜的人多了,他又忍不住想,无风不起浪,难道圣上确有此意? 公主身份虽然高贵。可再嫁的公主自当别论,四公主是二皇子的亲姐,这要娶回来自己可就成了皇家的人了。 前面几个驸马没有实权。可他又不同。 四公主虽说行事有些荒唐,那也无所谓。大不了关上门各过各的,在外边能照顾彼此脸面就好,来日若是她的亲弟弟坐了那位置,自己岂不是水涨船高,成了皇帝的亲姐夫? 怎么算这门婚事都是利大于弊。 凤嵩川在外边不敢露出张狂之意,回到家却难免心神恍惚。 几房妾室神色有异,只有孟蓁这里该如何如何,小心服侍,也不旁敲侧击地套他话乱打听。 孟蓁明显也是听说了,只不过她把这事视作理所当然,看她言谈举止间透露出来那意思,像凤嵩川这等英雄豪杰,正室夫人也只有公主才配当。 孟蓁关心的是别的:“大人这些日子依旧在衙门里呆到很晚才回府,可是想查的事还没有头绪?贱妾知道大人急于做成一番大事给圣上和天下人看,可您也要注意自己的身体啊。” 她选的时机正是床榻之上凤嵩川被伺候得舒舒服服,身心最为放松的时候。 凤嵩川果然对她说了心里话:“江北离得太远,王光济看来是常做这等事,手脚很干净,逼得太紧了又怕打草惊蛇,爷也为难啊。” 孟蓁笑了笑,娇柔地将面颊贴到他胸膛上,道:“既是如此,大人何不差心腹去趟江北呢?” “去江北?” 孟蓁柔声细语:“蓁儿欲为大人分忧,有个主意,大人看看行是不行。” “你说。” “蓁儿先前曾向大人提过的,我有一位兄长,人很机灵又有头脑,家中出事之后,他便跟着商队出去闯荡,到过江北,也听说过那王光济的大名。大人要拿王光济走私的真凭实据,不如叫我哥哥带着银票跑一趟,去向王家订购大宗的南崇特产,王光济不认识我哥哥,必定不会提防,到时候大人便可以抓他个罪证确凿,走的哪条路,和军中什么人勾结都逃不过大人的眼。” 凤嵩川大为意外,怔怔望着孟蓁半天没有说话。 孟蓁露出惶恐之色,道:“大人,蓁儿可是说错话了,不行您就当我什么也没说吧。” “不,不。这主意很好,我只是没有想到,你还有这两下子。明天叫你哥哥进府来见我,若他真像你说的那么机灵,事成之后必有重赏。” 孟蓁嗔道:“瞧大人说的,蓁儿人都是大人的,还要什么赏。” 凤嵩川哈哈大笑,又道:“此去冒的风险不小,你哥哥手无缚鸡之力,正好寇文在京里呆不下去,我叫他陪着你哥哥走这一趟吧。” 这么大的事情,凤嵩川自不放心完全交给侍妾的兄长,需要派个人跟去,在旁边监视着。 寇文就是先前背叛了谭瑶华引文笙上当的那个侍从。 文笙没死,他所做的事情自然瞒不住人,从年前谭家就放出风来,要挖地三尺找他算账,吓得他藏起来门也不敢出。 转天凤嵩川亲自见了见孟绍祺,虽然不甚满意,觉着此人畏畏缩缩得有些上不了台面,但无奈孟蓁这主意出得太好了,而且孟绍祺看起来也做了不少准备,凤嵩川最后决定勉强用他,鼓励了一番,又把寇文叫来,让两个人先熟悉熟悉,好尽快出发。 凤嵩川这里还在做着娶四公主进门的美梦,不顺心的事就一桩一桩接踵而来。 先是大皇子那边,杨昊御手底下的潘先生把他找了去,转弯抹角敲打了一番,到最后杨昊御更是阴着脸亲自进来,质问他到底是什么意思? 凤嵩川连忙同大皇子解释,他全不知道流言打哪传出来的。 杨昊御冷笑:“我四妹因为驸马的死心情本来就不好,为这传言,府里的丫鬟都杖毙了好几个。奉劝某人,癞蛤蟆还是别想着吃天鹅肉了。” 凤嵩川一张脸顿时胀成了猪肝色,对方是皇子,受到侮辱不能反驳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他也想不通往日待他不错的杨昊御怎么说翻脸就翻脸。 还是潘先生见他目露茫然,一幅失魂落魄的模样,提醒他道:“凤将军,大殿下向来待你亲厚,有什么好事都想着你,你却在程国公的事情上设了套让他钻,你做得不厚道啊。” 凤嵩川这才恍然,连忙解释:“那顾文笙进京不久,我也没想到程国公会这么看重她,为了她,甚至不惜同殿下翻脸。” 杨昊御盯着他,目光透着阴冷:“只这一件么,谁都不是傻子,老凤你好好想想吧。” 丝桐殿大比之后,李承运同两位皇子的关系变得十分紧张,见着杨昊俭还会淡淡地打个招呼,和大皇子杨昊御见面,只要建昭帝不在边上盯着,那是理也不理,完全拿他当空气。 偏偏过年这段时间见面的场合多,搞得杨昊御很是尴尬。 为这事,长公主还专门进宫找了他的生母淑妃。 虽然长公主说的是李承运父亲死得早,她疏于管教,以至都那么大的人了还是孩子脾气,请淑妃娘娘帮着说一说,叫大殿下不要往心里去,淑妃还是把杨昊御叫进宫,劈头盖脸臭骂了一通。 杨昊御也憋屈啊,太子之位还没有着落呢,老二在边上虎视眈眈,他哪里想得罪这位表兄? 正月里李承运纳妾,他特意送了厚礼去,想借机修好,李承运却一点面子不给,当天就把东西原封退回来了。 回头想想,这件事透着诡异,他明显是被人陷害了。 自己堂堂皇长子,搞个良家美人算什么,可手下给他弄回来的偏偏是李承运的宠姬,听说还是在去别院的路上被人劫走了的。 出事之后,他虽然及时把知情人都处理了,可那几名手下早早就不见了踪影,而表兄李承运查都不查,直接就认准了自己。 这件事谁得了好处,自然是他那好二弟杨昊俭。 若不是因为丽姬之死和顾文笙虎啸台那事,只看丝桐殿顾文笙状告老二,他再稍加拉拢,必定可以把李承运拉过来。 那段时间凤嵩川同李承运的岳父延国公鲁大通走得很近。 他私下里一直同老二眉来眼去,还以为自己不知道。 以前也到罢了,如今管了缉私这等肥缺,也不见他来孝敬。 故而杨昊御越看越觉着凤嵩川此人居心叵测,哪里还有好声气,一通斥责,也不听他解释,便打发他滚蛋。 凤嵩川憋了一肚子气,到家还未找个人发泄出来,二皇子派的人就到了。 杨昊俭叫他到山庄别院去一趟。 第一百五十九章 祸水东引 杨昊俭叫了凤嵩川去,看他的眼神有些怪异,踌躇了一番,方才同他道四公主心伤驸马之死,万念俱灰,圣上也并没有叫她另嫁之意,不知是谁吃了熊心豹子胆,活得不耐烦了胡乱揣摩圣上,散布这等谣言。 又说他已经进宫请圣上下旨严查造谣之人,他和公主都相信此事与凤嵩川无关,叫他该如何如何,不要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杨昊俭态度虽然和善,凤嵩川却觉着对方笑容里面好像藏了刀子。 想起大皇子骂他是癞蛤蟆想着吃天鹅肉,凤嵩川只觉身上一阵冷一阵热,看这些皇子公主的反应,就好像自己配个再嫁的公主都是辱没了对方,是对他们极大的侮辱。 究其根源,还是他凤嵩川的实力太弱了,才会被人瞧不起。 若是他能够对皇位的归属起到举足轻重的作用,两位皇子绝不会是这等态度,哼哼,只怕不用他开口,四公主便会哭着喊着要嫁他。 凤嵩川并不怎么会掩饰内心,好容易应付完了杨昊俭,神情郁郁告辞而去。 杨昊俭笑着送他离开,望着他的背影敛了笑容若有所思。 到二月底,玄音阁的春试全部结束。 “宫榜”一百五十人,南北两院平分秋色,细点上榜人数相差无几,团战南院稍弱,前十甲里只占了四席,成绩最好的就是郭原师徒所在的队伍,拿到了第三名。 文笙所有的比赛一场没漏全都看了,她敢说能拿到这个成绩绝不是郭原之功,队伍里有四张古琴,谭四先生的古琴“重月”声音厚重雄劲。承担了部分原本该由鼓声所尽的责任。 像谭三先生、谭四先生这样的顶尖乐师,要看他们出手已经不容易,更何况是在同乐台上与对手全力一搏争个输赢? 所以有师长参赛的团战受到了极大的关注,叫文笙一帮新生大呼过瘾之余心生触动。 海不辞水,故能成其大;山不辞土石,故能成其高;士不厌学,故能成其圣。 乐师的路于他们这些人才刚刚开始。尤其是文笙。她的琴艺要学下去,没有现成的诀窍可以直接拿来套用,全靠自己的摸索。不努力怎么行? 旁观了一场春试,令她以更大的热情投入到学习当中。 等进到阳春三月,一直悬而未决的二皇子山庄连环命案也有了说法。 秦和泽查实,杀人者最初潜入山庄是因为戚琴。因为二皇子否认他把戚琴是关押在山庄里,故而秦和泽不好用一个“救”字。给建昭帝的奏章只含糊写道“意在戚琴”,但具体怎么回事大家都清楚。 而之后又一连发生多起“意外”,涉及二皇子山庄那天当值的侍卫、迎客的管事、仆从,种种迹象表明。杀人者与羽音社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秦和泽上书请旨,针对羽音社提到了三条建议:第一,限期责令羽音社的首领交出那一男一女两个贼人。第二。民间的乐师以后不得私自招揽江湖中人以为侍从,着各处地方官严查。一经发现,以抗旨论,江湖中人以往所犯律法,视乐师为知情随坐。第三,羽音社这等组织具有很大的危害性,即使不予以取缔,也该令其向官府报备首领、成员、财物等种种详情,由官府派专人监管。 这三条十分厉害,尤其是第三条,已经不但是要削弱羽音社,还要将羽音社的乐师彻底抓在手里,令他们为官府效力。 建昭帝看了秦和泽的这份奏章之后大加赞赏,叫人照着这三条拟定圣旨,除了监管羽音社的人还没有选好,其它全部都照准。 老皇帝早想趁着自己还活着把羽音社处置了,不过一来师出无名,恐引得天下人惊慌,且给自己留个骂名,再者下手太狠了也不行,总不能大梁的乐师尽出谭家吧。 所以秦和泽这奏章不管是时机还是内容都恰到好处。 相比之下,二皇子山庄的命案是不是羽音社为救人搞出来的反到不重要了,哪怕不是,也要把它办成板上钉钉的铁案。 杨昊俭听说之后长长叹了口气,还是小看了秦和泽,他是老爹肚子里的蛔虫还是怎的,下手这么快,到叫顾文笙和那姓钟的逃过了一劫。 那两个人如今都是玄音阁的乐师,再想其它的理由抓人却是不好下手,只能慢慢等待机会了。 文笙人虽然在玄音阁学习,朝堂里这些动静并不是没有耳闻,毕竟隔几天要去拜望一下李承运,时不时还要接受谭令蕙和杨蓉等人的宴请。 她一听就知道像什么四驸马出意外,凤嵩川要适主都是钟天政搞出来的把戏,尤其最后一招,拿羽音社做替罪羊,绝了后患,实在是又干净又毒辣。 这小子是使出浑身解数,一门心思要把王光济和张寄北逼得再无退路啊。 是不是王光济反了,他便可以浑水摸鱼,由中获得极大的好处? 文笙虽然心里跟明镜一样,却因二皇子山庄那事她也有一份,这满怀心事竟是除了对王、戚二老和云鹭之外,谁都无法吐露。 这几个月文笙为医治两位老人家也想了很多办法,求教了好些名医。 师父王昔是真没有法子医治了,人的大脑是元神之府,受到损伤,再好的大夫也只敢叫喝喝汤药保守治疗,那效果文笙觉着还不如自己给师父弹上一曲《伐木》呢。 不过戚琴的伤到是有人给她出了个主意,戚琴是因无名指断了之后没有得到医治自己长歪了,致使没有办法弯曲,若是他能挨住痛,将指骨折断了重新长,说不定就能治愈。 相比恢复乐师的实力,这点痛对戚琴而言自然不算什么,不过真治起来,需得找个医术非常高明的大夫,连太医范春翰都不是很有把握。 几个人慎重地商量过后,决定先等一等。 但总算是有了希望,戚琴精神随之振作了不少。 经历的多了,戚琴再听到朝廷对羽音社的处置,到没觉着此次羽音社遭难是受了自己连累,他叹了口气,安慰文笙:“你别管了,叫高祁和张寄北看着决定吧,世上的事,各有各的缘法,就不因为咱们,社里矛盾重重,大家各有想法,早晚也得散伙。这次有了压力,说不定反到是个契机。” 其实戚琴说这话,实在是有些高估文笙了。 她能力有限,羽音社的事纵然想管也管不了。 叫文笙惊奇的是,钟天政谋划了这么多事,表面上竟还同无事人一样,在玄音阁一呆就是一整天,要么学箫,要么和谭瑶华凑在一起,再不然就是来寻自己。 钟天政找文笙是未雨绸缪,商量秋试的事。 按照南院的规矩,宫榜前十名和团战坚持到最后的那支队伍成员可以在库房里自行挑选一样东西做为奖励。 秋试还有样好处,奖励可以拖到来年春试之前再领,这样中间隔着个年,按惯例年底宫里会有大批赏赐下来,像钟天政这样手里乐器普通寻常的,可以趁机换一支宝箫。 宫榜的前十名就别指望了,一直都是那些学艺快满十五年的乐师们霸着,少有例外的情形,故而钟天政就打上了团战的主意。 团战好打,队伍难求。 按规定每队是四对师徒,那就意味着每一位师父门下只能有一名学生可以参加团战,除了他们这些新来的,院里能打团战的人差不多都有固定队伍,可以选择的余地太小了。 所以钟天政从春试一结束,就开始划拉人手。 经过这场春试,竟然也没有闹掰拆伙的队伍,叫他颇感遗憾。 好在他说动了文笙和卞晴川。 团战需要考虑几人的乐器种类和配合。钟天政研究了好半天,决定还是找个熟人,他想将项嘉荣拉进来。 钟天政选择项嘉荣,不是冲着他,而是冲着他的师父。 项嘉荣的师父是个老乐师,名叫闻人英,去年教的弟子全部出师,正好闲下来,今年春试没有上场。 闻人英的乐器是竽,玄音阁里使这种乐器的乐师不多。 竽者,五声之长,声音响亮多变,音域又广,合奏的时候通常先于琴瑟发声,感染力很强,再加上闻人英技艺精湛,妙音八法学到了第六重,这样的高手即使徒弟弱一点也足以弥补,钟天政不想放过。 邀请这师徒两个过程十分顺利,闻人英很欣赏新收的学生项嘉荣,对团战的结果到不怎么在意,项嘉荣也对能和钟天政、文笙一起参加秋试求之不得。 本来大伙一拍即合,眼看说定了,这时候却跳出一个人来。 今年开学后拜在闻人英门下的不但有项嘉荣,还有小少爷杨兰逸。他一听有这等好事,却要将他甩到一旁,哪里能答应,死皮赖脸要参加进来。 因为他和项嘉荣是同门师兄弟,团战里只能上一个,他自此算是盯上项嘉荣了,同吃同住,撒泼讨好抱大腿,非要叫项嘉荣将团战的机会让给他。 第一百六十章 应天塔 项嘉荣有苦说不出。 杨兰逸这么缠着他,叫他的心境受到了很大的影响。他和杨兰逸都是刚进门不久,他是师兄,这等事又不好去向师父告状,只得同钟天政说了一声。 钟天政叫他自己想办法解决。 项嘉荣从小到大因为腿疾,对与人相争这回事从来都是避之唯恐不及,无奈之下他只得和杨兰逸议定,若是在秋试之前,杨兰逸能练到妙音八法第二重,他便把上场的机会让给杨兰逸。 项嘉荣自己现在还处在第一重,他自觉秋试前这几个月努力一下应该能有所突破,至于杨兰逸,呵呵。 不过若是杨师弟真能练到第二重,不至拖大家的后腿,把位置让给他也没什么。 杨兰逸的反应颇为出乎项嘉荣预料,他乐颠颠就走了,回头还一本正经地同老师和钟天政等人商量团战的事,敢情这位小少爷对自己极度自信,根本就未想过到时候练不到妙音八法第二重怎么收场。 钟天政这边关于参加团战也请教了老师谭睿德,按说谭二先生上场为徒弟压阵并不违反规定,只是他身为南院院长,参加比试确实多有不便,后来还是谭老国师开了口,谭睿德这情况特殊,正好谭瑶华是南院的乐师,且没有收徒,就改由谭瑶华代父出战。 消息还未传开,只有谭家的人和钟天政几个知道。 这样这支队伍就有了六个人,还差一对师徒。 在钟天政看来,他们几个相较别的队实力有些偏弱,毕竟里面有三名新生,同他想要夺魁的目标差距很大。所以这最后两个人必须要好好选择。 春试尘埃落定之后,玄音阁的灰塔对新生开放。 乐者,天地之和也。这座矗立在丝桐殿之后高耸入云的灰塔,又名应天塔。 塔高十余层,里面存放着大梁所有可以公开的同音乐相关的书籍。 特别难得的是,玄音阁作为国学,还搜集了很多古书的拓本。 这些古书原本可能只有孤本传世。为皇室或是哪一位大家所珍藏。轻易不舍得示人,但冲着谭老国师的面子,再加上建昭帝的大力支持。在建阁之初,主人便将拓本送来,以供乐师们研究。 因为珍贵,所以应天塔的管理也非常严格。 新生第一次去应天塔要由师长领着。去了之后先找驻塔乐师登记入册,且只能借阅第一层的书籍。 塔内有专门的地方供乐师看书甚至抄录。但严禁将原本带出。 这些都还好说,最不近人情的是假如你这次借阅了一本《乐论》,下次要借旁的书,会有驻塔乐师专门就这本《乐论》考核你。若考核未过关,对方会认为你还没有将《乐论》研究明白,不允许你借阅下一本。 你就只有老老实实再回去接着研究《乐论》。直到补考过了为止。 而且补考相隔的时间也有规定,第一次是七天。第二次是十五天……如此越来越长,常常有学生卡在某一本书上,反复补考还不能过,以至提起应天塔来便两股颤颤,心慌气短。 塔内只第一层的书籍就有近千本,当登记显示已经借阅了其中至少十分之一之后,方能得到允许,进到第二层。 越往上,书籍越是罕有珍贵。 今年更有传闻,谭老国师会将全套的妙音八法放到应天塔的最顶层。 这便是谭瑶华之前所说的,妙音八法完全对阁里的乐师公开,只是你想看到它非下一番苦功不可。 驻塔乐师一般年纪都很大了,不属于南北任何一院,也不用想着他们会徇私。 像文笙这样学不了妙音八法,乐理指法都需要蹭课的学生,自是对应天塔充满了好奇和向往。 卞晴川带着她一大早就到塔外头排队。 这两日来的绝大多数都是新生,也就这几天应天塔才会这么热闹。 文笙师徒排在前面,很快轮到。 应天塔卞晴川虽然早有耳闻,也是第一次进,进门之后看到两边石墙上刻得密密麻麻都是塔规,不禁咋舌。 他到没有博览群书而后登顶的雄心壮志,一早便打定了主意,等文笙看中了哪一本,把书抄回去,师徒两个一起研究便是。 负责登记的是个白胡子老头,正在进门第一个屋子里等着他们。 老乐师看着慈眉善目十分好说话,可文笙打听到的却根本不是那么回事,之前这位老乐师是春试团战的主考官之一,老生们私下里偷偷叫他“藏头猱”。 藏头猱本是古琴的指法,是猱的一种,未打弦先猱上,令声无头,他们用这个来暗指此老表里不一,脾气古怪难以琢磨。 登记的事项不外乎叫什么名字,师父是哪个,学什么乐器,什么时候入的学,家住哪里。 文笙一一答了,老乐师虽然多瞧了她两眼,到没有因为她是女子而有意为难。 登完记,文笙拿到了一块牌子,然后有侍者领着她去挑书。 一般到这时候,老师就可以走了,不过卞晴川也是头回来,看什么都新鲜,索性跟着一起到书室去瞧瞧。 应天塔的一层共有十间书室,里边搭着高大的书架,进门便闻到一股浓重的香樟木气味。 书放在架子上,一旁挂着木质的名牌,上面大字写着书名,下边蝇头小楷简单概括书的内容,至少通过这块牌子看得出书是关于哪方面,不至想学琴却借了本讲箫的。 这一间书室,陈列了近百本书。 书室里不得喧哗,文笙转了转,很快就选中了一部《新律》。 这是一部音律乐理方面的书,其中着重讲叙了以三分损益法算出来的十二律有哪些缺陷,黄钟为什么不能还原以及因何不能旋宫转调,书名叫《新律》,确实说的都是文笙之前没有想过的问题。 借到书之后第一件要做的事情就是抄录。 侍者将文笙引到了一间静室,里面有桌有椅,笔墨纸砚都是现成的,已经有三四个人在她之前进来,埋头抄书。 文笙找地方坐下来,手脑并用,一边抄书一边想:这玄音阁到底是没白来,有这么多书随便抄录,不但自己学了,还可以把拓本带回去给师父和戚琴瞧瞧。 不用说别的,单是这部《新律》二老便肯定会感兴趣。 想当初文笙在青泥山拜师的时候,戚琴还专门给她讲过十二律和三分损益法,这是当今世上通用的定音准则,但师父王昔肯定是凭着经验,隐隐觉出其中尚有不足之处,他又说不出道理来,所以才教自己定了宫弦之后其它都全凭感觉,五音十二律出于自然。 只不知现在他老人家能看得懂这书,想明白其中的意思不能? 这部《新律》不是很长,但文笙也是足足抄了两天才抄完,回去之后整理成册,以线绳订起来,这是她所拥有的第一部音律方面的书籍。 她在抄录的时候,已经差不多将这部书熟记于胸,回去之后同几位长者逐句探讨,详加研究,五天之后她来还书,当值的乐师不是“藏头猱”,换了另一位老先生。 此老对着《新律》问了文笙几个问题,文笙按自己的理解一一答了,老先生没说好,也没说不好,低头以笔在她的借书记录上添了一笔,示意她可以继续借下一本了。 文笙听到了不少传言,说应天塔借书容易还书难,里面的乐师有多么苛刻,没想到竟是这般顺利。 从此文笙就过上了学琴练鼓、蹭课借书这般较为平静的生活。 在应天塔借书的次数多了,也会发现一些有趣的人和事。 比如说文笙连着好几次都在抄书的静室看到一个三十出头的“小胡子”,文笙记性本来就好,这个乐师又长得很有特色,所以她一见之下就认出来,对方也是南院的,今年参加过春试,大名现在还挂在宫榜上,总排名在二十几位。 此人名叫卓玄,所使乐器也是古琴。 宫榜排名二十几位,已经是很厉害的成绩了,按说依卓玄的实力不应该还在第一层出没。 而且连接几次都遇上,不会那么巧,每回都是两人一起来借书,只能说明这卓玄在不停地借书、抄书、还书,频繁出入应天塔。 大家都在为了能够一睹妙音八法的真容而拼命向上,一层有什么在吸引着他? 最叫文笙奇怪的是有一次她去应天塔正是半上午,当时南北两院的学生多在上课,应天塔里颇为冷清,文笙发现书架上少了一本名为《青山鼓语》的书,而静室里只有卓玄一个人在埋头抄录。 显然他在抄的,正是这部教人击鼓的书。 真是奇哉怪也! 转眼就过去了一个多月,这日文笙又去还书,还的书名叫《指法要录》,是一本详细讲叙古琴指法的书,里边图文并茂,还附着曲谱实例,对文笙非常实用。 文笙光抄这本书就花了三四天,这还是多亏了她擅长画画。 这已经是她借阅的第六本书了。 去了才发现,今日管还书的乐师正是那位“藏头猱”。 第一百六十一章 冤家路窄(粉120+) 今日还书的人不多,排在文笙前头的只有一人。 文笙在屋子外边等候。 就听里面“藏头猱”声音柔和,似乎还带着笑意:“这本书你可借了快有大半年了吧。我看看,你这是第几次补考了?一,二,三……啧啧,第五次了啊,你可要好好表现,这次若再打回去,就只能等四个月之后再来了。” 那可怜的学生不敢有怨言:“学生只差这一本书交上去就可以上二层了。还望先生成全。” “藏头猱”笑了一声:“好吧,我来检查一下。也要你对这本书的内容是真正掌握了,这是对你负责,并不是我们这些人有意为难你。” “是,是,学生万不敢有如此想法,先生请问吧。” “你这本书是《古平琴歌考》,那你跟我说说,你从这本书里学到了什么?对琴歌又有什么看法?” 那学生经过之前四次补考,这个问题几乎是每考必问,他回答了好几次,这回有备而来,侃侃而谈:“这《古平琴歌考》里搜集了前朝数位大家所作的琴歌十五首,尽皆有词有谱,作者对这些琴歌倍加推崇,由此可知,在前朝琴歌这种方式是很常见的,很多人喜欢以弦叙情,以歌咏志,好似一首琴曲没有词,大家便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文笙不禁想起自己的前世,那些有名的大贤也十分喜欢载弹载咏,琴而复啸。 最有名的便是孔子,司马迁说他对《诗经》的三百零五篇,“皆弦歌之,以求合《韶》、《武》、《雅》、《颂》之音”。 但在这大梁。文笙还从未听人边弹琴边唱歌,乐师们对琴歌大都持排斥的态度。 这也难怪,妙音八法本身对技巧的要求已经达到极致,一心不能两用,歌与琴声若是做不到天人合一相得益彰,对乐师的技艺非但无法提高,反而要拖后腿。 琴歌在这音律已经成为杀人利器的大梁。逐渐没落乃至无人问津也就不足为奇了。 果然那学生接着又道:“自国师的妙音八法横空出世。证明音律可以远远地突破文字之局限,纯乐比琴歌更容易引导触及人心,私以为。这才是正道……”接下来他又从几个方面细讲了纯曲的好处,对谭老国师的妙音八法好生膜拜。 “藏头猱”不置可否,偶尔“嗯”上一声,表示自己在听。 那学生讲了差不多有一刻钟。口干舌燥,到最后。他又补充了两句,使他这一番论述更加滴水不漏。 “不过学生想这世上若真有奇人妙解音律,诗词上又有建树,能使二者韵味相融。琴歌未必不可一试。像《古平琴歌考》里这些琴歌若是就此都失传了也是非常可惜的。” “藏头猱”待他说完一时沉吟未语,过了一会儿才问道:“就这些了?” “是,就这些。” “好吧。那你回去好好想一想。四个月后再来,我在你这借书记录上写明了。下次补考还需找我。” 屋里一阵沉寂,停了片刻,文笙就见一个三十出头的学生怒气冲冲自里面出来,与文笙擦身而过,带起了一阵风。 文笙吓了一跳。 这位学生明显之前是做足了准备的,“藏头猱”将他打回去也不说明原因,搞得跟有意为难他似的,难怪此人如此生气。 文笙想着自己就要面对屋里的老乐师,心中不禁升起一丝忐忑。 好在文笙进屋之后,“藏头猱”脸上并无不虞之色。 侍者将文笙的借书记录找出来,他打开来扫了一眼,神情有些意外:“《指法要录》?只借了这么几天就弄懂记熟了?我记得你师父专精于鼓。” 文笙没有多解释她学琴以来所下的种种苦功,毕恭毕敬道:“还请先生考校。” “藏头猱”便捡了平时大家不常用的指法抽查她,什么鸣蜩过枝、米分蝶浮花,文笙对答如流,不但能原样摆出书中的手势图,要旨也都说得清楚明白,她一边回答一边暗自庆幸自己借的这本书答案标准唯一,对方应该没有什么好发挥刁难之处。 “藏头猱”大约见难不住她,点了点头,意甚嘉许,手捻胡须道:“你且说一说猱。” 猱,单看这个字,是古琴诸多指法中最不可解的一种,猱的本意是长相像猕猴的怪兽,但在指法中吟猱并称,猱是什么,向来众说纷纭。 通常的解释为左手手指按位得音后揉弦,小幅度为吟,大幅度为猱。猱比吟更舒缓更苍老,也更“入木三分”。 通过吟猱,使琴曲听上去更为圆滑而有韵味,给人以一咏三叹之感。 对面的老乐师似对文笙这番对答颇为满意,微微一笑:“你再来说一说藏头猱。” 文笙吓了一大跳。 她要非常克制脸上的表情才未露出异样来。 藏头猱不难,文笙会弹,言辞又便给,说自然说得出,难的是老乐师问这个到底是何用意。 便在这时,一个精神矍铄的老者由外边大步进来,将文笙打断,身后跟着刚才补考未过的那个年轻人。 “藏头猱,哼哼,何用解释,大家背后怎么议论你,看来你自己到是心知肚明,姓陈的你什么意思?我徒弟怎么得罪你了,三番四次有意刁难。” 文笙见过这个特意赶来为弟子出头的老乐师,春试团战时他曾随北院一只队伍上场,乐器是古琴,最后败在了谭四先生、郭原他们手里,名列第四。 这架势分明是神仙打架,文笙连忙让开,躲到了一旁。 直到这时她才知道“藏头猱”姓陈。 “藏头猱”受对方如此指责,却并未着恼,含笑道:“做什么这么大的火气,都说打了小的,老的才会出来找场子,我可未动你宝贝徒弟一指头,不过是按规矩办事。若是多补几回考便要通融给过,那国师当日定下来的塔规岂非是形同虚设?” 那老者闻言更怒:“谁要你通融?我这弟子卡在《古平琴歌考》已经有半年了,一本关于琴歌的书,无关紧要,你还要他再研究四个月,到底居心何在?五次补考,第一次也到罢了,他读书不细,被打回去是咎由自取,可自第二次起,你每回都问他同一个问题,他答琴歌无用不对,答有用亦不对,取个折中的回答还是不行。那要怎样才满意?你还说这不是有意刁难?” 文笙耳听老者咆哮,心中猛地一动。 却听“藏头猱”嗤笑一声:“我就说刚才他那一番见解都是你教的,果然。” “那又如此?我做师父的教徒弟,天经地义!” 一旁的几个侍者第一次见到这等场面,都看傻了。 “藏头猱”不动声色,将方才丢在一旁的那份记录拿过来,往上刷刷记了几笔,方道:“这样吧,既然你对我的决定有质疑,咱们将这份记录交由国师定夺。若是我的不是,我会向国师请辞应天塔的差事,若是叫他补考并无不当,无故闹事,你们师徒知道后果!” 那老者瞪眼望着他,半天才道:“好,若是我错了,大不了我们师徒今后再不进这应天塔。” “藏头猱”将那份记录丢给侍者:“封起来吧。” “别,我需得先看看你有没有胡说八道!” 侍者见“藏头猱”没有阻止,将那记录递给了老者,老者一目十行看完,又盯着侍者将它封起来,方道:“咱们走!” 他说完了,带着徒弟转身欲走,文笙在旁突然出声:“老先生,请留步!” 那老者回过头来,眼望文笙,目光不善。 文笙却并不怕他,继续问道:“我听老先生的声音,觉着有些耳熟。敢问老先生,去年玄音阁选拔学徒,第一天的淘汰考试,老先生是否曾在星辉堂担任过主考?” 文笙并不是一个眦睚必报的人,当日星辉堂的那场考试被人“特殊关照”了,过后因为李承运把那主考官弄去了国公府,代她出了气,她也没想着特意去打听对方的姓名。 但那位主考官当时说过三句话,他说话的声音语气却被文笙记住了。 春试的时候这老者虽然露面,却没有开口。今天赶巧了,一个北院的乐师会当着文笙的面与人长篇大论,立时就被文笙认了出来。 那老者可没想到文笙只凭声音就认出了他,还道对方是从李承运那里得到的消息。 星辉堂的那场考核他虽然做了点手脚,却没奈何得了文笙,既不好和凤嵩川交待,又平白得罪了李承运,颇有偷鸡不成蚀把米的感觉。 故而他听得文笙询问,第一感觉不是愧疚,而是有些恼羞成怒。 臭丫头,就算你进了玄音阁,也是要从学生做起,不老老实实一旁呆着,还敢主动挑衅,是不是活得不耐烦了? “不错,正是老夫!你待如何?” 文笙可不怕他凶巴巴地色厉内荏,淡淡一笑,回应道:“希望有机会能再度领教先生的高招!” 那老者听到文笙这句绵里藏针的回答,狠狠瞪了她一眼,哼了一声,带着弟子扬长而去。 第一百六十二章 逍遥侯 文笙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口,耳听“藏头猱”道:“我看看,你叫……顾文笙,小姑娘胆子到是不小,不过你是学生,他是师长,又分属南北两院,想正大光明地交手,只有等春秋两试和大比的时候了。” 文笙趁机请教他:“陈老,不知道此人怎么称呼?” “藏头猱”奇道:“你还不知道他叫什么?” 文笙便将她与那老者结怨的经过讲了一讲。 “他叫乌大元,人称‘风惊鹤’,乃是国师的记名弟子。” 谭老国师的记名弟子着实不少,多是当年追随他左右的一些乐师,大约正是因此,乌大元才同凤嵩川扯上了关系。 生事的师徒俩走了,“藏头猱”与文笙继续刚才的问题。 文笙这时候对这姓陈的老乐师隐隐生出了一丝同仇敌忾之意,很是轻松随意地答道:“藏头猱声音圆润厚实,未打弦先猱上,好比胸有远见料敌机先,至于将声藏起,令声无头,大抵是同神龙见首不见尾一个意思吧。” “藏头猱”闻言“噗”地一声笑,道:“哎呀,这马屁拍的,叫人好生惬意。好了,给你过了。借书去吧,你要不要也看一下《古平琴歌考》?” 文笙恭敬称谢,她需要学的东西还很多,琴歌被她排在了后面,不会因为对方一句戏言便改了主意。 不过“藏头猱”提到这本书,到叫文笙想起刚才他同那乌大元所作的约定,不由关切地问了一句:“陈老,乌大元既然敢说错若在他,以后再不进应天塔这等话。看来是对国师如何决断颇有把握,不要紧吧?” “藏头猱”微微一笑:“放心就是。” 文笙于是听他的话,放心去借书。 从那以后,文笙果然在应天塔再没见到乌大元师徒。 过了大半个月,一日她来还书,又遇上了“藏头猱”,文笙算着时间。那次的事情应该有个结果了。难抑好奇,觑着外头没有旁的学生,请教道:“陈老。可否见告乌大元的弟子就《古平琴歌考》回答您的那番话,有何不妥?” 文笙问这话的时候,已经做好了碰钉子的准备,那日她在外边。对乌大元弟子的回答听得一清二楚,不想办法弄明白了。心里老是有个疑问。 出乎文笙意料的是,“藏头猱”很痛快就告诉了她自己为什么要叫那人反复补考。 “玄音阁应天塔,是国师花了很多的心血才为吾等创下的福祉,之前没有。后世也不好说,所以每一个乐师都应该倍加珍惜。读书要用心,绝不是简单地抄回去。将书上的内容背下来就算完了,《古平琴歌考》是讲琴歌的。很多乐师觉着对琴歌了解一下即可,他会借这本书,大约也是想着凑个数,好尽快上二层。我考他对这本书的看法,其实并没有一个固定的答案,他非要说这本书全是糟粕,简直是一堆臭狗屎,只要他能自圆其说,我也会给过。” 文笙听到这里更好奇了,道:“可是那日他确实说了一番想法,看出来是做了很多准备。” “藏头猱”笑了一声:“那是他的想法么?那明明是乌大元的想法。我要在他的回答里面听到他自己的思考,比方说,他在《古平琴歌考》之前,刚借过一本《弦上无情论》,若是他自己用心研究过这两本书,就会发现其中有很多共通之处,可以相互参详,乃至引申。可我一点都没听到。” 文笙觉着“藏头猱”这话对自己也是一种提醒,不禁动容。 “藏头猱”语重心长道:“学习,要多用心思考,踏踏实实,切勿好高骛远,光看着应天塔有这么多层,这么多的书,便急着想去最后一层看看,这种心态可不行。这第一层有近千本书,我敢说,若是能将这些书都读透了,融会贯通,便足成大家,去不去上面几层到也无关紧要。” 文笙听完老乐师这番劝告,满心感激,深施了一礼,恭恭敬敬道:“多谢陈老指点,学生受益不浅。” 文笙说的是真心话,初进应天塔,就像是进到了一座宝库,有这么多书在等着她一一抄回去学习,难免由迫切中升出一种急躁来。 所幸这种情绪刚一冒头,便被陈老先生今日一席话给打消了。 “藏头猱”笑道:“不必如此,这番话我对很多乐师都说过,肯听的人少,大多数都是像乌大元师徒那样,不知领情。” 文笙也笑了,暗忖:“乌大元那样的人,教出来的弟子必定也是一丘之貉,要叫他们理解陈老的一片苦心可太难了,尤其又是以这么特别的方式,不领情是肯定的。” 由乌大元文笙又想到了即将到来的秋试,秋试是每年的八月中旬开始,八月底结束。这眼看着就要到六月份了,文笙他们参加团战的人还未凑齐。 钟天政也很无奈,早由野心勃勃想取代谭四先生的队伍拿南院团战第一,变成了第一次只要能进宫榜就好,大不了来年再战。 可如今团战对文笙的意义又不一样,输给谁,也不能输给乌大元师徒啊。 趁着陈老先生耐心指导她之际,文笙心念一动,请教道:“陈老,我们组了一只队伍,想要参加秋试的团战,现下还缺师徒二人,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不知您平时可曾留意到南院有哪位乐师深藏不露?” 南院有名的乐师除了院长谭二先生,其他的要么有队伍,要么已经明确拒绝了钟天政,剩下这些偶有高手,也是为人低调不喜争斗,要从中找出合适的人来,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但“藏头猱”守着这应天塔,和他们时常接触,众人真正的实力如何可瞒不过他的眼睛。 “你先同我说说,你们的队伍里都是些什么人?” 文笙便将队中六人的情况说了说。 “藏头猱”一听名字便心下了然:“谭五公子、闻人英再加上你师父。你们这一队师父实力尚可,吃亏在徒弟都是今年的新生,不找两个强手,怕是走不多远。南院么……深藏不露的没有,混吃等死的到不少。你若实在找不齐人,不妨去‘逍遥侯’杨绰那里瞧瞧,据我所知。他的学生到是挺想参加团战。正在想方设法地劝说他。” 陈老给她推荐的这乐师颇为陌生,文笙道了谢,自去书室借书。 今日书室里人不多。文笙转了转,正好看到有陈老适才提到的那本《弦上无情论》,便顺手借了。 她已经打定主意要沉下心来,在这第一层多呆上一段时间。再借书也就不像先前那样还挑挑捡捡的,只要与古琴有关就好。 《弦上无情论》字不算太多。文笙将书抄完自应天塔出来,天还亮着,离众人约定一起回马场的时间还早。 文笙决定按陈老所说的,去见一见那“逍遥侯”杨绰。 这么久了。钟天政一直没有将杨绰列入考虑的范围,肯定是这位‘逍遥侯’有什么地方叫他看不上眼。 这时候钟天政还在上课,文笙便去向谭瑶华打听。 不问不知道。原来“逍遥侯”杨绰竟还真是一位闲散侯爷,往上数几代。同当今圣上还是同一个祖宗呢。 当然世袭的封号并不是逍遥侯。 杨绰的父亲还活着的时候,对这个儿子寄予了厚望,指望着他能重振门楣,最起码能叫万岁爷想起来自己还有这么一门亲戚。 可这杨绰,你说他没出息吧,音律上简直无师自通一样,早早就成了乐师进了玄音阁,你说他有出息吧,他怎么就那么懒呢。 懒得应酬,和老侯爷还走动的权贵人家等到了杨绰当家的时候自然而然就都淡了,懒得出门,平时能躺着不坐着,叫他走几步路都懒得动,更不要说去什么青楼妓馆花天酒地。 最要命的是,他竟然连媳妇都懒得娶,孩子都懒得生。 老夫人身体硬朗,想起这不孝子就哭,杨绰不堪其扰,干脆住在玄音阁,连家也不回了。 这样的一个人,做学生的时候春秋两试都是混下来的,从来没上过宫榜,差点把师父气死,如今自己做了师父,怎么可能上去打团战? 所以钟天政根本就没有打过此人的主意。 不过杨绰的徒弟很有出息,全玄音阁的乐师都羡慕杨绰有个好徒弟,人家基本上靠着自学,每回考试竟也名列前茅。 叫文笙没想到的是,他的徒弟就是那位时常在应天塔看到的“小胡子”卓玄。 杨绰住在南院空弦居,独门独院,地方稍显偏僻。 找杨绰不用约时间,到空弦居找他,基本上都在。 文笙到时,师徒两个正在院子里说话。 文笙怕耽误了人家难得的授课时间,在院门口站了一站。 就听着其中一人道:“赶紧的,再磨蹭太阳都快下山了,趁着天有阳气,敲够这一千下,咱们今天的任务就算完成了。” 另一个人讨价还价:“敲鼓那么累,改成弹琴行不行?” 声音不大,透着一股子懒洋洋。 文笙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口,耳听“藏头猱”道:“我看看,你叫……顾文笙,小姑娘胆子到是不小,不过你是学生,他是师长,又分属南北两院,想正大光明地交手,只有等春秋两试和大比的时候了。” 文笙趁机请教他:“陈老,不知道此人怎么称呼?” “藏头猱”奇道:“你还不知道他叫什么?” 文笙便将她与那老者结怨的经过讲了一讲。 “他叫乌大元,人称‘风惊鹤’,乃是国师的记名弟子。” 谭老国师的记名弟子着实不少,多是当年追随他左右的一些乐师,大约正是因此,乌大元才同凤嵩川扯上了关系。 生事的师徒俩走了,“藏头猱”与文笙继续刚才的问题。 文笙这时候对这姓陈的老乐师隐隐生出了一丝同仇敌忾之意,很是轻松随意地答道:“藏头猱声音圆润厚实。未打弦先猱上,好比胸有远见料敌机先,至于将声藏起,令声无头,大抵是同神龙见首不见尾一个意思吧。” “藏头猱”闻言“噗”地一声笑,道:“哎呀,这马屁拍的。叫人好生惬意。好了。给你过了。借书去吧,你要不要也看一下《古平琴歌考》?” 文笙恭敬称谢,她需要学的东西还很多。琴歌被她排在了后面,不会因为对方一句戏言便改了主意。 不过“藏头猱”提到这本书,到叫文笙想起刚才他同那乌大元所作的约定,不由关切地问了一句:“陈老。乌大元既然敢说错若在他,以后再不进应天塔这等话。看来是对国师如何决断颇有把握,不要紧吧?” “藏头猱”微微一笑:“放心就是。” 文笙于是听他的话,放心去借书。 从那以后,文笙果然在应天塔再没见到乌大元师徒。 过了大半个月。一日她来还书,又遇上了“藏头猱”,文笙算着时间。那次的事情应该有个结果了,难抑好奇。觑着外头没有旁的学生,请教道:“陈老,可否见告乌大元的弟子就《古平琴歌考》回答您的那番话,有何不妥?” 文笙问这话的时候,已经做好了碰钉子的准备,那日她在外边,对乌大元弟子的回答听得一清二楚,不想办法弄明白了,心里老是有个疑问。 出乎文笙意料的是,“藏头猱”很痛快就告诉了她自己为什么要叫那人反复补考。 “玄音阁应天塔,是国师花了很多的心血才为吾等创下的福祉,之前没有,后世也不好说,所以每一个乐师都应该倍加珍惜。读书要用心,绝不是简单地抄回去,将书上的内容背下来就算完了,《古平琴歌考》是讲琴歌的,很多乐师觉着对琴歌了解一下即可,他会借这本书,大约也是想着凑个数,好尽快上二层。我考他对这本书的看法,其实并没有一个固定的答案,他非要说这本书全是糟粕,简直是一堆臭狗屎,只要他能自圆其说,我也会给过。” 文笙听到这里更好奇了,道:“可是那日他确实说了一番想法,看出来是做了很多准备。” “藏头猱”笑了一声:“那是他的想法么?那明明是乌大元的想法。我要在他的回答里面听到他自己的思考,比方说,他在《古平琴歌考》之前,刚借过一本《弦上无情论》,若是他自己用心研究过这两本书,就会发现其中有很多共通之处,可以相互参详,乃至引申。可我一点都没听到。” 文笙觉着“藏头猱”这话对自己也是一种提醒,不禁动容。 “藏头猱”语重心长道:“学习,要多用心思考,踏踏实实,切勿好高骛远,光看着应天塔有这么多层,这么多的书,便急着想去最后一层看看,这种心态可不行。这第一层有近千本书,我敢说,若是能将这些书都读透了,融会贯通,便足成大家,去不去上面几层到也无关紧要。” 文笙听完老乐师这番劝告,满心感激,深施了一礼,恭恭敬敬道:“多谢陈老指点,学生受益不浅。” 文笙说的是真心话,初进应天塔,就像是进到了一座宝库,有这么多书在等着她一一抄回去学习,难免由迫切中升出一种急躁来。 所幸这种情绪刚一冒头,便被陈老先生今日一席话给打消了。 “藏头猱”笑道:“不必如此,这番话我对很多乐师都说过,肯听的人少,大多数都是像乌大元师徒那样,不知领情。” 文笙也笑了,暗忖:“乌大元那样的人,教出来的弟子必定也是一丘之貉,要叫他们理解陈老的一片苦心可太难了,尤其又是以这么特别的方式,不领情是肯定的。” 由乌大元文笙又想到了即将到来的秋试,秋试是每年的八月中旬开始,八月底结束。这眼看着就要到六月份了,文笙他们参加团战的人还未凑齐。 钟天政也很无奈,早由野心勃勃想取代谭四先生的队伍拿南院团战第一,变成了第一次只要能进宫榜就好,大不了来年再战。 可如今团战对文笙的意义又不一样。输给谁,也不能输给乌大元师徒啊。 趁着陈老先生耐心指导她之际,文笙心念一动,请教道:“陈老,我们组了一只队伍,想要参加秋试的团战,现下还缺师徒二人。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不知您平时可曾留意到南院有哪位乐师深藏不露?” 南院有名的乐师除了院长谭二先生,其他的要么有队伍,要么已经明确拒绝了钟天政。剩下这些偶有高手,也是为人低调不喜争斗,要从中找出合适的人来,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但“藏头猱”守着这应天塔。和他们时常接触,众人真正的实力如何可瞒不过他的眼睛。 “你先同我说说。你们的队伍里都是些什么人?” 文笙便将队中六人的情况说了说。 “藏头猱”一听名字便心下了然:“谭五公子、闻人英再加上你师父,你们这一队师父实力尚可,吃亏在徒弟都是今年的新生,不找两个强手。怕是走不多远。南院么……深藏不露的没有,混吃等死的到不少。你若实在找不齐人,不妨去‘逍遥侯’杨绰那里瞧瞧。据我所知,他的学生到是挺想参加团战。正在想方设法地劝说他。” 陈老给她推荐的这乐师颇为陌生,文笙道了谢,自去书室借书。 今日书室里人不多,文笙转了转,正好看到有陈老适才提到的那本《弦上无情论》,便顺手借了。 她已经打定主意要沉下心来,在这第一层多呆上一段时间,再借书也就不像先前那样还挑挑捡捡的,只要与古琴有关就好。 《弦上无情论》字不算太多,文笙将书抄完自应天塔出来,天还亮着,离众人约定一起回马场的时间还早。 文笙决定按陈老所说的,去见一见那“逍遥侯”杨绰。 这么久了,钟天政一直没有将杨绰列入考虑的范围,肯定是这位‘逍遥侯’有什么地方叫他看不上眼。 这时候钟天政还在上课,文笙便去向谭瑶华打听。 不问不知道,原来“逍遥侯”杨绰竟还真是一位闲散侯爷,往上数几代,同当今圣上还是同一个祖宗呢。 当然世袭的封号并不是逍遥侯。 杨绰的父亲还活着的时候,对这个儿子寄予了厚望,指望着他能重振门楣,最起码能叫万岁爷想起来自己还有这么一门亲戚。 可这杨绰,你说他没出息吧,音律上简直无师自通一样,早早就成了乐师进了玄音阁,你说他有出息吧,他怎么就那么懒呢。 懒得应酬,和老侯爷还走动的权贵人家等到了杨绰当家的时候自然而然就都淡了,懒得出门,平时能躺着不坐着,叫他走几步路都懒得动,更不要说去什么青楼妓馆花天酒地。 最要命的是,他竟然连媳妇都懒得娶,孩子都懒得生。 老夫人身体硬朗,想起这不孝子就哭,杨绰不堪其扰,干脆住在玄音阁,连家也不回了。 这样的一个人,做学生的时候春秋两试都是混下来的,从来没上过宫榜,差点把师父气死,如今自己做了师父,怎么可能上去打团战? 所以钟天政根本就没有打过此人的主意。 不过杨绰的徒弟很有出息,全玄音阁的乐师都羡慕杨绰有个好徒弟,人家基本上靠着自学,每回考试竟也名列前茅。 叫文笙没想到的是,他的徒弟就是那位时常在应天塔看到的“小胡子”卓玄。 杨绰住在南院空弦居,独门独院,地方稍显偏僻。 找杨绰不用约时间,到空弦居找他,基本上都在。 文笙到时,师徒两个正在院子里说话。 文笙怕耽误了人家难得的授课时间,在院门口站了一站。 就听着其中一人道:“赶紧的,再磨蹭太阳都快下山了,趁着天有阳气,敲够这一千下,咱们今天的任务就算完成了。” 另一个人讨价还价:“敲鼓那么累,改成弹琴行不行?” 声音不大,透着一股子懒洋洋。 第一百六十三章 摊上大事了 文笙到不是关心杨兰逸,而是刚才那几个陌生的汉子身上有一种特别的气息,叫文笙想起平安胡同的那些纪家军来。 一样的神情彪悍,行动利落,只是这几人看上去不苟言笑,似是更有威仪。 若是她没有看错的话,这几个人应该来自军中。 为首那人说一口官话,应该不是江北大营来的人。 不知道他们找杨兰逸有什么事? 文笙放钟天政离开,和师父一起回到了乐君堂。 不忙的时候,乐君堂只有一个侍者,那人在正屋里保养鼓,听到师徒两个回来的动静,探头打了个招呼,又回去接着忙活去了。 自从文笙拜了卞晴川为师,卞晴川便叫侍者将乐君堂的鼓往一起挪了挪,收拾出来两间屋子,一间用来给文笙上课,另一间留给她休息。 文笙进了屋,将古琴放到了桌子上,正要在床榻上坐下来休息一下,突见床沿边垂下来的床单在微微晃动。 床下有人! 这一惊非同小可。 文笙下意识就把琴又拿回到手上,人向门口退去,口中喝道:“什么人,出来!” “嘘,别喊,是我呀。”自床底下探出一个脑袋来。 出乎文笙预料,这个趁她不在潜进来藏到床底下的不是刺客,而是杨兰逸。 文笙看着杨兰逸手脚并用,狼狈地自床底下爬出来,只觉一股怒气涌了上来。 她虽然不大在意男女之别,可也没大方到任由不怎么熟悉的男人潜入内室,还藏到床底下,这杨兰逸真是荒唐。上次的教训还不够,竟然变本加厉起来了。 难道非得挨了揍才知道厉害么? 文笙左右望望,遗憾地发现她这屋子里竟然没有棍棒之类趁手的家伙。 哪怕有个鼓槌也好啊。文笙一语不发,沉着脸掉头就要出门去。 谁料杨兰逸见她要走反应很大,压低了嗓子凄凄惨惨叫了一声:“顾姑娘!”竟不站起,膝行几步上前来,伸手就抓住了文笙的衣角。 “顾姑娘。救命啊!”杨兰逸仰着头。可怜巴巴望着文笙,几乎要声泪俱下,生怕文笙甩手走人。 文笙见他神情不似作伪。强压住火气,沉声道:“有什么事起来说,你这是什么样子?” 杨兰逸这才爬起来,拍打了一下膝上的土。小心翼翼抬眼瞥着文笙,小声道:“你别声张啊。千别叫人知道我在这里。有人要抓我!” 文笙一怔,顿时想起适才那几个陌生的汉子来。 这时候卞晴川听到了动静,远远问她怎么了,杨兰逸望着文笙露出紧张之色。看上去就像是一只全身的毛都竖起来的兔子。 文笙见状不由地又好气又好笑,杨兰逸一个娇生惯养的小少爷,论力气比她还不如。文笙到不怕他包藏祸心,回应了师父一声。转向杨兰逸道:“说吧,闯什么大祸了?” 杨兰逸看着她,结结巴巴地道:“没有啊,我这段时间都呆在玄音阁,自从遇见了顾姑娘你,我就改过自新,啊,不对,是努力上进,他们叫我出去玩乐,我都推辞了,真的,估计我爹现在都认不出我来。” 文笙听着他啰里啰嗦,越说越不像话,沉声将他打断:“说正事!” “是,是。原本都说好了,打团战算我一个,可你们不够意思,今天人齐了,凑在一起商量却不叫我。”杨兰逸话中带着委屈。 这事文笙知道,道:“你和你师兄不是说好了么,只要你练到妙音八法二重,到时候自然让你上场。” 话虽如此说,大家却都知道这不过是为了安抚这小子,妙音八法哪是那么容易练的,到现在新生里面也只有钟天政顺利突破到第二重了,项嘉荣尚且被卡住,何况是杨兰逸。 所以杨兰逸埋怨说大家没把他算上也是实情。 杨兰逸接着道:“师父和师兄一道走了,临走还留了一大堆功课给我,我越想越不对劲,就跟下人打听。那小子一直跟在师父身边侍候,什么事都一清二楚,我平时没少给他好处,一问他就跟我说了。” 文笙早知道这小少爷花钱大手大脚的,敢情进了玄音阁之后,还拿钱开道呢。 玄音阁的侍者也贪财,这到是没有想到。 杨兰逸一听师父师兄撇下他商量团战的事情去了,这还了得,丢下功课,爬起来就出了门。 出来之后才想起来,奶奶的,那小子说半句留半句,没告诉他大伙在哪里商量团战。 不过这还用问嘛,肯定是在乐君堂。 杨兰逸直奔乐君堂,在外边听院子里静悄悄的,他便感觉可能是找错地方了,大门开着,连个侍者也不见,屋里更是空荡荡的没有人。 他不知道此时那侍者正在后面忙着修鼓,在卞晴川的住处转了一圈,突然心中一动,忍不住蹑手蹑脚就溜进了文笙的卧房。 佳人对他不理不睬,哪会知道他的心有多么痛! 顾姑娘,唉,顾姑娘。 可怜他一腔情思,无处放置。不能同顾姑娘朝夕相伴,能参观一下她的闺房,留个念想也是好的。 杨兰逸讲到这里,心虚地瞥了眼文笙,小心向外挪了两步,生怕文笙翻脸。 其实文笙这会儿气已经消得差不多了,她知道接下来杨兰逸要说的才是关键,但这小子不能给他好脸,否则还不知道能做出什么事来,当下板着脸,冷哼了一声。 杨兰逸一抖。 今天发生的事算是把他吓着了,现在俨然惊弓之鸟一般。 杨兰逸进了这间卧房,登时大失所望。 这条件,简直太简陋了。 屋子里不过一张桌子两把椅子,外加一张床,床头有个放衣服的柜子。桌上柜子上光秃秃的,连个摆设都没有。 要不是床榻上被褥素淡,还遗留着伊人的一丝清香,这屋子简直与卞晴川那个糙汉子的住处没什么区别嘛。 这怎么能行? 杨兰逸心中为文笙鸣着不平,不由自主就来到了床榻边,闭上眼睛,深深呼吸,想象佳人在此。 就在他陶醉不已,将众人商量团战的事抛在了脑后之时,乐君堂外边突然有了动静。 那姓辛的老者领着一行人进了院子。 这次人多动静大,惊动了正屋里的侍者。 杨兰逸听着外边不知何人说话,竟还问到了自己,不禁大为好奇。 咦,找自己的,什么事? 可他再傻,也知道万不能从顾姑娘的卧房出去,不但不能吱声,还得藏起来,别叫来人发现了,否则有一千张嘴也解释不清楚,这人可就丢大了。 虽然那侍者已经说卞晴川师徒都不在,也没有外人来,杨兰逸做贼心虚,还是一矮身,藏到了床底下。 外边说话声停下,恢复了寂静。 过了好一阵,也不知那伙人都走了没有,杨兰逸有些藏不住了,便想要出来。 就在这时候,他突然听到房门响了一下,跟着有很轻的脚步声,有人进屋来了! 杨兰逸吓了一跳。 好哇,谁这么大胆,敢擅自闯入顾姑娘的卧房! 他下意识便屏住了呼吸,一动也不敢动。 他听到进来那人压低了声音道:“这几个屋子都没人,看来刚才那侍者没有撒谎,姓杨的小子确实没来过。” “奇怪,去哪了呢?”另一人道。 杨兰逸听着这两句对话,第一个反应是:混蛋,一个人闯进这屋子都是不可原谅,更何况两人一起。你们当这是什么地方,这是顾姑娘的闺房,不是菜市场。 跟着他才回过味来,原来是刚才那伙人去而复返了,对方对他的称呼如此不客气,似乎是来意不善啊。 “再去别处找找吧,他就在玄音阁,跑不远,抓不到人,回去不好交待啊。” 杨兰逸觉着莫名其妙,怎么回事?为什么要抓他? 他可是乐师,隶属玄音阁,大梁的宝贝,谁这么大胆,敢来玄音阁里抓人? 耳听着那两人到了门口,跟着传来关门的声音,这是要恢复原来的模样。就在这时,门外那人笑着说了句话,叫杨兰逸魂飞魄散。 “此番王杨两家私通南崇罪证确凿,接下来必定是要抄家问斩了,听说那小子由江北带了不少银子来京,谁先抓到他,谁就要大发一笔了。” 之后杨兰逸脑袋里浑浑噩噩,光顾着发抖去了,那两人什么时候走了都不知道。 等他好不容易冷静下来,想着要赶紧把这消息传回家里去,文笙已经回来了。 “顾姑娘,求求你了,我家和我姑夫家加起来好几百口人呢,老的老小的小,他们正抓我呢,玄音阁我是出不去了,你一定要帮我把这个消息送出去。王十三,对了,王十三在京里呢,你帮我给他送个信就行。” 杨兰逸语无伦次,急得团团转,一味哀求文笙。 文笙一时没有作声,望着他神情有些异样。 杨兰逸不会知道,最早还是她出的主意,请杜元朴说服了司马符良吉,把稽查海上走私的活给了凤嵩川。 可文笙也没预计到凤嵩川会这般卖力,短短几个月的工夫就发动了。 还打发了手下来抓杨兰逸。 第一百六十四章 虎头滩大捷 杨兰逸自然要救,给王十三的口信也要送到了。 好不容易给凤嵩川那厮找了个对手,王光济那里要是毫无准备便被一锅端了,岂不是非但没除掉凤嵩川,反到送了件天大的功劳给他? 故而文笙没有怎么犹豫,问道:“王十三现在何处?” “啊。他在城南石磨胡同,门口有三棵大柳树。” 杨兰逸没想到文笙这么痛快就答应了,一时又惊又喜,感激涕零道:“我就知道只有你是真心对我好,不为我的钱,也不怕为了我而得罪官府。” 文笙皱了皱眉,暗叫不好。 杨兰逸本来就没脸没皮地纠缠她,只怕此事一出,以后更加变本加厉。 文笙生怕他自说自话,再来个“救命之恩无以为报,只有以身相许”,沉着脸打断他的沾沾自喜:“别急,我还没说完呢,我答应帮你,可不是没有条件。你也知道,我单是收留你就要冒着很大的风险,更何况是帮你送信,这是把身家性命押上在帮你的忙。” “是,是。顾姑娘你是菩萨心肠,老天爷专门派你来救我……”杨兰逸本来心里一宽都坐下来了,闻言赶紧将屁股离了椅子,欠身赔笑。 文笙不作声,只是盯着他看,直看得杨兰逸脸都笑僵了,才道:“你总住在我这里也不是事儿,我还要想办法把你安全送出京,你应该知道,当人做事情力所不及的时候,只好靠银子来补足。钱呢?连来抓你的人都知道你有钱,现在是买命的时候了,拿来吧。” 杨兰逸全未想到文笙会这么待他。不禁呆住,看上去就像当头挨了一棒,好半天才反应过来,干笑道:“应该的,应该的。” 他将钱袋拿出来,又摸了摸身上,将能取下来的饰物全都取下。一股脑递给文笙。面露忐忑:“我这些日子花销不少,就剩这么点了,要是不够你可以向王十三要。” 文笙老实不客气全都收起来。道:“自然是不够。你等等。” 她出去找来了笔墨纸砚,研好了墨,将笔交给小少爷:“短的先欠着,等你回了江北再给我。” 杨兰逸这会儿也想通了。只要能保住命就好,等回了江北。他姑父家有得是银子还债,当即接过笔来,问道:“打欠条啊?怎么写?要写多少钱的?” 这位少爷长这么大还没打过欠条呢。就是旁人问他借钱也都是袖子一挥拉倒,根本不知道欠条这东西长啥样。 文笙冷笑:“钱数你自己看着写。王杨两家加起来好几百口,老的老小的小,你自己算算这些人命值多少钱吧。” 杨兰逸脸色一白。哪一条命在他眼里那都是千金不换,这要加起来可是一笔巨款啊。 他小心翼翼地试探道:“这五十……不。八十万两行不行?再多实是倾家荡产也还不起了。” 文笙只是要捏个把柄在手里,叫他往后不敢再来纠缠,又没打算真要他银子,淡淡地道:“八十就八十,写吧。” 杨兰逸长长松了口气,拿袖子擦了擦脸上的汗,低头一笔一划写了张欠条。 写好了,文笙拿过来看了看,杨兰逸写了一笔狗爬字,语句也不通,好歹能辨认出来意思无误。 她叫杨兰逸签字画上押,等墨迹干了收起来,方才和颜悦色道:“这两天你且在这里呆着,别被人发现了。等风声过一过,我再想办法把你弄出去。饿了吧?我帮你弄点吃的?” 杨兰逸神情还有些恍惚,老老实实地回答:“光害怕去了,到没觉着饿。” 文笙呆会儿就要和卞晴川一起回马场,这时候升火做饭不好解释,她趁人不注意去厨房里拿了点中午剩的干粮给杨兰逸,看着小少爷食不下咽,心生感慨,道:“今晚先将就着,明天我带好吃的给你。” 杨兰逸不知想起了什么,眼圈儿红了,可怜巴巴望着文笙:“顾姑娘,你今晚可一定要把信送到了啊。” 文笙安慰他:“放心,我呆会就打发人去石磨胡同。” 不等天黑,她便催着卞晴川动身,卞晴川有些奇怪,问她:“不练琴了?走这么早,有事?” 文笙点头:“有事,弟子呆会儿想去趟平安胡同。” 卞晴川喜道:“那你别忘了给我带坛酒回来。” 这么大的事文笙没想瞒着卞晴川,她打算等晚上回了马场再说,万一师父不同意收留杨兰逸,也好有个转圜的余地。 不过依文笙对卞晴川的了解,他对大梁朝廷失望之极,不帮着出主意推波助澜就不错了。 为了保障乐师们的安全,玄音阁周围是有重兵把守的,进出盘查很严,就算是凤嵩川的手下想进去抓人,也需先知会玄音阁的高层,由阁中管事的人带路。 文笙和卞睛川步行而出,云鹭赶着马车在大街上等着。 文笙留了心,出门的时候果见门口多了几个陌生人。 回头怎么把杨兰逸弄出来,也是件叫人头疼的事。 师徒两个回了马场,文笙见这会儿在场的没有外人,不管是自己的两位师父还是戚琴、云鹭都足可信任,便将杨兰逸的事说了说。 果然卞晴川对收留杨兰逸没什么意见,只对文笙把人藏在自己卧房里颇为不满,道:“你也这么大的姑娘了,藏个男人在屋里算怎么回事?明天叫那小子到我屋里呆着。” 文笙呵呵笑了两声没有争辩。 去送信的人只能是云鹭了。 云鹭对王十三的印象十分深刻。 经过老鹰岩和“粪坑贼”那两回,只道就此和他结下了不可解的过节,没想到竟还有为他跑腿的一天。 戚琴不放心,叮嘱云鹭见到王光济的手下之后示了警即走,不要暴露身份。免得被对方纠缠上不好收场。 帮忙归帮忙,没必要把自己陷进去。 云鹭深以为然,特意带了件深色的披风,又准备蒙面的黑巾,打算送了口信之后便“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 文笙之前对师父说想去趟平安胡同不是托词,云鹭走后。她便叫山庄里的护卫备车。送她去将军府,找杜元朴打听消息。 凤嵩川既然说是拿到了真凭实据,总不会只抓一个杨云逸了事。必定还有别的动作。 叫文笙没有想到的是,此刻的平安胡同一片欢声笑语,洋溢着喜庆的气氛。 简直像过大年一样。 文笙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懵乎乎在胡同口下了车。很快便有纪家军的将士发现了她,奔过来嚷道:“哈哈。顾姑娘,虎头滩大捷啊!咱们在虎头滩打了场大胜仗!” 文笙情不自禁露出笑容来。 她叫住对方,道:“别忙走啊,给我详细说说。” 那人笑道:“兄弟们也是刚得了信。只说是一场比彰州大捷更大的胜仗,具体的你还是去问杜大人吧。哈哈,真是叫人扬眉吐气。杜大人准了大伙的假,我们要找地方喝两杯去。” 原来消息是刚传入京。怪不得她一点风声也没有听到。 纪家军蛰伏了这么久,甚至不惜示敌以弱,终于以一场大胜仗一扫之前的阴霾。 文笙快步往府里走去,她急着见杜元朴,想听听这一仗敌我两方死伤的人数。 将军府的花厅内也是喜气洋洋,杜元朴和手下几个军官正围在一幅巨大的地图前,研究虎头滩的地形,对照喜报推测此战的细节。 亲兵进去通报,话音未落,文笙便迈步进来,抱拳给众人道喜。 杜元朴喜笑颜开,整个人看上去年轻了好几岁:“同喜同喜。大家等这一天可等了好些日子了。顾姑娘你是听到消息了还是碰巧遇上?” 文笙笑道:“碰巧遇上,我还什么都不知道呢,到底什么情况杜先生你快跟我说说。” 杜元朴哈哈一笑,指了那地图上白州靠海边的一处:“顾姑娘,你来看,虎头滩就在这里,此地海滩成半孤状,水深适中,便于停泊战船。此地相当于白州的门户,东夷人来犯,这片海滩是必争之地。” 从去年开始,纪南棠就计划把东夷的主力引到虎头滩来,他接连打了几次败仗,虽然符良吉、杜元朴等人说起来轻描淡写,好似无关紧要,但其实也是损兵折将,下足了本钱,才给东夷人造成了纪家军主力不在白州的假象。 五月下旬,东夷人终于沉不住气,大举来犯,虎头滩守军死守不退,无奈寡不敌众,一番血战之后,东夷人抢下了虎头滩,弃船上岸。 主力近十万人一头钻进了纪南棠精心设下的埋伏圈,等他们发现上当想要撤走,船只早已经被纪家军尽数凿沉。 这一战,来犯的东夷人死的死降的降,十万人几乎全军覆没。 主将是东夷大首领晏山的亲弟弟,眼见无力回天,乱军中自尽身亡。 纪南棠这边只一开始损失了些守滩的人马,这场大战下来,伤亡不足万,所以喜讯传来,杜元朴等人才会如此欣喜若狂。 东夷小国刚统一不久,所有人马加起来不知有没有二十万之数,这一下折了近半,元气大伤,晏山大首领的宝座不知能不能坐稳了,短时间内不会再来大梁滋扰。 杜元朴笑道:“将军打了这场大胜仗,应该很快就会回京来。” ps:小剧场: 文笙:你看这道菜,群英会萃,要你老八十一点都不贵…… 杨兰逸哭着买单。 第一百六十五章 计从何出 纪南棠要回京了? 文笙闻言也是大为激动,她受李曹、杜元朴等人诸多关照,对这位著名的将领敬慕已久,只是一直没能当面道谢。 终于有机会见到纪南棠本人了。 白州到奉京路途不近,等虎头滩大捷的战报和纪南棠的奏章送到建昭帝案头,老皇帝高兴够了,圣旨再颁下去,光在路上的来来往往估计就得一个多月。 更不用说纪南棠进京献俘,大军在路上又要走很久。 文笙算算,纪南棠进京最快也得两三个月之后。 纪南棠打了大胜仗,司马符良吉在朝中自然是扬眉吐气了,凤嵩川呢? 文笙见将军府这边众人还要闹腾好久,就觑了个空悄悄问杜元朴,凤嵩川最近可有什么动向,杜元朴这才想到文笙突然过来,怕是有事。 文笙便将今天有军中的人到玄音阁抓拿杨兰逸的事说了说。 杜元朴神色微动,立刻就反应过来:“能进玄音阁抓人,凤嵩川怕是已经拿到了王光济走私的真凭实据。” 他见文笙面有忧色,知道她担心白送凤嵩川一场大功劳,安慰她道:“不用担心,王光济在江北势力远远超出他在奉京的名声,已经成了气候,凤嵩川想抄他的家,命令不等到达当地,必定走漏风声。再者姓凤的派谁去做这件事呢,当地官府不用指望了,连王家的大门都进不去,江北大营他现在还指挥不动,除非他亲自带了人去。可不奉圣旨,他又不得擅自离京。所以你看着吧,这事他办不成。叫他们两虎相争去,咱们看热闹。” 有杜元朴这番话,文笙心里踏实多了。 临走时想起卞睛川的叮嘱,向杜元朴要了两坛美酒。 回到马场,文笙把虎头滩大捷的好消息告诉了大家。卞睛川把酒打开,和王昔、戚琴痛快地畅饮了一番,连王昔都破例多喝了几杯。 到了晚上。云鹭回来。说是一切顺利,已经将凤嵩川拿住了王光济走私的把柄,要查抄王家的消息告诉了王十三。 当时卞睛川和王、戚二老已经微有醉意。听云鹭如此说放下心来,便要拉了他一起喝酒。 文笙却觉着事情怕不会这么简单,叫住云鹭仔细问了问经过。 云鹭道城南的石磨胡同因为开了个出名的大赌坊,贩夫走卒都爱光顾。所以十分好打听。 胡同里鱼龙混杂,住的人多有江湖背景。 他去了之后按文笙说的。找到了那三棵大柳树,边上是一个小帮派的堂口,不大的宅子住了十几个人。 云鹭在其中果然发现了王十三。 他穿上披风,黑巾蒙面。打扮得连自己都快不认识了,才现身点了王十三的名字,想将对方唤出来。 事实证明帮派的堂口不是那么好闯的。他这一亮相就跟捅了马蜂窝一般,登时被对方的人团团围住。交了好几下手,那些人才被王十三喝住。 云鹭掉头就走,王十三胆子很大,跟着他来到了寂静之处,云鹭粗着嗓子将凤嵩川要对王家下手的事告诉了他。 王十三听到云鹭示警之后神情变得凝重起来,按江湖上的礼数向云鹭道了谢,说他会尽快把这个消息传回江北,又问恩人可否告之姓名,日后也好有所报答。 云鹭特意换了装束就是准备做好事不留名,哪能叫他说两句好话就套出来,直说不方便透漏。 王十三无法,只得客客气气送云鹭离开,临分手时那厮又道他这两日可能要为此事离开京城,杨兰逸是他大哥的内侄,是王杨两家的宝贝疙瘩,还请这边多费心关照,今日种因,将来结果,说不定可以由此换一场泼天富贵。 戚琴因为羽音社的关系早知道王光济有反骨,卞睛川却是这么多年两耳不闻窗外事,听云鹭学王十三说话不禁皱起眉来。 这话听着着实刺耳,一个平头百姓,身上连一官半职都没有,就敢许人以泼天富贵,不是要造反是要做什么? 文笙闻言怔了怔,问云鹭道:“云大哥你如何回的他?” 云鹭嗤之以鼻:“说的跟咱们贪图跟这帮子反贼沾光似的,我就回了他四个字:那到不必,然后掉头就走了。” 文笙不禁微露苦笑,见云鹭上当了还茫然未觉,提醒他道:“云大哥,那王十三如何知道杨兰逸在咱们手上?” 云鹭愕然:“我没有告诉他啊。糟糕,难道那小子是在诈我?” “我怀疑你一动手他就认出你来了,知道是你,自然就会想到我,我和杨兰逸同在玄音阁,他猜到杨兰逸在咱们手上也就不足为奇了。他说这一番话,也是在提醒咱们吧。” 难道他说要报答,还有什么泼天富贵,都是在警告众人一旦杨兰逸有个好歹,等王光济得了天下,会来找他们报复清算? 云鹭只觉头顶冒烟:“这他娘的算什么事,现在咱们可如何是好?” 文笙道:“别管他了,咱们还是想想怎么把杨兰逸从玄音阁里弄出来吧。” 杨兰逸性情软弱,沉不住气,这样的一个人,将他藏在乐君堂绝不是长久之计,必须得赶紧想办法把他弄出来,否则非出事不可。 可几个人商量了一晚上,想出来的办法不是风险太大,就是异想天开不切合实际。 怎么才能在众目睽睽之下瞒天过海,将一个大活人带出玄音阁呢? 像什么易容改扮成侍者,藏身在玄音阁外出买米买菜的车辆里等等,说着容易,真做起来却是困难重重。 直到第二天早上去玄音阁的时候,文笙还是没能想出办法来。 这一宿杨兰逸藏在文笙的卧房里,灯也不敢点,好好的床也不敢睡,摸黑缩在床底下呆了一晚上,又渴又饿不算,还内急,早上看到文笙的时候,就像关了三天的狗狗见到了主人,眼泪都下来了。 文笙见这小少爷脸上挂着两个大大的黑眼圈,更觉夜长梦多,这权宜之计不能长久了。 她找了个理由调开侍者,卞晴川帮杨兰逸看着门,让他先去茅厕方便了,而后洗手净面吃点东西。 杨兰逸听说消息昨天晚上已经送出去了,心情这才好了些,胡乱填了填肚子,被卞晴川逼着去了他房里。 师徒两个心里装着事,今天的课自然停了,应天塔文笙也没有心情去,她守着乐君堂练了一阵鼓,突然想到了一个主意。 只是这个主意实施起来除了她和师父卞晴川之外,还需要有个帮手。 文笙没怎么犹豫,放下鼓槌,和师父说了一声,出门去找钟天政。 到不是说文笙对钟天政特别得信任,与其相信钟天政与她一条心,不如说文笙笃定钟天政就算不帮忙,也不会出卖自己。 毕竟他们彼此手里都还捏着对方的把柄呢。 可出乎她意料,这半年来表现异常积极的钟天政,今天竟然没有来玄音阁上课。 文笙无奈,只得先回来。 她想着这小子真是恃宠而骄啊,仗着谭二先生的赏识便敢不来上课,新生里面除了他,还没见有谁这么大胆呢,就是杨兰逸那小少爷也是天天按着点来。 咦,不对,文笙这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杨兰逸今天也旷课了,而且不但是今天,他这课还要一直旷下去,说不定玄音阁已经将他除名了呢。 啧啧,真是可怜。好不容易才考进来的。 文笙由此想着该去闻人英那里看一看,好歹原先还应了杨兰逸一起打团战的,昨天又知道了他失踪的事,不闻不问的话太不像样了。 闻人英正在给项嘉荣上课,师徒两个看上去都有些不安。 杨兰逸的座位还在,骨笛扔在桌子上,椅子歪着,距离桌子老远。 只看这样子,就知道杨兰逸平时在师父这里也没个正形。 闻人英见文笙不是为团战的事来的,眼睛又总往杨兰逸的座位上瞟,不禁忧心忡忡地道:“杨兰逸从昨天出去了就再没回来,到现在也不见人影,不知去了哪里。门口的守卫都说没见着他,呆会儿再在阁里到处找找吧,别是出了什么意外。” 文笙不想把这师徒两个也牵扯进来,装糊涂道:“可曾问过辛老了?昨天找他那几个人看着脸生,不知什么来历?” 闻人英找不着徒弟,还真是去问过。 “那几个人是自江北赶来的,受杨兰逸家人所托,专程进京来送信,杨兰逸的父亲病重,家里叫他立刻回去,迟了就来不及了。” 闻人英打听到的是个骗人的谎言,他叹了口气,感慨道:“真是什么事情都赶到一起去了,他这时候回去,怕是要过很长时间才能回来。这已经耽误一晚上了,若是迟了,没能见到亲人最后一面,岂不遗憾。” 文笙答应帮着一起找人,自闻人英那里告辞回来,暗自思忖这一次对方出手毫无征兆,杨兰逸阴差阳错竟然能逃过这一劫,实在是侥天之幸。 直到第二天下午,虎头滩大捷的消息已经传遍了奉京城的大街小巷,文笙才在玄音阁见到了钟天政。 第一百六十六章 人各有志 不知道为什么,一见钟天政,文笙就觉着他有点不对劲。 明明穿戴打扮还是原来的模样,言行举止看着也没有什么异常,可文笙偏偏就是有这么一种感觉。 好像自从学了古琴,尤其是参悟了《希声谱》之后,她的感觉就变得越来越敏锐。 她有意继续上回的话题:“你这一天多没来上课,是在查杨兰逸的事?查得怎么样了?” 钟天政果然神通广大,不知由何处打听到了内情:“凤嵩川要对付王光济了。” 他不说话还好,一提起正事,文笙那种异样的感觉更加强烈了。 她下意识就隐瞒了杨兰逸现在藏身乐君堂的事,试探道:“前日那些人是凤嵩川的手下?他对付王光济,关杨兰逸什么事?” 钟天政笑了笑:“那小子不是痴心妄想总是纠缠你么,趁此良机借凤嵩川的手将他除掉不是更好?” 文笙心中一跳。 钟天政可不像是在开玩笑,他真的对杨兰逸起了杀念。 杨兰逸得罪他了? 在文笙的印象里,那小少爷除了当初在孤云坊因为状元赌局,对包括钟天政在内的几个大热门言语上有些不恭敬之外,似乎就没同他打过什么交道,别说当时钟天政不在场,就是听到了,围绕他们几个说三道四的人多了,哪计较得了那么多? 真是因为杨兰逸缠着自己? 亦或是他觉着杨兰逸若是死了,会进一步加深王光济和凤嵩川之间的仇恨? 文笙悚然而惊。 她觉着自己将问题想得太过简单了。 钟天政若有所觉,奇怪地望了文笙一眼,道:“平时看不出来,那小子还挺机灵的。不知藏到了哪里,竟然到现在还没被找出来。你不会是知道他的下落吧?” 文笙不动声色:“事发的时候,我不是同你在一起的么?其实我到希望他会来找我,不管怎样,同窗一场,他也只是有些不谙世事,落难了能帮就帮一把吧。” 若在以前。钟天政肯定会嗤笑文笙妇人之仁的毛病又发作了。可这一回他只是好脾气地笑了笑,道:“他是死是活无关大局,你爱帮就帮吧。他若是找了你,你也不用为难,把人交给我,我负责送他出京。” 文笙笑道:“等他敢来找我再说吧。我怕他现在如惊弓之鸟。因为以前的过节不敢相信咱们。” 钟天政点了点头,沉吟道:“看来玄音阁里还有王光济的人啊。我到是小瞧了他的势力。” 文笙转而与他说起团战的事。约好时间再到逍遥侯师徒那里一起训练,这才同他分开回了乐君堂。 不知道为什么,把杨兰逸交给钟天政,总令文笙有一种送羊入虎口的感觉。 所以适才几番话到嘴边。都被她又咽了下去,到最后更是打消了找钟天政帮忙的念头。 还是别冒这等风险,另想它法吧。 杨兰逸知道这两天文笙一直在帮他找门路。一见人回来了,忙不迭凑到跟前。连声问道:“怎么样?有办法了没有?” 卞晴川坐在桌旁,对他这么一惊一乍地一会儿一问十分看不顺眼:“急什么,想到办法了自然会送你走,你以为我们想整天守着你?男子汉大丈夫,怎么这么沉不住气呢?” 杨兰逸寄人篱下不敢回嘴,只得向后退了退,两眼充满希冀地望着文笙。 文笙叹了口气,先坐了下来。 杨兰逸觑着文笙的脸色赶紧倒了杯茶,讨好地端给她。 文笙接茶在手,心道苦难真是叫人成长啊。 “这两天我把阁里所有熟悉的人差不多都找了一遍,有能力又肯帮忙的……”她微微摇了摇头。 杨兰逸不禁大失所望:“一个都没有啊。” “或许有一个,只是需冒点风险。这个人立身甚正,心肠又软,要打动他,还需你自己去当面求恳。” “啊?我去?”杨兰逸瞪圆了眼睛,露出惊恐之色,“顾姑娘你不打算管我了?” 卞晴川实在看不下去了,斥了一声:“没出息。”站起来大步走了出去。 文笙见杨兰逸惶恐更甚,柔声道:“别担心,我师父是怕有外人来瞧见咱们在屋里说话,特意出去帮咱们看着。我自然是管你的,你想想,欠条还在呢,不把你安全送回江北,我找谁要那八十万两银子去。” 杨兰逸想想也对,这才稍觉心安:“顾姑娘,你说的那人是谁?” “就是谭五公子啊。我和他打过几回交道,你是玄音阁的学生,又没犯过什么大错,不应该受到株连,他这个人很好说话,你求到了,他即使不帮忙,也不会把你交出去。” 文笙不停地给他打气,像杨兰逸这样的兔子胆儿,越害怕越缩,只能多多鼓励。 接着文笙又把谭瑶华帮自己向二皇子要回师父的事给杨兰逸讲了讲,杨兰逸一比较放下心来,道:“之前没瞧出来,他真是个大好人。” 文笙忍着笑,肯定地点了点头。 杨兰逸定了定神:“那我怎么能见到他?见到之后和他说什么?” “别急,我慢慢教你。等练熟了再说。” 杨兰逸长出了口气:“好吧,我都听你的。” 为什么要费这么大的力气叫杨兰逸亲自去求? 文笙是觉着按谭瑶华的为人,若是自己开口,差不多只有五六成的把握,毕竟凤嵩川进玄音阁抓人已经得到了阁里高层同意。 王杨两家触犯律法,凤嵩川要抓杨兰逸到案受审理由冠冕堂皇,谁也说不出什么来,可若是杨兰逸真当了谭瑶华的面声泪俱下,拿出他现在的可怜相来,应该可以上升到九成。 谭瑶华对于乐师。甚至是普通人,有一种博大的胸怀,能以己推人,体谅他人之苦。 她特意想了一套最能打动谭瑶华的说辞叫杨兰逸背熟了,加上杨兰逸现在这憔悴的模样,都不用再去装可怜,就算是铁石心肠的人听了也会为之动容。何况谭瑶华素来心软。 这边都排练好了。只等一个合适的时机。 文笙选了第二天的中午。 卞晴川特地以虎头滩大捷为由放了那侍者一天假,这几日大梁因为这场大胜仗举国欢腾,奉京城大街小巷就像过节一样。那侍者不疑有它,高高兴兴回家去了。 文笙捡着钟天政有课的时候去请谭瑶华,所用理由同上,虎头滩大捷了。师父高兴,请几个相熟的朋友中午一起喝两杯。 纪将军这场胜仗打的。不早不晚,真太是时候了。 谭瑶华不疑有它,跟着文笙来到了乐君堂。 进了院子才发现乐君堂里十分安静,敢情客人只来了他一个。 文笙在后面将大门掩上。 谭瑶华觉出不对劲来。笑道:“神神秘秘,你们师徒这是闹得哪一出啊。” 话音未落,旁边房门一响。由里面钻出一个人来。 此人低着头,三步并作两步走。一下子就蹿到了谭瑶华身前,二话不说“扑通”一声跪了下去,叫道:“五公子救命啊!”那声音听上去别提多凄惨了。 谭瑶华措不及防,向后一个趔趄,险些摔倒。 文笙跟在后面,见状在心里赞了一声,到底关系到自己的小命,杨兰逸是真卖力气啊。 “杨兰逸?你怎么在这里?”谭瑶华反应过来,扭头向文笙看去。 “谭兄,他这几天一直呆在这里,除了这乐君堂他哪里也不敢去。那天来找他的几个人心怀歹意,想要图财害命,除了咱们几个,他谁也不相信。” 谭瑶华的第一反应是这里面有了误会。 眼前的师徒二人不知道其中的缘由,将杨兰逸保护起来也是出于一片好意。 凤嵩川要对付王光济,故而想秘密抓了杨家的小公子杨兰逸,顺藤摸瓜,收集王光济更多的罪证,玄音阁里对此真正知情的人不多,谭瑶华是事后自父亲谭二先生口中听说的。 选拔学徒的时候,谭瑶华担任过主考,在他眼里杨兰逸于学习音律方面很有天分,被如此株连到颇为可惜。 不过律法如此,并不能因为他是乐师便网开一面。 谭瑶华不禁有些为难,俯身想将杨兰逸拉起来:“有什么话起来说吧。” 杨兰逸见果如文笙之前预料的那样,谭瑶华神色平静,一副不为所动的模样,心中便是一激灵,赖在地上不肯起来,眼泪“哗哗”就下来了。 哭归哭,他要说的话之前便练得滚瓜烂熟,张口就来,可一点儿都没耽误。 “五公子救命,他们真是来杀我的。说是奉了一位凤将军的命令,抓到我就悄悄杀了,然后割下首级,给我姑父送去。” 他将那天他凑巧过来找众人,不但躲过了一场大祸,还听到对方议论说要拿他发大财的事说了,自然隐去藏在文笙房里那一节,转述那两人的对话也不免添油加醋。 说完了他又道:“我姑父要是走私的话,江北大营离着那么近,朱帅会不知道?姓凤的就是想拿王杨两家几百条命换他个大功劳,好和司马符大人唱对台戏。如今他眼看着纪将军在东海打了个前所未有的大胜仗,伪造这样一个大案子与纪将军的赫赫战功相比也不够看了,就变本加厉,又生出毒计来,想以我的脑袋逼我爹和我姑父造反!” 谭瑶华听到这里,不禁动容。 第一百六十七章 逃出玄音阁 卞晴川本来坐在桌子旁边,沉默不语喝着闷酒,此时发出一声长叹:“不错,血战疆场,一举歼敌十万余,这样的盖世功勋也只有平叛可以比一比了。” 他这句话简直是画龙点睛之语。 谭瑶华的脸色变了,他幼受庭训,向来以兴国安邦重现盛世为毕生之追求,事情若真如杨兰逸所说,他绝不能眼睁睁看着因为两将争功,致使大梁乱起来。 关键是杨兰逸和凤嵩川哪一边说的才是事实? 之前虎啸台那件事,使得谭瑶华对凤嵩川的评价一落千丈,故而他没怎么犹豫就选择相信眼前哭得稀里哗啦的杨兰逸。 这等事宁可信其有,与逼反王光济的危害相比,偷偷放走一个杨兰逸算得了什么? 卞晴川等了半天不闻他说话,冷笑了一声:“看谁不顺眼,便冤枉人通敌造反,这本来就是朝廷那帮当官的惯使的手段。” 谭瑶华知道他这是在因昔年怀英翔的案子发牢骚,心念电转,打定了主意,放走杨兰逸同之前二皇子山庄救人那件事有所不同,这一次他不准备叫家里人参与,自己悄悄把人送出去,放他回江北也就是了。 想到此,他点了点头,伸手去拉杨兰逸:“我知道了。咱们现在就商量一下有什么办法能把你送出去。快起来吧。” 杨兰逸就势站了起来。 文笙提醒道:“谭兄,此事越少人参与越好,现在阁里只有咱们几个人知道。” “是啊,万一我跑不掉,就不要再连累大伙了。”杨兰逸哭得直抽抽。 谭瑶华在玄音阁地位特殊。非是卞晴川和文笙可比,不说别的,他自忖叫几个侍从带辆车进阁,向外运东西,没人会拦下来盘查。虽说因为虎啸台的事,凤嵩川和谭家已经生了嫌隙,但给他一百个胆子。他现在也不敢把矛头对准谭家人。 在凤嵩川那些亲信看来。他能有今天,全赖当年给谭老国师做侍卫的一番经历和积累下的人脉。 不过之前寇文的背叛,到给谭瑶华提了个醒。他身边其他的侍从也不敢保就没有人与凤嵩川勾结,杨兰逸不能就这么上车,还需想个法子遮掩一下。 他把这想法和其他三人说了说,杨兰逸感激涕零:“五公子想得真是周全。我听你们的,你们怎么安排我就怎么做。三位的大恩大德兰逸没齿不忘。” 谭瑶华却不想听到太多感激的话,道:“不必如此,阁里的身份我先想办法帮你保留着,等事情清楚了你再回来继续上课。这段时间也不要荒废了学业。你很有天分,乐师成长不易,你就当这次的风波是老天爷对你的磨砺吧。” 他这番话里充满了鼓励期许之意。换一个人听了必定会振作精神,向昔时主考官表示不管自己身处何地都会好好学习的决心。 可杨兰逸关注的重点从来和旁人不同。他张口就来:“五公子也觉着我有天分?我家里好多人都这么说。”得意之情溢于言表。 谭瑶华不禁无语。 文笙连忙笑着打圆场:“怎么把杨公子神不知鬼不觉地送出去,我到是想了个主意。” 主意定下来,几人紧锣密鼓地准备。 两天之后,又一个令大梁君臣喜出望外的好消息传进京来。 许是虎头滩大捷叫南崇感受到了沉重的压力,南崇大将军林世南日前派人向江北大营投了一封书信,信上言明了议和之意。 若是大梁这边也有意休战,南崇帝将遣使过江,与大梁的官员在江北大营共商停战以及战后的边界、贸易等种种事宜。 南崇与大梁在飞云江上断断续续打了三百年的仗,刀兵不止,不光沿江的老百姓倒霉,战事巨大的消耗对两国都是沉重的负担。 南崇新帝登基不久,主弱臣强,大将军林世南是位十分有能力统帅,朝中又没人肘腋,大梁这边建昭帝自家人知自家事,这些年和东夷打,和南崇打,早耗得国库空虚,再加上他年纪大了,也没有了收复南方的雄心壮志,对南崇人的提议求之不得。 况且趁着虎头滩大捷的余威,还可以向主动求和的南崇要点好处呢。 大梁幅员辽阔,只要休养生息一段时间,就可以恢复元气,到时候自己的儿子想打了,想什么时候开战都可以。 建昭帝想得很美,群臣对议和也都很乐观。 就连谭瑶华都觉着和南崇停战之后,大梁边疆再无战事,正可以集中精力好好整顿一下内政,肃清吏治,与民休息。虎头滩大捷好似一剂灵丹妙药,大大缓解了大梁朝的内忧外患,一切都在往好的地方发展,说不定这正是他所期盼的盛世到来前的先兆。 每当谭瑶华流露出这种喜悦,文笙都默然不语。 她不想泼谭瑶华冷水,在她看来,建昭帝这二十年皇帝当得平庸没有作为,两个儿子性情卑劣,不堪委以江山社稷,纪南棠率众多将士舍生忘死打下这虎头滩大捷,怕不是盛世来临的曙光,而是大梁真正败亡前的回光返照。 准备参加团战的八个人在杨绰的空弦居练了一回,因为这日谭瑶华和文笙师徒都带了鼓来,练的是真正上场不大可能用到的四鼓。 偏谭瑶华带来的还不是羯鼓,他叫人搬了一只大堂鼓来。 四只鼓个顶个的肚大腰圆,往空弦居的小院儿里一摆,满当当连个转身的地方都没有。 杨绰一看这架势,便摆手道:“不行不行,这么近,胳膊都抡不开了,肯定是要相互影响。你们先练着,我歇会儿。” 卓玄怒目而视:“谁都能歇,唯独师父您不能,您今天还一下都没练呢。” 闻人英见状笑了:“你们是不是把乐君堂最大的鼓都搬来了?到时候同乐台上放不下,谭公子你能叫院长作主给咱们换个比试的场地不能?” 谭瑶华悠然道:“这自然没问题。” 钟天政到得最晚。站在空弦居的院门口,惊奇地问:“你们这做什么呢?” 文笙忍笑:“我看下一回大家还是都到我的马场去吧,那里风景宜人,地方也宽敞,而且管吃管住,多盘旋几日也没有关系。” 钟天政不明所以,不过他向来在众人面前表现得玲珑风趣。接口笑道:“咦。这口气听着好生财大气粗,最近可是发财了?” 文笙暗忖真叫你说对了,可不是嘛。 可当着钟天政她可不敢掉以轻心。以免被他发现端倪。 说动了谭瑶华之后,现在最大的问题不是面对凤嵩川手下的盘查,而是怎么能避开钟天政的耳目。 虽说以钟天政的本事,事后肯定会查个明白。但那时候木已成舟,他只要算计不了杨兰逸。掉过头来找自己算账这种无用功多半是不肯做的,两个人都装一装胡涂,这事就完了。 再说了,就算是他来兴师问罪。又能把文笙怎么样? 怕就怕他现在添乱。 杨绰老毛病发作,还待说不去,谭瑶华已道:“也好。到时候我派辆车过来接上侯爷,侯爷只管到地方下车就行。” 谭五公子开口。杨绰总要卖两分面子,心不甘情不愿地应了,这事就算定了下来。 转天谭瑶华果然坐了马车过来接杨绰,那车上带着谭家的徽记,由三匹骏马拉着,里面极为宽敞,不但坐着谭瑶华和卞晴川,还拉上了几只大鼓。 马车顺利出了玄音阁,谭家的众侍从跟在车后,再后面是文笙和卓玄等人的车,一行人浩浩荡荡往西山马场而去。 云鹭觑着近处无人,说话不虞被听了去,悄声问文笙:“这就出来了啊。” “是啊。”马车出了玄音阁,文笙心里便觉一块大石落了地,杨绰懒成那样,可想而知这一路上碰都不会去碰那几只大鼓,马场那边都已经安排好了,更加不会出问题。 云鹭不放心,扭头往后面马车上望望,道:“钟天政呢,怎么没来?” 文笙微微一笑:“他这会儿有课,迟些时候会自己赶来。” 云鹭长出了一口气,这下是真把心放回肚子里了。 临近西山,云鹭驾着车加快速度,很快超到了最前面,文笙是地主,前面带路是应该的,众人都未在意,却不知云鹭是赶着第一个到,好亲自看着卸车。 到了地方之后,几辆马车一直驶到花厅外边台阶下。 戚琴和王昔听到动静出来迎接,杨绰跟着卞晴川下了车,他师徒和闻人英、项嘉荣都是第一次来,戚、王二老做为文笙的长辈相当于半个主人,见面十分热情,招呼众人先到花厅去坐着喝会儿茶。 就连随行的侍从也有李承运山庄的管事出面招待。 几辆马车就交由文笙这边的人接手。 云鹭指挥着众人将马车先都停到马场的棚子里去,这才开始向下卸东西。 上面几只鼓挪开,最底下的一只大鼓没有蒙鼓皮,杨兰逸缩成一团,委委屈屈藏在里面。 云鹭笑道:“好了,杨少爷,你安全了。快出来吧。我还要想办法把这鼓修好。” 第一百六十八章 离京 云鹭修鼓是临时抱佛脚学了那么两下,自然不能同乐君堂的侍者相比。 不过好在他们八个人真正练四鼓的时候本就不多。 何况就算这鼓派上用场,怎么都会落在知情人手里,绝不会最后关头在这上面露了破绽。 杨兰逸到了马场就算安全了,文笙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想想好些天没能专心地抚琴练鼓,未免浑身不舒服,便想接下来这两天和大家一起好好练一练,谁知事与愿违。 当天钟天政来得有些晚,看样子下课后不知又忙什么去了,他悄悄告诉文笙,此次去江北大营议和,凤嵩川很可能会主动请缨。 文笙登时便皱了皱眉。 她想起了杜元朴同她说过的“不奉旨不能离京”的那番话来。 此次南崇议和对凤嵩川而言到真是天赐良机,只看建昭帝愿不愿意派他前往。 文笙想了想那老皇帝素来行事,觉着还真是大有可能。 只看他把凤嵩川派去给符良吉做副手,就是提防军中成了铁板一块,如今纪将军风头正盛,他更不可能把与南崇谈判议和的功劳叫符良吉一并得了去。 文笙想要知道更确切的消息。 她抽空去了一趟平安胡同,从杜元朴那里出来,又特意去国公府见了李承运。 两边跑下来,她便知道凤嵩川奉旨去江北基本上已成定局。 李承运更向她透露,此次去与南崇议和圣上欲派出一正一副两位钦差,最初曾动念想叫他去,大约是考虑他和凤嵩川不合,建昭帝又改了主意。这两天频频宣召大驸马进宫,如无意外,正钦差应该便是大驸马了。 文笙不禁权衡起了凤嵩川此去江北对她的利与弊。 这一去,他直接对上王光济,势必如一点火星扔进干草垛,迅速蔓延成冲天大火。 远离京城,局势又是一片混乱。正是除掉这厮的好时机。 这么说自己也必须要走一趟江北了。 若是王光济收拾得了凤嵩川。她可以视时机推动一把,若是凤嵩川占了上风,那她该出手时就得出手了。 绝不能叫这个祸害再活着回到京城。 打定了主意。文笙开始安排起了离京的事。 和她一起离京的,明里有戚琴和云鹭,暗地里还有一个杨兰逸。 对外的理由是要带着戚琴寻访名医治疗他那只伤手,而后送其返回故乡。 离京是戚琴主动提出来的。 王光济那里不但有张寄北。还有很多羽音社的乐师。 眼下羽音社正面临着巨大的考验,戚琴嘴上说叫张寄北和高祁看着折腾。心里还是挺不是滋味的,等文笙这边情况一安稳下来他就想要离开。 文笙原说叫他等一等,这会儿正好同行。 三日之后,圣旨下来。果像李承运说的那样,大驸马和凤嵩川即刻起程赶往江北大营,代表朝廷和南崇方面商谈停战事宜。 文笙现在是玄音阁的学生。要离开京城这么长时间不上课,需得向阁里请假。 好在这假向自己的师父请就好。卞晴川很痛快便准了假,叮嘱她注意安全,早些回来,别耽误了秋试。 相比之下,同样想要离京的钟天政假就不那么好请了。 钟天政这时候离京想要做什么不问可知,文笙在他同自己说起这个的时候讪讪一笑,暗忖最好谭二先生别准钟天政的假,江北的局势已经够乱的了,再加一个钟天政,不知要掀起怎样的腥风血雨。 而且他心思莫测,有他在,自己对付凤嵩川不知会不会生出变数来。 不过想也知道,他既然明白同自己说了,就必定会成行,至多晚动身几日。 临行前文笙又分别去见了李承运、杜元朴以及谭瑶华,一为告别,二为了拜托诸人于自己不在的时候多多照拂师父王昔。 此行多有危险,虽说他们现在勉强算是三个乐师再加云鹭一个武林高手,也不敢保便不会有失,王昔现在的身体状况不适合跟着奔波涉险,只好呆在京里等待消息。 她没有向人透露离京真正的目的。 全都准备妥了,等钦差的车驾前脚一离开奉京,云鹭便赶着一辆不起眼的马车夹杂在人堆里出了城,远远缀着跟了下去。 车里坐着一老两小,文笙带着古琴“太平”和一只鼓,戚琴带着他的胡琴,就连杨兰鹭都另外准备了一支骨笛。 这次往返江北时间估计不会短了,文笙怕耽误了学习,还带了几本书出来,路途漫长,无事的时候正好拿出来琢磨一下。 盼了这么久,杨兰逸终于如鸟雀离笼般逃出了生天,尤其此番竟得和文笙同车而行,飘飘然忘乎所以,嘴几乎裂到了耳朵后,即使戚琴就坐在他身旁,也不能阻止他没话找话地和文笙不停套近乎。 直到文笙忍无可忍,将手里的书合起来放到一旁,拿出来那八十万两的欠条冲他抖了一抖,杨兰逸这才苦着脸安分下来。 钦差的车驾随行人员近千,看样子凤嵩川此番把亲信全都带上了。 半日之后打尖休息,戚琴提议:“咱们几个自京里跟出来,都是熟面孔,太扎眼了,得找几个生人靠近了瞧瞧,不然有什么变故都不知道。” 戚琴所言也正是云鹭担心的,对方队伍中有不少都是军中好手,机警敏锐,包括凤嵩川本人,那厮成名多年,武功想必在自己之上,往南去的路云鹭也不是很熟悉,只能隔着数里追在对方的屁股后面,幸好钦差车驾经过之处引起的动静很大,才不至于跟丢了,要这样下去,还不如先行赶到江北等着他们呢。 要找帮手的话……大家的目光不约而同就都落到了杨兰逸身上。 杨兰逸还当自己脸上有什么脏东西,赶紧低头擦了擦,这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你们都看我干什么?我不认识什么人啊。” 大伙闻言都露出了了然之色,云鹭不光把目光移开,连头都转到了一旁。 杨兰逸生怕大家由此看不起自己,辩白道:“我爹说了,我只要考上玄音阁,就算是给王、杨两家长脸了,别的一概不用管,叫王十三去做就行。这一路上是有不少人和我姑父认识,都是王十三同他们打的交道,姓张的姓李的每天乱哄哄,不过请我吃过几回饭,谁记得住都是做什么的。” 文笙闻听此言,脑海里不禁浮现出了杨兰逸蓄着胡子年老的模样,暗自扶额:就是因为他爹这么娇惯着,才把小少爷养成了这般模样。 知道杨兰逸指望不上,云鹭道:“钦差路过,这么多官兵出动,沿途的江湖帮派肯定要派人过来一探究竟。待我今天晚上去会会他们,看能不能有所收获。” 也只好如此了。文笙道:“云大哥,我陪你一起去。” 戚琴手若是不受伤,论实力自然要高过文笙,但他如今相当于左手少了一根手指,“三更雨”大打折扣,戚琴自己也知道,叮嘱道:“你们两个千万小心。” 杨兰逸一旁听着心痒,在他心目中顾姑娘别看年轻,那可是位深藏不露的大高手,王十三在他姑夫手下也算是数得着的厉害人物了,平时拽得很,自己说他一句,他有十句话在那等着,结果偏就在顾姑娘手底下栽了个大跟头。 王十三那晚的狼狈相被杨兰逸看个正着,他怕杨兰逸回头跟王光济以及众位兄弟们多嘴,收拾好了之后以他是为了杨兰逸赴汤蹈火掉粪坑为由,硬是逼着杨兰逸发了个“打死都不说”的毒誓。 所以杨兰逸对文笙崇拜得不行,一听文笙要和云鹭夜里出去,连忙道:“算我一个,算我一个。” 戚琴吓唬他:“他们两个一起出生入死,彼此默契,万一出个什么事也能逃出来,你跟去添什么乱?你是不是没被凤嵩川抓着难受啊,非得自己送上门去。” 杨兰逸不服气:“我也是乐师,再说我跟着顾姑娘呢,会出什么事?” 文笙汗颜,只好劝他:“你先在客栈照顾一下戚老,我们很快回来。今天晚上主要看云大哥的,他武艺高强,接近对方行营才不会被发现,我去也只是离远接应一下。” 杨兰逸这才勉强答应:“好吧,我听你的。” 文笙说叫他照顾戚琴,其实情况反过来还差不多,她和云鹭走了之后,杨兰逸嘟着嘴不说话,心里暗自嘀咕:“你这老头儿,好不会说话,凭什么说本少爷跟去就是添乱?你才是添乱呢,要叫本少爷照顾你,想得美。” 戚琴一辈子久历风霜,笑一笑自去做自己的事,哪会跟他一般见识。 果叫文笙说中,她和云鹭离开前后不到一个时辰就返回了客栈,戚琴见两人神色如常,身上没有什么异状,这才放下心来,问道:“情况如何?” 云鹭道:“没遇上江湖中人,到是在那周围显眼的地方发现了几处标记,明显是有人刚刚才画上去的,不知什么意思。” 文笙去找来纸笔,将那标记原样画了出来:“戚老,你看,就是这么个图形,你可曾见过?” 第一百六十九章 路途上的较量 这个图形看上去颇为凌乱,没有什么规律可循。 两人虽是喊了戚琴来看,其实都未抱着什么希望。 戚琴不是江湖中人,这团鬼画符一样的东西连云鹭都从未见过,戚琴能有所了解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果然他皱着眉看了半晌,手指着那图问道:“这一团画的是什么?” 杨兰逸也伸长了脖子凑过来,闻言鼻子里面哼哼了两声。 他这一出声,登时将所有人的注意都吸引过去。 就见那小子欲言又止,分明是憋得不行的样子,脸上明晃晃写着:我知道,快来问我吧。 大家忙成这样,他却还在卖关子,文笙又好气又好笑,问他道:“杨公子可是知道?” 杨兰逸立刻点了点头,见大伙都是一脸凝重地盯着他,虚荣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这是我姑夫他们惯用的联络标记啊。王十三告诉过我,你等我想想哈,当时他怎么说的来着……” 他从戚琴手里接过那张图,手在图上指指点点:“这打眼看上去是不是像个虎头?不像?那是画画的人水平太糙了,那就是说留下这图的人姓王,不是我姑父也是他的亲信。王十三说,看到这个标记出现,江湖上的人就知道眼前这回事江北王家的人已经接手了,他们避让就行。” 云鹭闻言“嗬”了一声,道:“好霸道啊。” 这才离开奉京没多远呢。 王光济这两年在江湖上的势力由此可见一斑。 杨兰逸还没说完:“这些断开的线条也有讲究,数数这图上一共多少笔,就知道是谁画的了。”而后他主动数了起来:“……十一,十二,十三。不会吧!” 众人面面相觑。杨兰逸道:“要不叫云大哥受累再跑一趟,找个图好生对着数一数。” 文笙摇头:“那到不必,不会有错的。”她对自己的记性很有信心。 王十三不是应该早就回江北去了吗? 这家伙又在捣什么鬼? 杨兰逸可不管那些,意外过后立刻大喜,欢声道:“哈哈,太好了,你们不是叫我找人么。把王十三找来。有什么事只管叫他去做。” 文笙闻言默了一默,脸上露出了似笑非笑的神情,道:“我怕他还记着之前的过节。有意躲着我和云大哥不肯现身。就算找着了他,他心中有怨气,也只会帮倒忙拖后腿。” 杨兰逸将眼一瞪:“反了他了还!顾姑娘你可是我的救命恩人,对王、杨两家都有大恩。你放心。有我呢,我跟你们说。他最怕我跟我姑夫告状了,每回我只要一提到我姑夫,他就变得特别老实,百试百灵的。” 文笙装着犹豫了一下。方道:“好吧,有你这话,我就暂时再相信他一回。你看看怎么能把他找出来。” 戚琴之前没接触过王十三。只听云鹭说起此人大名,好歹还能忍住了。云鹭听到这里“腾”地一声站起来,匆匆道:“你们先商量着,我出去透透气。” 受不了了,他要出去笑一会儿。 有杨家少爷这么个大杀器在手,云鹭已经预感到接下来的路途上王十三不出现便罢,一旦现身,处境会有多么可悲。 第二天众人怕动身晚了前面钦差车驾走得没有影,特意起了个大早,收拾一番,吃了点东西,便驱车往南而行。 两下相隔不过七八里路,马车很快便临近了。 还剩下里许的时候前面道路被封,由官兵把着,闲杂人等不得通行。 出什么事了? 云鹭便要上前去打听,文笙将他叫住:“云大哥,我猜是钦差营帐出了事,你小心一点,别被人认出来。” 云鹭会意,自从离了京城,他怕被凤嵩川的人认出来已经换了身装束,白天赶路头上戴着遮阳的斗笠,硕大的前檐挡住了五官,这会儿将帽檐向下压压,往四下看了看,点手叫过一个本地人来。 待那人到了跟前,云鹭掏出块碎银子递过去:“打听一下,前面出了什么事?” 对方看样子是个走街串巷的小贩,透着精明能干,接了银子低声赔笑道:“听说是出了人命大案。爷您等会儿,我再去跟旁人细打听打听。” 云鹭点头:“去吧,打听清楚了另有重赏。” 那人应了一声,颠颠地去了。 车上几人情不自禁都冒起一念:“难道昨天晚上王十三竟是深入钦差营帐,把姓凤的一刀宰了?” 但随即诸人便知道不可能。且不说凤嵩川本身就是高手,真打起来还不知道谁更胜一筹,单他现在是奉旨的钦差,若是死在半路上那可了不得,绝不会是现在这么点动静。 过了一阵,那人回来,神神秘秘地告诉云鹭:“可了不得,您道死的是什么人,钦差奉旨去江北,打咱们这里经过,昨天晚上住在前面的九桥镇,半夜里不知叫什么人悄悄摸了进去,把随行的官差杀死了七八个。” 车里的杨兰逸吓了一大跳,他自觉和王十三颇为熟悉,却想都没想过那人会突然大开杀戒,小脸儿煞白的,眼望文笙不知说什么好。 文笙心中也是一惊。 但她随即便想到对方都已经要造反了,杀几个官兵算什么,这简直太正常了。 云鹭顿了一顿,问那人道:“钦差呢?可留下查案了?” 小贩不甚清楚:“不能吧。” 文笙他们几人也觉着不能,圣旨已下,议和是头等大事不能耽误,大驸马和凤嵩川顶多留几个人在此督促地方官员破案缉凶,绝不敢多停留。 文笙当机立断:“我们绕过九桥镇去。”她有预感,这只是开始,王十三和凤嵩川正在她的眼皮底下进行着一场生与死的较量。 一天之后,他们在吴沟坊附近追上了钦差的车驾。 对方推迟一日出发,正在原地休整。 就在头天晚上,也就是凤嵩川一行离京后的第二夜,队伍中又有了伤亡。 这一次凤嵩川显然已经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他和大驸马对具体情况和伤亡人数秘而不宣,当地气氛异常紧张,大白天家家闭户,街上连个人影都见不着。 文笙几个也只好呆在客栈中,由客栈的伙计那里听来一点捕风捉影的消息。 云鹭不禁咋舌:“奉京到江北要按钦差车驾这么走,至少得走个十来天,一天杀七八个,这王十三不是打算一路上将凤嵩川的众多手下全都杀干净吧?” “他终是人单势孤,杀干净了不太可能,官兵这边是刚上来没有防备,接下来就难得手了。不过想也知道,他这般挑衅,凤嵩川心情肯定不会好了,人一发怒,就会冲动犯错。”戚琴分析。 文笙觉着王十三此举虽然胆大包天,却是难得的一石几鸟,除了云鹭和戚琴适才所说的这两点,还将风嵩川等人全都拖在了半路上。 要知道事出仓促,王光济肯定还未做好即刻造反的准备,这种情况下,凤嵩川晚到江北一天,他们便多出来一天宝贵的时间。 就不知道他单枪匹马,能够做到什么程度。 转过天来,钦差车驾再度出发,文笙等人远远跟在屁股后面,已经很难再打听到队伍中确切的消息,只由凤嵩川等人时走时停猜测,王十三还没有收手。 数日之后,钦差的队伍路经白峡岭。 到江北已经走了差不多有一半的路程。 白峡岭地势险要,道路两旁山峰陡峭,杂草灌木丛生,大驸马远远看着夹在两山之间的道路,皱起眉来,忧心忡忡道:“前面道路如此狭窄,不会有贼人埋伏吧?” 这一路上,因为有那凶徒在暗中窥视,不时对他们下毒手,在大驸马的坚持下,队伍放弃了很多抄近路的机会,一直走视野开阔地势平坦的官道,若不是这白峡岭实在绕不过去,他绝不会同意从这里走。 凤嵩川沉着脸,目带杀气:“正愁找不着他,他敢露面最好!” 大驸马闻言暗地里撇了撇嘴,心道:“他三天两头就冒出来杀人,也不见你拿他有什么办法。” 他和李承运交好,对凤嵩川自然有意见,只是来之前得建昭帝叮嘱,眼下又指着他解决这个大难题,表面上还得维持一团和气。 作为此次议和的正钦差,大驸马此行有一个重要任务,建昭帝特意召他入宫,叫他同南崇人谈条件的时候,宁可让给对方些好处,也要想办法把医令燕白要来大梁。 燕白的医术天下闻名,什么医圣医仙之类的美誉得了一堆,都传他医术通神,有起死回生之术。他的皇帝岳父想把此人要来,又不正大光明地宣之于口,打的什么主意不问可知。 不过就大驸马而言,他也盼着建昭帝能够长命百岁,一旦皇帝驾崩,两个小舅子不管哪个即位,都不会有他的好日子过。 叫他没想到的是,不知哪来的贼人吃了雄心豹子胆,从出奉京就盯上了他们一行。 大驸马也算是见多闻广了,还从未听说过这等穷凶极恶之徒,他在车中下令:“去一队人,到前面探探路。” 第一百七十章 天女湖(罗布MM和氏璧+) 奉命前去白峡岭探路的百人队只回来了八十几个。 要不是最后遇袭的那位军官得到过凤嵩川指点,仗着身手敏捷躲过了要害,及时示警,其他人根本还没注意到不大会儿的工夫已经倒下了十几个同伴。 凶手只有一人,十分嚣张,暴露行踪之后未忙着遁走,而是三两下跃上了高处山崖,拿带着血的钢刀指点着四下围上来的兵士,高声喝道:“去告诉凤嵩川,老子找他报仇来了!当初他贪图我妹妹美貌,害死我家一百八十余口,逼得我妹妹上吊妹夫投井,这笔血债老子要和他慢慢算!” 他声音洪亮,这几句话说完,四下山谷里头回声阵阵:慢慢算,慢慢算…… 那些当兵的不管是不是凤嵩川的亲信,神情登时都变得有些微妙。 凤嵩川到军中做他们上官的时间尚短,他们对他的过去不了解啊,这凶手武艺高强,一脸的大胡子看不出五官年纪,当哥哥的模样这般粗犷,妹妹想必也标致不到哪去。凤大人到现在也没有成亲,不会口味这么奇特吧?前段时间还传说要适主,哎哟,想远了。 不小心听到这么隐秘的事,回头不会被杀人灭口吧。 等凤嵩川闻讯赶至,又晚了一步,那人已经大摇大摆地从容退走。 凤嵩川听到手下人吞吞吐吐地把那番话学完,不禁暴跳如雷。 他何时做过那等事,对方果然是针对他,不但杀人,还趁机败坏他的名声,用心实在是歹毒。 会是谁呢?他得罪的人虽然不少。不过行事会这么疯狂无所顾忌的,凤嵩川思来想去,还是觉着王光济的嫌疑最大。 会不会是消息不秘,姓王的知道自己到江北之后要对付他,故而抢先动手,想将自己害死在半路上? 不管是不是,不能再这么下去了。 凤嵩川大瞪着两眼盯着队伍过了白峡岭。便找大驸马提出来要带一队人马先走。 他有急事要先一步赶到江北去。大驸马这边可以通知当地兵马卫,命他们派兵护送,再说贼人既是冲着他来的。他走了,对方自然要追去,也就不会还来找钦差队伍的麻烦。 大家兵分两路,回头在江北大营会合。 大驸马没有异议。只是提出来叫凤嵩川等兵马卫的人到了再走。 这边传令、准备,照旧赶着路。直到转过天来兵马卫的人马奉命匆匆而来,凤嵩川点了百余名亲信,换上寻常装束,每人都是快马双骑。跟着他脱离了大部队,先行赶往江北。 凤嵩川发了狠,带着这支人马专抄近路。星夜兼程,吃饭休息都在马背上。这一番疾驰两天就跑完了余下的大半路途,来到了天女湖边。 那贼人大约是尚没有反应过来,这两天一直没有现身。 凤嵩川为了尽快赶去江北,出其不意拿下王光济,最后一段决定走水路。 天女湖水面平阔风景宜人,因湖中几座小岛远望如仙女梳妆而得名,它南北狭长,南岸距离江北大营只有十余里路。 凤嵩川估计着坐船有大半天的时间便可以横穿天女湖,顺利的话,不用等到天黑就能赶至江北。 担心走漏风声,他没有知会当地的官府,而是叫心腹手下去搞来了两艘大船。 这两艘船平日里都是常跑天女湖,上面住着船家老小。 沿湖的船家大多如此,男丁掌舵划船,妻女就呆在舱底为客人准备吃食。 两个船家一看都是老实巴交的汉子,被凤嵩川这帮如狼似虎的手下吓破了胆,战战兢兢过来回话,凤嵩川好言宽慰了几句,又许以重赏,叫他们立刻开船。 此时天光尚早,东方一轮红日冉冉升起,朝霞泛着金光,水天一色,湖上的晨风带着丝丝凉意,吹在身上叫人心情十分舒坦。 凤嵩川站在船头,只觉之前的郁气一扫而空,他暗自盘算到了江北该当如何行事。 下船的第一件事,便是去把孟绍祺和寇文找来,从王家买来的大批南崇特产以及银货两讫的字据都在这两人手里。 王光济听到自己要对付他的风声没有? 杨家小少爷逃得那么及时,应该是知道了,但他一定想不到自己会来得这么快。 朱子良这么多亲信手下接受了王家的贿赂,要问问寇文,哪一个好下手,自己先将他拿下,再叫他带罪立功,去将王光济诱出来抓捕。 只要抓了王光济,王杨两家和他网罗的其它势力不足为患。 凤嵩川将到了江北之后的行动理顺,长出了一口气,想到朱子良这些年吃了王家多少孝敬,眼见王光济事发,不定怎么讨好自己,不禁踌躇满志。 两艘船各载了五十多人,顺风顺水,不用两个时辰就远远望见了湖心的几座小岛。 烈日当空,湖面上波光粼粼,放眼望去,远近至少有数十艘船只在水上飘着。 此时由舱底飘上来一阵饭菜的香气,连日奔波,尤其最后这两天,这帮平时锦衣玉食的汉子不得不就着凉水拿大饼充饥,此时叫浓郁的香气勾起馋虫,只觉饥肠辘辘,口水都要流下来了。 半老船娘自舱底端上来几大盆清炖湖鱼,汤煮到浓郁的白色,上面浮着翠绿的菜叶,饭是热气腾腾的白米饭,用大海碗盛着,摆到船头桌案上。 船娘将湿漉漉的手在围裙上擦了擦,赔着笑招呼众位客爷过来用餐。 亲兵去请凤嵩川,副将柳飞为人机警谨慎,瞥眼打量了一番那船娘,手指其中一盆鱼,吩咐道:“你先盛一碗鱼汤喝了。” 船娘有些瑟缩:“客爷,我们呆会儿吃大家剩下的就好了。” 众人一阵哄笑,凤嵩川走过来,问道:“怎么了?” 柳飞沉声斥道:“叫你喝你就喝,你不喝爷怎么知道这饭菜里有没有加料!” 凤嵩川点了点头,这到是不得不防。 那船娘大为惶恐,战战兢兢先喝了碗汤,又扒了些米饭下肚。 众人的目光都落在她身上。 这船娘肤色黝黑,头上有了零星的白发,眉眼低垂,一副谨小慎微的模样,身上的粗布衣裳尚算干净,粗手大脚的,一看就做惯了船上的活计。 一名亲兵嬉笑道:“舱底藏的那个是你闺女么,你这婆娘长这么难看,闺女还挺水灵的。” 众人登时七嘴八舌闹着要看美人儿,更有人调笑:“快点,叫她出来给爷们瞧瞧,要真看上了带到京里,你们娘俩往后不就享福了么?” 这边的嬉闹声传到后船,登时引来后船的众兵士敲桌子敲碗回应,跟着传来一阵阵狼嚎。 柳飞笑对凤嵩川道:“兄弟们这是闲得无聊。” 凤嵩川不以为意笑了笑:“等到了江北,大家就不会无聊了。” 旁边几个亲信俱都心领神会。 这半天那船娘没有什么异常,有人忍不住馋虫,抢先开吃,凤嵩川身旁另一名副将扯着嗓子问后船:“兄弟们,鱼吃着怎么样?” 那边乱哄哄一阵回应。 副将亲手端了饭菜,递给凤嵩川:“大人,吃饭吧。” 凤嵩川这一上午心里有事,到不是很有食欲,示意他先放到一旁。 众人端起碗来开始吃饭,这时候突听着由后船响起了几声惊呼:“不好!”“饭菜里有毒!”“上当了!” 这边船上众人饭开得晚,还都未发动。 凤嵩川飞身跃起,向那船娘扑去,口里喝道:“别叫船家跑了!” 话音未落,就听着“扑通”连声,几个掌舵划船的男人纷纷跳入湖中。 那船娘一扫刚才老实巴交的模样,处在凤嵩川和几个亲兵的夹击之下夷然不惧,抬手一掀,一大盆还冒着热气的鱼汤向着众人兜头淋下,登时便有两人躲闪不及,捂住头脸哀嚎出声。 水里有人冒头喊道:“黄四娘,要帮忙不要?” 那船娘仗着身法灵活躲过了凤嵩川一击,回应道:“要,点子扎手,你们到跑得快,丢下老娘不管!” 那人笑道:“来了!”一个猛子扎到水下。 凤嵩川带的这一船手下都会几下子,其中几个副将身手尤其不错,只是此时船无人操控,在湖心一个劲儿地打转,转得众人头晕目眩站立不住。 混乱中柳飞一把抓住了船娘肩头,喝道:“拿下了!” 话音未落,就听着“刺啦”一声,那船娘衣裳碎裂,里面水靠滑溜得很,柳飞一把没抓住,竟被她挣脱了掌握。 这时候由舱底杀上一个人来,看模样真是位娇滴滴的二八娇娘,这美人儿出手狠辣,举手投足间围上去的军官被她打得东倒西歪,她随手把人抓起来便扔到湖里。 凤嵩川武艺高强,岂会叫两个女人当面撒野,觑着那船娘破绽,左手一抄,将她一把头发揪住,往怀中一带,右掌狠狠拍向她后背。 那美人离远瞧见,娇滴滴叫了声:“小心!”扬手扔出一根软索来。 她此时求援当然不及,可凤嵩川这一巴掌也没能拍实,他只觉左手上一轻,竟是把那船娘的满头头发揪了下来,露出下面光溜溜的脑袋来。 一晃神间,那船娘借着他那一掌的力道向外飞出,半空吐出一口鲜血,抓住软索,飞身上了一旁的桅杆。 那美人探身冲着远处湖面脆生生喊道:“十三哥,庄稼熟了,快来割脑袋啦!” 第一百七十一章 湖上搏杀 那船娘是个大光头,上面寸草不生,正午的阳光照在上面亮晃晃的,可她却又是一个货真价实的女人。 如此一来,凤嵩川手下好几人登时就确认了她的身份。 就连凤嵩川都对上了号,小澜江有名的女匪“黑泥鳅”! 黑是指此女的肤色,泥鳅却是形容她行事和身手都十分诡异,滑不留手。 只是她这帮水匪不在小澜江呆着,何时跑来了天女湖? “黑泥鳅”黄四娘居高临下冷笑道:“老娘加了料的汤可好喝?”说完了,不等众人反应,自桅杆上一跃而下,跳入了湖中。 这时候船上又有几个贪吃的军官倒了下去人事不知。 凤嵩川听着另一艘船上打斗声渐止,而自己这边船越晃越厉害,显然有人在水里做了手脚,心中焦灼之极。 他知道,自己算是在这天女湖栽了,他自离京来一举一动都落在敌人眼中,对方故意日夜骚扰,令他着急赶路,率众离队,一头钻进了这歹毒的圈套。 此时他生撕了这几个水匪的心都有了,眼见船上还有一个,想着绝不能叫这个再逃了,怒吼一声,截住那美貌女子的去路。 后边一名副将提醒道:“大人,刀!”将刀掷了过去。 凤嵩川跃起接刀在手的工夫,已和那女子在半空斗了几合,突然醒悟,喝道:“百相门?付兰诚是你什么人?” 那女子被他腿风扫中,一连向后退了两步,靠在船舷上“呼呼”疾喘,没有回答凤嵩川的问话,而是回头再次向湖面上叫道:“十三哥。你是属乌龟的么?姓凤的这么厉害,再不来,可该给本姑娘收尸了!” 不远处有人接声:“你才属乌龟!不知道乌龟不好用来形容男人么?快闪开,碍手碍脚添什么乱!” 凤嵩川循声往湖面上看去,就见一只小舟正箭一般驶来,船头上站了一人,身材高大。脸上胡子拉碴。手提钢刀,看这模样正是之前在白峡岭伏击钦差车队的贼人。 就是这个人纠缠了自己一路! 仇人见面,分外眼红。不过在那之前,他要先结果了眼前这个和贼人打情骂俏的小贱人。 凤嵩川二话不说,手起刀落。 烈日炎炎,船上的人却觉着阴风骤起。周围猛地一暗,小舟上的王十三见状叫了声“小心!”扬手将刀掷了出去。 他离得远。这刀扔出去再快也快不过凤嵩川,所以这一刀不是为了格开凤嵩川的刀,他瞄准的是大船的桅杆。 此刻与凤嵩川交手的不是别人,正是那位邺州响马的大当家付春娘。 之前王十三跑了趟响马老巢。帮付春娘解决了闫宝雄,二人婚事虽然没谈拢,恨得付春娘牙痒痒的。可她就眼下的形势思量再三,还是决定投奔王光济。为自己为手下搏一个真正的出身。 她仗着一身家传武艺闯荡邺州未逢敌手,比一比今日参战的黄四娘等人,身手更是高出他们一大截,所以自告奋勇留下来断后,却不想凤嵩川全力一击竟有如此威势! 刀光一起,付春娘就暗叫“不好”,意识到自己绝无可能抵挡得住,缩身着地一滚。 恰在这时,大船的船身猛地一震,由中裂开。 犹如天地倾覆,船上惊呼声四起,诸人不由自主在倾斜的船板上滚作了一团。 凤嵩川这一刀收势不住,斩中了一名横冲过来的手下。 湖水疾涌上来,混乱中付春娘飞出软索,卷住了徐徐倒下的桅杆,轻轻巧巧像秋千一样荡出去,跃入水中。 满船的人只有凤嵩川还稳稳站立如松,他盯着付春娘的背影面露杀意,扬起手来,犹豫了一下,这刀还是没有掷出去! 因为小船上的王十三已经飞身向他扑来。 此人身手不错,实为劲敌,这又是在湖上,对方占着先机,自己有利刃在手,胜算也要多上几分,绝不能有失。 至于船沉了他到是不怕,只要还有一块浮木飘着,他凤嵩川就不会淹死! 两艘大船这一散架,船上那些跟随凤嵩川的人算是遭了殃,就听湖面上叫骂声、哀求声不绝于耳,可此刻通晓水性的黄四娘等人却无心理会他们,所有人的目光全都集中在了那半艘将沉残船之上。 那上面凤嵩川和王十三已经交上了手。 王十三手里没了兵器大为吃亏,一上来便落在了下风,他没有硬抗,见势不妙抽身后撤。 凤嵩川步步紧逼,日光将他手中的利刃幻化成一圈白色光晕,将两个身影裹着其中。 一进一退间,二人始终隔着七八尺远,这已是挥刀即可触及的距离,生死相搏,不容错失分毫。 付春娘自水里冒出头来,不知从哪里摸到了一把刀,叫了一声:“十三哥,接刀!”扬手一道寒光,向着半空中激斗的两人掷了过去! 王十三却抽不出空来接刀,趁两人错身之际,横着一脚踢出,正踢在刀柄上,那刀立时改了方向,“嗡”的一声没入船舷。 凤嵩川纵声而啸,刀如匹练。一刀下去,王十三衣襟碎裂,前胸登时见血。 半截残船逐渐没入水下。 两人小腿尽湿,同时自水中跃出,王十三看起来是放弃了取刀,想要退回他来时所乘的小船,凤嵩川死死咬着他,招招不离要害。 这几下实在是太快了,众人只见兔起鹘落,全未反应过来,那两人便到了小船的上方,划船的汉子见势不妙,翻身跳入湖中。 凤嵩川抢先落到了船上。 黄四娘见状叫道:“撒网!”一张黝黑大网从水下弹起来,对准凤嵩川罩下来。 凤嵩川大喝一声,力透右臂,那网未等张开便被钢刀缠作了一团,控制渔网的人竟被他自水下揪了出来,凤嵩川凶性大发,猛然抡动那网,登时将那人缠在里面,活活绞杀。 这工夫付春娘已经在水下连杀两人,又夺下一把刀来,远远掷给了王十三。 王十三接刀在手,这刀不管轻重还是长短都不及他原来的用着顺手,但现在哪里还顾得上这么多,长啸一声,向着凤嵩川扑去。 第一百七十二章 金蛟化龙 王十三和凤嵩川战到了一处。 凄厉的锐风激得湖水飞溅起多高,满船俱是雪亮的刀光。 可奇怪的是除了兵器偶尔磕碰和哗哗水声,战团里竟然安静得很,两人之前的呼喝叫骂声全都听不到了。 黄四娘眼光不行,自水下凑到付春娘身边,冒出头来,焦虑地问:“怎么样?谁能赢?” 付春娘愁道:“不知道啊,我觉着十三哥情况有些不妙,他平时那么呱噪的一个人,突然没了动静……” 黄四娘打了个寒颤,道:“妹子,还是你了解他,你说咱们现在怎么办?” 付春娘犹豫:“要不咱们把那条船也弄沉了?” 弄沉船?姓凤的会不会水?不管了,到了水里,任他再厉害的身手也要大打折扣,还不相信了,自己这些在水里泡着长大的人到时候会一点儿忙都帮不上。 付春娘赞了一声,钻入水下,安排人干这事去了。 刚才撒网的秦老六只是稍一大意便被绞死了,这姓凤的实在是太过凶悍,这一次兄弟们靠近了必须得万分小心。 其实她真是多虑了,凤嵩川此时遭遇了一个十分难缠的对手,哪怕他们就是当着他的面把船凿沉,他也无暇顾及。 与刚才的情况不同,一声不吭的王十三虽然落在下风,却招招拼命,凤嵩川只恨自己身法不能再快上一分,胳膊不能再长出一寸,每每只差着那么分毫,他便不能全身而退,重创敌人的同时必定也要被对方砍中。 此刻身处湖上。水中群敌环伺,凤嵩川哪里敢叫自己受伤。 王十三也正是瞅准了这一点才打得这么无赖,每一招看上去都像是要与对方同归于尽的样子。 不多时二人所立的那只小船“咔咔”连声,四处漏水,跟着那船四分五裂,打着漩儿在水面上散开。 立身之处被毁,凤嵩川和王十三却未如黄四娘等人所料掉落到水中。凤嵩川长啸一声。飞身而起,脚尖在湖面上一块浮木上一点,再度飞起。 他竟是丢下了王十三等人。一个人掉头向西南方向而去。 咦?姓凤的这是见势不妙要逃? 黄四娘等人在水中大声鼓噪,王十三由后便追,凤嵩川踩着水面上的破船板碎木头借力,他也有样学样。两个人的轻身功夫半斤八两,这距离一直没能缩近。 追出十余丈远。王十三看出端倪,敢情姓凤的终于清醒了,他正奔着不远处的湖中小岛飞跃而去。 凤嵩川带来的两船手下被药翻了一些,沉船之后旱鸭子又被黄四娘等人收拾了一些。剩下还有三四十人见机不妙都在往湖中小岛奔命地游,凤嵩川只要抢上岛去便可以整顿队伍重新开战,总好过全军覆没。 这可不行! 王十三提气疾纵。在后面奋起直追,赶着换气的工夫大声叫道:“岛上的兄弟们注意。姓凤的奔你们来了!” 凤嵩川闻言心中一凛,但他随即想到若对方在湖心小岛上真有埋伏,又怎么会嚷嚷出来叫自己知道,分明是在虚张声势吓唬他。 王十三也确实是随便一喊,想要借此扰乱凤嵩川的心神。 凤嵩川率百人队一路疾行,他也有些措手不及,仓促间哪能找来那么多人手? 最近的一座湖心小岛距离二人只有三四十丈远。 岛上青峰叠翠,岩石天然堆砌得很美,远看像天女身姿曼妙,伫立水中,正在捧镜梳妆。 这附近离沉船的地方远了,已经很难再在水面上见到破船板,但水里有人啊,有凤嵩川的一众手下,王十三憋着劲要阻止姓凤的上岛,专找水面上冒人头的地方踩,惊呼声、怒骂声此起彼伏,两人距离越来越近。 凤嵩川也急了,哪里还管水中的是自己人,一脚下去,借力跃起多高,眼见着再有数息便可上岛。 便在此时,由前方天女峰上突然“铮”地一声,传来了一声琴响。 凤嵩川吓了一跳:真有埋伏,还是乐师! 这琴声缓慢而厚重,一声一声仿佛挟着千钧之力。 山重重,水重重,逆水行船,遇强愈强。 君子也争胜,概胜不骄而败不馁,百折不挠,你强,我不会妨碍你强,但我可以提升自己,想办法变得更强。 凤嵩川撞上了无形的阻碍,一时间竟不得靠近湖心岛半步。 王十三大喜,几步追至,“呛”的一声雪亮刀光袭向凤嵩川后背。 对方有乐师在,试不出深浅来,但刚一接触就能对凤嵩川造成影响的乐师,在他的印象里除了谭家那几个还真没有旁人。 凤嵩川心中一怯,对着王十三的纠缠不敢恋战,立刻向后撤去。 古琴声便是有如此的弊端,在空旷的海面上声音很难传得远,凤嵩川攸地退后数丈,那琴声已弱不可闻,他微微松了口气,打算换一个方向再试着上岛。 此刻岛上弹琴的不是别人,正是文笙。 这一曲《行船》,听得身边几人心中热血上涌,充满了斗志。 杨云逸见凤嵩川逃得远了,骂了一声,道:“我来!”拿出骨笛,对在唇边吹了起来。 文笙停了琴。 笛声高亢嘹亮,但杨兰逸那妙音八法第一重的技艺对凤嵩川的影响实在是微乎其微,眼看凤嵩川且战且退要绕到岛那边去,云鹭道:“我去阻他一阻。” 文笙摇头道:“云大哥,你留在这里保护大家。” 她心里有句话当着杨兰逸不好说,对方正在杀钦差造反,暗地里帮帮忙还好说,真要是真刀实枪和他并肩子上了,无异于落个把柄在人家手里,回头跟李承运和将军府两边都不好交待。 凤嵩川以为往后退退听不到琴声,她就再拿他没办法了,怎么可能? 文笙叫云鹭帮忙,把鼓立了起来,手握鼓槌,轰然敲响。 这一曲战鼓当日曾经响彻战场,激励三军死战不退,这湖心岛统共有多大地方,凤嵩川你避得开么? 咚咚鼓声,战意四射,来我鼓声之下可叫金蛟化龙,猛虎添翼! 王十三,你可听到? 第一百七十三章 狗撵兔子 急骤的鼓点响起。 鼓声里几乎听不到什么花巧,有的只是高亢激越的节奏,催得人热血沸腾,怒发冲冠。 渐渐的,四下哗啦啦的流水声在众人耳中起了变化,它们和上了这鼓点的节奏。 砰砰砰,砰砰砰,那是鼓声么,不,那是水,是风,是众人的心跳,还有澎湃着的满腔热血豪情。 王十三仰天发出一声长啸,一跃而起,身法比之从前何止快了一筹。 凤嵩川大骇。 有一股力量席卷了湖心岛周围很大的一片区域,最后避开他和他的手下,加持在了这个被唤作“十三哥”的贼人身上。 只看对方此时的身法速度,简直如同吃了什么神仙大补丸,凭空一下子多了数年的功力。 这架还怎么打? 都是因为那岛上传来的鼓声。 方才的琴,现在的鼓,这岛上到底有多少厉害乐师? 退? 可现在往哪里退? 四下里都是茫茫湖水,他又不是神仙,真的能够凌波水上,不过是仗着轻身功夫了得,在自己人身上频繁借力,才不致于坠入湖中,遭殃的都是他掉在水里的那些手下。 怎么办? 凤嵩川顿觉进退两难,骑虎难下。 但身后的王十三却不给他时间犹豫彷徨,像打了鸡血一样“嗷嗷”叫着就追上来了。 凤嵩川无奈,只得应战。 他存着试探之意,只一交手,就暗叫一声不好。 对方这种奇异的状态与他猜想的有所不同,虽然亢奋。却没有失去理智,这贼人不管是速度还是力量都有了明显的提升,可他身手的协调性依然很好,这说明这么快他就已经完全适应了实力的变化。 相较之下,不习惯的反到是凤嵩川。 一个刚才还处处受制打不过自己的对手,突然间实力突飞猛进,本来刺不中自己的一招。现在会不会刺中全看对方心情。凤嵩川没打两下就撑不住了。 遇见乐师和江湖人的搭档,毋庸置疑要先对付乐师,这是多少前人摸索出来的血的教训。可此刻对方乐师藏身于面前的小岛。凤嵩川看不见摸不着。 他无奈之下只得虚晃一招掉头败走。 王十三在后面紧追不放。 凤嵩川远的地方去不了,只能绕着湖心岛不停打转。 就见湖面上两道身影,一个逃一个追,此起彼落快逾流星。逃得狼狈不堪,追得兴致勃勃。 戚琴、云鹭守在文笙身旁。居高临下,时不时能看到海面上有两道身影前后衔尾掠过。 王十三得意的呼喝声夹在鼓声里面清楚传来:“姓凤的,站住!往哪跑?你跑不掉了,给我家那冤死的一百八十余口偿命来!”“凤嵩川你欺男霸女无恶不作。今天死在这里,也算是老天爷有眼,你的报应来了!” 这还只是个开头。王十三脚下追着,嘴里骂着两不误。凤嵩川只要一慢下来,他就毫不客气地追上,手上钢刀翻飞,砍得凤嵩川手忙脚乱。 戚琴听着王十三口中那凤嵩川踹寡妇门、挖绝户坟,干尽了天打雷劈的缺德事,忍不住失笑:“真是狗撵兔子一样啊。这小子到是个人才,姓凤的大概这一辈子也没受过这等窝囊气。” 杨兰逸“哈哈”一笑:“我姑父也说,王十三一旦气起来人,那是真气人呐。” 文笙全身心沉浸在鼓声里,对身旁三人的议论充耳不闻。 击鼓消耗非常大,此时又是盛夏的正午,烈日当空,幸好几人选的这块地方是在树荫底下,饶是如此,文笙此刻也是脸颊绯红,出了一身大汗。 云鹭有些担心她体力支撑不住:“这一架得打到什么时候是个头?” 这也正是大家最为关心的。 戚琴凝神观察着湖上的情形,道:“看样子用不多久姓凤的就支撑不住了,这一战关键不在他二人,而在水下。” 果然这会儿的工夫,黄四娘等一众水匪已经将散落在沉船附近的军官屠戮干净,杀气腾腾往湖心岛这边围拢过来。 只要将水里的敌人都收拾了,凤嵩川纵有天大的本事也不得不落水。 等他到了水里还不是任由众人揉捏。 黄四娘自水下冒出头来,抹了把光头上的水,狞声叫道:“呆会儿抓活的,秦老六死在这狗官手里,抓住了他,老娘要亲自炮制。” 眼见活着的手下越来越少,凤嵩川茫然四顾,心中不禁涌起一种英雄末路的悲怆。 原本这湖中往来经过的船只尚有不少,一见这边喊打喊杀,都躲得远远的,生怕受了殃及。 想他凤嵩川空有雄心壮志,真要死在这天女湖了么? 可就在这个时候,居于高处的戚琴等人却发现有一艘船自湖心岛一个隐蔽的角落缓缓入水,驶了出来。 船不大,上搭乌篷,故而旁人看不到船上的情形。 只见那船不避不让径直奔着凤嵩川的方向而去,似是丝毫不惧水下的黄四娘等一众水匪。 这看着像是来意不善。 几人面面相觑,目光中俱是疑问,戚琴沉声道:“不管,叫他们先自己对付。” 这时候黄四娘等人也发现来了外人,并且看起来还像是来搅局的。 这还了得?水下登时就冒出七八个人来,冲着来船怒目而视,凶相毕露,为首一个汉子喝道:“干什么的?没看见爷们在这里办事?懂事的赶紧滚远些!” 来船乌篷底下有人开口:“哎呀,师父,这些人好生无礼。”声音不紧不慢,仿若只是在叙说一个事实,毫无慌张之意。 那“师父”的声音并不如何苍老,却透着一股狠厉:“这世间的事都是这样,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他无礼,你就不用客气,见一回打一回,把他打服打怕,他再见了你,自然就服帖了。” 先前开口那年轻人欢声道:“对,就是师父您说的这个理。兄弟,你可听明白了吧?” 又有一人瓮声瓮气接上:“我懂了,要打架!” 凤嵩川此刻浑身尽湿,衣服碎成了破布条条勉强挂在身上,全身上下受的刀伤也有七八处,突听这番话,立时如同发现了救命稻草,奔着船就飞扑过去。 第一百七十四章 盟友?(粉130+) 众水匪见势不对,互望一眼,齐齐潜入水下,便要动手。 船上的人觉察到了危险,那年轻人抢先道:“师父,让我来!” 话音未落,船上不知什么东西“吱扭扭”响了起来,声音尖锐刺耳,听着叫人牙酸,王十三身形猛然一顿,叫道:“小心!” 付春娘亦道:“怎么是你们?大家小心,船上的人十分厉害!” 来者不是旁人,正是那卜云师徒。 此刻出手的是先前在老鹰岩上与付春娘、王十三以及文笙等人打过一番交道的娃娃脸。 凤嵩川未遇阻拦落在船头,脚终于踩到实处,疲惫、紧张加上被王十三一通辱骂情绪激荡,竟使得他这么一位大高手一阵虚脱,两腿一软,险些坐倒。 前面人影一晃,一个黑塔般的少年出现在面前,警惕地盯着他,喝道:“别乱动,就在这呆着!” 那娃娃脸手上铁板未停,口中笑道:“我当是谁,这不是付大当家么,还真是巧,承蒙你夸我一句厉害……咦?” 他不但说话的语气迟疑了一下,连手中那对铁板都慢了下来。 这短短瞬间,他便觉出来,自己发出来的声音威力大不如前。 有什么东西使得它相形见绌。 那娃娃脸自乌篷底下弯腰钻出来,直起身子抬头往岛上望去。 “发现是什么原因了?月圆之夜,谁会注意到天上有没有星星?这便是我一直同你说的气势,你好好想一想,何为气,何为势?”卜云出声教训。 娃娃脸应了声“是”。扭头问凤嵩川:“岛上击鼓的是什么人?” 这还真是把凤嵩川给问住了。 偏这时候由船底下传来些微声响,这帮水匪虽得了王十三和付春娘警告,犹不死心,想要故计重施试着凿沉这艘船。 乌篷下卜云摇动了“铁煞铃”。 铃声尖锐,在方圆数丈登时盖过了自岛上飘来的阵阵鼓声,船舷之侧水花溅起多高,底下似有一条大鱼在挣扎翻动。王十三喝道:“住手!”向着船上扑来。 铃声未停。那铁塔少年迎上了王十三,此刻王十三这一方只有他看上去未怎么受影响,其他的人包括付春娘在内都在拼命往外圈逃开。 戚琴在岛上望见这一幕唤停文笙。对她道:“有人插手了,来人实力很强,咱们怎么办?是打还是退?” 文笙停了鼓,接过杨兰逸接上来的手帕擦了擦汗。未及说话,先观察湖上的情形。 这铃声十分熟悉。卜云怎么会不早不晚出现在天女湖?她几乎不用多想就知道一定是钟天政已经离京了。 卜云师徒的想法可以忽略不计,需要推敲的是钟天政到底想干什么。 她不说话,一旁的杨兰逸神情变得十分忐忑,嗫嚅道:“别退啊。王十三他们还在呢,姓凤那狗官还好好的,顾姑娘你要不管了么?” 文笙实话实说:“正在摇铃的这个人名叫卜云。是张寄北的死对头,非常厉害。我纵然想管,也力有不逮。” 杨兰逸闻言面现沮丧,若说他佩服的乐师,张寄北当然要算一个。张寄北精通多种乐器,一身的名士风采,同王光济过从甚密,和杨兰逸更是有半师之缘。 若说连张寄北拿来船上的人都没有办法,他自然不能怪文笙知难而退,就连他自己也得逃命,只能叫王十三等人自求多福了。 此刻湖上的形势已是一边倒,潜在船下的水匪一直挣扎不出,看样子竟似要被活活淹死。 王十三被那少年拦住,只觉魔音环绕直穿脑际,暗叫一声“不好”,当机立断舍了凤嵩川,冲着自己人喝道:“快到岛上去!” 岛上的乐师虽未露面,但实力无疑是很强的,只有同那乐师联手,才能对抗船上这几人。 王十三只是一闪念间便打定了主意,飞身往岛上而来。 卜云“咦”了一声,道:“这小子有些古怪。” 娃娃脸接口:“师父,上回在邺州响马山寨,我和黑子遇上的人就是他,由始至终这人对我的铁板都没什么反应。” “铁煞铃”猛然间发出石破天惊的一声尖啸,啸音直指身在半空的王十三,王十三身形一顿,由空中“扑通”掉落到水里,所幸他落水之处离岛已经很近,一个猛子扎下去,连滚带爬上了岛。 卜云的声音这才不紧不慢响起:“看,也不是没有反应,只是比旁人迟钝一些。” 王十三站在岛上,“呸”地一声将不小心灌到嘴里的湖水吐出来,骂道:“你才迟钝,你们三个傻子,有本事上岛来和爷爷较量较量。” 卜云一哂,手里“铁煞铃”紧摇慢摇,原本强撑着要上岛的付春娘以及几个水匪不由地爬起来摔倒,摔倒又爬起来,反复地在水里折腾。 凤嵩川见状赶紧自报家门,以向对方示好:“本官姓凤名嵩川,乃是奉旨去与南崇议和的钦差,打从这天女湖经过,谁料遇见了这帮匪徒。幸得三位仗义相救,敢问贤师徒贵姓大名,等上岸之后凤某定当厚报。” 说到此,他往四下望望,竟是一个手下都看不见了。 出发时一百多人,兵强马壮,天女湖一翻船,短短工夫只剩了他光杆儿一个。 卜云没有理会他,只那娃娃脸意味不明地笑了笑:“哎哟,钦差大人,失敬失敬。我们师徒凑巧由这里经过,遇见不平事,自然要伸手管一管。我等身如浮萍,今天在这里,明天还不一定在哪里,厚报到是不必了。” 凤嵩川碰了个软钉子,他还要依仗眼前的三人和他们这条船,一时间未敢造次。 娃娃脸转向了卜云:“师父,岛上的乐师不知是什么来头,待徒儿去会会他。” 卜云嗯了一声,吩咐船家:“靠岸!”又对娃娃脸道:“天黑之前咱们需得赶到江北,速战速决!” 凤嵩川闻言有些心神不宁,这乐师师徒也去江北做什么,总不会是好心专门送自己一程。 娃娃脸笑道:“师父放心,不会耽误您收拾那张寄北。” 第一百七十五章 夜深沉 卜云口气阴沉:“他和王光济沆瀣一气,不见得好对付。” 凤嵩川天女湖遇伏,带的人全军覆没,他现在正是六神无主,士气最为低落的时候。 若是人心头的那盏明灯可以为旁人所看见,这时候就可以发现,随着卜云师徒这几句对话,凤嵩川原本黯淡的心灯顿时为之一亮。 船上这师徒三人是去找张寄北和王光济麻烦的? 那不是正好? 老天爷到底没有把他逼上绝路。 就不知道真的假的,这般巧法,不会是什么阴谋吧?不要紧,等到了江北,他可以慢慢打听这几人的底细。 如是没问题,这般高手,他定要将其收为己用。 此时船行靠岸,卜云停下了“铁煞铃”。黄四娘等人或挣扎着上岸,或远远地逃了。 娃娃脸抬腿便欲离船上岛,一旁的少年“哎”了一声,道:“你自己去啊?” 几人这才发现遇到了一件为难事:得有人看着船。 凤嵩川不足以叫他们信任,三个人分开的话,总不能叫师父没人保护,可自己一个人上岛,不是找死么…… 娃娃脸狠狠皱了皱眉,朗声冲着岛上邀战:“岛上的乐师,刚才那段鼓敲得不错啊,这会儿怎么没声了?出来吧,小爷现在手痒心也痒,咱俩当面锣对面鼓玩一场,看看到底谁厉害!” 停了一停,就听岛上树林子里面有个苍老的声音道:“好,那就比一比吧。” 出声的是戚琴。 他左手的无名指虽不能弯曲,却不代表着变成了废人,重获自由之后。戚琴无时无刻不在琢磨怎么能弥补这一缺陷,把曲子拉完整了。 适才文笙敲了这么长时间的鼓,消耗太大,戚琴有意叫她休息一下,接下了娃娃脸的挑战。 戚琴原本在与黄荟荪的那一场生死较量中感觉到了突破的契机,若不受伤,此时的造诣应该可与卜云一较上下。 可左手有一根手指不听话。这对乐师而言实在是太致命了。如今的他,就算要与晚一辈的弟子较量,也需得全力以赴。 好在戚琴生性豁达。从未觉着乐师有多么高人一等,要不然也不会半生混迹于市井。 世间事,只怕有心人。 他当日都能以一根弦的胡琴拉出完整的曲子,现在不过少一根手指。难道就一蹶不振了不成? 正是这种信念,使得戚琴并不在意别人的看法、自己的面子这些与琴无关的。娃娃脸手上铁板响起来的同时,他的胡琴也随之拉响。 这一曲节奏舒缓,没有那么多的变化和技巧,每到该左手无名指的指法。他都以旁的手指代替。 文笙学习音律这么久了,对胡琴也稍稍有了些了解。一开始见他右手持弓轻松随意,更显得左手几根手指说不出得忙乱别扭。不禁暗暗担心。 可片刻之后,文笙便吃惊地发现。戚琴这一曲音拉得很准,旋律衔接自如,更重要的是,她觉着琴曲的意境似是有了些微变化。 戚琴做为乐师拿手的几支曲子文笙都曾不止一次听过,要么曲调悲戚,恍惚间但觉残红落尽,繁华成空,令听者意兴阑珊生无可恋,要么阴风习习,叫人生出种种幻象,因恐惧而惊厥。 可此时这一曲,却透着一种夜的深沉。 戚琴拉这首曲子显然不是临时起意,因为手指的不便,他将原曲进行了删简紧缩,旋律放慢,曲调变得挺拔而凝重,听上去原来的悲哀怨恨之情大减,反而透出一种刚劲来。 这样的一支曲子,实在应该加入一段鼓声相和。 千百样乐器里面,就像古琴与箫是绝配,胡琴与鼓也是天生一对。 许久不见,其实那娃娃脸的技艺也有了十足长进,这长进体现在他不再是一味地蛮来,虽然走得是旁门左道,但那对铁板也有了轻重缓急,尖锐的啸声一旦带上了旋律,便有了“铁煞铃”的几分意味。 但他这长进,同戚琴的琴声一比,登时便显出生嫩来。 原本听到对方应战,娃娃脸站到了船头,还打算等差不多了再逼得近些,可这会儿他满耳都是胡琴声,不由地掌心生出潮意来,脸色潮红,心跳越来越快。 乐师奏乐时倾注了自己的全部心神,当倾全力奏出一首有杀伤力的曲子时,不伤人则伤己。 他暗叫糟糕,心知挑战撞到了铁板,战之不下,这是要遭到反噬的先兆。 卜云就站在娃娃脸的身后,他也未料到徒弟竟会败得这样快。 应战的乐师与之前击鼓的不是同一个人。 这两人完全不是一个风格,是欺他没长耳朵么? 按说这趟天女湖事也搅了,人也救了,该做的事都做完了,他一门心思想着回头怎么对付张寄北,这岛上几个未露面的乐师实力不弱,犯不着横生枝节。 不过徒弟败下阵来,这个场子不能不找,谁叫他护短来着! 卜云冷笑一声,阴测测道:“李代桃僵吗,换刚才击鼓的那个出来!”说话间左手一抬,按住了徒弟的肩头,右手“哗啷啷”摇动了“铁煞铃”。 这串“铁煞铃”是由大小数十个形状各异的铃铛组成,合着他的怨气,尖锐的铃铛声一响,就连正午的烈阳都似蒙上了一层灰色,风摇树动,四下里流水的声音听在耳中都大了几分。 卜云出手,此时的戚琴自是不敌。 云鹭将代为保管的古琴“太平”递过来,文笙没有接,她复又拿起了鼓槌,打算助戚琴一臂之力,令他将这支曲子的作用发挥到极致。 当鼓与胡琴同时响起,两相交缠竞奏,既刚劲又柔韧,竟生出一种荡气回肠之感。 鼓之重槌的烘托下,胡琴声如飞瀑千仞倾泻,惊涛万里奔腾。 夜深沉,四面楚歌,那是霸王被困垓下,虞姬舞剑生死离别。 与之一比,“铁煞铃”也好,娃娃脸手里的铁板也好,不过是帐外的呼号,是刀枪箭簇声,是马鸣风萧萧。 黑夜已降,千古绝唱正在上演,魑魅魍魉撼动不了分毫。 第一百七十六章 憋屈的王十三(粉135+) 一番较量,卜云师徒狼狈退走,带走了凤嵩川。 他们并不知道,此刻湖心岛上,他们认定的“大高手”戚琴因为最后一段曲子拉得太猛,左手抽筋了。 虽然连掌心带手指头一阵阵地抽痛,戚琴心中却是畅快之极。 这一场战罢,他才真正确认了,就算日后左手治不好,他也依旧可以拉琴,照今天这样子,也许再经过一番苦练,能恢复往日的水平也说不定。 王十三鬼鬼祟祟摸过来相见。 文笙三人没有理睬他,只叫杨兰逸去和他相认。 文笙同杨兰逸道:“杨公子,我们此番将你救出来,又送你离京,你和王十三既然遇到了,我们也算是送佛送到西了,你跟他回家去吧。同窗一场,就此别过,以后你好好保重。” 杨兰逸没想到自己这就被抛弃了,吃惊地望着文笙,微张着嘴,半天才小声道:“顾姑娘,你不要银子了?” 云鹭于一旁连声咳嗽,他没想到还有上赶着给钱的。 文笙似笑非笑:“你现在有钱还么,你家你姑父家有钱,可那都不是你的,等你还得起再说吧。” 杨兰逸呆呆望着她,眼圈慢慢红了:“可我想跟着你们。你们不去江北了么?你不是说少个人打听消息,王十三来了,我叫他去!” 文笙颇为无奈:“凤嵩川天黑之前就到江北了。” 杨兰逸负气道:“到了江北也可以打听!我知道大家都不喜欢我,把我当成累赘,尤其是你,更是从早就讨厌我,我不想回家。我想留在玄音阁和你们打团战!”说话间便有眼泪在眼圈里转啊转。 戚琴和云鹭本来还想着劝两句,一看这模样都赶紧躲得远远的。 一个男人当着面哭……文笙有些手足无措。 杨兰逸也没有说错,一开始文笙确实很讨厌他那没有分寸的纠缠,不过后来相处得长了,尤其是离京这些天,文笙早改变了对他的看法,这就是个没长大的毛孩子嘛。 不过实话若是说出来。杨兰逸非得嚎啕大哭不可。文笙斟酌道:“好吧,那就一起去江北。” 杨兰逸方要破涕为笑,文笙又道:“你叫王十三先走。我、戚老、云大哥都不同他接触。” 杨兰逸并不知道文笙这是心有顾忌,还当她因为以前的事对王十三有成见,嗫嚅了一下,没敢质疑。连他都是好不容易才留下来的。王十三那里就委屈些吧。 王十三没想到会在这岛上看到杨兰逸。 杨兰逸得意洋洋:“看什么,没想到我也逃出来了吧。行了行了。瞎打听什么,本少爷怎么出来的你别管,快带着那些人离开。没船?自己想办法啊,我们当然有船。但不能载外人。” 王十三鼻子差点气歪了。 “大少爷,拜托你长点儿心吧,别被人卖了还帮着数钱。你当不说我就猜不到么。不就是那顾……” 话未说完,便被杨兰逸一把捂住了嘴。杨兰逸左右四顾,还好其他人都离得远,文笙等人更是呆在树林里,估计着听不到。 他急得跳脚,压低声音道:“王十三你怎么回事,怎么这么不知道感恩呢!要不是人家,我能活着离京么,我爹我姑夫能知道消息么,不说别的,刚才要没人家帮忙,你们就都得沉湖喂鱼。” 他见王十三犹在撇嘴,将眼一瞪,加重了语气:“这么没出息,怪不得人家不想见你,赶紧的,跟上姓凤的看他做什么,有消息立刻通知我,别等我找你啊!不然等我见到了姑父,你知道会怎么样!” 不过王十三说到被人卖了帮着数钱,还真叫杨兰逸有点儿小心虚,打定主意绝不能叫对方知道自己那八十万两欠条的事。 王十三不可置信地望着他,嘴唇动了动,看着像是一句骂人的话。 杨兰逸大叫了一声:“王十三你说什么呢?” 王十三掉头就走,挥了挥手:“我去干活了,少爷。”待走得远了,才又道:“我说下回要还和你一起出来,我就不姓王!” 杨兰逸望着他走远,喃喃道:“什么意思?你本来就不姓王啊。” 待等王十三、黄四娘等人伐木做舟,顺水走远,文笙等人才自林子里出来,将事先藏好的船自岛上拖下来,放下水。 他们也要在天黑以前赶到江北。 有了杨兰逸和王十三确实方便,起码等到了江北不会两眼一抹黑。 下船第一件事,戚琴要去找羽音社的人,张寄北是什么想法已经不用猜了,其他的人呢?高祁现在在不在江北? 而文笙对于下一步也有了一个粗略想法。 江北是大梁这边对飞云江以北大片疆土的统称,包括两个州的十一县,现在这十一个县里面有三个实际被南崇占领着。 这些州县本是富庶之地,其中有重镇云边和兰城,大梁在建国之初曾派地方官下大力气建设治理过,可随着南渊王造反,连年战火,沿江百姓纷纷逃往别处躲避,大片土地荒芜下来,论繁华自然大不如前。 剩下的都是有依仗不怕死的,故而江北民风彪悍在大梁也是出了名的,江湖三大害里面便有江北的贼。 王光济家住兰城,杨家也是当地的大户。 船行到岸,文笙等人先悄悄找了家不起眼的客栈住下,杨兰逸负责去跟王十三打听消息。 卜云几个先一步到了,凤嵩川这一路损兵折将受尽了窝囊气,却没有急着去江北大营,而是跟着卜云先找地方住了下来,行踪诡异,不知在密谋什么。 羽音社这边张寄北已经聚集了数十位乐师,高祁没有来,听说朝廷的旨意传下来之后二人见了几回面,谈得非常不愉快,最后一次更是撕破了脸。 但有很多原本中立的乐师深感局势险恶前途迷茫,来到了江北,这其中就包括戚琴的好友“邺州名琴”厉建章。 戚琴听说之后松了口气,厉建章在,有很多事便可以找他商量。 文笙去找云鹭:“云大哥,你悄悄跟一下卜云师徒,看看谁同他们接触。”她想见一见钟天政的人,弄清楚他到底想做什么。 第一百七十七章 再见林庭轩 根据王十三提供的地址,云鹭悄悄去盯着卜云师徒。 他琢磨着,卜云师徒三人打架别看是靠师父,正经谈事情的话,多半要通过徒弟。卜云性格偏执不好说话,而那个习武的少年看着就一条筋。 他们刚在天女湖救了凤嵩川,这么大的事,钟天政的人应该很快便同他们联络才是。 果然不出云鹭所料,当天夜里,他就在卜云师徒的住处发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当日害他上了个大当,足足在双桐镇呆了快一个月的林庭轩。 这人心机深沉,能说会演,当是钟天政的心腹手下。 此时林庭轩穿着一件深蓝色布袍,身上没有多余的饰物,看上去很是朴素,步履匆匆,仿佛在为生计而奔波,这样的人在大街上比比皆是,只看他外表根本发现不了这是个外乡人。 云鹭一路跟着林庭轩,见他进了街上的一间药铺,好半天没有出来。 云鹭这才意识到,这间药铺多半像林家开在京里的几间铺子一样,也是钟天政的产业,开在此地,专为他手下的人打掩护。 他一时有些彷徨,不知该不该进去确认一下。 钟天政动机叵测,行事诡谲,若不是他派人在天女湖横插一杠,姓凤的狗官这会儿已经伏诛了。 这林庭轩也不是好人,为将自己留在双桐镇,使了不少阴损的招数,顾姑娘却还要同这些人接触。 顾姑娘聪明、能干,更有一身本事,领悟了《希声谱》前途无量,可她终是女子。姓钟的长成那般模样,在京里就没安好心变着法子引诱,顾姑娘与虎谋皮,最后不要吃了大亏才好。 云鹭站在角落里前思后想心潮起伏,一个小伙计挑着灯笼自药铺里出来,提灯冲他照了照,朗声道:“客官可是要抓药?快进来吧。” 云鹭进了药铺。问那伙计:“刚才进来那位。是你们店里的大夫?” 伙计年纪不大,操着江北当地口音:“你问林先生啊,那是我们新请的账房先生。不过要是客官您的话。他自是什么病都能治。”说着呲牙诡异一笑。 云鹭不禁无语,他就说嘛,刚才藏身的地方还算隐秘,这小伙计怎么就看到他了。果然贼窝里没一个好人。 “云大侠,别来无恙。”林庭轩含笑撩帘子自里间屋出来。 伙计怕来人打扰。要去关门,云鹭见状将心一横,道:“既是什么病都能治,那便随我去出个诊吧。” 他带着林庭轩去见文笙。 林庭轩对文笙很客气。客气中还夹着几分恭谨。 “顾姑娘,当日双桐镇见着您,在下就觉着以姑娘的才华。早晚要名扬天下,只没想到这一天竟来得这样快。您以头名状元考入了玄音阁。实在是可喜可贺。” 只听这话,就好像他和他身后的钟天政从来没有打过主意捣过鬼,林庭轩这等态度,叫云鹭和文笙都很是莫名。 文笙请他坐下,亲手给他倒了茶:“你家公子几时能到?” 林庭轩欠身接过:“我最后接到的消息是说公子已经离了京,若是顺利的话,就是这一两天吧。” 眼下形势,每一刻都可能有大事发生,一两天之后说不定什么都迟了,这还是顺利的话,若是不顺利呢? 文笙凝目望向他:“钟公子曾同我说过,他向凤嵩川身边派了个人,那人可是林先生你?” 林庭轩摇头笑道:“公子同姑娘说的乃是一位足智多谋的老先生,林某在这里只是帮帮忙,打打下手。” 他肯透露这个,应该说的是实话了。 云鹭暗忖:“敢情姓钟的小子手下还有能人呢,他把这些人都打发来江北,想干什么?” 他还在疑惑,文笙那里已经是直接动问了:“我有一事不明,本来是想要当面问一问他的,但既然他还在路上,只有请林先生为我解惑了。” “顾姑娘请讲。” 文笙站起身,走到窗子前,对着外边黑沉沉的夜色。 “实不相瞒,我这次离京来江北,便是为了除掉凤嵩川。我跟他的恩怨,你家公子知道的十分清楚。今日在天女湖,若不是卜云师徒突然出现将凤嵩川救走,我现在便可以回京了。眼下凤嵩川身边已经没有了亲信,所有用得上的,俱是你们的人。” 云鹭在旁听着暗忖可不是,凤嵩川就像一只掉进大网里的甲虫,徒有一身武艺,一举一动却都在钟天政的控制之下,只能被他的人牵着鼻子走。 “我想知道,你家公子他到底是个什么打算。免得下回出手再出现今天这种相互掣肘的情形。” 文笙的语气十分平和,钟天政此番虽然坏了她的事,使得她诛凤大计功败垂成,她却好似并不怎么生气。 她不是来算账的,而是想要沟通一下,看看能不能消除误会,接下来免得再有什么不必要的损耗。 这种做事的方式令林庭轩很是欣赏,他欠了欠身,征询对方的意见:“顾姑娘,在下可否单独同你谈一谈?” 云鹭面现警惕之色。 文笙笑了,回过头来:“怎么,云大哥不方便听?” 林庭轩亦笑着回答:“涉及我家公子的一点私事,说给顾姑娘听,等公子来了在下说不定尚要受罚,若是云大侠也听到,那可真是吃不了兜着走了。” 云鹭“哼”了一声,他可不相信林庭轩这么奸诈的人会吐露钟天政什么秘密。 文笙也不相信,不过她想知道林庭轩到底闹什么玄虚。 “好吧,不过我可不保证,不会把你呆会儿说的话传出去。” “呵呵。”林庭轩似是并未放在心上。 云鹭只有先行回避。 文笙回来坐下:“林先生想与我说什么?” 林庭轩站起身,异常恭敬地道:“顾姑娘只管放心,我跟您保证,绝不让那姓凤的活着回到京城。” 文笙有些怔然,听着他又道:“关于凤嵩川,公子早有安排,这个人是要送去给王光济杀的。所以今日我等才在天女湖不得已打乱了姑娘的计划,还望不要见怪。” 第一百七十八章 旧账(粉140+) 自己只是想要除掉凤嵩川这个祸患,免得再受他陷害,可钟天政却连他怎么死都安排好了。 已经在凤嵩川身上花了那么多心血了,所以不允许他胡里胡涂地葬身天女湖。 要他死,且要死得明明白白,死得有价值。 一旦王光济杀死了钦差,就只剩下立刻造反一途,再也无法回头了。 不错,这才是钟天政会做的事。 许是见文笙沉吟未语,林庭轩又道:“公子传了信来,命我在江北一定要照顾好姑娘,容我多一句嘴,林某跟随公子这么多年,还从未见他对谁这般上心……” 文笙抬手,阻止林庭轩再说下去。 钟天政对她有多上心,文笙早在夜探二皇子山庄的那一晚就知道了。 “这些话,不如留着让他自己来同我说。”她知道林庭轩为什么会这般客气了,干脆如此答复他,将他后面准备好了的一番说辞全部都挡了回去。 林庭轩只得起身告辞。 他只向文笙透露了预计的结果,具体打算怎么做,却提都没有提。 言下之意,就是不想文笙再参合凤嵩川的事,安安她的心,叫她一旁呆着看戏就好。 林庭轩走后,文笙把他们的对话捡着关键之处同云鹭说了说,云鹭因为之前吃过亏,对钟天政手下人说出来的话半信半疑,道:“咱们在这里呆上几天,好生瞧瞧他们搞什么鬼,总觉着没这么简单。” 文笙笑了笑。 云鹭眼见时候不早,动身去接戚琴。 戚琴同羽音社的人见面去了。 回来之后情绪不高,他由厉建章处得知。社里很多原来没什么野心与世无争的乐师,因为朝廷那道旨意气愤之下倒向了张寄北,现在执事高祁在社里很不得人心,上次高张见面,局势几乎是一边倒,高祁也有些心灰意懒,干脆在邺州缩了起来。袖手旁观。由着张寄北折腾。 厉建章忧心忡忡,人虽然来了江北,却不知怎么做才能阻止局势进一步恶化。 这两天在江北还发生了一件大事。 卜云发下生死帖。约战张寄北。 戚琴常年四处飘泊,对于这二人之间的恩怨不甚了解,这一次到是从厉建章口中打听明白了当年的事。 十年前羽音社的老社长公孙承还活着,在戚琴的印象里。公孙为人宽宏大度,非常爱才。 他是邺州人。在他做社长的那段时间,有很多民间的乐师慕名前来投奔,公孙也不管他们水平高低,是不是半瓶水晃荡。全都收留下来,帮着他们在邺州安家,过上体面的生活。 所以公孙承在民间乐师当中有着很高的声望。 这当中只有一人例外。便是卜云。 论乐师的技艺,卜云在来投奔羽音社的那些人里面无疑是数一数二的。但他的“铁煞铃”实在是太难听了,加上性格也十分桀骜。 一到邺州,还没等着找上公孙承,他就得罪了张寄北。 起因大约只是吃饭住店无心之言这样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但无疑使得张寄北对他留下了极为恶劣的印象。 当时的张寄北已经是羽音社的重要人物,是公孙承的左膀右臂。 公孙承初见卜云,惊讶于他在音律上另辟蹊径,带他与羽音社的骨干们相见,席上就被张寄北有意“照顾”了。 张寄北不想卜云顺利加入羽音社,以后和这么个难相处又有罅隙的人时常见面,当着社长,又不好说别的,他就有意挑起乐理之争,暗指“铁煞铃”乃是旁门左道。 比起口才,十个卜云加在一起也不是张寄北的对手。 张寄北的本意可能只是想与他来个不欢而散,逼着卜云主动放弃加入羽音社的想法,离开邺州。 可他低估了卜云的脾气。 卜云叫一股心火顶着,当着公孙承的面就要与张寄北赌斗,被公孙承阻止了。 其实若是当时斗了,有公孙承看着,反而出不了后面的惨事,卜云觉着公孙承偏向张寄北,他虽然暂时留了下来,却没有死心,总想给张寄北点厉害瞧瞧。 终于有一次,大伙一起聚会的时候,公孙承不在。卜云就提出来,要和张寄北一较高下。 这一次,就不是谁输了离开羽音社了,卜云提议,输了的人既然有眼无珠,索性挖下自己的一只眼睛来。 他请当时在场的高祁、厉建章等人做个见证。 至于为什么以眼睛做赌注,都是因为平时张寄北以名士自居,名士派头嘛,看不起谁便以白眼相向,卜云一见对方翻白眼就忍不住心下暴躁。 当时张寄北也不过三十来岁,年轻气盛,立时答应下来。 旁人怎么劝都不行,有侍从上了酒,两人各饮一碗以壮声色,这就开赌。 结果自然是卜云输了。 可卜云却说张寄北在酒里做了手脚,当时那碗酒喝了之后,他便觉着浑身轻飘飘的,精神涣散无法集中。 可张寄北也同样喝了酒,为什么毫无异样? 在场的人不相信卜云的说辞,纷纷出言劝说,要换一个人,这件事各说各的理,就这么不了了之了,可卜云是个狠角色,对人狠,对自己也狠,他真的挖下一只眼睛给张寄北,并约定十年后报仇雪恨。 如此一来,羽音社自然是呆不下去了,他将在场所有人都记恨上了,尤其恨张寄北入骨。 文笙好奇地问:“当时的真相到底是怎样的?” 按说卜云已经愿赌服输了,为什么还要指责张寄北作弊?再说他那么刚愎自用的人,怕也做不出这种诬蔑对方的事。十年了,他将张寄北做手脚的事挂在嘴上,怨气冲天…… 可她上次在高祁家中看到张寄北,还真不像是个擅长阴谋诡计的人。 戚琴犹豫了一下,方道:“有一种奇药,你大概听说过,叫作‘神仙散’,当时不少乐师都觉着喝了掺‘神仙散’的酒,整个人变得飘飘然特别亢奋,不管拉琴还是吹箫都有如神助,所以那会儿凡羽音社聚会,都会准备一些。他们两个当时喝的,便是这种酒。张寄北已经习惯了,而那卜云却是头一回尝试。另外张寄北的乐器是骨笛,高亢清越,卜云使得是‘铁煞铃’,那场比斗,确实是卜云吃了亏。” 第一百七十九章 装糊涂 当年的那场比斗,开始之前两人喝下掺了“神仙散”的酒,到底是当时众人习惯使然没有想到,还是张寄北有意为之,事过境迁,很难再查得明白。 现在卜云再次约战张寄北,因是生死帖,动静很大。 张寄北正忙着为王光济招揽乐师,老对头找上门来,不予以理会到好似怕了对方,他已经答应到时赴约,只等卜云通知他比斗的时间和地点。 为什么由卜云来决定?这也是遵从比斗约定俗成的规矩。 张寄北现在江北属地头蛇,人多势众,由远道而来挑战的卜云定下约斗的细节,既显得公平,也体现了张寄北做为地主的风度。 第二天一早,凤嵩川便带着寇文赶到了江北大营。 将江北大营的统帅朱子良吓了一大跳。 朱子良是一位年过半百的老将,看面相四方大脸慈眉善目,显得十分和气。 凤嵩川以前和他打过的交道不多,只从杨昊御、杨昊俭二人那里听说,这老家伙别看外表忠厚老实,其实肚子里的花花肠子一点都不少。 朱子良带兵打仗能力有限,对上隔江的林世南十战九输,但他死死抱住了建昭帝的大腿,若说那老皇帝在军中最信任哪一位大将,那自是非他莫属,像符良吉、纪南棠都不能与之相比。 故而皇子们对于招揽此人也都是异常谨慎,轻易不敢出手,生怕适得其反,事没办成,反而惹怒了建昭帝。 朱子良要依规矩迎接钦差。凤嵩川连忙将他拦住,此时圣旨和大驸马都还在路上呢。 他低声与朱子良说了来路遇伏的情况,朱子良这才恍然,怪不得对方堂堂一位朝廷重臣,又是奉旨来议和的,竟然身边就带了一个亲兵,毫无征兆出现在他营前。 他赶紧将凤嵩川让进大营。两人屏退左右密议一番。 待结束之时。朱子良脸色不大好看,但还是协助凤嵩川下了几道命令。 议和钦差在南来的路上遇到了大批土匪强盗,伤亡足有百人。若不是钦差凤大人身手高强,险些也折在半路上。这可是骇人听闻的大案子,凤嵩川以钦差的身份通令沿途地方官全力剿匪,缉拿凶徒。 尤其是涉事的江北、邺州、小澜江等地。 凤嵩川又将路上的情况添油加醋写了一份奏章。由朱子良派人帮他送去京里。 忙完了这些事,一整天就过去了。当晚朱子良在江北大营设宴,给凤嵩川接风,朱子良麾下所有的高级将领尽数到齐。 凤嵩川似乎没把刚刚遭遇的劫杀放在心上,席上谈笑风生。酒到杯干。 酒过三巡之后,他眯着眼睛,将眼前这些人与孟绍祺提供给他的名字逐一对上了号。参与走私不是小罪,若按大梁的律法认真追究起来。席上这些人得有一小半抄家下狱。 剩下的知情不举,拿了好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包括朱子良在内,都得革职问罪。 就算朱子良有老皇帝袒护,也得挪个地方当官去。 再说为主帅的,若是护不住手下将领,以后还有什么威信可言? 不过凤嵩川并不想把事情闹大。 他了解建昭帝,这件事捅出来,关系朱子良,又正是和南崇议和的时候,对他半点儿好处也没有。 方才一番密谈,朱子良很识时务,见势不妙该服软服软,该弯腰弯腰,凤嵩川心中得意,也表示久仰朱帅威名,一向有失亲近,此番就看朱帅的面子,放过军中的将领,但王光济必须要严查严办。 他此时缺少人手,还请江北大营帮着拿人审讯。 这是把杀人灭口的机会送给了对方,朱子良心领神会。 大驸马他们还需几日能到,酒宴过后,凤嵩川在江北大营住了下来。 他到江北大营动静闹得这么大,只是隔了一晚上,江北各州县的地方官便闻风而动,第二天开始,陆续赶到了江北大营,钦差路上出了这么大的事,受惊不小,总得当面拜见问候一番。 有人提议凤大人难得来一趟江北,地方上也应有所表示,不如好好筹办一场接风宴,为凤大人洗尘压惊。 凤嵩川含笑回应:“多谢诸位美意,凤某在京里,也久闻江北的重镇兰城、云边,正想有机会了看一看。” 兰城县令就在下面坐着,一听这话赶紧站起来,力邀凤嵩川前往,一定要把接风宴安排在兰城。 朱子良就帮着问了问他要把宴会办在什么地方。 似这等地方官请客,都是找个当地的富绅,一说商量借园子招待上司,对方便知道什么意思了,接手过去出钱出力,花心思打听贵客的喜好,务必要把人伺候满意了。 而兰城最有钱的莫过于王光济。 那县令平时没少得王家孝敬,正想借此帮王光济同京里的大人牵个线,便笑着试探道:“诸位大人,你们觉着齐园如何?” 这里在座的除了凤嵩川,所有人都受过齐园的招待,均知道那是王光济的产业,里面布置得极具匠心,尽显造化,实乃江北第一名园。 取名齐园,是说它可与天下间最出名的那些园子相提并论。 凤嵩川听着众人说的都是溢美之词,露出动心的模样,笑道:“好,那就去这齐园。叫这名字,园子的主人是姓齐么?” 众人相顾愕然,未及纠正,听他又道:“那就定在后天吧。正好我还有一桩心事,后天一起了结了。凤某此番半路遇到贼人袭击,多亏了一位姓卜的乐师路过,帮了大忙。卜乐师到江北来,是为了同羽音社的张寄北赌斗,凤某已经答应了他,要给他公平一战。陈县令回去,麻烦那齐园的主人搭个擂台出来,后天大家不光喝酒,还有一场热闹可瞧。” 那兰城县令面露异色,躬身应了。 他听说过张寄北,此人同王光济相交莫逆,后天在王光济的园子里,两个乐师进行赌斗…… 大家都不挑破,他也假装不知道凤嵩川弄错了齐园的意思,待他回去和王光济露个话,叫他自己想办法弥补同钦差大人的关系吧。 第一百八十章 王光济的谋算(粉145+) 凤嵩川是真不知道齐园么? 当然不是。他有意装糊涂,要把这场接风宴安排到王光济家里。 他已经同朱子良商量好了,到时借江北大营的兵,在酒宴上直接将王光济拿下。 凤嵩川很是怀疑这一路上的埋伏、袭击,幕后主使都是王光济。 虽然他想不明白到底哪里走漏了风声,使得王光济警觉,要先置自己于死地。 到王家赴宴有风险,但到时候有朱子良和这么多地方官陪着,更有大队官兵,量那王光济不敢造次。 而且王光济也应该想不到与他勾结颇多的江北大营会突然间刀兵相向。 虽然众人的表现正中凤嵩川下怀,但他亲眼见到这么多人一味口里奉承,却没有一个提醒他齐园的主人姓王叫王光济,不禁大为恼火。 全都被王家喂出来了,一群可杀不可留的东西! 凤嵩川算计王光济的同时,在王家,被他惦记的人也召集了亲信手下,商量怎么发动起事。 之前王十三在京里传回的消息,将王光济吓了一大跳。 原本在他和张寄北的谋划中,这两年正是他势力开始滚雪球的时候,江湖各方纷纷归附,就连最宝贵的乐师队伍张寄北也帮他拉起了一支。而且托朝廷的福,这支队伍近来在飞速地壮大。 再给他个三五年的时间准备,成大事的把握怎么也可以提高到六成,哪怕拖上一年,他手里也可以多出来上万人马。 这个凤嵩川,自己没招他没惹他,他便将矛头对准过来。还不是给点好处就能打发了的,看情形竟是不死不休。 王一、王二等人尽数在座,王二是个三十来岁的小矮子,除了地趟刀法练得出神入化,为人更是精明能干,常帮着王光济出谋划策。 他道:“大哥,凤嵩川这个人咱们以前只听说过他名字。知道他是个武林高手。其它的都不甚清楚,小十三这段时间一直在京里呆着,又和他交过手。不如听听他的说法,这姓凤的都有什么弱点。” 众人的目光都落在王十三身上。 王十三在京里虽然呆了大半年,可除了应付杨兰逸那小少爷,就是和一帮江湖上的朋友喝酒吃肉瞎胡闹去了。他若是个肯为王光济造反大计操心的人,当日也不会那么干脆就拒绝了付春娘。这会儿被骤然点到名字,一时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好在他留了一脸胡子,旁人也看不出他面有难色。 王七同他交好,打了个岔:“十三弟回家了。还不把胡子刮掉么,这样看着好别扭。” 王十三歪了歪头,得意地道:“大哥说了。这样显得稳重。” 这一晃神的工夫,关于凤嵩川他已经想好了措辞。 “这人小肚鸡肠。为着一点儿小事就会怀恨在心,想办法置对方于死地,而且还好色。”他搔了搔脑袋,“原本皇帝老儿想把守寡的公主嫁给他的,后来不知道为什么又没动静了。” 适主这件事,是他在京里听到的小道消息。 关于凤嵩川,王十三听说最多的就是他和顾文笙的过节,大老爷们和个姑娘家过不去,这不是好色、小肚鸡肠是什么,哪像他王十三,吃亏就吃亏了,大不了以后见着她都绕道走。 不过她那鼓听着到是挺来劲儿的…… 王二瞪了他一眼:“就这些?” “这还不够?!”王十三回瞪。 王二无语,王十三去京城之前,自己那么叮嘱他,叫他多关注一下京里的各方势力,敢情都白说了,这小子根本当耳旁风呢。 王光济笑道:“十三这趟劳苦功高,回家了就好好歇歇,一个凤嵩川算什么,咱们这么多人呢。他一个人到了江北,孤掌难鸣,是龙也得给我盘着。” 王一接口:“大哥说的是。自从接了十三弟的消息,我们兄弟几个就开始召集人手,现下兰城差不多有五千精锐,光大哥的几处宅子里就藏了大约两千人,城外还埋伏了六千兵马。云边那边有大哥的堂弟看着,到起事的时候,一个凤嵩川无关紧要,麻烦的是江北大营,朱子良老奸巨猾,不把他除去,他那里有十几万官兵呢。” 王光济沉吟道:“得想个办法,把这些当官的先一锅烩了。朱子良现在没有防备,应该很好下手。” 张寄北在旁听了半天,见王光济和他的心腹们商量不出什么新花样来,笑着宽慰众人:“我到觉着现在起事虽然仓促了些,但不是没有好处。一来,朝廷对咱们的戒心还不重,没有什么防范,二来,东海已经平定了,江北这边又在和南崇议和,再拖下去等真停了战,朝廷到空出手脚来了,我估计着咱们起事之后江北一乱,南崇必然变卦。所以说,正是时候。” 王光济向来待张寄北为上宾,客气得不能再客气,闻言连连点头:“还是张先生有见地。有张先生和你的羽音社相助,何愁大事不成。” 张寄北笑了笑,没有谦让。 他觉着王光济说的不错,当今世上,能与大梁国学玄音阁相抗衡的,也只有羽音社了。 这工夫底下人来报,兰城县衙里有信传过来,并且县尊陈县令也说了,他今天傍晚会亲自到王家来,同王光济面谈。 王光济读完信怔了一怔,抬头问王一:“齐园那边也藏了人手?” 王一回答:“有个几百人吧。大哥,那狗县令说什么?” 王光济将信丢在桌子上,“哈哈”大笑:“他要借我的园子后天宴请凤嵩川,到时不但姓凤的,朱子良和江北大大小小的官员都会到场。还说姓凤的要为一个叫卜云的乐师出头,约张先生席上赌斗,给客人们添点儿乐趣。这真是……叫我怎么说,这个陈连贵顶我上万精兵啊,不舍得杀他了怎么办?” 众人哄然而笑,张寄北忍俊:“这真是天堂有路尔不走,地狱无门自来投啊。这么顺利,到时候咱们先在擂台上摆满了狗官们的脑袋,我再陪着那卜云玩一手好了。” 第一百八十一章 开宴 决定了后天在齐园宴会上杀官造反,时间对王光济这边算得上是非常紧迫。 等晚上送走了陈县令,王光济等人一宿没睡,连夜商量明后两天如何调兵遣将。 酒宴当天,酒菜还得准备好了,表面工夫要做得漂亮,不能还未发动便叫来赴宴的人看出破绽。 王七负责置办宴席所需的东西,找戏班子,再到各大酒楼去请人手回来帮忙。 齐园已经藏了几百精锐,但还远远不够,王一负责调拨兰城各处的人手,会从别的地方再调个几百人过去。 凤嵩川自己找死,叫他们赶在宴会前在园子里搭起一座擂台来,有这命令,他们便可以堂而皇之地在园子里大兴土木,擂台中空,好好布置一下里面也能藏个上百人。 一旦发动,周围几县会一齐响应,王三一大早就动身赶去云边,和那边的人马会合,作好准备。 重中之重,也是叫王光济最为头疼的是江北大营的十几万官兵。 若是顺利的话,到时候朱子良要么降要么死。江北大营的高级将领王光济这些年也陆续拉拢了不少,手里握着这些人的把柄,都跟着他造反不可能,估计着也不会拼了命地来剿灭他,群龙无首,必生哗变。 可若是不顺利的话,什么意外都可能出现。 所以他命王五王六带着匆匆招集起来的近万人马到距离江北大营十余里外的金沙岭埋伏,说不定有一场硬仗在等着他们。 安排完了这些,王光济单独把王十三叫到了眼前,道:“齐园你就别去了,我把家里人都托付给你。帮我把你大嫂、小侄子他们看好了。” 杀官造反,那是提着脑袋在谋一场富贵。 这等关键时候得王光济托付家眷是莫大的信任,王十三难得没有嬉皮笑脸,两只眼睛熠熠生辉,郑重道:“大哥放心。” 王光济把手在他结实的肩膀上拍了拍,没有说话。 张寄北见气氛突然变得有些凝重,笑道:“这也是以防万一。咱们准备得这么周全。肯定旗开得胜。一切顺利。就算有个什么疏漏,十三兄弟素来机警,也足以应对。” 白天众人按照议定的。各司其职,分头忙活去了。 张寄北果然收到了卜云打发人送来的书信,赌斗的时间定在后天晌午,地点不出意外。正是齐园。 张寄北看过信之后笑了笑,以此为由。将目前在江北的所有羽音社成员召集到了一起,请大家明日务必到场观战。 厉建章和戚琴都收到了通知。 张寄北是羽音社的执事,羽音社自公孙承死后一直没有社长,张寄北最近刚有点众望所归的意思。因是生死帖,这场赌斗他和卜云最终只能活一个,羽音社的成员于情于理都应该到场。 所以厉建章忧心忡忡地答应了。不疑有它。 戚琴多了个心眼,回来跟杨兰逸一问。齐园竟是王光济的产业,几人顿时觉着这事简直太古怪了。 明日齐园必出大事。 杨兰逸自告奋勇回去打听消息。 刚到家就被王十三带着人软禁了起来。 王十三刚接任务的时候满心激动,简直恨不得为之肝脑涂地,可没多久他就回过味来了,敢情这家人不但是王家人,还包括他大哥的岳家。 尤其是其中还有个烫手的大山芋,小少爷杨兰逸。 杨兰逸回来江北也不回家,整天和那顾文笙混在一起,胳膊肘往外拐,只要他知道的事,那顾文笙不用半个时辰就指定知道。旁的也到罢了,造反这等事涉及这么多人的性命,绝不能由他这里泄露出去。 所以王十三一见杨兰逸偷偷摸摸回来,正中下怀,便以保护他为由,再不准他离家。 杨兰逸软磨硬泡都没用,哪还记得当初答应过要保密,气急败坏地将王十三在京里的种种丢人事全都嚷嚷出来。 王十三黑着脸,顶着手下人怪异的目光大马金刀往门口一坐,任他说什么都不动如山。 如此一直僵持到了第二天,齐园开宴。 兰城县令陈连贵身穿便服,打扮得像位文人雅士,早早便到了齐园,由本县的县丞、主簿等一众官吏陪着在门口迎接贵客。 今天这场面,王家一看就是下足了大本钱,整个园子新修了不少景致,花团锦簇,看上去十分典雅大气。 园子里的下人模样整齐,训练有素。 远远的,还有乐声飘过来,奏的曲子是《太平春》,彩头很好,定能讨得钦差大人欢心。 进了园子迎面就是一座两人高的擂台,虽然有些破坏美感,但这是钦差大人要求的,如此才显得足够重视。 陈连贵很满意,决定待钦差大人来了之后,帮着王光济美言几句。 刚开始的时候王光济也在,在门口陪了一会儿,连道时间仓促,准备不周,等到客人陆续到达,他被手下人叫了进去,说是菜品出了点小问题。 临近正午,江北各州县的官员差不多都已到齐,却迟迟不见朱帅和钦差大人的身影。 连王家的管事的都过来询问什么时候开席,陈连贵不禁有些焦急,打发了手下人去城门口等着。 又过了大半个时辰,才见凤嵩川带着人姗姗来迟。 陈连贵第一个感觉是:哎呀,今天钦差大人带了不少人来。跟在钦差大人身后的,除了他那亲信寇文,其他好几百人都是江北大营的将校军官,这都是来赴宴的么? 隔了一会儿,他才反应过来,咦,朱帅呢?怎么没来? 陈连贵赶紧迎上前去,与钦差大人见礼,奇道:“凤大人,怎么未见到朱帅?您二位不是一起来的?” 凤嵩川“嗯”了一声,脸上没有太多表情:“朱将军有事,今天不能来了。最近不太平,他让我带了些人过来,你这里放行不要阻拦,也不要大惊小怪。” 陈连贵虽然一头雾水,还是应了声“是”。 凤嵩川这才露出一丝笑意:“凤某来迟,害大家久等了吧。走,咱们进去。” 第一百八十二章 入瓮(粉150+) 陈连贵引着凤嵩川等人进了齐园。 凤嵩川看到了迎面高大的擂台,露出满意之色,赞了声“不错”,扭头吩咐寇文:“派人看看,卜乐师来了没有。” 这工夫,陈连贵先前派出去的那捕头悄悄上前,附在陈连贵耳朵旁边低声禀报了几句。 陈连贵听说凤嵩川竟是带着大队人马来的,一部分人留在了城外的,带进城的也有数千,这些官兵进城之后分成几队散开,一队跟着钦差大人来了齐园,剩下的不知去向,这才明白了凤嵩川刚才那番话的意思。 不让阻拦,也不让询问。 陈连贵身为兰城知县,不知钦差大人要在他的地盘上搞什么事,心中隐隐升起一丝不安来,哪还顾得再向凤嵩川为王家美言。 可凤嵩川却主动问及了:“这园子当真不错,不愧江北第一园。主人家是哪位,不如叫出来一见。” 这里他的官最大,那自是说什么就是什么,谁也不敢反驳。 陈连贵赶紧打发人去找王光济。 这会儿他才想起来,钦差大人还有个关于园主的误会呢,连忙笑着解释道:“大人,此间主人您大约听说过他的名字,此人姓王名光济,王家几代当家的都是扶危济困,乐善好施之人,在我们江北非常有名。” 凤嵩川微微颔首:“原来是他。” 停了一停,齐园管事的引了一位三十出头的男子匆匆赶来,那男子离远便大礼参拜:“草民见过县尊,见过钦差大人。” 虽然未曾谋面,只看年纪。凤嵩川便确定眼前的这人绝不是王光济。 他微微皱眉,正待询问,那男子已主动道:“草民王七,王光济乃是草民的兄长,兄长适才被人叫走,说是片刻即回。” “王……七,王家男丁还挺多。”凤嵩川说话的口吻似是在开玩笑。不过他身边的寇文却听出来。大人这是杀气上涌,心里不耐烦了。 朱子良有事脱不开身,马上要动手了。匪首王光济却又不见了影,今天的事上来就透着不顺。 陈连贵在旁听着讪笑了一下,当着王七的面,他不好说这些人都是从小在王家善堂里长大的。 王七微微低了头。多一句解释都没有,只是恭谨地请示:“启禀大人。听说呆会儿有两位乐师在擂台上赌斗,此刻齐园外边来了不少乐师想要观战,只是未得大人准许,下人们没敢把人放进来。到底让不让他们进来。还请大人示下。” 陈连贵知道王七为什么会有如此一问,乐师,哪怕来自于民间。那也是受人尊敬,地位非常高的。若不是今天有这么多当官的在,王家人绝不会连乐师都拒之门外。 凤嵩川还在想王光济去了哪里,会不会是提前听到消息溜了,心不在焉地道:“放他们进来看吧。” 王七应了一声,便欲退下去,凤嵩川回过神来,又道:“观战可以,除了卜乐师和那张寄北,其他人都不得携带乐器,以免有人趁机闹事。” 他转过头,吩咐同来的军官:“本钦差带你们来便是为了维持赌斗的秩序。去一队人看着!” 一名副将领命,带了百来人跟着王七往外去。 王七认识不少江北大营的将领,这一位只是见过几回,没有深交,此际看他面色肃然,对自己的搭讪待搭不理,很少回应,不禁暗自凛然。 张寄北和卜云都已经到了,被请进园里,先由下人好生招呼着。 卜云依旧是师徒三人,张寄北这边因是半个地主,所有的仆从下人都是精心挑选出来的,其中不乏高手,表面上只带了一位名叫元恺亲信。 这元恺也是羽音社的乐师,乐器是一支紫竹笛。 他年纪比张寄北小了七八岁,两人从早就是好友,有点半兄弟半师徒的意思,元恺一直跟着张寄北四处奔波,帮着他出谋划策,唯张寄北马首是瞻。 此次大力相邀羽音社众人前来观战的主意还是元恺出的。 提前什么消息也不透露,就请大伙来,等到杀官起事一闹起来,裹持了他们就走,到时候像厉建章这样的浑身是嘴也解释不清楚,只好将错就错跟着反了。 要造反就不能有太多顾忌,何况这也是送大家一场富贵。 张寄北也烦了厉建章等人的顽固不化,索性依计而行。 为了乐师们观战方便,王家特意在临近擂台的地方单独开了个门。江北大营的官兵们过来接管了门口,将钦差大人的命令传下去:欲进园观战的乐师,不得携带乐器。 有那个别生性谨慎的乐师觉着乐器离手,一旦有事,便是任人宰割,犹豫一番悄然退走。 其他人则随了大流,将乐器交给了同来的侍从,叫他们在园外等着,自己和旁的乐师一起鱼贯进园。 张执事今天生死战,怎么都不该错过,没见厉建章已经进去了么? 这是还蒙在鼓里,不知道今天会出事的。 像戚琴已经隐隐觉出来今日齐园恐有大事发生,他在园外观察一阵,见这么多乐师都进去了,不愿置身事外,也将胡琴拿出来,想要交给云鹭。 云鹭不接,他打算陪着戚琴一起进园去。 最后还是文笙帮他拿了胡琴,叮嘱道:“你们两个千万小心。” 她太显眼了,这等场合没法混进去,只好在园外等候消息。 文笙离远看着戚琴和云鹭顺利进入了齐园,左右望望,想在附近找一处高点的楼阁,以便居高临下,眺望齐园。 还真是有,街道对面十余丈开外有几间酒楼商铺。 想看见园子里面宴会以及擂台上的情形是不可能了,估计着酒楼的最高处能隐隐望见齐园大门刚进去那一段。 这时候街道上人越来越少。 文笙调头往那边酒楼而去。 到了近处才发现,酒楼的门虚掩着,外边挂着牌子:东主有喜,歇业半月。怪不得不见有客人进出。 文笙止步。 这时候却有一个伙计打扮的年轻人自屋里出来,微微弯了弯腰,冲文笙做了个“里面请”的手势。 这个人竟是林经。 第一百八十三章 满城烽火 原来林经也已来了江北。 文笙并未表现得多少惊诧,迈步进了酒楼。 酒楼里面摆设很寻常,有几个伙计在忙活,文笙仔细看了看,也都是些熟面孔。 文笙进来,他们低着头各忙各的,好似全未注意到屋里多了个人。 林经随后进来,将两扇大门关上。 文笙看着他,就想起上回他帮着钟天政传话的情形。 “你们几时来了江北?” “刚来,就这几天。”林经还真回答了她。 文笙想问钟天政是否也来了,转瞬间打消了念头。 不用问,肯定是来了。 她问道:“我想借楼上居高临下看看齐园的情形,可方便吧?”言语间对钟天政的这些手下颇为客气。 “自然,姑娘请便!” 文笙迈步上了楼。 这家酒楼高达三层,楼梯的木头看着颇为陈旧,磨损也厉害,至少存在了十年往上,显然不可能是钟天政派人盖的。 她到了三楼,上面静悄悄的,一个人影都不见。 文笙找了个正对着齐园的窗户坐下来。由这里可以看到刚进齐园的一段路,此刻都是官兵把守着,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军容整齐,一副严加戒备就要动手抄家的样子。 偶尔有客人和齐园的下仆从这段路上经过。 只是看着,文笙便感觉到一种暴风雨来临前的平静,不管是官兵还是王光济这边都没动手,他们在等什么? 文笙正伸着脖子探头张望,突听身后脚步声响。 木头台阶,有人上楼的话脚步声应该很清晰。但之前文笙一点儿都没听到,就是这最后几步,也是对方有意加重了声音。 “这里能看到什么?” 文笙回头,身后站着的是一袭黑衣的钟天政。 与以往的打扮有些不同,换上了劲装的钟天政看上去格外英挺,薄薄的衣裳料子贴在他修长的身躯上,充满了雄性的力量。神秘的黑色冲淡了他皎如明月般的五官长相。给他整个人平添了几分肃杀之气。 文笙有些愣神。停了停方道:“你几时到的?” 钟天政走过来,与她并肩而立:“比你晚了一天。” 文笙向着齐园方向努了努嘴,意有所指:“虎视眈眈啊。看来这一切都在你的掌握之下。” 钟天政微微一笑:“你指这家酒楼?我的手没那么长,这里原来也不是我的产业,知道他们要在这里动手,昨天才想办法将它拿下。” 文笙转头凝望他:“拿下?” “是啊。” “那原主呢?” 钟天政轻笑一声:“算了。你别问了,听到答案又要不高兴。” 文笙默然。这和直接告诉她结果又有什么区别?钟天政一路过来,走到今天,手上到底染了多少无辜者的鲜血?思之简直让人不寒而栗。 钟天政见她神色有异,悠然道:“你不要只盯着我。王光济造反,江北马上就要乱了,到时候江山半壁尽起烽火。又会死多少人?就不说这个,你道谭老国师当日保着建昭帝登基。手上的人命会少了么?都是一样的。我做这些事,明知你不喜欢,却一直不愿瞒着你,便是想看看你什么时候才会习惯。” 习惯他,追随他,以后也时时像现在这样并肩站在一起。 他的目光渐转灼热,文笙若有所觉,将头转了回去,眼望齐园,淡淡地道:“不可能的。” 钟天政斩钉截铁:“话不要说得太满,在我心里,没有不可能的事。” 文笙语气有些怅然,带着几分意兴阑珊:“阿政,若是有那么一天,我大约也不是我了。” 钟天政被她这句话弄得莫名其妙,带着笑意问道:“你不是你?那你是谁?” 文笙没有回答。 她来到这个世界上,身体原本不是她的,若真有那么一天,她改变了一直以来所坚持的,那她还是谁? 但文笙很快就坚定下来,将些许迷茫抛在了脑后。 她是顾九,魂魄来到这乱世,哪怕再难,她也要找出一条路来,完成心中所愿。 她将思绪转回到眼前的正事上来,问钟天政:“怎么回事?为什么双方迟迟都不动手?” 钟天政决意要让她慢慢习惯,知道不能逼得太紧,随她所指望向齐园,道:“两边都做了不少准备,但事到临头,还是出了始料未及的情况吧。” “什么情况?” 论起消息的灵通,文笙实是无法和钟天政相比。 所幸钟天政并不瞒着她。 “比如说,王光济这边就不会想到今天朱子良临时有事,没有来赴宴。” 坐拥十几万大军的朱子良没有到场,不能先解决掉,对王光济这边确实十分不利。 “是真有事?” “真有事。我刚接到消息,就在今天上午,南崇议和的使节过江来了,朱子良亲自去接的。来的是南崇小皇帝的叔父梁兴业。” 还真是巧,叫朱子良因之逃过了一劫。 至于凤嵩川这边迟迟没有动手的原因,不用钟天政说,文笙也想得到。 不是没安排好,就是想抓的人还没有到。 王光济躲了? 这种僵持不是长久之计,架势都拉开了,很快便有一方抢先动手。 “阿政,你待如何?” 钟天政笑了笑:“王大善人造次反不容易,看看吧,能帮就帮他一把。” 文笙侧目,想也知道这定不是钟天政的真心话。 就在这时,就听着齐园方向传来了一声直穿云际的脆响,这声音悠扬清越,好似凤鸣鹤唳。 钟天政不禁“咦”了一声。 文笙沉声道:“是张寄北的八孔鹤骨笛。动手了!” 文笙说的不错,这不是张寄北和卜云在擂台上开始赌斗,而是一个动手的信号。随着这一声响,就听着齐园里喊杀声震天。 也不知从哪里冒出那么多人来。 凤嵩川带了不少官兵进园,但园子里王光济一方的人显然更多,文笙影影绰绰就见进门那里的官兵未及反应,便被潮水般涌过来的人群淹没。 远近街上相继冒烟起火,火光中两队人马在齐园外边隔了一条街相遇,登时便杀到了一起。 第一百八十四章 街战(粉155+) 凤嵩川带了数千官兵进城,除了带进齐园和埋伏在园外的,其他人兵分几路,都由朱子良的心腹带队,直扑王光济的其它几处宅院以及同他沾亲带故关系密切的人家。 可他没有想到,王光济直接反了。 官兵赶至的每一处,要不已经人去楼空,要不便是有一帮杀神在等着。 王光济这几年网罗的大多是些亡命之徒,听命令统一作战不行,可分开来各打各的,他们却很擅长。一时在兰城的各个区域,王光济的人马都占了上风。 顷刻间已是满城烽火。 文笙和钟天政并肩站在楼上,透过窗户望着街头和不远处齐园里的情形。 钟天政笑道:“王光济实力不弱,放任不管,再有两年真成了气候。从这一点上说,那老皇帝应该感激我。” 文笙没有作声,她在担心齐园里的戚琴和云鹭。 张寄北笛声一直未停,好似利刃钢刀,逡巡在齐园的上空。 不知他这一反,羽音社的其他人会做何反应。 楼梯上传来脚步声,文笙循声望过去,上来的是林经。 林经上得楼来,低头没敢向文笙那里望,躬身禀报:“公子,王光济早有准备,官兵这边折损近半,已经开始收拢队伍,往城外败退了。” 钟天政“嗯”了一声。 林经又道:“齐园里情况十分混乱,王光济的人已经宰了好些个当官的,他们有乐师相助,凤嵩川带着官兵不是对手。” 文笙闻言稍稍放下心来,形势若如林经所说。戚琴和云鹭肯定是安全的。 这会儿齐园传来的喊杀声确实在渐渐转弱,但却有一串尖锐刺耳的铃声加入进去,和张寄北的笛声你来我往,谁也不甘示弱。 钟天政一怔,两道锐利的目光往林经望过去。 林经顿时额上见汗,小声解释:“公子,属下已交待过那师徒。若有变故。即刻撤出来,不得再出手帮着官兵,也不许他去纠缠张寄北。他这是……” “有令不行。他当我这是什么地方?”钟天政淡淡地道,说话的声音不高,却透着一股森然。 林经噤若寒蝉。 “他的错,回头我会同他算。你现在立刻去把他叫回来,出了问题。我唯你是问!” 林经不敢说别的,应了声“是”,快步下楼而去。 文笙将脸转到了一旁,在她眼里。这林经算得上是非常难得的人才了,刚认识那会儿,他们把自己蒙在鼓里。整天装模作样地演戏。 没想到他私下里竟是这么怕钟天政,简直像老鼠见了猫一样。 钟天政有这么吓人么? 钟天政却似全未把方才那一段放在心上。恢复了之前的语气,道:“我听说,你见过林庭轩了,他还代我向你许了一番承诺。” 承诺?文笙回忆了一下,好像是有一个,保证不让凤嵩川活着返回奉京。 钟天政突然提这个做什么?可是打算不认账? 她一露出警惕之色,钟天政便笑了:“我的这些手下,属林庭轩最会揣摩我的心思,他知晓你在我心目中的地位,生怕你还记着旧账,以后给他小鞋穿。” 这话听着话中有话,但钟天政偏又不挑明了,文笙也没有办法断然说“我觉着我和你没有什么以后”,那到好像她自作多情一样,只好也语带双关道:“你叫他放心就是。” 同窗半年,相互间对对方的了解都更深了一些。 钟天政听到这话不再是怫然不悦,只是轻轻叹了口气。 “我是想将人留给王光济杀,可看这样子,王光济手下的这群乌合之众未必杀得了他。” 钟天政所料不错,齐园里王七等人暴起偷袭第一击没能杀死凤嵩川,等他且战且退,将自己带来的人手归拢到一起,就更加没有机会了。 遍观此刻齐园所有王家的人,论起真本事没有一个是凤嵩川的对手。 王光济始终没有露面。 凤嵩川知道自己今日又是棋输一着。 若不是想着直接抓住大鱼,他不会一等再等陷入被动,王家的酒他是不会喝的,王七和另外一个刺客靠近过来的时候,他就心生警觉,偏张寄北的笛声不早不晚响了,他一晃神间,被人在肩上刺了一记。 十几万大军就在附近的江北大营,王光济就敢悍然造反,还真是有种啊。 凤嵩川伤得不重,很快稳住了阵脚。 寇文手提利刃跟在他身旁,身上染的不知是谁的血,混乱之中大声叫道:“大人,怎么办?” 凤嵩川想着来时自己在齐园四周还埋伏了两三千人,到现在没有杀进来,肯定是被阻住了,敌人有备而战越杀越多,再加上有张寄北的笛声纠缠,再不走只怕真交待在这里,喝了一声:“先撤!”带头杀向园外。 王二、王七率众来截。 按之前商定的,今天齐园里除了自己人和羽音社的乐师,一个不能放走,尤其是凤嵩川,便是这狗官挑的事,王光济要拿他开刀祭旗。 两队人马轰然撞到一起,凤嵩川身形来去如电,手上刀光如雪,挡者披靡,王二的地趟刀竟是拿他毫无办法。 凤嵩川带着手下人一路杀出了齐园,至于来赴宴的那些江北地方官,完全是咎由自取,他才懒得管那些人死活。 齐园外头更是杀声震天,王光济的人因在其它几处都占了上风,王一抽出空来,率着数千人马来援,隔断了官兵,将齐园围得水泄不通。 凤嵩川眼见情况不妙,向后抽身,和寇文背靠背而立,沉声道:“杀出去,城外的兵若是也这么没用,就直接去江北大营。” 寇文应了一声,明白大人的意思是不管城里这些官兵,由他们牵扯众反贼,他二人抢先突围。 凤嵩川交待完了飞身而起,扑入重围。 他和寇文都是顶尖的高手,二人钢刀相向,对方通常几招便身首异处,真给凤嵩川杀出一条血路来。 前行半条街,凤嵩川退到一条小巷口,将追过来的两人砍翻,狠狠一脚踹中其中一人后心,那人飞起来一头撞在墙上,发出很大的声响,就此没了动静。 凤嵩川缩身隐入了巷子。 第一百八十五章 带走!(粉160+) 甩掉众反贼的纠缠,凤嵩川也是长出了一口气。 肩膀的伤,这时候才觉出疼来。 除了肩膀,他身上还有四五处轻伤,方才那情形实在是太乱了,这一路杀出来,他刀下少说也添了一两百亡魂,身上更是溅满了鲜血。 得赶紧回江北大营,盯着朱子良调兵遣将,趁着动静还没闹大,将这伙反贼尽数剿灭了。 平叛大功? 他脑袋里突然冒出四个字来,一时心跳如擂鼓,精神大振。 凤嵩川在小巷中飞快地穿行,他不大熟悉兰城的这些街道,只捡着僻静的地方走。 城里乱成这样,平民百姓早便家家闭户,哪还敢出门上街。 耳听着喊杀声越来越远,虽然身边已是一个手下都没有,他还是忍不住轻笑了一声。 原来在江北,还有这等好事在等着他。 满朝文武,一辈子有机会赶上造反平叛的又有几个? 凤嵩川这一声笑,声音并不大。 可不知为何,传回他耳朵的竟是接连两声。 另一声笑紧随着他的笑声响起,好像回声一样,带着凉意,叫人毛骨悚然。 凤嵩川吓了一大跳,他之前可没觉出来周围有人。 凤嵩川赶紧站定,举刀摆了个防御的姿势,左右四顾,喝道:“什么人鬼鬼祟祟,滚出来!” “凤大人这般得意,是不是在想平定反叛,迎娶公主啊。”随着这声音响起,微风一动,凤嵩川眼前多了个人。 这人一身黑色劲装。紧趁利落,身姿看上去特别挺拔,黑布蒙面看不到脸,只露出一双神采奕奕的眸子。 虽然看不到对方的长相,凤嵩川听声音却觉着这人年纪不会太大。 “王光济的人?”凤嵩川未理会他语带嘲讽,沉声喝问。问话的同时,再度往四周看了看。拿不准对方带了多少人来堵他。 对方不答。只是嗤笑了一声,笑声里透着不屑,手中刀横于胸前。右手握住刀柄,将雪亮的刀锋当着凤嵩川的面一寸寸拔出来,突然间由徐转疾,一刀快逾奔雷。袭向凤嵩川。 这个蒙面的黑衣人不是旁人,正是钟天政。 他跟文笙说了那句“王光济手下的这群乌合之众未必杀得了他”之后。便下了酒楼,亲自来会凤嵩川。 等战到一起,两人才是真正的棋逢对手,凤嵩川招式骄横无情。钟天政的刀法诡谲狠辣。 凤嵩川不知对方底细,此际满城都是反贼,喊杀声忽近忽远。难免静不下心来,再加他肩膀带着伤。七八招之后渐渐落在了下风。 他皱紧了眉头,打着打着,神色变得怪异起来,瞅准对方来势,虚晃一招,向后疾退,口中喝道:“且慢!” 钟天政没有理会他。 凤嵩川一边招架,一边叫道:“原来是你!” 他由对方的刀法记起了眼前这个蒙面人,他虽不知这个人姓什么叫什么,又是什么来头,但这并不是他们第一次交手。 那还是当初首阳遇刺之后,他奉命离京去接应扶灵进京的费文友等人。结果在路上,他遇上了一个蒙面人的袭击。 当时是在夜里,短暂交手之后两人都受了伤,那蒙面人随即退走,他也追查过,却没找到什么线索,最后就不了了之了。 没想到,对方这个时候又出现在了兰城。 凤嵩川心底泛起一阵寒意。 先不说对方是什么人,有什么目的,只他的身手自己现在就难以招架。 先逃,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凤嵩川打定主意,寻找逃命的机会。对方既然早有准备,对周围的环境肯定比自己熟悉,怎么才能想个法子绊住他…… 原本他受伤之后就不是钟天政的对手,气势一弱,更是节节败退。 便在此时,附近街上喊杀声突然大了起来,跟着脚步声响,有七八个人奔进了巷子,直冲激战中的两人而来。 凤嵩川感觉那蒙面人的攻势随之一弱。 他趁隙往来人方向望了一眼,才发现来的竟是江北大营的人,几个人都浑身浴血,显是经过一番惨烈的厮杀。 为首的看衣着还是个百夫长,凤嵩川此来带了上万人马,哪能记住那么多百夫长,可对方却认识他,离远叫了一声:“钦差大人!” 跟着那几个当兵的纷纷道:“钦差大人先走,让我们来对付他!” 凤嵩川正中下怀。 虽然这几个人看上去脚步沉重,都只靠着蛮力,但好歹能阻一阻对方。 没想到朱子良手下这些当兵的还挺悍不畏死的。 凤嵩川暗自赞了一声,抽身后撤,便欲把几个上来帮忙的官兵让过去,那几人乱哄哄地一拥而上,将他隐隐护在了当中。 周围全是人,凤嵩川心中忽起警兆,这不是护,是困! 说时迟那时快,这几人截断凤嵩川去路之后,齐齐掉头向着凤嵩川扑上来,身手突然间都变得异常矫捷。 凤嵩川暗叫糟糕,太近了,根本来不及反应。 他手中刀猛然挥出,带着一声尖啸,砍向了那个百夫长打扮的敌人,“当”“当”连声,刀在中途便被对方两把利刃一齐架住。 突听脑后风动,凤嵩川忙将脑袋向旁一侧,一枚钢镖贴着耳朵飞过,简直连喘息的工夫都没有,凤嵩川匆忙往身后一瞥,抬腿踢向贴上来的那个人影。 他还想着拼命周旋一二,寻机冲出对方的围困。 此刻他前面的两人突然往左右一分,让出个空当来,凤嵩川正想利用这空当挤出去,终是慢了一步,一只脚穿过这空当伸进来,不偏不倚踹中他前心。 这一脚看着力道不大,实则暗劲儿十足。 凤嵩川胸口一闷,身不由己向后跌倒。 他不甘心受戮,就势打了个滚,还想起来,四周几把钢刀一齐架在他脖子上。 方才一脚是钟天政踢的,此际凤嵩川只觉口里泛着甜腥,知道受伤不轻,心中恨极,趁着对方几人不注意,就要将手里的刀掷出去。 他在钟天政面前玩这等花样,怎么可能成功?手指刚一动,钟天政手中刀已抢先飞出,“夺”的一声,将他持刀的手钉在了地上。 钟天政走近,低头看了看他,道:“带走!” 第一百八十六章 地牢遭遇 凤嵩川从来都没想过,凭他一身武艺,有一天竟会沦为阶下囚。 可这些假官兵根本连句话都不让他说,上来直接抹肩头拢二臂就把他绑起来了,完了还塞了一团臭烘烘东西在他嘴里。 这些人绑人的手法十分专业,一看就是经常干这等事,绳子也不知是什么质地的,任他两臂运力,却纹丝不动。 那百夫长见状嘲笑道:“钦差大人别较劲儿了,伤口都崩了。” 旁边一个小兵弯腰把刀捡起来,小心擦了擦刀尖上的血,捧着递给那蒙面人:“公子!” 蒙面人接过来,还刀入鞘,不再看他,转身施施然而去。 紧跟着就有提前准备好了的麻袋套下来,将他整个人套在里面,不用拖拽,直接几个人抬着走,凤嵩川动也不能动,一颗心沉到了谷底。 这些人是干什么的?要把他带到哪里去?虽然没有当场杀他,但下手这么狠辣,也许只是想换个地方再动手。 凤嵩川被这些人抬着走了差不多有小半个时辰才停下来,跟着麻袋脱手,他被丢到了地上。 看来是到地方了。 有人开口:“看看,那狗官闷死了没有?”跟着一只大脚隔着麻袋踢在了他肚子上。 为免皮肉受苦,凤嵩川只得扭动了一下身体,口里哼哼了两声。 另一人笑道:“钦差大人是世所罕见的大高手,哪能这么不经折腾?” 凤嵩川在麻袋里大瞪着两眼,眸子腥红,忍辱含恨在心里将这些账一笔一笔都记下来。 那几人又冷嘲热讽了一通,在他身上胡乱踢了几脚方才走开。 凤嵩川蜷着身子动弹不得。脑袋里东一榔头西一棒子地胡思乱想。 一下子想这半天过去,王光济想来已经控制住了兰城的局势,而江北大营的朱子良也必定得知了王光济造反,他带出来的人马死伤大半的消息。 可他们双方谁都不知道他被另一伙人趁乱擒住。 他堂堂钦差,一身武艺,会不会就这么无声无息地死在这鬼地方?等到皮肉腐烂化为泥土,谁还知道那具枯骨曾是什么人? 一下子又拼命打起精神。安慰自己对方到现在还不动手。便肯定不会随随便便杀掉他,只要不死,就有机会。这一路过来没听到太大的动静。估计着此刻还是在城里。 就在他患得患失之际,有人靠近过来,将麻袋解开。 凤嵩川终于重见光亮。 他所处的地方光线昏暗,四周俱是石壁。看上去十分坚固,壁上点着油灯。地上湿乎乎得颇有凉意。 这似乎是一间地牢。 眼前还是刚才那几人,不过都换上了寻常的衣裳。 凤嵩川明知道好汉不吃眼前亏,已经尽量收敛神色,为首那人依旧轻易便在他眼神里发现了恨意。抬手在他脸上扇了一记。 下手不重,羞辱的意味更浓。 若是手脚能动,他一个能打对方十个。这真是虎落平阳被犬欺。 凤嵩川哪里受得了这个。登时脸皮涨成了青紫色。 对方嘲笑:“看看,这姓凤的还当自己是钦差。在跟咱们摆官威呢。” 其他几人登时围上来,七嘴八舌道:“官威不官威,就在一张皮,咱们给他把这张皮扒了,他自然就威风不起来了。”“哈哈,对,扒了,扒了。” 几只手一齐伸过来,撕扯着凤嵩川的袍子。 凤嵩川嘴里呜呜叫着,在地上翻滚躲闪,他被捆得结结实实,其实不怎么好下手。可这些人如狼似虎,拽着衣裳直接开撕,很快就把凤嵩川一身官袍扯得七零八落,别提多狼狈了。 凤嵩川这时候是嘴里塞着东西说不出话,就是能说,他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乞求?他堂堂朝廷官员,奉旨钦差,又神气了一辈子,岂是摇尾乞怜之人? 就在他身上要变得光溜溜之际,耳听着对方欢呼一声:“找到了!”有人从地上捡起了自他身上掉落的钦差印鉴。 凤嵩川只觉脑袋里气得一抽一抽的,等反应过来,已经被人拖着后颈,拉到了角落里,拿铁链子像拴土狗一样拴上,而后为首那人拿着印鉴走了,剩下几个虎视眈眈守着他。 如此不知过了多久,凤嵩川听到看守他的几个人在闲聊。 一人道:“哎,你们说要不要给他找件衣裳?” 另一人奇怪地“咦”了一声:“你什么时候这么好心了?还给他找衣裳,不扒下他一层皮来就算不错了。” “我不是好心,我是怕呆会儿万一公子领着顾姑娘过来,瞧见他这德性,咱们再吃挂落儿。” 众皆无声,停了停,才有几个声音响起来:“好小子,还是你想得周到。”“这还真不可不防,把那麻袋撕个窟窿,给他套上遮遮丑吧……” 顾姑娘? 姓顾又和他有仇的,凤嵩川立时便想到了顾文笙。 原来是那小贱人捣的鬼。 她哪来这么厉害的帮手? 身上绳子绑得久了,血脉不通,四肢早就已经发麻,时间长了非废了不可。 自己此番失手被擒,那顾文笙必定会来看他的笑话,顺便报虎啸台之仇。等她来了,自己该和她说什么? 凤嵩川思来想去,觉着活命无望,决定等顾文笙来看他热闹的时候,定要想办法叫这些人把他嘴里的东西取出来,然后他要用天底下最恶毒的话,骂那小贱人一个狗血喷头! 可他左等也不来,右等也不来,简直望眼欲穿,直到看守他的人换了一拨,肚子饿得咕咕叫,才隐约觉着,对方可能对于看他热闹并不像他想的那么感兴趣,说不定根本不会来了。 对方拿走了他的钦差印鉴,不知要做什么。 朝廷方面没有人知道他出了事,这钦差印鉴可以做的事实在是太多了。 就像凤嵩川想的那样,此时钟天政手里正把玩着那枚印鉴,吩咐之前奉了他命令去接近孟绍祺的那位“段老先生”:“奏章先等等,待我再想一想,你先模仿那姓凤的笔迹给杨昊御、杨昊俭各写一封书信。” 第一百八十七章 残酷檄文(粉165+) 这位段先生真名叫段正卿,之前乔装改扮陪着孟绍祺来到了江北,孟绍祺大力配合,帮着他隐瞒,寇文由始至终浑然不觉。 这期间孟绍祺写给凤嵩川的数封书信都是由段正卿代笔。 而凤嵩川的回信,他也每一封都仔细研究过,模仿凤嵩川的笔迹自是不在话下。 钟天政以右手的拇指轻轻摩挲着那枚钦差印鉴,自上面蹭了点朱红下来,翻过来瞧瞧,见那印鉴阳文呈环状,外圈是四个篆字“钦差副使”,中间是个凤字,饶有兴致取出一张信笺来,在上面戳了几下。 “给那兄弟两个信的内容差不多,都是说自到江北之后发现局势糜烂,朱子良的江北大营和王光济勾结在一起,通过飞云江走私,并且你已经拿到了朱子良亲身参与其中的证据。问他们感不感兴趣。就是这么个意思,具体措辞你掂量着写。” 段正卿应了声“是”,一边研墨,一边打腹稿。 钟天政又道:“还有,眼下王光济反了,朱子良趁机要杀人灭口,凤某人被逼得东躲西藏,不敢现身,皇子殿下要是感兴趣呢就拿出点诚意来,总要想办法保住凤某人的性命,还要许他一世富贵。” 段正卿领命,暗忖待这两封信一送到京里,本来就乱的局势必定乱上加乱。 只听钟天政那里笑了一声:“给二殿下的信里别忘了,顺带向四公主提个亲。毕竟一做驸马身价倍增,也许朱子良就不敢下手了呢。” 段正卿笑着应了,提笔写了几行,微微皱起眉来。凝神想了一阵,请教钟天政道:“公子,属下这信上说朱子良和王光济勾结在一起,可也许不等这信送到京里,他们马上就刀兵相见,拼个你死我活了。” 王光济高举反旗,杀官占城。朱子良统帅十几万朝廷的兵马。又离得这么近,不可能无动于衷。 钟天政道:“你写就是。这两人刀兵相见或许,你死我活却未必。” 江北的局势正如钟天政所料。 王光济趁江北各州县的官员齐聚他的齐园作客之际。杀官起事,只用两个时辰不到就控制了兰城。当天在齐园身首异处的地方官多达二十几人,活着的也都吓得屁滚尿流,当场跪地求饶。 钦差凤嵩川带到兰城的近万官兵只逃回去了一半。他本人则下落不明。 同一时刻,王光济的堂弟在江北重镇云边率众举事。没费什么力气便占领县衙和四城。 消息传出,相邻的县城纷纷响应,一天不到,江北八县已经有六个被王光济的人马控制。并且他的势力还在迅速向北蔓延。 朱子良闻讯之后立刻集结了大军出来平叛,双方人马在金沙岭相遇,不管是朱子良还是王光济。匆忙间对对方的兵力都有些估计不足。 朱子良派出了四万大军,但这其中有不少将领出工不出力。王五王六兵马未足万,自忖寡不敌众,再加上刚集结起来的队伍未经阵仗,也不敢轻举妄动。 最后雷声大雨点小,只有前阵几千人交了交手,便退了开来。 没多久,王五王六这边接到命令,带着人马撤回,朱子良到是想追击,但钟天政趁着江北大营空虚之际,突然插手,给他送了份厚礼。 过江议和的南崇使节好好在江北大营中军帐篷里呆着,距离朱子良的帅帐不足百丈,大白天遇刺,身体好好的,脑袋不见了。 当时账内还有两个护卫,也一齐被杀。 死的这位使节名叫梁兴业,乃是南崇小皇帝的亲叔父。 尸体一被发现,使团的其他人简直快疯了,齐齐指责大梁无意和谈,朱子良纵凶害人。 朱子良焦头烂额。 和谈不成对谁有利?自然是王光济,可恨这帮反贼杀了人,善后却要他来做。 他无奈之下只得将使团其他人软禁起来,一边收拢兵力严阵以待,防着南崇那边林世南闻讯之后率兵来袭,一边派人火速往京里送信,把消息报给建昭帝知道。 他这边不敢轻举妄动,王光济则是根基未稳,占据八县之后后继乏力,要停下来喘一口气。 两下就此陷入了僵持。 到将奉旨前来议和的大驸马一行阻在了八县之外,此等情况之下,除非他肋插双翅,否则叛乱不平息,他是到不了江北大营了。 再说就算他到了江北大营,也注定要无功而返。 朱子良辛辛苦苦瞒着南崇皇叔的死讯,钟天政却早已派人将那梁兴业的脑袋送过江去。 王光济占了江北八县也没闲着,不知找谁写了一篇讨伐建昭帝的檄文,传之于天下。 檄文之中例数了建昭帝的几条罪过,第一条便是皇位得来不正。 建昭帝身为先皇第七子,非长非嫡,靠着娶了谭氏女,得到了谭家人的鼎力支持,残害父兄,窃居大位。这等没有人伦的人,哪配拥有四海? 第二条,亲近小人,朝臣多是骄横酷吏。特别点了凤嵩川的名字,说他自掌了大权之后,以缉私为名,大梁稍微殷实的人家被他勒索遍了,王光济此次造反全是受他所迫,不反就只有家破人亡一途。 第三条,残害乐师。这是专指的羽音社乐师,檄文里将秦和泽上书的三条建议逐条拿出来予以驳斥。 这些是最主要的,除此之外,檄文里还罗列了建昭帝种种昏庸无能的表现,包括彰白二州当初被屠城的惨事等等,十分有煽动力。 檄文最后,竟然还附了一份名单,那是决意追随王光济的乐师名单。 其中不但有张寄北、元恺,还有密密麻麻很多名字,厉建章、戚琴全都榜上有名。 这檄文在江北传得很快,文笙见到之后暗吃了一惊。 其它那些也到罢了,关键是这一份名单,文笙只是大概一扫便意识到那天在齐园所有的乐师一个不漏,全都名列其中。 怪不得戚老和云鹭始终没有消息,这分明是被王光济挟持了。 张寄北想以这种手段,逼得众乐师再无退路,只能将错就错跟随他造反。 第一百八十八章 钱少爷(雪域神仙和氏璧+) 其实像戚琴这样的,孤身一人没有家小,就算成了钦犯,也至多是本人面临着朝廷的缉捕,日后未必没有转圜的余地。 这里头最要命的是像厉建章这样的乐师。 厉建章在长晖有名望有产业。文笙还记着那年轻娴静的厉夫人,温柔聪慧的厉蕙雅。 他的名字出现在这份名单上,对厉家人不亚于天降横祸。 与厉建章情况差不多的,这份名单里肯定还有不少。 文笙都可以想像得到,建昭帝必定大为光火,下圣旨,抄家灭族,从而和那些被胁迫乐师结下深仇大恨。 这也正是王光济和张寄北想看到的结果。 而那些无辜受累的家人女眷下场会如何凄惨,王、张二人根本不会多想。 这便是钟天政常说的,“古往今来成大事者,哪一个足下不是堆满了白骨”。 若要救人,时间可谓是相当紧迫。檄文传入京根本用不了几日,甚至不等建昭帝下旨,各处的地方官一见到这份名单,便会先行动手。 文笙伸出手,指尖轻触那一长串名字,在上面缓缓划过。 王光济在兰城经营多年,极得人心,起事后虽然有江北大营在旁虎视眈眈,他仍将兰城暂定为己方的主城,派人将城墙加高,布下重兵把守,他的家眷都还住在城中,有专人负责保护。 城里气氛虽然紧张,却并未发生骚乱哗变之类的事,就连物价也没有飞涨。 大街上行人比往常少了很多,但也没有到家家户户闭门不出的地步,大多数老百姓十分平静就接受了变天的事实。甚至还有张灯结彩,赶去给王大善人帮忙的。 齐园已经清理出来,前面的整条街全部拆除,成了一座兵营,后边园子里则住着王光济的亲眷家小。 快晌午的时候,一行三人悄悄溜至齐园后门。 为首的是个二十上下的年轻人,个子不高。生了一双斗鸡眼。一说话便使劲往一起挤眉毛,看上去颇有些滑稽。偏他穿戴讲究,显是家境十分富裕。后面两个人高大魁梧,看打扮是随从护院之类。 这年轻人探头往门上看了看,见把门的头目是个熟人,便使劲冲着那人挥了挥手。小声招呼:“喂,常大脚。过来一下。” 被喊那常大脚扭头一望,忍不住笑了,走过来道:“钱少爷啊,您这干嘛呢?” 那钱少爷下意识便挤眉弄眼:“我这不是你们起事之后头回来嘛。不知道规矩,看着你们刀枪林立,心里发虚啊。” 常大脚笑道:“戒备严些那也是防着官兵和朝廷的探子混进来生事。钱少爷你又不是外人,虚什么?” 钱少爷叫他一说也心有余悸:“可不是。你们这回要是打不过官兵,我们家估计也得跟着一起遭殃。这叫那什么,从逆?” 常大脚没读过书,更说不清楚。 他却知道对方说得没错,这钱少爷家里也是兰城大户,和杨家是儿女亲家,如今王光济造反,王、杨、钱三家那是绑在一根绳上的蚂蚱,一旦事败,都逃不了抄家灭族的下场。 所以他也没防着对方,道:“这都晌天了,您还在这转悠啥?” 钱少爷搔了搔脑袋:“这两天快闷死我了,兰逸那小子打从京里回来我就没见着,是在齐园里边吧,你给通报一声?” 杨兰逸进京之前和这钱少爷是一对狐朋狗友,兰城大名鼎鼎的两个败家子,常大脚笑道:“杨少爷在呢,您进去吧,不过这两位需得在外边等着。” “好。对了,差点儿忘了。”钱少爷迈步往里走,又掉过身来,塞了串赏钱给那常大脚。 杨兰逸窝在家里也闷得很,王十三打发了两个人一步不离地跟着他,想干什么都不方便,见到钱少爷好不容易挤了点笑容出来。 “你小子,这趟京城混得不赖啊,还真叫你考上玄音阁了。”钱少爷语带羡慕,格外亲热。 杨兰逸一听这话,哭丧下脸:“有什么用啊,我姑夫这一反,我是再别想回去上课了。” 钱少爷揽住他肩膀,安慰他道:“怕什么,回头等你姑夫打进京城,坐了龙椅,整个玄音阁都是你说了算。” 两人相携进屋,将门关上,没有外人了,钱少爷才低声笑道:“这么垂头丧气的,我看不是上不了课,是没办法再见佳人了吧。” 杨兰逸“啊”的一声,瞪圆了眼睛望着他。 钱少爷见被自己说中了,猥琐地挤了挤眼睛,“嘘”了一声,示意他小声点,悄声道:“我可都知道了啊,啧啧,为哄人家姑娘跟着你,你真敢夸下海口,八十万两,把你论斤卖了值不值这么多银子?你别以为往齐园一躲就没事了,那姑娘可找上我了,要不是我拦着,她就要拿着欠条去找你爹了。你自己欠的风流债,赶紧想办法摆平了吧。” 杨兰逸脸上变了几变,咬牙道:“我是想出去见她啊,可王十三那王八蛋看我就跟防贼似的。” “没事,这不有我么。咱俩先去我家,就说去看你姐姐姐夫,他爱跟就叫他跟着,等到了我家,我再想办法帮你脱身。” 两人商议定了说走就走,王十三听到报告没有拦阻,依旧派人跟着,美其名曰贴身保护。 等到了钱家,钱少爷果然想办法支开了王家的随从,帮杨兰逸脱了身,他觉着自己为兄弟真是两肋插刀啊,不但帮着欺上瞒下,还把那两人约会的事都一并安排好了,真是太仗义了,嘿嘿嘿。 再见文笙,杨兰逸有一肚子的话想说。 姑夫造反了,他也跟着成了反贼中的一员。 文笙却没空听他叨叨,道:“杨公子,我急着找你,是想请你帮忙把戚老和云鹭放出来,这是其一。再者,你已经是乐师了,又处在这个位置,对于其他乐师的苦难不应该置若罔闻。你姑夫当日将你送进京,让你去考玄音阁,这是对你的看重,张寄北依附于你姑夫,你完全可以接近他,努力去阻止那些不幸的事发生。” 第一百八十九章 相见争如不见 文笙不敢把救人的希望完全寄托在杨兰逸身上。 对上张寄北,不管是声望人脉还是处事的经验,这小少爷无疑都还生嫩得很。 他能依仗的,只是王光济内侄这个身份,张寄北不敢得罪他太过。 和杨兰逸见过面,约好了明日再来钱家听消息之后,文笙想了一想,决定去找钟天政好好谈谈。 大梁朝廷已经是日薄西山,一旦建昭帝驾崩,两个皇子不管谁登基,都必定迎来一场腥风血雨。 她想要改变这个现状,不是像谭家众人一样勉力维系杨氏的天下,而是另外找出一条路来。 如果可以,改朝换代最好不要有战争。 有句老话说,宁为太平犬,莫作乱离人。乱世刀兵,最无辜最痛苦的都是寻常百姓。 钟天政有勇有谋,清醒自律,身上有很多叫人欣赏的地方,再加上有一帮能力卓著忠心耿耿的下属,气候初成,若是他得了天下可以叫大家过得更好,自己出于朋友之情,为之尽一份力又有什么不可? 只希望他能听进去自己的屡番相劝,不要冷冰冰地把所有的事情都以利害相衡量。 文笙叹了口气,出手帮助厉建章等人对钟天政而言显然是一件多余的闲事,袖手旁观,任事态恶化才符合他的利益。自己能劝得他改变心意么? 文笙半点儿把握都没有。 她甚至想钟天政总说自己有一天会去求他,若是可以叫他做点善事,使这么多妇孺免遭毒手,她低下头,向他说一个“求”字又有什么难的。 上次见面的酒楼已经拆成了平地。文笙要见钟天政只有去林庭轩藏身的那家药铺。 这间铺子文笙之前没有来过,但她听云鹭说了,连看铺子的小伙计都是钟天政的人。 正打着仗,药材紧缺,铺子已经关门,但里面还有人住。 文笙等了好一阵儿,才见到林庭轩。 林庭轩似是刚从外边回来。还带着点儿微喘。进门作了个揖,问文笙有什么事。 文笙目光中带着审视,打量了一下林庭轩。问道:“钟公子可在?我有急事找他。” 林庭轩赔笑道:“姑娘来得真是不巧,公子这会儿不在兰城。不知您有什么急事,若是方便的话,可以告诉林某。再由林某给他送个信。” 钟天政不在?文笙微微皱起眉来。 “那他可有说几时能回?” “这个……这不好说,顺利的话。傍晚前就回来了,若是事情办得不顺利,可能需要个三五天也说不定。” 文笙望着他一时没有说话,屋子里陷入了沉寂。 停了一会儿。文笙轻轻叹了口气:“林先生,王光济的檄文我想你已经看到了,里边这份乐师的名单。用心之歹毒实是令人发指。我希望你能帮着劝劝钟公子,现在还有能力解救这些乐师家眷的人不多。你家公子应该算是一个。救人是积德的好事,比起仇恨来,感恩的力量一点都不弱。” 为了劝说对方,文笙甚至试着以钟天政惯有的思维方式去为他们分析利弊。 林庭轩讪讪一笑:“姑娘放心,您这番话我一定会带到。公子的心意顾姑娘您该知道,就是没好处的事,只要您求到了,他也一定会尽力去做的。” 该说的都说了,钟天政不肯露面,文笙无奈,只得告辞。 “林先生,麻烦你同你家公子说,事情紧迫,要动手需趁早,拖个两三天等人已经死的死下狱的下狱,再后悔也晚了。” 很多女眷为了保住青白,宁愿一死也不愿被抓进大牢。 故而文笙特意又多叮嘱了两句。 街上人多眼杂,林庭轩没有出去相送,站在门口目送文笙走远。 直到文笙走得不见影了,他才慢慢敛了笑容,转身去了后院。 他口中不在兰城的钟天政一直就在后院房里坐着。 林庭轩进屋,躬身施礼:“公子,顾姑娘走了。” 钟天政沉声问道:“她有什么事?” “公子您所料不错,顾姑娘确实是为那份名单来的。” “这个时候跑来,除了这个,也不会有别的事。她怎么说?” 林庭轩便将两人适才那一番对话一字不差学说了一遍。 他见钟天政沉默不语,忍不住问:“公子,您的打算?若是出手,现在就需……” 钟天政将他打断:“为什么要出手?” 只这一句,林庭轩便明白了钟天政的决定,连忙退后两步,弯腰俯首:“是,属下明白了。” 钟天政不知是说给林庭轩听还是自言自语:“我们谋算了多久才有今日之局?难道我救了他们的家人,这些乐师便会投效我?” 林庭轩老老实实回答:“不会。” 钟天政漠然道:“既然不会,不如叫他们自相残杀,彻底连根拔起。” 林庭轩偷眼看了看钟天政的神色,道:“属下同顾姑娘并没有把话说死,到时候公子就说回来得晚了,不是咱们不帮忙,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钟天政轻笑了一声,摇了摇头:“没用的,你看她说的那些话,她笃定我在兰城没有走远,故意避而不见。” “……公子早知瞒不过顾姑娘,为什么不见一见她呢,有些话当面说开了,总比叫她胡乱猜疑得好。”林庭轩觉着自己这心腹当得真不容易,为主上操碎了心。 钟天政一时未答。 他所在的这个院落幽深安静,隔着打开的窗子,可以看到角落里有一株海棠在悄然盛放,香风袭来,花姿动人。 半晌他仿若自嘲地笑了一下:“我大约是怕她为着这些破事开口求我吧。” 这句话没头没尾,叫林庭轩颇觉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求您不是更好?难道顾姑娘当面恳求,公子您就会改变主意?”他这位主子没那么耳软心活吧。 钟天政认真想了想,十分肯定地回答他道:“自然不可能。” 既然不可能,那为什么他潜意识里对同顾文笙见面那么排斥呢? 这其中的缘由,就是钟天政自己,也说不清楚。 第一百九十章 另一条路(粉170+) 救人的事进行得异常不顺。 钟天政有意避而不见,别问文笙怎么知道,林庭轩一说钟天政不在,她就有了这么一种感觉。 她的感觉通常都很准。 而第二天一早,文笙在钱家再度看到杨兰逸,由他口中得知的情况也不乐观。 杨兰逸很听文笙的话,但不要指望他的能力会有多高。 昨天回去之后,杨兰逸认真地开动了一番脑筋,理顺了思路,然后悲哀地发现,要和张寄北对着干,他真是非常没有底气。 张寄北指点过他的笛子,那通身的气派,叫当时还不是乐师的杨兰逸不由地自惭形秽。 他在张寄北面前一向乖觉,大约正因如此,张寄北才会向王光济大赞他有天赋,肯定能考上玄音阁。 如今自己刚当上乐师,就要从张寄北嘴里夺食,杨兰逸真不知道该如何下手。 好在被控制起来的乐师里面还有戚琴,只要把戚琴救出来,就有人教他怎么做了。 找张寄北要戚琴,杨兰逸颇觉理直气壮。 他是戚琴、云鹭救的嘛,又是一起离京来的江北,张寄北扣住他的救命恩人不放算什么意思,到哪也说不过去啊。 杨兰逸使劲给自己鼓了鼓气,准备去找张寄北要人,一出门,就见王十三站在院子里,似笑非笑望着他:“少爷去哪?不是又去钱家吧?” 两人到底一起上京呆了那么长时间,只看这表情,杨兰逸就意识到对方话里有话。 他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将王十三拉进房里,跳着脚劈头盖脸一通臭骂。 从王十三是非不分、不知好歹。骂到他拿着鸡毛当令箭,恩将仇报。 王十三开始脸上犹带着三分笑意,听着听着,将两只胳膊环抱在胸前,面无表情,等杨兰逸骂够了,冲他扬了扬下巴:“对我有恩的是我大哥。可不是少爷你。就你这样的。一撅屁股,我就知道你拉的什么屎。说说吧,又被灌了什么迷汤。去了趟钱家就六神无主的,不说实话你就在这屋里呆着,哪也别想去。” 杨兰逸泼也撒了,打又打不过。实在拿王十三没辙,只好透露了个大概。完了提醒他道:“若不是人家帮忙,你就在京里等着给我收尸好了,哪能这么风光?不说旁的,就是在天女湖。要没有戚老和顾姑娘,你都得被那姓凤的狗官一刀宰了喂鱼。” 王十三“切”了一声,天女湖没有那两人。顶多打不那么痛快,叫凤嵩川早早逃了。这个没眼力的公子哥,只会长别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不过他到帮着杨兰逸做了个决断:“就你这心眼还惦记张寄北呢?知道自己姓什么不?行了,这事你别参合了,看在他们之前救过你份上,挖坑害我那事爷就不跟他们计较了,云鹭和那戚什么,哦,戚琴,我找张寄北把这两个人要出来,其它的事你给我都回了。” 说完了他举起拳头,冲小少爷恐吓地晃了晃,呲牙吼道:“听到没有?” 杨兰逸吓得一缩脖子,下意识应道:“听到了。”不知道为什么,王十三近来气焰渐涨,杨兰逸先前百试百灵的告状大/法不好使了不说,反到成了受欺负的那个。 受王十三胁迫,杨兰逸第二天只好哭丧着脸来向文笙诉苦。 宝贵的时间过去了一晚,事情毫无进展。 文笙心里火烧火燎的,她一沉吟间便打定了主意,拿出戚琴放在自己这里的那把胡琴,交给杨兰逸:“既然这样,请找机会帮我把这琴交给戚老吧。” 戚琴和云鹭是一对老搭档了,有了胡琴在手,再遇上什么事情他二人也能应对一阵。 她赶着离开,站起身,却见杨兰逸缩在那里神情沮丧,估计着他大约是受了自己鼓励刚想做点事情,便被泼了盆冷水,故而茫然失措。 文笙有些不忍,暗自叹了口气,伸手轻轻拍了拍他肩头。 杨兰逸抬起头来,眼巴巴望着她。 文笙刻意将声音放得轻柔:“这件事是我考虑不周,你能说服王十三帮忙,救出戚老和云大哥,做的已经很不错了。” “真的?” 文笙点了点头,复道:“王十三虽然处处管着你,却也是在为你考虑,他怕你惹恼了张寄北吃亏,你姑父即使再喜欢你,那也是姑父,不是姑姑,更不是你爹娘,对不对?” 杨兰逸瞪眼望着她,懵懂地点了点头,道:“不过我姑姑一直很疼我的……” 文笙没有办法和他解释太多,王光济野心勃勃想要做皇帝,从这时候开始,他身边所有人包括杨兰逸的姑姑在内都会变得小心翼翼。 天家无情,说了杨兰逸也不会懂。 她只好教对方:“有的人嘴巴上说得天花乱坠,其实口蜜腹剑,有的人虽然不修口德,实际对你并没有什么恶意,遇事要多用心去感觉,既然王十三是为了你好,你也不要怪他总是管着你,还常常讽刺挖苦,同他缓和一下关系,对你只有好处。” 杨兰逸呆了半晌,突然反应过来:“顾姑娘,我刚才用心感觉了,你是对我最好的。” 文笙见他死性不改,不禁哭笑不得,道:“嗯,就是这样,乐师的感觉本就敏锐,你回去之后慢慢练吧。” 杨兰逸见她要走,急道:“你去哪儿?王十三说了,咱们斗不过张寄北,你还要继续管这事么?” 文笙回头冲他笑笑:“我有点急事,需要离开兰城几天。对了,你叫钱少爷派个人送我出城吧。” 自是要管的,涉及这么多人命,旦有一线希望,怎么可能放弃? 既然由张寄北这边一时突破不了,文笙决定换一个方向。 想办法说服建昭帝,把这件事先压下去,哪怕是暂时的,给羽音社的乐师们一点时间,也好过一个个家破人亡。 江北距离奉京路途遥远,按说她就是写了信,找到能够进言的人,这信一时也传不到京里去。 不过钦差车驾此时正相距不远,文笙准备带着她的古琴走一趟,看看能不能穿过重重阻隔,见到大驸马。 第一百九十一章 江北贼(粉175+) 平县是江北十一县里最靠北的一个小县城,再往北经由一条长长的官道与关中大平原相接。 这条官道中间有大约二三十里的一段路是自山岭间穿过,名叫锦关道,江北人取这名字是希望由此进入中原,能够一路前程似锦。 山也有名,叫作公鸡岭,大驸马的钦差车驾就被阻在公鸡岭以北。 锦关道上此刻横七竖八丢弃了很多东西,锄头柴刀,乃至衣裳鞋袜,时不时见车辆侧翻在路边,扁担、包裹更是散落得到处都是。 上百具尸体倒毙在路旁,死了两三天也没人管,大夏天苍蝇成群,恶臭传出去很远。 临近黄昏,太阳西沉。 长长官道十分冷清,偶尔有鸣镝声响起,几匹马并辔飞驰而过,马上骑士口中呼啸,“嗷嗷”声传出去很远。 这条进出江北的交通要道,现在控制在王光济一方手里。 几天前大乱刚起,不少江北的老百姓经此逃去了关中,但很快王光济的人便赶了来,驱散了逃难的人群,将道封上,再试图闯关的,视为朝廷一方的探子,就地格杀勿论。 王大善人名声虽响,架不住这是在造反,加上他手下人马宛如凶神恶煞一般,越是如此,老百姓越是想着翻过公鸡岭,逃离这是非之地。 大道不行,就改走小路。 就算去不了关中,藏在深山里做野人,也比遭了战火横死刀下强。 沈山柱就是这么跟自己的老娘说的。 他爹死得早,从小和娘相依为命,山柱他娘年轻时候熬得太厉害了。眼睛只能模糊看见跟前几尺内的东西,平日全靠山柱照顾。 一听到消息,山柱就把家里值钱的东西收拾了一下,可惜地里粮还没有收,不过即使收了也带不走,他狠狠心,背起娘。又拿了把柴刀防身。出门随着逃难的队伍一路往北。 等他到了锦关道附近,才知道来得迟了,前面道已经被封。 公鸡岭他早年曾经上去过两回。对那些羊肠小路还隐隐留有印象,当下一咬牙,趁着傍晚太阳不那么毒了,悄悄摸上山。打算找条小路绕过去。 山柱娘趴在儿子背上,喃喃埋怨着儿子不该把她带出来。造反的是王大善人,留下不一定就没有活路,她一个瞎老太婆,呆在家里该死死该活活。听天由命便是。 山柱听着心里发酸。 他知道老娘是怕拖累自己,一路上她什么话都说了,此刻不过是换了番说辞。想叫自己将她丢下独自逃命。 “娘,您先别出声。这山里野鸡兔子都有,儿子看能不能遇上一只,咱们晚上就有好东西吃了。” 山柱娘叹了口气,不再作声。 其实山柱不是不想听他娘说话找了个借口,而是看着前面不远草木摇动,不像是风吹的,心中警觉。 荒山野岭,不敢保会遇上什么人。 大家都在逃难,家底全在身上,这一路上山柱就亲眼目睹了不少谋财害命的惨事,有时候甚至只是为了一口吃的。 幸好他沈山柱生得高大,看着就不好惹。 走到坡下才发现,前方有几个人蹲在草丛里,瑟缩成一团,听到动静回过头来,神情透着无比的惊恐。 都是些再普通不过的老百姓。 此时就听不远处山梁上一声尖啸,似是响箭飞过。 十几个人手执刀枪自山那边冒出来,为首的“哈哈”大笑,嚣张的笑声传出去老远。 “果然有不少探子。都抓起来!” 他身后几个拿长枪的散开,在周围草丛里一阵戳刺,登时就揪出来七八个平民百姓。 “官道走不通,你们就从这里开溜,想得到美。” 为首那人手起刀落,被他抓住那人连挣扎求饶都不及,脑袋直接飞了出去,一腔鲜血喷起多高。 山柱只觉浑身发冷,一瞬间心慌气短,连心跳都随之停了停,赶紧原地蹲下来,也不知对方有没有看到他。 此时他还有空想,幸好他娘眼神不好,看不到刚才那一幕。 此时那边山头上哭叫声哀求声响成一片。 那十几个人并不理会,为首的伸手在尸体身上掏了掏,找到几块碎银子,塞到自己怀里,骂道:“通敌的信没在这里,再搜!” 这一下那几个被擒的老百姓哭声更响,一个老者带头跪地求饶:“好汉爷饶命,我们都是平县的百姓,王大善人起事,我们打心眼儿里支持,愿意将所有钱财都捐出来,给各位做军饷,我们是真不知道不能从这里走啊,再不敢了,饶命!”说着连连磕头。 为首那人闻言嗤笑了一声:“被抓到了再说这话,不觉着迟了吗?支持为什么不去参军?不留在平县?你们都跑了,叫爷守着空城喝风啊。”说话间刀向前一递,将那老者扎了个透心凉。 他回手将刀拔出来,哼道:“个老东西,哄谁呢,欺爷没念过书?” 一个手下随即过去,将老者里里外外搜了个遍,没找出什么值钱的东西,随手把他的尸体从山顶推了下来。 为首那人喝道:“还等什么,都宰了!” 只是片刻之间,山顶上遍地血污,被抓住的老百姓尽数被杀,一个不剩。 那些手下嘻嘻哈哈地搜死人财物,为首的居高临下看了看四周,喝道:“还藏着的都滚出来吧,别叫爷爷们费事。否则等揪出来,爷爷可要慢慢地炮制。” 山柱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儿,他想此时这山上藏着的不知有没有几百人,大家一拥而上,不见得就斗不过这些贼人。 可是没人带头,他也不敢轻举妄动。 那首领停了停见没人出来,冷笑一声:“还真是不见棺材不落泪,兄弟们动手!” 他带的那十几个人散开。 离远有人从草丛里钻出来,头也不回往对面山坡逃去。 那十几人瞧见之后没有追,反到哈哈大笑。 逃的人看背影年纪不大,空着两手跑得很快,转眼上了山坡,跟着就听他发出一声惨叫,仰面摔倒,直接滚下山去。 周围山坡上接连有人现身,这些人原本叫江北贼,现在叫王家军。 第一百九十二章 内讧 藏身山野的百姓竟有千人之多。 可现在,却只能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任由这些昔日的江北盗贼宰割。 残阳斜沉,鲜红似血。 先前还怀着希望逃难的老百姓纷纷被从草丛里、石头后面揪出来。 一众江北贼像驱赶牛羊一样将他们三五十人聚到一起,肆意戏弄之后,手起刀落,身上的财物随之便被洗劫一空。 凄惨的哭叫声在公鸡岭久久回荡。 很快附近的山头上又多了一支人马,大约有几十人。 一个乡下老农模样的中年汉子眼看面前的这副惨状,开口叹道:“都说江北贼不讲道义,为祸乡里,果然是烂泥扶不上墙,王光济的手下良莠不齐,如此纵容不加约束,不是好兆头啊。大当家,你看这……” 说话这人正是邺州响马的二当家宋青。 在他身旁站立的是一身劲装男子打扮的付春娘。 “宋叔,咱们初来乍到,很多时候也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免得惹人厌。” 宋青苦笑了一下:“是,我知道。” “大家想开些吧,越受信任,越是要冲在前面,等真正和官兵开了战,还不知要死多少人,总有轮到咱们一展身手的时候。我就盼着能给大家都谋个正经出身,不用再占山为王提着脑袋过日子,也能穿锦衣,住高楼,出入有人服侍,到那时候我就可以功成身退了。” 付春娘这番话说完,周围的众响马都露出了感激之色。 宋青道:“大当家这样的女中豪杰,大可不必拘泥于世俗约束,义军里面看中了谁。请王光济做媒指个婚,以后大家都在京里,兄弟们不管多出息,还是要听您的。” 听宋青说这话,付春娘顿时想起王十三来,恨得牙痒痒的。 她不说话,众人也跟着沉默下来。突听不远处一个江北贼“哈哈”大笑。叫道:“你们快看,我发现了什么?” 他左手拿着刀,右手自草丛里拉出一个人来。 那人蓬头垢面。穿了一身粗布衣裳,乍一看是个十来岁的少年,因被那贼寇拖拽着,少年奋力挣扎。这一挣扎,旁人便自他那动作里头发现了端倪。这分明是个女扮男装的小姑娘。 此行因是要翻山越岭,藏匿的众人里头女子异常少见。登时便引得不少贼寇围了上去。 “哈哈,小美人儿还想蒙混过关呢,不知道大爷人送外号‘花蝴蝶’。采过的鲜花不计其数?”那贼人嘴里调侃,捉着那小姑娘像提小鸡一样扔到了空地。 付春娘眼见这一幕,不禁皱起了眉头。 七八个贼寇围上去。“刺啦”一声撕碎了那女孩儿蔽体的衣裳,污言秽语中杂着小姑娘的哭泣求饶声。付春娘忍不住出声喝止:“住手!” 宋青微微苦笑,大当家再有魄力,到底是位姑娘家。 他没想到适才死了这么多人,付春娘都无动于衷地看戏,到是一个要被人糟蹋的小姑娘令她跳了出去。 付春娘是个外表十分娇媚的美人,并且她从来不愿遮掩自己的美貌,不管是在邺州的响马窝,还是在江北。 就是此刻做了男子打扮,她也收拾得整整齐齐的。 那些江北贼原本觉着和邺州响马同是为王光济效力,对他们的出现没太在意,此刻听到这一声娇喝,再看到人,立刻就对上了号。 登时就有不少人看直了眼。 今日到场的贼人里面,身份最高的是锦关贼的大头目黄阗,他仗着自己是地头蛇,跃众而出,笑道:“这就是付大当家么?幸会幸会,付大当家真是个美人儿。邺州的兄弟们好福气啊,哈哈。” 付春娘听他语带调戏,暗自恼火,也不同他客套,指了那瑟缩成一团的小姑娘径直道:“这个人我要了。” 本来她若是说几句好听的,这帮贼寇未必不肯放人,这般颐指气使,一众江北贼登时就不高兴了。 那“花蝴蝶”怪声怪调道:“美人你还是要黄大哥吧,要我也行啊,兄弟们都素了好多天了,好不容易有个机会快活快活,别这么扫兴。” 黄阗亦阴沉沉笑道:“付大当家听到了没有,想叫我放人也可以,你来给我当个压寨夫人,咱们两家合到一处,我自然什么都听你的。” 此言一出,付春娘带来的众响马一齐不干,纷纷开口怒骂。 付春娘眼角跳了跳,嫣然一笑:“什么都听我的?” 那黄阗顿觉色授魂与,就是嘛,响马窝里哪有正经女人,不过这小娘们儿是真漂亮…… 就听付春娘跟着道:“那我叫你去死,你死不死?”话音未落,一点寒光冲着他眉间袭来。 黄阗全未料到说得好好的,她突下杀手,招式还如此精妙,张口欲叫,付春娘的利刃已自他眉心直直刺入。 这一下可捅了马蜂窝,那些江北贼眼见付春娘暴起杀了人,哪还管是不是盟友,蜂拥而上,登时就和付春娘带来的邺州响马战到了一起。 付春娘这边人少,全仗她武艺高强,才勉强护着手下人且打且退。 她不后悔杀了那黄阗。 不杀此人,以后她和她山寨的人在江北就抬不起头来,只会沦为其它几股势力争相欺辱算计的目标。 官司就算打到王光济眼前,她也不怕。 不过那都是后话,当务之急是不能吃亏,这里是人家的地盘,需得速战速决,带着自己人赶紧杀下山去。 付春娘想的不错,只是对方出手狠辣,打起架来全不要命,她手下那些人也只有宋青身手好些,她刚帮了这个又需得去救那个,一时间竟有些拙于应对。 到是不少原本已经走投无路的百姓们趁机翻过公鸡岭,逃命去了。 就在此时,付春娘突然听到了一阵琴声。 古琴声开始时离得尚远,听上去还不甚清晰,但只这几声响,便叫她心中一震:有乐师! 被琴声惊动的不止她一人。 因为张寄北的关系,一众江北贼对乐师颇为敬畏,众人循声望去,就见沿着山路走上来了一个人。 第一百九十三章 翻越公鸡岭(粉180+) 这个人上山的速度很慢。 可一众江北贼听到琴声,再瞧见这人,却都不由自主放缓了攻势。 眼前这一幕超出了众人的想象,叫他们反应不及,一个个连表情都变得有些呆滞。 来的是一位女子,年纪不大,也就是十七八岁的模样,穿了件浅黄色的衫子,上衣的下摆很长,窄袖收腰,显得她身姿十分窈窕动人。 只远远看着,就叫人毫不怀疑,此女一定生得十分美貌。 当此乱世,一个姑娘家孤身在外行走,竟然毫不遮掩,看到这边又打又杀的,也不害怕避让,这本就已经十分古怪了,更叫人无法想到的是,她竟是在一边上山一边弹琴。 这是一位乐师。 可谁见乐师这般弹奏古琴? 她以左臂将琴托在了空中,左手帮着固定,只以右手的四根手指随意拨动着琴弦,那琴随之一声声响起,边行边弹,竟是两不耽误。 此时来的正是文笙。 杨兰逸找钱少爷帮忙,钱少爷只道杨兰逸不知怎的花言巧语,了却了一段露水姻缘,人家姑娘不再纠缠,打算独自返回家中,这自是要派人护送一程的。 他赶紧吩咐护院的家丁套车,以钱家和王光济的关系,文笙非常顺利就出了兰城,钱家的下人把她一路送到了平县。 往北的锦关道由江北贼负责把守,钱家同他们没有深交,送到这里仁至义尽,双方在平县分开,文笙留下。钱家人掉头返回。 此时的平县,已经聚集了上万逃难的老百姓。 锦关道想也知道不好走,文笙便打算自公鸡岭翻越过去。 她在青泥山的时候就习惯了走山路,再加上拜师卞晴川的这大半年受他督促,勤练体力,徒步翻个公鸡岭自然不在话下。 之前因为是去钱家见杨兰逸,她穿了女装。现在也懒得再换回去。这时节还在外边行走,随身带着古琴,就算她穿戴的再寻常。也不可能不受人瞩目。 文笙不认识路,若不是隐隐听到这边山头的喧哗交战声,可能还要在附近转悠很久。 她此刻单手弹的正是《行船》中那一段散音。 琴声厚重低沉,隐隐透着一股悲怆之意。 她全未想到。公鸡岭竟是这么一副惨状,岭上横七竖八倒的全是尸体。血腥气被风带着,飘出去很远。 往上走断臂残肢随处可见,更有不少滚落的头颅,被杀的人少有能闭上眼睛的。脸上犹带着惊恐和愤恨。 文笙脚下顿了顿。 离她不远的地方,石头旁边死了母子二人,儿子四肢俱被利刃斩下。一只手臂掉在不远处,手里紧紧握着一手柴刀。 这是这么多被杀的人里面。少有正在反抗的,也许正因如此,他也死得颇惨。 老妇人背倚石头而坐,脑袋已经不见了,张着一双手臂犹自紧紧把儿子护在怀里。 这一幕叫文笙眼睛不觉湿润,琴中突发清角之音。 平民百姓何辜! 文笙在那母子俩身旁站定,抬头往山上望去。 离得近了,她认出来,正在打斗的一方为首的竟是付春娘和宋青。他们和这些山贼都是王光济的手下,不知道为什么事起了内讧。 文笙没有过多理会,埋头继续往山上去。 江北众贼纷纷叫嚣:“那女子站住!”“做什么的?” 出于对乐师的敬畏,这些贼人到是没敢言语上轻佻放肆。 文笙不答。 宋青趁机凑在付春娘旁边,悄声问:“大当家,这是不是上回去咱们山寨的那位顾姑娘?” 付春娘也觉着像:“她不是考进玄音阁了么,怎么会一个人出现在这里?” “怎么办?” “先借机脱身吧。” 文笙越走越近,付春娘收了兵刃,飞身冲她而来。 离着还有十余丈远,文笙手下琴弦“铮铮”两声重音,付春娘身形一滞,竟是再不能靠前。 她心中暗自惊骇,站定了含笑打招呼:“顾姑娘,幸会!上次在我的山寨一别,可有日子没见了。” 付春娘这里套着近乎,却不知文笙前不久才在天女湖见过她。 这付春娘铁了心追随王光济,从邺州大老远率众赶来,却又和江北贼寇在这里相互喝骂抄家伙火拼,文笙不知她出于何种想法,加上云鹭不在,自己孤身一个乐师没人保护,不敢掉以轻心,故而只是点了一下头,手上琴声未停,依旧往山顶上走去。 在一众江北贼眼中,却是来了个和邺州响马相熟的乐师。 随着此女走近,他们也感受到了《行船》所带来的无形阻碍。 那是一股强大的排斥之力,众人仿佛突然置身于大江大河之上,脚下无根,明知对方在与激流相抗,扬帆破浪,却只能眼睁睁看着人家越走越远,无力阻拦。 有那自制力弱的,竟然随着踉跄了一下,有了晕船的感觉。 宋青趁机冲手下人喝道:“咱们走!” 几十个邺州响马遥遥围成一个圈,将文笙护在了当中,跟着往山上撤。 看似保护,其实他们自己也清楚得很,人家根本不信任他们,也不容他们接近。 付春娘持兵器跟在最后,冲一众江北贼冷笑道:“敢打姑奶奶的主意,瞎了你们的狗眼!这事没完,我到要去兰城请王大哥说说看,还没立下寸功,就想用下流的手段吞并我们邺州一支,这等人究竟该不该杀!” 江北贼这边又有好几个分支派别,众人一听付春娘杀了自己人还振振有词,纷纷出言叫嚣,只是好几个人抢着说话,听上去乱哄哄的,这回击听上去没什么力道。 两边由打斗变成了对骂,付春娘等人跟着文笙上到山顶,对方没有追赶,渐渐离得远了,这场纷争才算告一段落。 付春娘见文笙依旧弹琴而行,对他们并不怎么理会,讪讪一笑,叫自己人又往后退了退,道:“顾姑娘,你是要翻过公鸡岭么,我帮你带路吧。” 文笙这才停了琴,将“太平”抱在怀里,抬眼注视她,开口问道:“今天这般情形,诸位还要跟着王光济继续走下去么?” 第一百九十四章 别人怀宝剑,我有笔如刀(粉185+) 虽然和江北贼闹翻了,付春娘却没有想过要改弦易辙,另找旁的出路。 王光济现在几乎占领了整个江北,势力每一天都在扩张,朱子良空有那么多兵马却拿他毫无办法,关中各地,不知有多少人暗中前来联络,盼着义军早早打到他们那里。 在付春娘等人看来,王光济的前景可谓是一片光明,众人好不容易有了从龙的盼头,她哪舍得就此放弃。 故而当文笙问起,付春娘就帮着王光济开脱道:“刚才那些是江北贼,他们奸淫掳掠,不讲道义,本就不是什么好东西,王大哥刚开始起事,乱糟糟的还没倒出空来立规矩,义军里头也有好样的,他那些兄弟个顶个都是英雄好汉,还有羽音社那么多乐师,若不是觉着王大哥能成大事,谁愿提着脑袋跟他造反?” 付春娘不提羽音社的乐师还好,一提起来,文笙心中更是不豫。 故而她只是淡淡点了点头,不再多说,道:“那就赶紧走吧。” 有付春娘等人带路,文笙在天彻底黑下来之前顺利翻过了公鸡岭,付春娘猜出来文笙大约是要去对面的钦差大营,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之心,没有多问。 她们两个虽然行事都大异于寻常女子,在很多人看来同属离经叛道,但却是完全迥异的两种人,就算偶有交集,也不可能走到一起去。 文笙同付春娘等人分手之后,连夜赶往钦差大营。 此时钦差大营里驻扎的已不仅是当日大驸马从京里带出来的人马,还有自沿途兵马卫紧急调拨来的数万精兵。 王光济反了以后,送大驸马去江北大营同南崇议和已经不是当务之急,最近的兵马卫指挥使火速带兵赶来。在邻近江北的重镇和交通要道陈兵布防,防止王光济的大军北上。 公鸡岭锦关道一带因为地势险要,更是重中之重,公鸡岭往北的开阔平地上行营绵延数里,每到入夜灯火通明。 文笙出了公鸡岭不久,便被官兵这边派出来的一队斥候发现。 年纪轻轻的姑娘家,随身带着一张古琴。孤身一人摸黑直奔军营而来。实是怎么看都显得古怪。 不像是江北王光济那边的奸细,艺高人才胆大,莫非这是一位乐师? 斥候队长不敢大意。现身喝问,文笙正愁没人带路,当即自报家门,言明要见钦差大人。叫他们代为通报。 知道对面这位姑娘竟是玄音阁的乐师,且和钦差大人是旧识。斥候们赶紧带着文笙回营,将这情况报给上官。 不多时大驸马那里就得到了消息。 这些日子大驸马的心情别提有多烦闷了,也不知在心里把那造反的王光济诅咒了千百回。 这趟差事真是见了鬼得不顺利,自己难得被老皇帝委以一回重任。结果堵在半路上,不知何时才能到江北大营,也不知议和的事还有没有可能了。 真他娘的晦气。 调度兵马布防打仗这些事都由旁人操心。无需大驸马过问,他除了骂骂娘。闲得都快长草了,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顾文笙。 等文笙被领进了钦差营帐,大驸马赶紧把闲杂人等都打发出去,只留了两个家里带过来的亲信随从,奇道:“顾姑娘,你怎么会在这里?” 说话间,他又好生打量了一番文笙,之前在京里几次见面,这姑娘都易钗而弁,难得见她着一回女子的装束。 真是个美人啊。 李承运一直和她没什么动静,不知怎么回事,大约是嫌她眉目清朗,不像丽姬那么浑身透着娇媚? 他这里胡思乱想,文笙已见过了礼,回道:“驸马爷可曾见过王光济的那篇檄文?” “檄文?对了。”大驸马抬手拍了下额头,那檄文他昨天才仔细地研究过,顺带着还有后面的乐师名单,之前二皇子山庄进刺客那案子闹得那么大,京里很多权贵都因之听说过戚琴的名字。 他在名单里面看到戚琴的时候,还怔了一怔。 既然戚琴人在江北,同他关系密切的顾文笙出现在这里也就不足为奇。 大驸马以为文笙匆匆赶来,是想帮着戚琴疏通关系。 建昭帝的脾气他很清楚,看在李承运的面子上,他忍不住提醒对方:“那些乐师,圣上肯定会严办,你也别白费力气了,免得连自己都陷进去。” 文笙将齐园发生的事说了说,道:“这份名单里有不少乐师并没有投靠王光济,但他们现在被王光济和张寄北挟持,没有办法开口为自己辩解。朝廷若是依这份名单追究,正是中了对方的诡计,到时候只怕他们无路可走,不反也得反了。” “这样……可惜顾姑娘你手中没有凭据,否则我到可以把这情况写到奏章里,即刻派快马送往京里。”大驸马一手摸着下巴沉吟道。 文笙早想到大驸马不愿揽这等麻烦上身,他能说出这番话已经很不容易了,当即拱了拱手,道:“上达天听的事不敢劳烦驸马爷,在下欲把江北发生的事写成一封书信,驸马爷若能帮忙把信尽快送到收信人手中,便已是感激不尽。” 大驸马饶有兴致问道:“是写给程国公么?” 文笙想了一想,摇头道:“程国公那里待我再写封信和他说明一下情况,乐师的事情,还是由乐师来出面吧。” 她向大驸马讨来了笔墨纸砚,坐下来给远在京城的谭瑶华写了一封求助的信。信中详细写明了张寄北以赌斗为由,邀请羽音社众乐师前往齐园观战,而后将众人软禁,挟持他们造反的前后经过。 她匆匆将信写完,重又浏览了一遍,看看没有问题,放到一旁,又取过一张信笺来,出神半晌,以蝇头小楷在纸上先写了一个题目:公鸡岭见闻记。 大驸马见文笙笔走龙蛇,删删改改,很快写了一大篇,忍不住好奇地将第一页拿过去读了读。 这是一篇杂记体的散文,记录的正是她之前经过公鸡岭时的所见所闻。 第一百九十五章 七月流火 公鸡岭见闻记。 大驸马第一遍读,没觉着文笙所写这篇杂记有多么文采斐然,通篇用词很平实,文风甚至有些沉郁,和文笙身上的明朗之气大不相同。 就好像一个生性十分淡漠的人,凑巧目睹了一场杀戮,而后回到家中,不悲不喜坐下来,以严谨的态度,精炼的语言将那一幕忠实地记录下来。 但即使如此,这些记录也足以令观者触目惊心。 被杀者几多男,几多女,几多老,几多少,生前穿戴如何,又是以怎样的姿态跪地求乞,死后钱财悉数被搜刮干净,尸体又引得多少蚊蝇竞相追逐。 山野间草丛里滚落了多少头颅,鲜血溅起,断肢飞落,当时残阳曾以何等角度斜照,而腥风又送来行凶者什么样的笑声。 描写得太详细了,以致入眼的虽是文字,出现在大驸马脑海中的却是一幅长长的画卷。 凡文章,必定有繁有简,突出重点,就像一幅好的画作,肯定是层次分明,有它的画眼所在。 大驸马自觉见惯了破家灭门生死兴衰,等闲已经不会为之动容,公鸡岭死了这么多人,他虽一时悯然,却很快便能看淡,唯独看到那死去的母子二人时,不知为何鼻子一酸,险些掉下泪来。 这时候他才突然意识到,那遍地死去的,也都曾经鲜活过,每一个都有父母亲人,有着爱恨牵挂。 他平复了一阵,才去读第二遍,这才发现那些被文笙圈掉删改的,要么用词孤高流丽。要么充斥着或愤慨或悲伤的情绪,煽情感人。 她改掉的正是自己觉着极具文采的地方。 大驸马盯着这篇杂记,陡然间明白了文笙的用意。 若是可以,她大约更想直接画一幅画,去真实地再现当时的公鸡岭,但是不行,纵使她画上一千幅。一万幅。也做不到遍传天下,故而她改用这篇杂记写下了想画的。 而用词尽量通俗易懂,是为了叫更多的老百姓能看懂听明白。 薄薄两页纸。大驸马拿在手里却觉着重逾千斤。他问文笙:“这篇杂记,也是要一并送去京里?” “对,不然急着写它做什么。”文笙一边对着原稿誊抄,一边回答大驸马。 “这篇文章。怕是会和讨伐王光济的诏书一起传之于州县,你可要有个数。”大驸马提醒她。 文笙点了点头:“我写它出来。便是为了叫更多的人知道公鸡岭发生的事。” “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人们读到这篇杂记,自然会问,这杂记是什么人写的?会不会是为了讨好朝廷胡说八道。还有,江北贼杀了那么多人,为什么独有他活了下来?” 大驸马谨小慎微惯了。既然觉出不妥来,看在李承运的面子上。干脆和文笙打开天窗,把话都说明白了。 文笙在下笔之初就把这些随之而来麻烦都权衡过了,此时不甚在意地道:“那便公开我的身份好了。” 《公鸡岭见闻记》出于一位女乐师之手,便是去岁刚以第一名考入玄音阁的顾文笙。 可以想见,这个消息一传出去,登时便会再加一把火,老百姓出于好奇,也会把这篇杂记找着好好看一看。 如此一来,顾文笙名气是更大了,但对于她本人,却并没有什么好处。 大驸马呆了一呆,不由地衷心道:“……你真不像是个女子。如此王光济估计得恨死你。” 小小年纪,出这样的头,以后还嫁不嫁人了?除去那别有用心的,天底下还有哪个男人敢娶她?怪不得程国公李承运那里再没动静了,敢情是根本压不住啊。 文笙不知道大驸马心思转去了别处,听他提到王光济,淡淡地道:“若他看到这篇杂记,不赶紧惩治约束部下换取人心,反而来怨恨我,那他可就太愚蠢了,这等人即使恨我,又有何可惧?” 大驸马无词以对。 文笙誊好了,将它和给谭瑶华的信放在一处,而后才是给李承运写了封信,把近来自己的行踪和江北发生的事简单交代了一下,两封信分别做好标记,用火漆封好,请大驸马派人赶紧送去京里。 大驸马十分重视,特意打发在场一个亲信随从,叫他去点一队人马即刻动身,务必尽快赶回京城,把信送到谭五公子手中。 那随从领命而去,文笙就暂时在钦差大营住下来等待消息。 整个七月,真真假假的消息在大梁到处乱飞。 朝廷的讨逆诏书和王光济的檄文好似两个高明的剑客,你来我往,叫老百姓眼花缭乱,无所适从。 不过相比起来,朝廷的诏书无疑更得人心。 谁叫各州府都流传着那篇《公鸡岭见闻记》呢。 就是在江北,王光济的眼皮底下,因为顾文笙的那篇杂记,不要说普通百姓,就连依附他的其它几路人马对败坏大家名声的江北贼也是颇有微词。 尤其是付春娘所率的邺州响马。 她杀黄阗那事在王光济的调和下已经是不了了之,对此几路江北贼也委屈得不行,把守锦关道是奉命行事,公鸡岭上杀的也都是想要投到朝廷那边的老百姓,若不是付春娘带头内讧,他们说不定可以那把乐师拿下,也就没有这么多事了。 若说檄文一点作用没有自也不是,只是没有起到该有的效果。 据说留在邺州的高祁上书朝廷,以自己的身家性命为厉建章、戚琴等一众乐师作保,称这些人绝不可能从逆谋反,必是受张寄北等人挟持。 建昭帝跟着下了道旨意,对这些乐师的家人只是由各地严加看管,等着厉建章等人现身查明真相再秋后算账。 如此一来,好人叫高祁做了,到使得张寄北骑虎难下。 同南崇议和的事已经黄了。南崇人趁火打劫,以皇叔死在大梁军营为由,狮子大开口,并言大梁这边若不拿出诚意来,他们就要起举国之兵,来为皇叔报仇。 这期间文笙一直呆在大驸马那里,她想等一等,看能不能等到戚琴和云鹭。 可随着时间一天天过去,文笙必须要回京了。 八月来临,玄音阁的秋试即将开始。 第一百九十六章 备战(粉190+) 八月初,文笙回到了奉京。 离开两月,京中变化不大,只除了她变得更有名了。 对于那些或好奇或居心叵测凑上来向她打听公鸡岭的人,她全都板着脸,一本正经往皇城方向拱一拱手:“既然凑巧赶上了,自是要为死者讨个公道,为江山社稷略尽一份薄力。” 高调一唱,登时就把那些人接下来的话全都堵了回去。 文笙忙得很,哪有工夫陪他们瞎扯。 她拿出两天时间,将方方面面需要拜会的全都走完。 谭瑶华这边自不必说,程国公府和平安胡同各自呆了大半天,玄音阁的师长朋友也一一打过招呼。 李承运问了问江北的形势,对没能与南崇坐下来商谈议和甚是惋惜。 这个夏天长公主一直觉着胸闷不舒服,太医整天跟着,药喝了不少,也找乐师帮忙调理过,却始终不见好转,严重的时候晚上憋气睡不着觉。 李承运担心得不行,原想大驸马此次去议和能把大名鼎鼎的医圣燕白跟南崇要过来,现在不得不另外想办法。 因为母亲的病,李承运已经很久没有出去召集众人荒唐了。 文笙想了想,道:“国公爷,等哪日长公主有空闲了,我去给她请个安吧。” 《伐木》会叫听者心情变得十分愉快,虽治不了病,但人一旦精神振作,不去想那些烦恼的事,整个人会感觉好不少。 而平安胡同那边十分热闹,文笙去时见多了不少人,认识的。不认识的。 杜元朴帮她一一介绍。 李曹也在,看到他,文笙突然想到怪不得纪将军麾下方方面面的人到得这么齐,将军快要进京献俘了嘛。 她悄悄问李曹:“将军什么时候到京?” 李曹笑道:“就是这十天半月吧。” 文笙估摸着建昭帝因为江北的叛乱,肯定会把纪南棠此次率大军进京献俘搞得异常隆重,以震慑明里暗里的敌人。 “献俘之后将军会做什么,可是会在京里呆上一阵?”军中的事文笙可没有这些将校们清楚。 杜元朴过来。听到他们所聊的内容。道:“按说仗打完了,东夷人短时间内不敢再来,将军回京后会上交兵符。由圣上另行安排差事。现在么,却不好说。” 文笙怔了怔,随即明白了他的意思。 王光济造反,占下了江北大片土地。不知建昭帝怎么想的,朝廷这边到现在也没个正经的讨逆统帅。莫不是在等纪南棠回京? 老皇帝的心思。着实不好猜度。这事先放到一旁,李曹拿出封书信来,交给文笙:“你舅舅写给你的信。” 文笙接信在手,有些怔忡。 李曹见状以为她担心离水的家人。道:“放心吧。他们很好,就不说咱们的关系,县衙那边平时也都很照顾。”说到这里。他笑了笑,“离水也在传你的《公鸡岭见闻记》。好在老百姓并不知道写文章的那位顾乐师便是离水人,县里寥寥几个知道的,也都不会多嘴。你舅舅写信,是要告诉你一件喜事。” “喜事?”文笙匆匆将信拆开。 年初李曹离开京城的时候,文笙几经犹豫,托他给李家捎了封报平安的信,没想到这么快就有回信了。 看信才知道,李曹说的喜事是什么。舅舅李荣在信上说,青桂正月里已经出嫁,嫁的正是管平江的长子管仪,婚后小两口感情颇为和睦。又说李氏很挂念文笙,文笙也老大不小的了,他们都离得远,若有她觉着有合适的,需要家里人出面,只管回信说一声。 文笙笑了笑,对李曹道:“等录事回京,帮我给表姐捎点贺礼吧。” 除此之外,李家还托李曹给文笙捎了个包裹,里面都是李氏平时给文笙做的一些衣裳。李曹打发亲兵去拿,等文笙走的时候带着。 文笙因为这信和衣裳,心中百味杂陈,回去之后好半天才收拾起心情,去玄音阁报名参加秋试。 卓玄见她按时赶回来松了口气:“你这一去这么久,钟天政也不在,团战还打不打了?” 文笙有些过意不去,忙道:“打。咱们趁这几天好好练练。钟公子那里应该能来得及赶回来。” 话是这么说,她心里也没有底,按说个人战不得缺考,而钟天政之前对团战非常重视,虽然文笙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但钟天政那人向来深谋远虑,应该不会错过了比赛。 可那时候并不知道王光济会造反。端看钟天政如何取舍了。 好在文笙说了这话的第二天,钟天政就现身玄音阁。 他回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喊了大家到文笙的马场练习团战。 按他的说法,“这段时间我和顾姑娘虽然不在,但也没有放松学习,大家只是没在一起练,还有好几天呢,来得及,磨合熟悉一下,第一肯定是我们的。” 待等一上手,众人都很是吃惊,敢情钟天政“没有放松学习”不是空话,一个月不见,他的妙音八法赫然已经练到了第三重。 玄音阁里多少学生,练了十年八年,还在第二重打转,卓玄资质极佳,如今也不过才是第四重。钟天政入学到现在才刚大半年呢。 众人啧啧称奇,逍遥侯杨绰更是转头就跟徒弟耍赖:“看看,看看,这东西全靠天分,根本不在练上。” 钟天政担心他以此为借口偷懒,笑道:“我练得口里长茧子的时候,侯爷并没有看到。” 谭瑶华并不知道他这些天做什么去了,忍不住插嘴:“我没练过箫,不清楚,口里也能磨出茧子么?” 项嘉荣原本以为自己赶在秋试前练到妙音八法第二重已经很不错了,此时一见钟天政的程度不禁大为不安。 入学考试对方虽然胜过自己,但差距并不大。而现在自己却远远落在了后面,为什么?自然是像钟天政说的那样,人家是下了苦功的,自己还不够努力啊。 这天众人受了钟天政刺激一直练到很晚,杨绰几次要打退堂鼓,都被大伙镇压。后来他趴在鼓上,不管谁说都装死,其他人看看也确实大半夜了,这才各自休息。 文笙回房洗了把脸,还没来得及换衣裳,就听着外头一声轻响。 文笙开了门,钟天政站在外头。 第一百九十七章 夜会(粉195+) 见是他,文笙有些意外:“阿政,这么晚了,有事?” 钟天政悠然对答:“哪里晚了,明明离天亮还早得很。” 文笙语塞,让开身请他进屋来。 两人在今日之前,其实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见面了。 上一回,还是王光济起事的那天,在齐园附近的那间酒楼上,他们两个并肩由窗子张望齐园。 文笙以为钟天政来,是要向她解释后来因何避而不见。 可是钟天政提都没有提,进门坐下来,问文笙道:“由今天练的情况看,你觉着咱们这次团战如何?” 咦,竟是为团战来的么? 文笙眨了眨眼睛,怔怔望着钟天政,心中开始合计:“一场玄音阁的寻常秋试,他何以看这么重?这其中有什么好处,对他而言竟比江北更加重要?” 钟天政被她目不转睛望着,还当自己身上有什么不妥,低头看看,笑道:“你干嘛呢?” 文笙回神,沉吟了一下,回答他道:“若是发挥正常的话,进宫榜应该问题不大。” 钟天政笑了一声,似是对这个答案有些不屑。 他问文笙:“到得台上,你会尽力么?” “自然。”不管是个人战还是团战,不管遇到谁,文笙都没想过退让,比赛就是比赛,干嘛要夹杂别的东西? 钟天政道:“那就好。你带上琴,跟我来!” 西山有山有河,快马循着河往上游去,秋夜微凉,颇有踏风的飒爽感觉。 文笙跟着钟天政赶了有大半个时辰的路。来到一处小山坳。 经过一个夏天,这里树木茂盛,杂草丛生,从外边看就是一处荒郊野地,十分不起眼,但西山的河正是在这里改变了流向,每到夏秋。雨水充沛。水流就会日以继夜地撞击着山石,发出很大的声响。 钟天政下了马,将他和文笙的马栓在树上。转身在前面带路。 山坳里已经被收拾出来,老大一片空地,中间孤零零留了几棵树,树上悬着灯笼照明。 树下铺着红毡。正中间摆着一张木几,看高矮。给文笙放古琴正合适。 旁边还有一张小石桌,上面一盘一盘堆积如山,摆满了瓜果点心,还有酒壶和两个酒盏。看样子。壶里应是有酒。 文笙被他一路领来,离远看到,不由笑道:“大半夜的。花这心思做什么?” 钟天政在前面以自嘲的语气道:“只怕花了心思,人家不领情不说。还要避之如蛇蝎。” 文笙噤声。 结果她都不作声了,钟天政那里还是不高兴,又“哼”了一声。 文笙失笑:“原来你喊我出来不是商量团战的事,是要翻旧账。” 钟天政走到了红毡旁,脱了鞋子,回身看文笙跟过来,一样是脱了鞋子放在一旁,露出一双纤足,裹在雪白的袜子里,这才缓了神色,当先来到树下,道:“过来坐。” 天上银月如钩,繁星闪烁。身旁是高山流水,不时有虫鸣相和。 而眼前绿树红灯映着灯下人俊美无俦。 文笙心头突然涌起一种想要把这一切画下来的冲动。 如此美妙的夜晚,不用喝酒人就快要醉了。 钟天政取出洞箫,在手中挽了个花。 “若只是进宫榜,我何必如此辛苦。团战三场,弟子那一场我们必须要拿下。我仔细研究过了,从现在开始,直到团战结束,只要你我每天晚上都来此加练两个时辰,团战第一并不是没有可能。” 文笙走过去,弯腰放下古琴,而后和他对坐。 “弟子那一场也不是只有我们俩,还有卓玄和项嘉荣呢。” 钟天政手按箫孔,低垂下眼睛:“时间太紧。真正的配合,只有咱们两个就够了。” 说到配合,文笙心中到是一动。 她想起先前在天女湖的小岛上,她和戚琴的那一场胡琴与鼓的配合,明明是妙手偶得,却又是那么的相得益彰。若非如此,凭她和戚琴现在的水准,还真是斗不过卜云。 钟天政所说的配合,是指的这个么? 那种妙到毫巅的境界在文笙而言是旱季的甘霖,可遇不可求,可钟天政却不一样,上一次他在那木屋里就说,寒兰会上那个姓胡的老者已经被他收为己用,而那老者研究的正是配合之法。 这又过去了快到一年的时间,看来是研究有了些进展,不然钟天政也不会如此笃定。 钟天政见文笙没有异议了,道:“你来听我这一曲。”将洞箫对到唇上。 箫声响起,婉转悠扬,在突破妙音八法第三重之后,一些原本需要很复杂的技巧才能吹出来的旋律,现在都游刃有余。 所以他有余力把这支箫曲处理得更细腻而具有感染力。 文笙有些愣神,叫她发怔的不是钟天政的箫曲如何动人,而是这曲调。 偶有几个地方,听上去隐隐像是《行船》,但是它的旋律更加飘忽,如风中飞絮,打着旋儿忽东忽西,若说这也是行船,那不是逆水,而是船行在漩涡激流中。 钟天政何时得到了《行船》的曲谱? 这也到罢了,他和谭瑶华现在是师兄弟,从谭瑶华那里借来一观不是难事,他掌握不了《希声谱》,所以里面凡是像《行船》的地方全都不起作用,起作用的是那些似是而非的“非”。 这就像钟天政当着她的面耍了一趟刀法,里面有不少的虚招,真正的杀招都藏在这些假动作里头。 那些飘忽的、迅疾的音符,就像刺客潜伏在黑暗中,总是在对方最不经意间暴起伤人。 《行船》曲子不长,钟天政的这一支箫曲长短同它差不多。 等他吹完,文笙更加确定,这支曲子根本是钟天政为了配合《行船》弄出来的。 “你要我团战的时候弹《希声谱》?” “箫与古琴乃是绝配,只要你我配合得足够默契,他们只会感受到强大的力量,无法分辨哪是箫声,哪是琴声。”钟天政吹这支箫曲就是为了给文笙打掩护。 “若是这样还有人怀疑,交给我去处理,你不会连装傻都不会吧?”钟天政鄙夷地望着她。 第一百九十八章 落花流水 (大风期间这样的订阅,真是叫人心灰意懒,点击还可以,订阅差成这样,只能是文写的不对大家胃口了。说实在话,如果大家不喜欢看,那我还何必天天熬夜,码字不如搬砖。牢骚几句,大家看文吧:) 若照钟天政说的去做,这将是一种前所未有的体验。 对文笙自是非常有吸引力。 更何况两首《希声谱》不可能总是藏着掖着,她已经先后几次用来对敌了,知道的人只会越来越多,总有藏不住的一天。 叫文笙想不通的是钟天政这么殷切到底出于什么目的。 团战第一,也只是个虚名。 荣誉是八个人的,区区奖励,他更不可能看在眼里。 乐师们独惯了,设置团战也是为了增加南北两院各自的凝聚力,团战固然热闹好看,却远不如个人战受大家重视,在台上报复杀人更不可能,文笙这还是第一次看不懂钟天政。 罢了,都已经要一起参加团战了,自是要尽全力去争取第一。 难道因为钟天政表现得太积极了,自己就要故意输给对方么? 文笙觉着自己此时的心态有些好笑,眼见钟天政神色越来越冷,讪讪一笑:“好,那就练吧,免得再叫人说不领情。” 她弹《行船》,钟天政神情肃然,听得非常认真,听完之后感慨道:“没想到这么简单的一支曲子,竟能生出这么强大的力量。也许这就是‘希声’的含义吧。” 大约是因为文笙当着他的面,没用什么技巧,平平常常就把这首《行船》弹出来,钟天政犹不死心。以洞箫按同样的旋律吹了一遍。 当然是什么效果也没有。 钟天政皱眉不解:“为什么?明明一样的。” 文笙心念微动,暗自思忖莫不是钟天政想以这种方式偷师《希声谱》?那他可要白费心机了。 她忍不住恶作剧心起,一本正经回答对方:“其实这个是要看心境的,只有内心良善纯净的人,才有可能领悟《希声谱》,反之,若是心中杂念太多。全都是些阴谋算计。必定会被它拒之于门外。” “……你!”钟天政提高了声音,自牙缝里迸出一个字来。 文笙借着灯光一看他脸色就知道坏了,这是气大了。话都说不出来了。 好半天钟天政才咬着牙道:“顾文笙,你少拐弯抹角地讽刺我,不对,你连拐弯抹角都不屑于了。可恶!” 文笙暗道:“我说的是真话,你自己不相信。可怪不得我。”口里息事宁人:“哪有,没有的事。好了好了,快练曲子吧,再不练。天都快亮了。” 以前这法子对付钟天政挺好使,文笙听到他坐在那里深深呼吸,又见他重新将洞箫拿起来。还当这一页就这么翻过去了,突听他冷冷地开口:“你是不是见我总让着你。才会如此放肆?” 文笙闻言有些诧异,她想哪有,明明是我总让着你。 “怪不得人家说,对女人不能太纵容了,否则她就会蹬着你的鼻子上脸。” 文笙暗忖这都是谁教他的话,乱七八糟的,一个人若是学不会对亲人朋友宽容忍让,谁还愿意与他为伍。 不过钟天政并不是一个能听得进去劝告的人,文笙没有与他争辩,望了他一眼,径自低头弹了一曲《伐木》。 待她弹完,钟天政已经恢复如常。 虽然不生气了,看上去却还是有些不满:“这算什么,拿《希声谱》影响我的情绪?” 文笙坦然道:“阿政,你对人对己都太严苛了。若是连一句玩笑都当不起,恐怕很难交到真正的朋友,就像你若是不会退让,咱们也不可能练到你刚才所说的那种配合的境界。适才我弹的这一曲,并不能强加于你喜怒哀乐,它只会带你回想起那些快乐的事。我看你并没有感觉到多么高兴,连卜云师徒的反应都比你要大,是什么原因,你自己应该清楚。” 《伐木》虽然没让钟天政觉着有多开心,但到底令他心平气和了。 默然一阵,他道:“练曲子吧。” 琴与箫,天生便相辅相成,具有很好的默契。琴声铮然,就像流水,箫声幽咽,好似落花,当琴箫声同时响起,落花与流水相逐,确实是难分彼此。 一如美人之风骨,一如美人之容貌,两相辉映,才现美人之风华绝代。 文笙的琴很稳健,这一点令钟天政很是钦佩激赏,不知她怎么练的,一曲《行船》不管怎么弹,他都能感觉到那股逆流而上的力量。 柔和,浑厚,叫人生不起抗衡之念,若只听曲子不看人,只会以为是个练琴多年的老乐师在弹奏。 叫文笙说中,当他的箫声响起,不知道为什么,和琴声总是相差了一线。 这一线,若有若无,可一遍一遍地合练,任两人怎么调整,着意配合,就是没有太大起色。 不觉月过中天,钟天政停了箫,道:“休息一阵吧。” 文笙紧了紧衣裳,站起来活动了一下。 已经入秋了,山坳里又临着水湿气重,夜里还是颇有凉意,这么久跪坐不动,两腿不觉麻了。 钟天政去石桌旁斟了两杯酒,过来递了一杯给她:“喝吧,也许醺醺然就可以合到一起去了。” 这话里带着些微的赌气。 文笙笑笑接过来,一手端着杯酒,趿上鞋子往河边走了一走。 朦胧中星月的光影在河面上闪烁,河水冲到山石上,扑起丈许高,而后碎裂如千万点白雨,向着四周散落。 文笙在河道旁一块大石头上坐下来,左手撑在石上,身子后倾,仰面自峡谷的间隙看天上的星星。 星空依旧,流水不息,这星空下的人已经换了不知多少代,红颜白发,英雄枯骨,人的野心在天地山河间显得多少微不足道。 她口里轻轻哼唱着《伐木》的旋律,钟天政走了过来,站在她身后听了一阵。 文笙停下来,问他道:“阿政,你怎么选了这么一处山谷?” “这里水流很响,我原以为咱们配合得好了,可以和这水声一较短长。” 文笙无声地笑了一笑:“我看你在玄音阁里同旁人相处,也是进退有度的谦谦君子模样。” “那是假的,你难道不知?” “那你就再假装一下嘛,也许装着装着,就成真了呢?” 第一百九十九章 抽签小能手(粉200+) 这一夜,两人在山谷中呆到天快亮时才回。 文笙眯了一会儿,起来洗了个热水澡,收拾停当,出来招呼其他人吃早饭,然后继续练习。 其实对闻人英和谭瑶华而言,只是熟悉一下队伍就够了,这样高强度的训练完全没有必要,但这两人都没有说什么,跟着一直练下来,有他们比着,逍遥侯杨绰一说要歇息,就必定招来鄙夷的目光,当真是欲哭无泪。 中午休息的时候,钟天政和卓玄去了趟玄音阁,看看报名的情况和考试安排。 团战报名今天是最后一天,从报名的情况看几乎都是老队伍,他们这一队是唯一一支有新生参加的,且里面除了三个新生,还有杨绰、卞晴川这些怪人,消息先在南院传开,引得很多人侧目。 他们八个人中间,最引人关注的自然是文笙。 女子,圣上钦点的新生状元,不好好在阁里学习跑去江北,是那篇《公鸡岭见闻记》的作者,而且听说,到现在她的妙音八法还没有入门? 说起顾文笙,玄音阁乐师们印象最深的还是她和凤嵩川的恩怨。 凤嵩川奉旨去江北议和,王光济造反时他适逢其会,据传他仗着身手高强逃掉了,但之后的下落却没人知道。 江北刚乱的时候,还能通消息,这位大人曾有奏章送回京,向建昭帝报说自己被困敌城之中,一时不得脱身,索性等待时机,看能不能诛杀匪首王光济平息叛乱,叫建昭帝激动之余当着众臣子大赞了一番。 可这么久了没个动静。王光济还活得好好的,大伙对他也就不报什么期望,只有凤家的几个姬妾还在为他四处奔走。 若是凤嵩川自此一去不回,那这顾文笙的运气还真是不错。 也有人找上门来放言挑战。 郭原的弟子吴乔生就拦住了钟天政和卓玄,代师父向卞晴川下了一封口头上的战书。 郭原惦记这事都大半年了,他不能白受窝囊气,不过报名的时候一打听。卞晴川队伍里三个新生。还有个名字从来没出现在宫榜上的逍遥侯杨绰,便意识到这是支临时拼凑起来的队伍,不禁大为扫兴。 看对方的实力。不垫底就不错了,怕是连和自己交手的机会都没有。 故而吴乔生来,便是故作关心地道:“团战的时候,诸位可一定要好好发挥。争取能多留几场,我师父还想在同乐台上领教一下卞前辈的鼓呢。” 卓玄着实看不上郭原师徒。不过郭原是师长,辈份在那里,他不好明着指责,冷笑一声。回吴乔生道:“团战还得好几天呢,吴兄也好好发挥,让我在个人战里先领教一下你的实力。” 说也奇怪。这么多年卓玄和吴乔生从来没在个人战里遇到过,不过卓玄宫榜上的名次比吴乔生靠前一大截。吴乔生自知不是他对手,还待找点话撑撑场面,一旁钟天政淡淡开口:“回去转告令师,战书我们代卞前辈收下,等秋试结束,咱们宫榜上见分晓。” 同往年一样,秋试先开始的依旧是个人战,个人战无需报名,但要签到,无故缺席的,阁里将视情况进行处分,严重的逐出玄音阁。 本来若是王光济不反,杨兰逸有谭瑶华照应,还有可能蒙混过关,但现在谁也不敢给他网开一面。 故而刚考进玄音阁不到一年的杨少爷在签到截止的当天,就被张榜除名了。 文笙听到这消息,真是为他鞠了一把伤心泪,也就是京城现在和江北消息不通,若是杨兰逸知道,只怕非得嚎啕大哭一场。 除名通报由两院院长共同签发,不是以涉及谋反,而是以缺考为由,这其中的含义,不知旁人是什么感觉,反正文笙觉着挺耐人寻味的。 签到截止到正式开考,中间只有一天的时间叫大家准备。 这天上午个人战分组抽签,乱哄哄大半天下来,所有人的对手都已确定。 文笙对自己个人战的结果本来未抱太大期待,只是扫了一眼,印象里对方是北院一名新生,和自己同时进的玄音阁,未太在意,等着看钟天政代表他们八个人上去为团战抽签。 秋试团战挺有意思,共有二十五支队伍,其中南院十一支,北院十四支。 所以规则也很简单,五支队伍一组,每组决出前两名来,就是进入宫榜的十甲。 前十甲排序那是后话,眼前的抽签非常关键,若是可以,大家都不想现在就碰上太过厉害的对手。 为把有实力的队尽量分散到各个小组去,玄音阁也是煞费苦心。 春试团战的前十支队伍不参加抽签,第一名直接就在一组,以此类推,到第六名依旧五组,反过来再推一次,第十名归入一组。 春试只过去半年,各队乐师几乎没有变动,大家都觉着照以往的经验,最后的十甲很可能依旧是这十支队伍。 同乐台围得里三层外三层,都是个人战定下来的乐师来看团战抽签。 项嘉荣请教师父:“您觉着抽到哪一组最好?” 闻人英捻须而笑:“不是惦着拿第一么,那还担心抽到哪一组,哪怕和三先生、四先生的队抽到一起也要照打不误啊。”话里透着揶揄。 虽然老先生从开始就和大家一起训练,从不缺席,到这时候他也只当第一之说是个笑话。 卞晴川道:“那自是越往前越好。抽到一组,既稳进前十,又可以先同谭三先生的队交手试试。”他说话的声音颇大,一点都不怕被春试的第十名听到。 卓玄问准备上台的钟天政:“看你的了。可洗手了没有?” 钟天政“嗤”的一声笑:“我出手,你放心。” 剩下十五支队伍派人前去抽签,按说这其中只有钟天政是新生,应当礼让,他却不管那些,趁着四周一片喧哗,抢先出手,拿到了一根签子。 签子入手,他拿起来看了看,微微一笑,遥冲台下比划了个剪刀的手势。 谭瑶华笑向文笙道:“二组么,那也不错。” 第二百章 巧(粉205+) 文笙明白谭瑶华为什么说二组不错。 二组已经定下来的两支队伍都来自于北院,春试第九名不必说了,不管是四人场还是八人场,配合都颇为默契,这也是北院整体优势所在,是它能在团战中稳压南院一头的原因。 但这支队伍乐师个人实力都不高,文笙觉着若是同他们对上,不出意外师长那一场应该稳稳拿下。 要重点说的是春试第二名这一队。 这队四位师长乐器不重样,当中有玄音阁第一鼓,玄音阁第一筑,剩下两位一笛一瑟,在自己的乐器上也都颇有名气。 这一队实力很强,但要说强过南院谭四先生的那支队伍也不尽然,春试的时候,谭四先生带队与自己三哥所带队伍一番苦战,最后惜败,又因损耗太过,被紧跟着来战的这些人捡了个便宜。 实力高,又不是很高,所以说给大家在小组战中练手正合适。 文笙笑回:“等抽完签再看。” 抽完签各组的情况一公布出来,众人又发现了一件有趣的事,二组五支队伍,四支隶属北院,只有文笙他们这一支是南院的。 其它几组都没有出现这种情况。 一时就有很多幸灾乐祸的目光落在他们几个身上,就好像狼多肉少,只有他们一队才是那任人宰割的肥羊。 谭瑶华和闻人英师徒都很有涵养,沐浴在这目光中依然故我,卞晴川“哼”了一声,同文笙道:“我也觉着小钟这签抽得不错,全是北院的。一个个踩过去就行,不必有任何负担。” 文笙暗笑:“那郭原到是南院的,也没见您对他客气。” 受热闹的气氛感染,文笙此际心中也涌起了一种争强好胜的冲动。尽全力打一场,管他是输是赢,这种属于乐师的盛事,一辈子又能遇见几回? 钟天政没有回来。他在等着把团战第一场的对手抽出来。 第二组很快轮到。五支队伍两两捉对厮杀,首轮必定有一支队伍闲下来看戏,钟天政随手一抓。抓到的便是个“空”字。 卓玄击掌赞道:“钟贤弟这手气,绝了!” 文笙却忍不住想,这恐怕不是运气,习武之人眼明手快。他想抽什么就抽什么,这赛程怎么走。都在他计划之中。 团战要在两天之后才开始,众人兴高采烈回了马场,这时候才顾得看明天个人战各自的对手。 闻人英是玄音阁的老乐师,一看名字心中有数。据他道四个人里面大约只有他的徒弟危险,另三个都没有问题。 而后又是抓紧时间练习。 逍遥侯杨绰没有去看抽签,偷了半天闲心情颇佳。卓玄叫他练鼓,他也咬牙坚持下来了。 夜里文笙又被钟天政叫去那山谷。经过这几晚,两人对彼此的音乐更加熟悉,相处的方式也更加轻松随意,不再拘泥于对坐树下,或在山谷间走一走,或在河边岩石上小坐,和着流水蛩鸣,来一曲琴箫合奏。 钟天政有时候会将回去的时间拖到太阳东升,文笙也都由他。 夜里休息的时间太少了,钟天政总是说,还差那么一点火候,等到上场的前一晚再放她好好补眠。 文笙坚持到后来忍不住困顿,会在练琴的间隙不小心睡过去。 钟天政便帮文笙盖一件大氅,免得她在秋夜里着凉,他自幼习武,这时候依旧没有半点儿困意,就坐在文笙身旁,放空脑袋,吹一段箫曲。 不使用任何乐师的技巧,不去想过去,现在以及未来。 钟天政觉着,他这一生,可能都难再有这么平静时光。 也许以后当文笙再弹起那支《希声谱》的曲子,他有这一段回忆,也会感觉到快活。 转过天来,不被文笙重视的个人战开始了。 个人战的规矩非常简单粗暴,入阁不到五年的一个组,五到十五年的另一个组,抽签决定对手,输者被淘汰,赢的继续抽签,接着进行下一场。 以前阁里不足五年的乐师不是很多,今年一下子涌入了好几百号新生,前五十名进宫榜,大家都觉着压力倍增。 第一天的个人战正如闻人英预料的那样,除了项嘉荣打败了一个入阁两年的乐师涉险过关,文笙三人都没费什么力气便战胜了对手。 文笙虽然没有在对战中用上《希声谱》,但对手实在太弱了,和她同一年的新生,入学的时候就是手下败将,一见文笙就先怯了。 等下得台来,那可怜的乐师被自己的师父指着鼻子好一通臭骂。北院之风气,由此可见一斑。 至于钟天政,获胜更是轻而易举,甚至都没有显露他真正的实力。 文笙觉着这小子是有意藏了一手。 现在知道他领悟妙音八法第三重的只有他们几人以及谭二先生,旁人根本想不到一个入阁不到一年的新生进境会如此神速,钟天政深谙兵法之道,必定会在关键时刻出其不意使出来,令对方措手不及。 今年秋试,钟天政的名字注定要在宫榜上大放异彩。 刚开始的几天由于参加个人战的乐师非常多,每人一天只能排上一场。 项嘉荣运气不好,第三场便遇到了个厉害角色。 他担心一个不好遭到反噬,影响接下来的团战,看情况不妙早早认了输,就此结束了自己的个人战。 当天也是团战开始的日子。 文笙等人守着同乐台,目睹了连番龙争虎斗。 因为台上正比斗的很可能会是他们几个接下来的对手,大家都看得异常认真。 文笙还在里面意外发现了几个熟悉的身影。 “幽谷寒泉”费文友,“折竹手”梅纵。 春试的时候没见他们打团战,昨天出来抽签的也不是他们,半年没见着,原来他们已经转投到了其他乐师名下。 能得到这种观望的机会,全赖钟天政抽到的那个“空”字。 文笙不准备在个人战中显露《希声谱》,所以她预计到自己大约很快会被淘汰,但没想到事有凑巧,接下来的抽签,竟被她抽中了钟天政。 第二百零一章 私斗 个人战进行到现在,也不过堪堪进到宫榜的五十人名单。 还有这么多人呢,怎么就抽中了钟天政? 众人知道之后都是又惊奇又好笑,纷纷道:“你们两个好好商量着打,千万不要伤了和气。” 伤和气自是一句玩笑话,文笙本来就不怎么看重个人战,钟天政技艺很高,她原想着上场之后认个输,刚好当天接下来他们还要初次上台打团战。 要和他们对战的是同组其它四队里实力最弱的一队,第一战的输赢关系到众人的士气,钟天政计划着三场全部拿下,打得他们北都找不着。 第二天便要上场了,头天晚上众人养精蓄锐,早早散了各自休息。 这些日子天天晚上出去,文笙也觉着颇为疲倦,正打算洗漱了好好睡一觉,钟天政又来敲门。 文笙看他神色肃然,有些诧异,笑道:“不是说今晚补眠?你该不是要和我说个人战的事吧?” 钟天政点了点头:“出去一趟,一会儿便回来。” 文笙跟着他离开马场,看方向,依旧是奔山谷去的。 今夜风很凉,还带着些许雨意,文笙紧了紧衣裳,冲前面策马疾驰的钟天政道:“有什么话在屋里不能说?” 钟天政不答。 文笙心道:“我都准备认输了,你还不让我睡觉去。这是要闹哪样?” 不过钟天政是个自尊心很强的人,这话说了好像自己有意让着他,定然又要不高兴。 到了那山谷,钟天政拴了马,和文笙一前一后进到山坳里。方道:“这里没人听到你弹《希声谱》,你尽管使全力,咱们两个好好比上一场。” 咦?文笙骇笑:“你干嘛?” 钟天政淡淡地道:“你不是打算明天上场之后便认输么?” 文笙微张着嘴望着他,听他又道:“心里说不定还要想,既然抽签抽中了阿政,索性让他捡这个便宜好了。” 文笙哈哈大笑。 钟天政黑着脸,道:“来。别藏着掖着。叫我瞧瞧《希声谱》有多强。” 文笙逗他:“那赢了怎样,输了又怎样?” 钟天政反问:“你想怎样?” 文笙忍俊:“我想怎样便怎样?” 钟天政立刻露出警惕之色:“想得美。” “呵呵,好。那就全力一战,看看这半年来你我各自都长进了多少。”文笙心中也腾起一股战意来。 钟天政看着她弯腰将古琴放好,又在木几前跪坐了,抬头望向自己。目光中隐隐透着遇到对手的郑重,心中突起一种冲动。差点脱口说出:“你若赢了,想要什么,我都可以满足你。” 但他随即便紧紧抿住双唇,暗道一声“好险”。 他太知道顾文笙了。她全不是权势财富甚至旁人的爱慕尊崇这些所能满足的,这个承诺一旦出口,来日无法收场的必定是自己。 想到此。他暗叹了一声,取出洞箫。走至她身边,轻轻靠在大树上,斜着瞥了文笙一眼,道:“我是为了叫你知道,明日认输只是你识时务之举,就算你能用《希声谱》,哪怕你拿出吃奶的力气来,也赢不了我。” 文笙心中好笑,当即左手按弦,右手轻拔,“太平”铮然作声,曲调出来,正是《伐木》。 既然你要听《希声谱》,那我便用《希声谱》。 《伐木》这支曲子钟天政很熟悉,它节奏简单明快,取材于山野,透着浑然天成之意,钟天政不但听文笙弹了好多回,他自己也曾逐个音拆开揉碎地研究过。 所以听是这支曲子,他没太在意,洞箫“呜”的一声,箫声如神兵出鞘,直指对方。 文笙那里没什么反应,嘴角噙着一丝笑意,右手食指急历,琴弦“丁丁丁”便是三声脆响。 钟天政心神一晃,他觉着自己似听到了对方的笑声,清脆,欢快,煞是无忧无虑。 但他随即便稳住,暗叫一声“糟糕”。 就在前几日,他听这支曲子,反应还没有这么不济。是当时文笙没有尽全力,还是他心态有了变化,他不敢深思,将精神集中在自己的箫上。 风中带着似有似无的雨丝,偶有几片秋叶飘然落下,再往远处,水声轰隆隆作响。 文笙今晚的心情很好,指下透着一股自在和随意。 钟天政大大地失策了,这山谷,这河流,风声、水声,无一不在叫嚣着为她的琴声添一份力,箫声夹杂在其中,探头探脑,就像一个误入桃源的异类,叫人忍不住就想将它赶出去。 经过这段时间的历练,妙音八法第三重能对文笙造成的影响极为有限,加上《伐木》极大消减了箫声里的杀气,再有被对方攻进来的时候,她便右手出指猛然“全伏”,中断《伐木》的余音,转而弹几下《行船》,将其驱逐。 这个自如转换的技巧,却是在玄音阁四处蹭课的时候学到的。 待等文笙转至《行船》,和着巨大的水声,钟天政更是难以招架。 更要命的是,练了多日的配合,他对《行船》的曲调简直太熟悉了,稍不注意,便被它带走,想要与之呼应。 钟天政额上青筋隐现。 大半年的时间,顾文笙的进步已经超出了他的想象。 他气息流转于胸,箫声忽左忽右,一化为二,二化为四,突然间幻化为千百道无影箭簇,由四面八方向着文笙袭去。 文笙觉察到有异,手下也随之转疾。 右手双弹、全扶,拨剌、全扶,左手进复、退复,往来如电,钟天政从来不知道对方快起来的时候也会这么快。 就听着那“丁丁”“许许”的伐木声和“叮咚”“欸乃”行船棹歌交相出现,渐渐的,钟天政脑袋里一片空白。 就见文笙仰起脸来望向他,脸上笑容越来越盛。 最气人的是她手下突然一缓,口里随之那琴声哼唱起来,没有歌词,只是这两首《希声谱》的调子。 “叮叮咚,咚,啦啦,叮叮咚咚,啦啦……” 透着那么轻松写意,游刃有余。 钟天政放下洞箫,长长叹了口气。 第二百零二章 势不可挡(粉210+) 第二天一大早,众人坐车同去玄音阁。 团战所需的乐器全都带齐了。 一夜好睡,文笙看着神采奕奕,钟天政却有些无精打采。 今天的对手不强,逍遥侯杨绰见状安慰钟天政:“别担心,待本侯爷上去把他们全都撂倒。” 钟天政望了他一眼,没有作声。 除了文笙,大家都不明白他这是怎么了,连谭瑶华都有些担心:“怎么了,可是身体不适?” 文笙悠然道:“我们会拿下团战第一的吧?” 钟天政瞪了她一眼:“这是自然。” 一旁众人都有些侧目。不过随着这一句问答,钟天政看着又有了精神。 闻人英就“呵呵”笑道:“好,那大伙全力以赴,先进十甲,再打败谭三先生谭四先生他们,争取拿下那团战第一。” 等到了玄音阁,先进行的是个人战。 卓玄今天的对手稍弱,他和文笙两场几乎同时进行,大家都去看文笙和钟天政相斗,连逍遥侯杨绰都随了大溜。 结果自是叫众人大失所望,什么热闹都没看到,那两人只是走了个过场,文笙便认输下场。 众人起初有些诧异,但再一想又觉着情理之中,依钟天政的实力也差不多是他们那组的第一人了,呆会儿还要打团战,何必自己人先拼得你死我活。 钟天政赢了,不过看他和文笙的脸色,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才是输的那一方。 停了一会儿,卓玄得胜而归,众人汇聚到同乐台旁。等候团战开始。 他们的对手昨天刚打了场败仗,士气看上去不高。 除非是屡战屡胜提前杀出去,同组几个对手是都要逐一打过的,而且需得战满三局,以防止打完了出现两队胜负相同无法抉择的情况。 钟天政将文笙几个招呼到一起,先确定第一场四人所用的乐器。 他力主文笙用琴。 “咱们两箫两琴,声音虽然有些弱。但更好配合。我和卓兄负责攻。顾姑娘负责防,嘉荣居中策应。” 这也是众人这几日常练的,卓玄没有异议。只是有些担心文笙:“对方四个人呢,顾姑娘若是万一撑不住,嘉荣多照应着点。” 项嘉荣连忙答应。 钟天政道:“放心吧,只要咱们两个全力以赴。他们纵想攻击,也需能腾得出手来。” 不多时轮到他们上场。 八个人在同乐台上分列左右。 对方的四名弟子分使琴、箫、筝、鼓。 周围观战的人群有些骚动。 文笙他们自己不觉。他们这一队在玄音阁的南北两院乐师中引起了不少关注,大家虽然不看好他们,却很好奇三个新生再加上卞晴川、杨绰能搞出什么花样来,若说纯属瞎胡闹。那谭五公子和闻人英又何必跟着出丑? 偏这一队直到今天才出战,实是吊足了大家的胃口。 侍者过来看了看,确定没有问题。回去向几位主考官报告。 团战的主考官们多是应天塔的护塔乐师。文笙同其中好几位都打过交道,更不用说那位“藏头猱”陈老先生。 主考官席上也摆了架鼓。一名主考拿起鼓槌来轰然敲响,团战正式开始。 对方大约早就盯着这架鼓了,鼓声一响,他们的鼓随之接上,想抢这先机。 鼓声透亮,敲鼓这乐师是个入阁五年往上的老生,已经领悟了妙音八法第三重,急骤的鼓点连成一片,明摆着是欺负对面三个新人。 像项嘉荣,本来箫声便低沉,叫对方一压,更是几乎听不到,何况与人相斗。 但这时候,却有一声激越的琴音响起,如高山顶上亮起一道闪电,硬生生将鼓声由中撕裂。 是卓玄,卓玄的琴稳稳压了对方一头。 钟天政的箫声化为一柄软剑,由撕开的缝隙跟随攻入。 对方另外三人慌忙招架,台上各种旋律纠缠到一处,杀得难解难分。 钟天政估计的不错,在他与卓玄的全力合击之下,对方四人几乎无暇还手。 文笙主防,听上去任务艰巨,但真正面对的压力并不大,项嘉荣这个奉命策应的驾驭着箫声在己方头顶盘旋两圈,眼见没自己什么事,一头扑向了对面那妙音八法第二重的琴师。 同乐台四周骚动更甚。 乐师们惊诧地发现,此时满场最响的竟是卓玄的古琴,堂堂正正之音,如高山般巍峨。 正面引领一军冲锋陷阵的本该是鼓,可现在交战中唯一的一只鼓已经被卓玄逼得狼狈不堪,卓玄这大半年为叫逍遥侯杨绰练鼓,在应天塔里先后抄了不少鼓书,偏偏应天塔的规矩是借书容易还书难,哪怕纸上谈兵,也要把书里的东西弄明白了。 所谓技不压身,卓玄自己也没想到,这么快他就把学的这点东西用上了。 对方鼓者实力本来就比他弱,加上所使技巧在他眼里也没有什么秘密可言,自是节节败退。 同乐台旁边等候上场的谭瑶华、卞晴川等人面露喜色,最得意要属逍遥侯杨绰:“看到没,我徒弟厉害吧!” 卞晴川“噗”地一声笑:“你不说,我们还都当是谭四先生的徒弟。” 谭瑶华和闻人英一齐笑了起来。 别说,卓玄此刻的琴声和在台上担当的作用,确实如谭四先生以古琴“重月”参加团战时有三分神似。 杨绰腆着脸道:“这叫博采众家之长,谁让我徒弟聪明。” 其他几人心道:“你懒得教,他也只能靠自学了。” 台上大局已定,侍者很快来请双方的师长准备第二场。 学生们赢得这么痛快,师父也不能拖后腿,带着这种想法,四人上去很快奠定了优势,眼见第二局也要轻松拿下。 此时下台来休息的钟天政出了个主意:“想以鼓来欺负咱们,下一场咱们四鼓,比比谁的声音大!” 卓玄笑道:“好,待我师父下来,我同他说。”逍遥候本着绝不多出一分力的原则,此刻在台上用的是古琴。 方才那一场文笙没出什么力,颇有些意犹未尽,听钟天政这般说也笑了:“玄音阁的团战历史上还没出现一队四鼓吧。” 钟天政道:“对,让我们一通鼓把他们直接震翻。” 第二百零三章 震翻天(粉215+) 当侍者为南院这边又抬上两只大鼓,同乐台下便有了些动静。 本来卞晴川的鼓就在台上,加上这两只,就是三鼓了,而众所周知,南院缺鼓,缺能上场撑得起团战的鼓,无奈之下谭四先生只得以“重月”担起了部分鼓的职责。 等谭瑶华将古琴换成了羯鼓,众人更觉凌乱。 四鼓了! 这支队伍搞什么? 就算卞晴川师徒都使鼓,那另一只大鼓谁来用? 待等看到拿起鼓槌的是逍遥侯杨绰,台下一片哗然。 敲鼓可是个出力的活儿,今儿太阳没从西边出来啊? 对面的八人也觉得十分不适应。 除此之外,他们还感觉到了一种深深的蔑视。 就算是两场都输了,败局已定,也不用如此开玩笑吧,这分明是没把他们看在眼里。 四位北院的师长面面相觑,都看到其他人眼中的不满和决心:一定要把这场比赛拿下,给他们点厉害瞧瞧! 可等到上台之后拉开架势,开场鼓一响,他们便感觉到了巨大的压力。 当先响起的是卞晴川师徒的鼓。 不像旁的乐师,一通鼓能直接将人震伤震死,这师徒两个的鼓听着似与人无害,作用全都加在队友身上。 鼓声激起同队诸人强大的战意,热血为之沸腾,一时就连实力最弱的项嘉荣都萌生了睥睨全场的勇气。 北院几位师长见势不妙,纷纷使出看家本领杀向卞晴川。 上一场他们没给这醉鬼以足够的重视,结果上来就吃了个大亏。 谭瑶华和闻人英也到罢了,本来实力就摆在那里,鼓声中连逍遥侯杨绰都变得十分难缠。不独如此,这鼓声似乎还能帮助他们抵御外邪,经过方才那一场,北院众人都觉着不先废掉卞晴川,这架就没法打了。 这时候杨绰的鼓加入进来。 有气无力的鼓声一响起来,对面八人身上就是一乏。 本来连战连败,士气便有些低迷。叫他鼓这么一敲。北院几对师徒好不容易激发起来的战意便有些涣散。 四名弟子实力稍弱,恍惚间似听到心底有个声音在说:“还打什么打,连输两场。今天的团战已经是输定了。快歇歇吧,别做那无用功了。” 谭瑶华手中的羯鼓响起。 声破长空的羯鼓在谭瑶华手中迸发出了强大的杀伤力。 好似一场夏季的暴雨冰雹突然光临玄音阁,以同乐台为中心,方圆数里都在它的笼罩之下。鼓点密密麻麻,叫人无可躲避。 地上腾起白浪。那是羯鼓的余威,也是闻人英所吹奏的竽声。 竽乃是五音之长,嘹亮多变,闻人英的妙音八法第六重本已是叫人难以招架。经由卞晴川的战鼓催发,竟隐隐有冲破第七重的迹象。 紧跟着卓玄的琴,钟天政和项嘉荣的箫全都瞅准机会杀将进来。 四鼓轰鸣。渐渐合成了一股洪流,整个同乐台在随之震颤。 旁的声音已经听不到了。哪里还有什么琴、箫、筝,台上几位主考官惊讶对望,这简直是一种碾压。 此刻明明秋高气爽万里晴空,隔墙街市上还有很多老百姓在遥看热闹,同乐台四周的乐师们却都忍不住纷纷抬头看天。 在他们感觉里,眼前雷声滚动,流星火雨不断迸现。 一些离同乐台太近的乐师们开始向后撤。 “藏头猱”做了个手势,似在询问其他几位主考意见,很快他们达成了共识。 但这等情形,喊话肯定是没人听到,“藏头猱”抓起鼓槌,将一旁的开场鼓“咚咚”敲响,这一次却是意在团战结束。 战局中多加入了一通鼓,交战双方登时便意识到是怎么一回事,杨绰第一个停手罢战。 台上渐渐由喧嚣转为安静,就连台下一时都跟着鸦雀无声。 北院那只队伍八个人都显得有些狼狈,四位师长还能强撑着不失面子,四名弟子苍白着脸,勉强下了台,方才那一阵恐怖的鼓声,简直太让人无力了。 主考官宣布团战的结果。 远处街市上隐约传来老百姓的喝彩欢呼声。 这时候参加团战的其它队伍才蓦地回过神来,不管是不是和他们同属二组,接下来都要对这支队伍多加关注了。 虽然有三个新人不假,但队里有谭五公子这样的高手,虽然年轻,琴技出神入化,连敲起鼓来也可以独当一面,怪不得由他来顶替谭二先生出战。 再加上“黄金鼓”卞晴川,由今天的表现看,逍遥侯师徒竟也是异常抢眼,总而言之,此队实力不容小觑。 这里头最有压力的莫过于春试第九名的队伍,之前他们同样战胜了今天的失败者,但比赛过程并不如文笙他们轻松。 一组只有两支队伍能进前十甲,这么说起来,鹿死谁手犹未可知。 其它组的团战继续进行,文笙等人凑在一起观战,顺便等着看谁是他们下一轮的对手。 接下来的比赛不乏精彩,许是受了他们这一队大胜的刺激,今日郭原的表现竟也是十分出色。 看着谭四先生带着他那队人仿如砍瓜切菜一般取得了三场连胜,卓玄颇有忧色,道:“卞前辈,郭原的队友太强,这般约战,实在是有失公平。” 卞晴川见郭原站在台上满面春风,不禁翻了个白眼:“不用理他,那蠢货脑袋里全是狗屎。” 闻人英听两人说话,转过头来道:“不错,有今日这一战垫底,接下来咱们还会对上危星剑他们,到时候晴川与危星剑一战,谁是真正的玄音阁第一鼓就可见分晓,郭原的约战不值一提。” 闻人英所指的是春试团战第二名,与他们同在二组,想来很快就有一战。 那一队里有不少高手,击鼓的乐师名叫危星剑,乃是目前公认的玄音阁第一鼓,技艺十分了得。 想来他现在也应该很有兴趣会一会卞晴川。 直到傍晚,今天的团战才全部结束,而各队接下来的对手随即公布。 明天文笙他们将对战春试第九名的队伍,这一战直接关系到谁可以进入前十甲。 第二百零四章 再接再厉 待等回到马场,众人坐下来商议。 卓玄道:“今天他们回去,肯定要研究对策,想办法化解咱们的四鼓。” 逍遥侯杨绰“唔”了一声,在专给他准备的躺椅上睁开一只眼:“有办法化解?” 卞晴川接口道:“当然有。”具体怎么化解,他却没有说。 今天的团战,钟天政就像个军师一样出谋划策,而且他的建议直指要害,行之有效,所以这会儿大家都望向了他,看他有什么好主意。 “明天的对手实力并不是很强。我觉着他们看了咱们今天的表现,会把力气下在一、三场。嘉荣、卓兄,呆会儿咱们四个再好好练练,至于第三场,我建议咱们照今天这样,还是四鼓。” 闻人英“咦”了一声:“还是四鼓?不怕他们化解?” 其实四鼓只是声势骇人,他们几个自己心中有数,并不能体现出他们这一队的最高水准,不说别的,就拿谭瑶华来说,羯鼓再强,也不如他的古琴顺手,必竟那是家传技艺,从小浸淫。 谭瑶华笑道:“钟师弟是想叫其它的队伍都觉着,咱们只会这一招。” “不错。时间这么短,凭明天那队的实力,多半拿咱们的四鼓依旧无可奈何。叫旁的队伤脑筋去吧。” 众人齐笑。 第二天天气很好,早上出门的时候,就感觉到有些热。 杨绰躺在马车里,翻了个身,啧啧道:“秋老虎啊。” 卓玄和他一辆车,拿出个苹果,掰开分他一半:“甭管什么。您今天也得打鼓。您想想,过了今天,您的名字就该出现在宫榜上了。” 虽说后面还有两支同组的队伍没比过,但胜了春试第九名,怎么想进前十都应该没什么问题。 杨绰“切”地一声,将脸转到另一旁,拒绝了徒弟递过来的苹果。道:“稀罕!” 卓玄不以为意。拿回来放到一旁,口里“咔咔”把自己的一半啃完,撩开车帘。将苹果核向着前面骑马的钟天政丢过去,叫道:“小钟子,接招!” 钟天政没有回头,好像背后长了眼睛一样。将马往旁一带,就把这苹果核闪开了。 卓玄哈哈大笑。 卓玄虽然留着小胡子。也刚三十出头,这段时间大伙总是呆在一起,几个年轻人交情日深。 杨绰评价徒弟此举:“无聊!” 卓玄回应他:“对,我就是无聊了!” 文笙和卞晴川同车。听着外边众人嬉闹,脸上也不由露出笑容来。 到了玄音阁,依旧先进行个人战。 大家昨天忽略了卓玄的个人战。今天补上,包括文笙在内。众人丢下钟天政,一股脑跑去给卓玄站脚助威。 实在是因为钟天政这边差不多大局已定,而卓玄则开始遇到实力相当的对手。 卓玄今天的对手姓徐,是谭四先生的学生,文笙去蹭课时见过几回,算是熟人。 两人苦战多时,卓玄险胜,姓徐的乐师颇有风度,起身向卓玄道贺,并祝他接下来团战同样取得好成绩,为南院争光。 临近午时,同乐台空出来,团战开始。 一组的两支队伍上场,这两支队伍同属于南院,其中一支是春试的第十名,击鼓的师长是米景焕。 比赛打得颇为平淡,三局都没什么看头,最后米景焕和同伴拿下了后两局,看样子不出意外,秋试又可以在十甲中占据一席。 卓玄一跃而起:“打起精神,到咱们了。” 怎么打,之前早已经商定,对付今天的对手无需改变策略,保住杀手锏,留待关键的时候再拿出来用。 上场之前,钟天政提醒文笙:“留神点儿,他们可能会格外关照你和项嘉荣。” 昨天他们四人在场上表现出来的是两强两弱,最强的不需说,妙音八法第四重的卓玄整场担当重任,而钟天政的箫声诡异多变,叫人防不胜防,相较之下,文笙和项嘉荣没什么作为。 他们接下来的对手擅长配合,人心肯定很齐,昨晚回去之后不会不仔细研究他们几个,制定对策。 文笙点了点头:“叫他们来!” 这其中的自信和豪气叫走在旁边的项嘉荣脚下一踉跄,心中大感惭愧。 对方四人全都入阁在五年往上,乐器拿出来,一琴、一鼓,还有两支竹笛。 钟天政见状笑了笑,前天这支队伍上场打团战他从头看到尾,当时四人的乐器是两张古琴,一箫一笛。如今一张琴换了鼓,是为了克制卓玄,而箫换成竹笛,则是因为笛子远较箫的声音高亢清越,明显是要对付他和项嘉荣。 放弃配合,各个击破。 他一眼就看破了对方的打算。 果然开场鼓一敲响,对方四人就奏响各自的乐器,气势汹汹杀将过来。 那击鼓的乐师也是妙音八法第四重,上来就将卓玄缠住,两个吹笛的比他实力稍逊一筹,跟随而至,欲找钟天政和项嘉荣捉对厮杀,而那抚琴的则抬头望了文笙一眼,两手如蝴蝶穿花,上来就是一记“滚拂”。 按之前商定的,钟天政和项嘉荣的箫声一齐向后缩,由文笙接手。 琴声与笛声齐来,文笙只用一只右手,空弦散音,不用“滚拂”,她只“拂”,食指自外向内,接连抹过五根琴弦,琴声响成一片。 这是《行船》前段的一个小节,短到听不出旋律。 不要说此刻场上各种声音交杂,就是鸦雀无声时来这么一声琴响,也不可能有人联想得到。 文笙的《行船》早已是熟练至信手拈来,只这一拂,冲着她扑过来的琴、笛之声同时一滞,如同碰上了一层看不到的屏障,再不能前行毫厘。 对方的三位乐师尚不明白发生了何事,加紧催动手里的乐器,抚琴的埋头,两个吹笛子的鼓足了气,一时连脸都憋红了。 文笙手上再是一拂,那三人齐齐便是一震。 钟天政持箫的右手中指突如蝴蝶振翅般轻颤,发出一道指震音,这是进攻的信号,此音一出,除文笙外,其他三人放弃防御,三道声音向着对方那抚琴的乐师齐齐扑去。 第二百零五章 乍逢强敌(粉220+) 那可怜的乐师陷入夹击,哪里招架得住,手下古琴发出“吱”的一声悲鸣,琴弦连着崩断了两根。 若非卓玄收手得快,他这一下只怕是要伤得不轻。 同乐台旁,那乐师的师长“腾”地站了起来。过了一会儿,见学生人没事,只是琴坏了退出比赛,这才松了口气,缓缓坐下。 四打三,随着那乐师退出,对方败局已定,钟天政等人没有趁胜追击,停了停,主考官击鼓,示意他们这边获胜。 对方四人下台来,神色凝重,面对师长询问,糊里糊涂说不出个所以然来,这时候第二场就要开始了,那队的师长只得先上台。 本来在他们的预计中,赢下第一场,第二场旨在熟悉一下对方这四个人,毕竟昨天只在场下看着,谭瑶华、卞晴川等人技艺到底如何,还需亲身体会。 没想到最是有把握的第一场竟然输了。 那第二场只有全力以赴。 很快四人就体会到了昨天那支队伍的窘迫。 要击溃对方,似乎只有先废掉卞晴川的鼓,有这鼓声,其他三人的妙音八法简直像是凭空高出了一重,可要想绕过谭瑶华和闻人英两大高手攻击到卞晴川,或许有队伍能做到,那也绝不是他们这一支。 左右为难之下,为首的乐师毅然带着他们杀向了逍遥侯杨绰。 出乎众人意料,杨绰死战不退,以大无畏的精神以一敌四,在己方鼓声的加持之下,他还坚持了片刻才退出战斗。 也就是这片刻。谭瑶华和闻人英各拿下对方一人,第二场以他们这方的胜利而结束。 台下观战的乐师们纷纷献上掌声。 连文笙、项嘉荣都大是意外,没想到关键时刻逍遥侯这般强硬。 要知道虽然有那么多主考官紧盯着,乐师自己若是不够小心,还是会受伤的,每回团战尤其是最后的几场都有乐师受伤,像杨绰方才的举动便十分冒险。 还是卓玄最了解自己的师父:“他不是不跑。是懒得跑。真闹心!” 不管怎么说。团战到现在已是连下两场,十甲在望,第三局大家很是轻松地上阵。台下众人一看南院这队又是四鼓,靠前的赶紧往后让,空出一大片地方来。 对方八个人上台来,脸色都不大好。输已成定局,原来有过很多设想的第三场现在看也失去了意义。并且配合打得再好,还要实力说话,他们的那些设想,经过方才检验。怕是没什么作用。 这第三场对北院众人已经成了面子之战,为了面子过得去,八个人硬是咬牙坚持了大半个时辰。最后只剩下了两位师长带着一个弟子苦苦支撑,而文笙这边杨绰和项嘉荣也先后退出。主考官眼见两队相差悬殊,北院获胜无望,击鼓结束了争斗。 待五组全部战罢,团战总的情况逐渐明朗。 按照先前定下来规则,文笙他们将休息一天,而后迎战本组剩下的两支队伍。 但傍晚时候,阁里又有新的通知下来,团战时间提前,个人战延后,明后两天全部用来打团战,赶在后天决出前十甲。 开始众人搞不清楚发生了何事,但谭瑶华很快就得知了消息。 纪将军所率大军将在三日之后到京,那天的上午巳时在皇城正门向建昭帝献俘,文武百官到场观礼,玄音阁会派出百名乐师前往奏凯歌,中午建昭帝赐宴三军将士,宫宴之后那老皇帝会带着文武重臣以及此次凯旋的高级将领们来玄音阁观看秋试。 玄音阁这边也是刚刚接到通知,圣驾要来观战,总不能给他看乱糟糟的小组战,所以要赶在那之前决出前十甲,老皇帝来了,直接就是十甲排位战。 文笙听到这消息,心中便是一动。 献俘当天玄音阁派出的百名乐师肯定不会有自己,也不知道有没有机会去观礼,若是没有,那么就只能等纪将军到玄音阁来才能见着了。 不知道久闻大名的纪将军长什么模样? 想不到同将军第一次见面,竟会是这样一种情形。 这天等他们回到马场,便接到了杜元朴派人送来的口信,内容同谭瑶华打听来的消息一致,将军府来的人还特意问了一句,不知道顾姑娘团战打得怎么样了,当天总要在场上才好。 文笙笑着回了个“放心”,那亲兵乐呵呵地走了。 组里还剩下两支队伍没有交过手,一弱一强,转过天来,文笙等人先战弱队。 这队的实力同他们第一天遇到的对手差不多,对上文笙八人有心无力,被他们干净利落连下三城。 至此文笙一队在小组里三战皆胜,不管接下来迎战春试第二名的那支强队是输是赢,进入十甲都成定局。 就连他们自己都没想到,原来只是随意练练的四鼓竟派上了大用场,从一开战就随着他们,场场如此,观战的乐师们已经给他们起了个绰号“四鼓队”,意为只有这一招鲜,不知还能往前走多远。 献俘礼的前一天,共有十场团战要打。 这其中其实已经有很多队伍无望进入前十甲,还来参战只是为了学习,想在这种对战中提高自己。 十场团战最引人注意的莫过于春试第二名和“四鼓队”的较量。 这一战,值得说道的地方很多。 比如说,四鼓有没有办法破解?若是连眼下这支强队都破解不了,那岂不是要叫他们一路神气活现地敲到最后,为南院拿个第一回去? 从某种意义上讲,这也是危星剑和卞晴川的玄音阁第一鼓之争。 所以到了这两支队伍快要上场的时候,同乐台四周已经围满了人,连轻易不露面的老皇叔“赤乌”杨鸣岐都来看热闹了。 卓玄、项嘉荣都在等着钟天政拿主意,今日的对手很强,不但师父强,弟子也都不比卓玄弱。 连文笙也忍不住问他:“你不准备说点什么?” 钟天政笑了笑,道:“不是说好了今天依旧是四鼓么?咱们照老规矩,该怎样就怎样,走了!” 第二百零六章 鼓上一字诀 卓玄和项嘉荣只道钟天政也没有什么好主意,应了一声跟他上场。 文笙落在后面,却觉着钟天政适才的态度有些敷衍。 就好像因为这场比赛无关大局,甚至输了的话可以麻痹对方,对接下来的十甲排位战更有利,所以准备出工不出力。 功利主义者的算计总是将热血热情摒弃在外,不问过程,只看结果,并且你很难通过语言去说服他。 文笙不知道自己的预感对不对,只有先战了再说。 对方的四人,乐器分别是鼓、筑、琴、箫。 玄音阁主修筑的乐师不多,使筑这乐师的师父是玄音阁第一筑费长岚。 筑看起来像琴,有十三弦,是处于打击和弹拨之间的一种乐器,演奏时左手按弦,各种指法与古琴多有类似,右手执竹尺击弦发声,声音激越苍凉,恰可以调和鼓和琴箫的不协。 四位乐师已经做好了准备,神情郑重,并没有因为自己这边都是妙音八法四重,而对手水平参差不齐有所轻视,也不因双方都已提前进入十甲了心生懈怠。 卓玄若有所觉,冲己方三人道:“打起精神来!” 开场鼓敲响。 对方的鼓和卓玄的琴同时而发。 鼓师姓何,是危星剑的得意高徒。 危星剑的鼓攻势犀利,有极强的破坏性,他的杀手锏名叫“鼓上一字诀”。这是危星剑自己琢磨出来的,在他之前,从来没有乐师使出过,应天塔里也没有相关的记载。 姓何的乐师师承危星剑,据说危星剑的八个一字诀他学会了四个。 只一接触。卓玄就觉出不同来。 似有一股无形气浪伴随着密集的鼓点山呼海啸而来,迎面撞向己方四人,这一下,要声势有声势,要力量有力量,正是一字诀的“冲”! 卓玄见状不敢把防御完全交给文笙,左手大指按弦。右手一记“长琐”。这记“长琐”足足加到十三声,用以对抗鼓声这一“冲”。 清亮的古琴按音与鼓声轰然相遇,只相持了一瞬。这一瞬,琴声有十三响,而鼓声何止于十倍。 气浪冲破了琴声的阻碍,向着四人席卷而来。 钟天政和项嘉荣同时以箫声竖起两道屏障。对面一道苍凉的筑声响起,如游龙般自气浪中幻化而出。登时就将两人的箫声一齐揪住。 二打三,竟是三人的这边落在了下风。 一旁观战的卞晴川不禁担忧道:“情况不妙啊。” “呵呵,这不很正常么,晴川你还真信他们。以为咱这队能拿下第一?”几个年轻人不在身边,闻人英说话没什么顾忌。 卞晴川未答,这段时间他见钟天政和卓玄整天把第一挂在嘴上。一副手到擒来的模样,沉寂多年的热血忍不住跟着有些沸腾。不过他做为师长,这话要是说出来似乎有点贻笑方家? 台上对方的琴箫一齐加入,卓玄一退再退,右手急历、半轮、拨剌,他顾不得别的了,形势岌岌可危,总不能叫对方一冲而垮。 谭瑶华见状微微摇头,以古琴去与鼓比快,这种做法无异于饮鸩止渴。 坐在他们这里,只听着热烈的鼓声、苍劲的筑声、以及北院另两个乐师交杂在其中的琴箫合鸣。南院这边能看见他们动作,却不闻有声,他们的琴箫完全被席卷掩盖。 一旁北院的师长已有两人忍不住离座站起,如此声势,这是要大胜的兆头。 文笙一直没有闲着,她接下了对方的琴与箫,若非如此,仅靠卓玄,他们四人早被击溃。 钟天政没有来与她配合,而是与项嘉荣双战击筑的乐师。 这家伙…… 文笙心中苦笑,随即将他置之度外,左手的无名指按弦出声,右手紧接两下散音,琴弦“仙翁”声响,恰似纤绳“吱扭”一声绷紧,拉纤的号子随即响起。 这一艘船顶狂风逆怒涛,能不能破浪而出,千钧重担落在了文笙一人肩上。 这等优势之下,竟然没能一鼓作气将对方四人冲垮,姓何的乐师大感意外。 自南院众人的反击当中他感觉到了一股排斥抗拒之力,温和却又坚定,当此乱局,他没有余暇细究,虽不知道这力量由何而来,但要想赢,必须要将办法将它击溃。 他鼓点一变,鼓声由疾转徐,全力几下重槌,宛如几个惊雷突然在同乐台上炸响。 鼓上一字诀:压! 受这一压,直面鼓声的文笙顿时就觉着一阵气闷。 纤绳那端仿佛陡然间多了块巨石,使她不得不奋尽全力与之对抗。 这种滋味并不好受,心慌气短,伴着阵阵心悸,幸好这大半年来因为练鼓文笙的体质大胜从前。 沉重的压力不但在试图干扰她的心境,更影响她对出指轻重缓疾的判断。 《希声谱》是很强,但弹《希声谱》的她却还不够强。 一旦出错,《行船》作用不再,已方四人将失去它的庇护。 这是艰苦的相持,一旁几位主官互望一眼,都露出了诧异之色。 谁也没料到,南院这四位乐师处在如此劣势竟然堪堪撑住了形势。 这就像一座高塔明明已经倾斜,却没有轰然倒掉,谁也不知道它什么时候会倒,也许盼它倒的人都入土了,它却还好好得歪在那里。 文笙的对手们此刻也有这种担忧,击筑的乐师猛然击弦,转调羽声,筑声激昂冲天而起,这是一个信号,自姓何的乐师鼓槌之下迸出了一串花点。 刹那间风云变色,巨浪翻滚。 鼓上一字诀:震! 鼓声、筑声、琴声、箫声混杂到一起,在项嘉荣的感觉中,同乐台突然塌陷,八人之中唯有他站立的地面四分五裂。 他心知这全是幻觉,踉跄了一下稳住,勉强吹出一小段箫音。 对方乐师的筑声如离弦利箭,带着尖啸声飞扑而至,一举穿破了众人的防御,绕过实力稍强的卓玄和钟天政,正中项嘉荣。 项嘉荣顿觉一阵头晕,站立不住,只得停了箫声,向虚空里一扶…… 实力最弱的项嘉荣出局。 第二百零七章 软柿子(粉225+) 项嘉荣一出局,败局已定,卞晴川和谭瑶华忍不住站了起来。 连闻人英都觉着有些惋惜。 若是一上来几个年轻人就被对方击溃也到罢了,明明坚持了这半天,还是输了,自己人多少都会有点不甘心。 话说回来,台上有三个新生呢,在这等攻势下能撑这么久,很多乐师都觉着不可思议。 就有人想叫这不可思议延续的时间更长一些。 身为主考官的“藏头猱”陈老手里拿着鼓槌,却迟迟没有去敲鼓。 鼓不响,比赛继续进行。 大约一刻钟之后,台上南院三乐师中实力最强的卓玄出局。 形势更是明朗。 危星剑、费长岚等人站起身来,准备要上场了。 陈老手一抬,作势要敲鼓。 那槌离着鼓面还有半尺,堪堪止住,停在了半空。 他转脸往台上看去,此时没人顾得上问休战鼓为什么还不响,几位主考都诧异地望着台上的残局。 南院只剩下了两名新生,卓玄出局之后,顾文笙的琴声清晰地显露出来,和卓玄不同,她的琴声舒缓从容,在对方四种乐器山呼海啸般地围剿之下,如一叶小舟沉沉浮浮,竟是始终不灭。 少了卓玄和项嘉荣,她面对的压力大增,同时需要照顾到的范围也大大收缩。 此时钟天政不得不以箫声为她打掩护。 古琴与箫,两道声音往来应和,辗转于敌群中。 “为什么还不放弃?” “赢要赢得痛快,输要输得酣畅。” “明明毫无意义!” “谁说的,人生于世。痛快和酣畅这便是意义。” “胡说,只有赢了的才会觉着痛快,输了只会觉着窝囊,傻子才会觉着爽。” “哈哈,那这局眼看要输了,你窝不窝囊?” “意料之中,本来你痛痛快快地认输就好了。偏拖得这么久!” “那你窝囊了这么久。要不要还手?” 文笙很了解钟天政,别看他展示于人前的是一副翩翩公子模样,可实际上。他除了是个病入膏肓的功利主义者,还是个小心眼呢。 本来早早认输还没什么,这半天被对方四个乐师揪着一通修理,心里肯定十分火大。 她就是要给他个教训吃。 二打四。文笙不认输,钟天政就只能继续挨揍。挨揍的时候还手还是不还手,对他来说,还需要选择么? 果然钟天政以箫声同文笙沟通未果,积攒的一腔怒火冲着北院那四个乐师就去了。 这时候。才是他们之前在那山谷所练的琴箫配合。 经过这么多晚的练习,他们虽然没有达到胡良弼所梦想的那个境界,但也好歹不再琴是琴。箫是箫。 透过对方鼓筑琴箫那喧闹的间隙,隐约有引人沉醉的旋律响起。 像一幅动人的画卷。经由琴声勾画,箫声渲染,墨不碍色,色不碍墨,明暗浓淡间似有万千种变化,叫听者很想大袖一挥,将那些乱七八糟的噪音全都驱赶干净。 残局中出现了这等情况,叫人感觉后生可畏的同时,又有些惋惜。 这两人才刚入阁大半年,若是再久一些,也许不用五年,两年或者三年,他们未必不能靠着这一曲力挽狂澜。可现在,怎么看这种坚持都有种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悲壮。 果然,不大会儿的工夫,处在漩涡中心主防御的文笙便汗湿重衫,落指越来越无力。 她是真得累的,若不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先前怎么也不会任由两位同伴出局。 坐在“藏头猱”身旁的一位主考道:“差不多了吧。” 陈老槌落鼓响。 北院乐师先下一局。 文笙和钟天政下场,卞晴川不放心徒弟:“怎么样?没事吧?”谭瑶华在旁关切地望着她。 文笙摇头:“没事。师父小心他的‘鼓上一字诀’。”徒弟都这么厉害,危星剑想来更是难缠。 卞晴川等人上了同乐台。 钟天政在文笙身旁坐下来,眼望台上,脸上看不出喜怒来,突道:“你可满意了?” 文笙也盯着台上:“还没出气?不要紧,呆会儿还有第三场。” 卓玄全没搞清楚状况,在旁接口道:“对,第三场咱们还有报仇的机会。” 这时候第二局已经开始了,他凝神看了一会儿,担忧地道:“怎么觉着形势有些不妙?” 依卞晴川、谭瑶华四人的脾气秉性,不存在团战不尽力的情况,此刻台上展现出来的便是两队的真实实力。 这一局若是输了,下次十甲战中遇到对方八成还是输,所以钟天政也十分关注。 还真像卓玄说的那样,形势不妙,谭瑶华四人一上来就落在了下风。 经过这几天的团战,看起来卞晴川和杨绰的深浅已经被别的队摸透,对方没有像前几队一样,上来就集中攻击卞晴川,而是由危星剑使出‘鼓上一字诀’,打乱了四人的配合,尤其是切断逍遥侯杨绰与其他三人的联系。 鼓瑟齐鸣,笛筑高亢,这四个人配合着打了多年的团战,彼此间的默契非匆匆练了几天的“四鼓队”可比。 逍遥侯杨绰被隔离出去,发现对方除了不得不应付谭瑶华和闻人英的攻击,其它时候都在全力围剿自己。 他又不傻,立刻就意识到对方这是延续了上一场的策略:柿子先捡软的捏,不过是这次的软柿子由项嘉荣变成了自己。 怎么办?这一次的敌人远较上回强大,上回尚被徒弟好一通唠叨,这次要是再不撤,留在原处硬碰硬,他是出局了,对方却没伤筋动骨,等着下场之后耳根不得清净吧。 杨绰无奈,只得操纵着古琴东躲西藏,等着谭瑶华和闻人英腾出手来救他。 他哪是做这个的料,那琴声跟没头苍蝇似的,别提多么狼狈。 钟天政见状也是颇为头疼,喃喃自语:“得想个法子啊。” “有法子可想?”卓玄登时来了精神。 钟天政“嗯”了一声,没有接话,他说的想法子,指的乃是进入十甲排位赛之后,和卓玄想的不是一码事。 谭、闻二人总有照顾不及之时,未过多久,逍遥侯杨绰被对方逮住,一通蹂/躏之后出局。 第二百零八章 第三场 杨绰一出局,对方就变成了四打三,卞晴川的鼓起的又是辅助作用,本身并没有什么攻击力,剩下谭瑶华和闻人英坚持了一会儿还是败下阵来,“四鼓队”连输两场,输掉了今天的团战。 胜负已定,而双方都已铁定进入前十甲,第三场比赛真成了可有可无,主考官询问双方的意见。 卞晴川抢先道:“自是要打!” 主考官对这边印象不错,笑眯眯地问:“其他人呢,没有不同意见?” 像谭瑶华、闻人英这些人参加团战,胜负到在其次,主要是为了磨练提升自己的技艺,自然不会反对,文笙以为钟天政会说点什么,瞥了他一眼,可他紧紧抿着唇,一语未发。 非常想表示不同意见的逍遥侯杨绰见大家都要战,欲言又止,终于憋了回去。 适才当了回软柿子,连累了大伙,他心虚啊。 北院那支队伍并不很想打,但规则是三场,这边又坚持,他们只好应战。 费长岚道:“本想给他们留点儿面子,既然他们非要输三场,那就叫他们输三场好了。” 这时候即将上场的谭瑶华、卞晴川等人正凑在一起商量对策。 时间太短,只有匆匆几句话的工夫,钟天政压低声音:“这一场,他们还会故技重施,集中力量先拿下我们中的一人。” 谭瑶华点了点头:“若是知道他们会先对付谁,咱们便可以提前做好应对。” 钟天政的目光向杨绰望去:“我猜会是侯爷。” 杨绰惊道:“为什么是我?”方才那场也到罢了,他总不会比四个年轻人还弱还软还好捏吧? 钟天政没空多解释:“预感。你相信我就是了。” 谭瑶华亦道:“很有可能。侯爷一会儿小心点,不行就去卞前辈和顾姑娘的鼓下避一避,千万撑住了。我们这局能不能赢,就看你的了。” 杨绰苦着脸应了。 闻人英笑道:“咱们不能光挨打,也得商量商量怎么进攻。” 钟天政提议:“咱们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两队上台,五只大鼓将同乐台占得满当当,幸好谭瑶华的羯鼓拿在手里不占地方,否则还真是放不下。 主考官击鼓开战,两下的鼓同时敲响。 开场争的就是个声势。因为对方是四鼓。危星剑师徒不敢留手,齐齐施展“冲”字诀,师父的鼓声在前。弟子的鼓声紧随其后,向着“四鼓队”这边冲了过来。 生怕他二人犹撼不动对方的四鼓,两道高亢的筑声左右随行。 一上来便是气势汹汹,想将对方一举拿下! “咚咚咚……”这是卞晴川的鼓声。金戈铁马,沙场秋风。给人以无穷的勇气和力量,这一曲黄金鼓,笼罩在鼓声里的自己人越多,越能体现其价值所在。 敌人四道声音直直向他冲来。卞晴川不避不让依旧故我,他的眼里只有胜负,什么郭原的挑战。什么第一鼓之争,都是狗屁! 谭瑶华、文笙和杨绰都在等他的鼓声加持。三只鼓要比他迟了一瞬响起,一响起来,谭瑶华的羯鼓便快如奔雷,迎头杀向费长岚。 文笙击鼓的节奏要比师父慢上稍许,鼓声隆隆,逡巡在己方的后半场。 四鼓中落槌最慢的要属逍遥侯杨绰,鼓声凝滞游疑,透着一股鬼祟,夹杂在撼天动地的鼓声中,一看就是想趁机捡便宜的模样。 四对四轰然相撞,文笙这边只有谭瑶华占了上风。 两鼓一筑直接冲了进来,和闻人英的竽声纠缠到一处。此时双方的其它乐声先后赶至,在四鼓队的半场展开了厮杀。 混乱中危星剑师徒同时施展“震”字诀,刹那间地动山摇,同乐台下仿佛有一只巨兽正在苏醒,要从土里钻出来,此等声威,比第一场文笙等人独对那姓何的乐师时简直猛烈了数倍。 但第一场这时候落败的项嘉荣竟然撑住了。 虽然脸上苍白,额上有汗水渗出来,但毕竟没有应声摔倒。 “咚咚,咚咚咚!”卞晴川的鼓声似是响在他血脉里,项嘉荣气血翻涌,恍惚间他觉着自己足下生根,也在变得高大起来,箫声里杀机大盛,那是他从来没有体验过的力量,妙音八法第三,也可能是第四重。 同乐台角落里,文笙神色凝重,落槌大开大合。 她虽然学了卞晴川那一支鼓曲,击出来的效果却远远不及师父。 若仔细听,她此时敲击出来的节奏与卞晴川并不相同。 那是《行船》,是船行逆水时船夫奋力摇橹的棹歌,是船只遇上险滩恶水,纤夫们拉纤时“嗬嗨”的号子。 钟天政的箫声与她隐隐相和,在她周围盘旋。 这箫鼓,在自己人身边竖起一道看不见的屏障,是以冲到项嘉荣那里的声音才威力大减。 这时候,正是双方刚刚杀到一处,各显神通之时。 突然之间,北院众人除了被谭瑶华和闻人英揪住的两位乐师,剩下六人齐齐掉换了目标,六道乐声毫无征兆扑向逍遥侯杨绰。 杨绰神色大变。 真叫钟天政说中,果然冲他来了! 奶奶的,本侯就那么好欺负? 杨绰毫不犹豫,抱头鼠窜。 同上一场不同,此时虽然共有十六道声音在同乐台上乱成一锅粥,逃起来好似更不方便,但架不住四鼓队这边提前做好了准备。 北院的包围还未形成,杨绰就敲着鼓脚底抹油。 文笙鼓槌一抡,帮他挡了一挡,队里其他人立刻抛下对手,收缩来救。 杨绰的鼓声自文笙和钟天政的鼓箫间穿过,又绕过了卞晴川的鼓,先后两轮鼓声对他有极强的加持效果,杨绰一时跑得更快了。 只是他那鼓声逃遁的方向……赫然撞向了对方最强的危星剑。 不知有多少人觉着杨绰这是像上场一样,逃着逃着就昏了头。 危星剑见状毫不客气,几下重槌,“压”字诀! 杨绰慌慌张张扬手也是一记重槌,奇怪的是他此举的目标竟不是危星剑,而是北院的其他三位师长。 第二百零九章 十甲诞生(粉230+) 费长岚几个全无防备,登时就觉着十指一沉,敲击弹拨出去的乐声不觉有些走样。 只是一瞬间,那姓何的乐师便被谭瑶华和闻人英的鼓竽声淹没。 众人这才惊觉,谭瑶华、闻人英之前看着是齐来救援杨绰,但其实他们在同伴的配合下,不知不觉将那姓何的乐师自队伍中割离了出去。 适才杨绰直直送上门来,吸引了危星剑全部的注意,哪里还顾得上照顾徒弟? 姓何的乐师妙音八法只有四重,哪经得上两大高手全力夹击,只觉天旋地转,身体向前一扑,鼓槌将身前的大鼓戳了个窟窿,就此退出了团战。 为什么要先拿下对方的一名弟子?主要是这乐师的鼓与危星剑交相辉映,给这边带来了不少麻烦,而且他实力不强,以谭瑶华和闻人英的本事,再加上卞晴川的鼓,迫使他出局只需一个照面就够了。 这只是开始。 收拾了那乐师,谭瑶华和闻人英没有回救杨绰,双双截住了对方吹笛的师长。 而卓玄几个对上那一队剩下的三名弟子。 费长岚和那名弹瑟的师长眼见一时不慎,己方先失一人,不知是该先救那吹笛子的乐师,还是去帮着危星剑拿下杨绰。 二人取了个中,费长岚赶着救人,那弹瑟的乐师则去夹击杨绰。 这时候的谭瑶华却深深感受到了“四鼓”的不便,若他手里的是古琴,有卞晴川的鼓声为后盾,那吹笛子的乐师在他和闻人英的攻击下这半天早该出局了。 费长岚赶过来,他权衡了一下。自己以羯鼓接下对方,将那吹笛的乐师交给了闻人英。 闻人英的妙音八法高达第六重,加上卞晴川的鼓,堪堪触及第七重之境,拿下那乐师是早晚的事,以他这个“强”对对方的“弱”,而以自己这个“弱”去对对方的“强”。羯鼓再不顺手。对上费长岚好歹也能坚持一阵。 如此一来,台上一团糟的局面登时明朗起来,双方形成了四个战团。众弟子和谭瑶华的两处一时胶着,杀得难解难分,只看是闻人英先拿下吹笛的乐师,还是危星剑那边先解决掉杨绰。 杨绰竟能撑到现在。叫很多人大感意外。 杨绰的鼓声会叫人泄气,乏力。昏昏然提不起劲儿来,却不会给对方造成什么实质性的伤害,这些负面的情绪对旁的乐师或许有效果,但对危星剑。却是不值一提。 能将鼓这种乐器练到登峰造极的乐师,无不是精力充沛,心胸开阔。具有一往无前的气势,哪能这么轻易便被旁人所左右? 不过。此未消,彼却长。 杨绰实力提升的可不是一星半点儿,比上一场更加烦人的是总有一层无形阻力护在他周围,阻碍着鼓声瑟声,叫他们打不那么痛快。 时间一点一点过去,终是北院这边的笛声先出现了个破音,而后杨绰才一屁股坐倒,与他这么大的动静比起来,那吹笛的乐师嗓子里溢出的几声咳嗽简直不算什么。 二人前后脚退出了比赛。 七打六,“四鼓队”暂时占据了优势,但紧跟着,实力最弱的项嘉荣到达极限,不得不退出。 四个战团合而为一,双方人数相当,再度陷入混战。 这一战足足打了大半个时辰,在闻人英先后拿下费长岚和他的弟子之后,文笙终因体力不支出局,少了她,卓玄和钟天政难以抵御危星剑的鼓声,很快相继退出。 虽然南院总人数上少了一个,但留下来的是实力最强的三位师长,对方两个妙音八法四重的弟子对他们构不成任何威胁,只是没腾出手来收拾而已。 危星剑和弹瑟的乐师苦战一刻钟,不得不认输结束了比赛。 众人下得台来,下一组的团战都开始半天了,钟天政犹在怔怔出神。 其实不用他说,大家也都感觉出来,适才这场耗时许久的团战暴露出了他们这支队伍的很多问题。 实力的参差不齐,缺乏强有力的攻击手段,以及长时间对抗体力跟不上,十甲排位战强手如林,不赶紧想办法解决,必定要在接下来的比赛中垫底。 等到傍晚,五个组的团战全部结束,参加明日排位战的十支队伍确定下来。 同春试相比,前十甲中有两支新队,除了文笙他们这一支,另一支是北院的队伍。 这队也是春试之后新组的,其中有文笙熟悉的费文友和梅纵。 他们抽到了第五组,最后接连战胜春试的第五名和第六名,拿到了五组的第一。 被他们挤出十甲的是一支南院的队伍,若不是二组这边文笙的“四鼓队”连克三支北院队伍进入十甲,南院此次连宫榜团战的四席都保不住。 同乐台四周挂起了许多灯笼,照得台上亮如白昼。 明天便是前十甲的排位战,还有一件大事要赶在现在做了,便是各组的第二名派人上台,在五位第一中抽取明天的对手。 因为团战分组时,钟天政手气不错,这次大伙依旧叫他去。 文笙掩了嘴悄声道:“你好好抽,我可不想明天输。” 十甲排位战的第一场非常关键,相当于一场淘汰赛,获胜的五支队伍接下来将争夺前三甲,而打输了的便只能排一排六至十名的顺序。 文笙不想输,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明天建昭帝将带着文武百官前来观战,而那位闻名已久,一直没有机会见面的纪南棠纪将军也会到场,总不能给人的第一印象便如此不济吧。 钟天政要拿团战第一,就没有文笙这话,他也要抽中那五支队伍中最弱的作为对手。 故而他笑了笑,亦悄声回道:“就五组那支,好不好?” 说完这话,他很是潇洒地一甩袍襟,施施然上台去了。 五支强队以组号为标记,做到竹签上,放到签筒中好一通摇晃,在众人抽签之前,为公平计,主考官叫他们以猜枚来确定抽签次序。 钟天政好似随意一猜,数目正中,排在第一个上前抽签。 他将签拿在手中,并不先看,等余人都抽完了,抽到谭三、谭四先生的队伍连道“背运”,他才慢腾腾将那上面刻着“五”的签子拿了出来:“运气不佳啊,我们也抽到了一支强队。” 第二百一十章 临时抱佛脚 钟天政出声前,几人都在想,到底是哪个幸运儿抽中了“五”。 能杀出重围,拿到本组第一,钟天政说对方是“一支强队”自然也没错,可你到看看剩下的几支啊,这还嫌运气不佳,你看谁的运气好,我们保证同你换! 不说那几个暗自腹诽,钟天政交上签子,确定自己的队明天将排在最后出场,下得台来,和大伙说了一声。 卓玄和项嘉荣好奇得不行,一个劲儿地打听钟天政抽签有什么秘诀,钟天政笑而不答。 众人一起回到了马场。 真是连吃饭的时间都没有,大家简单填了填肚子,坐下来商量明天的团战怎么打。 钟天政见气氛有些凝重,笑道:“我估计着对方这会儿也正在研究我们,他们队里古琴多,应对我们的四鼓还是挺头疼的。” 谭瑶华也正想说这事:“明天还是四鼓?” 羯鼓他平时用着到罢了,见真章的时候,差之毫厘谬以千里,着实有些使不上力气。 未用他多说,钟天政便道:“这一战不容有失,明天师兄你和顾姑娘用琴吧。” 杨绰也想换琴,今天第三场敲了太久的鼓,虽然他是己队第一个出局的,却依旧觉着自己的老腰都快要折了。 闻人英道:“明日前两场我们若都赢了,第三场你用什么随意,不打都行,若是哪一场输了,侯爷你还是用鼓吧,晴川的鼓和他们几个的琴箫不在一个调子上,需得你给中和一下。” 众人一直商量到很晚,这几天的团战。暴露出来很多问题,攻击力不足的问题在谭瑶华换了古琴之后会有所改善,但项嘉荣和杨绰做为场上实力最弱的一环,容易被人抓住进而突破,却没有什么好的对策。 散了之后闻人英单独将徒弟留下,师徒俩准备好好研究一下今天的团战,看还有什么地方能提升的。 卞晴川叮嘱文笙好好休息。今日文笙出战的两场耗时都很长。她承担了巨大的压力,卞晴川怕徒弟体力消耗太大,承受不住。 文笙应了。却没有洗漱更衣,她猜今晚钟天政肯定会来。 钟天政到的时间比她预计的还要早一些。 文笙笑:“这么早?都还没睡呢,你小心给我师父看到了不好解释。” 钟天政神情显得有些郑重:“今晚出去呆的时间可能会久一些。” 文笙跟着他仿如做贼一样溜出了马场,两人来到那山谷。 钟天政没有提白天团战时两人产生的分歧。道:“我仔细研究了咱们明天的对手,想有把握地赢他们。第一场必须要拿下。” 适才他当着众人,顾及到项嘉荣,怕他压力太大,没有说这话。 对方四弟子是两琴一箫一瑟。乐器同文笙这边四人差不多,使琴的不是旁人,正是费文友和梅纵。这两人都已达到了妙音八法四重。 另两名弟子稍弱,水准也有妙音八法三重。与钟天政齐平。 进入十甲战的队伍里,实在是再也找不到像项嘉荣这么弱的。 文笙道:“你我好好配合,获胜的希望还是有的。”她不敢将话说死,《行船》长在防御,攻击还要看钟天政和卓玄的。 钟天政注视着她,微微抿了下薄唇:“你是不是非常想赢下明天的比赛?” 文笙失笑:“是啊。可若真是实力不行,那也没什么好说的,只能好好磨练,下回再说,总不能指望着对手都发挥失常吧。” 说了这话,她陡然一怔,同钟天政四目相对。 灯光下,钟天政深如寒潭的双眼熠熠放光,似是蕴藏着异样的情绪。 文笙心中一紧,连忙道:“阿政,咱们把话说到前面,这次团战,大家尽力就好,输赢都要堂堂正正,若是靠着背地里做手脚拿到第一,是对大家的羞辱,我想队伍里没有人会觉着开心。” 对钟天政,虽然文笙早就向他坦言过两人观念不合,她对他的很多做法都无法苟同,但因为钟天政听不进去她的劝告,她也只好每回都是点到为止,少有这么严肃郑重的时候。 钟天政望着她,瞳孔微微收缩了一下,罕见的竟然没有生气,良久“嗤”地一声轻笑,道:“怎么做手脚?我派人去把那几支队伍的人全杀了?” 他说得轻巧,仿佛杀光对手并不是多么难的事,“人家又不是傻子,我也不是疯子,区区一个秋试第一,我犯得着么?” 他站起身,往暗处走了几步,抬头仰望星空:“我是觉着和你同窗的机会很难得,大家这么齐心协力地为了同一个目标,结局应该完美一点。放心吧,凭着实力,这次我们也能拿到第一。” 文笙不知道他的信心由何而来,但钟天政已经拿出洞箫来,站在黑暗中吹了一曲。 文笙很快被这支曲子吸引。 她敢肯定,之前她从未听到过这一段旋律。 曲调如此活泼,即使是以洞箫吹出来,仍透着说不出得灵动俏皮,甚至有些娇憨。 这绝不是钟天政此际的心情写照,文笙估计着,钟天政很可能都从未有过这么灵动顽皮的心态,而她会有这么深的感触,完全是曲子本身的魅力。 曲子不长,钟天政吹完,又从头来了一次,而后放下洞箫,道:“你来试试。” 文笙瞪眼望了钟天政半晌,能叫他如此郑重其事的,似乎只有《希声谱》了。 这一瞬间,她是真得很好奇,忍不住道:“哪来的?” “别人献上来的。试试是不是真的。” 文笙想知道“别人”是谁,但钟天政不想说的话,问了也是白搭。她有一种预感,这曲子肯定是出自《希声谱》无疑。 文笙拿过琴来,将这支曲子原样弹了一遍,而后她出神揣摩了一番曲意,跟着弹第二遍,第三遍…… 钟天政来到她身旁,皱眉听着,过了一阵,不满地道:“为什么我没觉出有什么不同来?” 文笙苦笑,暗忖:“敢情你是觉着拿出曲子来我就能参透啊,怪不得拖到这么晚。” 第二百一十一章 采荇与献俘(粉235+) “眼看都丑时了,还能不能行?枉我把这么重要的东西拿出来给你!” “你可以再晚点拿出来,明天临上场之前把曲谱给我瞧一眼就行了。” “顾文笙你什么意思?敢情我还拿出错来了?” “呵呵,这么仓促,难道掌握不了这支曲子能怪我?” “反正你在我眼前,就是各种推脱。那次你也当着我的面弹了一曲没作用的《希声谱》,还说之前都是误打误撞弹出来的,很可能这一辈子都弹不出来了,这话是不是你说的?结果呢,一离了我眼前你就弹出来了,还是两首!” 钟天政说的是当初他们两个夜探二皇子山庄,后来逃到木屋,开诚布公的那晚。 钟天政说起这个,文笙更觉冤枉,心里暗想:“我干嘛要处处让着他?哼,越惯着他,他越要蹬鼻子上脸,完了还要反咬一口。” 她冷笑道:“事实就是如此,弹这个曲子要看心情,你在我眼前,我心里堵得慌,自然就弹不出来!”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针尖对麦芒,越吵越凶。 钟天政长这么大,还没同人这么吵过架,偏偏眼前的顾文笙捶不得打不得,他以往对人那些毒辣的手段全都没用,直气得七窍生烟,呼呼急喘。 文笙也没吵过架,不过她比钟天政更沉得住气,吵过两句也就消了火,只是看钟天政的反应挺好玩的,就绷着脸,专等他骂上几句眼看要停下的时候,冷不丁回他一句戳心窝的话。 本来打了一天的团战,两人都有些神倦体乏。吵了一阵,钟天政悻悻然停下来,道:“算了,是我错了,我高估了你,回去,不练了!” 这话听着哪是真心认错。分明还在堵气。不过文笙却没有回嘴,她也累了,本来就是一时意气。又没什么天大的矛盾。领悟不了这支曲子,更要好好休息,养精蓄锐,准备明天的比赛。 两人相携离开山谷。取了马回到马场。 钟天政将文笙送到卧房门口,沉着脸道:“早早睡。”好似生怕文笙再说出什么不中听的。掉头匆匆而去。 文笙望着他走远,悄悄“切”了一声,回到屋里赶紧洗漱休息。 虽然她在做着别的事,脑袋里回旋的却一直都是方才那支曲子。 是谁。在什么样的情况下,会哼出这样一段旋律来? 领悟了《伐木》和《行船》之后,她好似找到了关于《希声谱》的一点规律。 不知那“别人”献给钟天政的是不是只有这一曲。若不是,钟天政无疑极会挑选。对文笙而言,这支曲子可比之前在谭家听到的那首容易理解多了。 文笙口里哼着那曲子,简单洗了洗,换了衣裳,熄灯躺下来。 今天实在是太累了,适才不觉,待真正躺到床榻上才觉着浑身酸疼,脑袋里木木的。 她昏昏沉沉睡着,黑甜乡里沉浮间,好似有人在她耳边不停哼唱。 不但有曲调,竟还有歌词。 唱的是“……参差荇菜,左右采之。窈窕淑女,琴瑟友之。参差荇菜,左右芼之。窈窕淑女,钟鼓乐之。” 文笙突然惊醒,腾地坐起身。 那并不是前世《关雎》的曲子,她也不知道怎么会联想到这两句。 也许是那跳跃俏皮的曲调,叫她想到了“左右采之”和“左右芼之”吧。 文笙发了一阵呆,两手在脸上搓了搓,掀了被子下床,连灯都顾不得点,摸黑坐在“太平”前,上手弹起了这支今天晚上已经重复许多遍,烂熟于心的曲子。 曲子不长,她很快弹完,一时间只觉心跳如擂鼓,半晌“啊”的一声跳到床上去打了个滚儿,低声嘟囔:“不用睡了,这哪里还睡得着!” 这天是建昭三十年的八月二十三,天刚蒙蒙亮,奉京城就显出异乎寻常的热闹来。 老百姓纷纷聚集到从奉京西门到皇城的几条街道上来,一个个喜气洋洋,好似过大年一样。 对他们来说,要想占个既能亲眼目睹献俘大军,又不被驱赶的好位置殊为不易。 而那些权贵少爷富家子弟就一点都不着急,献俘礼要到快中午才开始,大军进城还早,在那之前,他们还有别的事情要忙。 今天早上,孤云坊开了玄音阁秋试团战前三甲的赌局,吸引了不少纨绔子弟赶去押注。 必须要快啊,等过了午,赌局会暂停,一直到傍晚前五甲定下来之后再重新开局,那时候赔率又会大变样。 像符鸣符咏就带着家丁早早赶去,分头把重注押在了谭三、谭四先生两队上,想了想,两人难得意见一致,又各押了文笙这队五百两。 大家是朋友嘛,虽然不怎么看好,也总要支持一下。 不过因为往年京城最大的纨绔李承运没有现身参赌,押在文笙他们这队上的赌注少得可怜。 辰巳之交,西门外号炮声响,打下虎头滩大捷的主将纪南棠接到皇命,率众副将及三千兵马押着这一战活捉的敌方将领进城。 东夷主将是大首领晏山的弟弟,已经在战场上自尽身亡,俘虏中身份最高的是他的两个儿子,因是晏山的亲侄子,大梁朝廷非常重视。 建昭帝专门下旨,着纪南棠用心看管,千万不要出现意外,一定要将他二人押来京里受审。 这支人马军容整肃,众将领俱是甲胄在身,囚车护在队伍中间。 街道两旁全是官兵,不准老百姓靠前。 高处的亭台楼阁挤满了看热闹的人,文笙同杜元朴、李曹几个也在其中。 李曹笑着叫道:“顾姑娘,你来看,中间骑黑马的那个就是将军。” 文笙伸长了脖子看,什么嘛,离那么远,又有头盔挡着,根本看不清楚模样。 大军再往前,将经过英台大街接近皇城御道。 而御道两旁刀矛如林,皇城前的广场上,文武大臣按班就绪,仗马、步辇摆放整齐,更有百名玄音阁的乐师准备好了金钟鼓乐,只等时辰一到,建昭帝出现在皇城城楼上,接受得胜还朝的将领们献俘。 第二百一十二章 纪大将军 日近中天,钟鼓齐鸣。 乐师们奏出来的钟鼓乐声响彻大半个皇城。 庄严肃穆的乐声令文武百官和众官兵不由自主心生臣服之念,向着城楼的方向拜倒。 一顶黄罗伞盖出现在城楼之上,建昭帝身着明黄龙袍,在众多御前侍卫的簇拥下,坐在了御座上。 少顷乐声停下,群臣起身,便有礼部的官员出列宣读圣旨。 圣旨褒奖了此次参与虎头滩大捷的众将士,对司马符良吉、统兵将领纪南棠等人皆有封赏。 符良吉等人上前接了旨。 那官员提了提气,高声喊到“献俘”,广场上的众多护军和纪南棠带回的三千兵士随之高呼,声震长空。 真正够资格在此刻露面的俘虏只有三十来个,这些人身穿囚服,手脚带着沉重的铁镣,在上百名孔武有力的侍卫押解下,进入广场,到了城楼前,被强按着跪倒。 符良吉向建昭帝奏报了虎头滩大捷的战况,一一说明这些俘虏的身份,重点提了提晏山的两个侄子,并请示该当如何处置。 虽然早便知道跪在最前面的两人是东夷大首领晏山的亲侄子,建昭帝仍是居高临下打量了一番,吩咐那两人:“抬起头来。” 那两人欲待不听,旁边负责押解的侍卫已拽着他们的头发,迫使其仰起脸来。 在建昭帝和文武群臣的印象中,东夷尚未开化,那里的人要么矮小如侏儒,要么长得像恶鬼,没想到晏山这两个侄子虽然披头散发形容狼狈。细看模样,竟然都生得颇为俊秀。 兄弟二人虽然没有趁机叫骂,但或怒目圆睁,或面带不屑,显然对于战败被擒还不怎么服气。 建昭帝在心底哼了一声,下旨将所有的俘虏移交刑司看押议处。 同东夷断断续续打了几十年,还是第一次抓到对方这么高身份的人物。严加审问。想必可以自他们的嘴里获知很多有价值的东西,最起码也要把东夷潜在大梁的谍报头子,那个臭名昭著的鬼公子挖出来。 包括那兄弟俩在内。众俘虏又被侍卫们强按着向建昭帝行了叩拜礼,而后由刑司的官吏们接手押解出去。 献俘礼毕,大乐奏响,建昭帝心情极佳。整个人好似年轻了十几岁,吩咐赐宴此次得胜而归的将领们。两位皇子以及文武大臣们作陪。 这场被载入《大梁书》的圣朝盛典文笙没有资格到场,只是后来才从旁人口里听说。 在当时,她已经同将军府的诸人告别,回去会合了谭瑶华、钟天政几个。准备出发去玄音阁进行下午的团战。 看到钟天政,她就想起昨晚两人的争吵,想起她说的“弹这个曲子要看心情。你在我眼前,我心里堵得慌。自然就弹不出来”,心中不禁好笑。 当着众人,钟天政到没给她脸色看,神色有些淡淡的,文笙想了想,干脆也不告诉他那个好消息,准备等到了台上再吓他一跳。 呆会儿建昭帝要带着群臣到场,玄音阁这边已经做好了接驾的准备。 两院院长谭大先生、谭二先生俱都现身,同乐台四周空出老大一片地方,正中摆着御座,两旁是给臣子们准备的座椅。 除了打团战的十支队伍,其他乐师在接驾之后,都需留在十余丈之外观战。 结果皇宫里这顿御宴耗时太长,快到寅时,建昭帝才在群臣的簇拥下姗姗来迟。 等到圣驾临近,谭大先生、谭二先生率众乐师跪迎,文笙在人群里悄悄抬头,却发现跪在她身边的钟天政也在偷看。 不等看到走来的建昭帝和群臣,他两人先对视了一眼。 文笙暗想:“建昭帝虽然是他的大仇人,可上回在丝桐殿就已经见过了,他在看谁,不会也是将军吧?” 就见建昭帝面带喜意,步履稳健,两位皇子一左一右伸手虚扶,走在大皇子外侧的是司马符良吉,而二皇子身边却跟了一位身穿大红官袍的武将。 此人看上去大约三十五六岁的模样,面色微黑,除了这身官袍和一看就是饱经风吹日晒的肤色之外,真是哪哪都不像个能征惯战的武将。 既没有面带煞气,身材也不如何魁梧,走在二皇子身旁,步子不大,透着一股从容。 再看面相,五官端正,双目有神,但这人颧骨稍平,加上两道长眉眉尾有些下垂,令他整个人看上去非常和善。 便在此时,文笙看到二皇子侧头不知与他说了句什么,这人回以一笑,笑容温和亲切,竟颇有些书生气。 这个人,就是大名鼎鼎的纪南棠,她一直想见,却没有机会见到的纪大将军。 同文笙想象中的那人还真有些不同。 这时候文笙突然想起戚琴曾夸纪南棠是“十几曾得国士誉,二十文武振朝纲,谁人不读南棠句,谁人不识纪将军”,这其中虽然可能不乏夸大,但能写几笔肯定是真的。 回头定要找了他的大作好好拜读一下,看都写的什么。 建昭帝落座,叫众人平身,赐座文武大臣,特意将纪南棠安排在了他的下首。 谭大先生和谭二先生上前请旨,建昭帝简单问了问今天考试的内容,听到是十甲排位战的第一天,颇感兴趣,叫乐师们赶紧上台去比试,又留谭氏兄弟在旁,好随时解说一二。 谭睿博笑道:“圣上,这第一场是由为臣三弟所在的队伍和南院的一支队伍一争高下,南院这支队在春试时排在第七位。” 建昭帝一听双方实力如此悬殊,便道:“那这场怕是没什么看头。上回大比你两个兄弟那场才叫精彩,朕记得足足战了有一个多时辰。南棠,你长年不在京里,怕是没见识过我大梁乐师的团战吧。” 一旁的纪南棠听皇帝点了他的名字,连忙欠身道:“圣上说得是,臣只是听说过,一直没有机会亲身感受,实是好奇得很。” 这时候,同乐台上两队八位弟子已经准备就绪,只等开场鼓一响,便即开战。 第二百一十三章 十甲排位第一天(四月微雨和氏璧+) 果叫建昭帝说中,这两支队伍实力相差悬殊,第一局两边上场的都是弟子,南院这边还多撑了几合才败下阵,第二局开始没多久,谭三先生便在捉对厮杀中将对方直接踢出局,而后四打三,飞快结束了战斗。 连下两局,第三局取消,进入下一场。 谭睿博陪在建昭帝身边,为他和群臣介绍刚才出场的几位乐师。 第二场是危星剑、费长岚等人对战春试第十名的南院米景焕那队。 这回两队水平相差更大,米景焕的鼓在大梁也算是颇为有名的了,对上危星剑简直毫无还手之力。 接连两场,战败的都是南院的队伍,谭二先生谭睿德神色坦然自若,建昭帝指了他笑道:“睿德这般沉得住气,真有大将之风,瞧这模样,接下来你的南院肯定是有杀手锏。” 谭睿德躬身道:“臣沉不住气也没法子,团战每年都输,臣都习惯了。” 群臣俱笑,谭睿博便笑着介绍接下来上场的这两队,若是不出意外的话,应是南院的队伍获胜,不仅因为他的四弟在其中,其他几位也都是南院顶尖的乐师。 春试的第三名对第八名。 建昭帝皱了皱眉,问谭氏兄弟:“有没有双方水平接近些,叫人提前猜不出胜负的比赛?朕和诸位爱卿看着也有点悬念。” 谭睿博心道:“明天开始前五甲的排位赛必定精彩,你来得不是时候哪能怪我们,这都已经把团战往前赶了。” 给皇帝回话自不敢这么说,谭睿博毕恭毕敬道:“回圣上,接下来的两场。一场是春试的第四名和第五名之争,另一场双方都是在春试之后新组的队伍。” 二皇子杨昊俭笑着插嘴:“新组的队就直接杀入前十甲了,还是两支,不知是些什么人,队里的乐师我们可认识?” 谭睿博回答:“二殿下应该是认识的,北院乐师高岑和宗嘉祯因为得意弟子出师,几年没打团战了。正好今年春试之后。费文友和梅纵分别拜到两人门下,为臣索性又找了两对师徒,帮他们凑成一队。没想到他们一路过关斩将,杀入前十。另一队更加特别,其中有三名年初入阁的新生。” 说到这支南院的队伍,自是谭睿德更熟悉些。更何况其中还有他的弟子钟天政,以及替他出战的儿子谭瑶华。 他便将队里八个人的情况逐一讲了讲。听到顾文笙的名字,不管杨昊御还是杨昊俭神色都变得有些不自然。 建昭帝到是来了些兴趣:“这么说,朕去年帮你们招来的这些弟子,都还可堪大用?” 谭氏兄弟自然齐道“皇上圣明”。 此时台上春试的第四名和第五名两支队伍正打得如火如荼。 这两支都是北院的队伍。不管是师长还是弟子,平时经常在一起切磋,对彼此的长处和弱点都十分了解。厮杀起来丝毫不手软,建昭帝等人虽是外行。有谭睿博在旁讲解着,都看得津津有味。 这一战,果然耗时很长。 双方各胜一局,而后进入十六人的团战。 杨昊御趁隙突然问纪南棠道:“纪将军,听说你与那位顾文笙十分熟悉,她在考入玄音阁之前,曾在你平安胡同的宅子里住了很长时间?” 这一句话,连建昭帝的注意力都吸引过来。 纪南棠笑笑:“我接到家里的书信,其中有提到这位顾姑娘,不过和她还从未见过面。顾姑娘是离水人,首阳先生在我家中遇刺,多亏她帮着揪出了东夷的奸细,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这段往事,在场诸人有隐约听说的,有压根儿不知道的,都被纪南棠吸引了注意。 相较看两支不那么顶尖的队伍团战,到还是听人说故事更有吸引力。 纪南棠便将首阳遇刺,离水城白典史家的少爷被杀,及至文笙先后以画揪出了疯犬商其和奸细陈慕的先后经过说了一番。 纪南棠讲的都是李曹去信中所说,他又不是军中那等大老粗,把这两起案子讲得颇为生动。 等他讲完,台上十六人的团战已经开始了,杨昊俭赶着说了句:“那你今天来着了,呆会儿那场两边与你都有渊源,费文友和梅纵以前不都跟着首阳去过离水么?” 纪南棠也觉着这世间的事实在是奇妙得很。 李曹曾去信跟他说过,招揽那位顾姑娘未成,索性以陈慕的事做了个人情,拜托费文友等人到京后帮着美言,助顾文笙进入玄音阁学习音律。 后来因为顾文笙得罪了凤嵩川,这事不了了之,谁想这才过去了两年不到,费文友、梅纵和她在同乐台对上,要一决高下,现在他们是处在了平等的位置。 说别的都没用,既是比赛,还要实力说话。 台上苦战大半个时辰,春试第四的队伍以微弱的优势拿下第三局,赢得了比赛。 建昭帝带头鼓掌,很快同乐台四周掌声雷动。 文笙在台下观战,也觉着这个结果不错。 春试排名第四,正是“风惊鹤”乌大元的队伍。 自己的队伍是要进前五的,对方今天若是败了,她哪有机会在之后的比赛中遇到他,战胜他,以报当日在入学考中此人假公济私之仇? 比赛暂停片刻,给建昭帝和文武大臣们休息。 费文友、梅纵等人已经上台坐好,两琴一箫一瑟,四位乐师说说笑笑,神情非常放松,显然没把对手放在眼里。 卓玄见状忍不住同钟天政道:“快说说怎么能赢,看他们这样子就来气。” 钟天政望着他们,身上也迸发出强烈的战意:“全力以赴,大家都拿出真正的实力来,自然便能赢。” 卓玄点了点头:“说得好!” 文笙悄悄凑过来,冲钟天政使了个眼色,意有所指:“成了。” 钟天政猛然睁大了眼睛,半信半疑地望着她。 文笙又眨了眨眼,手指轻抚“太平”的琴面:“真的,不骗你。” 钟天政深深吸了口气,道:“看你的了。” 卓玄正自热血沸腾,以为钟天政在同他说话,大声道:“没问题,嘉荣,走,咱们去把第一场拿下!” 第二百一十四章 左右采之 卓玄这一声动静不小,不要说周围的人,就连台上的费文友都因之侧了下头。 项嘉荣觉着有些汗颜,不过既然大家都不嫌弃他实力弱,自己这时候也不能退缩,大声应了个“好”,跟着卓玄上台。 项嘉荣走路有些跛,上同乐台的时候尤其明显。 从小到大,项嘉荣其实已经习惯了旁人异样的目光,这是他必须要忍受的,直到有一天,旁人看他,看到的是他的能力,而不是他的腿。 可现在,他在队里却是最弱的,这比身体的残疾更叫他无法接受,必须要变强,钟天政能做到的,他也应该可以。 全力以赴,拿出真正的实力! 钟天政其实很想在上台之前问一问那一曲到底有什么作用,但实是来不及了,这时候好多人已经向他和文笙望过来,年轻男女,虽然是队友,大庭广众之下交头接耳总是容易为人诟病。 故而他站起身,随意地掸了两下袍襟,缓步跟在那两人身后,走了同乐台。 钟天政进到玄音阁之后,这等公开场合穿戴看着比之前讲究了些,今天穿的是件玄色锦袍,腰系银灰色兽纹腰带,都言男要俏一身皂,他本来便生得俊,衣裳一衬,更显风姿出众。 钟天政这一上台,原来那些落在卓玄、项嘉荣身上的目光登时就被他吸引过去。 但这还没完,他后面的是文笙。 虽然文笙一点儿都不想争风头,但没办法,做为场上唯一的女子,这些天无论她走到哪里。都有无数人盯着看。 文笙上台,在己方角落里坐下来,放好“太平”,等着主考官敲开场鼓。 《采荇》带给她的不但是实力的提升,更是强大的信心。 过了一会儿,建昭帝和文武百官重新落座,文笙下意识往纪南棠的方向望了一眼。 鼓声敲响。 因为从容。反到不急着出手。 抢先发难的是卓玄。他是己方唯一一个妙音八法四重的。要去找对方实力最强的一决胜负,琴声浑厚如山岳,压迫对方四人的同时。截住了“幽谷寒泉”费文友。 卓玄同费文友和梅纵都交过手,虽然这两位都使琴,之前又是同一个师父,但二人的风格并不相同。这从他们两个的绰号上可见一斑。 费文友人称“幽谷寒泉”,是说他琴声清冷。具有很强的感染力。 费文友做为首阳的大弟子,“幽谷”正是受了师父箫声的影响,重指法,意境也不弱。故而此人每回大比和春秋两试个人战成绩都不俗。 而梅纵雅号“折竹手”,这就单纯说他是以指法见长了。 费文友欣然应战。 在他们四个眼中,对方水平参差不齐。能杀入十甲,全仗闻人英、谭瑶华等人。再便是一直以来,这个所谓的“四鼓队”运气实在太好了,仗着四鼓先声夺人,等遇到强手的时候,他们已经杀入了十甲。 不说别的,两年前他认识顾文笙的时候,这小姑娘还根本不会弹琴,对自己的琴声完全没有招架之力,此刻对面除了她,甚至还有个妙音八法第二重的,看来看去,也就卓玄是和他们一个级数的。这样的对手,简直胜之不武。 而同样是妙音八法四重的梅纵却想试试文笙这两年时间学到了什么水准。 他左手名指按弦,指法有个名目,叫做“栖凤梳翎”,右手食、中、名指三弹,恰似饥鸟啄雪,台下众人离得稍远,若近一些便会发觉这梅纵的指法实是赏心悦目。 琴响三声,向着文笙杀去。 另两位乐师吹箫弹瑟,想将钟天政和项嘉荣两个新生一举拿下。 项嘉荣不得不后撤以暂避锋芒。 文笙以右手的食指中指齐撮,转而中指勾剔,琴弦发出“嗡嗡”数声散音,正是《行船》。 她有意出手晚了一瞬,就是要看清楚场上的形势,这几声琴音将卓玄排除在外,只护住了自己和钟天政、项嘉荣三人,《行船》温和的斥力挡住了对方的攻击,因为少了一人,文笙承受的压力也大减。 她要腾出更多的精力来,准备一举拿下这场较量。 梅纵大为惊诧。 对方除了卓玄,明明没有人实力可以与自己相匹敌,他们究竟是怎么挡下了自己的琴声? 他左右手齐动,手指在琴上形成了几道虚影,琴声泠泠,像一套后招连绵的神奇剑法不断冲击着那层无形屏障。 梅纵却不知文笙这两年经过了多少历练,又有几回是在生死关头走过,她的琴,她这个人,早已是今非昔比。以梅纵妙音八法四重的伤杀力,就算文笙此刻手中无琴,也可以撑上一阵。 钟天政表面上是在以箫声和对方厮杀,实际却一直留意着文笙那边的动静。 她准备何时出手?能否凭那一曲直接结束这场团战?又是否需要自己配合? 便在此时,文笙突然右手肘、臂、腕一同向前,中食二指并连,食指做了个“抹”的起手式。 钟天政心中一动,暗道:“来了!” 这指法钟天政太熟悉了,那晚他和文笙在山谷中一决高下,文笙每到两首《希声谱》转换的时候,必会先以“全扶”止住前一支曲子的余音,他开始尚不觉,后来文笙带着戏谑交错哼唱那两支曲子,频繁如此出指,恨得他牙痒痒的,记忆不能再深刻。 果然,随着她“全扶”出手,《行船》骤停,梅纵三人的乐声直接穿透阻碍。 但与此同时,文笙左手飞快地“进复”,“进复”,右手一记“急历”,琴声陡然轻快俏皮起来。 《采荇》来也! 参差荇菜,左右采之。 这一瞬间,梅纵的琴声冲击到了文笙,她硬扛下来,没什么反应,而扑向钟天政和项嘉荣的一箫一瑟两道声音竟然凭空消失不见。 这一下太突然了,那两名乐师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何事,钟天政和项嘉荣的回击毫无阻碍落到了两个人的身上。 项嘉荣实力稍弱,对方硬撑下来,可钟天政的这一击却是蓄谋已久,倾尽了全力,对方乐师全无防备,只觉脑中“嗡”的一声,好半天不能做别的反应,直接出局。 第二百一十五章 要命的套路(新书月+1) 这一下变故,突如其来,使得同乐台下观战的许多乐师都轻“咦”出声。 就连正为建昭帝和文武大臣讲解这场团战的谭睿博都一时怔住,停了下来。 建昭帝笑问:“这是怎么一回事,突然就败下阵来了?” 谭睿博回神,忙道:“圣上,此战表面上看是北院乐师突然中路大开失于防守,被南院这边趁机拿下,但内里肯定不是这么简单。” 建昭帝转脸去看谭睿德,谭二先生躬身道:“这个怕是要待战后问过本人才能知道。” 建昭帝闻言更是感兴趣:“怎么不是你教他们的秘诀么?后生可畏啊。” 场上几个年轻人,虽然那钟天政是谭睿德的弟子,但建昭帝无疑更加关注顾文笙。 他由顾文笙想起了这些天一直告假在家的李承运,转头吩咐一旁的大儿子:“你抽空替朕去看看长公主,承运说她整夜整夜睡不着觉,那是你姑母,也不见你时常上门去探望一下,陪她说说话。” 杨昊御连忙苦着脸应了,暗忖:“哪是我不去,明明是李承运那小子给脸不要,说他倒向老二吧那也不是,不知他发什么疯。” 建昭帝呵斥,他不敢为自己开脱,心知父皇这还是为着丽姬那回事责怪自己。 此时同乐台上交战继续。 三打四,梅纵想继续攻击,那层无形屏障又回来了。适才出现的状况,谭二先生说问本人,便是问到他们几个,他们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但肯定是对方哪一个的乐声作怪。 只是排除了卓玄,剩下三个乐师里面看哪一个都不像有这么大的能耐。 那中过招的乐师暗自忐忑。估计着对方怕还要故技重施。 果然不大会儿工夫,他便再次失声,这一次虽然有了准备,却架不住钟天政和项嘉荣两人全力夹击,挣扎两下之后,糊里糊涂出局。 第一局打到这样,北院只剩下了费文友和梅纵两人。对方阵容完好。不出奇迹,已是取胜无望。 二人还想再研究一下对方那个古怪的杀手锏,无奈文笙却不给他们机会。四人打出一拨配合,再拿下一人,主考官见状敲响了终场鼓,结束了这局团战。 这结果。比赛之前没人想得到。 由台上下来的费文友等人脸色都不大自然,他们的师长是四个白胡子老头。揪着最先落败的两人匆匆问了几句,疑惑地猜测道:“难道是卞晴川的独门秘技?整个玄音阁就他师徒两个练的不是妙音八法。” 但这会儿已经来不及再商量对策了,四老平时常在一起切磋,到是颇为默契。互望一眼,各自带着戒备上台去进行第二局。 真打起来四个有经验的老乐师都觉着大约是自己想差了,卞晴川的鼓声大开大合。好似汹涌澎湃的激流,一浪推着一浪向前。由中根本找不到第二个节奏,实不像能生出这种匪夷所思的变化。 若不是听谭睿博介绍,建昭帝早便忘了玄音阁里还有卞晴川这么个人。 由卞晴川,建昭帝恍惚想起当年被他下旨杀掉的怀英翔来。 那时他刚登基不久,不杀此人,感觉连皇位都坐不稳,明知是南崇人的反间计,借故杀掉怀英翔,换上朱子良,将江北十几万大军抓在手里,这才感觉松了口气。 现在朱子良夹在林世南和王光济之间没什么作为,他又忍不住想,若是这江北军统帅有他前任的一半本事就好了。 想到此,建昭帝忍不住瞥了一眼旁边肃然端坐的纪南棠。 纪南棠却在暗自庆幸自己还好没有一时冲动,跟建昭帝提议派这些乐师到军中去帮忙。 今日旁观了这几场团战,他最大的感触便是如此神乎其技却只是乐师们的自娱自乐,表演给权贵们观赏,实在是太可惜了。 两军交战,若有乐师参与,能对战局起到多大的作用,又能减少多少伤亡? 但他早不是当年的愣头青了,恩师符良吉也说过,君前奏对,切勿突发奇想。 看看台上这位曾跟随怀将军征战疆场的卞晴川,就知道这事宜缓不宜疾。 而此刻,引起众人诸多想法的卞晴川团战中的情况却是不妙。 他们四人明显已经被人家研究透了。 逍遥侯杨绰即使有他的鼓声加持,在对战的八人中也是最弱的,而他的鼓又没有什么攻击力,所以一上来双方就在比拼速度,比是谭瑶华在一打一中先拿下对方,还是杨绰在对方的前后夹击之下先被踢出局。 两下几乎是同时有了结果。 看起来是双方各损失一人,但实际上,己方人数越少,卞晴川的鼓起到的作用也越小。 等接下来闻人英和高岑两位同时退出,双方各剩下两人,胜负更是分明。 台下观战的钟天政出声道:“准备第三局吧。” 卓玄深感不妙:“难道以后我们的第二局都打不赢了?”以后的对手只会更强,就算原本不知道怎么对付他们这队的,看了刚才这局的套路,照猫画虎总会吧。 钟天政微微皱起眉:“回去再说,先赢下今天的对手。” 第三局开场之前,有那么点空闲众人可以凑在一起简单商量几句,逍遥侯杨绰很不好意思:“哎呀,又是我第一个出局,真是,大家别怪我啊,我就这水平。” 卞晴川沉声道:“不是你的错,问题在我这里,咱们攻击力还是不够。” 他这么一说,杨绰张了张嘴,不知如何接话。 钟天政接口道:“接下来这一局应该能拿下,他们还是照着咱们四鼓准备的,大家一会儿多留意场上的变化。” 项嘉荣欲言又止,他对第一局中的两次“变化”感触极深,但看别人都不提,他也不知道该不该问。 钟天政又道:“其它的,等回去了再慢慢研究。” 项嘉荣“哦”了一声,闭上了嘴。 两队开始上台,谭睿德正在给建昭帝介绍南院这边的“四鼓”,见谭瑶华和文笙带到台上去的是古琴,“咦”了一声,笑道:“看来他们自己也发现了,‘四鼓’唬人还行,关键时刻并不好用啊。” 第二百一十六章 《采荇》到底有多强? 南院这支四鼓队实力到底如何,团战开始以来,观战的乐师们对它评价不一。 就连昨天他们在最后一局胜过了危星剑的队伍,也有人说那是因为危星剑等人已经赢了前两局,拿到了组里的第一,故而给对方一个面子,第三局没有尽力。 但费文友这队的几个老乐师看法却不同。 昨天他们看了那场十六人的团战,便觉着南院这支队伍打第三局的能力很强,究其原因大约是场上的同伴越多,卞晴川的鼓越能体现价值。 这才是八人,若到八十人、八百人乃至八千人的混战,那才是名副其实的黄金鼓。 所以最好在前两局将其解决,从而避开同他们打第三局。 但现在避是避不开了,此战决定着他们能不能进入前五甲,不容有失,按照昨晚议定的,针对对方的四鼓,他们也做了些调整。 四位老乐师有两位调换了乐器,洞箫换成了铁笛,笛声高亢嘹亮,即使处在对方四鼓的喧嚣中也不掩锋芒。瑟换成了鼓,玄音阁的老乐师们多能来几下鼓,多人团战鼓的作用不容忽视,而这时候上鼓,无疑也是对“四鼓”的一种应对。 谁知他们架势都拉开了,对方竟然只上了两架大鼓。 谭瑶华和顾文笙带琴上场。 高岑、宗嘉祯几个面面相觑,要不然,他们再把乐器换回来? 可一来当着建昭帝和文武大臣们,上得台来再换乐器,形同儿戏,确实挺没面子的,再者提前商量好了对策。对方已经不按着套路来了,自己再一换,岂不是全盘落空? 换了乐器的两位都是老乐师,平时笛鼓也耍得不错,如此一想干脆就这样。众人等着主考官那里一通开场鼓响,团战开始。 卞晴川的鼓和谭瑶华的琴同时响起,谭瑶华在十六人团战中首次用琴。但觉束缚尽去。琴声格外奔放,借着鼓威,率先杀向了高岑。 经过适才一战。高岑已经知道捉对厮杀己方没有人是谭瑶华的对手,见状向后疾撤,吹铁笛的游夏阳赶来帮忙。 谭瑶华以一敌二,一时间竟然未落下风。 杨绰最高兴看到这等情形。若是闻人英也能如此神勇,那他岂不是安全多了。 他赶紧敲了几下鼓。意在帮对方泄一泄气,只不过对面四位老乐师久历世情,心性极为坚韧,他这鼓声收效甚微。只叫费文友几个彷徨了一下。 此时闻人英已同宗嘉祯战到一处,琴竽声混杂交缠,宗嘉祯深谙如何应付强者。琴声且战且退,闻人英一时战之不下。 谭瑶华和闻人英分头杀进对手家中。那击鼓的老乐师没去救援节节败退的宗嘉祯,却将鼓声直奔谭瑶华而来。 以一对三,谭瑶华登时有些吃不住劲,他是本队的第一强手,万一被围失陷,后果不堪设想,谭瑶华别无选择,只得先退。 不过他到不怎么担心,相较被围的是杨绰,他宁可将局面控制在自己手上,眼看闻人英要拿下宗嘉祯还需一段时间,他决定先退回自己一方,带着他们三个捉一会儿迷藏。 这半天几个小的也没有闲着,借助卞晴川的鼓,连项嘉荣都可以找个妙音八法三重的对手厮杀一阵。 文笙见状放开了对他和卓玄的保护。 文笙觉着虽然师父只会这一支鼓曲,可对项嘉荣等人而言,这一曲给他们信心,也给了他们磨练自己的机会,意义显然高过了她所会的任何一首《希声谱》。 这一战怎么打?文笙有自己的想法,先拿下对方两个妙音八法四重的,再寻机帮助谭瑶华。 有师父的鼓声加持,她觉着以《采荇》使费文友和梅纵同时失声没什么问题,可用来对付那几个实力深厚的老乐师,却未必有那么好的效果。 打了再说! 文笙“铮铮”拨弦两声,眼见对方几位强者离她尚远,左手按弦,右手勾、挑、抹、剔,欢快的曲调于空中轻轻一漾,分向了左右两旁。 其实这个“左右采之”采完了对方的乐声去了哪里,文笙也觉着很莫名,她身上并没有放置这些“野菜”的竹篮子啊。 感觉中,就好像雪遇骄阳,那两道乐声一触自己的琴音即化。 善哉善哉,莫不是自己用力太大,将“荇”给捏烂了? 《采荇》一出,费文友和梅纵齐齐暗吃一惊,他二人可是尝到这滋味了,费文友本来便被卓玄逼得险象环生,这一失声,连挣扎的机会都没有了,当即出局。 梅纵到是因为正在和队友双战钟天政逃过了一劫,他仗着指法灵活,琴声只是消失一瞬便硬生生接上,可未等他将提起的心放回肚子里,新出的琴声再度消失无踪,与它同时消失的,还有队友的瑟声。 钟天政没有理会他,干净利落送那弹瑟的乐师出局。 梅纵咬牙再弹,这时候他心里已经毛了,指下出来的按音急促没什么章法,即使这样,仍然只响了半声便被一只看不见的大手按灭。 活见鬼,这架还怎么打? 梅纵简直快要哭了。 接下来,钟天政在鼓声的帮助下,一段箫曲送比自己实力高上一重的梅纵出局几乎未遇抵抗。 跟着与项嘉荣对战的乐师被这边空出手来的几人一拥而上,淹没在其中。 师父那边谭瑶华撑住了未垮,徒弟这边四人不大会儿的工夫全灭。 关键是南院这边三个新生,单看哪一个实力都没强到这份上,这情形简直太诡异了,观战的乐师们忍不住交头接耳,一个个好奇到不行。 收拾完了徒弟,文笙便想试试《采荇》到底有多强。 对方四个白胡子老头儿听说妙音八法都有六重,她借着师父的鼓声,不知道能不能将之撼动。 文笙决定先拿吹笛子的老乐师游夏阳试试手。 吹箫的改吹铁笛,总不会一点儿破绽也没有。 文笙轻快地拔动了琴弦,琴声凌空飞过去,与笛声相触,文笙胸口随之一闷,竟觉眼前一黑。 第二百一十七章 活见鬼(新书月+2) 若换一个人,冷不丁遭这一下反噬,说不定便就此出局。 幸好文笙心志之坚,已不逊于那些个老乐师。 前生后世,她什么苦没吃过,什么罪没受过,反噬的滋味,她在青泥山胡乱参合戚琴和黄荟荪那一战的时候便已经尝过了。 眼前虽黑,意识犹在,文笙咬着唇,硬抗着不适,将游夏阳的笛声向旁拨离了稍许。 她尽力了,即使在师父鼓声的加持下,她也只能做到如此地步。 接下来文笙不得不弹了几下《伐木》平复情绪,调理自身的不适。 黑着的眼前慢慢恢复光亮,即使是主考官里面时时关注她的“藏头猱”陈老也没有发现有异,但这却瞒不过钟天政。 他知道若无必要,文笙不会在这时候弹起《伐木》。 幸好此刻谭瑶华正处在夹击之中,无暇它顾,而再远的地方,众人只会听着一片嘈杂之声。 《伐木》只“丁当”响了几声,继而转为《行船》。 直到这时,那厢的游夏阳犹有些心神未定。 他的笛声刚才不知被什么东西往旁边拔动了一下,那感觉太清晰,叫他实是没办法忽视。 若是他单独对战谭瑶华,只这一下,就够让他出局的。 这也许就是徒弟们这么快败下阵来的原因? 游夏阳往对面看,对方八人都好好的,那几名弟子已经赶去协助闻人英围攻宗嘉祯了,看不出适才这一下出自谁手。 游夏阳操纵笛声回援,宗嘉祯不容有失,他们再也损失不起人手了。 那边宗嘉祯在闻人英的逼迫之下完全腾不出手来对付几个小崽子。要是上场之前,有人和他说这次团战就连那个妙音八法二重的小子都能追着他打,他肯定觉着对方在同他开玩笑,可现实就是这么残酷。 闻人英的竽声铺天盖地袭来,内里又含着数种精妙的变化。 宗嘉祯岌岌可危,他觉着对方此时差不多达到了妙音八法七重的境界,自己快要到极限了。 游夏阳赶至。 虽然在众人的幻觉中。他此时离着闻人英和宗嘉祯的战团尚远。但乐声的速度是极快的,铁笛“呜”的一声,夹带着肃杀之气。如一道银白色的刀芒,直直飞向闻人英后脑。 擒贼先擒王,游夏阳根本未将对方几名弟子看在眼中,也就卓玄在鼓声加持下堪堪能对他们造成一点威胁。其他两人,打个不好听的比方。只能像苍蝇一样嗡嗡叫着烦人,既然这样,先二打一逼着闻人英自救,解了宗嘉祯的困局。再挥起苍蝇拍也不晚。 宗嘉祯见状不由松了口气。 可他这口气松得太早了,就在笛声飞近,闻人英决定要放弃进攻先回防的刹那。游夏阳好像突然出现了失误。 笛声飘忽了一下,竟而稍稍偏离了原来的方向。 闻人英立刻就判断出即使不躲。这道来势汹汹的笛声也伤不到他。 这等事发生在这么关键的时刻,发生在游夏阳这么个老乐师身上简直太不应该了。 难道是洞箫换了铁笛,令他到现在还不适应? 闻人英哪能错过这千载难逢的机会,当即放弃所有后招,集毕生技艺于一击,重重轰在面前刚有所松懈的宗嘉祯身上。 幻象里,刹那间就见宗嘉祯身上爆起五颜六色的烟花,将他整个人吞没,多是闻人英的攻击,夹杂着卓玄的琴声趁火打劫,甚至有钟天政和项嘉荣的箫声赶着凑热闹。 而现实中突然承受了这么多攻击的宗嘉祯身子巨震,手下古琴一声悲鸣,跟着便听他撕心裂肺好一通咳。 他抬手一摸唇角,见指上赫然有一抹红色,嗔怪地瞪了游夏阳一眼,无奈地退出团战。 救又不好好救,还不如不救呢。 游夏阳有苦说不出,那诡异的东西好像缠上了他,好好的笛声,到了中途仿如被一道看不见的绳索牵动了一下,差之毫厘,谬以千里,只这稍微一动,便足以改变结局。 到这时候还有什么好说的,对方优势太大了,游夏阳冲上去怒拍苍蝇,三两下便将项嘉荣和钟天政拍出了局。 叫人奇怪的是,在前几天团战中一直都坚持到最后的顾文笙整局看上去没受到什么冲击,竟也随之退出了比赛。 她脸色看上去有些苍白,好像确实累得不轻。 游夏阳还想继续把卓玄也拍死,可闻人英不再给他这个机会,以竽声将他截了下来。 接下来北院三位乐师寡不敌众,再加上乐器又不顺手,翻盘无望,随着游夏阳被闻人英和卓玄杀出局,主考官敲响了终局鼓。 南院这支并不怎么为大家看好的队伍竟然赢了,三局两胜,他们中有三位新生,除了闻人英,所有人都是第一次打团战,竟然就这么着一路杀进了前五甲。 观战的乐师们都有些不敢相信这结果,他们更想知道,台上这八个人是怎么做到的。 杨绰提着鼓槌,站在台上叉腰大笑:“哈哈,这局好啊,本侯爷从头打到尾,太舒坦了,超水平发挥,超水平发挥!” 高岑几个脸色都不大好看,心道:“你发挥个屁,这局是看着你那鼓对大伙影响不大,根本就没有搭理你好吧?” 谭睿博、谭睿德也有些不知该如何解说,杨昊俭笑道:“不弄明白了,我怕今天晚上会好奇得睡不着觉。不如把那队乐师叫过来,叫他们自己给咱们说一说,看看是什么秘诀这么厉害。” 谭睿德却对着御座上的建昭帝躬身道:“圣上,既是秘诀,不如叫他们留待秋试结束之后再说吧,小儿好不容易才进到了前五甲,万一这法子说出来就不灵了,岂不可惜。” 建昭帝闻言大笑:“到底是爹疼儿子,好吧,朕准了。今天的团战非常精彩,我大梁的乐师都很出色。叫大家早早的休息吧,朕也要回宫去了,接下来的秋试,若是有空朕还会来看。” 说了这话,他站起身,谭氏兄弟见状连忙率众乐师恭送圣驾离开。 第二百一十八章 远方来信 建昭帝率群臣离开。 天色不早,玄音阁的乐师们也陆续散了。 因为明天会继续之前中断的个人战,而后进行团战六至十名的排位,团战前五甲的较量就排在了三天之后。 那天文笙他们将再度迎战老对手,春试排名第二的危星剑、费长岚等人。 这种安排对他们这种团战新丁无疑极为有利,既有了休息、准备的时间,对手也不陌生,好歹在小组战中还赢了对方一场,不会心里一点底都没有。 一行人说说笑笑出了玄音阁,准备坐车回马场,说说笑笑的主要是卓玄、钟天政几个,谭瑶华比平时沉默了不少,有几回望着文笙欲言又止。 文笙知道他想问什么,自己在团战中的表现,瞒得了别人,却不可能瞒过同在台上的谭瑶华。 看这样子,等回到马场,他会找个独处的机会来问自己。 钟天政回过身来,伸手抓住谭瑶华的胳膊:“师兄,走快些。”说话间眼看着文笙笑了一笑。 这是说一切都有他去处理么? 文笙其实并不怎么担心,若说这世上,还有谁的品行足以令她信任,谭瑶华无疑算一个。 既然选择留在玄音阁,《希声谱》的事就不可能永远瞒下去。 早晚有被世人所知的一天。 文笙能做的便是赶在那之前,让自己尽量强大起来,强大到能应对像杨昊俭那等人的觊觎。 她思潮起伏跟着师父卞晴川上了同一辆马车,往靠垫上一倚,那靠垫发出“沙”的一声轻响。 文笙心中一动,坐起身在垫子后一摸。找到了一封火漆封好的书信。 看着外皮上几个熟悉的狗爬字,文笙伸手撩开车帘,问外边的随从:“今天谁来过车里?” 几个随从先前都是李承运山庄里的护卫,身手还算不错,负责白天将车赶来,停在玄音阁外边守着,到晚上再接几位乐师回去。 听到文笙问话。几人都露出紧张之色。互望一眼,道:“顾姑娘,我们一直轮流守着。今天没有可疑的人靠近过车子,可是有什么不妥?” 文笙没有同他们细说,只叮嘱道:“以后小心点。”放下了车帘。 卞晴川评价:“是个高手。” 文笙点了点头,暗忖:“可不是个高手嘛。会给杨兰逸送信的,估计除了王十三也没旁人了。”这时节王十三不在江北。跑来京城做什么? 她心中疑虑,将那书信拆开。 信很长,加上杨兰逸字大的大小的小,文笙拿在手上厚厚的一摞。开头都是些杨兰逸诉说思念的废话,文笙一目十行扫过去,两大张之后。终于有了点新鲜的东西。 杨兰逸哭诉说算时间等文笙拿到信,应该正是玄音阁秋试。他好不容易练到了妙音八法第二重,却还是不能和大家一起打团战,真是命苦,为这个他在江北做梦也不知哭醒了几回。问文笙能不能帮他向闻人英美言两句,请师父传他妙音八法第三重的秘诀。 看到此,文笙暗自“啧啧”两声,没想到小少爷还真是顺利突破了,要不是出了王光济造反的事,他留在玄音阁,按项嘉荣和他所做约定,还真是不好收场。 妙音八法第三重的秘诀应该没什么问题,虽然他已经被逐出玄音阁了,闻人英和他的师徒之情还在,偷偷传授一下,老人家乐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再往下,才是文笙最为关心的,戚琴和云鹭的情况。 这么长的一封信里,关于戚琴和云鹭只有两句,杨兰逸说张寄北看他的面子,已经把人放出来了,只是现在交通不便,而且看戚琴的意思,也不想离开江北,人都好好的,叫文笙不用挂念。 戚琴的想法,文笙也能理解,羽音社这回出了这么大的事,他大约是想留下来,看能就近做点什么帮助厉建章等人。 只是这杨兰逸,明知道自己每回找他都是说这二个人的安危,就不能多说两句么? 他二人在哪里落脚?是否还处在王光济人马的监视之下? 这信接下来是杨兰逸大拍文笙马屁,夸她那篇《公鸡岭见闻记》写得好,又啰里啰嗦向她解释他姑父大多数手下还是好的,江北贼胡乱杀人,还妄想占付姑娘的便宜,吞并邺州响马,他姑父已经狠狠斥责过,令他们戴罪立功了。 文笙皱眉看完,将信收起来,长吁了一口气。 回到马场之后,她找了个机会,把杨兰逸来信的事跟闻人英说了说。 闻人英叹了口气,道:“等我把妙音八法第三重的口诀写下来给你吧。” 他没有说将口诀给文笙做什么,但两人都心知肚明。 此时已经是天将戌时,外边一片漆黑。 众人用饭休息,文笙还在想着白天见到纪将军的事。 按上午李曹等人的说法,纪南棠今天刚回到京城,等到建昭帝放人,怕是要直接跟着恩师符良吉去他府上,符良吉多半要留了用饭,估计着直到深夜都不会得空。 她要在平安胡同见到纪将军,当面说说话,还要等明天。 正好明日没有团战要打,文笙打算一大早便去平安胡同瞧瞧。 吃饭的时候,闻人英突道:“今天最后一局游夏阳突然失手,该不会并非是他真的失误,而是咱们中谁人动的手脚吧?” 他也是打过很多次团战的老乐师了,这半天缓过劲儿来,越想当时的情形越觉着不对劲儿。 谭瑶华停箸望向文笙,不等文笙开口,钟天政先道:“呃,确实不是游前辈失误。” 他一开口,便将众人的目光一齐吸引过去。 “其实这是我和顾姑娘琢磨出来的琴箫配合之法,之前不知道会有这么大的作用,所以便没有和大伙说。” 卓玄瞪大了眼睛:“还有这种好事?你快说说。” 钟天政笑了笑:“这事还要从一年前说起。当时我和师兄在邺州认识,结伴去参加了当地一位名士的寒兰会。” 他这么一说,谭瑶华自然想起来了,问道:“那天那老者?” 第二百一十九章 惺惺相惜的见面(+3) 钟天政半真半假笑道:“是啊。我后来又凑巧遇到他一回,看在我虚心讨教的份上,他到好好指点了我一番。” 他二人如此对答,旁人自然好奇,谭瑶华便将那日二人在寒兰会上遇到老者的经过说了说。 闻人英先入为主,惋惜道:“看来这是一位高人隐士啊,可惜没能将他留下来。” 钟天政道:“关于乐器间的配合,按照他讲的,我和顾姑娘权当先做一番试验,从今天的团战看,还是颇有奇效的,只是我俩实力不足,哪怕借助卞前辈的鼓,也只能稍稍撼动对方那么一下,跟着就力竭出局了。” 闻人英叹道:“关键时刻,有这么一下就够了。” “那等吃了饭,我把其中的诀窍说说,大家也都练一练。” 钟天政这般大方,到叫其他几人觉着很是过意不去。 乐师的独门秘技,通常只在父子师徒间口口相传,很少有像钟天政这样,随随便便就向外传授的。 而且这还不是普通的法门,由今日团战的效果看,这门秘法之神奇堪比妙音八法。 创下妙音八法的谭老国师也是如此慷慨无私,他老人家成立玄音阁,又贡献出了妙音八法供乐师们学习研究,这才有了众多大梁乐师的今天。 而钟天政不愧为谭二先生的弟子,人虽年轻,论及心胸,竟是可与谭老国师相媲美。 卞晴川郑重道:“你们几个年轻人私下里切磋到罢了,此事先不要外传,以免惹祸上身。”他没有明讲,同样的事谭老国师做得,妙音八法三重的钟天政若也去做。却无异于找死。 钟天政笑了笑,好似并不怎么把卞晴川的告诫放在心上。 等吃过饭,钟天政果然给众人讲了几条配合的诀窍,留待大伙慢慢研究,他还有事,夜里要出去一趟。 文笙提前到外头等着他。 见钟天政出来,文笙迎上前。低声道:“何必如此瞒着谭兄?”关键谭瑶华对《伐木》和《行船》的旋律了如指掌。绝不是如此就能搪塞过去的。 钟天政先去马棚牵马,觑着左右无人,笑道:“我急着出去。等回来,我再跟他说吧。就说《希声谱》大约只有在如此配合之下才能发挥作用。请他先勿对旁人讲。放心吧,有什么事,我会同你一起承担。” 夜色沉沉。此时已经到了月末,天上只有寥寥几颗星辰闪烁。 隔着这黑夜。文笙突然觉着有些看不懂钟天政。 此刻他心里在想什么? 经过了大半年同窗,还有最近这么多个一起抚琴吹箫的夜晚,他们有着共同的秘密,他在口里讲着这些话的同时。心中会不会还有旁的计较? 文笙站在原处,看着钟天政飞身上马,冲她摆了一下手。而后吆喝一声,催马飞驰而去。马蹄声清脆,很快没入黑暗中。 第二天一大早,文笙带了礼物去平安胡同拜见纪南棠,为叫对方更自在,还特意易钗而弁,穿了一身男子的装束。 纪南棠刚回京,交接了俘虏以后建昭帝准了他几天假,听杜元朴等人说顾文笙今天会上门来,哪也没去,就在家等着。 他原本还打算叫杜元朴几个有夫人在京里的,把夫人都请来帮着招待客人。 杜元朴笑道:“将军,没那必要,等您见了顾姑娘,和她说上几句话,就会不自觉忘记她是个女子。” 纪南棠又回想起了昨天顾文笙在同乐台上抚琴的模样。 全场就那么一个小姑娘,就没有和自己的这份渊源,他自然而然也会注意到她,忍不住笑道:“不可能吧,难不成你们每回给我写信提到她,都当她是男子?” 那自然也不是。 杜元朴形容不出那感觉,支吾两声,道:“等将军见了,自然就知道了。” 此时纪南棠见到文笙,文笙落落大方地感谢他一直以来的关照,虽然之前同她打交道的都是李曹、杜元朴这些人,但不问可知,这其中必定有着纪南棠的授意。 同文笙相比,到是比她大了一旬不止的纪南棠显得有些局促。 一旁相陪的杜元朴、李曹等人都暗自偷笑。 好丢脸啊。看来将军是在军中呆的时间太长了,更别说有时漂泊海上,一连几天瞧不见陆地,那种地方,连母蚊子都不常有。 其实纪南棠有些放不开到不全因为文笙是女子,要说最早李曹对文笙的示好还带着招揽与猎奇之心,在文笙上京之后,两下关系渐渐密切,自离不开彼此间的敬佩与惺惺相惜。 文笙佩服纪南棠能征惯战,不计得失独挑大梁海防,纪南棠一系的人也暗暗敬佩她以女子之身两年间独自闯出一片广阔天地。 所以纪南棠这辈子女子见过不少,女乐师,说实话这还是第一个,突然之间不知道该拿捏什么分寸好了。 文笙问:“将军,你难得回京来,不知这两天有什么安排?” 呃,安排……纪南棠瞧了眼杜元朴,隐含求助之意,杜元朴忍笑道:“圣上准了将军几天假,这两天我会陪着他去几位老大人门上拜望一番,送送礼,然后便是与同僚们应酬,将军接下来的差事,哪怕他们不帮着美言,也别添乱。” 这到是大事。每年到春秋两试的最后几天,即使建昭帝不至,也会有不少权贵大臣前往同乐台看热闹,这会儿难得正是时候,可看来纪南棠还是分身乏术,不能去看自己打团战啊。 纪大将军这等人物也会去弯下腰来送礼拉关系,到叫文笙稍稍意外了一下。 文笙微一沉吟,道:“江北的局势还僵持在那里,听说朝廷征讨叛军的人马已经集结了不少,只是到现在还没有个像样的统帅,不知道将军您……” 杜元朴微微颔首,他也有这种预感。 建昭帝虽然更信任凤嵩川和朱子良,但这两人一个下落不明,另一个处在王光济和南崇夹击之下缩在江北大营不敢露头。整个江北落到王光济手里,老皇帝肯定比谁都着急。 第二百二十章 长公主 从将军府告辞出来,文笙看看天色尚早,此时众人应该还在同乐台观看比赛,便也不忙着回马场,叫赶车的侍从送她去英台大街三台巷。 因为忙于秋试,她有好些日子没见着李承运了。 国公府门口停着一长串车驾,侍从离远伸着脖子看了看,禀报道:“顾姑娘,是大皇子和皇子妃。” 文笙不知道昨天杨昊御挨了训斥,今天特意带着妻子跑来探看长公主,她懒得和杨昊御打交道,皱了皱眉,叫侍从找个不起眼的地方先停下,准备等杨昊御两口子走了之后再靠前。 想也知道,李承运中午不可能留他们用饭。 闲来无事,文笙坐在车里,对着“太平”的七根弦,心里哼唱,凌空虚练指法。 《希声谱》的三支曲子,《伐木》侧重于修心养心,消化杀气于无形,《行船》则是在敌我间竖起坚固的屏障,《采荇》颇为特别,有“四两拨千斤”之意,可这一曲对弹奏者要求无疑也是最高的。 经由昨天的团战,文笙已经确定,依她此时的能力,对上妙音八法三重的乐师,《采荇》可谓是信手拈来,予取予求,而对妙音八法四重的乐师,就只能将他们的乐声打乱拨离,要在师父鼓声的帮助下,才能令其同样失声,对上游夏阳、宗嘉祯这些妙音八法六重的老乐师,即使有鼓声加持,她倾尽全力,也只能将乐声拨离稍许。 怎么才能提高自己? 她不像钟天政、项嘉荣他们,有妙音八法衡量着,每突破一重。便意味实力有了很大的提升。 同样的还有师父卞晴川。 师父又是怎么提升技艺的呢?这个要回去问问他。 可别说是喝酒喝出来的。 文笙手指停在半空,不觉出神良久。 过了一会儿,车前侍从道:“顾姑娘,大皇子他们出来了。” 文笙回神,撩了帘子往国公府门前看。 为她驾车的是李承运的人,对三台巷的一草一木自然十分熟悉,选来停车躲避的角落十分不起眼。由国公府出来的大皇子一行绝无可能留意到他们。 大皇子的车驾缓缓开动。这时候车前的侍从突然小声提醒她:“顾姑娘,你看那边。” 文笙按他示意望去,自他们这个位置。正可以望到二三十丈开外的四台巷街角有一辆灰色马车跟着动起来。 “那辆车自咱们来时就停在那里,四台巷转过一条街,正好可以跟上大皇子的车驾。要不要找几个兄弟追上去看看?” 是谁在跟踪杨昊御? 文笙沉吟道:“不关咱们的事,别乱参合了。待我一会儿见了国公和他说一声。” 侍从应了一声。眼见大皇子的车驾走远,驱车送文笙到国公府门口。 文笙下车。叫门上的管事去为自己通禀。 眼下的奉京城,刚经历过一场声势浩大的献俘礼,玄音阁的秋试照常举行,孤云坊的赌局依旧热闹无比。表面上看虽然平静,可在文笙眼中,却大有风雨欲来的意味。 处在李承运的地位。任由外边天翻地覆,不闻不问不参合。这才是他应该做的。 李承运此次直接在内宅见的她。 见面之后,文笙行过礼,李承运怔了怔:“怎么穿了这么一身?” 文笙往身上看看,不就是一身男装么,有什么不妥? 听着李承运又道:“算了,就这样吧。我带你见见我娘。” 原来是要拜见长公主。 文笙到觉着幸好今日穿了男装来,当日初见李承运的岳父延国公鲁大通,那等芒刺在背般的目光文笙还记忆犹新,她可不想再承受这些莫名其妙的误会了。 “要一并拜见国公夫人么?” 李承运“嗤”地一声笑:“又没有做过贼,你心虚什么?” 文笙还没有同他到熟不拘礼的程度,暗自腹诽:“我是问心无愧,只怕你那夫人眼中无贼,心中有贼。” 两人一前一后往长公主的住处去,文笙低声将刚才在府门前发现有人跟踪大皇子的事说了,李承运脚下顿了顿,问道:“会是什么人?” 文笙道:“不好猜测,可能性太多了,二皇子,大皇子曾经惹下的仇人,抑或江北王光济,甚至……”她没有说下去,一手抱着琴,空出来的一只手往天上指了指。 李承运心中了然,道:“怎么王光济的人也混进京了?可是够乱的。不管他们。” 长公主是个五十来岁保养得当的老妇人,大约因为身体不适,身上没戴多余的首饰,看上去颇为素净,神情也很平和。 屋里有三四个妇人服侍着,其中一位年纪稍长,正是程国公夫人鲁氏。 文笙进门,没来由感到了一阵暮气。 李承运笑道:“娘,儿子带了位乐师来,呆会儿叫她弹琴,帮您舒散一下心情。” 几个年轻的女人先看衣裳,猛见进来个年轻男子,“啊”地一声低呼,纷纷躲避。 文笙微低了头,撩衣请安:“民女见过长公主。” 她一出声,声音清脆,众女回过味来,一齐轻笑出声。 长公主笑着叫她不用多礼,上下打量文笙,怔忡了片刻,方道:“你便是让承运出了荐书的那位乐师姑娘。” 一旁鲁氏插了句嘴:“娘,这位顾姑娘和雪芝是同窗好友。” 有了这话,文笙依着见长辈的礼节给鲁氏也问了安。 前生今世,她同这些个贵妇人都少有共同的话题,不过是小心应付周旋,不得罪人罢了。 她是乐师,闲聊几句之后,长公主按捺不住好奇,道:“之前承运也曾找了几位乐师来帮我调理过,不知顾姑娘的琴声和他们相比,又有什么不同。” 文笙便坐下来凝神静心,弹了一曲《伐木》。 琴声响起,明明窗户未开,屋里众人却都觉着似有微风拂面。 《伐木》很短,还未等她们有太多感触,曲子已经弹完,长公主摸了摸脸上不自觉露出的笑容,叹道:“多弹一会儿吧,我好久没觉着身上这么轻松了。” 临近正午时,文笙才得以抱着琴离开了长公主的屋子。 这大半天包括长公主在内,所有人都很开心,只有文笙高兴不起来,每回她停琴不久,那股暮气便再度出现。 第二百二十一章 可敢应战(+4) 吃过午饭,文笙赶去玄音阁看热闹。 去了才知道,今天上午卓玄和钟天政已经各胜了一场,非常巧,卓玄接下来的对手不是旁人,正是郭原的徒弟吴乔生。 而此刻,钟天政正在进行他今天的第二场个人战,对战南院一位已经入阁四年的乐师,周围聚了好多人在看。 个人战向来是好多场同时进行,新生这边围这么多人,就算钟天政近来因为团战十分受关注,也透着不正常。 文笙先在场外找到了师父和闻人英师徒,问道:“怎么这么多人观战啊,对手很难对付?” 项嘉荣见到文笙欲言又止。 闻人英抬了抬白眉:“与他对战的是师和的弟子南宫平,只有妙音八法二重。” 项嘉荣这才小声道:“他二人打了有半个多时辰了。” 半个时辰?个人战打这么久太少见了,难怪围了这么多人。 文笙更觉诧异,钟天政的实力她非常了解,由团战便能看出来,对上妙音八法四重的乐师都能坚持好一阵不落下风,妙音八法二重的对手,应该轻松解决才是啊。 卓玄那场还未开始,见文笙来了也凑过来,神神秘秘问道:“他可是与南宫平有什么过节?一个劲儿追着人家打,等追上了又不下杀手,戏弄着对方玩呢。” 闻人英知道文笙和钟天政的关系比旁人亲近些,更是提醒道:“师和观战呢,看样子气得不轻。” 怎么说钟天政身为院长的弟子,都不该在个人战里得势不饶人,让同为南院的乐师如此下不来台。 “南宫平也犟。早早认个输不就完了。”卓玄明显是帮亲不帮理,出言维护钟天政。 “我看看。”文笙却觉着依钟天政的为人,即使有过节也不会用这种形同儿戏的方式去解决,肯定是有别的原因。 但乐师之间的较量,不身临其境,于细微之处并没有办法明察秋毫,文笙只看南宫平节节败退。钟天政眉目低垂。全神贯注吹着洞箫,脸上竟然隐隐透着股喜意。 这模样简直太招人恨了。 又过了一会儿,钟天政大约是见围观的人太多了。才挑了一下眉,终于不再猫戏老鼠,拿下对方,结束了这场比试。 南宫平脸色苍白。站起身来一语不发,拿了乐器匆匆离开同乐台。不知往哪里去了。 钟天政虽然赢了这场个人战,却也收获了很多乐师异样的目光。 文笙觉着他往日里辛苦经营出来彬彬有礼的形象这一下算是全毁了,那些眼神大抵意为:才刚妙音八法三重就这么欺负人,谁来收拾了这个变态! 钟天政口角含笑。回来众人身边。 卓玄揽住他肩膀,低声问道:“和他有仇?” 钟天政脸上微露诧异:“没有啊。” 卓玄这下没话说了。 钟天政笑着低语了两句,卓玄喜问:“当真?”喜过之后很快又愁眉苦脸起来:“那你怎么不早早停手啊。这得罪得也太狠了吧,刚才我们还看见他师父在一旁吹胡子瞪眼。这会儿说不定找院长告状去了。” 钟天政笑道:“我总得确定一下啊。没事,我去找他们赔不是。我就是觉着,不早不晚偏这时候叫我遇上,岂不是天意。” 卓玄搓手笑道:“天意天意。” 文笙见他俩如此兴奋,心中一动,悄声问闻人英:“前辈,您可知道那师和的情况?”她是女子,卓玄和钟天政可以在众目睽睽之下勾肩搭背咬耳朵,她凑上去总归不大合适。 闻人英沉吟道:“他出师也有好多年了,平时不大和旁人来往,因为是妙音八法四重,也不打团战。我只知道他的乐器是洞箫,旁的还真说不清楚。” 连逍遥侯杨绰都有妙音八法五重境界,四重的水准在师长里面算是垫底的,难怪没人找他打团战。 文笙觉着钟天政很可能是自南宫平身上发现了什么有趣的技艺,对他们打团战很有帮助,为了进一步确认,才将对方反复折腾了半个多时辰。 果然只消片刻,卓玄就憋不住了,窜过来跟大家报告这个好消息:“小钟说那南宫平的乐声遇到他的攻击会变得滑腻无比,像条泥鳅一样,逃跑神技呀,怎么就没人知道呢。” 文笙觉着有必要叫他清醒一下:“你觉着侯爷能练?” 卓玄苦了一下脸,随即振作精神道:“先想办法把这泥鳅神技搞到手,我师父那里总有办法。” 大伙却都觉着不乐观,今天卓玄两场个人战,多么重要,都不见逍遥侯到场。 卓玄还待再说,无奈他那场时间到了,只得先打住,看看台上等着他的吴乔生,呲牙一笑,道:“姓吴的小子敢挑战咱们,待我先上去收拾了他,等过两天,咱们再灭了他们全队。” 卞晴川全不在意那挑战起因还在自己,“嗯”了一声。 卓玄大步上场,闻人英见他走远听不到了,方笑道:“灭他们全队?他们那队难对付的不是郭原师徒,而是谭四先生啊。” 卓玄每回宫榜排名都在吴乔生之前,对战他毫无压力,不过许是受了钟天政刚才那一场的启发,他憋着坏,有意拉长了这场个人战的时间,将吴乔生反复欺凌揉捏,就是不给与致命一击。 就不相信你能忍住了,最好气急败坏,等到团战的时候还惦着这事! 吴乔生能不能忍住不好说,场外有一人先忍不住了。 郭原大怒,左右四望,没找着卓玄的师父,却看到了卞晴川,挤开人群大步过来,厉声怒道:“姓卞的,你这是什么意思?看赢不了团战,就使这种下三滥的手段,南院的脸都被你们这些人丢光了!” 卞晴川翻了个白眼,像看傻子一样看他:“没暗算偷袭,没找旁人代打,也没躺在旁人的功劳上自鸣得意,怎么叫下三滥?” 郭原听他这话无异于火上浇油,想动手吧,但今天可与当日乐君堂不同,对方人多势众,打架明显不占便宜,他脑袋一热,大喝一声:“好,姓卞的,我郭原把话撂在这里,你我谁团战打输了,便绕着同乐台爬上三圈,你可敢应战?” 第二百二十二章 再战危星剑 郭原这话一出口,周围便是一静。 很多老成持重的乐师觉着不妥,要按郭原的意思,不管谁输谁赢,总有一人要绕着同乐台爬上三圈,他两个都是南院的乐师,有什么事不能好好说,非整得颜面尽失,这是何苦? 可此刻莫说谭大先生、谭二先生,连五公子谭瑶华都不在,闻人英想要劝阻,未等开口,卞晴川已淡淡应道:“好。” 郭原似是没想到对方这么痛快,瞪眼望着卞晴川冷笑一声,掉头大步而去。 出了这么一档事,众人一时都有些沉默,过了片刻,卓玄战罢回来,听说了消息,觉着是自己闯了祸,一脸不安凑过来问卞晴川:“卞前辈,你干嘛答应他,冤有头债有主,他郭原有本事照我使啊。” 卞晴川浑不在意地笑了笑:“多大点儿事。再说你们不一直说是要拿团战第一吗,都拿第一了,又怎么会输?” 几个年轻人顿觉压力好大。 卓玄扭头找了半天,没看到立志要拿第一的钟天政,猜测他是趁热打铁去寻那师徒两个去了。 文笙道:“既然你俩的个人战都打完了,咱们回去吧。” 叫郭原这么一闹,谁也没心情再看比赛,想着有这工夫,还不如回去抓紧了再练一练。钟天政没在,大家也不等他,先坐车回马场。 文笙在车上问卞晴川:“师父,您是怎么提升自己的技艺的?” 她怕卞晴川不明所以,又举例道:“像侯爷、卓玄他们,妙音八法多领悟一重,就意味着实力进了一大步。您呢?” 师徒两个情况相仿,卞晴川自然知道文笙为什么关心这个。 他想了想,道:“我也不知道,以前师父在军中,不认识旁的乐师,自然也就不关心这个。怀将军……叫我好好练鼓,我就闷着头练。鼓槌不知敲断了几千根。一开始师父的鼓声只有周围近千人能听到,一旦开战,满耳都是喊杀声。更是连几百人都没有,等到后来,即使在两军交战正酣的时候,师父的鼓声也能轻易转到数里之外。闻者不知几万人。” 这就是进境。文笙懂了,她若想提升实力。也需像师父这样,经由日积月累地苦练,才能在不知不觉中迎来突破。 文笙拿过“太平”,手指在琴弦上方虚弹。 她虽然学琴尚不满两年。但平时在琴上花的时间下的苦功,却要超过很多学琴五六年的乐师。 众人回到马场,分头加紧练习。到傍晚时,钟天政回来。竟把师和和南宫平也带了来。 那师徒两个脸色犹不大好,几个年轻人一齐围上去说好话赔不是,闻人英也帮着劝解。 师和悻悻道:“你们不必说了,若是计较,我也不会来这里。只望你们说话算数,拿你们打团战的那个配合之法来和我交换。” 咦?原来钟天政是这么说通师和的。 诸人一齐往他望去,钟天政笑道:“这个没问题。以后师前辈和咱们便是自己人了,正是要常常在一起切磋,互通有无。” 时间太紧了,卓玄去将逍遥侯“请”出来,大伙一起听师和讲他是怎么练妙音八法的。 其实说穿了也没有什么太深奥的法门,摒弃了乐声里头的攻击力,就这一点,就大大消减了它的价值,但杨绰本来就不以攻击见长,对他来说正合用。 要背,要理解,要改变原来弹琴击鼓的很多习惯,叫杨绰叫苦不迭。 与他那个懒散的态度相比,项嘉荣显得特别积极。 项嘉荣本来就觉着自己在拖队伍的后腿,今天眼看着卞晴川和郭原打了那样一个赌,心中更是不安,再听师父说,连杨兰逸都妙音八法二重了,这下更是连拿出时间吃饭睡觉都有一种负罪感。 他叫钟天政和卓玄轮番用今天打个人战的手段来陪他练习,在对方的乐声中挣扎沉浮,寻找突破的契机,当天晚上几乎练了个通宵,转天也不去玄音阁观战了,就在马场练箫。 第二天去玄音阁的只有卓玄和钟天政。 虽然闻人英等人纷纷表示会看着逍遥侯练习,但卓玄显然还是放心不下,结果上午的个人战他上场不久就认了输,匆匆忙忙结束比赛,跑回来督促师父练琴。 这次个人战,卓玄估计会排在宫榜三十几名,本来按他的实力,是可以再往前争一争的。 但因为卞晴川和郭原打的那个赌,叫他觉着没有什么比团战有个好的结果更重要。 接下来就只有钟天政一个人早上坐车去玄音阁,等到傍晚打完了个人战,再不紧不慢地回来。 即使他闭口不提个人战的情况,众人也都知道,他离着拿到个人战第一不远了。 备战的时间总是很短,前五甲排位战的第一场如期而至。 这天早上大伙自马场出发的时候,几乎没有什么人说话,与以往嘻嘻哈哈不同,气氛颇为凝重。 钟天政看了看卓玄,之前就他最是爱闹:“今天不是对战危星剑危前辈他们那队吗?难道是我记错了?” 卓玄这两天和逍遥侯耗着,也折腾得不轻,有气无力回道:“你没记错,就是他们。和谭四先生、郭原他们那一场是明天。” 钟天政笑道:“那大家还愁什么?别忘了有个对咱们有利的情况,谭四先生那队今天要对战春试的头名,不管输赢,消耗都不会小了,春试时危星剑那队就是这样才拿到了第二,这次轮到咱们捡便宜了。” 话虽在理,大家却不敢如此奢望,一来危星剑等人也不是省油的灯,三局团战打下来,大伙肯定也累得很,再者,谭四先生的队伍去年吃了亏,哪能不吸取教训,还打算着年年被人占便宜? 危星剑等人对今天团战的结果还是颇为乐观的,小组里面遇上,轻松拿下前两局,第三局说他们未尽全力的人多了,他们自己也觉着肯定是输在这上面,谁知上来就被给了个下马威。 上回还占着很大优势的第一局竟然输了。 两队苦战一个多时辰,文笙等人艰难拿下了第三局,取得了最后的胜利。 第二百二十三章 心底的恶魔(+5) 这一战,文笙这边三局两胜,输掉的是第二局,先下场的人不出意外,依旧是杨绰。 甚至因为危星剑的鼓上一字诀冲击力太强,杨绰已经出局了,谭瑶华还未能拿下自己的对手。 这果然成了其他的队对付谭瑶华四人的一个套路。 到最后虽然赢了,大家都累得说不出话来。 再看接下来上场的谭三先生、谭四先生两队龙争虎斗,而谭四先生身边除了郭原师徒,余者个个都是高手,想想明天的团战,心中更像是蒙上了一层阴云。 前景不妙啊。 两队拼斗虽然激烈,却未出现钟天政先前安慰大家的结果,至少三局战罢,人家一个个都有说有笑的,哪一个也不像是遭了反噬到明天还恢复不过来的模样。 唯一可以聊作安慰的是,在双方各胜一局的情况下,第三局郭原冒进,配合上了点小失误,被对方抓到,最后谭四先生这边无奈输掉了整场比赛。 大家都不怀好意地想,要是明天场上,郭原也能这般表现就好了。 回去路上,卓玄对逍遥侯怒目而视:“都是你,不好好练,净拖后腿,今晚不许睡。” 杨绰感觉冤得很:“我连着两天晚上都没好好睡了。你就不怕我明天在场上睡着?” 卓玄不高兴:“快拉倒吧,您前半辈子睡的觉够人家几辈子睡了。事情因我而起,师父您就不能争点气么,明天团战要是输了,害卞前辈丢个大人,您心里就能安稳?” 杨绰张了张嘴:“敢情输了就是我的错?” 卓玄没有搭理他。继续道:“反正卞前辈要是丢人了,我也没脸在玄音阁继续呆下去,您可别怪我断绝师徒关系,把您自己丢下。” “啊,你个死小子!”虽然杨绰整天嫌徒弟管着自己,但他完全不能想像没有卓玄在身边的日子,徒弟说出这么绝情的话来。叫他张着嘴。不可置信地望着对方,那模样别提多可怜了。 卓玄狠狠心,把脸转到了一旁。 “呆会儿叫五公子、闻人前辈他们再陪着你练。” 等回到了马场。众人思及明天团战若是打输了的严重后果,完没有心情做别的,憋着劲儿该练琴练琴,该练箫练箫。 到数卞晴川若无其事。晚上多喝了两杯,又吃了两大碗饭。吃饱喝足早早熄灯休息去了。 文笙觉着这么紧张的时刻,钟天政说不定会来找自己。 果然,卞晴川一躺下,他就避开了其他人的耳目。来到了文笙房门口。 不过他却不是来邀文笙一起去那山谷弹琴吹箫的。 文笙开了门,只见钟天政穿了一身玄色衣裳,整个人似乎要融入黑暗中。 他目光灼灼望着文笙。脸上的表情有些奇特,文笙同他对视片刻。笑了:“进来坐?” 钟天政进屋,文笙掩上了门,将桌案上的灯剔得亮些,映着灯下的“太平”好似也在发着微弱的光芒。 显然在钟天政到访之前,文笙正在练琴。 钟天政撩衣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来,道:“你估计明天的团战输赢如何?” 文笙没怎么犹豫:“咱们的胜面,四成吧。” “这么低?” 文笙笑了笑:“这已经比孤云坊那些地方设的赌局要高很多了。” 笑完了,她正色道:“第一局若是配合得好,问题应该不大,第二局,今天的情况你也看到了,到现在也没有什么好办法,只能指望着侯爷超水平发挥,不过谭四先生的妙音八法差不多有七重,这局基本上输定了。第三局不好说,依我现在的水准,即使有师父的鼓,怕也撼动不了谭四先生的琴声。” 每局的情况,她只是这么简单一提,因为她知道,对这些,钟天政心里也清楚得很。 果然,他对文笙所说没有什么异议,只是笑了笑:“那让我把它上升到十成,好不好?” 文笙心中一跳。 她抬头往钟天政望去。 钟天政脸上犹带着笃定的笑容,仿佛这对他而言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说实话,我也很不看好明天的团战,你师父又是我非常佩服的前辈,玄音阁这么多乐师,只有他为大梁征战过沙场。可如今谁还记得他的功劳,连郭原那等人都敢跳出来,想借区区一场团战的结果来羞辱他。对付小人,咱们何必还要做束手束脚的正人君子?我保证明天台上出丑的只有郭原那厮,不牵扯旁人。你说好不好?” 文笙的脸色慢慢凝重起来,她没有回答好还是不好,而是道:“阿政,这番话你为什么不去跟我师父商量呢?” 钟天政笑了笑:“师父有事,弟子服其劳嘛。” 文笙摇了摇头:“那是因为你也知道,我师父他老人家宁可打输了去爬那三圈,也绝不愿以这种手段取胜。” 钟天政敛了笑容:“那么你呢,你宁可看着他当众像畜生一样爬,也不让我去做这小小的变通?” “每个人都需为自己的选择负责,我能做的,就是明天尽全力去打赢团战。阿政,不管你是出于何意,我都很感激你没有悄悄去做了,而是先来同我说一声。这件事,我不同意。” 出乎文笙预料,被拒绝的钟天政没有气恼,而是露出了无奈之色。 “谁稀罕你的感激。我又不是傻子,出力不讨好的事,何必要去做。” “那你明天会尽力吧?” “废话,算了,早早休息吧,希望你明日不要后悔。” 钟天政甩袖而去,文笙立于门口望着他走远,暗自苦笑:“还是生气了啊,不然今晚哪会这么早休息,肯定会一起练一练琴箫。” 她方才当着钟天政面上虽然坚决,可心底却也是经过了一番天人交战,此际有些疲惫地往门上一倚,微微闭上了眼睛。 阿政,别再来引诱我了,有了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第三次,你可知道心底的小恶魔一旦被放出来,就很难再关回去。不,这些你都清楚,所以你才把选择送到我跟前来啊。 第二百二十四章 艰难的突破 第二天,等到了玄音阁,文笙才意识到师父和郭原的那个赌引起了多大的动静。 这天原本吸引众人目光的不应该是团战,而是个人战要决出前三甲。 但现在,不但南北两院的乐师能来的都来了,连两位院长也相继到场。 谭二先生沉着脸,他是一个性情温和的人,很少有把不悦挂在脸上的时候。 众人都在悄悄议论着呆会儿打团战的这两支队伍。 郭原挑衅的时候谭瑶华不在,事后听说,木已成舟,也不能再做什么弥补,只得道:“我四叔和他的学生琴上有些特别,大家小心应对。” 谭四先生上场的学生名叫江焕,他年近四旬才拜师,属大器晚成型的,到如今在谭四先生门下学艺足足十年,年纪比玄音阁的很多师长都大。 最近几年,他几乎包下了春秋两试以及大考个人战的头名,这一次也不例外,轻松进了前三甲,是个非常出色的乐师。 闻人英不掩忧虑:“前年团战我同四先生交过一次手,同他一人斗乐,就好像面对着三四个同样级数的乐师,压迫感极强。这次好在有晴川的鼓,大家多撑一阵,看看有没有机会吧。” 卓玄在旁给大伙鼓劲:“不管了,拼了命也得把今天这场拿下来,明天休息,消耗大些也不怕。” 每天两场团战,有一支队伍不上场,今天观战的是春试第一名谭三先生的队伍,明天轮到文笙他们。 此时同乐台上空出来,主考官们到位,两支南院队伍马上要开战。 钟天政挥了下手:“走吧。第一局不容有失。”文笙、卓玄、项嘉荣随他上场。 对方四人也上得台来,拉开了架势。 吴乔生的大鼓在前,葛宾的洞箫在后,江焕和冉雨伯的古琴一左一右。 一鼓、一箫、两古琴,这组合十分罕见,一般而言鼓声要远远响过琴箫,连个缓冲都没有强放在一起并不可取。可这一队却不同。他们的两张琴有一张在这几年个人战里打下了大大的名声。 江焕的“鸣山”。 和师父一样,江焕在第一局里也担当着半鼓之责。 开场鼓敲响。 吴乔生抢先发声。但他只是垫了个底,并没有露出明显的攻击意图。 一刹那间。场上不论敌我,四张古琴同时奏响。 四张琴中最响的是卓玄的琴,可最沉的,却是江焕的“鸣山”。在四道各具特色的琴声中,“鸣山”的音色听上去如巨石坠地。是那样的特别。 这是观战者的感受,文笙几个局内人感觉可就不是那么轻松了。 四个人同时感受到了沉重的压力,难怪闻人英说同一人斗乐,就好像面对着三四个同样级数的乐师。 卓玄和钟天政还好。项嘉荣登时岌岌可危。 文笙以《行船》帮他挡去了大半攻击。徒弟尚且如此,她有些不敢想对上谭四先生会怎样。 这场对决吸引了众多的乐师前来观看,两位院长坐在一起。谭大先生见状评论道:“南院新收的这几个年轻人不错。” 同谭二先生关注的重点不同,他并不在意郭原和卞晴川的赌约。今天来就是特意想看看南院这支队伍那个奇特的杀手锏。 想也知道出手的人不是卓玄,不是项嘉荣,剩下的顾文笙和钟天政,还需要再观察一下。 文笙在寻找出手的机会。 对手虽然也是四人,却叫她生出寡不敌众的感觉。 吴乔生没有攻击实力最弱的项嘉荣,他找上了老对手卓玄。但不能说他这么做便是错的,卓玄本来便承受着江焕的攻击,吴乔生的鼓声加进来,登时有些招架不住。 同样的情况也发生在钟天政身上。 妙音八法四重的冉雨伯找上了他。 葛宾在文笙和项嘉荣之间犹豫了一下,大约是觉着还是应该先将项嘉荣踢出局,然后四打三快速结束战斗,驾驭着箫声奔他扑去。 文笙只得扩大了防御的范围。 一时间细密如雨的攻击落在《行船》竖起的屏障上,化作沉重的压力,压在文笙肩头。 文笙左手在弦上做了一个“游吟”,即将出来《行船》里的那一声“欸乃”,这是反攻的信号。 与此同时,钟天政持箫的手指一振,也吹出了一个重复的波音,原本他的箫声混杂在琴声里不好辨别,独有这一记波音像一道白色气刃,直指冉雨伯。 文笙心下了然,目标选定冉雨伯。 可进攻的同时,必然要放弃防御,《行船》骤停的瞬间,己方四人都要冒很大的风险,对付冉雨伯,也意味着放弃最弱的项嘉荣。 这时候钟天政突然由座位上站了起来,箫声未停,他在同乐台上往一旁走了两步,来到了文笙身侧。 观战的乐师们一时议论纷纷,这几个年轻人在做什么? 这么多天的团战,还不曾有人在台上打着打着突然挪动位置,声音的速度是极快的,人在哪里其实影响不大,挪动位置一来分神,再者根基不稳,很容易被对方抓住机会,一拨打出局。 文笙明白,钟天政这是有意要加深众人的印象,叫大家深信接下来的一幕是他和文笙二人配合造成的。 文笙不再迟疑,手在琴弦上突然“全扶”,止住了《行船》的余音,屏障破裂的同时,左右手齐动,左手“引上”,大指“抓起”,右手弹空弦同声。 随着“铮淙”一响,刹那间节奏全变。 她在“抓起”琴弦的同时,也抓起了攻向钟天政的两道琴声。 面对两个妙音八法四重,她无法令其直接失声,却能叫对方的琴声改变方向,钟天政早做好了准备,箫声趁隙而入。 冉雨伯措不及防,避无可避,只得硬挨了一记,忍着头晕急挥手下琴弦。 一下“拨剌”,偏了,一下“滚拂”,又偏了,冉雨伯冷汗不由地冒了出来。 台上突然间各种乐声乱作一团,好几处陷入短兵相接的生死搏杀。 卓玄在挣扎,冉雨伯在挣扎,项嘉荣也在挣扎…… 出乎众人意料,生死沉浮的项嘉荣没有立时出局,他突破了! 第二百二十五章 首战告捷(+6) 项嘉荣在对战中突破,箫声达到了妙音八法三重。 但在对方强大的攻势之下,这突破也只是让他多坚持了一会儿,与饱受钟天政蹂/躏的冉雨伯同时出局。 谭大先生赞道:“不错的苗子。”这少年的光芒被同队的另两名新生掩盖,但谭大先生却注意到他每一场都有不少的进步。 性情虽然温和,却有一种越挫越勇不服输的劲头。 所以同时进玄音阁的新生这么多人,只有他和钟天政早早进入了妙音八法三重之境。 要知道短短不到一年的时间,新生中达到第二重的都不多见,大多数人也不过刚刚入门。 谭二先生脸色缓和了不少:“也幸好是拜了闻人英为师,这么看来,团战的环境确实会大幅提升乐师的实力。” 对战双方各少一人,冉雨伯的突然下场加上自己攻向钟天政的琴声屡受牵制,令江焕心生警觉。 但这时候对方实力最强的卓玄败象已生,眼看就撑不住了,这时候别说情况有异,便是天塌下来,也得叫他先出局再说。 卓玄出局! 葛宾出局! 又是前后脚,场上变成了二打二。 按说对方只剩下两个新生,钟天政只有妙音八法三重,而顾文笙,入阁的时候听说资质很高,结果拜了卞晴川为师,这一年中还跑去了江北,写了篇游记,谁知道她琴上都学了些什么,怎么看都是江焕和吴乔生这边占了绝对优势。 但江焕心里清楚,对方能接连踢冉雨伯和葛宾出场就绝不是这么简单,至少换他出手。也不可能这么快! 他和吴乔生配合着打了好几年团战,自也十分默契,两人对视一眼,一齐向着站立的钟天政杀去。 杀向钟天政的同时,江焕不忘压制顾文笙。 他有一种预感,眼前这两人,只要能拿下其中一个。这一局就必赢无疑。 少了卓玄和项嘉荣帮着分担。文笙身上压力大增。 那感觉,就好像同时在与两个妙音八法四重的江焕对战。 方才文笙用《采荇》,已经是毫无防御地在用身体硬抗着对方冲击。此刻面对江焕的双重攻击,她不敢再冒那样的险。 怎么办?文笙以《行船》护住了她和钟天政,仔细观察起了对方这一琴一鼓的攻击规律。 台上四个人一时陷入了僵局。 可台下乐师们的议论喧哗声却越来越响。 这怎么可能?虽然早觉着几个新人一路杀进前五甲不太正常,但之前的几场好歹多人混战。哪像现在这么一目了然。 吴乔生击鼓非常出力,满头大汗。衣裳被汗浸透贴在身上,看得出满身的肉都跟着乱颤,而谭四先生的得意高徒江焕也是一脸凝重,不敢有丝毫分神。 再看另一边。两个年轻人离得很近,顾文笙抚琴,出指不急不躁。偶尔还抬头向着江焕或是吴乔生望上一眼,钟天政立在她身旁吹箫。神仪明秀,透着一股闲适,简直美得像幅画。 连谭大先生都道:“两个年轻人配合得不错。你新收这位高徒,颇不寻常啊。” 谭二先生侧耳细听,微微皱起眉来,还未说话,场上风云突变。 文笙突然出手,一记“全扶”变换到《采荇》。 琴声一响,门户大开,与此同时,她拨动了自己眼前的一道琴音和杀向钟天政的鼓声。 琴音被无形的力量牵动,与她错身而过,那鼓声却是凭空一扭头,不偏不倚正与江焕意指钟天政的琴音撞在了一起。 江焕手指微颤,面孔随之扭曲了一下。 吴乔生的反应就大多了,他受下的除了这意外冲击,还有钟天政随之而至的全力进攻,以致他手一抖,直接就打错了两个鼓点。 文笙这边放弃了坚守,而江焕和吴乔生更不知守为何物,一时两下都在抢攻,细密如网的音刃在四人间飞舞纵横。 混乱中文笙也有照顾不及出现失误的时候,但她随即发现,没有《行船》钟天政同样硬撑住了江焕的琴声。 文笙心弦一松,这还有什么可怕的,放手一搏吧,尽快拿下这一局! 琴声急骤,细听还能分辨出来江焕和文笙的两张琴一凝重一轻快,江焕的琴叫“鸣山”,可此时就是山也压不住《采荇》的旋律。 江焕的琴声被牵扯得东一下西一下,每三两声总有一声不在点子上。 还有那吴乔生,他才是被文笙重点照顾的对象。 恍惚中,旁观的众人只觉着同乐台突然下了一阵骤雨,雨点太大,打落了娇花。半晌之后,雨小了,再看战局中少了一人,好嘛,原来不堪风雨摧折的“娇花”竟是吴乔生。 这发现,登时叫怀着刚才那想象的乐师们不由都寒了一下。 接下来同乐台四下鸦雀无声,大家默默看着两个新人怎么配合着将长期占据着个人战头名的江焕给慢慢磨出局了。 诡异也好,匪夷所思也罢,谭四先生的队伍竟然先输了一局。 众人忍不住去看郭原。 这位老兄自觉团战必赢,主动去找人家打赌,不知现在是何种心情? 落在郭原身上的目光太多,他脸上不由地红一阵白一阵,谭四先生见状拍了拍他的肩膀,道:“走吧,打第二场。” 一旁的闵自明亦道:“这几个小的挺有门道啊。不过老郭你放心,咱们几个总不会也输。” 葛宾的师父上官泰是个红脸膛老头儿,脾气不大好,跟着谭四先生站起身,口里“哼”了一声:“那要老郭别再失误了。” 郭原别看对着卞晴川横眉立目,对上官泰脾气却软得很,连声道:“不会,不会。” 看着两队师长上场,谭二先生幽幽叹了口气。 各领一院这么多年,谭大先生知道二弟在烦恼什么,问道:“你准备怎么处理郭原这件事?” “我只希望他们再输上一局,叫他尝尝自作自受是个什么滋味。” “哈哈,那也要小四同意啊。你不会是去找他,被他拒绝了吧?”谭大先生笑道。 “没有。我准备若是郭原他们赢了,便清一下场,郭原输了,就和你去喝一杯,眼不见心不烦。” 第二百二十六章 倾尽全力 谭四先生的古琴名叫“重月”,闵自明也用琴,他的古琴名叫“灵雨”,郭原自从给鼓换上了雪狼皮,也取了个名字,叫做“驱虎”。 只有上官泰的乐器没有名字,他用的是一支海笛。 海笛是小唢呐的一种,流行于江北、南崇,别看它看上去小巧玲珑,一旦吹响,声音尖锐高亢,加上鼓声配合,实力弱些的乐师若是对上,立时就会产生一种被撕裂的错觉。 这也是郭原存在于队中的价值。 此时四人在台上摆开阵势,鼓在中间,海笛在后,两张琴一左一右,明明同上一局看着差不多,不知为什么,却有一种叫人透不过气来的压迫感。 再看另一边,卞晴川的鼓同样居中,他的身后,是逍遥侯杨绰和他的琴,联系这几场杨绰给人的印象,似乎还未等交手,此君就做好了逃窜的准备。 左右是闻人英和谭瑶华。谭瑶华正好与谭四先生对着,从一上场,这叔侄两个就透着一股针锋相对的意味。 开场鼓敲响。 虽然很多人都估计到这会是一场激烈的对抗,却未料到抢先发动的不是郭原,也不是谭四先生,而是前面几场一直持守势的卞晴川四人。 卞晴川鼓声响起的时候,谭瑶华和闻人英的琴、竽之声也同时袭向了各自的对手,闻人英选择的是上官泰,把谭四先生留给了谭瑶华。 杨绰晚了半拍出手,以他妙音八法五重的实力,需借助卞晴川的鼓声,才堪堪拖得住闵自明。 同乐台上他们四人所呆的半侧好似突然炸开了一大团烟花,谭瑶华和闻人英不约而同都采取了一种叠乐的技巧。琴竽声来势汹涌,一浪高过一浪,到二叠已经加上了卞晴川的鼓声,威力猛增一大截,第三叠更是倾尽浑身解数,出手重逾雷霆。 文笙、卓玄四人知道师长们的打算,凑在一起。紧紧盯着战局。到比自己在场上的时候更显紧张。 “你们看五公子到底能不能抗下谭四先生?”卓玄忧心忡忡地问。 抗住谭四先生,不是指简单的对上不落下风,而是完全逼迫住他。叫他没有余力再对其他人出手。这也是这局一上来这边就抢先攻击的原因。 琴技高超也就算了,竟还分身有术,一旦叫谭四先生放开手脚,后果可想而知。 故而谭瑶华能不能看住他。闻人英能不能拿下上官泰,是这一局能否取胜的两个关键。 卓玄问完话。半晌没人吱声。 有卞晴川的鼓声加持,谭瑶华琴声的杀伤力要比谭四先生稍强一些,但谭四先生却比他多出来二十多年的斗乐经验,更何况。对方除了谭四先生和上官泰,还有两个大活人呢。 杨绰对战闵自明,虽然手忙脚乱。却也撑住了,一时未露败象。 空出来的是郭原和他的鼓! 结果郭原没怎么犹豫。调头就支援上官泰去了。 “糟糕的选择。”谭大先生目睹这一幕评价了一句。 “他大约潜意识便觉着小四很强,用不着他帮忙。而闵自明已经占到了优势,拿下杨绰是早晚的事,他再去夹击,有损强队的尊严。”谭二先生道。 谭二先生虽然了解郭原,但他这回显然想多了,郭原根本没有考虑那么多,他在队里和上官泰配合惯了,加上临上场之前上官泰又说了那么一句,眼见对方落在下风,哪能不上去帮忙。 谭大先生“哼”了一声。他对无事搅风搅雨的人最是反感,打赌这事要是出在北院,他绝对叫双方都吃不了兜着走。 上官泰不敌闻人英,正准备且战且退游斗一番,郭原上来帮忙,两人立时就稳住了阵脚,上官泰这才有暇关注一下全场。 这一看吃惊非小,自己这一队的核心人物谭四先生竟然被自己的亲侄子逼住了手脚,两人你来我往正杀得天昏地暗。 此时闻人英以一敌二,眼见拿下上官泰无望,当机立断,退! 他本是进攻的一方,说退抽身便走,竽声中途一变,直扑正与杨绰纠缠的闵自明。 这一记偷袭全无先兆,将闵自明吓出一身冷汗,幸好与他对战的杨绰莫名其妙躲了一下,他才得了空匆匆回防。 逍遥侯杨绰后知后觉,不由地咧了一下嘴,险些把肠子都悔青了,若不是琴不敢停,他真想猛拍一下自己的大腿,唉,没事练什么泥鳅功,错过机会了吧! 这一局开战到现在时间已经不短了,接下来闻人英和杨绰二对三,实在找不着什么机会,而谭瑶华那里七弦骤响如疾雨,压着谭四先生这么久,他的状态就像是一根越绷越紧的弦,在到达极致之后轰然断开。 谭四先生的反击瞬间覆盖了全场。 这时候谭瑶华也放开了手脚,索性硬挨着谭四先生的攻击和闻人英一起强杀闵自明。 杨绰、闵自明、闻人英,双方的人接连开始出局。 这边还剩下谭瑶华和卞晴川,对方还有三人。 之前他们四个便是如此输的,眼下这一幕又在重演。 这一局,他们自觉尽了最大的努力,包括杨绰在内,都没有犯什么错,输掉比赛,是实力不够。 但这并不能减少他们心中的不甘。 谭四先生和谭瑶华又杀到了一起。 叔侄两个再度交锋,上官泰上去帮忙,郭原眼见没自己什么事,“砰砰”紧敲了两下鼓,往卞晴川那里瞥了一眼,单臂一振,鼓槌高高扬起,猛然落下,鼓声挟着千钧之力,向卞晴川扑去。 卞晴川理都未理他,依旧为谭瑶华击鼓助阵。 鼓声扑到他身上,激起一阵风,吹动了卞晴川的长发。 也只是如此了,除此之外卞晴川毫无异状,他就好像一块顽石,身体没有多余的晃动,落下的鼓点也没有为之改变。 信念、意志、铁与血的生涯,那些过往淬炼了他,妙音八法六重的攻击,卞晴川只以身体就挡了下来。 文笙转身往外走,钟天政问她:“马上要上场了,你去哪里?” 文笙回头:“我去给师父拿酒!” 第二百二十七章 三杯通大道(+7) 玄音阁里有酒么? 自然,别处文笙不知道,乐君堂里就有不少酒。 那都是当初卞晴川置办的,后来文笙当了家,出于为师父的身体考虑,把那些酒悄悄都藏了起来。 所以还剩多少酒,都在哪里,卞晴川或许不知道,文笙却一清二楚。 第二局打到这会儿,虽然师父和谭瑶华还在坚持,却已是输定了。输了不要紧,第三局还有机会,所以才更要振作精神。 文笙飞奔去了乐君堂,找出一坛子酒来,连杯子也顾不上拿,匆匆赶回了同乐台。 她这一个来回差不多花了一刻钟,第二局刚好结束。 远远地正望见谭瑶华出局的一幕。 谁都知道卞晴川的鼓声没有攻击力伤不了人,谭瑶华出局的刹那终场鼓敲响。 卞晴川站在台上,身影显得有些落寞。 文笙不知道那是不是自己的错觉。 师父此际在想什么?会不会不开心,觉着很无力? 她跑到近处,在台下高呼了一声“师父”,卞晴川闻声望来,文笙捧高了酒坛子晃晃给他瞧,卞晴川显是看到了,眼睛一亮,脸上随即露出了笑容。 到第三局开始还有一点时间,卞晴川招呼了闻人英几个一起下来,八个人聚到了一起。 “师父,累不累?”文笙口里问着,把酒坛子递了过去。 卞晴川未答,将酒坛子的泥封打开,凑上鼻子闻了闻:“这是我以前的那些酒啊。哈哈,好徒弟,你们谁有我的徒弟贴心?” 他显摆完了。对上去欲喝,这么多人看着,又觉着吃独食不好意思,随口问了句:“你们要来点儿不?” 闻人英接口道:“那就来点儿吧。” “咦,我记着你不好喝酒。”卞晴川有些惊奇,近来八个人常在马场一起吃饭,相互间饮食习惯都有所了解。 “满满一坛子酒呢。你都喝下去还不醉了?大家分着喝了吧。” 卓玄笑道:“好主意。” 卞晴川“嗤”地一声:“我醉了也不会耽误打鼓。”话虽如此说。还是凑上去喝了一大口,而后将酒坛子递给了闻人英。 闻人英也对着坛子喝了一口,砸吧砸吧嘴。评价道:“真不咋地。” 他想将酒坛子递给下一个人,却发现旁边站着的是文笙,把酒递给一个小姑娘? 他一犹豫的工夫,文笙已经笑着把酒坛子接了过去。仰头喝了一口。 她平时滴酒不沾,更何况是这种劣酒。只是今天情况特殊。大家共饮这一坛子酒,这更像是一种仪式,酒入喉辛辣,化作冲动的热血在胸腔里激荡沸腾。 只要大伙同心协力。就没有迈不过去的坎。 卓玄见文笙这么干脆,喝了声彩,伸手要接。酒坛已被钟天政抢先接到手。 钟天政笑笑,同样对着酒坛喝了一口。方才递给卓玄,酒坛在八人手上转了一圈,连逍遥侯杨绰都喝过了,转回到卞晴川手上,他晃了晃,感觉只剩下了小半坛,“啧”了一声,仰起脖子隔空“咕咚”“咕咚”将剩下的酒一股脑倒进了嘴里。 “好了,准备上场。”谭瑶华道。 好几个声音跟着道:“这局一定要拿下!” 八人相携上台,钟天政走在文笙身旁,不放心地望了她一眼:“你没事吧?” 文笙喝了那酒,这会儿觉着脸颊有些发烫,先说了句:“没事,我心里有数。”而后粲然一笑:“有句诗你肯定没听说过,‘三杯通大道,一斗合自然’,这一局不管怎样,我们都要赢。” 对方八人已经摆好了阵势。 风一吹,便将卞晴川身上的酒气吹到了那半边。 其实刚才这边全队八个人凑在一起喝酒,谭四先生、郭原等人就已经注意到了,能不看见么,郭原的一双眼睛时刻都盯着卞睛川呢,这会儿闻到酒气,他不由地瘪了瘪嘴。 到是上官泰嘟囔了一句:“还挺有心情的。” 这边八人刚站好位置,弹琴吹箫的几个还未等坐下,突然就听着逍遥侯杨绰“哎呀”了一声:“等等,等等!别忙开始!” 主考官瞪眼望来,看他慌慌张张把古琴送下去,又叫侍者帮着把他的鼓抬上来。 敢情这位忘了换乐器了。 台下众乐师议论纷纷,虽然杨绰在队里实力垫底,不起什么作用,但连最后一局使什么乐器都差点弄错,这几人是不准备好生打,要放弃了是吧? 可文笙却没有这种忧虑,她的头脑很清醒,全身都很放松,唯独胸口却仿佛有一团火焰在燃烧,那是熊熊的战意。 她的状态从来不曾这样好过。 文笙相信师父卞晴川也当是如此。她还记得初见师父,他喝下了满满一坛自己送上的烈酒,于似醉非醉间敲的那一通鼓。 来吧,来战! 开场鼓敲响。 卞睛川的鼓随之发声,两声鼓响一前一后,可之间的间隙却连呼吸都插不进去,他的鼓“咚咚”响了两声,其他人才好似如梦方醒。 好快! 只要能逼迫住谭四先生,使他施展不开绝技,不管多久都有价值。所以这局一开始,谭瑶华没有多想,依旧挥琴而上,与上局不同的是,他上来便感受到了鼓声的力量,那么,全力以赴! 与此同时,闻人英也在想,此时不拼,留待何时! 他的竽声找的也是上一局的老对手,只是这一次郭原早有准备,一见上官泰受到攻击,立时过去帮忙,闻人英一挑就是两个。 闻人英没有退,在鼓声的加持之下,他以一敌二也能坚持一阵。 上局退,是因为需得他去寻求突破,这一局,他的任务和谭瑶华一样,那就是坚持住,死死拖住对手。 杨绰迎战闵自明,冲上去之前,他心里念叨:“欺负本侯爷,看我给你们上眼药。”扬手敲出一串鼓点,将对方八人挨着个儿点了一遍。 这几处战团厮杀虽然激烈,却无一例外都在僵持。 由哪里突破?只能是从弟子这边,文笙知道不管是谭瑶华还是闻人英,能够牵制对方的时间都不会长了,必须要快! 第二百二十八章 纵横颠倒 文笙已经学会的三首《希声谱》中,最耗神最考临场反应的无疑是《采荇》。 像这种十六个人的大团战,场上的情况太乱太复杂,文笙习惯于开局之后先以《行船》稳住阵脚,看准形势再突然换到《采荇》,这个法子屡建奇功,但于现在的这一局却不适合。 从来没有哪一局像现在这么紧急,必须要赶紧打破僵局。 不趁着谭四先生被束缚住手脚,闻人英一拖二的工夫,争取到优势,等到谭四先生挣脱控制,众人面临的形势可就太严峻了。 抱着如此想法的不止文笙一人。 开场鼓一响,卓玄、钟天政和项嘉荣便毫不犹豫一拥而上,他们中没有哪一个人可以像谭瑶华对付谭四先生那样,压迫住分身有术的江焕,那么就索性围攻他,送他第一个出局。 至于攻击的同时会不会挨打,卓玄和项嘉荣都觉着,只要能令江焕出局,哪怕用自己作为交换,那也是值得的。 对方的师长既然一时顾及不过来,文笙觉着此时《采荇》比《行船》作用更大。 同乐台上鼓声、琴声、箫声、竽声、海笛声混杂在一起,其中光古琴声就有七道之多。 要分得出敌我,听明白来龙去脉,已经不易。 葛宾的箫、吴乔生的鼓还好辨别一些,要在这么多琴声里抓住江焕和冉雨伯所弹两声,说心里话,若非文笙此刻状态正处于巅峰,她还真不敢冒这样的险。 毕竟从声音出来,到攻击到目标。这中间留给她反应的时间宛如电光石火太短太短。 一旦误判,错过了尚可承受,若是不小心抓到对方师长,怕是要遭到反噬,而最糟糕的莫过于误伤了自己人。 文笙左手“引上”,大指“抓起”,进复。进复。接“掐起”,右手空弦同声,撮…… 《采荇》她练得很熟。一连串指法如行云流水,旋律活泼灵动,不知是不是受了胸口那团火焰影响,刚一发声。这曲调里就带着跃跃欲试。 钟天政有些意外,百忙中瞥了她一眼。 是艺高人胆大。还是借酒壮了胆?上来就防御全开,行不行啊? 文笙以琴声回答了他,有何不行! 江焕的琴和葛宾的箫同时失声。 与此同时,江焕硬受了卓玄和项嘉荣的合击。而吴乔生和冉雨伯的攻击分别落在卓玄和钟天政身上。 跟着江焕的琴再度失声,中途哑掉的还有冉雨伯的琴。 江焕回避不及,被钟天政和项嘉荣的两道箫声冲了个正着。 文笙脑袋里转得飞快。认得准不出错,这是最基本的。在确保自己人不受到双重攻击的前提下,优先“照顾”江焕,同时保护项嘉荣。 第一场江焕是被慢慢磨出局的,大约是因为他年纪大了,心智成熟,也或是谭四先生有什么秘诀传他,即使在无法还手的情况下,他硬撑的时间也比其他人要长。 不过处在三人围攻之下,想也知道他坚持不了多久了。 江焕接连中招十分狼狈。 对方有个古怪的杀手锏,就在钟天政和顾文笙两个人手上,第一局没来得及破解,现在哪怕自己出局,也要拉上他们中的一个! 江焕咬牙发狠,右掌微扬,食指、中指、无名指并拢,屈起后两个指节,在五、六、七弦上引手一振,三弦的泛音连成一串,正是“振索鸣铃”。 若无《采荇》相克,这三声泛音正可以连成了一道无形飞索,凌空缠向对方脖颈,目标不是旁人,正是文笙。 可这会儿文笙正盯着他呢,江焕出手的同时,“太平”也是接连“铮淙”作响,江焕这记“振索鸣铃”振是振了,鸣却未鸣得起来,三声泛音只响了一声。 就在江焕发出第一个泛音的同时,葛宾、冉雨伯和吴乔生三人齐齐放弃了原来的目标,转向文笙发起了一轮猛攻。 这分明是早有预谋。 钟天政脸色微变,正弹着琴的卓玄脱口而出:“小心!” 声音有多快,他们纵想救缓也是不及,这时只能靠文笙自己。 她脑袋里不及反应,手上已经自然而然做出了动作。 琴弦“淙”的那声颤音犹在,文笙指上稍稍加力,人们通常用“有分寸”来表示手上有数,可现在“分寸”已不足以形容她指上所加这力道的精准,要用“毫厘”。 凭借多出来的这“毫厘”之力,文笙跳过了“全扶”,就用那根颤动的琴弦直接进入了《行船》。 堪堪竖起的屏障挡住了这三道乐声。 风拂动了文笙的衣衫和发丝,就连她自己也说不清楚,这到底是吹到同乐台上的秋风,还是这三道乐声激起的杀气。 但奇怪的是,她竟不觉后怕,心头涌起的只有兴奋之感。 不要“全扶”,原来还可以这样! 这时候江焕又遭受了一轮围攻,遗憾出局。 文笙只觉放开了手脚,手指轻勾,再度跳过“全扶”,左右开弓,收走了葛宾和吴乔生的乐声。 她沉浸在一种奇妙的状态中,“太平”的七根弦仿佛随她上下勾剔,纵横自在无拘束。 卓玄三人趁机发动一通合击,四弟子中弹琴的冉雨伯第二个出局。 连下两人,似乎有望循此慢慢攻克谭四先生所率的这支强队。 还未等卓玄几个再接再厉扩大战果,台上一张琴突然间七弦大作,“嗡嗡”琴音形成雄劲的和鸣,直灌所有人的双耳,正是“重月”。 关键时刻,谭四先生突然挣脱了谭瑶华的纠缠,琴声刹那间笼罩了全场! 闻人英本来以一敌二便在勉强应付,谭四先生的琴声一加入进来,登时溃不成军,而逍遥侯杨绰那里就更不用提了,见势不妙立刻使出“泥鳅功”掉头就逃。 最不济的要数四个小的这边,虽然文笙及时撑起屏障,但强大的压迫感使得她不得不收缩防御范围。 此时威胁他们几个的已不但是“重月”的琴声,更有鼓声,海笛声,只是一眨间的功夫,场上形势竟是一边倒。 混乱中,项嘉荣出局。 第二百二十九章 天下第一鼓(+8) 一个长期配合的队伍自有其默契。 渐渐的,谭四先生那“嗡嗡”轰鸣的古琴声与闵自明的琴声、郭原的鼓声和上官泰的海笛声相互呼应,四道乐声在文笙等人的上空形成一个巨大的涡旋。 要将所有与之对抗的声音撕裂,绞碎,卷走! 形势危如累卵。 涡旋的下方正对着卞晴川和他的鼓。 凛冽的风带着杀气从四面八方袭来,这一次,无需分辨,所有人都知道这来的不是秋风。 酒意微熏的卞晴川挺立在风暴的中心。 他微微眯起了眼睛,手里的战鼓节奏未变。 那一大团白色声浪向他迎面而来,兜头罩下。 这一刻,同乐台四周不知有多少乐师在心里默默地道:“呀,要输!” 卞晴川听到了“嗤嗤”的气流声,耳畔乱哄哄的,各种乐声相互交杂,他的鼓声呢?是谁掩盖了它? 不,只要一息尚存,这天底下就没有什么可以夺走他的鼓声。 冥冥中,似有一个久违了的声音在他脑海里响起:“晴川,你记着,这世上只有一种声音可以让你停下手中的战鼓,那便是我们胜利的号角。” “咚、咚、咚”,那是鼓声么?是,也不是,那是他发自心底的呐喊:“战!战!战!” “啊!” 卞晴川仰天大吼了一声,随着这一声厉喝,手中鼓槌高高扬起,抡圆了,“砰”地一声重重砸在面前的黑色战鼓上。 这一声,在众人的感觉中。连同乐台都跟着往下一沉。 以那面黑色大鼓为中心,腾起一股无形气浪,而后陡然向四下散开。 台下,谭大先生猛然坐直了身子,瞪眼盯着卞晴川和他的鼓,不等他看出究竟,慷慨激越的鼓声已经接连不断响了起来。 他舒了口气。靠回到座位上。叹道:“竟然受住了啊,真是面好鼓。” 谭大先生看得清清楚楚,卞晴川这一下是突破了。一举挣脱了对手给他带来的压制与束缚,但他醉醺醺得没个轻重,就刚才那一下一般的鼓面都受不住,要是这关口把鼓敲破从而输了比赛。岂不是可惜。 谭二先生没有吱声,只是微微一笑。 卞晴川的那面战鼓他太清楚了。雪狼皮嘛,要不为这个,还不会和郭原生出那么大的过节呢。 不过经此一战,郭原也应该看明白差距。偃旗息鼓了。 同乐台上随着卞晴川率先冲破对方的压制,形势再度有了变化。 谭瑶华两手上下撞逗,拨剌滚拂。只是瞬间便带动着七弦之声大作。 手中的古琴,已经陪伴了他十几个寒暑。十几年的勤学苦练,那些指法要诀早已是深入骨髓,信手拈来。 他要以家传的指法再度将四叔关进笼子里。 卞晴川的鼓声带动了他,谭瑶华从来不知道自己可以这么快,这是妙音八法七重的境界。 但这还没有完,鼓声隆隆,尚有余力,他还可以再快一点! 同样的变化,队里其他的人也感觉到了。 阵脚再度稳住,两下陷入了僵持。 谭四先生面对谭瑶华犀利的攻势,不得不暂时收敛了手段,全神应付,闻人英和杨绰那边却变成了二打三。 听着似乎比闻人英之前的一拖二情况要好,其实不然。 对方三人已经借着刚才的时机达成了一种默契,而闻人英和杨绰,说心里话,这世上能配合杨绰节拍的人,也就卓玄了,闻人英是真搞不懂侯爷在想什么,不说杨绰那里岌岌可危,他也时不时要面对着三人的突然夹击,实是吃力无比。 若非这一局的输赢关系那样一个赌,加上卞晴川适才死战不退,闻人英是真有些坚持不下去了,时间一点一点挨过去,他只希望钟天政和文笙能赶紧抽出手来。 至于形势这么被动,徒弟们抽出手来能不能帮得上忙,他实是没空细想。 文笙三人如何不知道情况紧急,有卞晴川鼓声加持,即使一对一,卓玄和钟天政的实力也要胜过葛宾、吴乔生一筹,趁着对方师长无暇它顾,一拨配合,干净利落将二人拿下。 此时对方就剩下四位师长,但就这四个人,却叫文笙觉着有些无从下手。 她还记得之前争夺前五甲,同宗嘉祯、游夏阳几位老乐师较量的那一场,对上妙音八法六重,她只勉强动用了两次《采荇》就不得不出局,两次机会,应该怎么利用? 卓玄随即便冒着风险上去帮逍遥侯了,钟天政虽然没有走过来,但已经往她这边连望了好几眼。 不能再犹豫下去了,只看江焕那么难被打下场,文笙决定还是在闻人英和杨绰这边寻找机会。 她的琴声一动,钟天政紧随而至,而且他还帮文笙找了个目标。 郭原,四人里面就他最弱,柿子先捡软的捏,更何况,捏完了这个还能出气呢。 卓玄一冲上来,虽然他本人险象环生,闻人英压力却是减轻了不小。 老爷子终于也能抽空观察一下场上的形势了。 咦,他发现杨绰师徒双战闵自明,钟天政就跟没看见一样,箫声擦过战团,直袭郭原;上官泰追杀卓玄,杨绰救场,连文笙都帮忙去了,钟天政还咬着郭原不放。 这得多大仇啊! 关键就凭钟天政,他也斗不过郭原,有鼓声加持,也就是个妙音八法的四五重水平,他咬一口,对方不痛不痒,对方一还手,他就得找文笙帮忙,这是意图牵制? 不对,这是在告诉大家,尤其是自己,准备了,下一个目标:郭原! 几个小的上来这么一参合,打乱了郭原三人的配合,烦不胜烦之下,他们三个也会趁隙给文笙等人一击,不过都被文笙以《行船》挡了下来。 她在等一个机会,等那个郭原落单,闻人英不受另两人攻击,且自己和钟天政也没有遇袭的时刻。 这个时刻终会出现,那就是闵自明和上官泰联手去对付杨绰师徒的时候。 《采荇》一出,势必失去《行船》的庇护。 接下来的即将是兑子争先! 第二百三十章 兑子争先 声音太快,战局瞬息万变,观战的人不经意间一恍神,可能便错过了几个精彩的回合。 上官泰和郭原的笛鼓声如两条相互交缠的长龙,飞扑向闻人英。 闵自明右腕微曲,中指和无名指平直略俯,对着闻人英翩然欲动,正是起手的春莺出谷势,杨绰哪能容他再上去夹击,“咚咚”鼓声直冲对方脑袋。 有卞晴川鼓声加持,杨绰实力也堪堪达到了妙音八法六重,同闵自明相比相差无几,但他对敌的经验实在是连对方的零头都不及,闵自明一个空弦就把他闪过去了。 卓玄见状赶紧帮忙,他自知琴声杀伤力不行,左手虎口前开后合,以中指猱弦,右手一记圆搂,意在拖住对方。 闵自明不得不稍作应付。 他被师徒俩这一耽误的工夫,那边的合击已经结束,上官泰瞥眼望来,未用换气,口里一个滑音,海笛声一个盘旋,好似乌龙摆尾,凌空飞至,向着正在捣乱的卓玄叼去。 文笙一直在等的正是这个机会! 眼见闻人英两腮一鼓做好了准备,她顾不上照应卓玄,当即跳过“全扶”,对准了郭原《采荇》出手! 闻人英的竽声先出来,一道厉啸高亢穿云,带着杀机直冲郭原,关键时刻老爷子也急眼了,这一下可是倾力而为。 郭原针锋相对,闻人英实力虽然较他为强,却也没强到几个回合就能把他打出局的地步,自己这边还有闵自明和上官泰呢,怕什么! 郭原双臂抡圈了,奋力击出一串鼓点。 刚才目睹了卞晴川那惊天动地的一击。随即突破,叫他心里发酸之余竟有些羡慕,击鼓的动作幅度不由自主也大了起来。 这阵鼓声直迎着竽声而去。 若无意外,二者应该在中途相撞,对冲起一团气浪,而后竽声的余势冲到郭原身前,他即使硬受了也不会有什么大碍。 可郭原万没想到。自己的这通鼓出手时还好好的。就在即将和竽声相遇之际,突然诡异地扭了一下头,就好像飞奔的野马突然被人用绳索套住了脖颈。 它拐弯了。 文笙也有些意外。 上次用《采荇》对付游夏阳。虽然也使游夏阳的铁笛声偏离了原来的方向,那也仅仅是稍稍拨动了一下,正是有了那次的经验,她怕拿不下郭原。方才全力施为,没想到这一次反应这么大。 是郭原不济事? 文笙随即反应过来。不是,是师父的鼓声和自己今天的状态比那日都更上了一层楼。 就连这一下随之而来的反噬也不再那么难以忍耐,她深深吸气,再看场上因为这突如其来的变故。郭原反应不及被竽声直接击中,身体猛地一震。 钟天政的箫声飘散在郭原四周,如许多斑斓的薄刃。不断消磨着他的防御,这也到罢了。要命的是闻人英随之而来的第二击。 老爷子眼看一击奏效,手指翻飞,鼓足了腮帮子,也不知哪来的气力,竟然随之来了记叠乐,狠狠击中郭原的额头。 郭原出局! 而这会儿的工夫杨绰师徒不敌闵自明和上官泰,卓玄帮着师父纠缠一阵,没了《行船》在暗地里支撑,卓玄哪是两个老家伙的对手,无奈出局。 双方各下一人。 此时观战的乐师们惊奇地发现,咦,怎么打到现在,竟好像是卞晴川这边越来越占上风。 郭原已经出局了,面色灰败,眼巴巴望着余下三人,希望还能出现奇迹,最好谭四先生大展神威,把剩下的对手全部都拿下。 不处于劣势,闵自明和上官泰永远不会意识到他们这半天打法有问题。 随着郭原下场,上官泰蓦地回过神来,硬顶着杨绰的攻击,掉头一记连奏,海笛声高飞,如云雀在天,猛然啄向了正全身心与谭四先生激斗的谭瑶华。 闵自明也跟着醒悟,对啊,早该攻击谭瑶华,换谭四先生腾出手来,压制全场。 那只海笛化成的云雀啄至中途,突然扭曲了一下,形神涣散,不成气候,谭瑶华连头都未回,手上的攻击更加急促。 显然他已经觉察到接下来要有麻烦了,才如此拼命。 与此同时,文笙指下的“太平”发出“吱”的一声尖鸣,大异寻常琴音。 钟天政时时留意着她,趁隙望去,不禁心中一沉。 文笙两颊泛红,额上见汗,一双眼睛望着战局熠熠生辉,显是全部心神都沉浸在其中,手指随之变幻,激烈的交战使得她无暇以《伐木》调理自身。 但见她左手接连几个“进复”,右手一记“急历”,若不是钟天政对三首《希声谱》都极为熟稔,根本无法分辨那又是两首曲子相交杂。 这是第几番出手了? 文笙有意不去多想。 这一次,她又以《采荇》强行改变了闵自明的琴声。 闻人英随即截住了闵自明,和钟天政合力将其一顿痛击。 杨绰也使出了浑身解数纠缠着上官泰。 文笙手上发沉,眼前仿佛出现了重重虚影。 她闭了闭眼睛,师父尽到了全力,她也可以咬牙坚持,等再拿下一个来,应该就差不多了。 《行船》的节奏是这样的,她闭上眼睛也不会弹错,入耳是闵自明的琴声,他的琴声清澈透亮,怎么到这会儿了,他还在场上么? “嗡嗡”,这是“重月”的声音啊,看来上官泰还是找到了机会攻击到谭瑶华,逼得他放出了谭四先生。 都到这般田地了,怎么也不能叫对方再翻盘,这一局必须要赢。 文笙刻意闭上眼睛,凝神在满场混乱的乐声中寻找闵自明的那缕琴音。 虽然脑袋里昏沉沉的,但她还是找到了,琴弦几声响,应是先一记“飞吟”,而后接左右掐撮,这一招,她曾见闵自明之前用过。 文笙毫不犹豫,对准他拨动了琴弦。 “太平”的第六根弦“铮”的一声尖啸,第六弦主少宫,以柔应刚。 至于这一下到底成功了没有,文笙却不知道。 她眼前一黑,扑倒在琴上,失去了知觉。 第二百三十一章 乐君堂之夜(+9) 不知过了多久,文笙渐渐恢复了意识。 对了,团战! 那场战斗结束了没有?他们赢了还是输了? 她猛地睁开了眼睛,到将守在旁边的谭瑶华吓了一跳。 文笙挣扎着想要坐起来,谭瑶华连忙将她阻住:“别动,觉不觉着恶心头晕?” 他不说还好,一提醒文笙顿觉两耳嗡嗡,胸口气闷,跟着就是一阵反胃。 文笙脸色一变,随手推开谭瑶华,翻身趴到了床沿上。 这时候她才发现,所呆的地方不是别处,正是乐君堂师父的屋子,此刻她正躺在师父的床榻上呢。 想是师父卞晴川送她回来,同行的都是些男子,不好意思进她的房间。 卞晴川递过一个盆来,不过文笙运了好半天的气,出了一身大汗,也没能吐出什么来。 一旁项嘉荣小心翼翼地道:“快躺下歇歇吧,要不要喝点水?” 文笙依言躺下,一股深入骨髓的疲惫随即席卷了她,真是连手指头都懒得动,更不要说问话了。 不过不问明白了,她哪能安心。 大家脸上的神情好似都很担忧,没有一个露出笑容的,这到底是输了还是赢了? 文笙都这样了,躺在那里眼珠还乱转,旁人不知道她在急什么,钟天政哪能猜不到:“放心歇着吧,咱们赢了。” 哦哦哦,赢了! 那这是……在担心我? 小小的屋子里八个人都在,一个个面露关心,连逍遥侯杨绰都搬了个凳子坐在床脚,这个发现叫文笙顿觉心里暖洋洋的。 之前大家虽也相处得不错。同吃同行,同在马场一起练习,但像项嘉荣、卓玄他们还是挺在意男女之别的。 因为文笙是女子,平时保持距离,交谈也少,开玩笑从不涉及,这好像还是第一次。没有人回避。八个人都在,彼此间就像家人一样。 虽然文笙很想问一问后来比赛的详情,还有郭原有没有去爬那三圈儿。不过她实在是太累了,知道打赢了少了个大心思,不一会儿便意识涣散,沉沉睡去。 卞晴川看文笙睡了。帮她盖好被子,压低了声音道:“好了。醒过来就没事了。大家也都累了,早早散了歇息吧。” 闻人英和逍遥侯杨绰两对师徒眼见确实没自己什么事,便要各自回住处,临走时杨绰问了句:“接下来的团战还能打么?” 众人一时尽皆默然。 他们中不乏有经验的老乐师。像文笙这种力竭加反噬,直接在台上昏过去的伤情,没有个十天半月养不回来。 按他们的想法。团战中那屡屡出现的神奇效果出自于文笙和钟天政两个年轻人的琴箫配合,少了一个。自然便配合不起来了。 每一年的春秋两试,都有因成员意外受伤中途退出的队伍,现在轮到了他们。 闻人英笑道:“能打到这样已经很不错了,后面的两支队伍本来也不好对付,快休息吧,尤其是钟小子,明日大家去给你助战,定要拿个头名回来。” 他这么一说气氛登时活络起来,大家一想可不是嘛,文笙若不拼命,连今天的这场都拿不下来,还谈什么团战第一。初次组队,打到这样已经很不错了,至于第一的宏愿,来日方长嘛。 那四个一走,外人就还剩下了谭瑶华和钟天政。 两个年轻人互望了一眼,谭瑶华道:“阿政,你先回去歇着吧,我留下来,弹琴帮顾姑娘调理一下。” 钟天政没有应,却道:“还是我来吧。” 卞晴川看着他俩有些疑惑。 谭瑶华没有多想,他本来自告奋勇留下是觉着自己比较合适,钟天政要取自己而代之,那大约是因为他和顾姑娘练了配合,关系要更密切。 不过这段时间大家整天都呆在一起,也不知道他俩都什么时候偷着练的? 死小子,鬼精鬼精的。 谭瑶华笑了笑,拍了下对方的肩膀,同卞晴川告辞,离开了乐君堂。 钟天政含笑目送他离开,扭头问卞晴川:“卞前辈,不用送她回房么?你怎么休息?” 其实这会儿外边也就刚黑天不久,他们几个还都没吃晚饭,平时才没有这么早睡,不过卞晴川好长时间没喝今天这么多酒了,又痛快淋漓打了场团战,也确实觉着倦了。 “不用,我打个地铺,对付对付就行了。” 他随便找了张席子往地上一铺,又垫了床棉被上去,很快弄好了睡觉的地方,躺了下来。 钟天政将适才谭瑶华坐过的那张椅子又往前拉了拉,坐下,取出洞箫来,凑在唇边,轻轻吹了一曲。 箫声低柔,婉转清丽。 旁边桌子上一灯如豆,给钟天政的侧影打上了一圈儿光晕。 文笙鼻息沉沉。 许是他的箫声确实有催眠之效,停了一阵,卞晴川也睡着了。 他这一睡可不像文笙安安静静,不一会儿,箫声里就夹杂进了响亮的鼾声。 钟天政停了箫,歪着头瞧了一会儿文笙的睡颜。 虽是病倒了,气色瞧着还好,长长的睫毛翘着,比醒着的时候多了点莫名的柔顺和脆弱。 她会脆弱? 钟天政觉着自己此刻的心态有些好笑。 虽然如此,他还是自身上取出块帕子,给她擦拭了一下额头鼻尖上的汗水,而后收起帕子,站起身,开门走了出去。 这时候,外边已是一片黑暗。 到了下半夜,文笙突然醒来,觉着精神好了很多。 她撑着看了看周围,只有师父卞晴川睡得正香,她可不管那些,出声唤道:“师父!师父!” 她伤后这点小动静,远不及卞晴川的鼾声响亮,可不知为何,卞晴川竟真地听到了,“啊”地一声爬起来,这才发现徒弟醒了,而钟天政早已离去。 “怎么样,有没有感觉好一些?” “嗯,好多了。师父,你快给我讲讲,今天的团战后来怎样?”文笙好奇得很。 “你昏倒的同时,闵自明也出局了啊,接下来我们四个打他们俩,那还有什么悬念,谭四先生又不是神仙,磨也磨死他。”卞晴川却觉着没什么好说。 “那后来呢?郭原有没有说话算数?” “应该爬了吧,反正后来乱得很,老子宝贝徒弟都昏过去了,谁耐烦留在那里看他爬圈儿。” 第二百三十二章 大事件 天快亮的时候文笙又睡了一阵。 等她醒来,硬撑着洗漱完,才确定自己恐怕真的没办法参加接下来的团战了。 躺着不动还好,稍一动就头痛眩晕,伴着一阵阵的恶心。 卞晴川犟不过她,到底让她拿着“太平”试了试。文笙勉强弹了几下《伐木》,不得不放弃。 连《伐木》都弹不了,更何况另两支曲子。 卞晴川生怕徒弟伤心难过,安慰她道:“等明年春试的,师父答应你,到时候咱们一定横扫所有的队伍,拿个第一回来。”他活了半辈子还没哄过人呢,看着文笙脸色,不知怎么能叫她开颜。 其实能不能继续打团战,文笙到没有那么大的执念,虽然这么半路退出,便宜了那“风惊鹤”乌大元,不过正像师父说的那样,以后还有的是机会。 一心想拿第一的是钟天政,文笙觉着他这会儿心里不定怎么埋怨自己呢,再见面肯定不会给她好脸色看。 出乎文笙预料,钟天政一大早就来到了乐君堂,身上似乎还带着深秋的寒气,态度温和,隐隐透着关切,还给师徒两个带了很多好吃的。 光点心就有好些花样,山药糕、茯苓糕、松黄糕、金桂糕,还有虾饼、汤包和鸡笋粥之类,都是奉京城有名的早点小吃。 卞晴川见状“啧”了一声,他知道光买这些吃的就得不少工夫。 这么花心思地讨好,卞晴川再迟钝也觉出来钟天政对自己的宝贝徒弟不一般。 他笑了笑没有点破,坐下来大快朵颐,昨晚没吃饭呢,这会儿正饿。 文笙却没有多想。钟天政手底下有的是跑腿的,哪用他自己忙活。 她不是很有胃口,勉强喝了碗粥。 这工夫闻人英、杨绰等人前后脚都到了,八人里面就差了谭瑶华,没吃饭的嘻嘻哈哈坐下来一起吃。 文笙觑了觑钟天政的脸色,道:“我没事了,歇一歇。估计下午就能去看阿政打个人赛了。你们先去。不用管我。” 钟天政似笑非笑:“我今天只有两场,上午就打完了。” 呃,文笙顿觉有些过意不去。 钟天政又道:“你好好歇着吧。一会儿就打完了,没什么值得看的。” 言下之意,那两个根本不是他的对手。 卓玄亦笑道:“就是,团战第一飞了。总得拿个个人战第一回来,等小钟子一打完了。我便来告诉你结果。” 最后议定由卞晴川留下照顾文笙,其他人都去给钟天政助威。 未等出门,谭瑶华赶来,带来了一个消息:今日建昭帝要带着两位皇子前来观战。 建昭帝这一来。文笙更加不会去上赶着跪迎。 钟天政今天个人战的对手其实不像他说的那么不堪一击,两个都是入阁四年多的乐师,其中有一个还是谭四先生的学生。 谭四先生门下未出师的学生共有三人。其中江焕年纪最长,这个姓丁名珉。是小师弟。 丁珉出身世家,之前几年的春秋两试表现一直很出色,建昭帝对他有印象,只是没想到他会在一番苦战之后输给了入阁尚不到一年的钟天政。 建昭帝叫谭二先生将徒弟叫过来。 他从去年丝桐殿钦点了钟天政第二名,便将他抛到了脑后,直到前些日子再看到这年轻人,发现他团战打得不错,今天更是听说他那一队竟然打赢了谭四先生的队伍,心中顿生好奇。 钟天政过来见驾,规规矩矩离着七八丈远跪拜,口称“参见圣上”。 建昭帝看在钟天政拜师谭家的份上,再加上这也不是什么正式的场合,免了他的礼,叫他起来回话。 “朕当日虽觉着你于音律上极有天赋,是可造之材,却也没想到仅仅几月,你便有如此进境,这既是谭卿教导有方,也是你自己争气。”建昭帝话中多是赞许鼓励。 钟天政站在那里微低着头,语气恭谨:“比起圣上当日的期许,草民所做还远远不够。” 咦?建昭帝怔了怔,笑问:“朕当日说什么来着?” 钟天政恭声回答:“万岁您说,叫小子进了玄音阁之后要好好地学,您希望有更多的人继承谭老国师的衣钵,把妙音八法发扬光大。这大半年来,草民时时想着万岁的叮嘱,不敢稍有懈怠,唯恐有负圣上的恩典,叫万岁爷失望。” 建昭帝回想了一下,丝桐殿那会儿自己是这么对他说的? 妙音八法他当初也曾努力想要入门,知道有多难,这么短的时间,这年轻人一气学到了第三重,除了天赋异禀之外,背地里肯定不知道下了多少苦功。 类似的话自己曾对多少乐师说过?建昭帝自己也记不清了。 还从来没有哪一个会像钟天政这般如奉纶音。 建昭帝不由地心情大好,和颜悦色问道:“朕看过你们的团战,能连连获胜可是有什么秘诀?” 钟天政语气里带着笑意,毫不犹豫道:“回圣上,有。” 哦? 这下不但建昭帝,就连随他前来的两位皇子、众多侍卫以及御前伺候的谭大先生、谭二先生等人都一齐向他望去。 众目睽睽之下,钟天政侃侃而谈,把自己怎么在邺州寒兰会上结识了一位高人,过后得他指点配合之法的经过说了一遍,并大方地道自己愿在秋试之后,将那些秘诀整理出来,供玄音阁的乐师们学习。 不管建昭帝心里是何想法,表面上他还是将钟天政大大奖励了一番。 稍后钟天政又去打了他的最后一场个人战,顺利拿到了第一。比赛结束之后,钟天政无需再回御前,卓玄等人想找他庆贺,转了半天未找到他的身影。 临近中午,今年秋试的个人战全部结束,入阁五至十五年的老生那边,第一人依旧是江焕。 下午还有两场团战,不过建昭帝有旁的事就不接着看了,起驾回宫。 到吃午饭的时候,钟天政回来,大家凑在乐君堂里热热闹闹聊上午的个人战。 但很快就有一个大消息传来,吓了众人一跳。 建昭帝在回宫的路上遇刺! 第二百三十三章 二诚意(+10) 建昭帝遇刺的消息不是谭瑶华打听到的。 实在是动静太大,压都压不住,到这会儿,半个奉京城的人都听说了。 建昭帝中午在玄音阁起驾,御辇在数千御前侍卫、羽林军的重重保护之下,离开了玄音阁大街,刚进入下一条街道便遇上了埋伏。 现场据说非常混乱,先是各种乐声骤起,少说也有七八位乐师同时发动了袭击,而后乱箭如雨,御辇周围横七竖八倒的全是御前侍卫和羽林军的尸体,其中有很多都是凤嵩川那等级数的高手,鲜血染红了半条长街。 更有传言称,等分散在奉京城各处的大军赶到,连皇帝的御辇都射得跟刺猬一样了,就不知道建昭帝父子三人是否还活着。 这还不算完,行刺建昭帝父子只是这伙反贼计划中的一环,这边奉京城各处的军队都赶去救驾了,刑司大牢突然燃起冲天大火,风大加上守卫空虚,火势直到半个时辰之后才被扑灭。 一时整个奉京城人心惶惶。 本已是在家养老的谭老国师匆匆进宫,玄音阁更是接到通知,秋试暂停。 谁也不想这么糊里糊涂听到的都是些传闻,大家纷纷拜托谭瑶华回去打听确切的消息。 秋试停了,文笙到正可以趁机养伤。 哪朝哪代刺王杀驾都是惊天大案,不知会有多少人受诛连,多少人跟着遭殃。 卓玄几个挤眉弄眼明着不敢说,心里却忍不住想难道老天爷真是非要他们把秋试团战的第一拿回来?要不然怎么会这般巧法。 乐君堂终不是养伤的地方,谭瑶华和杨绰师徒要回家去,剩下的四人准备先到文笙的马场去住几天。 整个奉京城大街小巷已经布防戒严了,街市上空荡荡的。伴着秋风秋叶,看上去特别得萧条。 他们这些人是玄音阁的乐师,身份贵重,去处也是明明白白的,经过一路盘查,顺利回到马场,大家这才松了口气。 一些确切的消息先从国公府那边传了过来。 建昭帝父子三人都活着。 建昭帝本人和二皇子杨昊俭受了点伤。但性命无忧。 这批刺客人数不少。乐师估计在十个左右,全都埋伏在街道四周没有露脸,眼见事败早早逃匿。余者大约有个三百余人,个个精通武艺,箭法高明,一番厮杀之后丢下了几十具尸体。其余的人现在潜在京里,官府正全城搜捕。挖地三尺要将这伙人找出来。 至于那些尸体也有专门的仵作在验看。 刑司那边的情况李承运没有提,大约是觉着和文笙没什么关系。 文笙看着是躺在榻上休养,实则呆呆望着房梁出神,是谁豁上了这么多条人命。急着置建昭帝父子于死地? 可惜没有成功。 现场留下了这么多尸体,朝廷肯定会在里头发现线索,接下来必定又是一番腥风血雨。 会不会是钟天政做的?人手他有。建昭帝的行踪刚好他也能掌握。 文笙有些烦躁地翻了个身,又觉着这么粗糙暴戾的手段。不像是他的风格。再说建昭帝现在死了对他有什么好处,老子死了还有儿子,儿子也死了还有宗室,他又不可能取而代之。 总不会是付出这么大的代价,只为了拖延时间,好叫她养好伤,争团战第一吧,那简直太荒谬了。 那就不是阿政。 建昭帝若是死了,谁会得到好处? 建昭帝一死,大梁必乱,江北…… 文笙猛地瞪大了眼睛,王十三在京里呢,看来他不是一个人来的,就不知道那小子今日有没有喋血街头。 大概有了判断之后,文笙便安下心来养伤。 夜里钟天政来看她,仿佛心情很好的样子。 文笙半靠在床榻上,看他春风满面,忍不住问道:“你高兴什么?” 钟天政悠然道:“那老皇帝遇刺,我难道不该高兴?刚受我一跪,转身就差点被射成刺猬,可见老天爷也觉着他不配坐那个位置。” 文笙无语,不过钟天政这反应更加说明了此次行刺真同他没什么关系。 “你那帮手下怎么说?” “他们可没有你家国公爷打听到的消息准。再说你不是猜到谁做的了么?” 文笙觉着“你家国公爷”五个字从钟天政嘴里吐出来酸溜溜的,好大醋味。她笑了笑:“可我家国公爷没有提刑司大牢。” 钟天政先是“哼”了一声,才道:“杀人放火,刑司大牢估计着这回死了不少犯人,等着看吧。” 他顿了顿,不等文笙再问,提议道:“我看你回来的时候坐车没什么问题,老呆在屋子里好人也闷坏了,走吧,跟我出去转转。” 文笙有些意外:“还是算了吧,我这样子,怕是没法骑马。” “我载你,咱们同乘一匹。” 文笙闻言“嗤”地一声便笑了。 “笑什么,看得起你才载你。”钟天政有些不快。 文笙笑着摆了摆手:“男女有别,同乘一匹不大合适,再说我现在这情况也受不了颠簸,坐车到是勉强可以,要真想出去,只能委屈你去套车,临时做一下车夫,不然就算了。” 钟天政瞪眼:“我给你做车夫?想得美!” “说了不想就算了嘛。”文笙不为所动。 钟天政在屋子里胡乱转了两圈,哼道:“简直是蹬鼻子上脸,白日做梦!”而后甩袖子摔门而去。 文笙慢腾腾地往下缩了缩,躺得更舒服些,明知他听不到了,还是忍不住嘟囔道:“这伸手不见五指的,哪还是白天。一点儿诚意都没有。” 不知过了多久,桌案上的油灯结了老大一个灯花。 文笙爬起来准备收拾收拾,关门熄灯睡觉,突然听到屋外又传来了动静。 她关门的手顿了顿,后退几步,坐到了床沿上,嘴角露出戏谑之色。 外头传来了敲门声,文笙收敛了一下表情,沉声道:“没关,请进。” 果然是钟天政去而复返。 他脸色不大好看,手里提着一根马鞭子,站在门口不高兴地道:“磨磨蹭蹭,你要穿这身衣服出去么?” 第二百三十四章 夜游 文笙肚子里暗笑,叫他先在外边等一等。 夜里出去,虽是坐车,也得穿件厚实点的衣裳。 文笙打开衣柜,随意一翻,挑中了件浅黄色的圆领夹衫,这件衣裳彩边窄袖,和一条雪荷色的绫缎长裤叠在一起,文笙没有多想,拿出来换上,对着镜子梳了梳头,抱起“太平”开门,道:“走吧。” 钟天政原本面带悻悻,已经准备好了要挑剔一番,看到文笙这身打扮微微一怔,目光柔和下来,问她:“斗篷呢?” 文笙想说没那么冷,不用再穿斗篷了吧。 钟天政已道:“我记得是件葱白色的斗篷来着。你现在身体正虚,穿着吧。” 文笙突然回过味来,这身衣裳是当初她来奉京的路上,林家人帮她准备的,那都是钟天政的手下,又在他眼皮底下,做什么事自然都是得他授意。 她回去在柜子里找到那件斗篷,穿好了,以目示意钟天政:“这回可行了吧?” 钟天政满意了。 两人一前一后出了门。 马车停在房后僻静处,文笙走近了,借着院子里的星光一看那拉车的马就又忍不住想笑,李承运原本在马场养了几十匹良驹,后来地方给了文笙,知道她养不起,留了两匹给她撑场面,剩下的全都送去了临近的别院。 此时被钟天政套在车辕上的马神骏非常,正晃着脖子扯动缰绳,一副十分不习惯的样子,不需细看,她就认出来。这正是李承运给她留下的摆设,眼下家里头最好的一匹马。 呃,从来没赶过车的人和从来没拉过车的马,到底行不行啊? 叫文笙没想到的是,钟天政竟然还纡尊降贵,主动帮她打了一下车帘子。 文笙探身上了车,一路走来。不过几十丈远的距离。她便觉着两腿酸软,鼻尖上出了一层细汗。 钟天政看着她坐好了,方才将帘子放下。自己侧坐车前,抓起了马缰绳,低喝一声:“走了,坐稳!” 他左手带缰绳。右手虚抽一鞭,谁知那马先是原地动了几下蹄子。跟着仰起脖颈左右连晃,直晃得整个马车东倒西歪,文笙在车里措不及防,险些撞到头。 钟天政也没想到会这样。手上用力,咬牙道:“走!” 他情急之下用上了内力,那马登时吃痛。喷了下响鼻,张嘴便欲嘶鸣。 这夜深人静的。房后若是一声马嘶,不知会传出去多远,也不知会招惹多少人赶来,钟天政眼疾手快,跳下马车一把将它按住。 那马也是心高气傲平日被宠坏了的,哪能受得了这个,摇头摆尾拼命地撂蹄子,想给钟天政点厉害瞧瞧。 这一下车里的文笙可是遭了秧。 前生后世,她烈马也骑过,急流中的船只也呆过,还从来没有像现在这般被折腾得快散了架,本来她就犯恶心,这晕船的劲儿一上来,忍不住想吐:“呕!” 钟天政身上也冒汗了,急的,好不容易拉着马缰绳,连拖带拽,弄到了马场外边,照着马脖子“啪啪”拍了两记。 你叫,我让你叫! 那马吃了大亏,扯开了嗓子一通嚎,好在不瞎折腾了,钟天政抹了把汗,有些心虚地撩开车帘,道:“没事吧?” 文笙手捂着嘴,脸色苍白,愤愤然瞪着他。 你哪只眼睛看我像没事? 钟天政怒道:“这该死的畜生,我就不信收拾不了它。” 半个时辰之后,钟天政终于以蛮力制服那匹马,学会了赶车。 他赶着车离开马场,随便找了条偏僻的山道,远离权贵们的庄子,口里和文笙随便闲聊,当然,一开口还是十分气人:“是你偏要坐车的,这可不能怪我。” 车里文笙气若游丝:“不会赶车就别逞强,好歹挑一匹常拉车的马。” 钟天政哼道:“那些劣马?快算了吧。喏,这不好好的?” 前面那匹可怜的马“咴儿”一声嘶鸣,仿佛在抗议钟天政的暴行。 “这是去哪里?”文笙问,她这半天终于恢复了点精神。 “随便走走。” “小心点。现在到处戒严抓刺客,不要招惹不必要的麻烦。” “放心吧,我有数。” 文笙默然,将车帘子挑到一旁系上。 外边星光朦胧,好在山路不是很颠簸,过了一阵儿,文笙意外地发现钟天政说随便走走竟是真的,不像上回去那山谷,山坳里的布置明显早有准备,马车一会儿上坡,一会儿下坡,这是在一个小山包上不停兜圈子呢。 今夜钟天政确实有些反常。 “阿政。” “嗯?” “今晚很开心?” “本来是不错。” 言下之意还是怪自己叫他做车夫咯?文笙只当没听出来,道:“今晚的夜色不错,这附近的景色也不错,能说说这会儿你在想什么么?” 钟天政刚好赶着车上了山顶,他将马车停下来,抬头看了看天。 九月的月初,天上只有寥寥几颗星,几乎找不到月亮,他不知道文笙为什么说夜色不错,不过她那人自有好多怪癖,这点根本不算什么。 “我这两天做成了一件大事。” 咦,文笙未想到钟天政突然开口,竟似真的在和自己说心事。 每个人都有不为人知的秘密,尤其是车前坐着的钟天政。 文笙不确定钟天政到底怎么想的,顺着他话意随口问道:“大事?很难做成?” “不,并不难。只是决心有些难下。为这个,我犹豫了好几天,终于下定决心,把它做了,做完之后,觉着心底一下子去了块大石头,轻松多了。” “哦。”文笙糊里糊涂应了一声。 原来钟天政只是缺少一个能够叫他倾诉的对象,并不是要和自己说什么秘密。 如此也好,不用深究,听了之后也不必有负担。 可接下来钟天政却笑了一声:“人都说皇帝是孤家寡人,可我明明离那位置还远得很,却也孑然一身,什么亲人朋友都没有了。” 文笙心底一沉,不知他怎么还笑得出。 “走了,带你去个地方。”钟天政带动缰绳,马鞭一响,这半天下来,他赶车已经有模有样了。 第二百三十五章 狂热的研究者 钟天政赶着马车,离开了西山。 他捡着偏僻的山路,兜兜转转,加上到处都黑咕隆咚的,文笙很快就迷了路。 但钟天政无疑对这一带非常熟悉,走了快一个时辰,他停下马车,拿出洞箫来,对着前路吹了一小段箫曲。 前面很快有人闻声赶来接应。 来人看到钟天政亲自赶着车,表现地十分惶恐。 文笙听这人说话的声音有些耳熟,猜测之前应该在林家打过交道。 钟天政把赶车的活计丢给他,到车里来,同文笙对面而坐。 这人赶车的水平比钟天政强多了,很快收服了那匹马,驱车继续前行。 钟天政在车上问了几句,那人小心回答,两人对话带着切口,文笙听的不是很明白,但里面有“拔除了钉子”云云,猜测大约是说这附近的危险因素都已扫除,住处很安全。 文笙暗暗奇怪,钟天政在这人迹罕至的野外搞什么鬼? 但不一会儿,她就听到了乐声。 有钟有磬,琴瑟笛箫等等不一而足。 文笙一听就听出来,这声音由乐师们弹奏出来的。 她看看天,这会儿怎么说也是下半夜了,钟天政从哪里找来这些乐师,这么晚了还不休息,彻夜苦练,这是在做什么? 夜风里隐隐飘过来的乐声不同于这些天团战时乐器的交杂混乱,曲调有长有短,高低应喝,听上去有种激情澎湃的意味。 文笙很想多听一会儿,可那阵乐声很快就停下来。 钟天政问:“还没有眉目?” 车前人小心翼翼回道:“胡良弼说快了。” 钟天政“嗯”了一声。没有再说旁的。 文笙明白钟天政这是带她来了哪里。 钟天政一开始想要招揽自己,就曾提起过他手下还有旁的乐师,又说寒兰会上那个姓胡的老者对乐师之道有独到的见解,她原本以为旁的乐师指的只是卜云师徒,现在看来大错特错。 这里便是他手下乐师们研究音律的地方。 怪不得要找这么个荒郊野外。 马车继续前行,已经隐隐能望见林中的院落,钟天政突道:“你在我这里呆几天。养养伤。调理一下身体,马场还有你师父那里我去打招呼。” 文笙犹豫了一下:“还是算了。” “你不想看看他们是怎么练配合的?见一见胡良弼吧,我以前不大懂。自从进了玄音阁,学了妙音八法,才敢断定一旦他们能练出真正的合鸣,那将是开创出乐师的一条新路。纵不敢说前无古人,后无来者。至少也是可以与妙音八法和《希声谱》相提并论的壮举。” 突然之间,文笙就觉着抛开了阴谋算计,把全部野心投放在音律的钟天政非常地打动人。 “胡良弼说快了?”这段时间文笙和钟天政在练琴箫合鸣,一直进展不大。她知道这有多难。 钟天政“嗤”地一声笑,将身体向后靠:“一年前他就这么说了。不要紧,十年八年我都等得起。” 很快那乐声再度响起。以文笙的耳音,立刻听出来其中的钟磬声有所调整。 就在这时而澎湃。时而悠扬的乐声中,马车驶进了那一小片院落。 “你有没有问过他,独独的琴箫合鸣,同这么多乐声合鸣,哪一个更加难练?” “呆会儿你亲自问他吧。” 一年多不见,胡良弼虽然还是不修边幅,但好歹身上干净了,看上去总算不那么伤眼睛。他呆在一处低矮的花厅里,不大的花厅除他之外还围坐了九个人。 全都是乐师,其中有几个文笙还看着面熟。 那几人看到文笙也有些惊讶,但这惊讶只是一晃而逝,跟着冲钟天政点了点头,态度也不见多么惶恐,转头又去研究眼前的曲谱。 只有对着唾沫横飞的胡良弼和眼前的曲谱,这几位原羽音社的乐师们眼中才真正露出了狂热之色。 钟天政在胡良弼那里取了一张曲谱,递给了文笙。 这是一张极为复杂的工尺谱,说它复杂,是因为其中包含了九种不同的旋律,或同时,或交错,恰由眼前的九位乐师分别来演奏。 胡良弼忙不迭地向钟天政解释:“这个还得再改,再改。我得听听哪里不对。” 钟天政温言问他:“这是第多少张谱子了?” 胡良弼抓了抓发髻,嘿嘿一笑露出大黄牙:“有一百来张了吧,我都留着呢。” 钟天政拍拍他的肩膀:“不急,慢慢来,我相信你肯定可以做到。” 看他那样子,钟天政就知道胡良弼早忘了文笙,指了她介绍道:“这位顾姑娘是个很厉害的乐师,你忙完了,别忘了和她谈一谈。” 文笙身体不好,折腾到这般时候甚感疲惫,也怕这么多乐师谁哪一下控制不住,稍稍听了一阵,便拿着那曲谱退出了花厅。 钟天政跟着她出来,正要叫个人过来安排一下,突听着大门口处有人压低了声音争执。 “公子没有吩咐,谁都不见。” “我有要紧事,你怎知他不肯见我?走开,别挡路。” 他皱了皱眉,对文笙道:“你等下。”迈步过去查看究竟。 虽然背后有乐声不停传来,但文笙耳音极好,还是自间隙中传来的一言半语认出来,外边的人竟是卜云。 卜云怎么会在这里?他是跟着钟天政从江北回来的? 钟天政的声音响起:“找我什么事?” 外边的争执声立刻便停了。 跟着就听卜云道:“公子,张寄北进京了。皇帝老儿遇刺的时候,头一个响起来的便是他的骨笛声,我徒弟不会听错的。” 钟天政冷冷地道:“那又如何?” “你答应过帮我报仇的,你神通这么广大,他现在藏身何处,你肯定知道。” “我答应过帮你报仇,可不是现在。赶他出去!”最后这四个字,是对一旁那些手下人说的。 “我只要一个地址。求求你了。” 文笙有些震惊。 卜云被下边人拉着越来声音越远,可即使如此,他也没有反抗,更没有拿出“铁煞铃”来,反而是一路苦苦哀求。 第二百三十六章 团战重启 文笙休息过后,和胡良弼交谈了良久。 胡良弼对于她和钟天政的琴箫配合说了一大堆看法,不过他完全是纸上谈兵,有没有作用,还要两个人慢慢去尝试。 文笙惦记着建昭帝父子遇刺之后京里的形势,又放心不下师父同伴,第二天傍晚便叫钟天政派人把她送回了马场。 马场这边钟天政早和卞晴川等人打过招呼,说有位朋友擅长调理文笙的这种伤情,故而带她去瞧瞧。 转过天来,谭瑶华赶来和众人见面。 圣驾遇刺到现在已经过了两日,案子果然有了重大进展。 出事之后建昭帝急调秦和泽接任刑司,负责彻查事发经过,缉拿这伙反贼,命司马符良吉以及京城各兵马司全力配合,又将奉京府尹陈颂明革职下狱,估计会等此事尘埃落定之后再行论罪。 秦和泽这个人很有能力,自从查办二皇子山庄进贼那事得了建昭帝欢心,之后便屡受重用。 他调集了全奉京的仵作,从现场遗留的尸体入手,查找蛛丝马迹。又派了大批人手,将事发之时出现在方园数里的人全部带回去,派专人逐一询问口供。 如此忙了一夜,第二天一早便有了定论,果如文笙所料,这伙刺客正是来自江北。 大多数死者本就是朝廷通缉多年的江洋大盗,有个共同的名号:江北贼。 更有很多御前侍卫和羽林军证实,贼人发动之时,最先响起的乐声高亢尖锐,宛如利箭般直穿众人脑际,听到的人无不觉着脑袋发晕。四肢酸软。 秦和泽为此特向玄音阁求教,最后得出结论,出声的乃是八孔骨笛。而世所共知,使用骨笛最有名的乐师正是羽音社的张寄北。 各兵马司出动兵士数万,逐条街道挨家挨户搜捕以张寄北为首的这帮刺客,不少江湖帮派在京里的落脚点被连根拔起,各部大牢里全都人满为患。 “你们说那些刺客藏到哪里去了。突然多了好几百外地人。在哪里也会引起注意吧,怎么会到现在还没有抓到?”项嘉荣问。 闻人英道:“这个真不好说,他们藏在京里不是一天两天了。之前便没有人觉出异常,肯定是有合适的身份遮掩,时间拖得越久,越难将他们找出来。” 除了这些。谭瑶华还额外问了问文笙伤势恢复得怎么样了,估计着什么时候能再度参加团战。 文笙已经养了两天。现在能简单弹一弹《伐木》,因为《伐木》能够起到调理身心之功效,文笙估计自己痊愈的时间要远远短于众人之前的预计。 不过谭瑶华这时候突然关心起团战的事,叫她不能不有所猜测。 “怎么也得五六天以后吧。秋试要接着进行了?” “圣上只是受了点轻伤,并无大碍,一直不露面到叫那些刺客趁机散布流言。闹得京里人心惶惶。短时间内他要公开露面的话,没有比到玄音阁观看秋试团战更合适的了。” 文笙觉着这很可能是谭老国师的意思。 果然谭瑶华来后的第二天。文笙等人便接到玄音阁的通知,五日之后团战继续进行,建昭帝将率文武百官到场观看。 当天有两场比斗,一场是谭三先生的队伍对战危星剑等人,另一场便是文笙几个对战春试第四的北院乌大元等人。 得了信之后,卓玄带着师父匆匆赶到了马场,大家最为关心的是,到那天文笙能不能恢复到最佳状态。 文笙每日坚持活动,由走路到慢跑,每日折腾到精疲力竭,然后睡个好觉,除了《伐木》什么曲子也不弹,她觉着自己的身体一天好似一天,而钟天政也知趣地不来打扰。 转眼就到了对战的当天。 两场团战都安排在了上午。文笙等人先战乌大元一队,而后是另外两支北院的队伍相争。 众人到得稍早,等着迎接圣驾的工夫,有不少相熟的乐师过来询问文笙伤养得怎么样了,呆会儿这场对战会不会受影响。 不管来者什么居心,文笙统统相告:“多谢关心,恢复得很好,应当不会受影响。” 这也是实情。 直到天将巳时,建昭帝才带着文武大臣们姗姗来迟。 皇帝的常服很厚实,离远只看他行走无碍,真判断不出来哪里受了伤。 大约受之前遇刺的影响,老皇帝还心有余悸,故而今日的御前侍卫比往日多了一倍有余。 两位皇子都未露面,陪在建昭帝身边的赫然是谭老国师,一旁有内侍帮他捧着古琴。 再后面跟着百来位王公大臣,就文笙认识的,像程国公李承运、延国公鲁大通、二驸马、秦和泽、符良吉等人全都在列。 她还在队伍中看到了纪南棠。 看着这么多人前呼后拥,浩浩荡荡过去,文笙只有一个感觉:今天人可真齐啊。 建昭帝看上去脸色不大好,慢腾腾居中落座。 众人三呼万岁,建昭帝抬手示意群臣免礼,叫李承运和谭老国师分别坐在他左右,余下群臣这才纷纷按品阶就座。 谭睿博和谭睿德上前给建昭帝和众大臣介绍了一下今天的两场团战,尤其是马上要上台的两队。 而此时,文笙等人正在同乐台旁做上场前的准备。 对方弟子四人专精的乐器颇有意思,单从配合上讲,大约是这么多队伍中声音最为协调的一队。 乌大元的弟子晁子晋擅琴,汪康时的弟子文鸿雪擅箫,玄音阁的乐师们最是推崇谭老国师,弹琴吹箫的多也就不足为奇,关键是另两位,公孙树的弟子苏琛使的是胡琴,温连的弟子方文赋乐器更是少见,乃是一只十孔的鸳鸯埙。 整个大梁,使埙的乐师有那么几位,但使鸳鸯埙的,现在已知,只有这师徒俩。 鸳鸯埙,是由两个音高不同的埙组成。 这一对埙通过底座相连,两端各有一个吹孔,音域既较普通埙宽,音色也丰富,只是吹奏起来颇为麻烦,一般人用起来会觉着十分别扭。 八音之中,埙独占土音。乐器中有了它,可以调和刚柔。 临上场时,钟天政特意叮嘱文笙:“小心,呆会儿对方很有可能会针对你。” 第二百三十七章 暗藏杀机第一局 钟天政话音未落,走在前头的卓玄便脱口而出:“不会吧,这么卑鄙?” 因为知道文笙在之前的团战中受了伤,所以就特意针对,那可真是为了胜利不择手段了,不管南院北院,都是玄音阁的乐师,又不是什么生死大敌,众目睽睽之下,半点风度都没有,即使打赢了也丢人啊。 项嘉荣接口道:“小心点总没错,常言道,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嘛。” 文笙也觉着钟天政所说的情况不可不防。 其实打过之前的几场,她便应当有这个准备。 所有观战的乐师们都看出来,他们这支队伍有个古怪的杀手锏,而文笙在之前对战谭四先生的那场团战中,出人意料地遭到反噬,直接昏倒,这便给众人指明了方向,只要不是傻子,都会想到,这个杀手锏和她有莫大的关系。 所以不管她受的伤好没好,接下来的几场团战,她都将成为众矢之的。 要说有什么差别,那就是因为她受伤了,反而会叫对手为了名声,隐隐有所顾忌吧。 双方在同乐台上左右两边坐好,等待开场鼓响。 文笙这边有两个妙音八法三重的,而对方那边四人齐刷刷都是四重之境。到了团战前五甲,除了他们这队,想再找个妙音八法三重的可着实不易。 谭睿博见建昭帝有些恹恹的,精神明显不济,觑着一旁老父的脸色未敢多言,只简单介绍了一下鸳鸯埙这种乐器。 鼓声敲响。 因为有钟天政的提醒,卓玄自觉保护文笙有责。第一个冲了上去,选中对方四人里头个人战名次最为靠前的文鸿雪,琴声宛如拦路猛虎,张牙舞爪便将对方截了下来。 文鸿雪在此次个人战排在第七位,自不害怕卓玄,欣然应战。 好像生怕卓玄死得不够快,晁子晋右手一记长锁加入了战团。 此次个人战晁子晋排名稍稍靠后。二十六位。那也好过卓玄。 与此同时,苏琛的胡琴找上了钟天政,方文赋吹响鸳鸯埙。第一声舒缓平和,徐徐罩向项嘉荣。 对方一上来便是捉对厮杀,好巧不巧漏掉了文笙,看样子竟似钟天政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人家不慌不忙,完全是一副成竹在胸的架势。 文笙不敢大意。先以《行船》相助项嘉荣。 她已有将近十天未弹《行船》,初上手也是小心翼翼,生恐引起不适的反应,耽误接下来的团战。 虽然卓玄正受到左右夹击。且项嘉荣已经领悟了妙音八法三重之境,不像之前那么不堪一击,但文笙下意识便觉着自己最先应该帮助他。 卓玄以一对二发现不敌立即后撤。钟天政虽然在新生里称雄,对上苏琛仍有所不及。他也在游斗后撤,项嘉荣同样想撤,可此时对方却突然露出了狰狞面目。 上手颇为温和的方文赋蓦地调转了鸳鸯埙,埙声大变,这一声气震音好似吹箭,角度刁钻,自项嘉荣箫声的间隙直插进去,射向他面门。 项嘉荣吃了一惊,坐在椅子上的身体下意识后仰,但乐声的攻击岂是他能如此躲避过去的? 文笙以左手大指在琴弦上往来,右手“齐撮”,琴声一荡,恰似无形屏障在项嘉荣身前如水波般一晃,不偏不倚挡住了鸳鸯埙的这一声气震音。 三两声琴音见功,文笙没有停下《行船》,左手顺势滑过琴弦,恰是一记“飞吟”,右手先拨后剌,“叮咚”两声脆响,那一层屏障突然又与卓玄身前隐现,正挡住了文鸿雪箫声里“库”的一记单吐音。 旁人未觉有异,独有钟天政,他对文笙所弹的这曲《行船》不能更熟悉,只是这么简单的两下,立时就觉出不同寻常来。 从第一场团战开始,文笙以《行船》对同伴的保护便是面面俱到不遗余力。 钟天政了解文笙的心思,她是生怕有所遗漏,所以恨不得将己方所有人全都用那屏障包裹得严严实实,不到万不得已实在撑不下去,她不会缩小保护的范围。 而现在,许是唯恐伤情复发,要保存几分实力,文笙大胆地撤掉了一直撑着的屏障,开始学着将好钢都用在了刀刃上。 文笙手上指法忽疾忽徐,对方四人如雨般的攻击她有时挡下了,有时却因来不及而漏掉。 不过因她有意而为,漏掉的都在卓玄和钟天政那里,如此,他们四个人竟然堪堪撑住了局面,场上陷入了僵持。 台下谭睿博向众人讲解,难免要提到钟天政之前向建昭帝提到的琴箫配合之法。 今日到场的文武大臣多半只会看个热闹,独有谭老国师手捻胡须,微微皱起眉陷入了沉思。 场上的文笙不是不想用《采荇》赶紧结束这一局。进到前五甲的争夺,不管前两局输赢如何,第三局都是必须要打的,她想留着精力去对付那乌大元,只是不知对手是否有意而为,己方攻击力最强的卓玄被文鸿雪和晁子晋逼得几乎没有还手之力,实在不是动用《采荇》的好时机。 钟天政极力贴近《行船》的旋律,想要寻找胡良弼所形容的那种共鸣。 卓玄被两大高手压制,不可避免就退回了自己的半场。 这时候,钟天政的对手苏琛突然一个跳弓,胡琴节奏变了,与此同时,方文赋指震音、唇震音接连而出,他俩这一抢攻,文鸿雪和晁子晋也开始一通猛攻。 文笙指法变幻,“叮咚”琴声不绝。 这一通突如其来的攻势叫钟天政隐隐觉着不安,便在此时,他瞧见坐在他对面的文、晁二人隐晦地互望了一眼。 钟天政心中警铃大震。 若他此时是弹琴或者击鼓,只要嘴能空出来,必定大声示警,提醒文笙小心,可他偏偏正吹着箫,箫声不能停。 在台下众多旁观者眼中,台上这支北院队伍突然之间毫无征兆地更换了进攻目标,四个妙音八法四重的乐师同时丢下对手,四道乐声直奔文笙扑去。 第二百三十八章 合鸣! 刹那之间,场上形势大变,文笙处在了对方四人的围攻之下。 卓玄叫道:“小心!” 他此时才出声示警已经是迟了一步,琴、箫、胡琴以及鸳鸯埙,四道乐声纵横交错,彻底将文笙淹没。 文笙毫无防备么? 当然不是。 她一直留意着对手的动向,加着十二分的小心。 早于卓玄的这声喊,她的右手已经先行自挑勾“打圆”连摘数声,转为了“滚拂”,琴弦“铮嗡”两声,散音连绵不绝,苍劲醇厚,弹的正是《行船》最起始一段。 所见皆是苍茫之水,胸怀天地万象。 四道乐声中速度最快的是苏琛的胡琴,胡琴声带着冰雪般的寒意扑面而来,距离文笙的眉心不过尺许远,攸地停住。 紧随而至的鸳鸯埙声也撞上了无形屏障,不得寸进。 跟着琴箫声同时无功,在文笙周围化成了散乱的气流。 文鸿雪、晁子晋等人这突然合力一击,竟然没能奈何得了对方一个新生,四人都暗自心惊,互望一眼,此时顾不得脸面不脸面,反正已经出手了,先拿下这场团战来才是正经。 四人硬挨着卓玄等人的琴箫攻击,各自倾尽全力,诸般绝活儿如雨般落在文笙身上,这一刻,简直生死大敌也不过如此。 滔滔音浪来势凶猛,将文笙夹在了中间,她和她的琴恰如漩涡中的一条小船,忽上忽下随势颠簸,风再急浪再大,她却始终是白色急流中的一个小黑点。不没不灭。 这一幕,令四周观战的乐师们一时忘了建昭帝在座,尽皆哗然。 文鸿雪四人敢不顾一切地围攻文笙,摆明了便是欺负南院这支队伍里有两个妙音八法三重的,攻击力不足。 这会儿工夫,他们每人攻了多少回合? 除了偶尔有人分心应对一下卓玄三个,整个队伍八成以上的攻击都是由文笙承受下来。 此等实力。不要说秋试新生个人战头名的钟天政不及。就是换一个妙音八法四重的老生,处在如此围攻之下,也不可能坚持这么久浑然无事。 谁不想在对战中有一个不坏金身?所有人都想知道她到底是怎么撑下来的。 建昭帝有些奇怪地问:“这不是顾文笙么。之前的个人战怎么没见,她输给谁了?” 谭家兄弟还真不清楚,谭睿德去问了一问,才面带古怪地回来禀报:“回圣上。她是输给了小徒钟天政。” 建昭帝笑着摇了摇头。 众人看文笙此刻表现得异常出色,其中的苦只有他们这一队的人自己才知道。 文笙大病初愈。况且是真的痊愈了还是勉强支撑都不好说,这一局如此消耗,哪里还有精力和体力去应付第三局? 文笙自己也意识到遇到麻烦了,不撤掉防御。就没有办法动用《采荇》,对方这么针对她,她哪里敢轻易停下《行船》? 卓玄三人也在全力围攻苏琛。想着就算不能逼其出局,也要打乱对方的节奏。可对方四人明显是之前演练过这套战术,苏琛退避躲闪,实在躲不开了才以胡琴声招架,他招架的多是卓玄的琴声,对于钟天政和项嘉荣的两道箫声,则干脆以身体硬抗。 这对他而言也是一种损耗,但和文笙那边一比,显是占了大便宜。 台下的谭瑶华等人看着都有些焦急,闻人英皱眉道:“这等无赖打法,必定是他们几个的师长授意,这么多双眼睛盯着,也不嫌难看!” 卞晴川面现怒色:“那乌大元本就和凤嵩川狼狈为奸,去年给新生当主考,便暗做手脚,有意刁难我徒弟,这等人不给他点厉害瞧瞧,他当我们师徒好欺负!呆会儿第二局,你们一上场就先给我把他打出局!” 不提几位师长决意要还以颜色,单说台上,文笙几个还在苦思对策以解开这个困局。 对方密集的攻击使得文笙找不出空当,只能这么一直撑下去。 那些压力看似落在她周围的虚空里,其实全都通过琴声的反噬,积压在她的肩头,在她抚琴的两只手上。 时间一长,文笙觉着一侧太阳穴“突突”疾跳,牵扯得额头都跟着隐隐钝痛。 要糟!看来一心求稳的结果只能是被拖垮,而要打破这不利的局面,只有行险! 《行船》的节奏突然变了,“欸乃声”时断时续,在文笙而言,她就像是在两军交战之际,迎着敌人乱箭如雨,突然撤掉了沉重的护身巨盾,改而用刀戟拨打扑面而来的那些雕翎。 虽然冒险,却节省了力气,而且在此情势之下,她更容易寻找机会,强行插入《采荇》。 在钟天政几个眼中,文笙的处境突然之间就变得险象环生。 晁子晋的琴声刚由她耳畔飞过,后边文鸿雪的箫声便到了,文笙以一记“拔刺”匆匆赶在数寸距离挡下,方文赋那边鸳鸯埙一道“气吐”又至。 与此同时,晁子晋再发一声琴响。 两道乐声自左右一齐杀来,文笙稍一权衡,便放弃了同时兼顾,右手简单一个的勾剔,准备应付了晁子晋的琴,那一记“气吐”就以身体硬抗,趁这工夫,会有一个稍纵即逝的空当,她要试试能不能生抢出一记《采荇》来。 “铮淙”一响,两声琴音交会,晁子晋的琴声被挡了出去,眼看着那记“气吐”就要落到文笙身上。 就在此时,却有一道箫声凌空飞至。 这只是一记“长音”,在钟天政所吹奏的所有箫曲中,这一声因为没用什么技巧,颇显朴实无华。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行船》的旋律就是这样的,过于简单,以至他想用技巧都使不上。 单单一道箫声,并未显出有什么作用,但这一声落到了文笙的琴声里,就好像一桶油泼到了快要熄灭的火堆上,刹那间,熊熊烈焰冲天而起。 在文笙的周围,仿佛突然出现了一圈光晕,自方文赋的这声“气吐”始,连同跟随攻至的文鸿雪和苏琛两道乐声齐齐被震了回去。 看台上的谭老国师猛地睁大了眼睛。 第二百三十九章 碾压 合鸣! 这便是叫胡良弼和自己手下多名乐师心心念念为之癫狂的乐之合鸣! 钟天政满心激动,连晁子晋趁机给了他一下都浑然不觉。 只是一瞬间的琴箫合鸣,威力竟然便强大如斯!若是来日,胡良弼他们真能研究出来,何愁大事不成! 场上突生变故,文笙可不像钟天政那般浮想联翩,她只想赢! 赢下这一局,赢下对面这支为获胜不择手段的队伍。 所以她立刻就抓住了这个来之不易的机会。 对方这半天伤敌一千自损八百,损耗最重的非拉胡琴的苏琛莫属,故而文笙左右手齐动,左手“引上”,以大指“抓起”,同时抓起的还有苏琛的胡琴声。 抓住它,中指按弹第一弦,而后向外“推出”。 苏琛,这个妙音八法第四重的乐师,所拉胡琴声就真得被她一下子推出去老远! 打到现在,卓玄和项嘉荣都快憋闷死了,眼见苏琛突然“失误”,他二人哪能不明白什么意思,连着钟天政,三人趁机揪住姓苏的一通胖揍,直接送他出局。 这几下兔起鹘落,由文笙受围攻被压着打,南院这边局势堪忧随时会落败,到苏琛突然出局也不过几息的时间。 台下众乐师的议论声这才随之响起。 建昭帝跟前,谭氏兄弟回过神来,一时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才好,到是他们的父亲谭老国师若有所思,喃喃道:“琴箫合鸣,原来如此!” 其实这时候再叫钟天政和文笙配合着来那么一下,钟天政还真是做不到。 他屡屡试验。却再也不见刚才的神奇效果。 刚才那一下是怎么使出来的?钟天政焦急地回想,当时好像也没用什么技巧,就是那一瞬间眼看文笙要受伤特别担心,恨不得将身相代,匆匆忙忙吹了一道箫音过去。 虽然接下来的对战钟天政频频走神,几乎要出现失误,但四打三的优势实在是太大了。不用说旁的。对方只剩下三个人,对文笙已经构不成什么威胁,她以两首《希声谱》稍作配合。卓玄三个便又拿下了一人。 到这时候,所有人都已意识到,南院这支队伍先下一局,弟子这场明显是要一人不失取得胜利了。 等实力最强的文鸿雪狼狈出局。北院这边只剩下晁子晋一人,干脆推琴认输。 终场鼓敲响。 虽然观战的乐师们都未看明白战局到底是因何出现了转折。北院四乐师怎么就这么快兵败如山倒,但这并不妨碍他们为文笙等人送上掌声。 没见正中看台上,建昭帝和国师也在慢腾腾拍着巴掌呢。 四人下得台来,谭瑶华、卞晴川等人都围上来关心文笙身体。担心她旧伤复发。 文笙摇了摇头,道:“没事,我很好。”这话到不全是在安慰大伙。她确实是觉着还能再坚持一局。 卞晴川将手按在她肩头上:“看这局师父给你出气!” 文笙笑了,她到不觉着刚才是受了欺负。虽然对方针对她,但最后还是胜了嘛,不光胜了,还保持着阵容完整,打得对方落花流水一样,说不定这会儿苏琛等人的师父也正在安慰徒弟,说要给他们出气云云。 不过师父卞晴川向来是这么个脾气,这么大年纪了还带着几分当日从军的血性。 她边笑边点头:“师父定要帮我教训乌大元!” 卞晴川沉声道:“放心!” 南院这边四位师长先上场,摆好了琴鼓,闻人英拿着竽坐着卞晴川的左侧,他们四个已经商量好了,要拿乌大元第一个开刀。 停了片刻,乌大元四人也施施然上台来。 一支队伍能连年杀入前五,必有其不寻常之处。 乌大元的琴,汪康时的鼓,公孙树的胡琴,温连的鸳鸯埙。 这四人强在配合,胡琴与鼓的配合,鸳鸯埙对高低音的协调,仅就团战第二局而言,这四种乐器搭配堪称完美。 虽然先输了一局,四人的神情看上去却颇为轻松,也难怪,此刻他们面对的,是一支有名的“强徒弱师队”。 这一队的四名弟子连场获胜,可他们的第二局,可有多久没赢过了? 更何况之前已经有队伍研究出来对付他们的套路了,先拿下软柿子杨绰,场上剩的人越少,卞晴川的鼓起到的作用也越小,拼到最后,谭瑶华还是双拳难敌四手嘛。 他们却未发现,位于对方正中间的卞晴川早已经眼冒凶光盯着乌大元了。 非但他,谭瑶华也是如不经意般瞥了乌大元一眼,就连藏在鼓后的逍遥侯杨绰也鬼鬼祟祟地偷看乌大元。 这一局,谁是软柿子且还不一定呢。 开场鼓敲响。 那“咚”的一声鼓响还未落地,卞晴川便已接上,他不但击鼓,还跟着嗔目怒喝了一声。 之前一直负责敲开场鼓的“藏头猱”陈老这一场主动避嫌,将鼓槌让与了旁人,卞晴川这一声炸响得太突然了,将主考官吓了一跳,险些失手将鼓槌掉到地上。 随着卞晴川这一声怒吼,他手中的鼓槌密密砸落在战鼓上,鼓点声几乎连成一条线。 谭瑶华、闻人英和杨绰跟随着那激越的鼓声一拥而上。 三道乐声不是各自为战,而是如一个球般滚动着,直接往乌大元碾压了过去。 这一下太突然了,对方全未料到,开场之后还像之前布置的那样,各自寻找目标。 温连自觉自己的鸳鸯埙罕见莫测,想要勇挑大梁拖住谭瑶华,乌大元对战闻人英,公孙树和汪康时还想着要找杨绰,谁料根本不用找,人家三个齐刷刷就杀过来了。 匆忙间乌大元四人胡琴与鼓声在前,埙声居中,琴声殿后,还结了个阵势准备迎接开场这第一记碰撞。 他们却忘了,几日前的那场大战,卞晴川场上突破,此时在他全力施为之下,谭瑶华和闻人英已经赫然突破了七重之境,就连杨绰的实力与他们也在伯仲之间。 谭瑶华和闻人英眼见有人挡路,各送出一道乐声,狠狠撞上了对方的鼓与胡琴。 第二百四十章 冲冲冲! 鼓与胡琴本是绝配。 此时汪康时的鼓声慷慨激越,好似平地里一声春雷,公孙树的胡琴却先迸出一个滑音,“啾”的一声,听上去颇似空山鸟鸣,匆忙间两种声音还没来得及靠近融合,便迎面撞上了南院这边热情洋溢地一冲。 天塌地陷,滚滚洪流不可阻挡。 鼓声还好,只是瞬间被击退出去,胡琴声稍嫌软弱,被迎面一冲,那音直接转着圈跑出了十万八千里,连公孙树都听不出自己拉出来的是什么调子。 众人只听着那琴弓在弦上“吱扭”一声,透着牙酸,无不相顾骇然。 谭瑶华天赋是高,可他还不到二十岁,这么年轻,能练到妙音八法六重已经够惊世骇俗的了,不错,他此时是有卞晴川的鼓声以为辅助,可技巧呢,同人交手的经验呢,若是这些不能与七重的实力相匹配,又怎么可能此刻对着两位六重的老乐师呈碾压之势? 还有闻人英,这老头子平时看上去不显山不露水,一副好好先生的模样,打了多少年的团战,谁曾见他这么奔放恣睢,不遗余力地大爆发? 就连逍遥侯杨绰今天都透着异样。 冲冲冲! 只是一个照面,三个人便掀翻了对方的鼓与胡琴,挤开了温连的鸳鸯埙,冲至乌大元跟前。 乌大元还想着按原计划单独对战闻人英,正左手一记“走猱”,右手俯掌,大指倒竖,准备接连几下托擘,给众人展示一下自己新练成的指上绝技“飞瀑连珠”。 这架势刚一拉开。就觉迎面风声有异。 就像飓风席卷着沙尘肆虐过荒野,带着一阵叫人心悸的呼啸声,骤然之间到了近前,将他包围。 这一瞬间,山呼海啸般的压力兜头罩下,乌大元几乎不知该当如何反应,脑海间只仓皇闪过一念:灭顶之灾。 对方开场气势如虹。叫温连几个反应不及。 救援同伴?怎么救?以攻代守? 与其分头行事乱成一团。还不如照原计划赶紧拿下杨绰,以求兑子。 他们想的不错,却高估了乌大元所能坚持的时间。在这种攻势下。他全然没有还手之力。 开场鼓响过仅有几息,乌大元已经出局! 直到缓过劲儿来,他脸上还带着茫然,这局团战。他做了什么?完全没捞着发挥啊。 台下观战的乐师们明显觉出南院这支队伍与之前的不同来,实力提升还在其次。状态真是大变样,不说谭瑶华和闻人英这股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的气势,就连杨绰,被对方有意围着打。到现在竟还是活蹦乱跳的。 杨绰也觉着自己今日简直是有如神助。 大约是停战休息了这几天,把之前的霉运都走光了,他的琴声游走在同乐台上。穿梭于六人之间,简直是怎么躲怎么有。 哈哈。老家伙们,捉我呀,来捉我呀! 想欺负本侯爷,叫你们今天晚上回去都做噩梦。 乌大元前脚一退出,谭瑶华和闻人英便已经挑中了接下来的目标:击鼓的汪康时。 这是考虑到鼓在团战中的作用,以及他与公孙树的配合。 汪康时和公孙树再抽不出手来围攻杨绰,不得已转为自保。 杨绰更是轻松,和还在攻击他的温连耍了几个小花招,突然右手中指打圆,使了个“神龟出水”,琴声铮鸣,聊作回击。 已经出局在旁的乌大元眼见杨绰弹着琴春风满面,只觉一口恶气卡在胸口,上不去也下不来。 他这会儿想明白了对方四人为什么一上来就针对他,只是这其中的缘由却不好对旁人讲。 随着汪康时和公孙树先后出局,北院这边只剩了温连一个。 所有人都觉着这一局该结束了,南院队伍取得二连胜,赢下了今天的团战。 文笙赞叹:“师父他们真是厉害,这么快就拿下了,第三局咱们也要好好打。” 钟天政却道:“别急,还没完,我看师兄他们不想这么快结束这局,还能磨上一阵,你多歇歇。” 果然台上变成四打一之后,谭瑶华和闻人英陡然放慢了节奏,只有卞晴川鼓声依旧,支持杨绰和温连决一死战。 既然你们做了初一,就别怪旁人做十五。 要换在平时,杨绰很可能就装死不打了,但他今天心情甚佳,难得活跃。 而温连这边若是换个对手,眼看都一对四了,他也就像上一局那样直接认输退出,但对上逍遥侯这种的,温连又觉着不给他点儿厉害瞧瞧便退出实在太憋屈。 就这样,场上不知怎的竟变成了谭瑶华和闻人英旁观,任由杨绰单挑温连。 这犹如玩笑的一幕明显是南院这边在拖延时间,今日有建昭帝和群臣在座,谭睿博不禁为侄子捏了把汗,趁人不注意,悄悄瞪了二弟一眼。 果然,建昭帝问道:“四个打一个了,还不赶紧结束,这是做什么呢?” 谭睿博恭声回答:“回圣上,估计是南院这队在磨合新的套路。” 谭老国师笑着接口:“也就是陛下亲至,才能令杨绰这么卖力,我看是连他同队的人都觉着稀奇,想叫他多表现一番吧。” 另一边的李承运说了那杨绰的几件笑话,群臣跟着建昭帝哈哈一笑,饶有兴致地接着看比赛。 场上谭瑶华又着意磨蹭了好一阵,这才出手将温连打出局。 主考官松了口气,他鼓槌都举起来好半天了,谭瑶华再不出手,他看场上的形势也得往下敲,拖延到现在,算是给谭五公子的面子。 几个人下台来,卞晴川犹觉不足,叮嘱文笙:“呆会儿你别逞强,一觉着不舒服马上退出,伤上加伤可不是好玩的。” 杨绰跟着兴冲冲道:“就是。放心吧,这一队弱得很,第三局包在我们几个身上。” 文笙郑重应了,临上场时往钟天政那里望了一眼,这一局,若是有机会,他必定还会来和自己配合,去寻找琴箫合鸣的那个点。 话说第一局里面,他是怎么瞎猫碰上死耗子,凑巧碰上的? 第二百四十一章 相邀 第三局开始之前,几乎没有人注意到坐在重臣之列的秦和泽同一位内侍耳语了几句,悄悄离席而去。 他没有走远,只是换到了个不起眼的角落,坐下来。 从那时候开始,他身边便不停有人来往。 未过多久,今天没有团战的谭四先生也坐了过去,两人一边观看比赛,一边小声交谈。 闵自明、上官泰、郭原等人也很快围拢过去。 就在这暗流涌动当中,第三局的开场鼓敲响。 刚才那一局将乌大元等人刺激得不轻,憋着劲儿想要挽回点面子,文笙之前担心的,对方师徒八个人上来会全力围攻自己的情况到是没有出现。 当着建昭帝和群臣的面,还有玄音阁南北两院这么多乐师,徒弟们之间如此到也罢了,若是师徒联手八个打一个,打的还是个刚入阁的新生,汪康时、温连等人觉着丢不起那脸。 相较前两局,这第三局打得有些沉闷且乏善可陈。 既没有第一局的惊险曲折,也没有第二局的痛快酣畅。 要说有什么可看,便是卞晴川、谭瑶华等人继续了上一局的出色状态,而汪康时和公孙树也有了准备,给大家展示了一段非常精彩的配合。 鼓点热烈激越,配上悠扬的胡琴声,更显得旋律奔放,气势磅礴,胡琴那富有弹性的跳弓,强弱分明的颤音,极大地弥补了汪康时鼓声里的破绽。 由配合生出的力量看似温和,不像危星剑的鼓声那么凶悍,但却透着一股浑然天成之气,譬如戚琴和文笙在天女湖无意奏出的那一曲夜深沉。 文笙只在为破除对方鼓与胡琴配合时动用了两下《采荇》。其它时候都是以《行船》来帮着自己人防御。 十六人团战打的时间稍长。 钟天政果然整场都在有意无意驱使着箫声来与文笙相合,可正应了那句话,有心栽花花不开,文笙觉着他至少做了几十回的无用功,就没有一回碰上的。 最先出局的又是乌大元。 文笙甚至都没有特意针对他,是他自己和闻人英打着打着突然虚晃一记,向着几个小的施展了他的得意绝技“飞瀑连珠”。 “飞瀑”是指配合着左手的“走猱”。右手大指一托。琴声如飞溅的瀑布,攻击一大片,跟着再来几下托擘。就是“连珠”,顾名思义,乃是对某一个人连击数下。 乌大元这完全是趁机报复,想着给几个小的点厉害瞧瞧。顺便找回些面子。 不过文笙有《行船》在手,管你“飞瀑”还是“连珠”。全都注定无功。 只是这么一晃神的工夫,他被闻人英和谭瑶华合力一击,再次带着一肚子的憋屈出局。 等到对方击鼓的师长汪康时也出局,文笙眼见胜券在握。索性不再坚持,退出了比赛。 在她退出之后,对方剩下的两位师长终于抓到机会。硬撑着如雨般的攻击,拿下了项嘉荣和逍遥侯杨绰师徒。多少算是挽回了点面子。 三局皆胜! 在历年的团战比试中,进到前五甲排位赛,就很难再见到这么没有悬念一边倒的比赛,除非是谭三先生、谭四先生所率的队伍。 谭瑶华、文笙他们自打团战以来,一路磕磕绊绊,终于在临近秋试结束的时候,以这样一场比试,证明他们也是一支名副其实的强队。 前五甲的另四支队伍,他们已经打过了三支,非常难得的取得了全胜,明天他们将迎战最后也是最厉害的一个对手,春试团战第一名,谭三先生的队伍。 初组队时,除了钟天政,所有人都当“团战第一”是句玩笑话,而现在他们距离着这个目标,只剩下了最为关键的一步。 接下来,文笙他们坐在台下,观看了谭三先生所率的这支队伍对战危星剑、费长岚等人。 说实在话,已经看了这么多场,谭三先生这一队的实力文笙几个也都心里有数,看往年的战绩便知,他们比谭四先生那队要稍胜一筹。 这一队要高手有高手,谭三先生一个就能撑起半壁江山,要配合有配合,除了谭三先生,队里其他人也都不是庸手,别队的优点,他们几乎都有,别队的缺点,在他们身上很难找到。 这样的一支队伍,应该如何对抗? 他们难道就没有一点儿破绽? 而台下观战始终有一种雾里看花的感觉,有些细微之处,只有通过身临其境,才能摸得清楚。 到这时候了,不说卓玄、钟天政等人,就是逍遥侯杨绰,也忍不住将希冀的目光投在谭瑶华身上,想从他嘴里听到些独家消息。 比如说,谭三先生有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手段,怎么做,才能对他有所克制。 但谭瑶华只是笑了笑,道:“大家别太看重输赢,明日都尽力就是了。否则也就失去了团战学习对方、突破自己的意义。” 钟天政了解他的为人,习以为常,不再多言,独有卓玄瘪了瘪嘴,不甘心地道:“透露点嘛,又不是作弊。” 谭瑶华拍了拍他肩膀,道:“看比赛吧。” 文笙在旁听着,一直没有作声。 她觉着谭瑶华最后这句话不是顾左右而言它,此时台上这两支队伍可算是老对手了,由危星剑等人的应对,很能看出一些端倪来。 战局的精彩之处,还有那种明知会输,依旧全力以赴,如飞蛾扑火般扑向对手的决绝。 文笙想,换她处在危星剑等人的位置,不知能否做得到? 她望着台上深思,却有一个玄音阁的侍者弯腰自后面悄悄走近。 此时同乐台上正是十六人争斗乐声最为喧嚣的时候,文笙未听到动静,还是旁边坐着的钟天政猛然回头,惊动了她。 那侍者附在文笙耳畔轻声说了几句话。 文笙循他所指望去,却见角落里,纪南棠一身戎装,身边跟了几个眼熟的亲兵。 似乎感受到文笙的目光,纪南棠扭头向她望来,隔着很多位乐师,两人目光相遇,纪南棠笑了一下,悄悄做了个手势。 第二百四十二章 军前之约 文笙会意,起身走了过去,此时周围的乐师们都被台上的十六人团战吸引,只有寥寥几个注意到她。 “将军,有事?” 纪南棠先请她在一旁的座位上坐下来,道:“方才的团战我看了,很精彩。” 文笙笑了笑,她觉着纪南棠不会只为了这个把自己单独叫过来,必是另有要紧事。 果然,纪南棠跟着就直入正题:“呆会儿你们这一队还有没有别的安排?” “安排?”文笙微怔,下意识往之前秦和泽呆的位置望去,那位秦大人早已经不知去向,只有谭四先生一队人围坐在那里观看团战。 纪南棠只看文笙的反应,就知道她猜到了自己的用意,目光温和,等她答复。 文笙微微一笑:“并无安排,但凭将军驱策。” 这么多场团战打下来,同队的伙伴们早便亲如一家人,这个主文笙自觉勉强能做。 “好。先不要声张,等有了确切的消息,你们几个就跟我走。”纪南棠没有同她客气。 “可是掌握了那些刺客的行踪?”这时候,能叫秦和泽、纪南棠等人这般兴师动众,文笙想不出来还有别的可能。 想也知道,今日是建昭帝遇刺之后首度公开露面,那伙刺客付出这么大的代价,就算听说了建昭帝安然无恙,总是会忍不住来看看。 “对,今日这玄音阁大街布下了天罗地网,只等他们上钩。圣驾到来后不久,就发现了几拨行迹可疑的人,秦、符两位大人已经命人循着这些线索往下查了。等一有了准信,咱们便出发。” 因为这伙刺客里头还有张寄北等不少乐师,秦和泽已向建昭帝请旨,缉拿的时候由玄音阁的乐师们配合,他选择了谭三先生、谭四先生两队,符良吉也拜托了几位相熟的乐师,到纪南棠这里。他自忖有这等立功露脸的机会。何必便宜外人,干脆来找文笙。 既是要等消息,文笙便一边看着台上的团战。一边同纪南棠闲聊。 纪南棠虽然对乐师的技艺完全是外行,只能跟着看个热闹,但他绝不是个无趣的人,当然文笙也不是。 谭三先生名声已经够大了。他队里有一对亲兄弟,哥哥易星河擅鼓。弟弟易星波所擅乐器乃是大琵琶。琵琶声饱满刚烈,夹杂在鼓声里头,颇有力拔山河的气势。 文笙笑问:“将军听易前辈的琵琶如何?” 纪南棠侧耳听了一阵,道:“这琵琶声刚劲有力。挥洒不拘,不似我往常所听的那般文秀隽永,我觉着若非要有一比。可比棍、戟之类的长兵器吧。” 文笙却道:“琵琶曲分文曲武曲,大琵琶乐声张扬。易前辈长轮、勾轮、拂轮都运用得炉火纯青。这一段是借血战疆场短兵相接的杀气来刺激对手,夺人魂魄。将军你听,这一记煞弦,多么像刀枪并举,好似血肉飞溅的画面便在眼前。听琵琶就像听戏一样,这么形象地讲叙,便是琵琶所独有的,不管是古琴还是战鼓,都望尘莫及。” 纪南棠听得出神:“你这番讲解可比谭大先生适才在御前所说有趣多了。若是这样,那不像棍、戟,到很像是狼牙锤。” 文笙一怔:“狼牙锤?那是什么,兵器我只听说过狼牙棒。” 纪南棠洒然而笑:“不知道不奇怪,你一个小姑娘,不像我们这些整日行军打战的粗人,知道狼牙棒就很叫人意外了。” 文笙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暗忖:“你这样的百战将领大好男儿,说自己是粗人可太自谦了,要叫天下人听到,不知有多少男子会觉着没有面目出来见人。” 纪南棠接着问道:“知道狼牙棒,那知道流星锤么?” 文笙两眼亮晶晶的,抬手虚掷了一下。 纪南棠呵呵而笑:“不错,就是那个。狼牙锤看上去和流星锤有些相似,不过更加难练,要先从练腕力开始,至少有三四十斤的力道才行,哪怕是军中那些精壮的勇士,也需要苦练个三五年才能掷得出去。不过一旦练成了,那可是非常厉害,被它砸中的人直接就变成蜂窝饼,有死无生。” 他顿了顿,又道:“白州有一位汪奇汪先生,非常擅长暗器,每到开战,他都冲在最前面,死在他狼牙锤下的海盗、东夷人不在少数。只是虎头滩大捷之后,他便功成身退,悄然离去了。” 纪南棠说的这些奇人奇事,叫文笙听着很是神往。 她叹道:“‘三更雨’戚老也曾想着到军前去相助将军,可惜后来出了意外,没能成行。来日将军若是再上战场,文笙不才,愿意效仿我师父,到中军帅旗下面击鼓。” 这句话文笙是发自肺腑脱口而出,出口之后才意识到有些不妥,师父卞晴川当日是一心为着怀英翔,对他而言虽有深深的遗憾,却不失为一段佳话,可就怀大将军而言,最后的结局实在太惨了。 纪南棠丝毫也没有介怀。 自己多大年纪了,而文笙才多大年纪,他自觉阅人多矣,一位前程似锦的乐师,又是个姑娘家,能说出这番话来,足见赤诚。 这位抱着古琴坐在眼前,同他说话的美丽少女,确实很不一般。 纪南棠向后靠了靠,一身戎装令他的这个姿势非但不显得懒散随便,反而于英武中透出几分洒脱来:“我这不是向你求助来了?你还年轻,现在留在玄音阁潜心学习技艺更加重要,待你古琴与鼓都大成之日,我盼着你能到军前去。” 这时候,一个面生的亲兵过来,俯身同纪南棠耳语几句。 纪南棠点了点头,令他再去打探消息。 亲兵走后,纪南棠皱了皱眉:“又排除了一个可疑的目标,说是东夷前来求和的使者。” “晏山派人来求和了?” “早就来了,不过是一直秘而不宣。东夷想以重金将那些俘虏,尤其是晏山的两个侄子赎回去,圣上先前有些犹豫,大约是想再谈谈条件,现在不用谈了,刑司大牢那场大火,起火之前里面关押的俘虏就都已死干净了。” 第二百四十三章 落网 这段时间文笙因为受伤,对京里的消息关注得不多。 若在以前,这么大的事她早便听说了。 张寄北为什么费心费力去袭击刑司大牢,把东夷俘虏尽数杀死?有那人手,集中力量投在刺杀上,说不定真能一举杀掉老皇帝父子。 文笙想不通。 但她很快就把这瞬间的疑惑丢在了一旁。 相比这些打打杀杀,她对纪南棠方才那个奇特的比喻更感兴趣。 “将军,谭三先生队里吹铁笛的这位师长名叫孔长义,你觉着他的铁笛声像是什么兵器?” 这一问,有些难住了纪南棠,他凝神听了一阵,坦然道:“音律之道,我是门外汉,听不懂也看不明白,只是觉着既是团战,同战场上排兵布阵应该是一个道理,各人都明白自己在队伍中是什么分工,才能彼此配合,攻守兼备。” 他见文笙听得认真,便回头吩咐亲兵去找纸和笔。 纪南棠的亲兵们都知道将军即使在阵前,心血来潮之际也喜欢写点东西,故而纸都随身带着,笔墨携带不方便,他们准备的是炭条,一听将军要用,赶紧送上。 纪南棠以炭条在纸上画了几个手拿兵器的小人。 “若是以八人为一小队,通常需得把长牌手和藤牌手排在最前,长牌手负责持重盾防御全队,遮挡对方的箭矢、长枪。藤牌手持轻盾和腰刀,协助长牌手掩护的同时,也可与敌人近战。” 文笙侧身歪头,望着纪南棠在纸上画的几个小人,心中突然多了一丝明悟。 若按队中的情况。这个负责全队防御的长牌手不是旁人,正是她呀。而藤牌手,既助防,又助攻,那岂不是师父? “将军,那依你看,八人中有的负责进攻有的负责防御。是不是比全是攻击手要多一些胜面?” “全是攻击手?”纪南棠笑了。“那除非是强弱相差太过悬殊,若是我带的兵,遇上对手毫无防御。轻取敌人两队不成问题。” “那为什么每次团战我们都因攻击不足,落在下风,打得这么辛苦呢?” 纪南棠以炭条敲了敲那张纸:“那是因为你们没有发挥出这个阵势应有的威力。你来看,长牌、藤牌之后。应有三名长枪手和两名短刀手,最后一位。乃是一击必杀的掷矛手,像我刚才同你说的那位汪先生,来站这个位置便最好不过。” 纪南棠介绍的这个八人军阵,在迎敌时可以根据需要由纵变横。又可分化为两个、三个小队,这正是他在两军交战的生死场上,以不知道多少鲜血换回来的宝贵财富。 文笙听得入了神。若将这个阵势套用到自己八人身上,那又不止是纪南棠所传授的这几种变化。因为乐声在他们这些乐师手里,可谓是变化多端,可长可短可投掷,非是一种武器可以形容。 谭三先生这一队全都是高手又如何,只要这个大阵能顺利运转起来,他们每一个面对的都将是文笙这边数人的配合。 这比谭四先生的绝技更叫人难以对付。 突然之间,文笙就对明日的团战充满了信心。 “呆会儿忙完了正事,将军若是有暇,我们全队想去平安胡同就这个阵势详细讨教一番,不知方不方便?” “欢迎之至。”纪南棠痛快应道。 这时候,同乐台上的最后一局也尘埃落定,谭三先生所率的队伍同样是连下三局,战胜了危星剑、费长岚等人。 因为还要等着恭送建昭帝回宫,玄音阁的乐师们没有即刻散去。 建昭帝由谭老国师和诸位大臣们陪着说话,一时似乎无意起身,在场的只有一小部分人知道他在等什么。 时间不长,秦和泽带着几个手下匆匆赶回,手下亲随散开传令,他则去到建昭帝跟前禀报了一番。 就见建昭帝脸色突变,站起身,怒气冲冲而去。 谁也没想到,一直看上去没什么精神,老态尽显的建昭帝突然走得飞快,内侍一溜小跑赶着喊:“万岁爷起驾!” 突然的变故叫文笙心中一动:这一番顺藤摸瓜没有白费,看来是有结果了。 果然,秦和泽的亲随很快将消息传到纪南棠这里,而那边,谭三先生、谭四先生两队乐师已经出发了。 莫怪这么多天,各个衙门数不清的差役在街上忙活,兵马司更有数万人马几乎将奉京城翻过来也没找着这帮刺客,他们太会躲了。 他们藏身的这条街道,文笙印象很深。 紧挨着英台大街的青云大街,这条街上有大皇子杨昊御的一处私宅,那是丽姬香消玉殒之所,就连她自己也险些丧命虎啸台。 刺客们呆的这座宅子离杨昊御的私宅不远,宅子的主人姓潘,正是大皇子的心腹幕僚。 你说搜城的时候谁能想到,又有谁会特意去搜这位潘先生的宅子。 潘先生名叫潘英范,在出事之前便已抱病向杨昊御告假了,杨昊御曾派人去探看过他,据说他看上去形销骨立,确实病得不轻,故而杨昊御就把他丢在了一旁。 出事时潘英范不见影,也没人往他身上联想。 若不是这些刺客疏忽大意,今天跑出来看建昭帝死了没有,也不会露出端倪。 文笙悄悄和卞晴川、谭瑶华等人通了个气,旁人应该都没什么,她主要是担心师父有旁的想法。 不过卞晴川很痛快,听说众刺客已经在青云大街被朝廷的重兵重重围住,只等玄音阁的乐师们到场便要发动攻击,叫纪南棠的亲兵带上他的战鼓,即刻出发。 不为别的,在他心里,建昭帝父子虽然忠奸不分,死不足惜,刺客却是无恶不作的江北贼。 对于这些贼子,人人得而诛之。 至于那张寄北,只看他做出挟持羽音社乐师的事,便死不足惜。 文笙等人跟着纪南棠到达青云大街,有兵士来报,说潘英范家中到现在还没有什么动静,不知贼人是否发现已经被包围了。 秦和泽和符良吉亲自到场指挥,二人找了纪南棠稍作商量,便下达了进攻的命令。 第二百四十四章 金蝉 这场缉捕,朝廷方面可谓是做足了准备。 调派到青云大街来的官兵有上万人,将整个街道围得水泄不通。 战斗进行得很快。 前面呼喝声一起,秦和泽、符良吉这里便流水一样接到禀报。 “报!大人,大门撞开了。” “大人,反贼想要冲出来,被咱们一通乱箭射了回去,现在都缩在后院,拒不投降,请大人下令。” 秦和泽和符良吉相互推让了几句,秦和泽接过指挥大权,命令道:“负隅顽抗的,就地格杀。看看潘英范还活着没有,尽量多留几个活口。” 而后,他转向跟来的谭三先生、谭四先生等人,客气地道:“麻烦诸位了。” 谭三先生几个过来就是为了对付张寄北和他手下的乐师,有秦和泽这话,谭三先生微微颔首,道:“留两个人在这里,四弟,你我分开,各带一队,我前门你后门。”说罢手捧古琴,带着六七个乐师自官兵让出来的通道往潘家而去。 纪南棠是符良吉一系的人,此次圣意是由秦和泽负总责,符良吉不好越俎代庖抢了对方风头,文笙一队跟着纪南棠到秦和泽和符良吉面前点了个卯,除谭瑶华被秦和泽留下来,其他的人都被安排到后街去,以防贼人见势不妙突围从后街逃窜。 后街文笙更熟。 不大会儿工夫,自潘家方向果然隐隐有乐声传来。 十几道乐声透着仓促慌乱,被玄音阁的乐师们前后夹击,未等怎样已经乱了阵脚。 和之前得到的情报颇有些不同,文笙没有听到有哪一道声音像是张寄北八孔骨笛发出来的。 对手这么不堪一击。想来谭三先生等人也觉着胜之不武,将对方冲垮之后,琴、鼓、箫、笛各种乐声陆续停了下来。 纪南棠带了上千纪家军过来,斥候队长不停把前面的消息报给他:大批弓箭手已经进到潘家,贼人大约有三百余人,龟缩不出,在前院发现了十余具尸体。初步确认是潘英范和他的家人。 耳听得远近喊杀声四起。纪南棠笑道:“咱们也别闲着,卞先生,给来段鼓吧。” 卞晴川点头。有两名军士把他的鼓抬过来放好。 卞晴川抡动鼓槌。 鼓声敲响。 此刻的青云大街,足有上万名官兵同时感受到了一股席卷一切的力量。 冲锋!陷阵! 杀灭敌人,推翻障碍! 纠合了上万人的杀气,只是瞬间。卞晴川“轰隆隆”的战鼓声便统治了这方天地,什么琴声、箫声同它相比尽皆失色。 易星波还想着尝试一下以大琵琶与之相争。指套铜甲,先一记“煞音”,接着“满轮”,听听效果。无奈地摇了摇头,停了下来。 谭三先生见状拍了拍他的肩膀以示安慰。 纪南棠眼见自己手下的兵受鼓声激励,一个个也变得跃跃欲试。笑了笑,称赞道:“卞先生当真是名不虚传。来。咱们也活动一下,宁茂,你带十个八人小队,从后门杀进去!” 一名纪家军的副将听到将军点到他名字,大声应道:“得令!” 其实秦和泽的意思,就是叫纪家军来帮着站脚助威扎场子,对此不但纪南棠心里跟明镜似的,他手底下这帮军官也都有数。 没想到,今天还有出手的机会,宁茂兴高采烈,点了十个小队就冲了上去。 文笙一听八人小队就明白了纪南棠的用意,意外道:“将军,你这是……” “不要紧,只是八十个人,无关大局。咱们跟上去看一下。” 文笙和闻人英、钟天政几个说了一声,除了卞晴川留下击鼓,余人都跟着纪南棠随在那八十名纪家军后头,看他们队列在行进中如何变化。 此时潘家后院的战斗已差不多接近尾声。 满院狼藉,残垣断壁上到处都插满了箭簇,花架子倒塌下来摔得四分五裂,被践踏得不成样子,架子底下还压了一具满是血污的尸体。 两个官兵上前,合力将尸体抬出来,搬到花厅门口。 这里已经横七竖八躺满了死人,只等最后看有没有捉到活口,再来确定这些死者的身份。 文笙和钟天政还好,像闻人英师徒都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多死人,且一个个面目狰狞死状恐怖,当即腿就软了。 卓玄强撑着道:“这这这,这也太刺激了,晚上会做噩梦吧?” 文笙回过神来:“闻人前辈,不如你带着他俩先去与谭兄会合,等这边一忙完了,咱们便去平安胡同。” 纪南棠这时候才想起身后的文笙等人怕是没见过这等杀戮的场面,忙道:“是我疏忽了。你们别进去了,里面死人更多。” 闻人英当即便道:“好。咱们先出去吧。” 这时候冲在前面的宁茂返回来禀报:“将军,司马符大人喊您过去。” 话音刚落,符良吉由兵士簇拥着出现在游廊那头,瞧见纪南棠,向他招了招手:“南棠,你来得正好,过来一起看看。” 纪南棠听得恩师召唤,赶紧过去,文笙和钟天政对视了一眼,紧随其后。 过了游廊,才算是进到内院。 潘家这院子很大,但即使是这样,三百多具尸体往院子里一堆,也叫人头皮发乍。扑鼻而来的血腥气令人作呕。 院子里有数百兵士忙着打扫战场,查看有没有藏匿起来的敌人。 秦和泽皱着眉站在院门口。 “潘家上下十余口全都死了,本来可以抓几个活口,但撑到最后的十几个贼人眼见逃不掉,纷纷引刀自尽,潜藏在潘家的这伙反贼现已全部服诛。符大人,纪将军,你们看看,还有什么疏漏没有,若是没有问题,我这便进宫去向圣上复命。” 文笙的目光自这些尸体上逐一掠过,这全都是江北贼么,里面会不会有一两个熟人? 没见到那副大胡子,可也说不定是他把胡子给刮掉了。 在院子中间显眼的位置,并排躺着十余具尸体,特别的是这些死者或身上或手里都带了一样乐器,其中有一个,手里赫然握着一根八孔骨笛。 但文笙非常确定,这个人并不是她认识的张寄北。 第二百四十五章 最后的相遇 文笙的记性很好,况且那次在高祁家中,一身名士派头的张寄北给她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此时地上躺着的这个人,年纪同张寄北差不多,长得也有些像,但文笙自忖绝不会认错,这绝不是张寄北。 一旦确定了这个,再看其他的乐师,文笙努力回忆,他们可曾出现在高祁家中,结果一个都没有。 看来张寄北带着手底下的乐师逃掉了。 或是得到了消息,或是他警觉,本就没有同这些江北贼呆在一处。 文笙一发现这个秘密,便下意识向一旁的钟天政望去。 她想起来那天晚上,卜云对着钟天政苦苦哀求,他说:“你神通这么广大,他现在藏身何处,你肯定知道,我只要一个地址,求求你了。” 钟天政是不是真的知道张寄北现在何处? 那他是不是早已经知道,这潘家的十几个乐师只是张寄北不知从哪里找来的替死鬼? 钟天政感觉到了文笙的目光,同她对视了一眼,眸色幽深,就像是一口只要靠近便能将人直接吸进去的井。 文笙心念电转,耳听着秦和泽和符良吉、纪南棠三人对答,默默收回了目光。 她不打算在这里当着这么多人冒冒失失拆穿这个局。 这个案子现在是由秦和泽在负责,自己和他不但没有交情,还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过节,这等事不私下和纪南棠商量,反到在秦和泽面前把自己陷进去,这是何苦? 她又不是傻的。 秦和泽等人商量过后,决定留下数百兵士在这里善后。其他人就可以先散了,秦和泽进宫去向建昭帝禀报,具体下一步该当如何处置,交由圣裁。 纪南棠传令纪家军收队归营,又唤了宁茂过来交待几句,命他带上两个八人队先到平安胡同去等着。 这边文笙会合了队伍里的人,卓玄和项嘉荣到这时候还有些惊魂未定。只是看文笙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实在不好意思再露怯,两个人强颜欢笑,嘻嘻哈哈地看着就反常。 卞晴川从闻人英嘴里听说了究竟。“嗤”地一声,道:“你就不该带他俩出来,连我徒弟都不如,要叫我。非把这两个没出息的小子丢到死人堆里去练练胆子。” 闻人英没吱声,心里暗自嘀咕:“关键我也不想进去。谁像你们师徒那么古怪。” 除了逍遥侯杨绰没有跟来,其他七人找了三辆马车,浩浩荡荡前往位于平安胡同的将军府。 这时候,也就是午时刚过。 一行人在将军府足足呆了大半天。 其间杜元朴安排了两顿丰盛的酒宴。但刚见过了那么多死人,就是文笙也觉着没胃口,除了卞晴川据案大嚼。连声称赞杜元朴酒酿得好,其他人看上去都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 文笙找机会和纪南棠私下里说了说张寄北的事。 “不知将军是否打算继续缉捕他?” “你是怎么想的?” “我这里有个不成熟的想法。张寄北既然使出这等金蝉脱壳的手段,接下来必会等着盘查松懈下来之后,寻机出城,返回江北。估计着用不了多久,他就会现身,若是能生擒他,或许就可以迫使王光济放了那些羽音社乐师。” “好。待我仔细筹划一下,也要看看圣上那里会做何决定。” 文笙明白纪南棠的意思,秦和泽若是含糊上报,建昭帝又睁一眼闭一眼,那张寄北就成了“死人”,私下里布网捉拿他都没有问题,若是秦和泽较真起来,天底下认识张寄北的人多了,张寄北诈死不成,乃是在逃的钦犯,抓住了如何处置,还真不是他们这些人能决定的。 但只要纪南棠说筹划,文笙便放了心。 想来那张寄北再是狡猾,也不可能逃得出纪南棠的掌握。 一直到入夜,大家才结束了叨扰,准备返回马场再演练一番。 临行前,文笙几个邀请纪南棠、杜元朴等人明天去玄音阁观看他们的那场团战。 大伙凑在一起研究了这么久的军阵,将军府众人也好奇是不是有用,欣然答应,把人送到巷口,才依依惜别。 而这时候,大街上戒防盘查的兵士明显少了,应该是宫中有了旨意。 众人回到马场,叫起杨绰,就明日的列阵、变阵研究了半宿不提。 单说第二天,天空晴朗,万里无云,连风都不怎么刮,正适合乐师们在同乐台那种露天的场合斗乐。 众人早早乘车来到了玄音阁。 今年的秋试因为出了圣上遇刺这样的意外,拖得特别久,奉京城有很多人在赌局上押了银子,却迟迟不出结果,别提多么难受。 好容易盼到刺客尽数服诛,圣驾遇刺的事有了了结,而秋试也到了最后一天,压抑多日的情绪突然得到宣泄,玄音阁大街上竟是人山人海。 坐在同乐台旁转头往墙外看,全都是乌压压的人头。 今日虽然建昭帝没有现身,但前来观战凑热闹的权贵大臣们着实不少,纪南棠坐在其中,到不显得特别扎眼。 今天依旧是两场,因为文笙他们同谭三先生那队的交战结果将决定此次秋试团战第一花落谁家,那一战放在了后头,先进行的是谭四先生一队对战北院的乌大元等人。 两场团战,恰好又都是南北两院之争。 谭四先生这一队实力其实很强,但之前已经输了两场,看得出队中众人都觉着很憋屈,借今天的团战,将这股心火发泄在对手身上。 他们只花了大半个时辰便直落三局,取得了整场团战的胜利。 两场团战的间隙,不管墙内还是墙外,观战的人群中都有些骚动,他们看到最后即将上场的两队已经在同乐台旁等候。 一边是谭三先生带队,易氏兄弟、孔长义,带着他们的弟子,每一个乐师的名字都如雷贯耳,宛如奉京夜空的星辰。 另一边却是“黄金鼓”卞晴川、谭五公子、闻人英和逍遥侯杨绰,这一队虽然有三位新生,但他们同对方一样,自进了前五甲,一路杀上来,未逢败绩。 二者的相遇,注定是一场龙争虎斗。 第二百四十六章 脱胎换骨 谭三先生的得意弟子名叫吕罄,此次个人战排在第四。易星河的弟子呼延南,易星波的弟子甘秀成,这三人同师父擅长的乐器相同,独有孔长义的弟子奚弘大,参加团战用的是二十四管排箫。 四人一路沉默上了同乐台,摆开阵势坐好了,场上顿时就有了一种冷寂肃杀的氛围。 不过文笙几个也早不是刚开始参加团战时的楞头青了,那时候,还要边上台边大声吆喝几句,给自己一方提气助威,现在只是鱼贯走上台,行动间就自有一种端凝的气度。 吕罄几个注意到对方四人今天坐下来的位置与以往有些不同。 看上去怪怪的。 以前卓玄因为实力稍强通常坐在前面,顾文笙躲在后面使她的杀手锏,另两个妙音八法三重的新生守在两人旁边,四人坐下来是个整整齐齐的方阵。可今天,打头第一个坐着的竟是顾文笙。 她孤零零坐在第一排,左后是卓玄,右后是项嘉荣,吹箫的钟天政在她身后独成第三排,他们摆出了个尖菱形的阵势。 虽然乐声并不受乐师所坐位置局限,但这却表明了对方的一个态度:对这场团战,他们有了新的安排。 呼延南目光里露出警惕之色,和甘秀成互望了一眼,因为他们的师父是亲兄弟,二人平时打的交道也多,颇有几分默契。 坐在前排的吕罄神色漠然地低下头,将注意力集中在自己面前的古琴上。 他的古琴,名叫“幽风”。 开场鼓敲响。 “砰”!“砰”!呼延南的大鼓随即发声。 甘秀成怀抱大琵琶,长轮,夹扫!乐声宛如苍鹰瞄准了猎物。自云际间凶狠扑啄而至。 吕罄的古琴和奚弘大的排箫一齐加入进来,四道乐声汇聚成一道狂流,向着对面的文笙四人席卷过来。 团战中有三种乐师会被对方率先关照,队伍中实力最弱的、有杀手锏的和坐在最前面的。 文笙在台上虽然称不上最弱,但后两条全中,故而这第一个照面,吕罄四人便齐齐将她视作了攻击的目标。 文笙对此早有准备。左手一记“游吟”。右手拨、剌、勾、剔,弹的正是《行船》。 之所以要坐在最前,是因为这一战。文笙是四人中的长牌手,负责遮挡箭矢,掩护队友前进! 但她却不需要将四道攻击全部承担下来,琴声竖起的无形屏障有意漏掉了奚弘大的箫声。随着阵形一变,位于她左后的卓玄挺身而出! 这一刻。他暂时充当了藤牌手之责,以琴声对冲,与对方的排箫声相遇,二者同时消散无形。 这还没完。军阵如期运转,奚弘大突然发现他陷入了对方的包围,在箫声被挡掉的瞬间。他避无可避地以身体硬挨了钟天政和项嘉荣两记攻击。 若非他实力高过两个新人一筹,只这一下。就可能淘汰出局。 奚弘大脸色微变,挨打并不可怕,团战中经常有来不及处理对方乐声冲击,不得不以身体硬抗的时候,可怕的是,他到现在也没想明白,方才对方这次夹击是怎么形成的。 北院四人齐齐觉着不妙,吕罄眉头微皱,“幽风”“铮铮”一阵脆响,连续不断的泛音搅动了同乐台上方的虚空,疾若飘风,见影不见形,瞻之在前,忽焉在后,化为一道游龙,缠绕着文笙四人,试图寻找破绽。 这琴声,尽得一个“幽”字之妙! 文笙再一次挡下了鼓声、琵琶声,奚弘大因为适才那稍微的迟疑,出手晚了一瞬,卓玄琴声清亮,看似迎上,可不知怎得一变阵间,两下里直接错身而过。 奚弘大的身后是呼延南。 呼延南还在不停地催动鼓声,试图给文笙施加压力,混不知危险已经悄然临近。 随着卓玄这记琴声插上,长牌手文笙向后一退,充当长枪手的项嘉荣和杀手的钟天政乐声齐动,直接就将呼延南关到了笼子里。 奚弘大箫声落空,迅速再追一记,而此时的卓玄已经试出他深浅,硬以身体接了下来,与此同时手上急挑,对着呼延南送上了一记叠乐。 呼延南突遭对方三人围攻,苦苦支撑,等待自己人救援。 可那三人却夹带着他,不知怎的一转,又同顾文笙交换了位置。 顾文笙的琴声就像银河隔断牛郎织女一样,将他和自己人彻底隔离开来。 甘秀成是台上与他最心有灵犀的,见势不妙,手上接连几个“勾轮”、“拂轮”,琵琶声一时压过了大鼓,想要撕裂阻碍,硬冲出来一路来救人。 文笙嘴角微翘,她也会“轮”,停下左手,右手在同一弦上摘、剔,“半轮”;摘、剔、挑,“全轮”,这是《行船》开始时那一大段散音。 “太平”的琴声接住了对方排箫声、琵琶声,在众人看不见的虚空里相互较力,以一敌二,震,再震,直逼得那两道乐声节节败退。 只有吕罄,他的琴声不知怎的突然在包围圈内响起! 他潜进去了。 紧随而至是两下激烈地交锋。 文笙断然左手“引上”,大指“抓起”,右手收了《行船》,“叮”的一声弹空弦同声。 吕罄的琴声太莫测了,应该是得到了谭三先生的真传,文笙这一记《采荇》弃他而取呼延南、甘秀成,二人同时中招,两道乐声不知飘飞到何处! 与此同时,她和卓玄以身体各接下对方的一记冲击,呼延南出局! 进入四打三之后,那便简单多了。 这一场,虽是北院的四位乐师抢得了先手,但自文笙开局挡住了对方三道乐声之后,便将主动权牢牢掌握在了手中。 围观的乐师们只看他们攻守兼备,进退如意,哪里还看不出似乎只短短一天的工夫,南院这支队伍又有了脱胎换骨的变化。 可任他们绞尽脑汁,也想不通其中的奥妙。 只有对乐师斗乐完全门外汉的纪南棠坐在席上,看着这场自己半是明白半是糊涂的比赛,脸上露出微微笑意。 第二百四十七章 还以颜色 第二个出局的是奚弘大。 四打二! 比赛打到这份上,甘秀成瞥了吕罄一眼,虽然被几个新手打败很不甘心,但似乎没有必要再拖延下去了,不如认输,集中精力准备后两局。 吕罄恍若未觉,专心弹他的琴。 片刻之后,甘秀成无奈出局。 北院这边只剩下了吕罄一个。 这时候,文笙等人的攻势也随之慢了下来。 文笙知道吕罄是在观察他们四人的配合,而她特意把对方留到最后,也是想从他身上,多获得一些讯息,以便接下来应对谭三先生。 吕罄的琴声,攸然来去,虚实难测,非常难以判断首尾轨迹,颇有叫人防不胜防之感。 谭三先生的琴技怕是还要厉害上很多。 要照这么估计,文笙觉着谭三先生和谭四先生好有一比,若将谭四先生比做力拔山河的外门高手,那谭三先生就是行踪诡谲的刺客。 同是武林高手,相比起来,果然还是谭四先生那等的好对付一些。 到底是临时抱佛脚练出来的军阵,只有不到一天的时间,文笙几个对很多地方尚属生搬硬套,这一慢下来,还真给吕罄抓到了一个破绽,偷袭了项嘉荣,两人先后出局,算是给己队挽回了点面子。 看台上,很多权贵对这个结果都十分意外,没想到这支新人队以这么大优势拿下了第一局,难不成今天这场团战,真会以新人队取胜而告终? 天啊,早知道这样,去押他们这个大冷门赢。岂不是要赚得盆满钵盈? 谭三先生携他的古琴“疏影”登台,墙外街市上竟然响起了好大的动静。 孔长义拿着铁笛走在他身旁,低声笑道:“这都是看好咱们的,得投了不少银子吧,你说咱哥几个要是这场也输了,会不会被他们丢臭鸡蛋?” 谭三先生没有作声,后头的易星河粗声道:“臭鸡蛋也没有你的嘴巴臭!” 孔长义“呵呵”一笑。望见对面谭瑶华几个正从另一侧上台来。扬手打了个招呼。 谭瑶华见到了,虽然带着古琴多有不便,还是抱了下拳算是回礼。 “小五好好打。哎呀,有日子没和你交手了,听你三叔说,你现在青出于蓝。可比他要厉害。” “前辈谬赞。”谭瑶华知道三叔不可能说这等话,客气了一句。 两边摆开阵势。 经过刚才那一局。谭三先生几个还以为会看到一个不一样的布局,结果对方四个依旧是老样子,卞晴川居中,逍遥侯杨绰在后。另两人一旁一个。 北院四位乐师昨天都去了青云大街,为卞晴川的鼓声所震撼,同是击鼓的易星河发现和卞晴川站了个对面。手握鼓槌,向对方抱了抱拳:“卞兄。请多指教!” 卞晴川冲他点了一下头:“大家切磋一下。” 两队相互间话虽然不多,但卞晴川这还是第一次有了以乐会友的感觉。 开场鼓敲响。 两边同时出手! 卞晴川、谭瑶华四人没有使用昨天新学的阵法。这一局,他们还是之前老招数。 不是不想用,实在是有两个限制没有办法克服,其一,他们四人中没有一个可以像文笙那样防护全队,即使是卞晴川也不行,再一个,逍遥侯杨绰到现在呆在八人大阵里还时不时出错,四人成阵要求更高,他完全是拖后腿。 故而众人一合计,还不如就照原来的方式,酣畅淋漓打上一场呢。 鼓声一响,谭瑶华前冲,不过因为知道纠缠不住三叔的琴声,他没有去白费工夫,直扑手挥琵琶的易星波。 哪怕感觉到谭瑶华的琴声已经突破了妙音八法七重之境,易星波依旧状甚轻松,摇头轻“啧”一声,上手一记“轮拂”。 他这琵琶技艺,比徒弟甘秀成可细腻多了,这一记“轮拂”欲放先收,“轮”只是一带而过,着力一拂,一声锐响,宛如铁马金戈,夺人的气势迎面袭来! 七重对六重,谭瑶华占着巨大的优势,但扑至近前,恰逢旁边易星河鼓声响起,登时就将他的攻势化掉了十之二三。 为什么团战中这么看重鼓?原因正是在此。 像琴、箫这些乐器,哪怕你技艺再高,乐声出来也是一线,或是一面,能练到谭四先生那样,顶多是几线几面,而鼓声一出来便是一圈,甚至能像危星剑那样,颠覆全场。 另一边实力突破七重的闻人英同样遇上了这个问题,他攻向孔长义的竽声也被易星河化去了一小半。 对方配合默契,两个战团迅速合二为一,变成二打三的僵局,撇下逍遥侯杨绰可遭了秧。 北院这边剩下的是谁?谭三先生! 哪怕有卞晴川的鼓声加持,杨绰也不过刚刚踏入六重之境,攻击和谭三先生相比太不够看了,至于逃窜,谭三先生更是追逃的大行家。 同他的琴艺相比,杨绰的琴声就跟没长大的孩子一样,再能跑,也会被大人捉住了打屁股。 谭三先生琴声里那些沾粘随化、冷弹崩炸全都用不上,就将杨绰牢牢堵住,一通胖揍,等谭瑶华和闻人英想赶回来救人哪还来得及,可怜的杨绰还没怎么发挥呢就被提着衣领丢出局了。 一旁观战的卓玄脸色微变:“这也太快了吧?” 钟天政看上去还算镇静:“比咱们丢呼延南快了不少。这局完了,准备第三场吧。” 谭三先生得手之后没有停滞,他就用勾、抹、挑这些简单的指法,向着闻人英发动了攻击。 指法简单而又有效,甚至因为简单,出声的频率要远高于寻常乐师,文笙想起纪南棠那些有趣的比喻,非常肯定若将这琴声比作武器,那自是匕首无疑。 譬如鱼肠,譬如徐夫人! 闻人英腹背受敌,谭瑶华不得已只得丢下易星波回援。 场上一度变得十分混乱,但越乱谭三先生越是如鱼得水,很快他抓到机会,完成了一次四人合击,闻人英被迫出局。 街市上传来的动静一时更大了,就在这喝彩叫好声中,谭三先生四人轻松拿下了第二局。 第二百四十八章 拉锯 这是秋试以来,最引人关注的一场团战。 要到最后一刻,才能揭开谜底,确定南院这支新队能不能创造玄音阁有史以来,最出人意料的奇迹。 相比刚吃了败仗的吕罄等人,谭三先生、孔长义和易氏兄弟看上去要轻松得多,孔长义还有闲心同谭三先生私下聊两句。 “这阵式,确实和以往不大一样啊,你侄子没透漏点消息么,他们实力怎么可能提升得这么快?哎呦,可好奇死我了。” 谭三先生打量着对面八个人,顾文笙这个小姑娘和她的老师卞晴川并排坐在最前,后面是闻人英和逍遥侯杨绰,杨绰拿的是古琴,已经坐下来等待开场,想来不会是忘了换乐器。 再后一排是三名弟子,而谭瑶华独自坐在了最后。 古怪的阵式。 其实不但孔长义好奇,此际整个玄音阁老老小小的乐师谁不是抓耳挠心,想弄清楚南院这一队到底掌握了什么秘诀,一旦可以效仿,此次秋试结束之后,玄音阁怕是要迎来重大的变革。 适才的第二局,谭三先生并没觉出来对方有什么奇异之处,也许呆会儿就能见分晓吧。 能不能拿到团战的第一,在谭三先生眼中已经变得并不重要,相较这个虚名,他更感兴趣的是对方所谓的配合,是不是真有这么大的魔力。 开场鼓终于敲响。 易星河和卞晴川第一时间跟上,易星河双臂挥抡,一声石破天惊的巨响直刺众人双耳和脑际,而卞晴川两手鼓槌交错,轮番砸下。急骤的鼓声好似战马奔腾,铁甲疾袭。 两下抢先一步在同乐台上空轰然相撞,带着意念的音符登时往四周飘散。 就像流星火雨在半空飞溅开来,南院半场文笙等人齐齐感觉到了那种脱胎换骨般得痛与快。 来了! 呼延南以鼓声跟上了师父的节奏,急敲慢敲,重敲轻敲,再加易星波师徒的两道琵琶声。数道乐声激得气流漫卷。初现癫狂之相。 孔长义的铁笛和徒弟奚弘大的排箫本可起承接高低协调刚柔的作用,但谭三先生不是寻常乐师,他的琴声完全不需要旁人着意配合。故而笛声、箫声也气势汹汹地跟了上去,加上吕罄的一道琴声,纠合成强大的攻势,直奔南院半场杀来! 谭三先生没有急着出手。他在仔细观察对方的反应。 既是配合,肯定有人负责调度指挥。 由这几天这支队伍在团战中的表现。特别是前两局的情况判断,不容他错认,这个担当指挥重责的人,竟是顾文笙。 而文笙此际也在判断。迎面而来的七道攻击应该如何抵挡。 根本由不得她多想,对方出声的瞬间,她指下琴弦“叮咚”一响。《行船》迎向了易星河师徒。 八人大阵随即运转,卞晴川顺势接去了易星波的琵琶声。下一个,是妙音八法突破七重的闻人英,直接一记“大气震”,竽声后发先至,同孙长义的铁笛声对撞在一处,余势未了,又吹飞了甘秀成的“夹扫”。 南院这边只动用了三个人,便化解了这次攻势。 不,还没完,对方还有两人,大阵一转,独独扣下了奚弘大,迎接他的,是包括杨绰在内四道乐声的集中攻击。 剩一个吕罄,小小四重孤掌难鸣,没有谁去多看他一眼。 结果恰轮到钟天政撞上他的琴声,轻松以身体受下。 谭三先生发现侄子谭瑶华到现在还没有出手。 他是在防范自己,可同时这个举动也向众人表明,他们此时是多么得游刃有余。 只是一个照面,一拨攻击,谭三先生队里的奚弘大就被打出了战局。 但就在奚弘大出局的同时,游离在外的谭三先生突然中指贴着弦向外一滚,接连五声琴响,琴声如一记针芒,夹带在迷惑视听的幻影中,直取逍遥侯杨绰。 文笙暗暗吃惊,对方怎么发现杨绰那里有了破绽? 谭瑶华迎上! 谭三先生的琴声突然于游身闪避间一断,消失在中途! 谭瑶华面色凛然,他知道三叔的琴声并不是停了,而是以特殊的弹奏手法,暂时将琴声藏了起来,令旁人无法听到。 他会继续攻击杨绰吗,若不是,会换成谁? 当是时,场上瞬息万变,文笙左手一记“游吟”,继续以无形屏障挡住了易星河师徒,右手一勾,八人军队一分为二,由纵变横。 这一下全队变化极大,除了正在同谭三先生交手的谭瑶华,所有人位置都变得面目全非,她要以此打乱谭三先生这神鬼莫测的一击。 杨绰师徒的两张琴同时发声,移形换影。 “叮”、“叮”,卓玄的琴弦接连发出哀鸣。 与此同时谭三先生琴弦上的八根手指几乎形成了数道虚影,出来的琴声既短暂又急促。 他在分心两用,一边抵抗着实力大增的谭瑶华,一边还在接连攻击卓玄。 因为分属南北两院,文笙之前没有机会去蹭谭三先生的课,她实在是想不通此刻谭三先生琴弦上的余声都是怎么处理没了的。 这攻击实在是太快了,频率甚至要快过易星河师徒的鼓点。 卓玄完全没有还手之力,紧随奚弘大之后退出了战局。 转眼前,双方各损失一名弟子,南院这边的优势被谭三先生强行抹杀,双方回到了起始。 谭瑶华和卓玄双战谭三先生的同时,文笙已经有了卓玄要下场的心里准备。 被攻击,也是一种牵制。 既然救不了卓玄,只有趁谭三先生脱不开身,赶紧再拿下对方一人。 她选中了击鼓的呼延南。 而谭三先生的下一个目标,依旧是杨绰。 双方就像拉锯一样,轮番有人下场,杨绰眼看要不敌,谭瑶华突然彻底丢下谭三先生,转而攻击陷入己方围困的易星河。 六对五,南院这边还占着一线优势。 但文笙却暗觉不妙,谭三先生在场上就像一位高明的刺客,于阵中轻取这些人如同探囊取物,他不来对付自己,先打发杨绰师徒离场,是要去肉留骨,以便更好地研究这个阵法吗? 第二百四十九章 舍身一击 项嘉荣出局! 甘秀成出局! 拉锯还在继续。 明明少了一人,北院这支队伍却好像找到了他们的节奏,变得不慌不忙起来。 应对着孔长义等人的攻击,文笙突然想明白了一点:要想赢,必须趁早送谭三先生离场。 若从谭三先生的心理推测,谁会是他的下一个目标,钟天政?还是闻人英? 钟天政似乎也感觉到了危险,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放弃了攻击,箫声一直盘旋在文笙左右,努力寻找着合鸣的契机。 大约正是因此,谭三先生疑惑于钟天政在阵中所起的作用,暂时放了他一马。 闻人英正与孔长义你来我往,战得热闹,突然,谭三先生的琴声毫无征兆地在他脑后响起。 有卞晴川的鼓声加持,闻人英觉着自己硬受这一记也问题不大,那道琴声里却突然多了一个颤音,方向稍稍改变,贴着他的耳边飞了过去。 谭三先生抚琴的手一顿。 与此同时,文笙心里却有一种松了口气的感觉。 这不是她第一次试图以《采荇》牵动谭三先生的琴声,但对方的琴声常常是听上去在左,实则在右,会给人形成诡异的错觉,她抓了好几次,这次侥幸抓到还是因为猜中了谭三先生即将攻击的目标。 文笙几个在练习的时候有个约定。 每个人在战斗中都有表达自己意见的方式,在文笙这里,她一旦选中了目标,会在防御的时候故意把对方漏过去,而更为明显的暗示,则是直接抓起对方的乐声。 《采荇》的反噬太过强烈,若非关键时刻,她不会轻用。 闻人英毫不犹豫,两腮高高鼓起,转身“呜”的一道长音卷向了谭三先生。 与此同时,谭瑶华左手按弦,手腕轻摇,“定吟”,取其中一个“定”字,右手一划,琴弦数声脆响,音波在谭三先生的背心处接连炸开。 两个妙音八法七重的乐师,同时对谭三先生发起了冲击。 文笙帮他们解除后顾之忧,右手拨、剌、勾、剔,以《行船》挡住了孔长义和易星波的轮番猛攻。 至于吕罄,文笙此时实在是顾不上了,且由他去。 叫文笙没有想到的是,在这谭三先生很可能一举出局的时刻,他的得意门生吕罄攻击的目标竟是师父卞晴川。 这是晕头了么,文笙还记得,之前同谭四先生他们那一场,就在这同乐台上,师父一声厉喝,硬是以鼓声击溃了闵自明、上官泰等人的合击,对手中可是有谭四先生一份的。 卞晴川果然没有理会,他的注意力全在谭三先生那里,接连承受两下攻击之后,谭三先生会出局吗? 没有,他撑下来了,且在闻人英和谭瑶华再度合击之前消失不见。 这时候,一个意外发生了,吕罄出局。 就在吕罄出局的瞬间,谭三先生的琴声陡然出现在了卞晴川身后,那个位置,正是吕罄出局之前所呆的地方。 “铮!铮!铮!”旁人响琴一声的时间,谭三先生的古琴足足发出了三声琴鸣。 与此同时,早有默契的孔长义和易星波也齐齐转换了攻击的目标! 包括文笙在内,南院剩下的五个人全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一直以来,有卞晴川参加的团战,他都很少成为对手攻击的重点,谁都知道卞晴川的鼓声没有杀伤力,且他本身精神力强横,心志坚定,是一块难啃的硬骨头,甚至别的队对付他们的那个套路,更是把卞晴川孤零零撇到了最后。 没想到谭三先生这队这么出人意表,明明处在比对方少了两人的劣势,竟会以这么大的决心和代价逼卞晴川下场。 文笙已经尽力,无奈易星波的琵琶出声实在太快,只以《采荇》截下了孔长义的一记指震音。 她还指望着师父能像那天那样,虎躯一震,便将各种乐声尽数击溃,但事起突然,卞晴川连受了五下攻击,高高举起的鼓槌最终也未及落下,遗憾出局。 他一下场,剩下的谭瑶华和闻人英立刻被打回原形,降至妙音八法六重。 但这时候,他们不仅没有气馁,反而心中真正燃起了取胜的信心。 谭三先生由刚才起,已经挨了多少下了,他再是厉害,估计也撑不久该出局了,只要他出局,四打二,剩下孔长义和易星波,怎么想都是赢定了。 所以他两个索性将防御的重担完全交给了文笙,不顾一切,加紧了对谭三先生的围剿,以求他尽快下场。 谭三先生确实也快到极限了,但他还有最后一招! 迎着琴声、竽声的双重冲击,他没有做太多闪避,而是故技重施,猛然贴近了闻人英。 引手一振,锵锵和鸣! 同吕罄适才出局前所使的招数一样,谭三先生右手食、中、名指“振索鸣铃”,这记“振索鸣铃”在他们师徒这里意义同别的乐师大不相同,在他这里,乃是意味着舍身一击,同归于尽! 吕罄的级数与卞晴川相差太远,但他的出局确实给卞晴川造成了不少的麻烦,要不然或许卞晴川真能挺过后来的一拨攻击。 但在谭三先生身上,却不存在这样的问题。 没有了卞晴川的鼓声,在几个妙音八法六重当中,他的技艺最高,此刻同乐台上,他是当仁不让的王。 索是勾魂索,铃是夺命铃,这记“振索鸣铃”一出,谭三先生和闻人英同时出局。 同乐台四周“嗡嗡”议论声响过一阵,逐渐安静下来。 此时场上的形势竟变得颇为微妙。 南院队伍人数占优,剩下三个,文笙、钟天政、谭瑶华。 北院这边虽然只剩了两位乐师,但却是两位妙音八法六重的师长:孔长义和易星波。 没有实力,人数再多,也不过是一群乌合之众。 可要说北院这边一定会赢也不见得,团战打到现在,玄音阁的乐师们中间可都传开了,台上两个年轻人自创了一套琴箫配合之法,这支队伍能走到最后,还多亏了二人。 秋试团战第一,到底会落到哪队之手? 第二百五十章 古怪 谭瑶华、顾文笙、钟天政,三个年纪尚不满二十的年轻人。 外人雾里看花,受他们骄人的战绩影响,觉着三人还有不小的赢面,可他们自己却知道形势有多么严峻。 少了卞晴川的鼓声,文笙的《采荇》无法牵动妙音八法六重,只能靠着《行船》勉强支撑。 像孔长义和易星波,他们一旦吹起铁笛弹起琵琶整个时辰不停都没有问题,可按《行船》的消耗,文笙却绝对坚持不了那么久。 谭瑶华左手“引下”,手指在弦上缓缓左移,琴弦“吱咛”一响。 做为适才那一场殊死搏杀的幸存者,他太明白此时队伍的处境了。 三叔可以以一敌二,他呢? 取胜的重担当仁不让落在自己肩上,怎么可以退缩。 右手飞快地剔、抹、挑,“琐”,再接一个长达十三声的“长琐”,手挥目送,琴声随气流转,厚重雄浑。 台下观战的谭四先生听到这里挑了下眉,侄子想要以一敌二,琴声学的路数不是三哥,而是他。 细想也在情理之中,三哥的琴声攸然来去,诡异莫测,但此时侄儿还有两位同伴,总不能丢弃了不管。故而他才学自己,想以琴声来压制全场。 谭四先生惊讶的是,谭瑶华学的还真有那么几分神韵。 这个侄子天资聪颖,从小被家里寄予了厚望,难得他又肯用心钻研,这么年轻便达到了六重之境。 受谭老国师严令,兄弟几人包括谭二先生都只是在弹琴的技巧指法上悉心教授,有问必答。鼓励他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可对怎么能练成自己的秘诀却始终不向他吐露半辞。 他还不到二十岁,再往下,靠指法什么的已经很难提升,练骨,练气,练心。融会贯通后方能形成自己的风格。 全家人都等着看。谭瑶华到底会领悟出什么样的技能。 他最后会像自己一样么? 谭四先生觉着若真是如此,只怕老父亲会颇为失望。到不是说自己的琴声不好,而是谭瑶华脾气秉性不适合。他的心地偏软了。 台上谭瑶华以一己之力压制住了孔、易二人,两个老乐师都有些惊讶,谭四先生那是他们的老对手了,哪里还判断不出谭瑶华此刻在做什么。 文笙得到了片刻喘息之机。 这一局不知不觉已经进行了半个时辰。心底的那根弦绷得太紧了,加上中间动用了几次《采荇》。不觉力倦神疲,手心里渗出汗来。 若是能歇一歇就好了,文笙左手一记“游吟”,右手先拨后剌。半个时辰的《行船》弹下来,她看上去随意挥洒,熟稔在胸。心神却突然恍惚了一下。 抚琴本是雅事,弹时得心应手。弹罢身心畅适,可我却用它争胜。 不不,我不该还有所犹疑,谁说雅事就该心如止水,风雨笑傲一样快哉,出于自然就好啊。 太累了,注意力越来越难以集中,文笙的脑海里一时竟出现了不一样的声音。 旁人尚未发现她有什么异常,只有坐在文笙侧后方的钟天政忍不住抬起头。 从他的角度,清晰地看到文笙的脸色越来越苍白,额前乌黑的秀发早被汗水打湿,有一滴晶莹的汗珠顺着她的鬓角滑落下来…… 她的伤才刚刚好,团战第二的结果,是不是也可以接受? 若是这时候,有谁在钟天政眼前放一面镜子,叫他看清楚自己,他十九要嗤之以鼻:这个眼中俱是犹豫担心的人怎么可能是他? 可惜的是,被钟天政这样盯着的人身后没长眼睛,文笙并不知道。 她只是觉出来自己快到极限了,这个状态撑不了多久,必须要赶紧调整。 文笙当机立断,跳过《行船》,弹起了《伐木》。 《伐木》一出,承受着巨大压力的谭瑶华不觉精神随之一振,但要说受到影响最大的,莫过于将注意力全然放在文笙身上的钟天政无疑。 快乐是什么? 在文笙的琴声里面,是阳光、四季、草木葱翠、山花烂漫这些,但这距离钟天政实在太遥远了,他不自觉地想起了那些山坳里的夜晚,共同的秘密,甚至是那匹总和他作对的“劣马”。 文笙不得已以《伐木》滋养身心,养的是两个人的心。 孔长义觉着台上的氛围有些古怪。 他的铁笛声本是高亢中带着肃杀,而有了易星波的琵琶声更能催发其中的杀气。 哪怕是在妙音八法尚未出现,世上还没有乐师的时候,琵琶武曲便和沙场、征战结下了不解之缘,其中的奥妙便是在此。 可这会儿,不管是铁笛声还是琵琶声,高亢急促依旧,可原先台上那股浓郁的杀气却不知为何消散无形。 这极大的削弱了两个人乐声的杀伤力,使得谭瑶华应对起来更加轻松。 不用问,这又是那顾文笙和钟天政搞出来的。 孔长义生性洒脱,此念一生,便想要给两个年轻人点厉害瞧瞧,他无视了谭瑶华的攻击,出其不意一扭头,铁笛“呜”的一声,直贯文笙两耳。 这一声又高又快,文笙只觉头皮发乍,妙音八法六重的攻击,她没有《行船》可接不下来。 左手按在琴弦上,轻快一滑,右手以数声散音应合,《行船》的屏障应在散音上,起来得稍慢,这时铁笛声已经到了她耳畔。 钟天政的箫声于这时候响起,轻巧而短促的倚音,它的作用不是攻击,而是为了装饰主音,太轻太短,在这一团混乱中很难注意得到,更因为轻短,它的速度比那道笛声快上一筹,从而后发先至。 它应和的是《行船》的旋律,它装饰的是文笙的琴声。 无形屏障陡然升起,文笙几乎没有感觉到孔长义笛声带来的冲撞之力。 但在孔长义的感觉中却大相迥异,他觉着自己突然间好像撞上了一道铜墙铁壁,铁笛声一颤,音不知走去了哪里。 谭瑶华琴声再度攻至,他只得调转了目标。 与此同时,手挥琵琶的易星波神色大变,他的琵琶声不知为何不受控制地自行转弯了。 第二百五十一章 团战第一 虽然不知道钟天政怎么再次找到了合鸣的诀窍,但在文笙看来,这时机,来得实在是恰到好处! 只要钟天政能够保持住同她的这份默契,团战第一不再是遥不可及。 《行船》见功,《采荇》重出! 谭瑶华也发现了,文笙的实力突然暴涨了一截。 拿下这局团战的机会来了! 既然文笙率先用琴声圈定了目标,那就是易星波了。 谭瑶华的琴声陡变,琴弦“铮”的一声短鸣,突然飞起的琴音好似针芒,凌空刺向易星波。 易星波手挥琵琶,“拂扫”! 他全力扫弦,琵琶声铿锵洪亮,登时将那记琴音接住,跟着五指齐动,挑、剔、分、轮,连绵不绝的后招杀向谭瑶华。 与此同时,孔长义只觉身上一轻,咦,谭五公子改策略不学谭四先生了? 他不及多想,先抓住这个机会再说,腮帮子鼓起,手指连动,气震音、指震音、唇震音纷纷出来,一时场上杀气冲天。 但叫孔长义受不了的是,任他这里使出浑身解数,却没有一道笛声能飞到谭瑶华身边。 顾文笙竖起屏障划界一隔,便将他的诸多花样全都挡了出去。 那无形屏障不摇不晃,看上去还有越来越厚实的趋势。 真见鬼,这完全不符合常理嘛。 不提孔长义在这里和《行船》较劲儿,单说谭瑶华和易星波的拼斗,琵琶声急骤,但谭瑶华的琴声竟也是毫不示弱。 谭瑶华精于指法,一旦他要快起来,那是真快!八根手指变幻无迹,上、下、进、退,勾、剔、抹、挑,更多的指法夹杂其中,根本无从辨别,只听得他的琴上七弦“铮淙”声连成一片。 易星波不觉出了一头的汗。 相较于适才谭四先生式的压制全场,他发现谭瑶华改换的这个风格他更是熟悉。 全玄音阁只有一个人敢这么弹琴,就是他队里的谭三先生。 太可怕了,谭三先生什么时候把这门绝技传给了旁的队,这不是胳膊肘往外拐么? 不对,人家是叔侄,不是外人,所以说,这半天场上其实还隐藏着一个杀手呢,这可藏得太深了吧。 这一仗打的时间太长了,不但文笙会注意力不集中,就连易星波这样的老乐师也忍不住会胡思乱想。 若非如此,他只要静下心来,仔细观察一下,就会发现同样是快,谭瑶华的琴声准头是有,比狠辣却还差得远,就知道对方其实只是学了谭三先生一点皮毛。 但此时,在谭瑶华这么密集的攻击之下,易星波还就真的被他给唬住了。 手忙脚乱间,对易星波更严峻的考验来了! 谭瑶华突然找了个空隙,贴身而上,臂平肘张,腕掌微扬,右手的食、中、名指“振索鸣铃”。 刚才谭三先生就是这么和闻人英同归于尽的,易星波对这一招不能更熟。 这时候,易星波哪还能想到,若是谭瑶华肯拉着他一起下场,对他们而言其实是好事,剩下孔长义对付顾文笙和钟天政,南院这边没了攻击手,他们便可以立于不败之地。 他一见谭瑶华的手势,便惊骇地瞪大了双眼,一声“我的个天”险些脱口而出,等谭瑶华真正引手一振,锵锵和鸣的时候,他更是因为急着躲避,整个人都跟着歪斜了一下。 退出战局的谭三先生目睹这一幕,不禁微微苦笑。 输了啊。 输了正常,可输在侄子一记装模作样的“振索鸣铃”上面,着实是叫人无语。估计接下来一直到明年春试,这都将是叫易星波最没面子的话题。 谭三先生看得很准,谭瑶华连使琴声消音的招数都没学到,更不要说舍命一击的“振索鸣铃”,这就是普通的一招攻击,偏偏易星波判断失误,就在这上面吃了大亏。 “砰砰”连声,一连串的声波爆音在易星波身上响起,易星波晃了晃,发觉上当,一时脸都青了。他咬牙切齿地想要硬撑着不出局,但此时主动权却掌握在对方手里。 文笙和钟天政的琴箫合鸣为他解决了后顾之忧,谭瑶华深吸了口气,送上最后一记攻击:拂! 拂,乃是用右手的食指自外向内,连续抹个四至七声,此时易星波已是强弩之末,谭瑶华只抹到第三声,便将其驱逐出战局,至此完成三打一之势,转头对付孔长义。 此正是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 随着易星波出局,同乐台四周还好,墙外的玄音阁大街上传来了一阵阵喧嚣。 大抵是大多数人在失望骂娘,其中还夹杂着为数不多押中了这支大冷门的喜极而泣,更有看北院这边还剩一个孔长义,好歹留有一线希望,在高声给他助威,希望还能力挽狂澜的。 孔长义微微苦笑。 谭五公子今天状态神勇,就算是一对一,自己都不见得能讨了好,更何况在他前头还坐了两个小怪物。 唉,这下子玄音阁要翻天了。 虽然知道前景不妙,在心里默默地涨了一下别人的志气,孔长义依旧是全力以赴,他猛然收缩腹部,带起气流震动,这一道“气震音”均匀流畅,正适合表达他此时悲愤的情绪。 铁笛声呜咽,在台上刮起一道旋风。 可也只能如此了,旋风刮到中途被强行停住,像一只被关进樊笼的猛兽,拼了命“砰砰”撞门,却不得而出。 谭瑶华轻挥七弦,急若繁星,缓若流水。 文笙微微侧头,无需以目示意,钟天政便知道了她的意思。 她弹琴,他吹箫,琴箫声合成一道,对着孔长义的铁笛声飞出,凌空相遇,稍一纠缠间便将对方抓住,稍加拖拽,给它换了个地方。 这最后的时刻,孔长义几乎是光挨打却无法还手,脸都憋青了,到出局时,他长长出了口气,意为:总算结束了。 终场鼓声敲响。 玄音阁今年的秋试全部结束。 相较大街上的热闹,玄音阁的乐师们更想知道,拿到团战第一的这支新队到底有什么秘诀?它将给玄音阁带来翻天覆地的变化。 第四卷 第二百五十二章 大军出征 团战结束,文笙虽然很疲倦,仍去向纪南棠道了谢,并和谭瑶华、钟天政等人一起,应酬了一阵来向他们道贺的乐师,后来见来者实在太多了,才抽空逃离了同乐台,坐车返回马场。 她决定最近几天都不来玄音阁了,休息调整,感悟这段时间的收获,最重要的是避开那些络绎不绝的来访者。 估计着他们找不着自己,自然会去向闻人英、钟天政几个打听,总有人会想办法满足他们的好奇心,到时候自己也就解脱了。 拿到了团战第一,对文笙而言,最近只剩下一件大事叫她挂心,那就是张寄北的行踪。 众刺客在潘家落网服诛之后,建昭帝总算出了口恶气,命接任陈颂明的奉京府尹常辉处理后续事宜,常辉将众贼人枭首示众,并迅速贴出了安民告示,总而言之,现在张寄北在朝廷这边已经是一个死人。 文笙问过纪南棠和杜元朴,若是张寄北再度出现,朝廷又该如何收场。 杜元朴笑道:“这不常有的事么,到时候只管一口咬定了新冒出来的张寄北是个冒牌货,还怕老百姓不相信?秦和泽真是精明,功劳立下,即刻脱身,圣上一旦追究起来,到时候倒霉的是常辉,将军,你要跟秦大人多学学啊。” 纪南棠笑了笑:“我这些年学得还不够乖么?” 有纪南棠在背后支持,将军府连日派出了上百名斥候帮着留意四城动静,查找张寄北行踪,一切都在秘密进行,由杜元朴全权调度。 纪南棠无暇亲自过问。他有了新差事。 刺客的事刚一尘埃落定,建昭帝便在宫里召见了他,透露出想叫他领兵南下,平定江北叛乱的意思。 各路大军早已在江北、关中的交界处集结,只是缺少一位真正带得了兵打得了胜仗的统帅,纪南棠不管是资历还是能力,都是当仁不让的首选。经历了一场刺杀的建昭帝不再犹豫。叫司马符良吉抓紧时间安排,估计着几天之内,命令纪南棠再度出征的圣旨就会下来。 一连七日。没有张寄北的动静,到第八天,圣旨出来,封纪南棠为征南将军。命他率献俘归京的大军即刻起程讨伐张寄北,现已陈兵交界的近十万人马尽数归其调拨。 要说纪南棠麾下多出十万人马。大权在握也不尽然,圣旨出人意料之处,在于建昭帝叫二皇子杨昊俭也一并跟了去,说是历练。实则履行监军之职,同时命还滞留在锦官道上的大驸马先回京来。 这个和二皇子一起去平叛的差事,叫纪南棠非常头疼。 他很少在京里呆着。却知道恩师符良吉不得不常装糊涂,以同两位皇子都保持着距离。 建昭帝以前从来没派哪一位皇子离京公干过。此番开了先例,莫不是经由此次遇刺,他在两个儿子之间做出了选择,属意百年之后由杨昊俭来继承大统? 圣旨虽说是叫即刻起程,但一切都准备齐全,真正出征却是在两天之后。 当日天不亮,文笙便赶来相送。 她到将军府的时候,纪南棠已经全副戎装,正准备带着亲兵前往太庙。 文笙拱手:“愿将军此去一路顺遂,旗开得胜。” 纪南棠笑了笑:“承你吉言了。”而后转向一旁的杜元朴:“京里的事,我都交给元朴了。一旦有消息,他会马上通知你。” 文笙眼神晶亮望着纪南棠,没有谁比她更了解杨昊俭的真面目,都说伴君如伴虎,杨昊俭虽然还未坐上大位,但性情嚣张残忍,做事没有顾忌,说实在话,她颇不放心纪南棠此行。 “将军,你还记得那日你我在同乐台旁的约定么?” 纪南棠笑了,银亮的盔甲衬得他的眉眼神采飞扬。 他怎么会不记得? “来日将军若是再上战场,文笙不才,愿意效仿我师父,到中军帅旗下面击鼓。” 这么多年,对面的顾文笙是第一个对他说出这等话的乐师。 “我记得,只是现在还不到时候,你好好磨练技艺,来日我在战场上等着你!” 文笙知道他所说的“不是时候”是什么意思,她望着纪南棠,目光幽深,缓缓道:“将军放心,也请为了大梁的百姓多多保重。” 文笙很少许下承诺,说了便定要做到。 对她而言,一千句激励的话语,也不如纪南棠这一句“在战场上等着你”更叫她为之热血沸腾。 两人作别,纪南棠赶往太庙。 建昭帝在杨昊俭的搀扶下,于太庙召见了纪南棠以及军中将领,赐下天子剑。 礼毕之后,大军誓师出发。 就在纪南棠离京的当天下午,杜元朴接到消息,在距离奉京城数十之外的九桥镇,发现了一行人,大约有二十来个,举止颇为可疑,其中有几个乐师,为首的看上去有些像文笙笔下的张寄北,只是拿的乐器是一支洞箫。 杜元朴估计着朝廷大军前头出发,后头魑魅魍魉也该沉不住气了。 被他派出去的,都是些在纪家军里呆了多年的老斥候,有经验,也绝对可靠。这些人分散开,重点盯着由奉京回江北的几条路。 这个时候,路途上会出现乐师们的踪迹,杜元朴觉着应该不会错了。 至于说看上去有些像,则可能是张寄北为了应付缉拿,易容改了妆。 杜元朴立刻派人通知文笙。 云鹭不在,文笙又不好叫李承运的手下去帮她做这等事,只能跟杜元朴借人手。 杜元朴道:“我陪你走一趟。府里的这帮亲兵高来高去不行,设伏下套都是好手,咱们不明着来,我叫他们搞点儿蒙汗药。” “……好。”能不正面冲突最好,否则对方有那么多乐师,自己和将军府的这帮兵士怕还真不是对手。 九桥镇文笙之前到过,地处交通要道上,往来的外地人很多。 要先追上去,看看对方的情况,再决定怎么动手。 文笙和杜元朴商议妥,立刻召集了将军府的数十名亲兵,乔装打扮混出城,集合之后,改乘快马自后面追了下去。 第二百五十三章 怎么又是你? 众人一路快马疾行,天黑之前赶到了九桥镇,和发现敌踪的斥候取得了联系。 斥候言道那二十来人已经往南去了,看样子晚上不打算住店歇息,照双方的速度估计,顺利的话会在天刚蒙蒙亮时追上。 “几个乐师很娇贵,都坐着马车,所以拖累着速度走不快,其他几个虽然高矮胖瘦形色各异,腰间鼓鼓,明显带着兵器,应该是张寄北此次派过来的亲信无疑。就算是江湖中人,整夜赶路,到天亮时也必定困顿,正好下手。” 文笙承认斥候说的在理,不过她看看自己这边除了她和杜元朴,余人一个个神情彪悍,这几十号大兵哪怕换了便装,不管往谁身边一凑,对方也不可能不起疑吧。 杜元朴亦道:“得想个办法。这样,咱们先派几个人跟上去,看看他们什么时候投宿。” 那斥候估计得很准,到天快亮时,杜元朴派出的五人小队在吴沟坊附近追上了目标。 这队人正在镇上吃饭,看样子稍事休整之后会继续赶路。 大约是眼看离着京城已远,对方放下心来,行事没有太多顾忌,个别乐师将笛箫之类的乐器带下车来,大剌剌地悬在腰上。 五人故意停下来,距离他们不远找了家小客栈吃饭休息。 果然大约过了半个时辰,对方上车的上车,上马的上马,继续前行。 过了一会儿,文笙和杜元朴率众到镇上与自己人会合,早有斥候追了下去。 众人商量怎么下手。 “对方人多,又是乐师和习武之人相互配合,很难对付。得想办法把他们分开。”杜元朴道。 到这般时候,还跟在张寄北身边的,肯定是王光济的心腹,文笙怀疑王十三说不定就在其中。 刺王杀驾这么大的事,王光济怎么可能放张寄北一个人做主,很有可能什么王一、王二都跟来了,看王十三的身手就知道这些人会有多么难对付。所以她很支持杜元朴的意见。 可怎么把这些武林高手从乐师身边引开呢? 纪家军们纷纷出主意。不外什么佯攻、设伏、下套之类。 杜元朴摇了摇头:“最好不要惊动他们,要知道一旦张寄北警觉,就光是那几个乐师。咱们也不是人家的对手。” 众人想想对方都曾杀到御辇底下,而后又从容退走,硬拼的话自己这些人怕真是不够人家塞牙缝的。 杜元朴想了想,叫过一名亲兵队长:“你带一队人绕到前面去探探路。重点观察一下隐蔽藏身之所。” 那队长领命而去。 文笙问:“可是想到办法了?” 且说那一队可疑的人里头,除去乐师。赶车的,剩下如斥候所说腰间鼓鼓的武林高手并不多,只有五六个。 为首是个三十来岁的矮个子,留了两撇小胡子。眼睛不大,透着精明强干。 这天中午,一行人路过一处小镇。眼看到了饭点,打尖歇息。 众人一宿没睡。几个车夫匆匆扒拉了个半饱,正打算趁这工夫眯一小会儿,却听着自来路上响起了一阵急骤的马蹄声。 几人赶紧把车往旁边挪了挪,就见七匹快马首尾相接,自官道上一路疾驰而去,每匹马上都坐着一个汉子,虽然身穿便服,却透着一股彪悍肃杀之气。 正吃着饭的矮个子不由地目光一凝。 旁边一个同伴凑上来:“二哥,刚过去的这几个,不像普通人啊。” 矮个子点了点头,眼见周围没有外人,低声道:“南面不正打仗么?” “二哥说的是,我看着刚才过去的这几个也像是出自军中。” 矮个子沉声道:“赶紧吃饭吧。” 但这饭注定吃不消停,只停了一刻钟不到,官路上又冲过去了五匹马,马上骑士与之前看上去如出一辙。 这下子,就是再迟钝的人也觉出不对劲儿来。 朝廷的大军刚刚出发,这一拨接着一拨的快马是要做什么?紧急军情?还是那老皇帝的密旨? 矮个子放下筷子站起身。 “咱们几个跟上去瞧瞧!其他人先在这里等着。” 众人知道他这是动了赶上去劫杀之念,对方虽然不会武功,但骑的都是好马,这一冲过去,就是追赶寻找都要费些工夫,故而当即有五个人跟着那矮个子起身,施展轻功追了下去。 文笙听到斥候回报,不禁赞了一声。 相比其他人的计划,杜元朴这一手确实是高明多了。 “该咱们上了。”等消息的纪家军们摩拳擦掌。 这些亲兵俱是身经百战,杜元朴只是稍事安排,便和文笙一起出发。 文笙自然是要到场的,抓捕一旦失控,她好歹能以琴声化解对方的攻击。 文笙跟着杜元朴进了镇子,与此同时,纪家军的将士也悄悄摸到了食铺附近,将铺子包围。 此时乐器未离身的乐师只有四个,纪家军们各自找好了目标,为首的和杜元朴打了个“都已埋伏好了”的手势,杜元朴道:“咱们过去。” 文笙抱着“太平”走近。 文笙认识张寄北的同时,张寄北以及他手下的乐师也认识文笙。 文笙担心自己过早露面打草惊蛇,一直未敢靠近了一探究竟。 就在铺子里的人注意到文笙和杜元朴的同时,十余条人影已经悄无声息地掠进铺子,先控制住了身上带着笛箫的乐师,事起突然,几个乐师还未及反应,便被拧住手臂控制起来。 但文笙却猛然间怔住,此时铺子里头,根本就没有张寄北。 杜元朴出手之前筹划周详,为怕几辆马车里有人,抑或车夫里头有高手,专门派了一队人上去。 这队人顺利得手,控制住了几个车夫,开始搜查马车,就在这一团混乱中,有一个人睡眼惺忪地自其中一辆马车里探出头来。 文笙和他目光一触,不禁张口结舌。 王十三!他怎么会自车里冒出来? 此时王十三也发现了她,文笙这张面孔在一堆陌生人里面简直想不注意都难啊,他一时瞪大了两眼:“怎么又是你?” 第二百五十四章 好说好商量 文笙和王十三一时大眼瞪小眼。 杜元朴觉着眼前的情形有些古怪,他一挥手,除了正押着犯人的兵士,其他几十号人涌上来,把王十三所呆的这辆马车团团围住。 众兵士布的是纪家军特有的阵式,手里拿着长刀短弩,弩箭的锋芒对准了王十三,看上去当真是杀气腾腾。 不过王十三显然没把将军府众人放在眼里,他掩手打了个哈欠,冲文笙道:“找到这里来了,不容易啊。” 杜元朴警惕地望着王十三,口里问文笙:“你们认识?” 文笙已经从乍见王十三的惊讶中脱离出来,闻言皮笑肉不笑道:“当然,十三哥嘛。” 被将军府兵士控制起来的乐师们这才缓过神来,文笙一句“十三哥”叫他们觉着王十三已被对方认出了身份,那他们也不必再藏着掖着,纷纷开口求救:“十三爷,快救我们!”“十三爷,救命!” 若说只听文笙戏谑地叫声“十三哥”,杜元朴还未反应过来这大胡子的身份,待到乐师们称呼对方“十三爷”,他不由地瞳孔一缩:“王十三?” 听说此人武功甚高,一拨弩箭能不能将其射杀? 若是不能,接下来又该如何应对? 这里还在交通要道上,那几个反贼虽被暂时引开了,谁知道什么时候会放弃返回来? 杜元朴觉着头大如斗,只得威胁道:“老实呆着别动,否则你再快,也快不过我们的刀,你还想不想要这几个乐师的命了?” 王十三这时候也看清楚了包围自己的这些人。他有些诧异地挑了挑眉,对文笙道:“你带朝廷的人马来捉我们?不应该呀,我帮你救人,帮你送信,你就这么回报我?这简直是太翻脸无情了吧!” 王十三这番话虽然说得无辜,可文笙分明看着他眼神闪烁,这小子没打好主意。 这是挑拨陷害吧?不过他绝想不到凭她和将军府的交情。这次众人完全是瞒着朝廷私下行动。 救人?是说把戚琴和云鹭从张寄北手中要出来? 上次杨兰逸来信。明明说张寄北是看他的面子。算了,文笙只要一想,就明白这其中有什么玄机。杨兰逸那是卖好,王十三么,呵呵。 故而她充耳不闻,跳过了救人送信云云。直接问:“张寄北何在?” 王十三目光游移,在食铺周围转了转。又瞥了眼官道尽头:“张寄北么,刚才明明还在这里的,谁知道爷打了个盹儿的工夫他去了哪里?” 文笙和杜元朴互望了一眼,虽然王十三很可能是在故布疑云。但此时不可久留却是事实,杜元朴道:“既然这样,那咱们换个地方好好谈谈吧。” 王十三坐在那里。仰脸眯了下眼睛,手中不知何时多出把钢刀来。 他以手指在刀柄上轻轻一弹。那利刃陡然在空中旋了两圈,看上去无比乖顺。 “啊哈哈,知道十三爷在此,还这么大剌剌地当面抓人,太不将爷看在眼里了吧?传出去,十三爷的面子往哪搁?” 在杜元朴听来,对方口气虽然带着三分无赖,但毫无疑问,这就是赤裸裸的威胁,官和贼、兵和匪,天生就是死对头,青天白日的,他不敢再拖延下去,手一挥,喝道:“带走!” 兵士们押着那些乐师就走,杜元朴早在附近安排好了地方,若不是出了王十三这个意外,这会儿他们早便得手退走了。 王十三眉毛一跳,长身欲起。而围着他的兵士手中军弩“咔”“咔”连声。真个是剑拔弩张,一场生死大战一触即发。 “且慢!”出声的是文笙。 王十三豹子一样即将跃起的身躯停在了中途,眯着眼睛向文笙望去,毫不掩饰目光中的杀意。 文笙却没有被他吓住,说实在的,刚才王十三那句“十三爷的面子往哪搁”,顿时便叫文笙想起他那晚沾了一身粪水,臭烘烘站在高处展示的狼狈相。 十三爷的面子?呵呵! 她脸上带着揶揄的笑意:“十三爷,兵是我借的,人是我捉的,和朝廷无关。你以一人之力救不了这么多乐师,我也无意为难各位,害大家姓命。” 王十三挑了挑眉,半信半疑:“那你这是想干什么?” 文笙转过头去,逐一留意了一番被擒的乐师,收敛了笑意,正色道:“对不住了,我想用各位跟张寄北换几个人。” 这一年多以来,顾文笙实在是太有名了,被纪家军擒下的这些乐师大都对当日高祁家中见面还留有印象,其中一个便叫道:“张执事早把‘三更雨’戚琴放了。” 文笙瞥了王十三一眼:“我知道,我想换的也不是戚老,而是厉建章、朱文林、孔安这些人。” 其实这些中立派的乐师,她只和厉建章比较熟,剩下的有不少也只是听戚琴提起过,名字和真人尚且对不上号。 到这时候,看着这一张张似曾相识的面孔,文笙的心情也颇为复杂,她不管旁人怎么看自己,道:“诸位同是羽音社成员,只在一年多以前,相互之间还称兄道弟,时常一起切磋技艺。不过因为对方不肯跟着造反,就要令他们家破人亡,诸位不妨好好扪心自问,这件事做的当真就那么心安理得?” 被擒乐师尽皆沉默。 “事到如今,多说无益,只希望张执事对诸位还有些许香火情分,就着这个台阶,大家一起放人。”文笙转向王十三,“十三爷,你看如何?” 这样啊…… 王十三望着文笙和周围这么多的兵士,一副大胡子掩去了脸上的神情,显得有些高深莫测。 杜元朴暗暗焦急。 这时候,被擒的乐师里面却有一人出声道:“十三爷,试试吧。” 有人起了头,后头就有接声的:“是啊。我等不是怕死,事情若能这么解决,也比僵在那里强。” 半晌,王十三终于有了反应:“嗤,真是麻烦。说吧,你要怎样?” 文笙暗自松了口气,与杜元朴对视一眼,道:“那便请十三爷移个步,咱们换个地方慢慢商量。” 第二百五十五章 请与我保持十丈以上距离 其实能说动王十三,文笙也有些意外。 她一直以为,王十三会恨死了自己。 没想到,虽然对方眼中的防备之色显而易见,却并没有拔刀相向。 哎呦,还挺冷静的,能听得进去话。可是因为那件事过去的太久,好了伤疤忘了疼么? 还有一个大问题:张寄北到哪里去了? 被擒的乐师们知无不言,就在一个时辰之前,张寄北突然说自己有事,带着一位名叫元恺的乐师离开队伍,不知往何处去了。 这附近离着江北还远,连一半的路途都没走到,张寄北在这本该陌生的穷乡僻壤会有什么事,还避开了众人? 文笙觉着应该查一下。 杜元朴问明白张寄北离队的地方,打发了斥候前去寻找。 他对中计被引开了的那几个人身份颇为好奇,有意套王十三的话:“张寄北要回避的说不定不是诸位乐师,而是你们几个。” 王十三翘着腿,一副大爷相:“是不是的,你留在食铺,等着见见他们不就知道了。” 这会儿杜元朴不但带着众人换了地方,还专门留下几个人毁坏现场故布疑云。 这帮当兵的手段颇为专业,王十三一看出手就知道,除非翻脸,否则一时半会儿他和几个哥哥是联系不上了,故而对杜元朴没有好声气。 还想套话,你十三爷有那么蠢么,想得美! 时间一点一点过去,杜元朴有些心急,条件虽然谈好了,王十三却虎视眈眈在旁盯着。怎么打发这个瘟神呢? 大约一个时辰,斥候们纷纷返回,他们围绕张寄北离队的赵家沟扩大了搜索的范围,有两人回禀,在赵家沟往西十余里的山道上,发现了不少行踪可疑的人。 怕引起对方注意,斥候不敢靠得太近。只大约看出这些进山的人或身手利落。或携带着乐器。 这年岁,除非是乐师,谁会出门身带乐器招眼? 这下。连王十三都有些坐不住了。 谁都知道,这大梁的乐师大半呆在玄音阁,小半属于羽音社,剩下的散兵游勇不成气候。突然在这附近山野有乐师成群结对出现。此事听着就十分诡异。 会是些什么人?看来张寄北悄悄离队,肯定与此有关。 文笙同杜元朴商量:“杜先生。事情已经办完了,你带着大伙和这几位乐师回吧,我去瞧一瞧到底是什么事。” 杜元朴不放心:“鬼鬼祟祟,听着就不像会是什么好事。你带队人去,万一遇敌也好有个帮手。” 文笙却摇了摇头:“我只是离远看看那些乐师里头有没有熟人,一个人去。目标还小些。不要紧,我带着琴呢。” 杜元朴一想也是。因为文笙是个姑娘家,他老是忘记对方同时也是个出色的乐师,独自一人都能在贼人面前穿越公鸡岭,是以不再阻拦,只是叮嘱了几句,叫她千万小心。 文笙怀抱古琴,牵过马来,准备动身。 王十三却道:“等下,我也去看看。” 众人目光一齐转向了他,以杜元朴为首,所有人都露出了明晃晃的警惕之色。 王十三打了个“哈哈”:“看什么看,好像十三爷会半道上突然翻脸,劫财劫色似的。” 此言一出,大伙目光中的怀疑鄙夷之意更浓了。 来日战场相见必定是你死我活,杜元朴沉声道:“十三爷出身草莽,可也应该知道顾姑娘是位出色的乐师,没有意义的话还请少说,注定没有好处的事,也请不要肖想。” 杜元朴很少露出这么言辞锋锐的一面,虽然没有一个脏字,可但凡要脸的人听着,都会觉着其中挖苦之意甚浓,叫人面红耳赤下不来台。 可王十三从来不知道“要脸”二字怎么写,“嗤”地一声,撇嘴道:“肖想她?快别逗了,天下女人死绝了么?” 杜元朴脸色一变。 文笙却半点儿都没有生气,飞身上马,道:“杜先生,不用浪费唇舌了,等我去转一圈,便回奉京找你。”而后冲着王十三一扬下巴,她此时坐在马上,比王十三高了不少,居高临下,自有一股睥睨之态:“走不走?” “咦?好。呵呵,没想到,你胆子挺大啊。” 文笙看着他待要上马,淡淡地道:“我胆子不大,你该知道,若非特别信任,乐师不会放任武林中人靠近。所以,你若是不想打架,还请与我保持十丈以上的距离。” “……”王十三张了张嘴,一时竟觉无言可对。 那边文笙已经清叱一声,催马往赵家沟方向飞驰而去。 等到王十三上了马,文笙早跑出去十丈有余,王十三眼望前头马背上窈窕的身影,口里“啧啧”两声,催马在后面追赶。 一路无话,两人很快赶到了赵家沟。 赵家沟往西是山道,开始十余里马匹还能上得去,王十三在后面跟着,一路左顾右盼,口里大声道:“喂,真离这么远?你觉着这样说话方便?” 文笙也在找寻那些人的踪迹,没有理会他。 王十三追近了几步:“算了,我不和你一般见识。张寄北背着我大哥不知捣什么鬼,所以我必须来瞧瞧。” 这还是句人话。 王十三又追近了几步:“喂,我说,你是不是逗杨兰逸那傻小子玩啊,害他为了你茶不思饭不想的,他要是知道你这么对我们,肯定会哭鼻子,你忍心么?” 文笙回头狠狠瞪了他一眼:“十丈,否则别怪我不客气!” 王十三“嗤”地一笑:“这时候弹琴,不是打草惊蛇么?你和我大哥没仇没怨的,就算憎恶江北绿林,他们现在也差不多死光了。” 再往前走,山路变得陡峭难行,文笙将马找地方藏好,改为步行向前。 王十三还跟在后面,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 文笙的思维却不禁跟着他方才的话飘远了:江北贼本来就名声不佳,因为自己的一篇《公鸡岭见闻记》更是臭名远扬,难说王光济打发他们到京里来行刺安的是什么心。 一旦成功,朝廷将陷入混乱之中,可像现在这样失败了,王光济也顺势甩掉了名声的负累。 第二百五十六章 不公平的对决 这么狠的招数,也不知是谁想出来? 文笙瞥了一眼跟在十丈开外的王十三,打消了向他套话的念头。 山路陡峭崎岖,加上这会儿正是秋末,山上的草树经过了一个夏秋地疯长,正是最为茂盛的时候,荒山野岭,很难发现旁人的行踪。 不过文笙却并不着急,她时不时停下来,侧耳倾听动静。 张寄北若只是想同人碰个头儿,说几句话,完全没有必要跑到这么荒无人烟的地方来。 更不用说斥候已经探到这附近来了不少乐师,乐师们出没聚集,怎么会没有动静? 果然过不多时,自远处山谷中传来一阵乐声。 古琴、洞箫、笛子、胡琴,各色声音混杂在一起,随风飘过来,时而清楚时而模糊。 王十三叫了声“在那里”,竟丢下文笙,一个人“嗖嗖”循声而去,眨眼的工夫就变成了远处一个小黑点。 文笙皱了皱眉,她到不是因为王十三连招呼不打就擅自行动,而是以她的耳音,很容易就听出这乐声大约是由十余位乐师吹奏出来的。不但如此,听上去,还莫名有点熟悉的感觉。 一个答案,在文笙的脑海中几乎呼之欲出。 她怀抱“太平”,沿着山道慢慢走近。 在必经要道上,狭窄的拐弯处,赫然有几个未明身份的人仆倒在地,有的手中还握着钢刀,有的利刃跌落在旁。 文笙没有听到打斗声,她有些庆幸王十三跟了来。 大约因为还不确定对方是敌是友,王十三没有下杀手。这几人只是暂时失去了知觉昏迷不醒。 这时候,山谷中的乐声停下来。周围数里不见半只鸟雀飞过,甚至没有风声,透着死寂。 文笙却知道,这只是因为她离得尚远,听不到对方说话,此时山谷中必定正上演着惊心动魄的一幕。 大约一刻钟之后,文笙找到了一个颇佳的隐蔽窥探之处。 自这个角度。正可以居高临下遥望出事的山谷。美中不足的是距离有些远,差不多相隔百丈,看人影影绰绰。不好分辨。 这山谷东西狭长,一面是峭壁,一面是缓坡。 文笙呆在缓坡上,虽然没看到王十三的人影。但估计着他应该就在附近。 谷底紧靠峭壁是几块巨大的岩石,岩石边是一个水潭。 距离太远。无法判断水潭有多深。 只见岩石上站了两个人,看不清长相。 两个都是男人,一个站得稍稍靠前,另一个背倚峭壁。站这么近,彼此间应该十分信任,当是朋友伙伴无疑。 水谭边上是大片的沙石黄土。相比这面山坡上草木茂盛,谷底绿色少得可怜。只长了些荆棘状的灌木,也幸好如此,对峙的另一方才显出形来。 足有四五十人形成了一个包围圈,堵住了那两人的去路。 由方才的乐声判断,这群人中至少有十余名乐师。 而在队伍的最前面,为首之人头戴玉冠,身穿玄色衣裳,披了一件暗红色的大氅,大氅的边沿几乎要拖到地上,这个人,不用看脸,文笙也认了出来,钟天政! 钟天政这边看上去人多势众,而另一方的两个人,会不会便是她正在找的张寄北和元恺? 抱着这种念头,文笙再看钟天政身边的人,虽然看不大清楚,隐约也能认出来:灰衣披发的应该是卜云,卜云左右分别是娃娃脸和那个面色黝黑的高个子少年。 这时候,就见卜云迈步上前,在水潭边站定,一手托着“铁煞铃”,另一只手对着数丈外的两人戳戳点点,似乎颇为激动。 若对方是张寄北的话,就算听不清卜云此刻在说什么,文笙也猜得到,肯定是先翻旧账斥责怒骂一番,然后重提约斗。 背靠峭壁那人作势要挺身而出,被另外一人举手拦住。 由这一个动作,文笙便轻易判断出来,这个正举手阻拦的人当是张寄北无疑。 文笙实在是好奇,钟天政到底以什么手段令张寄北甩开了那么多同行的高手,只带着元恺一人自投罗网? 张寄北冲着钟天政、卜云等人打了几个手势,看样子还在试图交涉。 过了片刻,他将洞箫对到了唇边,“呜”地一声,一道箫声直飞出来。 “哈哈,哈哈!”卜云仰天狂笑,将右手举过头顶,手腕一摇,晃动了“铁煞铃”。 若说十余年前的那场比斗,卜云因为无意间喝下“神仙散”吃了暗亏,那么今天,张寄北全无防备,所使的乐器不是自己擅长的八孔骨笛,怎么说这也不能算是一场公平的较量。 被逼无奈,不得不战。 难怪卜云的笑声中带着一报还一报的快意。 箫声清亮,如苍鹰展翅,在山谷上空不住盘旋,发出一声声啼鸣,寻找猎物,寻找着可乘之机。有经验,亦有无穷的耐心,随着准备着疾扑而至,抓扯,撕裂! 即使到了这般时候,张寄北的箫声依旧不似旁人那般如泣如诉,由中听不到丝毫穷途末路的哀伤与失落。 若说张寄北的箫声似鹰,那么卜云的“铁煞铃”就像是肆虐而毫无规律的乱流。 二者相持的时间不是很长,尖锐的铃声便打破了僵局。 “嗤嗤”尖啸像是要凌迟它所接近的一切事物,迫使得包括钟天政在内,山谷中的其他人不得不向后退出稍许。 乱流裹住了那只苍鹰,两下纠缠,慢慢形成一团刺眼的白光。 这时候,有人匆匆进谷,赶到钟天政身后,以一个卑微虔诚的姿势跪倒,不知向他禀报了些什么。 随即,钟天政抬起头,往这一大片山坡望来。 虽然文笙笃定他不可能发现自己,但却仍然感觉到了那锐利的目光。 钟天政吩咐两句,挥了下手,很快就有二三十人飞扑出谷。 钟天政这是兴师动众,派人捉拿王十三来了。 文笙不以为意,张寄北和卜云的这场拼斗正进行到关键时刻,相信很快就会分出胜负来,看戏看全套,既然凑巧遇到了,哪有这时候回避的道理? 第二百五十七章 张寄北之死 张寄北要输! 这一场赌斗无关实力,从他甩下其他人,只带着元恺来到这山谷便已经注定了结果。 文笙想等着看,张寄北输了之后又会如何。 毋庸置疑,卜云想要张寄北的命,但在这里,真正说话算的人不是他,而是钟天政。 钟天政会杀掉张寄北么?因为不敢确定,所以才要眼见为识。 叫文笙觉着意外的是,目睹这一切的王十三竟然到现在还没有动静。 也不知这小子藏到哪里去了,是眼看对方人多势众,自知不敌,所以才放弃帮助张寄北脱困? 这时候,由四面八方传来了细微的脚步声。 钟天政的手下们已经将她藏身的这片山坡包围起来,正向一起聚集,想逼迫刚才袭击了他们的王十三现身。 听声音,对方离她藏身之处已经越来越近。 “叮铃叮铃,吱—” “铁煞铃”的尖啸声突然穿破了战团,将张寄北整个笼罩起来,白光四散,岩石下方的潭水被这啸声硬是激起数人高的白浪,“哗啦”一声扑在岩石上,将正吹着箫的张寄北淋了个落汤鸡。 胜负已分! 而钟天政的手下已经接近到十丈之内。 不能再让他们靠近了,文笙无奈,“太平”横放怀中,右手一拂琴弦,古琴声厚重,散音袅袅不绝。 这琴声将奉命而来的二三十个人全都吸引过来,但他们随即发现,有一层无形屏障阻碍了诸人继续接近。 只是这么一分神的工夫,下面的箫声、铃声全都停住,文笙眼角余光望见岩石上的张寄北身躯猛然晃了晃。一头栽落,直直掉入了水潭中,溅起好大的浪花。 这是,死了?文笙心中不由地疾跳了两下。 赫赫有名的羽音社执事张寄北,拥有大批的跟随者,为王光济苦心经营,所图甚大。竟然就这么糊里糊涂地命丧一个无名山谷? 只怕张寄北到死都是个糊涂鬼。不知道一手安排了这一切的钟天政是何方神圣,又为什么要对付他。 山谷中静下来,山坡上文笙所弹的古琴声便显得格外突兀。 钟天政抬头循声望来。说不清是什么原因,也许是此刻夕阳正映在他的面庞上,本不该看清楚他表情的文笙却觉着他正在笑。 夕阳余辉斜照山谷,沙石地上。每个人的影子都很长。 面带微笑的钟天政突然间褪去了一身煞气。 卜云还怕张寄北不死,隔了一会儿。见他的身体浮上来,忙叫两个徒弟去把人捞起,看看确实断了气,他大笑数声。回身冲着钟天政跪倒,脊梁虽还是直的,头却低下来。长发披散,这是他在表达臣服之意。 钟天政先叫过一个手下。吩咐几句,目送他出谷,这才上去弯腰将卜云扶了起来。 几人一起去看死了的张寄北,仿佛将那个名叫元恺的乐师遗忘在了岩石上。 只是片刻工夫,文笙听着包围圈外一个声音响起:“公子有令,大家都撤了吧。” 没有人多嘴问一句“为什么”,脚步声响,二十几人尽数撤走。 那人这才道:“公子说,没想到来的是姑娘,差点儿起了误会,既然这么巧赶上,何必还躲躲藏藏的,请到山谷中一叙。” 文笙停了琴,沉吟了一下:“我是为张寄北来的,还有同伴在等。山谷我就不去了,等回去再叙也一样。” 张寄北死了,这么重大的变故,文笙觉着有必要再同王十三谈一谈交换乐师的事。 对方听她直承是为张寄北而来,犹豫了一下道:“可是张寄北已经死了。” 说到第三句话,文笙才听说来,钟天政打发了来邀自己相见的人竟是林英。 “我看到了,和他同来的乐师是叫元恺么,不知你家公子准备怎么处置他?” “这个……请姑娘稍待。”林英说了这话,脚步声响,竟是掉头回去了。 此时山谷中的钟天政好似才想起来石头上还有个大活人,走上前去,和那元恺交谈了几句。 跟着就见元恺冲着钟天政一抱拳,自岩石上下来,贴着水潭边儿踩上了沙土地,钟天政的一帮手下不但未阻拦,反到往左右一分,让出路来。 元恺低了头匆匆出谷。 过了一会儿,林英回去,向钟天政禀报了一番。 钟天政没有再向这边山坡上望,轻轻摆了下手,带着众人离去,看样子是得胜而归了。 只有林英奉命留下,跑来回复文笙:“公子说,张寄北死于公平斗乐,为免他手下的那些羽音社乐师不相信,索性将元恺放回去。公子还说,天快黑了,姑娘要多加小心,早早回去,他在京里等您。” 说了这番话,林英也匆匆走了,想是去追钟天政等人。 文笙自藏身的地方出来,往空旷的地方走了走,看看四野无人,叫道:“王十三,你还在不在?” “在啊。”数丈外高处有人懒洋洋应声。 文笙一抬头就看到了他,这个距离,她毫不犹豫便将手指放到琴弦上,作势要拨。 王十三赶忙在树上举起两手:“行,行,别弹了,是你自己过来的。刚才就叫你害得差点从树上掉下来。” 文笙这才收手,她盯着王十三:“你也看到了,张寄北死了。” “是啊。怎么办?” “是你没有救他。” “哎呀,非亲非故的,对方这么多人,我干嘛要豁上命救他?看戏多好。我还没有弄清楚他为什么鬼鬼祟祟跑到这里来呢。” 文笙默然,停了停,她问:“除了他,那些乐师里头谁最得你大哥信任?” 王十三打了个“哈哈”:“你是我什么人,我干嘛要告诉你?” 文笙“切”了一声:“你不说我也知道,必定是元恺。好了,交换乐师的事,你回去了找元恺谈吧。我相信,以十三爷的能力,必定能顺利促成此事。” “求人还这么气势,我欠你的?” “不帮忙也可以,不过我可不敢保证,十三爷今天见死不救的事会永远传不到王大善人耳朵里。” “……” 文笙拱手作别:“天快黑了,就此别过。” 第二百五十八章 临终重托 回到奉京之后,文笙连家都没顾得回,先去了将军府,打算和杜元朴就事情的后续商量一番。 谁知刚一到平安胡同,就被程国公府的人拦了下来。 李承运的管事一早去了马场,得知文笙这两天一直呆在平安胡同,快马赶来,谁知又扑了个空,他不敢离开,就心急火燎在门口等着,到中午,好不容易看到杜元朴等人回来,谁知文笙又独自落在了后面。 那管事急得团团转,直到望见文笙骑着马回来,这才松了口气,匆匆上前将她拦住,道:“顾姑娘,国公爷请您立刻去见他。” 文笙看他神色有异,压低了声音问:“出了什么事?” 管事哭丧着脸:“昨天晚上长公主觉着不适,请了好几位御医连夜会诊,可她老人家喝了药就吐,后来更是说闻到药味就恶心,国公爷一宿没睡,到天亮时吩咐小的,叫赶紧请您去瞧瞧,看有没有办法。” 文笙心里有了底,看看天色,这都过去大半天了,难怪管事的急成这样。 自从那日她给长公主请安并抚了一阵琴,之后又去过好几回。大约是因为每次听文笙弹琴心情都会变得格外愉悦,长公主对她印象不错,文笙也由此得了不少赏赐。 但文笙却知道,《伐木》对长公主的病情治标不治本,起不了太大的作用。 一棵老树,若已经被虫蚁掏空了根基,再有春风春雨滋润着,也焕发不了生机。 听说荣嘉长公主比建昭帝年长七八岁,建昭帝尚且垂垂老矣。需要考虑继承皇位的人了,何况是她? 她叫人去同杜元朴说一声,调转马头,直奔英台大街程国公府而去。 程国公府显得安静而压抑。主人心情不好,仆从们走路蹑手蹑脚,说话更是压低了声音,唯恐因为没有眼色而受到怪罪。 文笙到时。李承运正坐在屋子里发呆。 他望了文笙一眼。面无表情地道:“来了?” “这两天出了趟奉京,刚刚回来。国公爷,长公主可好些了?”文笙匆匆赶来。气还没喘匀。 李承运叹了口气:“一天没吃东西了,刚刚睡下。御医甚至不能确定,她到底是睡了还是昏迷不醒。”他表面上还能保持冷静,可目光中的忧色却瞒不过人。文笙甚至在其中发现了些许惶恐。 “夫人在服侍她老人家么?需要我做点儿什么?” 李承运抿着唇,半天才道:“我也不知道。我只想着,若是她醒过来,说不定会想着听你弹弹琴。” 文笙点点头:“好。” 这一等就等了将近两个时辰,眼看天都黑了。长公主还没有醒来的意思,任谁都知道她这不是睡着了,有可能就此永远都醒不过来。 李承运靠在椅子上一手撑着额头。一夜没睡他精神也很差,喃喃道:“怎么会这样?我以为。她最少还能撑个几年。” 文笙不知道应该怎么劝解他,李承运有时候表现得很精明,有时候却又像个没长大的孩子。 到傍晚时,大公主、二公主、大皇子妃不知从哪里听到消息,相继赶来,铭王杨安拖着肥胖的身体,带着妻女赶来探望,谭皇后和两位皇妃也都派了身边人过来。 李承运夫妇红着眼睛招呼亲友。 文笙趁机回避,请管事给她弄点吃的。这一天奔波下来,她只早上在路途上喝了碗粥,早已是饥肠辘辘。 如此一直等到深夜,长公主醒来,国公府顿时忙乱起来。 长公主难得神智清醒,听媳妇说来了这么多人探望她,微微苦笑,躺在床上,眼睛在诸人身上转了转,请铭王妃靠前。 铭王妃明白大姑子是有话想同自己交待,上前坐在床沿上,拉了她手,同守在一旁的李承运道:“承运,你陪着大家出去坐坐吧,我看你娘想单独同我说说话。” 李承运应了一声,看看娘没有反对,领着众人出去。 没过多久,铭王妃自屋里出来,道:“承运,你娘叫你们两口子进去。” 到这时候,明眼中都看出来,这是荣嘉长公主自知大限将至,趁着清醒在交待后事呢。 来了这么多皇亲国戚,文笙估计着李承运忙起来早忘了自己,她没有往前凑,看着长公主的院子灯光通明,丫鬟婆子进进出出,御医忙里忙外,心情不由变得格外沉重。 长公主若是撒手西去,对李承运而言,不但是没了亲娘,同时也失去了最大的依仗。 建昭帝头脑清楚还好,就怕他过两年老糊涂了,或是由哪个皇子即了位,那李承运可有得罪受了。 正在文笙胡思乱想之际,管事的来请:“顾姑娘,国公爷请您过去。” 文笙抱着琴来到长公主的院子,李承运亲自把她领到了娘亲床前,文笙这才发现,之前的贵人们都不知回避去了哪里,偌大的屋子只留了两个贴身服侍的丫鬟。 文笙坐下来,弹了一阵琴。 到她停下来,长公主出了会儿神,吩咐李承运:“承运,你先出去,我和这位顾姑娘说几句话。” 李承运面露疑惑,应了一声退出去。 文笙也有些意外,她和长公主不过几面之缘,实在算不上有多熟。 长公主幽幽一叹,身体的衰弱使得她说话底气不足,旁人需得竖着耳朵仔细听:“……我放心不下承运啊。” 只是一句话,文笙便明白了长公主为什么要强打着精神单独见自己。 可怜天下父母心,李承运一把年纪,有妻有子,可荣嘉长公主放不下的还是这个宝贝儿子。 “我本想再撑几年,好好教教他,可老天爷……不答应,我只有这么一个儿子,偏又将两位皇子都得罪了,没有我护着他,他以后可怎么办?” 文笙没有说请长公主安心养病之类的废话,坦然道:“国公爷与民女有恩,民女自当竭尽所能,保国公爷平安。” 长公主十分疲惫,连眼睛都有些睁不开了,更不要说大段地讲话,但她还是硬撑着道:“你要好好学,要有……足够的力量。” 第二百五十九章 好为人师的文笙 长公主在与诸人交待完后事的第二天,陷入昏睡,再也没有醒来。 建昭帝甚是哀恸,下旨辍朝三日,荣嘉长公主的祭葬礼仪比照亲王例行。 出殡当天,建昭帝身着素服,大皇子亲自扶棺,文武百官和命妇尽皆致祭,可算是风光大葬。 这场葬事足足折腾了一月有余。 文笙送上奠仪,祭拜完,估计着李承运此刻不会有工夫搭理自己,而长公主办葬事她也帮不上什么忙,便忙自己的事去了。 她去了趟将军府,问问杜元朴怎么处置的那几个乐师。 杜元朴做事谨慎,担心把人带到京里来,一旦事发不好搪塞,叫手下兵士先在奉京城外找了个隐秘的地方,将几个乐师关押起来,乐师没有乐器,与常人无异,到不怕会出意外,只等文笙和江北那边谈妥了,再考虑怎么交换人质。 文笙也和杜元朴说了下张寄北的死。 不日纪南棠就将率兵同王光济的人马战场上相见,张寄北这一死,王光济手下的乐师再难成气候,相信杜元朴自有渠道,能将这消息尽快送到两军阵前。 办完了这件大事,文笙返回马场,她还没忘了钟天政在那个无名山谷邀她一叙。 不过等见面叙完了,文笙却感觉太没意思了。 钟天政不肯告诉她,他到底是用什么办法把张寄北诓到了绝境,同样的,文笙也不愿告诉钟天政,她怎么会突然出现在那附近,而那个武艺高强的同伴又是何人。 两个人大眼瞪小眼。互不相让,到最后,齐齐叹一口气。 往好处想,不肯说,是明知道对方会不高兴也不愿意欺骗,这未尝不是一种进步。 文笙把这些事情抛在了脑后,同纪南棠的约定和长公主临终的重托。压得她有些透不过气来。恰好经过这些天的冷却,团战第一名引起的轩然大波也快过去了,她决定抓紧时间。赶紧回玄音阁学习。 这一次她将目标对准了应天塔,打算闭关一段时间,专心看书,最好能像陈老先生说的那样。将应天塔里的书全部都看完。 这个闭关并不是说她人呆在应天塔里不出来,应天塔也没有这样的先例。而是白天应天塔,晚上乐君堂,若不是挂着师父王昔,可能十天半个月也不回马场一次。 虽然乐君堂条件简陋。却可以省去往返路途的时间,如果可以,她简直想将吃饭睡觉的时间都省下来。 如此转眼过去了半个多月。文笙人虽在玄音阁,却过着几乎是与世隔绝的生活。 这一天傍晚。她自应天塔拿着抄好的书回乐君堂,刚一进门,就见卞晴川抱了个酒坛子站在院子里,瞧见她一挑眉,笑道:“那位云鹭云大侠回来了,在阁外等你半天了。” 啊?云鹭回来了?那么戚老呢? 文笙顾不得说别的,将手上的书册往卞晴川怀里一塞,掉头就往大门口跑。 卞晴川望着她远去的背影,笑着摇了摇头。 玄音阁大门外边,果然是许久不见的云鹭赶着车在百无聊赖地等她。 文笙离远叫了声“云大哥”,跑近了,将对方由头至脚打量一番,这才放下心,问道:“戚老呢?” 云鹭满面笑容:“在马场和王老说话呢。” 文笙二话不说,一头钻进车里,连声道:“走,走,咱们回马场,路上说。” 云鹭觑着四下无人,回头悄声道:“我从南边帮你捎了封信回来。” “哦,信呢?” “在这里。”因为是要紧的东西,云鹭觉着自己拿着很烫手,也怕夜长梦多,一见文笙,便赶紧将信交给她,这才松了口气。 文笙接过来,她以为又是杨兰逸那小子写的,没当一回事,就在车上随手拆开。 咦?虽然也是一笔惨不忍睹的狗爬字,但这并不是杨兰逸的笔迹呀。 文笙脑袋里疑惑一闪,先看内容。 信里说,元恺回到江北以后,跟大伙解释是张寄北不听他劝阻,非要去同卜云公平决斗,怕大家反对,才悄悄离队。张寄北本来打算连他也不带,还是他苦苦哀求,保证绝不插手,才获准同行。谁知道卜云狡诈,带了那么多人同去。 这是一段。 接下来又说,他大哥对元恺不像对张寄北那么信任,两下换人的事就算元恺应承下来,一时半会儿也办不成,不如等等再说。 最后问她,卜云背后那人好像和她还挺熟的,不妨透露透露此君是何方神圣,也方便他查查张寄北怎么会跑去那荒山野岭,等查出内情来,一定会写信告诉文笙。 通篇看下来,文笙哪还不知道,写信的人是王十三。 她皱了皱眉,这信看着太费劲了,字写得丑不说,里头还有好多错别字,着实是碍眼。 更不用说,信的后头还明晃晃地向她套话,这小子知不知道,他们现在可是敌人! 回到马场,文笙和戚琴见面,自然又是好一番亲近。 细问二人这段时间在江北的经历,还真没什么值得说的,自从得了自由之后,两人就在积极地想办法奔走救人,但张寄北虽然放了他俩,却始终盯得很紧,想走随意,想搅事不行! 就算张寄北带人北上,离开了兰城,依旧留了人监视着他们。 直到王十三等人回去,得知张寄北已死,羽音社带头的换成了元恺,这才有了好转,可跟着王十三就找上门,叫二人立刻回京,帮他送信。 “回来了就好好歇一歇。厉大家他们虽然不得自由,却也没有生命危险,慢慢想办法吧。”文笙安慰二人。 等到独处的时候,文笙又拿了王十三的信出来,掂量着怎么回信。 首先,她拿了笔,蘸上墨,把那些碍眼的错别字挑了出来。 元恺的恺,解释、劝阻,就连卜云这两个字也全都不对。 看来王十三是真没读过什么书,而这信又不方便找旁人代写,所以只要是笔划一多,就必然错漏。 圈完了,文笙在旁边以蝇头小楷一一改过来。 第二百六十章 《古平琴歌考》 改完了错字,文笙放下笔,站起身来,将窗子推开,叫沁凉的夜风吹进屋子。 她在想,到底应该怎么回复王十三。 一个懒散而没有正型的人,会一本正经地写信,其中必有原因。文笙猜测王十三很可能是得人授意,例如:王光济因为张寄北的死对元恺心存疑虑,不放心把大权交给他。 信是肯定要回的,交换人质的事要耐下心来慢慢谈,但也不能给对方留下把柄。 若是还能顺利探听到江北的情况就更好了。 千山万水,大军阻隔,京里流传的消息真真假假,叫人没有办法甄别,这一次戚琴和云鹭回来,也带回了兰城几镇的城防、江北百姓民心向背等等的真实现状,可惜受条件所限,他们对王光济身边的事知道得不多。 文笙不自觉地以两指揉了揉眉心,连日全身心沉浸在书本里,这时候才觉着精神有些不济。 她沉吟良久,坐回来,提笔蘸了墨,把信写完。 在信里,她表示解救厉建章等人的事可以慢慢操作,不急在一起,拜托王十三关照一下被扣押的诸人,又说戚老最近有逐一探望被扣乐师家小的打算,若是方便,请对方多多说一说这段时间厉建章等人的平常起居、衣食住行情况,也好安无辜妇孺之心。 信不长,言辞直白恳切,只要不是带着偏见去看,哪怕铁石心肠也会被打动。 文笙信里提到戚琴的打算并不是随口一说,傍晚时戚琴确实当着大伙的面说他想去邺州见一见高祁,顺便探看一下厉建章的家人。 文笙有意避而不提那几个被她扣下的乐师,回信里通篇找不到“换人”“易质”的字眼。以免得变成把柄被对方利用。 至于王十三来信问钟天政的身份,她就像没看到一样,直接漏了过去。 信写完了,连王十三的来信一起封好,文笙掂量着交给旁人不放心,还需云鹭跑一趟兰城。 不管是去邺州,还是去兰城。都是为了解救那些被扣的乐师。第二天文笙同戚琴和云鹭商量,云鹭欣然答应,戚琴也说自己技艺已经恢复了七八成。独自一个人去邺州完全没有问题。 这封来信虽然暂时打破了平静,也只是文笙闭关学习当中的一个小插曲。 时间过去得飞快,转眼腊月临近。 这段时间纪南棠接连打了几个胜仗,大军自锦官道杀入江北。王光济节节败退。 建昭帝和文武百官接到战报,都觉着照这样下去多则半年。少则两三个月便可平定叛乱,心底大石一去,又都有了玩乐的心思,再加上年关将至。奉京城到处是酒宴歌舞,就连文笙都接了好多帖子。 其中多半是玄音阁女学的那些小姐们为解闷设的闺阁宴,剩下的也都和乐师有关。甚至有那相互间根本不熟悉的,只是同在玄音阁。不知抱着什么目的,也给文笙送来了请帖。 文笙抽暇翻看了一番,除了谭瑶华的帖子,其它全都予以婉拒。 她不愿把宝贵的时间浪费在无谓的应酬上。 短短两月工夫,文笙在应天塔已经借阅了近三十本书,平均下来,两天一本,这个速度大大超出了旁的学生,引起了一众驻塔乐师的注意。 最近每到她去还书,总是有不同的老乐师在等着考她,提的问题很多就像陈老当初提问乌大元的弟子那样,带着考验的意味。 文笙不知道自己有没有涉险过关的时候,对此她心里到是颇为坦然,她这么做的目的,只是想尽快地提高自己,并不是为了凑齐数目好更上一层楼。 只要与琴鼓有关的,文笙一概不挑挑拣拣,拿起来就看,就连那本将乌大元师徒拒之于应天塔之外的《古平琴歌考》她也没有特意回避。 还这本书的时候,陈老亲自考校她,对文笙,他问了相同的问题:“你从这本书里学到了什么,对琴歌有什么看法?” 文笙没有像乌大元的弟子那般长篇大论,她回答面前的老乐师:“晚辈学到了十五首琴歌,前辈要听一下么?” 陈老挑了挑白眉,有些意外:“那你来吧,可要看曲谱和歌词?” 这十五首琴歌来自前朝,年代久远,又传是大家所作,歌词生僻深奥,文笙只用了两天时间,若真是能弹得准,唱出其中韵味,那自是下了一番苦功的。 文笙含笑道:“不用。” 陈老待她坐下来,放好了琴,方道:“就来那首《山南》。” 琴歌的旋律通常都很简单,对乐师而言,琴上实是半点难度都没有,关键在于歌。 琴弦划过,泠泠而响,待到入拍,文笙轻轻点头,曼声而歌:“山南有泽,容裔云车,雷雨渐起,长风不绝……” 文笙的声音听上去不算甜美,却格外明朗清透,和着琴声,仿佛真有仙人路过,引起了一场山雨。 一曲唱罢,陈老难得地鼓了几下掌,赞道:“这首《山南》我曾听不少人唱过,但他们都没有你唱得好听。说一说你的看法吧。” 文笙迟疑了一下,方道:“陈老,其实我没有太多的想法,只是觉着在乐师们手中,琴、箫、笛、鼓这些乐器能够迸发出巨大的力量,但究其本质,以乐器发出的声音和人发出的声音又有何不同?只是大家还不知道怎么运用它罢了。” 陈老没有斥责她异想天开,而是问道:“是什么令你这么想?” “呃,素娥馆有一位妩大家……” 陈老皱眉,挥了下手,阻止她再说下去。 那位妩大家在奉京权贵圈名声虽响,乐师雅士们却将她同女妓、靡靡之音、声色犬马之类联系在一起,陈老对文笙再偏爱,也不愿从她嘴里听到这个名字。 陈老一边给文笙做着登记,一边语重心长地道:“这个题目很大,也许一个出色的乐师倾其一生也研究不出什么结果来。我看你最近频繁地借书,融会贯通总是需要时间,你有没有想过,慢慢来或者效果更好?毕竟你还这么年轻。” 文笙谢过陈老教导,心中却暗自苦笑:“不是我不想慢,实在是留给我的时间不多了。” 第二百六十一章 腹有诗书气自华 刚进腊月,云鹭风尘仆仆回到奉京,还自江北带回来一个十七八的小伙子。 这少年名叫方山,自称是王十三的亲信,一开口便是“十三哥”长,“十三哥”短,“十三哥看老叫云大侠跑腿送信,过意不去,特意打发我过来,我们有秘密的送信渠道,既快又安全。” 文笙还能说什么? 她叫方山先在马场住一晚。 能免去云鹭奔波自然再好不过,剩下的,随他去吧。 方山带来了王十三的回信。 依旧是那笔惨不忍睹的破字,但文笙却发现,这一次错别字明显得少了,尤其是上回经由她指出来的那些。 带着明显的模仿痕迹。 比如说“元恺”二字,元的笔划少,恺的笔划多,要按王十三的习惯,应该是元字小,恺字大,且乱糟糟地乌成一团。 信上所有的恺字都比元要小上一号,虽然依旧不好看,比起上一次可强多了。 这大约是因为她当时改那些错字用的是蝇头小楷吧。 不过再看信的内容,就没这么舒心了。 可能因为文笙回信避重就轻,结果王十三马上还以颜色。 内容看着不少,像什么花了大笔银子欠了好多人情疏通关系,了解被扣乐师们的情况,这些话文笙一眼扫过,半个字都不信,剩下的,全是拉家常。 厉建章瘦了一圈,看上去仙风道骨的,好像风一吹就能刮跑了,孔安脾气太大得罪了人,结果吃了好几天的黄豆。肚子涨气,不停地放屁…… 文笙苦笑不得之余,对云鹭生出了浓浓的愧疚之感,白叫云大哥跑了一趟,幸好以后送信的人换成了方山。 晚上文笙为云鹭和方山接风洗尘,饭桌上她按捺不住好奇,套方山的话:“你跟王十三多久了?” 方山颇为得意:“七年了。” 这与文笙猜测得差不多。若非是特别信任。也不会这时候被派来京里,更不用说什么秘密的送信渠道。 “王十三重武轻文,没念过什么书吧?” 这话从文笙这么个年轻漂亮的姑娘嘴里出来。透着一股轻视的意味,方山登时就不干了:“谁说的,我们大哥手下这么多兄弟,除了二哥、七哥。就十三哥认识的字多。” 好吧,文笙由此弄明白了一点。王光济的这帮亲信,只有王二、王七再加王十三认识几个字,其他的堪称睁眼瞎。 方山见文笙有些不以为然,一转眼珠。便猜出来大约是王十三信写得没法见人,道:“十三哥他们小时候,善堂里的师父为叫他们专心习武。只让认识自己的名字,若是有人偷偷摸摸学识字。头回抓住了就是一通好打,再犯直接赶出去。直到学成武艺出来做事之后,才可以读书识字,不过到那时候,哥哥们成天东奔西走,忙得很,也就没空学了。” 文笙去拿酒壶的手顿了顿,专心习武? 王光济父子养着他们,教他们武艺,自不愿意让这群孩子拥有自己的想法,不识字,也就读不了书,只能人云亦云,对善堂里教授的一切全都信以为真,以命捍卫。 “十三哥背上有条长长的伤疤,有次我问他怎么来的,他说小时候不听话,叫抓了一次,以后就再不敢了。”方山偷眼窥着文笙的神色,又补充了一句。 直到晚上回信的时候,文笙还在想着这件事。 王十三给她的印象,向来就像是狡猾的狐狸,滑不留手的游鱼,那种江湖人的粗野和狡黠,常常叫文笙觉有力气使不上。 就连交换人质这等本来对双方都有利的事,也莫名其妙地停在了中途。 现在,她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了。 文笙在信里完全没有提乐师如何,江北如何,而是模仿着前世的“柳体”写了一篇《千字文》。 若王十三有心学,有这一千个字,差不多就够应付平常写信了。 在《千字文》之后,文笙又特意加了一段,大意是劝他不管多么忙,也要把字练好,字是一个人的脸面,也要多读书,读书养气。 写完了这封长信,已经是将近子时,文笙很是困顿,本来已经要将信封起来了,突然又想起来王十三毫无基础,掩手打了个哈欠,在最后的空当处添了两个正确握笔的手势图。 方山拿到这么厚的一封信,脸上的神情变得别提多么古怪。 文笙只作未见,将他送走,转身又投入到借书、抄书、还书的循环当中。 直到腊月初十谭瑶华请客,文笙才暂停了学习,赶着中午之前好好收拾一番,准备了礼物,驱车前往国师府。 谭瑶华请的人不多,有十来个,全都是玄音阁里平时关系比较好的乐师。 秋试团战的其他七人俱在其中。 故而等到了国师府,被仆从引着进了谭瑶华的小院,文笙就看到钟天政、卓玄和项嘉荣几个,最难得的是连逍遥侯杨绰都来了。 这两个月她因为时常住在乐君堂,可有日子没见钟天政了。 大约因为快过年了,他穿了件鸦青色的裰衣,如云般的乌发梳理得整整齐齐,看到文笙进来,双目如星辰般一亮,整个人看上去神采奕奕的。 谭瑶华给文笙单独安排了一席,和卞晴川紧挨着,另一侧空着,人还未到。 他笑着解释:“呆会儿令蕙过来,你们说说话。” 谭瑶华做东的宴会文笙参加过好多次,席上除了喝酒弹琴,也有不少节目,都是些投壶猜谜之类的雅事,不像李承运那帮权贵荤素不忌,席间也没有人闹酒,在这样的环境下做客,叫人很是自在。 文笙本以为今天的宴会也会如此,快过年了嘛,年前年后,好朋友总要一起聚聚。 只是酒宴过了大半,客人们相邀到开阔的地方去投壶,谭瑶华却突然叫住她,文笙才意识到对方这客请的,似乎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谭瑶华带着文笙来到上回那间琴室,待丫鬟奉上茶之后,将人都打发出去,眼望文笙,欲言又止。 第二百六十二章 提亲 文笙认识谭瑶华都这么久了,还从来没见过他这么为难。 就好像想同自己说的话,非常难以启齿? 文笙忍不住笑道:“谭兄,这是做什么?有话直说就是。” 谭瑶华叹了口气,脸色隐隐有些绯红,半晌才道:“我想问一问,你和阿政,你们俩个到底……” 虽然对方吞吞吐吐的,文笙还是明白了他的意思。 是因为二人在团战中打出了琴箫合鸣,所以才想打听一下自己和钟天政是不是相互倾心吧。不过谭瑶华向来不是个好打听是非的人,他突然问这个,必有缘故。 谭瑶华还在吭哧,文笙忍不住打断他:“你怎么不去问阿政呢?” 他若去问钟天政,总不会也这么尴尬,还是已经问了,却不相信?若是后者,文笙太好奇钟天政会怎么回答了。 谭瑶华神情有些无奈:“那小子鬼精鬼精的,我怕他骗我。” 敢情他会骗你,我就是傻大姐啊。文笙暗自腹诽,不过她自己也承认,谭瑶华顾虑的不是没有道理。 虽然这个问题涉及于私,对谭瑶华,自己还真不会去欺骗。 只是扪心而问,应该怎么回答呢? 朋友?文笙自己也清楚得很,她和钟天政的关系,早比朋友还要亲近,可又远远未到两情相悦的地步。 一想到秋试前后的种种,文笙也不由地心头涌起一阵惆怅,叹了口气,她词穷了。 谭瑶华看她如此为难,小声道:“你们要是……可一定要告诉我。” 文笙深吸了口气:“到底出了何事?” 谭瑶华担心有人偷听。手在琴弦上一拨,“铮”地一响,若是有人正将耳朵贴近门窗,只这一下就足以将其震得耳鼻出血。 他这才压低了声音道:“圣上有意要为二皇子求娶我妹妹令蕙。” 谭令蕙嫁给杨昊俭?看来建昭帝是铁了心要将皇位传给小儿子了,谭令蕙一旦做了二皇子妃,便是重复谭皇后的老路。 文笙心念电转:“然后呢?” 谭瑶华微微苦笑:“圣上若要开口,估计着会等过年宫里赐宴的时候。结果皇后娘娘先听到了风声。派人送了封信回来,祖父和大伯的意思,都是反对这门亲事。” 文笙心中一动:“他们看中了阿政?想叫他娶你妹妹?” 谭瑶华点了一下头:“家里只有令蕙一个女孩儿。长辈们不舍得她早嫁,令蕙又是乐师,说实话,她自己对婚事也挑剔得厉害。奉京城身份年纪相当的早就扒拉遍了,没有一个能叫她点头的。到是提到阿政,她没有说什么。” 文笙回想了一下适才在席上谭令蕙的言谈举止,皱眉道:“总要问问阿政的意思吧。” 谭瑶华很肯定地道:“这是自然,阿政若是不乐意。谁也不会勉强。”说到这里,他犹豫了一下,“令蕙这会儿大约正亲自和阿政说吧。” 钟天政会答应么。抑或是干脆拒绝?文笙心中没有半分的把握。 这件事发生得太突然了,叫文笙一时发怔。反应不及。 可今天叫她震惊的事还没完呢,谭瑶华又道:“……祖父还问了我的意思,他说,令蕙的事拂了圣上的面子,若圣上再提我的婚事,就很难推拒,最好我也赶紧定下来,并且放出风去。我同祖父说,我想找个同是乐师的妻子,祖父便提到了你。我也觉着,这样很好。不知你怎么看?愿意吗?” 其实谭瑶华只说了一半实话。 当他提到文笙,不论祖父还是祖母都并不满意,祖母更是明说,文笙不适合做谭家的媳妇。 谭瑶华明白所谓“不适合”指的是什么,但他还是觉着,若是将文笙和他认识的旁的姑娘放在一起,叫他选择,还是文笙令他对婚后的生活更加期待。 文笙怔怔地望着谭瑶华,今天是什么日子?因为快过年了,所以大家都赶着结亲? 嫁给谭瑶华,今后和这样一个人一起生活,不,不,她想都没有想过。 虽然谭瑶华人很好,正直、坦诚、值得信任…… 文笙很快回过神来:“……谭兄,抱歉。我不能答应。” 虽然谭老国师夫妇最后勉强同意,根本未想过对方会拒绝这门婚事,但谭瑶华还真是隐隐有这样一种预感。 就在刚才,他说出那番话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他突然觉着文笙其实离他很远,他不清楚对方在想什么,所以听到回答,他到没觉着多么意外,只是有些失落地道:“好吧,能说一下原因么,我还有哪里做的不好?” 文笙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被人当面求亲,对方又是她不想伤害的谭瑶华,难免语无伦次:“不,谭兄你很好,已经够好的了。是我还不够强大,呃,还是先建功立业,再成家吧。” 谭瑶华闻言面露古怪,暗忖:“她是不是说错了,其实意思是说我应该先有一番成就了,再来谈成亲的事。” 只是他现在实在没有心情刨根问底,琴室内一时陷入了沉寂。 便在此时,屋外传来了说话声,离得有些远,听不甚清,似是谭瑶华的丫鬟在与来人解释说,五公子现在有客。 一个男童清脆的声音响起来:“五叔,五叔!” 谭瑶华就像得了救一样,赶紧站起来,拉开门,吩咐道:“好了,我这里没事,把吉宝抱过来吧。” “五叔,五叔,我叫你抱。你今天还没有教我弹琴。” 不大会儿工夫,谭瑶华自院子里抱回一个五六岁的小胖子来。 大约因为天冷,小胖子穿了件带帽的大红斗篷,帽檐领口各有一圈白绒绒,衬得他米分团一样的脸蛋格外可爱。 谭瑶华帮他把斗篷脱了,交给跟进来的丫鬟,向文笙介绍道:“这是我大哥的儿子,谭吉宝。” 说起谭锦华来,文笙到有些奇怪,最喜欢赶热闹的一个人,今天怎么没见影呢。 她也愿意借着这个话题化解尴尬:“今天怎么没见着锦华大哥?” 谭瑶华抱着谭吉宝坐下来,道:“他出门游历去了。”谁料怀里的小胖子马上拆穿他:“才没有,我爹离家出走了!” 第二百六十三章 谭家人的质疑 尴尬! 比当面撒谎被拆穿更尴尬的事,莫过于撒谎的对象刚刚求亲未成,对方还很敬重自己,以为自己性情高洁,从来不屑于说谎。 谭瑶华呆呆地望着怀里的小胖子。 文笙也不知该做何反应,要在平时,笑一笑就过去了,可这会儿她要是露出笑容的话,岂不是在谭瑶华的伤口上洒盐? 只有谭吉宝,说完了那句话,往前探了探身子,道:“五叔你到底教不教我弹琴了?要不不弹了吧,你带我去前院玩。我看前院有不少人在玩投壶。”当他说起玩的时候眉飞色舞的,跟他爹一模一样。 谭瑶华收敛了神色,歉意地望了文笙一眼,柔声道:“自然要弹的,不要让时光虚度。” 该说的话都说完了,文笙见谭瑶华有旁的事忙,动念想要告辞。 可就在这个时候,外边又响起了丫鬟的声音:“五公子,小姐把紫竹打发过来了,说是想请您过去一下。” 紫竹是谭令蕙的贴身丫鬟。 文笙心中一跳,莫不是谭令蕙和钟天政的事有结果了? 谭瑶华“忽”地站起来,将谭吉宝交给了丫鬟照顾,道:“你在这里等,我去妹妹那里瞧瞧。” 文笙这时候自不会离开,她想尽快知道钟天政的答复。 不管钟天政做何决定,她都没有立场反对。 只是若钟天政真的答应迎娶谭令蕙了,文笙不否认自己会非常失望。 这失望糅合了种种复杂的情绪,她很肯定,钟天政和谭令蕙也不过只见了几面,私下里并没有太深接触。更不用说感情了,钟天政又不是个贪图美色的人,这种情况下,吸引他的只会是谭家强大的影响和助力,这和杨昊俭又有什么不同? 谭瑶华走了,琴室里只剩了文笙、谭吉宝和两个丫鬟。 谭吉宝坐在那里,眼珠转了转。吩咐自己的贴身丫鬟:“你去把我的斧头拿来。”那丫鬟被他差遣惯了。屈膝应了一声,又向谭瑶华的丫鬟赔笑道:“青桐姐姐受累,先照看一下少爷。我拿了少爷的琴马上回来。” 谭吉宝的琴名叫“斧头”,谭瑶华的丫鬟虽然早便知道,仍忍不住掩口而笑,道:“放心吧。” 那丫鬟前脚一走。谭吉宝又支使青桐:“我饿了,你去前面厨房看着。叫他们做碟鲜肉月饼来,再准备点蜜饯瓜果。” 青桐笑着应了,走到门口,想打发别的丫鬟去。谭吉宝嘟着嘴,不高兴道:“我叫你去,你干嘛又支使旁人。是因为你比旁人懒么?” 青桐笑容顿时凝结,跟着就涨了个大红脸。赶紧解释:“小少爷,我要留下来照顾您啊。” 谭吉宝像大人一样挥了下手,颇有威势地道:“不用了,我要跟这位姐姐学琴,赶紧去,也别叫旁人进来打搅。”说完了这话,他扭头问文笙:“你会弹琴么,我五叔会弹凤凰叫,你会不会?” 青桐无奈,只得满脸歉意向文笙屈了屈膝,退了出去,叫过几个丫鬟在门口等着,以防谭吉宝又有什么吩咐,这才匆匆去了前院。 文笙不会弹凤凰叫,但她却看出来,谭吉宝人小鬼大,这么明显地把人都支走了,不知要玩什么把戏。 果然,一片静寂中,就听着谭吉宝开口问:“你以后会当我五婶婶么?” “不会。”因为有了防备,文笙表现得很平静。 “那你是不是和我小姑姑看上的那个人要好?你们是一对儿?” 嗬,这小胖子,文笙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小孩,当真是刮目相看,谭家这么严谨端正的家风,怎么会长出这么个怪胎来? 谭吉宝见她不答,便以为自己说中了,“哼”了一声,一双圆溜溜的黑眼睛瞪得比铜铃还大:“你知道我爹爹为什么离家出走么?” 文笙摇了摇头:“我不知道,没人告诉过我。” 谭吉宝骄傲地扬起了下巴:“那你问我啊,我就知道,你明明很好奇,却又口是心非!” 国师家的孩子到底读书早,还会用成语。 文笙哭笑不得,她确实无意知悉谭家的家务事,若小胖子口无遮拦,再暴露点私隐出来,那可太让人尴尬了。 但她阻止的话还未出口,心中突然一动:不要把谭吉宝当普通小孩看,他这么说,难道谭锦华离家出走,和他妹妹的婚事,或者说和钟天政有关? 文笙脸上的表情取悦了谭吉宝,他道:“因为小姑姑的事,他跟祖父大吵了一架,然后被祖父给揍了。” ……果然。 “为什么,他不愿意你小姑姑嫁这个人?” “哼哼,我爹说,他宁可小姑姑嫁给街上随便哪个贩夫走卒,只要能对小姑姑好,也比这个人强。后来祖父就骂他孽子,说他大逆不道,还要用家法打死他。”谭吉宝满脸不忿。 文笙难抑心中惊讶,大逆不道这词都出来了,可想而知,谭锦华当时说的定然不仅仅是这几句,他是觉着钟天政身世可疑,脑后生有反骨,还是瞧不起二皇子要继承大统,妄加议论? 若是议论了二皇子,那和她没有半点关系,她宁可不知道,可若是针对钟天政…… 文笙便顺着谭吉宝的话,一脸好奇问道:“为什么说贩夫走卒也比那人强呢?他到底哪里不好?” 谭吉宝撇了撇嘴:“我爹爹说,那人的野心太大了,他八成是想叫,那人姓什么来着,对了,钟,他八成是想叫玄音阁改姓钟。” 话音未落,就听着外边丫鬟们一齐道:“钟公子!” “砰”地一声,琴室的门被大力推开,站在门口的人正是钟天政。 几个小丫鬟跟在身后,一脸紧张,难怪她们如此失措,之前每次见到钟天政,他都是面带笑容温和有礼,哪像现在这样,一身寒意,冷若冰霜。 偏偏谭吉宝不怕他,两条小短腿蹬了蹬,从椅子上出溜下来。 丫鬟们那声“钟公子”叫他意识到来的是谁,冲着钟天政扬起拳头,挑衅地晃了晃:“赶紧把我爹还给我,不然少爷我要你好看!” 第二百六十四章 新乐 文笙站了起来,上前两步,有意无意挡到了两人之间。 她感觉得出来,叫钟天政如此不快的人,除了谭吉宝,还有自己。 大半还是冲着自己来的吧,谭吉宝毕竟是个小孩子。按钟天政的性格,只会把账记在说他坏话的谭锦华身上,不会拿这么小的孩子出气。 不过钟天政做了什么,竟得到谭锦华如此评价? 野心太大,叫玄音阁改姓钟,想也知道这些话绝不会是谭吉宝一个小孩子编出来的。 钟天政淡淡地道:“你答应了?” 答应什么?文笙和他目光一触,突然反应过来。 他果然无视了谭吉宝的挑衅,将注意力完全转移到自己身上来。这是在问自己有没有答应嫁谭瑶华吧? 他的消息还挺灵通,是谭令蕙说给他知道的? 若是换个时候,文笙少不得要逗逗他,一句“你猜”是少不了了,但这会儿她不知怎的,突然没有了心情,在钟天政的注视下微微摇了摇头。 跟着她就觉着钟天政长出了口气,明显缓过劲儿来,屋子里叫人窒息的紧张气氛也渐如冰雪般消融。 甚至谭吉宝自文笙身后探出头来,冲着钟天政呲牙抹脖子,他也只当作未见,对文笙道:“去前院吧,宴席也快散了。” 文笙犹豫地看了眼谭吉宝。 几个丫鬟大着胆子将小胖子护住,这时候被打发去拿琴的丫鬟也赶了回来,文笙见状也就不等谭瑶华回来,跟着钟天政出了琴室,她想知道钟天政怎么答复的谭令蕙。 谁料还未等她开口相问。钟天政已抢先道:“我师兄哪里叫你不满意了?你不是有事就爱找他帮忙,最信任的人也是他么?” 文笙没有理会他那酸溜溜的语气,温和地回答:“谭兄是很好,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当时下意识就拒绝了。等我慢慢再想一想,说不定就会想到原因。” 钟天政就像一拳头砸在了棉花上,但那股不知道由何而来的邪火却也由此消散无踪。 停了停。他才道:“你们并不合适。你不过是做了个明智的选择。”这话听着终于心平气和了。 文笙歪头看了看他,终于轮到她来问话了:“那么你呢?我听谭兄说,谭家有意促成你和谭小姐的姻缘。方才谭小姐找了你?” 钟天政回望了文笙一眼。不知想到了什么,脸上竟然露出了笑模样:“不错。” “那你答应了么?” 文笙很认真地在等着钟天政的答案,却听对方低声道:“我要是应了,你会不会很失望?” 会。自然是会的。 未等她回答,钟天政已抢先道:“放心吧。我已经回绝了。” 钟天政拒绝了做谭家女婿这个一步登天的机会?文笙真有些刮目相看了。 看来谭令蕙的贴身丫鬟来把谭瑶华叫走,正是因为这结果大大出乎众人预料。 文笙的唇角不由自主勾了起来:“那你岂不是得罪人了,大家以后见面该有多尴尬。” 钟天政和文笙的情况并不一样,文笙虽然也拒绝了谭瑶华。谭家人顶多觉着她不识抬举,说不定还要由此松一口气,但钟天政却是除了谭锦华之外谭家上下一致看中的女婿。又有救急之意,若是处理不好。怕是连和谭二先生的师徒情分都要受到影响。 钟天政一直留意着她的表情,文笙的嘴角上翘,他也忍不住跟着翘了起来:“我和谭小姐说,实在抱歉,她晚了一步,铭王千岁上个月才遣人为小郡主保媒,我们两下里已经在细谈了,在下做不出那等出尔反尔,背信弃义之事。” 文笙呆怔怔望着他,嘴巴张得能塞下个鸭蛋:“小郡主杨蓉?真的假的?” 钟天政不顾仪态地翻了个白眼:“这等事怎么好拿出来骗人,自然是真的。” 钟天政和杨蓉?文笙回想起杨蓉第一次在谭瑶华那里见到钟天政的情形,好像真有点一见钟情的意思。 她闭关这段时间真的发生了好多事啊。 “我一点儿都没听说……”文笙呐呐地道。 钟天政由文笙的表情得到了极大的满足,他轻声笑道:“只是铭王府那边我早便回绝了,这会儿拿出来当个挡箭牌罢了。” 文笙先是瞪圆了眼睛,而后嗤笑了一声:“阿政,看不出,你还挺抢手。” 钟天政敛了笑:“才知道?我早说你后悔也晚了。” 文笙讪讪一笑,假装没听出来他在暗指由二皇子山庄逃出来的那一晚。 两人回到前院,过了差不多有一刻钟,谭瑶华现身招呼客人,大家酒足饭饱也玩得尽兴,眼见时候不早,纷纷告辞。 文笙和钟天政夹杂在告辞的人当中,谭瑶华没有说别的,将大家一直送出国师府。 这一次谭家赴宴,文笙着实有些受到“惊吓”的感觉,才发现这些日子她对外界关注得实在太少了,而师父卞晴川在南院又比较“独”,以至闭塞成这样。 旁人也到罢了,钟天政这两个月都忙了些什么? 结果她在玄音阁稍稍一打听,不由地暗吃了一惊。 秋试过后,像杨绰、闻人英对蜂拥而来打听秘诀的乐师避之唯恐不及,就连谭瑶华都觉着有些头疼,只有钟天政,表现得极具耐心,有问必答,一点都不藏私。 他们八人团战的胜利引起了玄音阁很大的震动,钟天政顺势而为,很快,在乐师们中间就形成了一股学习的风潮,这股风呈席卷之势,由南院刮到北院,乐师们把钟天政所宣扬的配合之法称为“新乐”。 南院的一些乐师甚至提出来,团战最好不受四师四徒之限,以便组建更多的队伍。 具体可以参照谭瑶华和钟天政这样,若是师父分身乏术,可以由师兄顶替。 不少人已经摩拳擦掌,准备这个建议一旦被允许,他们将组成队伍,参加明年的春试。 巨大的变化,有人自其中看到的是勃勃生机,有人却由其中看到了野心和危险。 这便是谭锦华质疑钟天政的由来。 第二百六十五章 鸟官人皇 因为实在是太了解对方了,文笙因打听到的消息沉思一阵,不得不承认,这便是钟天政热衷于秋试,定要拿下团战第一的缘由。 也许在打算考玄音阁的时候,他便已经有了一环扣一环的计划。 而这最难打开局面的第一步,竟是在她和谭瑶华的全力相助之下,顺利地完成了。 看透了这一切之后,文笙的心情也随之变得很复杂。 秋试团战由最初的准备到战胜谭三先生的队伍拿到第一名,历时几月,一场一场过来,欢笑过,感动过,在她而言,是追求胜利、享受胜利的过程,可如今再回想,里面竟然还掺杂着这样的功利和算计,那些美好的回忆也隐隐变了味道。 若不是钟天政婉拒了同谭令蕙的婚事,令文笙对其印象大为改观,说不定她会做点什么,以教训对方对自己的利用。 可现在,文笙到真的感觉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迷茫。 到底她应该怎么对待钟天政呢? 文笙是个女子,年轻的姑娘家对旁人隐晦的爱慕总是敏锐的,她又怎么会不知道钟天政每每看向她时目光里的情意。 旁的可以作假,若非心意相通,琴箫合鸣岂是那么简单便能撞得出来? 对于男女之情,文笙毫无经验,但她也明明白白知道,秋试期间,或者同乐台上,或者夜里同游之时,在某一些瞬间,她曾被对方吸引过,打动过。 文笙长这么大,从来不知道。有一日自己也会变得不知所措,这种情绪甚至影响到了她平时的学习。 直到几天之后一场大雪,方山再次带来了王十三的回信。 文笙没有急着看信,她将信原封放在桌子上,打开了门,吹着凉风站在檐下看雪。 看雪只是为了让脑袋里更加清醒,她在深刻地剖析自己。 为何会如此焦虑?为何会变得患得患失而没有方向? 钟天政的势力就在她眼皮底下像滚雪球一样飞快地壮大。她除了劝过对方“上天有好生之德”。几乎是不闻不问,明知道纪南棠正率军在战场上和王光济的人马你死我活,却同王十三一直保持着书信往来。这些下意识的行为。到底是怎么回事? 答案其实很简单,在这个乱世,直到现在,她空怀太平之志。却还没有找到一条能够真正实现它的路。 所以她选择了旁观。 钟天政、王光济,谁坐拥天下之后会给黎民百姓带来好处。是否就一定会强过杨昊俭,她要先一一观察清楚。 她参合进去的两次,公鸡岭和捉捕张寄北,都是因为其中涉及到了太多的无辜。 形势还不明朗。这个时候,她需得赶紧提升自己的实力,寻找救世良方。儿女之情对她而言是一件多么奢侈的事。 文笙打定主意,方才回到屋里。坐下来,心平气和地拆看王十三的来信。 信很厚实,文笙拿到信时就有感觉。 但文笙没有想到,王十三这次信上同样一个字没提乐师们和江北的情况,从头到尾全都是针对《千字文》问了各种各样的问题。 文笙写《千字文》的本意,是叫王十三识字且练好书法,在她的前世,这一千个字是南朝时候殷铁石奉梁武帝之命,从书圣王羲之的书法中挑选出来的,由周兴嗣将其编成了有内容的韵文,以方便诸王学习书法,周兴嗣一夜成书,满头白发。 由回信看,《千字文》起到了效果,王十三已经很少出现错别字,字虽然不怎么样,但也有了明显的改观。 但文笙忘了一点,《千字文》中很多典故就是在当世的大儒看来也觉着费解,何况没读过什么书的王十三。 当看到回信上全都是些“周发殷汤”是什么汤,“诗赞羔羊”是什么羊,文笙不禁一手抚额,打算一会儿简单粗暴地回信糊弄之。 后面还有“龙师火帝,鸟官人皇”,这两句被王十三单独提出来,问她鸟官是不是骂人的话,“原来你也对朝廷有着深深的不满,同道中人啊,不过我们都骂狗官、鸟人,合在一起称鸟官到是新鲜”。 文笙拿着信乐得肩膀一抖一抖的,最后忍不住纵声而笑。 连日的疲惫、困顿一扫而空。 旁的能糊弄,“鸟官”指的是五方天帝之一的黄帝长子少昊,这个玩笑不能乱开。 文笙忍着笑,给王十三写了回信,信中将“鸟官”的由来详细解释了一番,怕他练字的热情减退,又特意夸赞了他的进步。 等把回信写完,文笙发现,不知不觉,她也写了很多,折起来厚厚的一摞。 由第二天开始,文笙又将绝大部分精力投在了应天塔,与之前不同,这一次,她同时还留意着钟天政和玄音阁里这股“新乐”之潮。 谭瑶华腊月里又单独找了一次文笙。 谈的是钟天政和谭令蕙的事。 钟天政以小郡主杨蓉当挡箭牌,谭令蕙信以为真。 但杨蓉和谭令蕙是闺中好友,这等事时间一长,哪里瞒得住人,这下子,不但是谭睿博,就连谭老国师夫妇都对钟天政的印象急转直下。 不过钟天政对师父谭二先生和谭瑶华又是另一番说辞:“我听说,因为这件事,已经令锦华大哥受了不少委屈,至今还不敢回家,所以才胡乱找了个理由推脱。若是因此令谭大先生父子不和,兄妹生隙,天政非但自己过不心安,也对不起恩师的教导。这件事,我万不敢答应。” 这理由传到谭令蕙耳朵里,竟使得她做了个大胆的决定。 这位大小姐抱着琴走出了女学,也开始蹭课了。只不过蹭的是自家二叔的课,这几日常常能在玄音阁南院看到她的身影。 说到这个,谭瑶华连连叹气,谭家他这一辈就这么一个女孩,阖家如珠似宝,谭令蕙性子看似温柔,可一旦认定了某件事,那是九头牛也拉不回来,谁也没有办法。 除此之外,谭瑶华还透露说,来年的春试阁里已经决定放开限制,准许弟子代师出战,以让更多的乐师可以参加团战。 第二百六十六章 建昭三十一年上 因为文笙将大量的时间花在了学习上,接下来的建昭三十一年过得有些平淡。 但这一年,其实发生了很多在当时不算轰动,但后世看来却或初现端倪或意义深远的大事。所以不得不提一下。 首先是过年宫宴的时候,建昭帝和自己的岳父老国师一番推心置腹,回来之后谭老国师将老妻和几个儿子叫到一起,商量了很久,未过几天,遣媒去同安侯白文瑞府上,为谭瑶华向其三女提亲。 同安侯大喜过望,两家迅速就把这事定了下来。 这位侯府千金闺名静馨,刚满十四岁,据说人如其名,不但模样娇美可爱,性子也温婉娴静。 因为女方年纪太小了,亲事定下来之后白文瑞跟亲家提出来,最好能等闺女及笄之后再成亲,家里人也好多教一教,顺便让个空准备嫁妆。 国师府这边痛快应允,婚期初定两年之后。 不过这姑娘就算再好,论家世论条件,也有些配不上名满大梁的谭五公子,消息一传出来,众多有女的公侯之家惋惜金龟婿归了旁人的同时,也都心领神会,不为别的,同安侯白文瑞是贤妃的同胞兄长,二皇子的亲舅舅,建昭帝这是在为二儿子杨昊俭日后继承大统搭桥铺路呢。 正月里建昭帝下了一道圣旨,封大儿子杨昊御为孝王,二儿子杨昊俭为汉王。 谭瑶华定亲之后,一直到春试开始,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出现在玄音阁。 他不见人影,文笙很忙,钟天政也忙。大家连碰头的时间都没有,结果春试团战除了项嘉荣积极地问过几回,好像心照不宣地就这么作罢了,最后还是卞晴川和闻人英通了气,叫那师徒两个去参加旁的队伍,别耽误了历练。 虽然他们八人注定了在玄音阁团战史上昙花一现,但今年春试同往年相比确实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参加的队伍比往年多了一倍。钟天政虽然没有上台。但这多出来的几乎都是“新乐”的信奉者,虽然最后他们无一例外全都没能进到前十甲,却是一个个信心十足。准备秋试再战。 没有文笙等人搅局,团战前三甲恢复为谭三先生、谭四先生和危星剑带领的三支队伍。 个人战的头名依旧是江焕和钟天政,若说团战还有悬念,这两位个人战里简直是无法动摇。优势太明显了,尤其钟天政。竟然在决战中再次突破,领悟了妙音八法的第四重之境。 明年就是大比之年,按他这个令人嫉妒的提升速度,不少乐师私下里悄悄说。有这一年时间,钟天政必定再进一步,到时就能在大比中战胜江焕。成为玄音阁学生当中的第一人。 文笙参加了个人战,三首《希声谱》能当众使用的只有《采荇》。这给她带来了不小的限制,不过就算全都用上她也没有攻击的手段,在进入前二十名之后,同对手僵持许久,识趣地认输,结束了征战。 她却不知道,经过这半年的学习,她沉浸于书籍,那些常人难得一见的音乐古书给她的技艺带来了不小的变化。 她的指法更加变幻无迹,弹出来的旋律渐趋随心所欲,不像旁的乐师毕生只研究几支曲子,当她要人欢欣的时候,打圆是欢欣,滚拂也是欢欣,当她要人哀伤的时候,打圆是哀伤,滚拂也是哀伤。 先是钟天政敏锐地发现了这种改变,而后谭家关注着文笙的诸人也察觉到了有异,不同于钟天政只是沉默地注视着,谭二先生慨叹道:“这是完全不同于我们的技法啊,真想不到,她独自摸索,进步也是这样得快。” 五月的大事是发生在战场上。 杨昊俭封王后不久,文笙便自杜元朴那里听到了一个有些荒谬的秘辛。 杨昊俭竟私下里向纪南棠暗示,他想从中撮合纪南棠和四公主的婚事。 这在杨昊俭是拉拢示好,四公主年轻、美貌、身份高贵,而纪南棠少年成亲便常年征战沙场,和结发妻子宁氏聚少离多,宁氏头胎分娩时出了意外,母子都没有保住,当时纪南棠离家还有十万八千里。 打那以后,纪老夫人一直操心想为儿子续弦,纪南棠却仿佛心里有了阴影,这么多年蹉跎下来,回京了就是守着一群糙老爷们,身边连个知冷知热的人都没有。 所以若以纪南棠这身份、年纪,娶汉王殿下的亲姐实在是高攀了。 杨昊俭等着看纪南棠感激涕零,然后再抓紧时间培养姐夫小舅子的感情,至于四公主那里,他有十足的把握可以劝姐姐答应。没办法,谁叫他看来看去,这帮将领里头就纪南棠打仗最厉害,值得下大本钱拉拢。 可叫他意外的是,纪南棠竟然没有接茬,装了胡涂。 纪南棠到不曾听说四公主的那些风流韵事,他只是单纯地不想做驸马,继而参合进那些勾心斗角阴谋算计当中。 文笙听说此事之后,只说了一句话:“四公主配不上纪将军。” 接下来杨昊俭对纪南棠的态度可想而知。 纪南棠一面应付着杨昊俭的滋扰掣肘,一面兵分三路多点开花,在与王光济人马的交锋中取得了压倒式的胜利,打得王光济麾下十余万叛军丢盔弃甲抱头鼠窜,朝廷迅速收复失地,到五月底,只差兰城以及周围四县还在王光济手中。 纪南棠所率大军和朱子良的江北大营形成了夹击之势,将王光济包抄在其中,只差最后一击。 到这时候,王光济哪里还看不清楚形势,这大半年的时间足够他找好了退路。 王二等人带着他的亲笔信自南边冲破江北大营的封锁,与林世南接上了头。 林世南突然出兵逼近江北大营,朱子良慌忙回防。 王光济趁机尽起兵马,自南突围,丢给纪南棠等人数座被劫掠一空的城池,而他带着手下和大量财物退入飞云江,借天险据守,和林世南相互呼应。 文笙和王十三之间的书信往来由此中断。 第二百六十七章 建昭三十一年下 六月底的时候,文笙接到了王十三的最后一封书信。 这信是由一个陌生人交给云鹭的,方山没有现身,意味着这封信文笙不需要回复,即使回了也交不到王十三手里。 文笙数一数,这大半年来,她总共收到王十三写来的书信十余封,而她去的信也是这个数,若是整理装订起来,也有厚厚的一本书了。 其实王十三要说什么,文笙不必看信也猜得到。 当朝廷大军杀入兰城的时候,纪南棠派手下的副将带一队人马抢先控制了齐园。 他接到密报说齐园关押着不少羽音社乐师,都是不肯跟着王光济造反的,文笙想要营救的厉建章、孔安、朱文林等人都在其中。王光济弃城而逃不愿带着累赘,要把这些不识抬举的乐师们一把火全都烧死,奉命断后的人不忍心点火,故而给纪南棠送了个信,叫他派人去解救。 纪南棠将信将疑,派人在齐园一搜,果然找到了那些被关押的乐师。 乐师们被五花大绑着锁在一处高楼上,一个个精神困顿,饱受惊吓,楼底下堆着柴火,还泼了油,只差一把火就全都烧成灰了。 厉建章等人获救的消息传进京,文笙不由地一阵轻松。 这件事诡异之处在于暗地里做了好事的人没留下字号,显然不指望着从纪南棠或是众乐师那里得到回报。 看信果然,王十三大约考虑到他和文笙再没办法联络,没有像之前那样问东问西的,只是随便闲扯了两句,信的最后。他写道江湖中人最讲究个恩怨分明,故而他准备帮文笙了却一个心愿,以作为这些日子她教他写字练字的酬谢,希望文笙会满意。 这封信从头到尾用词语气,到是难得的正经。 不管出于什么原因,王十三既然帮着把厉建章等人救出来,文笙也准备兑现承诺。 她请杜元朴把上次抓起来的那些乐师都放了。 至于现在这种局势。再加上大半年了。王光济一直无视他们的生死,连拿厉建章等人交换都不肯,这些乐师们是会飞蛾扑火重投旧主。还是冷了心就此隐姓埋名,文笙就不帮着操心了。 纪南棠还想着和江北大营合兵之后趁热打铁,一气杀进飞云江,同林世南来一场硬仗。顺便彻底清除王光济这个祸患,却遭到了杨昊俭和朱子良的一齐反对。 虽然没能抓住王光济。押回京里千刀万剐给建昭帝出气,却也是打了场实实在在的大胜仗。 纪家军打水战,不管江河湖海那都是好手,可兵马卫和江北大营的兵不行啊。总不能让纪南棠打了东夷打南崇,把功劳都抢走,他想干什么? 就连符良吉也写信劝纪南棠。叫他收敛锋芒,尽量同汉王殿下搞好关系。 纪南棠只得作罢。 建昭帝果然龙颜大悦。下旨将三人褒奖一番,各有封赏,催促他们务必要想办法活捉王光济。 可此时军中真正说话算的人是杨昊俭,他命朱子良盯牢林世南的大军,又自兵马卫里挑了个副将做先锋,命他带上两百艘战船八千精兵,先离远探探王光济的底细。 他原想着王光济身边充其量还有五六万人马,船只更是不多,自己派这八千人去,就算捡不到便宜,总可以探看一下情况,撤回来从长计议。 谁知结果大大出乎杨昊俭预料,就是纪南棠听说之后都吃了一惊,这两百艘船回来的连十艘都不到,八千人几乎是全军覆没。 逃回来的人心有余悸,向杨昊俭禀报说,他们不熟悉水路,误入重围,敌人虽然不是很多,但这一次王光济却派出了十余位乐师。 这些乐师坐在船头,身边有兵士举盾护卫,弓箭射不到他们,十余条船往来进退,一会儿就把兵马卫这边杀得溃不成军。 对方有大量乐师参战,而且水战对乐师又极为有利。杨昊俭听完回报立刻就打消了继续进攻的念头,连夜给建昭帝写了封奏章,派快马送进京。 奏章上他将这一战称为小小的失利,原因则完全归咎于羽音社的乐师。 他请求建昭帝下旨,要么命羽音社高祁等人到军前戴罪立功,要么从玄音阁调一队乐师来帮忙。 这一耽搁就到了七月末,天太热,建昭帝越发觉着精神不济,叫了秦和泽等几个大臣来一商量,准了杨昊俭的第一个请求。 高祁由此落入了杨昊俭之手,可战局却没有发生太大变化,朝廷大军虽然将王光济挡在江上,离抓住他彻底平息叛乱却还遥遥无期。 八月秋试如期而至,个人战、团战的结果都同春试差不多。 九月初,平静了一年多的东海突起波澜,先是白州兵马卫和地方官联名上书,说是在沿海几县发现海盗出没,怀疑是在为东夷人再次引兵来犯探路。 这奏章送上来之后,不管是建昭帝,还是符良吉等人都没有拿它当回事。 这些年沿海州县时不时就危言耸听,以便向朝廷要钱要人。 可写这奏章的官员也不想想,虎头滩大捷朝廷一举歼灭东夷十万人马,东夷小国统共才有多少人?这才刚过去了短短一年,怎么可能恢复了元气,再打大梁主意? 可仅仅过了半月,彰白诸州的求援奏章便像雪片一样随着快马进京。 东海突然出现大批敌人,在多地停船,强行登岸。 白州的情况最为严重,一天之内已经失守数县,被敌人攻占的县城宛如人间地狱。 紧跟着,就有一道弹劾纪南棠的奏章摆在了建昭帝案头,侍御史张丞在奏章里称纪南棠夸大了虎头滩之战剿灭敌军的人数,冒领军功,犯下了欺君的大罪,更使得朝廷错误判断了形势,是造成眼下之局的罪魁祸首,应该予以严办。 建昭帝下旨,命纪南棠即刻交出兵权回京,进行解释申辩。 杨昊俭趁机旧事重提,上一次他是暗示,这一次直言四公主对纪大将军颇有好感,又说眼下这事他可以出面相助,以确保纪南棠平安无事。 第二百六十八章 御前官司 纪南棠并不是一个不通人情世故,只懂带兵打仗的将领。 相反,他这些年一直以怀英翔的下场自警,该疏通的关系,该送的礼从来是一家不落,上有符良吉撑腰出头,下有杜元朴出谋划策,别看他不常在京里,名声一直不错,还真没为此吃过什么亏。 若换成别的事,为保命,别说只是和二皇子虚与委蛇一番,就是屈膝低头,他自忖也不是弯不下腰来,但唯独这件事不行。 纪南棠沉默了一瞬,方道:“汉王殿下,您若是为公,为天下计,能帮着查明真相,还末将一个清白,那纪某自是感激不尽,若是只为私谊,请恕末将不识好歹,这件事若是糊里糊涂完了,末将对不起在虎头滩奋勇杀敌的将士们,也对不起那些血染疆场为国捐躯的英灵。” 言下之意,他不同意杨昊俭使手段把这件事压下去。 杨昊俭目光一沉,脸上却没有露出不悦来,仿佛不甚在意地笑了笑:“好,我知道了。回京之后,你若是有需要帮忙的地方,只管去找我舅舅同安侯,我会写信向他交待清楚。” 纪南棠道过谢,只带了十几个亲兵快马赶回奉京。 回京之后,御前申辩、找真凭实据来驳斥对方,非但是纪南棠,整个将军府的人都忙得焦头烂额。 好在凤嵩川失踪之后,符良吉迅速清除了异己,带兵将领中没有出现质疑的声音,加上当时清点押送俘虏、打扫战场等等善后地方上也多有参与,可以为纪家军作证。 唯一可惜的是王光济派人进京刺王杀驾的时候,还顺便袭击了刑司大牢。将关押的东夷俘虏尽数屠戮干净,否则的话,只要将人提出来一审,就可以令张丞哑口无言,还纪南棠清白。 这时候,那个久到已经被众人遗忘了的疑惑又浮现于纪南棠、杜元朴等人的脑海:王光济为什么要分出一队人马来去刑司大牢杀人放火,难道他那时候就预见到了今天之事? 这简直太不可思议了。而且就算纪南棠锒铛入狱。抄家问斩,王光济此时的处境也不会有太大改善吧? 外敌当前,建昭帝也怕这时候冤杀大将。自毁长城,故而极为慎重。 这场御前官司一打起来,短时间内不会有结果,那边厢敌人都杀到家里来了。不能置之不理,比处理纪南棠这件事更紧急的是调集大军剿灭敌人。 建昭帝和群臣商议。先就近集结三五万兵马,遏制住敌人这股烧杀抢掠之势,再从拱卫奉京的各处兵马卫调个几万人,应该就差不多了。 麻烦的是带兵的将领。 纪南棠是肯定不能派了。建昭帝看看其他人,都跟符良吉一个鼻孔出气,派谁去好呢? 掂量来掂量去。还真是叫他想到了个合适的,延国公鲁大通。 这位老国爷家学渊源。当年带兵打仗也是有万夫不当之勇,而且爵位高资格老,压得住手下,对自己又忠心,叫他去绝对没有问题。 建昭帝将鲁大通叫来问了问,便匆匆下旨,命他即刻带兵赶往白彰等地抗击来犯敌人,安抚百姓。 纪南棠被参,文笙早早就得到了消息,只是御前打官司这等事离她太远了,她实在是帮不上什么忙,鲁大通这一挂帅出征,到给她提了个醒。 文笙和云鹭一起去了趟程国公府,同李承运密谈一番,而后又去将军府向纪南棠要人手。 “将军,我看这事关键就在东夷哪来这么多人马,若能查清楚敌人来处,将军也就不辩自明了。我已和云大哥商量好了,他会随着大军跑一趟白州,伺机抓几个东夷人问问,你这里有没有身手好一点,又不常露脸的生面孔,给我几个。” 文笙能想到的,纪南棠身经百战,早便想到,往彰白二州派出的亲信已经在半路上了。 只是他这么一说文笙便笑了:“要叫圣上相信,还是以延国公的名义来做这件事比较好。” 她已经说通了李承运,只等纪南棠给她几个人手,再加上云鹭,稍后由李承运将众人转手送给鲁大通。 到时候李承运只需说不放心岳父上战场,将自己用惯的几个高手借过去保护,鲁大通肯定欣然接受。就算有人认出云鹭也不怕,谁不知道文笙、云鹭同李承运关系密切,正应了借人一说。 纪南棠沉吟了一下,道:“战场上刀枪无眼,代我向云大侠说声多谢,叫他千万不要大意。”这才吩咐杜元朴去点人。 大军出征之后就是漫长地等待。 隔上几日,呆在鲁大通身边的纪家军会通过特殊渠道送回最新的消息。 鲁大通的运气实在是不好,大军到达白州之后,处处透着不顺利。 敌人一路劫掠,他率几万兵马连扑了几个空。 这也到罢了,敌人过后,地方官要么被杀,要么逃走,按建昭帝的旨意,鲁大通还有安抚百姓之责,他只好耐着性子等手下副将以他的名义任命暂代的官员,出安民告示,然后探明敌人在哪,追上去重复这一套。 在白州境内辗转好多天了,连东夷人的影子都没看见,大军的士气不免受影响,越来越浮躁涣散。 纪南棠的几个手下也都觉着此次的对手大异从前,既凶狠又狡猾。 而鲁大通其实已经有二十几年没上过战场了,也不适应这种作战的方式。 大家商量过之后,都有些忧心忡忡,为将者的一个命令,常常会决定几万人的生死,而鲁大通所率的这支队伍,明显已经被敌人盯上了,他却浑然不觉,前景着实是不妙啊。 云鹭因为“青冥刀”名声不错,又是李承运的人,鲁大通到没有排斥他,将他放在身边。 云鹭找机会提醒了鲁大通几句,这位老国公当时有些警醒,想先驻扎下来整顿队伍,前方却传来了消息,离他们不足百里的随安县被攻占,敌人抢劫了粮仓,并将带不走的粮食一把火烧光。 大军所在的位置,几乎都能感觉到那呛人的烟尘。 第二百六十九章 李承运的新差事 等鲁大通带人赶到随安县,只见浓烟滚滚,烈焰腾腾,却连敌人的影子都没看到。 鲁大通当即分出一万兵马随后追去,一直追到临县未见敌踪,领兵的副将意识到这股敌军人数应该不是很多,白州地处沿海多山陵沼泽,道路崎岖,草木茂密,大部队兵力不易展开,而敌人随便往哪个山沟里一躲,就可能避过己方的侦查。 稍作犹豫之后,副将领兵返回。 三日之后,鲁大通接到报告,数百里外的宁贤庄出现敌踪。 他心生警惕,命副将再度带一万人马前往,这一万人出发不久,距离大军驻地颇近的行顺县粮仓被烧抢,鲁大通立时判断此乃是敌人的调虎离山之计,遂带着大队人马疾扑行顺。 可实际上,行顺的敌人只是早先混进城的数百海盗,他们出其不意抢了粮仓之后,在城里杀人放火虚张声势,赶往宁贤庄那一万人马却在中途遇伏,遭遇了敌人的主力,损失惨重。 副将陈廉战死,只逃回了两千余人。 他们向鲁大通禀报,对方大约在两万人左右,身材高大,骁勇善战,武器多是长刀,劈人斩马锋锐无比。 接下来的一个多月,白州全境多处粮仓接连遇袭被毁,鲁大通疲于奔命四处围堵,只在沧通县遇上了敌人一回。 对方人不多,只有千余名,前队依仗有利地势据守,悍不畏死,后队从容退走。 只一个照面,纪南棠的几个手下就判断出来,和他们交手的根本就不是东夷人。 他们跟着鲁大通折腾了这么久。就是为了抓几个俘虏问口供,云鹭和这几个纪家军冲在交战的最前面,还真叫他们抓了两个活的回来。 鲁大通终于见识了先前败兵们所说的长刀,战后清点,损失了足足上千人,也就是说,他在这么大的优势之下。竟然没能占到对方半点儿便宜。 纪南棠的手下当着鲁大通的面审问俘虏。因为语言不通,还特意自州府调了译官过来。 两个俘虏态度都十分狂妄,对自己的出身来处丝毫不加掩饰。故而很快真相就大白:他们来自东夷诸岛东南方的列登帝国。 虎头滩一役,晏山损失了十万人马,消息传回,人心浮动。他这个大首领几乎坐不稳位置,晏山无奈。只好转向邻居卑躬屈膝地求援,以成为列登帝国属国,年年纳贡岁岁称臣为代价,换得列登帝国出兵。帮他震慑住宵小,迅速清除了异己。 可由此晏山在东夷的名声也变得臭不可闻。 人心总是贪婪的,和列登帝国的约定在晏山看来是屈辱的权宜之计。只要缓过这口气来,早晚会翻脸。可列登帝国的权贵们却觉着这点好处还远远不够。 面对勒索,晏山不敢再向东夷诸部伸手要钱,便使出移祸江东之计,在列登人面前大谈一水之隔的大梁有多么富庶,简直是白银满谷,黄金遍地,要不是为此,他也不会屡次派兵去抢。 列登帝国的当权者真叫他说动了心,狂妄地认为大梁虽然地盘大,臣民多,却民风软弱,只会耍耍计谋,就像是一群绵羊一样,只要自己派几万精兵坐船过去,就可以随便宰割。 晏山想利用他们报仇,顺便跟在后头捡便宜,列登帝国的人却不想叫东夷坐享渔利。 他们强令晏山出租借费、军费向列登帝国借兵五万,以东夷的名义来打大梁。 自己出钱雇人去抢邻居,抢到的却半个子也不归自己,这笔交易列登帝国显然拿东夷当了冤大头,不过晏山转念一想,他也可以派人跟在后面抢嘛,就算抢来的钱都给列登帝国,那也比叫这帮疯子在自己家里折腾强。 所以大梁此次的敌人是列登帝国的五万精兵,晏山东拼西凑凑起来的三万人马,再加上闻风而来的万余名海盗,三股人马合起来将近十万,鲁大通现在面对着是先头部队,来打前站的,因为船只不够,还有六七万人正在海上飘着呢。 鲁大通一听,吓出了一身冷汗。 只是这两三万敌人就这么难对付了,敢情大头还在后面呢。 他当即把这个情况一五一十写入奏章,准备派快马进京向建昭帝请求援军。 奏章还未等送出去,又有一个不好的消息传来,令鲁大通如坠冰窟,负责给大部队押送粮草的后军被埋伏,损失惨重,加上附近的粮仓都被毁得差不多,这一下他的十万大军要饿肚子了。 对手渡海而来,也缺食,但他们能抢,鲁大通的军队在自己家打仗,抢谁去? 不但不能抢,还有安抚百姓之责,鲁大通没办法,只得先召集白州的地方官,打算看看从哪里能调出食来,先把这个难关过去。 前线的告急奏章很快送到建昭帝面前,建昭帝也意识到鲁大通所报很可能是事实,这段时间冤枉了纪南棠。 鲁大通跟朝廷要援兵,可建昭帝却不敢再从奉京附近抽调兵马,否则一旦有个什么事,谁来保护他? 故而他下旨调江北的平叛大军立刻前往白州,叫杨昊俭和朱子良以先前江北大营的十万人马看住林世南、王光济,确保江北不出乱子。 兵有了,还缺将。 二路元帅的人选也叫建昭帝头疼,本来既然知道纪南棠无辜,派他去不就行了,可建昭帝一来不想叫群臣觉着大梁除了纪南棠无人可用,再者,鲁大通资历在那里,这两个人凑到一起谁听谁的? 思来想去,他决定干脆叫符良吉亲自出马,省得那老头儿整天在京里指手画脚。 你不是纪南棠的老师么,纪南棠那么会打仗,你好意思说不行? 建昭帝心中定下人选,叫了符良吉来问。 符良吉登时有些傻眼,没想到建昭帝放着纪南棠不用,要把这烫手的山芋交给自己,脑袋里飞转,想找个什么理由推脱。 他沉默了一瞬,露出为难之色:“圣上,延国公德高望重,在军中的威望比老臣高多了……” 建昭帝哈哈一笑:“放心,我给你找个帮手。叫承运去帮你怎么样,有什么事,你叫他去和延国公说。” 眼看圣意已决,符良吉只得苦着脸应了。 第二百七十章 招安 这时候距离长公主故去还不到一年,李承运正在家中闭门守孝呢。 不过建昭帝发了话,他不能不去。 这么短的时间之内,李承运接连送走了丽姬和长公主,叫这个大梁昔日有名的纨绔倍感孤独且人生无常,觉着能到白州前线去散散心也不错。 建昭帝很快下旨,令司马符良吉为二路元帅,程国公李承运任监军,统帅十万精兵赶赴白州,和鲁大通的军队相互协作,尽早诛灭来犯的外敌,不令大梁寸土有失。 文笙是真没想到,建昭帝会叫最会打仗的纪南棠闲赋在家,却把李承运打发去白州。 论吃喝玩乐,李承运那是行家,可上战场?文笙只是一想,心就悬了起来。 李承运到是一点不担心,同文笙道:“我听说监军一直呆在中军帐里,和主帅在一起,安全得很,再说杨昊俭那小子都能当得好好的,我总不会不如他。” 说得也是,符良吉总不会将皇帝的外甥、鲁大通的女婿置于危险当中。 文笙稍稍安心,想说若是有机会,国公爷你还是向圣上进言叫纪将军领兵吧,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老皇帝若是想要冷着纪南棠,不是谁劝两句就能回心转意的,李承运过多地掺和,不见得是好事。但愿司马符大人能够旗开得胜,不枉纪南棠叫了这么多年的“恩师”。 大军出发之前,纪南棠一直呆在恩师府上,显然也是不放心符良吉此行。 白州的那些手下这些日子断断续续传回敌军的消息,纪南棠隐隐觉着符良吉此去怕是有一场硬仗要打。 军情紧急,符良吉和李承运接旨后稍作准备便带队出发。 十万援兵一到白州。登时解了鲁大通的燃眉之急。 鲁大通和符良吉一商量,分兵几路,呈包围之势逐渐收拢,挤压敌人的活动范围,想将对方关进笼子里一举歼灭。 几十万大军在外打仗,国库日渐空虚,再加上建昭帝身体越来越糟。虽然又是一年正月到来。奉京城的年味却很淡,宫中大大小小的宴会要么从简,要么取消。权贵们也都有些提不起劲来庆祝。 文笙赶在年前去国公府送了年礼,顺便探望了一下李承运的夫人鲁氏。 鲁氏如今老父丈夫都在白州,偏她又需为婆母守孝,不好到处走动。整个人瘦了一圈儿。 一见面她就问文笙白州的战况,文笙捡着好听的安慰了她一番。见她渐渐松开眉头,情绪有所好转,这才告辞。 三十晚上文笙是在马场陪着两位师父过的。 她曾经想过邀请钟天政一起吃个年夜饭,顺便聊聊白州的战事。但却没在玄音阁找着他,还是听谭令蕙说,钟天政这段时间很忙。常常来去匆匆,一消失就是两三天。 文笙这才发觉。自己确实有很长时间没看到对方了。 戚琴和云鹭也都不在,戚琴得知东夷再度来犯之后,从邺州直接赶去了白州,现在这对老搭档已在军中会合。 三个人的年夜饭有些冷清,听着外边仆从们燃放的鞭炮声,文笙暗想:又是一年过去了,不知道来年又会如何。 正月里,就在朝廷大军形成合围,要同来犯敌人决一死战的时候,又有数万东夷、列登帝国联军趁着夜色自白、彰两州同时登岸,只一个照面就将岸上守卫屠戮干净。 短短一月,两州有近半数的县城失守,来犯敌军在大梁的土地上疯狂地烧杀抢掠,两州百姓噩梦再次降临,这一次,情况比当年东夷人打进来那回更加严重。 敌人主力到齐,对大梁的军队毫无忌惮之意,迎头杀来。 两军在白、彰交界的新肃坡遇上,一场血战,足足杀了两个时辰,最后敌军退走。 朝廷方面指挥这场战斗的主帅是符良吉,战后一清点死伤人数,符老大人差点哭了,折损过万,杀死了对方不足四千人,这一次交锋表面上敌人跑了,自己赢了,内里实打实做了赔本买卖。 战事不利,使得京里也是人心惶惶,各种传闻满天飞。 这种情况之下,谭老国师哪里在家还能呆得住,带着两个儿子进宫面圣。 建昭帝自内侍手中接过药,一口喝了,也不漱口,强忍着头疼继续看二儿子杨昊俭写的奏章,听人报说谭老国师门外候见,立刻叫进。 谭老国师进来,建昭帝免礼赐座,道:“国师来得正好,朕正想找你。” 谭老国师一怔,在椅子上欠了欠身:“不知陛下找老臣,所为何事?” 建昭帝以手指在眉间用力掐了掐,道:“你先说吧。” 谭老国师关切地望着建昭帝:“陛下忧心国事,也要保重身体。老臣在家中,也听说鲁老公爷和符司马仗打得不顺利,我们大梁玄音阁有那么多乐师,何不派一些到军中去,为将士们分担些压力。” 他明知道建昭帝对自家有忌惮之意,不见得愿意他插手军中,进一步扩大乐师的影响力,但此次的敌人与以往不同,来势汹汹,一旦朝廷大军溃败,怕是再无兵可用,到时大梁可就真得危险了。 建昭帝怔了一怔:“国师,你和玄音阁的乐师是我大梁最宝贵的财富,战场上刀枪无眼,朕怕会有死伤,岂不叫人惋惜。” 谭老国师道:“臣谢陛下爱护,主忧臣死,更何况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大梁都快保不住了,还谈什么大梁的财富?是不是定要等到被敌人杀到奉京城底下那天,你才会放手? 建昭帝叹了口气:“容朕想想。” 这就是要结束这个话题了。谭老国师不禁也在心中暗自叹了口气。 事说完了,他理了理心绪,颇有耐心地问道:“陛下先前要说何事?” 建昭帝指了指被他丢在桌案上的奏章:“昊俭报说,近来江北局势平稳,王光济应该是已经意识到大势已去,不想再折腾了,昊俭想要试试招安他,问朕答不答应。国师你觉着呢?” 第二百七十一章 去白州的机会 今年是玄音阁的大比之年。 这一年,没有春秋两试,只有四月初开始直到五月底才结束的一场大比,大比不分新生老生,先个人战再团战,是奉京乃至整个大梁三年一度的盛事。 往常年一进到三月,奉京差不多所有的话题都是围绕着这个。 但今年彰白二州正打着仗,且听说战事很是不利,朝廷派出去的大军屡屡受挫,从文武百官到平头百姓都在为此而忧心,生怕过不多久敌人会打到奉京来,哪里还顾得上看热闹,玄音阁大街上到是冷清了很多。 可三月中旬,玄音阁突然向所有学生下了个通知,真可谓一石激起千层浪,很快,这消息不胫而走,传遍奉京,引起了极大的轰动。 此次玄音阁大比取消团战,宫榜照旧取个人战前五十名,入榜的学生将在大比结束之后立刻动身前往彰、白二州,加入到抗击外敌的朝廷大军当中去。 榜文明晃晃贴在丝桐殿外头,就算有乐师不信,跑去看了之后也都闭上了嘴。 玄音阁南北两院学生加起来,总共差不多有五六百人,也就是说,每十个人就会有一个要在今年上战场了。 榜文很短,任谁看了心中都会生出很多疑问,比如说,此次将由哪些师长带队,像两位院长、谭三先生、谭四先生这些高手会不会去,去了之后以何种的方式参战,在军中会得到什么样的待遇等等。 还有,战场之上可不像平日里乐师们斗乐那样点到为止,那是真会死人的,他们的安全能否得到保障。 这些榜文里都未提及。只要求所有学生必须于本月的二十四日辰时齐至丝桐殿,进行报名签到。 三月二十四日一大早,丝桐殿前就站满了人。 不但学生们全来了,连师长都到了不少,像卞晴川就陪着文笙一起来了。 文笙站着师父旁边,另一边是闻人英、项嘉荣等人,离辰时尚早。两位院长都还未到。大家议论纷纷,钟天政走过来,站在文笙身后。 文笙回头望了一眼。冲他笑笑算是打过招呼,钟天政未做什么表示,过了一阵,他找到机会趁人不注意悄声道:“散了之后我有事找你。别又不见影。” 文笙微微点了点头,暗道:“什么叫又不见影。常常不见影的人明明是你。” 将至辰时,离远传来一阵骚动,文笙很快知道原因:谭老国师亲自来了。 谭大先生、谭二先生一边一个陪在他身旁,父子三人走到殿前。丝桐殿的大门敞开,谭老国师迈步进殿,谭大先生停下来吩咐几句。很快学生们按南北两院分站成两队,开始鱼贯进殿签到。 文笙顺利核实完身份签了到。没有抽签,也没有领号牌,负责登记的师长和颜悦色叫她先到殿外等着。 将近午时,所有学生签到完毕,谭老国师自殿内出来,只是一露面,丝桐殿前虽然乌压压全是人,却立刻变得鸦雀无声。 看样子,谭老国师是要亲自和大家解释这件事啊。 果然,谭老国师目光自众人身上扫过,平视前方,沉声道:“去白州上战场的榜文,我想你们都看到了。不瞒大家,这是我跟圣上极力争取才得到的机会。圣上常言,玄音阁的乐师是大梁的宝贵财富,如今彰白二州的战事很不乐观,是该乐师们参与进去,好好立功的时候了。” 虽然没有人敢出声询问或是附和,文笙却觉着周围的呼吸声突然粗重了起来,那是被谭老国师几句话激起来的热血豪情。 “此次大比不经由抽签决定对手,阁里会根据大家一直以来的表现做安排。你们中间将通过个人战选出五十人,按圣上的意思,此次出征不会有师长同去,到了军中,除了所用武器不同,乐师也不会有任何的特权。这是你们的历练,虽然危险,但我不希望有人因为怕死而退缩。此次大比,我会一直在场看着你们。” 竟然是只有五十位学生去军中,而且去了之后也别想着被奉为上宾,被当作秘密武器用是肯定的,除此之外,也需得令行禁止,和普通的将领甚至士兵没有太大区别。 大约正是顾忌到师长都是成名乐师,尤其是谭家诸子的影响,怕他们去了之后依仗名望指手画脚,所以建昭帝才一个也不让去吧。 随着谭老国师这番话出口,登时很多人就感觉被迎头泼了盆冷水,一时冷静多了,一个念头冒出来:“不是叫大家去两军阵前送死吧?” “大家平时在阁里分南北两院,走出去,必须做为一个整体。此次大比的前三甲,就是带队的正、副队长。好了,我就说这些,你们全力以赴迎接大比,其它的等大比结束了再说。” 谭老国师这番话显然是经过一番深思熟虑,废话一句没有多讲,所以他讲完了,在场的众人不管老师还是学生都直愣愣地望着他,显然都在忙着消化其中扑面而来的讯息。 等文笙回过神来,谭老国师和两位院长已经离开好一阵了。 而乐师们都是交好的三五人聚在一起,议论地热火朝天,直将丝桐殿前变成了菜市场。 大事临头,兴奋者有之,疑虑者有之,摩拳擦掌的有,……贪生怕死的自然也有。 卞晴川到是很淡然,同文笙道:“咱们回去。” 大比要到四月初一才正式开始,还有好几天的时间,怎么准备都够了,文笙这两年所下的苦功卞晴川都看在眼里,觉着徒弟闯进个人战前五十名难度不大。 唯一叫人不放心的是,文笙到现在还同自己一样,不管古琴和鼓,都没有攻击的手段。 谁也奈何不得谁的情况下,且看哪一方先累了放弃吧。 文笙记着钟天政的话,在乐君堂等着他。 只过了一小会儿,钟天政便找了过来。 文笙猜他是为了大比的事找自己,果然,钟天政在外头同卞晴川打过招呼,敲门进来,坐下之后的第一句话便是:“此次白州你别去了。” 第二百七十二章 大比开始 钟天政这么直接,到叫文笙有些意外。 也许是年长了一岁的关系,也或是过去的一年里,她和钟天政总是聚少离多,文笙突然觉着相较刚拿了团战第一那会儿,眼前的钟天政叫她隐隐感觉有些陌生。 钟天政今天穿了件石青色天香绢裰衣,腰系祥云宽带,于倜傥中带着几分贵气。 除此之外,他好像变得更加强势了。 文笙没有盯着他看太久,对钟天政,她的态度一向很温和:“为什么,总要有个理由吧。” 钟天政修长的手指在桌上轻敲两记,以二人的熟悉,文笙立刻就由这个小动作意识到对方正在考虑措辞。 “军中,那是男人呆的地方,你看自古以来有哪个女子会跑去厮混?你去了,人家说不定还要背地里说一声晦气,再说那些当兵的朝不保夕,整天把脑袋别在腰带上,你不知道他们冲动之下会做出什么事来。” 文笙微微皱眉:“质疑非议随时随处都有,何止军中,既然谭老国师没有单独把我甩出来,那等我去了慢慢改变大家的看法就是了,总有一天他们会明白,我不但是女子,还是一位乐师。阿政,说说你真正的想法吧,你知道我想去军中好久了。” 钟天政犹豫了一下,也皱起眉来,说话的语气突然变得有些不耐烦:“你怎么就不能好好听我一回呢?你那纪大将军又不在战场上,还往白州跑什么?到了军中,谁知道落在哪个白痴手底下,叫你往东就得往东,叫你往西就得往西,叫你送死呢,你去不去?” 文笙没有跟着他发脾气,反到笑了笑:“程国公在白州呢,再说大家不都一样吗,都会遇上难以预料的危险。” 钟天政轻蔑地“哼”了一声:“想害我?他尽可试试。至于旁人,我管他们去死!” 这么说钟天政不想她去白州是在担心她啊。文笙心中一暖,柔声道:“阿政,你是害怕我会出意外么?” 钟天政似被戳破心思,瞪着她半晌无语,而后闭上眼睛,将身子向后上一靠,两手揉捏着额角,颓然地叹了口气:“是,我老是隐隐有一种预感,若你去了白州,会有非常不好的事发生。你听我一回好不好?” “预感?”文笙大奇。钟天政这预感由何而来,他又不会起卦算命。总要有个起因吧? 钟天政没有正面回答,只是道:“战场上刀枪无眼,什么事都可能发生,就算是为了我,留在京里,好不好?我会留下人手照顾好你,不用多久,我就会回来。” 即使是在当初两人从杨昊俭的山庄里逃出来,狼狈逃命的那晚,钟天政刻意温柔,也没有这样说过话,两个“好不好”,简直透着一股低声下气,他自己还没有发现,文笙却是惊讶地不知说什么好了。 这惊讶中又透着疑惑。 白州对她而言是龙潭虎穴么? 可就算是龙潭虎穴,她也一定要去闯一闯。 若是别的事,文笙说不定冲着钟天政的情意退上一步,但能光明正大地去白州,去和戚琴、云鹭他们一起杀敌,给李承运帮一帮忙,这等机会她绝不会这么糊里糊涂地放弃。 “阿政,我不需你留人照顾,也不会故意输掉比赛留在京里。你难道不想和我一起在白州并肩作战么?我们可以相互看顾,保护着对方。” 钟天政将手自太阳穴上拿开,望着文笙,目光里是她看不懂的复杂情绪。 而后他重重叹了口气,道:“前五十名才够资格去,我不会叫你如愿的。” 文笙简直要被他这莫名的固执气笑了,接口道:“好,那我拭目以待!” 若在以前,两人话不投机,甚至到呛声的地步,钟天政要么冷嘲热讽,要么拂袖而去,可这会儿他脸色变了几变,却强行按捺住了,站起身,神情有些黯然,都已经转身要走了,目光突然落在文笙的头顶,靠近过去,在文笙反应过来之前,伸手自她秀发间捻起一团白绒绒。 那是她先前在丝桐殿前站得久了,不知何时飘了一团柳絮在头发上。 钟天政凝神着这一小团白绒,目光既如秋夜星辰那般高远明亮,又像寒潭深水那么寂静无波。 一时间文笙竟觉心跳砰砰,有些窒息。 钟天政却叹了口气,怅然道:“你看,柳絮因风,轻薄无根,确实不是吉兆。”说罢将那团白绒狠狠攥在了掌心里,转身快步离去。 钟天政这一来一去,几乎搅乱文笙平静的心湖。 听钟天政的意思,是打算在大比中阻挠她进入前五十名,每一轮的对手都是由师长们决定,要到比赛当天才知道,难道他竟能影响到谭二先生,上来就给自己安排个特别厉害的对手? 文笙一直弹了数遍《伐木》,才算静下心来,把这事抛到了脑后。 她只要全力以赴就是了,不用多想会对上谁。 接下来的几天,文笙再未和钟天政碰面,到是与卓玄、项嘉荣分别通了通气。 文笙知道,虽然谭老国师当面鼓励了众人,又表示要亲自到场观战,仍有一些学生打了“遇见差不多的对手就认输”的主意。 师长们不上战场,叫他们产生了没有主心骨,就是去送死的联想。 所幸卓玄和项嘉荣都是主战派,项嘉荣很是羡慕卓玄、钟天政这些一起打过团战的伙伴,就算他比赛的时候发挥再出色,妙音八法第三重想进前五十希望也是不大。 转眼就到了四月初一这天,玄音阁鼓声震天,一直到十余里外还能听清楚,给这段时间颇显沉寂的奉京城平添了一道生机。 鼓声预示着玄音阁大比开始了。 这是玄音阁自有大比以来,最不受世人关注的一次,墙外街市上流连的人甚至没有春秋两试时多。 但这一次的大比却意义非凡,注定要被载入史册,为后世牢记。 正是从这时候起,大量的乐师将陆续走上战场,去影响和改变天下格局。 第二百七十三章 绝望之海 玄音阁有学生五六百,这么多人参加个人战,自然不可能由头至尾将所有对手打个遍。 但如果前几轮输了就直接淘汰掉,又太容易产生遗珠,哪怕由师长来安排对战双方也不可避免。 故而此次玄音阁大比采用的是双轮淘汰法,即第一轮输了不要紧,师长们会为你指定一个同样输了一轮的对手,你们两人再来上一局,赢了的继续接下来的比赛,两局皆输的要么水平太差,要到运气实在是糟糕,淘汰怨不得别人。 文笙觉着摒弃抽签,是不想出意外,师长们会把他们印象里实力比较强的学生分开,让他们迟些时候再对上。 要照这么说,自己前几轮的对手应该不是很厉害吧。 可出乎文笙意料,她分到的第一个对手竟是个熟人,北院的“折竹手”梅纵。 这是什么意思?谭家的诸位前辈其实并不看好她?这念头在文笙脑袋里一闪而过,不管对手是谁,哪怕遇上江焕,她也不会由此产生动摇。 大比个人战的场数太多,分在五个地方同时进行,文笙的前几场都在星辉堂,若是她一直不被淘汰,将从这里杀进前五十名,而后转战同乐台。 和文笙同样被分在星辉堂的还有项嘉荣,不过他第一轮的对手很弱,只有妙音八法二重。 星辉堂很大,按说容纳百十人观看比赛没有问题,但主考官还是叫大家都在外边等着,轮到谁,会提前叫进。 在星辉堂担任主考官的是南院的谭四先生、北院的孔长义以及坐镇应天塔的老乐师康乐。 文笙等了大半个时辰,终于听到侍者叫她和梅纵的名字。 项嘉荣在旁低声道:“等你的好消息。” 梅纵小有名声。而文笙除了前年秋试曾在团战中一鸣惊人,其它时候都不显山不露水,即使在新生里头个人战名次也向来不高,所以觉着她能战胜梅纵的人还真是不多,项嘉荣声音再小,也引得周围乐师们投来古怪的目光。 文笙点了点头,抱着琴出了人群。步上台阶。走进星辉堂。 星辉堂里三位主考的桌案一字排开,桌上放着他们的随身乐器,谭四先生坐中间。孙长义和康老分坐两旁。 对着主考席又摆了两套桌椅,中间以淡蓝色的帘子隔开,之前进来的两位学生正隔着帘子斗乐。 两个人实力都不强,听上去还需一阵才能分出胜负来。 孔长义回头扫了一眼刚进来的文笙和梅纵。冲他们微微颔首,示意二人先在旁边等着。 大约过了一刻钟。那二人决出胜负。 康乐和颜悦色地通知他俩,胜者可以先回去休息了,待下午再来进行第二轮,输了的那个留下来。呆会儿再比一场。 孔长义已经先一步转向了文笙和梅纵,笑道:“哎呀,你们两个。阁里怎么考虑的,把你们排一起。不要紧张,好好打,呆会儿谁同你们输了的那个较量,才是真得倒霉。” 梅纵是北院的学生,平时常见面,而文笙这小姑娘,实在是前年团战的最后一战,给他留下的印象太深了。 梅纵和文笙谢过主考官,梅纵颇有风度地叫文笙先选择坐哪一侧,两人客气几句,在帘子两侧坐好,差不多同时将琴放在了桌案上。 三位主考都抬起头来,即使是性情沉稳的谭四先生对这一战也起了兴趣。 这么多场看下来,要么双方实力相差悬殊,要么都技艺平平,眼前这一战很可能是今天星辉堂最精彩的一场对决了。 康乐见他们都准备好了,道:“开始吧。” 抢先落指出声的是梅纵。 虽然文笙在个人战中成绩一直不说多么出色,但梅纵却牢记那次团战自己曾败于对方之手,现在可谓是全力以赴,半点儿也不敢大意。 距离上次交手已经一年多,梅纵的技艺又有所进步,虽然依旧是妙音八法四重之境,但指法变得更加圆熟梦幻。 旁人或者只见几道虚影,但这三位主考那是什么眼力,将他指法的细微处看得一清二楚。 拨剌如蜻蜓点水,勾剔如叶底穿花,按弦如栖凤梳翎,双弹如饥鸟啄雪。 不是一味得快,疾中带缓,当你的两眼几乎要为之缭乱的时候,他却攸地慢下来,伸指在某根弦上带动了袅袅余音,抑或是轻轻一触,弦上发出一声清音,好似一指点在你心上。 玄音阁鼓励学生学而有特色,越是有特色,越容易在后期练成自己的独门绝技。 妙音八法又是以指法见长,像梅纵这样的学生,师长们都很看好他的将来。 但很快,三位主考官的目光全都从他的两手转到了文笙那边。 他那犹如潮水般蜂拥而至的攻击直冲到了中间帘子,便再不能往前分毫,淡蓝色的帘幕无风而动,轻轻飘摇,但在众人眼中,却好像变得铜墙铁壁一般不可逾越。 有帘子阻隔,梅纵看不到对方的一举一动,但隔碍他琴声的这层无形屏障实在是给他留下了太深的印象。 来了,时隔一年多,随着他与顾文笙对上,它又再次出现! 它好像更稳定、更厚实了,就像风平浪静之时,东海那一望无际浩浩汤汤的海面,安静又叫人心生绝望。 这世上,没有力量能击穿一片海。 相较梅纵那边叮咚不绝,文笙的指法很舒展,看上去实是游刃有余。 通常而言,乐师们所弹的曲目要么自创,要么传承,斗乐时互有攻防,旋律的变化非常之大,乐曲听上去杂乱无章,可文笙不然,她现在弹的乃是一首完整的琴曲。 并且这首曲子众人还耳熟能详,乃是前朝的《风云操》,在应天塔的《大还阁玄品》、《抒怀琴谱》等十余本书中都有记载。 旋律普通,手法寻常,那么琴声中的力量由何而来? 文笙一曲弹到底,换了一首,这一次的曲子更耳熟,《青山云锦》,因为曲调优美,学会古琴的十人里面到有九人会弹。 三位主考冥思苦想之下觉着不可解,只好先将注意力放回这一战的输赢上。 第二百七十四章 速战速决 这一战的悬念似乎只在于:再强大的盾能战胜矛么? 文笙不着急,这才第一场,大比刚刚开始。 玄音阁学生里高手如云,冲着阁里为她安排的首个对手,她觉着有必要保存实力,慢慢耗着,直到耗赢这场比赛。 为什么她这么确定自己能耗得赢梅纵呢? 其实想想就知道了,梅纵只有妙音八法四重,指法高明,琴声却没有什么特异之处。 早在前年秋试打团战的时候,文笙已经能以身体硬抗这样的攻击。 在这将近两年的时间里,文笙的进步非常大,她做到了一件在钟天政看来不可能成功的事。 只要她想,任何一只曲子在她手中都可以变成《伐木》、《行船》以及《采荇》。 束缚文笙的最后一道枷锁消失了,她随心所欲地弹着,虽然是在防御,却身心舒畅,全然不费什么力气,此等情况下,只要梅纵能坚持,哪怕一天一夜,她都奉陪到底。 梅纵能攻击上一天一夜么?自然不能,这等水准的斗乐需要他全身心投入进去,华丽的指法也意味着同样一支曲子,他要比其他乐师耗费更多的心神。 除了谭四先生由始至终脸上没有太多表情,另两位主考官都忍不住同情起梅纵来。 若是中间没有这道帘子隔着,叫梅纵看看对手那轻松随意的模样,他是不是早就推琴认输,不再是这么一刻钟、两刻钟地咬牙坚持下去? 啧啧,汗都出来了。 两人耗了大半个时辰,三位主考对望一眼。都意识到了一个问题:个人战第一轮原定于中午结束,这样下去,旁人还比不比了? 输赢毫无悬念,顾文笙那里都换着花样弹到第十几首曲子了,谭四先生不想再耽误时间,伸手拨琴将二人打断,道:“顾文笙。你赢了。回去准备第二轮,梅纵先出去等着。” 梅纵停琴,垂头不语。看似沮丧,心里却是长长松了口气。 他这半天汗湿重衫,身心俱疲,早就想认输了。无奈此次大比直接决定去白州的人选。顾文笙入阁三年,之前个人战的成绩又不说多好。梅纵害怕被人误会他贪生怕死,有意输给对方,这才硬撑到了现在。 呼,终于解脱了。 他二人让出地方来。下一组在旁边早就等急了,赶紧坐下开战。 文笙和梅纵一前一后出了星辉堂,和他们相熟的乐师纷纷围上来询问结果。文笙只同项嘉荣简单说了说,便告辞匆匆回乐君堂去了。 卞晴川已经知道徒弟第一轮要对阵梅纵。正站在院子里银杏树底下,一边翻动着那些半干的泡酒草药,一边等候结果。 最近他闲着没事,跟杜元朴学了几招,准备试着自己酿酒。 文笙进了院子,一眼看到卞晴川,欢快地叫了声:“师父!”而后笑嘻嘻地跑到他身后,探头探脑看他捣腾草药。 卞晴川一看这架势就知道她同梅纵那一战的结果了,笑看了徒弟一眼:“赢了?怎么这么久?” 文笙点了点头:“谭四先生打断了我们,不然我估计着梅纵还能再撑一阵。” “那你就准备这么着一直杀进前五十?” “估计着还得打个七八场才能进到前五十呢,看对手吧,若能快速解决掉,我也不想和他们耗着。” 卞晴川其实有些不明白,文笙的琴声并没有伤人之力,又怎么能快速解决对手?不过他没有刨根问底。 吃过午饭,文笙准时返回星辉堂,结果第一轮的比赛到这时候还没结束呢。 十几个不巧排在后边的乐师生怕下一个就点到自己的名字,连如厕都一溜小跑,更不用说能抽出空来吃个饭。等到现在一个个饥肠辘辘,眼见文笙这始作俑者神采奕奕地来了,望向她的目光都有些幽怨。 不过往后就好了,经过这一上午,已经有一百四五十人两战皆输,淘汰出局。 五处考场全都压力大减。 文笙的第二个对手名叫白建元,乃是“赤乌”杨鸣岐的弟子,今年四十出头,之前也是宫榜前五十名的常客,妙音八法四重,乐器是古琴。 一连两轮,都是这等级数的对手,文笙越发肯定,这不是巧合。 据说这白建元是八年前拜在杨鸣岐门下的,杨鸣岐是豫王的亲大伯,这位听说也不差,出身于勋贵之家。 文笙和白建元虽然同属南院,但彼此间并不熟悉。 杨鸣岐年纪实在太大了,当日钟天政向文笙推荐师父时就说他垂垂老朽,耳聋眼花,对教徒弟根本是有心无力,大约正是因此,白建元平时很少在玄音阁露面。 二人进了星辉堂,等前面两人有了结果,过去坐下来。 其实不但是外边有些乐师没有休息,星辉堂的三位主考坐了大半天,中间也只是匆匆填了填肚子,颇觉疲惫。 孔长义看着文笙坐下,有些犯愁,道:“开始吧,时间有限,二位最好速战速决。” 白建元和文笙古琴同时发声,文笙找了支曲子随便弹弹,而白建元的琴声竟也是连贯悦耳,听着有一气呵成之意,两道琴声相遇于中途,淡蓝色的帘幕微微而动,好似泛起了水波。 文笙感觉到对方的攻击并不猛烈,温和而带着试探之意。 这时候,星辉堂外原本的喧哗声突然停下,变得分外安静,只闻脚步声由远而近。 说要亲至考场观战的谭老国师果真来了。 他不知道从哪处考场转来了这里,被几位弟子簇拥着,要进星辉堂里看看。 谭老国师上了台阶,止住意图通报的侍者,迈步到了门口,听到由里传出来的两道琴声,脚下不由地停了停。 可未等他细听呢,里面的琴声便戛然而止,跟着一个男子的声音响起来:“算了,我不比梅纵厉害,战之不胜,速战速决不是么,这局认输吧。” 跟随谭老国师而来的几个弟子不禁面面相觑,走了这么多考场,还真有人认输啊,谁这么有种? 谭老国师迈步进了星辉堂。 第二百七十五章 保送了(4000大章) 白建元这么快推琴认输,三位主考轻松之余都有些意外。 他的琴声不愠不火,听上去不像梅纵那么激烈,每一声都透着“我不着急”之意,原以为这场比试又要大半个时辰,那今晚大伙都得在这里挑灯夜战了。 孔长义刚道了个“好”,突然觉着身后有异,扭头一望,吓了一跳,站起来,恭声道:“国师。” 星辉堂内所有人都赶紧跟着离座而起。 到底年纪大了,谭老国师连着走了好几个地方,有些气力不济,身后两名弟子见状,连忙上前欲左右搀住他的手臂。 谭老国师示意不用,目光自包括儿子在内的三位主考身上掠过,落在白建元和文笙身上,道:“看来是我来晚了,在外边听到你们两个的琴声,还想着要仔细听一听,结果才刚进门就结束了。” 谭四先生赶紧把他让到中间坐下来,说了说文笙的情况。 谭老国师点了点头,未知可否:“这么说,这局进行的时间并不长?” 确实不长,连半刻钟都不到。 孔长义有些汗颜,他明白谭老国师的意思了。在国师他老人家看来,输不要紧,不能连争都不争,白建元这么干脆就认了输,显然不是他想看到的。 白建元保养得当的脸隐隐透着红:“国师,我……” 谭老国师和颜悦色道:“我不是责怪你,此次大比干系重大,我不想看到从这里开一个坏头,大家只会学你遇到强者就认输,却不会管你是因为什么而放弃的。另外。你要知道,一个像顾文笙这样,可以让你放开手脚,随心所欲攻击的对手是多么难得,可能你这一辈子都不会再遇上第二个,阁里特意给你们创造了机会,你真要这么错过么?” 白建元闻言大为吃惊。 上午的比试。梅纵占用了太多时间。并且还打输了,在星辉堂外等待的乐师们都颇有怨言。文笙早早溜了,梅纵却留下来和大家解释了一番。 所以下午白建元一听说把他和顾文笙分在一起。登时就暗道了一声“倒霉”。 他出身勋贵之家,比起其他的乐师来少了很多顾忌,索性早早认输,想着如此大家都省事了。谁知道竟听到谭老国师说出这么一番话来。 阁里竟对顾文笙如此看重?怪不得接连给她安排了梅纵和自己做为对手。 要知道,这场自己纵然输了。还可以打赢下场,一样杀进前五十名,而按他和梅纵的实力,也就是在三四十名转悠。最后的排名战还真不见得有机会同顾文笙遇上。 文笙也吃惊,原来不知道什么时候,她已经成了师长们眼中的磨刀石么? 白建元面露愧色:“国师。请再给学生一个机会,让我和顾姑娘好好比一场。” 谭老国师望向文笙。目光温和:“你的意思呢?” 谭老国师想要他们重新比过,这个毋庸置疑。文笙点了点头:“我自是没有意见。” 两人坐下来,只是这次主考席上,换谭老国师坐中间,其他人恭恭敬敬侍立于他身后。 白建元这一次明显看出与方才的不同来,左指掐起,右手挑弦,跟着是“滚拂”,“滚七六五抹四五六”,急骤的弦声推涌逐前,一起手,琴声便如狂风暴雨,向着文笙席卷过来。 文笙呢?文笙却不想再像方才那样和对方相持下去。 之前她就跟师父卞晴川说过,若是能快速地解决掉,她不会和对方这么耗着。 能不能速战速决,要看对手。 像白建元,大约是因为养尊处优惯了,琴声中透着一种随性,容易被情绪所左右,这样的乐师,《伐木》对付他更加有效。 经过适才那短暂的交锋,文笙心中有了数。要拿自己做磨刀石?也要问她肯不肯呢。 文笙选了一首非常活泼轻快的曲子去暗合《伐木》。 哪怕在文笙的前世,也少有像《酒狂》这样充满了感染力,热情跳动的曲子,它就像一株赤玫瑰,傲然挺立在士大夫们那姹紫嫣红的琴曲花园中。 仙人抚弦,醉意微醺。 这一曲由指法到旋律跳度都很大,文笙左臂伸展,手指一直下滑到徽外。 白建元看不到她的表情,可站在谭老国师身后的孔长义等人却赫然看到文笙正嘟着嘴,随着旋律轻轻点头,这个非常可爱的小表情充分说明她此时很陶醉。 打摘挑拨,无不随她心意,琴声是那样得轻快而徜徉。 文笙左手跪指过弦,顺势掐起,诸人被琴曲吸引,脸上不由自主泛起了笑容,只有像谭老国师这样的高手才会注意到她已经云淡风轻地加进了不少颇有难度的指法。 从《酒狂》一起,白建元就招架不住了。 他觉着自己的琴声此时此刻就像是一堆强要往鲜花上蹭的牛粪,夹杂在对方这一曲中简直面目可憎。 若是谭老国师不在场就好了,不不,哪怕他老人家在场,若是自己不曾坚决要求“好好比一场”,那就不必这么煎熬。 勉强弹出的琴声中哪里还有杀意,对方每一声都像响在他心里,让他情不自禁想随着哼唱,想为之浮一大白。 蓝色的幕帘轻轻飘起,合着《酒狂》的节奏,飞舞在文笙和白建元之间,我歌月徘徊,我舞影零乱。醒时相交欢,醉后各分散。 白建元右手猛地“全伏”,他实在是对这琴声生不出丝毫抵触之意,控制不了地想要停下。 这时候,文笙的短短一曲却弹到了结尾,绰、抹、长琐,文笙收琴,在飘飞的幕帘间冲着对面嫣然一笑。 白建元迷迷糊糊地也跟着停了琴,输了吧。自己肯定是输了,还输得心服口服。 他觉着自己因这一战心态受到了很大影响,不知道要到何时才能恢复过来。 星辉堂里一时陷入静寂。 跟随谭老国师而来的几位弟子不禁面面相觑,原以为这会是一场耗时许久的攻防战,谁知道这么快就结束了,他们自旁人脸上看到了未及收敛的笑意,下意识便想伸手摸一摸自己的脸。 没想到啊。连谭四先生都面露微笑了呢。 过了好一阵。众人平复下心情,方听谭老国师开口:“这一场毫无疑问是顾文笙赢了,白建元。你出去调节一下心情,我会叫他们把你的下一场尽量往后排。” 白建元站起身,恭恭敬敬垂首道:“是。”只听这话,他就知道谭老国师完全了解他此时的感受。 白建元退了出去。文笙随着站起来,准备让出地方给下一场的乐师。 谭老国师却轻轻挥了下手。 随他进来的几个弟子会意。相互使了个眼色,深施一礼,鱼贯退了出去,并且将后面两个准备上场的学生也叫走了。 谭老国师望着文笙。目光十分温和:“你想去白州?” “是,国师,学生非常想得到这次去军中的机会。”哪怕钟天政那样劝她。文笙也从来没有动摇过。 谭老国师白眉低垂,眼中却似有锋芒一闪:“是因为程国公在白州?” 文笙对此很坦然:“各占一半吧。学生想学师父到战场上去杀敌立功,叫百姓尽早脱离苦难,同时程国公在军中,学生正好可以助他一臂之力,这是两全其美的事。” 谭老国师点了点头:“你的琴声非常特别,原本我是想多给你安排一些实力相当的对手,让你们在切磋中取长补短,但刚才这一战,让我很是意外。” 他顿了顿,望向旁边包括谭四在内的三位主考官,果然那三人此时回过神来,目光中都露出了惊诧之色。 “自成一家,同妙音八法全然不同,不在乎指法甚至旋律。”谭老国师不知想到了什么,轻轻一叹,“我准备让你直接进到此次大比的前五十名,过几天参加排名战,你那里没有什么问题吧?” 此言一出,不但是文笙,就连三位主考都瞪大了眼睛。 这是……被保送了? 文笙自然喜出望外,有谭老国师特准,她不必再参加接下来的淘汰比试,也意味着过些时候,她便可以正大光明地随队去白州了。 虽然一场一场打下去,文笙对自己也有信心,但哪赶得上这样痛快? 三位主考想的却是,太好了,顾文笙不参赛,他们也就跟着解脱了,等排名战的时候叫其他的主考官们头疼去吧。 文笙目光璀璨,唇边露出一丝动人的浅笑:“学生没有问题。多谢国师成全。” 谭老国师笑了笑,望着这个他曾经一度以为会成为自己孙媳妇的少女,语重心长道:“去吧,好好准备,另外,若是有阁里的乐师私下里找你切磋,我希望你不要拒绝。” 文笙恭恭敬敬施了一礼,脆声应道:“是!” 她抱起“太平”待要退出,脚步迈了出去,心中却是突然一动,停下来商量谭老国师和三位主考:“这件事,呃,就是国师直接让学生进到前五十名的事,能不能先保密?” 三位主考面面相觑,谭老国师哈哈一笑:“不想被人议论打扰?好。你们三个不要说出去,等排位战之前再公布不迟。” 文笙复又行了个礼,心满意足地退了出去。 她有些坏心眼地想,钟天政不是很有把握地说要阻止她进入前五十名么,如今谭老国师亲口发了话,看他还有什么办法? 话说回来,钟天政不知道她在《希声谱》上取得了重大的突破,还当她必定不敢当着这么多师长的面显露实力,说不定这会儿满心以为她已经被淘汰了。 文笙高高兴兴回了乐君堂,将好消息告诉了卞晴川,又特意叮嘱他不要露出口风来,专等钟天政上门。 果然,太阳还没下山呢,钟天政便来了。 他明显是刚比试完,打听到了文笙战胜了梅纵和白建元,两轮全过,连饭都没来得及吃就找来了。 文笙正哼着小曲在准备她和师父的晚饭,平时她忙,饭菜都是由侍者做,师徒两个将就将就。难得她今天有暇又有心情。 钟天政彬彬有礼在外头应付完了卞晴川,进屋之后就虎着脸,对灶下烧火的侍者道:“你先出去,我有话单独和顾姑娘说。” 那侍者赶紧站起来,退了出去。 文笙忙里抽空扫了他一眼:“没吃吧?要不要在这里用点儿?” “气都气饱了。” 咦?文笙似笑非笑道:“怎么,被淘汰出局了?” 钟天政站在那里深深吸气。 “你用《希声谱》!” “对呀。” “你能用《希声谱》为什么不跟我说?”继续吸气。 文笙笑了笑:“你知道,我不是一个喜欢炫耀的人。” “顾文笙!”吸气也不管用了,钟天政是真被她这玩笑一样的口吻气到了。 文笙一手端着盘子,所以她只是象征性地举了举另一只手,以图息事宁人:“阿政,好了,消消气,我说过,白州我必须要去,不管你同不同意。” 钟天政冷冷地接口:“是不是还要同我争队长?” “队长?”这个文笙还真没想过。她转身尝了尝菜的咸淡,而后装盘,道:“能去白州就行,我不喜欢有人管着我,同样的,我也不喜欢管着旁人。” 屋子里一时变得很安静,只有锅碗瓢盆时不时发出声响。 过了片刻,钟天政长长叹了口气:“好吧。那就一言为定。” 文笙望他一眼:“留下来吃饭吧。” 这一次钟天政没有拒绝。 并且他还很快恢复了过来,浑若无事地在饭桌上同师徒两个说说笑笑。 吃过饭,钟天政还没有要走的意思,他悄悄地同文笙商量:“呆会儿等你师父睡了,咱们出去转转好不好?” 两人好久没有一起出去了,文笙亦悄声道:“去哪儿?” 钟天政神神秘秘地道:“还记得那次我带你去看胡良弼他们么,配合之法,十乐合鸣,他们练成了。我带你瞧瞧去。” 文笙面露为难:“定要今天晚上去么,不如等大比结束……” “去吧,来回一个时辰,看半个时辰,统共一个半时辰,赶不及回玄音阁,我便送你回马场。” 文笙凝目望着他:“那好吧。” 第二百七十六章 打个赌如何? 钟天政的那处秘密所在还在原来的地方,房舍依旧十分得简陋,将近两年的时间,唯一的变化大约只是地盘扩张了不少。 文笙一靠近,就觉着这片林子里简直像是藏了个小小的村落,周围岗哨密布,戒备森严,想是此处虽然偏僻,平时为了掩盖它的存在,钟天政和他的手下也花了不少工夫。 呼喝应答声不停,钟天政的马车一路畅通无阻进去。 马车里,钟天政和文笙对面而坐,车外的灯光隔着帘子隐隐透进来。 “胡良弼的配合之法有多厉害?” “可惜大比取消了团战,否则可以让你看看。” “这么有把握?”文笙反应很快,稍一沉吟即道:“看来掌握了诀窍之后生手要想学会并不是很难。” 钟天政笑了一声,将小几上的一碟点心拿过来,放到两人之间。 “团战咱们都参加过,不管怎么排兵布阵,就算能做到八打一,也不过是这样。”他以修长的手指捻起一块七巧酥放到中间,在它的四周摆上了八块如意糕,示意文笙来看。 “但是你看,胡良弼开创了一个先河,十道乐声可以在某个点上形成合力,十道攻击是叠加的。”说话间他将八块如意糕一一拿起来,压在七巧酥上。 也就是钟天政精通武艺,手上有一股巧劲儿,在颠簸飞驰的马车上,还能像玩杂耍一样,把几块点心高高摞成了一摞。 最底下的七巧酥很是松脆,只压到第七块,就碎成了一堆点心渣子。 文笙很是惊讶:“某个点?” 能叫文笙意外一下。看得出钟天政非常快慰,车里光线昏暗看不清他表情,但声音里的得意劲却无法掩盖:“是啊,某一个旋律、音高,虽然我们现在还没能找到其中的规律,但经过千万次的试验,终于硬是把它碰出来了。” 难怪钟天政这么急着向她炫耀。文笙一下子就意识到了这个发现的重大意义。 从来人们只说“好虎架不住一群狼”。却不说好虎架不住一群兔子,为什么,因为兔子太弱了。对老虎而言毫无威胁。 在乐师的世界里也是这样。 乐师随实力提高,身体具有相应的抗性,原本若是有一群妙音八法一二重的乐师同时对文笙发起攻击,文笙是不怕的。但现在,她却不敢再夸这样的海口。 若是真的。只要人够多,连谭老国师都不再无敌,何况是她。 文笙久久未能说出话来,直到马车进到林子。听到远处隐隐有乐声传来,才回过神道:“胡良弼终于心愿得偿,现在又在忙些什么?” “十道乐声远远不是终点。他在想办法让更多的乐师加入进来。” 乐声越来越清晰,距离文笙上次过来。时间一晃过去了二十个月,最明显的区别是,在某些瞬间,依她的耳力竟然无法判断发声的乐器都有哪些。 钟天政的声音在她耳畔响起,带着蛊惑的意味:“怎么样,要不要去试试?我手下这帮乐师实力不高,十个加起来,也不一定是你的对手。” 文笙微微侧头,在幽暗的车内看到他的眼睛闪亮如星。 她心中也涌起了一阵冲动,将“太平”拿在手中:“好,那就试试。” 钟天政低声而笑:“也就是你了,旁人想见识,我也不会给他们这个机会。要不然,你我打个赌如何?” “赌什么?” 钟天政沉默了一瞬,方才道:“若是他们赢了,你就答应我,此次大比不管结果如何,你都不许生气。” 文笙眨了眨眼睛,似是在想这赌约对自己是否有利,而后她笑道:“那好吧,同样的,你也不许生我的气。” 钟天政笑了,探身撩起车帘,车旁的灯火一下子映亮了他俊美无俦的脸,因为这个笑容,他整个人看上去好亲近了不少,闻声赶来迎接的几位手下俱是一愣,赶紧低下头去。 他笑道:“那咱们便一言为定。” 文笙怀抱古琴下了马车,站定了打量四周。 不但是地方大了,房子多了,连人都有了很多新面孔。 粗粗估计,只这一处的守卫们就差不多有数百甚至上千人。 钟天政毫不介意在她面前暴露实力,抬手示意,两人循着那乐声进到迎面的大厅。 大厅里灯火通明,胡良弼手里拿了根细长的木棍,居中而坐,二十来位乐师各执乐器分散在四周。 这些乐师突见钟天政带人进来,赶紧中断了吹弹,起身相迎,面上带着恭敬。 看得出钟天政对乐师要比对外边的那些守卫随从优容得多,他冲众人点了点头,把胡良弼叫过来,吩咐了几句。 说好要比试,胡良弼点了十位乐师,叫他们出列准备,又给文笙在中间让出张空案桌来,文笙把琴放上。 都准备好了,胡良弼看向钟天政,见对方微微颔首,将木棍向着坐在首位的乐师一点,那乐师手中鼓槌“咚”地落了下去。 文笙没有出手,钟天政说得不错,由这一声鼓响她便轻易判断出来,对方只有妙音八法三重的实力。 胡良弼木棍连挥,左右两道琴笛声加入进来,似乎只是突然之间,之前的鼓点消失不见,同样的,也听不到琴弦铮鸣和笛子的气音,三声合一,实力暴增,几乎达到了妙音八法五重的程度。 可这时候,胡良弼等人也是吃了一惊。 因为文笙手虽然放在琴弦上,却直到现在还没有动作。 胡良弼偷偷瞥了眼钟天政,见他脸上带着笑意,注意力全在文笙身上,当即将木棍再度一挥,琴钟瑟箫一齐加了进来。 文笙单只动了动右手,食指、中指齐撮,中指勾剔,“嗡嗡”几声空弦散音,将对方这来势汹汹的音浪挡住。 看似轻松,钟天政却留意到文笙出指的一霎那,两道弯弯的黛眉轻轻一蹙。 七位乐师同时出手,单论攻击已相当于闻人英、孔长义那等级数的高手,钟天政亲身试过,知道自己抵挡不住,而文笙显然也感觉到了压力。 第二百七十七章 狐狸尾巴 文笙蹙眉不但是因为感觉到了压力,还有就是,她估计到自己可能要输。 前年的团战,别看她一场一场,以琴声挡住了很多妙音八法六重的师长,但不要忘了,那多亏有卞晴川的鼓声加持,单凭她自己,在当时还做不到那么轻松。 一年多以来,她几乎将所有的时间用在了学习上。 看的书多了,触类旁通,对《希声谱》的领悟犹如脱胎换骨,但抗性这个东西却像卞晴川说得那样,需要在激烈的对抗中慢慢寻求突破,文笙能有所提高,还是沾了《行船》的光。 《行船》变得更强了。 因为钟天政上来就发了话,不得伤到人,胡良弼有意控制着乐师的人数,眼见文笙若无其事,担心对方受伤的心态一下子就变成了不能被人小瞧,随即做了个手势,剩下三道乐声一齐加入。 文笙登时感觉到了沉重的压力。 就像独自面对着谭四先生。 堤坝虽然挡住了洪峰,滔滔洪流却无处宣泄,越积越多,越压越重,被冲开只在时间的早晚。文笙甚至没有办法不倾尽全力,她现在弹的一声声都是《行船》。 这半天足够钟天政由惊讶转为平静,看向文笙的目光情不自禁就带上了欣赏。 现在他无比地确定,若是文笙继续去参加个人战,她将是此次玄音阁大比中最坚固的盾,没有人能够突破她的防御,哪怕是自己也不行。 钟天政微微苦笑,还真是艺如其人啊。这死丫头从琴声到为人处事,都是油盐不进。枉他花了那么多心思。 胡良弼全力指挥,十位乐师鼓足了劲儿吹拉弹打,文笙落指越来越吃力,她有些弹不动了。 好像是特意想叫文笙吃吃苦头,钟天政眼看胜负渐渐倾斜,偏不作声。 文笙微微抿着唇,手下化繁为简。那道由琴声撑起的无形屏障猛地一个大晃。被声浪扑飞,贴近至文笙身前尺许处,即将破碎。可这时候,就像双方计算好了一样,这一波攻击恰好过去,它又趁隙飘回到原位。 由此开始。那屏障在文笙周遭忽近忽远,摇摆不定。如同风中烛火,好似再多吹一口气就会熄灭,到将胡良弼急出了一头汗。 文笙也出了一身汗,不到半刻钟的时间。她就觉着这比在星辉堂同梅纵、白建元等人对战上一整天还要辛苦。 钟天政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文笙,她的鬓边已被汗水洇湿了,连睫毛也变得湿漉漉的。灯火照上去,晶晶亮像泛着光一样。鼻梁挺直,鼻翼上渗出细小的汗滴来,再往下是光洁如玉的肌肤,米分润柔软的唇…… 钟天政慌忙避开了眼睛,不自然地咳了一声:“都这样了,死撑着不认输有意思么?” 就听着文笙笑了一声,而后右手一记滚拂,七根琴弦先自内而外,而后自外而内逐一被弹响,响成一片的琴声中,文笙道:“好吧,这局是我输了。” 十位乐师都是大大松了口气,赶紧停下来。 文笙这才有暇取出块帕子,大大方方擦了汗,笑着赞道:“很厉害。当日邺州寒兰会初见胡老先生的情形还在眼前,谁会想到这么天马行空的设想,还真叫胡老先生做成了。钟兄真会识人用人。” 当着钟天政这么多手下,文笙没有叫他“阿政”,选了个虽然疏远,但不会叫他失面子的称呼。 谁知钟天政好似不怎么领情,别别扭扭嗤笑了一声:“拍马屁也没用,记着咱们的赌约。” 文笙有些无语,站起身来,打算回玄音阁。 这一起来,突然就觉着一阵晕眩,文笙心知是刚才斗得太狠,有些脱力,当下站立不动,等着这一阵不适过去了,才抬头笑道:“放心吧,我会记得,天色不早,该回去了。” 钟天政望着她,没有作声,等两人一起自屋里出来才道:“我看你出了一身的汗,夜里风凉容易生病,不如就在我这里洗漱了休息一阵再走。” 里衣都湿透了,穿着确实有些不舒服。 文笙犹豫了一下,问他:“方便么?” 钟天政笑道:“有什么不方便的,你要说丫鬟,我这里还真没有,做饭洒扫的婆子总有几个,服侍顾大小姐沐浴更个衣总没问题吧。” 他都这么说了,文笙自然是从善若流。 钟天政吩咐下去,很快就来了两个低眉顺眼的妇人,恭敬地小声请文笙去更衣。 文笙看这两人年纪都在三四十岁,衣着干净朴素,举止恭顺有度,很像是高门大户里出来的仆妇。 不过因为她们是钟天政的人,文笙没有多问,跟着两人来到了一处待客的院子。 进了这个小跨院,文笙就觉着有异,待进了屋,更是看出来这里和别处不同,是精心布置过的。 屋里干净整齐,墙上挂着字画,桌案上摆着笔墨纸砚,摆设不多,处处透着雅致。屏风后头是床榻,看布置和那满床的米分色,明显是给女眷住的地方。 两个妇人里外一通忙活,不一会儿,搬来了浴桶,兑好了温水。 二人还要服侍文笙沐浴,文笙和她们不熟悉,再加上这几年已经习惯了一个人,便叫她俩先出去。 两个妇人对望了一眼,年长的那个笑了,恭谨地道:“姑娘,我先帮您把干净衣裳找出来吧,您看看行不行?”而后她进了屏风后头,开柜子找衣裳。 衣裳一找出来,文笙就知道必定是合适的。根本就和当日林家人帮她置办的几件款式大小都差不多。 文笙站在柜子前面有些愣怔。 女子住的地方,这到也罢了,柜子里的衣裳却是她的尺码,再说和她全然无关,岂不是有些自欺欺人。 等文笙回过神来,两个妇人已经退了出去,还随手带上了房门。 可文笙目光一扫,却发现之前被她随手放在桌子上的“太平”已不见了踪影。 文笙心中一动,快步到了门口,伸手一拉,果不其然,房门从外边锁上了。 文笙简直要气笑了,好哇,钟天政,她便知道这小子非要她今晚出来,没安好心。每回她觉着要被对方打动的时候,他那狐狸尾巴就不能多藏一会儿么? 第二百七十八章 大败仗 这一次,文笙是真的有些不高兴了。 虽然文笙白天在谭老国师保送她的时候,特意恳求他和三位主考先不公开这个消息,便是想看看钟天政会不会耍花样,但事情真的如她所料发生了,她又难抑心中的失望。 这种失望中还带着丝丝惆怅。 其实钟天政是个什么样的人,她从早便心中有数。 虽然知道,相处得久了,她却还是忍不住希望他和自己想的不一样,就连文笙自己,也说不清这到底是为什么。 出了这等事,文笙哪还有心情沐浴更衣,拍了拍门,沉声道:“叫钟天政来见我。” 屋外脚步声响,有人接声:“你乖乖呆在这里,过两天我就把你放出来。别忘了刚才的那个赌约。”正是钟天政。 ——此次大比不管结果如何,你都不许生气。 做出这种事来的钟天政,还在乎她生不生气?文笙觉着有些可笑,忍着不快道:“过两天是几天?” 钟天政迟疑了一下:“两天吧,淘汰战结束的时候。等去白州的人选一定下来,我便立刻放你出去。” 文笙有些累了,拖了把椅子到门口,坐下来同他慢慢说:“阿政,你这是何必,我想去白州,只要和师父说一声,什么时候都可以去,又不是必须有了这次机会才能成行。” “那不一样。”钟天政不为所动。 文笙也知道,这一次是建昭帝亲允的,属官方的行动。 虽然谭老国师强调说乐师去了军中之后同将领们没有什么不同,但鲁大通、符良吉等人必定会异常重视,逢大战调兵遣将的时候。只怕要第一个考虑乐师,把他们用在刀刃上。 “阿政,你知道么,我很难过。” 屋外一阵静寂,过了好一会儿,才听到钟天政道:“你太累了,好好睡上一觉。等明天休息过来。心情会好一点。” 文笙叹了口气:“我若是不参加接下来的考试,阁里会查我的,说不定会处分我。甚至像当初对杨兰逸那样将我除名。” “这个你大可放心,我师父师兄,不,他们家上上下下都很看重你。你师父当初在玄音阁醉生梦死那么多年都没事,哪舍得因为这么件小事便将你开革。”这番话。几乎是从钟天政的牙缝里钻出来,透着酸意。 文笙没有作声。 停了停,钟天政又道:“你若是实在不放心,我可以帮你请个病假。” “呵呵。病假。阿政,何必自欺欺人。”文笙还想着最后试着劝劝他,“我师父知道咱们两个晚上出来。你别看他不说,只是装糊涂罢了。明天不见我,他必定找你问话,不信咱们可以试试。” “卞前辈啊,好吧,我知道了。”钟天政淡淡接声。 他没有再与文笙说什么,隔了一阵,不知对谁吩咐:“好好伺候顾姑娘,不要让她出来,什么乐器也不许给她,除此之外,她有什么要求,你们都尽量满足。” 屋外陷入安静,虽然隔着门看不到,文笙却知道,钟天政走了。 如果他守信,会在两天之后放自己自由。 这个时候再想别的也没什么用处,文笙宽了衣裳准备沐浴休息,这半天水早就凉了,文笙想起钟天政适才的话,觉着没有必要委屈自己,当即叫外边的人给她送热水进来。 不大会儿工夫,门开了,依旧是那两个妇人低眉顺眼地进来添热水。 门外果然不见了钟天政的踪影,十余根火把照得院子里亮如白昼,两列侍从守着,一个个虎视眈眈,不要说文笙这么个大活人,就是一只飞蛾打这么多人眼皮底下也休想逃脱。 文笙关门洗了澡,叫人进来收拾了,熄灯休息。 她原以为自己叫钟天政这么一气,怕是很难入眠,但大约是夜里的那场赌斗消耗了她大量的精力,叫她颇觉心力交瘁,脑袋沾上枕头不久,她就沉沉睡去。 一夜无梦,等文笙睁开眼睛,外边已经是天光大亮。 这个时辰,不用说,钟天政肯定是已经动身去玄音阁了。 文笙穿戴好,叫人打水洗漱,再将早饭送进来。 看不出这荒山野岭的,为她准备的点心粥菜还相当精致。 虽然被关在这里,但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同那些藏在深闺的大家小姐们日子过得也差不多。 文笙不由地叹了口气。 虽然钟天政说两天之后放人,但谁知道他到时会不会改主意,又或是再出什么意外,文笙向来不喜欢将希望寄托在旁人身上,若是以为这样就能困住她,那可就大错而特错了。 昨天两轮比试下来,被淘汰的乐师达到了二百多,接下来参加的人少了,进程大大加快。 钟天政今天白天有三轮比赛要打,中间实在抽不出空跑那么远的道回来看看文笙,只好命手下人代劳。 侍从午时回去,未时回来,快马赶了个来回,悄悄向钟天政回禀:“公子,顾姑娘一直呆在屋子里,早饭、午饭都按时吃了,什么额外的要求也没有提。” 这么乖?钟天政皱了下眉,真叫人不敢相信。 “一上午她都做了什么?”特意给她准备了笔墨纸砚,写字了没有?画画了没有?也不知写的什么画的什么。 “顾姑娘关着门,不过她好像心情不错,一直在唱歌。” 那侍从听说之后深觉不可思议,还特意竖着耳朵去听了听,别说,这位姑娘不愧是乐师,随便唱两句就叫人失神,真好听啊。 不过这话他可不敢跟钟天政讲,自家公子明显对这位顾姑娘不一般,万一叫公子误会他对顾姑娘有觊觎之心,那岂不是要吃不了兜着走? “唱歌?她还挺有心情。”钟天政没当一回事。 不过听手下人说文笙这般配合,全不似要翻脸的样子。他到也跟着松了口气。 中午的时候,卞晴川果然派侍者来送信,叫他去一趟乐君堂。 当着卞晴川的面,他虽然解释说文笙有急事,需得过两天才回来,但在这大比的节骨眼上,文笙提前连招呼不打就突然失踪不见。还是引得卞晴川以怀疑的目光看着他。 好容易等到第三轮结束。钟天政不出意外战胜了对手,他匆匆离开玄音阁,坐车赶了回去。想看看文笙,听她当面说说今天被迫弃赛是个什么感觉。 不过关文笙的小院里很安静,看守她的人说顾姑娘早早就洗漱休息了。 钟天政不由地想,这么早睡。摆明了是不想见自己。 还是生气了吧,毕竟她现在已经失去了取夺前五十名的机会。 考虑到对方心情不好在装睡。钟天政也就不去触霉头,在院子里站了站,转身离去。 文笙在跟他赌气么?自然不是,她是累了。提不起精神应付钟天政,所以索性避而不见。 早在前年年末,文笙便对琴歌起了兴趣。 其实单说琴歌。还不够准确,应该说是人声。她兴趣的起源虽是那本《古平琴歌考》。灵感却来自于和“藏头猱”陈老的一番对答。 文笙始终认为人声与琴箫等诸般乐器发出的声音从本质上讲没有什么不同。 若说妙音八法那高超的技巧人声无法达成,只能借助乐器来实现的话,《希声谱》却完全不存在这方面的问题。 她曾亲耳听到过妩大家献艺,她的歌声里就蕴含了一种未知的力量,堪比催情猛药。 文笙深信这同乐师通过乐器激发出的力量其实隐隐关联,一脉相通。 那妩大家的歌没有歌词,声音婉转明丽,初听仿佛洞箫之声,也许就是因此,才叫她另辟蹊径,自成一家。 学问,没有高低贵贱之分,这一年多以来,文笙闲暇时常常随口哼唱,想要寻找同《希声谱》相合的感觉,但却始终差着一些,当然,这也与她一心练琴,没有全神专注于此有关。 但这一整天乐器离手,文笙不习惯之余,除了练歌,也没有别的事情可做。 一天练下来,文笙甚至觉着,就算钟天政食言而肥,明日又反悔不肯放她离去,她也可以在很短的时间内,靠自己脱离樊笼。 不过那时候,就只剩下彻底决裂一条路了。 所幸第二天傍晚,钟天政自玄音阁回来,便来到小院,下令开门放人。 为首的侍从小心翼翼将文笙的琴取来,双手举过头顶,交到钟天政手上,而后满院子的看守鱼贯而出,顷刻间走得干干净净。 钟天政默然片刻,隔着虚掩的房门道:“走吧,我送你回玄音阁。卞前辈在等着你。” 计策得逞,他的心里却不觉多么轻松高兴。 文笙开了门,两人面对面站立,一时都没有说话。 自文笙的脸上,完全看不出上当被软禁,耽误了比赛的气恼和委屈,她太平静了,叫钟天政隐隐觉着哪里不对。 文笙迈步出了屋子,两人闷声不响走出去很远,文笙才问了句:“大比什么情况了?” 钟天政心里一松,回答她道:“打过了八轮,现在只剩下六十余人,明早将在同乐台宣布前五十人的名单,而后直接进行排位战。” 文笙点了点头,很好,明天咱们再算账。 回去路上的半个多时辰,基本上就在两人沉默无语中过去。偶有交谈,不管是文笙还是钟天政,两人都变得惜字如金起来。 车到玄音阁大街,远远看到把守的兵士,钟天政将古琴“太平”递给了文笙:“明天会到同乐台去看我同人斗乐么?” 文笙若有深意地瞥了他一眼:“自然要去。” 钟天政这才露出今晚第一个笑容来:“那好,别忘了赌约,愿赌服输,别生我气了。” 文笙心道你哪只眼睛看出我在生气? 马车停下,文笙下来,回身同钟天政告别:“不用送了,回去吧,明天见。” 钟天政目光温柔:“好。明天见。” 文笙抱着琴,退开两步,站到明亮的灯光下,望着钟天政的车在玄音阁门口掉了个头,逐渐远去,收回目光,待要转身进玄音阁,突听着有人叫她:“顾姑娘,顾姑娘,留步!” 声音不大,却透着一股焦虑。 文笙循声望去,却见不远处阴影里停了辆车,赶车的人一边唤她一边追过来,玄音阁管理太严了,对方好不容易才等到她,生怕就此错过了。 车好认,人也熟悉,都是将军府的。 文笙止步,道:“陈队长,你专门在此等我?” 对方是将军府的亲兵队长,若是竟需要劳动他专门在这里守株待兔,就肯定不是小事情。 陈队长道:“顾姑娘,有点儿急事,请您到将军府去一趟。”此时两人之间的距离已经很近了,他又小声补充了一句:“白州紧急军情,将军叫您赶紧过去。” 文笙只觉脑袋里“嗡”地一声,心下只有一个念头:“出事了。” 她点点头,来不及再说别的,匆匆忙忙上了马车,陈队长赶着车直奔平安胡同。 文笙坐在车里,慢慢理顺:纪南棠对白州的战事一直十分关注,他人虽然在京里,在白州有斥候有手下,若是出了大事,必然会比朝廷更早得到消息。会赶着找她,肯定是不利的消息,而这个消息,怕是同李承运有关。 可李承运会出什么事呢? 坐镇中军帐的监军,手下有十余万人马,谁出事也不该轮到他啊。 文笙心中七上八下,随着飞驰的马车一路来到将军府门口,下车直接进去。她是这边府上常客,一路畅通无阻,直接进到大厅门口,亲兵进去禀报。 只是一站,纪南棠便带着杜元朴等人迎出来,文笙望去,但见人人面色凝重,心更是沉了下去。 “将军,白州那边出了何事?” 纪南棠默了一默,道:“进去细说。” 文笙跟着众人进了屋,杜元朴在她身边低声道:“我们下午申时刚接到消息,鲁大通率领的一路人马打了个大败仗,死伤不提,当时程国公恰好和他一起陷身重围,程国公留下断后,掩护岳父突围,现在生死不明。” 第二百七十九章 全力去争第一 李承运生死不明! 文笙脸上顿失血色,好半天才回过神来:“怎么会这样?谁送的信?戚老和云大哥也在军中,现下什么情况?” 纪南棠道:“送信的景杰你认识,他乘快马一路从白州赶回来,四天四夜没合眼了,我叫他先下去休息一会,等你来了再把他叫起来细问。戚老和云大侠没有随主力突围,留下同程国公在一起了。” 景杰是纪南棠麾下的一名斥候队长,身手不错,之前和云鹭一起,经由李承运的关系,被送到鲁大通跟前听用,实则为了打探白州的敌情。 文笙坐下来,将“太平”放到了一旁的桌案上。 这时候她才发现自己的手抖得厉害。 戚琴和云鹭留在了李承运身边,文笙不知道是该更加担忧,还是该松上一口气。 这么多天过去了,他们还活着吗? 杜元朴在旁小声劝她:“顾姑娘,你一向遇事冷静,所以将军才第一时间把这个消息告诉你,将军正命人全力打探,咱们在京里,远水解不了近渴,但将军带出来的兵现在都在司马符大人手下,只要有一线希望,哪怕豁上违抗军令,也会先把李国公他们救出来。” 文笙深深呼吸,这时候她脑袋里乱哄哄的,真得很难冷静下来。 主力突围已经好几天,仗打完了,留下来断后的是死是活只怕也早成定局,就连杜元朴说的都是一线希望…… 纪南棠抬手示意,过了一会儿,一个胡子拉碴的汉子走进来,叉手施礼。口称“将军”,正是景杰。 杜元朴亲自搬了张椅子给他坐,纪南棠道:“顾姑娘来了,你把详细的情形给大伙说说吧。” 景杰连日奔波,实在是太累了,就只冲着文笙欠了下身,脸上带着浓浓的倦意。转向纪南棠道:“将军。卑职等跟着延国公到白州之后,仗一直打得不顺,就是符大人带着援军赶到。情况也未见好转。东夷和列登联军一改之前只攻富庶县城,抢劫完就退走的习惯,占下了白州东部十余县和咱们对峙,虽然没有咱们人多。但打起仗来非常难缠,这到在其次。依卑职看来,主要还是延国公和符大人各领一军,意见不一致,廷国公私下里对符大人的许多做法很是看不惯。” 打仗最怕的就是主帅的命令不统一。各行其是甚至相互掣肘。 纪南棠点了点头:“这个我们都知道,你直接说这次的事情。” 杜元朴跟文笙解释:“符大人离京前问计将军,将军根据白州多山陵沼泽。地势复杂的特点,给他出了三个主意:就地招募乡兵。就地募集粮草,抽调县乡乃至里一级的官吏共同抗击敌人。但符大人到了白州之后,因为延国公的反对,就只做到了就地募集粮草,而且听说因为粮价压得太低,还激起了不少民怨。” 景杰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强撑着道:“半个月前,延国公带着大军和敌人在涿青乡附近遭遇,两下借着地形拉锯,相持不下,延国公就叫人送信给驻扎在彰白交界的符大人,叫他带队前来夹击。结果符大人没有来,程国公赶来给两人做和事老。” 鲁大通当景杰等人是李承运的亲信,和符良吉之间的罅隙从来不瞒着他们,所以景杰所知甚详。 没等李承运劝上几句,鲁大通就气冲冲地道:“他符良吉京官出身,一天到晚只知道泡在孤云坊那种地方寻欢作乐,带过兵么,打过仗么,他懂个屁!东夷人怎么会对白州的地形这么熟悉,分明是地方上有奸细,那帮子刁民怕死,摇尾乞怜,为东夷人带路,我都恨不得杀光这些吃里扒外的狗东西,符良吉还要招募他们帮着打仗,脑子坏了吧。” 符良吉不听令前来,鲁大通叫一股火顶着,下令全军进攻。 “涿青乡地势复杂,我们几个都劝说延国公不要冒进,结果大军和敌人短暂交锋,抓杀了对方近千人,往东一连收复了数十里失地,延国公很得意,说要是他早知道这里的敌人是晏山胡乱拼凑起来的东夷军队,根本就不需要符良吉派人,他自己就能将其全部收拾了。当即亲率中军全速追赶,一头钻进了敌人的埋伏。” “可看清楚了,当真是东夷人马?” 景杰很肯定地回答:“确实是,将军。他们长得不及列登人高大,很容易区分,敌军总数在三四万人,应该是东夷派来的主力,我们陷入重围之后,敌军由两边高处杀下来,很快中军就被杀穿,不断有人中流矢倒下,程国公就说若是连元帅都没能冲出去,我军士气必定一泄到底,溃败之下,全军覆没都有可能,他叫延国公先走,自己留下断后。” 景杰说到这里也不困了,脸上露出了佩服之色。 纪家军的人从来只认实力,不认出身,不要说李承运只是皇帝的外甥,就是之前二皇子担任监军,在他们面前发号施令,也无法叫他们心悦诚服。 “当时戚老和云大侠留下保护程国公,卑职和聂信厚他们几个护着延国公突围,老聂打着帅旗冲在前面,被对方主帅居高临下一箭射死,卑职就接过了旗。一直败出数十里路延国公才收拢住大军,卑职想着这件事必须得尽早报于将军知道,就叫老彭留下盯着,骑快马赶回京里来了。” “对方主帅长什么样子?”文笙终于找回了理智,问景杰道。 景杰神色有些怪异:“射死老聂那人被一群东夷人簇拥着,地位应该不低,所以我才猜他是主帅,那人脸上带着鬼脸面具,看不到长什么模样,只知道看身形是个成年男子。” 他虽然没有明说,但只是这番描述,屋子里所有的人都知道他想的是谁。鬼公子! 若那臭名昭著的东夷谍报头子鬼公子竟是此次的敌方主帅,那就难怪敌军会对白州的地势如此熟悉。 景杰讲叙完,纪南棠叫他下去休息。 此次鲁大通所率大军惨败,死伤人数初步估计在三万往上,连纪南棠派去的人都有了折损,李承运、戚琴、云鹭这些人到现在还生死未卜,凶多吉少。而白州本已严峻的形势经此一败。更是雪上加霜。 纪南棠心疼手下,不过当着文笙的面,他没有显露出来。只是道:“若是延国公不存心隐瞒消息,三日之内,朝廷就该收到战报和他的请罪奏章,我估计着最晚后天。我这里能有程国公他们的确切消息。你先不要太过担忧,吉人自有天相。程国公和云大侠他们能逃过这一劫也说不定。” 他虽然说着安慰对方的话,但屋里这些人除了文笙都是征战沙场的老手,一个个心知肚明:戚琴、云鹭,一个乐师。一个武林高手,若是脱身得快,还有一线生机。而李承运,这等情况留下断后。基本就不用心存幻想了。 文笙点了点头:“那我先回去同师父说一声,这两天就先住过来,明后两天阁中还有大比,我尽量早些回来等消息。” 她到现在心里还乱糟糟的,只想着现在不能惊动李承运的妻儿,等有了准信儿再说。同样的,师父王昔那里也要瞒着戚老的事。 她向来不信神佛,这会儿却忍不住想找个地方上柱香拜一拜。 纪南棠也看出文笙心绪纷乱,她说要回玄音阁去找卞晴川,他便将那姓陈的亲兵队长叫过来,吩咐他好好把文笙送回去。 文笙同诸人告辞,直到上了马车,才突然心生一念,此时不管是纪南棠还是杜元朴都不在眼前,她只好悄声问陈队长:“这次可该派纪将军去白州了吧?” 即使在京里,纪南棠身边也没有丫鬟婆子服侍饮食起居,依旧同军中一样,都是由亲兵经手,眼前这位身为亲兵队长,那更是亲信中的亲信,故而文笙有此一问。 陈队长闻言颇为不忿:“谁知道!乱成这样,早干什么去了?再说朝廷眼下哪里还有兵可调?总不会叫我们将军就带着他府里这几百号人去白州吧,也说不定,再给安排一位监军,跟去指手划脚,这仗还打个……” 他总算想起抱怨的对象是位姑娘家,赶紧闭上嘴,把到了嘴边的“屁”字咽了下去。 文笙叹了口气,方方面面就没有一点不叫人操心头疼的。 一路无言,车到玄音阁,文笙下了马车谢过陈队长,匆匆同守卫打过招呼,进阁直奔乐君堂。 一晚上来回奔波,这会儿已经是大半夜了,乐君堂还亮着灯。 卞晴川难得没有喝酒,正坐在灯光下打磨一对新鼓槌。旁边丢着一本翻开的《青山鼓语》,是文笙特意从应天塔里抄录回来的。 一看师父这漫不经心的样子,文笙就知道他是不放心自己,才随便找点事情做,等她回来。 卞晴川听到动静,抬头看了一眼,道:“回来了。”便要起身收拾了睡觉。 文笙心中一酸,快步过去,在卞晴川跟前蹲下身,将脸埋在他膝头,瓮声瓮气地道:“师父。” 卞晴川由这声“师父”听到了明显的哭音,不禁吓了一跳。他坐回原处,抬起手来,迟疑了一下,落在了文笙的头顶:“怎么了?钟天政那小子欺负你了?” 文笙没有动,依旧埋着头,她说话的声音很低,卞晴川需得竖起耳朵来才能听清:“朝廷的军队在白州打了场大败仗,死了好几万人,程国公、戚老、云大哥全都凶多吉少。” 卞晴川暗吃一惊,但他很快就平静下来,轻轻摸着小徒弟在灯光下如同黑缎子一般的秀发,安抚她道:“打仗总是要死好多人的。咱们的,敌人的,没有人想,但却不得不这样。” 文笙闷声问:“师父当年在军中,是不是看多了这样的事?” 卞晴川叹了口气:“谁都有妻儿老小亲朋好友,到了战场上,人命就不值钱了,只是若必须要打,我宁愿死的都是敌人。” 文笙吸了吸鼻子,有师父在,可以让她依靠,让她倾诉一下,虽然改变不了那个残酷的结局,心里还是觉着好受了许多。 “师父,这次大比,我要尽全力去争第一了。” “那就去争。”卞晴川手顿了顿,他一点儿都不觉着徒弟说大话吹牛,只是想:原来不是钟天政那小子欺负了她,而是她要去欺负钟天政了。 文笙喃喃道:“原本我觉着只要能去白州就行,当不当队长无所谓,可出了这样的事,我不知道还能不能来得及,若是来不及,我也要尽全力为他们报仇。” 所以这队长还是拿在自己手里吧。 虽然不知道阁里会给所谓的队长多大权力,也总好过束手束脚被别人管。 卞晴川拍了拍她的肩头:“既然有了主意,那就快去洗把脸,早早休息,养足了精神,明天才打得赢。明天师父去同乐台给你站脚助威。” 文笙“嗯”了一声,抹了把脸,站了起来。 卞晴川的膝上有一块明显的湿痕。 他不在意,文笙却有些不好意思,同卞晴川道:“师父,等明天我给你洗衣裳。” 卞晴川已经将那本《青山鼓语》拿了起来,闻言没有抬头,淡淡“嗯”了一声。 文笙见他没有反应,噘了噘嘴,转身向外边去,人都走到门口了,又退了回来,道:“师父,你真好!” 卞晴川抬头看她:“还不去?” 文笙应了一声,这次是真的走了。 卞晴川自摇动的门帘上收回目光,集中精力在手中的《青山鼓语》上。 纸上一行行玲珑小字纤巧妍丽,宛如一群穿了玄色衣裳的仙娥在雪地里舒袖起舞,只是看着就叫人挪不开眼睛。 能写出这样一笔好字的徒弟就要上战场了。 此时的白州已经变成了修罗场,一场胜负动辄需以几万人的白骨去填,但生死之间,未必没有奇迹。 但愿奇迹会发生在她在意的人身上。 第二百八十章 第一天 文笙直到后半夜才朦胧睡着,跟着就梦到了遍地血污,战马哀鸣,还有几张熟悉的脸,突然惊醒。 这时候也不过卯时刚至,距离师长们齐聚同乐台还有将近一个时辰,文笙睁着眼睛躺了一会,再也睡不着,只好起来洗漱。 过了一阵,卞晴川房里也有了动静。 师徒两个随便弄了点吃的,将早饭对付过去,文笙看看还有一段时间,强自聚精会神看了会儿书,这才和师父前往同乐台。 一连三天的淘汰赛,大多数学生对于自己的成绩心中有数。 像项嘉荣,第二天下午就连输两轮,铁定无缘前五十名,今天到场,便是带着羡慕的心情看看都谁要去白州,顺便给卓玄、钟天政这些要好的朋友鼓劲助威来了。 也有二十来个学生正处在五十名上下,将近未近的关口,这些人很好辨认,一个个神情忐忑,坐立不安,等着一会儿阁里公布名单。 这一次出征,没有师长跟着同去,战场上一个决定就可能关系着大伙的生或死,正副队长人选虽然还没有定下来,但几个大热门彼此泾渭分明,身旁都聚集了不少支持者。 南院的江焕,不但实力雄厚,连年个人战第一雄霸宫榜,更兼年长稳重,看着就叫人心生信任,所以此次出征,他做队长的呼声很高。 北院这边,最被大伙看好的不是当日同文笙在团战最后一场中交手的吕罄,而是华飞舟。 华飞舟,入阁八年,擅长乐器古琴,师从院长谭大先生。 因为谭大先生没有一个愿意代父出战的儿子。加上华飞舟本人并不热衷于团战,所以文笙几个一直没有机会同他交手。 华飞舟个人战成绩非常出色,虽然连着几次最后关头争不过江焕,屈居第二,但江涣都快五十了,他才三十几岁,有这十几年。谁也不敢说他日后成就会不如对方。 众人看好华飞舟还有一个原因。他出身世家,小姑母华氏正是谭大先生的夫人。有这一层关系,到了军中不管主帅是何人。对他都得客气三分。 这两人虽然各有支持者,但比起在场另一个人那众望所归的劲头儿,实在是还差得远。 文笙一到,就看到了被众人簇拥在中间的钟天政。 几十人围着钟天政说说笑笑。态度亲热中又带着尊重,其中竟然不乏北院的学生。 文笙还是第一次看到这般情形。她怔了一怔,心下恍然,不用问,这些人都跟着钟天政学习了“新乐”。 钟天政仿佛感觉到文笙的视线。向她望过来,隔着人群,两人目光相遇。而后钟天政冲她微微一笑,点了点头。 项嘉荣从钟天政身边挤过来。隔开了两人的视线,好奇地问文笙:“你这两天去了哪里?一直没在星辉堂见着你,去乐君堂问,卞前辈也说不知道,你是弃考了么?” 项嘉荣也分在了星辉堂参加淘汰考试,他会注意到文笙两天没露面再正常不过。 文笙只说了一句“我没弃考”,就觉着由远传来一阵骚动,周围的乐师们都在小声议论,她停下来,听见不知是谁惊讶地道:“女学的也来了!” 玄音阁女学,一直以来简直像个传说中的存在。 大家虽然知道阁里有这么一处所在,但女学是单独的高墙深院,学生进出和他们走的不是一条路,根本就不用指望着偶遇哪位大家小姐,教她们的师长听说都是像“赤乌”杨鸣岐一样的老人家。 那些闺阁千金、高门贵女们也来看大比了? 众人循声望去,果然见一行七八个姑娘,头戴帷帽,长裙曳地,或抱琴或拿箫,正由侍者引路,袅袅婷婷过来,在后排找了个不起眼的地方落座。 看着挺唬人,但乐师们都知道,这帮姑娘里头只有一个乐师,那便是谭大小姐。 再联想到这一年多谭大小姐时不时出现在南院,很多人感觉自己猜到了内情,向钟天政投去羡慕的目光。 虽然来人遮得严严实实,文笙还是从身形上一眼就认出来,那个走在最前头的确实是谭令蕙无疑。 搞什么嘛,谭令蕙平时不是这样,乐师们的聚会她可没少参加,玄音阁里就算不是所有人都认识她,至少也有一大半见过她的庐山真面。 文笙心中疑惑,转念又想到,难道是她想来看排名战,却又怕被人说抛头露面,才闹了这么一出? 不过这时候,她可没空再关注几位女学的姑娘了,谭老国师带着两位院长以及众多师长过来了。 同乐台四周一时变得鸦雀无声。 看得出谭老国师对此次学生出征非常重视,很多事情都亲力亲为,不愿假旁人之手。 他慢慢走上了同乐台,对着台下数百名学生站定,随他上台的乐师搬过一张椅子来。 谭老国师没有坐,目光缓缓自众人脸上望过去,沉声道:“经过三天的选拔,此次大比的前五十人名单已经出来了,如无特殊情况,这五十人将在半月之后前往白州,到军前效力。我很想亲自念念你们的名字,但不瞒大家,谭梦州已经是老眼昏花,那么大的字写在纸上,却是想看也看不清楚。” 台下有轻微的骚动。 谭老国师接着道:“你们的师长都会慢慢老去,会变得耳聋眼花,走不动路也吹弹不动乐器,大梁的将来会怎样,要靠你们,这副担子,早晚要由你们来挑。睿博,代为父念一下名单吧。” 谭大先生应了声“是”。 上来两位乐师,恭敬地扶着谭老国师坐下。 谭大先生开始念,因为这份名单是按照学生们杀入前五十名时间顺序排的,所以被保送的文笙赫然被排在了第一个。 随着谭大先生道出“顾文笙”三个字,文笙就觉着投在自己身上的目光一下子多了起来。简直有一种万众瞩目的感觉。 她面色淡然望着台上,过了一阵,这些目光渐渐转到了别处,唯有一道炽热的视线,始终盯在她脸上。 文笙知道,那是钟天政。 在被他软禁起来的那两天,文笙不止一次想过。等到这一刻。他会是如何得吃惊,那真是大快人心,有一种三伏天饮冰水的爽快。 白费心机。空忙一场不过如是。 自己绝不放过这嘲笑他的绝好机会。 文笙向钟天政望过去,对方瞪着两眼望向她,果然是一副活见鬼的表情,那脸上简直明晃晃写着“不可能。肯定是我听错了”,说实话。文笙认识钟天政这么久,还从未见他这么失态过。 可这时候,文笙却因为白州的战事彻底失去了玩笑的心思。 她面无表情,坦然地同钟天政四目相对。停了一会儿,将目光挪开,投向了别处。 五十人名单里除了文笙和钟天政两个是入阁不满五年的新生。其他同往年宫榜到没什么太大出入。 至于钟天政,大家都知道他技艺提升得飞快。说不定已有了同江焕、华飞舟等人一较短长之力。 只有文笙是个意外。 更意外的是她显然得到了和江焕等人同样的待遇,排名战第一轮,她的对手在五十人中实力倒数,这是为了确保强者能够最后相遇,进行前几名的角逐。 有暗自疑惑的,但之前和文笙交过手的梅纵和白建元却觉着如此再正常不过。 他们看着即将和文笙交手的绍风,想他只有妙音八法三重,一时都觉着同情心要泛滥了。 但实际上排名战五十人两两捉对,光第一轮就有二十五场比赛要打,根本不可能像之前淘汰战那样出现一两个时辰的相持,基本上双方一出手,若是实力相差太大,不等分出胜负就会被叫停。 而今天是由谭老国师带着两位院长亲自主考,自视再高的学生对主考官宣布的结果也不敢生疑。 同乐台上一场一场进行得飞快,台下观战的乐师几乎有目不暇接之感。 文笙从上台,坐下来,到弹响“太平”,再到被主考官叫停,这之间连半刻钟都不到。 谭大先生直接宣布文笙获胜,下得台来不久,就有师长过来通知她下一轮的对手。 中午,众人有半个时辰的吃饭休息时间,来回将军府打听消息是肯定赶不及了,文笙跟着师父回乐君堂。 卞晴川谈自己观战一上午的感受:“国师急于让你们赶紧决出队长来。我看照这个速度,最多后天,就只剩下江焕、吕罄、华飞舟这些人,再加上你和钟天政。” 文笙“嗯”了一声,她虽然同师父说要争第一当队长,但对能不能争到其实并没有十足的把握。 江焕、吕罄都曾同她交过手,这二人得到了老师的真传,琴艺极具特点,对她很有威胁。 另外还有一点,文笙的琴声不具备攻击力。 这在她看来,应该是由《希声谱》本身的特点所决定,但在旁人眼中,这就是她所欠缺的地方。 文笙因此在眼下的比赛中陷入被动,胜负均由主考官来作主,上午两轮虽然都判她赢了,可也说不准关键的时候,直接判定她输。 卞晴川提到了钟天政,文笙就想他会不会趁着中午休息的时间跑来找她,或者兴师问罪,或者意图缓和关系。 说实话,文笙此时心里好像压着一块大石头,并不想看见他。 半个时辰很快过去,钟天政没有露面。文笙猜测他大约是觉着中午时间太短,不够他吵架的,遂把他丢在了脑后,和师父前往同乐台。 下午依旧是两轮。 值得一提的是,文笙后一轮对战南院的冉雨伯。 此人师从闵自明,前年秋试,文笙在团战中和这师徒两个都交过手。 冉雨伯个人战一般在二十几名晃荡,对上他,文笙才意识到自己的对手确实越来越强了。 两轮战罢,正是下午申时,离天黑还有一阵。 不过谭老国师确实是年纪大了,坐了一整天身体有些受不住,两个儿子中途劝了他好几次,见他不肯先去休息,好容易挨到结束,赶紧叫大伙都散了,待明天再继续。 文笙正合心意,和师父打了个招呼,便匆匆赶往平安胡同。 将军府这边没有什么新消息,只是罕见的,杜元朴的夫人周氏、景杰的妻子张氏和陈队长的妻子郑氏都在。 三个女人穿戴得都很素净,神情凝重。张氏最是年轻,两只眼睛哭得有些红肿。 门口马车已经备好了,三人提了礼物,一副准备外出串门的样子。 文笙下了车,正好和她们走了个碰面,一问才知道,景杰昨天带回来聂信厚的死讯,她们三人受纪南棠所托,要去聂家看望聂信厚的妻子。 聂信厚父母早亡,少年时混迹市井,做些偷鸡摸狗的营生,直到被纪南棠收留做了他的亲兵,才算是改邪归正。 他战死白州,撇下了家中病弱的妻子和不满周岁的儿子。 纪南棠白日里和杜元朴商量,他不好上门,只好请杜元朴的夫人带上两个姐妹去聂家看看,顺便送点银子过去,给孤儿寡母补贴家用。 文笙在心里叹了口气,怪不得周氏面有难色。 那聂夫人想来还在满心盼着丈夫早日回来团圆,她们却要上门去告诉人家这么残酷的消息,再加上同为将士之妻,更能感同身受,看张氏和郑氏就知道了,除了为难,还带着几分不安和后怕。 文笙想了想,道:“我陪你们去吧。” 周氏松了口气,一把拉住她手臂:“好妹妹,正想叫你做个伴,没敢开口。” 文笙低头看了看身上,乌金暗纹的窄袖对襟上衣,裙子的颜色也很素,没有什么不妥,上了车,道:“路上给孩子买点东西吧。” 周氏道:“不用,都准备妥了,你人陪着我们去就行。将军麾下,像这样需要经常接济的有十几家,不是去一次两次就行了的,以后要常去。” 说着,她叹了口气,慨叹道:“不过都没有像聂家妹子这么可怜的,当家的一走,就只剩下她和一个吃奶的娃娃。” 第二百八十一章 捣衣——情之一字,伤人伤己 聂家住在庆红巷,离平安胡同不远,纪家军的将士们不少将家安在这附近的街头巷尾,大家住得近了,等男人们出征以后,家中妇孺相互间也好有个照应。 巷子很窄,路面坑洼不平,离远马车就进不去了,几人从车上下来,陈队长停车等着,文笙跟着周氏她们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巷尾走。 太阳还未落山,庆红巷里已经是光线昏暗。 四下里很安静,偶尔远处响起几声狗吠。 房舍低矮,布局凌乱,家家户户大门紧闭,空气里还飘着附近臭水沟的异味,周氏三人习以为常,纪南棠的手下多是穷苦出身,即使成家了,靠着两个军饷日子也过得紧巴巴。 聂家的大门也关着,里面落了栓,郑氏上前扣了好长时间的门环,才传出一个女子的声音:“谁呀?” 郑氏道:“聂家妹子,是我,你开下门,杜大人的夫人看你来了。” 话音方落,就听着院子里脚步匆忙,有人拉动了门栓。 大门打开,门里站了个二十出头的女子,穿了身粗布衣裳,头发有些凌乱,乍见外边这么多人,她脸色发白,眼睛透着小鹿一样的惊慌,道:“这,可是出了什么事……杜夫人,几位姐姐,快请进。” 说话间,聂妻看到抱着古琴的文笙,觉着有些面生,但随即她的注意力便被景杰的妻子张氏吸引过去。 聂信厚是和景杰一起去白州的,两人关系一向很好,张氏上门,叫她胆战心惊之余又多出一丝期盼:“是不是信厚写了信回来?” 张氏吱唔了两句,四人进了院子。将手里提的礼物放下来。 院子不大,收拾得很整洁,角落里晾晒着尿布,当中地上摆着水桶木盆。 洗衣石上摊了块深灰色的葛麻布料,捣衣砧丢在一旁。 不过聂妻显然是忙得没空做活,文笙刚进院子,就听着由屋里传出孩子的哭声。 聂妻顾不上招呼客人。先回屋去哄儿子。 张氏求助地望向同来伙伴。聂家这等情形,那个噩耗她实在是说不出口。 只是少顷,聂妻便抱着儿子出来。儿子像娘,模样生得很俊秀,瞪着一双清澈的大眼睛好奇地望向眼前几个陌生人,眼眶里还含着一泡泪。 周氏和杜元朴成亲多年一直没有孩子。眼见小家伙这般可爱,心底简直软成了一滩水。 她拍拍手。引起孩子的注意,张了胳膊道:“唔,小乖乖,来。给我抱一会儿,你该忙什么就忙什么去。” 小孩子不怕生,趴在母亲的肩上望着周氏。将手指头含到了嘴里。 聂妻犹豫了一下,将孩子交到周氏手上。那孩子哼唧了两声,软乎乎的脸蛋儿贴在周氏脸上,张嘴打了个哈欠。 张氏借机介绍文笙给聂妻认识,算是把刚才的话题岔了开去。 其实她们几个都知道文笙过些天就要起程去白州了,军前效力也相当于为聂信厚报仇,但现在张氏生怕聂妻再问起聂信厚,白州那是提都不敢提的。 聂妻有些回不过神来,两腿发软,一位玄音阁的女乐师,竟然跟着杜元朴的夫人,还有丈夫两位军中同僚的妻子一起跑到陋巷来看她。 这意味着什么? 郑氏见她面色有异,心中悯然,一边挽袖子一边道:“妹子,你这是要做衣裳么,我来吧。” 葛麻织出来的布太硬了,穿着不舒服,所以上身前要先把它用捣衣砧捶打柔软熨贴了,郑氏在家也常干这活儿,故而一看就明白。 “不,不,我来吧。”聂妻不想叫郑氏沾手,抢在头里拿起了捣衣砧,方才低声道:“这是信厚的,准备做了捎去白州。” 郑氏双脚一下子顿住,人停在了中途,暗忖:“我真蠢,这颜色,可不是男人的衣裳么?” 小院一时陷入了沉寂,只有单调的捣衣声,和小孩子在咿呀而语。 停了停,“噼啪”两声,那是绝望的泪水自半空坠落在葛麻布上,碎裂开来,迅速将布料洇湿。 “噼啪”,又是两声。 一旁的几个女子都有些不知所措。 聂妻忍不住呜咽出声,捣衣砧一下接一下落在葛麻布料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信厚他……出事了吧?都说白州战事不利,我心惊胆战,整夜整夜睡不着觉,老觉着门环在响,怕是有人来送信,街上稍有喧哗,就担心生变,他真狠心,一句话没有就撇下了我和孩子……” 她哽咽着说不下去,周氏怀中的孩子仿佛感应到了母亲的伤心欲绝,突然“哇”地一声哭了起来。 母子两个的哭声仿佛打破了某种禁忌,几个女人不再避而不提,郑氏张氏跟着掉眼泪,周氏小声地劝解她为了儿子要保重身体。 孩子哭得声嘶力竭,怎么哄都哄不好,聂妻索性抱紧了儿子放声大哭。 文笙鼻子酸酸的,抬眼望向灰蒙蒙的天空。 一家一户尚且如此催人泪下,白州这场大败仗死了三万人,等过两天消息传回京,必定是举国皆哀,而打了这么久的仗,白州的百姓呢,又是处在怎样的火深火热之中? 这真是民不聊生,世道何以就崩坏如此? 她苦苦寻找的太平盛世到底在哪里? 文笙在院子里找了块干净的青石板,盘膝坐下来,左手名指虚掩七弦十徽,右手挑抹。 她此时正在弹的这一曲乃是前世有“平调第一操”之称的《普庵咒》。 这支琴曲节奏平稳,带着佛乐特有的安定祥和,静虑涤心,内里有一种化戾气为柔和的慈悲。 最先平静下来的是郑、张二女,跟着聂妻怀里的孩子哭声渐小。一抽一抽地慢慢止了声。 淙淙琴声在小院里回旋,像温泉阳光,亦像亲人的慰藉,叫人忘却锥心苦痛。 文笙弹了许久,天已经彻底黑了下来。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聂妻止住了悲声,抱着孩子呆怔怔地站在那里。孩子哭累了。睡着在她的臂弯里。 文笙收琴站起身。怕吵醒孩子,小声道:“聂家嫂子,聂大哥是为了掩护主帅突围遇难的。若非他奋不顾身,不知道会有多少将士葬送性命,朝廷会褒奖他的功劳,我们大家也都不会忘记他。纪家军的兄弟们会代他照顾你和孩子。” 聂妻闻言。眼泪又掉了下来。 周氏几个在旁帮着一起劝说。 文笙想了想,郑重道:“过些天我会到白州去。箭射聂大哥的那人我必当多多留意,若是有机会,一定为聂大哥报仇。” 她同聂信厚也只有一面之缘而已。 果然聂妻听到报仇二字,两眼有了些光亮。她这才想到眼前这位素不相识的乐师姑娘在她这里耽误了太多的时间,双膝一屈,便欲下跪。 文笙连忙将她拉住。 周氏几个见状尽皆松了口气。张氏主动提出今晚留下来和聂妻作伴,其他人相约明日再来看她。留了些银两,这才告辞。 回去的路上,文笙反复琢磨着这件事。 聂信厚的妻子娘家也没什么人了,孤儿寡母,在这个乱世要如何生存? 靠纪南棠和一帮军中兄弟接济总不是长久之计,一来纪南棠需要照拂的人实在太多了,再一个,过些日子他和他的兵说不定都要上战场。 她同周氏商量:“周姐姐,我有一位师父年纪大了,现在跟着我住在西山马场,平时需要人照顾。” 跟着文笙就低声将当初王昔被杨昊俭抓进京,饱受折磨,伤了脑袋的事说了说。 “本来我做为弟子,应该多陪陪他老人家,可我这两年忙东忙西的,实在是分身乏术,接下来又要去白州,说句不好听的,战场上什么意外都可能发生,你帮我问问聂家嫂子,愿不愿意搬去马场,帮我照顾一下师父。” 周氏有些意外,呆了一呆,道:“那感情好,妹妹这般心善,我代那娘俩谢谢你,将军知道有如此安排,也可松上一口气。” 文笙点了点头,没有接言,停了一会儿,叹了口气道:“老爷子没受伤之前脾气便不大好,不过,我是十六岁才得师父收入门下,从五音十二律学起的。” 这句话说得没头没尾的,但周氏跟着丈夫耳濡目染,也是个聪明人,当即就明白了文笙的意思。 王师父是位古琴大家,聂信厚的妻子若是精心照顾,讨得老爷子欢心,对她那不满一岁的儿子可是个大大的机缘。 当然宝宝太小,还不知道是不是学琴的材料,但只这一点盼头,便可以唤起当娘的活下去的勇气。 周氏激动得不知说什么好,但却知道文笙未点明,就是不想听她们说感激涕零的话,只好连连点头,忍不住露出个笑容来。 文笙也确是这么想的,她只是提供了一个机会,将来如何还要那母子两个自己去争取。 提前已经说好,文笙今晚要在将军府借住,以等待白州那边的消息。所以陈队长就把她直接送回了平安胡同,纪南棠和杜元朴等人都没有用饭,在等着她们回来。 有白州的事压着,众人都心事重重,随便吃了晚饭,周氏、郑氏陪着文笙去客房,看着她住下,不缺什么了,才告辞而去。 虽然昨天晚上没有睡好,今天又忙了一整天,令文笙觉着有些疲惫,但她却不想就此安歇。 说不清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情绪堆积在心头,沉闷而透不过气来,迫切需要找个宣泄的出口。 她沐浴更衣,在桌案上点了一盏灯,信手拨动了“太平”的七弦。 前世的,今生的,一首接着一首,那些或寻常或奇特的旋律在她指下随心所欲地流淌而出,可若问她都弹了些什么,连文笙自己也说不清楚。 她想借由“太平”寻找一种畅快,还有心的安宁。 乐师们弹琴,从来都是弹给旁人听的,只有像王昔这样的异类,琴是弹给自己听的,而文笙此时,虽在弹琴,心神却不知飘到何处,连自己也没在听,手挥目送,纯任自然,却又是达到了一个新的境界。 良久之后,文笙伸手止住了琴弦的余音。 虽然黑夜沉沉,前路叵测,抚琴却令她身心通泰,好似摆脱了无形的束缚,重获平静。 她自琴上抬起头来,凝视着桌案上的一点灯光。 今日聂家的见闻给她带来了极深的感触。 尤其是聂信厚的妻子捣衣时那滴落在衣料上的泪水。 是绵绵的思念,哀哀的绝望。 用尽闺中力,君听空外音。 不知道为什么,文笙此时突然升起了一种冲动,想将这感触以琴声“画”出来。 选取空灵清澈的泛音,一路拂上去,那是寒夜里“砰砰”捣衣的节奏,吟、猱、掐、撮,旋律流畅而缠绵,满含着欲语还休的深情。 可是,还不够,文笙总觉着这曲子差了几分深意,不够摧人心肝。 为什么她会有这样一种“不足”的感觉呢? 突然间,文笙心中大震,她想起了一件往事。 那是在她刚刚考入玄音阁,到谭家做客的时候,谭瑶华曾送了她一首《希声谱》,并亲自弹给她和钟天政听。 那只曲子初听跳脱,暗含苦涩,听罢之后叫人怅然若失。 当时他们都想不明白这首曲子到底说的是什么。 不知其所以然,所以文笙只好把它束之于高阁。 可现在,她想她知道了,这曲子说的正是征夫之妻月下捣衣。 因为模拟了捣衣的声音,所以曲调轻快跳跃,因为夹杂着牵挂与思念,所以听着又隐透悲戚。 谭瑶华和自己一样,甚至包括谭老国师在内,所知道的捣衣只是经由诗人美化了的“捣月”,若不是这一趟聂家之行,她根本无法想像那声声捣衣背后掩藏的泪水。 文笙深吸了一口气,重新弹那一首《希声谱》。 一遍,两遍。 她领悟了它,掌握了它。 当文笙停了琴,压抑不住胸口一阵咳意,忍不住掏出帕子来掩了口一阵咳嗽,当她拿下帕子,雪白的帕子上赫然留下了一道红痕。 情之一字,伤人伤己。 第二百八十二章 第二天 大比排位战第二天,依旧是谭老国师亲任主考。 比试安排紧凑,一轮一轮进行得飞快,学生们都有一种感觉,好像谭老国师正手持一个巨大的筛子,而他们全都化身为石块沙砾,被丢在那筛子上一遍遍细细地筛着。 看得出,谭老国师并不在意那些二十几、三十几的名次到底怎么排的,他只关心此次出征正副队长的人选。 虽然谭老国师从来了就坐在那里,很少开口说话,脸色也看不出有异,场上气氛比起昨天来却凝重了不少,这是受谭老国师不自觉透出来的压迫感潜移默化。 文笙暗自猜测,他很有可能已经听说了白州惨败的消息。 全天五轮比试,文笙依旧轻取,相持的时间虽然有长有短,但她并没有感受到太大的压力。 钟天政也随之过关,他和文笙一样,明显是受到了谭老国师的照顾,全天都没有遇到什么厉害的对手。 卓玄就没有这样的好运气,第二轮遇上华飞舟,飞快地落败,第三轮再败于同属南院的慕容长星,第四轮和孔长义的弟子奚弘大分到了一起。 奚弘大之前同样输了两轮比赛,有一场还是输给文笙的。 两个人都无缘前三十名,这场比赛打完,也就意味着他俩的名次出来了,接下来只能做个看客。 下午申时三刻,当天的比试结束,谭老国师没有作声,由谭大先生宣布了此次大比进入前十名的学生。 他们分别是北院的华飞舟、吕罄、文鸿雪、甘秀成;南院的江焕、安敏学、葛宾、慕容长星、钟天政以及顾文笙。 这十个人将在明天进行排位战,同时决定此次出征的正副队长。 宣布完了之后,坐了一天的谭老国师起身。由谭二先生扶着下了同乐台。 众师生赶紧往两旁让出路来,谭老国师冲大家点了点头,由这条路离去。 文笙望着他的背影,就觉着他此时的心情定然十分沉重,看上去竟是连背都有些驼了。 不过她没空关心谭老国师,昨天一整天白州没有消息传来,这会儿很有可能送信的人已经在将军府等着她了。 文笙和卞晴川说了一声。便要赶去。突听着身后有人轻声唤她:“顾姑娘!” 清脆悦耳的女声,温柔而又客气,不用回头。文笙便听出来是谁在叫自己,谭令蕙。 今天谭令蕙依旧和女学的几位姑娘早早跑来,她们单独坐一排,离着同乐台很远。乐师们自持身份,也顾忌对方的身份。把她们那一片完全空了出来,周围丈许都没有旁人,简直成了一道独特的风景。 文笙回身,同样客气地笑了笑。道:“谭小姐。” 谭令蕙头带帷帽,薄纱随风微动,似隐似露。仿佛在诱人一睹真容:“恭喜。顾姑娘顺利杀入前十,实在是给我等女子大大长了脸。我们也好久没有一起坐坐了,呆会儿我做东,给你和师兄庆祝一下。”说到这里,她笑了一声,“你一定要给我这个面子,好不好?” 谭令蕙主动相邀,有句话她说得没错,自从前年腊月谭瑶华宴请众人整了那一出,这一年多以来,文笙只有年前年尾随着大流到谭家坐了坐,同这兄妹两个联系都淡了很多。 这里头,有文笙闭关学习的原因,在谭瑶华、谭令蕙这边,怕也是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尴尬。 其实文笙到觉着完全没有必要,要说谭瑶华是因为订亲了,有主动避嫌的意思,谭令蕙没有疏远钟天政,反到有越挫越勇之势,文笙一不会将她视为对手,二不会因此瞧不起她。 她早就当着谭令蕙、鲁雪芝诸女说过,大道万千,端看各人选择。 只要没有伤害到别人,每个人都有选择活法的权利。 若是换个时候,文笙必定欣然应邀,但这节骨眼上,她哪有心思去赴宴。 未等她开口婉拒,谭令蕙已向着她身后道:“师兄,恭喜。”声音里透着甜甜的喜意,虽然脸遮住了,但只听声音就知道她在笑,整个人站在那里,像一株含苞待放的海棠花。 文笙回头,才反应过来,谭令蕙口中的“师兄”竟是钟天政。 钟天政走路向来脚下无声。 也不知道这所谓师兄是怎么论的。 钟天政没有理会谭令蕙,也可能是理会了文笙没有看到。 文笙只见钟天政望着自己,若有深意地道:“恭喜,进前十了,离队长又近了一步。” “队长?顾姑娘要争队长么?”谭令蕙声音里透着诧异。 文笙与钟天政四目相对,暗忖:“抱歉,这个队长我确实要争。” 自从昨天阁里宣布了去白州的名单里有自己,这还是她与钟天政第一次面对面。 从钟天政脸上已经看不到当时的惊诧,除了眼神有些淡漠之外,他表现得很平静,似乎已经接受了这个事实。 文笙没有同他对视太久,主动挪开了目光,冲谭令蕙笑了笑:“我今晚约了重要的事情,必须马上赶去。怕是得辜负谭小姐一番美意了。” “这样啊……”谭令蕙言下有些惋惜。 文笙心中一动,想起前天夜里和陈队长的那一番交谈,道:“有些日子没见瑶华兄了,他在忙什么?这样吧,等过些日子得空了,我来请客。” 谭令蕙笑道:“那一言为定。”而后她转向钟天政:“师兄你呢,不会也没空吧?” 钟天政目光比方才更冷,瞥了文笙一眼,皱眉便要开口,谭令蕙已抢先道:“我已经请了江师兄、华师兄他们,你们只有明天才是对手,等去了白州,便是相托生死的好兄弟了。不管谁做队长,大家都要一条心才好。” 钟天政这才将注意力转向了谭令蕙:“你将前十都请到了?” 谭令蕙轻声而笑:“这不是还差你和顾姑娘么,其实像葛宾、慕容长星他们都是学了新乐的,是冲你的面子才去的。师兄,去吧,好不好?” 钟天政没怎么犹豫:“那走吧。” 文笙和他俩在同乐台前分开,出了玄音阁的大门。先找将军府的马车。 早上约好了。陈队长会在申时过来接她,这一整天将军府接到任何消息,她在看到陈队长的时候都会立即知道。 李承运、戚琴、云鹭。他们是生是死…… “顾姑娘!”陈队长离远叫她,声音清亮,带着几分喜意。 文笙闻声望去,心下“砰砰”而跳。疾跑两步,裙角飞扬。到了马车前,压低了声音急切问道:“怎么样?有消息了?” 陈队长做了个“快上车”的手势:“云大侠回来了,正在府里歇息。” 云鹭?他还活着,太好了! 文笙手有些抖。慌忙上了车,连声问道:“他怎么样?其他人呢?戚老、程国公情况如何?” 陈队长赶了车就走,在前面道:“云大侠受了点轻伤。并无大碍,其他人。顾姑娘,你还是等回府见了云大侠问他吧。” 文笙长长吁出一口气,将琴放下,双手合十,暗忖:“谢天谢地!” 云鹭动身在景杰之后,景杰飞马跑了四天四夜没合眼,云鹭到京也只比他晚了两天,这就说明云鹭即使带了伤,也肯定伤得不重。 文笙归心似箭,被将军府的马车载着,直奔平安胡同。 好不容易到了地方,陈队长还未把车停稳,文笙已自车里一跃跳下,抱了古琴一溜烟进了将军府大门,直奔前厅。 “云大哥回来了?” 屋里有人回应:“回来了,回来了!” 这声音,确是久违了的云鹭。 文笙进了门,果见纪南棠、杜元朴正陪着云鹭,云鹭闻声自椅子上站起来。 他黑了,也瘦了,胡子不知多久没打理了,肩膀上还缠着绷带,站在那里,一身风霜,却如宝剑开锋,尽显锐利。 变化真是不少。 “云大哥,你快坐。情况怎么样?你们如何脱险的,戚老和程国公都还好吧?”云鹭无恙,令文笙心中涌起了巨大的希望:应该,大家都没事了吧。 云鹭坐了下来,道:“戚老受了点轻伤,留在了白州,他伤在后背,问题不大,养几天就好了,我回来一是为把真实的情况告诉大家,免得以讹传讹,耽误了大事,再一个就是看看还有什么办法,能救程国公。” 文笙听着这话风不对,眼睛盯着云鹭,在一旁扶着椅背,慢慢坐了下来。 云鹭把朝廷军队在涿青乡打了场大败仗的情况从头说了说,和景杰所言一般无二,文笙想听他说主力突围之后的事。 “等鲁大通杀出重围,程国公这边只剩下了不到一千人马,几乎是人人带伤,幸好国公爷麾下聚集了南斗门、巨鲸帮的十几位好汉,关键时刻他们没有弃国公爷逃走,而是舍命相护,又有戚老这样的乐师相助,大家才退到了一个相对安全点的山坳里,不会被敌人的箭簇射成刺猬。” “没有吃的,箭射光了,兵器也卷了刃,大家一筹莫展,外边突然又有很多东夷兵齐声喊话,嚷嚷着只要把国公爷交出去,就饶其他人不死,又说大梁皇上如何昏庸无道,国公爷是皇上的外甥,只知吃喝玩乐,不管老百姓死活,我们这些人犯不着为他送命。” “国公爷听着脸色不大好,有一位姓刘的谋士就劝国公爷说,等到最后山穷水尽之时,不如束手就擒,国公爷这等身份,东夷人肯定不舍得杀掉,哪怕在敌人手中受些屈辱,总好过丢掉性命,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说不定日后还有一丝转机。” 文笙觉着云鹭所说这姓刘的谋士,应该是李承运带去白州的门客刘良畴。 她急着知道李承运到底怎样了:“然后呢?” “巨鲸帮的帮主穆大虎就指了刘谋士,骂他是白眼狼,说他想拿国公爷换取荣华富贵,结果那刘谋士只是笑了笑,说,反正国库里的银子早晚都得被皇子们糟蹋了,万岁爷看在长公主面上,说不定会拿那些银子来换国公爷一条命,又有什么不好?至于他,主辱臣死,出了这种主意,根本就没打算活着。说完就用藏着的匕首自尽了。” 文笙怔然,眼前浮现出刘良畴的模样,那是一位身材高大的中年文士,笑嘻嘻地总是自诩有济世之才。 “国公爷看着他的尸体沉默了好一阵,把穆大虎、我和其他十几个江湖人叫到一起,又把戚老也叫过来,说不如兵分两路突围,他和那些寻常兵士是杀不出去了,但我们这些人还有希望,没必要都死在这里,他再帮我们断一次后。” 文笙只觉眼前一阵模糊。 云鹭说起当时,也颇为感慨:“大家都不愿走,穆大虎说,是他把刘谋士给逼死了,一命还一命,他就留在国公爷身边,战到最后。国公爷特意提了我和戚老,说你还在京里等消息,叫我们一定要冲出去。” “后来还是戚老说,我们这些人杀出去,回京送信,叫国公爷听刘谋士的话,定要保住性命,一旦人死了,那可真是什么办法也没有了。国公爷也答应了。” “大家兵分两路,国公爷吸引住东夷人,我们几个趁机杀了出来。几个时辰之后东夷人退兵,我又回到那附近山谷多盘旋了半天,发现了穆大虎的尸体,但没有找到国公爷。应该是被东夷人抓走了。” 文笙觉着很是揪心。 李承运一辈子养尊处优,没受过什么罪,他那脾气,要他忍辱偷生,真是需要很大的勇气。 再者虽然李承运答应了,但敌人的弓箭未必长眼,被带走的可能是大活人,也可能是他的尸体。 云鹭想得很简单,回京搬到救兵,杀回白州去,想办法再把李承运救出来,可这边不管是纪南棠还是文笙,都觉着事情变得非常棘手。 首先没有建昭帝点头,纪南棠根本就拿不到兵权。 再者,他即使带兵去了白州,要从敌人手中救回李承运这等身份的俘虏,谈何容易。 第二百八十三章 细雨中的《太平春》 众人商量至大半夜。 虽然李承运的境况叫人担忧,但比起战死,被俘好歹还有一线获救的希望,只要人还活着,就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 接下来,要看东夷人开出什么样的条件了。 鬼公子对大梁的情况十分熟悉,从东夷军队对白州地形的充分利用,到他们针对李承运喊话试图动摇军心,无不彰显了这一点。 纪南棠安慰了文笙几句,为今之计,只有等消息传回京,看建昭帝是个什么意思,再有针对性地奔走营救,现在急也没用,不如安安心心先把大比第一拿在手中。 李承运落在东夷人手里,文笙能不能成为这支乐师队伍的队长,变得更加重要。 夜里文笙躺在床榻上,辗转反侧无法入睡,当上队长只是第一步,还要乐师们齐心协力,才能在白州有所作为。在这一点上,钟天政做的无疑要比自己好太多了。 新乐的影响力,他这两年的成绩,以及同谭家的关系……谭令蕙今晚设宴,想来也是为了帮他一把。 阿政从来都不是个肯屈居人下的人,只是此次的队长自己却势在必得,明日神挡杀神,佛挡杀佛,即使是阿政……也不能例外。 第二天,云鹭一大早便等着要送文笙去玄音阁。 “快上车吧,我睡一觉就歇过来了,活动活动,顺便去玄音阁大街看看热闹。” 云鹭虽然进不了玄音阁,但他身怀武艺,眼神很好,哪怕隔着老远看同乐台,也能看得清清楚楚。 文笙笑笑上车坐好。云鹭赶了车直奔玄音阁。 出门的时候天有些阴,文笙和云鹭特意带了伞,等车到玄音阁大街,果然淅淅沥沥下起雨来。 文笙撑了黑油伞下车,一手抱着琴,同云鹭告别,独自往玄音阁里边去。 云鹭看着那窈窕的背影迤逦而行。不时有乐师同她擦肩而过。只有寥寥几人会停下来,相互间打个招呼,透着生疏客套。 云鹭不禁有些感慨。看来即使在玄音阁,顾文笙也是个异类啊。 不知不觉间,文笙长大了,脾气却同自己刚认识她的时候没有什么改变。别的姑娘在她这个年纪已经忙着准备嫁妆,深闺待嫁了吧。她却整天操心着那些本该由男人们来操心的事,孤独地行走在人群中。 文笙并不知道“青冥刀”云大侠在望着自己的背影心生慨叹,她只是在想这场雨来得真不是时候,同乐台是露天的。呆会儿大伙难不成要淋着雨比试? 钟天政穿了一件深蓝色的缎面锦袍,料子光洁厚实,宽袍大袖。撑着一把铁灰色的竹伞,洞箫悬在腰间。 即使是这么糟糕的天气。他依旧有本事让自己看着如画中之人。 时间尚早,乐师们虽然到了不少,旁边主考官的棚子里却空着,谭老国师还没到。 钟天政瞧见文笙过来,微微皱了皱眉,迎上前道:“我那边有件斗篷,等我去拿来,你先穿着。” 文笙这才想起斗篷她也有,呆会儿台上斗乐,外头有件斗篷披着好歹不那么狼狈。 “乐君堂就有,我自己去拿吧。” 钟天政点了点头,没有说别的。 等文笙披了斗篷,和师父两个打着伞回来,雨下得更大了。 谭老国师父子三人已经坐到了位置上,阁中管杂事的辛老正在请示要不要临时搭起棚子来,给上台斗乐的学生们遮雨,谭老国师面沉似水:“不必了,战场上条件更是艰苦,这点雨不算什么。” 他站起身,往台上去,谭大先生只好在后头给父亲撑着伞。 同乐台旁边已经在点名了。 此次准备去白州的五十名学生全都到齐,高矮胖瘦,什么模样的都有,其中年纪最大的是江焕,年近五旬,年纪最小的是文笙,因为她是女子,大家不方便打听她的芳龄,但未足双十是肯定的。 众人打着伞站成几排,神情肃然。 到谭老国师上台讲话的时候,旁边的师长吆喝一声,五十人一齐将伞收了,台下鸦雀无声,只闻雨点坠落“淅淅沥沥”。 谭老国师没有说旁的,只讲了讲今天前十名对战的规矩。 排位战一共五轮,每轮淘汰两人。 每一轮的对手不是抽签抽出来,也不是师长来做决定,而是由学生们自己选择。 此言一出,便引得观战的师生们一阵骚动。 谭老国师的意思很明确,从现在开始,这些即将踏上战场的学生就要自己思考,谨慎地选择对手,同时,也承担后果。 他简单说完了开场白,一旁的师长便叫前十名出列,上台站好。 十个人站成两排,文笙个子矮,站在了第一排的中间,右边挨着钟天政,左边挨着安敏学。 安敏学也是南院的,拜在谭四先生门下,是江焕的师弟。 谭老国师看着他们,微微笑了一下:“好,就按照这个顺序来吧,第一个,上官泰的弟子葛宾,来,看看剩下九人里头,选谁做你接下来的对手?” 葛宾颇为激动,谭老国师一下子就叫出了自己的名字,而自己被第一个叫出来选择对手,不需说十分占便宜。 他目光自其他九人身上掠过,钟天政?自己跟他学的新乐,这小子别看年轻,着实难对付,自己怕是输多赢少,顾文笙?女子,算了,安敏学?没有把握啊,总要先把第一轮安全过去了再说。 他在掂量,其他九个人也都在想着相同的问题:我选谁,或者是谁会选我。 转瞬间葛宾已打定了主意,恭声对谭老国师回禀道:“国师,学生选甘秀成。” 比起和江焕、华飞舟这等高手分到一处,被葛宾选中,甘秀成也挺满意。 谭老国师不置可否。道:“你们先下去准备。” 下一个出列的是钟天政。 刚才短短工夫,钟天政已经为自己选好了对手,未用谭老国师多等,已恭敬地道:“学生想向文师兄请教。” 文鸿雪同样擅箫,师从汪康时,接连几年春秋两试以及大考都在六七名晃荡。 钟天政选文鸿雪可谓是经过了深思熟虑,五轮比赛这才第一轮。需得保存实力不宜拼得太过。文鸿雪名次适中,谈不上交情,不像葛宾、慕容长星几个跟着他学新乐。 最妙的是前年团战。钟天政曾同对方交过手,对他算是知悉根底。 文鸿雪没有异议。 接下来就轮到了文笙。 “国师,学生选江焕江师兄。” 就在前一刻,众人还觉着。照这样下去,最后怕是会剩下江焕、华飞舟几个强手捉对厮杀。 文笙一开口便叫包括谭老国师在内的所有人都颇感意外。 江焕。已经连续四年稳坐个人战第一宝座,很多人心目中此次出征队长的不二人选,不管年纪还是琴技。 有文笙这一出人意料的选择在前,哪怕后头安敏学选了华飞舟也没有在人们心中激起太大波澜。 对手全都确定。谭老国师挥手叫他们各去准备,这才回转了主考席。 葛宾和甘秀成上台,这时候雨势丝毫不见小。将吹箫、弹琵琶的两个人都淋得颇显狼狈。 钟天政和文笙并肩站在台侧。 钟天政撑开伞,以帕子擦了擦头发上的水。整个人如空山新雨后,翠绿得几乎要晕染开的一株修竹,他低声而笑:“你且悠着点吧,江焕可不好对付,这才刚刚开始呢。” 文笙淡淡一笑:“只有五轮,我琢磨着江焕、华飞舟、吕罄还有你,怎么都得一一较量过,到无所谓谁先谁后。” 钟天政一时语塞,看她不像在开玩笑,这是赤裸裸地挑明要战到最后,同自己争队长了。 停了停,他才回过神来,悄声耳语:“别得意,其实我找到了破解《希声谱》的法子,你信不信?” 文笙很是干脆:“不信。” “那要不要打个赌?” 咦,贼心不死,还敢再提打赌?文笙脸上带着点揶揄:“说来听听。” 钟天政就跟没看见一样,面色如常:“呆会儿咱俩肯定有一战,我若赢了,去了白州,你什么都听我的,我说往东,你不许往西。” 文笙笑容更大了些:“若是我赢呢?” “那我自然什么都听你的,不过那是不可能的,你死了这条心吧。” 文笙轻嗤一声:“好,那就赌来看看。” 说话间同乐台上葛宾获胜,四周响起了稀稀落落的掌声。 文笙有些意外,前年团战她同这两人都交过手,在她想来,葛宾和甘秀成实力相差无几,这一战应该有得打,没想到甘秀成这么轻易就败了。 前十里头不是琴就是箫,好容易有个大琵琶,文笙还想着能有机会领教一下呢。 她瞥眼看向一旁收了伞正往台上去的钟天政。难怪这么多人对新乐趋之若鹜,看来不但是团战受益,对个人的技艺也有所提高。 第二场,钟天政对文鸿雪。 两个人都使箫,都是妙音八法四重。 文笙凝神望着台上,想看看钟天政多了什么杀手锏,竟然扬言有办法对付《希声谱》。 若在平时,不身临其境,很难看明白斗乐中那些你来我往,但今天不同,缠绵细雨正随着乐声在两人之间飘飞,一切无形化为有形,只要留心观察,便能看出端倪来。 文笙看了一阵,诧异地发现,钟天政竟然是在与对方比“内功”? 气息流转,他在妙音八法上赫然强压了文鸿雪一头。 关键是他接触妙音八法才几年? 显然不但是文笙,观战的很多人都发现了这一问题。 一炷香的工夫,文鸿雪落败,全场掌声如雷。 不亲眼看着,文笙还不知道钟天政做为一个入阁不足五年的新生,已经拥有了大批的支持者。 文笙收了伞,抱着“太平”上场。 同钟天政错身之际,他脚下一顿,悄声道:“适才忘了说,你要是遇不到我便提前被淘汰了,那也算我赢。” 文笙轻嗤了一声,没有接言。 台上桌椅都被雨水淋得闪闪发亮,文笙放下“太平”,冲对面的江焕施了一礼:“请多指教!” 江焕还礼,两人坐了下来。 在这场开始之前,很多人都在想,江焕和顾文笙,这两人放到一起有什么可比性,他二人的交战又有什么看头? 但一开场,便大大出乎众人的预料。 江焕左手跪指,右手“托”!大指外弹,极具力量,“鸣山”发出“嗡”的一声轰鸣,和着雨水,直冲出去,到了文笙头顶,猛然下压。 众人看不到琴声,只见文笙上方突然雨停半空,跟着蓄起一大片雨水,如泰山压顶般兜头罩下。 而另一边,情况如此紧急了,文笙居然不急不慢先以左手按弦,跟着做了个“细吟”,“细吟”之细,已经照顾到每一丝颤音,右手轻挑。 随着她食指向外这一挑,那一大片雨水竟真得停在了离她头顶不过半尺之处。 顾文笙她挡下了。 早在几年前,江焕便得到了谭四先生的真传,此时“分身术”练得更是炉火纯青,就见他左手进复,右手打圆,手指在琴弦上化作一串幻影,忽而左手按弦,右手中食两指架于大指之上,“双弹”! 随着这一记“双弹”出手,同乐台上的雨势再起变化。 雨水中夹着两道水箭,左右夹击,直奔文笙袭去,江焕那里七弦上往来滚拂,文笙这边声浪将雨水整个搅动,白雾茫茫,雨中似有水汽凝结而成的怪兽在翻滚,咆哮。 太过瘾了,原来雨中斗乐竟有这种好处。 围观众人深感饱了眼福,盼着文笙能多撑几合。 但紧跟着,他们赫然发现,那些五花八门的雨中异象只能在距离文笙尺许外的虚空里动荡。 不但如此,绵绵雨丝飞至她周围尺许,便像打在一层看不到的屏障上,或被弹开,或沿着那界限蜿蜒流下。 这是何等防御,声穿不透,水泼不进! 江焕的脸色变了,这一幕叫他想起前年团战的情形。 最叫众人想不通的是,顾文笙的琴声曲调连贯,听在大家耳中熟至不能再熟。 乃是任谁都会弹,最普通的一曲《太平春》。 第二百八十四章 可怕的《捣衣》 雨势渐大! “鸣山”“轰隆隆”如巨石坠地,一声声搅动了雨雾,本来今天光下雨没有风,可此时同乐台上千千万万点雨滴却呈席卷之势,在呼号肆虐。 主考席上谭大先生见状突道:“小四这徒弟快要突破了。有五重之境,做队长的话应该可以服众。” 他耳音敏锐,轻易听出来“鸣山”的七根琴弦总有三至四根在同时震颤发声,江焕的琴声里因之出现了几道高低不同的旋律,这正是四弟的拿手绝技。 谭二先生嘀咕了一句:“那也要他能先赢了这一局再说啊。” 两人都知道江焕是谭老国师属意的队长人选,观战中悄声交谈也不避着老父,此时谭老国师居中端坐,聚精会神盯着台上交战的情形,对两个儿子的议论不置一词。 比试进行到现在,已经差不多过去了半个时辰。 江焕和顾文笙一个攻一个防,双方相持不下,只是怎么说,从场面上看,显然是顾文笙这边漂亮得多。 江焕被这场雨活活被淋成了落汤鸡,头发湿哒哒垂在脸上,衣服更是早就往下淌水了,贴在身上甚是不雅,关键江焕都快到五十了,身材走样,实在没什么看头。 大家一边不忍心,一边又想发笑,不厚道地想:哎呀,若换了顾文笙这样那还能继续么,早就推琴认输了吧。 再看顾文笙这边,真是人比人气死人,她虽然将一首《太平春》翻来覆去不知弹了多少回,听得众人耳朵里起茧,可到现在也无人想得明白。这支曲子明明从指法到旋律都稀松平常,到底暗藏了什么玄机,竟能生出这么不可思议的防御来。 不要说淋雨了,她身上先前带的那点雨水差不多都该干了吧。 台上顾文笙所在的一侧,瓢泼大雨中竟出现了一个巨大的气泡,而她在气泡里该活动话动,该弹琴弹琴。离远看她整个人就像是裹在透明的水球里一样。 神奇如斯。叫人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不过再神奇的一幕随着时间推移,众人也都有缓过神来的时候。 说穿了不过是音浪带起的无形屏障,只是碰巧赶上下大雨。才会看上去这么奇妙而绚烂。 不少乐师都会一两下防御的招式,只是大家做不到像顾文笙这样防得坚固彻底而已。 再想起顾文笙的师父卞晴川便伤不了人,而文笙之前参加比试也从没见她施展过攻击的手段,众人尽皆恍然:这一战还有得磨啊。 四月份天还有些凉。大半个时辰过去,谭二先生忍不住提议:“还是拿把伞给江焕遮一遮吧。万一淋病了,还怎么去白州?” 谭老国师皱眉:“江焕……输了!” 听到老父下此断言,谭二先生也顾不得惦记给江焕找伞了。 虽然台上相持依旧,还看不出江焕会怎么落败。但谭老国师的眼光无疑老辣,包括谭梦州自己都在考虑一个问题:江焕这一输,队长怎么办? 一刻钟之后。江焕还在坚持,但文笙却感觉到他开始后继无力。这比她预计的时间要早,但考虑到任谁在雨里淋上一个时辰,状态都不会好了,这只能说是天意了。 文笙开始反击。 她的反击很有意思,护身的防御水球猛然变大,向着江焕那方足足推进了数尺,而且二人间的距离还在飞快缩短,江焕的攻击不过半场,渐渐到只能在自己眼皮底下。 若在平时,江焕还不至于那么狼狈,因为天气的关系,空间突然压缩,整个同乐台的雨水都挤到他周围,简直就像是顾文笙在挟天地之威欺负他。 江焕只觉雨水打在身上生疼,眼前白茫茫的,更要命的是鼻子里突然痒得很,控制不住地想要打喷嚏。 到后来他实在是忍不住了,猛地一推琴,扭头捂住了鼻子。 众目睽睽之下,这个酝酿了好一阵的喷嚏竟然……没能打出来。 江焕又急又气又羞恼,大半辈子了他还没当众出过这样的洋相。怪顾文笙吧,好像也不能,只能怪这个贼老天,没事下什么雨。 台下气氛很轻松,有人忍不住嬉笑出声。 文笙也止了琴,这时候,雨水开始落到她的斗篷上。 主考席上谭大先生摆了摆手:“好了,顾文笙胜,你们赶紧下去换衣裳,下一场。” 江焕狼狈抱起琴来,招呼也不打,掉头就奔台下而去,下台阶的时候到打出一连串的喷嚏来,惹得台下笑声更盛。 而后才是如雷般的掌声。 不管如何,顾文笙战胜了连续几年的个人战第一人江焕,实在是出人意料。 接下来的两场,安敏学对阵华飞舟,慕容长星对阵吕罄,不出意外,华飞舟和吕罄取得了胜利。 第一轮的五场对战全部结束,众人本以为五个输了比赛的学生还会较量一二,谁知谭老国师直接宣布,根据适才众人的表现,出局的是甘秀成和慕容长星。 剩下八人捉对再战。 文鸿雪毫不犹豫选了葛宾,江焕找上老对手华飞舟,第三个出列的安敏学可不想步师兄江焕的后尘,当先排除掉文笙,在吕罄和钟天政之间摇摆了一下,选中钟天政。 这样剩下来的文笙和吕罄就自然而然成了对手。 四场比试,文笙对吕罄的一场被安排在最后。 众人都觉着谭老国师果然英明,适才文笙和江焕那一场占用了太多时间,等这一轮前三场打完,肯定已经是中午了,把文笙和吕罄排在最后,大家实在撑不住了可以先回去吃个饭,回来说不定两人还耗着呢,不耽误看结果啊。 谁知其他几个也好似受了那场的影响,前三场都耗时很久。 文鸿雪苦战半个时辰终于拿下葛宾。钟天政战胜安敏学也花了两刻钟以上,最叫人没有想到的是,江焕同华飞舟经过一番激烈的较量,竟然是罕见地输给了华飞舟。 赢了的不见得多么欢喜,输了的茫然若失,这一战江焕明显不在状态。 众人一想就明白了,这位还没从上一场比试里缓过神来呢。 他在雨里和顾文笙足足耗了一个多时辰。最后以那样一种方式输了比赛。不管是身体的消耗还是心灵的伤害都太大了。 八人里头只有他和安敏学连输两场了,众人都在想,按照规则。等这一轮结束,谭老国师该不会直接宣布这师兄弟两个出局吧。 文笙上台时,雨虽然还在下,但却小了很多。 濛濛细雨叫吕罄松了口气。好歹不会像江焕那么狼狈了。 而且他师从谭三先生,和江焕的路数也不同。 江焕擅长压制和强攻。这顾文笙恰好同江焕相反,看那场斗乐,简直就像是为了克他而存在,加上天时地利都不在江焕这边。输也就不奇怪了。 而他擅长藏匿和抓住机会发出致命一击。 师父谭三先生也来了,就在旁边看着,这种时候。总不能给师父丢脸。吕罄倾身过去,听着师父最后又面授了几句机宜。匆匆上场。 这时候天早已过午,观战的很多人都饥肠辘辘,待看到台上两人坐下来,文笙又老神在在地弹起了《太平春》,再不是上一场那屏息凝神的模样。 甚至不少人都忍不住“噫”地一声。这是什么?喝倒彩啊。 钟天政几番上台,尤其刚才那场时间又长,衣裳早就湿透了,只是他外袍料子光滑挺括,湿了只是穿在身上不舒服,到不怎么难看。 他没急着去换衣服,站在同乐台旁,撑着伞抬头看文笙同人斗乐。 听到这么明显的一声“噫”,他登时“扑哧”就笑了。 因为雨越下越小,且有渐停之势,本来就很考验人耐性的一场比试就连场面也变得无趣起来。 还真有不少人抗不住先去吃饭更衣去了,准备过会儿再回来接着看。 但这些人注定要悔得肠子都青了。 因为这场较量在他们走后不久,就分出胜负尘埃落定,而且还发生了堪称整个上午对局中最为诡异的一幕。 吕罄半点都不想陪着文笙耗下去。 他觉着若是叫他坐在这里,听对方弹上一个时辰的《太平春》,接下来的比试他会表现的比江焕更不济。 顾文笙防御的本事虽然厉害,自己却可以凭着技艺找到对方的破绽,或者是干脆骗开一道缺口。 他的琴声,他的指法,都具有很高的欺骗性。 比如说,在他这里,“掐起”不是掐起,它和“抓起”、“带起”、“推出”这些指法一样,都可以令声音藏匿,进、退、吟、猱,可令攻击方向瞬息万变,而最有代表性的,则是那一式叫人肝胆俱裂的“振索鸣铃”。 这种瞻前顾后忽左忽右的攻击方式确实叫文笙颇不习惯。 比之上回团战里交手,吕罄的琴艺提升了不少,出于谨慎,文笙上来便假借《太平春》的调子,撑起屏障,把自己由头至脚,护得严严实实。 吕罄手指少息,做了个停顿,突然右手中指贴着弦向外一滚,五声琴响,带着零星雨丝,到了文笙跟前。 再厉害的防御也一定有其破绽。 竖起屏障的范围越大,意味着厚度越薄,不怕山岳之重,却未必不怕针芒之锐。 果然就见文笙身前雨雾急速凝结,挡住了琴声,她在调整! 吕罄心中一动,左右手配合着悄悄掐撮三声,琴声带着迷惑视听的幻影就飞了出去。 比起谭三先生,他的隐匿之术还带着些微痕迹,吕罄本没想着能蒙混过关,但叫他心中一喜的是,顾文笙的反应比他预料的要慢了不少。 看来那一个时辰的相持,不但影响了江焕,顾文笙这里也没有恢复过来啊。 此念一生,吕罄顿觉机会来了。 他准备速战速决,以简单的勾、抹、挑,配以左手进退,发动了一拨快攻,就在顾文笙全力应对之际,突然来了个“半轮”。 熟悉谭三先生的人都知道,“半轮”在他手里,相当于一记狠辣地背刺,绕过前方的重重防护,专攻薄弱之处。 吕罄也是如此,随着这一击,那层无形屏障就像是被戳破了的气泡,消失不见。 吕罄松了口气,唯恐这一下无法令对手出局,没办法,顾文笙实在是太难缠了,好不容易有了这等机会,他绝不会放过。 故而他右手食、中、名指“振索鸣铃”! 这一下既快又隐蔽,紧跟“半轮”之后,结结实实轰在了文笙背上,击起一大团白雾。 不知有多少人眼睁睁望着这一幕,在心里大喊一声“出局”! 但实际上,结果与他们看到的恰恰相反,吕罄接连两击得手,文笙还未怎样,那团白雾“砰”地漫延开,直接将始作俑者吕罄吞噬。 吕罄毫无抵抗之力,两眼一黑,直接扑倒在琴上。 观战的乐师们哪里还顾得上保持安静,同乐台四周“嗡”地一声炸开了。 刚才那是反噬吧? 怎么回事,明明吕罄大局已定,怎么会毫无征兆就出局了?而且看起来还伤得不轻。 主考席上,谭老国师目光一凝,谭大先生、谭二先生一齐站了起来,太突然了,完全来不及阻止,他们此刻需得先上去救人。 文笙此刻也不好受。 她眼前一阵金星乱冒,手上不敢稍停,强自忍着将《捣衣》换成了《伐木》,弹了两遍,方才恢复过来。 这是她第一次将《捣衣》用在斗乐当中。 这一首《希声谱》有反弹攻击之效,恰逢吕罄方才全力一击,得手的瞬间,他唯恐无法令文笙出局,还加上了“振索鸣铃”这样的大杀招,舍命一击本就是两败俱伤的招式,两下合起来,吕罄这个亏可就吃大了,乃至直接仆倒,直将文笙吓了一大跳。 谭大先生已经将吕罄扶了起来,唤得回神,给他服了药,叫他先在原处坐着歇一会儿,待好转了再说。 吕罄直歇了一刻钟,方才能站起来,自己抱着琴走下台去。 这一局自然是文笙赢了。 众人议论纷纷,显而易见,吕罄接下来的比试没办法参加了。 第二百八十五章 朋友还是对手 文笙今天的表现可以用邪门来形容。 谁说她没有攻击力,没有攻击力能将吕罄打得直接昏厥过去? 这一上午,她凌虐了以往排名第一的江焕,干净利落地战胜了稳居前五的吕罄,这是要翻天啊。 中午会有一个时辰的休息时间,在那之前,谭老国师宣布了第二轮出局的两个人。 有些出乎大家意料,这两个人既不是受伤无法继续比试的吕罄,也不是输了一场又一场的江焕,而是葛宾和安敏学。 不过谭老国师的决定必有其深意。 众人仔细一想,可不是嘛,吕罄就算接下来再无法出手,至少这一轮尽了全力,表现也不算太差。 葛宾败于文鸿雪,那是实力不济,至于安敏学,之前好歹也是二三名的常客,今天不声不响连输两场,众人目光集中在江焕、吕罄、顾文笙等人身上,还真是将他给忽略了。他和江焕不同,今天从一开始就不在状态。 剩下的六人里头,吕罄是铁定无缘前三甲了,大家都觉着只要江焕下午能恢复过来,谭老国师应该还是看好由他来做队长的。 众人散去吃饭休息,备受瞩目的文笙跟着师父回乐君堂换衣裳。 侍者早将饭菜做好,这会儿都放凉了,文笙看了看没有胃口,同卞晴川道:“师父先吃吧,我去睡一会儿。” 卞晴川也看出文笙自与吕罄一战之后不太有精神,挥手叫她快去歇着。 文笙回屋躺下,只觉头一阵阵抽痛,半晌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她是被侍者敲门叫醒的,拥被坐起来。好半天未反应过来当下是白天还是黑夜,自己身处何地。 侍者隔着门恭敬地道:“顾姑娘,卞先生说时间不早,您该起了,下午还要几场比试要打呢。” 文笙应了一声,听到窗外传来熟悉的“噼啪”声。 怪不得光线这么暗,原来外边雨还没有停。 文笙洗了把脸。人清醒了些。睡这一觉令她同吕罄战罢的不适得到了缓解,头好歹不那么疼了。 她开了门,以帕子擦着脸走出来。想着要不要喝碗粥,脚下一顿。 外间屋多了一个人,正背对着她站在窗户前面。 虽是背影,但文笙根本不用看第二眼就认出来:钟天政。 他换了一身玄青色的软缎夹袍。银色发带低垂,衣裳袖子很宽大。抬手露出指尖,垂手就只见洞箫的一截。 “阿政,你来很久了?吃过了没?”文笙主动打招呼。 钟天政回过身来,上下打量文笙。脸上是不容错识的关心:“怎么了,是不是和吕罄那一战你也受伤了?” 文笙没有隐瞒:“是有点儿,不过已经好多了。” 钟天政挑了一下眉:“即使这样了也要争?” 文笙不甚在意:“这算什么。不要忘记咱们打的那个赌。” 钟天政目光闪烁了一下,停了停。将脸转向了窗外。 文笙不大习惯他突然变得这么沉默,过去站在他身后,探头循着他的目光望了望:“看什么呢?” “看雨。刚才我跟自己说,若是下午比赛的时候这雨仍然不停,我便能战胜你和华飞舟,拿到第一。” “是么?”文笙诧异地望了他一眼。 雨中斗乐明明对自己有利。 钟天政脸上的神情显得有些高深莫测。 文笙没有多理会,转身去厨房喝粥,然后漱了口,回屋拿上“太平”,招呼师父和钟天政出发。 一上午冒雨作战,钟天政这会儿有了准备,他带过来两件油绢长衣,和文笙一人一件罩在外头,再戴上大斗笠,淋一两个时辰的雨都不成问题,如此就不会重蹈江焕的覆辙。 等到了同乐台,文笙才发现,她这一中午光顾着休息去了,原来不只是钟天政,华飞舟、江焕几人都有了差不多的应对,一个个披蓑戴笠,挡得严严实实。 吕罄也来了,情况看着大见好转,出于礼节,文笙过去问候了一下,表达歉意,吕罄苍白着脸摇了摇头。 天阴沉沉的,这雨看起来还有得下,一墙之隔的玄音阁大街上看热闹的人远不如前两日多。 谭老国师带着两个儿子一到,便宣布比试继续。 越到后面,可以选择的余地越小。 这一轮吕罄带着伤,不管是否出战,淘汰已成定局。 大家都有意避开他,文鸿雪选了文笙,钟天政选了江焕,剩下华飞舟和吕罄都是北院的,吕罄松了口气,主动退出,送华飞舟更进一步。 文笙也松了口气。 剩下几人里头,文鸿雪无疑实力最弱,她也想多休息一阵,养精蓄锐,再来对决华飞舟和钟天政。 作为上午曾大出风头的人,文笙用时一个多时辰耗赢了文鸿雪,这在很多观战者眼中实属平常,甚至有些波澜不惊。 他们想看江焕和钟天政交手。 早在钟天政以一种旁人无法企及的学习速度领悟了妙音八法第四重之时,大家便意识到,这新老第一人之间必有一战。 如今他二人是遇上了,却并非是光彩照人万众瞩目的头名之争。这主要是因为江焕,今天他霉星高照,连输两场,与钟天政这一战,会不会就此输上第三场呢? 江焕此刻心中充满了斗志。 南院的气氛向来松散自由,再加上钟天政是院长谭二先生的学生,谭家属意的谭令蕙夫婿人选,是以簇拥在钟天政身边学习新乐的人也特别多。 他早便听到了钟天政会很快取代他的那些议论。 乐师,还是要以实力说话。 上午,他输给了顾文笙,输给了华飞舟,不是他实力不济。是他没有调整好心态。 这场大雨,令顾文笙独特的技艺在雨中出现异象,叫他乱了手脚,跟着又叫华飞舟捡了便宜,但经过这一中午,若认为这些还会对他产生影响,那真是太小瞧他了。 谭老国师一轮一轮把他留下来。这是对他寄予了多么深切地期望。他若是不拼尽全力拿下这一局,还有何等面目站到他老人家跟前聆听教诲! 他携“鸣山”上场,稳稳坐好。如老僧入定,看都没有多看钟天政一眼。 等到开始,江焕一上来便使出了看家本领,八根手指如梦幻泡影。上下撞逗、拨剌滚拂,使得七弦同震。同乐台上再掀雷电风暴。 若是不知情的人闭上眼睛,听此刻的古琴声,根本不会相信这是由一个人弹出来的。 数种旋律高低交错,来往应合。是夹击,是合拢,是要令对方陷于围困。束手就擒。 乐师们倾身向前,全不顾雨水淋湿头脸。台上那人头戴斗笠,看不到面目,这琴声、这气势,叫人恍惚间以为那是另一个谭四先生。 但更叫人吃惊地是钟天政。 面对着江焕如此恐怖的发挥,钟天政相当于同时在与六七个妙音八法四重的乐师交手,他竟不是在防御,而是在与对方对攻,以攻代守! 琴有七弦,每一根弦都可自成曲调,箫有什么? 钟天政的这支洞箫上只有六个音孔而已。 以一调对七调,钟天政的秘诀就是快! 他仿佛根本就不需要呼吸换气,气息在胸腹间随意流转,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箫曲中所有的气震音都要用到腹部的力量,很难控制到十分精确,这个令所有使箫、笛的乐师头疼的问题,在钟天政这里就像是与生俱来的天赋,妙到毫巅,偏偏轻巧地一掠而过,真是叫人叹为观止! 因为够快,省略了一切不必要的间隙,他的箫声才能与对方针锋相对。 就听着“砰”“砰”“砰”,空中像爆豆一样,音浪接连相撞,和着雨水炸开,变成一团团的白雾。 这一幕太震撼了,论年纪钟天政足足比江焕小了三十岁,后生可畏! 这样的技巧,这样的天赋,怪不得他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崛起。 文笙凝神望着那两人激烈地交锋,心中却在想,包括谭老国师在内,大家都错误地估计了钟天政,他天赋是不错,但能做到这样,真正在起作用的,只怕是他那深厚的内功。 江焕感受到了来自对手的压力。 自从几年前拿到个人战第一,他就再不曾像现在这样渴望胜利,此刻身体里澎湃的热血竟令他觉着有些陌生,他可以的,挣脱束缚…… 突然之间,江焕就觉着身上一轻,突如其来的畅快感令他简直想仰天长啸。 谭大先生喜道:“好,突破了!” 谭二先生面露惋惜没有出声,江焕突破,意味着他率先进入了五重之境,此刻看着还与他势均力敌的钟天政自然也就不是对手。 徒弟发挥得这么好,可惜了! 但谭二先生只是刚刚转过此念,同乐台上风云突变。 江焕刚刚突破,还未及出手,钟天政那里袖子一动,“砰”的一声响,白雾炸开的位置离着“鸣山”太近,几乎就在江焕的手指之下。 江焕还未觉出有异,右手名、中、食三指并连,以名指右侧傍着弦际,准备以一式“振索鸣铃”拿下比赛。 随着他摘、剔、挑,七、六、五弦的泛音竟没能随之响起。 江焕连忙低头去看,“鸣山”的七弦赫然只有两根还完好无损,剩下那五根弦不知何时竟齐刷刷地断了。 其实以江焕的技艺,他要早知道琴上只剩下两根弦完好,一样能弹出曲调来,甚至有可能力压钟天政取得胜利。 但这变故来得实在太突然了,正是他突破之际,江焕怔怔盯着那残弦,全未反应过来,竟是就那样傻坐着,直到被钟天政打出局。 台下一片哗然。 出了什么事?这么厉害的江焕怎么又输了? 江焕还呆坐在那里没有回神,钟天政站起来,很客气地道:“江师兄,承让。” 主考席上两位院长都有些无语,就是谭二先生眼看着弟子获胜,竟也未觉着高兴。 两人面面相觑,突然一齐转向了谭老国师:“父亲,留江焕继续下一轮。” 谭老国师却微微摇了摇头:“可一可二,不可再三再四。继续下轮其他三人他都已交过手了,即使取胜,又如何服众?” 两位院长这才想到,若留下江焕,淘汰掉的必是文鸿雪,那剩下的华飞舟、文笙和钟天政果如谭老国师所言都和江焕交过手,还都胜一局在先,接下来确实不好办了。 谭老国师叹了口气:“天意如此,到这里吧。” 有时候,遭受挫折对他而言不一定就是坏事。 随后谭老国师宣布这一轮淘汰的是吕罄和江焕。惹得台下一片叹惋之声,大家都觉着江焕今天的运气实在是太背了。 剩下来的四人里头文鸿雪先后输给过钟天政和顾文笙,形势很明显了,前三甲不出意外,便是华飞舟、钟天政和文笙了。 至于三人里头谁来做这队长,还要打过了才知道。 老成持重的师长们当然是希望能够由华飞舟来担任,学了新乐的学生们却更信服钟天政,至于文笙,这时候五十人里头愿意听命于她的,卓玄,勉强算是有一个吧。 第四轮,华飞舟对战文鸿雪。 他二人交战的时候,文笙和钟天政站在同乐台旁等候。 周围没有其他人,文笙皱了眉悄声问道:“方才你搞的什么鬼?” 不知钟天政是觉着否认无用,还是想以此来吓唬吓唬文笙,加重她的心理负担,他轻抬手臂,自厚重的长衣下伸出手指来,几根修长如玉的手指空捻了一下:“你说呢?” 文笙不悦,“哼”了一声。 钟天政轻声道:“我说过的,若是下午比赛的时候这雨仍然不停,我便能战胜你和华飞舟,拿到第一。” 此时台上,华飞舟几乎是未费什么周折便取得了胜利,文鸿雪痛快认了输,看上去心服口服。 人群有些骚动,接下来要上场的是同一年进入玄音阁的钟天政和顾文笙。 他们是对手,一直以来,他们又是朋友。 钟天政望了文笙一眼:“走吧,不要忘了你我的赌约。” 他率先上台,和文笙分两边坐了下来。 第二百八十六章 退让 钟天政这一场出手可以算得上很温和。 与之前同江焕斗乐时那暴风骤雨般的攻击大不相同。 观战师生们都觉着再正常不过,钟天政和顾文笙是朋友,两人曾经琴箫合鸣,配合默契,加上年貌相当,看外表再般配不过,说不准私下里还有些旖旎情丝,这时候换了谁,也肯定会不忍心下手。 文笙却不这么想。 钟天政改换了方式,只是因为他清楚知道,凭他区区四重之境,攻击得再猛烈也突破不了《行船》的强大防御,反正是双方对耗,还不如收敛一点,缓和一点,不管他攻得是疾还是缓,文笙都需得保持高度警惕,时间一长,说不定就有机可趁。 细雨霏霏,同乐台上但闻琴箫声你来我往,几回《太平春》后,文笙索性放开,想到什么就信手而弹,雨水中透明气泡若隐若现。 钟天政不急,她更是不急。 就算这样耗到天黑,引起谭老国师干涉,吃亏得也不该是自己。 再说就钟天政那成竹在胸的样子,肯定不会和她耗太久,这才刚开始,后头必有陷阱在等着。 和钟天政过招,需得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别看文笙手下一曲接着一曲,不管什么,内里都是《行船》,那层屏障始终严阵以待。 申时过半,天色愈加昏暗,傍晚早早来临。 这波澜不惊的比试早就把观战众人看急了。 谭二先生有些坐不住了,小心地看了眼老父,谭老国师有所察觉:“不着急,钟天政应该看出来,这等程度的消耗短时间内不会拖垮对方。他会变换策略。” 谭大先生因为一双儿女的关系,对钟天政的印象颇为复杂,道:“他若是不换呢?” 谭老国师沉声道:“那我便只有判他输了。” 谭大先生、谭二先生都没有异议。虽然台上到现在还僵持着,主题却不知何时变成了攻防战,破不了防的钟天政看表现显是要逊色几分。 主考席上这一低声交谈,钟天政立刻就注意到了。 要说此时台上台下谁最擅长察言观色,那自是非他莫属。几乎是谭老国师话音刚落。好似一阵疾风刮上同乐台,钟天政的攻势变了。 一道道水花溅落在文笙竖起的屏障上,因为雨。攻势特别明显,与之前江焕那大片大片的攻击不同,钟天政的箫声轻薄狠厉,如霹雳刀芒。 箫声渐渐变得颠倒跳跃。文笙突然生出一种奇怪的熟悉感,这旋律。是前年他为了掩护配合《行船》,特意练的那支曲子。 曾经有很多个夜晚,他二人在山坳里用它和《行船》来练习琴箫合鸣。 原来这一年多,这支曲子在钟天政那里终于变成了真正的杀招。 有什么用呢? 琴声箫声纠缠而舞。有时候还诡异地出来三两声差不多的曲调,不知是谁影响了谁。 突然之间,台下“嗡”地一声响。众人赫然瞧见文笙以琴声撑起的屏障还在,但有一道箫芒不知怎的。竟如入无人之境,钻了进去,直直击中了文笙。 对方只有妙音八法四重,文笙以身体硬受了,并没有伤到分毫,但她心中却因之警铃大震。 《行船》为什么会失去作用? 文笙不及细想,立时把《行船》收起,手下“急历”,换到了《捣衣》。 不管出现什么情况,想叫她把队长拱手让人,即使那个人是钟天政,那也是不可能的。 屏障一去,冰凉的雨水便飘飞到文笙的脸上,身上。 幸好穿得厚实,外头又有油绢长衣挡雨。 钟天政抓到了机会,各种气震音、指震音、唇震音借着洞箫急吹而出,这时候才是上一场他一箫对七弦的重现,攻击如雨点般落到文笙身上,“噼里啪啦”简直要迸出火星来。 即使如此,文笙琴声未停。 钟天政突然抬起头来,隔着雨雾望向文笙。 他的脸色苍白,眼神里有遮掩不住地惊讶。 但与此同时,钟天政的右手接着那记指震音做了个多余的动作。 天暗,下雨,再加上他那宽大的袖子遮挡,众目睽睽之下没有人看到他的这个小动作。 一道寒芒凌空飞向了“太平”。 打眼看上去,它与那些攻击音浪在雨中没有什么不同。 但钟天政却并不知道,文笙早在防着他这一招。 这些小手段,在文笙眼前,也只有第一次还好用。 因为之前江焕的琴莫名其妙断了弦,她现在对“太平”的守护简直到了丧心病狂的地步,那寒芒来势太快,文笙只觉眼前一花,已经下意识先以左臂挡了上去。 寒芒正中文笙小臂! 它划破了油绢长衣,外袍,直达肌肤。 文笙只觉着手臂上先是一凉,接着一痛,像有刀子划过皮肉,凭感觉就知道这一下伤得很深,绝不是擦破点皮。 文笙没有收手,就势落在弦上做了个“长猱”,空出右手来在伤处按了按,抬眼去看钟天政。 若说这一下是箫音,文笙敢把自己的头拧下来。 是锐器无疑,但她手直接按在了伤口上,没有异物。这小子用的什么暗器? 钟天政面无表情隔雨望着她,两人目光一触,文笙心下顿时恍然。 这么凉,是冰吧。 他先以内力将雨水凝成薄冰,趁人不注意夹杂在箫声里掷出来,那冰碎裂随即化成水,叫人即使生疑,也抓不到把柄。 上一场江焕就是这样,突破的关键时刻未曾留意被他割断了琴弦,输了比赛。 二人对视的时间太长,钟天政终于忍不住皱了皱眉,眸色转暗。脸上似是泛起了一丝愁容。 他在愁什么?不是愁文笙受了伤,事实上钟天政的眼睛只在文笙那碎裂的袖子上一瞥,就不再管了,他愁的是文笙此时望着他满脸防备,不自觉地护着古琴,那架势简直要将它整个儿抱在怀里。 这还怎么下手? 他扫了眼文笙护在琴弦上的一双手,箫声和暗器的伤有很大的区别。真落到明处。在场这么多人可都不是傻子。 至于吕罄为什么会突然受伤,他方才也以自身有了体会。 反伤啊,还真是叫人伤脑筋。 钟天政在默默计算。按两人的承受能力,以这种两败俱伤的打法,战到最后谁会获胜。 考虑的过程,他连装样子都免了。众人就见两人甚是激烈地斗了一阵,跟着大占上风的钟天政好似突然中了定身法。坐在那里呆呆出神。 过了好一阵,钟天政突然长长吐了口气,放下箫,道:“你赢了!” 文笙手按伤处。神色淡然,没有同他客气。 对方只是做出了一个识时务的、正确的判断,打到底他也是输。想叫自己就此感动于他的相让,原谅他这些斗乐之外的把戏。没门! 台下议论纷纷,对于钟天政的突然认输,好多人都觉着非常突然,不可理解。 但钟天政显是心意已决,站起身转向主考席,恭恭敬敬道:“国师,两位院长,学生办法用尽,自忖再打下去也无望取胜,故而就此认输。” 文笙也随着站了起来。 谭大先生看着两人,突然开口问钟天政:“你是不愿与她两败俱伤,才甘愿退让的吧。” 上午吕罄受伤动静不小。 谭家父子几个在现场亲眼目睹,以谭老国师的眼力,登时就意识到文笙琴里暗藏的玄机。 她本身能抗得住妙音八法四重的攻击,再加上琴声反伤,还真是有些叫人无从下手的感觉。以学生们现在的实力,难怪钟天政要说一句“办法用尽,无望取胜”。 不过若钟天政能坚持着打到最后,相信顾文笙也不会好受了。 那么最后的决战,他的弟子华飞舟就可能获胜而拿到队长。钟天政这小子就不想想么,万一顾文笙下场再赢了,包括他在内此次去白州的所有人就要听命于一个女子了,顾文笙入阁没两年,加上这么年轻,叫人怎么放心得下! 钟天政仿佛根本就不明白谭大先生问这话的意思,道:“反正打不赢,就不耽误大家的时间了。” 谭老国师发话:“那就准备一下,开始最后一场吧。” 趁着这点时间,文笙下台去包扎了一下伤口。 手臂果然被划开了一道寸许长的口子,因为钟天政是比着一下划断数根琴弦使的力,伤口深的地方隐隐快露出骨头了,幸好没有伤到筋。 这片刻工夫,血将袖子染红了一大片。 她没有声张,准备回头再同钟天政算账。 现在则要专心对付华飞舟。 最后一场,因为天黑得太早,同乐台四周挑起了灯笼,映得台上一片红彤彤的。 华飞舟生得朗目疏眉,加上出身不俗,保养得当,虽然三十多了,看上去却比很多二十七八岁的乐师显得还要年轻,即使戴着难看的斗笠,穿着黑色的油绢雨衣,也能看出几分平时的倜傥之态。 文笙以往只在谭家的宴席上见过他几回,点头之交,略胜陌生人罢了。 知道他擅琴,却不知道他琴声里头有什么奥妙,之前的几场,也只有江焕给他带来了些许麻烦,其它都赢得顺遂,文笙看出来的东西不多,只知道他能攻会防,攻击很犀利,凭着这个,胜过了很多乐师。 文笙上场,同华飞舟见礼,对上他的目光,文笙意识到对方战意很浓。 不过相信他在自己眼神里也看到了同样的情绪,因为华飞舟脸上飞快地闪过一丝诧异。 两人落坐,后头再无比试,文笙终于可以彻底放开手脚,和对方痛痛快快来一场,以求速战速决。 对决开始,华飞舟先行出手,勾剔摘打,都很寻常的攻击,意在试探。 文笙起手《太平春》,这一次连个完整的水球都没有,屏障随心而动,华飞舟的几道琴声只到中途就被截下。 华飞舟显然是早有准备,二声的“双弹”、“半轮”紧随接上,文笙左手掐起,右手勾挑抹剔,欢快的曲调于空中轻轻一漾,自左右两旁迎上去,华飞舟当即中招失声。 这还是她今天第一次用出了《采荇》,到吓了对方一大跳。 不过华飞舟很快稳住,他的指法越来越繁复,琴声越来越多变,攻击一道又一道汹涌而至。 像奔腾的河流,后浪推着前浪,他每弹出一声响,对前头的攻击都有加强。 文笙明白了,这分明是团战中师长们最爱用的叠乐,说起来简单,其实很难掌握。 不过若华飞舟的杀手锏只有这个,那文笙就彻底无所顾忌了。 她把防御完全打开,只用《捣衣》。 华飞舟很快就尝到了自己叠乐的滋味。 他手上未停,甚至攻击得更猛烈。 台下乐师们等了一天,决战不需说是重中之重。谁都没想到,竟会是这样一种情形。 众人屏息凝神,等着看最后的结果。 华飞舟是谭大先生的学生,谭大先生这些年已经很少出手了,所以像文笙这样的新生都不知道,他不像谭三先生的琴声那样莫测,也不像谭四先生拥有“分身之术”,他擅长的东西对乐师而言是最基本的,那就是抗性。 在谭老国师五个儿子里头,他身体的抗性最强,换言之,抗揍! 他的这项本事亲儿子谭锦华没有学到,华飞舟却学了个十足十。 所以此刻华飞舟明知道文笙琴声能够反弹伤害,他却正中下怀,决定硬来,看最后是谁坚持不住。 台上两个人都在忍耐着身体的不适。 经验丰富的老乐师们都看得明明白白。 主考席上三人望着这一幕,就连谭大先生这个做师父的也没想到,这一局斗乐会疾转直下,变成这样! 谁会赢? 除了技艺,起决定作用的还有意志。 时间一点一点推移,总会有一方先支撑不住,到这等时候,哪怕是谭老国师也不敢轻易下判断。 两人中,看起来起决定作用的是华飞舟,所有的攻击全部出自于他手,只要他停下来,那两个人都解脱了。可是这种相持,一旦他停下来,也意味着退让。 第二百八十七章 头名 文笙也觉出有异来,怪不得华飞舟平时不见多么显山露水,却总能稳居前三。 场上的形势,就好像有一把火,将文笙和华飞舟两个同时架在火上烤。 看谁先成灰,或是哪一方经受不住,先退一步。 在华飞舟,是江焕这座大山被搬走了,数年来他第一次距离头名如此之近,是不甘屈居于女子之下,接下来的白州之行都要听令于人。 在文笙,则是一腔热血豪情,以及去白州,救出李承运的执念。 铮铮!嗡嗡! 火光跳跃,下了一天的雨,整个同乐台都在熠熠闪着光。 华飞舟手有些抖,以往斗乐,他的攻击从来不曾这么畅快无阻过,即使歪了斜了,弹走音了,也不会被对方抓到破绽。 只是每一下都落回自己身上,那滋味,简直不敢多想。 对方稳坐如山,看上去十分平静,琴声控制得很好,不紧不慢,透着游刃有余。 华飞舟原本不信玄音阁的学生里头有人比自己更能挨,但现在,他却突然不再有这样的把握。 这个顾文笙琴声非常邪门,也许她真有什么秘诀也说不定。 对了,吕罄。上午她将吕罄伤成那样,自己却照样斗乐,一路过关斩将,半点儿没有受到影响。 他自忖是比吕罄强,可也没强到弹晕了对方自己却还浑若无事的地步。 若是那样,自己也不会回回第二,拿江焕没有办法。 文笙不知道她在华飞舟眼中已经变成了谭大先生那等级数的高手,随着时间的推移,文笙其实并没有像她表现出来的那么轻松。 若只是一个华飞舟。还不会叫她这么身心俱疲,但一下午先战文鸿雪,又和钟天政比拼了一番,这一战进入相持后不久,文笙就感觉到了那熟悉的头痛,她同吕罄一战之后好不容易压下来的伤势复发了。 症状还在不停加重,很快文笙就觉着口里泛起了甜腥。 她压抑着咳意。不能咳。心力一泄,《捣衣》必受影响。 雨水沿她的鼻梁滑下,随着轻轻呼吸。自人中处滴落,带着腥红之色,所幸她带着斗笠,又是黑天。被灯光一映,只有她自己注意到了。 文笙闭上了眼睛。 手指在七弦上进退如意。长琐、打圆,旦有一息,就绝不会出错。 多撑一刻,再撑一刻。也许只差这一点,胜负就会见分晓。 华飞舟是真得坚持不住了,他只觉眼前一阵阵发黑。明暗间台上到处是灯笼的重影,像吕罄那样一下子中招也到罢了。他现在不亚于在一刀一刀凌迟着自己。 慢慢的,华飞舟停了下来,歇了一阵,才抬头望向主考席,张了张嘴想要说话。 谭老国师打断他:“先调息,别急着说话。” 话说得还是晚了,华飞舟只觉胸口涌上来一阵躁意,嗓子里突然痒得很,忍不住抚胸咳嗽。 台下一片哗然,众人俱瞧见自他嘴角溢出来的鲜血,那样得红,简直是触目惊心。 文笙也停了琴,缓缓睁开眼睛。 其实她的情况并没有比华飞舟好多少,但众人的反应提醒了她,她先掏出块帕子,擦拭了一下脸上的雨水和汗水,顺便将那血渍也一并抹干净。 她抬起头,望向华飞舟以及台下。 灯火映照下,文笙目光沉静。 华飞舟突觉这样输了比赛也并没有多么难以接受。 对手很强,一路战胜江焕、吕罄、钟天政和自己都不存半点侥幸。 既然这样,何必在意人家是男是女,是老是小,学琴时间长短,是何出身。 高手理应获得尊重,尤其顾文笙此战同他比拼的,恰是他最为擅长的方面! 华飞舟拱了拱手,心服口服道:“我输了。”他还想再说一两句场面话,无奈被肺腑里涌上来的又一阵咳嗽打断。 他如此,文笙自然也很客气:“华师兄,承让。”由始至终,她都稳稳的,没有露出半点破绽。 若是华飞舟胜了,此时同乐台四周会有很多掌声,可一天的排位战打下来,竟是文笙拿到了第一,众人都有些接受不能,台上台下渐渐静了下来,变得鸦雀无声,大家等着看谭老国师怎么说。 谭老国师反应要平淡得多:“天不早了,折腾一天大家也都累了,先散了吧,明天一早此次大比的宫榜会贴出来。上榜的学生明日午时到丝桐殿集合,我同你们说说去白州的事。” 师生们听话散去。 谭大先生见华飞舟和顾文笙还留在台上,上前关心了一下两个学生。 两人这半天都缓过劲儿来,相互间客气几句。 华飞舟很有风度,文笙对他印象不错,想着此去白州若按谭老国师之前允诺的那样,自己当队长,他和钟天政来当副队长,有这么个人做帮手也算不错,至少不像钟天政那么叫人不放心。 她忍着不适,应付了一下谭大先生,又下台去和卞晴川说了一声,云鹭还在外边等着,她夜里要回将军府去,有什么事等明天再说。 一路上,文笙不管远近有没有人,都是一声未吭,直到找着云鹭,上了马车,才取了斗笠丢在一旁,两手抱了头抵在马车的隔板上,轻轻呻吟出声。 云鹭吓了一跳,他今天远远看着,知道文笙战胜钟天政,杀入了最后的决战,但他做为音律上的门外汉,加上离远听不到台上说话,决战看得云里雾里,只最后看那些乐师们的反应,猜测是文笙赢了,正想同文笙确定了高兴高兴,这是怎么了? 他不敢再说旁的,赶着马车直奔平安胡同。 到地方停了车,他探身撩开车帘。借着门口的灯光,见文笙闭目靠在马车角落里,脸色煞白如纸,担忧地道:“要不要紧,不然叫纪将军帮忙请个大夫吧?” 其实他和戚琴呆在一起时间久了,也知道乐师受伤针石无效,顶多喝两剂养神安眠的汤药。多睡觉多休息。慢慢地养。 文笙想摇头,轻轻一动觉着泛恶心打住,轻声道:“没事。我歇一阵就好。”停了停又道,“不用惊动纪将军。”若是那样,她晚上还不如住乐君堂呢。 “好,好。你别说话,咱们歇会儿。”云鹭忙不迭道。 文笙靠在那里。微微笑了一下:“云大哥,我争到队长了,过些天,咱们一起去白州。” 云鹭说不出话来。觉着心里闷闷的。 文笙歇了有一盏茶工夫,守门的兵士觉着有异,过来询问是不是需要帮忙。云鹭只道:“顾姑娘打了一天的大比,累了歇会儿。”帮着遮掩过去。 那几名兵士“唔唔”连声。他们这些人对乐师的了解比云鹭还不如,只知道乐师们抚琴吹箫就能伤人,很是神秘,而顾姑娘听说又是个很厉害的乐师,忍不住打听:“顾姑娘打赢了么?” 云鹭与有荣焉:“那是自然,顾姑娘拿了大比头名。” “哇!真是了不起!” “厉害,厉害!” 车外七嘴八舌的赞叹声叫文笙听着脸红,不知由哪里来了股力气,睁眼爬起身,拿上“太平”撩帘子下了马车:“云大哥,咱们进去吧。” 纪家军的兵士一见文笙出来,连忙止声。 车子周围一时竟变得很安静。 文笙强打精神,冲他们笑了笑,看看都是熟人,心中的窘迫可算是消散了不少。 云鹭在旁看她步履稳健,稍稍放心,这时候,他突然有些明白文笙为什么要隐瞒她的受伤的事。 并非是虚荣心作怪。 叫今日的对手看到差距,觉着她实力“深不可测”,如此到了白州才好服众,也叫纪家军的兵士们对她更有信心,只看眼前这一幕,文笙无疑做到了。 一直以来,不管多难的事,她都做得很好,但愿此次白州之行,也能顺利救出李承运,诛杀鬼公子,将凶恶的敌人逐出大梁。 文笙叫云鹭帮她和纪南棠、杜元朴等人说一下大比的结果,她自去洗漱休息。 天大的事,也留到明天再说。 夜里头疼得睡不着,文笙躺在床上,闭着眼睛听窗户外边“淅淅沥沥”的雨。 这场春末夏初的雨竟足足下了一天一夜,奉京是这样,不知道千里之外的白州是个什么情形。 如此一想,头更疼了,文笙强令自己静心澄神,这次伤得再重,也不比前年秋试团战中她直接晕在场上那一回。 那次遭受反噬,叫她知晓了一个秘诀。 她闭目聆听雨声。 沙沙,沙沙!欢快如歌。 树木在生根,细草在发芽,都言人生一世,草木一秋,可每一根草每一片叶子都在努力的生长,万物欣欣向荣。 滴滴答,滴滴答…… 文笙从雨声中听出了《伐木》的节奏。 不知何时,她安安稳稳地睡着了。 文笙自己心情放松,再加上众人都知道她累了,没有人来打扰,一夜好眠,等她睁开眼,已经是天光大亮,差不多有半上午的样子。 外边雨停了,阳光明媚,文笙想着午时还需到丝桐殿去聆听谭老国师教诲,赶紧起床。 养了一晚,人重新有了精神,头虽然还隐隐作痛,却不似昨夜那般难捱。 这时候文笙才觉出来身上有两处很不舒服,一处是肚子,一整天没吃什么东西,这会儿正咕咕叫地抗议,另一处却是左臂。 昨夜头疼盖过一切,她没顾得上处理那道伤口,伤处进了雨水,文笙白腻如玉的手臂上只这一处又红又肿,看上去颇显狰狞。 文笙无奈,吃过饭之后去向云鹭求助。 云鹭是江湖人嘛,整天耍刀动枪,受伤是家常便饭,随身常带着金创药。 她撸起袖子,云鹭一看那伤口便大为意外。 这一看就是利器划伤,云鹭一回京就坚持要接送文笙,就是怕她遇到什么危险,不是将军府,不是来回路上,那就只能是玄音阁了。 谁干的?是因为昨天的大比? 他问,文笙也没有什么好隐瞒的,就将钟天政斗乐中突施暗算想毁她琴的事说了。 云鹭一听就毛了。 云鹭还记着最早他和文笙是怎么被那小子诓骗的,这两年看钟天政老老实实呆在玄音阁,还当他转了性。再一想,过些日子那小子还要和文笙一起去白州,这哪能放心得下。 “等我跟你们一起去白州,专门盯着他。”他一边帮文笙处理伤口一边道。 文笙笑了笑:“好,盯着吧,不会你要小心,被他发现了不好说。” 云鹭心里“咦”了一声,由文笙受伤的胳膊上抬眼望了望她的表情,确认她不是随口开玩笑,神情也变得郑重起来:“我会小心的。” 说这话的同时,他也放下心来。 还好,看来顾姑娘没有被那小子花言巧语蒙骗了。 处理完了伤口,云鹭送文笙去玄音阁。 今天起得迟了,等车到玄音阁门口,离午时只剩下一刻钟时间。 文笙来不及去乐君堂见卞晴川,先奔丝桐殿。 到了大殿门口,果见五十名学生差不多到齐,钟天政、卓玄都在其中。 众人看到文笙姗姗来迟,一时什么表情都有。 宫榜挂在一旁,看样子真如谭老国师昨天所说,是一大早贴出来的,对之感兴趣的人都已看过,边上空荡荡的没什么人。 文笙的名字非常显眼地名列榜首,后面依次是华飞舟、钟天政、文鸿雪和江焕,吕罄排在了第六位。前十名名字饰以金米分,甚是光彩夺目。 排名不出意外,就看谭老国师呆会儿会不会像之前说的那样,直接指定文笙为队长,带领大家去白州。 一刻钟,稍一磨蹭就过去了,到了谭老国师和大家约定的午时,他竟没有出现。 谭老国师是个很讲规矩很守时的人,像这样过时不至,叫大家站着等的时候还真是少有。 这一等就等了一个时辰,不但他没来,谭大先生、谭二先生也都没有露面。 直到未时,阁里管杂事的辛老才匆匆赶来,通知大家谭老国师带着二位院长被建昭帝急召入宫去了,叫众人先去吃饭,不要走远。 辛老说这番话的时候面色凝重。 文笙心中一动,这个时候建昭帝召唤,应该是白州的战报到京了。 第二百八十八章 李承运价值几何 建昭帝得到白州惨败的消息比纪南棠那里晚了四天。 鲁大通所率兵马战死上万,李承运生死不明! 虽然鲁大通已经尽量瞒报了这一战的真实死亡人数,但只这两条,就叫建昭帝呆坐龙椅之上,久久回不过神来。 和这战报同时送到他御案上的还有鲁大通的请罪奏章,奏章里鲁大通痛哭流涕地检讨了自己:因急于救胜中了敌人的埋伏,结果死了这么多人,上对不起圣上信重,下对不起黎民百姓,同时也对不起为他断后的程国公,无颜回来见女儿,恳请圣上重重治罪之后,允他在白州戴罪立功,哪怕抬棺而战,也要把这个场子从东夷人手中找回来。 奏章后头,他又狠狠告了符良吉一状。 若非符良吉贻误战机,袖手旁观,朝廷人马也不会吃这样的大亏,李承运的副将亲兵都可以作证,自从符良吉率二路人马到了白州,贪生怕死,缩在后头根本不见人影,全未把李承运这个监军放在眼里,李承运不得已,只好亲率两千人马前往增援,才遭此不幸。 建昭帝但觉一阵阵头晕。 人老了,这一两年建昭帝常常觉着神困体乏力不从心,长公主的死提醒了他,他怕也没有几年活头了。 这一辈子除掉了那么多手足至亲,大限将至,说不心虚是假的,这种情况之下,他真不希望外甥李承运出事。 他盯着那奏章看了很久,好似看着什么洪水猛兽,干瘪下垂的两腮抽搐了几下,突然伸手,将奏章扫落在地。捂住脑袋对匆匆上前伺候的老黄门道:“快去宣国师来见朕!” 老黄门躬身应了一声便要退下,建昭帝又道:“把铭王和昊御也找来。还有太医。快去!” 最后的“快去”两字说得声色俱厉,老黄门吓了一哆嗦,赶紧出去吩咐找人。 符良吉的奏章只比鲁大通晚到了半天。 不过当时正是傍晚,建昭帝闹头疼,召了御医把脉推拿。谭老国师三个退在外殿用膳,奏章送来。被大皇子杨昊御做主拦下。 三人看了看。里头内容是弹劾鲁大通刚愎自用,一意孤行,致使大军惨败。前去劝阻他的程国公生死不明,请求建昭帝下旨治他的罪,叫他立刻交出帅印,以免造成更严重的后果。 若将符良吉和鲁大通的奏章放到一起。怎么看都像是两个人在为此次战败相互推卸责任。 杨昊御“啪”地一声将符良吉的奏章丢在桌子上,怒道:“简直视带兵打仗如儿戏。父皇对他和鲁大通如此信重,他二人怎么敢?” 谭老国师眉毛微动:“殿下息怒,现在不是追究责任的时候,当务之急是挽回白州的不利局面。” 杨昊御闻言目光有些阴沉。他刚才主动请缨,想叫父亲将自己派到白州去督战,建昭帝没有允许。可二弟杨昊俭就有这样的机会。 建昭帝还为二弟和谭家牵线搭桥,谭瑶华同白文瑞的女儿订了婚。这意味着什么,没有人比杨昊御更清楚。 封自己一个孝王,来日向杨昊俭那小畜生俯首称臣,他怎么甘心? 更何况就是退让了,那小畜生也不会放过他和母妃。 这一年多杨昊御食不下咽,坐立不安,充满了危机感,哪里还有心情寻欢作乐。 谭老国师不知道杨昊御已经将他划到老二一伙,并且转过了这么多念头。 他一直在掂量接下来缺兵少将,鲁大通和符良吉又两不相让,该向皇帝进言,派谁去白州收拾残局。 论对白州的熟悉和带兵打仗的本事,纪南棠无疑最为合适,可建昭帝先前就将他丢在了一边,这会儿符良吉又是他的恩师。 旁人,还不如白州那两个,派个不知兵的去,只能是雪上加霜。 半个时辰之后,建昭帝头疼的症状稍有缓解,叫了三人进去商量,直到大半夜头疼再次发作,这次直疼得要死要活,惊动了谭皇后,才暂时作罢。 杨昊御非要留下侍疾,谭老国师和铭王杨安会合了等在外头的家里人各回府邸。 如此原定中午谭老国师同学生们见面的事只好延后。 谭老国师也想等等看,看建昭帝会不会改变主意,白州眼下无异于龙潭虎穴,只派一些的学生过去委实叫人放心不下。 他是老了,可他五个儿子还都年富力强。就是他们不能去,玄音阁也有很多不管实力还是资历都拿得出手的师长。 谭老国师去了趟宫里,就没有了见大伙的意思,文笙担心有变,她的队长之职还没有最后一锤定音呢。 这时候能同她敞开心扉商量的,只有将军府这边的人。 “将军,朝廷接下来会派您去收拾白州的烂摊子不会?” 从文笙的角度讲,她自是巴不得纪南棠被派到军中去主持大局。 乐师在两军阵前能做的实在太少了,就算她做为五十人的队长,也要受制于主帅,要是去了白州还要听鲁大通的命令,要救李承运文笙觉着实是希望渺茫。 “等消息放出来看看皇上到底属意何人吧,若实在不行,我便进宫一趟,主动请战。” 纪南棠有些郁郁,他在白州驻扎多年,对那里的百姓颇有感情,纪家军也有很多就是在当地招募入伍的。 如今白州大半失守,他辛辛苦苦建下的海防全部被推平,心血毁于一旦,相当于不知多少部下都白死了,这股气他憋在心里已经一年多了。 为将者合该征战疆场,马革裹尸,纪南棠十余年马蹄踏过烽火狼烟,此次回京再接触朝廷里勾心斗角的那些破事,看得越清楚,心里便越是厌烦。 杜元朴的看法颇为悲观:“白州这一败。符大人和廷国公多半要在圣上面前打口水官司,将军是符大人这边的,圣上怕是不会叫您参合,就算去,也会派尊大佛在上面压着您。” 文笙觉着杜元朴所虑不可不防,她打算去找谭瑶华探探口风。 谭瑶华自从与白家小姐订了亲,不。应该说是自从那回跟她提亲被拒。同文笙见面的次数就明显少了。 不过这件事关系到成千上万人的生死,文笙无心管他是不是避嫌,隔了两天打听到他在国师府。找上门直接递贴子求见。 也就是这两天的工夫,白州这场大败仗在大梁朝野引发了轩然大波。 消息不知道怎么泄露出去的,在老百姓中间越传越离谱,到最后竟然变成朝廷二十万人马全军覆没。尸体把山谷都堆满了,即使是带兵的将领也未能幸免。现在大队的敌军已经杀出白州,奔奉京而来。 老百姓恐慌,连文武百官都觉着朝不保夕,大难要临头了。更不必说家里有人当兵去了白州的,在街上走一走,几乎是隔几户就能听到哭声。 朝廷里建昭帝也是焦头烂额。 鲁大通派快马又送了一道奏章来。 这一次与之前的内容不同。里面竟然夹了两封书信。 一封出自敌方主帅之手。 都说这一战东夷一方的主帅是鬼公子,看得出此人对大梁的一切都非常熟悉。信干脆是以大梁文字书写,不带偏见地讲,字迹十分挺拔俊秀。 信中以调侃的语气致敬大梁皇帝陛下,说他们在两军阵前抓到了一位大梁权贵,乃是皇帝陛下的亲外甥程国公李承运。 虽然这位俘虏身份高贵,但他们还有不少人记着当日大梁是怎么对待晏山大首领两位侄子的,所以李承运现在虽然还活着,却也是受了不少罪。 鬼公子在信中问建昭帝,愿不愿将李承运赎回去,要赎的话赶快准备白银两千万两,晚了不敢保证到时候交还的是活人。 另外若是想叫他们退兵也可以商量,不外乎出些银子,再割几个东海的岛屿,建昭帝可以派了亲信大臣去白州细谈,等过些日子他们打到奉京城下可就不是这个价码了。 建昭帝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两千万两,相当于大梁半年的国库收入,这鬼公子还真敢狮子大开口。 李承运还活着…… 另一封信则是大梁一位名叫季同的副将所写,写的还是血书。 季同在信里言道他与程国公李承运一起被俘,东夷人逼迫程国公写信向万岁爷求救,叫朝廷拿钱去赎,程国公不肯。他写这信并不是投降了东夷,而是为叫万岁爷知道,程国公确实落在了敌人手里。 后面盖着季同的血手印和李承运的印鉴。李承运做了俘虏,随身印鉴自被敌人搜了去。 建昭帝左右为难,若是对方别这么贪婪,他还真愿意花个几百万两银子把外甥赎回来。 他照旧将谭老国师三人叫来商议,果然,没有一个人同意拿银子赎人。 就连素来和李承运十分亲近的铭王杨安都道:“鬼公子此人阴险狠毒,反复无常,就算皇兄拿了银子,怕也换不回人来。还是以江山为重吧,皇姐泉下有知也不会怪我们。” 杨昊御本来就和李承运有芥蒂,亦道:“表哥为什么不写信,谁知道这季同信中所说是真是假,说不定表哥早已战死,印鉴被东夷人拿到,据此设下圈套,专为引咱们上当。” 赎人的事本来到此为止了,可他们却忽略了一点,两封信经过鲁大通的手,他知道内情。 李承运是为他断后出的事,他正满心愧疚,觉着没脸回来见闺女,却由信中看到了一线希望。 两千万虽然不是小数目,但要是他的廷国公府和女婿的程国公府变卖家产凑一凑,应该能凑个大头儿,尤其女婿那里,长公主可是给他留了不少好东西。 他怕家里人不知情,往京里送奏章的时候,同时给老妻和女儿各写了一封书信。 鲁氏对白州的情况全不知情,一看完书信便晕了过去。醒来之后哪里还顾得给长公主守孝,立刻换衣裳带着儿子进宫,在大殿外长跪不起,恳请建昭帝同意她以程国公府的家产赎回一家之主。 这个乱…… 责罚吧,开不了口,这整件事由头至尾最无辜最倒霉的就是李承运了。 人家本来在家里好端端的给长公主守孝,愣是被皇帝给打发到了白州,若非他大难当前毅然为主帅断后,还不知道要多死多少人。 可这个鲁氏怎么就跟鲁大通一样拎不清呢? 建昭帝又后悔又厌烦,挥了挥手,命人去叫了谭皇后和铭王妃来,好好劝劝鲁氏,叫她知道不赎李承运,不光是钱的是。 文笙本来准备待消息传开之后去见一见鲁氏,还不知道那一位已经进宫折腾去了。 她先到国师府,很顺利就见到了谭瑶华。 早些时候,谭瑶华便准备离京四处走走,但一直未能成行。 谭令蕙的婚事悬而未决,她本人认准了钟天政一直没松口,谭锦华这一年多在家的时候少,出门的时候多,更不用说有空照顾儿子。 谭吉宝便缠上了谭瑶华,前些天那小胖子更是正式拜到了他门下,跟他学习古琴。 文笙到时,就见叔侄两个都呆在琴室,谭瑶华正握着侄子的小胖手,教他指法。 谭吉宝扭来扭去不老实,趁着谭瑶华和文笙打招呼,一手扒拉眼皮,做了个鬼脸,滑下地来,道:“我出去玩了。” 这么久了,他竟然还认得文笙。 待他“登登”跑出去,谭瑶华才道:“还没恭喜你,拿下了大比的头名。”招呼文笙坐下,亲自给她斟茶。 文笙欠身接过,道:“多谢,大比这些天始终未见着你,说起来谭兄你最近都在忙什么?” 谭瑶华笑了笑:“老是在家里闷着,技艺得不到提高,我想离京一段时间。” 文笙沉默了下来,不知接下来该如何开口。 谭瑶华十分善解人意,先问道:“你向来无事不登三宝殿,急着找我,肯定是哪里出了什么问题。不要紧,说来听听,我只要能帮忙的肯定帮忙。” 文笙叫他一说顿觉好生惭愧,可不是,从她认识谭瑶华开始,逢着为难事便跑来找他,他也有求必应,时间一长,她竟养成了习惯。 第二百八十九章 长亭送别 文笙踟蹰半晌,还是向谭瑶华道明了来意。 谭瑶华答应帮她打听消息。 说完了正事,两个人一时竟有些相对无言。 谭瑶华垂下眼睛,手无意识地划过身前的古琴,道:“祖父说话,向来言出必行,我估计着此次去白州,你的队长、华兄和钟师弟的副队长都不会轻易更改,他一直拖着不见你们,大约想再加几个人。” 文笙听得认真,谭老国师本身是乐师中的绝顶高手,堪称古往今来第一人,又教出这么多徒子徒孙,大乱已起,他的态度简直举足轻重。 未来,谭老国师以及谭家会继续为建昭帝的子孙保驾护航,乃至肝脑涂地么? 难道他就看不出来杨昊俭心胸狭隘,手段卑劣,全无人君之相? “原本祖父是打算循序渐进,你们是第一拨,后头还有第二拨、第三拨,没想到延国公的人马败得这么快,他想叫玄音阁的师长们,甚至是我父亲和几个叔伯到军前去,又怕引得新任主帅和陛下不渝,所以他还要再等等。” 文笙心中涌起了希望:“那么谭兄你呢?” 谭瑶华为人正直,且又顾全大局,更不用说还是自己的朋友,在玄音阁的乐师中间有着很高的威望,他若是去了白州,必能帮上自己很大的忙。 谭瑶华笑了:“我不是最近要离京游历么,也许走着走着,就走到白州去了。” 也就是说,就算去,也不会明着同他们五十人一起。 “那谭兄你路途上一定要多加小心。” “知道。我等你打听的事定下来再走。另外,华飞舟、江焕他们那里我也可以帮着打一下招呼,叫他们到了白州之后好好配合你,令蕙这些日子常做东请他们来小聚。” 谭令蕙请客,自然是别有深意。谭瑶华这作堂哥的看起来心里一清二楚,文笙感激莫名,华飞舟等人若能与她同心协力。救出李承运的可能性便大了几分。 谭瑶华却不听她感谢:“你我之间。不必这么客气,况且你每回找我,也都不是为了你自己。虽然我不希望你有事。但遇着为难事,和我说说也是无妨。” 文笙心中暖洋洋的,眼前这人虽然订了亲,与她见面的时候大大少了。却还是她认识的那个谭瑶华没有变。 谭瑶华对文笙的事果然很用心,不过半日就打听到了结果。 建昭帝想从江北调朱子良回来。却遭群臣一致反对,他无人可用,终于想起了纪南棠,却又不放心。准备像之前平叛那样,派个位高权重的钦差去担任监军。 鲁大通资历够老,李承运身份够高。再想找个能压得住这两位的,还真不好找。 铭王杨安身份合适。身体却不行,建昭帝只能在两位皇子和几个上了年纪的老国公中间选。 杨昊俭人还在江北,目前看来,大皇子杨昊御的可能性颇大。 将军府诸人听到消息都觉头疼。 皇子做监军的滋味纪南棠之前就尝过,这回的敌人不像王光济那么好对付,再说白州那边符大人已经和鲁大通彻底翻脸了,再去一尊神,三方势力将纪南棠夹在中间,这仗还怎么打? 麻烦的是这话还不能说给建昭帝听,老皇帝自从遇刺越来越多疑,不要监军,还想着大权独揽,你纪南棠莫不是想造反? 趁着圣旨还没下,正是筹划活动的时候。 杜元朴在挖空心思走门路,文笙也在想办法,总要叫建昭帝改变主意,放权给纪南棠。 她去程国公府求见鲁氏。 鲁氏刚由宫里回来,被谭皇后和铭王妃轮番一通劝,知道朝廷铁了心不准备赎回李承运,一时心灰欲死,吩咐闭门谢客,谁都不见,正在屋里掉眼泪呢。 文笙上门,程国公府的老管家亲自迎出来,老爷子当年是服侍长公主的,两眼红肿,先同文笙行了礼,说明难处,又小声道:“夫人带着世子刚从宫里回来,很是难过,说是连延国公府的老夫人来都不见。” 文笙亦小声道:“那麻烦你去和夫人提一下,就说我通过了玄音阁大比的选拔,过几天就要去白州阵前,国公爷那里……看看夫人有没有什么交待。” 老管家暗吃了一惊,连忙点了点头,道:“顾姑娘您稍后。” 他把文笙让到门房的小花厅,叫她先喝茶等着,一溜小跑去向鲁氏报告。 老管家心里明镜一样,鲁氏不见延国公夫人,那是怪老父狠心叫女婿断后。 她在宫里没讨着好,回来肯定得找个撒气,是以连老娘都一并怨上了。 可顾姑娘不一样啊,一个马上要去白州的乐师,说不定有机会见到国公爷…… 鲁氏果然叫人赶紧把文笙请进去,老父打了这场大败仗,回头还不知道要面临怎样的处罚,儿子还小,家里全靠李承运撑着,若是李承运死了降了……鲁氏简直不敢往下想。 马上要去白州的顾文笙俨然是她绝望之后捞到的最后一根稻草,哪里还记着当日的那点嫌隙和误会。 一开始,鲁氏想叫文笙帮忙牵线搭桥,去和东夷商谈私下里赎人的事。 她不说,文笙还不知道对方已经提了两千万两银子的条件。 对于掏银赎回李承运,文笙真没抱着什么期望,但她没有再泼鲁氏冷水,只是叮嘱她凑钱的时候动静小点,别闹得尽人皆知。 然后她又提了朝廷派出增援主将的事。 鲁氏有些犹豫,若是她说话算,她更想叫朝廷把符良吉老儿招回来治罪,父亲统领两路二十万大军,说不定能打个胜仗把李承运救回来。 不过有一点她和文笙达成了共识,绝不能叫大皇子杨昊御去白州。 顺带的,她看了文笙一眼。拜这丫头所赠,二皇子也不成。 两人商量一番,鲁氏抖擞精神,重整旗鼓,再度踏上了征途,这一次她不进宫了,直接去跪铭王妃。 婆婆长公主活着的时候。同这位弟媳妇感情一直不错。死前还曾单独留她说过话,说的什么还用问么,自然是不放心。叫她帮着管看点李承运。 鲁氏悲从中来,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铭王妃无法,只好和她一起进宫去找谭皇后。 这一回连谭皇后也劝不住鲁氏了。因为她不是要朝廷出面赎回丈夫,而是恳请圣上不要派两位皇子到白州监军。 这一闹将起来谁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李承运和两位皇子不对付。和二皇子杨昊俭淡淡的,虽然不亲切,却没有撕破脸,主要还是针对的杨昊御。自从丽姬死后,两个人已经到了坐不同席,有你没我的程度。 杨昊御快气死了。心里这个腻味。 叫鲁氏这一闹,搞得他频频请战去白州是急着置表哥李承运于死地似的。 天知道他当日是中了杨昊俭那小畜生的毒计。根本不知道那美人是李承运的心肝宝贝,这两年他一心修好,是李承运咬着不放。 鲁氏这个疯妇,明明从丽姬的死里头得了好处,就跟她和鲁大通干干净净,与丽姬的死一点瓜葛也没有似的。 到这时候他也有些兴味索然,他去不去白州李承运都完了,何必巴巴地去惹一身腥呢。 白州本来就是一个烫手山芋,有鲁大通和符良吉的前车之鉴,几位老公爷这两天病得病伤得伤,唯恐叫皇帝看上,最积极的杨昊御再往后一缩,建昭帝竟是无人可派。 无奈之下他拖着病体,单独召见了纪南棠。 一番奏对之后,纪南棠立下军令状,以大败敌军、收复沿海州县以及尽最大努力救回李承运等数条保证换得帅印,统领朝廷现在白州的近二十万人马。建昭帝同时下旨,命鲁大通和符良吉即刻回京,将人马交由副将暂带,他要拿这两人算账了。 如此花了不少心思,纪南棠身上又多了道看不见的枷锁,形势才终于往文笙期盼的方向有了发展。 纪南棠要奉旨出征了。 消息传出,大梁的老百姓总算不那么恐慌了,奉京城里也恢复了稍许往昔的繁华。 只有纪南棠身边的人才知道,这一次,将军挂帅压力之大前所未有,凶恶的敌人,狡诈的对手,艰难的任务,还有一个并不怎么安定的后方。 纪南棠出征在即,谭老国师终于抽出空来在丝桐殿见了见准备去白州的五十名学生。 主帅官爵低,建昭帝唯恐再发生相互掣肘的情况,特意将坏了事的鲁大通和符良吉全都招回京,这等情况,谭老国师也没办法再打加人的主意,他叮嘱众人此去要用心多看多学,遵守军令,不得因为自己是乐师便闹特殊。 “纪将军麾下,向来是将士用命,军令森严,你们五十人代表了我玄音阁的乐师,在军前扎下根之后,过段时间我会派人去轮换你们,要给后边的人做个榜样,不要叫我知道,你们中有人因为违犯军令给纪将军添麻烦,否则不要说军中会处置你们以儆效尤,我玄音阁也不会再留这样的学生。” 他说得严肃,众皆凛然。 “在阁里,你们分南院、北院,出了玄音阁,你们便是一个整体。按照之前大比的结果,顾文笙是此次出征的队长,华飞舟、钟天政是副队长,你们三人可有问题?” 谭老国师终于宣布了正副队长,文笙松了口气,同华飞舟和钟天政出列,毅然回复定不辱命。 谭老国师盯着顾文笙看了一阵,文笙今天一身男子装束,穿了件窄袖长袍,玉冠束发,虽然有掩耳盗铃之嫌,但粗看上去在五十人里好歹不那么打眼了,显是知道在军中女子多有不便。 对于这个队长,说实话,最初他不是很满意。 不过纪南棠做主帅的话,又另当别论,现在再看,没有人比她更合适。 所以他连单独叮嘱都免了,强调完了叫众人遵守军纪又鼓励一番,方令他们散去。 文笙同纪南棠商量过后,决定带着玄音阁的乐师们随他一起出发去白州。 大队人马都在白州等着,纪南棠此次离京只带了数千人马。 临离京之前,鲁氏给文笙送了几十个人过来,说是网罗的各路好手,到了白州负责保护文笙,传递消息,若是有需要花用的地方也尽管开口。 文笙会意,请纪南棠代为安排了这些人。 白州军情如火,也不用等黄道吉日了。建昭帝四月二十五日下的圣旨,文笙等人跟着大军二十七日一早便离开奉京。 这是第二次往两军阵前派援兵,大皇子杨昊御代建昭帝为众人送行。 因为没有皇命,出京路上文武百官来送的不多,只有奉京城的数万百姓闻风而动,很多人在路边烧香磕头,乞求纪将军此去旗开得胜,早早将穷凶极恶的敌人赶回海里去。 文笙身着男装,骑在马上,一手抱着琴,和玄音阁的乐师们夹杂在队伍中。 看到这一幕,她暗自叹了口气。 这个腐朽的皇朝,不知还要叫百姓们跟着吃多少苦。 这一路见过这么多生死离乱,何时才是尽头? 钟天政一身玄衣已经到了她前面,在马上扭头回望。文笙一夹马腹,赶了上去。 队伍出了奉京城东门,送行的人先后回去,往东十余里,路边有处白石砌成的长亭。 长亭外柳树旁系着匹高头大马,旁边有侍从守着,亭子里坐了一个身着锦衣的年轻人,旁边站了个胖嘟嘟的孩童。 那年轻人见大军过来,拨动身前古琴。 琴声清越苍凉,其中有龙吟凤鸣之声,有清风拂过长亭,托着这琴声飞向蜿蜒长队。 离远文笙就听出有异,有熟人赶来送行了。 谭瑶华出发晚了一步,此时还在京中,特意赶在今天,在大军的必经之路,为众人送行。 送的是谁,是玄音阁的五十名乐师,也或者是钟天政,是华飞舟,是她。 文笙催马,冲他挥手示意,而后越过长亭,随着队伍渐渐走远。 琴声由清晰至不可闻,到最后消散在初升的朝阳里。 第二百九十章 在路上 (谢谢小乔打赏了和氏璧,谢谢大家的支持) 奉京到白州千里迢迢,出靖定一路往东南,经过永昌和邺州,再穿过临诏北部,才能进入白州境内。 前两次出征,大队人马离京之后走的都是雄淮到兴城的官路,兴城是永昌重镇,位于最东边,到了那里,也意味着去白州差不多走了一半的路。 不过这一次,纪南棠直接下令走丽松崖至山枣坡,这条路掐头去尾,中间有蜿蜒百余里的山道,正常而言到达邺州会比走官道缩短一天半时间。 他命令数千人马全速疾行,如此一来,可就显出差距来了。 此行大多是纪南棠的亲兵卫队,要不也是纪家军的嫡系,不管骑马还是步行,行进速度都非常快。 而且这个快还不是拼了命地疯跑,士兵们在上山道之前一直保持着匀速,上午是什么速度,到天黑安营扎寨时也差不多是这个速度,从将领到官兵都透着一股游刃有余。 文笙有一种感觉,这支队伍自从离了京,就放开了手脚,好似蛟龙入海,精气神看着就大不相同。 到将随队的乐师们累得够呛,他们中间很多人根本就没骑过这么长时间的快马,每到休整的时候面如土色,连下马都需要人搀扶。 前面就是山路,纪南棠将斥候们派了出去,余人埋锅造饭。 乐师们单独扎营,景杰奉命带了五百兵士过来帮忙外加守夜,鲁氏交给文笙的几十个人都在其中。 云鹭不放心,也一起跟了过来。 五十位乐师都没带侍从,像华飞舟、安敏学这样的高门子弟别提多么不自在。不过看一看文笙,人家一个姑娘家还没有怎么样呢,只好把种种不适都抛开。 景杰对乐师这边会出现的情况早有预料,抛却乐师光环,不就是一帮没吃过苦的新兵嘛。 他带了军中大夫,准备了金疮药,打算挨着个儿给众人治治腿上磨出来的血泡。却不料被葛宾、慕容长星等人抢在了头里。 钟天政想得周到。葛宾几个对新乐十分推崇,跑个腿儿照顾一下众人,开口闭口都是钟师弟如何如何。 文笙和钟天政陪着景杰。 “我看景兄和纪将军的人马对这条山路非常熟悉的样子。以前走过很多回了吧。” 比起华飞舟等人,钟天政毫无乐师的架子,明知景杰不过是纪南棠麾下的一个斥候队长,连品阶都没有。仍然同他称兄道弟。 不过景杰因为认识更没有架子的文笙在先,并没有觉着受宠若惊。实话实说道:“我跟着将军第一次走这条山道是九年前,当时这附近还有近千人的一伙土匪,土匪窝就安在前去三十余里的沉华岭,那里易守难攻。是个打埋伏的好地方。当时东夷人已经在彰、白两州交界之处上岸了,将军着急赶去,带着向导。直接把那伙土匪给推平了。自那以后,只要军情紧急。我们就从这里走。” 文笙隔着绵延的帐篷,遥遥向着帅帐方向望去,纪南棠这些年一直风里来雨里去,为了东海海防不辞辛苦,他可觉疲惫? 钟天政似是没有听清楚景杰的话,挑眉问道:“沉华岭?早晨的晨还是时辰的辰?” 景杰不以为意:“是太阳西沉的沉,大约最早从此路过的人看到太阳落到山那边,所以给起了这么个名字吧。” 钟天政若有所思,点了点头。 景杰带人巡了遍营,盯着手下兵士帮乐师们把帐篷都支起来。 文笙一个人住,帐篷在最中间,景杰一挥手,就在她帐篷外头留了二十来个人守夜,鲁氏的人占了一半。 都安排妥当了,景杰看看再没有什么遗漏,这才告辞去向纪南棠复命。 吃过晚饭,文笙叫帐外无需留那么多人守着,该巡逻巡逻,该休息休息,她又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弱者,不用这么紧张。 再说云鹭还在附近呢。 夜宿荒野,天上星辰寥落,地上虫鸣渐响。 赶了一天的路,大家难抵疲惫睡得都早,很快整个营帐安静下来,只有远处偶尔还响起一两声喝问和巡逻队伍走过的沙沙脚步声。 文笙帐里还燃着灯,论身体她其实比同行的很多乐师都强,故而也不像吕罄、文鸿雪等人累到爬不起来。 夜里不好练琴,她带了几本书出来,正在灯下边看边琢磨,却听着帐外传来小声的交谈。 听声音像是钟天政,文笙过去,撩开了帐帘。 外边守卫看到她行了个礼,把路让开。 “就知道你还没有睡。”钟天政笑了笑,弯腰进了帐篷,先借着灯光打量了一下,路途上条件简陋,大家都差不多,文笙这里没有什么特别的。 “有事?”文笙狐疑地望着他。 “时候还早,睡不着,来看看你。”他将一个圆圆的小玉盒放在了灯下,“你也骑了一天的马,如果不舒服,早早处理了,免得接下来受罪。” 看来里边是治擦刮破皮的药膏。 文笙骑术不错,大腿没有磨破,用不到它,但她胳膊上的伤还没好呢,钟天政只字不提,莫不是以为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 文笙“嗯”了一声,坐回到原处,复又拿起书来,认真翻看,将钟天政晾到了那里。 “我看外头那几个不像寻常兵士,到像江湖人,你找来的?”钟天政也坐了下来,摆出一副要长谈的架势。 文笙知道钟天政早晚会察觉,也没打算瞒着他,当下不动声色:“那是程国公府的人,跟咱们一起去白州,看看有没有机会救出国公爷。” 钟天政嗤笑一声:“救李承运?叫我怎么说你,没那金刚钻,偏爱揽瓷器活。” 文笙横了他一眼,将手里的书翻过一页,侧转身拿后背冲着他,不急不慢道:“我是没有,你有啊。打赌的时候,不是你自己说的,若是输了,到了白州就什么都听我的,我说往东,你不准往西。” 钟天政哽住,停了半晌,方才气笑了:“行,我听你的,我看你怎么能将人救出来。” 第二百九十一章 兑现赌约 有了这话,不管真假,文笙总算是听到了她想听到的,想着这小子屡屡耍手段算计自己,接下来便认真看书,不再搭理他。 谁知钟天政明知受了冷落,却没有半点要走的意思。 他单手托着腮,手肘撑在桌案上,望着文笙发了一阵呆,突道:“华飞舟这个人你怎么看?” 好端端的,他突然提华飞舟做什么? 文笙瞥了钟天政一眼。 “他同谭锦华相交莫逆,看似不声不响,实则清高自傲,如果此去白州你事事都听纪南棠的,他必会看轻你,觉着你给乐师们丢了脸。” 他带着推心置腹的表情说了这么长一番话,没将文笙的注意力从书上引开,到得她淡淡回了一句:“莫要背后道人是非。” 钟天政冷笑一声:“我是提醒你呢,别不识好人心,他们实力不怎么样,自视到高,真当自己是什么大梁的财富,上战场也想着最好能像羽音社的那些乐师一样,重重兵马保护着,既威风又潇洒,你不早想对策,到了白州也是一盘散沙,队长当得有名无实。” 文笙皱眉:“怎么会一盘散沙?一大半都是跟你学新乐的,你管好他们就行了。” “其他人呢?” “自有军法。” 钟天政听了这话就知道自己话都白说了,文笙定要跟着纪南棠一条路跑到黑,他惋惜地叹了口气,道:“咱们走着瞧吧,用不多久你就会知道,我并不是杞人忧天。” 说罢站起身。向外走去。 文笙没有起身送他,甚至都没有抬头多看一眼。 钟天钟,简直就像是个时时扇动着翅膀,一有机会就想趁虚而入,勾引旁人心底黑色欲望的小恶魔,白州之行和呆在京里不同,干系太大。一个小小的纰漏就可能决定很多人的生死。文笙决定要冷着他,约束他。 争到队长,这是第一步。剩下的。等到了白州慢慢来。 第二天天不亮,众人就吃了早饭,拔营起寨,继续赶路。 再往前是百余里山道。不管骑马还是步行,都比昨天辛苦了很多。 到下午经过沉华岭。即使是文笙也累得气喘吁吁,钟天政不计前嫌要帮她牵马,云鹭不知由哪里冒出来,抢先一步抓到了文笙的马缰绳。用足以叫钟天政听到的声音道:“我来吧,你胳膊上的伤还没好呢,别崩裂了。” 景杰带着一队兵士赶来帮忙。 文笙松了口气。抬头见两侧山峰夹着中间一条小路,这段路中间宽两头窄。像半截葫芦放倒于地,果然十分险要。 红彤彤的夕阳坠落于西北边的山腰上,给整座山披上了一层霞光。 两天之后,大军到达山枣坡,从那里东行二十里并入去兴城的官道。 等进到邺州境内之后,前面道路通畅,最迟隔上半日就有快马送来白州的最新消息。 鲁大通和符良吉已经接到圣旨,带着亲兵起程返京了,若是这两位不有意躲着纪南棠,很可能两三天之后在路上碰头。 符良吉还不错,念着师生情分,将副将童永年官升两级,大军交给他代管。 童永年是纪南棠从行伍中提拔起来的将领,从彰州大捷开始就一直跟着纪南棠,此刻手下管着两万纪家军,是大梁真正的精锐之师。 鲁大通将大军交给了副将米景阳。 米副将出自斐园米家,乃是玄音阁乐师米景焕的族弟。鲁大通回京,还盼着米景阳能看在李承运和斐园米家从前的交情上,找机会救回女婿。 这些都未出乎纪南棠的预料,但紧跟着,同米景阳部对上的那支东夷人马有了异动,发动了一拨突袭,再次将人心惶惶的大梁军队打得大败,直退出五十余里。 东夷大军如一支腾挪在山野间的巨蟒,张开血盆大口吞噬着败军和无辜百姓,舒展开身体看似要将米景阳所率数万人围困住,可尾巴却悄无声息地向着白州与临诏交界处游来。 若非纪南棠在京里一接到圣旨,就将大队斥候派出去,而童永年也按照纪南棠的命令,命令白州临诏的地方官吏参与布防,还真不会这么快就得到了消息。 纪南棠一听手下报告的几个地名,连行军图都不需打开,就意识到对方是冲着自己来的。 意图阻止自己这几千人和两处大军会合,想将他直接截杀在白、临交界。 纪南棠这边已经是抄近道走山路,就差星夜兼程了,而敌人的消息看起来更灵通。 再想东夷那边是由鬼公子亲自坐镇指挥,也就没什么可奇怪的了。 他这一离京,魑魅魍魉尽数出动,看来不等进白州境,就有一场硬仗在等着他。 据报前来截杀的东夷军队大约有上万人,差不多是纪南棠这支人马的两倍,他们在白州连打几个大胜仗,钱有了,粮也有了,装备精良,气势正盛。 此战对他们也非常有利,以逸待劳,又占着地势的便宜。 打还是不打? 此战若败,那大梁军队士气必定低落至底,被童永年堵在东边的列登大军很可能趁火打劫,使得彰白两州全部落入敌手。 纪南棠连夜召集部下商议。 文笙也受邀到场。 她一个乐师都没带,华飞舟等人只是赶路都疲惫不堪,而文笙有意不带钟天政,便是为了限制他。 我什么事都不让你知道,再叫你上蹿下跳。 其实不用再议,中军帐里的一众将领都有定论,这一仗必须要打,不但要赢,还要赢得漂漂亮亮。 众将摩拳擦掌,并不以敌人是己方的两倍,且有鬼公子押阵为惧。 需要商量的是怎么排兵布阵,这就涉及了五十名乐师应该如何利用。 这是玄音阁乐师在战场上第一次亮相,纪南棠心中也不是很有数,和文笙商量是不是需得把乐师们放在一起,派盾甲兵藤牌手在四周保护。 两人一直研究到很晚,才好歹有了点眉目。 文笙回到自己的营帐,第一个把钟天政叫来:“该你兑现赌约的时候了。” 第二百九十二章 大战将起 文笙和钟天政商量,要给乐师们分组。 她的解释是明后天就要到白州了,随时可能遇上敌人,要先做好战斗的准备。 一旦开战,景杰会带着几百精兵保护众人,但乐师们不是累赘,相反,他们可以迸发出强大的力量。这需要磨合适应,也要大伙好好去配合。 相比五十人挤在一起乱糟糟地弹琴吹箫,像团战那样,八个人一组更能发挥出乐师的威力来。 文笙已经和纪南棠商量妥了,景杰所率是纪南棠的亲兵,人数虽然不多,但身手高强,纪律严明,到时候由他们来照应这些战场新丁,十二名纪家军与八名乐师成一队,分工明确,攻守兼备。到时候也可根据地势,变为六名纪家军带四名乐师的两个十人小队,以适应山林作战。 因为这一战迫在眉睫,没有时间给乐师们多尝试,不管四人还是八人配合都是他们平时团战练熟了的,可以直接拿出来用。 文笙直接便道:“我已经派人去叫华飞舟、江焕了,他们几个一会儿过来,先和你说一声,这次分组怎么默契怎么来,你的朋友分一起,剩下的随华飞舟折腾,你俩挑剩的,我来安排。” 这完全是不听旁人意见,独断专行的样子。 钟天政十分意外,张嘴欲言,又觉着这一会儿工夫绝无可能劝得文笙改变主意,挑眉讥笑:“这就是你和纪南棠挑灯半夜,研究出来的东西?” 文笙淡淡地瞥了他一眼。 钟天政嘲道:“想不出什么有用的,好歹把分组的权力抓在手上,只要把华飞舟那伙人打散了,保证不出两月就可以把人都收拢过来。你这样安排,不是纵容大伙继续抱团么?” “路上的权宜之计,等到了白州会合大军之后,自然另有安排。” 他说的这些文笙早就想到了,只是前面有千头万绪在等着她,哪有精力关注这些勾心斗角,所谓收拢。到最后得好处的人明摆着是钟天政。 钟天政一哂。不再多言。 文笙找来华飞舟、江焕、文鸿雪等人,将她不大的帐篷挤得满当当。这些乐师聚在一起,正是此次玄音阁大比的前十名。 文笙将接下来分组与纪家军配合的事说了。要求其他九人推举出六个来做组长,明天卯时所有乐师齐至中军帐点名,大军会晚出发一个时辰,给乐师们组队。 华飞舟等人面面相觑。 他们早知道顾文笙同此次挂帅的纪南棠关系非浅。却也没想到这才离京几天,白州还没到呢。她就把大伙送给纪南棠,同纪家军的兵卒一样使唤了。 仗着做了队长,连商议也不曾就直接替众人做了决定,还态度强硬。如此怎么能叫人心服?她就不想想么,这里她年纪最小,还是个女子…… 诸人面色各异。都没有说话。 文笙眼见冷场,横了钟天政一眼。示意他说话。 钟天政只作未见,低头整理袖子,一副看好戏的模样。 文笙皱眉,打破凝滞的气氛,沉声道:“钟兄,你可要领上七人自成一组?” 钟天政微微一笑:“我么,还是算了。” 诸人齐齐望向他,以为他要开始发难同文笙对着干,却听他又道:“组长的话,我觉着华兄、江兄、安兄、葛兄、慕容还有其他几位都可胜任,咱们既是八人一组,最后必定会剩下两个乐师,我就做那两人之一,帮着照看全局,填漏补缺吧。” 咦,听上去他竟是对顾文笙的做法十分支持。 钟天政一口气点出五位人选,南院就占了四个,其中葛宾、慕容长星早就唯他马首是瞻,钟天政不开口,他二人还想着实在不行就组到一起,实力都不错,又彼此知悉根底,上了战场也可放心交托后背。 可钟天政一开口,摆明了是希望他二人各领一组,那没得说,必须得配合。 华飞舟眼见不是事儿,淡然开口:“我、文师弟、甘师弟各领一组吧,吕师弟伤还没好利索,同我一组。” 那几人齐声答应,到是安敏学看看一下子跳出七个组长来,笑着退让:“既然这样,我还是跟着江师兄吧。”旁人口里师兄师弟那都是客气,只有他和江焕,那才是真正一个师父教出来的,如假包换。 文笙眼见事情顺利解决,也不管他们再怎么去奔走联络,道:“那就这样吧,诸位多多费心,明早点名,千万不要迟到。” 诸人各怀心思告辞离去,钟天政落在了最后,见旁人都出去了,低声笑问:“怎么,纪南棠打算拿咱们整肃军纪,杀一儆百么?” 文笙看在他刚才识相份上,道:“你看除了咱们这五十人,这支人马还有需要整肃的地方?” 钟天政对纪家军说不出违心之语:“好吧,是我说错了话,是杀一儆四十九来着。” “你不是要收揽人心么,去给他们提个醒。我不想见任何一个人有失。” 钟天政笑了一声:“好吧。八人一组,算起来正好多了你我,好久没有琴箫合鸣了,不知待遇敌之后,你我还能不能配合如往昔。” 文笙打断了他这番憧憬:“不早了,快去睡吧,别瞎想了。两军阵前,我都用战鼓。” 钟天政笑容一时凝在了脸上。 不知道钟天政怎么传的话,明早卯时纪南棠升帐,准备拿乐师开口的小道消息很快就悄悄地流传开了。 大家背地里嘀咕不满,却因着临行前谭老国师的警告和队长顾文笙的态度,不敢做那出头的椽子,不过乐师们对文笙的看法可想而之。 文笙在乎么,当然不。 就像纪南棠说的那样,战场上血与火的锤炼不亚于一次重生。乐师们现在怎么看无关紧要,一切等到了白州,打过几仗之后,他们那些高高在上的想法自然会扭转。 她很庆幸此次没有师长随队前来,纪南棠问她要不要换个人唱白脸,文笙的回答是“完全不需要”。 第二天纪南棠卯时升帐,乐师们虽然哈欠连天。竟是一个迟到的都没有。 他们站在帐外。天刚蒙蒙亮,还能依稀看到天上的星辰,好多人心里涌起一股扭曲的喜悦:“都来齐了。看你还怎么折腾,傻眼了吧。” 其实真到议事的时候,纪南棠对乐师们很客气,文笙把各组组长报上去。华飞舟等人逐一出列,纪南棠做为外行。竟对每一个出列乐师的底细都十分熟悉。 虽然明知道又是顾文笙交的底,但到底叫他们心里都好受了些。 纪南棠命景杰率纪家军同乐师们组队,从这天起,他们的位置由队尾改到了中间。即使在狭长的山道上,他们同纪南棠的帅旗也不过相隔半里。 这日出发之后,为给新组成的队伍熟悉磨合的时间。大军行进速度比前两天有所放慢,没有人对此提出疑问。数千将士沉默地执行了命令,唯有钟天政骑在马上频频后望,若有所思。 若是文笙在旁边,她会发现钟天政看的乃是纪南棠的帅旗。 但这会儿文笙未同乐师们在一起。 几日不练,颇有些技痒。文笙这会儿正呆在放置大鼓的战车上,手提鼓槌,她准备来上一段。 路上总是尘土飞扬,文笙穿着玄色长衣,乌发清清爽爽地束于脑后,她拉开架势,气沉丹田,将双槌高举过头。 朝阳初升,万千缕金光照着长龙般的队伍,也照在文笙的脸上眼中。 战鼓轰然敲响,在开阔的旷野中声传十余里。 石破天惊的鼓声听上去就像万马奔腾,当它急骤时,如霹雳闪电,惊雷滚滚,叫人生出无穷无尽的力量,劈山开路也不会皱一下眉头。当它轻缓时,又如一股清风,一道甘泉,拂过将士们耳畔,淌过他们的身心,叫人一扫疲惫。 渐渐的,队中不管是人是马,都合上了这鼓点,有了整齐划一的节奏。 乐师们不由地动容。 江焕、吕罄几个更是联想起前年抓捕江北刺客时,青云大街响起的“隆隆”鼓声。 他们不想同顾文笙一组,可曾想过,顾文笙也许压根就没想过同他们一起冲锋陷阵。 相比她拿下大比头名的时候,自己这些人还有一战之力,这战场,才是人家真正如鱼得水的地方吧。 文笙兴之所至,足足敲了一个时辰,这才放下鼓槌,擦擦汗水,跳下车来。 这时候队伍已经进到了临诏境内。 一番急行军,傍晚戌时,距离白州只有二十余里。纪南棠下令队伍停下休整,分成两拨轮番吃饭睡觉,保持警惕,明晨寅时整队,卯时出发,做好战斗准备。 就算纪南棠不说最后这句话,将士们也由这两天一反常态的布置,猜到前方怕是有场硬仗要打。 不过论打仗,纪家军这么多年还没有怵过谁。众军士该说说该笑笑,把饭吃了,倒头睡觉。只有头回上战场的乐师们翻来覆去,紧张得难以入眠。 吃饭的时候,钟天政不知忙什么去了,等他出现,文笙已经收拾完了,正准备休息。 钟天政在外头站了站,得到允许,挑帘进来:“看纪南棠这番安排,明日要打仗了吧。” “是,东夷有队人马正以逸待劳,在前面等着咱们。”文笙道。 钟天政沉默良久,突然问道:“你害怕么?” “什么?” “第一次上战场,也许你现在还不觉着,等到时候,看到那么多箭簇刀枪,血肉横飞,熟悉的人相继殒命,满耳都是叫嚣哭喊声,或者置身死人堆,或者战败仓皇逃命,你一个女子,若是被敌人抓住,会生不如死,你的鼓声和心境有很大关系,也许上了战场,连平时的十之一二都发挥不出来,你会怕么?” 文笙同他四目相对,钟天政说得这么详细,就好像曾经无数次身临他所形容的战场。 “也许吧,谁不怕,但再怕也得上啊。” 虽然生生死死见过那么多,但哪怕是当初的公鸡岭也不能同真正的战场相比。 明日之后,不管是输是赢,都会有很多熟悉的面孔成为永诀,只能活在回忆中。 钟天政见文笙神情有些怔忡,忍不住伸手将她鬓边一缕秀发捏住。 文笙下意识想躲,但钟天政那是什么身手,等她反应过来早迟了。 不过钟天政没有旁的动作,只以几根修长的手指捏着秀发,将它拉直了,一圈一圈缠绕在自己的手指上。 大约是因为刚洗漱过,头发上还带着湿意。 “不要怕,明日跟着我,我会保护好你。” 如此郑重的语气,叫文笙明知不可能,却不忍心像往常一样,说出大煞风景的实话来。 “你……早早回去休息吧。” 摇曳的灯光下,钟天政眼睛里好似藏着好多话,但他注视文笙好久,最终什么也没有说,放开她的那缕秀发,调头走了出去。 文笙不禁叹了口气,被他这一搅,心中更是无法平静。 第二天,众人半夜爬起来吃了早饭,纪南棠把所有的军官连同乐师们召集到一处,给大家简单讲了讲眼下的形势,然后整队出发。 乐师们都知道要和敌军对上,到是没有人抱怨。 二三十里平时觉着远,今天却是转瞬即过。 前方斥候往来频繁,这些天他们一直注意着东夷敌军的动向,已经确切得知,对方就埋伏在白州境内的西遥庄一带,那里树林茂密,沟壑纵横,极容易隐蔽。 上万敌人已经将那附近几个庄子百姓屠戮干净,悄无声息藏在山野间,只等纪南棠率队踏入重围。 照这个行军速度,众人会在中午赶到西遥庄。 纪南棠的命令流水一样传了下来。 距离西遥庄尚有二十里,全军结阵。 便在这时,有斥候引着十几个寻常百姓打扮的汉子过来,向纪南棠禀报:“将军,汪奇汪先生带人前来助战。” 这位汪奇,便是之前纪南棠向文笙提过的,那位擅长暗器的武林高手。 但还未等纪南棠高兴,汪奇便向他报告了敌人的新动向。 第二百九十三章 首战 汪奇擅使各种暗器,尤其是狼牙锤。 纪南棠先前在白州同东夷人打仗,他每战都冲在最前面,虎头滩大捷之后,功成身退,悄然离去。 汪奇是当地人,对白州父老有着很深的感情,此次东夷人卷土重来,又引来了列登帝国的军队,白州刚陷战火,汪奇就召集了几个朋友,打算再度上阵杀敌。 可建昭帝迟迟未派纪南棠挂帅,汪奇不愿将身家性命交到鲁大通、符良吉手上,就带着几十个人自己干。 他这伙人都是高来高去以一敌百的好手,专门宰杀小股的敌寇,这段时间正在白州北部追踪列登帝国的几支劫掠队伍。 列登帝国的军队在大梁境内攻城掠地已经一年多了,收获颇丰,消息传回国,引得国内那些未捞着分上一杯羹的权贵们纷纷眼红。 列登帝国和大梁的传统不一样,他们的皇帝允许贵族养私兵,于是这一年多陆续又有很多支军队坐船赶来,加入抢掠之列。这些私军每支不超过千人,但行动迅速,战斗力颇强,抢了就走,叫人防不胜防。 不管是符良吉还是接手的童永年,都忙着拦截列登帝国的数万大军,没有精力去多管这些蜂拥而来的豺狗。 可这两日,这些原本不成气候的列登私军突然如支流汇入主干,三三两两会合到一起,最后变成了一支五六千人的大部队,而且他们不再就地抢掠,直奔边境而来。 汪奇正觉有异,就遇上了纪南棠派出去的斥候。 纪南棠听到消息,立刻意识到这支列登军队必是冲着自己来的。 据阵前传回来的消息。列登人仗着身高力大,装备精良,再加上一年多在大梁未逢对手,非常狂妄自大,能凑起五六千人,和自己这边人数相当,八成就觉得已经很看得起他纪南棠了。 他同汪奇叙了几句旧。便将他们一行好好安置下去。 这么说前方要面对的是东夷军队和列登人的两下夹击。纪南棠把亲信招呼到一起,通报了这个情况,大家一时七嘴八舌说什么的都有。 提到最多的则是这支列登人马来得蹊跷。 他们不像东夷这边有备而战。早早准备了要打伏击,到像是突然接到了某种召唤,才在两天之内匆匆聚合起来。 难道是埋伏在西遥庄的东夷军队感觉到打不赢纪南棠一行,才喊了列登人前来帮忙? 副将孟振国道:“这到奇了。胜券在握地跑来伏击咱们,事到临头却又叫了列登人分功劳。鬼公子想搞什么阴谋诡计?” 纪南棠没有对此多加评论,只道:“据探马回报,那些列登人距离西遥庄只有七八十里,此战必须要快。扫平西遥庄之后全军收缩,结锥形大阵,没有命令不得冒进。” 众将齐声应“是”。 这两天夜里纪南棠早对西遥庄这一战作了种种部署。此际无需多言,只特意叮嘱斥候队长派人盯紧了那队列登人马。起身道:“那就这样吧,传令下去,出发!咱们会一会鬼公子!” 这一耽搁,已经差不多到了午时,五月的白州已是十分炎热,这热又透着一股气闷和潮湿。 东南沿海几州夏季很长,冬天又不冷,再加上雨水多,这就使得地面上沟壑纵横,到处都是密林和灌木丛。 眼前的西遥庄就是这么一种情况,附近山陵沼泽密林俱全,地势十分复杂,庄子在西遥山脚下,只有百来户人家,斥候没有办法深入进去,估计着这百多户早已遭了毒手。 纪家军的将士们披挂整齐,前头盾牌兵、弓弩手、长矛兵交错成列,兵器在太阳底下闪着锋锐的寒芒。 纪南棠有个感觉,对手一直在暗中注视着他,既是双方都知道必有一战,也就不必佯装行军,他下令全军突击,先拿下眼前绵延数里的矮草坡。 这段路明显被东夷人提前做过手脚,遍地沟壑,换一支军队得知消息,十九要绕路而行,但纪家军没有丝毫犹豫,他们的主帅下命令时用了一个字:推! 直接推过去。 白州首战,将士们气势如虹,全未将成倍于自己的敌人放在眼里。 战鼓声“隆隆”,响彻战场,纪家军的将士们这两天已经习惯了这会叫人热血沸腾的鼓声,此次出征,随队有五十名玄音阁的乐师,而击鼓的听说正是他们的队长。 这鼓声仿佛能激发出自己人身体的潜能,叫他们挥动兵器更有力气,身手更加协调,注意力更为集中…… 喊杀声震天,数不清的东夷人从草丛中、沟壑里钻出来,对上纪家兵,两下陷入短兵相接。 文笙专心击鼓,没有空去看前方的情形,云鹭持刀守在她身旁。 空气中很快弥漫开一股浓浓的血腥气,不知不觉间,文笙竟生出一种方圆数里天昏地暗、飞沙走石的错觉。 有乐师加入的六支队伍已经开上去了。 虽然乐师们在个人能力上要远超同组兵士,但此刻完全是由纪家军占了主导,他们跟在队中深一脚浅一脚地前行,战争的残酷吓坏了他们,一个个神情恍惚,如坠不醒噩梦,偶有几个发出乐声的,音也不知走去了哪里。 但即使如此,纪家军推进的速度仍然非常得快。 文笙能觉出来,放置战鼓的车一直在前行,从来都没有停下来过。 她离着帅旗很近,依稀能听到纪南棠的声音,一道道命令传下去,这是他的嫡系人马,跟着他血里火里一路杀过来,早已是如臂使指,区区两倍敌军就想阻住他,未免想得太简单了。 钟天政没有冲在最前面,因为没有队伍,所以也没什么人注意到他。他离着文笙约有一箭之地,微微皱眉,观察着两军交战的一些细节。 很快他就看出来,纪家军是形成了一个个小型军阵,或十人,或二十人,盾、矛、刀、弩各有分工。配合默契。 这默契一看就是经过常年训练征战培养出来的。远非他们当日团战匆匆学到的那两下。 东夷人若被从藏身之处横扫出来,几乎连一个回合都撑不住,怪不得纪南棠下令“推过去”。简直是挡者披靡。 远远的,西遥山方向有锣声响起。 敌人撤兵了。对方主将眼看不敌,当机立断,放弃了这数里矮草坡。 纪家军衔尾追击。数千人马加快了行进速度。 文笙经云鹭提醒,停鼓稍事休息。 纪南棠叫来前军副将。问他双方伤亡情况。 听过报告之后,纪南棠半晌没有说话。 他到不是心疼自己人的死伤,打仗必有损耗,纪家军伤亡人数不大。在预计范围之内,叫他颇觉意外的是敌人那边,若是副将统计的不错。这个数字大大低于事先设想。 难道竟是佯败? 纪南棠坐于马上向远处眺望,问跟在身边的斥候:“前面是乱石山道吧?可找人打听过了。这条路有多长?” 斥候大声回道:“将军,据附近村子的人讲,差不多有两里长,而且里面有几处非常狭窄,仅容两马并行,便于藏匿,易守难攻。这还不算,敌人若藏于两旁的高处,向下放箭推石头,下边的人怕是很难躲避。” 话说到此,众人哪还不明白,敌人之前将伏击地点选在西遥村附近,正是冲着这条山道来的。大约是发现大梁人马有备而来,这才在矮草坡试着交了下锋。 纪南棠点了点头,道:“传令下去,叫前军在山道前集结,不得擅进。请汪先生他们过来吧,再叫一下顾姑娘。” 文笙早就等着了,就算纪南棠不找她,她也要主动请战。 “将军,给我一刻钟的时间准备,然后我带着乐师所在的六队人,将这条山道拿下来。” 纪南棠松了口气:“如此拜托了。敌人据险而守,弓箭很难把他们打下来,我想也是各位出手比较合适。呆会儿等汪先生他们回来,我叫他带人过去帮忙。” 汪奇冲到前面去了,得等一会儿才能过来。 文笙应了,众人让出路来,她匆匆往山前赶,走至中途,想起钟天政来,抬头四望,在人群中找到了他。 文笙冲他做了个“跟我来”的手势,直奔前面,去与华飞舟等人会合。 这一战从开始到现在也有将近一个时辰了,大家应该初步适应,不至于手脚发抖,吹弹不出音来。 大军已在山道前集结,文笙很快找着了几支乐师队伍,将众人叫到一起。 仗打到现在,看上去最镇定的是文笙和钟天政两个年轻人,其他人要么还没回过神来浑浑噩噩,要么咬牙硬撑着,但比刚开始时的战战兢兢是强多了。 文笙把乱石山道的情况说了说,沉声道:“这是我们这些人大显身手的机会,我向纪将军保证,玄音阁的乐师出手,会顺利把山道拿下来,这条路不长,呆会儿分成六段,大家各守一段吧。我会留在最中间,直到大家都脱离危险。” 众乐师都知道文笙的乐声具有极强的防御,对她这安排到是说不出什么来。 不少人更是觉着开战至今的表现太丢人了,正可借着这机会扭转一下纪家军对他们的看法。 钟天政走过来,发出疑问:“我呢?” 文笙扭头冲他笑了笑,阳光下,她这笑容竟显得颇为明朗,叫人一时忘却了身处战场的恐惧。 但在钟天政看来,她突然笑成这样,必定是不怀好意。 果然,就听她道:“钟兄没有队,我交给你个艰巨的任务,看好大伙,不要让任何人出现伤亡。” 众人都是一呆,就连钟天政也忍不住跟着呆滞了一下。 随即他嗤笑道:“队长,你到真看得起我。两里长的山路,你当我是神仙,谁有难都能及时赶到?” 文笙没有搭理钟天政,转身望向疾奔而来的汪奇等人,相互间简单打了个招呼。 她将汪奇介绍给众乐师:“这位汪大侠身手高强,死在他手里的敌人不计其数,纪将军知道大家想身边有武林高手保护,特意请他来协助咱们。” 乐师们原本没听说汪奇,但刚才交战的时候,他们位置比较往前,看到汪奇带着一队人杀进杀出,挡者披靡。 不少面露紧张的乐师登时便松了口气。 文笙点了点汪奇和同来的伙伴,刚好二十四人,如此不用争不用抢,一队分四个,请他们呆会儿和同队乐师相互照应。 文笙有云鹭陪着,钟天政左右看看,敢情就自己孤家寡人,什么都没分到。 不用他吱声,慕容长星抢先抱不平:“钟师弟怎么没人保护?不然叫他和我们一组就是了。” 慕容长星这一开头,登时引起好几队争抢,钟天政任他们示好,笑眯眯地不作声,两手抱臂,等着看文笙怎么应对。 文笙瞥了钟天政一眼,对他那点心思明镜一样了然于胸。 她似笑非笑道:“诸位有所不知,钟兄一直和大伙藏着杀手锏呢,他有一招‘箫音十八跌’厉害非常,防御之强即使是和我的琴声相比,也不遑多让,所以大家就不必为他操心了。我没有说错吧,钟兄?” 钟天政望着她半晌,才咬牙道:“没错,甚好。” 慕容长星“哦”了一声,众乐师不管是否和钟天政交好,都忍不住露出了好奇之色:和顾文笙的防御一样厉害?关键钟天政不像顾文笙,他箫声的攻击力也很强。他之前输给顾文笙,该不会是故意相让吧。 云鹭、汪奇等一众武林好手却都忍不住面露古怪。 他们都听说有一招四两拨千斤的工夫叫做“沾衣十八跌”,怎么乐师技艺里也会有差不多的名目么? 钟天政面上带着笑,这笑却没有到达眼底。 他目光幽深望着文笙,这丫头自从当上队长,又仗着打赢了赌,从离了奉京就处处想着拿捏他,现在更以他会武功相要挟,叫他给纪南棠卖命。 文笙没有多理会他,她自云鹭手上接过“太平”,对众人道:“走吧。” 第二百九十四章 以己之长,攻人之短 前面的纪家军得了命令,给这些乐师们让出条路来。 无数双好奇的眼睛盯着文笙和她身后的这支队伍。 文笙单手托住了“太平”,要边走边弹琴,她只好用一只手来弹散音。 这个时候就看出来笛箫之类乐器的方便之处,钟天政走在她侧后方,将晶莹剔透的洞箫在指间耍了个花儿,透着潇洒写意,简直如翩翩佳公子黄昏走在与佳人相约的路上。 云鹭、汪奇护在左右,两人都是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 前面山石阻隔视线,看不到敌人,但习武之人五识敏锐,隔着老远就能感觉到一股浓重的杀气。 文笙也感觉到了,随着她距离山道入口处越来越近,那股杀气直直瞄准了她的额头,激得她眉心隐隐生痛。 文笙右手食、中、名三指相并微屈,斜向左方用力拨用琴弦,双声拨剌,琴音深沉有力。 如一幅立轴的山水长卷缓缓展开,行舟江上,青山相随,清风一推,水面漾开层层波浪,琴声平稳,江面有多开阔,心境便有多无碍。 古今兴废若反掌,青山绿水固无恙…… 琴声竖起的屏障无形无影,众人只听“铮”,“铮”,一声声厚重的琴音震撼心魂。 以文笙为首,这近百人离着山道越来越近,只差十余丈。 便在此时,高处的一块山石后头,依稀有人影一晃,锐器破空的尖啸声骤然响起,半空如划过一道闪电,一根两尺多长的铁箭以肉眼难辨的速度向着文笙飞来。 射箭之人臂力惊人。箭法高超,这一箭瞄准的是文笙双目之间,俨然是想将她一箭钉死在众目睽睽之下。 太快了,众兵士惊呼声响起的时候,那箭离着文笙已不过丈许! “啊!”“快躲!” “铮!”文笙不避不闪,她的对应只是食指由外向内猛然一“拂”琴弦。 这枝沉重的铁箭来势一滞,停在了距离文笙丈许外的虚空。“嗡嗡”“嗡嗡”。它在不住震颤,显然遇到了看不见的阻碍。 文笙但觉热血上涌,面颊发烫。太阳穴一涨一涨的,心跳也越来越急,身上手上像压了千钧之力。 这是常人难得一见的相持,对文笙而言也是少有的体验。 只是时间很短。铁箭锲而不舍地将与文笙的距离缩短到七八尺,被云鹭纵身收在手中。 纪家军虽然军纪森严。却不禁止他们为己方乐师这神奇的应对轰然喝彩。 太涨自己人的志气了。 只是这么一停顿的工夫,众乐师纷纷出手,琴箫声杂乱,目标都是对准了山石后头那放箭的人。 藏在暗中的敌人一击未成。很快遁走。 文笙暗暗叹惋:这么多乐师却各自为战,形成不了合鸣,若是有钟天政手下乐师那两下子。对方哪里还走得脱?这射箭的人看身手必是东夷军中的要紧人物,说不定就是射死了聂信厚的鬼公子。 若是他的话。那还真要打起十二分精神。 文笙暗生警惕,面上沉着冷静,好似成竹在胸,可步履间却多了几分小心翼翼,毕竟她身后还跟了那么多乐师和武者。 但其实拿下这条山道,比文笙预想的要顺利得多。 文笙等人一进入山道,迎接他们的便是乱石横飞,箭簇如雨,乐师们开始还击,乐声无需准头,一扫一大片,东夷人无论藏身石头后还是堵住耳朵全都无用。 随着数十个东夷人自高处滚落,被汪奇带着人上前手起刀落,局势变成了一边倒。 东夷人尝得厉害,仓皇后退,乐师们占领了整条山道,纪南棠下令全军迅速通过。 西遥村的大致地形早已打探明白,山道过去又是大片的灌木丛和矮草坡,一直绵延十余里,天然适合用来打伏击。 经过这两番交手,纪南棠所率的军队人数虽少,却正是气势如虹,而且多年转战白州的纪家军并不怕这种地形,山林沼泽叫他们更觉着如鱼得水,进退自如。 战场上练就的直觉使纪家军的高级将领们都意识到,冲过去,此战必胜! 半个时辰,全军通过崎岖山道,文笙信守承诺,果然最后一个自山道里出来。 前军在纪南棠的指挥下已经呈扇形散开,四野一片喊杀之声。 景杰带队负责接应文笙等人,文笙叫乐师们去同他带的亲兵组队,钟天政留下照应,她则和云鹭去追纪南棠。 与此同时,纪南棠由两军交锋中发现了更多的异常。 队伍推进得太快了,顺利得有些不合常理,目之所见一个东夷兵卒都没有,看起来像是敌人趁他们小心翼翼通过山道的工夫,已经全军后撤,与他们拉开了距离。 若对手真是鬼公子,怕是在酝酿更大的阴谋。 前军已按他之前的命令开始收缩,放慢推进速度,结成锥形大阵。 就在这时,探马飞驰而来。 “报,将军,已经探得列登的军队正全速往这边而来,离咱们只有十余里了。” 纪南棠微微皱眉,传令下去,速速结阵,准备迎敌。 列登帝国的敌人他徒闻凶猛残暴之名,没有交过手,不过照汪奇等人的描述,列登人大多勇而无谋,在白州这片土地上,纪南棠觉着他们应该比鬼公子所率的东夷人更好对付。 “还未发现东夷主力位置?” “没有,大家正在加大搜索范围。” 就这么个把时辰,那万余人会退去哪里呢? 纪南棠思忖片刻:“派人深入东南方向和这队列登人马身后看看。” 斥候队长应了声“是”,调头催马而去。 副将孟振国一直守在纪南棠身边,此时道:“将军,东夷人该不会是打着坐享渔利的主意吧?” “到底是坐享渔利还是找了替死鬼,需得找到他们的主力再看。但有一点,这支列登军队必定是东夷人通风报信喊来的。”纪南棠道。 孟振国骂了一声,不齿道:“那劳什子鬼公子哪里懂得怎么打仗,就只会耍阴谋诡计。” 纪南棠若有所思:“你不要小看了阴谋诡计,咱们不擅长这个,才特别容易吃亏,以己之长。攻人之短。也算是深谙兵法之道。” 文笙和云鹭过来,远远听到纪南棠说话,文笙笑问:“什么兵法之道?”这半天时间。她已经逐渐习惯了战场上的氛围,变得自如起来。 纪南棠身边几位副将闻声望来,纷纷同文笙打招呼。 这两天,他们见识了文笙的胆量和实力。对她发自内心地尊重起来。 孟振国笑道:“将军在说那鬼公子。等抓到这狗贼,千刀万剐。方能解我沿海几州百姓的深仇大恨。” 文笙点了点头。 纪南棠同她道:“列登人到了,马上有一场大战要打,还需借助你的鼓声。” “没有问题。”文笙把“太平”交给了云鹭。 果然就见远处旗帜遮天蔽日,尘土飞扬。只看这行军闹出来的动静。似乎远远不止五六千人,文笙几乎以为探马有误。 可一个斥候弄错了,不会这么多斥候都错了。云鹭见她面露狐疑,压低了声音道:“列登人长得像熊一样。又喜欢骑着马打仗,坐船来到咱们这里,很多人第一件事就是先想方设法抢到战马。” 纪南棠先前派出去的斥候接连返回,终于有两三骑带回来东夷主力的消息。 “将军,找着东夷人马了。他们看起来并没有和列登人一起夹击咱们的打算,一路往东南方向退走,马上就要脱离战场,此时不追的话,肯定就追不上了。” 纪南棠沉默着挥了下手,示意知道了。 大敌当前,怎么也不可能分兵去追击他们。 孟振国回过味来:“奶奶的,还真是找了列登人来做替死鬼。” 纪南棠道:“都是敌人,既然送上门来了,不要放过,先把这五千人马吃下来再说。” 短短瞬间,他已经有了推断,想是东夷人原本仗着人多,准备打一场漂亮的伏击,给他来个下马威,结果事到临头,不知怎么判断出按双方的实力,他们人多也打不赢,为了不影响士气,干脆把列登人找了来,东夷军队稍一试探,随即撤走,结果闻讯赶来的列登私军到变相为他们断了后。 不客气地说,别看这支纪家军人数不多,有乐师们助阵,就算东夷人留下来夹击,在这大片的树丛里开战,纪南棠也有信心把对方两支军队共计一万五六千人全部拿下。 列登军队气势汹汹上来,结果遭遇了迎头痛击。 瘦弱单薄的大梁人离远以长矛、棍棒把他们击倒,跟着就有数不清的刀枪戳刺下来,弩箭如雨,甚至连偷袭他们的人都没见着,只听到一阵奇怪的乐声,便觉头晕目眩,脑袋里轰鸣,站立不住。 这一场大战足足进行了一个多时辰,纪家军这边宛如砍瓜切菜,列登私军除了少数见机快逃得早的,几乎是全军覆没。 这场胜利来得非常及时,等战罢收拾战场,即使是华飞舟、葛宾等一众乐师也彻底克服了恐惧,颇觉扬眉吐气。 有能力左右战局,决定他人的生死,实现自己的价值,这种滋味简直太美妙了,足以叫他们忽略掉战场上特有的血腥和死亡。 就在他们感觉飘飘忽忽像做梦的时候,文笙正陪在纪南棠身边,听他与众将商量接下来的行军方向。 大梁的十余万大军驻扎在两处,是先去与童永年所率的纪家军会合,抑或是先去接手米景阳的军队? 纪南棠没怎么犹豫,便有了决断:“待我写封信给童永年,咱们全速赶路,去和米景阳部会合。” 他有句话没说,童永年对上列登主力虽然是节节败退十分吃紧,可只要别犯糊涂,好歹不会出大乱子,米景阳这边他是真不放心。 同鬼公子初一交锋,他便觉出来,东夷军队在此人的率领下作战方式与以往大不相同,怪不得鲁大通那等老将会一败涂地。 这一天下来,纪南棠所率人马损耗不大,接下来全军整队,昼夜急行,顺路收拾了两支不长眼的海盗,到第二天中午,纪南棠赶到了朝廷大军的驻地成河,与带兵副将米景阳见了面。 成河野外,朝廷的大军和东夷军队仍在交战,双方互有死伤。这支由鲁大通带到白州来的人马,已经由最初的十余万,锐减至六万多人。 纪南棠立刻命孟振国等人参战。 他和米景阳顺利交接了兵权,又将文笙等人介绍给成河的将领们认识。 文笙对米景阳十分留意,从朝中派系上讲,米景阳是鲁大通的人,而纪南棠却是符良吉的学生,米景阳对纪南棠有心结是肯定的,可另一方面,文笙还挂着营救被俘的李承运,米景阳出身斐园米家,鲁氏那几十个人都对他抱有很高的期望。 文笙没有急着出手,初来乍到,她想先观察一阵。 进到六月,这支朝廷大军在纪南棠的指挥下,战场上接连取胜,迫使东夷军队后退近百里,一直退出了涿青乡的地界。 涿青乡,那是鲁大通战败,李承运被俘的伤心地。 朝廷两路大军分工明确,童永年得纪南棠授意,死死拖住了列登主力,纪南棠准备先收拾了鬼公子这支东夷人马,再去剿灭那几万列登军队。 退且随他退,越退能腾挪的地盘越小,早晚有缚住这条毒蟒的那天。 叫东夷和列登联军更加头疼的是,纪南棠在白州的民望太高了,他一来,白州尚存的官吏不知由哪都冒了出来,各地富绅有钱的出钱,有力的出力,组织起团练,自发对抗散兵游勇以及海盗。 短短时间,白州糜烂的局面竟是焕然一新。 到六月底,一股流言先从白州刮起,而后迅速向着彰州、临诏等地漫延。 纪南棠纪大将军乃是天上的战神下凡,战无不胜,攻无不克,他所在处群邪辟易,他一发怒,人马俱惊。只要有他挂帅,很快就可以平定乱局,把来犯敌人赶回海里。 传得这么快,自然是因为百姓们喜闻乐道。 但传着传着,内容变了,不知何时变成纪将军乃是天帝之子,天帝不忍心看百姓受苦,特意派他来救民于水火。 第二百九十五章 齐聚白州 七月上旬,这股流言已经传进了京里。 杜元朴特地写信提醒纪南棠。 朝廷对鲁大通和符良吉的处置已经下来了,鲁大通罚俸一年,责令闭门思过,符良吉调任司空,主管整个大梁修河铺路去了。 他的司马一职没有合适人选顶替,暂时空缺,所管兵事由同安侯白文瑞暂代。 从表面上看,挨罚的是鲁大通,符良吉平调,但细思这里面,实在是意味深长。 罚俸和闭门思过对鲁大通而言不痛不痒,本来打了这么大的败仗,又把身为皇帝外甥的女婿连累惨了,即使没有闭门思过这道旨意,他也没脸到处见人,必然要在家里呆着避避风头。 符良吉那里却不一样,他失去了兵权,接手的又是二皇子的舅舅,用不多久,他提拔起来的亲信下属就会被从各个要职上一一调离,多年心血风流云散。 杜元朴在信中写道,建昭帝已经病得时常连早朝都没法上了。即使在这种情况下,他仍拖着病体,这么快把这事处理了,明显是因为最近盛传的流言。 换言之,符良吉被调,是沾了纪南棠的光。 调职后的符良吉显然心里也跟明镜似的,他不再写信给纪南棠,却在杜元朴上门看他的时候,隐晦地提了一下,与鬼公子这样的对手交锋,胜负不仅仅取决于战场上。 紧随着这次调职,建昭帝又下了道圣旨,朱子良官升一级,依旧统率江北大营的人马,同时还赏赐了凤家。 圣旨用词含糊。大家都搞不明白朱子良因何升了官,若说是平定江北叛乱有功,仗是二皇子和纪南棠打的,这功劳也不应该落到朱子良头上,不但没功劳,细论起来,当初南崇帝的叔父梁兴业死在江北大营。朱子良还有很大的责任。 更叫人莫名其妙的是对凤家的赏赐。 凤嵩川奉旨去江北。倒霉地赶上了王光济造反血洗齐园,江北地方官几乎被他屠戮干净,凤嵩川也就此失了踪。 这么久音讯皆无。百官都当这人死在外边了,同上任时的风光相比,这两年凤府闲得门庭长草,如今听说是庶长子当家。奴仆没剩几个,去年还出了小妾卷了财产私逃被抓回来送官的丑事。 按说建昭帝不会无缘无故想起凤嵩川来。他这一赏,不免引得群臣纷纷猜测,难道凤嵩川其实没死,只是这两年在外头为皇帝做什么秘密的差事? 反正若不是建昭帝病糊涂了。就还是为了压制纪南棠。 这些消息,纪南棠有意控制,没有在手下将领中传开。但文笙却是早早就知道了。 涉及凤嵩川,文笙第一个就想到找钟天政细问究竟。 她还记得。在江北的时候,钟天政曾经向她许诺过,保证不让凤嵩川活着回到奉京。打那以后,凤嵩川果真销声匿迹,文笙也就再没有过问。 但即使不问,她也猜得到,凤嵩川若是未死,十九是落在了钟天政手里。 如今那老皇帝又想起凤嵩川来,说钟天政未在其中捣鬼,怎么可能? 如今朝廷大军已逐渐挽回劣势,这支玄音阁的乐师队伍在战场上屡立功劳,全军上下都另眼相看。 乐师们的营帐扎在一起,靠近中军,四周有重重兵士保护,像华飞舟、安敏学这些高门子弟更是有了自己的侍从。 虽说出发的时候不让带亲随,路上大家都过了一段很是艰苦的日子,可会合了大军之后,这些乐师们的家族很快就通过斐园米家把人安排进来。 米景阳好歹也是副帅,所以不管纪南棠还是文笙对此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文笙和钟天政的营帐相隔不远,文笙一路过来,凡是看到她的乐师和侍从都会主动与她打招呼。 正像之前纪南棠告诉她的那样,战场上经过生和死,考验和磨合,乐师们很快放下了对她的成见。 稳定下来之后,文笙提议按乐师们的攻击方式、乐声特点重新分组,这些天华飞舟和钟天政正带着众人研究此事。 钟天政见文笙过来,请她进帐落座,帐外一个小校跟进来,帮着斟茶倒水。 这些亲兵文笙那里也有,不过她是女子,这些人只帮着站岗守个门。 文笙还是因为此人脸生多看了两眼,没当作一回事,那人行个礼退出去,文笙收回目光,直接进入正题。 钟天政闻言笑了笑,将文笙眼前的那杯茶端起来递给她:“别急,你是从纪南棠那里赶过来的么,先喝口茶润润嗓子,这是慕容送我的,茶是好茶,可惜泡茶的手艺太糙了,教了多少次都学不会。” 文笙接过来,没有喝,重新放回到桌上,眼望钟天政等他回答。 钟天政无奈地摇了摇头:“凤嵩川你管他作甚?我都跟你保证过了,不让他活着回京,好吧,他不会再出现在你面前,这样总行了吧。” 文笙注视钟天政半晌,还是没能从他脸上发现什么端倪。 她有些伤感地想,到这般时候了,钟天政还在打他的小算盘,要命的是,他的杀伤力一向了得,自己完全没有办法预测到他想要做什么,最终会伤害谁。 她的这种情绪带到脸上,钟天政怔了怔,面露关切之色,柔声道:“怎么了?” 文笙也不绕弯子:“阿政,你在各处都有人手,关于纪将军的流言,你的人有没有推波助澜?” 钟天政目光一闪,拿起眼前的茶盏来,慢条斯理啜了一口,方才道:“你把我想成什么人了,难道这些日子我没有上阵奋勇杀敌?还是你哪回吩咐的事我没有做好?” 文笙目露忧色,她此刻确实是忧心忡忡:“我希望这件事当真和你没有半点关系。你是为报家仇也好,意在天下也好,请看在白州百姓和这么多军中同袍份上。不要挑着这种时候,以这种手段,向纪将军下手。” 帐篷里的气氛太过凝重,钟天政沉默良久,道:“那我到要问问你,你觉着大梁还有救么?数万将士死于疆场,换来建昭帝父子坐稳皇位。你想想。那老皇帝就快不行了,等杨昊俭即位,大梁即使没有外敌。老百姓一样没有活路。” 他早知文笙记着旧账,对建昭帝父子半点忠心都欠奉,见她没有反驳,放缓了语气。劝道:“纪将军这么高的民望,等仗打完了。朝廷必不会容他,那怀英翔便是前车之鉴。我看纪南棠处事圆滑,并非愚忠之人,与其最后仓促保命。还不如早早反了。” 文笙承认钟天政这番话说得有道理,但是,“反还是不反。该由纪将军自己来做决定,旁人可以劝他。却绝不能以手段逼迫他就范。” 钟天政嗤笑了一声:“可惜有的人生而固执,任你怎么劝,他只管九头牛也拉不回。算了,我不和你说了,这事不是我做的,你可以走了。” 文笙搞不清楚他这意有所指的话到底是在说纪南棠还是自己,自来了白州,她和钟天政单独见面的次数不多,沟通的自然也就少了。 钟天政显见是生气了,才会下这样的逐客令。 但文笙此刻心中千头万绪,鬼公子既然使出这等鬼蜮伎俩,肯定还有后手,实在没有心情哄钟天政高兴,道:“好。”遂起身告辞。 果然不出所料,当天夜里有一支数千人的东夷军队悄无声息地摸近了这边的大营,他们不是要趁着夜色劫营,真要劫营,朝廷军队这边陷阱弩箭预备着,反到不怕,这些东夷人只是远远地冲大梁军营射了一通箭,随即遁走。 前营副将下令点了火把一探究竟,但见所有的箭簇上都绑着书信。营前掉落得密密麻麻,像雪片一样。 那副将叫人去捡了几枝箭回来,好奇地打开,所有箭上书信都是一样的内容,副将看罢不禁变色,赶紧给纪南棠送了去。 东夷人的劝降信。 信是以东夷主帅的口吻写的,说劝降其实有些不准确,信上极尽吹捧,称他们东夷人最敬重强者,像纪将军这等战神样的人物,虽然杀了他们很多人,使得东夷国力大减,但却是他们唯一钦佩的大梁人。所以他们想同纪将军化敌为友,协助纪将军拿下大梁的江山,若是纪将军有意,和差人同他们商量议和的事。 那副将不由地冷汗涔涔,东夷人这是不置将军于死地不肯罢休啊。 纪南棠看了信丢在案上,叫包括米景阳在内的所有将领传阅。 文笙闻讯赶来,看了信之后,当即提议:“将军,请让我把华飞舟、安敏学等几位乐师也叫过来,共商对策。” 纪南棠点头应允。 到是米景阳因之多看了文笙两眼,文笙一提这几人,米景阳就明白了她的用意,细思之下顿时有些刮目相看。 军中各方势力掺杂,这事动静这么大,压是压不下去了,不出数日,必为流言再添一把火,而这几位乐师出身高门,地位超脱,叫来好歹可以为纪南棠作个见证。 华飞舟等人睡眼惺忪赶过来,看信之后无不皱眉。 他们跟着纪南棠的大军舍生忘死打仗,战场上形势正一片大好,敌方主帅却想用这等不入流的手段抹杀他们的功劳,着实可恨。 米景阳道:“将军,你打算如何处置此事?” 纪南棠稍一沉吟:“叫人去将营前打扫了,来而不往非礼也,待我给他们写一封回信。” 众人听说纪南棠要给鬼公子写回信,都难抑好奇,生怕将军不将回信给大伙看。但其实他们多虑了,纪南棠叫亲兵研墨,当众挥毫,回信很简单:说东夷人敬重强者他到是相信,东夷人从来是越挨打越敬重,看看如今他们同列登帝国的关系就知道了。议和可以,到我大梁刑司大牢里去谈。 纪南棠回信这几句话叫大家都觉着颇为解气。 副将孟振国主动请缨:“将军,这信交给我吧,我今晚带一队兄弟杀去,顺便劫个营。” 纪南棠却未答应:“劫营到不必了,都回去好好休息,明天咱们和东夷人战场上见。” 为将者,逞口舌之利到底落了下乘,没有比在战场上给对方以迎头痛击更好的回应了。 众将明白纪南棠的意思,憋着股劲儿回帐休息,只等第二天给东夷人点厉害尝尝。 但鬼公子就好像知悉了纪南棠的想法,大梁的军队一压上东夷人就开始后撤,这是做戏做全套,看上去就像是有意避让似的。 大军一气推进了五十余里,纪南棠眼见地形复杂,加上阵线越拉越长,担心为敌人所乘,下令停下来,收拢军队,集结整顿。 那封回信也已送了出去,想来很快会落到鬼公子手中。 虽然鬼公子的离间计正中要害,并似初见成效,但纪南棠到不怎么担心皇帝会将他叫回去,眼下白州战事正在紧要关头,朝廷面临着无将可派的窘境,还有最重要的一点,他此时麾下大多数兵卒都是鲁大通带到白州来的,并不是他的嫡系。 他自到白州来,一直未去与童永年会合,未尝没有这方面的考虑。 纪南棠觉着,就算建昭帝忌他,也会等仗打完了再说。到时候,外患已除,他回到京里交了兵权,大不了换个位置做官,一辈子不上战场也就是了。 但只过了半月,便有一个大消息自京里传出来,引发了轩然大波,使得朝野震动。 退守飞云江的王光济接受朝廷招安,率众归降。 大约是因为东南沿海的战事,建昭帝对此次招安十分宽容,条件优厚,连自己父子遇刺的事都不计较了,封王光济为长顺侯,在英台大街赐下府邸,叫他携家小到京城居住。 王光济的一众手下各有安置。 建昭帝甚至在宫宴上因为二皇子的推荐,特意叫王二、王三出列,问明身世,为他们赐了名字,改姓杨,这是要重用的架势。 王光济降了,朝廷也就不必再留那么多兵在江北。 建昭帝跟着下旨,着二皇子杨昊俭监军白州,所率除了他在江北带回京的人马,还有王光济的一些手下。 第二百九十六章 接风宴 八月下旬,杨昊俭抵达白州。 随他一同到来的还有自江北抽调的五万精兵,部分将领和跟着王光济接受招安的一些降将。 纪南棠所率的大军这段时间在战场上依旧接连取胜,夺回了被东夷人占领的白州重镇化宁。 化宁城人口锐减了一半,剩下的民众这一年多来战战兢兢,忍辱偷生,好不容易盼得朝廷大军光复城池,不要说粮食紧缺,稍微值钱点的东西都被东夷人抢走,县衙和城中十余家大户还被大火烧得焦黑。 纪南棠忙着布防、赈灾、安抚百姓,将迎接监军的差事交给了副帅米景阳。 米景阳好不容易找了个幸免于战火的园子,收拾出来,为杨昊俭接风洗尘。 战事紧张,化宁什么都缺,米景阳已经竭尽所能地置办,很多地方也不得不将就。 同杨昊俭的前锋官接上头之后,对方言道汉王殿下此来有顺便犒赏三军之意,带了很多吃的喝的用的,米景阳这才松了口气。 杨昊俭的车驾离着化宁越来越近,纪南棠率众将出城迎接。文笙不得不同去。 双方距离渐近,相互间清晰可见。 杨昊俭的前军停下,向两旁分开。重重护卫之下,中间一顶黄罗伞盖越来越近,蟠龙旗上绣有汉王、杨等字样,正随风飞舞,猎猎作响。 车驾帘子已经卷起来,文笙眼神很好,离远就见杨昊俭端坐车中,两年不见,他看上去没有太大的变化。唇很薄,大约这两年在军中耳濡目染的关系,眉宇间多了一层煞气。 杨昊俭举手,车驾停下,两下会合到一起,纪南棠带着众人上前见礼,杨昊俭很是客气。含笑打量了一番纪南棠。道:“南棠,我们有很久没见了。” 纪南棠没有附和,只是恭声施礼:“汉王殿下。” 杨昊俭目光在他脸上盯了片刻。方才转向了米景阳。 他来之前显然做过准备,对军中将领都十分熟悉,谈笑风生,到是没有什么距离感。 听纪南棠说。在化宁城里已经准备了接风宴,杨昊俭笑着摆了摆手:“我知道你们在两军阵前日子过得十分艰苦。特意带了些吃的用的来犒赏大家。” 他叫来自己的押运官:“赶紧把东西运进京,帮着纪将军的手下把晚宴好好准备一下。” 那人领命退下,米景阳派了队人过去帮忙。 杨昊俭同纪南棠等人简单见过面,前呼后拥进城。文笙有意落到后面,巴不得对方不注意自己,她可不觉得杨昊俭过了这两年会忘掉当初的过节。一个人本性不会变,只是变得更深沉、更喜怒不形于色了而已。 因为看透了杨昊俭是个行事无所顾忌。睚眦必报的小人,文笙已经做好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的准备。 这时候文笙突觉着有道火辣辣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 她扭头望去,就见杨昊俭的队伍中,有位白袍小将正盯着她看,不但看,还挤眉弄眼的。小将白盔白甲,大太阳一照,反着光雪亮雪亮的,只是看此人五官眼熟之极,不是杨兰逸却是哪个? 文笙忍不住无声地乐了,这小子怎么这身打扮,多热啊,说书唱戏听多了吧? 杨兰逸见文笙笑了,登时露出得意洋洋之色,离远在马上抬起一只手臂,比划了几个高大威猛的动作。 文笙收敛了笑容,冲他微微颔首。 两年不见,没想到再看到这小少爷,彼此间会觉着这般亲切。 文笙目光在杨兰逸周围转了转,还真是发现了好几个熟人。 杨兰逸前面马上坐了个大胖子,竟是羽音社的“潮汐鼓”高祁。 后边隔了几匹马,一个大胡子自人群间隙露出半张脸来,别以为藏起来她就认不出了,王十三! 大军乱哄哄地进城,钟天政陪在文笙身边,瞧见她突然脸露笑容,循着她目光望去,自然也发现了杨兰逸,不禁皱了下眉。 前头纪南棠、米景阳陪着杨昊俭进了园子,毕恭毕敬请他居中坐了,若是寻常监军大可不必如此,但谁让人家同时又是汉王,看建昭帝的态度,很可能这就是下一任皇帝了。 杨昊俭坐好了,纪南棠、米景阳分左右相陪,诸将领相互间客气一番,方始按品阶落座。 像文笙,无品无阶,但按乐师的地位和作用,以及她与纪南棠的交情,直接坐到纪南棠下首都说得过去,只是之前米景阳的亲兵队长来问,文笙已经明确说了,要和玄音阁的乐师们同坐。 亲兵队长尊重她的意见,文笙于是坐在了大厅里最后一排。 虽然坐得远,杨昊俭却还是注意到了她。 开宴后不久,杨昊俭说过场面话,盛赞了纪南棠,与众将同饮三杯,放下杯子,边上就有一个幕僚模样的人凑到他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话。 杨昊俭挑了下眉,循他示意向着文笙望来。 两人目光一触,杨昊俭一脸兴味:“呦,这不是顾姑娘么?怎么坐得那么远?” 满屋子上百号人齐刷刷望向文笙,文笙只得起身见礼:“参见汉王殿下。” 杨昊俭露出猫戏老鼠的笑意:“当初本是一场误会,顾姑娘莫不是还在怨恨本王?” 众将面面相觑,尽皆露出惊讶之色。他们不知道二皇子这话是什么意思,难不成顾乐师得罪过他? 文笙淡淡地道:“得圣上做主,事已解决,汉王殿下过虑了。” 这话说得毫无诚惶诚恐之意,坐在杨昊俭身旁的纪南棠暗自担忧,建昭帝病重,杨昊俭两次监军,正炙手可热,他要对付谁。甚至无需亲自动手,只要露出个态度来,自有无数趋炎附势之徒代为效力。 纪南棠主动举杯打岔:“汉王殿下到白州来,对将士们实是莫大的激励,有殿下督战,必能叫敌寇感受到我大梁国威,早早将他们赶出国土。” 杨昊俭似笑非笑望了纪南棠一眼。拿起酒杯来沾了下唇。道:“纪将军的奏章父皇都拿给本王看了,几次大胜仗,顾姑娘和玄音阁的乐师们都起了举足轻重的作用。实是叫人惊奇叹服。” 他不依不饶把话题又拉回到了文笙身上。 文笙登时就识破了对方的险恶用心,不由暗自皱眉。杨昊俭这么说,不外乎是想叫众将怀疑纪南棠帮着自己贪功,从而离心。 “回殿下。几场战役都是纪将军麾下将士以命相搏打下来的,我玄音阁乐师只敢称锦上添花。不敢称举足轻重。” 杨昊俭望向她,笑了笑:“好吧,算本王说错了话,今日犒赏三军。有这么多将领在座,顾姑娘就不要如此锋芒毕露了,你这个样子。叫我想起凤将军来,呵呵。” 凤嵩川?在座众将神色都变得颇为微妙。就连华飞舟等人都显得有些不自在。 接下来米景阳为杨昊俭一一介绍白州方面的将士和乐师们,提到钟天政的时候,杨昊俭目光阴冷,盯着他半晌没有作声。 钟天政就坐在文笙旁侧,杨昊俭其实一早就看到了他。 杨昊俭虽很长时间未在京城,却知道谭令蕙就是因为这个小白脸拒绝了他的婚事。相比顾文笙,这姓钟的更是他眼中钉肉中刺。 不着急,慢慢来。 他收回目光,慢慢笑了:“本王此来,也带了几位乐师,诸位多多亲近,也可比一比,看谁杀得敌多。” 那边高祁几个赶紧赔笑欠了欠身。 这顿接风宴吃得刀光剑影,对文笙而言简直比上战场都累。 不过早在杨昊俭监军白州的消息传来之时,这一切便在她预料之内。 散席的时候,文笙明显觉出来众人对她的疏远。 夺回化宁之后,文笙和众乐师们在城里有了简单的住处。等文笙回去已经是半夜,她没有急着洗漱休息,点上灯,将房门着虚掩。 按她估计,今晚必有访客,且看是谁先来。 第一个踏月光而来的是钟天政。 两人宴上都没喝什么酒,钟天政进门第一句话是:“看出来了吧,杨昊俭还惦记着跟你算旧账呢,你若是还存有幻想,不如我来安排,你老老实实回京里呆着,不然有个万一,我可不一定护得了你。” 杨昊俭的步步紧逼确实令文笙十分不耐,不过她却有自己的坚持:“不救出程国公,我绝不回京。” 仗打到现在,这边也抓到了一些东夷的俘虏,但大约都是普通兵卒的关系,一一审问过,并没有从他们嘴里听到李承运的半点消息。 不但文笙纪南棠着急,鲁氏给她那几十个人早快急疯了,找了米景阳都在一起使劲儿。 还没等钟天政说什么,外边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 兵士们还试图禀报:“顾乐师,来了两位客人。”杨兰逸的声音已迫不及待地响起:“什么客人啊?我和顾姑娘是好朋友,生死之交。哈哈!” 钟天政微微皱眉,外边兵士拦阻不及,杨兰逸已经到了门口。 “……顾顾顾,想死我了,两年没见,你有没有想我?” 文笙扭头,见杨兰逸欢快地进来,一时有些惭愧,说真的,这两年里她还真没怎么想起过杨兰逸。 杨兰逸进了屋,这才发现钟天政也在。 “咦,钟师兄也在啊,正好,我就不用再单独跑一趟了。” 文笙起身迎了下,说是两位,杨兰逸身后跟进门的正是王十三。 好端端的被人打搅,钟天政看杨兰逸眉飞色舞,盯着文笙一副两眼放光的样子,一时真想告诉他“别叫我师兄,你已经被玄音阁开革了”,忍了忍,淡淡地道:“找我做什么?” 杨兰逸“哈哈”一笑:“好朋友嘛,你、卓玄卓师兄我都得挨着个见见,阴差阳错,要不咱们就能一起打团战了。” 随即他转向了王十三:“我来介绍,这是王十三,这是钟师兄,哈哈,你别看钟师兄对人冷淡,其实最热心不过。” 文笙很想问一问杨兰逸:你从哪里看出来钟天政热心的?他很不耐烦了你没看出来? 不过两年没见,杨兰逸和王十三的关系好似亲近了不少。 王十三“嘿嘿”一笑:“外冷内热啊,还真没看出来!”说完瞥了文笙一眼。 这句话是接着杨兰逸的话来的,本身没什么,只是从王十三嘴里出来不知为什么带了几分吊儿郎当的玩笑之意,味道怪怪的。 钟天政沉下脸:“不敢当。” 这两人你来我往,杨兰逸却是缠上了文笙,叽叽喳喳,说的都是离别后的情形。 文笙看看亲兵们都已退开,亲手送上了门,正好她有话要问杨兰逸。 “你姑父因何突然接受了招安?” 杨兰逸搔搔脑袋,跟着压低了声音:“不招安没活路啊,飞云江上瘴气重,我们呆的地方开始不觉着,时间一长病倒了不少人,我大表哥病重死了,后来小表哥也卧床不起,再不降我姑父就该绝后了。” 这个文笙到没听说过。原来王光济两个儿子已经死了一个。 她有些怀疑地打量了一下杨兰逸:“看你不像有事的样。” 杨兰逸没领会文笙的意思,眉花眼笑,握拳卖弄了一下胳膊上不存在的肌肉:“那是,我结实着呢。” “谁提出来的,你们所有人都同意归降?” 杨兰逸皱眉想了想:“我姑父问大伙,反正我是同意了的,我想见你嘛,元恺也同意了,王二、王三都同意,王十三,你呢?” 王十三耸了耸肩:“我随便,听大哥的。” 这件事,还有很多地方不清不楚,但杨兰逸显然再说不出什么来。 “你俩来了这里,其他人呢?”文笙想知道,建昭帝怎么对待王光济和他的部下。 杨兰逸道:“招安的事是二皇子谈的,从中帮了不少忙,这次不但我和王十三跟他过来,还有王九、王十他们呢,等改天介绍你们认识。对了,刚才席上二皇子怎么对你那样啊,好像有仇一样。” 文笙“嗯”了一声,没有接话。 杨兰逸又道:“王二、王三被皇帝留在京里了,他们改了姓,以后我姑父也不敢再差遣他们几个,对了,还有元恺,他们到是想跟着二皇子来白州,你知道的,他们跟那姓高的有仇。” 第二百九十七章 三人行,必有我师焉 杨兰逸一说,文笙就明白了,敢情元恺和高祁两伙乐师已经由争夺羽音社的控制权变成了在杨昊俭跟前争宠。 从监军江北,到谭、白两家联姻,而后白文瑞拿到了兵权,明眼人都看出来,二皇子杨昊俭离着皇位已经越来越近。 眼下元恺一伙争不过高祁,毕竟张寄北死了,他们缺少一个同对方势均力敌的领袖,但话说回来,若是张寄北没死,王光济怕也不会接受招安。 高祁得以跟着杨昊俭到白州来,元恺却只能留在京里,听从白文瑞号令。 “你姑丈身边还有谁?” “只有王七、付春娘他们几个了。我姑夫现在只是个闲散侯爷,身边不敢多留人,王七是不想出去当官,付春娘没处可去。” 听到付春娘这名字,文笙不由地望了王十三一眼,这么久了,不知付春娘是否还把一腔心思放在这混小子身上,当年他大言不惭说是要娶京中贵女,现在虽然造反未成,好歹娶个小官的女儿不是难事了。 杨兰逸不知道她把念头转到了王十三身上,继续慨叹道:“招安以后,大家都当了官,只有姑夫过得不如从前了,不过他现在也顾不得别的,我小表哥病得不轻,人虽然救回来,大夫说子嗣上面怕是有些麻烦。到了奉京一安顿下来,姑姑就张罗着给他纳了好几房小妾,姑姑还说,要是小表哥真生不出来,等日后我生了儿子,就过继一个给他,姑姑看不上姑丈那边的。” 他偷偷拿眼睛瞟着文笙。期期艾艾地道:“……顾,我一时心软,就答应姑姑了。”一副怕文笙生气的样子。 文笙脸色一黑,这臭小子,给他三分颜色,他就开染房! 旁边王十三忍不住“噗”地笑出声来。 钟天政将手里的茶盏放到桌子上,发出“叮”的一声响。淡淡地开口:“时间不早。两位旧也叙得差不多了,不如早早回去吧,我和顾姑娘赶紧商量完打仗的事。也好叫顾姑娘早早休息。” 虽然“两位”有他一个,王十三却没有作声,坐在一旁,露出了一副看好戏的神情。 果然杨兰逸一听这话。立刻接上了话头:“商量打仗的事啊,那赶紧商量。我也是乐师,对了,我还没有告诉你们呢,我妙音八法已经练到第三重了。” 他两眼亮晶晶地望着文笙。一脸得意劲儿,“看我多厉害,快来夸奖我”的意思简直呼之欲出。 文笙有些意外。点头道:“不错。” 杨兰逸这两年跟着王光济疲于奔命,没想到乐师技艺上还能有所突破。足见他天赋不错,再一个确实用功了。 钟天政的逐客令白下了,眼见杨兰逸尾巴都要翘到天上去,心中烦躁,不由地抿了下唇。 以前没觉着这小子这么烦人啊,说轻了不理,说重了,到好像自己同他一个档次,急着炫耀他的四重之境…… 钟天政不动声色,低头喝了口茶,目光一瞥,突然明白为什么他这么烦眼前的两个人了。 一个杨兰逸上蹿下跳,一个王十三笑嘻嘻在旁看热闹,而文笙也带着笑戏谑地望着杨兰逸,两人的神情竟是如出一辙。 钟天政更生气了,他笑了一笑,问杨兰逸:“你们这次过来多少乐师,都归高祁管么?” 杨兰逸回道:“二三十个吧,除了我,都是羽音社原本跟着高祁的,二皇子才叫他说了算,那姓高的一副奴才相,他不敢拿我怎么样。” 羽音社内讧的仇算不到杨兰逸身上,杨兰逸是从玄音阁出来的,如今王光济也不是敌人了,高祁确实没必要和这啥事不懂的小少爷一般见识。 钟天政挑了下眉,温和地笑道:“总是不怎么方便,你不如趁着高祁未睡,赶紧去和他说一声,从明天开始加入我们这边得了,这边有五十位乐师,都是你先前的同窗,队长还是顾姑娘,咱们一起上阵杀敌,也好有个照应……” 话还未说完,杨兰逸已经一跃而起,连声道:“好,钟师兄你提醒的太好了,正合我意,我这就去。” 这下文笙和王十三都敛了笑容。 钟天政低头,吹了吹杯盏中的浮沫,他就知道,只要和文笙沾上边儿,杨兰逸那是九头牛也拉不回。 王十三连招呼也不及打,匆匆跟着杨兰逸出门,钟天政望着两人背影,脸上露出了揶揄之色。 “杨昊俭恨我入骨,何必拉他来蹚这趟浑水?”文笙沉声道。 钟天政翘了翘嘴角:“他乐在其中呢。”顿了顿又道:“他这么蜜蜂见了糖一样巴着你,杨昊俭会不知道?与其放他在照应不到的地方,还不如弄到身边来看着。” 文笙狐疑地望了他一眼。 没了两个碍眼的人,钟天政心下那团不快终于消散,便欲继续刚才的话题:“杨昊俭……” 他只说了三个字便停下来,皱起眉头,目露疑惑。 文笙正奇怪,就听着外边传来了敲门声。 咦,没听到脚步声,外边的兵士也没有通报,谁在门外?文笙道了声“请进”,门推开,门口站着的竟是去而复返的王十三。 王十三手里捧着几页纸,一本正经的,就像换了个人一样,见屋里两人诧异地向他望来,咳了声,眼睛微眯,在大胡子的遮掩下似是露出了个有些羞涩的笑容:“那个,顾姑娘,我有几个问题搞不懂,想来请教一下。” 文笙怔了一怔,很快回过神来:“什么问题?” 王十三眼睛一亮,进屋关上门,看钟天政没有给他腾地方的意思,搬了把椅子凑到桌案旁,这样就相当于将文笙和钟天政由中隔开。 他把手里的纸递过去。探身求教:“……欲诚其意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我问了很多人,都不知道格物是什么意思。” 文笙将目光落到纸上,脸色不由缓了一缓。 只看王十三进门时那做作的模样,她如何不知这是此人不喜钟天政耍心机支走了杨兰逸,特意以求教为名,来行捣乱之实。 对待学问,应该有足够的尊重。不应成为幌子。 不过当她看到纸上的字迹。听到王十三问的问题,却有些气不起来了。 纸上的字较以前工整了很多,初见骨架。这一年多王十三做着造反的营生。想是很忙的,能练到这般程度,足见下了不少功夫。 当日江北战事激烈,王光济不敌朝廷大军。文笙在写后面几封信的时候,已经预感到和王十三的书信往来不会长久了。 最后一封信里。文笙写的是《大学》。 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 而王十三的这个问题,正出自这里。 她目光渐转柔和。同王十三道:“我还没有多谢你,多亏你离开兰城的时候高抬贵手,放过了厉建章、孔安他们。” 文笙如此郑重。到叫王十三颇觉不自在:“这算什么,小事一桩。不过我看这事你忙活一通也没得着什么好处。那些老糊涂把救命之恩都算在姓高的头上呢,啧,我都替你亏得慌。” 文笙笑了笑,并未在意。 钟天政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王十三,虽然在文笙印象里,他和王十三从未见过面,应该是素不相识,但其实王光济的那帮亲信手下他个个都做过一番了解。 提起王十三,谁不知道这就是个没正形的混混,大事指望不上他。 但此人武功到是他们那些人里头最高的,为这个,王光济屡屡容忍他,把他当个保镖护卫使唤。 若说这人会勤奋好学,半夜找人请教学问,那简直是猪都能上树。 那他这是做什么还用问么,缠着文笙,想给自己添堵呢。 不过王十三可不像杨云逸好忽悠,不愧是习过武的,钟天政几次开口,都被他以四两拨千斤给随口化解了。 到后来钟天政真生气了,这股火不是冲王十三去的,而是针对文笙。 你还有没有点身为女子的自觉,怎么什么人都往回招惹? 钟天政狠狠瞪了文笙一眼,见她根本毫无所觉,正忙着给王十三授业解惑呢,自己留着怎么都多余,当下站起身,沉着脸出了门,扬长而去。 他却不知王十三此际耳朵听着文笙说话,却将一半心思放在了他身上。 王十三从小就学会了看人脸色,这些年更是在江湖中打滚,过着刀头舔血的日子,今晚钟天政不怀好意,杨兰逸全无所觉,他却立刻就感觉到了。 这一次按他的本意,是想留在京里,什么当官、得朝廷重用,他都没放在心上,只想着能像当年陪着杨兰逸混京城那样,继续过逍遥自在的日子,顺便照看着王光济。 可王光济的夫人却把他找了去,叫他到白州来看着点杨兰逸。 战场上的凶险到在其次,他们是降将,不得不处处小心。 王十三实在没想到,杨兰逸明明这两年看着正常多了,一见到顾文笙,立刻故态萌发,就像一匹脱缰野马,拉都拉不住,而他第一次感觉到危险,不是高祁,不是杨昊俭,竟是一个小白脸乐师。 所以钟天政前脚一走,王十三就再不是前一刻那全神贯注的样子,“啧”了一声,身子往椅背上一靠,全身跟没了骨头一样:“这姓钟的咋回事,我们既没杀他爹,也没睡他婆娘,见面就玩笑里藏刀这一套。” 文笙打住,横了他一眼。 王十三叫文笙这一看,登时没了把握,试探道:“难道还真是得罪过他?” 文笙充耳不闻,道:“你把我刚才说的重复一遍。” 王十三虽然分神,却并非没在听,老老实实将文笙说的一段复述了一遍,暗暗后悔不该挑了这么一篇来做戏。 王十三对于识文练字确实很感兴趣,世人对于禁忌的东西总是充满了好奇,王十三尤其如此。 大约是因为小时候偷学识字被打留下了太深的印象,长大后他就对这些东西有一种本能的向往,再加上文笙写来的信总是像画一样好看,她看到了他每回的进步,字里行间总是充满期许。 所以即使随王光济退守飞云江,地盘没了,每天都有人病倒,朝不保夕,他仍一有空就划拉两下,习惯了嘛。 不过最后的这篇文章,实在是不对他的胃口。 什么修身、慎独,离他实在是太远了,有那空整日胡思乱想,哪如有恩报恩,有仇报仇,快意恩仇才是他中意的生活,而不是变成一个循规蹈矩的书呆子。 钟天政一走,王十三就想停下来,换个有意思的话题聊聊。 可叫他郁闷的是,文笙根本不接茬,真就是一本正经地在讲这篇文章。 “……所谓齐其家在修其身者:人之其所亲爱而辟焉。之其所贱恶而辟焉。之其所畏敬而辟焉。之其所哀矜而辟焉。之其所敖惰而辟焉。故好而知其恶,恶而知其美者,天下鲜矣。这是讲为什么齐家要先修身。” 文笙面无表情地瞥了王十三一眼,需要了就拿出来当挡箭牌,没事了就想收起来,想得美,好好学着吧小子。 王十三改而趴到桌子上,百无聊赖地道:“屁得公允,我看谁顺眼自然要偏向他,讨厌谁,就叫他去死。‘好而知其恶,恶而知其美’,这是圣人吧?” 他怀疑地偷偷抬眼,这小妞不知从哪找来这么多东西,他拿了一些词句找人问过,就是教书先生看了都面露茫然。 文笙十分直白地道:“你当然做不到,我说这些只希望你知道,真正的君子是个什么样子,若有一天你遇到这样的人,要记得尊敬他们。” 王十三“噢”了一声,暗想他这是被鄙视了吧。 这是杨兰逸和王十三来到化宁的第一个晚上,第二天杨兰逸果然跑来加入了玄音阁的乐师队伍。 钟天政开始没当回事,不过一个晚上,以后还有许许多多个晚上呢。 可谁知那“许许多多个晚上”他竟也很难找到机会同文笙单独相处。 杨兰逸几乎是每晚都跑到文笙帐篷里报道,继“好学”的王十三之后,小少爷表示他对古琴也很感兴趣,想跟着文笙学一学琴。 第二百九十八章 运筹帷幄 杨兰逸虽然来得勤,却并不叫人觉着厌烦。 音律之道,一通百通。 加上杨兰逸又确实有天赋,上手很快。 除了第一天兴奋得难以自已,他其实也没有那么聒噪,坐在一旁练几下琴,再看一会儿书。 弹琴是真的,至于看书,一拿起书来就好想睡觉呀,不过是借着它做个遮掩,好趁文笙不注意,悄悄望着她发一阵呆。 更不用说,文笙每天都会跟他闲聊两句,心血来潮,还要跟他学吹笛子。 除了这些,文笙多守着灯下静静地看书,看得累了起来活动一下,指点下杨兰逸,自己也抚上一曲。 这样的生活,杨小少爷觉着不能更满意了。 化宁城往东二百余里是东阳山,山不高,却有东夷重兵驻守,东阳山的东南便是成巢县,白州最大的粮仓就在那里。 鲁大通刚来白州的时候,东夷人四处劫掠粮食,鲁大通一直派兵在成巢附近埋伏,可惜东夷人并没有上钩。 事实证明,鬼公子所图甚大,对这个能养活半个白州百姓的成巢仓,人家没打算抢一下就走,占城强推,步步紧逼,最后终于将成巢县囫囵吞下,粮仓也自然尽收囊中。 杨昊俭奉旨来白州,名为监军,他身份在那里,带来的几万兵卒纪南棠指挥不动,米景阳等将领争相围上去巴结,实际上是接去了统帅大军的权力。 此时朝廷大军和东夷人马隔着二百余里对峙,杨昊俭接下来就是要指挥这样一场大战。 经过半个月的休整和熟悉军情,杨昊俭通知纪南棠和米景阳,升帐召集众将,召开军前会议。研究如何击溃东阳山的敌军,拿下成巢仓。 在议事之前,他先同纪南棠商量,对白州的两路朝廷大军做一番调整。 “南棠,自你带兵来白州,东夷人就节节败退,鬼公子只会耍阴谋诡计不足为惧。你放心。父皇相信你,临来白州之前,他特意叮嘱本王要代他好好地褒奖你。做得好!” 纪南棠恭谨谢恩。 杨昊俭话风一转:“不过你太谨慎了,童永年那是你一手带出来的将领,由他拖住列登人实在太屈才,若按本王的意思。不如叫他率五千人马来与咱们会合,将打东阳山的重任交给他。列登那边派裴纵带两万精兵过去,足以应对。” 纪南棠沉默片刻,道:“谨遵汉王殿下之命。” 不是监军,是汉王殿下。 叫童永年过来带着自己的嫡系打头阵无所谓。关键童永年现在已经是副帅了,麾下管着好几万人,过来之后连个说法没有。平白比米景阳矮了一头。 接任他的裴纵出自江北大营,是朱子良的一员副将。杨昊俭在江北大营发现的人才之一,这就是所谓的“褒奖”么? 但纪南棠又不能反对,圣上若是不忌惮他,也不会招安王光济,将杨昊俭打发到白州来。 如此前锋官有了,杨昊俭和他此次带来的将领们对攻克东阳山、夺回成巢仓都十分乐观。 鲁大通到底是老了,看纪南棠的十人、二十人小形军阵正适宜在白州这等环境下作战,东夷人一直后退,显是对之束手无策,这种仗,闭着眼睛都能打赢。 更何况杨昊俭还同幕僚们研究出了一条妙计。 此刻,他独自站在中军帐巨大的行军地图之下,当着众将官和乐师们的面侃侃而谈:“东夷人占着东阳山和成巢县,相互呼应,对咱们是种牵制,反过来想,对他们自己又何尝不是?” 帐内不少人动容,心想:这话说的颇有水平。足见二殿下并非不学无术。 文笙站在后排角落里,她对杨昊俭知悉根底,瞥眼向同样知道他是什么人的钟天政望去。 钟天政正面露微笑望着杨昊俭,唇角似有讥色。 “根据这些天探马回报,东阳山的敌人差不多有两万,成巢县有一万多,东阳山易守难攻,是成巢乃至整个白州东南部的屏障,鬼公子不会轻易放弃,所以本王想了个法子。” 说话间杨昊俭将手在行军图上东阳山的位置点了点:“这次本王打算以重兵压上,猛攻东阳山,守山的敌人若见情况危急,必定向成巢求援,我军提前埋伏好,一旦成巢那边派兵增援东阳,就可以趁机占领成巢,夺回粮仓,本王到要看看,没了粮,他们还怎么打?” 以米景阳为首,众多簇拥在杨昊俭周围的将领们齐齐倒抽口冷气,称赞汉王殿下实乃是足智多谋,用兵如神。 杨昊俭摆手笑了笑:“带兵打仗的事还是南棠在行,要把敌人打痛,又要给他们留有一线希望,南棠,东阳山本王就交给你了。” 纪南棠只得应了。 杨昊俭笑道:“童永年那里有五千兵马,这边再给你留两万,应该足够了。齐渊,齐海,本王给你兄弟二人一万精兵,从天九庄绕到东阳和成巢之间的必经之路埋伏,一发现成巢援兵,立刻举狼烟为号。” 齐氏兄弟也是此次杨昊俭从京里带过来的,听杨昊俭点到他们名字,立刻出列,单膝跪地,拱手领命。 杨昊俭摸了摸下巴,笑对米景阳道:“本王只留两万人守化宁,剩下的米将军你全都带去,一定要将成巢拿下,本王在此静候你的佳音。” 这场关键的战事二皇子竟叫自己来挑大梁,米景阳难抑激动。 他知道杨昊俭身边有好几个名气很大的幕僚,这计策在他看来简直是处处料敌机先,全无破绽,更何况奉命配合他,牵制敌人的是纪南棠。 米景阳欢欢喜喜出列接令,杨昊俭笑了笑:“别急,成巢仓要夺回来不易,本王再给你添一重把握。高祁!” “汉王千岁。”高祁自人群里挤出来,一身肥肉乱颤,弯着腰恭敬应声。 “好钢要用在刀刃上,现在军中一共有七十几位乐师,这些乐师里头你成名最早,你带着他们,听从米将军号令。把成巢仓拿下来!” 高祁满脸堆笑。大声应“是”。 此时中军帐中气氛却有些异样,玄音阁的乐师们齐齐看向文笙。 得罪二皇子,果然摊上麻烦了吧。这事闹的,堂堂玄音阁的乐师竟要听令于这姓高的胖子。 谁不知道他是羽音社的,前段时间还惶惶如丧家之犬。 文笙未动声色,杨昊俭对她没错尚要挑出错来。说不定这会儿正等着她跳出去自寻死路呢。 纪南棠主动道:“殿下,玄音阁的乐师已经习惯了和兵士们配合作战。高大家刚来,彼此尚不够了解,不如此次还是分作两路吧,顾姑娘是谭老国师亲自任命的队长。在玄音阁的乐师中间深孚众望,定能完成任务。” 纪南棠还是名义上的主帅,他开口杨昊俭不能不给面子。鼻子里哼了一声:“好,到时候拿不下成巢仓。休怪本王军法从事。” 既是安排好了各自的任务,散了之后,大家都忙碌起来,只等童永年到位就立刻发兵。 文笙听了杨昊俭这一番“运筹帷幄”,心里其实很没有底,想找机会同纪南棠私下谈谈,得他面授机宜。 但听协助她的景杰说,纪南棠只回去呆了一阵,椅子还没坐热,就独自一人找杨昊俭去了。 高祁打发人催促他们整队,说是米景阳有令,他们这支去攻占成巢的队伍因为人数众多,要分批出发,乐师们跟着第一拨人马先行。 命令说,大军悄悄从天九庄绕路,伺机接近成巢县,若能神不知鬼不觉混进县城更好。 文笙整队,把钟天政和华飞舟叫到身边,准备路上慢慢商议。 从议事到出发,时间上确实是有些仓促。 先头部队大约有两三千人,将乐师们夹在当中,景杰、云鹭都在其中,但没看到汪奇那帮人。 想也知道,他们只认纪南棠,定是留在了化宁,准备跟着纪南棠去攻东阳山。 出了化宁没多远,高祁笑嘻嘻亲自来找文笙,言道他那边乐师人数太少,走前米将军有话,叫从玄音阁的乐师队伍中拨十几个人给他。 文笙听罢,客气地点了点头,示意知道了:“高先生稍等,待我们商量一下。” 高祁在来白州之前,对文笙的印象还停留在当年邺州羽音社集会,跟着厉建章到他家里来的那个小姑娘。 此时他不得不承认,不过三四年未见,顾文笙身上的变化真大了。 若不是后头有汉王殿下撑腰,高祁自忖在这么多玄音阁乐师面前,他还真是没什么底气,见文笙没有怒而拒绝,微微松了口气,笑得和气:“好,诸位慢慢商量。”勒马同他们拉开了距离。 文笙问身旁的华飞舟和钟天政:“你们怎么看?” 眼下这等安排,叫文笙不能不怀疑杨昊俭会在打成巢的时候,借机公报私仇,挖下陷阱给她跳。 华飞舟皱眉:“成巢仓必须得打下来,不能落了把柄在二皇子手上。” 他和谭家关系深厚,同大公子谭锦华相交莫逆,谭锦华私下里什么话都敢说,华飞舟也受了很大影响。 他知道杨昊俭这个人心胸其实十分狭隘,一直以来,这位二殿下既想拉拢谭家,又忌惮着谭家,若有机会正大光明削弱玄音阁的实力,他绝不会手软。 “我看高祁贪恋权势,不如叫江焕、吕罄、文鸿雪、安敏学他们带十几个人过去。” 文笙明白华飞舟的意思,他点的人都像他一样,师承、家世都十分不错,离祁若是看人下菜碟,必定小心翼翼,不敢得罪。 钟天政看上去全不为前路担忧,一副风轻云淡的模样:“华师兄不过去么?” 华飞舟警惕地回望了他一眼。 钟天政轻笑道:“不识好人心,别怪我没提醒你,等到开战,高祁那队必定比咱们这边安全得多。高门子弟都过去了,他们使唤起咱们来,自然更没有什么顾忌。” 文笙闻言不由地望向钟天政。 钟天政与她想到一起去了。 高祁一过来要人,她就想到这是要借机分化他们这支队伍。 华飞舟目光一冷:“我不去,要不你俩带着慕容长星、葛宾他们过去。” 文笙心中“啧”地一声,看来华飞舟对钟天政拉拢到的人也心知肚明。她表明态度:“谁去都行,我必须留下来。” 钟天政不甚在意:“那就照华师兄说的,叫江师兄他们去吧。” 文笙当即把华飞舟提到的几位叫出来,同他们说明了一下情况,高祁见这边有了决定,也凑上来,笑道:“久闻诸位大名,放心,过去了高某肯定会全力保证诸位的安全。” 江焕几个没有反对。 自从杨昊俭到了白州,谁还看不出来他时时准备着给文笙小鞋穿,江焕、安敏学等人的家族早同米景阳打过招呼,此次又是米景阳说了算,怎么都不可能为难他们。 交接完了,高祁把人带走,说说笑笑十分热情,显是回去要抓紧时间套交情。 文笙看看她这边剩下来的三十多个乐师,除了华飞舟,门第没有特别显赫的,其中更有不少跟钟天政过从甚密。 这便是杨昊俭一番安排,想要见到的? 不管他要做什么,哪怕前头有龙潭虎穴,她也要带着大家闯一闯。 钟天政笑了笑,意有所指:“走吧,世事难料,岂能尽如人意?” 景杰、云鹭跟在队伍后头,似是感觉到前路莫测,绷紧了脸,目有忧色。 前面天九庄到了,由这里去成巢县需得兜个大圈子,多走一两天的路,但胜在路途偏僻,林密草高,便于掩人耳目。 头路带队的将领姓何,过来商量景杰和文笙,数千人先在天九庄随近的山坳里歇息,怕被敌人发现,就不升火造饭了,大家吃点冷干粮,等天黑之后再继续前行。 经过两日的昼伏夜行,文笙等人距离成巢县已经很近,由他们的藏身之处能远远望见城墙上的旗帜和箭楼。 又过了一天,后头大军陆续赶来集结,米景阳也到了,他派出斥候,只等东阳山方向狼烟一起,这边即刻动手。 第二百九十九章 攻城 成巢县其实并没有四门紧闭。 常有东夷兵士押着长长的车队进出,往四下运送军需物资,也放百姓们出入,东夷人看起来打算在此扎根长住,不欲把成巢变成一座孤城。 斥候报告了这个情况之后,米景阳很想派些人混进城去,到时候里应外合,就可以很快拿下成巢,结束战斗。 但他一细问,却又不由地皱眉。 只有东门、南门百姓可以进出,城门口盘查得非常严,大梁百姓要先交钱后搜身,听说还要对着东夷大首领晏山和鬼公子的画像叩拜,极为屈辱。 成巢落在东夷人手里已经很长时间了,每天出入城的人很少,城门外不可能排起长队,所以开战之后想以此接近,伺机夺门根本行不通。 而以乐师们在大梁所受的尊崇,别说不可能屈尊降贵去对着外夷匪首叩拜,即使勉强去了,也装不像,只怕会立刻败露,坏了大事。 米景阳只得派出百名身手高强的斥候,命他们乔装打扮先混进城。 这一等就是两天。 九月份天还没有彻底凉下来,数万人藏在这小山坳里,可想而知草丛里有多少蚊虫鼠蚁,简直将所有人都咬得苦不堪言。 这日过午,官道上尘土飞扬,自东阳山方向衔尾疾驰而来几匹战马,一看就是有紧急军情。 米景阳得报,精神一振,命令全军做好攻城的准备。 终于开始了! 他一边调兵遣将,一边紧张地关注着成巢方面的反应。 还好,未过半个时辰,成巢县城西门大开。浩浩荡荡的东夷大军开往东阳山方向,骑兵在前、步兵在后,如游龙一样,初步估算最少有七八千人。 米景阳得报心神一松:二皇子的幕僚真是料敌机先,鬼公子上钩了! 成巢县总共有一万多敌人踞城坚守,去掉这七八千人还剩多少?他就不信了,自己这几万大军会攻不进城。拿不下粮仓。 安排好了攻城的前头部队。米景阳派人去将高祁和文笙请来。 他远远地看着亲兵将二人引过来,高祁是个大胖子,身材又矮又肥。和文笙一前一后,看上去个头竟然差不多。 大军离开化宁已经四五天了,受条件所限,所有人都灰头土脸形容狼狈。 高祁满脸油光。身上沾得到处是草屑,头发一绺一绺地耷拉下来。走起路来呼呼急喘,简直叫人不忍直视。 有他衬着,后头一身靓蓝色油锻劲装的顾文笙身上虽然也不怎么整洁,却显得颇为从容。打眼一看,像是出来狩猎的公子哥儿。 一个女子,呆在男人堆里。总是会有各种的不便,也不知她都是怎么克服的。 文笙不知道米景阳在揣度她这几天怎么过的。事实上饶是她准备周全,这几日也受了不少罪。 吃得是冰冷坚硬的干粮,喝得是山沟里找来的凉水,宿的是幕天席地,乐师里头好几个着凉发烧的,幸而她身体不错,没有病倒。 到了跟前,相互见过礼,米景阳叫亲兵去搬两块大石头来,请两人坐下。 “成巢已经向东阳山派出援兵了,城内防守空虚,我已经叫前军准备,一待齐氏兄弟拦截到敌人,燃起狼烟,咱们立刻攻城。” 文笙和高祁闻言齐齐松了口气,好歹不用再在野外呆着了。 “攻城的时候,还需两位带着乐师们配合。咱们有百余人已经混到了城中,准备里应外合,城里的自己人太少,机会稍纵即逝,一定要抓住了。” 米景阳说到这里,着意观察了一下对面的两个人:“一会儿的攻击重点放在西门和北门,高先生带一队乐师先到西门去,帮着兵士们全力攻城,等守西门的敌人感受到压力,必会从其它三处抽调人手,城里咱们的人和顾姑娘带的那队乐师就在北边强行夺门,两位可听明白了吧?” 高祁瞥了文笙一眼,笑呵呵道:“米将军放心,我等必定不辱使命。” 文笙在心中稍作权衡,同高祁奉命虚张声势相比,自己这一队冲锋在前,自然是要危险得多。 不过米景阳这个安排听上去没有太大的纰漏,只要不是故意陷害,她就无法拒绝。 米景阳这还算不错的,没将自己往死里踩,有杨昊俭在,文笙本来也未指望能同高祁一样的待遇。 想到此,她淡淡地道:“明白了,我们全力以赴,争取将北门拿下来。” 两个时辰之后,留在高处的斥候飞奔来报:“将军,看到狼烟了!” 米景阳当即下令攻城。 这时候文笙已经回到乐师当中,通知了华飞舟等人接下来的任务,自从来了白州,他们还从没有在夺城战中冲在最前面,消息传开,大家神情都显得有些凝重。 杨兰逸面露忐忑,凑到文笙身旁:“会不会很危险?” 危险自然是有的,一将功成万骨枯,谁也不愿做那“万骨”,文笙没有正面回答他,只道:“你跟着我,别离得太远。” 朝廷大军蜂拥冲至成巢城下,高祁的那队乐师已经开到了西门附近,确保箭射不到,鼓乐声合着数万人的喊杀声,听上去震耳欲聋。 城墙垛口后面不时闪过东夷人的身影,箭簇飞石如雨般铺天盖地落下。 盾牌手保护不及,抬着巨木的兵卒被当先照顾,惨呼声不绝于耳,云梯翻倒,一眨眼的工夫,城门前就倒下了数百具如刺猬一样的尸体。 文笙等人站在高处远远望着这惨烈的一幕,杨兰逸面如土色,哆嗦得跟只鹌鹑似的:“……咱们一会儿也得这么往上冲?还是离远吹吹笛子?” 文笙漠然道:“往上冲。” 杨兰逸打了个寒颤,恰逢负责带兵冲击北门的彭副将过来请景杰和玄音阁的乐师们出发,杨兰逸拖着哭腔道:“等等我。我要去方便!” 文笙无语,终不能把他丢下不管:“……快点。” 杨兰逸调头飞奔而去。 华飞舟道:“算了,别带他了。”看到杨兰逸,就好像看到了他们这些人刚上战场时的模样,现在虽然也紧张,好歹不会如此失态了。 “还是等等吧。”文笙道,场面这么乱。别的地方说不定还不如自己身边安全。 不大会儿工夫。杨兰逸从草丛里钻出来,看到文笙还在,顿时松了口气。 文笙招呼他:“走了。” 北门也在攻城。但攻势比起西边来弱了不少。 彭副将领着数千精兵没有一并压上,在等待里应外合的机会。 景杰、云鹭都不放心,劝文笙一会儿像高祁那样离远击鼓,两军交战。文笙的鼓声可比高祁有用多了。 文笙远远注视着兵士们架了云梯前仆后继,默然片刻。还是将“太平”拿在了手里:“我还是用琴吧,顺利的话,牺牲的人能少点。你们都保护好自己。” 钟天政捡着好听的安慰了一番葛宾、慕容长星等人,回来文笙身边。低声道:“打完这一仗,你回京吧。在这里杨昊俭要整死你有的是机会。” 文笙眼望成巢城,嘴角露出一丝浑不在意的笑容。重复道:“在这里?” 明明在说性命攸关的大事,她却连一个眼神都不给自己。钟天政不悦,加重了语气:“成巢算什么,我说的是白州,离开这里,回京里去!” 文笙收回目光,手指轻轻抚过琴弦:“我同你说过的,不救出程国公,我绝不会回去!” 两个人相持,气势都很强,本就如惊弓之鸟的杨兰逸又往后退了一步,小心打量钟天政铁青的脸。 此时距攻城开始有大半个时辰,城外看不到城里东夷人是怎么调度的,但据说西门城头已经出现大梁百姓的身影了,他们被东夷守军以长刀逼着向朝廷人马扔石头、泼开水。 北门这边的情况也差不多,消息刚传过来,城头便是一阵骚乱,彭副将下令数千精兵全部压上,誓要趁着这机会将北门夺下来。 文笙挥手,示意乐师们上前。 钟天政单手用力握了下拳,怒道:“真是自寻死路!”转身当先向着城门冲去。 景杰带人举着厚重的盾牌,意在帮乐师们挡一挡乱箭,云鹭持刀小心在旁戒备,文笙迈步上前,拨响了琴弦。 满耳喊杀之声,“太平”发出来的琴音被彻底掩盖,连文笙自己都听不大到,但她心境未乱,一曲《行船》犹自在发挥着作用。 以她为中心,在周围数百人的上空,琴声化为了无形的屏障。 此时因为城楼上的骚乱,居高临下的攻击已经减弱了很多,箭簇飞石少了,才更容易看清楚,在文笙守护的这一方上空,似有看不到的水波微漾,推动着飞来之物改变方向,擦着屏障落空。 箭落如雨,却有人撑起一把透明大伞,在箭雨中信步而行。 众目睽睽之下,这比鼓声更加鼓舞士气。 只是片刻之间,三十几位乐师就接近了城门口,守城的东夷人就像中了邪一样,由城墙上一头栽倒,跌下城来。 城上城下惊呼声四起,一时更加混乱。 文笙知道身边不停有人在受伤,其中有有纪家军的兵士,也有玄音阁的乐师,她已经到达了极限,实在护不了这么多人,只能尽量保全那些离着她近的。 她的耳音很好,随着上头守城的东夷人越来越少,乐师们的乐声逐渐显露出来。 在她的左近,有葛宾沉郁的箫声,有华飞舟清越的琴声,有卓玄,有钟天政…… 文笙的感觉也很敏锐,城楼上明明有一道视线自一开始就在追随着她,为什么没有乐师攻击那人? 或是大家的乐声没能对他造成伤害? 文笙抬头,在城楼上战旗后面,一个人手执长刀,迅速向后撤去,看穿着,应该是个东夷的头目。 她还想仔细看清楚,突觉眼前一黑,阳光竟分化成七彩之色,这是天要黑了么? 文笙踉跄了一步,边上云鹭眼疾手快,连忙扶住了她。 就在此时,一声巨响,周围随即爆发出震耳欲聋的欢呼声,城门大开,朝廷人马就势占领北城。 成巢城到手了。 文笙停了琴,浑身一阵乏力。 云鹭急道:“怎么了,你还好吧?” 文笙摇了摇头,示意自己没事。 这时候,根本不用自己向前,后头的大军往城里涌,前头的人被裹挟着就进了城。 东夷人兵败如山倒,北门告破之后连一刻钟都不到,西门那边也破了。 朝廷大军蜂拥而入,满街都是大梁的兵,两队人马穿街过巷,往一起汇集,几乎未遇像样的抵抗。 文笙找了匹马骑上,随队伍走了两条街,迎面遇上高祁一行。 他带来了米景阳的命令:剩下的三千余名东夷守军刚才已经自南城门夺路而逃,不必再在城里围堵了,火速前往粮仓,免得残余敌人见势不妙,焚烧粮食。 方才攻城战,高祁带着的一队乐师几乎是毫发无伤,传令之后,他一马当先跟着向导往成巢仓而去,生怕去得晚了,功劳被抢。 向导是一名之前混进城里来的斥候,一溜小跑在前面引路,嘴里向高祁和彭副将汇报粮仓那边的情况。 “东夷人对粮仓看得非常严,不要说人,周围连只苍蝇都飞不进去。小的只是离远偷偷打量了几眼,具体情况还要诸位大人到了才清楚。” “不过据小的观察,这段时间东夷人在不停地向城外运粮。东南西北,运去哪里的都有,加起来不是小数目。” 这个情况高祁和彭副将都清楚,大军在城外埋伏的时候,不止一个斥候向米景阳禀报过。 “还有,这几天东夷守军对城中百姓搜刮得非常厉害,连藏在地窖里的米粮都会被搜走,家家户户都在挨饿,粮店饭铺早就关门了,咱们的人若是不从东夷人身上想办法,走遍全城都找不到点吃的。” 彭副将皱眉问道:“有饿死了没有?” “肯定有。” 彭副将骂了一声,回头下令全队加快速度。 他已经预感到,等他们赶到粮仓,不但要面对着东夷残兵,还有已经饿疯了的全城百姓。 第三百章 烈焰焚城 成巢仓是白州最大的义仓,位于成巢县内的水安镇,占地极广,最多时曾储粮达上百万石。 文笙随着队赶往成巢仓,身旁景杰给大家讲叙一年多以前这粮仓的情况。 景杰不是本地人,但他在白州呆的时间着实不短,其间还曾跟着纪南棠在此护过粮。 在以前,成巢仓就像是一座城中城,粮库居中而建,仓城中窑洞、仓楼、回廊、晒谷场分布合理,错落有致,外边围着土筑的寨墙,墙外还挖有壕沟。 但自从成巢县城落入东夷人手里,护粮守军被屠戮干净,成巢仓早不复当日模样。 寨墙早拆了,壕沟也已经填平,整个粮库像一个战士被剥去了全副武装,浑身上下赤条条的,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 仓楼倒塌,回廊和晒谷场上粮草散落得到处都是,很多麻袋已经装上了平板车,看来东夷人败退得仓促,还没有来得及把这些粮食运走。 文笙一路过来,但见低矮的窝棚林立,越往仓城,这些简易的棚子越多。 景杰指着这些密密麻麻的窝棚,向文笙和钟天政等人道:“由这些差不多能估计出之前有多少东夷人住在这附近守粮,听说在东夷,很少有砖瓦土坯建起来的房舍,他们都习惯住这种破木头搭起来的窝棚。” 杨兰逸闻言不由咋舌:“这比猪圈马棚强不多少啊。” 钟天政冷冷接言:“你可是瞧不起他们,觉着他们活的像畜生?可他们现在在大梁沿海几州想抢便抢,想杀便杀,不说别处,只看这城里的老百姓。到底是谁更加没有尊严?” 杨兰逸一时语塞,钟天政自在城外和文笙话不投机,就冷着张脸,活像谁欠了他银子一样,杨兰逸知道自己惹不起他,赶紧往文笙那边靠了靠,几乎贴在了对方的马屁股上。 钟天政一提。很多人都注意到了。此时在窝棚的闪隙,躲躲闪闪藏了好多蓬头垢面的老百姓,并且越往粮仓去。聚集的人越多。 景杰忧心忡忡:“看这样子,城里还活着的老百姓差不多都来了,就不知道里面有没有藏着东夷的奸细。” 前头带队的彭副将和高祁也发现了这个情况,催促全队人马赶紧往粮仓那边赶。别刚把东夷人打跑,却叫老百姓一拥而上把粮抢了。出了这等事,不好跟上边交待。 值得庆幸的是,据探马回报,粮库里还有百余名断后的东夷人没来得及撤走。被饿疯了的老百姓堵住了去路,如此一来,想放火也不可能了。老百姓虽然人多,却也不敢上去。两下正在对峙。 彭副将得到这个消息大喜,商量高祁,要联合着乐师直接率兵冲进去接管粮库。 高祁还在为战胜而志得意满,听说对方只有一百来个人,没怎么在意便一口答应。 果然有乐师们配合,只是一波冲击,东夷残兵连像样的反抗都没能做出来便被直接拿下。 粮仓到手,彭副将立刻派人去城里找米景阳,向他报告这个好消息,二皇子派下来的任务圆满完成,夺回成巢仓这比纪南棠来白州后打的几场胜仗意义都大,捷报传回京,必定可令龙颜大悦。 米景阳闻讯难抑激动,此行太顺利了,简直是连老天爷都在帮忙,看来鬼公子不在成巢,否则东夷人不会这么不堪一击。 他本就在赶来的路上,当即下令留数千人马守城,剩下的人全部跟他去粮仓,当务之急,是要想办法安抚聚集在粮仓外边的成巢百姓。 最为艰难的城池和粮仓都打下来了,绝不能在这时候发生哗变,给这场得来不易的胜利蒙上阴影。 大队人马的到来果然起到了震慑作用,蜂拥而来的老百姓停在了粮仓外边,眼巴巴看着近在咫尺的救命粮。 米景阳带着亲兵同彭副将等人会合,还未等细问粮仓里面的情况,晒谷场外边数百名衣衫褴褛的百姓带头,自藏身的窝棚后面出来,慢腾腾来到空地上跪倒。 四下里哭声越来越响,更有年老体弱者直接昏了过去。 “是纪将军的人马,纪将军,您救救我们吧!” “将军,我们都好几天没吃东西了,城里的草根树皮都啃光了,求求您,给口吃的吧。” 粮仓周围不知道聚了多少大梁百姓,初步估计至少有数万人,渐渐的,他们合成了一个声音,在外头大声呼喊:“分粮!开仓!分粮!开仓!” 乱成这样,米景阳不可能当听不到,他带兵多年,还从未遇上过这等事。 虽然喊的是纪南棠,他这副帅脸上也跟着火烧火燎的,赶紧叫了几个心腹商议。 “依末将看还是分吧,没有守着上万石粮看百姓饿死的道理,只要秩序不乱,每家打发点儿,也用不了多少。只是要叫老百姓知道,打了胜仗和给他们粮食的人是米将军您。” 此言一出,余人纷纷附和,更有将领提议请乐师们帮着安抚百姓情绪。 米景阳传令下去,将士们或开仓取粮,或维持秩序,就连文笙等人也都跟着忙活起来。 消息传开,四下爆发出一阵响过一阵的欢呼声。 就在这震耳欲聋的欢呼声中,突有一名千夫长面露惊慌之色穿过挤挤挨挨的士兵,跑来大声向米景阳禀报了一句什么。 米景阳没有听清,叫他再说一遍。 就在此时,晒谷场内外的喧哗声突然低了下去,一道凄厉的尖啸声由远而来。 这尖啸越来越响,凌空飞至近前,戛然而止。 一枝响箭“砰”地一声,正中粮仓上空随风飘起的米字旗,旗杆由空折断,上半截掉落下来。 这时候,米景阳终于听清楚那名千夫长在喊什么。他说:“报,副帅,大事不好,丙丁两库同时起火,火势很大,扑不灭了!” 米景阳只觉脑袋里“嗡”的一声,成巢仓的粮库全都通着。一旦火势起来。管你多少石粮食也要化为灰烬。 这真是怕什么来什么,他瞪着那一脸仓皇的千夫长,恨不得上去踢一脚。怒喝道:“怎么会扑不灭,还不赶紧带人去救火!” 那千夫长无措道:“副帅,所有的水井都被填死了,库里又堆满淋了油的柴草棉絮。火势太旺了……” 他说到这里,米景阳已经反应过来:中计了。 不等他说别的。外边紧随着那支响箭,密密麻麻的箭簇由四面八方飞来,这些箭本身分量轻,加上袭击之人离得远。全都射在了晒谷场外围的窝棚上。 这一次的全都是火箭。 那些大大小小的窝棚显是经过了处理,沾火就着。 浓烟四起,烈焰熊熊。老百姓被突然蔓延起来的冲天大火吓坏了,没头没脑往晒谷场上跑。 一时不知有多少人被推撞践踏。更叫米景阳肝胆俱裂的是,如此一来,他的军队就被死死地堵在了里面,眼睁睁看着火势越烧越旺,由四面八方围拢来,无情吞噬着手无寸铁的百姓和他的将士们。 火是扑不灭的,这是东夷人设下的毒计,他们早早就搬空了成巢仓,或许粮食有剩,那也只是做做样子,仓里更多的是破烂棉絮和木柴。 浓浓黑烟,灼人的热浪,不用大火烧到就会把人呛晕烤熟。 留下肯定是死,有将领见势不妙,不等米景阳下令,带着手下兵士挥舞刀枪迎着老百姓杀过去,试图杀开一条血路。 米景阳叹了口气,没有阻止,更多的将士瞧见这一幕蠢蠢欲动,准备紧随其后冲出去。 血与火充斥着人们的双眼,使得他们忽略了那些穿过火焰凌空飞至的利箭。 惨叫声不绝于耳,急着冲出去的一队人转眼死了个干净。 目之所见,到处是火。 此刻的成巢城已经陷入了一片火海。 兵士们顾不上别的,脱了衣服边咳嗽边奋力扑打着烧到跟前的大火。 不知有多少人挤在米景阳身边,七嘴八舌地问:“将军,怎么办?” 米景阳心中无力,强撑着道:“下令,冲出去,只要没全军覆没,哪怕剩一个人也要冲出去。” 火势一起,玄音阁的乐师们也十分惊慌,华飞舟、葛宾等人自发地往文笙身边聚集。 四下里乱哄哄的,文笙扫视周围,先前忙着弹琴吹箫安抚百姓,江焕带着十几个乐师同高祁在一起,距离自己至少有数十丈远,两下被大火阻隔,要救他们怕是力所不及,只能分头突围了。 没想到,东夷人在这城里还埋伏了这么多兵力。 没有一万,也有数千。 这兵是哪来的,文笙冷静下来一想就明白了,杨昊俭的情报有误,东夷人之前故布疑云,东阳山那边虚张声势,唱的是空城计。 败局已定,这会儿再说什么都晚了。 钟天政在旁冷冷开口:“还不走么,真要在这里陪葬?” 文笙看看身边,云鹭、景杰、杨兰逸都在,还有一众玄音阁的乐师,她下意识地深吸了一口气,吸进去的却是热辣呛人的烟尘:“走!大家尽量靠近我,不要分散。” 先冲出去吧,尽可能的多救人,留得性命再说其它。 云鹭担心地问:“刚才攻城的时候,你已经……还能撑得住么?” 华飞舟等人也都不安地望向她,除了怕她消耗太大坚持不住,他们也担心文笙的琴声能不能隔绝这大火。 景杰久经沙场,应对火有经验:“这烟比火更致命,大家撕下衣襟来,撒泡尿上去掩住口鼻!” 这时候错一步就是死,哪怕是华飞舟几个也不敢再自持身份,到是葛宾低骂了一声,他是吹箫的,口鼻一掩还怎么吹。 钟天政叫他们照做,闯火海全在防守上,那箫吹不吹没太大区别。 火烧到跟前,景杰带人竖起盾牌,免得文笙被后退的人群挤倒。 文笙托着“太平”,手在七弦上一划,琴声响起,似有游龙自琴弦上腾空而起,绕着她周围的数百人飞了一圈儿。 它所过之处,竟逼得熊熊烈焰向后退开。 这比文笙攻城的一幕更叫人震撼,杨兰逸目瞪口呆之余突然回过神来:“王十三呢,咱们带着王十三一起逃吧。” 王十三此来白州不是杨兰逸的侍从,而是有品阶的武官。 只是做为降将,他自知身份,万事不出头,此次原本应该留守化宁,但他不放心杨兰逸,特意花银子贿赂了上峰,调来米景阳这一支。 米景阳麾下数万将士各司其职,王十三有自己的兵要带,这些天被米景阳指挥着东奔西走,不敢擅离职守。 可这时候命都快没了,还管什么将令不将令。 文笙跟着杨兰逸扭头四望,到处都是人,哪里能找着王十三,到是一眼看到了重重保护下突围的副帅米景阳。 米景阳冲入火海,又被一阵箭雨射了回来。 大火燎着了他的胡子,身上盔甲更是焦了一大片,看上去异常狼狈。 钟天政循着文笙的目光望去,提醒她道:“敌人可都在盯着他,你注意力所能及。” 文笙点了点头,话虽这么说,她却清楚地知道米景阳还不能死,自己必须要救他。 文笙顾不得其它,单手抚琴,顶着烈焰上前。 混乱中,有人注意到这队人的异状,纷纷往这边聚集,米景阳的亲兵也发现了:“将军,是顾姑娘在试图突围,她带着人在向咱们这边会合。” 米景阳当机立断:“迎上去!” 他身边的亲随已经折了不少,剩下的竟大多是程国公鲁氏派来白州的江湖中人。 两下艰难凑到一起,文笙无暇说话,华飞舟掩着口鼻闷声道:“走吧,米将军,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米景阳借着文笙的庇护终于松了口气,他往四下望去,此时太阳已经西沉,残阳如血,映着烈焰飞腾满城苍痍,目之所见一片残酷的红。 他是这里受难的数万人的主将,虽说米景阳自觉此战惨败过错并不在他,数万人几乎全军覆没,全城百姓跟着葬身火海,到底是难辞其咎。 第三百零一章 抓住他 文笙满脸是汗,大滴的汗水自她额头鬓角滑下,里衣也早就湿透了,紧紧贴在身上,束缚得她有些透不过气来。 太热了,炽热的火苗舔舐着她竖起的屏障,给她的精神带来巨大的负荷。 烈焰不时扬起大片的灰烬,像火海地狱中成群飞舞的黑色蝴蝶。 周围库房在剧烈地燃烧,噼啪作响,火星四溅,不时就有房舍轰隆倒塌,将无处可逃的人们压在下面。 以文笙为首,一行人在烈火中奋力突围,景杰带着兵士自觉守护在外圈儿,常常因为文笙无暇顾及,被飞窜而起的火焰烧伤。 周围人会赶紧让出空隙,叫伤者挪到里圈好扑灭身上的火,乐师们顶着酷热和呛人的烟尘弹起安抚人心的旋律,试图叫众人不要太过惊慌,没有人叫苦,比比那些正在哀嚎啼哭的军民,他们已经幸运得太多。 人在生死之间,总是会迸发出巨大的潜能。 明明在攻城的时候,文笙已经有了力竭的感觉,可这时候她却觉着还可以再咬牙坚持一阵,再披荆斩棘往前冲上一段。若她倒了,这几百人会立刻被大火吞噬,她不要两世都葬身火海,更何况这一次,在她的身后,还有这么多的同窗、挚友、以及袍泽。 文笙一行已经冲出了晒谷场,深入火海,幸存者自他们身上看到了一线生机,乱哄哄也跟在后头,拥挤着向前,想要夺路而逃。 迎面又是一阵箭雨,文笙正全力抵抗火势,有些照应不过来。景杰等人手上的盾牌一阵急响,十余名兵士中箭,云鹭带着程国公府的人手疾冲上前,挥舞兵刃拨打着飞来的箭簇。 东夷人就埋伏在数十丈之外,隔着一条长街。火光摇动,隔着黑烟影影绰绰能望见他们的身影。 而在一旁的高处房顶上,孤零零站了一个人。甲胄整齐。手持长弓,正是之前在北城门上督战的敌军头领。 文笙目光在那人身上停留了一瞬,恰逢云鹭险些被火焰卷到。一个“鹞子翻身”凌空退回来,落在了文笙旁边。 文笙右手的名指、食指在第三弦上做了个“半轮”,开口道:“云大哥,看上边。你去抓住那个人!” 她的气息带着些微喘,就像刚刚跑完数里山路。但说话的语气却透着决绝,里头的坚持和全力一搏之意再明显不过。 所以云鹭没怎么犹豫,就像看不到他同敌人之间还隔着十余丈的火海一样,应道:“好!”回刀“怀中抱月”。双足点地,就要冲上去。 文笙又道:“小心!” 话音方落,她手下的《行船》陡然快进到了这一段散音的最高氵朝部分。用了切分的“拨刺”迸发出了最强音,下指疾迅。两声琴响于刚健中带着昂扬之意,即使在如此嘈杂的环境当中也无法掩盖。 这琴声,古朴,豪迈,充满了我定胜天的自信气概。 仿佛是滔天巨浪汹涌而至,随着云鹭一飞冲天,大火攸地向两旁分开,让出了中间一条长长的生路。 对面敌军大哗,又是一波黑压压的箭簇铺天盖地而来。 文笙手上未停,劈、托、勾、剔,借着刚才那一下的余威,大半射向云鹭的箭被挡了下来,余下的漏网之鱼穿破了阻碍,距离云鹭越来越近。 云鹭半空挥刀,夕阳里连他的刀锋都是红的,叮当连声,羽箭纷纷被他扫落,露出一个不大的空当,云鹭显是出手之前便预计到了,飞身一扑,如游龙甩尾、鱼跃龙门,自空隙间一穿而过,安然无恙! 这一刻,哪怕文笙是个外行也看得出来,几经生死历练的“青冥刀”身手较在离水的时候有了非常大的提升。 随着他躲过了这一波箭雨,时间好似从停滞转为了正常,华飞舟等人终于从震撼中回过神来,奋力弹琴吹箫扰乱敌军。 云鹭离高处那东夷人只有十余丈远了。 那人也看到了云鹭,冲他张弓就是一箭! 十丈距离,几乎是弓弦一响,尖锐的啸声就到了云鹭跟前。 云鹭不敢硬接,空中拧身,使出小巧功夫,只看他身体扭曲了一下,瞬间几乎出现了虚影,那支箭擦着他小腹疾飞而过。 就连云鹭自己也惊出一身冷汗。 那东夷人眼见云鹭冲至跟前,再放箭肯定来不及了,不慌不忙抛下弓,将手中的武器换回了长刀。 众人看到这一幕心中俱都涌起了希望,就连米景阳都忍不住想,对方箭术不弱,看上去明显是个头目,会不会是鬼公子?他没有戴鬼脸面具,若真是鬼公子的话,抓住他,敌人会不会就此军心涣散,不战而退? 这时候云鹭和那东夷人已经战到了一起。 东夷的大队人马不敢再冲云鹭放箭,纷纷调转目标,对准了文笙一行。 文笙觉着很疲倦,适才那一下几乎耗光了她所有的力气,头重脚轻,每往前迈一步都十分困难。 一只手掌伸过来,抓住了她的左臂,钟天政在她耳边低声道:“不行了,我带你走!” 文笙漠然地望了他一眼,钟天政在她眼中看到鱼死网破的决心,不禁大为头疼,又耳语道:“别逞强,云鹭不是他对手,再不脱身就来不及了。” 文笙皱眉:“放手!” 她的琴声不敢稍停,没有办法同钟天政说太多的话,但有些话即使不说,两人也各自肚明。 文笙想的是,他不肯出力也到罢了,竟要置大家于不顾,就算他和云鹭、景杰这些人没有交情,那玄音阁的乐师们呢,葛宾、慕容长星他们事事唯他马首是瞻,也能说抛下就抛下? 钟天政想的是,这里纵有几千人,几万人。也只有她一个值得自己如此费心,可惜她的妇人之仁已经病入膏肓,没药可救了。 就在这时,一扇烧得乌黑的门板由众人身后飞来,落在了队伍的外围。 门板外沿还带着未熄的小火苗,落地之后向前滑行丈许,诡异地“立”了起来。 这么厚重的门板下头赫然藏了一个人。王十三! 王十三之前不知道在大火里折腾了多久。脸上蹭得到处是黑灰,胡子眉毛都是焦的,身上的盔甲早脱了。战袍烧出几个大窟窿,模样别提多么狼狈。 但即使如此,王十三身手依旧利落,看上去没怎么受伤。手里门板一竖,就是一面巨大的盾牌。 外头箭簇打在门板上的声音砰砰如急雨。王十三眼睛甚亮,在这队人里扫视一圈,很快便找着了杨兰逸。 他见杨兰逸如影随形紧紧跟着文笙,撇嘴嘀咕了一句:“傻人有傻福。” 杨兰逸也发现了他。大声喜道:“王十三,太好了,你还活着!” 王十三右手握刀。向后撅起屁股,以后背抵住了那门板。空出左手来掏了掏耳朵,应道:“你这样的都活着,我活着很正常好吧。” 杨兰逸也不在意他话里头对自己的轻视,咧嘴而笑,雀跃之情溢于言表。 这两人一个是招安过来的乐师,一个是降将,来军前时间又短,不管是米景阳的亲兵还是景杰的部下,很多人尚不认识他们。 眼下刚遭敌人算计打了个大败仗,身陷绝境,大家尚不知道能不能见到明天的太阳,这两个家伙却旁若无人的说笑,一时人人侧目。 文笙也跟着瞥了王十三一眼,结果就见王十三躬着身子,后头背了扇门板,站在那里,活像一只乌龟…… 她嘴角抽搐了一下,挪开眼睛,抬头去看云鹭。 果然钟天政看得不错,云鹭与那东夷人你来我往刀光霍霍,竟是攻少防多,全然落在下风。 这东夷头目竟是位少见的用刀高手,难怪态度如此嚣张。 她看看云鹭,再看看王十三,形势危急,这人靠不靠得住…… “王十三,你同云大哥联手,能否活捉那人?” 文笙这句话说得稍长,一分神间琴音不稳,飞扑而至的火焰直接破开防御,奔着她席卷过来。 文笙吃了一惊,欲往后退,但她身后密密麻麻挤满了人,哪里还有空当。 文笙无法,微微侧身护住“太平”,手里琴弦铮地一响,火苗舔上了她的衣袖,随即被《行船》弹开,她衣袖上的一串火焰向外飞去,宛如流星火雨一般晃眼。 “小心!”好几个声音同时响起。 文笙自知精神不济,不敢再多说话,但这时候也无需她开口,杨兰逸已连声催促:“快点去帮忙啊,傻站着干嘛,你不是很厉害吗,抓了那小子,咱们好突围逃命。” 王十三站起身,单手托住了门板,看上去终于没那么滑稽了。 他扭头向高处望去,夕阳余辉照在那两人的刀锋上,两个人影看上去都有些光怪陆离。 青冥刀云鹭,两人早好几年就交过手了,自己还当着云鹭的面杀了那闫宝雄,叫他吃了个瘪,没想到今天竟要并肩作战。 王十三微微眯了下眼,那东夷人身手不错,可遇上十三爷,算你倒霉! 他不再同杨兰逸多言,看了文笙一眼,将刀叼在了口中,两手抓住那门板,飞身一纵而起,径直扑入了火海。 文笙措手不及,“哎”了一声,虽然现在以她这强弩之末的状态,根本不可能像方才那样一路将王十三护送出去,但好歹能以琴声帮他开一下路。 谁想王十三竟全然不用。 他两手舞动着那扇门板,在空中激起一阵狂风,厚重的门板在他手里就像是一把轻薄的扇子,将大火向两旁扇开,这间隙不用大,他已经由中穿过,直奔对面房上而去。 杨兰逸得意洋洋:“放心吧,他从来没失过手。”随即“啊”地一声低呼,下意识掩住了口。 华飞舟几个本就紧张得很,还以为杨兰逸发现了什么地方不对,一齐向他望来。 杨兰逸神色尴尬,暗忖:“糟糕,说错话了,王十三失过手的,还是栽在了顾姑娘手里,顾姑娘会不会觉着我说话没谱,不诚实可靠?” 其实文笙根本未注意到他说了些什么,王十三已经顺利上了房顶,他没有丢弃那扇门板,一手执刀,疾扑而上,加入了战团。 二打一,形势登时逆转。 那东夷人眼见又上来一个强敌,意识到不妙,抽身欲退。 云鹭脚下飘忽,向旁滑开丈许将他拦住。 那东夷人挑眉说了句什么,云鹭听不懂东夷话,应对道:“你跑不了了,受缚吧。” 那东夷人紧跟着嗔目大喝了一声,双手握刀,直取中路,看样子誓要将云鹭竖着劈成两半。 刀快力沉,一出手云鹭就意识到这一招他接不住,可又不能让开路放对方逃走,他只能后退。 这时候王十三突然横插了进来,他举手去挡敌人的这一刀,用的不是刀,而是门板,他把手里的门板直直送上了去。 东夷人这一刀倾尽全身之力,刀已劈下,无可变招,正中门板,竟将那厚厚一扇门板由中劈成两开。 刀一路向下,势如破竹,王十三将门板向上举,电光石火之际,借着门板的遮掩,下面抬脚便是一记撩阴腿。 没踢中裆部,东夷人向后疾退,失去平衡踉跄了一下,云鹭无愧青冥刀之名,身手极快,不知何时已经转到了他身后,同样抬腿。 这一下那东夷人可是躲不开了,被云鹭一脚踹中屁股,他口里咆哮着还要挣扎,王十三抬膝接住掉落的半块门板,抛下单刀,左手半扇门板挥出,将对方的长刀格到一旁,右手另半扇门板毫不客气,拍在了他身上。 两下夹击,东夷人再也支持不住,被王十三直接拍得飞出去,重重摔倒在房顶上,长刀跌落一旁。 云鹭抢上,将单刀一横,架在他脖颈上,喝道:“别动!” 想来对方就算听不懂,看也能看明白。 但这东夷人的反应大大出乎云鹭和王十三的预料,他竟然梗着脖子欲往刀锋上撞。 还好两人反应快,一个按头,一个按脚,将他制住,彻底动弹不得。 第三百零二章 如何善后 敌军将领受缚的刹那,整个成巢仓所在的水安镇都跟着静了一静。 一眼望不到边的火海犹在肆虐,但不管是被困的大梁军民还是东夷伏兵,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高处的三个人身上。 一时东夷人连放出来的箭簇都少了,稀稀落落的,显然是士气遭受了重大的打击。 看来还真是抓住了条大鱼。 本已经绝望了的米景阳陡然间就像是捞到了救命的稻草,若此人在东夷军中身份颇高,那打了一场前所未有的大败仗的自己是不是也就有了点功劳,不至拖累家族,在史书上彻底沦为罪人? 东夷人这会儿的反应很奇怪,在瞬间的安静之后,数千人的队伍里突起喧哗,离得太远,文笙这边充斥着燃烧声、乐声和伤者的哀嚎,就算米景阳身边跟了听得懂东夷话的通译官,也无法知道出了什么事。 文笙的琴没有停,不但是她,所有跟在她身后的乐师们都在竭尽全力,想趁着这难得的机会杀出火海。 云鹭和王十三不知使了什么手段,那敌将就像是被抽了筋一样,身上软绵绵的,被云鹭提着衣领拽了起来,像拽一具提线木偶。 就在此时,喧哗的敌军阵中突然有数百支弩箭齐刷刷地射向了高处,密集的箭雨在夕阳余辉中排成长龙,向着三人而去,这是放弃了自己人,要云鹭和王十三陪葬啊。 这样狠的对手,叫米景阳等人心中发寒。 制住敌将之后,王十三已经扔掉了可以当盾牌用的门板,眼见他们三人完全暴露在箭簇下,大梁这边的军民都捏着把汗。一眨眼最快的箭离他们只有丈许,云鹭和王十三没有跃起闪避,两人身子猛然向下一沉,带着俘虏消失在了房顶。 米景阳放下心来,大喝了一声:“敌人内讧了,大家拼了,杀出去!” 敌人是不是内讧了。米景阳并没有太大把握。但他这句话极大地鼓舞了手下人的士气,很多将士越过了乐师们,身上带着火往前冲。众人蜂拥上前,一时文笙又有了进城时那种被后面人裹挟身不由己的感觉。 数十丈很快冲至,对面的东夷军队且战且退,拉开距离。大火已经蔓延过来,四下浓烟滚滚。但好歹众人有了喘息之机。 米景阳被亲兵簇拥着回头四望,不禁悲从中来。 攻城时数万人兵强马壮,黑压压一眼望不到头,经过这一场浩劫。这会儿再看,自己这边稀稀落落,也就是两三千人的光景。其中还不知伤残几何。 之前成巢城还有那么多老百姓饱受欺凌,忍饥挨饿地活了下来。却几乎全部惨死于这场大火。 鬼公子,你葬送近十万生灵眼睛连眨都不眨,就不怕遭天谴么? 大梁这边人数既少,又都是残兵败将,要都是寻常人的话就算东夷伏兵这边自乱阵脚也不是对手,幸好有乐师在! 文笙所率的这一支乐师队伍,三十几人被她完整地自火海中带了出来,他们没有办法抵抗熊熊烈焰,大难不死,正憋了一肚子气,此时全力施为,乐声激起一道道音浪,向着面对的东夷人直冲而去。 景杰等人杀上前去配合,短兵相接,少顷之后东夷人不敌开始后撤。 米景阳下令避开火势,抢占了上风头,开始整顿队伍。 文笙停了琴,只觉脑袋里空空的,站在那里神情呆怔。 长时间的坚持,已令她倾尽所有,如今还立在这里的,只是一具被汗水浸透的皮囊,不要说走路,连小手指都不想动一动。 杨兰逸吓坏了,扶她找了块石头先坐下。 文笙这等情况已经是十分反常,杨兰逸没有经验,换做华飞舟等人,一经留意,就会发现她这是受了内伤,伤得还不轻。 早在大军入城的时候,文笙因为消耗太大就应该休息,结果她没有,反在接下来激发了所有的潜能。 通常情况下,乐师的精神一旦承受不住负荷就会晕倒,随之陷入昏迷,这也是一种自我保护,但文笙哪里敢放任自己昏过去,由始至终强大的责任感一直迫使她头脑保持着高度的清醒,竟真的克服了本能,坚持到最后。 这会儿她纵是想昏过去睡上一觉也办不到了。 此刻华飞舟等人却无暇注意到文笙的异状。 这一整顿队伍,玄音阁的乐师们就乱了套。 高祁所率的那支乐师队伍死伤惨重,高祁本人没什么大碍,擦着汗如丧考妣来找华飞舟等人解释,江焕重伤,安敏学被火烧到,虽然不致命,但伤的是脸,文鸿雪失踪。 除了文鸿雪,玄音阁乐师在大火中不见了的还有六人,此刻粮库已经彻底倒塌,被烧成一片焦土,里面根本不可能还有活人,说是失踪,大家都知道人已经没了。 大家都是同窗好友,平日一起学习,互相切磋,就在几个时辰之前大伙都还好好的,突然之间已是天人永隔。 自从来了白州,玄音阁的乐师们虽然也在战场上冲锋陷阵,直面生死,但其实有文笙,有纪家军,他们一直被保护得很好,所以一下子没了这么多人,谁也接受不了。 不等文笙发话,他们已经将高祁团团围住,大声质问。 同样被困火海,为什么他们就全部活了下来,而高祁那边就死那么多人? 不是高祁无能,就是他居心叵测,除此还能有别的解释么? 明明之前高祁将人要走的时候还信誓旦旦,说会确保大家的安全,如今玄音阁的乐师们死的死,伤的伤,他高祁却还活蹦乱跳的,总之这件事没完。 米景阳看在眼里,没有制止。 事已至此。不如叫大家发泄一下。 这事其实不能完全怪高祁,但有顾文笙这队长一比较,连他对高祁都有了怨言。 屁本事没有,就知道拍二皇子的马屁,你姓高的到是有点自知之明啊,你说你要那么多乐师干嘛,还都出身高门。这不是害我么? 米景阳想到这里。心中焦躁,这场败仗虽然是二皇子指挥的,但在世人眼中。自己其实同高祁有着一样的尴尬。 他挥了挥手,将这些烦心事勉行抛到了脑后,派出斥候赶紧去各处打探消息。 米景阳还掂记着留下守城的几千兵马,只看东夷人早有准备。计划周详,便知道那些手下多半也是凶多吉少了。 云鹭和王十三押着俘虏过来会合。 方才关键时刻。两人疾运内力踩塌了房顶,这才避过那阵箭雨。 敌将看上去有个三十来岁,肤色黝黑,身材在东夷人里算是高大魁梧的。除此之外看不出有什么异常,双目紧闭,不管谁问什么一律不理不睬。 米景阳命亲兵接手。好生看管,通译官也跟去守着。看此人有什么交待,他现在没有工夫亲自审问俘虏。 这会儿乐师那边该骂也骂完了,高祁只管陪着小心一遍遍解释,华飞舟等人再是气愤也不能拿刀砍了他,看到东夷将领被押来,冤有头债有主,罪魁祸首到了,大家齐齐仇视地望向他,场上反到一静。 “顾姑娘……你还好吧,说句话,别吓我啊。”杨兰逸焦急的声音显现出来。 钟天政一手扶着文笙的背,见杨兰逸眼珠子都快凑到文笙脸上了,伸手将他拉开:“她没事,你离远点。” 杨兰逸使劲一挣,竟没能挣脱,叫道:“你干嘛,放开我,顾姑娘一直不说话……” 文笙眼珠动了动,整个人仿佛活了回来,见杨兰逸只隔了尺许远紧张地望着自己,开口道:“怎么了?” 声音除了有些沙哑,再无异常。 杨兰逸松了口气,也顾不得钟天政的手还像老虎钳一样紧紧抓着自己肩膀,伸手拍了拍胸膛,惊魂未定:“你可吓死我了。” 钟天政松开了杨兰逸,也收回了扶着文笙的手,只是眼中担忧之色愈浓。 文笙很快弄清楚了自己这些人的处境,她扭头看云鹭、王十三在同米景阳的亲兵交接俘虏,单手撑住屁股下石头,用力想要站起来,竟没有成功。 她只得看了看距离自己最近的钟天政和杨兰逸,杨兰逸一脸担忧,钟天政神色冷淡,她沉吟了一下,低声同钟天政道:“你扶我一把。” 钟天政依言拉了文笙一把,文笙就势站起来,单手抱琴,叫钟天政扶着,过去找米景阳。 钟天政不耐:“你不好好养着,都这样了还折腾啥?” 文笙不说话。 钟天政只得又道:“你要找米景阳,把他叫过来不就完了。” 这一次,文笙回答了他:“你陪我过去吧,我有事求他。” 钟天政狐疑地望了她一眼。 文笙最开始需得他扶,后面渐渐得越走越稳,越走越快,不远处米景阳发现她过来,起身相迎,钟天政见状松开了手,跟在后头。 对文笙,米景阳现在实在是感激之极,颇有些无以回报之感。 文笙一说有事,他就赶紧找了个相对僻静的角落。 鲁氏派来的十几个人瞧见文笙过来找米景阳,也跟着凑过来,一个个欲言又止。 文笙点了点头,道:“我就是想和米将军商量国公爷的事,你们几个也一起来吧。” 那十余人大喜过望,一齐围了过来。 米景阳不禁有些莫名其妙。 商量国公爷的事?和李承运有什么关系? 他也想将李承运救回来,不但是受鲁大通所托,当日若非李承运留下断后,必是他和其他几位副将担此重责,只是他能不能担起来是其一,再一个,他也没有李承运那尊贵的身份,留下来必死无疑。 所以他很承程国公的情,对程国公府上来的这些人极为优待。 文笙坐下来,微微松了口气,她自觉这会儿身体比刚才好了很多,但还是累,那是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 “恕我僭越,米将军,今日战后,你打算如何收拾残局?” 怎么善后,米景阳其实没有想好,他此际脑袋里乱哄哄的,打了这么大的败仗,总有人要承担罪责,会是汉王杨昊俭么,还是他会把自己推出来当替罪羊? 这么一想,他的处境实在微妙。 不过这些事情,米景阳可以对家人讲,对心腹讲,顾文笙同他既不熟悉,又受二皇子厌弃,他怎么也不会与她说心里话。 所以米景阳犹豫了一下,反问道:“顾姑娘莫不是有什么可以教我?” 文笙面现愁容:“这一战,玄音阁折损了这么多人,着实不好交待。” 米景阳一听这话还以为她来兴师问罪的,下意识便要找高祁过来挡箭,却听文笙接着道:“我会和钟师兄、华师兄一起给国师写信,说明此战的情况,华师兄也会写信到各位死伤的师兄家里,不知米将军可否也写上一封,一同寄去,也好互相参详。” 米景阳一听就来了精神,顾文笙这是什么意思?这是要帮他作证,向各大世家解释这一战的经过,使他免当替罪羊啊。 这姑娘,真是菩萨心肠,先前因为二皇子就对她多有疏远真是错了。 米景阳长长松了口气,感激道:“这是自然,米某职责所在,绝不推辞。” 一旁的钟天政没有说话,将脸扭至一旁,眼睛里露出淡淡的嘲意。 文笙点了点头,柔声道:“我还请米将军帮个忙。” 米景阳不等她往下细说,先表态道:“姑娘但说无妨,只要我能帮的,一定倾全力相助。”人家都雪中送炭了,自己怎么也得投桃报李啊。 “那我先谢过将军。刚才云大哥和王十三擒住的那名将领,看起来在东夷军中身份不低,按说必定知道国公爷的下落,将军能否将他多留几日,咱们可以由他这里入手,救出国公爷。” 这个要求确实令米景阳很是为难。 他是副帅,又打了这么大的败仗,按说抓到敌军将领,应该立刻向二皇子报告,然后赶紧将人交出去,好减轻罪责,再说抓人的时候那么多双眼睛看着,瞒是肯定瞒不住,就是他不交,估计二皇子也很快会跟他要人。 可文笙的意思,却是叫他想办法在那人招供之前,将人控制在手里。 第三百零三章 李承运的下落 文笙静静地望着米景阳,看他神情变幻,停了停,才道:“米将军,会很快的,不用多久。” 米景阳咬了咬牙:“好吧,最多七天,不能打死打残了,我派人和你们一起审。” 文笙很累,目的达到不再多说,含笑道:“多谢将军成全。” 米景阳说七天,文笙却想着若杨昊俭要人他不见得能撑那么久,自然是越早撬开敌将的嘴越好,人一旦被杨昊俭带走,再想问什么就难了,以杨昊俭的为人,绝不会为营救李承运大开方便之门。 这时候太阳已经落山,满城火焰滚滚浓烟更显得触目惊心,连天空都呈黑红之色。 斥候陆续回报,城墙上到现在仍然战斗不断。 先是留下守城的大梁军队不敌东夷伏兵,四处城门接连失守,跟着西城外突然涌来大队东夷兵马,应该是先前佯装去支援东阳山的那近万人,他们突破齐氏兄弟的拦截,杀了个回马枪。 到这时还是东夷人大占上风,但接下来未等城里守军开门放行,后头童永年带着攻打东阳山的纪家军衔尾杀至,东夷军队来不及进城两下便杀到了一起。 成巢城已经毁于大火,没有守城的价值,东夷军队不敌纪家军,且打且退,看起来要放弃这里了。 米景阳挥了挥手,示意手下人再去打探。 若是如此,接下来他到不必参战了,只等童永年杀进城来与他会合,他这里还有这么多的伤者急等救治呢。 文笙和钟天政抓紧时间去审问那敌将,同去的有米景阳的亲兵队长、通译官和程国公府的曲俊。 曲俊三十来岁,其貌不扬。在江湖上也没有太大的名声,但他身手很好,曾受程国公府大恩,对李承运很是忠心,鲁氏打发来白州的十几个人里头隐隐以他为首。 “七天?” 钟天政看文笙信心满满,忍不住想给她泼冷水。 其他几人也都毫无把握,那东夷将领不管是受缚前的嚣张还是受缚后的决绝。无不表明了。这是个悍不畏死的硬骨头。这等人他们见得多了,便是上重刑,也不见得能撬开他的嘴。更何况米景阳有言再先,还不能把人搞残了。 “七天是米将军给我们的期限,这件事不能拖,为防夜长梦多。必须得快,三天时间。我要从那人嘴里知道国公爷人在哪里,现在怎么样了。”文笙道。 曲俊感激道:“顾姑娘说的对,国公爷在敌人手里呆的时间越久,越容易出意外。” 钟天政不解:“三天?你哪来这样的自信?” 文笙瞥了他一眼:“这三天给你。不管你是威逼利诱,用什么手段,总要想办法叫他说出来。阿政,我对你是很有信心的。你呢,有没有信心?” 钟天政愕然,搞了半天,这活是自己的。还这么理直气壮…… 可是看她神情中那掩都掩不住的疲惫,他有一万句讽刺挖苦的话排着队挤到嗓子眼,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最终叹了口气,道:“你不用管了,找地方歇息去吧。” 文笙脚下顿了顿:“好,我去看一眼就走。” 那敌将被五花大绑丢在一处残垣后头,边上有一队亲兵守着,将他和众人远远隔离开,以免被人生撕了。 云鹭和王十三还没有离开,王十三伸手在下巴上摸摸,好不容易留起来的胡子被火燎焦了大半,心疼地同云鹭道:“哎,把你的刀给我使使。” 他的刀刚才丢在房顶上,没来得及去找回来。 云鹭警惕道:“你想干嘛?” 王十三挑眉:“我能干嘛,想杀他还用现在动手?快点,急用。” 云鹭看在刚才得他援手份上,手里刀倒过来,将刀柄递给他,王十三接刀在手,雪亮的刀面迎向刚燃起来的火把,探头过去,口里啧啧有声。 云鹭可没忘记以前在王十三手下吃过的亏,看他挤眉弄眼的,凑过去,疑道:“你看什么?” 王十三指了刀面,状甚苦恼:“我原以为只烧了胡子,怎么连眉毛都焦了半截,跟被狗啃了似的,真难看,这么英俊的一张脸,毁容了啊。” 云鹭和刀面上映出来的王十三对了个眼,赶紧站直了,面无表情道:“刀还我!” 文笙一行走过来,远远看到这一幕,钟天政鼻子里“嗤”地一声冷笑,低声同文笙道:“就这么个东西,混账又俗不可耐,你何必总是容忍他,对他另眼相看?” 前些日子在化宁城,杨兰逸和王十三老是缠着文笙,杨兰逸傻乎乎好打发,这王十三却像块牛皮糖,早令钟天政耐心耗尽,杀机暗生。 可惜这小子深谙扮猪吃老虎,自己一直没找着机会收拾他。 文笙没有回应钟天政,而是若有所思道:“你同安师兄交情如何?若是还不错的话,抽空多开导开导他吧。” 安敏学那是真的脸受伤毁了容,对于一个出身世家的乐师,这打击不可谓不大。 钟天政沉吟道:“我同他关系一般,不如叫华飞舟去。” “也好。” 这时候云鹭和王十三也看到了文笙,迎了过来。 文笙解释:“我们来审一审敌人。” “他被抓之后心存死志,怕是很难问出什么。”云鹭对那东夷人引颈往他刀锋上撞印象深刻。 钟天政、曲俊带了通译官上前。 果然不管三人怎么逼问,对方始终闭目不语,曲俊忧心如焚,连“分筋错骨手”这等江湖手段都用上了,那敌将疼得浑身抽搐,大汗淋漓,也只有这些反应还能证明他是个大活人。 再要下狠手,被米景阳的亲兵队长伸手拦住。 文笙留下他们慢慢地审,和云鹭、王十三回到了乐师队伍那边。 此时成巢城西门已经被童永年率纪家军攻克。东夷主力遁走,童永年派了手下人来与米景阳联络,说自家将军还在追击敌人,问米副帅这边众人夜里准备宿在何处。 城里大火未熄,米景阳只好带着残兵败将去和童永年会合,这时候在城外住帐篷也比呆在城里强。 等都安顿下来也半夜了,这一战从准备、埋伏、豪情万丈地攻城再到如此结果。所有人都疲惫不堪。当下救治伤者,埋锅造饭,天大的事也等明天再说。 文笙和同窗们一起去探望了江焕等几个伤者。江焕伤得颇重,好在经过救治,人已经醒过来,没有性命之忧。 大家围在他床前。想起已遭不测的文鸿雪等人,情绪都十分低落。 文笙单独找了华飞舟。把几件事和他交待了一下,华飞舟一口应允。 出了这么大的事,总要和国师、阁里和死者的家族把经过都一一交待清楚,免得到时以讹传讹。代人受过。 都安排妥了,文笙回到临时的帐篷里,洗漱完熄灯躺下。明明身心都累得很,却辗转反侧怎么也睡不着。 头一抽一抽地痛。身上莫名燥热,脑袋里却是格外的清醒。 直到东方泛白,她无奈地坐起身,隐隐知道自己的身体出了大问题。 军中几位大夫忙碌了一整晚,全都困顿不堪。 不过顾姑娘找他们,几人还是强打精神仔细听了听她的症状,听说是睡不着觉不由地面露古怪。 若换一个人,只怕什么“出去跑几十里的山路自然就睡了”,“受了惊吓吧,别胡思乱想就好了”等等说辞就都出来了,对这位本事很大的乐师,他们只好讪笑着道:“我等擅长治的都是外伤,姑娘还是在附近几县找个精通内科的大夫看看吧。” 文笙精神强大,如何不知他们所想,只得告辞离开。 她掂着俘虏那边的情况,忍着不适,去找钟天政。 结果钟天政一眼就看出来文笙脸色不对,得知她一夜未睡,当即便道:“你还要不要命了,当心油尽灯枯,这些事别管了,赶紧叫米景阳或者童永年送你去别的地方,找个名医瞧瞧。” 文笙叫他说的在去留之间犹豫了一下,道:“阿政,眼下这是个难得的救程国公的机会,错过了可能要后悔一辈子。” 钟天政说不出地烦躁:“李承运救不出来,是不是你就要给他陪葬?明白告诉你,昨天晚上我也没睡,那人什么都没有说。” 文笙望着他,她身上有一种奇妙的力量,可以令人很快冷静下来。 “阿政,不要紧,三天我还等得起。” 钟天政长长吐了口气:“即使知道了又能怎样,李承运这种身份,东夷人抓到他必定觉着奇货可居,关押的地方不知有多少人看守,眼下咱们又刚打了败仗,你我不是神仙,靠纪南棠更是不成。” 文笙叹道:“走一步说一步吧,你先问了口供再说。” 她和钟天政这半天是站在关押俘虏的营帐外头说话,两人所选的地方偏僻,说话声音又不高,所以不虞被人偷听。 文笙结束了同钟天政的交谈,转身欲走,一旁突然有人道:“顾姑娘,钟公子。” 说话那人自帐后闪出来,正是曲俊。 他冲着两人一躬到地:“两位为了营救我家国公爷如此殚精竭虑,曲某实是感佩至深,万死难报。顾姑娘,我等临来之前,国公夫人曾经有言,若有机会,咱们不怕私下里和敌人做笔交易,只要东夷人肯好好放回国公爷,国公府倾家荡产都行。圣上已经拒绝了赎回国公爷,他们关着国公爷也没什么用,还得管吃管喝派人看着,依鬼公子的精明,说不定对方会同意。” 说罢他满怀希望地望着文笙,目光中露出乞求之色。 也就是他藏在暗处,听到文笙和钟天政这番对话,才敢把话说得如此明白。 鲁氏已经凑了些钱,只是大宗的银两不好运,现在银车还在路上,即使谈成了,回头怎么一手交钱一手交人都很麻烦。 这事没成之前还得瞒着朝廷。 未等文笙开口,钟天政先道:“行,那就这样吧,你们赶紧凑钱,我和顾姑娘想办法促成这笔交易。” 曲俊望了钟天政一眼,他不了解钟天政底细,以为他只是一个普通的乐师,是顾文笙信赖的朋友,对他这大包大揽的口气还有些怀疑,只等文笙发话。 事到如今文笙也没有旁的办法,只得长叹一声:“要快。拖得久了我怕等不及。” 曲俊听了这话,松了口气,顿觉身上压力大减,可钟天政却听出了她话中那不祥之意,面色微变。 既然文笙死活不肯离开成巢军营,只能是他这里做出让步,而什么事情钟天政一旦尽心竭力去办,很快就会有个叫人满意的结果。 他先说通了曲俊,和东夷人做交易的事瞒得了别人,瞒不过米景阳,好在不用米景阳做别的,只要他装聋作哑当不知道就行。 跟着他叫曲俊回避,用一整天时间,当着亲兵队长的面,由通译官帮忙翻译,一句一句去说服那俘虏,问他李承运关在什么地方,甚至在哪里找谁能私下里达成这笔交易。 到了傍晚,那俘虏终于开口,交待说李承运被关在了白州大牢,要赎人只能到当地找驻军主帅谈。 至于这主帅姓甚名谁,是不是臭名远扬的鬼公子,那人却不肯再多说一辞。 白州大牢位于于泉府的泰陵县,早先是白州最大的监狱,关押的都是些穷凶极恶之徒,于泉府离海比较近,早早就落到了东夷人手里。 想到李承运竟被关在那种地方,实在是叫人感慨良多。 这一整天文笙也没闲着,联合了华飞舟、米景阳一起往京里写了信。 米景阳一心想叫这几封信先到京城,免得当了二皇子的替死鬼,有意磨蹭,不去向杨昊俭复命。 童永年率了纪家军在成巢城驻防、救火、安抚幸存百姓,忙得团团转,根本无暇和米景阳打交道。 等到了傍晚,还不见奉二皇子之命去攻打东阳山的纪南棠率兵赶来,所有人都意识到,纪南棠必定知道了米景阳在成巢惨败的消息,有意回避,不来蹚这浑水。 文笙准备要走一趟于泉府。 第三百零四章 托付 动身之前,很多事情尚需安排。 文笙当先考虑的是带谁去,以及如何能取信于东夷的驻军主帅,将对方的敌意降到最低。 参与的人自是越少越好,按文笙最初的打算,曲俊代表了程国公府,是正主,自然少不了,而她到了泰陵之后,很多时候不方便露面,这就需要一个绝对信得过的人在旁边盯着,若是云鹭肯去,那就再好不过。 还需要一个通晓东夷话的人。 至于钟天政,文笙想听听他的意思。 “不是我打击你们,单凭你们几个,多半是送羊入虎口。”在座的只有文笙、钟天政和云鹭,所以钟天政说话无需顾忌,“算了,给我一天时间,我把这边的事安排好,陪你们走一趟吧。” “难道你去了就有把握?”云鹭不解。 钟天政和王十三不同,这个人从来不说大话,但他心思藏得太深,不定什么时候就把大家都卖了,云鹭听他要去,更不放心。 钟天政抬眼关切地看了看文笙:“这里没有外人,我有一个提议,我的身世你俩都知道,这些年我也积攒了一点小小的势力,到了泰陵,我去与东夷人谈,就说李承运是我这边的。鬼公子说不定会答应,毕竟银子不少他们的,又可以给大梁这边添点乱,何乐而不为?” 云鹭怔住,不得不承认钟天政这提议听上去确实挺诱人。 文笙看得更长远一些,皱眉道:“你要与鬼公子合作?” “怎么可能,虚与委蛇一下。” 文笙想从钟天政此刻的神情判断他说的是不是真心话,无奈一阵头疼,只得作罢。抬手揉了揉眉心,道:“阿政,你想清楚了,这会给你带来很大的风险。” 钟天政语气温柔:“没关系,赶紧把李承运救出来,省得你整天牵肠挂肚睡不着觉,等事情处理完了。你好好找个大夫调理一下身体。看看你现在的状态,叫人怎么放心得下?” 这番话里浓浓的关心叫文笙心中一暖。 “这样的话,我们此行还得找个靠得住的通译。” 钟天政笑了一声:“不用。东夷话不难。我便可以和他们沟通。” 云鹭大为意外:“那你昨天审问那东夷人的时候……”装得可真像,每一句话都经过旁边通译官翻译,云鹭丝毫未发现有异。 “何必叫人因为这个注意到我,再说。你不觉着如此很有趣?” 云鹭无话可说,单论城府。十个自己也不是钟天政的对手。 他忍不住去看文笙的反应,却见她仍在揉捏着自己的额头,从刚才开始,这个动作就没有变过。显见是非常难受,脸色也不大好,怪不得钟天政说叫她找个大夫调理一下。 “顾姑娘。你这是……不舒服别硬挨着,找军中大夫先看看吧。” 钟天政道:“应该是昨天攻城加上从火海里突围。心神损耗得太厉害了,军中大夫你也知道,治疗个外伤还行,对这种,完全是束手无策。” 文笙放下手:“没事。你们继续,先办成这件事再说。” 钟天政和云鹭互望一眼,齐道:“商量完了,就这样吧,你好好休息。” 云鹭又道:“戚老受伤,是羽音社白州的乐师帮忙找的大夫,听说医术很高明,汪奇也认识,我这就托人给他送个信,看能不能请那位大夫到泰陵去和咱们会合。” 钟天政和云鹭走后不久,文笙在帐篷里等到了曲俊。 曲俊也是来商量去泰陵事宜的,他还带来了一位同伴。 曲俊带来这人名叫董涛,年纪在四旬开外,中等身材,长了一副憨厚相。 此人同样是鲁氏打发来的,但却少言寡语,事事不出头,听说身手也很一般,偶尔开口说话不知是哪里的口音,十句话里到有八句旁人听不懂。 也就是文笙记性很好,还能记住这董涛的名字,换个人根本不可能对他留有印象。 但这时候曲俊不带旁人,单单带了他,文笙立刻就意识到此人必是有特异之处。 曲俊对文笙很是尊重,进帐先见礼:“顾姑娘,我需得给您好好再介绍一下,董兄是雷鸣山庄子弟,家传读唇之术十分了得,这次去泰陵,我想带着他同去。” 文笙对江湖上的门派不是很了解,但读唇之术还是知道的,军中不少斥候都在学,但大多只能学个皮毛,这董涛既然敢称“十分了得”,那必是有了一定的火候。 文笙立刻就答应了,告诉曲俊,动身去于泉府的时间已经定下来,就在后天,叫两人准备一下。 等这两人也走了,文笙依旧是翻来覆去睡不着,这会儿她对自己的身体情况已经有了了解,反到不似昨晚那么焦躁,想着这么大的事得和纪南棠打个招呼,亲自去是来不及了,索性坐起来,重新燃起灯,给纪南棠写信。 文笙这时候思绪已经有些混乱,信也写得不连贯,几乎是想到什么写什么。 她写这一战的所见所闻,尤其是一些细枝末节,敌人擅长将计就计,对大梁军队的动向了如指掌,在大家的身边必是有东夷人的奸细,不将奸细找出来,成巢之败还会重演。 她写她要尽全力救出李承运,不但为私交,也为了改变军中的格局。 她最后又写,此次能抓住东夷将领,全赖王十三和云鹭以命相搏,云鹭是江湖人到罢了,王十三既然当官拿饷,还请纪南棠多加关照,免得有人因为这是一场败仗且王十三是降将而有功不赏。 写完信,文笙洗了把脸,在帐中伸臂弯腰活动了一番,就是睡不着,也要保持个好的状态。把接下来这关键的几天撑下来。 天亮之后文笙去向米景阳请假,又和华飞舟等人打了招呼,都是以身体不适需要寻医为由,要带着钟天政暂离几天。 两晚未睡,文笙的疲惫清楚写在脸上,玄音阁的乐师们想想她在大火中的表现,也都担心得很。 至于知悉内情的米景阳会怎么想。文笙就顾不得了。 回到帐中。她拿出写给纪南棠的那封信,打发人去请景杰。 文笙原觉着把信交给景杰,也就没她什么事了。他们一行根本是因为钟天政的要求才多留这一天,却没想到在这临走之前,她竟收到了谭瑶华的来信。 信是先送到纪南棠那里,而后由纪南棠的亲兵带过来的。 看时间这封信写于十几天之前。谭瑶华还在信里祝贺了文笙,说她带着玄音阁的乐师队伍屡屡大败敌军。夺回失地,立下赫赫战功,为乐师们走出玄音阁,平定四海。开创盛世开了个好头。 谭瑶华说他这段时间也离开了京城,带着古琴去了不少地方,去了武江城。看城外满山红叶,像一簇簇燃烧的火焰。去了南中的泊泽乡,那里有一大片野生的韦陀花海。 韦陀花又名月下美人,开花的那晚正是月中,夜色很好,本来到处是绿色的枝叶,似乎只是一晃神间,千万朵韦陀花争相开放,花朵很大,洁白如雪,处身之地立刻变成了白茫茫的花海,可惜不过一个多时辰,那些花就闭合凋零了。 愿吾生也能有这样绚烂的时刻,好像天际的流星,拼尽所有,只为刹那间盛放。 谭瑶华感慨完了,又道他在南中遇到了许久未回家的五叔,并在五叔那里见到了一首曲谱,他觉着很有意思,特意抄下来,送来与文笙共赏。 曲谱不长,是文笙所熟悉的古琴文字谱。 文笙拿着信一时有些怔忡,谭瑶华不会无缘无故突然往军前给自己送了封信来,关键就在这首曲谱上。 毋庸置疑,这是一首《希声谱》。 或者说,谭瑶华认为这是《希声谱》的真品,特意送来,是他知道自己需要这个。 文笙就是再心神恍惚,也意识到了一个问题,原来谭瑶华早便猜到了自己练的是《希声谱》,他不问,不说,甚至假装接受了钟天政当初那琴箫合鸣的解释。 他接纳了钟天政的身世,帮着自己隐瞒《希声谱》的秘密。 对钟天政和自己,谭瑶华始终抱着最大的善意。 这样的朋友,不知前世做了多少善事才能修来。 文笙心中感动,将信反复看了好几遍,连着谭瑶华提及韦陀花海的那一段。 而后她问送信的亲兵:“为谭公子送信的人还在纪将军处么?” 亲兵回道:“在,不知道顾姑娘您是否要回信,我请他等我回去再走。” 文笙点了点头,含笑道:“太好了,谢谢你,我正是要回信。” 那亲兵退后几步等着,文笙却叫他先去休息,怎么回信她要好好想一想。 文笙研好了墨,单手托着下巴,怔怔望着那信出神,谭瑶华是个理想主义者,不管他心中勾勒的盛世佳话,还是那韦陀花海带给他的感触,无不说明了这一点。 一直以来,文笙都觉着,谭瑶华要在杨氏父子的江山上构建盛世,无异于竹篮打水,因为选择的路不一样,所以她对他其实是有所保留的。 可现在,文笙却改变了想法。 她和谭瑶华都想叫这片土地上的人们过得更好。 自己就一定能成功么,未必。直到现在,在她的面前还是荆棘密布困难重重,说不定谭瑶华因为家族,因为实力运气等等因素可以走得更远。 就退一步讲,眼下的泰陵之行也充满了危险,自己的身体又是这样,一旦有什么意外,没有人比谭瑶华更适合托付自己对《希声谱》的感悟了。 文笙提起笔来,蘸上墨,先简单和谭瑶华说了下朝廷大军在成巢惨败的经过,又重点说了说文鸿雪等几位乐师大火中遭遇不测的事。 正事说完,文笙换了张纸,将笔先在别处试了试微润,开始作画。 先画伐木,怡然山野,心无尘垢;再画行船,逆水顽石,力量和风骨;接下来是采荇,捣衣…… 文笙将自己对每一曲的感悟全都融到了画中。 四张画,除了采荇下面跟着曲谱,另三张都只是单纯的画,这是她与谭瑶华之间的心照不宣。 一气画完了,文笙放下笔,细细端详。 虽然越到后来她精神越是不济,但这几张画她还是满意的。 四首《希声谱》,除了《捣衣》掌握的时间尚短,其它三首,文笙都花了大量的心血去琢磨,《希声谱》注重的是心境,故而连带着几幅画她也是前所未有的得心应手。 谭瑶华学了玄音八法,再想学《希声谱》怕是相当困难,但也说不定会找到解决的办法。 不管是谁,若能因为自己的画感悟到《希声谱》,总不会心性太差,就留待有缘人吧。 她把回信封好,交给那亲兵,叮嘱他一定送到。 做完这件大事,文笙精神上虽然更觉疲惫,但心里却像去了块大石头,着实轻松了不少。 转过天来,钟天政那里也准备好了,一行五人出发前往于泉府。 云鹭帮文笙准备了马车,这一路不好走,曲俊和董涛在前面充当向导,因为战局变幻,常常半天之前打听到路还是通的,结果却已被东夷或是列登的军队占领。 绕道者不知几何,唯一叫众人觉着欣慰的是,不知文笙是耗得太厉害了,还是她现在身体太虚弱,路上颠簸竟而晕车,每日竟能朦朦胧胧地在车里眯一两个时辰。 一行人穿林过坡,专捡小路走,在兜了个大圈子之后,离着白州大牢所在的泰陵县只有两日路程了。 前面不需说有着东夷人重兵把守,不管云鹭还是钟天政,都不敢贸然这么送上门去。 钟天政叫大伙先藏身野外,他去想办法。 曲俊有些奇怪,明明云鹭才是习武之人,怎么叫个乐师去探听消息。 不过看文笙和云鹭都没说什么,他也不好发号施令,只得主动请缨:“还是我和董兄去吧。” 钟天政淡淡望了两人一眼:“那就一起去吧,分头行动,总要想办法探听到泰陵县城的真实情况才好。” 第三百零五章 于泉第一夜 三人分头行动,直去了一天一夜,到第二天才接连回转,带回来的消息相差无几。 泰陵不能去,离城还有十余里就有东夷军队戒防,人数虽不多,但一直不见有老百姓出入,他们在周围找当地人打听,才知道早在数月之前整个县城的百姓已经全部遭到驱逐,现在城里除了白州大牢的犯人,全部是东夷驻军。 曲俊不死心,到底施展轻功寻隙潜进城,到处探看了一下,摸到大牢附近险些被发现,只得退了回来。 按他所见,驻扎泰陵的东夷军队大约在一千人左右。 因为泰陵靠近东南沿海,失陷得早,这会儿算是后方,离着前线远,盘查并不严,但正因为城里没有闲杂人等,文笙几个想混进去公然活动是不可能的。 而当初白州大牢在修建的时候,就考虑到关押的都是重刑犯,为防越狱和劫囚,四面的石墙建得既高且厚,只留了一个小门连着一条通道,大家对牢里什么情况两眼一抹黑,这等情况下冒然闯进去救人实为不智。 怎么办? 曲俊道:“要不然等天黑我再去一趟,直接留书,看看这些东夷狗什么反应。” 文笙问他三个:“发现对方主帅了么?” 三人互相望望,都不作声。 文笙明白了,索性不兜圈子,直接问钟天政:“阿政,你的意思呢?” 钟天政想了想,提议道:“去于泉吧,一天就到,那里不光是东夷军队,有海盗。有商户,还有好几万老百姓,先到那里安顿下来,慢慢想办法。而且泰陵归于泉府管,说不定在那里能找到东夷人的首领。” 知道得这么清楚,显然不是临时起意。 曲俊佩服道:“还是钟公子你想得周到,连于泉的情况也一起打听了。” 钟天政但笑不语。 诸人都等着文笙拿主意。文笙目光在钟天政脸上停了停:“那就去于泉。” 云鹭有些犹豫。但想了想眼下除了于泉,也确实没什么地方好去,曲俊、董涛又都没有异议。只得作罢。 一行人改向南行,在钟天政的坚持下,在离于泉城二十余里时,绕到了官道旁的一片林子里。 “在这等等。看能不能想个办法混进城去。” “等什么?”曲俊问。 “商队,土匪。海盗。只要是进于泉的队伍,什么都行。”钟天政道。 云鹭看看天色,忧心忡忡:“这会儿可不早了,若没人来今晚就得宿在城外。”宿在城外还是小事。关键又白白浪费了一晚上的时间。 “放心,肯定有。”钟天政颇有把握。 他同诸人解释:“于泉距离白州港不远,交通便利。一直以来对外贸易就十分发达,很多商家在此买进卖出。别看现在正打着仗,敢做海上生意的,十九都私下与海盗有着勾结,东夷人列登人抢了那么多东西,不可能千里迢迢全都运回国,要想办法换成金银。对商家而言,这正是发财的良机。” 曲俊恨恨地道:“这些狗才,辱没祖宗,赚这等黑心钱不怕天打雷劈!” 钟天政悠然道:“你看着就是了,商人逐利,东夷人占了泉州大半年,听说每日奔着于泉而来的商队多如过江之鲫。” 曲俊骂了句脏话,领着董涛蹲在树林里等人送上门,全未发觉这半天完全为钟天政牵着鼻子在走。 文笙见那两人走远,悄声以口型询问:“你的人呢?” 钟天政回她一笑。 文笙就知道,这等事少不了钟天政。 既是这么有利可图,说不定为他经营产业的林氏兄弟早就来了白州。 出发前,钟天政说要多停一日,便是在安排这些事么? 虽然隐隐有所猜测,但文笙并没有说破。 不大会儿工夫,官道那边传来了喧哗之声。 一支商队撞上门来,曲俊和董涛悄悄弄坏了其中两辆车,害他们全队停在路上,又趁乱掳走了跟队的东家。 抓来的是个中年商人,看上去胆子既小,人又机灵,曲俊只是稍加威胁,他就知道自己该干什么,不但满口答应,还帮着出谋划策。 “呆会儿我带你们归队,就说撒尿时不小心滚了坡,正好遇见了几个老朋友。几位放心,于泉我来过好几次了,守门的一看我这张脸,根本连查都不查就放行。” 曲俊不禁啼笑皆非,他没想到事情会这么顺利,担心有诈,将刀子向下一压,阴恻恻道:“别跟大爷耍花样,我们寨子里的三百兄弟想趁这机会洗手上岸,好好做买卖,这第一笔要是砸了,只要干回老本行,拿你祭旗。” 那中年人连连点头:“是,是,您尽管放心,小的都懂,就因为小的懂得趋利避害,家主才会叫我跑于泉这条线。” 曲俊冷哼了一声,还要再恐吓两句,钟天政咳了一声,打断他:“时间不早了,出发吧,曲当家若是不放心,呆会儿进城的时候和他坐一辆车就是了。” 曲俊想了想,只好如此了,就不知道什么地方不对劲,叫他觉着浑身别扭。 文笙将“太平”包了个长条包袱抱在手里,大家简单收拾了一下,看看没什么破绽,跟着那中年人去与商队会合。 商队此时已经将车修好,发现东家不见,正找人呢,中年人谎话张口就来,顺利遮掩过去,曲俊眼看无人起疑,心中松了口气,以目示意其他人:“太顺利了,哈哈!” 文笙不忍心看他受骗,将车帘放下来。 进城果然十分顺利,就像中年人说的那样,守门的东夷人收了买路银子,连查都未查,痛快放行。 车队进了于泉。这一座大城虽在东夷人的控制之下,却还有不少大梁百姓居住。 城里看着很萧条,街道两旁的商铺有开张的,大半关门落了锁。 这时候天将黄昏,应该是街上人比较多的时候,文笙透过车帘的缝隙观察,大街上往来的多是外地人。而且等级分明。 于泉的列登人不多。看打扮大多都是私军,耀武扬威最是嚣张,东夷兵次之。第三等的是海盗,像文笙所呆的商队需要夹着尾巴贴墙根走,领队不时陪着笑脸,对人点头哈腰。 而寻常的老百姓无事很少出门。看上去与难民乞丐无疑。 那边车里中年商人正与曲俊商议:“大爷,你们几位准备到何处落脚。小的先送你去吧。” 曲俊皱眉,于泉城变成这样,想也知道住店要受盘查,到何处落脚好呢? “你们住哪?” 中年商人殷勤道:“我们住商行啊。就是地方太简陋,不然正好请各位好汉过去坐坐。” 这时候谁还在乎简不简陋。曲俊突然回过味来,冷冷盯着他:“是不是想甩了我们。然后好去告密?” 中年商人没口子地喊冤,曲俊冷笑道:“不是这么想的干嘛急着打发我们?不是老朋友么。老朋友好容易遇上,哪有不住一处的。我看不给你点苦头吃,你就不晓得大爷的厉害。” 车外钟天政出声:“安全起见,还是一起去商行住吧,还有,你们两个说话能不能小声点。” 中年商人立刻捂住嘴,不吭声了,曲俊也消停下来。 很快车队拐进一条胡同,到达目的地。 商行里有人闻声出来迎接,众人开门卸货,乱糟糟地住宿歇息。 中年商人被唤做胡老板,亲自跑前跑后帮着文笙等人安排食宿。 曲俊冷眼盯着他,悄悄去跟文笙和云鹭研究:“你们有没有觉着这胡老板有点儿不对劲?我叫他殷勤得心里发毛。” 曲俊这个样子,叫云鹭想起当初被林庭轩戏耍的那些不愉快的经历来,隐晦地道:“小心为上。” 曲俊深以为然,连连点头。 这时候,文笙终于找到和钟天政独处的机会,道:“你到底如何打算?” 钟天政冲她笑笑:“再危险的地方,我也会保护好你,放心住下吧,这里很安全。” 文笙半信半疑,钟天政仿佛心情很好的样子,脸上笑意半晌未散:“你看,我根本没想瞒着你和云鹭,否则胡植哪敢表现得这么蠢?你不顾身体,非要先来救李承运,我心里很不舒服,索性帮你促成这笔交易。好了,你就放心在这里养病,等明天,我再帮你找位有名的大夫瞧瞧。” 他将文笙领到她的住处,就文笙所见,大约是怕人觊觎,整个商行确实内外都很寒酸,唯独她的这间屋子是经过精心布置的。 大到家俱桌椅,小到笔墨纸砚,无不考究。 被褥松软舒适,熏着淡淡的香气,就连窗帘的颜色,都考虑到了她的喜好。 她目光在屋里逡巡的工夫,钟天政转身便要离开,文笙开口唤住他:“喂……” 钟天政扭头,将一根修长的手指在唇上竖起,做了个“嘘”的手势,笑道:“不用说了,我都知道,安心养病,剩下的交给我。”说到这里,他一双凤目微微眯起,仿佛洞悉了文笙的内心,“不放心就叫云鹭跟着我嘛,你特意带着他,不就是这个意思么,好啦,我保证不折腾他。” 文笙无奈地笑笑,摇了摇头。 到底是换了地方,一到于泉,钟天政就掌握了主动,自己确实有些拿他没有办法。 钟天政离开之后,换云鹭心里没底,来找文笙。 “他主动,我们被动,不过正可以以不变应万变。云大哥,你不必总守着我,再如何我带着琴呢,自保没有问题。” 云鹭不敢相信文笙这话,她这样子,哪像还能弹琴…… 他沉吟片刻道:“好吧,既然他有这意思,那我就厚着脸皮,从明天开始寸步不离跟着他。” 文笙笑:“何必还要明天?” 云鹭正色道:“我留了标记,明天戚老和帮你找的大夫就该到了。到时候叫钟天政想办法把人接进城。今晚我先探探姓胡的和这商行的底,就在这附近不走远,有事你只管招呼。” 文笙怔了怔,先前只说请个大夫到这边:“戚老?何必把他牵扯进来。” 云鹭不赞成文笙这话:“戚老和你我是过命的情分,顾姑娘你说这话可就太见外了,要叫老爷子听到只怕会不高兴。再说这也不光因为你,大家都是为了早早把国公爷救出来。” 文笙张了张嘴,暗忖:“我到忘了,战场上是最容易生出交情的地方,看来不管戚老还是云鹭,对李承运印象都大为改观。” 虽然文笙觉着按云鹭的打算,今晚不可能有什么收获,但她没有作声,意为同意云鹭尽管去做。 不怪云鹭疑虑,钟天政自到了于泉,简直得意得尾巴都翘了起来。 文笙半点都不怀疑他先前所说的“有名的大夫”同云鹭提到的是一个人,不然这会儿就该叫人来了,何必偏要等到明天。 知道就知道,还非得说出来,如此在自己面前展示一切皆在他掌握,是不是很得意,很过瘾? 晚饭文笙是单独在屋里吃的,可想而知又受到了特别的关照,样数虽不多,但都是些清淡好克化的粥菜,饭后又上了两样补品。 来送饭的是个半大孩子,口齿伶俐地介绍这个是益睡眠的,那个是固本培元的,提前没有准备,时间太赶,味道怕不是十分地道,请客人一定见谅。 文笙叹了口气:“不必如此麻烦。” 那孩子露齿一笑:“客人自去与公子说吧。” 文笙将羹汤都喝了,那孩子这才收拾了碟碗退出去。 文笙望着他离去的背影,心里但觉沉甸甸的,这半大孩子看起来不过十一、二岁,傍晚卸货的时候还在院子里玩耍,当时大家都没有在意…… 连日奔波,文笙也累了,早早洗漱,准备休息。 钟天政掐着点在她临睡之前又出现了一次,告诉文笙他准备明天带着云鹭去探一探东夷人的军营,所以今天晚上最好都养养精神,恢复一下体力。 临走时,他帮着文笙燃了根香,说是安神用的,对身体没有伤害。 不知是那碗补品还是这香起了作用,到天快亮时,文笙还真的朦朦胧胧打了个盹。 第三百零六章 治病 第二天,于泉城里不知出了什么事,进出城门盘查突然严了很多,街市上的东夷兵也多起来。 曲俊和云鹭都有些担心,猜测东夷人是不是听到风声,知道他们来了。 可若是针对他们几个,这会儿就该搜城抓人了,看起来却又不像。 东夷兵在鞭打驱赶街上的老百姓,下手比平时更狠,就连商队都讨不了好,不少拉着货的车被直接掀翻在道路中央,粮食、药材和各种紧俏货物滚得到处都是。商家叫苦不迭,不知东夷守军因何突然变脸,还要陪着小心说好话。 胡老板派人出去探了探风声,万分庆幸他们一行是昨天到的,连忙叫人把商行大门紧闭,大家都老实在屋里呆着,谁都别上街。 云鹭坐立不安,他估计着这个时候戚琴一行多半已经到了,被阻在城外进不来,虽说眼下城里并不安全,但人都来了,硬是隔着城门见不着,可有多别扭。 他转来转去,去找文笙。 “要不然你还是问问钟天政吧,看他有没有办法接人进城。” 文笙的气色看着比昨天好了一些,闻言看了云鹭一眼,云鹭明白她的意思,搔了搔脑袋,苦笑道:“我问,那小子多半会敷衍。他明显比较听你的话。” 话一出口,云鹭自觉失言,但出乎他的预料,文笙并没有露出羞窘之色,而是微微叹了口气。 钟天政到这会儿还按兵不动,明显是等着这边开口相求呢。云鹭开口,他会应承,但若赶上心情不好,刁难怕是少不了。故而文笙没有多想,径直去找钟天政。 钟天政搬了把椅子坐在门口,整个人沐浴在阳光里,手上把玩着一支暗紫色的洞箫。此处受环境所限,无法弹琴吹箫,他这副百无聊赖的模样,不知是否正心痒。 文笙目光自那支箫上掠过。此物看上去不似凡品。不知音色如何。 钟天政见她过来,温柔地笑了一笑:“来了。今天感觉如何?”说话间站起身,十分随意地指了下自己方才坐过的那张椅子:“你坐。” 文笙心中一动。依言坐下,这张椅子还带着钟天政身体的余温,他的气息一下子就萦绕过来。 钟天政将手搭在靠背上:“这支箫本是知州袁笠行准备要送进京去的贡品,东夷人来得太突然。那批贡品没能送出去,年初的时候在这里处理。识货的人不多,胡植以一个很占便宜的价格帮我拿了下来。我准备重新给它起个名字,你有什么建议?” 文笙未答,抬手揉捏了一下右侧太阳穴。 钟天政见状关切地道:“昨晚睡得不好么。我帮你?”将箫收起,伸手过来,声音里带着笑意。 文笙将他的手按住:“昨晚睡得很好。你不是说今天帮我找位有名的大夫。人呢?” 钟天政轻笑一声:“在城外呢,看样子。一时半会儿进不来了。” 文笙无奈,不再配合着他兜圈子玩,径直道:“想办法把人接进来吧,戚老年纪大了,身上又有伤,再说那位大夫与我素未谋面,人家不避危险风尘仆仆而来,我实在是感激得很……” 钟天政打断她:“好吧,我知道了。” 他收回手,要走去安排,文笙不放心,又问了一句:“听说城门盘查很严,不会出意外吧?” 这次换钟天政无奈了:“不会,这边是老主顾,不过是大把撒银子,破点财罢了。”走之前,他随手亲昵地捏了捏文笙玉一样的耳垂,“你呀,每次都这么扫兴,服了你了。” 文笙望着他的背影,慢慢侧头,抬手在钟天政适才捏过的地方轻轻摩挲。 钟天政背后没生眼睛,自不知道文笙此时脸上的表情有多么犹豫彷徨、不安以及深深地纠结。两世加起来,她从来不曾这么矛盾过。 好一会儿,她闭上眼睛,于呼吸间渐渐平复心情,耳听熟悉的脚步声渐渐走近,脸上也变得波澜不惊。 钟天政关切的声音再度响起:“还是头疼?” 文笙睁眼,点了点头遮掩过去。 钟天政自去屋里搬了张椅子出来,坐在文笙旁边,探身过来:“正好我想和你说一说。成巢的这一把大火烧死了不少人,东夷损失了地盘,大梁的军队伤了元气,但只要纪南棠还在白州,这仗就还有得打。接下来如无意外,两方都需要时间调整喘息,战事会随之陷入僵持。你是否同意我这判断?” 文笙想了想,道:“极有可能。” 踌躇满志的杨昊俭遭到迎头一棒,短时间内应该再不敢如此托大冒进了。 钟天政专注地望着她,目光璀璨,眼波动人:“好,这点达成共识了,我们再往下谈。我记得杨昊俭到白州来之后我劝过你好几次,叫你远离他,犯不着为了杨氏父子将自己的命搭上,你总是说,不救出李承运,你绝不回京。这次我帮着曲俊他们牵线,找东夷人把李承运赎出来,你当如何?” 文笙笑了:“莫不是还有条件?那你快说。” 钟天政神色肃然,半点儿不像开玩笑的样子:“你跟我走。” 文笙敛了笑容:“走去哪里?” “一处秘密的所在,远离这些纷争,你在那里好好调理身体,等休养个一两年,我大事已定,你想离开我绝不阻拦。” 文笙与他四目相对,都由对方眼中看到了坚持和不肯退让。 停了停,钟天政又道:“你好好考虑一下,我知道,你和我师兄不同,杨氏父子和你有仇怨,你对他们毫无忠诚可言,既然如此,就不要妨碍我。做为回报,我会善待你的朋友。李承运、纪南棠,若他们肯归顺于我,我必委以重任,用之不疑,若不肯,只要不与我为敌,我也必定给他们留一条生路。” 文笙单手托着腮。思忖着钟天政的这番话。她没想到钟天政会在这个时候,对着她敞开心扉,将野心或者说是逐鹿天下的志向表露无疑。 在钟天政而言。他肯做这样的许诺,已经是不小的让步。 李承运是老皇帝的亲外甥,若说留他一命还不算什么,像纪南棠这样深得民心的常胜将军。坐上皇位的人一旦不能收为己用,留着将是很大的祸患。 “你既说到你师兄了。我想知道,谭家人你怎么如何应对?” 钟天政笑了一笑:“我师父师兄待我甚厚,我自然要好好相待,至于其他人。与我何干?你不会以为我真的会娶谭令蕙,叫他们继续做皇亲国戚吧。” 他笑得意味深长,笑容看上去有些薄凉。 文笙没有去和他多纠缠谭令蕙的事。淡淡地道:“谭兄待我们,确实当得起‘甚厚’两字。” 钟天政还在等她答复。文笙道:“你等我想一想,这会儿一想事情头就疼,就算做了决定,多半日后也要反悔。” 她这明显是在耍赖了。 钟天政一阵无语,良久才自牙缝里挤出一句话:“看来我对你的了解还不够啊,呵呵,不要紧,你慢慢想。” 其实文笙不是被逼得没有办法了,才出此下策。 钟天政既然摆明了车马,那就是可以谈,所谓漫天要价,着地还钱,若能谈得拢,那自是皆大欢喜,但谈要谈的有意义,故而文笙还想着再等等,再观察一下。 这天中午,戚琴和一位姓穆的老者乘坐着商行的马车,由胡植亲自在旁护送,顺利进了于泉城,到住处和大家见了面。 穆老就是那位千里迢迢赶来帮文笙看病的大夫。 戚琴和云鹭、文笙见面之后,三人都有些唏嘘。短短时日,白州局势竟已糜烂至此,只看眼下的于泉城,哪里还像是大梁的土地? 云鹭悄悄询问:“进城的时候,东夷人可有刁难?”虽然戚、穆两位看上去是寻常老者,没什么特别之处,但若一仔细搜查,就会发现戚老还带着胡琴呢。 戚琴看了眼还在院子里忙活的胡植,有些过意不去:“刁难到不曾,只是累那位胡老板掏了笔银子,数目好似不小。” 文笙道:“您别管这些了,这不算什么。” 戚琴摸了摸文笙的头,笑道:“你这丫头脸色怎么这么差,老穆,快来帮她瞧瞧,说是前几天成巢大火里弹琴,累着了。” 他说这话的语气,颇有一种欣慰和炫耀,就像把家中争气的晚辈介绍给老朋友认识。 穆老年纪在六旬开外,身手利落,气色也很好,一看就身体康健。他左手捻着白须,伸出右手去:“脉给我摸摸。” 文笙递了手腕过去。 穆老以两指搭上她的脉,沉吟一阵,没有说话,又抬眼仔细打量着文笙。 大夫看病时间越长,往往意味着病情越重,戚琴和云鹭在边上屏息等着,都有些紧张。 隔了一会儿,穆老才道:“头疼么?哪里疼,指给我看。” 文笙将疼得厉害的几个位置一一指给穆老,穆老点了点头,又问:“这些日子没怎么睡觉吧?待会儿我给你开个方子,先喝上一副,咱们再扎扎针,推拿一阵,看能不能睡着。” 文笙听这话大大松了口气。 只要能好好睡着,可就解去了她的心腹大患,穆老不用问,一开口就切中厉害,这比之前那些军中大夫靠谱多了。 戚琴担忧:“眼下于泉城,不知还有药铺开门不,能抓到药吗?” 云鹭摆手:“没事,戚老你大可放心。”就算旁人不行,姓钟的小子肯定可以。 穆老看众人都露出轻松之色,沉声道:“别高兴得太早,你这病很麻烦,比外伤什么的难治多了,需得慢慢调养,你得跟我保证,至少三个月之内,不能碰乐器,最好连听都不要听。我帮你慢慢调理,看能不能彻底根治。” 文笙闻言吃了一惊。 三个月,还是至少,她的身体已经糟糕到如此地步了么? 云鹭不解:“不弹琴就是了,为什么连听都不能听?” 穆老横了他一眼:“你不懂,乐师的精神会不自觉地跟随着旋律波动,哪怕听到的乐声没什么力量,也肯定会受影响,她现在精神的脆弱程度,连十岁孩童都不如。” 众人因这话齐齐担心地望着文笙,穆老语重心长地道:“你们啊,不要仗着年轻就这么糟蹋自己的身体,大梁境内会治你这伤的不超过十个人,你也就是遇上老头子我了,否则这等症状拖延不治,不用多,不出十天,就会出现幻听,我这里肚子里咕噜一叫,你听着就像打雷。严重了还会有幻象,好好一个大有前途的乐师就废了。” 大家听着无不为文笙捏一把汗。 戚琴忙道:“那就全赖你了,这三个月劳你好好盯着她。”又转向文笙,“听到了?最少三个月,你什么也别管,安心养病。” 文笙苦笑,应道:“好。” 一个两个,全都叫她离开战场,大夫都如此说了,她只能乖乖听话,想着要不就到钟天政那里先住上三个月,顺便观察一下他能否成事? 穆老开了药方,云鹭拿着去找钟天政,果然很快就抓到了药。 等文笙针灸完,药也煎好了。 文笙喝了药,穆老叫她脑袋里放空,什么也别想,闭目养了一阵神,而后换了就寝的衣裳去床榻上躺着,穆老为她推拿按摩穴位。 一刻钟之后,文笙沉沉睡着。 穆老这才松了口气,收拾了东西退出来。 胡植设宴,给穆老和戚琴洗尘,他这做东的没有上桌,兼任跑堂,由云鹭、钟天政他们几位作陪。 这两日胡老板这么殷勤识趣,曲俊自然也就不再对其横眉立目。 怕喝酒误事,全都是以茶代酒,席上气氛不错,钟天政自然而然地打听起了穆老的出身和师承,穆老笑笑未答,云鹭说起文笙的病情,岔开了话题。 文笙这一觉足足睡到日薄西山,醒来坐起,半天不知身处何时何地。 睡这一大觉,浑身上下都觉舒适了不少。 起来未多久,云鹭来找,他来问文笙,夜里钟天政不是要去探敌营么,还去不去了,他们这边又是如何安排。 第三百零七章 夜宴 得穆老救治,文笙香甜地睡了一觉,感觉精神好了很多,头疼大大缓解,总算可以正经想点事情了。 她记得钟天政昨天确实说过要夜探敌营的话,干脆把人都召集到了一起。 一行五人加上戚琴,这是大家来到于泉之后,第一次坐下来商量如何营救李承运。 现在他们两眼一抹黑,对李承运在白州大牢里是个什么情况全然不知,对东夷这边的安排打算也都不掌握,千头万绪等着理顺,就算有钟天政大包大揽,文笙心里也觉着非常不踏实。 至于曲俊,那就更是万分不安,没有半点数了。 他当先提议:“这两天我找商行的伙计套了套话,大致了解了一下城里东夷守军的驻防情况,今晚我准备和董兄一起去探探路,云大侠也一起去吧。” 他没有邀请其他人,在他想来,乐师旁的场合能起大作用,探路踩点完全是累赘,高来高去不用想了,夜阑人静乐器一响那就是活靶子,只能留下看家。 云鹭闻言忍不住面露同情之色,他确定是套话,而不是被套么? 钟天政道:“探探也好,不要轻举妄动,别李承运没有救出来,再陷进去几个。” 这话旁人听着没什么,顶多曲俊皱了下眉,不习惯他直呼程国公名讳,但落在云鹭耳中,却凉凉的,宛如身旁吹过一阵阴风。 不行,他才跟文笙说要盯着钟天政的,绝不能任他整晚脱离视线,云鹭当即问道:“你不一起去么?” 钟天政望了望云鹭,眼风一扫。从文笙脸上掠过,唇边露出一丝浅笑:“要我去?可以。” 曲俊一怔,正要拒绝,文笙开口道:“钟兄文武双全,夜探个敌营不在话下,两位大可放心。” 曲俊和董涛闻言都露出惊奇之色,他俩是武林中人。同行这一路竟然没看出来钟天政身怀武功。一个武者,平时举手投足间自然而然就会带出与寻常人的不同来,就像云鹭那样。钟天政明显是有意遮掩。 文笙又道:“钟兄怕在玄音阁被同窗们视为异类,所以隐瞒了习武的事,还请大家不要外传。” 今晚钟天政答应和曲俊、董涛一起去夜探敌营,那就是不怕叫两人知道他身怀武功的事。 不过为了他俩好。文笙还是特意提点了几句。 曲俊和董涛互望一眼,知道钟天政习武。二人一下子就觉着和他拉近了距离。 曲俊抱拳道:“这是自然,钟公子义薄云天,为帮着咱们救国公爷不惜奔走涉险,我等若是泄露钟公子的秘密。那真是恩将仇报,猪狗不如了。” 钟天政笑了笑,没有接言。 文笙看了看曲俊。又看看沉默寡言的董涛,突道:“不用去那么多人。叫董兄跟着他们俩去就行了,曲俊你留下来吧,和戚老作个伴,万一有事,也好互相照应。” 戚琴开始觉着没这个必要,可转念一想,文笙现在不能抚琴,再加一个全无自保能力的穆大夫,眼下于泉的形势这么复杂,万一有变,自己要照顾两个人确实应付不过来。 不过即使加上曲俊,一旦打起来也于事无补,敌人有千军万马在那里等着呢。 此次出来,大家隐隐以文笙为首,尤其是曲俊和董涛,对她这安排全无异议,立即照做。 诸人散去准备,文笙单独留下了钟天政。 “阿政,今晚你们若是见到了东夷人的首领,你打算如何?” 钟天政淡淡一笑:“先看看,暂不惊动他。” “会是鬼公子么?” “有可能。” “你要如何促成这件事?亲自出马去和他谈?” 鬼公子在天下人心中是阴险狡诈的代名词,文笙不相信钟天政会去冒这样大的风险。 而且这笔交易说是一手交钱,一手交人,可不管怎么操作,对文笙他们都十分不利。 如何保证东夷一方不出尔反尔,收了银子变脸不放人就成了最大的难题。 钟天政沉吟道:“我已经叫胡植去想办法联络蒋海龙的人,看能不能表露身份之后,说动他们给由中作个保,蒋海龙现在同东夷人算是盟友,这个人信用还可以,李承运不过是个纨绔,一旦交易达成,孰轻孰重我想东夷人应该想得很清楚。” 蒋海龙是东海最大的海盗头子,手底下聚集了数万人,此次东夷向列登帝国借兵共同攻打大梁,他也派了不少海盗来,跟在后头烧杀抢掠,想要分一杯羹。 文笙叹了口气,这姓蒋的匪首同样是作恶多端,大梁的老百姓恨不得生啖其肉,痛饮其血。 可若不叫钟天政去找他合作,又实在没有更好的办法。 不管怎么说,钟天政能有此安排,足见早将方方面面都考虑到了。 “联络上了?” 钟天政微微皱眉:“今天形势有变,胡植他们不大方便出门。所以我才想去看一看。” 文笙见外边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听到院子里传来些微声响,知道云鹭和董涛准备好了,正在等钟天政好一起出发,将起身将钟天政送到门口,不放心地叮嘱道:“千万小心。” 钟天政回她一笑,闪身出了门。 三人走后,文笙猜测胡植他们应该是得到了吩咐,整片院落都变得异常安静。 戚琴盯着穆老继续给文笙治病,有事可做,心里就不会老是七上八下,挂念着出去探听消息的云鹭他们,只有曲俊急如热锅上的蚂蚁,不时跑到院子里去听动静。 三人去了很久,直到三更过后,才一齐回来。 曲俊急坏了,一见他们,迎上去连声问道:“怎么才回来?怎么样?有什么发现?” 三人身上带着凉意。在夜晚的雾气里呆得太久,连头发都变得湿漉漉的。 云鹭进屋先喝了口水润润嗓子:“我们一路摸到了东夷驻军的兵营最里头,今晚他们大摆宴席,好像在犒赏三军。好多人,首领也见到了,戴了个鬼脸面具,不知道是不是鬼公子。” 戚琴打断他:“慢慢说。东夷军里。会戴着那个面具的一定就是他了,这恶贼果然在于泉!” 云鹭目光中透着些许茫然:“不好说,今天晚上在他的上首还坐了一个人。他对那人十分恭敬,怎么鬼公子也要听令于人么?” 曲俊急道:“那此人身份定非寻常,怪不得今天盘查这么严,原来是来了个大人物。这人长什么样子?” 钟天政沉声道:“这人二十来岁。我估计着很可能是晏山的子侄,到于泉接管大权来了。由今晚酒宴上的言行看。此人异常蛮横霸道,若是李承运落到他手里,我怕赎人的事情要有麻烦。” 曲俊微张着嘴,口里道:“你怎么知道的……怎么会这么倒霉?” 云鹭安慰众人:“别急。这都是猜测,今晚酒席附近灯火通明,我们没办法靠近。藏身之处离着他们颇远,影影绰绰看不甚清。最糟糕的是席上那么多人。乱哄哄的,他们说的都是东夷话,我由始至终半句也没听懂。” 曲俊闻言,向着跟在最后的董涛望去,董涛眼神闪烁了一下。 文笙道:“时间不早了,大家都回去休息吧。有什么话,等明天再说。若是睡不着,你们就仔细回忆一下,把那些细枝末节都理顺清楚了,记下来,咱们明天再坐到一起把情况好好对一对。” 众人都没有什么异议,心事重重地各自回去睡觉。 “阿政!”文笙唯独叫住了钟天政。 不知道为什么,她觉着钟天政情绪好似有点不对劲,虽然他掩饰得很好。 钟天政站住,屋里只剩下他们两个。 文笙仔细打量他:“云大哥不懂东夷话,他们其实都是陪着你去的,到底怎么样?” 钟天政神情凝重:“就我刚才说的那样,今天坐在上首的,很可能是晏山的儿子,他今天刚到,一晚上就听他不停地斥责众人,和这种不理智没脑子的人很难谈得拢,赎人的事先放放,给我点时间,待我再想想办法。” 文笙点了点头,钟天政这番话里讯息太多,她一时无暇逐字逐话去琢磨,先放到一旁,道:“你很累?” 钟天政抹了把脸:“有点儿。” 文笙道:“那你快去休息吧,天大的事,咱们明天再一起解决。” 钟天政点了点头,离开了房间。 文笙犹自望着他消失的门口出神,钟天政何等身手,可以说不管是云鹭还是董涛,都无法和其相比,那两个都还好好的,他怎么会觉着累呢? 更何况文笙看得很清楚,他不是累,而是心情不好。 适才钟天政身上的寒意很重,这寒意来自于内里,就像是对什么起了浓重的杀机。 文笙睡意全无,她避着众人,悄悄去找董涛。 董涛被曲俊拉走,此时两人正在住处关了门,细说今晚的事。 文笙过来,曲俊登时有些讪讪的。 文笙没有说别的,只叮嘱二人:“我相信你们俩武功都很不错,小心隔墙有耳,被人偷听了去。” 曲俊原本就全神戒备,叫文笙说的,又出去转了一圈,回来道:“姑娘放心,都睡下了,外边没人。” 文笙道:“曲俊,我今晚特意叫你留下,就是不想你们两个凑在一起。” 曲俊顺着这话猜测道:“顾姑娘,你是不是担心我俩当着钟公子说得太多。” 文笙沉吟了一下:“钟公子不知道董涛你精于读唇之术,并且通晓东夷话。” 董涛难掩惊讶,忍不住道:“姑娘如何知道在下懂东夷话?” 上次明明他和曲俊谁都没有提这个,读唇术本就是奔着窥探旁人私密去的,他武功不高,知道的人自是越少越好,而他除了读唇术之外,还通晓东夷话,这一年多还专门去学了列登语,知道的就只有他的家人和曲俊了。 文笙道:“我猜的。咱们这次是奔着东夷人来的,曲俊定要带上你,我就猜你必定还有一样杀手锏,不懂东夷话,读唇术又怎么会起作用?好了,不说这个,你把今晚看到的,听到的,和你读到的,全都给我细细说一遍。” 曲俊起身:“顾姑娘,我还是出去守着吧,别叫外人来打扰。” 文笙点了点头。 董涛回忆道:“我们离开这里,就在四城、府衙到处转了转,只要有东夷驻军的地方就去看看。这些也要细说吗?”他说话果然口音极重,叫文笙听着头大。 “不用,你只说军营里,你们摸到军营的时候已经开宴了么?” “没有,但人都坐满了,周围灯火通明的,我们不敢靠得太近,我就和云大侠找了个正对着宴席的帐篷藏身,开始钟公子和我们在一起,后来他一个人悄悄离开,趁隙又往前挪了一段,他艺高人胆大,估计着想听听那些人到底在说什么。” 说到这里,他微张着嘴,醒悟过来:“钟公子是不是也懂东夷话?” 文笙道:“当然,要不咱们一行怎么会没带通译。” 董涛不好意思笑道:“我和曲兄猜测,顾姑娘在军中没找到信得过的,打算到这边之后,再从商贩里头随便抓个。” 文笙点了点头:“这到也是个办法。你接着讲,钟公子说席上坐了首位的,是晏山的儿子,你可听到他当着众人的面都说了些什么?” 董涛回道:“我听到的没有钟公子全,不知道那人到底是什么身份,但他排场非常大,连边上的那个戴鬼脸面具的人都一直陪着小心,不敢和他呛声。” “你详细说说。” “开始有一段时间还没有开宴,大约有百余名东夷人分两侧跪坐,席上很安静,若是大声说话,我们藏身的地方勉强能听个差不多。首位那人衣着讲究,穿了件掐金线的深色袍子,戴鬼脸面具的人坐在他右侧。然后我就见首位那人问了对方一句什么,话说到一半,转过头来,我看清了后半句,他说:‘……鬼鬼祟祟搞这些,那杂种没脸见人还是怎么?” 第三百零八章 请假三月 “伊兰,快把这个东西摘下来,来陪我喝酒,你是我大东焱七雄之一,为什么要去理会他,被他牵着鼻子走?” “表弟?笑话!我不会认他的,他的母亲自甘堕落,为了他一直不肯自尽,是我们家的耻辱。他流着梁人的血,是个卑贱的杂种!我只有堂兄堂弟,没有表弟,可恨他们都被那杂种害死了,你们对他言听计从,可是忘了天摩隼的深仇大恨?我堂兄若是还活着,娶了你的妹妹,咱们现在就是一家人了。” “哈哈哈,这些话也只能骗骗傻子,梁国人造反刺杀皇帝,和天摩隼他们有什么关系,费那么大的力气去闯大牢杀人,对他们有没有半点好处?那杂种拿着咱们钱和人,发展自己的势力,你等着,总有一天我会抓到他的把柄,叫你们大家看看那杂种有多歹毒。” “……打胜仗不是他厉害,而是对手太蠢,梁国的皇帝老了,派来带兵的主帅只会吃喝玩乐,他那个姓李的外甥,不是号称梁国最大的纨绔吗?这样的对手,你们闭着眼睛都能打赢。梁国皇帝这次把纪南棠派来,如何?打都不打就向列登人求援,望风而逃,是嫌咱们大东焱还不够丢人现眼吧!” “不用帮他说了,成巢的这把火不过是仗着提前知道梁国人如何调兵遣将,用的还是他那些见不得人的伎俩。我听说他还叫你们营前射箭,那信还有没有了,我要派人送回去给我父亲瞧瞧,叫他知道知道那杂种在咱们的大仇人面前可有多谄媚恶心……” 随着董涛回忆起来为首那人的话越来越多,文笙的神情也越来越凝重。 她问:“他说这些话的时候。那戴了鬼脸面具的人和其他东夷人都是什么反应?” 董涛想了想,道:“鬼脸人说话的声音很低,我猜他一直在劝说首座上那人,其他东夷人跪坐着,低了头,没有一个吭声的,只有在首座那人斥责说成巢之战也不过如此的时候才有些骚动。” 文笙暗忖那是自然。晏山的儿子前面说那么多。都是对着隐藏在暗中没有露面那人去的,还涉及了晏山他们家的家丑。 估计是东夷那边和大梁的风俗不同,隐私也可以当着外人大肆谈论。若在大梁这边,当下属的早就避之唯恐不及,生怕回头被灭口,东夷就算没有这等顾忌。谁也不会去主动惹火上身。 但后头他否定成巢之战,连带着抹杀了在座所有人的功劳。而且这些人一直呆在军中,最知道在瞬息万变的战场上,纪南棠的眼皮底下,布下成巢这个局有多么难。所以有些不满的情绪再正常不过。 “鬼脸人就对着在座众人说了句话,又挥了下手,大约是叫他们都先退下去。那些东夷人纷纷起身,为首那人才道:‘这么好的夜晚伊兰你别扫兴。算了,不提他,都坐回来,喝酒!’就这么着开宴了。” 东夷将领们喝起酒来十分喧闹,大碗的肉往上送,席上杯碟很快堆积如山。 鬼脸人却十分节制,由始至终没怎么动筷子,只是陪着首座那人饮了几杯酒,叫董涛想趁机看看他真面目的愿望落了空。 说到这里,董涛欲言又止,看了眼守在门口的曲俊,小声道:“顾姑娘,今晚我还听到他们提到了国公爷。” “啊。”曲俊耳尖,顾不得再盯着外头,攸地回来,急道:“国公爷怎么了,他们都说了些什么?” 文笙也不由地站了起来。 董涛有些尴尬:“你们别急,只是为首那人提了一句,他说都说梁国人会玩乐,结果在座的众人来白州这么久了,酒席上还是光喝酒吃肉,连个梁国的舞娘都不见,然后他就想起了国公爷,说要把国公爷从大牢里提出来,送到于泉来他见见,顺便问问国公爷在奉京时都是怎么玩的,给那些人在酒席上取个乐。” 曲俊变色,骂了一声:“奶奶的,这狗杂碎。” 骂完了,他又赶紧道:“顾姑娘,这是个机会啊。” 是机会,但若李承运被送来于泉,落到晏山之子手上,还不知道要遭受怎样的折辱。 李承运能挺过来吗? 他若是个能屈能伸的人,也不会和两位皇子关系都闹得那么僵了。 文笙愈加担忧,口中安慰二人:“这是个好消息,至少说明国公爷还活得好好的。” 那两人连连点头,董涛道:“只可惜没听到他们打算什么时候把国公爷送来,只好常去盯着点。对了,不知道钟公子那里有没有发现。” 曲俊叫他一提醒,想起来明天大家还要坐到一起商量今晚的事,问文笙道:“顾姑娘,你看明天董兄可要照实了说?” 文笙想了想,道:“明天叫云大哥先说,你补充吧。” 那就是刚才说的这些全都保留,他的本事也不用拿出来示人了。董涛心领神会:“我知道了。” 曲俊还想同文笙再商量一下营救李承运的事,在他看来,拿银子赎人是最后的无奈之举,冒很大的风险不说,传出去有损名声,程国公府历代积攒的家底一下子掏空,还有可能惹得皇帝不喜。 这种种弊端大家都清楚,但总不能眼看着李承运性命不保。 眼下筹划好了,说不定却有直接救人的可能。 可不等他开口,文笙已经站起来:“不早了,休息吧,有什么话明天再说。” 曲俊只得作罢。 文笙心事重重回了自己的住处,许是因为白天睡了一觉,也或是少了穆老扎针推拿,她躺在床榻上辗转反侧,几乎是睁着眼睛到天亮。 昨夜出去的几人刚睡下没多久,自也没那么早起来,穆老第一个过来看自己的病人。 “年纪轻轻,思虑这么重。你若是不能放松心神,我收回之前所说的话,别说三个月,留下病根这辈子都别想好利索了。” 穆老一看文笙脸上的青眼圈,就知道她昨晚又是一宿没睡,大夫最见不得病人不遵医嘱,叫自己的努力付之东流。是以皱着眉有些不悦。 文笙连忙又是赔不是。又是下保证,乖乖将药喝了,这才令穆老脸色稍霁。 戚琴手提胡琴打外头经过。听到屋里有说话声,撩帘子进来,笑道:“昨晚他们后半夜才回来吧,你这睡得晚。起来得到早。” 穆老闻言哼了一声:“什么起得早,是根本就没睡。你好好劝劝她吧。”说罢起身出了门。 房里没有旁人。文笙讪笑着吐了吐舌头,戚琴呵呵笑着坐到了床边,摸了摸她的脑袋。 文笙一下子就有了小姑娘的感觉,依偎在戚琴身边。 这次见面若说较以往有什么不同。戚琴面相上看更显苍老,还有一点就是,大家对战场上的危险更有体会。旦夕祸福无法提前预测,他们会不自觉地去珍惜相处的时光。情绪也更加外露。 戚琴问道:“怎么了,情况不好?” 他自觉很了解文笙,更何况一个乐师,不管走的道是正是邪,胸中必定是自有丘壑,不会为了一点小事就看不开放不下的。 文笙突然有了这么重的心思,他想必定是昨晚打听来的消息不利。 文笙未答,握住了戚琴的手。 戚琴年纪大了,手上骨节嶙峋,皮肤干瘪松弛,还有两块不怎么明显的黑斑。 文笙低头,摸了摸他那僵硬无法弯曲的无名指,道:“戚老,穆大夫这样的医术,也没有办法医好这根手指么?” 戚琴不甚在意地笑了笑:“他要给我治,说是治好的希望很大,不过我练了这么久,其实已经不太妨碍了,突然治好了反而不习惯,再说要很长一段时间没法拉琴,索性等打完仗再说。” 文笙“嗯”了一声,怅然道:“我却必须得等了,三个月,好久。” 戚琴笑道:“别这么说,你和我老头子不一样,我老了,想做什么就得赶紧去做,不然就怕没机会了,三个月对我是久,可你还小呢。这么小的年纪,正是最好的时候,三个月一眨眼就过去了,想做什么都可以去尝试,偶尔犯错,也有改正的机会。” 文笙闻言沉吟未语,停了一阵,突然商量他道:“戚老,过两天你就和云大哥一起回军前吧,帮我给纪将军捎封信,和他说我得过段时间才能回去。” 戚琴怔了怔,不过文笙说过两天,他还以为是指救出李承运之后。 文笙的伤要治好,至少三个月不能弹琴,那她确实不适合回军前,而曲俊和董涛两个怕是要护着李承运回京,他们这一行人到时候就该分道扬镳了。 他没问文笙准备去哪里,应道:“好。” 文笙却有些坐不住了,爬起来就准备给纪南棠写信。 正忙活的时候,云鹭过来了。 文笙抬头打了个招呼,道:“云大哥,你门口帮我看着点,我和戚老说说话。” 云鹭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过还是依言帮文笙去看着了。 戚琴神情跟着凝重起来:“出了什么事?” 文笙一边研着墨,一边小声将昨晚董涛探听到的那些和戚琴学说了一遍。 “敌军统帅有可能易主,换成晏山的儿子,由昨晚酒宴上的情形看,东夷军中也是矛盾重重,晏山之子与暗中那人尤为不和,这个消息必须得赶紧叫纪将军知道,好叫他有所应对。” 戚琴也意识到这对大梁而言是个难得的机会,道:“如此就好了,看谈吐晏山的儿子应该比之前那人好对付。” 文笙点了下头:“呆会儿等人齐了,我再核对一下。” 说了这话,她有些怔忡。 何止是好对付,由他昨晚议论白州战事的只言片语,根本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首战西遥庄,虽然东夷军队伏击不成,匆匆败退,但其实他们并没有吃亏,最后是列登人做了替死鬼,以眼下东夷和列登的关系而言,这样的结果可算是非常理想,赚到了。 接下来他们节节退让,以大梁的土地换得建昭帝对纪南棠的猜疑,不但令纪南棠举步维艰,陷身危险当中,还将杨昊俭搬来了白州。 跟着就是成巢的一把大火。 简直步步为营,充满了算计。 鲁大通败得一点都不冤。 晏山之子在意的是什么,名声、面子。 即使是纪南棠,在虎头滩大捷之前也连着打了好几场败仗来麻痹敌人,文笙还记得当时大梁朝野一片质疑之声。 换了这样的对手,纪南棠哪怕拖着杨昊俭这样的累赘也打得赢。 “说不定纪将军可以趁势而为,利用敌人内部的矛盾,把隐藏在咱们身边的奸细挖出来。”文笙说完这话,低头开始写信。 片刻之后她将信写好,签上落款,正准备从头再看一遍,云鹭进来,提醒她:“钟天政来了。” 文笙没有抬头,应了一声,示意知道了,匆匆扫了两眼信,外边已然传来了敲门声。 文笙道了声“请进!” 钟天政推门而入,文笙已经将信纸折好,正从容地装起来。 钟天政似乎睡得不错,看上去神采奕奕,笑问:“大清早的给谁写信?” 文笙将信递给了云鹭,莞尔道:“我跟纪将军请了三个月的假。” 钟天政登时眼睛便是一亮,文笙继续道:“不过去哪里还没有想好。” 钟天政一瞬间脸色颇为精彩,但他很快恢复如常,笑道:“终于肯歇歇了,如此甚好,云大侠不跟你一起?” 文笙奇怪地瞥了他一眼:“没看云大哥要帮我送信么,他和戚老过两天就回军前去。” 钟天政点头:“那不如呆会儿我找人送你们出城。放心,我想了个办法救李承运,必定能成事,这里用不到这么多人。” “有办法救国公爷了?”门口传来曲俊又惊又喜的声音。 曲俊和董涛也到了。 钟天政环顾了一下文笙的屋子,微不可见皱了下眉,口中道:“人齐了,走,换个宽敞的地方细说,我觉着最少有七成把握,而且还不用那么多银子。” 第三百零九章 还可以再抢救一下 钟天政少有夸大其词的时候,他说七成,在旁人看来说不定会是八成、九成,算得上是非常有把握的了。 故而众人精神大振,跟着他来到了花厅,小伙计伺候完茶水退出去,大家都眼巴巴地望着钟天政,等他开口。 “昨晚敌营里的情况,云大哥和董兄都看到了,不瞒大家,我粗通一点东夷话,故而当时特意潜行凑近了,听他们到底说了些什么。” 曲俊和董涛趁人不注意交换了个眼色,继续听他说。 “昨晚坐在首座上的,是东夷大首领晏山的长子,名叫沙昂,我观此人,傲慢无能,志大才疏,他若是做了主帅,东夷人阵前必败无疑。这是好事,只是对咱们眼下赎人非常不利。他还记着先前他那两个堂兄被咱们抓住,死在刑司大牢里的仇,想要把程国公从白州大牢里提过来,慢慢折辱,绝不会轻易收钱放人。” 这和董涛听回来的情况差不多,曲俊忧形于色,忍不住插嘴道:“不行就在半路上埋伏,看看能不能劫囚车吧。” 文笙却知道事情不像曲俊说的那么简单。 别说不知道对方什么时候往于泉押送李承运,总不能不吃不睡,一直在半路上盯着,就算知道了,像李承运这样的身份,敌人不可能全无防备,这边只这几个人,实力太单薄了,不足以成事。 她想的这些其他人也很快想到,没有人接声,都看着钟天政,等着听他有什么高见。 “也不是不行,不过我有一个更好的主意。”钟天政吊足了诸人的胃口。 “沙昂这种人我见得多了。爱面子,喜听奉承,只要找对了法子,对付他也容易得很,我准备找人牵线,看能不能同东海几支大的海盗联系上,这笔交易咱们和海盗做。就说程国公与咱们有不共戴天之仇。只要他们能从沙昂手里把人完完整整要出来,咱们会掏一笔巨款酬谢。” 曲俊眼睛一亮:“好主意!东夷人现在关着国公爷也没什么用处,说不定那晏山之子一高兴。就拿国公爷做了人情。只是要从他手里要人,需得有一定的势力,才会有这样的面子。” 戚琴亦道:“这牵线的人怕也不好找。” 钟天政胸有成竹:“于泉城里有这么多奸商呢,不管是商人还是海盗。都是见利忘义之徒,只要饵下得重。就不怕没人上钩。” 大家齐齐松了口气,难怪钟天政会说有七成把握,这可比什么半路劫囚车高明多了。 再说同样是破财消灾,这钱给了海盗。好歹比直接送给东夷人强。 曲俊、董涛都去看文笙,等着她拿主意。 文笙稍有疑问:“不共戴天之仇?” 钟天政道:“不错,装成仇人。才好同对方打交涉。” 文笙自然知道,只是这样就势必要往李承运身上泼脏水。这脏水还要煞有其事,不叫人查出破绽。 “什么身份呢?” 钟天政想了想:“李承运欺男霸女,咱们都是受害者,就丽姬姑娘的族人怎么样?” 诸人面面相觑,曲俊和董涛脸色都有些不自然,文笙也觉着若是李承运知道了必定觉着戳心窝,不过再一想还真是没有更好的选择了,点头同意:“那就这样吧,救人要紧。” 这件大事定下来,昨晚席上到底细节如何也就无人再提了。 主意是钟天政想出来的,他自然要在后续操作上多出点力,曲俊等人本以为找人牵线是最难的,但只是半天时间,钟天政就找来了合适的人选。 不是旁人,正是此间地主胡老板。 胡老板点头哈腰,在众人面前搓着手一副财迷相,信誓旦旦:“诸位放心,我们家在海上一直做着大买卖,给海上那几位头领都上着贡呢,诸位要联系谁?有银子就好说,蒋海龙行不行?” 文笙早就知道会是这样。 钟天政之前跟她坦承要请蒋海龙作保促成赎人的事,而今不过是换了个身份,依旧通过胡植找那姓蒋的,不知钟天政和蒋海龙那帮海盗有何关系,要说差别,那就是如此一来,东夷人一两银子也拿不到了。 她没有点破,道:“行,有劳了。” 待胡植退下,文笙同戚琴和云鹭道:“这样就只剩下等消息了,不用这么多人在这里,戚老和云大哥先回去吧。” 戚琴知道文笙是急着将那封信送到纪南棠手上,虽然不放心这边,还是道:“好吧,你们几个千万注意安全。” 戚琴、云鹭要走,钟天政自是全力配合,叫胡植想办法把人送出城,若非还等着跟曲、董二人拿银子,大有连这两个碍眼的家伙也打发走的架势。 胡植已经想办法联络海盗去了,几人能做的只有等待。 其实这时候他们没必要还留在于泉,同蒋海龙的交易若是谈成了,接下来就要选择一处交接,交接的地方要秘密、安全,还要考虑蒋海龙的意愿,钟天政建议大家去彰州临海。 曲俊和董涛也同意了,他们一直在于泉流连不走,是想看看那沙昂会不会言而有信,将李承运从白州大牢提过来。 若是能见上一面就好了。 为此二人加上钟天政频频去夜探敌营。 穆大夫一直在为文笙调理身体,他说像这样日日针灸推拿大约还需要个七八天,七八天过后,文笙就可以靠汤药来保证睡眠,他也就不用盯得这么紧了。 文笙很过意不去,若不是因为她,穆大夫也不用冒险跑到于泉来,每天关在商行里,哪儿也去不了。 一晃过去了好几天,自从戚琴、云鹭走后,钟天政来找文笙,两人独处的时间明显多起来。 钟天政知道文笙跟纪南棠请了三个月的假。特别好奇她接下来的打算。 “等救出李承运就去我那里吧,我来安排,定叫你每日都开开心心的。”钟天政期待地望着她。 “你那里是哪里?”文笙套他话。 她本以为钟天政不会回答,谁知他很是大方地道:“就在彰州,刚好和蒋海龙做完了交易,叫曲俊他们带着李承运回京,我就带你去散心。你的喜好。我也差不多都知道。” 文笙似笑非笑地道:“那我喜欢出海。你知道么?” “……”钟天政怔住,他确实没想到,文笙以前在他面前从来没说过坐船出海这一类的话。 他半信半疑:“你怎么会喜欢出海呢?你坐过船么?” 当日他派人调查过文笙。离水虽然靠着海,可关于文笙,一点这方面的传言也没有啊。 若是旁人,钟天政自然立刻就能断定对方在撒谎。可对文笙,他却没有这样的把握。毕竟她身上匪夷所思的事实在太多了。 文笙没叫他疑惑太久,道:“没坐过。正因为没出过海,才想坐着船出去瞧瞧,海外有东夷、列登这样的敌人。必定也有其它的国家,有我们无法想像的陆地和人们,人的一生太短了。与其好奇,不如自己去寻找答案。” 钟天政有些忡怔:“这样……” “一起去么?”文笙邀请他。 这种邀请太难得了。而且又来得这么突然,即使骄傲如钟天政,全无准备之下竟也生出一丝受宠若惊之感。 一瞬间,钟天政心中真有了些许动摇,但很快,他就回过神来,道:“太危险了,海上风大浪急,我手下没有这方面的人才,万一出点意外,任你我有天大的本领也无济于事。换个地方。” 文笙没有坚持,望着他道:“那我们走陆路,骑马坐车一直往西,听说大梁西去有大片的草原,一望无际,景色之壮观堪比碧绿色的大海。” 到这时候,钟天政如何不明白文笙是想将他从彰白二州引开,引得远远的,彻底切断他与手下人的联系,但不知为何,他心里却连一点气恼之意都没有,有的只是说不清道不明的怅然和酸涩。 拒绝的话很难出口,钟天政半晌才叹了口气,道:“先把李承运弄出来再说吧。到时候有的是时间,咱们慢慢商量。” 谈话到此而止,这次难得的交流以钟天政的避而不谈告终。 大约又过了十天,晏山之子在敌营里再次设宴,曲俊和董涛竟真的见到了李承运。 说真的,离远见到李承运,两人竟都有些不敢认。 李承运换了一身粗布衣裳,大冷的天,衣裳单薄不说,脚上穿了一双木屐。就这一身也不知多久没换洗了,看上去显得脏兮兮的。 头发胡子到是打理得很整齐,气色不大好,人比离京的时候黑了也瘦了很多。 他手上足上都系着铁链子,大咧咧盘膝独坐了一席,两手交叠放在膝上,后背挺得笔直。 因见了李承运,曲俊和董涛都难抑激动之情。 两人冒险又往前接近了数丈距离,潜伏下来,好在未被敌人发现。 沙昂特意把李承运弄来酒宴上,就是为了取乐。 大梁皇帝的外甥锁链加身,为保活命向他摇尾乞怜,只是这么一想,就叫他十分亢奋,兴致一高,说话的声音也大了起来。 他把军中通译官叫过来,道:“你和他说,他的皇帝舅舅不愿意拿钱把他赎回去,当初天摩隼他们失手被擒,我父亲可是派了人去奉京谈判的,问他被亲人放弃,可有什么感想?” 通译官把这番话翻译过去,李承运沉默片刻,道:“告诉你的主子,这就是大国和小国的区别。” 这不是什么好话,通译官译完,沙昂嗤笑一声,对方现在只是个阶下囚,他居高临下,到是不急不恼,颇有耐心:“没见识,我们大东焱有辽阔的海域,地盘不比你们小,你们梁国给我们打进来,马上要灭亡了,还以大国自居,真是可笑。” 四下里的东夷诸将配合着哈哈笑了起来。 李承运神色有些黯然,口中却道:“大东焱?你们现在不是连那仅有的几座小岛都被列登人占领了么?我们大梁有西魏、古元几个属国,你们东夷现在是列登的属国,年年纳贡,岁岁称臣,都是一样的。” 向列登帝国求乞,是晏山的不得已之举,为此晏山在东夷名声一下子变得臭不可闻,沙昂视其为家族的耻辱,被李承运一下子戳中痛处,脸色登时阴沉下来。 董涛离远听着李承运与敌人针锋相对,不禁暗暗为他捏了把汗。 果然,就听着沙昂阴恻恻地道:“我听说你这个国公只会花天酒地,没想到舌头还挺厉害的,你就不怕我将它割下来,煎了下酒?” 李承运沉默不语,后背愈显挺直。 沙昂脸上神色变幻,边上戴了鬼脸面具的那人低声说了两句什么,他这才吐了口气,道:“梁国的贵族平日里声色犬马,是很会玩的,尤其是李国公你,这会儿你有什么玩乐的新鲜点子,不妨教教我们。” 李承运脸上露出痛恨之色,并不吭声。 沙昂冷笑:“若是没有,李国公就亲自给我们跳段舞助个兴吧。哄得爷高兴,不但饶你不死,说不定等日后爷把梁国打下来,还顺便抬举抬举你。” 说完了,他一挥手:“来人,给李国公松绑,伺候他换衣裳。” 几个亲兵鱼贯上前,头一个要给他解铁链子,后头几人手里捧的衣裳颜色十分鲜艳,抖开来姹紫嫣红的,竟是一套梁国舞姬的薄纱裙。 这一下不但董涛变色,就连不懂东夷话一直看得满头雾水的曲俊都蓦地明白了,不禁暗暗咬牙。 这杂碎,欺我大梁太甚。 他们既担心李承运会为了保命,一时隐忍,如了沙昂的意,那样的话传扬出去李承运就不用再见人了,又担心他表现得太刚烈,激怒敌人吃眼前亏。 李承运没有多考虑,下意识就将两手往旁边一伸,避开了亲兵解锁链的动作。 他这会儿哪里还顾得上盘膝而坐的仪态,坐在席上两腿伸直,大声喝道:“狗贼,我李承运宁可一死,也不会拿自身给你们取乐!” 第三百一十章 计成 沙昂哈哈大笑,笑声中充满了不屑:“死?战败被俘时不死,大牢里呆了这么多时日不死,现在想起来了?哈哈,梁人之卑贱怯懦,可见一斑!敬酒不吃吃罚酒,来人,拖了下去!” 话音一落,几个东夷兵不再试图撕扯李承运的衣裳,左右将他架起来,拖着离席而去。 曲俊和董涛两个不由地大急,他们费了这么大的力气都是为了救出李承运,李承运若是这时候出事,钟天政想出来的计策再妙又有什么意义? 沙昂若是要害国公爷性命,他们也只有拼了,杀一个够本,杀两个有赚。 李承运不再挣扎,一瞬间脸上的神情不是愤怒惊惧,竟是露出了终于解脱,如释重负的模样。 董涛暗叫一声糟。 这时席上那鬼脸人出声道:“慢着!” 他探身同沙昂低语几句,因为角度的关系,董涛无法确定说的是什么。 沙昂听完“哦”地一声,露出感兴趣之色,转向李承运,浑不在意地挥了下手,吩咐几个东夷兵:“先打二十鞭,教教他怎么说话。” 董涛伸手抓住了曲俊,生怕他冲动坏事,转头以口型示意:只是二十鞭,国公爷应当撑得住。 曲俊点了点头,表示知道了。 董涛将他松开。 很快东夷兵就将李承运绑在了在离席不远的一根旗杆上,准备行刑。 一个膀大腰圆的军中壮汉手提鞭子上前。 东夷军中行刑的鞭子鞭身乌黑,不知浸透了多少鲜血,上面还带着倒刺。 曲俊和董涛都有些不忍心看,程国公含着金汤匙出生。从小身边奴仆成群,连根毫毛都呵护周到,他长这么大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唯一不顺心的大约便是丽姬姑娘的死。如今落在敌人手里,不但饱受欺辱,皮肉还要受苦。不知挺不挺得住? 第一鞭带着凄厉的风声。重重落在了李承运的左肩上。 李承运闷哼一声,肩头衣裳登时碎裂,血渗出来。鞭梢自他下巴擦过,留下了一道血印。 宴席上响起哄笑之声。 那壮汉不见李承运呼痛救饶,脸露狞笑,扬手第二鞭又至。抽得是李承运小腹。 李承运早在第一鞭落下来的时候就闭上了眼睛,此时身体猛一抽搐。额上青筋暴起,大颗的汗珠冒了出来。 曲俊趁着东夷人观刑喧哗之际,悄声向着董涛由衷赞叹:“国公爷生在富贵乡,锦衣玉食的。没想到还是条硬汉。” 董涛还惦着李承运刚才被拖下去时的那个表情,担忧道:“我怕国公爷心存死志,经此一遭。更不想活了怎么办?” 曲俊迟疑道:“应该不会吧。国公爷忍辱偷生这么久,当是因为他还记着刘先生是怎么死的。” 提起献计之后自尽的刘良畴。两人尽皆沉默,李承运带兵出征之前,他们和刘良畴还坐在一个桌上喝过酒,不但是他,穆大虎、陈玉平……多少故人都在那一战中化为了白骨。 二十鞭很快打完,李承运浑身浴血,已经昏死过去。 由始至终他既没有呼痛也没有求饶,无趣的反应大大出乎东夷将领们的预料,席上的嘲笑声渐渐弱了下去。 行刑的壮汉上去向沙昂复命,沙昂挥了下手,命他退下。 东夷将领们开始饮酒作乐,将李承运丢在了那里,直到酒宴结束,才有兵士上去将他自旗杆上解下来,带去别处关押。 曲俊和董涛暗中跟去,想看看有没有机会同李承运说上话,可关押李承运的地方戒备森严,想这样悄悄摸进去是不可能的,除非杀人硬闯。 钟天政的计划正紧锣密鼓地进行,二人怕坏事不敢打草惊蛇,呆到天快亮时,悄悄返回,向文笙细细学说。 文笙很是担忧,她现在窝在于泉,与外界的联系几乎完全被切断,应对这个局面颇有些无力,只能指望着李承运自己挺住了,不管如何也要坚强地活下去。 又过了两日,胡植那里终于传来消息:联系上蒋海龙了,蒋海龙毫不客气,张口就是一千万两银子。 曲俊和董涛都觉着松了口气,一千万虽然不少,但想想当日东夷人向朝廷提出的价码,已经是削减了一半,并非不能接受,关键国公爷满身是伤被关在军营里,朝不保夕,实在是叫人揪心。 可文笙却不怎么满意,开口问胡植:“蒋海龙情况如何,是不是急等钱用?” 开战以来,几支大的海盗虽然抢了不少财物,但自从纪南棠到白州执掌帅印,百姓们纷纷组织起来,近几个月,包括蒋海龙在内,各家死的人都不少,他们也要招兵买马,要造战船…… 胡植偷眼看了看钟天政,道:“应该是吧,蒋海龙还说,要咱们先付两百万两做押金,免得他开口要了人,咱们这边却又反悔。” 文笙斟酌道:“去和他说,咱们凑不起这么多银子,押金五十万,等他把李承运完好无损送来,再给他四百五十万,若他嫌少,那没办法,咱们只能找旁人去了。” 胡植怔了怔,面有难色。 曲、董二人欲言又止。 文笙望向钟天政,示意他发话,钟天政无奈,只好指使胡植:“听明白了?去贿赂蒋海龙身边的人,想办法叫他把价钱降下来,五百万是给你们总共的酬劳,他多你就少,你看着办。” 胡植闻言抹了把汗,躬身道:“是。” 文笙加了一句:“赶紧的,三天之内听你消息。”示意他可以走了。 胡植如蒙大赦,又偷偷看了钟天政一眼,见他面无表情,急忙转身出门。 他走之后,文笙就这个价钱向曲、董二人解释。 “掏钱太痛快了会有麻烦。毕竟咱们假扮含兹国的族人,程国公在含兹人眼里哪值一千万?这个钱数就不少了,我估计蒋海龙一样肯做。” 安抚完二人,文笙又就押金的事和他们商量:“收拾收拾这就离开于泉吧,你们赶紧联系京里,看看钱准备的怎么样了,先换五十万两的银票。准备好了。咱们漳州会合。” 曲俊带头应了,接下来有事可做,好歹转移了注意力。不用老是挂着李承运在敌营里的处境。 文笙却单独同钟天政道:“阿政,李承运那里,你还需想办法关照一下,曲俊说他挨了一通鞭子。丢了半条命,沙昂若是再这么折腾下去。我担心他撑不住。” 钟天政皱眉:“只能叫胡植那里快着点,我要能控制晏山之子,何用如此麻烦。” 文笙坚持己见:“东夷那边也并不是铁板一块,只要你用心去想。就肯定有办法。” 钟天政长叹一声:“李承运从前仗着权势为所欲为,为你做的那些事,对他而言不过是另类的玩乐。你何用为他如此耗心耗力。若非他年过三旬,有妻有子。我真要以为你对他……”说到这里,他突然一顿,扭过头来打量了一番文笙,疑道:“难道是真的?” 文笙简直都要气笑了,好半天冷静下来,道:“阿政,你在侮辱我和程国公。当日我被凤嵩川使计诓到杨昊御的私宅,差一点就喂了老虎,是程国公带人把我救出来,甚至不惜和杨昊御撕破脸,那时候我就想,程国公虽然是皇亲国戚,平时行事多有荒唐,却难得率直有真性情。为此我甚至愿意做程国公府的门客,只是他没有应允罢了。” 钟天政听得出神,道:“那时候云鹭跑去他那里,没来向我求救,不然我也会带人去把你救出来。”然后他摸着下巴微微而笑:“你若要给我做门客,我肯定立刻就收下你。” 文笙嗤笑一声:“云大哥躲你还来不及,只怪你自己坏事做的太多。” 说到这里,她望着钟天政,语气变得有些怅然:“我以前跟你说过好多次了,你总听不进去,肯付出,能退让,才会有福气,若总是机关算尽,未必能得善终。” 钟天政未语,气氛有些凝滞。 文笙将左手张开,伸到眼前,那年虎啸台她和熊越赌命,危急关头以左手抓住了对方的刀锋,后来伤虽然好了,伤疤却未完全消失,在她左掌的掌心添了一道深纹。 此刻她看着这道深纹,唇角翘起,微笑道:“指望你哪里指望得上,我手伤得那么厉害,第二天在丝桐殿,还要弹琴和你争状元,明知道我疼得厉害,也没见你让一让。” 钟天政被她说得一下子想起了那些往事,脸上露出温柔笑意,当即顺着杆爬:“留下疤了?我看看。” 他伸手要去拉文笙的手,文笙反应甚快,“嗖”地一下将手背到了后面,大大的眼睛警惕地望着他,“你又想干什么”简直呼之欲出。 钟天政哈哈而笑,拿手点了点她,道:“好,听你的,放心吧,我也来退让付出一次,看会不会有李承运这样的福气。” 说完了钟天政脚步轻快出门去,找来了胡植详加吩咐。 虽然文笙并不知道他具体怎么安排的,但文笙却有把握,只要钟天政想,就必能保得李承运在敌营里安然无恙。 很快钟天政交待完了回来,心情很好地同文笙道:“我叫胡植准备去了,一会儿送咱们出城,穆大夫那里怎么办?” 文笙道:“一起走吧,我来同他说,等出了于泉再分开,他想去哪里叫曲俊他们护送一程。” 穆大夫断言文笙的伤需要休养三个月,好在经过这十余天的调理,文笙只需按方喝药就能一夜安睡到天亮。 如此也就不用穆大夫再紧盯着,文笙自忖她的身边并不安全,不想再拖累老人家,正好趁这机会将他送走。 钟天政并无异议,讨好道:“等咱们出了城就叫胡植回来,曲俊他们和穆大夫做一路,你我一路,咱们两个去彰州,我叫胡植备辆车,谁都不带,到时候我亲自给你赶车。” 文笙笑笑:“好。” 她去和穆大夫说了离开的事,穆大夫自从来了于泉,就呆在这小小的院落里,对于泉自然毫无留恋可言,他给文笙最后把了一次脉,开了药方,这才收拾了东西,准备出发。 等几人都收拾妥了,胡植也将车备好,送大家出城。 胡植以银子开路,陪着众人顺利出了于泉北门。 又走出一段路,直到四下无人,车队这才停下来,胡植要回城,其他人要各奔东西。 曲俊本以为胡老板最初是受了自己胁迫,如今好不容易摆脱了他们几个,应该拿出送瘟神的架势来,调头赶紧回于泉去,谁知道人家送了一程又一程,这个恋恋不舍啊,简直要洒泪而别了,登时肃然起敬,和董涛道:“都说和气生财,怪不得人家胡老板能赚大钱!” 闲话休说,胡植回于泉,曲俊、董涛护送着穆大夫西行,他们要先回到大梁军队控制的城池再同京里联系,剩下文笙和钟天政两个,北去彰州。 钟天政果然亲自为文笙驾车,一路照顾周到。 开始几日,两人还需绕路躲避着东夷军队的岗哨和派出来的斥候,没有了外人,钟天政不必隐藏身手,有的时候遇上对方人少,他根本避也懒得避,引到偏僻处直接弄死了事。 如此很快出了东夷人的地盘,离彰州越来越近。 文笙道:“咱们离开军前时间也不短了,不知现在仗打得如何,京里对成巢惨败是个什么态度?” 钟天政叫她稍等。 这天安顿下来之后,他出去了片刻,回来告诉文笙,军前情况如他们之前所料,朝廷的人马还驻扎在成巢附近,这半个多月双方都没有什么大动作。 叫人奇怪的是,京里竟也没有什么动静,就像不知道成巢的一把大火烧死了数万军民一样。 建昭帝七八天上一次朝,每回坐不上半个时辰。 谭皇后将杨昊御年方五岁的长子接进宫,养在了跟前。 不知是因为这个,还是杨昊御突起孝心,这段时间频繁入宫,他还不是自己去的,最近每回入宫,都带着长顺侯王光济。 第三百一十一章 梦有醒时 消息经过了钟天政的筛选,他会将京里谭皇后和王光济的举动说给文笙听,是觉着这两条都非常有意思,文笙肯定会感兴趣。 文笙果然颇为关注。 谭皇后之举,到底是建昭帝的安排,还是她自己的意思? 若是前者,难道是杨昊俭的地位不稳,建昭帝因为成巢之败有了旁的打算? 若是谭皇后自己……这么大的事,谭皇后不会是一时心血来潮,必定事先同父兄都商量过了。 这是不是意味着谭家在皇位继承人上真正支持的是大皇子杨昊御,甚至直接就是皇孙? 文笙本以为谭瑶华和白文瑞之女订婚,意味着国师府已经准备在建昭帝百年之后,继续辅佐他选定的继承人杨昊俭,现在看来,竟可能不是那么回事。 不知谭瑶华本人是不是知道,又作何想法。 建昭帝身体越来越糟,京里围绕着即位人选,想必各家都在紧锣密鼓,形势紧张到一触即发,这个时候,王光济又跟着蹦跶什么?他一个刚招安不久的匪首,难道不该老老实实呆在家里避嫌吗? 钟天政带回来的消息太少,文笙想不明白。 文笙身体不好,钟天政放慢了速度,一路晓行夜宿,中间游山玩水,闲谈八卦,四五天之后到达彰州。 彰州虽然也在开战,比起白州来情况好多了。 城池府县好歹都在朝廷手里。 彰州境内有几支小股的敌军,每支千八百人,多是海盗和列登私军,他们藏身山野,伺机出现在城镇外头。像饿狼一样,抢了就走。 钟天政和曲俊把会合的地方约在了彰州云峰的乡邑村,他和文笙因为是直接过来,到得稍早。 乡邑依山傍海,云峰高且陡峭,因为山道险峻交通不便,这个小村落既偏僻又安静。在这个乱世。像个世外桃源一样,若不是钟天政路指得详尽,曲俊他们根本不可能找来。 村里有百十户人家。村民看上去一个个都很老实淳朴。 村长是个五十出头的老者,名叫何大海。家里十几口人,三世同堂,最小的孙女刚两岁。 这样一大家子。文笙真没想到也会和钟天政扯上关系。 但事实上确实是这样,据何大海自己讲。他们本是临县的百姓,几年前东夷人杀进彰州,他们全村人一起逃难,路上饿死了不少人。幸而遇上了钟天政。 钟天政给他们指了这里,还带着人帮他们安了家。 刚开始时没渔船也没粮种,全靠钟天政接济。直到这两年自给自足,大家算是过上了好日子。 文笙闲来无事。就把周围的环境好好察看了一番。 村子里看房舍有上百户,但实际上像何大海这样人家的只占了一半,另一半先前空着,直到钟天政带着文笙择一户住入,周围才开始陆续有人住进去。 虽然这些人也多拖儿带女,单看外表和原来的村民很难区分,但文笙不用想就知道,这些肯定都是钟天政的亲信。 狡兔有三窟,钟天政也不遑多让。 何大海还特意提醒她,云峰上有很多豺狼虎豹,吃人不吐骨头,所以没事千万不要往山上跑。 文笙扭头向着一旁黑魆魆的云峰望去,心中不禁一动。 转过天来,她就叫钟天政陪着她到山上转转。 钟天政依言陪她去爬山,二人上到一处坡顶,居高临下,正可以俯视乡邑村的全貌。 文笙搬了块石头,对着乡邑村方向坐下来歇息。 钟天政笑道:“你看这里如何,山青水秀,民风淳朴,住在这里不问世事,任它外边天翻地覆,这小小村落风吹不着,雨打不着,待救出李承运,交给曲俊他们带走,你我就留在这里好不好?” 文笙心说很好,就是离战场还是太近了。 钟天政在她身边坐下来,道:“村里有不少孩子,你无聊的时候可以教他们识识字,背背书。他们都很听话,绝对不敢惹你生气。” 文笙暗道什么意思嘛,我又不是有教人读书的瘾。 她托腮遥望山下,道:“等救出李承运来再说吧。说不定等蒋海龙来过一趟之后,这里就不像现在这样清静了。” “到时候咱们到云峰外边交易,放心,蒋海龙是个聪明人,等这边显露一下实力,他知道贪得无厌的话得不偿失,自然也就见好就收了。”钟天政考虑得十分周到。 “钱数没有问题吧?五百万两他可答应了?”文笙知道路上这些天钟天政与手下人联系一直未断。 钟天政似笑非笑:“你都发话了,他如何敢不应。” 文笙怅然道:“这实在是没有办法了,五百万两银子,等这场战争平息,要赈济受战火荼毒的几州百姓也用不了这么多钱。但愿拿到这笔钱的人能够体念到上天有好生之德,不要将它用在邪途。”说罢,眼角余光向钟天政望去。 钟天政却未注意,撇了撇嘴,无奈道:“过两天曲俊会把第一笔五十万两送来,蒋海龙那边会派人过来取,行了,这事定下来就不要再琢磨了,想多了小心晚上睡不着觉,当着这碧海蓝天,青山红瓦,张口银子闭口钱,扫不扫兴?” 但过了两天,情况却突然有了很大的变化。 曲俊的五十万两银票准时送来,蒋海龙那边却来不了了。 朝廷的一支人马乘着战船从飞云江入海口出发,兜了个大圈子,悄无声息突然出现在了榆荚岛附近,榆荚岛是蒋海龙的老窝,如今他手下的大批海盗都在大梁沿海捡便宜,家里防守空虚,被偷袭了个正着。 损失还在其次,不少海盗的家眷被当场抓的抓。杀的杀,蒋海龙因为这事焦头烂额,哪里还顾得上和这边做生意。 事发突然,谁都没有想到,东海几支海盗闻讯立时炸了锅,纷纷组织人手,誓要给大梁点厉害瞧瞧。 大梁这支人马带队的将领一个叫杨良乔。一个叫杨良木。 这两个名字文笙听都没听说过。惊奇地问钟天政:“你说谁?” 钟天政皱眉:“你忘了?便是王二和王三。” 文笙这才想起来,这两人早在招安之初便得建昭帝赐姓,原来改成了这两个名字。 本来打海盗是好事。可这时机实在是太不巧了。 文笙有些犯愁,问钟天政道:“这便是王光济最近一回回进宫的结果?” 钟天政安慰她:“你别急,蒋海龙不过是没有防备,等他找王二、王三报了仇。肯定会想起咱们来。东夷那边我都疏通好了,李承运不会再受罪。多等几个月,我保证把李承运全须全尾地救出来。” 文笙长叹一声,钟天政这话说的,就好像他们和蒋海龙都成了一伙的。盼着朝廷的人马在海盗手里吃败仗。 她无心同钟天政争辩,战局在不停地变化,虽然钟天政一直劝她说好事多磨。文笙心中还是对此次营救李承运多了些不祥的预感。 钟天政又道:“我打听到的不是这样。” “嗯?” “京里最近对长顺侯多有传闻。王光济同王二、王三彻底闹翻了。” 文笙大感意外:“为什么?” “此次出兵,是白文瑞讨旨签的命令。王二、王三是杨昊俭的人,招安王光济,立功的是杨昊俭,没有杨昊俭出力,老皇帝也不会单独封赏王二、王三。而给他们赐姓,就是暗示他们和王光济划清界限。” 文笙为钟天政所说吸引,暂时放下李承运那事:“难道不是做戏?” “应该不是。王光济最近贴上了杨昊御,听说他每次进宫,都是去向老皇帝哭求,要老皇帝将王二、王三下入大牢,”钟天政顿了顿,方道,“王光济说王二、王三毒死了他的长子。” 文笙吓了一大跳,突然想起来杨兰逸跟她说的那些,什么飞云江上瘴气重,很多人都病倒了,王光济的长子病死,次子病重,他无奈之下这才同意招安。原来不是瘴气,竟是中毒? 王光济不知怎的发现了真相,还锁定了凶手。 不过想也知道,这些事发生在招安之前,他那时候还是反贼的身份,老皇帝听了之后,不但不会给他作主,心里多半还要赞一声“毒得好”。 那杨昊御带着王光济一次次进宫,又有什么企图? 这些事,若是有机会问问王十三,也许就能得到答案,可现在,文笙只能自己想得头隐隐作痛。 钟天政劝道:“你别管他们了,安心住着,先把身体养好了再说其它。” 如此一晃就过了两个月,文笙的身体大见起色。 在最初的四十多天里,钟天政真就呆在乡邑村,大部分时间都陪着文笙,几乎是随叫随到,他们一起爬山,一起坐船跟着村里人在近海捕鱼,一起坐在门口树阴下,看村里的孩童们玩耍嬉戏。 文笙能感觉出来,村里人肯定是得了钟天政的叮嘱,村里没有乐器响,在她跟前,甚至连个唱歌的都没有。 最近一段时间,钟天政时不时会出去半日,同文笙说,是在打听外界的消息。 随着身体越来越好,文笙对抚琴的渴望也越来越强烈。 钟天政和她一起算着:“已经忍了这么久,别急,还有十几天,很快就过去了。” 文笙趴在院子里的小石桌上,眼巴巴望着面前的“太平”:“还好琴弦不是铁的,不然非生锈不可。琴生锈还好,这么久没弹,我只怕心里生锈。” 钟天政微微而笑:“怎么会,心里有渴望,就不会生锈。再说有我陪着你呢。” 文笙怀疑地望他一眼:“不可能,这么久了,我没见你的时候,你肯定偷着吹箫去了。” 钟天政笑着摇了摇头。 文笙抱起“太平”,小心地又将它擦拭了一遍,道:“穆老只是说了个大概,其实《伐木》对身体还是有益的,随便弹一下应该没有关系。” 虽是如此说,擦完了琴,她还是将它收了起来。 就在这番对话之后的第二天,钟天政突然不告而别。 村子里跟他前来的亲信少了一大半,剩的几个离远盯着文笙,明显是在监视她。 文笙恍若未觉,直到晚上夜深人静,她听得外头没有声响,换了身深色衣裳,抱着“太平”悄悄自屋子里出来。 对面屋里静悄悄,钟天政已经离开一日一夜。 今晚的月色很好,天空一轮白玉盘,满院都是清辉。 文笙开了大门,“吱扭”一声,开门声在静夜里传出很远。 她上了街,迎着月亮往云峰方向走,只走出数丈远,对面有人出声道:“顾姑娘,留步。” 文笙闻声望去,乡邑村家家户户篱笆墙都不高,隔着栅栏,有个人站在那里。 文笙没有理他,继续向前走。 那人道:“公子过两日即回,走得匆忙,命小的照看姑娘,夜深了,姑娘回房休息去吧,不要叫小的为难。” 文笙不答,那人自墙后飞掠而来,挡在了前路上。 借着月光,文笙打量了一下他,道:“原来是小孟。” 还是个熟人,这两个月常常见面。 那人急忙低头,后退了一步,恭敬道:“是小的。姑娘请吧。” 文笙叹了口气:“我不走远,也不是要离开,只在周围转转,这也不许么?” 小孟其实不小了,也有二十多岁,闻言有些犹豫,道:“姑娘大半夜的去哪?外边不安全。” “我知道,来第一天就有人告诉我了,有豺狼虎豹不是么?你跟着我吧。”文笙的语气平静到有些怪异。 小孟知道自己应该阻拦,却不知为何没有勇气动手,只能跟着她出了村子。 他见文笙径直往云峰而去,不由地胆寒,道:“姑娘,你不能再往前走了,不要逼小的动手。” 文笙冷冷地道:“怎么,前面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 小孟语塞,鼓足了勇气抢步上前,抬手便要往文笙后颈拍落,一句“得罪”到了嘴边,却听“铮”的一声琴响,一道无形的力量将他隔在了外边。 天,顾姑娘弹琴了! 他下意识觉着要糟,第一个念头是等公子回来,知道顾姑娘因为他弹了琴,还不揭了他的皮去! 第三百一十二章 探花 “顾姑娘,你,你快住手!” 文笙回答他的只是几声琴响。 姓孟的年轻人手忙脚乱地试图阻止,文笙前行,和他很快拉开了数尺的距离。 若非亲眼所见,亲身体会,杀了他也无法相信世上竟有这等奇事。 他此刻的感觉就像是伸手搅乱了一整片大海,神秘的漩涡飞转,卸去了他向下的那股力道。 就在他苦苦纠缠之际,旁边不远有人咳了一声,跟着一个声音响起:“谁叫你这样对顾姑娘的?还不住手!” 话中虽然带着斥责,小孟却大大松了口气,猛地后退,和文笙拉开了距离。 文笙停琴,再看四周影影绰绰出现了十几个人。 说话的是一位老者,中等身材,长髯飘飘,看上去颇有几分仙风道骨,此老就住在她的隔壁,钟天政先前曾介绍说他是段正卿段老先生。 钟天政对这段老先生说话的态度不像其他人,隐隐透着几分尊重,文笙便知道这是他手下一位要紧人物。 段正卿穿了一件深蓝色的长袍,月光下迈步上前,道:“顾姑娘,您的病还没有好利索,这是要去哪里?” 文笙手指虚按琴上,左右四顾,目光自众人身上一一扫过,问道:“钟天政走时,命你们将我软禁于此?” 段正卿叹了口气,十几人齐齐上前,将文笙围在了当中。 “公子走得急,叮嘱我等一定照顾好您,其它的到是没有吩咐。依老朽看来,现在外边到处都在打仗,乱得很。您能留在这里养病是最好的,若是非走不可的话……” 文笙淡淡接言:“怎样?” 段正卿皱起眉头,愁眉苦脸地道:“我们这些人自然是要随侍左右,逢山开路,遇水搭桥,赶车投宿,侍候饮食。姑娘的琴还是不要弹了吧。一来对身体无益。再者,您的琴声也伤不了人,若是有那不长眼的。自有我们这些人来处理。” 伤不了人,呵呵,好你个钟天政! 文笙心下涌起一阵怒意,淡淡地道:“既然如此。那就走吧。” 段正卿道:“姑娘稍待。”转向小孟:“还不快去准备马车。” 小孟应了一声,飞奔而去。 段正卿又向文笙道:“姑娘打算去哪里?要叫老朽看来。白州军前还是不要去了。日前咱们刚得了信儿,军中流言纷纷,都说是姑娘受东夷人所迫,以军中的情报换得程国公平安。才导致了朝廷人马在成巢惨败,大梁蒙受了重大的损失。听说杨昊俭已经下了密令,一见姑娘。格杀勿论,我们这些人虽然不怕死。还请姑娘体恤公子一片苦心!” 文笙简直要气笑了。 钟天政栽赃陷害,找替死鬼这一手耍得到是娴熟。 这是要绝了自己的后路啊。 关键大梁军中有个急于推脱战败之责的杨昊俭,想来他接到这个举报,必定如获至宝。段正卿说什么见人格杀勿论怕也不是危言耸听。 她这般想着,段正卿低下头去,恭恭敬敬地道:“公子怕姑娘忧心,一直未敢提起,老朽斗胆,和您把话说明白了,您要怪就怪我吧。” 文笙皱着眉,暗自思索:钟天政这段时间一直呆在乡邑村,不知奉命去做这件事的人是谁,那些学了新乐的同窗们在这里头扮演的又是什么角色。 这么一想,她最担心地反到是鲁氏派来军前的那十几个人。 “曲俊和董涛呢?现在可安全?” 段正卿连忙道:“他二位幸得公子提醒,暂时躲避起来,安全自然无虞,至于程国公府的其他人还在军前,咱们实在是鞭长莫及,多半已经被杨昊俭监视起来了吧。” 文笙深深吸了口气,脸上露出无奈之色:“那依段老先生之见,我想出去转转,去何处好呢?” 段正卿微笑道:“姑娘若在这村子里呆得厌了,就在附近几个县城里随便逛逛吧,公子最多有个三四天就回来了,到时再去更远的地方不迟。” 文笙目光微凝,三四天的时间,加上之前这一昼夜,够钟天政到白州军前往返一个来回了。他到底做什么去了? 这时候马蹄“答答”,小孟将文笙来时乘坐的那辆马车赶了出来。 文笙叹道:“既然如此,那就在附近逛逛吧。” 此言一出,登时就可以感觉到,围着她的十几个人齐齐松了口气。 段正卿也是如释重负,笑道:“那姑娘上车吧,想去哪里,可以叫他们去打个前站,提前安排布置一下。” 文笙抬头看看眼前的云峰,悠然道:“不走远路,用不着乘车,今晚就先在这云峰上看看夜景吧。” 众人纷纷偷眼去瞧段正卿,段正卿大是意外,提醒她道:“姑娘要去爬山?公子若是快的话,夜里可就赶回来了。” 文笙咬牙道:“那正好,省得我再去别处找他。” 幸好冬天天冷,否则段正卿真觉着自己要冒汗了,他阴沉着脸,吩咐其他人:“都跟好了,顾姑娘的琴声伤不了人,对付狼虫虎豹怕也是没有什么好办法,大家长起眼色,别叫她受了冲撞。” 那十几人齐齐应是,护在她的周围,手上虽然没有拿兵器,只看行动间的步伐,显然一个个的全都训练有素。 文笙暗哼了一声,按照之前的计划去爬云峰。 乡邑村钟天政已经经营了好几年,并且连段正卿这样的手下都招了来,这个地方必定有它不同寻常之处。 经过这段时间的观察,文笙排除了那秘密在海里的可能,那剩下的,就只有眼前这座险峻难行的云峰。 考虑到最近钟天政隔几天会消失半日,还数到云峰来最有可能。 山呈南北走向。西侧是缓坡,东侧是峭壁。缓坡那边时常有老百姓砍柴打猎,并且她刚来时由钟天政陪着也差不多逛遍,所以今晚文笙打算好好查探一下东侧她从未到过的两处山谷。 每回她走到那附近,钟天政或是说,谷里背阴潮湿,蛇虫鼠蚁多。对身体不好。或是不动声色打个岔,引着她走去别的地方,文笙推测。山谷里很可能别有洞天。 两个多月的猜测,今晚是时候揭开一切了。 会是钟天政真正的家吗,他在山谷中建一处洞府,里面存放着他这么多年的积蓄、收藏。以及他不愿示人的秘密? 文笙走得不慢,她没有直奔山谷。而是选择了旁边一条上山的崎岖小路。 越往上走,月光越亮,众人脚下的沙土都呈银白之色。树木在寒风中瑟瑟作响,黑影清晰到失真。这么明亮的夜晚十分少见,仿佛一眼能望穿十余丈开外。 这些人里头,段正卿体力最差。文笙还未如何,他已经两手扶着膝呼呼疾喘。 小孟同情道:“段老。我背着您。” 段正卿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招了招手,示意他过来。 此时文笙在数丈开外的坡上站定,道:“累了?那就歇一歇吧。” 段正卿松了口气,拉着小孟的手,连滚带爬上了坡,顾不得地上肮脏,一屁股坐下去,叹道:“老了,不服老不行,两年前我爬这山还没这么吃力。” 文笙笑了一笑,看中了不远处的一块大石,走过去坐下来,将太平横放在膝上。 段正卿向她望去。 从下方看,老大的月亮就挂在文笙身后,她整个人就像是盘膝坐在月亮里,这一幕将段正卿震住,令他一时说不出话来。 文笙淡淡地道:“日升月落,星移斗转,连树木都有枯荣,何况是人?” 文笙若是肯老老实实地不耍花样,段正卿是很愿意陪她坐在这里看星星看月亮,顺便聊聊人生的。 他自诩满腹经纶,学冠古今,可钟天政只要他献计献策,很少听他说这些,至于其他人,都是些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武夫,更加不可能叫他有展示的机会。 好容易遇上文笙,学识有了用武之地,他很想就此聊上一二,无奈喘得厉害,只好先休息,等喘匀了气再说。 歇着好啊,拖延时间,等钟天政回来再说,《希声谱》再厉害,不也一样防不住钟天政? 段正卿正思潮起伏间,突听着文笙道:“这样的夜晚,可惜季节不对,看不到月下美人盛放。诸位见过韦陀花开么?那花只在深夜时分绽放,盛开之时有碗口大小,月光下洁白如雪。” 周围十余条壮汉俱被她的形容所吸引,一时没人说话。 段正卿笑道:“月下美人么,那个要看花海才壮观,美则美矣,只可惜花时太短,不过一个时辰也就凋谢了。” 文笙道:“我有一个朋友,他在南中看过韦陀花海,给我寄来一篇琴谱,诸位要听听么?” 说罢不等旁人说话,抬手拂动了琴弦。 段正卿心念一动,张口欲待打断,转念又想若是她此刻旧病复发也不错,省得大半夜了,还这么能折腾。 反正没人逼她,是她自己要弹的,钟天政回来,也怪不着众人,大伙总不能按着她的手不让弹吧。 琴声入耳,即便是杂念纷纭的段正卿,也不得不承认,文笙确实很会弹琴。 有的人,就像是与琴相携而生。 这一曲,左手的吟、猱颇多,曲调听上去是少见的婉转动人,想顾文笙接近三个月未弹琴,但此时弹来,丝毫不见生疏,这不是天赋又是什么? 他却不知,虽然在之前的两个多月,文笙将这琴谱在脑海间掰开揉碎,不知琢磨了千百回,今夜,却是她第一次以琴将它弹出来。 那样的热烈而缠绵,温柔而决绝,多少时日的准备,只为那短暂的美至极致。 愿吾生也能有这样绚丽的时刻,好像天际的流星,拼尽所有,只为刹那间盛放。 极盛之时,也是沉寂的开始。 琴声由疾转缓,由激烈渐至平静,这一曲《希声谱》不难,文笙早有所感,领悟了它,为它取名《探花》。 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 等到夜深花睡去之时,山坡上只闻琴声袅袅和此起彼伏的鼾声,除了文笙还醒着,包括段正卿在内,其他的人已经东倒西歪,睡了一地。 文笙左手一记进复,右手一记长锁结束了这一曲,抱着太平站了起来,歪头看了看脚下不远处的段正卿。 琴声伤不了人?阿政,当你对一件事自觉非常有把握的时候,往往就会出差错。 文笙在要不要去搜身上面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算了,正事要紧。她第一次弹这曲《探花》,尚不知道能叫这些人在寒风中睡多久,睡得多深,就不要横生枝节了。 想到此,文笙不再多停留,转身直奔山谷而去。 静夜里,山野又空旷,文笙担心自己一行打草惊蛇,选择落脚的地方离目的地颇远。 但她心中有事,行动可谓非常迅速,飞奔下山之际心里的弦绷得紧紧的,注意力高度集中,做好了一有不对,马上弹起《行船》的准备。 灯光! 在某一个角度,下面的树荫遮得不够严,竟叫文笙发现了一缕光亮。 有灯必然有人,会是钟天政么? 文笙心中一跳,慢了下来。 要不要去看?已经到了这里,自然是要的。 文笙悄悄摸近,灯光似乎是从山壁上一个洞穴里透出来,这时候,她唯一能依仗的是,即使是钟天政也对《探花》毫无防备。 那就行险一试吧。 文笙凑近那洞穴,估计着距离差不多,弹响了太平。 琴声只一响,洞穴里便传来了动静,两道黑影“嗖”的蹿出来,寻找这突然响起的琴声来自何处。 黑暗中,文笙用了个小技巧,那两人原地打了个转,没有发现文笙的方位,一人守在原处,一人往周围查看。 文笙右手打圆,过来查看那人仿佛受到了某种指引,转了半个圈儿,身体软软仆倒。 另一个多半意识到不对,想跟过来,但他此时脑袋里已经有些混沌,打了个哈欠,没能挪动步,倚着一旁的树睡了过去。 文笙收琴站起,自藏身之处出来。 看来钟天政并不在这里,否则这半天他早现身了。 这两人都睡着,山洞里就算还有人,也不可能还清楚着。 文笙上前,慢慢步入了山洞。 山洞石壁上灯光摇曳,照得里头青蒙蒙的,山腹挖空了一大块,只看里头的布置,文笙便知道自己猜错了,这不是洞府,而是一处地牢。 第三百一十三章 无情 这山洞若是完全靠人力开凿,无疑是个极大的手笔。 里面十分开阔,像一个小型的监狱,左右两排牢房,一直深入到洞底,尽头处燃着灯,文笙粗略一估,大大小小的牢房得有二三十间。 通风不好,隐隐自最里头飘上来一股形容不出来的恶臭。 文笙皱了皱眉,她刚弹了两次《探花》,突然进入这么一个地方,呼吸不畅,不禁有些头疼泛恶心。 大约正因为这样,看守都呆在进洞口不远处,除了刚才出去察看的两个,还有四个人,此时或趴或卧,都已经睡着。 文笙松了口气,不需她继续动手,那自是再好不过。 进门第一间屋空着,看起来像是审问犯人的地方,一进去,迎面摆着一桌一椅,椅子后头是高大的书架,占据了整整一面墙。书架和桌子上都放满了书册。 另一面墙上,则挂满了各种刑具。 那些黑乎乎的刑具,像是浸透了生人的鲜血,看上去透着狰狞之意,叫人胆寒。 一旁还有个小套间,摆了床和衣柜,床上被褥齐全。 文笙目光在屋里逡巡一圈,再看几个看守都在外头,没有一个敢擅进这屋子,就知道这应该是为钟天政偶尔休息所布置的。 几乎所有的牢房都关着人,有的里头还不止关了一个。 文笙不知道这都是些什么人,也不知道他们是不是都已睡着,现在整座牢房里除了此起彼伏的酣声,便是一些疑似在睡梦中发出的呻吟。并没有人向她挣扎呼救。 文笙没有急着救人,先去点亮了桌案上的灯。 昏黄的灯光。照亮了灯下一本书册,封皮上浓墨写着三个大字:厉俊驰,名字下面用小楷标着甲二的字样。 文笙伸手过去,将书册翻开。 果然,这是一本囚犯的卷宗。 厉俊驰,彰州昌武人,今年三十五岁。昌武厉家的当家人。打从七八年前开始,因为东夷人屡屡进犯彰州,他就散了家财召集民壮。训练乡兵难民,渐渐的手底下拉起了一支两三千人的队伍,在彰州名气很大。 今年夏天,他率众在昌武城外伏击了一队五六百人的列登私军。大获全胜。 庆功宴上厉俊驰被众部下劝酒,喝得酩酊大醉。结果乐极生悲,等他醒了酒已经被钟天政的人掳走,成了阶下囚。 卷宗后头是几次审讯的情况,厉俊驰拒绝了钟天政的招揽。几名看守对他毫不客气,动辄棍棒加身,他被关这几个月。真应了那句话,不死也脱层皮。不过钟天政留着他性命。摆明了就是想用他,故而厉俊驰罪是遭了不少,却也没有被打死打残。 文笙一目十行看完,换了一本甲七房的卷宗来看。 没想到这房里关着的还是个熟人,羽音社的乐师韦宗。 说起来这韦宗真叫倒霉,当初跟着张寄北到奉京刺杀建昭帝,事情未成,返回江北途中被文笙抓住,想用他们来交换厉建章等人,关了好长时间,后来好不容易等到纪南棠率兵占领兰城,把那些被扣住的乐师救出来,他们几个才恢复了自由,谁想又被钟天政盯上。 文笙将桌案上的卷宗一一翻完,心中大致有了数,这牢里关着的人大抵分为四种。 有像厉俊驰这样的一方大豪,手下聚拢了上千的兵马;有在两军交战中失踪的朝廷官员,还都是些能吏;也有世家子弟,除去这三种人,剩下的则是乐师。 文笙回头,自书架上堆放的卷宗里抽了一本,封皮上写着付兰信。 只看这名字,文笙就隐约有所联想,翻开来看,果然是百相门门主付兰诚的胞弟,付春娘的亲叔叔。 文笙将前面的几页粗略翻过,后头有价值的东西来了,付兰信亲笔供述了付家以及百相门的一些龌龊事,若是真的,足够令付家满门在江湖上声名扫地,更别说还涉及了几件触犯朝廷律法的大案子,卷宗最后,则是付兰信痛骂建昭帝父子的造反声明。 就像被驯服的凶兽会将柔软的腹部对着主人,付兰信显然已经被钟天政收服,只要钟天政捏着这封足以令付家满门抄斩的声明,不管叫付兰信做什么,他都不敢有半点违逆。 文笙将付兰信的卷宗丢下,再看满架卷宗堆得像小山一样,不禁叹了口气,这看起来就是钟天政的大半势力了。 不管怎样,先救人吧。 文笙自一进门的墙壁上摘下长长一串钥匙,找着甲七房开锁,借着微弱的灯光辨认了一下,里头躺在干草上呼呼大睡的可不正是韦宗。 文笙拍了拍他,韦宗睡得很熟,竟然未醒,文笙见一旁的破海碗里剩了大半碗冷水,拿过来径直泼到他脸上,蹲在旁边,唤道:“韦乐师,醒醒!” 韦宗朦胧醒来,哀声道:“别……”话音未落,两眼猛地睁圆,他认出了文笙。 文笙问他:“能动弹吗?” 韦宗吃惊地张大了嘴,等文笙问他第二遍,才抹了把脸,连声道:“能,能。” 文笙把钥匙塞给他:“守卫睡着了,你快着点。去把所有的牢门都打开,里面的人弄醒,我带你们离开这里。” 韦宗感觉自己就像做梦一样,顾文笙怎么会在这里? 直将对方的话在脑袋里重复了两遍,才如梦方醒,知道时间紧迫,自草堆上爬起来,踉跄着去隔壁开门。 文笙交待了他救人,便转身回了那第一个房间,匆匆从架子上又拿了本卷宗。 这次是个名叫姜长亭地方官,官不大,只是个县令,和付兰信不同,这位名不见经传的姜县令熬过了十余次严刑。两腿生生打废,一直没有屈服,最后一页纸上赫然注着“放弃”二字。 文笙知道,钟天政的“放弃”绝不会是好端端地将人放回去,手段如此血腥粗暴,难怪他那些手下见了他一个个就像老鼠见了猫一样,大气也不敢出。 文笙借着灯光一本一本翻得飞快。时间紧迫。她还要带着这二三十号人离开云峰,躲避钟天政的追杀,不可能带这么多卷宗上路。只能凭着记忆将它们全都记在脑海里。 时间一点一点过去,牢房外边获救的人越来越多,他们自发上去将犹自熟睡的几个看守控制住,大家这才有了点真实的感觉。纷纷上前与文笙道谢。 厉俊驰道:“我等久闻顾姑娘大名,没想到竟会在这等情况之下。得姑娘涉险相救。” 文笙一心二用,手上未停,道:“厉大侠别客气,我也是凑巧赶上。” 厉俊驰恨恨地道:“每当外敌入侵。老百姓处在水深火热当中,总有一些恶贼藏在暗处,做这等肮脏见不得人的勾当。顾姑娘,那人的几个爪牙既然给咱们抓住了。不如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好好审问一番。” 文笙将手中的卷宗丢下,拿过下一本来翻看,道:“怕是来不及,咱们的时间有限,对方在山里还有十几个人,他们的首领随时会回来。安排两个人,先去洞口守一下。” 旁边一个四十来岁的汉子接言:“来不及问话,这些个杂碎还留着做什么?奶奶的,我去宰了他们,先出口恶气再说。” 厉俊驰还担心文笙反对,毕竟这位大乐师只令那几个看守睡着,手段十分温和,正想要陈说利害,文笙却叹了口气,没有说话。 她手里的又是一本标着“放弃”的卷宗。 山野间既有豺狼虎豹,这些不屈的人怕是连尸骨都已无存。 到底是什么在驱动着钟天政,使得他比豺狼虎豹更加凶狠无情? 她不说话就是默许了,登时就有好几个人跟着那汉子去料理看守。 厉俊驰在众人里头算是被关押时间比较久的,受过好几次审,虽不知道钟天政的姓名、身份,但其实已经与他打过好几回交道,自然知道文笙在看什么,道:“顾姑娘,这些册子怎么处置?” 文笙叹道:“带不走,我大致看了看,这些也不好外传,大伙就不要翻看了,全都烧了吧。” 厉俊驰初闻这话有些迟疑,转念又想如此也不错,带不走就一把火烧了干净,更何况自己这些人连命都是顾姑娘救的,自然她说什么就是什么,考虑到外头点火目标太大,当即就在牢房的中间生起一堆火。 文笙这时候却是目光一凝,连呼吸都滞了滞。 她刚拿起来的这本卷宗入手很薄,封面上的名字赫然是“凤嵩川”。 这么说王光济杀官造反那日,凤嵩川确实落在了钟天政手上。 他是降了,还是已经被“放弃”? 文笙将卷宗翻开,里面不过两页纸,写着凤嵩川的生平,武功家数,还有怎么受俘的。 后面呢?怎么没有交待。 文笙翻到最后一页,上面竟是一片空白。 不知是谁放进去了一张白纸,透着诡异。 文笙无暇多想,将凤嵩川的卷宗丢开,自有厉俊驰等人小心收拾了,放进火堆里销毁。 上百本卷宗,文笙不大会儿工夫看了大半,这时候韦宗拿着钥匙回来,不知是忙得还是紧张,大冷的天满头是汗,喘道:“顾姑娘,除了最里头的那间,其他的人都已经放出来了。” 文笙道了声“辛苦”,又问:“最里头那间怎么了?” 灯光下,韦宗的脸色有些泛青。 厉俊驰道:“最里头那间关了个人,昨天刚送来,不知是做什么的,怎么得罪了他们,听看守那意思,好像是手筋脚筋全都被挑了,连耳朵也用钢针刺聋了,那人白天还一直惨叫,到晚上动静小了,不知还有没有救。” 文笙放下卷宗,这才想起来问:“对方首领上次来是什么时候?” 厉俊驰先和韦宗等人对了一对,方道:“昨天晚上,那人送来之后不久。顾姑娘,我等在这山洞里没有办法判断白天还是晚上,只能从几个看守交谈中猜测,那匪首走时,我们好几个人都听到看守问了句:公子,外边黑着,要灯不要?” 文笙登时便意识到,很可能便是因为这个人,才造成了钟天政的此次远行。 这个人是谁?竟惹得钟天政下此狠手?会不会是自己认识的某个人? 文笙心头疾跳,对厉俊驰道:“厉大侠,麻烦你看着他们继续烧这些卷宗,架子上的先留一留,韦先生,你带我去看看那个人。” 韦宗适才只是隔着牢房的铁栅栏看了两眼,就觉着两腿发软,甚至觉着那匪首只需将他带到这间牢房,威胁他若是不降就像此人一样挑断手筋,他可能当即就从了。 此时文笙要去看,他只好壮着胆子提了盏灯,将人领过去,口里跟文笙道:“顾姑娘,这人没有睡着,估计是太疼了。” 文笙没有说话。 离着老远就听到前面传来呻吟声,这声音之前也有,只是被文笙忽略过去了。 走到门前,这牢房根本就没有锁,韦宗哆哆嗦嗦推开门,文笙弯腰走了进去。 一个人浑身瘫软,匍匐着缩在角落里,地上的血不多,更多的是便溺之物。文笙只见他满头灰白的头发,先自松了口气,人都有远近亲疏,她真怕钟天政拿着哪个亲朋下这样的狠手。 “老丈,你还能听到么?” 那人没有反应。 韦宗同情道:“他耳朵聋了。” 文笙侧耳听这人说话。 “不对,他应该是也不能说话了,你去问问附近牢里的人,看有没有人知道,他为什么遭此毒手。” 韦宗应声而去。 文笙想了想,伸手拨动了怀中的太平。 琴声会激荡起气流,叫这人感觉到外界有异。 果然,琴响几声之后,那人奋力地挣扎起来,挣扎间他头发散乱,由中露出了脸。 一条陈年伤疤横过眼睑。 文笙不由地退了一步,蓦地止住了琴! 这还真是一个熟人,但文笙绝对不曾想到会在这种情形下和他相见。 铁煞铃卜云! 此人应该算是钟天政手下技艺最高的乐师,钟天政为什么会突然对他下这样的狠手? 卜云本来就瞎了一只眼,现在另一只眼变成了个血窟窿,大约是他半天不再感觉到琴声,忍不住冲着文笙张开了嘴,口中“啊啊”,舌头赫然短了半截。 第三百一十四章 海遁 饶是文笙已经见过不少残酷的大场面,此刻也不禁骇得面上失了血色。 她后退两步,后背撞在了牢房的墙上,倒抽了口冷气。 “……为什么?” 卜云听不到,自然也不可能回答她。 很快韦宗便带着一个中年人赶过来,气喘吁吁道:“顾姑娘,这是‘乙十’的郎安,和他隔了一个牢房,‘乙十一’的孙大人受伤太重,不方便过来。” 文笙点了点头,她看过郎安和孙承泽二人的卷宗,钟天政对待牢里关着的四种人有很大的区别,其中几个地方官受刑最重,大约是觉着打残了也不要紧,只要脑子还好用就不耽误给他做事。 韦宗补充:“我问过了,孙大人说这人送来之后没受过审,对方那个什么公子在他牢房里统共只说了两句话。” 文笙抬头看向韦宗,钟天政说了什么? 她有预感,这两句话肯定十分关键。 韦宗吞了口唾沫:“第一句话是:‘看错了人?要眼何用?’第二句是:‘我早就命人警告过你,好好听令行事,不得自作主张,你愤世嫉俗,见不得旁人比你好,先前我懒得和你计较,没想到你个老匹夫敢坏我大事,现在知道怕了?纵将你剥皮抽筋,寸寸磨灰,也难消我心头大恨。” 郎安亦道:“没错,就是这样。顾姑娘,这个人送来的时候被堵了嘴,送来时间不长那匪首就到了,这人一看十分激动,唔唔出声,不知是救饶还是怎的。匪首进了牢房就说了第一句,声音不高,听上去阴森森的,说完这话,这人挣扎的声音非常大,应该是看守上去把他眼睛剜了,匪首跟着又说了第二句话。这人很惨烈地叫了声‘不’。估计就是那个时候被割了舌头,挑了手筋脚筋吧。” 坏了大事?卜云坏了钟天政什么大事? 所以他匆匆离开了此地,是赶去收拾残局去了? 文笙心念电转。同韦宗道:“你没认出来么,他是铁煞铃卜云。” 韦宗大吃一惊,文笙不说他还真没认出来,他压根儿就没敢看卜云的脸。 “……卜。卜云,我的天!他怎么会在这里?” 文笙道:“我也想知道。你和郎兄多想想办法。看能不能问出点什么来。”说完了,她又望了卜云一眼,转身出了牢房,直奔前面而去。 知道眼前这个可怜的人竟是张寄北的死对头。韦宗心情十分复杂,好奇心压过恐惧,对文笙的交待到没怎么排斥。和郎安一左一右上前,试图同卜云沟通。 文笙不是不想留下。只是时间不等人,她估计着最多再有一个多时辰天就该亮了,段正卿等人不可能一直不醒,钟天政随时会回来,她必须赶紧做好善后,带着大伙离开云峰,转移到安全的地方去。 此处是钟天政的老巢,沿途必定遍布明岗暗哨,而自己这边二三十人个个身上带伤,有几个甚至没有办法行走,要靠旁人背负,怎么撤离,退去哪里都很伤脑筋。 文笙回到了前头,厉俊驰已经带着人将挑出来的卷宗烧得差不多了。 文笙接着翻阅,一边看一边道:“这里总共是三十二人?有几个伤重走不了山路的?” 刚才她不在,众人已经相互间简单地认识过了。 这牢里除了卜云,正是三十二人,厉俊驰不知她是由卷宗算出来,还当她救人的时候数过一遍,道:“是三十二人没错,走路需得人扶着的有十一个,另有五个一点儿也走不了,得背着。” 文笙简单和大伙说了说云峰的情况,道:“诸位都是俊杰之士,你们商量一下吧,看看呆会儿出了云峰怎么走,是要大家一起,还是各走各的。” 这些人大多有家有业,像厉俊驰手下更是管着好几千人,文笙没指望他们能拧成一股绳,但若一个个全都撒手而去,留这么多伤者给她,还真是没办法安置。 好在文笙想的厉俊驰等人也都想到了,不用她多说,众人纷纷表示大家一起,先度过眼前的难关再说。 厉俊驰更是忧心忡忡道:“姑娘可知这匪首是什么来头,他控制了这么多势力,手段歹毒,一旦发动,我大梁百姓怕是要遭殃了,而且他能神不知鬼不觉抓咱们一次,自然也能再抓第二次,为今之计,咱们这些人只有联起手来,才能同他对抗。” 文笙将手上的卷宗扔到火堆里,火苗飞窜,映亮了她如玉般的面庞:“此人姓钟,若我没有猜错,他十有八/九便是那鬼公子。” 周围登时响起几声惊呼,有人疑道:“鬼公子不是正在白州带着东夷兵同咱们打仗?” 文笙哪有空解释这个:“这事说来话长,先离开这里,回头再细说。” 厉俊驰望向此刻空荡荡的书架,喃喃道:“这么说,我等差一点就成了东夷的走狗,怪不得顾姑娘你要把这些证据全都烧毁。” 他可不觉着文笙草草翻过一遍就能记住这么多人,能被鬼公子盯上的,都是些出类拔萃且对时局有点影响的人物,这一把火,烧断了套在他们脖颈上的绳索,只要消息传出去,那些还没有泥足深陷的就可以解脱出去,不必成为千古罪人。 文笙将最后一本卷宗丢进火里,道:“大家准备一下吧,要走了。” 她又去看卜云。 韦宗和郎安这半天却是什么也没有问出来,不光如此,郎安还建议文笙:“这人的脑子好像已经不怎么清醒了,活着也是受罪,不如给他个痛快。” 文笙默默望着卜云,她对这个人并没有什么好感,只是没想到他会落个这么凄惨的下场。 他都这样了,按钟天政斩尽杀绝的性格,他那两个徒弟怕也落不着好。 现有这么多伤者。要全部带走已经很困难,卜云这等情况,只好送他带着那秘密上路了。 厉俊驰寻了过来:“顾姑娘,天快亮了。” 文笙对郎安道:“那就给他个痛快,赶紧的,走了!” 一行人出了山洞,艰难前行。 文笙抱着琴走在最前头。厉俊驰背着孙承泽紧随其后。再后头,除了几个江湖豪客各自背负了一个伤者,剩下的。差不多是三人一组,两个照顾一个。 山谷中天亮得晚,此刻还是一团漆黑,厉俊驰提着灯。给全队照明,众人呼吸到新鲜空气。体会到来之不易的自由,一个个难掩激动。 没有人高声说话,只闻脚步沙沙。 大约过了一刻钟,众人走出山谷。上到了一处缓坡。 文笙低声提醒:“对方在山里还有十几个人,身手都很不错,大家打起精神。提防他们偷袭。” 众人应了。 但直到东方微明,段正卿所带的那帮人依旧没有露面。 山路崎岖不平。众人走得十分辛苦。 厉俊驰同文笙道:“顾姑娘,我们大家商量过了,同舟共济先过了眼下这一关,若是可以,以后也呆在一块儿,人多力量大,大家一起想办法,一定能将鬼公子铲除。” 文笙心中盘算着眼下该怎么避开钟天政,口里应道:“那自是最好。” 厉俊驰又道:“顾姑娘,你能给我们指一条明路么?你救了我们,又对鬼公子颇为了解,我们大伙愿意跟着你,只要是与鬼公子对着干,对老百姓有好处,那我们就水里水里去,火里火里去,绝不皱半点儿眉头。” 文笙怔了一怔,道:“你们大伙?” 厉俊驰笑道:“所有人。对了,还差韦宗和郎安。韦宗,郎安,你们两个怎么说?” 韦宗正背着伤者气喘吁吁,道:“我跟大家一样,只要顾姑娘不嫌弃。” 厉俊驰不知道韦宗所谓的“嫌弃”意有所指,笑道:“你同顾姑娘都是乐师,她嫌弃我们也不会嫌弃你啊。” 韦宗张了张嘴,没有吱声。 郎安道:“我是没意见,只是不知道顾姑娘有多大志向。” 这是还不放心自己啊。文笙回应:“我志在令这天下重现太平。”她顿了一顿,又道,“这个决定大家不忙下,先躲开眼前的追杀再说。大家若是没有更好的建议,我觉着出山之后咱们从海上走比较好。” 坐船从海上走,最大的好处有两点,一是避开了钟天政的追踪,段正卿那帮人到现在还没出现,很有可能是害怕再次沉睡,躲在暗处盯梢,并且忙着传递消息去了,等大家上了船,苍茫大海碧波浩瀚,钟天政除非是神仙,否则不可能知道众人去了哪里。 再一点就是此刻队伍中伤者太多,只有坐船,才能将大伙都解放出来,不耽误行程。 众人对此没有异议,只是队伍中通水性的人不多,商量过后,好歹找出几个出海摆弄过船的,如此文笙也松了口气。 不用强“请”乡邑村的村民做向导了。 她带着众人出了云峰,原路返回乡邑村,村里现成很多渔船就停靠在海滩上,取用再方便不过。 只是这会儿天已经亮了,海滩上有不少人在忙活,这些都是寻常百姓,见到文笙带着外人出来十分惊奇,纷纷围拢过来询问。 不得已,文笙只好又当众弹了一回《探花》。 一曲弹罢,队中几个乐师都敬畏地望着文笙,寻常人以为是乐师便很神奇,像厉俊驰他们就是这么想的,所以见怪不怪,只有他们几个才知道这里头的差距就像天与地那么大。 三十几人搜罗了些吃的喝的,分头上了三条大船,船只之间以铁索相连。 厉俊驰带着几个壮汉推船下了水,大家先在浅海里操练一阵,这才向深水里划去。 文笙安慰众人:“不要紧,放开了划,实在不行还有我呢。” 她的《行船》可以确保哪怕遇上了风雨漩涡,船只也不会遇险沉没。 水流由南向北,船只顺水而行。 地平线很快消失不见,海天一色,除了东方的朝阳和半空偶尔几只海鸥飞过,视线里再没有其它的色彩。 文笙这是第一次坐船出海。 她坐在船头,遥看远方,突然想起在于泉时她还曾经邀请过钟天政,如今她人就在海上,思及那一刻,物是人非,竟有恍如隔世之感。 厉俊驰和她同坐一艘船,过来问道:“顾姑娘,接下来咱们在哪里靠岸?” 难得这艘船上十来个人竟然没有一个晕船的,大家兴致颇高,都等着听文笙的答案。 文笙想了想,问道:“你们的意思呢?” 众人七嘴八舌说什么的都有,有的道反正已经脱离了鬼公子的掌握,等到天黑随便找个地方靠岸,由厉俊驰等人召集了旧部,就可以和鬼公子对着干了,还有的道不如走得远些,离开彰州境,从长计议。更有人异想天开,道索性一直往东去,漂去东夷,宰了晏山,给那鬼公子来个釜底抽薪,看他还有什么坏招可使。 议到最后,众人停下来,等着文笙发话。 文笙微微而笑:“要我说,我赞成走得远些,咱们一直往北走,去我和纪将军的家乡好不好?” “离水?”大家虽不清楚文笙的家乡,却都知道纪南棠是开州离水人。 “不错,离水。那里有一支纪家军,人数虽然不是很多,却个个骁勇善战,带军的将领我很熟,偏巧离水的地方官我也认识,大家在海上坚持个两三日,等到了离水,就可以好好修整,寻医治病,召集旧部。” 厉俊驰第一个表态:“我没意见。要说全大梁的英雄豪杰我最佩服哪个,自是非纪将军莫属。早想和纪家军沾上点关系,只是一直没有机会,顾姑娘这个想法好。” 有他带头,众人纷纷响应,很快另两艘船上的人也得了信,一时情绪高涨。 文笙含笑听着众人议论,心中思忖白州军前有杨昊俭在,不好贸然送上门,但离水却无妨,不管杨昊俭还是钟天政,手伸得再长,也不可能伸到离水去。 这天下,已经乱了。 她也是时候问一问纪南棠,对日后有什么打算? 第三百一十五章 筹划 三日之后。 离水。 将军府录事李曹全身披挂,甲胄整齐地站在水寨北面的眺塔上。 这水寨建在离水港内,依地势而建,周遭环以土墙,外砌厚厚的砖石,东、西、北三面均筑有敌台眺塔。 北边这座眺塔之外,设有防浪堤,护城河,再往北是水门,一旦有敌人自海上来袭,水闸放下,交通随即切断。 这些都是在最近几年里陆续建起来的,去年战事刚起,就有数支海盗跑来离水滋扰,被李曹带着纪家军打跑。 原本大家还没有这么如临大敌,但随着纪南棠再次挂帅白州,战事陷入胶着,就有小道消息称,敌人奈何不了将军,很可能转而打离水的主意,血洗将军家乡,胁持他的家人。 将军府和县衙都使出浑身解数在筹集人力物力加固离水的海防,李曹和县令诸洪不知多久没睡个囫囵觉了。 此时的离水城里,除了李曹所带两千纪家军,还有征招的五千民壮,据险而守,也算是固若金汤。 白士元年纪大了,诸洪便不让他到水寨这边来,叫他代自己在县衙里办公。 他和李曹、将军府校尉齐鹏、捕头傅长沙分成了四拨,昼夜不停,轮流在水寨督阵布防。 今日白天,正是轮到了李曹。 艳阳高照,李曹在腥涩的海风里晒了会儿太阳,眯起眼睛遥望海上,同身边的亲兵道:“难得好天气,风平浪静的,呆会儿叫从武带着他那千八百人上船操练一下。一见船就晕那哪行?” 亲兵憋着笑领命。 县衙征召民壮守城,鲁百泉手下的镖师们身手高强,自然少不得叫他们来帮忙,而李从武既是鲁百泉的弟子,又和李曹沾着亲戚,就被直接任命了个队长。 谁料这队长陆地上打仗满像那么回事,一上了船就两腿打晃。不等出水寨扒着船舷吐得翻江倒海。一时成了众人取笑的目标。 命令传下去,众手下哄笑声中,李从武苦着脸应了。吩咐一声,叫大伙上船。 就在此时,西边相邻山头上有信号升空,一声尖啸。在半空炸开,众人齐齐一怔:海上有船来了? 一声响意味着来船不多。不知哪里的小鱼小虾撞了过来。 这会儿自眺塔还看不到来船,亲兵问道:“录事,你看这……” 李曹来了精神,吩咐下去:“不用关闸。叫从武他们迎上去瞧瞧。”说完了又有些不放心,左右四望:“纪彪呢?” 后头纪家军里一人出列:“录事,标下在。” 李曹道:“你带艘船后面跟去。看着点,别叫从武吃了亏。” 纪彪领命而去。 且说李从武听说是迎敌。多少来了点精神,领着手下人开了十余条大船出去,穿过水门,直直奔着东南方向迎去。 船行不远,就见远处海面上漂着三个小黑点,那是三艘船,随着波浪上下起伏。 李从武只是这么看着,就觉着天旋地转,胃里一阵阵犯恶心,回头抱住了手下人给他特意准备的铁桶,道:“快,快,冲上去,看看是不是海盗的船。” 船上民壮多是打渔的出身,桨划得飞快,冲着来船就迎了过去。 来人正是文笙一行。 这一路非常顺利,冬天海面上刮的是北风,三艘船只需将帆挂起来,几乎连橹都不用摇,那船便擦着水面往北而去。 加上一直是晴天,白天有太阳,晚上有北斗星指引,又没有妖魔鬼怪来拦路打劫,后来文笙干脆到后舱休息去了。 众人估计着应该是到了开州境界,看前头出现陆地,突然发现海面上十余艘大船围上来,都吓了一跳。 厉俊驰道:“快去叫顾姑娘。” 对面船上乱哄哄的,有人喝问:“你们由哪儿来,是干什么的?”又有人疑道:“这些是海盗吧,看着就不像好人。” 厉俊驰等人先是坐了那么久的牢,又在海上漂了三个日夜,说海盗都是夸他们,海盗没混得这么惨的,乍看上去一个个就像野人一样。 厉俊驰是做什么的,一听对方这话,便大致猜到这些人的身份,赔笑道:“我等特意由彰州过来,投奔离水的纪家军。不知此地距离离水还有多远?” 他身怀武艺,这话说起来声音洪亮,底气很足,在海面上传出去老远。 双方都因之一静。 “呕——”由对面船上传来的呕吐声格外清晰。 “三哥?”文笙从舱里出来,循声发现对面船上抱着铁桶吐得昏天黑地的竟是表哥李从武,吃惊之下几乎想要抬手揉一揉眼睛。 这时候她才抬头注意到远处的陆地。 文笙一直以为,当日她在离水只是短暂的停留,大多数时候甚至连大门都没出,只是窝在家中,对离水她也很陌生,自己的家乡是在前生的洛邑。 但当她此时站在船上,望向离水的城郭,脑海中好像打开了一道闸门,无数的记忆呼啸而来。 她是在这座城中获得了新生。 如今她回来,要从这里汲取力量,再度走出去,去改天换地。 随着这清脆悦耳的一声“三哥”,不知有多少人的目光聚集到了文笙身上,李从武张大了嘴,一时连晕船都忘了,结巴道:“表……表妹。” 这相逢太惊喜,以至于他松开了手里的铁桶,砸到了自己的脚。 两下合到一处,齐往水寨而来。 不等到水门,李曹已经得了纪彪报告,亲自率众来迎。 双方见了面,都是喜不自胜。 不等叙旧,文笙先把自己这边的情况说了一说,李曹赶紧叫亲兵去请城里最好的大夫,并派人去给县令诸洪送信。 水寨外边是密密层层的军营。这三十来人就先安置到军营里头。 李曹帮着文笙把人都安置妥了,这才有空问她怎么会突然出现在海上。 文笙将她最近几月的行踪简单说了说,只说了个开头,便有离水县衙这边的诸洪、白士元、傅长沙等人前来相见。 这次见面,与数年前又不同。 文笙是从离水走出去的乐师,诸洪等人都非常客气。 白士元大见苍老,文笙执晚辈之礼。她怕触及对方的伤心事。没敢多言,到是白士元主动提了两句,言下十分唏嘘。 等应付完这些故人。文笙才同李曹言道想通过他们的密信渠道联系上纪南棠。 离开军前太久了,白州的情况已经变得陌生,文笙只好把最近几月的遭遇连同自己的推测写在信上,叫纪南棠自己斟酌。最好能派个信得过的人,到离水来。与她当面商议。 信写完,交给李曹,叫他尽快送到纪南棠那里,文笙这才去洗漱更衣。洗去连日风霜和一身的海腥气。 她一边洗着澡,一边脑子里还在琢磨钟天政。 这几天漂在海上,文笙没有空闲去好好理顺。此刻她脑海里一幕一幕,全都是这几年间和钟天政相处的画面。 贤王遗腹子。应该是真的,所以他才那么容易收拢起段正卿等一帮亲信,自己也正是因此,加上他对杨昊俭的山庄那般熟悉,才相信了他的说辞。 杨氏父子昏庸残暴,文笙对他们半点忠心都欠奉,她其实是并不在意谁欲逐鹿天下的。 可钟天政却向她和谭瑶华隐瞒了最为致命的一点。 当白州的一场场战事,无比清楚地表明东夷人对他们的调兵遣将了如指掌,文笙将怀疑的目光对准身边之人,赫然发现,钟天政的嫌疑其实是最大的。 依她对钟天政这么多年的了解,无关痛痒的事,求到了,钟天政还会伸一伸手,除此之外,能叫他有所行动的,就只有利益。 故而文笙提出来,请他帮忙去赎出李承运。 建昭帝已经拒绝拿钱赎人,李承运在东夷人手里成了鸡肋,杀了可惜,留着又没什么大用。若钟天政果真与东夷人暗通款曲,他必定会帮助促成此事,结果钟天政毫不犹豫就答应了。 比照在江北时他的冷漠无情,反到是此刻的热情主动叫文笙心头一阵冰冷。 她接下来理所当然就隐瞒了董涛的本事。 真正叫文笙怀疑钟天政不是在同东夷人合作,他可能才是真正的鬼公子,是董涛在敌营中探听回来的那番话。 鬼公子父亲是大梁人,母亲是晏山的妹妹,他潜藏在大梁的军队里,而按晏山之子所说,晏山的两个侄子死在刑司大牢里,是鬼公子的手笔。 当日建昭帝命纪南棠进京献俘,把那二人千里迢迢送回京城,除了彰显战功,未必没有从他们嘴里挖出鬼公子的打算。 所以是为了泄私愤也好,杀人灭口也罢,鬼公子杀他二人都比王光济下手要顺理成章得多。 文笙还记得,晏山两个侄子死在九月初,就在那之后,有一天晚上,钟天政亲自赶了车,约她夜里出去。 他对她说,这两天做成了一件大事。 “不,并不难。只是决心有些难下。为这个,我犹豫了好几天,终于下定决心,把它做了,做完之后,觉着心底一下子去了块大石头,轻松多了。” “人都说皇帝是孤家寡人,可我明明离那位置还远得很,却也孑然一身,什么亲人朋友都没有了。” 钟天政那晚说的话言犹在耳,此时文笙再回想起,却觉着其中意味悠长。 文笙叹了口气,捂上了脸。 哪怕晏山之子跑来搅局,钟天政依旧要帮着牵线赎李承运,这一次,他甚至想要通过蒋海龙绕过东夷,不叫他们得到半点好处。 文笙一鼓作气将价钱压低到五百万两,钟天政还是答应了,大约李承运在他眼里只是个废物,废物利用一下就能拿到五百万,也算不错。 他很缺钱么? 文笙觉着这笔交易既然双方都盼着能做成,那肯定没问题了,若这样能救出李承运来,她也认了,但后来怎么就没成呢? 后来的形势就像一块大石自高山上滚落,越来越快,完全失去了控制。 钟天政没有收手的打算,接下来必定变本加厉,她该怎么做才能救出李承运? 等她回过神来,水早已经凉透。 文笙起身擦拭干净,换了身衣裳。 钟天政为什么那么对待卜云?这几天他又去了哪里? 他的事,要立刻和谭瑶华说清楚。 钟天政与谭家的关系奉京城尽人皆知,一旦确认他就是鬼公子,谭瑶华父子二人都要受其牵连。 谭瑶华在外游历,怎么能联系上他呢? 文笙从来没有这么坐立不安过,她在焦急地等待着纪南棠的回信。 在这期间,李从武来找文笙,两人一起回李家去看了看,文笙见过了外公外婆,又和舅舅李荣谈了谈,她离家这么久,再见面大家心里纵然还有些疙瘩,也差不多能心平气和,接受这现实。 到是李氏躲开了,没有见她。 青桂半年前生了儿子,文笙没有上门去见她,只拜托李从武帮着送了份厚礼。 忙完这些,文笙不由地大大松了口气。 接下来必须要集中全部心神,应对这一团乱麻样的局面。 几日之后,纪南棠的回信到了。 信中说,叫文笙先在离水等一等,养一养身体,他会派人过来,就文笙去信中所说的大事当面商议。 转过天来,纪南棠打发的人到了,文笙一见就将心落在了肚子里。 “杜先生,你什么时候离得京?” 杜元朴带着人快马赶来,飞了一身的土,急道:“将军一接了你的信,就传讯叫我来一趟。我离京还耽误了一日呢,京里的情况,唉,也是一言难尽。你等我洗把脸,再和你慢慢说。” 等杜元朴收拾完了,屋里只留下文笙和李曹,三个人坐下来商量。 杜元朴和李曹都是纪南棠的心腹,是他绝对信任的人。 杜元朴道:“我先给你们说说白州的情况,之前二皇子叫裴纵去接替了童将军,裴纵到任之后,将下面的将领胡乱调度一气,将军带出来的兵马给他全部打乱,几员将领也都去了闲职。” 他说的这些,文笙早就想到,这就是杨昊俭派裴纵去的目的。 “将军已经和二皇子闹翻了,他自带兵去换回了裴纵。所以将军和二皇子现在其实是各领一军,若有什么打算,现在正是好时机。” 第三百一十六章 天下大乱 文笙觉着杜元朴这话里已经带出了某种“打算”。 这算不算是不谋而合? “京里出了什么事?” 杜元朴代表着纪南棠,突然有了这么大的转变,文笙觉着不应该仅仅是因为杨昊俭和裴纵,必定有更深一层的原因。 虽然知道这里说话十分安全,没有被人偷听之虞,杜元朴依旧压低了声音:“圣上已经有二十多天没有露过面了。” 文笙和李曹闻言有些吃惊,文笙连忙问道:“那朝政都是怎么处理的?还能探听到宫里的消息么?” 杜元朴道:“圣上因为身体不适,早朝早就停了,由上个月开始,大皇子住到了宫里,听说这段时间奏折都是他和谭老国师一起批的,有大事难决,才会找了白文瑞、秦和泽这些大臣或是宗室们去商量。” “圣上寝宫,不,应该说整座皇宫都是由皇后娘娘坐镇,她令淑妃和贤妃共同侍疾,大皇子议完事之后会去圣上的寝宫呆上一会儿,除此之外,任何人都见不到圣上。” 两人从杜元朴的话里头都听出了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意味。 “谭老国师也住在宫里?”李曹问。 “何止,听说皇后娘娘为了给圣上调理身体,特意请谭老国师带了一队乐师长住宫中,少说有二三十人。” 李曹沉吟:“这么说谭皇后已经掌握了京里的局势,她准备与大皇子联手了?” 谭家的打算杜元朴有些拿不准:“目前看来是这样,但也不排除大皇子受她胁迫,谭家人另有打算的可能。毕竟一旦圣上归西,大皇子即位的话。谭皇后再把持着朝政就名不正言不顺。” “我听说,谭皇后把皇孙抱在跟前养,是不是真的?” 杜元朴惊奇地望了文笙一眼,显是没料到她远在离水,消息还挺灵通。 “传闻皇孙天资聪慧,小小年纪就表现出不凡来,谭皇后一见之下十分喜爱。留在身边。说给圣上身边添点儿喜庆。说实在话,皇孙年纪尚小,再聪慧也有限。如此宣扬,我也怀疑谭家已经有了直接拥立皇孙的打算,到时候新君年幼,谭皇后可以以太皇太后之名继续听政。大皇子从旁协助,他们两下联起手来。总比皇位叫二皇子得去,所有人不得善终强。” 文笙叹了口气,因为谭瑶华,她对谭家上下的印象都很好。真不愿看到他们同杨昊御搅到一处。 杜元朴又道:“前段时间宫里下了道圣旨,大意是说,乐师与军队互相配合。能发挥出巨大的威力,有介于此。玄音阁做为大梁国学,要积极派出乐师到京军里和将士们磨合。打从这圣旨下来之后,戍京诸营的都督、指挥们和羽林军统领身边都跟上了数名带着侍从的乐师。” 谭老国师不出手则已,一出手便是布置周详,不给对方以丝毫的机会。 文笙不由好奇这种形势之下,文武大臣和宗室们的反应:“白文瑞有什么动静?” 杜元朴面色有些怪异:“听说白侯爷遣人去谭家,问两年之期马上要到了,什么时候给谭五公子和他的宝贝闺女完婚。” 这是眼看斗不过对方,想要修好? 不等文笙开口,李曹先问道:“谭家怎么说?” 杜元朴微微露出一丝笑意:“听说回的是:等圣上龙体康复了再说。” 李曹“啧”地一声:“这是想悔婚啊,姓白的没有恼羞成怒?” 杜元朴道:“这就不知道了,当着面还要奉承几句,说谭老国师父子忠君爱国,实是叫旁人惭愧。” 说完京里的情况,杜元朴问起了文笙近来的遭遇。 文笙就把自己想要救出李承运,从成巢到于泉,而后又去了彰州乡邑村养伤,赎人未成,到在云峰山洞里救出厉俊驰等人的经过说了一遍。 这其中涉及到钟天政的另一重身份很可能就是鬼公子,不管杜元朴还是李曹,都半天回不过神。 太意外了,他们跟着纪南棠同东夷打了这么多年的仗,鬼公子一直藏得很深,大家猜到此人应该是在奉京一带活动,却没想到他竟进了玄音阁,还拜了谭二先生为师。 并且还同文笙有着这么多的恩怨纠葛。 杜元朴沉吟半晌,问文笙道:“鬼公子的事,可有凭据?” 文笙摇头:“全是推测,真凭实据怕是不好找,他很谨慎,实在需得的话,可以试着从东夷那边着手试试。” 她想了一想,千头万绪,此时最关心的是纪南棠的态度:“将军怎么说?” 杜元朴道:“对付外敌肯定是要放在首位,其它的,将军会看看事态的发展再定,若是谭老国师能不动刀兵便将皇孙扶上位,那他只管带兵打仗,保一方平安就好了,若是奉京最终乱了套,将军也只能站出来,择一英主辅佐,尽快平定天下,叫黎民少遭点涂炭。” 纪南棠会有这想法,早在文笙的预计当中。 他若有逐鹿的野心,也不会征战十余年了,立下赫赫功劳,在朝中还屡受排挤。 而要尽快的平定战乱,恢复秩序,需要考虑的方方面面也很多,文武大臣怎么处理,宗室勋贵又怎么安置,还真不是带着纪家军一路打杀过去就行。 但这些都可以稍后再从长计议。 眼下要知道谭家的打算,文笙自然而然就想到了谭瑶华,若是能赶紧联系上他就好了。 即使大家所选的路不相同,谭瑶华也会坦荡且毫不藏私地和她谈,关于钟天政的事,关于大梁的未来和谭家的选择,他们有太多的东西需要沟通,需要坐下来好好商量。 杜元朴笑道:“顾姑娘的意思,将军已经知道了,将军说。离水就交给你和李曹,有什么想法,你可以先在这里试一试,也算为来日做一点准备。” 文笙点头,有这话,她就可以放手施为了。 她道:“这样最好,杜先生。你帮我带话给将军。文笙一定不负所托。过些天待这边进行得差不多了,我会再去白州军前。另外请将军派人帮我找一下谭五公子,告诉他钟天政便是鬼公子。叫他千万小心。” 杜元朴满口答应:“好,我尽快去做。” 文笙又逐一问了问戚琴、云鹭和京里两位师父的情况,得知众人安好,这才放下心来。 这次长谈完之后。文笙召集了厉俊驰那三十来人,邀请他们到离水来安家落户。以便共商大事。 厉俊驰、郎安等人当即表示正有此意。 他们请纪家军帮忙同各自家里联系,叫亲友部下尽快到离水来会合。 估计着用不了多久,离水城的人马总数就会成倍增长。 而李曹也应允等人来了之后他会妥善安置,叫众人跟着纪家军一同训练。 人多了。钱粮方面也不用愁,包括厉俊驰在内,此次获救的人中颇有几个大财主。若不是身家丰厚,他们先前也养不起那么多手下。 再一个。就是向外散布消息。 云峰山洞里的那把火不能白烧,要叫名字出现在卷宗上的那些人知道,把柄已经不存在了,钟天政再也胁迫不了他们。 与此同时,各处新的情报也经由杜元朴、李曹等人向着离水汇集。 钟天政出现在了白州,杨昊俭一反常态,不但没有为难他,反而待为上宾。 纪南棠很想将这鬼公子抓起来,但他此时与杨昊俭各领一军,裴纵带着满腹不忿回到了杨昊俭身边,而童永年也带着纪家军重投他麾下。两下里剑拔弩张,要到杨昊俭军中抓个寻常人到罢了,抓钟天政实是力有未逮。 纪南棠想说动杨昊俭,无奈杨昊俭铁了心,两边光打嘴仗了。 这边说,那姓钟的是鬼公子,东夷奸细,就是他知道了咱们成巢之战的部署,才针锋相对,设局烧死了咱们几万人。 那边说,一派胡言,给东夷通风报信的明明是顾文笙,知道纪将军你同她关系好,她都畏罪潜逃了,你就别帮她洗脱,诬陷旁人了。 这边说,姓钟的虽然掩藏得好,但他的身份在东夷高级将领中却不是什么秘密,二皇子你若是不信,可以想办法撬开成巢所抓东夷将领的嘴,必有收获。 那边说,哈哈,别开玩笑了,那东夷将领已经畏罪自尽了,死人的嘴怎么撬,你纪将军有本事过来试试。 这边说,如此糊涂,误人误己,贻误军机,小心我参你! 那边说,随意构陷,入人于罪,没事找事,小心我参你! 纪南棠一边打着仗,一边还要搞这些,实在是不胜厌烦。 他私下里联系米景阳,米景阳这段时间过得很是不如意,成巢惨败,部下死的死伤的伤,他被杨昊俭臭骂一通,幸好家族势大,杨昊俭现在还不想得罪斐园米家,没把他一撸到底,副帅没了,打发他去后军运粮。 米景阳不大想参合这事,直接回纪南棠道:钟天政可是谭二先生的爱徒,说他是鬼公子,实在叫人难以相信,若是有证据,他还能帮忙,若只是怀疑,此事再也休提。 于是转了一圈,事情的关键又落回到了谭家的态度上。 纪南棠的奏章早送去了京里,却如石沉大海。 更叫人奇怪的是,任纪南棠派出去了很多人,将谭瑶华之前去过的地方找遍了,竟然没有打听到半点谭瑶华的消息。 谭五公子这么出色的人物,不管去哪,周围都跟着不少侍从,应该不难找才是。 文笙在离水又呆了几天,实在放心不下,安排妥当,起程前往白州。 李曹派了人护送。 一行人在路上,接连接到消息。 朝廷新下了两道旨意,一道是圣上病重,令汉王杨昊俭即刻回京,同行护卫不得多于千人,至于他此刻麾下的大队人马,旨意里头没有提及,但有催促纪南棠赶紧出兵,全力抵御外敌,夺回失陷大梁领土等语句。 大约这圣旨的言下之意是说,杨昊俭只是监军,如今竟然越俎代庖,挤兑走了主帅,抢到兵权,已是大大不该,我现在把人招回来,你纪南棠该怎么打仗就怎么打仗,早早把东夷和列登军队赶出去。 第二道圣旨是命王光济出征东海,剿灭大梁沿岸肆虐的众海盗。 旨意有了,没有兵马给王光济,但准他召集一干旧部。 据说朝廷招安了王光济之后,除王二、王三得建昭帝赐名,另有重用,其他人也都有了小小的官职,不少还都被杨昊俭给派出去做事了。 王光济接了圣旨,第一个响应,跑回去帮忙的是乐师元恺,不但他回去了,还把原先跟着王光济的那些乐师也都带了回去。 这些乐师自从招安之后,归在了杨昊俭麾下,但前头有死对头高祁挡着,连军前都没捞着跟去,更不用说有出人头地的机会。 这两道圣旨一下,所有人都清楚,这是京里局势稳定下来,谭家和大皇子腾出手,要开始对付杨昊俭了。 文笙想也知道杨昊俭不会老实接旨,回京去送死。 她预感到大乱将起,带着人,快马加鞭直奔白州。 刚进白州境,还未等与纪南棠会合,就有消息传来:杨昊俭悍然抗旨,率麾下大军掉过头来,直奔奉京而去,对外称建昭帝已被奸佞所胁持,号召天下兵马一齐回京勤王。 随他一道回京的足有三万人马。 很快,江北大营的朱子良发文响应,质疑发给汉王殿下的圣旨乃是有人矫诏,若京里不能给出合理解释,他将放弃江北大营,跟随杨昊俭回京勤王。 江北大营兵马足有十万,若是一撤,南崇的军队将畅通无阻,直接杀入大梁。 一时间天下大乱。 跟随杨昊俭一道回京的,就有钟天政。 杨昊俭为他正名,公开了他贤王之子的身份,并称当日贤王谋反,累及家人,是本朝两大冤案之一,另一起冤案则是当日怀英翔将军被构陷冤杀,他要为这两起冤案平反,诛杀父皇身边的奸佞,还贤王和怀将军清白。 第三百一十七章 疯狂 建昭三十三年对大梁百姓而言,是凶祸之年。 正月初三奉京下了一阵冰雹雨,下雨之时昏天黑地,雷声滚滚,老百姓无不为之惊恐,昼夜颠倒,四季失序,这是不吉之兆啊。 正月里汉王杨昊俭带着三万兵马从白州回师勤王,宗室世家齐齐失声,谭老国师和杨昊御召集了群臣连夜商量对策,以建昭帝的名义下旨讨逆平叛。 贤妃自尽,二皇子的外祖家和一众亲信手下只抓到了早被控制起来的白文瑞,其他人连同四公主全都不知去向。 月中杨昊俭的勤王大军与清乡侯所率的五万京兵在永昌兴城遇上,这一战勤王大军是由钟天政指挥,两下鏖战一整天,京师全线溃败。 清乡侯赵宝衡是大皇子杨昊御的岳父,眼见打不过对方,只好放弃兴城,一边撤军,一边向朝中求救。 正月底,杨昊俭这边又杀退了一队刺客。 自从他回师勤王以来,已经先后有多批刺客在他大营里折戟,此次有所不同的是刺客的身份,这次的刺客中有位乐师高手,琴声杀气十足,叫人防不胜防,正是谭三先生。 连谭三先生都受伤败走,杨昊俭这才真正服了钟天政,暗自庆幸当年没有为了四公主下手对付他。 钟天政的消息太灵通,刺客还未到,他这边已经先做好了准备,并且他手下还有一队乐师,由一个衣着邋遢的瞎老头指挥着,这些人一旦合奏,连谭三先生都不是对手。 杨昊俭百味杂陈地问自己这位堂弟:“你也姓杨,什么时候把姓改过来啊?” 钟天政回以冷笑:“谢殿下关心。不过用不着,我随母姓挺好。” 杨昊俭看他神情不似作伪,这才放下心来,看来这位堂弟只是要报仇,对皇位并无太大兴趣。 谭三先生行刺失败,京里头玄音阁随即进行了大规模的清查。 先前同钟天政过从甚密的乐师,是权贵世家出身的。退回家族。有荐书的,交由推荐人严加看管,总的来说。谭老国师对乐师们的处置还是十分温和的。 谭二先生引咎辞去了南院院长一职,在家闭门思过。 整个二月,大梁各州府乱成一团,有响应二皇子勤王的。有支持朝廷讨逆的,更有趁机自立的。 这其中又有表面上支持二皇子。实际心向朝廷的,有看着和朝廷一条心,实际是二皇子一方内应的,林林总总。不能更乱。 二月底,朱子良放弃江北大营,尽起精兵十万。回京随杨昊俭勤王。 南崇眼见送上门来的大便宜哪能不占,大将军林世南趁机占领了江北的八个县。整个江北尽皆落入南崇之手。 三月中旬,朝廷一方请动了德高望重的老国爷杨延挂帅,以八万京兵迎敌于靖定门户雄淮关,先锋大将的人选出乎众人预料,竟是谭家的大公子谭锦华。 首战,谭锦华就显露出了锋芒,他想法大胆,用兵灵活,给了一路势如破竹的勤王大军迎头痛击。 不但如此,玄音阁的师长们诸如危星剑、孔长义、上官泰等人纷纷出现在战场上,钟天政应对不暇,战事陷入胶着。 我们掉过头来,再说文笙。 文笙早已与纪南棠会合,她无暇对靖定的战事关注过多,杨昊俭这一撤军,白州的形势急转直下。 杨昊俭是要回奉京去夺权,生怕东夷人咬着他屁股不放,带走的都是他的嫡系,却将米景阳的旧部留下断后。 米景阳闻讯时东夷大军已经杀过来了,他正带着几千人在后方押粮,一时忍不住破口大骂。 骂完了还要赶紧收拾烂摊子,剩下来的人马聚拢起来差不多也有一万多,无奈都分散在各处,这等局面,不要说米景阳,就换纪南棠来指挥也无力回天,他只得一边下令全军后撤,一边派快马去向纪南棠求救。 纪南棠意识到形势严峻,若是应对不当,就连自己也将陷入东夷和列登两支主力的合围,当即下令放弃刚刚夺回的几个府县,引军前往接应米景阳。 大片的土地再度沦陷,等纪南棠会合了米景阳,已经是两三天之后的事情,纪家军几乎是一气撤出了白州,纪南棠下令在西遥村一带布防。 这是文笙初来白州时首战胜利的地方,纪家军在此处据险而守,防止东夷和列登军队进入大梁腹地,也意味着白州已经全部失陷。 等局势稳定下来,纪南棠、文笙等人都已是几日没合眼了。 文笙刚代纪南棠拟了一份发向全国的告示,号召各方势力赶紧到东南沿海来,共同抵御外敌,拿给纪南棠过了目,由景杰安排人送往各州府。 夜深了,纪南棠安抚走了米景阳,关切地对文笙道:“你也快去休息吧,局势已经不可能再坏了,要收拾这个乱局,也不是一朝一夕之功,要好好保重身体。” 文笙点了点头,她想说这告示一下,召来的人必定是良莠不齐,什么心思的都有,要好好辨别,突然想起一事,眼见屋里没有旁人,道:“将军,那日在云峰,虽然我做主一把火将所有的卷宗全都烧了,但诸人的情况我大致都还记得,待我写下来,你有暇再一一调查斟酌吧。” 纪南棠心知事关重大,应了声“好”,见文笙拿起笔来蘸了墨就写,担心她身体之余,还是坐在了文笙身旁,看她写出来的那一长串名字。 这些事纪南棠并不擅长,偏偏杜元朴又回京里去了,他想还是得叫杜元朴来一趟,悄悄地处理一下这份名单。 当日卷宗虽多,但在文笙这里只是两大页纸,被迫归降的和宁死不降的,总共不到两百人。 写到最后一个名字,是凤嵩川。 文笙放下笔。拿起刚写就的这张纸,对着上头的墨痕轻轻地吹了吹,道:“将军,你说凤嵩川是怎么回事?” 纪南棠对钟天政不了解,对阴谋诡计更是不擅长,凤嵩川好歹是他的上峰,这么久不出现。偏偏还得过朝廷的封赏。他和杜元朴等一众亲信也曾有过猜测,但现在看,全不是那么回事。 “他还没有投靠那姓钟的?” 文笙皱起眉。自从知道钟天政便是鬼公子,他整个人在她心里突然变得陌生起来。 她沉吟道:“你说钟天政和杨昊俭这么快走到一起,是不是凤嵩川由中给牵线搭的桥?” 文笙一提,纪南棠也觉着可能性非常大。 既然聊起了这些。文笙也就不忙着休息去了,道:“离水那边下个月能凑起一万人马。由厉俊驰带过来,我想请戚老和云大哥带着人赶紧回京一趟,想办法把师父他们都接出来,先送去离水。” 纪南棠道:“我叫元朴安排人配合吧。将士们的家眷有在京里的。也一起都接出来,免得来日缚手缚脚。” 文笙点了点头,她看得出。纪南棠虽然一直做着成大事的准备,但其实并没有十足的决心。 究其原因。应当是直到现在为止,他还没有找到一个可以辅佐的人。 如今的局势,纪南棠自不可能向杨昊俭称臣,但杨昊御和谭家那边呢,他心里头未必没有犹豫摇摆。 “谭瑶华还没有消息?” 纪南棠摇了摇头:“这件事我交给景杰了,你等明天找他详细问问,谭瑶华最后现身是在永昌境内,那还是去年冬天,打那以后就不知去向,景杰派人在南中找到了他五叔,说是秋里谭瑶华到过南中,两人还见过面,后来谭瑶华打算回京,他们就分开了。” 这真是奇哉怪也。 若是旁的时候也到罢了,如今谭家已经卷到了争夺皇位的斗争中,谭家由老到小甚至连弟子们全都上阵,谭瑶华怎么这么沉得住气呢? 文笙心里不安,道:“他出现在永昌什么地方,不然我明天和景队长他们跑一趟吧,看看可有什么线索没有。” 时间过去了好几个月,纪南棠觉着即使亲去查看,怕也是没什么用处,不过他早知道文笙和谭瑶华相交莫逆,不好泼她冷水,只是道:“你等两天,我叫景杰找几个永昌当地人陪着你去。” 文笙应了。 结果不等她成行,事情就有了新的变化。 这一天,军前来人,点了名要叫文笙。 来者三人,是从临诏方向过来的,看上去风尘仆仆,颇显狼狈。 两名壮汉护着中间一个戴斗笠的男子,那人斗笠压得很低,看不到五官长相。 他们一行被兵士们围在当中,纪家军的后军是由副将孟振国负责指挥调度,他闻讯赶来,一眼就看出对面两名壮汉武功不弱,不敢小觑,询问对方来历。 中间男子不肯摘下斗笠,只道:“我是顾乐师的同窗,有急事找她,劳烦孟将军给送个信。” 说话很客气,认识孟振国,却又透着一股疏离。 孟振国心中一动,他也觉着对面这人有些眼熟,命手下速去通知文笙。 纪南棠同杨昊俭闹翻,分道扬镳的时候,曾经叫景杰和玄音阁的乐师们联络过。 当时文笙和钟天政不在,只剩华飞舟一个副队长,队伍里学新乐的占多数,葛宾、慕容长星等人都不愿走,华飞舟也觉着既然杨昊俭是圣上属意的继承人,他们应该留下来,为其效力,故而拒绝了景杰。 杨昊俭这一起兵,有钟天政在,自然不会放过队里的乐师,不管他们愿不愿意,都随着大军一起往京里去了。 云鹭不在,文笙带着景杰赶来。 大家一起到了孟振国的营帐,屏退跟来的兵士,只留两边六七个人,文笙再度打量那戴着斗笠的男子,迟疑道:“……安师兄?是不是安师兄?” 那人幽幽叹了口气,摘下斗笠,果然是在成巢大火中烧伤了脸的安敏学。 文笙心中惊讶,冲景杰、孟振国道:“既是安师兄,大家不必如临大敌,我和师兄单独说几句话。” 那边两个壮汉还有些犹豫,安敏学已摆了下手:“去吧。” 那两人躬身退下。 安敏学冲文笙解释:“我脸受伤的消息传回家,爹娘不放心,派了好多随从过来,这两个刚来不久。” 安敏学一张脸烧伤了大半,伤处黑乎乎的,有些地方还露着米分红色的肉,着实触目惊心,他偶尔露出个表情,也透着扭曲,看上去不知是哭是笑。 文笙点了点头,心中的疑问太多,一时不知该由何处问起,先请安敏学落了座,亲手斟了杯茶递过去。 安敏学没有接,将身体向后一倒,仰靠在椅背上,疲惫地闭上了眼:“怎么,看我这张脸,是不是很恶心,有没有吓坏你?” 文笙将茶放在他身边。 她和安敏学虽然同在南院,之前却没有多深的交往,对他了解不多。 安敏学出身名门,生得虽然不说多俊俏,但也是眉目清朗,风度翩翩。如今变成这么一副模样,深受打击也属自然。 文笙只能好言安慰:“师兄脸上的伤时日尚短,等精心调理一段时间应该会慢慢好起来,能自那样的大火里逃生,已经是不易,都言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想想文师兄他们……” 谁想安敏学的情绪不但没有好转,反到变得更加低落,他仰脸靠在那里,眼泪顺着眼角“噼里啪啦”成串滑落。 文笙吓了一跳。 安敏学也意识到不妥,两手掩了面,泣不成声,边哭边道:“死了,华师兄,吕师兄都死了,只有我还活着,我为什么要活着,还不如在那场大火里烧死了好。” 文笙腾地站起来,急问:“什么,说清楚!华飞舟、吕磬怎么了?” 安敏学大声呜咽:“死了!呜呜……” 文笙慢慢坐下,喃喃道:“……是钟天政?是他。其他的人呢?” 安敏学哭得一抽一抽的,哪怕当日脸烧伤毁了容也没有这么难过:“其他人都没事,葛宾他们投靠了他,其他拒不投降的都关了起来。他一定要杀华飞舟和吕磬,连二皇子都拦不住。” 第三百一十八章 一封信 钟天政不顾众人反对,一意孤行杀死了华飞舟和吕磬。 当时包括安敏学在内,不少乐师在场,大家都觉着,钟天政肯定是疯了。 华飞舟、吕磬虽然是谭大先生和谭三先师的弟子,可他们更是权贵高门子弟,背后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就连杨昊俭都知道,把他们关起来做人质,远比杀了他们要好。 安敏学伤还没有好,脸上缠着厚厚的布条,他站在一旁呆呆望着这一幕,却发现钟天政似有意似无意冷冷地向自己望过来。 他手里的长剑还在滴着血,整个人再不复当日的温文尔雅,看着像是自地狱里踏着累累白骨而来的妖魔鬼怪。 安敏学感觉到了杀意,觉着下一刻钟天政就会迈步过来,对着自己手起剑落。 但他站着未动,这些日子的痛苦和惊骇使他整个人变得有些麻木,这一瞬间,甚至觉着就这么死了也不错。 钟天政盯着他,面上带出些许嘲讽之色,跟着挪开了视线。 他放过了安敏学。 由始至终,安敏学都搞不清楚钟天政因何想杀自己,又为什么改了主意。 他们被胁持着离开了白州。 京里的刺客接踵而来。 首批到达的全是谭家的侍从,钟天政对此早有准备,一通箭雨,几乎全部射杀,剩下的仗着身手高强四散到了营帐中,安敏学的住处偏巧就潜进了一个。 安敏学曾经在大公子谭锦华的身边见过他。 来人受伤甚重,见到安敏学第一句话就是问他:“可曾见过五公子,可有五公子的消息?” 安敏学茫然以对,那人硬撑着同他道:“你们不是给大公子写过一封信么。大公子原说要过来看看,走到半路正好遇上五公子和吉宝小少爷,吉宝少爷闹着要跟大公子回家,五公子就说,他代大公子到白州来。” 是有那样一封信。 事实上华飞舟因为与谭锦华相交莫逆,到了白州之后,时不时会把军前的消息写成书信。着人送回京城去给谭锦华。 成巢大火之后。安敏学还在病床上,华飞舟和吕磬神情凝重地来找他商议,安敏学还没有从破相的打击中挣扎出来。就听华飞舟道:“这次的事显而易见,是有人给东夷人通风报信,奸细就在咱们身边。” 吕磬道:“你可是怀疑钟天政……” 安敏学回过神来,心中有些不以为然。 他是南院的。之前和钟天政有过不少接触,两人都拜了谭家人为师。不自觉地就会有一种亲近。 而且钟天政很谦逊守礼,会主动和他探讨新乐的研究,谭家大小姐为着钟天政请大家聚过好几次,安敏学是乐见其成的。 他也知道华飞舟因何对钟天政有偏见。都是因为谭锦华…… 果然就听着华飞舟道:“不是他还会是谁?出事的都是咱们这边的人。一个学新乐的都没有。不行,我要立刻写信,把这情况和大公子说一声。正好趁着他和顾文笙都不在。叫大公子赶紧想对策。” 闹成这样,阁里能来人处理自是最好。故而吕磬和安敏学没有反对。 那两人走后,安敏学心里反复想着这事,他并不相信钟天政是奸细,华飞舟的理由何等牵强,安敏学记得清楚,自己这些人分去高祁那队,还是华飞舟开的口,是因为当时大家都觉着那队会相对安全些。 所以,等同在南院的葛宾随后来看他,他忍不住多了几句嘴。 现在想想,当时的自己是有多么得蠢。 安敏学一听那侍从说谭瑶华起程往白州来却不见了影,心中便暗叫不好。 他那时候还没有将自己多嘴的事联系起来,只觉脑袋里一片混沌,茫然道:“华师兄和吕师兄都遇害了。我没有见到五公子,也没有他的消息,不然问问顾文笙那边……” 那人冷笑一声:“顾文笙?她和钟天政狼狈为奸,一对忘恩负义的狗男女!” 安敏学无话可说。 那人伤重,没有在他这里多做停留,转而去了别处,不久之后被发现。 等安敏学再看到他,那人已经曝尸营帐外许久了。 安敏学越回想越心虚,越是惶恐不安,他不敢去质问葛宾,更不敢当面去问钟天政,就在这时,身边的侍从给他出了个脱身的主意。 临诏的地理环境和白州差不多,都是山多草长,便于隐匿。 安家新来的侍从里头,有一个身材看上去与安敏学相差无几,一天晚上,杨昊俭的大军又宿在野外,那个侍从将脸缠起来,假扮安敏学,却叫其他二人护着他,躲在了营地的山沟草丛里。 天明出发,负责清点的人没有发现异常,至于少几个侍从,他们也没往心里去,安敏学这才脱身。 去奉京的路已经堵死了,安敏学思前想后,拒绝了侍从们护送他回家的请求,转而来找文笙。 他想着,反正已经做错了这么多,就算顾文笙真像谭家人所说,与钟天政是一伙的,大不了将这条命送上。 文笙等安敏学哭着将前后经过说完,心头不禁一片冰冷。 她顾不上细究谭家人对自己的误解,急问安敏学:“那人有没有说,谭瑶华是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遇上了大公子一行?” 安敏学擤了把鼻涕,仔细回忆。 “我想想,应该是去年冬月,没错,冬月下旬。” 冬月下旬,文笙和钟天政还在乡邑村,钟天政突然不辞而别是在腊月初,跟着她就在云峰的山洞里救出了厉俊驰等人,还发现了已经变得耳聋眼瞎四肢尽废的卜云。 文笙心乱如麻,顾不得细想,站起身道:“是在永昌么?永昌什么地方?” “好像叫什么义绩。” 文笙不等他再说,扬声叫来了景杰:“景队长,快去帮我问下,永昌可有个叫义绩的地方?” 景杰不用去问别人,当即便道:“有啊,是个镇子,离咱们来时走的丽松崖不远。” 文笙拿琴在手:“你赶紧安排,我去和将军说一声,咱们这就起程去义绩。” 第三百一十九章 遗失的琴徽 文笙告别纪南棠,带了二十余骑直奔永昌。 这二十余骑是景杰带着一支斥候小队,再加上安敏学主仆。两个永昌人在里头做向导。 安敏学非要跟着,经过临诏的时候,文笙叫人去给他买了张古琴回来,虽不及安敏学原来的顺手,但有琴在,好歹他遇事不再是百无一用了。 虽然文笙心急如焚,但每经过一处城镇村庄,还是耐着性子叫景杰等人四散打听一下,看有没有人在去年的十一、二月见过谭瑶华。 结果自是没有,而且据不少老百姓说,前段时间也曾有人在这一带询问同样的问题,并且许诺一旦有人能提供有用的线索,必以重金酬谢。 文笙觉着先前那帮人应该是谭家自京城派过来的。 如此一路打听到了永昌的兴城。 兴城正月里刚经过一场大战,战场上残垣断壁,随处可见箭簇断刃,残肢破甲,也就是冬天,否则还不知道要招来多少苍蝇虫蚁,文笙等人更加没有办法寻找线索。 过兴城,文笙问安敏学:“安师兄,你们之前给谭大公子写信,可有提到咱们在永昌境内走的是哪条道?” 信一直是华飞舟所写,安敏学不敢确定,只知道从华飞舟离京之后,他和谭锦华书信往来十分频繁。 文笙稍一沉吟,有了判断:“肯定提了,不然谭锦华也不会带着人经过义绩。” 她催马上前,追上景杰:“景队长,把地图给我看看。” 去年冬月谭氏兄弟相遇的义绩,从地图上看已经偏离了雄淮关到兴城的官路,如景杰之前所说。果然距离着丽松崖很近。 诸人商量过后,决定沿着来时的路过去,顺便好好查一查丽松崖至山枣坡的这一段山路。 兴城西行二十里就是山枣坡,再往前走,道路变得崎岖难行,景杰不放心,下令同行斥候散开探路。既防前面有埋伏。又察看路旁石后沟底有没有异状。 接连两天没有所获,安敏学白天疲于赶路,夜里伤口痒得睡不着。心中不免焦躁,但见不管是文笙还是景杰等人都极具耐心,也强忍着不敢表现出来。 文笙却在和景杰商量:“杨昊俭正和朝廷的人马在雄淮关对峙,不管谁占上风。官路总在他两家控制之下,山枣坡这条路易守难攻。不如早早拿下,以备不时之需。” 什么样的不时之需文笙没有明说,故而景杰也不清楚她的意思是不是计划着来日由这条路直插靖定,杀回奉京。 这些事情。自有将军和杜大人他们操心。 景杰立刻叫了两人过来,将文笙的意思和他二人说明,如此吩咐一番。叫他们尽快返回纪家军驻扎的西遥村,当面向纪南棠禀报。 这日上午。众人依旧在山道上搜索前行,景杰抬头看看前方,口里打了个响亮的唿哨,朗声道:“大家打起精神来,前面到沉华岭了。” 文笙闻言心头猛地一跳,脱口而出:“你说哪里?” 景杰随口道:“沉华岭!” 此刻已经能遥遥看到沉华岭,两侧山峰夹着中间一条小路,像半截葫芦放倒于地,只是看着,就觉着前路一定十分险要。 文笙反应这么大,是她突然想到大军来的时候,在经过沉华岭之前,景杰曾经跟他们言道九年前沉华岭还盘踞着一伙上千人的土匪,后来是纪将军亲自率军剿匪,打通了这条捷径。而在当时,钟天政对之十分关注,还特意问了问这山的名字怎么来的,所谓“沉华”是哪两个字。 像钟天政,明明做着倒行逆施的事,表面上却很喜欢假天之命。 “沉华”,可以是太阳自山边西坠而沉,也可以是…… 文笙不敢多想,只道:“咱们在这里多停留一阵,把每一寸山路都好好找找,这附近留有线索的可能性很大。” 一旦有了联想,她连沉华岭三个字都不愿多提。 景杰应了一声,吩咐下去。 沉华岭最为险峻的路段也有十余里,真要按文笙所说一寸一寸搜查个遍,可不是短时间内做得完的。 纪家军的斥候们沉默着执行任务去了,文笙也下了马,和景杰、安敏学边走边细看。 永昌的山野多竹子,沉华岭也不例外,乱蓬蓬一丛丛长在高处,风一吹沙拉拉作响,等进到那葫芦山谷里,枯黄的杂草更是没过膝盖。 由两侧岭上掉落的山石滚在路旁,成年累月,数以千万计,平时不起眼,这时候都是麻烦。 文笙带着众人在这段山路上足足呆了三天。 到第三天中午,一名斥候弯腰自草丛里捡起一物,对着阳光照了照,眯着眼睛稍作判断:“你们看,这是什么?” 那是一枚不起眼的圆片,上面还沾着泥土。 说这话时,他拇指食指在那圆片上摩挲了一下,圆片恢复了光洁,阳光下泛着褚红的色泽。 是玉。 “我看。”这指甲大小的一小块玉片却叫文笙观之色变。 跟在一旁头戴斗笠的安敏学也认了出来:“这是琴徽。” 何止,文笙拿在手中,手却禁不住有些颤抖。 这琴徽的颜色看上去与谭瑶华那张琴的琴徽一般无二。 难道说几个月之前,这里曾经不为人知地发生过一场生死较量,激烈到谭瑶华竟然连琴都毁了? 那他的人呢? “就在这周围,大家再好好找找。” 时隔太久,很难再发现别的蛛丝马迹,就有打斗留下的痕迹,经过这几个月风吹雨淋,也都不剩下什么了。 景杰亲自查看半晌,道:“这里若是现场,应该被人仔细地收拾过了。” 文笙捏紧了那片琴徽,将它攥在手心里:“到前面找找看。” 如此直到黄昏时分,一行人出了沉华岭,再别无所获。 景杰看文笙脸色不大对,问她道:“顾姑娘,咱们接下来还去义绩吗?” 文笙犹豫了一下:“已经到这里了,去看看吧。” 便在此时,前头十余丈远大石后头转过一个人来,冲着这边众人一拱手,道:“不知哪一位是顾姑娘?” 第三百二十章 做媒(二合一) 这话透着明知故问,文笙微一蹙眉,道:“阁下何人,找我有什么事?” 对方是个三十来岁的汉子,不管相貌还是衣着都很普通寻常,属于那种一旦离开了眼前,你想找个词形容他都不好找的人。 不但是文笙,景杰等人都不由暗生警惕,斥候的敏锐令他们在此人身上感觉到了同类的气息。 说不定还是个高手。 来人打量了一下文笙,仿佛带着几分好奇,道:“有一位公子受了伤,叫我在这里等着,给顾姑娘送个信,顾姑娘你要不要去看看?” 不等文笙说话,安敏学抢先开口:“那位公子姓什么?是不是谭公子?” 这段时间他一直提心吊胆,生怕因为自己一时嘴快,致使谭瑶华落入钟天政的埋伏,竟而丢了性命,若是谭瑶华没事,那可真是谢天谢地了。 那汉子望了他一眼,神情淡淡的,没有回答。 但他越是如此,安敏学就越觉着有希望,还待接着问,文笙道:“他在哪里?” 那汉子回答:“那位公子原本想回奉京,可现在正打着仗,他被堵在了雄淮关外头,无奈之下只得在山野间找了个地方暂且藏身,缺医少药,向旁人救助又不放心,姑娘若是去的话,我可以带路。” 文笙同景杰简单商量了一下,问那汉子道:“他叫你来找我,可有什么凭据或是表明身份的东西?” 对方似乎不大高兴受盘问,面无表情答道:“没有,但他说顾姑娘回信提到的那件大事,他仔细研究之后已经有了点眉目。” 回信中提到的大事只能是《希声谱》了。 难道说谭瑶华对于《希声谱》有了另辟蹊径的理解与感悟? 文笙稍作犹豫:“我去见他,烦请阁下带路吧。”不管来人所说是真是假,线索送到跟前来,不能不接着。 景杰打量着那人,问道:“你没骑马?” 对方和气地点一点头:“我翻山过来的,走山路骑马不方便。”大约是因为文笙答应跟他走,他说这话的时候神情终于没那么严肃了。 文笙便也下了马。将缰绳交给身旁的斥候,道:“既然找着人了,我同他去就行,将军那里急需人手。你们大家先回军前去吧。” 景杰一听这话如何放心,张口想要跟去,文笙却深深望了他一眼,道:“安师兄的伤,也要找个神医圣手好好瞧一瞧。先帮我拿一下琴。” 景杰被她幽深的眼睛一望。不由自主将话咽了回去,两手接过“太平”。 文笙往一旁走出几步远,打量着路边的几株竹子,同景杰道:“将刀子给我用下,我削根竹杖。” 景杰的刀比匕首更加精致小巧,连鞘不过半尺长,这一路派上不少用场,文笙都看在眼里。 景杰拿刀给他,文笙将刀出鞘,过去扶住一杆竹子手起刀落。斩下三尺长的一截来,将枝叶削去,手握光溜溜的竹杖一头在地上撑了撑,大约是觉着满意了,还刀入鞘,没有还给景杰,却自己收了起来。 景杰暗自担心,再看那汉子望着这一幕,神色淡淡的,并没有太多的表情。好似颇不以为然。 文笙拿回了“太平”,单手抱着,同那人道:“咱们走吧。对了,还未请教。阁下怎么称呼?” 那汉子道:“不敢,姑娘叫我钱平就可以了。”就连名字听上去都很普通寻常。 钱平转身往路旁山沟里而去,文笙抱着琴跟在后头。 景杰叫道:“顾姑娘!” 文笙回头,示意他无妨。 景杰望着两个人影一前一后在沟底杂草间迤逦走远,从那里翻过沟壑,偏离山道。不知会去向何处。 他心里清楚地知道,若是“青冥刀”云大侠在这里,顾姑娘必定不会叫他留下,自己这些人侦查潜伏还行,一旦正面对敌不但帮不上忙,多半还要成为顾姑娘的累赘。 正因为她觉着此行吉凶难料,所以才干脆孤身前往。 这个钱平真是谭五公子派来的,还是另有阴谋诡计? 景杰到底不放心,叫过两名斥候,又望向安敏学:“安公子,你看……” 安敏学会意,立刻吩咐身边的侍从:“你们也去,悄悄跟着,别惊动钱平,看他把顾姑娘引去了哪里。” 安家的侍从也是江湖出身,论武艺虽然不及云鹭,但比起军中的斥候来是强得多了。 但这四个人尾随而去不过小半个时辰,便回来禀报:人跟丢了。 怕被钱平发现,他们只得缀得远些,等发现不妥再追上去,哪里还有钱平和文笙的人影儿,前边两人走过的地方连点痕迹都没留下,显然钱平是个高手,且不管是他还是顾文笙,都不愿后面有人跟踪。 景杰更是不安,一旁安敏学六神无主:“景队长,咱们现在做什么?” 景杰只好重重跺了下脚:“回去吧,赶紧跟将军报告,请他定夺。” 不提景杰等人快马加鞭赶回军前,单说文笙跟着那钱平翻山越岭。 走出数里远,钱平停下来,回头往来路看看,道:“有尾巴跟上来了,我想甩开他们,顾姑娘不介意吧?” 文笙微微有些气喘:“他们只是不放心我,并没有恶意。” 钱平笑道:“我也没有恶意,刚才所说每一句都是实话,顾姑娘你放心与我同去,只有好处。不过这几个人嘛,都说纪家军的斥候如何了得,我到要同他们较量一下,看是不是真如传说中那么厉害!” 文笙由着他指挥路线,故布疑云,片刻后钱平得意地道:“好了,甩掉了。名气虽响,也不过尔尔。” 文笙默然。 二人继续赶路。 成功甩脱纪家军的斥候,只带给钱平短暂的兴奋,他很快恢复了少言寡语,情绪不再外露,半天不说一句话,一味埋头赶路。 文笙主动试探:“钱先生不喜纪家军?” 钱平道:“那到也谈不上。” 文笙等了等。不见他细说,只得追问:“那是怎样呢,我看你刚才难得露出争胜之心。” 钱平含糊回答:“那要看将来是不是自己人。” 这话到也不错,关键这钱平又是什么人呢。来历不明,出现在疑似谭瑶华遇袭的沉华岭外,谭瑶华若无大碍,为什么不找个自己熟悉的贴身侍从来? 他们都知道,类似的亏。她早在几年前就吃过一回了。 文笙作出焦虑的模样:“我什么时候能见到谭公子?” 钱平道:“照这速度,估计得后天。” 文笙盘算了一下,身边守着个不明底细的人,她根本不可能放心睡着,所以晚上的露宿就免了。 “若是夜里不睡,休息一阵便继续赶路呢?” “最快也得明天傍晚。” “谭公子到底伤得重不重?” 钱平咳了一声,避而不答:“等你明天见着,自然就知道了。” 文笙无法,只得作罢。 天黑下来,钱平点了根火把。二人借着星光和火把的光亮通宵赶路,只在文笙实在坚持不住的时候,才坐下来歇一阵。 说实在话,足有半年的时间,她不曾这么辛苦地奔波过了。 开始是钱平不愿说,到第二天下午,已经是文笙根本没有力气多说话。 所走之路,全都是人迹罕至的荒山野岭,不要说城镇,连村落都很少见着。 文笙只由方向上判断。他们应该离着交战中的雄淮关已经不远了。 说村落,还真是看到了一个不大的村子。 傍晚时边,晚霞满天,两人自山路上遥遥看到那村子。不过十余户人家的样子。 村舍掩映在苍松翠柏间,村头有结冰的溪流,几道炊烟袅袅升起,随晚风飘散。 文笙呆在山里已经好几天了,一见人烟,顿时觉着莫大的吸力。身心说不出得劳累。 “是那个村子么?” “不错,就是那里了。” 文笙听到钱平说是,长长松了口气,两日一夜不眠不休地赶路,按她的体力,等硬撑着走到村里,该是多一步也挪不动了,不过说谭瑶华住在此地,村里还不知道会有什么在等着她,需得打起精神,不可放松。 “走吧。” 钱平有些意外:“你不先歇歇?” 文笙笑了一笑:“呆会儿有的是工夫歇。” 钱平落在了后头。 文笙浑不在意,手撑竹杖,大步向前。 村子很安静,没有鸡鸣,也没有犬吠,甚至没有什么人走动和大声喧哗。 若不是黄昏的暮霭里还飘着炊烟,混杂着各种吃食的香气,简直不像有人居住。 文笙在村口站定,钱平的声音由后头传过来:“进村吧,他住最中间那一户。” 文笙没有回头,问了一句:“雄淮关离此多远?” 钱平道:“很近,十余里吧。” 文笙站在村口犹豫了一阵,久到钱平以为她不会进村了,方听她叹了口气,不知嘀咕了句什么,这才见她迈步进了村子。 近看才发现,村子里的布局颇为特别,十余户房舍错落,如张开的花瓣一样散在周围,所以钱平所说最中间的那一户在哪里,不需再问,一目了然。 文笙一步步走近过去,在那家虚掩的大门前站定,以竹杖“噗”“噗”在门上戳了几戳,道:“有人在家吗?” 到这时候,她已经不奢望屋里会有一个谭瑶华在等着自己,只看对方要搞什么把戏。 屋里没人应声。 文笙回头去看钱平,钱平站在离她十余丈开外,手里拿了一枚响箭,正要点火。 文笙微微摇了摇头,放下竹杖,将怀里的琴放正。 钱平立刻看出文笙的意思,抬手阻止她:“别,顾姑娘,我们都知道你琴声厉害,要见谭五,你就别来硬的。” 文笙冷笑:“软的怎么来,找个人教教我。” 钱平道:“我没有恶意,也不想得罪你,都是奉命行事,还请见谅!”说完这话,他点燃了手上响箭,一道尖啸直入云宵。 文笙还以为随着这声响会涌出来很多敌人,有琴在手,就好像绝顶的剑客有了剑,她还真不怎么畏惧,否则也不敢孤身前来。 谁知周围的住家是一齐有了动静不假,不是出来打仗,却是家家户户院子里“噼里啪啦”,好一通鞭炮响。 晚风吹来,风中夹杂了呛人的硫磺味,钱平道:“大家都在欢迎你,顾姑娘就在这里先住下来吧。” 文笙想要弹琴没有对手,只一个钱平,随便一段《探花》就能收拾了。 只是这样就想强留下自己? 她忍不住好奇:“住到何时?” 钱平笑笑:“我没有骗你,真是因为前面打仗,咱们才被堵在这里的,住到何时要看雄淮关的战事,要是不打了,咱们很快就挪地方,要是一直打,就要一直住下去。” 文笙冷笑:“我若要走,你待如何?” 钱平好声好气道:“姑娘随便弹个小曲,我们全都得睡着,醒来还要谢你不杀之恩,所以你要走,我等真不能如何,但江焕呢,白建元呢,费文友梅纵呢,姑娘宅心仁厚,又是他们的队长,肯定不会只顾自己,不管这么多人死活。” 文笙心头砰砰而跳,他说了这么多,唯独没提有最叫她揪心的谭瑶华。 她强自冷静了一下,选了个不那么敏感的人:“卓玄卓师兄可好?” 钱平道:“这个……好吧,也没什么好瞒着的,卓先生虽然执迷不悟,但公子念旧,一直命人好好照顾,待为上宾。” 文笙深深吸了口气,回归正题:“钟天政呢,为何不敢露面?” 她这激将法在对方面前却不好用,钱平微微一笑,道:“公子虽在忙于大事,姑娘想见却也不难。” 这时候,他旁边的一户人家大门开了,由里面迈步走出个浑身穿红戴绿的婆子来。 这婆子扭着身子过来,离远将手里的帕子冲文笙招了招,遮住半边脸嬉笑道:“哎呦,这位可真是难得一见的美人儿,婆子这里有门顶呱呱的亲事,说给姑娘听听。” 文笙沉下脸,听她道:“钟公子文武全才,权势滔天,这样的男子,想娶什么样的美人儿娶不到,偏偏就对姑娘一往情深,你们两个,真是天生一对,地造一双,姑娘若是点个头,三媒六聘都包在我身上,包你这辈子享不尽的荣华富贵,聘礼都准备好了,这回礼呢,也是现成的,钟公子别的不要,只要姑娘怀里抱着的这张琴。” 第三百二十一章 成亲 文笙耐着性子听她啰嗦,心里说不出的恼火。 这婆子言行夸张做作,简直就像是戏台上的丑角一样,若不是她看上去一把年纪,自己真想给她点教训…… 不行,实是不能忍! 文笙手在琴弦上用力一拨,“嗡嗡”两声琴音,登时盖过了婆子的笑声。 那婆子只觉一股无形大力由前面涌来,登时站立不住,向后蹬蹬退开几步,吓得“花容”失色,一时噤声。 钱平见机得快,“嗖”地向后跃开,道:“且慢动手,有话好说!” 文笙停手,抱着琴站在门口,斜睨着他和那婆子:“钟天政呢,叫他来,藏头缩尾,算什么好汉!” 钱平警惕地盯着她手里的琴:“前边正打着仗,公子受了点伤,顾姑娘就先在这里住下吧,等他得了便,自然会来!” 所以他之前说有“一位公子受了伤”,不是谭瑶华,竟是钟天政? 不管怎样,文笙被对方假借谭瑶华之名诓了来,心里很不高兴,沉声道:“他没脸来见也可以,把五公子交给我,这一次我不同你们一般见识,再搞这些无聊的把戏,休怪我不客气!” 说话间她余怒未消,狠狠瞪了那婆子一眼。 结果那婆子还不高兴了:“哎呀,白长一张脸,怎么这么凶悍,什么叫无聊的把戏,婆子做媒那是行善积德……” 文笙不再任由她荼毒自己的耳朵,憋着一股火弹起了《探花》。 钱平晓得厉害,琴声刚起一溜烟就不见了影,那婆子骂骂咧咧掉头要走,未走出多远。身子晃了晃扶墙站住,而后慢慢滑倒,不一会儿呼噜呼噜起了鼾声。 文笙深吸了一口气,左右望望,见家家户户大门紧闭,弯腰拾起被她丢在门口的那根竹杖,迈步进了院子。关门。落栓。 院子里空荡荡的,只窗户底下贴着墙根堆了一小堆劈好了的柴火。 这处宅子没有后院,只有三间房舍。一间储藏杂物充当厨房,一间茅厕,一间卧房。里头更是简简单单,除了生活必需品。什么都没有。 文笙将身体靠在了房门上,闭上眼睛。 她决定留下来。先在这里住几天看看。 这里与乡邑村不同,钟天政不露面,甚至都没叫手下人看着她,限制她行动。 他笃定了自己好不容易找来这里。没有得到谭瑶华的确切消息,赶都赶不走。 文笙确实如钟天政所料,迫切地想同他见面。 卜云被折磨成那样。胡良弼听说是瞎了,华飞舟和吕罄的死。安敏学提到谭家侍从的一番话,再加上她在沉华岭发现了谭瑶华的琴徽,种种线索在她脑海中逐渐串成了一串,令文笙隐约有了一个不妙的猜想。 是不是事实,还需由钟天政亲口来确认。 既来之则安之,文笙关好门窗,简单洗漱了一下,合衣躺在硬邦邦的床铺上,好歹迷迷糊糊睡了一觉。 等第二天早上起来,文笙随便弄了点吃的,照常弹了一阵琴。 为了调理心绪,她弹的是《伐木》,弹完了起身拿起“太平”,出了屋子。 文笙是在这里住下了不假,却不打算一味等待,否则岂不是趁了钟天政的意?谁知道他会令自己在这小村庄里傻等多久。 至于这村庄里的人,包括钱平在内,文笙还真没看在眼里。 接下来的几天里,村里十余间房舍里住着的近百人算是大饱耳福,一天下来《探花》不知听到几回,景杰的小刀又是溜门撬锁的利器,文笙手执“太平”如入无人之境,想进哪家进哪家,毫不客气地将十余户搜查了个遍。 钱平和他那帮伙伴对之无可奈何,手里有琴的文笙简直如同村里一霸,他们又不敢来硬的拼个鱼死网破,只好硬挨着,迫切地希望钟天政赶紧派人来接手。 文笙的心绪却越来越差。 一通折腾下来,不但没有半点收获,反到在最大的宅院里发现了十几个绣娘。 绣娘们手很巧,睡着之前都是三两个围坐在一起,以她们的巧手飞针走线,赶绣着大红嫁衣和床单、被面。被面颜色鲜丽,一看就是为新人准备的婚被。 文笙刚听媒婆唾沫横飞一通,自然而然就想钟天政这是要做什么,异想天开,还打算把她留在这里,霸王硬上弓不成? 虽然文笙看那一屋子大红,心里憋着一肚子火,恨不成上去划上几刀,再在地上践踏一番,但她还是咬着牙忍住了。 这些绣娘晚上一直忙到大半夜,可见是急等着要,也就是说,这村里家家户户闭门不出的平静很快会被打破,不管谁来验看,就在这三五天之内,她等着就是,何必拿东西出气。 结果来人比她预计得还早。 只过了两天,村外突然传来呼喝声和马匹的嘶鸣。 文笙早早听到动静,藏身暗处,悄悄张望。 来的是一队骑兵,大约有个三四百人,后头还赶着几辆马车。 这队人马进了村,带队的军官离远看着有些眼熟。 文笙皱了皱眉,在哪里见过呢,依她的记性,不管是钟天政的手下还是杨昊俭带到化宁的亲信,她只要见到,就不该忘记才对。 但都不是。 钱平带着几个人迎上去,和那队人在村子中间遇上。 那军官同他说说笑笑,颇为客气。 钱平却一边应酬,一边时不时向着文笙住的那家扭头张望,大约这几天被文笙折腾得不轻,好不容易这会儿没了动静,不想再横生枝节。 一行人直奔大屋,不一会儿那边院子里响起了斥责声和几个女子惊惧的哭泣声。 文笙知道为何会如此,因为《探花》,那十几个绣娘睡着的时候多。醒着的时候少,结果被褥没缝完,嫁衣也没绣好。 过了一会儿,军官骂骂咧咧自院子里出来,钱平心知肚明,在旁边帮着劝解。 军官不好驳他面子,在门口站定了。回身一手叉着腰。一手挥着马鞭子,底气十足地喝骂:“爷白跑了十余里路,这也到罢了。耽误了大事,谁承担得起?看在钱大哥份上,今天饶了你们这些懒婆娘,爷爷明天这时候再带人来取。若还做不完,一个个全都打断手脚。” 他骂完了。和钱平这边又客气了一番,这才带着手底下的几百号人离了村子,往雄淮关方向绝尘而去。 钱平来到文笙的宅院外头,犹豫了一阵。终是没有勇气上门招惹她,摇了摇头,转身而去。 很快众人各回各家。村子里恢复了平静。 文笙依旧没想起来在何处见过方才的军官,索性将这人放到一旁。方才这一幕,叫她突然有了个主意。 那些为成亲准备的嫁衣婚被要送去哪里? 看这意思多半是要送去雄淮关附近,钟天政的住处。 自己留在这里,一举一动无不在钟天政的意料当中,到不如出其不意,悄悄潜到他跟前,所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不冒些风险,哪里能探得谭瑶华失踪的真相。 文笙接下来照常折腾,只是放过了那十几个绣娘,等到第二天,她掐着时间,以《探花》将全村人一户一户哄睡,最后轮到了大屋里的绣娘。 昨天那军官一番恐吓,十几个绣娘不知是不是赶了通宵,等文笙这会儿进来,她们活儿已经做完,被褥衣裳全部规整好,装进了箱笼里。 这与文笙想得差不多,她开了个大箱子,将里面的被子拿出两床来,另找地方藏好,以短刀在箱子上开了几个通气孔,而后带着“太平”缩身藏进箱笼里。 文笙身材窈窕,蜷缩着躺下来,连人带琴与两床被子占地相差无几。 为防有人开箱检查,她还特意留了一床锦被在最上面,自缝隙勉强伸着手臂关上箱盖,只等着有人来搬。 身陷黑暗中,时间过得特别漫长。 不知过了多久,外边那些绣娘一直没有醒来,直到大门“砰”地一声被推开,那军官喝骂:“奶奶的,一帮懒骨头,就知道睡,我叫你们睡!” 鞭子“劈啪”作响,不知抽到了谁,有人呼痛转醒。 钱平不在,绣娘们不敢辩白解释,只低声哀求,说活已经干完了,东西全装进了箱笼。 那军官显然并不知道文笙的存在,也不见起疑,只吩咐后头的手下把所有的箱子抬出去,装车带走,又叮嘱众人轻拿轻放,不许弄脏了东西。 不知是谁来搬文笙藏身的这个箱子,嘀咕了声:“这箱子没关严。”开箱往里看了一眼,跟着箱子盖落下,扣上扣子落了锁。 文笙本已做好了暴露的应对,谁想这么顺利,不由地松了口气。 箱子堆到马车上,一路颠簸着,离开了这个小村子。 按钱平等人对她的避之唯恐不及,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才会发现她已经不见了人影儿。 文笙默默忍耐着狭小空间的黑暗和气闷,只要走出这第一步,接下来就好办了,东西送到目的地,她就可以等夜深无人之时,以怀中锋利的短刃自箱笼里出来,神不知,鬼不觉,好好探一探钟天政的底。 大约因为车上放着这么多箱笼,队伍行进的速度并不快,走了足有一个时辰,前面突然热闹起来。 鼓乐喧天,鞭炮齐鸣,吹奏的人足有几十个,鼓声热烈,唢呐声欢快,听上去还真像是准备成亲办喜事的模样。 外头人声嘈杂,文笙隐隐觉着不对劲,心中突起一念:“糟糕,难道这不是钟天政要的东西?” 但这时候说什么也晚了,只能见机行事。 又往前走了一阵,马车停下来,有人过来搬箱笼,一个女子的声音焦急地道:“快点,别搬乱了,喜袍在哪里?先找喜袍!” 后头又有五六个人跟过来,帮着忙活。 文笙心中实在是好奇,陌生的声音,陌生的地方,这将要成亲的是什么人,和钟天政又有什么关系? 她虽藏在箱子里,却也大致估计得出,这会儿已经是半下午快黄昏的时候了。 若真是今天成亲,看时辰,差不多就该拜堂了,竟然还没有准备妥,也不知是不上心,还是另有隐情。 文笙胡思乱想地这会儿工夫,已经有人抬起箱笼,往里边去了。 走了一阵,箱子被轻轻放下,搬箱子的人蹑手蹑脚出去。 打这时候起,不时有人进进出出,文笙暗忖:“难道竟是被直接送进洞房了?不知会不会有人开箱拿被褥铺床。不管怎样,跑到人家洞房里来,被不被发现都很尴尬啊。” 她正暗自发愁,就听脚步声响,一前一后进来了两个人。 两人脚步都很轻盈,却又不是习武之人的那种轻,文笙当即判断,这应该是两个女子。 果然就听着后头那人道:“公主,差不多要到时辰了,让奴婢帮您换了衣裳,铺一铺喜床吧。” 那“公主”懒懒开口:“铺什么铺,多此一举,又不是真要同他睡一处。” 丫鬟语带迟疑:“……可这是钟公子的意思呀。” “公主”嗤笑一声:“他管我嫁给谁,还管得了我跟谁睡么?还是你想干涉本公主,以便回头去向他讨好?” 那丫鬟闻言大惊,连声道:“奴婢不敢,奴婢该死!” 文笙只听这主仆间几句对话,蓦地想起在何处见过之前的军官。 那还是三年前,在奉京西山的山道上,她、谭瑶华、钟天政一行回马场途中遇上了四公主的车驾,当时那人就守在车驾旁。 原来今天竟是四公主成亲。 问题是和她成亲的人是谁呢?看她这样子,似乎对男方并不满意,只是迫于钟天政的安排。 就听着四公主意兴阑珊地道:“起来吧,你死了,我就更没人可用了。秋波,你说本公主是不是老了,变丑了,为什么他对我半点兴趣都没有呢?” 丫鬟秋波显是吓坏了,吞吞吐吐地道:“钟公子是公主的堂弟……” 四公主不甚在意地道:“堂弟,堂弟,我自然知道,又不是要成亲昭告天下,男欢女爱一下又有什么打紧?” 第三百二十二章 四驸马 文笙想起当日钟天政对四公主的评价,现在看来,还真是恰如其分,没有冤枉了她。 那主仆两个又闲聊了几句,外头有人催道:“公主,时辰不早,驸马也到半天了,还请收拾一下,准备拜堂吧。” 语气虽然恭顺,话中却没有足够的尊敬。 四公主低低咒骂了一句,用词之粗鄙颇叫文笙意外。 秋波却赶紧忙活起来,帮四公主换上喜袍,盛赞了一番公主的花容月貌,床是来不及铺了,外边一下子涌进来好几个丫鬟婆子,簇拥着四公主出了门。 两个婆子落在后头,一个低声道:“这怎的什么都没有布置,连喜床都没铺?” 另一个道:“别多管闲事了,要命不要,吃饱了撑得么?” 文笙听着外头脚步声、说话声渐渐远去,似是屋子里的人都走光了,这才活动了一下发麻的四肢,将短刀对准了箱笼旁侧不起眼的出气孔,一点一点掏大,用了足足有两刻钟,方由里面爬出来。 这是一间寝房,屋里摆设不多,更谈不上多么富丽堂皇。 婚床、衣柜以及桌椅看上去全都簇新,显是刚置办了不久,桌上连合卺酒都没有,一堆箱笼搬进来之后也没人收拾,就堆放在墙角。 红毡铺地,门窗上贴着喜字,偌大的屋子显得很是空旷。 文笙将手伸到外裳里,在腰间摸了摸,放下心来,收起短刀,拿上“太平”。侧身来到房门口,探身向外望了望。 天已经黑了,房外石子路旁悬着一串灯笼照明,不见有人。 通常而言,一位公主的住处,就算是临时落脚的地方,也不应该守卫如此松懈。 由前头院子里传来阵阵喜乐和喧哗声。 四公主成亲。杨昊俭会不会亲至?钟天政又会不会来? 还有。那位新鲜出炉的四驸马不知又是什么人? 文笙闪身出了门,未等走远,就听着前院隐隐传来“送入洞房”的高呼声。众人轰然叫好,跟着脚步散乱,拜堂结束,新人要被送回来了。 文笙不及多想。只得躲到了一旁的花树后头。 新婚夫妻进了洞房,很快就会发现箱笼有异。知道有人潜了进来,说不得,自己还要寻机以《探花》脱身。 她这般想着,前头的一对新人却不知因为什么原因。磨蹭了好一会儿才进到这边院落。 只听脚步蹬蹬,四公主怒气冲冲地声音响起:“关上门!当本公主是什么!”这语气,完全不像是个刚拜完堂的新娘子。 后头秋波跟着一溜小跑。气喘吁吁附和:“是啊,太过分了。怎么可以洞房不进、盖头不揭就把驸马直接叫走了,公主息怒,汉王殿下派了裴将军来观礼,我去把他请来,和他说道说道,叫殿下给您作主。” 四公主冷笑连连:“本公主做了这么大的让步,我那好弟弟却连来都不愿来。” 跟着主仆二人一同回后院的还有七八个丫鬟婆子,一个个小心翼翼跟在后头,大气也不敢出,生怕触了四公主霉头。 秋波犹豫着劝道:“公主不喜驸马,汉王殿下说不定也是知道的。加上前边军情紧急……” “本公主再是不喜,不叫他滚,他也得给我老老实实伺候着。” 主仆两个进了屋,房门被“砰”地摔上,发出很大的声响。 丫鬟婆子们瑟缩退后,规规矩矩守在院子里。 文笙不再耽搁时间,坐在黑暗的花影里,左手按上琴弦,右手食指轻挑。 琴音虚灵。 这一曲《探花》指法不说多么繁复,文笙单手也能应对,她必须要坐下来全力以赴,是为在琴弦发声之时额外加上些技巧,免得被人轻易判断出藏身的方位。 《探花》一起,院子里就有人奇怪地道:“哪里琴响?” 一个婆子掩嘴打了个哈欠:“不知道,前头哪位宾客吧,还挺好听的。” 众人不以为意。 这些后宅仆妇对乐师手段很是陌生,更不要说神秘的《希声谱》,直到他们听着琴声昏昏然睡去,竟没有生出半点怀疑。 文笙由暗处走出来,随便挑了个丫鬟,将她外衣脱下来,穿在自己身上,以便掩人耳目。 她推门进了洞房,没有理会那四公主和秋波,对着镜子重新梳了头,再找了件外裳搭在臂弯里,勉强遮住太平。 在如此喧闹的晚上,自己这身打扮,旁人若只是离远扫上一眼,应该不至起疑才是。 文笙收拾妥当,开门出了后院。 前头酒席未散,笑语喧哗声一路飘过来,都是些诸如“裴将军,兄弟敬你一杯!”“陈老弟,哥哥先干为敬了。”之类的话。 人太多了,不可能全都放倒,文笙放弃了从前面离开的打算,掉回头来找后门。 这个宅院给文笙的感觉,不像是什么高门大户,到像乡下土财主的家。 想想雄淮关外也确实没有什么大的城镇,杨昊俭和钟天政应是占了哪个乡绅的家,来安顿四公主一行。 片刻之后,文笙找到了后门,门口有一队兵士把守着,灯火亮如白昼。 人数虽然不多,文笙却担心他们同外头街上巡逻的军队互通声气,未敢轻率出手,准备等上一等,先暗中观察一阵。 变故在突然之间发生。 文笙刚一停下,就听着墙外接连几声哨响,跟着有一队人奔跑而过。 守门兵士也不知道发生了何事,冲外头吆喝:“哥几个,出什么事了?” 墙外有人回话:“不清楚,好像是来敌人了。” 一阵急骤的马蹄声响起,马上人声音由远而近:“速去给各位大人送信,有敌人摸进庄子里了,驸马遇袭。” 随着这声音去远。街上好一通兵荒马乱,守门的兵士立刻分出几个跑去报信。 文笙听着墙外逐渐安静下来,心知自己出手的时候到了。 琴声一起,那几个当兵的个个如惊弓之鸟,拿着刀枪四处寻找弹琴人在哪里,只是看这反应,文笙就觉着这几个必定不是钟天政的手下。否则一听自己琴响。早该抱头鼠窜远远避开。 若连这个人都能循声找到她,文笙也就不必混了。 顺利出了门,文笙隐身暗处。悄悄往人仰马嘶报说遇敌的地方去,不知何方神圣前来捣乱,还袭击了刚刚拜堂的四驸马,这等热闹。她岂能不亲自到场看一看。 这里真是乡下,夜色沉沉。房舍林立,比之前钱平带她去的那村落要大,看着也正常。 此刻村口大约聚集了近千人马,喧闹得厉害。 但不大会儿工夫。这些人便如潮水一般退了下来。 夜风里夹杂了“呜呜”声响,如泣如诉,说不出得深邃萧瑟。但听在众人耳中。却像是催命的魔咒,令人色变而毛骨悚然。 战马悲鸣。 冲得太靠前的不及退回。已经忍不住仆倒于地,捂着耳朵打起滚来。 文笙只是风中一侧耳,便听出来这是铁笛声。 来的人里头有一位乐师,至少是妙音八法六重之境。 妙音八法六重是什么概念,那是玄音阁那些顶尖的师长们才有的水平。 文笙加快脚步迎了过去。 说不定吹铁笛的这一位还真是玄音阁的师长,若是那样,更得一见。 不同于以往阁内乐师们切磋,这笛声中透着肃杀,叫文笙无法分辨来者为谁,但阁里的师长们擅长铁笛,又曾与她交过手的真有一位,“落梅生”孔长义。 笛声愈近,周围已经不见寻常兵士。 经过几年磨练,妙音八法六重如今对文笙的影响已经微乎其微,无需抚琴相抗,这笛声仅相当于为她扫平了道路。 到这时候,文笙丢掉了蒙在太平上的伪装,想了想,为便相认,又扯下丫鬟外裳,露出本来衣着,披散开了头发。 她已经离远看到了吹笛子的人。 那人就站在村头大树底下,手持铁笛就在唇边,眉目低垂,专心致志地吹奏,两个随从模样的人守在一旁,高举火把,火把照亮他们三个的脸。 吹笛之人可不正是孔长义! 文笙一阵激动,虽然孔长义是北院的师长,又是曾经的团战对手,可离京这么久了,突然见到他,文笙心中不禁生出亲近来。 她想要出去相认,疾走两步,突然发现前方还有旁人。 孔长义身旁的两个随从手里头都拿着刀呢,刀锋泛着寒光,逼住了地上坐着的三个人。 刀锋离那三人脖颈不过半尺,几乎是手起刀落,便可轻取对方性命。 那三人看上去垂头丧气,颇显狼狈。 中间一个穿着大红喜袍,没戴帽子,身材高大魁梧,脸上胡子拉碴,这个人配着这一身打扮,看上去说不出得滑稽,可文笙却笑不出来,这位四驸马剥了皮她认识骨头,竟是凤嵩川。 她心中疾跳了两下,凤嵩川怎么在这里,又怎么成了四驸马? 这般想着,她当即站定,不再靠前。 孔长义等人没有发现文笙。 因为凤嵩川正仰着脸,不停地为自己辩解求饶。 孔长义皱着眉,他的笛声盖过了凤嵩川的声音。 这时候,由村庄里飞奔过来三道人影,只看纵跃间的轻盈迅捷,便可知这三人身手不弱。 孔长义见他们过来停了铁笛,为首汉子道:“孔先生,杨昊俭没来,只看见裴纵几个草包,我等杀了裴纵,余下的不值得出手!” 孔长义似是有些意外,低头望向凤嵩川:“咦,这可奇了,今天是凤大人和四公主成亲的大喜日子,二殿下竟然没来到贺?钟天政也没来?” 那汉子回道:“没有发现。” 凤嵩川大声叫屈:“孔先生,凤某是什么样的人你还不知么,凤某忠于皇上,忠于大梁,对国师更是誓死追随,我从江北便落到钟天政手里,任他百般折辱刑囚,始终未降,他拿了我的印鉴去,假我名义为所欲为,今日凤某与公主拜堂,也是他一手安排的,他的手下一直跟着我,稍有不从,拳打脚踢,孔先生救我,我要回京里去跟国师当面分说……” 他越说越激动,七尺高的汉子竟然放声大哭:“姓钟的为了控制我,竟然废了我的武功。我辛苦练了大半辈子……完了,全完了。” 孔长义这才恍然,怪不得刚才不管是哪一方的人抓他,凤嵩川都全无反抗。 他和凤嵩川认识多年,还从未见他哭成这样,再看他形容憔悴,像变了个人一样,不禁心中悯然,凤嵩川不像别人,没有家族姻亲依靠,能有今天,一是救驾有功,再就是仗着一身好武艺。 如今老皇帝是指望不上了,这身武艺再没了,这人也就完了,怪不得他会伤心如此。 孔长义想到这里,叹了口气,正要说话,一旁的随从抢先道:“不好,孔先生,那这婚事岂不是对方设下的圈套,咱们赶紧走!” 孔长义这才回过味来,张嘴刚要说话,就听着远处好像有闷雷滚过,跟着一声炮响,马蹄声骤起,喊杀声震天。 被包围了。 孔长义不禁色变,他是个名声在外的乐师不假,但他再是厉害也不可能凭一己之力横行战场,这段时日在雄淮关,他对此已经深有体会。 上当。 几名随从不等他吩咐,已手起刀落,将凤嵩川身旁两人砍倒,护住了孔长义。 点点火光汇起长龙,往这边聚集过来,不但如此,随之而来的还有乐声,一道,两道……十余道乐声交汇到一处,融合成一种声音。 孔长义的心越发沉了下去,这是钟天政的新乐,一旦对方数十名乐师齐至,连几位谭先生对上都无可奈何,何况是他。 双方相距越来越近,凤嵩川吓得浑身发抖,突然自地上爬起来,调头往一边树丛里钻去。 孔长义没有阻拦,大敌当前,谁还顾得上他。 凤嵩川连滚带爬跑出一段路,想藏在草丛里,等两下打起来没人注意到他的时候再逃命,谁知不过逃出十余丈远,突然惊叫一声,前头黑乎乎的站了个女子,正挡在他去路上。 “你,你,你……”他哆嗦着说不出话来。 拦住他路的正是文笙:“凤大人,别来无恙。” 第三百二十三章 了断 到底是老对头了,文笙开口说话,凤嵩川一个激灵认出了她。 “顾……顾文笙?你怎么会在这里!”他一副见了鬼的模样,“你和钟天政是一伙的!” 这些日子他在钟天政手里遭了大罪,只是提到这名字就叫他心惊胆颤。 “没有,我是来寻找谭瑶华的,你可曾见过他?” 文笙没想到时至今日,自己还能与凤嵩川心平气和地讲话,也许是他的样子看上去太过凄惨之故。 凤嵩川五官都隐在黑暗中,声音听上去有些诡异:“你还不知道么,谭瑶华已经被钟……” 话说半截,凤嵩川的前胸突然“砰”地窜起一大团血雾。 凤嵩川骇然低头,只见箭簇的铁尖自他胸腹间冒了出来。 他脸上扭曲,拼命想转过头去,却已是力所不及,身体向前慢慢仆倒。 这一箭来得太快太突然,文笙被凤嵩川那句话吸引了全部心神,等她发觉有异,手指碰到琴弦上还未发声,那边凤嵩川已经中箭,竟是未来得及阻挡。 一个人手提长弓踏着枯草自黑暗中走出来。 他走到近前,丝毫不介意自凤嵩川身体里不断涌出来的鲜血沾到他靴底,冷冷地道:“你早就觊觎四公主的权势,想和她成亲,今日叫你心愿达成,可以死了!” 正是钟天政。 凤嵩川武功虽废,身体到底强健过寻常人,受了这么重的箭伤一时竟未断气,挣扎着道:“谭……谭瑶华……” 文笙心急如焚,却不敢打断。盼着他能把话说完。 钟天政淡淡接言:“你想说什么?我替你说,谭瑶华已经死了。是不是这话?” 那边凤嵩川没了动静,钟天政说出了他要说的话,他憋着的劲儿一松,就此咽了气。 文笙却顾不得管凤嵩川,一直以来不祥的猜测竟得钟天政亲口证实,她只觉刚才还剧烈跳动着的心脏直接被寒冰覆盖。由此产生一阵剧痛。竟致眼前黑了一黑。 “公子!” “公子!” 后头钟天政的手下们纷纷找过来,高举着火把,把这一片草丛照得亮如白昼。 文笙呆呆望着钟天政。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钟天政没有阻止手下人过来,伸脚踢了踢眼前的凤嵩川,吩咐道:“把他送去给四公主,告诉她京里知道她婚讯。派人来行刺,钟某又害她死了一任驸马。着实抱歉。” 说是抱歉,语气中的冷漠却叫人毛骨悚然。 几个手下不敢吭声,沉默地将凤嵩川的尸体拖走,暗暗同情那位天家公主:你说你得罪谁不好。得罪钟公子,这不是老寿星上吊么? 村头喊杀声震天,两下战到一处。胡良弼带着大队乐师将孔长义包围。 钟天政没有理会那边的情形,语气和缓下来。道:“没想到你找来了这里,我答应过你,不叫姓凤的再出现在你面前,没想到还是食言了。” 文笙知道这话是对自己说的,也想回应,可张了张嘴,嗓子里干涩,什么也没能说出来。 钟天政却仿佛知道她想要说什么,叹道:“答应你的事,一桩桩都没有做好。我……,算了,现在说什么也都晚了。” 说这话时,他眉头紧皱,神情透着落寞,又似带着些许悲伤。 文笙心头巨震,她知道这“一桩桩”里头包括谭瑶华,当日在于泉,他明明亲口答应过自己,日后不管如何,都会善待谭瑶华和谭二先生…… 没想到,离京时谭瑶华长亭抚琴相送,那竟是她与他的最后一面。 思及此,文笙眼前一片模糊,涩然质问:“为什么?谭兄有哪里对不住你?” 钟天政无言,隔了一阵才艰难地道:“我命卜云带队,胡良弼指挥,在沉华岭伏击谭锦华,没想到,来的会是师兄。” “什么时候?” 钟天政抬眼望向她,目光幽黯,似有询问之意。 文笙厉喝了一声:“我问你谭兄是哪一天去的!”随着这声喝问,她眼中的泪水涔涔而下。 钟天政想靠近过去,却又止步,终道:“去年的冬月二十九,是那天。对不住,等我在乡邑村知道,大错已经铸就,任我杀再多的人也无法挽回。” 那时候,文笙在乡邑村养伤,到十二月初,钟天政突然不告而别,原来是因为手下人误杀了谭瑶华。 为此,他残害了卜云,弄瞎了胡良弼,又杀了给谭锦华通风报讯的华飞舟和吕磬以为报复…… 可这件事的根本原因是在他们身上么? 文笙强忍心痛道:“卜云当日寒兰会就和谭兄交过手,怎么会认错?不过是因为你向来漠视人命,做事狠辣不留余地,这才引得上行下效。” 钟天政双肩微塌,抹了把脸:“罢了,这是老天爷不愿叫我再有退路。不要怪我,事以至此,我也只能将错就错……” 这时不远处的战场有人扬声叫他:“公子!” 钟天政抬起头,却见文笙左手捧着琴,右手正虚搭弦上将弹未弹,他嘴角渐渐露出一抹冷酷的自嘲之意:“要翻脸了么,我便知道终会有这么一天,呵呵,顾文笙,收了你的琴吧,《希声谱》虽然厉害,我却不是拿它毫无办法,你等我处置了孔长义,再来和你做个了断。” 文笙右手五指蜷曲了一下,终握成拳:“好,我等着。” 钟天政深深望她一眼,转身往村口的战场走去。 火光下,但见他左手提着弓,箭壶和那支暗紫色的洞箫悬在腰间,外袍左边肋下能清楚看出绷带的痕迹,大约是适才放出的那一箭用力太大,崩裂了伤口,后背洇湿了一片。全是血。 村口的短兵相接已经结束,钟天政带来的人太多了,孔长义寡不敌众,手下死的死伤的伤,大约是因为钟天政之前有交待,他被人生擒,下了乐器。 钟天政走过来。数千人鸦雀无声。向两旁分开,只闻火把在静夜里燃烧,劈啪作响。 最内圈的是他手下众多乐师。胡良弼双目已瞎,坐在车上,由林英亲自看管照顾。 “看看,我还以为会抓到条大鱼。没想到送上门来的竟是你,孔师父。” 孔长义看见钟天政终于露面。冷哼了一声:“你个欺师灭祖的畜生,谭二先生怎么没能直接宰了你?” 孔长义这段时间不断听说钟天政的种种恶行,他对自己的师父师兄出手尚且如此狠辣绝情,对华飞舟、吕磬这些同窗更是说杀就杀。再看看那凤嵩川落到他手里的惨状,孔长义只恨自己没能及时了断竟被生擒。 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赶紧激怒对方,叫他给自己个痛快。 谁料钟天政听了这话并未发怒。脸上倒是露出了些许伤感:“我不杀你。回去转告二先生,我受这一剑。就当是还了他的教导之恩,从此以后,与谭家,与玄音阁只是仇敌。” 孔长义啐了一口,没有接言。 钟天政看他还算识时务,点了点头。 看住孔长义的几名将士听钟天政说要放人,互望一眼,领头的问道:“公子?” 钟天政瞥了他一眼:“不急,我这里还有点事,烦请孔师父做个见证。” 孔长义颇觉莫名其妙,却见钟天政转过身去,向旁侧让开,空荡荡的路旁黑暗里走出一人,长发披散,怀里抱着琴,竟是顾文笙。 文笙脸上犹带着泪痕,好歹有这片刻缓冲,心中冷静下来,冲孔长义主动打了个招呼:“孔师父。” 孔长义看看文笙,又看看钟天政,疑道:“见证?叫我见证什么?你们两个果然狼狈为奸,勾搭在一起了。” 文笙也拿不准钟天政又要搞什么把戏,只道:“没有的事,孔师父你别信他。他害死那么多人,我决不会和他在一起。” 钟天政摆了摆手,示意数千人向后退开,只留下了看守孔长义的一小簇手下。 他转向文笙:“你不同我在一起,又能去哪里?我劝你趁早死了投靠谭梦州的心思,你是这天底下唯一掌握了《希声谱》的人,谭梦州的琴艺停滞不前已经有好些年了,他爱乐成痴,别的事还可以做做正人君子,唯有这一件,一旦他抓到你,必定会把你关起来,直到他也学会了《希声谱》为止。若是不信,你大可问一问孔师父。” 孔长义被钟天政的这番话震住,再看文笙,连神色都变了:“你那是《希声谱》?怪不得……” 文笙轻声问他:“是这样么?” 孔长义不知该怎么说,他认识谭老国师跟他学艺已经有很多很多年,自觉对老师十分了解,听到《希声谱》连他都动心,对着顾文笙,他不敢为师父打包票。 文笙见他犹豫,心里有了定数。 世上再也没有第二个谭瑶华,就是孔长义不是这种反应,她也不会去冒这样的险,把自己的命运交托到别人手上。 这些事情等以后再说吧,钟天政当着自己和孔长义的面说这些,居心实在是险恶。 钟天政继续道:“我叫钱平引你来,本想等这里忙完了再去看你。那媒婆也是我的意思,事到如今,我不管你怎么想,哪怕用强,我也不会再叫你离开。” “那就试试。”文笙这会儿已经彻底冷静下来,将谭瑶华的死,她对未来的迷茫,以及与钟天政的恩怨情仇全都暂且抛诸于脑后,所剩只有无穷的战意。 她抱着太平,虽然只有一人一琴,面对的是钟天政和他所带的千军万马,却自有一股睥睨之气。 钟天政目光中露出了赞赏之色,继而转为一片火热,道:“很好,我来会会你的《希声谱》,丑话说在前面,我若赢了,不会再给你任何机会,你老老实实交出琴来,等着同我成亲,我会明媒正娶,给你一场盛大的婚礼,叫天下人尽皆知晓我俩的婚事。” 文笙冷冷地道:“你若输了呢?” 两人自相识以来,明里暗里有过好几次较量,对上《希声谱》,钟天政从来没有赢过。 但此时他却仿佛有着极大的把握,痛快回道:“我若输了,即刻放你走,不但如此,自今而后,只要有你顾文笙在的地方,我必然退避三舍,再不纠缠。” 文笙点头:“好。” 随着她这个“好”字出口,钟天政抬手将长弓远远抛开,高声喝道:“留下孔长义,余人全都退到二十丈开外!” 有亲随飞奔过去,将钟天政的长弓捡起来。 林英低声吩咐两句,百余名士兵将火把留在了原地,给钟天政照明。 数千人马听令向后退开,偌大一片空地上只剩下了钟天政、文笙和孔长义三人。 孔长义不再受制,只是没了铁笛什么也做不了,他这才知道,钟天政之前所说的叫自己“做个见证”是什么意思。 顾文笙会是钟天政的对手么? 他不知道。 不远处顾文笙和钟天政相向而立,夜风吹动了两人的衣角,给这一幕平添了说不出的肃杀之意。 这两个去年还在玄音阁求学的年轻人成长是如此之快,在他全未留意的时候,已经能独当一面,甚至到了连他们这些老家伙都要为之心悸的地步。 钟天政洞箫悬在腰间,两手空空,显是在等待文笙出招。 如此文笙也就不客气,一撩衣襟,盘膝坐在了草地上,将“太平”平放在膝上。 《希声谱》文笙已经学会了五首,《伐木》、《行船》、《采荇》、《捣衣》以及《探花》。 《希声谱》显然不是为了好勇斗狠而存在,目前文笙掌握的曲子,没有一首有攻击力,能够像妙音八法那样直接对敌人造成巨大的伤害。 钟天政会如此气定神闲,信心满满,想是因为他对这五首曲子都十分熟悉。 前四首他亲自领教过,跟着捡过便宜,也曾吃过不少亏,至于《探花》的功效十分单一,想必不管段正卿还是钱平,都曾跟他详细报告过。 看他这样子,多半也有了应对之策。 文笙深吸一口气,右手琴上“半轮”,上来便是《行船》。 第三百二十四章 从此以后,战场上见 要说钟天政最为熟悉的一首《希声谱》,那自是非《行船》莫属。 当初为了拿到团战第一,他和文笙曾经以《行船》苦练过配合,最终也真的达到了琴箫合鸣。 但这时候,文笙并没有太多选择,钟天政的洞箫还没拿出来,两手空空,《伐木》、《采荇》和《捣衣》都不合用,她只能在《行船》和《探花》中二择其一。 一曲《行船》,钟天政熟,文笙更熟。 几乎是琴音飞出之际,钟天政便感觉到了身前有一股无形大力挤压过来,文笙出手非常果决,一上来《行船》的屏障便竖到了钟天政身前。 钟天政依旧没有去取洞箫。 他攸地向后退出两步远,欲同那股力道拉开距离,屏障紧随跟上,钟天政却趁着这稍许空隙错步拧身,一抬右臂,手掌自袖子里露出来,中指对着那层屏障用力弹出。 这一下,内力外放,竟有“嗤”地一道气流飞出,正中屏障。 与此同时,钟天政左手跟上,“嗤”“嗤”接连两响,他就势身体微摆,竟是迎着那无形屏障前进了一大步。 文笙脸色微变,她明白了,钟天政今日根本就没有斗乐的打算,他是想要以高强的身手来破《希声谱》。 这已不但是武功,看他的身法以及手上的招式,带着某种奇异的韵律,每一招每一步都暗合《行船》的节奏,《行船》的防御竟是对他不起作用。 上回玄音阁大比,钟天政便已经有这种苗头,借助于箫声,他的暗器破开《行船》的屏障将文笙手臂划伤。在这一年之后,他竟然更进一步,整个人如分花拂柳般接近过来。 文笙数指齐动,琴声之急骤如夏季的一场暴雨落在荷叶上。 钟天政觉着身前的无形屏障变了,变得层层叠叠,如愤怒的海涛汹涌而来,一道碎了还有一道。仿若无穷无尽。并且各不相同。 有的厚重得几乎要凝成实体,有的打着漩儿,有的只如光电泡影…… 这叫钟天政有些意外。如此纷繁多变的阻隔令他无法一穿到底,必须要集中全部心神才能逐一化解,向着盘膝而坐的文笙一步步接近。 相持也好,对峙也罢。钟天政知道文笙学会了《探花》,他正是要以这种面对面的紧逼。令对方无暇弹奏那首曲子。 两人原本相隔三四丈远,钟天政绕着文笙进进退退,逐渐将距离接近到两丈有余。 这时远处突然响起唿哨声,跟着数匹快马由远而近。当先骑士到了村口,因为钟天政之前的命令,未敢靠前。在二十丈开外翻身下马,大声禀报:“报!公子。雄淮关东山口方向发现敌军大队人马,正往此地而来,请公子早做定夺。” 斥候报完,场上更为静寂,众人都意识到,这必是谭锦华眼见孔长义等人这么晚了还没回去,引军前来接应。 所有人都在等着钟天政下令,可钟天政却像没听到一样,全神贯注在与文笙拆招。 林英等了片刻,只得站出来,代钟天政命副将齐宏先带五千人去迎敌,一定要将朝廷大军拦截下来,不叫他们杀到这里。 齐宏不见钟天政反对,知道这大抵就是他的意思,当即领兵前去。 他们却不知道钟天政这会儿正是欲罢不能。 就在刚才,文笙的琴声又起了变化,《行船》未止,她竟真的将《探花》加了进去。 并非是两首曲子相互穿插,而是七弦分工明确,《探花》在响,《行船》也在响,像同时有两个人、三个人,在弹着不同的曲子。 曾经,谭三先生、谭四先生这些人在琴上展示出的高超技巧令文笙叹为观止,那真是既快又准,七弦同震,那么多本应相互干扰的余音都被巧妙地处理掉,越懂抚琴,越觉着不可思议。 可到后来,练得多了,日积月累,不用刻意去追求,文笙已经渐渐能碰触到那种玄妙的境界。 那其实不是妙音八法生成的技艺,而是人琴合一,等七根弦成了你身体的一部分,自然可以动静由人,随心所欲。 这是文笙的杀手锏,《探花》一出,即使是钟天政,也感觉到了困顿,精神涣散,注意力不集中。 他身体斜倾,抬指“啪”地一声弹在前后两道声波间隙,如醉酒之人脚下踉跄了半步,左肘就势重重击落在自己伤处…… 咝,这一下出手之重,连本已有些昏昏欲睡的孔长义都来了精神,忍不住替他疼。 可钟天政却连眉头都未皱一下,双目之中突然有了神采,趁机向前迈进了一大步。 顾文笙要输! 不容孔长义多想,钟天政已经接近到了文笙一丈之内,这个距离,几乎是探身间便可触及到对方。 就见钟天政左手按在肋下伤处,身体左右微晃,卸去迎面而来强大的挤压之力,探右手,向着文笙抓去! 文笙抬头望他,神色有些漠然。 钟天政竟是以这种介乎于自伤自残的方式来抵抗《探花》,她能用的,唯有《行船》。 煌煌火光之下,自文笙的琴中突然升起一道透明的屏障,像个巨大的伞盖一样张开,挡在了文笙和钟天政之间。 孔长义不由地抬手揉了揉眼睛。 上一次见到这等异象,是在玄音阁大比的最后一天,天降大雨,才叫顾文笙琴声中的诸般防御现出形来,今天这又是怎么回事? 那一层屏障虽然若隐若现,但它真的幻化出实体来了,在火光下折射着七彩的光华。 钟天政皱起眉头,他的手感觉到了强大的斥力,隔着顾文笙不过尺许,竟再也无法近前。 相持只有一瞬,钟天政几乎是立时就判断出来:这层近乎于实体的屏障。他穿破不了。 于是,他开口道:“要不要看师兄写给你的回信?输给我,我叫你看!” 文笙明知道这是钟天政抛出的诱饵,绝不可以产生丝毫动摇,否则就是上了他的大当。 可谭瑶华的回信对文笙的诱惑简直太大了,大到一瞬间她完全无法控制心神,微一晃神间。钟天政的手已经穿过了屏障。落下来,轻而易举取走了她的琴。 琴声止歇。 钟天政半身染血,手捧“太平”。望着她微微而笑:“你输了!” 四下里欢呼声轰然响起,文笙心中只觉说不出得疲惫,冷冷地道:“把谭兄的信给我。” 这信是真的存在,还是钟天政杜撰出来。只为引自己分心? 好在钟天政很痛快,道:“你等我把眼下的事处理了。便拿给你看。” 他转回身,招呼林英过来。 若换一个主子,林英自是要说点吉利话,恭喜一番。不过对着钟天政,他多一个字也不敢说,过来躬身听令。 钟天政问他:“这个月还有哪天是黄道吉日?” “啊?”林英瞠目以对。他答不出。 钟天政没多等他,自说自话:“算了。时间来不及,下个月吧,下个月我要大婚,着人赶紧准备。你将孔师父好好送回去。” 他转向孔长义:“钟某下月大婚,迎娶顾文笙,还请孔师父把话捎回去,大家是敌非友,谭家和玄音阁的人恕我就不请了。” 孔长义同情地望了文笙一眼,都是阶下囚,他自问也做不了什么,没必要惹怒这疯子,当即一言不发站起身,低头跟着林英离开。 大敌当前,怎么安置文笙却叫钟天政有些犯难,眼前这村子位置不错,离着雄淮关近,他往来方便,只是四公主刚在这里办过喜事,就算把人全都赶走了,也叫他觉着犯膈应。 钱平负责的那村子不错,就是有点远。 他正想着,钱平带着手下赶来请罪。 钟天政亲自试过《探花》的厉害,没有多怪他,给他加派了人手,叫他把文笙带回去。 钱平大大松了口气,这一次文笙没有了琴,整座村子十几户人家早按钟天政的交待,找不出任何一种乐器来,看她还怎么折腾? 钟天政命令手下整军,准备迎战来袭的朝廷军队,临去同文笙告别:“好好休息,别胡思乱想地伤神,我等天亮去看你。” 文笙冷冷应道:“好,还望你说话算数。” 钱平却突然想起一事,紧走两步,追上钟天政,悄声禀道:“公子,顾姑娘有把锋利的短刀,贴身藏着呢。” 钟天政不以为意:“叫她拿着就是,放心吧,哪怕天塌下来,她也不会学人寻短见。” 钱平不敢质疑钟天政,自是他说什么就是什么。 叫他微微安心的是,文笙情绪很稳定,跟着他回去,一路上半句话也没有多说。 第二天,钟天政果然到那个小村庄来见文笙。 不但他来,浩浩荡荡还带了不少人。 明明认识,钟天政偏要再给文笙介绍一遍。 “段正卿段老,如今是汉王殿下的首席智囊。林庭轩,汉王殿下的侍卫首领。我准备叫段老来做咱们的媒人。” 文笙不理会那两人示好,脸上无动于衷,心里却知道钟天政这是告诉自己,杨昊俭如今已经被他控制了。 钟天政还将胡良弼也带了过来,胡良弼坐着车,不言不语,专心摩挲着手里一块长条木板。 钟天政把谭瑶华的回信交给文笙。 其实也不能说是回信,只是夹在文笙去信中的两页纸,谭瑶华在纸上谈了谈对四幅画的感悟,并且说有一种感觉很难用语言表达,他也把它画了下来。 后头那页纸上全是些莫名其妙的曲线和符号。 胡良弼瞎了,钟天政叫人把谭瑶华的画原样刻在木板上,命他时时研究。 他同文笙道:“我知道你生我的气,短时间内,你是不用想再拿到乐器了,我把胡良弼留下来陪你。你若是无聊了,就陪他一起做做研究吧。将《希声谱》发扬光大,叫更多的乐师可以学习,你不觉着这是一件很有意义的事么?” 文笙冷笑不语。 前方战事紧张,钟天政关心了一下聘礼嫁妆,得知都在快马加鞭准备,便带着段、林等人回雄淮关去了。 这边则由钱平带着十几位武林高手守着。另有上千人马在村外驻扎。 文笙表现得很淡然。她真同胡良弼坐下来说话。 “他连你眼睛都弄瞎了,为什么还要为虎作伥?” 胡良弼低着头:“他帮我把新乐的设想变成了现实,只有跟着他。才能实现我的价值。”说这话时,他仍在不停地摸着那些谭瑶华留下的线条,“眼下有个更大的挑战在等着我,我一定会成功。你赶紧同他成亲。他说了,你们成亲之后。他会把《希声谱》全都给我看。” 文笙无话可说。 她翻了翻胡良弼眼前的那堆木板,发现除了他手里的那一块,剩下六块刻的全是琴谱。 咦,六块? 文笙在其中发现了《伐木》、《行船》。乃至《探花》,只有一张琴谱对她而言完全陌生,她拿着这块木板。怔怔出神,一首新的《希声谱》? 钟天政这是何意。笃定自己逃不出他的手掌心,才打一巴掌给个甜枣? 钱平等人盯得再紧,也不可能跟到她的卧房里。 这天夜里,文笙早早熄了灯,等到夜深人静,才从衣裳里面取出一支短笛来。 这是一支竹笛,是用沉华岭的竹子制成。 当日文笙孤身随钱平而来,为了预防万一,她借景杰的短刀在道旁斩了一截竹子做拐杖。 来此之后,她便以短刀做成了这一支六孔短笛,一直贴身藏着。 不东奔西走,就不会明白何以张寄北等人要以笛子为乐器。 因为实在是方便。 应天塔里有很多教人吹笛的书,但文笙真正动念学会吹笛子,还是在化宁,师父不是旁人,正是杨兰逸。 音律之道,一通百通。 文笙是个极擅学习的好学生,为了来日多一条退路,她和杨兰逸都没有将此事外传。 文笙的竹笛比古琴自是差远了,但在无人相扰的情况下,吹一曲《探花》还是可以办到的。 待到看守们都睡着,文笙出了门,一边吹一边走,她要再去问一问胡良弼。 胡良弼即使睡着,怀里也抱着那几块木板。 文笙将他唤醒,问他道:“胡先生,我带你离开这里,脱离钟天政的控制可好?” 胡良弼半晌方回过神来,急道:“你要去哪?不,不,我不走,你也别走,我们一起破解开《希声谱》之谜,千载之下,所有乐师都会记得你我的名字。” 文笙再度确认胡良弼的态度:“这么说,你白天说的那些,其实都是真心话。” 胡良弼毫不犹豫:“当然。” 文笙皱眉,她没想到胡良弼在瞎眼之后,依旧如此执迷不悟。 “你一定要留在这里给钟天政卖命?” “只有他相信我,不惜代价,放手让我研究。” 文笙喟叹:“可被你们用新乐害死的人又何辜?若不是有你帮他,谭瑶华也不会死,你现在日夜研究谭瑶华留下的东西,可曾想过他的意愿?” 说完这话,她看胡良弼脸上全无半点动容,有的只是极度得狂热,暗道一声罢了,既然如此,绝不能把胡良弼留给钟天政,以造成更为严重的后果。 她拿出短刀,杀死了胡良弼。 在离去之前,她给钟天政留字一行:“我走了,从此以后,战场上见吧。” 第五卷 第三百二十五章 军前会议之论如何拯救带头大哥 文笙乘着快马,单人独骑踏月色一路往东,她要在钟天政反应过来之前,赶去和自己人会合。 小小竹笛用起来太不顺手,真拿它来对敌,半点胜算也没有。 文笙估计着从她离开,到村里的人发现有异,再到通知钟天政引兵追来,至少需要大半天到一天,自己大可以利用这段时间将敌人抛在后面。 回白州是来不及了,但她当日曾经建议纪南棠将丽松崖到山枣坡的这段山路控制在手里,若是这段时间纪南棠那边进展顺利,这时候沉华岭一带应该已经有纪家军出没了。 到第三天,文笙带着满身疲惫风尘仆仆赶到沉华岭,与守在这里等她消息的景杰等人见了面。 奉纪南棠的命令来此接管这条交通要道的乃是厉俊驰,沉华岭地势显要,不需太多人马把守,厉俊驰只是由他手下民壮中挑选了一千多人带过来。 文笙顾不得休息,同众人把严峻的形势说了说。 眼下她需得和景杰等人尽早返回西遥村,至于留守的厉俊驰要格外提高警惕,钟天政很可能会派人追来。 虽然雄淮关战事吃紧,钟天政不见得会派出精锐,但也保不齐做出什么疯狂的举动。 厉俊驰叫她放心,说起钟天政,厉俊驰就想起被关山洞那段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日子,牙关咬碎,巴不得姓钟的当真亲自追来,好叫他报仇雪恨。 数日之后,文笙顺利返回西遥村,和纪南棠重聚。 四月初,当钟天政胁持傀儡杨昊俭。率领人马与朝廷大军在雄淮关打得如火如荼之时,在白州的西遥村,纪南棠也指挥了一场与东夷和列登联军的大战。 这一战,纪南棠虽然聚集了近四万纪家军,米景阳的一万多兵马,以及各方来援民壮两万人,但相比十几万敌人。兵力上还是处于绝对的劣势。 好在他们占了地利之便。激战两天一夜,未退半步,牢牢守住了白州的门户。终将敌人打退。 这场大战之后,纪南棠与文笙、童永年、杜元朴等人关了门坐下来,秘密开了个会,商量日后大伙该当何去何从。 没有外人。大家有什么话都可以畅所欲言。 文笙先把此次见到钟天政的情况说了说,说完抱歉地望着纪南棠:“将军。虽然钟天政那番话是出于私心,但我确实无法信任奉京那边,不管是谭家,还是杨昊御。我都不愿为他们再做嫁衣。” 这是她第一次因为自己的原因想要影响纪南棠的选择,其中又涉及到这么多将士的生死和前程,说心里不忐忑是假的。 好在纪南棠没有犹豫。露出了然之色,很是痛快地道:“那就不做。咱们再想旁的出路。” 童永年闻言颇为兴奋:“将军,顾姑娘这话我赞成,天下大乱,咱们自己干吧,这些年大家早就憋着一肚子气,只有咱们自己说话算了,才能早早把列登和东夷人赶出去,叫老百姓过上好日子。” 纪南棠若是站出来,军心民望都有,文笙可以想象,只凭纪南棠三字,大梁各处会有多少英雄豪杰有识之士闻讯赶来归附。 可纪南棠却只是皱了皱眉,目光沉静,没有吭声。 大家齐齐望着他,童永年迟疑了一下,小声道:“将军,你不想做皇帝?” 做皇帝高高在上,生杀予夺,这世上会有人大好机会当前,却不愿伸手一试么? 纪南棠站起身,来到窗前,负手望向窗外,道:“吾自幼秉承家训,好好习文练武钻研兵法,以报效国家,父亲去日,曾命我倾尽全力,使四海承平。比起呆在那个位置上,每日诸事缠杂,我更想留在东海,每日看海波澄静。” 文笙眼睛有些湿润:“将军拳拳之心,可鉴日月。” 童永年搔了搔脑袋,纪南棠不愿做皇帝,那可怎么办? 杜元朴轻咳了一声,道:“将军不愿黄袍加身登上高位,我们另想合适的人辅佐就是,不管您有何想法,吾等必定誓死追随。” 纪南棠回身望向他,感激地道:“一直以来,南棠都有劳诸位兄弟跟着殚精竭虑,辛苦筹划。” 杜元朴连忙摆了摆手:“将军,你说这话可就见外了。我刚才在想,咱们自己打天下,赶走外敌,平息战乱,可能需要五至十年,若是便宜了旁人,一定要少于这个数,不然咱们可就亏了。” 纪南棠闻言笑了,回来坐下:“这话有意思,元朴你详细说说。” 杜元朴是纪南棠的智囊,代他分析大局向来既面面俱到,又入木三分,他说的话纪家军由上到下都很信服。 “咱们自己干,现成四万人马,不管兵还是将,都是跟着将军出生入死的,只要将军有令,水里水里去,火里火里去,肯定是一条心,不过米景阳那一万人就不好说了,不但米景阳出身斐园米家,他手下将领也有好几个类似情况的,一旦发动,牵扯到方方面面,顾虑必多。” 纪南棠点头:“说得不错。” 纪南棠适才不愿领受部下们的好意也有这方面的考虑,这十余年间虽然他一直在带兵打仗,立下的功劳着实不少,在朝廷里却一直感觉着方方面面的排挤,这排挤不但来自于皇亲国戚,也包括世家高门,若将这所有的势力全都连根拔起,实在太过伤筋动骨,大梁的老百姓也经不起这样的折腾。 到底是杜元朴知道他的心思。 童永年有些烦躁:“要不说这些高门大户最是烦人,难不成我们要尊米景阳为主?丑话先说头里,别说兄弟们不干,我第一个不服。” 杜元朴沉吟:“这个人确实不好找啊,推个草包不足成事,身份够高又有能力的。别说我尚未发现有这样一个人,就算有,也早被朝廷和钟天政控制起来了。” 童永年翻了个白眼:“说半天跟没说一样,还不是得自己干?” 文笙望着几人欲言又止,这会儿终于插上了话:“我有一个人选,大家听听如何。” 她一开口,顿时将诸人的目光吸引过来。 “程国公李承运。可不可以?” 文笙不否认她有着很大的私心。但李承运是荣嘉长公主的独子,建昭帝的亲外甥,这身份可是够高的了。足以吸引权贵世家们归附,至于能力方面,不知纪南棠等人会怎么想,但愿不要只记着他那个大梁第一纨绔的名号。 文笙本已做好了应对大家质疑的准备。可谁知她话出口都半天了,竟然无人反驳。 到是童永年有些犯难:“程国公在东夷人手里啊。还要先想办法把他弄出来。” 纪南棠亦道:“若是能救出程国公来,那自是非常合适。” 其实文笙想多了,李承运前三十年虽然声色犬马变着法子玩乐,但他不结党权臣。不结交皇子,为人意趣“高雅”,一掷千金。在奉京乃至整个大梁权贵圈子里名声都不错,纪南棠、杜元朴等人多多少少都有些耳闻。 更何况他同文笙的关系又是如此密切。 纪南棠甚至有松了口气之感。李承运被俘之前曾给符良吉做过监军,像童永年当时在符良吉帐下听令,相当于给李承运做过一阵子部下,他都不反对,那米景阳就更不用说了。 李承运断后掩护的正是他们那一支人马。 现在唯一的问题是李承运在东夷人手里这么久了,以东夷人的残暴,不知他是不是还活着,有没有伤了残了,只要能把人囫囵救出来,他要不要做这个皇帝,到时候可就由不得他了。 连杜元朴都觉着,难得李承运和杨昊御、杨昊俭都不对付,依他的脾气,再加上和文笙的交情,若是大家真能将他从东夷人手里救出来,扶上皇位,远得不说,他们这些人至少可保一世平安,断不会有鸟尽弓藏之虞。 于是大家商量的话题就从“到底由谁人来做这个皇帝”变成了“如何营救李承运”。 不得不说,这也是个叫人伤脑筋的大难题啊。 文笙将上一次他们一行去于泉的情况说了说,如今白州全境都落入敌人之手,情况比当时更为严峻,哪怕花大代价派一支奇兵绕路去泰陵,偷袭白州大牢成功的可能都极低,更何况李承运是不是还压在白州大牢里也不一定。 饶是纪南棠,也觉着不好办,沉吟良久方道:“不然就双管齐下,能用的办法都用上吧,救人的事元朴你多出点力,安排得力的人手,就算不能劫狱,好歹也要打听出来程国公现在的情况,再一个,口风一定要紧,万不可走露消息,叫外人知道咱们急着救程国公。” 杜元朴知晓利害,郑重领命:“放心吧,我定下人来会先同你通气,这次一定要找那靠得住的,若再叫鬼公子知道,咱们可就功亏一篑了。” 纪南棠点了点头,转向文笙:“还是要联系程国公府的人,叫他们自己想办法尽快同东夷那边搭上线,重新谈赎人,就算谈不下来,也要叫晏山的儿子知道,程国公不是毫无用处,能拖延点时间也是好的。” 他现在最为担心的,是李承运身为阶下囚,生死由人,等不及救援。 文笙心领神会:“明白。” 纪南棠眉头微锁,他心里头其实对这两个救人的办法都不怎么满意,出了一会儿神,突道:“其实救人的话,还有一个法子,或者可以试试。” 文笙察言观色,眼睛立刻就亮了。 纪南棠会如此说,肯定是比劫狱和赎人成功的可能性要大,他深谙兵法,想出的计策必然另辟蹊径,高人一筹。 谁知纪南棠仿佛没看到她期待的眼神,随即摇了摇头,竟然卖起了关子:“可惜没有合适的人选。” 童永年先按捺不住了:“将军,什么法子,你到是说啊。” 纪南棠望了他一眼:“这计策说起来也简单,就是想办法从东夷那边入手,找人诈降混到东夷一方,接近晏山之子,伺机救人。” 童永年和杜元朴齐齐抽了口气。 初听起来,这实是个异想天开的主意,尤其是大梁军队刚吃过鬼公子的大亏,钟天政如今虽然摇身一变,胁持了杨昊俭在雄淮关指挥作战,但想也知道,他与东夷那边少不了互通声气。 东夷军中有不少将领甘心受他驱驰,之前那个主将“伊兰”就一直带着鬼脸面具,做他的替身。 在鬼公子的眼皮底下诈降…… 但这些年,在带兵打仗上,他们对纪南棠已经养成了一种近乎盲目的信任,将军说行,那就肯定有成功的可能。 文笙却注意到纪南棠说了句“接近晏山之子”。 大梁这边矛盾重重,终致大军风崩离析,东夷那边其实也有,就看能不能想办法利用到。 晏山这儿子沙昂十分自大,骨子里瞧不起甚至仇视着大梁人,所以他说起同自己有着血缘的鬼公子才会那么鄙夷。诈降的人怎么接近他? 纪南棠道:“身份好解决,可以先找支海盗混进去,他对东夷的盟军表面上总不会太排斥。只是这个人……不好找啊。” 确实不好找,这个人需得胆大心细,精明、圆滑,在敌营里懂进退、能自保,还要有足够的实力能叫晏山之子另眼相看。 满足以上这种种条件,已经是万里未必能挑到一了,即使有这样的人,他还需要有个合适的身份,归降东夷一方才能说得过去。 毕竟有鬼公子在旁虎视眈眈,沙昂再蠢,可也不是傻子。 杜元朴叹道:“着实是不好找,慢慢来吧,此行凶险,此事也要慎重,毕竟不管成功还是失败,机会都只有一次。” 会就开到了这里,大家各去安排,文笙也着人联系上了曲俊和董涛,叫他们不管多难,都要同东夷通上话,再谈赎人。 安排好了这些,离水传来好消息,她的两位师父和第一批将士们的家眷顺利到达,由李曹帮忙安家落户。 文笙心事重重踏上了返回离水的路。 第三百二十六章 霍将军歌 既然纪南棠说可以通过海盗接近晏山之子,回到离水的文笙就好好地了解了一番海盗的情况。 如今大梁东海盘踞了大大小小的海盗不下七八支,实力最强的一支差不多有上万人,匪首名叫蒋海龙,老窝在榆荚岛。 榆荚岛岛身细长,呈环带状,自白州出海往东二三百里即到,因为离得近,所以每当有外敌进犯白州,蒋海龙总是十分积极地响应,带着手下人来大梁趁火打劫。 文笙上来就把蒋海龙这一支排除在外,钟天政之前多次提到要通过蒋海龙赎李承运,这姓蒋的毫无疑问是钟天政的人。 顺着这个思路,文笙着重打听了一下蒋海龙的死对头许大麻子。 许大麻子本名叫什么已不可考,只听说他是彰州一户姓许的人家捡回去养大的,所以跟着那家人姓了许。 都说靠山吃山,靠海吃海,许家住在海边,做点买卖,时不时跑跑海上生意。 四十年前,许家父子出海遇上风暴,商船不知被卷到了何处,说来也巧,在一个无名小岛上发现了一艘小破船,船上有个三四岁的孩子,已经饿昏过去,许家父子没有见死不救,几经周折,把人带回家里。 这个孩子从小就比别的孩子能吃,力气也大,彰州民间崇武,他跟着杂七杂八学了几手,等到十几岁,和成年人打架伸手一推对方便是一个跟头,根本不用第二招。 到他长到十七八,许家做买卖赚到了钱,招人眼红,天降横祸。 蒋海龙父子带了百余名海盗乔装上岸。那时候榆荚岛还没有发展起来,这父子俩也只有这么多人马。 这百余人抢掠了小县城,重点是许家,等随船出海的少年回来,许家满门已遭血洗,除了几个年轻的姑娘媳妇不见了踪影,老老小小尽数被杀。 少年准备了一个多月。杀死了许家的竞争对手。又去酒楼刺杀了县令及一干官员,就此不知去向。 等他再出现时已经是七八年后,成了东海的许大麻子。手下带着两三百名兄弟,个个武艺高强。 据说这许大麻子杀人不眨眼,蒋海龙的父亲就是死在他手里。 两下争货物,争地盘。早就势同水火,等蒋海龙麾下汇聚了上万人。许大麻子还是那几百号兄弟,在海上来去如风,蒋海龙竟然拿他没有办法,直到近些年许大麻子上了年纪。蒋海龙又得到了东夷人的支持,这才分出高下来。 文笙在将大大小小的海盗全都研究过一番之后,觉着没有比许大麻子这伙人再适合利用的了。 不说别的。没有点真本事也不能得沙昂另眼相看。 所以回到离水没几天,文笙便跟李曹要船。想要带人去探一探许大麻子最近现身过的长蒙岛。 虽然还没有找到合适的人去做这件大事,但等是等不来机缘的,还需自己去发现。 李曹这段时间忙着训练新兵和民壮,听文笙说只要一艘船,统共带着十来个人出海,颇不放心。 文笙道:“没事,多了照应不过来,万一遇敌反到不如一艘船来得方便。人手方面有云大哥,我带上韦宗,再挑几个身手好的兄弟应该就差不多了,录事看看有那好的水手船工给我配齐了就行。” 李曹给文笙调了艘能坐百十人的平底沙船。 水手船工都是挑那顶尖的,又配了一队盾牌兵,一队神射手,由校尉纪彪率领,意在保护文笙和云鹭等人平安归来。 纪彪和李从武平时走得近,在李曹跟前多了句嘴,李曹摸着下巴笑了:“那就叫他一起去吧,晕船么,多晕晕自然就好了。” 纪彪憋着坏笑回来告诉李从武这个噩耗。 李从武欲哭无泪。 可真等上了船,情况却没有他想得那么严重。 一来这艘船比他以往上的任何一艘船都大,在海里比小小苍山铁平稳多了,再者,船上还有文笙呢。 文笙哪能看着李从武受罪,见他撑不住了便来上一首《伐木》,调节一下众人的身心,所以出海之后李从武还真是过得挺愉快。 文笙前些日子弄丢了“太平”,这次回离水见到师父王昔有些不好意思,老人家没有责怪她,到是说要帮她再好好做一张。 只是依王昔现在的身体状况,很多事情转身就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做好,即使做好了,也很难达到“太平”那样的水准。 文笙早在白州时候就弄了张琴替代,现在更是将它带到了船上。 不过这一路上文笙不是弹琴,而是吹笛子。 笛子是她亲手做的那一支竹笛,音色很一般,有时候还会冒出来点杂音,不过能叫大伙觉着愉快那就够了。 韦宗听这调子觉着很耳熟,怔怔地问:“顾姑娘,这是什么?” 文笙停了笛子,大大方方如实相告:“寒兰会上不是一起研究过么,这是《希声谱》。” 韦宗“啊”地一声低呼,道:“就这么简单?” 文笙知道他是诧异原来《希声谱》真是完完全全照着曲谱吹奏下来的,像文笙甚至笛子吹得很生疏,技巧更是谈不上,却不妨碍以短短一首曲子改变大家的心情。 文笙笑了一笑,《希声谱》说简单也简单,说难也难,她和韦宗打过不少交道,知道他心境上还差得远,短时间内不可能窥到《希声谱》的门径。 想到这里,她心中不禁有些酸涩,最有可能兼学妙音八法和《希声谱》的那个人已经不在了,化作绚烂的流星,消失于天际。 他留下的设想和感悟,自己一定要想办法为之找到合适的继承者。 像胡良弼所说,千载之下,依旧会有人记住他的名字。 他对这凡俗人世间的贡献。必须要用于正途,用于令四海承平,老百姓过上好日子。 云鹭和韦宗都不明白文笙为何发起怔来,云鹭伸手想要叫醒她,文笙却自己回过神,将竹笛一下下击落在手心里,合着节拍放声而歌:“四夷既获。诸夏康兮。 国家安宁。乐未央兮。 载戢干戈,弓矢藏兮。 麒麟来臻,凤凰翔兮。 与天相保。永无疆兮。 亲亲百年,各延长兮……” 歌声清亮,合着船头破浪的“哗哗”声在一望无际的海面上传出去很远。 云鹭虽然没有听懂歌词,却觉文笙此时所唱这支歌特别得慷慨激越。叫人听着热血沸腾,颇有战鼓之效。待文笙唱完。忍不住问道:“这是什么歌?” 这是南朝《古今乐录》里收录的《霍将军歌》,相传系冠军侯霍去病所作。 汉之大将军霍去病率兵大破匈奴,封狼居胥,作了这首琴歌。期盼就此国家安宁,太平永驻。 出海一天之后,沙船接近长蒙岛。 纪彪充当向导。为大家指引方向。 文笙第一次深入大海这么远,有些不适应。问纪彪:“纪校尉,东夷在什么方向,大致还要走多远?” 纪彪指着与落日相反的方向道:“自这里一直往东,按咱们的船速,若是日夜兼程的话,还要走个三四天。” 文笙在心里估算了一下,道:“那这长蒙岛差不多位于大梁和东夷之间,算是敌人来犯的必经之路了吧。” 纪彪想了想,回答她:“也不一定,往南数十里还有几座小岛,东夷船队每回都是去彰白二州,从那里走更近。” 李从武好奇地问:“你们说许大麻子现在还会在长蒙岛么?” 文笙道:“不知道,走,凑近了瞧瞧。” 太阳沉下,黑暗渐渐从四周笼罩上来,随着船只靠近长蒙岛,岛上山石树木影影绰绰。 云鹭手执钢刀跃跃欲试:“都说许大麻子手下网罗了一帮高手,待我来会会他。” 文笙自不会任云鹭去冒险,但等到了长蒙岛,不管是她还是云鹭,都没有用武之地。 船行靠岸,岛上静悄悄的,连半个人影都没有。 他们一行扑了个空,若不是岛上有人居住过的痕迹,众人几乎以为找错了地方。 纪彪“啧啧”两声:“这许大麻子!带着他那帮手下又去哪了?也不知许大麻子有老婆孩子没有?就算他没有,手底下那帮海盗也都没有?这真是太灭绝人性了。” 他都不清楚,更不用指望旁人,余下众人面面相觑,都不吱声。 文笙在岛上转了一圈,没发现什么有价值的东西,判断道:“他们应该是已经舍弃了这里。如今东海也在打仗,这伙海盗行动快,没什么累赘,本也不大可能在一个地方长期停留。” 她所说的东海也在打仗,是指自去年年底王二和王三成功袭击了榆荚岛,蒋海龙损失不少,消息传出,各家都提高了警惕。 如今蒋海龙追着王二、王三的屁股想要报仇,杨昊俭成了傀儡,是指望不了了,而王光济投靠了大皇子杨昊御,和他俩反目成仇,这两人彻底成了没娘管的孩子,船队还在东海游弋,遇上海盗就打一仗。 大梁是还乱着,一旦平定,若是当权者容不下他们,这二人很可能做回老本行,由反贼变成海盗。 文笙带着云鹭回到船上,道:“附近转转吧,不是说南边不远还有一些小岛?” 纪彪应声,吩咐下去。 大船离岸,调了个头,向着南方驶去。 入夜之后海面上很静,大家是来找寻海盗踪迹的,不管文笙还是韦宗都不再弹奏乐器,就连兵士们也不再闲谈,这可苦了李从武,待等大船驶近南方岛屿,他已经晕船晕到虚脱,有气无力躺在船舱里了。 文笙于心不忍,道:“前面找个岛靠岸吧,休息一阵。” 等船靠了岸,先由人上去侦查一番,确定岛上没有异常,纪彪这才笑嘻嘻地去叫李从武下船,大家也都跟着上了岛,李从武一屁股坐在沙滩上,再也不想动弹了。 船工们来问,要不要生起篝火做饭,再安营扎寨,今晚就宿在岛上。 文笙还未回答,负责在高处瞭敌的纪家军突然有了发现,跑下来向她和纪彪报告:“顾姑娘、纪校尉,岛南边海面上有灯光,像是有船往这边来了。” 纪彪立刻来了精神:“先别生火,十有八/九是敌人。再去探,得,我和你们一起,看看来了多少船。” 连李从武都爬了起来,众人一起上到高处,就见南边海面上远远的有灯火一明一暗。 来的是三艘船,随着来船渐渐接近,隐约可见前两艘是能载数十人的中型鹰船。 这种船两头尖,不辨首尾,在海面上进退自如,如今的东海海盗多爱用这种船,而后头一艘却是苍山铁。 苍山铁个头儿虽小,在海中却最是灵便,若有好手操控,那船漂在浪尖上简直像飞一样,是以海战中常用它来追击敌人。 眼下这艘苍山铁便是如此,前面的两艘船速度虽然也是极快,同苍山铁的距离却越来越近,就快追上了。 腥咸的夜风送来乱哄哄的叫骂声,纪彪侧耳听了一阵,道:“还真是海盗。既然撞上来了,顾姑娘,咱们是出手灭了他们,还是捉活的?” 文笙道:“先等等,看看他们这是在做什么。” “好。”纪彪吩咐下去,叫大家噤声,先隐蔽好。 这边也是刚上岸,船上的灯火熄了,岸上的还没来得及点,想这些后来者做梦也想不到这孤岛上还藏着人。 李从武站在文笙旁边已经看了一阵,咋舌道:“后头那艘苍山铁上,划船的人好厉害。” 旁边的纪家军都深有同感,他们这段时间也常常操练,不谦虚地说,大梁水军里头,纪家军的实力向来是首屈一指,甩旁人一大截,可若同苍山铁上这几个操舟人一比,却高下立现。 两艘鹰船划过来靠岸,船上海盗头目连声吆喝:“快,手脚利索点,都上岛!”“奶奶的,追起来还没完了,下船下船,大家一起上,宰了这几个狗娘养的……” 话音未落,后头的苍山铁冲到,不避不让,“砰”地一声撞到了后船上。 一个黑影由苍山铁上腾身而起,人尚在空中,就听他叫道:“狗崽子们——快拿你们的狗头来,给爷爷顺顺气!” 第三百二十七章 众里寻他千百度 只这一句话,便叫云鹭轻“咦”出声。 他和文笙俱都认出来,来的不是旁人,竟是王十三。 说起王十三来两人可是有日子没见了,自从成巢仓他和云鹭联手抓到了那东夷将领,之后文笙便带队去了于泉,他和杨兰逸继续呆在米景阳麾下。 没过多久,米景阳被贬去运粮,这两人没了着落,又不想回去巴结杨昊俭,正好这时候京里头王光济送信来,叫他们想办法火速回京。 王十三留了个心眼,没有惊动杨昊俭,通过童永年跟纪南棠打了个招呼,算是告假,他则带着杨兰逸溜之大吉,就此没了音讯。 没想到,隔了快半年,竟在东海再度遇上。 不过文笙转念一想也就明白了,前段时间听说王光济奉朝廷的命令带旧部跑到东海来打海盗,王十三必定是随行了,看他活蹦乱跳这么精神,日子应该是过得不错。 就不知道他这“顺顺气”是什么意思? 这一会儿的工夫,王十三已经扑到对方船上,就像老鹰落到了鸡群里,周围惨呼声四起。 剩下的数十名海盗纷纷下船,往岛上四散开。 片刻之间,王十三也追上了沙滩,他来时坐的苍山铁撞那一下不轻,不知有没有损坏,船上还留着三人没有下来,站在船板上高声给王十三助威。 “十三爷,厉害!哎呦,小心,后头有个想偷袭你,哈哈,真不知死活。” “十三爷留两个活口。呆会儿好问问他们金银财宝都藏在哪里。” “这帮小崽子,老娘玩水的时候你们还穿开裆裤呢,跟我斗,老娘这就凿沉你们的船,看你们还往哪儿逃!” 听声音是两男一女,文笙耳音极好,一听这“老娘”“老娘”的。顿时就想起来此女她曾在天女湖见过。乃是小澜江的匪首“黑泥鳅”黄四娘。 那两个男人一听她要凿船,一个立时就道:“四娘,别冲动。咱这船刚才叫你撞这一下,指不定呆会儿就得进水,我可不想扎木筏子回去。” 另一个帮腔:“就是,挺好的船。干嘛要毁掉,带回去吧。” 听说话这语气。他们和黄四娘十分熟悉,小澜江时时也是风大浪急,这几人水性好,加上有身武艺。难怪跑到东海来一样能兴风作浪。 相比之下,被追杀的这两船海盗人数虽多,身手却差得远。乱哄哄一看就是乌合之众。 文笙猜测这必定不是许大麻子的手下。 黄四娘叉腰冷哼:“老娘乐意,要你们管。” 这半天王十三竟是难得的沉默。在沙滩上追着众海盗手起刀落像砍瓜切菜一样,几个负偶顽抗的海盗头目当即就了了账,剩下的人四散往林子里逃窜,被他自后头追上,不是砍伤了大腿就是戳伤了屁股。 王十三听着黄四娘说要凿船,抽空站定向后望了一眼,沉声道:“留着!” “十三爷说留着,那就留着吧。”黄四娘到是听他的话,不再坚持己见。 沙滩上很快就有二三十名海盗被王十三砍翻,捂着伤处打滚儿哀嚎。 但也有不少漏网之鱼在岛上散开,钻到了丛林深处。 纪彪见状悄声问:“顾姑娘,你看咱们是不是也动动手?” 文笙同样小声回答:“叫大伙把他们全都抓起来,悄悄的,不要惊动海滩上那几个人。” 纪彪做了个“明白”的手势,猫着腰率纪家军前去捉人。 此时海滩上的战斗已接近尾声,这些海盗看着孔武有力,却没有人能在王十三手下撑得了三招。 王十三以一己之力大获全胜。 他没去管跑没影了的那些小虾米,提着刀威风凛凛从沙滩的这头走到那头,对遍地哀嚎置若罔闻,招呼黄四娘三人:“都过来干活!” 那三个人应声过来,王十三吩咐道:“把这些杂碎都撵上船。” 两个男的应了一声,手拿钢刀吆喝起来,黄四娘多问了句:“这是要把他们都押回去么?” 王十三看上去有些意兴阑珊:“全都带走,随你们处置。” 黄四娘“唔”地应了一声,走出去两步,突然回过味来:“那你呢?” “你们乘一艘船先走,别管我。”王十三挥了挥手,看上去有些不耐烦。 虽然如此,黄四娘仍旧盯着追问了一句:“你不和我们一起走啊?” 王十三鼻孔出气,应了一声,不等黄四娘再追问,迈开大步上前,招呼同来的另外两人:“全都带走,死人也带着,等走得远了随便你们扔到大海里喂鱼,别留下叫我看着心烦。” 那两人对着王十三很听话,转头就一副凶神恶煞的模样,支使受了伤的海盗们干活。 忙了小半个时辰,活的死的全都装上船,沙滩上为之一空。 黄四娘三人也上了那艘鹰船。 要走了,他们不放心王十三,又问了一遍:“十三爷,你真不走啊?留这儿干嘛?” 王十三向外挥了挥手,就像驱赶苍蝇一样叫他们快些走。 站在黄四娘边上的壮汉还在说:“谁又惹了十三爷这是,岛上还不少敌人呢,十三爷你小心……” 话未说完,王十三已经转过身往沙滩的另一边走去。 黄四娘看出他不领情,自己这些人说什么也没用,道:“算了,开船吧!” 船行离岸,渐渐远去,在波涛中不见了影,偌大沙滩只剩下王十三一个,离远望过去,显得他人孤零零的。 云鹭小声问:“要出去吗?” 文笙摇了摇头:“再等等。” “哗”,“哗”,海浪一刻不停涌上沙滩,很快将鲜血和打斗的痕迹都冲刷干净。 王十三没有理会逃到岛上的那些海盗,找了块大礁石。一跃而上,坐下来摆出了个对月沉思的姿势。 云鹭:“……” 连李从武都忍不住好奇地问:“这人在干什么?” 纪彪关心的则是,这么一个高手是敌是友? 文笙没有回答同伴们的疑问,遥遥望着沙滩上的黑影儿,心里突然起了一个强烈的念头。 若是王十三肯去诈降救李承运,那结果会如何? 极度危险是肯定的,王十三之前还曾帮着云鹭生擒了一名东夷的高级将领。 但那将领明显听令于鬼公子。是钟天政的人。只要安排得当。沙昂不见得会咬着不放。 王十三武艺高强,江湖经验丰富,处事机灵。有他自己的一套,若是连他这样的都不行,那还有谁可以? 还有一点,王十三不是她和纪南棠这边的人。他是王光济的亲信,是朝廷招安的反贼。眼下大梁乱成这样,他们这些人有异心也是在所难免,谁能指望着一个反贼对朝廷忠心耿耿? 便是钟天政有所怀疑,也不会立刻就联想到。这是奔着营救李承运去的。 绝好的人选就在眼前。 可是王十三会答应么?文笙毫无把握。 这到底只是她的一厢情愿。 依她对王十三的了解,文笙觉着十有八/九他会毫不犹豫地拒绝自己。 九死一生的任务,还要受着委屈卑躬屈膝。认贼作父,这等简直要亏出大天来的买卖。王十三怎么可能去做,换被抓的人是王光济还差不多。 文笙按捺住激动的心情,诈降的事先放放,今晚王十三有些反常,先搞清楚他为何如此再说。 想到这里,文笙有意支开其他人:“纪校尉,你带韦乐师和我表兄,先去把那些海盗悄悄审一审,云大哥,咱们下去见见他。” 纪彪没有异议,顾姑娘是有名的乐师,云鹭武功也不弱,他两人联手,不管对方是什么人,安全可保无虞。 云鹭跟着文笙下到海滩,去见王十三。 文笙悄声道:“云大哥,呆会儿看我眼色行事,一定要想办法将他带回离水去。” “……好。”云鹭没有问为什么,文笙想如此总有她的道理,他虽然不怎么擅长算计人,但若有机会能算计到王十三,他是不会犹豫的。 文笙不像云鹭走路脚下无声,走至中途,枯叶荒草沙沙作响,王十三虽然没有回身,却换了个姿势,分明是耳听有异,起了警觉。 文笙出声笑道:“敌人还未处置干净,便在这里对月舒怀,王十三你到是好雅兴。” 原本听到声响,王十三还以为是先前逃掉的海盗终于沉不住气了,一听说话的声音不对,蓦地转过头来。 虽然黑漆漆背着月光看不到王十三脸上的神情,但只这转头一个举动,就足见其惊讶。 “是你们啊,你俩怎么会在这里?” 文笙走近:“我们先来的岛上,目睹你威风凛凛,大杀八方,实在不好意思跑出来打扰,漏网之鱼已经全部抓起来了,打又不打,走又不走,你在做什么?” 说到最后,她心里着实是有些好奇,今晚王十三的举止十分异常,和他向来给自己的印象大不相符。 王十三在礁石上挪了挪屁股,换了个姿势继续看月亮:“我在烦!” 文笙:“……”这么直接,可叫自己说什么好? 云鹭奇道:“你也会烦?烦什么?” 月光下王十三两手托腮脸朝天看,撇了撇嘴:“烦烦心事呗。” “……”云鹭无词以对。 三人沉默一阵,后头李从武从高处探出头来,嚷嚷道:“表妹,这些人一问就招了,是蒋海龙的人。” 文笙回头:“知道了,再问问他们从哪里过来的,蒋海龙最近在忙什么?” 李从武应了一声,缩回身去。 王十三“嗤”了一声:“费那劲儿干什么,问我呀,我从海门岛一路追杀着他们过来的。蒋海龙最近在和……王二、王三打,和我大哥打,我大哥又和王二、王三打,大家打成一锅粥,不知多热闹。” 他说热闹,看神情却透着有气无力,文笙顿时就明白王十三因何要说“烦”了。 昔日同舟共济一起造反的好兄弟,突然之间就反目成仇,斗得你死我活,他夹在其中,日子想必不好过。 “你们又是从哪里来?”王十三问。 文笙略一沉吟:“我们从离水出来,去了趟长蒙岛,然后坐船在这附近转了转。” 王十三有些诧异:“你们找许大麻子?干什么?” 即使对他向有微词的云鹭也不得不承认,这小子反应是真叫个快。 文笙没有直说,道:“随便转转,顺便了解一下东海的情况。既然这么巧,在这荒岛之上都能偶遇,不如十三爷和我们一起走,我请你去离水做客。” 王十三晃了晃脑袋,连犹豫都不曾:“不去。” 云鹭没想到他拒绝得这么干脆,问道:“顾姑娘一片好意,请你做客,为什么不去?你还有旁的事?” 文笙亦道:“去吧,我看你心情不好,离水现在聚集了来自大梁各处的英雄豪杰,去散散心。你还能有什么事,难不成要赶着回去帮你大哥打两位兄长?” 她说这话语气温和,显得格外善解人意,可一旁的云鹭却不知为何身上有些发冷,他想起文笙方才的交待,偷偷瞥了她一眼,莫名觉着此刻的顾姑娘颇像是个拿出糖果准备拐卖无知小儿的人贩子。 王十三将身体向后一仰,头枕着手臂躺在了礁石上,翘起二郎腿晃了晃:“哪也不去,我准备就此归隐,就在这里住下来。” 可岛上缺吃少喝,要啥没啥,这分明是句赌气的话。 云鹭见他如此不配合,不禁头疼。 这王十三脑袋里不知想的啥,和自己就像是两个世界里的人,自己从一开始就搞不定他,叫他气得心口疼,现在依旧没有办法。 文笙沉吟了一下,再开口却是冲着云鹭说话:“云大哥,大家到现在都还没有吃晚饭,十三追击、杀敌,折腾这么久,多半也饿了,你去看看纪校尉那里还有什么好吃的,赶紧生火煮上。” 云鹭以为文笙有什么话想同王十三私下里说,应了一声,调头去找纪彪。 等他上到半坡,回头一望,咦,好像不对呀,顾姑娘也找了块礁石坐下,和王十三隔了大半个沙滩,这说句话怕是要用喊的,多不方便。 云鹭回去找到纪彪等人,原原本本一说,纪彪登时就乐了,道:“云大侠,你真是太厚道了,行了,顾姑娘的意思我明白。” 他点手叫过几个船工来,交待道:“等会儿那小子会过来吃饭,你们等他离了海滩,悄悄去把那两条船凿沉了!” 第三百二十八章 吹风少年(补小乔和氏璧加一) “啊。”云鹭嘴巴张得能塞下个鸭蛋去。 敢情顾姑娘是这么个意思? 算了,不管是不是,船沉了,王十三总不会真像他说得那样独自留在荒岛上隐居,除了和大伙回离水,再没有别的办法,到真是个好主意。 纪彪还在跟那几个船工交待:“这里水浅,沉也沉不到哪去,那两艘船刚撞过,从撞的地方做手脚,别叫那小子看出破绽来,嘿嘿嘿。” 几个船工笑着领命:“校尉您就等着瞧好吧。” 纪彪扫了眼余下众人,将脸一板:“笑什么笑,没听顾姑娘怎么交待的,快点儿生火,把好吃的都拿出来。” 众人嘻嘻哈哈领命干活不提。 只说王十三躺在那里,不大会儿工夫,就闻到自高处飘下来的阵阵香气,不由咽了下唾沫,肚子咕咕叫起来。 这些天到不是说吃得不好,海上虽不方便,“十三爷”地位在那里,饿着谁也不会饿着他,只是诸事缠身,耳边老有人念叨着那些破事,叫他饭也吃不出滋味来,这会儿一放松,到真是勾起了馋虫。 等饭做好了,文笙盛情相邀,王十三半推半就,跟着加入到众人里头,坐下来饱餐了一顿。 却不知这时候沙滩那边“叮叮当当”,几个船工一齐动手,船身原本相撞的地方裂开了好几道大的缝隙,两艘船一齐进了水,歪倒在海里,再也别想浮起来了。 王十三知道船完了是在酒足饭饱之后。 纪家军在岛上安营扎寨,王十三百无聊赖回到了沙滩上,作为刚刚认识的朋友。纪彪一边剔着牙,一边没话找话陪他饭后散步消食。 走到那两艘船附近,仿佛无意间一扫,纪彪“哎呀”一声:“大人快看,这船怎么漏水了?” 大晚上的,其实看不很清,王十三伸长脖子看了看:“是啊。怎么漏水了。哪个混蛋王八羔子干的?” 纪彪:“……” 文笙一旁忍着笑,道:“快找几个人,把船拖上来瞧瞧吧。” 王十三一脸无所谓的模样:“大半夜的。别折腾了,等明天天亮再说吧。”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李从武带着人将两艘船拖到沙滩上。 船工们装模作样检查一番,向并排站在一旁的王十三和纪彪禀报:“王大人、纪校尉。这两艘船船头船尾凹陷开裂,痕迹吻合。应该是撞过。撞的时候就有细微裂纹,当时可能不觉着,等水渗进来,泡得久了。裂痕会逐渐扩大,变得不可收拾。” 纪彪憋了一晚上,可是出了这口气。转向王十三,以一副心有余悸的口吻道:“幸好船出现问题的时候大人是在岛上。若是在海里漂着突然漏水,那后果可就严重了。” 王十三不置可否,“唔”了一声:“麻烦诸位了。” 纪彪终于感觉到了王十三的难缠之处,心说怪不得云鹭一副避之唯恐不及的模样,讪笑道:“不麻烦,一点儿都不麻烦。” 文笙接过话去:“我们一会儿就要起程回离水了,你这里没有船只,实在是不方便,不如先和我们一起回离水,再做旁的打算。” 她相邀的口气是那么自然诚挚,叫人很难拒绝。 王十三看看她,再看看脚底下的两条破船,都已经这样了,他又不想真留在这孤岛上做野人,还有别的选择么? 事实上其他人都不清楚文笙为什么执意要邀王十三到离水,不管纪彪还是韦宗都对王十三颇有意见:顾姑娘都这么诚心诚意地请你去了,换谁有这样的待遇?你还往后缩,不识抬举。 只有云鹭觉着这事有些不对劲。 离水样样都好,住着舒心,又不是什么龙潭虎穴,这两人搞啥呢? 吃过了早饭,大家收拾东西上了船,船上多了些俘虏,比来的时候拥挤一些。 过了一晚上李从武恢复过来,看到亮晃晃的水,腿还有些打颤,纪彪笑话他:“录事说你多折腾几回就好了,不信问问船上的人,就蒋大当家这些兄弟们,谁像你这么不济事,都是练出来的。” 出发之后,海面上风和日丽,波澜不兴的。 韦宗见除了被俘虏的海盗和那个王十三,大家心情都貌似不错,凑到文笙跟前,道:“顾姑娘,你再吹那一曲给大伙听听呗。” 文笙知道他对《希声谱》念念不忘,没有泼他冷水,取出竹笛,提点他道:“《希声谱》不在技巧,而在心态,而要一个已经定了型的乐师演奏的时候完全抛开技巧,必定是极难的,我也不知道应该怎么做。” 韦宗知道所谓“定了型的乐师”也包括自己。 他想:听说顾姑娘一直没有学妙音八法,原来如此。 文笙将竹笛对在唇边,吹了两遍《伐木》,而后意犹未尽,站在船头,对着波澜壮阔的大海又吹了一曲《太平春》。 不知何时,海面上突然起了回音。 韦宗留神细听,顿觉说不出得奇怪。 这是在辽阔的海上,又不是峡谷里,怎么会有回声呢?而且回声清脆悦耳,虽然是同样的旋律,听上去却比文笙处理得更加细腻…… 不对,是有人同样以笛子与文笙相和! 《太平春》这首曲子十分普通,随处都能听到,但对方笛声竟能隔着这么远飘过来,吹笛人显非寻常。 随着笛声越来越清晰,海面上出现了一个小黑点,那是一艘船。 纪彪眯眼望着,突道:“咦,你们看,像不像是昨晚那条船去而复返?” 果然那是条中型的鹰船,迎面而来,两下逐渐接近。 诸人忍不住偷偷去看王十三,要真是他那几个同伴回来接他可不妙,好不容易才将他诓上船,都走到这里了,该不会前功尽弃吧。 文笙停了笛子,将竹笛在手心里轻敲两下。 这个距离,她已经看到对面船头站了个白衣少年,那边是逆风,风一吹,长长的白色下摆飘飞起来,啪啪往身上抽打。 少年手拿笛子,站在那里不避不让,自以为玉树临风,美得很。 第三百二十九章 王十三的小秘密 这个模样,不用看脸,文笙就知道除了杨兰逸不会是别人。 杨兰逸是来找王十三的? 这时候对面船上的杨兰逸也看到了文笙,他伸手抓住了飘飞的衣裳下摆,喜笑颜开,整个人都仿佛亮了起来:“顾姑娘,顾姑娘,我说谁在吹笛子,哈哈,原来是你!”一边吆喝,一边拼命挥舞着手里的笛子。 这热情劲儿令文笙不由地想扶额。 结果杨兰逸一边挥笛子一边还催呢:“靠过去,把船靠过去,赶紧的,我要到那船上去。” 一旁站着的果然是“黑泥鳅”黄四娘,劝道:“杨少爷你不是要去找十三爷吗,这些人……咱们还是赶紧赶路吧。” 可杨兰逸想找王十三那要看跟谁比,一见到文笙,他哪里还能挪得动步,梗着脖子道:“十三哥又不会有什么好歹,叫他在那岛上多呆一会儿就是了。” 文笙忍不住回头,敢情船头人太多,王十三一直坐着,被众人挡住了,不管黄四娘还是杨兰逸都没有发现他。 王十三这半天听着杨兰逸大呼小叫也不出声,脸上似笑非笑,只一看这表情,文笙就知道杨兰逸马上要自食其果了。 两下靠近,船上水手都十分了得,杨兰逸所乘的那条船在水里轻盈调了个头,两船并行,他一步跨过来,喜不自胜:“顾姑娘,好久没见面,可想死我啦。” 文笙笑了笑:“别来无恙。” 杨兰逸连站在文笙身边的云鹭都没空理会,哪还有空细看船上都有哪些人,嘴里问个不停:“你怎么会在这里,还吹笛子?哈哈,你从哪里弄来的破笛子。这么糙,能吹得准不?” 文笙仔细端详了一下手里的竹笛,这支笛子来自于沉华岭,救过她的命,所以她用着颇有感情:“这是我自己做的。” “呃……”杨兰逸立刻换上了一副表情,“不对,让我再看看。这笛子真是还璞归真。浑然天成,就像那个……那个,顾姑娘的笛声。一样得深藏不露。哈哈!” 文笙看着杨兰逸努力显得很真诚的小眼神,默默往旁边让了让,露出后头坐着的王十三。 杨兰逸正笑得畅快,突然瞥见王十三吓了一大跳。笑声戛然而止,张大嘴指了他道:“十三哥。你怎么会在这里?” 说话间他凑近过去,王十三不等他再寻词解释,伸手捏住了杨兰逸的脸,冷笑道:“谁准你叫哥的。叫十三叔。” 杨兰逸虽然脸上酸疼,却是松了口气,两人这几年间辗转大梁各地。生生死死经历下来,早不是当年初入奉京时的大少爷和手下。故而他这声“哥”叫得顺溜,再一想,可不是嘛,王十三是管他姑父叫大哥的,这里头可差着辈分呢。 他挣扎着刚想要叫,王十三却顿了顿,突然脸色一变,道:“不对,叫十三爷。” 杨兰逸讷讷地道:“十三哥,这转眼间你可涨了三辈了。” 王十三“哼”了一声,甩开了杨兰逸的小白脸,坐回原处:“你来做什么?” 杨兰逸看看周围多是陌生人,往前凑了凑,低声讨好道:“我这不是听说你不开心,来开心……不对,来开导开导你。” 王十三闻言又露出那似笑非笑的神情:“你开导我?” 杨兰逸长长出了一口气:“有什么不开心的事,你跟我说说啊,我替你烦。不过有顾姑娘在这里,到是用不着我了,叫她弹首曲子就好了嘛。” 说话间,他又向文笙望去,目光中都是倾慕之情,口里问王十三:“你们怎么遇上的,这是要去哪里?” 王十三未答,只是冷笑:“替我烦?边儿去,干你屁事!” 到是一旁云鹭回了句:“我等请了王十三去顾姑娘的家乡离水做客。” 他见杨兰逸望过来,暗忖:“这小少爷,可是看见我了。”四目相对,点了点头,客气地道:“杨少爷。”算是打过了招呼。 杨兰逸亲热地道:“云大哥,你也在啊!” 当初他被困玄音阁,躲在大鼓里逃得性命,还多亏云鹭帮了把手,杨兰逸不是忘本的人,是以每回看到云鹭都很热情。 说完这话,他顿时眼红起来,凭什么王十三就可以去离水做客啊,顾姑娘的家乡,他都没去过好不好? 想到此,他不管不顾冲旁边船上摆了摆手:“行了,我找着十三哥,没你们事了,快走吧。” 那边船上黄四娘有些为难,看看不动如山的王十三,道:“那我们回去怎么说?” 只是王十三不见了还好说,他好歹身手高强,不管去哪里都吃不了亏,王光济知道也不会如何,可再加个杨兰逸,就有些不好交待了。 王光济此来东海,未被准许携带家眷,京里形势那么乱,很难说将来会如何。 杨兰逸虽是内侄,同他没有血缘关系,但已是他身边唯一的亲人了,加上又是乐师,王光济向来看得很紧。 杨兰逸不耐烦:“就说十三哥带我去散心,到处见见世面嘛。玩够了自然回去。”说完留意看了看包括王十三在内众人的反应,见无人反对,心里松了口气。 黄四娘隐约知道他们同离水的纪南棠不是一路的,暗忖也只得如此了,当即叫同伴将船速放缓,和旁边的船渐渐拉开距离,两下就此分开。 若不是王十三到现在还不肯给他个好脸色,杨兰逸心里美得能冒泡。 船上人多口杂,不适合深谈,文笙和杨兰逸、韦宗只论音律,三位乐师凑在一起吹笛抚琴,谈论一下所得,一天很快过去,众人顺利回到离水。 李曹见一船人平安返回,将悬着的心放回肚子里。想要给王十三和杨兰逸接风洗尘,文笙却悄悄告诉他不用声张,这两人和之前那些到离水来的人不一样。 住下来之后,她私下找来了杨兰逸,向他打听:“我看王十三一路上闷闷不乐,分明是有心事,琴曲缓解得了一时。治标不治本。到底怎么回事,你同我说说。” 杨兰逸欲言又止,他在文笙眼前向来是说话不经大脑。嘴上没把门的,连王光济的儿子子嗣上有困难的事都嚷嚷出来了,突然如此,显然不对劲儿。文笙站起身,过去将房门关上了。 “我请王十三回来。有一件非常棘手的事想请他帮忙,可是他现在的状态……”文笙话说半句中途打住,面有忧色。 “什么事呀?”杨兰逸凑过来,两眼晶晶亮。 文笙犹豫了一下。杨兰逸那里已自顾自道:“必须得他么,我帮不上忙?” “这件事干系重大,我告诉你。你千万不要对人说。”文笙郑重叮嘱。 杨兰逸连连点头:“你放心,我保证谁都不说。不告诉我姑父姑姑,也不告诉王十三。” “我顾文笙能有今天,虎口逃生,救出师父,进玄音阁学琴,多亏了一个人,眼下我好好的,他却身陷敌营,朝不保夕,你说我这心里能安稳么?” “那必须不能啊,我知道了,是程国公,你想救他。”杨兰逸一拍大腿。 文笙点了点头,对杨兰逸只能从人情世故出发,晓之以情,像什么救出李承运叫他带着大伙平定天下的话那是提都不能提。 “我办法用尽,无奈东夷那边实在是鞭长莫及,没有办法,只能救助于王十三了。” 杨兰逸眨了眨眼,他实在是没明白王十三怎么就能救出李承运来,不过去东夷军营里救人实非他力所能及,王十三武艺高强,难道是想要叫他杀进去劫牢? 啧啧,顾姑娘连这么重要的事都不瞒着自己,那他还有什么好难以启齿的? “王十三是心里烦啊,你没看他都让我管他叫‘十三爷’了么,顾姑娘,你说他是不是对我姑父有意见,不想认他做大哥了?” 文笙怔了怔,对这个细节她到没有往深处想,杨兰逸会突然说这个,必定事出有因。 果然,就听着杨兰逸絮絮叨叨:“我姑父不是和王二、王三闹翻了么,你不知道,闹得可厉害了。我姑父骂他们狼心狗肺,忘恩负义,为了招安,害死了我大表哥,又害得我小表哥成了病秧子,王二、王三就说我姑父一派胡言,儿子死了不能冤枉他们,还说王家当初养大他们就是没安好心想要造反,善堂里不知死了多少孩子,他们多亏自己命硬才撑下来。我姑父拿他们当狗使唤,别想他们还感恩戴德……” 文笙留神听杨兰逸细说,这些矛盾纠葛她早就有所耳闻,按说这些口水仗顶多会叫王十三心里觉着不痛快,断不会烦成这样,必定还有旁的原因。 杨兰逸面上有些难过:“前段时间,他们还抓了善堂的一个老管事师父,翻出旧账来,说王三不是寻常穷人家的孩子,吃不上饭才送到善堂,王三本姓方,原本家里也很有钱,后来方家的长辈们被江北贼杀了,家产也被抢光,方家人才沦落到沿街要饭。你知道,江北贼和我姑父家一直那啥,有些往来,现在看,我姑父对王三不是恩人,反到是仇人了。” 文笙心念一动,问道:“难道王十三也是这种情况?” 杨兰逸讷讷地道:“应该不是吧,前些日子有人跟我姑夫告密,说王二、王三悄悄捎了封信给他,我姑夫找我,叫我探听一下信里写了啥,姑夫说,王十三的情况和王三他们都不一样,叫他别糊里糊涂受了挑拨。” “你问出来了?” 杨兰逸垂头丧气:“没有。” 文笙觉着这一点都不奇怪,杨兰逸在王十三跟前,那就是小白兔和老狐狸凑一处,他想做什么,不等说出来,王十三一眼就能看穿。 她低头摆弄了一下新琴,暗自琢磨:“看来就是这封信让王十三受到了很大的冲击,甚至于对向来‘赴汤蹈火,在所不辞’的恩公加大哥王光济起了不满,王光济又说王十三的情况和其他人都不一样,那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诈降这件事必须是得王十三心甘情愿,半点勉强不得。 文笙觉着眼下的事很可能是个契机,对诈降大局有利,她必须要把其中的隐情了解清楚,才能向下进行。 想到这里,她对杨兰逸道:“那咱们一起想办法,把这事探听清楚好不好?” 杨兰逸没想到文笙会感兴趣,一时间大喜过望:这是一件秘密的事,不可宣扬,给他的感觉,就好像文笙是要陪着他做什么坏事,叫他心中小鹿乱撞,幸福得不知如何是好。 文笙见他一双眼睛巴巴望着自己,脸上突然多出两朵红晕,整个人精气神都不一样,她好不容易忍住了,才没有伸出手去,摸一摸他的脑袋。 这孩子又想啥呢,他到底是怎么长这么大的? “知道怎么套他实话吗?” 杨兰逸茫然摇了摇头。 文笙沉吟了一下:“要知道一个人的秘密,最公平的法子就是以自己的秘密去换。” 杨兰逸先是点了点头,跟着道:“……可我没有什么秘密啊。” 一瞬间,杨兰逸觉着文笙望着自己的目光有些意味深长。 她道:“没关系,我有。” 杨兰逸听着松了口气,文笙又斟酌着道:“所谓秘密,都是不希望旁人知道的,对不对?王十三和你情同手足,他一直不肯说,就是不想叫你知道,若是当真被我问出来,我可能也不大好多嘴告诉你。” 这个是要先说在头里的,免得杨兰逸过后纠缠。 杨兰逸迟疑了一下,点了点头:“我不用知道,只要他没事,不会向王二、王三那样,和我姑父反目成仇就放心了。” 文笙冲他笑了笑,她知道,杨兰逸说的是真心话。 大约正是因为单纯无垢,他的笛声才会那么温柔清澈,这是上苍专门赐给好孩子的天赋。 “你的妙音八法学得怎么样了?我写信给安敏学,帮你问他要一下妙音八法四重的秘诀。另外,有个东西,你来帮我看一看。” 第三百三十章 接风 杨兰逸并不知道文笙拿给自己看的这些线条和符号是何等珍贵。 说实话,这东西奇奇怪怪的,叫人不得要领,这要不是顾姑娘拿给他的,他才懒得费神呢。 他坐在桌旁,捧着那张纸看了半天,文笙问道:“看出什么来了?” 杨兰逸就势趴在了桌案上,两手交叠,把下巴放上去,双眼直勾勾盯着那些线条,道:“没有呢。” 文笙“嗯”了一声,不再打扰他。 停了好一阵,文笙见他盯其中一行不挪窝,目光有些散乱,方道:“你要好好看,记牢了,这个很重要。” 杨兰逸抬眼向她望来,文笙终于忍不住摸了下他的脑袋:“等你能看懂了,我会告诉你这些是什么。” 转过天来,李曹还是给王十三和杨兰逸安排了一顿接风宴。 只是与以往不同,李曹统共没有叫几个人,纪彪、齐鹏这些得力手下会都没到场,酒席摆在李家,弄成了家宴的形式。 这个李家不是李曹的家,而是文笙的舅舅李荣。 席上除了李曹、王十三和杨兰逸,就只有李荣父子几人。 李曹当初说要拿李家当亲戚走动,的确没有食言,现在全离水几乎尽人皆知李荣和将军府的李录事沾亲带故。 县衙那边知悉内情,平日里也多有照顾,加上李荣自己又能干,这几年不但顺风顺水做生意赚了不少钱,好好扩充了一番家业,在离水也算是有了头脸的人物。 李家人深知今天这份风光是怎么来的,李曹要借他们家宴请客人,李荣亲自操办,菜肴准备得极为丰盛,唯恐有不周到的地方。 李曹带着客人到场,一看这阵势不由有些不好意思,道:“大哥这是做什么,说了是家宴。这等麻烦叫我以后还怎么开口?” 李荣笑道:“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没办法,谁让你平时用着我的时候少。哈哈。”说着招呼客人就坐。 王十三和杨兰逸直到开宴才知道,做东的李荣竟是文笙的舅舅。 这可真是没想到。娘舅娘舅,长辈啊这是,在人家家里受到盛情款待,还有几位表兄在座,不但杨兰逸变得慌里慌张手都没处放。就连王十三也受了影响,将他那些随便之极的胡言乱语都收了起来,显得颇有几分正经。 文笙直到酒过三巡才出现,她由后宅过来,穿了一件蜜合色夹袄,下配素淡月华裙,看上去比平时多了几分温柔端凝。 杨兰逸忙着起身打招呼,李曹和王十三却有些奇怪地发现,随着文笙出现,原本热闹的花厅里诡异地静了一静。不但李荣的几个儿子看上去神情紧张,就连李荣都顿住,微微欠了下身,看样子很想站起来迎接。 太客气了。 就算文笙是天下闻名的大乐师,又不是外人,连李曹和她相处都能坦然自若,何况这是亲舅家。 文笙仿佛习以为常,神色自然地过来,说了几句客套话,敬了杯酒。 等众人放下杯盏。李荣问道:“从你外公、外婆那里来?” 文笙点了点头,没有多言。 李荣斟酌道:“别看他们当着你的面不说,其实心里十分挂念你,尤其是你外公。因为我们放你一个人在外头,这几年不知挨了他老人家多少骂。” 他说这话虽然不乏是为了拉近李家同文笙的关系,却也是实情,李家上下只有年老多病的李有田和出嫁的青桂不知道内情,李有田上了年纪,时清醒时糊涂。清醒的时候看到李氏,就想起外孙女一个姑娘家快二十了还没成亲,孤身在外东奔西走的,必定要摔盘子摔碗,将众人臭骂一通。 文笙心里明白,轻轻叹了口气:“是我不好,给大家添了麻烦。以后方便的话,我会常常回来。” 李曹觉着这甥舅两个说话气氛不对,拿起酒杯来打圆场:“对,往后你就能常回离水了,要多回家看看,省得叫家里人担心。” 文笙微微苦笑,没有继续这个话题,端起杯道:“眼下大梁到处兵荒马乱,像离水这样老百姓能吃个安稳饭,睡个踏实觉的地方实在不多,乱世人如浮萍,能坐在一起不容易,我敬大家一杯。” 文笙没怎么吃东西,敬过三杯酒,放下杯盏站起身,同李荣道:“我去舅母那里。” 李荣起先已经喝了不少,酒意微醺,盯着文笙看了一阵,道:“去吧去吧,叫你舅母陪着去看看你娘,都过去这么久了,还有什么哭的?” 文笙点头,仿佛未看到王十三那一脸的古怪,说了句“告辞片刻,大家随意,不要客气”便转身施施然而去。 这几年在外头她几乎是滴酒不沾,回来离水李家,虽然心情很复杂,但终究是难得的放松,连带着想起前生不少事来,破例饮了三杯酒。 文笙走到后院,改了念头,不想带着这一身酒气去看李氏。 李家这几年有了闲钱,后园好好翻修过,比之原来扩建了一倍不止。园里挖了池塘,水里养着莲,池塘边修了亭子,四周种了几株翠竹,靠近池塘这面栽着芭蕉。 文笙走到亭子里,在石凳上坐下来,找了个舒适的姿势倚在微凉的柱子上,心中有很多飘忽之念想要抓到,前世的,今生的,亲历的,听闻的,像万花筒一样在她眼前忽而聚,忽而散。 最后她轻轻地笑出声,在这个明媚的黄昏里,微阖上双眼,曼声而歌:“昔别雁集渚,今还燕巢梁。敢辞岁月久,但使逢春阳。春园花就黄,阳池水方渌。酌酒初满杯,调弦始终曲……” 若离得远,听不清她在呢哝在什么,若离得近,纵听清了怕也是听不懂。 词是南朝乐府,曲是吴声小调,合在一起,说不出得温柔缱绻。 若能乘着微醺酒意,返回我千里故园,哪怕只是一梦长短。又该是何等得美哉快哉? 可惜偌大后园,听众只有三两只晚归的寒鸦。 文笙哼唱完,闭目靠在那里小憩了一会,昏昏沉沉不知时辰。突然听到有人语带迟疑地唤她:“笙儿?你怎么大冷的天在亭子里坐着?” 文笙蓦地睁开眼,叫将唤醒她的李荣之妻吓了一跳。 李荣之妻是听丫鬟说前头酒席散了,丈夫带着醉意出去送客,不放心出来瞧瞧,谁知走到院子里却发现文笙孤零零睡在亭子里。黑乎乎的连个灯都没点。 见文笙如此,她不禁十分不忍,打发了跟着的丫鬟,上前伸手扶住了文笙:“你别难过,没有这么不爱惜身体的,着了凉还是自己遭罪,你娘那里舅母去说,不,舅母这就去骂醒她。” 文笙安抚地拍了拍她的手,才发觉自己身上确实凉得很。道:“没事,舅母,您别去说了,这个很难,我自己也有体会,就这样吧。” 外公外婆、舅舅舅母还有李家的表哥们到底隔了一层,只有李氏那才是母女连着心,若有可能把那个小姑娘换回来,她才不管日子过的是舒适还是窘迫,不会有半点犹豫。 她道:“舅母。您有空还是好好劝劝她,叫她有合适的就再嫁吧。” 舅母强笑道:“这样,是啊,难得你这孩子开通。日子总要往前看,她还有后半辈子要过,要靠你了。” 文笙点了点头,暗忖:“放心吧,我会尽我所能,保住你们大家平静的生活。保住这片土地太平百年。” 回到正事上,她蓦然醒过神来,问道:“什么时辰了,前头舅舅他们可还在喝着?” “刚散,你舅舅喝了不少,我这不是正想去看看么,李录事从来不叫咱们家请客,是不是今天那两位客人不同寻常啊。” 舅母有些怀疑,文笙年纪这么大了,看她平时也不避讳,想如何如何,若她真是自己的外甥女,非得好好追问一番,那两位客人是什么身份,家里是做什么的……可现在这情形,她却是多一句也不敢管。 文笙暗叫“糟糕”,道:“那舅母你快去照看舅舅吧,我还有事,先走了。” 舅母“哎”地一声,见她已干脆地转过身,快步而去,只得在后头无奈地嗔道:“这孩子!” 文笙确实是有事,她请了李曹安排这一场接风宴,那是醉翁之意不在酒,饭也吃了,酒也喝了,哪能就这么不了了之? 杨兰逸和王十三来离水做客,李曹本想请他们到将军府去住,反正府里客房都闲着。 但文笙偏要在水寨外头的数里连营给两人安排了住处,不但他二人睡帐篷,她也不回家,在左近住下来。 夜里那两人吃完酒回来,杨兰逸双眼迷离,也不回自己的帐篷睡觉,像条小尾巴一样,跟在王十三身后,王十三去哪里他去哪里。 “十三哥,你说顾姑娘后来去哪儿了,怎么就没出来送咱们呢?她舅舅对咱们好客气,嘿嘿嘿。她家里人对我印象肯定挺好。” “……原来顾姑娘才刚几岁大就没了爹,好可怜。十三哥,你说顾姑娘她爹是死在外头了吧,不然怎么会十几年连个信都没有?” “十三哥,你说顾姑娘学问那么好,还会画画,是谁教的呢,看她家里人也寻常得很。” 王十三给他烦得不行:“知道了,一口一个你说,你念经呢?这么想知道,明天自己问她去。” 杨兰逸趔趄了一下,委屈道:“十三哥,她说是秘密,不能告诉我,和你一样,你也有秘密瞒着我。” 王十三正洗脸准备睡觉,闻言顿了顿,扭头眯起眼望向杨兰逸。 杨兰逸毫无所觉,还在絮叨:“前段时间我看了个话本,里面有个叫痴情生的人说,真正喜欢上一个人,是忍不住想要了解她的一切,是不惜代价也想叫她快活。我觉着他说的很有道理。” 王十三对这话嗤之以鼻:“屁,你少看些乱七八糟的书。” 他转回头去,粗鲁地洗完脸,胡子上沾满了水,端着盆将杨兰逸推开:“靠边点儿,别挡路。” 他去帐外泼了水,拿着空盆回来,才对杨兰逸道:“行了大少爷,我知道你喜欢上她了,都说八百遍了,关键我又不是她爹妈,做不了她的主,别在这里发痴了,快回去睡觉。” 杨兰逸梗着脖子:“我不困。我还有事,顾姑娘说了,这很重要,我得好好想想。” 说完他就一屁股坐在了毡毯上,靠着灯,一手托着脑袋,另一只手比比划划,念念有词。 这简直是着了魔啊。 王十三颇觉发愁。 杨兰逸不让熄灯,还这么吵,王十三躺了一阵睡不着,不想搭理那醉鬼,索性将胳膊枕在脑袋底下,望着油灯想心事。 不知过了多久,杨兰逸没了声响,就那样连衣裳也没换,歪倒一旁睡着了。 王十三骂了一声,爬起来把他安置妥,熄了灯。 这会儿王十三反到是半点睡意都没有了。 他摸黑穿好衣裳,出了营帐,和守夜的兵士解释说睡不着在附近转转,正好眼前就是小青山,他转着转着就上了山。 小青山既不高耸,也不陡峭,只是因为地势够高,临海这一面才勉强看出是座山来。 水寨依小青山而建,这是小青山对离水的贡献。 山上也有瞭台眺塔,王十三没有靠近,在黑暗里找了个山头,居高临下吹了一阵海风,站起来准备回去。 这时候,他突然听到了琴声。 琴声由不远处传来,带着忧思,好似穿透了十年乃至更久远的时光,带着斑驳陆离的光影,萦绕在周围,听上去叫人莫名有些心痛。 离水此刻聚集了好几位乐师,但能把古琴弹到这种境界的,没有旁人,只会是顾文笙。 他想调头而去,可顾文笙此刻弹的这支曲子偏偏特别能牵动他心底的愁绪。 王十三下意识捂住了心口。 当日张寄北帮着王光济训练手下,同样的法子,王十三学起来是最见成效的一个。 此刻,他清楚地知道,这支琴曲影响到他,并不是出于乐师的力量,而是音乐本身的动人之处。 第三百三十一章 交换秘密 “这便是《希声谱》?”王十三很轻易就发现了弹琴的文笙,换在平时,他未必会上去搭话,可今天晚上,他莫名有了一种同人交谈的冲动。 做为聊天的对象,顾文笙无疑比杨兰逸强太多了。 “是啊。”文笙停下琴。 《希声谱》的事,她和韦宗在坐船回离水的途中提过几句,王十三显是在一直竖着耳朵留意大家说话。 “你刚才弹的这曲子有什么作用?我怎么没觉着开心呢?” 文笙手在弦上一抹,那弦“仙翁”一声。 “抒怀罢了。这支曲子是我新得的,闲来试一试,它还没到发挥作用的时候。” 王十三闻言耸了耸肩,不再细究。本来也是闲说话,今晚时间适宜,地点适宜,喝了不少酒,虽然没有醉吧,但就是特别想找人倾诉,而眼前的文笙看上去又是特别善解人意的样子。 “你舅舅家人都不错哈,挺热情的,今晚蒙他们盛情款待,啧,早说那是你舅舅啊,见面差点管他叫大哥,哈哈哈……” 文笙打断了他的强颜欢笑:“外甥女同舅舅家,其实不该是这个样子,我跟他们,那个,不大正常。” “我说呢,对你怎么比对外人还客气。是不是因为你太出名了?” 文笙不语,手下的琴“仙翁”“仙翁”单调地响着。 在王十三看来,这不知是不想回答,还是在想怎么开口,自己多嘴问这一句,问到了对方的私隐。叫文笙难以启齿是肯定的。 当然了,依他的秉性,断不会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感觉。 今晚李荣父子表现得实在古怪,除了李从武自然一些,其他人对着文笙显然是惧多于爱,文笙一出现,他们话也不敢多讲。连筷子都不怎么伸。文笙一说敬酒,包括李荣在内,喝得别提多痛快了。杯子里那是一滴也不敢剩。 而听李荣那意思,文笙和自己相依为命的娘关系也很紧张,甚至到了母女不见面的地步。 啧啧,就自己认识的那几个母夜叉。同家里人也没有闹到这样,这怎么能叫王十三不好奇? 文笙抬起头来。在黑暗中向他望过来:“其实李荣他并不是我的亲舅舅,我娘……也不是亲娘。” “呃?你是他们家收养的?”王十三瞪大了眼睛,在距离文笙不远,找了块大石头坐了下来。 今晚月光黯淡。衬得文笙双眼格外幽深:“我本姓顾不假,生在距此很远的一座大城,家族绵延三百余年。枝繁叶茂,子嗣众多……” 王十三一听这形容就明白了。三百年不是普通的望族,顾文笙出自名门世家,难怪通文擅画,和李荣这经商做买卖的看着就有些格格不入。 “我爹在顾家排行第六,娘去世得早,他只有我这一个女儿,我从小就喜欢跟在十三叔后头到处跑,陪他的时候少之又少。”文笙语气怅然,她想起了前世,父亲这一生,欢愉的时候少,操心的时候多,他直到遇害必定还在牵挂着自己。 王十三抓了抓脸,暗想:“这才刚几月,怎么山上就有蚊子了呢?” 但接下来文笙所讲的,彻底勾起了王十三的好奇心,容不得他再走神。 “到我十七岁那年,边关大将田贲突然起兵造反,占领了我家所在的城池,自封皇帝,田贼亲自登门劝降,为他的长子求娶顾家女,跟我祖父许诺说,从此以后田顾两家共享天下。” “哎呦,这么好,他说话算不算话?” 文笙一滞,没有搭理他,继续道:“家里未出嫁的姐妹,最大的是七姐,她本已和京城王家的嫡子定了亲,再有几个月就要办喜事了,田贼这一反,成亲无望,祖父骂走田贲的当日,她就自尽了。八姐一双巧手,最是喜欢打扮自己,为这个不知挨了四伯父多少骂,她说投缳太难看,穿了一条大红色的蝴蝶纹曳地裙,用四伯父的宝剑做了了断,还有十一妹,她还那么小。” 王十三张了张嘴,气氛太凝滞,他把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文笙一直说到她赶回家中,祖父顾衡在禅寂阁燃起大火,向天下宣告,洛邑顾家宁死不降,誓与田贼不共戴天。 王十三在黑暗中瞪圆了眼睛,显然没想到顾家最后如此惨烈决绝。 他挠了挠脑袋,不赞同地道:“对自己不用这么狠吧,都说好死不如赖活着,先答应他,等有机会了再造反,跟这种人还讲什么信义,他做初一,就别怪旁人做十五,说不定出其不意之下,还能擒住匪首平定叛乱,到时候想怎么报仇不行?” 文笙目不转睛地盯着王十三看了一阵。 不能说王十三的说法是错的,只是人在什么位置上,自然会从那个位置去想问题,祖父更多考虑到的是顾家的名声,祖宗传下来的家风,三百年美誉,不能在他手里毁于一旦。 况且顾家不要说诈降,哪怕对田贲态度暧昧些,都会引得流言四起,天下震动。 她不想和王十三细说这个,只是叹道:“慷慨赴死易,忍辱负重难啊。” 王十三全不知道她心里千折百回,嘿嘿一笑:“那也不见得,要看是谁。” 文笙望着他,微微笑了一下,暗忖:“你能这么想,那自是最好不过。” 大约是因为喝了酒,王十三的脑袋不像平时转得灵光,直到这会儿,才拍了下脑袋,疑道:“这世上哪有什么姓田的造反,姓顾的世家,你逗我呢?” “我陪着祖父葬身火海,待等再睁开眼,已是李荣的外甥女,那时候她刚年方十五,被亲伯父伯母设计陷害。要逼她嫁给姓赵的员外做续弦,她一时想不开悬梁自尽,我不知怎的,借她身体活了下来……” 借、尸、还、魂! 饶是王十三素来胆大,也不禁心里发毛,看着不远处的黑影,差点儿大喊一声:“鬼啊!” 会是骗人的么?顾文笙这是还念着当日的过节。非把自己弄来离水她的家乡。装神弄鬼整治自己? 可今晚李荣父子的态度,顾文笙这个人的学识、气度,种种疑点全都摆在眼前。容不得王十三不信。 也许她确实骗了自己,她是借尸还魂不假,不是新鬼,却是个有着千年道行的老鬼。难怪自己斗不过她,在她手里栽得那么惨…… 王十三正胡思乱想。却听文笙幽幽叹道:“舅父他们都知道实情,能待我如此,已经是十分难得了,我没办法要求太多。所以你看,在此间,人人有父母。只有我顾文笙是没有骨肉至亲的。天地虽大,身如浮萍。死生不会有人牵挂,冷热也不会有人问询……” 王十三:“……” 他又何尝不是如此? 王十三把适才的震惊抛在了脑后,管他呢,反正就顾文笙这样的,即使是个鬼,也不是索命厉鬼,识文断字,能琴擅画的,分明是个雅鬼嘛。 有些话,不可对人言,尤其是杨兰逸那小子,可要是鬼的话……是不是就没关系了呢? 王十三突然很想接着再喝两杯,可惜这会儿身边没有酒。 他道:“你别难过了,我也没爹没妈呢,这世上,没了爹娘全家死绝的人多了去了。” 文笙心头一跳,柔声安慰:“你还有朋友,有兄弟呢,好兄弟可以相互扶持。” “兄弟,呵呵,杨兰逸那小子没告诉你?前些日子王三他们给我捎了封信。”王十三涩然道。 来了,终于到正题了。文笙肃然端坐,洗耳恭听。 既然开了头,王十三也就不卖关子了,这些话连日以来在他心里反复盘旋,早已经到了不吐不快的地步。 “王二、王三比我大十几岁,奶奶的,他们早就知道,一直瞒着我,如今和我大……王光济闹翻了,才捣鼓起这一茬来,想叫我同他离心,王三在信上说,我是王光济他爹从江那边带回来的,连带着还有两船金银,那段时间王家走私的买卖全停了,风声鹤唳,足有一年多没敢过江。” 江那边是南崇,文笙有些惊讶,难道王十三竟是南崇人? 她没有作声,王十三继续道:“信上还说,那段时间南崇正在严查走私,只要官府有了真凭实据,连审都不审,直接就地格杀,家产充公,好几家和这边做过买卖的都被连根拔起,我大约不知是其中哪一家的孩子,被托孤托到了王家。” 文笙听到这里,到能理解王十三为什么心里觉着别扭了。 原本若是非亲非故,得王家收养长大,受人恩惠,为人卖命,也算是天经地义。 想来王十三就是这么想的,如今不但卖命了,还卖出感情来,却突然得知自己本是少爷命,王家明明拿了托孤的好处,却连个闲人都不愿养,把自己送进善堂那种地方,只要不是傻的,再对着王光济怎么也高兴不起来。 王十三叹了口气,席地躺下来,头枕着手臂仰面朝天。 “八年前,江那边来人找我了。” 咦,还有后续呢。 文笙道:“八年前?你不知道?” 王十三嗤笑一声:“王光济骗那人说将我送到百相门学艺去了,派了王二、王三他们陪着来人去百相门找我,结果走在半路上,你知道的。” 文笙无言,难怪王光济先前在江北结交匪类,江北贼都认其为大哥,这人狠起来手段是真毒辣。 “王三来信主要跟我说这个,他说来找我那人是个老头儿,嘴巴很紧,但言下很看不上百相门,他们几个酒里下药偷袭在先,还是折腾了好半天才把人弄死。还说这事王五也参与了,被那老头儿在大腿上打了一掌,我若是不信可以去问他。” “你问了?” 文笙觉着以王十三的精明,这么大的事不会轻信人言,必是经过了核实,有了定论,才会烦恼成这样。 半明半暗的月光里,王十三翻了个身,面对着文笙:“不用多此一举,王三敢这么说,必定是真的,而且我还记着王五当初腿上确实受过很严重的伤,养了一年多才好。” “那你有什么打算?”文笙问他。 王十三没有说话,又翻了个身,他这么翻腾个不停,显见心里烦躁。 文笙想了想,先问了个好回答的问题:“那你有回南崇去找寻亲人,认祖归宗的打算吗?” 这一次王十三没怎么犹豫:“不去。涉江走私,本就是提着脑袋赚钱的勾当,到临了也没给我安排个好去处,还指着我给他们报仇怎么滴,我傻啊我。” 说到底,王十三是在大梁长大,在江北整日见飞云江上两国打来打去,很难对南崇那边产生好感。 文笙这般想着,果然,就听王十三沉默了一阵,又断然道:“爷想好了,这辈子不过飞云江,有本事把我送来,就别想我找回去。奶奶的,有违此誓,天打雷劈。” “……”文笙想,酒对人的影响还真是不能忽视。 不是烦这个,必是在烦同王光济之间的纠葛。 这么多年为人鞍前马后,打死打生,现在回过味,感觉出不值来了? 文笙沉吟了一下,问他道:“那我问你,你能在善堂里活下来,有今日,是因为那两船金银呢,还是凭自己的本事?” 王十三冷笑:“自然是十三爷自己的本事,爷虽然天分高学得快,可学武从来没有偷过懒,像王三、王五他们都能靠自己活下来,我为什么不能?” “这就是了。因为你这么多年安心为王光济做事,对他忠心耿耿,才得以活了下来。既然这样,你对过去还有什么好后悔窝火的呢?” 王十三躺在那里,抓了抓脸,从善如流:“对哈,有道理。” 文笙总结:“所以你根本无需这么烦恼,只要想清楚今后的路该如何走,要怎么对待王光济就好了。” “不错,经你这么一说,我还真舒服多了,不愧是读书人啊。那你再和我说说,这今后的路我该如何走,对了,你还没说死活非叫我到离水来,到底是想要干啥?” 第三百三十二章 赶鸭子上架 这节奏进行得太快,叫文笙着实迟疑了一下。 是直接开口,还是先含混过去,等时机成熟了再说? 她是想着和王十三开诚布公说一说诈降的事,但不是现在,王十三这会儿正陷在傻了二十年的懊恼里,未必有心情听这个,她也没有什么条件可以打动对方。 “你往后……不如来我们这边。我们同王光济目前还没有直接的冲突,人与人的关系不过三种,亲朋、仇敌以及陌路。亲朋做不成,后面两种你可以慢慢地想,总好过一个人留在孤岛上做野人。” “你们这边?纪南棠要造反了么,哈哈,没想到纪南棠这等人也会造反。” 文笙没有纠结他话里的嘲笑之意,道:“世事多变,仅凭自己想当然的猜度,到最后证明往往是错的。十三,你想要什么?人来世间走一趟,总不能浑浑噩噩混到老,没点儿追求吧?” 王十三闻言又是一通笑:“追求?荣华富贵、封妻荫子算不算?” 文笙淡淡接言:“自然是算的。你要荣华富贵,先要有进身之道,君子爱财,取之有道,权势也是如此,要你像王光济那样得到这些,虽是捷径,你会去做么?至于封妻荫子,也是一样,你得先出来做事,好好努力。” 王十三慢慢止了笑,变得正经起来,疑道:“你们这么费力气要招揽我,能给我什么,又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不对,你还是直说吧,想要我做什么?” 文笙没有直接回话。手下琴弦“仙翁”一声,随即响起来的是一曲《太平春》。 琴声中的四海升平,繁华喜乐因为暗合了《伐木》,听上去那样的明晰生动,即使是铁石心肠的人也会为之打动。 王十三难得没有打岔,静静听着。 一曲弹罢,文笙道:“我想请你帮忙。去做一件大事。营救程国公李承运。” 是“我”,不是“我们”,但王十三全不像杨兰逸好糊弄。文笙话音方落,他便道:“你们想奉李承运为主?” 文笙没想到他这么快道破天机,没有否认,接着道:“这是眼下最重要的事。关乎天下气运,只要能救出国公爷。我们可以至少提前五年结束战乱,迎来太平盛世。只是程国公现在被关押在白州大牢,十余万敌军虎视眈眈,一时无法强攻。只好智取。纪将军麾下虽有数万将士,英雄豪杰无数,论武艺高强。灵活机智,没有一个可以及得上你……” 王十三摆了摆手。打断文笙的话:“行,行,大道理不用和我说,夸我激将也都没用,你只说说叫我干什么,要是容易,我就随手帮你们办了,权当感激你把我弄到离水来,盛情招待。若是麻烦,我自己还一团糟呢,没那心情!” 何止麻烦,还极度危险呢。 文笙早知道王十三很难被打动,却也没想到,还未怎么细说究竟,便被他挡了回来。 就不信他是铜墙铁壁,全然无从下手。 “你说说条件,只要我和纪将军能做到的,就一准答应,哪怕暂时做不到,也可以慢慢商议。” 王十三闻言摸着下巴沉吟:“看来是麻烦得很了,非爷不可?几时爷变得这么重要了?不是劫囚,那是什么?” 文笙没有作声,只默默地望着他。 王十三就继续猜测下去:“不会是叫我说动王光济孤注一掷,杀去东夷抄了他们老窝吧?可别,这会儿想起王光济我就腻味,短时间内不想看见他。” 文笙心中不由地一动,到底是造过反的人,天不怕地不怕,好大的胆。 派一支奇兵漂洋过海偷袭东夷,扫平敌人的老巢,到底可不可行? 东夷自跟着列登人发兵大梁以来,战事顺利,在白州捷报频传,晏山受到鼓舞,屡次增兵,连儿子都派了来,眼下国内正空虚。 再者东夷已经成为了列登的属国,对列登无需设防,对大梁这边,只怕作梦也想不到大梁人还有余力还击。 文笙将这奇思妙想先放下,准备过后再与纪南棠商议,就听着王十三犹自在那里嘀咕:“不对,要打王光济的主意,和杨兰逸说就好了,就那小傻子的劲头儿,没有不答应的。咦……” 文笙容他猜了一阵,方道:“十三兄,我看你是猜不中了,我们想请一个人,通过海盗同东夷人联系上,想办法接近晏山之子,伺机救人。” 王十三讶然:“诈降?太冒险了吧,那个人,你们选中了大爷我?谁他娘的这么有眼光,不会是你……” 文笙点头,一派从容:“然也。” 王十三“腾”就坐了起来:“还然也!我他娘这二十年过得还不够憋屈?谁爱去谁去,反正我绝不再去给人装孙子!” 文笙劝他:“常言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十三兄不冒奇险,又如何能谋一场泼天富贵。只要做成了这一桩,日后还需再看旁人脸色么?这可比你当初造反合算多了。” 王十三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知道你们读书人说得比唱得好听,但你就是说出大天来也没用。我一个南崇人,跟李承运不认不识,犯不着为他卖命,就是造反,那也不是我想造的。” ……刚才还说一辈子不过飞云江呢,现在到想起自己是南崇人了。 这半天文笙动之以情,晓之以大义,将能劝王十三的话都说了,见他俨然是一副王八吃秤砣铁了心的样子,也不禁有些词穷。 这油盐不进的,怎么办? 王十三爬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土:“没话说了?行了,我回去睡觉了。” 他还担心文笙恼羞成怒之下,给他来一招千年女鬼大变身,结果文笙比他想的要有风度得多,语气温和:“好好休息。缺什么只管同纪彪、从武他们说。” 王十三应了一声,一溜烟地下山去了。 天地间静了下来,只有海浪一声声扑上岸来,撞击着小青山的石壁。 文笙坐了一阵,趁着夜风习习,手挥古琴七弦,由《伐木》至《探花》。乃至那首新得的曲子。将六首《希声谱》全都弹了一遍,弹罢长叹一声,推琴而起。 她今晚虽然在王十三身上受了挫。却没有放弃这个人选,另找旁人的打算。 千军易得,一将难求。 实在是没有比王十三更合适的了。 不怕死,想去冒险一搏的人有得是。但若只是送死,还不如起始就不去。 要怎么才能打动王十三? 直到回到营帐。洗漱过,文笙还在想着这个问题。 文笙想今晚我从起始就错了,不应该以犯险搏一场泼天富贵来企图说服他。 王十三这个人,虽然口口声声说追求荣华富贵、封妻荫子。但其实也只是过过嘴瘾罢了,就像他之前说什么要讨达官贵人家的女儿做媳妇,要付春娘给他做小老婆。也都是占点口头便宜,要不然王光济起兵造反。一度占领整个江北,怎么也不见他抢了官宦人家的千金回去成亲。 一方面,是从小环境使然,嘴上随便惯了,另一方面,也未必不是一种自我保护。 要打动王十三,就必须要试着去了解他,除去表象,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知道他真正在意、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她躺在床上辗转反侧,为了王十三而大伤脑筋。 从老鹰岩剑拔弩张,不欢而散,到奉京重逢东风巷挖坑设伏,那以后王十三再见自己基本就绕着走,而后天女湖王十三要杀凤嵩川,自己助他一臂之力,却被卜云师徒跑出来搅黄了,再然后又是京里,他跟着王二、张寄北来刺王杀驾…… 凡在江湖,他事事主动,可劲儿地蹦跶,凡涉权谋,他能缩就缩,任谁看都是一身懒骨头。 他最终偷着做主,放了厉建章等人一马,他和王光济的纠葛…… 文笙翻身坐了起来,伸手拍拍额头,多么明显,王十三就是个江湖人啊。抛开他那些疯话不提,他奉行的还是江湖的那一套准则和道义。 这样的人,想要打动他,说难也难,说简单也简单…… 文笙穿起衣裳,摸索着下地,将油灯燃了起来。 她的帐篷与别处不同,桌案上摆着厚厚一摞书册,像笔墨纸砚都是现成的。 文笙取过纸笔,兑了些水在砚台上,开始研墨。 信是写给纪南棠和杜元朴的,告诉他们自己在离水找到了那个最合适的人选,下一步可以操作起来了。 再一个,人选现在还挺抵触的,必须要想办法把他的观念扭转过来,问杜先生最近有没有空。 前段时间大家不是商量了,要将东夷和列登联军的恶行昭告天下么,这件事进行的怎么样了?若是有眉目了,就请杜先生帮着挑几位苦主,尽快送到离水来。 大梁现在已经是遍地战火,乱成一团,东面在打,南面在打,京城附近也在打,纪南棠抗击成倍的敌军,苦无后援,形势十分严峻。 要想打赢这场仗,必须要发动全大梁民众之力,舆论非常重要。 这件事,是交给了杜元朴快马加鞭在做。 杜元朴一方面请了米景阳等一众高门子弟写家书,找名士大儒们写文章,以争取大梁权贵和读书人的支持,另一方面,将自战乱中侥幸逃生的白州百姓聚集起来,叫他们到军队里给将士们讲所见所闻或是亲自遭遇。 这事进行的时间不长,但是卓有成效。 纪家军的将士用不着这个,士气本就高涨,对米景阳那万余人,尤其几位世家里出来的将领促动可就太大了,苦主们很多都是全家被杀,只逃出了自己一个,说起来那真是闻者伤心,听者落泪,最后军民哭成一片,恨不得将来犯敌人千刀万剐,方解心头之恨。 杜元朴还找来驻军附近所有说书唱戏的,将这些真人真事编成一段书,一场戏,再将这些人散到大梁各州县去,争取令全大梁人同仇敌忾,有血性的男儿都来白州参军。 文笙特意在信上说了,请杜元朴捡着那苦的挑,最好是凸显生死关头舍生取义的,父母以性命掩护子女的,反正越能打动人越好,成不成在此一举。 信写好了,第二天一早交给李曹发出去,之后就是等待。 虽然信上写得紧迫,但文笙其实并不怎么担忧。 她觉着此事成功的可能性极大。 王十三在离水住了两天,一天看了李曹训练水军,一天在离水城里转了转,跟着便说要走。 不用文笙挽留,自有杨兰逸生拉硬拽躺地打滚地不让走,于是又拖拉着住了七八天。 王十三再提要走,李曹满脸歉意地相告,最近船只马匹都十分紧张,请他稍等个几天,就会有外出打探消息的船回港。 这一听就是睁着眼睛胡说八道,再紧张不会连匹马都腾不出来,偏偏李曹这些日子待王十三如上宾,两人称兄道弟的,王十三想翻脸又忍住了。 他知道问题的结症出在文笙身上,反正好吃好喝,不让走他就等着,看那千年女鬼还有什么招数可使。 又拖延了快有十天,白州的慰问团来了。 杜元朴生怕派的人不符合文笙的要求,一下子送了二三十个苦主过来,由李曹安排,先在将军府来了一场。 到场的是附近几县的地方官员和军中低级将领。 王十三受邀坐在正中间。 虽说一遍遍重复自己的悲催遭遇,对苦主们身心是不小的负担。但众人也都知道,这都是为了叫大梁军民赶紧醒过神来,拧成一股绳,早早把敌人赶出去,为他们报仇雪恨。 加上此番又是在纪将军的家乡,临来时他们得过杜先生亲自叮嘱,一个个撕心裂肺,讲到闭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敌人过处,大好头颅滚落,转瞬间,亲人横尸尘埃,大火肆虐,连尸骨都无法保全。 自此之后,父母妻儿天人永隔,天下之大,再也没有家。 文笙也在,她独自坐在最后一排,仰起头来,让眼中的泪水回流。 王十三,如此一幕幕人间惨剧,你听着可动容? 第三百三十三章 虽千万人吾往矣 白州慰问团的首次亮相非常成功。 这一天,将军府议事厅里,时不时响起压抑的抽泣声,到散场的时候,一帮大老爷们两眼通红,怒气冲冲跑去向李曹请调白州前线。 文笙一直留意着王十三。 若是如此煞费苦心的安排,还不能打动他,那文笙可真是有些计穷,要考虑换人了。 但文笙竟然没能观察到王十三的表情。 一散会,王十三低着头匆匆而去,连纪彪在后头频频叫他都未理睬。 他跑得太快,以至于文笙只看到那熟悉的络腮胡一闪而过,再然后眼中便只留下了一道残影…… 文笙随后追了出去。 王十三跑去哪里了呢?看到他的人同文笙说,他没有回军营,好像是往闹市的方向去了。 得,回去等着吧。 离水现在聚集了很多民众,总数大约是文笙初来时的五至六倍,自从钟天政胁持杨昊俭回师勤王,和朝廷的人马在雄淮关开战以来,李曹等人放开了手脚,这个人数还在飞快地增长。 这么多人挤在离水这弹丸之地,街市上集合了人生百态,热闹成什么样子可想而知。 这一等就等到晚上,王十三连晚饭都没回来吃。 “十三哥呢,偷着上哪儿玩去了,还不回来?” 杨兰逸今天没去将军府,不是说文笙放过了他,而是怕他哭起来动静太大,叫王十三分神,故而将他安排在了明天那场。 文笙没有回答,到这时候了。她心里也有些没有底。 “不会悄悄溜了吧?”杨兰逸又问,他到现在还搞不清楚文笙为救李承运,到底给王十三找了个什么活儿。 “别管他了,好好看你的书。” “噢。”杨兰逸看了一阵,抬起头,百无聊赖问道:“顾啊,我一定要先学琴?” “起初不是你自己感兴趣要学的么?”文笙反问。 “……”杨兰逸苦着脸。不敢说化宁那会儿自己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文笙见状淡淡一笑:“好好学。我给你那东西大约只有学了琴才能看得懂。” 杨兰逸来了点精神:“那你看得懂么?” “怕是不行,我没有学过妙音八法。” “啊啊啊,难道这世上还没人看得懂它?”杨兰逸两眼放光。 “对。就靠你了。” 文笙想了想,索性把《伐木》教给了杨兰逸,她觉着按杨兰逸的情况,《伐木》大约是他最有可能学会的一支《希声谱》了。 杨兰逸知道这是文笙的看家本事。别提多么激动,拿出笛子来小心翼翼吹了几遍《伐木》。可惜全然不得要领。 于是回来继续学琴。 他心思不知怎的突然活泛了,举着右手给文笙看:“你帮我看看这个‘托’,中指、小指怎么摆,有些使不上力气。” 杨兰逸的小指翘着。几乎举到了文笙眼前,指望着文笙看不惯,手把手帮他改一改。 文笙扫了他一眼。道:“弹的时候肘张开,手臂伸平。不出音是因为你没有用上腕力,不早了,去休息吧,等明天我叫韦宗好好教教你。” 杨兰逸闻言不禁嘴里发苦,准备再厚着脸皮纠缠一通,外头有兵士打招呼:“王大人!” 王十三在帐篷外装模作样咳了一声,挑帘子进来,带进来外头的寒意和一身酒气。 杨兰逸立刻将琴一推跳起来:“十三哥,你招呼也不打就跑出去喝酒,半夜也不回来,知不知道我和顾姑娘都担心得很。” “去去去,回去睡觉,都半夜了,还赖这儿干嘛?”王十三没好气。 “噢,那你呢?”杨兰逸撅着嘴问了一句。 王十三将眼一瞪,衬着满脸胡子,凶神恶煞一样,杨兰逸不敢再问,老实溜了出去。 王十三就着杨兰逸的位置坐下来,将胳膊搭在桌沿上,伸长了腿,舒爽地透了口气,道:“那件事,你们准备怎么安排?” 文笙一听这话,心里顿时如一块大石落了地。 “下定决心了?” “难得你们瞧得起我,给我这个一步登天的机会,我当然要接住了。” “呵呵,十三兄不必妄自菲薄,此事不管成败,只有一次机会,我们对人选也是十分慎重,实在是论武艺高强,论机敏多变,没有人可以与十三兄相提并论。” 既然皆大欢喜,文笙决定任他过一过嘴瘾。 谁知王十三颇有些贱脾气,文笙顺着他,捧着他,他到失了兴致,开始说正题:“这事你们也筹划这么久了,总该有些眉目了吧,我听听有没有谱。” 文笙斟酌着道:“计划就是你打进海盗里头,随机应变,早日和晏山之子沙昂搭上线,要快,你多耽误一天,国公爷就多一分的危险。” 王十三皱起眉来,随机应变,说得好听,其实就是全无谋算,要靠他自己去打开一片天地。 “那你们怎么保证我的安全?” “我们能做的就是尽量少和你接触。” “……奶奶的。”王十三无语。 文笙这么说,心里也确实有些过意不过,更担心他就此撂了挑子,好在王十三沉吟一阵,问道:“你们原本打算花多少银子赎人?” 文笙心念一动,有所保留:“五百万两白银。” 王十三那就是井底之蛙,没见过什么世面,闻言惊叹道:“真他娘有钱!” 文笙笑笑不作声,只等他出招,果然王十三随即道:“我去救人,省了赎金,这笔钱该归我了吧。” “你要这么多钱干什么?” “我乐意。” “行,我可以做主。”文笙早就准备着他提条件,“只是这么一大笔银子,你该不会想随身带着吧。” 王十三抓了抓脸:“是哈。你先帮我拿着。” “好。” “打个欠条。” “……好。”文笙顿时想起她也曾叫杨兰逸打过欠条,没想到风水轮流转,自己也会有给人打欠条的一天。 刚好王十三也说到了杨兰逸:“好好照顾杨兰逸那小傻子,别叫他回去了。” 这件事文笙没办法应承:“王光济是他姑丈,我只能尽量多留一阵,不可能将他就此隔离,再说不经风雨。也很难长大。” 王十三也明白。所以没有强求。 “我要是回不来,算了……”王十三挥了挥手,“你们赶紧安排吧。我去睡了。”他站起身准备往外去,身影看着有些萧索。 文笙心中不禁一软,觉着该说点什么安安王十三的心,不然也显得自己太不是人了。 她道:“纪将军一直在积极地筹划这件事。这段时间大力搜集各支海盗的情报,往各家安插自己人。有那不起眼的小股海盗就派咱们人去,悄悄打掉,取而代之,往后好接应你。你晚几天走。咱们找个亮相的好时机,你趁这点工夫也学学东夷话。” 王十三瞪眼:“就这几天能学会什么?” 文笙坚持己见:“学点最简单的吧,生。死,对。错,好,歹……去和东夷人打交道,多少应该知道一些。艺不压身,说不定什么就能派上大用场。我再给你准备一套联络暗语。” 王十三被她说服,听一听简直千头万绪,头疼道:“好吧,去哪都能学,不用非得在这里。” 这就算商量完了,王十三前脚走出门,跟着又退了回来,问文笙:“你刚说往各家安插人,王光济那里怎么弄的?” 文笙实话实说:“暂时找不到门路,没有动他。” 王十三想了想,道:“你找个水性好,机灵点的,我帮着和黄四娘他们牵个线。” 文笙自然求之不得,她还在掂量人选,王十三已先道:“就那个纪彪吧,够机灵了,就是面相嫩了点,像兵多过像贼,叫他先去海上暴晒两天,再把胡子留起来就好了。” 文笙不确定王十三是从大局考虑,认为纪彪真的合适,还是在趁机报复纪彪凿沉了他的船。 但这时候,只要他肯去冒险,其它的事都好商量。 不要说叫纪彪一个大老爷们晒两天换身肤色,就是有什么危险麻烦的事需要文笙去做,文笙也不待含糊的。 如此又过了七八天,所有的事都在有条不紊地快速进行,王十三和黄四娘等人接上了头,得知王光济这段时间不知是受了谁人指点,虽然还追着王二、王三“乒乒乓乓”打个不停,却有意避开了蒋海龙,不再与榆荚岛的海盗发生冲突。 非但如此,他还盯上了东海里的一些散兵游勇,不管对方是大梁义军还是海盗,能拉拢就拉拢,能招揽整编的,就直接划拉到自己的队伍里,是以王光济麾下人马近来多了不少。 据可靠消息,王光济盯上的下一个目标是北方一支近千人的海盗,他们的首领人称“火烧云”。 这支海盗目前落脚于冰刹岛,就在文笙他们上次为找寻许大麻子去过的长蒙岛往北,相距差不多有大半日的海路。 王光济不可能将人马全都拉去,最大的可能是像他招揽前几支队伍那样,派个代表前去劝降。 找不到许大麻子的情况下,这大约就是王十三出场亮相的最佳时机了。 文笙通过秘密渠道和远在白州的纪南棠通了个气,带了几个纪家军的将士出海去送王十三。 临行前,王十三去看了看杨兰逸,同他闲扯几句,权当告别,出来之后,悄悄上了船,与文笙等人会合。 此番出海的是两条船,一大一小,大船载着众人破开波浪,一路往东北而行,小船系在后头,准备等差不多到冰刹岛附近,再由王十三独自划船离开。 船头只有文笙和王十三两个,一旁小几上放着文笙的琴,还特意准备了火炉子,上头温着酒。 王十三拍着胸脯保证:“放心吧,我肯定把李承运给你们弄出来。” 前途未卜,加重了文笙心中的离愁别绪,她道:“你也要好好保重。” 王十三却道:“我要回不来,别忘了拿那五百万两银子给爷修个坟。” “……”文笙哭笑不得。 但不等她说什么,王十三随即又改了主意:“算了,坟上也不知道该写啥,回头运到白州去,给老百姓分了吧。” 文笙轻声道:“你放心。” 王十三也跟着压低了声音:“哎,说真的,我要真遇上万分危急的时候,能不能把你招来,你随便找个人上身,这琴我帮你带着。” “……不能。”文笙好生犯愁,刚才好不容易生出来的那丝感动顷刻间烟消云散。 王十三长叹一声:“就知道指望不上你。你说你这鬼有什么用,对了,关于送行的,有什么好听的诗啊词啊,给爷来两首听听。” 叫王十三这么一打岔,文笙现在可没有心情为他作诗填词,索性搬现成的。 她侧头想了一想,道:“请君试问东流水,别意与之谁短长?” 没等王十三咂摸出味来,又道:“日暮征帆何处泊,天涯一望断人肠。” 这回王十三听出意思不干了:“这么悲,爷还没死呢!” 文笙目光中闪过一丝兴味,跟着又道:“风萧萧兮……”只不过她看着王十三带着茫然的双眼,还是咽下了最后的一句半,即使是王十三,玩笑也不好开得太过啊。 哈哈,有了! 文笙拿过酒壶酒盏,斟了杯酒递给他,道:“功名万里外,心事一杯中,离魂莫惆怅,看取宝刀雄。” 王十三一下子就听懂了,哈哈而笑,将杯酒一饮而尽,赞道:“好,这个才够痛快!” 纪家军兵士来报,按这船速,前头再有差不多半个时辰就该看到冰刹岛了。 王十三放下酒盏,道:“差不多了,就送到这里吧。” 文笙点头,命人将后头的小船解下来,挂起帆。 一切准备好,王十三摸摸腰悬钢刀,道:“等我好消息。”上了那条船。 大船不再向前去,两下离着越来越远。 文笙去到几前端坐,手抚琴弦。 这琴声和着“哗哗”流水,旋律铿锵,远远听着,隐有金石之感,乃是她曾在天女湖以鼓声奏过的“金蛟化龙”。 第三百三十四章 悍匪杀第神 冰刹岛上,近千名海盗刚刚做了一票,满载而归,士气高涨。 这一票,与之前真刀真枪的抢掠不同,明着是密州富商们交得平安钱,其实谁都知道,真正服软接受勒索的是密州的兵马卫和地方官员。 密州也临海,在大梁的北边,沿着东海岸自南往北的四个州分别是白州、彰州、开州和密州。 密州靠北,天气寒冷,再加上山多,沿岸地势险要,东夷人和以蒋海龙为首的海盗们不愿在北边登陆打仗,可火烧云不一样,他就是密州人。 匪首火烧云三十出头,在海盗头子里算是年轻一代,罕有的识文断字读过书,自觉文武双全,颇有些看不上老一辈的做派。 二当家常拐子凑过来,笑嘻嘻道:“头儿,这次他们还送了十几个美人儿给您,您要不要抽会儿验验货?” 火烧云冷笑:“想也知道都是些青楼妓馆出来的货色,有什么好验看的。” 常拐子经手先看过了,笑道:“嘿嘿,都是些清倌人,算不错了,比那些大户人家的闺女长得漂亮,还知情知趣。” “没兴趣,你们分了吧。” 常拐子知道他心高气傲,讪讪一笑,不再多说。 火烧云大步走去狗头军师栾先生那边。 这位栾先生在来冰刹岛之前真做过教书先生。 不过读书人一旦抛却了礼义廉耻,做事往往更绝。 火烧云因为他会抛书袋,说话引经据典高看一眼,栾先生也以火烧云的军师自居,是以他虽然不会武功。长得跟小鸡崽一样,在这冰刹岛海盗窝里却无人敢惹。 栾先生见火烧云过来,连忙起身,将座位让给他,也不看火烧云年纪比自己小了快一旬,在旁谄媚地躬身笑道:“恭喜大哥,眼下咱们冰刹岛占据天时地利。各方势力争相拉拢。端得是形势一片大好啊。” 火烧云轻笑一声,坐了下来:“王光济自己尚且是丧家之犬,有什么资格招揽老子。他的人什么时候到?” 栾先生先回答火烧云的问话:“说是今天过午,应该快了。我看大梁朝廷这一乱,王光济八成还是要造反,大哥不如听听他们怎么说。” 火烧云若有所思:“他当初不是为了宝贝儿子才招得安么。如今老婆孩子可都留在京里呢。” 栾先生脸上闪过阴狠之色:“大哥有所不知,此一时彼一时。彼时他龙游浅水,困在飞云江动弹不得,南有林世南的大军,北有江北大营的人马。不降还有什么出路?说是为了老婆孩子,老婆可以再娶,儿子可以再生。大哥你看哪个成大事的会为家室所累。不过是找个借口罢了。” 火烧云点了点头:“有道理。” 栾先生受到鼓励,跟着道:“那老皇帝一病倒。大梁朝中是真没有什么人了,谭老儿自己是个怕老婆的,就以为王光济跟他一样,想着扣住了他的家人他就翻不了天了,哈哈!” 火烧云听他说得有趣,哈哈一笑,周围几个小喽啰不管有没有听着头领和军师说话,都捧场跟着笑起来。 火烧云止了笑:“既然如此,呆会儿等他的人来了,你好好套套话,弄清楚那姓王的有什么打算。” 栾先生应了声“是”,讨好道:“大哥放心,属下总要叫他们晓得,不只他们一家想着拉拢咱,远的不说,光这个月就是四波说客了,想上咱们冰刹岛,不吐点儿血怎么成。” 这也不算是夸大其词,这个月火烧云一伙确实挺忙,先后招待了蒋海龙、许大麻子、二杨(王二、王三)的人,再加上如今的王光济这一支,可不正是四波说客! 火烧云颇有些遗憾地道:“可惜晏山大人那边始终没有动静,这东海还不够乱啊。” 栾先生知道火烧云胸怀大志,一直盼着能够像蒋海龙一样,得到东夷的支持,迅速拉起一支上万的人马来,称霸一方,道:“大哥勿需着急,我们冰刹岛的位置得天独厚,蒋海龙父子两代忙了三四十年才打下那点儿家底,我看大哥你连十年都用不上。” 这时候放哨警戒的喽啰来报,王光济的手下到了。 人不多,统共二三十个,还多是船上的伙计,船到是来了两条,上面装了不少礼物。 众海盗听到消息有些鼓噪,常拐子跑过来,叫道:“大哥,没想到这姓王的还挺懂事!” 火烧云没有理会他,问来报信的手下:“可曾问明白了,对方为首的是什么人?” 喽啰禀道:“回大当家,为首的有两个,一个叫王五,一个叫元恺。” 火烧云怔了怔,他本打算派栾先生带几个人去随便应付一下,这会儿却改了主意,同左右道:“王五也到罢了,说是王光济的亲信,不过是从小喂大的狗,就像王二、王三那样,说不定什么时候还会反咬一口,到是那元恺……听说是羽音社的乐师头儿,我还是亲自去会会他吧。” 火烧云亲自去迎元恺和王五,不管各自真正的想法如何,见面都是满面春风,一团和气,称兄道弟不能更亲热。 王光济对火烧云这一支海盗的确十分看重,由元恺他们带来的见面礼就可见一斑。 海上稀缺的米面粮食,水果蔬菜,竟然还有十几头活的猪羊。 火烧云笑眯眯地道了谢,请他们上岛一叙。 正当两拨人你推我让互道久仰之际,由远处又漂来了一艘小船。 那船直直奔着冰刹岛而来,负责警戒的海盗眼见情况不对,大声喝问,叫来者通名报姓。 立刻就有喽啰将这情况报给了常拐子。 若在平时,一艘小船送上门,算不得什么大事。但这会儿元恺他们刚来,难说这艘船是冲谁来的。 常拐子悄悄凑到火烧云跟前,耳语了几句。 火烧云摆了摆手,示意不必拦截,放来船靠岸。 他就站在原处,等着看来者乃是何方神圣。 不大会儿工夫,小船驶近。 船上只有一人。 王十三丢了桨站起身。也不等那船真正停靠。在船上呼哨一声,腾身而起,径直越过数丈碧水。飞落到岛上来。 他这一亮相,火烧云这边的人还好些,挺多倒抽一口气,暗忖:“这人好俊的身手!”王五和元恺却是张大了嘴。半天说不出话来。 火烧云一看这反应,就知道他们认识来者。 果然听着来人叫道:“哎呦。五哥,元乐师,哈哈,这么巧。” 王五反应过来。回道:“十三弟,你怎么跑来这里了?”说话间小心地打量了王十三一番。 王十三突然不辞而别,又是在这么个微妙的时候。了解内情的人都猜测他是在闹意见,以此表达对王光济的不满。大家甚至暗暗猜测他会不会已投奔王二、王三去了。 元恺在旁没有说话,暗忖:“巧肯定不会这么巧,分明是跟着我们来的,就不知道你想要做什么了。” 王五看着气氛有些尴尬,介绍道:“叫诸位头领见笑了,这是我十三弟,身手在我们这些人里头是最好的。” 火烧云看王十三身材高大魁梧,模样粗犷,若不知道打眼一看真是比自己还像海盗,皮笑肉不笑道:“听说过,诸位的大名,每一个在下都是如雷贯耳。” 王十三走近,笑道:“哪里比得上火爷您,领着这么多兄弟,称雄一方,逍遥自在。” 他一旦示起好来,自内而外透着江湖中人的爽朗亲热,半点儿架子都没有,不像王五,做了这么久有品阶的武官,多少有点端着放不开。 海盗们自动给王十三让出一条路来。 就是火烧云,也觉着王十三还算识趣,看他顺眼了些,将目光移开,退后几步,道:“诸位请吧。” 一行人往岛上走,元恺发觉火烧云对自己言语客气,明显高看一眼,主动道:“我等冒昧前来,劳大当家的亲自相迎,端得不好意思。” 栾先生接过话去:“我们当家的最是敬重有本事的人,尤其是元大乐师您这样的,哈哈,前段时间蒋海龙、许大麻子和王二、王三他们也派了人来,都是我招待的,大当家可是连面都没露。” 元恺一滞,和王五交换了个眼色。 王十三一旁插嘴:“咦,许大麻子也派了人来?他们现在在何处落脚?” 众人一静,没有人回答他。 王五瞪了他一眼,心道:“瞎打听什么,人家就是知道,也不会这会儿就告诉你,再说我们在说正事,乱打什么岔?” 不过王十三一旦犯起混来他也没办法,只好当没听到,拉回话题:“我等是带着十足诚意来的,同那些人不一样。” 火烧云轻描淡写道:“什么样的诚意,不妨说来听听。” 王五看了元恺一眼,示意最好由他来开这个口。 元恺微微颔首,正要说话,王十三又抢先道:“火爷你带着所有兄弟投奔我大哥,我大哥可以轻松帮你弄个朝廷的官儿当当。” 王五脸色微变,呵斥道:“休要胡言。” 虽然他们此来,确实是想要招揽对方,可火烧云看着就桀骜不逊,你个王十三能不能别把话说这么难听,到是给点时间循序渐进,摸着对方软肋再说啊。 你其实是来捣乱的吧。 果然火烧云变了脸色,嗤笑一声:“大梁的官儿?省省吧,谁做皇帝还不一定呢,说句不中听的,你那大哥自己都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 话音未落,就听着“锵”地一声响。 王五急喝了一声“住手!” 但是没有用,他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迟了,刀光闪过,鲜血飞溅,大好头颅滚落,火烧云人还站着,脑袋没了! 不是众人反应迟钝,而是王十三太快。 拔刀,斩首,还刀入鞘,一连串动作一气呵成,等王五的“住手”喊完,王十三已经刀归鞘中,真的“住手”了。 他刚才还笑嘻嘻地春风满面,转眼一脸煞气,冷笑道:“给脸不要,不识抬举。” 脸变得真快! 冰刹岛这边火烧云的手下们一时都傻了,他们的大当家那可不是手无缚鸡之力,一身武艺罕逢对手,不然的话,许大麻子也不会动意招揽,就刚才那种情况,他表面上看着在同客人说说笑笑,其实早做好了一言不合,拔刀相向的准备。 谁知道竟连王十三一招都没挡下来,这死得也太惨了。 所有海盗轰然鼓噪,还未等一拥而上,王十三大步一迈就到了常拐子跟前。 搁在平时,常拐子那也是三四个人等闲近不了身的人物,这会儿却被王十三一伸手,就像抓小鸡一样提了起来。 王十三钢刀再次出鞘,喝道:“服了没有?” 常拐子说不出话来。 王十三又问:“哪些是火烧云的亲信,给爷指出来!” 常拐子冷汗出来了,两眼乱转,在周围众人身上扫来扫去,不知寻思什么。 王十三甚是干脆,不见他回答,手起刀落,又是一条人命。 他抛下了常拐子的尸首,飞身跃起,这次盯上的是后退着欲逃的栾先生。 栾先生一看煞神到了眼前,腿都软了,到底是读书人脑袋灵活,王十三一问,就连声道:“服服服,好汉爷饶命。”也不管周围的人是谁,随手指了一圈。 王十三一手提着那栾先生,如虎入羊群,将栾先生适才点到的人一通砍杀。 王五看出不对凑到元恺跟前,至于元恺,刚才措不及防,被火烧云的血喷了一身,到现在还没回过神来。 王十三杀完人飞身跃到高处,以刀戳点着密密麻麻围过来的海盗们,喝道:“还有谁不服?” 王五和元恺也被包围了,王五脑袋里一片混乱,喝道:“王十三你疯了么,你要把这么多人全杀了不成?” 王十三浑身浴血,闻言仰天而笑,看上去果然有些疯狂,笑完方道:“谁说我要把他们杀光,方才我说羡慕火烧云领着这么多兄弟,称雄一方,逍遥自在那可是真心话。说完了我一想,何不干脆取而代之。” 他将吓得半死的栾先生往地上一丢,那栾先生见机甚快,一个骨碌就爬起来,纳头便拜,口中叫道:“小的栾和玉,叩见大当家的。” 第三百三十五章 干一行爱一行之冰刹岛三大王 栾和玉这一拜,众海盗蠢蠢欲动要一拥而上的劲头儿登时为之一滞。 王五和元恺互望一眼,火烧云已死,木已成舟,眼下形势对二人而言,好像没什么可犹豫的。 王十三好歹是他们这边的人,不管他发什么疯,没有王光济点头,他们俩都不好擅自处置,更何况这么多海盗虎视眈眈,一个弄不好,谁处置谁还不一定呢。 是以王五瞬间就缓和了语气,嗔怪道:“十三弟,你怎的提前连个招呼都不打,吓了我们一跳。这么多年情分,不论你想做什么,做哥哥的都没二话,肯定帮你,元先生,你说呢?” 元恺点头:“这是自然。” 王十三哈哈一笑:“太好了,那可真是感激不尽!” 王五微微变色,感激,还不尽,这哪是兄弟间说的话,分明是要和他们划清限界啊。 众海盗看看凶神恶煞一样的王十三,再看看明显支持他的王五和元恺,更加动摇。 栾和玉虽然趴在那里,不敢抬头,却依旧能感觉到王十三身上散发出来的杀气,他哆嗦着扭头寻找自己的亲信。 刚才随着他一能胡指,王十三杀了不少人,有资格这种场合凑在他们周围的,不是头目也多少有点地位,这会儿栾和玉再想想王十三的用意,简直不寒而栗。 太他娘居心险恶了,自己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书生,这往后在冰刹岛不知要被多少人怨恨诅咒,还怎么混? 要想活命,只能牢牢抱住对方的大腿了。 “吴大嘴,佟大疤子。还不带着你们的人赶紧拜见大当家,是不是都想步火烧云后尘,跟着那厮去?” 栾和玉一番吆喝,还真是叫出两伙人来。 王五一看出列服软的差不多有两三百人,剩下的也是犹豫观望的多,再想想王十三那武力,顿时明白大局已定。十有八/九是打不起来了。 果然。人群骚动一阵,有个手执鬼头刀的汉子高声问道:“王十三,你做了这个大当家的。是不是就要带着我们归顺王光济了?” 这句话,问出了不少海盗的心声。 谁都不傻,这与火烧云活着投靠过去不同,大家群龙无首。就是一帮子乌合之众,跟了王光济。也是转眼间就被派上战场送死的命。 若是王十三说“是”,少不得又要乱上一乱。 王十三闻言,斜睨了问话那人一眼,脸上神色嚣张狂妄之极:“谁说的。老子早就不耐烦见人矮半截了,打今日起,我王十三就在这冰刹岛正式落草。老子要做东海的霸主,往后谁他娘也别想骑在老子头上作威作福。你们怎么说?” 王五听着皱眉,张口欲言,元恺悄悄拉了他一把,示意他以后再说。 王十三都撂下如此豪言壮语了,众海盗还有什么好说,近千人聚集过来,老老实实跟在栾和玉身后,拜见新任大当家。 栾和玉张口就来:“参见大王。” 众海盗:“……”这称呼听着都新鲜,跟说书唱戏似的。 场上静了一静,这称呼显然取悦了王十三,就见他仰天而笑,笑声十分畅快,众人这才认清了形势,参差不齐地跟着高喊。 王五有些无语。 元恺悄声提醒他:“王十三看着心意已绝,好说好散吧,总好过翻脸。” 说了这话,元恺迈步上前,笑着拱了拱手:“恭喜十三爷心愿得偿,事情既然已经顺利解决,我们就先回去了。也好早早告诉侯爷这个好消息。” 王五也想着赶紧回去向王光济禀报,勉强挤出一丝笑来:“是啊,大家以后同在东海,常来常往,见面的机会也挺多。” 王十三盯着两人看了半天,直看得他俩背脊发凉,才道:“好啊,来两个人,帮我送送贵客。” 如此一来,就连众海盗也看出王十三和那两人之间暗流汹涌。 栾和玉有心揽下这个差事,在王十三跟前表现一下,但思及还有更重要的任务在等着自己,使眼色示意一旁的吴大嘴赶紧去,躬身赔笑道:“大王,回头小的就把岛上的名册、钱册整理了,拿给您过目。” 王十三鼻子里应了一声。 栾和玉觑着王十三脸色,小心地道:“大王看看还有什么吩咐,要不我把兄弟们都叫过来,让他们在大王跟前自我介绍一番,您好认认人?” 王十三未置可否,回身找了块大石坐下来,向栾和玉招了招手。 栾和玉面露敬畏之色,赶紧凑过去。 王十三夸道:“你不错,看来本大王留着你还留对了,依你的才能,足以在本大王手下做个国师什么的。” 这几句话无疑给栾和玉吃了颗定心丸,一时连骨头都轻了二两。 王十三扫了眼不远处的众海盗,压低声音对栾和玉道:“有个事情,我想来想去,还是交给你做最放心。” 栾和玉笑眯眯将腰又弯下去几分:“大王您尽管吩咐。” “我刚杀了火烧云和他的党羽,估计着得有很多不服的,这些人害怕老子的刀,表面上虽然不敢吭声,心里肯定是在骂娘。” 栾和玉暗忖:“原来你心里清楚啊。”赔笑道:“哪能啊,大王您真是多虑了,火烧云蛮横霸道,大家给他欺压得苦啊,早就盼着天降救星,大王您一刀杀了那厮,救我们于水火,实在是大快人心,任谁都要说一声:杀得好!” 王十三不动声色听完,道:“就算如此,也难保有人不念着他的好处。十个里头总有一个吧。”他伸出手来,扒拉了一下手指头,“不用多,照着一百个就行,一会儿你把名单给我。” 栾和玉快要吓死了。两腿一软跪了下去,这煞星敢情没杀得过瘾,大头还在后面啊。 “真没那么多,大王神威凛凛,好像天神下凡,大伙都被您折服,不敢再有旁的想法啊。” 大约是栾和玉的苦苦哀求起了点作用。王十三摸了摸下巴:“那就先来二十个人吧。不能再少了。” 栾和玉一想,火烧云的亲友,平时和自己不对付的。对自己有威胁的,加一加二十个名额还真是差不多,咬着牙答应下来。 既然决定要清除一批人,栾和玉担心夜长梦多。明知道王十三拿他当刀使,给海盗们竖靶子。干脆借机叫大伙看看,虽然大当家的换了,他栾和玉依旧屹立不倒,在冰刹岛上说话算。 名单很快交给了王十三。这次根本用不着王十三亲自动手,栾和玉的亲信就把人抓起来了。 王十三顶着那二十人的惊惧怒骂,神情漠然挥了挥手。人被带下去,很快二十颗脑袋送了上来。 处理完了这个。栾和玉谄媚地道:“大王,小的带您在岛上转转?” 王十三站起来,吩咐他:“还不前头带路。” 栾和玉忙不迭应了,暗自一掂量,决定先带着王十三去看看他住的地方。 这王十三看着就像个难伺候的,谁知道他有什么喜好,若是觉着哪里不顺眼,早早说出来,好歹大伙还能补救一下。 栾和玉带王十三去的大宅院,几个时辰之前还属于火烧云。 王十三一到跟前就皱起眉来,栾和玉越看他脸色越觉忐忑,试探道:“大王可是觉着小了点?您看需要怎么改,要不先将就将就,小的们这就给您盖。” 王十三摇了摇头:“不是小的问题,这都什么审美?” “啊?”栾和玉有些傻眼。他着实没想到会从王十三这么个野蛮人嘴里听到“审美”二字。 再说,就他看,火烧云这宅子青砖红瓦,既美观又敞亮,在冰刹岛属于独一份,反正他是羡慕得很,完全看不出“丑”在哪里。 王十三不悦:“亏他还叫火烧云,这房子和别处有什么区别,去,叫人给我弄几匹红黄绸布来,把屋里层外都好好装扮起来。” “……”栾和玉滞了滞,方道:“大王的府上,是要看着喜庆些。” 他没敢提醒王十三,火烧云之所以叫这浑名,不是因为他喜欢披红挂绿,而是此人姓云,常常是抢掠完的地方唯余一片火海,他引以为傲,可老百姓提起这名字都快恨死了。 栾和玉记下了王十三的奇怪癖好,安排人立刻着手去办,他则带着王十三去看岛上的物资储备。 主要是船,冰刹岛现有大船五艘,中小型船只十余艘。 对他们这等规模而言,有这些船就不算少了,栾和玉介绍家底的时候还挺自豪。 可王十三并不满意:“怪不得冰刹岛先前名声不响亮,就这么几条破船能成什么事?至少得有几艘大福舰才拿得出手。旗子呢,战鼓呢,什么都没有,怎么能打响字号,叫人家知道咱们,前来投奔?” 栾和玉有些傻眼。 大福舰是大梁船坞官造的,就蒋海龙那里也不过有个三五艘,到底是当过官的人,这眼界真是高,胃口真是大啊。 王十三冲着那些船抬了抬下巴:“这些东西怎么来的?” 怎么来的,抢的呗,还有跟密州那边勒索来的。 王十三没怎么犹豫,立即吩咐道:“还照以前,联系密州的地方官,限期半个月,叫他们把船送来。旗、鼓那些东西可不能少,你赶紧叫人想办法。” 栾和玉应了,小心提醒:“密州那边刚给咱们上完贡,这次再找,他们未必会就范。” 王十三冷笑:“那就把火烧云的脑袋给他们送去。” 栾和玉不敢再说别的。 他到现在还摸不清这位新任大当家的想法,被王十三东一榔头西一棒槌整得晕头转向。 不过即将去看的下一宗财产叫栾和玉心下一松,暗忖:“总算可以歇歇了。” 王十三看着前头孤零零搭建的十几个帐篷,好奇地问:“那又是什么?” 栾和玉笑道:“那是密州富绅们送来的女人,大王来得正是时候,这些女子今天刚到,兄弟们还没来得及染指,十几个都是黄花大闺女,大王孤单一人,正好叫她们给暖个被窝解个闷儿。大王可要见见?” 王十三眼中露出兴趣来:“还有这等好事?快,都叫出来,爷要好好瞧瞧。” 栾和玉不由笑了,吩咐手下人快去把姑娘们都“请”出来,看王十三这态度,搞不好里头哪个会受宠,他特意叮嘱手下都客气着点。 不大会儿莺莺燕燕自帐篷里出来十几个少女,站成一排,含羞带怯望着王十三。 本来这些小姑娘落到青楼妓馆就够不幸的了,被送来海盗窝无疑是雪上加霜。 她们年纪都不大,最大不过十五六岁,虽然一个个怕得要命,却都知道若能被这凶神恶煞一样的海盗头子看中,好歹往后日子能好过些。 栾和玉见这些小姑娘模样都挺不错,密州富绅送礼前显然经过一番挑选,不由暗暗羡慕王十三享了艳福。 就不知他会不会手指松一松,给自己留两个。 看这垂涎三尺的模样,也不知素了多久,估计着够呛。 他正胡思乱想,就听着王十三问道:“排着说说吧,都会干什么?” 众人只道他挑女人还要考校一下才艺,姑娘们一个个轮流小声说了,不过是些弹琴吹箫,唱歌画画,妓馆里调教出来的附庸风雅之技。 王十三听完,拍了下巴掌:“太好了,我给你们弄几条大船,打扮起来,你们给我去海里漂着,旁的不用你们管,只需弹弹琴唱唱歌,到处宣传一下咱们冰刹岛。没问题吧?” 众姑娘面面相觑,这要求太古怪了。 问题自然是没有,不就是游船画舫么?她们这也算是干回老本行,业务熟练啊。 只是这海盗头子要闹哪样? 栾和玉也在想,这王十三是不是想出名想疯了。 王十三转向他,命令道:“岛上还有多少娘们儿?都给我打发上船去,叫她们去做点有意义的事。啥,不会?不会给老子学!奶奶的,多少人想学还没机会,知不知道乐师多金贵,万一有个开了窍,那就是一步登天!” 第三百三十六章 许大/麻子 自六月中,本来就不太平的东海突然刮起了一阵邪风。 原来几支海盗除非有仇怨要先解决,都齐齐扑向大梁沿海诸州,想趁乱在大梁这块肥肉上咬一口。 可自从王十三杀了火烧云,拿下冰刹岛,海盗里头就窜出来一个异类来。 大约是他原本跟着王光济,本性压抑得太厉害,一朝游龙入海得了自由这个能折腾。 最早发现有异的是密州沿海军民。 这一天风和日丽,密州铁福港往东海面上突然漂来了几艘大船。 因为勒索的大福舰还没到手,王十三这次一口气派出来两艘平底沙船,三艘大钉船,冰刹岛的大船倾巢而出。 五艘大船通体披红挂彩,红黄两色大旗随风飘扬,离岸尚远,就听“七咚锵”“隆咚锵”锣鼓喧天,不知道的还以为附近哪家办喜事或是商铺开张。 一阵锣鼓响罢,跟着沙船上响起了旖旎小调。 王十三提刀站在首船船头,迎头而立衣袂飘飞,哈哈大笑,一副志得意满的样子。 这一番表演唱作俱佳,只可惜边上少了栾和玉,没人应景地问上一句:“大王因何发笑?” 栾和玉和佟大疤子被王十三留在冰刹岛看家,此时跟在王十三身边的是新提拔起来的三当家吴大嘴,他对王十三十分畏惧,等闲不敢往前凑。 铁福港的守备一听说海盗又来了,还闹出新花样来,顿觉头大如斗,赶紧派船出来拦截。 说是拦截,其实就是靠近了探探对方来意。前几天刚说了要船,时间还没到,这是又变卦了还是怎的? 被派来的水军大着胆子靠近海盗的船,就见船头黄色大旗上绣了五个斗大的字:冰刹岛大王,两侧红旗在风里头猎猎作响,左侧是“海上霸主”,右侧是“替天行道”。 几个斥候合计了一下。觉着这一幕太超出想象了。有必要再靠近了探探。 王十三见对方的船只畏畏缩缩接近过来,脸上闪过一丝嘲意,吩咐道:“将猪笼全都扔下去。” 佟大疤子赶紧传下令去。三艘大钉船的上百名海盗齐齐动手,将数百个竹编的猪笼丢入海中。顿时附近海面上沉沉浮浮,漂的全是这种猪笼。 守军斥候眼尖,发现猪笼里头好像装着什么东西。在船上手拿叉钩,就近钩了一个猪笼拉上船。仔细一看,不禁惊呼失声。 猪笼里头赫然装着个死人。 数百个猪笼,每一个都是如此,里头死人有的身首分离。有的四肢残缺不全,看尸体的腐烂程度,应该刚死了没多久。 密州的守军从来没打过什么硬仗。几个斥候也没见过什么太大的世面,一看对方如此凶残。哪还敢细究,只恨爹娘少生了两条腿,调了船头就要跑。 王十三意气洋洋,大声道:“孩儿们,告诉他们,这些猪猡姓甚名谁!” 几艘船上数百海盗早就准备好了,单等大王一声令下,王十三话音方落,他们扯着嗓子一阵嚎,事先经过排练,声音整齐,密州的斥候还真听清楚了。 “大王神威,所向披靡,这批猪猡是东苍的飞蝎子和他三百亲信,东苍已经被我们冰刹岛吞并了,大王说了,到期敢不交船,叫你们都尝尝浸猪笼的滋味。” “……”斥候们大气也不敢出,灰溜溜地回去报信。 王十三望着对方的船来了又去,手摸下巴不以为意。 纵然得罪了大梁一个州的人又如何? 他现在可是冒着掉脑袋的风险,需得赶紧壮大起来,闯出名气,才能引起晏山之子的关注。 六月下旬,一支原本名声不显的海盗在头领钱小幺的带领下,总共五百余人集体投奔了冰刹岛。 继吞并东苍之后,冰刹岛的实力又得到了进一步提升。 栾和玉却有些不开心,钱小幺这一来,他觉着自己的地位受到了严重的威胁。 王十三对这个钱小幺颇为另眼相看,钱小幺才一上岛,跪也没跪,连礼都没行周全,就封他做了二当家。 自己这个原二当家只好委委屈屈让出了宝座,没名没分做着军师,虽然王十三说过,他栾和玉才能足以当个国师,但国且没有呢,哪来的国师。 王十三哪有那闲工夫管栾和玉想什么,他只是暂时利用栾和玉稳住众海盗,早晚要一刀结果了这小人。 一个人折腾了这么久,他终于等来了帮手。 钱小幺这队海盗早在五月底就被纪家军秘密打掉了,带队的是校尉齐鹏。 齐鹏按照上头的命令,率五百纪家军杀光了海盗之后取而代之,就在钱小幺的老巢住下来,乔装改扮适应了一个月,总算从外表看不出什么破绽了,这才来与王十三会合。 王十三压力大减。 冰刹岛的海盗在被他一通胡杀之后,剩下了一群乌合之众,之前打东苍,杀飞蝎子,全靠他一己之力,占了出其不意的便宜。 有这五百精兵,王十三就敢去碰碰硬茬儿了。 他动静闹得这么大,冰刹岛这边实力飞涨,东海其它势力自然无法忽视,很快就有人找上门来。 最先上门的是王三。 王三带着礼物前来示好,与王十三见面之后颇有些唏嘘,感慨道昔日好兄弟,如今分道扬镳,他同王十三都是身世曲折,受人蒙蔽,为王光济白白卖了这么多年命,还感恩戴德的,诸如此类,仿佛找到了知音,絮叨了好多。 王十三左耳听,右耳冒,问他今后有何打算。 王三打了个哈哈,道:“什么打算,如今我只跟着二哥过一天算一天,看朝廷这形势,指不定哪天我就跟你一样了。到时候还需得十三弟多多关照。” 王十三到是明白他和王二此时面对的窘境。 他二人得到重用,是走了杨昊俭的关系,如今杨昊俭成了钟天政的傀儡,部属也差不多都被钟天政接手,唯有他们两个,之前狠狠得罪了蒋海龙。 在钟天政眼里,自然是蒋海龙要重要得多。故而他俩也就成了弃子。 若不是还有点真本事。早沦落成过街的老鼠了。 王十三好言送走了王三,栾和玉颠颠地跟在边上,讨好外加卖弄:“大王。您杀了火烧云,带着咱们大伙扬威东海,眼下咱们冰刹岛的实力也只比蒋海龙稍弱一筹,他们几家可都坐不住了。” 王十三脚下一顿。皱眉望向他,斥道:“放屁!” 栾和玉好悬一屁股坐在地上。见王十三不再搭理他,扭头大步而去,心下好生仓皇,不知哪句话说错了。又惹得大王不高兴。 他暗自琢磨一番,突然醒悟:“难道大王竟不认为我们比蒋海龙差?人数相差十倍呢,大王真是……好自信!” 第二个上门的是王五。 王五这次来。是替王光济前来安抚王十三。 他捎来了王光济的亲笔书信。 王光济在信里回忆了两人这么多年的感情,以及他对王十三的信任。叫他别轻信王二、王三的挑拔。 至于王十三的身世他到是没有多提,只说王十三是王家从南崇救回来的小孩,因为大梁和南崇连年打仗,相互间都视为仇敌,王家为了保护他,才对此秘而不宣,没想到会因此被人利用,引得兄弟离心,王十三若是想知道详情,欢迎随时回去,他必合盘相告。 王十三接信扫了两眼,漫不经心丢在一旁,大喇喇道:“不就是南崇人么,三哥早告诉我了,旁的我也没兴趣知道。” 王五无语。 他们几个闹成这样,他心情也颇复杂。 王十三俨然铁了心,连身世对他都没什么吸引力了,也是,他从小就没见过父母,对南崇更加没有感情,如今知道自己是南崇人,割断了对大梁的归属,怪不得无所顾忌地做了海盗头子,还这么能折腾。 王五来这一趟之后,不知怎的,王十三其实是南崇人的消息就像长了翅膀一样传扬开了,与之一起的,还有他和王家恩怨情仇的多个版本流言,内情之曲折,都快赶上茶馆里说书人的话本了。 冰刹岛派出去打探消息的海盗们回来,都用一种奇特的眼神看向自己家大王。 就连齐鹏等人都不能免俗。 因为只有他们才知道,这些乱七八糟的消息是怎么放出去的,这位王十三,真非常人也! 到七月初,王十三一直等的人来了。 许大麻子亲自到访。 其实王十三做了冰刹岛大王之后,便问过栾和玉等人。 但叫他失望的是,这些海盗是真不知道许大麻子的下落。许大麻子是派了人来不假,说是示好,更像是初步接触一下,探探火烧云和冰刹岛的实力。 来人探过了,大约是觉着不满意,当天来当天去,统共在冰刹岛呆了不到一个时辰,也没有说以后再联络。 如今许大麻子没有被他目中无人的架势吓住,亲自前来,想来一方面是他王十三名声在外,确实是个大高手,这点毋庸置疑,掺不了假,另一方面,则是两人身世有相似之处,许大麻子起了好奇心。 许大麻子一伙人不多,只有五六百,但他有个特点,不管去哪儿,这些手下都带在身边,同进同退,此次也不例外。 十余条大大小小的船只停在冰刹岛附近的海面上,蔚为壮观,气势颇为惊人。 王十三这边自然不能认怂,他右边跟着栾和玉,左边跟着齐鹏,看上去两员大将,一文一武,还挺像那么回事。 原冰刹岛的海盗们管着敲锣打鼓,摇旗呐喊,五百纪家军列队肃立,杀气腾腾,许大麻子带着手下人一下船,到真是被震了一下。 他脚下一顿,和身旁亲信交换了个意外的眼神,大步上前,迎着王十三抱拳笑道:“这位想必就是冰刹岛的新任当家,久仰久仰,我等来得冒昧,还请大当家不要见怪!” 他说话声音洪亮,竟然一个人就压住了数百人的喧嚣。 只是他话一停下,海盗们“嗷”地一声就炸开了:“大王神威,所向披靡!大王英武,海上霸主。” 许大麻子带上岸的众人面面相觑,有几个没忍住,“噗”就笑出声来。 王十三面上春风得意,其实他也在暗自估量着这位初次见面的海上前辈。 许大麻子的长相一看就不是大梁人。 他身材高大,头发胡子都乱蓬蓬地蜷曲成团,这还不算,仔细看,他的一双眼珠竟是灰色的。 但不管是哪的人,此人一身武功应该是在大梁学的,只看举手投足间的端凝沉稳,果然传言不虚,这是个高手! 王十三心中有了判断,迎上去回礼:“久闻大名,许大当家请了!” 许大麻子脸上带着笑,语气却有些揶揄:“许某是不是该庆幸上头还有蒋海龙压着,在海上混了三十年,也没能混成霸主当当,否则岂不是一见面就要被大当家的打落尘埃?” 他这话一出,后头带来的年轻人登时嘻嘻哈哈笑成一团,看得出来都不怎么怕他。 王十三没有笑,板着脸一本正经:“蒋海龙算什么,给我点儿时间,发展壮大一下,早晚打得他丢盔弃甲,哭爹喊娘,从东海给老子滚出去!” 此言一出,笑声顿时就停了。 许大麻子的目光一下子变得意味深长起来,道:“年轻人有志向是好事,可光有志向,却没有足够的实力相匹配,只能算是狂妄无知,蒋海龙麾下人马是你的十倍,又有东夷人支持,你凭什么和人家斗?” 此言一出,冰刹岛的众海盗登时有些骚动。 斗嘴的事王十三向来不怵,不管对手是谁,他张口就来:“那姓蒋的不是只比你们稍胜一筹么,我冰刹岛人马是诸位的三倍,他凭什么和我斗?” 虽是歪理,可要叫许大麻子承认他比蒋海龙实力其实相差很多,他又有些不情愿。 许大麻子的手下登时有不少露出了不服气的表情。 许大麻子笑道:“好吧,是许某的说法有些不恰当,到底如何,还要实力说话。许某这么多年没遇着什么正经的对手,手痒得很,想向大当家讨教几招,还望不吝赐教!” 第三百三十七章 夺灯 一时间所有的目光都落在王十三脸上。 许大麻子年纪大、资格老,他主动开口邀战,王十三其实是不大好拒绝退缩的。 不过介于王十三最近表现得颇有些疯气,不像个正常人,大伙对于他会作何反应都有些拿不准。 “直说手痒想打一场不就好了么,何必文绉绉这么客气。” 王十三看上去跃跃欲试的,态度挺积极,不过他有个条件:“打可以,这么多兄弟看着,又不是耍猴的,总得有个彩头吧,许大当家输了怎么说?” 这话说的就有些不客气了,许大麻子带来的一众手下登时都露出不满之色。 许大麻子颇沉得住气,笑了笑:“你说弄个什么彩头?” 王十三歪头想了一想,轻飘飘道:“要不然咱们就照海上的规矩,谁输了,砍下一条胳膊来,我觉着这个挺刺激,老想试试,可惜他们都不肯陪我赌。” 海盗之间是有以这种赌来解决私怨的不假,但那都是怀着不共戴天的深仇大恨,所以才拼死一搏。 海上的生存环境如此残酷,任你多么厉害的人物,自断一臂基本也就交待了,就算勉强活着,也再无出头之日。 所以许大麻子的人一听这提议,都是倒抽一口气,特别能理解冰刹岛的海盗们。 谁会想不开陪他赌这样,多想不开这是? 许大麻子既不着恼,也不受激。乐呵呵道:“年轻人玩性大,我不行喽,老了,这老胳膊老腿的还是留着给弟兄们挣点好处吧。” 说完这话,他转头看了看身后的几百号人,对王十三道:“大当家的怕是误会了,我这次来没有恶意。非但不想同冰刹岛兵戎相见。见到大当家之后,反到有一种惺惺相惜之感,是以才想着以武会友。” 他顿了一顿:“我看不如这样。咱们点到为止,不伤和气,将一艘小船放下海去,船头挂一盏明灯。等船顺水漂远,你我同时出手。抢到灯者为赢。大当家既然说到了彩头,若是你赢了,从此以后,在这东海。我许某人听你号令,以冰刹岛马首是瞻,若是许某侥幸抢到灯。就只好委屈一下大当家了。你看如何?” 许大麻子借由这个赌道出了此行的目的。 他自觉眼下孤掌难鸣,刚好王十三新近窜起。实力看上去还不错,许大麻子便想看看能不能找个盟友,和王十三这个赌一打,不管输赢,两家这同盟就算结成了。 当然许大麻子可不认为自己会输。 王十三哈哈一笑,一副兴致很高的模样:“听上去还挺有意思的,好,就这么来。” 两个大头领意见达成一致,底下人立刻着手准备。 片刻工夫,打赌的船准备好了,大白天的,船头悬了盏灯笼。 双方检查无误,几个海盗合力将它推下海。 许大麻子特意脱了外袍,袒露出古铜色的上身来,只看这遒劲有力的身体,根本想不到此人如今已经年过四旬。 虽经风霜侵袭,却如钢筋铁骨一般结实。 王十三知道对方是个硬茬儿,不好对付。 四十来岁在海盗里头算是年纪大的了,但对习武之人而言,这个岁数正是经验丰富,体力未见衰退的鼎盛时期,许大麻子不如以前闹得欢,只怕并不是处于半退隐状态,而是到了一定境界之后,变得沉稳内敛了。 但再难也得将这一战拿下来。 收服许大麻子,是他计划中至为关键的一步。 船顺风顺水,很快漂远,离岛差不多有二、三十丈。 许大麻子长声笑道:“准备开始吧,离得太远大家就看不到了。” 确实,一听说两位大当家要在水面上较量,岸边早围得人山人海,众海盗都伸长了脖子等着看。 就光是两大高手到海里抢一盏灯,这等热闹就难得一见,更不用说这一战的结果还关系着大家今后的地位。 王十三提刀站在岸边,眯了下眼睛,冲齐鹏道:“小幺,来,给喊一嗓子。” 齐鹏应了一声,凑过来,大声喝道:“两位当家注意了,走!” 随着他“走”字出口,两条人影飞窜出去,如同两只大鸟凌空扑向那波涛中的小船。 三十丈海面,要想凭空飞跃,任你多高的武功也不可能,所以中途必须要想办法借力,这一上来,两人到是步调一致,都是飞起来的瞬间重重踏在冰刹岛水中的防御上。 相比之下,许大麻子落脚更重一些,“咔嚓”一声,直接就把水中的栅栏踩烂了。 与此同时,冰刹岛的海盗们也没闲着,锣鼓声震耳欲聋,挥舞着旗子给王十三助威:“大王神威,所向披靡……” 许大麻子丝毫未受影响,两人飞跃的距离相仿,彼此间隔了一臂距离,王十三轻功占优,稍稍在先,但这却方便了许大麻子半空出手! 他伸手去抓王十三,时机、速度、力量无不拿捏得妙到毫巅,众人只见一道虚影儿奔着王十三后背而去! 这一把若是抓实了,直接就能将王十三掼到身下,拿他做了垫脚石。 齐鹏等人张嘴,未及提醒,王十三就像是背后长了眼睛,执刀的手反撩,若是文笙在,当识得王十三所使的这一招,在她前世有个名目:“苏秦背剑”。 这一招用在这里再巧妙不过,可许大麻子却仿佛早有预料,变抓为横拍,手掌“啪”的一声拍在了王十三的刀身上。 王十三身体猛地一沉,他暗自一呲牙:“这老家伙。好大的力气。” 许大麻子借着一拍之力,身体腾空,就要自王十三头上掠过。 王十三哪能叫他抢在头里,二人接近之际短如电光石火,瞬间不知过了几招,许大麻子两手空空大为吃亏,躲闪不及。被王十三一刀划破了裤子。 露大腿。刀锋割破皮肉这都是小事,更糟糕的是他由此失去了平衡,半空栽落。几乎是和王十三同时落入水中。 一入水,王十三便暗叫“糟糕”。 他的那点水性,全都来自于武功,对方可是在船上长大。又做了这么多年海盗,根本没办法相提并论啊。 许大麻子提议做这种较量。真是老奸巨猾。 绝不能在水里由他纠缠! 王十三不及细想,如一条大鱼般自水中跃起,出水感觉到衣裳累赘,抬手一扯。“刺啦”一声,顿时比许大麻子身上还要光溜。 输赢要紧,哪还顾得上什么面子不面子。 这时候许大麻子已经抢到他前头两丈有余。王十三一看这还了得,左手湿透了的衣裳没扔。抡圆了重重击在水面上,他的人借力飞出去。 许大麻子猛抬头,就见白花花一道人影闪过,王十三竟然追上自己,飞到头里去了…… 三十丈的距离,转眼过半。 岛上众海盗震耳欲聋的起哄声中,许大麻子突然撮唇打了个响亮的口哨。 附近十丈之内海水里突然冒出来十几个脑袋。 这些人不知道是怎么瞒过了冰刹岛众海盗的眼睛,也不知道在海里潜藏了多久,出水之后二话不说,各种暗器向着半空的王十三招呼。 王十三也是大出意料,“哎呦”一声惊呼,还好他变应得快,口里骂道:“你他娘耍诈!”右手将刀舞得水泼不进,“叮当”一阵响,暗器如雨般落入水中。 这一耽误,他又落到了后面。 许大麻子自水里冒出头来,笑道:“我空手,你用刀,占我便宜的时候怎么闷头不出声?” 说了这话,他在水中向自己人伸手,道:“绳来!” 顿时有人抛了根长索给他。 这根绳索足有儿臂粗,十余丈长,许大麻子像个海怪一样半身露在水面上,气沉丹田,喝道:“不给你露上一手,也难叫你小子心服口服!” 话音未落,那条长索如蛟龙出海,带起老大一片水花,奔着十丈外的船飞去。 这么长且有份量的软兵器是极难摆弄的,更何况它还在海水里泡了许久,没有一把子神力绝无可能做到这点,王十三自问单就力量而言,他还真是无法和许大麻子相提并论。 但要叫他承认失败,那是不可能的。 许大麻子的长索卷到了船的桅杆,那桅杆被他拽得“咔咔”欲折,许大麻子借这股力道破水而出,如“老燕投林”向着桅杆上的灯笼飞去。 王十三眼见晚了一步,甩手将刀掷出。 一道寒芒闪过。 许大麻子人在半空,正同那盏灯笼飞速接近,只隔两丈远,却是伸手阻止不及,眼睁睁望着王十三的刀飞来,抢在他前头,不偏不倚挑起灯笼飞出去,掉落到海中。 这时候王十三也到了,两人都落到船上,一般赤身露体。 许大麻子还好些,虽然裤子由大腿便碎成了条条,但好歹还穿了,王十三这边浑身上下也就剩一围破布遮羞,别提多么狼狈。 就这样两人还打着呢。 两个人都空手没有武器,在这颠簸波涛里的一叶扁舟上你来我往,打出了火气。 到这时候,不管许大麻子还是王十三,招势里都没有什么花巧,大开大合,直接而有效,不管谁稍有大意都可能一招丢了性命。 岸上众海盗从来没见过这等情形,不禁目瞪口呆。 只有齐鹏眼见不对劲,指挥着假扮海盗的纪家军将许大麻子的手下团团围住。 远处船上,两人足足打了一刻钟,那盏灯笼浸了水,早不知被海浪卷去了哪里,许大麻子借一势后退,飞身跃离了战团,高声笑道:“着实痛快!哈哈,瘾也过了,灯也没了,不打了吧,就做个平手,你看如何?” 王十三不满道:“你耍诈!不是好人!” 许大麻子笑:“你也没强到哪去。”说完不再和王十三纠缠,一跃跳入水中。 这边自有栾和玉赶紧去给自家大王送衣裳。 两人穿戴好,重新回到岛上,许大麻子态度格外亲热:“你我互称大当家听着实在是别扭,不如兄弟相称,老弟,你到底姓什么?” 王十三没打赢对方,脸上还带着郁闷:“不知道,姓啥都行。王光济非叫我去服个软,才告诉我身世,我去他奶奶。” 许大麻子叹了口气:“你我二人命运如此相似,我比老弟还要好一点,当初养我的许家对我是真的不错。” 他又问王十三:“刚才在船上,你那一招‘凤点头’使得有些古怪,这些年同我交过手的习武之人没有那么使的,你这好像有点化繁为简的意思,王家的武师是谁,想是个高手,竟然名声不显。” 王十三搔了搔脑袋:“他教得没什么两样,刚才没多想,随手就使出来了。” “哈哈,好。”许大麻子越看王十三越顺眼,暗想自己若是有个女儿就好了。 这年轻人习武如此有天赋,竟能无师自通,简直同自己一样一样的。 两人聊得投机,许大麻子就试探着问了下王十三对蒋海龙的态度。若是王十三不愿和姓蒋的撕破脸,那即使再对脾气也没办法深交。 七月初九,许大麻子和冰刹岛两支海盗联手,突袭榆荚岛,蒋海龙损失惨重。 七月十五,蒋海龙亲率四千手下,大小船只百余艘前往冰刹岛报复,双方在中途展开了一场大战。 是役,许大麻子和王十三率千名精锐强冲敌船斩首,蒋海龙躲到一艘小船之上,才侥幸逃得性命,最后率残兵败将落荒而逃。 王十三由此真正在东海打响了名声。 跟着他开始带着手下清剿长蒙诸岛,由东夷至大梁这一路上很多哨岗探子全都被打掉。 七月下旬,东夷方面沉不住气了,晏山之子沙昂派人送信到冰刹岛,因为找不到许大麻子,他只邀请了王十三。 沙昂请王十三到白州去,他同时邀请了蒋海龙,想要给二人做个和事佬。 历时数月,王十三终于等到了前往于泉的这一天。 第三百三十八章 长蒙相会 与手下众人的如临大敌不同,王十三接到沙昂的邀请,心里颇有大大松一口气之感。 栾和玉、吴大嘴等人还在激烈地议论去还是不去,他已经将齐鹏找来,两人上了一艘小船,顺水划到无人之处。 “同离水联系上了?那边怎么说?” 齐鹏率纪家军前来,既是给王十三当帮手,也负责同家里保持联络,互通消息。这么大的事,不用王十三吩咐,齐鹏肯定第一时间就把消息传回去了。 “家里说皆由十三爷视情形而定,我等听令而行,全力配合,你怎么说,我们就怎么做。” 这跟没说一样。 王十三嘴里骂骂咧咧,齐鹏目不斜视,权当没听到。 王十三只好道:“我有个主意,你们看行不行,这次我去了白州装孙子讨好那沙昂,就说咱们受人所托,想把李承运赎出来。” 出来这两个月,他见得多了,想的也很多,劝齐鹏和他身后的顾文笙、纪南棠等人:“若是沙昂点头,索性花钱赎人得了,不然从于泉向外带人,既危险又麻烦,搞不好咱们这些人都得交待进去。” 齐鹏此次奉命出来,得以知悉了很多内情,他也明白王十三所虑甚是,若能花点儿代价把人赎出来最好,只是…… “怕是不行,这个法子顾姑娘之前使过一次,是通过钟天政找得蒋海龙,可惜没能成功。再者,为了保护国公爷的安全,这段时间国公府的人也一直在于泉活动,同东夷谈判。十三爷不要说开口谈赎人了。怕是对程国公表现得兴趣大些,就会被当场识破。” “……奶奶的。”王十三只好另行打算。 “顾姑娘还说,那钟天政就是鬼公子,他此刻虽然不在白州,但沙昂帐下很多东夷将领都是他的亲信,蒋海龙更不用说,十三爷千万要小心!” “……”王十三咧了咧嘴。甚觉头疼。 等齐鹏又跟他细说了一番最近打听到的情报和此行的种种困难。他终于忍无可忍,要找始作俑者算账:“顾文笙呢,赶紧送信。去白州之前我要见她!” 此刻天大地大,王十三最大,他要见文笙,齐鹏没有异议。回去之后立刻着人联系。 王十三则召集了手下的头目们来开会。 从强抢了这个冰刹岛大当家宝座以来,王十三向来说一不二。大搞一言堂,是以他一说开会众人都觉着新鲜。 王十三大喇喇往首位上一坐:“先说去不去白州,本大王觉着这个没必要还商议了吧,姓蒋的凭什么得到东夷人的支持。那是因为他们之前没得选择,此番本大王一去,只要他们眼睛没瞎。就该知道老子才是最好的。” “……”大王,您可真有自信。 栾和玉提醒道:“大王。许大当家那里……”两家同着盟呢,您要去投奔东夷人也不先跟人家打个招呼。 王十三摆了下手:“等我收拾了蒋海龙再告诉他,省得他替咱们担心,就这么定了。本大王叫你们来,主要是合计一下带谁去。” 众海盗面面相觑,可以说除了齐鹏率领的纪家军,没人想跟着王十三去白州。 再厉害的海盗也没办法和东夷大军抗衡,就是蒋海龙在东夷将领面前也自动矮半截,不用说他们。自家大王能受得了这份委屈么? 再说蒋海龙本来就是那边的人,他们更害怕沙昂没安好心,假意邀请王十三,大家此行是羊入虎口,一到白州,不分青红皂白,直接便被抓起来砍了。 王十三见没人说话,巴掌在旁边的桌案上轻轻拍击了两下,道:“既然没人想留下来,那就收拾收拾,能带的全都带上,大家一起去吧。” 吴大嘴暗自后悔自己为王十三气势所夺,开口晚了一步,栾和玉却看出来王十三心意已决,谁再唱反调无异于自讨没趣,干脆道:“我等誓死追随大王。” 王十三果然看他的眼神温和多了,还出言嘉许:“有军师这话,我就放心多了。” 众人:“……”既然这样,还叫我们来开的什么会! 七月下旬,王十三在尽起冰刹岛所有人马前往白州之前,单独带着齐鹏和数十名纪家军再次横扫长蒙诸岛。 他们到达长蒙岛时已是傍晚,海岛隐蔽处停靠着数十艘大船,船身漆成下蓝上白,没有悬挂标识。 西方海面夕阳似血,岛上草木茂密,无风自动,不靠得近了很难发现草丛中藏着近万精兵。 齐鹏在前,引着王十三上岸,迎面由岛上迎下来一行人。 当先一人身穿素白色的斜襟薄衫,看上去颇显纤细窈窕,怀抱瑶琴,步履轻快,正是文笙。 两个月未见,海上风大日头毒,王十三自觉脱了层皮,由文笙身上却看不到什么明显的变化。 她的左边是纪家军的高级将领童永年,右边是云鹭,后头还有几位就算叫不上名字,也都曾在白州前线见过。 但就是这么奇怪,明明来的有七八个人,王十三的注意力却一直被文笙吸引着,见她面含微笑,神采奕奕,一如送自己去冰刹岛那日,直到相距丈许远停下来打招呼了,王十三才蓦然回过神,咦,都是熟人啊,怎的童永年也在? 他忍不住咕哝了一句:“到底是千年女鬼。” 文笙没有留意王十三嘟哝了些什么,笑道:“大当家的一路辛苦了。” 王十三“嗤”地一声,嘲道:“这么多人,干嘛呢这是?准备去白州劫囚?我还以为你们打算由头至尾当甩手掌柜,不闻不问呢。” 文笙和童永年几个并不在意他恶劣的语气,照样见过礼,文笙方道:“童将军此次是奉命率近万水军远袭东夷,一来釜底抽薪。解开白州的困局,再者,希望可以打乱敌人的部署,叫他们慌了手脚,为你营救程国公制造更多的机会。” 这答案多少有些出乎王十三的意料。 文笙柔声道:“你知道的,咱们现在不及对方人多,能打得了海战的就更少了。此次差不多精锐尽出。能瞒过敌人的侦查,由离水开来这里,还多亏了你将这附近岛屿上的敌人都打扫干净。我们商量了一下。觉着眼下这种形势,偷袭东夷比杀去白州效果要好。” 王十三向来不操心什么形势大局,听了文笙的解释,只关心一样:“等我救出李承运。可有人接应?” 文笙问他:“你准备什么时候去白州?” “就这几天。”王十三想了想,敲定了日期。“此次回去之后就动身,估计月底能到于泉。” 文笙点了点头,与童永年交换了个眼色,方道:“你放心。离水还有一支水军,到时候由李曹录事和我一起去接应你。” 王十三松了口气,他想顾文笙虽然没有匪夷莫测的神通。好歹做为个乐师,拿着琴还是挺能镇住场面的。 童永年亦道:“我争取月底之前赶到东夷。” 众人进了临时搭起的中军帐。童永年打开东海海图,包括王十三在内,大伙围着研究了一番。 文笙神色凝重,同王十三和齐鹏道:“白州几大港都在东夷人手里,我纵是想接应你们,怕也是无法靠得太近,到时还需你们自己想办法杀出重围。” 齐鹏深感责任重大,点了点头。 王十三皱着眉:“又没办法未卜先知,到时候再说吧。” 这时候天黑下来,童永年见过了王十三,又过问了一下齐鹏那里战船是否够用,遂和大家分道扬镳,率手下水军整队登船,趁着夜色出发,往东而去。 送走了大军,云鹭去和齐鹏等人准备吃的,海滩上只剩下了文笙和王十三。 文笙笑了笑:“十三兄只用短短两个月便扬威东海,叫晏山之子不得不重视,真是了不起,这世上若有一人能自东夷人手里将国公爷救出来,自是非十三兄莫属。这会儿再看,推荐你的人真是慧眼独具,好眼力!” 王十三虽然上了贼船不可能再反悔,但想想还要到白州去装孙子,心里头可不是那么情愿,耳听文笙一反常态将自己夸得像朵花似的,嗤笑一声,正要叫她少灌迷汤,自己不吃这一套,突听得最后一句,怔了一怔,道:“谁推荐的我?” 文笙笑着摇了摇头:“区区在下。” 王十三一时无语,合着这半天她在大肆夸奖自己呢。 “你这么厉害,到是想个法子,叫我到白州之后能顺利把人救出来啊。” 文笙未接茬,只道:“于泉我去过,东夷军营里的情况我听人说起过。”她将曲俊和董涛在敌营里所见详细说了说,“曲俊和董涛此际也在于泉,总之我要有办法,不会叫你去冒这么大的风险,你此次受的委屈,等事成之后,我再想别的办法补偿吧。” “事要能成,自然怎么都好说。”王十三有些郁闷,抬腿将沙滩上一块鹅卵石远远踢飞,“说了半天,什么屁用没有,哪怕给我一队武林高手用用也好。” 文笙笑笑:“这世上,想找比十三兄身手更好的,还真是不大好找。而且在敌营里,高手也未必能派上用场。对了,我帮你弄了道圣旨,你可要带上?” “圣旨?怎么弄来的?那老皇帝不是不行了么?” “现在朝廷掌握在谁手里,圣旨自然就是谁的意思。不过这道圣旨没有经过谭老国师和大皇子,确切地说,只有你我以及有限几个人知道。” “……假的啊。”王十三恍然。 文笙点了点头,一点也不觉着这是犯了诛九族的大罪:“程国公是皇帝的外甥,是大皇子的表兄,朝廷下一道圣旨,命令文武大臣全力配合你营救程国公,也算是情理之中,谁也挑不出错来。圣旨是假的,接圣旨的人却不会有所怀疑。只是现在白州朝廷管不到,还有多少人愿意听令于它就不好说了。怎么样,要还是不要?” “不要白不要,总不能叫你们白忙一通。”这在王十三而言根本无需考虑。 文笙取出预先准备好的黑角轴祥云图案白绫“圣旨”,王十三见卷轴封得整齐,接到手里连看都没看就收了起来,突然回过味来。 文笙做事从来不会无的放矢,伪造了圣旨交给自己必有用意。 眼下白州以及东海,还有谁会接这样的“圣旨”,为自己救李承运出一份力气? 只有王光济。 他妻儿都在京里,直到现在没露出反意,依旧是朝廷的人。 想想就在一年多以前,他还是反贼头子,世间事,真是讽刺。 文笙叮嘱他:“谨慎使用,不到万不得已不要拿出来。” 王十三会意,问文笙道:“杨兰逸哪,还在离水?” 文笙回答:“由纪彪送他回去了。不过你放心,他答应我,不会向任何人吐露你的事。” 王十三嘲道:“那个小傻子,还回去干嘛。” 王十三此次长蒙岛见过文笙,虽然她并没有提供什么大的帮助,但莫名的,王十三就是觉着多了几分成功的把握,心里安稳多了。 他赶着回去准备,没有在岛上多呆,匆匆一会,和文笙告辞。 文笙这边还剩下云鹭以及几个水手,众人站在沙滩上目送王十三的海盗船离开,文笙挥了挥手,冲船上人道:“此行顺利,千万小心!” 七月底,王十三率领冰刹岛大小船只数十艘,海盗千余人,应沙昂之邀前往白州。 一路无事,船队顺利在白州于泉港靠岸。 海盗们平时觉着数十艘船,自己这些人就算多的了,可到于泉港一看,不禁齐齐噤声。 港口密密麻麻停靠着大小船只不下千艘。 蒋海龙的船队早已经到了。 东夷军队数千人上来将冰刹岛的船只包围,上来第一件事就是搜查,看看有没有藏着大梁的奸细。 跟着就有通译过来,要王十三上前答话。 沙昂早有命令,只等王十三一到,便叫他带众人前往于泉军营相见。 王十三面不改色笑道:“走吧,你们只管去城里玩,军营那边,且看老子单刀赴会!” 第三百三十九章 单刀赴会 王十三说要单刀赴会,齐鹏怎么能放心。 可还不等说什么,王十三拍拍他的肩,示意他带人跟着栾和玉、吴大嘴几个:“出去逛不用客气,好好瞧瞧于泉城,咱们是沙昂大将军请来的客人,腰给老子挺直了。” 齐鹏会意,当着东夷那边的通译不好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悄悄使了个眼色叫王十三自己小心。 王十三带着七八百手下浩浩荡荡下了船,其中大多数是纪家军改扮的,余人留下看船。 连王十三在内,海盗们多是第一次来于泉,就是齐鹏等人也不例外,这一路大家东张西望忍不住好奇。 王十三有意叫众人好生摸摸周围环境,眼见集市不远,挥手打发了他们,他则独自一人跟着东夷士兵们前往兵营。 兵营在于泉城西,距离港口甚远,王十三足足走了快一个时辰,不禁暗自犯愁:“就算救出李承运来,怎么逃都是麻烦啊。” 等到了大营门口,东夷兵上前通报,相互间问答用的都是东夷话,王十三临时抱那点佛脚如同鸭子听雷,连假装都不用,脸上露出货真价实的茫然之色。 通译叫他等着,营门口的士兵神情漠然,显然都没把他这个冰刹岛大当家放在眼里。 这一等就等了快半个时辰,王十三心里骂娘,想象着日后将眼前这些狗杂种们这样那样,里面的沙昂、伊兰诸人更是一个不能少,脸上半点不满之色没有,伸长了脖子好奇地张望。 终于里头有人出来,冲王十三呼喝了两句。 通译道:“走吧。大帅叫你进去。” 进营门到中军帐还有很长一段距离,来人头前带路,王十三这会儿不嫌慢了,东瞧瞧,西看看,恨不得将军营里的布置全都刻在心里头。 中军帐外刀斧手如林。 相距还有一箭之地,前头带路的人止步。冲王十三说了句什么。通译道:“刀留下,暗器什么的也都留下。免得一会儿搜出来不好看。” 奶奶的,真是人在矮檐下。敢情还要搜身。 王十三恰到好处地露出一丝不豫,将刀摘下来,抛给了对方。 那东夷人接刀在手,向旁让开。做了个“请”的手势,示意王十三先行。 王十三顺势上前。心中对那没见过面的沙昂嗤之以鼻:看这意思,要先给爷爷个下马威啊,你十三爷爷大风大浪不知经过多少,啥没见识过? 走到近前。才发现帐门口不但是东夷刀斧手,虾兵蟹将里头还缚了十几个犯人,面朝中间的通道跪着。一个个衣着褴褛,低着头看不清楚模样。 王十三正想着这里头不知有没有他要找的李承运。突听刀斧手中发出一声呼喝,前头十几人手起刀落,齐刷刷十几颗人头滚落,十余道鲜血如喷泉一样,染红了王十三面前的路。 若非他反应快,最近的一道几乎喷溅到他鞋子上。 东夷兵哄然而笑。 带头下令的那个以怪声怪调的大梁话道:“都是俘虏,还有大梁的奸细。” 王十三挑了挑眉,暗自祈祷那位倒霉的程国公命大,千万不要身在其中。 到了中军帐门口,有亲兵为王十三通报。 大帐里燃着灯,依旧比外边昏暗,王十三只觉里头影影绰绰不少人,暗忖沙昂若是想要收服自己,有刚才那个下马威应该就差不多了,打一棒子还得给个甜枣呢。 果然里边有人不知说了句什么,跟着一人用大梁话道:“叫他进来吧,蒋大当家都到半天了,害大帅等他。” 原来蒋海龙也在。 王十三不知这话是说给蒋海龙还是自己听的,暗自腹诽:“爷爷也到半天了,是你们自己要端臭架子,等死你们这些乌龟王八蛋!该!” 虽然里头叫进了,还是上来两个亲兵,在帐门口老大不客气地搜身,王十三早有准备,没带文笙给他的假圣旨,其它没有什么怕搜的,但心里极度不痛快,嘲道:“看这个费劲儿,要不要爷脱了衣裳,大老爷们怕啥,光屁股更放心。” 亲兵想是听不懂大梁话,木着脸由里至外搜了个遍,这才让开了路。 王十三心中戾气上涌,就面前这些人在他眼里就跟小鸡仔似的,一伸手就能拧断对方的脖子,不过想想自己答应了顾文笙,来这儿就是装孙子的,暗自长叹一声,大步走进了中军帐。 大帐里头中间坐的想是沙昂,年纪不大,模样生得不错,只是吊眉深目,透着趾高气昂。 两侧都是些东夷将领,没有那个戴鬼脸面具的人。钟天政的头号亲信不在? 左边末席坐着个四十来岁的汉子,看肤色打扮,必是蒋海龙无疑,右边末席空着。 后排有几个文士打扮的人或站或跪,当是军中通译。 王十三匆匆一扫心中有了底,往席前大喇喇一站,挺胸叠肚,不管帐内众人目光都集中在自己身上,单冲首座上的沙昂拱了搭手,粗声道:“久闻晏山大王和沙大帅威名,此番受邀前来,还请沙大帅多多指教。” 沙昂盯着他看,这两个月王十三身处海盗窝,以粗犷为美,变得更加不修边幅。 沙昂只见对方一脸大胡子,肩宽背厚,身材挺拔。 看身形此人年纪应该不大,站姿随意,只是不知为何,却叫他联想到虎豹之类的猛兽,似乎随时会扑出去捕食一般。 大梁和东夷因为地理位置,堪称是天生的死对头,晏山极有野心,在长子沙昂身上寄托了很大的期望,所以沙昂别看对大梁的一切都深恶痛绝,但其实听大梁话完全不用通译。 这个桀骜不逊的小贼管他叫沙大帅,管他父亲叫大王,其实东夷和大梁不同。他又不姓沙,他的父亲晏山虽然做了大首领,也没有自封大王。 不过听说他自己在冰刹岛也叫大王,这么乱七八糟,王光济从前是怎么忍下他的? 沙昂沉声道:“既知本帅,因何不跪?” 通译将这句话译过去,王十三显得有些惊讶。指了蒋海龙问:“他可曾跪了大帅?” 蒋海龙脸上登时有些不自然。阴沉沉道:“蒋某对大东焱忠心耿耿,这么多年唯大首领马首是瞻,战东海打白州。岂是你这梁朝廷的狗官可比。” 王十三点了点头:“明白了,原来你对大帅的些许尊敬不是因为大帅这个人,而是因为他的身份地位。” 他转头冲沙昂一拱手,哈腰恭敬道:“我同你只有这点不同。我没见过晏山大王,但一见沙大帅。就知道大王必定英武不凡。好叫大帅知道,我并不是梁人,天生地养,从我知道身世的那天起。就挂印封金,跑到东海逍遥,不再给梁朝廷拼命。” 王十三为了不给东夷人下跪。可真是拼了老命了,哈腰露出谄媚相。好话像不要钱似的往外倒。 这一刻,他觉着自己理解了栾和玉一直以来是何心情。 装孙子可以,可要装得太像孙子了,这一辈子都抬不起头来啊。 王十三和蒋海龙这一番交锋,正触动了沙昂介意之处。 蒋海龙是鬼公子的亲信,他也是最近才得知,就像他此时身边的将领,不知有多少人暗中向着那个杂种,觉着他不配做父亲的继承人。 王十三说完,跪在沙昂身后的通译官开始翻译。 通译这个职位看着不起眼,其实十分关键,事情成败如何发展往往在他一句话上。 给沙昂翻译的这人还没敢颠倒黑白胡说呢,只是将两人针锋相对之处省略了两句,沙昂却不由地皱起了眉头。 米分饰太平!不用问,这又是一个向着那杂种的人。 老子收拾不了伊兰他们,还收拾不了你? 一股邪火冒起来,沙昂没有太多考虑,“锵”地一声拔出腰旁长刀,二话不说,回身就将那通译斜着一刀斩了。 中军帐内一片死寂。 隔了好一会儿才有亲兵过来收拾,沙昂也不管身后毡毯上飞溅的血迹,将刀还鞘,坐回原处。 人杀了,气出了,他不再折腾王十三,指了指空着的席位,叫他落座。 相比帐篷里众人的惊诧,王十三眼见沙昂出刀杀人可平静多了,坐下来还拍了两下巴掌:“好刀,好刀法!” 这到也不光是拍马屁。 沙昂出刀的瞬间,王十三目光一凝,立即意识到对方无怪狂妄,身手确实不错,从而熄了胁持他为人质交换李承运的念头。 沙昂沉着脸没有说话,拿起桌案上的杯盏,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道:“如今梁国内乱,正是天助我等建功立业,难得今天王十三和蒋大当家都来到了于泉,本帅做东,希望你们两家能够化干戈为玉帛,天下大得很,海洋也大得很,何必定要打来打去,两败俱伤?” 其实此事要叫蒋海龙说,主动挑事的是王十三,王十三身后又站着他的死对头许大麻子,许大麻子不死,这事没完,根本不可能坐下来由沙昂说两句就解决了。 不过鬼公子不在,伊兰将军也没在,至于沙昂,和鬼公子不睦,手段又狠,还是少惹为妙。 所以他不吭声。 王十三笑道:“我听大帅的。其实这次蒙大帅召唤,我那帮手下激动得好几天没睡,此来于泉可是把家底都带上了,想着索性投奔您,大帅若是不嫌弃,我等就不回冰刹岛了。” 沙昂闻言有些意外。 想一想,王十三身手不错,又不是梁人,若是真心投奔,好像确实没什么好嫌弃的。 至于是不是可信,有没有暗藏鬼胎,这也好办,留下来慢慢观察,派几个活儿给他做,立刻就见分晓。 他嘴角浮现出一丝笑意:“我听说你在冰刹岛搜罗了几船的梁国美女,就此不回,岂不可惜?” 王十三搔了搔头皮装憨:“嘿嘿,跟着大帅什么没有?” 今日王十三的表现,叫帐里很多听说过他名字的人眼珠子都要掉地上了,偏偏沙昂觉着正常得很。 再狂妄的人,看到港口停靠着密密麻麻的战船,只于泉就驻扎了这么多人马,到了他这里,就该知道是龙得盘着,是虎得卧着,王十三若是不识时务,在王光济手里也活不到今天。 是以他微微颔首:“不错,正事回头再说,你们远道而来,先陪本帅畅饮尽欢。”说罢轻拍两记巴掌,吩咐左右:“叫两位当家的看看咱们这里的美人儿如何。” 不一会儿,帐外有了动静。 几十个衣着单薄、花枝招展的女子鱼贯进来,帐内顿显拥挤。 不用东夷的将领们吩咐,这些美貌女子就绕到他们身旁,两人服侍一个,举止亲昵,登时将个中军帐变成了青楼妓馆。 王十三和蒋海龙也都没落下。 凑到王十三身边跪着服侍的两个姑娘年纪都不大,一个穿红,一个穿米分,穿红的脸色微晕,冲他讨好笑笑,要帮他斟酒,穿米分的垂着头,露出一截雪白的脖颈,真个我见忧怜。 王十三还以为这些女子不知是哪个窑子里的姐儿,结果席上有人介绍道,这些竟都是白州各县官宦人家的小姐。 看着席上东夷将领放浪形骸,肆意欺凌着这些弱女子,王十三心情颇为复杂。 当初他是反贼,她们是大家闺秀,双方之间譬如云泥,哪一个他都高攀不上,只能过过嘴瘾,如今国破家亡,这些娇花一朝沦落,任人采撷。 这种心情,可怜有,气愤有,更多的,他来不及细细体会…… 沙昂一直在注意着王十三,见他未动,淡淡地道:“怎么,看不上眼?” 这话一经翻译过来,可将依偎在王十三身边的两个姑娘吓坏了,几乎缩到他怀里,挂在他身上,两双眼睛盯着他,目光里全是哀求。 王十三知道他现如今的模样,自不是人家看他生得俊,非他不可,而是若他“不”字出口,惹得沙昂不快,两女必定要倒大霉。 但要叫他为势所迫就这么就范,又实在是窝囊。 帐内众人俱都停下来,齐齐望向他。 第三百四十章 李承运现身 众目睽睽之下,王十三显得有些尴尬。 他歪着身子,向外扒拉了扒拉两个美人,嫌弃之意甚是明显。 沙昂拿起杯盏喝了口酒,瞥了眼奉命伺候王十三的两女,目光阴森。 那两位姑娘脸色惨白,挂在王十三身上缩成一团,看上去跟两只小鹌鹑似的。 王十三曲指抓了抓乱蓬蓬的头发,腆着脸道:“这……不大好吧,兄弟攒了二十多年,头回开荤,怎么也得找个差不离的,不然还不知道谁占便宜呢。” 话音未落,沙昂“噗”的一口酒就当席喷了出来,跟着连声咳嗽。 王十三心中一动,暗忖:“你个狗娘养的果然听得懂老子说话。” 沙昂咳完,不顾一张脸涨成了猪肝色,指着王十三纵声而笑,中军帐内渐渐哄笑成一片。 沙昂笑够了,挥了挥手,示意两女放开王十三,道:“差不离是个什么样的,说来本帅听听。白州这么大,想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 王十三不能再说自己一直想找个大家闺秀,眼下大家闺秀不值钱,在沙昂眼里,这满帐的莺莺燕燕都是,看着这些女人,王十三是着实没什么兴趣,他摸了摸下巴,道:“既然大帅如此爱重,那我就不客气了,在下想找个身体康健,经得起折腾的美人儿,最好脑袋聪明知趣,肚子里有点儿墨水,琴棋书画不说样样精通,总得有一两样拿得出手,这样的偎在身边伺候,那才算是有面子……” 随着他要求越提越多,帐内众人渐渐止了笑。面面相觑,是有面子不假,关键若有这样的美人儿,他们也想要,哪里轮得上你个海盗头子王十三! 结果王十三那里还在说:“……若是乐师,那就更好了。” 沙昂脸色有些阴沉,若有所思:“志向不小啊。想睡乐师。据本帅所知。这天底下,称得上美人的乐师只有两个,一个是奉京谭家的小姐。还有一个嘛……” 王十三心里帮他补充:顾文笙那只鬼!有本事你把她弄来,睡不睡再说,我得先叫她自己来看看,这鬼地方戒备森严。怎么能找着李承运,再把他救出去! 沙昂要说的显然也是顾文笙。他腮上的肉抽了一抽,突然来了精神,笑对王十三道:“你若看上了这二女,想要一亲芳泽。怕不是那么容易,前些日子有人还想着要霸王硬上弓,强娶顾文笙。听说连新房都准备好了,哈哈。如何,到最后还不是鸡飞蛋打,叫她逃了!” 他说起这些来语带嘲弄,显是心情极好,但帐篷里其他人登时安静下来,神情怪异,一个个的恨不得掩上耳朵,装作自己不在。 只有王十三没听说过这回事,一时瞪大了好奇的眼睛。 咦咦咦,那顾文笙还有这么一段呢? 沙昂看着他的表情更觉快意,越发觉着王十三这个人真是妙,笑道:“怎么,你还不知道?是了,想来这种丢脸的事顾文笙也不会告诉你。” 王十三心中一凛,背上寒毛到竖。 不过他自进来敌营一直未放松警惕,脸上神情散慢,并没有露出丝毫端倪,笑道:“不瞒大帅,那娘们我和她打过几次交道,睚眦必报的母夜叉,实在没想到会有人为了她,还要霸王硬上弓,哈哈!” 沙昂眉毛挑了下,颇感兴趣地“哦”了一声。 王十三便将当初怎么在老鹰岩和顾文笙初识,后来在京里不小心着了她道的糗事说了说,说到后来愤愤然的,沙昂张嘴听着,听完哈哈一笑,安慰他道:“大丈夫能屈能伸,不要放在心上。你在成巢帮梁国人打仗,算是各为其主,本帅就不跟你计较了,只要你一心一意跟着本帅,待大东焱扫平梁国之日,本帅自会把那顾文笙绑了送到你跟前,任你揉捏。哈哈!” 一想到那时候,他将那小杂种求之不得的女子送给王十三这么个粗人,真是要开心地痛饮几杯才过瘾。 人生最快意的事莫过于此! 故而接下来沙昂不再折腾王十三,对他和颜悦色,一顿酒顺顺利利吃下来,哪怕到酒宴快结束的时候,手下来报,蒋海龙和王十三手底下的两支海盗在于泉大街上狭路相逢,打出了人命,他也没怎么在意。 闹事的两支海盗已经全部被抓起来,押到了军营。 蒋海龙这顿酒吃得憋屈,不敢冲沙昂发作,恶狠狠盯了王十三一眼,起身匆匆行了个礼,出去察看。 王十三不甘示弱,紧随其后。 出来一看,好嘛,人挺全,几百号人一起打了群架,看不出少了谁。 齐鹏、栾和玉、吴大嘴、佟大疤子都在。 蒋海龙那边人要少得多,一个个鼻青脸肿,满身血迹。 这也难怪,冰刹岛众人差不多都是头一回来于泉,担心走散了出意外,自打下了船就是一起行动,蒋海龙麾下的海盗们不知来了多少次,哪里知道还有一场群殴在等着他们,就这百十人还是临时凑起来的。 王十三暗赞一声:“来得真是时候。”走近了人群,气沉丹田喝道:“打赢了没有?” 他使出浑身解数,好歹算是稳住了沙昂,便不耐烦再在营帐里装疯卖傻地做戏,想着赶紧办正事要紧。 吴大嘴、佟大疤子等人见他全须全尾地出来,看起来未受刁难,乱哄哄答道:“打赢了!”“咱们赢了!” 王十三满意地点了点头:“有死伤没有?” 这次众人的回答整齐了很多:“没有!” 栾和玉挤到前头,献媚道:“大当家,咱们只有几个兄弟负了轻伤。”他自觉机灵,到了人家的地盘上,“大王”的称呼是不能用了。自然而然改了口。 王十三皱了皱眉,斥道:“那你们都跑来这里干什么?还等着领赏啊?” 直将蒋海龙气得火冒三丈。 齐鹏也凑过来,小声禀道:“大当家,咱们和榆荚岛的人狭路相逢,人太多局面太乱,大家一时没控制得住。”说话间使了个眼色。 王十三明白他在说事先安排的斥候已经趁乱散开了,估计一时很难探听到什么消息。微微颔首。大声道:“知道了,刚才老子已经见过了沙大帅,难得大帅瞧得起咱们。要带着大伙升官发财,你们大当家的我也不能不给大帅面子,咱们和榆荚岛化干戈为玉帛,以后就是自己人了。这次打架也就算了,不知者不怪。从今儿起,谁要再主动挑事儿,老子亲手捏死他!” 沙昂呆在帐里未动,他的亲信副将却跟了出来。听到王十三这番话点了点头,颇为满意。 蒋海龙心机深沉,知道鬼公子不在。自己这亏吃定了,将要发的火生生憋了回去。阴恻恻道:“但愿十三爷说的是真心话!” 这时候,自前营方向过来一队骑兵,马上骑士风尘仆仆,到了近前翻身下马。 为首东夷头目望了众人一眼,显是好奇中军帐外为什么聚了这么多外人。 但他没有多停留,和守营的将领打了个招呼,匆匆通报一声进帐去了。 王十三的目光不由地一直跟进帐篷,看这样子,是有紧急军情? 只过了片刻,就听着帐篷里头沙昂怒斥一声,王十三只学了几天的东夷话,竟然听出来他这是在骂人。 紧跟着由里头传出来“砰”地一声响。 出事了? 这时候谁还顾得上管两伙海盗打架,沙昂的副将赶紧回去,王十三也跟在后头,就见刚进来的骑士单膝跪在席间,沙昂怒气冲冲,眼前的案桌被他揪了,碟子碗滚落得到处都是。 虽不知道发生了何事,却不妨碍王十三在心里幸灾乐祸,暗忖:“难道是童永年攻打东夷的消息这么快传回来了?” 沙昂冷冷望了望王十三和蒋海龙,重新坐下来。 一众东夷将领你一言我一语地议论。 好在蒋海龙也不懂东夷话,需得人翻译,王十三听了好一阵,才算搞明白,不是他想的那回事,这队骑士是从白州西部边境来的。 那里距离西遥村不远,是三家开战的战场,如今正是初秋,天气渐凉,列登帝国的主帅要求雇佣他们出兵的东夷掏钱,为他们添置军服和武器。 数目不小,开口就是几百万两银子。 沙昂生气归生气,想想如今国内的情形,东夷已经成了列登的属国,到底没有底气,由众将劝了一会儿,闷声不语。 大家都知道,明知道是勒索,这钱也肯定要凑出来的,席上气氛变得极为沉闷,最后不欢而散。 王十三暂时住在了军营里,由沙昂的亲信帮着安排了住处,还找了个通译亦步亦趋跟着他。 王十三将栾和玉、吴大嘴几人留下来,却叫齐鹏带着众人回去。 他想要是能赶紧联络上程国公府的人就好了。 一行人在东夷军营里呆了三四天,沙昂一直没腾出空来再见王十三。 他到是从通译嘴中获悉,有个身份颇高的梁国俘虏,家里头一直在活动,想掏大笔银子将他赎回去,沙昂之前没有理会,这会儿为势所迫,准备将这事提上日程,和对方好好谈谈。 这说的不就是程国公李承运? 王十三暗自松了口气,这事若是能成,他也就不用再留在这里受罪了。 不过因为他听不大懂东夷话,在敌营里简直如同聋子瞎子,而沙昂显然没把他放在心上,这些事情他也捞不着参与,王十三颇觉心中没底。 再次见到沙昂又是三天之后,这次沙昂想起王十三来,是因为鬼公子的头号亲信,“大东焱七雄”之一的大将伊兰由西遥村战场回来,想要见一见两个海盗头子,换句话即是,给蒋海龙撑腰。 有沙昂在,且沙昂和鬼公子矛盾那么深,王十三自是不惧刁难,几句话激得伊兰面露杀机,只是碍于沙昂下不得手。 沙昂将这事按住,在他看来,王十三一根筋好控制,留着正好可以和蒋海龙打打擂台,故而三两句转移了话题,不许伊兰再针对王十三。 “几百万不是小数目,我们的人拼死作战,仗不能白打。我已经派人去将李承运提来了于泉,准备叫他家里头出钱来赎,当初两千万两梁国嫌多,这次可以减一减,换个一千几百万不成问题。” 沙昂这番话一经翻译,王十三不由地虎躯一震。 敢情顾文笙许给自己那几百万的酬劳,由中还扒了好厚的一层皮! 伊兰道:“梁国现在的局势很乱,不比刚抓到他的时候。少一点开口,先把钱拿到手吧,叫他们把银子从海上运过来,到时候交不交人都是咱们说了算。” 沙昂冷笑:“这是那杂种的意思?他以为打下奉京,那些梁国权贵们的家底就都是他的了,切。” 伊兰习惯他如此,并不答话,只作不闻。 沙昂一拳打到空处,愈加生气,吩咐左右:“去把那位程国公带上来。”转向伊兰,“他家里人就在此地,我一直没空搭理,不过既然你们是这么想的,不如就试试看,我限他们半月之内先送个百八十万过来,否则就把他们的程国公手指、脚趾、眼珠子零碎给他送过去。” 伊兰淡淡地道:“这法子,怕还没有脸上刺字将人放回去管用。” 王十三听着他们越说越狠毒,心里着实有些同情那位素未谋面的程国公。 都说真天子百灵相助,李承运被俘这两年怕是罪没少遭,自己是想救他脱困,就不知道他有没有这个运道。 正胡思乱想间,外头囚车“吱扭”,铁链子哗啷啷响,李承运带到。 随着士兵一声通报,直接进来了一辆囚车。 李承运坐在囚车里,身形消瘦,气色很差,看上去不知多长时间没洗澡换衣裳,随着而来的是一阵隐隐的体臭。 他低着头,两眼似闭非闭,似乎对被送来了何处,座上都有些什么人全都未放在心上。 王十三目光一闪,已将他由头打量到脚。 这位程国公赤着脚,脚底血肉模糊,也不知残了没有? 第三百四十一章 铤而走险 现如今的李承运,实在是太可怜了,太落魄了。 王十三不由地想:顾文笙和纪南棠知不知道他们一心想要辅佐的人成了这等模样。 帐内敌人如狼似虎,账外兵马成千上万,且不说自己又没有三头六臂,怎么把他弄出去,就眼前这一关李承运就不好过。 被俘这么久,看不到获救的希望,李承运的骨气还在么,若是呆会儿沙昂一吓唬,他就屁滚尿流地摇尾乞怜,自己是救还是不救? 王十三决定看看情况再说。 不用沙昂和伊兰开口,下头的东夷将领们便连声喝斥,大逞威风。 李承运置若罔闻,坐在囚车里垂头动也不动,胡子乱蓬蓬的,头发披散,上面又是土又是草屑,遮挡住了面孔。 沙昂抬了下手,大帐内安静下来。 他之前已与李承运打过数次交道,由刚开始的兴致盎然,到后来的索然无味,这会儿看李承运又拿出来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来,“嗤”地一声笑,嘲道:“程国公,你的运气来了,本帅有意将你放回去!” 他这话要是早说个一年半载,李承运说不定还会动容,这会儿怎么听都像是猫戏老鼠,索性闭了眼睛不吭声。 沙昂也不恼怒:“你家里的武士现在于泉,愿意赎你回去,本帅正在想,叫他们拿多少钱赎人合适,要得少了,岂不是有辱你程国公的身份。” 李承运没什么反应。 沙昂慢悠悠道:“程国公落在我们手里这么久了,必定着急回去归心似箭,本帅也想赶紧促成此事,就怕你那边的奴才不上心。本帅觉着有必要给他们提个醒……” 他摆了下手,一旁刀斧手上前,手里拿着利刃,一看就不怀好意。 沙昂吩咐:“斩下一根脚趾,小心点,程国公身份高贵,不要叫他出太多的血。” 他不想错过了欣赏李承运惊恐求乞的机会。故而每一句话都由通译紧跟着译成了大梁话。 王十三的心不由悬了起来。 李承运抬起头来。漠然望着眼前众人,双脚带着铁链,自囚车的缝隙伸出来。不避不缩,叫人怀疑他是不是吓傻了,根本未听到沙昂的命令。 刀斧手听从沙昂的吩咐,手起刀落。一道寒芒闪过。 李承运身体猛地抽搐了一下,带动铁链子和囚车一起摇晃。他则发出一声闷在嗓子眼里的痛呼,听上去叫人头皮发乍。 行刑的刀斧手将刀一挑,半截血淋淋的脚趾落到一旁托盘里,由侍者端过来。放到沙昂面前。 中军帐中一片静寂,只有李承运压抑的呻/吟,都说十指连心。脚趾也不例外,挨这一下无疑是极疼的。 沙昂盯着他看。好似这反应还不过瘾,摸着下巴,道:“一根脚趾少了点,不如凑成一对儿。” 刀斧手躬身领命,举起了染血的钢刀…… “且慢!” 王十三嘴巴先于脑袋,出声制止。 帐中众人齐齐向他望来,目光中有疑问,有不屑,也有着嗜血和凶残。 王十三脑筋飞转,想着说辞,这个沙昂真够狠的,像个疯子一样,怎么能阻止他,保全李承运? 沙昂皱了下眉,自座上向王十三望过来,脸上似笑非笑:“怎么,你有话要说?” 王十三“哈哈”一笑,将露出的那点儿不自然遮掩过去,摆手道:“我是见大帅露这一手,莫名觉着亲切,这与我们抓了肥羊一样,都是切了手指耳朵装在匣子里送回去,催促他家里人来赎。” 沙昂淡淡地道:“是么……” “要不说我和大帅这么投缘,哈哈,敢情是惺惺相惜。”王十三抓了抓头皮,“不过我们动手的时候,怕他家里人不信,都是当着他亲信随从的面,割完了叫下边人趁热拿走,这个么,不知国公爷的家人会不会怀疑大帅拿旁人的脚趾糊弄他们。” 沙昂默然,停了停道:“你是不是想说,割了脑袋送去就不会弄错了。” 王十三心里暗骂,面上却要拍马屁:“大帅英武霸气!在下是觉着,不若等程国公府的人来了,当着他手下人的面,如此才好谈价钱。手指脚趾统共只有二十根,斩一根少一根,都说眼见为实,亲眼看着,才会知道心疼嘛。” 沙昂侧着头想了一想,道:“你错了,除了手指脚趾,程国公身上能切的零碎还多着呢。不过,算了,就这样吧,做这等事,毕竟是你有经验。” 王十三点头哈腰:“哈哈,大帅谬赞,在下实不及大帅分毫。” 他坐下来,手心里暗捏了一把冷汗,微一转头,与伊兰望过来的目光相遇。 伊兰目光里透着冷漠,盯着他讨好的笑容看了一阵,方才挪开望向了别处。 这次的聚会王十三面上不动声色,暗地里如坐针毡。 散会之后,他回了住处,苦思对策。 李承运就押在这军营里,机会难得,只是上上下下这么多双眼睛盯着,怎么能搭上线呢? 王十三翘着腿躺在松软的被褥上,晃了晃脚丫子,想起李承运的伤。要想办法接近他,还不能引起看守的怀疑,最好能帮他先处理一下伤口,免得恶化…… 他一转脸,看向一旁伺候的栾和玉。 先前他把栾和玉、吴大嘴几个留下来,是担心自己不在,这几个小人搅风搅雨,扯齐鹏的后腿。 不过这会儿嘛,王十三到庆幸栾和玉留了下来,可以让他物尽其用。 他一骨碌坐起来,指指门口,叫吴大嘴等人出去守着,留下栾和玉,拍拍他肩。和颜悦色道:“老栾,我这里有笔发财的买卖,能不能做得成,全靠你了。” 栾和玉:“……”大王突然这么客气,好生惊悚,腿软了怎么办? “程国公李承运现在押在这军营里,他家里有的是钱。说是金山银山也不为过。” 栾和玉脸白了。吓的,悄声道:“大王,你不是想要跟东夷大军抢人吧?” 王十三心道:怎么不是。不过爷爷怕说实话吓死你。 他挥了挥手,笑眯眯道:“想哪去了,你有所不知,沙大帅正在和程国公府的人谈判。开价一千多万两银子,叫他们拿钱赎人。” 栾和玉倒抽口冷气:“娘欸。好有钱。” 王十三见他两眼冒金星,循循善诱:“适才在中军帐,沙大帅怕他们不肯就范,斩断了李承运一根脚趾头。我叫小幺在外边联系上李承运的人。他们想叫李承运这段时间过得好些,就得花大笔的银子贿赂咱。至于这边的活儿,你去干。我不管你用什么法子。找着关押李承运的地方,和看守们搞好关系。” 栾和玉一听这难度有些不情愿。王十三将脸一沉:“事成之后,少不了你的好处。我知道你肯定行,快去!” 栾和玉不敢违抗,苦着脸出了帐篷,先将吴大嘴等人搜刮一番,他很清楚,要和看守们搞好关系,全靠银子开路,在这之前,他需得先买通一个通译。 将头等大事交给栾和玉去做,王十三又派人给齐鹏传了个口信,叫他想办法找着曲俊等人,明着勒索,实为通风报信。 常言道蛇有蛇路,鼠有鼠路,栾和玉很快就摸清楚了关押李承运的所在。 大约因是在戒备森严的军营里,加上李承运身上有伤,行动不便,负责看守他的东夷兵只有十来个,白天晚上分成两拨,官职最高的不过是个百夫长。 东夷军中等级分明,上级盘剥下级很厉害,到小兵基本捞不到什么油水,但比在东夷时食不果腹是强多了。 这就令栾和玉讨好起来极见成效。 一开始,那些看守还颇为警惕,后来吃的拿的多了,通译又将栾和玉的企图稍稍透露了一下,诸人一听原来是这么个事儿,胆子大起来,一时皆大欢喜。 过了两天,王十三跟着栾和玉亲自去探望了一回李承运。 王十三不好说别的,装腔作势一番,逼着李承运站起来,踉跄走了两步,扔了瓶伤药过去。 他避开了李承运带着疑问的目光,总共在他那里呆了不到一刻钟,出来之后痛快地掏了银子给看守。 栾和玉守正在边上跟通译吹牛:“我们大当家做买卖最讲信义,说了会关照犯人,这不就亲自来了,连我替他都不用。” 通译看在银子份上没作声,暗忖:“你们一帮贼寇还有脸说做买卖,都是无本的买卖,谁被你们讹上算是倒了大霉。” 去过这一趟之后,王十三心中大致有了数。 他开始想办法频频同齐鹏等人在军营里、集市上或是海盗船上碰面,为了掌握更多的情报,做周密的布置。 王十三在等待着一个全身而退的机会。 只要能够乱起来,他就有可能将李承运趁乱偷出军营,率领众人杀出重围,奔向自由。 这段时间齐鹏已经指挥不少纪家军在于泉城里潜伏下来,单等王十三那里一得手,他们便群起响应,好叫自家船只能开出港口去。 至于这个机会,王十三想,不知童永年率船队去攻打东夷战果如何,海上交通不畅,消息闭塞,但再如何距上次长蒙岛分开已经将近一月了,若是顺利的话,是不是沙昂这边也该接到信了? 还有那顾文笙,说是要带着纪家军在于泉港外边接应,也不知就位了没有? 他这里惴惴不安,也是因为曲俊那里没办法再拖延下去了。 眼下形势今非昔比,时局这么乱,说凑银子赎人,沙昂那里欲壑难平,曲俊等人来于泉时可没打算任人宰割花这么大的一笔,可眼看国公爷的半截脚趾都送来了,曲俊愁得头发都白了,又哪里敢说个不字。 这天黄昏,夕阳将于泉港映得一片辉煌,好似有火焰在水下燃烧。 由港外飞一样驶来两条战船,离得远时两条战船都没有悬挂旗帜,看不出属于何方势力,直到近前,才挂出大东焱的战旗来。 随着两艘船靠近海岸,双方打旗语,呼喝对答。 而后岸上一队骑兵疾驰而去,看方向,正是赶往军营,显是有紧急军情要向带兵的将领报告。 这时候王十三却留了吴大嘴等人呆在他的住处,只带了栾和玉前往探看李承运。 曲俊那里压力太大,王十三决定不等了,他要冒着风险,提前发动。 成与不成,端看今天晚上。 到了关押李承运的地方,由远看不出什么异常,依旧是营帐周围杵着七八个东夷兵,一个个看上去无精打采的。 经过这些日子,他们之间已经熟悉到不用通译也能简单交谈几句,加上手势,就能沟通个差不多。 王十三走近,先关心了一下众人吃过饭没有。 果不其然,他们已经吃过了,这意味着今天的看守倒过班了,这七八个人要呆在外头守一晚上。 照例由栾和玉腆着脸凑过去,做了一回散财童子,而后王十三带着栾和玉像往常一样,进到里头转了一圈,看看李承运吃没吃饭,生没生病。 不过只一会儿,王十三就捂着鼻子出来了,掏银子比手势,叫看守去帮着弄点洗澡水来,里面一股臭气,熏得人恶心欲吐。 军营里头水很充足,过了一会儿,两个东夷兵将洗澡水提来,王十三自不会屈尊降贵去给李承运洗澡,这个倒霉差事就落到了栾和玉身上。 栾和玉对李承运自然不会像对王十三那么诚惶诚恐,手下没轻重,一边洗一边骂。 李承运早就觉着他和王十三说不出得古怪,试探道:“你不想洗就算,我又没求你。” “哎呀,你他娘的。”整天被王十三折磨,栾和玉早忘了自己曾经是个读书人,一边各种污言秽语愤愤然喷涌而出,一边还没忘了大当家有吩咐,为了自己少受点罪,怎么也得把这人秃噜干净了。 秋日天短,这一折腾,周围就黑了下来。 王十三看看时间差不多了,冲东夷兵们招了招手,伸手入怀。 这是个掏银子的标准动作。 东夷兵们登时围了过来。 王十三冲为首的笑笑,抬手“咔嚓”一声,就拧断了对方的脖子。 第三百四十二章 全靠演技 第一个,第二个,第三个…… 若说一开始看守们还未反应过来,等到王十三干净利落地一招一个,料理到第三个人的时候,已经齐齐意识到出事了,这凶悍的海盗头子突然动手,显是早有预谋,想将众人全都杀死在这里。 还活着的几个顿时慌了手脚,有转身欲逃离的,有想要出声示警的…… “啊……” 王十三不知道对方惊慌之下会喊些什么,来的时候为叫敌人放松警惕,他两手空空没有带刀,并且在计划中,他也没打算弄得血流成河引人注意,毕竟营帐一个个都紧挨着,但这会儿显然是不成了,必须要阻止他们逃散呼救。 王十三毫不犹豫自倒下的第四个看守身上抢下刀来,刀光闪过,呼救声戛然而止。 只是一招,地上“砰砰”又多出两具尸体,他大步迈步,左手伸出,猛然攥住了最后一人脖颈。 随着年纪渐长,王十三明显感觉出来自己的身手越来越强,不管力量还是速度都渐达到巅峰,杀这些东夷小兵如同杀鸡屠狗。 转瞬间,地上多出来七具尸体,还好只是两个喷了血,弥漫在夜风里的血腥气并不重。 他警惕地四下望望,见没有惊动到远处的人,矮下身捡着囫囵的尸体,拖到帐篷边暗影里头,趁人刚死还没硬,给他们逐一摆了个坐在那里打瞌睡的造型。 王十三飞快地摆弄完,后退两步,看看破绽不是很大,这才松了口气,提着不怎么顺手的东夷长刀。撩帘子进了帐篷。 外头这么热闹,栾和玉竟是半点未察觉,盯着李承运好歹洗了洗,丢了块破布在他赤裸的身体上,口气恶劣:“自己擦!” 李承运也不管那布干净还是脏,上头有没有异味,拾起来按到脸上。许久未动。 他头发披散着。向下淌着水,长时间的囚禁令他肌肤呈惨白之色,身上到处是一块块的乌青。灯光幽暗,不知是没洗干净还是之前受的伤。 如今的李承运瘦得只剩下一副骨架子,哪里还看得出半点大梁第一纨绔的样子。 王十三倚在门口,吊儿郎当道:“洗完了?快点穿好了。” 栾和玉讨好地应了一声。转回头来没好气催促:“听到没有?赶紧的。磨磨蹭蹭,又不是绝色美人儿。我们大当家忙得很,谁有那闲工夫……” 李承运对栾和玉的话充耳不闻,抬头望了一眼王十三,两眼有些泛红。 哎呦。这是哭过了。 王十三心里突然有些没有底,自己上了顾文笙的贼船,冒了这么大的风险想要把眼前这人救出去扶上高位。可对李承运,他其实并不怎么了解。 自己见到了李承运最狼狈最落魄的样子。看着沙昂斩断了他的脚趾,任由手下人这么羞辱他,等他脱困之后大权在握,会不会非但不知感恩,反到欲除自己而后快? 由小到大,什么样的人他王十三没有见到过。 此时箭已在弦上,容不得王十三多想,两人目光一触,李承运主动避开眼睛。 他敏锐地留意到对方带了刀进来,刀上还隐约带着血,心中不由一紧,随便在身上擦拭了几下,就要把脏衣裳再穿回去。 王十三打断了栾和玉的念叨:“军师这些日子出了不少力啊。” 栾和玉赶紧露出一副受宠若惊的模样:“小的对大王一片忠心,可昭日月。” 王十三走上前,伸手按住了他的脖子:“看在你这段时间鞍前马后这么听话,给你个痛快!” 李承运:“……”这简直太意外了,不但是他,栾和玉瞪大眼睛,嗓子里“咔咔”作声,目光散乱,透着茫然,显然到死也不明白王十三为什么突然对他下毒手。 王十三拿下冰刹岛的第一天就想杀了栾和玉,叫他死在这时候,也是在见到李承运之后就打算好了的。 李承运要混出敌营,必须有一个合适的身份。 他和栾和玉看身形有几分相似,都很瘦削,所不同的只是栾和玉个子稍矮一些。 王十三杀了栾和玉,上手将他扒了个精光,衣裳丢给李承运:“快些换上,别耽误时间!” 他将李承运脱下来的脏衣裳给栾和玉胡乱套上,头发披散下来,盖住了泛青的脸。 这伪装还有最重要的一样,他向李承运道了声:“抬脚!”手起刀落,李承运脚上那根十余斤重的铁索链由中而断。 王十三弯腰将它解下来,给栾和玉缠上。 粗略一看,杂草堆上缩着的那个人到是与李承运本尊很像。 李承运目光有些复杂,被俘这么久,同外界几乎完全隔绝,很多时候,他甚至不辨昼夜。 眼前这个杀人不眨眼的海盗头子看来是想要救他,李承运不认识对方,也不知道此人是好心还是歹意。 可他是如此得渴望自由。 “你到底是何人,……意欲何为?” 王十三打量了一下李承运,执刀的手抬起来,刀锋离李承运脖颈不过寸许。 “别说话。” 雪亮刀锋紧贴着李承运下巴刮过,劲力恰到好处,乱蓬蓬的胡须齐根削断,落了一地。 王十三一边给李承运刮胡子,一边胡言乱语:“别乱动啊,也就是大爷我了,用这么长的刀,全仗手上有分寸,举重若轻,啧啧。对了,忘了自我介绍,我受人之托来救你,拜托我那人名叫顾文笙……” 李承运猛地一颤,王十三收刀不及,在他下巴上留下一道血痕。 王十三依旧把话说完:“为了救你,我可是倾家荡产,差点儿连老命都交待了,好了,自己把头发系一下。我带你混出敌营去。” 该办的事办了,该卖的好也卖了,王十三自忖耽搁了不少时间,带着李承运自关押的地方里出来,先往自己的住处去,走到暗处,拐了个弯。去取事先准备的马。 李承运脚上的伤很重。走路有些踉跄,这么明显的破绽,不骑马绝对混不出军营去。更不用说离港口还有那么远的路。 李承运原本听王十三说“混”出敌营,还当他会带上一队人马,将自己夹杂在其中,谁料竟只有他们两个。 此时天虽然黑了。但进出军营的关卡却有重兵把守,灯火照得亮如白昼。 “这能行么?”李承运跟在王十三身后。觉着此人是不是异想天开,有些傻大胆。 王十三回头打量了一下他,露出嫌弃之色:“你敢不敢将腰塌下些,装得像个狗腿子?跟个大爷似的。生怕人家看不出破绽。” 李承运觉着自己很冤枉,习惯使然,他真不是故意的。 东夷人的军营很大。两人一路过来,没走在明亮的灯下。巡逻警戒的东夷兵离远只看王十三那脸胡子,就将他认出来。 他们对军营里住着的两支海盗不感兴趣,加上语言不通,也就懒得理会。 后方的军营毕竟不像前线那样,有个风吹草动就如临大敌。 偶有拦住喝问的,见王十三张大嘴一个字一个字地向外蹦东夷话,手上连比带划,没有通译,沟通起来实在是费劲,猜想他大约是想夜里出去找乐子,随便嘲笑两句也就放行了。 二人离着最外层的关卡越来越近。 李承运在后头跟着,不得不佩服王十三真是处变不惊,沉得住气。 最后一道关卡差不多有半里路,盘查很严,灯光又亮,一切无所遁形,李承运觉着除非王十三会仙法,否则两人肯定混不过去。 果然,王十三也似乎是心里没有底,停下来悄声道:“在这里等一等。” 李承运心里一沉。 前后这么多双眼睛盯着,这里哪是久呆的地方?更不用说,两匹马还喷着响鼻不安分,不出一刻钟,必定引得东夷兵注意。 要功亏一篑了么? 这时候由军营里另一个方向出现了一队人。 这队人也骑着马,看上去气呼呼地,奔着营门口而去,为首之人李承运见过,但他当时正是万念俱灰,不曾留意,乃是蒋海龙。 蒋海龙带着亲信来到营门口,军营外头“呼啦”聚上来近千人,被看营门的东夷兵拦住。 看到这一幕,王十三松了口气,道:“咱们过去。” 李承运一头雾水,还当这些人都是王十三的部下,欣然上前,准备混水摸鱼。 结果蒋海龙那边听到动静,众人一看王十三一马当先出现,登时如同见到了杀父仇人。 蒋海龙大叫一声,奔王十三就来了,后头榆荚岛的海盗们像潮水般向前一涌,区区看营门的百十个东夷兵哪里挡得住,被冲得东倒西歪。 王十三马向前冲,离着蒋海龙等人还有十余丈远,抽刀在手。 他一亮出兵器,蒋海龙那边突然想起这厮与许大麻子武力不相上下,就算最后寡不敌众,先上去的几个也肯定倒霉,气势不由一滞。 王十三冲到营门口,和众人相距不过丈许,猛一勒马。 那马人立而起,前蹄连蹬,王十三在马背上将左手两根手指含入口中,打了个响亮的唿哨。 就见军营外头灯光照不到的暗处,突然涌出来数百号人。 为首的正是齐鹏。 这些人冲上来,二话不说,手上刀剑与木棍、砖头齐飞,和蒋海龙的人厮打到了一起。 事起突然,今晚负责守营门的东夷兵们只觉着一眨眼的工夫,上千人的群架就当着他们的面,打得如火如荼。 齐鹏带人冲破人群,与王十三艰难会合。 王十三松了口气,让出被他护在身后的李承运,吩咐众人:“军师是文弱书生,保护好了!” 齐鹏应了一声,这次他带来的全是纪家军,大伙明知道此人不是栾和玉,没一个质疑的,反到一个个神情激动,“呼啦”就将李承运围到了中间,牢牢保护起来。 王十三放开手脚,喝道:“蒋海龙你个卑鄙小人,不听大帅命令,给老子耍阴的,看老子叫你吃不了兜着走!” 这一嗓子他以内力喊出,声音传出去老远,跟着飞身而至,半空刀如霹雳,直奔蒋海龙斩落。 蒋海龙开始还举刀欲挡,一见这声势意识到这个距离自己怕是挡不下来,当机立断,向后便退。 哪知王十三并不追击,落下之时伸手一捞,就将蒋海龙身边一人抓在手里,众目睽睽之下向上一抛,跟着手起刀落,干净利落结果了蒋海龙的这名亲信。 这下局面更乱了。 齐鹏趁机扯着嗓子高声喝道:“杀出去,回咱们船上,和这些狗娘养的开战!” 他这一喊,手下纪家军一齐跟着起哄。 一切都是提前计划好的,齐鹏带人掐着时间激怒蒋海龙手底下的海盗,在军营门口上演了这场大戏。 众人在王十三的率领下一股脑向外冲,只要能在东夷军队反应过来之前回到于泉港,上了船,就有很大的希望趁乱带着李承运冲出港口,顺利驶入大海。 王十三想得很好,这个时候,东夷兵吃了饭正准备休息,等沙昂下了令,集合起来人手,估计得好长时间,而押李承运的地方,运气好的话说不定可以一直拖到明天清晨才会被人发现。 可没想到,他们这几百人还未冲离军营门前,营里头突然一声号炮响,跟着马蹄声整齐划一,如闷雷滚过,黑压压几千东夷人马自营里开出来,将闹事的两拨海盗团团围住。 当中两骑,正是沙昂和伊兰。 沙昂阴着脸,冷冷地道:“怎么回事?” 王十三觉着不对劲儿,抢先告状。 在他嘴里,蒋海龙这些日子似乎有了撑腰的,对沙昂的调和阳奉阴违,冰刹岛这边处处受欺负,今晚终于忍无可忍,积怨大爆发。 沙昂脸色不好看,不理会蒋海龙喊冤,淡淡望了伊兰一眼,回头对众人道:“方才接到紧急军情,咱们的船在港外遇敌,先笔账先记着,待本帅回来再算。” 说罢他便要将两帮不省心的海盗交给手下严加看管。 王十三一见势头不对,主动请战:“大帅,敌人是何方神圣,让我带着兄弟们先打头阵。” 第三百四十三章 乱军相聚 沙昂闻言瞥了王十三一眼,目光冷淡。 蒋海龙刚才的群殴没占到便宜,正憋了一肚子火气,忍不住叫道:“大帅、伊兰将军,你们不要信他,这狗贼暗中挑事,着实可疑。” 孰料他不开口还能好些,这一说话,沙昂自动忽略了“大帅”,只听到蒋海龙惹了事就找伊兰撑腰,越看这帮大梁人越烦,以东夷话冷冷骂了一句“不知死的废物”,转向王十三:“走吧。” 通译虽然没有翻译前头那句,但这般情形,谁还看不出火候来,数千人鸦雀无声,老老实实列队,两波海盗跟在自己的大当家后头,垂头丧气,鼻青脸肿,没有人敢轻捋沙昂的虎须。 王十三不敢回头看,却知道齐鹏等人必定以人墙将李承运护得严严实实,眼看大队人马浩浩荡荡往港口去,心里不禁乐开了花。 “奶奶的,这么客气,知道老子要走人了,还这么隆重地送行,哈哈!” 如此到了于泉港,港口灯火通明,照得白昼一样。 王十三果见之前停靠的大小船只都向远处挪开,东夷的十几艘战船开过来,当先两艘之前没见过,隐约可见上头有人影晃动。 沙昂一到,港口驻军将领出来迎接,身边跟了个小个子。 这人作东夷军人的传统打扮,看上去满面倦容,见到沙昂和伊兰,身手利落地行了个东夷军中礼,振作精神禀道:“千夫长早川遥见过大帅,伊兰将军。” 沙昂打量了一下他,面露关切之色:“你是高森将军的子侄?高森将军情况如何?” 早川遥挺起胸来,大声道:“回大帅。将军奉大首领的命令,率五千精兵前来协助大帅,路经海门岛和梁国水军相遇,敌人船只是咱们的两倍多,将军命末将带他令箭突围,来给大帅报个信,他暂时退守海门岛。等着大帅带人去里应外合。一举歼灭敌人大队人马。” 令箭什么的之前都已经验看过了,沙昂点了点头,高森雄是大东焱“七雄”之一。救是必须要救,再说梁国现在还有什么像样的水军,有他那五千人,再加自己这十几艘战船。就足以取胜了。 所以他连战前动员都省了,挥了下手。下令诸将:“上船。” 众人听令齐动,王十三抓住机会,示意齐鹏带着诸人赶紧将李承运弄回自家船上去。 他转了身去,未等挪步。就听沙昂身旁的通译官道:“王大当家,大帅叫你跟随早川遥千夫长去他那艘船上,在前头带路。” 王十三心里一沉。暗骂:“奶奶的。” 但这时候为了不激怒沙昂,好叫李承运顺利出港。别说让他孤身去旁的船,就是要将他扣在于泉,他也得咬着牙答应。 王十三转过身来,赔笑道:“太好了,正可以杀个痛快!大帅也上头船么?”若是沙昂与他坐同一条船,他说不定可以趁乱劫持了对方,夺船逃命。 那通译官闻言像看傻子一样看他,撇了撇嘴:“大帅自是乘坐他的帅船,不过会派尺铃信将军在头船上督战指挥,你听尺铃信将军的命令就行。” 尺铃信像大多数东夷人一样个头儿不高,身手十分敏捷,对沙昂也忠心,沙昂将他派到头船上,算是考虑得颇为周详。 这对王十三而言,实不是个好消息。 到了大海里,周围都是敌人,齐鹏等人的首要任务是带着李承运冲出重围,不会有时间再来接应他,而依沙昂的性情,即使王十三胁持了尺铃信,估计也没有什么作用。 奶奶的,费心费力将人救出去,结果自己却被一个人留在了苍茫大海里,难道他能长了翅膀飞出来不成? 王十三欲哭无泪,跟着尺铃信、早川遥等人老老实实上了船。 这边沙昂也要往自己的船上去,于泉港外头突起骚乱,几个东夷兵匆匆进港,逐级上报,很快就报到沙昂跟前。 沙昂皱眉,吩咐两句挥了下手,很快就有大约千余人放弃上船,列队掉头出港。 这点儿小小的骚动很快平息。 王十三心知肚明,这是先前他为了能顺利杀出港口布下的最后一手棋,等他们这边一上船,潜藏在于泉城里的纪家军就齐齐发动,杀敌纵火,往大里闹,把水搞混,转移东夷军队的视线。 现在看,效果是不错,沙昂有坑就踩,可谁知他妈的这么寸,大梁水军早不来,晚不来,单等这时候跑来添乱。 咦,等等,难道是顾文笙等人依约前来附近海域接应,撞上了东夷那个什么将军? 王十三心事重重扒着船舷,目光幽怨地在数十艘战船里寻找自己那几艘海盗船。 ……找到了,离得可真够远的。 尺铃信已经带着亲兵上船就位,与早川遥并肩站在船头有说有笑。 说的什么,原谅王十三是个大老粗吧,他一句都听不懂。 过了一会儿,后头沙昂的座船上响起呼喝声,周围船上齐声响应,王十三猜测是出发的命令下来了。 果然尺铃信跟着吩咐一声,战船晃了两晃,水手们起锚。 这是头船,要第一个离港。 水声“哗哗”响,船慢慢向深水里驶去,十丈,二十丈…… 王十三回头看着数十艘战船在海面上逐渐散开,虽然接下来要担心自己如何逃命,却也不禁暗自松了口气:不管怎样,好歹是将李承运救出去了,这几个月总算没有白折腾。 就在这时候,岸上突然响起了很大的喧哗声。 王十三乘坐的这艘船离岸差不多已有半里远,借着灯火,影影绰绰能看到不少东夷兵乱哄哄地挤到了岸边,更有人登上了侦查用的小船,由后面追上来。挤进战船的间隙,船上兵卒一边吆喝,一边向着沙昂的座船靠拢。 这一惊一乍的,又怎么了? 王十三心知有异,但现在于泉城已经被他搅得大乱,出点儿叫东夷人大惊小怪的事也正常,故而一开始他并未在意。 但随着吆喝声越来越清晰。尺铃信和早川遥的交谈突然停了。王十三注意到两人脸色都变得有些微妙,尺铃信更是隐晦地悄悄向他这边望了一眼。 王十三只觉着心头一凛,浑身寒毛倒竖。 他再扭头细细观察这场混乱。不禁生出一丝不妙的预感:“再有一刻钟就游龙入海了,可千万别这时候出岔子,功亏一篑。” 可世间事,偏偏就是怕什么来什么。只是片刻间,便由主帅船上传下号令:所有船只立刻调头。返回港口。 后头的数十艘战船已经有开始缓缓调头的,恰好将齐鹏等人的几艘船围在了当中。 王十三虽然不清楚发生了何事,但只凭经验,他就意识到这次必定是蒙混不过去了。没办法,硬闯吧。 齐鹏那里若是犹豫不绝,势必贻误了突围的最后机会。王十三如此想着,将手悄悄按到了刀柄上。他要抢先发动,尺铃信身手不弱,再加一个不摸底细的早川遥,更有这满船的敌人,空手的话,他可没有十足的把握。 就在王十三心中杀机涌动,准备出手的时候,那个一直同尺铃信攀谈甚欢的早川遥突然向他望来,并且十分刻意地眨了下眼睛。 就听他道:“李承运逃了?大帅要搜查?” 看似在同尺铃信说话,但王十三听得清清楚楚,他说的乃是字正腔圆的大梁话。 这工夫王十三刀都拔出来了,哪里有空细想,只看尺铃信惊讶的表情,暗想:“别吃惊了,就你吧,沙昂的一条狗,老子早想宰了你!” 尺铃信刚才听人喊李承运逃了,就对王十三生了戒心,但他实在没想到面前的早川遥竟会有问题。 王十三出刀的同时,早川遥也一脚踹到,他身手不见得多高,却正好将尺铃信躲避的空间给封死了。 尺铃信发出一声怒吼,抽刀“叮当”和王十三战到一处。 与此同时,原先船上的“东夷兵”们一拥而上,将尺铃信带上船来的亲信抓的抓,杀的杀。 有了早川遥帮忙,不过两合,王十三一刀挥出,刀锋自尺铃信的脖颈割过,随着鲜血飞溅而出,这么一员东夷大将两眼圆睁仆倒船头,颇有死不瞑目之感。 由这船上一道信号带着尖啸升空,“砰”地一声在夜空里炸开,璀璨如雨。 “杀!” 后面几艘海盗船上,齐鹏所率纪家军接到了突围的命令,发出一声呐喊,强行撞开了挡路的东夷船只,往这边靠拢。 王十三提着滴血的长刀站在船头,眼前的这一幕令他有些怔忡。 那早川遥站在他身旁,伸手“刺啦”将东夷战衣撕开甩落,以大梁话笑道:“早不想披着这身狗皮了。十三兄劳苦功高,幸会!” 王十三有些发蒙,眼前这个酷似东夷将领的小个子是自己人无疑。 此时由后舱传来些动静,王十三转过头去。 就见由后头舱里出来了几个人,左右都是些盾牌兵、弓箭手,簇拥着中间一人,虽然乔装打扮过,看衣着不是那么显眼,可她抱着琴呢,脸上笑容明媚,叫王十三只想揉一揉眼睛:顾文笙! 文笙冲他笑道:“这算不算是万分危急的时候?” 王十三指了她,一时心潮澎湃,不知说什么好。 他知道,文笙这句话,是接的他当日去冰刹岛之前那句“我要真遇上万分危急的时候,能不能把你招来”。 别说,这虽不是鬼上身,却真有些神出鬼没的意思。 王十三很快由一见面的惊讶回过味来:是了,上回在长蒙岛碰面,童永年率一支精兵去打东夷,怪不得这么久没有相关的消息传来于泉,原来他们改换了策略,攻完东夷之后,开着俘虏的船只跑来于泉招摇撞骗。 这早川遥……人才啊。 文笙只对王十三说了那一句话,算是打过招呼,跟着注意力便转到了后头几艘海盗船上。 齐鹏等人还保护着李承运处在敌人的包围中,形势依旧十分严峻。 “早川遥”道:“顾姑娘,看这样子,那几艘船杀不出来,咱们需得接应一下。” 文笙点头:“别顾惜这艘船,保他们!” “早川遥”笑道:“那大伙都抓稳了,咱们把挡路的船撞开!” 文笙顾不得再同王十三说话,坐下来,拨响了琴弦。 《行船》! 海面上虽然喧哗嘈杂,虽掩盖不了泠泠的琴声,甚至于在《行船》刚一响起的时候,数十艘船上数千人竟然一齐静了静。 有乐师! 文笙此番随船前来接应,可谓是养精蓄锐,专等此时露上一手。 这琴声虽然看不见摸不着,却在船头形成了一道无形的屏障,不但阻隔了如雨般射来的羽箭,还带着强大的斥力,左右水中的船只。 齐鹏那边几艘船艰难突围,带头的幸好是他们自密州勒索的大福艘,个头儿大,在海里一般的战船撞不过它。 就这样,也已经有不少东夷兵杀上了海盗船,双方短兵相接。 齐鹏将李承运安排在中间船上,事发突然,这边明显寡不敌众,他只希望能在自己人折损干净之前,护着程国公杀出重围去。 两下里在逐渐接近。 李承运被纪家军护在中间,眼见四下刀光剑影,不停有人倒下,几疑是在梦中。 突然前头船上响起一阵惊呼,一道黑影低空飞掠而过,却是王十三眼见两下相隔不远,踩着船只飞跃过来,这一路不知多少东夷兵成了他刀下亡魂,他落到李承运所在船上,挥刀磕开几支弩箭。 “砰”的一声响,前头挡路的船只被横着撞开,文笙所乘的船顶着它向前滑行数丈,直到撞上另一条敌船才停下。 齐鹏看到机会,指挥剩余纪家军聚集到李承运所在的这艘船上,自空隙中生生挤了出去。 虽有《行船》保护,饱受磨难的头船这时候也已经开裂进水,“早川遥”道:“咱们换到国公爷那艘船上去。” 趁两船相交之际,众人赶紧换船,文笙琴声未停,在众兵士的护卫上迈过船舷,上了友船。 相隔两年,她终于再次见到了李承运。 第三百四十四章 风云会 文笙单手弹散音,在琴弦上轻拨慢挑,口中道:“国公爷!” 李承运百感交集,直到这会儿,他才有了些真实的感觉。 将近两年的囚禁,还有那些从前根本无法想象的磨难,都叫他不止一次觉着若有一天侥幸脱困,必定难以自持,说不定会大哭大笑,癫狂不已。 但这会儿他站在船上,为诸人簇拥,眼前一张张或熟悉或陌生的面孔上都由内而外洋溢着欢喜,耳边不停有人道“恭喜国公爷脱困”,好像心中的喜悦得以由此扩散出去,他此时竟是异常得冷静。 “辛苦诸位冒死来救,咱们先冲出去,此恩容后再报!” 说话间他还特意看了前头杀敌的王十三一眼,他对这个身手高强的海盗头子印象实在太深了,这会儿下巴上的刀口还有些疼呢。 他的胡子是此人给刮的,身上穿的衣裳是此人扒来的,那日若非这小子开口说动了东夷人主帅,自己可就不是断一根脚趾这么简单了,不死也得落个重残。 王十三这会儿没空理会李承运怎么想自己,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奶奶的,人太多了,累死也杀不完啊!” 文笙无暇介绍身边纪南棠手下的将士们给李承运认识。 他们也只是暂时冲出了围困。 这艘船和后头紧跟着的另一艘大福舰,上面载着前来营救李承运的七八百人,面对数十艘敌船,以十倍计的东夷水军,要彻底摆脱他们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箭簇如雨,她以《行船》护住这一艘船都困难。 所幸纪家军英勇善战。天色又黑,后头的大福舰将船身横过来,以庞大的身躯阻挡了敌人的猛攻。 “早川遥”本名秦良羽,是童永年麾下的一名斥候队长,之前常年呆在白州同东夷人周旋,学了一口流利的东夷话,人又机灵。故而才被童永年派来担当重任。 他其实并不清楚为什么纪家军要冒这么大的风险和代价。跑来营救原本毫无瓜葛的程国公,这不应该是奉京那边大皇子和谭家应该操心的事吗? 虽然只是奉命行事,他还是习惯性地卖了个好。说了句“国公爷放心宽坐”,留下两个人在边上照应,转身和齐鹏并肩杀敌去了。 李承运一开始还以为是文笙联手岳父鲁大通的兵来救他,这时候才觉出不对来。 文笙离他虽近。却将全部心神都沉浸在琴曲中,李承运只得将到了嘴边的话咽回去。准备等突围了再说。 两艘大福舰之间搭起了软梯浮桥,相互连通,纪家军的将士们冒着箭羽和爬上船的敌人周旋。 附近东夷船上响起连声呼喝,又一通带着火的箭簇射来。 黑沉沉的半空中像是突然亮起大片的流星火雨。数以千计的光点“嗤嗤”飞到大福舰跟前,却被夜幕挡住,稍作停滞。擦着船舷那巨大的黑影子坠落海中。 那情形,由远处看煞是惊心动魄。 挡过这一波。文笙有些疲惫,叫身旁盾牌兵代为下令,不要纠缠,尽快冲出港去。 船在于泉港里折腾有个好处,敌人不管是拦截还是以船来撞,都提不起速度来,慢腾腾地杀伤力不大。 大福舰这样的庞然大物撞几下不痛不痒,加上文笙以《行船》推动水势,片刻之后真的强行挤开一条路,一马当先冲出港去。 这一离港,纪家军奋力划船摇橹,由秦良羽指引方向,两艘大福舰前后衔尾驶入波涛中,飞一样向着东北方向而去。 再后面,则是挤挤挨挨的东夷战船。 文笙等人到不担心被敌人咬住无法脱身,将军府录事李曹带了一支大约两三千人的船队在前头接应,这么下去,用不上半个时辰,两下里就能会合。 若是李曹所率水军看到这边的灯光,听到喊杀声,来得会更快。 戚琴、云鹭都跟在李曹身边,而文笙担心李承运的身体,怕他撑不到离水,还特意请了穆老大夫同行。 眼下看,李承运的情况远比她想的好,这一手到是白准备了。 果然,不过逃了两刻钟,船头的秦良羽喜道:“前面有船队过来了,迎过去看看,应该是李录事他们。” 对方显然是听到了动静,在往这边驶来。 两下相距越来越近,秦良羽突然“咦”了一声,招呼齐鹏:“齐校尉,叫你手下的兄弟们注意着点儿,好像有点儿不对劲儿。” 齐鹏应了一声,提刀走到他身边:“怎么了?” 来的若是李曹所带的离水兵,那他自是比秦良羽更熟,但此时他们与来船相距仍有里许,今晚的月光又不是很好,只隐隐约约看轮廓像是战船,哪家的却不好辨认。 秦良羽抬手遥指:“咱们的船远没有这么多艘,你看那后头……” 两人视力都很好,齐鹏经他一指,换了个角度,果然看到后面波涛中影影绰绰似还缀着不少船。 秦良羽心中没有底,越过了李承运,直接征询文笙的意见:“顾姑娘,你看这……” 此时在纪家军齐心协力之下,两艘大福舰已同东夷战船逐渐拉开了些距离,文笙终于可以停了《行船》稍微歇一会儿,听秦良羽说发现有异,起身拿了琴,也站到船头上。 齐鹏授意手下人以灯语同来船联络。 对方很快有了回应。 灯光晃动,给出的正是纪家军的暗号。 齐鹏松了口气,道:“是李录事他们。走,过去会合。” 那边灯影还在晃,隔了一会儿,负责破译灯语的斥候禀报道:“录事带人在这里等候接应,刚巧遇上了另外一支船队,录事没法与对方翻脸。想好言好语将他们支走,谁知办法使尽,不管说什么,对方都赖着不肯离开。录事无法,只好通过灯语提前和咱们说一声,他说对方看样子是听到了风声特意赶来的,不知是抱着什么目的。叫咱们千万小心。” 王十三正在后船上御敌。听说前边海面出现了许多大船,便想着来凑一凑热闹,脚下猛一借力。凌空向着文笙他们这艘船飞跃过来。 他不想白费力气,这一下跃得不是很高,由后头看,只见一道黑影突然窜出去。飞过船舷和数丈海面,几乎是贴着浪头上了另一艘船。就要落下。 按说这么快,本不会惹人注意,但架不住东夷的战船上有人盯住他半天了,眼见机会难得。搭弓便是一箭。 这枝箭角度刁钻,来势极快,对准了王十三足下半尺而来。待它射到之际,恰好王十三身体向下落。若不及时作出应对,必定被它射个正着。 王十三吓了一跳。 今晚这么多攻击里头,独有这一下叫他有了遇到对手的感觉。 不管出手的时机,还是弓箭的力道,在东夷将领里头都是数得着的。 他无暇多想,两腿一缩身体蜷起,听风挥臂。 说是听风辨位,可周围实在太乱了,充斥耳朵的是海面上的各种声响,这一下大半凭的还是感觉。 随着王十三一刀挥出,“叮”地一声脆响,刀身上传来强横的力道,他的胳膊竟然跟着麻了一麻。 好强的弓,好硬的箭! 不用回头看,王十三便知道射出这一箭的除了伊兰不会有旁人。 他没有停留,几个纵跃到了船头,问道:“前面挡路的是谁?” 这么长时间接触,大家也都知道由王十三嘴里很难听到什么好话。就连这听着挺普通的一句“挡路的是谁”也叫人不由地联想诸如“挡路狗”、“好狗不挡路”之类,个个神情古怪,向他望来。 齐鹏跟了他两个月,面带同情,道:“……听说是王光济。” 这下王十三没了动静,隔了一阵才低骂了一句:“奶奶的。”也不知道他骂的是谁。 但他不想看到王光济是肯定的。 这边船上,没有一人想在这节骨眼上同王光济打交道。 谁知道他是抱着什么样的目的出现在这里? 前面迎过来的果然是两队人马,相互间泾渭分明,怪不得远看黑压压的那么多船。 两支大梁的水军,只从船只数目看,同东夷追兵已经相差无几。 沙昂那边显然也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自伊兰射出那一箭之后,他们放慢了行船的速度,拉开距离,开始集结整队。 包括文笙在内,大家都去看王十三,想着这里最了解王光济的人非他莫属。 李承运见状过来,问道:“现在什么情况?” 文笙低声给他解说。 众人议论的时候,李承运就坐在不远处,也听了个差不多,只是这局势变化太快,他被俘之前,王光济还退守飞云江,是人人得而诛之的反贼头子。他哪知道不到两年时间,这人摇身一变,跑来东海,叫众人摸不清底细。 这会儿工夫,李曹和王光济的船齐齐靠近过来。 纪家军自己的船很好辨认,李曹站在船头,看到对面几人全都无恙,松了口气,命令己方所有船只上前,打算先将李承运的座船保护起来再说。 这边般一动,王光济那边也在动。 两下的船几乎顶到了一起,陷入僵持。 李曹皱眉,论官职爵位,王光济是招安的长顺侯,与他不可同日而语,但救出李承运,他们马上就要另起炉灶了,谁还管那些。 “侯爷这是何意,东夷人当前,不奋勇杀敌,可是要与我们将军抢功劳?” 王光济也是站在船头上,左边站着元恺,右边站的是王五。 灯光下,就见他微微一笑,道:“李录事,你说这话就有些过分了,王某是来接我十三弟的。” 说完这话,他转向王十三,目光沉沉:“十三,你过来,我有话单独和你说。” 众人的目光一下子就聚集到了王十三身上。 大家不知内情,颇担心他同王光济“余情未了”,谁知王十三盯着王光济看了半天,猛然回过神,转问齐鹏:“圣旨呢?快拿出来!” 之前文笙给他的假圣旨,他不方便随身携带,也不敢留在海盗船上,就交给了齐鹏小心保管。 齐鹏:“……”都这时候了,难为你还能想起这个来。 他取出了那假圣旨,目含征询,向文笙望去。 文笙点了点头。 一旁的李承运还茫然不知道怎么回事。 王十三一把自齐鹏手中将圣旨夺过去,不高兴道:“都什么时候了,还他娘婆婆妈妈的。” 他艺高人胆大,脚尖在船头一点,向着王光济那边飞掠过去,王五和元恺都面现警惕之色,一个前迎,一个后退,拉开了架势。 王十三理都未理,半空直接抖开了圣旨,借着火光展示给王光济看,不但如此,嘴里念念有词,还将圣旨的大意说了说,说完把那个卷轴拍在王光济怀里:“长顺侯,程国公命你上前阻击东夷人,还不快去?” 王光济望着王十三,想发火却又忍住。 元恺、王五从冰刹岛回来,都说王十三变了,翻脸不认人,但王光济不这么觉着。 眼前的王十三没有变,还是以前那个谁若是叫他不痛快了,他豁上自损八百,也要给对方添添堵的混小子。 眼下形势这么乱,王光济说不想着再度造反那是假话,可他现在的实力还不如当初在江北时,好歹那时候要钱有钱,要人有人。 元恺刚才还跟他说,纪南棠拉拢了王十三,原来是为了救出程国公,好以他为傀儡,拥兵自立。 如果纪南棠能成事,他何不跟着搀上一脚,好到时候分一杯羹? 虽然纪南棠的这些属下态度不善,圣旨在手,好歹有个由头。听说李承运这个人,还挺好说话的。 他如此想着,面露苦笑,回身同元恺道:“同殿称臣,咱们该当帮国公爷一把。” 元恺取了笛子在手,道:“大哥您还没看出来十三爷是铁了心跟着纪南棠走,他们这是要造反么?还是说,大哥您想找个依靠,若是想找,我这里到是有棵现成的大树。” 王五过去,和元恺站到了一起。 非但是他,船上呼啦过去了一群人,只将王光济晾在了那里。 第三百四十五章 夺命箭 王光济神情大变。 就连离远看热闹的纪家军将士都知道这一幕意味着什么,背叛! 王光济这几年起起伏伏,从苦心经营、造反、招安封侯、被冷落,到终于再度掌兵,跟着和亲信反目,越混越差,这是终于要众叛亲离了么? 此刻,王光济所在的这艘船上,除了置身事外的王十三,余人都跑到了元恺那边,就连他素来信重的王五、王六等人也不例外。 王光济竟成了光杆一个。 他嘴唇抖了抖,勉强镇定下来,仔细看了看元恺和他身边诸人。 元恺这个人,王光济原本没将他当回事。 王光济和张寄北是莫逆之交,张寄北活着的时候,王光济对元恺的印象只是张寄北在羽音社里的亲信,头脑机灵,常帮着张寄北出出主意。 直到张寄北意外身死,留下一帮乐师,王光济才不得不重用他。 飞云江上他带着乐师漂亮地击败了朝廷的人马,取得了王光济的信任,等到王二、王三自立门户,王光济已经离不开他了。 原来他竟也有了异心。而且看这情形,显然早有预谋,不然不会将王五、王六等人全都拉拢过去,今天带出来的,全都是他那边的人。 自己还能相信谁? 王光济心下惶恐,不由地往一旁的王十三望去。 王十三显然也未料到会出现这么一幕,脸上还带着惊诧,不过他最先想到的和王光济不同。 “杨兰逸那小……子呢?你把他弄到哪里去了?”没见那小傻子,不会糊里糊涂做了元恺和王光济相斗的牺牲品吧? 王光济张了张嘴,声音涩然:“他这两天吃坏了肚子。上吐下泻上不了船,没有跟来。十三,你……” 王十三听得杨兰逸侥幸逃过一劫,哪里还有闲心听王光济叨叨,反正再说下去也不过是叙旧套近乎。 他此刻看到王光济心情十分复杂,这个人,他曾经真心真意地视为大哥。想着哪怕为之肝脑涂地也在所不惜。谁知道,在对方眼中,自己也不过是一颗棋子。 王十三不忍回头想。自己这二十年过的多么可笑,恩怨纠葛一团乱麻,理也理不清。 王光济看着王十三这淡漠的反应,心渐渐沉了下去。 王十三本是王家养大这些人里最不在乎富贵名利的一个。因为可靠,他每每以家眷相托。为什么会离心成这样?还有,王二、王三为什么会翻脸出走,再往深里想,自己又怎么会接受招安。这里头有一条看不到的线。 会是元恺么,像只老鼠一样,一直藏身暗处。啃咬着自己的根基…… 这时候再说什么也都无用,弄清楚形势。想办法保命才是关键。 “你们……投靠了何人?”这话自王光济嘴里问出来,真好似吞了枚苦胆。 元恺笑了笑,神情颇为轻松:“这天下,最终会落入谁手,大哥不会到现在还看不清形势吧?” 其实元恺他们投靠了何人,不用他说,王光济和文笙等人也能猜个八九不离十。 不是奉京的大皇子和谭家,也不是李承运和纪南棠这边,那剩下的,就只有钟天政了。 就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勾搭上的。 这中间的种种纠葛说来话长,但也只是几句话的工夫。 王十三无视了王光济,看着眼前的元恺、王五几个迟疑了一下。 打不打?按说擒贼先贼王,若是抓住元恺好歹能叫对方乱上一乱,可姓元的鬼得很,他这么一退,左边是王五、后面是王六,护得严严实实。 到不是说打不过,只是王五、王六和他一个师父教出来的,彼此太过熟悉,要拿下他们只怕得好几百招之后。 再说这会儿他可不是一个人,牵一发而动全身啊。 总而言之,眼下的形势好像不大妙,王十三拿不定主意,只好回头去看文笙。 文笙所乘的大福舰已经停到了李曹的战船旁,海面上看着是三股势力鼎足僵持,但其实只要一想钟天政便是鬼公子,不管文笙还是李曹,都意识到他们一行已经陷入了敌人的两面夹击之中,危在旦夕。 文笙没怎么犹豫,后头东夷船队已经蠢蠢欲动,必须要在他们冲上来之前夺路撤走,这个时候,不要说是元恺、王五这些人,就是钟天政亲至,她也不会手软。 她同一旁和齐鹏低语了几句,坐在船头,将琴放平。 文笙将自己和李承运等人的安危交给了周围的盾牌兵,左手按弦,发出“铮”的一响,跟着指停弦上如蝴蝶振翅,左右慢摇,琴声余韵袅袅,虽在如此紧张的时刻,却听四下里众人觉着心尖痒痒,随之震颤。 元恺神色微变,他虽然尚未感觉到有哪里不适,但这时候顾文笙突然抚起琴来,显然是出手了! 而且目标当是自己无疑。 要在以前,他不会将文笙放在眼里,毕竟文笙年纪在那里,学琴能有几年?高祁家里初次见面,她分明还不入门。 但这会儿元恺心里可着实没有底,无它,顾文笙如今在乐师当中实在太有名了。 此女练的,是连谭老国师都未能参透的《希声谱》。 更有传闻称,她的琴声有神魔之力,故而她即使是孤身一人,却叫自己投靠的那人亲率千军万马都拿她毫无办法,任她取了胡良弼的性命。 这样一位高手,自己挡得住么? 元恺不敢多想,紫竹笛横到唇边,“呜”地一声吹响。 元恺是一个想法颇多的人,他做为乐师最拿手的一支曲子旋律高亢跳跃,有很多诸如花舌飞指之类的技巧,令听者心神恍惚,杂念丛生。甚至于产生幻觉。 这便是乐笛随主。 元恺此时吹的正是这支曲子。 笛声并不针对哪一个人,飘向了纪家军的战船,可谓是听者有份,他想以此来克制顾文笙。 王十三一看,好干脆,这连一言不合都省了,直接大打出手。那他还客气什么?有乐师在。他当然要向着乐师招呼,大喝了一声:“姓元的,看刀!” 元恺晓得他厉害。向后退了退,笛声未停。 王五抢先抬刀,“当”的一声,将王十三的刀格住。叫道:“十三弟,别冲动。若非我们,你到现在还被蒙在鼓里,为王光济卖命!” 王十三并不答话,跃身跃上。手里长刀翻飞,顷刻间已同王五过了七八招。 元恺的笛声对王十三有影响,但短时间内并不足以令他实力大打折扣。当初王十三为练习抵抗乐声的本事,没少忍受元恺魔音灌耳。那时候,谁都不曾想到会有这么一天。 一旁的王六、王九等人不用等王五不敌落到下风,便知道他不是王十三的对手,王六上前助阵,其余人将王光济团团围住。 文笙按指轻摇,指下虚实不一。 据应天塔里的琴书记载:琴之妙趣,半在吟猱。 如今的乐师们看重技巧,只他们研究出的吟猱指法就不下百种,加上前世传下来的,可谓五花八门,花样繁多。 她现在正在弹的这《探花》,虽然讲究曲意在先,对吟猱仍有不少考校。 安闲自如,谓之缓猱;回旋九转,谓之长吟…… 这支曲子文笙一直无法以其它旋律代替,大约便是因为,它要的就是这样一种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姿态,任你刀山火海,血溅于前,我自意缓气舒,不疾不徐。 很快,元恺周围几个意志薄弱,对乐声没什么抵抗的手下忍不住掩口打了个哈欠。 就像会传染一样,那船上觉着困顿的人越来越多。 王五觉出不对,百忙中大叫了一声:“都他娘打起精神!” 五六亦催促道:“快快!所有的船冲上去,打断她,别叫她再弹下去了。” 他两个正同王十三激烈搏杀,抽不开身指挥。 不过今日来的人都是铁了心要跟着他们投奔钟天政,听到王六传下命令,蜂拥上前,撞向文笙所乘的大福舰。 王光济招揽的多是土匪水寇亡命之徒,这些人经由飞云江,而后又转战东海,都有一身好水性,打水战也有经验,他们根本不怕落水,甚至趁着天黑主动跳入海里,想从水下做手脚。 混乱中,影影绰绰又有几条大船如鬼魅般出现在海面上,向着元恺的船队靠近过来。 “扑通”连声,元恺船上倒下了数人,如此嘈杂凶险的环境下,他们竟是被一曲《探花》弹得睡着了。 到这时候元恺也觉着眼皮上像压了座大山,不由地停了紫竹笛,叫道:“快,把人都唤醒!” 还闲着的只有王氏几兄弟,王九顾不得控制王光济,回身使劲儿踢了踢脚下一人,那人翻了个身,砸吧了一下嘴,继续接着睡。 王九简直快疯了,也不管睡着的是自己人,一刀砍在他背上,划出道长长的血口子,喝道:“都他娘的醒醒!” 睡着的人登时“哎呀”一声疼醒,王九在船上东奔西走,看到昏昏欲睡的便斩上一刀。 再加上王十三和王五、王六战成一团,打斗正酣,船上不能更乱。 就在这时,元恺、王五等人的后军当中,突有一道响箭升空,随着一声刺耳的尖啸,夜空中出现了一道红色火焰,煞是璀璨夺目。 这信号不知是何人所放,方圆数里之内估计都看得到。 有这种东西出现往往不是好兆头,李曹连声下令:“快!不要恋战,冲出去!” 秦良羽手提长刀,自大福舰一跃上了李曹的战船,叫道:“录事,东夷人杀上来了。” 李曹平时看着沉稳好说话,一到带兵打仗也是匪气十足,闻言啐了一声,骂道:“奶奶的,果然和东夷人有勾结。别管后面,先把王光济的这些船打散。” 虽然王光济被手下夺了权,但他还是习惯如此称呼,手指前方,喝道:“来一轮火箭!” 话音一落,周围数条船上便有人齐声下令:“火箭,准备了,放!” 密密麻麻的火箭飞向敌船,半边天空为之一亮。 纪家军此时射出的这些火箭与敌人的大不相同。 随着白州慰问团以说书唱戏的方式散到大梁各州县,大梁各地的勇武之士和能工巧匠也开始向着西遥村和离水聚集。 这一批火箭上携带的不光是火,更有易燃的油和易炸的硝石硫磺。 离水的工匠们昼夜赶工,制出来的成品全部被李曹带了来,以备不时之需,结果还真用上了。 这通火雨一下,对方登时就有十余艘战船上浓烟滚滚,冒起了大火。 李曹喝道:“再放!” 第二轮火箭落下,纪家军数十艘战船在海面上微微散开,眼看要突破敌人的封锁,在东夷船队扑上来之前扬帆而去。 就在这时,不知是哪一艘船上有眼尖的斥候叫了声“小心”,事起仓促,他没办法提醒更多。 但其实在这一瞬间,有不少纪家军都看到了,距他们大约有二三十丈远,那个位置原本是王光济的后军,此时有一艘战船正燃着熊熊大火。 火光照亮了船头。 船头上赫然站立了一人,此人脸上戴着面具,那是一个狰狞的鬼脸。 若仅是如此也到罢了,这鬼面人站立如松,不管是脚下船只摇摆,还是身后火势猛烈都影响不了他分毫。这是个高手! 伊兰在后面,不可能会分身术,那么剩下的只可能是鬼公子本尊,钟天政,他来了! 他的手上搭着一张长弓,铁箭在弦,他目光漠然,穿越了二十余丈的海面,落在大福舰上。 他瞄的是谁? 不管是谁,被瞄准之人都处在极度危险当中。 文笙就在大福舰上,她“腾”地站了起来。 钟天政要杀谁,不用看她都猜的到,李承运! 以钟天政的聪明,他只要一发现自己联手纪南棠救出了李承运,立刻就会想到他们的目的。 李承运若是这时候死了,他们所做的一切努力就会付之东流。 文笙单手托琴,右手一个“急历”。 与此同时,鬼脸人那边手一松,一道乌光迎面而至。 第三百四十六章 碎玉 这一箭有多快?只在呼吸之间。 等看到那道乌光,它其实已由二十余丈开外的弓弦之上,飞抵大福舰李承运身前。 纪家军这边也有很多高手,却都不及阻拦,只徒劳地发出一声惊呼,眼睁睁看着那箭要将李承运穿胸而过。 与此同时发出的,还有“铮”的一声琴响。 文笙盯着来箭,弹出了《行船》! 就在距离李承运不过丈许,那枝箭迎面撞上了骤然竖起的屏障。 两下没有发出撞击的声音,但那箭猛然停在了半空,箭身剧烈地震颤起来,泛着寒光的箭尖在气流中一点一点钻磨前行,试图突破这股无形的束缚。 “嗡嗡嗡”,这声音竟然盖过了海面上的喊杀声和文笙的琴声,叫人为之牙酸心颤。 文笙神情凝重,手上未停。 钟天政这一箭蓄力已久,巨大的压力令她额上见汗,几乎承受不住。 《行船》挡得住吗,文笙不是很有把握,索性向旁迈出一步,以自己的身躯挡住了李承运。 若音波的无形屏障破裂,这一箭最先洞穿的将会是她的身体。 这电光石火间的移形换位换来周围数声惊呼。 “小心!” 文笙右手食指连挑三弦,食指抹,中指勾,跟一个半轮。 四指齐动,七根琴弦同时跳跃。 就听着“铮铮”琴声如数十颗玉珠一齐滚落地面,响成一片。 飞来铁箭上附着的强大破坏力被气漩抵消,越来越弱,堪堪在距离文笙尺许处后继乏力,停了下来。 隔着面具和沉沉夜色。看不到此刻钟天政脸上的神情。 但他显是对眼下这情形早有预计,迎着纪家军将士们零星射向他的弩箭,丝毫没有退避闪躲的意思,前一支铁箭刚离弦,回手在腰际箭壶上一抹,就又取了一支搭在弦上。 这一次,他铁箭所向。正是挡在了李承运身前的文笙。 海面上大火熊熊。不过二十余丈,彼此都看得很清楚。 文笙手捧瑶琴,神情肃然。默默望着对方。 钟天政弓拉满月,也在面具后头注视着文笙。 对方的眉眼,口鼻,光洁如美玉雕琢的脖颈。纤细柔软的腰身…… 他拉弓的手忍不住有些颤抖。 对面的女子,看上去那么的亲切。她的一颦一笑全都贴合他心意,这世上再也不会有人像她那样,足以叫自己铭记一生,可天意弄人。他们之间最终要像现在这样,深海为堑,遥不可及。 对于《行船》。钟天政早已熟悉到铭心刻骨,他知道。刚才那一箭,文笙硬接下来已经是强弩之未,他这时候只要手一松,必定可以穿透那层屏障,了却一切爱恨,从此尘与尘,土与土。 那年寒兰会上初遇,后来一同进京,他的种种算计,她说“阿政,上天有好生之德,把事情做得太绝多半是要伤人伤己”,秋夜里的山谷他吹箫她睡着,他们在同乐台上琴箫合鸣…… 这种种过往在钟天政眼前电闪而过。 彩云易散,美梦易碎,终于要结束了…… 纪家军的将士悍不畏死,明知他是谁,还如飞蛾扑火般向上冲,想干扰他,阻止他射出这一箭。 耳畔有似曾相识的胡琴声响起,那是戚琴,一旁船上云鹭飞身跃起,正向着他扑来,而元恺那边,王十三也意识到不妙,虚晃一招甩脱了王五、王六的纠缠,想要赶上来插一脚。 钟天政微一抿唇,稳住了拉弓的手,而后松开了手指。 这一支箭论声势有可能不及前者,但它自一离弦就带着一种奇异的震动。 众人眼见前头那支箭还未完全卸尽力道,又一道乌光由那鬼公子弦上发出,齐齐惊呼一声。 一瞬间不知有多少人暗叫一句“不好”,冲在最前的云鹭、王十三当先做出反应。 两人一抬手,就将兵刃掷出来,这时候,哪还顾得伤敌,先救自己人要紧。 但叫他们心中一寒的是,那支箭中途遇上《行船》的阻碍,突然变换了角度,在动荡气流中竟似灵蛇摆尾,扭曲了一下。 “噗”的一声轻响,它不但避开了直直飞过去的两把钢刀,还戳破了无形屏障,当胸向着文笙而去。 相较数月前,钟天政身手变得更强,应对起《行船》来,也更有把握了。 太快了,站在文笙身后,被她以身体保护起来的李承运好歹在被俘前能上得马,拉得弓,可面对钟天政接连射出的两箭,他心里知道该闪避,该将文笙推出去躲过这致命一击,手上却反应不及。 铁箭离弦,钟天政不禁闭了闭眼。 在他的感觉中,时间突然变得很慢。 听箭簇的声音,好像十分顺利。 不,是太顺利了,文笙在那层屏障碎裂之后,竟然放弃了《行船》。 陌生的曲调乍然响起,这是什么? 也是《希声谱》么,为什么他从来……不,他听过,《希声谱》里的一首,一直不知是何用途,因为曲调与《捣衣》和《探花》隐隐有相通之处,他将几首曲谱都交给了胡良弼,叫他拿着和谭瑶华的感悟相互参照。 顾文笙出人意料地逃了,临走前,她还杀死了胡良弼,这一首《希声谱》自然也就落到了她手里。 自己一下子没有听出来,是因为这首曲子此刻只迸出几个音来,并且曲调听起来尤为高亢。 钟天政不由自感伤中猛地回神,心中泛起一阵寒意:她要做什么? 文笙要做什么? 钟天政没有听错,她正是要弹这首从未显示力量于人前的《希声谱》。 数月前在小青山,王十三曾经问她:“你弹的这曲子有什么作用?我怎么没觉着开心呢?” 文笙回答:“它还没到发挥作用的时候。” 这是真话,这一曲名为《碎玉》,到它派上用场的时候。就意味着千钧一发,弹它的乐师愿意倾尽所有,以命相搏。 丈夫处世,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放弃《行船》之后,夺命铁箭向着她直直而来,两丈。一丈。五尺…… 锐风袭至,她预先感觉到了锋芒的寒意。 就在此时,文笙右手五指齐动。这是她第一次以禁指碰触琴弦,古琴在她怀中发出一声高亢的悲鸣,七弦齐断! 一股白色气浪自文笙的手上喷涌而出,铁箭堪堪飞临至她胸前尺许。与这股浓郁的气浪迎面撞上,竟然随之四分五裂。碎成数十上百段,消散于空中。 众目睽睽之下,就见那股气浪犹未善罢甘休,以一种绝然的势头冲向了始作俑者。 这比铁箭飞来可快多了。 钟天政全然没有防备。只来得及将弓一举,做了个抵御的姿势,便被那气浪迎面撞了个正着。 任你再高的武功也没用。他被撞得仰面倒飞出去,直直穿过了船尾的火海。“砰”的一声落入海中,溅起冲天水花。 四下里为之静了一静。 王十三当先反应过来,好机会! “上,抓住鬼公子!” 可是这时候身后却没有人响应他。 王十三落到海中一块船板上,回头望去,只见古琴自文笙怀里脱落,直直向着船头砸去,文笙身子一软,向后摔倒。 后头的李承运一把抱住了她。 怎么了这是?所有人脑袋里都闪过一念:同归于尽! 王十三站在那块浮浮沉沉的船板上,一时不由地呆住,顾文笙看上去情况很不好,她不会就这么死了吧? 文笙和鬼公子的对决,竟是这么一个结果。 元恺那里和纪家军众人很快回过神来。 钟天政受这一击,到底死了没有?大家都不清楚。 即使如王十三和云鹭也知道,天这么黑,周围这么乱,人坠入海中,短时间内想找到他,除掉这祸害怕是比登天还难。 而文笙这边,李承运手有些发颤,去探她鼻息,好半天才松了口气,不顾周围乱成一团,抬头叫道:“有大夫没有?有没有大夫跟来?” 李曹连声道:“有,有!” 他真是庆幸此次来时,怕程国公有个好歹,把穆老神医给捎上了。 穆大夫、戚琴、云鹭一齐围了上去。 李曹见后头东夷人的战船几乎要咬上己方船尾了,哪里还有心情纠缠,向着元恺等人那边一伸手:“火箭开路,冲出去!” 元恺那边亲眼见着钟天政被打落海里,生死不知,更加不愿恋战,被纪家军这边一冲,登时向四下散开。 李曹的坐船一马当先,率领船队杀出重围。 后头东夷船队和元恺等人会合,大约需要交涉一番,确认身份,停下来没有继续追击。 如此过了大约有一刻钟,后船报告:海面上已经看不到对方船队,大家成功摆脱敌人,应该是安全了。 李曹下令往离水方向回航。 这一趟众人前往白州于泉港,虽是大功告成,顺利救出了程国公李承运,所有战船上都异常安静,纪家军将士们在等待着文笙的救治结果。 这么久了,虽有穆老大夫亲自医治,文笙竟还没有醒过来的迹象。 李曹早将船并过去,上了大福舰。 这艘船是冰刹岛的家底,海盗们用过,为了装得像那么回事,船上还遗留了很多乱七八糟的布置摆设。 穆大夫正在舱里救治病人,边上只留了戚琴一位老人家帮忙,其他的人包括李承运在内都被赶到了船头。 气氛太过凝重,哪怕嘴贱如王十三,也不知道该说点儿什么。 云鹭忧心忡忡,嘴上安慰众人道:“成巢大火突围的时候,顾姑娘也是受了很重的内伤,便是由穆老大夫给治好的,穆老医术如神,这次应该也无大碍。” 李曹叹道:“但愿如此吧。” 本来这时候他们应该和程国公混个脸熟,拉近一下感情,可文笙生死未卜,谁都没有这个心情。 尤其李承运,文笙是为他挡的灾,一个姑娘家,以身体挡住了自己,倒在他怀里,他这会儿心里跟油煎了一样,别提多么难熬。 足足又过了半个多时辰,穆大夫才自船舱里出来。 大家先看他脸色,他沉着脸,看不出悲喜来。 王十三心道这个墨迹,死活给个痛快吧,先开口问道:“怎么样,还有救没有?” 这话一出,旁边好几个人都听着别扭,若不是看在他刚立了大功份上,只怕会收获好多白眼。 穆大夫摇了摇头,众人心中一沉,就听着他道:“叫她好好睡上一觉,后天差不多能醒。” 大家齐齐松了口气,可穆大夫又道:“她这伤很麻烦,那一下,好像是将身体的所有生机潜能全都激发出去了,以后不要说做为乐师弹琴了,能勉强活下来都是好的。纵是好生将养,我也只能保证她一到两月,两月之后,她身体怕是会迅速衰败下去。” 众人脸上变色,李承运问了一句:“可还有别的办法吗?” 穆大夫犹豫了一下:“那各位只有另请高明了。” 穆大夫的好生将养不是随便说说,他点名要了很多珍贵的药材,用来给文笙配药进补。 海上什么都缺,出来之前他准备了一些,这会儿可以用来应应急,其糨的只能等回到离水再说。 文笙醒来已经是第三天的中午,船队早顺利返回了离水,她躺在将军府的客房里,房间经过了精心布置,边上有好几个丫鬟守着。 文笙适应了好一会儿才能坐起身。 穆大夫来看过她情况,安慰她别担心,只要照常服药,就可以很快恢复,只是以后都不能弹琴了。 文笙很平静地接受了现实。 在她想来能活着,已经是万幸,既名《碎玉》,不付出代价怎么可能? 以后就算做不了乐师,她有手有脚,有头脑可以思考,这就够了,她也可以好好活下去。 大约是因为她身体底子很好,经此劫难,也不过两天就基本上恢复如常。 这段时间,钟天政没了消息,但奉京却发生了一件大事。 建昭帝驾崩,大行之前留下圣旨,传位于皇长孙,谭皇后听政,大皇子监国。 这同众人之前预计的差不多,其实建昭帝久未露面,有传言称他人其实早就没了,朝廷秘不发丧,只是在等待合适的机会。 第三百四十七章 去去千里烟波 京里的剧变自然也影响到了离水这边。 建昭帝是李承运的舅舅,一直以来对他又还算照顾,皇帝舅舅的死令李承运十分低落。 但眼下这种形势,他却不能回京去拜祭。 摄政的大皇子杨昊御与他早有仇隙,李承运不甘心回京里任其揉捏,再者,这么多人为了救他出来舍生忘死,李承运向来恩怨分明清清爽爽,不可能置大家于不顾,既然大家都说要反,那就反了吧。 在同赶来离水的纪南棠等人一番长谈之后,李承运决定以伤病为由暂留离水,由杜元朴带一队精锐绕路悄悄回京,联络亲友,安置家人。 童永年这一趟远袭东夷大获全胜,歼敌数千,打死敌将高森雄,凿沉东夷战船上百艘。 东夷国内空虚,加上又是仓促应战,到最后晏山被迫舍弃了主岛龙川道,率部撤往其它岛屿。 纪家军这边不熟悉东夷诸岛地理环境,叫晏山逃了。童永年当即分兵海上,封锁消息,派秦良羽押运首批战利品回国。 直到晏山向列登求援,气急败坏纠集了余部准备反扑,童永年也将宴山的家底搜刮一空,任务完成,率船队满载而归。 李承运这里刚开始发展,征兵要钱,打仗要钱,每日银子像流水一样花出去,打了这场胜仗,总算大大缓解了压力。 别的事情都好说,有纪南棠这帮手下在,离水不说固若金汤,等闲敌人也攻不进来,所有事情都在按部就班进行。只有一件事,令李承运颇为忧心。 那就是文笙的伤势。 两月之期转眼已经过了五六天,文笙跟没事人一样在大家眼前转悠,知悉内情的人们心里难受,脸上还要强作欢颜,谁也不忍心告诉她实情。 嘴贱如王十三第一个得到好多人的叮嘱,他应得痛快。怕哪时不注意说漏了嘴。这两天见到文笙都绕路走。 按说大家表现得这么异常,依文笙的细心不可能毫无所觉,可她却以为众人是因为她失去了乐师的能力。以后不能弹琴而难过,没有往更严重的地方想,真就被蒙在了鼓里。 且说王十三,眼见周围一片愁云惨淡。加上亲眼见着元恺等人和王光济撕破了脸,担心吃坏肚子的杨兰逸傻呵呵的再有个好歹。就动了出海联络黄四娘等人的念头。 他去向李曹辞行,并索要一条小船。 李曹看到他非常客气,不等他将话说完,便道:“十三兄这段日子实在是辛苦了。杨家小少爷那里你不用担心,我叫纪彪带人去瞧瞧,国公爷想见见你。” 咦。王十三不由地摸了摸下巴,李承运找他干嘛? 道谢?众人一返回离水。李承运就当众道过谢了,搞得还挺隆重,座席喝酒把他给弄到了首位,纪家军诸将齐来敬酒,若非他内力深厚,几乎当场灌醉。 若不是道谢,莫不是要说那几百万两赎金的事? 哎呀,这多不好意思。 李曹带着王十三去见李承运。 李承运请二人落座,下人上了茶,退出去带上了房门。 李承运格外打量了一下王十三,开门见山道:“听说老弟是南崇人?” 呃?王十三一听这话暗中皱眉,李承运啥意思? 南崇建国起自于三百年前,大梁的南渊王造反不成,退守飞云江,占据了飞云江以南的土地称帝于一隅。南崇和大梁可是宿敌,他翻自己的底,可是过河拆桥,想要划清界限? 李承运阅人多矣,见王十三脸上虽然笑眯眯的,眼中却闪过警惕之色,不禁有些无奈,道:“老弟别误会,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知道你在南崇那边可有亲朋故旧,顾姑娘的伤必须要赶紧想办法救治,那日穆老大夫说‘另请高明’,我们大家都当他说的气话,可将他叫来详细问问才知道不是那么回事。” 王十三心中一动,一个人名闪过脑海:“医圣燕白?” 李曹喜道:“原来王大人也听说过他。” 王十三暗道:“废话,要不你们闲着没事提南崇干什么。”既然关系到顾文笙的性命,他索性和李承运等人交了个底:“这些破事得问王光济,我是一点儿都不清楚,那天晚上那么乱,也不知他死了没有。” 他顿了一顿,跟着又道:“就算有,他们不认我也白搭,再一个,南崇那边也不是什么人都能和燕白扯上关系。” 这是自然,燕白做为名满天下的医术第一人,在南崇有官职在身,听说极受小皇帝礼遇。 李承运闻言有些失望,但王十三跟着王光济在江北那么多年,王家又是靠同南崇走私发的家,必定有不为人知的门路。 说起对南崇的熟悉程度,王十三要比他们这些人都强。 想到此,李承运道:“南崇军中总有你们熟悉的,要不然先前王光济怎么打通关节过的飞云江?现在没有旁的办法,我准备请云大侠护送顾姑娘走一趟南崇,去找燕白碰碰运气,想烦劳你陪着一起去,帮忙疏通一下关系,不知老弟是不是方便?” 去南崇,有云鹭同行。不等王十三说什么,李承运大约是怕他拒绝,又道:“没有什么比保住她的命更重要,有任何要求,你都可以提,包括到了南崇那边也是,对方不管有什么条件,只要是我李承运能办到的,你们都可以先答应下来。” 以李承运现在的身份,说出这样的话来可算是非常意气用事,不顾大局,旁边的李曹非但没有阻止,反到露出了欣赏赞同之色。 两个人齐齐望着王十三,叫王十三觉着自己若是不答应,就显得狼心狗肺,忒不是东西。 “呃,那好吧。我尽力而为。” 他想:“反正我也就帮着穿针引线跑个腿,其它的有云鹭在。” 至于提要求,快算了吧,那五百万还没兑现呢。 李曹顿时松了口气,道:“既然这样,我马上准备,你们呆会儿就出发。”当初文笙为叫王十三去诈降救人。费的那个劲啊。没想到这回他到是挺痛快,这小子亲疏分得真是清楚,对朋友和对陌生人完全是两张面孔。 李承运不顾脚上还带着伤。坚持站起身来,拍了拍王十三的肩膀:“辛苦了,老弟真是古道热肠。此去代我照顾好顾姑娘,若是……连燕白也没有办法。你们就陪她四处逛一逛,散散心。叫她走得高兴一些。” 这要求……王十三搔了搔脑袋应下了,暗自腹诽:“怪不得程国公昔日纨绔的名声那么响,瞧对漂亮姑娘这温存体贴劲儿,这要换不知道的。还当他和顾文笙有什么呢。啧!” 李承运可不晓得这小子脑袋里正转着什么念头,他对王十三印象一直不错,想着这么个大高手。沦为贼寇太可惜了,正好借着这一连串的事把他拉回正途。 叮嘱完了王十三。他又交待李曹,和云鹭那边也说清楚,这才将两人送走。 李曹自去安排不提。 且说文笙,突然听说要去南崇,微觉诧异。 但包括王十三在内,众人都说她这么个大乐师就此废了太可惜,不如去找神圣燕白撞撞运气。 若是能彻底恢复,再弹《希声谱》,她自是求之不得,如今离水这边发展势头很好,也没有什么可操心的,那就去呗。 所以她又叫穆大夫帮着看了一遭,开了些药拿着,去同两位师父和戚琴告了别,由王十三和云鹭陪着上了船。 李曹特意找了两个能干的丫鬟,准备路上服侍文笙,不过被她拒绝了。 文笙惊笑:“录事,你这是做什么?我又不是第一次出远门,眼下只是弹不得琴,又不是手断了变成残废。”她这几年不管去哪里,都习惯带着宝贝古琴,这会儿突然两手空空,很是不自在,注意力都被分散了。 李曹怕她生疑,只得作罢。 他亲自率领船队护送,看着文笙上了船,欲言又止,半天憋出一句来:“你不去和家里人说一声?” 文笙笑道:“不必了吧,等回来再告诉他们不迟,免得担心。” 如此一行人上了船,在岸上众人的目送下起程,离开水寨,一路往南。 其实李曹做为离水纪家军的最高将领,带头人,丢下手头如山的公务,跑出来送行本身就透着古怪,对此李曹的解释是他正好要去同纪南棠见面,等送文笙回来,从彰州上岸,绕道西遥村两不耽误。 这一送就送了两天两夜,船队行进极快,过岛不停,见岸不靠,文笙不知道李曹等人是在帮自己节省时间,眼见所乘大船连过彰州、白州,估计着离南崇不是太远了,笑道:“行了,就送到这里吧,这一路赶得很,是急着去见纪将军吧,别忘了代我问个好。” 李曹坚持将她送到离飞云江入海口最近的南罗岛,看着他们一行三人换乘了小船。 云鹭和王十三都是高手,安全可保无虞,只是这一别,不知还能不能见到伊人平安归来。 李曹心情复杂之极,默默看着那船顺水漂远,扬手同船上的文笙挥别。 有云鹭和王十三在,自然轮不到文笙划船,她望着岛上逐渐变成了小黑点犹在招手不已的李曹,心中突觉怪异,口里道:“云大哥。” “啊?”云鹭知道文笙不好糊弄,听她叫到自己,不禁有些紧张。 文笙笑嘻嘻地道:“你有没有发现李录事有点不对劲。” 云鹭神经绷得紧紧的:“有么?” “嘻嘻,以前没发现他这么多愁善感。” 云鹭、王十三:“……” 文笙身处从未到过的海域,天高海蓝,好像心胸也随之开阔起来。 这两个月别看她人在离水,好似自从说服了王十三,就放手任由他折腾,再也不管了,但其实她无时无刻不在关注着各方的动向,颇为劳心劳力,突然放松下来,也有心情开玩笑了,笑话过了李曹,看看船上两人,目光落到王十三身上。 “十三兄,先前是谁赌咒发誓说这辈子不过飞云江的,坏了,记性不行了,是谁呢,我得好好想想。” 她嘴里取笑,歪头作凝神思索状。 王十三在心里替她接上:“是你爷爷我,还不都是因为你这个小娘们儿。”嘴上却道:“呵呵,记性不行就吃点儿补药,不是拿的么?” 文笙:“……” 云鹭关心则乱,明知道两月未到,文笙不会发作得这么早,听她说记性不行了,还是忍不住露出了紧张之色。 停了停,文笙却“哧”地一声笑了:“恼羞成怒啊这是,君子当义以为质,礼以行之,逊以出之,信以成之。” 文笙这一番之乎者也,云鹭是没听明白,王十三也想装不明白,可偏偏这些东西文笙之前不但写在了信上,还解释得清清楚楚。 他闷声不响,暗自里咬牙:“好男不和女斗。” 到半下午,三人找了一处偏僻的岸边停靠,岸上山石陡峭,路途难行,但这却难不住他们三个,云鹭自觉和文笙亲如长兄幼妹,没什么好避嫌的,背了文笙翻过这段山路,才来到坦途。 至于为什么这么谨慎,是因为此时整个江北都落在林世南所率的南崇大军手里。 三人久不来江北,不摸形势,只好先找个穷山僻壤,慢慢接近城镇,找着当地人了解情况。 半日之后,三人换了装束,混进了江北重镇云边。 江北两州十一县,文笙曾经到过兰城,这云边到是头一次来。 这里曾经在王光济起兵造反之后,饱受战火肆虐,这会儿在南崇人手里,整坐城池比之当日更加冷清。 三人没敢大摇大摆出现在集市酒楼那些场合,由王十三去找了户相熟的人家落脚。 这时候就体现出带他前来的方便之处。 王十三向主人家询问一番,安排三人接下来的行动:“你俩先在这里住一晚上,我出去转转,看能不能找到门路过江。只要能过得了飞云江,那边盘查就没这么严了。” 第三百四十八章 天赐良机 同王十三相熟的这户人家只有老夫妻两个。 男的平时沿街磨个剪刀锔个盆碗,女的帮人洗洗衣裳,算是能勉强糊口。 只是家里住得挺宽敞,几间厢房都闲着。 云鹭不清楚王十三怎么认识这老两口的,据他观察这两个都是普通人,女的腿脚不好,走起路来磕磕绊绊的,怎么想,都不该和王大善人、反贼之类扯上瓜葛。 而且这时候,王十三也不应该把他俩领到王光济的地盘上。 可惜老两口说话江北口音浓重,很难沟通交流,云鹭试了试,怕引人怀疑,只得作罢。 想是门路不好找,这天天黑之后,王十三出去了很久,直到半夜还没回来。 云鹭守在门口听动静,叫文笙先睡。 趁着独处的机会,他把一个精巧的机括匣子交给了文笙。 文笙现在失去了乐师的能力,遇事无法自保,这个小匣子可以绑在手臂上以防万一。 有宽大的袖子遮掩,旁人发现不了端倪,一旦需要,按动机关,会有两支短弩电射出去,关键时刻说不定能救命。 这本是江湖中人的手段,只是很多人都徒闻这暗器的大名,不得一见,云鹭能搞到手还多亏了李曹出面。 这机关本就难防,文笙看模样又很有欺骗性,若不提前知道,说不定神仙连都要中招。 文笙接过来,捣鼓明白了,高高兴兴收起来。 铺盖虽然打着厚厚的补丁,睡着也有些硌人,但好在挺干净的。有一股暖洋洋的味道,文笙适应得很好,不一会儿朦胧睡着,连外边王十三什么时候回来的都不知道。 等她醒来,已是天光大亮。 自从使过《碎玉》,她睡觉便格外得沉,文笙忍不住自嘲地想。若不是身边有云鹭和王十三跟着。说不定半夜叫人家抬出去活埋了都不知道。 王十三昨天晚上看来到底有所收获,文笙捧着碗喝粥的时候,他哼着江北的民间小调进屋来转了一圈。而后告诉她和云鹭,吃了饭立刻出发,马车已经停在外头了。 这话叫云鹭不禁刮目相看。 云边是座大城,马车不难找。难得是怎么在路上跑,顺利通过关卡。 四门都在南崇兵手里。这时节还能乘车出入的人家,多少都得有些身份。 要么是归顺的官员富绅,要么与南崇那边有这样那样的瓜葛,反正不会是寻常的大梁百姓。 王十三又以挑剔的目光打量了一下文笙。道:“你这样可不行,太显眼了,走前需得换换衣裳。好好打扮一下。” 云鹭也赞同他这说法。 文笙虽然提前做了些准备,荆钗布裙。浑身上下半件首饰不见,实在是不能再朴素,不过也许真应了那句话,腹有诗书气自华,在云鹭和王十三看来,她还不如穿得浑身上下亮闪闪,叫人一看就是高门贵女呢。 不过高门贵女这会儿也不会轻车简从出现在云边。 王十三给文笙找来的是这家老妇人压箱底的衣裳。 文笙穿上肥大的灰蓝色粗布襦裙,脸上脖颈上涂了厚厚的米浆,米浆干了以后肌肤显得蜡黄,乍一看皱巴巴的,再戴上头箍,将乌黑的头发全都藏了起来。 云鹭对于易容也不陌生,帮她调了些黑的红的染料往脸上一通描画,文笙对镜一照,花容玉貌不再,凭空老了二三十岁。 她忍不住好笑,手握拳头放到唇边,装模作样咳了两声,抬头看向王十三和云鹭。 云鹭点点头:“还成,这么一捯饬,看着挺像那么回事。” 他一想到文笙伤得这么重,可能活不长久,就不忍心苛求她。 王十三不知从哪里弄了块铜钱大小的狗皮膏药,非要给文笙贴到太阳穴上,道:“遇见人问你话,不知道怎么答,就哼哼唧唧装头疼吧。” 这块膏药一上脸,云鹭目光闪烁,就此不敢跟文笙对视,转向王十三道:“我和顾姑娘口音有些不妥,路上只能由你来应付南崇兵了。” 文笙到觉着丑些无所谓,笑道:“你们俩呢,不用改一改装扮?” 王十三道:“那到不用,都打点好了,刀收起来就行。我俩没你显眼,谁会没事盯着老爷们儿看,这么着就说护送家里老太太去沙前走个亲戚。” 沙前县在云边城的南边,再往南就是飞云江了。 文笙闻言眼珠一转:“知道了,大侄子,那咱就赶紧动身吧。” 王十三没想到她这时候还没忘占便宜,脸上一黑,瞪了旁边偷笑的云鹭一眼,心道:“笑个屁,我要是大侄子,好像你强多少似的。” 马车半旧,拉车的也不是什么好马,文笙松了口气,这样更好,走在街上不是特别显眼。 路上十分顺利,出城的时候王十三操着江北口音和南崇兵对答了几句。 文笙呆在车里,只依稀听着他说得到了一位姓黄的大人允许,至于那姓黄的官儿叫什么,文笙没有听清,只从南崇兵的反应判断,姓黄的官职不见得高,这些当兵的却需卖几分面子。 王十三攀谈几句,捧得对方高兴,趁机不着痕迹送了块碎银子过去,那边痛快放行。 王十三牵了马车出城,什么黄大人,自己认都不认识,昨天忙到半夜,将附近几县当权的打听个遍,一个熟悉的没有,逼得他出此下策。 这冒用名号瞧着简单,需得找个官职不大不小,既叫守城兵卒忌惮,又不会当场露馅的人,可着实把王十三难为得够呛。 他走出十余丈远,估摸着自己若是小声说话,那些南崇兵除非长了顺风耳,否则不可能听到,面露得色。便要和同行的两个人吹嘘几句。 便在这时,就听得身后城门口突起喧哗。 王十三和云鹭不由地驻足回头去看。 一辆马车想要出城,被守城兵士拦住了盘查。 那是辆双驾马车,拉车的高头大马通体乌黑,看着油光水滑,煞是神骏,马车帘子低垂。遮挡得严严的。车前两侧各偏坐了个随从。 只看下人的穿着气度,就可以想象得到,车里的怕是个大人物。 但再非常人。马车上没有标识,守城兵也需得拦下盘问。 他这一拦,引得车前随从大声呵斥,其中一人掏出块令牌之类的东西摔到守城兵身上。 那兵卒忙不迭退开。另一人一抖马缰绳,手起鞭落。一记脆响,马车由城里冲出来。 王十三一看人家这气势,比自己强横百倍啊,生怕惹上麻烦。哪里还敢杵在中间挡路,连忙拉着马车向旁让开。 两辆马车错身而过,对方连停都未停。径直冲到前面去,一会儿只见前方路尽头一个小黑点。王十三暗自咋舌:“赶着投胎啊?” 自方才开始,云鹭就死死低着头,这会儿他低声道:“顾姑娘,刚才过去的那辆车……” 文笙也听到了那几声呵斥,她虽然失去了乐师的能力,耳音却没有因之退化,问道:“是林经?” 云鹭对钟天政的那些个手下不如文笙熟悉,只认得林庭轩,什么林经、林英分辨不出谁是谁来,但适才这人曾在双桐镇林家碰过面无疑。 文笙早知道林经在江北活动,她更想知道的是马车里的人是谁。 这么匆忙……一个念头不可遏制涌上心头,不会是钟天政吧? 那晚钟天政虽被《碎玉》打落到海里,但自己尚且活了下来,以他的身手,不大可能就此一命呜呼。 文笙不及多想,道:“跟上去瞧瞧。” 王十三和云鹭加快速度,自后头追了一阵,无奈两下里拉车的马相差太过悬殊,通常所说的望尘莫及,那好歹还能望见,这不大会儿工夫对方跑得连影子都不见,三个人只得放弃了追赶。 云鹭前后研究了一番车辙,回来同文笙道:“别急,他们在咱们前面,说不定同路。” 也是去沙前县的?然后过江,去南崇? 不是没有可能。 文笙是凑巧身边有个医术高明的穆大夫在,即便如此,还弄得九死一生的,钟天政受那一下重击,说不定伤得更重,也急需去找燕白救治。 文笙在车里头,半天没了动静。 云鹭不禁心中发沉,这姓钟的为什么如此阴魂不散,顾姑娘都这样了,还不能清静清静,他两个人……老天爷这是作得什么孽。 王十三浑然不觉,道:“那还好了,到了沙前再说,若真是那姓钟的,正好趁他病,要他命!” 文笙开口:“不错,难得送上门来,别叫他跑了。” “放心吧,别看他们刚才那么神气活现,我怀疑跟咱们一样,都是虚张声势,姓钟的在林世南眼里可是条大鱼,想过飞云江没那么容易。”王十三道。 云鹭在旁听着他二人一唱一和,研究怎么对钟天政赶尽杀绝,不禁有些恍惚。 看来顾姑娘是真的将以前的事尽数抛下了。 半天之后,车到沙前。 之前他们估计沙前做为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县城,南崇驻军应该比云边少,但其实不然。 如今江北大营已经被林世南率大军踏平,南崇方面对飞云江北岸重新进行了一番调度安排,江上重重封锁,只对有限几处开放船只往来,这其中就包括了沙前县。 这时候的沙前,老百姓大多老老实实闭门不出,商贩们除非早就与南崇有勾结,否则还在观望当中,远没到发战争财的时候,由港口到大街上一车车运送的多是军备军粮,分配好之后,再运送到包括云边在内的附近几县。 看到这情形,云鹭不由地说了句公道话:“比起东夷人来,林世南实在是强多了,好歹从江那边运了粮草过来,没有下令南崇兵就地抢掠。” 文笙最近无暇关注江北的局势,估计云鹭这番话代表了好多人的想法。 江北的老百姓没有太受罪,这是好事,但细思这里面的原因,还在于南崇和东夷进犯大梁目的不一样。 南崇立国不过三百年,包括皇族在内,本就是大梁人,和飞云江以北的人们说着同样的话,有着一样的习俗,他们怕是做梦都想完成开国皇帝的遗愿,攻克奉京,吞并整个大梁。 想也知道,这等情况之下,想求燕白出手,怕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文笙这些念头在脑间一闪而过,随即便丢在了一旁。 还是先想办法过了飞云江,等见到燕白之后再想这些吧。 过江的事还要麻烦王十三。 沙前港盘查非常之严,没有南崇军方的人出面通融,别想开船出去,之前蒙混出云边城的法子想都不要想。 王十三先领着两人找地方住下来。 安顿下来之后,他去找熟人碰运气,云鹭则被文笙打发出来,在县城里悄悄地寻找起了林经和那辆马车。 按说云鹭是初次到沙前,人生地不熟,很难下手,但架不住文笙对钟天政的行事方式熟啊。 她叫云鹭多多留意城里的药铺,反正若钟天政在此地有产业,多半也像别的地方一样,不外乎药铺、茶庄这几样,若是没有产业,钟天政有伤在身,到了沙前,仍然要找药铺治伤拿药。 如此不过一天工夫,云鹭果然发现了林经的踪影。 马车也找着了,车里空着,云鹭虽然顺藤摸瓜,却无法断定车里的人到底是不是钟天政。 云鹭回去同文笙讲,文笙也没有什么好办法,只能叫他继续盯着。 林经在沙前,钟天政若是也在,就不应该走远,他现在身边没什么人可用,断不会撇下林经,自己过江去。 再说,以钟天政身份之敏感,林世南必是想抓他而不可得,他怎么过飞云江? 如此过了一天又一天,云鹭这边没有什么进展,王十三那里到是打通了关节。 这回他是真找到了熟人。 王光济在时,就是通过的此人疏通关系,往来飞云江。王十三手里握着对方这么大的把柄,生死攸关,那人不得不给十三爷网开一面,弄了条船,定下时间,送他赶紧过江去。 文笙犹豫半晌,决定叫云鹭留下来,有这等天赐良机,不能放过了钟天政。 第三百四十九章 刀削面还是混沌面? 其实要叫文笙看,让云鹭这么实诚的一个人去盯钟天政的稍,颇叫人放心不下,若是能和王十三换一换,王十三留下来,由云鹭陪着自己过江那就皆大欢喜了。 可惜不成。 她只能千叮万嘱,叫云鹭多加小心。 若是钟天政伤重,已经神智不清了还好,怕就怕他还能打坏主意,以他的狠辣,若是发现了云鹭,绝不会手下留情。 王十三拜托的这位南崇将领姓梁名宏,梁在南崇是国姓,也是大姓,梁宏的叔父也在军中效力,别级还挺高,跟在大将军林世南身旁听用。 十几年前,王家在南崇的几个贸易伙伴被连根拔起,王家父子足有一年多没敢过飞云江,直等到南崇这边局势平稳了,才想方设法同梁宏的叔父搭上了关系。 王家走私,梁宏的叔父给提供方便,后来那位梁大人高升了,相关事务就由梁宏接了手,直到王光济造反,这才作罢。 本来在两个敌国间涉江走私,不论哪边发现都是杀头的重罪,梁宏叔侄敢于铤而走险,一方面是为巨大的利益所诱,另一方面则是觉着他们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行行方便,没留下什么把柄在对方手里,这等事王家隐瞒尚且不及,给他们一百个胆子也不敢到处嚷嚷。 谁知道人家悍然反了。 反贼还有什么可顾忌的,待等招安之后,前罪更是一笔勾销。 再说大梁朝廷现在正风雨飘摇,国土几乎被群敌瓜分,不像南崇这边,大将军林世南大权在握。一旦走私的事泄露,不用真凭实据,梁家叔侄就吃不了兜着走。 所以梁宏一见王十三这瘟神死皮赖脸找上门,俨然一副“你不帮忙别怪我嘴不严守不住秘密”的模样,又是心虚又是头疼,满口答应。 刚好梁宏手里有几条大船运完了货,要自沙前出发。涉江返回南崇。 他当着王十三的面交代了手下亲信。叫将王十三悄悄捎上,等过了江上的盘查,快到南崇时候。再叫他自行离去。 总之就是帮忙打掩护,满足这位爷的一切要求,务必令他满意。 登船时间定的是这一天的半下午。 文笙依旧是那副惨不忍睹的打扮,手里多了根拐杖。跟着王十三乘坐马车到了沙前港附近,与梁宏手下一个姓罗的队长接上了头。 罗队长没想到王十三还带了个老妇人。打量文笙一番,皱着眉道:“人多眼杂,不好就这么着带你们上船,等等委屈两位先同货物呆在一起。只要到了船上,都是自己人就好办了。” 王十三摆了摆手,示意他快去安排。 等他走后。文笙突道:“小心点,此人心思只怕不善。” 她自成为乐师。精神旺盛,感觉尤其敏锐,适才这姓罗的看她,目光里带着审视,像小刀子一样,文笙一接触那眼神,登时有所感觉。 王十三一脸满不在乎,掏出个大鸭梨来,在身上随便擦了擦,问文笙:“吃不?”作势要掰开。 文笙目光从他擦了梨的衣襟上掠过,摇了摇头。 王十三“嗤”的一声,嘲道:“穷讲究。” 他“咔咔”将梨啃完,一扬手,梨核不知飞去了哪里,道:“能顺利出港再说,走一步看一步吧。”顿了一顿,突然凑近了文笙:“忘了诶,都说分梨不吉利,你不是为这个不吃吧?” 文笙眼中闪过一丝揶揄笑意,口中却道:“是啊,我还指望着十三爷好人做到底,把我一路护送到南崇去,再和燕白搭上线,这节骨眼上分离哪行?” 王十三挺了挺胸,低声道:“放心吧,大爷既然答应了,就不会把你个小娘们儿扔在半路上,那姓罗的回来了。”他抬头瞧向远处,伸手把文笙身前的车帘子拉了下来。 罗队长身后跟了两辆板车,是码头上运货的那种,左右各一个轮子,车架两边支着护栏,上头盖着油布,挡得严严实实。 姓罗的没喊车夫来,推板车的都是当兵的。 到了近前,他同王十三打了个招呼,看看四下无人,撩开油布,叫二人赶紧上车。 王十三并不清楚,南崇军主帅林世南打下江北之后,严令手下将士不得抢掠,早先还曾狠狠处置了几个顶风犯案的将领。 梁宏等人想往回运送私货也需得小心翼翼,不过这种事大家心照不宣,只要不传到林世南耳朵里,底下就相互遮掩了,总比被人看到王十三和文笙登船好交待。 王十三端详了一下两辆车,断定车上没设机关,量姓罗的也不敢在这里闹起来,遂放下心,屈指敲了敲车板,同文笙道:“下车。” 文笙先把拐杖伸出来,慢慢挪动身子下了车。 正当青春妙龄的女子在外行走容易引人觊觎,而行动不便的老妇却会叫人失去防备。 文笙来到板车前,车上没有旁的东西,只盖着一张油布掩人耳目。 文笙到是想爬上去,板车两侧光护栏就有一尺高,她此时又不是身手利落的小姑娘,往上一爬岂不是就露了馅? 文笙转回身,拿拐杖敲了敲王十三,低沉着声音道:“大侄子,过来帮把手。” 众目睽睽之下王十三不能说别的,嘀咕了句:“就你事多。”没理会文笙伸出的手,过去一把将她抱起来,放到了板车上。 文笙:“……”混小子,你给我等着! 王十三抬手把油布扯过来,兜头将文笙严严实实盖到了下面。 就听王十三还跟姓罗的抱怨呢:“年纪大了就是麻烦。好了,快走吧。”听动静是上了另一辆车。 他到是快。 罗队长讪笑:“不要紧,谁家都有老人。” 几个当兵的推起板车回码头。 文笙觉着路上有些颠簸,走不多久,上了个坡。跟着听到水声响。 车前姓罗的同人打招呼,对方问他几时走,他回答说“马上出发”,那人笑道:“那你们得在船上吃晚饭了。” 又过了差不多有一刻钟,喧哗声离得稍远些,板车上了个木头铺就的斜坡,车轮碾得木板“吱扭扭”响。跟着车身一震。开始左右轻晃,罗队长道:“到了,下车吧。” 文笙扯了油布透气。看外头环境,果然是在船上,看样子还是艘便于运货的平底沙船。 王十三一跃下了车,文笙主动将手递给他。叫他搀着自己战战巍巍自车上下来。 罗队长将两人安置到船舱里,道:“两位稍待。一会儿等货上齐了就走。” 王十三叫他别管自己,赶紧去忙。 姓罗的走后,王十三扒着窗子看了看,确定此次同行的应该是三艘船。姓罗的指挥手下兵卒正往另两艘船上运东西。 王十三回过头来,打量了一下空荡荡的船舱,眼神一下子变得意味深长起来。 文笙瞥了他一眼。道:“大侄子,胡思乱想啥呢?” 王十三被她逮着空就占便宜。已经有些疲沓了,腆着脸道:“看这样子,晚上说不定刮风呢,您老注意着点儿。” 文笙顿时明白了他的意思。 姓罗的带着手下往另两艘船上送货,不管于公于私,都是出自于上峰授意,有意避开自己所乘的这艘船,极有可能是担心王十三不好对付,最后搞不好要搭上一条船,既然这样,自然要避免更大的损失。 如今自己半点忙帮不上,怕真成了王十三的累赘。 文笙心念电转,手在身旁小几上轻敲两下,道:“我有什么好注意的,不是万事都有大侄子你么。” 还大侄子呢,有完没完?王十三咧了咧嘴,提醒她道:“我是说,呆会儿这船上的粥啊水啊您老都少喝……” 正说着,姓罗的上船了,脚步声虽轻微,又哪里能瞒得过王十三,他顿了顿,继续道:“上了年纪容易憋不住,你说船上都是一帮大老爷们,去哪给您老找方便的地方,对不对?” 文笙深深吸了口气,她涵养再好,眼睛里也不由露出嗔意来。 王十三唯恐她听不到外边的动静,还在一个劲儿地使眼色,眼珠子都快挤出来了,文笙暗哼一声,扭头将脸转到了一旁。 罗队长弯腰进舱来,显然是听到了最后两句,笑道:“怠慢贵客了,不妨事,等船离了岸,两位想如何如何,权当是自己家里,我等自会提供方便。” 他自觉谈笑风生,结果那两人只是坐着,并不作声,场面一时有些尴尬。 罗队长咳了一声,又道:“咱们这就出发了,梁大人不能亲来,千叮万嘱叫在下一定照顾好二位。正经开饭还得一会儿,要不……先上点儿茶水点心垫垫?” 说话间,这艘船又上来几十个兵卒,跟着外边码头上传来一声吆喝,船身晃动,起锚离岸。 文笙摸过拐杖来,在船板上敲了敲,黑着脸道:“不用了,我大侄子不让喝。”俨然一个脾气不怎么样的老太太。 这时候,她心里不由地想起王昔来,突然好生想念师父。 罗队长关注点与她不同,强笑着跟王十三解释:“这船板下头是空的,还有一层,万一呆会儿有人上船搜查,两位可以先躲到里面。” 王十三一脸的不可置信:“不会吧,不看僧面看佛面,冲着梁老大人,也不可能这点儿面子还给,还上船来搜?” 梁老大人,梁宏的叔父,他们这些人的靠山,这分明是赤裸裸的威胁。 罗队长决定先忍了,叫人端了点心茶水过来,转移话题道:“兄台急着过江,还带着家中长辈,这是要做什么去?” 王十三暗忖:“要不要先套套这小子的话,打听下燕白的情况。” 他一副神秘的样子,凑过去低声道:“其实我是南崇人啊,和你们一样,这次过江去,是想着认祖归宗来着。” 他不清楚梁宏有没有告诉这姓罗的自己的真实身份,要是告诉了,姓罗的应该对自己的情况略有耳闻才是。 但看他反应,又不像是个知道的。 王十三开始信口胡扯:“我这长辈其实不是亲的,带她过江只是为了做个见证,听说我家里同那位医圣有点关系,当年家里出了意外,我才流落到了江北。” 姓罗的登时就笑了,眼中闪过一丝鄙夷:“哈哈,兄台别开玩笑了,我也想同燕大人攀上关系,可惜他老人家是世外高人,啥叫世外,兄台懂不?” 文笙顿了顿拐杖:“大侄子,跟他叨叨什么,他不信拉倒。” 罗队长:“……” 王十三悄声道:“我和你说,我这位姑姑脾气大着呢,就为这个,年轻的时候谁都不敢沾,生生耽误了,这些年我瞅着越发难伺候了。” 文笙:“……” 王十三终于报了“大侄子”的仇,哈哈一笑,放过了姓罗的。 船开出去头半个时辰里,先后有两拨人马划船过来盘问。 两船相距有一箭之地,这边的头船便有兵卒报上名号。 罗队长出了舱,到船头上和对方说笑几句,来人并没有说要上船来查看,直接放行。 船又向南行了一阵,天色黑下来。 姓罗的叫人准备好晚饭,给文笙和王十三端到舱里。 文笙扮的老太太还赌着气呢,推说头疼,水米未沾。 王十三打量了一番饭菜,呲牙一乐,道:“当兵的真艰苦,你们拿去吃吧,我等上岸了吃顿好的。” 罗队长无法,自己拿起块饼来就着菜吃了。 不大会儿工夫,船舱外就有兵卒禀报,说后面船上货出了点问题,船靠过来了,叫他快去瞧瞧。 罗队长无奈起身,道了个不周,请两人慢用。 也不等王十三和文笙说什么,他自顾自出了船舱,往后头去了。 王十三以前常听黄四娘那伙水匪说小澜江打劫的事,与之一比,他的海盗营生实在是简单粗暴。 黄四娘说:“老娘载了那些肥羊,等船到江心就停下了,敲一敲手里的两把刀,问他们:客官你是要刀削面还是混沌面?” 王十三觉着,看对方这架势,也应该是快到时候了。 第三百五十章 猛龙过江 路程过半,若换王十三是姓罗的,他也会安排在这时候动手。 盘查的船队过去了,江上正是夜黑风高,闹出点动静来也不会有人看到。 饭菜上来,他和文笙若是大意中招了自是更好,像现在这样,摆明了怀有戒心水米不沾,在姓罗的看来大约也没什么。 好虎还架不住一群狼呢。 王十三对飞云江水路只比这些南崇兵更熟悉,他知道过了这一段水路,前面就是鬼见峡。 那里地势极为险要,两侧山峰耸峙对立,悬崖陡峭,危岩奇突,有长礁自江右山麓横突江中。 距离峡外数里,就能听到前头波涛翻滚声大如惊雷。 鬼见峡如一道横江铁索,从早就握在南崇人手里,只看如今飞云江上盘查如此严法,到了鬼见峡很可能真要停船受检。 梁宏未必想冒这样的风险。 果然不出王十三所料,罗队长打算动手了。 虽然梁宏反复强调对方是个高手,他却没怎么在意,在这水流湍急的大江上,只要船沉了,任你天大的本事,还不一样得沉底。 更何况他还带了个老累赘。 罗队长借故自舱里出来,上了后船,前船这时候得了命令靠过来,与之形成夹击之势。 罗队长砸吧了一下嘴,有些遗憾地想:那条船多半保不住了,回头还得跟上边寻个说辞解释。你说你得罪谁不好,偏去招惹梁大人。 王十三这边早停了划船摇橹,几十个兵卒围到舱外,长枪铁钩在前,弓弩在后,面露杀机只等姓罗的一声令下。 罗队长见状哈哈一笑,朗声道:“贵客还不吃饭?啧。本来想叫你俩做个饱死鬼。谁料罗某一番好意,没人领情!哈哈,动手。送他们上路!” 最后这话是跟手下兵卒说的,话音未落,前后船上一齐有了动静,上百支利箭搭到弓弦上。对准中间船舱,只等王十三一露面。便将他射成刺猬。 其实王十三若是孤身一人,早便提前动手,杀对方个措手不及,亦或是将姓罗的抓在手中当人质了。 但有文笙在。他没敢轻举妄动。 姓罗的前脚出舱,他后头便将摆满了菜饭的桌子往旁一推,拔刀在手。二话不说直直斩落。 刀尖穿透足下船板,下头果然是空的。还有一层。 王十三示意文笙:“靠边儿!”单臂上扬用了个巧劲儿,“咔嚓”一声响,一块足有两三寸厚,数尺见方的大船板就被他整个撬了下来。 有这个东西当盾牌好歹可以挡一挡箭,就算船沉了,只要抱紧它一时也没事,他踅摸了半天,才找着这么块能派上大用场的宝贝。 他将这一大块船板丢给文笙,本来还想交待几句,谁知不给他自夸的机会,船板一掀,鬼鬼祟祟藏在底层的几个南崇兵登时暴露在他眼皮底下。 这几人不管高矮胖瘦,神情都很凶悍,缩着身子蹲在那里,手里握着锋利的长矛,摆了个准备“举火烧天”的造型,也不知在那里蹲了多久。 王十三心中一凛,之前他竟是一点动静没听到,虽说船板厚实,这几个显然也不是普通兵卒,都是练家子。 这若没有提前发现,等上头打起来,下面他们将长矛往上一举,猝然穿透船板,不要说文笙,就是自己说不定也会吃大亏。 就不知道梁宏网罗的这几个打手斤两到底如何。 这时候姓罗的已经在外边挑衅下令,王十三脑袋里这诸般念头一闪而过,向文笙怪叫道:“哎呀,下头有老鼠!” 说话间那几人也意识到与之前计划的不同,目标先发现了他们。 长时间的准备令他们仓促之下不及做别的,纷纷举起了长矛,向着舱里的两人刺去。 文笙缩身闪避,舱里就这么大地方,幸好她还算眼疾手快,一支长矛距离她大腿不过半尺远刺了个空。 那人还要再刺,一篷腥热粘稠的鲜血兜头淋下,溅了他一脸。 人在极度紧张之中,听不到周围的惨叫声,他只觉眼前一花,要杀的那小子不知怎么就出现在面前。 王十三手起刀落先宰了两个,回身抓住刺向文笙的长矛,单臂较力,大喝了一声:“走!” 这一声突起的呼喝,自然不是冲着文笙。王十三胳膊向外一抡,强劲的内力鼓动袍袖高高涨起,猛地就将那人甩了出去。 那人措不及防,直直撞碎了船舱飞出去。 天黑,外边正是剑拔弩张,听到一声喊,再看到人影,哪还留意到飞出来的是谁,对准了就是一通乱射。 弓弦大作,那人连呼喊都来不及,登时被射成刺猬,坠落江中。 众兵士眼见得手,齐齐松了口气,这时候却有几个眼尖的意识到不对,中箭的看衣服颜色怎么像是自己人? 这疑惑还未诉诸于口,舱里又一条黑影扑出来,如恶虎扑进羊群,将刀一挥,四面八方全都照顾到,这一圈离他近的兵卒全部中刀。 正是王十三! 他三下五除二扫清了舱底的埋伏,趁着先扔出去那小子吸引了敌人的注意,飞扑出来捡便宜。 南崇兵惊呼四起,王十三没有在一个地方多做停留,一个滑行,向后哈腰,铁板桥让过捅到跟前的铁钩长矛并几支弩箭,左手掐着脖子拽过一个人来,抡圆了一扫,登时又有几个兵卒被他这记肉盾牌扫入江中。 天这么黑,水流这么急,加上这会儿已是深秋。突然掉到冰冷的江水里,没有内功护体或是一身好水性,很难活下来。 只是眨眼工夫,王十三拳打脚踢,钢刀翻飞,竟是将舱外围着的几十个兵卒收拾了一大半。 罗队长回过神来,气急败坏叫道:“杀了他!快放箭!谁杀了他梁大人有重赏!” 王十三抬脚将一名兵卒踢到水里。向着姓罗的冷冷瞥了一眼。 其实两船离得再近。也隔着几丈远,天又这么黑,按说不可能注意到王十三看谁。但罗队长眼见王十三血染外袍,宛如凶神恶煞降临众人面前,大约是心理作用,真觉他不但看了自己。目光中还充满了势在必得。 他只觉毛发上竖,从身旁兵卒手中抢过一根长矛来。厉声叫道:“你个梁国奸细,受死吧!” “呜”,长矛带起一声尖啸,向着王十三当胸掼去。 可对面船上王十三只是身形一闪就不见了影儿。他回舱里去了。 那根长矛“扑”的一声,直接穿透船板,没入舱里。 但想也知道。王十三躲得那么利落,这一矛肯定刺不中他。 文笙还呆在舱里呢。王十三不得不小心。 舱里桌倒几斜,到处是死人血污,先前的打斗中油灯早翻了,王十三只能隐约看到文笙摸着黑缩在角落里。 这天没听到她的动静,这小娘们儿不是吓傻了吧? 文笙仿佛知道他在想什么,道:“我没事,再去杀。” 王十三下意识应了一声,突然想起来,眼前这可不是寻常人,是个借尸还魂的女鬼来着,这年头,连女鬼也有无可奈何,要依靠他王十三才能活命的时候啊。 虽然内心想法蛮多,他还是叮嘱了一句:“你小心!” 再冲出去杀一阵,王十三不是做不到,却怕文笙这里有闪失。 舱外的南崇兵这时候终于回过神,钩矛如林,围上来一通捅刺,大船“卡卡”作响,不但舱盖没了,船底也开始进水,距离四分五裂不远了。 兵卒们“呼啦”散开,前后两艘船上乱箭齐至。 王十三弯腰抓起了先前放饭菜的桌子,提着桌子腿游走在文笙的四周,拨打那些雕翎。 桌面竖起,就是一面盾牌,王十三瞅准机会将刀入鞘,空出手来在桌子上一抹,就扣了几支敌人射过来的箭在指间,扬手喝了声“着!” 船尾离他最近的几盏灯笼应声而熄。 船上顿时更黑了。 罗队长大声呼喝:“放箭!放箭!”见势不对,又改叫道:“点火,点火,别叫他跑了!” 王十三以桌子上掰下来的断箭为暗器,出手如电,不等姓罗的喊完,周围灯火全灭,只前面那艘船因为离得太远,船头还挑着几盏灯笼。 罗队长身边一个小校听令点火,刚把火折子晃着,王十三那里一扬手,暗器循着光而来,正中小校的脸,小校一时未死,惨呼着跌落船下。 直将众人吓出了一身冷汗。 没了灯火照明,那边船上只隐隐望见影子凌乱,开始还有不怕死想要立功的兵卒往上冲,几乎是一个照面便被杀退。 江水涌上来,大船将沉。 罗队长没想到会死这么多人,生怕王十三夺船逃走,咬牙切齿地呼喝另外两艘船向后退开。 将沉的船上还有十余名兵卒不及撤离,这时候也顾不得了。 王十三没有逃,他早就换回了钢刀,摸着黑,看到活的就一刀斩落。 反正他这边只有一个顾文笙,一直老老实实被他护着,也不怕杀错了人。 罗队长已将两艘船都远远撤走,耳听那边“扑通”“扑通”的落水声,心头不禁泛起一阵寒意:他这么有条不紊,是自知跑不了了自暴自弃,还是胸有成竹,要先赶尽杀绝? 不容他细想,那边落水声已停,借着海面上微弱的一点星光,就见那艘大船在江上慢慢倾斜,大半没入水下。 “咔嚓”一声,首尾断成两截。 不等他松一口气,就见那堪堪将沉的船上不知是什么东西被抛了过来,飞至中途,“砰”的一声砸在江面上,一条人影紧随其后腾空跃起。 不,不是一个人,他还将那老妇人也带出来了! 罗队长只是一闪念,王十三这边一跃之势用尽,带着文笙向江面上落去。 这些南崇兵战斗力不弱,即使在这时候,仍有箭簇不时飞来,会对两人造成威胁,所以王十三一时也顾不得什么男女大防,一只手死死揽住了文笙的纤腰。 文笙虽然乔妆改扮成了个老妇人,但她的腰身,柔软中又带着几分坚韧。 黑暗中感觉那样清晰。 王十三这会儿却是半点旖旎心思也不敢有。 半空无遮无挡,那块船板已经扔了出去,而且他此时手中握着的也不是钢刀。 冷箭飞来,全靠他扭动身体闪避,生死一线,他浑身都绷得紧紧的,哪还顾得上怀中那人是圆是扁,是软是硬。 只要活着。 他带她来的飞云江,走到这一步,必须要都活下去! 王十三听风辨位,身体猛然一沉,避过了远处飞来的两支羽箭,大脚重重踏落在被他掷出来的船板上,再度凌空跃起。 有了这次借力,王十三攸地拉近了与罗队长的距离,向着对方的船扑去。 不用姓罗的吩咐,船上弓弦声密密响起,大丛箭簇如雨般迎向二人。 文笙觉着耳畔风响,腰被他握得太用力,不但透不过气来,还有些疼。 “怕是要淤青了。”她想。 这等关键的时刻,文笙竟然走神了。 她走神不要紧,王十三可一直全神戒备着,弓弦声响起的同时,他一挥右手。 此时他手里拖着的是一根长达数丈的缆绳。 缆绳飞起的同时,他和文笙的身体直直下坠,避过了第一波箭雨,未等两人掉落水中,那绳子已随王十三的心意缠到了罗队长身后的桅杆上。 就见那根缆绳猛地绷直。 绳子的另一端,王十三贴着水面滑行近丈,而后一个鹞子翻身,如大鸟一般插翅飞起,在众人反应过来之前,落到了那罗队长所在船上。 船上南崇兵的第一个反应,不是迎敌,而是四散溃逃。 沉船都弄不死他,这是什么怪物? 那罗队长快哭了,脑子里不由地一片空白。 没想到梁宏所说的高手竟然高成这样,这会儿说什么也太迟了,小命眼看要不保。 就在这时,另一艘船上突然响起得救的欢呼声。 姓罗的仓皇四顾。 前头江面上有灯光! 原来今晚江上刮的是北风,这一番厮杀纠缠,远远超过了预计的时间,三艘船顺风顺水,不知不觉已经离得鬼见峡很近了。 迎面过来的正是一支驻守鬼见峡的南崇船队。 第三百五十一章 抹黑他 (木高高和氏璧+) 不等罗队长吩咐,另一条船上已经有人发响箭求救了。 真正的敌人虽然只有一个,他们却有不小心捅到了马蜂窝的感觉。 搭上一条船,死了这么多袍泽,要杀的人却还活蹦乱跳的,加上天黑看不清楚,只知道对方在江面上纵跃如飞,神出鬼没,南崇兵们真心觉着崩溃,若不是正好来了帮手,直接丢下同伴驾船而逃都有可能。 罗队长有些不安。 来的是巡逻船队,不知领头的是谁。 梁宏梁大人命自己船到江心的时候处理得干净点儿,既是杀人灭口,这凶徒手里怕是捏着梁大人的把柄,巡逻队一插手,势必暴露,梁大人会恨死自己…… 保命要紧,且看能不能趁乱杀了他。 罗队长这患得患失的工夫,王十三已经丢了缆绳,在他船上大开杀戒。 虽然一刀一个,但因为要护着文笙,王十三总觉杀得还不够痛快,这不是么,就因为有所顾忌放不开手脚,迟迟没有搞定,对方的援兵都赶来了。 巡逻船队接到讯号,正飞快地接近过来,几艘船在水面上一字散开,呈包围之势。 王十三打眼一扫,便意识到事情变得有些棘手。 对方这一行少说也有五六艘船,船上灯火通明,只距离最近的这一艘船头上就站了七八十号人,刀枪林立,甲胄鲜亮,透着一股肃杀。 来的是南崇精锐,又人多势众,他一个人可对付不了。 何况还带了个累赘。 他有心趁这工夫杀了那姓罗的队长,无奈那人缩在了人群里,离得有些远。 王十三挥刀格开一根长矛。侧身将一个南崇兵直踢出去,见一时无人敢上来,松开文笙,伸臂膀把她护在了身后。 “怎么办?”他悄声问文笙。 文笙不等说话,先深深呼吸,可算透过气来了。 王十三问她怎么办,她也没有好办法。身陷重围。又不能当真飞天遁地。 稍一迟疑,迎面船上已有人遥遥喝问:“什么人在此打斗?都停下,不得再动手。谁的队长,出来答话。” 文笙见状先给王十三支招:“你尽量拖延,争取点时间。” 王十三心下发苦,咧嘴道:“敢情你也傻眼了么。要命,赶紧想办法啊。” 罗队长急急叫道:“是我。卑职罗祝,哪一位统领当值?” 巡逻船上问话的兵卒回身窃窃私语几句,跟着向旁让开,船上将领现出身形:“罗队长。大晚上的,你们这是唱的哪出啊。” 罗队长一见对方是熟人,顾不得寒暄。急道:“丁校尉,你们来得正好。我船上不慎混上了两个梁国奸细,为抓杀他,我等已经毁了一艘船,折了好些个兄弟。” 校尉丁廉吃了一惊,探头望向人群里的王十三:“梁国奸细?这么穷凶极恶?” 南崇这边和大梁的官衔等级设置相差无几,校尉在军中都属于中低级的武官,这丁廉原本见半夜里江上有人打斗,还当是又出了胆大包天的水匪来劫船,一听竟是梁国奸细,不禁大感意外。 不过梁宏手下的亲信队长加这么多人竟擒不住一个奸细,还叫他弄沉了一艘船,真是没用。 他暗自腹诽,挥手下令:“去帮着罗队长,把人擒下。” 在他想来,既然是敌国奸细,自然要留活口,而且梁国朝廷新君刚刚登基,自顾不暇,怎么还有闲心招惹他们,这事本就透着古怪。 几艘巡逻船一齐围上,将这片海照得亮如白昼,身处中心的王十三和文笙更是清楚暴露在灯光之下。 下一刻,众多的南崇兵便要跨跃船舷,冲上去展开一场厮杀。 罗祝紧张地盯着王十三,生怕他这时候说出什么惹人生疑的话。 他同王十三相处这半天,觉着此人擅长装疯卖傻,看起来粗鄙,其实奸滑,言语间又有些不着调。 他多么希望这关键的时刻对方又不是调子上,只要挨过了这一瞬,他就可以趁乱突下杀手,消除后患。 王十三没有大吵大嚷,却突然说了句:“起风了!” 话音未落,船右侧的桅杆从中而断。 桅杆上的迎风鼓胀的大帆径直跌落下来,一半掉在船头,一半拖在江中。 众人只觉着眼前一花,两个“奸细”所在之处已经不见了人影。 罗祝叫了声“不好”,南崇兵们齐齐反应过来,扭头四处寻找,不会吧,这么多人盯着,若竟还被那二人逃了岂不见鬼? 王十三没有溜远,江面上连个小岛都不见,他也没地方可去,只是趁众人一分神间带着文笙逃上了邻船。 他带着一人还灵便地跟个大猴子似的,三两下爬上舱顶,顺手斩落了桅杆,回头叫道:“嗨,老子在这里呢。都给我听好了,老子不是什么奸细,是大梁钟天政钟公子麾下的大将。” 罗祝一帮人哪敢叫他胡嚷嚷,纷纷追着王十三的背影拉弓射箭。 王十三爬上的是个三层楼船,自舱顶一出溜,滑到了船后,数十支箭擦着他后背落空。 校尉丁廉带来的兵见状手痒,纷纷也想射上一箭,丁廉却抬手将众人拦住:“钟天政?叫他说完!” 王十三有了喘息之机,嘴里胡说八道:“我们公子前日在东海不慎身受重伤,我带了他前来,请医圣燕白出手救治,只要能救得好他,条件任你们开。本想着离你们皇帝还远,先混过江再说,没想到,你们盘查这样严法……” 有这等事? 钟天政现在名声这么响,只要稍一关注大梁的局势,就不可能没听说这个人。 就是他死命护住的那个老太太? 好歹也是个小王爷,统领一方的豪杰,为求活命男扮女装,打扮成这么一副怪模样,这也太能屈能伸了吧。 别看王十三在船上穿来跳去,身手灵活,这是在大江之上,丁廉等人并不担心他逃了,难免抱着耍猴的心态,一听还有这内情,纷纷停手,射过去的箭更少了。 王十三悄声耳语:“再坚持一下哈,前面到了鬼见峡,咱们瞅准机会就逃。” 第三百五十二章 逃命的姿势 文笙说“好”,既然王十三有了安排,她也就不用绞尽脑汁地想退路了。 王十三这个人,平时看着纵有千百样不靠谱,性命攸关的时候,却有无限潜能,认识这么久,文笙早就领教过了。 她放下心来,耳听王十三信口胡言,欺骗那些南崇兵,不知不觉也起了看戏的心思。 “我家公子手握数十万精兵,不管在梁国还是大东焱,那都是跺一跺脚天下乱颤的人物,说吧,想要什么,只要能把燕白给我们找来,除了天上的星星,要什么都是一句话的事……” 文笙听着他打着钟天政的旗号吹牛,摆出了一副钱多人傻赶紧来宰的样子,心中不禁哭笑不得。 那边丁廉还犯狐疑呢,勒令手下停止了攻击,道:“这么说你旁边的那位就是钟公子?当真失敬。钟公子大驾光临,麻烦你和我们打个招呼,大家虽然不是朋友,可也算不上敌人,两位放下武器,丁某护送你们去见上官。” 文笙跟着王十三缩在船上一个角落里,南崇兵们等着听她说话,王十三亦小声催道:“快点呀,你出个声儿,咱们拖延时间。” 文笙就真出了个声儿,她模仿着钟天政,以鼻子冷冷哼了一声。 王十三在旁抓了抓头皮,大声道:“公子您别生气,方才他们不知道是咱们大驾光临,才无意冒犯,这位将军不是说了,咱们和他算不上敌人,想来区区一艘船,百十条命,他们也不会放在心上。” 丁廉闻言。脸色登时就有些难看。 他还忘了先前这茬儿。 丁廉说那话,也只是想稳住对方,叫“钟天政”和这个难缠的小子束手就擒,并不是说他就视士兵们的性命于无物,这混蛋真能曲解他。 但眼下这情形,孰轻孰重丁廉还分得清,没法解释。淡淡地道:“久闻钟公子惊才绝艳。没想到竟会落魄至此。” 他刺了对方一句,心下突然起疑,道:“我观钟公子活动自如。哼这一声底气也挺足,一直躲着不肯露面,莫不是冒牌货害怕验明正身?” 王十三耳朵里已经隐约听到前方传来水声轰鸣,船行顺水。鬼见峡眼看就要到了。 还要跟这南崇的校尉再扯一会儿蛋。 虽然丁廉一语道中了关键所在,王十三却并不担心。突然道:“啥?公子你说啥?” 看着好像是在与自己人窃窃私语,其实还是磨蹭时间。 丁廉抬了下头,他也听到动静,意识到鬼见峡快到了。 钟天政现身这事情太大。甭管真假,都不是他一个小小校尉可以处置的,正好把守鬼见峡的是他顶头上司副将徐放。 鬼见峡险峻易防。徐放奉命带了一千精兵,大小战船几十条在此设卡盘查。 现在这事。还是交给徐大人头疼吧。 丁廉如此想着,叫手下兵士放出信号去,通知守峡谷的船队前来接应。 这时候王十三戏还没演够呢,自说自话:“唔,这样啊,就算那梁兴业是咱们杀的也不要紧,不就是个皇叔么,死都死了,南崇皇帝要追着不放就没意思了,那姓梁的又还不了阳,不如要点旁的补偿。” 此言一出,江上一片死寂。 南崇这边不管军官还是兵卒,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这是不打自招了? 当初梁国那边虎头滩大捷的消息传到南崇,南崇朝野都预感到大事不妙,梁国以这么小的代价解决了东海的麻烦,下一步怕是会派纪南棠到江北来。 朝中主和派抬头,皇叔梁兴业亲自率团出使,结果在江北大营丢了脑袋。 这笔账虽然最后算到了梁国军方头上,但因为赶上王光济造反,局势乱了对他好处最大,南崇这边都认定是王光济手下亡命之徒做的。 没想到今天有人竟然主动要对这事负责。 文笙也暗觉诧异。 王十三是怎么知道的? 但她随即就想明白了,什么嘛,这家伙说话从来不负责任,谎话随口就来,栽赃嫁祸全无心理负担,这是歪打正着了吧。 其实王十三的想法很简单,叫文笙猜中了,就是:我过江不顺利,你钟天政也别想偷摸就过了飞云江,我一时找不着燕白,你也别想好过。 要说他对钟天政哪来这么大的怨念? 要不是钟天政,顾文笙不会受伤,他也就不用摊上这等破事,冒着生命危险跑来南崇一游。 丁廉这时候哪还冷静得了,管他对面是不是真的钟天政,刚才大胡子这番话简直欺人太甚,不但是对皇帝陛下,也是对所有南崇人的侮辱。 眼见鬼见峡内已经有回应的信号升空,峡谷中水路影影绰绰灯光晃动,显是上司徐放接了信,派船接应来了,厉喝了一声:“所有人都有,将这两个人给我拿下,有什么话叫他俩到陛下面前说去吧!” 罗祝那里提心吊胆,等这命令多时,一听丁廉松口,立刻招呼了手下众人向上冲,想着趁乱下黑手。 王十三眼见敌人冲上来,骂了一声,同文笙道:“先走!” 文笙道:“好。” 这半天她一直在想,鬼见峡,听这名字就知道地势必定险峻,南崇方面派了重兵把守,按说真不是个逃命的好地方。但王十三旁的地方不提,单提这里,必定是有一定的把握。 最可能的,就是他对这一带的环境特别熟悉,甚至比所有的南崇军将士都要熟。 话说当日王光济率领手下退守飞云江,后来退去了哪里,去哪里弄来补给,又是怎么同江上的南崇军队相安无事的? 她带着这些个谜团,又多问了一句:“要游水么?” 江面上灯火璀璨。显是敌人的大部队迎出来了,船上呆不住,涉江飞跃目标太大不说,也不好借力,比较来看,只有跳到江里游过这一段安全些。 “可别,尽量别下水。呆会儿得爬山。衣裳沾了水冻不死你。” 王十三匆匆说了一句,像之前那样,一把又将文笙抄了起来。道:“还好不是很沉。乖乖别乱动啊,生死攸关。奶奶的,真不想带着你走鬼见峡,知道啥叫鬼见峡不。鬼见了都愁啊,真不吉利!” 他嘀嘀咕咕。扭动身体让过几支冷箭,手上不停,挥刀又斩断一根桅杆,将聚过来的敌人阻了一阻。运力于臂,“咔嚓”一声,将船板劈得七零八落。 文笙想王十三为什么要说不吉利呢? 原来这关键在鬼见了都愁。 想是之前自己跟他说借尸还魂那事给他留下了太深的印象。所以这都几个月了,他还念念不忘自己是只鬼。 跟鬼说不吉利…… 虽然气氛很紧张。文笙还是忍不住低声笑了起来。 王十三正在趁隙翻找合用的船板,文笙这一笑,身躯乱颤,王十三顿了一顿,道:“笑屁!” 文笙忍了笑,好奇道:“怎么走?赶紧的,敌人上来了。” 的确,鬼见峡里迎出来的大队敌船距离他们已经不足百丈,头舰打着灯语询问这边情况,余船在后头散开。 王十三也不敢再耽误了,手一扬,一块船板飞了出去,漂在江面上。 那船板不是很大,被浪头一卷,变成一个小黑点,向着下游而去。 这里距离鬼见峡已经不远,黑暗中可以模糊看到两侧青山高耸,如山门对开,江水直直奔着右侧危岩而去,到了近前才一个急转,咆哮着由峡谷间奔腾而过。 王十三叱了声:“走!”腾身而起,抛下了后头密密麻麻扑上来的南崇兵,越过船舷,向着江水中落去。 虽是两个人,王十三用了个巧劲儿,跃得不高,下坠的力量也不大,文笙甚至觉着在半空还有些轻飘飘的。 这一跳显是之前瞅准了的,王十三双足不偏不倚落在了那块船板上,他没有借力,而是弯了腰,微微俯下身子。 如此一来,文笙旁无选择,被禁锢在一个狭小的空间里,头前脚后几乎是趴在了船板上。 文笙:“……” 说好的不沾水呢? 一个浪头涌来,冰冷的江水直接将她前面衣裳全部浸湿,文笙不由地激灵灵打了个冷颤。 “忍着!”王十三呼出来的热气就在她后颈上。 周围船上不知有多少人在喊,弓弦声响成一片,王十三身体俯低,双足分开,稳稳蹲立在这块长不过六尺的船板上。 船板不但没有下沉,文笙反而感觉到了一股前冲的力量。 破开波浪,一路向前。 很显然,王十三不知用了什么法子,竟使得那块小小船板载了两个大活人,还能在江面上直直滑行。 一浪接着一浪,眼前一片黑暗,文笙索性闭上了眼睛,听着周围箭簇乱飞,落在江里,如雨打芭蕉。 这一段水路,在文笙的感觉中,似乎是极慢的,慢到她以为要就此葬身江中。 说实话,自从她掌握了《希声谱》,不,哪怕在她刚来这世间,没什么可依仗的时候,也没觉着这般无力,一切都要依靠旁人,是生是死,听天由命。 恍惚间,由跳船到到达鬼见峡,这段时间又像是过得极快,脑袋似乎也被江水冻得麻木,还未等她真正操心忧虑,前面危岩就到了。 看这速度,王十三若不赶紧有所动作,他俩会直直撞上自江右山麓横到江中的长礁上。 这一路箭雨,王十三,他还好么? 不等文笙迎着江水张口唤他,王十三突然甩脱了船板,带着文笙飞身而起,这一下好像化为无数白色浪花中的两朵,轻轻巧巧翻上了长礁。 他到鬼见峡,后头的追兵也到了,鬼见峡两侧还驻扎着守卫,只见左右山峰绝壁间灯光摇动,人声嘈杂。 有在水里张弓射箭的,有攀爬上石壁准备绕路堵截的,王十三脚一触到实地,毫不犹豫,顺着长礁便往右侧山麓上跑。 身体一离水见风,文笙只有一个感觉:冷。 她咬牙忍着,没敢吭声,就觉王十三上蹿下跳,大步如飞。 此时除了闪避,他也能空出一只手来拿刀,听风辨位,拨打那些对他有威胁的冷箭。 跑了一阵,王十三大约是觉着文笙衣裳湿透了,这么抱着实在是别扭,随手换了个姿势。 文笙:“……” 夹在肋下了啊。 王十三跑这半天,都有汗馊味了。 听着他呼呼疾喘,文笙还没法子抗议,这么忽上忽下地跑山路,她都顾不得冷了,只觉着颠簸得厉害,头晕目眩,恶心想吐啊。 文笙咬牙忍着,又硬挨了好一阵,喧嚣的水流声和喊打喊杀声渐渐远离,只听到王十三急促的喘息。 周围一片漆黑,也不知他跑到了哪里。 终于王十三停下来,撒手将文笙放开。 他两手扶着膝,大口喘气,好半天才憋出一句:“奶奶的,累得狗一样。” 文笙顾不得同他说话,翻身趴在了一块大石上,扭过头去,呕…… 胃里没东西,吐出来的不知是方才不小心灌进去江水,还是颠簸泛上来的酸水。 吐完了,她出了一身的汗,终于觉着舒服了些,这才发现王十三停在了一处避风的石壁下。 王十三到是没嫌弃她吐了,难得还关心地问了句:“没事吧?” 其实是他刚反应过来,方才跑路的时候光顾着逃命,一时忘了手里拎着的是个大活人。 想起文笙若是得不到救治,就只有一个多月的性命了,王十三不禁有些心虚。 文笙摇了摇头,道:“这是哪里?” 王十三回答:“鬼见峡右边的山,说了你也不知道。放心吧,他们一时找不来。” 文笙有些犯愁:“得想办法生个火,不然非生病不可。” 她身上带着火折子,可惜进水不能用了。 王十三道:“我来。”他直起腰,嘴里“咝”了一声。 这分明是挨着痛呢,文笙觉着不对:“受伤了?” “没事,一点小伤。”他顿了一顿,“我先把火生起来。” 文笙怕他乱动之下加重伤势,爬了起来:“我来吧。” 王十三也不逞强,摸着黑坐下,抬手将火折子丢了过去:“那你来。” 第三百五十三章 喜闻乐见的疗伤(小乔9月和氏璧+) 文笙不像王十三想的那样十指不沾阳春水,她很快找来了干草枯叶,生起篝火。 深秋时节,生火也容易。 等火烧旺,她顾不得身上还湿着,同王十三道:“来,我先帮你看看伤。” 王十三正在吃力地往下扒湿衣裳。 “刺啦”,后头扯开道大口子。 王十三呲牙咧嘴,显是碰到了伤口,脱下的外袍也顾不得摊开来烤,团成一个球丢在旁边。 一眨眼的工夫,王十三已经将身上扒了个精光,连鞋子都脱了,只拿里衣在腰间胡乱一围,赤着上身和两条大粗腿,再配上湿淋淋的头发,乱蓬蓬的胡子,打眼一看跟野人似的。 文笙叫他转过身去,背冲着亮处。 王十三的后背比寻常人宽厚,皮肉看上去很结实,只是篝火映照下,文笙看到上面有很多新的旧的伤疤。 有几处新鲜的擦刮伤,看着血肉模糊怪吓人的,但其实并不严重,敷点药就好了,就王十三这皮糙肉厚,甚至不处理就那么晾着也没大碍。 严重的是左边肩胛骨往下,并排中了两支弩箭。 深的一支没入体内足有寸许,有箭头在里面堵着,出血不多,但离心脏的位置很近,看着就凶险,估计是在江面上滑行的时候中的。 文笙想,怪不得他后来爬山的时候换了个姿势抓着自己,想是左臂使不大上力气。 文笙叹了口气:“这两支箭得赶紧取出来,有金创药么?” 王十三掏出个药盒来,放到一旁石头上。 这等保命的东西,他向来都是贴身带着的。 不过王十三没叫文笙当即给他取箭。道:“你先把湿衣裳脱了,扔那边石头上烤干。我这伤着呢,回头你再病倒了,难不成还要大爷伺候你?” 话虽然刺耳,却是一番好意。 文笙嗔了王十三一眼,没有同他一般见识,干干脆脆将那老妇的外衫襦裙脱下来。 她生得窈窕。老妇的衣裳穿在身上显得肥大。幸好如此,她才将自己原本的衣裳都穿在里面,如今沦落到露宿荒山。有两套衣裳替换到底是方便些。 她又将头发散开,擦了擦水,脸上这会儿早在江里洗干净了,那块狗皮膏药也不知掉在了哪里。 王十三嘿嘿笑:“都脱了呗。这里又没别人,大不了我闭着眼睛。不放心的话,你找东西把我眼睛蒙上也行。” 文笙笑笑没有理会,心道:“我要相信你就太傻了,就你这样的。蒙上了也挡不住偷看,你在这方面的信用着实堪忧。” 王十三见她没搭理自己有些无趣,拿着刀在火上反复炙烤。道:“你行不行?我不指望你有燕白的本事,好歹利索着点。别跟千刀万剐似的叫大爷零着受罪。” 文笙眼望篝火出神,不知在想什么,眸子熠熠生光。 王十三见状心里不由发毛:“喂,喂,你到是说句话呀。” 文笙转过脸来冲他笑一笑。 王十三手一哆嗦,险些将刀丢在了火里。 文笙目光转到他手上,道:“准备好了么,给我吧。” 她起身将刀接过,王十三在篝火旁一块大石上趴下来,文笙去往火堆里加了些干柴,将火拨旺。 王十三这一趴,身下冰凉,围在腰上的衣裳向上缩,不要说两条大腿,几乎连屁股都要露出来。他连忙伸手去拽,不自在地回头瞅了瞅一旁拨弄火堆的文笙。 这时候,他是真觉出来文笙和别的姑娘不同。 不是在于她乐师的本事,而是她遇事太冷静了。 冷静得叫他有了一种猪羊到了屠夫手上,被摆上案桌马上要挨宰的错觉。 这小娘们儿不会还记着当初的过节,要趁机报复吧。 当初虽是自己手贱杀了闫宝雄,又觉着她有趣逗弄了两句,后来她不是也找着机会报复回了来吗,自己如今为了她就差赴汤蹈火了,她不会这么不够意思吧。 不过也难说,天底下的女人多半都小心眼,记仇得很。 文笙用布条缠住刀身,只留一个刀尖,拿着走过来,低头看王十三。 王十三觉着不但整个脊背,连后颈都有些发凉,愈加忐忑。 “那谁……你手可稳着点啊,看准了经脉,大爷要是就此废了,你个小娘们儿也别想去南崇找燕白,非得困死在山里,不是我吓唬你……” 文笙被他聒噪得头疼,将左手按在他箭伤附近,道:“闭嘴。” 王十三赤条条的,就像一条被按在了案板上的鱼,哪里还敢惹文笙,当即闭嘴,一双眼睛转来转去,只恨看不到背后,却将伤口附近的肌肉紧绷起来。 文笙在鼓起来的那一小块肌肉上轻弹两记:“别紧张,放松。” 王十三不高兴:“你弹琴呢?”话一出口,不自觉泄了力气,跟着背上一痛,传来刀尖入肉的感觉。 文笙声音温和:“若是能弹琴还好了,你不用受这样的伤,就是不小心伤到,取箭的时候,也不会太疼。” 只听她说话不徐不疾,就知道此刻她的手很稳。 王十三稍稍放心。 文笙先取那支稍浅的箭,这支箭正射在肩胛骨下方的肌肉上,想是中箭的瞬间,王十三反应快,运力将它夹住了。 她以刀尖割了个十字切口,将箭头顺利取出来,“当啷”一声丢在王十三眼前,跟着敷上金创药,拿了块碎布按住伤处,防止鲜血涌出来将药冲走,开始专心对付另一支箭。 王十三松了口气,疼到是不怕,就怕她畏畏缩缩的,现在看,小娘们儿下手还挺利落。 耳听文笙突然问道:“好久没见付春娘付姑娘,你们招安之后她做什么去了?” 王十三没当回事,随口道:“她能干什么,呆在长顺候府呗。还有我七哥他们几个不想当官的,也都在府里混着,这次没跟着王光济出来,肯定是留下看家护院了。” “那次你说,要叫她做你的小老婆,现在还这么想?”文笙慢悠悠道。 王十三却心里发毛,好端端的,她老是揪着付春娘问东问西干什么。 第三百五十四章 两人世界之 山野生活(二合一) “我那就是随便一说,叫她别打老子主意,王家善堂里长大的那么多,她大可去找旁人。我犯不着为这事搭上一辈子。” 文笙默然。 也是,那天两人抓住了闫宝雄之后,没说几句话,付春娘就主动提亲,那姑娘太直接,上来就有什么说什么,说他们邺州响马想要投奔王光济谋个正经出身,又说王十三若是答应了婚事,得到她的助力,可叫王光济高看一眼。 想想王十三的性子,他会用那么恶劣的方式去回答付春娘,也就不足为奇。 怪不得他会说“我又不是那骡子马的,需要了就拿出去配一配”。 要叫文笙看,付春娘此举是否只是单纯的想要“一举两得”,对王十三就没有点真情实意?只怕未必。 付春娘对没看上眼的闫宝雄下手可是狠辣得很。 付姑娘,你用错方法了。 这不是骡子马,是头倔驴,牵着不走,打着倒退。 “幸好老子机智,当时要中了她的美人计,这会儿可怎么收场?”王十三趴在那里,撅着屁股,还摇头晃脑地感慨呢。 文笙笑笑,放过了付春娘这一节,又道:“招安之后,十三兄你也是有品阶的武官了,入京这么长时间,怎么就没有找个合适的人家提亲,把终身大事订下来呢?” 王十三更觉异样,今晚的顾文笙仿佛对自己的事特别感兴趣,透着说不出得古怪。 “你也说得找个合适的,奶奶的,那些稍微像样点的人家个个把闺女藏得严严实实,就像被老子看一眼就吃了多大亏似的。滚他们的吧。” 王十三话说到此顿了一顿,忍不住又道:“喂,你干嘛问这个,莫不是有相熟的姑娘小姐要介绍给我?” 他这话本是随口一说,说完却不由地心里一动,啧。顾文笙在京里呆的地方那可是玄音阁,玄音阁女学里的都是高门贵女,传闻中琴棋书画相相精通,仙女一样美貌的人物啊。 正想美事。却觉后背猛地一阵锐痛,他“咝”地一声,下意识就要绷紧背上肌肉。 “当”的一声,第二根弩箭被文笙丢在了他眼皮底下。 这就取出来了? 不等他回过味来,文笙三两下给他新开的创口上敷好了药。同样按住,将预先准备了包扎伤口的布条拿过来,绕着他伤处紧紧缠了几道,用力一收,打了个结。 大功告成。 她对王十三道:“别乱动,要不你就在那里趴一会儿。”径去火堆旁烤火。 这半天不管身上穿的衣裳还是石头上烤的,都差不多烘干了。 文笙随手将刀插在一旁石头缝隙里,坐下来搓着手取暖。 王十三趴在那里,侧了脸望去,见她乌黑如瀑的长发垂至前胸。带着微微湿意,肌肤白嫩,眉眼如画,身上衣裳很是整齐,不见半点污秽,自己这赤条条的样子同人家一比真是自惭形秽。 文笙不知在想什么,目露深思,面容沉静,却又带着微微的笑意。 王十三一见她这笑,就觉着她指定又在算计谁。可眼下这里除了自己还有谁? 王十三突然觉着身上有些发冷,不由地搓了搓胳膊。 奶奶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啊。 不过等文笙再度开口的时候,却没有揪着刚才的话题不放。 “刚才取箭。我看你后背有一条陈年伤疤,疤痕甚长,像是鞭子留下的。” 文笙是在明知故问。 不过王十三不知道。 方山是他的小兄弟,因他武艺高强十分敬仰,帮王十三送信那会儿也没敢告诉他,因顾大乐师轻视王十三没念过什么书。方山一时多嘴,透露了他当年挨鞭子的糗事。 故而他便将这道鞭伤的来历又由文笙说了一遍。 文笙道:“你现在,大约早就知道王家为什么不许你们读书识字了,这道鞭伤不能白白留在身体上。” 王十三闻言有些为难:“找王光济报仇?他都不知道是不是有命活下来呢。” 文笙摇了摇头,她想说的不是这个,如今的王光济死了也好,活着也罢,在她看来,都已经无足轻重。 “读书识字很重要,你只有一个脑袋,一双眼睛。一个人的经历再是丰富,终其一生,只凭自己,认识的人走过的路终是有限,这一鞭子既然已经挨了,就要坚持下去,切勿一曝十寒,半途而废。” “噢。”王十三随口应了一声,心道:“我就是想见缝插针地学,这破地方鸟不拉屎的,也只能等回了大梁再说,就眼下这情形,还不知道能不能顺利回大梁呢。” 不过就像文笙之前写信给他,王十三知道对方这番话完全是为了他好,想着自己只应一声是不是显得太过冷淡,又加上一句:“知道了。” 文笙这次显是同他想到一起去了,问道:“接下来怎么走,大约几天能出山?” 现在她在这全然陌生的环境,只能指望王十三认识路。 王十三道:“咱们先在这山里没人的地方呆上两三天,等我养一养伤,然后翻过山去,山那边数里之外有个赤月村,我和那村子的人先前打过些交道,叫他们行个方便,借道给咱们。从那里绕过去,再有一小点儿水路就到南崇了。” “赤月村?”王十三说的先前,当是指他们退守飞云江的时候。 赤月村这名字文笙从来没听说过,按说处在这么重要的位置,能留存下来,不应该籍籍无名。 “说是村子,其实是个土人部落,不欢迎外边人去。这一整片山都是他们的地盘,不归南崇也不归大梁,山里头穷得很,又下了不少机关,南崇嫌麻烦,也就随他们去了。” 原来是这样。 王十三既说打过交道,应该未包括在不欢迎的外人之列。 文笙放下心来,笑道:“若能找个山洞安顿下来。有东西果腹,不妨多呆几日。” 就王十三中这两箭,只养个两三天能见什么效果。 王十三也知道,不过他等得。文笙的身体却等不得。 这荒山野岭别说找不到穆老大夫开列的那些药,就是有,怎么煎熬都是麻烦。 想一想,统共两个月,这都过去十几天了。王十三哪里还住得下。 不过赤月村那边的人都非善类,王十三和文笙说的时候轻描淡写,却不敢真就这么明显的带着伤上门。 一晚上折腾下来,两人都累得够呛,王十三更是懒得动,有个避风的地方呆着就行了,找什么山洞。 担心睡着之后篝火熄灭,再把人冻坏了,王十三和文笙商量好,两人轮着休息。各守两个时辰。 这时候已经半夜,估计着等四个时辰下来天早亮了。 文笙看着火堆,叫王十三先睡。 王十三失了不少血,身上有些乏力,也不推让,裹着破烂不堪的外袍缩在篝火旁,不一会儿沉沉睡着。 文笙看了一会儿火,抬眼向王十三望去,看了一阵,活动了一下换了个姿势。右手托着腮,手肘撑在左手手掌上,继续看他。 结果王十三睡得太沉,对这么明显的注视毫无所觉。若非如此。大约心里又要发毛。 等王十三一觉睡醒,睁开眼睛,竟然已是天光大亮。 身旁不远,火堆还燃着,烤得身上暖洋洋。 他想起昨晚的事,暗吃了一惊。不顾会扯到伤口,一骨碌爬起来,先找文笙。 文笙正站在前方不远的岩石上,眼望远处虚空以及朝阳之下白练一样的飞云江,两手掐腰,轻轻活动着腰肢。 明显是体恤他受伤,一晚上守夜未睡。 王十三张了张嘴,不知道说什么,低头一看,身上盖着的除了自己的破衣裳,还有那套老妇人的襦裙。 文笙听着身后窸窸窣窣地响,扭过头来,笑道:“你醒了?” 王十三慌忙要爬起来,一起身,却发现围在腰上的里衣不知道什么时候脱落了,唬了一跳,幸好他眼疾手快一把抓住,才没有当场出丑,难得老脸一红,赶紧围了围,又将自己的破外袍抓起来,道:“你歇着吧,我去转转,找点吃的回来。” 文笙眼中闪过一道揶揄的笑意,道:“去吧,小心些,早去早回。” 王十三应了一声,连滚带爬找着自己的鞋子,蹬在脚上,匆匆跑远了。 等他从方才的狼狈中缓过劲儿来,才想:“咦,她叫我去我就去,叫我早去早回,我也一口答应,老子啥时候这么听那小娘们儿的话了。不是趁老子睡着,使了什么妖法吧。” 虽然带着满脑子疑问和不服,不过想想文笙这会儿手无缚鸡之力的,还真是叫人不放心。 王十三穿戴好了,不敢走远,就在附近山头上转了转,抓了两只鸡,提着回来,准备杀了和文笙烤着吃。 文笙正坐在火堆旁,背靠着石壁养神,见他这么快就有了收获回来,还赞了两句。 等王十三将两只鸡都宰了,拾掇内脏的时候,文笙盯着那两只死鸡,越看越怀疑,道:“看上去不像山鸡,到像是放养的。” 王十三“哼”了一声:“小娘们儿懂的还挺多,你知道山鸡长啥样不?” 文笙一听这话更无怀疑,这大约就是那个名叫“赤月庄”的土人部落放养在山上的吧。 招呼也不打,就把人家养的鸡给抓来吃了,怪不得王十三需得养一养伤再上门去。 文笙心里头如此想着,拌嘴也不输人:“自然知道,很多书上都写着。” 王十三一听她将话绕到书本上去,登时噤声。 这顿饭王十三吃得挺香,文笙虽是没什么胃口,也捱着吃了一些。 吃过饭,文笙又帮他检查了一下伤口,而后由王十三看着火堆,她也眯了一觉。 只是没等睡到自然醒,王十三便将她叫了起来。 文笙睡眼惺忪,不是很有精神,望向王十三面带疑问。 王十三因昨晚得她照顾睡了个好觉,颇有些过意不去,道:“我看着天阴了,过会儿说不定下雨。咱还是先找个山洞吧,等安顿好了,你再接着睡。” 文笙应了一声,迷迷糊糊爬起来,跟在他身后。 荒山野岭根本就没有路,王十三在前头走,时不时回身扶她一把。 山上风大,走了一段路,文笙睡意渐消,清醒过来,抬头看了看天。 果然不知道由哪里涌来了大片的乌云,太阳早就看不着了,若不是王十三提醒,四下昏暗成这样,她会误以为自己一觉醒到了傍晚。 两人站得高,能看到遥远的天际突然一亮,跟着隐隐有雷声传来。 那边已经下起来了,还雷电交加的。 王十三加快了速度。 “你在这里等,我去附近转转,很快回来。” 如此换了三个方向,几乎找遍了方圆数里,两人终于找到了一个大小适宜的山洞,说是山洞,里面其实很浅,到像是石壁上的一处凹陷。 胜在上下宽敞,坐着站着也可以,既遮风挡雨,又不用委屈自己。 赶在雨落下来之前,王十三去搬来了两块大石头,立在洞口两边,又拖来一棵大树,搭在上头,算是将山口向外扩了扩,叫雨飞不进来。 文笙则捡了很多枯叶干柴回来,准备生火用。 大颗的雨滴“噼里啪啦”落下来。 很快,王十三做出来的“房檐”前面一片水。 王十三这一阵剧烈活动,后背上箭创撕裂样得疼,他坐在山洞里,有些忧心:不知道这雨还会下多久,雨水又会不会漫延到山洞里来。 文笙早没有困意,站在洞口树冠之下,看大树被雨水淋得闪闪发亮,心情雀跃。 弹不得琴,吹不得笛,却可以唱歌。 她唱《古平琴歌考》里边的那首《山南》:“山南有泽,容裔云车,雷雨渐起,长风不绝……” 有仙人驾车而过,结果引起了一场山雨。 这首歌非常应景,文笙心情好,合着落雨沙沙,歌声很是动听。 可山洞里的王十三却不这么想,文笙一曲歌罢,他愤愤然道:“奶奶的,你是不能好了,摊上这鬼天气,我这疼得要死要活的,你唱歌!” 第三百五十五章 结衣(小苹果々和氏璧+) 无怪王十三烦恼。 这一场突如其来的山雨给两人带来了不少麻烦。 雨雾弥漫,到处都湿哒哒的,好不容易烘干了的衣裳又开始泛潮气,幸好山洞地势高些,水流不进来,否则怎么生火做饭都是问题。 王十三闲着没事拿刀从树干上砍下几截木墩子,挖成木盆木碗的形状,最大的一个木桶被文笙放在山洞外头接雨水,那些边角料碎木头都小心地收拾起来,准备用来生火。 到傍晚时,雨终于小了些,王十三穿得像个叫化子一样出去找吃的。 他在早上抓鸡的地方转了一圈,没找着那又肥又香的小东西,估摸着是被赤月村的人都抓回去了,也不知道他们发现少了两只会做何想法。 最后他只得上树抓了只大鸟,又掏了一窝鸟蛋回来。 一天了,这点东西还不够他一个人塞牙缝的,鸟蛋不好拿,王十三打算先送回去,叫文笙收拾着,他再出来转转。 等他拿破衣裳兜着鸟蛋,回到山洞附近,却叫眼前的情形吓了一大跳。 一只成年野狼倒毙在洞口外头。 他先后就只离开了不到半个时辰,怎么会这么凑巧?还是这狼早就盯上了他们,只是忌惮他,才专等文笙落单的时候来捡便宜? 王十三顾不得多想,大叫了一声:“顾文笙!” 文笙应声出现在门口树冠底下,看上去全手全脚的,神情瞅着也很镇定,语甚轻蔑:“打完狼你回来了,这么个傻大个儿,要你何用?” 王十三松了口气。 这事说起来确实是他大意了,受伤到在其次,未卜的前路,恼人的雨,还有同顾文笙独处时处处落在下风的不自在。叫他脑袋里晕晕乎乎的,失了戒心,忘记文笙没有什么自保的能力。 他自知理亏,没有回嘴。文笙也没有搭理他,冒着小雨弯下腰,将盛满水的木桶提了起来,就要回山洞里。 王十三赶紧放下那些鸟蛋,伸手帮忙:“我来吧。” 文笙横了他一眼:“收拾那只死狼去。”跟着目光在他沾满了雨水泥巴的半裸身躯上停了一瞬。没有说旁的,转身进了山洞。 王十三不自在地摸了摸鼻子,先去把鸟蛋从衣裳里头拿出来,冲山洞那边喊了一嗓子:“这有几个蛋哈,你看看怎么吃。” 他将那团破衣裳在一旁的小水坑里胡乱洗了洗,拿起来拧干,闻闻上头没有鸟粪味了,才拿着在身上擦了擦,走过去看那只死狼。 狼头受到过重击,地上流了一滩血。他方才第一眼就瞧见了,顾文笙用来砸狼的大石头还滚在一旁呢。 就一个没有练过的人来说,她的力气着实不小。 王十三在狼肚子上轻踢了一脚,将它翻转过来,咦,这狼肚子和咽喉上各中了一枝弩箭。 王十三一看这位置就明白了,别看文笙在他面前表现地轻描淡写,好像没事人一样,杀狼的时候必定是凶险无比,野狼只在最后一扑才会露出腹部来。 两支弩箭个头虽小。劲道却足,几乎完全没入了狼的身体。 咝,敢情小娘们儿还留了这么一手。 顾文笙什么时候准备了这等机括暗器,他一点都不知情。 奶奶的。这是防备谁呢? 王十三想想这两支弩箭要是钉在自己身上会如何?后背的箭创又隐隐作怪,心头发凉,还带着点不爽。 他把那只“牡丹花下死”的野狼三两下处理完了,就着雨水洗干净,一手提着狼,一手拿着两支箭进了山洞。“当”的一声将两支箭丢在文笙身前。 文笙闻声抬头看他,他也虎着脸不作声。 文笙笑笑,没有理会他,低头又忙自己的。 山洞里此时生了火,一派暖洋洋,红艳艳。 文笙趁方才王十三出去找食物的工夫,把那套灰蓝色的粗布襦裙洗了出来,平铺在火堆旁的石头上烘着,这时候正在收拾鸟蛋。 王十三捡回来的鸟蛋共是六个,个头儿差不多有两个鸡蛋大小,文笙虽然挺想吃点儿蛋羹蛋粥的,但受条件所限,只能将几颗蛋裹上湿泥,埋到火堆里。 王十三居高临下,只能看到文笙的发顶,他看文笙煞是认真,处理个鸟蛋都一丝不苟地,心里莫名一软,跟着又有些惶恐。 这气生得,忒他娘莫名其妙了。 这妖法太厉害了。 文笙将最后一个蛋埋到灰烬中,用树枝拨了拨,将手洗干净,将一边袖子高高挽起来,露出那个机关匣子,对王十三道:“帮个忙吧,云大哥教过我,不过我对怎么把这箭装回去还是有些不在行。” 这是自然。 王十三从来都没想到,顾文笙需要知道这些江湖上的伎俩。 他弯腰去将那两支弩箭又捡回来,往匣子里装的时候,忍不住道:“你可仔细着点,别拿它胡乱射人。” 文笙仿佛看透他内心想法,脸上似笑非笑:“人不来犯我,我何必犯人。” 云鹭给她这个机关,是用来防狼的。既包括这样的野狼,也包括两条腿的豺狼、色狼…… 王十三闷闷地去将那只狼斩成一小块一小块的,穿上树枝,架在火堆上烤。 文笙突道:“留几根骨头给我。” “干什么?” “磨一磨做针。” 王十三没有细问文笙磨针做什么,大概是她的衣裳也像自己的一样,哪里裂了口子吧。 过了一会儿,估摸着鸟蛋熟了,王十三将它们从灰烬里找出来,这个比狼肉好消化,他很自觉的把六个蛋全都留给了文笙,自己等着吃肉。 文笙胃口依旧不好,勉强吃了些,便叫王十三帮她磨针。 王十三拿刀削出针尖来,在石头上磨光滑,文笙那里挑断了缝在襦裙上的线绳,一点一点抽出来,她把那件灰蓝色的粗布襦裙给拆了。 “好端端拆衣裳做什么?” 那襦裙在文笙手里算是毁了,变成了大大小小的几块粗布。 文笙借着火光打量了王十三一眼。 王十三心里涌上不好的预感,果然听着她道:“改一改,给你穿。” 第三百五十六章 借路红月村 王十三看着那布料,虽说是上了年纪的人穿的,灰蓝色看着挺素淡,但只要想一想那曾经是条裙子,就觉着完全没办法上身啊。 他很想说,谢谢您了,我可以不要么? 但红彤彤的篝火旁,顾文笙眉目如画,神情专注地摆弄着那几块布料,这一幕叫他心里觉着暖洋洋的,实在是不想去破坏它。 长这么大,这还是第一次有人这么费心思地为自己做衣裳。 所以王十三纠结了半天,最后还是咽了口唾沫,违心地道:“呃……那好吧。” 也许像顾文笙这样的名门女鬼,多才多艺,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女红也特别得厉害? 要不然她怎么会生出这种念头来? 算了,只要样式没什么大问题,穿上去普通寻常,料子的颜色、来历就由它去吧。 但等文笙将衣裳做出雏形来,王十三方才意识到自己实在是太天真了。 没有剪刀,所以基本上就是跟着布料的大小走,骨针的针眼明显粗大,相互间拿拆下来的旧线连缀,还有最关键的一点,文笙的手艺真得不咋地。 看她飞针走线的架势,王十三不由地感叹,果然是人无完人啊,就像自己,也不可能十八般武艺随手抄起来就样样精通,更不用说这针线活儿和琴棋书画之间还隔着十万八千里。 这件衣裳做好了也就仅可蔽体,模样古怪,针线蹩脚,王十三不用临水自照,就知道自己穿上去肯定像是加入了丐帮的净衣派。 虽然效果不尽人意。可也把文笙累得够呛,她抱歉地冲王十三笑笑:“将就一下吧,等到了赤月村再换。总不能衣衫不整地上门。” 她说王十三衣衫不整还是嘴下留情了。 王十三想说不用顾虑那么多,去赤月村也是做恶客,无需管他们感受,但看文笙精神不济,颇为劳累的样子。还是把那话咽了回去。 她在这荒山野岭。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安,难怪这么快就显得有些憔悴。此地不可久留,还是赶紧离开吧。 山洞外头雨早停了,王十三穿上了“新衣裳”,道:“咱们走吧。去赤月村。” 因为要翻越峭壁,文笙自知凭自己的体力必定爬不上去。坚持着走了一阵,主动道:“走不动了,要不你还是背着我吧,别像上次那样抓着。透不过气实在太难受了。” 王十三从善如流,弯腰将她背上。 文笙很轻,对王十三而言。这点儿负荷几乎可以忽略不计,文笙以一只胳膊揽住他脖颈。另一只手撑上他后背上,王十三道:“没事,你好好趴着就是,伤口早不疼了。” 口鼻间萦绕着淡淡的香,这香气不知是来自于身上这套衣裳,文笙的手臂还是雨后的晴朗山野。 沁人心脾,好似畅快地饮下半坛美酒,身上有着用不完的力气。 山崖陡峭,刚下过雨,哪一下落脚重些,岩石就会随之松动,一大片石头泥块塌落下去,要叫文笙看端得是十分危险,怪不得南崇军只严守鬼见峡,却放过了两旁的青山。 即使如此,王十三依旧在峭壁上纵跃如飞。 一个时辰之后,他翻过了陡峭的山崖,进到了一片密林之中。 文笙觉着他速度明显慢了下来,道:“我下来自己走。” 王十三没有照做,侧耳作倾听状:“你还是搂紧我吧,前面快到地方了,怕有机关。你仔细听,什么声音?” 王十三一做动作,文笙就开始留意了,林子深处似有鸟雀之类扑扇翅膀的声音,还有“咕咕”的叫声。 “他们又把鸡放出来了?” 王十三笑:“昨天吃了个教训,今天看来是学得精乖了,只在村口放放。对了,你可别说漏了嘴,这些人不好相与,知道咱们吃了他两只鸡,搞不好会叫咱们抵命。” 文笙这才意识到,红月村的情形只怕比自己想的要复杂。 她小声道:“你们同这村子有仇隙?” “算不上有仇,还差点成了亲家。”王十三顿了顿,又道:“互相利用罢了。” 这会儿他已经背着文笙循声走进了林子深处。 周围尽是一人多粗的松树,柏树,还有很多树文笙根本叫不出名字,虽是深秋,头上却是绿荫如盖,将阳光遮得严严实实。 文笙注意到王十三脚下杂草枯叶积得很厚,再下面是潮湿的烂泥,即使王十三轻功不俗,落足很轻,也常常一脚下去烂泥没过脚背。 这片密林,怕已是至少存在了几百年,想在里头设点机关,布点陷阱简直太容易了。 此念方生,前头树枝上绿影一晃,未等文笙看清是什么东西,王十三手里的刀已经先一步挑中了它。 刀尖上的是条青绿色的小蛇,尖尖的脑袋上带着褐色花纹,正“咝咝”冲两人吐着信。 文笙只觉浑身发冷,猛然打了个寒颤。 王十三有所察觉,说道:“顾大乐师竟然怕蛇?”手上一挥,将那条蛇远远甩了出去。 那边枯叶沙沙一通响,那蛇受伤未死,也没有再过来报复,而是很快地爬走了。 “那你可有得怕了,这林子里好多蛇。” 文笙也说不好自己为什么会怕蛇,按说残酷的场面不知见过多少,连生死关头都经过几回,一条蛇有什么好怕? 但就是不行,这好像是与生俱来的弱点,一见到它那弯曲的样子,甚至只是听到它爬行的声音,便觉着心里发毛,手脚冰冷。 “蛇不吃鸡?”文笙这会儿再也不提要自己走了。 “问得好,咱们过去瞧瞧。” 王十三背着文笙过去,走了十余步远,不知由何处传来一声轻响,声音真得很轻。像秋风摇动了一根枝桠,可王十三却猛然飞身纵起,挥刀在旁边树干上一拍,有了借力,这一纵不管从距离还是高度都超出常理。 文笙就听着身后像落雨一样,“噼里啪啦”一通响。 那些机弩暗器射入淤泥里,只留下满地的坑洼。看着触目惊心。 二人再往前走。眼前突然开阔,开始出现栅栏土堆这些东西。 看地势,红月村好像位于前头山谷中。自谷口外看不到里头住家的情况,只能看到周围竖着一圈木栅栏,进谷的路是由红土压实的,谷口连块村碑都没有。 村里的鸡都在栅栏里面活动。不知是不是为了看着那些鸡不让跑出来,在进谷红土路中央。趴着一只黑色的大狗。 等等,是狼是狗? 昨天文笙才打死了一条狼,所以对这个特别敏感,不自觉就问了出来。 王十三非常肯定:“是狼。” 这村子竟然养狼。而且这狼还很通人性的样子。 那狼见来了两个陌生人,站了起来,仰天一通长嚎。声音传出去老远。 很快谷里便有一个彪形大汉迎了出来,这人手里提着钢叉。脸上身上涂得花花绿绿,一头乱发,只在头顶结了个小辫子。 这人在黑狼旁边站定,向王十三和文笙吆喝两声,挥了挥钢叉,说的什么虽然听不懂,但他意思很明显:红月村不欢迎外人,叫他们识相些赶紧离开。 王十三不理会他驱赶,走近过去,向着那人比了两个手势,跟着缓慢而清晰地说了几个字。 那人冷冷盯了他片刻,才指了指原处,意思是叫他等着,转身回谷去了。 文笙低声道:“你同他说的什么?你能听懂他们说话?” 王十三道:“听不懂。他们村里据说每一代的长老都会说大梁话,现在的长老叫利江明西,我们之前同他打过交道,我刚跟那小子提利江明西的名字,叫他去把长老叫出来。” 文笙明白了。她道:“你把我放下来吧,我感觉好多了。” 王十三依言放她下来,两人并肩而站,那只黑狼警惕地望着他俩,眼睛放着幽光。 停了一会儿,谷里有了动静,这次出来的足有十几个人。 虽然打扮各异,但都有稀奇古怪之处,王十三的穿着同人家一比,根本不算什么,太正常了。 不知是否出于部落的习俗,所有人都涂着花脸,哪怕是文笙这等眼力,想一下子将人认全了也颇不容易。 黑狼冲着当中一个老者直蹿过去,这一下看着凶狠,那老者却显是习以为常,不避不让,不但伸手接住了它,还就势摸了摸它的脑袋,状甚亲热。 这一个,应该是村长了。 村长旁边是个年纪更大的白胡子老头,难得穿戴整齐,这么多人里头唯一一个穿长袍的,可他袍子上偏偏绣着一只张牙舞爪的狼。 只看这打扮,文笙下意识就觉着,他应该就是红月村的长老利江明西。 哪怕已经在这个世界呆了几年,文笙仍旧对它不够熟悉,遇事自然而然回想前生的听闻,以及看过的那些文献记载。 土人部落,通常是封闭而神秘的,前世文献里记载得很少,习俗肯定也不相同。 但有一点,他们通常是有自己的法则,以及不大被外人接受的信仰。 循着这一点,文笙再仔细看,突然就发现利江明西的袍子上绣的这只“狼”,其实只是一个狼头,虎足、狮尾、龙身,这是什么怪物? 这时候红月村众人迎面站定,脸色都不好看,神情透着愤怒,尤其村长旁侧几个壮汉对着王十三呼喝,看上去像是在指责,连吐沫星子都飞溅出来。 利江明西开口道:“我以为王公再没有脸来见我们了,没想到隔了这么久又上门来。” 吐字的腔调虽然有些怪异,文笙却每个字都听明白了,她转脸去看王十三,心里可不觉着对方所说的“王公”指的就是他。 果然,王十三犹豫了一下,道:“他大儿子死了,二儿子中毒性命垂危,那时候除了招安也没有旁的选择。” 利江明西淡淡一笑:“怕我们下毒?还是怕银月族那边?王公想多了,你们梁人实在太多疑。好吧,我想知道,他这时候派你回来,是不是想要继续之前约定?” 说话间,他转向了文笙,上下打量她,锐利的目光好似将她望穿一般:“这位姑娘面生得很,不要既然有缘找到这里来了,也可以留下来。” 是可以,还是必须? 文笙不知道王光济和对方的是个什么约定,只好交给王十三全权处置,她在一旁静观其变。 王十三听了这话脸色微变。 来之前,他原本还想打着王光济的旗号同对方虚与委蛇一般,再寻找机会带着文笙借故开溜,谁知这老狐狸没两句话竟将主意打到文笙头上。 这事说来话长,当初王光济率领众人退守飞云江,南边是林世南所率的南崇大军,北边是杨昊俭和朱子良的江北大营,端的是两头受气,日子非常不好过。 为了能得到补给,给自己找条退路,他联络上了利江明西。 红月村族人擅长机关,用毒,武力虽然也不错,但同王十三几个相比还是差了一大截,更何况,当时王光济麾下还有不少神奇的乐师。 利江明西起了心思,想将这股力量收归己用。 他说服族人与王光济做了个约定。 两下里联姻,由王光济的大儿子迎娶村长的闺女,王光济手下借路红月村,继续做他的走私生意,以支撑下去。 它日王光济若能东山再起,那什么也不用说,太子妃的位置必定不会旁落,若王光济没有皇帝命蹦跶不下去了,他手下人等全部以成亲入赘的方式,加入红月村,成为他们的正式一员。 王光济当着利江明西的面牛皮吹得挺响,但这个约定对他而言不过是权宜之计。 大儿子的婚事也只是口头订下来,一直拖着。 结果未过多久,大儿子死了,小儿子奄奄一息,将王光济吓得直接招了安,临走同利江明西这边连个招呼也未打。 要不红月村众人见着王十三会这么生气。 王十三眼见利江明西这意思,竟是要将文笙留下来,哪里还能含混了事。 说不得,哪怕是硬闯,今日他也要从这里借个路走。 第三百五十七章 驱蛇鼓 “实不相瞒,十三爷早已经和你那王公闹翻了,从此以后,他走他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所以,嘿嘿,那约定,你们还是去找王光济兑现吧。” 王十三口里说着,心中嘀咕:“就不知道王光济还活着没有,若是那晚死在元恺几个手上,你们就只好追到阴间去了。” 文笙瞥了王十三一眼,说实话是对的,堂堂正正,没必要到这时候了还打着那王光济的旗号,只是,语气这么欠揍是怎么回事? 利江明西一听这话顿时沉下脸来,向一旁的村民解释几句,转向王十三这边:“那你来这里想做什么?你们两个,若是想留下也可以,沙妮朵反正没有成亲,就便宜了你,至于她,”他顿了顿,又看了文笙一眼,“就更好安排了。” 话虽这么说,赤月村的村民们看着可没那么热情好客,村长做了个手势,余人齐齐退了一步,将手里的钢叉木棍冲王十三和文笙一通比划。 那沙妮朵不知长得啥样,王十三听名字知道此女便是之前同王光济长子定亲的那个,是村长家七八个闺女之一。 王十三暗自腹诽这个破村子得有多缺人,看村长那模样,闺女也必定是个丑八怪,估计着在村里没人要,才非要推给他们,至于文笙,显是这些野蛮人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奶奶的。 他压了压火气,先好言同对方商量:“多谢你的好意了,我俩还没有这等打算,就是想从赤月村这里经过,像之前那样。跟诸位借个道。除了这个,有什么条件你们都可以开,只要是十三爷能做到的,必定毫不含糊。” 利江明西脸上露出失望之色。 他扭头向着村长说了几句什么,那村长望着王十三,咆哮了两句,状甚愤怒。 文笙觉着不妙。果然就听着利江明西阴恻恻地道:“族长说。外头的人果然都狡猾没有信用,他除了想给沙妮朵找个男人,其它什么也不缺。既然人不肯留下,那就将命留下来吧!” 话音未落,旁边“忽”地一声,寒风乍起。一条黑影直扑上来,正是那只趴在村口的狼。 这只狼之前呆在一旁。除了目光有些吓人之外,并没有旁的异动,偶尔还和村长挨挨蹭蹭的,看着就像是一只家犬。可突然之间,毫无征兆就疾扑而至,只论速度。文笙之前杀死的那头狼根本无法与之相比。 王十三向旁一让,叫道:“好畜生!” 狼是直直奔着他咽喉叼来。他这一让,既挡在文笙身前,又让出空当,左掌“砰”地一声拍在那狼前额上。 那狼呜咽一声,径直被打飞出去。 不过这一下听着虽响,狼的脑袋经揍得很,王十三又未用全力,对那狼而言,只是有些发晕,很快就再度爬了起来。 王十三主要是对人。 赤月村藏着不少秘密,从这里借道实属无奈,若非飞云江里半路翻船,逼到这一步,他也不会带着文笙来冒这样的风险。 故而虽然撕破脸,利江明西摆明了说要取他性命,王十三权衡了利弊,还是觉着能不杀人就不杀,以免惹得对方狗急跳墙。 他随手将那头狼拍出去,右手刀在身前一划,将伸得近的两支钢叉格开,突然欺身而上,探臂抓向了利江明西。 刚才一直是利江明西对面同他交涉,两人不过离了两三丈远,王十三往前一冲,就将距离缩近到五尺之内,他觉着这老头看着行将就木,自己这一抓还不是手到擒来? 赤月村地位最高的自然是村长,但长老这个位置代代相传不可或缺,不管利江明西是否找好了传人,只要能将其生擒,村民们绝不会置他性命于不顾。 只是借个道,又不是什么不共戴天的仇恨,到时候,他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行就完了。 谁知出乎王十三预料,利江明西非但不惊慌,一张橘子皮样的老脸还冲他笑了一笑。 这时候还笑得出来,那是何等诡异。 王十三心中警铃大震。 这一抓便稍显迟疑。 就在王十三手指快要触及这老家伙之际,利江明西突然一抖右侧肩膀,他肩膀之上,王十三手指即将落下的位置突然窜起一篷赤红色火焰。 王十三缩手不迭。 这火没什么温度,甚至还有些冰手。 不等他抬手看看中招了没有,利江明西一挥衣袖,袍子里飞出很多褐色米分末,登时在两人之间迷漫开来。 王十三立刻屏住呼吸,退得比适才冲那一下快多了。 不但是他,就连那只狼,甚至赤月村的村民都一齐向后退开,显是对这些散在空气中的褐色烟尘十分忌惮。 王十三疾退至文笙跟前,到这时候,他才意识到一直以来都走了眼,眼前的利江明西不好对付。 谷中突有“咚咚”鼓声响起,栅栏里放养的鸡不知什么时候都不见了影,这鼓声时断时续,忽高忽低,听着毫无美感。 王十三心中打了个突,虽未觉有异,仍向文笙望去。 文笙冲他微微摇了摇头,示意击鼓的应该不是乐师。 但这股不安的感觉越来越强烈,王十三不再拖延,一把抓起文笙,腾身飞起,半空中拐了个弯,绕过利江明西,便向山谷中扑去。 这时候由三面的树林里,包括两人来路,响起了“沙沙”下雨一样的声音。 这声音开始很轻微,有鼓声压着,很难察觉,但架不住文笙耳音敏锐,登时身上便是一僵。 是蛇! 四面八方的声音渐渐汇聚到一起,越来越响,越来越清晰,竟有反过头来压倒鼓声之势。 这得有多少蛇?文笙不敢细想。 王十三这时已带着她三两下突破村民的阻拦,闯进了谷里。 村子里的情形就展现在两人面前。 草房低矮。所有人家都将桌椅板凳这些家什放在门口,上头摞着锅碗瓢盆。王十三第一眼没看到活人,只见村子里道路纵横交错,布局异常凌乱。 到处都是些奇奇怪怪的玩意儿,有高大的石人,草扎的牛马,还有涂画得五颜六色的面具。风铃随风叮铃作响。前头不知谁家门上挂了个干草环,一条灰褐色的土虺蛇盘踞在草环上,探头“咝咝”吐着信子。 简直噩梦一样。 王十三警惕四望。同文笙道:“奶奶的,这什么鬼地方,要叫咱俩真留在这里,还不得疯掉。” 文笙回道:“小心。”顿了顿。觉着不放心,又问:“你刚才被那长老烧到了没?可有异样?” 王十三适才用的是左手。这会儿那只手正抓在文笙腰际,闻言不加思索笑道:“晚了,我要中了毒,这会儿你也跑不了。咱们只好同生共死,做一对苦命……” 他总算是及时打住,只想反手给自己个大嘴巴。 文笙:“……” 王十三以前胡说八道惯来。从来不像现在尴尬,想想对象是文笙。就从心里觉着不得劲儿,赶紧岔开话题:“看来这鼓声没有旁的作用,就是唤蛇的,它一响,满山满谷的蛇都跑出来了。” 文笙:“……” 奶奶的,又说错话了。 王十三觉着头顶快要冒烟了,幸好赤月村的村民此时前来解围。 王十三挥刀将背后偷袭的铁叉格开,反腕将刀压在横扫而来的铁棍上,借力一跃而起,左脚在对方秃脑门上一点,右腿迈出,冲出了围困。 他不想多杀伤人命,由刚才的经历,更不想与这些赤月村的村民有什么身体上的接触,一经突围,带着文笙发足狂奔,将提着棍棒追来的村民们都甩在了后头。 在这鬼地方,非到万不得已,王十三不打算穿房越脊,只顺着路跑,跑了一阵,感觉像是到了村子中央,后头不见有人追来,他停下来,左右望望,同文笙道:“怎么办,我好像迷路了。” 无怪王十三会有这种感觉,这会儿周围已经完全看不到路了,只有东一间西一间的房舍,和那些乱七八糟的摆设,看上去就像迷宫一样。 王十三闯了两间,里边都没有人,门窗紧闭,还用绣着那怪物的黑布遮挡阳光,大白天屋子里黑乎乎的,叫人心里发毛。 文笙道:“确实不对劲,你放我下来。” 两人在稍显空旷的地方站定,倾听四周动静。 “你以前没有从这里走过?” “没有。王光济向来都是派的旁人。” 这不难理解,当时王十三不知道自己是南崇人,王光济却心知肚明,对他而言,自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轻易不愿叫王十三踏上南崇那片土地。 “我看那几个老家伙不会一直不露面,要不,咱去击鼓的人那里瞧瞧?”要是他自己,早就循声过去了,只是思及文笙怕蛇,才有些犹豫,想要听听她的意思。 文笙默了一默,方道:“去吧。” 两人掉头往回走,刚才还随处可见意欲阻止他们的村民这会儿却都销声匿迹,躲了起来。 循着鼓声三转两转,脚下突然又有了路,顺路走不多远,王十三站定,自觉挡在了文笙身前。 前面他看着都觉不舒服,何况文笙。 地上爬得全是蛇,一眼望过去,密密麻麻,不下千条,各种大小花色,相互缠绕,其中几条大蟒长达数丈,身躯粗壮,毫不怀疑若是给它机会,能一口将人吞下。 二人离得尚远,但显然一些蛇已经有所察觉,向着这边半身直立起来,似是只待一听令下,便要群起而攻之。 蛇海前面,是一栋二层的阁楼,鼓声正是自二楼响起。 窗户开着,击鼓人手拿一面小皮鼓站在窗前,显然也在观察这边的情况。 只是叫人没有想到的是,以鼓声召唤来这么多蛇的,竟是一位女子。 窗前的人身上穿了件银白色样式古怪的袍子,轻纱遮面,只露一双眼睛。 不知为何,文笙离远同她目光一触,便觉着这女郎年纪应该不是很大。 她努力分散注意力,以减轻内心对这片蛇海的恐惧,暗想自己若不是受伤,瑶琴在手的话大约也能影响一下鸟兽爬虫,只是那属于乐师的手段,和这姑娘的鼓声有着本质的区别。 就不知道她是只能操纵蛇呢,还是所有的动物都能控制? 那女郎手中皮鼓又“咚咚”响了两声,手腕轻震,一串清脆的铃铛声加入进来,群蛇竟随之分成两队,向着文笙和王十三所立之处左右包抄过来,要将他俩围在当中。 王十三骂了一声,怕文笙经受不住,问她:“撤不撤?” 文笙脸色发白,但觉心跳甚急,强撑着道:“先等等,看她要做什么。” 这半天,文笙一直在寻找这鼓声以及铃铛声的规律,对方不是乐师,所奏的旋律应该很容易破坏掉。 只是当这些蛇失去控制,会有什么反应殊难预料,不如先等一等,看有没有别的办法。 所幸对方只是控制着蛇将二人远远地包围起来。 文笙心中微动,问王十三道:“这位,是不是就是刚才利江明西所说,想要嫁你的姑娘?” 王十三惊道:“沙妮朵?不会吧?” 他这句“沙妮朵”声音略大些,那边窗子前随即又出现了一个脸带轻纱的姑娘,扒着窗子往下看。 那击鼓的女郎空中一只手来,摸了摸她的脑袋,不知低声说了句什么,两女看上去状甚亲近。 王十三左右四望,看不到赤月村的其他人,连村长和利江明西都不见了影,他想不知楼上这两个女子是不是会比那老头儿好说话,总要试试才知道,当即手拢唇边,喊了声:“喂!” 那女郎时不时敲一声鼓稳住群蛇,闻声瞥了眼他,却提高了声音同身旁的女郎道:“沙妮朵,这个大胡子有眼无珠,咱们将他喂蛇好不好?” 女郎说的竟然是大梁话。 她身边那个探头张望的姑娘便是差点嫁了王光济长子的沙妮朵。 王十三怪叫一声:“搞什么,哪有这样的,沙妮朵你下来,让我看看你长什么模样。” 第三百五十八章 三分之二的机会 窗前的沙妮朵攸地缩了回去。 王十三又叫:“好说好商量,杀了我们对你也没什么好处。” 懂大梁话就好办,两个小娘们儿总不会比利江明西那老东西更难对付。 文笙却悄声道:“这姑娘的大梁话是利江明西教的吧,利江明西是不是有意叫她接任长老?” 王十三滞了滞,又嚷道:“我俩只是由此路过,没有恶意,连村子里的蚂蚁都没舍得踩死一只,大家以和为贵,一见面就喊打喊杀不好,出来谈谈,我听听你有什么条件。” 那击鼓的女子只是淡淡望着二人,并不回应。 文笙见这样不行,同王十三道:“你看着点那些爬虫。” 她自地上捡起一根不知是谁丢弃的木棍,王十三不放心,斜眼瞄过来:“喂,你干嘛?” “我试试。” 试着打乱对方的节奏。 她这时候哪里还顾得上周围的群蛇,垂目而立,将自身安危彻底交给王十三,凝神细听。 王十三一见这架势不禁大急:“你身体不好可别胡来,大不了我带着你和他们拼了,能冲到哪里算哪里。” 话音未落,文笙已经一棍子戳在了地上。 她用了很大的力气,可惜木棍砸在土路上,只发出“噗”一声闷响。 这点儿声响在鼓声和群蛇吐信声中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对面阁楼上的女郎似有所觉,手腕轻晃,摇动皮鼓,一下下将它拍击在窗棂上。 文笙一开始还担心自己这边动静太小,突听对方节奏有变。手里木棍也紧跟着落下来。 不但要打乱那鼓声,还要试着找到其中的规律,以期可以克制它,甚至反过来利用它。 这其实与抵抗乐师的乐声控制有异曲同工之妙。 文笙还在遗憾自己不能弹琴吹笛,只凭一根木棍,表现出来的东西十难有一。 她却不知,爬虫们的听力其实很弱。它们更多的是靠腹下来感知震动。所以阁楼里的女子以鼓来驱使它们,而她拿木棍敲在地上,在蛇的感觉中未必就比鼓声轻。 渐渐的。蛇群变得有些混乱,活动的余地太小,一些蛇开始了自相残杀。 王十三最初还在警惕四顾,等了等。不见有蛇爬过来攻击,忍不住对文笙正做的起了兴趣。 他左手摸了摸下巴。暗忖:“没想到,还能看着这么有意思的一幕,这要在她前面摆个破碗,就跟仙女讨饭一样。肯定会有不少人愿意往碗里扔钱。” 楼阁上的女子仿佛同文笙较上了劲儿,鼓声急骤,群蛇受两边声音驱使。如海浪一般,涌上来。又很快退下去。 王十三提刀守在一旁,将爬到近前的蛇挑飞,冲阁楼上大喊:“喂,有话好说,不就是男人吗,山外头英雄豪杰多的是,我带你去看啊,随便挑,随便选。” 阁楼里的沙妮朵自窗户一角探出半个脑袋来,露在轻纱外头的眼睛眨呀眨的,充满了好奇之色。 击鼓那女子将手腕的铃铛撞在窗棂上,那串铃铛足有十余个,“哗啷啷”响成一片,顿时将鼓声余韵和文笙的木棍敲击声全都打乱。 蛇群向后退开,在文笙和王十三周围让出数丈距离的空地。 她开口问文笙:“你是乐师么?” 这是她第一次主动向两人问话,文笙回道:“是。” 那女子又追问了一句:“那你水平如何?怎么没见你带乐器?” 这两个问题叫文笙不大好回答。 摸不清对方底细,还是保留点秘密的好。 正想着,王十三已经抢先道:“一看你就是从来没离开过这村子,孤陋寡闻。天底下的乐师奉京那位谭国师谭梦州排第一,这位顾姑娘排第二。” 文笙瞥了王十三一眼,这牛吹的,他可真敢说。 那女子不知相信了没有,未做旁的表示,只是拉了那沙妮朵一下,伸手关上了窗子。 她是偃旗息鼓了,周围聚集的群蛇却没有各回各处,就在村子里散开,爬得到处都是,最密集的当属阁楼底下和文笙他们的四周。 白天还好,这若等天黑之后怕是只听声音就会吓得睡不着觉。 可要这么退走,又不甘心。 王十三道:“耗着吧,看他们什么时候愿意跟咱们谈。” 他在周围找了处房舍,顾不得里头黑咕隆咚的是不是有古怪,把门窗上的黑布取下来,简单收拾了一下,和文笙两个鸠占鹊巢。 为防意外,没住屋里,他俩跑到房顶上呆着。 高处视野开阔,爬虫也少。 王十三见文笙很是疲倦的样子,道:“我看着,你歇会儿吧,这是他们的村子,不会任由咱们折腾下去,肯定会再度露面。” 文笙怅然:“不知道云大哥那里情况怎么样了?” 云鹭跟踪的那人若是钟天政,他会不会已经找到办法过了飞云江,出现在南崇了? 王十三先前当着南崇校尉说的那番话,不知能不能起到些作用。 王十三道:“云鹭也是老江湖了,你还是养养神,别操心他了,这村子里处处透着古怪,他们的被褥也不敢拿给你盖。” 文笙闭着眼睛倚在房脊上,这个半躺半坐的姿势很随意,很放松,但文笙很少做。 她默然了一阵,道:“人生于世,好生烦恼,要吃喝拉撒,畏热惧寒,劳心劳力,实在是累得很。” 王十三暗吃了一惊,怎么顾文笙也会有如此悲观的情绪?不知是不是因为近来诸事不顺。这可不是好现象,只怕会加重她的病情。 正如王十三所料,对文笙而言,这半年来,不愉快的事情一件接着一件发生了。谭瑶华的死,与钟天政的彻底决裂乃至势同水火,没有一件不叫她郁结于心,无人可说,也没有途径宣泄。 等到她弹了《碎玉》,失去了乐师的能力,无异于雪上加霜。 文笙携古琴和《希声谱》一步步走到今日。期间为它们倾注了多少心血。又由它们得到了多少回报,这两样早已经成为了她身体的一部分。 只是到了必须要割舍的时候,再难受也要学会自我调节、安慰。 她想。不要紧,李承运到底是救回来了,钟天政害人不成,自食恶果。所以这一切付出都值得,往好处想。自己的命都算是捡回来的,应该庆幸才是。 程国公李承运朝野间的亲朋故旧,加上纪南棠麾下人才济济,更妙的是。在这股势力刚开始整合凝聚的时候,最大的敌人钟天政生死未卜,无法阻挠。 天时地利人和。没有什么叫人不放心的,她终于可以撒手一段时间了。 来南崇求燕白救治。文笙也知道希望渺茫,但她没有想到,只路途上就遇到这么多阻碍,如今她陷在这赤月村,前路充满了凶险,还连累了王十三,叫她心情怎么能不低落? 就像那些总是不生病,一旦生病便来势汹汹的人一样,文笙很擅于克制自己的情绪,可这些负面的东西总在心里积压,总有到达极限的一刻。 王十三想起她那不知还够不够一个月的命,心中不安,决定开解一下对方。 不过说点儿什么好呢,长这么大他还没安慰过谁呢,尤其是顾文笙这样的,要不然,先试试以毒攻毒? “饿了没?那些鸡啊狼啊不知道都藏到哪里了,实在不行,咱们就得抓条没毒的爬虫,烤了来吃。” 文笙闭着眼睛没吱声,这破主意,听着就叫人生不如死。 王十三东拉西扯了一通,见文笙没什么反应,猜测她是不是睡着了,打住了话头儿。 深秋的下午,一缕阳光斜射入谷,照在文笙身上,连王十三都觉着,那光看着就不像有什么温度。 一连几天没有按照穆大夫的叮嘱服药,加上不规律的饮食和休息,文笙的气色很差,乍一看煞白的,眉目间还泛着青。 这叫王十三不由地想起了他见过的那些死人。 明知道应该不至于,他还是忍不住靠近过去,留神观察文笙是不是还在呼吸,胸口是不是还有起伏? 他想,这可怎么办,若是赤月村的人一直这么强硬,自己要不要退上一步,娶了那个沙妮朵? 自己为她打死打生的也到罢了,娶一个古里古怪的女人,真是好不情愿。 顾文笙可不是寻常人,她是女鬼来着,难道就没有别的法子了? 他正想得纠结,那边文笙感觉到他靠近,睁开了眼睛。 ……王十三的目光还紧紧盯在她胸口上,文笙嘲讽地横了他一眼,转过身去,背冲着他。 王十三别提多懊恼,这真是天大的误会。 他“腾”地站了起来,一手提着刀,气沉丹田纵声高喊:“快出来个人,当面锣对面鼓把话说清楚了,别以为十三爷脾气好,天黑为限,再缩着不出来,老子可就不客气了,到时候大开杀戒,一把火把你们这破村子夷为平地!” 一时山谷中到处响着“夷为平地”的回声。 文笙并不觉着王十三这威胁能起作用,看这帮赤月村的村民,不管男女老幼,分明是有恃无恐,没把两人放在眼中。 可等到那缕阳光西斜不见,谷里渐渐黑下来的时候,那栋小阁楼前突然有了异常的动静。 蹄声答答,不知由哪里来了一头小毛驴。 没有赶驴的,驴后头套了一辆平板车。 那毛驴看到蛇也不害怕,拉着车靠近过来,地上大大小小的蛇仿佛遇到克星,纷纷向着四下逃窜而去。 王十三探头往下望望:“这么好,送头毛驴给咱们加餐?” 文笙闻声坐了起来。 居高临下,正可以看到平板车上拉了三个木头雕的假人,每个假人差不多有三尺高,脸上没有五官,身上穿着花花绿绿的衣裳,打扮得像孩童一样。 最出奇的是,三个木头人每人手里都抱了个小瓷瓶。 这时候,对面阁楼二楼的窗子又开了,出现在窗前的却不是之前那两个女子,而是长老利江明西。 王十三现在知道这老头儿不好对付了,不过硬着头皮也得上。 “利江长老,不容易,终于肯露面了。你我算不上有仇怨吧,细说起来还挺有缘分,都说冤家宜解不宜结,诸位就高抬贵手,行个方便,我王十三日后必有厚报。” 利江明西没有纠正他这称呼,站在窗前,淡淡注视着王十三和文笙。 他抬手,将一盏昏黄的油灯挂在了阁楼的窗户外边。 跟着向外猛一挥衣袖,刹那间,就文笙和王十三所见,周围不下百余盏灯亮了起来。 这些灯,有的悬在房屋门口,有的摆在桌案上,有的挂在那些高大的石人身上…… 他露这一手,警告的意思很明显,叫文笙和王十三两个不速之客看看,整个赤月村都是他的地盘,他举手投足间便可控制…… 文笙暗中叹了口气,强打精神:“长老送这三个假人来,不知是何意?” 利江明西这才肯开口:“不是你们要谈一谈么?我同族长商量过之后,决定给你们个机会。” “什么机会?快详细说说。”王十三追问。 “这车上有三瓶酒,你们从里头随便挑一瓶喝下去,是一人喝也好,两人喝也罢,咱们就看,赤月神是不是保佑你们,叫你们平安无恙,做一个正确的选择。” 王十三望着车上那三个假人抱着的瓷瓶,瞳孔微微收缩:“这酒有毒?” 利江明西淡淡地道:“这三瓶中只有一瓶有毒,还是无药可解的剧毒,一瓶是寻常的酒,还有一瓶,则是加了我赤月村独有的拜月果果浆。我们不妨来打一个赌,喝到毒酒,什么也不用说,我会把你们的尸骨焚烧,骨灰埋到村口那片树林里。” 文笙听他说得轻描淡写,暗忖:“这老家伙怕不是第一次干这样的事了。” 她没有打断对方,听他继续道:“喝到拜月果果浆,那是赤月神眷顾你们,我立刻给你们指明道路,放你们就此离去。” “那若是喝到的只是酒呢?” “若是那样,你俩需得留下来帮我做一件事。怎么样,算一算有六七成的机会,总比你们困死在这里强。” 第三百五十九章 所为何事 文笙想,拜月果不知是个什么东西?利江明西说来到像个宝贝。 王十三也是第一次听说,道:“我们需得商量一下。那拜月果浆兑酒,喝下去会如何?不会出人命吧。” 利江明西笑笑,看上去高深莫测:“胡说,拜月树是我族圣物,它上百年才结一次果,果浆与酒同饮,寻常人会变得耳聪目明,数里之外的动静都听得清清楚楚,习武之人喝了它力大无穷,有万夫不当之勇。两位慢慢商量,到月亮升起来的时候,再做决定也不迟。” 三选一,王十三蠢蠢欲动,文笙离他很近,不用看清楚他脸上的表情,就知道那人脑袋里正转着各种投机取巧的主意。 “别怪我没有提醒你们,等月亮升起来,谷里会有毒雾滋生蔓延,想活命,就不要捣鬼。” 利江明西说了这句警告的话之后,便闭口不言,站在阁楼的窗前,望着文笙和王十三,等待二人做出选择。 怎么办?他说晚上有毒雾,不知是不是危言耸听,若是真的,村里的其他人,甚至那些牲畜虫蚁又是怎么平安活下来的? 文笙正想着,便听四下里“沙沙”声渐起。 天黑看不清楚,但以她的耳力,只用听的便足以判断,这种叫她身上发冷的声音是很多蛇在爬,白天散在四处的蛇一齐出动,汇聚成河,避开了那条小毛驴,绕路往村外退去。 不知是不是因为月亮快要升起来,爬虫们先一步感觉到了危险。 文笙心中思忖,听着王十三低声询问:“听不听他的?” 这赤月村处处透着古怪,毒雾的事。还是应该宁可信其有。 反过来想,不管自己还是王十三对用毒解毒都不在行,利江明西不趁机置他们于死地,反而好心提醒,这又是为什么? 文笙没有去看利江明西,她抱膝坐在房顶,居高临下望着驴车。和假人怀中的那三瓶酒。怔怔出神。 王十三悄声又道:“我这会儿心里发虚,老有一种要出事的感觉。老家伙所说,搞不好是真的。”顿了一顿。征求文笙的意见:“要不然就冒险试试?” 文笙咬唇道:“试吧。” 王十三长身站起,大声复又向利江明西确认:“利江长老,你们拜的赤月神在上面看着你呢,你可不能拿三瓶毒酒来糊弄我们。当着神灵说假话,可是会被打入地狱。永世不可超生的。” 利江明西“哼”了一声,由语气可知,此时的脸色必不好看。 王十三问文笙:“你看选哪一瓶,我来喝。” 文笙道:“下去凑近了看看。” 王十三带着她飘身自房顶下来。昏黄的灯光下,左、中、右三个小瓷瓶看上去一模一样,瓶口封得严严实实。想看看酒的颜色,闻一闻气味有何不同都办不到。 文笙低声沉吟:“这赤月村有很多古怪。他们擅使毒,想害咱们也简单,我觉着很有可能,这三个瓶子里装的都不是毒药,也不是什么拜月果的果浆,从和王光济所做的那个约定,到方才不计前嫌想叫你加入,你说他们会不会是有事想要叫咱们帮忙,才想出这么一个主意来?” 叫文笙这么一分析,王十三连最后一点顾忌也没了,伸手就要去拿瓷瓶:“是不是,喝了就知道了。” “等等。”文笙连忙拦住他。 王十三疑惑地看向她:“月亮马上要升起来了。” “这酒我来喝吧。我的判断,我亲自来试试对不对。”文笙道。 “瞎说什么,这个时候,当然要让老爷们儿上,你个小……你个女人老实一边儿呆着。”王十三皱眉,文笙抢着出头,和他一直以来的观念颇相抵触。 好吧,就算文笙是个女鬼,不是寻常人,这等生死一瞬的时候,也该是他挡在前面才是。 文笙无奈地笑笑:“这瓶子里的可能是无药可解的剧毒。” 王十三不准备听她的:“你方才也说了,没事的可能性很大。别添乱啊,我要好好选一瓶。” “没事的话,谁喝都不要紧,倘若万一有事,有事的是我,你好歹还能争一争,有事的是你,我还有活路么?这么个简单的账也不会算。”文笙白了他一眼。 要说明王十三其实很简单。 文笙的话,他心里都明白,难过的只是自己那一关。 时间所剩无几,文笙伸手过去,随便取了左边的瓷瓶,在手里轻轻晃了晃,感觉瓶子内壁水液微漾,这一瞬间,她心里却是出奇的平静。 也许这一世就只能走到这里,要说心情,遗憾、释然都有吧,天下还处在割据当中,李承运和纪南棠不过占据了离水所在的大半个开州以及白州一角,一切才刚刚开始。 可世事又是如此难料,叫她有心力交瘁之感。 “你……”王十三望着她欲言又止,满脸俱是担忧之色。 文笙拔掉了瓶塞,一仰脖子,对口将瓶中酒一饮而尽。 那瓷瓶只有巴掌大,装的酒自然也没多少,这一点量对王十三而言不算什么,但文笙此时的身体已经颇为虚弱,又接连几天没有正常饮食,酒一下腹,立刻就有一种火烧火燎,微微晕眩的感觉。 她也顾不得什么干净不干净,将身体靠在了平板车上,竭力保持平衡。 偏偏王十三紧张得不行,两眼紧盯着文笙,心焦火燎地问:“怎么样,你觉着如何?有没有哪里感觉不对劲?” 到这时候了还活着,神智也清醒,文笙断定她所料不差,至少自己方才喝的这一瓶没什么问题,就是单纯的酒。 酒意上来,万事万物都有些模糊颠倒。 耳听王十三一句接着一句追问,声音里透着紧张。她不知怎的,恶作剧之心突起,闭着眼睛嘟囔了一句:“酒里有毒。”软软向后倒去。 利江明西:“……”他一直在阁楼上盯着,怎么也没想到会出现这么一幕。 比他反应更快的是王十三,他大叫了一声:“你怎么了?”一把将文笙扶住,惊骇惶恐之下,这一嗓子调都变了。听上去有些吓人。 文笙只是想开个玩笑。没想到他反应这么大,赶紧将眼皮动了一动,睁开眼睛:“没事。逗你玩呢。” 王十三就像一只被烫了爪子的猫,“腾”地将文笙推开,气急败坏:“你,这时候你逗老子玩。顾文笙,你好样的。” 文笙向后踉跄了一下。扶着平板车站定。 拉车的小毛驴仿佛被王十三的大嗓门吓了一跳,让开两步,对着他叫:“啊——呃啊——呃——” 文笙放声而笑,一扫心中郁气。 王十三吼完了那一句。变得有些悻悻的,到是没忘了同利江明西的约定,道:“利江长老。赌也打了,酒我们也喝了。有什么事说吧。” 暗影中,利江明西仿佛笑了笑:“月亮就要出来了,两位进楼来说吧。”说完他向后退开,关严了窗子。 到这时候了,两人旁无选择,进楼去总比呆在外边晒月光好。 王十三犹叫文笙开那一下玩笑气得心口疼,白了她一眼:“还笑,笑屁!走了。” 文笙“呵呵”一笑,跟在他身后,两人一前一后进了阁楼。 守门的是两个赤月村村民,打扮怪异,等王十三和文笙迈步进来,赶紧上前将阁楼的门关严,而后目无表情地盯着他俩。 阁楼门窗紧闭,飘荡着一股微甜的香气,王十三不适应这种甜腻腻的味道,皱着眉左右四顾,问道:“哪里上楼?” 别怪他一时眼拙,这楼里一层不但灯光昏暗,整个儿的布局摆设也非常凌乱,摆了好多石雕木雕,又有香案布幔,白天还好些,晚上确实给人一种阴森怪异,无处落脚的感觉。 利江明西的声音自侧上方响起:“这边。” 他站在黑魆魆的木制楼梯上头招呼二人,听语气,同白天的冷淡大不相同。 王十三走在前面,踏上楼梯,回手扶了文笙一把:“小心。” 利江明西在楼梯上望见这一幕,手捻胡须,神情和蔼地笑了笑:“不打不相识,能来我们赤月村都是缘分,白天你还没有向我介绍一下这位姑娘。” 文笙心道:长老你白天的时候可不是这么说的。 王十三道:“我是想介绍来着,没来得及,利江长老一见面就想给我俩说亲。” 利江明西被他刺了一下也不恼,道:“说起这事,也不能全怪我们,你知道赤月村藏在这深山之中,林子里又有很多毒蛇猛兽,等闲不会有人造访。王公那会儿能同诸位合作,我们是很高兴的,谁知中间出了变故,王公带着你们一去不返。我们族里都是些认死理的人,难免要生气。” 老头子说话的工夫,王十三和文笙上到了阁楼的二层。 楼上的格局在二人看来终于正常了些,楼梯上来一溜几个房间,正对窗子的一间占地稍大些,摆了几张桌椅,看上去像个议事厅。 除了桌腿椅背这些不起眼的地方还雕画着一些古怪的图案,看着与寻常人家的小花厅没有太大区别。 文笙还以为会看到之前那两个姑娘,但却只有那个击鼓的女郎在座,依旧是那身打扮,脸蒙轻纱,随着利江明西引着两人走近,女郎站起身相迎。 利江明西挥了一手,示意她不用多礼,介绍道:“这是族长的第三个女儿,名叫水蓝姬,也是我的弟子,等我死后,她将接任族中长老一职。” 水蓝姬冲文笙和王十三颔首示意,露在轻纱外的眼睛将文笙好好打量了一番。 只看这双明亮而深邃的眼睛,便可断定这姑娘不但生得颇有姿色,还颇有主见,并不像王十三想的那样“村长的女儿都是丑八怪”。 利江明西道:“我这弟子从小就喜欢用手鼓操纵蛇虫鼠蚁,这在我们赤月族,是得到赤月神眷顾,成为神女的征兆。我听说,梁国有一些乐师,竟能以乐器发声来控制人,原本王公手下便有那样的人物。是不是真的?” 说到这里,他注视着文笙,目光有些热切。 文笙只得道:“不错。” 她心中微动,暗忖:“难道他突然改了主意,转这么大一个圈子想要我和王十三去做的事,竟与乐师有关?那可糟了,我现在连首曲子都弹不出,别看他现在满脸和善,一旦知道实情,会不会立刻翻脸?” 她向王十三望去,王十三显然也想到了此节,目光中透着担忧之色。 果然,就听着利江明西问道:“听水蓝姬说,姑娘你不但是位乐师,在梁国还颇有名气,这是不是真的?” 这屋里灯光很亮,文笙留意观察了一下对面的老人,虽是一大把年纪了,却是目光炯炯望着自己,眼睛深处,除了映出自己的影子,还有一点寒意。 文笙相信自己的直觉。 这老者绝不是什么良善之辈。 她没有再去看王十三,望着利江明西,直承下来:“不错,晚辈顾文笙,长老若是不信,可以派人到大梁打听一下。” 利江明西脸上闪过一丝喜色:“那你怎么没带着乐器呢,你用的是什么,我看能不能帮你找找?” 文笙已经决定要同对方周旋,至少要找到机会叫王十三脱身。 “是古琴。” 利江明西抽了口气,面上抑制不住露出失望之色:“只闻其名,我们族里并没有这个东西。再说拿它出来,也不合适。” 王十三一旁听着,语气有些不耐烦:“到底是做什么,利江长老何不把话说明白了?” 利江明西脸色虽然变了,却忍着并没有发作,说道:“你该知道,江对岸深山里住着我们赤月族的死敌,每十年,他们就会派人上门来找麻烦。十年前那一场比斗,他们请了外人助战,结果是我们输了,今年按说我们族里只能由水蓝姬出战,但你们也看到了,她还太年轻,十有八九要输。我本想让这位乐师姑娘顶替她上场,而你,就当是沙妮朵的丈夫,从旁助阵。” 第三百六十章 玉盘云水 利江明西说完这番话,转向水蓝姬:“沙妮朵呢,叫她出来认认人。” “等等,等等。”王十三忙道,“我为什么要假装是沙妮朵的丈夫,索性和她扮成两口子,不就得了?” 说到“她”的时候,他冲着文笙抬了抬下巴。 说这话,他可不认为自己是对文笙有什么非分之想,只是觉着和文笙搭档作戏,到底是要方便自然些,他和沙妮朵素不相识,只白天的时候在楼下瞥了两眼,虽然远远看着那小姑娘不像丑八怪,可对方总想把她和自己栓在一起,谁知道里头有什么阴谋诡计。 利江明西淡淡地道:“神女是不能成亲的,也不能和男人亲近。先说说你们那……古琴什么样子,我看能不能现找材料做上一把。” 自从听文笙说,她擅长的乐器是古琴,利江明西就不复镇静,变得有些焦躁。 水蓝姬没有说话,垂头站起,去隔壁房间唤沙妮朵出来。 看水蓝姬出门时的背影,虽然穿着宽大的袍子,却难掩婀娜的体态,无怪利江明西想出这么个李代桃僵的主意来,只看身形,她和文笙确实难分轩轾。 “旁的乐器我也稍稍懂些,只是没有古琴擅长。长老不妨详细说说比斗的事,咱们也好再斟酌一下。”文笙安抚道。 利江明西的脸色这才好看了些。 原来赤月村的这些土人在鬼见峡附近居住的历史长达千百年,受深山里的环境影响,他们擅长同野兽虫蚁打交道,也善于制毒用毒,异常排外。直到两百年前,族里发生了内乱,由原来的拜月族分裂为银月、赤月两支。 本来两百年过去,再大的仇恨也宣泄得差不多了,两个分支各自形成部落,占据鬼见峡周围山林,大有老死不相往来的意思。 可随着大梁和南崇之间的战事愈演愈烈。近几十年。飞云江这条水上交通要道要么在大梁手里,要么被南崇军控制,处在夹缝中的拜月族人生活受到了很大影响。 因为居住的地方不时有毒雾、瘴气来袭。他们无法自给自足,必须同外界交易,水路一断,深山里头唯一一条贯通大梁和南崇的秘密通道“玉盘云水”就成了赤月、银月两家争夺的对象。 两个部落每十年一战。各自有输有赢。 “玉盘云水”本在赤月村民手里,迫使得银月村那边花了一年多时间。搭上很多族人的性命,硬在山里开了条通往外界的路。 他们没有实力再凿出一条“玉盘云水”,新路出口在飞云江畔,每次去南崇还要冒着风险走一段水路。 只是绕过了鬼见峡。 十年前。赤月村这边由利江明西的亲妹妹带了十个族里的勇士出战,准备连这条路也夺下来,将对方赶尽杀绝。 结果大出众人预料。拜月台一战,赤月村这边连利江明西的妹妹在内。十一个人全部战死,他们也由此失去了对“玉盘云水”的控制。 元气大伤的赤月村民只好步对方的后尘,强行开山,所开出的道路就是王光济他们借用的那一条。 那条路通往飞云江上,每回去南崇,都要躲避沿岸南崇军的警戒搜查。 可就算如此,他们眼见连这最后的生路也保不住了,又一个十年马上即到,如无意外,银月村那边来的依旧是当年的那帮人。 利江明西道:“银月村那妖婆子年纪同我差不多大,擅使铃鼓,十年前她的鼓声便不但能驱使拜月台前的诸多猛兽,还能蛊惑人心,不过我妹妹不见得比她差,输就输在他们不要脸作弊,找了外人帮忙,那妖婆子带的十个人里头,有五六个武艺出奇得高,我的族人哪怕喝下拜月果浆,也完全不是他们的对手。” 他说起这段陈年往事,依旧恨意难消,咬牙切齿,一副恨不得将对方剥皮剔骨的模样。 文笙不禁动容。 她本来想着敷衍一下利江明西,找到机会,立刻抽身而去,和王十三远远离开这诡异的村落,去南崇求医什么的都另想办法,可没想到,会从利江明西嘴里听到“玉盘云水”的事。 一条神秘的山道,无需经过飞云江,便可由大梁直通南崇。 既然撞上了,怎么能不想办法弄个明白? 文笙心念电转,问道:“长老屡次提到的拜月果浆,能详细同我说说么?” 说这话时,她稍稍往前探身,两手交叠,目光直视利江明西,显是对这个问题十分得看重。 门口传来轻轻的脚步声,文笙没有分神,到是王十三循声看了一眼。 水蓝姬带着沙妮朵进来,沙妮朵比姐姐矮了大半个头,看身量顶多十四五,她贴着墙边溜进来,轻纱外的一双眼睛忽闪忽闪的,半是好奇半是畏惧地打量着王十三。 利江明西被文笙那幽深的目光望着,一时忘了叫沙妮朵来认人的事,自袍袖里拿出一个两寸高下的小瓷瓶来,放在一旁桌案上。 “这里边装的便是调制好了的拜月果浆,有这么多,足够一次用的,再多会出人命。喝下去之后一刻钟开始见效,会有多大效果、持续多长时间因人而异。” 说话间,他望了王十三一眼:“一般而言,他这样的大个子喝了效果肯定比你明显。为了能赢,到时候所有人都要喝,不过,我不建议你们提前尝试,拜月果浆是我族圣物,喝进肚子里,虽然对身体没有什么害处,过后却会虚弱很长时间。再有个三五天,他们就该来了。” 利江明西虽然有问必答,满足了文笙的好奇,但他在未亲自验看过文笙的真正实力之前,对她还是颇有疑虑,沉吟道:“两位若能助我们夺回‘玉盘云水’。往后十年间借路都不成问题,这是互惠互利的事。剩这几天时间,大家要好好筹划,姑娘你需得先露上一手,叫我等看看,也好心里有个数。” 王十三在旁听得清楚,没有人比他更知道文笙的身体状况。连忙大包大揽:“就这几天。去哪里给她找琴?有我一个上场,就足够收拾那老妖婆了。” 利江明西摇了摇头:“只怕未必。” 王十三还要再说,文笙阻住他。回答利江明西:“乐师击鼓的手段,我略懂一二,除了鼓,还有旁的乐器。长老能不能先给我们安排个地方休息。待我考虑考虑,明天一早给你答复?” 一晚上的时间利江明西还等得起。他吩咐二女去帮忙收拾,又特意用族里的语言叮嘱了沙妮朵几句。 沙妮朵飞快地瞥了王十三一眼,低下头去小声应了。 文笙有所察觉,却没有多想。她现在满脑袋都是“玉盘云水”。 水蓝姬道:“两位,请跟我来。你们是要一起住,还是分开住?” 这个简单的问题到是把王十三给问住了。 一起住?在山野间没条件大家将就着也到罢了。反正幕天席地的,也不觉尴尬。现在房间明明够用,却还孤男寡女的挤一起,多难为情。分开住?这鬼地方真不放心啊,万一出点事可咋办。 所以他摸着脑袋吭哧了半天,灵机一动,将球踢给了文笙:“喂,问你呢?” 文笙向他望来,目光有些茫然。 水蓝姬脾气甚好,又问了一遍,文笙到是很痛快:“一起吧。” 一起吧,一起吧…… 这三个字不知道为什么老是在王十三耳边回响,他想看看文笙此时的表情,可文笙已转过头去。 四个人鱼贯进了旁边的一间屋子,水蓝姬燃上灯,道:“被褥都很干净,缺什么叫沙妮朵找我。”说完了,转身便要退出去。 王十三道:“等等,先给我们来点吃的。” 水蓝姬目光中露出歉意来:“对不住,忘了你们还没有吃晚饭。山野荒村,怕是没有什么合口的饭菜,还请不要嫌弃。” 说完了,她带着沙妮朵施施然离开,去给二人拿吃的。 王十三望着她俩的背影,小声嘟囔:“一个个都古里古怪的,这叫那什么来着,前倨后恭……” 文笙没有接茬,却同王十三道:“我特意拖这一个晚上,是想和你说件事。” “啊?”王十三闻言,不知为何心中一沉。 “今天水蓝姬驱蛇的本事你也看到了,若按利江长老所说,银月村的那一位,在十年前便已经有了乐师的实力,所以若是水蓝姬上场,必败无疑,我说句话你别不爱听,靠你一个,改变不了此战的结果。” 王十三斩钉截铁:“那就不管了,我带你离开这里,再想办法。” 文笙低声道:“我原来也是这么想的,但我现在改主意了,眼下整个江北都落在南崇人手里,早晚有一天,我们会和林世南的大军对上,‘玉盘云水’的重要性我想你知道,一定要拿下来。” “你……你忘了,你现在已经失去了乐师的能力。”王十三亦低声道,神情是少见的严肃。 “未必。只要他们没有夸大拜月果浆的作用,到了场上,我哪怕只能吹出一个音来,也比水蓝姬的胜算大。” 王十三登时就毛了,难怪文笙刚才老是盯着那拜月果浆问东问西。 “你疯了,那条路重要,还是你的命重要?你听不出那老家伙话里话外是个什么意思么,那屁圣物,就是激发身体潜能的,和你那个‘碎玉’道理一样,你,你,顾文笙,你这次就是捡条命,你的身体什么样子,你知不知道?” 王十三少有的语无伦次。 “我知道。十三,我们遇到这么多险阻,也许这便是天意。就算我们这次退缩了,也不一定就能到达南崇,求动燕白,是不是?” 王十三不听她说话,怒道:“你知道个屁!” “……”文笙只好先打住。 她叫王十三今晚一起,没有别的想法,这件事必须要说服王十三,关于“玉盘云水”他们还有好多细节需要和赤月村这边商谈、约定,前面的她可以做,比试之后呢,包括把这个消息传回离水,都需要王十三奔走操劳。 这时候水蓝姬和沙妮朵送了晚饭来。 水蓝姬敏锐地感觉到屋里气氛不对,放下饭菜,冲沙妮朵使了个眼色,道了声“款待不周”,自己转身离开,还将房门给他们带上了。 王十三气不顺,瞪了文笙一眼,粗声道:“吃饭。” 想来赤月村民也不会这时候下毒害他俩,王十三吭哧吭哧先扒了一碗饭,突然瞧见呆呆站在一旁的沙妮朵,瞪眼道:“你杵这里干嘛?” 沙妮朵显是有些怕他,向后退了一步,慌慌张张说了几句什么。 王十三心情不好,哪会对她有好脸色,摆手指了门:“出去,出去!” 沙妮朵“哇”地一声便吓哭了,扭头冲门大叫了一声,水蓝姬应声而至。 “师父刚才说,叫沙妮朵夜里留下,同你们熟悉熟悉,培养一下感情,到时候你们三个是姐妹,夫妻,别因为你们别别扭扭的,再被对方瞧出破绽来。” 王十三简直要气乐了:“你快去告诉利江老头儿,老子他妈的不干了。” 水蓝姬眼睛直视了王十三片刻,将沙妮朵送出门去,回来道:“两位,我没有恶意,这位乐师姑娘是我向师父推荐的,并不是我水蓝姬贪生怕死,旦有希望,我不能让大家都跟着我去死。你们若是不想帮忙,也不必为难,我去同师父说,你们只要把我妹妹沙妮朵带走就好了。按照族里的规矩,我们就当她是同男人私奔了,从族里除名……” 文笙没有叫她再说下去,起身好言好语送她出门:“此事风险太大,我们需得私下里好好商量商量,有什么事等明天再说吧。” 送走水蓝姬,文笙关上了房门,背倚在门上,静静望着王十三。 王十三太知道文笙的固执了,他放下筷子,狠了狠心,哑着嗓子道:“你说你知道自己的身体,那你知不知道你已经命不长久,大夫断言如不赶紧找燕白救治,就只有一个来月的时间了?” 第三百六十一章 真面目——胡子的执念 文笙怔住:“什么?” 王十三决定不听李承运、李曹等人的叮嘱,把实情告诉文笙。 在他看来,文笙其实远比大家想的坚强。 就像一个武林高手被废了武功,对任何一个乐师而言,失去那种神奇的能力,都会觉着像天塌了一样。 可这一路上,尽管两个人受尽艰难险阻,文笙也跟着他吃了好多苦,但她却该说说,该笑笑,闲时还拿他开开玩笑,看上去浑若无事,和以前没什么不同。 顾文笙若是不拿自己的身体当回事,心存侥幸,执意去同银月村的妖婆子相斗,王十三觉着她很可能会就此死在拜月台上。 文笙听他说完,呆怔了半晌,走回来坐下,喃喃道:“原来是这样。” 怪不得李承运他们都以那种小心翼翼的目光望着自己,李曹明明忙成这样,却还千里相送,连云鹭也时不时欲言又止的…… 这些被文笙忽略的事一件件在她脑海中浮现出来,过了好一会儿,她才释然地笑了:“谢谢你告诉我这个,如此我就更要上场去拼一下了。” “你可想清楚了,你会死在台上,没人帮你收尸,即使打赢了,赤月村的老家伙们也可能出尔反尔,叫你死得毫无意义。过不了几年,包括李承运、纪南棠在内,所有人都会忘记你。”王十三挖空心思,想要劝阻文笙。 “不不,十三,你是了解我的,换了你是我,你是会每天数着剩下的日子过。还是会了无牵挂地搏一场?你说的那些,总有办法解决,不是有你么,你难道会不帮我收尸,叫我死得毫无意义,亦或是……忘了我?” 论口才,王十三从来辩驳不过文笙。更何况他现在心中百味杂陈。也没有心情去辩,只管斩钉截铁地道:“不行!我不管。” 顿了一顿,他又道:“换了我。我两样都不选。我说过的,好死不如赖活着。明明还有希望,为什么要放弃?” 顾文笙是芝兰,是美玉。可他却只是一蓬野草,是块石头。 文笙看他一眼。意味不明地笑了笑:“吃饭吧。”拿起碗筷,开始吃饭。 王十三的一番话,非但没有劝住她,反到好似打破了最后一层阻碍。所以文笙不光是心里突然变得轻松了,连胃口都跟着好了起来。 吃饱喝足,她放下碗。洗手漱了口,方才带着点惆怅同王十三道:“有个人曾经对我说。愿此生能有绚烂的时刻,好像天际的流星,拼尽所有,只为刹那间盛放。我现在只有‘玉盘云水’这么一件心事,你肯定会帮我的,叫我走得开开心心,了无遗憾。” 这已经不是商量了,文笙明显心意已决,不管王十三是不是同意,她都要这么做。 王十三心里很乱,这与他想的不一样,可文笙会这样想,这样做,却又一点都不奇怪。 “我答应了他们,要把你好好送到南崇去。”王十三情绪听着就很低落。 文笙不以为意:“程国公李承运、录事李曹他们?不要紧,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嘛,他们也知道,你犟不过我,不会误会你没尽到心。” 王十三愈加烦躁,丢下碗,拍着桌子大声道:“不吃了,闹心,赶紧来人收拾了。” 文笙好笑地望着他,王十三做了这么久的海盗头子,然后就陪着自己南行,听说他在冰刹岛自称大王,作威作福,难道就是这个样子? 过了一会儿,水蓝姬敲门进来,这次她没有亲自动手,站在门口吩咐几句,两个穿戴古怪的村民进来,把碗筷和残羹剩饭统统收走。 水蓝姬目光中带着询问,在王十三身上转了转,而后转去了文笙那里。 文笙微微笑着冲她点了点头,水蓝姬登时长出了口气,向着两人弯了弯腰,后退一步,帮忙将门带上。 文笙原以为王十三还会想方设法地劝阻自己,谁知他好像在同谁赌着气,闷声不响地洗漱了,瞪眼看了看那张被褥齐全的大床,又看了看床旁光溜溜的泥灰地,半点也不犹豫:“大爷我今晚要睡床。你要是不嫌弃,咱俩就一人一半,嫌弃的话,你自己想办法。” 文笙想了想,其实这几天同他更亲近的接触都有过,加上所剩时日不多,确实也没有什么好防范计较的,笑道:“那我睡里边吧。” 她现在睡觉沉,睡着之后等闲不容易醒,睡外边的话,王十三起个夜也不方便。 王十三没有异议。 文笙先躺好,盖了被子,王十三将灯熄了,过来躺下的时候到是显得小心翼翼的,身体几乎贴到了床榻边上,而后赶紧翻了个身,背冲文笙,低声咕哝了一句:“大爷都没忌讳你个借尸还魂的女鬼呢。” “……”文笙在黑暗中笑了,“好吧,我谢谢十三爷了,你不忌讳也盖盖被子吧,快立冬了,夜里还是挺冷的。” 王十三没有动,停了好一会儿,才道:“你多补补,到时候别逞强,我冲在前头,你量力而行,小心再小心,不一定就保不住命。” 文笙知道他这是终于肯了,喜出望外:“就是这个话,我也想亲眼看着利江明西他们信守承诺。” 王十三没有作声,久到文笙以为他睡了,听他在一臂之外烦躁地翻了个身。 不知为何,文笙突然觉着心头一片柔软,柔声细语:“十三,你有没有想过,往后要去哪里,做什么?” 王十三粗声道:“没想过!” “少来,说说嘛。”文笙不肯放过他。 王十三叫她缠得没办法,道:“原来在江北的时候,我觉着当官挺不错,想要什么随口吩咐一声,手下的人就开始忙活。别笑。是真的。” 文笙于是忍了笑,听他继续说。 “就我们江北那些官儿,不管是江北大营的,还是县衙府衙的,十三爷虽然没念过什么书,闭着眼睛也干得比他们强。后来等我真进京当了官,才知道这里边的道道太多了。别说官分三六九等。就算是干到谭老国师那样的,见了皇帝也得三拜九叩。摊上个明白的还将就,万一保了个糊涂的。岂不是要憋屈死?” 文笙心道:“人家谭老国师可活得好好的,先死的是建昭帝。” 她问:“嗯,我知道了,那你现在的想法呢?” 王十三翻了个身。改成仰面朝天躺着,将一只胳膊枕到脑袋下:“我看许大麻子那样挺好。谁也管不着,过得逍遥自在。” 文笙:“……” “说起来,你们在离水折腾的那一摊也挺有意思,我好歹已经跟着掺合了不少。就再看一看,要是不行,索性出海还做我的大王去。” 文笙笑道:“留下来吧。程国公得你相救,对你很是另眼相看。这是旁人求都求不来的机缘。” 这样静谧的夜晚,黑暗令人格外放松,王十三刻意不去想这一战打完了会如何,陪着文笙东拉西扯。 “李承运现在看着是不错,谁知道真坐了天下会如何?就算他能如你们所愿,等到他儿子、孙子说话算的时候呢?” “十三你想的可真长远,先叫天下太平,老百姓休养生息个几十年再说,以后的事,自有以后慢慢打算,哪能万事都一蹴而就。” 她说到这里,困劲儿上来,轻轻打了个哈欠,呢喃道:“你那五百万两呢,要是跟着程国公干,还是把它忘了吧,不要因小失大。” 王十三想说敢情老子出生入死,还跑到敌营里装了一通孙子,统统都白干了啊? 但他不是傻子,自然知道文笙说这话是为了他好,看样子文笙也从来没有把他要钱的事告诉过别人。 为的不过是李承运能真正认下他的救命之恩。 王十三心情复杂,越想越难过,粗声道:“困了就赶紧睡。” 过了一会儿,文笙那里果然鼻息沉沉,她睡着了。 等到第二天,文笙睡到天光大亮,醒来不见了王十三的人影,身上被子盖得严严实实。 等她洗漱完,吃了早饭,才知道王十三一大早跑去和利江明西鬼扯一通,按他所说,所有的乐师都是非常娇气脆弱的,一般人根本养不起乐师,因为他们必须得常常进补,什么千年的人参万年的灵芝,那都是当饭吃的。 若是几天不补,就会像文笙这样,整个人气色变得特别差,看着就跟痨病鬼似的。 不知道利江明西信了没有,反正等文笙吃完早饭,水蓝姬就过来请她一起去看赤月村的珍藏。 都是些长在深山老林里的山珍和药材,很多文笙别说没见过,听都没听说。 好在她记着穆大夫的药方子,问了问水蓝姬一些药材的用处,先照方配了个差不多的,煎服喝了,看看效果再说。 一整天,文笙和王十三都在同利江明西谈条件,村长孟灰羽和水蓝姬在旁相陪。 文笙一上来就拒绝了对方那个叫她先露一手的要求。 接下来,话题一直围绕着“玉盘云水”。 文笙和王十三帮忙出战,夺回这条路之后,不但她和王十三可以“借路”去南崇,此后十年间,只要是他二人中的任何一个,带来的人都可由此经过。 这其中涉及了巨大的利益,在赤月村那边看来,也代表了文笙对拿下这场比试有着极大的信心。 双方约定好了,将协议写在一张兽皮上,利江明西签字画押,并由孟灰羽加盖了赤月族族长的信印。 印章图案可想而知,就是长老利江明西袍子上绣着的那个四不像怪物。 文笙将协议郑重收好,看了眼王十三,最终还是将那张兽皮自己收了起来。 至于乐器,水蓝姬用的是铃铛和手鼓,文笙也挑了一只鼓,又准备了两个鼓槌,除此之外,她还叫水蓝姬帮忙,去山林中找来了一株老竹。文笙亲自动手,取竹管制笛。 一回生两回熟,这一次不但竹管之坚实圆直比沉华岭的那根竹子强上一大截,文笙制笛的手艺也有了很大的进步。 她做笛子的时候,水蓝姬和沙妮朵都很是好奇,凑在一旁盯着看。 王十三本来也想瞧瞧,可利江明西非说,他这么个胡子拉碴的大个子一看就不像赤月村的人,敌人这几天就要上门,要先领他去换换装,收拾打扮一下。 王十三也知道这是必须的,颇为可惜地摸了摸脸上的胡子,跟着利江明西走了。 文笙其实也有些好奇,沙妮朵是村长之女,年纪又这么小,王十三要和这么个小姑娘假装夫妻,不知为被打扮成什么样子。 文笙这根七孔竹笛从选材到制成,足足忙了大半个下午。 等她终于将笛子做成,起身准备休息的时候,外边传来了脚步声。 文笙听到王十三和利江明西说话,口里不住埋怨衣裳如何别扭,发型如何难看,来不及将笛子放下,就那样拿在手里,快步迎了出去。 说实话,若非他还在喋喋不休,文笙很难把走在利江明西身边的这个人同王十三联系起来。 依旧是浓眉大眼,所差的只是满脸大胡子全都不见了,两侧鬓角到下巴刮得干干净净,还隐约泛着点青色。 但这点儿泛青实在是于事无补,衬着他这张脸,并不能叫王十三看上去变得多么成熟稳重。 与文笙想的不同,王十三胡子遮掩下的,不是一张国字大脸。 王十三的脸型偏鹅蛋,两腮圆润,最叫人没想到的是,他右腮上还有个很深的酒窝,就算不笑的时候也会显露出来。 不认识的打眼一看,都不知道这小子有没有成年加冠。 这还不算,赤月村的人将他粗长的头发全都向后梳,在身后披散着,只在发顶中间位置结了一根长辫,王十三做这等打扮实在是显得既年少,又桀骜。 文笙一时未忍住,“噗哧”一声便笑出声来。 她可算理解王十三为什么对胡子这么有执念了,长成这等模样,即使满口“老子”“大爷”,旁人听了也只会“哈哈”一笑,并不将他当作一回事。 第三百六十二章 摘星节 王十三不用照镜子,就知道文笙因何发笑。 这种笑声,以前在江北的时候,他也时不时会从王七他们几个那里听到。 更何况,此刻他不但刮了胡子,打扮得也很怪异,上身穿着宝蓝色镶边绣花的对襟窄袖上衣,裤子又肥又短,害他大冷的天还要露着脚脖子,这还不算,身上东一串西一串挂满了珠子彩球,王十三觉着自己能换上,一路走到这里,实在是需要极大的勇气。 所以他就离远瞪了文笙一眼,道:“笑屁。” “哈哈哈。”文笙一时笑得更厉害了。 “……”王十三决定大人有大量,不同顾文笙个以貌取人的小娘们儿一般见识。 利江明西“呵呵”一笑,道:“这是我们赤月族年轻人平时比较随意的打扮,你要多适应,习惯了就会觉着还是这么着舒服顺眼。至于你身上的这些饰物,更是不要小瞧,它们大多都是空心的,等上场的时候要装上解毒驱虫的药米分,这样才会有更多的机会。” 一说到用毒解毒,王十三的神情立刻凝重起来,他对这个不在行,之前对着利江明西吃了几回瘪,也确实有些打怵。 他们上场前需要做的准备还有很多。 文笙的身体状况,使得王十三有一种紧迫之感,不但要赢,还要快刀斩乱麻,只有上场之后三下五除二解决了对方,才能减少文笙的消耗,为她留下一线生机。 利江明西这时候注意到了文笙手里的竹笛,喜道:“成了?” 文笙循着他的目光,拿起笛子给他瞧瞧:“成了。” 利江明西对竹笛并不陌生。他们族里也有笛子,只是比文笙手里的这支要短上很多,共有六孔,要用吹嘴来发声。 七孔竹笛他也见过,譬如元恺所用的紫竹笛。 “不需试一试?” 文笙很随意地将笛子在手里挽了个花,回手插在腰间:“不必。” 利江明西顺势打量了一下文笙的衣着,文笙这边到好说。她和水蓝姬身高胖瘦本就相似。到时候只要换个发型,再以轻纱遮面,就算叫赤月村的村民来辨别都不大容易。更不用说对方。 “明天开始,连续三个晚上毒雾不会来袭,是我们赤月村每月一次的摘星节,正好趁这个机会把参战的人手确定下来。你们相互间也好熟悉熟悉,练一下配合。” 其实参战的人选。孟灰羽和利江明西琢磨了这么多年,早已经大致确认下来。 他们二人做为赤月族的族长和长老,也是族中屈指可数的高手,这等事。自然责无旁贷。 剩下的人原本打算从王光济那里借,结果王光济失信带着手下一去不返,他们无法。在族里选拔了一番,结果又出了王十三这么个变数。 王十三闻弦歌而知雅意。这是叫他借着“摘星节”正式在全村老小面前亮相啊。 不管利江明西他们是个什么意思,王十三已经打定了主意,到时一定不能客气了,要好好收拾收拾赤月村所谓的“高手”们。 只有把人都打服帖了,他们才能老实听话,等到开战的时候,自己叫他们往东,他们不敢往西。 奶奶的,要都跟顾文笙似的,不把自己当回事,笑屁,等着上场之后哭吧。 不提他这里憋着一口气,单说文笙,接下来也跟着水蓝姬去梳妆打扮,换了一身穿戴。 水蓝姬给她大致讲了讲族里的风俗,重点就提到了接下来的摘星节。 原来这赤月族男女的婚配,与大梁以及文笙前世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大不相同。 他们的族人崇尚力量,只要你能打,或是像长老利江明西这样的,举手投足间便能将人毒倒,管你是不是还年轻,有没有伴侣孩子,都会受到异性的爱慕。 单身的男女们一旦看中了目标,会在摘星节上放下身段,百般讨好对方,期望能和对方发展一段感情,甚至组成家庭。 所以在赤月村里,一夫多妻的很多,譬如水蓝姬的父亲族长孟灰羽,就有好几个老婆,一妻多夫的也有几家,村民们觉着这都很正常,完全不会用奇怪的眼光去看待。 这就造成了赤月村虽然人口不足千,但每个月的摘星节都像是一场狂欢,异常热闹。 最热闹要属最后一天的“摘星”。 赤月族的地盘上有一处断崖,高达十余丈,崖下是个深水潭。 传说赤月神的坐骑就生于此潭中,长大之后,曾在崖上吠月,赤月神听到后下到凡界,将它接走。 所以这片断崖又名拜月崖,因是神灵亲至过的地方,在赤月族人心目中的地位非常崇高神圣。 崖上不但有百年结一次果的拜月树,还长了一种星星草,这草白天看着与野草无异,夜里却会开出星星状的花朵,花呈银白之色,离远就能闻到一股沁人心脾的清香。 花若不摘,到天明就会凋谢,摘下来养在蜜水里,却可以开足一月不败。 赤月族人觉着这星星花就像是男女之情一样,时候到了,需要摘下来好好呵护,若是任由它寂寞在山野,它便会很快干枯。 可平时,拜月崖周围弥漫着毒雾,每个月只有这三天时间可以攀崖摘采,摘星节的名字也是由此而来。 虽然攀爬拜月崖非常危险,稍有不慎就可能坠下来,跌落到水潭里,大冷的天,即便淹不死,也得遭一场大罪,但赤月族的年轻人依旧是乐此不疲,趋之若骛。 以前,他们是为了摘回“星星”,讨好心上人。 这几个月,连村里那些上了年纪的人都会去参加,因为族长和长老在下面看着呢,看他们争抢打斗间显露出来的身手。由中选出去同银月村决斗的勇士。 “不出意外,这就是最后一次选拨了,大家肯定会拼尽全力,我赤月族没有怕死的懦夫。” “到时候,我可以跟去看看么?”文笙想去,不但是好奇,也是想亲眼看看赤月村勇士是怎么选出来的。实力到底如何。 水蓝姬迟疑了一下:“应该可以吧。待我问一问师父,其实我也只是听她们这么说的,从来没有去看过。” “为什么?神女不能出门?” “那到也不是。这些事情同我没有关系,我也不想给人造成困扰。” 水蓝姬没有细说,文笙这才想起,利江明西说水蓝姬不能成亲。也不能和男人亲近。 这样的族规,未免有些不近人情。只不知水蓝姬自己怎么想。 摘星节很快到了。 虽然大战在即。整个赤月村仍然沉浸在欢乐的气氛中。 第一天,天黑之前村民都呆在各自家里,水蓝姬说他们是在准备酒水,做各种好吃的。 果然等到傍晚。便陆续有村民提着篮子,抱着酒坛,来这边阁楼给长老送礼。 他们从利江明西那里离开之后。没有回家,而是到阁楼前头的空地上找个地方席地而坐。 渐渐的。外头聚集的人越来越多,空地中间燃起了篝火。 鼓乐铃铛响起,有清脆高亢的短笛声加入进去,火堆旁不知发生了什么趣事,轰然响起的大笑声清清楚楚飘进了阁楼。 王十三依旧是昨天那身打扮,跟着利江明西过来,问文笙是不是要下去凑热闹。 利江明西顺便把水蓝姬叫走,师徒两个不知到一旁商量什么去了,王十三就和文笙站在窗前向下看。 这个位置,就是他们刚来那日,看到利江明西和水蓝姬所站之处。 王十三摸着下巴,颇为感慨地道:“喂,你发现没有,这村子里的男人好像真不喜欢留胡子,他们那不是刮的,是连根拔的,我看见好几个没事坐那里拔胡子了。” “……你观察得真仔细。”文笙由衷道。 “那是,我得研究一下他们是不是在故意整我。” “呵呵。结论呢?” “好像不是。你说他们不留胡子,是不是为了涂起花脸来方便?” “等你试试就知道了。” 赤月族人也不总是涂着花脸,据文笙这两日所见,那应该是见外人和打猎的时候,所做的一种自我保护。 她随口应付着王十三,往日里这些叫人笑哭不得的问题,这时候一问一答,却觉着心里格外放松。 “哎呦,这就跳上了。啧,跳得还挺激烈,快看,那小娘们儿,和男人对着跳舞的那个。” 文笙:“……”人家跳舞,你激动个啥? 偏偏王十三手舞足蹈的,非常自得其乐。 有他一个在身边,就觉着热闹得很。 这时候,下头围着篝火跳舞的人越来越多,旁边围坐的村民们和着节拍唱歌,跳到兴头上,一个年轻人突然大步上前,抱起了对面的姑娘,在场地中央转圈儿飞旋起来。 周围响起了震耳欲聋的起哄声,王十三见状将手指含到唇间,作势便要打个响亮的唿哨,突然发现文笙正侧目瞧着他,不禁有些尴尬,不知是继续吹好呢,还是该偃旗息鼓。 这么犹豫间,简单的一记唿哨竟然漏了气,他的腮帮子一下瘪进去,清楚地露出右边那个酒窝来。 文笙登时转过脸去,肩头微微耸动。 “呵呵。”天黑离得远,利江明西只看到王十三趴在窗前看热闹,走过来道,“这才刚刚开始,我带你们下去吧,和大家认识认识。” 文笙心里其实并不爱这样的热闹,她也经不起吵闹,摇了摇头:“我就不去了。” 王十三很快接上:“我也不去,就在这里看着挺好。” 文笙是女子,又是乐师,请不动本在利江明西的预料之中,他没想到的是,王十三竟会拒绝了自己。 文笙也觉着奇怪,等利江明西走了,忍不住问:“你怎么不去呢,我看你明明心痒得很。” 王十三嗤之以鼻:“瞎说,你又不是大爷肚子里的蛔虫,怎么就知道我心里痒?” 文笙似笑非笑:“胡子一刮,没什么挡着,清清楚楚都在脸上写着呢。” 王十三下意识摸了摸两边面颊,一本正经道:“我是想下去,可一想你在这里像看耍猴的一样看着我,就没心情。” 这也有可能,文笙便就势道:“那我去歇着,你下去玩吧。” “别。”王十三一把拉住了她,“回去多没意思,你陪我看耍猴的。” 摘星节三日狂欢通宵达旦,这第一晚求爱成功的大多早就郎情妾意,王十三眼看着成了七八对,逐一品头论足一番,不知不觉,就差不多到了二更天。 文笙掩口打了个哈欠,问王十三:“你不是说要趁机扬名立万?” 王十三嘿嘿一笑:“不急,等最后那天摘星的时候再说。” 文笙转身:“那我去睡了,你自便吧。” 文笙走后,王十三看了看楼底下,热闹依旧热闹,一张张却都是生面孔,不知怎么的,突然也觉着索然无味。 摘星节的第二天,发生了一件多少同王十三有点儿关系的事,赤月村有两个小伙子一起向沙妮朵求爱。 因为王十三,沙妮朵这次躲了起来,并没有露面参加摘星节,两个互相看不顺眼的年轻人结伴先去了村长家,又来阁楼找她,想要当面示爱,并叫沙妮朵说说,到底喜欢谁。 其实水蓝姬悄悄告诉过文笙,沙妮朵一心向往外边的世界,不甘心一辈子留在赤月村,更不会喜欢上族里的哪一个人。 可这话她却只敢对姐姐说一说,连自己父亲都不敢叫知道。 沙妮朵藏在阁楼里,王十三因为要扮她的丈夫,干脆出面做恶人,直接一手一个,将两人抓着后颈从楼门口一直提到了火堆旁。 众人一片哗然,长老利江明西趁机介绍了王十三,说他虽是山外人,却是族长为沙妮朵选择的夫婿。 为什么族长会如此看重一个外人? 自然是因他一身好武艺,有万夫不当之勇。 这么一说,王十三几乎惹了公愤,赤月村村民都知道,马上就有一场攸关生死的比试,族长就为这个,要将沙妮朵嫁给这个嚣张的小子,是不是真这么厉害,到明天摘星的时候便见分晓。 第三百六十三章 为你摘下满天星 在赤月村村民看来,被追求的沙妮朵没有露面表态,王十三便越俎代庖将情敌赶走,这是坏了族人千百年来遵守的规矩。 而且王十三此时看上去乳臭未干的,他们也很难把他和前两天闯进村的那个大胡子联系起来。 摘星节的第三天傍晚,全村老小点着火把唱着歌,前往拜月崖。 参加“摘星”的男人们摩拳擦掌走在前头,他们有意孤立王十三,离得他远远的,没有一个主动同他说话。 王十三才不在乎呢,他的注意力都在身后,一路上频频回头看。 前往看热闹的大姑娘小媳妇盛装跟在后头,村长孟灰羽和长老利江明西走在队伍中央,孟灰羽身边跟着沙妮朵,而利江明西身旁,身穿长袍,脸蒙轻纱的那姑娘其实是文笙。 赤月村的男人们不知道王十三在看文笙,还以为这小子不放心沙妮朵,是以盯得这么紧,心中鄙夷,互使眼色,准备呆会儿攀岩的时候,给他点厉害尝尝。 王十三好似半点也未发觉危机临近,也没有缓和气氛的意思。 走不多远,他就不愿再和这些陌生的汉子们呆着了,驻足一阵,落到后头,再走走,更是直接跑去了孟灰羽和利江明西中间。 直将一群血气方刚的年轻人气得鼻子都歪了。 利江明西看在眼里,笑对他道:“族中高手不多,呆会你可千万手下留情,别把人都打坏了,到时候挑不出来参战的人可就糟糕了。” 王十三大咧咧道:“放心吧,这场比试可是关系到我们自己的性命呢。” 利江明西想想也是。遂不再多言。 众人跳沟过涧,走了大约有小半个时辰,进到山谷深处。 今晚夜空清朗,山谷间微微有风,上弦月挂在东方天际,明亮如银钩。 风里夹杂着沁凉的水意,更多的则是一种奇异的香气。 花香不甚浓烈。却飘得很远。初闻有点像荷花的清幽,还带着一丝淡淡的甜,虽然不大好形容。但这香气必定是有安神镇定之效,因为人群的长龙自从靠近拜月崖,明显变安静了很多。 族长孟灰羽少言寡语,这时候却站住。转头冲王十三说了几句话。 利江明西道:“族长说,今晚攀崖不准携带武器。叫你将刀留下,赶紧到前面去,马上要开始了。” 清冷的月光映出前方的拜月崖。 这一处山崖看上去足有十余丈高,崖壁直上直下。如刀砍斧斫一般光滑,中间一段大约是石质的关系,泛着铜镜一般的幽光。 山崖下面是个深水潭。不知是不是因为潭水太凉的关系,水面上笼了一层薄薄的雾气。 水潭贴近崖壁之处搭了一个木质的平台。可容攀崖的村民踏脚。 此时那窄窄的平台上已经挤满了人,站不下的就在水潭边等着。 赤月村的这些男人显是对攀爬这面石壁极有经验,最里边的一排手按脚蹬,像几只大壁虎贴在石壁上,只等族长这边一声令下。 文笙眼神很好,离远紧紧盯着看,终于发现了些许端倪。 石壁表面有一些微微凹下去的小坑,高下颇有规律,应该是人工开凿出来的,专门用来给村民攀崖的时候落脚借力。 王十三摘了刀。 利江明西看他不是很上心的样子,笑着催促:“快去吧,美丽的星星,会带来好运气,只有真正的勇士才能摘到它,第一个摘到星星花的人,赤月神会保佑他心想事成的。” 王十三站在那里,隔着一个水潭活动了一下手脚,满不在乎地道:“开始就是,我让他们先爬一阵。” 孟灰羽脸上有些不好看,冲着崖下大喝了一声。 崖下的男人们耳听村长发令,登时行动起来,最里边的几个小伙子奋力一蹿,跳起半人高,手扒住了石壁上的浅坑,脚尖一点,如壁虎游墙一样飞快向上攀去。 围观的妇孺老幼一齐尖叫。 眨眼工夫,石壁下方已经爬满了人。 很快就有运气不好或是体力不济的,哪一下没抓牢,从半空跌落,在众人的惊呼声中直直摔进水潭,砸起老大的水花。 看得出赤月村村民对落水这码事很有经验,一旦坠落,立刻身体蜷曲,两手抱头,沉水之后不忙上浮,而是先远远游开,免得被后头掉下来的人砸到。 四下里的惊叫声很快变成了起哄和大笑。 文笙带着面纱,瞥了王十三一眼。 大约是因为天黑,直到这时候,还没人发现她不是水蓝姬。 身手最敏捷的已经爬上去有三四丈高了,王十三还没有出手的意思,按文笙对他的了解,这小子不定憋了多大的劲呢。 五丈,六丈,眼看快到一半了…… 攀在最高的几个显是想要争抢第一,彼此间多了些拉扯的动作,这在赤月族人“摘星”中是被允许和鼓励的。 王十三一看乐了,道:“我去了。”丢下这句话,飞身纵起,直奔拜月崖而去。 他和拜月崖中间隔了老大一个水潭,到这一跃力尽下坠,距离那个木头搭的平台也还差着两三丈远,眼看就要掉到水里。 众人没想到这个被村长、长老寄予厚望的外来者,看着一副“老子很厉害”的拽样子,结果连石壁都没摸着呢,就要落水了,登时一片嘘声。 可这时候偏偏自水下浮起一个人头来,也不知谁那么倒霉,不偏不倚把个脑袋送到王十三脚下,被他大脚丫子踩中,登时又沉了下去。 王十三借着这股力道,连鞋子都没湿,轻轻巧巧上了平台。 四下里嘘声戛然而止。 众人面面相觑,连孟灰羽和利江明西都有些不敢断定,这到底是凑巧赶上了。还是王十三有意而为之。 独有文笙心里跟明镜似的,他那“我去了”相当于“我上去砸场子了”。 再看王十三,上了台子毫不停滞,直接飞身跃起。 其他人都是向上爬,独有他上身向外倾斜着,如飞鸟腾空,以脚尖点向石壁。 这也到罢了。被他脚尖赫赫点到的不但是石壁。赫然还有人。 一时观者大哗。 那些正在攀崖的年轻人也发现了王十三这么个异类,大家早就想对付他了,如今他加入进来。无奈蹿得飞快,一般的身手还奈何不得他。 崖壁上呼喝声接连响起,五丈高处一个年轻人眼看王十三跃至眼前,以脚尖蹬住石壁上的浅坑。上身如猿猴般轻盈立起,猛然伸臂。向着王十三抓去! 这一下出手时机判断得很准,正是王十三由此路过,被他一胳膊挡了路。 王十三不避不让,趁着短暂的交会单手与他拆了两招。寻个破绽一把揪住,把他从石壁上扔了下去。 那人一声惊呼,直直落入水潭。 再看王十三一缓的工夫被周围几个年轻人缠住。纠缠中半空就像下饺子一样,“噼里啪啦”向下掉人。利江明西担心不已,高声叫道:“小心!别砸伤人,也别摔坏了!” 他用的是大梁话,上头只有王十三能听懂,但这就足够了,是人都看得出来,王十三虽然是犯了众怒以寡敌众,这混乱的局面却在他一手控制之下。 这家伙反应太快了,半空中手脚并用,种种招数叫人目不暇接。 围攻王十三的众人里头有个魁梧汉子,是攀爬在前头的几个,离地已有六七丈高,眼见王十三后来者居上,快要与他追平,抬起一条腿,居高临下向着王十三踏去。 这一下要是踩实了,王十三肯定是要向下跌落,而他却可以借力再往上蹿个几尺。 王十三正被周围几人缠着,当即身体一侧避过。 那汉子一招未中,收脚往石壁上踩去,偏这时候王十三空出手来,顺势一抓,没抓住对方的脚脖子,却扯到了他的裤脚。 赤月族的年轻人,大多都与王十三此时穿得一样,上身是对襟褂子,下身裤子又肥又短,要说赤月族这衣裳做得是真结实,王十三一扯之下那大汉的裤脚没有破,却将整条裤子从腰那里扯下了半截。 就像青蒙蒙的月光下,那大汉手足并用紧贴在石壁高处,裤子脱落到膝盖处,露出了光溜溜的屁股。 ……真是惨不忍睹。 文笙秉承非礼勿视的圣人教诲迅速移开了目光,既想以手掩面,又忍不住地想笑。 好在有面纱挡着,到是少了很多尴尬。 不过赤月村妇孺们的反应到是颇出乎她的意料。 这一瞬间,拜月崖四周突然一静,跟着便响起了震耳欲聋的跺脚声和哄笑声。 还有吹着口哨喝彩的。 且说那大汉逃过王十三的魔掌,没有被扯下去,正感庆幸,突觉屁股一凉,跟着膝上多了堆累赘,一时竟未反应过来。 等他在族人哄笑声中意识到不妙,在光屁股继续往上爬和掉下来之间没有多犹豫,赶紧空出手去提裤子,人直接由崖壁上跌落下去。 围观众人一时笑得更响了。 利江明西慨叹:“下手有点狠啊,莽安身手敏捷,力气也大,是族里数得着的勇士。村长和我都看好他,可千万不要伤着。” 文笙低声道:“与其受排斥,不如先以力赢得一席之地。至于配合方面,还要长老多多协调转圜。” 利江明西点了点头,事关一族兴亡,陈明利害令大家同仇敌忾他自然是责无旁贷。 “胜负的关键还在姑娘身上,望姑娘千万尽力。” 文笙应承道:“放心。” 这时间王十三又往上飞跃了两三丈,越过众人抢到了最前头。 周围哄笑声渐渐停下,众人一齐抬头看着王十三能不能第一个攀上拜月崖。 他距离地面几乎差不多有十丈高,速度太快,从文笙这里只能看到对面山崖上有一个黑色人影,飘飘摇摇像挂在高处的风筝,随着崖上的线越收越紧,人影也越来越高,终于一个漂亮的鹞子翻身,凌空翻上了崖顶。 他上去了。 这时候,其他的人距离着崖顶还有一大截呢。 王十三站在崖上,举目四望,先喊了一声:“哇,好高的树,好多花,果然像星星!” 攀崖的人们虽然听不懂他在喊什么,但这一嗓子对大家颇有激励的效果。 已经有人上去了,第一个摘星的虽然不是自己,能摘到一束拿回来,也是极为荣耀的事。 孰料王十三没有忙着去“摘星”,而是站在悬崖边上伸了个懒腰,然后居高临下,做了几个手势,大声道:“喂喂,都省省劲儿吧,别上来了,上面的这些花,老子包了。” 赤月村众人听不懂,没关系,他用行动说明了。 比划完了,他身形一晃,消失在悬崖边。 等赤月村爬在最前头的年轻人筋疲力尽上了崖,不禁大吃了一惊,王十三怀里捧了一大捧银白色的星星花,正弯腰继续“摘”呢,地上零零落落还有个十来朵,看他那样子,完全不打算放过。 王十三听到动静,转脸冲他呲了呲牙。 长与野兽打交道的赤月族人看懂了,这不是在友好的打招呼,这是护食的意思啊。 有适才的教训,那人知道打是打不过王十三,还是等着自己人都上来了再说吧。 他趴那里大口喘息,眼睁睁看着王十三把所有的“星星”一颗未剩,全部收入怀中。 上崖难,下崖更是危险,但这些对王十三完全不是问题。 他抱着一大捧星星花,站在悬崖边上,回头看了一眼那株造型奇异的拜月树,对着陆续爬上来的众人一扬手,比了个再会的手势,而后嘴里唿哨一声,向前一步迈出,贴着崖壁直接滑了下来。 围观众人鸦雀无声,瞪眼望着他完好无损落回到木台上。 那一大捧星星花啊,在月光下泛着微光。 众人不由地想,这是要送给沙妮朵吧,哎呀,虽然这个山外人很过分地抢了所有的星星花,但对沙妮朵来说,真是很幸福。 可奇怪的是,王十三只是抱着那许多“星星”,半点都没有关出去的意思。 等着崖上的勇士们都下来,众人返回村子,时间还早。 以前摘星节这时候勇士们纷纷送花求爱,姑娘们含笑应允,再掀狂欢最后一个大高氵朝,可这一次,大家都有些无精打采的。 文笙直接回了阁楼,利江明西正要说点什么,突然有狼嚎声自村口响起,放哨的村民匆匆来报,发现敌踪,很可能是银月村派人来了。 众人“呼啦”一声跟着村长和长老迎出村去。 王十三没有跟去,他觑着无人注意,捧着那一大束“星星”,鬼鬼祟祟回阁楼找文笙。 第三百六十四章 前往拜月台 文笙回来之后,和水蓝姬打了招呼,回到住处摘下面纱,又将头发散开,换了衣裳准备洗漱休息。 她这两天为了备战养精蓄锐,不管外边怎么热闹,都是一到天黑便喝了药早早睡下,今天晚上因为想要亲眼看一看赤月村人“摘星”,熬到这会儿已经是破例。 看完之后不是不担忧,赤月村的村民身体虽然矫健,却没有什么章法,所以王十三才能在“摘星”上表现得鹤立鸡群。 像那被扯了裤子的莽安,都要算是村里属得着的高手,这场同银月村的比试还真不怎么乐观。 不过利江明西说得也没错,输赢胜负的关键还在自己身上。 文笙一边思忖一边收拾,突然听到有人敲门。 她手上顿了顿,说了声“请进”,扭头看向门口。 自从她和王十三说好,又同赤月族人签下了协议,安全可保无虞,两个人就分开来住了,在文笙看来,孤男寡女的,自然还是单独住方便得多。 王十三推开了门,一只手背在身后,先探头向屋里望了望。 文笙见状不禁笑了:“干嘛鬼鬼祟祟的?没别人,进来吧。” 话音未落,王十三闪身进了门,回手将门掩了,站在那里没有往里走。 文笙正要询问,突然怔了怔,屋里的幽香一下子变得浓郁起来,星星花! 王十三将藏在背后的那只手伸了出来,果然,手里拿着好大一捧星星花,皎洁的银白色花瓣在灯下泛着微光,看上去像是最上等的美玉一般晶莹剔透。叫人望之沉迷。 文笙目光一下子变得意味深长起来。 大约是因为文笙没有说话,王十三神情看起来更加不自在。 “那个……你不要误会哈,其实我没有别的意思,更不是那个,对你有什么非分之想,你想啊,这些花摘都摘回来了。总不能浪费。所以……也不是,我这不是听利江长老说,这花会带来好运气么。哈哈,给你养着吧,叫他们那赤月神保佑你快些治好病,活得长些……” 文笙暗忖:“这小子平时也没这么笨嘴拙舌呀。什么叫不能浪费,活得长些?” 不过这时候若是还犹豫的话。他会更尴尬吧,文笙痛快地过去将花接过来,道:“好。” 果然,王十三看上去大大松了一口气。 文笙笑道:“是要拿蜜水养着吧。我去跟水蓝姬要些。花很漂亮,谢谢你。” 王十三摸了摸鼻子:“你看着办吧,对了。听说银月村派人来了,我出去看看哈。” 说完不等文笙说话。转身开了门,一溜烟跑了,跟后面有头大灰狼追似的。 文笙低头正端详花呢,听他说要走,抬头一看,对方已经不见了人影,停了停,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银月村的人确实来了。 等王十三赶到村口,就见对方一行十余人堵在栅栏外头,正同孟灰羽和利江明西几个交涉。 赤月村这边男女老少手持火把离远看着,近千人竟然没有什么动静。 木头在空气里燃烧“噼啪”声以及飞舞的火星都透着一股紧张和肃杀,摘星节欢乐的气氛荡然无存。 王十三自觉是外人,没有靠前,站到队伍末尾,打人群外头翘足张望。 这些银月族人的穿衣打扮也颇怪异。 来人不分男女全都青巾包头,除了中间两个领头的,都是对襟短袄下配长裤,布料的颜色要么红,要么绿,裤角处绣着一团团云朵,这在王十三看来,实在是和赤月族这边的衣着有异曲同工之妙。 为首之人乃是一男一女,正在同孟灰羽和利江明西交谈。 与赤月村这边众人见个客还先用染料涂花脸不同,银月村来人脸上都干干净净。 男的看面相大约五十出头,身形干瘦,穿着与孟灰羽有些相似,应该是银月村村长之类。 王十三的注意力都在他旁边那老妇身上。 那老妇穿了一件高领窄袖的长袍,由脖颈到脚面裹得严严实实,袍子上绣的图案说不清楚是个什么怪物,打眼一看,似乎有着人的面孔,牛的尖角,鸟的翅膀,蛇的身躯…… 老妇手里拿了一面小鼓。 不知是因为年轻大了,还是风俗不同,她没有带面纱,脸上褶皱很多,和银月村的村长站在一起,两个人好像雷公配了土地婆婆。 王十三觉着这老妇应该便是文笙此战的对手,银月村的“神女”。 她的鼓看上去就像是小孩子玩的拨浪鼓,鼓面绘着彩色花纹,手柄镶以铜花,不同的是它不像拨浪鼓有弹丸做的双耳,而是边上饰以了许多个银色的铃铛。 两下里都是大嗓门,王十三虽然听不懂,看表情也能估计个差不多。 银月村的“雷公”对孟灰羽大吼大叫,抬手冲着众人这边一挥,那意思大约是说:“你们都给老子等着,这次比试完,尔等的死期就到了,咱们新仇旧恨一起算。” 利江明西在旁不动声色回了一句,那老狐狸也学会作弊了,必定是说:“那可未必,别高兴太早,鹿死谁手犹未可知。” 老妖妇举起拨浪鼓,仰天笑了两声,既然神情这么嚣张,口里的说的肯定是:“既然不见棺材不落泪,那我老婆子就在拜月台上等着领教你们那个水蓝姬的小娘们儿。” 王十三如看一幕哑剧,按自己的理解给他们全都配上了台词,正看得津津有味,那边战书已经下完,“雷公”退后两步,挥了下手,示意银月村来人跟着自己离开。 赤月村的人没有阻拦,到是守村口的那头狼不知是不是之前吃了亏,蹿到孟灰羽身侧。做出飞扑之势,冲着对方发出一连串瘆人的尖嚎。 “雷公”和那老妖妇当先离去,头也未回,到是几个跟在后头一直未做声的汉子回头望了望。 这几个人看着就像小喽啰,王十三适才一直未曾留意,他站在人堆里,觉着对方也不应该注意到他。 但事实与他想的颇有出入。王十三实在低估了他自己。 他这两天在摘星节上的表现。使得他在赤月村村民眼中,就像一个亮闪闪的发光体,是那样得格格不入。 王十三刚来时还没怎样。等他看得投入,嘴里念念有词,周围众人立刻就发现了他,并且很快向四周散开。以期能离得这家伙远点。 所以王十三所站之处周围老大一片空地,他又没有涂花脸。冷不丁一看,特别得显眼。 走在最后头的是个四十来岁的汉子,他扫了那只狼一眼,似乎感觉到了王十三的视线。突然往村口这边望来,一下子就在人群里发现了王十三。 这个男人一下子就站住了,两眼死死盯着王十三。脸上露出了明显的惊愕之色。 这时间持续得很短,他一掉队。前面就有同伴回头招呼他。 那人赶紧回身追上,不知是因为天黑还是怎的,途中还被地上的树根绊了一下,踉跄两步,险些摔倒。 王十三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颊。 新剃的胡子还没有冒出头来,脸上光溜溜的。 说不清楚为什么,这个陌生人的目光叫他觉着很不得劲儿。 总不会是被他英俊潇洒的相貌镇住了吧? 银月村一行人很快进入树林深处,不见了影。 孟灰羽加派了村口的守卫,和利江明西回到村里,立刻点了十几个族人出来。 利江明西也将王十三叫了过去,这时候文笙已经睡下,利江明西识趣地没有去叫她起来,只是同王十三说,村长刚才已经接了对方的战书。 比试的地点与往年一样,依旧是在拜月台,时间定在五日之后,冬月十一。 那天正赶上长至节,是一年当中夜晚最长的一天。 利江明西知道王十三听不懂他们族人间对话,适才双方那一番交涉,对他而言堪比鸭子听雷,是以专门给他讲了一讲。 那“雷公”名叫艮山,的确是银月村的现任村长。 拿铃鼓的老妖妇十年前做为银月村的“神女”出战,利江明西等人听艮山喊她:禅离。 禅离在拜月族语中意为白光,白雾,和老妖妇的模样完全对应不起来。 对方显是想将赤月村众人逼上绝路,这一次的比斗,对方的赌注是贯通大梁和南崇的密道“玉盘云水”,而这边押上的是赤月村通往飞云江的通道,以及拜月崖上的那棵拜月树。 王十三想说:“不想押不押就是了,他们能怎么着?” 但由利江明西那如临大敌般的态度看,这显然不是那么好拒绝的,其中怕是有一些王十三并不了解的隐情。 被这事一闹,摘星节草草结束,村民们各自回去休息。 孟灰羽留下的十几个族人,就是他和利江明西挑出来此次参战的勇士。 其实有他和长老利江明西,再加上王十三,只差七个人,他特意多挑选了一倍之数,是为了在接下来的几天里再斟酌一下,顺便留几个替补以防万一。 银月村那男人的目光,就像是一根刺,叫王十三一想起来便觉着不舒服,当天夜里,利江明西叫他同其他人熟悉的时候,王十三也总有些心不在焉的。 要不要明天和顾文笙说说,商量一下? 不过等睡了一觉起来,王十三又改了主意。 管他呢,老子又不认识他,上了场就是敌人,先集中心神拿下这场比斗再说,在这村子前后可耽误快有十天的时间了,没什么比叫顾文笙活下来更重要。 短短五天时间,他和文笙需要了解和适应的东西着实不少。 利江明西大多数时间都将王十三和文笙带在身边。 一些简单的拜月族语必须要学会,至少要能听懂利江明西在场上的指挥。 再需要学的,就是一些解毒和避开对方毒药毒物攻击的手段。 王十三主要的任务是克制银月村请来的山外高手。 紧张备战的时间一晃过去,转眼就到了冬月十一这一天。 参加比斗的十一个人起个大早,吃过早饭,在利江明西的阁楼里集合,准备出发前往拜月台。 按照惯例,族里还可以跟去五十个人,亲眼见证此战的输赢。 不提那包括替补在内的五十个人,单说阁楼这边,因为文笙和王十三能听懂的拜月族话非常有限,他们两个今天就由利江明西亲自带着,村长孟灰羽给那七人讲完话,这边利江明西再以大梁话给他俩单独说一遍。 “这是你们俩的拜月果浆,已经调配好了的,等开战之前,估计着时间,大家一齐喝下。千万都带好了,路上不要失落。” 文笙正在想这个,她今天能不能以笛子吹出《希声谱》,全看这拜月果浆是不是真有奇效,能发挥作用。 故而利江明西一拿出来,她就将自己那份接过来,小心翼翼放好。 “拜月果浆喝下去大约一刻钟见效,效果持续的时间不是很长,一旦结束,咱们都会陷入虚弱,而对方正相反,你俩大约不知道,银月村那边也有一棵拜月树,所结的拜月果是补充体力用的,所以若这一战不能速战速决,到时间此消彼长,咱们必败无疑。” 十年前,他们想逼着对方将通向外界的道路和那棵树一并交出来,结果以惨败收场,如今人家有样学样,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他们有苦说不出,无法拒绝。 文笙和王十三互望一眼,点了点头,示意明白。 必须得速战速决啊,文笙觉着以自己的身体状况,到时候即使能吹出《希声谱》来,撑死了就是半支曲子的时间,甚至有可能只是短短几个音。 利江明西站起身:“行了,除了这些,没什么好交待的了,咱们收拾一下,就可以出发了。” 所谓收拾,是赤月村人出门必做的一件事:涂花脸。 王十三没怎么犹豫,道:“来吧,给我也涂一涂。那谁,来个手艺好点的,给爷涂得俊一点。” 文笙不由忍俊。 等到朝阳升起,孟灰命水蓝姬带着族人守好家园,他则率队浩浩荡荡出发,前往比试的地方。 第三百六十五章 笨办法(二合一) 双方约战的拜月台位于“玉盘云水”的起始。 若非赤月村的人带路,文笙和王十三绝无可能发现密林深处还有这样隐蔽的一条小道。 十年荒芜,在赤月村这边,道已不能称之为“道”。 不提孟灰羽等人是个什么感觉,利江明西看上去颇为惆怅。 十年了,他们没能再踏上“玉盘云水”,不知过了今日又会不会有转机? 赤月村上千村民的生死存亡只在这一战。 有赢的希望么? 参战的勇士们已经知道“水蓝姬”其实是位陌生女子。 真正的水蓝姬实力无法和银月村的老妖妇相比,必输无疑,这个女子据说是梁国的一位乐师,名气非常大,她不早不晚,在这个时候来到了赤月村,被他们看成是赤月神的意思。 而利江明西内心是忐忑不安的。 他知道对方十一人的实力,十年前,他和孟灰羽觉着胜券在握没有上场,如今不得不拼命一搏,死马当作活马医。 不安的原因,是因为文笙只在初来时,当着水蓝姬显露过一鳞半爪,到现在还没有将真正乐师的手段拿出来,震慑一下他们。 就像现在,他们由山谷中出来,穿过了密林,进了山洞,而后深入到幽黑的地底,这段地下通道很潮湿,能听到附近石头缝里滴水的“滴答”声,脚下时常泥泞难行。 众人到处,火光和各种声响惊起那些习惯生活在暗处的虫蚁,它们或迅速退避,或如没头的苍蝇一样乱撞。 这些虫子很多连赤月村人都叫不上名字。说不定哪一只就带着剧毒。 这等情况,若有乐师出手无疑是最为合适的,上一次,还有再前一次,都是由族里的“神女”一路摇动着手鼓,那些虫蚁自然就退避三舍。 可如今,文笙就像没看到似的。半点儿出手的意思没有。 利江明西只好洒了些驱虫的药粉出去。又叫开路的族人提高警惕。 还有文笙的体力。 她这几天换着花样在进补,好东西可没少吃,赤月村不富裕。为了夺回“玉盘云水”,大家都咬着牙心甘情愿,怎么还这么弱呢,才走了一个时辰的山路。就累得气喘吁吁的,等真上场打起来能不能撑得住? 文笙没有理会利江明西一路上频频对着自己侧目。“玉盘云水”,只有见到这条密道的真容,才知道它不光上山还入地,拜月族人千百年来为了开凿出它。不知耗费了多少人力物力。 来日纪南棠是否会亲引一支奇兵由此经过,直达南崇? 就像是自天而降,完成石破天惊的一击! 可惜。自己未必有机会能亲眼看见了。 一切都像是命中注定,这世界。自己匆匆地来,又匆匆地去,既然来的时候悄无声息,走的时候也不必惊动太多的人。 文笙想到此,抬手轻轻触碰了一下贴身收藏的荷包,那里边放的是与赤月族人签下的兽皮协议。 是该找个机会,把它交托给王十三了。 十三……唉,看他顶了一张五颜六色的花脸走在前面,不时回头望一望,涂成黑绿色的右侧面颊还能看出酒窝的形状,叫人不由地想起他将一大捧星星花送来的那晚,有些可笑,又有些可爱。 托付给他,总是再放心不过。 文笙心念电转,这些事她有意不提前和王十三说,免得他又叽叽歪歪。 出发两个时辰之后,队伍来到一处开阔的山谷中,孟灰羽下令休息吃午饭。 “吃了饭都歇一歇,前面就要和银月村的人碰面了。” 文笙找了块大石头,拭干净坐下来。 村民们事先有所准备,生火煮了锅野菜粥,大家就着饼喝完以后,涮干净锅,又单独给文笙熬了药。 等待的时候,文笙把王十三叫过来,将荷包交给他:“这是‘玉盘云水’的那份协议,你好生收着。” 王十三瞪了眼睛刚要说话,文笙又叮嘱道:“我们往好处努力,也要做最坏的打算。十三,我让杨兰逸背过一张图谱,那是谭瑶华留下来的,非常重要。以它为线索继续研究,很可能会突破妙音八法和《希声谱》之间的限制,我曾给戚老看过,若是纪彪已经将杨兰逸救回离水,叫他多多和戚老切磋,也可以让更多的自己人参与进来,同共破解这个谜题。” 王十三的花花面皮抽搐了一下,接过荷包:“东西我收着,话不帮你带!别他娘的老想着找我交待遗言,你自己说了,往好处努力,留口气回离水自己说去!” 文笙笑了笑:“好吧。” 她该交待的都交待完了,虽然王十三回应的语气很恶劣,但他必定是记到心里去了。 剩下的,尽人事听天命吧。 歇息完了,众人再度踏上行程,这次走不多远进入山洞,迎面就碰上了银月村人设的关卡。 孟灰羽上前答话,对方清点了人数,很快放行。 山洞里很难分得清东西南北,众人闷声不响地往前走,大约一个时辰之后,前方隐隐有光亮自出口透进来。 到地方了。 大战在即,气氛显得有些紧张。 孟灰羽当先出了山洞,文笙跟在利江明西和王十三身后鱼贯而出。 她站直了身子,举目四望。 原来这拜月台所在的位置是一个绝谷,四面环山,除了身后的山洞,文笙再未发现有别的出路,大家在这谷底一站,颇像坐井观天之蛙。 谷里地势还挺平坦的,灌木荒草间隐隐露出黑褐色的土地。 拜月台高达丈许,是一个由白色石头砌起来的圆形平台,四周铺有石阶。 千百年来风吹雨淋,岁月侵袭。这台子已经颇显残败破旧,很多地方缺失脱落,表面看上去坑坑洼洼的。 银月村的人已经到了,与这边的人数差不多,台上很宽敞,就是这一百多号人全都上去,也不显拥挤。但他们的人都在台下等着。那天出现在村口的“雷公”艮山、“神女”禅离站在最前。 孟灰羽上前和艮山对答几句,各自向着自己的族人挥手示意,两边跟来见证的人们会意。向着周围散开。 百来人一直退到山脚下,方才各自找好了位置,或站或立,拜月台下只留下了两个村子将要参战的二十二个人。 “雷公”艮山今天并不上场。一并退了开去。 两支队伍中的“神女”禅离和文笙所处位置都十分显眼,两人不可避免地相互打量。 文笙这是第一次见到禅离。之前总是听王十三叫她“老妖妇”,又说她举止狂妄,衣着古怪,还当对方有多么老丑。但其实那天晚上王十三离银月村众人有些远,注意力都在禅离的衣着和满脸的褶皱上。 现在文笙得以仔细打量对方,方发现此女老归老。却并不丑。 尤其是一双眼睛,看上去黑白分明。颇为灵动,想来年轻的时候,必定是位风姿绰约的丽人。 那老妇只是瞥了文笙一眼,大约见她年轻,又以面纱遮住了脸,轻轻一哂,便将目光转向了别处。 她看的是王十三,不但看了,还出言询问。 她一开口,身后几个青巾包头的壮汉一齐望过来,脸上露出关切之色。 当然,王十三听不懂,只是对那帮人翻了个白眼,无法给出更多回应。 利江明西赶紧接过去,沉声说了两句,文笙猜测他在向对方介绍王十三的那个假身份。 王十三趁势退了两步,和文笙交换了个眼色。 文笙觉着有些奇怪,按说两个村子平时并不打交道,相互间应该都很陌生,王十三现在一样涂花了脸,换了衣裳,看不出山外人明显的特征,他们是怎么发现他不对劲儿的? 来不及多想,孟灰羽已经迈上了台阶,冲他们挥了下手,示意众人跟上。 拜月台的台面是个标准的正圆,圆形中间又画了两道贯穿的弧线,两道半弧中间染成了朱红色,乍一看,就像是两轮白色的弯月中间夹了只诡异的红眼睛。 孟灰羽带着族人来到一边“眼角”,和利江明西一前一后,摆开了阵式。 文笙按之前演练的那样,站到众人身后,她的左前方和右前方两个位置非常关键,分明站着利江明西和王十三。 此时银月村众人亦登台往对面的“眼角”去。 文笙估计了一下,等双方都站好了,相距大约在四丈有余,这个距离,一旦开战,便是短兵相接,几乎是没有什么缓冲的余地。 孟灰羽和利江明西等人纷纷拿出拜月果浆来,喝了下去。 文笙也不例外。 银月村众人只是看着,并不阻止。 这边的十一个人只有王十三没有动,利江明西将鼓连着鼓架递给文笙,顺便瞪了王十三一眼,低声问道:“怎么还不喝?” 王十三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以防万一啊,先看看你们会不会有什么奇怪的反应。” 利江明西脸上一黑。 文笙接过鼓来,闭上眼睛感觉了一下,道:“甜甜的,味道不错,其它的,暂时还没有觉出有什么变化。” 她让利江明西带来的是一面板鼓,板鼓是一种单面鼓,鼓面直径不到八寸,高不足三寸,敲击它用的不是鼓槌,而是两根藤制的鼓签。 文笙选它,一是看中它轻便好携带,再者,板鼓因为鼓膛小而发声高亢脆亮,她现在的身体状况,必须要选择音高的鼓。 利江明西实在是没想到,都到这般时候了王十三还给他出幺蛾子。 文笙架鼓的工夫,听他咬着后槽牙道:“快喝,哪有什么奇怪的反应!我们喝了多少次,不是还好好的?生死在此一举,等我们都躺了,你再喝还有个屁用!” 文笙忍不住低头一笑,敢情利江长老也被王十三传染了,气到抓狂一样喷粗话。 其实王十三不喝拜月果浆,是文笙和他之前就商定的。 这神奇的果浆下肚之后,结果难料,目前仅知过后会有一段时间陷入虚弱,这虚弱期有多长,多严重,还都无法确定,更不知道会不会由此失去神智。 文笙觉着为万全计,由她一个人冒险就够了,反正这一战的胜负端看她的实力能恢复到什么程度。 王十三虚应:“好,好,别急,我这就喝。” 说是“就喝”,却根本动也未动。 利江明西眉毛拧成一团,却是再来不及说什么了,银月村那边不等拜月果浆发挥作用,抢先发动了进攻。 叮铃咚,叮铃咚! 禅离摇动了铃鼓。 阳光一黯,山谷中好似突然起风了。 文笙心中惊讶,没想到这深山里不但藏着个乐师,还是个实力差不多相当于妙音八法四重的乐师。 若是她身体好好的,自然举手投足间就拿下了,可现在…… 文笙不敢耽搁,手里鼓签猛地落下。 “砰砰……”板鼓发出一连串脆响。 “沙沙——”风越刮越响,周围山坡上的草木一齐摇动。 赤月村观战的众人接连发出惊呼声,原来使得四周草木摇晃的不是风,而是山上闻声而动的虫蚁。 这绝谷中没有大只的野兽,却有数不清的毒蛇飞虫,它们被那急骤的铃鼓声吸引,正向着拜月台疯狂地聚集。 文笙觉着对方的鼓声尚可抵御,清脆的铃铛声连成一片,直穿她脑海,竟使得她微微晕眩。 她尚且如此,不用说旁人。 这时拜月台中央已经交上了手,孟灰羽首当其冲,被一个中年大汉抬腿踢中,身体倒飞,撞上了自己人。 王十三见势不妙,喝了声“我来”,纵身而上。 文笙没有慌乱,沉声道:“注意听我的鼓!” 利江明西抬手向着四周洒出驱虫药粉,将文笙的话以族里语言大声重复一遍。 文笙双手各持一鼓签,以小臂做支持,全赖手腕用力,鼓声急骤如白雨点,几乎连成一线。 文笙不用看,两支鼓签始终落在板鼓正中的同一点上,这是她在乐君堂跟着师父卞晴川多少个日夜练就的基本功。 没有旋律,没有高或低,有的只是节奏。 失去乐师的能力,她只有回到最初,用这种看似很笨,也是最本真的办法。 第三百六十六章 九死一生 当文笙还在青泥山学琴,刚开始接触戚琴等人的琴声,了解到乐师是什么,她学到的第一个法门,就是循着旋律找到乐曲中蕴含的一定之规,然后彻底地分解它。 当曲不成曲,调不成调,听者自然而然也就摆脱了乐声带来的影响。 这本是最基础的,说来易,其实很难。 不过文笙也不再是昔日阿蒙,就像一个绝顶的武林高手,哪怕失去了内力,但他的眼光和精妙的招式犹在,到被迫与人交手时,用的也不会是野把式。 音律的千万种变化烂熟于心,甚至在满耳“叮铃咚咚”的脆响中,禅离哪一处铃鼓处理得稍有不协,都会在她脑海中留下一道弧线。 两位乐师的较量,落在众人耳朵里的感觉就是快! 一片轰鸣,似有数十对铃铛几百面鼓同时在响。 这其中,文笙的板鼓很好辨认,“砰砰砰砰”,清脆、急促,始终在一个高度上,赤月村人只要凝神听她的鼓点,就会逐渐挣脱那铃鼓的控制,重新集中起精神来。 拜月台上,始终未受太大影响的是王十三。 他对于乐声强悍的抵抗是一方面,另一方面的原因却是,禅离虽然有着相当于妙音八法四重的实力,攻击方式却与大梁的乐师大不相同。 她以鼓声驱使着大批虫蚁赶来助战,以铃铛声迷惑对方十一人的心智,一心两用不说,一攻击一大片,没有什么重点可言。 银月族人显然是想要赶在拜月果浆发挥作用之前结束战斗,只是一个照面。赤月村这边就有勇士见血受伤,虽然对方使的都是铁棍、钢叉这些寻常的武器,王十三还是一眼就发现了异样。 至少有四个中年汉子身怀武功,而且还不是庸手,招猛力沉,配合高明,以王十三的眼力竟未看出这是哪家哪派的招数。 不用问。这几个就是银月村自山外找来的帮手了。十年前帮打一场不算,十年后又来赶尽杀绝,若不是他们。顾文笙也不用被迫冒这么大的风险,还连后事都准备好了。 奶奶的,就是这几个人老是找他麻烦。 王十三看他们更是不顺眼,飞身跃至。以一己之力将四人接下来。 拜月台中间刀光棍影,其他人因为实力不够。立时便被剔除在战团之外。 周围的虫蚁越聚越多,耳听文笙那边鼓声急骤,王十三只想速战速决,侧身让过对方冲他腰上的一叉。钢刀立劈而下。 对面一个黑脸汉子以铁棍相迎。 棍重刀轻,那汉子臂力雄浑,王十三突然贴身猱上。手腕翻转,变劈为削。刀棍刮擦发出令人牙酸的尖鸣,刀锋奔着那汉子握棍的手而去。 “陆少爷?是不是陆少爷?”混乱中一人后头凑上来。 王十三心里跟油煎一样,哪管什么鹿少爷、马少爷,使棍的对手变招甚快,一招“拨草寻蛇”,缩手以棍头连打他执刀的内肘和手腕,棍长刀短,这要被打中了兵器脱手,更加不敌,故而他也不管那人问什么,含混应道:“是啊,是我!”趁着对方一滞,一伸左手就将铁棍抓住。 那人吃了一惊,奋力回夺,王十三脚下生根,左臂抬起,将半截铁棍拉拽过肩,“当”地挡住后背撩来钢叉,嬉笑着叫道:“自己人手下留情啊!” 话是这么说的,手上却比谁都狠辣,猛然回身一个“铁山靠”,向着使棍的汉子怀中撞去,手上钢刀就势挥出,无声无息撩向了问话之人下阴。 “……”前后两人一齐后退,尤其那手拿钢叉的问话之人,避过王十三一刀,一脸的心有余悸。 其余几个脸色也都很难看。 “说说你们是谁,咱有话好商量,可别大水冲了龙王庙!”王十三手口齐动,一边往死里砍,一边还套着交情呢。 和他交手的几个看着都快崩溃了,互视一眼,使棍那人疑道:“陆爷的儿子怎么会这样?” 险些刀下成了太监的那个叫道:“这小子好辣手,不管是不是,打完了拿下来再问。” 其他三人没有作声,却同时加快了出招的速度。 口里说很可能是故人之子,四个壮汉却都没有手下留情,而像棍、叉这种武器,除非是直接击中头颅、咽喉这等要害,否则令对手失去行动能力易,想一击致命致残却难,所以几人出手全无顾忌,将棍叉舞得水泼不入。 王十三大感吃力。 文笙也觉着吃力,与王十三不同,她到不是实力不敌对方,而是逐渐觉着精神不济。 穆老大夫不让她再碰乐器,便是有着这方面的考虑。 乐师对于音律、节奏的敏感,使得他们每一次或吹或奏或击打,都是一次全身心投入。 在穆老大夫看来,若将文笙的身体比作一只玉瓶,经过一次“碎玉”,上面已经布满了细纹,只是经由他费心调理,才暂时稳定住了没有轰然倒塌,实在是再也经不起半点风吹雨打。 文笙击鼓,也只能算是勉强克制住了禅离,这般被动防守,离着反客为主拿下这场比试来还差得远。 她自觉注意力越来越难集中,微微颦眉,怎么一刻钟还没到么? 难道赤月村人那般推崇依赖的拜月果浆对自己其实没什么用处? 想到此,文笙心神恍惚了一下,手上不觉连错了两个音。 但从场上的情况看,孟灰羽带着族人并没有由此落到下风,正相反,他们的力气突然大增,身手也敏捷了很多,竟隐隐有压过对方之势。 拜月果浆开始发挥作用了。 与此同时,一股暖流自文笙的身体内涌起,好似全身的热血都流向了她的脑袋和双手。 文笙自己感觉得到,她此时就像是喝了太多的烈酒,两腮滚烫。身体有些发飘,可偏偏脑袋里却清醒得很。 耳朵听到的各种声音俱被放大,鼓声、铃铛声、打斗呼喝声,草木的沙沙声,还有远处观战众人的小声交谈,甚至于飞虫振翅……林林总总,于细微处如此得清晰。 拜月果浆激起了她身体所剩不多的潜能。文笙觉着两腿发软。是时候了,她站着干嘛? 文笙没有多想,抛下了两根鼓签。反手将腰间的竹笛取了出来,随意地坐在了拜月台上。 板鼓声一停,“叮铃咚咚”,禅离的铃鼓顷刻间便响彻了全场。 赤月族人一齐嘶吼出声! 利江明西飞身抢上。到了台子中央。 拜月台四周的圆形台阶上,已经密密麻麻落满了各种虫蚁。半空中黄褐色的药米分迷漫,里头夹杂着大批黑色飞虫,如乌压压的阴云将整个拜月台笼罩。 台子上惨呼连连,血腥气弥漫。看不清楚哪边倒下的人多,只听“嗡嗡”声骤响,那些毒虫更加疯狂。 文笙将竹笛对到了唇边。 不知谁的鲜血飞来。落到了她的衣领和白色面纱上,文笙闭上了眼睛。 拜月果浆发挥作用据说只有一刻钟的时间。而属于她的时间更短。 积蓄的精力,也许只够她吹半支曲子。 六首《希声谱》在她心头电闪而过,吹什么?可以选择的余地其实非常小。 要一击必杀奠定胜局,《行船》、《采荇》、《捣衣》都不适合,《碎玉》更是想都不用想,就算可以,她也有心无力,剩下的就只有《探花》。 也罢,大家还是别打了,都躺下来好好睡一觉吧。 文笙嘴唇轻动,吹响了竹笛。 这个时候,她实在没有多余的心力去区分敌我,打从第一声笛音出来,便是奔着台上所有人去的。 笛声轻柔,与此时台上的铿锵铃鼓、殊死搏杀颇为格格不入。 当笛声响起,禅离侧头听了听,但她未感觉出有什么特异之处,便继续敲击她的铃鼓去了。 只有王十三心中为之一颤,陡然生出不妙之感。 这笛声的旋律,是那样温柔动人,王十三听着耳熟,分明是前些天刚在于泉港外头领教过的,这曲子再吹下去,就该是众人一个个打着哈欠睡着。 她不是很厉害的乐师么,为什么偏吹这首曲子?这么长一首曲子吹下来,她还要命不要? 心念电转间,王十三突然瞥见围攻自己的四人有两个趁着退到后面的工夫,手里多出来个小瓷瓶! 他心中警铃大震,银月村的拜月果浆。 他抬头匆匆一扫,隔着黄褐色的烟尘,发现好几个银月族人在做相同的动作。 那果浆听说是补充体力用的,所以他们留到战斗中服用,只不知道喝下去对文笙的笛声会不会有抵抗之效。 王十三不及多想,他只下意识觉着不能叫对手,尤其是围攻自己的四个人喝下这东西。 一瞬间,王十三运力于背,身体猛地向前窜出! 这一下空门大开,几乎是送了后背给敌人,拿棍的那汉子也毫不客气,照准他后背就狠狠来了一下。 王十三一个踉跄,就势扑至拿钢叉那汉子跟前,待距离堪堪缩至丈内,猛然伸臂一送! 那汉子右手倒提钢叉,左手捏着瓷瓶,正以两个手指去拔瓶塞,猝不及防间锐风袭至,吓地向后一闪,躲得稍迟,被王十三递出的这一刀狠狠斩在了腰际。 那人痛呼一声翻倒,手里的瓷瓶滚出去多远。 另外三人一齐来救,王十三躲闪不及,身上也是连挨了几下。 文笙此时因为身体的原因,气息不是很稳,吹奏中调息换气有些吃力,听上去还带着点喘意,或许正是因此,亦或是心情所致,她的笛声里多了一丝缱绻和留恋。 确实如王十三所料,拜月台乱成这样,台上人人都知道正经历着生死考验,谁也不敢掉以轻心,这等情况下,文笙想将众人吹得睡着,需要比平时多耗费成倍的心血。 渐渐的,在文笙的感觉中,四周逐渐变得安静起来,她无暇也无力去看,那些接连在她的笛声里萎顿于地的,都是些什么人,是睡着了还是已经战死。 不知何时起,对面禅离的铃鼓声已经没有动静。 那些“嘤嘤”“嗡嗡”的虫鸣也减弱至不可闻。 人世间那些美丽的花儿,让我点一盏灯来照亮你们吧。 这一方沃土蓝天,我不是不想留下,可惜不知道为什么,彼一世此一世,总是天不假年。 文笙有些控制不住自己越来越活跃的思绪,身体像在云絮里飘飞,她觉着好累,真想躺下来,就此不闻不问,托体同山阿。 但是不行,大约是基于乐师的本能,直到这般时候,文笙仍清楚地听到有人在离她不远处交手! 还没有打完么?十三呢,他在做什么? 文笙的眼前渐渐黑下来,终至什么也看不到了。 但她还是坚持着吹了最后一小节,吹至最后一个音。 就这样吧,我累了。好累好累…… “玉盘云水”,到底拿到手没有? 文笙慢慢地躺倒,虽然她气息奄奄,虚弱地躺在那里连小手指都不能动一动,但也许是因为拜月果浆的功效还没有完全消退,她的感觉竟然还在,耳朵还能依稀听得到声响。 这声响必须得是很大声,所以她没有听到脚步响,只觉着有人把她抱了起来,不知小声哼哼了句什么,才凑在她耳边,大声道:“张嘴!” 跟着那人捏着她的下巴,撬开了她的牙关,不知将什么给她喝了下去。 文笙已经尝不出味道。 那人收紧了双臂,紧紧地抱着她。 文笙这时候思绪已经很飘忽,她想:“这是谁呢,这么用力,是不是有仇,想要勒死我……” 似乎有温热的气息贴靠过来。 那人抓住自己的手,手心触觉是软的,好像贴在他面颊上。 耳鸣声嗡嗡,里头夹杂着一个哽咽的声音:“撑住了,天……求你了,别死!顾文笙,好死不如赖活着,求求你……你是鬼,一定可以的,别走,你可以吸我阳气……” 原来王十三。 文笙缓缓吐了口气,她觉着自己哪怕是真死了,听到这番话,也会气得活过来。 王十三慌慌张张来探她鼻息,还抓着她的手不放。 文笙不知哪来的力气,向外一拨,正打在他的脸上。 感觉一片湿漉漉…… 第三百六十七章 病中柔情 文笙没有反应过来,还在想:“哪里来的水……” 其实不痛苦,只是觉着累,但觉深入骨髓的疲倦,只想沉沉睡过去。 可偏偏有个人老在耳朵边上叨叨,叫她不得安宁。 “……别走,你撑住了别放弃,顾文笙,我不帮你传话,……我带你去南崇,咱们去南崇,找燕白救命!” “好好活着,提着气别泄,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 “顾文笙,你睁眼,再坚持一下,你的伤不严重,比这更厉害的我都见过,撑过来就好了,咱们一起活着,再活一百年,等那些害过你的、你讨厌的人都死了,你还活得好好的,那才是真正的赢了,你想怎么样,想去哪里,我都陪你一起去……” 文笙实在没想到,王十三会对“活着”这件事有这么大的执念。 或者说,她活着与否,竟变得这么重要。 她是死过一次的人,不知怎么借尸还魂,又多出来了这一世的经历。 她如饥似渴地学琴,是因为真正喜欢,前生直到最后,才发现错过了实是莫大遗憾,她努力地想要改变现状,是因为不忍见战乱中的大梁百姓离散艰辛。 可在文笙内心深处,未尝没有这一生其实是白捡来的感觉。 独在异乡为异客,不管欢笑还是伤心,都恍惚间疑幻疑真。 直到这生死沉浮的时候,坚持和放弃只在一念之间,文笙时而清醒时而胡涂,清醒时她抵挡不了耳边那个声音的影响,断断续续地想:“他是对的。我要活下去,抓紧它……只要有一线机会,就不该放弃。” 至于“他”是谁,文笙有时候知道,有时候却想不起。 她只知道身边有个人一直在,这个人知道她到底来自哪里,是何许人也。这叫她很放松。 文笙情况好的时候。能感觉到那人紧紧握着自己的手,或者贴着她的面颊在同她说话。 他恳求道:“顾文笙你活下去,这世上难道就没有什么令你有丁点儿留恋的么。钟天政呢?他也来找燕白了,那小子射你一箭,仇难道不报了?求求你振作一些,只要坚持着活下来。大爷下半辈子就给你当牛做马了。” 文笙挣扎着想动一动,想说“我可听到了。你不要赖账”,可眼皮上却好像压着一座大山。 她鼻子里莫名有些发酸,眼睛涩涩的,跟着就有泪水自眼角滑落。 那人一时未反应过来。还抬手摸了下自己的脸,而后才发现是文笙流的泪,手忙脚乱地帮她擦掉。 “……别哭。好了,好了。没事了,你能长命百岁,一直这么折腾人。” 文笙哭过一场,身心舒畅了很多,却依旧昏昏沉沉地没有清醒过来。 这种状态不知持续了多久,到她真正有了知觉和意识,是王十三不知道又往她嘴里灌什么东西,结果不小心呛着,将她给呛醒了。 文笙好一通咳嗽,睁开眼,眼睛里还噙着泪花,看什么都朦朦胧胧的。 就见眼前人影晃动,王十三一张脸第一时间凑过来,耳听他欢欢喜喜道:“可是醒了,哎呀姑奶奶,早知道这法子好用,早叫你呛着。” ……真是好想打他。 可惜没力气动不了。 文笙看着他的五官在自己眼中逐渐变得清晰,想起拜月台的那场拼斗,确定自己还活着,并且大约一时还死不了。 也不知自己昏迷了多久,王十三下巴上的胡茬儿都冒出来了。 他大约一直没休息,脸色不大好,透着憔悴,那么一个大个子,瞪着两眼,紧张兮兮盯着自己,看上去竟有些可怜。 文笙觉着自己病这一场,心里也软成了棉花糖。 嗓子眼还泛着甜,她望着王十三,微微笑了笑,出声道:“你给我喝的是什么?” 声音很小,好在王十三看懂了她的唇语。 “拜月果浆啊。银月村那边的,你这两天一直喝的这个,不然哪还能保住命。” 原来是这样,银月村的拜月果浆有恢复体力的奇效,正可以充抵她这一战的巨大消耗。 文笙还记得,拜月台上她力竭倒下,王十三跟着就叫她张嘴,撬开她牙关喂她喝了什么东西,想是银月村人还没来得及喝,就被他抢了下来。 他反应到快。 也可能是一直惦记着。 一瞬间,有很多话涌了上来,文笙有很多个问题想问问王十三,比如说,她睡了多久,现在什么时候了?又或是,他们现在身在何处?当然,最重要的,拜月台一战结果如何,他们打赢了没有? 不过她刚刚恢复,说这些太累,反正尘埃落定,过些时候再问也不迟。 再说看王十三这样子,能一直弄到银月村的宝贝给她续命,结果应该不错。 文笙索性放宽心情,回望王十三,柔声道:“我好多了,这次多亏了你。” “知道就好,为了救你,十三爷差点把自己给卖了,赶紧养个差不离,我好带你去南崇治伤,等你好利索了,再来当牛做马,报答大爷的救命之恩吧。” 文笙眨了眨眼,当牛做马,这词怎么这么耳熟,好像什么时候听到过。 王十三一到得意就管不住嘴,这都是老毛病了,要换在以前,文笙可从来不吃亏,不是转弯抹角讽刺他,便是揶揄地对着他笑,所以其实到最后,王十三还是自取其辱的时候多。 偏他还如同飞蛾扑火,乐此不彼。 可这回却道怪了,文笙听了只是笑笑,应道:“好。” 王十三怔了怔,咦,这太叫人不适应了,他下意识去摸文笙的脸:“你没发烧吧。真清醒了?” 伸手出去,只是习惯使然,王十三一开始并没有别的意思。 好几天了,最难熬的时候,他抱她在怀里,看她一点生机都没有的样子,脸与脸相贴。自己是热的。她却是凉的,呼吸浅浅,他恨不得将一腔热血全都送到她的身体里。 可在文笙而言。试试发没发烧你摸额头啊,摸脸颊这个动作本身就透着说不出得亲昵。 是以她下意识就躲闪了一下。 王十三粗糙的手掌就擦着她的耳垂摸到了脖颈。 他一意识到“失手”,立刻像被烫着了一样,把爪子缩了回去。不但如此,还把眼睛也挪去了别处。 文笙的脸也跟着红了。停了停,她开口:“十三,你……” 王十三明显竖起了耳朵。 但文笙话说半截,没再往下说。她停住了。 王十三带着疑问回头看她。 欲言又止?卖关子? 都不是,文笙话到嘴边,改了主意。她目光柔和望着王十三。换了个话题:“和我说说,情况怎么样了?银月村怎么会给你这么多拜月果浆?” 说了这么长的一句话。她有些累了,闭了眼睛养神,听王十三絮叨她病倒这几天两个村子发生的事。 这会儿距离拜月台一战,已经过去了四个昼夜。 当时文笙在拜月台上以竹笛吹了一曲《探花》,两个村子正在拼杀的“勇士们”明知不对,却难抵困意,一个接一个躺倒台上,陷入了黑甜乡。 不但对面的“神女”禅离睡着,到最后连赤月村这边的孟灰羽和利江明西都未能幸免。 台上还保持着清醒的,只剩下了王十三和双方受到重创的几个。 像那拿铁叉的中年汉子,他不是不想睡,困得哈欠连天,眼泪都流出来了,只是腰上刀伤太重,还没来得及包扎,不停往外冒血,迷迷糊糊地睡着便疼醒,睡着便疼醒,如此反复。 王十三也受了伤,但二十多个人里头,只有他还站着,胜负一目了然。 王十三哪还管得了那些,他抢过去捡起了使叉那汉子掉落的小瓷瓶,大声冲着银月村村长艮山的方向喊了一嗓子:“你们输了。快认输,老子数三个数,敢不认输,一刀一个,全都宰了。” 喊话的工夫,他已经回身抱起了文笙,将抢来的拜月果浆喂她喝下去。 艮山听不懂大梁话,使铁叉那汉子唯恐王十三下毒手,赶紧大声认输。 绝谷四周隐隐有喧哗欢呼声响起,声音不大,透着迟疑,听上去怯生生的。 观战的人有很多因为位置选得不巧,受了影响,这会儿也昏昏欲睡,再者,文笙的手段众人闻所未闻,只见台上躺倒了一片,哪知道他们竟是在这等情况下睡着,还当结果不定多么惨烈。 观战众人一时踌躇着未敢围上来,也便没有人去唤醒孟灰羽和利江明西。 到是那使铁叉的汉子武艺精湛,文笙笛声一停,他很快恢复清醒,包扎了伤口,费了些工夫将三个同伴唤醒,围在了王十三和文笙身边。 王十三心忧文笙的生死,当这几人不认输还要再战,猛然抬头,目露凶光,到将他四个吓了一跳。 使棍的汉子抢先表达善意,掏出自己未来得及喝的拜月果浆递了过去。 王十三接在手里,果然像是一只野兽得到安抚一样,看上去不那么暴躁了。 其余两个有样学样,赶紧跟着上供。 使棍的汉子试探道:“陆少爷,方才我们叫你,你承认了,你果真是陆鸿大陆爷的儿子?” 另一个道:“是啊,你还说大水冲了龙王庙什么的,我们几个当初都是跟着你二叔混。” 王十三“哼”道:“有话快说,有屁快放。陆鸿大是谁?老子看你们套近乎,随便应了一声。” 那几人对望一眼,目光中有失望,亦有“果然如此”的神色。 其中一个语带不甘:“怎么会?你跟陆爷简直就像是一个模子刻下来的,长这么像,年纪也对得上。” 王十三心烦意乱,一方面,他觉着面前这几人大约是真认识生他的人,知道他的身世,最主要的,他现在没心思听这些啊。 那四人在银月村地位颇高,相互间简单商量了几句,也不用征得艮山同意,便向王十三发出了邀请。 这时候,睡着的人陆续被唤醒,拜月台上挤满了人。 利江明西看文笙这等情况,隐晦地表示他们会遵守协议,不愿意王十三带着“神女”去银月村送死。 王十三哪管那老家伙愿不愿意,对方是想要害他也好,是别有用心也罢,只要肯提供他们的拜月果浆保住文笙的性命,他这节骨眼儿上都不会有半点犹豫。 银月村离着拜月台稍近,他抱着文笙,跟着那些人,走了一个多时辰的路,来到这里。 四天的时间,王十三怕文笙死掉,一直不眠不休地守着她。 文笙听他说完,神情变得有些复杂,道:“我好多了,你也歇歇吧。养养精神,怕接下来还有麻烦。” 她自认观人颇准,拜月台旁那四人针对王十三,她还特别留意了一下。 他们一个个神情彪悍,言谈举止带着一股匪气,怎么看都像是“平生不修善果”之辈。 他们早便看王十三眼熟,猜测他是什么陆少爷,可没见着手下留情,可见心里没把这故人之子当回事。 不过王十三并不在乎阴谋算计,早多少年,他就在刀尖上打滚了,见文笙目光中有忧色,还安慰她道:“你别担心,安心养着,有我呢。我管他陆鸿大是谁,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有啥好怕。” 文笙病情好转,那几人很快便知道了消息,找上门来。 他们单独将王十三请了出去,关门说了半天的话。 王十三面色如常,将四人送走,回来同文笙道:“准备准备,咱们一会儿就出发,走‘玉盘云水’去南崇。” “怎么‘玉盘云水’还在银月村手里?” “说是把咱们送走就交出去。不用管,反正在谁手里你我都照走不误。” “只有咱们俩么,还有谁同去?” 王十三顿了一顿:“刚才那四人也一起去,还有老妖妇。” 他怕文笙多想,又道:“刚才都说好了,他们有门路,到南崇直接去都城,住到达官贵人家里,想见医令燕白也容易。” 他挠了挠脑袋:“陆鸿大原来是南崇那边最大的走私头子。他的事,我有分寸。你放心就是。” 第三百六十八章 初抵南崇 即使在南崇,现在的年轻一代也很少有人知道陆鸿大这个名字。 但若早个三四十年,陆氏双雄那可是声名赫赫,是飞云江上的霸主,差不多将南崇武林排得上号的高手尽皆网罗到帐下,那是连朝廷高官提起来都发憷的匪首。 兄弟二人武艺高强,有万夫不当之勇。 尤其是兄长陆鸿大,一双肉掌斩金断玉,据说他最巅峰的时候,纵使刀锋箭簇落到身体上,也只不过留下一道白痕或是一个小红点,根本就不会造成半点伤害。 要不那么多高手都俯首帖耳,老实听话,那是生生打服了的。 刀枪不入,水火不侵,更有传言称哪怕是乐师的手段也奈何不得这兄弟二人。 如此人物,难怪二十年前,南崇朝廷要清理飞云江上日益猖獗的走私,除掉陆氏兄弟,对付二爷陆鸿成用的是攻城用的十人弓床弩。 说是弩,射出去的其实是一种长矛,需要十个战士合力才能绞动弩车,射程远达数十丈,连坚硬的城墙都能穿透。 陆二爷活活被这种床弩钉成了刺猬。 王十三心想,没想到我想当海盗做水匪这一点还是祖传的呢。 他听那四人说他和陆鸿大长得像,连右侧的酒窝都别无二致,再一了解陆鸿大是这么个情况,登时没了怀疑。 不会错了,二十年前王家通过飞云江和南崇走私,肯定与陆氏兄弟有着勾结,所以等南崇这边一翻天,陆家的人看哪哪儿都不安全,索性将自己连着钱财托付到了江对岸。 却没想到。王氏父子觉着反正陆家已经被连根拔起了,再也掀不起浪花,不顾道义,钱财收了,却将自己扔到了善堂里自生自灭。 他耸耸肩,问对方几个:“你们到底想叫大爷做什么,不是给他们报仇吧?” 都过去了。说句不好听的。陆氏兄弟本就是提头干着犯王法的营生,死活各安天命,他对所谓的生父和二叔既没有印象。也没有感情。 若非因为文笙病了,他连南崇的土地都不愿踏足,更不用说继承那两人的遗志,拉了人马和南崇朝廷对着干。 奶奶的。多少大事还等着他干呢。 不过文笙这些天服用了大量的拜月果浆,到现在小命还掐在人家手里。他也答应要帮对方做件事情,只好先探探几人的话风,实在不行,就虚应敷衍一下。 孰料那几人互望了一眼:“陆少爷。我们只说二爷是怎么遇害的,你就不想知道你爹的情况?” “噢,那说来听听。” 真叫他们说。这几个却又说不清楚。 在几人看来,管着他们的二爷陆鸿成虽然厉害。却只是依仗着一身钢筋铁骨,坚不可摧的皮囊,而王十三的亲爹陆鸿大,那才真正是南崇武林千年难得一见的大高手。 不用说别的,就朝廷派来围剿的官兵再多,攻城弩再厉害,也围不住射不中他。 这样的陆鸿大,怎么就无声无息在死了呢? “这其中肯定有阴谋。陆爷成亲之后就宣布金盘洗手了,等生了儿子,更是带着夫人四处逍遥,把水寨交给二爷管,朝廷攻破了水寨,围杀二爷,那么多人都死在乱军中,只有我们几个得以趁乱逃了出来,二爷死后,朝廷斩下他的头颅示众,我们都想等陆爷得到消息,必定不会善罢甘休,南崇说不定得乱上一阵,谁知没过多久,就听说了陆爷的死讯。” 也就是说,陆鸿大其实死得不明不白。 “也不是全无线索,陆爷的至交好友,同他称兄道弟几乎义结金兰的江审言过后不久就做了朝廷的官儿,更是与林世南同娶了南崇望族吴氏之女,两人成了连襟。 如今那江审言已官拜尚书右仆射,正二品,管着钱粮大权。” 正因如此,当年的四条漏网之鱼都觉着,陆鸿大的死与此人必定脱不开关系。 他们想叫王十三在到了南崇的都城嘉通之后,寻机杀死这个卖友求荣,害得诸人不得不背井离乡的贼子小人。 伤在王十三手下那汉子名叫宣同方,其他三人中他的表弟蔚刚,另两个,一个叫阙良,一个叫冷兴生。 二十年前他们逃得了性命,换了几样营生,都不如走私来钱爽利,想要重操旧业,却没有陆氏兄弟的本事,后来误打误撞,发现了银月村。 十年来他们借着“玉盘云水”也攒下不少身家,只是近来,因为打仗风紧,加上嘉通的几处产业被江审言的人盯上,不敢轻举妄动。 王十三其实记性挺好,只是心思没在他们身上,出发之后好长时间,每回有人同他说话,他都要先问问“你叫啥来着”,如此每个问过三五遍,才把四人都记住了。 “玉盘云水”很多路段不适合过马车,最后给文笙弄了一顶半躺半坐的软轿,几个男人轮番抬着,老妖妇禅离不知为什么此次也跟着去嘉通,在边上步行。 当着这么多外人,王十三想同文笙说点什么也不方便,加上文笙精神不济,所以王十三路上关心最多的就是渴不渴,饿不饿,冷不冷。 方便的时候没办法,只能由禅离照顾。 宣同方四人吃过文笙的大亏,没法将她当成寻常病弱,只看王十三和此女熟稔的态度,再加上文笙开口说的都是大梁话,如何猜不到她根本不是什么赤月族的“神女”,而是王十三在大梁结识的乐师。 作弊这种事,他们大哥不用说二哥,宣同方几个想着先借王十三的手去把江审言宰了,待等自嘉通回来,再同赤月村的人好好算账。 到是文笙,中途和禅离单独呆了一阵,越看越觉她有异。 离开银月村时。所有人都换了南崇那边的装束,禅离也不例外。 看到她穿着襦裙,文笙立时便想起自己帮王十三改过的那一身,那套衣裳早完成了自己的使命,被丢在了赤月村。 单看脸,禅离虽然还是那么苍老,但她身姿挺拔如柳。换了装束。行动间仍然自在随意,文笙觉着她和王十三分明是走了眼,这也是个假“神女”。并且年纪远没有她装扮得那么老。 虽然看出有异,她却没有点破。 文笙靠着拜月果浆,身体逐渐恢复,这会儿比刚醒来时情况又好了些。由人搀扶能走动,也能想一想事情。 这会儿前头抬轿子的阙良正在同他们说南崇朝廷的那些事。说他们的小皇帝。 南崇的天祐帝梁禧三岁登基,到现在年纪不大,在位已整整十五年。 这位小皇帝两年前大婚,皇后也姓吴。是太师大学士吴德水的嫡女。 这位吴皇后和大将军林世南、尚书右仆射江审言的妻子同是吴氏女,在族中算起来,要管那两位叫一声姑姑。 可见吴氏一族在南崇朝野有着多大的影响。 内有吴德水。外有林世南,天祐帝虽已亲政。朝政大权还是把持在世家手里。 不过据说天祐帝梁禧并不怎么在乎这个,整日呆在后宫舞文弄墨,连朝都不怎么上,他为贵妃陈氏写的几首诗,情真意切,在南崇还流传颇广。 梁禧曾言,可惜先帝再没有别的子嗣,不然让他做个闲散王爷,每日同门阁们写写诗,作作画,人生该有多么美好。 大约正是因为这个,他同吴皇后没有什么话说,一颗心全都扑在了贵妃陈氏身上。 那陈贵妃出身书香门第,听说容貌远不及吴皇后出色,却通诗文,擅歌舞,尤其弹得一手好箜篌,歌喉动人,围棋双陆什么的都是行家。 传言梁禧每回去陈贵妃处,常常一呆就是数日,流连忘返。 也因此,陈贵妃的娘家人都跟着鸡犬升天,得到梁禧的另眼相看。 不过陈家的人都颇为谨慎,没有就此变得飞扬跋扈,加上陈家祖上有不少诗文传世,在南崇读书人当中名声很好,吴大学士就算想要为难他们,也需得好好掂量掂量。 他们要带着王十三和文笙前往落脚的,正是陈贵妃的亲叔叔家。 受天祐帝的影响,南崇民风浮华,达官贵人们喜欢招揽些文人墨客养在家中,必要时捉刀代笔,好附庸风雅,讨讨圣上欢心。 后来慢慢的,那些顶尖的权贵们就变成了养门客,只要是奇人异士,文的也要,武的也收,家家都单独开辟两个院落,养着这些闲人。 宣同方几个想要对付江审言并非一日,他们化名以假的身份,在嘉通好些个当官的家中都落过脚,呆过一段时间。 这一次去陈大人家,也算是熟客。 后头抬轿子的蔚刚还特意补充,听说医令燕白和陈贵妃的娘家人私交不错,常有来往。 文笙默默听着,将他们提到的南崇诸多官员、相互间的派别关系都记在心里,这些事情,想也知道王十三不怎么擅长,与其叫他受折磨,不如自己来。 这几人说的,只是他们混在诸家做门客时道听途说,尚不知真假,更有可能,他们本就藏着别的心思,有意误导自己和王十三。 谁说都不如亲眼去见一见。 若要上门去毛遂自荐,必须有南崇这边的身份凭证,文笙念头一转,王十三在旁边已经想到。 宣同方等人必是有这方面的门路。 王十三提出来,此行的目的主要是带着文笙求医,为方便计,路引上最好将他和文笙弄成两口子。说完了,他有些心虚地望了文笙一眼,文笙闭着眼睛权当睡着没听见。 那几人自是满口答应。 由“玉盘云水”走要比飞云江上坐船慢,一行人足足走了一天半,才出了深山,此时他们所处的位置已经是飞云江的南岸,南崇境内了。 处身之地是在荒郊野外,不要说南崇兵马,连个鬼影子都不见。 文笙坐在轿上,直起身子,左右四顾,深觉这一趟南崇就不为治病,也来得太值了。 宣同方笑道:“前面不远就是一处小镇,咱们先找个地方住下来,我去托老关系把路引弄到手,剩下的就好办了。” 王十三应了,想想不放心又催促道:“你可快着点。” 那几个回应:“放心吧,陆少爷。” 宣同方在他们中间隐隐是个领头的,这一路他见王十三用着他们心安理得,听得多,问得少,一副甩手掌柜的模样,暗暗焦急,赔笑道:“陆少爷你怎的也不问问,两位陆爷练的什么功夫,竟能那么厉害?” “呃?练的什么功夫?”王十三好像才醒过神来。 冷兴生道:“我们曾听二爷说,那是你们的家传武学,叫什么《明日真经》。二爷还说,不是姓陆的,外人不知道诀窍,练也没用。” 王十三“啧”了一声:“这个到是头一回听说。” 这次他到是没说假话。 宣同方几个一齐没了动静。 文笙觉着没必要引得这几人误会,遂把王十三在王家的情况说了说。 她起了个头,王十三怕她累着,接过话去,将前因后果说了说,又说八年前曾有人过江去找他,却被王光济派人给弄死了。到这会儿王十三也挺想知道,找他那老者到底是何人。 他说完了,那几人面面相觑。 “陆长更死了?那可是陆爷身边伺候的,是真正的心腹。”宣同方有些惋惜,这么说起来,怕是又少了一个知情人。 他们此番凑巧遇上陆鸿大的儿子,虽然这小子看上去很是油滑,还真不像是明知身世,揣着明白装胡涂。 想到此,他安慰道:“陆少爷别难过,我们几个肯定会帮你查明真相,报得大仇。” 冷兴生突道:“陆少爷,我这里有当初跟二爷讨来的《明日真经》抄本,不如你拿去有空练练吧。万一练成了,有当初陆爷的实力,南崇这边还不是横着走?” 王十三怔了怔,大咧咧地伸手:“好,那真是太谢谢你们了。我看看是个什么宝贝。” 冷兴生对另外三人使了个眼色,当真从怀里掏出一卷书册来,交给了王十三。 王十三接在手中,就见封面上用朱笔画了个红彤彤的太阳。 ……这他妈逗爷玩的吧。 第三百六十九章 静谧之夜 不过王十三什么也没说,好似不经意地翻了翻那本册子,随手就揣到了怀里。 冷兴生开口:“唉,那个……” 宣同方拉了他一把,将他接下来要说的话打断。 王十三恍若未觉:“现在没心情,等忙完了正事再看。” 什么是正事,自然是给文笙治病了。 南崇地盘不大,若不算新打下的江北,只有三个州。 好在治下州县自古富庶,多平原,少山川,土地肥沃,虽然一直在同大梁打仗,到底隔着飞云江,战火都烧在别人的地盘上。 比起大梁这两年烽烟难止,刀兵不休,南崇的老百姓好歹不用背井离乡,能过个安生日子。 但有一点,南崇人口少,所以徭役分摊下来就显得特别重。 镇子里乍一看闲人不少,听书唱曲的,当街卖画的,提着鸟笼子遛弯的,买卖小玩意儿的,但若细看,不是老,就是少,像他们这样一行好几个壮汉凑在一起的,还真是少见。 宣同方道:“三品官往上以及公侯之家收留的贤士门人,可以免除徭役。咱们先在这镇上歇歇脚,商量一下,给陆少爷你俩编个合适的身份。” 这几个人常在此地出没,早将地方上的官吏都打点好了,把王十三和文笙的户籍落在附近村子里并不难。 他们商量王十三:“陆少爷,你这次是准备快刀斩乱麻呢还是准备徐徐图之?” 这个问题还用想么。 “自然是快刀斩乱麻。” 实际上王十三觉着他们那个去陈家做门客的主意并不怎么高明,这几个人自己都说了,他们在南崇好些达官贵人家里都呆过,能做到这点。必定是没什么名气,不被主人家看中。 再说就他们几个的身份,也不敢引人注意。 这样的小虾米,想结识燕白,并且请动他出手救命,实在是希望渺茫。 王十三闷声不响,心里已经打算好。要先借他们的力量到嘉通落脚。然后另想直接有效的法子。 宣同方道:“那样的话,我到觉着你最好是以本来面目入京,不用易容。也不用留须遮掩,路引上依旧是姓陆,反正陈家的人不认识陆爷,那江审言一旦见到你。必定会留意,咱们也就有机会尽快接触到他了。” 王十三满口答应。表现得相当傻大胆:“有道理,还是你们有经验,就这么说定了。” 一行人找着客栈住下,宣同方水都没来得及喝。便带着表弟蔚刚出门找关系办路引去了。 一共七人,有男有女,自是要分开来住。王十三不管别人,先给文笙挑着那朝阳最贵的来了一间。 禅离还想着同为女子。文笙沐浴如厕,怕是需要她照应,毕竟一路上都是这么过来的,没等一起进去呢,文笙道:“十三,一路上偏劳禅离姐姐了,这会儿换她歇歇,你留在这里吧。” “是哈,你看你有多累赘,那还是我受受累吧。”王十三应得别提多痛快,连自己都未发现,说这话的时候,他那嘴咧得都快到耳朵后了。 文笙笑望着他,待等其他人都识趣地离开,王十三关上了房门,她才道:“他们几个怕是怀着鬼胎,我精力不济,你自己多多留意,千万小心。” 说完她又笑了一笑:“我看你跟他们装傻充愣,应该是心里有数了。” 王十三不以为意:“他们欺我年轻,想拿我当诱饵引那姓江的上钩,哼哼,大爷吃的盐过的桥未必就比他们少。” 他将文笙扶到床榻边儿坐下来:“你不用管,该吃吃,该睡睡,养得白白胖胖,别老要死要活的,就算帮了大忙。” 文笙不作声,只是望着他笑。 王十三不知她这是何意,心里发毛,瞪她一眼,翘着腿在一旁凳子上坐下来,伸手在怀里摸了摸,掏出那本小册子。 他口里念念有词:“《明日真经》,老子瞧瞧,这里头都写的啥,是不是说只有明日才能练成?明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今日复今日,今日何其少。” “噗。”文笙在一旁再也忍不住,笑到肚子痛。 王十三头也未抬,嘴里轻飘飘道:“笑屁。” “……哈哈哈。” 那册子里又是文字又是图画,王十三眼睛盯在册子上,手里翻得哗哗响,不大会儿工夫翻完,提着封面那页,指着上面的小太阳,问文笙:“对它感兴趣么,要不要借你看看?” 文笙取笑:“算了,你们家的传家宝呢。” “哈哈,这就是传说中的传男不传女,传媳不传……” 他一忘形,嘴上又没了把门的,所幸及时打住,转移话题道:“还是算了,他们特意拿了给我,想必不是什么好东西。” 文笙笑过了觉着有些累,倚着被子半靠在床头,宣同方几个这么大方便主动将《明日真经》交出来,而且看样子很想叫王十三照着修炼,这其中必有缘故。 小心一些是对的,十三做什么都心里有数,到省了她耗神跟着牵肠挂肚。 两人停了交谈,外头很安静,文笙困劲儿上来,向下偎了偎,朦胧欲睡。 迷迷糊糊间,王十三靠近过来,帮她将被子打开,盖到了身上。 在文笙的感觉中,他好像没有立刻就走,而是站在床边守了好一会儿,不知道在看什么。 不知是不是几天下来习惯了,这么个大个子在身边,文笙不但不觉着别扭,反而莫名安心,到后来,她意识越来越模糊,很快沉沉睡着。 等她一觉醒来,天已经黑了,屋子里没有点灯,门口传来了说话声。 王十三正在门外同宣同方几个低声交谈。 文笙坐了起来,准备下床去点灯。 习武之人耳聪目明。屋里一有动静,王十三在外头便听到了,进门道:“醒了?我来吧。” 他把灯燃亮,同文笙道:“路引开回来了,你要看看么?” 文笙接在手里,王十三把灯端过来,文笙一看便乐了。 王十三奇道:“你今天是吃了笑药么。这么爱笑?给大爷说说。哪里好笑了?” 路引本身很正常,上面写着何方人氏,姓甚名谁。夫妻二人去往嘉通投亲访友,盖着官府的大印。 文笙笑的是上头王十三的名字,赫然写着陆逊。 在文笙的前世,陆逊陆伯言在历史的长河中那可是鼎鼎有名的大人物。出身世家大族,文武双全。三国时在江东曾统帅三军,火烧蜀军连营,使得蜀汉大伤元气,后来出将为相。一生叱咤风云。 想想那一位,再看看眼前的王十三,她怎能不发笑? 王十三只见她笑而不语。目光盈盈打量自己,透着揶揄之色。用脚趾头猜也知道这路引哪里不对劲,他一把抢回来,找了半天,最后将注意力也落在了名字上。 “逊?不就是差么,这什么破名字。” 他拿着路引出去找宣同方。 宣同方和他辩解说这名字是现请对方帮忙想的,读书人水平指定是高,起个好名字到嘉通陈大人府上也会被高看一眼。 但他本身是没读过什么书的,好在哪里和王十三也说不清,被逼着只好大半夜又跑了一趟。 等他苦着脸回来,路引上的名字就按王十三的意思改成了“陆不逊”。 文笙之前睡了一觉,觉着神清气爽,等宣同方回来的时候还没有睡意,正由王十三陪着东拉西扯,等她看到“陆不逊”这个名字,自然又是一通爆笑。 但这一回,宣同方却是死活不管了,这陆少爷,真他娘地能折腾啊。 文笙笑够了,夜里闲着没事,便将前世史书上所载陆伯言生平大致给王十三讲了讲。 这等事,只她一个觉着可笑,王十三在旁宛如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到底是锦衣夜行,有些遗憾的。 连亚圣公都说,独乐乐,不若与人乐乐嘛。 文笙口才极好,加上笑了一天,此时心情颇佳,故事讲得生动有趣。 静谧的夜晚,两人分头躺在床榻上,王十三听她声音悦耳,娓娓道来,这比那些落在纸上的文字更能吸引他,叫他无法抗拒。 一开始他还间或插插嘴,评论两句,后来他安静下来,只在文笙停顿的时候才出个声,表示自己很认真在听。 他是很认真,甚至是有些虔诚,但文笙说的每一句话,他却需要过好半天才反应到脑袋里,这声音,令他如饮美酒,连半边身子都是酥麻的。 这一生,以此时为最美满幸福,若是能一直不停……给个神仙也不换。 但故事总有讲完的时候。 当屋子里陷入安静,王十三恍恍惚惚地想:“小娘们儿乐师的本事见涨啊,终于修炼到连说话的声音都能迷死人了。也说不定是什么妖法,她何必还对我施妖法呢?多耗神啊,我不是早就投降了么……” 文笙不闻他作声,道:“十三?可是睡了?” 王十三赶紧翻了个身:“没有。” 他决定要说点儿什么,好不辜负文笙陪他说了这半天的话:“你说像陆逊这样的,最后都不得善终了,可不正应了戏词里那句话:伴君如伴虎,你一心一意为李承运打算,回头小心他坐了天下,翻脸不认人。” 文笙默然片刻,笑道:“程国公此人,我认识他的时间也不短了,自觉不会看错,要对他有些信心。再说了,若真有那么一天,不是还有十三你么,你身手这般了得,难道会袖手旁观?” 王十三叫她一夸,登时得意起来:“哈哈,好,就信那李承运一遭。幸好大爷有先见之明,他叫陆逊,我叫陆不逊,稳压他一头,老子纵使没他有才学,能带兵打胜仗,论单挑,一个让他十个。” “噗,好,陆不逊。”文笙笑应。 “做啥?”王十三粗声粗气,“可是要去茅房?” 文笙闻言翻了个身,背冲着他:“天不早了,陆不逊,快睡觉!” 歇息一晚,众人都养足了精神,第二天吃过早饭,冷兴生去备了两辆马车,文笙和禅离坐车,其他人或赶车或骑马,再度出发。 四天之后,一行人顺利到达了南崇的都城嘉通。 进城后没急着去陈大人府上,先找落脚的地方。 宣同方等人早在江审言的府邸附近买了个宅子,有一对老夫妻常年住在里头,既看门又掩人耳目,这次几人想要直接住进去,被王十三一口回绝。 一进嘉通,王十三就像变了个人一样,又臭又硬,还特别有主意。 什么陈大人、江大人,在他看来,谁都没有给文笙治病重要,所以这落脚的地方,没得挑,只能在燕白的医令府周围,最好是他进出的必经之路上。 宣同方几个劝解不得,这一路上他们也看出来了,王十三这小子完全是色迷心窍啊。 没办法,只得认命去租房子。 燕白住的地方其实很寻常,地段在嘉通既不怎么繁华,周围也没有太多的达官贵人居住,但他们四人到那附近去一打听,不禁吓了一跳。 好嘛,仅有的几处不说隔得远,地方狭小,还都贵得出奇。 他们打听到的那些人都一脸同情地道:“老兄,平时燕大人也很少回家,他的车马轿子一个月下来我们也见不到一两回,还都风风火火的,咱们南崇想找他看病的人实在是太多了,实话说吧,你有这钱在这附近耗着,还不如吃点好的,喝点好的,再找个差不多的医生看看,想拦人,真没什么大用。” 最后好歹租了一处,一个院子里统共四间房两家合住,一家两间,院子由中间分开。 如此就算是暂时安顿下来。 地方这么狭小,显然不可能都住进来,禅离跟着文笙、王十三住下,宣同方四人住去江审言那边的宅子。 他们一行赶到嘉通的时候就不早了,等安顿好,天都快黑了。 宣同方临走时叮嘱王十三,他们几个今天晚上要宴请一些“老朋友”,大多是各个府里的门客,顺便探听一下消息。 若无意外,等明天一早,便带他去陈大人府上,参加门人的考核。 第三百七十章 手擀面 第二天一大早,王十三拜托了禅离帮着照看文笙,他跟着宣同方等人去陈大人府上递贴子自荐。 这位陈大人名叫陈康宁,官拜正三品太常卿。 陈贵妃的父亲也在朝里做官,不过听说此人如此得天独厚的条件,却不是什么当官的料,你叫他吟诗作画参加个文会什么的还行,叫他和同僚坐在一起应酬,不亚于要了他的老命,向来是避之唯恐不及。 陈家是个大家族,陈贵妃叔伯很多,这位六叔心眼活络,精明能干,目前是陈家人里头品阶最高的一个。 王十三这一去,直到过了晌才回来。 文笙已经吃过午饭,小憩了一会儿,听他在院子里同冷兴生告别,冷兴生话里话外想叫王十三搬离这里,王十三“嗯嗯啊啊”将他敷衍走,带着一身酒气进屋来。 “中午请了酒?”文笙一见这模样,便猜他大约是上午事情办得顺利,如愿在陈康宁府上做了门客,所以中午干脆和宣同方几个拉人吃饭混脸熟,顺便打探消息。 “嗯,宣同方做东,喝倒了一大片,估计着下次再没人敢灌老子酒了。”王十三脸上红扑扑的,到是看不出醉意来,站在门口没往里走,对着手哈了哈,问她,“怎么,味道很大?” 酒味确实不小,文笙很肯定地看了他一眼:“要不来点蜂蜜水?” “不用,不用,你快歇着。”王十三讪讪地找水漱了口,又道,“陈家没意思得很。我看是指望不上了。上午进门考核,文武都分七等,听说武三、文四以上要近身侍侯,随叫随到,老子索性只考了个武四。” 文笙想了想,觉着这样就很好。 初来乍到就大出风头的话,一来碍了旁人的眼。吸引太多注意。再者她和王十三到现在还不摸南崇朝廷的详细情况,犯不着这么快就绑定陈家,失了自由。 “咱先想想旁的办法。实在不行,腊月里还可以晋等。” 事关文笙生死,王十三考虑得很周全,这会儿就已经是冬月二十几了。若是实在找不到旁的门路,必须要借助陈康宁。到腊月里也还有机会。 也就到腊月了,算算文笙受伤至今,两月之期已经过了大半,顶多还剩二十天。若不赶紧找到燕白,即使有拜月果浆撑着,她怕也过不去年关…… 王十三越想越觉揪心。去拿冷水洗了把脸,道:“我出去转转。晚上想吃点儿什么?我一道买回来。我寻思着还是雇个厨娘吧,管着洗洗涮涮,帮忙做个饭,忙完了就打发走,也发现不了什么,你身体这样,那老妖……禅离也不顶事,别哪天我没回来,你俩饿死在家里头。” 文笙嗔了王十三一眼,难不成在他眼里,自己就那样没用? “喝了酒别出去了,睡一觉,等醒了我和你一起出门。” 王十三想想也好:“那你也歇着,咱们傍晚出去,顺便在外头吃。” 和他们同住一个院子的是一户姓黄的人家,家里四口人,夫妻两个加一双儿女,女儿十二三,看着聪明伶俐,儿子刚满十岁,却是个口眼歪斜的傻子。 据说这家人原籍也不在嘉通,老人去世后,将土地房屋都卖了,来这边靠着给人做工勉强维持生计,盼着能有机缘,得医圣大人妙手给孩子治一治。 像这样的住家在周围实是太多了。 文笙因为口音有异,不敢和他们多说话,再说此行吉凶难料,牵扯的多了,也说不定最后会连累人家,所以住进来之后,她都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安安静静在屋里养病,到是禅离和他们打的交道多些。 冬月里天黑得早,下午文笙和王十三出门,在附近街头巷尾转了转,再吃了顿饭,回来时已经到了掌灯时分。 文笙给禅离捎了些吃的。 两人打听到的情况却有些不妙。 据盯着医圣的知情人讲,燕白大人最近忙得一塌糊涂,也不知多长时间没回过家了。 燕白在忙什么? 听说宫里皇后娘娘和陈贵妃同时病倒了,宫外头也不消停,尚书右仆射江审言江大人的老母受了凉,卧床不起,太夫人已有七十高龄,有了头疼脑热,江大人不敢大意,追着燕白屁股后头跑。 这都不算,还有一人急等着燕白救治。 天祐帝梁禧还未登基的时候,生母卫氏便已经过世了,卫妃娘家本来就没什么人,再经过先帝晚年一番动乱,活下来的只有一个弟弟卫茗。 卫茗才干有限,天祐帝要照应舅舅,大学士吴德水没有反对,最后封了个世袭的平安侯。 卫侯爷爵位虽然不显,但他身份特殊,在朝中那是谁都得另眼相看,让着三分的,那可是天祐帝的亲舅舅。 前些天一向身体康健的平安侯世子不知怎么了,突然得了一种怪病起不了身,外头的人不清楚详情,都传世子已经人事不知,若不是医圣大人施展鬼神莫测的医术为他吊了口气,平安侯家早便办丧事了。 这么多的病人,一个个来头还都不小,燕白已经忙到分身乏术,根本无暇回他的医令府。 王十三安慰文笙:“别急,他们说的也不一定就是真的,今晚我就去探一探燕白的家,若遇上他在家中,就把人带回来,真没在家,待我问明白了在哪,再做打算。” 文笙亦道:“我还等得起,你千万小心,有什么情况,咱们回来慢慢商量。” 文笙说完,心中颇有感触,她和王十三都在竭力地宽慰对方啊。 南崇这个地方,人地两生,周围环伺的不是敌人就是像宣同方几个那等别有用心之徒,如此险恶的环境,幸好还有他。 王十三没有多耽搁。换了件深色的衣裳,提着刀悄悄出了门。 一更去的,快到三更才回。 燕白果然不在家。 他府里只有一些下仆和几个学徒,王十三蒙上脸逼问了几人,并没有什么收获。 那些人有的说医令大人被留在了皇宫里,有的说他还在平安侯府,几个学徒都是跟着燕白学师没几年。水平不可能高过穆老神医。 王十三无奈。只得空手而归。 可以肯定的是燕白一定没有走远,就是嘉通。 文笙没有睡,点了灯等着他。 王十三走到门口。脚下顿了顿,才伸手将房门推开。 两个人四目相视,王十三勉强笑笑:“没找着人,说是在外头看病呢。等我明晚再去,老子还不信了。他能十天半月不回家一趟。” 文笙早有预感,回他一笑:“好,我们才刚来,好事总是多磨。快休息吧。” 统共只有两间房,他俩扮的又是两口子,王十三对夜里与文笙住一起颇为心安理得。想想若是一直找不到燕白,他和文笙也只能共处这半月二十天的。王十三不敢多想到那时候会怎样,就像他不敢回想拜月台上文笙垂死的一幕。 反正现在他哪怕是睡地铺,也绝不肯把位置让给禅离。 更别说文笙好说话得很,昨晚就主动将一大半儿的床让给了他。 他当着文笙装作浑若无事,跑到院子里,心事重重洗漱过,又特意洗了脚,将水泼了,大冷的天赤身只穿一条裤子,趿着鞋子回屋插上了门。 文笙已经躺下,闭着眼睛,被子严严实实盖到脖颈,满头乌丝都铺在枕头上,更衬着脸色苍白。 他的被窝也铺好了,就在一旁。 王十三闷声不响过去躺下,拉过被子盖在身上,抬手一挥,以掌风将不远处桌案上的灯熄灭。 文笙觉出他情绪低落,忍着瞌睡强打精神,在黑暗里笑了一声。 王十三下意识张嘴想说“笑屁”,却觉嗓子眼里堵得慌。 夜深了,这寻常院落的房舍也不知道隔音不隔,文笙下意识压低了声音:“陆不逊,这一手可帅得很呢,我想吃面了,明天早上你若不急着出去,去借个面板回来,咱们擀面条吃好不好?” 王十三闷声回答:“你大小姐,会擀面条?” 文笙一副理所当然的口气:“你擀呀,我还没吃过用内力擀出来的面条呢。” 王十三哼道:“大爷只会做刀削面和混沌面,你要哪个?” 文笙登时想起了飞云江上那会儿,“哧”地一声笑:“不会可以学嘛,我想吃你擀的,好不好?” 这柔声细语的,分明是在撒娇么,王十三打了个激灵,觉着连寒毛都竖起来了,顾文笙,撒娇? 怎么这么惊悚? “你到是擀不擀?”文笙不闻他回答,声音中透着些许恼意。 王十三闭着眼答道:“擀擀擀!擀它一大锅,撑死你个小娘们儿。” 说完了,他才意识到刚才不小心说了个“死”字,恨不得给自己一巴掌。 但文笙显是全未在意,黑暗中听得她低笑出声,声音里透着得意。 王十三突然觉着鼻子发酸,眼里热辣辣的。 文笙笑罢,不闻他做声,猜测他心情还没好转过来,低声道:“十三,没事,尽力就好,我这些日子过得很开心。你要睡不着,我唱歌给你听?” 王十三觉着身边躺着的就像是一团火,吸引着他不顾一切扑过去。 他翻了个身,粗声道:“你唱。” 不等文笙开口,他又道:“顾文笙,我想抱一抱你。” 文笙的歌顿时就没能唱出来,她默了一默,柔声道:“那就抱吧。” 她开口的瞬间,王十三已经将她死死抱在了怀里。 他闭着眼睛,心里像吃了枚果子,又酸又甜,还带着些许的苦涩。 其实来南崇的这一路,他没少抱文笙,抱着她逃命,抱着她翻山越岭,抱着她,怕她死掉,甚至有那么荒诞的念头,希望她能吸自己的阳气活下来。 但他清楚地知道,那些与现在不同。 像干涸裂缝的土地,遇上清澈甜美的泉水。 若是能这样一生一世就好了。 不,还不够,要是能让他亲一亲就更好了。 王十三飘飘忽忽,一腔心思不知飘飞到了哪里,文笙却被他抱得有些透不过气来,气闷心跳,忍不住出声嗔道:“抱够了么?” “……没。” “那感觉如何?” “又香又软。” 文笙低笑了一声,笑声里透着揶揄:“不当我是女鬼了?” 王十三闭着眼睛,声音里回味无限:“大爷我现在充满了力气。我准备杀进南崇皇宫,去把燕白揪出来!” 他丢下这句豪言壮语,本是真想着米分身碎骨,轰轰烈烈大闹一场,但随着这话出口,他“咦”地一声睁开眼,猛地坐了起来,随手抹了把眼角的湿痕,道:“有办法了。” 文笙在黑暗中睁眼望着他:“什么办法?” 王十三漫不经心拍了拍她的脑袋:“你接着睡,我再想想。” 文笙“切”地一声:“你试试,换你你能睡着?” 王十三想想也是,悄声道:“燕白不是住在宫里不露面吗,咱们想个法子,引他露面。这两天待我打听打听,南崇这帮官儿有谁名声不好,找那位高权重的,我去刺他一刀,叫他想死死不成,想活也不那么容易。到时候,燕白肯定会去给他医治。” 文笙想了想,眼睛在黑暗中闪闪亮:“不是不行,只是很冒险,而且实行起来困难。” 王十三吁了口气:“有路走就行,总胜过两眼一抹黑。”此时他越想越觉着这个主意可行。 文笙翻了个身,披着被子趴在床榻上,两手托着腮,沉吟道:“你别急,行刺要有合适的目标,在哪动手,如何全身而退,况且目标遇刺之后,必定会有大队人马保护,要从他身边劫人,只怕也不那么容易。等咱们把南崇朝廷里方方面面的关系都打听明白了,定一个周详的计划再说。” 这第一步是挑选目标,文笙觉着既是如此,就要找个罪大恶极的杀,成不成的,就当替天行道了。 第二天一早,王十三满头大汗学习擀面条,文笙笑嘻嘻指导了一阵,将目光落到了刚进门的禅离身上。 第三百七十一章 禅离的秘密 文笙觉着,禅离这个女人很有些古怪。 她是乐师,是银月村的“圣女”,当着利江明西等人言行狂妄,出手不说狠辣,最起码也算是非常果决。 但她换上南崇这边的衣着装束,从深山里出来,言行举止却像换了个人,沉稳端庄,甚至比文笙见过的很多妇人都要讲究。 最关键的,她还会说一口地道的嘉通话。 他们谎称来嘉通投奔亲友,同行里有个嘉通口音的老太太,再正常不过,同周围的领居打交道也多靠禅离出面。 这一路上,当着文笙和王十三,禅离和宣同方几个还真没说过几句话,显得冷淡而疏离。 文笙冷眼旁观,觉着她对那四人同样有着防范之意,所以文笙也不确定禅离到京之后还跟着他俩是要干什么,奉命监视?还是另有企图? 她想对方很有可能就是嘉通人,至少也在本地呆过,有机会不如开诚布公谈一谈,省得彼此胡乱猜测。 不过那要等吃过了早饭再说。 有文笙在旁参谋,王十三第一次做手擀面便非常成功。 不会不成功啊,经他一番揉擀,那面特别筋斗不说,刀功乍一看也不逊半辈子切面的老师傅,真是想要宽条有宽条,想要细条有细条。 只除了桌子面板统统短命十年。 切完了洒上一把面米分,打散摊匀了,王十三拿袖子蹭了下脑门上的汗,得意道:“怎么样?就这么点儿活,还想难倒大爷?下面吧,谁来?” 文笙自然少不了夸他两句。 禅离颇为惊讶。不过论起做饭的手艺,三人里头还是属她最高,她主动接过剩下的活儿,将昨天买回来的鸡煮了,鸡汤下面,放几棵青菜,洒上小葱。诱人的香味传出去老远。 王十三心里有了主意。胃口大开,自己吃了半锅。 文笙很是捧场地吃了两碗。 王十三心满意足,长出一口气:“还是这么汤汤水水吃着舒服啊。前些天叫你跟着我在山里受苦了。” 他昨天夜里就和文笙好说了,今天上午去陈大人家点个卯,再找宣同方几人帮忙,分头盯着平安侯府和江审言的家。看医令燕白到底会不会现身。 若还等不到,出手行刺就是最后一步棋。 等王十三走了。文笙收拾桌子,禅离刷锅洗碗。 文笙看她进进出出忙得差不多了,道:“禅离姐姐,坐着说会儿话吧。” 禅离闻声望了她一眼。没有拒绝,放下手里的活儿,搬了张板凳过来。 文笙见她坐在对面。眼观鼻,鼻观口。显然不打算先说话,想了一想,问道:“恕我冒昧问一句,你其实是南崇人吧,怎么去了银月村呢?”还一呆就是十余年。 禅离两眼盯着文笙,目光里闪过犹豫之色。 文笙任她打量。 同行这几日,她们对对方是什么样的人早有了初步的了解,她这时候盯着自己看,不过是在下最后的决断。 过了一会儿,禅离漠然将目光转向了窗外:“十几年前遭逢大祸,我无处可去,正好遇到宣同方几个,他们在为银月村寻找合适的‘神女’,我就跟着他们去了。” “大祸?” “你想知道?呵呵,也好,我就跟你说说,免得时间一长,连自己都忘了。” 难得禅离开口,可以解开文笙心中的疑惑,她赶紧换了个姿势,准备洗耳恭听。 “我曾在这里生活了十六年,”她嘲讽地笑了笑,“我爹在朝里做到了四品官,我是家中的长女,闺名白霜。” 拜月族语“禅离”的意思正是白光,白霜,诸如此类。 “我想想,时候太久了,祸事由何而来?打从懂事开始,爹娘就教我要好好做吴家大小姐的玩伴,不可得罪她,因为她是要做太子妃做皇后的人。我听爹娘的话,虽然比她小,却事事都让着她,以她为先。” 文笙心里一动,宫里的那位吴皇后?显然不是,年纪对不起来。 吴家大小姐,说的是吴皇后的姐姐? 而禅离那边一旦开始,就打开了话匣子,自顾自地讲了下去。 “就在她刚开始谈婚论嫁的时候,太子却出了意外,暴毙而亡。先帝子嗣本来就少,一来二去,就只剩下了当时刚满周岁的圣上。这下吴家可傻了眼,虽然没有大肆宣扬,但朝野谁不知道,她本来定了是要嫁太子的,短期之内,谁敢娶她?” “平心而论,她的性子并不刁钻,换谁遇上这样的事,心情都会不好吧,她把空闲时间全都花在了学琴唱曲上。不但她学,还叫我们几个都跟着学,后来她嫌旁人没天分,就只认定了我,什么事情都想拉我一起。” “我怎么也想不到,有一天竟会不小心撞破了她和那戏子的私情,我装作年纪小不懂事,胡乱遮掩过去,打那以后,有意躲得她远远的,半个字也不敢向外吐露。 过了差不多有半年,她十七岁生辰,邀我去吴家做客,我本不想去,却拗不过父母,又想着她已经同安国公世子订了婚,应该不会再有事了。谁知生日当天,她找了个由头将我带去了她的琴房,引开了丫鬟,吴家大公子就突然跳了出来。那畜生刚死了老婆,想要毁我清白,逼我嫁他续弦。” 文笙轻声问:“后来呢?” 权势掩饰下的狠毒和丑陋,文笙虽然听说过不少,还是为禅离揪着心。 就连自己初来这世间,也曾被人设计逼迫过。 “我一个女子怎比得了那畜生孔武有力,正想着宁可一死也不叫他得逞,慌乱间顺手抓起了屋里的一面小鼓,不知怎的,脑袋里灵光一闪,突然就开了窍。” “你那时候自己领悟了乐师的法门?”文笙不禁暗自惊叹,世间之大,真是无奇不有。 也是,南崇就没听说有什么厉害的乐师。她无师自通,还是在这么个关键的节骨眼儿。 天赋和运气,缺一不可。 “我这辈子最后悔的,就是当时只想着赶紧回家,没有亲手宰了那个畜生。” 第三百七十二章 禅离的劝告 童白霜第一次遇上这种事,六神无主,摆脱了吴家大公子的纠缠,自琴房里逃出来,连贴身的丫鬟都顾不上等,匆匆出了内院,找着自己家马车,赶回了家。 她向童夫人吐露了实情。 童夫人出身寻常,自己又是个没主意的,丈夫喜欢附庸风雅,她甚至想着去向妾室讨教吟诗作画的技巧,何况这样一件大事,那真是像塌了天一样,很快白霜的父亲童大人就知道了。 童大人认识吴家大公子,还同他打过很多回交道。 在他的印象里,吴大学士的这个儿子心机深沉,除了没有当爹的老奸巨猾,样样都不差,怎么可能做出这么荒唐的事? 再说以吴家的地位,若吴大公子真看上了白霜,想要续弦,打发个中间人说一声,自己虽然吃点亏,不一定就不答应。 南崇不大讲究这些,就他们吴家自己的嫡女,也有不少嫁了鳏夫。 这么蹊跷,根源必然还在吴家大小姐私通戏子那件事上,若是个寻常人,只怕早就被灭口了,因为是自己的女儿,对方不好下手,只能娶回去,变成一家人,也就绝了后患。 使这样的手段,是怕童家不识相,反而把那件事嚷嚷出去吧。 童大人越想越觉有理,找个机会私下见了吴家大公子一面。 谁想对方根本没提有意续弦的事,反到对童大人说:“听说令嫒最近心智失常,恍恍惚惚常做些莫名其妙的事,不如送去大真庵修养一段时间吧。” 大真庵那是南崇官宦之家女眷犯了错,软禁修行的地方。 童吴两家如何商议的且不说,过后不久,童白霜就被送去了大真庵。 除了四季的衣裳,她只带了几本乐书和一面小鼓。 在大真庵,吃的是粗茶淡饭,还要劈材、挑水,抄经、做针线。白日里被支使得团团转,动辄遭人斥责。 可越是这样艰苦,她越是静下心来琢磨乐师的技艺。 童家人就像将她忘了一样,直到一年之后。庵里来了新人,偏巧又是个听说过童家的,悄悄告诉她,她被送进来不久童夫人就得急症去了,童大人说是守孝一年。但听说已经同吴氏旁支一位庶出的小姐订下了婚约。 童白霜这才知道,原来不但是自己被家族舍弃,她还连累了没有娘家撑腰的母亲。 她下定决心要离开这鬼地方。 靠着那面小鼓,童白霜逃出了大真庵,一路躲避庵里的追捕,碰巧遇上了宣同方几个。 宣同方等人邀请她去银月村生活,她考虑再三最终答应。 童白霜对父亲的感情颇为复杂,最初几年还时时关注他的消息。 童大人未及再娶,便卷入了一桩营私舞弊案,童家很快被抄了家。女眷被发卖,他和两个庶子先后死在了发配途中。童家就这么着散了,一家老小死了个干净。 办理这起案子的正是江审言。 宣同方几个告诉她这消息的时候愤愤不平,颇有同仇敌忾之意,但在童白霜,却没觉着如何悲伤,她的心中,只剩下了对吴家的愤恨和深深的惆怅。 文笙算了算,要照童白霜说的,她年纪并不大嘛。也就三十出头,怪不得她易容改扮得虽然很细致,自己却总觉着哪里有些违和。 尤其是她的眼神,看着实在不像是个老婆婆。 她的一生。早已被强行改变,少时玩伴们或为公侯夫人,或为官家太太,大多相夫教子,生活安逸。 但上天又给了童白霜一份厚礼补偿,她是乐师。若能早早了却昔时恩怨,敞开心扉朝前看,一个刚刚三十岁便自己摸索着学到这等水准的乐师,前途实在是不可限量。 “所以你此次跟着我们来嘉通,是想伺机向吴家人报仇?” 童白霜一张老脸看不出特别的情绪,到是目光闪了一闪:“你们不是要杀江审言么?吴德水的大儿子吴丰现任嘉通府尹,等事情闹大,他必会带人来围捕,到时候,索性一不做,二不休。” 文笙默然片刻,方道:“等十三回来,我和他商量一下。” 童白霜听她如此说,神情登时变得有些怪异,道:“他最后还不是听你的?呵呵,没想到,我这辈子会吃到陆鸿大儿子亲手擀的面条。” 文笙脸上一红,听着童白霜又道:“你不知道,陆鸿大在我们南崇是个什么名声,他活着的时候,名字能止小儿夜啼。说真的,有空擀面条,不如劝他练练陆家那功法。冷兴生给他功法,我看你们没当回事,据我所知,宣同方几个可是研究了二十年还没进门,这次盼着陆少爷能摸着诀窍,给他们指个路,应该不至于拿个假的出来。” 冷兴生将《明日真经》拿出来的时候,文笙就觉着他的目的并不单纯,童白霜说的这个也有可能。 不过文笙却并不打算传话给王十三。 这么多天下来,只看十三对《明日真经》的态度,就知道他不会轻易尝试着去练。 他的身手,本已经十分出色,功法是习武之人的根本,若是出了问题,对王十三的打击必定比自己失去乐师的能力更大。 再加上十三江湖经验丰富,看似大大咧咧,其实谨慎周全,文笙觉着既是家传的功法,学或是不学,应该完全由他自己来做这个决定,即使是自己也不应该多置一词。 她听童白霜说了一些南崇官宦权贵之家的情况,半天时间就这么过去了。 到了中午,王十三回来,还给文笙和童白霜带了几样菜肴。 嘉通物价不便宜,王十三又是去那有名的酒楼点的菜,文笙初看这架势还当宣同方几个也要过来商量事,等 王十三大马金刀坐下来吆喝开饭才知道并不是,依旧只他们三人。 童白霜早饭吃得就不自在,此刻识趣地看了看菜色,挑着爱吃的盛了一碗,端回自己屋吃去了。 文笙想着他们离开离水时,确实带了不少金银以备万一,但一路上逃命,自己身上还剩了些,王十三只怕丢得差不多了,关心地问了一句:“你还有银子用么?” 谁想王十三直接丢了个沉甸甸的钱袋子过来:“跟宣同方他们要的,你收着吧。” 第三百七十三章 刺吴计划 文笙不及拒绝,只好接在手里。 袋子挺沉,她意外道:“给我干嘛,我又不单独出门,没有用钱的地方。” 王十三伸脖子看了看桌上几样菜,拿汤勺先给文笙舀了碗汤:“这个天麻人参老鳖汤是店家推荐的,可不便宜,说是补血养气,止眩醒神,你先来一碗尝尝。” 不管是不是有用,这番心意非常可贵,文笙接过来。 听他又道:“给你你就收着,大半袋都是金叶子呢,我带身上一不留神就丢了,等用的时候再跟你要。” 文笙“唔”了一声,将钱袋放到一旁,拿起筷子准备吃饭,突然笑了笑,问道:“不用数一数么?” 王十三跑了一上午,早上虽然吃得不少,但面条不点饥,到这时候也饿了,嘴里塞了一大口饭菜,猛听文笙问话,甚是莫名其妙:“数它干嘛?不够想办法再去弄就是。” 文笙本来脸上都是笑,还带着点揶揄之色,见他一说话满嘴都是饭,甚是嫌弃地挥了下手:“咽下去再说话,别喷出来。” 王十三嘟囔了一句:“怎么可能?”将饭咽了,伸手出去盛汤,伸至中途突然停下,扭头看向文笙:“古里古怪的,你那脑袋里到底都想啥呢?” 文笙呵呵一笑:“吃饭吧,食不语,寝不言,席不正,不坐。” 王十三目光在她脸上转了转,没看出什么端倪来,“切”地一声,端回自己的碗吃饭去了。 其实文笙方才是突然想起当日王十三与付春娘的那番对话,所以接了钱袋在手,忍不住想逗一逗他,问他用不用数一下。 但王十三自己却显是已经忘了,他那番“数钱、生孩子、管小老婆”的豪言壮语。 王十三虽然对文笙的臭规矩表现得嗤之以鼻,但接下来真就不说话了。 直到两人默默吃完了午饭,文笙要顺手洗碗。他才道:“丢那里吧,叫禅离下午收拾,我看她身体结实得很,还没老到啥都不能干。这两天光跟着享福了,给她点儿活,别闲出毛病来。” 文笙嗔了他一眼:“快歇着吧,就这么两个碗,我也没病到啥都不能干。” 童白霜就在隔壁。人家又不是真老到耳朵不好使,十三的这张嘴,加上他的大嗓门,拿着得罪人不当回事,真叫人头疼。 她怕王十三添乱,又叮嘱道:“等着,我呆会儿有话和你说。” 王十三神色一整,登时收起了玩世不恭的模样。 他出去这一上午,也有很多话要和文笙说。 文笙两下刷完碗,又去漱口洗了手。回屋关上了门。 王十三正坐在床头,百无聊赖地摆弄文笙的竹笛,还比了个姿势,撅着嘴准备对上去。 文笙见状一笑:“我教你?” 王十三连忙推辞:“还是算了,小傻……杨兰逸吹笛子那会儿我就试过,没长那根筋。” “是么,可你从小习武就觉着特别容易是不是?” 说话间,文笙过来床边,王十三赶紧起来,给她挪了个地方。 文笙就将上午童白霜所讲童吴两家那些事和王十三说了说。王十三不停点头,跟听故事似的,听完还慨叹:“那唱戏的小子肯定得死吧,说不定叫吴家人切成零碎。腌到咸菜缸里了,啧啧,没那两下子学人家偷香窃玉,真是色胆包天。” 文笙横了他一眼:“是啊,那小子怕是没怎么练过。” 王十三登时噤声。 文笙换了个话题,问道:“禅离的意思是。咱们既然要杀江审言,必然惊动吴家,索性连吴丰也一起收拾了,你怎么看?” 王十三皱眉:“这些事都以后再说,当务之急是找到燕白,先给你治伤。我跟宣同方他们都说好了,先帮我先救人,我再帮他们杀人,不答应一拍两散。” 钱都拿回来了,肯定是商量得差不多了。 “他们住在那边,这两天一直盯着江府的动静,江审言的老娘不是病了么,奶奶的,上午他们弄来了准确消息,说那老太太的病一直是太医院燕白的几个徒弟看的,根本没见着燕白露面。我叫他们盯着平安侯府去了,看来那老头儿十有八九一直呆在宫里,给皇帝的大小老婆看病。” 事情往最坏的情况发展,王十三说起来忿忿不平,对老给他“添麻烦”的医圣大人也没了之前的恭谨。 文笙觉着这猜测本就是最有可能。 一个是当朝皇后,吴大学士的宝贝女儿,另一个是万千宠爱于一身的贵妃,这两人若是有个好歹,南崇时局都会为之震动,对天祐帝而言,不管是臣子还是表哥,重要性都远远不及。 王十三显然也意识到这一点:“看来行刺也得找个要紧的人物,叫他不得不把燕白派来。算了,便宜禅离,就那吴丰吧。等我找宣同方他们再打听打听,如果没有意外,就拿他的小命来引燕白出洞。” 一旦定下人选,王十三立时就发现了其中的好处。 吴丰是嘉通府尹,重责在身,需得每天坐衙。 出入这么有规律,可比行刺别的权贵要方便得多。 当然也有不利的地方,嘉通府尹是正三品,加上吴丰是吴家的长子,身份地位显赫,不管去哪里,周围时刻簇拥着好些个门客。 吴家那些名列头等的门客们来历身手如何,有哪些绝招,正是王十三想叫宣同方他们去详细打听的重要内容。 王十三到底能不能一刀重创许多高手保护下的吴大公子? 行刺完了如何全身而退? 又如何把接下来的事态控制在自己手里? 若是好不容易把吴大公子砍得只剩一口气,却叫他那些手下把人抬回吴府去救治,岂不是前功尽弃? 文笙提议趁街上人多的时候,两人亲自去沿着吴府到嘉通府衙走一遍。 冬月里大街上很冷,王十三皮糙肉厚不在乎,文笙却有些经不住。 王十三想要雇车,被文笙拦住了。 很多步行可以留意到的细节,坐着车走马观花,往往会失之交臂。 第三百七十四章 大侄子,跑快些! 冬天的午后,不见太阳,天空灰蒙蒙的。 街上人不是很多。 风有些大,从空旷的街口吹过来,卷起很多枯黄色、深褐色的落叶。 文笙虽然在外面多披了件连帽的棉斗篷,仍然有些瑟缩。 落在一旁的王十三眼里,这就是虚啊。 “看把你冻得,说雇车你还不让,脾气犟得驴一样。” 文笙嗔了他一眼,这么冷的天,连呵出去的气都是白的,她不想多说话,暗忖:“傻小子睡凉炕。” 好在府衙和他们落脚的地方都在嘉通城的中心区域,走着去也不是很远,大约过了小半个时辰,文笙觉着活动开了,身上不那么冷了,二人也拐上了府前大道。 文笙今日想看的,主要是由府衙到吴家的那一段路。 府尹吴丰每天上下衙的时间、经过的路线基本都是固定的,若是上朝的日子,朝会散了直接去衙门,其它时间早上卯时出门,乘坐四人抬大轿,由清正胡同出来、途经三泰街、状元桥,赶在辰时之前进到府衙,一直在里面呆到申时。 冬天天黑的早,一般申初,他就坐着轿子回府了。 文笙由王十三陪着一直走到三泰街,再往前,就是住了不少南崇权贵的“清正”、“严正”、“端正”三正胡同,要动手肯定不能在那里。 两人转了一圈,都觉着还是状元桥附近商贾聚集,人来人往,最为合适,于是调头往回走。 状元桥名为桥,早不知几百年前桥下的水便已经干涸,周围商铺林立,变成了一条商业街。 文笙边走边打量,将附近的地形以及商铺的情况一一记在心里。 干正事的时候,时间过得特别快,不知不觉申时已过。 文笙正想事情入神。王十三悄悄拉了她一下,耳语道:“边上让让,有顶官轿过来了,看看是不是那姓吴的。” 文笙心中一凛。赶紧避到店铺门口。 前面传来了呼喝声,开路的是四个人,坐在高头大马上,看上去英武彪悍,手提马鞭。腰间悬刀。 紧随后面的是一顶四人抬官轿,枣红色的轿帏,轿帘低垂,挡得严严实实。 文笙看这个不在行,但以王十三的眼力,只看轿子压在四个轿夫肩上的分量,轻易就判断出来,轿子里有人。 他只是扫了一眼,便将注意力转移到那四个轿夫身上。 习武之人对于同类总是比较敏感,只看他们步履和行走的姿势。王十三便觉着,这四个人怕是身手都不弱。 轿子后头还有两骑。 随行总共是十个人,衣裳上绣着“吴”,按宣同方提供的消息,这十人都是吴家招揽的门客,尤其骑马那六个,即使放在整个南崇,也都是罕逢敌手的奇人。 此时街上正是人多的时候,吴丰一行没有注意到文笙和王十三,轿子很快过去。状元桥重新热闹起来。 文笙进店买了几样小玩意儿,而后和王十三边走边逛。 天黑得很快,到傍晚仿佛更冷的。 文笙又逛过一家书斋一家药铺,买了笔墨纸砚和几样补药。出来之后不禁打了个寒战。 王十三帮她提着东西,道:“咱们先去吃饭。喝点儿热乎的,身上就暖和了。” 文笙还惦着童白霜一个人在家里,王十三道:“你管她干嘛,中午有剩饭,饿不死。” 文笙笑笑依他:“那好吧。” 两人就近去了一家粥铺。难得这家店里既干净又温暖,正是吃饭的时候,铺子里光各色粥品就准备了十余种,更有不少荤菜素菜。 状元桥往来的人多,这铺子生意很是兴隆。 王十三点过饭菜,文笙要了碗红枣百合粥,她脑袋里一直在想着行刺吴丰的事,这会儿在外边,想到什么也不适合和王十三讨论,只好等回去了再说。 两人默默吃过饭,会了账出来。 一出门,冰冷的寒意扑在脸上,文笙驻足,“啊”地一声低呼:“下雪了。” 王十三莫名其妙:“冬天下雪这不很正常么?” 在他看来,今天天阴风冷,下雪早有兆头。 文笙露出忧色:“这场雪不知会不会下大,进而影响到咱们?” 雪天路滑,街上行人稀少,不好隐匿行踪,这都是下雪会为刺杀计划带来的额外麻烦。 不确定的因素往往会引发意外,叫人防不胜防。 一说到正事,王十三心中了然,道:“回去再说。” 风小了,鹅毛大雪密密坠落,片刻工夫就在地上铺了一层。 雪花落在头上身上,隔着斗篷感觉还不明显,扑在脸上凉丝丝的,文笙有些睁不开眼睛。 借着路边店铺的灯火,王十三看到她头顶肩膀落了一层雪,眉毛也粘了些,连翘起的睫毛上也有,一时心里痒痒的,很想凑近了帮她吹吹。 文笙感觉他慢下来,催道:“十三,快些走吧,呆会儿天黑路滑,就更不好走了。” 状元桥离着住处有些远,这样的天气,也雇不到车。 王十三停住:“我背你走?” 文笙很是意外:“我不累,快走吧。” 她见王十三站着不动,伸手拉了拉他,低声笑道:“走了,别叫人看笑话,也别引人注意。” 此刻路上还有些晚归的人冒着大雪匆匆而行。 王十三不管,伸手过去,将文笙的棉斗篷往上拽了拽,挡住了她的脸,跟着背转身,将文笙背了起来。 “我脚程快,早点儿回去,别冻坏了你。”王十三在雪地上迈开大步,速度确实是快。 “……好吧。”既然他都这么主动了,文笙也就“勉为其难”答应下来。 “你要怕人看,就闭上眼,别管他们。那些人不认识咱们,说不定当你是个上了年纪的老婆婆。” 文笙闻言,忍不住笑了。 她这一笑,热乎乎的气息都喷在王十三脖颈上,王十三不由地一颤,脚底跐溜一下滑出去老远,险些把人给摔了。 文笙心情大好,趴在王十三宽厚结实的后背上,伸出胳膊,揽住了王十三的脖子,在他耳边笑道:“好,当我是个老婆婆。大侄子,跑快些!” 第三百七十五章 我给你讲个故事好不好 文笙的声音带着笑意,听上去甜甜的。 她在同王十三开玩笑。 大冷的天,虽然隔着厚厚的衣裳,她却能感觉到王十三身上的暖意,就像太阳一样,驱散了寒冷和黑暗。 靠着他,再大的风雪都无关紧要,不再叫人烦恼,甚至这黑咕隆咯的雪夜也变得十分美丽,叫她突然有了一种想要吟诗作画的冲动。 王十三没有作声,却陡然加快了速度。 雪花簌簌落下,文笙闭上眼睛,有一种在大雪里飞翔的感觉。 渐渐的,周围越来越安静。 两人已经离开了状元桥,远离了灯火与喧嚣。 这世上似乎只剩下他们两人,安静到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声。 王十三抄了近路。 府衙后头有一条小巷,白天会有很多人蹲在长长的巷子里买卖花鸟鱼虫,外加斗蛐蛐。 这会儿天黑又下着大雪,自是家家闭门落锁,半个人影也不见。 巷子里避风,不时有房檐探出来,雪也不像外头街道上那么大。 王十三进到巷子之后,速度渐渐慢了下来。 文笙柔声问道:“是不是累了?” “不累。”王十三慢慢站定,“你掐我一下。” 文笙奇道:“我掐你做什么?你哪里不舒服了?” 王十三摇了摇头:“我脑袋里迷迷糊糊的,刚才不知怎么了,像腾云驾雾一样就跑到这里来了,你掐一下,我看是不是在做梦。” 文笙“吃吃”笑了起来,缩回一只胳膊。问他:“掐哪儿?” “随便你。” 话音未落,王十三身上抖了抖,笑着叫了一声:“你奶奶的,谁叫你掐我咯吱窝!” 文笙趴在他后背上笑得透不过气,道:“清醒了没?陆不逊,你身手不是很厉害吗,腋窝被掐也会痒庠?怎么也不运上一口气?” 王十三很怕她笑出个好歹来。悻悻地道:“老子没防备你个小娘们儿。” 何止会痒。 王十三回过神来继续往前走。 他听说亲人缘浅的孩子。被人搔到腋窝不会有太大的反应。 王十三记得很清楚,他小的时候,在王家善堂里和别的孩子打闹。互相咯吱着玩,他是最不怕这招的一个。 旁人挠上半天,他不躲不避不运功,也一样忍得住。外表看上去无动于衷。 后来他年纪稍长,对他人有了戒心。这多少年没被搔过咯吱窝了,没想到越活越不济事,刚才那一瞬,简直是痒到了心里头。 后背上软缠缠的顾文笙像是按动了他身上某一个开关。胳膊压到了他的头发也痒,呼吸扑在他脖颈上也痒…… 害得他心猿意马,浑身不得劲儿。 王十三穿过巷子。不紧不慢往回走。 不知过了多久,风停雪住。 他问文笙:“冷不冷?” 这边自下雪之后罕有行人。地上新雪蓬松,可惜没有月光,看不到满地皎洁。 鞋子踩在积雪上,咯吱咯吱响个不停。 文笙轻轻哼着小曲,衣袖间暗香浮动,听他问话,笑着回答:“不冷。” 王十三空不出手来,她就伸手帮他掸了掸头上肩上的积雪,十三的头发硬硬的,湿了之后有些扎手,眉毛摸上去也是硬硬的,带着水汽,感觉快要结成了冰。 她趴在他耳边,真心实意地道:“十三,陆不逊,幸好有你。” 王十三其实并不知道文笙为什么突然发出这样的感慨,但这不妨碍他顺着杆子往上爬:“小娘们儿,知道爷的好处了?” 文笙轻笑:“知道了。” “先记着账,等你好了,就换你来伺候爷,不指着你大小姐能端茶倒水,嘘寒问暖,闲时弹个曲儿陪爷说说话,”他顿了一顿,“……可别翻脸不认人。” 文笙的手指刚从王十三眉毛上离开,听这话沿着他右侧鬓角滑落下来,十三早上忘了刮胡子,摸着有些扎手,文笙拿冰凉的手指戳了戳他的脸,冲着他的耳朵吹了一口气,故作阴森:“何止翻脸不认人,说不定还要杀人来口!” 王十三寒毛炸起,抖了一抖:“顾文笙,你老实点儿,别动手动脚!” 叫文笙这么一打岔,他心里刚刚涌起的酸涩和惆怅登时烟消云散,不知所终。 “……呵呵。”文笙用力搂住了他的脖子,将脸贴靠在了他宽宽的背上。 “十三,我给你讲个故事,好不好。”她的声音,听上去百无聊赖。 “说来听听。” “从前有一个地方,那里没有驴,有一个人闲着无聊呐,就用船载了一头驴送过去……”她给王十三讲《黔之驴》。 《黔之驴》这个故事出自柳宗元的《三戒》。 《三戒》是《临江之麋》、《黔之驴》和《永某氏之鼠》的合称,柳宗元借三种动物来讽刺时人,认为君子当引以为戒。 不过文笙选在这个时候讲《黔之驴》,既不是讽刺,也不是说教,她还是在同王十三开玩笑—— “……老虎习惯了驴的叫声,就靠近它,嘻嘻笑地来回逗弄它,时不时碰撞倚靠地冒犯它,”她又戳了戳王十三的脖颈,“驴就非常生气,用蹄子去踢老虎……” 王十三:“……” 直到这会儿他才听出来,原来顾文笙在拐着弯说他是驴呢。 这小娘们儿看他脾气好,上房揭瓦,这是要翻天啊。 文笙讲至故事结尾,王十三那无语的样子更是大大取悦了她,嘻嘻哈哈,乐不可支。 王十三终于找到了话还击:“嘿嘿个屁,看占点儿口头便宜把你美的,母老虎难道就很好听?” “哼!”文笙用力戳他。 王十三皮糙肉厚。文笙那两下犹如蜉蝣撼树,自然是不痛不痒。 也不是,痛是不痛,痒却是很痒。 王十三反手将她向上托了托,迈开大步往回走,心里忽而欢喜,忽而哀伤。 顾文笙与他。本是云与泥的差别。 若非这一趟南崇之行。王十三做梦也想不到,有一天,他会心甘情愿地做她身边的一头驴子。只求她能好好地活下来。 若这雪夜漫漫,永远不会天明,前路长长,永远走不到尽头。这世上只剩下他们两个,一直这样。他背着她走下去,那该有好多。 可惜并没有那么多的如果。 说说笑笑间,他的脚程又快,感觉中不一会儿就到了家门口。 这会儿差不多二更天。姓黄的一家已经睡下,院子里静悄悄的,只有童白霜屋里还亮着灯。 王十三和文笙开街门进来。童百霜听到动静,大约放下心来。过了一会儿,也熄灯睡了。 王十三见状对文笙道:“天不早了,你也赶紧睡吧。有什么事等明天再说。” 文笙身体虚弱,方才在外头又冷又累的,王十三不想她再熬夜。 王十三把文笙背到了屋门口,将买的东西递给她,看着她进了门,他在院子里捡了把扫帚,将门口的雪往墙根儿底下扫了扫。 他怕文笙出来洗漱的时候不小心踩到积雪,滑倒了摔着。 等他借着微弱的灯光打扫完,进了屋,只见桌子上摆着才买回来的笔墨纸砚。 文笙虽然换了衣裳,却似全无睡觉的打算,正挽了袖子,往砚台上加了点水,准备研墨。 “这是做什么?” 文笙看了他一眼:“你先去洗漱吧。我画点儿东西。” “画什么?”王十三凑过去,果见桌案上铺了老大一张画纸,旁边笔架上各种粗细长短毫五六支。 “这会儿状元桥附近的情况我还记在脑袋里,我现在记忆力不及从前了,担心睡一觉起来有所遗忘,索性先画出来。” 王十三一听是这么回事,连忙道:“那我陪着你。” 他将门关严,回来又问道:“我做点儿什么?” “你研墨吧。”文笙把墨锭递给他,教他如何重按轻磨,将墨研得既浓又匀。 “你别急,这与你们练武不一样,静下心来,用慢工夫,你一边研着,一边看我画,哪里有错提醒我一声。” 一灯如豆,给文笙整个人都披上了温暖的黄晕,只是守在她身边,看着她,王十三就有一种安稳静谧的感觉。 墨研出来,有一股涩涩的松木香气,那是独属于文人的气味,王十三觉着它与文笙很相称。 都言灯下看美人,灯光遮掩了文笙不佳的气色,手执画笔的她看上去本身即是一幅画,别有一番自在风流。 因为自己不经意间也做了这画中的人物,王十三内心深处竟生出窃窃喜意来,墨研得非常用心。 文笙等他研得差不多,兑了点儿净水进去,拿起一枝细毫,蘸上墨,含笑瞥了王十三一眼。 王十三全无察觉,还在那里慢腾腾地手腕打圆,文笙低头落笔开始作画。 在她看来,男人们都喜欢红袖添香,在她这里,十三这么个大个子乖乖守在一旁研墨也差不多,一样得旖旎,叫人心情大好。 她画状元桥,只画景物、店铺和诸多的货摊摆设,寥寥几笔,那一片街市的地形全貌便跃然纸上。 王十三探头望着,不敢打扰,暗自啧啧称奇。 文笙换笔,王十三忽指着画上一处:“这地方是不是还有个小胡同?是通书斋后面那座阁楼的。” 文笙以手扶额,仔细回想。 王十三见状连忙阻止她:“快别耗神了,当我没说,就这样吧。” 文笙摇了摇头,王十三这么一说,她好像有了点印象。 “当时正好是吴丰的轿子过来,咱们为了躲避他急走了几步,我又分了神,就把这附近忽略了。还是要核实一下,等会儿十三你把这图记熟了,明天去现场再对一对。” 文笙大大小小画了十几家店铺,王十三一旁看着,仿佛再次走在了状元桥。 “就定在这附近吧。傍晚吴丰下衙的时候,这周围人多,正可以趁乱动手。” 文笙未置可否,又花了不短的时间将画完成,放在屋子上晾干,道:“收拾了睡吧,等明天我再好好想想。” 这一番折腾已至深夜,王十三应了一声,让开叫她先洗漱。 文笙一直想着这事,临睡之前突道:“还是得想办法把这些店铺的大致背景打听清楚。最好能花点儿银子,盘下一间。” 王十三正脱鞋子,闻言顿了顿:“知道了,等我叫宣同方去办。” 文笙闭眼沉思一会儿,又道:“你一个人怕是不行,有了店铺,我就可以在铺子里等着接应。” 王十三“嗯”了一声,拉过被子来盖在身上,将灯熄了,贴着文笙身边躺下来。 “也别叫宣同方他们闲着,需得有人帮忙把吴丰抬到店铺里,留在外头等待燕白,状元桥离陈大人家不远,就算是他们几个凑巧遇上吧。” 主意都是好主意,一环扣一环算是心思细密,可这都半夜了,你咋就不能歇一歇脑袋,老实睡觉呢? 王十三翻了个身,就势把文笙抱住,搂在了怀里:“瞎叨叨啥呢,没完了还,有什么事明天再说,睡觉!” 文笙挣了挣,没有挣动,她今天走了很远的路,累得不轻,老实躺了一会儿,困劲儿上来,很快睡着。 可等第二天早上起来,两人却没有继续这个话题。 文笙是觉着昨晚画了画之后太困顿了,所以一放松,基本上就是想到什么说什么,很多话没有经过深思熟虑,她还要仔细想想,以免误导王十三。 而王十三那边,则是觉着有一件更为重要的事要先确定。 吃了早饭,他去找宣同方等人。 宣同方见面先告诉他,平安侯府的大夫也不是燕白本人。就他们打听到的情况,医圣这段时间确实一直呆在皇宫里。 王十三觑着四下无人,悄悄问他们:“吴大学士府里的门客身手究竟如何?就吴丰上下衙常带着的那十个人。” 按他所想,这番行刺难度颇大,绝不是他趁着对方不备,斜刺里突然杀出,给吴丰一刀就行了的。 吴丰坐轿,由外边看不到他的人,所以这第一刀,是要毁了他的轿子,然后面对着面,才能重伤他,又不致一刀毙命。 这其中的分寸不好掌握。 而且到时一击不成,就算他动作再快,也必然要与吴家的门客交手。 第三百七十六章 为了你,我愿意 宣同方说,吴丰身边最厉害的武林中人要属“折桂钩”戴向,此人年近四旬,左侧眼角有一道明显的伤痕,通常吴丰出入,他总是骑马跟在官轿后头。 腰间空空,看不到武器的那个就是他。 吴府的门客也有年末升等一说,规矩不外就是挑战排名等级在前头的人,死活不论,你能打得赢,自然就可以取而代之。 听说去年有个列在二等的高手觉着自己经过几年的苦练,实力与等级不符,点了名要挑战戴向,结果戴向飞身出列,只一个照面,那人便扑倒在地,旁观众人甚至都没看清他怎么出得手。 戴向此人惯使双钩,招数诡异,乃是陆氏双雄死后南崇武林第一人高阳老叟的得意弟子。 阙良道:“陆少爷要是不信,咱们府里的一等门客韩央听说也是高阳老叟的弟子,只是学艺的时间短,不及戴向厉害,过些天府里升等,你逐级打上去,找韩央过过招,就大体有数了。” 王十三眼睛一亮,升等要到年底,他等不及,不过可以私下里挑衅嘛。 “姓韩的也使钩?”兵器里头双钩难练是有数的,王十三接触过用钩的高手也不多。 那戴向平素将钩收在袖子里,他的钩显然较通常的要短,常言道“一寸短一寸险”,宣同方几个说他招数诡异也就不足为奇。 宣同方道:“他不使钩,使的是短剑,武器虽然不同,身法却应该大差不差,如出一辙。” 冷兴生还对王十三的家传功法念念不忘:“陆少爷。吴丰出门,轿夫不算,前后六个随行的都是头等门客,我们这样的,上去多少也是送死,不过陆少爷你不一样,你有《明日真经》啊。若能练会了那个。只要不恋战,谁也奈何不了你。” 其余几人齐齐附和。 王十三向来有些贱脾气,旁人越劝他往东。他越是不去,说不定还要往西气气你,但这一次,难得他没有拒绝。而是道:“不知来不来得及,我考虑考虑。” 燕白的家他一直盯着。又悄悄去了两回,没发现那老头儿的踪影,状元桥他也等到吴丰下衙的时间又去了一趟,不但核对了文笙那幅画。还专门认识了一下脸上有伤的“折桂钩”戴向。 王十三准备通过韩央探一探那“折桂钩”的底。 陈大人家名列“武一”的门客只有三人,这段时间比较清闲,还没进腊月。加上大雪封门,三人就商量好了。大人不出门的时候,他们轮番在府里坐镇。 这天下午陈大人下衙回来,韩央和几个相熟的门客交待了一番,出府回家。 他的家离陈府不远,只隔了一条街,韩央走到僻静处,正寻思着是不是转去状元桥那边买点儿吃的带回去,却突然心生警兆,身后有人盯梢! 韩央心下电转:“不知是冲着陈大人还是冲着自己,最近没得罪什么人啊,难道是因为年底升等临近,府里有人想以不入流的手段来暗算自己?” 不管怎样,他可不敢把人引到家里去。 韩央转了两圈,没将尾巴甩脱,只好在无人处站定,取了短剑在手:“阁下何人,何必鬼鬼祟祟,有什么事当面说吧。” 话音未落,旁边房上蹿出一个人来,招呼也不打,抬手冲着他头顶拍落。 韩央攸地后退。 来人黑布蒙面,只露一双眼睛,空着手,身法既快,招势又威猛,不管身形还是招数都叫韩央觉着陌生之极,两个回合之后,韩央彻底熄了套出对方底细的念头,只剩一下想法:此乃劲敌,先保住命再说吧! 王十三除了没有用刀,其它都未留手,使出浑身解数,将韩央逼出了一身冷汗。 两人默不作声交手一炷香时间,王十三虽然占着上风,却因韩央身法确实诡异一时无法将其拿下,韩央到是很想跑,无奈所有退路都被对方封死,而两人交手这地方颇为偏僻,想也知道,他纵是喊破喉咙也没有用,徒然露怯。 王十三心里有了数,找个空当向后跃开,和韩央拉开了距离。 韩央怔了一怔,二话不说调头就跑。 王十三看他逃走的方向是刚离开的陈家,估计这人今晚,不,估计最近一段时间都不敢回家了,摇了摇头,几个跃纵隐入黑暗。 回家之前,王十三又去了趟医令府,照样空手而返。 他暗自打定主意:“不能再这样三心二意下去,既然决定了,就别想着退路,专心从吴丰这里入手吧。” 家里文笙和童白霜已经做好了晚饭,王十三没回来,就将饭菜捂在锅里等着他。 童白霜虽然还不知道那两人已将目标转到吴丰身上,乐师的敏锐却叫感觉到气氛有异,王十三一回来,她下意识就躲得远远的,这人身上带着一股煞气。 王十三在门口站了一站,童白霜端着饭菜回屋去了,文笙开始拾掇饭桌,准备开饭。 王十三道:“不用等我。我回来的时间也没个准儿,你先吃就是。” 文笙笑道:“刚刚做好,还不觉着饿。再说看你吃得香,我也有胃口。快洗手去吧。” 王十三摘刀换衣裳,又去洗了手。 文笙见他回来之后话不多,关心地问:“怎么了,今天事情办得不顺利?” 王十三摆手:“没有,没有,挺顺的。” 文笙嗔了他一眼。 王十三知道两人在一起呆得久了,他的心思瞒不过文笙,解释道:“我就想着又过去了一天,却没什么太大的进展。” 文笙松了口气:“我当是什么,我命里头该当有此劫数,咱们已经试了这么多办法,成不成的,不留遗憾就好。” 王十三坐下来。风卷残云吃过了晚饭,放下碗,人却没有挪窝:“你慢慢吃,多吃点,不是说看着爷就有胃口么,十三爷在这里陪着你,叫你看个够。” 文笙“嗤”地一声笑。继续细嚼慢咽。没有说话。 可不一会儿,文笙就发现,王十三吃饱了没事做。一直盯着她看,目光忽而在自己脸上,忽而在自己夹菜的手上,细致地连头发梢也不放过…… 若在到赤月村之前。她还能心无旁骛,安然若素。可这会儿她却有些招架不住,脸慢慢有了热度。 文笙“啪”地放下了筷子:“陆不逊你是吃饱了撑得么,还叫不叫人吃饭了,去去去。做你的事情去!” “唔。”王十三应了一声,将目光挪去别处,人却没有离开桌旁。 停了一停。他大约觉着无聊,从怀里拿出本小册子。就是饭桌上的灯光翻开第一页,从头看了起来。 文笙目光一扫,《明日真经》? 一开始,文笙还没当回事,等她吃过饭开始收拾饭桌了,王十三恍若不觉,还在那里看得入神,到她刷完碗筷回来,和王十三说话,王十三“嗯嗯啊啊”,明显心神不属,文笙心里就是一沉。 她伸手将灯拿开。 “嗯?”王十三抬头。 文笙俏生生站在他跟前,正神情肃然地望着他。 “十三,你……你是在学这《明日真经》么?” “啊?这不大伙都说这功法厉害嘛,练了之后刀枪不入的,我好奇看看怎么回事,开头好像也不是很难的样子。” 因为他坐着,文笙站着,文笙觉着居高临下不好说话,就伸手将他拽了起来。 “哎,哎,等等,干什么,我拿着灯啊。” 王十三一手拿着灯,被她拽到床榻边上坐下。 文笙接过灯,放到一旁,也坐下来,正色道:“十三,本来这《明日真经》是你们陆家的家传功法,学与不学,都不该我来多嘴。” “你这是什么话……”王十三插言,文笙撇清两人的关系,他听着有些刺耳。 “你让我说完。”文笙加重了语气。 “若你一开始便打定主意学它也就罢了,我保证不多说一个字,可你没有,你完全没当一回事,还拿它与我调侃,这功法来得太容易,太突兀,咱们都担心它有不妥当的地方。十三,你若为了我改变主意学这功法,万一有个什么好歹,你叫我怎么办?” 她的焦虑发自肺腑,十三本来就有一身好武艺,他脱离了王光济的掌控,又没有称霸的野心,哪怕不学这《明日真经》,也足够他一生逍遥快活了。 可他明知风险,突然又对这《明日真经》起了兴趣,不为自己还能是为谁。 她甚至悲哀地想:“若是竟害了十三,那还不如叫我早早死了,一了百了,省得拖累别人。” 两人肩挨着肩坐在床沿上,王十三一开始被文笙拉过来,见她脸色不善,还以为自己犯了什么大错,惹得她不满,规规矩矩坐着没敢轻举妄动,听是这么个事,悄悄伸出一只胳膊去,试探着自后面揽住了文笙的肩。 “哈哈,瞧你说的,我就看看,哪会有这么严重了?” 文笙瞪了王十三一眼,到是没有将他推开。 王十三心下暗喜,眼见打哈哈蒙混不过去,道:“宣同方他们想叫我学,应该不是为了害我,而是想叫我帮他们探探路,找到《明日真经》进门的诀窍。要这么说,这本功法应该是真的,除非我那二叔当初就弄个假的糊弄他们。” 他说到这里,不由地顿了一顿,暗忖:“奶奶的,别是叫我说中了吧,那陆氏双雄可不是什么善类。” 但现在,安抚文笙更重要,此念一闪,就被他丢在了脑后:“所以姑奶奶你看,他们几个二十年都没进门呢,难道我就那么厉害,一下子就能找到窍门?我这不是死马当活马医嘛,万一练成了,我爹我二叔当初不也好好的,没见有什么不妥,你想想,刀枪不入,可有多牛?” 他说得头头是道,脸上还特意流露出了对那神奇功法的向往。 可文笙却不会这么轻易被说服。 她神情郁郁,欲言又止,脸上全没了这几天的欢快。 王十三心神都系在她身上,立刻就意识到这样不行,他想学《明日真经》,行刺的时间自然要向后拖,可文笙心里若是多了一个结,只怕撑不了那么久。 想到此,王十三胳膊用力,将文笙揽了过来,靠在他怀里。 他眼望桌子上的灯火,和她说掏心窝的话:“顾文笙,你别和我分得那么清楚,拜月台那时候看你快不行了,我……”他缓了口气,接着道,“咱们一路过来,同生共死,难道过江不危险?去行刺那姓吴的不危险?我寻思着,只要还有希望,不管危不危险,都要尽最大的努力。为了你,我愿意。” 文笙软软靠在他怀里,半天没有说话,就在王十三觉着说得口都干了,再接下来要不知所措的时候,方听她柔声道:“好,咱们同生共死!” 声音里透着果决,不但如此,她还伸出双臂,环住了王十三的腰。 王十三只觉“轰”地一下,一股热流不受控制在体内乱窜,身上由头至脚的汗毛孔统统张开,热,紧张,奶奶的,手心出汗了…… 文笙感觉到了王十三的僵硬,埋头在他怀里,轻声笑了起来。…… 其实她的脸也红了呢,只是十三傻乎乎地没有瞧见。 桌子上的灯芯儿结了个大大的灯光,“啵”地一声轻响,灯光跟着跳动了一下。 这声响惊醒了二人,文笙出声:“十三,你今天也忙了一天,累不累?早早休息吧。” “嗳,啊?好,休息。”王十三如梦方醒。 文笙“哧”地一声笑,挣脱开他,自去洗漱。 等她收拾妥了回来,王十三也回过神来,匆匆跑了出去。 文笙看他身上单薄,心里想着:“院子里挺冷的,还有积雪没有化呢,不然明天就在屋子里拉个帘子,再烧点儿热水,叫他在屋里洗吧。” 这些家务她不怎么擅长,平时也不没怎么留意,这会儿却生出了怜惜他,想要照顾他的念头。 这天夜里,两人熄灯躺下来,说了一会儿闲话,文笙精神不济先睡着,王十三却是心情亢奋,翻来覆去直到半夜才迷糊过去。 第三百七十七章 热 王十三是被热醒的。 迷迷糊糊地,他先翻了个身,随手掀了被子。 过了一会儿,他突然觉着不对劲,睁开眼睛。 眼前一片漆黑,屋子里还有尚未散尽的油灯烟气,由此可见,他睡过去的时间应该不长。 为什么这么热?大冷的天,屋里又没生火炉子,这热同适才情动的感觉不大一样,透着一股躁意。 旁边枕上,文笙呼吸轻浅,睡得正香。 王十三想要坐起来,又想着文笙身体虚应该多多休息,二人身下的这张破床榻就是木墩子上搭了张床板,谁在上面翻个身,就“吱吱呀呀”响个不停,还是算了。 他睁眼躺了一会儿,脑海里不由地浮现出睡觉前看的那几段《明日真经》。 冷兴生给他的抄本也不知道出自谁手,上面字迹虽然一笔一划,透着一股小心翼翼生怕抄错的意思,可哪怕是以王十三现在的水平,也够格取笑一声:“真是狗爬一样!” 这是一部内功心法,具体招数提到的很少,由头到尾都是在讲怎么调息、生成内力,内息又是如何在全身经脉中运行流转。 王十三大致看了看,若是他理解不差,《明日真经》最特别的地方当属它“御甲”那一部分,讲如何将内力散诸于全身七百余处穴位,在肉身之外形成一道看不见的甲胄,这就是令冷兴生等人艳羡不已的刀枪不入。 吹得挺玄乎,不知真假。 王十三又想起《明日真经》开篇之首特意强调,这部功法取“日”之阳,之烈,之刚。只能男子修炼。 说实在的,内功心法是习武的根本,王十三之前所练功法,虽然不说多么了不得,好歹是经过了无数人检验,真正的有百利而无一害。 没有人比他更清楚,江湖上因为那些不知所云的功法。练废的人不在少数。这《明日真经》看着如此不靠谱,若非吴府的那些门客不好对付,他绝不会铤而走险。 王十三逐字逐句揣摩着《明日真经》。过了一会儿,体内那股陌生的躁热平息,他再度睡过去。 这一觉睡得颇香,天快亮时。远处传来一声鸡鸣,王十三醒过来。先歪头看看身边,文笙还在睡着,他慢慢坐起身,虽然很不舍得离开温暖的被窝。还是轻手轻脚下了床,穿戴起来。 当时光想着一定要住在燕白家附近,毫不犹豫就拒绝了宣同方等人的安排。现在看,和外人住一个院子。确实不方便。 王十三悄悄出门,找了个没人的地方耍了趟拳,将筋骨舒展开,而后照着《明日真经》所载方法调息,慢慢运转内力。 折腾了有半个时辰,天也亮得差不多了,他这才回去,顺路买了早点。 回到家里,文笙和童百霜已经起了,正忙活着做早饭。 等吃过饭,王十三特意交待今天有事,中午就不回来了,叫二人不必等他。 王十三有什么事?他先去陈大人家点卯,等到了宣同方几个,然后找了个理由相携离开,去了江审言家附近的那处宅子。 宣同方几个难掩激动,到了之后关严了门,冷兴生忍不住先问:“陆少爷,你没骗我们吧,真学了《明日真经》?” 虽然如此直白把“骗”字挂在嘴上有些不恭,不过谁让王十三在这上面劣迹斑斑,这一路上没少耍着他们玩。 王十三一副“哥俩好”的模样,亲热地道:“骗你们做什么,我是那样的人么,真练了,昨晚就开练了。” 四人眼神晶亮,并排站在他面前,连最沉稳的宣同方都不能例外,关切地问:“陆少爷,你感觉怎么样,有没有不适?” 其他三人亦跟着道:“是啊,真经里头说‘三息一个小循环’,你可做到了?” 王十三对着四个好奇宝宝,先回答宣同方:“没啥特别的,和平时一样。” 其实不是,最出奇的就是昨天半夜里的那一阵燥热。 不过王十三觉着对眼前这几个没必要说实话,他长这么大,睁着眼说瞎话早已经成为了一种本能,不要说宣同方,就是换王光济站在跟前也发现不了。 跟着对那三个道:“‘三息一个小循环,五息一个大循环’,简单得很啊。你们做不到?” 冷兴生等人不由地对望一眼,那目光中有惊讶、不可置信以及深深的不甘。 阙良道:“陆少爷,这一点儿都不简单,实不相瞒,我们四个全都卡在这第一步调息上,办法不知用了多少,二十年未能参透。” 四人对视交流的种种王十三都看在眼里,更加确定他们在《明日真经》上没有捣鬼,他练功时的种种不适看来若非功法本来如此,便是陆鸿成在抄本中做了手脚。 王十三不得不如此小心,前面的也到罢了,等练到“御甲”那里,稍有差池就成了散功,身在南崇,群敌环伺,他这身武艺再没了,那他和文笙两个就等死行了。 四人眼巴巴盯着王十三,指望着他能透露一二秘诀。 王十三到没有藏着掖着,他想试试这《明日真经》是不是真有那么古怪,像他那便宜二叔所说,这功法只有陆家人能练实在荒谬,王十三反正是不信。 “这第一息,是从气海向下,走会阴,然后急脉、冲门,屏住呼吸,一路往上,走期门、天池,再走灵枢、紫宫。接下来不用我教了吧?” 冷兴生急道:“等等,陆少爷,这不可能,由气海直接走冲门我勉强可以,你多转这半圈,我憋死也做不到啊。” 阙良和蔚刚明知道结果,忍不住又当场试了试,而后一脸颓然:“我等也做不到。” 宣同方大惑不解:“这到是奇了,我们论实力虽然不及陆少爷。怎么地在南崇也能排到百名之内吧,像我们都练不了《明日真经》,难道这功法还真是非陆家血脉不能练?” 王十三耸了耸肩:“那我就不知道了。” 反正这功法他练起来还挺顺利的,他也不怕宣同方几个对他不利,他们还指着他在嘉通大开杀戒,替他们宰了江审言呢。 且不说宣同方等人心焦却不得要领,王十三只管在这没人打扰的宅院里练了一天的《明日真经》。 内功心法这东西。若是给个孩童练。内力从无到有,即使入门也进境缓慢,但王十三的情况却不同。 他的身手本就出类拔萃。内力也十分雄浑,如今不过是学一个运用它的新法门,这法门在他看来又不怎么难,所以只用一天时间他就练了个差不多。只差最关键的一步“御甲”了。 王十三怕宣同方等人眼红,没有炫耀。看看天色不早,准备告辞回家去。 不知道为什么,自从太阳西沉,他就隐隐地有些焦虑。心里没着没落,看谁都不顺眼,只想着赶紧见到文笙。 大概是因为昨天晚上。顾文笙说要和他“同生共死”。 那小娘们儿破天荒说了句肉麻话,勾得他啊。一闲下来就心痒难熬,不知今天晚上她又会说什么? 王十三还没等离开,下半晌出去了的阙良赶回来,告诉大伙一个消息:林世南回嘉通了。 大将军林世南此次回来得有些突然,像宣同方他们在门客中间混得久了,有自己的消息网,事先竟是半点风声都没听到,不知他是一早定下来,秘而不宣,还是出了什么事。 宣同方道:“明天请将军府的门客喝酒,看能不能套出点儿什么来。” 王十三有些不耐烦:“你们打听去吧,看看是不是打了胜仗回来过年的?只要他不掺合咱们的事,对咱们不利,就先不管他。” 冷兴生点头:“陆少爷说的是,您只管把《明日真经》练好,不管谁来添乱,都不必担忧。” 自从他确定王十三真的能练《明日真经》,并不是拿他们开玩笑,就将你改成了您,语气也恭谨了很多。 即使如此,王十三依旧看他不顺眼,脸上虽然笑嘻嘻地,却在心里嘀咕了一句“马屁精”,站起来,和四人说了一声,拍拍屁股,扬长而去。 回到家里,看到文笙,他心里紧绷着的弦才放松下来,那股不知由哪里来的烦恶之气也随之散了。 文笙在养病,每一天过得都很单调,等王十三回来,照例又是开饭,吃过饭闲聊一会儿,然后便是早早洗漱了休息。 与之前不同的是,今晚王十三洗漱的地点挪到了屋里,文笙还帮他烧了热水。 虽然隔着帘子,地方狭小,王十三也十分珍惜,这说明对方心里想着他呢,美中不足的是他擦澡的时候文笙躲去了隔壁童白霜那里。 至于么,小娘们儿,害什么臊。 等他收拾妥了,把人叫回来,两人躺下,熄灯说了一阵话。 文笙因为林世南回来,多翻了几个身。 王十三知道她必是在担忧大梁的局势,林世南做为南崇军主帅,能放心丢下江北的大军返回嘉通,这说明战事对南崇一方是有利的。 他们二人离开离水已经有一段时日了,关山阻隔,消息闭塞,也不知道现在大梁那边李承运和纪南棠他们进行得如何。 对这些事情,王十三也没有办法,只得说了几个江湖上的笑话,引文笙开怀笑了一通,算是将她注意力引开。 过了一阵,听文笙鼻息沉沉,她睡着了。 这天半夜,王十三又被热醒。 有些烦躁,但却没有了昨晚的不安,他知道,这是练《明日真经》引起的反应。 这种反应是好是坏,以他的经验来看,自然是不怎么妙,一门功法,打破了身体的平衡和对外界正常的感知,必定不能长久。 但从眼前看,这也说明了《明日真经》的强大之处。 只要有用就好。 其它的等以后再说。 王十三翻了个身,床板“吱呀”一声,停了一会儿,他忍不住又翻了回去,床板又是一声响。 睡不着了,只觉清醒得很。 顾文笙那个小娘们儿就睡在他身边,伸手就能碰到。 王十三悄悄伸出手去,他怕将对方弄醒,没敢触碰她,先伸到她眼前,隔着大约半尺远,晃了一晃。 文笙侧身睡着,自然毫无所觉。 王十三心里暗笑了一声,忖道:“小娘们儿睡得真熟,叫人抬出去卖了都不知道。” 于是他将手又凑近了稍许,感觉她温热的鼻息打在手上,先是手心,太痒了,又换成了手背。 停了一会儿,王十三有些不满足起来,微微爬起身,探头过去,屋子里虽然黑,却能依稀看清楚文笙的轮廓,他忍不住又将手凑近了些,碰到了对方的鼻尖。 文笙的鼻尖凉得冰手,摸上去光滑、圆润,引得人想凑过去亲一亲。 王十三情不自禁就探身凑了过去。 结果还没亲到呢,文笙大约觉着痒了,活动了一下改成平躺,还从被子里伸出手来,挠了挠被王十三碰触的地方。 王十三停住,像蚊子叫一样哼哼:“顾文笙,文笙,小娘们儿,你睡了没?” 文笙睡得很熟。 王十三就伸手过去,握住了文笙伸出被子的那只手。 “若是她醒了,我就说怕她冻着,帮她盖盖被子。” 王十三开始的时候没有想太多,握上文笙的手,才发觉文笙不但鼻尖是凉的,手都是冰冷冰冷的。 唉,躺下这么久了,怎么还这么凉,爷身上可是火热火热的。 不知怎么回事,王十三突觉热得更厉害了,体内那股热潮汹涌而下,全都集中到了一个地方。 身体剑拔弩张,伊人素手冰凉冰凉,可不可以…… 王十三只觉鼻子一热,拉着那只小手就放到了自己滚烫的胸口上,然后作势就要往下走…… 偏就在这时候,文笙那里突然“哧”地一声笑,这听在做贼心虚的王十三耳中,简直如同晴天霹雳,直将他吓得魂飞魄散。 他下意识地一松手,文笙将手收了回去,跟着翻了个身,含含糊糊梦中呓语:“陆不逊。” 声音甜甜的,在静夜里听起来格外娇憨。 王十三欲哭无泪,奶奶的,这是唱得哪一出啊,把贼都吓没了。 第三百七十八章 贪恋 文笙一夜好眠,天不亮就醒了。 她发现王十三今早没有出去练武,在她旁边侧身躺着,两眼发直,被子揉成了一团,夹在两腿中间。 文笙古怪地打量他两眼,爬起来自去洗漱。 等她回来,王十三还保持着那模样,动也没有动。 文笙:“……” 她本不打算打扰王十三思考人生,但转念一想,别是他练的那个家传功法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要不这小子大清早的怎么这么反常,凑近过去,伸出纤纤素手在他眼前挥了挥:“十三,怎么了,可是有哪里不舒服?” 王十三被她那只手吸引了注意,抬了抬眼皮,哑着嗓子道:“你手怎么那么凉?” “凉么?”文笙心想我又没碰到你,你怎么知道我手凉? 不过她手确实挺凉的,她自己也有感觉,当下缩回手来,打算放在脸颊上热一热。 王十三眼疾手快,一把抓住了文笙的手,往前一拉,文笙没有站稳,向前扑倒。 王十三伸双臂抱住了她:“凉得很,你身上也凉,让我暖暖。” 文笙脸上一红,推了推他:“不早了,快起来吧,该做早饭了,叫人家看到多不好。” 不过十三身上真得很暖和,像个火炉一样,冬天里格外让人贪恋。 “我今天不出去了,在家里练功,你和禅离说一声,叫她别过来了。” 王十三硬是腆着脸多抱了一会儿,才恋恋不舍地松开手。 今天他想试试那《明日真经》里的“御甲”,经书里记载的步骤太像散功,他下意识觉着这一关怕不好过。索性呆在屋子里不出去,反正哪里也不如文笙身边叫他觉着心里安稳。 练功事大,文笙应了一声,没有说旁的,照常和童白霜做了早饭,等吃完饭拾掇完,把桌子抹净擦干。铺上那幅状元桥商铺图。坐到一旁细细研究。 王十三也强自收拾起满腔绮念,将心思用在了《明日真经》上。 生或者死,不足一月就会见分晓。有一辈子厮守这个巨大的诱惑在前头吸引着,他再怎样也分得出轻重缓急来。 可虽然王十三有文笙陪着,充满了斗志,“御甲”之难依旧是大大出乎了他的预料。 一连数天。没能突破这最为关键的一步,进到腊月。王十三变得坐卧不宁,吃吃不好,睡也睡不安,常常陪着文笙躺下之后只是打个盹。便悄悄坐起来练功到天亮。 今年南崇的官员们将在腊月十八那天“封印”,“封印”之后,吴丰肯定不会再按时去衙门。而文笙一天憔悴过一天,王十三有预感。即使服用再多的拜月果浆,她的身体也拖不到年后了。 这叫他分外焦躁。 还有一种不知由何而来的戾气在悄然滋生,血脉中像是有看不到的东西束缚了他,令他急切地想要摆脱。 宣同方几个连日不见王十三人影儿,只好上门来找他。 几人之前受王十三所托,悄悄打听了一番状元桥附近店铺的主人背景,刚巧得知文笙和王十三上次进去过的那家书坊因为生意不景气,店家准备年前把铺子转出去,回老家过年。 宣同方动用了些关系,由表弟蔚刚出面,把铺子盘了下来,今日上门,是想问问王十三到底如何打算。 再一个,进到腊月,陈大人家的门客升等从明天起就要开始了。 他们几个在门客的圈子里是老面孔,平时出手也大方,不会有人不长眼挑战他们,可王十三却不一样。 王十三进门时间短,没有根基,一来就考了个“武四”,刚开始的几天还点个卯,后来干脆连人影都不见。 光拿银子不干活,自然有人看他不顺眼,再加上王十三现在这张脸看着太嫩,没有半点威严。 宣同方他们私心里拿王十三当诱饵,自然不会叫外人知道他们之间的关系,结果这两天就听到不少人私下议论,有“武五”甚至“武六”的想要趁机给王十三点儿厉害瞧瞧。 王十三烦不胜烦,奶奶的,这个陈家门客的身份屁好处没见着,麻烦到是一箩筐。 “随他们便吧,老子现在没空陪他们耍,到时候当我认输好了。” 宣同方连忙道:“怕是不行,不管输赢,你好歹总要到场的,府里难得有这样的热闹,几位公子都会去看,说不定连陈大人也会抽出时间,这样的场合,单少你一人实在太难看了,你还想不想在京里呆下去了,而且咱们不是准备近期动手了么,总不能这时候引人注意吧。” 王十三阴沉着脸,没有做声。 冷兴生劝他:“陆少爷,您不是早想会会‘武一’的韩央么?我看姓韩的绝不是您的对手,只是您可千万别露出《明日真经》来。对了,陆少爷,您那《明日真经》练得怎么样了?” 王十三没说自己私下里已经和姓韩的切磋过了,冷哼一声:“要练成了还用等到现在,不早就动手了么?” 冷兴生讪讪一笑,这位爷藏在家里这么多天不露面,也不和他们联系,明显是修炼《明日真经》到了紧要关头,他们忍不住好奇啊。 几人就那家书坊商量一番,最后决定,这些日子先用着原来的伙计,掌柜的换上自己人,趁着这几日工夫同周围的店铺先打好关系,一切都准备着,只等王十三这边一发话便立刻动手。 说定了明天一早去陈大人府上,王十三将几人打发走,然后去隔壁童白霜那里把文笙接了回来。 本来都是熟人,大家一起来的南崇,宣同方他们来,文笙根本无需回避,一起坐下来商量事情都可以。但文笙此时气色太差了,王十三不舍得叫她再耗神,也不愿叫宣同方几个看到她这般模样。 这几天他到是难得对童白霜有了些好声气。 童白霜也是大户人家出身,如今洗衣做饭照顾病人,做得毫无怨言,她和文笙同为女子,很多事情确实是比他一个大老爷们儿来得方便。 他扶着文笙坐到床沿上。又拉过被子来盖住她的双腿。这才将宣同方等人的来意说了说,道:“明天早上我得去一趟陈府,估计着用不了很久。中午若是不歇,下午必定散得早。” 文笙点了点头,笑眯眯地道:“那我们等你捎好吃的回来。” 王十三见她脸色苍白,唇上一点血色都没有。心里难受,低头凑近过去。 他想今天早上幸好刮了胡子。应该不会扎到文笙。 他将侧脸与文笙的面颊相贴,大约是因为刚喝过拜月果浆,文笙身上有一股淡淡的甜香,王十三感觉面颊上一片冰冷。情不自禁放低了声音,小心翼翼道:“你想吃什么?” 文笙认真地想了想:“你走状元桥么?帮我去上次那家粥铺买粥回来吧,我想喝他们家的鸡笋粥。” 依她此时的胃口。饭菜都食而无味,甚至常觉难以下咽。她说叫王十三捎吃的。不过是为了叫他高兴。 十三真问了,文笙就点了粥,这时候也只有粥她还喝得下去。 王十三心如刀绞,闭了闭眼,应道:“好。” 文笙的面颊这样凉,他想对方此时一定很冷,没有顾忌太多,脱了鞋子上榻,坐在了文笙身后,将她连人带被子抱在了怀里。 “我一会儿跑一趟状元桥,把粥买回来,咱们今天晚上就喝。” 文笙依在他温暖的怀里不想动,懒懒地道:“你不练功么,练功的话就明天再去吧,我这样呆着也挺舒服。” 王十三抱紧了她:“不,我想了想,赶早不赶晚,索性明天就收拾了那姓吴的。” 虽然王十三不说,文笙也知道他这些日子《明日真经》练得不顺利,闻言微微诧异了一下,随即明白他是见自己这样,不打算再等了,准备明天殊死一搏。 从心里讲,文笙不想叫他去冒险,但两人同生共死的话都说了,这会儿再说别的,好像并不怎么合适。 她沉默了一瞬,道:“十三,我觉着我还能撑上一段时日,是你将我看得太重了,其实可以再等一等的,你再试试。” “不试了。什么刀枪不入,想也知道是在吹牛,不然他们两个怎么死的。” 王十三说了这句话,脑袋里已经在盘旋明日的计划:事先藏身在什么位置,以什么样的招式,需要宣同方他们几个如何接应…… 两个人都不说话,王十三将脸贴着文笙的面颊,一坐就是大半天,后来见文笙迷迷糊糊地睡了,才放她躺下,为她枕上枕头,盖好被子。 他起身收拾了,换了件不起眼的衣裳,准备再去状元桥附近转转,顺便给文笙买粥。 等鸡笋粥买回来,文笙已经醒了,正披了衣裳盖着被子在看画,画上他们盘下来的那间书坊用笔圈了出来。 王十三脚程快,状元桥离着那么老远,结果粥到家还温着,他盛了一碗,给文笙端过来,道:“趁热吃。” 文笙强撑着喝了一碗,冲他笑笑:“饱了。” 王十三皱眉。 文笙撒娇道:“真的饱了,剩下的要么你喝,要么给禅离姐姐送去。不然留着我明天早上喝也行。” 王十三无奈,只得把剩下的大半桶全都端走。 文笙道:“十三,你明天一早和宣同方他们说一声,送我去书坊吧。” 王十三没有做声,转身出了门。 文笙听着他在院子里哗啦哗啦地洗漱,屋子里给他拉了帘子留了地方,他不用,偏跑出去吹寒风,动静这么大,也不知在同谁赌气。 他的煞气大约真能影响到旁人,很快旁边姓黄的那一家儿子就大声嚎哭起来。 文笙就想,十三大约不会明白,众生皆苦,她顾文笙就算此时死了,也绝不是最不幸的一个。 何况说好了同生共死,不管明日成功还是失败,是生还是死,顾文笙都有陆不逊陪着,何其有幸! 停了一会儿,王十三带着一身寒气进来。 寒冬腊月,他洗了个冷水澡,文笙有些咋舌,不过她还没忘了刚才那茬儿,旧事重提:“我明天去书坊,我要看着你们动手。” 王十三显是知道自己身上冷,没有靠前,站在床榻边上道:“好。不过你不许再出手了,你要记着,咱们两个是一条命。” 这一夜,王十三一开始是握着文笙的手在睡,到后半夜,他将她抱在了怀里。 他睡得极不安稳,一会儿一醒,醒了看看外头天还黑着,怀里文笙睡得正香,没有什么旖旎心思,便又倒头接着睡。 等到天蒙蒙亮,王十三起身,先独自去找了宣同方等人,好好商议了一番。 然后他雇了辆车,由蔚刚陪着,回来拉上文笙和童白霜,一道去书坊。 书坊那边的掌柜是自己人,也是刚刚接手,蔚刚跟去悄悄交待一番,王十三看着文笙有童白霜和掌柜的两人照应,勉强放下心来。 蔚刚见太阳升得老高了,催他赶紧去陈大人府上。 王十三摸了摸腰间的钢刀,深深望了文笙一眼,转身跟着蔚刚出门。 他想:“若是今天傍晚行刺失败,这大约就是我最后一次见着她了。” 此念一生,不禁暗自“呸呸”几声,又思忖道:“王十三你怎的这么没用,不说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这若是两腿一蹬你可就亏死了,亲都没亲过呢,奶奶的,几回想摸摸她,都没有摸成,不行,就冲这个,也得活下来。” 蔚刚不知道他那里转着雄心壮志千折百回,急道:“我的爷,来不及了,咱可得快着点儿。” 虽是如此,他到没有忘了,到了陈府门口,叮嘱王十三:“陆少爷,我先进去哈,别叫他们看着咱俩一起。” 王十三摆了摆手:“你去就是。” 蔚刚一路小跑过去,冲着陈府的门房点头哈腰,然后送上孝敬,得以进了府。 王十三离远看着嗤之以鼻,他觉着今天赏脸肯来就是好大的面子了,呆会儿应付完拉倒,接下来还有大事呢,管他旁人怎么看自己。 第三百七十九章 受伤 王十三在门房的白眼中进了陈府。 没人告诉他门客们现在都在哪里进行升等挑战,不过他可以自己去找。 陈府很大,门客们能呆的是前边两个院落,东院聚集着一帮文人墨客,王十三之前进的都是西院。 西院后头有个大校场,王十三进门之后直奔校场,果然离远就听到有呼喝声传来。 原来已经打上了。 王十三到了校场才发现,无怪宣同方他们几个重视,今天来的人确实不少,校场上围得黑压压的,连东院的那些文人也过来看热闹了。 陈府的老管事和“文一”、“武一”的门客们簇拥着几个公子哥儿站在人群中央,王十三只认得为首那个是陈康宁的二儿子,其他几人看着面生,应该是陈二公子请回来的客人。 场上负责维持秩序的是东、西两院总管,西院总管姓白,为人颇为市侩,平时对“武一”、“武二”的门客打躬作揖,未语先笑,对排名靠后的门客就眼不是眼鼻子不是鼻子。 王十三进来之后给他塞了点儿银子,才得以在陈府神龙见首不见尾。 王十三悄悄凑近过去,站在了队伍最后。 白总管瞥见他来迟了,阴沉着脸,狠狠瞪了他一眼。 王十三将脸扭到一旁,权当没有看到。 这时场上两个门客正好分出胜负来,这二人在陈家是二三流的水平,打斗不说多精彩,但获胜的是陈二公子的随从,陈二公子看得高兴,叫了声“好”。旁边众人齐齐跟着凑趣。 突然掀起的小高氵朝将几位管事的注意力都吸引过去,顾不上再盯着这个叫人头疼的陆不逊。 不过有人可憋着劲要在今天找十三爷的麻烦。 那二人战罢接连又打了几场,全都是“武四”的想要升等。 这个等级人数不少,因为不能进入内院,少了很多特权和向上爬的机会,每年到这时候都有很多人想着力争上游。 王十三看着看着思绪就飞走了,开始琢磨傍晚行刺的事…… 等他回过神来。前头白总管已经叫了他三声了。 四下里包括宣同方几个在内。都拿一种怪异的目光望着他。 他这么个大个子站在人群里,目光呆滞,望着半空两眼发直。忽而咬牙切齿,忽而面颊抽搐,实在是叫人无法以语言来形容。 其实也不能怪王十三,“陆先生”这个称呼远不及“十三”更能吸引他的注意。 白总管气得声调都变了:“陆先生。申屠先生点名想要与你切磋一二,你是否方便现在应战?” “啊。方便,怎么不方便?不过申屠先生是谁?” 白总管身边一个矮胖子咬着牙狞声道:“在下申屠洪,虽然名列‘武五’,在府里是个无名小卒。但陆先生若不是贵人事忙,平常总不见人影儿,又怎么会连听都没有听说过?” 王十三一听。嗬,果像宣同方说的那样。有人憋着找自己的茬,奶奶的,十三爷不找你们的麻烦,你们就该偷笑才对,这真是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当即冷笑一声:“原来是你这矮子,学人称什么先生?” 说话间前面的人让出道来,他走上前去。 申屠洪脸涨得通红,转身冲着陈二公子那边一拱手:“二公子,请允许门下和这厮用兵器较量。” 陈二公子一旁饶有兴趣看着,道:“用吧,快过年了,两位仔细些别闹出人命!” 言下之意,只要不死人,打伤打残都无所谓。 这也是在官宦权贵之家做门客的残酷之处,升等规矩全在家主一念之间,甚至直接就是生死勿论。 申屠洪拔刀在手,他人长得矮,武器是两把大砍刀,拿在手里像两扇门板,看上去有些滑稽。 王十三刀仍悬在腰畔,走到他对面。 两人站到一处,申屠洪比他矮了半截。 王十三只得低头看他,边看边摇头,口里“啧啧”两声,不屑之意溢于言表。 申屠洪大怒,挥刀而上,喝道:“乳臭未干的小子,回家找你娘吃奶去吧!” 王十三闻言突然悟了,奶奶的,怪不得这么大仇,敢情这矮子是妒忌他长得年轻英俊。 啧,没办法,天生的。 他也不答话,上身就势后仰,往旁边侧去,右手顺势就摸到了腰畔的刀柄。 “锵”地一声,申屠洪只听到钢刀出鞘,没见对方怎么出的手,但觉肋下一凉,一阵剧痛席卷全身,左手刀脱落,身体随之扑倒。 传说中的一招决胜负! 场上顿时陷入死寂,一众门客们还没有反应过来呢,不,还不能说是一招,这姓陆的小子只是拔了下刀而已。 若申屠洪挑战的是韩央那样的头等门客,眼前这一幕还不算太出格,当然那矮子素来有自知之明,厉害的人物他是从来不去招惹的,没想到这次就踢到了铁板。 白管事半晌才回过神来,连忙喊人上前,抬了申屠洪去看大夫。 这下众人看王十三的眼神都有些变了,这家伙,看着面嫩,深藏不露啊。 王十三一刀解决了申屠洪,就像拍死只苍蝇那么简单,他想这次可没人敢再来打扰他想事情了吧,眯了眼睛,目带煞气往四周望了望,随手还刀入鞘,便要退回人群当中。 “等等,等一下,这位小兄弟身手如此利落,怎么不挑战一下,我看就算拿不到头等,拿个二等应该没什么问题。” 说话的是韩央。 不但如此,他还与陈二公子打了个招呼,推开前面的人,向着王十三走了过来。 王十三只好站住,心里暗骂:“奶奶的。有完没完?” 韩央突然对他这么有兴趣,难说是不是因为之前的那次交手。当时王十三虽然蒙了脸,但习武之人总是会对对方的身形和招式留下深刻的印象。 王十三觉着姓韩的肯定是怀疑自己了。 怎么办? 若不是今天定下要行刺吴丰,王十三自不在乎这姓韩的,有的是工夫陪他周旋,但现在不行,他不愿被姓韩的缠住。引起陈家人以及南崇权贵们注意。 所以几乎是立刻他就决定了装傻。 装傻充愣王十三可是颇有经验。回头“嘿嘿”一笑,道:“我这不是年轻么,嘴上无毛。办事不牢,进府头一年要向诸位前辈们多多学习。” 他下巴刮得光溜溜,一张娃娃脸配上那个笑起来深陷的酒窝,整一个刚出来混的毛头小伙子。说这番话还挺有说服力的。 无奈韩央是个老江湖,自从遇袭以来。他一直在想自己到底得罪了谁,府里这些门客早就掂量了个遍,此时越端详王十三越是起疑,盯着他的眼睛。道:“陆小兄弟太谦了,吃咱们这碗饭,只看能力大小。可不管你是年长还是年幼。怎么样,有没有兴趣和韩某走上几招?” 陈家的门客们听这话都颇为诧异。从来都是等级在后头的出言挑战前面的,韩央身为头等,主动约战这陆不逊,是姓陆的小子身上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么? 王十三暗叫晦气,他被这韩央缠得不耐烦了,但为大局计,还是装作诚惶诚恐道:“这不大合适吧,韩先生是府里数得着的高手,今天这场合……要不这样,韩先生既是有意,咱们可以过些天再约个时间,让小子私下里讨教。” 他都这样说了,那韩央若是再纠缠下去,未免显得以大欺小,落了下乘。 果然韩央失望地叹了口气,道:“好吧。” 王十三转身回列,一条腿刚迈出去,突然之间心生警兆! 脑后风声有异。 奶奶的,姓韩的不要脸,竟敢当众偷袭! 王十三不及多想,错步拧身。 若是寻常对手他这一下就闪过去了,对付韩央却不行,此人身法极为诡异,王十三早有领教,他来不及拔刀,塌胸猛一缩肩,向前蹿出。 果然姓韩的攻击如影随形,距离王十三后脑始终不过半尺远。 众人低呼声中,眼见王十三这一躲之势堪堪用尽,他的人也将要失去重心跌倒,明明是在劫难逃,却不知怎的在空中飞起一脚。 在场哪怕是多少年的老江湖,看到王十三这一脚也不得不服,这年轻人变应如此之快,似乎对于生死相搏比他们更有经验。 不过他背后终是没生眼睛,虽然听风辨位半点不差,却看不到韩央并不是空着手。 他手里不知何时多了一柄寒气四溢的短剑。 不但偷袭,还用上武器全力以赴,叫人不得不怀疑,他同这名叫陆不逊的少年有什么深仇大恨。 王十三这一脚稍微将韩央阻了一阻,但这点儿空当不够他出刀,幸好上次交手之后细细琢磨过这厮的身法,他匆忙调整了一下姿势,准备用一双肉掌硬接对方这一招。 胳膊抬起来了,手拍出去了,王十三整个人也调整得差不多了,身体转过了大半,他一眼就瞧见了韩央手中的短剑。 你奶奶! 王十三两眼猛然瞪圆,毛发上竖,这个时候,自己竟然送了手掌上去…… 情急之下,他不知由哪里涌上来一股蛮力,上半身猛然抬起,以一个违背常理的角度向着韩央撞去,与此同时,长臂探出,变掌为抓,抓向了韩央握剑的手腕。 高手过招,实在是太快了。 这几下都是半空擒拿,王十三空手入白刃,众人只见两道虚影稍一纠缠,王十三肩头中剑,鲜血长流,但与此同时,他也一把抓住了韩央的手腕。 韩央全未防备,一招失手,他可没有壮士断腕的决心,但这已经不重要了,他没有,王十三替他做决定。 众人只听着“咔嚓”一声响,韩央腕骨折断,他张嘴痛呼还未等叫出来,王十三却似比他更痛,站在那里,仰天发出一声嘶吼,吼声未毕,抬手将他整个人向上抛起。 王十三怎能不痛? 他对今天行刺吴丰本来就没有什么把握,没想到还没出手呢,竟为这姓韩的偷袭所伤,虽然他及时夺下了对方的短剑,伤得不重,但这王八蛋伤的哪里是他,分明是他和文笙两个人的性命! 王十三只觉脑袋里一直紧绷的那根弦轰然断裂,两眼看出去但见一片血红,满心都是暴虐杀气! 姓韩的,不能叫你死,你坏我大事,叫你这么死了,岂不是便宜了你! 随着那一声大吼,众人就听着半空“咔嚓”连声,骨裂声急骤如爆豆,韩央惨叫连连,几度疼得昏死过去。 王十三伫立在场中,双目圆睁,头发随风飞扬,宛如神魔附体。 校场上众人都吓傻了,韩央平时在府里是何等威风,结果偷袭在先还如此不堪一击,这姓陆的小子突然发疯,会不会折磨完了韩央之后大开杀戒,和众人过不去? 一片混乱中,宣同方几人却凑到了一起,他四人望向王十三,神情复杂。 冷兴生低声道:“像,简直太像了。” “本来就是陆爷的儿子啊。”蔚刚嘀咕了一句,不由地打了个冷颤。 宣同方当机立断:“快拉住他,不能再打下去了。” 四人壮着胆子上前,宣同方道:“陆少爷,你冷静冷静,救人要紧啊。” 别人当他说的救人,是指此时的韩央还能抢救一下,听在王十三耳中,却如一盆冰水迎面浇下。 救人,对了,还有文笙! 他只是受伤了,又没有死,怎么可以在这里耽误了正事。 王十三慢慢停了下来,将半死不活的韩央丢在了众人面前:“拿去救吧!” 宣同方:“……” 王十三目光在场上逡巡,被他望到的人无不惊慌后退。 他将视线落到陈二公子身上,此时那帮公子哥儿周围到是有不少人护卫着,这些人看着自己,个个都是一脸戒备。 “二公子,韩央偷袭在前,门下为了自保将其重伤,还请不要见怪。” “……不见怪,不见怪。” 王十三注视他片刻,点了点头:“那好,韩先生需要救治,门下也受了伤,需要找个大夫看看。我先回去了,等过两天伤势好转,再来府上听候差遣,还请二公子准两天假。” “好,好。”陈二公子除了点头附和,还能说什么。 王十三抱了下拳,转身单手捂住肩膀的剑创,隐晦地瞥了宣同方几个一眼,扬长而去。 第三百八十章 刺吴 出了这样的意外,旁观众人心中所受的震撼可想而知。 王十三走后,陈二公子为首的那帮公子哥儿哪还呆得下去,陈二公子吩咐身边管事将客人都让到花厅去,他匆匆去找父亲和大哥禀报刚才发生的事。 几位总管一看二公子都走了,索性宣布今天的比试到此为止,明天一早再继续。 他们也想缓一缓,看上面会不会有别的吩咐,毕竟韩央常在陈大人身边护卫,府里的地位非同一般。 门客们一时未散,他们急需凑在一起议论议论。 宣同方见状,叫上冷兴生,又邀请了两个平时关系不错的门客,说是由他来做东,四人结伴出去喝一杯。 请客的地方就定在状元桥的那家粥铺。 那家店也卖酒卖菜肴,位置好,东西不便宜,在嘉通算是小有名气,另两人一听宣同方要在那里请客欣然前往,其中一个想起宣同方他们通常都是四人一起,问道:“蔚兄和阙兄呢?” 宣同方应付道:“他俩有旁的事。” 前文说过,粥铺和书坊距离很近。 两家店铺隔街相望,中间相距不过数丈远,若是那边门口有什么动静,粥铺这里听得清清楚楚。 今天书坊的生意很冷清,下午未时许,老妇打扮的童白霜扶着文笙自里屋出来,到了前面的柜台旁边。 掌柜的赶紧给让了个座,又叫伙计搬张高矮合适的桌子过来。 文笙在桌子上铺好画纸,摆上笔,童白霜坐在一旁帮她研墨。 文笙上午已经同童白霜谈过了,接下来她们要面对童白霜的大仇人吴丰。她希望童白霜能隐忍一下,大家同在一条船上,总要保证这条船不沉,再说其它。 童白霜很是干脆:“我明白,放心吧,我十几年都等了,还差这一时半会儿么。他害得我如此惨法。若是陆少爷一刀宰了他还便宜那畜生了,等你治好了病,接下来肯定是要对付吴家的吧?” 文笙犹豫了一下。道:“只好走一步看一步,到时候看看情况再说。” 南崇军已经占下了整个江北,看南崇朝廷和林世南的动向,犹不肯罢休。想趁大梁内乱,一路打到奉京去。李承运和纪南棠他们只要壮大起来,早晚有一天要和南崇军对上,从这一点上说,她和王十三最应该对付的是林世南。 童白霜想叫他们收拾吴家。宣同方几个撺掇着王十三去杀江审言,他们这些人虽然暂时凑在一起,要想着齐心协力却很难。 别说文笙这段时间精神不济。就是彻底医好了病,想做点儿什么事情。在这嘉通和王十三两个也是孤掌难鸣。 所以她不敢贸然就应承童白霜。 此刻书坊的没有客人,文笙坐在这里守株待兔,等候吴丰送上门来。 两个女子在店铺中流连不去,就算是铺子主人的亲友也显得有些古怪。 南崇文风甚盛,这两年受天祐帝梁禧和陈贵妃影响,朝野间接连出了几个能写擅画的才女,嘉通城里不管是达官显贵还是贩夫走卒,对女子舞文弄墨也变得见怪不怪,文笙便打算藉着画画为由,留在书坊里。 童白霜好奇文笙要画什么,非但是她,掌柜和几个伙计也都离远伸长了脖子看。 其实文笙既不敢耗神,心思也不在画画上,只想简单画几笔,以此打个掩护。 当年她跟着十三叔顾君衍足迹遍布高山大川学画的时候,可想不到会有今天。 文笙持笔的手有些抖,上来在画纸上留下一道斜线并几个小黑点,看着像要画小鸡吃米图,童白霜有些不忍看,想问她要不要换一张纸重新开始。 但文笙左手摸着腮,很快画了下去。 她画青山松林,那些弯弯曲曲的墨痕都化成古松盘龙一样的枝桠,画烟雨霏霏,那些小小的墨点就成了斜风细雨。 她画的是青泥山,一别经年,她和师父王昔生活过的那个地方不知是否无恙。 画作一半,文笙实在是累了,放下笔闭着眼休息一阵。 书坊里静悄悄的,她想,若能引起燕白的注意,投了他的眼缘,主动为自己医治,自然是比翻了脸威逼利诱强,可医圣燕白到底是个怎样的人,脾气怎么样,有什么样的偏好,他们都一无所知。 他是谦冲,还是倨傲?是良善,还是歹毒? 他做着南崇的官儿,是心向梁氏,还是以太师吴德水马首是瞻? 文笙思来想去,还是决定试一试。她勉强提起一口气,拿起一枝羊毫来,蘸上墨,在画的右上方留白处写道:“烟萝拥竹关,物外自求安。逼枕溪声近,当檐岳色寒。药苗应自采,琴调对谁弹?待了浮名后,依君共挂冠。” 她现在实在没有心力自己作诗,这一首乃是前世诗人李中的《寄庐山庄隐士》,若燕白恰是个胸有丘壑、志趣高雅的人,说不定便会有所触动。 写完最后一个字,文笙放下笔,剩下的半幅画等燕白到了再说。 距离书坊十余丈远有一座二层小阁楼。 此时在它的房檐顶上,大刺刺坐了一个人。 此人身穿黑色劲装,黑巾蒙面,只露出一双眼睛,乌黑浓密的头发全都向后扎起,腰带和刀都放在身旁,大冷的天,前襟大敞着,袒着身体在吹风。 这不是别人,正是王十三。 前襟敞着,不是有病,也不是热得受不了,他左边肩上的伤还没有处理好呢。 伤处已经进行过了包扎,但还是不停有血渗出来,王十三咬着牙拿布条狠狠在伤处缠了缠,怕叫旁人看出有异,在右边肩膀对称着也勒了几道。 处理完了,把外衣穿好。系上腰带,王十三活动了一下胳膊,终是多了几道束缚,不及平时灵活。 不过这么着乍一看肩宽背厚,连身形都改变了不少。 王十三拿了刀在手,对着刀身照照,没看出有什么纰漏。抓起一把屋脊上残存的积雪。按在了太阳穴上。 瞬间清醒。 真叫一个凉,比顾文笙的手凉多了。 那小娘们儿现在不知道在做什么,虽然只隔了几间店铺和一个小胡同。却见不着她。 中午吃的啥?他不在她身边,也不知道她有没有照顾好自己。 这会儿那姓吴的也快下衙了吧,别着急,很快轿子过来。他就可以将姓吴的刺成重伤,引出燕白。 王十三坐在高处。吹着冷风胡思乱想:“这些日子可折腾苦老子了,等她病全好了,我可得想想怎么回本,若是求亲的话。那小娘们儿不知会不会答应……只怕够呛,说不定脾气上来了,还会拿琴指着老子。‘王十三,你要和我保持十丈以上的距离。否则别怪我不客气’,嘿嘿嘿,到时候老子不管那套,给她来个恶虎扑食,先亲了再说。” 他身上燥热,干脆拉下黑布,又抓起把雪来,将脸埋进去,好好搓了搓。 这时候远处街道上传来了呼喝声,那是吴府的门客在叫行人让路,吴丰的轿子过来了。 王十三精神大振,赶紧将黑布蒙好,手持钢刀,瞪圆了双目。 由高处直接跳下去目标太大,王十三猫着腰居高临下跟出几丈远,瞅着胡同里正好没人,飞身而下,贴着墙角站定隐蔽好。 吴丰一行,除了坐在轿子里的目标,其他或骑马或步行的十个随从都是习武之人,尤其是四个轿夫,常年的配合令他们有着很高的默契。 王十三虽然看不到,但可以轻易感觉出他们的节奏。 相同的步调,轿子颤颤悠悠,过来了! 前头四个门客骑马而过,根本未曾注意到胡同暗处还藏了个人。 王十三一跃而出! 离他最近的一个门客只觉身后风动,暗叫“不好”,马上转身,不及取兵器,鞭子先就势挥出! 前头两个轿夫骤见一道黑影带着锐风扑来,反应都是很快,一个叫道:“有刺客!”另一个道:“保护大人!” 可他们再快也快不过蓄谋已久的王十三。 门客那一鞭直接就抽了个空,而两个轿夫张开口的瞬间,王十三已经一刀劈下,如一道闪电划过半空,正中轿身! 抬轿那四个亦不愧是好手,这关口没有傻眼,也没有弃轿而逃,他们四人步子一致,向着路旁猛地一让。 就这一下让王十三斩偏了,刀斜着劈入轿内。 别看王十三露面这第一刀声势骇人,但他手上有着数呢,不能生劈了吴丰,吴丰要是死了,吴家人直接收尸就行,燕白再是医圣,也不可能起死回生。 所以感觉刀走空了,王十三非但没惊慌,反而觉着正合心意。 这一刀斜着将轿子劈成了两开,露出轿子里惊惶失措的府尹吴丰。 吴丰年纪在四十上下,瘦长脸儿,生得不错,这是下衙回府,他已经换上了便装,身穿赭色散花锦的圆领袍,打扮得十分体面。 猝然遇刺,虽然躲开了王十三这一刀,但他帽子也歪了,座位也斜了,失掉平衡,身不由己向着轿子外头栽去。 旁边一个轿夫扔了轿杆,一把将他接住。 王十三毫不停滞,毁完了轿子,紧跟着斜刺里一刀便向吴丰撩去。 街上突然出现这殊死相搏的一幕,遇刺的又是堂堂府尹,远近的老百姓顿了一顿才突然发出惊恐的叫声,而后四散奔逃,生怕逃得慢了,被殃及池鱼。 旁边粥铺里等待多时的宣同方猛地站起来,他之前特意挑了个靠窗的位置,这会儿探头向窗外观看。 另两个来吃酒的门客还不知道发生了何事,挤在他旁边,连声问:“怎么了,什么动静?” 此时王十三正处在这场行刺最为危险的时刻,第一刀虽然毁了轿子,却叫吴丰逃了,吴府的那些头等门客可不是吃素的,登时就一拥而上,兵器出鞘声不绝于耳,王十三陷入重围,有反应快的,招式已经到了! 王十三只觉背后疾风扑至,这个身法,他今天才在韩央那里领教过,不用问,出手的必是“折桂钩”戴向。 因为提前已经做了功课,戴向的威胁他真没看在眼里,蹲踞在那半截破烂轿子上,如虎豹一样向前蹿出! 几个轿夫正护着吴丰后撤,不能叫他将自己撇下! 王十三往前冲,戴向紧随其后,手里不知何时多了一对短钩,向着王十三的后颈疾点而至。 双方只隔了尺许,王十三如若未觉,蹿下轿子的同时反腿一撩,将轿身踹飞出去,挡住了另两个来袭的人,左手一捞,随便揪了个轿夫过来。 那人虽然屈身为轿夫,得看给谁抬轿,一旦出了吴府放在江湖上也是把好手,可对上王十三,简直全无招架之力,只觉被一股大力带动,直直向着戴向撞了过去。 六个头等门客这就阻住了三个,还有一个在前头开路,离得太远,不及赶回,另两个一使刀一使剑,刀光剑影,自左右夹击。 吴丰由两个轿夫搀扶着,踉跄两步在路边站稳。 这突然扑出来的刺客已被手下人团团围住,很快就会被拿下…… 此念方动,人群中的黑衣刺客竟然毫不理会左右刺至的兵刃,半空腾身一个鱼跃,一刀一剑几乎是同时刺中了他。 可叫人惊骇的是,刀剑狠狠刺中那人左腰右肋,只将他身上的衣裳划开两道大口子,竟不见有鲜血冒出来。 戴向瞧见这一幕,骇然出声:“陆鸿大!” 陆鸿大这名字对南崇武林人而言实在是如雷贯耳,围攻王十三的众人竟是齐齐一滞。 王十三趁机扬手一刀。 实在是太快了,吴丰跟前的人来不及反应,但见寒光一闪,那刀径自没入吴丰前胸,这一下不知扎进去有多深,吴丰低头看了看,两眼一翻,向后跌倒。 王十三目的达成,衣衫不整又失了武器,更不恋战,飞身一纵就上了旁边的房檐,几个起落不见了人影。 吴家众门客简直如塌了天一般,围在吴丰身前,手忙脚乱急着抢救。 粥铺窗前宣同方缩回了脑袋,对同桌其他人道:“好像是吴府尹,去看看能不能帮上忙。” 第三百八十一章 白忙 大街上吴丰直挺挺躺着,满身是血,一把钢刀没入前胸,伤得太重了,吴府的门客随从们全都不敢上手碰他。 “折桂钩”戴向急得满头大汗,一下子叫:“快给府里送信,叫他们赶紧派人派车来接!”一下子又叫:“大夫呢,先找个大夫来给大人止止血。” 当即便有两人飞身上马,向吴府方向疾驰而去。 轿夫们慌里慌张跑向状元桥唯一的一家药铺,去找坐诊的大夫。 剩下戴向几个不敢挪窝,吴大人还一息尚存呢,谁知道那刺客会不会去而复返。 堂堂嘉通府尹遇刺,刺客还逃了,加上吴丰是太师的长子,想也知道这里头事情不是那么简单。 关闭四城抓刺客还在其次,也不是戴向等人的职责,他们着急的是,怎么能保住吴大人的性命,好叫吴老太师的怒火别烧到几人身上。 想起那人酷似陆鸿大的手段,戴向不禁暗暗打了个冷颤。 恰在这时,由不远处跑过来四个人。 吴家的门客们一见对方这架势,立刻意识到来的不是寻常百姓,个个面露警惕,将吴丰护在当中,做好了迎敌的准备。 宣同方跑在最前,连连摆手:“别误会,我等是陈康宁陈大人家的门客,诸位是太师府上的么,出了什么事,可需要帮助?”跟着就把陈府门客的腰牌打腰上拽下来,隔着数丈远,扔给对方过目。 吴府人接过来扫了一眼,登时松了口气。 虽然如此,他们却也不敢叫宣同方几个靠前。戴向道:“我家大人适才遇刺,还请几位帮忙去给庄少尹送个信,叫他赶紧派人缉拿刺客。” 少尹庄子骞是吴丰的副手。 另一位门客亦道:“庄少尹这会儿应该还在衙门里没走。” 宣同方似是吃了一惊,随即对他请了来吃酒的两位道:“李兄、赵兄,烦请你俩跑个腿吧。”而后转向了吴府众人:“这在大街上也不是个事儿,我表弟在旁边盘了个店铺,不如将吴大人暂时挪到他那里去。叫药铺里大夫先给治着。然后赶紧请了医令大人来看。” 戴向等人正六神无主,听宣同方说得头头是道,不禁对他大生好感。再看他指的是眼前一家书坊,可想而知,书坊里干净整洁,进出都是斯文人。进去之后把门一封,可比在大街上随时有人来袭强多了。 宣同方跑去叫了掌柜的和伙计。拆下门板,抬过来由吴府的门客小心翼翼将吴丰放上去。 戴向因他适才提起医圣燕白,心中一动,俯身过去。在吴丰所系的云纹腰带上取下一个锦香袋。 锦囊里头被当作宝贝收藏的是个小瓷瓶,戴向自里面倒出一颗浑圆的丹药,撬开吴丰的牙关。给他喂了下去。 “这是医令大人配的续命丹药,有这么一颗。再是危急,也可保吴大人多活一两个时辰。” 因为宣同方和冷兴生热心帮忙,戴向对他俩有了些好脸色,多解释了一句,和吴府的门客们把吴丰抬到书坊里。 此时旁边药铺的大夫也被轿夫们带过来,那大夫一看吴丰的伤势额上便冒了汗,哭丧着脸道:“吴大人伤得这么重,这个……千万别碰他,也别叫他活动,还是请医圣大人来看看吧。” 戴向见找来的大夫如此没用,不禁狠狠皱眉:“已经去请了,你先顶一阵。不求你治好大人的伤,在医令大人来之前,不能再恶化了,总之,干得好大大有赏,干不好,你这庸医仔细狗命。” 吓唬完了那大夫,他才有暇直起腰来,打量书坊里的环境。 比起周围其它的店铺,这书坊确实有些冷清,屋里弥漫着淡淡的松香,半边货架空着,另一边摆着些文房四宝。 戴向是个武夫,看不出墙上悬挂几幅字画的好歹,目光一转,被柜台旁的一个妙龄女子吸引了注意。 那女子由一个老妪陪着,先前正在案桌前作画。 出了这样的变故,店铺里一下子涌进来十几个陌生人,她并没有就此避去内室,只是放下了笔,关切地望过来。 要怎么形容这位姑娘,戴向虽然因为吴丰性命垂危而内心焦躁,在看到她的瞬间,仍不由地震了一震。 好一个病娇娘! 虽然她面色苍白,双唇失了红润,却生得鼻似直尺,眉如刀裁,尤其是一双眼睛,大且仿佛会说话,眼波幽深,几能照见诸人的倒影。 这样一个女子,衣着寻常,安静而落落大方,出现在书坊里,非但不叫人觉着突兀,反到看上去相得益彰,有一种古怪的和谐感。 南崇抑武重文蔚然成风,嘉通城里藏着不少不为人知的才女,戴向只是看了两眼,便将目光收了回来,紧张地盯着吴丰,生怕他有个闪失。 文笙也很紧张,行刺成功了,吴丰半死不活就在眼前,十三呢?他有没有受伤,有没有被人抓到? 她的目光在宣同方和冷兴生脸上掠过,没有得到答案,悄悄将手伸到桌案下头,握住了童白霜的手。 童白霜手抖个不停,当是因为终于见到了大仇人,强自压抑内心情绪所致。 好在她脸经过了易容改妆,不容易露出破绽。 时间一点一点过去,书坊里气氛紧张得很,除了吴丰时不时呼痛呻/吟以及大夫在旁慌手慌脚地救治,再没有其它声音。 众人急得不行,不管哪一方,心里都是一个想法:燕白怎么还不来? 吴府尹遇刺的消息早已经在附近传开了,他的轿子、随从的马还都扔在大街上呢。 状元桥往日里热闹,这会儿街上空荡荡的不见人影,大家怕惹麻烦上身,都特意绕开了这段路走。 可总是有那与众不同的人。 一个衣衫不整的大个子沿街走过来。 说衣衫不整。是他左肩受了伤,也不知哪家大夫帮他包扎的,肩膀上鼓鼓囊囊一大团,撑得外袍系不上,那大夫大约是担心他左臂活动撕裂伤口伤到筋,还用宽布条把他胳膊给吊起来了,这么着走在大街上。看上去实在凄惨。 但他却似半点儿也不在乎。还挺乐呵地哼着小曲,走到书坊外头,不等看到屋里众人。便喊了一嗓子:“老蔚,在不在,我接我媳妇来了!” 说话间,他人到了门口。猛见屋里这么热闹,“嚯”地向后一缩。惊道:“干什么呢这是?” 来的正是王十三。 文笙见他好好的,虽然吊着胳膊,但想也知道,敢这么来。肯定不是刚才行刺时受的伤,王十三这是故弄玄虚呢,她放下心来。微微一笑。 吴府的几个门客面露狐疑盯着王十三,大有一见不对。立刻抄家伙的架势。 这大个子身高胖瘦与刚才的刺客看着挺像,只不过他肩膀带着伤…… 宣同方意识到该他发挥演技的时候了,清咳一声,引起众人注意,道:“不逊你伤好点儿了没,我来介绍,这是同我一起,在陈大人家做门客的陆不逊陆小兄弟,今天早上陈大人家门客升等,陆兄弟和韩央打了一场,被他刺伤了肩膀。” 戴向听着脸色一缓。 他今天一整天都跟随在吴丰左右,还不知道师弟韩央上午被打得重伤,哪怕治好也成了废人,听宣同方这话,还当是眼前这小子自不量力挑战师弟,被教训了。 他和韩央虽是同门,素来不亲,不然也不会分保了吴、陈两家,打量了一下眼前这吊着胳膊的年轻人,暗忖:“看来不是他,他连韩央都打不过呢,还受了伤。” 那刺客刀枪不入,怎么会受伤见血? 不过此人又姓陆,是巧合么? 他心念电转,脸上不由地现出迟疑来。 这时候宣同方已向王十三简单说了说吴府尹遇刺的事,又介绍了一下戴向等人的身份。 王十三反应颇为冷淡,只是“唔”了一声,随口感慨道:“谁这是,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冲戴向等人匆匆点了点头,便望向了角落里的文笙,脸上表情顿时变得生动起来,露出可以称之为讨好的笑:“媳妇,累不累,中午吃的什么?” 这么多人愕然看着,文笙苍白的脸上难得泛起了红云,低声道:“还好。” 王十三挤了过去。 吴府的门客们都觉着不可思议,这小子看上去乳臭未干,不像有本事的模样,怎么就娶了个这么俊还会画画的老婆呢。 王十三不是看不到他们眼中的疑惑,甚至还有怀疑。 按说自己刚刚行刺完,不该这么快就出现在苦主眼前,但他却又不得不来。 文笙在这里,燕白呆会儿也会来。 若是燕白只顾着抢救吴丰,不理会文笙怎么办? 这简直太有可能了。 他必须要守在一旁,寻机而动,实在不行就再冒一次险,只要能劫走燕白,文笙就有救了。 宣同方几个甚至童白霜现在和他都是一条绳上的蚂蚱,应当不致倒戈,最叫王十三有信心的是,今天上午他在陈府意外受伤,一怒之下,由着自己的杀心收拾了韩央,在那之后,叫他烦躁了好多天一直没摸着诀窍的《明日真经》竟然有了重大突破。 “御甲”练成了。 所以在行刺吴丰的时候,他才敢大刺刺地把腰间、肋下这样的要害让给对手,由得他们随便砍刺。 王十三顾不得分辨这到底是以内力“御甲”,还是以杀气“御甲”。 这门功夫如此邪门,他担心暗藏玄机不能长久,想着只要能将燕白抢出来,治好文笙的病,哪怕杀得血流成河、遍地尸骸也在所不惜。 文笙担忧地望了王十三一眼,不知哪里不对劲儿,她隐隐觉出来王十三整个人同早上的时候相比,似是发生了些许变化。 但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书坊外头人仰马嘶,奔跑声急骤,不知来了多少人,将整个状元桥围上了。 来的分别是吴府的家丁,少尹庄子骞所带的差役,以及皇城的禁军。 吴丰的两个弟弟,庄子骞以及禁军忠武将军齐肃一齐赶到,他们不敢贸然挪动吴丰,只好都挤在小小的书坊里。 书坊掌柜的、伙计都被赶得远远的,文笙由王十三和童白霜左右陪着,站在角落里。 听着外边一连串的通报声,王十三抿了抿唇,姓吴的命到底金贵,来了这么多人,一会儿若是打杀起来,要花上一番工夫了。 这时候几匹快马飞驰而来,马上家将到了近前,飞身下马,匍匐于地,为首之人带着哭腔向吴丰的两个弟弟禀道:“我等先去了宫里,守宫门的张大总管说医令应林大将军所请,已经离宫好些日子了,我等又赶至大将军府,可将军府的人说,医令三天前就已走了,医令一直没有回家,谁也不知他去了哪里,无奈我等只好将他老人家的大弟子自平安侯府请了来,马车随后即到,我等先来给二爷、四爷送个信。” 吴府的下人口齿清楚,这通话一回完,书坊里顿时一阵死寂。 连王十三都没有想到,燕白竟然没来,来的是他的徒弟。 奶奶的,这就好比几百号人排了一场大戏,唱戏的满台,看戏的满座,连龙套都十分卖力,他这武生一路摸爬滚打好不辛苦,结果众人拉足了架势,主角他罢演了。 他悄悄望了文笙一眼,文笙摇了摇头,示意他稍安勿躁,先等等看。 王十三暗暗磨牙,很快燕白的弟子乘车赶至,接手先前的大夫开始救治。 他听戴向说已经给吴丰服了师父炼制的丹药,连声道:“那就好,那就好。” 王十三听着无比堵得慌,白忙一场,俏眉眼全都做给瞎子看了,还有比这更糟心的不? 结果还真有。 就在此时,外头又来了一队人马。 这队人是由蔚刚和阙良引过来的,队伍里头的门客和二人看上去颇为熟悉。 众门客在前,家丁随从在后,中间簇拥着一顶官轿。 先来的人马让开了路,轿子一直抬到书坊门口,由轿子里下来一个身穿正二品服色的中年人。 来人不是别人,正是尚书右仆射江审言! 第三百八十二章 江审言 王十三并不认识江审言。 他只见蔚刚他们引了个南崇的官儿来,这个官儿看起来比在场所有的人排场都大,连吴德水的两个儿子看到他都规规矩矩行礼,口称“姑丈”。 此人年纪在四十来岁,不到五十的样子,面色白皙,一看就是常年养尊处优不受风吹日晒,双眉斜插入鬓,目光温和,下颏长髯飘洒,端得是一副好相貌。 王十三心怀恶意揣度:“此人年轻的时候,必定是个靠皮相吃饭的小白脸。” 吴二道:“姑丈,您来了,快看看我大哥,他伤得不轻,燕白先生也不知现在何处,只好请他的弟子先救着。” 众人让开路,那人走进了书坊。 屋子里人太多,他一时没有注意到贴着墙角而站的王十三。 宣同方趁乱撤到了王十三身边,悄声道:“陆少爷,此人便是江审言。” 王十三闻言心里猛一沉,连宣同方他们四个都认出了自己,江审言是他爹的老相识,“至交好友”,几乎义结金兰,又怎么可能认不出他来。 奶奶的,几个老小子不地道,答应得好好的,敢背地里阴我! 他不管江审言,先向宣同方看去,目光恶狠狠的全是杀意。 宣同方下意识就想到了上午在陈府里韩央的下场,不由地寒毛倒竖。 学了《明日真经》的王十三实在是给他太大的压力,他们特意今天把江审言引来,确实是想着以陆鸿大的儿子作饵,不过当着王十三他却还要好言安抚,寻词解释。不然的话呆会儿打起来这位爷能先生撕了他们几个。 “陆少爷,人太多了,咱们得想个办法突围,这里就数江审言官大,此人位高权重,对小皇帝和吴德水都很重要,一会儿你来吸引他的注意。我们几个在旁突然发动。只要劫持了他,所有的人都会投鼠忌器,而江审言会害两位陆爷。说明他也是个奸诈怕死的,咱们只要从这里顺利脱身,就可以迫使他出力,叫燕白给顾姑娘治伤。” 一番耳语。终于叫王十三脸色好转了些。 也是,他和宣同方几个本来就不是一路人。是他自己疏忽了,没防备几个小子自作主张,先脱了身再来同他们算账。 他打定主意,鼻子里“哼”了一声:“他不认得你们?” 宣同方松了口气。低声道:“二十多年了,陆二爷寨子里当初那么多人,姓江的哪能都记得长什么样。这些年我们四个常在他眼皮底下混,若是认识。还不早下令抓人了?” “这打起来,你们以后可不用再在嘉通出现了。” 宣同方赔笑:“陆少爷您如此本事,简直和你爹年轻的时候一模一样,我们跟着您,哪还用这么东躲西藏,咱们干了这一票,就杀去飞云江,召集二位陆爷的旧部,重建水寨,往后想如何如何,岂不快哉?” 王十三闻言,险些冷哼出声,终是想起场合忍住了,只是微微一笑,未置可否。 都笑完了,他心里“哎呀”一声,暗忖:“刚才这个表情好熟悉好熟悉,这不是文笙那小娘们儿常做的么,啧啧,老子受她影响不轻,难道这就是常言说的夫妻相?别说,这么啥也不说只是笑笑,果然显得高深莫测,比我开口骂人可强多了。” 他一边想,一边偷瞥了文笙一眼,到将文笙看得莫名其妙。 王十三就拿手挡着脸,悄声同她咬耳朵:“看见没,刚进来的就是江审言。” 文笙好容易克制着,脸上才没露出太多惊诧,听王十三继续道:“趁他还没发现咱们,叫童白霜带着你快点儿离开,她带了铃鼓吧,你们弄辆车,别回家,去三泰街街口的牌坊底下等我。一不做,二不休,既是藏不住了,我索性杀了吴丰,再活捉了江审言,然后去与你们会合……” 他还在那里嘚吧嘚叮嘱个没完,文笙抬头看了看江审言,凑过去悄声同他道:“再说吧,我看够呛,姓江的发现你了。” 王十三:“……” 奶奶的,不是吧,他明明挡了脸的。 江审言第一眼看王十三,应该是不经意间掠过。 他进到了一个新环境,有很多外人,所以在关心过了吴丰之后,便下意识地打量起了四周。 在目光扫过王十三之后,江审言背过了身,但他很快身子微微一震,慢慢转回头来。 这一次就是由头至脚仔细地端详了。 宣同方几个早就离开了王十三身边,悄悄向着江审言周围靠拢。 只等江审言发作,王十三奋起反抗,他们便要出其不意,上去把姓江的胁持在手中。 抛开仇怨,不提品行,这江审言确实算是天祐朝数得着的能吏,这二十年来管过刑、管过吏,如今管着南崇的钱粮,正二品的大员。 他的话,不管吴德水还是林世南都不能当成耳旁风,乃是朝堂上赫赫有名的财神爷。 南崇和大梁连年打仗,负责后勤的江审言压力之大可想而知,他是靠打击走私和剿匪崭露头角的,在这方面是大行家。 宣同方等人这些年因他损失了好几批货,若非平时掩护打得好,混迹于门客中间消息灵通,几乎连自身也难保,四人提起这灾星来无不恨得牙痒痒,想要除之而后快。 但许是因为当日出卖了知交好友,江审言自己心里有鬼,每逢出门,身边的防护比吴丰有过之而无不及。 就连这会儿他进到书坊里,身后仍紧跟着两大高手。 这两人个子不高,相貌酷似,宣同方只打听出来他们姓狄,乃是亲兄弟。 像戴向、韩央那样的好歹还有个师承来历,这狄氏兄弟也不知道江审言是打哪里找来的。整天不言不语,像影子一样跟着他。 其中不知是哥哥还是弟弟缺了一条左臂,听说是有一次江审言微服外出查案,被仇家获悉,派了大批高手前去劫杀,危急时刻,狄氏兄弟中的一人以自己的手臂为江审言挡了刀。 不但忠诚。这二人身手也十分了得。 事后清点。劫人不成反被杀的全都是江湖上有名有姓的人物。 这一次若不是拉上了王十三,宣同方四人也不敢打江审言的主意,躲且来不及。单凭他们,对上狄氏兄弟那就是送死。 这时候江审言与王十三隔着数丈远面面相觑,对视的时间出人意料得长。 王十三是打定了主意,只要江审言不开口喊人来捉他。他绝不抢先动手。 在他而言,他与江审言素不相识。今天才是第一次见面,宣同方他们本身就不是什么好人,之前在他耳边说的那些也不知道真假,总不能因为道听途说。加上这姓江的一把年纪了还风度翩翩就直接开杀吧。 最重要的是,他冲上去了,谁来照顾一旁的文笙? 不说童白霜是否有这样的实力。不到万不得已,他也不会把文笙托付给旁人。 先等等看。说不定事情还有转机呢。 江审言往这边看的时间一长,便引起了旁边人的注意。 少尹庄子骞跟着看过来,狐疑道:“江大人,可是有什么不妥?” 王十三瞳孔微微收缩,慢腾腾上前半步,不声不响挡住了文笙,腰上肌肉绷紧了蓄力,做好出手的准备。 谁知江审言面颊轻轻抽搐了一下,浑若无事地转回头去,道:“无事,我看那几个男女乃是寻常百姓,与此事无关,呆在这里,非但帮不上忙还要添乱,不如叫他们速速离去!” 王十三、文笙等人齐齐便是一怔。 宣同方几个脸色变得别提多古怪。 这姓江的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这么大的个人杵在这里,除了衣衫不整吊着膀子,模样寒碜点儿,几乎就是年轻时候的陆鸿大,江审言瞎了才会认不出。 他是真要放王十三离开,还是想叫大伙放松戒备,另有毒计? 王十三摸不着头脑,但他当先想到的便是:奶奶的,终于可以把文笙送出去了,先送去安全的地方再说。 江审言官阶比庄子骞的少尹高着好几级。 庄子骞此来半是关心上司吴丰的生死,半是为了办案捉拿刺客,所以来到之后便将在场所有人的身份全都核实过了。 听江审言如此说,他最先想到的不是江审言想打发那几个人走,而是江大人感觉清场不利,对他们有意见。 吴家人,那是苦主,忠武将军,那是好心来帮忙的,而他身为嘉通府的官员,捉匪缉盗职责所在,合着就他一个是要承担责任的。 是以他赶紧将王十三和宣同方等人的假身份向江审言禀报了一番,特地说明了,在吴府尹遇刺之后,宣同方他们第一时间赶到,还帮着搭了把手,出了不少力。 江审言听到“陆不逊”这个名字,竟也没有额外的表示。 到是庄子骞说起事情发生前,陆夫人和那位老嬷便在书坊里,陆夫人正在作画,江审言挑了下眉,道:“画呢,拿给我看看。” 此言一出,吴府不少人都暗生微词:“大爷还躺在这里呢,伤得这么重,也不知道能不能救得过来,江大人您好歹是长辈,就关心了那么两句,我们家大爷还没有一幅画重要么?” 不过江审言这个人除了会当官,对于书画也颇有独道的见解,朝廷里的官有大半是附庸风雅,江大人是真风雅,他的才学可是连圣上都赞誉过。 江审言发了话,差役问也不问,便去案桌上将文笙那幅画了一半的画收起,捧给了庄子骞,由庄子骞亲自转呈给了江审言。 文笙没想到多生出这样的枝节来。 燕白没有露面,打乱了大家的布置,按说她该帮着王十三参谋一下,江审言为什么会是这么个反应,接下来他们怎么应对才是最好的选择。 但她这会儿实在没有那个心力。 这一天呆在书坊里,身体虽不疲惫,情绪却是起起落落,现在只觉着心慌气短,整个人像是被掏空了一样,连站着都吃不消,何况其它。 故而文笙只是一犹豫,便决定顺势而为,接受江审言抛下的诱饵,伸出手去,拉住了王十三的右臂,轻晃两下,柔声道:“不逊,听大人的话,咱们先走吧,天黑了,我有些不舒服。” 她的声音如一汪清泉,虽然很轻,却足以叫屋里的人都听到。 为救治吴丰,这时候书坊里已经燃起了好几盏灯,江审言借着灯光低头看画,吴家人的心随着大夫和吴丰起伏,其他的人却闻声一齐向文笙望去。 即使在这么紧张的情况下,王十三被文笙这仿佛撒娇地一晃胳膊,跟着半边身子都酥麻了一下,回神道:“啊?好,咱们走。” 他回身的工夫,文笙整个人都晃了晃。 王十三吓了一大跳,连忙将她扶住,半扶半抱,揽着她的肩就要往外走。 宣同方神情变幻,这么好的机会,江审言离他们只有丈许远,难道就放弃了不成? 可要叫他出声拦王十三,怎么拦? 江审言发话叫走,众人闪出一条路来,王十三扶着文笙走在前头,童白霜两手交握,恨恨地望了吴丰一眼,低头跟在了后面。 三个人眼看要跨过门槛,走到大街上。 江审言看看画,又抬头看看王十三和文笙二人的背影,皱了皱眉,道:“慢着。” 他一开口,门口的兵卒随从一齐拦阻,挡住了王十三的去路。 王十三心中不由一沉,突然想道:“姓江的明明认出我来,为什么会放我离开?他定是知道《明日真经》的厉害,怕我突然动手取他性命,所以才有意放我走,等我离他远远的,再来调兵捉我,说不定还会像他当初对付二叔那样,调攻城弩来。奶奶的,大意了,刚才怎么没想到?” 他心里“这可怎么办”的念头还未转完,就听着身后江审言道:“‘待了浮名后,依君共挂冠’,好诗,好画。如此好的一幅画,只有一半着实可惜,本官想邀请贤夫妻去我府上,把这幅画画完。作为酬谢……” 话音未落,便听着两人齐齐阻止道:“大人,不可!” 狄氏兄弟一出声,屋里不知有多少人暗忖:“原来这兄弟俩不是哑巴啊。” 王十三回头,就见江审言从袖子里拿出了一个锦香袋。 第三百八十三章 住进江府 若说江审言刚拿出来的时候,屋里绝大多数人都不知道那锦香袋里装的是什么,待他打开袋子,露出里面的白瓷小瓶,不管吴家诸人还是忠武将军齐肃都齐齐动容,纷纷劝道:“江大人,这是保命的灵药,如何好轻率送人?” 狄氏兄弟在旁苦劝:“大人,三思啊。” 王十三蓦地瞪大了眼睛,咦咦咦,这是什么东西? 难道瓶子里装的竟是与吴丰服下去那颗一样的续命丹药? 果然就听江审言道:“这瓶子里是医圣燕白炼制的丹药,虽然只有一颗,关键的时候却能派上大用场,本官愿将它做为谢礼。” 姓江的来真的? 看着不像开玩笑啊。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可这诱饵看着好诱人,吞还是不吞? 他带着询问去看文笙,想叫她来拿这个意见。 文笙想的却是江审言若想击杀他们,直接等她和王十三出了这门,调兵马来围剿就是,何用多此一举,把人都带回家里。 有道是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就她此时的身体状况,也实在没有太多选择,不管江审言想要意欲何为,总比坐以待毙强。 想到此,她便冲王十三轻轻点了点头。 王十三松了口气,扭回头去瞪着眼问江审言:“拿画换丹药是吧?你可不要说了不算,诓骗我们。” 此言一出,江审言没等有什么表示呢,边上响起好几声斥责:“放肆!”“怎么和大人说话?” 宣同方急得一脑门儿汗,还指着王十三回心转意,挤在人堆里冲他拼命打眼色。 王十三这会儿对他没有什么好脸色。更不理会边上汪汪叫的“狗腿子”,只等着看江审言怎么说。 “自然,本官从来不打诳语。” 王十三心里对他这话嗤之以鼻:“不打诳语?你当初和我爹哥俩好的时候,只怕没说过几句实话。” 事到如今他也豁上了,表现得十分光棍:“那行,画就画,你先把酬劳给我们。” 此言一出。包括江审言在内。对方众人一齐默了默:你们两个平头百姓,得江大人青眼,名利双收指日可待。你不诚惶诚恐也到罢了,竟还担心大人赖账,这是何等的眼窝浅外加浑不吝? 果然江审言望着他都气笑了:“好。给你吧。” 他当真将那瓷瓶交给了身边一名随从,再由那人转交给王十三。 接了瓶子的随从不是狄氏兄弟中哪一个。那哥俩由始至终一直守在江审言身后,目带警惕。宣同方、冷兴生等人知道今天怕是不会有机会下手了。 可惜了这么好的一个局,江审言到底搞什么鬼,见到陆鸿大的儿子突然出现在面前,硬是装作不认识也到罢了。还要将他诓回家里去。 莫不是他也想知道那《明日真经》的秘密? 不说几人暗道晦气,且说王十三,拿到那瓷瓶。当着众人的面将它打开,凑过去闻了闻那丹药的气味。嫌弃道:“哎呦,这什么味,苦兮兮的!” 一旁燕白的徒弟实在听不下去了,将用完的金针丢在了铜盘里,擦了擦手,示意吴府随从将大半盆血水端出去倒了,面带不悦道:“这是我师父炼制的‘一元丹’,市面上千金难求。吴大人情况如此危急,我还敢在这里直接取刀缝合,便是因他服下了此丹。” 说完这话,他又特意多向吴家人解释了两句:“吴大人这伤有一颗丹药就够了,再多服也没有用。” 言下之意,江大人爱给谁给谁,你们就不用紧盯着看了。 王十三验明了真伪,这才放下心来,将那小药瓶塞好,交给文笙,笑道:“哈哈,那我们就却之不恭了。媳妇,走,咱们去江大人家做客去。” 他护着文笙转身欲走,江审言吩咐身边的随从:“去给他夫妻二人备车带个路,本官需晚些时候才能回府,叫江禾先安顿一下客人。” 那随从应了一声,大步追上去,道:“三位请跟我来。” 王十三跟着走出去老远,还能感觉到背后那审视的目光。 不用问,会对他这么感兴趣的,必定是江审言那老白脸。 他听着后头传来“大人真是独具慧眼”、“大人实在是爱才”之类的马屁声,撇了撇嘴,再想想宣同方等人算计他不成,这会儿活该抓了瞎,不由心下暗爽。 那随从一边引路,口里不住地打听:“我听陆爷这口音不像本地人,三位是哪里人氏,老太太身体还挺硬朗的,不知是亲戚还是什么,三位住在哪里,家里还有什么人,用不用送个信回去?” 童白霜半真半假地应付了几句。 文笙听童白霜说话,就知道她是打定主意跟着自己了。 到嘉通这么多天,文笙只知道江审言有一位正在生病的老娘,夫人姓吴,吴夫人一直没有生育,而江审言竟也没有纳妾,对江府的其它情况一无所知,也不知道此行是凶是吉,想了想,问那随从:“不知道江大人适才说的江禾是……” 随从回答:“是府里的大管家,大人非常看重你们,才会吩咐由江大管家亲自接待。” 江审言住在三泰街顺福里,与高官云集的三正胡同虽在同一条街上,却一个街头一个街尾,离得颇远。 三品官以上住在顺福里的只有江审言一个,十分与众不同。 等他们的马车到了江府门口,差不多已是入更时分,街面上一片漆黑,只江府门上悬挂了一串灯笼。 随从提了灯前去叫门。 王十三悄声道:“先住进去,他老娘不是也病着么,看看能不能跟着沾点光。其它的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你不用操心。都有我呢,我现在可是很厉害的。” 文笙笑笑:“嗯,知道了,你一直很厉害。” 王十三攒了一肚子的话想和文笙说,无奈场合不对,又叫她一句“一直很厉害”夸得由头酥到脚,叫文笙靠在自己怀里。握着她冰冷的手。帮她暖着。 两人都不说话,过了一会儿,刚才的随从引了一行人来请。 王十三扶着文笙下车。童白霜也从后头车上下来。 江府这边儿为首的正是大管家江禾,是个五十余岁的老者。 也不知那随从怎么传的话,他对文笙三人非常客气,丝毫没有倨傲之意。将他们让进府,道个不周。在前厅落座上茶。 江禾在末位相陪,同三人解释,江大人近来公务繁忙,通常到家都很晚。他今天还特意说要晚些时候回来,怕是晚上加晚,府里人丁不旺。老夫人身体欠安,夫人一直在旁服侍。只好由他这个下人来待客。 文笙赶忙客套几句,心道:“自己一个平民百姓,身份可疑,江审言疯了才会叫老娘和妻子同自己见面。奇怪,他明明认出了十三,怎么就这么放心叫仇人之子到家里住?” 江禾问明白他们因吴府尹遇刺,到现在还没有吃晚饭,连忙吩咐下人们去准备。 文笙和王十三对望一眼,如此殷勤而周到,这是真拿他们当客人待了? 饭菜很快上来,菜大多以大火高汤煨烂,热气腾腾的,配着香喷喷的面条,入口即化的粥,很适合年老体弱的人吃。 童白霜看着年老,文笙看着体弱,吴府为招待他们,确实花了心思。 等吃完饭时间不早,江审言果然没有回来。 江禾同他们商量:“老爷命我安排诸位先住下,本来两位女眷最好住到后院去,不过那样的话,陆爷就不大方便,这样你们看行不行,刚建府的时候,我们也学旁人,在前头单独辟了两个院落,好收留来投奔的能人异士,如今西院到是住了不少人,东院这边……我们家老爷本身才学就好,所以他能得他青眼的少之又少,还有好多间房子都空着,我带你们过去看看?” 文笙不知这江家葫芦里卖的什么药,道:“烦劳长者。” 待过去看完之后,才知道这住处不知比先前三人租的地方强出多少倍,江禾见他们满意,吩咐下人将床榻上的被褥都换上新的,道:“三位先将就一下,府里丫鬟不是很多,等明天我去禀了夫人,从后院调两个过来。” 王十三觉着自己这么连眉头也不皱一下,全都坦然接受,看在人家眼里必定是破绽百出,摆了下手,道:“我们习惯有事自己动手,能有人帮着跑跑腿就行,丫鬟就不用了吧,哪好意思给夫人造成不便。” 江禾点了点头:“这个等明天再说,到时候老爷就回来了。” 他看三人再没有旁的要求,又叮嘱院子里的下人,叫他们伺候的时候尽心些,不要慢待了贵客,这才告辞而去。 剩下文笙、王十三以及童白霜三人,文笙不得不叮嘱童白霜夜里睡觉警醒着些。 童白霜道:“放心吧,我初到陌生的地方,能不能睡着还两说。” 江审言虽是令她破家之人,因为他查贪墨,她的父亲和两个庶弟最终死在发配途中,但说心里话,童白霜并不怎么恨他,甚至在今天与江审言接触过之后,有了一种奇怪的感觉。 “我觉着,那姓江的可能不像他们说得那么坏。” 说完了,她才想起江审言与王十三有着杀父之仇,暗悔失言,缩了缩脖子溜出门去,回自己屋了。 主要是这些日子,王十三叫干嘛干嘛,童白霜看在眼里,不由地就忘记了他还和陆鸿大有着那么层关系。 文笙望了她的背影:“童姐姐比我们刚认识她的时候活泼好接触了一些。” 王十三嘟囔了一句:“神神叨叨的老娘们儿,快别理她了。” 他守着文笙坐到床沿上,打量屋里四壁,叹道:“早上起来的时候,可没想到晚上会来到这里。” 文笙笑:“既来之,则安之吧。十三,来,坐过去一点儿,我看看你的伤。” 王十三脱下外袍,转过身去叫她看受伤的肩膀,道:“一点小伤,不算什么。” 他把上午在陈康宁家废了韩央的事跟文笙说了说,悄声耳语:“行刺吴丰的时候,我可一点儿没受伤,我把那《明日真经》练成了。” 文笙心里不知是喜是忧,问他道:“那功法,你还要接着练么?” 王十三摇了摇头:“等我看看的。”他停了一停,又补充道:“心里老没底,要是能找个明白人打听一下就好了。” 文笙深以为然。 “十三,你有没有想过,江审言十有八九知道内情,咱们刚好住进来,小心应对,看看他到底想要做什么。” “我也觉着他把我弄来,是和宣同方那几个抱着相同的目的,想从我这里知道怎么练《明日真经》,哼哼,怎么练成的,我自己也还糊涂着呢,不过没事,看老子明天怎么戏耍他。” 文笙从王十三那里拿了金疮药,帮他重新上药。 王十三行刺吴丰之前还想着一旦侥幸成功,定要从文笙这里讨够便宜,此时灯下看美人,加上两人离着这么近,呼吸可闻,文笙跪坐在眼前,包裹伤口的时候就像是要抱住他一样,不禁有些心猿意马。 算了,小娘们儿还病着,不闹她了,等她好的那天,绝饶不了她。 王十三决定想点别的,转移一下注意力。 “你那幅画,可有什么特别之处?” 文笙在他肩头打了个死结,这样躺下的时候不怕隔。 “没有。平心而论,今天状况不好,连往常里六七分都没发挥出来,江审言不过找个由头,绝不是当真看上我的画。” 王十三半点不懂画,却想着哄她开心,等两人洗漱完都躺下了,他嘴跟抹了蜜似的:“你就是发挥出往常的三分来,就够叫姓江的惊为天人了。反正我是没见过这么好看的画。” “噗哧。”黑暗中文笙忍不住笑出声来。 笑过了,她问:“那你说说,好在哪里?” 王十三摸着脑袋“嘿嘿”两声,道:“你画的嘛,哪哪都好。”暗忖:“今天她画的什么来着,好像有很多棵大树。” 第三百八十四章 高人 在王十三看来,文笙的文问叫他高山仰止,文笙的琴更不用说,文笙这个人哪哪儿都好。 若非文笙受了伤,李承运等人安排他陪着到南崇来,自己一个大老粗,八杆子也和她打不到一起去,她最终会嫁一个出色的乐师或是大家公子,而自己的归宿多半是苍茫东海。 老天爷最近对他实在是太好了,他愿意把这份好运气分给文笙,叫她赶紧好起来。 第二天一早,他们起床收拾妥当,下人送来了早饭。 今天负责接待他们的不再是管家江禾,换了一个更老的老头子。 老先生姓胡,年逾六旬,说是江大人的朋友,同住东院的客人。 文笙心下了然,既然住在东院,若非琴棋书画有独到之处,便是能为江审言出谋划策的幕僚之类。 江审言昨夜回来得很晚,今天天不亮就出门了,中间只抽暇问了问新来的三人,得知他们已在东院住下,叮嘱府里人好生款待,没事不要打扰,又将文笙画的那半幅画给了江禾,命他早上拿给胡老,叫胡老品评一二。 胡老先生须发皆白,一脸褶子外加几个显眼的老年斑,背还有些驼,看样子很需要在家呆着颐养天年。 说话到是中气十足,也不怎么好听。 因为画乃文笙所作,文笙现在的身份是陆妻顾氏,看着又这么年轻美貌,胡老先生很是为难,只好叫王十三这个一看就上不了台面的武夫在旁陪着,他冲着王十三说话。 可只要一听内容便知,那话都是说给文笙听的。 “……你们来自偏远的乡下。大约没听说过老夫的名号,老夫号‘三全’,意为诗全、画全、字全,这三样,都得当今圣上亲口赞誉过。”说到这里,他向着皇城的方向拱了拱手。 因为胡老连眼角的余光都没给文笙,文笙也就坐在一旁。默不作声听着。 王十三在他浑浊双眼的注意下。张嘴“唔”了一声,看上去傻呆呆的,其实心里在大叫:“不都说‘文无第一武无第二’么。老子练了《明日真经》,也没说自己武艺天下第一,老东西,不吹能死啊。” “吴太师屡次想要请老夫去他府上做教习。不过老夫不想将一身学问教授给女子,能为她们献媚邀宠的工具。都想办法推拒了,像你们陈大人府上的头等门客,也曾经向老夫请教过书画……” 王十三神情木然,足足听他说了有一刻多钟。 “江大人叫我帮着指点一下这幅画。现在我们来看一看……”胡老把文笙的画放到一旁桌案上,在三人面前打开。 王十三挪了挪屁股,来了点兴趣。虽然有点儿像鸭子听雷。但谁叫这雷是文笙放的呢。 文笙也在旁坐好了,准备洗耳恭听。 “画一般。诗还尚可。字和画是一个毛病,就是虚。”胡老先生十分不客气,指了文笙所写几行诗道,“打眼看这字俊秀飘逸,细观之下徒有一副花架子,笔意时断时续,这里这一笔,写这笔时手软什么,怎么不一气贯通到底?这毛病画上也随处可见,虽然遮掩了,当老夫就看不出来么?画风浮华,一味钻营讨巧,我不知道江大人看中了什么,在我看来,这画、诗、字全都普通寻常,嘉通城里一抓一大把,大约唯独画画的是个年轻的女子,这点可以哗众取宠。” 你奶奶的,简直不能忍。王十三听着老头儿越说越过分,不禁勃然变色,瞪眼睛一句“老不死的”几乎脱口而出。 文笙见势不好,伸手过去抓住了王十三的胳膊,顺便轻轻掐了他一下,阻止了他乱骂人。 她心里也不怎么舒服,虽然这老先生都说到了点子上,这些问题叫她自己来看,也意识得到,但后头单挑她是女子说事做什么? 是女子怎么就哗众取宠了? 看他夸自己百无禁忌,什么金都往脸上贴,损起人来也真下得了嘴。 不过一来对方是长者,再者他肯定了诗,单挑字和画的毛病,眼力不坏,文笙还是很快就消了气。 也许人家是真有本事呢,有真才实学的人,常常会因为抱负难以施展,憋出这样那样的怪癖来。 脾气古怪的大家,文笙前世听说过不少,也见过几个。像王十三开口回以怒骂,虽然一时是爽了,却只会把事情越闹越糟。 她见胡老先生盯着王十三,活像斗鸡一样,目光里还透着兴奋,讪笑了一下,道:“老先生指点的是,晚辈画这画的时候,身体有些不适,所以缺点多多,不尽人意。” 至于胡老先生说她钻营讨巧,细想也没有说错。 她怀着接近燕白,引起医圣注意的念头作画,可不是钻营?特地选了这么一首诗,不正是讨巧? 这么一想,文笙气到是平了,往桌案旁凑了凑,虚心求教:“敢问胡老,画上除了您说的这个……气虚手软,画风浮华,还有什么毛病?” 这两点,尤其是气虚手软,等她病情有所好转,就可以克服,但文笙自己却知道,她画画的真实水准较当世那些大家还是有不小差距的。 文笙说她身体不适,谁都知道那不是托词,脸上看着一点血色没有,眼睛幽深,却没什么神采,眼眶周围还泛着青,要叫懂行的打眼一看,就知道是灯尽油枯之相。 所以胡老先生见她半点儿没有动气发怒的意思,很是意外,屈尊降贵看了文笙一眼,这才将注意力放到那半幅画上,手指在画卷边上慢慢敲击,显然在考虑措辞。 王十三神色不善瞪圆了一双大眼,看看胡老,又看看文笙。 介于面前两个人都一本正经的,他发脾气的话有点像狗拿耗子,既傻又莫名其妙。只好退到后头,由着文笙去对付这满口喷粪的老东西。 胡老先生半晌抬起头来,望向王十三。 王十三:“……” 他不知自己是不是又犯了疑心病,愣是在对方眼中看出了一丝嘲笑之意。 不过不等他细看,胡老已开口点评道:“画画的时候心绪很乱,虽然你以这凌乱雨丝遮掩,却不能改变你作画时没将全副心神倾注画上的事实。这个我们先抛开不提。笔法细腻,甚至颇有独到之处,看得出受过很好的教导……” 文笙连眼睛都没眨。心道:“您还是直接说不过吧。” 果然,听他接着道:“不过书画之道首在于意,这幅画看了之后只觉清冷寂寥,说实在话。老夫不是很喜欢,在老夫看来。一个不肯打开心扉的画者,如何能酣畅淋漓地感染旁人?这样的人,很容易就达到极限,再难所有寸进。” 这也是为什么历朝历代。那些出名的书画大家们大多有着几分癫狂之气,性格保守者很难登顶的原因,到最后。限制他们的正是他们自己。 文笙听他说得有理,连连点头。欣然受教。 她来到这个世界,吃了不少苦,也经历过了欺骗和背叛,尤其是和钟天政一番交往,到最后两败俱伤,很可能连命都搭上,使得她再做什么事都小心翼翼,生恐出现纰漏。 这心态也反映到了画上。 人说参禅有三境界,她现在正是“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怀疑一切的阶段,要在这时候画意上有所提高,可想而知有多艰难。 “那请问老先生,晚辈应当怎么做?” 胡老先生双目微阖,手捻胡须,一副世外高人的派头,沉吟良久,方道:“江大人家的后园是由高人打理,非常出色,不过现在正是冬天。你可以去暖房,看冬天里那些草木欣欣向荣,鲜花争相绽放,在那里多呆一会儿,等心情好的时候,再把剩下这半幅画画完吧。” 说罢他不等文笙再说什么,站起身来,负着手一步三晃,踱出门去。 王十三好不容易等他走了,忍无可忍:“奶奶的,摆什么世外高人的谱。看到这么能装的,老子拳头就痒得厉害。” 文笙摇了摇头,沉吟片刻,道:“反正江大人不在家,咱们闲着也没事做,不如按他说的,去暖房看看。” 王十三颇觉意外:“那老东西一看就是招摇撞骗混饭吃,你还真信他啊?快别耗那神了,留着精力对付江审言,看他搞什么鬼。” 文笙听他这样说,将画收到了一旁。 停了一会儿,她又忍不住道:“十三,我想去,哪怕什么不做,看看花也是好的。陪我去嘛,好不好?” 王十三被她晃着胳膊,身上一麻一麻地,道:“好好好,去哪儿你说吧。” “噗哧。”文笙乐不可支,笑道:“傻子,去看花啊,难不成叫你赴汤蹈火?” 王十三嘟囔道:“你给我点便宜占,赴汤蹈火也在所不辞啊。” 声音虽小,文笙却是乐师的耳朵,听得清清楚楚,登时又是一阵嘻嘻哈哈。 王十三心里暗暗发狠,小娘们儿,笑屁,等你病好了的,叫你看看本大爷的厉害。 他站起身,扶着文笙出门,支使江府的下人带路。 当即便有一个小厮领着二人从东院边角的侧门出去,走小路直通后园,另有下人跑去向江禾报备。 小路很静幽,两旁俱是围墙,墙那边高大的桐槐遮天蔽日,使得路上有些阴暗,风一刮,枯黄的树叶打着卷吹到斗篷上来。 王十三意有所指:“呵呵,见不着江大人,能逛一逛后园,开开眼界也是好的。” 他顿了一顿,问那小厮:“会不会不方便?别惊扰了女眷。” 那小厮笑道:“不会。客人您放心。” 等进了园子,王十三才明白小厮为什么说叫他放心。 奶奶的,那老东西骗人! 后园一片萧条,灌木的叶子都黄了,藤蔓枯死在墙上也没人收拾,到是墙角有几株梅,刚长出花骨朵,估计着到开花还得一些日子。 偌大后园连朵花没有,还他娘的高人打理。 文笙拉了拉他:“去暖房看看。” 暖房在整个后园的北面,贴着墙而建,一眼就能望见。 王十三跟在小厮身后,咬着牙道:“小兄弟,适才胡老先生说江大人的后园有高人打理,不知这高人姓甚名谁,一会儿我们能不能见到?” 小厮忍不住“哧”地一声笑,连忙捂住嘴,给两人鞠躬赔礼:“胡老先生为人风趣,喜开玩笑,府里哪有什么园艺师傅,都是下人们胡乱摆弄的。” 呸,风趣?开玩笑开到老子身上来了!王十三火冒三丈。 不过来都来了,文笙又一心想进去看看,三人还是来到了暖房门口。 小厮上前将门拉开,探头一望,道:“里面有人,小的就不进去了。两位慢慢观赏吧。” 这暖房是个圆形的大房子,四周是墙,上面覆着天棚,只透光,不透风,这么冷的天,开门间,一股暖流扑面而来。 文笙打量道:“这四面都是火墙吧,若是炭火在下面昼夜不熄,单止这一座暖房,一冬下来也是不小的耗费啊。” 王十三陪着她进了暖房,把门关严了,怀着恶意揣度道:“他是二品官,管的就是钱粮,随便刮点儿就有了。” 暖房里春意融融,确实有不少鲜花在争奇斗艳。 不过文笙最先注意的还是地中央那一垄一垄的,有小葱,有韭菜,更多的则是杂七杂八,不知长的是草还是菜。 文笙自觉并不是个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人,乍一看,竟有好多叫不上名字。 她闻了闻,这暖房里没有异味,空气竟然很是清新。 胡老先生没有说错,寒风呼啸的季节,突然进到这么个地方,的确会叫人心情变好。 门旁角落里,还摆着桌椅板凳,石桌上放了酒壶及几个空杯盏,也不知是给谁准备的。 下一次,真可以带着画笔来试试。 就在繁茂的花枝底下,有一个灰衣老者蹲在地上,满手是泥土,正给一株文笙从未见过的绿色植物分根。 老者专心致志干活儿,听到有人进来,连头也未抬。 第三百八十五章 暖房奇遇(水墨烟旎和氏璧+) 不是说江府没有园艺师傅么,这个人又是谁? 文笙和王十三互望一眼,两人相携走近过去。 老者年纪在个六旬上下,穿着灰布粗衫,花白的须发,面色黝黑,一双手掌骨节粗大,上面不光沾有泥土,还有很多皴裂的口子,一看就是常做农活。 他神情专注地摆弄着手里的一株绿色植物。 这植物花不像花,草不像草,茎杆很长,叶子细细如针芒,茎杆最上面顶着一个碗状的实心球,打眼一看,像个大头怪。 老者拿起剪刀,将蜷曲在一起的根由中剪开,又提着茎杆细细地修剪一番,拿过一个花盆,把手里的半株植物小心放进去,往盆里填土。 这么旁若无人地忙了一刻多钟,想是茎杆上的球太沉了,老者不敢轻易松手,一只手填完土浇好了水,剩下固定的活儿就有些不方便,他好像这才突然注意到旁边多了两个大活人,抬眼看了看王十三,道:“来,小伙子,帮我扶一把。” 老者操着不知哪里口音,若不是他这动作意思很明显,听起来实在费劲。 “啊?好。” 自打进了这个春意浓浓的暖房,文笙东看西看,兴致盎然,王十三也觉着心情不错。 刚才那小厮探头看一眼,连进都不肯进来,叫眼前这么大年纪的一个老人家独自在这里忙活,连个搭把手的都没有,王十三心下不平,撸了撸袖子,蹲下身扎了个马步,伸手去帮忙。 “小心点呀。年轻人,你手劲儿大,它可经不住你一掐。”老者提醒道。 王十三小心翼翼扶着茎杆,道:“老先生,你是这暖房里的园丁?” 老者口音虽重,听人说话到没问题,摇了摇头。一边熟练地插木条绑绳子。一边道:“我是府里的客人。” 客人?那就是门客喽。 哎呀,这真是看人下菜碟,比比刚才那姓胡的。年纪都差不多,就因为不会装模作样,在江府里的待遇就天上地下。 王十三心中更是不忿,道:“我们也是客人。昨天刚住进来,看你这样子不像是个会武艺的。那就是有才学,怎么弄得跟个下人似的?” 那老者笑笑:“老头子才学也很一般,不过是马马乎乎将字认全,能胡乱写几笔罢了。和他们不敢相提并论,寄人篱下不容易啊,干点儿力所能及的活儿。省得遭人嫌弃。” 王十三无话好说,憋出一句:“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 那老者闻言“哈哈”一笑,拍了拍手上身上的泥土,站起身道:“好了,多谢两位,我请你们喝一杯。” 文笙守在旁边一直没有说话,此刻连忙道:“不敢叨扰长者。” 她看这老者谈吐气度,确实不像是个仆佣下人,若说是府里的门客,比比胡老先生,这老者身上隐隐透着的淡泊,又叫她觉着说不出的古怪。 王十三却指了地上另一株:“这还有一棵,一起种了呗?” 老者笑着摆了摆手:“扔这里吧,不用管它,等回头再来收拾。” 他做了个“请”的手势,引着二人往石桌旁走:“坐一会儿,我看小姑娘气色不好啊,别累着。” 文笙心里一动,他叫自己“小姑娘”。 文笙的年纪,在寻常人看来已经老大不小了,此番扮作陆不逊的媳妇,在大伙看来再正常不过,若说还未嫁人,那才叫奇怪。 这老者到底是像他叫王十三“小伙子”那样无心一叫,还是看出什么来,目光如此犀利? 她回头看了看地上那半株植物,根已经被剪得七零八落了,相比另半株被小心翼翼移栽到盆里,境遇迥然不同。 她好奇问道:“为什么不管它,丢它在这里时间长了不会枯死么?” 老者笑了一笑:“这花我也是第一次种,伺候快两个月了,花苞里一直不结籽,所以才想如此试一试,这些花花草草都是有灵性的,越到绝境,越能激发出潜力来。其实人亦是如此。” 文笙觉着他这番话听起来有些意味深长。 三人围着石桌坐下,老者也不管手上脏兮兮,拿起桌子正中的酒壶,在壶底摸了摸,满意地道:“江大人家里,我最喜欢的就是这暖房,又舒服,又安静。大冷的天,坐在这里,看外边飘雪,喝点儿温热的小酒,没有闲杂人来打扰,人生于世,夫复何求?” 原来暖房此刻不但四面墙是热的,连这石桌石凳都是温的,桌子中心那一块温度尤其高,不用生火炉,就有温酒之效。 王十三张了张嘴,心道:“哇,同那姓胡的比起来,原来真正的高人在这里。” 文笙也觉这老者很投脾气,见他提壶过来斟酒,没有推拒,双手执杯恭恭敬敬领受了,笑道:“老先生,我们两个冒昧闯进来,只盼着没有打扰到您。” 老者眨了眨眼:“你们不是江大人的客人么,江审言家的大门可是很难进的,自然不算闲杂人。” 王十三笑了,高人怎么了,只要不是像胡老先生那么眼高于顶的,他便可以套套话,看看江审言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把自己和文笙弄进府里却又避而不见是搞什么鬼。 他搔了搔脑袋:“江大人的门很难进么,没觉着啊。”跟着就将昨天傍晚府尹吴丰怎么被神秘人刺成重伤,江审言到场,看中了他媳妇的画,请他们来做客的前后经过说了说。 “老先生,你和江大人很熟吧?医令燕白的续命丹药,说是千金难求,他就那么随手给了我们。你说他这是什么意思?” 老者手指轻轻摩挲着酒杯,不甚在意地道:“续命丹药么,那东西也没啥了不起,别听他们瞎传,既然给你们了,你们收着就是。” 他举起杯子,与两人轻轻一碰:“难得有缘坐在这里,来,陪老头子喝一杯。” 说完一仰脖子,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老人家都这么痛快了,文笙也手腕轻抬,将满满一杯酒喝了下去。 那酒一下肚,仿佛化为一股热流,一团火焰,自内向外烘得文笙整个人都暖洋洋的,好不舒服。 第三百八十六章 恼人的喷嚏 文笙不由地脱口而出:“真……好酒。” 老者“呵呵”一笑。 王十三也觉着热,这热却与这段时间困扰他的燥热大不相同,难得的中正平和。 再看文笙苍白的脸上仿佛升起两朵红霞,连眼中都似突然有了神采,王十三顿觉面前的老者更加神秘莫测,非得抱紧了大腿好好拍马屁不可。 他笑嘻嘻道:“来,老人家,我陪你喝,来嘉通这么久了,我们两口子认识的人不是削尖了脑袋向上爬,就是费尽心思要将旁人都踩下去,像您这么投脾气的,这还是第一个,太难得了。” 说话间他拿起酒壶,给三人各斟了一杯。 老者没有拒绝,却目露揶揄,重复了一句:“两口子?” 文笙心里一时更加确定了,他先前叫自己的那声“小姑娘”绝非偶然。 只有王十三没想到这些,喝了点小酒,还沉浸在和文笙假扮夫妻的幸福中,笑道:“是啊,来,咱爷俩儿干了这杯。” 满满一壶酒,正好一人三杯,再分一轮就见底了。 “小朋友,你刚才说先前在陈康宁大人家里做门客?” 王十三伸手掏出腰牌来,“当”地一声丢在石桌上,木质的腰牌,一面雕着“陈府武四”,一面雕着他的名字“陆不逊”。 “我昨日在陈家闯了个祸,不知道他们打算怎么处置我,索性趁这机会在江大人家里避避风头。” 他废了韩央的事瞒不过有心人,这老者虽不知是什么身份,看谈吐,绝不是个寻常门客。王十三干脆也不避讳,大咧咧把陈家头等门客不要脸偷袭他,他受伤之后反击,将人打得重伤的事添油加醋说了。 王十三长这么大,连颠倒黑白的事都没少干,何况打伤韩央他本身还占了理。 叫他吐沫横飞一讲,不知情的人还当他才是吃了大亏。被打成重伤的那一个。 老者由始至终含笑听着。听到关键的地方还微微颔首,似是对王十三反击之举颇为赞同。 直到王十三说完,老者才状似无意问道:“习武之人动手较量。总是难免打出真火气,每年到这前后,嘉通城里都要死伤不少门客,小朋友。那姓韩的偷袭你,刺伤你之后。你是不是觉着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只想着杀之而后快?” “奶奶的,我一想到那小子耽误我大事,那真是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恨不得一刀宰了他,不过制住他之后想想上天有好生之德。还是留了他一条狗命。” 他却不说韩央现在骨骼寸断,生不如死。 老者笑笑:“那伤完人之后呢。你是不是觉着心里很畅快,有一种神清气爽的感觉。” 这个没啥好不承认的,王十三凭着一股血勇重创韩央,突然发现《明日真经》竟然随之突破了,那一刻不但是觉着柳暗花明,更生出一种顶天立地,天下间无人是他对手的睥睨之感,心情之畅快前所未有。 “你说的太对了。” 老者笑容一敛,目光中露出谨慎之色:“那现在呢,你同我说实话,是不是总有一种饥渴烦躁的感觉,想着再次体验那时候的快感?” 看老者微微眯起眼睛,不知道为什么,文笙突然生出一种感觉:他好像一直在偷偷地观察王十三。 难道说这位老先生也认识十三的生父? 王十三有些迟疑,偷偷摸摸向文笙望过来。 文笙:“……”什么意思?叫人家说中了心虚呢,还是想叫她给提示一下答案? 喝了两杯酒之后,文笙但觉浑身暖洋洋的,很想回去眯上一觉。 不过帮十三解围还是要的,她刚想开口,王十三那里搔了搔脑袋,道:“还好吧,我更想和媳妇一起平平安安白头到老,这比那些打打杀杀的都重要。” 文笙轻易听得出来,这是他的真心话。 她心里甜甜的,脸红扑扑的,含笑望着他。 这两杯酒,后劲儿有点大! 王十三也这么觉着,若是那老头儿不在边上就好了。 偏那老者咳了一声,故意引起两人注意,道:“你能这么想就好,行了,再喝这最后一杯,刚好酒也没了,我看这小姑娘也困顿了,你们早早回去吧,我也好继续忙我的。” 他是问完了,文笙这里可还有一肚子疑惑呢。 她拿起酒,沉吟了一下,迂回问道:“老先生,您认识江大人很久了么?” 老者笑笑:“很久了,我想一想,差不多有二三十年了呢,一晃的工夫,半辈子就这么过去了。” 王十三喝干酒,放回酒杯的手半途一顿。 若非文笙身体这样,叫他凭空生出很多顾忌,他很想任性地问一句:“那你可认识陆鸿大?你没发现我跟他长得很像?” 可现在……王十三心中一动,小心翼翼问道:“那您可认识医圣燕白?” “呵呵,也认识。” 王十三已经顾不得他是否在吹牛:“老人家,实不相瞒,我们这次到嘉通来,不为别的,您也看到了,我媳妇她身体不好,能不能麻烦您由中牵个线,请医圣燕大人帮她看一看。” 打有记忆以来,刨除为救李承运,在于泉对着沙昂装孙子的一段不算,王十三还是第一次这么低声下气地求人。 折腾这么久,眼看年关将至,终于有了一丝希望,他只想牢牢抓住。 那老者却挪开了眼睛,不看王十三和文笙祈盼的表情,站起来,背转身去,淡淡地道:“所以你就特意守在吴府尹下衙的必经之路,将他刺成重伤,以便好引燕白出来,给她治病?你好大的胆子!” 暖房里顿时陷入了一阵死寂。 王十三吓了一大跳,把酒言欢聊得好好的。这老头子干嘛?说翻脸就翻脸,还是他本来就在套自己的话? 奶奶的,离着自己这么近,还真有不怕死的! 一时间杀人灭口、抓起来逼问以及死不认账三种念头在他心中电闪而过,杀人灭口在冒出来的时候就被排除了,剩下两种王十三有些犹豫。 怎么办? 文笙伸出手去,抓住了王十三的胳膊。 她用的力气不小。口里不徐不疾道:“老先生真会开玩笑。不逊在陈大人府上已经伤得不轻。若再敢向吴府尹出手,不怕被乱刃分尸么?” 身体好转了,她的思路也随之清晰起来。 在行刺这件事上。王十三唯一能置身事外的理由便是那刺客身手高强,刀枪不入,而王十三又确确实实在陈家当着众人的面受伤流了好多血。 不管经不经得起推敲,文笙都不能任王十三悍然出手。 她老有一种感觉。他们住到江审言的府中,虽然统共没见过多少人。有头有脸的到现在只有管家江禾、胡老先生和眼前的老者,但其实无时无刻不在人家的监视之下。 对方若是想动手,早便动了,哪用等到拿言语来试探。 王十三其实更倾向于以武力来解决。管这老者是好人坏人,先抓起来,再在江审言府上杀个七进七出。不怕姓江的不露面服软。 不过文笙既然已经表明了态度,他也就不再坚持己见。放松了身体,嘲道:“还当今天认识了个忘年交呢,搞了半天原来是自作多情,媳妇,咱们走!” 他拉着文笙站起身,向门口走去。 那老者头也未回,似是对二人所说的话无动于衷,但也没有出声阻止。 文笙走到门口,回头问道:“得前辈赐以美酒,还没有问一下您的名讳,不知是否方便相告。” 那老者已经往那一垄垄小绿苗走去,闻言足下一顿,回道:“药苗应自采,琴调对谁弹。” 文笙默了默,不管老者背后没长眼睛看不到,深鞠一躬:“叨扰前辈了。” 两人自暖房里出来,带路的小厮早已不知去向。 里外温差之大,简直如两个天地,王十三见文笙一遇冷风有些瑟缩,连忙揽住她,问道:“你同那老头儿说啥呢,他什么意思?” 文笙低头向手心里哈了口气,两手互搓取暖,道:“他用我题在画上的两句诗回答,自比隐士,不叫咱们问他姓名。” 王十三脸上恍然,心中暗道:“奶奶的,拽什么文,这不是欺负老子么?” 他在里面喝了三杯酒,换在平时也仅是稍微解个渴,这时候却觉着身上热乎乎的,有点想要冒汗。 再看文笙在旁冻得跟小鸡仔似的,刚暖过来的脸色又有些发青,三两下脱了外袍,道:“来,你穿上。” 文笙摇头:“不用了,快些走吧,这会儿回去,我说不定还能睡一会儿。” “困了?想快这不简单么,瞧我的!” 他瞥眼见后园里四下无人,拿自己的外袍自后面将文笙猛地裹住,打横抱起来,笑道:“跑喽!” 反正没人看到,他直接跳过了围墙,穿房越脊,片刻工夫就回到了东院。 “嘿嘿嘿。”他把人直接抱进房里,关上门,隔绝了外头的寒风。 文笙整个脑袋都被蒙了起来,冷到是不冷了,就是有些透不过气。 所幸时间不长,她觉着王十三停下来,挣扎了一下,伸手将袍子撩开,看看果在屋里了,道:“还不将我放下来,傻笑什么呢?” 王十三“嘿嘿”坏笑:“你看,这可像不像山大王抢亲?” 说话间他抱着文笙走到床榻前,两臂向上一抬,作势要丢到床上去,左右活动了一下脸上的肌肉,作出一副狰狞的表情,恶声恶气道:“小娘们儿,大爷能看上你,是你的福气,既然把你抢上山,你就是大爷的人了,今天你从也得从,不从也得从!” 他演得投入,见文笙枕在他臂弯里,含笑静静望着他,脸颊犹带着酒意的红,目如秋水,只觉脑袋里“轰”地一响,脑海深处仿佛腾起一团火焰。 一时间,王十三除了这双近在咫尺的眼睛,其它什么也见不到。 口干舌燥,本能敦促着他去汲取那汪清泉。 他呼吸粗重,凑唇过去,吻了吻文笙的眼睛。 手抖得厉害,王十三却控制不住。 他吻到的时候,文笙攸地闭上了眼睛,面颊火红,他这一吻便落到了对方长长的睫毛上。 双唇清晰地感觉到文笙的睫毛不住轻颤,如蝴蝶振翅。 心跳如擂鼓,仿佛在不住叫嚣:“亲到了,亲到了!” 时间太长,文笙忍不住要透气,结果不小心出来一声轻哼,落到王十三的耳朵里,其中的婉转旖旎简直要人命。 又来了,声音勾魂夺魄,知道他没有抵抗力,这不是故意勾引他么? 他双唇离开了文笙的眼睛,沿着她挺直的鼻梁向下走。 脸蛋儿红红的,像熟透的苹果,好想咬一口,这么美,不能厚此薄彼,也亲一亲。 他迷迷糊糊亲完,文笙稚嫩柔软红唇就在眼前,呼出的气息还隐隐带着酒香。 好想尝一尝! 王十三脑间突然闪过两个大字,亲嘴儿!哎呀,从小到大,每回听旁人说荤话,这码事可都少不了。 和这码事一比,前面那都是餐前开胃的小菜。 难得文笙喝了酒,嘿嘿,先尝尝甜头! 他慢慢凑过去,还未碰到,一直乖乖任他为所欲为的文笙突然睁开了眼,不光捂住了嘴,还皱眉将他推开。 王十三一颗心顿时凉了半截,可怜兮兮将文笙放到床榻上。 文笙二话不说坐起来找手帕,捂住了鼻子,连打好几个喷嚏。 王十三:“……” 奶奶的,要不要这么寸,好好的亲嘴儿这就黄了啊,可以后补不? 文笙收拾完,丢下帕子,抬头看了看王十三,突然翻身趴倒,捶床大笑。 笑得王十三气急败坏。 虽然憋得难受,却拿她半点办法也没有,没好气往里赶她:“去去,里面躺着睡你觉去。小娘们儿,你且等着。” “哈哈哈。” 好半天两人都安静下来,王十三听她呼吸,明显还未睡着,讪讪地问:“喂,你刚才到底感觉怎么样?” 文笙忍着笑,答非所问:“那酒喝下去浑身发热,我好久没觉着这么舒服了,就是拜月果浆也比不上。” 王十三无精打采地“唔”了一声。 文笙没得着期待中的回应,不免有些失望,隔了一阵,难敌酒意,沉沉睡着。 第三百八十七章 鲜花和牛粪(小乔和氏璧+) 文笙睡着了。 王十三探头过去看了看她,不死心地在那微微嘟着的两瓣唇上盯了半天,最终还是认命地帮她掖了掖被角,坐起来穿好外袍,找鞋子下地。 适才暖房里的老者那般古怪,文笙又说他的酒喝下去感觉特别舒服,王十三就准备悄悄杀个回马枪,独自一人神不知鬼不觉地再摸去看看。 不过这会儿天已近午,王十三想走又怕江府的下人来送中饭,发现他不在房里,索性出门,主动去找东院的小厮。 他陆某人的妻子身体不好,刚刚睡下,这一觉不知什么时候能醒,他要陪着,中午这会儿不准有人打扰。 午饭也免了,去拿几样点心来预备着就可以。 隔不多时,小厮用食盒送了几碟糕点过来。 王十三收下,等小厮走了,去把隔壁的童白霜叫过来。 他不放心留熟睡的文笙独自一人在屋子里。 都安排好了,王十三悄悄离开东院,避开一众下人和门客们,往江家的后院摸去。 那老头不知会不会还留在暖房里,说不定到别的地方吃饭去了。 王十三这般想着,一接近后院,便感觉到有些异常。 相比他上午来时,后院有人把守了,多了不少岗哨。 幸好王十三身法高明,往日里偷鸡摸狗的事没少干,才能顺利接近暖房。 冬天的后园特别萧条,仅有的几处亭台楼阁一目了然,空荡荡不像有人到访的样子,那就是暖房里又来旁人了? 暖房的门紧闭,王十三想想之前他推门而入时那门发出很大的声响。打消了直接开门溜进去的念头,小心翼翼绕到了暖房后面。 周围的墙很厚实,是中空特制的,王十三找了个角落,像只大壁虎一样爬上去。 正在这时,远处小径上结伴走来两个小厮,一人提着食盒。一人抱了坛酒。 咦。那老者看来中午在这里吃饭,看样子除他之外还有别人。 王十三深感这一趟来对了,趁暖房门打开“吱扭”声响的一瞬间。他在顶棚上开了个洞,悄无声息钻了进去。 钻洞的位置,是王十三特意挑选的。 他记得很清楚,这个入口下面就是几排花架子。架子上爬满了藤蔓,这种叫不上名字来的植物叶子有巴掌大小。间或结着些紫色的小花,单只那些密密麻麻的叶子,就够遮住他这么个大活人的了。 他轻轻落到几排花架子中间,地上的土刚浇过水。还是湿的,王十三踩在一个花盆上,蹲了下来。 那个神秘的老头儿果然还在暖房里。除了他,石桌旁边还坐了两个人。 王十三伸头窥探。巧的是这两个人他都认识,一位是之前那位眼高于顶,特别能教训人的胡老先生,另一位更是出乎王十三预料,竟是不知何时回府的江审言。 奶奶的,杀父仇人啊。 正好听听这三人凑在一起都聊什么。 桌上摆满了杯碟碗筷,酒温着,菜刚拿出来,还冒着热气,一时暖房里到处飘着饭菜的香味。 适才送酒菜的两个小厮已经退了出去,狄氏兄弟搬了两张石凳,坐在暖房一进门的地方,百无聊赖警戒着。 王十三能感觉出来这两人不好对付,屏住呼吸,大气也不敢出,生怕被他俩发现。 “大人这一上午可还顺利?问出那几人的口供没有?” 最先开口的是胡老先生,听他此时对江审言说话,哪还有半分上午的倨傲之态。 王十三心里暗骂一声,转念想到:“问口供?原来他们三个在说公事,姓江的现在不是管着钱食么,怎么还抓人办案子?” 就听江审言道:“那几人都是穷凶极恶的惯匪,目无朝廷律法,手上人命不知几许,要叫他们老实认罪吐露实情,怕是得好好费上一番工夫。” 王十三暗骂:“呸呸呸,说得义正辞严,其实还不是一肚子坏水,连自己的好朋友都毫不犹豫出卖,没义气的人最可恨了,衣冠禽兽,斯文败类。鸟官!” “鸟官”这个词,最初还是文笙给他写信,教他识字练字的时候在《千字文》里提到的。 虽然文笙后来又特意向他解释过了,“鸟官”指的是上古五帝中的少昊氏,因为他以鸟为图腾,手下文武百官都用凤鸟、青鸟之类命名,所以后人才对他有了这么个称呼。 不过王十三本来就是个充满了恶趣味的人,上古五帝什么的离他太遥远了,打那以后,“鸟官”这个词就在他心里正式取代了狗官,成了他和文笙共同知晓的小秘密。 被他在心里骂了一通的江审言丝毫不觉着耳朵发热,继续道:“不过放长线盯他们这几年也不是全无收获,这不就把人找着,带到嘉通来了么?” 胡老先生笑了一声,给江审言提壶斟酒:“大人请用。还是小心些,这时候突然把人抓起来,别引起庄少尹的注意。” 他两人说话,那老农模样的神秘老者也不参合,就在边上只管吃吃喝喝,小酒喝得自得其乐。 王十三听到这里,心里突然一阵警觉:“他们所说抓起来的那几个惯匪是谁?为什么抓了他们就会引起那庄少尹的注意,奶奶的,不会是宣同方他们四个吧?” 他和文笙、童白霜三人自从进了江府,就和外边断绝了消息,若他们四个竟被江审言悄悄抓住,严刑逼问…… 王十三越想越有可能,心里暗暗发毛。 什么“把人找着,带到嘉通来”,难道说的竟是自己? 就听江审言笑对另外二人道:“说说你们吧,这一上午感觉如何?” 胡老先生先道:“还不错,小姑娘人很聪明,难得的是不骄不躁,到这时候还能听进去我那一番逆耳之言,算是少有的豁达,唯一不好的就是身体弱些。呵呵,他俩若是真做了夫妻,老头子只能说,好好一朵鲜花插在了牛粪上。” 江审言和那老者闻言一齐大笑。 王十三:“……” 老头儿你他娘的说谁呢,谁是鲜花,谁又是牛粪? 第三百八十八章 晴天霹雳 (二合一) 其实王十三私心里也常常觉着,论条件,他除了有个棒棒的身体,不管哪方面都有些配不上文笙。 但这是他们两个人之间的事,文笙都不嫌弃他了,哪容你个八杆子打不到的老东西背地里胡乱置喙? 这股火气腾地冒上来,到是冲淡了不少惊疑。 原来他和文笙两个人的一举一动都在对方的监视之下,这几个老东西在背地里密谋,一个又一个牵着自己的鼻子走,还试图研究,奶奶的,这算不算是将自己玩弄于鼓掌之上? 这是看十三爷好欺负么,信不信杀你全家? 江审言笑完,感慨了一句:“品行过得去就好,身体弱不是大毛病……” 王十三这会儿和姓江的已经不光是杀父之仇了,横竖看不顺眼,暗骂:“滚你奶奶,冠冕堂皇,都过不去年了还不是大毛病,你自己试试!” 可一旁那神秘老者竟然煞有其事地附和:“确实,气血虽虚,她本人求生的意志却很强,顶多费一番手脚,好好调理一段时间就没事了。” 王十三想说“吹牛”,可经过今天上午短短接触,他又觉着这老者确实有些门道。 虽然老者统共没说几句话,最后还拆穿了他刺杀吴丰的真相,两下不欢而散,但现在细一回想,却仿佛句句都另有所指。 王十三忍不住冒出一丝奢望来:“难道他说的是真的?这老头儿到底是何方神圣?” 就听着江审言叹道:“我敢说不是大毛病,也是仗着有燕兄在。你也这么说,我就放心了。” “放你妈的心,我媳妇,干你屁事!等等,燕兄……燕白、白,这个浑不讲究、一身是土的老头子竟然便是燕白!”王十三吃惊地张大了嘴,心神激荡之下险些弄出声响来。 这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谁能想到,叫他遍寻不着。不惜铤而走险也要一见的医圣燕白竟然打扮得像个寻常乡下老农,藏在江审言家里养花种草。 听他们这言下之意,难道说根本不必自己威逼利诱,燕白已经打算给文笙治病了? 王十三半信半疑。 江审言不是他的杀父仇人么? 难道是宣同方等人骗了他。当年根本不是江审言出卖的他父亲? 亦或是姓江的打《明日真经》的主意,准备拿给文笙治病来迷惑自己? 王十三越想越糊涂,越想越好奇,文笙没在身边,他没人商量。只好耐着性子继续蹲在那里偷听。 那个疑似燕白的老头道:“她自己想活,我才能医好,像令堂那样,原本没有什么大毛病,却每天唉声叹气郁郁寡欢,我就没有什么好办法了。世间的病症有千百样,心病才是最难治的。” 王十三听到他这番话,越发认定此人必定是燕白,只有堂堂医圣才敢说这样的大话。 人家明明说是江府的客人,是自己将他那话给曲解了。 大约是因为燕白提到了江审言的老娘。叫他默然半晌,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怅然道:“算了,她又不是最近一段时间才这么难伺候,叫你那二徒弟慢慢给她医着就是。燕兄,你且说说,在你看来,那孩子怎样?” 王十三瞪圆了眼睛。 孩子?江审言不是没有儿女么? 燕白手捻胡须:“做事喜欢随心所欲,没有规矩,也不大懂得敬畏。你把他贸然领回来,只怕……嗯,是个不小的麻烦。” 王十三心里打鼓,暗忖:“他们正在说的。难道是老子?” 姓胡的老者旁边添油加醋:“我看也是,野性难驯,不好好掰一掰,只怕过上几年,和他爹一模一样。” 一番话打破了王十三最后的疑虑,奶奶的。都扯出他爹了还能有错? 王十三身手很好,这身手不但包括同人过招生死相搏,也包括藏匿和轻身的功夫。 若是换个地方,哪怕缩骨扎马,他半天坚持下来都不待吆喝累的。 可现在他怕叫狄氏兄弟注意到,硬是把高大的身躯缩成一小团,踮着脚尖站在花盆口上,保持着这么一个动作,时间一长,神仙也吃不消。 不过他现在可顾不上再想它法了,硬是提着一口气咬牙坚持。 再坚持一会儿,说不定又能听到什么了不得的东西。 这几个老家伙肚子里存货太多,这会儿喝了点儿酒,憋不住了吧。 吐出来,快点,十三爷等着呢。 虽然燕白和那姓胡的老者对他不乏贬低之词,王十三却并没有生气,因为人家说的本来就是实情,他在意的是,这几人为什么对他这么关注。这整件事的背后又隐藏着怎样的秘密。 江审言的声音听起来有些伤感:“我找了多少年才找着他,怎么能不领回来看看。和他爹一模一样?” 姓胡的老者给他斟了杯酒:“你也别太难过。都说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二十年了,他跟着陆鸿大的那些旧部混在一起,能长出什么好来,眼下不过是打伤个人,刺了吴丰一刀,比他爹当初干的那些事还差得远呢。” 江审言神色微变。 燕白瞪了那姓胡的一眼:“有你这么安慰人的么?” 姓胡的老者“哈哈”大笑:“我逗逗审言,这么多年他老是喜怒不形于色,何时见他这么患得患失。” 江审言长叹一声,对燕白道:“燕兄,既然那姑娘品行不差,就劳你妙手回春给她治了吧,省得那小子不知又闯出什么祸来。” 王十三听到这里蓦地一喜,只要燕白肯出手,那就必定医得好文笙。 咦咦咦,没想到这位江审言江大人还是个慈悲为怀的大好人来着。 简直要惊呆了好不好? 就听燕白道:“好说,审言你也不必过于忧虑,就我上午试探那小子的情况看,他还是多少有所顾忌的,没到滥杀无辜的程度。你想想,能为他人冒这么大的风险,当街行刺……” 说到这里。大约是觉着当街行刺朝廷命官实在不能算是什么优点,燕白自己也卡殼了。 江审言冷冷一笑:“又焉知他不是仗着那邪功有恃无恐?” 听着这指摘的口气,王十三对他刚刚涌起的那点好感顿时化为了乌有。 奶奶的,这么说老子。你算哪根葱?老子还没找你报杀父之仇呢。 燕白不愧是叫王十三想抱大腿的神人,道:“这我要帮他说两句公道话,对《明日真经》你应该比我更清楚,他肩膀上有伤,是昨天上午在陈家受的。那时候他还没有真正练成那门邪功,而行刺吴府尹的计划可不是一天两天的了。” 江审言哼道:“恃强行凶,以武犯禁,到成了他的优点了,刺杀朝廷命官,按律当斩,若不是……哼!” 王十三听着都快急死了,若不是什么,你到是说出来啊,奶奶的。秘密到了嘴边,你又咽回去了,吞吞吐吐,姓江的你是不是男人? 姓胡的老者接过话去,同燕白道:“别听他的,他就是嘴硬,你没见他昨天晚上回来那副失魂落魄的模样。” 燕白摆了下手:“要我说这都是小事,现在麻烦的是他那个《明日真经》,这门功夫一旦练上了想中途罢手只怕很难,眼下他刚是伤人见血、食髓知味的阶段。怎么办你要早拿主意。” 王十三叫他们说得心里发慌。 《明日真经》他练得顺遂,练成之后刀枪不入又太过厉害,他之前也隐隐有所预感,觉着总浑身燥热怕不是好事。现在听江审言和燕白直斥其为邪功,忍不住暗自忐忑:“燕白这什么意思,难道说我会越来越狂躁,老想着杀人……我这会儿停下来,再不练它也不行么?” 江审言手指轻轻敲击石桌,沉吟道:“你是说。叫他早早散功?” 王十三身子不禁一抖,叫一个武林高手散功,还不如要了他的命,辛辛苦苦练就的一身功力,一朝化为乌有,想想都觉着可悲。 而且他的内功来得没有半点投机取巧,二十年苦练寒暑,就因为自己拿它练了半月的《明日真经》,就要散去么,这太不公平了。 王十三攥紧了拳头,不敢再弄出半点儿声响,他一定要竖着耳朵听听燕白会怎么回答。 听听这三人打算怎么对付自己,也好事先有所防备,免得着了他们的道。 燕白和姓胡的老者不吭声,他们只负责提建议,真正拿主意的还是江审言。 江审言沉吟良久,突然迸出一句:“他今年都二十好几了,怎么还练得成那门邪功?你们说,他是不是知道要练《明日真经》必须得是童子之身?当年那几条漏网之鱼同他说的?不,不可能……这是陆家当年最大的秘密了,陆氏兄弟严防死守,生怕叫人知晓。” 这么一顿饭的工夫,王十三连接受到的惊吓实在太多,都有些麻木了。 他觉着自己听到这码事还能镇定自若地蹲在这里,实在太他娘的厉害了,连自己都得佩服一下。 一时间他心底涌起了无数的疑问,最后别的都可以忽略,只剩下一件事,这童子之身不会是得限制他一辈子吧? 好在那边的三人没叫他胡乱猜测太久,姓胡的老者笑道:“说不定是瞎猫碰着死耗子了,要不那几个还不自己练起来。这也好办,我看他对那小姑娘言听计从,连说句话都要先看看对方脸色,不如索性遂了他的心意,等我找机会给二人做个媒,等那姑娘治好了病,就在你府上给他们完婚得了,洞房花烛夜,他一散功,你不就放心了吗?” 完了,完了。 王十三只觉前路一片灰暗,只盼着燕白能赶紧开口驳斥,说即使成亲也没事,可燕白在旁边只是笑了一下,并没有作声。 他和文笙怎么办? 一旦成亲,他就武功尽废,更加一无是处,可不成亲这么耗着,文笙也老大不小的了,岂不是耽误人家?再一个,这么朝夕相对,本以为忍一时,谁想这会儿告诉他要忍一世,他哪抗得住啊。 这他娘的人生还有什么盼头? 王十三遭受了沉重的打击,了无生趣地蹲在一只花盆上怔怔出神,接下来那三人又聊了些什么,他就都没有往耳朵里进。 不知过了多久,石桌那边凳子响。 王十三蓦地一醒,就听江审言吩咐道:“行了,叫人都收拾了吧。” 王十三意识到这是三人吃完饭,也商量完事了。 狄氏兄弟开门叫了小厮进来收拾残羹剩炙,王十三心灰意冷,也没有趁着这阵子混乱悄悄溜走,依旧在那里蹲着,颇有“随便你们,发现就发现吧”的意思。 不过包括狄氏兄弟在内,所有人都没往这边看。 江审言道:“就这样吧,接下来还要拜托二位,你们歇着,我去看看我娘。” 燕白没有吭声,姓胡的老者却道:“要不要我陪你一起去?反正我现在没什么事做,回去也是闭门高卧,老夫人当着我这个外人,总不好意思再冲你发脾气。” 江审言黯然摇了摇头:“不用了,随她吧,她心里不爽快,发作出来总比憋着强。” 姓胡的老者不忍:“你都给她当多少年出气筒了。” 江审言一走,狄氏兄弟、姓胡的老者呼啦啦都跟着走了,剩下燕白和两个小厮,暧房里顿时冷清下来。 王十三如梦方醒,勉强收拾起破碎成渣的一颗心,趁着燕白还没发现他,悄悄循原路钻了出来。 一路上自怜自艾,他都不知怎么找回的东院。 贼老天,这可怎么办? 王十三在门口徘徊良久,心乱如麻,竟有点不敢去见文笙。 童白霜自屋子里探头出来,见是他松了口气,道:“陆少爷人都回来了怎么不进屋?一直没人来过,放心吧。我回去了。” 她扭身回了自己的屋子。 “不逊,你回来了?”里头传来文笙的声音。 王十三深吸一口气,进了门。 文笙看样子刚醒不久,坐在被窝里,脸上犹带着红晕。 整个人气色看上去确实好了很多。 她见王十三神情古怪地进屋来,当他还想着睡前那回事,冲他嘻嘻一笑:“你过来呀,离我那么远做什么?” 第三百八十九章 多么痛的领悟(水墨烟旎和氏璧+) 文笙坐在被窝里,衣着单薄,被子盖到腰际。 她眉眼如画,长发及腰,笑语盈盈,脸上还带着红晕。 王十三看着这一幕,眼泪差点掉下来,这么好的个小妖精,从今而后他就只能过过眼瘾了。 奶奶的,这和把一顿丰盛的大餐摆到一个饿了三天的人面前,告诉他许看不许吃有什么区别? 文笙话说完了,见王十三竟然未挪窝,不禁有些诧异,白玉般的手掌拍了拍身边的位置,道:“过来说。” 王十三闭了闭眼,自暴自弃般得迈步上前,脱了鞋子上榻,扯过被子就要往自己身上盖。 文笙奇怪地瞥了他一眼,鼻子嗅了嗅,闻到自王十三身上传来淡淡的花香,凑近过去,又用力闻了闻。 王十三见她整个人都贴过来,登时就毛了,嘟囔道:“干嘛呢这是,改属狗了?” 不等文笙说话,他连外袍也不脱,拉着被子就躺下了,被子向上一蒙,连脑袋都没有露在外头。 文笙:“……” 王十三蒙着被子自怜自艾了一阵,突然觉着不对劲儿,被子外边很安静,一点动静都没有。 文笙呢?生气了,还是不舒服? 他腾地掀开了被子,顾不得呼吸新鲜空气,先看身边的文笙。 果然文笙歪靠在床头,似乎从刚才自己说了她一句开始,她就没有再挪窝,刚睡起时红润好看的脸色不见了,微微颦着眉,透着一股虚弱。 王十三登时就心疼起来。 文笙的病还没有好呢,燕白说是能治,也不知是不是真有把握。 自己可真是受了打击,脑子坏掉了,竟然分不清楚轻重缓急来。 他是真的喜欢文笙,一心一意想叫她快活,又不单单为了那码事。现在最该做的,是趁热打铁,带她去找燕白把病治好。 他的胳膊早先于念头过去搂住了她,王十三急道:“不舒服怎么也不吭一声?还是觉着冷?” 两个人离得很近。他的手去握文笙的手,文笙却答非所问:“十三,你为什么不高兴,是因为我睡着之前那回事么,给你!”说话间。笑嘻嘻凑了过去,红唇在他脸颊上“吧嗒”一吻。 王十三全无防备,偷袭成功! 可文笙却发现,王十三于那一刹那间呆了一呆,目光中不但有迷茫,还有隐隐地慌乱。 古怪古怪。 这小子之前有多热衷这回事她会不知道? 没有顺水推舟,进而得寸进尺,明显是心里藏着事。 刚才她睡了个好觉,醒来发现王十三不见了,守在屋子里的人变成了童白霜。 童白霜虽然说不清楚王十三去了哪里。但他这时候肯定不会离开江府,能去的地方有限,再加上身上有花米分味,文笙已经猜到他定是觉着那老者神神秘秘,趁她睡着,悄悄回去看一眼。 那么他在暖房里看到了什么? 十三这人其实并不复杂,但他的这份简单只有亲近到令他完全不设防的人才会看到。 这是他与杨兰逸最大的区别。 文笙眼珠转了转,决定暂时不去逼问他。 总要叫他透口气。 王十三好不容易克制住了心猿意马,摸了摸她的手,觉着不是特别得凉。这才放下心来,问道:“午饭吃了么?” 文笙甜甜地道:“没有。我等你一起。” 王十三简直肝都颤了,顾文笙你好样的,老子现在需要清心寡欲了。你就不停地勾引我,早干嘛去了。 不对,早也不行。 你就看着折腾老子吧,早晚死在你手上! 原本以为精尽人亡只是夸张的说法,现在才知道,它竟然是真的。 王十三由自己想到了他爹陆鸿大。他是他爹的儿子,这点错不了,要按适才燕白和江审言的说法,一旦成亲圆房,对他就相当于散功。任陆鸿大武艺再高名气再大,只要他练的是这《明日真经》就不可能例外。 这也就解释了他爹为什么会在成亲的时候突然金盆洗手。 并且婚后带着他娘隐藏行踪,生怕被人找着。 他二叔接管了水寨,一辈子没有成家。也是,陆家两兄弟若都没了自保能力,只会死得更快。 后来他二人到底怎么死的,是不是被亲近的人出卖,这一切江审言都知悉内情,有机会非要叫他都说出来。 文笙就看着王十三好好的又发起呆来,挣开他,披了件厚衣裳从被窝里爬起来,下了床榻,去桌子上拿了一小碟点心。 糯米做的如意糕,在碟子里码得整整齐齐。 大冷的天,文笙不想再出去洗手,就手托着碟子,凑过去轻露贝齿,咬起一小块。 清凉爽口的糕,裹着豆沙馅儿,带着芝麻的香。 文笙睡觉起来觉着饿了,接连吃了两块,将碟子端到王十三面前。 王十三回过神来,伸手去抓,文笙将他的脏手打开,嗔了他一眼,带着示范的意味又去咬住一块。 王十三傻傻望着她,悲哀地想:“她这不是在勾引我么,若是没这回破事,我就伸嘴去接过来了,顺便亲亲她,她的小嘴一定比糕还甜。” “……还看我,还看我,要不豁上了,先亲了再说?反正亲一下又不会散功。唉,不行啊,等亲完了可怎么办?贼老天,真坑死老子了。” 文笙就看着他脸上露出了悲愤之色,伸手把碟子接过去,然后张大嘴,一仰脖子,把那半碟黏黏的如意糕一块块倒进嘴里,闭嘴狠嚼。 文笙:“……” 这要没问题就出鬼了。 她回去桌前,也不管茶水早凉了,给王十三倒了一杯,凉凉地道:“慢点吃,喝点水送送吧,别噎着。” 王十三好不容易把嘴里的东西咽下去,哽得直伸脖子,过来接了,一饮而尽,觉着不解喝,直接拿着茶壶来,口对口好一通鲸饮,心下悲痛欲绝:“奶奶的,从今以后老子就只能跟这茶壶亲个嘴儿了。” 他定了定神,同文笙道:“饿了吧,你先吃点东西,吃好了咱们再去暖房找那老头儿,我刚才去偷听他们说话,原来那老头儿就是燕白。” 第三百九十章 钟天政的下落 文笙闻言怔了一怔,燕白? 虽然这与他们之前打听到的消息有所出入,但想想她和王十三的消息来源不是宣同方几个,便是医令府的下人,再不就是大街上的贩夫走卒,以讹传讹也在所难免。 她早猜到王十三独自又去了一趟暖房,发现了什么。 那老者是燕白,然后呢? 若单止这一点,他肯定会欣喜若狂,绝不会是现在这样的反应,就仿佛挨了迎头一棒。 但十三只说到燕白就打住了,嘴巴还挺严。文笙嗔了他一眼,坐下来慢条斯理吃了些点心,直到将肚子填得差不多了,这才站起来,系上棉斗篷:“走吧。” 走在路上,王十三亦步亦趋,看着虽然挺积极,却不再有早先时候将她由后园一直抱回来那个旁若无人的劲头儿。 文笙心中疑惑,却不点破,问道:“十三,你听谁说那位老先生便是燕白?你看他在江家自在随意,简直就像是主人一般,定然同江审言交情深厚,如今还不知道那江审言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他若是燕白,咱们又如何能请得动?” 王十三面现犹豫之色,停了停,将中午偷听到那三人说话的内容给文笙学了学,只是隐去了最后《明日真经》的一段。 “所以你就放心吧,你不找他,他还要找你呢。他巴不得赶紧给你治好了,了却这门心思。一会儿肯定不会难为咱们。” 奇怪,这也是好事呀,那十三又为什么心事重重? 难道是不高兴那几人背后说他坏话,不不,他心眼也没有那么小。 文笙百思不得其解。只好将这事先放到一旁,和十三进了后园,来到暖房。 燕白没走,正站在花丛中间,仰着头,看管家江禾指挥着两个小厮修顶棚。 看到文笙和王十三相携而来,他似笑非笑:“奇怪了。上午你们来的时候还好好的。不过吃了个午饭,这里就多出来一个大洞,幸亏发现得早。不然一晚上不知要冻死多少珍稀草药。” 王十三一听这话,就知道自己中午来偷听留了尾巴,这会儿东窗事发了。 不过他心里还不忿着呢,暗忖:“我都没怪你们几个老家伙背地里诋毁算计我。一门心思想害我散功,你还有脸找我叨叨?” 所以他脸上看不出半点羞愧之色。左顾右盼:“我当都是些韭菜大葱,敢情还有珍稀草药呢?不知哪些是,您给指一指,我俩也好开开眼。” 说到底王十三也是个欺软怕硬的。 对方是燕白。手里握着文笙的小命。他再是腹诽,也不敢信口开河惹燕白不高兴,只好顺着对方的话风将话题往远了引。 燕白看了他一眼。不知想到什么,脸色好看了些:“想认识认识?你去拿个竹筐过来。” 王十三早见一旁墙角摞了大大小小十几个竹筐。全都是由青绿色的竹篾细细编成,上头连个针眼大小的窟窿都没有。 他过去随手拿了一个,走回来。 燕白吩咐道:“小姑娘别累着,一旁歇息去。” 文笙依言去石桌旁坐着休息,这暖房统共有多大,燕白和王十三不管干什么,除非像之前王十三那样有意藏起来,都不会离开她的视线。 燕白冲王十三轻轻颔首:“你跟我来。” 两人从韭菜旁的那垄幼苗前经过,燕白弯腰下去,小心翼翼以指尖掐了一小片叶子下来。 “平津草,它的药用价值告诉你你也听不懂,我就不白费唇舌了,这么一小片叶子,再加上十七种辅药,就能制成一颗你所说的那续命药丸了。” 王十三暗自咋舌,好家伙,这一垄平津草,得有上百株吧,这能炼出多少颗药丸来,怪不得燕白之前说那东西没啥了不起。 他乖乖递了竹筐过去,燕白把摘下来的平津草放进筐里,继续往前走。 “这是紫卿,之前潜进来那小贼就是藏在这架子底下,幸好没有笨手笨脚将这几株紫卿碰折了,我想你肯定没发现,这叶子底下还藏着紫卿果,哈哈……” 王十三:“……” 他说什么了,这老头儿就认定了是他做的,自己是该断然否认呢,还是闷声发大财? 这么一犹豫的工夫,燕白已自那巴掌大的叶子底下摘下一颗珍珠大小的果实,放到了竹筐里。 “这是含烟花……” “这是金灯草……” 王十三迷迷瞪瞪跟着燕白在暖房里转了一圈,竹筐里已经多了二十余种草药。这可真应了那句诗:药苗应自采。 而燕白摘取的部分有叶、有花、有茎、有果,样样数数,不一而足。 最关键的,这些药材的名字对他而言全都很陌生,别说之前没见过,连听都没听说。 他记性很好,燕白这一路念叨的话他全都记下了。 这些草药,听着就好像很厉害的样子。 可这么厉害的燕白,这么多珍贵的药材,却解决不了他的大难题。 唉!王十三捧着那个竹筐,心中的沮丧可想而知。 可燕白却没有就此放过王十三,他回到石桌旁坐下来,施施然道:“好了,你现在去,照我刚才做的,将这二十七种草药各取一百份,小心些,这些花草很娇贵,同一株上不能采摘两次,你若是不小心踩折弄断哪一株,别怪我老头子见死不救,赶你们出去。” 王十三一呆。 将近三千次的弯腰采摘,这可是个十分麻烦的工夫活。 文笙开口道:“前辈……” 燕白将她打断:“好了,别管他,咱们来说说你的伤。” 二人一听这话顿时都明白过来,燕白这是要开始给文笙治伤了。 王十三思及自己从来没有在燕白面前说过文笙是受伤,结果燕白连脉都不用摸。便看出来文笙的真正病因,不禁大感佩服。 若是能治好文笙,不要说叫他弯腰两千七百下,就是两万七,他眉头也不带皱一皱的。 王十三一时充满了干劲儿,把自己的那点苦恼抛到脑后,老老实实按照燕白的吩咐摘草药去了。 这边燕白细问文笙病症。 文笙不知道怎么同他说。因为若要说明白了。就必定会暴露自己是乐师的事实。 南崇虽然重文,擅长乐器的人不少,奇怪的是为世人所知的乐师少之又少。而且水平也不怎么高。 暴露自己是乐师,还是大梁来的乐师,学的是神秘的《希声谱》,这对没有任何自保能力而言的文笙来说。实在是太危险了。 可叫她信口开河,欺骗为他治病的大夫。她还真编不出来。 所以文笙只能正襟危坐,同燕白道:“燕老勿怪,请恕晚辈有难言之隐,无法以实情相告。” 燕白只是好奇一个人怎么受伤。会像文笙这样,几乎将所有的生机一下子抽干。 文笙不肯说,他也不相逼。皱眉捻须,沉吟道:“这到是怪了。最近总是遇到奇事,你是如此,还有一位病人,外表也没有任何的伤口,身体里却已是一团败絮,经脉错乱断裂,尤以上半身内伤严重……” 文笙心中一凛,燕白所说这人,十有八九是钟天政! 钟天政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过江来了。 他到了嘉通,那么云鹭呢? 文笙心念电转,背脊隐隐生汗,急道:“敢问燕老那人现在何处?” 燕白老神在在地抬了抬眼皮,并未回答。 文笙顿时恍然:燕白这番话可不是无意中透露出来的,做为一个大夫,还是医圣级别的天下第一人,能叫他感兴趣的,肯定是与治病救人有关。 他发现自己和钟天政的伤情有莫大关联,却搞不懂这伤是怎么来的,好奇心起,故意要引自己着急,主动向他坦白。 文笙稍事沉吟,换了个方式问燕白:“那人得燕老救治过之后,可痊愈了?” 燕白睁开一只眼睛看了看文笙,目光中闪过狡黠之色,傲然道:“他那伤与你也不过半斤八两,连你我都救得活,何况是他?虽然还未痊愈,可也好的差不多了。” 文笙深吸一口气,攥紧了拳头。 不能慌。她且死不了呢,虽然叫钟天政占了先机,早得到医治,但自己在暗处,未必就制不住他。 何况,她现在不是孤身一个人了,她还有十三。 现在唯一叫她担心的便是云鹭的安危。 云鹭在江北便开始盯着钟天政的车驾,准备伺机出手。当时他们都觉着,钟天政重伤之下无法行动,说不定连神智都不清,正是除掉他千载难逢的良机。 而为钟天政驾车的林经不管武功,还是江湖经验,都不应该是云鹭的对手。 为了给钟天政添麻烦,王十三过江的时候还在南崇军面前揭开了他杀死梁禧叔父梁兴业的真相。 可千算万算,钟天政还是来了,在他们前头顺利治好了伤,这是不是意味着,情况有变,云鹭凶多吉少? 文笙越想越是忧心,面对着欣然给钟天政治好了命,态度暧昧不明的医圣燕白,更加不敢交底,坐在那里呆呆出神。 钟天政现在何处? 他能过得了江,找到燕白,仅凭他自己的势力绝无可能,必定有人在帮他。 只要揪出这个人,也就找到了钟天政。 燕白不说,她可以试探,但试探这种事,机会其实只有一次,试的多了,说不定反对燕白欺骗。 结合她最近探听到的消息,平安侯世子突然生病,会不会和钟天政勾结的那人便是平安侯? 这时候,王十三身上蹭得又是泥又是土,小心翼翼抱着那竹筐过来,竹筐里是他摘采的大量草药。 弯这两千多次腰是小事,关键还需精挑细选,可把他折腾得够呛。 燕白示意他将竹筐放到一旁,再去搬过一个石头做的捣药罐来,吩咐他把每样药材都拣选出来,各捣一千下。 “就这点儿东西,你定下每样的份量,我两下就捣个稀烂,哪用一千下?” 王十三蹲在那里仰头看燕白,他严重怀疑这老头子是在故意整他。 “谁让你用内力了?你就用普通人的力道,一样一样地捣,一千下不准多也不准少,等都捣出来再说份量的事。哼哼,这点耐心都没有,你还想不想治好她了?” 王十三没办法只得挽起袖子,先把竹筐里的平津草都挑出来,扔到捣药罐里,抓起药杵,“砰砰”捣得山响。 “轻点,懂不懂什么叫普通人的力道?”燕白呵斥。 王十三忍气吞声。 燕白闭目听了一阵,终似满意了,不再吭声。 文笙仿佛才回过神来,道:“燕老,听说近来宫里皇后娘娘和贵妃玉体都欠安,您怎么还有暇在江大人家里做客呢?” 燕白捻须微微而笑:“休要听信市井流言,她们两位都好得很,就算偶尔有个头疼脑热,也不是什么大毛病,一剂药下去便可痊愈,只是身份贵重,这头疼脑热的消息传出来,老百姓便会忍不住瞎想。” 他这么不咸不淡解释两句,便闭上了嘴,显然不打算同文笙多说宫里的事。 王十三一边捣着药,心下默默计数,一边抬头瞧向燕白,又冲文笙笑了笑。 他刚才专心采摘,还当那两人一直在闲聊。 文笙两眼紧盯着燕白,不徐不疾道:“燕老刚才说的那个病人,可是在大将军府见到的,林大将军自江北带人回来,请您出手医治?” 燕白蓦地睁开眼睛,脸上惊诧之色一闪而没。 文笙黯淡多日的眼睛里突然有了神采。 燕白到底是位大夫,不是官场上的老狐狸。看这反应不会错了,与钟天政勾结的人正是林世南。 若没有林世南援手,钟天政不可能顺利渡过飞云江,不是因为林世南在南崇的身份和地位,燕白也不可能问也不问,就给一个来历不明的人治了伤。 前段时间林世南突然抛下江北的战局返回嘉通,竟是为了此事。 确定了这一点,却有更多的疑团涌上文笙心头。 钟天政是什么时候和林世南勾结到了一起? 林世南做这件事,皇帝梁禧知道么,他是怎么想的? 有没有可能,他二人谈不上什么勾结,而是钟天政落到了南崇军手里,做了林世南的俘虏? 第三百九十一章 敢和老子抢鸡窝!(晚照清空和氏璧+) 文笙的这些疑惑,从燕白这里无疑得不到答案。 为了自保,她甚至不敢告诉燕白,林大将军府里的那位病人,是非常危险的人物——鬼公子。 接下来三人各怀心思,都变得沉默起来。 王十三足足捣了半个下午,才按燕白的要求,把二十七种药材捣成了五颜六色的二十七滩烂泥。 燕白的反应看起来就像是特意在折腾他,老头儿斜眼打量了一下王十三的“成果”,赶人道:“行了,你俩走吧,等我把药做好了,会叫江禾给你们送过去。” 两人灰溜溜出了暖房。 忙了一下午,空手而归,还叫王十三夹着尾巴蹲在那里捣了好半天的药。 王十三暗自发狠,若是燕白敢耍他,答应的药不兑现,或是治不好文笙,他一定要叫那老头子后悔到这世上来。 钟天政和林世南搅在了一起,这无疑是个极坏的消息。 同这相比,云鹭的安危更叫文笙和王十三挂心。 两人回到住处,商量了不一会儿,天便黑了。 下人送了丰盛的晚饭来,王十三想着文笙一天下来只吃了几块点心,劝她放宽心,多用些。 一切都有他呢。 等吃过饭,收拾完,王十三又把童白霜叫过来,同文笙说,他要出去转转。 虽然他看上去没有什么异常,文笙只与他四目一对,就无端想起来“月黑杀人夜,风高放火天”这样的句子来。 王十三也确实是这么想的,与其呆在屋子里胡思乱想,不如趁夜里去林世南的将军府转一转。 若真发现钟天政,趁他还没好利索。一刀结果了这个祸害! 两人都没有挑明,文笙送他出门,站在门口,王十三道:“你别出来了,外边冷。” 文笙点了点头。 王十三又道:“别担心,我很快回来。” 文笙伸开双臂,主动投入他怀中。揽住了他脖子。在他耳畔低声笑道:“这样就不冷了。注意安全,不行就先回来,等我好了。亲自对付他。” 王十三藉着黑暗亲昵地在她面颊上啄了啄,悄声道:“安全得很,你忘了我现在刀枪不入?” 文笙笑了:“就是知道这个,才敢放你去冒险。”她松开了王十三的脖颈,“早去早回。” 王十三心中喟叹。终于忍不住在她米分嫩的唇上亲了一下。 这一吻快如蜻蜓点水,却叫两人都心头巨震。 王十三后退两步,天太黑,看不清楚他的神色。文笙只见他冲自己摆了下手,那意思是叫自己赶紧回屋去,跟着便隐入黑暗之中。 文笙还是在门口站了一阵。直到童白霜不放心,出来观望。才和她一起回屋里去。 南崇的形势比她想的要复杂,而她认识的人里头,没有人比钟天政更善于玩弄阴谋权术,乱中取胜,他若是被林世南囚禁了还好,最怕林世南倚重他,由得他兴风作浪。 若是能弄明白江审言和十三的父亲到底怎么回事,他对十三怀着什么心思就好了。 再等等,等她的伤好点了再说。 且说王十三,悄悄出了东院,临走还偷了一个真正的吻,他越发觉得自己的决定没有错。 不能散功,《明日真经》再不好,有这身功夫,他就可以不受人欺,保护文笙,像现在这样,去为她解决掉一切麻烦。 若是武功尽废,且不说他配不配得上文笙,文笙又会不会嫌弃她,再有这等事怎么办? 成亲生了他的陆鸿大最终家破人亡,那就是前车之鉴,男子汉大丈夫,又岂能躲在妻子身后,靠女人保护? 但他又不甘心就此和文笙划清限界,叫别的男的捡这等大便宜。 奶奶的,天王老子来也不行,他还就占着鸡窝不下蛋了。爱咋咋地吧。 尤其是那个姓钟的! 从前在白州军前,王十三就看那小白脸不顺眼了,不管谁一接近文笙,那姓钟的不是笑里藏刀就是阴阳怪气,后来听说还想扣着文笙抢亲,这个臭不要脸的。 在大梁的时候,王十三还没这么有气,哪怕钟天政箭射文笙,惹下这么大的麻烦,可文笙也没叫对方讨了好去。 说起这事,王十三还能嘻嘻哈哈地嘲笑文笙识人不明,和姓钟的做了这么久的同窗,竟然没发现那便是鬼公子。 可现在,一听钟天政还没死,他便觉着一股戾气涌上心头。 妈的,敢趁他下不出蛋来,惦记着抢他的鸡窝,真当十三爷是死人啊! 小子,我不乱刀砍死你,难解心头之恨! 王十三被这股火顶着简直怒发冲冠,伏低了身子穿房跃脊,如一道鬼影子,悄无声息就出了江府。 冷风一吹,他才想起身上衣裳还没换,脸也没蒙。 这些都还好说,不熟悉将军府周围的情况就有些麻烦。 这工夫时间还早,王十三决定先去宣同方几个住的地方转一转。 为了方便监视江审言,他们的住处离江府很近,王十三去过好些次,熟门熟路,直接跳墙进去。 宅院里果然静悄悄得一个人都不见,满院子的狼藉,一看就是出事了。 几间屋子房门大开,屋里东西凌乱,柜子翻倒在地,衣裳扬得到处都是,王十三点灯照了照,不由地“啧啧”两声,应该没错了,是江审言命人做的,不知是他手下的兵丁还是门客,出手还挺粗暴。 可怜宣同方几个自以为在嘉通藏得挺深,还想打江审言的主意,哪知他们这些年的所作所为全未逃过对方的眼睛。就不知道他们交待了多少,是不是不但出卖了自己和文笙,还把“玉盘云水”的消息也一块儿卖了? 王十三一边儿胡思乱想,一边儿找了件夜行衣穿上,看看宣同方这住处没剩下什么有价值的东西,提刀自屋里出来,飞身上墙,辨认一下方向,直奔将军府而去。 夜阑人静,大街上空荡荡的,家家户户关紧了大门,居高一望,连亮灯的人家都不多。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今晚天上没有阴云,月光明亮。 王十三上房抄近路,轻如狸猫,直奔林世南的府邸而去。 第三百九十二章 夜探林府 林世南住在严正胡同。 不管先帝还是现在坐在皇位上的梁禧,都对他格外厚待。 虽然林世南大部分时间在外头带兵打仗,家里的人口也不多,但为示倚重恩宠,梁禧仍将这座引得很多王公贵族垂涎的风水宝宅御赐给了他。 宅院很大,足足占据了半个严正胡同。 三正胡同这一带住的不是朝廷高官,便是公侯勋贵,夜里附近的戒防也格外得严,加上刚发生了吴府尹当街被刺那事,各府门客都当了心。 林世南是带兵的将领,他一回来,麾下的亲兵们更是把整个将军府护卫得像铁桶一样。 而王十三今天夜里,偏要在这铁桶上钻出一个窟窿来。 夜幕沉沉,星光黯淡,半轮银白色的上弦月高挂天空。 月光下,远近的假山院墙、亭台楼阁就像洒上了一片银辉,影影绰绰地一眼能望出去数里。 王十三来了一阵了,他没有贸然闯入,正居高临下研究着将军府的布局。 一层层院落,内里勾连交错,看得他头疼,由高处看,林世南的府邸就像是一个盘踞于地面上的巨大怪物。 为避免站到月影里,他特意挑了座将军府西边的高楼。 将军府往西最近的就是这常信侯府,王十三现在脚下踩着的正是常信侯家的飞月楼,楼高四层,他在四层更往上——站在房脊上。 将军府外围上空,一只飞鸟疾掠而过,刚刚接近高高的围墙,便垂直坠落。 由始至终,不管是那鸟雀还是箭簇。都没有发出半点声响。 王十三面无表情望着这一幕,掏出了准备好的黑巾,将手里的钢刀往腋下一夹,低头蒙上了脸,只留一双眼睛在外边。 深更半夜的,任谁一见他这打扮,都会立刻将他和行刺吴丰的刺客联系到一起。 王十三脚尖在房脊上一点。身体向前蹿出。贴着外墙悄无声息地滑了下去,落到阴暗的角落里。 大约是觉着离将军府这样近,不会有人吃了熊心豹子胆跑来捣乱。常信侯府夜里的守卫很是稀松平常。 王十三进来出去地并没有引起旁人注意,他提着刀很快就接近了将军府的外围。 府外高举灯笼火把驻防以及往来巡逻的兵士并不多,王十三在高处所见,前门外胡同里巡逻的士兵是三队。后门环境稍复杂,多了一队。 每队二十人。加上把守胡同口和负责前后门盘查的兵士,总共不足二百人。 估计林世南自己也觉着,他一个手握兵权的大将军,在皇帝和诸位王公大臣的眼皮底下。将自己家门口弄得跟军营似的,有点儿太招摇。 真正的杀招是在外墙后面。 两丈高的外墙,普通人根本无法翻越。墙内是大片光秃秃的空地,没有栽树。也没有盖任何建筑。 足有一箭之地开外才是一排环形的房子。 适才因为天黑瞧不清楚,但王十三大约能猜到这一圈房子的用途。 这就相当于打仗时候堡垒外圈搭起来的箭楼。 房子里埋伏着大量的弓箭手,一旦有外敌翻墙而入,这么无遮无掩的,立刻就会被当值的士兵发现,下场想必就会像刚才那只倒霉的鸟一样,被一箭射杀。 王十三一弄明白这里头的玄机,就打消了从南北两条街悄悄潜入的想法。 他虽然不惧区区几枝箭簇,却总不能打草惊蛇,还没见到钟天政的人影儿就搅得阖府大乱。 这么一来,就只剩了一条路可走。 林世南的西邻姓吴,也是个做官的,吴大人出身吴氏旁支,论辈份太师吴德水还要管他叫一声堂叔。 此人官拜正四品军器监,早就为林世南收为自己人,平时两家往来密切,林世南的夫人吴氏正是他的亲侄女。 王十三不知道这些,他只见两家挨靠在一起,后园竟然还有一小段合墙。 墙西种着花树,墙东将军府这边依稀是个池塘。 池塘边堆着假山,砌了亭子,虽然估计后园里也可能有暗哨,好歹有这么多树木山石遮挡,值得冒险一试。 两丈高的围墙也挡不住王十三,他悄然爬上,探头望了望。 月光青蒙蒙的,照着水面有些异常,原来这大冷的天,池塘表面已经结了一层薄冰。 王十三见状心下一喜,暗忖:“真是天助我也。” 这层冰不过刚刚凝结,连个阿猫阿狗都站不住,但王十三已是毫不犹豫一跃而下。 将至水面之时,他疾提一口气,内力运转,脚触及那层薄冰的同时,身体已平平向前滑了出去。 这完全是个巧劲儿,最难的是他化去向下力道的一瞬,用的力气稍大或是时机稍微慢点就会踩碎薄冰,发出轻响。 这静夜里一点儿动静就会传出老远,谁知会不会引起有心人注意? 月光下黑影一晃,快到只是一眨眼的工夫,池塘里倒影攸地出现又消失,王十三已经顺利滑过了数丈冰面,落到池塘旁的假山上,不顾石头坑洼不平硌得慌,立刻向下伏倒。 静悄悄的,除了风吹树叶响,再没有旁的声音。 王十三等了一会儿,不闻有人来袭,确定自己这是安全潜进来了。 出园时遇上了一队巡逻的队伍,王十三赶紧躲了起来,等他们走远才现身。 这会儿不过刚二更天,这个院子也不知是谁住着,这么早就熄了灯。 王十三决定不去管它,往适才高处所见有灯光的地方摸去。 将军府里大而空旷,林世南真是暴殄天物,外头看这么好的宅子,谁知前面几重院落,亭台楼阁竟是很多都空着,到是建了演武场、靶场、跑马场,弄得跟个军营似的。 王十三转了半天,遇上好几次明岗暗哨,幸而都眼疾手快地避开了。 他越来越焦灼:“奶奶的,皇宫大内也没这么多巡逻的,林世南摆明是因为收留了姓钟的心里有鬼,他会把姓钟的安置在什么地方?不会是放在后院了吧,那小白脸最擅长勾引大姑娘小媳妇,他到不怕引狼入室。” 不行,得抓个人问问。 要知悉内情,怎么也得是个亲兵队长之类。 或者打草惊蛇,叫他们带自己去找钟天政。 等再遇上暗哨,他就毫不客气凑近了一掌将人劈昏,拖到僻静的地方,也不管天冷,三下五除二把对方外袍脱了,割破他手指,借着月光,手把手在衣裳上写了一行血字:“转告林大将军,他通敌卖国的证据我取走了!” 不知是天太冷还是怎的,就这么不到二十个字,愣是把那兵卒十指全都弄得伤痕累累才勉强写完。 王十三随手在他要穴上一戳,闪身藏了起来。 片刻之后那暗哨迷迷瞪瞪醒来,猛见自己衣裳被扒,还写了血书,不禁吓得魂飞魄散。 但林世南带兵确实有一套,这人清醒之后,毫不迟疑就把外袍抱在了怀里,左顾右盼,没找着袭击他的人,不敢擅自声张,撒腿往前院就跑。 跑去哪里,自然是跟自己的顶头上司报告去了。 王十三悄悄跟在后面,就见那暗哨进了一处灯火通明的院子,过了不大一会儿,自里面“呼啦啦”涌出来近百亲兵,跟在暗哨身后,往他刚刚遇袭的地方去了。 在那之后,又有一人手里卷了一团衣物,步履匆匆自里头出来,直奔后院而去。 王十三早料到亲兵队长得到消息之后,不管信不信,都会立刻拿着“血书”去见林世南。 只没想到此人胆子这么大,孤身一人,连个手下都不带。 正好方便自己动手。 待那亲兵队长走到僻静处,王十三听着周围再没有其他人,自藏身之处猛地扑了上去。 他动,那亲兵队长也在动,两人之间的距离接近到丈许,王十三竟然扑了个空,亲兵队长转过头来,狞笑道:“就知道你还没有走,跟我去见将军!” 怪不得如此托大,此人不但是个练家子,还是个深藏不露的高手。 就适才这一瞬间脚下的功夫,比起“折桂钩”戴向来也不遑多让。 好在不知是不是因为血书,对方心有顾忌,没有大声吆喝。 王十三不容他再说,一刀挥出。 那亲兵队长同时亮出兵刃,两人战到了一处。 两条人影乍合即分,战斗刚打响便结束,王十三一刀斩在亲兵队长肩上,这一下力大刀沉,几乎将他整个肩膀卸了下来。 而因为王十三不避不让,亲兵队长的刀其实是抢先一步刺中了他的前胸,只是王十三半点儿伤也没有受。 若非如此,那亲兵队长也不会轻易中招,连一个回合都没走上。 这一下他着实伤得不轻,血一下子涌了出来,踉跄后退,张嘴欲呼,王十三已经将身压上,伸手捂住了他的嘴。 “想死你就大声叫!” 亲兵队长被他以蛮力制住,又疼又恨,神色扭曲。 想死大声叫?他想啊,他不怕死,只想着通知将军一声,可嘴被堵着还叫个屁。 他拼命挣扎,甚至想以牙齿去咬王十三。 王十三洋洋得意,有《明日真经》护体,不怕崩着牙你就咬。 不过与此同时,他还要出言威胁对方:“老实点儿,不然老子恼起来,废了你这身功夫。” 第三百九十三章 分享快乐(小乔和氏璧+) 将心比心,王十三觉着废人武功这一招肯定好用。 他怕对方流血而死,放松了对那亲兵队长的遏制,拽过那件写了血书的衣裳,在他受伤的肩膀上胡乱缠了缠,另一只手却倒转了钢刀,拿刀柄在他丹田的位置猛地一戳! 除了《明日真经》这等极个别的特例,天下间的内功心法大都是将内力积蓄在丹田,丹田一旦碎裂,那武功也真就废了大半。 亲兵队长脸色微变。 王十三一直紧盯着他呢,见状暗喜,心道:“有门。我就说嘛,像老子这么想得开的人都不愿散功,何况这些兔崽子们。” 他再接再厉威胁对方:“我也不杀你,废了你之后再挑断手筋脚筋,割了舌头,刺瞎你这对招子……”说话间手指头作势冲着对方双目插下。 那亲兵队长下意识闭紧了眼睛,王十三手指戳到他眼皮上,逐渐加重了力道。 这会儿他到是能喊了,也不知是不是被王十三的话吓住,脸上神情扭曲,没有大声唤人来,而是嘶声道:“你动手吧,我是不会背叛我家将军的。” 王十三紧贴着他,柔声道:“没叫你背叛你家将军,你只要悄悄告诉我,林将军自江北带回来的那个人现在何处,你说了,我就放你走。” “当真?”亲兵队长显然不怎么相信。 王十三低声笑道:“比真金还真。” “你不怕我骗了你,再去向将军报信?” “呵呵,你有胆子,大可试试。”王十三尝到《明日真经》的甜头,正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时候。他是不愿往大里折腾。不然将林世南这座府邸搅得人仰马翻也并非难事。 “那你把手拿开,我和你说。” 王十三拿开了按在他眼珠子上的手,二人此时避在刚进后院的一个角落里,月光照不到,不过王十三不用看也知道他此刻必定目光闪烁。 妈的,天底下哪有像自己这么傻了吧唧好说话的匪徒。 “好汉你由这里往北走,穿过两重院子。就能看到东北角有个侧门。出门往东是片小竹林,竹林边上有个重兵把守的阁楼,那人……就在楼里面。” 王十三听完。却没有立刻放开他:“你见过那人?” “……见过。” “那你说说,那小子长什么样?” 王十三的口音旁人或许听不出来,这亲兵队长一听就知道是江北那边儿过来的,大梁人! 若是明知无幸。他身为林世南的心腹,自然悍不畏死。不管受怎样的折磨也要强硬到底,但王十三刚才说的话太恶毒了,要他忍不住想戏耍一下对方,若能引得贼人自投罗网。哪怕同归于尽也值了。 “是个年轻的公子,病得很重,起不来身。全靠旁人服侍。其它的我就……”他吞吞吐吐,自牙缝一点一点向外挤。 哪知王十三声音一变。将他打断:“胡说,什么年轻公子?分明是个三四十岁的老爷们儿。奶奶的,你敢骗老子!” 那亲兵队长呆了一呆:“什么?” 王十三抬起刀来按在他脖颈上,特意没掌握好分寸,刀锋割破了皮肉,鲜血登时冒出来。 他恶狠狠低声喝道:“王八蛋,不说实话!你是不是觉着老子不敢真宰了你?” 亲兵队长脖颈流血到没觉着怎么疼,他肩膀的伤很重,受伤这半天,王十三根本就没容他止血包扎,这会儿浑身都是黏糊糊的血,若非习武之人底子好,早就撑不住了。即使如此,失血太多,他也觉着身上发冷,一阵阵晕眩。 明明说的是实话,贼人为什么偏说不对? 而此时的王十三却仿佛有着十足的耐心,给他思考…… 不知过了多久,那亲兵队长觉着自己都快不行了,脑袋里突然灵光一闪。 “你问的那人是不是瘦长脸,中等身材,穿蓝色长袍,操大梁北方口音,使刀的……”他还想再细加描述,无奈实在是力不从心。 但这些已经足够了,王十三一听什么穿蓝袍、使刀的,就意识到此人果然见过云鹭。 “不错,就是他。快说,你们怎么处置他的,他在哪里?” 亲兵队长觉着自己简直蠢透了,肯定是被胁持自己的这个笨贼给传染的,早知道他来找的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小人物,自己和他说那么多干嘛,还扯出了将军的贵客。 但现在后悔也晚了,他痛苦地扯了扯嘴角,硬撑着道:“那人身手不错,我们本想除掉他,可将军说留着说不定还有用,要我们捉活的,于是费了一番手脚将其生擒,……也关押在刚才我说的那地方。” 虽然亲兵队长闪烁其词,但王十三却听明白了,钟天政和云鹭都落在了林世南手里,不过一个是座上客,林世南还悄悄请了燕白给他治病,一个却是阶下囚。 不管怎样,还活着就好。 云鹭和钟天政是不是都在亲兵队长所说的那地方? 有可能,但也很有可能是陷阱在等着他。 王十三没有像亲兵队长想的那样,丢下或者继续胁持着他,向他所说的那片竹林赶去,而是老神在在守在一旁:“行了,咱刚才就说好了,你告诉我他的下落,我放你走,现在我说话算数,你走吧。” “……好冷,我快不行了。” 他腿都软了,不要说走,爬都爬不动。 “冷啊?那怎么办?你又不是我媳妇,大爷我没义务帮你暖着。”王十三在他身边蹲了下来。 “……”亲兵队长光哆嗦去了,连话都说不出来。这恶贼在耍着自己玩,到这时候了,他还不走,说不定他根本就不会去了…… 王十三见状摇了摇头,啧啧两声,站起身来。 这个冬天,天气其实很是反常,总是火热火热的,哪怕南崇这边常常阴云密布不见太阳,但北风呼啸也热,大雪纷飞也热。 可惜,这种热只有他自己才能感觉得到。 旁人感觉不到怎么办,没关系,那就让他来帮个小忙吧,文笙不总是说,快乐需要分享么? 于是王十三就在将军府里换了个地方,开始放火。 第三百九十四章 《大崇律》 将军府很快浓烟滚滚,乱作了一团。 王十三随手解决了两个撞上他的士兵,直扑亲兵队长适才所说的小竹林。 地方不难找,正如王十三预料,将军府里守卫最严的大约就是这个院落。 风带过来烟尘和刺鼻的焦糊味,隔墙传来家丁们奔走救火的声音,这个院子里却是半点儿声响都没有,更没有守卫跑出去帮忙。 小楼只有两层,院子里灯笼火把亮如白昼,照见楼上以及房顶影影绰绰全是人,就连那竹林都不是摆设,里面偶有人影闪现,想也知道,肯定布满了机关陷阱。 王十三不禁好奇,这看着像个军事重地,若不是住着钟天政和云鹭,林世南又会把什么放在里面? 总之值得他冒险一探! 忙到这会儿,月亮已过中天,王十三不再多等,自高墙墙头飞身跃下,直奔小楼。 就听着二楼上一声唿哨,负责警戒的人已经发现了他。 弓弦声响成了一片,黑压压的箭簇随之飞来,全都对准了他一个人,密集到叫人头皮发麻。 王十三的《明日真经》刚刚练成了“御甲”,不敢托大,身体疾坠避过大半,着地一滚,又甩落了一些,右手挥刀,左手在半空顺势一抓,抓住了两枝飞箭,甩手向着小楼上掷去。 箭上附着他的内力,去势之强比起来时一点也不逊色。 对方似是早料到一通箭雨奈何不了他,尖锐的哨声又是接连三响,有人沉声道:“放!” 弓弦响过,这一次楼上射来的都是连珠箭,这也到罢了。一旁竹林里竹叶沙沙作响,竹枝大幅摇晃,王十三听着动静不对,抽暇扫了一眼。 由竹林中凌空飞来了数十枝长矛! 月光下,黑黝黝的矛尖泛着钢铁的寒光,怪不得破风时带着尖啸,王十三心中一寒。顿时想起宣同方等人描述他二叔当日是怎么死的。 这东西虽然远不及攻城弩穿透力强。可他的《明日真经》只能算刚刚入门,修炼的程度比起二叔陆鸿成来一样相差很远。 他只得后退避其锋芒。 此时小楼上突然有笛声响起,夹杂在尖啸中异常清晰。无形音浪飘忽而至,直取王十三! 听说《明日真经》练到高深的境界可以抵御乐师的攻击,王十三不知真假,这曲调在他听来实在太过熟悉。他知道一时半刻他还能抵御得住,时间一长。这笛声便会影响到他,令他眼前幻象连连。 这吹笛的不是别人,正是王十三的老相识元恺! 他既然在,钟天政在这里基本也就没什么疑问了。 王十三后退闪避间。那些长矛已经先后飞至,“夺”“夺”连声,齐根没入地下。 如此强横的力道。王十三觉着林世南不大可能悄悄埋伏了这么多高手不叫他们露面,应当是竹林里面设了机括之类的机关。 他施展浑身解数。躲开长矛,那些连珠弩箭实在是避不开了,团身一滚,直将他后背射成了刺猬,有的箭簇直接脱落,有的就那样挂在了衣裳上。 虽然狼狈,可他毕竟神功护体,没有受伤,拍拍屁股站起来,这一进一退间,不但没有接近小楼,反而比起始离得更远了。 到这时候,王十三也萌生了退意。 虽然姓钟的小子没有露面,应该是病得不轻,并且云鹭很可能也落在了他们手里,但前面这座小楼不但有重兵把守,还有钟天政的手下在里边。 现在出手的只有一个元恺,没出手的还不知有多少人。 何况这深更半夜的,将军府又是起火又是万箭齐发,府里当兵的已经从后面包抄过来了,府外又不知道会惊动多少路人马。 他也是肉体凡胎,真被困住了很难脱身。 不如先回去,等准备周全了,换个时间再来。 王十三虽然喜欢硬碰硬,却从来不做拿鸡蛋碰石头的事。稍一权衡,他便不再硬闯,带着一屁股的箭簇调头就往府外冲去。 暗处指挥那人没想到他中了这么多箭竟浑然无事,一时未及阻止。 何况以王十三的身手,纵有不怕死的过来拦截,也不是他一合之敌,再加上《明日真经》赐予他一身钢筋铁骨,更是如虎添翼。 片刻之后,王十三已经杀出了将军府。 这一次他是从正门走的,退到严正胡同,迎面正遇上赶来支援的大队官兵,由几个不认识的将领带队。 火把映照下,王十三脸上的黑布和他屁股上的箭簇一样醒目。 为首的将领刚吆喝了一声“放箭”,王十三已经飞身而起,一跃上了旁边的高墙。 他在高墙上连蹦带跳很快不见了影儿,只留了一地的箭,既有这帮官兵射空的,也有他自将军府里带出来的。 王十三甩脱了追兵,没敢直接回江审言家,而是悄悄地又摸去了宣同方他们那里。 进门之后取下蒙脸黑巾,脱了夜行衣,他没想到此行会这么麻烦,去的时候将自己的衣裳穿在里面,此时一样被箭射得破破烂烂,全是窟窿。 这个样子回江家肯定是不行,王十三在柜子里挑挑拣拣,最终找了件玄色织锦缎夹袍,也不知是谁的,他穿还有点不合身,胡乱套在了外边。 王十三将几件破衣裳撕吧撕吧毁尸灭迹,这才出来关上了门,赶回江府。 摸进东院的时候王十三还在想,出门之前他叫童白霜去陪着文笙,他不回来,那老娘们儿肯定不敢擅自回屋,这会儿两人肯定已经睡下了。 这会儿要是叫她起来,回自己屋睡,童白霜顶多心里骂娘,嘴上不敢说什么,就怕吵醒了文笙。 算了。还是上老娘们儿屋里眯一觉吧。 王十三自院墙上跳下来,脚刚一落地,心中突起警兆。 这院子挺深,这会儿月亮跑到西边去了,月光照不进来。 在他身前,黑乎乎的,突然冒出来两个人。 王十三身形后撤。和对方拉开距离。就听其中一个压低了声音道:“陆少爷,江大人要见你,跟我们走一趟吧。” 他一说话。王十三立刻就听出来了,竟是狄氏兄弟! 咦,这兄弟两个不是传说一天十二个时辰不离江审言左右么,这是怎么了? 王十三忍不住想他要一晚上不回来。这哥俩会不会就在这院子里蹲到天亮。 江审言半夜找他做什么? 十有八九是听说了林世南的将军府出事,怀疑是他做的。叫狄氏兄弟抓贼抓赃来了。 宣同方四人落到了姓江的手里,不管交不交待,自己都无所遁形。 他是陆鸿大的儿子,学了《明日真经》。吴丰是他刺杀的,这些事情姓江的不都已经知道了么,闯个将军府又有什么好说? 王十三拿出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道:“这大半夜的,江大人有什么事啊。”掩手打了个哈欠。就要往童白霜那屋走,“不管什么事都天亮再说吧,我又不是他的那个谁,不能指望着我招之即来啊。” 他嘴里堵着那哥俩,耳朵却竖了起来,听文笙住的那间屋里两道轻浅呼吸,应是文笙和童白霜睡得正熟,这才放了心。 狄氏兄弟不为所动,断了左臂的那个道:“走吧,大人等你很久了,什么事等你过去自然就清楚了,顾姑娘身体不好,我们一直没敢惊动她,你也不想吵醒她对吧?” 奶奶的,敢威胁老子! 算了,还是去吧。 王十三灰溜溜跟着狄氏兄弟去见江审言。 都下半夜了,江审言竟然在书房里看书。 不过看他穿着便服没系腰带,头发也是简单结了个发髻,王十三恶意猜度他大约已经睡下了,因为自己闹出这么大的动静,他又从热被窝里爬了出来。 不知当时他身边睡着谁?他老婆也姓吴,和林世南可是连襟来着。 吴家的女婿想是不好当,这把年纪了没孩子,也不敢娶个小老婆。不过说不定他才是有毛病的那一个。 江审言见狄氏兄弟领着王十三进来,将手里的书合上,放到一旁。 他可想不到就这一片刻的工夫,王十三已经开始关心他的身体状况了。 啧啧,还和燕白是好友呢,也不知道找人家给治治。 江审言沉着脸,上下打量王十三。 王十三虽是已经换过衣裳,哪想到会中途被江审言截来,毫无防备,浑身都是破绽。 不过他也不怎么在乎,大喇喇坐下,任对方由头打量到脚。 江审言冷笑:“换衣裳也不知道换件合适的。深更半夜,不在府里呆着,做什么杀人放火的坏事去了?” 十三爷杀人放火都没少干,不过关你什么事?咸吃萝卜淡操心,你好大的脸! 王十三撇了撇嘴,随口道:“回江大人,在下夜里睡不着,您府里也没有什么娱乐,出去随便走走!” “哦?走去了哪里?” “都说嘉通繁华,确实比我们乡下强,不说别的,光青楼妓馆的门脸儿都要大好多。” “这么说你逛去了青楼,还顺便将衣裳换了?” 王十三正要接茬,突然瞧见对方脸上似笑非笑的神情,顿时醒悟:“奶奶的,差点儿忘了,姓江的知道我练功那个啥。” “哈哈,大人真是神机妙算,在下去逛青楼,看到有人推牌九,好久没玩手痒痒,索性留下来玩了几把,一时忘了时辰,回来得晚了,有劳大人挂念。” 狄氏兄弟一进来便站到了江审言身后,听这话嘴角不由地抽了抽:逛青楼推牌九,你继续编。 江审言脸色不怎么好,一看就是耐着性子在听王十三说话,等他说完,问道:“你去的那家青楼,叫什么名字?” 王十三搔了搔脑袋:“太兴奋,忘了。” “在哪条街上,什么位置,布局如何?一起打牌的都是些什么人?” 王十三一条也答不出,抵赖道:“嘉通到底是都城,天子脚下,真大啊,忒容易迷路了,这一条条街道,一间间大房子,看着都一个样。” 江审言闻言脸色铁青,抬起手掌来想往桌子上拍,生生忍住了,不咸不淡道:“那位顾姑娘文才出众,诗、画、字皆有可观之处,她那个年纪,十分难得。” 王十三终于听到了一句顺耳的话,心道:“那是!你还没听到她弹琴唱歌呢。” 两人在深山里避雨,文笙曼声而歌,当时王十三既担心文笙的伤,又怕雨下起来没完耽误事,现在再回想,却都是异常美好的回忆。 江审言大半夜不睡,自然不是为了夸文笙,他还有下文。 “你同她在一起,近朱者赤,总该认识字吧?” 奶奶的,这是什么鄙夷的口气,老子当然认识。 江审言不等他回答,将桌子上的那本书拿起来,丢到他面前:“认识的话,就给我好好读一读。” 王十三知道对方不会闲着没事消遣自己,将那本书册拿在手里,对着灯光一看,江审言丢给他的竟是本《大崇律》。 说实在话,王十三在大梁长到这么大,对《大梁律》都不甚了了,更何况是这南崇的律法。 他就是江审言之前折了角的地方翻开一看,不禁有些心虚,好多生僻字,若不是当日文笙好心教过他,这会儿在江审言面前可真就丢人了。 《大崇律》关于宵禁有规定,晚暮鼓,早晨钟,一更三点到天明这段时间,除朝廷的官差,余人不得出行。后面还有,官府禁止私自从事青楼赌坊武馆等七八种行当,必须先到衙门报备,得到批准,办齐各种手续才能开业,不允许挂羊头卖狗肉,一旦被查,不但东家,所有参与的人都要面临重罚和牢狱之灾。 王十三看得头疼,又想不通江审言这到底什么意思。 江审言见他看完,凉凉地道:“这一本是刑律,我看你很需要,送你了,拿回去慢慢看。” 王十三点头:“确实,不然犯了宵禁都还不知道,幸好没被逮着。多谢大人了。”将那本刑律收起,看江审言还有什么话说。 江审言见他没再不识好歹,脸色好看了些,道:“我叫人去了趟陈家,想帮你们把门客都辞了,那几个都办妥了,只有你,陈家没有同意,想升你做一等门客,你意下如何?” 第三百九十五章 尾巴( 爱风爱雨爱彩虹和氏璧+) 在陈家做一等门客? 门客说起来好听,是各府聘请的名士高人,一等门客更是为家主倚重,待为上宾,极有脸面。 但其实还是伺候人的活儿。 拿人钱财,与人消灾。 越为家主信重,事情越多,只看狄氏兄弟便知道了,须臾不离江审言左右,哪里有半点空余的时间留给自己。 当然陈康宁不会因为“陆不逊”武艺高强就盲目信任,叫他贴身侍侯,他见都未见过王十三,更不知道他的底细,王十三重伤了韩央,陈家这么短的时间就决定换他做一等门客替代韩央,多少显得有些薄凉。 也不知家主陈康宁怎么想的。 不过不管那边出于何种考虑,王十三都不会答应。 之前在陈家落脚,是想多条门路结识那些当官的,以便给文笙治病,现在燕白就在眼前,他吃饱了撑得才会去管什么吴家陈家。 我管他们都去死! 虽然王十三心中早有答案,江审言这越俎代庖的态度却叫他十分不舒服。 奶奶的,这就是个事儿爹,什么都要管,当不当门客那是老子的事,谁用你狗拿耗子,这且不说,我同意了么,你招呼也不打就替我决定了,是不是管完这个就该管老子结婚生孩子了? 不过燕白是江审言找来的,给文笙看病还指着他,眼下不能得罪,王十三只好皮笑肉不笑道:“劳大人费心了,去不去陈家,等我媳妇的病治好了,我同她商议了再定。” 听见没。我和我媳妇商议,不用你多管闲事。 江审言一哂:“那到不用,我已经替你回绝了。” 王十三:“……” 那你还问屁,逗老子玩呢? 他脸色不好看,江审言却恍若未觉,转过脸去吩咐狄氏兄弟中左臂完好的那个:“秋衡,我这里有你哥哥一个就够了。你一会儿搬去东院。跟在他身边,随时提醒他别仗着练过几招便以武犯禁,触犯朝廷律法。直到他将《大崇律》九卷十三册全都背下记熟了你再回来。” 得江审言吩咐的狄秋衡躬身领命:“大人放心。属下一定不辱使命。” 王十三鼻子都快气歪了,这姓狄的武功不弱,又一门心思为江审言卖命,有这么个人跟着自己。他以后就别想再偷偷摸摸背着江审言做点什么事了。 这样不行啊,姓江的仗着和燕白是好友。就好像捏住了他的七寸,步步紧逼,他处处落在下风,完全不是对手。 王十三像只斗败了的公鸡。垂头丧气拿着那本《大崇律》自书房里出来,屁股后面跟了个狄秋衡。 狄秋衡年近四旬,正是武林中人身体状态处在最巅峰的时候。步履轻盈,加上做惯了江审言的影子。若不注意,很容易就忽略了这么个大活人的存在。 王十三觉着他还不如走路动静大些呢。 想想自己不但不能再去林世南的将军府捣乱了,连和文笙说句亲热的话,占点小便宜,都有可能被偷听了去,不由异常恶心。 奶奶的,这日子没法过了! 不行,得想办法反击。 那天在暖房里看江审言、燕白他们商量事,狄氏兄弟守着门,江审言什么事都不瞒着二人,这姓狄的肯定知道不少秘密。 王十三脚下顿了顿:“狄兄啊,我这个人比较笨,又没读过什么书,别说叫我背全套的《大崇律》了,就这一本都要好长时间,实在不好意思耽误你。” 狄秋衡在后头道:“陆少爷无需客气。” 王十三竖着耳朵等了等,不闻对方再接腔,敢情人家就这一句话,早说完了。 “……那你也别叫我少爷了,不知狄兄家里还有什么人?” “还有一个兄长。” 一把年纪了,没有老婆孩子,就一个哥哥也跟着江审言,怪不得可以一天里十二个时辰盯他的梢。 王十三攥了攥拳头,压抑着心头的暴躁,柔声道:“久仰狄兄大名,一会儿你在东院住下来,咱们切磋一下。” 小子,这可是你自己找的,等我揍你个半死,看你还怎么盯梢! 狄秋衡回道:“切磋的话,需得大人点头。” 奶奶的,你家大人管天管地,是不是连你一天吃几顿饭,拉几回屎都得操心? 王十三气极而笑:“江大人在朝里是不是没差事做,闲得慌?” “快年底了,大人忙得很。” “是吗,我看他还有闲心管我当不当门客,管你和不和人动手。操心忒多!” “大人不容易,方方面面的事都需得他来衡量定夺,只能牺牲休息的时间,陆少爷若是有心体谅,就少给大人招惹麻烦。”说起江审言,狄秋衡话明显多了起来。 王十三仿佛未听出来他话中的不满,嘻嘻一笑:“那是不是忙得连敦伦的时间都没有了,所以才没孩子?” “……你!”此言一出,狄秋衡果然色变。 王十三转过身,笑眯眯等他动怒,好大打出手,谁知对方憋了半天,竟然慢慢漏了气:“陆少爷,请慎言!” 王十三盯着他,别提多么失望,悻悻道:“叫你家大人名讳做什么?” 没激出火,还把人得罪死了。 王十三想起文笙给他讲的那个《黔之驴》,无奈他是老虎,姓狄的却不是驴子。 算了,天都亮了,文笙这会儿说不定已经醒了,还是看看她有没有法子吧。 王十三歇了逗弄狄秋衡的心思,带着这个尾巴一起回了东院。 果不其然,文笙和童白霜都已经起来了。 听到动静,童白霜迎出来看看,松了口气,拍拍胸口,那意思是“你可是回来了”,只是看王十三身后还跟着一个,她什么也没说,径自回自己屋了。 王十三快步进屋,狄秋衡倚在了门口。 王十三一夜未归,文笙自然很是担心,猛见他回来,后头跟着江审言的心腹,不由大是诧异。 王十三不方便同她说将军府的事,先说昨夜回来江审言找了他。 文笙一听就明白了,接过那本《大崇律》来,翻开看了看,笑道:“这一套是九卷十三册么,不要紧,我替你背就是了。” 第三百九十六章 关乎尊严口风必紧 “你背?” 文笙理所当然点了点头。 “那不行,背书得用脑,又花心思又耗神。”王十三一口拒绝,说完恶狠狠瞪了狄秋衡一眼。 文笙笑了:“我又没说现在就背,等燕老先生帮我治一治的。背书不算什么,其实有很多窍门,比不上你们习武,需得冬练三九,夏练三伏,扎扎实实,一点儿不能投机取巧。” 她说说笑笑,对门口杵了个男人毫不在意,竟比王十三还要自在。 当着外人,给文笙这样夸,王十三不由有些脸红:“嘿嘿,想学点儿本事哪能不出力呢,再说我喜欢,也没觉着多辛苦。那位江大人有意刁难我,你好了弹弹琴画画画,这书扔一边就行了,不用管它。” 文笙瞥了眼狄秋衡,见他听到王十三这话,脸上露出不忿之色。 她柔声同王十三道:“我喜欢看书啊,就像你喜欢习武一样,不能背它,我先大致看看,了解一下内容也是好的。” 王十三很难理解有人会喜欢看这么枯燥的东西,又不是小说话本,不过这人是文笙的话,想想也真有可能。 文笙只要有空闲,向来是手不释卷的。 “那你看,可千万别累着。”和文笙在一起,他总是忍不住压低了声音说话,想讨她高兴。 文笙望着他甜甜一笑,将书摊在桌子上,一页一页慢慢地翻看。 王十三不安地挪动了一下屁股,瞪视着狄秋衡,心道:“这什么人啊,就不能识相点儿,是不是等老子晚上搂着媳妇睡觉你也要在边上守着?” 江审言只吩咐他看着自己别闯祸。可没叫他这么恶心人,多半是因为自己刚才把他得罪狠了,才这么不留余地。 看文笙现在一副自得其乐的样子,不知道等自己告诉她,不光那姓钟的已经和林世南勾结到一起,云鹭也落到对方手里的时候,她会多么忧心…… 文笙此时抬头道:“背书的诀窍。就是先弄明白它说的是什么。律法用词尤为严谨。每一个字都有它存在的意义。” 王十三一听背书就头大,装模作样点了点头。 文笙见他那浑浑噩噩的样子,莞尔一笑。指了这页当中的一行:“这一本刑律细细读来,能看出许多东西,比如这一条,谋危社稷。你还记得梁律中关于谋反是怎么说的?” 狄秋衡是土生土长的南崇人,虽然常年跟在江审言身旁耳濡目染。眼界非常,但对于敌国的律法却是无从得知,也从来没有关注过,他本如王十三所想。就是来看笑话的,突听文笙如此一问,忍不住露出了好奇之色。 要说别的。王十三还真不一定知道,关于谋反这条。当初在江北,王光济和张寄北不知在大家耳边提过多少次,所以文笙问起,他张口就来:“凌迟处死,全家连坐嘛。” 文笙点了点头:“祖父、父、伯叔父、子、孙年十六连坐,处以绞刑。再来看这《大崇律》,谋危社稷者,处以斩刑,连坐处绞的只有父亲和儿子。大梁立国早,梁律至今已有四百余年,而南崇起至于南渊王,《大崇律》与梁律原本一脉相承,在谋反上规定如此之轻,呵呵,若我估计不错,这本《大崇律》怕是经过修改定律,颁布的时间不长。” 狄秋衡神色微动,文笙抬头冲他笑笑,知道被自己说中了。 王十三没有完全明白,疑道:“这说明了什么,难道是有人想造反?” 文笙摇了摇头,低头翻过一页:“那到不是,律法都是朝廷颁布的,会如此,只说明了君权旁落,或者说,有权制订律法的人有意弱化皇帝在百姓心目中的至尊地位。” 她点到为止,往下接着看,王十三则意味深长地拖了个长音:“唔!” 还能有谁,吴家呗,太师吴德水。 一部《大崇律》彰显了他的不臣之心。 就不知道与吴德水沾亲带故的林世南、江审言在这里头又扮演了什么角色。 文笙看书,看到哪条心有所感,就和王十三聊上几句,渐渐的,狄秋衡有些呆不住了,这和他,甚至和江大人的预计有些不大一样。 就在这时,外边有人来了。 来的是管家江禾,他按医令燕白的吩咐来给文笙送药。 药分两种,拿不同的瓶子装着,早晚用法不同。 江禾叮嘱完,文笙道了谢将人送走,回来开封看看,两种药丸不管颜色大小都不相同,到是不会搞混。 王十三颠颠地去拿水,看着文笙将早晨的这次服了,坐在一旁,盯着文笙看她有什么变化。 文笙将药收起来,见状忍不住笑了:“走吧,咱们去谢谢燕老。” 二人去了暖房,扑了个空,燕白不在。 文笙和王十三索性携手在苗圃花树之间转了转,快到中午才返回住处。 这一次狄秋衡对于是不是要进屋就有些犹豫。 文笙主动同他道:“狄先生,我同不逊有几句话想私下里说,不知阁下能不能行个方便?” 狄秋衡自诩也是心如磐石的人物,不知道为什么,对上文笙那温和又仿佛洞悉了一切的目光,竟不由地有些慌乱。 他在门外站住,想想又向后退了几步,文笙冲他感激一笑,他还没等回个什么,王十三已经“砰”地一声将门关上了。 文笙特意避开狄秋衡,也是想听听王十三昨晚探看将军府的情况。 王十三一边说,一边觑着文笙的脸色,生怕她因为云鹭的事着急上火。 “听那亲兵队长的意思,云鹭还活着,只是失手被他们擒住,关了起来。林世南在南崇势大,想从他府里往外救人有些麻烦。你别急,先把身体调理好,救人和杀那姓钟的咱们慢慢想办法。” 文笙比他所想要冷静得多:“云大哥被擒住了?” 王十三道:“想是他没料到林世南会帮着钟天政吧。” “是啊,林世南为什么不就势捡了这个大便宜,将钟天政控制起来,反到和他联手了?”文笙也想不通,不过她到不担心云鹭落在钟天政手上会有个什么好歹。 “知道了。钟天政那个人我了解。既然抓住了云大哥,便不会轻易害他性命。等我想个稳妥的法子。” 当初他连凤嵩川都还关了那么长时间,直到榨干净最后一点用处。才一箭射杀,何况是云鹭。 他应该清楚云鹭在自己心中的地位。 文笙又仔细回想了一下,确定云鹭在钟天政手里向来只有吃亏的份,从来没有得罪过他。这才放下心来。 她哪知道,无心一句“钟天政那个人我了解”。听在王十三耳朵里就像针扎一样,可将他难受坏了。 你了解那个小白脸干什么?快来了解了解老子吧。 老子现在憋了一肚子委屈都走投无路了都。 王十三在文笙面前少有沉着脸的时候。 所以文笙很快就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 她偏头看看,沉着脸的王十三酒窝虽然不见了,却依旧没有什么威严。看着像个赌气的半大小子,不由“哧”地一声笑了。 王十三那里还泛着酸呢,闻声端坐着目不斜视。 文笙心里好笑。探身凑过去,在他右侧脸颊“吧唧”亲了一下。 软软的。香香的,不知是不是错觉,伊人好像还拿舌尖在他脸上轻轻舔舐了一下,王十三的脸登时就红了。 文笙忍不住笑得更响了。 王十三怒道:“笑屁!” 掂量着我不能收拾你,你个小娘们儿得寸进尺了是吧? 文笙乐得肩膀一颤一颤地,道:“十三啊,你最近好像虚火很旺,动不动就红脸,要不咱下次也找燕老瞧瞧吧?” 王十三心中一紧,不知道她是不是当真发现了什么。 再想想不能吧,自己若不是凑巧听到了那一番话,也不可能知道《明日真经》的秘密。 可是总瞒着,瞒到何时是个头? 王十三心中矛盾,犹豫再三,吞吞吐吐道:“……要是燕白也没有办法呢?” 文笙一怔,登时敛了笑容。 “十三,你怎么了?” “不,不,没事。”王十三一看文笙的反应自己也慌了,奶奶的,这事怎么启齿,完全没到摊开来讲的时候嘛,原本他就想,等文笙病好利索了,也许,可能…… 他心里乱得很,嘴巴已自行道:“看把你吓的,哈哈,我就开个玩笑。” 文笙不信,停了停,突然问他:“是不是《明日真经》有什么不妥?你前几天还老说热。” 王十三强笑道:“早好了,《明日真经》会有什么不妥,我爹我叔叔不都练得好好的,我们陆家人不是吹,就是有习武的天赋。” 按说撒谎是他的强项,可对着文笙那双明如秋水的眼睛,王十三心里却“扑通”“扑通”的,若不是关乎他男人的尊严,真想着实话实说,交待了完事。 他不禁暗暗叫苦:“姑奶奶,你可别问了,再问我这汗都要下来了。”突然间福至心灵,道:“你要是不信,回头我叫燕白当着你的面帮我把把脉,看他怎么说。” 那几个老家伙还惦记着叫他散功呢,王十三不信燕白会冒冒失失把他的秘密说出来。 文笙这才点头放过他:“好。” 王十三松了口气,赶紧岔开话题:“燕白可说了,只要病人自己还想活命,他都能治。还说什么世间的病有千百样,心病才是最难治的。哎,你说江老夫人有什么心病,竟然不想活了?” 文笙却没有回应他,愣愣发了一会儿呆,道:“十三,我有个预感,照今天这样子,我的伤怕是要治很长时间,燕老大约不想很快治好我。” “奶奶的,为什么?”王十三脱口问道。 文笙道:“我刚才就想和你分析分析眼下的形势,被你乱吃醋打断了。” 王十三张了张嘴,却觉没什么好辩的,悻悻道:“不但吃醋,老子还想宰了他。” 文笙笑了,见他从回来一直老老实实坐着,心里又觉痒痒,想逗一逗他,便伸手去戳他腋窝。 王十三往旁边歪着身子缩成一团:“去去去,别动手动脚的。” 文笙笑得几乎歪倒。 王十三伸胳膊将她搂在了怀里。 “说吧,这次不打断你。” 文笙靠着他温暖结实的胸膛,觉着无比安心,道:“钟天政……嘿嘿嘿!”手指头戳了戳王十三。 王十三瞪眼:“你个小娘们儿是不是欠收拾?” “……哈哈。”文笙讨了个饶,继续道,“在南崇,他有林世南相助,你我势单力孤,不是他的对手。” “那可不一定。”王十三不服气。 文笙笑笑,没有理他:“所以咱们也必须找个帮手。南崇朝廷看着君臣相得,一团和气,内里也是矛盾多多。现在麻烦的是,咱们搞不清楚林世南到底意欲何为。他本就是军权独揽,这么多年,南崇和大梁这边怎么打,几时打几乎都是他一人说了算,若是想和钟天政联手,大可敞开了讲,估计不管吴德水还是天祐帝都会给他几分面子。” 他们都没和林世南打过交道,若说文笙都想不明白,王十三更加摸不着头绪。 他沉吟道:“要不等你好的差不多了,我去陈家看看。陈家不是皇帝的小老婆家么,这大小老婆一吃醋,肯定打得翻天覆地,你说陈康宁那么急着找打手,是不是想做点什么?” 文笙听他说到“大小老婆”,似笑非笑:“小老婆打得过大老婆?十三,当务之急我觉着不是这个,是我们住的这地方,江审言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不觉着他对你我态度异常古怪么?” 江审言的古怪之处实在太多了,就不说他特意叫两人来他家里,为文笙治病提供方便,帮王十三遮掩,派亲信跟着怕他闯祸,单单狄秋衡的态度就能说明很多问题。 做为江审言的亲信,他横竖看王十三不顺眼,却始终维持着面上的尊重。 这些,王十三自然有所察觉。 不知道为什么,当他面对江审言的时候,忍不住就想气他,看他脸上变色,暴跳如雷,可内心深处,王十三却又隐隐有一种奇怪的亲近感。 第三百九十七章 爆竹声响 一晃到了腊月二十几,年根儿底下。 果如文笙所料,这半个来月,经过燕白的医治,她的身体有了些起色,可距离彻底好转,能拿得起琴来弹响《希声谱》,还不知要养多久。 按说眼看要过年了,朝廷官员们早在腊月十八就封了印,这会儿正是亲友同僚间相互走动,往上司长辈家里送年礼的时候,除了拜早年、收送正月里各种酒宴聚会的请帖,不应该有多忙。 可江审言却依旧每日里早出晚归,很少在府里露面。 哪怕在家,他不主动找王十三,王十三被狄秋衡看得死死的,对他的行踪也是一无所知。 就连燕白也很少在后园暖房里出现了。 在这种情况下,王十三会觉着无聊吗? 当然不。 就是江审言不派狄秋衡盯着他,王十三也不打算最近再去将军府折腾。 那天晚上闹出来的动静太大,到现在余波还未平息,嘉通城里那些当差的满大街转悠,草木皆兵。 钟天政既然是鬼公子,惯使阴谋诡计,说不定早设了毒辣的陷阱等他再去。 每天早上起来,王十三先在东院打打拳活动一下筋骨,吃过早饭,再陪文笙说说话,看一会儿书,等到巳时,他就带着狄秋衡出门了。 江审言可没有禁止他出门逛街。 这一逛,有时候逛到申时,有时候逛到酉时,端看他的心情。 没几天,王十三就把嘉通的大街小巷都逛遍了,狄秋衡也出身江湖。如何不知道这位爷踩点儿呢。 逛熟了之后,王十三再出门就带着文笙,陪她中午晚上到嘉通有名的酒楼用饭,专挑名气大的招牌菜点,觉着好还要再点一份捎回去给童白霜,酒足饭饱也不结账,专等狄秋衡会钞。 起初狄秋衡不想就范。可架不住他不掏银子。王十三拍桌子瞪眼就要吃霸王餐,按江审言的吩咐,王十三若是为非作歹。触犯律法,他需得阻止。 更何况,王十三带文笙来的都是高档酒楼,他兄弟二人平时跟着江审言没少出入。王十三豁得出去,他可不能给大人丢脸。 狄秋衡还指望着文笙管一管那小子。文笙劝是劝了,王十三振振有词:“咱俩手头原没有几个钱,我好好的头等门客叫江大人给辞了,他不管着咱们吃喝谁管?赚钱养家是老爷们儿的事。你只管跟着就行,别多嘴啊。” 文笙只好歉意地冲狄秋衡笑了笑。 狄秋衡带着怨气去将账结了,越想越为自家大人不值。 你个姓陆的住在我们大人家里。吃的用的哪点亏待了你,若不是大人。你纵是倾家荡产跪着哭求燕医令,他都不带理你的,结果你个混蛋还不知感恩,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 他怀着好大委屈,却不知文笙和王十三背着他相互使了个眼色。 这都忍了?果然不对劲儿。 吃完了饭,一行人去逛街。 腊月二十几,街上好多卖年货的。 卖糕点的,卖炒货的,卖生猪鸡鸭的,卖春联年画的……街道两旁全是摊贩,店铺也都在门前搭起了货架子,大街上人流如织,真是比赶集都要热闹。 狄秋衡见势不妙紧紧跟上,生怕王十三趁他不注意,往哪里一钻,就此不见了踪影。 王十三正中下怀,他还等着狄秋衡继续掏腰包呢。 于是短短半天,狄秋衡跟在王十三和文笙的屁股后面逛了书坊、银楼、古琴铺子,要么掏银子,要么赊账,大包小包买了一堆东西出来。 等王十三还要携着文笙的手,再去逛嘉通最出名的成衣铺子瑞仙坊时,狄秋衡终于受不住了,抢到前面挡住路,低声哀求文笙:“顾姑娘,你劝劝陆少爷吧,大人家的银子也不是发大水冲来的。再说这样子太招摇,陆少爷身上还有案子,万一叫有心人盯上就不好了。” 不等文笙说话,王十三在旁翻了个白眼:“招摇个屁,谁过年还不穿件新衣裳?” 狄秋衡苦着脸:“其实大人已经交待过,叫夫人给你们准备过年的新衣裳了。” 文笙这些日子和王十三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狄秋衡求到她,她便笑了笑,道:“算了,又不出门做客,买什么衣裳。” 王十三顿时化为绕指柔,颠颠地跟在文笙身后,悄声道:“穿给我看嘛。” 狄秋衡看着那两人眉来眼去一番,终于打消了去瑞仙坊的念头,还未等松上一口气,王十三转过脸来对他道:“天不早了,今儿咱们再逛最后一家,缺什么明天接着买。” 狄秋衡看看,可不是嘛,天都快黑了。 王十三逛的最后一家是个烟花铺子,这个到是用不了多少钱。 虽然除夕夜府里也放烟花爆竹,但江审言没有儿女,也没有叔伯兄弟同住,江府人丁不旺,每到过年,自然觉出冷清来。 王十三要买这些东西给府里增添些热闹气氛,狄秋衡也不拦着,由着他向老板东问西问,挑了满满一大箱子,最后由铺子里的小伙计帮他送到三泰街顺福里。 狄秋衡觉着王十三真是年轻能闹腾,这一大箱子,够他们两个放到正月十五了。 从烟花铺子里出来,王十三到是说话算数,不再接着逛了,他又要带文笙去吃晚饭。 狄秋衡归心似箭,总觉着这样下去要出点儿什么事,跟在后头商量两人能不能买了拿回江府吃去。 说话间三人来到酒楼外边,王十三刚想迈步上台阶,突听着身后不远处有人叫他:“陆不逊?” 王十三一回头,喊他之人借着酒楼门口的灯笼看清了他的脸,笑道:“离远看着有些像,果然是你!” 距离他们一行数丈远,一顶四人抬的轿子落了地。同他打招呼的人跟在轿前开路。 天黑乎乎的,王十三只觉对方有些眼熟,不客气地问:“你哪位?” 这话一问,那人顿时有些尴尬。 其实这时候王十三已经注意到轿子上的“陈”字标记了,敢情是陈家的人,不用问了,招呼他的这位定然是陈家的门客。 他不熟悉对方。对方却因为他当众废了韩央而印象深刻。 果然那人自己介绍道:“在下姓谭。单名一个芝字。是陈大人府上的二等门客。陆兄弟那日大发神威,一鸣惊人,我们大家这些日子一直在念叨你。说可惜之前与陆兄弟疏于往来,有这样一位大高手在,竟没能好好讨教。呵呵。” 有道是伸手不打笑脸人,何况王十三还想打陈家的主意。 他便将手里提着的首饰盒子往狄秋衡怀里一塞。亲亲热热迎了过去:“哈哈,谭兄!天太黑。一时没认出来。” 谭芝颇觉受宠若惊。 王十三抓着他的手,拍拍他的肩,瞧瞧后头的轿子,小声问:“你这是陪着家里哪一位?” 手劲儿挺大。谭芝咬牙忍了,亦小声道:“是大公子。大公子今晚在这里宴请几位朋友。陆兄弟,你那事可得好好谢谢大公子。韩央伤得很重,他的师承。你知道的,哪怕陈大人也得给几分面子,若非大公子帮你美言,你可就要有麻烦了。” 王十三面露憨笑,感激地点了点头:“我也不想的,一时失了手。” 谭芝不由地咧了咧嘴,韩央被打倒在地,腕骨都折了,毫无还手之力,王十三还足足殴打了他有一刻多钟,打得他骨头寸断,到最后像滩烂泥一样,这叫失手? 不过那天王十三仰天长啸,玩命一样的凶狠吓住了他,此时像小鸡啄米似的连连点头,哪敢拆穿对方。 此时轿帘一挑,从里面下来个三十出头的锦衣公子。 王十三没见过陈康宁的大儿子,就见他与那天到场的陈二公子长得很像,只是比陈二看着沉稳温和。 他显然已经知道王十三是何许人,目光在那边的文笙和狄秋衡身上一扫,笑问:“我听江大人派过来的人说,你这些日子一直他府上,还习惯么?” 王十三本来见他出来,身子微躬,刚做出一副谦卑的样子,闻言搔了搔脑袋,笑道:“还好吧,江大人很好客,叫狄大哥陪我们出来逛街,买买年货。哈哈,真是太客气了,不管买什么,他都抢着掏钱。” 狄秋衡:“……” 本来陈大、谭芝等人注意力除在王十三身上,便是被文笙惊艳。文笙到底治了半个月,气色瞧着不像原来那么差,又是在灯下,打眼一看,真是人美如玉。 这样的一个美娇娘,听说还是个才女,竟便宜了眼前这浑小子,不免叫陈大和手下的人觉着很是不忿。 可随着王十三这话一出口,他们才意识到台阶底下那个快被乱七八糟东西埋了的汉子,竟是狄氏兄弟中的一人。 江审言竟对这夫妻二人如此重视。 陈大怔了一怔,才笑道:“江大人说,你要辞了我们家的门客。我还想着什么时候能见着你,当面挽留一下。若是我们家慢待贤才,致使珠玉蒙尘,那也到罢了,可我听谭芝他们说,是你深藏不露,这可不能怪我们啊,呵呵。” 他神态亲热开着玩笑,见王十三很是配合地不好意思笑了,方语带郑重道:“我跟父亲说了,陈家不能放走贤士,我们这次以头等门客虚席以待,你再考虑考虑?” 王十三点头如捣蒜:“大公子如此给面子,我自然是求之不得。” 狄秋衡急了:“陆贤弟!” 王十三鸡皮疙瘩都要起来了,私下相处叫“少爷”,当着外人叫“贤弟”,这里头必定有事! 王十三对上陈大诧异的眼神,对他笑了笑:“我在江大人府上还有些事,暂时脱不开身,大公子若是不嫌弃,等过了年,我去拜见您,咱们再商议。” 对他这个答复,陈大很满意,谭芝觉着自己很有面子,狄秋衡想了想也能接受,回去向大人禀报,交给他处理就是了。 如此皆大欢喜,两下里依依惜别,王十三和文笙回去江府,算得上是满载而归。 第二天,后院的管事婆子果然奉了江审言夫人吴氏之命,带了衣裳铺子的人来给王十三、文笙以及童白霜量尺寸。 那婆子同他们解释,时间太仓促,过年的衣裳只能拿铺子里的成衣将就,不过夫人吩咐了,贵客们来年的春裳从现在就开始准备。 文笙连忙称谢。 也不知江审言怎么想的,其实完全没有这个必要,不过这总是人家的一片好意。 临近年关,府里的门客们也都放了假,回家的回家,访友的访友,连那胡老先生都不见了人影。 偌大的江府,顿时显得更加冷清。 王十三和文笙又接连出去了两天,买回来一堆东西。 闲逛的时候,他们到是听到了一个消息。 久违的,来自于飞云江北,大梁那边的消息。 纪南棠率军在白州、临诏边境大破东夷列登联军,半月间两战两捷,联军损失逾十万人,剩余兵力无力控制整个白州,向东部沿海收缩。 纪家军从敌人手里抢回了半个白州。 伴随着这消息的,还有各种传闻。 有人说,梁国原来的江北大营统帅朱子良再次变卦,抛弃杨昊俭,倒向了奉京。 嘉通距离大梁太远了,即使是文笙,也无法断定这些流言是真是假。 江审言一直在忙,是不是在忙这些变故。 这个年,注定要过得牵肠挂肚。 王十三却不管这些,这天晚上,天刚擦黑,他拉了文笙打屋子里出来,道:“你在这里等着,我放花给你看。” 他里里外外忙了一阵,将之前从烟花铺子里搬回来的烟花爆竹全都堆到院子中间,示意文笙堵上耳朵,然后晃亮了火折。 狄秋衡开始未当一回事,等他反映过来,已经晚了。 黑暗中火光乍现,王十三飞蹿出去,一把抱起文笙,飞身上了房顶。 一开始院子里还能听出来“噼里啪啦”爆竹声连声一片,烟花不停飞上天,到后来伴随着“轰隆”一声巨响,东院上空腾起一股浓烟,静夜里这声音足足传出数里。 第三百九十八章 敬酒不吃吃罚酒 一时间地动山摇,近处的院墙房舍都跟着颤了颤,呛人的硝烟久久未散。 狄秋衡还好些,好歹有了心理准备,受害最深的是隔壁的童白霜。 可怜她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本来收拾了要睡,突听着惊天动地一声巨响,门窗“嗡嗡”震颤,半天不停,还以为出了什么大事,拿了铃鼓慌里慌张开门出来,登时就被院子里的浓烟迷了眼睛,呛得连声咳嗽。 她连连挥手,驱赶开眼前的烟尘,就见高处房顶上并排坐了两个人。 王十三一只手揽着文笙的腰,另一只手比比划划,正在说话。 童白霜:“……” 搞什么啊。 这会儿院子里爆竹都炸完了,不时还有烟花带着或高或低的啸声飞向夜空。 王十三的大嗓门清清楚楚飘下来:“媳妇,过瘾了没?哈哈,不过瘾咱明天再接着放。都说钱扔水里能听个响儿,这银子花得值,这个响,砰!整条街都能听见!” 童白霜这才晓得,敢情是人家小两口夜里闲着没事,玩呢。 她转脸瞧见狄秋衡灰头土脸站在院子里,四周烟雾袅袅,还飞着火星。 两人面面相觑,童白霜干笑一声,退回屋子里,关上了房门。 今天才是腊月二十七,离着除夕还有好几天,还没到放鞭炮的时候呢,这会儿刚刚入更,附近整条街道都很安静,猛然这么一声巨响,不要说江府上下一齐惊动,连左邻右舍都出来探看究竟。 不大会儿工夫。狄秋衡就打发走了好几波。 东院的小厮,西院留下来过年的几位门客,以江禾为首的管事们,还有后头夫人吴氏派过来了解情况的婆子…… 这些都还好说,谁都知道他狄秋衡是江大人的头号亲信,大人不在,他的话就代表了大人的意思。就连夫人派过来的婆子一看到他在。也是问也不问,恭恭敬敬打了个招呼,调头回去。 可也有他打发不了的。 狄秋衡看着府里刚刚恢复平静。黑着脸刚要叫管事的派人将院子里乱七八糟的纸屑垃圾打扫干净,就见由院门口“呼啦啦”进来了五六个人。 这一队都是后院的丫鬟婆子,为首的是个五十来岁的管事嬷嬷,身材高大。长相富态,花白的头发整整齐齐箍在脑后。紧紧抿着嘴唇,看上去颇有几分威严。 狄秋衡一见来的都是江老夫人身边伺候的,领头这位管事嬷嬷更是老太太跟前的红人,不禁大为头疼。 “这不是狄先生吗。你是不是忘了今天是什么日子?老太太难受了一整天,水米未进,刚刚喝了药躺下。就给你‘轰隆’一声吓醒了,老婆子奉命来看看出了什么事。不知道的,还当是有大批的贼人攻进府里来,准备杀人放火,不让咱们好好过年了呢。” 狄秋衡面上尴尬,赶紧迎上前去,想将那管事嬷嬷挡在院门口。 “实属意外,实属意外,还请嬷嬷回禀老夫人,是有位客人不小心丢了个火,将府里准备了除夕夜放的烟花爆竹一下子全都引爆了,并不是有意弄出这么大的声响惊扰老夫人。” 若是家主江审言在场,这位管事嬷嬷还会给狄秋衡几分面子,但眼下江审言不在,狄秋衡在外头再厉害,江湖上名声再大,还敢和她动手不成? 别说他了,就是江大人,平时对她也是客客气气的。 所以管事嬷嬷根本没将狄秋衡看在眼里,伸手将他推开,打量着犹在冒着烟的东院,皱眉道:“哪个下人管着烟花爆竹,这院子里头管事的呢?狄先生,别怪我不相信你,不查问明白了,老太太一听就是在哄她。大伙好不容易才劝得她歇了搬回乡下住的心思。” 狄秋衡心里将闯祸的王十三骂个半死,赔着笑小声道:“其实是客人自己买回来的烟花,嬷嬷你也看了,没出什么大事,还请帮着圆成圆成,和老夫人说点高兴的事,这大过年的,你也不想叫大人为难是不是?” 管事嬷嬷听他抬出江审言来,瞪了他一眼,不高兴地嘟囔道:“站着说话不嫌腰疼,我们这些人夹在中间本来就难做,你还要招些不三不四的人回来添麻烦。” 她正抱怨着,“不三不四的人”由天而降。 王十三眼看再没有烟花往天上飞了,在房顶上黑咕隆咚坐着也没什么意思,揽着文笙的腰一跃而下,小心扶她站稳,松开胳膊,得意洋洋地招呼狄秋衡和管事嬷嬷:“怎么样?响不响亮?过不过瘾?” 给他大喇喇地连问三声,狄秋衡再好的涵养也忍不住了,转过头来就要和这惹事精好好说道说道。 可就在他侧身让开之际,那管事嬷嬷已借着边上丫鬟手里的灯笼看到了王十三的脸。 她以手掩住了嘴,两眼死死盯着王十三,脸上是明晃晃的不可置信和惊恐欲绝,不由自主往后退去,口里语无伦次:“……姑爷?我的个天,你怎么在这里?你,你没死,还是索命来了?” 王十三听得真切,带着一脸莫名其妙向她望去。 那管事嬷嬷给他瞪着,吓得脚下一绊,摔了一跌。 边上的小丫鬟们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也跟着害怕起来,七手八脚去扶她。 管事嬷嬷着了魔一般望着王十三,迷迷瞪瞪爬起来,连身上的土也顾不得拍,连滚带爬地往后院跑去,一边跑,还一边回头望,好像王十三是个什么头上长了角的怪物。 丫鬟们跟着“呼啦啦”追去,顷刻间走了个干净。 院子里就只剩下被狄秋衡叫过来准备打扫院子的几个小厮。 王十三还待问问狄秋衡,那婆子发什么疯。 哪知狄秋衡并不搭理他,板着脸,一副就要大祸临头的架势,吩咐将东院的院门立刻锁了。下人小厮打扫院子,不得交头接耳,扫完了原地待命,他则匆匆离开,看样子是追赶适才那管事嬷嬷去了。 这还是这么多天以来,他第一次主动丢下了王十三,不再像只跟屁虫一样死命粘着他。 王十三与文笙面面相觑。 他俩的本意就是死命折腾。看看江审言到底能容忍他们到什么地步。 没想到会出现这样的变故。 王十三觉着自己的脑子有些转不过弯来。 姑爷?她怎么会管自己叫姑爷? 这里又不是离水。文笙的娘家。 江审言也没有闺女。 还说死没死,索命什么的,那就是认错人了。 等等。刚才来的那婆子好像在内宅颇有地位,是伺候江老夫人的,自己这么个大活人,会说话会喘气。能把她吓成那样,她将自己当成了谁? 一个猜测冒了上来。叫王十三觉着实在是荒诞不经,他心里乱作一团,求助似得向文笙望去。 文笙什么也没有说,只是走过来。拉住了他的手,然后领着他进了屋。 房门关上,就好像和外头那个纷纭复杂的世界隔绝开。房里静悄悄的,只剩下了他们两个。 文笙张开双臂。默默投到他怀中,两手环住了他的腰身。 天大地大,她会一直陪着他,叫彼此都不孤单。 风大雨大,她会与他一起去面对,做彼此最有力的支撑。 “陆不逊?” “嗯?”十三回应她的动静不大,听上去有气无力的。 文笙有些心疼,将面颊贴在他脖颈上蹭蹭,十三今天又偷懒没有刮胡子,下巴有些扎人:“别担心,天底下没有不爱孩子的父母。” 王十三“哦”了一声,他这会儿已经由那婆子透露出来的一鳞半爪推测出了好几个版本的身世,个个都是惨绝人寰的悲剧。 每一个版本里,自己都是伴着阴谋诡计来到的人世间,是那姥姥不亲,舅舅不爱的小白菜。 相比起来,文笙行动上的安慰尚可,言语上的安慰就很没有说服力。 文笙看他依旧无精打采的,趴在他耳边接着道:“怕什么,就退一万步讲,你还有我呢,我会对你好的。” 王十三闻言身子一震,死死将文笙抱在了怀里。 他的手臂很用力,勒得文笙有些透不过气来。 那么个大个子,低着头,将脑袋耷拉在她的肩膀上,过了一阵,文笙觉着那侧肩膀上热乎乎的。 无需说更多的话,文笙静静环着他的腰,同他搂抱在一起。 不知过了多久,王十三抬起头来,他不准文笙抬头去看他通红的眼睛,深吸了一口气,道:“我等那姓江的来给我解释。” 文笙见他平复下来,道:“他不见得会主动找你。” 王十三想想一直以来江审言对自己的态度,以及他在背地里说的那些话,深觉文笙说的在理。 这半个多月以来,他和江审言打过的交道虽然不多,但江审言明显看他不顺眼,拿他当贼防着,还逼着他背全套的《大崇律》,江审言要是他亲舅舅,奶奶的……老天爷真是瞎了眼! 不过现在王十三心里满满当当住了一个人,不需更多的亲情来填补。 一旦放开了,他的脑袋立刻就活络起来,摸着下巴想了一想,同文笙道:“没事,不是还有位江老夫人吗,这要算起来,我该叫她外婆?也不知道我娘还活着没有,只怕够呛。老子纵横天下,罕逢对手,连你这么难缠的小娘们儿都拿下了,还会搞不定个老太太?” 文笙听他越说越不像话,满腔柔情登时丢在了脑后,嗔道:“胡说八道什么。” 王十三却仿佛突然在脑海中打开了一扇大门,越想越觉着有道理,心情大好:“还逼老子背《大崇律》,等着看老子怎么收拾他!” 文笙瞪了他一眼:“快别发痴了,天不早了,今晚看来不会有什么动静,快洗洗睡吧。” 王十三望着文笙欲言又止。 文笙已经站起身,准备出门去洗漱,见状站住,挑了下眉:“怎么了?” 王十三连忙摆了摆手,示意自己没事,文笙不再搭理他,留他一个人在屋里,径自出门去。 王十三见文笙出了门,往后一倒,横着躺在了床榻上。 他上半身横在文笙的被子上,枕着文笙的枕头,鼻端传来阵阵沁人心脾的幽香,真觉着像喝醉了一样。 停了停,他一抬脑袋,反手抓起文笙的枕头,压到了自己脸上。 就是这样的小眼神,黑白分明,哪怕怒目而视,也仿佛含着娇嗔,像小钩子一样的勾人。 最早是在老鹰岩吧,他就被她勾住了,后来在京里遇上,他还干了不少蠢事,差点被她活埋。现在想想,真是好贱哦。 不过贱得有格调,嘿嘿嘿。 等文笙洗漱完回来,就见王十三躺在床上,翻来覆去蹂躏着她的枕头…… 虽然王十三做好了江审言或者江老夫人找他“谈心”的准备,可一转眼的工夫两天过去了,那两人竟是一点儿动静都没有,不由叫他好生失望。 就好像大家都忘了那一晚由爆竹引起的闹剧,以及管事嬷嬷诡异地认错人。 狄秋衡也回来王十三身边,继续做他的跟屁虫。 王十三变得好说话起来,他在耐着性子等。 除夕这一晚,天祐帝梁禧在宫里大宴群臣,据说还安排了很多歌舞节目,江审言做为正二品的大臣必须要到场。 王十三就劝狄秋衡:“最近嘉通不太平,你还是跟着你家大人吧,万一有变,你那兄弟一条胳膊应付得过来么,你还不得后悔一辈子?” 狄秋衡听着都要闹心死了,暗忖:“还有脸说,嘉通不太平不都因为你吗?大过年的,你嘴巴能不能别这么毒?” 他还在犹豫,王十三已经道:“你看,你能管着我晚上不出门去逛青楼,还能挡着我去后院看老太太么?” 狄秋衡脸色大变。 王十三就跟没看到似的,继续道:“今天除夕,别说我没提前通知你们,你去和姓江的说一声,天黑之后,我要带着我媳妇,到老太太身边去守岁。” 狄秋衡仓皇而去。 王十三转回头来对着文笙笑:“给他们点时间准备。真是的,非得敬酒不吃吃罚酒!” 第三百九十九章 认亲 按照南崇朝的规矩,江审言除夕夜不能在家里过,要到宫中赴宴。 陪皇帝守岁,看宫廷傩舞,而后君臣饮酒作诗,唱和一番。 狄秋衡匆匆跑来向他禀报的时候,他已经换好了衣裳,收拾停当,准备要出发了。 其实也没有什么需要准备的,很多文武大臣头疼应制作诗,提前找门客写好,临上轿还要拿出来背背怕闹笑话,江审言却完全不存在这些烦恼,他不敢说学富五车,临场发挥作个诗画个画却不在话下。 相比狄秋衡的忧心忡忡,江审言的反应可平静多了,看看还能挤出差不多半个时辰的时间,返回桌旁,重新坐了下来。 这半个多月王十三觉着江审言是将他丢在一旁不管,其实不然。 毕竟他只有这么一个外甥,其中的恩怨纠葛若是编个话本儿,够说书人讲三天的,这段时间他不但关注着王十三的一言一行,也亲自审问过宣同方几个,更派了人到大梁那边打听王十三这些年都是怎么过的。 除了大梁那边的消息还没有传回来,其它的情况都不大乐观。 他这外甥虽然没说仗着武艺高强为非作歹草菅人命,横竖无法无天胡作非为是跑不了了,若不严加管束,用不多久,就又是一个匪首陆鸿大。 本性如此,加上陆家的《明日真经》会影响修炼者的心境,越到后来越变得焦躁嗜杀,江审言深感头疼。 后院的婆子认错人失态,江审言虽然将事情压了下来,但他本也没指望那小子毫无所觉。 这会儿爆发出来。江审言到有这块石头终于落了地的感觉。 他叫狄秋衡去把人领来。 狄秋衡愁道:“那位顾姑娘呢?” 大人您那位外甥浑不讲理,他如果硬要带着他那假媳妇来,属下根本拦不住啊。 江审言明白心腹未尽之意,郁郁地道:“你和顾姑娘说吧。她要是还想跟着来,你便与她说,江陆两家的事,等她真正成亲圆房之后再来参合。” 狄秋衡暗自啧啧。这么着可就撕破脸了。其实他看顾姑娘还真是不错,就大人外甥那德行实在配不上人家。 事实上没用狄秋衡为难,他去与王十三、文笙一说。文笙便主动回避,王十三跟着他来见江审言。 时间有限,江审言不准备兜圈子,叫王十三在他对面坐下来。开门见山道:“你既然已经知道了,我也不瞒着你。不错,你的生母姓江,是我的胞妹。” 王十三见他神色坦然,并没有愧疚之意。忍不住插嘴:“那她人呢?现在哪里?” “她早已经不在人世了。若非如此,也不会任由你被人送走,流落异乡自生自灭了二十年。” 虽然早有预感。王十三仍然忍不住有些失望。 他猛地将身体向后靠,上身靠在椅背上。长出了口气:“那江大人在这里面又扮演了什么不光彩的角色呢?” 陆氏兄弟死后,江审言突然展露头角,而后就平步青云,若说事情与他无关,王十三敢将自己的头拧下来。 江审言没有生气,微微一哂:“我还要去宫里,今天只能和你简单说两句,不错,若不是我建议围剿陆鸿成的将领使用攻城弩,又亲自带兵去陆鸿大藏身的地方抓他,他们两个大约不会死,到现在还逍遥法外。” 王十三身上透出一股煞气来,抬起手掌打算拍案而起,想想却又放下。 这段时间江审言的态度令他隐约猜到一些,所以这番话对他来讲不算突然,他打算叫江审言将话说完。 江审言瞥他一眼,似乎有些意外,沉声道:“江家原本也是南崇大户,祖上出过不少贤臣能吏,只是到你外曾祖父那一代才因子嗣单薄而家道中落。 “你外祖父去得早,我从小便奉母命好好读书,想着光耀门楣,造福一方百姓。后来得地方上的老大人引荐,投身到当时的太子少师大都督罗兴朝门下效力。 “罗将军因为陆氏兄弟聚集了大批水匪,控制了飞云江肆意烧杀掳掠,愁得夜里睡不着觉,他问我,可有办法为南崇除此一大害?我回答说:有。他问什么办法,我说请都督给我三四年的时间。” 江审言说到这里打住,望着王十三目光幽深,不再往下讲他当年是怎么结识的陆鸿大,又如何和他成了意气相投的好兄弟。 他不讲,王十三可以自行想像。 “所以你就利欲熏心,拿亲妹妹做了诱饵,害他散去了一身武功?” 狄秋衡在旁听不下去,喝道:“一派胡言!” 江审言没有辩驳,瞳孔微微收缩,眉目间露出迷茫痛苦之色,停了停,方道:“随你怎么想,我叫你来说这些,是想要告诉你,这件事由始至终与你外祖母无关,她怨我害了你娘,这二十年来缠绵病榻,对我一直没有好脸色。她一个妇道人家,年轻轻就守寡,拉扯着我和你娘长大成人不容易,你若有良心,就替你娘在她面前好好尽孝,休要将对我的怨气发泄到她身上。” 王十三冷笑:“这还用你说,大爷做事向来恩怨分明。” 江审言点了点头:“这就好。” 他站起身,吩咐狄秋衡:“今晚他要陪老太太守岁,秋衡你替我在旁边看着,你反正也不是外人,老太太若是不满,你就说是我的意思,为府里众人的安全着想。” 狄秋衡苦着脸应了,可以想见,这话一说,按老太太的脾气必定更怒,她二十出头就开始守寡,不泼辣受欺负,这一怒,说不定茶杯什么的就直接丢过来了。 江审言已经准备要走了,他看王十三听了自己那番话虽然阴着脸。却没有扑上来拼命,知道他是有所顾忌,特意敲打他:“燕医令说你外祖母乃是心病,你好好哄一哄她,叫她赶紧好起来,也不枉我求燕医令给那位顾姑娘治伤。” 王十三看着便宜舅舅扬长而去,心里气愤不已:“奶奶的。什么意思。威胁我?你个两面三刀的老白脸,你给我等着!” 江审言离开了客厅,没有即刻出府。而是往后院去,命人叫来夫人吴氏,细细叮嘱一番。 老太太那里得有人提前给通个声气,不然这冷不丁一个长得酷似死鬼陆鸿大的人冲进去叫姥姥。别将她吓出毛病来。 吴氏一一点头应允。 成亲快二十年夫妻两个没有孩子,虽然遗憾。可江审言身居二品高位,家里只有她这么个正妻,不要说妾室通房,连同僚一起去青楼妓馆应酬都尽量避免。所以吴氏也极力维护着这个家。 婆婆和丈夫矛盾虽深,但她小心伺候,婆婆大约是觉着冤有头债有主。犯不着迁怒旁人,待她也算不错。 这么多年下来。好歹比江审言在老太太前面能说上话。 江审言没儿子,此番突然蹦出个外甥来,她忍不住要多想,不过看丈夫的表情语气却又不像,那好歹都是以后的事,先把眼前这一关过了吧。 说是守岁,老太太年纪大了,身体又不好,不可能真守到半夜。 江审言前脚一走,后院就开始传饭。 家里连个小辈都没有,平时还好,这时候就格外觉出冷清来。 饭还没上来,江老夫人盘腿坐在榻上,心里一酸,沉着脸闭目不语。 这么一小会儿的工夫,前两天到过东院的那管事嬷嬷已经被借故叫出去两回了,一次是狄秋衡,一次是夫人吴氏,那嬷嬷见连夫人都开口了,两人口径一致,知道是大人那里开了禁。 同外孙相认,这对老太太而言可是件大喜事。 她怀着激动的心情,等开头的几样菜上来凑近了伺候,欲言又止的,立刻就引起了江老夫人的注意。 “怎么了,有什么话还不敢说,莫不是那逆子使人在饭菜里下了毒?” 若是旁的官宦人家,太夫人吃饭的时候蹦出来这么一句,不知得有多少人吓出一头汗来跪地请罪,可江老夫人身边的人已经折腾了二十年,早疲沓了。 丫鬟婆子们垂着眼睛规规矩矩站着当没听见,吴氏深知怎么引得婆婆与她同仇敌忾,赔笑道:“瞧娘说的,他要下毒还不先毒媳妇?毒死了正好换个新人给他生儿子。” 江老夫人冷哼道:“和你有什么关系,明明是他自己生不出来,若是不然,你当那畜生干不出这等事来?” 吴氏笑一笑,不再接声。 江老夫人伸出一条腿来,叫丫鬟帮着穿鞋,突见那管事嬷嬷冲她正使眼色,心知不对,等鞋穿好了,没用嬷嬷来扶,沉着脸道:“行了,你们都出去,柴寿家的,你留下来。” 吴氏乖乖带着丫鬟婆子们退下去,管事嬷嬷看看屋里只剩她和江老夫人两个,在床榻前“扑通”一声就跪下了。 “老夫人,有个事奴婢思来想去,觉着还是应该跟您说一说。” 江老夫人闭了闭眼:“说吧,那畜生又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了?” “大前天晚上,您命奴婢去东院,查看一下是谁搞出来那么大的声响……” 江老夫人“嗯”了一声:“你不是说客人不小心点了爆竹,难道不是?”她睁开眼睛,眼神恹恹的,望了对方一眼。 “是,不过老夫人,”管事嬷嬷压低了声音,一脸神秘,“奴婢无意中扫了一眼,那客人大约有二十来岁,长得与姑爷活像活像的,就跟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一样。” 江老夫人闻言身子巨震,一把抓住了管事嬷嬷的肩膀,难以想像她那鸡爪子一样瘦骨嶙峋的手竟有如此力道。 “当真?你怎么不早说?” 管事嬷嬷早想好了说辞,道:“奴婢一直没反应过来,怕惹老夫人伤心,没敢多嘴,这不刚才看大过年的,老夫人您身边儿冷清,心里难受,一下子想起这码事来。年纪也合适,您说会不会是……” 不用她说完,江老夫人已经扶着床榻自己站了起来,连声道:“肯定是,是思儿的孩子,我可怜的思儿……” 老太太眼泪下来了,顾不得擦,急着催促:“还等什么,快把他带来给我看看。那逆子藏着他什么居心,他害了我女儿女婿不够,是不是还要害我可怜的小外孙。” 她哭了一阵,才想起来需得找人,这会儿也顾不得头晕目眩浑身不舒服了,将吴氏叫进来,命她赶紧到前院去,将人好好请过来。 等吴氏听话而去,管事嬷嬷才在一旁细说那天所见,为哄老夫人高兴,还特意提到那客人还带了位年纪相当的女子。 老夫人忧心忡忡:“也不知道那孩子这些年过的怎么样,没爹没娘的孩子苦啊,什么样的女子能看上他?” 这时候“可怜的小外孙”已经等在了后院的垂花门外。 一边是文笙,一边则是负责盯着他的狄秋衡。 等待的工夫,王十三砸吧了一下嘴,还有点紧张。 虽然他此来是以征服老太太为目的,若说心里一点儿对亲人的渴望也没有,那自也不可能。 所以还是不伤和气为好。 王十三耐着性子在门外等了半天,才见里头迎接的人出来,与吴氏打了个照面,知道这是江审言的夫人,他的舅母,客气地点了点头。 吴氏有些尴尬,道:“两位请随我来吧。” 狄秋衡自觉跟在了最后。 屋里江老夫人正翘首而待,人来的时间比她预计要快得多。 就听门帘一响,一条人影先于众人窜进来,“扑通”就推金山倒玉柱跪下了,将老太太吓了一大跳,向后一晃,坐在了床榻上。 一个陌生又熟悉的大个子眼巴巴望着她,叫道:“姥姥!外婆!” 江老夫人张了张嘴,想应一声,想起可怜的闺女,只觉揪心之痛,眼泪“唰”地就下来了,一时哪还作得了声,只得拿手比划了一下,示意他快快起来。 王十三有些傻眼,心道:“哎呀妈诶,这就哭上了。我准备了好多苦情戏都还没开始呢。” 第四百章 过大年 江老夫人一哭就停不下来,吴氏和柴寿家的在旁劝了好一阵,她才勉强收声,拿帕子擦了擦眼睛,仔细端详王十三。 这张面孔,令她回忆起了很多往事,一时间百感交集。 王十三也有些无措,犹犹豫豫站起来,道:“那个……外婆,我还带了个朋友来。” 当着眼前的老人,他不好意思瞎说那是他媳妇。 江老夫人这才想起来,抬头去看门口的文笙。 文笙上前见礼。 江老夫人这次打量的目光就挑剔多了,由头至脚看完了,暗暗点头。 嗯,这姑娘彬彬有礼,看着就沉稳大方,比她想的外孙在外头无依无靠,胡乱找了个江湖女子可好太多了。 文笙看着举止气度不一般,她没敢细问,连忙叫柴寿家的去给搬个座过来。 至于后头的狄秋衡,老太太到现在还没注意到屋里有那么一号人物呢。 王十三被江老夫人硬拉着手,别别扭扭坐在了床榻边上,若不是看他长得人高马大,老太太说不定还想要抱一抱他。 “好孩子,快和外婆说说,这些年你去了哪里,都是怎么过的?” 王十三被她瘦骨嶙峋的手摸得有些尴尬,搔了搔脑袋,从头说起:“我从记事起,就是在江北的王家善堂里……” 他将善堂里的情况大致讲了讲,江老夫人听说那善堂里的孩子被师父盯着没白没黑地习武,每日里只能睡两三个时辰,连吃饭都得靠抢,心疼得说不出话来。 王十三满不在乎地道:“其实也没啥,还有好多人羡慕我们想取而代之呢。反正他们都抢不过我。我也从来没有饿过肚子。” 江老夫人闻言心里跟针扎一样:“什么善堂?听着就是个土匪窝,这都是造的什么孽呦!” 吴氏见她又去拿帕子,劝道:“娘,人既然平平安安找回来,您也别一个劲儿地难过了。” 柴寿家的帮腔:“是啊,老夫人,今儿刚好是除夕。您和外孙团聚。这是大喜事啊。” 文笙没有作声,含笑望着因为突然受宠手足无措的王十三。 十三是个性情豁达的人,在什么情况下都能自得其乐。 他俩好上以后。十三有时会为了达到某种目的装装可怜,可从来没有拿这段经历出来博取同情。 所以由小到大在王家善堂里的遭遇旁人看来或者很苦,在他却未必。 他更介意的是“大哥”王光济的欺骗与利用。 这会儿闲杂人等早就退了出去,屋里只有老太太这边的三个人。再加王十三、文笙和狄秋衡。 狄秋衡被当了这么长时间的空气,可算找着了开口的机会。 “老夫人明鉴。那就是个土匪窝。江北王家靠着飞云江走私发家,同各路贼寇相勾结,所谓善堂,不过是他们沽名钓誉和培养死士的地方。这些年他们杀人越货的事没少做,后来更是直接想着杀皇帝造反。” 江老夫人倒抽了一口气,这叫她想起姑爷陆鸿大来。 文笙察言观色。当即笑道:“老夫人无需为不逊担心,不逊起初留在王家。乃是基于报答之心,后来他知道南崇这边的亲人曾以重金相托,便看清了王家人的真面目,早早与他们一刀两断了。” 她看出来狄秋衡是想叫老夫人因为顾忌,对刚见面的外孙生出隔阂来,故而用了春秋笔法,将王十三跟着王光济造反那一段含糊过去。 江老夫人果然神情一松,拍拍王十三的手背:“那就好,那就好。” 说到这里,她小心地问:“那王家……是不是没有教你读书识字?” 既然狄秋衡说王家是那个样子,估计着也不会给外孙读书的机会,唉,这么大的个人,睁眼瞎怎么行? 若非对读书这码事看重,江老夫人也不会守着寡还督促着江审言从小挑灯苦读,在她心里,不识字那便是粗人,天生低人一等,女婿那是没有办法,外孙若也是如此,岂不遗憾。 果然就听王十三道:“可不是,外婆你看。” 说话间他便动手将上衣脱了,露出光溜溜的背脊。 柴寿家的年纪大了,吴氏虽是长辈,到底和王十三这才是初次见面,不禁十分尴尬,连忙避开了眼睛,就听着婆婆“哎呀”一声,心疼地道:“这是怎么弄的,这么多伤疤?” 只听江老夫人这一声惊呼,不管吴氏还是狄秋衡都意识到,大人的外甥确实不是善茬,这杀手锏一出,除非他真是个十恶不赦之徒,否则谁在老太太面前说他坏话也不管用了。 王十三没有急着将衣裳穿回去,道:“看见没,最长的那道,那是我小时候偷着认字,被善堂里的师傅抓住,念是初犯,拿鞭子抽的。” 这下不但江老夫人难受得眼泪又掉下来,就连吴氏、狄秋衡都有些动容。 若是陆鸿大两口子活着,对这宝贝儿子必定爱逾珍宝,只有拿鞭子逼他念书的份,哪可能叫孩子因为想学几个字就被打成这样。 江老夫人哭道:“这帮杀千刀的,也不怕天打雷劈。说到底都是你舅舅没人性,把孩子害成这样。没事,好孩子,咱现在学也不算晚,等过了年,外婆叫人给你好好找个老师……” 王十三笑了,一抖双肩将衣裳穿好,道:“外婆你别哭呀,我还没说完,后来我就认识了顾姑娘,她是我的那个,叫什么来着,对了,良师益友,她一直非常有耐心地教我,我该认识的字都认识,该知道的道理,也都知道了。” 文笙笑盈盈地望着王十三。 叫十三这么一说,她也想起了当初往来的那些信件。 当时不过一时兴起,可没有想过会有今天。 十三在帮她说好话呢。 因为江老夫人对他很好,他便想将这份好也惠及自己。 而在文笙看来。最珍贵的恰恰是他待她的心意。 王十三穿脱衣裳,文笙却没有特意回避目光,表现得十分大方。 他们经过那么多患难,更亲密的接触都有过,文笙装不出羞涩,也觉着完全没有必要。 江老夫人不哭了,外孙说的叫她觉着惊奇。若是真的。那自己还真是慢待了这位姑娘,若她真能教着外孙都正途,那说是他们家的大恩人也不为过啊。 柴寿家的趁着这个空赶紧道:“老夫人。是不是叫下头把年夜饭送上来?呆会儿都凉了。” 江老夫人回过神来:“送上来,送上来。摆大桌。看看两个孩子想吃什么,叫厨房马上做。” 下人们在外头等半天了,得了命令。很快将菜一道道送上来,摆了一桌子。 江老夫人最近一段时间都病怏怏的。再加上年纪大了,遵照大夫的嘱咐,年夜饭菜色清淡,以素的居多。 王十三看了看。也不客气,大鱼大肉点了好几个荤菜。 江老夫人很是开心,叫下人赶紧去准备。又问王十三喝酒不喝。 王十三其实是想喝的,不过念及头一回见外婆。犹豫了一下,到底还是装了乖宝宝,摇头拒绝了。 江老夫人挺高兴:“不喝酒好,喝酒伤身,还误事。看来顾丫头你确实管得不错。” 文笙汗颜:“您言重了。”他平时根本不是这个样子。 家里年货备得齐全,添几个菜自然不在话下。 江老夫人多少年年夜饭都孤孤单单吃得没滋味,这会儿也顾不得什么规矩不规矩了,叫吴氏落座,柴寿家的在旁伺候,两个小的一旁一个,都坐好了,她看狄秋衡碍眼,叫人给他在外边屋单独设个桌。 文笙吃饭的时候秉承食不语,王十三近朱者赤,这段时间也养成习惯了,闷着头不吭声,呼啦啦吃完,到叫吴氏有些意外。 江老夫人这会儿伤心劲也过去了,吃饭的时候看看王十三,再看看文笙,眼角眉梢慢慢绽开了笑意。 等吃过了饺子,丫鬟们上来收拾碗筷,江老夫人笑眯眯地对文笙道:“你这孩子什么都好,就是吃得太少了。这可不行,明天你们两个早早过来,陪我老婆子吃早饭。” 吴氏在旁欲言又止,江审言今天在宫里守岁,按往常年的规矩,大年初一这天早上,他们一家人是围坐了吃饺子,当补这顿年夜饭,看来今年婆婆是连招呼也不打,就将儿子剔除在外了。 江老夫人没理会儿媳妇,等王十三和文笙应了,便要将其他的人都打发走,连吴氏和柴寿家的也不留:“行了,你们都该忙什么忙什么去,没事忙就在外边屋呆着,我要和两个孩子说说话,都走,我能有什么事,有事我可以自己来,实在不成还有顾丫头呢。” 吴氏和柴寿家的犹犹豫豫往外边去,只有狄秋衡还不死心,想在旁边赖着不走。 结果还没等他把江审言临走时交待的话搬出来,便被江老夫人劈头盖脸一痛臭骂,附赠了一个盛着热茶的杯子,只好狼狈地退了出去。 没有旁人,江老夫人叫文笙到床上来陪她坐着,王十三搬张凳子坐在一旁。 “刚才你舅母在这里,有些话我不好细问,省得又传到你舅舅耳朵里。这会儿我叫他们都出去了,快和外婆说说,你们两个到底怎么回事,跑来南崇,可是遇上什么为难的事了?” 为难的事自然有,还不止一件。 难得老太太主动问起,文笙想着反正江审言要查自己也容易得很,而看江老夫人这样子,对她们到是真心实意的,不管能不能帮上忙,都没必要瞒她。 所以她和王十三便你一言我一语将他们在大梁如何帮着纪家军打东夷人,王十三如何卧底诈降救出李承运,结果撤离的时候遇上臭名昭著的鬼公子,文笙和他对决,结果两败俱伤,差点儿丢了性命,这前后经过原原本本讲给了江老夫人听。 江老夫人瞠目结舌,半天没有言语,她没想到眼前这位顾姑娘看着文弱,竟是大梁那边出名的大乐师。 至于来到南崇之后的事情,江审言都已经知道了,更加无需隐瞒。 王十三就将自己先是在陈家做门客,又因为找不到燕白,正好打听到那吴丰不是个东西,干脆行刺了他,跟着就被弄来府中的事也说了。 江老夫人虽然足不出户,可也听说了府尹吴丰遇刺的事,直吓得变了脸色,好一通心惊肉跳。 “你这孩子,可不能再这么胡来了。你放心,燕白和你舅舅交情非比寻常,经常在咱们家躲清闲,他给顾丫头治了没有?治了?那就好,你舅舅虽然不是人,在这方面多少还有点儿用处。” 她问明白文笙医治的情形,就差拍着胸脯给二人打保票了。 王十三很满意。 看来外婆是他这边儿的,就不知道她能拿捏江审言到什么程度,若能救出云鹭,连同钟天政那个大麻烦都一块解决,那就好了。 饭要一口一口地吃,先将文笙彻底治好了再说。 王十三其实挺好奇,想知道当初爹娘是怎么回事,江老夫人看起来不会骗他,可大过年的,一旦问起,老太太必定又要伤心。 王十三犹豫再三,终于没有问出口。 等以后再说吧。 大年初一早上的饺子花样繁多,文笙坐在老太太身边,只吃了一小碗,就吃出来枣、花生和豆腐。 至于王十三这等大肚汉,更是时不时就“哎呀”一声,跟着将咬了一半的饺子拿给众人看。 柴寿家的在旁不停说着吉利话,江老夫人笑嘻嘻的,身上洋溢着一股喜气。 至于儿子和媳妇那里她早就叫人传了话,儿子昨晚在宫里熬夜辛苦,今天就晚点起,两口子都不用急着过来请安了。 江审言知道老娘是什么意思,和吴氏卡着这边收拾饭桌的时间,在阖府鞭炮“噼啪”声中过来给老娘拜年。 江老夫人难得给了他个好脸色。 “这是你外甥和他未过门的媳妇,想来你早就知道了,只是瞒着我一个。我不管你怎么想的,你妹妹就这么一点骨血,你要是不能保住他俩,别说你妹妹在九泉之下闭不上眼,我老婆子也不活了。” 第四百零一章 江审言的条件 江审言因江老夫人与他闹了二十年的别扭,斗争经验丰富,早习惯了老娘这一哭二闹三上吊。 “过完年再说吧,死呀活的不吉利,您看谁家大年初一说这些?”他淡淡回答,想将这事拖过去。 江老夫人眼望儿子,眉毛渐渐竖了起来:“少来这套。大年初一怎么了,你都忍心腊月里带着兵去抓你妹妹妹夫,还忌讳什么过年不过年?你是不是掂量着我老婆子年纪大了,还得靠你养活,就拿你这个逆子没办法?” 说话间她手捂着胸口,两眼一翻往后便倒:“哎哟,气得我这心口疼!” 柴寿家的刚好在她身旁伺候,眼疾手快将她抱住。 虽然这一幕在江审言眼前已经上演过无数次了,一点都不新鲜,但因老太太装得太像,纵使明知是假的,江审言也不敢大意,脸色微变,便欲上前察看。 但有一人比他更快,王十三“嗖”就冲上去了,大叫一声“外婆”,一把将老太太扶住。 江审言:“……” 江老夫人借着王十三遮掩,将眼睛悄悄睁开条缝,冲他使了个眼色,怕王十三担心,还在他手背上轻拧了一把,示意自己没事。 江审言冷眼旁观,心里明镜一样,瞪了这祖孙二人一眼,什么也没说,转身拂袖而去。 江老夫人还捂着心口哼哼呢,柴寿家的在旁边提醒:“老夫人,大人走了!” 老太太睁开眼睛大怒,将手边上能摸着的东西全都砸了,杯盘狼藉,干果滚得满地是。 她两手发抖。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来,这次是真气着了。 王十三没有发现,还当老太太犹自装得活像,大过年的,有人护着他叫江审言吃瘪,他看得挺开心,冲文笙示意一地的碎片。小声道:“岁岁平安。嘿嘿,岁岁平安。” 老太太闭着眼睛,好一阵才缓过这口气来。温言安慰王十三:“别担心,有外婆呢,他不答应,外婆就不吃饭了。看那个混账东西怕不怕!” 文笙在旁边由头看到尾。连吴氏的尴尬都看在眼中。 王十三呵呵而笑幸灾乐祸,她却觉着有些不妥。 她虽然对江审言不甚了解。但只听他所说,当日他怎么对付的陆氏兄弟,便可知这是个城府极深的狠角色。 若不能叫他心甘情愿帮忙,只仗着江老夫人疼外孙心切。使手段强迫,只怕非但不会有半点用处,还会适得其反。 徒然叫老太太跟着伤身体。 她一个外人。说话不好像王十三那么随意,委婉劝道:“老夫人。不逊好不容易才找到亲人,还指望着您一直身体康健,能照拂着他,您千万不要因为我们动真气,有损身体。江大人也没说就不管了,等过完年他闲下来,大家再慢慢商量。” 吴氏总算可以开口接腔了:“是啊,娘。顾姑娘说话在理,您消消气。” 江老夫人痛哭失声:“这逆子若是孝顺听话,就不会背着我去做那些事,等我死了以后,有何面目去见他爹?孩子我没有教好,六亲不认的,白读这么多年的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王十三在旁边也不知道是安慰人还是搓火:“没事没事,外婆你快别哭了,不是还有我么?” 这大年初一的早上,就在吵吵闹闹哭哭啼啼中过去了。 直到快晌午了,江老夫人才收拾起了情绪,重新洗了脸,想起还没有给两个孩子见面礼。 江家早就败落了,重新起来还是江审言做了高官之后,老太太平时也不大出门,虽然衣食无忧,手里一没有传家宝,二没置办下什么值钱的珠宝首饰,索性掏空积蓄,给两人封了个大大的红包。 “快拿着,缺什么自己去买,就当外婆把这二十年的压岁钱一起补给你们了。” 王十三欢欢喜喜接过来:“是银票么,太好了。” 江老夫人被他的财迷相闹得啼笑皆非:“这傻孩子。咱可说好了,你和顾丫头就在府里住着,缺银子花就跟外婆要,可不许出去偷啊抢啊不走正道。” 王十三觉着老太太实在是杞人忧天:“放心吧,他叫狄秋衡尾巴一样跟着我呢。” 再说了,他和文笙住在府里,还会缺银子? 江老夫人不知道他心下转着什么念头,想起他跑去行刺吴府尹还心有余悸:“跟着好,省得你年轻胡闹,无法无天。” 吴氏见了婆婆的大手笔,虽然对丈夫这外甥颇有疑虑,却也不好闷声不响,只得也掏了一份见面礼,并给文笙配了一套首饰。 王十三毫不犹豫地笑纳了。 等吃过午饭,江老夫人明显倦了,还强打精神硬撑着要和王十三说话。 众人一齐劝她中午歇个晌。 等江老夫人睡下,王十三和文笙自她那里出来,半路上几张银票就交到了文笙手上。 “嘿嘿,收着收着。瞧见没有,我外婆对咱们是真好。” 文笙点一点头。 江老夫人明显是将对女儿的追忆和愧疚都转移到了十三身上。 这样的爱,普通人尚且觉着深重,何况十三这么个从来没有感受到亲情的人。 她不想将话题变得沉重,学了江老夫人的口气,维妙维肖道:“缺银子花就跟外婆要,可不许出去偷啊抢啊不走正道。” 王十三腆着脸笑:“不是管我叫大侄子的么,什么时候又长了一辈?” 文笙本是与他开玩笑,没想到听这口气,他仿佛还挺留恋“大侄子”这个称呼。 文笙脸露古怪,瞥了王十三一眼,心道:“这是怎样的一种贱脾气?” 大过年的,上午在江老夫人那里,狄秋衡难得没有硬跟着。这时候不知由哪里钻了出来,王十三还想和文笙说两句笑话呢,被他打断,顿时虎了脸。 狄秋衡权当没看见,道:“大人叫你们过去。” 王十三顿时露出戒备之色:“什么事?” 狄秋衡翻了个白眼,越过他去,直接同文笙道:“大人说。不用等过完年了。他现在有时间。” 咦,传得还挺快。 文笙顿时明白对方这话是从她那句“等过完年闲下来,大家再慢慢商量”来的。 不知江审言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不想叫十三再在后宅这么搅风搅雨? 她与王十三对视一眼。道:“好,我们去。” 江审言依旧在书房见他们。 桌案上堆满了陈年的卷宗。 文笙一看这架势,就知道对方做足了准备,这些卷宗必定是与陆氏兄弟有关。 果不其然。江审言叫二人落座,没说旁的。先叫他们看卷宗。 “这些都是我当年命人抄录下来,准备着一旦你外婆或者旁人质疑,好拿出来做个对证。谁知你外婆根本不看,你的父亲是个什么样的人。她心里头其实很清楚。” 江审言虽是在对王十三说话,对他却没报什么期望。 叫二人来,他更想看看文笙的反应。 其实来南崇这么多日子。文笙听不少人提起过,不看卷宗。也猜得到十三的生父是个什么样的人物。 身怀《明日真经》,能止小儿夜啼,岂会是一般的贼寇? 这些卷宗也只是让原来的印象更加清楚分明。 众多苦主的状子,手下党羽的供词,查获大批走私物资的清单,沿江各县地方官请求朝廷增援的文书,以及军方几次剿匪惨败的报告…… 林林总总,不一而足。 陆氏兄弟最嚣张的时候,南崇没有人敢在公开场合指责他们,朝中官员写奏章甚至不敢提陆鸿大这个名字。 他二人曾于一个月间连杀六名文武大臣,这些官员虽处在重重保护之下,仍被他们当众杀害,有《明日真经》,这兄弟二人刀枪不入,取人首级如同探囊取物。 文笙沉默着将卷宗看完,王十三在旁边也翻了一些。 江审言道:“陆氏兄弟不死,只会有越来越多的人效仿他们,依仗武力目无法度,视人命如草芥,令南崇百姓惶恐不安,永无宁日,所以当时罗将军说陆氏兄弟是南崇的一大害,我十分赞同。” 文笙点了点头,没有作声。 王十三“啪”的一声将手里的卷宗丢回去,大过年的被逼着看这些,他心里可不耐烦了,道:“我又不是来替父报仇的,你和我翻这些干什么,还是怕我和他一样,想着斩草除根?” 江审言瞪着他,瞳孔一缩,一副“叫你说中了”的模样。 王十三愕然望了文笙一眼,心说:“奶奶的,这么狠,这真是我舅舅吗,肯定是我外婆捡回来的白眼狼。” 江审言没理会对面两个年轻人眉来眼去,淡淡地道:“我听秋衡说,你小时候被送去了江北王光济那里,在他家善堂里长大。王光济这几年又是造反,又是招安,你想必在其中也做了不少事。” 王十三早知道狄秋衡是江审言的耳报神,听到这消息绝对不会不同江审言说,到没觉着意外,只听江审言又道:“我已经派了人过江去调查你,只是消息传回来没有那么快,最迟过了三五天,我肯定会知道,所以你到底是来做什么的,不如趁早同我说实话。” 王十三梗着脖子:“我带我媳妇来看病的,别耍花样了,要治就赶紧给她治好,治好了她,我们立刻就走。” 他想说“呸,再不上你的门”,想想刚认的外婆,却又不舍得。 外婆对自己那么好。 只好忍了。 江审言紧紧地盯着他,似在判断王十三这话是真是假,停了停,他方冷冷开口:“别当我不知道林将军府上发生的事。” 文笙心中一动。 江审言这个人心思很深,若是不想参合,他多半连提都不会提,那么他叫自己和十三过来,真正的用意是什么呢? 她坐在那里两手十指交叉,撑着下巴想了一想,将胳膊从桌子上拿了下来,道:“江大人,我俩有一位朋友,姓云名鹭,为人行侠仗义,在大梁武林颇有名气,本来他也计划与我们一起来南崇,过江之前,我们凑巧发现了东夷鬼公子的行踪,故而兵分两路,由他追了下去。若是消息不错,鬼公子现在已经与林世南勾结到一起,云大哥也落在了他们手里,不逊上次其实是打算去救人的。” 她特意提到云鹭是江湖中人,意谓与两国交锋的政局无关。 江审言显然还不知道燕白之前在将军府医治的那人便是鬼公子,惊诧之色一闪而没。 文笙更是燃起了希望,道:“朋友不能不救,只凭我们势单力孤,若是想请大人帮忙救人,不知您有什么样的条件?” 江审言似乎早便想着与文笙和王十三谈谈条件,思忖的时间不长,直接道:“我帮你们救人,你俩不要走了,就留在南崇,住我家里,好好陪着你外婆安享晚年。” 文笙先摇头予以拒绝。 她在大梁那边还有千头万绪,许许多多的牵挂,怎么可能丢下不管。 王十三也觉着住这便宜舅舅家里,受着诸多约束,一时半刻还行,长了他哪受得了。再说外婆对他再好,也比不上老婆能陪着他一辈子啊。 “不住你家,等回头问问外婆,她要是乐意,我就带她回大梁,好好孝顺她。” 江审言将脸一沉:“别想了。既然这条件不行,那我还有一条路给你们走。等我和你外婆说一声,这两天便给你们成亲。成亲之后,我会请燕白给顾姑娘将伤彻底治好,然后负责救出你们那姓云的朋友。除此之外,你就算撺掇着你外婆上吊寻短见来要挟我,也休想我让步。” 文笙十分意外。 她没想到江审言竟然提了这么个要求。 按他的老谋深算,自然知道自己和十三不可能一直留在他府上,那么他真实的目的就是叫她和十三成亲? 她立刻向王十三望去。 就见王十三突然露出了心虚的模样,避开了她的视线。 然后他极不自在地咳了一声:“行了,知道了。那个,等我们商量商量再说吧。” 然后他就拉着文笙逃也似地出了书房。 文笙:“……” 第四百零二章 散不散功抉择在你 狄秋衡紧随其后,跟了出来。 王十三回头看到,一股邪火直接窜起,压都压不住,回头冲他发作道:“滚滚滚!再跟着老子,别怪我当真翻脸,大过年的叫你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 狄秋衡看出王十三已经恼羞成怒,跟还是不跟,他犹豫了一下,听着身后书房里江审言道:“秋衡,你回来吧。” 且不说狄秋衡如释重负,单说王十三。 他只是看着文笙清亮的眼神就忍不住发慌,拉着她一路疾走,却不知道说什么好。 江审言目的不是叫他们成亲,是想让他散功啊。别看他现在刀枪不入,刀山火海都不怕,好似无所不能,可一旦开了荤,就跟话本里头的精怪被收走了妖丹一样,立刻打回原形。 可是他又不想放开文笙。 这一路患难与共,文笙实在是太好了,哪哪儿都好,对他也好,来南崇的这段时间他就像是做梦一样,兴兴头头栽进去,直到《明日真经》那码事像一盆冰水,迎头浇下。 叫文笙跟着他,然后一辈子守活寡? 他还真没有那么大的脸。 原本想着拖一天算一天,或许时间长了总有办法解决,可现在江审言突然把这成亲的事摆到他们面前,叫他怎么说? 王十三的纠结都摆在脸上,面皮皱得像个苦瓜。 文笙被他拉得一溜小跑,不时端详他,忍不住道:“你想去哪里,咱们慢慢去就是了,有什么为难的。你也可以慢慢说,这么慌里慌张,叫人看了像什么样。” 王十三一下子顿住,他不知道现在该去哪里。 算了,难得狄秋衡没跟来,不如出了江府,去街上随便逛逛。 文笙也不催他。 十三心里有事。她早就发觉了。 打从那天他独自去暖房里偷听。回来之后就心事重重的,行事也不像之前那么张扬,在自己面前变得畏首畏尾。偏还瞒着自己,强颜欢笑,文笙都看在眼里,只是没有拆穿他罢了。 两个人出了江府。 今天是大年初一。大街上不时有头扎红绳的顽童嬉闹着跑过,相互投掷鞭炮。或是上来问个好讨糖吃。 行人不管认不认识,多相互打躬作揖,道声“过年好”。 更有车马往来匆匆,那是大户人家的管事仆从带着主人名帖。去朋友亲故门上投贺拜年。 王十三表面上左顾右盼,溜溜达达,心里却绞尽脑汁地想着说辞。 不知不觉。两人转到了三泰街尾钟鼓楼附近,文笙道:“我累了。找个地方歇歇脚吧。” 王十三心里一紧,知道她这是要听自己说实话了。 他赔笑道:“前面不远就是吴家的上露园,听说今天里边有角抵戏,全城百姓都随便进园子去看,咱们也去,坐下来瞧瞧热闹好不好?” 文笙笑笑:“你想去看?” 王十三迟疑了一下:“也不是很想。” 他现在心里又是忐忑,又是窘迫,哪有心情凑热闹。 文笙笑道:“我也不想,那不如换个安静的地方,上露园既是嘉通名园,里面景致必定要胜过你舅舅家的后院,咱们不进去,只在附近居高临下远眺一下吧。” 若按文笙所说,没有比钟鼓楼最高处再合适的地方了。 嘉通的钟鼓楼是个三层楼,铜钟和大鼓都在二楼,由几个上了年纪的老兵守着。 三楼本是摆放刻漏的地方,后来守楼的兵卒觉着上下楼不方便,就把整套刻漏搬到了下面,最顶上一层成了堆放杂物的地方,等闲不会有人上来。 王十三带着文笙悄无声息自东北角的木头楼梯上了楼。 楼上扔了些破桌子烂凳子,还有露出棉絮的垫子,目之所见,到处落满了厚厚的灰尘。 文笙打开窗子透气,和王十三将靠窗附近简单拾掇了一下。 王十三搬过一张桌子来,擦拭干净,文笙若是坐在桌沿上,透过窗户,正可以将上露园里头一片梅林尽收眼底。 催发寒梢冻蕊,竟成枝头娇艳,看满园米分红雪白争相开放,鼻端似能闻到那淡淡的幽香。 文笙赞叹:“真美,怪不得要叫上露园。要是再飘上一点雪,共一两知己在此处围炉诗酒,人生夫复何求。” 王十三站在她身后,探头瞧了瞧,笑道:“还是你会挑地方。那几个老兵整天守着这钟鼓楼,也不知道上来瞧瞧。” 听文笙这么说,王十三心里头不觉好受了些。 顾文笙和别的女子确实不大一样。 名利钱财这些,她统统不看中,甚至奉京当日那么多权贵,她也没有想着给自己找个门当户对的夫婿。 说不定也不介意他被《明日真经》束缚住,不能那个啥。 不能那个啥就不能有孩子。 王十三抱着脑袋想撞墙,奶奶的,就算她全都不在意,可是老子急呀。 他这里胡思乱想,文笙眼望窗外美景,突然开口道:“十三,你不是说有事要和我商量?” “啊?”王十三回神,才想起来他是以商量事情为由,将文笙拉出了江审言的书房。 “他说要是咱们成亲,他就帮着救云鹭。……你怎么想?”他心念电转,决定先探探文笙的口风。 别到现在了,他还是剃头挑子一头热,要是那样,人家根本不想嫁他,他却冒冒失失说出自己的苦衷,可有多么丢脸。 文笙瞥了他一眼,笑笑:“好,那我先说。” 王十三紧张地大气也不敢透,听着她道:“云大哥落在敌人手里,需得赶紧救出来,若是只有这一条路可以走,再没有旁的办法。那我同意。” 王十三闻言,心里好生不是滋味。 文笙这话是什么意思?是不是说,但有一线希望,她便不愿嫁给自己。 她待自己那么好,还说什么同生共死,难道都是他自作多情,会错了意? 文笙不闻王十三作声。仿佛不知道他心里激起了惊涛骇浪。伸出纤纤素手,握住了王十三的手。 王十三傻傻任她握着。 文笙继续道:“十三,我更希望来日我们的婚事可以不受任何人。任何事干扰,只是出于最单纯的相互喜欢,想要一起生活,白头偕老。同生共死……就我私心来讲,不到万不得已。哪怕是为了救人,也不情愿在受胁迫的情况下,拿终身大事做交易。” 王十三心头大震,伸出臂膀抱住了她:“……我就是喜欢你。离不开你。” 文笙笑了,放松背脊,靠在他坚实的怀里。 “好。我知道了。我也喜欢你。” 王十三得她亲口承认,还未还得及心花怒放。听她道:“前两条说完了,我们再来说说这第三点……” 王十三:“……”为什么还有第三点? “你舅舅的这个条件好生古怪,我们成不成亲,对他而言有什么不同?他先拿了你父亲和叔父的卷宗给咱们看,难道说你成亲了就会有什么把柄攥在他手上,让他笃定你不会走你父亲的老路?十三,你就没有什么要和我解释的么?” 王十三暗暗发毛,他担心自己再不从实招开,文笙会一路由蛛丝马迹分析出真相来。 “呃,你别生气,我不是有意瞒着你,实在是不知道怎么开口。” 王十三一咬牙,一闭眼,心说老子豁出去了。 “那《明日真经》有个很大的麻烦,你可知我爹当日是怎么死的?”说自己不好说,拿亲爹陆鸿大出来举例子吧。 文笙一听关系到《明日真经》,心中登时便是一凛。 十三原本不想练《明日真经》,直到决定要行刺吴丰,没有别的办法才冒险一试,练了之后虽然进展神速,却常常觉着燥热,后来他虽然闭口不提,文笙也能看出端倪来。 因为这个,她老觉着是个隐患,都快成一块心病了,没想到怕什么来什么,还真是来麻烦了。 王十三觉着文笙抓着他的手攸地一紧,心中顿觉熨帖多了。 文笙亲口说了,她喜欢他,她还这样担心着他。 这么一想,不能做真夫妻好像也没什么了不起,两个人一起,总能想到办法解决。 “那天我去暖房里偷听,才知道《明日真经》需得是那个童子功,怪不得宣同方他们几个练不成,这里头也没什么奥妙,我二叔说只有陆家人能练,想是骗他们以掩人耳目。我爹成亲之后,立刻宣布金盆洗手,带着我娘藏了起来,其实是因为他那会儿已经散了功,随便一个什么人就能置他于死地。” 虽然说得是陆鸿大,但其实王十三也知道,文笙听在耳朵里,想的必定是自己。 他偷偷瞧文笙的脸色,好像先是大大松了口气,跟着就变得要笑不笑的,什么意思嘛,你到是痛痛快快给个回话。 不管怎样,文笙是放松多了,待他说完,竟是略带着迷茫问:“十三,童子功是什么?成亲之后就不再是童子功了么,为什么会散功?” 王十三张口结舌,暗忖:“不会吧,她连这都不知道?” 转念再一想,还真是。文笙虽然老大不小了,可她离家早,父母不在身边,像王昔、卞晴川这些人更不会教她,整天就是练琴,她也没什么机会知道男女之事啊。 她多半以为,成亲就是男女睡在一张床上,至多亲个嘴儿。 哎呀,这可怎么解释。 王十三平时厚着脸皮嘴上百无禁忌,这会儿对着文笙却抓耳挠腮,不知该怎么启齿。 “噗嗤”,文笙再也忍不住,笑出声来。 王十三瞪眼看她,文笙笑了好一阵才止住,忍俊道:“傻子。” 王十三这才反应过来,敢情文笙方才是在逗他。 还能不能好了,到这时候了,这小娘们儿竟还有心情与他开玩笑!王十三欲哭无泪,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文笙扭头,凑过去亲了亲他,唇触到他面颊,忍不住又笑了。 “有完没完?”王十三要毛了。 文笙亲罢,笑了一笑:“那这件事你是怎么打算的?” 王十三一听这话,刚刚竖起的毛全都服帖了,这问题半个多月一直盘旋在他心头,吃饭的时候在想,睡觉的时候也在想,他模糊有个想法,却怕说出来叫文笙生气。 “你看,我就是这么一副材料,这辈子再怎么努力,在旁人看来可能也是配不上你。唯一还能拿的出手的,就是这身武功了,所以我……不能散功,可让我放你走,看你去嫁旁人,除非我死!”王十三觑着文笙脸色,小心翼翼地道。 他觉着但凡是个女的,听到自己这么自私又蛮不讲理地一番话,都会糊他一脸。 文笙坐直了身子,挣脱王十三的怀抱,拍拍身旁的位置,叫他来坐。 她有话要说。 “十三,你说的这些对也不对,不放我走是对的,至于配不配的,在我看来,你有很多长处,无需妄自菲薄。两个人能相互心悦,就说明他们是半斤八两,没有谁吃亏一说。既然你练《明日真经》没有性命之忧,那散不散功抉择完全在你。你要留下武功来,我便陪着你想办法,你若是改了主意,就算真的武功全失,那也没什么,有我顾文笙一日,必能护你周全。” 文笙的伤经由燕白治了这么多日,虽然未能痊愈,但自觉好转了不少,也有底气说这样的话,大不了真应了她之前的话,同生共死便是。 王十三心中百味杂陈,他虽然感动,却不愿余生都靠女人来庇护。 “那个,辛辛苦苦练了二十年,我还是先留着吧,刀枪不入,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能派上用场。”一旦说开了,他心里顿时就像去了块大石,整个人都变得轻松起来。 “就是江审言一心想我散功,这事也做不了假,我一日不答应,他一日不会松口帮咱们。云鹭那里……” 文笙略一沉吟:“眼下他占着主动,自然是想将一切都控制在手里,他因你父亲那事对你心有疑虑,咱们对他还是了解得太少了。不散功也好,省得完全被他拿捏。这样,咱们也给他找点麻烦,叫他别这么从容。” 第四百零三章 我住隔壁我姓王 陈大公子今天在城南的芙蓉瓦舍包了个场,请了一帮权贵子弟去玩。 全嘉通有名气的百戏班子都被吴家请去了上露园,相较那边诸如吞刀、吐火的各种杂耍,芙蓉瓦舍这边都是文戏。 傀儡戏、皮影戏,更有几位平时难得一见的名妓登台,手抚琵琶,唱上一段小曲,撩得人心里痒痒的。 此等安排,更受权贵子弟和文人墨客们喜欢。 陈大公子看看高朋满座,热热闹闹,更有不少上了年纪的文士夹杂其中,听介绍,有几位还小有名气,在公侯之家做着头等门客,他没有心思听曲儿,不觉走了神。 年前宫里面传出来消息,他那位贵妃表妹这段时间身体不适,其实是有了身孕。 皇帝欢喜异常,召了医令燕白常住宫中,他更是日夜陪在贵妃身旁,生怕出什么意外,结果才过了几天,吴皇后那里便病倒了。 燕白夹杂中间大约心生厌烦,借着出宫给林世南府上人看病之机,一去不返,不知躲到了哪里,只在医令府留了几个徒弟,以便宫里召唤。 贵妃怀了龙胎的事一开始没有宣扬,直到前两日,贵妃大约是觉着这一胎坐稳了,才派人告诉了家里。 陈家众人听到这消息,既高兴又担心。 其实早在皇帝独宠贵妃的时候,陈家人就知道,他们是被架在火上烤了。 主弱臣强,朝政把持在吴太师手中,真正对天祐帝梁禧忠心不二的臣子太少了,单靠他们陈家,别说翻天。要想保住性命都难。 这些年,陈家由上到下全力结交资助那些名士大儒,招揽善待门客,只为在读书人里头赚个好名声,叫吴德水对付他们的时候有所顾忌。 此时乐声一停,台上那十余个如花蝴蝶一般往来穿梭的舞娘鱼贯退下,陈大公子也回了神。 边上常信侯次子笑道:“子实兄。下面出来的这个唱曲儿颇有意思。你要做东,我特意叫他们留着。你听听,世上竟有如此美妙的歌声。” 说话间上来了两个歌妓。一人身着青衣,怀抱琵琶,另一人穿着赭色的裙子,空着手。 弹琵琶的年纪大些。看着有四旬开外,空手的也有二十来岁。年纪大的不用说了,脸色蜡黄,连半老徐娘都称不上,年纪小的这个。瞧着也不过是中人之姿。 看多了前头年轻美貌的妓子,这两女一上来,台下登时议论纷纷。甚至有起哄声响起。 年纪大的头也未抬,左上方斜抱着琵琶坐下来。四弦一划,铮铮有声,一下子便将满堂嘈杂之声压了下去。 片刻之后,此女一个“轮指”,左手注压,手上缓了下来,琵琶声清婉,如飞云江水绵延不绝。 陈家人都喜欢弹琴作歌,陈大公子是个懂行的,当即赞道:“只听这琵琶声,怕是不下于十年之功。”难怪弹琵琶的人年纪这么大。 常信侯次子笑道:“你且听下去。” 这时候,那站在后头的赭衣女子开口,和着琵琶声轻轻哼唱。 声调婉转,琵琶声潺潺,由近而远,歌声明丽,由远而近,二者渐渐纠缠到一起。不但没有影响减弱对方,反到相互增色,这寒冷的冬日里,喧闹的瓦舍中,仿佛陡然盛开出千朵万朵姹紫嫣红的花来。 堂下不知何时起一片静寂,众人痴痴望着台上。 此时再看那赭衣女子竟是身段生动,相貌妩媚,好一个千娇百媚的丽人,就连陈大公子都觉着下腹一热,身上像着了火。 座上众人又有了动静,窃窃私语声越来越响,不知有多少客人坐不住了。 等一曲唱罢,赭衣女子停下来,琵琶声也渐渐止歇,只有余音袅袅,仿佛仍在绕梁。 陈大公子如梦方醒,左右看看大家犹是一副色授魂与的模样,正要鼓掌喝一声彩,突听着角落里不知何人冷笑一声:“此等惑人心智的妖魅之音,也能在光天化日之下,玷污我等的耳朵,下一步是不是就要惑乱宫闱了?陈家请的好宴!” 紧跟着桌椅声响,有几人站了起来,调头就要往外走。 众人一看出了变故,齐齐伸长了脖子往那边看。 陈大公子见这几个并不认识,不知是怎么混进来的,心里一沉,正要阻拦,领头一个大汉突然想起什么,抬手“当啷”一声,将一锭银子随手抛在了桌子上。 四周惊呼声乍起,就见那人随随便便抛出来的银子竟然在桌面上砸出来一个大坑,深深陷在了桌子里头。 门客谭芝凑在陈大公子耳朵低声道:“大公子,那是安国公家的门客。” 陈大公子脸色微变,只得偃旗息鼓,任由那几人大摇大摆离去。 安国公,那是太师吴德水的女婿。 几年前老安国公因病故去,安国公世子承了爵位,听说府里实际上当家说话算的,是吴皇后的姐姐国公夫人大吴氏。 这摆明了是有预谋来砸场子的。 叫陈大公子不安的是,适才捣乱那几个门客说的一番话。 他的表妹陈贵妃虽然通诗文擅歌舞,是一个难得的才女,模样却不如吴皇后美貌。 怕只怕这番话被有心人传出去,无知百姓以讹传讹,还道贵妃受宠乃是学了这歌妓的手段。一旦落下狐媚的名声,贵妃不要说生下皇子,只怕连性命都难保。 不,绝不能任人往贵妃身上泼脏水。 可嘴长在旁人身上,他又不能把人都抓起来,就是适才唱歌的女子,他也不能悄悄处置了,再有吴家人在后边推波助澜…… 陈大公子越想越怕,如坐针毡,哪还有心思欣赏接下来的歌舞,好不容易等到预先安排的节目都演完了。将众人送走,剩下几个好友本打算换地方再喝一顿,这会儿无心应酬,匆匆告别,坐着轿子往回赶,想赶紧与家里人商量对策。 等他回到家门口已经是下午的申时,这时候来拜年的早走了。门前悬挂的福袋里盛满了飞帖名刺。 轿子停下。随从打了轿帘,陈大公子自里面出来。 只见大街上空荡荡的,一阵风刮过。随风飞旋而至好多爆竹碎纸。 陈大公子心中突生悲凉:这会儿家族还算兴旺,来年不知会不会如这爆竹一样,“砰”的一声炸开,大厦倾倒。尸骨无存。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振作精神。正待往门里走,跟在他身旁的谭芝突然小声道:“大公子,你看那边。” 陈大公子随他所指望去,就见距离十余丈远。高墙拐角的避风处站了两个人。 此时太阳西沉,那两人披着斗篷站在夕阳余辉里,男的高大。女的窈窕,陈大公子看男的只觉有些眼熟。看那女子眉目如画,突然想了起来。 谭芝已在他耳边提醒:“是打伤了韩央的陆不逊。大公子,要不然门下去问问,他来咱们门口等着有什么事。” 陈大公子嘟囔道:“大年初一,来拜年的吧。” 说话间他已经拿定了主意,道:“我正好没事,请他们夫妻二人进府坐坐吧。” 陈家被逼得无法,越到走投无路,越是用人之际,陈大公子深明其理,想着不管这陆不逊为什么而来,他都要表现得礼贤下士,此人武艺如此高强,就算招揽不了,能结个善缘也好。 谭芝这边未等过去,那边厢王十三已和文笙联袂过来。 王十三适才在钟鼓楼上和文笙将话说开了,心里像挪开了一块大石,长长松了一口气,慨叹道:“早知道说了之后如此轻松,我早就说了,奶奶的,这些日子可憋死老子了。” 文笙斜乜了他一眼,似笑非笑:“你舅舅不提,你还不知会瞒到什么时候。又怎么会憋死?” 王十三诉苦:“是真的,憋死了,不但心里憋,身上也憋得慌。” 文笙听他又说胡话,嗤笑道:“二十年都这般过来了,这时候有什么难熬?像你这样的顺着心意惯了,往往却越不让做什么越想尝试,你少胡思乱想就好了。” 王十三瞥她一眼,低声嘟囔:“我那不是没遇上你嘛。” 两人隔窗看了好一阵梅林的景致,又说了一会儿话,看时间不早了,才悄悄下楼来,到陈家门口,看会不会等到熟人。 所以王十三离远一看陈大公子自轿子里出来,心里别提多高兴,眉飞色舞迎过来,那个热情洋溢。 “哎呦,大公子,谭兄,过年好,过年好!” 他向着陈大公子离远一拱手,又走近了拍拍谭芝的肩膀,以示亲热。 他这么熟不拘礼,连美貌媳妇都带出来了,谭芝甚觉有面子,笑道:“陆兄弟贤伉俪过年大吉。” 文笙隔了几步远,裣衽回礼。 陈大公子将目光自文笙身上挪开,亲切笑对王十三道:“怎么不进府,却站在这里吹风?” 王十三搔了搔脑袋,露出不好意思的神情:“我们两口子来嘉通时间尚短,没什么朋友需要应酬,出来随便走走,就逛来了大人家门口。我适才正在犹豫,想进去给大家拜个年,又怕大人和公子们问起来,不知道该怎么回话。” 陈大公子看他这为难的样子,猜测他是经过考虑之后,打算拒绝自己家的邀请,年后不来做头等门客了。 不知这里头有没有江审言从中作梗。 奇怪了,江审言为什么这么看重这陆不逊? 他脑袋里疑惑一闪而过,笑道:“既然来了,哪有过门不入的道理。谭芝,快请客人进府去,看看二弟在不在家,再叫上几个和陆兄相熟的,一起喝两杯。” 王十三装憨:“不用,不用。”连连摆手间已被谭芝推着进了门。 文笙抿嘴而笑,跟着后面,迈步进了陈府。 一路认识不认识的,王十三全都热情地打招呼,到将陈家众人弄得懵蹬蹬摸不着头脑。 真正让到客厅里坐下来,谭芝考虑到陆不逊这次来带着女眷,到没招呼那么多人,陈大公子坐主位,他在末位相陪,叫了个小丫鬟过来斟茶倒水。 王十三屁股坐在椅子外沿,一副诚惶诚恐的样子,寒暄了两句,进入正题:“不瞒大公子,我夫妻二人此次本是来嘉通寻亲的,没找着人,才经人介绍在贵府上做个门客,混口饭吃。我这人有个毛病,一旦受了刺激,就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所以师父教我武艺时,千叮万嘱,不可动真火,出手时要留人余地。” 听听,什么是高人,这就是高人啊。 陈大公子愈加动心,道:“那件事本也怪不到你,是韩央咎由自取。我已经向父亲禀明,谁也不会再揪着这个不放。陆兄弟若是因为这个有所顾忌,大可不必。” 王十三犹豫了一下,小声道:“不是因为这个,年前那回见面之后,我是很想过来府上帮大公子分忧的,谁知这两天才知道,陆某竟与江大人沾着亲,所以,怕是不方便。” 陈大公子和谭芝大感意外。 可看王十三的样子又不像是假的。 难怪那天他夫妻出来逛街,江审言还把狄氏兄弟派了一个跟着。 王十三小心道:“说是亲戚,其实也是从江老夫人那里算起的,隔着好几层。我和内子商量了,觉着江大人大约是觉着我来贵府做门客,叫他面子有失,才反对这件事,另外,我们也听说了,他的夫人姓吴,和陈大人这边终不是一路,怕你们也觉着别扭。” 陈大公子暗忖:“这人到是直肠子,我还从未听人这么毫不掩饰地把吴、陈两家矛盾当面挑明。” 他苦笑道:“陆兄弟你多虑了。江大人的夫人乃是吴氏旁支,再说江大人持身甚正,事事以国事当先,应当不会介入这些事情。” 王十三与文笙交换了个眼色,没想到陈家人竟是如此评价江审言。 难道他还真是个好官? 王十三一本正经道:“大公子,我虽不能来府上做门客,但那韩央终是被我打伤的,给贵府添了麻烦,就算我欠你们个人情,我看大公子方才回来,面色不豫,似有心事,若是有什么需得我帮忙,千万不要客气。” 第四百零四章 你有困难我帮忙 王十三说这番话的时候,不管表情还是语气都非常诚恳。 陈大公子登时就露出了感动之色。 “陆老弟真是侠字当头,义薄云天。我陈子实认下你这个朋友了。” 对方提到芙蓉瓦舍里发生的不快,到叫他心里一动。 陈子实虽不认为王十三这么一个只会打打杀杀的粗人能够想出什么好主意来,帮着陈家化解这次危机,但今天在场捣乱的几个,也是习武之人,武功还不弱。 安国公府的头等门客。 这陆不逊自己都说了,他一受刺激,就控制不住情绪,若是能够说动了他出手,去教训那几个捣乱的门客,说不定就会将事情闹大,转移众人的视线,若是再将江审言也牵扯进来,那就太好了。 陈子实非常心动,受限于身份,不好开口,只做出了一副欲言又止颇有苦衷的样子。 谭芝意会,赶紧道:“陆老弟你不知道,说起来当真气人。大公子今天在芙蓉瓦舍包了场子,请大伙听曲看戏……”他将安国公府门客捣乱,口出污言秽语的事说了。 王十三登时义愤填膺,撸胳膊挽袖子:“谁,奶奶的竟敢如此放肆,活腻味了?谭大哥可认得那几人叫什么名字?” 果然是脾气暴躁,容易激动。 文笙在旁看着想笑,赶紧借着喝茶遮掩过去。 自己怎么发现的这块宝贝,只看他这样子,不止眉毛眼睛,简直连头发梢都是戏,就算陈大公子和谭芝两个之前根本未曾想过利用他。看他混成这样,也会忍不住被牵着鼻子走。 难怪在于泉的时候,他那么顺利就骗过了沙昂,将他玩弄于股掌之上。 陈子实一看有门,假意相拦:“陆老弟,大过年的咱不谈这些,我叫厨房整点儿酒菜。你陪兄长喝两杯。叫谭芝也一起,平素还有谁相熟,看看在不在。一起也叫来,弟妹那里不用担心,叫你嫂子陪着。” 常言道,酒壮怂人胆。何况这么个楞头青。 几杯酒下肚,他自然会抢着去做。拦都拦不住。 文笙可不想到后面去,一会儿她还有话想说呢。 趁那两人不注意,她向王十三悄悄使了个眼色,王十三当即心领神会。摆手道:“大公子不必再招呼了,就咱几个的话,你和谭大哥都不是外人。我媳妇一个桌儿就行,不用回避。实不相瞒。内人不但擅长写字画画,弹琴唱歌也很厉害,而且她博闻强记,知道的事非常多,大公子若是有什么不明白的,正可问问她。” 文笙心道你夸我可真卖力气。 十三都帮她将牛吹出去了,文笙见陈子实和谭芝吃惊地望过来,不好再说别的,矜持一笑,像足了世外高人。 常言道文无第一,武无第二,陈子实自己也舞文弄墨,闲时弹琴吹箫附庸风雅,听王十三将话说得这么大,不禁将信将疑。 但他可再不说叫文笙去后宅另开一桌的话了。 四人落了座,陈子实只留下两个心腹仆从在旁伺候,将其他人都打发出去。 三杯酒下肚,陈子实和谭芝好话一哄,王十三和他二人简直是相见恨晚。 “大公子,改天叫谭兄带我去认认人,放心,我也闹不出人命来,就打成韩央那样,扔到安国公府门口,算是给他们个教训,看以后还敢不敢胡言乱语!” 陈子实不好笑出来,强作忧色:“我看今天那带头之人孔武有力,随便一丢,就将一锭银子嵌在了桌子里头,咱们府上的门客竟无一个是他对手,不然也不会任他们大摇大摆离去。老弟和这件事并无关系,怎么好叫你去涉险。” 谭芝端起酒杯来,笑着劝道:“大公子您有所不知,从来是强中更有强中手,我们这样的上去,那是涉险,说不定有去无回,可依陆兄弟的能耐,真不算什么,也就是活动活动筋骨。” 陈子实长长松了口气:“如此就全仗陆老弟了。” 王十三大手一挥:“小事一桩。” 定妥了这件事,陈子实是真觉心弦一松,虽然没有从根本上解决谣言之忧,但能给京里的老百姓制造点别的谈资,给吴皇后那边一点厉害瞧瞧也是好的。 最妙的是,出手的还不是他的人。 谭芝从旁敬酒,道:“若是旁的事,这口气咱们就忍了,偏偏那几个狗贼含血喷人,意图污蔑贵妃,污蔑贵妃就是污蔑圣上,污蔑咱们南崇,陆兄弟出手,不但是出于朋友的道义,也是为国除害,来,哥哥先干为敬。” 王十三笑着把酒喝了,状似无意道:“谭大哥,你要这么说,那我要说两句,他们话已经出口,我就是把那几个狗贼舌头全都割下来,也不可能再收回去,治标不治本。要想不影响到贵妃,你和大公子还是应该再想想旁的办法。” 陈子实心说可不是嘛,王十三说的正是他反复思量的,他这会儿都有些坐不住了,只想赶紧把这粗人送走,然后去跟父亲禀报,再找门客幕僚来一起商议。 他长叹一声:“百姓无知,人云亦云不说,还尤喜欢这样的传闻,就算官府出面抓杀制止,也只会适得其反。这件事还真是棘手。” 文笙已经吃好了,放下筷子,微微一笑:“关于这个,我到是有点想法。” 陈子实没想到文笙真会开口,连忙道:“愿闻其详。” 文笙接过仆从递过来的茶盏:“我刚听谭兄说,当那台上女子唱歌时,众人恍若失魂,目眩神迷,脑袋里完全没有办法想旁的,谭兄,你能不能再详细说一说,你那会儿想到了什么,身体是否觉着有异?” 谭芝张了张嘴。老脸一红。 他那会儿旖念横生,想到什么实在无法对一个还不是很熟的女子诉诸于口。 文笙看他窘迫的模样,心下愈加确定,转向陈子实道:“大公子,我觉着今天之事并不是偶然发生,而是早有预谋。那几个门客,哪怕出自安国公府。不受人指使。也不敢擅自就发难。” 陈子实微微颔首,他也是这么想的。 文笙清亮的眸子注视着他,竟叫他莫名觉着有一股压迫感。 “那大公子可曾派人去调查那唱歌女子的底细。她是什么人,跟谁学艺,什么时候出现在嘉通,这期间又与哪些人往来?” 陈子实被她点醒。正要吩咐亲信随从立刻去做,文笙又补充了一句:“以歌声来影响他人。这个很难,并不是说多练就可以做到,据我所知,两三年以前。在大梁的都城奉京,有一位妩大家歌声也是这样,可以轻易撩动听者的情绪。奉京和嘉通相离万里,不知这其中是否有关联。” 陈子实吃惊之下肃然起敬。起身离座,深施一礼:“多谢弟妹以这么重要的消息相告。” 文笙连忙站起还礼。 谭芝惊道:“难道是大梁来的奸细?” 陈子实先吩咐亲信:“赶紧去查,打听一下那歌妓跟谁学的这妖法,看看是不是那位妩大家到了嘉通。小心些,不要打草惊蛇。” 亲信领命而去,陈子实又道:“这个事情我须得立刻回禀家父,请他来定夺。真是抱歉,这酒我就不能陪着陆兄弟喝到底了,谭芝代我招待贵客,反正是自己人,等这件事处理完了,我必定好好摆酒,向贤伉俪致谢。” 他拱着手连连道歉,王十三大度地将手一摆:“大公子说这个就外道了。正好我夫妻二人也酒足饭饱,这就告辞了,等明日再来听谭兄的消息。” 谭芝代陈子实千恩万谢将人送走。 天已经黑了,陈家派了马车,将王十三和文笙一直送到三泰街顺福里江府门口。 门上早等急了,管家江禾亲自守着,一见二人回来,长出了一口气。 他见了马车的标记,又过去问了问,确定果然是陈家的马车将二人送回来的,神情不由变得有些微妙。 江禾提着灯笼前头带路,送两人进府,嘟囔道:“陆少爷,您这大年初一就在外边吃,还喝了酒,提前也不打个招呼,阖府都没吃晚饭等着您呢。” 回来就又得面对着江审言。 王十三心里头对这个便宜舅舅还真有些发怵。 不过能害他大年初一饿肚子,王十三真是说不出得幸灾乐祸。 文笙仿佛知道他所想,道:“江大人呢?” 江禾答道:“大人出门了,晚上不在家吃。” 奶奶的,白开心了。 王十三问:“老夫人呢?” 王十三不清楚他和江审言是甥舅的事府里已经有多少人知道了,毕竟他爹是陆鸿大,想来江审言也不会大肆宣扬,故而当着江禾,依旧是用原先的称呼。 江禾偷偷瞥了他一眼:“老夫人等着你和顾姑娘呢,打发人到前院来问过好几回了。” 王十三吓了一跳:“那不是饿坏了?媳妇,走,咱们瞧瞧去。” 他拉着文笙直奔后院,一路上仆从下人遇见,都恭恭敬敬退开,口称“陆少爷”,没有一个拦着他的。 文笙心中有数,看来王十三的身份在江府里已经算不得是什么秘密了。 就不知道江审言给王十三编了个什么身世,以遮掩他的生父是陆鸿大这件事。 王十三叫开江老夫人的院门,匆匆进去,走到门口,遇上柴寿家的迎出来。 他挑帘子和文笙进门,老太太正靠在枕头上半躺半坐,望着烛火发呆呢。 王十三见屋里没外人,叫了声“外婆”,江老夫人回神,冲他露出笑容来,鼻子嗅了嗅,嗔道:“我说怎么不在家陪外婆吃饭,敢情跑到外头喝酒去了。” 她挣扎着要坐起来,王十三赶紧过去将老太太扶住:“出去逛凑巧遇上个朋友。我这也没个准儿,您以后可别等我了。” 江老夫人笑道:“我吃了点心,你和顾丫头都不在,我老婆子也没什么胃口,饭菜我叫厨房都热着呢,你们再陪我用点儿。” 王十三和文笙只得留下来陪老太太吃饭。 江老夫人叫柴寿家的摆了个小炕桌,她坐在中间,看看外孙,再看看文笙,笑出一脸褶子:“不逊啊,你舅舅说要你改个名字,外婆把他臭骂了一顿,把他给骂跑了。我外孙叫不逊怎么了,挺好,关他什么事,叫他哪凉快哪呆着去!” 听这意思下午王十三和文笙出门之后,这母子两个又起了一番争执。 王十三“嘿嘿”而笑,帮老太太夹了一筷子荷藕:“多吃点,我就指着您给撑腰了。” 文笙瞥了他一眼,没有做声,自柴寿家的那里取过一个小碗来,盛了一汤勺鱼羹。 江老夫人笑道:“老婆子年纪大喽,牙齿松动,这糖醋荷藕是给你们上的。我这外孙子粗心得很,哈哈,还要顾丫头你多多担待。” 烛光下,文笙脸红扑扑的。 江老夫人越看越满意,这顿饭也有了胃口,等吃完饭悄声同王十三道:“我听你舅舅说,想叫你俩成亲,这还有什么为难的么,难不成人家姑娘根本没同意?” 王十三梗着脖子,亦低声道:“怎么可能?你外孙是那么没用么?” 江老夫人“呵呵”而笑,她和儿子今天下午虽然又闹了不快,但难得的,儿子狗嘴吐象牙,到是说了不少叫她觉着安心的话。 在她看来,若是你情我愿,那这婚事还有什么障碍,会叫儿子特意拿出来说,必定是外孙这里打肿脸冲胖子,还没能拿下人家姑娘。 这个忙她得帮。 祖孙两个虽在咬耳朵,文笙毕竟隔着近,听得清清楚楚。 她登时就明白老太太这是说给她听的。 原来江老夫人并不知道《明日真经》的秘密。 王十三咳了一声掩饰尴尬,悄声道:“外婆,是我不答应。” 江老夫人虽然年纪大了整日病怏怏,有医圣燕白调理,耳朵不聋,眼也不花。 她偷偷观察文笙的表情,觉着外孙说的可能是实情,登时将眼一瞪,道:“为什么不答应?惯出来的毛病!” 王十三搔了搔脑袋,继续和外婆咬耳朵:“我也想啊,可你儿子非说等成了亲才能给她把病完全治好。外婆你想,这不是要挟人嘛,我要这么做,那成什么人了?” 第四百零五章 “双头怪” 江老夫人勃然大怒,打发了王十三和文笙两个回去,说为文笙治病的事就包在她身上了。 不怪王十三着急,文笙是乐师这件事现在还只有老太太知道,可用不了两天,江审言派到大梁打听消息的人回来,怕是再也瞒不住了。 到时候江审言说不定就有了顾忌,给文笙治伤的事再添波澜。 回东院的路上,王十三“嘿嘿嘿”笑个不停。 文笙忍不住问:“傻乐什么,吃了笑药不成?” 王十三因为被迫守身如玉那事过了明路,文笙也说了要和他一起想办法,心头大定,一扫这段时间的颓唐。 “我想那江审言一下午没见着咱俩,回头听说咱们坐着陈家的马车回来的,肯定很生气,进门之后不等找咱们算账呢,我外婆先把他叫去臭骂一顿,想想他会是什么心情?哈哈哈,看他吃瘪我就高兴。” 文笙“哧”地一笑:“且莫得意得太早,你舅舅可不是个善茬儿。” 她其实想说的是,若能摸清楚江审言的真实想法就好了。 看他所做所为,不外乎两种情形,要么大奸若忠,美其名曰为民除害,其实是拿着妹妹妹夫的性命去换取荣华富贵,要么当真就是心怀黎民百姓,选择了大义灭亲。 怎生想个法子试探他一下? 不管是当务之急救出云鹭,应对钟天政和林世南联手,还是从长远考虑,李承运和纪家军一旦控制了大梁的局势,同南崇是打是和,江审言都是异常关键的人物。 毕竟是王十三的亲舅舅。只要有可能,文笙还是希望大家能够以和为贵。 别看江老夫人对这个儿子百般嫌弃,真要是到了势不两立兵戎相见的地步,可想而知老太太夹在中间会多么痛苦。 文笙越想越远,不觉走了神。 王十三接连和她说了好几句话,她都没什么反应,王十三看看周围无人。只远处檐下挂着一串红灯笼。旋身向前一跳,就到了文笙前头。 两人离得太近了,不过隔了半步远。脸对着脸。 文笙一条腿已经迈了出去,措不及防,等她回神,堪堪就要踩到王十三脚上。 文笙“啊”地一声低呼。担心踩到王十三,下意识便要强行避开。腿下一绊,整个人失去了平衡,向前栽倒。 王十三伸开双臂接住了她。 文笙去势未尽,双唇正贴在他面颊上。香香的,软软的,由侧脸一直滑到了下巴。 王十三小花招得逞。哈哈大笑。 文笙也觉着好笑,这小子利用自己怕踩疼他的心理作怪呢。 她站在这幽暗的冬夜里。张开手臂回抱住王十三的脖颈,却抬起右脚来,悄悄踩到他左脚上。 王十三挑了挑眉,浑不在意。 他跳过来挡路时已经做好了文笙躲闪不及,他挨踩的准备。文笙身材窈窕,他这么皮糙肉厚,别说踩一下,整个人压下来他都不在乎,连运功也不需。 文笙见他没什么反应,恶作剧心起,踮起脚尖来,慢慢发力。王十三紧紧抱着她,和她脸贴着脸,在她耳边小声道:“来,那只脚呢,也踩上来。” 文笙低笑着问:“做什么?不被踩痒痒么?” “是啊。心里痒。快点儿,一会儿该有人来了。” 王十三一旦厚起脸皮来,文笙也有些招架不住。 她笑问:“今天是大年初一,十三,这是你过年的愿望么,是的话我就踩。” “我想抱你回去,叫你鞋子再不用沾泥。” 文笙觉着自己的心在砰砰而跳,两颊像着了火。 这可是在屋外,还没有成亲的男女只这么抱在一起就很出格了,实在不该再纵容他,叫他得寸进尺。 可这小子情话说得这么好听,要不然,就答应他? 算了,看在他练了《明日真经》,现在这么可怜的份上。 文笙悄悄抬起左脚,踩上了他的脚背。 如此一来,两人身体贴得更紧了,王十三笑道:“放松些,我先看看这样子能不能走路?” 文笙悄声问:“你不是说,要将我抱回去么?” 王十三嘿嘿而笑:“这样有趣嘛。你看地上的影子,像不像只双头怪?” 文笙侧头看了看,点评道:“像,再来一双翅膀,就更吓人了。”说着张开双臂,对着影子扇了扇。 王十三带着文笙向前走了一段,怀抱伊人,近得连心跳都似乎感觉得到,只觉说不出得满足,道:“这段时间可担心死我了。” 文笙饶有兴致对着影子比划,随口问他:“担心什么?” 王十三低声道:“担心你的伤迟迟医不好,也怕等你的伤治好了,就不让我和你一个屋睡觉,也不让我这么抱你亲你了。” 文笙“嗤”的一声:“难道不应该?” 就是知道应该才担心啊,就像习惯了大鱼大肉突然要改吃素,当过一段时间皇帝又打回原形,王十三苦着脸:“你就当可怜可怜我,我都这么倒霉了。” 反正已经说开了,王十三深谙装可怜的重要性,半点儿障碍没有便将《明日真经》的意外变成了对付文笙的武器。 文笙闷声而笑,没有作声。 王十三不禁有些无趣,自己想想也是,刚住进来的时候,他和文笙假扮着夫妻,住在一起是应该的,现在阖府都知道他们是假夫妻,他那舅舅还想着弄假成真,叫他们赶紧成亲,二人夜里还睡一起就挺出格的了。 他是无所谓,文笙却说不定会被人非议。 不过南崇这边没人认识这位名声响亮的大乐师,王十三也就以文笙伤着,事急从权为借口,厚着脸皮赖在一张床上。 可等文笙回到大梁呢? 奶奶的。这么一想,江审言那成亲的条件还真挺诱人的。 王十三念头转得飞快,心潮起起伏伏,想起江审言来“嘿嘿”笑道:“你说江审言看到这影子会不会害怕?咱们夜里拿这‘双头怪’去吓吓他。” 文笙嗤笑他:“快算了吧,你舅舅以前管过刑律。” 她摸了摸王十三的侧脸,指尖在他酒窝上戳了戳:“多大了,还像个小孩子一样瞎胡闹。” 王十三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文笙。那酒窝在她指下突然深陷下去。王十三坏笑道:“很大。” 对上文笙茫然不解的眼神,他还故意将腰胯往前挺了挺:“不是小孩子了。” 文笙到底是读过很多书,不像许多深闺女子那般无知。猛地反应过来,脸上不由地像着了火。 她着实没想到给这小子三分颜色,他就敢开染房,当即嗔道:“滚滚滚!”推开王十三。拧身要走。 王十三知道自己闯了祸,见文笙真恼了。哪敢放她走,赶紧收敛荡漾的心神,眼疾手快抱住了她的纤腰,赔笑道:“媳妇。你可跟我学坏了,你这等神仙一般的小娘子,怎么能和我这粗人一样。把滚字放在嘴上。” 文笙脸红得能滴出血来。 若不是,若不是知道他《明日真经》能练成了。足以证明这就是个有色心没色胆的货,非得给他一个大大的教训不可。 不然的话,这还了得。 文笙挣了挣,没有挣得过王十三,王十三也不敢再在外边玩什么“双头怪”了,拦腰将她抱起来,直奔东院。 “别生气了,我没有别的意思,也不是想那个啥,就是一时没管住自己的嘴。” 王十三一边儿低声下气地赔不是,一边儿想着赶紧将人抱回屋里去。 关了门,熄了灯,慢慢哄吧。 说起来文笙和他在一起,还从来没当真生过气呢。大过年的,怎么就得意忘形了呢。 王十三后悔不迭,奶奶的,真应该在嘴上加个把门的,这些话心里说说过个瘾不就得了。 文笙冷哼道:“你还想有别的意思?哼,没管住嘴,还有哪里管不住?” “没有了,真没了。”王十三听文笙这话意不善,心里发毛,“姑奶奶你别生气了,《明日真经》你忘了?你最厉害了,都不用管,老天爷就代劳了。” 他嘴里胡言乱语,到了房间门口,也不将文笙放下,直接推门抱了进去。 文笙深吸一口气,冷冷地道:“你放我下来。” “好,忙这一天你也累了,我直接抱你到床上去。”王十三听文笙在深呼吸调节情绪,显是真生气了,愈加忐忑。 他将文笙抱到床榻边上,放她下来。 文笙没有作声。 其实要说她真有多么生气,那也不是,就连最初反应过来的瞬间,别看她寒着脸,那也是无措多过气恼。 十三只是跟她开了个粗俗的玩笑。 这小子是什么人她又不是不知道。 但正是因为特别了解他,知道他惯会蹬着鼻子上脸,才不能给他好脸色,以免日后有了这个先例无法收拾。 而且十三这嘴贱胡咧咧的毛病也得改一改了。 多少事端都是祸从口出。 人生于世,不可能潇潇洒洒半点牵挂都没有,就算他刀枪不入,也总有在乎的人和事。不需要他变得谨言慎行,但多少总要有点顾忌。 她考虑的虽多,脸上却不显。 王十三快手快脚去把灯点起来,看文笙坐在那里面无表情,心道这下可闯了大祸。 哎呀呀,这可怎么办好? “姑奶奶,早早洗漱了睡吧。大年初一,不好动气,一气气一年呢。” 文笙没有理会他嬉皮笑脸,两手在床榻上一撑,跳下来,往外边走去。 王十三一开始还当她听了自己的话,要去洗漱,心里这块大石还未等落地呢,突然觉着不对,文笙竟是撇下他出了门,要往隔壁去。 隔壁住着童白霜。 完蛋了,她要去和童白霜睡,不要自己了。 “喂喂喂,你干嘛,家丑不外扬啊!” 文笙没搭理他。 “文笙,姑奶奶,你别去啊,你身上那么凉,去和她挤什么挤。” 文笙回头瞪他。 王十三觉着有门,继续道:“你别忘了,她还是银月村的神女,说不定半夜里小鼓砰砰一敲,爬来好多蛇虫鼠蚁。” 文笙怒目而视,亏这小子还记着她怕蛇,敢拿这个来吓唬她。 王十三再接再厉:“再说这么晚了,人家都睡了。” 话音未落,就见童白霜那屋里亮起灯来。 王十三:“……” 那屋的门“吱呀”一声开了,童白霜探出头来:“过年好啊。一天没见着,刚才听动静,觉着是你们两个回来了。” 文笙点头而笑:“童姐姐过年好。今天遇上点事,我进去和你说。” “……喂!喂!”王十三小声叫她,心说别丢下我啊。 好你个小娘们,和大爷来真的! 文笙似笑非笑望了他一眼。 童白霜打开了房门请文笙进去,看了看孤孤单单站在院子里的王十三,好意提醒:“我还没有睡,陆少爷您不进来么?” 王十三觉着童白霜体贴懂事,真是颇有可取之处。 文笙见王十三跟进屋,只是瞥了一眼,便不再理会。 她与童白霜道:“童姐姐,你跟着我们来到嘉通,又在江大人府上住了这么久,还没有问问你,到底怎么想的?” 童白霜本是南崇人,深知江审言的厉害,在他眼皮底下,哪怕半夜,也不敢去了易容,所以这会儿她看上去还是老妇模样。 灯光下,童白霜目露茫然:“我只想跟吴家讨个公道,我的名声,我这一辈子,还有我娘的一条命。我在大真庵呆了一年多,在银月村呆了十几年,相比之下这才几天,我不怕等,可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做,陆少爷,顾姑娘,你俩能不能帮帮我。” 文笙想了想,道:“我会帮你找机会,但吴家势大,能做到什么样,我不敢保证,只能说谋事在人,成事在天。” 童白霜眼睛里迸发出激动的光芒,连忙起身致谢。 文笙拦住她:“童姐姐,不用客气。一路上不少时候偏劳你,再说我们也是顺势而为,办自己的事情,捎带着你的事。还有一件事……” 王十三见她停下来侧耳倾听,赶紧献殷勤:“没事,外头没人偷听。” 文笙微微颔首,继续道:“咱们现在住在江大人府上,当日你家的案子是他主办的,你可恨他?” 第四百零六章 根治 童白霜恨不恨将她父亲和庶弟打落尘埃的江审言? 对这位江大人,童白霜的心情很复杂,有抵触有排斥,说恨却谈不上。 她这些日子住在江府深居简出,有意回避着江家的人。 当年吴家那回事,她自觉无辜,父亲却放弃了她。 这也到罢了,为了攀附吴家,连发妻都一并放弃,等她从大真庵脱身,无权无势的外祖父一家已经不知去向。 很多事情童白霜不敢往深处想,父亲是死了,不死的话在她心里说不定要比江审言可怕可恨得多。 她不用细说,只简单表明了下态度文笙便已经心中了然。 “童姐姐,你别急,再等一等。机会很快就该来了。”而江审言到底是什么样的人也自会水落石出。 她自童白霜屋里出来,王十三腆着脸跟在后头。 他怕文笙还想着刚才那茬儿,连声催促:“不早了,这会儿是真不早了,快点睡吧。” 文笙横了他一眼,没有做声,自去洗漱了,换了衣裳躺下。 过了一阵,王十三蹑手蹑脚回来,熄了灯上榻,扯过被子来盖着。 两人并排躺着,中间离了差不多有半尺远。 文笙不说话,王十三也憋着不讲,心道:“小娘们儿,等你睡着的。” 他想等文笙睡了,他再贴靠过去,把人抱在怀里,等明天一早文笙若是怪罪,自己就说是她睡梦中主动跑过来的,看文笙还有什么话讲,嘿嘿嘿。 孰料文笙躺了好一会儿还没睡着。翻了个身,不知是不是觉着黑夜里与自己面对面躺着别扭,又翻回去,改为面对墙壁。 这么辗转反侧的,显是心里有事。 难不成还生气呢?啧啧,这气性也太大了。 可别气坏了。 他蠢蠢欲动,想伸手过去将人搂过来。好好哄哄。 他又不能真怎么滴。不过就是过了过嘴瘾,至于么,糟糕。不会是文笙真想他怎么滴吧。 王十三忧伤地想,这种日子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 当初练《明日真经》的时候,他是不知道,若是知道还有这等大麻烦。估计着……也会练,他想起来了。那时候,他们根本没有别的选择。 一想起《明日真经》,王十三就觉着气海穴蓦地一热,凭空生出一股内息来。沿气海往下而去,直奔会阴。 王十三吓了一跳,自从“御甲”练成。《明日真经》他就再没往下练,这大半个月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燥热虽然还不时来袭。却也没有变得多严重。 这是怎么了,要造反不成? 就在他浑身不得劲儿的时候,听着文笙幽幽开口:“十三。” “在,在。”王十三一时顾不上体内有异,赶紧接声。 文笙在黑暗中无声笑了一笑,声音听着却似忧心忡忡:“等你活到八十岁,儿孙满堂,是不是也这么没正形,嘴上没个把门的,想说什么就说什么?” 王十三心中一颤,暗忖:“若是等我活到八十岁,依旧陪在你身边,满堂儿孙都是咱俩的,兴致来了,你弹弹琴,我打打拳,做一对没正形的老祖宗,真是给个神仙都不换。”不觉痴痴地道:“等你到八十岁,也依旧和现在一样,美得能勾老子的魂。” 文笙一下没忍住乐了。 王十三顿觉一天云彩满散,凑过去,伸胳膊将文笙搂住:“你身上凉,我帮你热热。” 文笙不觉心软,算了,十三本就是这么一副材料,再怎么样,他也不会变成彬彬君子,惩诫过,叫他知道这样不妥也就是了。 “十三,当初刚认识你的时候,我对你印象十分不佳,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因为我一时手快,杀了闫宝雄。” “那是一方面,也因为你言语轻薄无礼。你该庆幸,那会儿我和云大哥都不是你的对手,否则的话,当场就狠狠教训你了。” 王十三还在洋洋得意:“那后来怎么又佳了呢,是不是处得时间长了,觉出大爷的好来了?” 文笙轻哼了一声:“是啊。那是不是每一个你认识的人,你都要这般相处,叫他们感觉一下你的好?” 王十三心中警铃大震:“自然不可能,我只对你一个好。” 文笙柔声劝道:“十三,我也不要你如何,只希望你以后说话的时候多过过脑子,为占点口头便宜,平白无故得罪人,那不是傻子么?” 王十三掀了被子,紧紧搂住文笙,感动地道:“我就知道,你都是为了我好。” 文笙:“……” 搂得太紧了,她很快就觉出来,王十三的身体如箭在弦上,正处在异常状态。 她咬牙怒道:“王十三!你是不是活腻味了,想死就痛快说!” 王十三欲哭无泪,只得放开了文笙:“我冤枉啊。这次真不怪我,是这个狗屁真经,我是想着清心寡欲,它偏不听话自己胡来,奶奶的,这还叫不叫人睡觉了!” 文笙:“……” 她默然半晌,方道:“你忍一忍,明天找你舅舅,叫他帮着问问燕白吧。要不你点了灯,我帮你弹支曲子试试。” 就算《伐木》无用,也还有《探花》呢。 “别别,你快歇着,好不容易身体才有了点起色。” 最终王十三修炼了好一阵《明日真经》才算消停下来,这叫他悲哀地发现了一件事,这邪功一旦练上了,还真不是想停就能停下来的。 第二天一大早,两人到后院去陪江老夫人用饭,半路上被狄秋衡拦了下来。 狄秋衡脸色不大好,请两人先回东院,一会儿江大人有事要找他们。又说大人这会儿正在老夫人那里,特意派他来通知一声。 文笙和王十三见状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老太太昨晚没见着儿子,这会儿估计正拿江审言出气呢。 母子不睦,确实不好去看热闹,再给老太太火上烧油。 二人回了院子,吃过早饭,过了一阵,狄秋衡来叫。 王十三同文笙道:“我正好和他说说《明日真经》的事。你别去了。在这等着我。” 文笙点了点头。 王十三在正屋的小花厅里见到江审言,一照面差点乐出来。 江审言脑门上乌青了一大块,还有点破皮。夫人吴氏在旁边,正小心给他抹药呢。 这大过年的,按照规矩今天夫妻俩要去吴氏的娘家,看吴氏衣裳都换好了。江老夫人真是一点面子不给儿子留,江审言这样子。不知呆会儿还怎么出门。 王十三心里大赞:真是老子的亲外婆,砸得好!口里却道:“哎呀,怎么这么不小心?” 江审言自己按住了伤口,吴氏欲言又止。望了王十三一眼,转身离开了花厅。 江审言仿佛知道他心中所想,冷冷地道:“你外婆身体不好。你若真心孝顺她,就少在她面前。学那长舌妇人,搬弄是非。” 王十三也不气恼,自己坐了下来:“燕白不是说了么,外婆那是心病,是因为有个白眼狼害了她闺女,她老人家看到我,不知道多开心,饭都多吃两碗。” 江审言哼了一声,没有辩解,却问:“昨日所说成亲那事,你们商量的怎么样了?” 王十三笑笑:“我知道你在打什么主意,你想像对付我爹那样对付我,叫我赶紧散功,变成个废人,好任你揉捏。原本我是不想答应的……” 江审言未理会他卖关子,道:“你直接说结果。” 王十三收起了笑容:“你说的不错,《明日真经》确实是一门邪功。原本我练成刀枪不入之后,就停了下来,没再练它,可昨晚才发现,这门功法一旦练起来,全然身不由己,练了之后,常常觉着浑身发热,焦躁不安,好像被困在笼子里的野兽,恨不得杀人见血才痛快!” 他说到这里,江审言脸上的寒霜慢慢消失不见,竟隐隐露出了关切之色。 “所以你说散功我也同意,我和我爹不一样,我从小在王家善堂练的是堂堂正正的内功心法,《明日真经》统共学了个把月,没有它,只是少了刀枪不入,依旧是这天底下数得着的高手。” 其实不然,王十三的《明日真经》之所以能练得那么快,正是因为他将二十年所练内功全部用于修炼这新功法。 但他笃定江审言本身是个文人,不通武艺,想不到这点,狄氏兄弟不知道《明日真经》怎么回事,没有把握不敢乱说,所以在这件事上,自己一蒙一个准。 果然江审言点了点头:“如此就好,你准备什么时候成亲?正月里虽然不好嫁娶,但你们本来就一起了,也不用大操大办,挑个日子,我和你外婆说一声,这几天准备准备,家里人吃顿酒,看你们拜个堂就完了。” 王十三扯起谎来毫无负担:“成。” “你以后要安分守己,《大崇律》……” 江审言还待说教几句,刚起一个头,王十三那里手掌抬起,向下拍落。 “砰”的一声响,他身旁好好一张桌子桌面如被巨石砸中,碎得七零八落,桌子上的茶壶茶杯掉落一地,瓜果滚得到处是。 狄氏兄弟吓了一跳,不知说得好好的,这陆少爷又发什么疯,当即便要过来保护大人。 江审言眉头紧皱,还未等说话,王十三已经抬手冲着掌心吹了吹,浑不在意地道:“舅舅你看,我还没怎么使劲儿,这桌子就垮了,我媳妇可是肉体凡胎,弱不经风的,我怕散功的时候一个不小心,控制不住力道,还请你跟燕老说说,就这两天赶紧给她治好了吧。” 他“舅舅”两字叫得轻飘飘的,却叫听的人心里发毛。 江审言摆了一下手,示意无妨,叫狄氏兄弟退后。 他沉吟道:“你不必过于担心,你娘当日不是好好的,还有了你。” 王十三瞪眼:“她好不好,你怎的知道?再说我媳妇虚成什么样了,也能跟我娘比?” 江审言半晌无语,终是点了点头。 王十三心中大定。 江审言却说起了昨天王十三和文笙去陈家的事:“我听说,你们昨天去了陈康宁家,眼下朝中的情况很复杂,你不要节外生枝,给我和你外婆添麻烦。这件事,等你散功之后咱们再细说,这段时间你就不要出去了。” 王十三未置可否,打岔道:“舅舅,我有一事不明,当年我爹明明已经散了功,等同于废人,你干嘛还非要抓杀他?” 江审言注意力果然被他引开,淡淡地道:“他不死,影响就不散。只能说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那么我娘呢,她是怎么死的?好几次,我想问一问外婆,都没忍心开口。” 不知是不是后面这句话触动了江审言,他忘了捂住额头上的伤口,怅然道:“那时候本想你能牵绊住她,叫她别亲眼目睹陆鸿大的死,谁知道,最后时刻不知怎的,她竟有所察觉,甩脱了身边的人,只身出现,亲眼看到陆鸿大中箭落水,我命人拦住她,还是晚了一步,腊月天,她就那么跳进江里,为那个恶贯满盈的东西殉情。” 王十三心里堵得慌,评价道:“她的哥哥带人杀了她的丈夫,她若是活下来,怕是得疯。所以她连我都顾不上了。” 当时他太小了,对父母完全没有记忆。 这会儿他想,幸好他们相爱,父亲爱母亲,为了她,心甘情愿散功变成废人,而母亲应该也是爱父亲的。他们两个在九泉之下会好好的,彼此都不再孤单。 转过天来,江审言果然请了燕白再度帮文笙治伤。 燕白来得这么快,叫文笙不由地怀疑,就连过年这几天此老也没有回家,不知藏在哪里。 燕白把过脉之后,给文笙重新配了药,又叫王十三退出去,文笙脱了外裳,他来行针。 文笙就趁机问起王十三亲生父母的事,她觉着燕白常给江老夫人看病,肯定知道些内情。 果然,就听燕白叹了口气:“你们也别怪江大人了,这些年他心里也不好受,当日唯一的妹妹投了水,他亲自下去救,差点儿将命搭上。他不是一直没孩子么,就是那时候落下的毛病。他说一日不找着外甥,便一日不让我治。” 第四百零七章 备战上元节 文笙很是惊讶,原来江审言一直没有子嗣,原因竟在于此。 “那他的夫人可知道内情?” “多少知道一些,不过她并不知道是江大人自己不肯治,还当老夫手段有限,治不好他的毛病。”燕白摇了摇头。 文笙不由道:“如今既然找到不逊了,甥舅相认,燕老正好施展回春妙手给他治治,江大人今年有……” 燕白与江审言相交莫逆,对他的情况所知甚详:“他今年四十有七,幸好他成亲晚,夫人尚不到四十,好好调理一番,多了不敢讲,生一胎问题应该不大。再拖可就麻烦了。” 文笙了然,江审言在这件事上有愧于吴氏,肯定不会纳妾,若是再过两年,吴氏年过四旬头胎分娩,即使是燕白也不敢担保大人孩子都平安。 “过去的就叫它过去吧,等江大人有了子嗣,老夫人一高兴,母子俩有什么结自然也都解开了。燕老真是做了件大善事。” 燕白抬了抬一侧花白的长眉,似笑非笑:“等你们成了亲,你若能看着点那小子,叫他少给他舅舅惹点儿事,那才是关键。” 文笙默然未语,心说抱歉,这个真不能答应您,就算我们不去惹事,麻烦也会自己找来。 不说别的,林世南府上还住着钟天政,关着云鹭呢。 想到此,她心念一动,转而问燕白:“燕老,您上次受林将军所托,在他府上治的那个人,后来有没有再见过他?” 燕白不答反问:“听说那人是东夷鬼公子?” 文笙一听这话,就知道燕白和江审言之间确实无话不说。 “老夫到是想再去瞧瞧。不过江大人说那鬼公子极是危险,劝我暂避一二。” 文笙默然。 依她对钟天政的了解,江审言所忧并非全无道理,钟天政除非自顾不暇,否则必定会生出将燕白掳走,收为己用的念头。 这位医术通神的天下第一人,建昭帝活着的时候也曾打过他的主意。不过真论起手段。建昭帝怕是拍马也比不上钟天政。 “江大人所虑甚是,燕老最近还是不要露面了,就呆在府里。正好给江大人调理一下,顺便种种花草。” 燕白“呵呵”而笑。 文笙趁机问他:“上次您说他虽未治愈,也好得差不多了。不知他大约什么时间能彻底痊愈,现在是否能与人动手?” 燕白微一沉吟:“正常而言差不多需要半年吧。不过他能一直撑到嘉通,手上灵丹妙药不少。若是再加上林世南不遗余力的相助,两三个月也有可能。” 文笙心中稍定。 若问医圣出手怎么会拖得时间这么长,当是与先前给自己治伤一样,老爷子出于种种想法。没有倾尽全力。 这天是初三。 一旦燕白尽心竭力地帮文笙调理,几乎是有立竿见影的效果,不过两三天。文笙便觉着浑身轻松,精神充沛。燕白更是明确告诉她,不用等到正月底,她便能恢复如初。 久违的力量正一点一点回到文笙身上。 按江审言的意思,文笙和王十三的婚事定在了正月二十。 江府里随之忙活开了,采买东西,缝衣制被,布置新房。 时间这么紧,偏偏府里老夫人兴致勃勃跟着参合,一会儿一个想法,将下人们指使得团团转。 江审言身居高位,这才刚刚有了点动静,府里要办喜事的消息便不胫而走。 怕外人传是江审言纳妾,江家人对外放出风去,说是大人老家的一个晚辈前来投奔,极得老夫人欢心,顺便帮着操办一下婚事。 于是外头流言一变,就成了江大人偌大年纪没有子嗣,此番终于决定要从老家过继远房侄子继承香火了。 正月里酒宴聚会多,江审言的夫人吴氏就成了大家争相打听的对象。 吴氏早得了江审言叮嘱,口风极紧。 不要说平时往来的那些命妇此刻多是怀着瞧好戏的心态,就连回了娘家,她也没敢告诉家里人,丈夫认回了失散二十年的亲外甥,要命的是那竟是陆鸿大的儿子。 陆鸿大死了这么多年,凶名犹在。 虽然江审言安慰她说不用怕,一切有他,吴氏仍不敢想万一事情败露,该当如何善后。 转眼到了正月初八,命妇们聚会的时候有了新的话题。 有几个大梁来的奸细,伪装成歌妓,藏身瓦舍之中,散布谣言,意图引发朝野混乱。 大家说者隐晦,听者意会,多是欲言又止点到为止。 反正那几个歌妓已经抓起来了,抓捕她们的不是嘉通府的差人,而是忠武将军齐肃所率禁军。 大梁的乐师天下闻名,命妇们关心的重点很快就变成了听说这几个奸细深谙以声音魅惑他人之术,轻易就能勾了男人的魂去。 这还了得,一定要私下打听清楚,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又是谁家的男人受了勾引? 这些妇人有了事做,不再盯着江审言府上,直叫吴氏大大松了口气。 文笙也听说了这一消息。 到不是江家的人透露给她的,是谭芝告诉的王十三。 王十三这天半夜里悄悄溜了出去,去了陈家。 原本说了初二见,结果王十三一去不返,陈子实那边又听说江大人家要办喜事,还以为指望不上他了,谁知半夜里王十三由天而降,不知怎的摸到了大公子睡觉的卧房外头,丢了颗石子砸在窗棂上。 陈子实惊醒之后吓出一身汗,这得亏不是仇人,不然睡到半夜脑袋不见了都不知道。 他赶紧穿戴好,将王十三让到客厅,又派人去把谭芝喊来。 闲谈间问明白要在江府成亲的果然是这陆不逊。陈子实这才觉着踏实了些。 王十三一手摸着后脑勺,不好意思地笑道:“来嘉通投亲之前,家里觉着我和内人孤男寡女两个赶路不方便,就在老家那边简单吃了顿酒,算是成了亲,谁知道江老夫人听说之后不满意,要给我们补个拜堂的仪式。嘿嘿嘿。” 陈子实连声道:“应该的。应该的。陆兄弟你也不早说。那天不请外客?那我叫人准备一份贺礼,你一会儿带回去。” 初一那晚,送走了王十三和文笙。陈子实便去跟父亲陈康宁一五一十禀报了一番。 就连陈康宁都说江审言是凭着能力一步步坐到如今的高位,虽然娶了吴氏之女,却并不能说就是吴德水的人。 再说他就是使诡计要危害贵妃,扳倒陈家。也不会傻到叫自己家的亲戚深陷其中。 这陆不逊虽然憨头憨脑,还真是热心肠。非要拔刀相助。 谭芝很快赶来,代陈子实将这几日芙蓉瓦舍那边的进展说了说,果然那歌妓和她身后的人都是自奉京来的,到嘉通刚刚只有半个月。 为首的是个半老徐娘。被抓之后交待说,因为大梁那边战乱,无法谋生。所以才仗着这一技之长,到南崇来讨生活。 陈子实冷笑道:“说起来多亏了弟妹。街头巷尾流言刚起,我们便先下手为强了。只要是大梁那边来的,都先抓了起来再说,两国打仗,是不是奸细还不是咱说了算。” 谭芝因自家大公子说话直白,猜他是还没睡醒呢,笑道:“大公子明鉴,委屈不了她们。陆兄弟你想想,飞云江封着呢,若不是有人别有用心,以权谋私,又怎么可能放她们过江?” 王十三摆了摆手:“咱们自己人私下里说说到罢了,出去可千万别提我家那口子,一个娘们儿,老老实实在家相夫教子就得了,没必要出这样的风头。” 谭芝连连点头:“陆兄弟说得是。” 王十三主动提起前事:“那天你们所说那几个挑事的门客,行踪可打探好了?我去教训教训他们,权当活动一下筋骨。” 陈子实便去看谭芝。 谭芝苦笑:“原本是打听了一些,可今天这都初八了。以咱们和安国公府的关系,总盯着他们惹人生疑,再说我也不知道陆兄弟你今天晚上会来。” 王十三面露愧疚:“不好意思,陆某食言了,确实是江大人那里盯得太紧,我又想瞒着他,前几日不方便出来。” 陈子实和谭芝一齐点头:“了解,我们了解。”可不是嘛,若是江审言知道,绝不会叫你做这样的蠢事。 “这么着,你再打听一下,最近有没有他们那些人一起行动的时候,最好是晚上。我到时候蒙个面,把那些人一勺子烩了。明天晚上我再过来听消息。” 说话间王十三站起来作势要走。 “哎,等等。”谭芝赶紧将他唤住。 “正月十五上元节……”谭芝说到这里顿了一顿,眼睛望向陈子实。 陈子实使了个眼色,示意他但说无妨。 谭芝笑了笑,道:“我想起来了,陆兄弟,要按你说的,根本无需打听,十五晚上,按照惯例,各位王公大臣都会出来燃灯,尤其是安国公府,每年从正月十四开始,便搭起灯楼,高达百尺,在咱们嘉通十分有名。到上元节那天晚上,安国公夫人大吴氏会请相熟的命妇一起赏灯,那天安国公府的门客必定会尽数到场,散在周围警戒。” 说完了,他仿佛失言,懊恼地“啊”了一声:“算了,那天对方人太多,万一失手不好收拾,我还是再打听一下吧。” 王十三果然未叫他失望,立刻便道:“别,就这天吧,上元节赏灯,哈哈,人多好啊。老子偏要在众目睽睽之下给他们个教训。” 陈子实假意阻拦:“别别,陆兄弟,这太危险了。我们换个稳妥的时候出手。你也知道,这府里的门客实力有限,再说大庭广众之下,也有不方便之处,怕是帮不了你什么忙。” 王十三傲气上来,将脖子一梗:“咱不早说好了,打架的时候我一个人上么?大公子你若实在担心,就在安国公府的灯楼附近帮我准备一座空宅子,待我将人抓到那里去慢慢炮制。” 陈子实:“……” 没想到这一激将还激出事来了。 他转念一想不过一处宅子,大不了小心一些,多转几手,确保万一事情闹大了查不到自家身上就是了。 这陆不逊别看此时这么好说话,分明就是只顺毛驴,他说自己脾气不好也是真的。 想到此,陈子实看了一眼一旁的谭芝,道:“这个好办,回头我叫谭芝帮你准备好。” 王十三笑笑,这次是真的心满意足:“还有灯楼周围的具体布防,总得叫我把人认齐了,知道哪些是安国公府的人吧。两位先准备着,这几天晚上我得空就来叨扰。” 陈子实闻言心头突然“砰砰”而跳,好家伙,这小子不是正好和安国公府有仇吧,听起来是要大闹一场啊。 不管他,万一出事,自家好撇清,叫江审言头疼去。 若是老天作美,说不定他们拿个大把柄,可以借机把江审言拉拢过来,那可就太好了。 一方戏演全套,一方着力奉承,到分别时恋恋不舍,陈子实没忘记吩咐下人去拿了重重一袋金叶子来:“陆兄弟,这是为兄恭贺你成亲的一点心意,也没提前准备,太仓促了,你千万别嫌弃。” 王十三哈哈而笑,痛快接了过来:“怎么会,我谢大公子还来不及。走了!” 陈子实觉着送金子没标记,回头找不上他,王十三觉着又一笔钱财到手,彼此都很满意。 王十三踏着星光回到家中,与文笙如此一说,两人都齐齐松了口气。 文笙道:“走之前你和老夫人那里看看怎么通个气吧,实在不成,留封信也好,省得她挂念。” 王十三点头,外婆对他实在太好了,眼下正一门心思准备他的婚事,而且老人家身体又不好,就这么走,他确实有些舍不得。 不过还是媳妇更重要啊。 再说他也不可能就此呆在南崇,跟着江审言过活。 屈指算算,不过还剩七天。 需要解决的问题实在太多了。 首先是人手不足。 此时他们加上童白霜也不过三个人,到哪里去找帮手呢? 第四百零八章 帮手何在 若只是收拾安国公府的几个门客,有王十三自己就够了,文笙会觉着人手不足,是因为他们计划着要来一票大的。 那天不但国公夫人大吴氏会现身,她还会邀请很多命妇,像江审言的夫人因为是吴氏旁支,丈夫高居二品,便收到了帖子,照此估计,林世南的夫人也必定会到场。 与江审言相比,林世南无疑同吴家走得更近。 将军府既然闯不进去,要救云鹭,就只有把握住眼前的机会。 再捎上童白霜,大家有冤报冤有仇报仇,可想而知,事情若是成了,上元节那天夜里会闹出多大的动静。 若仅凭他们三个,怎么想都觉着够呛。 王十三仰面朝天,直挺挺躺在床上,摸着下巴喃喃自语:“就剩七天了,从哪弄几个帮忙的呢?” 别说他苦恼,文笙也头疼。 天上不会掉下帮手来,嘉通这地方人生地不熟的,现去招揽江湖势力肯定是来不及了,陈家指望不上,江审言这边更是半点风声也不敢露…… 王十三愁道:“必须得人手么,我一个顶十个……” 文笙泼他冷水:“你一个顶一百个也不行。” “那好吧,我想来想去,实在是没有比宣同方他们更合适的了,实在不行,想办法从我舅舅手里把他们几个弄出来,将就使唤吧。” 文笙有疑虑:“那几个可都不是善类,小心反为其害。” 王十三却道:“没事,落在我手里,就不信那几副材料能翻出天去,等用完了再看。能留则留,不能留一刀宰了干净。你还记不记得冰刹岛的那帮狗崽子?” 他在冰刹岛足足呆了两个月,那时候光想着东夷人不定什么时候叫他前去,到于泉献媚不好过,现在想想,奶奶的,至少那会儿他要人有人。要船有船。整日在海上耀武扬威,日子过得还不算坏。 文笙哑然,这是不是就叫恶人自有恶人磨? 王十三在黑暗里握住了文笙的手:“就怕我舅舅根本没打算留着他们。快一个月了,宣同方他们要么死要么残,弄出人来也不顶用。说起来他们四个也挺倒霉,想借我的手来杀人吧。却不知道江审言是我舅舅,想弄明白《明日真经》到底怎么回事。我就算明明白白告诉他们,他们也没法练。” 他摸索着与文笙十指相扣,顿了顿,突然夸张地道:“哎呀。不是治得差不多了么,怎么还这么凉。身上冷不冷?”作势要把文笙搂在怀里。 文笙突听着王十三大惊小怪,哪里还不知道他那点想法。“嗤”地一笑:“别闹,说正经事呢。” 停了停她又小声道:“我不冷。你姑且猜猜,你舅舅会将他们四个关在哪里?” 就不为这个,临走前她也需想办法打探一下宣同方四人的情况,至少要知道他们这些日子都向江审言交待了些什么,有没有透露“玉盘云水”。 这个却不好猜,王十三沉吟道:“你看我舅舅防着咱俩,跟防贼似的……” 文笙笑了一声:“别,不是咱俩,他只防你一个,偏偏日防夜防家贼难防。呵呵。” “好吧,只防我一个,那是他不晓得你厉害,不知道你其实是母老虎,还当是只病猫呢。你要不信,过两天等他打听到你的底细再看。咦,刚才说到哪儿了?” 文笙“嘻嘻”而笑。 “你别打岔,他这么防着我,叫咱们住进来,就不会把宣同方他们也关在府里。” “有道理,接着说。” “人他肯定没有交出去,也不会押到官邸。再其它的,就不好猜了,你看他老是回来得那么晚,会不会在嘉通城不知哪个胡同里置了外室,藏着小老婆,把人关到那边去了。” 文笙闻言不禁哭笑不得。 王十三虽然闭口不提为父母报仇的事,背地里心情好的时候也叫江审言一声舅舅,不过显然依旧是耿耿于怀,这使得他不惮以最大的恶意去踹度江审言。 “小老婆肯定是没有的,关在私宅到是八九不离十。” 王十三得意:“我说是吧。” 文笙考他:“私宅在哪?” 王十三侧过身来,面对着文笙:“我哪知道。等明天咱们趁狄秋衡落单,将他抓起来,再冒充宣同方几人的同伙给我舅舅写封信,约个时间,两下里交换俘虏。放心,在我舅舅眼里,他们四个加起来也不敌狄秋衡一根汗毛。我也趁机出出气,奶奶的,再叫那姓狄的整天跟屁虫一样跟着我。” 交换俘虏可以叫童白霜出面嘛,去了易容,打扮打扮,量江审言也认不出。 王十三为自己在这么短的时间想到办法暗自得意,就听文笙道:“太麻烦了。就算侥幸成功了,你舅舅又没怀疑到咱们,按他的性格也不会善罢甘休,等上元节咱们故技重施非出乱子不可。” 王十三不怕麻烦,也不怕出乱子,不过他想听听文笙有什么高见。 “还有七天,别着急,待我明日套套那胡老先生的话。” 那位胡老先生前些天回家过年去了,初五回来,昨天也就是初七还和文笙探讨了一番诗文。 他在江府地位很特殊,既是门客幕僚,又是知交好友。 月前文笙和王十三初来乍到,还被他装模作样给了个下马威,将文笙的书画好一通指摘,其实老先生平时眼睛到没有长在头顶上,私底下,他对文笙的评价很高。 那天在暖房,他还对江审言说,这两个年轻人是鲜花插在了牛粪上。 当然这话王十三绝不会对文笙讲,他只是偷偷觉着爽:“老家伙,再叫你瞧不起大爷,这就叫你见识见识,鲜花也是会扎手滴……嘿嘿嘿。” 第二天上午。吃过早饭,王十三到后院去陪江老夫人,文笙则携了古琴去向胡老先生讨教。 笔墨纸砚什么的,胡老那里都齐全。 而她抱着的这张琴是年前王十三陪着她买的,当时有狄秋衡付账,这琴不便宜,但在文笙看来。比她原来用过的两张琴都大大不如。 勉强可以一用。 胡老先生一大早正对着一幅梅花图。准备题诗一首。 他站在桌旁,低头看画,一手负在身后。一手捻须沉吟,看样子正细细推敲,胡须不知揪掉了几根。 文笙在门口站了一站,胡老先生瞥眼看到。“咦”了一声:“带了琴来?” 琴棋书画在南崇这边皆是风雅之事,胡老先生能弹几下古琴。仅限于自娱自乐,他知道水平不行,当日胡吹自己诗、画、字三全,将古琴剔除在外。 文笙点一点头。进来将琴放到一旁,道:“打扰胡老先生了。”侧过身去,看了看桌上平铺的梅花图。 文笙只扫了一眼。就知道胡老先生为什么如此踟躇。 松、竹、梅,傲霜斗雪。是谓岁寒三友,文人墨客尤喜为其赋诗作画。 前人珠玉太多,想另行写出佳句就太难了。 便如相传崔灏提过了《黄鹤楼》,大诗人李白再至,也只留下了“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颢题诗在上头”的搁笔亭。 所以她笑了笑,没有作声。 胡老先生本来就没什么灵感,只一味苦吟,文笙一来,更是思绪纷乱,索性将那幅墨迹未干的画挪至一旁,倒出地方,问文笙道:“琴艺如何?大梁那边听说精于此道的高手很多,不过看你年纪轻轻,就是再有天赋,怕也差着几分火候。你等等,我叫他们上壶好茶来,好好听你弹上一曲。” 文笙笑笑,在古琴前面坐下。 “敢问胡老先生,南崇这边,哪位国手琴艺最高?” 胡老先生眼中惊诧之色一闪而没,笑道:“公认的是陈永昌陈老大人,不过他是贵妃的祖父,这里头有多少水分,就不得而知了。反正我是无缘一听,你若想与他比一比,那需得将江大人请来。” 文笙摇了摇头:“晚辈不过好奇一问,君子感怀,兴之所至,抚琴吹箫,与书画一样,晚辈也不敢说每次都弹得好。” 说话间小厮送上茶来,胡老先生打发他出去,伸手去拿茶壶,道:“弹来听听。” 文笙的身体已经好了大半,弹别的或许有碍,但《伐木》却是毫无问题。 这首曲子本身就有滋养精神,令人心旷神怡之效,越是心情苦闷、深陷得失钻营的人,听起来触动越大。 文笙多日不弹琴,手有些生,手指抚上久违的琴弦,“仙翁”一声,不由生出些许激动,不过这心绪小小的波动却丝毫不会影响《希声谱》发挥它神奇的作用。 《伐木》之妙,琴意为先。 得失不萦于怀,顺逆无挂于心。 轻易就能令听者生出一种自在快活的共鸣,自然而然心神放松,少了许多警惕。 胡老先生不觉怔住,手放在茶壶上半天未动。 待等回过神来,不知过了多久,他想不到这是乐师的手段,脸上还带着笑意,由衷地道:“真是舒服,好像夏天痛饮了冰水一般,身心畅快,真是没想到,世上竟有如此佳音,我敢以项上人头担保,陈老大人的琴弹得必没有你好。十人听到这琴声,会有十人这般说。” 他颇为失态地说了一长串话,才想起对面是江审言未过门的外甥媳妇,“啧”地一声:“有这一手,你怎么不早拿出来,弹给江老夫人听听,说不定她身体早大好了。不行,我得叫燕医令知道知道,心病也有得治。” 文笙见他话多起来,知道正是时候,便收了琴,假作犹豫:“胡老勿怪,我与江大人乃是初见,再加上不逊父母那事,难免猜疑大人不是真心收留,是……别有用心。” 她慢慢低下头去。 胡老先生挺为江审言着急。 听说他那外甥是个混小子,往后想一家人和和睦睦,还要这姑娘从中多多转圜。 他要为江审言说话。 江审言官声很好,这么多年,不管是管刑案还是管钱粮,都为南崇做了很多实事,就连陆鸿大那事,叫胡老先生来看,也半点怪不到江审言,若不是花了几年工夫,甘冒奇险,将陆氏兄弟一网打尽,还不知道有多少官员和无辜百姓要葬送性命。 这一桩桩,都是他佩服江审言之处。 胡老先生一旦打开话匣子,吐沫横飞,直说了一个上午。 江审言这二十年办过哪些大案,又做了哪些大事,全都给文笙交待了个一清二楚。 文笙连连点头,一直在他那里坐到晌,胡老先生自己喝干了一壶茶,拿帕子抹了抹嘴,暗道一声“痛快”,他又有作画的兴致了。 文笙见机赶紧拿上琴告辞。 王十三早已经在屋里等着她了,见文笙回来,二话不说关上门,连声问道:“如何,他都说了些什么,可有发现?” 时间不等人,若是没有收获,就得赶紧另想办法了。 文笙笑了笑:“说了很多,你舅舅还真是个人物。” 她说笑了一句,见王十三没有笑,柔声道:“好了,别着急,一上午的工夫没有白费,起码你舅舅是个什么样的人我大致知道了。十三,他办过很多起大案子,后来又管了钱粮,一直处在锋口刀尖上,但他始终游刃有余。所以我猜,他手里必定有一支不见光的人马。” “不是门客?” 文笙反问:“你看这府上才有几个门客。” 王十三哼道:“我当他对南崇朝廷有多么忠心耿耿。怪不得他对宣同方他们的行踪了如指掌,还放长线钓大鱼呢。行了,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要监视宣同方几个,他们的住处附近帮闲乞丐说不定就安插了眼线,走私的渠道不用说,自己这位舅舅门清,少不了插人,而最方便把握的,自然是同在陈家做门客。 这天晚上,王十三依约去了陈康宁府上,再次见到陈子实和谭芝。 三人接着昨天的话题继续说了说,王十三特意提了个要求,叫他们去查下门客里除了宣同方几人,再有没有年前撂挑子不干了的。 江审言那边既然收网了,再在陈家做个混饭吃的五六等门客便没什么价值。 想必自己那位舅舅不会如此浪费人才。 一查之下还真是有。 王十三笑道:“麻烦帮查一下他的住址以及举荐人。我现在就要。” 第四百零九章 逛灯会 这位借故辞去的门客名叫赵四海,孤身一人没有家眷。 据说人如其名,性情豪爽,交游广阔,虽然本事有限,在门客里头人缘却很好,与宣同方几个常在一起喝酒。 王十三初来还见过了一回,只是当时彼此都未太在意。 王十三如愿拿到了此人的资料。 陈子实正用着王十三,对他有求必应,谭芝正抓紧时间踅摸合适的房子,王十三见这边没什么事,告辞出来,循着线索去查赵四海。 在他想来,他那位舅舅百事缠身,不可能全都亲力亲为,这些不见光的事情必定是有专人在打理。 就像当年的王光济一样。 只要不出现特殊情况,一件事通常是由同一波人跟到底。 所以赵四海必定知道宣同方他们关在哪里,甚至有可能就是他在负责审问。 这其中的门道,王十三不等长到笤帚高就一清二楚了,他敢说若是他来弄,必定滴水不漏,江审言那些手下到他眼前来使这些障眼法,无异于班门弄斧。 这一个来月,嘉通城城里城外,大街小巷,王十三都已逛遍,若非没有熟人帮忙,又不想打草惊蛇,至多两个晚上他便能将宣同方等人的去向查明白。 即使如此,七天时间也足够了。 正月十二晚上,王十三在一个武馆的后院里发现了宣同方等人。 他们几个被关押在地牢里,大约有七八个看守,他们伪装成武馆的师傅和学徒,这样打打闹闹偶有喧哗传到外边街坊四邻也不会生疑,那位赵四海也在。乃是上门切磋武艺的客人。 王十三没有下到牢里去看,偷听他们闲谈当中露出来的一言半辞,犯人虽然吃了不少苦,但好在都活着。 他回去和文笙通了个气,只等到上元节当天再来救人。 这几天的工夫,陈家那家房子也找好了,谭芝带着王十三先去踩了个点。 宅院不大。就在三泰街。离着高官勋贵们扎堆居住的三正胡同不远。 据说房主在京里做小买卖,如今举家离京过年了,准备出了正月再回来。房子暂时托邻居帮着照看,边上那家也是做买卖的,上元节前后几天街市上那么热闹,只要王十三别在这家放火。外人根本顾及不到这家院子里是不是进去人了。 王十三心下了然,陈家不是舍不得花钱。而是如此一来,事后任安国公府怎么追查,也查不到他们身上。 看罢之后,总体上他还挺满意的。 院子前后都有门。后巷尤其浅窄僻静,到了晚上黑乎乎的,估计即使是上元节夜里也不会有几个人从这里走。 位置也很合适。安国公府的灯楼要搭在端正胡同外头,距离这边不过一里多路。对他而言不过是抬抬脚就到了,到时文笙和童白霜两个女流之辈撤过来也不会很辛苦。 王十三拍着谭芝的肩膀,赞道:“不错不错,很有眼光。就这两天,你那边就不要再派人过来了,以免叫人生疑。” 谭芝给他拍得半身发麻,赔笑道:“陆老弟只管放心,这地方只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连大公子都所知不详。” 王十三心中冷笑:信你才怪。却哥俩好一般伸手揽住了他的脖子,道:“把当晚安国公府门客侍卫调度布防的情报整理好,明天晚上我去拿。后天就是正月十四了,我得陪一陪江老夫人。” 谭芝点头,忙不迭答应。 “等到上元节之后,我也得避避风头,若是没有特殊情况,大家暂时就别见面了,等风声过了再说。大公子那里还要麻烦谭兄帮我解释解释。” 谭芝巴不得他这么说。 若只是教训几个不长眼的门客,哪用如此慎重。这陆不逊不知要搞什么,会不会把天捅个窟窿。 谭芝心里像怀了个小兔子,又是兴奋又是紧张,王十三冲他笑一笑,两人就在那宅院的后门处分开。王十三揣起手,惬意地哼着小曲,转身慢慢融入冰冷的寒夜。 外边的就差不多准备齐了。王十三回来和文笙一说,两人都觉着事情十分顺利,童白霜那里好说,等安排好了告诉她怎么做就是了,剩下的就是江老夫人那里。 江老夫人这个年过得很高兴,再过几天外孙就要娶媳妇了,外孙和顾姑娘感情很好,等来年说不定就能抱上小重孙孙。 可惜因为女婿的身份,还得瞒着外头,这婚事也不敢张扬。 白天多数时候王十三都陪着她,端茶倒水喂个药,顺便再讲讲笑话。 他笑话讲得粗鄙,老太太也笑,文笙弹一段《伐木》,老太太也笑,王十三觉着不舍,以期盼地语气道:“外婆,回头我接你去大梁住,让我孝顺你好不好?” 江老夫人笑道:“哎呦,外婆老了,跟着儿子住是应该的,哪好拖累外孙,你自己还没成家,是个小孩子呢。” 王十三欲言又止,他自己也觉着大梁局势未明,搞不好有一天李承运翻脸或是纪家军落败,他还要带着文笙去做山大王,外婆跟着自己确实不如在江府里。 江审言在南崇,虽然不如吴德水和林世南根基深厚,手里也掌握着一些势力,应该不致轻易垮掉。 江老夫人若有所觉,迟疑道:“不逊,你怎么了,可是有什么事情瞒着外婆?” 王十三连忙摆手:“没,我就是觉着,呆在南崇一辈子都得偷偷摸摸,不敢叫人知道我是我爹的儿子,是您的外孙,在大梁那边我有很多朋友,现在还是有品阶的军官,若是回去,以后说不定会更好。随便说说,没别的意思。” 江老夫人闻言脸垮下来,外孙说是“随便说说”。话里头却已经萌生出了去意。 两下隔着千山万水,又正在打仗,自己这么大年纪,他若是走了,谁知道进棺材之前还能不能见着。 可勉强留在这里,叫他舅舅养着,外孙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 老太太适才的好心情登时荡然无存。眼圈一红。赶紧去拿帕子。 文笙从旁柔声细语劝了几句,道:“老夫人,若是大梁和南崇不打仗就好了。到时候不过隔着一条飞云江,坐船来去也方便,就像是南崇的这个州到那个州。大梁和东夷打,那是没有办法。避无可避。和南崇这边已经有三百年的定局,不管你吞并我。还是我吞并你,都不是简单一句话的事,苦的都是两下的老百姓。” 江老夫人活了这么大的年纪,自然知道乱世之中百姓最苦的道理。叹了口气,握住了文笙的手。 王十三在旁添油加醋,将当日他在离水自白州慰问团那里听来的惨事说给老夫人听。柴寿家的在旁边听得毛骨悚然,手掩了嘴。泪眼婆娑,心说大过年的怎么给老太太说这些。 江老夫人叹道:“宁为太平犬,莫作乱离人啊。” 王十三话风一转,说起了江北几县如今的情况。 其实江北之乱,因素很多,被南崇军队占领是一方面,根源还在当年王光济造反,朝廷平叛上。 江老夫人不由地感叹:“能不打仗自是最好,南崇统共这么大点儿地方,精壮劳力都上了战场,大伙当你舅舅能变出钱来,你们不知道,这两年他管着钱粮供前线损耗有多辛苦,觉都睡不好。” 说到这里,她叹息着摇了摇头:“咱们说这些没用,吴老太师要打,林世南要打,你舅舅说了不算,他又有什么办法。” 文笙仿佛在安慰老人家:“总会有办法的。” 上元节夜里若是顺利,她和王十三在南崇朝野必定引起轩然大波,文笙考虑等救出云鹭他们就先返回大梁,避一避风头。 离开大梁这么久了,她也有些归心似箭的感觉。 但南崇他们必定会回来。 大战当前,为免出意外,她不敢与江审言多做沟通,只能和胡老先生、江老夫人这些人多聊一聊,希望能窥一斑而知全豹,了解江审言的真正想法。 若是来日李承运成了气候,江审言愿意主张和谈就太好了。 说了不算不要紧,前头有吴德水和林世南挡路,想办法将他们一一搬开就是了。 不说以后,这个上元节一过,吴林两家都会元气大伤。 这些念头在文笙心里电闪而过,其实也不过是一晃的工夫。她笑道:“老夫人,不说这些烦心事,明日便是正月十四,您身体也大好了,何不叫不逊陪着,出门去逛逛。” 南崇这边上元节灯会共是三天,正月十五是正日子,十四开始,十六结束。 别说十五那天文笙和王十三有别的安排,就是没有,老太太这般年纪,出门要坐车,十五那天街上全是赏灯的男女,挤挤挨挨,人流如织,江老夫人夹杂在中间也不方便。 江老夫人颇有些意动。 “好,到时候套几辆大车,咱们都坐在车里。叫我外孙和没过门的外孙媳妇陪我这老太太逛街看灯去。” 回头江老夫人就找来了吴氏,叫她去安排。 同时那意思也是叫她跟儿子说一声。 老娘难得有兴致,江审言知道后到是没有反对,命狄秋衡带了几名门客,十来个侍从随行保护。 其实他到不怕有人不长眼睛冲撞江家的马车,派狄秋衡去,更重要的事情是看着王十三,叫他别惹事。 这个外甥闯祸的本事一流,江审言也忍不住头疼,没找着的时候费尽心思想找他回来,找着了又像个炮仗桶一样,不定什么时候就炸。 这几天看着是消停了,不知道为什么,像是暴风雨前的平静,江审言总觉着有什么事将要发生。 且说到了正月十四傍晚,江府早早开过饭,江老夫人一辆车,吴氏一辆车全都准备好了,众人上了车,在门客侍从的前呼后拥之下,浩浩荡荡出了府门,进入三泰大街。 吴氏的车在前面,路上遇到同僚的妻女,她负责打招呼应酬。 婆婆难得出趟门,只要她高兴就好。 江老夫人的车很宽敞,文笙和王十三都坐在车里,一旁一个陪着她,柴寿家的和一个大丫鬟在对面伺候。 天一黑,街上的灯就亮了起来。 每到灯会,最热闹的就属三泰大街。 千万盏红灯笼衬得大街上一片朦胧喜庆。 柴寿家的因为要陪老夫人看灯会,提前做足了功课,笑道:“今年圣上在全城立了四座灯楼,咱们这三泰街就有一座,再往前走不远就到了。听说每到更鼓响时还有灯班子过街呢。” 江老夫人点头而笑:“好,好。”她转向文笙,看了看她觉着小姑娘脸皮薄,复又扭头对王十三道:“你俩今晚陪外婆看灯,明天年轻人自己出来逛逛。明晚比这更热闹。” 王十三嘿嘿一笑,心说外婆您说对了。 柴寿家的又开始讲今年哪家准备起灯楼,哪家要请客,江府这边因为人口少,不热衷于此,往常年只扎一座巨大的花灯送上街头应应景,今年因为要准备王十三的婚事,更加无心准备,随便找匠人做了个双鱼灯,方才刚出府的时候,众人已经欣赏过了。 提到安国公府,果然同王十三之前打听到的消息一样,他们家在三泰大街搭了一座灯楼,比宫里搭的那座稍矮,二者相隔不远,交相辉映。 今天不是正日子,好多精巧有趣的花灯要等明日大吴氏领人赏灯时才会点起来。 这一路两辆马车走走停停,前面吴氏不时遇上官宦家的亲眷,停下来相互打个招呼。 江审言官居二品,对方听说后头是老夫人的车驾,通常自觉攀不上交情的便不敢打扰,匆匆避开,让这边先行。 江老夫人权作不知。 众人说说笑笑间,不觉到了三泰街的街心。 更鼓声恰好响起,一更天了。 街上鞭炮鼓乐声齐鸣,只听不远处有人喊:“灯班子过来了,灯班子过来了。”跟着是大人小孩的奔跑声。 王十三撩了车帘向外看,只觉屁股下发痒。 此时有侍从过来禀报:“老夫人,前头遇上将军府的车驾了。” 第四百一十章 今天晚上,千万小心 文笙闻言心中一动,向王十三望去。 没想到这么早就遇上林世南的家人。 那侍从继续道:“林将军的夫人带了几位女眷,还有将军的长孙出来看灯,夫人问是同路而行做个伴,还是大家各逛各的?” 林世南虽然官居一品,江老夫人却年长了一辈,同路而行那林吴氏少不得带人过来见礼问好,江老夫人看了看身边两个小的,道:“去跟夫人说,大过节的,怎么方便怎么来,她们姐妹要结个伴就一起逛,不用管我老婆子了,我随便在这条街上转转,一会儿累了就回家。” 言下之意就是不想有人叨扰。 侍从领命而去。 两府的马车都停在路边,等着看灯班子过街,想是夫人吴氏会意,没有引着林世南的夫人过来。 文笙问江老夫人:“夫人同将军夫人是堂姐妹,是不是很要好?” 江老夫人拍拍一旁王十三的手:“女子一生的依靠是在夫家,靠丈夫,靠儿子,当年你舅妈嫁过来三年没有动静,吴家还想着再送个姑娘来呢,是你舅舅断然拒绝。你们要记着,过日子肯定会有难处,有不如意,只要夫妻两个一心一意,彼此扶持,就没有过不去的坎。” 王十三初听外婆说江审言如何情深意重,不由撇了下嘴,待听着最后这两句,才正经起来,道:“外婆放心,我们往后一定好好过日子。” 江老夫人笑着点了点头。 喧嚣声中,灯班子自长街另一边过来。 这一队大约有四五十人,前头七八个人脸带面具敲锣打鼓地开道,后面长长一队。座灯如火树琼瑶,走马灯回旋转影,另有十几人载歌载舞跟在最后。 柴寿家的撩了车帘子,以便江老夫人和文笙瞧热闹。 文笙只简单扫了两眼那些美轮美奂的花灯,注意力便被诸人脸上的面具所吸引。 其实不但是灯班子诸人,街上赏灯的也有不少戴了面具,面具上面涂着彩绘。有的蒙了鼻子往上。有的则覆盖了整张脸。 这是傩戏的脸壳子,看上去有的英武,有的斯文。有的凶狠,有的妩媚。 看来选择上元节动手,确实得天独厚。 灯班子过去,江林两家的队伍也要在这三泰街的街心分道扬镳。因着江老夫人是长辈,林吴氏那边坚持让这边先行。 马车轮子转动。两下里错身而过。 文笙留意向外看,她在悄悄观察对方。 林世南的家人和门客,之前她都没有机会见着,原本以为明天需得见机行事。抓个有足够分量的人质来交换云鹭,没想到今日能在大街上遇到。 林府那边兵士簇拥着三辆马车,第一辆林吴氏坐着。车帘半打,里面没有点灯。 后面两辆离得稍远。 马车周围是十余匹高头大马。马上骑士虽然都穿着家丁服色,但模样英武彪悍,一看就是练家子。 其中一人身前还坐了个六七岁的小胖子,穿着大红缎子棉袄,脖子上挂着金项圈,一脸的兴奋,正扭着身子和车里的人说话。 林世南的长孙。 车辆前行,文笙突然皱了下眉,下意识将身体向车内缩了缩。 骑士当中有一人看着眼熟,虽然天黑,他又穿着下人的衣裳,文笙还是一眼便认出来,林经! 他怎么也出来了? 钟天政和元恺呢,难不成在他旁边的车里? 钟天政是一心只做“大事”的人,他会闲着没事出来逛灯? 还是与自己一样,是出来踩点的? 他意欲何为? 文笙以目示意王十三,想叫他找个机会悄悄跟去留意一下。 王十三欠了欠身,复又坐下。 文笙今天没有带琴,乐师离了乐器,与寻常人无异。 文笙明白他的顾忌,微微摇头,手在宽大的袖口上拂了拂。 出来闹市,她也不放心,准备了短笛和袖箭,就算有变故,也能应付一阵。 江老夫人没看到两个年轻人眉来眼去,笑道:“不逊啊,你这么扭来扭去,是不是坐不住了,想出去逛逛啊。” 王十三嘿嘿而笑:“外婆,我去买个面具戴。” 这时候他们的马车已经离开了方才的巷子口,人流一挤,由中隔断,再看不到对方。 江老夫人知道外孙性子活跃,笑道:“那快去吧,路边儿就有,别走散了。” 王十三应了一声,冲文笙眨眨眼睛,也不用喊停马车,一撩帘子跳了下去。 江老夫人虽然叮嘱过,说“别走散了”,片刻之后,随从还是来报,街市上人太多,已经不知道将陆少爷挤到哪里去了。 江老夫人有些无奈,笑对文笙嗔骂道:“这个皮猴。”叫众人别管他,继续往前去。 文笙一路陪江老夫人闲聊,心里揣测钟天政想要做什么,不觉过去了大半个时辰。 此时众人已将整个三泰大街逛了个遍,往日里这个时候江老夫人早睡了,此时不禁困倦,掩手打了个哈欠。 文笙怕累着她,柔声道:“时辰不早了,老夫人,咱们回府吧。” 柴寿家的亦道:“是啊,老夫人要是没看足,咱明天晚上再出来。” 外孙不在身边,江老夫人也提不起劲头儿来,街市上虽然热闹,她却觉着上下眼皮不由自主地往一块黏,点头应允:“年年都这一套,回府,等明天晚上你们再出来好好玩。” 回到府里已经差不多两更天,老夫人立刻洗漱了休息,文笙回到东院,又等了一个多时辰,王十三才回来。 他带回三个怒目金刚全脸面具,文笙今天晚上常见人带。笑笑收下,准备明天拿一个给童白霜。 “吴家的车队逛完三泰街,又去了皇城外头、壮元桥、府前大街,这一晚上快把嘉通转遍了。我原想着车里要是坐着姓钟的,就弄出点乱子来一刀结果了他,谁知车里的人一直没露面,光个林经不值得出手。我便丢下他们。又跑了趟林府,没想到今天晚上林府依旧戒备森严。我怕打草惊蛇,影响明天晚上行动。只得先回来了。” 文笙赶紧倒了杯水给他。 王十三接过来一饮而尽,喘了口气,面带不甘:“奶奶的,那姓钟的十有八九就在车里。” 文笙含笑道:“就那么想杀他?” 王十三哼了一声。偷偷瞥着文笙。 天底下的人千千万,要说真正的心腹大患。想叫王十三憋着劲儿想杀之而后快的,只这钟天政一人。 文笙将他这反应都看在眼里,暗自好笑,伸出柔软的素手扯了扯他的耳朵。亲昵地道:“这是赌得什么气呢,机会难得,自然能杀就杀。他要是发现了咱们,也不会有丝毫的留手。” 王十三任她拽耳朵。目光变得格外热烈,上前一步,猛地将文笙抱在怀里。 王十三不说话,文笙却明白他心意,手掌轻轻摸着他的后颈安抚他,柔声道:“好了,这么大的人了,忘了外婆今天晚上怎么教我们的?” 她侧头想了想,又道:“到南崇来的这段时间,我过得很开心,很快活,只想着等以后天下再无战事,老百姓不用流离失所,我和你一辈子过这样的日子,你这傻子看不出来么?” 王十三委屈道:“要是我没有练这个破《明日真经》就好了。” 文笙闻言失笑,十三总是担心这些有的没的,自己都明里暗里说了多少次心悦于他,就为了给他吃个定心丸,他却还害怕自己有一日会因为《明日真经》的事弃他如敝履。 王十三见她还笑,两眼不觉红了,低头凑过去,重重吻住她柔软的唇。 文笙没有躲,王十三只觉一闻幽香随他呼吸直沁心脾,不由心神俱醉。 仿佛突然之间福至心灵,他一手紧紧搂着她,一手托住她后脑,探出舌尖去舔舐文笙的唇瓣,去试探逗弄,想要闯关而入。 文笙有些透不过气来,不觉叹息一声。 灯下看她,长睫轻颤,脸颊绯红,既美且艳,直叫王十三心都快碎了。 他只觉脑袋一晕,一股热流自气海穴直冲向下,眼睛里再也看不到别的,如老鹰攫食一般横冲直撞,卖力地吸吮啃噬,加深着这个吻。 快窒息了,唇也肿了,连舌头都麻了,十三这是发得什么疯? 两人身躯紧贴,文笙只觉身上像着了火一般,不由自鼻子里发出一声轻哼。 王十三猛然抬起头来,大口喘息,半晌低头,恋恋不舍盯着怀里的美人儿,沮丧地重复道:“要是老子没有练这个破《明日真经》就好了。” 文笙想笑,却怕他老羞成怒,拼命忍住,睁眼望他,双眸中似蓄着两弯春水,盈盈欲滴。 “总会有法子的,天无绝人之路。这次我伤得这么重都没死,你怕什么?” 她柔声说完,趁着王十三晃神,挣扎开那温暖的怀抱,踮起脚尖在他侧脸上亲了亲,过去拿过瑶琴,坐下来,弹了一曲《普庵咒》。 待等这一首四平八稳、静虑涤心的“平调第一操”弹完,王十三站在她身后,显是已经冷静下来。 文笙笑笑:“好了?那说正事,就今晚所见,咱们再来研究一下明天的计划,看看还有哪些疏漏。” 文笙觉着他们之前最大的问题,就是忽略了钟天政。 虽然燕白说了,以钟天政的伤,这两三个月都不可能与人动手,但这人的危险之处,绝不仅仅在于他那一身武功。 要说对钟天政的了解,王十三自然比不上文笙,他问:“那姓钟的到底会搞什么鬼?” 经过了方才那一番“交流”,现在再提姓钟的,王十三心态就平衡多了。 文笙揣测道:“多半和咱们一样,想要趁乱做点什么。不过他出手向来狠辣,一旦叫他做成了,便没有回旋的余地。麻烦的是,咱们不知道他的目标,而且明日也没有精力盯着他。” 文笙也想不明白林世南为什么要帮他。林大将军不是糊涂人,就不怕与虎谋皮,最终被钟天政利用么? 搞不清楚这一点,也就不确定明日林世南会不会出手。 她思来想去,同王十三道:“我看咱们还是给你舅舅提个醒吧,叫他去想办法应对。” 第二天一早,两人顾不得去给江老夫人请安,先去堵江审言。 江审言在书房里见了二人,随着婚期越来越近,江审言难得对将要散功的外甥有了好脸色。 “什么事?” 文笙便将昨晚陪老夫人赏灯看到鬼公子亲信的事说了说,道:“江大人,依我和不逊对他的了解,这两天他怕是要有大动作。” 江审言若有所思:“今晚圣上会率一干近臣出皇城赏灯,与民共乐。尚不清楚皇后和贵妃是否同行,我、太师、林将军都会在场。” 文笙心中一动,提醒道:“林将军会意图弑君,取而代之么?” 这是她唯一能想到,林世南将钟天政藏于府中,却不叫人知道的缘由。 可江审言没怎么多想,断然摇了摇头:“不会。我认识林将军很多年了,自忖看人甚准,他毕生所愿就是率我南崇大军一路打到奉京。” 文笙不信:“天无二日,鬼公子苦心谋划,不惜挑动大梁和东夷连年战乱,也要拿下杨氏江山。我不信他会拱手让人,而林将军也不该轻信才对。” 文笙见说服不了江审言,退而求其次:“若不是刺王杀驾,那便是打算今晚趁乱铲除异己。” 江审言皱眉:“可朝中重臣里头并没有人反对同大梁开战,也没有人和林将军为敌。” 这么说,林世南其实没有作乱的理由。 江审言想不明白,所以他对文笙的话将信将疑。 但文笙对钟天政太了解了,她微一沉吟,道:“若是如此,还剩一种可能,林将军其实是上了那鬼公子的大当,此次行动绕开了林将军,若是鬼公子要杀人,他会将矛头对准谁呢?” 不是小皇帝梁禧,恐也不是吴德水。 这两人若是突然遇刺身亡,南崇暂时也许乱一乱,却不会元气大伤。 文笙面色凝重,看向对面的江审言:“江大人,今天晚上,你千万要小心。” 第四百一十一章 闹花灯(一) 钟天政从来不会无的放矢,他做事目的性很强。 假设他和林世南的联盟并不稳固,他又想趁着此次上元节做点什么,拿江审言开刀无疑是个很好的选择。 江审言一死,旁的不说,前线补给很快就会供应不上,林世南又不肯劫掠,只能加重对他这个盟友的依赖。 再一个,从长远考虑,钟天政也不愿见日后卧榻之侧还有一个强大的南崇。 和聪明人说话就是省力气,江审言没有细究文笙如何得出的这一结论,手捻胡须,看了她一眼:“你俩对鬼公子如此熟悉,可知他此次调度的都是些什么人,实力如何?” 钟天政跟到南崇来的手下,目前已知的只有林经和元恺。 文笙和王十三便将这二人的情况说了说,为防钟天政还留着后手,文笙多提到个林庭轩,王十三则提到了王五、王六。 他们两个已经被元恺拉拢过去,元恺来嘉通了,那两个跟屁虫很可能也跟了来。 江审言听外甥详细叙说这些人的模样长相,武功家数,示意一旁的狄氏兄弟都好好记着,最后道:“行了,我心里有数,你们去将这几个人的画像画好,交给秋衡,再便没你们什么事了。” 说完这些犹不放心,又特意叮嘱王十三:“好好呆着,不许闯祸!” 王十三答应得干脆,心里却在想:“且叫你高兴高兴,不等天黑,老子就龙投大海,虎奔高山,再想见也见不着了。想摆长辈的谱,你就自己生吧。” 文笙凭记忆给人画像不是第一次,尤其这一次画的都是熟人,更是轻车熟路。 几个人里头自是钟天政画得最为活灵活现,就见他眉头微皱,像是马上要从画里走出来一样。 王十三酸气上涌,冷笑道:“都说小白脸坏心眼。果然不假。” 文笙没有理会他。一手托腮,盯着那画不觉怔忡。 刹那间多少往事浮于脑海,刚入玄音阁。一起辛苦打团战,后来出发去白州,还有乡邑村那些相处的时光…… 现在想想,都像是上辈子的事了。 她放了笔。等几幅画干了,卷成一卷。递给王十三,叫他去交给狄秋衡。 王十三见文笙神情有异,不敢再闹别扭,忍气吞声接过画来。 钟天政的画像放在最上头。他很想吐一口痰上去,转念一想,若是因此耽误了捉人。吃亏的还是自己,只好作罢。 且说江审言今天安排了一堆事情。本打算早早出门,叫文笙和王十三这么一危言耸听,临时将上午的事取消了,呆在书房里等。 到近午时,狄秋衡拿了一摞画进来:“大人,这等事宁信其有不信其无,依属下看,不如将这些画像拿去给齐肃将军,就说得到消息,这几个人今晚要刺杀圣上,齐将军必定小心布防,不等他们靠近,就将人拿下了。” 虽说江审言为官这二十载得罪了太多的亡命之徒,被人刺杀的事哪年都遇上一两回,他们这些手下都见怪不怪了,不过能借力干嘛不借。 齐肃是禁军的忠武将军,今天晚上是他负责布防,护卫皇帝和大臣们安全。 天祐帝在位这么多年,统共提拔了三两个亲信,其中就有齐肃。 在狄秋衡看来,齐将军或许会因为圣上偏宠贵妃倒向陈家,却绝不会与林世南勾结。 江审言将那些画像接在手里逐一细看,吩咐狄氏兄弟:“今天晚点出门,你们找几个信得过的,把这些人好好认认。” 他对照名字挑出钟天政、林经和元恺三人的画像:“这三张等傍晚找人匿名送去给庄少尹,再留一封书信,说这三个是梁国奸细,便是他们策划了他顶头上司当街被刺的事。” 这便是睁着眼睛说瞎话了,若是王十三在旁听到,必定会大吃一惊,他这舅舅看上去正气凛然,没想到入人于罪的时候毫不含糊。 可狄氏兄弟却似习以为常,躬身领命,等着听江审言还有什么吩咐。 江审言再没有旁的命令,道:“那就这样吧,叫他们先出手,你俩再伺机拦阻,圣上跟前不能携带武器,与这帮亡命之徒交锋,千万多加小心。” 狄秋衡一听这话急了:“刺客是冲着您来的,我俩小心有什么用?” 连他那甚少说话的兄长都道:“大人何故以身犯险?” 江审言摆了下手,在两个亲信眼里,这就是他主意已定,无需再说的意思。 “大名鼎鼎的鬼公子来到南崇,搅风搅雨,我们总要略作回敬。不是想要杀官么,吴丰遇刺那事到现在还没抓到人,他一起担了吧。” 狄氏兄弟相顾无言,大人如此做,还是为了给他那混账外甥擦屁股,将人摘出来吧。 江审言刚刚想起一事,道:“去关了府门,就说我吩咐的,老夫人身体不适,今天所有人都在家里呆着。” 有他这一句话,吴氏今晚只好呆在家里服侍婆婆,无法去与一帮命妇结伴观灯了。 但江审言这命令还是晚了一点点。 少顷,门上管家跟在狄秋衡身后来报,说东院的陆少爷三人说是出去逛灯会,已经出府,刚走了有一盏茶的工夫。 江审言一怔:逛灯会?这般时候? 狄秋衡问道:“大人,不然派人去追回来?” 江审言眉头紧皱:“算了。随他们去吧。” 今晚这么多事,他无暇分心照看那混小子,暗自祈祷他可千万别再闯祸了。 王十三非但要闯祸,还憋着劲要闯个大祸呢。 他领着文笙和童白霜离开江府,发现后头无人跟来,心下一阵轻松。 哈哈,他的好舅舅今晚要对付钟天政。终于顾不上他了。 谨慎起见,三人在附近街市上逛了逛,买了点今晚需要用到的东西,而后才悄悄转去了陈家提供的空宅子。 童白霜先进屋去恢复相貌,梳洗打扮。 文笙单独找了间厢房画画。 王十三闲着没事,站在她身后,看她画画。 文笙要画的共是八幅画。八张方方正正的大纸。一般尺寸统,铺得满桌满炕都是。 画起来也简单,连她三成画技都用不上。 大块的黑。大片的白,清楚地表现出背景和人物的剪影。 第一张,皇家出殡,大街上到处是灵幡纸钱。看规格,不是太子也是亲王之类。一墙之隔。墙里不知是哪位高官的后园,只见雕梁画栋鲜花似锦,正中间凉亭里头站了个小姑娘。 看她梳着双髻,个子不高。身段初显玲珑,虽然不过一个黑影,观者也能轻易判断出来。此女年纪差不多有十四五。 她正在挥着袖子发脾气,地上摔得杯盘狼藉。 旁边还有几个小丫鬟跪着。不知犯了什么错,惹小姐发怒。 王十三赞道:“画得真好,等贴到灯上,就像看皮影戏一样。” 文笙用了一刻钟的时间将这第一幅画完,将画挪到一旁晾着,才笑道:“你不是说,要拿双头怪去吓唬人么?” 原来两人昨晚在街市上赏灯,发现安国公府搭建的灯楼和宫里御建的那一座相隔不远,御建灯楼上灯火辉煌,最下头一圈儿乃是八盏画屏灯。 天祐一朝出了好几位有名的绘画大师,灯下作为画屏的八幅画乃是由四位国手联袂画成,从征战、商贸、祥瑞等等颂扬当今盛世。 据说天祐帝对这八幅画极为喜爱,放在宫里观赏多时,此次为了上元节与民同乐,特意拿出来,允许老百姓凑近了观赏。 南崇民众称这一组画屏灯为“大崇八颂”。 文笙和王十三今晚一心要把事情闹大,所以便由文笙照着尺寸先画一套准备着,找时机将“大崇八颂”取而代之。 等文笙第二幅画完,一旁屋子里的童白霜收拾停当,敲门进来。 童白霜生了张瓜子脸,大约是长年不见光之故,面孔很白,眼角有些许细纹。乌黑的头发挽了个简单的低髻,斜插了支银钗,身上穿着栗色织锦缎比甲,下配褚色长裙,腰上坠了两面巴掌大的小圆鼓。 王十三审视一番,没看出有什么不妥的地方,拿了个面具给她遮住脸。 如此一来,除了那两面小鼓,同昨晚街上那些家境富裕的夫人到是看不出有什么两样。 童白霜原本有很多话想说,到这时候了反到不知该说什么,谓叹一声,凑到文笙身旁,歪着身子,看她画画。 “我还记得,那家戏楼有名字,叫做湘春园……当时是六月天,正是一年当中最热的时候……那个戏子年纪不大,穿了件月白色的绸衫。” 童白霜是当事人,有她口叙,当日很多细节文笙无需费脑去想,速度登时大为提高。 待等文笙将八幅画全部画完,放下笔,长长松了口气,才有空抬头去看童白霜。 “童姐姐,你先在这里等着,我和不逊出去一趟,还有点事情没有办好。” 童白霜盯着那几乎将整间屋子全都铺满的八幅画,心不在焉道:“你费工夫画这些,会不会刚一贴上就被人发现撕下来?” 文笙笑笑:“应该不会。放心吧。要不你先吃点东西?我俩天黑之前一定回来。” 童白霜点了点头。 十余年的不白之冤,一辈子的孤苦伶仃,这笔账终于到了讨还的时候,她看文笙画画用了好长时间,这会儿天色已经差不多到了申中,正月里天黑得早,再有一个时辰,街上差不多就该亮灯了。 哪怕是她假冒银月族的神女上拜月台的时候,也不曾这么紧张过,童白霜捂着心口,感觉“砰砰”心跳,慢慢在文笙适才坐过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文笙披上斗篷将怀里的瑶琴遮住,和王十三出了门。 他们要去那武馆,将宣同方几个从地牢里放出来。 文笙特意拖到这般时候才来救人,是估计着上午江审言听她那么一说,必定要在各处抽调人手。 若是他们前脚才将人放出来,后脚江审言便派人上门,那岂不是早早便露了馅。 虽说江审言早晚会知道,可都到最后关头了,总要把今天晚上先对付过去,不能再出变故。 武馆距离三泰街颇远,两人到时天色微微发暗。 王十三皱眉道:“都说过了没几个人,我自己能行,你还没好利索,少弹几次琴。”这么点小事都要文笙来做,他觉着很没面子。 文笙目含笑意望他一眼:“没事,这里我来更方便一些,到底是你舅舅的人,打伤了面子上不好看。放心吧,今晚有的是机会给你大展身手。” 王十三这才不说别的,飞身上房,踩着房脊矮身过去窥探一番,回来道:“好像真被你猜中,里头就剩四个看守了,连赵四海都不在。” “那正好,你抱我上去。” “好嘞。”王十三一听文笙主动要抱,虽然知道她没有旁的意思,仍是笑了一声,一弯腰打横将她抱起来,还噘嘴“吧嗒”虚亲了一下。 文笙白了他一眼。 王十三气息疾转,带着她腾身而起,飘飘忽忽像风筝一般降落到墙头上,半点儿动静也未发出来。 文笙以嘴形无声赞道:“好身手!” 王十三受了赞扬,只觉浑身有使不完的力气,抱着她悄悄飘过房顶,带她看了看武馆里的情形。 文笙点头:“好了,找个隐蔽的地方即可。” 片刻之后,悠扬的琴声响起。 几乎是刚一传到下面院落,底下房门就开了,出来两个大汉,前头一个疑惑道:“哪里响?” 另一个抬头四处张望:“什么声音?古琴?” 王十三觉着这两人既然不是聋子,循声找来还不简单,却不知乐师藏匿的手段在文笙指下早已是炉火纯青,他眼看着那两人好像没头苍蝇一般乱转,很快先后打个哈欠,睡到在地。 文笙一遍《探花》弹完,心中有数。 南崇这边大约难得见着乐师,不管是防备之心还是对应的手段,真是比不上大梁那边江湖人。 她将这琴曲又弹了一遍,确定院子里众人都已睡着,停了手,示意王十三可以下去救人了。 王十三抱着她一跃而下,长声笑道:“小子们,老子救你们来了!” 第四百一十二章 闹花灯(二) 酉时中,距离入更只有一个时辰。 天已经彻底黑了下来,满街灯火尽皆点亮。 街市上行人如织,男男女女手提花灯,不时有欢笑声以及婉转的乐声飘过,千盏灯、万盏灯,走的停的,五彩斑斓,渐渐汇入灯的海洋。 登高远眺,眼前璀璨如银河。 嘉通城几条知名的大街上人声鼎沸,热闹非凡。 就比如三泰大街,街道两边全是赶着上元节出来做生意的小摊贩,卖花灯的,猜字谜的,卖面具杂货以及各种小玩意儿的,更有热气腾腾的小吃摊子,香味传出去老远。 达官贵人们或骑马或坐轿,或三五成群,或携着家眷…… 安国公府所建的灯楼距离皇家灯楼不过十余丈。 皇家灯楼龙飞凤舞,楼檐顶上是一条金色盘龙,龙眼是由两颗拳头大小的夜明珠镶嵌而成,不知是因为热气蒸腾,还是高处风大,两颗珠子在高处不停旋转。 龙在上,凤在下,四周梁柱上则是百鸟朝宗,再加上最下面的一圈摆着八面画屏灯,上面展示着《大崇八颂》,美轮美奂,设计得十分精妙。 即便如此,安国公府的灯楼比起它来,除了稍矮以示恭敬之外,并不见有丝毫逊色。 安国公夫人大吴氏被一帮命妇簇拥在当中,一手虚扶着她的母亲吴姜氏。 姜老太君是太师吴德水的发妻,年纪已经在六旬开外,为吴家生了四子两女,当今皇后小吴氏正是她的老来女。 姜老太君一边是大吴氏,另一边扶着她的则是吴丰的妻子周氏。 话说吴丰年前遇刺。侥幸捡回一条命,据燕白的弟子说至少需要卧床半年,等伤好之后怕是不能劳累,不能久坐。 这个年吴家因为这事闹的,比往常冷清了好多,很多事来不及准备,上元节也没有心情置办灯楼。 大吴氏招呼娘家人一起观灯。老太君素来疼爱女儿。加上也不愿上元节夜里缺席灯会叫人背地里幸灾乐祸,便带领家里的女眷出来。 正好吴老太师呆会要陪着皇帝过来赏灯,皇后也会随行。还可以同小闺女见个面。 大吴氏另一旁是林世南的妻子林吴氏,出自于吴氏旁支,同吴德水家素来亲近。 周氏身旁则是大吴氏的小姑子,安国公的嫡亲妹妹平南侯夫人梁芸。 这几个都是自己人。至于后面跟着的那些命妇多是四品、五品官的太太,都是平素与吴家常来常往的。 傍晚时候。江审言府上的管事报说,江老夫人昨晚观灯劳累,今天身体不适,夫人晚上需得侍疾。要失约晚上的灯会,这种事常有,大吴氏也习惯了。还客套说等明日她和嫂嫂一起去江府探看老夫人。 灯楼周围虽然也有赏灯的路人和摊贩,但四下有禁军盯着。加上国公府门客侍卫们的震慑,摊贩怕惹麻烦,不等驱赶都离得挺远,平民百姓大多远远观赏,偶尔有凑近的,也是奔着《大崇八颂》去的,瞧两眼赶紧离去。 姜老太君保养得很好,看上去精神矍铄,她慢慢走近,打量安国公府的灯楼,笑道:“哎呦,这些灯是谁想出来的,真是又好看又吉利,得好好赏。” 安国公府的灯楼看上去像个四角凉亭,亭子顶上一颗明珠,自四角飞檐垂下一串串的金银两色小圆灯笼,远看璀璨夺目,既像冕旒,又像凌霄花。 亭子四面以屏风隔开,每一面都布置了不同的背景,伫立着巨大的人像灯。 灯在人像肚子里点燃,映得那些憨态可掬的假人通体发光,叫人挪不开眼。 怪道老太君赞说吉利,这四面分别是“神仙赐福”、“官家赐禄”、“积善添寿”、“和顺添喜”。 大吴氏笑了笑,颇有些得意地道:“不瞒娘,是绪儿。” 安国公世子梁绪过年就十二岁了,整天调皮捣蛋,是大吴氏的心肝宝贝。 老太君啧啧两声,她也很疼爱这个外孙。 一旁的梁芸不敢得罪吴家人,尤其是有个皇后妹妹的大嫂,在旁笑着奉承,昧着良心将那小魔星夸得天上有,地下无。 大吴氏含笑听完,扭头冲一旁的林吴氏道:“七姑姑,你那小孙子是叫念北吧?” 林吴氏笑道:“是啊,他爷爷他爹都常年不在家,皮得很。” 林世南一门俱是武将,几个儿子跟着他在外征战。 老太君关切地问道:“我听说前年就开蒙了,拜的张岁明张老先生为师,林将军的嫡孙这是要弃武学文了?” 林吴氏苦笑:“张先生不过是冲着他祖父的面子挂个名,实在是因为那小子不开窍,请的先生都说朽木不可雕,没办法才去麻烦张先生。就怕他长大变成一个纨绔子弟,文不成武不就的,给林家抹黑。” 老太君伸了胳膊出去,拍拍她的手,道:“孩子还小,别担心,林家满门虎将,这一个定也不会差了。” 大吴氏笑道:“年前皇后娘娘刚给绪儿找了个武师父,乃是高阳老叟的首徒,你问问林将军,上元节过后,不如把念北送去我那里住上几天,一是叫绪儿和他好好亲近亲近,再者,说不定看绪儿练武,他就有了兴趣了呢。” 林吴氏点头:“好。我先谢过了……” 说话间,安国公府的头等门客有事过来禀报。 大吴氏的心腹嬷嬷听了,满脸堆笑,凑近了向老太君和大吴氏回禀:“老太君,夫人,万岁爷那边已经出皇城了,说是皇后娘娘伴驾,老太师、国公爷和一干大臣都随行呢,对了,林将军也在。” 大吴氏脸露笑意,和母亲对视一眼,低声问道:“贵妃没一起吧?” 那嬷嬷特意确认过。忙道:“没有,和之前宫里说的一样,贵妃病着呢。” 大吴氏微微冷笑:“怕是心病吧,捧在手心里宠惯了,受不了半点冷落。” 为什么说这话?大吴氏刚从宫里得到一个消息,年后陈家从瓦舍中抓了几个大梁来的歌妓,非说是梁国的奸细。使得大吴氏好好一条妙计未得到机会施展。不过那陈贵妃也没讨得好去,这事很快就传到了天祐帝梁禧的耳朵里,梁禧有个毛病。酷爱结识这些诗词歌赋上的奇人,一听之下哪管什么奸细不奸细,立刻宣见。 妩大家是个半老徐娘,却有一个已经艺成未及登台的绝色女徒。据说陈贵妃长相和此女一比,真好比山鸡和凤凰。 正好陈贵妃怀孕。无法侍奉皇帝,梁禧已经接连两日留连那女子所住宫殿。 老太君脸色凝重:“到底是有了身孕。圣上一行什么时候到三泰大街来?” 那嬷嬷道:“万岁爷先在御道大街赏灯,过来怎么也得入更以后,老太君放心。下边人都盯着呢。” 老太君满意地点了点头。 今年宫里建了四座灯楼,最大的那座便在皇城方一出来的御道大街上,按说逛完御道大街就该往这里来了。但也不排除天祐帝心血来潮,临时更改了路线。 这时候自远处传来更鼓声。 一更了。 灯班子过街。喧腾如长龙。 安国公府的侍卫们早有准备,护着贵人们登上一旁的观灯亭。 这亭子是三年前建的,位置绝佳,视野开阔,亭上偏又避风不那么冷,所以建成之后就一直没有拆,每年这般时候供达官贵人们赏灯累了歇个脚。 灯班子到处,总有不少好事者跟随嬉闹,两座灯楼附近纵有兵士侍卫看着,也少不得乱上一乱。 一帮命妇们居高临下等这数百人呼啦啦过去,林吴氏突然“腾”地站起来,揉了揉眼睛,指了楼下问身边的大丫鬟:“你快看看,那是不是念北?” 那丫鬟亦吓了一跳,循她所指望去,失声道:“好像真是孙少爷。” 人群里有个六七岁的小胖子,脸上戴着面具,正恋恋不舍地跟着灯班子屁股走,虽然看不见脸,但不管这圆滚滚的身材还是衣着打扮,都像是林世南的嫡孙林念北。 林吴氏捂着心口几乎晕倒:“简直太胡闹了,这孩子,什么时候偷跑出来的,还往上凑,也不怕被挤着踩着。” 大丫鬟连忙将她扶住:“夫人别担心,我看孙少爷边上都是咱府里的侍卫。多半不是偷跑出来的。” 林吴氏刚才光着急去了,没有注意,道:“那也不行。快找几个人,去把他带到这里来,今晚就在我边上,哪也不许去。” 旁边众夫人闻言都笑了,老太君吩咐叫自己家的侍卫跟去帮忙。 便在此时,由御建灯楼那边传来了一阵骚乱。 动静不大,很快平息。 众人此时居高临下,正好尽收眼底。 命妇们犹不觉如何,负责保护众人的安国公府侍卫队长当先反应过来,派人过去询问。 吴家权倾朝野,那边负责的禁军将领不敢隐瞒,据实相告。 侍卫队长很快面带古怪过来,向老太君和诸位夫人报告了一件奇事。 原来刚才那一乱,不知谁那么大胆,竟趁着禁军们不备,将《大崇八颂》的第一张揭走了。 只是盗画也就罢了,竟还偷梁换柱,换了一张古怪的画上去。 此时禁军们正在追查此事,将御建灯楼附近赏灯的人全都悄悄控制起来。 负责的将领急出一头汗,《大崇八颂》要说多值钱也不尽然,画画的虽是国手,可人都还活着呢,而且这等画拿出去谁敢买啊,宫里不过想着与民同乐,讨个好彩头,谁也没想到世上竟真有如此不怕死的雅贼。 呆会儿圣上过来观灯,好好的画不翼而飞,这事想瞒也瞒不住啊。 众命妇闻言登时来了兴趣。 没想到出来赏个灯,还能遇上这等事。 人皆有好奇之心,当即便有人提出来,要一起过去瞧瞧贼人留下来的那幅画。 御建灯楼离着不过十余丈远,下楼即到,禁军们敢拦普通老百姓,却不敢拦吴家的人。 《大崇八颂》她们早早的便欣赏过了,此时果见其中一幅画被人调了包。 至于换上去的这画么…… 梁芸揣测道:“难道这人盗画的玄机是在这幅画上?” 不但是她如此想,怀着相同想法的不在少数。 这画虽然只有黑白两色的剪影,人物、场景却表现得很清楚。 不少命妇脸色微变,她们一眼就看出来画的是一场声势浩大的出殡,但因太不吉利,不敢说出口。 独有老太君眼睛花了,看不甚清,问一旁的儿媳妇:“那上面是什么?” 周氏犹豫了一下,避重就轻:“好像是画了个小姑娘,不知哪家的小姐在发脾气。” 众女看了半天,没看出门道,带着满头雾水回来,后头那些官太太还在小声窃窃私语。 这时候却有一个安国公府的门客面带难色过来,离着几丈远站定,目光飞快地逡巡一圈,叫了个管事的过去。 两人不过说了几句话,管事的脸色微变,自那门客手中接过一封书信。 看他那样子,到像是接过了烫手的山芋,拿着信犹豫半晌,找了个空当,将大吴氏的心腹嬷嬷叫走。 停了停,那嬷嬷回来,凑在大吴氏耳边,悄声道:“夫人,不知是谁给您送了封信。” 大吴氏闻言一怔。 不是什么乱七八糟的信都能送到她眼前来,嬷嬷跟着她多少年了,一刻不能等,其中显是有隐情。 果然那嬷嬷又耳语:“送信的人还有几句话,他说刚才那幅画只是给夫人您提个醒,时间如白驹过隙,一晃十余年过去了,不知您还记不记得湘春园里的故人。” 大吴氏听到“湘春园”三字一时未想起来,皱眉片刻,身子猛地一震,脸色骤变:“不可能!” 她主仆二人当着众人说悄悄话,本就引人注意,冷不丁这一声,老太君关切问道:“出什么事了?” 大吴氏强笑道:“娘,没事,家里有几个晚辈悄悄跑出来赏灯了。” 老太君笑了一笑,没当回事。 大吴氏带着那嬷嬷走到一旁,语气森然:“到底怎么回事?人可留下了?” 第四百一十三章 闹花灯(三〕 送信的是个男人,脸戴面具,身手很好,一招就将安国公府的门客制住,那门客哪还敢拦他。 嬷嬷小声道:“要不您还是先看看信吧。” 大吴氏将信拿过来,冷笑道:“我到看看是谁吃了熊心豹子胆,事情过去这么久了,还敢拿出来捕风捉影。” 那嬷嬷是她身边的老人,对当年的事隐隐有所耳闻。 那时候大吴氏还是个小姑娘,身边的丫鬟婆子突然换了个遍,她这才被老太君安排去服侍的大吴氏,后来还帮她把洞房花烛夜的事糊弄过去了,听大吴氏如此说,并不敢多言。 她也觉着奇怪,湘春园那戏子早就死了,听说被大公子千刀万剐,零碎都扔出去喂了狗,再不会有外人知道,怎么又牵扯起来? 信是以簪花小楷写的,虽然写信的人手有些抖,但字写得不错,语气委婉,可以看出写信人受过良好的教育。 大吴氏一目十行草草看完,脸色变得铁青,手指用力,登时就将那封信攥成了一团。 “夫人……”嬷嬷想提醒大吴氏,这信上很可能留有对方的线索,最好不要轻易毁掉,转念又想,能叫大吴氏气成这样,必定没有什么好话。 真相与那嬷嬷猜测的并不相同。 童白霜的这封信上并没有谩骂诅咒。 信不长,起头只是简单回忆了一下当年,叫大吴氏知道写这封信的人是谁。后头跟大吴氏细说了一下大真庵的清苦,又说待她好不容易逃离,童家已经家破人亡,所以她又无依无靠地过了十余年。 现在她回来了。大吴氏若是不想当年与人私通杀人害命的事公之于众,就须答应她三个条件。 第一,她体谅当年大吴氏是个小姑娘,身不由己,不知吴太师两口子有没有参与,反正吴丰这个始作俑者是跑不了了,吴丰虽受重伤。却还不够偿债。吴丰的妻子周氏要抵命。 第二,江审言毁了她的家,她也不能叫他好过。江吴氏就别想活了。 第三,办完这件大事,她估计在南崇也呆不下去了,为了方便逃命。大吴氏要将林世南的家人交给她做人质。 她叫大吴氏赶在二更前,将吴周氏、江吴氏和林吴氏三人单独请到观灯亭上去。 只要大吴氏能帮这个小忙。那旧账一笔勾销,她和那戏子私订终身的事,童白霜必定守口如瓶。 如若不然,等到二更天到来之时。那《大崇八圣》就会在顷刻间换上大吴氏的丑事,这还不算,她会把当初之事原原本本写出来。贴遍嘉通城的大街小巷,看安国公会不会忍受如此耻辱。吴皇后还有什么脸面母仪天下。 大吴氏气坏了,什么条件?一个都不能答应。 本来事情过去那么久了,童白霜也拿不出什么真凭实据来,自己若是帮她将人诓到观灯亭上,岂不相当于又送了个把柄给对方? 更不用说吴周氏是她的亲嫂子,江审言的夫人今晚根本就没有到场。 都怪哥哥,当初为什么没有斩草除根,叫那贱人又活着回来搅风搅雨? 大吴氏很想将那封恐吓信撕个稀巴烂,但因嬷嬷这一叫,醒过神来,将信重又扯平,叠起来,放到袖子里,同嬷嬷道:“去找巫台来,叫他带几个门客,一队侍卫,将观灯亭围了,挖地三尺,一定要把贼人找出来!” 那嬷嬷应了一声,找了管事,两个人四处张望,又打发了下边人寻找,忙活半天,竟未找到本应在近处伺候的头等门客巫台。 不但是他,就连刚才还在眼前晃荡的几个安国公府门客也不见了影踪。 那嬷嬷暗叫不好,赶紧叫管事去调派人手,她回来悄悄向大吴氏禀告。 大吴氏一沉吟就明白了对方的信为何如此嚣张。 童白霜当日从大真庵逃走,不知投靠了哪方势力。 能当街刺伤了众多高手保护下的大哥,能在这么多禁军眼皮底下,神不知鬼不觉换去了《大崇八圣》图,那绝不是一般的高手。同这两个相比,悄无声息除掉自己府里的门客也就不算什么了。 怎么办? 大吴氏心如乱麻,同那嬷嬷冷笑道:“绪儿都那么大了,我会怕她?” 话是这么说,她想一想童白霜此时家破人亡,确实没什么可惧怕的,若按她信中所说,就算能拦着他们继续调换《大崇八圣》图,想在城里大肆宣扬可太容易了。 偏偏父亲伴驾去了,哥哥受伤卧床不起,距离二更天尚有不足半个时辰,她还能同谁商量? 那嬷嬷迟疑着提醒:“夫人,会不会是陈家设下的诡计?要不跟老太太通个声气?” 若是陈家人做的,那就是想通过整她,牵连到吴皇后。 同一时刻,天祐帝正在吴皇后的陪伴下,徜徉于御道大街赏灯。 勋贵大臣们跟在后头步行。 唯一例外的是吴老太师。 天祐帝体恤岳父年纪大了,特允他乘坐二人抬的小轿。 既是伴驾,臣子们的亲随自不能靠近,他们一行十几个人由忠武将军齐肃亲率禁军保护,最内圈的都是天子近卫。 像狄氏兄弟再是不放心江审言,也只好和别家亲随一样,隔了数十丈远,上百颗人头,保护着自家大人,暗暗祈祷陆少爷的乌鸦嘴不灵验,今天晚上千万不要有事啊。 走在天祐帝身旁的吴皇后不觉尊贵,正暗自叫苦。 由皇城出来,已经逛了有一个多时辰了。 今天晚上走的路,比她平时一个月走的还要多。 她年前因为得到了陈贵妃怀孕的消息,气愤不甘之下还生了场小病,刚好利索,本以为今晚那贱婢不出来。没人碍眼,可以和天祐帝两个好好逛逛灯,谁知天祐帝的兴致竟这么高。 后面有帝后的步撵跟着,天祐帝却好似离笼之鸟,这里瞧瞧,那里转转,又打发了近卫去买了些小灯笼。人手一个提着。半点儿不嫌累。 “皇上,臣妾走累了,咱们坐一会儿车撵好不好?”吴皇后觉着自己太傻了。反正天祐帝又不宠她,多余为讨他欢心这么折腾自己。 果然天祐帝似是刚发现皇后陪着自己走了这么远的路,摆了摆手:“你去坐吧,和你父正好做个伴。一会儿我们还要去三泰大街,听说安国公在那里也建了座灯楼。” 吴皇后恭声应了。她自然知道今晚母亲会带着家里人在那附近赏灯。 陈贵妃有了身孕无法侍寝,她正想着趁这段时间好好挽回一下与天祐帝的感情,说不定也能怀上,到时候一举得男。那可是中宫嫡子,谁料天祐帝竟不声不响迷上了个来历不明的小妖精,那劲头儿比当年初识陈贵妃有过之而无不及。 与父亲不好说悄悄话。待等见了母亲,她要问问这是谁想出来的主意。要对付陈贵妃,也不能杀敌一千,自损八百啊。 天祐帝打发了皇后上车,正想将叫几个重臣到跟前来,就听着前头不远处哄然喝彩。 他循声驻足观看,只见前面街口是一座三层高的酒楼,楼门正对着这边,匾额两侧灯笼高悬,映出四个遒劲的金字:画角追风。 这地方天祐帝以前来过多次,自然知道那是他舅舅平安侯卫茗的产业。 所以他回身先找着卫茗,问道:“前面做什么呢?” 卫茗躬身而笑:“回皇上,今晚有不少大才子、小才子聚集在一起,猜灯谜,斗才艺,老臣家里帮着设了点彩头,搏大家一乐。” 天祐帝一听来了兴趣:“这个好,走,去看看今晚座上都有哪些能人异士。” 一行人还未到那楼底下,就听着楼上又是一阵叫好声。 跟着二楼窗户一开,由楼上垂下来一幅长卷,长卷是由布帛裁成,下坠横轴,虽有寒风萧瑟,却刮之不动。 这个距离长卷上的字太小,看不甚清,但画的什么借着灯光却是模糊可见。 楼上笑声朗朗:“蕴才兄这一幅《上元夜景》,真是画尽我嘉通城今晚的繁华盛况,在下觉着不管大处布局,还是小处着墨,都无可挑剔,这幅画作第一,应当是众望所归,没有人有异议了吧。” 朱蕴才,南崇的书画大家,尤擅长画人物,那三泰街的《大崇八颂》里头还有他画的两幅呢。 天祐帝一听便笑了,同左右道:“原来朱大家在这里。” 天祐帝兴趣愈浓,吩咐齐肃无需清场,叫禁军举灯照明,他要站在这楼下,好好欣赏一下这幅刚刚画就,还热乎着的《上元夜景》。 就在此时,从楼上突然飘下来一阵笛声。 这笛声初听有些清冷,再听却又透着隐晦的婉转多情,像寒风骤起,一场突如其来的秋雨叫满山红叶飘零而落,又像是倾国倾城的佳人发出了无奈的叹息。 天祐帝不觉怔住,心头一阵恍惚。 三泰街上,命妇们犹在等待着圣驾到来。 大吴氏迫不得已,终是向母亲吐露了收到恐吓信的事。 不说不行了,短短一刻钟,安国公府散在四处警戒的侍卫门客已经失踪了十余人。 而且童白霜藏在暗处的同党不但是冲着安国公府下手,各府都有人员走失不见的情况。 只不过那些命妇们不知就里,想不到有贼人这么大胆子,还以为底下人临时去解个手什么的。 老太君听完吓了一跳。 大吴氏咬牙道:“母亲,贼人如此嚣张,要不然早早散了吧,叫大家都回府去,别闹出更大的乱子。剩咱们自己人再好好商量该怎么办。” 老太君摇了摇头:“必须要想办法赶在二更前将这一股贼人尽数拿下。” 她回头眯起眼睛打量了一下众女,儿媳妇和林世南的夫人不能涉险,但这么多命妇,今晚都是穿着便装来的,打眼一看可分不清谁是谁。 实在不行就找三个当替死鬼,去观灯亭上等着,有了诱饵,不怕贼人不上当。 片刻之后,有个面生的吴府丫鬟悄悄上前,通知了三位衣着华美的命妇,请那三人先去观灯亭上稍坐,老太君一会儿要请她们喝茶。 那三位夫人平时想巴结吴府还巴结不上,一听老太君有请,不疑有它,既受宠若惊,又忐忑不安,好容易瞅了个空当,说是去亭子里歇歇脚,相携往亭子里去了。 大吴氏这才稍稍松了口气,命手下人都将眼瞪圆了,绝不能放跑了贼人。 就连禁军那里也通了声气。 调派停当,只等童白霜上钩,可据下头人一会儿一报,那三位夫人在观灯亭上安稳如山,全不见有刺客出现。 眼看二更的更鼓就要打响了,大吴氏心急如焚,不知事情会向何处发展。 就在此时,街头由远一匹快马分开人群疾奔而至。 马上是一名禁军亲卫,到得眼前一带缰绳,飞身下马,对闻声迎过来的禁军将领急道:“刘副统领,圣驾在御道大街遇刺,刺客已经逃窜,齐将军命你立刻带人封锁路口,万不可叫刺客逃了。” 那刘副统领吓了一跳,连忙问道:“圣驾如何?刺客几人,什么模样?” 那亲卫道:“圣上无恙,贼人好像也不是冲圣上来的。只是……” 话音未落,远远的,二更鼓响起。 远处响起了“噼啪”鞭炮声。 跟着就有敲锣打鼓的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响。 灯班子又过来了。 刘副统领恨道:“把他们拦住,拿下好好盘问。”他一直觉着《大崇八颂》之所以被调换,这些灯班子的杂耍艺人脱不开关系。 街上开始戒严,老太君和大吴氏听着二更鼓响,心不禁提了起来。 便在此时,不知何处“砰砰”鼓响。 鼓声急促,越来越近,好似催命一般。 不知是谁先叫了一声:“在观灯亭上。” 安国公府的侍卫们早得了命令,正待一拥而上,就听着亭子里传出几声尖叫,这声音听上去声嘶力竭,显然出声的人惊恐之极:“蛇!”“蛇!” 之前被引到亭子里的三位妇人连滚带爬跑出来。 在她们身后,数以百计的爬虫紧随而至。 第四百一十四章 闹花灯(四) 群蛇追着那三个命妇,像潮水一样向众人涌过来。 猝不及防之下见到这一幕,哪怕是见多识广的禁军将士都觉着头皮发麻,何况那些平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妇人。 怕蛇是大多数女人的天性。 众命妇有的闭着眼睛尖叫,有的连滚带爬逃命,丫鬟婆子们别看平时忠心护主,这时候三魂吓掉了两魂半,自顾不迭,观灯亭下一时乱成了一锅粥。 等自安国公府的灯楼里又爬出来许多蛇虫鼠蚁,大吴氏的小姑子梁芸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怎么办,怎么办?”大吴氏知道这变故是冲着她来的,又惊又惧,缩在人群当中,拉着母亲的袖子连声问。 老太君到底大风大浪经得多,虽然也觉瘆的慌,却比旁人都要冷静,沉声道:“有贼人作乱,大家聚在一起别乱跑,禁军会保护咱们,各家的家将随从们呢,这时候不拼死护主,要他们何用?” 安国公府和吴家的侍从加在一起还有几十人,在外围结成一道人墙,将老太君等人护在最里头。 禁军的刘副统领刚接了上峰命令,叫他带人封锁路口捉拿刺客,吴家人求援,他有些犯难,分出一队人来帮忙捉拿那击鼓之人,驱赶爬虫,小声道:“麻烦帮卑职回禀老太君,圣上那边也出了事,还不知道伤亡如何,卑职需得赶紧带人去看看。” 老太君听了回报,直吓得肝胆俱裂。 太师吴德水和她的小女儿正伴着驾呢,吴家满门几百口荣耀都系在这两人身上,可千万别有个好歹。 刘副统领不敢再耽搁,将手下兵卒集合起来。正准备开赴街口,接应上司齐肃,一阵寒风刮过,长街两侧房檐下的灯笼同时熄了十余盏。 房上人影晃动,上百张白纸被抛洒下来,在半空里打着旋飞舞。 打眼一望,简直像出殡的纸钱一样。 看到人了。刘副统领第一个反应便是刺客现身! 他高喝一声:“将人拿下!”手下登时分成几队。追着房上人而去。 刘副统领手扶佩刀,正寻思要立刻派人去求缓,御制灯楼下留守的兵卒突然惊呼一声:“副统领。您快看,《八颂图》又被人换过了!” 刘副统领厉声喝道:“揭下来,全都揭下来。此必是贼人留下的线索!” 童白霜竟不单是恐吓,她信上所说正一样样应验。大吴氏简直快要昏倒了。 吴家再是权倾朝野手眼通天,也防不住全嘉通老百姓的悠悠之口啊。童白霜那贱婢一日不死,她以后还怎么出门? 这半天门客里头有人听出来,那诡异的鼓声正是自观灯亭上响起,可不管老太君派了高手上去。还是禁军冲进去近百人,竟都是有去无回。 亭子里黑咕隆咚的,像只怪物趴在街边上。偶有打斗呼喝声响起,也是三两声便恢复平静。刘副统领不敢轻下点火的决定,急等上边派人来援。 观灯亭的最高处,王十三和文笙都在,他们在观察下边乱哄哄的人群,尤其是那十几个命妇。 人手既少,准备又仓促,虽然他们已是尽可能得引起骚乱,也趁之前那段时间将或有能力纠缠住王十三的几个头等门客擒住,送到那边宅子关押起来,事态的发展却未如二人之前所料。 “那谁,你那仇先别报了,吴家这几个老娘们儿边上一直没断人,我要下去非叫他们缠住不可,到时候怕你们没法脱身。” 暴起一击的话不是杀不了,只是今天与刺杀吴丰的时候不同,王十三绝不肯为了帮童白霜报仇便置文笙于险地,何况今天他们还有更重要的事。 童白霜微微一笑:“其实已经报了大半,今天先叫她尝尝名声变臭的滋味,其它的慢慢来,总有算清楚的一天。” 文笙怀中抱琴,腰悬竹笛,她居高临下望着缩成一团的林吴氏,微微皱起眉头。 林吴氏看上去普通寻常一个妇人,反到是她周围的丫鬟婆子显得很镇定。 且不说能不能抓到她全身而退,就算抓住了,林世南会不会念着夫妻之情拿云鹭交换,都是未知之数。 林世南是带兵之人,杀伐决断,众目睽睽之下妻子被抓走,这么多禁军在旁边看着,他能咽下这口气认倒霉? 若是他置之不理怎么办,难道她和王十三还能杀了林吴氏不成? 这还是好的,有钟天政参合,最怕的是他顺水推舟设下一连串的陷阱。 想想若是走这条路,她和王十三就得在南崇不知再耽搁多久,到时候夜长梦多,怕是连自身都难保,文笙顿时意识到自己之前把事情想得简单了。 抓到林家人以交换云鹭实在是下下策。 想明白了这点,文笙抿了抿唇,当机立断:“咱们立刻撤。” 王十三没问她怎么突然要走,应了声“好”,与童白霜道:“你先撑上一阵,我下趟再来接你。” 童白霜咬着牙点了点头。 文笙却道:“还是我留下来吧。你先把童姐姐送出去。” 童白霜不敢推让,经过这一晚上,她可是知道,在乐师的实力方面文笙比她强出太多了,单独撑一阵,文笙能办到,她却未必。 只是她可不敢奢望陆少爷会把自己的安危放在顾文笙头里。 果然王十三不大乐意,嘟嘟囔囔:“看把你能的。” 文笙将脸微沉:“你定要在这里磨蹭时间么?” 王十三顿时如火烧屁股,抓了童白霜就走:“等我,马上回来!” 童白霜心里的感激实在是无法言喻。 片刻之后三人顺利退出来,此时恐慌已自画角追风楼和三泰大街漫延至全城主要的街道。数以万计的老百姓都知道出大事了,虽然禁军在忙着封锁戒严,却拦不住赏灯的百姓急着回家。 文笙脸戴面具。拿披风将古琴遮起来,混在人群里匆匆而行。 她在想接下来该怎么做。 上元节闹出这么大的事,南崇朝廷只要一平息混乱,控制住形势,立刻就会举城搜索。 嘉通城乱得这么快,全城这么多兵,会不会是钟天政也动手了? 自己虽然提醒过江审言。但钟天政但凡动手。很少有落空的时候,好歹是十三的亲舅舅,可千万别有闪失。 她脑袋里念头转得飞快。脚下连停也不敢停。 此时除了出事的两条大街,嘉通城各条街道上都拥挤非常。 摊贩们慌慌张张甚至来不及收摊,货架子便被挤翻在地,东西滚得到处都是。 王十三跟在一旁。不停伸出手臂帮二女挡着行人,怕有冒失鬼将文笙和童白霜撞倒。 迎面过来四五个人。看衣着打扮显是一伙的,几个均做下人打扮,围成一圈,护住中间一个六七岁的孩子。 那小孩穿着红色棉袄。颈带项圈儿,面颊胖嘟嘟的,脑门上头发湿得一绺一绺。全是汗,手里拿了个木头面具。 文笙脚下一顿。 王十三也觉着这小胖子有些面熟。 可这时候后面的人流已向潮水一样涌过来。眼看要撞上文笙,王十三只得先帮她挡住了后头的行人。 这么一停顿,文笙身前便出现了一点空当。 偏那小胖子一眼看中路旁货架子上插着的风车,自随行几人之间的缝隙里挤出来,横刺里奔着路边就去了。 这么拥挤的街道,文笙眼前那点空当稍纵即逝,那小胖子一头撞上赶着回家的路人,直接被弹开,向后一个踉跄便要摔倒。 “少爷,小心!”几个随从慌忙来扶。 文笙没想到会这么巧。 这个时候,在拥挤的大街上,遇上林世南的孙子,并且这小孩的身边只带了这么几个人。 简直送上门来一样。 她下意识就伸手扶住了对方。 昨天晚上离得远,看得不是很清楚,今天再仔细看,这生得仿佛年画娃娃一样的小胖子叫她心神一阵恍惚,想起一个人来。 谭瑶华的弟子谭吉宝。 一样胖乎乎的,最后看到谭吉宝,还是她随大军离开奉京的时候。 谭瑶华带着他在长亭抚琴一曲,以为送别。 那其实也是她最后一次见到谭瑶华。 谭吉宝当时五六岁,过去这么久,这两个孩子年纪差不多。 都言睹物思人,其实要细看,除了胖,精灵古怪的谭吉宝和林世南的长孙五官也不是那么像,但文笙却一阵心酸,险些掉下泪来。 她没有多想,琴交左手,伸右手扶住了那小胖子,柔声提醒:“小心!” 文笙的声音温和悦耳,小胖子虽然抬头看到了她脸上狰狞的面具,但因“小心”两字在前,却并没有害怕,眼睛眨呀眨地望着她。 这时候林府的下人已经围过来,向她道谢。 文笙没有说话,点一点头,快步向前。 王十三开口欲拦:“喂……” “走吧。”文笙回手抓住他。 王十三都要奇怪死了,文笙怎么想的,送上门来的人质不要? 两下擦肩而过,很快汇入人群里,再也看不到彼此。 文笙方才低声道:“大人的恩怨,还是不要将这么小的孩子牵扯进来了。” 王十三只听声音,就觉出来她兴致不高,还以为文笙是因计划受阻在沮丧,安慰她道:“你别泄气啊,就算没救出人来咱们也没什么损失。大不了再从长计议。” 文笙却道:“不,咱们不等了。我刚想起来,上一次林世南家里防范那么严,是为了保护钟天政,今天嘉通城乱成这样,我敢担保钟天政不会老老实实呆在林家。他和林世南都不在府里,府中守卫必定松懈。我们马上去林府救人,晚了就来不及了。” 王十三应得痛快:“好。” 上一次夜他探林世南的将军府,虽然不乏凶险,却是连根汗毛都没伤着,王十三觉着以他的刀枪不入,护着文笙总能办到。 他付出那么大代价学《明日真经》,连男人的面子都快丢光了,好歹能派上用场了。 何况他也觉着文笙所料不错。 不说别的,这会儿林世南夫妻都在外头,他的亲兵卫队会不着急么,说不定早开出来了。 二人打发了童白霜先回那宅子,调头进了一旁小巷,准备悄悄绕去将军府所在的严正胡同。 此时画角追风楼前刚刚平息了一场刺杀。 天祐帝梁禧看着眼前的十余具尸体,不禁心有余悸。 刚才他听着有高人吹笛,不觉浑然忘我,等骤然醒过神来,已是有人高呼“保护圣上”! 眼前多了十几个手持利刃的陌生人,他们穿着虽然不一,脸上却戴着相同的面具。 画角追风楼一楼的门窗大开,梁禧虽然没看到方才的情景,也想像得出这些人是自哪里钻出来的。 四下高悬的灯笼映得刀剑寒气四溢。 最近的一把钢刀距离他不过丈许。 众近卫和大臣们或远或近,还处在一种呆滞当中。 显然刚才被那笛声晃了神的,不止梁禧一个。 这一声“保护圣上”将近卫们唤醒,一拥而上,就将天祐帝护在了当中。 刺客们的攻击也到了。 这些人训练有素,出手极快,寒光乍起,刺杀的不是天祐帝梁禧,而是适才凑上前来,陪梁禧看画的平安侯卫茗。 卫茗今晚是带着护卫来的,但圣驾面前,哪容那些人往前凑,管你多大高手,都被内卫挡在了后头。 可怜平安侯自从亲外甥登基便养尊处优,哪见过这等阵势,内卫都去保护圣驾去了,连个为他挡刀的人都没有,还未等反应过来,便被刺客一刀抹了脖子。 鲜血飞溅出去,平安侯应声而倒。 他这一倒,露出了站在他身后的江审言。 狄氏兄弟离远看着,眼看那些刺客直奔自家大人而去,救之不及,不禁魂飞魄散。 这时候已有离得近的内卫见势不对,赶来阻止,混乱中只来得及拦下大半,还是有四五人漏了过去。 那几人刀剑齐举,向着江审言捅刺而去。 为首一人喝道:“姓江的,你这贪官,为了敛财,昧着良心害死全家八十余口。拿命来!” 这一刻,不知有多少人倒抽一口冷气,暗道:“江审言性命休矣!” 第四百一十五章 闹花灯(五) 江审言是个内心极为强悍的人,一旦打定了主意便不会轻易改变。 就像当年他想要除去陆氏兄弟,哪怕陆鸿大成了自己的妹夫,也没有罢手。 所以他自笛声中醒过来的时间,其实比梁禧、卫茗等人要早了一瞬。 这一瞬能做的太少了,说实话,要不是文笙和王十三提前警告过他,江审言这一晚上都加着小心,突然之间有四把凶器袭来,他还真不见得能躲了过去。 江审言站在卫茗身后绝非偶然。 他到不是想拿平安侯当挡箭牌,而是他们这些伴驾的重臣里头除了齐肃,便只有此刻在他右手边的林世南会几下拳脚。 齐肃有护驾之责,出事之后毫不犹豫站过去以身躯护住了梁禧。 而林世南,不管文笙和王十三怎么说,江审言始终觉着刺杀之事与他无关。 二人共事有些年头了,江审言想不出除了自己,南崇还有谁能供上林世南麾下大军的需求,所以哪怕他真做出和鬼公子勾结之事,也犯不着这个时候就自断双臂。 不管怎么样,狄氏兄弟既然赶不及,就只有行险,顺便试探一下林世南。 刺客出现,林世南明显呆滞了一下,但紧接着他便动了。 江审言向他身后躲避,他没有避开,而是向左探身,抬手在其中一名刺客手肘上一托,飞起一脚,踢向另外一人。 除去林世南帮忙,江审言变应之快也不像个四十余岁的中年人。 他哈腰闪开了削向他脑袋的一剑,最后一个刺客钢刀落下,因他突然大幅度的闪躲。原本斩向他后颈的一刀落到了后背上。 血登时便涌了出来。 虽然冬天穿得厚实,江审言仍觉着后背一阵锐痛,眼前发黑。 好在这时候狄氏兄弟终于赶到,挡住了几个刺客第二波袭击。 这批刺客眼见对方反应过来,无法成事,便要遁走。 通常情况下,梁禧出现的地方都是戒备森严。加上内卫都是少见的高手。御前行刺都是一锤子买卖,成不成的都不可能再全身而退。 但今天的环境有些特殊。 刺客们的身后便是画角追风楼。 事起突然,楼里还未及封锁。 为首的刺客打声呼哨。十余人一齐后撤,齐肃带着内卫尽力拦阻,到最后只留下了十一具尸体,还是有四个人逃进了楼里。就此失去踪影。 齐肃赶紧下令封锁御道大街抓捕刺客,必要时全城搜索。他则率手下向梁禧请罪,并清点伤亡。 方才这一阵混乱,折了两名内卫,江审言伤得虽重。性命无虞,常信侯受了点轻伤,不幸身亡的只有平安侯。 这时候有人才隐约生出一个念头:做为画角追风楼的主人。平安侯卫茗第一次被杀只怕不是偶然,也不是当了贼人的路。 但这只是怀疑。卫茗是圣上的亲舅舅,没有理由做这种事,再一个,他们也不敢触天祐帝的霉头。 经过初步检查,十几个刺客身上并没有留下明显的证物,更详细的,则需要将尸体抬回去,召集经验丰富的刑司老吏共同验看。 众人不由地想起刺客们嚷嚷的那句话。 这场刺杀是冲着江审言来的? 若是到最后查不出卫茗有问题,死者为大,天祐帝会不会迁怒,还会像以前那样信重江审言么? 还有,刺客们不惜做这飞蛾扑火之举,他们所喊是不是真的?难怪江审言能人所不能,有大崇财神的美誉,原来是以这种见不得人的手段,靠破家灭门来做他的能吏! 世人往往不觉着自己不如别人是能力问题,哪怕无人引导,也会找种种理由,然后道:原来如此。 江审言受条件所限,只能简单止血裹了伤处。 他如何不知此时同僚们对他的猜疑。 但他没有急着解释,甚至没往心里去,他在想这场针对他的刺杀内里到底有什么玄机。 一旦天祐帝问起,他该怎么回答。 林世南刚才帮了他,他不大好转头就揭发其与鬼公子勾结的事。而且除了那笛声颇为可疑,可能是那个元恺之外,其余的刺客他也没看出来和鬼公子有什么关联。 行刺场面太过血腥,吴皇后受了惊吓,已经先回宫去了,吴老太师下了轿,匆匆来给圣驾问安。 林世南慨叹道:“最近怎么了,连连出事,年前吴府尹遇刺还没抓到凶手,不知是不是同一伙人干的。” 说完了,他还征询江审言意见:“审言你说有没有这种可能?” 江审言没有附和:“等捉到那几名刺客,自然便可以水落石出。” 出了这等大事,画角追风楼自是封了,当时在楼上的人,管你是名士也好,国手也罢,全都先行下狱。 天祐帝心中不忍,特意叮嘱齐肃对朱蕴才几个客气一些,不得动刑。 吹笛子的那人当时据说坐在二楼角落里,楼上名士太多,没有人注意到他,等刺杀起来,那人已经消失不见。 这边还在查着,禁军来报,三泰大街出现大规模骚乱,《大崇八圣》图被调换,贼人藏身观灯亭,以鼓声驱动群蛇,派了很多高手上去都未能将其擒下。 禀报到这里,还剩贼人抛洒纸张的事没说,在场那么多人,吴家再厉害也不可能捂得住,上头又写着重要的线索,所以那兵士上前一步,将拾到的几纸张交给了齐肃,小声说了说这纸的来处。 齐肃接过来一看,竟是份状告吴氏兄妹的状纸。 上面字不多,却也将事情经过讲得一清二楚。 后面具状人落款童氏白霜。 他可顾不上吴老太师脸上能不能过得去,上前几步,三泰大街的混乱禀报梁禧,又将状纸交呈御览:“圣上请看。贼人在三泰大街扔的,别处估计也有。” 梁禧将状子看见,心中已经相信了七八分。 也只有这样的深仇大恨,那童家女才会冒天下之大不韪,勾结歹人,当街行刺吴丰,今晚他们打得好算盘。兵分两路。一路去对付大吴氏,一路来杀江审言。 那刺客说是冤杀,童家被抄家的时候。他虽然在位,年纪还太小,哪里知道这家人到底冤是不冤。不过卷宗总是在的,若是因为这个。到也怨不到江审言。 只能说这些刺客该死。 还有惹出事情来的吴家…… 梁禧想到这里坏心骤起,一边吩咐齐肃赶紧稽凶。一边不动声色将吴德水和安国公梁胜叫过来:“两位爱卿,这份状子和你俩有点关系,看看吧。” 他瞥眼看着两位重臣脸上像开了染料铺,一会儿青一会儿白。不觉生出一阵快意来。 刺客要抓,犯人要审,更有吴老太师焦头烂额。既担心妻女安危,又急着将这事定为贼人的污蔑陷害。梁禧灯也不用逛了,摆驾回宫,有什么事,等到了宫里再说。 摆驾之前,天祐帝还分派了一下任务,刚才据报说林世南的夫人也在三泰大街,他便命林世南领一军,与齐肃相互配合。 至于受伤的江审言和常信侯,他好言安慰几句,叫他们先回府养伤。 江审言正归心似箭。 他急着回去见一见外甥和那顾姑娘。 那两人叫他小心,果然就遇到了刺客,而三泰大街那边的乱子虽然没叫人抓到把柄,但直觉告诉他,他那好外甥绝脱不开干系。 简直太胡闹了。 这时候王十三和文笙正在将军府如入无人之境。 今夜将军府的戒备果然比前次松弛了很多,明哨少了近半,暗哨几乎少了七成。 王十三简直想打一声唿哨,带着文笙直奔小竹林。 有了上次的经验,王十三预先知道竹林里藏着机关强弩。 他绕到小楼背后,隔着那竹林相对近些,打算从这边强行突进,先毁了那些弓弩再说。 两下里大约十几丈。 竹林只有最外围的竹枝高处挑了几盏灯,里头黑沉沉的。 文笙见状不禁担心竹林深处另有陷阱,若只是枪矛之类的还好说,就怕是困人的牢笼,而对方既然知道王十三刀枪不入,寻常力道伤不了他,后者的可能性还挺大。 可别一时大意,阴沟里翻船。 “十三,你强行登楼试试,这边交给我。” 王十三从善如流。 在王光济手底下的时候,他不是没和乐师们合作过,但像元恺那样的乐师,在他心里连给文笙提鞋都不配。 和文笙并肩作战,这还是第一次,想想还不由地有点小激动呢。 王十三手按绷簧,提刀在手,见文笙放下琴,拿出了竹笛,冲他点一点头,那意思是准备好了,提气如飞鸟投林,自高墙之上疾扑而下,奔神秘小楼扑去。 今晚楼上果然疏于警戒,他都中途落下借力了,楼上依旧无人示警。 还是竹林里头先发出了敌袭的唿哨。 这一声也暴露了伏兵所在位置,文笙笛声跟着响起。 《探花》! 《行船》虽然可以再为王十三套上一层铁甲,哪怕被长矛刺中,也可保他无虞,但文笙觉着他们还是应该釜底抽薪,以削弱敌人守卫为先。 凭十三的本事,想来区区一波攻击还抗得下来。 她换了笛子,便是因为笛声清脆悠扬,比古琴更能及远。 竹林里齐刷刷飞出来数十根长矛,带着锐响,直奔王十三! 今晚圆月当空,照得清清楚楚。 比之上一次仓促应对,王十三这回有了防范,对这些长矛的轨迹也记忆犹新。 他听到风声之时,便已陡然回撤。 长矛越临近小楼越密集,王十三气息跟得上,在半空留下一道虚影,只听得“夺”“夺”连声,长矛如一阵疾雨没入地下,最近的一根离他也差不多有半丈远。 王十三心中一哂。 以这种手段来对付他,不过是欺他不备,先声夺人。 今天就算文笙没跟来,他也不惧。 既然是靠机关发射,两轮之间上弦的空隙就够他冲到楼上去了。 不过既然有文笙在,他索性不着急,落到院子里,仿如闲庭信步般,抬头细细打量眼前的二层小楼。 楼上没有亮灯,但是有人。 不知是谁眼见不好,往空发了求救信号,那枚烟花带着尖啸自二楼射向夜空,在高处炸响。 王十三啧啧两声,好嘛,还没等打就怕了。 这时候他就听着后边笛声停下,文笙开口叫他:“十三,你带着我,我也去!” 不知何时,竹林里已经没了动静。 文笙不说,王十三也不放心留她一个在墙头上。 他返身回去,伸手臂揽住文笙,带着她飞落在院子里,还有暇想:“她的腰可真细,老子一只手都快圈过来了。” 文笙叮嘱他:“楼里情况不明,小心点。” 王十三回神:“没事,若那姓钟的在里头,正好一刀宰了。” 文笙没听出来他话里头的怨念,点了点头,又道:“只怕够呛。” 这时候阖府守卫正往这边聚集,王十三不再耽误时间,携文笙快步到了楼门口,抬手摘下一旁的灯笼,晃火折点上。 楼门虚掩,王十三伸手推了开来。 与此同时,文笙手里古琴“铮”地一声响。 预料中的攻击没有到来,王十三迈步进楼。 一楼一进来是个客厅,摆了几把太师椅,客厅里没人,一眼望去空荡荡的。 文笙将灯点了起来。 客厅左右两边都留着门,王十三推开左边这扇,发现是去往二楼的木头扶梯。 楼里明明有人,却到这时候都没有露面,显是准备藏起来偷袭。 王十三问文笙:“上楼去?”方才那人是在二楼之上放得信号。 文笙却担心夜长梦多,道:“机会难得,分开找吧,你上我下,一旦哪方有发现,再行会合。” 这完全是艺高人胆大。 王十三起初不放心文笙涉险,转念又想她连姓钟的那么迅猛一箭都挡住了,碎碎叮嘱道:“见势不对喊我啊。” 文笙摆了下手,示意他快去。 王十三快步上楼,快上到顶了,突然莫名笑了起来。 客厅里灯火透过来,其实映得这场景有些阴森,文笙还当王十三有什么发现,仰头看他,就听他傻笑着道:“嘿嘿嘿,我上你下!” 人影一晃,他上了楼。 文笙手里拿的但凡不是古琴,非丢出去砸这个混账不可。 第四百一十六章 救云鹭 十三是老毛病犯了,有话忍不住,非要说出来调戏一下她,还是想打个岔,缓解一下紧张的气氛,文笙也说不大准。 或者是两者皆而有之吧。 但文笙其实一点都不紧张。 她心里只有想见云鹭的迫切和浓浓的好奇。 这座小楼有些年头了,并不是为了安置钟天政等人新建,戒备如此森严,多少会存放一些林世南的秘密吧。 林府的亲兵护卫们正纷纷赶来,外头已经有了动静。 文笙坐下来,好整以暇弹了一首《探花》。 在这样一个封闭的空间里,她完全不用管敌人藏在哪里,只要让琴声在周围几间屋子里回旋就够了。 少顷之后,她起身推开了隔壁房间的门。 这间屋子很大,显得空荡荡的,灯火照亮四墙,墙上挂着几把连鞘的刀剑。 文笙对武器的鉴赏是外行,目光一扫,但见屋里没有人,贴着墙根儿一溜兵器架,上面十八般兵器几乎摆个全,心中一闪念:“这么要紧的地方,这些武器应该都不是凡铁,没想到林世南还有收藏兵器的爱好,到底是武将。” 这间屋布局摆设一目了然,根本藏不了人,所以文笙没有多停留,转身便欲离去。 临出门时,她扭头向着迎面的长条桌案望去。 这张木质长桌,是屋里唯一的家具,灯光下,桌案的黑漆泛着微光。 桌案上一高一矮立着两个架子,高的上面横放了一杆长枪。 这杆枪约长丈二,重量估计在个六七十斤。整个枪身是由镔铁铸就,精钢混金的枪头长约三寸,透着锋锐。 可文笙看到这枪的第一眼,却不是慨叹它的利与沉,而是微觉奇怪:只看这枪身上斑斑锈迹,必是有些年头了。 同样的,矮架子上放了一张弓。也是许久不用的样子。 不知林世南摆放了这样两件武器于此。是什么意思? 文笙无暇多想,楼上有打斗声传来。 十三和人交上手了。 这也不奇怪,楼里的守卫刚才还在二楼上发求救信号呢。打斗声很快平息,文笙对王十三的身手有信心,没有急着往楼上去,推开了另一边虚掩的门。 楼外有守卫喊话声传来。喝令闯进楼里的人立刻缴械投降,自缚而出。否则就要举火烧楼。 听声音这整座楼已经被包围了,外边聚集的兵士足有好几百。 文笙微微一哂没当回事,这楼里可是有不少秘密在,看他们没有林世南的命令。连往楼里冲都不敢,更不用说放火来烧。 看看眼前这房间里的摆设,文笙更加笃定自己所想。 这是一间书房。 书架上摆放了好多书。可惜没有工夫细看,文笙举灯照了照。见除了兵书战策,便是一些地理人文的书,其中同大梁有关的占了绝大多数。 再想想林世南将毕生精力都花在同大梁打仗上,这到底是怎么样的一种执念。 楼外呼喝传令声此起彼伏,文笙不敢耽误,返回了客厅,大约是人影晃动引起外头兵卒的注意,一阵大哗,箭如雨至,“夺夺”像下雨一样钉在门上。 偶有几支自窗棂门缝间射进来,文笙不避不让,单手托着琴,“铮铮”几响,便将几支羽箭弹开。 客厅右边出去是个走廊,八个守卫手持钢刀,原本埋伏在门两侧。 这里地方狭窄,可供腾挪的空间不大,一旦乱刀齐至,确实不怎么好躲避。 但此时这八个守卫有的靠坐在墙边,有的趴伏于地,睡得像死猪一样。 文笙没有理睬他们,走前两步,推开了房门。 这是一间卧房。 屋里颇显凌乱,看床铺被褥,住的还不止一人。 文笙站在门口打量一番,没有进去。 时间不多了,若是惊动了城里的南崇大军,陷入重围,她和王十三也很难脱身。 对方到底将云鹭藏于何处?在不在这座楼里? 文笙按捺不住心焦。 她三步并作两步,将隔壁的房门打开。 一股药气扑鼻袭来。 那是很多种草药加水煎熬过,有的久煎微火,有的短煎猛火,而后浓缩成一小碗,发散出浓烈的味道,弥久不散。 文笙这两三个缠绵伤病,几乎把药当饭来吃,自然熟悉得很。 一闻到这股草药味,似乎那种苦苦的、涩涩的味道又在舌底漫延。 文笙不必去看里面的摆设,就知道这是钟天政住过的地方。 屋里没有人,箫也不在,剑也不在。 迎面摆了一张床榻,帐子撩起半边。 屏风旁边放了个龙凤纹的衣架,上面搭了几件衣裳,其中那件半旧的青衫文笙瞧着格外眼熟。 若只有这些也到罢了,窗边圆桌上竟摆了一张古琴。 文笙不用第二眼就认出来,那正是她的“太平”。 那日在雄淮关附近,她和钟天政赌斗,钟天政以谭瑶华的信来动摇她的心神,夺走了“太平”。 文笙后来侥幸脱身,还以为再也找不回这张对自己意义重大的古琴,没想到竟会在这里失而复得。 她快步来到桌旁,未及拿琴,先伸手在琴弦上轻拨。 “太平”发出“铮”地一声清响。 琴保护得很好,琴弦震颤的声音清透响亮,音也很准,袅袅余韵,仿佛在向她撒娇一般。 文笙抱它于怀,既是欢喜,又是心酸。 这时候,隔着木质楼板传来了微弱的箫声。 有乐师,在楼上! 文笙忽然惊醒,不敢再耽搁,任王十三一个人对敌,拿着“太平”出门直奔扶梯。 王十三这会儿确实遇上了麻烦。 他搜查起来可比文笙简单粗暴多了。提着灯笼在二楼的几间屋子里横冲直撞,守卫袭击,他连躲都不躲,直接《明日真经》护体,“刷刷”几刀,便结果了对方。 二楼守卫着实不少,王十三一边挥刀突击。一边想幸好文笙选了楼下。看样子今晚一楼应该没留什么人,如此甚好,云鹭若是真的被关押在这楼里。也应该在二楼无疑。 短短瞬间,他硬抗了十几下刀剑,倒在他刀下的也有二三十人,硬是杀开一条血路。手里的灯笼早灭了,只听着黑暗中对方纷纷后撤。有人喊:“贼人厉害,放箭,快放箭!” 王十三阴森一笑:“箭就能射得动本神仙么?” 这样的夜晚,一个刀枪不入的杀星闯进楼里。在这些守楼兵士看来,这哪是神仙,分明是鬼怪! 偏巧今天晚上林将军不在府里。楼里楼外也走了好些人,力量薄弱。叫他们如此守得住? 人在绝望的时候总是能迸发出巨大的潜能。 几个守卫灵机一动,去房里拖出一个人来,喝道:“住手!否则立刻结果了他!” 王十三听着铁链子拖地声响,心中一动,向后退开两步,随手砍倒了一个埋伏在后头想要偷袭他的守卫,侧耳细听:“谁?” 那人“唔唔”两声回音,显是嘴被堵上了。 剩下十来个守卫潮水般退下去,很快有人点起灯来。 叫王十三心中一喜的是,对方拖来的这个人果然是云鹭。 灯光下,云鹭的模样说不出得凄惨,铁索缠身不说,两条腿拖在地上,虚弱无力,就像两个破麻袋。 一看这个诡异的弧度,王十三就意识到云鹭两腿腿骨不知断成了几截,不由地暗骂了一声:“奶奶的,姓钟的,你够狠!” 云鹭神智是清醒着的,一路被拖拽出来,显是疼得厉害,满头满脸都是冷汗。 看样子,他也认出了王十三,偏偏嘴被堵着,什么也说不出。 王十三一看云鹭焦急的脸色,就知道他有话要说。 “叫他说话!否则别怪老子不客气!” 守卫们一见两人果然认识,登时放下心来。 他们不怕云鹭开口,只盼着能就此拖延时间,最好拖到将军回府主持大局。 云鹭脑后的绳子一被解开,舌头用力,“呸”的一声,将口里塞的东西吐出来,急道:“你快走!别管我!” 王十三心里啧啧两声。 半点惊喜没有啊,果然是云鹭这样的侠士会说的话。 今晚老子就为你来的,怎么可能不管你? 他还未等说话,几个守卫纷纷将刀剑压在云鹭脖颈上,一人狞笑着道:“别动!你再快,快不过我们这么多人!” 这到是实话,王十三心想是该将文笙叫上来,让她出马了,脸上却露出了忌惮之色,迟疑道:“你们……有话好说,要不然大家谈谈条件?你们怎么才肯放人?” 对方众守卫闻言正中下怀。 其中一个道:“没想到还真是来救他的,之前夜闯将军府的那人就是你吧,叫他们的人出来认认。” 王十三装得太像,连云鹭都急了:“快走,快走,别墨迹了,胡不胡涂,一会儿鬼公子回来你就走不了了。” 两月之期已过,他想问文笙怎么样了,是不是还活着,当着这么多南崇人的面只好生生忍住。 王十三一听这话暗暗不高兴,啥意思?我还就想等他回来。 你说你一个大老爷们儿,亏得江湖上名气还不小,叫你去跟个垂死之人,都能被人家生擒。 还有脸说旁人胡涂呢。 他这边暗暗腹诽,脸上似笑非笑:“回来好啊,他能和人交手了么,老子正好试试将他全身骨头打断是个什么滋味。” 他话音未落,由后头关押云鹭的屋里出来一人,手拿洞箫,见面先对王十三点了点头:“这不是十三爷么?” 王十三目光一凝,微微颔首,嘴里毫不客气:“洪先生,原来你还跟着元恺混呢,真是够蠢的。” 出来的这位名叫洪昼,羽音社的乐师,原来是跟张寄北的,张寄北死后,被元恺笼络了去。 王十三和他共事了不短时间,曾一起保着王光济退守飞云江。 当年那些人如今大多已经风流云散,不知去向。 没想到他到是铁了心,竟然跟到南崇来了。 洪昼对王十三的风格极为熟悉,不以为忤,微微一笑:“十三爷这不也来了南崇么,咱们大哥不用说二哥。你是虎将,本来我是不敢出来的,不过林将军的手下棋高一着,捉了人质,就算投鼠忌器,今晚你敢动手么?” 说话间他走到了云鹭背后,低头将洞箫对到唇边吹响。 箫声肃杀,将王十三笼罩。 瞬间王十三心里不知骂了多少句“奶奶的”,到不是因为拿对方没有办法,而是这才多久,洪昼箫声的杀伤力大增,想是因为跟着姓钟的得了好处。 奶奶的,只这一手,不知会吸引多少乐师里的软骨头。 必须得想个法子赶紧搞死他。 洪昼见抓了云鹭要挟,王十三往日里那么嚣张妄为的一个人竟真不敢还手了,心头不由大畅。 今晚这功劳是自己的了。 他正憋着劲要出来一个九转滑音,不知怎的,手里的洞箫竟是“扑”的一声空响,破音了。 他用力地吹,却只发出一连串的“扑”“扑”声,风吹窗纸都没这么难听的,他婉转低沉的箫声呢?发生了什么事? 王十三大喜,不用看就知道文笙来了。 果然脚步声响,文笙沿着楼梯上来,她没有上到顶,还差着两三级,便已循着灯光将楼上的一幕尽收眼底。 王十三更不迟疑,飞身跃起,直扑洪昼。 洪昼惊慌之下不知躲避,只发出了一声惊呼。 守卫们反应过来,对方竟然动手了,这时候别无选择,登时刀剑齐落,斩向云鹭。 先杀了这个俘虏再说。 这时候众人耳中只听着琴弦铮然一响,似有一道无形屏障将云鹭护了起来,刀剑落至中途不能再向下分毫。 甚至那屏障还在推进,将他们远远地弹开! 云鹭又惊又喜,望着半靠在扶梯栏杆上的文笙,喉头哽住,说不出话来。 王十三再无顾忌,登时如饿虎扑进了羊群,雪亮刀锋过处,只听着扑扑连声,这比洪昼那一连串破音可悦耳多了。 林世南的手下明知不敌,竟然拼死不退。 但见鲜血飞溅,那些血原本有不少要落到云鹭身上,但因有文笙所弹的《行船》在,它们中途便溅落在那层屏障上,如开出一朵朵鲜艳而凄美的花。 第四百一十七章 冲出重围 洪昼见势不妙欲向后撤。 王十三一步跨将过去,手肘击中他小腹,趁洪昼痛不可当弯腰之际,左手凌空抓住他手腕,向后一拧! “啊啊啊……”洪昼顿时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惨叫。 他觉着自己的这只手臂不光是脱臼了,简直是要自肩膀上被生生拽下来。 洞箫掉落在地,滚出去老远。 剩下几个守卫见洪昼被制住,丝毫未留手,刀剑齐至,那凶狠的架势分明是要将王十三和洪昼一起乱刃分尸。 王十三心里啧啧两声。 都吓傻了吧,老子付出那么大代价学的《明日真经》,天塌了都不定能蹭破块皮,这些凡间的破铜烂铁能奈我何? 他将洪昼往跟前一扯,洪昼身不由己向他身上撞去。 王十三不避不让,就势飞起一脚,结结实实踢中一名守卫下腹,那守卫仰天喷出一口鲜血,直直向后飞出去,“咚”地一声,后背撞上墙壁,像是要嵌入那面墙一样,半天才滑落至地,没了声息。 相较其他人,这还是命好的。 王十三踹人的同时,手里也没闲着,旋身便是一刀,余下几个守卫竟是一个未漏,先后中招。 “扑扑”利刃入体的声音听得人胆寒,被他像小鸡仔一样抓在手里的洪昼本已经肝胆俱裂,冷不丁溅了一脸的鲜血,两眼一翻便昏了过去。 世界清静了。 王十三看看眼前的敌人只有洪昼还活着,将刀上的血在他身上擦了擦,过来手起刀落,将云鹭身上的铁索斩断。 虽是遍地血污,但有文笙护着。云鹭身上半点儿也没溅到。 此刻他呆呆坐在那里,望着眼前的两人,张大了嘴还未回过神来,疑心自己正在做梦。 “你们……顾姑娘,你没事了,真是太好了,太好了。” 文笙理解云鹭内心的激动。收琴过来:“云大哥。我们都没事了,你的腿怎么样?” 云鹭低头向自己的两条腿看去,苦笑道:“怕是治不好了。我这个样子。即便出去也是累赘。你俩别管我,快想法子逃吧。” 楼外院子里亮如白昼,灯火隔着窗子隐隐透进来。 这一会儿工夫已经不知道聚集了多少兵卒。 云鹭本身是习武之人,清楚自己的伤势。往外冲是一点忙都帮不上,就算文笙和王十三有通天本事。真将自己带出去了,这一路怎么过江,怎么离开南崇,都是难题。 “放心吧。我和十三肯定能把你带出去。” 文笙单手抱着“太平”,在他跟前蹲下身去,用手在他两腿上试探着摸了摸。 王十三附和:“就是。这么点小事。不值一提。” 不怪他觉着天底下属文笙最好,最合他心意。听听这话,何等的自信睥睨,既是对自己有信心,也对他有信心啊。 文笙摸了摸云鹭的腿骨,听到他抽气声,微微颦眉:“怕是需要先找东西固定一下,十三,你来看看。” 她对这些完全是外行,想王十三好歹整天打打杀杀,受伤有如家常便饭,多少总比自己懂得多。 王十三应了一声,先伸指在洪昼穴道上一戳,洪昼身体抽搐了几下,幽幽转醒。 “这姓洪的你来审吧,特意留了个活口。” 他将洪昼交给文笙,研究云鹭腿上的伤去了。 “右腿还好,左腿怕是有些麻烦,伤在关节上。就算是燕白来治,也不一定能恢复如常人,往后还想使个旋踢、鞭腿什么的就难了。” 云鹭苦笑,他外号“青冥刀”,听上去是以刀名扬天下,其实依仗的还是身法,腿若是有了残疾,对他的影响可太大了。不过眼下他都不奢望能活着离开这鬼地方,所以也没有想太多。 王十三又道:“姓钟的与你不是老相识么,怎么半点情分不讲,下这么重的手?啧啧。” 云鹭哪里知道王十三居心叵测,老实慨叹:“我与他有什么情分,从第一天认识他就没有好事。他若不是心狠手辣,也不会有鬼公子之名,连顾姑娘都能拿箭射,何况是我?” 王十三目的达到,觉着云鹭真上道,不枉自己一遍遍地跑来救他。 云鹭怎么由跟踪林经准备伺机下手的“黄雀”变成了阶下囚,这些事情等回头安全了再细说,王十三举头四望,正好看到有张桌子,过去将四条桌腿斩下来,又撕了布条,将云鹭折断的腿骨正了正,先做一下固定。 文笙看着趴在血泊里有些瑟缩的洪昼,一时想不出要问他什么。 时局动荡,张寄北死了,高祁也早带着他那一系卷入了争权夺利,羽音社在短短两三年间其实已经分崩离析,名存实亡。 一旁云鹭强忍痛苦的闷哼声传来,文笙想了想,还是开口问道:“洪先生,你是几时到的嘉通?” 洪昼抬头:“你使了什么妖法,为什么我会吹不响洞箫?” 不问清楚这个,他觉着死不瞑目。 刚才文笙先弹了《采荇》,而后才是《行船》。 她没有回答,道:“咱们先聊一聊,我会叫你知道。” “好。”洪昼没什么可隐瞒的,“钟公子先和林将军的人接上了线,而后派人联系元恺,我们总共十来个人随后赶去会合,林将军亲自安排,带我们过了飞云江,跟着他的亲兵卫队一起回到嘉通。” 这与文笙之前估计的差不多。 只是林世南为什么要帮钟天政? “林世南和钟天政之间可是有什么约定?” “我不知道。林将军对我们很客气,待钟公子更是如同上宾。” 文笙微微皱眉:“他的伤恢复得如何?可能与人交手?” 洪昼自然知道这个“他”指的是钟天政,道:“他年三十晚上才堪堪能坐起身,照理说应当是不能。” 王十三听文笙绕来绕去,老不问那最关键的一句。忍不住抓心挠肝,插嘴道:“那小子人呢?” 文笙目露诧异望了他一眼。 果然听着洪昼道:“钟公子和元恺他们今晚有事,全都出去了,你若是想见他就在这里等一等,也许过一会儿人就回来了。” 他说的是实话,可听在王十三耳朵里却像是挑衅。 “奶奶的,我想宰了他!” 文笙看了王十三一眼。见他已经将云鹭的两腿处理好了。道:“他不在是他命大,咱们不等了,准备撤吧。” 今晚能救出云鹭收获已经不小。外边围了许多兵,而且还有越聚越多之势,想杀钟天政只有另找机会。 洪昼却想要再拖一拖:“那边有个屋子一直锁着,林将军不让人进。” 王十三半点不怕机关陷阱:“这还不好说!” 洪昼所说的那间屋子他方才还没搜到。提刀过去,“呛啷”一声。将门上的铜锁斩落。 文笙等他将灯点起来,才对洪昼道:“一起过去看看。” 云鹭行动不便,只得先等在原处。 文笙押着洪昼进了那屋,迎面闯入眼帘的竟是一张黑色供桌。供桌上摆着香炉和各色供品,正当中立了一个黑色牌位,上书五个大字:怀公之灵位。 这屋子平时不让人进。显是供奉的死者对林世南极为重要,若是钟天政的生父先贤王杨治。文笙还想得通,这怀公又是什么人? 王十三也不明所以,站在供桌前头抓了抓头皮,嘀咕两句,便将这事抛在了脑后。 “今晚杀了林家不少守卫,索性一不做,二不休,点火烧了这座楼,看那姓钟的回来再住哪里!” 文笙却道:“算了,走吧,不必多生事端。” 她的目光还在那牌位上流连。 等三人由那屋里退出来,文笙这才解答洪昼刚才的疑问。 “好叫洪先生知道,我使的不是妖法,而是《希声谱》。” 文笙会《希声谱》的事大梁乐师里头不少人都有所耳闻,可洪昼偏偏就是个消息闭塞的,原本元恺不同他商量事,等到钟天政重伤落水,文笙和《希声谱》更成了某种禁忌,即便是元恺,在钟天政跟前也是提都不敢提。 所以洪昼闻言很是吃惊,这惊讶令他暂时忘记了恐惧。 “是了,当年在高执事家里,你也在场。那曲子到底怎么回事,能叫我再听一听么?” 文笙看着洪昼明显亮起来的眼神,突然觉着这人其实也不是一无是处。 可惜还是不能留他一命。 她和钟天政早已经不是你死就是我活,不可转圜,不然云鹭不会中途去寻机杀他,他也不会对云鹭下这样的狠手。 王十三知晓文笙心意,提着衣襟将洪昼抓过去:“好歹相识一场,方才若不是老子护着,你也死在乱刀之下了。这样吧,我将你由这楼上丢出去,死活看你的运气!” 洪昼脸登时就白了。 这是要拿他来探路啊。 突然由楼上飞出一个人去,外头聚集的那些守卫怎么会置之不理。 等待他的必定是万箭穿心,射成刺猬。 但王十三已经不再听他哀求,同云鹭道:“云大哥,看我给你出气,咱先跟姓钟的收点利息。” 云鹭方才腿上断骨被他摆弄,疼得死去活来都忍住了,却被这一声“大哥”吓得打了个寒颤。 他对钟天政印象不佳,那是因为还没见面便上当受骗,被强留在了双桐镇,难道对王十三的第一印象就好了不成? 没想到啊没想到,当初邺州那个气得他心口疼的大胡子,有朝一日会拿出一副哥俩好的样子,还管他叫大哥。 文笙却觉着王十三跟着她叫,理所应当。 她道:“洪先生,虽然你我选择的路不同,但都是乐师,我送你一程。” 当日在高祁家中,大家共同研究的《希声谱》有两首,一首《行船》,一首《伐木》。这两首也是洪昼熟悉的。 文笙弹起《伐木》。 洪昼感觉到了。 他的心情很复杂,可谓悲喜交加,至少是不怕了,也不再求饶。 在他临死之前,终于有幸亲耳听到这一支曲子。 朝闻道,夕死可矣。 风在耳畔呼啸,他的目光透过苍茫夜空,如林般的火把,仿佛看到了山野间一大片盎然的生机。 树梢沙沙而响,世界寂灭。 和洪昼所想不同,文笙和王十三没有随即跟着冲出来。 这时候,楼下已经聚集了差不多上千人。 虽然没有看到疑似林世南的出现,但文笙和王十三都觉着闹出这么大的动静,林世南必定得到消息了。 同理,他们虽然没空在下面人群里寻找,想来那钟天政也不定在哪个犄角旮旯藏着,正遥遥望着这一幕。 文笙再一次道:“走吧。” 王十三笑道:“怎么走?” 云鹭正要说话,文笙先反问:“你说怎么走?” 王十三仿佛视楼下上千兵卒于无物:“我看咱们护着云大哥,就这么走出去也行。要不我背着你?你坐我肩膀上来?” 文笙打量了一下他宽厚的肩膀,微微一笑:“也不知道能不能坐得住,你可一定稳着点,别把我摔着。” “放心吧,要多稳有多稳,风驰电掣,保你坐了上瘾。” 云鹭:“……” 这不但是插不上话啊,云鹭觉着自己不大清醒,还有些幻听。 王十三已经不由分说把他抱了起来,像夹麻袋一样夹在肋下,扎马半蹲,拍拍另一侧的肩膀,示意文笙:“来!” 文笙坐上来,将“太平”横托手中。 这个姿势有些别扭,王十三右臂一揽,抱住了文笙的两条腿,左臂将云鹭往上托托了,这么一边一个,他觉着自己特别像那些演杂耍的。 “准备好了,三,二,一,走!” 楼下上千兵卒猛见一个巨大的黑影自楼里蹿出来,纷纷叫嚷着“出来了”、“放箭”,再一看这黑影飞跃得挺高,下头两腿不住乱蹬保持平衡,显是个活物,上头打眼一看,竟然三头六臂,不禁大哗。 迎接文笙三人的是一通箭雨。 文笙早有准备,手中“太平”铮然发声,双弹,拨剌,七弦之间的鸣和荡气回肠。 无形屏障打开,护住了箭雨中心的三人,王十三觉着自己就像是一艘逆水中的小船,破开巨浪,劈荆斩棘,载着文笙和云鹭越跑越远,越跑越远…… 第四百一十八章 善后 “左边左边……” “右边右边……” 自从冲出重围,文笙就停了琴,一只手揽住王十三的脖颈,仗着坐得高看得远,一路指挥着他穿房跃脊钻胡同,很快就将追兵甩掉了大半。 偶有几支冷箭射来,王十三要么闪身躲开,要么直接运气硬受了,反正不痛不痒的,连点皮也不会擦破。 文笙觉着这种感觉还挺不错,若不是云鹭伤得不轻,她几乎想将两条腿晃荡几下,再哼一支悠闲自在的小调。 “右边……呀,错了,上房上房!” 云鹭被王十三一路夹着逃命,神智很清楚,耳听着文笙这难得透着娇滴滴的声音,心里不禁生出一种很微妙的感觉。 王十三一语道破天机:“姑奶奶,你这是拿我当大牲口使唤呢!” “嘻嘻。”文笙笑了起来。 全城戒严了。 但这会儿说起来还没到三更天,出事不足一个时辰,还有很多老百姓没赶得及回家,正在大街上乱糟糟地挤成一团,接受官兵盘查呢。 加上王十三提前踩过很多次点,对嘉通的大街小巷熟悉到闭着眼睛都能说出个子丑寅卯来,鸡飞狗跳小半个时辰以后,他们三人屁股后头已经很干净了。 王十三由高墙上跳下来,绕过黑魆魆的假山,找了个隐蔽的地方,蹲身将另外两人轻轻放下来。 虽然四下里老远都没有灯光,云鹭却借着天上的圆月,影影绰绰发现周围亭台楼阁布局精妙,好似进入了仙人描绘的画卷当中,一阵冷风袭来。鼻端有沁人心脾的幽香萦绕。 “这是哪里?”他忍不住好奇。 王十三“嘿嘿”一笑:“吴太师家的上露园啊,嘉通名园,听说比皇帝的御花园都漂亮,早想进来转转了,上次离远看着不过瘾。” 他选择上露园还有一个缘故。 那天他在高处便发现这园子占地很广,里面堆着假山岩石便于躲藏。 上露园姓吴,林世南的手下未必敢进来大肆搜查。而今天晚上吴家上下有异常棘手的事需要处理。也不会有那个精力调派人手看守园子。 此处虽好,却不能久呆,童白霜和宣同方几个还在那处宅子里等着他们呢。 王十三特意来这里转一圈。是为了甩掉后头可能存在的尾巴。 他们一行突围时的表现固然叫对方绝望,但武学一道,向来是强中更有强中手,说不定就有高人发现强攻不下。动了心思,悄悄尾随在后。想要跟到他们的老巢。 王十三做这等事经验丰富,首尾从来干净得很。 文笙找了个石墩子坐下来,太平放在膝上,王十三先在周围转了转。没发现什么异常,文笙又弹了几遍《探花》清场,这才算放下心来。 刚好三人趁这工夫商量商量下步该怎么走。 原本文笙和王十三打算救出云鹭之后。便拍拍屁股走人,离开南崇回大梁去。 江审言抓了宣同方几人。只是想将这股走私势力连根拔起,彻底解决陆氏兄弟留下的隐患,这么多天严加审问,宣同方几个为了保命,将嘉通城的几个窝点和销赃下家全都供了出去,二十年积累起来的财富一朝充了公,说起来真全都是血泪。 但关于“玉盘云水”宣同方等人却是咬死了,一个字都未透露。 这条连接大梁和南崇的秘密通道干系太大了,他们心里明镜一样,只要不说出去,哪怕如今再落魄,保住命就有东山再起的一天。但若是叫姓江的知道了,等着他们的必是杀人灭口。 王十三救几人出来,问清楚之后,还特意夸赞了他们几句。 可计划没有变化快,不管文笙还是王十三都没有想到,云鹭竟会伤得这么严重。眼下走是走不了了,他们除了回江府,抱着江审言大腿哭求燕白出马,再没有别的选择。 先不说江审言那一关怎么过,眼下这些人如何安置就是件麻烦事。 童白霜还好说,再装成个老太太跟他们回江家,宣同方四人怎么办?总不能给江审言送回去吧。 王十三没有考虑太久,打定主意:“看来只有麻烦陈大公子了,咱们一晚上拼死拼活,他光想着在旁边看热闹捡便宜,天下间哪有那等美事。” 商量妥当,三人悄悄离开了上露园。 上露园坐落于三泰大街的街尾,而童白霜等人暂时落脚的宅子也在同一条街上,两者相隔不远。 王十三悄悄避过街上南崇兵的盘查,由偏僻的后巷潜回了院子。 宣同方等人早便等急了。 抓回来的俘虏还都堵着嘴,五花大绑扔在院子里,足有四五十人,把个不大的院子塞得满满当当。 周围很静,他们几个怕引起邻居注意不敢点灯,看谁醒过来不老实,就上去一巴掌拍昏,这一晚上神经绷得紧紧的,看王十三和文笙进门,都有一种心力交瘁的感觉。 “可以动手了吧?外头好些兵,杀了这些狗崽子,咱们赶紧走!”宣同方恶狠狠地道。 说话间他们四个都凑上来,好奇地打量王十三带回来的“新人”,月光明亮,这新来的怎么还是个残废? 王十三没有发话,将脸一沉,道:“童白霜呢?” 童白霜自屋里探头出来,小声道:“陆少爷,我在这里。谢谢你们帮我出了这口恶气。” 王十三轻哼一声,没有接茬,问宣同方:“我叫你们出去洒的状纸可都洒了?” 不知是不是因为知道王十三练成了《明日真经》,宣同方等人心理起了变化,白天见到王十三的时候,他们就隐生畏惧,此时月光一映。就见那张酷似陆鸿大的脸上呈青灰之色,就好像杀人不眨眼的陆鸿大又站在了眼前,四人腿肚子不由地有些打颤。 蔚刚连忙道:“洒了,陆爷,就按您说的,专门到陈康宁、陈康安他们几家门口去洒的。” 王十三轻轻吐出两字:“不错。” 那四人登时如释重负,胆子最小的阚良更是长出了口气。 “咱们不忙走。我还有事情没办完。嘉通城会乱上一段时间。我给你们安排个地方,先避避风头。” 这是出尔反尔了,和他之前所说完全不同。 但宣同方几个却不敢辩驳。 蔚刚小心翼翼问:“陆爷。咱们还要在这里呆多久?” “快则十天半月,慢就不好说了,三五个月都有可能。” 宣同方一听,登时头大如斗:“那姓江的阴魂不散。不会放过我们的。陆爷,您这段时间住在他眼皮底下。可查清楚了,当初是不是那狗贼向官府告的密?” 王十三冷冷一笑:“是。不过这次你们放心,他必拿你们没办法。” 几人放下心来,都以为王十三说还有事情没办完是指杀父之仇未报。 这事透着十二分的古怪。陆少爷和陆鸿大长这么像,江审言任由他救出他们几个,大闹嘉通城。这得多瞎?难道世上真有良心谴责这回事? 王十三不管他们怎么想,叫文笙和云鹭先在一旁等着。撸了撸袖子,先收拾抓来的俘虏。 那些本事稍次的就算了,不过养家糊口混口饭吃,王十三无意刁难,先扔在一旁。 一二等的门客,尤其是那些之前就在王十三这里挂了号的,知道不少主人家的阴私,冲锋陷阵在前,做了不少缺德事。 王十三挑了几个直接震碎丹田,习武之人丹田一碎,除非是像王十三这样练得邪门功法,便再也无法凝聚内力,相当于老虎拔了牙。 王十三才不管旁人怎么惊惧怨恨,他好不容易克制住莫名上涌的戾气,同宣同方等人道:“行了,我叫人天亮前来接你们。” 文笙知道他还要跑一趟陈康宁家,她感觉出来王十三情绪有异,冲他招了招手:“不逊,你来。” 王十三过去,正要叫她和云鹭先在这里等等,文笙柔声道:“来,你先坐一坐再走。” 王十三在她对面坐下来。 文笙横琴在膝上,反复弹起《伐木》。 过了差不多有一刻钟,王十三身上的暴戾之气消失不见,文笙停琴:“只能先这样了,待我慢慢想更好的法子。” 王十三站起身,很想过去抱一抱文笙,当着这么多人,他克制住了自己,道:“在这等我,我去去就回。” 文笙点了点头,叮嘱他:“小心。” 王十三得文笙关心,但觉甜丝丝的,哪里还管旁人怎么看,飞身跃上房,很快不见了影。 他走了,时间紧迫,文笙帮着收拾残局。 她先弹一曲《探花》,令众俘虏都昏睡过去,指使宣同方等人:“不相干的都远远抬出去扔了吧,别连累屋主。不逊处置过的几个先留一留。等会儿他带陈家的人来接你们,都是老相识,这次陈家会秘密给你们安排个地方住,不接触外人,这几个安国公府的门客也一并交给陈家,就当是见面礼吧。” 宣同方等人松了口气,若是陈康宁府上,那到是老东家了,只是看样子,陆少爷不知怎么弄的和人家更熟。 过了足有一个时辰,宣同方等人“抛尸”都抛得差不多了,王十三才领着颇有几分狼狈的谭芝姗姗来迟。 宣同方几个有些忐忑地迎上前去,王十三看看院子里的情形,转向谭芝道:“谭兄,交给你了。” 谭芝欲哭无泪:“行刺圣上的真不是你们?” 王十三面现诧异:“自然,你要我说多少回。今天晚上我只按咱们提前说定的,收拾了安国公府的几个门客。不过是想着这些人知道的秘密多,放了可惜,才要将人都交到大公子手里。快带走吧,别被人发现了,宣兄他们今晚帮了大忙,你也一并照顾下。” “好……好吧。”谭芝吞了吞口水,答应得很艰难。 不应不行啊,这个陆不逊是顺毛驴,一旦不顺他意就强横强横的,吴家现在因为大吴氏的事不好过,他们可不能被人抓了把柄。 王十三回江家一趟带不了那么多人,问问童白霜的意思,她一定要跟着,王十三只好叫她等天亮之后易容成老太太,一个人回去。 这会儿他要带着云鹭和文笙先行一步,赶回去平息江审言的怒火。 兜兜转转,还得回去。 已经是后半夜了,街上只有一队队的官兵往来巡逻。 官兵也是人,折腾了一晚上,除了画角追风楼前留下的几具尸体,连刺客的毛都没摸着,这些官兵既沮丧又困顿,一个个无精打采的,哪里看得住高来高去的王十三。 回去路上,双方这才有暇互叙别后情况。 当日云鹭和文笙、王十三在沙前分开,跟上林经,准备伺机收拾钟天政。他却不知道,那时钟天政已经同林世南搭上线了。 到底怎么暴露了行踪,云鹭自己到现在还糊涂着,猜测是跟踪的时候没防备南崇人,被林世南的亲兵卫队发现。 很快他就等到了一个难得的机会。 他亲眼看着林经将一个包裹得密不透风的病人自药铺里一路抱上车,暗叫一声:姓钟的,受死吧!飞身抢至车前,一撩车帘,刀狠狠刺下。 车里的是个高手,被他有意一引,云鹭的刀没入车板底座,拔之不及。 云鹭全无防备,被人家一脚踹了出去,登时刀剑加身。 那之后,他要杀的正主才由药铺里被人扶出来。 钟天政披了一件不知什么皮毛的黑色大氅,看脸色就像是刚在冰天雪地里冻过一样,苍白里透着青,双眼盯着他,幽寒如星。 他没有叫人折磨云鹭,只是凉凉地道:“云大侠,劳你来杀我,顾文笙呢?她还好吧?” 云鹭当时想着文笙命不久长,觉着钟天政问这话居心叵测,分明是猫哭老鼠假慈悲,满腔滔天恨意,咬牙不语。 钟天政见状,没有理他,径自上了车。 云鹭被押着随行,一路过江来到嘉通,被关进了林世南府中。 之后一段时间,钟天政忙于治伤续命,仿佛将他遗忘。 腊月里,王十三夜闯小楼未果退走,钟天政却联想到了前段时间有人冒他之名过江,据报那是一男一女,他开始下大力气拷问云鹭,那两人到底是谁,是不是顾文笙到南崇来了。 第四百一十九章 开诚布公(二合一) 王十三觉着,云鹭这罪遭得有些冤。 要换自己,可能早就招了。 就明告诉姓钟的,顾文笙来了南崇又怎样,自己正愁找不着这小子呢。 不过他还是安慰云鹭道:“云大哥你放心,早晚抓了他,抽筋剥皮,给你出气。” 云鹭苦笑,他很好奇文笙和王十三这段时间怎么过的,又是怎么和燕白搭上了关系,只是两月未见,他们竟变得十分融洽,还有一种古怪的氛围,叫他夹在中间觉着浑身不自在。 发生什么事了呢? 文笙只来得及给云鹭说了说她和王十三过江遇险的经历,便停了下来。 前头江府到了。 王十三绕到东边院墙外,竖着耳朵听听四下无人,悄无声息上了院墙,将文笙和云鹭捎进去。 上一次他闯完将军府,大半夜里回来,被狄氏兄弟当场截住,这回闹出这么大动静,他都没奢望能瞒住江审言。 怎么说服这便宜舅舅?想也知道,江审言不会那么痛快答应帮忙。 王十三想想自己同江审言打的几回交道,不禁有些头疼。 院子里黑沉沉的,格外安静,竟然没有人。 王十三有些意外,问文笙和云鹭:“怎么办,是先休息,等天亮再说,还是这就去找他?” 云鹭虽然对这江府和王十三的关系一头雾水,却体贴地道:“这时候人家都休息了,还是等天亮吧,我也不差这一会儿。” 文笙却隐隐觉着不对劲儿,今晚都说圣驾遇刺,不知有没有牵连到江审言。她和王十三已提前示警。按江审言的精明,不会还有什么闪失吧? “十三,我陪着云大哥,你去后院悄悄转转,若是没有异常你再回来。” “好。”云鹭伤成这样,单独住也不放心,王十三犹豫了一下。心不甘情不愿地将他送到了自己和文笙住的房间。 文笙接手照顾。打水拧洗毛巾,给云鹭擦了手脸,小心翼翼地将他那身脏得看不出颜色的衣裳脱下来。拉过王十三的被子给他盖上。 王十三去后院窥探,文笙见云鹭精神尚好,不像困顿的样子,便将王十三的身世简单给他说了说。 云鹭这才知道这府里的主人是南崇的二品大员。 王十三虽然父母都不在了。这个江审言却是他的亲舅舅,后院里还有个极为疼爱他的外婆。 没想到。叫王十三陪着来南崇还真找对人了。 “那他怎么打算的,父母的仇都不报了?”云鹭不由地问,这事不管换在谁身上,都得好好纠结一番。 “不报了。”文笙了解王十三。对之十分笃定。 “你们……”云鹭很想问问这两人现在到底怎么个情况,又觉着不大好启齿,文笙到底是个姑娘家。云鹭觉着她肯定脸皮薄。 自己刚认识她的时候才十四五岁,如今一晃变成大姑娘了。 他又不瞎。今晚看出了点苗头,又忍不住想:“不会吧,不大可能。要是谭五公子那样的,又或是哪一位玄音阁的乐师看着还般配,王十三……” 文笙仅当没看到云鹭欲言又止。 感情的事总是很难说清楚,她同十三在一起,就好像是老天爷注定的缘分。 她忘不了十三护着她在大风大浪里逃命,忘不了他别别扭扭将从崖上摘回来的星星花送给自己,更无法忽视拜月台上他为自己流的那满脸泪水。 十三为她擀过面条,为她当街行刺吴丰,为她学了那恼人的《明日真经》…… 想到这里,文笙不由地脸上露出笑意来,能得这样一个人相伴余生,是一件多么幸运的事啊。 至于云鹭对十三评价,可想而知高不到哪去,还有纪家军的将士们,十三都没少得罪,大约除了李承运,没人会看好他,继而赞成这桩婚事,说起来,这可都是十三自己找的,自作自受。 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夫妻俩过日子,本来就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再说十三是个聪明人,他若想去弥补,只怕没有不成的,不想弥补,也没有关系,还有她呢。 文笙就借着刚才的话题和云鹭道:“云大哥,这件事若叫外人来看,十三的舅舅没有错,为大义而灭亲,他这些年忍受着母亲的责难和失去妹妹的痛苦,日子也不好过。十三也想得明白,再怎样,他爹娘也活不过来了,何必叫亲者痛,仇者快。” 更别说还有江老夫人夹在当中。 所以由始至终,王十三一点都没生出杀江审言,为父母报仇的念头。 云鹭是个厚道人,叹道:“他到是大事上不糊涂。”说完忍不住露出不安之色,“那我岂不是给他添了大麻烦,叫他去向那位江大人低头,太为难了。” 文笙微笑着安慰他:“云大哥你安心养伤就是,我看说不定可以借着这件事,叫他们甥舅感情更深一层。” 她话音未落,王十三推门而入,嘴里还骂骂咧咧的。 “奶奶的,神气个屁,老子求他是不计前嫌给他脸,真当老子没有别的办法了,非得任他揉捏?” 文笙:“……”怎么了这是? 王十三进屋,沐浴着屋子里温暖的灯光,看到云鹭在床榻上盖着被子半躺半坐,文笙陪在旁边,两人正说话,尤其是文笙,神情透着从容恬淡,心里登时就软了下来,一屁股在椅子上坐下来。 这么晚了江审言竟然没睡,还和王十三就救治云鹭事谈过了。 王十三本是带着赔罪讨好的心思去的,如今翻了脸回来,文笙立刻就判断出来,江审言必定是提了什么条件,而十三没办法答应。 “见着你舅舅了?” “见着了。”王十三喘了口粗气。“他在御道大街被刺客砍了一刀,伤在后背上。” 文笙吃了一惊,不由地站起身来。 王十三见状摆了摆手:“没事,伤得不重,不用出正月就能跟没事人一样。亏我一看他伤了还后怕了一下,奶奶的,他到好。指着我鼻子这通臭骂。你说要不是咱俩提醒他,他这会儿多半已经跟平安侯一样,在棺材里躺着了。气死老子了,这就是一头白眼狼,我爹当初对他也掏心挖肺的,还不是转头就叫他卖了。” 文笙有些无奈。径直问道:“后来呢?” 她要听重点。 王十三黑着脸,看了看云鹭:“那白眼狼说。叫燕白出手可以,我必须得先散功,这次没得商量,不管谁说什么也没用。” 就是说嘛。王十三怎么会因为挨骂就翻脸? 有求于人的时候他能屈能伸得很,这是条件没有谈拢,他怎么也不能照江审言说得做。才恼羞成怒的。 若是云鹭不在边上,文笙很想伸出手去。摸一摸王十三的脑袋,拍拍他的背。 那样他就会像个刺猬,立刻将一身的刺收起来。 云鹭听到散功吓了一跳,虽然没明白江审言为什么要逼着王十三散功,但这个词在习武之人听来太刺耳了,急忙道:“你别听他的,功不能散。我已经这样了,你再散了功,咱们岂不是要任人宰割?” 王十三沉着脸点了点头。 云鹭虽然不知内情,但这话却与王十三的想法不谋而合。 试想没了武功,他还剩下什么,又拿什么和在旁虎视眈眈的钟天政斗。 云鹭欠身欲起:“那还在这里做什么,咱们快些离开,想办法返回大梁吧。” 文笙伸手按住了他,转而问王十三:“你舅舅这会儿睡下了?” 王十三得意:“怎么可能?我也没叫他好受!想叫我走我爹的老路,做他的春秋大梦吧。我和他说,江大人到底是管钱粮的,算盘打得呱呱叫,可惜我不是我爹,你也不是他妹子。这会儿估计他正气得心口疼呢。” 嗬,火星四溅啊。 文笙怔怔坐了半晌,心下不住权衡,终于打定主意,起身道:“十三你陪着云大哥坐会儿,我去见一见江大人。” 王十三登时变色:“你别去求他。” 他可不舍得文笙低声下气去求他舅舅,想一想便觉着浑身难受。 云鹭也躺不安稳,急着要起来。 文笙笑了:“放心,我不求他,江大人心志甚坚,求他也没有用。我只是想去……和他讲讲道理。我带着琴。” 王十三顿时放了一半的心,以文笙之能,带着琴去总不会吃亏。 少顷,他眼珠转了转,摸着下巴突然笑了:“对对,你去,他不答应你就使劲闹,他不敢把你怎么样。” 文笙无语。 难不成这小子是想叫她去江审言眼前撒泼? 江审言若是拿自己当未过门的外甥媳妇看待,是不方便把自己怎样。 但她去是想着解决事,不是为了叫江审言不好过。 文笙嗔了王十三一眼,道:“云大哥你歇着,我一会儿便回来。”拿过斗篷系上,又带上“太平”,出门往江审言住的院子去。 她人刚一走,后头云鹭实在忍不住了,压低了声音问王十三:“快和我说说,你俩到底怎么回事?” 哪怕王十三糊弄他他也认了,这一晚上简直快要憋死他了。 且不提这边王十三怎么跟云鹭解释,以致两个原本有过节的人嫌隙尽去,迅速发展出一段男人的友谊,单说文笙。 她想单独见一见江审言,为解决眼前的困境再做一番努力。 江审言是个聪明人,和聪明人打交道,最好是开诚布公地谈,所有的因果利弊都摊开了,交由江审言自己选择。 这一路上,文笙都在想着措辞,哪些事情对自己有利,什么样的条件可以打动对方。 等她到了江审言的院子外头,院子里的灯还没有熄。 小厮听到敲门声很快过来应门,看清楚是文笙吃了一惊,请她稍等,飞奔进去禀报。 看来江审言果然没来得及睡下。 片刻之后,迎出来的竟是狄氏兄弟。 看他们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文笙心里便是一动:咦,莫不是去大梁打探消息的人回来,江审言终于知道自己是何许人也了? 果然就听着狄秋衡开口:“顾姑娘,你怎么深更半夜一个人过来?”话里透着十足警惕。 文笙也不兜圈子,坦然道:“我想见一见江大人。” 狄氏兄弟互望一眼:“那你为何要带着琴来?想见大人,把琴留在外边吧。” 文笙笑道:“我带着琴自是有原因,看来你们打听的还不够清楚啊,我的琴声伤不了人。” “那可不一定。那鬼公子就……” “两位是觉着我会与你家大人同归于尽么?”文笙右手手指轻轻拂过琴弦,发出“嗡”地一声响。 狄氏兄弟立刻向后退出丈许,将手按在了刀柄上。 文笙微微摇了摇头。 她要见江审言,别说只是狄氏兄弟,就是千军万马也拦不住她。 一个青衣小厮快步过来:“两位狄爷,大人叫顾姑娘进去说话。” 是“叫”不是“请”,看来江审言还真是怒气未消啊。 文笙跟着狄氏兄弟进了屋,江审言今晚回来得晚,加上受了伤,没有与吴氏歇在一起,到是方便了见客。 文笙进门,就见江审言穿戴整齐,坐在太师椅上,根本看不出后背受了伤。 文笙持晚辈礼。 江审言坐着等她行完了礼,方道:“不敢当,请坐吧。不知顾姑娘深夜前来,有何见教?” 文笙将“太平”放在一旁,见江审言目光还盯在古琴上,莞尔一笑:“看来大人已经知道我是什么人了,多谢大人援手,请了燕老,救我性命。” 江审言闻言向她望来,嘴角似有嘲意:“哦?这么说你是来谢我的?” 文笙正色道:“我来是怕大人有所误会,乃至做出错误的判断,才急着想和您开诚布公地谈一谈,毕竟您是不逊的舅舅,将来也是我的长辈。” 狄氏兄弟身为心腹,不敢轻离江审言左右,闻言忍不住悄悄对视了一眼:哇,这姑娘真敢说,脸都不带红一下的。 江审言目光微凝,望着她一时未语。 今晚他叫外甥气得不轻,好不容易才忍住了,没有骂他糊涂蛋,被一个女子玩弄于股掌之上。 可现在对着文笙坦诚的双眼,他又觉着事实也许并非像他之前想的那样。 第四百二十章 谈判(二合一) 来的路上,文笙就想过,她口才一般,想要说服江审言,取得对方的信任,怕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所以她准备另辟蹊径。 “江大人,今天晚上我和不逊趁着大家都在外边赏灯,林将军府上守卫空虚,冒险闯进去,救出了我们那位姓云的朋友。” 江审言轻“哼”了一声。 这件事文笙纵然不说,他也早便知道,刚才他那好外甥急吼吼地跑来找他,欲请燕白出手给那人治伤。 不但是这一件,今晚三泰大街发生的事,还有那满城飘飞的状纸,他都怀疑外甥和这顾文笙二人脱不开干系。 什么给童家的小姐申冤,往小了说,这顾文笙是要制造骚乱,转移众人视线,以便趁乱救人,往大了说,激化南崇帝后矛盾,引得民心不安。再加上她将矛头对准林世南,这一桩桩无不表明,眼前这个女子是想引得南崇朝野动荡,无暇北顾,为大梁争取时间。 他没有拆穿对方,就是想看对方怎么自圆其说。 但文笙接下来说的话,却大大出乎江审言的预料。 “林家的那座小楼守卫森严,若不是不逊练了《明日真经》,武艺高强,很难毫发无损地进入。” “顾姑娘不必自谦,就没有那蠢东西,你只凭这一张古琴,也一样如入无人之境。”江审言忍不住出言讥讽。 文笙笑了笑,没有同他斗嘴。 “我和不逊好奇心都重,一直想不明白林将军为什么会和鬼公子勾结,不但把他悄悄带回了嘉通,帮他治好了垂死之伤。藏在家中不让人知道,还任由他布置人手行刺皇帝与朝中重臣,所以待救了人之后,便在楼里到处瞧了瞧。” 文笙知道,在江审言心里,国要比家重得多,果然一说到此等大事。他马上收敛了轻慢之色。变得郑重起来。 “林将军在那楼里秘密供奉了一人的牌位,牌位上写着‘怀公之灵位’,我和不逊见到之后很是茫然不解。大人可知,这位‘怀公’是什么人,与林将军又有什么渊源?” 说话间,她以手指在一旁桌上一笔一划写了个“怀”字。 江审言望着光溜溜的桌面有些出神。停了一会儿,命下人上茶。 这是打算不睡觉长谈的意思了。 文笙轻声问:“大人您了解林将军么?他祖籍哪里。家里还有什么长辈,跟谁学的带兵打仗?” 林世南祖籍鹤州静山,那是飞云江沿岸南崇境内一个不出名的小城镇,直到他祖父那一辈还是种地的庄户人家。 林世南的父亲小时候在镇上做过学徒。后来回到村里一边种地,一边做着铁匠的营生,直到不惑之年才娶上媳妇。生了林世南。 林世南从小就比别的孩子力气大,七八岁上遇到了躲避战乱的无名侠士。那人见他是个习武的好苗子,留下教了他几年功夫,这才飘身而去,不知所终。 林世南不知道自己的身手足以闯荡天下,守着爹娘在村子里一直长到快三十了,穷得都没能娶上媳妇,直到二十余年前,天降暴雨,一直下了一个多月,飞云江决堤,淹了大半个鹤州,受灾最重的就是静山。 据幸存的人回忆,当时树和房屋全都被洪水淹没,打眼望去,四下全都是白茫茫的水,若不是水面上还飘着各种各样的东西,无数的尸体,简直就像置身大海一样。 当时先帝还在位,正是因为这场天灾,引发了朝中长达数年的动荡,皇子们先后出事,最后才叫梁禧个小娃娃捡了便宜。 林世南的父母都死在那场洪水里,他独自一人逃出来,了无牵挂,索性投了军。 从军之后的林世南很快脱颖而出,投了大都督罗兴朝的眼,罗将军极力栽培他,林世南自己也争力,很快青出于蓝。 等到罗兴朝病故,林世南接收了他的嫡系人马,再加上娶了吴氏女,和太师吴德水攀上亲戚,未用多久就成了军方第一人。 江审言和林世南共事多年,夫人吴氏和林世南的妻子是堂姐妹,二人算是连襟,私交也不错,所以对林世南的身世和履历所知甚详,查都不用查,张口就来。 这份资料平时听着没什么,现在一细想,却叫人觉得有些异样。 除了妻族,林世南是孤身一人,别说父母了,连个远房亲戚都找不出来。而且和他同时期生活在静山的老姓几乎死了个干净,就算当时偶有幸存者,事隔二十年,也无处找寻。 茶送上来,狄秋衡上前一步,持壶斟了两杯。 江审言将杯子拿在手里,轻轻转动,仿佛陷入了沉思,半天不语。 文笙轻声提醒:“江大人,晚辈孤陋寡闻,听说的人,能称得上‘怀公’的,只有一个,我大梁前江北大营统帅怀英翔,怀将军。不知大人以为呢?” 江审言挑眉看了她一眼:“你是大梁人,因何与我说这些?若林世南这么多年效力我南崇,其实包藏祸心,岂不是正合你们的心意?” 文笙微微摇了摇头。 “这都只是猜测,不瞒大人,我有一位师父当年曾在怀帅帐前效力,很得怀帅器重,你们这位林将军到底是不是他军中故旧,亦或是怀帅的后人,待我回去一问便知。” 说到这里,她将这个话题先抛到一边,问江审言道:“江大人,如今南崇表面上虽然好过大梁,但也是内忧外患,容我问一句,大人您想看到一个什么样的局面,想要南崇的未来变成什么样?” 江审言几乎未用多想,淡淡地道:“国库充盈,军队所向披靡,老百姓安居乐业。”显然这三个目标在他心里盘旋非止一日。 他以为文笙听他说到军队所向披靡会觉着不自在,但文笙听完却笑了。 那是真正发自内心的愉悦。焕发着容光,笑容看上去煞是动人。 “还好大人您没有说要完成南渊王的遗愿,杀回奉京去,一统天下。”文笙嘴角翘起,说到“一统天下”四字忍不住露出了一点嘲意。 “若是不麻烦,那也未尝不可。”江审言随之道。 文笙却是放下心来,她隐约感觉自己找到了一条可以尽早结束战乱的捷径:“打仗就要死人。苦的都是老百姓。哪怕是胜利一方。大人,如果您想要的是太平盛世,百姓不再受苦。那我们是一样的。” 她顿了顿,又加上一句:“大人,大梁的百姓也是活生生的人啊。” 江审言不动声色,瞥了她一眼:“你代表李承运和纪南棠他们?日后议和休战。你做得了主?” 文笙笑了笑,半点没有被他问住了的模样:“您说的是。我在国公爷麾下,就像是大人您在南崇朝中的位置一样。这只是一个意向,纪将军率领大军还在与列登人东夷人作战,把他们赶出大梁。这是第一步,接下来还有很多事要做,和南崇这边是打是和。中间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大人这里也是这样,不如我们先结个盟。具体的等看以后事态发展再定。” 江审言有些心动,当务之急是解决林世南和鬼公子勾结,到底意欲何为?就照这顾文笙所说,多留一条路也未尝不可。 “结盟就算了,再过几天等你和不逊成了亲,你我便是一家人,以后你要好好照顾不逊,看着他,别走到歪路上去。” 说这话时,江审言眯了眯眼,他不相信顾文笙这么个有才有貌、有背景前途的大乐师,会愿意下嫁他那外甥。 就算他在大梁那边混了个小官儿,也不能掩盖他没读过什么书,草莽出身。再说大梁现在乱成那样,一个小小的武官,忒不值钱。 文笙一想,可不是嘛,江家原定正月二十给她和王十三成亲,上元节都过完了,确实没几天了。 她道:“不逊很好,我愿意嫁他。” 江审言自认是个察言观色的好手,却从她神情中没有发现半点勉强。 文笙略一沉吟,心想:“今晚反正已经同十三的舅舅敞开说了这么多,不怕再说几句实话。” “我知道大人是担心不逊的身体,他那功法,弊端颇多。” 这话一出,不但狄氏兄弟暗自惊奇,就连喜怒不形于色的江审言都是一震,险些将刚喝到嘴里的一口茶喷了出去。 她怎么连这个都知道? 陆少爷真是奇人啊,连这个都和人家姑娘说,叫大家觉着奇怪而不可置信的是,他怎么能张开这个嘴? 文笙低垂下眼睛,口里道:“我已与不逊说了,成亲之后是不是散功,皆由他自己来拿主意,结果不逊说他不散。” 这太正常了,谁叫他摊上个这么强势的老婆,这要没了武功,看样子往后在家里还不定怎么受气,过着仰人鼻息的日子。 就连江审言今晚和文笙真正接触过之后,也不由地生出这种念头。 自己这么一味逼着那傻小子散功,到底对还是不对? 文笙又道:“他说了之后,我也觉着不散功有不散功的好处,眼下局势正乱,我这次就险些丢了性命,散功之后,将来再遇上这种意外,我不一定能护他周全。” 若是文笙一上来就和江审言谈这些,江审言多半会以为这是她的托辞,花言巧语,目的不过是推脱不想成亲。 可两人聊了这半天,江审言不知不觉心平气和了很多。 他皱眉道:“你不知道,他练那门邪功时间一长,便会影响心性,变得越来越暴躁嗜杀。像陆鸿大兄弟也不是天生便穷凶极恶。我不想见他走陆鸿大的老路。” 文笙点了点头:“这个我有所察觉,这也正是今晚我带了琴来见您的原因。我可以用琴声帮他缓解克制,虽然还不能从根本上彻底解决,但暂时还控制得住,不致进一步恶化。” 说到这里,文笙拿过琴来,就在江审言眼皮底下,手指轻拨,将《伐木》弹了一遍。 她要叫十三的舅舅感受一下,从而改变想法,放心把十三交给自己。 这甥舅两人之间有个结,若是由着十三的性子,这个结怕是会越来越紧,从现在开始,文笙准备出手理顺,以早日将这个结解开。 这曲《伐木》听在耳中,还没有不动容的。 待她弹完,江审言道:“你们有什么打算,难道准备一辈子就这样?” 文笙郑重道:“我《希声谱》尚没有学习,琴艺也有待提高,来日未必就拿《明日真经》没有办法。所以我想征得您同意,过几天就和不逊返回大梁去。至于云鹭云大哥,他宅心仁厚,扶危济困,乃是一位真正的侠士,江大人您能不能暂时收留他。” 江审言一怔。 就听文笙继续道:“一则大人现在面临着许多未知的危险,您是不逊的舅舅,老夫人只有您这么一个儿子,我们都不希望您出意外。云大哥武功很好,在我们大梁江湖人称‘青冥刀’,东夷臭名昭著的杀手商其就是死在他刀下。再者,于公于私我们都不想和您断了联系,大人这边要是有事交待,可以叫他往大梁送信。” 文笙说这话也是灵机一动,她之前并没有和云鹭商量,要安排他留在南崇,但现在他们确实没有更好的选择。 云鹭的两条腿伤得很重,这等程度的伤筋动骨,哪怕由燕白来治,也需要很长的时间才能慢慢恢复。 要么,大家都在南崇再耽误几个月。 大梁那边战火如荼,这显然不大现实。 不如就叫云鹭先留下来。 江审言若是同意了,那势必要请出燕白,为云鹭治伤。 文笙心中念头转了几转,甚至想到等问一问童白霜对日后有什么打算,她是要去大梁,还是回赤月村,亦或是觉着故土难离,想要留在嘉通? 她若是想留下,正可以通过“玉盘云水”,帮着云鹭传递消息。 江审言想了一想,竟然答应得很痛快:“可以。不过我也有个条件,你们临走之前,想办法抓住鬼公子。” 第四百二十一章 等人上钩的婚礼(二合一) 正月十五晚上出了大乱子,原定三天的上元节草草结束。 虽然大多数的花灯仍摆在大街上,嘉通城欢快的节日气氛却荡然无存。 老百姓闭门不出,街上往来的全是官兵,同时各种的流言在暗地里滋生。 十六日一早,平安侯府设了灵堂,不少官员前往吊唁,江审言在家里养伤,派管家江禾替他走了一趟。 隔天就有不少平素和江审言交好的官员亲自过府探看他,林世南奉命捉拿刺客,脱不开身,他的夫人林吴氏便带着大儿子上门来。 林世南成亲晚,长子林长英刚刚二十出头,性情沉稳,看上去精明能干,颇有其父的风采。 林吴氏过来顺便给江老夫人问安,又同江审言的夫人,她的堂妹说了一番悄悄话。 主要是将十五晚上,她在三泰大街赏灯,遭遇贼人放蛇的事给江吴氏讲了讲,事情过去一天多了,林吴氏说起来还是一阵后怕,悄声道:“你婆婆病得真是时候,幸好你没去,我的个天,到现在我耳朵边还隐约响着那鼓声,晚上都不敢熄了灯睡觉。” 江吴氏掩面道:“七姐,这些贼人胆子怎么这么大,一想到我们家老爷挨那一刀,我简直吓掉了魂,他要是万一有个好歹,我,我后半辈子可怎么办?” 林吴氏打住,可不是嘛,这两口子到现在也没个一儿半女,江审言要是死了,剩下妻子,再加一个老娘,往后连个养老送终的都没有。 她想起了江家那个关于过继的传言。有心问一问,看江吴氏正伤心,一时竟无法开口。 两人对坐了唏嘘,都没有提此事大吴氏惹上的麻烦。 来探病的客人太多,尤其林世南的老婆儿子也登门了,在文笙和王十三看来,明摆着这就是来打探消息的。他们两个加上昨天已经回府的童白霜都很知机地躲在屋子里。不迈出房门半步。 “你们大后天真要成亲?”云鹭看着文笙和王十三,虽然这个消息他都努力消化一天多了,仍然觉着不可思议。 王十三坐在一旁满脸都是春风。半真半假道:“最近这不是不顺嘛,几次都没逮着那姓钟的,你又伤成这样,我俩寻思着。干脆早早把喜事办了,冲一冲霉运。” 云鹭没听明白。张大了嘴状若痴呆:啥?别啊,这么一说他哪承担得起? 文笙笑了:“云大哥快你别信他,本来我俩年纪也都不小了,这一离开。不知道什么时候再回南崇,索性把亲事定下来,叫十三的外婆、舅舅放心。也好跟着高兴高兴。” 云鹭松了口气,喃喃道:“定亲啊。我这会儿身上穷得叮当响,也没什么东西送你们,先欠着,等我什么时候回大梁了再补上。” 他想还好是定亲,虽说男女定了亲,名分就定下来了,往后不大可能有变故,他也不希望有,但总算有个缓冲的余地,不管是他还是大梁那边的亲朋好友,都没那么突然。 王十三笑嘻嘻地顺着杆爬:“是什么?听这意思,云大哥在大梁那边儿还攒了点身家?” 云鹭年纪比王十三大了近一旬,别看他在江湖上闯荡这么多年,还真没什么积蓄,听王十三这么说,坦然笑道:“比起你在冰刹岛做大王肯定是不够瞧,只能是略表心意。” 他又问二人:“定亲怎么还搞得这么隆重,又贴喜字,又准备吹吹打打,我当是要直接摆酒拜堂呢。” 这其实是江审言的意思,眼下他没有查清楚林世南的真实意图,加上互相拿捏着对方的把柄,心有顾忌,不好出手,但钟天政已经将矛头对准他了,江审言哪能白挨这一刀,由着鬼公子在他的地盘上放肆。 他想借着这场婚事引钟天政上钩,布下天罗地网,将他的人一网打尽。 王十三总结:“俗话说,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 文笙闻言笑了一笑,没有作声。 王十三突然想起下一句来,舍不得媳妇抓不住流氓,暗骂一声,奶奶的,这不说的就是眼前这回事么,这可不行,流氓得抓,媳妇他可不舍得。 必须得看好了,绝不能叫那姓钟的沾到半根寒毛的便宜。 文笙没注意到他突然停住不语,两只眼睛乱转,这会儿已经和云鹭你一言我一语,说到等她回大梁之后,云鹭留下来,有什么急事可以通过童白霜联络。 他们已经征求过童白霜的意见,她想要再在嘉通停留一段时日,不用问,必是想等着看吴家人的下场。 “你们什么时候走?”云鹭见她连这些事情都考虑得如此周详,便知两人必是已经定下起程的时间了。 “大后天看看,只要事情办成了,立刻就动身。”文笙担心时间长了,给江审言惹来不必要的麻烦。 江审言为了这一次的抓捕行动倾尽全力,做了周密的布置。 他将分散在外头的人手全都召了回来,只是一夕之间,府里的护卫、小厮甚至丫鬟婆子就换上了许多文笙和王十三不认识的新面孔,一些老人,像江禾这样常在外边抛头露面的管事留了下来,剩下的不知被暂时安排去了哪里。 江老夫人和吴氏不能挪窝,后院的警戒是重中之重。 按说江审言刚遇刺受伤,家里的护卫多些也说得过去,不过负责的狄氏兄弟却不敢弄得水泼不进。 若是连只苍蝇都飞不进,岂不叫人一眼就识破其中有古怪? 文笙索性带着琴搬去了后院,和江老夫人同吃同住,将原来的住处让给了云鹭,由王十三照顾。 云鹭和王十三住一起,没人提醒他,杀了他他也想不到这屋子之前是文笙和王十三同住的,他身下的床榻每到夜里是那两人一起躺。榻上另一套寝具是文笙用过的。 他就觉着王十三这人真有毛病。 抢被子,抢枕头,晚上熄灯躺下了还不老实,两腿夹着被子翻来覆去,一个大老爷们偶尔还长吁短叹的,也不知道瞎折腾什么。 他哪知道王十三是闻着被褥上残留的幽香,心里苦啊。 这就被迫分开了。可想而知。等回了大梁,更加没有同榻而眠的好事。 都说好景不长,这也没个心理准备。前一天晚上做什么来着?好像光商量三泰街赏灯的事了,一宿一宿的,就那么虚度了啊。 且说转眼两天过去了,江审言见一切安排妥当。有些不放心。 诱饵是放下去了,都说鬼公子狡诈多智。万一不上钩呢? 那小子一日不离开南崇,他就得如此防范,若真是那样岂不累死? 正月二十这天一大早,江审言将文笙和王十三叫来。叫狄氏兄弟给二人说一说今天的安排。 现在街上还戒着严呢,上元节圣驾遇刺的余波还未消散,平安侯也没有出殡。所以不管原先他们怎么打算,今天的婚事必须得从简。 不过江禾还是准备了花轿。请了锣鼓队和戏班子,只等吉时一到,新娘子便从江老夫人住处西边的一个小跨院上轿,轿子一路抬到前头,不出府门,在东西两院转一圈儿,然后抬到花厅门口,新娘子下轿,迈火盆,进门拜天地。 这期间外头来的吹鼓手全都限令在花厅门口,不行随意走动。 今天没请外客,拜完天地若是敌人还没动手,就将新娘子先送入洞房。 新房早收拾好了,单独一个院子。 然后全家人一起吃顿喜宴,再叫戏班子唱一唱戏。 为保万全,今天新娘子并不是文笙,而是找了个身材和她差不多的女子,反正蒙着盖头,外人也看不出来。 文笙需得易容改扮,打扮成个小丫鬟,悄悄在外头帮着认一认人。 钟天政人手有限,街上又戒备森严,他带人硬攻进来的可能性不大,而要混进来,想来不是藏身锣鼓队,就是混在戏班子里头。 正好他手底下还有乐师。 狄秋衡道:“暂时我等就想到了这些,只要他们来,今天就是瓮里捉鳖,咱们人多,再加上有陆少爷和顾姑娘这样的高手,保管叫他们有来无回。现在我和哥哥就担心他们不知道消息,或是发觉不妥不敢来。” 王十三很肯定地道:“不,姓钟的贼心不死,一定会来。就算他怕死自己不敢来,也会派别人来抢亲。” 就凭他在白州和钟天政打过的那几回交道,就足以断定姓钟的实乃是小肚鸡肠,锱铢必较,而且一直垂涎着他媳妇。他敢打赌,后面入洞房、唱戏听曲什么的根本就不用准备,就他和文笙拜天地叫那小子看到,他都能呕血三升。 再说,能不能换个安排,他不想和别的女人拜堂啊。 文笙看了王十三一眼,没有作声。 她这时候没有开口,就是赞同王十三的意见了,江审言点了点头:“那就先这样,剩下的到时候见机行事吧。” 按这两个小辈的本事,确实没什么好担心的。 临近晌午,江府的人就把锣鼓队和戏班子接进了门,先在前院热热闹闹吃一顿酒,洒了喜钱,文笙和王十三藏身高处,远远望了望,里头竟未发现熟面孔。 王十三不信,又凑近了瞧了瞧,竟果真没有。 “奶奶的,那帮孙子肯定易容了。”王十三磨拳擦掌,想从那几十号人里头找出钟天政来。 狄氏兄弟无疑很是失望:“应该出去宣扬一下的,搞不好对方根本不知情。” “你们先找着,我去后头看着新娘那边。”文笙说完转身下楼,她隐隐有一种预感,钟天政说不定已经带着人,通过旁的途径混进府里来了。 江老夫人、吴氏正与江审言呆在一起,身边都是随从下人,生面孔很难靠近,云鹭有童白霜看着,唯一有机可乘的就是新娘那边。 不过新娘是自己的话,还有人敢来打主意么? 文笙此时做丫鬟打扮,因为府里有喜事,几个大丫鬟都穿着水红色的衣裙,文笙涂黑了肤色,经由下面人巧手改扮,看上去浓眉大眼的一个俏丫头,却和她先前几乎判若两人。 老太太的院子里如今把门的,洒扫的,喂鸟的,端着水盆等伺候的都是才换的新人,遇到变故能打几下,不致慌了手脚。 文笙一路进来,悄声询问:“可有异常?”“可有见到外人?” 得到的答复都是没有。 文笙微微皱起眉。 待嫁的新娘已经穿戴整齐,蒙着盖头坐在屋子里,边上一个丫鬟也是江审言由外边找回来的。 江老夫人和吴氏到现在还被蒙在鼓里,对即将发生的事一无所知。 呆会儿若是走到拜堂那一步,她们也不会知道新娘已经调了包。 那丫鬟听到有人进屋,立刻循声望来,眼底隐约露出一丝紧张之色。见进来一个和她穿着同样衣裳的姑娘,微微松了口气。 新娘到是坐着一动不动。 文笙看到新娘喜服外头悬着一支竹笛,旁边桌子上还放了一把古琴,深感狄氏兄弟准备得周全。 “你叫什么名字?”文笙问那丫鬟。 “奴婢叫倚朱。” 文笙想了一想,道:“倚朱,一会儿花轿到了,你是要跟着轿子,还是怎的?” 倚朱低声道:“老爷吩咐,奴婢得一直跟着小姐。” 文笙道:“那好,到时候咱俩一边一个。” 这时候就听着小院外头鞭炮声越来越近,看院子的婆子手脚轻便,过来禀报:“轿子来了。” 呼啦啦,由外头涌进来十几个丫鬟婆子,簇拥着中间的大红花轿。 轿子是四人抬的,四个轿夫都很年轻,身上穿着簇新的棉袄。 接新娘子的花轿,新郎竟然没有跟来。 几个婆子笑着到了门口,道:“新娘子请上轿,别耽误了吉时。” 新娘默不作声站起来,手在桌子上摸索了一下,摸到古琴,拿起来,抱在了怀里,看样子有些紧张。 几个婆子知道内情,也没有人说叫她将琴放下,文笙和倚朱上前来,一左一右扶着新娘,出门坐上了花轿。 第四百二十二章 新娘子(二合一) 王十三没来接亲,是觉着新娘反正不是文笙,他提不起劲来献殷勤。 再说,对方到现在还没露出马脚来,不知道钟天政会从哪里下手,他和文笙要算是府里最厉害的两大高手了,没必要盯着一处。 新娘上了轿,垂下轿帘。 文笙和倚朱向后退开,让出地方,倚朱掩手打了个哈欠。 为首的婆子笑嘻嘻喊了一声:“新娘子快坐稳,咱们起轿了!” 轿子平平稳稳抬了起来。 文笙一开始还将怀疑的目光在那四个轿夫身上转了转,跟着想到江审言也不是吃素的,这四人要抬着新娘子在府里兜圈子,这么要紧的位置,在安排的时候必是重中之重。 别的不说,阖府这么多双眼睛盯着,若是有一点不对的地方,立刻就会被人识破。 排除了易容冒充,这四人被收买的可能性更是不大,隔着千山万水,钟天政的手应该伸不到那么长。 花轿出了小跨院,沿途鞭炮“噼里啪啦”地响个不停,伴随着阵阵叫好起哄声,热热闹闹传出去老远。 这时候走在文笙身边的倚朱又打了个哈欠。 文笙不禁有些奇怪,问她道:“怎么了?昨晚没有睡好?” 倚朱摸了摸后颈,不好意思地道:“可能是换了新地方,没睡好,还不小心落了枕,今天老是犯困。” 两人正说话,不知是谁喊了一声“小心”,十余丈开外的厢房房顶上人影一晃而没。 “呜”,一支铁箭凌空飞来,直直射向了左前方抬轿的轿夫。 这箭来得突然。文笙脚下一顿,蓦地握紧了藏在袖子里的短笛,心道:“终于来了!” 那轿夫反应也是很快,眼见铁箭冲着自己前胸射来,千钧一发之际猛地下蹲,就听“砰”地一声,那箭不偏不倚射在了轿杆上。 花轿因此剧烈地歪斜了一下。 跟着由另一侧院墙上又射来一支箭。 这箭是奔着轿里的新娘去的。角度刁钻。射得正是轿子的左侧。 众人惊呼声中,那箭穿轿而过。 射空了! 文笙暗赞了一声:新娘好身手! 轿子停下,众人围在四周小心戒备。倚朱急忙上前,撩开轿帘查看:“姑娘,您没事吧?” 里头新娘子低声回答:“没事。” 文笙抬头四望,就见两侧房顶院墙上空荡荡的。埋伏偷袭的人早已经不见了踪影。 这两箭试探之意十分明显,若文笙在轿里。多半会拨响古琴,以《行船》相抗,但这会儿轿里的新娘却是个会武功的替身…… 不过以文笙对钟天政的了解,他既然来了就不会轻易罢手。绝不会只是远远射两射这么简单,必定是有更狠辣的后招在等着大伙。 附近的护卫已经抽出人手,分为两路追了下去。众人商量了一下,打发几个婆子去前面花厅给江审言等人报信。问一问下步应该怎么办。 这时候一股浓烟自后院冒起来,有人喊道:“着火了,有贼人放火!” 随风飘来很多黑灰和呛人的烟尘。 也不知道敌人怎么混进来的,听动静,起火的地方还并非一处。 众人面面相觑,这婚礼还要继续进行下去么? 管事的婆子过来商量文笙:“我看还是直接将花轿抬到前面去吧。” 文笙想想也觉着不宜再磨磨蹭蹭的,现在两下已经摆明了针锋相对,不如自己人早早集中到一起,看钟天政除了放放暗箭点点火,还有什么招数可使。 花厅里的江审言得了报告精神一振,准备了这么多,就怕对方不肯来,别说只是放放火了,只要能将鬼公子抓住,再大的代价他都愿意付。 “人没有伤亡吧?” “回大人,没有。” 江审言满意地点了点头:“叫他们直接把轿子抬过来。” 看这意思,对方肯定会下大力气破坏这场婚事,虽然尚不知道敌人藏匿在哪里,但只要这边一提前拜堂,对方必定要有所动作。 此时门上管事的来报:“老爷,外头有齐将军麾下的张副尉和嘉通府那边的陈校尉求见,他二人分别带了百余名官兵和十几个差役。” 王十三在旁皱眉:“什么事?”这么多人,还嫌不够乱么。 江审言却道:“这两波人马想是奉旨捉拿刺客,正在附近盘查。” 那管事的回道:“老爷您料事如神,张副尉询问咱们府里为什么失火,可需要帮忙,老奴不知怎么回答,只好把人让在门房里等着,那些官兵和差役们都还在大门口呢。” 奉旨办案的上门,不可不见,江审言点了点头:“去请他们两位进来吧。” 这两位武将官职不高,一个正六品,一个从六品,不过人家说是来帮忙的,江审言准备亲自迎一迎两位同僚,他站起身,瞥了王十三一眼,道:“你不去换喜服?” 王十三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不换。” 江审言也不勉强他,新郎官早就准备好了,乃是江府的一个下人,高矮胖瘦和王十三差不多,若是不看脸的话很容易认错人:“那你陪着你外婆和舅母先去东厢呆着,我再拨十名好手给你,她们两个我可交给你了,不准出任何差错。” 王十三也知道这任务十分艰巨,忙应道:“放心吧。” 江审言抬腿欲走,又叮嘱道:“你记着,今天当着外人,不得使那《明日真经》。” 王十三点头,心道:“我又不傻,行刺吴丰那一页还没翻过去呢。” 江审言不带着王十三在身边也有这方面的考虑,他出门去迎客,狄氏兄弟和几个亲信护卫紧紧跟随,非常时期。所有人都格外小心。 王十三目送舅舅出了门,转身去了一旁的东厢房。 自从发现有外人混进来捣乱,江老夫人和江吴氏便被送到了东厢,除了柴寿家的在旁服侍,剩下的都是江审言找来的江湖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神情肃然地将女眷们围在当中。气氛颇为紧张。 王十三一进来,江老夫人便欲站起,急着向他连连招手:“不逊。你快过来,贼人抓住了没有?怎么回事,可是冲着你舅舅来的?这群杀千刀的,不见今天是什么日子。我外孙成亲,他们跑来捣乱!” 江吴氏也一脸紧张地站起来。 王十三连忙安慰二人:“没事。几个小蟊贼,舅舅早有安排,已经派人去抓他们了。” 他快走几步上前,江老夫人抓住他的手。脸色这才好看了一些,上下打量他,笑道:“你这孩子。什么时辰了,怎么还不换衣裳?快去吧。虽然今天没有大操办,可咱也不能慢待人家。” 王十三笑笑:“不着急,先抓了贼再说。” 江老夫人活到这把岁数,大风大浪也算经过不少,知道外孙是不放心自己,闻言点了点头,拍着他手,笑眯眯地道:“不逊今天成亲,可就是顶门立户的大人了。你娶了顾姑娘,称心如意,以后小两口可要好好过日子,外婆就等着你们早点给外婆添个小重孙孙了。” 王十三闻言心里发苦,按照计划,今天收拾了钟天政之后,他和文笙立刻就要返回大梁,事到临头,他真是舍不得同外婆分开。再说生孩子自己做不到啊,外婆与其指望自己,还不如指望着舅舅舅妈呢。 外婆年纪这么大了,只看她满头银发,脸上全是皱纹,王十三鼻子一酸,探身过去,伸双臂把她抱住。 “哎呦,这么大的人了还撒娇呢。”江老夫人不明所以,冲媳妇江吴氏笑道。 不过外孙的拥抱明显叫老太太很受用,她伸出手去,摸了摸王十三的头顶。 王十三就势凑在江老夫人耳边,悄声嘀咕:“外婆,燕神医前两天不小心露了个口风,说他有办法叫舅舅添个一男半女。” 江老夫人一开始没反应过来,半晌眼睛一亮:“当真?” 王十三嘿嘿一笑:“真的,真的。舅舅也知道,不过是怕不灵验,没敢告诉你和舅母。你要不信,等回头问他。” 王十三的态度,足以表明他和舅舅江审言之间已经彻底放下了嫌隙,他相信外婆感觉得到,心里应该能就此放下一块大石了,再有孙子的事情叫她惦记着,足以填补自己走后的失望和牵挂,支撑着她身体好起来。 且说江审言出了花厅不远,就在院子里迎面遇上了两位武将。 那两人浑身披挂,拱手齐称“江大人”。 相互见过礼之后,嘉通府的陈校尉先道:“江大人,卑职和张副尉奉命盘查顺福里,我们府尹特意传话,叫多带人手,千万保护好大人,适才见府里突然多处冒烟,不知出了什么事,可需得帮忙?” 江审言微微一笑:“齐将军和吴府尹有心了,两位回去代我多多转呈谢意。今天乃是我一个晚辈亲戚成亲,本打算自己家操办操办,关上门喝顿喜酒也就罢了,谁知竟有贼人混了进来。” 两位武官虽见府里火起,已大致猜到,听江审言亲口承认,还是吃了一惊,那张副尉道:“贼子好大胆,刚在御道大街行刺圣上作乱,又跑到大人府里兴风作浪。江大人,正好我带了百余名手下,就在大人门外等着,不如叫他们进来救火,顺便捉拿贼人。” 这张副尉是忠武将军齐肃的人,江审言对他的底细十分清楚,知道他绝不可能被鬼公子收买,再说对方是奉旨查案,他也不好阻挠,当即点了点头:“有劳了。” 那两人跟着门上管事去传令,江审言也趁机吩咐自己人:“把咱们的人全都调回来,守好前院,起火的几处交给他们。” 官兵们很快开进来,张副尉指挥着直奔火场抓人。 陈校尉领了一队十几个差役进门,眼见满院子官兵乱糟糟地,却有一顶大红花轿由后院抬来,边上簇拥着许多丫鬟婆子,一个个望着这边目露警惕,不禁笑道:“算了,我这十几个手下就不去添乱了,叫他们在这里守着吧,江大人,卑职来得巧,不知能不能叨扰您府上一杯喜酒。” 江审言怔了怔,回身做了个“请”的姿势:“请吧。” 虽是如此说,但这时候张副尉还率兵在后院扑火捉贼呢,显然不能置之不理,江审言就带着陈校尉并那队差役等在了花厅门口。 花轿在红毡前落下。 由外边请来的吹鼓手左右分成两队,唢呐齐吹,锣鼓敲得震天响。 江府的护卫随从们都知道新娘下轿直到拜堂,差不多就是双方见真章的时候,加上江审言在外边,不敢怠慢,蜂拥过来,将花厅门口围得里三层外三层。 吹鼓手们憋足了劲儿,吹吹打打好一阵,不见往下进行,一旁鞭炮也放了,新郎呢,到是接人啊。 张副尉在后院站了站,将头盔拿在手里返回来,离远笑道:“新郎呢,怎么不往下进行?” 江审言笑了一笑,挥了下手。 少顷,一个身材高大的男子穿着大红喜袍由花厅里出来。 围观众人齐齐起哄:“新郎官出来了!出来了!” 门口人太多,又有花轿挡着,外围的人只能看到一角喜袍,可守在轿子旁的文笙却忍不住好笑:也不知道江审言从哪里找了这么个人,乍一看身形还真像十三,帽子上插着花,脸上又是胭脂又是粉,涂得活像个猴子屁股。 再加上十三在大梁时总是一副大胡子,打扮成这样,别说钟天政认不出来,想必就连与他熟悉的王五、王六都不见得能分辨。 这假新郎年纪不大,这种阵仗想必也是第一次经历,看上去有些不自在,在一旁婆子提醒下,先拉弓朝轿门射了三支红箭,才过去撩开了轿帘,将大红绸子递到新娘手上。 门外红毡上有人摆上了火盆和马鞍。 文笙抬眼往四下一扫,数十位吹鼓手都站得挺远,近处的俱是自己人,钟天政会由何处下手? 新娘子于众目睽睽之下站了起来,出了轿子。 出轿第一件事,她一侧身,将手里抱着的瑶琴交给了旁边的倚朱。 第四百二十三章 现身(二合一) 新娘子把琴交给了倚朱。 这个随手之间仿若无意的举动,叫文笙心里骤生警惕。 假新娘是江审言手下一个小头头的女儿,当爹的在追随江审言之前,也是江湖上混饭吃的,这姑娘从小耳濡目染,知道艺不压身,学到真本事才能不受欺负,哪怕后来过上相对安稳的生活,也没把武功撂下。 再加上她身材和文笙十分相似,所以是个极合适的人选。 文笙昨天便见了她一面,只是这个节骨眼上文笙实在太忙了,匆匆聊了两句,没有细谈。 但即便如此,她也不该犯这样的错误。 对乐师而言,古琴这种乐器,利与弊都同样明显。 目标太大,不方便携带,琴身四尺有余,抱在怀里如修长的美人,每每一个照面就会暴露琴主人的身份,而且大多数时候乐师都需坐着弹奏,占用两只手,诸如此类,限制太多。 所以很多常在江湖行走的乐师最后都只得忍痛割爱,换了别的乐器,就连文笙,为保命计,也多练了竹笛。 这是弊端。 但对文笙来说,古琴的重要性又毋庸置疑。 应对一个突发的意外,古琴在手,她通常只要一息,而换了别的乐器,十息之间都未必能发出声响,更不用说同一支曲子用不同的乐器演奏,效果天地之差。 这样一种情况之下,新娘子竟将本应由她伸手去接的琴,抢先交给了倚朱,而倚朱也糊里糊涂接在了手里。 文笙觉得不对,顾不得会不会被有心人瞧出破绽。上前一步便欲将琴从倚朱手里拿回来。 倚朱神情困顿,又打了个哈欠,一时未反应过来。 这时候,新郎官手握红绸,领着新娘子已经沿红毯向前走了几步,距离摆在地上的炭火盆不过五六尺远。 一阵风吹来,盖头和大红嫁衣的下摆齐齐被风吹动。一道橘红色火苗突自炭火盆里直直窜起。伴随着呛人的浓烟。 未等众人反应过来,“轰隆”一声巨响,炭火盆被炸得四分五裂。盆里的烟灰红炭猛地飞起一人多高,往四下飞溅。 不知人群里谁喊了一声“烟里有毒”,首当其冲的新郎新娘显然未曾料到,新郎向后一个踉跄。勉强保持了镇定,新娘也在向后退。但她目不能见,脚被长长的嫁衣下摆绊了一下,登时失去了平衡。 文笙只听得前头一声响,跟着一道红影直奔她而来。 新娘早松开了红绸。手在半空虚抓两下,状似无意奔着文笙右臂抓来。 若换一个人,多半会下意识地去扶一下对方。但文笙心里存了怀疑,电光石火之际暗叫一声“糟糕”。闭住呼吸,顾不得从倚朱手里拿琴,抽身疾退。 周围这么多自己人,近的如那新郎,厉害如狄氏兄弟,竟无一人意识到危险已然逼近文笙,还在四顾寻找前来捣乱的鬼公子一行。 那新娘无需看路,听声辨位,身子一拧,直直奔着文笙怀里撞去,论身手之利落,不知比文笙高出几许。 由炭盆中飞出的烟尘已经将花厅门口整个笼罩,红毯上灰蒙蒙的,文笙只见新娘的手掌已自大红衣袖里伸出,指尖离自己右腕不过寸许。 这要一把抓实了,手腕多半不保。 此时要拿出竹笛来吹奏已经来不及,文笙当机立断,左臂微屈。 “咔”的一声轻响。 哪怕是周围很安静的时候,这机括的撞击声听着也并不甚响,何况如今院子里喊的叫的乱成了一团,大约这一声响只有文笙听到了。 一道乌光由文笙左腕飞出,太近了,那新娘别说还蒙着盖头,就算眼睁睁看着,全无防备之下也是避之不及。 乌光径直自新娘的前胸没入,巨大的冲力将她整个人钉得向后飞出,滚落在红毯上。 院子里一片哗然。 惊呼声,格斗声,以及刀剑入肉的声响随之响起。 有人摔倒,血腥气随之漫延。 这么混乱,文笙不用抬头去看,就知道必是钟天政一方发动了全线进攻。 四方风动,敌人已经扑至跟前,文笙顾不得去研究场上的情形,也来不及看敌人来自何方,先自一旁的倚朱手上拿到了古琴,四指一划,“嗡”,嘈杂的院子里陡然响起一声清啸。 这一声清啸如凤鸣龙吟,明明声音不是很大,却偏偏凌驾于刀剑相格、惊叫呼喝之上,仿佛穿透重重阻碍,直接响彻众人的脑海。 肉眼可见,以文笙为中心,向着四周飞快出现了一大片空当,就像她的手上有什么魔力,经由她一弹,那张琴就向外发出强大的排斥之力,将她周围以及试图接近她的人全都吹飞开来。 那新娘受这一下竟没有立时断气,倒在血泊中抽搐两下,盖头飘落,果然是个陌生的女子。 文笙已经顾不上她,指上抹、挑、勾、剔,先护住自身,方举目往四下里一望。 怎一个惨字了得。 花厅门口除了眼前这个假新娘,到是一切如常,那些由外头请来被重点防范的吹鼓手全都面如土色缩在一旁,一个个跟小鹌鹑似的。 这些人全都没有问题,敌人竟是刚刚进府来的十几个差役。 方才炭火盆炸开好像某种信号,假新娘向文笙发难的同时,那位陈校尉也暴起偷袭江审言。 他带来的十几个嘉通府差役散在江审言四周,看似为了瞧热闹随意而站,突然翻脸,江审言的处境顿时变得极为凶险。 这陈校尉在江审言的印象里应该是吴家的人,吴家但凡有事,他跟着忙前忙后,知道不少阴私,乃是府尹吴丰的心腹。所以此人突然暴露出来暗地里投靠了鬼公子,着实令他大吃一惊。 这也到罢了,江审言身边以狄氏兄弟为首的七八个护卫早知今天有场恶战,时刻不敢放松警惕,突然遇袭,到也没吃太大的亏,麻烦就在陈校尉带来的这十几个人武艺十分高强。 第一个回合的交锋。狄氏兄弟竟然没能拦住对方。 离得近。又没拦住,后果颇为严重。 狄秋衡挡住陈校尉暴起一击,却不防他身边一个小个子寻到空隙。一刀刺中江审言胸口。 江审言向后摔出去,战团里有人大叫一声:“得手了,走!” 小个子手上觉着不对,收刀一瞧。未见刀头上染血,喝道:“姓江的身上穿了软甲!” 他还待第二刀斩向江审言的脖颈。却被狄秋衡的兄长狄秋行截住。 只是一眨眼的工夫,狄秋衡将陈校尉一刀斩落尘埃,这边江府的人也倒下了两三个。 本来江审言身边的护卫就不及对方人多,这一下力量更是悬殊。 那小个子身法极快。狄秋行只是护着江审言将对方两人逼开的工夫,他腾身而上,狠狠一刀。斜削向江审言的下巴。 这一刀若是削实,江审言脑袋就没了。狄秋行失了一臂,不及转身拦截,只好故技重施,一个鱼跃扑将过去,拿自己整个后背挡在了江审言身前。 这一刀直直没入狄秋行后背。 “大哥!” 狄秋衡大叫一声,丢下对手,钢刀直取那小个子。 他这一下情急拼命,自己露出老大的破绽,因之挨了一下,好歹也重创了对方。 就见场中血肉横飞,若细听那刀剑入肉的“扑扑”声,只怕会有很多人因之胆寒,吓得夜里睡不着觉。 狄秋衡浑身浴血,和余下的几个护卫将江审言和狄秋行护在当中。 江审言预先安排的众护卫这才回过神来,一拥而上,将所剩七八个敌人团团围住。 对方处心积虑想要杀死江审言,可机会却是稍纵即逝,等文笙拿琴在手,更加没有可能。 江审言取出颗药丸来,塞到狄秋行口中给他吊着气,吩咐手下小心将人抬到一旁。 江审言脸色有些阴沉,忙活这半天,狄秋行重伤,自己也差点把命搭上,竟只抓出一个藏身嘉通府官居六品的奸细,而且刚才混乱之中,那陈校尉还死了。 鬼公子呢,竟然连面都未露! 他见文笙望过来,沉声道:“这几个人定要抓活口。” 文笙微微颔首。 她看看红毯边沿还没有染上血污,撩衣坐下,停了《行船》,改弹《探花》。 对方几个活口显然听说过文笙的厉害,面面相觑,尽皆脸上变色。 这七八个人里似是没有威信足以服众的,几人眼神游移一番,有人试图突围,有人试图拼死一战,很快便再度与江府的护卫战到一起。 文笙由着他们交手,不大会儿工夫,那七八个人便开始眼神发直,反应迟顿,就差忍不住打哈欠了。 这时却突然有个柔和的声音道:“住手!别弹了。” 文笙心神微震,这声音如此耳熟。 她手上一缓,循声抬头望去。 人群分开,前后走出来两个人,前头的是那位隶属禁军的张副尉,他两手举起,动也不敢动,脖子上压了柄明晃晃的短剑。 剑在一个黑衣人手里握着,玉一般的手掌不见半分血色,大约这身黑衣衬着,他的脸看上去格外苍白。 不是旁人,正是江审言今天辛苦布局,指望能诱之落网的钟天政。 他果然来了。 刚才不知潜在何处,竟还趁乱擒住了张副尉为人质。 钟天政压着张副尉一路走过的,正是江审言招揽的手下,他的这些手下来源颇杂,有不少并不将朝廷官员的死活放在眼里。 张副尉是谁,禁军齐肃的人,和江审言没有半个铜板关系,要不是他和那陈校尉带着手下进来添乱,哪会给敌人可趁之机。 所以就有两个家丁打扮的壮汉对视一眼,由后头疾扑上去,一个挥刀拦腰斩至,一个抬腿便揣,想将此人擒下,立个大功。 钟天政微微冷笑,并不见他如何施为,手中寒芒一闪,似是从那张副尉脖颈上收了短剑,张副尉还未及逃命,那柄剑又横了回去。 “砰砰”,地上多了两具尸体。 江审言这些手下并不怕死,但这死得也太快了,诸人惊骇之下不由地后退,就见钟天政随手抓起张副尉,飞身上了花厅的房顶。 文笙还记得燕白说过,依钟天政的伤,他差不多还需两月还能与人交手。 没想到今天看这样子,他已经恢复到了巅峰状态。 院子里乱糟糟这么多人,钟天政却视众人于无物,目光径直落在文笙身上,甚至于还笑了笑:“你好了,那我就放心了。” 文笙微微皱起眉:“我因你险死,却不是因你生还。你说这话,岂不好笑?” 钟天政闭上了嘴,脸上却没有太多动容。 他将头扭开,居高临下打量了一番江审言:“江大人,你运气真好,两次都有人给你当替死鬼。” 江审言见这人抓了个人质就敢如此托大,竟然公然露面挑衅,心中不解,疑道:“你就是鬼公子?公然现身,莫不是欲以一己之力,挑战我整个南崇?” 钟天政好整以暇:“我的条件,一会儿咱们慢慢谈,让我先把这些没用的东西处置了。”他遥冲人群中被困住的七八个手下扬了扬下巴,“江大人运气好,恰恰说明了你们几个的无能。不是和你们说过了么,这位顾姑娘,乃是大梁极出名的乐师,她这支曲子弹下去,用不多一会儿,你们就控制不住自己,一个个倒地睡得像猪一样。在她的琴声下,本公子自顾尚且无暇,可救不了你们。” 江审言和他一众手下尚且有些茫然,文笙听这话却暗叫一声“不好”。 她道:“你们别受他蛊惑!” 话音未落,那七八个人已经有开始拿刀剑自尽的了,这些人杀人狠,对自己下手竟也是毫不犹豫,江审言这边说什么也是来不及了,一两句话的工夫,地上横七竖八躺倒了一片,一个喘气的不剩。 江审言不由地心底发寒。 钟天政微微笑道:“这才对,你们不会明白,这是他们最好的结局。” 这时候一道人影从东厢里“忽”地窜出来:“姓钟的来了?哈哈,好,爷爷等你半天了,少他奶奶的猪鼻子插大葱!” 第四百二十四章 反客为主(二合一) 王十三听得外边热闹非凡,知道大对头现身,忍不住自屋里出来。 钟天政挟持着人质站在房顶,居高临下看到王十三,微微一怔。 不过王十三的模样打扮虽然变了,声音却没变,同在大梁时一样,还是那么粗俗、带着挑衅,以及讨人厌。 钟天政皱了皱眉,意味深长道:“王十三?你不是大梁的武官么,怎么会在这里?” 这就是明知故问了,文笙见那禁军张副尉疑惑不解地望望王十三,而后将目光投向了众人保护之下的江审言,登时就明白了这小子没安好心,当众煽风点火呢。 她收琴站起身,走到王十三身旁。 王十三也不是善茬,冷笑道:“凭你鬼公子都能混到林世南的座上客,老子在这里又有什么奇怪?” 钟天政轻飘飘斥道:“一派胡言。” 他还待再说点什么,却在见到文笙过去与王十三并肩而立时攸地闭上了嘴,眼底覆上一片冰寒。 王十三还嫌不够,大声同文笙道:“看到这条东夷人的狗,老子拳头就发痒,你帮我掠阵,我去宰了这狗奸细,抽筋剥皮好不好?” 文笙自然是与王十三站同一条战线,淡淡地道:“不急,他屡次刺杀南崇官员,更不用说上元节还行刺了皇帝,这是在江大人府上,咱们不好越俎代庖,且看江大人如何处置,若是江大人要拿,咱们便助他一臂之力,若是江大人要放,咱们就先将他的脑袋暂留一阵。再找机会,总之绝不叫他活着回大梁。” 钟天政听着她侃侃而谈,一副适逢其会与江审言不熟的语气,言语间一口一个“我们”,“咱们”,和王十三透着说不出的亲切,额上青筋迸起多高。简直都要气笑了。 “哼哼。好,顾文笙,你好样的。咱们的账以后慢慢再算。”他微微眯了眯眼。勉强控制住了自己,转向今天的地主江审言。 被他抓在手里的张副尉却觉脖颈上一痛,刀锋割破肌肤,血流了出来。 “江大人。我们谈谈吧。” 这时候浓烟散尽,院子里已慢慢恢复了秩序。人也分成了几波。 满院子除了江审言自己的手下,已经死了的差役,再便是那些由外头请来的吹鼓手和戏班子。 这些外人虽然现在看着还老实,江府的人却不敢就这么放他们离开。找了个小跨院把人都赶进去,又派专人看着。 之前张副尉打发到后院救火的百余名官兵也回来了,不过是排成了一长串。被押回来的。 押着他们的几个人才是此次钟天政到南崇,带过来的亲信。 文笙和王十三一看。好多熟面孔:林经、元恺、王五、王六…… 这些人过来,与江府的人隔了十余丈远,彼此之间泾渭分明。 王五他们显然也看到了文笙和王十三,却一个个板着脸,目不斜视。 王十三“啧”了一声,摸了摸下巴:“幸好老子早早弃暗投明了,不然混到这样,认个东夷杂种当爹,这张脸往哪搁呦。” 王六听他说得难听,有些沉不住气,张嘴欲要还击,悄悄瞄了眼面色冰冷的钟天政,又见元恺、王五都未说话,犹豫了一下,打消了念头。 林经是钟天政身边的老人,与王十三没打过交道,开口反驳道:“我家公子乃贤王之子,麾下有大军数十万,各方豪杰咸来归附,公子的壮志雄心,你这样的地痞无赖又哪里会懂,只会像只赖皮狗一样,胡乱汪汪几声罢了。” 王十三一见有人肯接茬,登时来了劲,“嘿嘿”一笑:“老子只要老婆孩子热炕头,是不懂某人做那称霸天下的梦,不过东夷杂种什么可不是我说的,是我在于泉的时候,听沙昂说的,也不知是真是假。” 钟天政此时身上散发出来的寒意几乎能把人冻死。 王六见林经一个回合便败下阵来,与王五互望一眼,不由暗自庆幸方才幸好没有多嘴。 他们与王十三一起生活了十几年,太知道他那张嘴了。 钟天政冷冷瞥了一眼王十三,转向江审言,几乎是咬着牙道:“江大人,我想若是两位奉旨办案的官员、这么多官兵一起死在你府上,你也不好交代吧?” 王十三嗤笑一声。 江审言却道:“鬼公子大名虽然远隔万里,在我南崇也是如雷贯耳,没什么不好交代的,毕竟你麾下大军数十万,又有各方豪杰归附,连我南崇朝中也不乏其人。” 江审言说到后来两句直接套用了林经的话,语气听着有些揶揄。 “不过,”他顿了一顿,“我自也不愿见这么多将士为国捐躯,有什么条件,你说吧。” 张副尉和那些禁军登时露出了感激之色。 钟天政不慌不忙:“那请江大人先关了府门,咱们慢慢商谈。” 他目光在众人脸上扫过:“江大人适才说的有些偏驳,钟某有今天,靠的一不是家世,二不是身边有多少人,说句不自谦的话,今天纵然闹将开来,也顶多将我这些不成器的手下留住,钟某想走,纵然调集全嘉通的官兵,也拦不住我。” 他站在高处,侃侃而谈,自有一股睥睨之气。 江审言心中一动,向一旁的文笙和王十三望去。 若是能将鬼公子留下,不要说一个从六品,百余名官兵,再大的代价他都愿意付,再大的责任他都抗得起。 王十三正低头与文笙窃窃私语。 “机会难得,我上去截住他,别叫他跑了。” 文笙却觉没那么简单:“他打不过你,要跑你却未必能拦住他,我的琴……也不行。” “你说他的伤怎么好得这么快,到底是真好了,还是用了拜月果浆之类的药物?” “不好说。燕老今天也没在。听你舅舅的吧。” 说完这话,文笙发现江审言遥遥望来,冲他先是微微颔首,后又摇了摇头。 也就是说可以试试,没有把握。 江审言顿时心动:不惜代价将对方留下,这鬼公子三番四次欲置自己于死地,今天若叫他走了。怕是不可能再有这样的机会。 这时候。钟天政微笑着摇了摇头:“我对南崇的区区三个州并没有想法,在我眼里,它们的价值还不如江大人和医圣燕白。刚踏上这片土地的时候,我曾以为钟某的求贤若渴可以打动两位,没想到,却不得不与江大人为敌。” 江审言笑笑:“承蒙阁下看得起。这真是顺我者昌,逆我者亡。” 他口里说着话,以目光示意其他人动手。尤其是王十三,只要能将鬼公子拿下,还管什么《明日真经》暴露不暴露,大不了事后他想办法遮掩。 钟天政居高临下。早早发现了苗头,好整以暇抛出杀手锏:“怎么江大人也不问问燕医令现下何处?我听说你们私交甚笃,却原来不是真的。” 王十三已经飞身上了房顶。刀都挥至中途了,闻言不由地一滞。 那边江审言也失声叫道:“慢着!” 王十三眼睛微眯。试探着大叫了一声:“假的,别听他胡说八道。” 今天确实没见着燕白,包括王十三在内,所有人都不希望这位医术如神的老人家出事。 钟天政手里控制着张副尉,将他往王十三刀尖所向一推,笑道:“顾文笙好得这样快,你说我猜不猜得到燕神医这段时间便呆在贵府?昨天中午,有顶四人抬的轿子由府里出去,燕神医便在轿里,我爱才心切,索性叫陈校尉以宫里相召为由,将他请到了我那里。” 江审言一听对方说得如此详细就知道错不了了。 燕白最近想要帮他医治旧疾,昨天说是回家去拿几样珍藏,燕白好久未回家了,直到现在未归,江审言也没有往别的地方想。 他沉声问:“你待如何?” 江审言不禁万分头痛,就不论医圣的价值,单论二人的交情,那可是生死相托的好友,一旦知道燕白落入对方手里,他真不敢轻举妄动了。 王十三也停下来,在旁虎视眈眈盯着:奶奶的,燕白老头儿要是有个好歹,江审言可就真绝后了,自己一时半会儿也生不出孩子来,这不是叫外婆难过么? 姓钟的与他这是仇上加仇,生死大敌! 众人投鼠忌器,钟天政自是看在眼里,胸有成竹:“我的条件很简单,把顾文笙和王十三交给我。” 王十三大怒,骂道:“滚你奶奶,你是多缺爹亲娘疼,想要了我们两个去给你当爹妈,你愿意我们还不肯呢,你个东夷杂种!” 他嘴上老是不干不净,钟天政再好的涵养也恼了,目光中露出杀意来:“王十三,你除了会占口舌便宜,还有什么本事?你只管骂,咱们走着瞧!”说着恨恨瞪了文笙一眼。 “江大人,你可听清了?既然两次都没杀的成你,大约是天意如此,以后你不主动招惹我,我也不来打你主意,此次南崇之行,能得到医圣燕白,也算是不枉此行。” 他是不枉此行了,众人脸色都很难看。 就听他继续道:“一会儿从你这里出去,我便要起程返回大梁,我给你们十天时间,十天之内,绑了这两人,与我去换燕白,若是王十三生擒不了,送个人头去也可以。逾期不候。” 元恺终于有机会跟了句话:“我们公子言出必诺,江大人不如好好考虑一下。若是迟了,燕老神医年纪也大了,万一水土不服,折在我们大梁,后悔药可没处找去!” “呸呸呸,你个元狗,有后悔药你得自己留着先吃,张寄北对你掏心挖肺,你转头就把他出卖给东夷杂种,你亏不亏心,他在背后看着你呢!” 元恺不禁微微变色:“放的什么屁。” 王五开口帮腔:“你不也一样背叛了王光济。十三,大家认识这么多年了,相互间再了解不过,揭短就没意思了,你好好讨个饶,我们大家也好帮你在公子面前求个情,何必闹成这样。” 王十三自忖燕老落入敌手,今天打是不能打了,但骂战他也不弱啊,以寡敌众丝毫不怵,气沉丹田正欲开喷,文笙在下面柔声唤道:“十三。” “啊?” “何用和他们逞口舌之能,没有羞耻心的人骂是骂不醒的。”文笙道。 王十三登时转怒为喜:看我媳妇多会说话。 其实这话也就是文笙说,王十三骂人又不是为了给对方提个醒,这就跟他平时忍不住嘴贱一样,都是为了自己爽啊。 “那你说怎么办?”王十三笑眯眯道。 “钟公子要回大梁,咱们送一送他。”文笙坐下来,二话不说,手抚琴弦,左手长吟,右手食指轻轻一挑,上来就是《探花》。 钟天政对几曲《希声谱》熟悉得很,这声音刚一出来,他就知道是哪一支曲子,上一次他对上《探花》,应对的就十分辛苦,更不用说元恺、林经等人。 所以他当机立断:“走吧,麻烦张副尉送我们一程!” 林经问道:“公子,其他人呢?” 钟天政轻笑一声:“看在江大人面上,饶他们不死吧。” 林经会意。只是要堵住这么多张嘴,叫他们不乱说话,就够江审言头疼的了。若是将这些人都杀了,反到对江审言有利。 只这一会儿,几人就纷纷露出困意。 钟天政不敢多做停留,目光从王十三、文笙身上掠过,道:“后会有期。”提着张副尉飞身下房。 看出他身体恢复得不错,这一跃竟落出去十余丈远,照这样子再有一个纵跃就要离开江府。 后头林经等人急急跟上,元恺是乐师,身手不行,王五、王六一边一个架着他前行。 文笙琴声未停,淡淡地道:“慢走不送。” 一帮恶客被《探花》驱赶,江审言这才放松下来,看着院子里凌乱残局,颇有些心力交瘁之感,顾不上收拾,先命人去医令府请个大夫来救治狄秋行。 打发个人,只是两句话的工夫,而后江审言也不兜圈子,直接问文笙和王十三:“你们打算怎么办?” 文笙明白他的意思:“事不宜迟,我们立刻追去,尽全力将燕老救出来。” 江审言点了点头:“我派人和你们一起。” 第四百二十五章 必经之路(二合一) 嘉通城里遍地都是官兵,没人带路,几乎是寸步难行。 江审言不方便出面,他找来帮忙的是龙武军果毅都尉戴春长,从五品,品阶在陈校尉和张副尉之上。 戴春长四十出头,肤色黝黑,国字脸,厚嘴唇,看上去真是一脸忠厚,但不管文笙和王十三都清楚,真正忠厚老实的官儿可不敢因为江审言一句话,问都不问就带着两人暗度陈仓。 这才是真正的人不可貌相。 他们两人以最快的速度换了禁军装束,收拾了包裹,这一去不知什么时候再回来,可不管文笙还是王十三心头都没有太多离别的惆怅,大家想的都是必须赶紧追上去,把燕白从钟天政手里救出来。 一旦叫钟天政回到大梁,与他手下的段正卿、林庭轩等人会合,再想于万军之中救人可就不是那么容易的事了。 虽然江审言这边还有个偌大的烂摊子等着收拾,他还是派了一个名叫向容的亲信带几十人跟去帮忙。 钟天政虽是过江之龙,刚看他身边还是带了不少人,只文笙和王十三追去,江审言怎么都不放心。 戴春长领着众人急急忙忙出了顺福里,前行不远便遇到了带队盘查的同僚。 戴春长打了个招呼,对方比他官职稍低,注意到他身后的人脸生,笑问了一句:“戴老哥这是忙什么呢?” 戴春长大大方方笑答:“大家辛苦,我帮江大人办点私事。” 那人“啧”了一声,羡慕道:“下次有这样的好事想着兄弟啊。” 文笙一行顺利出了三泰街,打听到张副尉带着人早由此经过,按时间推算。这会儿说不定已经离开了嘉通城。 戴春长只负责送一下众人,不知事态严重,见文笙和王十三隐隐露出焦急之色,出言宽慰:“别急,咱们虽然晚了小半个时辰,对方也不见得就不受阻碍。这关节,城门口盘查还是很严的。” 文笙却暗觉不妙。街上的官兵这么气定神闲。明显是没有听到什么动静。 钟天政做事情向来准备周详,若是张副尉的官阶不足以带他出城,那他事先必定留着后手。 而南崇繁华地。出了城道路四通八达,还真不好尾随追击。 麻烦呀。 她与王十三互望一眼,王十三猛地站定,同戴春长道:“咱们先去一趟陈康宁陈大人府上。” 戴春长没有异议。带着众人调头。 向容很急,不知道王十三突然之间又抽得什么风。王十三没空与他解释,他与文笙想到了一起,若是沿途都追不上钟天政,那么最大的机会就是在过江的时候。 如果有必要。他们需得借助“玉盘云水”,而这条路,他不用和文笙商量就知道。她不愿意现在就透露给自己的舅舅。 可若是甩下向容等人,就靠他和文笙两个显然是有些势单力孤。不说别的,来日江上划个船都没有人手。 他立时就想起了宣同方四人,他们熟悉那条路,且本来就是水匪出身,实在是没有比他们更合适的了。 戴春长领着他们来到陈府附近,离远站定。 上元节吴家因为满街的状纸,大大丢了个丑,现在吴皇后和陈贵妃据说是已经势同水火,戴春长跟着江审言好好的,不想叫人说是陈家一系,低声示意王十三:“你们去吧,我在这里等着。” 王十三点了点头:“我自己去就行,你们在这里稍等片刻,我很快出来。” 他将宣同方等人交给陈家,说好了不准他们与任何人接触,等同于软禁,但即使如此,想来陈大公子这几天也是坐卧不安,自己一要人,肯定乐得将这烫手山芋交出来。 说话间王十三与文笙比划了个手势,抬腿要走,又顿了一顿,回头在向容手下点了四个人:“你们四个跟我来。” 他带四人上去叫门,吩咐道:“进去了别瞎打听,衣服脱下来就没你们的事了,自己想办法回江大人那里。” 王十三这身打扮上门,将大公子陈子实吓了一跳:“陆老弟,出什么事了,你不是今天成亲么,怎么跑来了,你……是又有什么打算?” 不问不行,这家伙太能闯祸了。 王十三随口胡扯:“这不事闹大了吗,江大人请了禁军的人送我出城避避风头,我寻思着索性把那四人都带走,省得给你添麻烦,等风声过了,再回来帮你。” “不麻烦,不麻烦。”陈子实听说他来要人,二话不说,命谭芝赶紧去将宣同方四个放出来。 他看宣同方等人换了禁军的装扮,知道王十三没有骗他,大大松了口气。 这陆不逊真是口好刀啊,只是刀刃太锋利了,叫他们有些措手不及,这么走了也好。 王十三笑笑:“大公子,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咱们后会有期。” 说罢带着宣同方等人扬长而去,留陈家的人望着他的背影,又爱又恨,心生慨叹。 “走走走!”王十三与戴春长会合,将手一摆,催着出发。 向容看到宣同方几个两眼瞪得溜圆,欲言又止:这是怎么一回事,腊月里去捉拿这四个贼人,还是他带的队呢。 王十三只当没看见,大事当前,再多疑问也得给老子憋着。 众人出的是嘉通城的西门。 负责盘查的军官一边登记一边对戴春长道:“戴头儿,一个时辰前刚出城了一队,这天都快黑了您还赶着出去,是出了什么大事么?” 戴春长皱了皱眉,没有回答他,问道:“是张玉副尉带的队?一共多少人,可有检查过?” 文笙在队伍里留了意,盯着那军官看他怎么说,她也想知道燕白是不是在队伍里。若真是刚才同钟天政等人一道出的城,他年纪那么大了,也不会配合,盘查的人怎么会没有注意到。 那军官怔了怔,笑道:“张副尉也要出城?卑职到没见着,是林将军的人,骑马的坐车的。足足有十来个。带队的是少将军的亲随。说是前方有军情,急着赶回江北,卑职不好细查。” 戴春长点了点头。 少将军。指的是林世南的长子林长英。 文笙暗想林家果然与钟天政牵扯极深,这俨然是结成了联盟,有林氏父子相助,想来钟天政过飞云江也不是什么难事。 向容等人大约也想到了这一点。脸色都不好看。 待出了城,众人谢过戴春长。向容就提议别管天黑不黑,大伙连夜追赶。不过相差了一个时辰,大家辛苦一些,争取今天晚上就追上对方。 大伙没有异议。向容和宣同方几个也顾不得前嫌,全力追击。 可一直到入夜,连对方的影子都没见着。 他们在几处交通要道向客栈饭庄的人花钱打点。竟无一人看到有那样一队人经过。 向容咬牙道:“他们若不是走了小路,便是乔装改扮了。看来咱们只得尽快赶到飞云江南岸。他们总是要上船过江的。” 离了嘉通,文笙不用再顾忌被人看到,怀抱“太平”,道:“向先生可知他们会在哪个港口登船?” 飞云江南岸因为一直掌握在南崇手里,大大小小港口足有十余处,更不用说钟天政很可能在林家人的帮助下,根本不由港口登船。 向容犹豫了一下:“时间不多了,咱们的人只有先到江边,而后散开来,沿江边打探。” 若没有“玉盘云水”,只能出此下策。 王十三道:“那不如现在就兵分两路,我们六个一起,叫老宣他们也找找以前的朋友,看能不能帮得上忙。你们再追追看,不行就先回嘉通去。” 他不能透露“玉盘云水”,如此一说,向容只当宣同方要去联络旁的水匪,道:“燕老在他们手上,不救出人来,我们回去也没法向大人交差。分开也好,不知有消息之后怎么联络?” 文笙和王十三根本就不打算再同他联络,但此时没办法明讲,道:“你说个地方吧。” 向容定好了联络的地点,两队人马分开之际,文笙为叫他以及他后头的江审言放心,毅然道:“向先生,劳您跟江大人说一声,若在飞云江上未能得手,哪怕追到大梁,追到雄淮关前,我们也一定会将燕老救出来。” 话是这样说,两下分道扬镳之后,文笙却郑重与王十三道:“钟天政那人我了解,真回到大梁,成算太低了。他绝想不到咱们可以通过‘玉盘云水’直接在飞云江上拦阻他,所以这就是最好的机会。” 比起江湖经验,王十三比文笙要丰富得多,文笙说这话的时候,他就已经想好了对策。 当务之急,他要彻底收服宣同方四个,经过上元节那天的威逼利诱,这四人看着老实了不少,当时出了不少力,也没出什么差错。 但钟天政是极擅于利用人心贪念的人,此去救人,只有他们几个,更是半点闪失都不能有。 绕路“玉盘云水”比走飞云江坐船要慢,六人星夜兼程,开始一段路还好,可以骑着马赶路,等进入山区,王十三索性将文笙背负到背上。 此时王十三身上的气势与他单独与文笙相处时大不相同,好像神兵出鞘,凶刃开锋。 被《伐木》一直压制的《明日真经》在他身上再度运转。 文笙还好,宣同方几个心中却是忐忑不已。 大敌当前,王十三已经顾不得这门功法是不是有害,沉声道:“我们此去是要做一件大事,不怕明告诉诸位,上元节那天我把你们四个救出来,本是打着过河拆桥的主意。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带我来南崇,是拿我做诱饵,给我《明日真经》也没安着好心。《明日真经》是一门邪功,拜你们所赐,我练上了,变得越来越暴躁嗜杀,你们说说,我怎么可能放过你们几个?” 宣同方几人飞奔的脚步一顿,他们现在根本提不起勇气来与王十三交手,彼此交换眼色,跟着就要四散而逃。 王十三冷笑:“想逃?猜猜看,我能不能留得下你们?” 宣同方涩声道:“陆少爷饶命,我们虽然居心不良,可没能坑害到您,您也学了这绝世神功,还请念在我们几个鞍前马后服侍过两位陆爷,也给您出了不少力,放了我们四个吧。” “老子既然挑明了,就是要给你们一条生路。” 受《明日真经》影响,那几人提不起半点反抗的念头,若非王十三催他们继续前行,几乎就要跪倒磕头:“陆爷您说,我们一定照办。” 王十三淡淡地道:“跟我去救燕白,杀鬼公子。只要你们这一遭乖乖听我命令,完事之后,不管成不成,我都放过你们。而且我还帮你们想好了退路,南崇有江审言在,你们是呆不下去了,想改邪归正,可以跟着我,往后在大梁军中混个一官半职,要心还痒痒,我介绍你们去东海许大麻子手下。” 宣同方立时就动心了,壮着胆子道:“陆爷您要言而有信。” 事急从权,文笙知道王十三这次是来真的了,果然就听他郑重道:“若是我说话不算,骗了你们,就让我来日和我爹一个下场。” 宣同方等人长出了一口气,在他们想来,陆鸿大赫赫凶名,那么大的个人物,结果无声无息就死了,脑袋都被人割了示众,真是倒霉之至。 自己四人在阎王爷面前走了一遭,终于保住了小命。 蔚刚道:“陆爷您放心吧,就凭您刀枪不入,谁也奈何不得,我们几个也不敢反水。” 处理完这件事,一行人放开脚程,很快就见到了拜月族族人。 此时“玉盘云水”已经由赤月村掌握,王十三第一件事便是找村长孟灰羽和长老利江明西借船借路。 在“玉盘云水”被死对头控制的十年里,赤月村的人开凿了一条通往飞云江下游的路。 片刻之后,一行人坐船下水。 宣同方四个将船划得飞快。 飞云江江面开阔,若要拦截对方,最理想的地方就是必经之路鬼见峡。 第四百二十六章 再走鬼见峡(二合一) “鬼见峡常年驻守上千精兵,大少战船数十艘,带队的是林世南的亲信副将徐放。陆爷,咱们只有六个人,这么冒冒然撞上去,您自然没事,我们四个怕是凶多吉少。” 自打王十三收服了宣同方等人,这四个水匪再与他说话,下意识便将陆少爷的“少”字去了,语气别提多么恭敬。 王十三提刀站在船头,四下是白茫茫的水,两侧青山隐约可见,这一带江面很开阔,他没有接宣同方的话茬,只一味催道:“快,划得再快些!” 钟天政那队人不用绕路,王十三真怕这么紧赶慢赶,依旧被对方抢在头里。 他何尝不知宣同方所说乃是事实。 上船之前他们四个也提议请拜月族的人帮忙,不过王十三只是一犹豫便拒绝了。 习俗不同,语言不通,只是说服对方便不知道需要多久,而且有外人参与,动手的时候场面必定十分混乱,一旦失去控制,谁知会引起什么样的后果。 他回头看了看坐在船板上的文笙,上一次他们两人夜闯鬼见峡,他后背中了好几箭,那是何等凶险,没想到只隔了两个多月,他就要把这场子找回来了。 文笙眼望船外侧江水,道:“这会儿风是在往鬼见峡的方向刮,在峡外拦截风险太大,也许刚交上手,船只顺风顺水就飘到敌人眼前了,我不想再像来时那样。你们保护好自己见机行事,放心吧,有我和十三,不至于出现太大闪失。” 乐师开口,宣同方等人齐齐闭上了嘴。 王十三“嘿嘿”一笑:“不知上次那姓丁的还在不。小崽子们,老子是随便拿箭射的?” 很快两侧青山越来越近,在江面上倒映出巨大的影子,前头水道渐窄。 习武之人眼神锐利,王十三站在船头,影影绰绰能望见前头连绵的战船,以及山峰岩石上飘扬的南崇战旗。 王十三吩咐:“停下来。附近找个地方隐蔽。” 宣同方等人应了一声。 水流湍急。四人奋力将船控制住,不教它一头撞向鬼见峡。 王十三盯着前方,三两下将外袍脱下来。想了想,又将里衣也脱了,所有累赘都丢在船板上,袒露上身。大冷的天只穿一条裤子。 江上寒风一吹,他身上登时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文笙见他单手提刀。知道他要单枪匹马去打头阵,叮嘱道:“小心!” 王十三点了点头:“你也小心。”而后目含震慑扫了那四人一眼:“顾姑娘会照应你们,你们也给我把人保护好了。出一点差错,你们知道后果!” 说完了也不待宣同方几个回话。向前一步,下到了水中。 江水冰寒刺骨,瞬间就将他淹没。 王十三暗自抽了口气。运转《明日真经》,自水中悄悄向着鬼见峡摸过去。 直到这会儿。鬼见峡的守军还没有察觉有异。 他们在鬼见峡两侧山上设了眺台,大型战船上也搭了箭楼,上头都有兵士日夜警戒,随时注意着江面上的异动。 若王十三他们的这条船是从江北方向开过来的,这些南崇守军大约早就发现了,南崇方向,可想而知,有船来也必定是自己人,负责瞭望的士兵难免松懈。 王十三水性一般,但他有一身强悍的内功来补齐。 只用了一刻钟时间,他便潜至了最近的一艘战船旁,趁船上人不备,冒出了他的脑袋,扒着船舷飞身跃起。 一千个人,一人一刀,也要挥一千次。 奶奶的,不知道能不能来得及。 宣同方几个知道学了《明日真经》的王十三有多么可怕,既然王十三叫他们离远等着,他们便乐得瞧热闹。 蔚刚见文笙脸上露出焦色,出言安慰道:“顾姑娘,您放心,陆爷现在可是刀枪不入,近乎于无敌,对方人再多也拿他没办法,实在不行,他还可以退回来。” 文笙点了点头:“我是怕时间来不及。” 话音未落,冷兴生叫了一声:“被发现了!” 远远的,就听到风声、水声里夹杂了呼喝叫喊,鬼见峡一带数十艘战船乱成了一团。 文笙道:“走吧,将船靠过去,速战速决。” 这时候飞云江上正有两艘南崇军的战船一前一后向着鬼见峡方向驶来。 两者相隔十余丈远。 前头那艘船上略显空荡,除了划船的,只有三两个闲人。 王六扯了扯衣裳领子,同旁边的元恺、王五抱怨道:“这身劳什子军服,紧得透不过气来,等过了鬼见峡,老子立刻就脱了它。” 他穿的是南崇军中校尉的衣裳,原主不及他魁梧,钟天政急着出发,他不敢拖延,只能将就。 元恺笑了一笑:“忍一忍吧,等到了江北,就是咱们的天下了。” 江北虽然也在南崇军的控制之下,但钟天政离开这么久,他手下的一众亲信早急了,王五、王六等人追过来时,林庭轩已经传信,他亲自带了人等在岸上,甚至船只都准备好了,就等着接应众人。 王五也是眉开眼笑,悄声道:“护得公子医好了伤,平安返回,元先生这次可是立了大功。” “彼此,彼此。公子向来赏罚分明,不会薄待你俩。”元恺笑道。 他倒向钟天政的时间要远远早过王五、王六,说话也比二人有底气得多。 王六还待说话,舱门一开,林经自里头探出半个身子,元恺连忙抛下身旁两人,迎过去:“公子可是有什么吩咐?” 林经未答,皱着眉遥望远处江面,道:“我看看鬼见峡是不是快到了。” 元恺赔笑道:“快了,快了。再有两三里水程。” 林经还待说话,突由舱内传来一阵剧烈地咳嗽声。 船头的王五、王六忍不住偷偷拿眼角余光往这边望来。只见元恺和林经脸色如常,自从离开嘉通,这咳嗽声时不时响起,有时候听着撕心裂肺,简直吓人。 可除了昨天傍晚林经劝钟天政早早住宿,歇息一晚上之外,再没有一个人敢多嘴的。 王五听着舱里钟天政一咳就停不下来。暗想自己方才说“医好了伤”。可有多么违心。 不过不要紧,燕白不是跟着一起回来了么。 林经又向后船望望,缩了回去。将舱门关上。 船舱里生了几个火炉,温度比外边高了一大截。 钟天政坐在榻上,身穿雪白中衣,盖着厚厚的被子。面无表情,哪怕咳得这么凶。脸色依旧苍白如纸,半点血色都没有。 林经回来,在火炉上取了水壶,倒了杯滚水沏的热茶。小心翼翼端给钟天政。 “公子,再有两三里路就过鬼见峡了。” 钟天政咳得接不住杯子,过了好一会儿才缓过来。不顾那茶水滚烫,接过来径直喝下去。哑着嗓子道:“林长英的人可有异常?” 林经垂首而立:“没有,在后面老老实实跟着。” “那就好。”钟天政抬头向船舱角落里望去。 那里放了两张椅子,上头用麻绳五花大绑绑了一老一小。老的头发胡子花白,不知多久没有打理,看上去乱蓬蓬的,闭着眼睛假寐,正是医圣燕白。 而钟天政此时看的不是他,是他旁边那个小的,一个六七岁的小胖子。 小胖子两眼红肿,脸上是未干的泪痕,身上又是泥又是土,看上去十分狼狈。他见钟天政目光冷冷望过来,有些害怕,抽泣了两声,道:“你放了我吧,我要回家。我要我娘。” 钟天政嗤笑一声:“这么大了,还离不开你娘,莫不是没有断奶?” 小胖子打了个哭嗝儿:“你,你怎么知道?” 钟天政一滞,小胖子又哭道:“我要我娘,还有奶娘。呜呜,你这坏蛋,你快把我送回去,不然我爷爷我爹不会放过你的。” 钟天政想说话,咳意又起,掏出帕子掩上了嘴。 这一次只咳了两三声,不过拿下帕子之后,他随意瞥了一眼,瞳孔不由地微微收缩,停了停,冷笑道:“你爹娘早便不要你了,他们将你送给了我,以后你这条小命就是我的,想打就打,想杀就杀。” “胡说,呜呜!你爹娘才不要你。”小胖子伤心之极,哭得直抽抽。 钟天政冷冷望着他,眼角眉梢跳了跳。 一旁燕白仿佛感受到钟天政身上的杀意,幽幽叹了口气,睁开眼睛:“你也算一方诸侯,何苦吓唬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子?” 钟天政幽深的眼神转向燕白:“燕老先生,你什么条件才肯归附于我?” 燕白叹了口气,想闭目不答,又觉着心烦,道:“别做梦了,我出手救过你一次,你就算不将救命之恩记在我身上,也应该承林将军的情,可你竟然恩将仇报,不但绑了我,还抓了林将军的长孙做人质。这等狼子心性,燕某不屑与之为伍。” 钟天政唇角微微翘起:“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对燕老,我是倾慕已久,只是在南崇的地盘上,才不得已出此下策。害我的人,我纵追到天涯海角,也要将其挫骨扬灰,于我有恩的,我也会全力报答,燕老不信,等回到大梁,终有一天,我会叫你看到我的诚意。” 燕白明显不吃他这套,嗤笑道:“那是多久,你伤没养好,便强自于人交手,可是已经咳血了吧。” 钟天政避而不答,道:“至于我与林将军的恩怨瓜葛,现在不方便向燕老透露,上元节之后,我们产生了很大的分歧,抓这个小胖子,也是迫不得已,毕竟我要活着回到大梁去。” 燕白冷笑:“燕某一个阶下囚,你与我说这些有什么用?” 钟天政摇了摇头:“我只是想叫燕老知道,我并不是薄凉之徒。燕老救命之恩,我是时刻记在心上的。” 燕白默然良久,突道:“过江之后,你若肯放了林将军的孙子,我便信你。” 钟天政望着他,突然极浅地笑了一笑:“不用过江,我的人已经赶来接应,只要过了鬼见峡,我的安全无虞,立刻放人。” 林经在旁低头站得笔直,不敢出声。 燕白扯了扯唇角:“希望阁下言而有信。” 钟天政向旁伸手,林经连忙给他添了热茶,这次钟天政没急着喝,只拿如玉般的手掌捧着那杯子,似在暖手,停了一停,赞道:“燕老真是古道热肠,明明很厌恶在下,为了这小胖子,还强忍着与我周旋。呵呵。” 这次燕白没有再搭理他。 钟天政笑了笑,不以为忤。 舱外传来王五的声音:“公子,鬼见峡快到了。” 钟天政没有接话,抬头望了林经一眼。 林经连忙出舱去看,少顷回来禀报:“公子,已经能望见了,大约有五六十艘战船,驻扎的南崇军队与咱们来时差不多。” 钟天政点了点头,吩咐道:“不接受停船检查,叫林少英的人去应付他们。” 林经点头,应了声“是”,正要出去下令,元恺的声音在舱外道:“公子,有一艘船迎过来了。” 这是正常的,钟天政也未在意,示意林经出去盯着。 由鬼见峡方向迎过来的是一艘小船,上面看着不过三两个人,这种战船一般用于侦查,逆水行船跑得还挺快,眨眼工夫就到了眼前。 船头挥旗示意的是个四十来岁的汉子,一脸横肉,离远中气十足地嚷嚷道:“来船停下,报报字号,你们是哪支队伍,哪位将军手下,由哪个港口过来,去往何处,做什么的?” 这边船上包括钟天政在内,没人觉出不妥,只觉着这南崇兵实在是浑身匪气,不像个善茬。 不过这种大兵,在哪支军队里都很长见,往往还如鱼得水,升得飞快。 林经朗声道:“我们是林少将军的人,去江北有急事,赶紧放行。” “林少将军?哎呀,不知哪一位头领在船上?我们好回去禀报。” 这时候后头的船靠拢过来,林经住口,等着那船上的人出面交涉。 风向鬼见峡的方向刮,水往鬼见峡的方向流,他们闻不到风中水中那浓重的血腥气。 第四百二十七章 又见面了(二合一) “我是少将军的亲卫队长曲无非。徐放将军可在?” 后面战船上,一个长脸军官站出来,瞥了林经等人一眼,神色间闪过一丝不甘。 那艘船上哪是人,分明是一群忘恩负义、翻脸无情的狼,明知林少英夫妻俩对唯一的儿子爱逾性命,竟然绑了小少爷做人质,以此为要挟,叫林家送他们离开南崇。 等到了江北,不知他们会不会放了小少爷,若是言而无信,他又该怎么回去向少将军交待。 对面的大兵明显有些惊讶:“原来是曲队长,失敬失敬。徐将军不在,方才据报,鬼见峡北边江面上发现不明船只,他亲自带着各位校尉队长过去瞧瞧,命我等暂时封锁鬼见峡,不得放任何人经过。” 曲无非登时便是一怔,停了停方道:“那鬼见峡现在谁人负责,叫他来见我。” 他在军中的地位,和这个匪气十足的大兵天地之差,实在是没什么好说。 他却不知钟天政、林经等人听到这话比他更是惊疑不定,不明船只指的是谁,是不是来接应的林庭轩被发现了? 又或者是鬼见峡守军故布疑云。 但无缘无故南崇兵怎么会刁难林家的亲兵卫队,不肯放行,那就必是林家不甘心放他们离开,提前传了消息过来,两下配合着演戏。 林经跟随钟天政多年,深知这位主子有多么多疑,加上他此时受着伤,一路神经都绷得紧紧的,无事的时候他不愿曲无非接近林世南的孙子,将林家的人都打发到另一条船上。可现在情况有异,必须把他控制在身边。 故而林经目光从对面那三两个人身上移开,转向了曲无非,眼睛里带着阴冷,冲他招了招手:“曲队长,你来这边船上同他们说。” 两船挨得很近,曲无非也想与小少爷呆在一艘船上。闻言没有多想。撇下自己这边十几个水手,上了临船。 前来拦截的船上,三人正是冷兴生、阙良和蔚刚所扮。说话的是冷兴生。 王十三给他的任务是拖延时间,尽量摸清楚对方底细。 虽然这些人冷兴生一个都不认识,但就凭这边一句话,曲无非就换了坐船。便足以断定重要人物都在哪艘船上。 曲无非的话冷兴生不能不答,口里应付:“陆校尉暂时负责。我这就去禀报。不知曲队长此来可有令箭?信物也行。” 说话间他好奇地打量了两眼林经,心忖:“这个毛都未长齐的年轻人,难道就是大名鼎鼎的鬼公子?” 此言一出,傻子也知道不对。林经压低了声音问曲无非:“怎么回事?” 这会儿王十三和宣同方已经由水下潜到了他们这艘船的船底。 方才他们一行拿下鬼见峡,解除后顾之忧,在宣同方看来顺利得不可思议。王十三以一当百,引得所有守军拼命攻击他一人。 陆氏兄弟的时代已经过去了二十年。久到这些南崇将士根本不知道一旦遇上刀枪不入的人,再多的攻击也是无用之功。 就在对方乱成一锅粥之际,他们四人护着顾文笙携琴而至,古琴一弹,很快结束战斗。 宣同方几个只是帮着杀杀箭楼眺塔上的敌人,然后就没他们什么事了。 这会儿可没那好事。 江水冰凉刺骨,像无数钢针扎进骨头缝里,他内功不及王十三,这等罪有二十多年没遭过,一入水就倒抽了口冷气。 即使如此,他跟在王十三身后也不敢有半点大意,是生是死,日后前程如何在此一举。 曲无非哪里知道怎么回事,他对鬼见峡有着莫大的信心,当年南崇立国,退守飞云江,就是将鬼见峡掌握在自己手里,才阻止了大梁军队南下。 他想不通,暗暗揣测是不是鬼见峡的守军针对他们一行接到了上头的命令,这么一犹豫间,林经看在眼里,伸手抵在了他背心要穴上。 王五、王六等人见状靠过来,聚集到船头。 舱里咳了两声,传出钟天政低沉的声音:“废什么话,撞过去!” 林经得令,毫不犹豫冲对面的三人冷冷喝道:“林家的亲兵卫队也敢拦,真不知死,撞!” 早在钟天政出声时,这船上几个水手就有了动作,这边船大,又是顺水,在江面上陡然加快了速度,船头狠狠撞在了对面小船上。 冷兴生骂了一声,随着小船船头被顶起来,船身倾覆,三人纵身跃入江中。 与此同时,钟天政等人所乘的这艘船后半截竟被一股大力猛地掀起,后梢上两个水手毫无防备,被一下子就甩了出去,半空发出两声惊呼,落到了江中。 船上像元恺这样的,急忙就近找桅杆抱住。 若说这一瞬间众人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何事,跟着船底“砰”地一声巨响,碎了个大洞,大量的江水涌进来,船上呼喝声接连响起:“船底有人!”“有人在水里!” 舱里传来钟天政冷静的声音:“别管敌人,冲过鬼见峡去!” 林经知道遇上麻烦了,而钟天政这会儿根本无暇理会像曲无非这样的小人物,出手干脆,内力透指,戳中他背心,左手跟着一推,曲无非全无抵抗之力,直直落到江里。 江水打着漩,巨浪窜起多高,连西沉的太阳都一并遮挡住。 敌人在暗处,隐约只见水里几条人影,如大鱼一般一晃而没。 船在渐渐下沉,也离着鬼见峡越来越近。 元恺是乐师,唯一一个不用离开船就能攻击到水里敌人的人,抱着桅杆勉强固定住身体,横笛于唇边,先行吹响。 一道人影随着滔天巨浪跃上船来,二话不说直取元恺。 王五、王六齐声怒吼:“王十三!” 两人熟悉他招式。不顾船身剧烈晃动,左右上前夹击。 另一艘南崇战船刚才还齐头并进,这会儿已经被甩在了后头,船上十几个水手是曲无非在南岸军营里连船一起调拨来的,这会儿齐齐傻了眼,不知如何是好。 元恺不敢躲,这船已经不行了。在急流中摇晃得好像天地将覆。他是乐师不假,笛声只能攻击旁人,却保护不了自己。一旦放开桅杆,等着他的必是坠入江水里。 不说前面就是鬼见峡的危岩,就光是水里叫人胆寒的低温,掉进去就没有活路。 唯一能指望的就是王十三这一刀被自己人化解掉。 可叫他胆寒的是。王十三这一冲之势犹如飞龙在天,对着左右袭来的两柄刀躲都未躲。 说时迟那时快。就听着“扑”“扑”两声响,王五、王六的刀齐齐刺中他肋下,若换了旁人,只这两刀便足以致命。可王十三连个停顿都不见,右臂挥出,一道寒光。桅杆斩断,笛声止歇。元恺的人头飞了出去。 王五、王六两人还在冲着昔日兄弟拼尽全力,想要将刀刺入他身内,王十三“呵呵”一声,半空跨上一步,抬腿正踢中元恺的尸体。 那个无头尸体直直向着王六飞去。 王十三忽略掉王五势如疯魔,追着他狂挥乱砍,攸地转到王六身后,一刀斩在他腰际。 王六一声闷哼,这一刀虽不致命,但他刀刺不入,眼睁睁看着元恺没了脑袋,这刺激实在是太大了,向后“蹬蹬”倒退几步。 外人不知他是躲避元恺的尸体,还是被王十三一招吓破了胆,就见他一直退到船舷,船身一个大晃,他踉跄了一下,一脚踩空,直直落入水中。 王十三没有再管王六是死是活,连追着他拼命的王五都没有理会,直奔船舱。 鬼见峡就在眼前,惊涛拍击危岩,发出很大的声响,左侧山麓横在水道中的长礁清晰可见,距离这艘将沉之船不过二三十丈。 数十艘南崇战船停在长礁之后的江面上,船上静悄悄的,透着一股凝重的沉寂。 驻守鬼见峡的南崇将士一个都不见,只距离长礁最近的一艘大船上坐了一个人。 这人盘膝坐在船头,膝上横放了一张古琴,正是文笙。 她的手指虚抚在琴弦之上,抬头望来,等着这一战最后的结果。 或者是,等着钟天政。 钟天政的坐船已经四分五裂,最后的船体眼看要撞碎在长礁之上。 不时有人冲至王十三眼前,试图像王五一样阻止他的脚步,但他只是挥一挥刀,像赶苍蝇一样将他们抡到江里,这些人自有水里的宣同方几个去收拾。 此时他的眼里只有钟天政,要杀那厮,这就是最好的机会。 不过几步远,舱门突然碎开,两道人影疾扑而出。 王十三迈步抢上,挥刀奔着头一人斩落。 不对,这不是钟天政。 是钟天政的林经,他肋下还夹了个人,看身形,是个孩子! 王十三一刀落下,电光石火间,林经抬手,就听着“当”地一声响,两刀相交,他竟然接下了。 王十三大感意外。 随着这几年岁数渐长,王十三觉着自己的武功也在逐渐接近巅峰状态,尤其是学了《明日真经》之后,不但是刀枪不入,反应速度也快了不少。 事实上由他在东海做海盗开始,能接下他一刀之合的人就不多了。 没想到这林经看着年纪不大,在姓钟的眼前俯首帖耳一副奴才相,武功竟是不弱。 不过林经接这一刀,被内力所震,身体猛然一沉,去势受阻,落在了船板上。 王十三无心与他纠缠。 适才林经抬手之际,王十三已经感觉到身后风动,钟天政派亲信吸引他注意,这狗贼要逃! 他猛然回身,只见一道白色人影掠过,挥刀来不及了,左手扬起来一抓,就听着“刺啦”一声,扯下来一块衣裳下摆。 王十三心中暗骂,这一瞬间他已经看清了,这个正在逃命的果然是钟天政。 他的速度不快,王十三不知道对方伤势未愈,只当是他手里抓了个人质之故。 医圣燕白!果然在钟天政手上。 姓钟的到了这时候还不肯丢下他。 老头儿双目紧闭,身子软绵绵的,显是已经失去了知觉。 趁方才扯住他衣裳,令对方在半空一滞,王十三再次挥刀。 “当”! 林经飞身抢上,浑身空门大开,不管不顾将他的刀格住。 王十三一股火顶上来,胸中气血翻涌。 今天不但接连打了两场,还需得运功抗寒,王十三的《明日真经》一直未停,这会儿赶着杀钟天政这个大对头却接连受阻,但觉满心烦躁之意,连眼睛都红了,只想将眼前的林经生生撕成两半。 飞云江水滚滚而来,撞在一旁危岩上,碎成漫天大雨落下来。 雨幕中王十三猛然一刀劈出去,“呜”,锐风之声带动雨水,如匹练般落向了林经。 这等声势,几乎是全力施为,林经不可能接得下来。 明知不敌,林经没有让开,竟然稳稳站住,左右手相交,如使双刀般等着迎接王十三这一刀。 可他左手里的不是刀,是个粉嘟嘟的小胖子。 恰在此时,不远处传来一声琴响。 王十三猛地一震,前一刻,他还想挡在前头的哪怕是座山,他也要劈成两半,可此时他却要拼尽全力,将这刀收回来。 这一刀下去,便再也无法挽回。 千钧一发之际,王十三猛地拧动身躯,这一刀几乎是贴着林经的头颅和小胖子的两只脚掠过,狠狠扫中一旁危岩。 这时候,这截残船已经被浪头卷到了长礁前。 林经死里逃生,飞身而起,逃命的同时脱手将小胖子向着礁石上掼过去。 他若真想要林长英的儿子死,王十三不一定能来得及救,可这时候抢在头里的钟天政已经在长礁上借力,飞身跃起,脚在一旁危岩上二次借力,向着一艘战船上落去。 林经不过是想以此阻止王十三去追。 王十三不甘心,但他没有犹豫,身体疾坠而下,抢在前头一把抓住了那小胖子的腿,向后一扯,而后插进空隙,双臂就势将人抱住。 “砰”,他的后背重重撞在礁石上,跟着落入水中。 那边钟天政落在了战船上,看着前面阻挡他去路的人,轻轻叹了口气:“又见面了。” 第四百二十八章 穷途末路(二合一) 文笙没有回应。 她只是坐在船头,仰起脸来望着对面的那个人。 文笙和钟天政之间的距离,大约有十余丈远,但他们之间隔着摇荡的飞云江水,碧绿的江水泛着白色泡沫,就好像是一道深不见底的鸿沟。 事起突然,钟天政没有来得及穿上外袍,连白色中衣的裤腿也被扯掉了半截,看上去很是狼狈。 此时正是黄昏,太阳已经落下,江上寒风凛冽。 他穿得这么单薄,脸色青白,仿佛轻轻一推即倒。 这种穷途末路的感觉,文笙以前从来没有在钟天政身上见到过。 不过在看到被他挟持的正是燕白之后,文笙心里那点异样的情绪顿时消散无踪,慢慢皱起了眉头。 “你就这么恨我,一定要置我于死地?” 钟天政不见她说话,又加了一句。 “难道不是你先拿箭射的我?”以文笙对钟天政的了解,她突然觉着对方这身打扮很可能是在装可怜,“别废话了,放了燕老,那是你我的恩人。” 钟天政有意忽略她后边那句话,挑了挑眉:“要这么说,咱们的账可得好好算算。你辜负我的心意,杀了胡良庸,知不知道给我造成多大损失,不说参透《希声谱》,新乐的研究都陷入了停滞,是你说,要战场上见……” 说到这里,他忍不住握拳掩口,轻轻咳嗽。 “哗啦——” 长礁处,王十三自浪里冒出头来,浑身湿哒哒,裤子紧贴在身上。向下淌着水,左手勒着那小胖子的腋窝,把他护在胸前。 “咳咳咳!”小胖子连冻带呛,这节骨眼上由昏迷中醒来,睁开眼睛。 王十三没有理睬他,一跃而起,脚在长礁上借力。便要向钟天政扑过去。 奶奶的。敢当着十三爷的面纠缠文笙,说些恶心巴拉的话,当老子是死人? 他受《明日真经》影响。气势本就凶悍,再叫钟天政一激,真是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眼里心里只想着一件事,那就是将这个小白脸大卸八块! 林经因为将累赘丢给了王十三。抢到了点先机,正在前面等着他,“锵”的一声响,由高处挥刀直刺。 他已经发现对手刀枪不入。但王十三抢了林世南的孙子在手,也就相当于有了破绽,他这刀刺的不是王十三。而是他怀里的小胖子。 林世南父子常年在军中,很少回家。这孩子长于妇人之手,从小娇生惯养,连刀也没碰过,哪见过这等阵仗,只觉天翻地覆,身上冷不说,胸口被人勒得透不过气,眼前白花花一片,直接吓尿了,闭眼大声哭叫:“娘!哇哇!” 钟天政没有理会离他不远那一连串呼喝、哭喊声,叹了口气。 “……再说我要杀的,也不是你。那一箭,够李承运念着你很久,顾文笙,可惜你是女子,而你看好的李承运也绝成不了真龙。别再挡我的路!” 文笙凝视着他,再次道:“放了燕老!” 除了这个,文笙不想再同他说任何话。 眼前站着的人看似虚弱却有狠辣莫测的身手,是迄今为止《希声谱》最大的敌人。 钟天政望着她,微微一笑:“我交出燕白,你会放了我么?你看,我知道你不会,到这会儿了,你依旧不愿意欺骗我。那我也说一句实话,不管你放不放行,我都不会把燕白给你,我的伤势没他不行。” 两人陷入了对峙当中。 此刻不管是文笙,还是钟天政,两人所呆的船上都没有别人。 之前攻克鬼见峡的时间虽然非常紧迫,但文笙还是叫王十三和宣同方等人将活着的南崇兵都集中在了一起,以便看管。漂在峡口处的这几艘船上是空的。 没有人掌舵划船,船会顺着水流自己漂。 这片刻工夫,钟天政的坐船渐渐要漂离鬼见峡。 但叫他失望的是,文笙手在琴弦上轻轻一拂,那船便像是被什么水怪在底下推了一把,竟然逆流而上,堪堪漂回了原位。 这是《行船》,顾文笙在以这种方式告诉他,老老实实呆着吧,今天他休想逃掉。 如此就不能放任林经和王十三再打下去了,钟天政清楚地知道,按王十三此时的身手,就算手上多个累赘,林经也绝不是他几合之敌。 他无奈地笑了笑:“就这么舍不得我走?好吧,你叫他们几个都住手,咱们谈谈条件。否则,”他修长的手指放到了燕白的脖颈上,“我现在就弄死他,咱们一拍两散。” 文笙拿开琴站起身:“你想清楚,杀害燕老这样的神医,是会遭天谴的。” 钟天政闻言哈哈大笑:“天谴?若有天谴我早就死了。不错,燕白、江审言他们都算是人物,可比起彰、白两州十余万人命又如何?顾文笙,我没什么好怕,从我戴上面具那天便已回不了头了,所以,”他止了笑,俊秀的脸上颇有些咬牙切齿的意味,“记着,不管是谁,挡了我的路都要死,哪怕是你……” 文笙叹了口气,若对手是别人,她一点都不怕这种威胁,《行船》一响,无形屏障就能护着燕白周全,但是钟天政却不行。 他曾数次破掉《行船》的屏障,自己不敢冒这样的险。 她没有多犹豫,回头冲王十三那边扬声道:“十三!” 那边打得正热闹:“锵”,兵器相撞;“乒”,林经被拍了出去,“哇哇”,小胖子在玩命地哭喊,“哗啦啦”,水花四溅…… 但即使如此,王十三也是立刻应声:“哎,等等,我马上就宰了这小子!” 这位也是咬着牙说的。 话音未落,“噗”。牛皮糖林经大腿上狠狠中了一刀,这一刀入骨很深,并且王十三手臂一探,刀口直接划到了腰际。 鲜血飞溅,喷中小胖子一脸。 小胖子“嗷”地一嗓子,“哇哇”,“呜呜”。哭得都快断气了。 王十三就觉得一股热流沿着自己大腿蜿蜒往下。 奶奶的。不大会儿工夫这都是第二泡了,姓钟的小子给这小孩喝了多少水? 关键他这半天内力流转,热气蒸腾。身上早就干得差不多了,这泡尿一沾上,明显不说,肯定有味道。 王十三气不打一处来。只想掐死怀里的肉球,就听文笙道:“十三你来。先听听他怎么才肯放人,谈不拢呆会儿再杀也不迟。” “好。”他正想把小胖子掐着脖子丢给文笙去。 这里是大名鼎鼎的鬼见峡,目之所见,到处都是水。有自己在,钟天政除非上天入地,怎么都是死。 所以王十三敛了敛火气。放过林经,飞身跃起。直奔文笙的坐船而去。 看着对面的钟天政,王十三突然改了主意。 王八蛋,小白脸,到这时候了还敢打文笙的主意,一刀结果都是便宜你了。 林经伤得不轻,挣扎上了船。 这时候水里的宣同方、冷兴生四人先后冒了出来,一个个冻得脸色发青。 冷兴生瞥了一眼对面的钟天政,向王十三禀报:“陆爷,对方落水的都已经宰了,另一条船上还有十几个水手,杀还是留着,请陆爷定夺。” 王十三点了点头:“去吧,把俘虏都集中到一起,你们几个先盯着。” 那四人应了一声,退了下去。 王十三虽然救了那小孩,却觉着他很是烦人,本想上船第一件事就把他丢给文笙,顺便邀邀功,手刚一抬,又收了回去。 算了,裤子还湿着,拿这小子挡一挡吧。 对上姓钟的小白脸,怎么也不能弱了气势。 文笙歪着头望了望他,眼中闪过一丝笑意。 大冷的天,王十三身上近乎于赤裸,偏偏站得挺胸叠肚,像只拔了毛的斗鸡…… 十三的衣裳,她给收着呢,就在船上。 文笙向身边那堆衣裳示意:“穿上衣裳吧。” “咦?好。”王十三这才将小胖子放在了船板上,“刚救了个小崽子。” 小胖子又冷又怕,努力将自己缩成一个球。 文笙心中怜惜,问王十三:“怎么回事?” “不知道哇,他们要杀,我就救一救喽。”王十三耸肩。 这么小的孩子,虽然是林世南的孙子,也没有见死不救的道理。 她需得盯着钟天政,空不出手来,只好同王十三道:“先帮他换了湿衣裳。” 王十三痛快地上去扒衣裳,刺啦,刺啦,小胖子很快就露出一身白花花的肉,拍着王十三的手,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王十三耐着性子哄道:“行行,别嚎了。咱们都见三回面了,一次见面是偶然,二次见面是缘分,三次嘛,就是好大的缘分,来,叫声爹!” 文笙:“……” 王十三拿厚厚的外袍把小胖子裹了起来。 小胖子不知是吓傻了还是怎的,听了王十三这个匪夷所思的要求,竟然止了哭声,打着嗝儿直愣愣望着王十三。 王十三摸了摸小胖子脑袋上的湿毛儿,下一句话就暴露出了险恶用心,指了文笙对他道:“你娘。” 钟天政:“……” 他张嘴想说几句刻薄话,文笙却是“扑哧”笑出声来:“你胡闹什么呀?” 虽是反问,声音里却没有羞恼。 这么粗鄙低劣的玩笑,顾文笙怎么了,非但没生气,还纵容对方,甚至最后的“呀”字余音袅袅,明显透着娇嗔。 发生了什么事? 王十三不用瞥眼去看,就知道小白脸的脸色肯定是气得更白了,他披了件衣裳,凑近文笙,用足以叫钟天政听到的声音小声道:“咱们不是一时生不出嘛,先弄一个玩玩。” 文笙又好气又好笑,白了王十三一眼。 林世南的孙子,又是从钟天政手里救出来的,不用说,这小孩儿必定要带在身边,往后会派上大用场。 不过十三的那点小心思,也着实该打。 等回头再和他算账。 文笙想到此转过脸去,眼中还带着残留的笑意,同钟天政淡淡地道:“你抓了林世南的孙子做人质?没有林世南帮你,你还有命站在这里说话么,你就是这么对待盟友的救命之恩?” 钟天政神情冷酷,眼睛像针一样盯着对面的二人,半晌才道:“不用激我,也不用套话,这些伎俩,对我不起作用。有那时候不如谈谈条件。” “你说。” “放我们走,半年之后,我把燕白还你。” 文笙皱了皱眉:“那不可能。我已经没有办法相信你了。” 王十三在旁添油加醋:“说得好,别信他,一拖半年明显是要玩花样,‘我把燕白还你’,哼哼,到时候说不定还你一具尸体。” 文笙顿时想起了闫宝雄的旧账,白了王十三一眼。 王十三浑然不觉,将目标对准钟天政:“现在将燕白毫发无伤交出来,老子放你走。除此之外,想都别想!” 钟天政简直都要气笑了,两眼盯着王十三,几乎冒出熊熊火焰:“我同顾文笙说话,你插什么嘴?王十三,我本视你如跳梁小丑,苍蝇蛤蟆一样的东西,不欲与你一般见识,不过我现在改主意了,钟某今天只要不死,来日必当千百倍相报,哪怕晚得天下十年,也要将你抽筋剥皮,挫骨扬灰,方解心头之恨。” 林经胡乱裹好了伤口,守在钟天政身旁,此时不由暗暗吃惊。 他跟随钟天政已久,从未见他露出如此怨毒之色,哪怕当着许多人的面被沙昂辱骂为杂种,也没有这么失态。 公子这是怎么了,是因为受伤么? 王十三“嘿嘿”一笑:“可别叫我等太久,到时候我和文笙活到几百岁,儿孙满堂,给曾曾曾孙儿讲讲,当年有个姓钟的大笑话!若非拜他一箭所赐,我们两位老祖宗便不会远行南崇,共历患难,两情相悦。” 钟天政脸色泛青。 王十三走到船舷处,嚣张地戳指挑衅:“只要你有命逃出去,老子等你又何妨?” 钟天政张嘴欲咳,突然低头喷出一口鲜血。 林经惊慌叫道:“公子!” 这时候王十三已经凑得很近了,猛见机会,疾扑而上,抬手一刀,避开燕白那侧,向钟天政头颈斩去。 第四百二十九章 沉江(二合一) 王十三见过钟天政的身手,在他修炼《明日真经》之前,两个人应该是伯仲之间,而现在,自是他要更高一筹。 更何况,钟天政还受了很重的伤。 唯一需要顾忌的,便是钟天政手里有人质。 故而他才有意激怒对方,想要杀姓钟的个措手不及。没想到,效果竟然这样好。 钟天政当场吐血,好机会! 王十三疾扑而上,直取钟天政。 对于燕白,王十三还有另外一层考虑。 在钟天政绑架燕白之初,他想的肯定不是拿这位神医做人质,而是需要燕白为他治伤,只不过钟天政现在走投无路,再加知道文笙是个什么性情,所以才以燕白为要挟。 此时生死一线,钟天政的对手又是自己,他会如何反应? 钟天政第一反应是后退。 锐风已至,钟天政的瞳孔微微收缩,这个时候拿燕白去挡,就像是自认他在和王十三的争斗中先输一城,但情势所逼,除此之外又没有别的办法。 他迎着王十三的刀锋堪堪侧了一下身。 但还不够,以王十三这一刀的雷霆之势,足以将燕白和他齐齐斩成两截。 钟天政不敢赌对方会放过这样的机会,他抓住燕白的后颈向前送,自己作势欲退。 王十三的手一扬,刀锋擦着燕白头顶掠过,斩向钟天政手臂。 钟天政右手弹出,“当”地一声响,正中刀锋,但他随即脸上一白,王十三的刀只在半空滞了滞。接着落下。 这一招招都是近身搏杀,钟天政全然落在下风,大感吃力。 林经冲过来欲为钟天政解围。 文笙弹响了“太平”。 一道无形屏障将燕白包裹起来。 这等时候,钟天政还有余力撇开王十三的追杀,宁可身死,也要破解《行船》么? 他不会。 钟天政恨恨地望了王十三一眼,再向后退。 林经惊道:“公子!” 钟天政本已退到了船板尽头。再退。身后便是苍茫的江水。 不过钟天政对此显是早有预计,一脚踏空,他的脸上未露惊容。身体没有也半点歪斜,直接坠入了江中。 王十三脚踩船舷,一刀落空,不由怔了一怔。 落水了?还是有意坠江? 比起当场身首两处。坠落江里还有一线生还之望。这姓钟的竟然如此果决,不但对别人狠。对自己也狠。 林经抢到了船边,见状脸上露出惨笑,不等王十三掉头收拾他,紧随钟天政身后。“扑通”掉到江里,激起了老大的水花。 文笙在后面叫道:“快救燕老!” 王十三口里“咝”地抽了口气,跟着一个鱼跃入水。 钟天政被逼坠江是抱着万一之幸。自不愿带个累赘,入水之后便丢弃了燕白。 江水刺骨之寒。不过这对燕白来说完全不成问题,他甚至没有沉没,被一个巨大的气泡包裹起来,漂在江面上。 王十三几下游过去,推着燕白回来,把他挪到了船上。 “交给你了,待我找着姓钟的,永绝后患。” 说了这话,王十三手持钢刀,一个猛子扎回到水中。 可要在江里找寻一个人哪有那么容易,王十三沉沉浮浮大半个时辰,不要说钟天政,就是林经的踪影都未发现。 他只得浮上来,抹了把脸,同文笙道:“看来是被浪卷走,找不到了。” 文笙叹了口气:“算了,不找了,但凭天意吧,天快黑了,咱们也该离开这里。” 这期间,大批被俘的南崇兵醒来了一次,宣同方过来问文笙打算怎么处置这些人,文笙没有多言,跟随他过去,以《探花》令众人再次昏睡。 宣同方几个也看出来了,这一战虽然是大获全胜,要救的人救出来了,鬼公子一方几乎是全军覆没,剩下两个掉到冰冷的江水里,若这还能不死,那得多大的命啊,但文笙却明显情绪不高。 而且他们也都老老实实不敢多言。 文笙此时心情之复杂,没法对人言说。 她也觉着钟天政此番沉江,活下来的可能性不大。 鬼公子,鬼见峡,这是巧合,还是报应?他在沉华岭算计了谭瑶华,结果鬼见峡就成了他的葬身之地? 南崇战船上所带物资很全,文笙找了两床棉被,给燕白和那小胖子裹着取暖。 燕白到现在还未醒,不过文笙检查过,又叫宣同方等人帮着看了看,只是昏厥,并没有大碍。 等天黑下来,王十三也只得放弃寻找,回船上来,众人商量下一步怎么办。 文笙道:“走吧,咱们原路返回,抓紧时间走‘玉盘云水’回大梁,剩下的咱们边走边商议。” 她和王十三都不提处置俘虏,宣同方等人也不多嘴,一行人坐船回拜月族的地盘,只是较来的时候多了燕白和那小胖子。 小胖子这大半天又哭又叫的,早就折腾累了,一盖上棉被就缩成一团,脸上泪痕未干,挂着两管鼻涕睡得天昏地暗。 文笙坐在一旁,手上“铮”“铮”单调地弹着琴,思索接下来应该做点什么。 王十三没想那么多,只惦着文笙说要回大梁了,问宣同方几个:“你们几个怎么打算?” 宣同方生怕王十三过河拆桥,谄媚地道:“但凭陆爷吩咐。我们听陆爷的。” 王十三挑了下眉:“那好,都改邪归正,跟我到大梁当官吧。” 宣同方几个对望一眼,齐齐喜出望外:“当官?我们几个今后一定听陆爷的话,严守本分,唯陆爷之命是从!” 王十三闻言微微一哂。 文笙觉着暂时这样安排也好。 宣同方几个若是一直在王十三眼皮底下,受他约束。必定不敢再去杀人放火,他们不想再与江审言打交道,正好另安排几个可靠的人过来接手拜月族两个村落的事,和云鹭、童白霜接上线,避免他们嘴不严,泄露“玉盘云水”。 上岸之后改走山路,宣同方背起了燕白。冷兴生刚连人带被子把小胖子抱起来。小胖子就醒了,吓得哇哇大叫。 冷兴生沉声喝道:“闭嘴。” 他可没将林正南的孙子放在眼里。 小胖子手蹬脚刨,一连声叫道:“爹。爹!娘,娘!” 王十三呲牙咧嘴凑过去:“瞎叫唤什么?再叫把你扔到江里喂鱼去。” 小胖子信以为真,瘪着嘴要哭。 文笙嗔了王十三一眼:“别吓唬他了,你都说遇上三次是好大的缘分。” 王十三“嘿嘿”一笑。没等说话,小胖子不再理会他。向着文笙拧身张着双臂:“抱,我要你抱。” 王十三冷笑:“想得美!你个哭包,有人抱着没把你丢下就不错了,还想叫我媳妇受累?” 山路崎岖。文笙自己走都很辛苦,王十三主动想背,无奈没有得到批准。 小胖子眼底泛起泪花。这次是要来真的了。文笙打起精神来,冲他笑笑:“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念北。林念北。” “好吧,林念北,你今年几岁了?” “六岁,快到七岁了。” 文笙忍不住伸手在他脑门上揉了揉。 小胖子脸上红扑扑的,看样子对此很受用。 “那念北,到现在为止你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么?”文笙决定试试这个小孩。 可以断定,林世南的这个孙子养得太娇了,远不像谭吉宝那么精灵古怪,她也无意利用这个小孩子去要挟林世南,但救都救了,文笙却不介意为这次救人争取点好处,这可是个大人情,往后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派上用场。 “我知道呀。我和那位老爷爷都被恶人抓到了船上,那个人特别坏,特别坏……老是骂我,欺负我,想把我扔到江里去喂鱼。” 王十三面色古怪,心道:“说要把你扔到江里喂鱼的人是我吧?” 但紧跟着那小胖子就“哇”地一声哭了出来:“他们抓我的时候,把我的几个伴当都杀了,还杀了曲无非。我好怕……” 王十三摸了摸下巴:“他们逃走的时候,还拿你挡刀来着,那时候老子若是稍有差迟,没能及时收手,”他以手做刀,冲林念北的小脸比划了一下,“你这条小命就完了。” 他身上带着煞气,林念北感觉很敏锐,小脸吓得苍白。 王十三继续表功:“你这小家伙还挺幸运,若非老子救得及时,你就摔成一滩肉泥喽。为了救你,我自己撞在礁石上,后背到现在还疼呢。” 文笙点了点头,加重林念北的印象:“你说的坏人姓钟,大家都管他叫‘鬼公子’,说起来你爷爷和这位燕神医还是他的救命恩人呢。他掉在江水里,不一定会死,若是没死,以后还会来找你们家的麻烦。你听明白了么?” 林念北瞪大了两眼,目光中带着惊恐,点了点头。 这个有点像是诱导小孩子,但文笙却不得不如此,王十三花大力气救林念北,本来可以给他留下一辈子也难以磨灭的印象,偏偏那时候这小子晕过去了。 文笙有些不放心,试探着道:“你相信我么?” 林念北这回反应有些大,连连点头,还露出一副很想叫文笙抱却又不敢的可怜模样。 这次换文笙不明白了,她好奇道:“为什么,我们又不认识。” 林念北嘟了嘴,有些沮丧地道:“你不记得我了?可我认识你,上元节我在街市上看灯,被人撞了一下,是你扶住了我……” 文笙这下可有些吃惊了,向王十三望去。 那时她和王十三刚在三泰大街闹完事,却没有找着合适的机会,两人走在大街上,忧心云鹭的安危,正好看到林世南的孙子就在眼前,这简直就像是送上门来一样。只不过因为他太小了,叫文笙想起远在奉京的谭吉宝,心中一软,将他放了过去。 若她记忆没有出错,她和王十三两人当时都戴着面具。林念北怎么可能认她出来,并且记住了? 王十三先问道:“你怎么认出来的?” 拖着鼻涕的林念北突然露出得意之色,伸手在脸上比划了一下:“你带了面具,但我记着你的声音。你说:‘小心’。” “也许是声音差不多的两个人呢?” 林念北将鼻涕抹在了袖子上:“不可能。” 文笙笑了:“小家伙还挺自信。来,我们试试。” 天黑,众人又正在走山路,但这不妨碍文笙以单手在“太平”上拨出一个徵调来,她道:“记着这个音,这是徵调。” 而后她手指在七弦上如穿花之蝶,接连“叮咚”弹出十几个音来,问林念北道:“你来说说,我方才弹了几个徵调?” 林念北觉着文笙在与他玩个很好玩的游戏,瞪大了眼睛,忘了害怕:“我想想,五个。” 借着火光,他看文笙唇边露出一丝笑意,突然又道:“不对,是四个。” 宣同方几人都觉着好奇,没有作声,王十三笑话他:“到底几个,你胡猜呢?” 文笙亦期待地望着他:“到底几个?” 林念北咬了咬唇,脸鼓得像个圆圆的苹果:“四个,有一个听着有些像,但又不是。我也说不好。” 文笙笑了,手上轻弹:“是这个吧,这是变徵,介于角音与徵音之间。” 说到这里,她轻轻叹了口气:“了不起的天赋。” 王十三不懂,文笙解释道:“当日玄音阁入门考试,第二场考的就是听声音辨别五音十二律,多少成名人物折在这一场。而按南崇的情况和林世南的家教,这个小家伙应该是从来没有接受过这方面的训练。” 咦,没想到小哭包还有这本事呢? 王十三半开玩笑:“他的命是我救的,要不咱就真留下当儿子?” 文笙看看懵懂的林念北,含笑摇了摇头。 接下来的话不适合叫林念北听,文笙弹了段《探花》将他哄睡,方道:“这么小的孩子,送他回父母身边吧。我们先跑一趟南崇,和你舅舅的人接上头,把燕老和他送过去。你舅舅怎么和林世南说我不管,我只想请他带个话,若林念北没有习武的天分,到是可以试试看做个乐师。” “我还当你想教他。” “是啊,但他太小了,总要过两年,看看性情怎么样。” 第六卷 第四百三十章 战白州(二合一) 进入二月,大梁各处战场上局势发生了很大的变化。 最大的变数当属靖定。 朝廷一方终于杀出了雄淮关。 在老帅杨延的率领下,朝廷军一路势如破竹,将二皇子杨昊俭打得丢盔弃甲,抱头鼠窜。 谭家人以及玄音阁的乐师队伍冲在最前,与之前陷入僵持,互有伤亡不同,这一次,他们几乎未遇到像样的还击。 谁都知道,杨昊俭只是个傀儡,仗打成这样,只有一个可能,很长时间没有露过面的钟天政出了意外,“勤王”大军正处于群龙无首的状态。 谭梦州和杨延都不会放过这等天赐良机,经过半个多月的厮杀,接连收复失地,更是在永昌境内追上杨昊俭的车驾,将其重伤。 他们想一鼓作气将对手连根拔起,但遗憾的是,钟天政的亲信和杨昊俭幕僚们选择永昌为退路并不是临时起意。 他们退入了群山之中,和朝廷军捉起了迷藏,暂时站稳脚之后,迅速化整为零,消失在永昌的土地上。 由于朝廷一方政令不能出雄淮已经长达一年多,各地早已是群雄并起,此番地盘虽然重新拿回来,很多地方都需要重建衙门,委任官员,对于地方上涌现出来的势力或拉或打,重建秩序。 面对如此糜烂的局势,想要将“勤王”军揪出来,永除后患,即使是谭梦州也觉着希望渺茫。 只能先放过此节,将主要的精力用在抢地盘上。 这个时候,奉京里那些大权在握的人,譬如谭梦州、杨昊御,才有余力将目光投向大梁的东部。 一年时间。大梁这片土地上出现了另一大无法忽视的势力。 坐镇开州离水的程国公李承运和率领大军在白州抗击外敌的纪南棠。 纪家军本来在民众中就有着极高的声望,而一年来雄淮关外数十万大军鏖战,死了很多军民,耗费了大量的金银粮饷,不管其中钟天政如何参合,在老百姓看来,只是两个皇子的大位之争。 二皇子为了争皇位。撤走了在白州抵抗外敌的军队。致使白州全境失守,若非纪家军苦守西遥村,数万大梁民众响应纪将军的号召令。赶赴白州参军,恐怕现在整个大梁都已失陷。 纪家军的宣传向来是重中之重,由杜元朴亲自负责,老百姓心里有本账。眼下举国的目光都投在白州,纪南棠整合各方势力之后。率大军十五万,在白州永宁城外和列登、东夷大军对峙,说是大决战也不为过。 这一战若是胜了,有望收复沿海的于泉各处。将敌人彻底赶出大梁的土地。 到那时候,纪南棠的声望将在大梁百姓心中达到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就是谭梦州也不能与之相较。 纪南棠是程国公李承运的人。 因为李承运的身份。奉京的权贵们对怎么应对这股势力产生了很大的分歧。 已经做了摄政王的杨昊御自是欲除之而后快。 大梁原本十二个州,如今东部有五个州都在纪家军的控制之下。江北又落在南崇手里,留给他的只有六个州,这六个州满目疮痍不说,还要和谭梦州共同掌权,这绝对不能忍。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安睡,说的不就是这个理么,这江山分明姓杨,是他和他儿子的。 但这个意思在朝堂上一冒出来,便遭到了众多权贵的一齐反对。 闹到后来,就连谭梦州都表示,他也不赞成向离水方面过分施压。 圣旨下过去,措辞不能太过严厉,更不能斥其不来朝就是造反。 可以先试探一下,看看对方有什么条件。 毕竟李承运和纪南棠有功于大梁,而且朝廷这边也没有余力再打一场旷日已久的大战。 只要李承运念着旧情,愿意归附,哪怕封其为世袭罔替的王爷,封地任他在五个州里选一个都可以。 奉命前往离水传旨的是三位钦差。 这三位钦差很有分量。 正使符良吉乃是纪南棠的恩师,当年纪南棠受排挤的时候,此老在朝中没少帮他撑腰出力,之前李承运督军白州,顶头上司也正是他,有这么一段上下级的情意在,他来离水,李承运总得给几分面子。 两位副使一个姓鲁名茂,是延国公鲁大通的次子,李承运的内兄,两人私交很是不错。 鲁茂此来,背后的深意可就颇为耐人寻味了。 早在李承运脱困后不久,杨昊御等人还在为“勤王”大军焦头烂额之际,纪南棠这边便已行动,奉京城里相关人员以及家眷悄悄撤离,就连王昔和卞睛川都到了离水,更不用说李承运的家眷。 程国公府府门紧闭,其实里面早已搬空,只留了几个老仆看家。 但像延国公鲁大通这等人家就没办法了。 朝廷没叫鲁大通来,派来鲁茂,其中威胁之意明眼人一望便知。 另一个副使是个太监,内侍总管张宿,这是杨昊御的心腹。 杨昊御打算得挺好,一路上符良吉和鲁茂愁眉不展,就连张宿都不想接这个倒霉差事。 谁知道离水现在是个什么情形,李承运明摆着想要当皇帝,那两位钦差好歹还沾亲带故,这要是看完圣旨翻脸的话,除了拿自己撒气不做第二人想啊。 说不定程国公一怒之下,自己脑袋就得搬家。 三人硬着头皮一路往东,刚进开州境,便被驻扎的军队拦了下来。 上来盘查的是个小队长,连品级都未入,跟符良吉等人地位差着十万八千里,态度十分嚣张,任你怎么说,半点也不肯通融。 跟他说圣旨、钦差,根本是鸡同鸭讲。反反复复就是一句话:白州前线正打着仗,为防奸细混入,上头有严令,任何可疑人都不得通过。 符良吉三人成了“可疑之人”,到是齐齐松了口气。 不让过,那就在这里安营扎寨等着吧。 那小队长回头叫手下给送了些粮食酒肉来,符良吉接到报告微微苦笑。这是人家对他们的“识趣”表示满意呢。 其实符良吉几个一出京。李承运就得了消息。 下一步如何处理与奉京的关系,两下是战是和,确实是一件叫人头疼的事。 李承运不用召集手下商量。就知道大家对此意见不一。 就他个人而言,其实是不大想开战的,先帝是他的亲舅舅,奉京的权贵和他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这绝不是将亲眷撤出奉京就可以斩断的。 同样有着这种顾及的,还有米景阳等一众世家出身的将领们。 但李承运又不得不考虑新投奔他的各方势力。 他们出了力。立了功,自是盼着在新朝中有一席之地。 更重要的是纪南棠和他的纪家军。 等将外敌彻底赶出大梁,纪南棠的声望将达到一个前无古人的高度,这样的人。手握十余万大军,杨昊御哪里容得下,只有他坐上那个位置了。才能保住这些立下盖世奇功的将士们。 万般无奈之下,他只好动用了“拖”字诀。 先打完眼前这一仗吧。没什么比永宁之战更重要。 此时,大战的阴云已经笼罩了整个白州,尤其在双方屯重兵对峙的永宁一带,士兵们枕戈待旦,气氛格外肃杀。 纪南棠的帅帐设在距离永宁二十余里的城鱼乡。 这附近原本是白州富庶之地,少山陵,近湖泊,土地平坦肥沃,但良田早毁于战火,如今只见遍地枯草,有时还会在尚未彻底融化的积雪下头发现被大火烧过的痕迹。 一去百余里,十室九空。 纪南棠一连数日召集众将战前研究调度,为了这一战,他实在是做了充足的准备。 正月底,离水水军得到情报,在东海截住了蒋海龙的船队,一场激战,双方各有损伤,蒋海龙带着十余条船杀出重围,往深海里逃逸。 五天之后,传来好消息,仓皇而逃的蒋海龙在长蒙岛与许大麻子遇个正着,许大麻子毫不客气地砍掉了蒋海龙的脑袋。 离水水军跟着在李曹的率领下横扫东海,大大小小的海盗闻风而逃。 几天前,无处可去的王二、王三等人向李曹投诚。 至此东海基本上已经打扫干净,纪家军控制了海上,加上之前童永年率军袭击了东夷的本土,这便意味着龟缩于白州的敌人也难再得到海上来的支援。 纪家军长年和这些外敌打交道,颇有经验,照此下去,列登和东夷联军若是不想被困死在白州,最多一个月,他们便会大举撤退。这仗不打也赢了。 但纪家军不要这样的胜利。 他们要的是将敌人打痛、打怕,打得他们再不敢到大梁来。 终于到了图穷匕见的时刻。 纪南棠浑身披挂整齐,帅帐里挤挤挨挨,除了他麾下的米景阳、童永年等十余位将领,更有厉俊驰这样的民众首领,有汪奇这样的江湖名宿,还有二十余位乐师。 不错,凡是离水方面的乐师,以卞晴川为首,因为这一战尽数到齐。 这其中有戚琴,有韦宗,有安敏学,还有不少前羽音社的成员。 若是文笙在此,她会意外地发现有很多熟面孔,最出奇的一位,竟是手握笛子目露紧张的杨兰逸。 当日于泉港外混战,王光济趁乱而逃,有消息说他没有死,大约是被元恺和王五等人的背叛吓破了胆,舍弃了海上等着他的手下,连杨兰逸都没顾得上,一路隐姓埋名逃回京里。 经由王十三搭桥,离水军中纪彪一直与黄四娘等人暗中有着来往,文笙受伤之后还记挂着杨兰逸,纪彪奉命前去招揽。 这伙人简直太好请了,杨兰逸一听说文笙找他,问也没问,颠颠地就跟在了后头。 等他到了离水之后才知道,文笙受伤甚重,由王十三和云鹭陪着,前往南崇寻找神医燕白去了。 这会儿纪南棠手持令箭,站在巨大的永宁地图前分派任务,杨兰逸听得半懂不懂,凑到戚琴身边。 卞晴川的鼓声特殊,打起仗来肯定是要跟着中军的,而自己不过是个妙音八法四重的小乐师,哪用管那么多,到时候跟着戚老,他指哪自己打哪就好了嘛。 所以他就没有再听纪南棠调兵遣将,看看这帅帐里聚集的都是能人异士,连自己都适逢其会,顾文笙呢,她在哪里? 她还好吧? 想到这里,杨小少爷忍不住幽幽叹了口气。 引得周围众人瞪眼向他望来。 杨兰逸自己也意识到不妥,不禁缩了缩脖子。 纪南棠的声音沉稳且笃定:“永宁北城的蓝贡山上驻扎了大约三万列登军,据我们所知,主将是一个叫加里的,景阳,你带两万人马,先行佯攻。蓝贡山地势险要,我要你确保兵卒不出现大的伤亡,但又要叫敌人感受到压力。” 米景阳没有废话,上前接令:“末将明白。” 纪南棠点了点头,转向一旁跃跃欲试的童永年:“永年,你的担子很重。景阳那边发动之后,我将视情况对永宁城发动总攻,沙昂的五六万人驻扎在十余里外的顺宁,名义上与列登军队互为犄角,但有我在这里给列登主帅莱斯利施加压力,他自顾不暇,绝不会派兵援救东夷人。” 童永年知道将军是要利用列登与东夷的不和,派自己率军先行绞杀东夷人,强按激动,叉手细听。 果然就听纪南棠道:“我给你十万人马,另外汪先生他们和戚老等一众乐师全都过去帮你,你必须在三个时辰之内攻克顺宁,全歼东夷军,然后举兵回援。” 童永年既兴奋又不安,迟疑道:“将军,那您……” 经过这一年来数次大战,此消彼长,白州纪家军的人数可能要比敌人稍稍占优。 但这是攻城战,据可靠消息,几座城里,尤其是列登人占领的永宁城,里头已经很少能看到大梁百姓的身影了。 将军给自己拨了相当于敌人两倍之数的大军,他手里所剩兵马可着实不多了。 纪南棠微微一笑:“莱斯利连打几次败仗,不在城里缩着,还敢出来迎敌么,就算出来,我亦不惧。你只说能不能做到?” 童永年只觉一股热血涌上头顶:“末将愿立军令状。” 第四百三十一章 打顺宁(二合一) “很好,拿下顺宁,斩得沙昂首级,我亲自为你向国公爷请功,”纪南棠说话的时候,大帐里安静得落针可闻,“倘若逾时进不了城,贻误战机,休怪本帅以军法论处。” 童永年努力克制着兴奋的表情:“末将遵令!” 米景阳等一众将领对能在决战中担当重任的童永年都情不自禁心生羡慕。 为将者,谁不期望自己能够独领一军,立下盖世奇功,在这注定永载史册的一战中画上属于自己浓重的一笔。 能得主帅亲自为他打掩护,这小子是走了多大的狗屎运? 众将忍不住想,这大约不但是因为童永年是纪南棠一手带起来的将领,更是对他去年率军漂洋过海,远征东夷的奖赏。 纪南棠接下来又对后勤补给、联络接应等等做了一番详细的布置,被点到名字的将领一一领命。 等纪南棠将最后一支令箭交出去之后,他望着大帐内的众人沉默了一瞬,而后郑重道:“诸位,为这一战我们足足准备了好几个月,眼下形势对咱们极为有利,沿海诸岛是在咱们的水师手里,先前横行东海的海盗已经基本肃清,这一年来,大梁诸州的民众给了咱们很大的支持,现在举国的目光都投向白州,落在我们这些人身上。” 大帐内回望纪南棠的数十道目光有的热切,有的沉静,但细听呼吸,无一例外,都变得急促起来。 就连那些向来以精神强大著称的乐师们也不由热血随之沸腾。 纪南棠的声音听上去如磐石一般坚定:“敌人已经感受到这种种压力了,所以他们龟缩不出,用不上一两个月。他们就会自行溃败。但我们不能等,奉京在盯着我们,百姓在看着我们,这个来之不易的局面是很多义士以血以命换来的,谁也不敢说,下一刻会不会形势突变。现在咱们要做的就是全力打破这个乌龟壳,以摧枯拉朽之势碾压敌人。叫他们知道。大梁的土地不是那么好占,大梁的百姓不是那么好杀,血债要用血来偿!” 众人轰然应诺。齐道:“血债血偿!血债血偿!” 熟悉的人都知道,纪南棠很少在战前长篇大论,虎头滩大捷前他也没有讲这么多话。 但他这一番话的效果也极为明显。 帅帐里此刻士气高涨,所有人都盼着立刻上阵杀敌去。 而卞晴川、戚琴等人更是想到了纪南棠话里那层没有点破的意思。 纪南棠说眼下这个局面来之不易。叫他们联想到于泉港外那惊心动魄的一战。 顾文笙拼着两败俱伤,挡下了钟天政射向李承运的一箭。打那时候起钟天政就消失了踪影,若非如此,杨昊俭的“勤王”军不会那么快落败,而东夷军队也不会那么不堪一击。 两月之期早就过了。前往南崇的王十三、云鹭等人至今没有消息,顾文笙,怕是真得凶多吉少了。 战斗于上午巳时打响。 鼓声响起。率先发动进攻的是米景阳部,两万大军直冲永宁北城。 纪南棠亲率大军抵达永宁城下。将永宁团团围住,离城数里开始安营扎寨,营帐连绵,一眼望不到头。 很快,纪家军的将领在永宁的东、南、西三面同时喊话约战,为攻城做好准备。 打眼望去,哪一面的纪家军都是人山人海,黑压压一眼望不到头,再加上那足以住下十余万人的营地,更是叫城里的守军不摸底细。 纪南棠选了南门做突破口,一是因为南北两城离得最远,同时受到攻击,城里的敌人容易顾此失彼,疲于应付,再者离东夷人驻扎的顺宁最近,便于童永年随后赶来会合。 卞晴川跟在纪南棠身旁。 他站在战鼓车上,由景杰亲自带人保护。 这一生,能够再上生死战场,以鼓声激励将士们奋勇杀敌,卞晴川心中感慨万千,纪南棠虽然不像怀英翔那样对他有知遇之恩,但无疑是位值得追随的主帅。 好想浮一大白。 随着纪南棠发出攻城的命令,数万大军惊天动地喊一声“杀”,永宁城外箭啸刀鸣,烟尘斗乱。 卞晴川鼓槌轰然落下,“咚咚”鼓声响彻三军。 黄沙百战穿金甲,恍惚间,他径直穿越了三十余年的光阴。 纵死无憾。 同一时刻,担当重任的童永年在十余里外率军向着顺宁城发动了雷霆一击。 东夷主帅沙昂在去年腊月的伏击战中吃了大亏,感觉到局势不妙,将散落于各处的东夷军队集结起来,凑了五六万的兵力,驻扎在顺宁,与纪家军对峙,就连于泉那样的大港也没留太多兵力。 少了钟天政在暗地里捣鬼,他召集东夷诸将的过程十分顺利。 仗打到现在,“东焱七雄”死了两个,还有两人远在国内,剩下三人包括伊兰在内都认可了他的地位,表示遵他号令。 好像一夕之间,东夷内部再也没有人和他对着干了。 不过沙昂和列登主帅莱斯利关系处得很糟,就连莱斯利的几个副手都丝毫不给沙昂和东夷军面子,叫他憋了一肚子气。 他私下里常对众亲信愤愤然道:“都怪那杂种整日里卑躬屈膝,才叫莱斯利这么鼻孔冲天,莱斯利也到罢了,好歹在国内有着爵位,加里那几个又算是什么玩意,在他们自己国家就是几个地痞流氓,若我大东焱不在虎头滩死那么多人,哪轮到他们耀武扬威。” 沙昂觉着和顺宁相比,永宁地处要害,像拦路虎一样挡着纪家军前进的道路,一旦开战,自是首当其冲,是纪家军攻击的目标。 他心里憋屈,不知多少次受了列登那边的气。暗中赌咒发誓,一旦纪南棠攻城,他要拖延一段时间再派出援兵,好叫莱斯利等人知道知道他的重要。 接到纪家军十余万人马大举来攻的禀报,沙昂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多少,十万?可是看错了?纪南棠统共还有多少兵!” 聚集在他麾下的几员大将齐齐找来,“七雄”之一的长田允道:“大帅。梁人对我大东焱恨意太深。看来是选择了先打咱们。大帅何不赶紧分派一下,好叫我等率兵马守城。” 伊兰也道:“就算梁人真有十万,也不过是咱们兵力的两倍之数。依我看,根本不需五万,有两三万人守城便足够了,只要咱们撑住了。不用多久,莱斯利元帅必定率兵来救。到时候里应外合,必定杀得梁军大败。” 沙昂眼见手下一个个都比自己镇定,深吸了口气,一股豪气涌上心头:“好。咱们打赢这一仗,取下梁人将领的首级,看莱斯利还有什么话说!” 转瞬之间。顺宁城的攻防战已经进行了半个多时辰。 童永年指挥纪家军全力由北门猛攻,策略换了几换。竟都未占到多大便宜。 别看东夷人大多个子矮小,打起仗来却有一股狠厉之气,在本国茹毛饮血,在大梁烧杀抢掠,将他们一个个都养成了凶恶的野兽。 士气相差无几的情况下,守城方本身就占着很大的便宜,眼看着不断有人倒下,攻城却陷入胶着,童永年不由地冒出一头冷汗。 戚琴、韦宗等人已经冲过一次,被杀退回来。 好在纪家军中由上到下都知道乐师珍贵,戚琴等人冲击城门并不是打得头阵,而是夹杂在士兵之中,周围撑起无数护盾,又有汪奇等一众武林好手在旁,这才保证了虽被杀退,二十几个乐师却没有出现伤亡。 汪奇看看天色,主动请缨:“童将军,箭簇太多,咱们的乐师还是先别靠近了,待我领十几个人冲一次,看能不能找到机会,夺下城门。” 童永年对这位江湖奇人十分尊重,点了点头,郑重道:“汪先生千万小心,你们等一下,先由纪家军强攻,你们看准时机再冲,争取一举成功。” 自来攻城战是最残酷的,黑压压的士兵们架着云梯,抬着撞木冲上去,等着他们的却是或倒在中途,或由半空坠落。 战场上只闻密集的弓弦声,双方将士疯狂的呼喝,以及伤者的惊呼惨叫。 天空为之昏暗,风云为之变色,人命渺小如草芥蝼蚁一般。 杨兰逸脸色煞白,站在戚琴身边,悄声感叹:“要是顾文笙在这里就好了。” 他还记得同样是攻城,打成巢时他跟着文笙,在她琴声的庇护下,全军几乎没有什么伤亡便一举破城而入。 戚琴叹了口气,没有接言。 杨兰逸这句话不知说中多少乐师的心声。 高高的云梯竖起来,架到城墙上。 纪家军的将士开始有冲上城墙的,上去了也意味着立刻陷入重围,像一朵朵溅开的水花,很快消失不见。 汪奇已经快攀上城墙了,他左手高举盾牌,护住自己和身下的众人,右手一扬,三枚柳叶飞刀自指缝里飞出去,分中上方两名东夷兵的面部。 就听着两声惨呼,二人向后直直跃倒。 汪奇已趁着这点空当腾身而起,刹那间,无数羽箭像暴雨一样打来,他将身体蜷成一团,藏身盾牌之后,无需探头去看,甩手又是几枚暗器打出。 就他刚才所见,上面城墙上聚集了几万人,密密麻麻挤在一起,根本就无需瞄准。 这时候墙楼上人影晃动,底下不知何处响起一声惊呼。 周围全是箭鸣声,汪奇感觉大为迟缓,待等发觉不妥,已经迟了,一股大力猛地撞在他高举的盾牌上,精钢盾牌“咔嚓”一响,竟然变形开裂。 一杆长枪穿透盾牌,向他的脑袋扎来! 更要命的是受这突然一撞,汪奇身子猛然下沉,飞不上城墙,又无处借力,向着城下直直撞落。 “叮”、“当”,汪奇以盾牌接连与对方交了几下手。 他认出来,这个跃众而出与他交手的东夷人正是伊兰。 顺宁城城高约四丈,汪奇一路向下坠落,半空犹自不停地以暗器招呼对方。 城下是十万大军,伊兰再托大也不敢跟着掉下去,一枪逼退汪奇之后,城头立刻有飞索向着他掷过来,伊兰抓住飞索,身子一荡回到了城上,一枪一个,将冲上城墙的纪家军挑落下来。 汪奇落至中途,口里唿哨一声,地上同伴扔了面盾牌过来,他脚在那盾牌上一点,一个跟斗翻出去,在地面站稳,随手换了面精钢盾,再度向着城墙冲去。 此时已经有十几个江湖人冲上了城墙,背靠背暂时在城墙一角撑了下来。 由下面看,那周围几乎被潮水一般的东夷兵淹没。 这时候距离开始攻城已经过去了一个时辰。 童永年下令全军压上。 汪奇混在密密麻麻的纪家军里往城上冲,身手矫健地攀爬云梯,临到垛口飞身跃起,一脚踩着垛口蹿到了城墙上。 这一次他要杀开一条血路,强行打开北门。 敌人太多了,连点辗转腾挪的余地都没有,这等情况之下,一个暗器高手其实与普通士兵也差不多。 汪奇平时绝不会冒这样的险。 情况紧急,事关一场大战的输赢,他和同伴们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 这是白州,是生养他的土地,他的家在这里,岂容外族践踏! 一把长刀迎头劈来,东夷人竟如潮水一般被这一道寒光由中分开。 汪奇心中一寒,敌人发现了他,来的还是一个不弱于伊兰的高手。 身后已是退无可退,难道即使拼却一死,他也摸不到城门么? 就在此时,城下突然暴发出一阵惊天动地地呼喊。 出什么事了? 哪怕正处于生死一线,汪奇也不由地有些好奇。 寒光袭面,他下意识地向后退,这时候,汪奇意外地发现身后竟然出现了空当。 后面蜂拥而上的东夷兵呢? 若汪奇此时有暇回头看,就会发现那些东夷兵不由自主地向着城墙那边聚集。 活见鬼了,刚才不知由哪里窜出来一个人,身法灵活,像个大猴子一样几下就爬上城墙。 城墙上太乱了,开始没有人把他当回事,可他,他竟然一个照面就把伊兰大人给扔下去了。 第四百三十二章 大恶魔(二合一 喧哗声正是由此而起。 太快了,很多人只见一道黑影蹿出人群,疾冲而上,主动找到城墙上威风凛凛的伊兰,伸手向他抓去。 伊兰手持长枪,整个人挺立如松,正抡圆了臂膀大开大合,一扫就是一大片。 两人对上之后,看伊兰一瞬间的反应肯定是还手了,但这还手就好像猫在虎豹面前扬了扬爪子,显得那样软弱,简直形同儿戏。 扑上去的黑影离远看只能辨认出那是个男人,那人微一侧身,让了让扫来的长枪,在懂行人看来,这等程度的闪避显然是不够,只要伊兰一抖手腕,就能将对方扎个通透。 但奇就奇在这里,下一瞬间,那人的长臂一探,就将伊兰抓在了手中,不等他再有别的反应,将他整个人像破麻袋一样抡了起来,扔下城墙。 只看伊兰坠落的速度和弧线,这一手更像是掼! 底下人就觉着“忽”地一下,像块大石疾坠而至,伊兰好歹名列“东焱七雄”,四五丈高的距离竟连声惊呼都未及发出,更不用说像之前那次做出反应,想办法再跃回城墙上。 伊兰的身体呈大字形砸中地面,声音不大,却足以令城上城下陷入诡异的安静。 无数双眼睛争相望向他,以及插在他身旁不远的那杆长枪上。 枪杆犹自发出“嗡嗡”的震颤声,可伊兰的人却像一团败絮,半晌不见动静。 连抽搐都没有,那自是死得不能再死了。 来人如此可怕的身手! 这是谁? 伊兰战死,还是这种匪夷所思的死法,对守城一方士气造成了巨大的打击。 伊兰不但是“东焱七雄”之一。东夷将士崇拜的高手,在沙昂来大梁之前,曾经假冒“鬼公子”暂代过主帅一职。说他是东夷军中的二号人物也不为过。 在这种死一般的沉寂中,来人显然尚未满足,摔死伊兰对他而言就像拍死了一只苍蝇,他站在城头上,活动了一下脖颈。大刺刺道:“不是‘七雄’么。还有谁在?长田允呢,过来受死!” 一连几句都是短短三五个字,他大声嚷嚷。以内力传出去很远,听上去蛮横而野性十足。 周围正在交战的众人只觉耳朵被他震得“嗡嗡”作响。 那位高手喊完了话,随即离开城头,跃入了密密麻麻的东夷士兵中间。因为他听到那里不知是谁喊了一声:“这有一个!” 反应过来的纪家军齐齐露出惊喜之色。 这人说的是大梁话,死的是伊兰。不会错了,是自己人。 童永年下令全军跟上,这一次可是倾尽全力,连他自己都在冲锋陷阵。戚琴等一众乐师跟在他周围,如滚滚洪流向着北城城门口压了过去。 杨兰逸由刚才开始便显得有些失魂落魄,此时拿着笛子忘了吹。侧头冲戚琴大喊:“是王十三!王十三回来了!” 乱军之中,虽然他扯着嗓子在喊。戚琴却没有听到,依旧稳稳拉着他的胡琴。 杨兰逸忍不住伸手拉了拉戚琴的袖子。 戚琴被他一扰,哪还拉得成琴,转头瞋目向他望来。 杨兰逸兴奋得满脸通红:“戚老你看到没有,刚才那个是王十三呀,他回来了,顾文笙呢?”一边说他一边踮起脚来,伸长脖子往四周寻找。 这么多人里面杨兰逸与王十三最熟,虽然只是一个背影,又离得很远,只听声音,他就不可能认错。 戚琴和几位乐师很快意识到杨兰逸在嚷嚷什么,忍不住一起找起人来,顾文笙是回来了,还是已经…… 没叫他们等待太久,北门外再生异常。 箭簇如雨般落下,却在中途停止不前,就像有神灵突然站在了纪家军的一方,在半空里划了道看不见的线,将上下割裂成两个不同的世界,守城一方能清楚看到纪家军攻城时的一举一动,却无法触及。 箭都射不到,何况拦阻? 若留神观察,就会发现那道屏障并不是一成不变,像艳阳天下的一层粼粼水波,有时出现在城门口,有时又在相距十余丈处一闪而没。 每一次出现,都恰好拦下对方一轮密集的箭雨。 这……虽然乐师们没有听到琴声,还是立刻就认出来,这是顾文笙的独门绝技,她回来了!赶在和东夷人的决战回到了战场上。 攻城的纪家军不由地欢声雷动。 童永年长松一口气,放下心来。 看这样子,他可以提前拿下顺宁城了。 戚琴拿着琴弓的手有些颤抖,除了对文笙平安归来喜出望外,他还发现,有了这一次险死还生的经历,文笙的《行船》似乎更强了。 强大到令人有一种不可撼动无法匹敌的感觉。 她还这么年轻,不知怎么练的。 此时很多人分心在找文笙,尤以杨兰逸为甚。 虽然听不到琴声,但工夫不负有心人,很快便有人发现了,在距离城门大约半里之外的一辆战车上,坐了一位女子。 那里是前锋和中军的间隙,稍有一点空当,原本车上架着一面巨大的战鼓,但现在负责击鼓的人自动让贤,那面大鼓也从架子上拿下来,改为平放,远远望去,那姑娘就坐在鼓上,膝上放着一张琴。 距离太远,看不清楚长相,但这时候出现,必是顾文笙无疑。 杨兰逸迫切地想过去,却被周围的人簇拥着前进,卷入这股洪流之间,根本无法掉头。 这时候城楼上的王十三正大杀四方。 回到大梁的土地上,面对东夷人,比在南崇时更加容易得手。 只有这种时刻,他才会感觉到修炼了《明日真经》的好处,自己因之所受的委屈在某种意义上也算有了回报。 东夷人从来没有听说过陆氏兄弟的大名。更不知道世上有人竟能做到刀枪不入,这门邪功起到了出其不意的效果。 林经还能在王十三手里走上一招半合呢,就像一个照面便惨死的伊兰,当时他的长枪刺过来,根本就未料到王十三竟然躲都未躲,等枪刺不入,再想闪避已经迟了。当即被王十三制住。生生摔下城去。 随着王十三顶着如林的刀枪,硬冲进人群里对上长田允,被逼得险象环生的汪奇方才得到喘息之机。 剃掉胡子的王十三看上去很是面嫩。加上汪奇原本就和他不熟,一时竟未敢认,匆匆叫了一声:“这厮刀法很厉害!” 王十三不以为意。 他在于泉装孙子的时候,长田允一直在前线。两人没有碰过面,此刻对上。他也不打算认识,反正对方马上就是个死人了。 汪奇使出浑身解数,帮王十三扫除身边的危险,王十三瞥眼见他掷出的暗器五花八门。每一抬手就至少有一名东夷士兵倒下去,不禁暗暗称奇:久闻这位奇人的大名,你说这么多暗器他都藏在哪呢。回头非叫他把外边的袍子脱下来瞧瞧不可。 长田允的刀已经举起来了,他虽然不清楚伊兰怎么会一招落败。但伊兰的死已经令他寒毛倒竖,这一刀可谓是倾尽了全力。 汪奇没想到长田允的刀都落下来了,那一位还走神呢,不禁喝道:“小心!” 王十三猛然回头,迎着锐风,微微眯起眼。 长刀呈“一”字劈下,王十三竟然不避不让。 刀锋在几乎触及他脑袋之际停了下来。 距离王十三的额头不过寸许。 汪奇心提到了嗓子眼,生怕下一刻这个武艺奇高,杀敌时却透着漫不经心的年轻人被一刀劈成两半。 长田允脸色变了,就像是突然见了鬼,他双手紧握刀柄,额上青筋暴起,那刀却是再向下不了分毫。 王十三盯着他,撇了撇嘴,然后仔细回忆了一下,从自己所学有限几句东夷话里找出两个词,一个是“狗屎”,另一个是“吃屎去吧”,嘴唇一动,显摆给长田允听。 不是王十三吹,当年在冰刹岛上他可是下过苦功的,这几句骂人话字正腔圆,只要是东夷人,保证都听得懂。 长田允狰狞的脸上瞬间出现了一丝呆滞。 王十三这才出手。 虽然刚才他对付伊兰的时候赤手空拳,他的刀可一直在腰间悬着呢。 此时右手摸过去,按动绷簧。 钢刀出鞘,挥出,还鞘,寻常士兵甚至都不知道发生了何事,还在鼓噪着给长田允喝彩,就见这位“七雄”中人前胸铠甲碎裂,突然迸开一道血线,跟着鲜血飞溅,他的人慢慢仆倒。 呼喊声戛然而止。 一招,又是只用了一招。 这时候的王十三虽然长了张娃娃脸,乍看像个涉世未深的年轻人,但在附近的东夷士兵眼里,简直是个头上长角肋生双翅的鬼怪。 极度的畏惧,令他们不由自主缓缓向后退去。 汪奇叫了一声:“夺门!” 这时候陆续已经有不少江湖人和纪家军的战士杀上城墙,大家都知道只要打开城门,外头大军涌入,这一战也便尘埃落定。 东夷军不过是仗着顺宁既高且厚的城墙坚守不出,一旦城破,剩下的可不就是瓮里捉鳖了么? 汪奇敬佩地望着王十三,哪怕对方看上去比他年轻很多,他也不得不承认,此人的武功之高,不,应该说武功之神奇,整个大梁都无人可以与之相抗衡。 还好是自己这边的,这等人物一定要拉好关系…… 他这个念头还未转完,一阵凛冽的寒风刮过,空中突然飘散开许多黑色的断发。 大高手“哎呀”一声惨叫,顾不得再扮酷,伸手捂住了头顶。 王十三别提多么狼狈了。 该死的,他方才忽略了一件事:《明日真经》他也不过刚刚入门,就像在刺杀吴丰的时候,他能护着自己刀枪不入,却保不住衣裳不破,适才长田允这一刀他虽然运气护住了自己的脑袋,却忘了他那一头乌黑浓密的头发。 长田允做为东夷顶尖的高手,刀法自是很厉害,这一刀的结果就是,锐利的刀气在他头顶留下了一道明显的“壕沟”。 完了,没法见人了。 且说前几日王十三和文笙带着宣同方几人离开南崇,告别拜月族人,返回大梁,一进大梁境内,就听到了风声。 到处都在传,纪家军马上要在白州与敌人决战了,这一战是由纪南棠亲自指挥,双方的兵力都在十几万。 此战若胜,将彻底歼灭盘踞白州的列登东夷联军,东海沿岸将迎来太平。 这一战干系如此重大,文笙怎么愿错过? 故而一行人雇了车马,昼夜疾行,生怕到得晚了。 他们由南而来,先到了顺宁,也幸好如此,才帮了童永年一个大忙。 王十三先把文笙送到中军,叫宣同方四人在旁保护,他要一马当先杀进城里,找沙昂等人“叙叙旧”。 临走时王十三还夸下海口,诸如:“他们肯定想不到咱们回来得这么巧,等着瞧,再见面我非叫他们大吃一惊不可!” 宣同方几个很是羡慕。 战场上刀枪无眼,任你多厉害的高手也有很大的可能阴沟里翻船,但这不包括练了《明日真经》的人啊,想想看,刀枪不入,谁也奈何不得,那还不是叱诧纵横,想怎么杀就怎么杀啊。 王十三也是这么想的,他可没想到,回来之后的首次亮相,被他一时疏忽,显然是搞砸了。 王十三摸摸被狗啃过的头发和中间光秃秃的“壕沟”,眼含热泪,发出一声怒吼,挥刀直扑上去,将一腔悲愤发泄在守门的兵士身上。 过不多时,大门“轰隆”一声被撞来,城外的纪家军像洪水一样涌进城。 王十三收手向后退开,飞身跃到了高处。 居高临下,很快他就在进城大军中发现了童永年的身影。 童永年着急进城,没来得及与文笙见面。 眼下虽是胜负已定,但城里还有不少东夷兵,东夷的主帅还未抓到,将军那里正等他会合,童永年实是半点也不敢耽误。 进城异常顺利,童永年一边派遣兵将,一边四顾寻找王十三的身影。 这时候王十三早离开了北门,在沿街房顶上疾奔如飞。 “奶奶的,这么晦气,沙昂呢,快点出来叫老子开心开心!” 第四百三十三章 原来你藏在这里!(二合一) 顺宁城池虽固,却不是很大,一下子涌进十万人马,加上城里原来的东夷兵,登时将大街小巷全都挤得水泄不通。 王十三呆在高处,只见到处都涌动着乌压压的人头。 他不禁暗自咋舌:“厉害,这比上元节那天晚上的嘉通城可热闹多了。” 所有人都像是被卷在急流中。 一些不怎么坚固的房舍因挡了路,妨碍大军前进,被直接推倒。 哭的叫的,人仰马嘶,这种巷战纪家军因为人多,又是顺利破城而入,正士气如虹,在到处都呈一面倒之势,屠戮来不及撤走的东夷兵。 王十三估计,照这样子下去,不用半个时辰就可以彻底占领顺宁。 主将童永年具有大局观,精于调度,加上手下将士悍不畏死,这么一看,难怪当初他们守不住兰城。 这才过去多久,再想起江北那一段前尘往事,连同王光济一起,已渐被尘土掩埋。 王十三没有时间慨叹,啧啧两声,双足在这边高墙上一点,如大鸟一般从众人头顶掠过,顺手拿走了一名纪家军的头盔,扣在自己脑袋上。 等那小校反应过来,抬头去找时,王十三已经落到不远处的房顶上,一眨眼的工夫消失不见。 若说王十三一开始着意寻找沙昂,还存着“叙旧”的念头,他可忘不了之前在于泉,沙昂那伙人是怎么给他下马威的。 那会儿他身负重任,为大局着想,只好豁上脸去点头哈腰,百般讨好,说过的奉承话自己想想都觉着脸皮发烧。 想十三爷何时受过这种憋屈? 但等见到顺宁城中的情形。王十三不知不觉间念头变了。 顺宁好歹是白州的重镇,王十三虽然没有来过,但只看街上高高矮矮的商铺,便知道几年前这地方应该是何等的繁华。 可东夷人来了,而今大片的民宅闲置荒废,门窗破败,匆匆一瞥。上面赫然挂满了蜘蛛网。顺宁的百姓哪里去了? 这里不是于泉,没有大批的商贾聚集销赃,东夷人怎么把一座几千甚至上万人居住的城镇变成了鬼蜮? 只是如此一想。王十三便觉恨意上涌,杀气沿着衣裳缝隙溢出来,弥漫出去很远。 依他这种风驰电掣的速度,在顺宁城内由北到南也不过花了一刻钟时间。 北门一破。东夷人便意识到顺宁城守不住了,东、西城门的守城军队正顶着压力快速向南聚集。主帅沙昂也在其中。 一片兵荒马乱当中,为沙昂拉着马缰绳的是心腹藤洪原。 晏山在做了东夷大首领之后,手下奴仆数量已经多达数千,藤洪原全家都是晏山父子的奴才。沙昂看中他的忠心,将他带到了大梁。 沙昂另一侧跟着与伊兰、长田允齐名的熊谷浩。 此人身长八尺,是东夷人里面少有的彪形大汉。大冷的天裸露半边身子,手里提着一口鬼头刀。默默跟在沙昂身边。 他是“东焱七雄”里头最为痛恨梁人的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彻底倒向沙昂,任钟天政怎么拉拢收买都不起作用,不为别的,钟天政再有本事,也无法改变自己那一半梁人的血统。 沙昂接到伊兰北门摔死的消息就有些傻眼,还未等回过神来,第二拨打击就到了,北门失守,数万梁人杀进城来,长田允战死! 沙昂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长田允怎么会死?死在懦弱无用的梁人手里?停下整队,我要杀回去,扬我大东焱国威,我们的勇士宁死也不会逃命!” 以卵击石,这到真是沙昂会做出来的事。 藤洪原牵马未停,目露哀求,望向旁边熊谷浩。 熊谷浩脚下顿了顿:“这个机会还是让给我吧,我留下来会会对方。” 沙昂面色难看。 熊谷浩又郑重道:“梁人趁我们主力不在袭击了东焱,大首领正面临巨大的考验,我若也战死了,说明梁人里头确有不可匹敌的高手,伊兰他们的死都不是意外,沙昂你趁梁人和列登交战,赶紧收拢队伍回国,帮助大首领把局势稳定下来。” 他少见的没有继续轻视对手,而是提到了“战死”二字,主要是细论起来,伊兰和长田允哪一个实力都不比他弱。 满耳都是喊杀声,沙昂用力搓了搓脸,突然抬起头,眼睛焕发出神采来,叫道:“对了,快放火!这是梁人的城,烧了它,把这些该死的梁人统统烧死!” 这一刻,他想到的是之前钟天政使计,火烧成巢,一举烧死了对方上万大军。 虽然他依旧讨厌那杂种,却不得不承认,这真是一条大快人心的好计策。 既是好计,他拿来用用又何妨。 那杂种这么久没动静,十有八九已经死了。 想想看,对方十万大军挤在城里,等到火起,往哪里逃?还逃得了么? 相较于沙昂那宛如抓住最后一根稻草的兴奋,藤洪原和熊谷浩对视一眼,藤洪原苦笑道:“大帅,今日刮的是北风。” 沙昂的笑声戛然而止。 是啊,北风。 连他身边一个奴才都知道,风往南吹,他们此时正处在下风头,一旦点火,烧的可是他们自己。 沙昂心底涌起一阵苦涩,这算什么,那杂种主持大局,便连连取胜,哪怕当时面对的是纪南棠为主帅,皇子监军,以及数倍于己的敌人,可换他来做主帅,迎战临时拼凑起来的军队,却一败涂地…… 他怎么有脸回去面对父亲,面对族人? 这耻辱,只能以鲜血来洗刷。 沙昂拨开藤洪原,将马停住,同熊谷浩道:“就照你刚才说的,我们换一换。我带人断后,你杀回大东焱去。” 说出这话,沙昂主意已定,在马上冲对方鞠躬行礼:“你在东焱是成名人物,受民众敬仰,而我是败军之帅,理应战死沙场。我父亲那里。就拜托兄长了!” 熊谷浩望着他没有说话,直到沙昂叫藤洪原去传令,才深深还礼:“如大帅所愿。您若战死,我会立刻赶回国内,不惜一切代价,辅助大首领东山再起!” 两人四目相视。沙昂心中热血激荡,这时候不要说熊谷浩。连他都被英勇无畏的自己感动了。 可这股自豪的情绪刚刚升起,就听着由远传来怪声怪调的呼喊:“沙昂呢?沙昂在哪里?沙昂小乖乖,老子找你来了!” 沙昂脸色微变。 他没看到喊话之人,只听声音远远传来。竟然压住了上万人的动静,这份功力未免强得可怕。 此刻在沙昂周围已经聚集了上万东夷兵,可谓是重重保护。这么黑压压一大片,来人除非是神仙。否则一时半刻怕是杀不到这里来。 就算是适才决定了要走的熊谷浩也决定留下来看两眼,看是何方神圣如此嚣张,伊兰和长田允莫非就是折在此人手里? 很快就见有一人沿着大街凌空“飞”来。 说是飞,是因为他一直在半空中,来得极快,脚下踩着旁人的脑袋,向前一纵便是数丈。 沙昂微微眯起眼睛,来人这身打扮可古怪得很,这么冷的天衣着单薄,青灰色的袍子随风扬起,上头还有几道明显的口子,若非他这身手,打眼一看衣衫褴褛的还不如乞丐。 头上不伦不类斜戴了顶战盔。 王十三较于泉时变化太大,沙昂只觉来人不知哪里有些眼熟,竟没能将他认出来。 前头阵中有东夷将领呼喝“放箭”,弓弦声顿时响成一片。 这阵箭雨太过密集,竟如遮天蔽日一般,王十三整个人都已经看不到了,唯见数千支箭密密麻麻,这阵式,怕是连只苍蝇都逃不脱,只有被钉死一途。 王十三迎着箭雨挥了挥袖子,他能挡开击落的毕竟有限,于是箭雨过后,众人赫然发现,他身上的衣裳更破了。 但他没有受伤,浑身上下不要说中箭,连皮都未擦破! 东夷兵亲眼所见,“嗡”地一声便乱了阵脚。 沙昂和熊谷浩相顾骇然,沙昂也习武,“东焱七雄”的七人成名都甚早,东夷还有一些高手名字未列其中,不见得技不如人,像疯犬商其、鬼公子钟天政,就连沙昂也不认为自己就比伊兰几个弱。 可这时候他却感到了巨大的威胁。 不怕箭射,刀枪不入?这是什么怪物? 沙昂当机立断,催促熊谷浩:“你快走,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话音未落,大批的纪家军自城北方向蜂拥而来,手执刀枪,向此地聚集的东夷兵发动了攻击。 沙昂命令列阵断后,熊谷浩率众向城门处退去。 他回头望了望沙昂以及簇拥在沙昂周围的数千族人,又颇为忌惮地盯着王十三看了一眼,举起手中长刀,向跟随他的众手下喝道:“开城!咱们杀出去!” 南门外童永年也安排了纪家军的将士全力攻城,城门洞开,东夷人杀出去,两军登时战在一处。 熊谷浩眼睛赤红,挥舞长刀,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杀出去!” 且说沙昂那边,王十三身处乱军当中,如入无人之境。 唯一遗憾的是,东夷兵太多,逐个砍脑袋的话怕是天黑也砍不完,找沙昂又太麻烦,眼见突有不少东夷人打开了南门,弃城而逃,他当即就想到:糟糕,沙昂逃了! “沙昂小乖乖别怕,出来见个面,老子想你了!”他一急,学那几句东夷话哪还够卖弄的,改而用大梁话嚷嚷,与此同时,直奔南门扑去。 沙昂这会儿已经把生死置之度外了,忍不住问藤洪原:“你有没有觉着,这个人好像在哪里见过?” 藤洪原脸色苍白:“我不记得,大帅,梁国竟有人不怕刀砍箭射,这等事我们直到现在才知道,天啊。” 沙昂冷笑:“大不了一死!” 王十三扑至城门口,伸手揪住一个将领打扮的东夷人:“沙昂小乖乖……” 他无视那人砍来的长刀,抓着后颈将对方提起,强行将脸扭过来,“咔擦”一声脖子断了。 王十三有些遗憾地道:“不是?” 他对东夷军中将领的打扮不熟,看着都差不多,抓了个后头看有几分相似的,竟还弄错了人。 这么好的机会,若是叫沙昂逃了…… 王十三还刀入鞘,在附近兔起鹘落,看着长得像的就随手捞过来,发现不对就远远丢开。 那情形,就好像场上有很多很多的球,只有他一个人是玩蹴鞠的。 沙昂心里发寒,那股斗狠的劲儿不知不觉泄了,这大对头一口一个“沙昂小乖乖”叫着,自己何时得罪过他? 这么执着,这是何等得变态啊…… 怪不得伊兰和长田允接连战死,这么个怪物,自己不用打便知道输定了。 “大帅,大帅……”一旁藤洪原轻声唤他。 “大帅,这人不知要做什么,咱们换换衣裳吧。” 沙昂心里“轰隆”一声,藤洪原是想替他受难。 藤洪原轻声道:“大帅,他肯定有破绽,只是不知道在哪里,一会儿我假扮你和他相斗,大帅在旁边看着,见机行事。” 见机行事,意为可以打,也可以逃,甚至可以装死蒙混过关。 沙昂犹豫一下,艰难地道:“好。” 两人借着马匹遮掩刚刚换过衣裳,王十三掉头冲这边而来。 藤洪原挥舞长刀,厉声喝道:“沙昂在此,妖物,受死吧!” 王十三眯了眯眼,还真有不怕死的,这一个招式力道都有限,不如北城那两人。 不过明知不敌,还敢对自己挥刀,就凭这一点,就可以得到他的尊重。 对敌人的尊重就是不折辱他,送他赶紧去死。 王十三猱身而上,钢刀出鞘,直指藤洪原双目之间,这明显是要后发先致,欺负对方砍不动他。 藤洪原立刻意识到要糟,疾向后退。 王十三步步紧逼,他的身法远比藤洪原要快,杀这小子也就是向前一探手臂的事,直到这会儿,王十三才突然反应过来藤洪原刚才说的什么。 谁叫东夷话他只学了点皮毛。 “沙昂?不,不,你不是。”王十三突然转头看向一旁,嘿嘿而笑,“找你半天了,啧啧,原来你藏在这里!” 第四百三十四章 胜利!(二合一) 永宁,纪南棠亲自压阵,攻城从开始已经接近两个时辰了。 这期间米景阳率兵一直在北城的蓝贡山和列登军队激战,双方互有死伤。 各个城门外,纪家军喊杀声震天,一辆辆巨型弩车被推到阵前,每辆弩车上都配备数十名床子弩手,专门负责绞动绞车张弦开弓。 弩车上居中的巨弩长三尺有余,足有五寸粗。 若非永宁城城墙足够坚固,只这些巨弩就能直接将堡垒摧毁,强行打开缺口,让纪家军直接冲进城去。 指挥攻城的将领一声令下,十余道乌光带着锐风飞向永宁城,深深钉入城墙,留在外边的箭杆像梯子一样,供攻城的将士们向上攀爬。 自从纪家军发下召集令,再加上水银泻地般地宣传,整个大梁的能人异士闻风而动,现在后方的开州、邺州聚集了大批能工巧匠,这些巨型弩车是为了打永宁新近改造的,威力十分强大,这还是第一次出现在战场上。 城里的列登军并没有畏惧投降的意思。 主帅莱斯利下令坚守,城楼上箭簇如雨,其中还夹杂着呼啸砸下的大石头,更有甚者,连滚油沸水都准备了,专等攻城军队密密麻麻向上爬的时候向下倾倒。 景杰身上又是泥又是水,下巴还多了一道箭簇划过留下的伤口,过来请示纪南棠:“将军,孟副将派人来问,什么时候全力攻城?” 纪南棠沉声道:“不急,再等等。” 这会儿是午后的未时,纪家军已经足足厮杀了两个时辰,像潮水一般不停冲击着永宁城。 他们给守城的列登军队造成了巨大的压力。莱斯利完全搞不清楚纪家军主力在哪里,在四城间咆哮往返,一刻不敢松懈,其间在东城露了下头,险些被攻城弩射中。 纪家军负责进攻东城的主将是孟振国,他算是纪南棠身边的老人了,发现莱斯利那狗熊一样魁梧的身躯出现在城楼上时。正看见攻城弩擦着那厮身边飞过。不禁暗自懊恼。 属于他的盖世奇功,就这么插着翅膀飞走了。 两个时辰,基本要算是一支军队在拉锯战中保持士气、奋勇拼杀的极限。再长的话,在战场这种特殊的环境下,将士们都会变得麻木厌倦。 等到天黑下来,就只有鸣金休战。 所以纪南棠命童永年三个时辰之内拿下顺宁。 只要他能按时完成任务。率军赶来,顺利剿灭东夷人的消息就会激励着所有将士。再掀起一个攻城的高峰,取得全线胜利,将敌人化为齑粉。 景杰自一旁亲兵手里拿过水囊:“将军,喝点水。您还没吃饭吧?” “拿下永宁再说。”纪南棠这会儿哪有心思吃东西。 南边几匹快马疾驰而来。马上的都是纪家军斥候,一个个面露喜色。 纪南棠心中微动,这个时候。南边来的好消息,莫不是顺宁那边已经破城了?这个时间可比他预计的要早一大截。 不等他多想。几个斥候已经翻身下马,为首的单膝点地,大声禀报:“报,元帅,童将军半个时辰前攻克顺宁,生擒沙昂,现已率大军前来,再有两三里路就到了。” 景杰“啊”的一声轻呼,喃喃道:“这就捉住沙昂了?老童行啊。” 纪南棠也是喜出望外,传令下去,只等童永年一到便全力攻城。 过了一会儿童永年赶至,满面春风来向纪南棠交令。 带去顺宁的十万大军折损了两千余人,攻城一方以这么小的代价破城而入,那必须是一边倒的局面,连纪南棠都觉着意外。 童永年不敢继续同主帅卖关子,如实回禀道幸好顾文笙和王十三及时赶到战场,这大半都是两人的功劳,尤其王十三,在顺宁城所向披靡,杀伊兰、长田允,生擒沙昂。 盘踞在顺宁的东夷人马眼见不敌,只有一小撮突围而逃,剩下的负隅顽抗,已被尽数剿灭。 童永年留了一万人马守城并清理战场,余下的全都带到永宁来。 禀报完了,童永年觑着将军的神色,心里有些忐忑。 事实与他适才所说其实稍有出入。 纪家军占领顺宁,熊谷浩带着数千人开城门逃走,留下的东夷兵明白大势已去,无心抵抗。 等到沙昂被王十三从重重保护中揪走,更像是压垮他们的最后一根稻草,有人带头下跪,大街上数以万计被围的东夷人丢弃武器,投降受缚。 童永年明知道史书上那些下令杀俘的将领就没有得到善终的,但当时他看着鬼城一样的顺宁,压抑已久的怒火突然爆发,抽刀在手,喝道:“都愣着干什么,没见过诈降啊?杀!” 麾下将士闻言欢声雷动,他们里头很多都是白州本地人,因为家破人亡才当得兵,杀光眼前这些强盗,也意味着他们大仇得报。 童永年虽然没提这些事,却不觉着能瞒过纪南棠。 他想若纪南棠问起,总要找个理由,就说若将那些俘虏关起来,要看守他们,留一万人在顺宁显然不够。 不过纪南棠问也没问,他的心思显然都在伤愈归来的文笙和王十三身上,向不远处击鼓的卞晴川望了一眼,急切地道:“顾姑娘回来了?实在是太好了。她人呢?她和王十三现在何处?” 童永年透着心虚笑道:“他们两个说先去攻城,等拿下永宁了再来与将军还有卞先生相见。” 纪南棠朗声一笑:“好,还等什么,传我命令,全军压上,一鼓作气,拿下永宁!” 文笙其实也想早点见到纪南棠,更不用说还有师父卞晴川在。 不过晚一瞬参战,就多出不少伤亡来,她还是决定和王十三、宣同方等人先到前头看看情况。 戚琴与他们同行。还有杨兰逸、安敏学等众多乐师,好像众星捧月一般簇拥着她。 离远王十三就看到了几辆弩车,还有那“嗖嗖”往城头飞去的巨弩,不由地“哎呦”一声。 这东西比林世南府里那些机关弩箭去势更强劲,依他现在的实力是绝对接不下来,当年他二叔不就死在这上面么。 王十三心情颇有些复杂地想:“还好是自己一方的,千万小心。别被误射了。” 文笙见王十三盯着弩车瞧。猜到他在想些什么。 他们其实都明白,《明日真经》这门功夫问题不容忽视,早晚要想办法解决。所以她其实有些担心,十三会不会迷恋上这种刀枪不入的能力,以及凌驾于众生之上的感觉。 思忖间,她又瞥了王十三一眼。这次是因为他的打扮,看着着实别扭。 他那一身比叫花子还不如的衣裳早换了下来。就是头上的战盔死活不肯拿掉,大有盔在人在,谁动和谁翻脸的意思。 杨兰逸这一路上叽叽喳喳,终于表达完了对文笙的想念和对两人平安归来的欣喜。跟随文笙的眼神,哈哈大笑:“王十三,你戴着这头盔快丑死少爷我了。这一路上都不舍得摘,那是金子做的么?” 一旁宣同方几个觉着大开眼界。佩服地望了杨兰逸一眼,你小子有种,敢这么跟陆爷说话。 王十三板着脸:“没大没小,叫十三叔!” 杨兰逸嘟嘴不喜:“什么嘛,你都跟我姑夫闹翻了。” 王十三瞪眼望他并不松口,嘴里胡说八道:“你猜对了,这确实是金子打的,沉得很。沙昂他们抢了很多金子来不及往回送,打了一批头盔,随身带着。” “啊,竟有这等事。怪不得……嘿嘿,这下你可攒够老婆本了吧。” 杨兰逸立刻就信了,他和王十三的交情是由奉京开始的,自然知道对方有多执着攒老婆本,那真是时刻挂在嘴上,还坑他银子来着。 宣同方几人登时对杨兰逸投以同情的目光,傻成这样,也没有长辈出来管管。 王十三听到“老婆本”三字从杨兰逸嘴里出来,登时露出些许心虚之色,跟着目光游移,悄悄向文笙望去。 文笙面色如常。 王十三扭过头去,看向半里开外的城墙,这会儿他也不怕那些“嗖嗖”乱飞的攻城弩了:“你们都小心些,我先上去杀一场,看能不能打开城门。” 说罢不待众人反应,一溜烟往城底下掠去。 杨兰逸对王十三以及宣同方等人的些许异样毫无所觉,挤开韦宗,凑到文笙身边继续献殷勤:“顾,自从知道你受了伤,我就吃不下饭,睡不好觉,还老是做噩梦,你好好的,我总算可以把心放到肚子里了。” 说到这里,他扭捏了一下:“就不知道,这几个月你有没有想起我?” 韦宗瞋目:姓杨的你太不要脸了,顾姑娘是《希声谱》的唯一传人,从刚才打顺宁就能看出来,她一出现,便意味着大局已定,这样的大乐师,谁不想着凑近了讨教,他好不容易等着杨兰逸让开,结果话还没说呢,就被那小子又给挤开了。 宣同方几个也在旁虎视眈眈:“干什么?陆爷前脚刚走,你小子就想挖他墙脚,盯紧点,哥几个立功的时候到了!” 文笙略一沉吟,她还真想起过杨兰逸,那是在赤月村的时候,自觉活下来的希望很渺茫,她打算倾尽全力争取“玉盘云水”,在那之前,带着托孤的心情,向王十三交待后事。 不过这会儿她可不打算承认,以免杨兰逸又说出什么话来,笑了笑道:“想了,我时时在想,不知交待给你的任务你办到了没有。” 杨兰逸张口结舌,半晌才摸着脑袋沮丧地道:“那个,实在是太难了。” 文笙很关心大伙研究《希声谱》的进度,扭头向戚琴望去:“戚老……” 戚琴点头附和:“确实很难,到现在没有半点所得。” 文笙点了点头:“等攻完城,咱们一起研究。” 这个距离已经可以了,文笙眼望城头,单手捧琴,“铮铮”几声琴响,弹起了《行船》。 这时候,王十三已经到了城墙前,脚踩钉入墙中的巨弩弩杆,几个纵跃上了城墙。 纪家军中聚集了很多武林人,此时一见有人率先上去了,汪奇几个打头,他们很快成了第二批站上永宁城墙的人。 十余万大军分成几路一齐推进,南门这边因为有文笙和王十三,在片刻之后,先夺下了城门。 城门一开,数万兵马涌入,接下来更是势如破竹。 列登主帅莱斯利知道大势已去,对巷战不抱幻想,下令全军立即撤往北城的蓝贡山,和蓝贡山上的加里等人会合。 不到半个时辰,永宁城东西两门相继落入纪家军之手,纪南棠率大军进城,听前锋来报莱斯利率领残兵败将退往蓝贡山,当即传令给攻打蓝贡山的米景阳,让出路来,放列登大军上山。 文笙、王十三在城中与纪南棠相会。 彼时纪南棠留了孟振国、景杰等人率队清剿永宁城内的列登人,一并打扫战场。 永宁城远比顺宁要大,人口也多,落在列登人手里,虽然很多百姓无辜惨死,还有不少人靠着藏在枯井、地窖中活了下来,孟振国等人也负责安抚他们,自军饷中拿出米粮分下去。 除了这支人马,其余大军齐往蓝贡山,将那座不大的山峰团团围住。 纪南棠在白州和东夷人、海盗打了很多年的仗,早对白州的一山一水、地理环境都了如指掌。换句话说,蓝贡山是他有意让给列登人的。 莱斯利上山之后,纪南棠也不下令攻打。 今年的白州春天来得晚,这时候天气还很冷,同时又很干旱,不管雨雪都是许久未见,纪家军将水一断,山上水源有限,等数万人马喝不上水,莱斯利就会知道自己做了一个多么蠢的决定。 三天之后,纪南棠收到李曹战报,离水水军已在白州沿岸登陆,夺回于泉。 同日,蓝贡山上的列登人挑起白旗,向纪家军投降。 这一场战争,历时两年多,终于以纪家军的全线胜利,生擒对方两位主帅宣告了结束。 第四百三十五章 庆功酒 纪家军白州大捷,俘虏莱斯利、沙昂的消息二月底传到三位钦差耳朵里。 符良吉三人赶紧振作精神,都觉着前方兵士很快就该放行了。 说起来他们也有日子没见到程国公李承运了,不知道那一位经历了被俘、获救,而今终于彻底翻身,同两年前相比会不会就像变了个人一样? 但事情的发展却与他们预计的不大相同。 负责戒防的将领传话,程国公在处理白州大捷的后续,清除流窜于各处的小股残兵,安抚赈济百姓,重建衙门,委派地方官,还有处置大批的俘虏…… 总之国公爷是此刻大梁最忙的人,一个决定便关系到沿海众多百姓的生死,钦差老爷们不妨再等等,别赶在这个时候去打扰他。 张宿想说谁给你的权利打完仗了还把沿海几州抓在手里不放,还直接任命地方官,这不是想造反么,再想想李承运现在和纪南棠勾结在一起,可不是要造反。 眼见符良吉和鲁茂都没说什么,他也只好呵呵,转头就写了封密信叫心腹快马送回京里,秘呈摄政王杨昊御。 李承运现在确实没有心思见他们三个。 离水一片欢声笑语,不管官吏,将士还是普通老百姓都沉浸在胜利的喜悦中。 这半个月,纪南棠兵分三路,将整个白州细细梳理一遍,确保没有漏网之鱼了,才留下孟振国并五万大军驻扎在西遥村大营,齐鹏率水军镇守于泉港。 米景阳和童永年带领着大部队进入彰州剿匪,在彰州留下足够的驻军之后,将北上返回开州。与主帅会合。 而纪南棠则与文笙、王十三等人一起,浩浩荡荡坐着船,从海上回到了离水。 李承运亲自到水寨迎接。 不但是因为纪家军打了场举世瞩目的大胜仗,难得的,从今而后东海太平了,还为了早一刻见到文笙和王十三。 文笙走的时候,大家强忍悲痛。知道她活下来的可能性不大。而今她好端端地回来,任谁都要暗呼一声侥幸,想着真是老天爷庇佑。网开一面。 李承运在他的临时住处设宴,为纪南棠、文笙一行人庆功接风。 酒席上的热闹自不需提,文笙发现几个月没在,李承运身边多出来了很多生面孔。 李承运介绍这些人给文笙和王十三认识。 一听诸人的名字文笙就明白了。这些大多是各地世家门阀的代表,他们聚来离水。向李承运示好,就像是在孤云坊下注参赌一样的道理,只不过这个赌局输赢后果更为严重,直接关系到整个家族的兴衰。 而对那些世家子弟来说。顾文笙可是久闻大名,如雷贯耳。 能被派来离水的都是聪明人,谁也不会目光短浅到只盯着她是个年轻的姑娘家。 她是女子。更是一位掌握了《希声谱》的大乐师,自成一系。只凭这一点,就几乎可以与谭老国师分庭抗礼,所差的只是资历罢了。 更不用说顾文笙和李承运那深厚的渊源,是她在李承运和纪南棠之间穿针引线,才令李承运不但脱得樊笼,还隐有潜龙之势。 故而不管谁面对文笙都要道一声“久仰”,不管攀谈还是敬酒都极尽客气,甚至还隐约带着讨好之意。 可这些人对王十三却是另一张面孔了。 客套,疏离,就算在笑,眼睛里也透着一丝高高在上的意味。 不错,你小子是走了狗屎运,侥幸救出了国公爷,还在白州战场上立了功劳,可你读书识字吗,会诗词歌赋吗,什么都不会,就算国公爷抬举你,那也是个上不了台面的大老粗。 救命之恩又怎么了,难不成你还敢挟恩图报? 来日国公爷若记着你的情,给你个官当,就像先帝和凤嵩川那样,若他视被东夷人俘虏的那一段往事为耻辱,自有一万种法子叫你消失。 论出身,你王十三连个正经名字都没有,不过是江北王家养大的一条狗,做过山贼土匪,还想挤身我们中间来,岂不好笑? 冲着李承运,到是没有人敢当面给王十三难堪,但王十三是何等机灵,论起察言观色,在座未必有人比他更强。 他早拿定了主意,手上把玩着酒盏,嘴角噙着一丝浅笑。 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至于那些脑袋长在头顶上的牛囊饭袋,瞧不起老子,咱们慢慢玩! 这些人里头最叫他头疼的反到是杨兰逸。 自从与文笙重逢,小傻子就像块狗皮膏药似的,恨不能贴到文笙身上,王十三简直不敢想,杨兰逸要是得知文笙和自己已经定下了终身大事,会是个什么反应。 得想个办法啊,那是我媳妇,你总两眼放光颠颠跟着,这算个什么事。 酒席间明显是以李承运、纪南棠和顾文笙为中心,其他人都是陪衬。 王十三在回来路上还满心炫耀之意,想着等大伙知道文笙这枝鲜花钟情于他,不知会是何等惊讶,这会儿只见诸人如众星捧月一般,心里突然涌起一股傲气来:闷声发大财,他还不说了! 等酒吃得差不多了,李承运单独叫了纪南棠和文笙,三人离席而去。 这明显是国公爷找他二人有事商议,席上众人不以为意,继续敬酒嬉戏,相互套交情。 王十三眼巴巴望着文笙的背影出了厅堂,心里委屈:这才刚回了大梁,文笙就会变得好忙好忙,他就知道,像夜里同睡一张床的好事是再也别想了。 一旁杨兰逸将头凑过来:“呆会儿去我那里睡吧,我想听你说说南崇好玩不。” 王十三心里正患得患失,闻言登时有了出气的地方,伸手按住杨兰逸后颈,将他推回座位:“玩个屁。把酒喝了再说话!” 且说文笙和纪南棠跟着李承运换到书房落座,下人上了茶。 文笙一晚上浅尝辄止,本没喝什么酒,纪南棠在军中酒量早练出来了,方才虽然被灌了几杯,也是清醒得很,两人对望一眼。隐隐猜到李承运这么急着找他们是为了什么。 东海已靖。江北虽然落到南崇手里,到底离得还远,眼下能叫李承运忧心的。怕是只有奉京了。 果然李承运说不了两句话,就提到了奉京派来的钦差。 三位钦差被拦在开州边界已经有一个多月了,如此可不是长久之计,他们这边总得先有个态度。确定接下来是战是和,然后再决定怎么和对方谈。 李承运想先听听他二人的意见。 这个问题。纪南棠在这白州的这段时间自是没少考虑,他也很为难,闻言先迟疑了一下,道:“国公爷。我们和杨昊俭不同,若是没有十足的理由,将士们怕是不愿和奉京开战。同室操戈,死的都是大梁的兵。受苦的是大梁的百姓。” 李承运叹了口气:“南棠,这些日子我也在因此而犹豫,现在开战不占大义,可从你们将我自东夷人手里救出来,向整个大梁发起召集令开始,咱们就骑虎难下了,奉京开出来的条件一望便知,不过是权宜之计,我怕到头来,你们这些有大功于社稷的国之栋梁反到落得尸骨无存的下场。” 纪南棠默了一默,方道:“我等追随国公爷,是盼着能在驱除蛮夷之后迎来我大梁盛世,如此,那些捐躯在白州的将士们才不算白白牺牲。” 李承运神情凝重,心里沉甸甸的。 他不是第一次听纪南棠说这样的话,不来离水不知道,在纪南棠的家乡,纪家军由上到下就是这么一个声音,正是因此,纪家军的将士们才能保持高昂的士气,起早贪黑的训练,在与敌人的对峙中死战不退。 他亲眼看着离水这支水军是怎么从无到有,一天天发展壮大起来的。 文笙开口:“国公爷所虑甚是,奉京那边现在是杨昊御摄政,有他在,我不同意接受奉京的条件。” 不论文笙还是李承运,和杨昊御的过节都是一言难尽。 她这话简直说到了李承运的心坎里。 他微微点头:“杨昊御那个人我太了解了,心胸狭隘,眦睚必报,所以我才担心一时的退让换来万劫不复。” 文笙接着道:“我也觉着眼下不宜开战,既然战与和都对咱们不利,那就只能拖了。” 李承运饶有兴致:“还拖?” 文笙点了点头:“国公爷若是觉着可行,大可以过些日子放钦差来,和谈可以,但咱们也是有条件的。所谓漫天要价,打个比方,奉京想从咱们手里收回沿海几个州,那么打东夷和列登的军费、征召民众的费用、伤亡战士的抚恤,这等等就不应该不承担下来。” 纪南棠笑了:“好主意,奉京和杨昊俭打了这么久的仗,国库紧张,想必拿不出什么钱来,够摄政王头疼的了。” 李承运对这位表弟极为了解:“杨昊俭这一反,不知牵连多少人,光抄没的家产就能凑出一大笔银子。不过如此也好,我们慢慢和他磨。” 谈判的事项三人就不细加研究了,只要方向定下来,自有精于此道的谋士们去商量如何狮子大开口。 李承运道:“先这么拖着吧,奉京那边也要加把火,我那位表弟绝不会甘心将大权分一半给谭家。” 纪南棠和文笙深以为然,只要杨昊御能和谭家撕破脸,到最后就不是两败俱伤,不论剩下谁,形势都会瞬间变得对他们这边非常有利。 这个也可以交给谋士去策划。 到最后李承运笑着道:“如此,南棠,等钦差到了,你我到要好好招待才是。” 奉京那边派了符良吉、鲁茂这些和他们沾亲带故的人来,他们自然也可以利用这层关系,恶心恶心对方。 文笙和纪南棠回到席上不久,接风酒尽欢而散。 这次回来,文笙发现离水城已经大变样了,兵营挨着兵营,街上人仰马嘶摩肩接踵,她想住在兵营里当然可以,不过情理上讲,她的家在离水,痊愈归来,自然应该回家去住。 再说还有她和王十三的事,终身大事除了要向两位师父禀告清楚,也要和家里人说一声。 今天的酒席卞晴川来了,喝得醉醺醺的,王昔没有到场,据戚琴讲,经过这大半年的调理,王昔身体要好过从前,糊涂忘事的时候少了。 文笙索性请戚琴同行,她要将三位长者凑到一起,就趁今晚将南崇发生的事说一说。 文笙从旁照顾卞晴川的工夫,王十三已经和杨兰逸结伴先走了。 文笙没当一回事,杨兰逸那点小心思,她早在奉京就知道,从最早的厌烦,到后来的哭笑不得,杨兰逸在她心里就是个没长大的孩子,小孩子喜欢什么总是看得紧,但也放下得快。 他的情路才刚刚开始,往后总会遇到对的人。 王十三也在如此安慰自己。 他最终还是被杨兰逸拉到了帐蓬里,看那小子摆出一副好哥们就得抵足而眠的架势,王十三便在想着怎么和他挑明了。 不管怎样,杨兰逸就算要抹脖子上吊,他也不可能将文笙拱手相让。 杨兰逸来离水这几个月,没人伺候,大少爷作派明显改了不少,漱完口之后,自己打水洗去一身酒气,收拾停当,换了就寝的衣裳,刚躺下来就好奇地问:“十三哥,快说说,你们去南崇这一路上都遇见了什么?” 王十三不再强调辈份,也躺下来,道:“这一路上遇到的危险可多了,好几回差点把老命交待了。” 杨兰逸喃喃道:“真好……” 王十三瞪眼,杨兰逸反应过来,连忙解释:“我是说你能和顾姑娘一起呆这么多天,走这么远的路,真好,真叫人羡慕。” 王十三熄了灯,在黑暗中沉默片刻,道:“是啊。” 杨兰逸翻了个身,趴在那里:“快说说。” 王十三头大,从他们一行在沙前发现钟天政的马车讲起,在那之后,云鹭追踪钟天政去了,剩他和文笙两个易容改扮过江。 不知不觉,王十三停了下来。 此时回想才知道,原来他记住了一路上那么多的细节,他带着文笙亡命江上,文笙给他拔箭,给他做衣裳…… 这段缘分,好像上天注定一样,一切都刚刚好,值得他铭记一生,拼尽全力去争取。 第四百三十六章 钦差来了(桑德娜和氏璧加+) 杨兰逸瞪大眼:“哇哇哦,这么危险,也就是十三哥你,要换旁人去,顾姑娘可就过不了江了。” 杨兰逸捧着脸,心驰神往:“能和顾姑娘同行同宿,十三哥你真幸运……” 杨兰逸哈哈大笑:“拜月崖,星星花,真是神奇,哈哈,太有趣了。” 杨兰逸惊讶地嘴里能塞下个鸭蛋去:“你,你真弄明白身世了?” 杨兰逸越听越觉着不对劲:“十三哥,你们……” 基于一种千年难得一见的羞涩之感,王十三并没有叙说自己和文笙在嘉通相处的那些细节,可杨兰逸在这件事上难得敏锐了一回,耳听王十三并没有反驳,顿时如丧考妣,后背冲着王十三躺下,没了动静。 王十三不免担心,拿胳膊肘轻轻捣了捣他:“喂,小……别装睡,你到说句话呀。” “谁装睡了!”杨兰逸瓮声瓮气反驳。 “唉哟,不是哭了吧?”王十三听着动静不对,心里一紧,撑起身子来看他。 “谁哭……呜呜!” 得,这回是真哭出声来了。 “喂,我说你至于么?这么大了,为个女人掉眼泪。” 他被杨兰逸抽抽搭搭哭得头疼,坐起身来,停了停,粗声道:“哭屁,你就算把天哭塌了,我也不会把媳妇让给你。死了这份心吧。” “呜呜,顾姑娘可不是一般的女子,她救过我的命,我没什么能报答她的,就想着以身相许……” 王十三额头青筋几乎迸起来,听听这傻话。他到底怎么忍了这小子这么多年。 王十三心里那点儿过意不去早烟消云散,咬牙道:“做梦,想都别想!” 杨兰逸没了动静,过了好一会儿才在黑暗里哽咽道:“可我想了好几年了,就算你是十三哥,我也不会放弃的,痴情生说。真正喜欢上一个人。是不惜代价也想叫她快活。” 王十三怒了:“去你的痴情生,奶奶的,你那是不惜代价吗。你他娘的是不惜老子的代价。睡觉!再叫我听到你哭咧咧打嗝,信不信我把你扔出去?” 杨兰逸缩了缩头,想说这是我的帐篷,可到底也没敢再捋对方的虎须。 日子过得飞快。转眼进入阳春三月,大梁也有清明祭扫的习俗。今年的清明因为刚打过仗,东海沿岸诸州百姓过上了盼望已久的太平日子,意义格外重大。 有纪家军驻扎的东部五个州全都举行了声势浩大的祭扫活动,在离水。共有数百艘战船、大约五六万将士参加了海祭,由李承运和纪南棠共同主持。 就在这种氛围中,钦差队伍进了城。 符良吉没急着去找李承运宣读圣旨。他是带过兵的,这一路上的见闻令他受到很大震动。进了离水第一件事,便是带着鲁茂和张宿在城里转了转,而后换了玄色便服,直奔城北水寨。 此时海祭正进行到中途,李承运和纪南棠不方便出来相迎,得讯后叫录事李曹赶来接待,李曹恭恭敬敬见过各位钦差,将一行人带到了观礼台。 观礼台是由原来离水港北边的瞭台眺塔改建而成,地势高加上视野开阔,站在上面凭栏远眺,能望出去很远。 然后三位钦差就被狠狠震了一下。 张宿做为内侍总管,杨昊御的心腹,亲身经历过杨昊御封王,还有今上登基,这都是多少年才能遇到一回的大场面,自觉再没有什么能够惊到自己,可这会儿亲眼见着纪家军的战舰,只觉一股肃杀之气扑面而来,耳边竟隐约响起铁马金戈声,不禁有些腿软。 他回头看看左右,见对方的人离得挺远,压低了嗓子强笑道:“这是在给咱们下马威吧?” 符良吉神情凝重,没有做声,鲁茂脸上闪过一丝不自在:“他们打东夷和列登可是死了不少人,清明海祭,超度死者,意义重大。” 张宿暗自冷笑:“你是李承运的内兄,自然向着他们。”不过在对方地盘上,他还要仰仗符良吉和鲁茂的庇护,笑道:“鲁二爷也有日子没见着程国公夫人了吧,兄妹重聚,可喜可贺。” 鲁茂抿了抿唇,没有接茬。 远远的,就见程国公李承运在前呼后拥中登上首舰高台,上了香,念过祭文,而后满斟杯中酒,倾入茫茫大海。 战船上、岸边以及港口内的众将士齐齐跪拜。 海风轻拂,云卷云舒,似有无数英灵逡巡于海上,几只鸥鸟滑翔过遥远的海面,很快消失不见,符良吉等人不觉被肃穆的气氛感染,观礼上一片静默。 直到下午申时,这场海祭才临近结束,李承运和纪南棠带着众将来到观礼台,与符良吉等人相见。 符良吉已经见识到了离水方面的实力,同其他两位使了个眼色,没有当场宣读圣旨,而是先论私谊,恭贺程国公不仅绝处逢生逃了出来,还带着众人彻底剿灭了入侵大梁的列登、东夷敌人,平息战乱,立下不世奇功。 李承运这边对三位钦差也非常客气。 短短接触下来,三人都有一种感觉,被俘的这段经历对李承运影响着实不小,他身上发生了极为显著的变化,而大伙还把他当那个奉京第一纨绔看,以致连鲁茂这个做内兄的都有些不能适应。 来的路上设想过的种种说辞,突然间好像都变得不大合适。 到是刚刚打了大胜仗,麾下多了十余万嫡系人马的纪南棠依旧与奉京时没有什么不同,对符良吉口称“恩师”,格外敬重。 一行人去了李承运的“国公府”。 鲁茂愈加没话说,这位妹婿变得他真快不认识了,李承运在离水的府邸虽然地方够大,守卫森严,但里面实在是太简陋了,妹妹带人自奉京撤走可是早有预谋,不但把整个国公府搬空,祖业和长公主留下的家底也尽数变卖,那可是一大笔银子,不然当初他们也不会想着自己花钱把李承运自东夷人手里赎出来。 稍微收拾一下,也不至于这么穷酸吧。 想到此,鲁茂心中一颤,他明白了,那大批的银子想必都用来填了纪家军这个无底洞。 李承运倾家荡产也要洗雪被俘的耻辱,如今好不容易走到这一步,又怎么可能接受奉京的条件? 第四百三十七章 做媒 晚上李承运设宴款待符良吉一行。 等吃完饭时间尚早,张宿看气氛不错,李承运虽然不如传闻中风趣,言行举止到也挺亲切,便试探着提了提他们此番来,带来了朝廷的密旨。 李承运反应很淡漠,请他们前往旁边的小花厅详谈。 符良吉见对方没有跪倒接旨的意思,主动找到台阶下,言道他们只是奉命先与程国公见个面,双方就大梁眼下的局势进行磋商,从而免了李承运跪拜。 李承运平静地接受了。 落座之后,他没有提密旨的事,率先发难:“去年接到皇帝舅舅过世的消息,本国公刚刚脱困,因为伤势太重,南棠将我送来离水,请了名医诊治,故而未能回京去拜祭,实为毕生之憾。本国公到是有个疑惑,圣上春秋鼎盛,我等离京时还好好的,怎么会突然驾崩?张总管,你在宫里当差,想必对其中的隐情很清楚了。” 张宿“啊”的一声,呆怔怔望着李承运,一时竟未反应过来。 对方这是什么意思,真怀疑摄政王或是谭皇后暗中做了手脚?还是想要以此为借口,和奉京彻底撕破脸? 翻脸岂不意味着他脑袋落地,再也回不去奉京了? 张宿咽了口吐沫:“国公爷,先帝为国操劳,身体一直不好,国公爷被俘的消息传回京里,他更是整夜整夜睡不着觉,后来二皇子和东夷人勾结,想要打回奉京,先帝闻讯后当场吐血昏迷,很快就起不来床了。他老人家驾崩真没有什么隐情。” 李承运未置可否,大拇指轻轻摩挲着茶盏外沿,不知在想什么,花厅内陷入了沉默。 张宿不免有些心惊胆战,往左右看看,指望着有人帮他说两句。 鲁茂迟疑着想要张嘴,李承运已经抬起头来。上身往前倾。这个姿势气势很强,不知不觉间他完全抢占了主动。 “那诸位此来,是想与本国公说什么?想要接收东部的几个州?” 张宿完全搞不懂自己明明是个副钦差。怎么就成了李承运主要针对的对象? 他张了张嘴,补充道:“国公爷,您这次功劳很大,万岁有意封您为王。世袭罔替,封地……在几个州之间任选。” 他终于把朝廷开出的条件说出来了。 李承运放下茶盏。挑了一下眉。 这个表情使得同他熟悉的鲁茂又找回了些许奉京时结伴玩乐的感觉,但李承运接下来要说的话,却叫三人都有些措手不及。 “收回去也不是不行,封王什么的就算了。诸位大约听说过,本国公被俘的时候,东夷人索要两千万两的赎金。后来我变卖了国公府的祖产和我娘的遗物。再向亲戚朋友们借了一些,堪堪凑出这个数来。不过不是拿来交赎金的,我将它全部用在了纪南棠那里。” 若说之前符良吉几个还不会相信,可今天看了纪家军水军的规模以及船只数量,三人心里都生出“原来如此”之感。 怪不得李承运在离水的府邸寒酸成这样。 两千万,好大的手笔,李承运这是想和朝廷算算账,索要这笔钱么? 李承运淡淡而笑:“这些,是我心甘情愿掏的,无需朝廷负责,但这还远远不够,两年来,为将敌人赶出大梁,我来借钱,由纪南棠作保,我们欠了各大世家以及商贾差不多有两三千两银子,除此之外,近二十万大军的饷银一直欠着,还有伤亡战士的抚恤。” 符良吉三人目瞪口呆,照李承运所说,这几项加起来,必定是个恐怖的数字。 “我怕还有欠的账一时未想起来,三位不如就在离水先住下来,我派几个具体管这个的官吏,一笔笔当着你们的面算清楚,也好回去和摄政王、谭老国师禀报。” 不管李承运真正的打算是什么,他对此事的态度无疑叫符良吉三人放下心来。 无它,如此一来,他们三个就可以顺利回去交差了。 至于奉京方面能不能拿得出这笔巨款,那是杨昊御等人接下来要头疼的事,和他们关系不大。 钦差正使符良吉虽然同纪南棠关系不错,私心里却并不想见到这个名义上的学生起兵造反。 这几年不太平,老是打来打动,早将奉京的官员们都打怕了,符良吉也是如此,一提打仗,就觉着脑仁疼。 在离水安顿下来之后,他瞅了个空,私下去见纪南棠。 坐下之后,屏退左右,只剩他们两个,符良吉斟酌了一下,开口道:“南棠,其实老夫这次来,还有一件私事,想要问问你的意思。” 纪南棠心里涌上了一丝古怪,他以为恩师是要劝他接受朝廷的旨意,早早交出兵权,做个名留青史的大忠臣。 私事?是指什么? 就听符良吉笑道:“南棠,你叫老夫一声‘恩师’,我厚着脸皮也就应承了,其实于兵法,老夫没有教过你一言半辞,相反,论起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本事,你远在我之上,这个天下人都知道。若说世上有那一千年才能出一个的将帅之才,那说的就是南棠你了。” 纪南棠忙恭敬起身:“恩师谬赞。恩师对学生一路扶持,关照良多,没有恩师,也不会有南棠今日。” 符良吉微微点了点头:“这话到也不差,也是你聪明,很快就明白了刚极易折的道理,虽然不愿随波逐流,人情世故上总算过得去。南棠,当日你未及弱冠,在奉京崭露头角,我便非常看好你,还生了与你做翁婿念头,可惜你那时已有婚约在身,是玉儿没有这个福气。” 符良吉说得动情,以袖口按了按眼角。 纪南棠叹道:“不,是学生福薄……” 符良吉的话令他想起早早过世的发妻和无缘一见的孩子,若非他常年在外征战。连家也没空回,妻子就不会整日里担惊受怕,多半也就不会出事。 这么多年一想起这个来他就觉着内疚,不愿再拖累另一个女子。 这时候,他差不多猜到符良吉接下来要说什么了。 果然,符良吉唠了一会儿家常,感觉差不多了。转入了正题:“这么多年。你一直在外头带兵打仗,如今也差不多该安稳下来了,考虑一下娶妻生子。你立下如此大的功劳,总要叫子孙后代沾沾光吧。” 纪南棠迟疑了一下,不知该如何答复符良吉,看样子恩师此来。除了做说客,还兼着做媒。 符良吉挤了挤眼睛:“我这次来之前。家里的门槛都快被人踩断了,都是京里有头有脸的人物,排着队想要和你结亲。我叫你师母打听了一下,还真有几个闺女挺不错。” 纪南棠苦笑。事情绝不会像恩师说得那么简单。 “恩师,天下未定,我现在无意于此。” “胡说。打仗就不吃饭不睡觉了?看看你手下的那些将领,哪一个不是老婆孩子一大堆。” 符良吉摸了摸胡子。眼睛里精光一闪:“我和你师母帮你选了一家,既门当户对,姑娘又温柔懂事,最主要的是你未来的老泰山十分看好你,嫡女做续弦,人家不但心甘情愿,还主动说要配送大笔的嫁妆。” 纪南棠有些无奈,又不能不问:“不知恩师说的是哪一家?” 符良吉得意道:“是清乡侯的小闺女。清乡侯虽然打仗不怎么样,可家教不错,这个小女儿年方十七,听说很是知书达理。最重要的,是嫡女哦。” 纪南棠不禁有些意外。 清乡侯赵宝衡是何许人也?符良吉说他打仗不行那是真的,去年正月里赵宝衡率领五万京兵,在永昌的兴城迎战勤王军,兵力明显占优的情况下,被钟天政杀得全线溃败,乃至丢了永昌。 但赵宝衡逃回奉京之后却是什么事也没有,没人追究他,就连他手里的兵权也没有收回去。 只因这位有个特殊的身份,他是杨昊御的岳父。 眼下杨昊御的儿子坐上皇位,孝王妃成了太后,赵宝衡的地位更加稳固,毕竟历朝历代有换皇后的,可没有换太后的。 纪南棠理解符良吉为什么要强调嫡女,也就是说,恩师帮他牵线的,竟是赵太后的亲妹子,一个娘肚子里出来的。 清乡侯有意结亲,只能是杨昊御的意思,这可比杨昊俭当初暗示将守寡的四公主嫁他有诚意多了。 符良吉悄声道:“怎么样?这娶的不但是老婆,还是块免死金牌哦。” 恩师一片好意,纪南棠不好一口回绝,婉转表明态度:“我听说摄政王一系与谭老国师、太皇太后关系十分紧张。” 符良吉摆手:“这不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么……”说到这里,他不禁微微一怔,明白了纪南棠的言下之意。 他不想去京里,给杨昊御当枪使。 哎呀,这可怎么办? 其实要叫他说,不管哪朝哪代,朝堂上也不会一团和气,总是吵吵闹闹,私下里小动作不断。只要好生维系着平衡,就不会演变成明刀明枪杀官逼宫。 眼下和谭梦州比,杨昊御明显处于弱势,才想出这个主意来,寻求和纪南棠结盟。 这都不是大事。 可纪南棠明显不想参合,罢了,亲事他还可以美言,这等关系到身家性命的事,还是别勉强的好。 符良吉拿手点了点他,以一种恨铁不成钢的语气道:“你呀,若真那么想和李承运绑在一起,延国公有位嫡亲孙女,听说还在玄音阁上过女学,不妨考虑考虑?” 纪南棠无语。 符良吉执着于帮他牵红线,但这些权贵家的小姐他确实不想高攀。 他又不是初入京时的毛头小子,如何不知道大家族之间盘根错节的关系,再说他也没那必要靠裙带站稳脚,哪怕对方是李承运的妻族。 不过符良吉的一番话到是提醒了他,今天这是符良吉和他说这事,要换了李承运来提,他又该怎么拒绝? 没想到一把年纪,突然成了抢手货。 看来需要去跟老娘说一声,叫她就在这附近几州找个家世清白知根知底的姑娘,赶紧定下来,省得大家以此来打他主意。 符良吉月老没做成,到也没有再坚持,笑道:“你当如今只有你被惦记么,眼下离水还有一位,真是一家女百家求,不过这个我和你说没用,得请国公爷做主。” 纪南棠一怔,下意识就想到了顾文笙。 一个女子,能牵动京里那些贵人的心,自是除了文笙不做第二人想。 做为一个大乐师来讲,文笙年轻得过分,可做为一个未嫁的姑娘家,她可是大大超龄了。 纪南棠虽然说不准文笙芳龄几何,但他听说她就有些年头了,谁要求娶文笙,该不会像自己这样的,想娶回去做续弦吧? 纪南棠将文笙引为知己,他自己虽然对文笙没意思,但一想或有鳏夫央了符良吉来做媒,就觉着有些不舒服。 “到底是什么人?我可曾认识?” 没想到符良吉不知是不是出于报复心理,竟还卖起了关子。 “我不告诉你,免得你又有许多道理说。这事只能同国公爷商议。” 但其实告诉李承运与告诉纪南棠也没什么差别。 不过两天,纪南棠就从李承运那里了解到了实情。 奉京方面对文笙感兴趣的不是旁人,竟是谭老国师。 谭梦州请符良吉带了句话,当日他的第五孙谭瑶华曾想要求娶文笙,他这当家长的同意了,可惜后来没了下文,如今瑶华已经不在了,但谭家子孙还有好几个没有娶妻的,随便文笙挑,看中哪个都可以。 谭家愿以完整的妙音八法为聘礼。 到时候,乐师一道的佼佼者尽出一门,切磋研究,相互促进,岂不快哉? 纪南棠闻言吓了一跳,道:“谭老国师这是怎么了,如此沉不住气。” 李承运亦道:“是啊,没想到他竟然将姿态放那么底。这消息若是传出去,只怕天下都会随之震动。” 他们不是乐师,不知道《希声谱》的价值和魅力,所以觉着匪夷所思。 “谭家符合条件的有几人?” “若不管年纪相差,总有六七人吧。” 纪南棠不禁咋舌,李承运叹了口气:“这事我们担心没用,早晚瞒不住她。还是将她叫来一问吧。” 第四百三十八章 春裳(沙嗲牛肉干和氏璧+)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没过几天,离水上层基本上都听说了谭家想要求娶顾文笙的事。 一时间众说纷纭,世家子弟们觉着这等好事顾文笙怕是很难拒绝,唯一的阻碍大约就在程国公那里,毕竟以顾文笙和程国公的渊源,她嫁给谁对时局必会有很大的影响。 而众乐师却都觉着理所当然。 这门婚事若成,不好说谁占了便宜,妙音八法配《希声谱》,也算天作之合,相得益彰。 对之反应最大的自然是王十三,说是晴天霹雳也不为过。 回到离水的这些天,他自是掏心挖肺地想着文笙,不过离水如今事情繁杂,两人不可能像在南崇的时候时时见面朝夕相处。 文笙回外祖父家里探望了一圈之后,住到了师父王昔那里。 王十三去李家拜访,李家由上到下对他都很客气,王十三不光没见着丈母娘,半点未来女婿送上门叫人围观挑剔的感觉也没找到。 接着王昔、戚琴和卞晴川这些知情人又请他吃了顿饭,王十三知道这几位在文笙心目中的地位,去赴宴的时候好好捯饬了一番,颇有些心惊胆颤。 一顿饭无风无浪吃下来,戚琴和卞晴川始终和颜悦色,到最后王昔拍了拍他的肩,郑重叮嘱他:“小伙子不错,你可要好好对我徒弟!” “是,是,师父您放心。”王十三这才有点见文笙娘家人的感觉,连忙鞠躬作揖。 “要听她的话。” “好的,师父。” “你要敢对不起我徒弟……算了,量你也没那胆子!” “是,师父明鉴。” 接下来王十三光当应声虫了。迷迷糊糊回来,也不知道自己当时都随口答了些啥。 王十三知道文笙的情况,借尸还魂嘛,李家人对她很难亲近得起来,也不会过多干涉。几位师父那里过了明路,这终身大事就算定下来了,他心里头一高兴。就跟着王二、王三他们一起喝酒去了。 王二、王三投奔纪家军之后。李曹虽然没有慢待他们,但论起军中地位,和救过李承运的王十三自然没法比。 这年月没有关系还要削尖脑袋找关系。何况他们和王十三本有那么点香火情? 大家都是被王光济利用过的人,就算看在同病相怜份上,王十三也该拉他们一把。 所以等王十三一回来离水,他们就找上了黄四娘等人。准备请王十三坐坐,以便在纪家军里头弄个江北帮的小团体。 王十三去吃了两回酒。甚感没意思,又不能不应付着,人坐在首位上,动不动就开小差。思绪不知跑去了哪里。 跟着他就听到隔壁雅座有人谈论谭家求亲的事。 王十三哪还顾得上喝酒,腾地站起来,冲到隔壁一看。原来是一帮世家子弟,坐在首位上的是斐园米家的人。米景阳的侄子。 仗打完了,李承运手里掌握着五个州,正是要论功行赏的时候,支持他的世家里头有意出仕的子弟最近都聚集到离水,这些人相互间有的早便认识,有的闻名已久,攀攀交情,很快就凝聚成了一股不容小觑的势力。 正喝着酒突然蹿进来一个人,将这几位也唬了一跳。 王十三虎视眈眈瞪着他们,张了张嘴,下意识又觉着不好开口细问,这些读书人看着道貌岸然,背后张家长李家短,和长舌妇没什么两样,他是无所谓,却不能叫文笙变成这些人口里的谈资。 所以他“呼哧呼哧”喘了两口粗气,好不容易镇定下来。 与其在这里道听途说,不如找着文笙问问清楚。想到此他顾不得和这屋的人打招呼,转身迈开大步走掉了。 ……一帮世家子面面相觑,有人不喜道:“谁啊这是?” “祁兄不认识?他就是王十三。”有认识的回答。 “哦。”问话那人拖着长音,隔着摇动的帘子,看到外头几个军官打扮的江湖人正讪讪地向屋里窥探,不禁翻了个白眼。 文笙这会儿正在王昔那里,召集了所有信得过的乐师,比照着谭瑶华的那幅画研究《希声谱》。 那幅画杨兰逸和戚琴揣摩的时间比较长,文笙便请他二人先给大伙说说感悟。 杨兰逸结结巴巴:“我不知道,我天天想天天练也没能弄明白了。那更像是一种感觉,看不见,抓不着,可它就在那里。” 戚琴亦道:“我觉着妙音八法和《希声谱》一个重形,一个重意,可以说天底下除了晴川和顾姑娘,其他所有的乐师走的都是妙音八法的路子。这幅画大约是由形见意,如何与《希声谱》相通,我也琢磨不透。谭五公子在妙音八法上的造诣要远高于我们这些人。” 文笙点了点头,正要说话,外头侍从进来,悄悄耳语了几句。 文笙微怔,站起身:“大家先议着,我去去就来。” 她出了门,就见王十三站在数丈开外的大树底下。 “不是说和王二他们喝酒去了么,这么快喝完了?”文笙笑嘻嘻走过去。 王十三总共不过满饮了两杯,离这么远,文笙不可能闻到,再说她还知道是和王二…… 王十三磨牙:“杨兰逸告密!” 文笙“噗”的一声笑:“就随口提了一句,你又没做亏心事,怎么这么大反应。”她走到王十三跟前,将手伸给他:“你跟我来。” 王十三握住了她如玉般的柔荑,最近不知是不是天气回暖的原因,她的手终于不像在南崇时那么凉了。 王十三忍不住捏了捏,真软啊,好想送到唇边亲一亲。 文笙不知道他在胡思乱想什么,带他到了自己的住处,示意他坐。 然后她开了箱子,自里面拿出个包裹来:“你来的正好,天暖了,我帮你订做了几件春裳,试试看合不合适。” 她把包裹放到桌子上,打开,不好意思地笑笑:“本来我是想亲手做的,但实在是太忙了,抽不出那么多时间,并且你知道的,我手艺也不行。” 王十三不容分说将她紧紧抱住,没头没脑亲了过去。 第四百三十九章 “负责”的文笙(二合一) 文笙闭着眼睛,面若桃花,慢慢环住了他的脖颈。 好一会儿,王十三逐渐呼吸急促,还不肯罢休,文笙轻轻抚摸着他宽厚的背,自鼻子里闷笑了一声。 王十三终于放开文笙,脸色隐隐发红,有些挫败地道:“笑什么,是不是觉着老子亲嘴儿的水平很差?” 文笙攸地涨红了脸,嗔道:“怎么,陆爷连这个也要争天下第一?” 王十三早忘了自己是来干什么的,腆着脸道:“我这不是没有机会身经百战么,只能在你这里多练练了,再说我是好是歹,你也根本无从比较,嘿嘿。” 文笙轻哼了一声,将那几件衣裳复又包了起来,丢在他怀里:“我改主意了,拿回去自己试。” “别别别,我试。叫你也看看十三爷何等得英俊潇洒,玉树临风。” 王十三重新打开包袱,把叠在最上面的袍子拿出来,这是一件靛蓝色的交领长袍,衣领袖口处绣着一朵朵镶金边的玄色祥云纹,刺绣异常精致,款式瞧着也大方。 王十三伸手在那织锦缎的料子上摸了摸,唠唠叨叨道:“这挺贵的吧,为我花那银子干嘛,不如你自己添几样首饰,打个钗也好,我这样的,就穿上龙袍也不像太子啊。” 文笙抿嘴而笑,抖开衣裳,帮他穿上,又为他系好了腰带,一边整理衣领一边道:“不贵,在嘉通的时候,我就这么想了,不能光让你照顾我,以后你穿衣吃饭什么的都归我管了。” 她特意退后几步。歪着头端详王十三。 王十三心里甜得很,张开手臂给她瞧。 文笙露出满意之色,点了点头:“还不错,这一身勉勉强强算是配得上我的不逊了。” 王十三闻言面颊上的酒窝愈加明显。 两个人试着衣裳,文笙抓紧了时间道:“十三,‘玉盘云水’我已经同国公爷和纪将军说过了,咱们虽然一时和南崇还不会有太大的冲突。但一旦国公爷取代奉京那帮权贵。江北被他们占去的州县就必须要有个说法。” 王十三“哦”了一声,问道:“那我舅舅的事也同他们说了?” 文笙摇了摇头:“还没有,这个我得好好想一想。” “那程国公他们怎么说?” “国公爷会派几个心腹去和利江明西长老他们先接上头。大约这两天就要出发了,有备无患,先把‘玉盘云水’控制在咱们手里。” 她是盼着云鹭和童白霜那里能传来江审言赞同议和的好消息,这样只要解决了奉京这个大难题。就有很大的希望迎来天下安定,再不用动刀兵。 对了。还有林世南…… “还有一件事,十三,我将林世南家里供奉‘怀公’灵位的事和师父说了说,又把他在一楼放着的枪和弓给师父描绘了一番。你猜怎样?” 王十三知道,文笙说的师父不会是王昔老爷子,必是卞晴川。 文笙既然这么问。想必是卞师父认出了这两样武器,怀英翔的旧物? 他虽然觉着自己这猜测八九不离十。不过文笙卖了关子,他可不能扫兴,遂笑问:“怎样?难道师父知道?” “何止知道,他还见过。” “哇,见过?” 结果他夸张的神情太假,被文笙一眼识破,文笙白了他一眼,不再提这事,道:“可惜咱们在南崇那么久,一直没见到林世南长什么模样,不然师父说不定就能认出他到底是何许人也。” 王十三不好再装傻,笑道:“这个好说,以后有得是见面的机会。” 文笙点了点头,事情说完,衣裳也都一一试过,有两件紧了些,文笙留下,准备送回去改改,其它的包起来,好叫王十三带走。 然后她坐下来,托着腮斜睨了对方一眼:“酒喝到一半跑了来,说吧,到底什么事?” 王十三这会儿心里都是柔情蜜意,只觉文笙与他天生一对儿,情比金坚,这要是开口问谭家求亲的事,岂不大大的破坏气氛,好像对文笙透着不信任? 可要不问吧,心里老是没有底,谁叫他好死不死练了《明日真经》又不肯散功来着。 有这么个糟心的事横在那里,文笙若是改了主意,也是他咎由自取。 他这里患得患失,期期艾艾半天没吭哧出一句完整的话来,文笙见状心下了然,嘴角翘起:“你想说什么?这么吞吞吐吐的,可不像十三爷。” 王十三心道可不是嘛,老子算是栽在你这小娘们儿手里了。 “你,那个,我听说谭家来提亲……是不是真的?” 文笙目光中闪过一丝笑意:“这么快就传开了么,是真的,国公爷和纪将军专门找了我去说这事。” “那,那你怎么答的他们?” “你猜。” 王十三神情一下变得可怜巴巴:“你回绝了他们,是不是?快告诉我,你可不能……对我始乱终弃啊。” 这是什么破成语,文笙美目含嗔,抓起面前的包袱扔在他头上:“你跟谁学不好,给我学杨兰逸!” 说完了,文笙方意识到自己有些口不择言了,果然王十三抓了包袱在手,讪讪地道:“你别管他,他懂什么是乱,痴心妄想!” 文笙没有理会他,停了停,道:“国公爷找了我去,问我想不想嫁到谭家,此次谭老国师为孙子辈求娶之心很诚,叫我不用有所顾忌,来日国公爷不管走到哪一步,都不会忘了我曾为他做过的事,他也必会保我周全。” “我的心更诚!” 文笙看了他一眼,想笑强自忍住,道:“谭家子孙随便挑哦。” “哪一个也不如我。” “都是乐师,很有本事。” “我也不差,刀枪不入!” 文笙实在忍不住了。将头扭到了一旁:“人家保证不会娶小老婆,嫁过去以后每天弹弹琴,日子过得很轻松,不用帮着数钱、生孩子,还有管小老婆……” 王十三张大嘴,想说我也不会娶呀,娶什么小老婆。就你一个我还搞不定呢。等文笙说到后来突然回过味来,原来文笙在拿他之前的话取笑呢。 可怜见的,老鹰岩那会儿他还不认识文笙呢。 要不人都说。无知者无畏。 文笙要翻旧账,王十三只好低声下气道:“有你就是几辈子修来的福份了,还娶什么小老婆?不怕天打雷劈么,我只求你别把我当小老婆就可以了。你每天爱怎样就怎样。钱扔那里,没了再去挣。数什么数,累坏了还不是我心疼,还有生孩子,你知道的。我这不是也生不出吗?” 文笙肩膀一颤一颤的,王十三悄悄过去,由后面将她抱住。 文笙终于忍不住“哈哈”大笑。眼睛里透着孩子一般的得意。 “哈哈,陆不逊。做人不能太铁齿,你也有今天。” “是是是,姑奶奶你教训的是,你到是说说呀,我这心还悬着呢。” 文笙敛了笑容,轻轻哼了一声:“十三,我想你是忘了,大年初一那天在钟鼓楼上,我是怎么同你说的。” 王十三怔了一怔,文笙的话他不可能当做耳旁风,仔细回想了一下,试探道:“你说我有很多长处,不必妄自菲薄……” 文笙点了点头,王十三受到鼓励,接着又道:“你还说咱们两个能相互心悦,就说明咱们是半斤八两,没有谁吃亏。还有,散不散功抉择在我,不管怎样,你都会陪着我。” 他当时光惦记着散功的事了,觉着特别对不起文笙,所以对这话也是记得最清楚。 文笙还说即使散了功也不怕,她能护着自己周全,不过这话太伤老爷们面子了,王十三虽然感动,却不打算复述。 说完了,王十三发现文笙还期待地看着他,然后,“还有,你也喜欢我,离不开我。” 后头这句是王十三自己加上去的,不过文笙说喜欢他,他可是记着,不用弄错。 文笙笑了笑:“不错,我确实很喜欢你,十三,我还说希望来日我们的婚事,不受任何人、任何事干扰,只是因为相互喜欢,想要一起生活。你明白么,任何人,任何事……” 王十三顿觉一块大石落了地,长出了一口气,道:“我明白了。你把咱们俩的事告诉程国公了?” “是啊。”文笙揶揄地道,“你不是怕我始乱终弃,叫我负责么?” 王十三觉着自己步步败退,快缩到墙根底下了,简直是……夫纲不振,没话找话:“那他们没吓一跳么,是个什么反应?” 文笙板着脸正色道:“没有,国公爷和纪将军都说咱俩很般配!” “般,般配?”王十三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想从文笙脸上找出点开玩笑的痕迹来,但他发现文笙现在变得道行好深啊,竟然看不出半点端倪。 他只好喃喃地道:“那他们真是难得的大好人。” 文笙眨了眨眼睛:“不过国公爷也说了,这个消息先不要外传。已经知道的,叮嘱他们不要说出去,他说,这样对咱们俩也有好处。” 这点小事王十三到没有放在心上,只在脑海中一闪念:什么意思,难道是怕人在背后笑话我们,说我和文笙的坏话? 随即他就把这念头丢在了一旁:“不说就不说,谁有空理会他们。你这里还要忙多久,不是说清明踏青么,干脆我去弄条船,等天黑之后咱们出海玩去。” 文笙也觉着这几天事情太多,有些冷落王十三了,心中不免有些歉疚,便应了声“好”。 正好夜里用琴帮着他调理一下情绪,缓解《明日真经》带来的负面影响。 王十三得了准信,亲了亲文笙,兴冲冲拿着包袱走了,比起来时的忐忑不安,这会儿简直走路带风,判若两人。 文笙将他送出门,忍不住摇头笑了笑,回去继续参与乐师们的讨论。 这是一个很是耗神的大题目,到得傍晚众人也没有什么进展,文笙看看天色,劝大家都回去休息。 她已经有了旷日持久研究下去的准备,看这样子,也许需要几个月,甚至是几年才能有进展,但只要有一线希望,就要花大把的时间,把研究继续搞下去。 她一个人的力量始终有限,不可能哪里需要就出现在哪里,提高离水方面乐师的实力刻不容缓。 并且《希声谱》也远比妙音八法更中正平和,文笙想要把它派上更大的用场。 等众人都散了,文笙特意准备了酒菜,王十三喜欢吃的几个菜都拿食盒装好了,带上琴,坐车去赴约。 现在出入离水港盘查依旧很严,与战时没什么不同,王十三和几个队长通了声气,说夜里要出去一趟,提前把船停在了小青山后头。 王十三接到了文笙,他拿起那个酒壶看了看,笑道:“只准备着这么点酒,莫不是怕我喝醉了?” 文笙横他一眼:“是啊,刀枪不入的十三爷若是喝醉了酒,掉到海里淹死了,岂不沦为笑柄。” 王十三嘿嘿而笑:“怎么可能。”提起食盒,和文笙并肩上山。 初春之夜,晚风轻柔,文笙真有了出游的感觉,王十三更不必说,不知有多么开心满足。 两人在山上随便走了走,简单吃了点东西,绕到后山上了船。 王十三划桨,小船慢慢离了岸。 难得今夜海面上也是格外平静,像一面望不到尽头的镜子,在月光下泛着粼粼微光。 文笙心情很好,轻轻哼着歌。 过去了好一阵,王十三突道:“你的技艺是不是又突破了,怎么我听你唱歌,就有一种像是在听琴的感觉?” 文笙到是没有意识到这点,停下来问他:“什么感觉?” “就是那种很开心,很放松,又很平静的感觉。” 咦,若只是开心,还可能是王十三心情本来就好,可开心又平静,就类似于《伐木》的效果了。 文笙当日受那妩大家歌声启发,在反复读《古平琴歌考》时就有了这个异想天开的念头。 一晃过去了好几年,虽然她也常自琢磨,没事哼两句,却始终没有进展。 若是真的,那可是意外之喜了。 第四百四十章 吉鲁(二合一) 不管怎么说,以歌声为乐师的手段,这还仅仅只是个萌芽,在文笙这里,不要说替代古琴,就是鼓、笛子这样的乐器,短时间内也是不可能的。 故而文笙只是哼唱了一阵,过足了瘾,就将这事丢在了一旁。 王十三也停了桨,让船在海面上自己飘着,他很是随意地躺在船里,一手揽在文笙腰际,心满意足地去看天上的星星。 繁星璀璨,一望无边,及至远处已经很难分辨哪是大海,哪是星空。 偶尔有流星划过天际,不知落去了哪里。 周围很安静,只有海浪轻轻拍打在船尾,发出有节奏的“哗哗”声。 此时此景,很容易触及心灵,叫人生出“念天地之悠悠”的感慨来。 就连王十三也不能例外。 他手掌在文笙腰上轻轻拍了拍,吸引了她的注意,问道:“我听人家说,天上每一颗星星,就代表了地上的一位大人物。你们读书人知道的事情多,这到底是不是真的?” 这到把文笙给问住了。 “书上说的也不可尽信,毕竟没有人能飞上去,亲眼瞧瞧。” “不是有什么文曲星、武曲星的说法么?懂行的夜观星象,就能看出哪里有灾祸,或者是哪位大人物归了西,不知道那上面有没有咱们两个。” 文笙想了一想,手指北斗七星方向:“传说文曲星天权,武曲星开阳都在那里,十三,你想做大人物么,跺一跺脚。天下为之震动的那种?” 王十三有些茫然:“我不知道,那样是不是很累?可不努力出头,又好像……”他住口,“配不上你”四个字咽回肚子里,继续道:“你要是能陪着我,咱们去做山大王就好了。” 文笙回头望向他,在黑暗中微微一笑。 两人慢慢靠近。亲了一吻。就此依偎在一处。 王十三突然又有了雄心:“你说咱们坐着这船一路漂下去,东边我知道,是海门、长蒙这些岛。再往东就是东夷,往北去是列登,往东南会是哪里?” 文笙没想到王十三问完了天文又问地理,玩心突起。笑道:“也许是女儿国吧,那里的男人都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在家里管着数钱,生孩子……” 王十三不等她再往下说,将人抓过来堵上了她的嘴。亲了好一阵方道:“没完了是吧,说不定是侏儒国呢,里面的人只有这么高。”他抬手比划了一下。复又笑道,“等有空了咱们去开开眼。” 文笙闻言有些愣怔。 她想起来自己也曾说过这样的话。只不过当时邀请的人不是十三。 世事变迁,动辄如白云苍狗,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好了。 她把琴放在一旁,懒洋洋靠在王十三怀里,闭上眼睛道:“不管漂去哪里,十三你都要记着路,我才不要和你去做山大王呢,玩够就回大梁。我要守着我的太平。” 王十三有些好笑,逗她道:“你的‘太平’不就在你身边?” 文笙没有作声,王十三妥协道:“好好好,你守着太平,我守着你。不过一定是要大梁么,南崇行不行?” 文笙笑道:“行啊。咱们一起去看外婆。” “文笙。” “嗯?” “幸好我遇到你。” “我也觉着幸好是这样。” 两人这次出海去玩,只到大半夜才回来,王十三意犹未尽,感叹道:“现在想想南崇的时候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文笙笑笑,其实刚分开住她也有些不习惯,少了王十三在身边讲笑话,半夜突然醒来,枕旁也不会传来另一个人的呼吸,没有人问她渴不渴,冷不冷,还真是……有些孤单。 不过对她而言,像今天晚上这样已经是极限了,顶多是“以后我们两个常常出来”,叫她对着王十三蛊惑“你夜里悄悄的来”那是怎么出说不出口的。 转过天来,太阳照旧升起。 符良吉等人和离水方面的商谈仍在继续。 离水城的气氛有些怪异,原因不在三位钦差身上,而是列登帝国派了使团来,为首的是位子爵,想要和纪家军的首脑谈谈,看如何才能赎回莱斯利以及众多的列登俘虏。 虽然关押那么多战俘确实令离水方面很头疼,但叫他们赎回去?大梁的老百姓不会答应,李承运也没想着这么便宜对方。 符良吉几个得知列登人直接找来离水,都有些不自在,尤其张宿,私下里怒不可遏,这些该死的野蛮人,半点没有把大梁朝廷放在眼里。 符良吉只好安抚他,李承运是大梁国公,自己想必也知道,有什么事自家人大可关上门商量,在他们谈崩了翻脸之前,他肯定不会先接受列登使团的条件。 李承运确实没空同列登使团的人墨迹。 这两天他和纪南棠接待了一行神秘的客人。 这些人打着做皮货、人参生意的旗号,在离水城内转悠了好几天,终于到国公府投书求见李承运,还送上了不菲的见面礼。 来人在名帖上表明了正式的身份:吉鲁国的使者。 不管是李承运还是纪南棠,对吉鲁国这个名字都不陌生。 前头说过,大梁往西是一望无际的草原,草原上住着很多游牧部落。近一两百年间,一些实力较弱的部落逐渐被吞并,吉鲁国像滚雪球一样飞快壮大。 大梁往西地广人稀,细论起来,眼下的吉鲁国在疆土上恐怕还要超过大梁。 纪南棠是带兵打仗的将领,对大梁西边这个渐渐兴起的庞然大物关注得自然比较多,而李承运对吉鲁国的印象,更多还是来自于丽姬。 丽姬的部落含兹便是被吉鲁国所灭,她日夜思念的家乡,早已成为了吉鲁国国土的一部分。 不过李承运早过了意气用事的年纪。纵是在最宠爱丽姬的时候,也没有过帮她复国报仇的想法。故而接到这个名帖之后,他只是好奇了一下对方的来意,便吩咐手下,将人请进来。 对方是个小老头,身材干瘦,留着山羊胡子。脸上沟壑纵横。眼睛很亮。 模样打扮甚至谈吐举止,都更像是个习惯了谨小慎微的老掌柜,跟着商队跑到离水做买卖来了。 老者进来之后先给李承运跪倒磕头。口称:“见过国公爷。” 李承运听着对方说一口地道的大梁话,微觉诧异:“起来吧,你是大梁人?” 老头爬起来,讨好地笑笑:“回国公爷。小的祖籍大梁化州。后来到吉鲁国境内做买卖,被他们抓了去。不得已才在吉鲁王跟前做事,提心吊胆地混日子,浑浑噩噩地,一晃快三十年了。说起来。哪里也不如故乡好啊,小老儿一看到国公爷就觉着亲近。”说完了还作势擦了擦眼角。 李承运自不相信他这番说辞,开门见山道:“我还有事。只能挤出半个时辰见你,你不如直说。到底为什么而来?” 半个时辰对那吉鲁使者而言显然不够,这就逼着他赶紧抛出诱饵,引起李承运的兴趣。 “国公爷,小的此次来,是奉了吉鲁王之命,来看看离水还有您麾下的军队,小的已经写信回去,向吾王禀报,在我们的邻国有一位潜龙正准备一飞冲天。” 他说得好听,其实就是到离水来刺探军情的,李承运脸色登时有些不好看,冷冷地道:“你们待如何,莫不是对我大梁有垂涎之心?” 才打完仗,民心思定,李承运实在不愿这时候再折腾,更何况他所能管的也只有东边五个州,中间隔着大梁朝廷,就算想打,也打不着啊。 “国公爷误会了,吾王的意思恰恰相反。”那使者眨了眨眼睛。 李承运不喜他这番做作,没有接茬。 那使者有些没趣,只好自己道:“有道是英雄重英雄,吾王对国公爷惺惺相惜,想与您交个朋友。奉京有几位钦差现在离水,小的也知道,这叫国公爷很为难,谁也不愿将自己辛辛苦苦打下的江山拱手相让,尤其对方又那么无能。” 那使者说到这里停了一停,悄悄观察李承运的神情,见他沉着脸未置可否,对接下来游说对方更有信心。 “可与奉京开战,国公爷又有顾虑,这都是人之常情。吾王愿意与您结盟,顺便帮您解决这个小难题。” “哦?说说看,怎么解决?”李承运这时候已经差不多猜到对方的来意了。 果然那使者笑了笑,胸有成竹道:“前段时间,吉鲁同北方的邻国也有了点小磨擦,不过现在已经彻底解决了,我们有大批能征惯战的勇士,数也数不清的战马,只要国公爷点一下头,吾王便下令对大梁的西陲展开猛攻。等我们和奉京方面打得正热闹的时候,国公爷就可以率兵参战了,如此不但是师出有名,到时战场上风云变幻,谁又说得清楚,只要除掉梁帝,大梁就是您的了。” 李承运瞳孔微微收缩,好一条毒计! 他面上不动声色,淡淡地问:“那你们的条件呢,别说没有好处还愿意陪本国公做戏。” “奉京方面现在控制了六个州,事成之后,我们二一添作五。” 李承运嗤笑一声:“不够!” 那使者有些吃惊:“吾王已经很让步了,恶名都我们担着,国公爷您注定名留青史,是带兵抵御外敌的一代英主,还要怎样?” 李承运心念电转:“吉鲁国为什么会派人大老远得来游说自己,这是眼馋大梁,想在它身上咬块肉下去,又听说自己刚打败了列登和东夷的联军,怕崩掉牙啊。” 必须要叫对方打消这个念头。 李承运一抬手,眼前桌案上的杯碗滚落了一地,吓得屋里侍从们尽皆跪倒,那使者不由地一激灵。 就听他冷冷地道:“回去告诉你们那位王爷,他若敢派兵攻打大梁,便是我李承运的死敌,我自会率兵参战!我会全力帮着朝廷先将外敌消灭了,再议其它。好了,我言尽于此,贵国好自为之,慢走不送!” 那吉鲁使者狼狈而去,再不复来时从容。 李承运盯着他背影,知道吉鲁国的事不会这么简单就完了,摆了摆手,示意众人将东西拾掇了,他在屋子里来回踱了几步,命人去叫纪南棠来商量。 他只要一想接下来少不得要派人留意吉鲁国的动向,搜集相关情报,说不定还要接着打仗,就止不住地忧心忡忡。 上层的风风雨雨和文笙、王十三关系不大,不说王十三有了大把空闲,就文笙而言,这也是一段难得悠闲安逸的时光。 白天召集乐师们一起研究音律,晚上或陪陪几位师父,更多的则是和王十三结伴出去游玩。 杨兰逸几番想挤进去三人一起,都被王十三毫不留情地拒绝了。 杨兰逸很委屈:“你个重色轻友的,我不过是想和顾姑娘说几句话,讨教讨教,又碍你什么事了?” 王十三冷笑:“你不重色轻友?想讨教白天说去,晚上我约她出来可有多不容易,就那点儿时间,我自己还不够呢,你就别想了。再叽歪,下次派人去赤月村,我举双手推荐你!” 杨兰逸吓了一跳,自从王十三和他姑夫闹翻,他的“告状大法”就失灵了,想想没什么可威胁对方,只好忍气吞声。 王十三没有夸大其词,他确实觉着和文笙相处的时候太短了,整个人都笼罩在欲求不满的阴云中。 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像之前那样双宿双飞啊。 也许老天爷听到了王十三内心的哀嚎,他实在是没想到,机会竟然来得这样快。 三月中旬,安插在奉京的探子传回了一封密信。 国师府最近有不寻常的动静。 谭五先生带着几个侄子离开了奉京,并且是乔装改扮,一副不欲引人注意的样子。 李承运下令再探,自有人悄悄跟了上去。 几天之后,好几个州传来了消息,尤其在奉京,更是有不少人都听说了一个传言。 谭家诸人的去向随即一目了然。 时隔几年,《希声谱》的全本再次出现。 而这一回文笙无论如何不能错过。 第四百四十一章 关中行(二合一) 大梁民间关于《希声谱》的传说层出不穷,直到现在,文笙也搞不清楚它是如何诞生,又为什么会真真假假,残谱残篇散落得到处都是。 若是天下间无人参得破也到罢了,现在稍微消息灵通点的人士都听说了,《希声谱》中果然蕴含着强大的力量,而且能不能掌握它,好像并不取决于本人实力如何,更看重于机缘。 君不见有一个名叫顾文笙的女子,年纪轻轻,学琴不过几年,在玄音阁只能算个新生,因为参透了《希声谱》,便一下子声名鹊起,成了离水方面乐师第一人,甚至隐隐有与谭老国师分庭抗礼之势。 这等撞大运的事情,最是令天下人趋之若鹜。 从各地传回来的消息看,李承运不得不感慨一句:全都疯了! 短短几天,大梁不知有多少人闻风而动,往出事的地方聚集,热闹程度还要超过当年奉京因玄音阁破格招收弟子时的盛况。 这次曝出来的地方大致是关中一带,那附近虽在大梁朝廷手里,局势却十分复杂。 往小了说,关中通往江北,现在是朝廷军与南崇对峙的前线,突然去了这么多人,其中还有不少是背景深厚的乐师,两边的统帅估计都很头疼。 若是涉及的范围再大一大,说不定会影响到李承运管辖下的邺州。 正因为这个,文笙从李承运那里一听说事关《希声谱》,就打算立刻出发。 “既然谭家人已经赶去,应该是消息比较可靠,离水离关中太远了,就算星夜往那边赶也不知还来不来得及。” 纪南棠有些担心:“你小心事情有诈。” 此次《希声谱》出现的地方颇为微妙。再加上消息在这么短的时间内传开,好像生怕去的人少了,不够热闹。 可想而知,当文笙在关中被人认出来,她会立刻成为漩涡的中心。 文笙不是没想过这个可能,但《希声谱》对她而言实在太重要了。 当日令首阳丧命的《希声谱》共有九篇,文笙学会了其中六首曲子。还差三首没有学到。 每多学一首曲子。便意味着她的实力有了巨大的提升。 所以哪怕关中的这本《希声谱》有一点真实存在的可能,她都得去看看。 “我会格外小心,到了先看看情况。不急着出头。” 李承运问道:“你准备走水路还是走陆路?” “水路吧。” “我给你多安排几个帮手。”李承运说这话也颇有底气,他现在家底虽然薄,但还真是招揽到了不少能人。 “那到不用,国公爷和纪将军身边也需有人保护。我和十三去就行了。” 李承运乍听这话神情有些古怪,随即失笑:“也好。你们两个到关中既可以掩人耳目,做什么也方便。你急着走,我就不叫他来叮嘱了,南棠去安排一下。帮我给他捎句话,叫他保护好顾姑娘,出了事我唯他是问。” 纪南棠笑笑应了。 李承运想想。又笑骂了一声:“这小子,这等好事都能落在他头上。真是有运道。” 纪南棠没有接话,起身冲李承运施了一礼,准备告退。 他也听出来了,李承运这话对王十三非但没有瞧不起的意思,还隐隐透着亲近,李承运是个重情意的人,王十三甘愿奇险跑到于泉把他救出来,他可是牢牢记着呢。 当然更多的还是对文笙的看重。 文笙也跟着站起身,笑着回了一句:“不及国公爷气运冲天。” 果然李承运哈哈大笑,拿手点了点她:“你呀!”然后蜷曲的四根手指向外挥了挥,“快去快回。” 其实纪南棠这里真没什么好安排调度的,本来叫亲兵去和李曹说一声,叫他准备船只和水手就可以了,但李承运既然说了,加上他也确实很重视文笙此行,竟真的亲自走了一趟。 还按照李承运的吩咐,向王十三传了话。 王十三喜从天降,乐得嘴都闭不拢了,连声道:“哎呀能有什么事,有事也不怕,放心吧,我肯定保护好她。” 文笙收拾好出行的包裹,与众人告别上了船。 王十三亦步亦趋跟在一旁,美得几乎哼起小调来。 一直到船只出了离水港,离开了众人视线,王十三才反应过来,问文笙道:“咱们这是做什么去?为什么走得这么急?” 文笙便将《希声谱》的事说了说,她选择走海上,既是因为海路顺畅,刚打完仗,由此一路向南都在自己人的控制之下,再者,也有养精蓄锐之意。 两批水手轮换着掌舵划船,这船昼夜不停,不到两日就到了于泉港。 停泊之后驻扎在于泉的纪家军帮着准备了马匹,文笙和王十三乘快马捎近路直插邺州。 这时候就显露出之前坐船的好处了,两个人也不打尖住店,足足飞驰两天两夜,一味换乘马匹赶路,文笙竟然坚持下来了。 到最后文笙几乎在马上睡着,王十三怕她掉下来,自后面抱住她,两人共乘一匹马,只将马儿累得口吐白沫,才赶在天明时分进到了关中。 到达目的地了。 关中地势总体而言十分平坦,仅有的几处山岭都临近江北,有一座湖,文笙和王十三都曾去过,是当年他们一起截杀凤嵩川的天女湖。 文笙对关中大平原的印象,也多来自那一次的见闻。 单凭那点儿了解,要应对此次的事情显然不够,两人短暂休息之后,文笙便把大权交给了王十三。 王十三先弄来了一辆马车,载着文笙赶往关中重镇乐城。 越接近乐城,越能感觉出有异。 往来车马很多,明显能看出来,其中有些大有来头。车夫侍从很多都是江湖人充当,不经意间便会显露出一两手绝技。 王十三这时候也不着急了,没办法,根据他们得到的消息,只知道那东西出现在关中,范围这么大,注定抢占不了先机。只能跟在人家屁股后面。看能不能捡到便宜。 现在看这趋势,他们还属于来得早的那一波。 走在路上,每隔一会儿就会有人来寻辞搭讪。应付了几回之后,王十三恍然:“奶奶的,原来他们也不知道目标在哪,老子还傻乎乎哪人多往哪走。合着这就是一群乱糟糟的没头苍蝇啊。” 文笙在车里低声道:“不急,总会露出端倪的。” 她这半天一直帘子缝隙向外观察。这次来关中的若有一千人,其中至少九百往上是听说过她的,不然也不会突然对《希声谱》爆发出这么大的热忱。 文笙若不想麻烦缠身,就必须得低调行事。 等进了城才发现。像样的客栈全都住满了。 能为《希声谱》吸引而来的,大多有些身份,不是乐师。也是一方大豪,要不就直接是权贵世家。不会吝啬区区住店的银两。 王十三在城里走马观花,悄声同车里的文笙嘀嘀咕咕:“你看那边的车夫,腰上挂了把弯剑,那人是不二剑宗的,姓齐,我和他打过些交道,咱们躲远点儿,别叫他看到。” 文笙奇道:“他见过你刮了胡子的模样?” “也是,我把这茬儿忘了。”王十三立刻由鬼鬼祟祟恢复了坦然。 文笙有些好笑,问道:“为什么叫不二剑宗,是关中本地的帮派么?” 王十三对大梁江湖上的势力不说了如指掌,起码也能说出大半,道:“是关中的。宗门在南湖道,离这里上百里地呢。为什么叫不二剑宗,”王十三摸了摸下巴,假意思索:“可能是因为叫不三不四都很难听吧。” 文笙“噗”地笑出声来。 此刻乐城聚集的江湖人不少,转眼工夫王十三又认出了一位故人:“这个是烈火堂的,我还在江北的时候,他跟着他们堂主去投靠王光济,不过他们堂主名声实在太臭了,王光济没敢收留,这小子特别擅长拍马屁,所以我对他有些印象。” 文笙闻弦歌而知雅意,不用问,这肯定是当时把十三爷拍得挺舒服。 江湖对她而言几乎是另一个世界,却是十三的一部分,决定在一起就不能排斥它,其实凭心而论,对于十三的江湖,她还挺好奇的。 “王光济还会嫌弃别人名声臭,怎么个臭法?” 王十三犹豫了一下,他觉着这些事对文笙讲,有些脏了她的耳朵,不过文笙都问了,他要不说,搞不好会有什么不好的事发生。 “就是杀兄占嫂,他的堂主之位就是这么抢回来的。” 文笙没有作声。 王十三复又解释:“江湖中人义气为先,他做了这样的事就是犯了大忌,没有人愿意与他结交。” 文笙叹了口气:“那他的嫂嫂……” 王十三已经预感到文笙要生气,犹豫了一下道:“听说不堪其辱,后来寻了短见,死了。” 文笙冷冷地道:“那你帮我看一看,这个烈火堂堂主在不在乐城。” 王十三吓了一跳,道:“姑奶奶,你要做什么?想杀他我去好了,哪用脏了你的手。” 文笙这才放缓了语气:“你方才所说若是真的,我绝不容他活在世上继续害人。十三,推己及人,若这样的惨事发生在我们的亲人身上,亦或是就发生在我们自己身上,你会如何?” 王十三勃然大怒:“那必须得将他挫骨扬灰。” 文笙叹道:“只要为民除害,叫他不能再害人就可以了。现在是乱世,我们有能力就多管一管不平事。这也是我不愿看到国公爷向朝廷称臣的原因,但愿天下平定之后,世人不管本事大小,有钱没钱,都一样受律法的约束。那才是我心中的盛世啊。” 王十三连连点头,突道:“那你这个大乐师岂不是没有了用武之地?” 文笙笑了一声:“我无所谓,打打杀杀非我所愿,《希声谱》本不以攻击见长,我觉着剩下那三篇也应该是这样。到是你,武功再高也没用,就可以散功了。” “啊?那需要多久?” “不好说,也许五六十年,也许一二百年,也许更久。” 王十三激灵灵打了个寒颤,道:“你说笑吧。” “呵呵。”说到散功的事,文笙确实是在开玩笑。 乐城虽然不小,一下子涌入了这么多人,难免有些吃不消,各路人马很难相互间全都客客气气,不时有争执冲突发生。 王十三就看到了好几起。 一动了手,就算不认识人,只看武功招数,他差不多也能认出门派来。 “这些人都是吃饱了撑得吧。” 有工夫打架,不赶紧寻找《希声谱》的线索,王十三老大看不惯,和文笙抱怨。 文笙也在想,到底应该从何处入手。 谭家人得到的消息应该更为详尽,否则不会出动这么多人。按出发的时间推算,谭五先生一行早已经到了关中,他们现在何处? 还有一点叫文笙百思不得其解,谭家手里也有好几篇《希声谱》了,若是连那些都参不透,他们应该知道,拿到全本对他们来说,也是毫无意义。 上次还只是首阳一个,这次却如此兴师动众,难道针对的是自己?怕自己拿到《希声谱》变得更强? 还是有什么别的原因? 文笙半天无语,王十三有些担心,探头到车内瞧了瞧,突地一笑,道:“别愁了,还是用我的办法吧。” 王十三的办法很简单,在过去也不止一次用过。 每一个地方都有帮派,有个风吹草动,这些地头蛇就会立刻知道。乐城王十三来过,对本地的帮派还隐约有点印象,只是那是两三年前的事,在这个风险这么大的行当里,两三年够换七八个首领了。 他想来想去,还是觉着应该去碰碰运气。 如果遇上不识趣的,十三爷一顿老拳,教教他如何识趣就是了。 他没有同文笙细说,牵着拉车的马往城南而去,边走边四下打量。 就在这时,他突然听到远处里不知谁叫了一声:“顾文笙在浦川出现了!” 就这一声喊,整条街上都随之静了静。 第四百四十二章 第一夜(二合一) 这消息一传十,十传百,一时间不知有多少人在问:“浦川在哪里?” 就连文笙都不例外。 王十三有些疑惑:“浦川离这儿可不近,三四百里呢。” 他们自然知道这个消息是假的,问题是散布消息的人出于什么目的。 王十三断言:“这是有人没安好心,想要把水搅浑。” 文笙也觉着王十三说得不错,若非如此,接到信的人应该第一时刻悄悄赶去,哪会儿嚷嚷得尽人皆知。 毕竟真要骑快马的话,三四百里路有一天时间就赶去了,运气好说不定还能分一杯羹。 抱着这个想法的显然不在少数,不大会儿工夫,往浦川去的西门、南门都排起了长龙。 王十三见状乐了:“这么着到挺好,咱们先找个地方歇歇脚,吃点儿东西,估计着很快就有客栈空出来了。” 他将马车停在一处小吃摊附近,过去买了十几个刚出锅的水煎包,拿油纸垫着捧回来:“包子来了。” 文笙探身撩车帘,王十三钻进车里,坐到了她对面。 “趁热吃,吃完了咱找地方住下来,先歇一晚上再说。”他把包子连油纸一起放到文笙面前的小茶几上,有些期待地伸手去抓,“这一路赶得,都没能好好吃饭,老板说这包子是猪肉白菜馅的,闻着挺香,我看买的人也多,你试试。” 文笙眼疾手快,在他爪子上轻轻一弹。 王十三望见她似笑非笑的神情,讪讪一笑,缩回手去在身上擦了两把,起身下车。去跟老板讨来两双筷子,还特意在热水里烫了烫,回来递给文笙:“姑奶奶,这总行了吧。” 文笙接在手里。 王十三没有上车,放下车帘道:“我去买点儿东西。你先吃,别等我。”说完走开。 文笙透过帘子的缝隙见他往路旁一家店铺而去,没太在意。放下筷子。等王十三回来。 王十三去了差不多有一刻钟时间,拿了一件绛红色的连帽斗篷回来。 他上了车,将斗篷递给文笙。“啧”了一声:“我知道你对我好,不过包子凉了就不好吃了。不是说叫你别等我么?” 他口里虽然在埋怨,脸上却是眉开眼笑的,夹了一个包子。冲文笙示意:“快吃。” 文笙笑笑没有作声,拿起筷子夹包子吃。 这么面对着面。头碰着头的吃东西,车里的气氛就变得格外温馨而旖旎,王十三沉溺其中,吃了一个又一个。赞不绝口:“这真是我吃过最好吃的包子。” 文笙只吃了两个就饱了。 连日的奔波,令她颇觉劳累,明明心情不错。可胃口就是变小了,每到这样的时候。她就万分羡慕王十三有个强横的身体。 琴声到底不是无所不能,在这一点上,她不光是现在没有办法,就连以后,也不抱什么希望。 王十三叼了个水煎包,望着她目露疑问。 文笙微微一笑:“不如你擀的面条好吃。” 王十三大乐:“早说啊,这还不是小事一桩。不是我说你,你这饭量也太小了,我得看好你,别呆会儿风大把你刮跑了。” 文笙的目光落到了那件斗篷上。 这会儿虽然已是三月下旬,但风还是很凉,加上乐城今天阴天不见太阳,文笙坐在车里是不觉冷,但据她观察,街上行人还是穿得挺厚实的。 十三买回来的这件斗篷还挺好看的,绛红色不招摇,穿在身上显得人既秀美又端庄,帽檐领口上镶了一圈白绒绒,给斗篷平添了一分娇柔。 若是旁人买来,文笙多半要夸一声“眼光不错”,可王十三?文笙猜他是瞎猫碰上了死耗子,误打误撞。这斗篷用料做工无一不佳,不会是他径直买了店里最贵的一件吧? 王十三狼吞虎咽把剩下的包子一扫而光,指了斗篷道:“试试这件怎么样,刚才从他们家门口走,我扫了一眼,就觉着不错,再说它还有个帽子,可以遮一遮。眼下你可是大名人,这么多双眼睛盯着,你若戴个斗笠帷帽什么的,反而引人注意。” 看吧,十三想的就是这么简单。 文笙笑笑:“我挺喜欢的,不便宜吧?” 王十三怔了一怔,没想到她问价钱的事,摆了摆手:“能有多贵,天马上就热了,若非乐城这会儿来了这么多赶热闹的,我还能再把价钱往下压压。没事,十三爷有的是银子。” 文笙眨了眨眼睛:“有的是银子?这好长时间了,你的银子不是都交给我管了么?” 王十三嬉皮笑脸:“你忘了?我以前还攒了好多老婆本儿。” 文笙抬手轻轻扯了一下他的耳垂。 她的力道,介乎于拽和摸之间,带着亲昵,令王十三几乎把持不住。 勾引老子?不行,老子绝不上当! 他费了好大的力气把目光移开,吞了口唾沫,才发现文笙不知何时丢了个钱袋子在他眼前。 文笙白了他一眼:“拿着吧,大丈夫不能一日无权,小丈夫不能一日无钱。你把钱交给我,我还得费心费力给你保管。再一个,你也好歹打扮打扮换身衣裳,咱俩走在一起才像夫妻,现在这个样子,但凡长眼睛的就会生疑。” 王十三此时穿了一身粗布衣裳,看上去就是个寻常的乡下人,赶车的话大家拿他当下人看,到是很少会有人注意,但若陪着文笙去住店,还住一间房,肯定是不成。 王十三笑笑,有些得意地道:“这就换,你帮我置的衣裳我带着呢,这一路鞍马劳顿的,我怕磨坏了。” 文笙闻言微微咬了唇没有说话。 王十三被她目光勾得心痒难熬,又想今天晚上终于可以共枕而眠,连呼吸都急促了些。 文笙低垂下眼睛。将斗篷展开披到身上,修长的手指挽了前头的线绳,顿了顿,轻声道:“那你若是不嫌弃我手艺差,等回头有了空闲,我亲手帮你做两件。” 王十三连声道:“不嫌弃,不嫌弃。若是太麻烦就算了。咱们外甥提灯笼。照旧就可以,缝衣裳很伤眼睛,你又整天看书练琴。可别累坏了。” 文笙松了口气,笑道:“那就只做里面穿的吧。” 王十三连连点头,他不觉着文笙这是对自己的女红没信心,脑袋里思绪已经飞走:文笙要帮他做贴身的衣裳了。要做得合适,可得先量尺寸。等晚上了他躺在被窝里。脱了衣裳,叫文笙这里量量,那里量量,嘿嘿嘿。给个神仙也不换! 文笙见他两眼发直,脸上露出傻笑,要命也猜不到他在想什么。掩手打了个哈欠,忍着困意道:“十三。十三……” “哎?啊!” 王十三终于魂魄归位。 “看来不少人赶去了浦川,咱们接下来该怎么办?” 吃了东西,身上又暖和,困劲儿上来止都止不住,说话间文笙又打了哈欠,连眼睛里都冒出泪花来。 王十三见状连忙收了花花心思,就在马车里快手快脚把外衣脱了,自包裹里拿了件袍子换上,系好了腰带,道:“咱们现在就去住店,你只管歇着,我出去探探消息。” 文笙点了点头,见王十三浑身焕然一新,只有头发还乱蓬蓬的,示意他坐过来,上手帮他重新束发。 王十三乖乖坐着一动不动,任她摆弄。 文笙将他头发散开,手指当梳,归拢整齐了,这期间指腹不时擦到王十三头皮。 王十三就像一只正晒太阳的猛兽,舒服地闭上了眼,这会儿他只觉整个人都被文笙的气息环绕,不但头皮是麻的,浑身都麻酥酥。 这种既甜蜜又温暖的感觉,甚至比亲吻更令王十三留恋不已。 文笙很快帮他束好了头发,见他犹自一脸意犹未尽,看上去色迷迷的,不禁有些好笑,轻轻拍了拍他的脸颊,道:“还不快去?” 住店很顺利。 王十三生怕叫文笙跟着他吃苦,找了乐城最大的一家客栈,正好上房的几位客人刚结账离开,腾了地方出来。 小二见他二人衣着不俗,殷勤地将马车赶到后院,自有专人照顾马匹。 文笙跟着王十三进门住店,王十三担心有那不长眼的,特意没摘了刀,只将文笙的琴连同衣裳什么的包了一个大包袱,提在手里。 这时候不是饭点儿,大堂里人不多。 那几人只是好奇地打量两眼,文笙在柜前停留的时间很短,外人没等看清楚,就只剩一个背影了,等他们再发现王十三腰悬钢刀,显然是个练家子,便没了兴致,扭过头去,继续方才的议论。 “这会儿赶去浦川的都是傻子,听风就是雨,那位顾乐师若真的在浦川,知道这消息的人保密都来不及呢,你们说对不对?” “那也比咱们在这里傻等强。这些天《希声谱》说不定已经几易其主,唯一的线索便是她了,不管谁得到《希声谱》,都得去找她,不然拿在手里只能是一堆废纸。” “那可不一定,她不也是自己琢磨出来的?以前是因为谭家人说了不可能,所以大家就信以为真,都不去尝试,毕竟谭老国师的威望摆在那里。如今既然有了顾乐师,又焉知不会有张乐师、王乐师?” 周围顿时响起几声附和。 “就是,没道理天底下只她一个学得会。” “还是一个女子……” 王十三和文笙此时已经跟着伙计上了楼。 王十三觑着伙计在前头专心带路,转头对文笙以口型骂道:“一帮傻子!” 任谁听到自己的媳妇被一帮臭老爷们惦记,都不会舒服。 不过他既然将这些人划到傻子一类,就是不准备计较了。 文笙了解王十三,所以也没有多想,就听着又有一人道:“你们说这会不会是什么人的调虎离山之计,不知其它地方情况如何,我只知道,乐城因他这一嗓子,就走了三分之一的人,而这里恰恰是那位顾乐师很可能出现的地方。” 文笙脚下不禁一顿。 有人不解:“这话怎么说?” 先前那人道:“笨啊,这里离邺州近呗。” 下面传上来一阵哄笑声。 文笙暗自摇了摇头,渐渐走远,再听不到下面大堂里的动静了。 等安置下来,打发了伙计,王十三就插了门。 “你先睡一会儿,一个时辰之后我叫醒你。” 文笙奇道:“你不是要出去打探消息?” “等你睡醒了我再去。” 文笙明白了王十三的意思。 乐城这会儿的形势不容乐观,不知道他们一路前来,有没有被人盯上。 说不定敌人就在他们身边,已经在这家客栈里等着了。 他二人联手自然不怕,就是一对一群也未必会输,可老虎还有打盹的时候呢。 十三是怕他走了,自己太困睡着,被人有机可乘吧。 文笙听话地躺下,王十三说是陪她,也在她身旁躺下来,目光灼灼盯着她看。 文笙心想这样自己怎么可能睡嘛,结果没想到,她进入黑甜乡快得很,好像是一闭上眼睛就睡着了。 迷迷糊糊不知过了多久,文笙觉着热,有些透不过气,挣扎着动了动,接着睁开眼睛。 她醒了。 眼前是王十三迅速离开的脸。 唇上湿乎乎的,方才那可疑的触觉还在。 文笙又好气又好笑,大瞪着一双眼睛看着他。 王十三笑得贼兮兮:“你睡得好香,我叫你半天了你都不醒,只好出此下策。嘿嘿。” 文笙这才发现屋里的光线竟有些昏暗。 自己肯定睡了不止一个时辰。 文笙不与王十三胡闹,“忽”地坐起来:“天黑了?” “没事,没事。黑天更方便行事。” 王十三安慰她,找出来夜行衣换上,叮嘱道:“我争取早点回来,你一个人,可千万别睡着了。” 文笙彻底清醒了,道:“放心吧。” 王十三将“太平”递给她,没走正门,悄悄开了窗子,如一道青烟,闪身溜了出去。 文笙守着琴等待,这才是她来到关中的第一天,就拿乐城来说,情况之复杂,就有些出乎她的预料。 不知王十三能不能打听到有用的信息。 直到二更时分,窗棂“咔”的一声轻响,王十三回来了。 第四百四十三章 鼻血(二合一) 乐城的帮派不成气候,最大的江湖势力天鹤帮原本是伙跑马卖解的,班子里的走绳女被某位官绅大老爷看中,做了那家的小妾,这伙人就在乐城住了下来,收服了当地的地痞无赖,又控制了许多帮闲叫花子,这才慢慢发展起来。 这样的一伙人,十三爷伸个指头出去都能碾死他们。 这几天,乐城涌进来这么多高手,天鹤帮早意识到这不是他们能应付的,在他们帮主的带领下像老鼠一样缩进洞里,不是懂行的还真不好找。 和王十三报着同样想法的人还真是不少,这几天他们用各种手段逼天鹤帮的人露面,地头蛇太弱,得罪不起各位过路的大神,迫于无奈,天鹤帮的帮主今晚选择了西郊一个废园子,要和大伙当面把话说清楚。 王十三今晚去的正是时候。 等他打听到这消息,黑布蒙面赶去,那园子里已经坐了百十个人。 不全是江湖人,那里面赫然有拿着笛箫之类的乐师在座。 像王十三这样遮遮掩掩的不在少数,当然也有大刺刺,生怕旁人不知道自己是谁的。 王十三在其中发现了被文笙惦记的烈火堂堂主,这到是意外之喜。 他怕叫这小子再跑了,还要费工夫去找,索性挤到了烈火堂那几人旁边坐下。 这时候天鹤帮主事的还没来,只有几个小喽罗在旁边打躬作揖,伺候茶水。 王十三的到来,引得周围的人以警惕的目光好一通打量,烈火堂那几人神色有些不满,终因不知对方深浅。忍了下来。 天鹤帮的人知道自己斤两,不敢托大,不到约好的时间便提前冒出来。 帮主是个老头子,脸上笑眯眯的,带着帮里两个头目来到众人中间,行了个罗圈揖,声音洪亮。吐字清晰。不愧卖艺的出身。 “小老儿闫世庆见过诸位武林同道。我们天鹤帮就是些跑江湖卖艺的,论起实力来给诸位高人提鞋都不配。若是有什么做得不到、招待不周的地方……” “废话少说!” “说清楚,《希声谱》到底在哪里?” 各路人马丝毫不给他面子。登时鼓噪起来。 闫世庆赶忙做了个稍安勿躁的手势:“我们也是刚刚听说关中出了这等大事,能为诸位打听打听消息,弄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是我等的荣幸。所以这几天我们天鹤帮一直在查,直到现在有了眉目。才敢邀大伙前来。慢待之处,还请见谅!” 王十三不想引人注意,没有出头。 自有人出来维持秩序。 毕竟大家也不是来找天鹤帮麻烦的,这件事内情到底如何才是关键。 闫世庆便将他们了解到的情况和众人说了说。 此次风波起自于关中的学问大家袁阳袁老爷子。袁老爷子是有名的书痴,一生爱书如命,他的朗月斋藏书之丰。叫无数读书人为之神往。 近几年世道越来越乱,尤其是去年。整个江北都被南崇军占领,关中与江北紧挨着,难免人心慌慌。 家境稍微殷实点的索性举家迁走,很多亲朋好友甚至是陌生人就将自家的藏书半卖半送,留给了朗月斋。 过年的时候,袁大家病倒了。 这场病来势凶猛,袁家遍请名医,银子也花了不少,但老爷子依旧是起不来床了。 家里有个三天两头就病危的病人,可想而知会忙乱成什么样子,朗月斋的大量藏书也没人管了,直到开春之后,袁阳的儿子才想起这事,打发几个识字的下人去整理整理,日头好的时候搬出去晒一晒。 结果其中就有人生了邪念。 朗月斋之前的藏书袁大家都亲自做了登记,少一本便会被发现,但新买回来的这些书却有漏洞可钻,刁奴挑着那书页发黄的偷拿了几本,当作古籍悄悄送去死当。 这其中就有一本《希声谱》。 偏巧当时当铺里有位客人识货,就在掌柜和袁家人讨价还价的当口,在旁边截了胡,以高价把那本书买走了。 本来这件事也就这么过去了,也不知是谁嘴不严,这件事很快传开,造成这么大的轰动。 闫世庆讲完了,众人七嘴八舌开始提问。 问题不外乎那当铺是哪一家,袁家卖书的下人哪去了,买书的客人什么来头,有什么相貌特征? 闫世庆逐一回答。 那仆人还有点小聪明,没有就近找地方销赃,当铺在浦川衙前街上,叫赵氏当铺,离袁阳所住的袁家集有三四十里路,事情传开之后,当铺已经关门了,掌柜的已经不知去向。 至于那背主行窃的小子,据说他到袁家干活时间不长,事情刚一出,就找不着人了。 到现在袁大家还不知道出了这等事,袁家人请动了当地官府出面,不许闲杂人等上门打扰。 众人听到这里骂声四起。 搞了半天,还是没有半点头绪。 也是,就天鹤帮这些人能查到这等程度已经不容易了,剩下的就看诸人各自的本事。 有人骂骂咧咧:“搞了半天还得去浦川。” 亦有人半信半疑:“真的假的?” 还有人恍然:“怪不得都传顾文笙去了浦川。” 闫世庆带着手下人赔笑送客。 王十三站了起来,也不等着出园去,一个箭步到了烈火堂那几人跟前。 烈火堂诸人已经准备离开了,只觉眼前一花,知道不妙,各自亮出兵器,那烈火堂的堂主疾向后退。 可他再快,又哪里快得过十三爷! 王十三从拔刀到出刀,始终抢先一步,一探胳膊,便将刀锋压在了对方的脖颈上。 四周惊呼声乍起。有人不欲多管闲事,快步离去,也有人面露警惕,想看看发生了何事。 王十三没有叫他们久等,杀个人嘛,难道还要唠唠叨叨把前因后果都和对方说明白了,就叫他做个糊涂鬼得了。 所以他根本没给烈火堂诸人与他谈条件的时间。隔着黑布沉声打招呼:“连堂主?” “有话好说。不知阁下……” 那烈火堂堂主脸都骇白了,第一反应是自己遇上了仇人,可天可怜见。他仇人可太多了,这人蒙着脸,身材声音无一不陌生,只知道他身手比自己高出一大截。 王十三也不废话。吐出几个字:“受人之托,替天行道!”跟着手腕一用力。那连堂主连惨叫都来不及出,一颗头颅飞了出去。 由出手到杀人,似乎只是一眨眼的工夫,被十三爷气势所慑。烈火堂那几个互望一眼,竟未敢一齐冲上去乱刃齐发,而是不由自主向后退去。 王十三不再理会他们。径直提着染血的钢刀向园子外走去。 众人不由地为他让出一条路。 王十三听见有人在嘀咕他那八字真言,主要是受人之托和替天行道放一起太违和了。他暗哼一声,甩了下头,心道:“你们这些人太不了解老子的志向了,没法和你们沟通。”就此扬长而去。 他回来看到客栈里风平浪静,文笙在灯下等他,身披光晕,眉目如画,登时什么烦恼都忘了。 第一件事自然是表功:“那个烈火堂的堂主我已经宰了。” 文笙有些惊讶地望着他:“这么快?” 王十三得意:“阎王叫人三更死,谁敢留人到五更?” 文笙点了点头:“阎王……” 王十三这才意识到说错了话,笑道:“不是,哪有这么貌若天仙的阎王爷?” 文笙好笑:“我是鬼呀,你忘了在南崇的时候,还叫我吸你阳气来着。” 王十三挺了挺胸:“十三爷在此,随便吸。” 文笙似笑非笑嗔了他一眼。 王十三觉着她这表情实是大有深意,登时想到了自己的软肋,想到《明日真经》,就不能不英雄气短…… 十三爷只好顾左右而它,将今晚自天鹤帮那里打听来的消息原原本本说给文笙听。 文笙一手托腮,望着那一点灯火陷入思索,停了停,才发现王十三还在一旁傻站着,道:“不早了,先睡吧,等明天咱们再商议。” 一路跋涉辛苦,自己下午睡过了,十三一直没有休息。 王十三应了一声,高高兴兴自去洗漱。 他痛快洗了个澡,换了里衣,也不看都大半夜了,又特地刮了胡子,激动激动,小别胜新婚呐。 文笙看着他折腾,眼睛深处含着一丝笑意。 等熄了灯,两人都躺下来,王十三情不自禁感慨:“奶奶的,老子终于又过上这等日子了。” 文笙不由笑了一声。 王十三张开胳膊:“来,抱抱。” 温香软玉抱满怀。 两人衣裳单薄,王十三登时就有了别样的感觉,暗道:“酥了,酥了!” 他的心酥得不行,身体却快要炸开。 文笙觉出不妥来,颤声道:“十三,你放开我。” 王十三却抱得更紧了:“我不!” 文笙有些透不过气,无奈地道:“你这不是自讨苦吃么?” “我……”王十三张了张嘴,一口咬在了文笙锁骨上。 文笙闷哼一声,没有作声。 停了好一会儿,王十三才放开她,仰头大口喘息,他道:“文笙,再等我几年好不好,再等几年,一定能想到办法。都是我不好,叫你跟着我受这份罪,我一辈子对你好,都听你的……” 他的声音里有低落,有不安,其中透着的哀求和痛苦叫文笙大为心疼。 文笙撑着身子坐起来,将他抱在了怀里。 “说的什么傻话,多久我都等得起。” 她将手指插入王十三发间,轻轻梳理着他的头发,柔声道:“只要你好好的,多久我都等,我们一起想办法。不逊,我很喜欢你,不然等回了离水,咱们就先成亲吧。” 王十三本该欣喜若狂,可因为《明日真经》,他却难得犹豫起来。 说是再等几年,可若到时候依旧没有两全其美的办法呢?这么好的文笙,难道就要一辈子与他做假夫妻? 她本该有夫有子,享尽人间尊荣,别的不用说,就凭“顾文笙”三字,天下男子她看中哪个,只要点一下头,怕是没有不成其好事的。 自己能蒙她青眼,全赖南崇那两三个月的相依相伴,她那时候病得快死了,王十三都不敢想自己这算不算是趁人之危。 他强笑道:“还是别了,李承运不是说叫咱们先别张扬么?” 文笙暗暗叹了口气,可怜的十三,没话说把程国公拉出来当挡箭牌,他什么时候把李承运、纪南棠这些人放在心上过。 她不忍叫十三为难,微微笑道:“好吧,我听你的。你什么时候想成亲了,便叫媒人来。可别叫我一直等到头发都白了。” 跟着她迅速转开话题:“明天早上你想吃点什么?想不想喝粥?” 王十三磕磕巴巴道:“都,都可以。等有机会我给你擀面条。” 文笙笑笑:“好。我看你一时也睡不着,要不我们商量一下《希声谱》的事?” 王十三现在确实了无睡意,文笙指腹按压着他的头皮,鼻端传来阵阵幽香,他整个人像是在云彩里飘,最重要的,他现在躺在文笙怀里,耳畔是文笙的心跳声,还有那无法忽视的触觉,软软的,要人命啊。 他勉强定了定神:“好啊,你怎么想的,咱们接下来是去浦川碰运气,还是等拿到《希声谱》的人找来?” 文笙道:“我总觉着这件事的真相不是那么简单。若是有人在背后操纵,他目的何在?” “想引咱们上钩?” “不好说,但他现在确实给我树了很多敌人。这完全没有必要。我想不如叫邺州方面帮我传个话,就说我准备在开州,或是哪里,反正得是国公爷的地盘上,办一座学堂。此次得到《希声谱》的人可以直接到学堂找我,大家共同切磋。就这么个思路,具体措辞还要再仔细斟酌一下,你觉着好不好?” “办学?好啊。哈哈,你是不是想要与玄音阁对着干么?” “算不上对着干,这对大梁的乐师,对我们都有好处。” 王十三正要说话,却突然推开文笙坐了起来。 他捂着鼻子,委屈道:“我好像流鼻血了!” 第四百四十四章 容华(二合一) 旖旎的夜晚,王十三鼻血流得“哗哗”的,等他手忙脚乱好不容易止住血,什么心思都没了。 他洗净了手,鼻孔里塞了两团棉球儿,直挺挺躺在床榻上,神情说不出得沮丧。 文笙一开始还颇为担心,待见血不怎么流了,又有些好笑,将脚伸出被子,轻轻踹了踹他:“怎么样?没事吧?” 王十三目光下意识一瞥,就见灯光映着白生生的一只脚丫,他的手差点不受支配,随之摸过去。 王十三呻/吟一声,捂住了眼睛。 头晕目眩,要了命了。 “有事,我性命堪忧。” 文笙立刻俯身凑过来:“这么严重?怎么了,可是《明日真经》出了什么问题?” 普通人偶尔流流鼻血自然没什么大碍,但发生在王十三身上,却有很多不确定的因素,文笙不敢大意。 王十三哼哼唧唧:“你没听说过么,一滴精十滴血。我一下子流了这么多血出去,谁知道会不会糊里糊涂就散了功。” 文笙:“……”哪有这么算的。 王十三是真觉着不舒服,内息紊乱,气血翻涌,尤其是‘气海’往下直到‘会阴’火烧火燎的。 不过文笙既然帮不上忙,他也就没说实话,免得她跟着担心睡不着觉。 果然文笙未发觉有异,轻轻在他肩上打了一记,嗔道:“胡说八道,有空想那些,不如快点睡觉!” 因为王十三还塞着鼻孔,两人再躺下就没有熄灯。 文笙想着王十三好几天没好好休息了,流鼻血说不定也与太累了有关系。不敢再扰他,闭上眼睛假寐。 这时候已经差不多三更了,外边很安静,枕边多了个人,她不但没觉着别扭,反而格外安心,不知不觉间真睡着了。 王十三张着嘴喘气。停了一会儿。听边上呼吸悠长,侧头瞧瞧。 文笙闭着眼睛,又长又密的睫毛像小刷子一样翘着。半边脸压在枕头上,脸蛋儿鼓囊囊的,显得特别乖,看上去就像个十来岁的小姑娘。忍不住凑过去在她脸蛋上亲了一记。 有了前车之鉴,他不敢再做更亲近的事。叹了口气,躺回来澄心宁神,默默运转了《明日真经》。 果然几个循环之后,体内那种莫名的灼热慢慢开始缓解。 王十三无奈地想:“有个成语叫做附骨之什么来着。对了,附骨之蛆,这门功法就像是恶心的蛆虫一样。钻在骨头缝里,甩都甩不掉。” 不知过了多久。他也睡了过去。 第二天一早天还未亮,文笙就醒了,醒来第一件事是去看王十三怎么样了,就见他鼻孔还塞着,被子也没盖,整个人睡得四仰八叉的。 文笙不禁有些好笑。 桌子上的油灯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熄灭,文笙觉着屋里的气味有些呛人,想要做起来给十三盖盖被子,顺便开窗透透气。 谁知王十三睡觉很警醒,文笙刚一动,他就睁开了眼睛。 文笙笑笑:“好点了没?” 王十三坐起身,将棉球取出来,长出了口气:“可憋死老子了!” 两人起床梳洗,文笙开窗透气,王十三出去买早点。 吃过了早饭,两人继续昨晚的话题。 王十三道:“刚才我出去转这一圈儿,发现又有不少人准备要离开。想来这会儿浦川定然人满为患,怎么样,咱们要不要去凑凑热闹?” “不急,我想明白了,这件事不管内情如何,咱们才应该是最沉得住气的。” 文笙此时再说,不再是昨晚的灵机一动,显是经过了深思熟虑。 “十三,我们来之前把关中的形势想得太简单了,像天鹤帮这些帮派,能打听到的毕竟有限,咱们这么两眼一抹黑显然是不成,京里的斥候既然有跟来关中的,咱们得想办法联络上。” 王十三连连点头:“你说怎么联络,我管着跑腿。” 眼下李承运同朝廷正在谈判,勾心斗角的事不少,杜元朴亲自负责碟报,忙得不可开交,这也是文笙好长时间没有看到他的原因。 文笙也不知道怎么能联系上他,但纪家军的将领们肯定有办法。 “跑趟邺州吧,找纪家军帮忙,约个地方,叫来人主动联络咱们。还有就是我说办学堂的事,请杜先生一并帮着参详一下。” 王十三惊笑道:“你真要教他们学《希声谱》啊?” “我会教,不过他们怕是很难学得会,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学堂的师长我想办法解决,学堂建在开州的话,离水有个离水港,再加上学堂压力就太大了,若是大兴……” 文笙对大兴颇有感情,那里有青泥山,有戚琴的老宅子。 不过她只是一闪念间,便回过神来:“这个以后再商议,现在放出话去,就是想叫手里有《希声谱》的人知道,没必要想那些歪门邪道算计我,想弄明白《希声谱》到底怎么回事,大可以光明正大地来,我看到新谱,也顺便教教他们,这是互惠互利的事。” 把话说透彻了,就是王十三也觉着这想法很妙。 如此一来,文笙就不必再捕风捉影地寻找剩下几篇《希声谱》了,她只要坐镇学堂,就会有很多人拿着《希声谱》的残谱残篇,甚至是全本,上门讨教,送给她识别。 能想出这样的阳谋,不是文笙有多聪明,而是她的眼界、格局所决定。 嘿嘿,讨个这么厉害的老婆,压力好大的。 王十三道:“那就赶紧动身吧。咦,怎么你不打算和我一起走么?” 文笙确实想叫王十三自己跑这一趟。 “邺州离得不远,没有我拖累着,你骑快马一天就能赶回来。” “可是你自己……” 文笙笑了:“我留下等你,放心吧。有‘太平’在,就算真有敌人上门,又能奈我何?” 王十三只好点了点头,她是名震天下的大乐师,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他只拿了钢刀,其它什么都未带。不放心地叮嘱道:“那我争取早去早回。你千万小心!” 文笙应了一声。 王十三又道:“我叫伙计等晌午把饭直接送来,你别出去了,也别睡觉。把琴放在边上。” 文笙白了他一眼,没好气道:“知道了,十三爷!” 王十三恋恋不舍地走了。 不提王十三急奔邺州,单说文笙。整个上午在客栈房间里百无聊赖,想看书。手边没有,想练琴,又不好弄出声响,只好干坐着胡思乱想。 一会儿思索眼下关中混乱的局面。这种种端倪到底是人为还是巧合,下一步该从何处入手;一会儿想自己去哪里能给新建的学堂找来资历足够的师长;一下子又想十三摊上的大麻烦有什么办法可以解决…… 一个个难题都像无解,思来想去没有头绪。文笙觉着头隐隐作痛,叹了口气。起身站到窗前,低头看街上来来往往的行人。 十三说得不错,今天大街上的外来者明显少了好多。 太阳越来越高,快到中午了,由下面飘上来各种菜肴的香气。 文笙嘴角翘了翘,她还真听话,在这房间里发了一上午的呆。 外头脚步声越来越近,文笙耳音敏锐,离远就听出来是伙计来了。 果然就听那伙计隔着门道:“夫人,您的午饭准备好了。” 住店的时候,她和王十三假扮了夫妻,所以文笙也没觉着这声“夫人”别扭,应道:“门没关,你送进来吧。” 那伙计没有推门,似是犹豫了一下,恭恭敬敬地道:“有位客人说是您的朋友,吩咐厨房置办了一桌酒席,有几样菜需得慢火炖,太花工夫,刚刚做得,不知夫人您是不是要去赴宴?” 咦,事情找上门来了。 真是朋友,直接来相见就是了,现在面也不露,直接请自己赴宴,文笙淡淡一笑,怕是鸿门宴吧? “你确定是我,没有找错人?” 伙计听她声音不像生气,壮着胆子将门推开个缝隙,对着里面鞠躬作揖:“小的实在没有胆子胡说八道,请夫人见谅。” 若是平时,他自然不会如此做小伏低,可这几天乐城里涌入了大批江湖客,官府不敢管,本地商家叫苦不迭,谁家摊上事都得自认倒霉。 屋里这女子他不敢惹,同伴带着刀不说,身上带着一股煞气,可打发他来的那人更加得罪不起。 文笙笑了一声:“不用如此。那人可说姓甚名谁,请我赴宴可有拜帖?” 伙计支吾两声,道:“那位贵客说等见了面您就知道了。” 文笙微一沉吟:“好吧,你把酒席送来这屋里,请客那人,也叫他过来。” 她到要看看是何方神圣,消息这么灵通。 自己今天没有出门,看来对方是早留意到她的行踪了,特地等到王十三不在,才现身见面。 真是熟人?文笙脑袋里一闪念,不会是钟天政吧? 其实自从听说全本《希声谱》现世,文笙便隐隐有过这方面的怀疑,毕竟谭瑶华曾经与她说过,在首阳之前,《希声谱》每次出现都是些残谱残篇,现在已知唯一的全本就落在钟天政手里。 他沉江之后若大难不死,很有可能拿这个做文章,引自己和谭家诸人上当。 不过他敢露面么? 经过上次的事,钟天政不死也会遭受重创,哪能好得那么利索,若是他不动手,只凭那些虾兵蟹将,又怎么可能在自己面前讨得便宜? 文笙心念电转间想了这么多,伙计已经去提来个大食盒,打开了门,将一道道菜拿出来,往桌子上摆。 他足足进出了好几趟,将桌子堆得满满的,又摆上两副碗筷,这才抹了把汗,躬身退了下去。 太可怕了,趁当家的不在,就来勾引人家老婆。要是吃完这顿饭两人私奔了,那男的回来,会不会拆了他们这家店? 伙计退出去不久,外边便传来了脚步声。 来的只有一个人,走路声音很轻。 文笙心生警惕,将“太平”拿在了手里。 来人走到门口站住,伸手在半掩的房门上敲了敲。 文笙看着房门,没有作声。 来人竟然很有耐心,就在外边站着等。 文笙觉着不对,若是钟天政,敲门只是一个形式,不管她应不应,接下来都会推门而进。 她道:“请进吧。” 推门的手很干净,五指修长有力,随着门被推开,露出一截月白色的袍袖。 来人身穿平素绡锦袍,腰系青色龙纹的金缕带,浑身上下连配的荷包系的玉饰都十分讲究。 文笙盯着他怔了一怔,不是钟天政。 这人很年轻,若非头戴玉冠,文笙几乎要怀疑他年满二十了没有。 这个年轻人五官生得不错,眼角眉梢带着点飞扬,说不清楚哪里,又叫文笙觉着很是眼熟。 这个人文笙无疑见过,但只见过那一两面不会给她留下这么深的印象,文笙之所以觉着眼熟,是因为他长得很像一个人,谭瑶华! 来人见文笙望着自己神色变了,微微一笑,自我介绍道:“都道贵人多忘事,不知顾姑娘还认不认得我。在下谭容华,在家中排行第七,谭瑶华是我五哥。” 听说是一回事,待等见到又是另一回事,此时此刻,想起谭瑶华,文笙心情之复杂难以用语言来形容。 她点了点头,涩然道:“当然,当日五公子设宴,我曾在酒宴上见过七公子一回。七公子别来无恙。” 谭容华望着文笙,笑容有些古怪,道:“托福。我可以坐下来么?” 文笙嗓子里有点堵得慌,抬手示意了一下,谭容华落座,将左手抱着的琴放到了旁边。 文笙也跟着坐了下来,细细打量他。 谭容华挑眉笑了笑:“顾姑娘以这种目光看我,怎么,我与五哥长得很像?” 文笙道:“不笑的时候有三四分相似,笑起来却不怎么像。” 谭瑶华不管微笑,还是大笑,都叫人觉着温暖亲切,而这谭七笑起来,却只觉飞扬,同那些生下来便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世家子弟没有什么两样。 谭容华不知有没有听明白文笙的意思,撇了下嘴,道:“我弹琴与五哥也不像,我比他差得远。” 第四百四十五章 发威(二合一) 文笙看着对面的谭容华,逐渐回了神。 她和这位谭七公子不过一两面之缘,话都没有说过,更谈不上了解。 不过谭容华并没有什么拘束的神情,不管他今天来怀着什么目的,从这个开场白看,他无疑抱着很强的信心。 “祖父喜爱五哥,时常批评我对琴不如五哥心诚,”谭容华伸出手,仿佛百无聊赖一般在琴弦上轻拨两下,垂眸道,“可我也不像五哥,那么容易相信别人。” 文笙不知道他所谓的“相信别人”,指的是钟天政还是自己。 也许都有吧,谭瑶华的意外身故,一直是文笙心中极大的遗憾,有时候午夜梦回,她也会忍不住想,若自己在奉京不曾问他会不会去白州,亦或是自己不在前线,谭瑶华有没有可能避开这场劫难? 她尚且如此,何况谭家人。 文笙抿了抿唇,对方句句话不离谭瑶华,文笙不想任由他牵着鼻子走,开门见山道:“七公子找我,不知有何见教?” 谭容华看向她,目光带着点审视,就像在掂量她的价值,而后笑了一笑:“我确实有很重要的事,想与顾姑娘当面谈谈。不过说来话长,不如边吃边聊?” 文笙不为所动:“七公子还是先把话说清楚吧,否则如鲠在喉,这顿饭我很难下咽。” 谭容华已经伸手去拿旁边的酒壶,闻言顿住,略一沉吟,道:“好吧,我昨天就知道顾姑娘来了乐城。只是想等一个不惊动旁人,单独见面的机会着实不易。那我就长话短说,有唐突之处,请勿见怪。” 文笙点了点头:“请说。” “我一直觉着人以群分,五哥与你那么投缘,你也应当是个待琴以诚,不为外界所扰。痴迷于研究音律的人。所以才能领悟《希声谱》,我说的对吗?” 文笙淡淡笑了笑,没有回答。示意谭容华继续说。 她要看看这个谭七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谭容华顿了一顿,挑了下眉,看得出来他对谈话的气氛并不满意。 打从坐下来,顾文笙的话就很少。除了刚开始有些失神,其它时候坐在那里后背挺直。有很强的距离感,叫人情不自禁就带了点仰视,想要从言语上讨好她。 虽然明知道这是自己的心态不对,太过看重她如今的地位。谭容华仍觉着有些不舒服。 这种感觉,不像是面对着一位年纪相当的妙龄女子,到像是在哪一位前辈面前。 但他还是很快道明了来意:“祖父的意思。是希望你能嫁到谭家来,不知符良吉有没有说清楚。我祖父虽然贵为国师,却将乐师那层身份看得特别重,若是摒弃世俗之见,只以乐师而论,我们才是最相配的,是真正的门当户对。其他人,”他笑得有些倨傲,“又有哪一个不是拾的谭家牙慧。” 文笙皱了皱眉:“七公子慎言。” 她这会儿可是明白为什么以前与谭七只有一两面之缘了,他与谭瑶华虽然是一府的兄弟,但却是截然不同的两种人,想来相互间也聊不到一起去。 同谭瑶华走得最近的,是谭家的大公子谭锦华,文笙知道他还有个已经成亲的同胞兄长叫谭尚华,同他不是很亲,不知是不是也是这个原因。 也许是文笙脸上带出的稍许惆怅给了谭容华勇气,虽然遭到了告诫,仍把下面的话都说了出来。 “顾姑娘,我是带着诚意来的,希望你能再好好考虑一下,除了祖父答应过的,以妙音八法为聘,由谭家为你提供安稳的环境,让你可以不必理会外界的风风雨雨专心练琴,我也可以向你保证给你最大限度的自由,有任何的条件,你都可以提。” 文笙这才明白谭容华的来意。 他竟是当面“推销”自己来的。 怪不得要趁着王十三不在,单独见面。 文笙似笑非笑,将他由头至脚又打量了一番:“哦?任何条件,不知七公子指的是什么?” 谭容华一时脸上几乎有些挂不住,顾文笙的目光太讨厌了,就算谭家松口叫你随便挑,你一个姑娘家,能不能表现得隐晦一点。 他强忍不快,若有深意地道:“只要大家面子上过得去,我不介意你把中意的侍从带在身边。哪怕是昨天陪你来乐城的那个。” 文笙简直要气笑了,这真是话不投机半句多,在他眼里,自己成了什么人? 幸好十三不在,这话要叫他听到,还不知道会闹成什么样子。 这姓谭的不是活腻味了吧,还想挤掉十三,叫他做小老婆? 她冷冷地道:“可我二人都介意得很。七公子,念在你年少不懂事,现在收回你的话,叫伙计来,把你这桌菜都收拾出去,你哪来的哪去,看在谭瑶华份上,我可以当你今天没有来过。否则别怪我不客气!” 谭容华“腾”地站了起来,脸涨得通红,哪里还有刚才那气定神闲的模样,低声喝道:“顾文笙,你别不识抬举!你,你同个低贱的侍从睡一起,喜欢他身强力壮,夜夜颠鸾倒凤,我看传扬出去你还有什么脸见人!” 文笙听他污言秽语,忍无可忍,伸手拿过琴来。 谭容华脸上登时露出警惕之色,叫道:“且慢!那本《希声谱》我五叔已经拿到了……” 文笙却不理会他,右手在弦上“拨”、“刺”,紧跟一个“半轮”,琴声响起来的瞬间,桌上一个大汤盆直接飞起来,向着谭容华脸上扣去。 谭容华神色巨变,一手抓了琴,不及还手向后疾退。 汤汤水水向着他迎面泼至,幸好他身手尚算敏捷,及时后退了一大步算是把脸避开了。一大盆菜汤洒在了他胸前,这还不算完,随着文笙琴声铮铮,满桌盘盘碗碗全都飞起来,什么醋熘肉片、盐水肘花铺天盖地而来。 谭容华节节后退,别掉多狼狈了,等他退到屋门口。险些被门槛绊了一摔。再看身上像开了染料铺,红的,黄的。绿的,油油水水,这个齐全。 还有,这浑身什么味啊。 谭容华快气疯了。在谭家他虽然不得祖父看重,父亲谭三先生一心练琴。也不大管他,但他堂堂谭家七公子,身边跟的侍从都是顶尖的高手,从小到大活得如众星捧月。谁敢叫他吃这样的亏。 偏偏他今天来之前想着顾文笙是一个人,再加上未过门的老婆不守妇道传出去实在丢脸,叫侍从们都在客栈外边等着。 这女人。不,这母老虎真是岂有此理! 谭容华恨恨抹了一把脸。将头发上挂着的一只虾拿下来,咬牙道:“《希声谱》你是别想了,贱人,你给我等着!” 屋里文笙嗤笑一声:“七公子这般色厉内荏,你想恐吓我,好歹也要说‘你给老子等着’,这还多少像点儿样。” 文笙气也出了,说到后来,想起王十三,声音里不由真正带了些笑意。 不过谭容华显是未留意到,他见掌柜的、伙计还有听到动静的客人都在探头探脑,真是恨不得有个地洞钻进去,气急败坏道:“看什么看!滚回去!” 瞧热闹的真缩回去了,他们到不是害怕谭容华,此时住在客栈里的大半都有点本事,他们将谭容华当成了绣花枕头,真正叫他们不想招惹的是屋里那个女子。 琴声一响,意味着乐师发威。 到是掌柜带着伙计战战兢兢得没敢挪窝,就不说摔烂的东西,那一桌酒菜钱还没付呢。 谭容华心烦意乱之下,忘了可以要个房间洗澡换衣裳,又怕文笙追出来报复,说实在的,他虽然拿着琴,可没想过能同顾文笙较量一二,当即将装着金叶子的香囊扯下来,冲着掌柜的劈头扔过去,喝道:“滚!” 文笙自屋里慢悠悠道:“店家,来把这些垃圾清扫出去!” “哎,好嘞。您稍等!” 虽然明知道对方看不见,伙计依旧是点头哈腰,快跑两步去拿了木桶和抹布,特意躲着谭容华绕了个大圈,闪身去了文笙的房间。 谭容华这个气呀,干什么,当本少爷是瘟疫啊。真是狗眼看人低。 顾文笙,今日之辱,咱们没完! 客房里伙计一边收拾一边悄悄地偷眼看文笙。 我的个天,才知道这姑娘竟是位乐师,不会那么巧,就是这些天客人们一直议论的那一位吧。 文笙没有理会他,开了窗子透气,她怀抱“太平”站在了窗旁。 自己行踪泄露会有麻烦,但也只是暂时的,相信等十三自邺州回来,她要办学堂的消息散布开,压力就会大大缓解。 谭容华来这一趟,气人归气人,也透露了不少讯息。 能叫这位七公子豁上头顶染绿也要娶自己为妻,必是有很大的好处在后头驱动,至少谭老国师确实是很想促成这门婚事。 这到底是《希声谱》对他的吸引力有这么大,还是为了大局考虑,想要她不再帮着李承运与朝廷为敌呢? 文笙说不好。 若是前者,也许还有坐下来谈一谈的可能,若是后者,来日李承运要统一大梁,谭家就是避不开绕不过的阻碍。 若是真到了那时该怎么办? 一直以来,文笙都刻意地回避着这个念头,那是谭瑶华的家族,她在玄音阁学习了那么长时间,谭二先生、谭四先生都曾提点过她…… 若是谭瑶华还活着就好了。 谭瑶华若是活着,至少在她和谭家之间就多了条沟通的桥梁,很多话可以敞开了说,不必像现在这样互相防范,猜来猜去。 还有就是谭容华临走时所说的,新近出现的《希声谱》已经落到了谭五先生手里,想来不是虚言。 曲谱应该无误,谭瑶华的叔父不会连《希声谱》是真是假都分不出。 文笙心绪纷乱,等她回过神来,那伙计已经将满地垃圾打扫干净了,地重新拖过,桌椅也拿抹布擦得锃亮,正恭恭敬敬等着她的吩咐。 文笙有些过意不去,打定主意等王十三一回来就走,道:“损失先记在账上,等我们结账的时候一并算,厨房还有什么饭,你去随便拿点儿来,我先把午饭对付了。” 她说得随意,店家却不敢怠慢,很快就将热腾腾的饭菜送来。 文笙简单用了些,一下午都在等谭容华这一闹后众人的反应。 奇怪的是,直到傍晚时候王十三风尘仆仆赶回来,几个时辰的时间里竟然风平浪静,没有人上门找茬。 王十三一回来就觉着客栈里气氛怪异,不知哪里不对。 “奇怪了,老子脸上又没长花,怎么一个个都盯着我看?” 文笙笑笑:“咱们现在出名了。” 王十三吓了一跳:“啊?出了什么事?” 文笙便将白天谭容华找上门来的事说了说,只是略去了谭容华提亲以及后头的那些恶心猜度。 就这样王十三还不高兴呢,骂道:“奶奶的,专等老子不在的时候上门,没安好心!” 不知为什么,他觉着文笙看着他笑得有些怪。 文笙道:“收拾收拾,先换个地方住吧。十三,你还没说这次去邺州情况如何。” “杜元朴那边已经知道咱俩来关中了,也正急着联络咱们,邺州的纪家军给由中穿了个线,帮忙把话递过来。他说叫咱们也去浦川,浦川恐有大事发生,他的人在那里等着咱们。你要办学堂的那些想法,我也传过去了,不知道杜元朴什么时候能得着信,我这不是惦着你就早早赶回来了。走,先结账,剩下的等我路上慢慢和你说。” 王十三去退了房,将马车赶出来,文笙提着包裹上了车。 王十三就想着赶在天黑前出城,等往城门口一去,坐在车前回头望望,不禁“嗬”了一声:“哪来这么多尾巴?” 文笙也有些无奈,她明白为什么这些人不靠前,只远远跟着了。 有实力的人这时候大约都聚集在浦川,剩下这些小鱼小虾既不敢造次,又舍不得热闹。 “走吧,不用理会。” 第四百四十六章 异人(二合一) 文笙的马车在前,后头缀着一长串“跟班”。要看书 这些人开始还遮遮掩掩,很快便现周围的人都与自己怀着同样的目的,这时候再欲盖弥彰不过是自欺欺人,索性放开了手脚。 王十三赶着车先去了乐城西门,快到城门口停了停,然后调头回来。 守城门的老兵看着眼前好几百号人排着队,仿佛长龙一般到城门口晃了一圈然后游走,深感怪事年年有,没有今天多。 王十三不是改了主意又不想走了,而是突然想起来两个人还没吃晚饭,回来找了个烧饼摊买了些烧饼,又叫老板切了些卤肉,打包带走。 而后他才驱车到西门去重新排队,出城之后直奔浦川。 浦川在乐城的西南,相距大约三四百里。 王十三今日往返邺州已经赶了一天的路,这会儿就任马儿慢慢地走,一边赶车一边与文笙聊天。 这可急坏了后边那几百号人,也不是,停也不是,只好隔着二三十丈远亦步亦趋跟着。 天渐渐黑了,眼看着最前头的马车找了一处前不挨村后不着店的旷野停了下来,那一男一女不走了。 两人由车上下来,捡起堆干柴点着了篝火,还在旁边铺上了油布、毯子,看这架势,明显是要长时间停留。 得,今晚大家都得宿在野外了。 文笙和王十三烤了一会儿火,耳听着后头喧哗声由强转弱,等到他俩开始吃晚饭,跟来的那些人也差不多都安顿下来。 王十三一通大嚼,将满嘴吃的咽下去,道:“这些兔崽子们如此肆无忌惮,不就是仗着人多么,以为老子不敢把他们怎么样,等下我看看哪个不顺眼,来个杀一儆百。他们自然就老实了。” 文笙道:“那到不用。” 他们选的这个地方四周无遮无挡,是以相互间都看得清清楚楚。 好处是不虞有人偷听。 “不用理会他们,等会儿我自有办法,你且说说浦川那边什么情况。杜先生怎么说?” “杜元朴的消息是两三天之前的,他说各方势力齐聚浦川,除了谭五先生带着谭家子弟、当地官府和咱们的人,还有几波人马不摸底细,很有可能那姓钟的和南崇林世南都派人来了。叫你我千万小心。” 王十三顿了顿,疑道:“你说姓钟的死了没,鬼见峡到江北那么远的水程,这要能活下来得多么命大。再说林世南来夺《希声谱》?” 在他看来,这两件事都有些不可思议,林世南突然对《希声谱》感兴趣尤甚。 南崇连个有名气的乐师都没有,童白霜那样的已属凤毛麟角,他就算拿到了《希声谱》给谁用啊。 文笙微微摇了摇头,她也觉着事态的展有些出乎意料。 “咱们这边谁在浦川?” “听说是李承运那边的人。约了地方,等见面之后就知道了。”王十三没怎么留意。在他看来,管浦川的自己人姓甚名谁,只要够能干听话就好。 文笙却知道杜元朴负责碟报,手下实际整合了两支人马,一支是纪家军的斥候,这个不必说,自是令行禁止,杜元朴用起来如臂使指,另一支是李承运的亲信,包括程国公府的侍从忠仆、卖命给李承运的江湖人等等。 这些人杜元朴用起来始终隔了一层。不能不有所顾忌,这一次大约是实在没有办法了,才动用了他们。 等到了浦川且看来的是谁吧,按说眼下内忧外患。哪怕是李承运的嫡系也不该生出骄纵的心思,不过事有万一,若真遇上个拎不清的,杜元朴不好出手教训,文笙大可以代劳。 她和王十三吃过晚饭,围着篝火又闲聊一阵。眼看月亮升起老高,觉着时间差不多了。 文笙拿过“太平”,平放在膝头,眼望熊熊火光,酝酿了一下情绪。 王十三靠了过来:“弹什么?真不用我出手了?” 文笙微微一笑:“你听着就好了,有钱的捧个钱场,没钱的捧个人场。” 说话间,她左手在弦上跪指滑出,右手中指一“勾”一“剔”,琴弦出轻快地铮鸣。 琴声起时,王十三挺了挺胸,一语双关:“我捧人场。” 文笙对这句调戏置若罔闻,没有搭理他,全身心投入到琴上。 静夜里琴声一响,远处的人群登时有些骚动。 顾文笙突然弹琴肯定没好事,她想要干什么? 这些人第一反应是要向四下散开,以躲避《希声谱》的控制。 但坐在文笙身边的王十三却一听就听出来了,文笙弹的是《伐木》。 会叫人心身愉悦,不自觉忘却烦恼的曲子,难怪文笙会说“你听着就好了”。 “叮叮咚”,“叮叮当”,节奏明快,盘旋往复,好似雀鸟在晴空里飞翔。 这支琴曲王十三已经不知道听过多少次,但奇怪的是每一次听依旧会有很新奇的感受。 就像那旋律烙在心上,溶在血液中,每当它响起,就不由自主会受到影响。 受到影响的可不止王十三一个,和那些初次听到《伐木》的人相比,他明显要淡然得多。 闹嚷嚷的人群很快安静下来,篝火轻轻跳跃着,映红了文笙的脸庞。 连飞舞的火星都透着轻盈,三月的夜晚,繁星闪烁,阵阵凉风轻拂,众人呆怔怔站立,许久竟没有人愿意打破这份静谧。 这就是传说中的《希声谱》? 不知不觉间,一曲《伐木》早已弹完,文笙左手一个“长吟”,曲子已换成了《探花》。 因为谭容华,她在乐城暴露了行踪,而此去浦川是要与自己人会合,文笙不可能放任这么多人一路尾随,只好请他们都睡上一觉。 等他们睡醒了,自己早已乘坐马车不知去向。这是她能想到最省事的法子。 《伐木》的影响犹在,对众人而言,正是心神最放松的时候,《探花》旋律一起。几乎就有立竿见影的效果。 很快抵抗力弱和原本就困倦的人先行躺倒,其他的人即使意识到不对,也已是哈欠连天,呆呆站在原处。不过多撑了一会儿。 王十三一跃而起:“好了,还是你厉害,这招帅得很,比刀按在他们脖子上都好使。” 文笙抿嘴一笑,右手一个“长锁”。结束了《探花》,将琴拿开,便要站起身。 在她想来,自己从领悟了《希声谱》可谓无往不利,从来未失过手,钟天政能突破《行船》的屏障那不过是个特例,根源在他俩当初练的“合鸣”上,就连钟天政,应对起《探花》来也没有什么好办法,何况是眼前的这些“尾巴”。 可偏偏事有例外。 王十三此刻人是站着的。当先现有异,“咦”了一声,指着暗处,示意文笙快看。 文笙随之望去,横七竖八睡倒的人群中,竟站立着一个人。 这个距离,《探花》实在不该失去效果。 那人身体隐在黑暗中,看不清楚模样,但随着王十三和文笙注意到他,那人拍了两下巴掌。往这边走来。 这一动,显然是个活人,并不是傀儡之类。 文笙并不死心,再度坐回原处。弹起《探花》,一边弹,一边留意着来人的反应。 那人走得很慢,似乎有意在给文笙更多的时间叫她弹琴,边走边赞道:“顾姑娘真不愧是《希声谱》的传人。如此良宵,得闻两如此美妙的琴曲。真是不虚此行!” 文笙怔住。 对方气息四平八稳,确实是未受《探花》的影响,文笙不是不能接受现实的人,确定了这一点之后,她也就停了琴,站起身来,端详对方。 先闻其声,再见到人,文笙立刻便断定她并不认识来者。 这人中等身材,大约四十来岁,身穿褐色的麻布衣裳,赤着脚蹬了一双草鞋。五官长得很普通,面色黝黑,唇上留了两抹短髭。 看这打扮像是个披头陀。 不知是不是篝火的原因,他这么走过来,叫人很容易忽略他的长相,只注意到他有一双精光四溢的眼睛。 这人空着手,连个包袱也没拿,看样子也不像有同伴。 王十三觉着不妥,手摸到刀上,喝道:“站住!装神弄鬼,哪条道上的?” 来人仿佛半点没觉着冒犯,笑了笑,站住。 “我没有恶意,这位小兄弟无需如此。” 王十三哼了一声:“哪个坏人头上也没刻字,一上来就承认的那是傻子。没有恶意你跟着我们?” 王十三如此直接,来人显得有些不能适应,他隔着几丈远站住,道:“两位误会了,依两位的名气、本事,我相信他们与在下一样,身不由己从乐城跟出来,更像是一种追随。就像在下,仰慕已久,一有机会,就迫不及待地想与二位交个朋友。” 王十三半信半疑,挑眉问道:“他们都睡了,你为什么醒着?” 来人微笑着摇了摇头。 文笙开口:“先生贵姓?” 一个能够抵御《探花》的人,不容她不重视。 来人道:“在下复姓东方。” 东方在复姓里面并不罕见,文笙坦然道:“我还是第一次遇见有人不受这支曲子影响,方才真是吓了一跳。” 东方脸上没有半点得意之色,张嘴正要说话,王十三在旁接言:“吓着你了?真是该死,我来将这小子一刀宰了,那就没有例外了。” 不知道是不是八字不合,打这人从人堆里一冒出来,王十三就觉着浑身不舒服。 具体哪里不对他又说不上,所以说起话来也没有个好气。 东方脸色变了变,强笑道:“两位难道不想与在下交个朋友,以便能在《希声谱》上更进一步么?” 王十三闭上了嘴,望向文笙。 那东方又道:“我这个人虽然不是乐师,但天生有些古怪,乐师的手段,算了,我也不敢把话说得那么满,反正我认识的乐师没有一个能奈何得了我的。传闻《希声谱》有多么厉害,我忍不住好奇,顾姑娘,你何不再试试别的曲子?” 文笙暗自皱眉,这个人不知是从哪里蹦出来的,甚至不知道他是不是真姓东方。 他想一一体会自己的《希声谱》,目的真像他说的那么单纯? 关键是除了适才弹的两曲子,她所学其它的几篇曲谱像《捣衣》、《采荇》并不适合拿出来与他对练,《碎玉》更不必说,所以文笙只是转瞬间就打定了主意。 “若换一个时候,我俩巴不得能有机会与先生切磋。只是这会儿我们还有要事,不能再耽搁,东方先生若是有意,日后可以去离水找我。” 不是见猎心喜,而是委婉地拒绝。 东方先生显然大为意外,犹豫道:“这样,那……” 文笙毫不犹豫冲他面带抱歉点了点头,招呼十三:“不早了,咱们走!” 说罢她转身便要上马车。 东方先生伸手欲拦,王十三早在等着这个机会,见状一个箭步冲上,伸掌向他肩上拍去。 他动作太快了,东方先生目光一凝,抽身后退。 一进一退间,两人竟似旗鼓相当。 王十三叫了声:“你再装!” 文笙一只脚已经踏上马车,闻声回头。 就见王十三向着东方先生迎面一掌抓去。 那东方先生身体微蹲,两手摆了个古怪的姿势,乍一看像是虎扑,两手像爪子一样上举,右手迎上了王十三的手掌。 就听“当”的一声,两人看上去都是空手,不知怎的竟会出这么响的声音。 与此同时,东方的另一只手抓在了王十三手腕上。 因为《明日真经》,王十三手腕上几乎能感觉出来有强劲的气流涌现,“噗”地一声气爆响,将对方的手弹开。 短暂的交锋,谁都未占到便宜。 这一次那东方先生脸上明显流露出了惊愕之色。 文笙道:“十三,走了。” 王十三应了一声,冲那东方先生眯了眯眼,而后倒飞落到了马车上。 东方先生站在原处,目送马车离去,没有再试图阻拦。 车轮滚滚,马车上二人足足沉默了有一刻钟时间,文笙道:“十三,你觉着这个人如何?” 第四百四十七章 再见董涛(二合一) “讨厌,太讨厌了。要看书 ”王十三念叨。 说完了他回想了一下自己刚才的表现,又担心文笙觉着他好勇斗狠,乱得罪人,道:“这老小子鬼鬼祟祟,肯定没和咱们说实话,十三爷看人还是有两下的,反正我觉着他不像好人。” 文笙先是对他的自吹自擂进行了嘲笑:“十三爷看人有两下?” 王十三赶紧道:“可不是嘛,你想想,我从刚认识就看你顺眼,虽然那时候咱还不是一伙的,我没事就爱往你身边凑,叫你欺负得,啧啧,可吃了多少亏。” 文笙忍不住乐了,她也想起了当初那些事,十三那会儿看上去贱兮兮的,她从老鹰岩上怒气冲冲下来的时候,可没想到会有今天。 王十三洋洋自得:“十三爷那会儿压根儿没想过报复回去,这不,苦尽甘来了。” 文笙笑了一声:“好吧,算你有理。我与你的感觉也差不多,这个人必不像他说的那么简单,不可掉以轻心。不过他也算给我提了个醒,还好有今天,否则我都快忘了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希声谱》也不是万能的。” 文笙选择相信她和王十三的直觉。 杜元朴既然传信说,此刻浦川聚集了很多来意不明的势力,这时候突然冒出来一个可以克制《探花》的人,只怕不是巧合。 “那人武功路数上可能看出点什么?” 王十三道:“说真的,这个难倒我了,他刚才那两下不像是大梁各大派的武功,古里古怪,要是我以前见到过,绝不会不记得。” “这样……” 王十三有些不甘心:“下次再遇上,等我拿刀枪不入阴他一下。” 甩掉了盯稍的,王十三快马加鞭,连夜驱车直奔浦川。 关中他之前虽然来过几次,路却不是很熟。还好提前在邺州军中弄了张地图研究一番,一晚上没有走冤枉路,等第二天上午,离浦川只有十余里了。 王十三将车停在路边。跳下来伸个懒腰,顺便歇一歇马。 “差不多就这附近,说是有个黄庄村,他们在村子里留了人。你等我找找,累不累?等进了村子你好好歇歇。我还有一套压箱底的推拿手法,专门留着给你解乏用。” 文笙在车里笑了一声。 这一晚上她时不时还能打个盹,王十三却是丝毫不得闲,本来文笙想着十三白天往返邺州就累了一整天,颇有些心疼,一听他还有心思想这个,那心疼也就全都变成了好笑。 到底是习武之人有个好身体啊,十三精力真是充沛。 “笑什么,我说真的。” 文笙笑应:“好啊,只要你不怕又流鼻血。” 因为《明日真经》那回事。文笙在与王十三相处中变得格外大方,对他诸多纵容。 王十三喜道:“说好了啊,我保证伺候得你舒舒服服的。”他是典型的记吃不记打,就算事实证明每到最后遭罪的都是自己也乐此不疲。 王十三活动开了,瞅着前后无人,在路边上耍了一通拳,这才牵着马,沿着脚下的泥土路找下去。 快中午时两人终于找到了黄庄村。 村子不大,位于一条小河边,站在村口。只见破破烂烂十几间草舍,旁边田地里乱蓬蓬长得全是杂草,村子里连个人影都不见,也没有炊烟冒出来。若非文笙和王十三此刻正站在村碑前,很难相信这里就是和自己人约好了见面的地方。 王十三很是扫兴:“这破地方,没法住人啊。” 文笙道:“进去瞧瞧再说。” 两人进了村,果见一间间草舍东倒西歪,不知多久没有修缮过,里面空荡荡的。落满了灰尘蛛网。 看样子像是许久以前全村老小一起逃难去了,能带走的东西全都带走,剩下几间空屋家徒四壁,简直到了连蟑螂都能饿死的地步。 王十三站在村子当中,气沉丹田,喝道:“我说,有喘气的没有?” 村尾一间房舍后面有人应声:“有,有。” 一个衣衫褴褛的汉子从空荡荡的鸡舍旁钻出来,苦着脸道:“两位可是来了。” 文笙惊奇地认出了来人:“这不是董涛董大哥么?” 董涛抬手摸了一把脸,见手心上全是黑灰,苦笑道:“顾姑娘眼真利,这样都能认出我来。” 文笙意外:“杜先生传信说黄庄村这边有自己人,没想到竟是董大哥。” 董涛那可是李承运的心腹,当初李承运被东夷人擒住,他和曲俊二人受鲁氏重托,带了巨款为其奔走,还曾与文笙、钟天政跑到于泉走过一遭。 李承运获救到了离水之后,曲俊护送鲁氏等人前往会合,而后留下来,护卫李承运和他的家小。董涛却一直未露面。 不过文笙因为于泉一行对董涛印象极深,虽然许久不见,他又浑身脏兮兮的,脸上黑一道白一道,还是一照面就认了出来。 跟着她就明白了:董涛会读唇之术,这样的人天生就是干碟报的料,到离水做护卫反而浪费人才,不用说,李承运派在奉京的那些人应该是董涛管着,杜元朴也是因为这个,才请他跑这一趟。 董涛也是因为与文笙早就相识,此次见面没有觉着拘束,抱怨道:“我上了杜先生的当,他说关中聚集了很多江湖人,他手下的那些斥候怕是不顶事,我也想着有日子没见着顾姑娘了,又想认识一下深入虎穴救了国公爷的王将军,这才欣然走这一趟。” 说话间,他抱拳向着王十三一躬到地。 王十三向来是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董涛对他行此大礼,言语尊重,他也连忙客气回礼:“什么将军,芝麻绿豆一个小官儿,还是朝廷封的,不见外的话兄弟相称就好了。” 董涛笑道:“王老弟立此大功,早晚的事。” 文笙觉着董涛变得比之前会说话了。 董涛转过身来,继续道:“谁知道他这么不靠谱。害我三天前就来了这鬼地方,这还不算,什么吃的也没带,还不敢离开。若不是河里还能捉两条泥鳅,我就只有掘土挖蚯蚓吃了。” 文笙很是同情,她对大大小小的爬虫都有一种惧意,想想蚯蚓,不由打一个寒颤。道:“我们车里还有点吃的,昨天下午烤的烧饼,不知道董大哥……” 董涛是真饿坏了,一听这话眼睛冒光:“要,要。我自己去拿。” 文笙和王十三陪着他去拿吃的,董涛到河边洗了洗手,也不嫌烧饼冷硬,接在手里狼吞虎咽。 王十三在旁坏笑:“我们早不知道,昨天才接了信,要知道董大哥这么受罪。早插了翅膀赶来了。” 董涛只管闷头吃,连塞两个烧饼进去,才抹了把嘴,道:“真香,奶奶的,肚子总算不咕咕叫了。” 文笙笑道:“你先简单垫垫,这附近哪还有村落,咱们找个地方,边吃边聊,先把午饭解决了。” 董涛摆手:“可别。除了这鸟不拉屎的地方,旁的村子都被蜂拥而来的人住满了。这样吧,你俩先在这里等等,我去弄点吃的。” 董涛如此小心。文笙也随之慎重起来。 他的意思是自己一露面就会被盯上? 这里离着浦川还有十几里路呢。 董涛抬脚欲走,突又想起一事,伸手在怀里一摸,拿出一卷书册来,递给文笙:“你先看看这个,等我回来再说。” 董涛走了。文笙将手里的书册打开。 王十三好奇地凑过来看,只见那书册封面上写了三个篆体字,纸张看着挺新,虽然这本书在董涛身上揉搓了好几天,却明显是新装订不久,问道:“什么东西?” 文笙知道王十三不认得那三个字,手在上面拂了拂,轻声道:“这写着希声谱。” 王十三吓了一跳:“当真?” 文笙将书打开,从头到尾仔细翻看了一遍,摇了摇头:“假的。” 王十三松了口气:“我说呢,要这么容易就能拿到《希声谱》,那些人还不得疯了一样找你……” 他话未说完,猛地顿住,与文笙面面相觑:他们知道是假的,可此刻聚集在浦川的众人却不知道,就算文笙说这书是假的,那些人也很可能根本不相信,以为她是不肯承认,故意推脱。 好烦啊,是谁觉着还不够乱,在里面搅风搅雨? 文笙将书丢在了一旁。 她盼着董涛赶紧回来,好问问他自哪里弄来的这本书。 虽然明知道不大可能,文笙还是忍不住希望这书难到手一些,那样的话流传得还不会太广。 过了足有一个多时辰,董涛才带了一大包吃的,匆匆赶回来。 三人在河边找了个干净的地方,铺了油布,围坐着吃午饭。 董涛问道:“怎么样,那本书可看了?” 文笙皱眉:“书是假的,哪来的?” 董涛看上去对这结果早有预料:“在浦川城里花了五十两银子买的。” 王十三“啧啧”两声:“这钱真好赚。买的人多不?” “还成。能大老远赶来浦川的,谁还差这五十两银子?万一是真的呢。只是卖书的人很油滑,身手不错,还有同伙,我跟了他三天,最后都跟丢了。” 董涛没将这事看得多么严重,可文笙脸色却有些不好看,她想起自己办学堂的那个主意来,要是这么多人拿着假曲谱找上门,她也不用干别的了,光每天应付这些人都得累死。 “这可真是没本的买卖,一个人五十两,一千个人就是五万两了。啧啧,比打劫来钱都快。”王十三佩服道,“那伙人现在还在浦川么,我觉着很有必要去会会他们。” “不清楚。”董涛好奇地望了一眼王十三,这位不愧是草莽出身,招安过来的,这是打算要去黑吃黑么? 文笙问董涛:“听说浦川各方势力云集,不知详细情况如何?董大哥可知道谭家诸人下落?” 董涛是跟着谭家人离京的,若说真正的《希声谱》落在谭五先生手里,他多少应该知道点线索,总不会只拿一本假书出来就完事了。 果然,董涛道:“我也正要说这个。谭家众人离京之后直奔关中,到了浦川附近突然兵分几路,谭家的武师很厉害,我不敢太过靠近,所以跟错了人。不过没过两日,我听他们闲谈,还是搞明白了谭五先生的去处。” 王十三闻言顿时将那伙卖假书的人抛到了脑后,毕竟比起真正的《希声谱》来,那些都是细枝末节。 “快说说,他去了哪里?” “他找了当地官府牵线搭桥,去了袁家集。” 文笙恍然:“袁家?” “不错,他在袁家足足呆了有一两天,不知做了些什么。打从那时候开始,袁家集住进了很多官差,袁老爷子的家更是重中之重,别看浦川这会儿涌进了很多江湖人,袁家集离浦川不过三四十里路,到还相对安静。” “他离开袁家之后又去了哪里?” 董涛摊了摊手:“他曾和谭家人在浦川短暂聚集,而后又分散开,再去哪里我就不清楚了,杜先生传信说叫我来这里等,见面之后什么都听你的。” 文笙沉吟:“谭容华说谭五先生拿到了《希声谱》,肯定不是这本假书。” 听董涛说浦川那么乱,她不大想去参合,但就这么回去又心有不甘。 董涛试探着问她:“顾姑娘,要不咱们也去袁家看看?” 文笙眼睛一亮:“有办法避开那些官兵与袁家人接触?” 董涛笑道:“不用避啊。我临出京的时候,杜先生怕有用到官府的人,帮我弄了几封信函。都是朝廷里的达官贵人,而且外人也不知道他们和国公爷的关系。” 文笙笑了:“杜先生真是料事如神。” 三人吃过饭,简单收拾了东西,直奔袁家集。 到了附近,文笙想一想,叫王十三停了车:“我还是乔装打扮一下吧。董大哥,你说咱们是装成治病的郎中,还是赠书的书生?” 她随即摇了摇头:“都不合适。先问问袁老先生的病情如何了吧。” 第四百四十八章 三个骗子(二合一) 由于三人罕见地对如何在当地官府和袁家人面前亮相起了争执,等他们一行再次出现在袁家集附近,太阳已经快落山了。 啥?你说文笙不是向来说话算么,有什么可争的竟然耽误了一下午? 具体情况是这样的: 袁家这一趟势在必行,三个人对此都没有异议。 拿文笙的话说便是:“虽然有传言说《希声谱》已经被袁家的下人偷拿出去卖了,袁家人始终蒙在鼓里,这件事不应该再与他们有什么瓜葛,但既然谭五先生离京之后先到的袁家,在那里停留了很长时间,并且由结果看,他离开袁家之后很快就拿到了《希声谱》的真本,这一点上我们姑且相信谭容华,我觉着他在袁家必定发现了什么关键线索,我们很有必要去打探一番。” 但怎么去,最简单的办法自然是找到地方官,由董涛出示京里贵人的信函,请他行个方便,叫来袁家老小逐个儿询问。 不过这个法子过于粗暴,很可能打草惊蛇,最后错失了重要的线索。 董涛觉着最好三人能住进袁家,先侧面打听一下,他和王十三还可以施展所学,听听壁角墙根儿什么的。 眼下想找个理由顺利住进袁家,要么是装作饱学之士前来以文会友,要么是假扮大夫给袁大家治病。 袁家此时可是住着两位在关中颇有名望的大夫,有道是隔行如隔山,董涛和王十三自忖对望闻问切开方抓药七窍通了六窍,只怕一张嘴就露了怯,而装读书人的话。两人也没见得好多少,一起看向文笙。 文笙能诗擅画,好歹还有点谱。 但文笙毫不留情地就给两人泼了一盆冷水。 “你俩觉着我能女扮男装,黏了胡子,去骗过袁家所有人的眼睛?” ……那得多瞎。 “而且袁老爷子病重,家里又沾上了这等事,若没有一定的文名。袁家人会不会接待都两说。到不如想想董大哥能不能假装京里的名医。扮成读书人是咱求着人家,扮大夫是人家求着咱,这是两者的区别。” 扮大夫。还得是名医,董涛叫苦不迭:“为什么是我?” 王十三幸灾乐祸:“这还用问么,你年纪最大啊。” “我一点儿都不懂。” “没事没事,名医脾气都大。袁家不是已经有两个大夫在么。你听他们怎么说,随机应变。能撑个一两天就行。秘诀呢,就在一个‘演’字上。”王十三拍着董涛的肩膀道。 “真不行……” “男人,不能说不行,不试试怎么知道!” 董涛叫王十三堵得说不出话来。 可一会儿轮到王十三的时候…… “我为什么要装附庸风雅的少爷?” 董涛“噗”就乐了:“男人。不能说不行。” “我没说不行啊。”王十三咧了咧嘴,对于粗野惯了,能把字认全就不错的他而言。装成一个高门子弟就很为难了,还要张口读书闭口学问。实在是有些赶鸭子上架。 文笙笑眯眯道:“因为咱们去了袁家要套话啊,你要不喜欢看书的话,跟人打听《希声谱》岂不突兀?” 董涛在旁笑道:“不懂不要紧,秘诀呢,就在一个‘演’字上。” 王十三无话可说,停了停突然笑了:“那行,装呗,你都能装名医了,我做做少爷又打什么紧,本少爷出门在外,身边带一个丫鬟?” 出乎他意料,文笙竟然没有反对。 一个京里来的大家公子突然上门拜访,就挺叫人摸不着头脑的了,又不是通家之好,带夫人上门确实说不过去。 扮成丫鬟,文笙不敢说就装得像,但比起另两个人难度低了不少。 就这么着,三人特意找地方乔妆改扮一番,董涛又找来了两个手下,扮作小厮仆从。 一行人收拾停当,正好天也快黑了,董涛找出封安陆侯的亲笔信来,交给了文笙。 信是写给宜州通判娄良平的,浦川恰在宜州治下。 “就它吧,在袁家集带队的是娄通判的小舅子,这点方便不会不给。” 因为不知道这信会派上什么用场,安陆侯说得很含糊,但落款私印都挑不出错处,董涛笑着打量王十三,道:“安陆侯世子是京里出了名爱玩的,行事出人意表,王老弟就假扮一下世子爷吧。” 王十三想一想,自己若是装个有真才实学的,怕是装不像,扮个金玉其外的草包,好像也不是很难,欣然同意。 他此时穿了件石青色的雨花锦裰衣,乌黑茂密的头发在脑后束得整整齐齐,头戴玉冠,脚下粉底皂靴,腰间钢刀也换成了装饰用的金剑,若是不眉眼乱飘,还挺像那么回事。 文笙想笑忍住。 她想起来了,当初李承运在孤云坊设宴,与众人打赌想叫丽姬开口,当席学狗叫的那位可不就是安陆侯世子嘛。 文笙此时也换了一身大户人家丫鬟的衣裳,琴是没法带去了,纤腰上挂了一根玉笛。若这样旁人还有疑惑,也就只能随他。 董涛抱着药箱子,一行人浩浩荡荡前往袁家集。 到了镇外,果然遇上官差的盘查,董涛使了个眼色,手下上去答话,自道是京里的贵人到了,叫那当差的去把上官叫来。 那当差的询问两句,知道来的是安陆侯世子,赶紧回去报信。 娄通判的小舅子姓刁名余,这会儿刚和袁家二公子以及当地几个乡绅在酒楼里坐下来,酒杯都没来得及端,就听手下人如此这般一说,不由怔了怔。 “安陆侯?京里有这么一位?没听我姐夫说起过啊。” 不见显然不妥,万一是真的呢。京里的贵人哪个也得罪不起。 他赶紧和诸人说了一声,起身离席,前来迎接。 这边儿到了王十三上场的时候,随从一旁介绍,王十三人模人样带着文笙上前,离着两丈远,冲刁余一拱手:“刁先生。幸会。” 接下来他就有些卡壳了。谁他娘知道侯爷世子与人见面怎么打招呼,说啥好呢? 好在刁余也正晕乎乎,安陆侯世子管他叫先生?他之前还以为整个浦川能当这一声先生的。只有床上躺着的那位袁大家呢。 两个人都有些不知所措,文笙眼看不是事,只好恭恭顺顺地上前两步,将信递给一旁随从。由他去转交。 王十三轻咳了一声:“那个,刁大人。我们此来,原本想先见一见娄通判,后来听说娄通判和刁大人是亲戚,那么找你也是一样的。” “一样。一样,那是我姐夫。”刁余眼睛盯在文笙脸上看了半天,才回过神来。将王十三让到一旁屋子里落座,拆了手里的信。由头至尾看了一遍。 看完之后他暗自松了口气。 安陆侯世子突然现身袁家集,他还当多大的事,若不过是叫他行个方便,那可太简单了。 刁余暗自打定了主意,把这几人先稳住,一会儿他就派人去给他姐夫送信,问问自己该怎么应对,快得话估计明天就该有回信了。 “《希声谱》确实是被袁家的下人偷出去卖掉了,我等守在袁家集,就是为了早日抓他归案。可惜到现在也没有找到人。世子爷想瞧瞧《希声谱》,实是来晚了一步,这个忙,请恕我等爱莫能助。” 说起正事来,王十三就自如多了,他往前稍稍倾身,眼睛微眯,叫刁余感受到了一丝压迫感:“刁大人,听说谭五先生前几日在袁家集落过脚?” 刁余怔了一怔,笑道:“谭五先生和袁家老爷子都是学识渊博之人,彼此闻名已久,所以借着这次机会,谭五先生特意到袁家拜访了一番,若不是袁老爷子病重,他说不定还能多盘旋几日。” 王十三察言观色,觉着这刁余应该是对实情一无所知。 假装世子爷,什么都得端着,他微微一笑,道:“我也很仰慕袁大家的才学和为人,特意从京里带了一位名医来,希望能缓解他的病情。” “名医?不知哪一位,可是在外边车上么,世子爷想得真是太周到了,袁大家的二公子今晚正好在这里,我叫他来,世子爷这等情意,非得叫他当面好好感谢不可。”刁余是真得惊讶了。 王十三故作谦和地笑了笑,没有说话。 对董涛假扮名医,他心里实在没底,也不敢把牛吹得太大,不过看刁余这反应,今晚住到袁家去应该问题不大了。 很快袁阳的二儿子袁文敏闻讯赶来。 刁余做事很有分寸,没说破“安陆侯世子”一行是为《希声谱》来的,只道世子爷在京里听说袁大家病了,特地请了相熟的大夫,赶了这么远的路来给老爷子看病。 袁文敏大是感激,对着王十三再三致谢,又去外边马车上,将青衣小帽,打扮成一副世外高人模样的董涛请了出来。 董涛几缕胡须飘洒颏下,背着药箱子进了屋。 袁文敏搬椅子斟茶,热情得很。 他们兄弟为了老父袁阳的病,前前后后请了十几位大夫,关中名医几乎请了个遍,这些大夫例行望闻问切之后说什么的都有,开的药方也不相同,甚至有那危言耸听,直接叫准备后事的。 现在袁家留下的两位大夫,不是那最有名的,却好歹按他们的药方治下来,老父之前曾经有过起色。 奉京是天子脚下,在袁文敏的心目中,那里的大夫自然水平要高一些,更何况眼前这一位,是专门给达官贵人看病的,更加不同凡响。 连带着,他看“安陆侯世子”都觉着顺眼许多。 眼下这么多人都是来瞎凑热闹的,害得他们不得不破财消灾,请了官府出面维持太平,只有这位素不相识的京里贵人,才是来雪中送炭的。 袁文敏幼秉庭训,应酬归应酬,却不像刁余那样,听到高官勋贵的名字就两腿发颤,在他看来,若这位京里来的名医有真才实学,那比什么侯爷世子更应得到他的尊敬。 “不知大夫您贵姓,在哪里坐堂问诊?” “呃……”董涛心虚地偷瞄了瞄文笙和王十三,心里暗暗叫苦,那两人看来是蒙混过关了,他这里可怎么应对? 董涛挖空心思努力回忆相熟的大夫,架不住他身体素来康健,就是有个头疼脑热,也犯不着去看名医啊。袁家公子还在等着他回答,他犹豫的时间一长,袁文敏不免面露狐疑…… 有了! 董涛呵呵笑了笑:“老夫姓穆,不过是个游方郎中,哪里有病人需要,就请了我去,并没有个固定的药堂诊所,叫袁公子失望了。” 袁文敏闻言有些疑惑,不由地向王十三望去。 虽然不熟,对方也好歹是位世子爷,大老远的,总不会送个庸医来混饭吃,而且这位穆大夫说起自己来气定神闲,怎么看都像是很有底气,难道他其实很有名,是自己太孤陋寡闻? 虽然事先没有通气,王十三听了董涛这话,心中便是一动,好巧,姓穆的大夫他也认识一位。 文笙身份是丫鬟,不能开口,这时候就需要他来抬轿子了,当即接过话头去:“我看袁公子不大了解杏林,穆老行走四方,专门医治疑难杂症,你府上不是有大夫么,他们都应该听说过。” 果然世外高人!一身风骨,不贪恋富贵,这比自宫里请一位御医来,更对袁文敏心思。 “这样,袁某有个不情之请,按说世子和穆老远道而来,小子应该先尽地主之谊,给诸位接风洗尘,可老父还躺在病榻上,我这做儿子的实在是于心难安,可否请世子爷先去酒楼宽坐,我和穆老去家中走一趟。” 袁文敏搓了搓手,神情有些局促。 王十三就势笑道:“袁公子不用客气,我们不就为这个来的么,去酒楼什么的以后再说,不如我们一道先去探望一下袁大家?” 袁文敏感激异常:“这怎么使得。” 刁余急着去给姐夫送信,这边成人之美:“去吧去吧,有什么使不得,袁老爷子的病最要紧。” 董涛心里七上八下,跟在袁文敏身后直奔袁家。 第四百四十九章 袁大家的怪病(二合一) 文笙、王十三一行走到街口,袁家的人便得了信,打开大门,袁文敏的大哥袁文浩率众出来迎接。看到素无来往的安陆侯世子突然上门,还带了位名医来,袁文浩既有些忐忑,又忍不住升起些许希望。 说不定京里来的这位穆大夫能治好老父的怪病。 袁家不是很大,打外边看,明显是座经过了翻建修葺的老宅子,青灰色的院墙高达丈半,黑漆的大门,门槛很高。门前铺着几级青石台阶。 袁氏兄弟一旁一个抢在前头让客,王十三率先迈步进了门。 他觉着自己应该说点什么。 “呃,书香门第,名不虚传,一砖一瓦看着都和别处不大一样哈。比如说这照壁,这字……”王十三指着照壁中间那个篆书的寿字卡了壳,好生眼熟,就是不敢轻认,万一说错了岂不闹笑话。 他顿了顿,挥了下手蒙混过去:“写得好!” 文笙跟在后头抿嘴偷笑。 袁氏兄弟互望了一眼,这位安陆侯世子好生自来熟。 王十三暗想:“奶奶的,得赶紧想点什么词儿说说,要不岂不叫这家姓袁的看扁了。” 再看照壁两边画的是一鹿一鹤,后面点缀着桐树和松树的枝桠。 王十三背过手在照壁前站定,佯装欣赏,点了点头:“寓意不错,大吉大利。” 袁文浩没有多解释此乃“六合同春”之意,伸手相邀:“世子爷,穆神医,这边儿请!” 董涛跟在后头,几乎想伸手抹一把额头冒出来的冷汗,他走南闯北这么多年,为国公爷做了不少事,从来不曾把自己置身于这么尴尬的境地。 文笙跟在王十三身后,她现在假扮丫鬟,不好冒然开口。也不好到处打量,走在石子小径上,能感觉出来置身之处房舍错落静幽,挑檐精致雅观。花墙精雕细琢,人道读书养气,这袁家一进来就给人一种很舒服的感觉。 可惜袁氏兄弟心忧老父的病情,在前头引路步履匆匆,没有陪着他们先逛一逛的意思。 王十三主动提及:“我在京里就听人说起过袁家的朗月斋。你们家老爷子爱书如命,将大半生的积蓄都花在这上面,这次又是因为藏书,出了这么大的事,不知我是不是有幸,等探望过袁大家,便去朗月斋瞧瞧,也算满足我的一个心愿?” 他都这么说了,袁氏兄弟焉能不允,连忙一齐答应。 袁文浩道:“世子爷太客气了。您大老远帮我们请了穆老神医来,我们袁家真是无以为报,朗月斋便在西院,由这里能看到那阁楼的飞檐,等会儿叫二弟陪您过去瞧瞧。” 诸人随他所指方向望去,王十三眼珠微转,彷如不经意间问道:“家里收藏着成百上千卷书,可得有不少干活的吧?不然晾晒防蛀都麻烦得很。” 袁文敏丝毫没有起疑,苦笑道:“不瞒世子爷,家里人手不够用。父亲病倒之前便将书斋那边儿的管事放出去养老了,眼下南崇人快打到家门口来,人心惶惶的,靠得住的下人不好找。又刚出了这等麻烦,大哥说暂时不从外边买人了,就用家里这三五个人,我们兄弟谁有空也过去帮把手。” 王十三暗自松了口气,三五个人还好,若是三五十人挨着个试探。可要了他的老命。 袁氏兄弟直接将王十三等人让进了客厅,落座后上了茶,袁文浩就迫不及待地向董涛道:“穆老,您是这会儿就去瞧一瞧我爹,还是先见见另外两位大夫,听听他们怎么说?再一个,您瞧病人的时候,介不介意他们在场?” 董涛一见事到临头,躲是躲不掉了,只好硬着头皮道:“不知另两位大夫姓甚名谁,老夫是否熟悉?” 熟悉是不可能的,董涛只想试探一下那两人是不是名气够大。 若那两位有真材实料,他便准备顺水推舟,照着人家的方子治,总好过自己胡说八道,耽误了袁大家的病。 袁文浩道:“穆老以前可曾到过关中?他二人一位是乾坤堂的费辛费大夫,一位是顺安药铺的范正青范大夫。他二人都在治疗外科上有独到之处。” 董涛愁得脑仁疼,这时候再去看王十三和文笙的眼色已是毫无用处,只能靠他自己。 他手捻着胡须,暗想不管怎样这头一回看病不能弄两个懂行的在边上,大不了他拖一拖,这会儿天都黑了,自己一行还没吃饭,只要拖到晚上,袁氏兄弟总不会不让他们休息。 一晚上不管顾姑娘和王十三那里有什么进展,他都算是尽了力了。 他不认得那两位大夫,最好那两位也不要认得穆老,戳穿他这个冒牌货…… 擅长外科……咦,外科? 董涛忍不住问道:“外科?怎么袁老爷子不是年纪大了,精神不济?他到底什么症状?” 袁文浩有些犹豫,望了望王十三带来的随从。 王十三会意,摆了摆手,示意两人退下。 袁文浩再看文笙,王十三回头望了一下她,笑道:“袁公子放心,她嘴严得很,我有什么事也都不瞒她。” 袁氏兄弟一早看出来安陆侯世子身边这个不是寻常的丫鬟,权贵人家什么稀奇古怪的事没有,他们不敢打听,同时也没那好奇心,袁文浩苦笑道:“确实是外科,家父去年夏天脖子上生了个痈疽,一开始谁也没当做一回事,谁想到后来越长越大,过年的时候,他就说不出话来了。要不穆老您还是亲眼去看看吧。” 袁老爷子的卧房里弥漫着一股呛人的药味,这回换董涛走在头里,进门的时候他特意驻足嗅了嗅,姿态做足,不用他问,袁文敏主动解释:“这是范大夫配的药膏,抹着还好,多少有点作用。” 这屋里原先侍疾的女眷都退了出去,连袁老夫人也被两个媳妇搀扶着避开。 就只有袁氏兄弟以及王十三、文笙、董涛五人。 文笙他们都听到由床榻上传来的呼吸声,急促、沉重。好像拉风箱一样。 病人肯定非常痛苦。 袁文浩上前,撩开了床幔,低声道:“爹,您觉着怎么样。安6侯世子特意从京里来看呢,还帮着请来了穆老神医,您再挨一挨,穆老神医妙手回春,必定能将您治好。” 说话间他示意董涛上前看。 床榻上躺了一位老人。年纪在六十来岁,不用问,这便是袁阳袁大家。 被子盖到老人的胸口处,微微凸起的形状令他看上去有些干瘪,为了方便治疗,老人的胡子已经被剪掉了,面颊干瘦蜡黄。 他脖颈上的痈疽很明显,已经成了一个肉球,足有两个拳头大,表皮呈淡红色。有些透明,里面不知是脓还是血,看着有些可怖。 袁大家费劲地睁大眼睛,与董涛对视。 袁文浩眼圈儿红了,道:“我爹说不出话来,不然还可以跟穆老说说他哪里不舒服,脖子上是痒是疼。” 袁文敏搬了把椅子到床头,他见识了太多次大夫来给老父看病的过程,知道接下来应该要给老父把一把脉。 董涛只得坐了下来。 袁文浩请王十三也坐,抱歉道:“我爹病着。不然会亲自招待世子,世子爷来我们家,实在是慢待了。” 王十三忙道:“别别,病人要紧。看到袁大家这样,我这心里,哎呀,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地方尽管开口。” 为表诚意,他还做了个手捂心口的动作。 王十三是看出来了,今天幸好袁家上下都为了袁老爷子的病焦头烂额。不然就他这水平,还不得一上来就露馅?一细交谈,袁家两位公子哪个他也蒙骗不过去。 不知道董涛那里成不成? 趁着袁氏兄弟注意力都在董涛身上,他悄悄将手背到身后,摸着文笙的手,十指相扣,用力捏了捏。 不管怎么说,袁家是混进来了,袁家人也答应一会儿带他们去朗月斋,这便是胜利。 董涛如坐针毡,抓住袁大家的手,将三根手指搭在他瘦骨嶙峋的手腕上。 习武之人,摸一摸脉搏不在话下,袁大家的脉感觉有些弱,可叫董涛说出个一二三所以然来,可就难死他了。 他垂着眼睛久久不语,可将袁氏兄弟吓坏了。 文笙见状,从王十三掌心里将手抽走,在他后背上悄悄写了几个字。 好痒,王十三忍不住抖了抖肩膀。 “老爷子,除了脖子上多这一个球,还有哪里觉着不舒服?”王十三突然开口。 袁氏兄弟正紧张万分,一齐向王十三望来,生怕他打扰到神医诊脉,若非因为他是世子,穆神医又是他带来的,非叫他禁声不可。 袁老爷子却是置若罔闻,紧紧盯着董涛,连眼珠也没挪动一下。 似乎他清楚知道,旁人说什么都没用,眼前这位若说他有救,他才能脱离苦痛。 董涛心里一动,将手指从病人脉搏上拿开,没有理会急于一听究竟的兄弟二人,犹自抓着袁老爷子的手,眼睛与他四目相视,沉声道:“袁大家,我能治好你,不要你需得配合我。来,用力,说句话给我听听,说说你还有哪里觉着不舒服。” 袁阳显然听到了,额上青筋凸起,董涛感觉到他手在使劲儿,肉球表面一下子鼓了起来。 袁文敏大骇,惊呼道:“爹,您别将肉球挤崩了!” 袁文浩亦变了脸色。 可袁阳饶是费尽九牛二虎之力仍未说出话来。 众人只见他的唇动了几动。 袁文浩顾不得尊重神医,连忙道:“穆老,范、费两位大夫都告诫过,若是不小心把痈疽弄破,后果不堪设想。” 董涛也吓了一跳,暗叫侥幸,脸上却不敢露出分毫,假装一切都在掌握中,捻着胡须点了点头:“无妨,我自有分寸。令尊的情况,我已通过脉象完全了解,方才只是试一试老爷子的反应。” 他又四平八稳地同袁阳道:“好了,袁大家,不要着急,接下来你只需嘴唇动一动就可以了。你好好回忆一下,去年你脖子上长了这个东西之前,有没有吃过什么不大对劲儿的东西,或是接触过蚊虫鼠蚁?” 董涛是个江湖人,遇事自然先从江湖上的鬼蜮伎俩考虑。 接下来袁氏兄弟简直大开眼界。 因为老父说不了话,以往请了大夫来诊断,望闻切还好说,唯独在这问上,只好问点简单的,叫他回答是或不是,就这样,袁阳点头摇头费劲,时间长了还有些不能配合。 这位穆老真不愧是神医,只要盯着老父的嘴,就能知道他在说什么,多长的句子都不在话下。 看来真像他说的,脉把得准,已经将老父的情况推断了个八九不离十,两下一印证,便了然于胸。 董涛将自己想到的都问了,才含笑安慰了袁阳几句,叫他只管放心休息,和诸人一起退出了老爷子的卧房。 出来之后他也不说自己怎么想的,直接问袁氏兄弟,那两位大夫准备如何医治。 这也正是袁家此刻的为难之处。 所以袁氏兄弟没有多想便如实相告,那两位大夫在袁大家的后续治疗上有很大的分歧。 范大夫开了药方,建议内服外敷,双管齐下,令肉球缩下去,至少要控制住,令它不再继续变大,而费大夫却主张开刀将其根除,他也承认如此一来有很大的风险,但除此之外,别无它法,服药控制之说纯属放屁。 袁家人觉着穆神医来得正是时候,到底接下来怎么治,还要听他还做决定。 董涛听到这里有了主意,趁机搪塞道:“其实叫我说,这两个法子都有其不足之处,袁公子给我两天时间,待我想个万全之策。” 袁氏兄弟哪知道这假神医心里所想,一听这话如一块石头落了地,哪有不应的,赶紧给他们安排住处,又设了酒宴款待。 不管王十三和董涛抱着何种想法,在见过病榻上的袁大家之后,文笙是真心希望能想个什么办法,缓解他的病痛。 吃过晚饭,为满足王十三的好奇心,袁文敏带着他和文笙前往朗月斋。 第四百五十章 朗月斋(二合一) 朗月斋位于袁府西院,乃是一幢单独的二层小楼。 下面一层是四间大屋,修建于建昭三年。 三十余年下来,里面藏书已逾千册,后来实在装不下了,袁老爷子发话,翻建的时候在上面又加盖了一层,挑捡其中的竹简、孤本挪到了楼上。 “这两年蒙乡里乡亲厚赠,现有这两层也有些不够用了,关键是实在抽不出人来整理维护……”袁文敏亲自提着灯笼带路,一边走口里不住介绍。 文笙离远打量着这个幽静的院落。 朗月斋周围种着很多松柏,月光透过枝叶的缝隙洒落下来,小路上花影细碎,远处不时传来一两声虫鸣,空气里仿佛飘浮着书墨的清香,叫人心旷神怡。 这样一个读书养心的好地方,竟会与阴谋诡计相关联,实在是叫她有些无法想象。 朗月斋前中间一条白石路,两侧是几丈宽的白色平台,明显是准备了用来晾书的地方,飞檐下摆放了几个大水缸。 袁文敏道:“朗月斋晚上通常是要关门落锁的,就怕不小心打翻了灯烛,继而失火。万一烧起来,损失就大了。” 王十三点头称是。 袁文敏这是不放心他,特意叮嘱呢。 他们三人一路走近,专门负责朗月斋的管家闻声自旁边几间小平房迎出来,道:“二爷,您这是……” 袁文敏便将灯笼交给他,道:“这位是安陆侯世子,我带他来朗月斋瞧瞧,你开了门,好生伺候。” 管家连忙上前行礼。口称“小的见过世子爷”。 文笙藉着灯光就见这管家大约四旬上下,虽是下人,见了王十三这个常人难得一见的“安陆侯世子”却并不如何慌张失踞,显得很是沉稳,不禁着意打量了他两眼。 王十三端着架子道:“免礼吧。” 管家开了门,进去点灯,袁文敏招呼王十三和文笙进去坐。 进门是个左右通着的小厅。只放了一张桌子并两把椅子。迎面是高大的书架,上面摆得都是书。书架旁边是一溜儿的樟木箱子,箱盖打开。箱子里的明显也是书。 桌子上整整齐齐摆着笔墨纸砚,当中一本册子摊开来,拿镇纸压着。 文笙离远瞥了一眼,见打开的那页上写了不少字。楷书方正紧密,透着一股拘谨刻板。 袁文敏将书册合起来。小心放到一旁,让出地方来,态度很是随意地问管家道:“成业又过来整理那些书了?” 管家回道:“连公子直忙到酉中才离开。” 袁文敏微微摇头:“家里这段时间事情多,我和大哥顾不过来。我说怎么这些日子没看到他。回头你和成业说说,慢慢来吧,别伤着眼睛。” 管家躬身应了。又道:“连公子怕是听不进去。” 袁文敏这才对王十三解释道:“这是我姑母夫家的子侄,现在我们家借住读书。正好帮着整理一下,做做登记。楼上的那些藏本家父都已分门别类登记在册,世子爷要看什么,只管吩咐一声,我去拿来。” 管家去书架上把厚厚一卷名册抱过来,小心放在了桌子上。 王十三一看上面密密麻麻的字就头疼,袁文敏老是杵在一旁,周到归周到,他想探探话实在不方便。 他随手在名册上点了一本《摇鞭阴阳补义》:“就它吧。” 袁文敏扫了一眼,笑道:“没想到世子爷对风水堪舆感兴趣,您稍等。” 他另点了一盏灯上楼去找书,管家看看暂时没自己什么事,退下去准备茶水,王十三一手掩了嘴,回头悄声同文笙嘀咕:“谁知道这么个古怪的书名竟是讲风水的。” 文笙亦低声道:“摇鞭断宅可不是风水么,你以为呢?” 王十三讪讪然:“我当大名鼎鼎的朗月斋还有讲房中术的珍本,一时好奇,嘿嘿。” 文笙忍不住回他一个白眼,暗忖:“这副德行,难怪老天爷叫你修炼《明日真经》,怎么那么活该呢。” 过了一会儿,袁文敏拿着书回来,王十三见书页泛黄,小心拿过来,硬着头皮在灯下打开来看。 袁文敏在一旁坐着相陪。 风水堪舆自有一套晦涩的术语,又岂是他这外行能看得明白,王十三看了半天,一个字都没往脑子里进,偏还要装作很感兴趣的模样,天知道他这会儿多想像杨兰逸那样,问问袁文敏,这郎月斋里有没有话本可看。 管家将茶端来,王十三趁机放下书,道:“有这等机会太难得了,我想在这里多呆一会儿,二公子去照看袁大家吧,叫管家在这里陪着就行。” 头一回袁文敏还当对方客气,等王十三皱着眉头,过会儿又如此说,他才意识到对方大约是看书入迷,嫌他在这里分神。 他这才站起身,吩咐管家好生伺候着,提了灯笼告辞而去。 袁文敏走了,屋子里只剩下三个人,王十三心疼文笙站了半天,先冲她努努嘴:“你也坐,又没外人,瞎讲究什么。” ……管家低着头,很想将自己这个外人缩起来。 文笙和王十三趁机交换了个眼色。 王十三以目示意管家,这人看上去一点儿也不蠢,与其一套话便被人家发觉,还不如直截了当,叫他无法回避。 文笙微微颔首,走了两步,在袁文敏空出来的那张椅子上坐下来。 王十三将那本《摇鞭阴阳补义》放下,示意管家近前来。 “你叫什么名字,在袁家呆了多少年?” 管家有些疑惑,老实答道:“回世子爷,小的叫袁墨,在袁家已经呆了三十多年,连这名字都是袁大家给起的。” 文笙细细观察他的神情。见袁墨说话时透着坦然,还隐隐有些自豪,显然是以能得袁阳亲自起名为荣。 三十多年的仆人,应该靠得住了。王十三放下心来,又问:“我听说前几日,谭五先生来过?” 袁墨一听这话神色微动,立刻低垂下眼睛。答道:“是。谭五先生也来过朗月斋,当时坐的就是世子爷现在坐着的这把椅子。” 王十三一听来了兴趣:“哦,这么说也是你在边上伺候的?” 袁墨却道:“谭五先生在朗月斋里呆了两日。同袁家上下都有不少接触。” 这时候傻子也知道他们大半夜来这里装模作样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文笙索性不再避讳,出声道:“还请袁管家好生回忆一下,由头至尾说说。他都做了些什么。” 她到不怕袁墨回头告诉袁氏兄弟,正常情况下告状是肯定会告。而谭五先生能进入朗月斋是得益于谭家的地位和他的名声,只要没什么怕见人的,想来袁家也不会为他保守秘密。 关键在于袁家还指望着董涛所扮的穆神医能治好袁老爷子的病,文笙猜测袁氏兄弟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大家彼此心照不宣。 果然袁墨只是稍一犹豫,便道:“谭五先生开始是逐个找了大伙问话,后边的一天多就呆在朗月斋翻书看。” 只看书就看了一天多?这里难道有什么音乐方面的书。是他之前没有看过的? 王十三顺着袁墨的话问:“他都找了谁?” 袁墨回答:“头一个就找了小的,还有在这里暂住的连公子。偶尔过来帮忙的赵爷,还有白天在这里干活的袁丰和常安。” 一听都是与朗月斋有关系的,文笙数一数一共五个人,里头还有不常来的,果然如之前袁文敏所说,家里人手不够用。 “你说的赵爷是哪个?” “是我们老爷的学生,叫赵康,也住在袁家集,因为离得近,时常过来走动。” 文笙觉着少不得要将这些人找来一一查问,温言道:“不知你是否方便相告,谭五先生都问了些什么?” 袁墨显是早料到有此一问,飞快地瞥了文笙一眼,道:“他一直在问袁义的事。” “哦?” “问袁义家里还有什么人,他平时的表现如何,结交些什么朋友,多长时间出府一趟,有什么癖好,诸如此类。” 这时候文笙和王十三已经不用再问袁义是什么人了,必是那偷了《希声谱》去卖的下仆。 王十三手摸下巴,问道:“那你都是怎么答的呢?” 袁墨道:“小人自是实话实说。袁义是往西百里大平庄人氏,之前叫陈小二,家里还有老父老母,一个兄长并一个妹妹。他平时闷头干活,话很少,没看出来有什么异常。小人与袁义不熟,他交什么朋友,有什么癖好一概不知,只知道他每半月必定回家看望父母,他这次出门,差不多正是这么个时候,所以一开始谁都没有在意。小人知道的就只有这些。” 粗粗听来,没什么不妥。两人将袁墨所说的这些记下来,以便回头慢慢斟酌。 文笙问道:“后来谭五先生看了哪些书,你可清楚?” 袁墨看上去有些困惑:“不知道旁人伺候的时候如何,小人在时,谭五先生没有去楼上,就只在这间屋子里,看箱子里的那些书。” 文笙明白了:“他看的是不是都是这段时间新来的书?你们没来得及整理,先堆放在箱子里,而袁义便是从其中偷了书去卖?” “是这样。” 文笙起身过去,打算由樟木箱子里拿书查看,袁墨道:“世子爷要是想看箱子里的书,出事之后连公子新整理了几本书目,您可以先看看这个。” 他去书架上找了两本册子,捧到王十三跟前。 王十三拿了一本给文笙,两人就在灯下,头碰头细细翻看起来。 “《后周名臣录》、《周史遗风》、《五国志》……” “《长历通书》、《关中指蒙精要》……” 两人由头到尾过了一遍,而后换了对方那本来研究,从这批书的名字看,偏重于史,尤其是周史,其次是地理人文方面的书,这虽是经过精挑细选出来的,由中也能说明一些问题。 “一本有关音律方面的书也没有?” 两人怕有遗漏,还是耐着性子将箱子里的书翻了翻,到深夜看过一小半之后,愈加确定这个发现。 王十三站起身,伸了个懒腰:“行了,先这样吧。剩下的明天白天再看。” 袁墨苦着脸应了声是。 按说堂堂安陆侯世子,可有什么叫人不放心的,可不知道为什么,这一晚上他愣是不敢挪窝,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世子爷和他的贴身丫鬟,就好像直觉告诉他,稍不注意这两人就会偷书一样。 他点上灯笼,小心熄了灯,送两人出了书斋,将门锁好。 这两人明天还得来,必须得连夜去向大爷、二爷禀报。 袁家早为王十三一行收拾出了客房,甚至比之前谭五先生来时的待遇更好。 王十三带着文笙进屋,把下人都打发走,正要关了门商议,半个晚上都坐立不安的董涛硬从门缝里挤了进来。 “我说,你们去哪了,现在才回来?到是快帮我想想办法啊!他们今天晚上就想把我和另两个大夫叫一起,我可实在撑不下去了,你们查得怎么样了,要不今天晚上咱就赶紧溜吧。” 王十三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不行,我这刚开始,还有四个人得见见,你再坚持两天。” 董涛叫苦不迭:“我这啥都不懂,明天见了那两个大夫一聊之下肯定露馅,除非今天晚上把那两人打昏了,远远送走。对,就这么着。” 文笙见他这等馊主意都逼出来了,连忙拦住:“别急,我有办法。” 董涛长出了口气,坐下来听文笙如此这般说完,不由地吃惊:“顾姑娘,你真要为袁家出这么大的力?” 文笙点了点头:“只为袁大家花费毕生精力建了朗月斋,为世人保存下这么多的书籍,我便想尽咱们所能,救他一救。” 董涛没有异议:“行,反正我临来之前上面有话,都听你的。” 他又向文笙细细讨教了一番明天的说辞,这才心里有了底,告辞而去。 王十三和文笙洗漱完,熄灯躺下。 换了新环境,又是满腹心事,两人一时都睡不着,王十三翻了个身,在黑暗中问道:“你说谭五先生到底发现了什么?” 第四百五十一章 寻找线索(二合一) 谭五先生发现了什么? “总不会在那些箱子里又发现了一本《希声谱》。” 文笙说完这话,自己也知道不可能,回想今天在朗月斋所见所闻,没理出什么头绪,只能等着把袁墨所说那几个人都一一见过了再说。 不过由这句话,到引她思考起一个问题来。 确切地说,这个问题一直以来都在困扰着她,并不是今天突然起念。 《希声谱》是打哪来的,由何人所创? 按说创下《希声谱》的这位前辈应该至少通晓书中九首曲谱,如果《希声谱》确实如传言所说,共有九首的话。 否则他怎么能断定这九首曲谱中蕴含巨大的威能,单独把它们汇集成册? 这样一位开创先河的大家,应该声名显赫,至少是像谭梦州那样,一提起来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哪怕是已经作了古,也不应该籍籍无名,在史书里头没有留下半点作为。 王十三本来还有些蠢蠢欲动,想着不会每次都那么倒霉流鼻血,耳听她翻来覆去,手都伸出去了,就势给她掖了掖被子:“快睡吧,车到山前必有路,思虑太多容易头疼,他在袁家做了什么没有避人,我们慢慢查,总能查得清楚。” 文笙合上眼睛,甜甜地道:“你也睡。昨晚都没有休息,最近几天这么折腾,铁打的也受不住。” 王十三还是忍不住将大手在她脑袋上摸了一把,一直摸到枕上散开的秀发,随口感慨道:“顾文笙,你真是能要了我的命。” 文笙听他这语气,闭着眼睛笑了一声:“要你的命。那你给是不给?” “自然是双手奉上。”王十三咕哝道,“你叫我往东我不敢往西,你叫我打狗我不敢骂鸡。” 不等文笙笑,他又道:“你觉着我爹散功最后落个家破人亡蠢不蠢?可要不是还能找点事情做,我真快要坚持不下去了,要刀枪不入做什么,能和你睡一回。粉身碎骨都甘愿。” 他虽然说得粗俗。文笙却未觉着多么刺耳。 她张了张嘴,不知道说什么好,被子掖得太严实。热气跑不出去,她觉着身上像着了火。 这小子,你骂他吧,每一句话都是掏心挖肺的。没有掺半点假,你说可怜他吧。他这么口无遮拦,什么荤话都说,再一纵容那还了得。 文笙沉默了一瞬,当机立断:“睡觉!”翻了个身。假装睡着,再不作声了。 王十三那里也没了动静,只闻呼吸声悠长。 过了一阵。两人不知是谁先睡着,相继陷入黑甜乡。 等到第二天清早文笙醒来。发现王十三已经起了,穿戴好了衣裳,正坐在她身边打坐练功。 文笙没有急着起身,大睁着眼睛躺在被窝里先观察对方。 王十三很快觉出有异,停下来打招呼:“醒了?时间还早,你再睡一会儿吧。” 文笙摇了摇头,坐了起来。 她一边收拾,一边随口问王十三:“在练什么,《明日真经》?” 王十三没有作声,文笙顿住,向他望去:“还真是啊?” 王十三一时有些狼狈。 文笙觉着事情脱离控制,变得有些严重:“已经到了不练不行的地步?” “……练了会觉着舒服些。” 王十三说得轻描淡写,文笙听着心里却是一沉,她脸上没有显露出来,岔开话题:“等我洗漱了,咱们去找董大哥一道用早饭。” 王十三应了一声,起身蹬上鞋子下榻,开门出去。 住在袁家不方便练武打拳,他就在院子里简单活动了一下关节,等着文笙收拾好出来,今天董涛那里还有一场重头戏要唱。 果然袁氏兄弟一大早就请了两位大夫过来,介绍给董涛认识。 “来来,费大夫,范大夫,我给二位介绍,这个穆老是安陆侯世子从京里请来的,三位都是妙手回春的神医,不知以前是否听说过对方。穆老,这位是顺安药铺的范正青范大夫,这位是乾坤堂的费辛费大夫。” 董涛起身,与二人见了礼,范正青六十多了,看着比董涛易容化了妆之后还老,不过身板很硬朗,一看便精于保养,说话底气也足。 他上下打量董涛,目光里透着谨慎:“穆大夫从奉京来,敢问是京里的御医么?” 若安陆侯世子是从京里带了位御医来,那没得说,他自要退避三舍,袁老爷子怎么治都由对方来拍板,若对方没什么不传之秘需要他回避的,他还可以在旁打个下手,以期能学到点东西。 董涛硬着头皮道:“我不是御医,因为不耐烦受拘束,也没有个固定的药堂诊所。” 范正青闻言“哦”了一声,目光低垂,脸上带出点自矜来。 大夫这个行当,完全就是拼名气,拼资历,说到底是要看真本事的,绝不是攀附上权贵就能横着走。 董涛只得继续往自己脸上贴金:“不过是走南闯北见得多了,碰巧治好过一些比较少见的病症,侯爷和几位老大人信重,这才命我跟着世子爷一道过来。” 范正青听这话不由暗吃了一惊。 事实上,真正有点水平的大夫大都爱惜羽毛,很少有把话说这么满的。范正青可没料到眼前是个连脉都不会把的冒牌货,只道遇上了医道高手,只怪自己太过孤陋寡闻,没有听说过对方。 果然一旁比他少了十几岁的费辛神情微动,急切地道:“费某听说,我大梁有一位名医正是姓穆,妙手回春,神乎其技,常年在大梁各地走动,神龙见首不见尾。不知您……” 董涛觉着十分对不起穆老,点了点头:“名医不敢当。正是老朽。” 费辛很是激动,喜道:“太好了,有穆老在,定可药到病除,治好袁大家。两位袁爷还有什么好担心的?” 袁氏兄弟叫他如此一说,更是对董涛这冒牌货充满了信心。 不过想起昨晚,神医在为老父把过脉之后。并没有给个明确的答复。心里终是有些没底。 袁文浩道:“不知穆老经过昨晚,对医治我爹的病可有什么建议?” 范正青闻言两眼紧盯着董涛,费辛更不例外。他们二人在袁家已经呆了好一阵,为医治袁大家的病可谓是绞尽脑汁,都希望自己的方案能够得到神医的认可。 就在这个时候,王十三带着文笙和两个随从过来。 他迈步进门。笑道:“说什么呢,这么热闹。” 董涛松了口气。和袁氏兄弟一齐站起身,招呼道:“世子来了。” 袁文浩将范、费两位又给王十三介绍了一遍,王十三也不知道听进耳中没有,浑不在意居中坐了。道:“听穆老怎么说吧,他说怎么治,你们就怎么医。肯定不会有错。” 范、费二人与安陆侯世子地位相差悬殊,王十三不叫坐。他二人连个座也没有,还不敢露出不豫来,暗自羡慕那“穆老”能凭真本事令权贵折服。 王十三和文笙一到,董涛登时觉着心里踏实多了,见诸人都作出一副洗耳恭听状,谦和地笑笑:“世子爷谬赞了。在老朽看来,病人的症状虽有千变万化,内里却遵循一定之规,解决的办法,其实大家都差不多。” 差不多?差多了! 袁氏兄弟听他第一句话似乎还颇有道理,可范、费二人给出的治疗方子根本截然不同,他们又不敢在老父身上一一试验,这才是最叫人头疼的,怎么能一句差不多就应付过去? 咦,等等,穆老如此笃定,他应该是有了主意,给另两位同行保留点面子吧。 袁氏兄弟张了张嘴,将质疑的话又咽回肚子里。 董涛已经转向了费辛:“费大夫,我听说你是主张开刀切除的,能具体说一说么?” 费辛不防有假,为什么要开刀他和范正青已经争辩过多次,为得到穆老的支持,他张嘴就来:“袁大家颈上的这个肉瘤是大量毒火淤积形成,好在毒素目前只是集中于这一点,看他神智清楚,心肺都在正常运转,这与前朝名医巫清所著《北山医鉴》里面提到的一例极为相似……” 他侃侃而谈,自前人的诊例又讲回到病理,董涛手捻胡须,微微点头。 范正青脸色不大好看,碍于在场这么多人,尤其还有一个医术好像很是了得的“穆老”,由始至终闷声不响。 等费辛说完,董涛微微一笑:“不错,老朽昨晚去给袁大家把了脉之后,也基本赞同你这意见,不过说实话,以袁大家的情况动刀会有很大的风险,而且这个肉瘤只是果,不是因,就算顺利切除,你又如何保护它不会再长?” 范正青神情微动,这正是他的想法。 费辛连范正青都说服不了,对着“穆老”,更加没有底气,讷讷地道:“那穆老您的意思……” 董涛道:“切一定要切,但切之前要做好万全的准备。我有一个方子,照着配药,可滋养袁大家的元气,将残余的毒素暂时压迫到肉瘤中,确保刀到病除。” 不提两位大夫听他夸下海口多么吃惊,袁氏兄弟实在忍不住了,站起来低声下气到几乎要给他下跪:“还请穆老赐下这个方子,只要能治好家父的病,不管什么条件我袁家全都答应。” 董涛起身将他俩拉住:“两位袁爷,千万别这样。我来就是给袁大家治病的,一个方子不值什么,只是这里面有几味药材不好找,要不然我早把药配好了。” 费辛奇道:“不知是什么药,难道乾坤堂和顺安药铺没有么?除了我们两家,关中还有很多药铺,相信知道是袁大家要用,大伙都会提供方便。” 董涛微微一叹:“不知两位可曾听说过含烟花、平津草?” 两个大夫互望一眼,费辛摇了摇头,范正青若有所思:“平津草我好像曾听人说过,此物有吊命之用,入药堪比千年人参,却又比人参温和。” 董涛偷偷瞥了文笙一眼,心道:“娘诶,还真有人听说过。” 他重新坐下来:“范大夫说的不差,这便是为难之处,这个方子必须用它,人参却不行。我走过那么多地方,只早些年在江北见过一回。” 袁氏兄弟一时忘了江北已经落在南崇手中,急道:“那我们赶紧再去江北找找。” 董涛苦笑:“含烟花、平津草这两种草药都喜欢温热的环境,一般人根本养不活它们,我怀疑当年见到的那点儿是从南崇走私来的,好在袁大家的病一时还拖得起,”他冲王十三拱了拱手,“至于两味草药能不能找来,还要看世子爷的。” 袁氏兄弟顿时恍然。 可不是嘛,靠他们去找,无异于大海捞针,而安陆侯世子有权有势,说一句话下头人跑断脚,实在是得天独厚。 王十三不等兄弟两人来求,笑着站起来:“放心吧。我马上修书一封,叫下边人拿着去江北跑一趟,实在不行,咱们哪怕是过江去南崇,也要把药找回来,医好袁大家。” 袁氏兄弟感激涕零。 王十三写了信,叫两个仆从拿着,前往江北。 他写的其实是封引荐信,引荐那两人同离水方面前往拜月族的人接上头。 等到了南崇那边,自有云鹭去想办法,反正按照文笙的意思,等联系上燕白,便叫燕老帮着想想办法,一定要将袁大家治愈。 再说好久没有南崇那边的消息传来,王十三很是挂念外婆,不知道她老人家这会儿有没有希望多个孙子。 忙完这件事,王十三便带着文笙继续去朗月斋。 袁墨显是得了袁氏兄弟授意,不知道多配合,按照王十三的要求,将相关人等逐一叫来,给他问话。 连成业看上去是个书呆子,不用去找,整个白天便呆在朗月斋,捧一本书,嘴里念念有词,看完了,分门别类在书册上添上名字。 王十三盘问了他几句之后无奈放弃,按他估计,换谭五先生来也不会好到哪里去。 袁老爷子的弟子赵康也见到了,对答恭谨,是位典型的读书人。 两个下人袁丰、常安透着忠厚老实。 王十三和文笙相对无言,袁家看上去一切正常,谭五先生从哪里找到了《希声谱》? 第四百五十二章 谭五先生(二合一) 两人决定分头行事。 王十三通过袁家人找来了大平庄的里正,去查袁义家里那条线,文笙留在朗月斋,继续从那些书中寻找线索。 她搬了个小马扎坐在樟木箱子前,从箱子里拿出一本书,放在膝上打开,由头至尾翻翻,放到一旁,再去拿下一本。 照这个速度,不过一刻钟她就看完了三四本。 若是时间充裕,文笙也想舒舒服服坐在太师椅上,手边放一盏香茗,好整以暇地从这里头挑书看,就像一直坐在角落里的连成业那样。 虽然这些未经整理的书良莠不齐,里头有不少在文笙看来纯属胡说八道,但也不乏言之有物、值得珍藏细品的好书。 “你这样子不行,走马观花,草草了事,哪能体会字里行间的真意?”连成业在一旁有些局促地道。 他花半天时间将一本薄薄的册子读完,登记了书名,要将它放到书架上去,从文笙身旁经过的时候,见她这般看书,实在是忍不住了。 文笙拿起了一本《长春帖》,这虽是较为常见的字帖,但因文笙熟悉这个领域,特意多看了两眼。 连成业的话说得有道理,但文笙自忖要是照他那个看法,要翻完这几大箱子书,至少需要半年时间。 “连公子,你那是本什么书?” 与文笙说话,连成业不大放得开,低头匆匆瞥了一眼书皮,才道:“是《后周幽帝野史》。” 幽帝是后周最后一个帝王。相传他自幼体弱多病,偏偏接手的是个烂摊子,当时内忧外患,政事繁杂,幽帝不堪重负,勉强支撑数年之后将皇位让与了大将军杨天忠,携几位妃子在关中某处避世而居。 杨天忠便是大梁的开国皇帝。 这一段掌故。文笙早在来到大梁不久便有所耳闻。后来更是从应天塔的群书当中了解到详情,知道后世对此是怎么评说的。 而关中这里有这么多关于幽帝的史料传说也就不足为奇。 既称野史,多半是后人牵强附会。没有经过考据的戏说。 文笙问道:“不知是何人所著?” 连成业刚登记过作者,直接回答:“无名氏。” 文笙闻言淡淡一笑:“书中所说幽帝为人如何?怕是没什么好话吧?” 连成业呆呆望着她,似是没反应过来,半天才点了点头。 文笙摇了摇头:“哪朝哪代最后在位的帝王都难留下好名声。就像那些转瞬即逝如韦陀花盛开的朝代,通常在史书里都是荒淫残暴。倒行逆施。事实当真如此?只怕未必。连圣人都说,为尊者讳耻,为贤者讳过。” 连成业嗫嚅道:“你这话有些大逆不道。” 文笙却道:“有些人的大逆不道在心里,我不过是把它说出来。” 连成业不再接话。避开文笙的目光,走过来换了一本书,坐回去捧着一看又是半天。 天黑之后王十三过来。进门时正好连成业离开,两人打了个照面。 王十三望着他目露疑问。连成业赶紧退后行礼,口称“见过世子”,王十三摆了摆手,连成业低头匆匆而去。 王十三将灯挪到了文笙跟前:“不看了吧,仔细伤眼睛。” 文笙回他一笑。 王十三冲连成业离去的方向望了望:“问出点儿什么没有?” “没有,与之前你在的时候一样。你呢,今日一天可有收获?” 文笙将书放回去,站起身活动了一下脖颈,坐了一天,不觉腰酸背痛。 王十三见状伸手帮她在颈后揉了揉。 “屁都没有发现,听说那袁义平时老实本分得很,也没处去结交乱七八糟的朋友,家里爹妈不急等着用钱,他藏着这么久不出现,我有个预感,说不定人早已经被灭口处理掉了。” 文笙这边也是一无所获。 从时间上说,他们在袁家呆得已经比谭五先生要久了,文笙觉着她和王十三就像是陷在了一大片浓雾中,茫无头绪,找不到前行的方向。 谭五先生到底在这袁家发现了什么? 设身处地地想一想,假设她是谭五先生…… 等等,她的思维正是因此受到了局限,她老是设想,谭五先生来了袁家之后,一番探查,发现了关键的线索,而后顺藤摸瓜,一举找到了丢失的《希声谱》。 若是抛开这一点呢? 谭五先生为什么要到袁家来?假设他在来之前是抱着某种设想的,在朗月斋他粗粗盘问,印证所料不差…… 文笙出了一阵神,突道:“十三,你说谭五先生会不会与咱们一样,其实什么也没有查到?” “没查到?” “是啊,谁都不曾在朗月斋的这批新书里头见过《希声谱》,袁家书香门第,不曾苛待下人,而袁义素来没有劣迹,也不急等钱用,这件事全无线索,甚至看上去根本就不应该发生,他会怎么想?” 王十三江湖经验何等丰富,不用文笙再说下去,坐下来一拍大腿:“那要是老子肯定会想,这谁做的圈套引我上当呢?” 文笙点了点头:“不错,谭五先生怕也是这样想的,你猜他会怀疑谁?” 这还用说么,除了那手里握着《希声谱》的小白脸不作第二人想啊。 “自然是姓钟的小鬼。” “这么着就顺理成章了。之前我还疑惑,谭家这次为什么这么看重《希声谱》?按说他们手里至少已经有了四首曲谱,却始终不得入门,应该对全本兴趣了了才是,就像上一次只出动了首阳一人。我原以为这回他们兴师动众是为了遏制我,原来他们是冲着钟天政来的。” 随着钟天政销声匿迹。杨昊俭的大军被击溃,想必在谭家人看来,只要没见着钟天政的尸体,就始终是后患无穷。 故而由谭五先生亲自带队前来,想钟天政在奉京的时候,不但是拜了谭二先生为师,与谭家众人都打过不少交道。唯一例外的。就是这位谭五先生。 现在他们需要查的,是谭五先生离开袁家之后又做了什么? 难道真是与钟天政的人遇上,并夺得了《希声谱》? 文笙想来想去。事情的前因后果在她脑海中渐渐成了形,她道:“十三,有一点你怕是没有说对,谭家人以为。是钟天政设了这个圈套不假,但他意欲引来的人。应该是我。是与不是,咱们去趟浦川一查便知。” 王十三自然没什么意见,只是这会儿天色已晚,两人简单商量了一下。决定等明天一早叫上董涛,再去向袁家人告辞。 马上要离开了,董涛还要再次上门给袁大家治病。文笙却不见得有这样的机会。 同朗月斋这么多书失之交臂,文笙颇有些惋惜。索性趁着这最后一晚点了灯挑选几本书来看。 王十三在旁陪着,也找了几本野史并民间传说来看,就像看话本一样,一边翻,一边还评论几句。 差不多二更天时候,袁文敏带着袁墨过来。 王十三离远听到脚步声,赶紧换了本书,正襟危坐,摆起了世子爷的谱。 那主仆两个进了书斋见过礼,袁文敏恭敬道:“世子爷秉烛夜读,这会儿了还没休息呢。” 王十三咳了一声:“二公子你来得正好,省了我明早再与你们兄弟说,本世子这次过来也叨扰好几天了,我在浦川还有点别的事要办,这样明天就先告辞,等穆老要找的药材到手了,我再叫他上门来为袁大家治病。” 他突然说要走,袁文敏既意外又不舍,当然,他那不舍是针对的董涛,害怕再有变故,不舍得神医离开。 不过世子爷既然发了话,他不好强自挽留,并且这两日他也看出来了,那位穆神医脾气有些古怪,不大喜欢与人交流,连他的两位同行都说不上话。 这会儿时候已经不早了,袁文敏还想着去与兄长通个气,坐下只说了几句话,便留下袁墨伺候,起身告辞。 临出门之际,袁文敏看着满屋子的书,思及另一番担忧,叹了口气道:“世子爷,此际关中的局势实在是不怎么乐观,虽不敢说人心惶惶,我们认识的不少人家都陆续搬走了,要不是家父病重,我和兄长大约也要动念,劝他先去别的州避一避。世子爷在京里消息灵通,不知能否相告这仗打到何时是个头,朗月斋是家父多年心血,我们兄弟实在不忍心见它毁于战火。” 王十三滞了一滞,张口想说“这事鬼才知道”,瞥见文笙脸色,拍拍袁文敏的肩:“放心吧。这天下很快就太平了,南崇军打不到袁家集来,朗月斋也不会有事。” 袁文敏半信半疑,目光在王十三脸上转了转,喃喃道:“承世子吉言。”这才告辞而去。 文笙也没了心情,将几本书放回原处,和王十三提了灯笼自朗月斋出来,回到住处休息不提。 且说第二天清晨,三人吃过早饭,从袁家告辞出来。 袁氏兄弟备了礼物,千恩万谢,又单独给董涛封了丰厚的诊金,考虑到安陆侯世子将随行的侍从打发去江北了,跟前没人伺候,他们还从家里找了两个手脚勤快的下人,总要先把世子爷送到浦川,和他的人会合了再说。 袁氏兄弟想堂堂世子爷肯定不会把钱财看在眼里,跟贵族子弟谈钱多俗啊,跟侮辱人似的,所以临别谢礼是几本书,袁文敏对他的喜好记得很清楚,挑的都是讲风水堪舆的珍本,别处见不到。 当然给王十三的都是拓本,到不是不舍得给他原稿,而是原稿年头太长,破破烂烂,拿在手里不小心就会灰飞烟灭。 可想而知,这礼物令王十三多么不中意,还得捏着鼻子表现得爱不释手。 文笙看在眼里,一旁抿着嘴乐。 董涛也偷着开心,终于不用再装神医,总是担心不知哪里会露馅了。 袁文敏先与守在袁家集的刁余通了气,又亲自将文笙一行送到了浦川,看着“安陆侯世子”住下来,这才恋恋不舍地告辞回转。 浦川现在风起云涌,大街小巷挤满了江湖人,刁余很不赞同“安陆侯世子”连个随从都不带便来赶这热闹,这要万一在浦川出点什么事,他姐夫少不得要跟着受连累。 偏偏王十三还拒绝了他表明身份住到官邸里去的建议,非逼着他以权谋私,叫浦川最好的一间客栈腾出两间上房,他们悄悄住了进去,这才满意。 完事之后王十三就开始赶人,不但是刁余,还有袁家的仆人,全都赶走,一个不留。 董涛忙着联系自己人,按照文笙的意思,务必查清楚谭五先生离开袁家之后的行踪。 按董涛之前得到的消息,谭五先生从袁家出来,曾在浦川短暂停留,也就是一两天的时间。他随行侍从皆是高手,探子们不敢盯得太紧,他在浦川做了什么也就不得而知。 至于他离开浦川之后,直至这几天又去了哪里,更是没人知道。 文笙暗暗后悔,早知道那天谭容华送上门来,她不应该一怒之下将那小子赶走,只要弹上一首《探花》,将他生擒活捉,还不是想怎么收拾便怎么收拾,有十三在,什么事情问不出来? 如今却需得好好理顺,从中寻找蛛丝马迹。 一个之前被他们忽略的线索进入文笙和王十三的视线。 他们之前在乐城听人嚷嚷所谓“顾文笙在浦川”竟不是空穴来风。 就在数日之前,浦川确曾有位年轻貌美的女乐师现身,随行侍卫身手高强,与文笙的情况十分相符。 而这位女乐师最初出现的时间,与谭五先生从袁家离开,到浦川落脚的时间不谋而合。 难道这就是谭五先生的计划? 他在袁家进一步确认了《希声谱》被偷卖属子虚乌有,乃是钟天政的阴谋,跟着就弄出个假的顾文笙做诱饵,引钟天政上钩? 就在文笙等人住在客栈里,守着一条条线索诸多猜测之际,那位神秘莫测的谭五先生竟然主动现身,自己找上门来。 他阴沉着脸,劈头第一句话就问:“我的侄儿谭容华现在何处,还请诸位相告。” 第四百五十三章 老鹰和小鸡 两人决定分头行事。 王十三通过袁家人找来了大平庄的里正,去查袁义家里那条线,文笙留在朗月斋,继续从那些书中寻找线索。 她搬了个小马扎坐在樟木箱子前,从箱子里拿出一本书,放在膝上打开,由头至尾翻翻,放到一旁,再去拿下一本。 照这个速度,不过一刻钟她就看完了三四本。 若是时间充裕,文笙也想舒舒服服坐在太师椅上,手边放一盏香茗,好整以暇地从这里头挑书看,就像一直坐在角落里的连成业那样。 虽然这些未经整理的书良莠不齐,里头有不少在文笙看来纯属胡说八道,但也不乏言之有物、值得珍藏细品的好书。 “你这样子不行,走马观花,草草了事,哪能体会字里行间的真意?”连成业在一旁有些局促地道。 他花半天时间将一本薄薄的册子读完,登记了书名,要将它放到书架上去,从文笙身旁经过的时候,见她这般看书,实在是忍不住了。 文笙拿起了一本《长春帖》,这虽是较为常见的字帖,但因文笙熟悉这个领域,特意多看了两眼。 连成业的话说得有道理,但文笙自忖要是照他那个看法,要翻完这几大箱子书,至少需要半年时间。 “连公子,你那是本什么书?” 与文笙说话,连成业不大放得开,低头匆匆瞥了一眼书皮,才道:“是《后周幽帝野史》。” 幽帝是后周最后一个帝王,相传他自幼体弱多病,偏偏接手的是个烂摊子。当时内忧外患,政事繁杂,幽帝不堪重负,勉强支撑数年之后将皇位让与了大将军杨天忠,携几位妃子在关中某处避世而居。 杨天忠便是大梁的开国皇帝。 这一段掌故,文笙早在来到大梁不久便有所耳闻,后来更是从应天塔的群书当中了解到详情。知道后世对此是怎么评说的。 而关中这里有这么多关于幽帝的史料传说也就不足为奇。 既称野史。多半是后人牵强附会,没有经过考据的戏说。 文笙问道:“不知是何人所著?” 连成业刚登记过作者,直接回答:“无名氏。” 文笙闻言淡淡一笑:“书中所说幽帝为人如何?怕是没什么好话吧?” 连成业呆呆望着她。似是没反应过来,半天才点了点头。 文笙摇了摇头:“哪朝哪代最后在位的帝王都难留下好名声,就像那些转瞬即逝如韦陀花盛开的朝代,通常在史书里都是荒淫残暴。倒行逆施。事实当真如此?只怕未必。连圣人都说,为尊者讳耻。为贤者讳过。” 连成业嗫嚅道:“你这话有些大逆不道。” 文笙却道:“有些人的大逆不道在心里,我不过是把它说出来。” 连成业不再接话,避开文笙的目光,走过来换了一本书。坐回去捧着一看又是半天。 天黑之后王十三过来,进门时正好连成业离开,两人打了个照面。 王十三望着他目露疑问。连成业赶紧退后行礼,口称“见过世子”。王十三摆了摆手,连成业低头匆匆而去。 王十三将灯挪到了文笙跟前:“不看了吧,仔细伤眼睛。” 文笙回他一笑。 王十三冲连成业离去的方向望了望:“问出点儿什么没有?” “没有,与之前你在的时候一样。你呢,今日一天可有收获?” 文笙将书放回去,站起身活动了一下脖颈,坐了一天,不觉腰酸背痛。 王十三见状伸手帮她在颈后揉了揉。 “屁都没有发现,听说那袁义平时老实本分得很,也没处去结交乱七八糟的朋友,家里爹妈不急等着用钱,他藏着这么久不出现,我有个预感,说不定人早已经被灭口处理掉了。” 文笙这边也是一无所获。 从时间上说,他们在袁家呆得已经比谭五先生要久了,文笙觉着她和王十三就像是陷在了一大片浓雾中,茫无头绪,找不到前行的方向。 谭五先生到底在这袁家发现了什么? 设身处地地想一想,假设她是谭五先生…… 等等,她的思维正是因此受到了局限,她老是设想,谭五先生来了袁家之后,一番探查,发现了关键的线索,而后顺藤摸瓜,一举找到了丢失的《希声谱》。 若是抛开这一点呢? 谭五先生为什么要到袁家来?假设他在来之前是抱着某种设想的,在朗月斋他粗粗盘问,印证所料不差…… 文笙出了一阵神,突道:“十三,你说谭五先生会不会与咱们一样,其实什么也没有查到?” “没查到?” “是啊,谁都不曾在朗月斋的这批新书里头见过《希声谱》,袁家书香门第,不曾苛待下人,而袁义素来没有劣迹,也不急等钱用,这件事全无线索,甚至看上去根本就不应该发生,他会怎么想?” 王十三江湖经验何等丰富,不用文笙再说下去,坐下来一拍大腿:“那要是老子肯定会想,这谁做的圈套引我上当呢?” 文笙点了点头:“不错,谭五先生怕也是这样想的,你猜他会怀疑谁?” 这还用说么,除了那手里握着《希声谱》的小白脸不作第二人想啊。 “自然是姓钟的小鬼。” “这么着就顺理成章了。之前我还疑惑,谭家这次为什么这么看重《希声谱》?按说他们手里至少已经有了四首曲谱,却始终不得入门,应该对全本兴趣了了才是,就像上一次只出动了首阳一人。我原以为这回他们兴师动众是为了遏制我,原来他们是冲着钟天政来的。” 随着钟天政销声匿迹,杨昊俭的大军被击溃,想必在谭家人看来。只要没见着钟天政的尸体,就始终是后患无穷。 故而由谭五先生亲自带队前来,想钟天政在奉京的时候,不但是拜了谭二先生为师,与谭家众人都打过不少交道,唯一例外的,就是这位谭五先生。 现在他们需要查的。是谭五先生离开袁家之后又做了什么? 难道真是与钟天政的人遇上。并夺得了《希声谱》? 文笙想来想去,事情的前因后果在她脑海中渐渐成了形,她道:“十三。有一点你怕是没有说对,谭家人以为,是钟天政设了这个圈套不假,但他意欲引来的人。应该是我。是与不是,咱们去趟浦川一查便知。” 王十三自然没什么意见。只是这会儿天色已晚,两人简单商量了一下,决定等明天一早叫上董涛,再去向袁家人告辞。 马上要离开了。董涛还要再次上门给袁大家治病,文笙却不见得有这样的机会。 同朗月斋这么多书失之交臂,文笙颇有些惋惜。索性趁着这最后一晚点了灯挑选几本书来看。 王十三在旁陪着,也找了几本野史并民间传说来看。就像看话本一样,一边翻,一边还评论几句。 差不多二更天时候,袁文敏带着袁墨过来。 王十三离远听到脚步声,赶紧换了本书,正襟危坐,摆起了世子爷的谱。 那主仆两个进了书斋见过礼,袁文敏恭敬道:“世子爷秉烛夜读,这会儿了还没休息呢。” 王十三咳了一声:“二公子你来得正好,省了我明早再与你们兄弟说,本世子这次过来也叨扰好几天了,我在浦川还有点别的事要办,这样明天就先告辞,等穆老要找的药材到手了,我再叫他上门来为袁大家治病。” 他突然说要走,袁文敏既意外又不舍,当然,他那不舍是针对的董涛,害怕再有变故,不舍得神医离开。 不过世子爷既然发了话,他不好强自挽留,并且这两日他也看出来了,那位穆神医脾气有些古怪,不大喜欢与人交流,连他的两位同行都说不上话。 这会儿时候已经不早了,袁文敏还想着去与兄长通个气,坐下只说了几句话,便留下袁墨伺候,起身告辞。 临出门之际,袁文敏看着满屋子的书,思及另一番担忧,叹了口气道:“世子爷,此际关中的局势实在是不怎么乐观,虽不敢说人心惶惶,我们认识的不少人家都陆续搬走了,要不是家父病重,我和兄长大约也要动念,劝他先去别的州避一避。世子爷在京里消息灵通,不知能否相告这仗打到何时是个头,朗月斋是家父多年心血,我们兄弟实在不忍心见它毁于战火。” 王十三滞了一滞,张口想说“这事鬼才知道”,瞥见文笙脸色,拍拍袁文敏的肩:“放心吧。这天下很快就太平了,南崇军打不到袁家集来,朗月斋也不会有事。” 袁文敏半信半疑,目光在王十三脸上转了转,喃喃道:“承世子吉言。”这才告辞而去。 文笙也没了心情,将几本书放回原处,和王十三提了灯笼自朗月斋出来,回到住处休息不提。 且说第二天清晨,三人吃过早饭,从袁家告辞出来。 袁氏兄弟备了礼物,千恩万谢,又单独给董涛封了丰厚的诊金,考虑到安陆侯世子将随行的侍从打发去江北了,跟前没人伺候,他们还从家里找了两个手脚勤快的下人,总要先把世子爷送到浦川,和他的人会合了再说。 袁氏兄弟想堂堂世子爷肯定不会把钱财看在眼里,跟贵族子弟谈钱多俗啊,跟侮辱人似的,所以临别谢礼是几本书,袁文敏对他的喜好记得很清楚,挑的都是讲风水堪舆的珍本,别处见不到。 当然给王十三的都是拓本,到不是不舍得给他原稿,而是原稿年头太长,破破烂烂,拿在手里不小心就会灰飞烟灭。 可想而知,这礼物令王十三多么不中意,还得捏着鼻子表现得爱不释手。 文笙看在眼里,一旁抿着嘴乐。 董涛也偷着开心,终于不用再装神医,总是担心不知哪里会露馅了。 袁文敏先与守在袁家集的刁余通了气,又亲自将文笙一行送到了浦川,看着“安陆侯世子”住下来,这才恋恋不舍地告辞回转。 浦川现在风起云涌,大街小巷挤满了江湖人,刁余很不赞同“安陆侯世子”连个随从都不带便来赶这热闹,这要万一在浦川出点什么事,他姐夫少不得要跟着受连累。 偏偏王十三还拒绝了他表明身份住到官邸里去的建议,非逼着他以权谋私,叫浦川最好的一间客栈腾出两间上房,他们悄悄住了进去,这才满意。 完事之后王十三就开始赶人,不但是刁余,还有袁家的仆人,全都赶走,一个不留。 董涛忙着联系自己人,按照文笙的意思,务必查清楚谭五先生离开袁家之后的行踪。 按董涛之前得到的消息,谭五先生从袁家出来,曾在浦川短暂停留,也就是一两天的时间。他随行侍从皆是高手,探子们不敢盯得太紧,他在浦川做了什么也就不得而知。 至于他离开浦川之后,直至这几天又去了哪里,更是没人知道。 文笙暗暗后悔,早知道那天谭容华送上门来,她不应该一怒之下将那小子赶走,只要弹上一首《探花》,将他生擒活捉,还不是想怎么收拾便怎么收拾,有十三在,什么事情问不出来? 如今却需得好好理顺,从中寻找蛛丝马迹。 一个之前被他们忽略的线索进入文笙和王十三的视线。 他们之前在乐城听人嚷嚷所谓“顾文笙在浦川”竟不是空穴来风。 就在数日之前,浦川确曾有位年轻貌美的女乐师现身,随行侍卫身手高强,与文笙的情况十分相符。 而这位女乐师最初出现的时间,与谭五先生从袁家离开,到浦川落脚的时间不谋而合。 难道这就是谭五先生的计划? 他在袁家进一步确认了《希声谱》被偷卖属子虚乌有,乃是钟天政的阴谋,跟着就弄出个假的顾文笙做诱饵,引钟天政上钩? 就在文笙等人住在客栈里,守着一条条线索诸多猜测之际,那位神秘莫测的谭五先生竟然主动现身,自己找上门来。 他阴沉着脸,劈头第一句话就问:“我的侄儿谭容华现在何处,还请诸位相告。” 第四百五十四章 神秘邀请(二合一) 文笙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见到谭令蕙,也没有听人说起过她了。 谭五先生一说,她便意外地道:“谭小姐也来了?” 谭五先生却想到了别的地方,特意解释:“令蕙去年已经同我师兄简公绍的次子订了亲,本来打算等秋天就成婚。” 钟天政害死谭瑶华,和谭家决裂,京里一时多了很多关于谭令蕙的风言风语。 彼时的倾心与暗示,如今都成了旁人眼中的笑柄,谭家人不能任由事态发展,谭老国师快刀斩断麻,转头就为她订了一门婚事。 凭谭家的金字招牌,谭令蕙不难找夫婿,不是没有权贵上门求娶,连老国公杨延都有意托人为嫡孙做媒,以便与谭老国师做亲家。 可谭老国师一概没有答应,简公绍是他的新传弟子,老实本分,曾跟着他鞍前马后服侍了很多年,简家没有人在朝里做官,与朝政无涉,简家次子更是他看着长起来的晚辈,知悉根底。 怎么看谭令蕙成亲之后都不会受委屈。 这一次关中之行谭令蕙非要跟着来,这是她成亲之前最后一次跟着娘家人出远门了,谁知竟会出了这等意外。 在谭五先生看来,谭令蕙失踪可比谭容华要严重得多,谭容华只要不死,想办法将人救出来就是了,谭令蕙却是个未婚的女子,他简直不敢想落到那钟天政手里会发生什么事。 与钟天政打过无数交道的顾文笙,大约是这世上最了解他的人了。 所以谭五先生没怎么犹豫,便来找文笙请求援手。 文笙微微苦笑。 她对钟天政目前的情况一无所知,怕是很难估计他一步一步如何动作,唯一能确定的是钟天政看来真的没有死。 既深又冷的江水。四顾无援的处境,加上身受重伤,他到底是怎么活下来的? 文笙站起身:“谭五叔稍微一等,待我把此处安置了,咱们先去你那里瞧瞧。” 所谓的安置,就是找到董涛交待清楚。 董涛带着手下暂时留在浦川探听消息,有重要的事随时联络。文笙和王十三随谭五先生一行。前往他此时落脚的地方。 谭五先生在浦川和乐城之间,选了一个如黄庄村一般废弃的小村子,带着众人简单收拾过后住了进去。安排人警戒放哨。 按说像这样的村子,周围没什么人烟,除非敌人硬攻,不应该出现纰漏才对。 谭五先生带人去浦川。村子里也留足了人手,他们回来。不时有人探头打招呼。 谭五先生也不多介绍,头前带路,领着文笙和王十三进了其中一间破房子,随从给搬过几个板凳来。 众人不嫌简陋坐下来。谭五先生问道:“你准备从哪里入手?” 文笙稍事沉吟,不管旁边众人怎么想,直截了当道:“我还是先看看《希声谱》吧。” 大敌当前。什么也不及提升自己的实力重要。 谭五先生没有犹豫,自怀里拿出一本薄薄的册子。递给了文笙。 他那边的人到罢了,《希声谱》名声虽响,到底不是第一次见,还能保持镇定,显得很矜持,王十三却忍不住凑上来。 原来这本薄薄的书就是文笙需要的《希声谱》啊。 其实看着也只有那么几页纸而已。 就见文笙拿在手里的这本《希声谱》杏黄色封皮,上书三个黑色大字,虽然有点不认识,不过一笔一画都透着古朴,这个蒙都蒙得上,必定是希、声、谱嘛。 文笙将书打开,第一页即是密密麻麻的字迹。 王十三外行犹如看天书,文笙却不由地深吸了一口气。 古老的文字谱,她只看开头第一句,就知道谭五先生为什么笃定到手的是真本了。 与董涛之前花五十两银子买来的假书不同,这第一页明明就是《伐木》嘛。 当年自己还是由这支曲子入的门。 谱上每一个字,每一个音,都深深刻在文笙的脑海里,永不会遗忘。 翻过来第二页,便是《采荇》。 文笙看得很快,前面几张她已经学会的都一翻而过,到这时候她也不由有些激动。 《希声谱》她一共学到了六首,此时竟然有机会将剩下三首一齐学了,若是九首全都学会,那会是怎么个光景,有没有可能融会贯通,从而解决《明日真经》的难题,将十三拉离苦海? 《行船》、《捣衣》……来了! 文笙翻到了一篇她从未见过的曲谱。 文笙看着纸上文字,手上虚弹,口中哼唱,如此过了两遍,微微皱眉,问谭五先生道:“这一曲您可曾打过谱?” 这是明知故问,《希声谱》落在谭五先生手里已经好些天了,他本身是位极有水准的乐师,虽然不像文笙对《希声谱》那么渴求,也根本不可能抗拒几首新曲的吸引。 谭五先生拿过古琴来,将这首曲子弹了一遍。 文笙闭着眼睛听完,神色有些古怪,没有说话,继续向下翻看。 谭家众人明知道老七容华和谭令蕙十有八九落在大对头手里,多停一刻便多一分危险,却只能眼巴巴望着五先生和文笙研究曲谱。 谭五先生好似兴致盎然,也不催促,和文笙你来我往,足足切磋了好几个时辰。 “如何?” “谭五叔您要我说实话么?” 谭五先生这半天看文笙的反应已经心里有数,咬了咬牙道:“你说。” “您用了诱饵,这个看来是对方的回敬。” 围观众人一时有些骚动,他们不能相信下了这么大力气弄回来的竟是本假书。 是真是假,本来就只是顾文笙的一句话。 当着谭五先生,他们到底克制,真正问出来的只有王十三:“假的?” 而后他瞪眼望向谭家诸人。连谭五先生也没放过,脸色颇为不善。 搞什么,拿本假书就想诓我们出力,这比那卖五十两银子的更可恨。 谭五先生脸色不好看,道:“你确定是假的?” 文笙将其中三页折出来:“对您而言,除了这三页,其余都是真的。这本书也算颇有价值。对我来说,却是半点用处也没有。” 不但没有用处,若她信以为真非钻了牛角尖研究。很有可能心境受到影响,给以后参悟真正的《希声谱》设下了障碍。 承认这本书是假的,那便意味着他在与钟天政的交锋中输得一败涂地。 谭五先生犹抱着一线希望:“你再试试,别那么快下判断。” 文笙苦笑:“三首曲子。到现在一点感觉也没有,把假书做这么像。也只有他干得出来。”她可不准备再试了,将书还给了谭五先生,“要不咱们去看看那俘虏吧。” “也好。”谭五先生将那本《希声谱》收好,站起身来。 俘虏被单独关押在一处废猪圈里。谭家人显是将对钟天政的仇恨都发泄到此人身上,铁索缠身不说,胳膊小腿的骨头全都打折了。披头散发,鼻青脸肿。看上去说不出得凄惨。 文笙在没看到此人之前,猜测钟天政既然有将他做为弃子的打算,想必不是什么要紧的人物。 待等到了猪圈跟前,就听看守他的谭家侍卫喝骂道:“狗才,死了没有,没死抬起头来,我们五爷问你话!” 烂泥里蜷着的人挣扎坐起,一绺头发垂下来,粘在了嘴巴上,那人没有手去拨弄,“呸”地一声将其吹开,声音嘶哑骂道:“什么五爷,谭五早死了,还是大爷好心收的尸,而今早重新投胎,坟上草都长得老高了。” 他这一撩拨,谭家人更是愤怒,一个侍卫抄起猪圈旁的竹竿子便要捅他。 那人哈哈大笑:“来,以一换二,你们怎么对大爷,我家公子必定百倍还到你们大小姐身上。” 他顿了顿,语气森然:“这才刚开始呢。” 谭五先生见状出声喝止了自己人,文笙低声道:“怎么他知道谭小姐出事了?” 谭五先生颇有几分笃定:“此人武功不错,必是姓钟的亲信。” 仿佛为了印证这句话,那人猛地扭头,循声望过来。 文笙轻“啊”了一声。 难怪听着声音有些耳熟,这个俘虏她竟然认得。 曾在沉华岭引了她前去无名村庄软禁的钱平。 后来钟天政当着她的面箭射凤嵩川,亲口承认误杀了谭瑶华,自己赌斗失败,被带回那村子,依旧是他带着人看守。 没想到竟在这里再度见着。 钱平好像不认识似地瞪视着文笙,良久“嘿嘿”怪笑一声:“顾姑娘,又见面了,请恕小的不能起身给您请安!” 文笙皱了皱眉。 同上次相比,钱平俨然是受了刺激,情绪很不稳定。 不过谭五先生说得不错,钱平确实要算是钟天政的亲信了,都这般模样了还不松口,估计着与林经几个差不多,都是跟着钟天政一条道跑到黑的手下。 遇到执迷不悟的,她到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王十三“呸”了一声,插嘴道:“谁啊这是,自我感觉真好,想给顾姑娘跪着请安的人多得是,还差你一个了是怎的?” 钱平不禁一滞。 钟天政御下极严,对人对己都够狠,钱平平时接触的人大都一板一眼,连句笑话也很少讲,更不用说像王十三这样的。 叫王十三这么一打岔,文笙心中到有些活络,想要试着激一激对方。 “钱先生,我想你心里明镜一样的,之所以会被捉来这里,是钟天政放弃了你,拿你当了弃子。既然如此,你又何必执迷不悔?” 谭家众人没想到文笙还真认识这俘虏,俱都安静下来,等着看他会不会服软。 钱平“嗤”地一声冷笑,不客气地道:“顾姑娘,你少来诱惑我,说起来钱某这还都是拜你所赐,第一次你从我手上跑了,公子宽宏大度,没有追究,谁知道我又让你跑了第二回。我这是戴罪立功,只盼着公子能看到钱某的忠心,原谅我的无能。你就少说两句,别净捡着我一个人祸害。” 文笙不禁无语,知道再接下去也问不出什么来,微微叹了口气:“好吧。” 王十三嘲道:“傻子,姓钟的给你灌了什么迷汤,真是神奇。” 钱平显然不欲搭理王十三,垂头不语。 王十三还待再逗一逗他,文笙道:“走吧,回去说。” 听了钱平的一番话,她突然有些兴致索然。 王十三看出来文笙情绪不高,道:“走走走。” 一行人回到先前的屋子,文笙将钱平的情况简单说了说,谭五先生关注的东西和王十三不同,一听钱平曾在沉华岭出入,立时便道:“他是不是参与了当日对瑶华的围攻,若是的话,我管他知道什么,有没有用,先宰了再说。” 文笙说了句公道话:“应该没有。据我所知,当日围攻谭兄的是钟天政招揽的一批乐师,后来带头的几个都被收拾得很惨。” 她想起铁煞铃卜云,微微摇了摇头。 屋里一时没有人说话,《希声谱》是假的,钱平这里撬不开嘴,眼下线索全无,谭家到有两人落在钟天政手里。 姓钟的根本连面都没有露,这边已经全然落在下风。 实在是叫人一筹莫展。 就在这时,守在村外的侍卫来报,有一个陌生人到了村口,说是奉命来给五爷和顾姑娘送信的。 众人面面相觑:谁啊这是,好灵通的消息。 莫不是钟天政派人来下战书了? 谭五先生摆了下手:“带他进来!” 他们一行自屋子里出来,站在空旷处,看来人搞什么鬼。 送信的人跟着谭家的侍卫施施然进村来,左顾右盼,丝毫不见畏惧。 文笙和王十三离远见他过来,不由交换了个眼色。 这人前几天他们才在路上见过。 他自称复姓东方。 这位颇有些神秘的东方先生脸上带着笑,拱手道:“太好了,果然都在这里,省得我到处跑。在下奉命前来,邀请谭五爷和顾姑娘前去一叙。” 王十三警惕道:“你说去就去么,顾姑娘忙得很,没空!” 东方赔笑:“我等可是很有诚意的。顾姑娘可以先看看这个,再做决定。” 他取出一张纸片递给文笙,那上面,写着一小段曲谱。 第四百五十五章 骗到一个(二合一) 文笙接在手里。 这是一段古琴谱,看长度,大约有整首曲谱的三分之一或四分之一。 看到那些记述着指法、音位的文字,文笙不禁心生异样。 王十三反应极快,不等文笙进一步打谱确认,厉声喝道:“姓钟的派你来的?” 既然这位神秘的东方先生这么笃定他带来的“诚意”能够打动文笙,想必不会拿个假的出来,这半张曲谱当是《希声谱》无疑。 王十三自然就想到了钟天政。 东方摇了摇头:“王大人为何这样问?在下从前并不认识钟公子,此次我家首领邀请现在关中的大人物前往一聚,他到是也在受邀之列。” 谭五先生一听这话立刻问道:“姓钟的去还是不去?” 东方微微笑道:“钟公子没有即刻答复。不过我想,我等一片好客之心,盛情相邀,钟公子是聪明人,不会不去的。” 王十三轻嗤了一声。 东方话风一转:“眼下关中风起云涌,谭五爷和顾姑娘既然联手,钟公子实力再强也注定要招架不住,在下之所以说他是聪明人,是因为聪明人总是会趋吉避凶,这个时候,他不会再想着多我们这一路敌人。” 他这番话说的虽是钟天政,其中的威胁之意却昭然若揭。 拒绝邀请便是敌人。 王十三眨了眨眼,在肚子里暗骂一声。 谭五先生和文笙互望一眼,东方所言王十三听着是挑衅,是欠揍了,可在二人听来却有另一层意思。 对方明显很自信,他背后的这一股势力不知有多大。竟摆明车马不惧谭五先生和文笙,笃定了自己一方可以在关中呼风唤雨,掌控大局。 谭五先生默然片刻,道:“你们还请了谁?” 东方笑道:“现在关中能称得上大人物的,就只有你们三位,也许还会邀请一下付门主吧,他那边儿我不负责。” 文笙有些意外。百相门付兰诚也来了。这个到没听说。 她因付兰诚想到了付春娘,又因付春娘想到王十三,念头一转间。谭五先生已哂道:“你们打听的到清楚,不把南崇林世南的人也请上么?” 文笙心中一动,谭五先生这话意思难道是说付兰诚也代表了一方势力?那就只能是摄政王杨昊御了。 这位武林大豪也终于耐不住寂寞,要在动荡的政局中参一脚了? 东方没有接招。只道:“那不过是一介武夫,去与不去影响不大。两位无需放在心上。对了,还忘了说,我家首领只请谭五爷和顾姑娘本人前去,像两位的侍卫、保镖就不必带了。” 这句话不亚于捅了马蜂窝。不但王十三瞪眼,谭家众人更是齐齐反对。 谭五先生虽然也是位大乐师,举手间轻易置人于死地。但论起自保来,比文笙可差远了。 若这股神秘的势力当真只邀请了谭五先生、文笙、钟天政以及付兰诚。那孤身前往这个条件对谭五先生最是不利,毕竟付兰诚是武林当中顶尖的高手,钟天政除了乐师那两下子,身手亦是不弱。 东方由得众人喧哗,淡淡地道:“来与不来,两位想清楚,自己拿主意吧。五日之后巳初时分,我在南湖道镇妖塔下恭候两位大驾。” 说完了,他冲谭五先生和文笙微微弯了一下腰,算是行过了作别礼,转身要走。 “等下。”文笙出声叫住他。 东方回头,甚是客气地道:“顾姑娘,还有什么事?” 文笙问道:“阁下还没有说,你给我这曲谱到底是何意?” 东方笑笑:“我想依顾姑娘的水准,很容易就能够鉴定出来这到底是什么,然后会疑惑我们手里为什么有《希声谱》,是只有这么一小段,还是全部九首都有。” 文笙眼睛眨也不眨地望着他,她确实很想自对方嘴里听到答案。 东方眼中光芒一闪,仿佛故意恶作剧一般卖起了关子:“请恕我无法直言相告,不过顾姑娘难道从未想过,散落于大梁各处真真假假这么多《希声谱》是打哪来的?总不会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吧。哈哈,能不能拿到剩下的几首,就要看顾姑娘的本事了。” 说这些话的时候,东方目光璀璨,竟给他那平凡的容貌增添了几分神采。 叫人感觉他此刻的笑容,才是发自于内心,透着得意,之前果然都是惺惺作态。 这次他走没有人挽留,到是有谭家的侍卫请示谭五先生:“要不要悄悄跟上去,探探他虚实?” 谭五先生想了想,征求王十三的意见:“王大人怎么看?” 王十三才不做那无用之功:“这人武功既高,消息又灵通,我看还是别瞎折腾,说点儿有用的吧。” 包括之前同王十三较劲儿的矮胖子内在,好几个人都面露不服,王十三暗自翻了个白眼,笑眯眯道:“哎呀,忘了这里有这么多高手在,我是不行,一跟就得被发现,这几位做事机警,又有经验,说不定能有大发现。” 奶奶的,非得吃了亏,才知道老子说的是金玉良言。 王十三突然前倨后恭,文笙深知他秉性,知道这小子又想着坑人了,奇怪的是和王十三不怎么熟的谭五先生也摆了下手,示意此事作罢:“我们有五天的时间,打听一下这伙人的底细,决定去还是不去。” 谭五先生几个侄子齐齐阻止。 谭星华道:“五叔,他们叫你一个人去,不准侍卫随行,就是没安好心。” 谭康华亦道:“说不定是那姓钟的布下的陷阱,就算不是,会鬼鬼祟祟在我大梁境内,天子治下拉起一股势力,也必是敌人。” 众人纷纷附和。都称几位公子说的有理。 谭五先生沉默不语,过了一阵,派了几个随从出去。 另外眼下最关键的还是救人,谭五先生命他们在浦川附近全力寻找钟天政的蛛丝马迹,顺便的,打听一下看有没有付兰诚的消息。 相比之下,文笙这边要冷静得多。 她带着琴。找了个安静的角落打谱。王十三守在旁边不敢打扰。 方才叫众人如此这般一说,他也有些紧张:《希声谱》要是真的,文笙多半会动心。她若是单独赴约。撇下自己,遇到危险,自己不在她身边,没人给她在前面顶着可怎么办? 谭家人靠不住。更不用说,边上还有钟天政那个小白脸。 文笙将琴谱打完。反复弹了几回,又出了一会儿神,转头间瞧见王十三一副愁眉苦脸的模样,“噗哧”便是一声笑。 “你还笑?”王十三瞅着四下无人。压低了嗓子气急败坏道,“你等谭五找着付兰诚,他们才是一伙的。那个东方从早就盯着咱们。你又是唯一会《希声谱》的,奶奶的。老子用咯吱窝想一想,就猜得到你才是他们真正想找的,其他人都是陪绑的。” “呵呵。十三,这曲谱是真的。”文笙笑嘻嘻道。 王十三翻了个白眼。 文笙想了想,柔声道:“十三,陆不逊,其实在和你去南崇之前,我就冒过很多次险了。不是有句话说,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么?若是谭五先生决定了去南湖道,我也肯定要去。” 虽然王十三一早就猜到了文笙的决定,还是忍不住露出了仿若被抛弃的表情。 文笙:“……” “那我呢?” “等我呀。说不定只是吃顿饭的工夫就回来了。” 王十三欲言又止,文笙拿他当孩子哄呢,哪会有那么简单。 奶奶的,这帮人太毒辣了,只听说过傻老婆等汉子的,谁想到他这里竟似要颠倒过来。 不让去?他偏要跟去南湖道,剩下的就看十三爷的本事了。 他心念电转间,文笙拉他坐下,和她肩并着肩:“你可以做的事情特别特别多,你想啊,我和谭五先生走了,剩下这些人里头,是不是你最厉害,应该说了算?” 王十三无精打采:“那必须的,不过老子不想搭理他们。” 就谭家那几个华,毛都未长齐,乐师怎么了,一个个就像那养在温室里的娇花,他着实没有看在眼里。 文笙笑笑:“好吧,那如果钟天政也赴约去了,你想不想抄了他的老窝,叫他竹篮打水一场空?” 对付钟天政,王十三到是稍微有点兴趣,不过,“什么都没你重要。” 文笙又是好笑又是感动:“我不会有事的,放心吧。像你说的,他们目标是我,又怎么会轻易置我于死地?再说谭五先生会和我联手,正好趁着这个机会探探钟天政的底,看看他的伤痊愈了没有。” 听完更担心了怎么办? 谭五先生的决心很好下,一晃两天过去,半点钟天政的消息没有,更不用说救回谭令蕙和谭容华。 哪怕就是为了见一见那姓钟的,当面听他谈放人的条件,也需得往镇妖塔走一趟。 谭家的人发现了付兰诚一行,据说付兰诚正带着门人在浦川城附近转悠,明显是在寻找谭五先生等人,想要与这边联系上。 奇怪的是,谭五先生竟然忍住了没有联系他,而是来与文笙商量。 “顾乐师,你对三日后的邀请怎么看?” 文笙这两天没事做,刚练完了琴,心情舒畅,道:“谭五叔,我觉着大伙说得很有道理。对方将我们请到一起,又不准有人随行,这要求好生过分,我不准备冒险,谭五叔你最好也不要去。” 谭五先生很是意外,他这两天观察文笙和王十三,这两人的神情举动,好像不是这么说的。 “可那《希声谱》……” 文笙笑了:“他拿来的《希声谱》是真的。但这又如何,我从别处未必找不到。想来谭五叔也听说了,我打算在程国公的地盘上仿照玄音阁建一座学堂,专门教授音律,我想会有不少人拿着《希声谱》的残篇残谱去找我鉴定,大不了我多花一些工夫,犯不着冒这样的风险。” 谭五先生暗抽一口冷气,这两天风传的办学之说原来是真的。 这顾文笙心真大。 她才学了几年? 不过谁让她另辟蹊径,领悟的是《希声谱》呢。想来她那学堂一建起来,慕名而去的学生也不会少了。 文笙这番话说得在情在理,谭五先生听完之后,登时觉着想要游说对方与他一起去赴约,趁机联手除去钟天政只怕要花些工夫。 “其实说有多大风险也不见得,他找咱们四人,除了那姓钟的,像你我这样,充其量只能算是各方的使者,就算是两国交兵还不斩来使呢,何不趁这机会,去探探对方的底细?” 文笙含笑摇了摇头。 “谭五叔,我帮国公爷只是出于私谊,使者可谈不上。其实我有一件事一直想不明白,还请谭五叔为我解惑。” 谭五先生不自觉坐正:“你说。” “谭老国师实乃是古往今来乐师第一人,独创了妙音八法,早早便达到了旁人难以企及的巅峰。但国师这个显贵的身份又牵扯了他大量的精力,若是在两者之中必选其一的话,乐师,国师,他更爱哪个?” 这话问得有些唐突,可谭五先生却明白,文笙为什么要有此一问。 谭梦州的选择,也即是整个谭家的选择。 这将在很大程度上决定着日后是战是和,他们是敌还是友? 可谭五先生却没办法回答。 他沉吟片刻,道:“我直说吧,我想邀你一起去镇妖塔,付兰诚肯定是帮我的,但还不够,你也去,咱们先联手将姓钟的除去,其它的慢慢再商议。” 他顿了顿,又道:“我必须要尽快把小七和令蕙从他手里救出来,你有什么条件,都可以提。” “先救人?” “先救人。” 文笙故意侧头想了一想,方道:“我可以去镇妖塔,也帮着救人。但谭五叔你要答应我一件事。” 谭五先生心道:“果然。” “说来听听。” “以后不管时局如何变化,咱们是敌是友,谭五叔你要到我的学堂里帮我教五年的书,要保证不藏私。” 这要求大大出乎谭五先生意料。 “这……三年吧。我不惯受约束,玄音阁的学生都没有教过。” “君子一言,就这么说定了。” 第四百五十六章 白云坞(二合一) 南湖道因位于天女湖的东南而得名。 那附近河汊纵横交错,水土肥沃,既适合种水稻,也盛产鱼虾莲藕,乃是关中大平原上有名的鱼米之乡。 文笙刚在朗月斋里读过一本讲关中风土人情的书,里头还记载了一则关于南湖道镇妖塔的民间传说。 说是很久以前,有一位仙女下凡到人间,路过南湖道的时候,见湖水碧绿清澈,喜欢得很,忍不住跑到湖里洗了个澡。后来仙女在湖心处对月梳妆,倒映在湖里影子幻化成小岛,这就是天女湖的由来。 且说当时湖里许多鱼虾蟹贝因喝了仙女的洗澡水,渐渐有了神智,其中一只螃蟹福缘深厚,做了湖中霸主,自称蟹将军。 此妖经常呼风唤雨,水淹良田,逼得附近人家向它进献童男童女,老百姓苦不堪言,后来得到高人指点,附近百里民众自发筹资,修建了这座镇妖塔。 塔高九层,伫立于天女湖边。 镇妖塔建成之日,就听着一声龙吟,湖水直接后退里许,露出大片肥沃的土地。 每当夜晚来临,湖面为月光薄雾所笼罩,时常有人看到一条神龙的虚影飞舞于水上,除灭妖怪,打那时起,南湖道再也没有发过水患。 没想到这么快就有机会亲眼见一见镇妖塔。 文笙和谭五先生到达塔下的时候是半上午,文笙仰头观看,不知是不是白天的关系,这座灰蒙蒙的镇妖塔在她眼中半点儿不像传说中那么神秘。 百相门的门主付兰诚已然独自等在塔下。 他见谭五先生和文笙联袂而来,身后还跟着几个武林好手,微怔之下。神情显得有些不自然。 “谭五先生!”他上前见了礼,注目文笙,问道,“这位姑娘是……” 谭五先生虽然觉着他在明知故问,还是介绍道:“这位便是离水来的顾乐师。” 文笙含笑颔首:“付门主,久仰。” 付兰诚身材高大,虽然年逾四旬。却半点儿看不出老态。 文笙记忆里头。付春娘是个外表美丽又有点野性的姑娘,今日一看,她的好相貌还真是承自于其父。付兰诚五官轮廓分明,虎目含威,一看就是习惯了发号施令。 但文笙一看到他,就想起了他家里头妻妾相争最后双双殒命的破事。面上应酬着,心里却是半点好印象没有。 付兰诚哪想的到这些。在大梁,习武之人看到乐师,心里自动就矮了半截,不过文笙名气再响。年纪却摆在那里,加上与付兰诚现在效力的杨昊御听说是有无可化解的过节,他也就没有过多的表示。干笑一声:“久仰,原来顾姑娘也来了关中。” 说完了这句算是打过招呼。付兰诚便转向了谭五先生:“五先生,对方特意跟我强调,叫单独一个人赴约,您这是……” 虽然对方是乐师,但这差别对待也太明显了吧。 谭五先生笑一笑,很自然地道:“我们也一样。大家不放心,来送一送我和顾乐师。” 付兰诚这才知道,文笙也在受邀之列。 今天跟来送行的,除了谭家那边的人,还有王十三。 王十三明知对面是付春娘的父亲,却理也未理,左顾右盼,暗忖:“姓钟的小白脸怎么还没到?” 只要钟天政敢露面,他才不管对方是不是来赴约的,东方那些人又会如何反应,必定第一时间冲上去,了结了这个祸害。 镇妖塔周围没有别的建筑,出于对鬼神的敬畏,附近也不见人家,方圆无遮无挡,除了不远处浩瀚的湖水,便是一马平川的沃土。 眼看着约定的时间差不多到了,别说姓钟的,连那请客的东方都未现身。 搞什么呢? 这时候突听得谭家侍卫中有人叫道:“来了!快看湖面!” 就见远处芦苇荡中划出一条小船。 相距里许,便已隐约能看到船上两人,一坐一立,坐的正在划船,站立的那个看身形轮廓,正是东方。 船行很快,不大会儿工夫靠岸。 这艘船只是小,再多三个人都挤得慌。 东方依旧穿着随意,披散着头发,站在船头并不下来,脸上似笑非笑,冲这边一拱手:“三位都很准时,请上船吧。” 谭五先生没有动,皱眉道:“不是说还请了姓钟的?” 东方似是早料到他有此一问,道:“钟公子与三位约的不是同一处,他人已经到了。总不成大家还未等坐下来,便斗得你死我活,呵呵,五先生带了这么多人来,也是怪我,上回没有说清楚。” 谭五先生因他话里头微微讽刺哽得够呛,更多的则是一种被人牵着鼻子走的不舒服。 不过已经决定要去看看究竟,总不成到了这里再回去,他与文笙互望一眼,沉声道:“走吧。” 王十三突然出声:“喂,东方先生!” 东方瞧过来,冲王十三点了点头:“王大人,有何见教?” 咦?这老小子对我挺客气。 王十三立刻就感觉到了那东方对自己和对谭家诸人语气上的些微差别,这种差异,甚至叫王十三觉着,实际上他比付春诚更得对方看重。 王十三不及多想,下意识就觉着这里头有机可乘。 他甚至想试试看能不能赖上船,念头一转,问出口的却是:“你们从哪里接到的钟天政?定文?还是阳沽?” 他说的都是临近天女湖东岸的地名,东方并不接他试探,笑道:“王大人对关中地理看来挺熟。” “现补的。你看我都这么合作了,好歹给透露一点。其实是阳沽?对不对?” 东方目光一闪,没有应声,转向正在上船的文笙道:“湖上风大,顾姑娘往中间站站。” 王十三却觉自己的猜测八九不离十。 谭家众人这些天在浦川挖地三尺也没找出钟天政来。姓钟的多半已经撤去了别处。 东方等人消息灵通,显是知道,他们既然已经把钟天政请了去,说不定不介意趁机削弱一下各方的势力。 剩下的,就看他有没有本事顺藤摸瓜,找到钟天政的老巢了。 文笙三人上了船,东方满脸带笑。看上去确实挺像好客的主人。他吩咐同来的人开船,背转过身去,道:“路有些远。不过我等为这次相聚做了很多准备,定不会叫三位失望。” 三人里只有付兰诚看上去神色尚且从容,谭五先生和文笙都是将琴拿在手里,随时准备着应对变故。 船离岸渐远。文笙见镇妖塔下众人越来越小,开始时尚能分辨出王十三在哪。后来他和其他人一样,都变成了模糊不清的小黑点,不禁有些感慨。 船行里许,钻进了芦苇荡。 东方等人显是十分熟悉附近的环境。在里头转来转去,到后来即使是记性好如文笙,也觉着头晕。在这偌大的迷宫里头忘了来时的路。 付兰诚道:“我从天女湖走过很多次水路,从来不知湖里还有这般玄机。” 东方笑了笑:“付门主不知道的怕是不止如此。” 付兰诚这点涵养还有。笑道:“那付某拭目以待。” 说了这话不久,三人惊奇地发现,前头水面起雾了。 晴天白日,天竟然黑了下来。 谭五先生皱眉,拨响了琴弦,古琴“铮铮”声向着四面八方传开。 付兰诚“咦”了一声:“太阳出来了。” 谭五先生琴声未停,道:“这是阵法,会欺骗人的眼睛,令你我产生错觉。”他半生走南闯北,见多识广,一进入阵中马上反应过来。 东方含笑道:“谭五先生的琴声果然了得。三位不必疑虑,这阵法是天然生成,与人无害,咱们只要过去这一段就好了。” 果然,大约过了小半个时辰,前头豁然开朗,大大小小的小岛凸出湖面,天空晴朗,水面粼粼泛着金波,最出奇的是岛上无一例外都是大丛鲜花盛放,争奇斗艳,美得浑不似人间。 文笙倒抽了一口气。 东方笑道:“前头就要到了。欢迎诸位来到千花岛,白云坞。我家首领在坞里摆了酒席,给诸位接风。” 这地方名叫千花岛,在三人看来,若是将露出水面的岩石都算上,大大小小的岛屿没有千座,至少也上百。 这些小岛如众星拱月般,簇拥在白云坞周围。 白云坞远看是一座建在岛上的堡垒,黑灰色的山壁高耸,从下船到进入坞中还有很长一段山路要走,石阶一级一级,如长龙一般盘旋向上。 谭五先生疑道:“这地方……建成怕是有数百年了吧。” 东方笑了:“若无一定积累,如何敢冒然邀请诸位前来?” 船只靠岸,众人下船来,划船之人将船系好,并不与他们同行。 东方前头带路:“三位请跟我来吧。” 进坞石阶修得很陡,习武之人像走平地,文笙和谭五先生在走过数百级后都有些吃力。 付兰诚关切地示好:“五先生,我带您一程吧。” 谭五先生站定了喘息,摇了摇头。 文笙额上见汗,抬头向上看,岛上长了很多松柏,一层一层石阶藏在树荫里,鸟鸣啾啾,阵阵花香随风飘来,环境甚是怡人。 就在她欣赏景色之际,突然有一阵乐声从林中飘出来。 听到这熟悉的旋律,文笙不由地一震。 这是笛声,吹的不是别的,赫然是《伐木》。 吹笛人的喜悦自在混在笛声中扑面而来,环绕着她,就像风,像空气,无孔不入。 这是真正的《伐木》,吹笛人完全领悟了这一曲的精髓。 亲耳听到这曲子,知道这世上会《希声谱》的并不是仅她一人,文笙心中所受震动可想而知。 谭五先生也很吃惊,脱口道:“顾乐师,你听……这难道是《希声谱》?” 文笙很快镇定下来,她转头见东方嘴角含笑,显是早知有些一出,立时就决定要见见这吹笛之人。 她直接就在石阶上坐下来,左右手齐动,和着笛声,弹起了《伐木》。 东方试图阻止她:“顾姑娘……” 文笙没有理睬他,她有信心,对方能领悟《伐木》,听到她的弹奏,必定会出来一看究竟。 琴声飘出去,笛声未停,却越来越近,向着这边靠拢过来。 过了片刻,对方一曲吹罢,一旁树丛里沙沙作响,一个三十来岁的汉子钻出来。 众人目光齐齐落在他身上,就见这人打扮实在朴素,一身粗布衣裳磨损得十分厉害,就差没补丁摞补丁,袖子裤腿全都挽着,光脚穿了双草鞋,脚上小腿上沾得到处是泥巴。 他脸上胡子拉碴,头发也乱蓬蓬的,看人的眼神却很是澄澈。 众人古怪的目光显是令他有些局促,他望着文笙,惊喜道:“是你在弹琴啊,你也会这首曲子。” 文笙点了点头,站起身来,正要说话,东方在旁开口:“这几位是贵客,大人还在等着,你先回去,别耽误客人的宝贵时间。” 这话说的有些不客气,可那人却似毫无所觉,点了点头:“知道了。”转身钻回到了树丛里,脚步沙沙,不一会儿便已去远。 这中途发生的一幕,叫文笙心中有些沉重,一直到进入堡中,在大厅里坐下来,还没有缓过这股劲儿。 大厅里只准备了五个座位,各人面前都有一张桌案,上面摆了酒壶杯盏和几个冷碟。 东方请三人落座,便退了出去。 三那边厢还空着两个座位,不用说是给此间主人和钟天政留的。 “姓钟的不是早到了么?”付兰诚道。 杨昊御的敌人便是付兰诚的敌人,这次来不消说他是要帮着谭五先生对付钟天政的。 这时候就听着厅后传来一阵笑声。 “钟公子真是风趣。哈哈,来,陪我见一见你的老朋友。” 脚步声响,两人由后头走了出来。 这两人一个陌生一个熟悉,文笙目光自然先落在了落后半步的钟天政身上。 钟天政穿了件玄青色夹衫,脸上不见半点血色,脚步有些虚浮。 常言道:男要俏,一身皂,黑的愈黑,白的愈白,强烈的反差,给他平添了些许病态的魅力。 第四百五十七章 分鱼(二合一) 另一位白发老翁应该便是此间主人,白云坞主。 这老头看外表足有六七十岁,一副行将就木的模样,穿一件灰布长袍,袍袖很宽大,浑身上下什么饰物也没有,这样的人若是在天女湖上无意间见着,文笙亦会把他当成一位老隐士,绝想不到他还有这么神秘的身份,以及复杂的背景。 谭五先生明知这白云坞主不简单,却无法克刻他终于见着钟天政爆发出来的怒火。 “你个欺师灭祖的畜生,如何有脸还活在人世间?瑶华一片赤诚,当你是至交好友掏心挖肺,你却害他殒命,受死吧!” 这是谭五先生在谭瑶华死后首次见着钟天政,为侄儿报仇的迫切压倒了一切,连谭令蕙和谭容华的下落都顾不上问了。 相较付兰诚那里蠢蠢欲动,他直接就拿过琴来,左指当琴徽处一点,右手抹过琴弦,“铮”,一声脆响如刀剑斩于百丈冰岩,向着钟天政直冲而去。 声音之快,刀剑暗器全都及不上。 谭五先生这里一有动作,钟天政便身子一晃,口鼻见血。 谭五先生和付兰诚都为他的不堪一击而惊讶,文笙见状却是心下了然。 钟天政果然是较鬼见峡那会儿伤得更重了,真难以想像这段时间他怎么硬撑着,在与谭五先生等人周旋,还大占了上风。 交锋只在一瞬间,钟天政不敌谭五先生摇摇欲坠,旁边白云坞主见状猛地甩了一下宽大的袍袖。 一阵劲风横插进去,吹得钟天政衣袂向后飘起,他的人亦跟着再度晃了晃。但那边坐着的三人却惊奇地发现,攻至钟天政周围的琴声发生了变化。 曲调像被瞬间拉扯了一下,听上去有些怪异。 钟天政随即恢复了正常。 这是炉火纯青的内功,三人第一次见着有人竟能以武力扰乱乐师的攻击,不禁心下骇然,像付兰诚更是胸口巨震,像老色胚突然见着了绝色美人。眼底一片炙热。 白云坞主有些不赞成地看向谭五先生。道:“诸位都是老朽请来的客人,给老朽几分薄面,在这白云坞里就不要急着清算以前的恩怨了。” 他抬手请钟天政入座。接着道:“人死不能复生,咱们还是要为活着的多打算打算,来来,让老朽做个和事老。也许过了今日,诸位就化干戈为玉帛了呢。” 白云坞主脸上带着笑。看上去慈眉善目的,众人却都从他的话语中听出了威胁之意。 尤其是谭五先生,为活着的打算,指的莫不是谭容华和谭令蕙? 谭家家大业大。子孙众多,学生亲友更是数都数不过来,有姓钟的惦记已经够头疼的了。再加一个实力莫测的白云坞主,谭五先生强忍愤怒。放下了琴。 白云坞主坐下来。 穿着粗布衣裳的下人们鱼贯而入,开始挨着桌上菜。 不大会儿工夫,文笙跟前的桌子上就快摆满了,菜肴都是些鱼、莲藕、山菌、蘑菇之类。 白云坞主笑道:“我们这里与外界基本上是隔绝的,没有办法,只好就地取材,实在是慢待贵客了。” 文笙心知这话也就是随便一说而已,真若隔绝,也不会对他们各自的底细这么清楚,甚至有本事赶在自己与谭五先生之前,找到钟天政。 谭五先生冷着脸道:“坞主不用这么客气,我等莫说不饿,即便是饿了,看见对面那阴险歹毒的小人也吃不下饭去。不如节省点时间,直接说正事。” 文笙本就觉着这白云坞主居心叵测,难说会不会在饭菜里动手脚,谭五先生这话真是说到了她心坎里,坐在一旁,微微点头,算作附和。 钟天政似笑非笑瞥了她一眼,低下头去,没有碰桌子上的酒壶酒盏,而是自顾自倒了杯热茶,抿了一口,将茶盏捧在手里,道:“我到是与谭五先生正相反,看到诸位,心情好得很。” 文笙微微垂下眼睛,暗忖钟天政这话在谭五先生听来无疑是炫耀与挑衅,堪比火上浇油。 白云坞主眼见冲突一触即发,抢先笑了笑,道:“各位都是举足轻重的大人物,随便一句话,对时局都有莫大影响,何必还要逞口舌之利,做这等无用的意气之争?” 付兰诚装傻:“付某区区江湖中人,这么多年也没带着百相门有什么作为,实在当不起坞主此言。” 白云坞主给自己斟了一杯酒,淡淡地道:“老朽会请付门主来,自然有我的道理,这一点,付门主也是心知肚明。” 付兰诚干笑了两声,他接受杨昊御所邀来蹚这趟浑水也就是最近的事情,杨昊御有意将他当作秘密武器使,自不会大肆宣扬,不知对面的白云坞主又怎么会知道了消息。 这老头儿自称老朽,由刚才露那一手看来,老虽老,朽却半点不朽,单就武功而言,付兰诚还从未有这般未战先怯的时候,心中的忌惮简直达到了顶峰。 白云坞主不再理会付兰诚,看了看余下三人,道:“若将大梁十二州比作棋盘,千万黎民百姓是棋子的话,够资格下上一两手的,眼下就只有谭老国师、李国公和钟公子,对了,还有摄政王那里。” 说到摄政王杨昊御,他的嘴角微不可见地翘了翘,文笙觉着这表情稍带着点嘲讽,也不知那边的付兰诚注意到了没有。 不过说到将天下百姓当做棋子,文笙也想回个嘲讽的表情。 这白云坞主到底是什么人,不会是个野心勃勃想要一统天下的疯子吧。 就听白云坞主接着道:“说起来我们这一支窝在这白云坞与世隔绝已经太久了,久到世人都忘了这天下原本是我们的,是姓杨的祖先窃取了我家的江山,眼下杨家人既然没本事坐稳它,是时候把它还回来了。” 举座皆惊。 按说像谭五先生、文笙这样的。前来赴宴,心里已多少有了点准备,白云坞的这伙人换是其他任何身份,都不会叫他们觉着耳朵出现了问题。 大梁国祚绵长,到现在已经有四百余年,后周幽帝那真是史书里的人物了,四百年时光。多少世家都要倾覆。说是改天换地也不为过,没想到今时今日还会有人跳出来,自称是幽帝后人。 钟天政面现好奇之色:“空口无凭。坞主可有大周朝的玉玺么?” 白云坞主微微一笑:“自然是有的,不但有,还有大周朝累世积蓄的宝藏。与这些财富相比,老朽所学的武功。以及《希声谱》,不过是九牛一毛。微不足道。” 文笙忍不住开口:“坞主的意思是说,《希声谱》的传承起自于大周朝?” “呵呵,我就知道顾姑娘有此一问。不错,便是你们史书中称作幽帝的那一位所创。我等世代相传。那一位的文韬武略在我大周历代帝王中本是数得着的,登基之初励精图治,朝中能人辈出。原本有望再创一个大周盛世,谁知就在这紧要关头。他突然性情大变,先是迷上了古琴,无心朝政,后来更是数月难得露一回面,朝臣劝谏如雪片一样,他只道江山固然重要,若叫他研究成了《希声谱》,便是当仁不让的千古第一人,如此一意孤行,终于被臣子钻了空口。” 文笙吃惊非小,追问道:“幽帝他是因为《希声谱》失去了皇位?他最后……还是研究出来了?” 《希声谱》和同谭梦州所创的“妙音八法”有很大的不同,最根本的,就是它蕴含了博大的精神,其中不管是谦冲还是傲然,是自在还是决绝,是喜还是悲,是爱还是恨,都远离杀伐之道,有一种混然天成的悲天悯人。 实在难以想象,它竟出自于一位帝王。 文笙忍不住胡思乱想:“连他的后人都说他突然性情大变,难道这位幽帝竟也如我这般,是借尸还魂的不成? 白云坞主道:“不错,他老人家退位之后隐居于此,在他离世的前几年,终于创出了完整的《希声谱》,将其融会贯通,可惜后人在音乐上的天赋有限,竟没有人能得到他的真传。” 文笙将信将疑,喃喃自语:“原来是这样。” 钟天政轻笑道:“这么说,若是没有坞主先人的慷慨,世间不会流传这么多《希声谱》,我和顾姑娘也不会因此受益,说起来,我们都要说一声谢。” 文笙心说是啊,历代白云坞主将《希声谱》嚷嚷得举世皆知,其中必有深意。 白云坞主望向钟天政,眯了下眼睛:“钟公子因此受益了么,我却不知。若我没有看错,你因《希声谱》受的这身伤可是不轻呢。慷慨不假,将《希声谱》流传出去也不算太早,大约从我祖父开始,到现在不过百余年,自谭梦州创出‘妙音八法’,方才得到乐师们的重视。” 文笙听到这里,愈加觉着此次聚会很大程度上是冲着自己来的。 她坐在那里,感觉得到不但钟天政,就连谭五先生和付兰诚也不时向她望过来,显然有这种想法的不止她一个。 文笙抿了抿唇,试探道:“适才山路上,我听到有人在吹奏《希声谱》中的一曲,看来坞主这边对《希声谱》的研究也颇有进展。” 白云坞主笑笑,似乎不欲深谈此事,换了个话题:“好了,彼此的身份都介绍完了,我方才说要给大家做个和事老也是真的。” 他见诸人脸上多少都有些不以为意,也不生气,左手轻抬,桌案上一盘清蒸湖鱼就飞了出去,停在五张桌案中间的虚空里。 众人不由地抬头去看。 白云坞主道:“诸位想的什么我都知道,只要你们大家能各退一步,并不是没有办法解决。” 钟天政微微一哂,白云坞主随之向他望去。 “譬如说,钟公子和顾姑娘身后的程国公都想要大梁十二州,眼下形势对钟公子可谓十分不利,最糟糕的是你伤了身体,天不假年的话再说旁的都是空谈。” 钟天政眸色转深,与文笙目光一触,转向了别处。 白云坞主满意地笑笑:“江北如何?钟公子,你我联手的话,你可轻易将整个江北收入囊中,往南,有南崇等你征服,往东,可以出海前往东夷。” 不见他如何动作,就见半空里的那条鱼鱼尾部分被切了下来,稳稳向着钟天政那桌飞去。 “对了,钟公子是管它叫大东焱?老朽可以助你一臂之力,叫你做大东焱之主,不比你在大梁与人争得鱼死网破要强?” 那截鱼尾落在钟天政眼前的空碟子里,钟天政怔怔望着它,一时没有作声,仿佛已被白云坞主所说的前景所打动。 白云坞主转向文笙:“顾姑娘,咱们再来说一说程国公。你与纪南棠算得上是李承运的左膀右臂,老朽冷眼旁观,你和纪南棠是一路人,都不忍见百姓饱受战乱之痛,所以明明占着天时、地利、人和却还要犹犹豫豫,拖着不与奉京翻脸。” 文笙张口欲言,白云坞主却抬手将她打断:“别忙着否认,听老朽把话说完。若在以前,我也没有信心可以打动你们,不过日前我得了一个绝密的消息,那位摄政王已经和吉鲁国谈妥了条件,大梁马上就要烽烟再起了。” 文笙心下惊讶,往谭五先生望去。 谭五先生回之以茫然。 显然不论谭老国师知不知道这个消息,他是一点儿风声都未听到。 勾结外敌,杨昊御会这么蠢么? 文笙随即想到,一点儿不错,他就是这么蠢。 “大梁与吉鲁国交界的守军主帅是建昭帝的心腹,杨昊御即将打开大门放进一头猛兽,呵呵,怎么样,顾姑娘考虑一下,为着这千千万万的黎民百姓,李承运那里便委屈一下。” 他手上微动,大半截鱼身被割下来,向着文笙跟前的碟子落下。 “奉我为主,有我大周宝藏,我担保一年半载便可将吉鲁大军赶出去,到时天下太平,李承运做个世袭罔替的平王,天下兵马大元帅除了纪南棠不作第二人想,你看如何?” 第四百五十八章 白云坞的实力(二合一) 白云坞主所说的条件可谓十分优厚。 但文笙却知道,诱饵越是香甜,后头的钓钩可能越危险。 她微微一笑:“坞主见谅,我只是国公爷麾下一个小小的乐师,不像钟公子,自己便做得了自己的主,坞主的意思,我会如实向国公爷回禀。” 不论是幽帝后裔入世要逐鹿天下,还是杨昊御勾结吉鲁国的消息,都需要尽早给李承运通个气,权衡利弊之后,文笙没有质疑白云坞主的这番话,而是顺势而为,敷衍了一下对方。 白云坞主没有紧盯着她不放,而是将目光转向了那边厢的谭五先生。 谭五先生已经等了半天,微微一哂:“这条鱼分来分去,坞主还剩下什么?” 白云坞主笑笑:“谭五先生说的不错,所以……只能这样了。” 说话间,他将那鱼的背鳍和腹鳍切了下来。 谭五先生原本已经打定主意,不管白云坞主如何花言巧语,他都要好好说道说道,以免得顾文笙被对方蒙骗,继而拉拢过去。 谁知白云坞主隔空送过来的只是两片鱼鳍,这差距也太大了吧。 “谭老国师在乐师里头德高望重,可论起治国理政来,呵呵,容老朽说一句不中听的,只看他扶持建昭帝登基,这三十年来有何建树?大梁乱成这样,谭老国师难辞其咎。” 谭五先生脸上变色:“坞主慎言!” 白云坞主点了点头:“当着人子说这话,老朽确实有些过了。不过谭五先生不能否认,人的精力始终有限,即使惊才绝艳如幽帝,也无法兼顾江山与《希声谱》。这两片鱼鳍就代表我送与谭老国师的无上荣耀。保留玄音阁,谭家交出权柄,专心研究你们的妙音八法,若是感兴趣,可以与顾姑娘那里相互参详,我能做的退让,也就是如此了。” 不但谭五先生愣神。文笙听完也颇觉意外。 只是这样? 她原本见对方对钟天政和自己都着意拉拢。以为这老头儿不知会对谭五先生开出什么样的条件,以达到人人满意,皆大欢喜的局面。没想到他对谭家毫不留情,竟要将其直接踢出局。 谭五先生淡淡地道:“我现在最想知道的是,坞主说这番话到底有何依仗,该不会只有一方玉玺。一个传说中的宝藏吧?” 付兰诚半天没能插上话,此刻一旁帮腔:“不错。大话人人会说,白日梦么谁都会做,坞主不拿出点真材实料,又凭什么叫我们这些人奉你为主?” 白云坞主瞥他一眼。目光中带着些许嘲意,他左手向怀中一引,停在空中的那半条鱼连着碟子飞回到他跟前。稳稳落在案上,连点儿汤汁都没洒出来。 付兰诚面露疑惑:咦?他面前盘子里还是空着呢。 白云坞主慢腾腾拿起筷子。在那早就凉透了的鱼头上戳了戳:“在我看来,有这两样东西就够了,但既然诸位觉着只这两样还无法令大伙心服口服,也罢,我这就叫个人出来和你们见见面。” 他挑起一只鱼眼放进嘴里,放下筷子,轻拍了一下手。 掌声未毕,由后堂快步转出一个人来。 这人年纪也不小了,头发花白,穿了一件灰色长袍,不等文笙看清楚此人的长相,他已向着白云坞主的方向单膝跪倒,口称:“参见主公。” 文笙这里看的是背影,自钟天政的方向却能看个侧脸。 他皱了皱眉,露出意外之色:“朱子良?” 白云坞主笑道:“钟公子在与你打招呼,你怎的不回应?” 那人跪伏于地,动也未敢动,口中答道:“主公没有吩咐,属下不敢擅自与人交谈。” 这个人竟是原大梁江北大营统帅朱子良。 谭五先生哪还能保持镇静,霍地站起身,道:“朱子良,你!你怎的在此?朝廷交给你的数万大军呢,谁在带兵抵御南崇军队?” 朱子良就跟聋了一样,连头都没有回。 白云坞主满意地点了点头:“朱将军不用多礼,你起来吧。谭五先生问你话,你答一答他。” 朱子良这才爬了起来,他年纪不小,身手到还利落,站定之后向谭五先生这边稍稍侧身,语气平淡:“朱某麾下共有将士七万余,我带着他们几觅良主,而今自是追随朱某尽数投奔主公,至于同南崇还要不要打,是战是和,自然都听主公的。” 谭五先生半晌方道:“你莫不是疯了?” 他瞥眼向付兰诚望去。 虽然谭五先生不大看得起付兰诚,但在朱子良这件事上,除了付兰诚,他竟没有旁人可以商量。 当日朱子良两度倒戈,是杨昊御力保无事,朱子良也确实和朝廷联手,杀得杨昊俭勤王军丢盔弃甲,否则奉京又怎么会不计前嫌,继续委以重任? 朱子良投靠了白云坞主,相当于奉京往南的门户大开。 谭五先生眼见这一幕,哪里还呆得下去,满心想的都是怎么能离开这白云坞,赶紧把消息传回奉京去。 “哈哈。”钟天政突然发笑。 白云坞主甚是好脾气,问道:“钟公子因何发笑?” 钟天政收敛了笑容,欠了欠身:“我笑奉京的摄政王殿下和谭老国师,明知道朱将军降了反反了降,是根墙头草靠不住,还敢用他带兵打仗,可是朝廷无人了么?” 谭五先生为人实诚,闻言不由黑了脸,文笙却立刻便听出来钟天政的弦外之音。 这是特意说给那白云坞主听呢。 白云坞主“嗤”地一声轻笑,摇了摇头:“朱将军,钟公子这可是在提醒我呢,他觉着你归顺我只是权宜之计,来日还会倒向别人。你有什么要解释的?” 朱子良面色恭顺,单膝跪倒:“属下忠于主公之心皎如皓月,蒙主公赐下神丹,属下服用过后,主公想要属下的性命易如反掌,便是向天借胆,有人答应给属下个皇帝坐。属下也不敢再生反意。” 听了这番话。钟天政脸上的笑容登时淡了许多,向后倚去,将上半身靠在了椅背上。 文笙心下更是反感之极。 虽然不知道朱子良所说的神丹是个什么东西。但想来不外乎毒蛊之物,白云坞主用这东西来控制手下的生死,与把人都变成傀儡有什么不同。 看来今天果然是宴无好宴,白云坞主肆无忌惮。她知道了这么多秘密,想脱身恐怕不是易事。 就听钟天政淡淡地道:“坞主你这是何意。难不成要给我们四人每人一颗神丹么?” 白云坞主轻轻挥了下手,朱子良站起来,小心退到他身后。 “呵呵,钟公子你过虑了。诸位乘船来的时候看到白云坞周围的小岛了么。划船的人会给你们介绍,那些岛屿名叫千花岛,岛上四季开满鲜花。若是收集花籽。经由特殊的配方炼制成丹,常人服用之后会觉精力无穷。上天入地,体会一遭神仙般的逍遥。诸位试想,能做到神仙,谁还稀罕人世间的荣华富贵。” 说到这里,白云坞主状甚自得,微微笑着又道:“若说有什么不妥当的地方,就是容易成瘾。朱将军这般的自是没什么关系,神丹我这里有的是,钟公子、顾姑娘还有谭五先生你们都是乐师,精神若是出现问题,技艺必定大受影响。我自然是不舍得的。到是付门主,有兴趣的话可以试试。” 钟天政一听事不关己,登时闭上了嘴。 付兰诚见白云坞主果真自袖子里拿出个小瓷瓶来,由中倒出一颗丹药,脸色微变,起身道:“老家伙,你休想诓我吃下这劳什子毒药,叫我做你手里的傀儡!” 白云坞主望向他,遗憾地摇了摇头:“我的宏图中可没有杨昊御的一席之地,付门主跟错了人,想要改换门庭的话,只有这么一条途径,为什么还要执迷不悔呢?” 付兰诚喝道:“我不与你个疯子多说!”伸手拔刀。 谭五先生看了文笙一眼,手已经摸上了琴。 这一眼,寻求同盟的意思十分明显。 文笙也确实有联手的打算。 若能冲出去,谁愿意留在这鬼地方。 只是由这白云坞主方才显露的几手看,此人无疑是个劲敌。 付兰诚一脚踹了眼前的桌案,拔刀冲上,谭五先生手挥七弦,这两人虽然从未合练过,经验使然,竟是琴刀齐鸣,配合得相当默契。 文笙眼中瞬间竟出现了虚影,那是付兰诚百相门的看家刀法。 白云坞主犹自稳坐席上,抬手间袍袖一张,偌大的衣袖鼓胀起来,像个布口袋罩向付兰诚的钢刀。 “当”!一声闷响,就像钢刀斩中一块石头。 付兰诚一招未建功,疾向后退。 这时候客厅里已经乱作一团,朱子良缩在白云坞主身后不提,白云坞主在与付兰诚过招,谭五先生在以琴助阵,文笙也在弹琴,她弹的是《探花》,选择的目标是白云坞主,朱子良和钟天政。 而此刻钟天政也离了席,他瞪了文笙一眼,脚步踉跄,匆匆向后退。 大家都想早一刻离开这是非之地。 付兰诚这一退,退得可谓是干净利落,大有脚底抹油之势。 谭五先生面露无奈,单手捧起琴,起身离座。 白云坞主长笑一声,飞身跃起,就见一道人影半空追上付兰诚,将他抓了起来,向外头掼去。 这一下宛如电光石火,谭五先生欲待另寻别的退路,眼见来不及了,白云坞主大步而回,袍袖一挥,重新坐到了主位。 他侧头斜乜了退至中途的谭五先生一眼,哈哈大笑:“真是好笑,诸位以为我这白云坞是想来便来,想走便走的?” 笑完了,他脸色一沉,高声道:“人呢,都给我应一声。” 就听着客厅外头轰然回应:“参见主公!” 听声音,不下于二三百人,已将客厅团团围住。 跟着门口有一人道:“主公,抓到姓付的了。” 白云坞主懒洋洋道:“真是,总有人敬酒不吃吃罚酒。送进来吧。” 进门送付兰诚的,正是东方。 付兰诚被他提在手上,神情委顿,身上像抽了筋一样,一看便是吃了大亏。 东方当着白云坞主的面比朱子良要自在得多,腰板挺得也直,到了近前,一躬身,将付兰诚放到地上。 白云坞主摆了摆手:“赐他一颗神丹。” 东方领命,上前拿了丹药,单手撬开付兰诚的下巴,不理会他挣扎,硬生生将那颗丹药给他塞了进去。 虽然付兰诚方才见势不妙,丢下自己先逃,谭五先生却不得不开口:“坞主如此强人所难,岂是英雄豪杰所为?” 白云坞主嗤笑一声:“过些时候,付门主感激我还来不及,不信就等着瞧。诸位,我这鸡杀得好看么,还不归座?” 此时尚在座上的只有文笙。 不过谭五先生眼见是跑不了了,钟天政见机虽早,也没能逃掉。 很快一个脸生的汉子引着钟天政回来,将他一直带到桌前,盯着他入座,没有离开,就退后一步,站在他背后监视。 钟天政苦笑道:“好吧,识时务者为俊杰,坞主的条件我应了。” 这时候付兰诚口中“赫赫”,面容有些扭曲,两眼睁得浑圆,手脚挣扎欲动,显是丹药发挥作用了。 白云坞主吩咐东方:“带他下去好好享受。” 东方应了一声,拖着付兰诚退出去,由始至终都未向文笙看上一眼。 谭五先生冷冷地道:“请恕我无法与坞主为伍,要杀要刮,悉听尊便吧。” 只剩下文笙未表态,白云坞主望过来,文笙叹道:“看来坞主是不会放我回去见程国公了,就我个人而言,我是赞成谭五先生的。” 白云坞主目光直视着她,其中蕴含强大的压力:“即使是《希声谱》也无法令你改变主意?” 文笙默然片刻,点了点头。 白云坞主看上去有些失望,长身而起,道:“我给你点时间,你好好考虑清楚。钟公子,你随我来,我有一事不明,想向你请教,你同我说说你那‘新乐’是怎么一回事?合鸣又是怎么做到的?” 第四百五十九章 有情无情(二合一) 钟天政跟着白云坞主走了。 剩下文笙和谭五先生处在重重监视下,相顾无言。 其实比起谭五先生,文笙多少还有点依仗。 虽然她已经先后在白云坞主和东方身上试验过,之前无往而不利的《探花》不知什么原因竟然失了效,就像白云坞主并不怕谭五先生的琴声,他的身体像是被一层看不到的硬壳包裹,所有音律对他的影响都隔了一层。 但《希声谱》除了《探花》和《伐木》,还有用来自保的《行船》。 白云坞主会对合鸣感兴趣,文笙猜测他其实对《行船》竖起的无形屏障并没有破解之策。 话说回来,若白云坞主全部都搞得定,话里话外不会如此看重推崇《希声谱》,而自己也不会还好端端地坐在这里。 不过在这等孤立无援的情况下,想要单凭《行船》从白云坞硬闯出去,再坐着船原路返回,离开这座水上迷宫,这么不现实的事,文笙只是一想就压下了念头。 有道是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既然来了,索性看看这位白云坞主还能搞出什么名堂。 天到这般时候,文笙和谭五先生都有些饥肠辘辘。 谭五先生苦笑道:“看来有的吃就不错了,还嫌什么干净不干净。我先来,你等一等,万一饭菜里头真添加了那什么神丹,好歹还能剩下一个。” 虽然文笙觉着狂妄的人大多不屑说谎,而且白云坞主真要使这下三滥的手段,他俩在人家的地盘上,多半防不胜防,不过谭五先生的好意她还是心领了。 二人吃过饭。文笙道:“谭五叔,我们出去转转吧。” 说到这里,她扭头问身后两个陌生的汉子:“坞主没说要软禁我俩,不准离开这大厅吧?” 那两人交换了个眼色:“没有。” 文笙和谭五先生得以自大厅里出来,带着琴在岛上简单逛了逛。 白云坞里绝大多数地方不允许二人进入,他俩身后拖着一长串尾巴,在山道和树林间研究了一番千花岛的地势和白云坞的房舍布局。 在树林里。他们遇上几个樵夫。 这几人都穿着粗布衣衫。袒露着古铜色的肌肤,身上不见困窘落魄,眼神清透仿佛不惹尘埃。挥斧间谈笑自若,看上去既不像是习武之人假扮成这副模样惺惺作态,也不像是为了生计所迫在辛苦劳作。 他们来时路上遇到的那吹笛人赫然在列。 在白云坞另一面的码头,文笙又瞧见了五六个纤夫。他们正将一艘空船在沙滩上来回拖拽。 不远处更有几个丫鬟打扮的妙龄少女高高挽起裤腿,弯着腰在莲叶间流连。不知在忙活什么,清脆的笑声不时响起。 谭五先生嘲道:“这白云坞还养了不少闲人,不都是沿湖百姓进献的童男童女吧?” 后边跟随的坞里仆从傲然道:“自然不是,能得坞主看上眼带到岛上来的哪会是寻常人?一千个人里头也不一定能挑出一个来。” 谭五先生心里不以为然。但他向来不愿与人逞口舌之利,何况对方不过是个奴仆之流,沉默不语以对之。 这一幕一幕看在文笙眼中。却觉大有深意。 一次还可以说是巧合,再二再三下来。她又怎么会想不到,这是白云坞主在培养《希声谱》的传人呢。 原来那人的《伐木》是这样领悟的。 未曾经历过外头的风风雨雨,不知人间疾苦,并不像自己这样,历劫重生,早早有了一种看破红尘的隐士心态。 不是返璞归真的真,却像这山林间的鸟雀一样,是新生的真,纯白无垢,自在也是真自在。 看那吹笛人年纪也不小了,白云坞主真做得出来,将他从小送到岛上,不与外界接触,数十年只在伐木与吹笛中度过? 想到这里,文笙不禁打了个寒颤。 一个局苦心经营几十年的时间,甚至更久,这老家伙到底想要图谋什么? 这些蛛丝马迹,只有知道《希声谱》内情的人才能发现,文笙没有同谭五先生细说,而是找了个平台坐下来,将“太平”横放膝上,依次将《伐木》、《行船》、《采荇》这几支曲子弹了一遍。 这白云坞里的所见所闻,坞主老头儿的言行,以及为什么找了他们几个来,这其中隐约有一条线串着,文笙一时想不到,却可以断定必定与《希声谱》有着莫大关联。 “太平”七弦震动,将清越悠扬的琴声远远送出去。 作为旁听者的谭五先生有个感觉,好似周围山林间都跟着静了一静。 快到傍晚时,就听脚步沙沙,东方带了两个人过来。 一个是那会吹《伐木》的砍柴汉子,另一位是个五十来岁的老妇人。 那老妇虽是荆钗布裙,却收拾得很干净,头发半黑半白,神情有些拘谨,望向文笙的目光中还带着一丝怯意。 若在刚到白云坞的时候,文笙或许还猜不到对方的身份,但现在她只是扫了一眼,发现老妇背上背了张有年月的古琴,便知道这也是一位乐师。 只怕还是一位学习了《希声谱》的乐师。 东方丝毫不顾忌谭五先生也在,笑道:“顾姑娘不进屋去,却坐在这里弹琴,真是好兴致。” 文笙没有理睬他,突然单手在弦上一“拂”,食指自外向内瞬间抹过五根琴弦。 随着《行船》这空弦散音一出,无形屏障在她身前陡然撑开,东方不防,被直接弹开几步,向后踉跄了一下方才站住。 他没料到文笙会选在这时候给他了个难堪,张了张嘴,一时没能接上话去。 文笙却是微微一笑,果然白云坞的这些人对《行船》没有什么办法克制。 她停了琴,沉声道:“什么事?” 这个反应比之前可是冷淡多了。东方赔笑道:“我没有事,是这两位有不解的地方想向顾姑娘请教,顾姑娘不是要办学堂么,不知肯不肯不计较彼此的身份地位,就在这里指点一下他们。” 谭五先生在旁嗤笑一声:“这等要求可真稀奇。能叫你们如此用心良苦,看来这《希声谱》还真是要紧。” 文笙想了一想,没有拒绝。望向后头的樵夫和老妇。说话的语气称得上是和颜悦色:“是什么问题?先说出来我听听吧。” 那樵夫显是不怎么擅长与人沟通,张口即问:“你为什么能奏出这么多首曲子来?你知道怎么将我吹的那一曲和她弹的曲子合二为一么?” 文笙怔然:“什么?” 东方咳了一声,道:“还是由张夫人来说吧。” 那老妇有些局促。手在衣襟上无意识地蹭了蹭,道:“你刚才弹的曲子,我也会一首。我不知道有什么用,但坞主说我没有弹错。” 说着。她自背后将古琴拿下来,在文笙旁边的石阶上坐下。极为熟练地将《采荇》弹了一遍。 文笙听罢,轻轻叹了口气。 曲调没有错,曲意也相合,这位张夫人看来确实掌握了《采荇》。 她将《采荇》练到这么熟。看样子从来没有与乐师对练过,所以心中没有数,连她自己都说“不知道有什么用”。 那她这样辛苦练琴又有何意义?只是为了白云坞主的一句话么? 可此时坐在自己面前的明明是个活生生的人。 文笙不自觉将语气放得轻柔:“你弹得没有错。” 那老妇闻言露出轻松的笑容。跟着又道:“我只会这一曲。坞主言道,我们两个的曲子能够融会贯通。合二为一,到时候就会有了不起的改变,你既然两首都会弹,能不能告诉我们,怎么样才能合到一起?” 融会贯通? 文笙眼望远处湖水中开满鲜花的小岛,半晌没有说话。 她不说不动,向她请教的二人不敢打扰,就是东方和谭五先生虽然各怀想法,也知道她正在思索一个莫大的难题,出于种种考虑不好打断。 文笙足足出神了有一刻钟,方歉然地笑笑:“融会贯通我也做不到,我现在还在逐一体验每一支曲子,若依我的粗浅见解,这两首曲子在《希声谱》里是比较容易入门的,因为其中蕴含的情绪相对简单而自然。他那一曲我将其称作《伐木》,你这一曲我将其叫作《采荇》,两者的节奏都轻快,但若要在《希声谱》中选出两支曲子融合,这显然不是最好的选择。” 老妇和樵夫思绪显是有些跟不上,面露茫然,东方虽然不是乐师,所知却比二人要多,失声道:“此言何解?” 文笙好似忘了心中的不快,淡淡回答:“非要说的话,《伐木》志在山林,乃是无情,《采荇》有好逑之意,其实是多情,二者背道而驰,怎么好融合?” 话音方落,就听着一旁树丛里有人鼓掌:“说的好。说的太好了。原来我们走了这么多年弯路,幸好今日得顾姑娘一语道破玄机。我们大周后人等了几百年,终于等来了顾姑娘这等奇才,这是老天爷想叫我们成事啊。” 文笙一听声音,就知道是白云坞主。 这老头子藏在树林里偷听,到不觉着有失身份。 东方退后几步,恭敬道:“坞主到了。” 老妇和樵夫不明所以,跟着退开,看神情还有些懵懂。 白云坞主没有露面,道:“天晚了,东方,你带二位贵客先去用了晚饭,请他们先住下来。一会儿我还有份厚礼要送给顾姑娘。” 树丛里似有一阵微风刮过,那白云坞主就此没了动静。 东方应了声“是”,停了半晌不闻有声,笑道:“坞主已经离开了。两位,请吧,坞主既然发了话,两位就别管外边风风雨雨,安心住下来。” 说完他又转向了另外两人,叮嘱道:“你们先回去吧,以后有的是机会向客人请教,坞主没有别的吩咐之前,就先照原来的练。” 文笙和谭五先生跟着东方去吃了点东西,谭五先生一早意识到自己就是个陪绑的,偏偏陷在这里,既走不脱,又没办法除掉钟天政那个祸害,自然没什么胃口。 到了晚上住宿的时候,文笙和谭五先生势必要分开,在东方的刻意安排下,两人离得还挺远。 文笙住下来之后不由地想起王十三,她一走就是一天,不知道十三这时候在做什么,有没有担心地睡不着。 既然说是有厚礼要送来,文笙自然要等一等。 大约入更时分,东方去而复返,敲门进屋后取出一张曲谱交给文笙。 曲谱的前头一小截,赫然正是之前东方拿来引她赴宴的诱饵。 这一曲《希声谱》来得着实不易。 “你问问你家坞主,何不将余下的几首一齐拿来?反正他当日也曾将全套的《希声谱》向外散布过。别说你们不知道那套曲谱正是落在钟天政手里。” 正好钟天政也在,难道白云坞主就不怕他俩私下里瞒着他达成什么协议? 东方笑道:“坞主的决定,我等不敢随便质疑。不过姑娘的意思我会带到。” 文笙微微一哂,拿过琴来。 东方知道她这是要研究新曲谱了,欠身退了出去,还体贴地帮她将房门关上。 文笙看一会曲谱,弹几个音,如此来来回回,等打出谱来已经有二更天了。 这时候屋外突然传来脚步声响,来人到了门口,轻轻扣了几扣。 文笙抬手止住弦上余音,一时间此情此景叫她恍惚觉着时光倒流。 “门没插,请进吧。” 房门推开了一扇,来人站在门口,没有进来。 文笙望向他,脑海中的念头转了几转。 要怎么办?《探花》?太费时间;《碎玉》?犯不着;袖箭?离得有些远啊。 钟天政驻足门外,良久方轻轻叹了口气:“白云坞主允我来见见你,只不知这首曲子是有情还是无情?” 文笙听着“有情无情”四字从他薄薄的双唇间吐出来,身上骤然迸发出凛冽的杀意。 钟天政立时就感觉到了,举手苦笑道:“你呀,这时候还想要杀我,是不是打算一辈子就留在这个鬼地方?” 第四百六十章 《连枝》(二合一) 文笙收敛了一下心中的不快:“钟公子有什么话直说吧,不用拐弯抹角。” “其实……”钟天政凝视着文笙,似在揣摩她神情间每一分细微的变化,“算了,你我之间若是要翻旧账的话,到明天天亮也说不完。眼下陷在这里,你我都不好过,何不暂时放下以前的恩怨,联起手来,先脱困再说。” 文笙望着他若有所思。 这到真像是钟天政会说出来的话,做出来的事。 所以文笙对他半夜来访一点都不意外。 少顷,她做了决断,垂下眼去,微微一哂:“没有信任,彼此不敢交托后背,这样的联手,又有几分成功的可能?也罢,你进来说吧。” 钟天政进了屋,随手将房门关上。 烛火摇曳,夜正深时。 这样的独处,就像是之前在玄音阁时的许多个夜晚。 文笙不知道钟天政是什么感觉,也许他面皮厚心肠狠全不在乎,文笙自己到是觉出了几分尴尬。 所以她低头假装看那首曲谱,眼角余光见钟天政走到椅子旁边坐下来,和她不过隔了一张桌子,而后掏出块帕子来掩了嘴,发出一连串闷咳。 他都伤得这么重了,还没停下折腾,跑来关中用计劫走了谭容华和谭令蕙,这不完全是自作自受么,该! 文笙拿起曲谱,侧转身对上烛光,丢钟天政在旁边,渐渐的,她深入了进去,被那首曲谱完全吸引了心神。 钟天政也不打扰,收了帕子。安静坐在一旁,眉头轻皱,怔怔望着她。 不知过了多久,烛芯“剥”地一声爆开了一个灯花。 文笙回过神来,听钟天政轻声叹道:“你果然是喜欢这些,我们都落到这等田地了,诸事纠缠。想来你烦恼更是不少。竟还能去潜心研究,我认得那么多乐师,若论初心喜欢音律的不少。真正尝到权利的妙处,还能如此不动摇的,不过三两之数。是不是因为这个,你才能够参悟得了《希声谱》?” 他的声音因为咳嗽有些黯哑。在这样的一个夜晚,衬着明暗未定的烛火。听上去仿佛叹息,带着几分蛊惑。 文笙却丝毫未受影响,嗤笑道:“我认识的人里头,像阁下这样为实现自己的野心不计手段不惜代价的。也不是很多。钟公子,拍马屁是没用的,不如直说。你到底想如何联手吧。” 钟天政面现忡怅:“真是近墨者黑,你和那王十三混得久了。变得牙尖嘴利,说话如此尖刻。” 文笙回以一笑:“是么,呵呵,多谢夸奖。” 钟天政站了起来,走至窗前,背冲文笙将手放在窗棂上:“你都不问问我,之前是怎么在你们两个的追杀之下侥幸不死?” 先是示好,这又是示弱,文笙瞥了他一眼,似笑非笑:“那请问钟公子,你在飞云江落水怎么没死呢?” 钟天政深深呼吸,文笙看不到他此刻的表情,只听他语气有些平淡:“那时候我已经传了信给段正卿,他正在赶来鬼见峡的途中,若你当时和王十三再多停留一阵,或者往北搜索个一两里水程,就会与他的船迎面撞上。到时候,多半就能一举除掉我这个祸害了。” 文笙认真地回道:“多谢指点,下次我一定记得。” “噗。”钟天政笑出声来,他越笑越厉害,趴在窗户上几乎笑出了眼泪。 “哈哈,顾文笙,你说我们两个竟然走到今天,直欲杀对方而后快,好不好笑?” 文笙闭嘴不答。 钟天政趴在那里,伸手至眼角轻轻擦拭,微微摇头:“说起来我还要感谢白云坞主,多亏他给了我这个机会,你我还能像以前一样坐下来说说话。” 既然说到了那个老头子,文笙道:“白云坞主拿下了朱子良的七万大军,已经初成气候,他许给你的条件也不差,整个江北连同大东焱之主,钟公子何不见好就收答应下来?” 这到这里文笙心中微凛,白天席上钟天政可不是二话不说就答应了么,他来见自己,说是联手,谁知会不会是因白云坞主的授意另有图谋。 自打二人相识以来,自己受他蒙骗的次数实在是数也数不清了。 不过钟天政这人,暂时隐忍尚可,时间长了绝不是个能屈居人下的人。 果然钟天政转过头来,仿佛不认识一般望着文笙:“人生本已苦短,我付出了这么多,若到头来还要仰人鼻息,岂不可笑?” 没由来的,文笙觉着他此时说的是真心话。 “你付出了这么多……” “难道不是么,十几年的苦心经营,朋友没了,忠心的手下越来越少,甚至于健康、寿数,还有你。所有的这些,区区一个江北怎么能够?林经死在了鬼见峡,不过我不怪你,这是老天爷的捉弄。” 文笙听着钟天政语气怅然,想起同样忠心于他却被冷漠对待的钱平,嘲道:“看来只有死人,你才会念着他们的好。” 钟天政望着文笙欲言又止,似是想要解释,却又将话咽了下去。 文笙不由地想起了谭瑶华。 屋子里气氛骤然冷了下来。 钟天政有所察觉,道:“我看你和谭五先生处得不错,怎么,李承运与谭梦州已经达成了协议?” 文笙淡淡地道:“一码归一码。” 钟天政不知是觉着有趣还是好笑,嘴角翘了翘:“这到是你能干出来的事。好吧,看在你我联手份上,虽然谭家人恨不得我死,在这白云坞我暂且不动他。你若是想,我们脱困也可带他一起,说起来你们两人,我只有一个,还是你那里占了便宜。” 又来了。真是本性难改,什么都要算一算。 文笙便趁机问他:“先前失踪的谭家人是不是被你捉了去?” 钟天政眼睛亮闪闪的,仿佛带着点得意:“你说谭容华和谭令蕙?这不是很明显么?” 文笙深深吸气:“什么条件才肯放人?” 钟天政回来坐下,他没想到这话没等谭五先生问及,先从文笙嘴里听到,但不管如何,一晚上他总算掌握了回主动。嘲道:“你管得真多。是在替李承运施恩于谭家么?别说我没提醒你,这点恩惠对谭梦州没用。” 文笙皱眉:“问你条件,直说就是。你何时变得如此聒噪?” 聒噪?钟天政不由怔了怔,望着文笙一时接不上话去。 文笙若是骂他阴险、毒辣,都在情理之中,他都认了。可他何时会与聒噪沾上边,这话用来形容那个恬不知耻的莽夫王十三还差不多。 停了一停。他才道:“等离开这里再说吧。” 文笙当他推搪,轻哼了一声:“那你说来听听,怎么才能离开这里?” 钟天政望着文笙笑了。 这是他今天晚上第一次露出发自内心的笑容,带着些许畅快之意。 钟天政的脸色苍白。身体看上去很是虚弱,仿佛随时会一病不起,但精神却很健旺。眼睛如墨一般,既深又亮。带着笃定,叫人不由自主便相信他真的有办法。 文笙不想与他对视,转开了目光。 “怎么离开,我现在还不能断定,还在想办法套那白云坞主的话,能确定的只有一点,我想你也发现了,那老家伙急需《希声谱》,我猜测他需要借助《希声谱》的力量去完成一件什么事,看起来,这件事对白云坞非常重要,很可能关系到这些大周后裔能不能一举翻身,夺回江山皇位。” 文笙点了点头,赞同道:“他们需要来自于《希声谱》的非常强大的力量。” 由那樵夫和老妇看,白云坞这么多年在研究《希声谱》上也有一些突破,但显然一支琴曲的力量还不够,他们受限于这件事,一直藏身白云坞,不显山不露水,却将《希声谱》悄悄散布出去。 这么多年,终于有人学会了《希声谱》,并且是来者不拒,大有得到一首学会一首的架势。 这意味着文笙在学习方法或者是天赋悟性上和白云坞专门培养的人完全不同。 这些大周后裔们觉着机会来了,他们也的确把文笙给“请”来了白云坞。 至于为什么将钟天政也找来,那就更好猜了。 白云坞主已经在席上说得很明白,因为“新乐”以及合鸣。 合鸣可以极大提升乐曲的力量,若是文笙的能力达不到要求,那就通过合鸣来补足,甚至于文笙坚决不肯配合的话,他们还可以召集齐了自己人试一试。 文笙转念间已经在脑海中将这些头绪理顺,沉吟道:“只能是《希声谱》,别的都不行,这么特别的话,多半是与幽帝有关系。” 钟天政未置可否,接道:“既然对方这么热切,我们就只能从《希声谱》着手寻找机会。这支曲子白云坞没人学得会,不过我想应该难不倒你。” 他冲着桌案上的那张曲谱抬了抬下巴。 文笙随手在“太平”上轻轻一抹,琴弦“仙翁”回应。 “才刚刚打出谱来,离学会还早。那老家伙到是什么都跟你说,白云坞里为什么没人会这支曲子?” 钟天政望着她,似在判断她真不知道还是在装糊涂。 文笙左手托腮,右手有一搭没一搭地撩拨着琴弦。 钟天政道:“那老家伙给我看了《希声谱》的真本。据说是幽帝亲笔所写。” 文笙闻言有些惊讶,忍不住抬眼看他。 “与你手里的那本不同?” 钟天政点头承认:“每一篇曲谱下面,幽帝都注明了那曲子的作用。像你取名《菜荇》的那首,就写了‘予取予求,令其无声’八个字。你要知道这一篇么?” 文笙眼睛甚亮:“说来听听。” 钟天政道:“也是八个字,‘同气连枝,福祸与共’。应该符合你说的多情一类,所以他把这首曲谱给了你,我也挺希望能听你弹一回,亲身体验,是个什么感觉。” 文笙一哂,反问道:“他为什么要给你看真本?” 钟天政想说话,却被突然涌上的躁意打断,取出帕子来掩住嘴剧烈咳了一通,顿了顿,看也不看便将帕子揉成一团收起来,道:“他说将全本放出去的时候有失考虑,没想到真有人能领悟,他要叫我知道,旁的你学了也到罢了,哪怕学会玉石俱焚那篇也不打紧,但有一首,虽然他觉着你不大可能学成,但绝不可冒险。” 如此一说,反到勾起了文笙的好奇来:“是什么?很厉害?” “很厉害。对他影响可能还小些,对我用的话就太可怕了。”钟天政坦然承认。 文笙啧啧两声:“好想学。这样的话还有一曲,岂不是无关紧要,可以给我?” 钟天政啼笑皆非望着她。 文笙眯了下眼:“不是说联手么?我实力越强,我们才越有可能全身而退。” “好吧,接下来我会时常呆在你这里,要把当日同乐台上的合鸣捡回来,你我需要好好培养一下默契。” 文笙不由撇了撇嘴,钟天政视若不见,接着道:“等你把这一首先学会练熟了,哄得我高兴,给你也不打紧。” 文笙脸色沉了下来,没随着他的话讲,“嗤”了一声:“合鸣怕是不可能了,你别忘了,当日同乐台上是三个人,谭兄那会儿还活着呢。” 钟天政脸色微变。 文笙哪里管他高不高兴,就像没看到一样,开口赶人:“夜深了,话若是已经说完,钟公子便请回吧。” 钟天政叹了口气,沉默着站起身,走出门去。 他这一来一去,文笙心情跟着变得很糟糕,抛开《希声谱》弹了好久的琴,才算平静下来。 她想钟天政其实是有所保留的,能叫白云坞主如此大动干戈,又与幽帝有关,大约除了玉玺和他遗留的宝藏,不作其它猜想。 那么钟天政撺掇着她勤练《希声谱》,到底是想要联手逃出去,还是起了贪心,还真是不好估计。 不管怎样,先提升自己的实力总不会错。 这时候文笙才有心情继续研究那首曲谱。 原来幽帝已经为这一曲起好了名字。 “况我连枝树,与子同一身。 昔为鸳和鸯,今为参与辰……” 第四百六十一章 两件憾事(二合一) 文笙想到的这首诗出自《昭明文选》,在她的前世,《文选》影响之深远几乎与经传并列。 这是一首别诗,朋友之相亲,就好像树叶长在树枝上,同出一脉,枝干相连。 这种深厚、复杂的感情,对在白云坞长大的乐师来说自是深奥难懂,可文笙已经活了两世,经历过太多生生死死,悲欢离合,要理解它,而后推己及人,其实并没有多难。 从《伐木》、《行船》到《碎玉》、《连枝》,贯穿于《希声谱》各篇章的精神始终如一。 谦和又坚韧,宽厚又决绝。 这令文笙觉着创出《希声谱》的幽帝更像是一位不贪恋权贵的贤者隐士,怎么样都与那个传说中懦弱无能的失位君王对不上号。 所以她其实是相信了白云坞主的那番说辞。 惊才绝艳的幽帝因为执着于研究《希声谱》,没有更多的精力处理朝政,才被大将军杨天忠趁机夺去了江山社稷。 幽帝虽然退位,但显而易见晚年并不凄凉,玉玺还带在身边,有大周朝累世积攒下来的宝藏,有忠心于他的后代和臣民,更重要的是,他终于研究有成,创下《希声谱》达成所愿。 接下来的日子里,虽然钟天政常常来看她,分明是想知道文笙新到手的这篇《希声谱》到底是个什么情形,最好还能亲身体会一番,但文笙却是半点露一手的意思也没有。 钟天政要来便来,钟天政走,她也绝不出言挽留。 白天的时候,谭五先生多半也在,看着钟天政咬牙切齿。一副恨不得将其剥皮剔骨的样子,钟天政虽然不惧吧,想想对方会如此,根源多半还在谭瑶华身上,心里难免有些不自在。 夜里不好容易等着谭五先生走了,文笙就会用太晚了这等理由赶他离开。 曾经如韦陀花开一现的合鸣,任钟天政如何努力也无法达成。 转眼大半个月过去。 进到五月。哪怕是居住在这湖中小岛上。也能觉出来一天比一天炎热。 人心仿佛也跟着变得焦躁起来。 白云坞主亲自找了文笙问话。 “顾姑娘也考虑了这么长时间,我听钟公子说,你在他的劝说之下。态度有所转圜,对我那日的提议愿意再从长计议,我想听你亲口说一说。” 文笙被困岛上半个多月,与外界失去联系。不知多么想早日离开这鬼地方,她一去不返。十三那里不知急成这么样子,只是一想,文笙就觉着放心不下。 钟天政希望她与白云坞主虚与委蛇一番,将桥都铺好了。文笙皱了皱眉,忍不住道:“我说是与否,坞主都相信么。不怕我回头变卦?” 白云坞主端坐高处,注视着她:“旁人说话。我自然要掂量一下真假,但顾姑娘能够参悟《希声谱》,千万人里头只出了这么一个,注定了与众不同,钟公子说你从来不打诳语,我打听过的情况也是如此,所以才这般期待你的回答,更加希望能与你合作。” 钟天政说她从来不说谎话,这自然不是真的,可奇怪的是看白云坞主这样子仿佛还真信了。 文笙有些无语。 不利用起来,真是对不起钟天政煞费苦心,和她这段时间被迫失去的自由。 “我只想天下太平,不再看到烽烟四起,民不聊生,到那时我便守着学堂,与乐师们一道研究,将《希声谱》发扬光大。” 文笙这说的乃是真心话,白云坞主了然地点了点头,顺着她的话风道:“这个心愿,其实并不难实现。” 文笙不等他游说,继续道:“所以请坞主见谅,我其实不想过多参与政事,程国公和纪将军那里更是朋友之义,我一个女子,对他们的影响也有限。” 白云坞主张嘴欲言,文笙那里又不紧不慢补充了一句:“不过我会把你们的好意带回去,尽力为坞主关说。” 白云坞主要的也就是这么一句话,闻言登时露出笑容:“好,那我便等着听程国公那边的好消息。等到大楚重新立国,忘不了姑娘的好处。” 文笙心道:“你个老家伙且慢慢等着吧。”面上却是莞尔一笑:“除了《希声谱》,我也不需要别的好处。” 白云坞主哈哈大笑,笑过了方才问道:“前些天我叫东方拿给你的那篇曲谱练着可顺手?” 文笙见那老家伙脸上虽犹带笑意,眼中却有锋芒一闪而没,不敢掉以轻心,答道:“还好。” 白云坞主白眉低垂,笑得眯了眼:“我便知道,以姑娘的天赋以及才华,领悟这篇曲谱不是什么难事。” 文笙不得不欠了欠身,客气道:“还未多谢坞主慷慨相赠。” 白云坞主手摸胡须,一派慈祥:“这算什么,长了你就知道,老夫向来不藏私。就连那百相门门主付兰诚,虽然老夫不大看重他的能力和为人,在他弃暗投明幡然悔悟之后,老夫依旧是给了他梦寐以求的武功心法。” 初来那天,付兰诚便被白云坞主强行喂了药,打那以后,不管是文笙还是谭五先生都再未见过他。 听白云坞主主动提及,文笙佯作好奇:“付门主人在何处,可否叫出来一见?” 白云坞主含笑摇了摇头,回避了这一节,转移了话题:“《希声谱》顾姑娘可是已经学了七首了吧?” 文笙不由猜测付兰诚在被对方收服之后已经被派出了岛去。 如此遭殃的只怕是杨昊御。 她回应道:“不错,正是七首。” 白云坞主狡黠地笑了笑:“还有一首,怎么钟公子私下里还未给你么?你们一双小儿女,才貌相当,都是这般出色,老夫给你们提供了这么好的机会。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谁年轻的时候不犯点错,何必紧盯着不放。” 文笙神色微变,她着实是没想到这老家伙如此多事,这已经不但是想做和事老了,简直有化身媒婆之势。 白云坞主冲着文笙眨了眨眼,完全拿出了老人家对待晚辈的语气。带着些许亲昵:“好了。快去练琴吧,记着,要想办法将那几支曲子融会贯通。多花点心思。我还等着你练成之后帮我一个小忙呢。” 文笙鸡皮疙瘩都要冒起来了,再也不想多看那老妖怪一眼,站起身,头也不回地出了屋子。 白云坞主望着她背影。眼中精光闪烁,呵呵笑了起来。 与文笙谈过之后。他丝毫没有见一见谭五先生的意思,命人去将钟天政叫来。 谭五先生想的不错,这次他被一起请来,确实就是个陪绑的。倒霉地适逢其会。 白云坞主和钟天政说话就随意多了。 和聪明人说话不用兜圈子,一直以来,钟天政都表现得非常识时务。 “钟公子。我刚和顾姑娘谈过,看来你们的误会还没有解开啊。” 他将身体靠在椅背上。两眼紧盯着钟天政。 钟天政苦笑,轻咳两声,勉强止住,道:“她是一个较真的人,好和坏,错和对,一旦认定了,就很难改变。” 白云坞主慨叹道:“可只有她,领悟了《希声谱》。” 钟天政默然片刻,点了点头:“不错。” “我给了你机会,已经过去大半个月了,你的合鸣呢?为什么我还没见你使得出来?” 白云坞主眯着眼睛,目光有些阴冷。 钟天政早就习惯了他这一会儿冷一会儿热,这岛上能叫他始终和颜悦色,宛如带着一副精致面具的,只有顾文笙。 “我早便与坞主说过,合鸣需得两人互生爱慕,心心相印,我已经尽力挽回了,可她现在恨我如寇仇,避我如蛇蝎,除了慢慢打动她,我也没有更好的办法。” “尽力了?那首曲谱为什么还没有给她?钟公子,我知道你足智多谋,不甘心屈居人下,莫不是以为老夫行将就木,只需拖下去就能将问题解决?” 钟天政苦笑着辩解:“坞主真是冤枉钟某了。钟某再不济,这点儿眼力还是有的,像坞主这样的武学高手,浑身散发勃勃生机,太长不敢说,再活个几十年总没有问题。到是钟某,这次的伤势太重,在合鸣上有心无力不说,也没有几年好活了。” 白云坞主注目他良久,方道:“好吧,我更相信以钟公子的聪明,能够审时度势,知道怎么选择才是对的。你去吧,那件事抓紧时间,老夫就算能再活一万年,这月之内也必须要看到结果。否则付兰诚吃的那种丹药,我这里还有很多。” 钟天政叹息一声,站起身来便欲告辞。 白云坞主在他离开之前又加了一句:“你若忠心办事,老夫也不会不管你死活。你的伤我会想办法。” 文笙并不清楚钟天政在白云坞主那里承受了多大的压力。 当天晚上,谭五先生先行离开,钟天政在文笙的住处多赖了一会儿,直到文笙不耐烦,明显露出要赶人的意思,方道:“你还记不记得那年打团战,进到十甲之后,剩下的对手都很强,那天晚上,你我跑到那山谷中临时抱佛脚,我吹了一支曲子给你听。” 文笙如何会不记得,那便是《采荇》。 钟天政一说,当时的情形仿佛历历在目。 钟天政见她面色稍缓,在她对面坐下来,拿起了洞箫,道:“还有一首《希声谱》,索性一起告诉你吧。只是我现在身体不顶事,也不知道能不能一鼓作气吹完。” 他说得可怜,轻轻咳了两声,方才将箫对到唇边。 暗紫色的洞箫,愈发衬得他双唇没什么血色。 钟天政低垂下眼睛,脸上流露出深深的怀念之色,吐气发声。 入耳是一支很寻常的曲子,不同于“妙音八法”,任何的技巧用来修饰《希声谱》都毫无用处,甚至适得其反。所以钟天政简简单单就把这支曲子吹完了。 文笙只觉体内血流加快,好像有一只无形的手掌攥紧了她的心脏。 这一曲似陌生,似熟悉,给她的感觉简直要呼之欲出。 一曲吹毕,钟天政不及说别的,先撕心裂肺地咳嗽一阵,这一次,文笙注意到了他唇上未及拭去的腥红。 钟天政收起帕子,苦笑道:“这一曲对你而言其实作用不大,不过学得一曲是一曲,聊胜于无吧。行了,你研究吧,我先回去了。” 文笙抿了抿唇,没有作声。 钟天政站起来,目光仍落在文笙身上,怅然道:“我这些年做了很多令你深恶痛绝的事,大多并不后悔,唯有两件事,叫我很遗憾。一件是师兄的死,那真不是我的本意,是老天爷忌恨我,偏要令我绝了念想,再没有退路可走,另一件,就是刚到奉京的时候,我们有了个错误的开始。” 文笙和他四目相对,心里很不是滋味。 这些天,钟天政和她说了不少话,但这么敞开心扉的言语,还是第一次。 当着钟天政,文笙很少说话,但她心情之复杂低落谁能知道。 由朋友,到知己,再到仇敌,怨谁呢,又能怨谁? “若不是那个决定,若我……好好待你,你不用处处防着我,我们从朋友开始,也许一切都不一样。” 钟天政说完,不待文笙回应,迈步走出门去,连背影都透着落寞。 白云坞主说到做到,过了几天,果然给钟天政弄了个大夫来。 只不过这位“大夫”不是旁人,竟是董涛。 董涛这个假大夫最近在关中大大出了回风头,他把袁大家的病给治好了。 所以在这名医“穆老”身上,白云坞主大大走了回眼。 近来他全部心神都放在文笙和钟天政身上,连谭五先生都没空多管多问,更不用说一位大夫。听说他有点真本事,为给钟天政治病,派了手下去,连哄带吓唬,把人弄来再说。 董涛佯装不会武功,顺水推舟就跟着来了白云坞。 他正好有要事急着见文笙,没想到会这么顺利。 这一个月,大梁风云突变,驻扎在西方边境的守军竟然敞开了国门,任由吉鲁国大军进入大梁。 第四百六十二章 谋划脱困(二合一) 董涛说,在这之前,离水方面已经和朝廷进行了两轮商谈。 虽然没有什么实际性的进展,但谁也料不到杨昊御会做出这么疯狂的事。 吉鲁国大军进入梁境之后到是没有大举向东进犯,而是驻扎在了肃州,杨昊御率众自奉京出发,亲往肃州东南的泽西山和吉鲁国都元帅特慕尔会晤。 与此同时,他绕开了谭家人向离水方面下了最后通牒。 离水方面欠各大世家以及商贾的巨额债务由朝廷接手,负责偿还,纪南棠麾下二十万大军饷银朝廷亦全部承担。 但杨昊御也不白做冤大头,他限令李承运和纪南棠轻车从简,必须于五月底之前赶到奉京,参加下月月初的大朝会,拜见小皇帝,接受封赏,另外朝廷派了清乡侯赵宝衡率多名武将,欲到离水来接收军队以及在押的大批战俘。 这里头的玄机明眼人一看就懂。 董涛便对奉京方面所谓的大度退让嗤之以鼻。 “摄政王多半以为就他是聪明人,旁人都是傻子。国公爷欠的账,他一句话说接过去,也不管多少钱,不说拿什么怎么还,这明显就是想要赖账!鬼才相信他会给国公爷填窟窿,给国公爷个王爷当摆设,叫他挨天下人的骂。我呸!俘虏要交给他们,只怕转手就收了赎金把人放回去了。” 文笙深以为然。 董涛能找个机会单独与她聊几句不容易,文笙抓紧了时间问:“可知道国公爷那里准备如何应对?” 董涛摇了摇头:“杜先生只是传了信来,叫我赶紧通知你,这边要是一时半刻没有结果,便先回离水一趟。别的到是没有说。” 文笙苦笑,她早就归心似箭,可是要摆脱白云坞主那个老怪物,从这千花岛迷宫顺便离开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这时她才有空问起王十三:“这一个月关中形势如何,你们都做了些什么,十三呢,可着急了?” 董涛咧了咧嘴:“那些凑热闹的都散得差不多了。你一走没了音讯可急坏王老弟。他等了两天没见你回来。便跑来浦川找我,着急上火,嘴上起的那个大燎泡啊。足有这么大。” 董涛比划了一下,文笙可以想象得到十三当时气急败坏的模样,心里泛甜,忍不住抿嘴笑一笑。 到说到现在董涛还看不出来文笙和王十三之间的猫腻。他可白活这般岁数了。 他也不说破,添油加醋把王十三当时急如热锅蚂蚁般的模样说了说。心道:“兄弟,董大哥只能帮你到这般程度,剩下的就要靠你自己努力了。” “他找过我之后,又回了谭家人住的那个村子等消息。结果你和谭五先生迟迟未归。他看谭家人不顺眼,谭家那几个少爷对他也不甚客气,两下终于翻脸闹了起来。” 文笙没想到会出这等变故。闻言皱起了眉头。 “这一闹,竟叫那钱平找着机会逃了。” 文笙眉头顿时舒展开。笑道:“董大哥,这般时候了你还有闲心与我卖关子。” 董涛亦笑了:“早知瞒不过你,不过钱平到是未发觉上当。” “那大伙可是顺藤摸瓜,把谭家人救出来了?” 董涛敛了笑容:“王老弟没有跟去,他说咱们和谭家到底不是一伙的,好人做到这份上,叫对方知道欠咱个人情也就罢了,知道姓钟的不在,他懒得跑那一趟。正好去江北那边的兄弟回来,他带着我去给袁大家治病去了。谭家几个少爷去那一趟听说不怎么顺利,对方老巢是找着了,两下狠狠打了一架,人却没能救出来。” 说到这里他神色变得颇有些古怪,望眼欲穿的王十三没有机会来,他却被人悄悄地带上了岛。 别看外头都传是他医好了袁大家,可这里头真没他什么事啊。 药是配好了自南边拿回来的,怎么内服外敷信上写得清楚,刀是费辛费大夫开的,他董涛就是个滥竽充数的摆设。 白云坞主董涛没机会见着,上岛来见的第一个人,竟是众人十分想杀之而后快的钟天政。 当时他想:完了完了,姓钟的狗贼认识他,就凭当日他们一起在于泉呆了那么长时间,他就算伪装得再好,钟天政也不可能认不出来,这一露馅,没等见着顾姑娘就先交待了。 谁想钟天政只是眼中闪过一丝诧异,跟着就似笑非笑地递了手腕过来:“久闻穆老大名,没想到竟有缘在这里见着。还请穆老帮在下把一把脉,看看应该如何医治?” 奶奶的,狗贼胆子到大,董涛当时看着他那手腕,真想一把给他拧折了。 文笙心里有数,点了点头:“他再叫你治,你就放心大胆给他开方子。此地坞主是个野心勃勃的疯子,你躲着一点儿,千万别叫人盯上。” 跟着她将白云坞主以药控制朱子良和付兰诚的详情说了说,董涛脸上变色,骂道:“这伙人也不怕千刀万刮下地狱。我若落到那般境地,还不如直接死了干净,顾姑娘,你别忘了,到时我要管不住自己,就劳你给我个痛快。” 文笙宽慰他:“不会的。你小心着点,咱们不会在这里呆太久。” 杨昊御不安于现状,这背后不知有没有白云坞主在操纵,大梁诸州再陷战火已经初现端倪,文笙决定要不惜一切代价早日脱离樊笼。 不管是谭五先生还是钟天政,只要目标一致,就应摒弃前嫌,先联手对付了那老家伙再说。 至于白云坞主强留他们在这里做什么,其实那天他那话里已经露出口风来。 他说,想请文笙帮一个小忙。 可想而知,白云坞主用了这么大阵仗,还需得文笙先将《希声谱》数支曲子融会贯通,绝不会只是一个“小忙”这么简单。 《希声谱》文笙已经学到了八首。剩下那一首钟天政明告诉她,不管那老家伙还是他,都不可能透露,文笙也就暂时死心放下。 第八首《希声谱》最容易领悟。 文笙在钟天政吹奏那一曲的当晚就明白了其中的奥妙。 那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叫她想起了师父卞晴川的鼓声。 卞晴川的鼓声只有节奏,并且这节奏随他心意时时变化,他的鼓和他的人都是在战场上成长起来的。其中的杀气文笙继承不来。所以她虽然在卞晴川那里学到了些皮毛,真同师父比起来,还差得远。 但有这一曲就不同了。 曲谱所表达的更加丰满细腻。而且去掉了其中的火气,变得更中正平和,也就是说,更加适合文笙的脾气秉性。 文笙领悟这一曲之后。眯着眼睛想了半天,她想不知师父卞晴川听到这支曲子会是什么感受。他有没有可能以此为契机,学到《希声谱》。 为这个,虽然这支曲子听上去与残酷的战场有些格格不入,她还是将它命名为《点兵》。 若说《行船》能撑起无形屏障。保护自己和他人,那么《点兵》则是瞬间赋予了己方强大的潜力,同卞晴川的鼓声一样。《点兵》带来的是各方面的提升,速度、力量。乃至精神和感知。 《希声谱》诸篇之间若能融会贯通,文笙最先想到的不是《采荇》、《连枝》,而是这两首。 《行船》她很熟很熟,《点兵》虽是初学,却不陌生。 而钟天政正好可以跟上《行船》的旋律,练一练合鸣。 他也发觉了,自从董涛来到白云坞,文笙对他态度明显有所缓和。 虽然话依旧不多,但总算不像之前那样,一有机会就冷嘲热讽了,而且不管他呆多晚,文笙都全身心地投入在《希声谱》中,并不出言赶他走。 而文笙、谭五先生和董涛三人显是趁他不在的时候达成了某种共识。 谭五先生神色冷冷,董涛看他眼神也有些怪,但表面上却维持了和平的假象,好歹有了些联手的意思。 落到这番田地,钟天政本来也没有奢求很多,唯一叫他觉着郁闷的,是当日他和文笙于同乐台上大展神威的琴箫合鸣当真很难再现了。 “就算是为了练出合鸣,早日脱困,你冲我笑一笑行吗?” 文笙抬头瞥了他一眼,微微一哂:“说实话,看到你笑有些难。再者我笑就能练出合鸣?这不是自欺欺人么?” 董涛一旁点头:“顾姑娘说得对。” 谭五先生亦露出嘲笑之色,道:“顾乐师,我记得你上回说已经有了心仪之人,只等合适的时候便会有师长作主,这话我没记错吧,所以某人就不必假借什么合鸣的理由,痴心妄想了。” 这些天下来,他对钟天政恨意难消,却也觉着这么着看他不好过还挺解气。 钟天政明知道问题结症就是因为两人离心,试着一提,却遭三人一齐挤兑,几乎要气笑了,道:“好好好,有你们三个陪着,我才不着急,看最后是谁……” 狠话未等说完,他突觉着胸口一闷,气血翻涌,忍不住低头弯腰,咳得惊天动地。 要知道一个人任你如何天人之姿风度翩翩,一旦咳起来都不会好看了,加上钟天政与文笙独处时还好,再多两个男人,又都是对头,他极力不想表现出弱势来,每到想咳都忍着,此时猛地爆发出来,真是手忙脚乱,说不出得狼狈。 等他好不容易止住,收起帕子,抬头间却看到文笙脸上未及敛去的笑意。 两人眼神一触,文笙先行避开。 钟天政心下无奈:是了,现在只有看到他倒霉她才会高兴。 “想要离开白云坞,平时的话,就算是我们四人联手,机会也不大。我想来想去,只有在做那件事的时候,白云坞主和他一众手下必定全力以赴,说不定无法来拦截咱们,到是可以试一试。” 钟天政索性说起这人人关心的脱身计划,果然一说正事,那三人总算不针对他了。 “哪件事?”董涛问道。 钟天政摇了摇头:“我也不清楚。” “到时候自然就知道了。我要早一点,越早越好。”文笙道。 在这件事上谭五先生知道自己能起的作用有限,没有插嘴,只在旁边听着。 董涛劝道:“也急不得,你这么白天晚上地练琴,小心身体。” 钟天政沉吟道:“最理想的,自然是你那里《希声谱》能再有所突破,你我把合鸣也一起练出来,这样可以向那白云坞主隐瞒一定的实力,实在不行,也要想办法达成一样。不然我们必定逃不出去,不如就老实在岛上住着。” 文笙向来不愿把希望寄托在旁人身上,更何况这旁人还是钟天政。 “我来吧。我感觉有一线希望,再给我点时间。” 白云坞主宽限的时间是到五月底,半月过去,到五月二十几日的一天,钟天政面带喜色来见他。 “坞主,我与顾姑娘总算不负所托,练成了琴箫合鸣,钟某第一时间便来向坞主报告这个好消息。” 白云坞主闻言“腾”就站了起来:“哦,你们练成的是哪一曲?” “便是我与顾姑娘之前成功过的那曲,顾姑娘将它称作《行船》,合鸣之后防护之力成倍暴涨……” 白云坞主挥了下手,喜形于色:“哈哈,不用说了,我知道。不错,你做得不错。” 钟天政唇边露出一丝笑意:“坞主可要亲自听一听?” “不用了。你们我还有什么信不过的。再说量你也不敢在这件事上骗我。” 白云坞主因为所习功法的关系,对乐师所奏的曲子感觉十分迟钝,他不想和钟天政多说这个,两眼死死盯着对方,直到钟天政点头承认:“坞主所言甚是。”他才哈哈笑道:“行了,此时练成时间正合适。你去准备一下,等明天一早你俩跟我去个地方,给我帮个小忙。” 钟天政点头答应,趁着白云坞主心情好,提议道:“不如带上谭五,多少也能有点用处。” 他到不是真心为谭五先生着想,此时众人是一条绳子上的蚂蚱,不论丢下谁,其他人也走不成。 第四百六十三章 湖底(二合一) 白云坞主摸着胡子不知想到了什么,笑了笑:“也好。” 钟天政将右手成拳,放到唇边轻咳了两声,心下电转,思忖着怎么开口叫对方带上董涛才不显得突兀。 不想白云坞主见他咳嗽主动问起:“钟公子身体没见好转么,怎得还咳个不停?可是那姓穆的大夫徒有虚名?” 钟天政笑道:“多谢坞主挂怀,这位穆大夫我早听说过他的大名,近几年他一直在东边沿海几州游历,行踪飘忽,只听说和先前羽音社在那几州的乐师往来密切,经由他们穿针引线,给纪南棠麾下的不少将领都看过伤,医术着实了得。没想到坞主竟为了在下,把他给请来。” 白云坞主颇有兴味地“哦”了一声,目光闪动:“这么说这位大夫同顾姑娘还大有渊源?” 钟天政不信这老东西能掌握他的行踪,却不知道董涛是和文笙一道出现在袁家集的。 他故意冲白云坞主若有深意地笑一笑,答非所问:“不瞒坞主,钟某前段时间真是觉着有心无力,差不多要灯尽油枯,多亏了穆大夫,咳血之症缓解了很多,这才侥幸完成了坞主所托。” 白云坞主听他如此说,果然道:“既然钟公子的伤暂时还离不开他,那明天就叫上他一起吧。” 且不说这一晚上诸人如何精心准备,第二天文笙起了个大早,简单用了点清粥小菜,不到卯中,谭五先生、钟天政和董涛齐到她这里来集合。 钟天政见没有白云坞的人听墙角,郑重道:“我知道三位心中对我有成见。但能不能离开这鬼地方,全看今天,大敌当前若还不能同心协力,甚至于相互掣肘,那就太幼稚可笑了。有什么恩怨,咱们等出去再说。” 谭五先生淡淡瞥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董涛笑道:“钟公子说这话。是真心实意的么?” 钟天政道:“钟某若口是心非欺骗诸位。来日叫我一无所有,利刃穿心而死。” 董涛还待再说,文笙开口道:“就照你说的。大家先联手离开这里。你若不算计我们,我们也保证不在白云坞的地盘上和你动手。” 钟天政转向谭五先生:“五先生怎么说?” 谭五先生道:“出去之后,你要放了令蕙和容华。” 钟天政不甚在意地笑了笑:“我放了他们两个,谭家便会与我前事一笔勾销。化干戈为玉帛么?” 谭五先生冷笑:“做梦。” 钟天政也不恼:“所以钟某此举也不是自保罢了。五先生,咱们还是不要说岛外的事了。钟某诚心与诸位做此一行的生死之交,其它的,等咱们四个脱险之后再商议。” 他说生死之交的时候,望的却是文笙。眼睛亮闪闪的,看上去丝毫不在意此行的凶险,反而有些兴致勃勃。 这一次。文笙没有回避他的目光,点了点头。应道:“好。当日雄淮关前一别,我也确实没想到还有与你并肩作战的一天。” 钟天政闻言眼中光彩更盛,彻底忽略了边上另外两人:“是么,呵呵,世事如棋,变幻莫测,将来如何谁又能说得清楚。” 辰时刚到,东方代白云坞主过来请人。 “诸位都在顾姑娘这里,太好了,坞主有请。” 文笙和谭五先生带上琴,钟天政手握洞箫,董涛手里提着药箱子,却将惯用的匕首贴身藏着,一起去见白云坞主。 白云坞主正站在山道上方一块高耸的岩石上,向东而立,迎着朝阳。 也不知他站了多久,在琢磨什么,看上去到是一副踌躇满志的模样。 不远处白云坞的人已经整装待发。 不出钟天政所料,白云坞主极重视这次出行,一同前去的手下足有十来个,看上去都与东方年纪相仿,若是身手也差不多的话,那这队人的实力无疑十分可观。 要在这么多人眼皮底下夺路而逃,难度可想而知。 文笙不由地向钟天政望去。 钟天政回之以不动声色。 这就意味着,计划不变,要抓住一切机会。 东方上前回禀,人到齐了。 白云坞主收回目光,看向文笙一行,脸上露出满意之色,道:“既然齐了,那就别耽误时间,即刻出发吧。” 钟天政等他飘身而下,主动问道:“坞主,怎的不见岛上其他乐师?” 白云坞主摆了下手:“不用他们,那些废物,白养那么多年,有你们几个就够了。” 他说这话时神色淡淡的,看不出喜怒。 文笙却下意识觉着,若他们一行顺利达成白云坞主的目的,岛上那些单纯的乐师失去了价值,只怕性命堪忧。 东方归到队中,文笙目光一扫,就见那些随从竟鲜有空着手的,有几个手里提着沉甸甸的包裹,有的背着铺盖,还有一个,手里竟然提了一口铁锅。 这是准备吃住都在外头啊。 文笙心中不免好奇,他们到底要去哪里。 一行人往后山去,白云坞主袍袖飘飘,转眼间就走到了队伍最前头。 文笙四个被夹在队伍中间,不止东方守在旁边,前后左右都是对方的人。 文笙和谭五先生是乐师,虽然不算孱弱,脚力到底不能与习武之人相比,钟天政带了伤,剩一个董涛要装作不会武功的大夫,白云坞众人叫他们四个拖累得整队都慢下来。 白云坞主并不在意,先行到了后山,等人都到齐了,方指了低洼处一个巨大的石坑道:“咱们此行,便是由这里开始。” 石坑旁铺了百余级石阶,文笙随众人沿阶而下,果见旁边石壁上有个黑黝黝的洞穴入口。 这山洞看上去很宽敞,洞口足有一个高。可容三四个人并行而入。 谭五先生和董涛这会儿都是神情有异,就连文笙都忍不住有些失望:“这山洞一看就是人工开凿的,难道此行要去的地方是山腹或是地下?若是封闭的所在,那真是白期待了,退路一封,逃都没地方逃。” 但已经来了,只有硬着头皮走下去。 几个随从不等吩咐燃起火把照明。白云坞主先行走进了山洞。东方刻意压低了声音:“诸位,请吧。” 钟天政毫不犹豫,当先跟了进去。 文笙也进到山洞里。眼前骤然一暗,停了停,她才适应过来。 火把只能照到洞内七八丈远,再往前便是一团漆黑。 就这七八丈。文笙细打量也能看出不少端倪。 山洞里的石壁一侧凹凸自然,一侧却是平滑中透着刀砍斧斫的痕迹。石缝里长着黑绿色的青苔,偶尔火光晃到角落里,会随之响起窸窸窣窣的虫蚁爬行声。 文笙估计此处最早可能只是一个天然形成的狭小洞穴,后来被人力拓宽成这么大。工程浩大,花了不少人力物力,而且分明有些年月了。 山洞里看起来很潮湿。很可能两头通透,这到是个好消息。 白云坞主走在最前头。脚步不徐不疾,始终如一,这般熟悉,必定之前已经进来过很多次。 他要带着他们去哪里,所谓帮忙又是做什么? 乐师对声音总是最敏感,文笙侧耳细听,可除了众人脚步沙沙、火把燃烧和虫子爬行,再没有别的声响。 她这么一分神,不小心正踩中地上拳头大小的一块石头。 那石头向前一滚,文笙站立不住,发出一声轻呼,便要往前踉跄摔倒。 董涛走在她身后,一伸手便能将文笙拉住,可他手将抬未抬之际,脑袋里突一闪念,想得却是他现在可是假扮着穆大夫,这手要伸得多快才像个不会武功的寻常人? 这么一迟疑,一旁的钟天政已经眼疾手快,抢先将文笙扶住。 自他手上转来一股柔和的力道,托住了文笙的手臂。 众人都听到钟天政有些担忧地柔声道:“没事吧,可扭伤脚了?” 五月天已经很热了,众人都换了单衫,文笙透过单薄的布料瞬间便感受到了对方手心里那灼人的温度,匆忙挣脱了他,活动一下脚踝,低声回道:“没有伤到,多谢你。” 钟天政幽幽地道:“那就好。” 前头白云坞主脚步顿了顿,笑道:“我忘了顾姑娘不会武功,早知道应该先把路上石头清理一下。你们好生照着亮,别叫贵客伤着。” 走在文笙附近的东方等人齐齐应了声“是”。 队伍继续前行,文笙很快就将刚才那点不自在抛在了脑后。 到这会儿,她只能大致估算时间和走过的路,进洞到现在已经走了差不多有一个时辰,地势越来越低,环境也愈加潮湿,文笙觉着按这距离推算,他们一行应该早离开白云坞那座岛屿了。 难道说,他们这会儿正在湖底? 奇怪的是,一路走来,文笙一直未觉得如何气闷。 这时候,她突然觉着露在外边的肌肤一凉。 钟天政道:“咦?有风!” 白云坞主笑应:“是啊,前头风还不小呢。” 谭五先生忍不住问:“这里不是湖底么?哪来的风?” 他见多识广,虽然一直未说话,却早在文笙之前便意识到了众人此时所处的位置。 白云坞主对他不像对文笙那么热情,淡淡地道:“天地造物之玄妙,又岂是常理可以推断。” 谭五先生闭口不言。 众人再往前去,风不见变大,但风声却逐渐大了起来。 在这山洞里不知几经周折,混杂了千百样怪声,到了众人周围,竟宛如鬼哭神嚎,听着十分瘆人。 白云坞主在前头丝毫未受影响,后头的东方诸人也恍若未闻,钟天政那里却是顿了顿,露出难受的神情。 不但是他,董涛也觉有些受不住。 谭五先生面露异色,文笙站下,惊叹道:“这真是天然形成的么,这风声的威力,已经堪比六七重之境的大乐师了。” “七重。”谭五先生道。说到“妙音八法”,他自是比文笙更有发言权。 妙音八法达到七重之境的乐师,全天下都没有几个。就连谭家谭五先生这一辈,也只有他大哥、二哥堪堪突破,谭五先生自己还在六重上。 不过这啸声是死的,人却是活的,谭五先生撑到了现在,并且有信心以琴声相抗,走过这一段路程。 白云坞主却在前头笑道:“顾姑娘,你的《希声谱》呢,第一重考验来了。” 文笙也想到了这一点,问道:“坞主以及白云坞的诸位呢,可需要?” 白云坞主头也未回:“不必了,你护好你们四个就行,这是幽帝他老人家对我等的考验。有谁学艺不精,死在这路途上也没什么可惜。” 众随从齐齐应了声是。 文笙便将怀中古琴放正,单手捧着,右手在弦上轻挑而复抹,弹得正是《伐木》。 《伐木》有清心正气抵御外邪之效,她有意将这一曲只作用在己方四人身上,只是瞬间,董涛和钟天政便恢复如常。 白云坞主听着这耳熟能详的旋律,脚下暗合节拍越走越是轻快,赞道:“不错,甚好,正是这样。” 他是高兴了,文笙四人都未作声。 所有人都知道,这不过是刚刚开始。 白云坞的功法,决定了白云坞主这些人根本就不惧这一段路程。 他们需要“帮忙”的地方显然还在后头。 那啸声由小变大,又由大变小,终于在他们长途跋涉渐往高处走时停了下来。 不知过了多久,前头竟隐隐有亮光透了下来。 要到地上了。 白云坞主快走几步,出了洞穴。 文笙等人跟着鱼贯而出。 众人处身之地,竟是一个光秃秃的孤岛。 太阳高悬头上,明明晴天,却觉头顶灰蒙蒙一片,外加一个没什么热度的白球。 周围目之所极全是水。 钟天政出言相询:“敢问坞主,这是哪里?” 白云坞主道:“这是幽帝当日的隐居之处。要来这里,只能走刚才这条路,若从湖上找,任你一寸一寸找个百十年,也找不来这地方。” 文笙见这岛方圆不过里许,上面寸草未生,不禁意外:“幽帝当日就住这里?” 白云坞主哈哈一笑,指了岛上唯一一口水井,道:“顾姑娘,钟公子,麻烦两位倾全力,将这井中之水倒灌回地下。” 第四百六十四章 衣钵(二合一) 岛上的这口水井十分显眼,井沿是以黑黄两色的石台砌成,四周围了八根黑色的石柱。 石柱饰以金色龙纹,其中一根石柱上还停了一只展翅欲飞的小鸟。 那只鸟雀浑身青碧,文笙细端详才发现它是用翡翠雕琢而成,这块翡翠本身便有近乎于天成的石花,再加上工匠的巧手,维妙维肖的,打眼一看,几可乱真。 而这只鸟雀停在此处,其中到是颇有深意。 蓬山此去无多路,青鸟殷勤为探看。 青鸟已然出现,神山岂非不远? 白云坞主带来的其他人散开准备,文笙抱着琴上了石台,走到井沿边低头观察这口井。 这井有古怪,里头的井水几乎是满的,只比井口低了尺余,文笙一探头,就能看到水中自己的倒影。 一旁钟天政问:“坞主,这口井有多深?” 白云坞主一脸期待:“多深?老夫也不知道,只知道井里的水与天女湖相通,除非天女湖干了,否则井水就一直这么多,我的几位太叔祖不相信幽帝遗书所言,亲自带着百余名高手由井里向外汲水,日以继夜,在这岛上一住就是十余年,结果……不提也罢。” “这口井,就是开启幽帝隐居之处的机关?没有人下去亲眼瞧瞧?” 文笙觉着以白云坞诸人对此事的热衷,不可能只做这么一次试验。 “怎么没有。”白云坞主满面红光,“我的太叔祖、祖父、叔伯,太多人试过,不管前头多少人碰壁,总有后人不信邪。想奇迹说不定会发生在自己身上。五十年前,我亲眼看着叔伯一行三人下井去,一天之内,湖面上先后飘来他们的尸体。顾姑娘,你知道我们这一支等你等了多久,有生之年,苍天眷顾。终于叫我等来了一个会用《希声谱》的。” 说到这里。他眼中的热切几乎能将人熔化。 文笙沉吟道:“我也不是很有把握,怕结果会叫坞主失望。” “不不,你肯定可以。不要妄自菲薄,幽帝晚年看重的只有《希声谱》,旁的乐师给你提鞋子都不配。” 白云坞主眼中闪烁着疯狂之意,丝毫不管这话在谭五先生和钟天政听来是个什么感受。 “你想一想。你亲手开启的,是幽帝最后的住处。里头不但有他的遗产,还有他的传承。你难道就不好奇么?” 文笙瞥了钟天政一眼,以妥协的口气道:“好吧,我听坞主的。” 白云坞主跟着凑到井边。扭头对谭五先生笑道:“五先生是否要试一试?” 谭五先生未答,只是摇了摇头。 他很有自知自明,谭家的“妙音八法”和《希声谱》各有千秋。妙音八法侧重于与人相斗,对着一口井。别说是他,就是换他父亲谭梦州来,也拿这无知无识的井水没有办法。 此时文笙已经在井旁坐了下来,将古琴横放膝头,钟天政不等白云坞主催促,斜靠在石柱上,将洞箫凑到唇边。 白云坞主眼见二人做好了准备,目光灼灼,旁人识趣地全都不再作声,孤岛上一时落针可闻。 文笙起手,右手食指分别二三弦上轻抹慢挑,而后“打圆”,自外向内“拂”! 空弦散音,这是《行船》起始的一个小节,文笙弹来,真是熟到不能再熟。 井内水波微漾。 白云坞主见状,又是紧张又是兴奋。 钟天政双目微阖,凝神听琴,手里洞箫迟迟没有动静。 其实他在合鸣这件事上欺骗了白云坞主。 中间经过了这么多事,他和文笙已经很难再找回当初的默契,琴箫合鸣哪里是那么好练? 真正在这段时间有所突破的是文笙的《希声谱》,她终将《行船》和《点兵》合二为一,融会贯通之后,这一曲效果之强,叫钟天政觉着有些恐怖,这也意味着在他俩再次练回合鸣之前,他再也钻不了《行船》的空子了。 在白云坞主面前掩盖这个事实,对他们俩个都有好处。 钟天政等的,也就是文笙将琴声里加进《点兵》的那个瞬间。 他只需像董涛那样,滥竽充数,拿箫声做做样子就好。 文笙食指“拂”,名指“滚”,左手落于弦上“长吟”,右手同时接“短锁”、“拍杀”! 她右手四根手指在弦间穿插如电,这一连串叫人眼花缭乱的指法做下来,就听《行船》里赫然多出一道龙吟。 这声音高亢激越,带着一往无前的气势。 几乎是与此同时,钟天政吹响了洞箫。 井水起了反应,白云坞主看到水面上自己的倒影一时间在剧烈地摇晃。 好厉害! 会成功么?毕竟这道机关上一回开启已是好几百年之前的事了。 水是天下至柔之物,它无孔不入,因地制流,没有常形。 所以枉白云坞的历代坞主都有一身惊世骇俗的好功夫,却是拿这口井半点办法也没有。 幽帝,其实是个非常固执的人,他说要研究《希声谱》,可以连皇位江山全都不要,说要一个通晓《希声谱》的后人来继承衣钵,也能想出这么要命的法子,把他们这些真正的后裔全都隔绝在外,苦不堪言。 文笙低着头专心致志弹琴,飘飞出去的琴音在井口处结成了屏障。 这屏障越结越厚实,竟然在半空里现出形来,给高悬天上苍白的太阳一照,流转着五光十色的光华。 这番奇景,不但叫那些白云坞的人吃惊,就连与文笙相熟的董涛和谭五先生都微张着嘴,恨不得伸手揉一揉眼睛。 没有人敢在此时发出声响,生怕惊扰了文笙和钟天政。 就连那白云坞主,眼睛死盯着井水,拳头攥得“咔咔”响。也将唇抿成了一条线,面孔看上去有些扭曲。 此时屏障已经渐凝成一团刺目的白光。 随着文笙左手上、下、往来,突然“掐起”,右手又是一记“拍杀”! 井口处的那团白光猛然沉了下去。 一时间文笙指上仿佛挽着千钧之力,头上隐隐见汗。 景帝对前来打扰他的后人要求实在是高,文笙这还是选对了路,靠琴声凝结而成的屏障去压迫井水。既是攻击。也是防御,恰恰是她选定的两支琴曲,可即使是这样。她还是有一种面对浩瀚湖水,身上空荡荡,精力无以为继的感觉。 若此时在弹的,不是师父所制。跟着她出生入死的“太平”,承受这么大的压力。也不知会不会崩坏。 钟天政不由攥紧了洞箫,修长的手指透着苍白。 他听出了文笙琴声里的勉强。 这一路都没有什么太好的机会,眼下所处的孤岛周围全是水,无法判断是在什么地方。他觉着白云坞主之前所说应该不错,他们正在一处迷阵中,不摸诀窍。游水很难脱身。 可若是文笙打不开这个机关,就只能冒险一试了。 顾文笙。依他对她的了解,既然答应联手,应该不至于将他丢下。 只是没有去幽帝墓穴里看一看,空着手逃命,到底是有些不甘心。 钟天政胡思乱想的工夫,这光秃秃的孤岛上突起异变! 随着井里的水位逐渐下降,不知由哪里传来机括运转的“咔咔”声。 这声音一开始微不可闻,很快越来越响。 伴随而来的,是强烈的地动。 大地在震颤,小岛周围湖水无风自动。 白云坞主这会儿已经将目光从水井收回,投向了地动最为剧烈的孤岛中心区域。 大地裂开了条缝隙。 沙石滚落,烟尘斗乱。 琴声未停,那裂缝越来越大,机括声不再受到阻隔,由缝隙中清晰传来,带着许久未曾运转的凝涩感。 一座乌黑的石丘从地底冒了出来。 众人都是第一次见到这等奇景,就连被迫跟来的谭五先生和董涛,见状都难抑激动,更不用说白云坞诸人。 石丘不大,外壳的黑色在阳光下泛着微光,此时地动逐渐平息,它周围的缝隙都被滚动的沙石填满,乍一看,到像是岛上多出来一个半个高的坟堆。 这么想的人们心中紧跟着都是一动,可不就是坟嘛,这里头埋的是大周朝最后一个皇帝,幽帝。 机括最后响了几声,坟堆上自行打开了一扇门。 白云坞主长声笑道:“成了。哈哈,祖宗在上,我等到这般年纪,终于做到了。”心情激荡之下,连笑声都带着颤音。 文笙停了琴。 白云坞主哪里还顾得上几个外人,三步并作两步,抢到石丘跟前,迈步便打算进去。 一只脚都抬起来了,他突然顿住,停下来,扭头在众人中看了看,选中了东方,吩咐道:“你先进去看看,快去快回。” 东方神色也很是激动,躬身领命:“属下这就去,坞主稍等。” 说完了他一闪身进了门。 东方在里头呆得时间不长,前后不过一盏茶的工夫,他满脸喜色地空手出来,不等白云坞主发问,一撩衣襟,单膝跪在沙石地上,道:“坞主大喜,应该没错了,就是这里。” 白云坞余人纷纷跪下,跟着道:“坞主大喜。” 白云坞主一时间志得意满,笑得两眼眯成一条缝,胡子都翘了起来,伸手去拉东方:“快说说,里面情况如何?” 东方回禀道:“进去之后是一条向下的通道,和咱们白云坞里那一条差不多,应该是通向湖底的,虽然几百年密道没有打开过,但空气并不污浊,进人完全无碍。太远了,属下唯恐坞主着急,先回来禀报一声。” 白云坞主满意地点了点头:“幽帝应该不会害咱们。走吧,大家都跟我进去瞧瞧。” 众人哄然应诺。 白云坞主担心里头还有什么考验在等着自己,望向文笙几个:“走吧,顾姑娘,钟公子,陪老夫一起进去。” 文笙脸色不大好,这会儿还没有歇息过来,额上发丝被汗水打湿。 她抱着琴站起来,声音有些低哑:“穆老,麻烦你扶我一把。” 董涛装扮成个老头子,看上去不比白云坞主年轻多少,也无需再避嫌,过来扶住了文笙。 一行人鱼贯进了那石丘。 走在后头的向白云坞主请示:“坞主,用不用留人在外头守着?” 白云坞主轻笑反问:“守什么?这里会有人来?” 文笙趁着旁人不看见,以无声唇语同董涛道:“若有好东西,你只管抢,我护着你。” 里头情况虽然不明,但文笙出了这么大的力,可不想叫白云坞主那个老疯子称心如意,走到这一步,她已经做好了随时撕破脸的打算。 董涛微微颔首。 虽然进到一个新环境,但白云坞众人显是习惯了走这样的通道,在里头兜兜转转一路往下,很快深入地底。 走了大约有半个时辰,前头豁然开朗。 出现在众人面前的是一个圆形大厅,空旷得就像校场一样,大厅中央是个平台,周围黑魆魆竖着几块石碑,不管平台还是石碑都不及人高,看上去一目了然。 周围墙壁上镶嵌着许多夜明珠,发出莹白色的光亮,隐约照见墙壁上以及众人脚下都刻了许多文字还有图案。 白云坞主下令:“多点些火把,看看墙上写着什么。” 包括文笙在内,所有人都猜测这墙壁上刻画的当是幽帝的传承,多半与《希声谱》有关。 等周围亮起来,众人迫不及待往墙上看去,脑袋里却不由升起一团团的疑问。 白云坞主皱眉:“这都是些什么玩意儿?” 满墙古怪的图形,有三角,圆圈,方块,还有几个小人凑一起,也不知道是想表达什么。 看文字也很深奥,诸如方池、冥谷,又有求一、上驱…… 他看不明白,好歹队伍中有三人多少知道这写的什么。 文笙和谭五先生目不转睛盯着墙上文字,正一行一行从头细看,钟天政好心告诉他:“这是算学。没想到幽帝对算学也有这么深的研究。” 白云坞主待要说放,就听东方在距离平台不远处唤他:“坞主,您快来看。” 白云坞主大步过去,一目三行看完东方所指的碑文,飞身上了平台,在平台正中的蒲团上跪下来。 “幽帝在上,不肖子孙承您衣钵来了。” 第四百六十五章 算学、天文和术数(二合一) 说完了,白云坞主匍匐于地,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响头。 那真是响头,磕在石头平台上“砰砰”的,一下子就把文笙和谭五先生的注意力吸引过去。 钟天政面色虽然如常,身上却不由地有些紧绷,往前靠拢了几步,紧盯着白云坞主,手将洞箫攥得死死的。 有道是富贵险中求,人这一辈子里想做大事,就不得不经历几次豪赌。 成了自是称心如意,败了,那便是万事皆休。 若幽帝对后人的考验到此为止,那么白云坞主目的达成,拿到他梦寐以求的东西,过河折桥是一定的,他们几个就算能侥幸活下来,日子也不会好过。 说是衣钵,钟天政不用细想就猜得到,历代白云坞主在乎的可不是《希声谱》,多半是传说中的大周玉玺和宝藏。 有了这两样东西,白云坞这伙人就有了大义和底气,可以招兵买马大干一场,重建大周皇朝。 他赌依幽帝这个能折腾的劲儿,不会叫白云坞主轻易如愿。 三个响头磕完,白云坞主趴在那里等着,四下静悄悄的,没有半点变化。 白云坞主脸色微变,等了片刻犹不死心,又一连磕了几个响头,用力之大,若非他武功了得,额头非肿起一个大包不可。 他那十几个手下见状忍不住聚拢过去。 就听白云坞主嘶声道:“为什么没有动静,谁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东方不敢应声。 一旁石碑上明明写着:后人欲继我之衣钵,承我之遗物者,诚心于此叩拜。 幽帝早死,不可能知道这墓门机关不是白云坞主所开。那么东西在哪里呢? 白云坞主两眼发直,喃喃道:“难道是我的心还不诚?多少年了,从我懂事起,挖空心思,才有今日,谁又敢说我的心不诚?” 可是事实偏就摆在眼前,白云坞主仿佛掉了魂一样从那石台上下来。绕着石碑前前后后看了半天。一众手下见他两眼发直,都不敢劝。 白云坞主也不知哪条筋动了动,觉着说不定是头磕得不够数才触发不了机关。随便指了个手下,命他上台去,替自己磕头。 文笙几个放下心来,再去看墙壁上刻的字画。 就见墙上起始之处画了一些长短粗细相同的小棍子。上面刻了不同的符号,按旁边所配文字所言。这就是算筹。 算学中最为基础的就是用算筹纵横排列来计数和计算。 算筹的运用之法:先识其位,一纵十横,百立千僵,千十相望。万百相当。 大梁也有算筹,官宦商贾都在用,只知是老祖宗传下来的。时间久远,由谁发明已不可考。 所以众人一眼就发现了墙上这套算筹的不同之处。 这套算筹运用之法。据在它之后的文字说,若能彻底掌握,运算时很大数字的乘除都不用一步一步摆下去,只管照着数位运筹如飞,到时连人的眼睛都跟不上。 若是哪一只算筹被人移动,只要从上到下扫一遍,就知道问题出在哪里,随手拨正。只有到达这种程度,才能学习接下来的算学中的求积尺以及会圆之术。 后面的求积尺更是叫人眼花缭乱,有圆有方,有梯形面、亦有三棱、四棱锥。 这般复杂,绝非短时间之内能弄明白的。 即使好学如文笙、聪明如钟天政、见多识广如谭五先生看不多会儿都觉着头晕目眩。 若他们此时处在窗明几净清香浮动的书房里还好,在这么个阴森森的地方,加上一旁还有白云坞的人虎视眈眈,实难静下心来,潜心钻研学问。 钟天政闭了闭眼,忍住涌上来的恶心头痛,向旁走了开去。 整整一面墙,密密麻麻刻的全都是算学,若这是幽帝避世而居之后的研究成果,他命人将其原原本本刻在这里,是希望子孙后代中能有人对它感兴趣,使其不至于失传吧。 可惜好不容易进到这里来的白云坞众人却视之如敝屣,没有一个肯多看两眼。 众人此时所处的这个圆形大厅,墙壁亦成环状,刻着算学的大约占了三分之一。钟天政走到尽头,发现接下来墙上刻画的内容换了。 七矅,是指日、月以及金、木、水、火、土。 三垣,是指紫微垣、太微垣以及天市垣。 二十八宿,东南西北每七宿为一象,分别为苍龙、玄武、白虎、朱雀。 由此往下,还有日月食如何计算推测,如何观星占卜,但凡天文历法没有不包括的。 若说算学那里钟天政还多少知道一些,仔细琢磨的话加以时日未必研究不透,这里对他而言就完全是天书了。 他在这面墙前呆站良久,那边平台上白云坞的人何止磕了几百上千个响头,哪怕内外功都有了一定火候,也经受不住,额头青肿一片,满头满脸都是鲜血。 白云坞主终于意识到问题并不是出在磕头多少上,悻悻然挥手叫他退下。 经过这半天,他冷静了不少,重新找回理智,向着钟天政走来。 “如何,钟公子天资聪明,可是有什么发现?” 钟天政担心老家伙此时耐心耗尽,正处在暴怒的边缘,老实道:“那边是算学,这面墙上的都是天文地理,若说算学钟某还略知一二,天文地理实在是从未接触,每个字都认得,合在一起,却不知道它说的是什么。” 白云坞主嘴角抽了抽,淡淡地道:“那你怎么看这件事?” 这时候众人见状纷纷围拢过来,就连站在远处的谭五先生、文笙和董涛都不例外。 钟天政借着昏黄的火光与文笙几人交换了个眼色,道:“不如我们看完了再说。” 白云坞主没有反对,领着众人沿墙根往前走。 走了大约有百十步远,天文地理终于过去。后边的内容更加高深莫测。 就见墙上写道,天地未分,宇宙无极,太极静而生八卦,八卦定吉凶,吉凶生大业。 又说无极之前阴含阳,有象之后阳含阴。万物都是阴中有阳。阳中有阴,十分复杂且微妙。 阴阳无所不在,每年的冬至以后。阳气上升,所以用阳遁顺行其气,到夏至以后,阴气上升。用阴遁逆行其杀气,这就是顺逆法。关系一门奇学,是谓奇门遁甲。 “奇”是指三奇,即乙、丙、丁,“门”是指八门。即开、休、生、伤、杜、景、死、惊。 钟天政虽然看得糊里糊涂,目光却在那八门,尤其是“生”、“死”两门上停留了很长时间。 白云坞主问道:“如何?” 钟天政目露茫然摇了摇头:“这一面都是术数。断吉凶,说福祸。预测运程,玄乎其玄,钟某从来不信这些。” 他说得好像真的,白云坞主也未怀疑。 术数之说向来很神秘,与鬼啊神啊脱不开关系。 白云坞主之前也是这么觉着,想那钟天政小小年纪,做事阴狠毒辣,为成就自己不知害了多少人命,自然不相信命运早已定下,也不怕遭到报应。 文笙和谭五先生一齐仰头细看,文笙抿了抿嘴没有作声,谭五先生却慨叹道:“没想到,幽帝竟是一位学贯古今、独辟蹊径的大学问家。墙上这算学、历法、术数,每一门都高深莫测,若是流传出去,叫研究这些学问的人得到,必定如获至宝。” 虽然他觉着眼前这些大约就是幽帝的所有遗产了,无奈小命还在人家手里,谭五先生点到辄止,没有去刺激对方。 白云坞主哪里听不出他弦外之音,冷冷地道:“这些狗屁学问哪里值得我们祖祖辈辈守上几百年,明告诉你们,我们要找的,是大周的玉玺和历代积蓄下来的宝藏。若是找不出来……” 他威胁的话还未说完,目光落在了脚底下的一条弧线上。 就见那条浅浅的弧线几乎贯穿了整个大厅,直通平台附近,消失在一块石碑之下。 大厅地面上,这样的弧线还有七条,两条弧线之间,标注了一些奇怪的符号。 他脱口而出:“这是什么?” 众人随他望去,太高深了,没人看得懂。 文笙道:“若想知道这是什么,只怕要从墙上这些学问里头寻找答案。” 白云坞主弯腰伸手,摸着那条线一直走到石碑前,两手抓住石碑的边缘左右晃了晃。 石碑巍然不动。 白云坞主担心造成损坏前功尽弃,用的力道颇为有限,没晃动石碑脸上到未露出失望来,扭头去看石碑上留的字,良久方道:“你说的对。那老鬼一心想将好东西都留给一个能继承他那些乱七八糟研究的人。他的墓门需得《希声谱》才能开启,这里呢?” 希望越大,失望便越大。白云坞主直呼幽帝为老鬼,肩膀耸动,嘴里发出一阵阴冷的笑声:“他怎么肯轻易把大周宝藏交出来,叫他那些宝贝在墙上长毛!” 白云坞众人围在他四周不敢多言,只有东方大着胆子劝道:“没有坞主的谋划,我们还来不了这里,比之以前总是有了极大的进展,眼下只差这最后一步,坞主千万不要灰心泄气呀。” 白云坞主停了笑:“不错,只差最后一步了,无论多难,休想本坞主会放弃。” 他望了望众人,出来的时候,担心那顾文笙无法顺利触动机关,白云坞的人带了帐蓬和吃的,准备实在不行,就在孤岛上住几天。 原本是预防万一,没想到这会儿还真派上了用场。 “食物和水够几天的?” “回坞主,若是省着吃,足够七八天的了。” “七八天……,派两个人上去打水,不行就回白云坞再拿干粮来。” 白云坞主吩咐完,转向了文笙、谭五先生和钟天政,目光冷淡:“我观三位都是聪明人,难得的是学识高过常人,我给你们十天的时间,将墙上这些该死的算学、术数给我搞明白了,找出办法来,叫我拿到玉玺和宝藏。” 文笙摇头:“十天太短了,这墙上任何一门学问,不花上个三年五载,都很难研究明白。” 这会儿只有她面对着白云坞主仍有底气,实话实说,没有什么顾忌。 白云坞主恶狠狠瞪着她,文笙坦然回望,不见丝毫退缩。 白云坞主几乎咬着牙道:“最多十五天,不要再跟我讨价还价。这里往下,不再需要《希声谱》,少了谁都行。大不了我花些时间寻访,要知道天下之大,在这算学、天文上高过你们的人总是有的。” 他见三人不再作声,唯恐他们不尽力,又阴恻恻道:“半月之后,若你们不能为我找到玉玺和宝藏,休怪我不客气,神丹我可是带着呢,叫你们尝尝做神仙的滋味。” 说完了他不再理会三人,一甩袖襟,上了平台,在那蒲团上坐了下来。 白云坞众人随之散开,留两个守在白云坞主身旁听候调遣,又两个原路返回,去准备食物和水,余下的则就近监视文笙等人。 文笙三人齐齐叹了口气。 董涛缩在一旁,唯恐被人盯上。 白云坞主适才的安排里头虽然没他什么事,但想也知道,他这个只会“治病”的无用之人才是最危险的。 钟天政主动与其他两人商量:“两位有什么好办法?” 谭五先生苦笑:“半个月?不是我泼冷水,除非瞎猫碰着死老鼠,且看看咱们这些人运气如何吧。” 文笙到不像他那般悲观,提议道:“既是三门学问,为节省时间,咱们三个人正好分开,每人选一门来研究吧。” 谭五先生和钟天政都觉着这到是个办法。 虽然三人各学一门,无法融会贯通,但总比学不完强。 钟天政抢先道:“那我就学这奇门遁甲吧。” 文笙和谭五先生没有与他争,文笙颇有风度,望向谭五先生:“剩下两门,您先选吧。” 谭五先生松了口气:“那我就选算学吧,我适才看了,就这门还多少知道一些。” 文笙点了点头:“好。” 三人散开来研究,董涛索性就呆在了文笙身边。 白云坞主坐在平台上,冷冷看着他们。 第四百六十六章 学海无涯苦作舟(二合一) 大厅里恢复了平静。 但这只是表面上,熔浆在地底流淌,随时有可能找到一个缺口喷溅出来,而后烈焰冲天,将一切都焚烧得面目全非。 在这近乎于凝滞的气氛中,董涛偷眼打量墙壁前的三个人。 他活到这般年纪,一直觉着自己非但聪明,也挺好学。 寻常习武之人能识几个字就不错了,他不但精通家传的读唇之术,为了帮国公爷做事,还多学了一门东夷话。 董涛以己度人,若是换了他,刀按脖子,必须要在半月之内强塞进去这么多稀奇古怪的东西,想死的心都有了。 也不用再受半月折腾了,直接拼死一搏,图个痛快,拼一个够本,拼两个赚一个。 好在与他同来的文笙、谭五先生甚至于钟天政都学识广博,才智过人,也比他有耐心得多。 谭五先生抱着琴站在距墙壁两三尺远处,眼睛紧盯墙上,嘴里念念有词。 钟天政在那面记载着“奇门遁甲”异术的墙下时而抬头看天,时而低头看地,又或者踱来踱去,用帕子捂住嘴咳得撕心裂肺。 文笙却与那两人都不同,静静站在墙壁之前,一目十行,从头浏览一遍,而后再回头细看。 显然不管是谁,看上去什么模样,都已将全部心神沉浸在墙上所刻的学问里,忘记了身处何时何地。 除了谭五先生,大厅里没人说话,火把燃烧声清晰可闻。 白云坞主盘膝坐在平台上,摆了个五心朝天的姿势,闭了眼睛。也不知入定了没有。 董涛隐隐担心,三个人的这种态度太耗精神,不可能持续太久。尤其是内伤甚重的钟天政。 出乎他预料的是,最先撑不住的竟是谭五先生。 大约一个时辰之后,谭五先生不顾地上肮脏,倚着墙坐下来,古琴放在了一旁。 他垂了头。手在身旁地上写写画画。几绺头发垂下来,遮住了眼睛,看上去颇有几分落魄。 钟天政将笛子背在身后。负手站在那里,变化到是不大。 文笙自墙壁上收回目光,伸手揉了揉眼睛,顺便在眉心掐了两记。显然也颇为疲劳。 她转身问白云坞众人:“不是带了水和干粮?” 白云坞的人赶紧把吃的喝的奉上,文笙喝了点水。聊作休息。 董涛也赶紧拿了干粮,凑过来,丢了个担心的眼神,以口型问她:“怎么样?” 在他看来。除了钟天政看上去高深莫测不好估计,剩下两人中,谭五先生进行的显然比文笙要快。他那里已经开始钻研了。而顾姑娘这边还在通读。 这也难怪,算学乃是基础。大伙平时多少有点接触,入门容易,顾姑娘把容易掌握的让给了谭五先生。 文笙没有多言,只回他道:“别担心”,又一头钻到满墙天文历法中。 钟天政也去喝水吃饭。 除此之外,他还顺便问了问这会儿是什么时辰,外边是白天还是黑夜。 出去提水的人如实相告,说已经是下午酉时。 天就要黑了,原来他们一行已经在这幽帝墓中呆了一个下午。 钟天政点了点头,拿了一块饼走回去,看上去竟比刚开始显得从容了不少。 夜很漫长,在这地下看不到日升月落,日以继夜全凭火把照亮,时间就像停滞了一样。 除了吃饭、喝水、方便、净手的时候,大厅里几乎没有人走动。 董涛觉着这样下去自己说不定会先憋疯,转头准备跟着文笙看上几眼。 咦,顾姑娘竟是闭着眼睛呢。 这是入神,还是站着睡着了? 文笙一站便是许久,旁人都猜不到她在做什么,实际上,她在默背墙上的内容。 天文地理以及历法推算,这门学问对文笙而言实在太过生僻高深,没人讲解,没有其它的典籍相佐证,她很难得窥门径,文笙便用了一个不是办法的办法,先将满墙文字强行背下来,记在心里。 《三国志》里说魏国董遇论出身不过是个打柴的,每次去打柴都带着书本,有空就诵读,遇人讥笑不改故我,终成学问大家,曾为《老子》作注。 董遇成名之后,有人请他讲学,他不肯教,道:“必当先读书百遍!” 这就是他学习的诀窍。 文笙此时在用的,就是这个法门,看不懂就先读十遍,百遍,直到把它背下来,烂熟于心,总有能霍然开朗的时候。 所幸文笙记性甚好,前世背书便快,这一世成为乐师之后,精神愈加健旺,之前在云峰钟天政那个秘密的洞窟里,便将满满一柜子卷宗随手翻阅间硬生生记下来,而后全部付之一炬,过后交给李承运、纪南棠的名册没有出半分纰漏。 这满墙所刻的天文历法,文笙足足花了大半个下午外加一整夜,方才囫囵记下。 即使是她,也觉得脑袋里像是要炸开一样。 谭五先生靠墙而坐,披头散发,钟天政还站着,上半身完全贴靠在墙壁上,手指摸着一副图,在跟着临摹。 显然他二人也是一夜未睡,这会儿正疲惫不堪。 每个人的学习方法都不相当,文笙没有去打扰他们,低声同董涛道:“穆老,我小睡一会儿,麻烦你两个时辰之后叫我起来。” 董涛会意:“放心睡,我帮你守着。” 地上湿气很重,石头沁凉彻骨。 好在白云坞的人早有准备,帐蓬是不用搭了,铺了木板被褥,弄了几个简单的床铺,到这时候,谁也没那心思还讲究干净与否,有没有人碰过,文笙掩手打了个哈欠。和衣而卧,盖上了被子。 原本这等环境很难入睡,但文笙实在太累了,加上有董涛这自己人在旁边守着,多少安下心来,不大会儿工夫进入梦乡。 这才是第一天,董涛看文笙睡得香。估计着差不多过了两个半时辰。方才将她叫醒。 这时候谭五先生和钟天政也到极限了,不得不休息。 文笙先去简单洗漱,吃东西。 白云坞主看她磨磨蹭蹭。冷笑道:“半月之期一到,老夫第一个就给那位穆大夫吃神丹,且看神医有没有办法自救。” 文笙看着在做这些不相干的事,脑袋里转得还是墙上的文字和图。没有搭理对方。 这第二天,文笙除了加深记忆。就是在一句一句掰开揉碎了试着理解。 这时候她其实已经没必要再盯着那面墙了,不过为了减少麻烦,她还需时不时装装样子。 如此转眼就过去了四天。 到第五天,谭五先生眉头终于舒展了一些。三人坐在一起交流的时候,他说总算明白了那套算筹运用之法,接下来再学旁的。好歹可以换换脑子。 钟天政遇到的问题和文笙一样,术数对他而言太高深。他这四天下来,有了一番见解,却没有答案相印证,完全搞不清楚自己想的对不对。 文笙沉吟半晌,突道:“天文历法我再研究下去,估计很难有什么结果,要不我也来看看术数吧。” 钟天政这几天下来,隐约有了点猜想,文笙要加入,自然求之不得。 文笙又花了一天工夫,把《奇门遁甲》的相关记载也背下来,熟记于心。 白云坞主连呆五天实在坐不住了,上去透了透气,回来提醒三人外头天已经黑了,只剩下了十天时间。 文笙背完了术数之后,算是对幽帝所留的三门学问都有了些许了解,此时正在与谭五先生和钟天政说自己的猜测。 “算学是后面两样的基础,我是研究了天文历法才弄明白这一点,若是通晓历法,佐以算筹或是口算乘除,能大适推测出星辰的运行轨迹。大周朝立朝千余年,有记录的日蚀是一百七十五次,幽帝言道通过他的方法,全都可以算出来。不过恕我驽钝,其中的诀窍短短时间怕是掌握不到。” 白云坞主见三人研究得正热烈,虽然没人抬眼看他,他到也不如何生气,冷笑一声,自去坐在了旁边,听三人怎么说。 文笙顿了一顿,继续道:“而术数,又离不开天文。譬如说,六爻倚重八字,八字最早便是根据星辰而推导出来的,按幽帝所说,天上的星辰每隔八九十年方位便会有较大的变化,不通天文钻研《奇门遁甲》,便相当于刻舟求剑。” 文笙说完,谭五先生连连点头。 他这几天可是被那些求积尺、会圆术折磨得不轻。 钟天政多问了一句:“何为刻舟求剑?” 文笙轻拍了一记额头。 她也是胡涂了。 于是文笙便简单给众人讲了一下刻舟求剑的寓言。 白云坞主听着三人还有闲心讲故事,不由得心中愤愤,不过他没有发作,因为钟天政接下来说了一句话,叫他登时又燃起了希望。 钟天政道:“有道理,我也觉着打开机关的关键很可能是这《奇门遁甲》术。既然坞主只给咱们半月时间,眼下已经过了一小半,不如先把那两样放放,咱们一起研究一下术数。遇到困难,是谁的,再回头去找。” 谭五先生没有异议,只苦笑着道:“我这脑袋里现在简直一团乱麻,你们先看,我小睡一会儿。” 白云坞主冷哼一声,没有阻止,暗想:“听上去好像还真像那么回事,算了,换人也挺麻烦的。再过十天,先给姓穆的用了丹药,剩下他们三人,不如就再宽限个十天半月。” 若说在白云坞时,他没把“请”来的“穆大夫”当回事,又有钟天政代为遮掩,白云坞主没发现董涛有问题,进来地下这五天里朝夕相处,董涛从来没帮着钟天政治过病,他哪里还看不出异常来? 谭五先生昏沉沉睡了,文笙却在与钟天政相对而坐,几乎头碰头地低声研究何为“太阴”。 其它如“九天”、“九地”、“腾蛇”、“白虎”之类,很难望文知义,“太阴”好歹能猜一猜。 假设幽帝想将遗物都留给学到了他传承的人,那么在这大厅里设一座奇门遁甲的大阵简直就是顺理成章的事。 “太阴”会在某一时辰彰显生门的所在,而与生门相对的,便是死门。 两人担心白云坞主有所觉察,很有默契地不提八门。 “‘太阴’与太阳相对,当指的是月亮,诗云:‘歛乎太阴而不湿,散乎太阳而不枯’,又指湿阴,还指北方,冬季和水。” 文笙绞尽脑汁不放过任何一条线索。 “阴阳也好理解,白天就是阳,夜晚就是阴。太阴太阳属于四象之二,两阴爻就是太阴。” 钟天政到底是足足研究了好几天的术数,说起来头头是道。 文笙听着他说到夜晚,不由地抬头,与他目光一触。 钟天政眨了下眼,跟着弯下腰去,大声咳嗽。 若说一开始还有遮掩之意,到后来分明是身不由己,张口“噗”地一声,喷出一口鲜血来。 文笙吃了一惊,面上变色,霍得站起。 就连刚刚睡着的谭五先生都被惊醒。 钟天政面露苦笑,摇了摇头示意无妨,以帕子将血迹简单擦了擦,想要丢弃,犹豫了一下,又收到袖子里。 文笙忍不住道:“你睡一会儿吧。身体若是毁了,再……”话说中途,她突然想起钟天政早已与她势同水火,不说别的,若真能一起从这湖底脱身,转眼间又是敌人。 钟天政怔怔望着她,分明还在等她将话说下去,文笙叹了口气,将一旁的古琴拿过来,复道:“睡吧。” 文笙不再看向钟天政,先弹《伐木》,琴声轻快,叫人神智一清,将诸般杂念都排除掉,接连两遍弹完,钟天政神色已经恢复如常,盖了被子躺下,准备休息。 这些天下来,他确实是太累了。 琴曲再起,曲调在他听来并不陌生,但由文笙弹来,与别人又不同。 钟天政只觉胸口闷痛大减,整个人都轻松了不少,不及多想,睡意袭来,闭上眼睛沉沉睡着。 而弹琴的文笙脸色却变得有些苍白,甚至于在停琴之后,手抚胸口,轻咳了几声。 时间一天天过去,转眼之间,半月期满。 第四百六十七章 破阵(二合一) 白云坞主给出的半月之期到了。 文笙、钟天政和谭五先生准备要硬着头皮试一试。 虽然他们对术数的研究依旧有很多模棱两可的地方,但合三人的聪明才智,依旧给了白云坞主一个满意的说法。 这一步很是关键,必须要说服白云坞主,任由三人在他眼皮底下大搞花样瞎折腾,谭五先生和文笙一致推举钟天政去鼓动三寸不烂之舌。 关系他自身的安危,钟天政没有推辞。 他见白云坞主阴沉着脸坐在平台上,正盯着石碑出神,走了过去,轻咳一声:“坞主,我们今日准备试着破一下这幽帝留下的大阵。” 白云坞主头也未回,淡淡地问:“可有把握?” 钟天政赔笑道:“我等已然是竭尽所能,只是时间太紧,若得坞主多宽限几日……” 白云坞主阴冷一笑:“自然可以。今天就算找不到东西,我也不打算动你们三个。” 钟天政闻言却没有露出轻松之色,他知道白云坞主必定还有后话。 果然,就听白云坞主接着道:“既然那姓穆的大夫跟来没什么用处,不如让他吃了我这神丹,我再宽限你们半月时间。” 钟天政讪讪而笑。 若能再拖半月自然是求之不得,但董涛更加不能放弃。 别说文笙不答应,在他们的计划里头,董涛可是要派上大用场的。 他岔开话题:“那我们还是尽力一试吧,这半月来,也算是小有所得,天干地支以‘甲’为首,这阵名‘奇门遁甲’。一切都围绕着一个‘甲’字。‘甲’,便是坞主要找的东西。坞主请想,何为遁?” 白云坞主慢慢回过头来。 钟天政自信地笑笑,这半月下来,他除了前几天看着强弩之末,情况堪忧,后头的七八天身体竟如奇迹般的日渐好转。他和白云坞主都心知肚明。这便是《连枝》之效。 唯一学到了这首曲子的顾文笙看不下去,这几日时不时以古琴帮他调理身体,所谓同气连枝。将钟天政的些许不适转移去了她自己身上。 钟天政虽是半月未好好打理仪容,此时一笑,竟隐隐恢复了几分往日的风采。 “遁,即是逃避、躲闪、消失、藏匿。” 白云坞主双眼顿时迸发出光彩来。 “这么说。东西还在?” 这些天他如此心焦不耐,怕的是幽帝死前发生了什么变故。竟将玉玺和宝藏弄丢了,或者挪去了别的地方。 一想到他祖上多少代都蒙在鼓里,为此殚尽竭虑,谁想里面竟是座空坟。他直欲吐血,能忍着半个月不杀人就不错了。 可若像钟天政说的,只是藏起来。那就再花点时间把大阵破掉,东西找出来就是了。这点耐心他还是有的。 奇门遁甲……遁、甲。别说,还真是大有道理。 白云坞主想到这里,不由地站起来,问道:“那你说,这甲应该如何找,阵又该如何破?”语气中带着他自己都未注意到的急切。 钟天政笑笑,从容答他:“坞主,这个要从奇门遁甲大阵是什么说起,据我们三人这段时间研究,奇门遁甲大阵收入了天干地支所代表之时,以及九宫八卦所代表之地,将二者结合为一,只要咱们掌握诀窍,集齐天时地利人和,坞主要找的东西自然会出现。” 白云坞主大喜:“好,只要能将东西找出来,我必不会亏待你们几个。” 钟天政躬身致谢,道:“还需找几个东西,另外破阵需得人手,还需坞主的手下到时按钟某所说站一站位。” 白云坞主不疑有它,这些小要求自然一概应允。 钟天政将破阵的时间定在今夜子时。 为此白云坞主特意派了两个手下原路返回,去地面上盯着,以免耽误了时辰。 钟天政凭着巧舌如簧赚白云坞主入瓮而不自知,待等转过身来,与文笙、谭五先生三人自有另一番密谋。 “按顾姑娘所说,甲在阴阳五行中当为阳木,最怕庚金相克。我们今晚要做的,就是协助庚金将它找出来。”说到这里,钟天政眨了下眼。 演戏演全套,想也知道白云坞主此时必是竖着耳朵在听三人研究如何破阵。 有这句话,这个庚金位,白云坞主绝不会让与旁人。 谭五先生会意,强忍不适和钟天政合作:“乙、丙、丁三奇,可做为三支奇兵。我看也只有咱们三个可以堪堪胜任。穆大夫和其他人到时从旁协助,听候你我三人的调遣。” 他说话没避着人,声音不小,但白云坞主不呵斥阻止,显然就是默许了,东方等一众手下谁还会自讨没趣。 再说他们不懂阵法,也说不出个子丑寅卯来,憋闷了半个月,到是迫不及待想跟着开开眼。 谭五先生接道:“既然乙为阴木,乙庚最是相合,破阵之时乃是文辅之位,责任重大,非顾姑娘莫属。” 文笙也知道这点,没有推辞,道:“如此我就当仁不让了。” 白云坞主听得七窍通了六窍,暗自点了点头:“不错,他们前几日还商讨过阴阳,难得正好抓了三个懂行的来,这顾文笙又是个女子,看来天意叫我今天晚上心愿得偿。” “丙为阳火……”谭五先生说到这里,不由顿住。 乙、丙、丁三奇是三支奇兵不假,却是为杀灭庚金准备的,他们三人虽然没有明说,却都心知肚明,今天晚上要利用奇门遁甲大阵一举除掉白云坞主。 若说文笙是牵制限制之责,阳火克庚金,位于丙位的人就要与白云坞主真刀实枪地拼命了,必须选一个实力高强的人。 文笙接口:“谭五叔,你来吧。” 谭五先生也知道这不是谦让的时候。神色凝重点了点头,显是因为白云坞主不惧乐师手段,令他心里没有底。但交给钟天政,他更是不放心。 文笙又提醒道:“不行的话,还可以找人帮忙。” 谭五先生顿时松了口气,对了,还有董涛。只不过他和董涛从来没配合过。也不知道这一位武功如何。 白云坞主在旁虎视眈眈。几人没办法说得再深入,谭五先生趁人不注意瞥了董涛一眼,两人交换了个眼色。算是把此事定下来。 剩下一位“阴火丁”,钟天政选无可选,只好捏着鼻子认了。 不过依他现在身体之虚弱,病痛缠身。到也当得上一个“阴”字。 三人分了工,准备今晚于破阵之时各司其职。又细细商量了一番破阵需用的外物。 这就有些想当然了,三人学艺不精,若是在这地底苦学一年半载,胸中有沟壑。到时大可不必这么大动干戈,有用没用先把东西都准备上。 索性有白云坞的人可以差遣。 白云坞主发话叫手下人全力配合,只要不是要天上的星星。全都去给他们找来。 文笙要了八大缸水,钟天政要了很多块大石头。谭五先生更是离谱,要来刚砍伐下的大树,连枝叶都还在上面,这许多东西好不容易在子时之前全都找齐了,像小山一样堆在大厅中央。 三人在旁指挥,水缸放在石碑旁,不多不少刚刚好,石头木头走向都是顺着地上弧线,眼看象模象样,恰可以将白云坞的人分散在九宫八卦阵里。 文笙抱着琴上前几步,脚踏天任位,随干支转换。 她心里其实颇没有底,囫囵吞枣学这两下子,硬着头皮就上了,到底行不行? 大厅地上那一条条暗合奇门遁甲大阵的神秘弧线,是幽帝留下的,这是何等明显的提示。 成不成,只能等着子时见分晓了,即使不成,也要将错就错,就此与白云坞主做最后的一搏。 钟天政入阵,在文笙右侧,脚踩天蓬位。 他开始逐一指点着白云坞众人分散到阵内,排布所谓“六仪”。 十余人全部用上,还嫌不够,文笙示意董涛先行入阵,站天心位,董涛小心翼翼进来,生怕站错了位置。 谭五先生跟着携琴而入,董涛这才放下心来,跟着谭五先生走就对了嘛。 钟天政道:“坞主可要入阵一看?” 白云坞主站在平台上没有动。 因为钟天政三人提出来一定要在子时发动,白云坞主已经命人回去,将岛上计时用的漏壶搬了来,当壶中最后一粒沙漏下,便正是子时。 眼下只差一点点。 到了。 文笙、钟天政还有谭五先生脚下齐齐移动,白云坞主抬头,不知为何他两眼突然莫名一黑,火光再亮起来时,所见竟有些恍惚。 高山巍峨,瀑布飞溅,一棵参天大树由半山腰滚落,向他直压而至。 这一幕太过真实,白云坞主忍不住想闪避,硬生生忍住,那大树自他身上直接碾压过去,他却毫无所觉。 白云坞主隐隐觉着不妥,喝道:“怎么回事?” 钟天政声音似从很远的地方响起:“大阵启动,庚金位缺一身手高强的取宝之人。还请坞主示下。” 一听取宝,白云坞主到是放下心来,他武功既高,又不怕乐师来袭,所谓艺高人胆大,取宝这么重要的事哪肯假手于人,急道:“我亲自来取,宝在何处?” 文笙声音响起,近在咫尺:“我这里。” 白云坞主脑袋里突然闪过偷听来的那句“乙庚最是相合,破阵之时乃是文辅之位”,暗忖诚不我欺,飞身而起,直扑文笙所在之处。 在他离开平台的一瞬间,周围环境竟然再变。 平台消失了,山峰也不见去向,四下里只有冰冷的湖水,他整个人已被碧水淹没。 明知是阵法的幻象,不知为何,白云坞主竟真觉着浑身转来沁凉之意。 前方传来一声琴响。 一股巨大的力道撞在他身上,白云坞主人在半空,竟身不由己被震了出去,向后跌倒。 这分明是顾文笙的《希声谱》,她好大胆,竟敢冲着自己出手。 这时候白云坞主才意识到不妙! 左右又是两道琴箫声袭来,琴声如绳索,想要束缚住他,这是来自于谭五先生,不足为虑,钟天政的箫声虽然更加不济,其中竟暗藏锐风,他看不到敌人,只凭感觉随手一格,“当”的一声响,将这道攻击挡了出去。 白云坞主呼喝叫骂,却听不到一众手下回应,心知这幻觉太厉害,借着顾文笙这一撞之力向后飞出,打算落回到平台上。 这一路,围绕他的各种攻击如雨点般落下,白云坞主咬牙切齿,足下却迟迟没有接触实地。 文笙等人的本意,是希望脚踩生、休、开三吉门,合力把白云坞主这老东西逼入死门,借大阵之威将其诛灭。 但这时候,三个对术数已多少入门的人都感到了稍许不安。 大阵竟在自行运转,仿佛他们草草布下的阵法突然有了生命。 难道他们真的误打误撞,打开了幽帝布下的机关? 白云坞主还在后退。 文笙所处的正是生门,引他前来,而后直直弹开,不为别的,生门正对着死门,遇上《希声谱》被弹开是自然的,这一退,就落到死门当中。 吉门中视野无碍,文笙清楚看到白云坞主去势未竭,一退再退,似有所觉一闪身,避开了一块嶙峋巨石,后背正撞在了石台旁的一块石碑上。 《行船》加上《点兵》,那是何等力道,石碑当即断裂。 文笙就觉眼前的虚空竟然随之扭曲了一下,暗叫不好。 八门随之转换,遮天蔽日的巨石、滚木混着洪水袭来。 文笙大叫了一声:“快进生门躲避!”不闻有人应声,也不知道同伴们都听到了没有。 如此混乱,幻觉丛生,能不能在一瞬间找到吉门,全凭众人的运气,还有他们几个这半月所学。 文笙手中“太平”连响几声,先护住了自身,匆忙竖起的无形屏障不停被重物撞击,文笙稍作判断,向左侧连迈两步,感觉似乎进入了一个又黑又冷的地方。 这是“生门”么,文笙不大确定。 但随之她觉着身旁有动静。 有人! 四周伸手不见五指,那人仿佛溺水一般地扑腾。 文笙下意识就觉着这个与她一起闯进“生门”的应该是自己人。 她手上接连两个“半轮”,先将那人保护起来,而后往身边一拉,顺利会合。 第四百六十八章 天女湖的星空(二合一) 眼前一团漆黑。 来人离得很近,彼此呼吸可闻。 文笙身体不由地僵了一僵。 这个声音,不用说话或是再有别的动作,她便可以断定,来的正是钟天政! 紧跟着流水声“哗啦啦”响起,巨大的压力自四面八方涌来,竖在二人周遭的屏障竟然剧烈地颤抖起来,活动的余地大幅缩小。 会是奇门遁甲大阵生成的幻象么? 不,文笙立时就意识到,他们是真的离开了地下,她在大阵发动之时进入生门,所以被送了出来,此时正泡在湖水里。 由屏障承受的压力推测,只怕入水还挺深。 容不得文笙再犹豫,这小小一隅即将倾覆,她又不会水,除了奋力向上浮别无选择。 文笙在黑暗中摸索着琴弦,打、摘、挑、抹,顶着千钧压力,她只能应对以最简单有效的指法,“太平”发出“铮铮”几声脆响,《希声谱》发威,一股大力向下击水,推着那气泡如箭般冲天而起。 气泡里裹着两人,钟天政不是想占便宜,实际上他侥幸脱身,又得了文笙的照拂,也想找一处固定住身体,别干扰对方弹琴,但因为湖水的挤压推搡,两个人翻滚颠倒,不可避免就挤成了一团。 先是黑暗中不及闪避,钟天政的肩膀重重撞在文笙后腰上,文笙措不及防,险些失手将琴脱落。 这时候若要用琴声将钟天政弹开,多半耽误上浮两败俱伤,文笙咬着牙没理会他,一抬右手准备来个“半轮”,谁料手肘刚刚抬起便撞上一物。 钟天政闷哼了一声。文笙觉着撞上的多半是他的鼻子。 这记“半轮”登时就走了样。 好在文笙反应甚快,跟着挥手一“拂”,做了些挽回。 接连两次冲撞,完全是身不由己,别说文笙别扭,钟天政也意识到不能这样下去,强忍着鼻子被击中的酸痛。就势张开双臂。自后面抱住了文笙的腰。 文笙暗骂一声。 这时候眼前已有亮光闪烁,水中有光,必是离着水面不远。 文笙顾不得挣脱。右手食中名三指估计着二、三弦所在位置先“拨”后“剌”,紧跟一个“拍杀”! 水面“哗啦”一声,两人裹在一个扁扁的气泡冲天而起,破水的刹那。屏障猛然撑开,被一道亮白的水柱喷到半空里。而后“啪”地掉到湖面上。 这是哪里? 文笙只是一闪念间便断定,这虽然仍是天女湖上,看周围湖水一片澄净,月光下只有不远处一个岛屿。他们这应该是已经脱离了千花岛的范围。 只要离开湖底,又不为迷阵所困,那还不是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 别说白云坞主和他那帮手下此时困在湖底大阵里凶多吉少,就算他好好的。带着大队人马赶来拦截,文笙此时也是夷然不惧。 此时只有一件事叫文笙忧心不已:她和钟天政安然脱险了,董涛和谭五先生去了哪里? 他两人刚才多半是未及遁入“生门”。 若董涛能跟着谭五先生躲到其它吉门里还好,不然的话,大阵之凶险已经莫测,边上还有白云坞诸人纠缠,后果实是不堪设想。 此刻文笙和钟天政漂在湖面上,一轮明月已滑到了西方,天空不见浮云,满天星斗闪烁。 湖上没有风,这下半夜,万籁俱寂更不见人踪,湖面上微波粼粼,更有万千繁星的倒影与本尊交相辉映。 钟天政依旧由后面紧搂着文笙的纤腰,由始至终低着头一语不发。 文笙皱起眉头,无心欣赏湖上美景,手上琴声未停,后面湖面一个白色浪头追上来,推着二人直奔不远处小岛,到得近前,文笙拧身急弹几记,将他径直甩了出去。 钟天政似是毫无防备,被弹开之后,半空划出一道弧线,重重跌落在小岛湿乎乎的沙石地上,半晌脸冲下趴在那里一动不动。 死是死不了,刚才还有气呢。 文笙也上了岸,没好气道:“行了,起来吧,别装死。” 钟天政呻吟了一声,翻动身体,也不嫌地上潮湿,蹭了一身的沙土,呈大字躺在那里。 借着月光,文笙果然见他鼻子有些肿,下面还带着点血渍,那一下还真是撞得不轻。 即使这样了,钟天政一身狼狈躺在那里,竟也和难看搭不上边。 文笙走近过去。 钟天政一只胳膊动动,仿佛嫌明亮的月光刺眼一般,横过来搭在眼睛上,五官顿时落到了阴影里。 文笙听着他幽幽道:“我就知道你要过河拆桥。算了,顾文笙你过来杀我吧,我这些天都没怎么睡,实在是累死了,连手指头都不想动。” 声音里透着浓浓的委屈。 就好像文笙此时“过河拆桥”特别丧心病狂。 文笙在旁居高临下看着他,抱着琴不为所动。 “行了,别装了。我不杀你。” “哦?” 钟天政似是有些惊讶,将手臂往上抬了抬,想也知道,他此时正在暗处打量文笙的表情,以揣度她说这话是真是假。 文笙任他看。 “我也很累,不过我们不能歇息太久,躺得差不多了就起来,跟我在附近找一找董涛和谭五先生。” 钟天政疑道:“你来真的?” 文笙冷哼了一声,当做回答。 钟天政爬了起来:“我为什么要救他们?好吧,董涛也到罢了,那谭五先生恨不得将我千刀万剐,之前在地下大家相互利用,他都一直捏着鼻子,此时见我,还不与我拼命?哈哈,顾文笙。你想得太天真了,谭家人宁死也不会接受我钟某人的恩惠。” 文笙冷冷回道:“谁说这是你的恩惠?” “不然呢?” “我既是过河拆桥,你自然是我的俘虏。谭五先生只需领我的情就好。还是说,你想在这里与我再打个赌,较量一番?” 文笙所说的打赌较量,指的是之前钟天政使诈取胜,借以逼婚的那回。 钟天政瞠目。而后扭过头去好一通咳嗽。 文笙见他身体一抖一抖的。心道这般咳法也不知会不会喷出一口血,把内脏都咳出来。 好一阵钟天政方才停下来,叹道:“好吧。我帮你找,反正离了你,我一人也没那么容易离开这地方。” 说话间他伸手去掏帕子,等拿出来才发现地下半月帕子上全是血。早便污秽不堪。 他抬手将那帕子扔到远处湖水里,任它漂走。道:“这段时间我想了很多,文笙,若你杀我之心不改,又何必以《连枝》助我调理身体?我若灯尽油枯而死。你岂不是既遂了心,又不必亲自动手?” 文笙冷笑:“大家暂时联手,相互利用而已。你刚才还说来着。不是比谁都清楚?” 这半个月,他们三人真正休息的时间很少。哪怕睡着了,连做梦都是阴阳五行,这会儿心神突然放松下来,不但钟天政喊累,文笙也觉着一阵阵头晕。 两人在岛上斗了一会儿嘴,强忍疲倦,回方才那片水域搜寻救人,无奈周围里许找了个遍,没有发现半点线索。 天际隐隐有些发白。 钟天政身上衣裳湿透,冻得脸色泛青,道:“你莫小看谭五先生,也别小看了董涛,他二人应是传到别处去了,说不定这会儿也正急着到处找咱们。” 文笙叹了口气:“那自是谢天谢地。” 钟天政道:“必是这样。” 文笙也觉着附近都找遍了,除非奇迹出现,在这里找着董涛和谭五先生的可能性很小,不如歇息一会儿,想办法出湖去,到出发的地方南湖道镇妖塔看看能不能会合。 钟天政硬撑着上了岛,找了个干燥的地方生起火堆,脱了外袍烘干,里衣也湿了,他不惯赤身露体,坐在火堆旁边运转内息,将一套衣裳蒸了个半干,他也又累又困,歪靠在石头上睡了过去。 文笙也很累,大约是因为心里有事,又对钟天政怀着戒心,一直没什么困意。 董涛和谭五先生不知如何了? 自己前后失踪有一个月,十三应该急坏了吧。 文笙往火堆里丢了几块柴火,拿木棍拨了拨,以前这种露宿荒野,点个火堆过夜,都是十三陪着她。 一切有十三忙活,她安心得很。 钟天政鼻息沉沉,睡得正熟,他到是不担心自己将他绑起来,系了石头沉湖。 文笙叹了口气,看钟天政闭着眼睛,长长的睫毛翘着,双唇犹自抿得紧紧的,仿佛睡梦中也承受着巨大的压力。 按对方做的事情,真是恶贯满盈,死不足惜,可真到了她伸手就能置他于死地的时候,她又忍不住想起那些过往,想起他不但是鬼公子,还曾是阿政。 文笙没来由一阵心乱如麻。 且行且看吧。 反正现在也不能杀他,谭容华和谭令蕙还在他手里呢。 看钟天政这么从容,也不知是不是笃定手里有人质,自己不会真下狠手。 文笙丢下此节,在远离火堆处找了块平坦的大石,在上面躺下来略作休息,不敢真睡,瞪着两眼看天上的星星。 文笙没有白在地下背那些天文历法,这会儿再看繁星,一个个名字不经意间划过脑海。 以前文笙只从书上知道参商是天上的两颗星星,不会同时出现,经过这次,她才知道,原来参是指的西方白虎七宿中的参宿,商是指的东方苍龙七宿中的心宿,一西一东,此出彼没,才有了参商的说法。 偌大的星空,美丽又无情,有时候,人生亦是如此。 钟天政睡得不舒服,只是打了个盹,起来没在火堆旁见着文笙,四顾寻找,最终发现她头枕着手臂,躺在离他十余丈开外,两眼望着天空,好似雕像动也不动。 他抬头看天,这会儿天早已大白,天空蔚蓝,万里无云,显然又是一个晴天,也不知道有什么好瞧的。 钟天政没有过去自讨没趣,穿好衣裳,上到高处四望。 此时看湖上比昨天夜里自是清楚多了,就见碧波茫茫,连一艘过往的船只都不见。 也不知道这座岛位于天女湖什么方位,离岸还有多远。 钟天政叫一声苦,熄了脚底抹油的念头,回去离远好声好气同文笙道:“饿不饿?要不我去捉几条鱼来烤着吃吧。” 文笙口中嘲道:“你此时还有力气捉鱼?算了,别被鱼捉了去。” 钟天政心道不用正好,笑道:“那你有办法?总不能饿肚子。” 文笙坐了起来,将乌黑过腰的秀发都拢到一旁,漫不经心拿修长的手指梳理几下,道:“我有什么办法?饿一顿两顿又饿不死。” 她站起来,将长发甩到身后:“准备准备,扎上筏子,我们回去。” 钟天政人在矮墙下,识趣闭上了嘴。 她说扎筏子,动手的还不是自己。 不过就像赶车一样,他之前还真没亲手做过这活计,少不得又被文笙冷嘲热讽一番。 等到筏子下水不会沉,已经是一个时辰之后的事情了。 与文笙同行,唯一的好处就是省得他亲自撑篙了,只需文笙弹起《行船》,借着水的反推之后,筏子在湖面上进退如意,漂起来飞快。 “你这是往哪去?” “看不出来么,东南方向。”文笙口里回答,手中弹琴,一心二用两不耽误。 钟天政不解:“你熟悉这水路?好歹找着交通便利的水道,拦艘船问问。” 文笙嘴角微翘了翘:“那到不必,只要一直往东南去,自然会到南湖道。我和谭五先生在那里上得船,谭家诸人和十三想来都还等着,望眼欲穿。” 钟天政激灵了一下,瞥见文笙不怀好意的表情,心道这时候开溜不知来不来得及。 “你真的和那王十三……”他到现在还有些不敢相信。 在钟天政眼里,连王光济都不过是只跳梁小丑,何况是他手下的一名家将。 论出身,论谈吐,论眼下的地位身家,如何能得文笙相配。 文笙手下弹着琴,没有多作解释,只是冲他得意地扬了扬下巴。 “对,就是那样。” “……” 过了半晌,钟天政才艰难地道:“你与谭家又是怎么回事?你要不要见谭容华?” 第四百六十九章 住宿的烦恼(二合一) 文笙听钟天政主动提起谭容华,嘴角不由地勾了勾。 这是听说要去南湖道,担心落到谭家人手里,被群起报复吧。 其实凭心而论,文笙也不想就这么把钟天政交给谭家人。 别看他眼下装乖扮弱,那也不过是在自己面前。二人熟悉已久,彼此知悉根底,没必要死撑着面子,再者,他十有八九还指望着自己能再用《连枝》帮他调理一下身体。 不管到了什么时候,钟天政也不会是只没牙老虎,绝不可能任人折辱,逼得狠了,谁知道会做出什么疯狂的举动。 还有最重要的一点,她是她,谭家是谭家,眼下时局动荡,李承运下一步与谭老国师是敌是友还不好说,文笙自也不想掏心挖肺,最后却为别人做了嫁衣。 最好是能避开谭家人,单独把十三找来。 “谭容华怎么了?”文笙明知故问。 钟天政斜乜她:“少装糊涂,你不是早便知道谭家有两个人落在我手里么?” 文笙下意识便想拍一下额头,可不是嘛,她、谭五先生还有钟天政在白云坞呆了将近一个月,其间谭五先生当着两人的面提了好几回,经过地底这昏天黑地的半个月,她竟然把这节给忽略了。 文笙有意轻嗤一声:“加个‘曾经’,曾经落在你手里,现在就不敢保了。” 咦?钟天政诧异地望向她。 文笙淡淡地道:“想来董大哥没有告诉你,咱们来到白云坞之后,十三和谭家人故意闹了点不愉快,叫钱平找着机会逃了。大伙顺藤摸瓜找去阳沽,把人都救了出来。到是你的亲信手下,死的死,降的降,现在已经所剩无几。” 她说得煞有其事,看上去真得不能再真。 钟天政眼睛眨也不眨地望着她,突然“噗”地一声笑:“少来骗我。没想到,你也会这么不动声色地说瞎话了。” 文笙有些意外。 钟天政眉宇间颇有几分得意:“王十三和谭家的人跟着钱平找去。可没占着什么便宜吧。哼,我的人岂是那么好捉。” 文笙不禁一默,明白了。 原来钟天政早料到谭家人不舍得杀钱平。才设下这样一环扣一环的连环计,明是弃子,实为诱饵。 想到这里,她微微冷笑:“钱平不好捉。可你到是挺好捉的。” 钟天政欲言又止。 文笙追问道:“你提谭容华做什么,莫不是想以谭容华和谭令蕙来换你自由?” 钟天政叹了口气。感慨道:“你也看到了,是谭家人追着我不放,我如今兵败如山倒,又受了这么重的伤。抓了谭家人,不过是为求自保罢了。谭容华和谭令蕙是师兄的堂弟堂妹,我已经对不起师兄了。又怎么会害他亲人性命。” 文笙盯着钟天政,判断不出来他这话是真是假。 “既然如此。你便痛快将他二人放了,否则说再多也不过是猫哭耗子假慈悲。” 钟天政还真得点了点头:“好,不过你也要答应我一件事。我做你俘虏也就罢了,你绝不能将我交给谭家。” 文笙心里已经答应了,却偏要吊他胃口:“看你表现。” 钟天政表现得很好,一直老实站在筏子上,不大会儿工夫南湖道镇妖塔在望,他除了间或咳嗽几声,并没有别的动作。 文笙坐在筏子上弹琴,眼见距离九层高的镇妖塔越来越近,青天白日的,湖面上却不见有别的船只,文笙多了个心眼,将筏子“划”进芦苇荡,停了下来。 在她印象里,这一带虽然不是码头,没有往来渡船,但附近几艘打渔采菱角的船还是有的。 钟天政眼神要好过文笙,手搭凉棚观察半晌,突道:“不大对劲儿,你若是不想惹来麻烦,还是换个地方靠岸吧。” 依文笙现在所掌握《希声谱》的程度,有琴在手,岸上就算涌出再多的敌人,也不过是“麻烦”罢了,绝称不上危险。 文笙从善如流,调头往东去。 一直走了差不多有半个时辰的水程,找了个周围没什么人烟的地方靠了岸。 双脚踏上实地,钟天政神色便是一松,笑道:“这里离南湖道和阳沽都不算远,咱们先去哪里,你来安排吧,我都听你的。” 去南湖道,是看看谭五先生和董涛有没有安全返回,顺便查一下两人离开的这段时间出了什么事,谭家诸人和王十三是否无恙。 而去阳沽,自是放出谭容华和谭令蕙。 孰轻孰重,一目了然。 文笙既挂念董涛,也惦记王十三。 何况钟天政虽然看着老实,内里有多狡猾文笙早有体会,没有个自己人在身边,她丝毫不敢掉以轻心,连睡觉都得睁只眼,想想都觉着累。 “先去南湖道吧。” 钟天政笑应:“好。我就知道,你其实并不怎么想见谭家的人。谭容华出言不逊,很是烦人,对吧?” 文笙没有理他。 谭容华落到钟天政手里已经有些日子了,他若说话还是那么自以为是讨人嫌,钟天政可不会客气。 前往南湖道,钟天政配合得很,既不嫌累,也不在乎有损身份,主动提议:“你我还是先换身装束,弄辆马车吧,我来赶车,你路上还可以歇一歇。” 来自钟天政的殷勤,不定又藏着什么花招,文笙点头答应,心中却没有半点感动。 往东南方向跋涉数里,终于找着人烟。 几户都是临湖的渔民,靠打渔种庄稼为生。 钟天政出面,使了点碎银子,换来两身干净衣裳,粗粮野菜虽然难以下咽,但两人实在是饿得狠了。将就吃了个半饱。 没买着马车,钟天政问明了附近集市的方向,和文笙两个去赶集。 等两人到了地方已经是下午,因为战乱,集市上做买卖的不多,看上去颇为萧条,文笙不愿太招摇。做主买了辆驴车。 拉车的是头老驴。好在看车里布帘坐垫什么的尚算干净。 买完驴车,钟天政说是太累,要住店休息。 附近只有一家客栈。条件异常简陋,因为少有外地人由此经过,房间倒是空着大半。 撑到现在,两人都有些筋疲力尽。也顾不上挑剔,要了间上房。将驴和车交给伙计伺候。 只要一间房,房里需得两张床,文笙是为了就近监视,因此招来店里掌柜和伙计怪异的目光也只作不见。 钟天政递上一小块碎银子。含笑解释:“这世道太乱了,出门在外已是不得已,实不放心叫舍妹一个女子独住。” 掌柜的面露了然。连声道:“应该的,应该的。咱们小老百姓。不像高门大户那么些瞎讲究。” 钟天政便趁机问:“掌柜的店里南来北往客人多,可听说最近南边局势如何,我二人打算去南湖道走亲戚,怎么听人说,南湖道这些日子有些不太平?” 他容貌风度俱佳,不但说话彬彬有礼,出手也大方,和文笙站在一起,不像兄妹,到像是一对私奔之后落难的璧人,此时进的又不是一家黑店,掌柜的对他印象不错,叹道:“听说是仗打得不顺利,咱们的兵又往回撤了,叫南崇兵占去了不少地方。不过南湖道暂时没事,朱大帅带兵就驻扎在那附近,总该能撑上一阵。” 他和伙计一齐叹息世道艰难,这仗打下去不知会如何,钟天政没有再接话,同文笙互视了一眼。 朱子良去了南湖道。 姓朱的已经被白云坞主以药控制,到南湖道必定没有好事。 同样情况的还有一个付兰诚,这两人的真面目不为世人所知,他们也不知道白云坞主在地下出了事凶多吉少。 还是要尽快赶去南湖道看看究竟。 钟天政随便要了几样吃食,急着回房去歇息。 文笙足下顿了顿,她很问问掌柜的知不知道眼下大梁和吉鲁国是个什么情形,按说现在都六月中旬了,杨昊御给李承运和纪南棠进京的最后期限早过,必定有所行动,文笙每想起远在离水的众人都牵肠挂肚,担心不已。 不过想也知道问也是白问,一个村镇上的客栈掌柜,连关中的战况都不甚清楚,怎么可能知道朝廷里的勾心斗角? 文笙暗自叹了口气,忍着心焦,跟在钟天政身后,先去住下休息。 饭菜不大会儿送来,文笙食不知味地用了一些。 钟天政事不关己,没有这么多的思虑,但他说累不是虚言,从昨晚折腾到现在就眯了一小会儿,这会儿乏劲儿上来,不停咳嗽,最后勉强喝了一碗粥,将筷子往桌上一放,连洗漱也免了,便要趴到床上躺尸。 文笙若有所思看着他,心中有些犹豫。 钟天政是习武之人,武功还不弱。 这段时间文笙见他殚尽竭虑损耗颇大,怕他撑不下来,没少用《连枝》帮他调理,所谓《连枝》曲如其名,一曲弹下来她付出的代价也不少,不然也不会这般虚弱疲惫。 按理说,钟天政不应该这么一副奄奄一息快要归位的样子。 事有反常必为妖。 文笙醒着的时候自然不怕他出幺蛾子,可她也不是铁打的,昨天夜里为防着他,就一夜没睡了,再不睡,不必钟天政折腾,她自己就倒了。 稍作权衡,文笙便硬下心肠,唤伙计进来收拾碟碗的时候,顺便请他帮忙去买根铁链子来。 这要求令伙计有些摸不着头脑。 “客官想做什么,粗麻绳不行么?” 钟天政的武功虽然这会儿十成未必能发挥出一成来,文笙还是有些不放心,道:“快去吧,我要栓的东西颇有些力气,绳子怕是一下就挣断了。” 伙计拿了银子稀里糊涂出来,心想:“不可能吧,挣断绳子,就凭那头老驴?” 铁链子不用去买,伙计去后院转了转,从旧家什上解下一根,看看还挺长,将铁锈简单擦了擦,拿去给文笙,这要过关了,银子就是自己的了。 文笙看过长短之后挺满意,打发他离开,将门插上。 钟天政只觉头嗡嗡的,困得睁不开眼,看文笙回来,硬撑着问她:“你做什么?” 文笙也不瞒他:“我准备睡了。” “睡就睡呗,那你找这铁链子……”钟天政顿住,他若不是精力不济,也不会到现在才想明白,一时间他不知该哭该笑。 文笙面无表情望着他,都这时候了,她依旧是古琴在手,与钟天政保持着一定的距离。 “阿政,你把身上的匕首暗器什么的都拿出来吧。反正这会儿不拿,等你睡着也会被搜出来。” 钟天政黑了脸,赌气道:“你这女人真是疯得不轻。男女授受不亲,你来搜吧。” 文笙点了点头:“好。等我弹完《探花》的,你别生气,也别羞恼,你我什么人彼此都清楚,我不得不如此小心,反正你一会儿睡了,也感觉不到。” 钟天政一想自己若是被她剥光了翻来覆去,偏偏像死人一样全无所觉,真是不知说什么好了,连嘴唇都有些哆嗦:“行,顾文笙,你真叫我刮目相看!” 他困意全无,抬手从身上掏出几样东西来,看也不看文笙如临大敌般的模样,“噼里啪啦”全都扔在床下。 文笙心道果然防着他是对的,这小子真留了不少杀手锏,看他丢完了,才淡淡地道:“所有东西都拿出来吧。等明天再收拾。” 钟天政瞪她半晌,一骨碌爬起来,开始脱衣裳。 文笙抬手挡了下眼睛,悠然道:“里衣留着吧,不然铁链子太凉了,怕你受不住。” 钟天政看看那锈迹斑斑的铁链子,咬牙切齿:“顾文笙,你最好别落到我手里。白云坞主多半已经死在湖底,我看你是不想学齐《希声谱》了。” 文笙摇头:“威胁我,有意思么?我又不是故意折辱你,实在是不把你这只猛虎关进笼子里锁好了,便无法安寝。” 她说的是实话,钟天政瞪眼望了她半晌,知道自己如何赌咒发誓都毫无用处,自暴自弃穿着里衣往床上一躺,闭上了眼睛。 不知为何,因为文笙这句话,他心里的怒气到是平息了不少。 第四百七十章 病中的烦恼(二合一) 文笙放下琴。 钟天政已经酣然入梦。 文笙坐着看了他一阵,才起身拿起铁链子,将他像捆粽子一样牢牢缚住。 钟天政浑然不觉,规规矩矩躺着,两只手交握放在身前,头枕枕头睡得香甜。 文笙叹了口气,拉过被子,帮他盖好。 睡梦中的钟天政眼窝深陷,下巴上冒出了青青的胡茬,眉头蹙着,仿佛有很多烦心事,又像是受了很大的委屈。 看上去脆弱又无害。 但文笙深深知道这不过是他的假象,她已经被钟天政算计过太多次,就算此刻,只要她稍有疏忽,他们两个的处境便会颠倒。 捆好钟天政,又将铁链在床柱子上拴紧,文笙这才松了口气,抹了抹额头的虚汗,顾不上梳洗换衣裳,扑倒在对面的床铺上,昏睡了过去。 这一觉,不知睡了多久。 文笙只觉着几番噩梦来袭,一会儿是董涛满身是血,踉跄向自己奔来,到了近前一抬头,那张面孔不知为何却变成了十三,一会儿是钟天政醒了,挣脱了束缚,坐着床边冷冷地看着她。 但不管梦到什么,她都沉溺其中,辗转挣扎,无法醒来。 等到她再度醒开眼睛,想起身处何地,惊觉窗外竟是阳光耀眼。 什么时辰了? 钟天政呢,可是跑了? 文笙“腾”地坐了起来。 对面床上钟天政呼吸沉沉,还正睡着。 文笙不禁松了口气。 她躺下的时候天还没黑,这会儿看外头明晃晃的大太阳,不到晌午也差不多,这一放松竟睡了七八个时辰。怪不得头不疼了,精神饱满,身上也有了力气。 状态一回来,她立刻就觉出不对。 这么长时间,钟天政竟一直没有醒么,他若是挣扎呼救,自己又怎么会毫无所觉? 她下了床过去。探手一摸。钟天政额头滚烫,身体微微打着颤,看样子昏睡中很想把自己缩成一团。无奈有锁链捆着做不到,脸色青白,身上散发出的热意却隔着老远都能感觉到。 烧成这样,情况着实不妙。 文笙不懂医术。再说钟天政这病症也不是寻常大夫能治得好,她别无它法。先将锁链解开放到一旁,又拿过琴来,潜心弹了几遍《连枝》。 与之前在地底时一样,琴刚响几声。她耳朵和脸颊便红了,跟着不由自主打了个寒颤。 大热的天,文笙却像掉进了冰窟窿里。寒气往骨头缝里一个劲儿地钻,浑身关节针扎一样疼。 抬头看看钟天政。文笙继续弹下去。 头疼,胸闷,透不过气……这滋味着实不好受,文笙咬着牙暗想,既然白云坞主和钟天政明知道《希声谱》每首曲子的作用,给她《连枝》明显是没安好心。 钟天政情况有所好转,挣扎着动了动,似是要醒过来。 文笙放下琴,擦了擦自己鬓边渗出来的冷汗,闭上眼睛歇了歇,好歹不那么难受了,起身到桌旁,倒了杯清水,送到床边。 正好钟天政睁开眼睛望向她,目光还有些茫然。 “你发烧了,喝点水吧。” 钟天政的双唇干裂苍白,微动了动,文笙听他道:“你扶我一把。” 文笙扶他坐起来,往身后塞了个枕头给他靠着。 钟天政低垂下眼睛往身上看了看,此时被子已滑落到腰际,他里衣上还留着铁索的锈迹,不过钟天政什么也没有说,示意文笙把水给他,接在手里,一饮而尽。 文笙看出来一杯不够,他还是觉着渴,又帮他倒了一回,这次钟天政拿着杯子没那么急了,低头一口一口慢慢抿着喝。 他问:“什么时候了?” “快中午了,我们已经上岸一整天了。” 钟天政不再说话,把水喝完,杯子还给文笙,靠着床头半倚半坐,整个人显得很疲倦。 文笙知道他不好受,刚弹过《连枝》,她也没有缓过劲儿来,便道:“你先歇着,身上就算没带救命的灵药,之前怎么调理的药方总该记得。” 她没有说,老是用《连枝》,别说情理上讲不过去,她身体也吃不消啊。 钟天政微微摇了摇头:“有几味药,这乡下地方弄不到。除非先去阳沽和我的人会合。” 他也知道文笙不可能应允,故而说了这话,两手互握,深吸一口气,闭上了眼睛。 跟着就见他脸上一阵青一阵红,呼吸亦变得清浅而有规律。 文笙有经验,十三在她身边每每修炼《明日真经》的时候就是这个德行,钟天政身怀武艺,内功很不错,想来有办法慢慢调理身体吧。 她也不再作声,回到自己床铺上呆坐着养神。 钟天政不能赶车的话,就只能另外雇佣车夫,没有帮手,还要处处防范着身边的人,真是举步维艰。若是十三在就好了。 不过十三若在,他早就看钟天政不顺眼了,绝不会让自己用这种办法为他治伤。 伤脑筋啊。 片刻之后,更伤脑筋的事情来了。 钟天政坐在床上,一张俊脸由白转红,起身找鞋子下地。 文笙睁眼,警惕地望着他:“你要做什么?” 钟天政脸上一阵青一阵白,咬牙道:“上茅厕解手。” 文笙脸上顿时讪讪的,这才想起昨天从住下来到现在,钟天政就没去方便过,这都大半天了,适才又喝了不少水,想去解手再正常不过。 钟天政冷笑道:“你要不放心,怕我趁机跑了,不如跟着我,在茅厕外边守着,要不就还用铁链锁着我。”说话间,眼睛往铁链上恨恨地一瞥。 最初的尴尬过去。文笙开始考虑他所言是否可行。 也不知是大解还是小解? 其实她也挺想去的,要不然同去? “你适才烧得厉害,这才刚刚好转,我看还是叫来伙计服侍你去吧,免得不小心掉进去。” 钟天政“哼”了一声,半点不见领情,一边往外面去。一边道:“随便吧。顾文笙,我若是想脱身,又岂是一个寻常店伙能看得住?” 文笙找到了在奉京时与他斗嘴的感觉。接口道:“是,堂堂钟公子想走也必是神气活现,哪会借着屎遁尿遁?” 钟天政想要反唇相讥,无奈内急得厉害。匆匆开了门,迈步出去。 就听着文笙在屋里提高嗓门喊了声“店家”。这死丫头,账先记着,早晚收拾她。 上房只住了这么两位,伙计来得飞快。听完文笙吩咐,再看钟天政脚步虚浮,走路都打晃。吓了一跳。 开客栈的就怕客人在自己店里一病不起,再出个什么意外。那就更要命了。 他三步并作两步,赶上来伸手欲扶:“哎呀,客官您这是怎么了,昨天明明还好好的,赶快请个大夫看看吧,这附近没有药铺,不过小的到是知道一位大夫,十里八村有个病痛都找他……” 钟天政何曾这么落魄过,甩开他手,沉声道:“闭嘴!” 文笙也去方便了一下,回来洗了手,过了半晌,那两人才一前一后回来。 钟天政的脸色看着更差了。 文笙暗忖:“该不会是拉肚子了吧。” 她叫住伙计,午饭点了几样好克化的饭菜,又特意给钟天政要了素粥。 钟天政脸色好看了些,洗过手,复又去床上坐着练功。 等到饭菜上来,他听文笙问那伙计去哪里能雇到赶车的,方才开口道:“不用那么麻烦,再住一晚上,我歇一歇,明早就能赶车了。” 文笙怀疑地望了他一眼。 伙计当钟天政是有钱人家少爷落难,病成这样还偏要逞强,赔笑道:“回您话,这附近都有家有口的,赶车跑远道的只怕不好找,钱少了也不行,有那银子您二位不如多住两天,将爷的身子养好了再走不迟。” 钟天政没有搭理他。 文笙决定听钟天政的。 等吃过饭,碗碟都撤出去,文笙开了窗子散气,她在窗前站了一阵,同坐在床上练功的钟天政道:“那说好了,明天一早去南湖道,你今晚可不能再发烧了。” 钟天政眼皮动了动,没有接声。 大约是一下午练功起了作用,钟天政晚饭胃口不错,粥菜都吃了不少。 吃完饭叫店家去帮着买来换洗衣裳,伙计准备热水,他要沐浴更衣。 害得文笙直在外边等了足有半个时辰,他才收拾妥当,穿着干干净净的里衣躺在床铺上,看那样子,敢情是一回生两回熟,他正闭着眼睛等着文笙弹《探花》。 文笙暗自好笑。 她昨晚上睡得足了,这会儿一点儿也不困,钟天政想睡,她偏还不急着弹了呢。 钟天政就不是个心路宽的,事情脱离掌控由人摆布本已难熬,这摆布他的人迟迟不下手,更加折磨人。 他知道文笙有意与他作对,想不理会接着练功吧,心里压着事,怎么也静不下心来,等到入更时分,实在忍不住了,冷冷开口:“怎么还不弹琴哄我入睡?” 文笙“嗤”地一声笑。 笑声中嘲弄之意太明显,钟天政闭着眼睛,耳根有些发烫。 好在文笙没有再逗弄他,琴声很快响起来。 钟天政只觉着那琴声像春风一般轻柔,又像缠缠绵绵的丝雨,将他包裹住,就此失去了意识。 事与愿违,这一晚文笙将钟天政捆起来没多久,还没等进入梦乡,就听着钟天政呼吸有异,他又发起高热来。 文笙无法,坐起来点上灯,弹了几遍《连枝》。 钟天政烧退下去了一些,却说起梦话来,说的都是东夷话,头在枕上辗转,很是急切的样子。 他说得很快,文笙又不懂东夷话,停了琴,傻傻看着他。 钟天政突然很是突兀地叫了声“妈妈”,声音颇有些尖厉。 文笙心里一颤,不觉动容。 钟天政是梦到了小时候么? 文笙还记得,他俩初到奉京的时候,钟天政曾经说过,在他十岁的时候,他的母亲将他托付给旁人,而后投井而死,那时候,她还不知道,钟天政的母亲竟是东夷大首领晏山的妹妹。 十岁早已记事,加上钟天政又是如此聪慧,想来早熟得很,母亲的死怕是对他刺激很大。 这不是什么美好的回忆,文笙想把钟天政从噩梦里唤醒,看他唇因发烧而干裂,像白天那样倒了杯水,给他送过去,推了推他,唤道:“阿政?” 钟天政没有醒。 他烧迷糊了,神智虽然不清,却显是感觉到了什么,死死咬住唇不再作声。 文笙叹了口气,轻声道:“醒醒,喝点水吧。” 钟天政很乖地探头张口,文笙怕呛着他,将他脑袋抬高,慢慢将水给他喂了下去。 钟天政喝了水,继续睡了。 文笙却忍着《连枝》带来的不适,久久站在他床前。 要怎么对待钟天政?文笙从来没有这么彷徨过。 理智上她知道不能放虎归山,钟天政心狠手辣,因为他,已经死了太多无辜,除恶务尽,可感情上,她又显然下不了这狠手。 就像她现在拿铁链捆着他,他病了,她还用《连枝》在帮他调理。 若是没有选择就好了,没有选择,她就必须如此,就像当日在于泉港,钟天政以箭射她,她便以《碎玉》还击。就像在鬼见峡,钟天政与她生死相斗,她便逼他沉江。 她能锁他一时,能锁他一辈子么? 文笙呆立好一会儿,最终狠下心来,甩手转身,回到自己床上歇息。 这一晚,钟天政不知什么时候退了烧,等文笙醒来时,他已经醒了,偏动不了,神情愤愤然,好似受了多大委屈。 文笙解开铁链子,笑道:“这么长的链子可不好找,咱们走的时候带上,别弄丢了。” 钟天政眼中迸出怒火来,显然又给文笙记了一笔。 两人匆匆吃过早饭,结账离开。 钟天政问明道路,果如之前所说,坐在前头赶着驴车,载文笙直奔南湖道。 此时南湖道驻扎了朱子良麾下的大队兵马。 离得越近,文笙和钟天政越觉情况有异。 更有传言称,朱子良之所以把兵都撤到这里,是因为大梁北方已经打起来了,朝廷有意与南崇议和,将朱子良这数万人马调到北方去平定叛乱。 第四百七十一章 密探(二合一) 南湖道风声鹤唳,文笙和钟天政只好先转道去浦川。 “你这么急着去浦川,可是王十三在那里等你?” “然也。” 文笙说完,突觉着不对,冷笑道:“别光说我,好像你不着急一样。是谁之前在浦川设了陷阱?你的人手全都撤走了?我怎么有些不相信呢。” 钟天政哼了一声,没有回答。 文笙突然想起《希声谱》这件事前后还有不少谜团没有解开呢,之前竟然忘了向钟天政问个明白。 “那些混水摸鱼五十两一本卖假书的,可是你的人?” 钟天政在踢到白云坞主这块铁板之前,对关中的风吹草动盯得很紧,有人卖假《希声谱》的事自然知情,皱眉道:“你能不能别什么事都往我身上按,第一,我不缺钱,第二,我想弄银子办法多的事,何用使这么下三滥的手段。” 文笙心道:“敢情你下三滥的手段使得还少了?” 不过再细想,钟天政说的也有道理,杨昊俭落在他手里,估计着早被生吞活剥,骨头里也敲出骨髓来。 大梁的一众官绅、世家、豪强,被他关起来遭了大难的更是不计其数。 又有段正卿、林庭轩等心腹手下帮着打理,钟天政还真不见得把这撑死几十万的“买卖”放在眼里。 这么说来,最有嫌疑的便是白云坞了。 果然就听着钟天政道:“我没料到那几个卖假书的身手如此之高,派去盯梢的人露了行藏,否则岂会如此轻易被白云坞的人找到?” 文笙暂时相信了钟天政的说辞,又问:“袁家的事你也没有捣鬼?” 燕白回信说,袁大家最初生的可能真是痈疽。但痈疽长到那么大了病人只是虚弱讲不了话,这就不符合常理了,考虑到袁大家没有中毒的症状,很可能是中了他人暗害,他还指点董涛,痈疽切下来之后要小心收好了,有机会送到南崇去。他一看便知。 钟天政矢口否认:“自然没有。” 浦川与南湖道离得不是很远。也驻扎了不少兵马。 钟天政去与守城兵卒打交道,称是从乐城来投亲的,顺利进了城。 只看没人注意他们。便知道朱子良还不知道白云坞主出事的消息。 浦川城里走一遭,文笙有些惊讶地发现,上次自己住的那家客栈已经被封了,同样被封的还有几家。钟天政转完之后找了个偏僻的地方停下来,半晌不作声。似是在考虑下一步应该怎么办。 被封的店面都或多或少与谭家有些关系,不知谭家众人和王十三现在何处。 钟天政本来不想将自己在浦川的最后一点根基轻易暴露出来,可这会儿,不动用他们显然是不可能了。 天将傍晚。浦川城的老捕快盛伟奇忙完了差事回家,他家住城西新米巷,有三间大瓦房。 盛捕头在衙门里当差已经快有二十年了。妻子死得早,与儿子盛平、徒弟苏小六同住。 他刚进新米巷。就见巷子里停了辆驴车,自家街门开着,苏小六手拿扫帚正在扫院子,听到动静探头一看,激动道:“师父,你侄子大老远瞧您来了,刚进门。”说话间冲他打了个眼色。 盛捕头吓了一跳:“当真?”三步并作两步进门,回头瞧瞧巷子口没有扎眼的可疑人,赶紧将门关严实了。 正屋里只摆了两把椅子,茶水早已经上了,盛平守在门口,一脸焦急,却是大气也不敢出。 钟天政坐在上座,文笙抱着琴坐在一旁,她等着看钟天政怎么调度手下。 这几个探子钟天政应该很少动用,加上又有捕快的身份掩护,谭家人吃了大亏之后,几乎将浦川城挖地三尺,还是没能将他们揪出来。 盛伟奇快步走到门口,见儿子冲着自己做了个口型,不再怀疑,进门之后大礼参拜:“属下见过公子。” 他不敢抬头,文笙只看到来人那黑白参杂的发顶。 钟天政连日高烧,虽然勉强压着,模样到底颇为憔悴,盛捕头不抬头直视正合他意,沉声道:“朱子良在南湖道?” 盛捕头受了严令,平素不得主动去与自己人联络,之前只知钟天政人在关中,却不知他去赴了白云坞主的鸿门宴。 所以他听钟天政这般问话,心里很是奇怪,没敢露出来,恭敬答道:“回公子,朱子良率兵北撤还是上个月的事情,听说是南崇那边有意休战,所以大梁兵虽然撤下来,林世南却没有趁势咬着不放。” 朱子良撤兵,发生在董涛到了白云坞之后,所以文笙对此半点都不知情。 虽然这盛捕头有些答非所问,但恰是从头叙说关中局势,给钟天政解惑,文笙不禁侧目,这看着也是个机灵人,为什么偏要给钟天政效力? 钟天政没有作声。 盛捕头继续道:“大军开进诸州府之后,朱子良下令将大到知府通判,小到县丞捕头,数百官吏抓了起来,关进大牢。关中一下子就变了天。” 钟天政皱眉:“什么理由?” “说是私下里与叛贼相勾结,已经掌握了真凭实据,他要将这些官吏一网打尽之后连证据一并押送进京,交由朝廷处置。” 眼下大梁乱成这样,何为叛贼还真不好定义,钟天政、杨昊俭自然是板上钉钉跑不了,官吏们若是与李承运交好,也不敢保就安全无虞。 盛捕头不闻钟天政发问,接着道:“朱子良抓人、抄家、封店,没有人敢说个‘不’字。控制了州县之后,他带兵先去了袁家集,又去了南湖道。” 文笙明白了。 这俨然是冲着自己来的。 其中的关节也好猜测。 朱子良已经投靠了白云坞主,自不会再为大梁抵御南崇兵,撤回来先抓杀一批大梁的官吏。为白云坞主出山做准备,跟着就是对付已经落入白云坞视线的十三和谭家众人了。 她出声问道:“袁家现在什么情况?” 盛捕头听着上头有女子发问,下意识想要循声望去,脑袋微动,又硬生生忍住了,匍匐在那里,没有作声。 文笙知道。他这是在等钟天政发话呢。遂两眼眯起,向一旁座上望去。 钟天政无法,只得轻咳一声:“说吧。袁家怎么样了?” 盛捕头不敢表现出好奇来,道:“朱子良将一位副将留在了袁家集,将袁家人都软禁起来,听说一个一个地审。也不知道问出什么来了没有。” 文笙心中一动,问道:“娄通判和他的妻弟现在何处?” “全都在牢里呢。” 钟天政手在桌案上轻扣了几扣。沉吟道:“谭家的人……” 盛捕头壮着胆子回道:“属下不知。” “那你就带人去打听一下。” 盛捕头三人既然暴露给文笙知道了,只能由暗转明,钟天政懒得另行安排,索性跟文笙问了一下谭家人之前落脚的村庄。叫他们去跑个腿。 文笙说归说,心里却已是不报什么希望。 她现在就想赶紧找着十三。 盛捕头领着徒弟出门办事,将儿子留下来伺候钟天政和文笙。 文笙想起之前听到的传闻。平民百姓不关心大梁北方的局势,钟天政的手下好歹在衙门当差。不会毫不知情。 钟天政将盛平叫进来一问,果然,据盛平道,之前朝廷邸报称摄政王杨昊御在肃州东南泽西山与吉鲁国元帅特慕尔会晤,两下对见面的结果都很满意。 杨昊御回到奉京,而吉鲁国大军一直往东南开,驻扎到了肃州的东部。 而杨昊御给离水方面下的最后通牒引起了轩然大波。 李承运、纪南棠双双写了奏章申辩,指出摄政王几项处置的种种不妥,朝廷里更是有很多勋贵跳出来附议,进言说这般草率必引起严重后果。 杨昊御刚将进言的人下狱,转头就被太皇太后下懿旨给放回家,官复原职。 杨昊御和谭家的矛盾由来已久,现在更是剑拔弩张,一触即发。 原本杨昊御手里有兵,身为皇帝亲爹,后头又聚集了一众皇亲国戚以及权贵世家,但现在事涉李承运,这些人意见不统一,被分化出去了不少,而谭家也担心一旦动了杨昊御,奉京大乱,吉鲁的大军必定趁火打劫。 双方都有顾忌,投鼠忌器之下,只缺一个引信。 至于说北方在打仗,盖朝廷军队不时挑衅,制造与纪家军的冲突,两下常有磨擦。 盛捕头二人直到深夜才归。 文笙无暇忧心远方的局势,他俩带回的消息正如她之前所料,谭家众人所住的小村庄早已经无人居住。 村里没有打斗的痕迹,甚至看不出来所期曾有外人住过。 正因为收拾得太干净了,反到叫人生出一种不祥的预感来。 钟天政将人都打发出去,征求文笙意见:“你看南湖道还有必要去么?” 没有自己人可用实在是不方便,只好假借钟天政的手。 文笙道:“去南湖道,一是为了看看董涛和谭五先生有没有脱险,再是为了和十三会合。既然你有手下在,便叫他们去办,我们在这里等消息好了。” 钟天政心烦不已:“你要威胁我到何时?” 文笙微微一笑:“到你将十三找来。” 等有了十三,威胁你的就不是我了。 钟天政没有听出她言下之意,把人叫进来,如此这般,吩咐一通。 文笙坐着旁边监视,到未发现他捣鬼。 不过这好歹算进了城了,钟天政吩咐完将人都打发走,也没说一句叫他们帮着跑腿抓药,不知是觉着风声紧,还是不愿叫手下知道自己病得不轻。 接下来,文笙便和钟天政在盛家耐着性子住了三天。 三天时间盛家人进进出出忙活,结果却不尽人意。 董涛和谭五先生音讯皆无,确定没在南湖道出现过。而王十三不知藏到了哪里,竟也没有找到。 钟天政忍不住道:“说不定那两个还在地底,根本没能逃出来,至于王十三,不过一介莽夫,离了你跟前,哪是朱子良的对手。” 文笙待要反唇相讥,钟天政又道:“说不定朱子良只要同他说,知道你在哪里,他便乖乖跟着人家走了。” 这到有可能。不过那不是因为他蠢笨,而是他将我看得太重了。 文笙心道。 但就算如此,十三也会留个心眼,加上有《明日真经》护体,到时候难以收场的还是朱子良。 文笙对十三这点信心还是有的。 她冷冷道:“那又如何,这正是他这莽夫的可爱之处。” 钟天政看看文笙脸上,明智地将反驳的话咽了回去。 文笙皱起眉:“十三不会不防备朱子良,他肯定没事,不知藏在哪里,到是谭家众人危险了。要想办法提醒奉京那边一声,你赶紧把谭家那两个放出来。” 钟天政没有拒绝,一趟白云坞之行,不管他还是文笙都心有余悸。 那疯子死在湖底还好,若是没死,有这么个武艺高强且行事阴毒的人在暗中惦记,想想他那控制人的手段,钟天政也觉着背脊发凉。 他问:“我呢,你准备什么时候放了我?” 文笙避而不答:“你且将人放了再说。” 钟天政还想争取一下:“何必那么认死理,以前我们是敌人不假,但现在有白云坞的人,有朝廷和吉鲁国,难道就不能联个手么?杨昊俭那里留下的残兵败将归拢归拢也有几万人,我可以命令他们去帮李承运打个头阵,如何?” 文笙不为所动:“先放人。你能活到现在,全靠我拿自身养着,总得叫我先收点利息。” 文笙的固执,钟天政很早就深有体会,而今又尝滋味,他不知为何没有生气,心底涌起一阵惆怅。 “好吧,我先把这边安排一下,再带你去放人。” 转天夜里,天女湖边高耸的镇妖塔不知被何人趁着夜色刷上了红漆。 上头留有几行鲜红的大字:钟天政已自白云坞平安返回,后周余孽们,朱子良,付兰诚,尔等怕是不怕! 字太大了,离着好远就能清晰看到,任南湖道驻军如何遮掩,风声还是传了出去。 第四百七十二章 最后的机会(二合一) 钟天政现身南湖道,这消息不管是真是假,都够朱子良忙乱一阵子。 趁朱子良的军队还未到浦川来大肆搜捕,由苏小六在前头赶车,文笙和钟天政同坐车内,一行人出城,直奔阳沽。 钟天政派人在镇妖塔上留书,王十三若是听说,也必定会赶到阳沽打听文笙的消息,到时候自然而然就会合了。 钟天政到浦川之后又发了两回高烧,他自己也知道情况不大妙,却一直忍着没找大夫。 钟天政现身南湖道,这消息不管是真是假,都够朱子良忙乱一阵子。 趁朱子良的军队还未到浦川来大肆搜捕,由苏小六在前头赶车,文笙和钟天政同坐车内,一行人出城,直奔阳沽。 钟天政派人在镇妖塔上留书,王十三若是听说,也必定会赶到阳沽打听文笙的消息,到时候自然而然就会合了。 钟天政到浦川之后又发了两回高烧,他自己也知道情况不大妙,却一直忍着没找大夫。 此次路途中住宿,他问文笙:“谭五先生下落不明,谭家其他人生死未卜,说起来那两个还要谢谢我阴差阳错救了他们性命。明日我就放了他俩,你也别吊人胃口了,说说看,准备如何处置我这俘虏,是杀还是剐?” 救出谭家两人之后怎么处置钟天政,文笙确实想了一路。 手起刀落一了百了,恶贯满盈的鬼公子死了,大梁百姓俱都拍手称快。 只凭段正卿等人掀不起太大风浪,数万勤王师群龙无首,多半会变成山贼海寇。 这若是发生在白云坞那事之前。自然没什么可犹豫的,即使她与钟天政有那么深的纠葛…… “白云坞主若是死在湖底还好,若是没死,正好接手我的人,还不如留我性命,约束他们,同那些后周余孽斗个两败俱伤。”钟天政淡淡地道。 他这猜测与文笙心中所想也差不多。 当一个决定涉及大梁国运。决定几万甚至几十万人的安危生死。需要权衡的东西实在太多了,起决定因素的不再是善恶有报欠债还钱,也不是她和他过往的那些恩怨。 “我们来分析一下大梁目前的局势吧。”钟天政眼见神情微动。心道有望,继续游说。 “白云坞是你我共同的敌人,倘若求神拜佛有用,我想你此时不惜代价也要求老天爷收了那疯子。可惜……”钟天政撇了下嘴,他从来不相信老天会怜惜苍生。 文笙琴放膝上。不用声色抬了抬下巴,示意他继续往下说。 “杨昊御恨我入骨,对他表兄李承运,也未必好到哪里去。再来说吉鲁国。实乃是一帮贪婪无厌的野蛮人,开门放进来容易,要再送出去可就难了。李承运到现在还将野心半遮半掩,就为了图个好名声。勾结外敌这种事想来不敢去做。” 文笙淡淡反驳:“不是不敢做,而是不屑为之。” 钟天政笑笑:“好,我不与你争。这么数下来还剩一个谭家,你们与谭家最终能成为盟友么?怕是很难,谭梦州不死,谭家不会放弃太皇太后的权利,这可不是你救两个人这等小恩小惠能改变的。” 他咳了几声,毫不在意地拭去了唇边血渍,笑道:“天下之大,举目都是敌人,也许有纪南棠保着,李承运最终能拿下江山,可到时候遍地焦土,这大梁不知还剩下什么?” 文笙望向他,目光平静又幽深:“说说你吧,即使我这次放了你,你的身体又能撑多久?够你打败敌人实现夙愿的么?” 钟天政收起帕子的手顿了顿。 文笙接道:“我顾文笙在大事上向来不打诳语,这次我可以不杀你,还帮你把身体彻底治好,但你要跟我回开州去。” 钟天政瞳孔微微收缩:“这是条件?你要囚禁我?” “阿政,这是我最后一次给你机会。去开州我保证你可以活下来,你将杨昊俭和他那些残兵败将交出来,谭兄、华飞舟、吕磬以及那些被你残害而死的人,这许多条人命我为你一力承担。至于东夷人屡次进犯大梁东南诸州所犯罪孽,我与你以余生将功补过。” 文笙作出这个承诺,意味着她给自己找了个天大的麻烦。 但她愿意去做,只要心安,麻烦些又算得了什么。再说非常之时行权益之计,她自信可以说服李承运和纪南棠。 钟天政眸光闪动。 文笙又道:“程国公得民心所向,执掌五州,初成气候,难道你到现在还觉着自己能战胜这么多对手,独揽天下?阿政,我也不是要囚禁你一辈子,往长里说,十年!十年够程国公理顺乱局,稳固江山社稷,为老百姓创一个太平盛世,到时候我必言而有信,放你离开大梁,你是要去东夷也好,去列登也罢,都随你的便。” 文笙给钟天政开出的价码初听起来要远远低于白云坞主,但却是她倾尽全力,一片诚心所在。 经过天女湖底呕心沥血的半个月,钟天政也该明白,除非出现奇迹,他的伤病已经严重到普天之下只有燕白和文笙可治的程度。 钟天政久久没有说话,就在文笙觉着他要开口拒绝的时候,听他问了一句:“十年隔绝,物是人非。那么你呢,你愿不愿意回到我身边,重修琴箫合鸣?” 文笙几乎是立时便摇了摇头:“不可能了,阿政,我之前说与十三已定下鸳盟,并不是虚言。” 钟天政还想要说什么,却被一阵骤然涌上的咳声代替。 待等咳完,他显然已经恢复了平静,道:“知道了。这么大的事,你给我点时间考虑。” 第二天上午,三人来到阳沽城西南的一座小镇。 文笙和钟天政停下来,苏小六奉命去带人。 等到下午。钟天政的手下接到消息陆续赶来。 第一波到的是谭容华,由林庭轩带了五六个人亲自押送。 林庭轩等人显是已经盘问过送信的苏小六,对文笙守在一旁监视没有露出诧异之色,见过了钟天政,奉命把谭容华带上来。 谭容华被五花大绑着,苏小六提着他背后的绳子往钟天政脚底下一丢,喝道:“还不给我家公子磕头?” 谭容华被擒的这段时间显是没少受罪。蓬头垢面。身上衣裳皱巴巴的,一只眼睛乌眼青,嘴角青紫。肿起多高。 文笙见状不由地在椅子上挪了下屁股,这哪里还是乐城初见时那个自我感觉甚好的谭七。 谭容华挺身欲起,却被绳子绊住,没了乐器的乐师比没牙老虎还不如。他梗着脖子,张口便骂:“钟天政。你个无耻狗贼,老天爷怎么还不收了你去?” 钟天政“嗤”地一声轻笑,问一旁伺候的林庭轩:“怎么弄成这副德行?” 林庭轩恭声道:“这段时间公子不在,大家都担心不已。偏他张口便是诅咒,用词甚是恶毒,兄弟们气不过。这才……” 他打住,担心地偷偷打量钟天政。公子这次回来,气色怎么差成这样? 钟天政不以为意地笑了笑,语气微嘲:“骂且由他骂,我又不会因此少块肉,打坏了谭七公子,有人又该心疼了。” 林庭轩没敢接茬,谭容华这时候目光一瞥,已经望见了坐在旁边的文笙,不由地目瞪口呆。 “顾文笙,你怎么在这里?你还和他有来往?我就知道,是你们两个沆瀣一气害死了五哥。” 文笙皱了皱眉,道:“七公子稍安勿躁,我是来救你和谭小姐的,还请你闭上嘴巴等一会儿,否则我就要袖手旁观了。” 谭容华这些日子过得生不如死,一听文笙这话,顿时知机地闭上了嘴。 文笙见他好歹识趣,暗自松了口气,转向钟天政:“他的随从呢?” 钟天政手在眉心上揉了揉:“抓住了两个,还有一个当时就死了。” 他转向林庭轩,问道:“人呢?” 林庭轩回道:“都带来了,在外边。” 文笙虽然不怎么想搭理谭容华,还是耐心性子问他:“是不是这样?” 谭容华这才看出来对方是真想放了他,不但是他,连随从都一并有救了,他牢记着文笙叫他闭上嘴巴,连忙点了点头。 钟天政微微一哂:“我既然答应你放人,又何必在区区几个随从身上弄鬼?”吩咐林庭轩:“等谭令蕙来了,将人一并带上来。” 大约过了一盏茶工夫,谭令蕙带到。 她被擒之时没带丫鬟,和她一起落入钟天政手里的也是谭家的两个随从,这两人年纪都在四十往上,在江湖上颇有名气。 诸人一齐被带上来,谭令蕙站在当中,看得出同谭容华相比受了一番优待,身上干净整洁,除了人看上去有些憔悴之外,同奉京时相比没有太大变化。 她突然看到文笙,反应也很强烈,但很快恢复了从容,甚至还露出一丝笑容来,点头道:“顾姑娘,别来无恙?” 文笙与谭令蕙并无深交,欠了欠身尽到礼数,道:“我受谭五先生所托,前来请钟公子放诸位回京。” 谭令蕙闻言大大松了口气。 文笙叫钟天政给谭家诸人松绑,钟天政照办,又命人给他们几个搬来了座椅。 文笙就把谭五先生怎么找到她帮忙,二人又是如何同时接到白云坞的邀请,前往白云坞赴宴的经过详细给谭家人讲了讲。 她讲他们几人在白云坞的见闻,朱子良和付兰诚已为白云坞主控制,钟天政在旁任由她讲,没有阻止,只时不时低咳几声。 很快文笙便讲到她和钟天政由湖底脱险,谭五先生却生死未卜。 谭令蕙和谭容华面面相觑,脸上都变得煞白。 “朱子良控制了关中,现在谭康华、谭星华等人俱都下落不明,我此来,一是请钟公子释放诸位,再是希望你们能赶紧将这消息传回京里去。” 顾文笙会撒谎么,开这等一戳即穿的恶劣玩笑?谭家众人下意识都觉着不会,五叔这次带了这么多人来关中,竟然全军覆没,只剩了他们几个。 谭容华慌了手脚,连声道:“是是是,我们这就传信。” 说话间,他想要站起来,两腿发软,第一次竟没能站稳。 文笙沉声道:“七公子别慌,你们若是在关中无人可以联络,可以随我先去邺州,从那里转道回奉京。” 邺州是李承运的地盘,有纪家军驻扎。 谭令蕙苍白着一张脸,起身道:“不必麻烦了。多谢顾姑娘,我们谭家在关中有人手。” 文笙点了点头,不再多言。 救了人,也提了醒,能做的都做了,文笙自觉对谭家仁至义尽,接下来她要处理钟天政这边的事,还要赶回离水,应对一团乱麻般的时局。 谭容华转身欲走:“那就赶紧的吧,对了,我们的琴呢?” 众人都去看钟天政。 谭容华一下子又想到眼前这姓钟的也是大仇人,眼上神情变幻,钟天政扯了扯嘴角,似笑非笑:“放人。出门的时候,别忘了把七公子的琴还他。” 谭容华俨然像只斗败了的公鸡,低着头忍气吞声往外走。 谭家几个侍从跟在后头。 谭令蕙落到最后,不等谭容华回头来催,咬了咬唇,毅然抬头望向钟天政,道:“我有几句话,想要单独问一问你。” 钟天政脸色难看,冷漠地道:“没那必要。” 谭令蕙目露仓皇痛苦之色,急道:“不,七哥,你们到外边等等我,只有两句话就好。钟天政,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到关中来,为什么要假扮别人引你出来,我若不来,这一辈子就再也见不到你了,我不问,就到死也不会明白。” 两行珠泪沿着她白皙的面颊簌簌落下,堂堂名门娇女看上去这般可怜,叫人心里真不知是个什么滋味。 林庭轩等人识趣地退出去,屋里只剩下了谭令蕙、钟天政和文笙三人。 钟天政坐着不言不语,文笙见谭令蕙眼中含着泪向她望来,只好站起身,给了钟天政一个好自为之的眼神,抱着琴走出门去。 此时天已近黄昏,夕阳斜照在院子里,留下一抹晕黄。 “咣当”一声,大门被踹开。 一人两手抱臂,站在夕阳里,口里骂咧咧:“姓钟的小白脸听说还活着?赶紧给老子滚出来!” 第四百七十三章 聚散匆匆(二合一) 对了,也不能说完全是老样子,十三语气动作都没变,只那胡子却如雨后的青青原上草,茂盛肆意地长了起来。 他这么凶神恶煞一样破门而入,林庭轩登时如临大敌,率领手下欲上前拦截,谭家众人不认得王十三,担心被卷进去殃及池鱼,齐往边上缩,就在这一片混乱中,王十三那蛮横的气势突然一敛。 “咦?哈哈,老子一会儿再同你们算账!” 他如旋风一般从众人面前刮了过去。 “可算是回来了,这么久没出什么意外吧?有没有受伤?”王十三见文笙手里拿着琴,神情轻松站在那里,心已经放下大半,等到了近前将她由头至脚打量一番,见她似乎连根毫毛都没伤着,心整个儿落回到肚子里,这才想起来问:“董涛呢,不是找你去了?” 文笙听到他问起董涛,脸上笑容不由淡了下去,道:“董大哥出了点儿意外,说来话长,我慢慢说给你听。” 王十三赶来,不但是意味着文笙多了一大助力,晚上能睡个安稳觉了,她这么久没听到十三的消息,也颇为担心,不知为什么心里总隐隐觉着有些不安。 对对对,你快说说,你怎么会和姓钟的小白脸呆在一处? 王十三这短短一会儿好几次想开口问来着,文笙不说,他都快要憋死了。 林庭轩深深吸了口气,叫众人暂且退后,随时保持着警惕,不敢掉以轻心。自家公子之前可是在飞云江上吃过这两人的大亏。 谭容华这才认出来,敢情新来的这位。便是之前与顾文笙同行同宿,身强力壮的侍从。 在乐城时,他还有底气嘲笑那二人,眼下却要靠着顾文笙救他脱困,实在是脸都没处搁了。 谭容华越想越是心灰意冷,看上去俨然一只斗败的公鸡,只想堂妹赶紧出来。好尽快离开这鬼地方。此生再也不用见这些人才好。 文笙简单将情况跟王十三说了说,细节留待二人独处时再慢慢讲,等她说完。过去了差不多一盏茶工夫,房门一开,谭令蕙低头自屋里走出来。 她与谭家诸人会合,林庭轩按钟天政的吩咐将琴还给他们。 谭容华接了琴。以目示意谭令蕙趁对方没改变主意快走。 谭令蕙拿琴在手,转身往钟天政所呆的正屋望去。两眼红肿,贝齿咬着唇,神情却是少见得平静。 她定定望着,仿佛要把眼前这一幕深深刻在心底。而后收回目光,向着文笙深深一躬:“顾姑娘,我还记得当日你考入了玄音阁。初到我家做客,那时五哥还好好的。我请你到我那里小坐,听你说过一番话。你说,大道万千,端看各人选择,能自己做成一番事,比选个夫婿百年苦乐由他人强得多。令蕙到现在才明白这其中的道理,悔没有早听顾姑娘的话。” 文笙怔了一怔,这几年杂事缠身,她哪还能记得当初同谭令蕙、鲁雪芝那几个小姑娘随口说过什么,听谭令蕙大致意思不错,她也就不再纠正,回礼道:“谭小姐言重了。还请诸位赶紧回京,把这里的意外当面禀报谭老国师,勿令白云坞奸计得逞。” 谭令蕙点了点头:“多谢顾姑娘关心,我和七哥这便告辞了。” 谭家众人走了,王十三望着他们一行的背影,这才悄声同文笙道:“这就是那位谭家大小姐啊。” 文笙微微颔首,她脑袋里还在想着谭令蕙刚才的态度和她那番话。 那番话初听没什么,越琢磨越觉着其中隐约藏着怨怼。 王十三摇头“啧啧”道:“真是百闻不如一见呀,长得不对爷胃口,脾气也不对爷胃口,原来都是谭家瞎吹牛,世人捧臭脚。” 文笙听着不像话,横了他一眼。 王十三嘿嘿道:“这也到罢了,还是个睁眼瞎,看上姓钟的小白脸,这不是自己找罪受么?” 他说话嗓门不小,谭家人已经走远听不到了,林庭轩和他带着的人可都听着呢,登时一齐侧目。 这骂谁呢? 王十三沐浴在众人目光下,往左右看看,道:“还等什么呢,走,待我去会会姓钟的。” 说完抬腿就往屋里走。 林庭轩心道要糟,抢在头里试图拦住他,自家公子若是好好的,武艺高强,自是不惧,但如今公子伤成这样,只怕经不住对方一手指头。 林庭轩上前,他手下那些侍从更不甘落后,众人挤挤挨挨连推带搡就进了屋子,这才想起来未经钟天政允许。 林庭轩抬头一望,不禁吃了一惊,叫道:“公子!”抢步到了座前。 就见钟天政不知何时已经滚落座椅,面如金纸躺在地上,胸前衣襟上沾着血,双目紧闭,动也不动。 王十三闯进屋,听文笙在身后叫了声“十三”,抬头见着这一幕不禁心生茫然,困惑地搔了搔脑袋,心道:“我这还没等动手呢,他就死了?” 林庭轩小心伸出手去,放在钟天政鼻子前面试了试,长出了一口气。 他顾不上文笙和王十三还在一旁,弯腰先将钟天政抱起来,送去隔壁房里床榻上躺着。 钟天政的一众手下忙里忙外乱作一团。 王十三悄悄问文笙:“咱们要不要干脆……”说话间他将右手立起如刀,向下做了个“切”的动作。 文笙眼睛瞥过,微微摇了摇头:“没那必要。” 王十三顿时泄了气,这就像是一拳头打在棉花上,别提多难受了。 文笙伸手拉了拉他衣裳,两人自屋里出来,找了个僻静的地方。 文笙自那天上船之后讲起,将这一个多月的经历细细给王十三讲了一遍。 王十三咋舌:“那毒药这般厉害,奶奶的。简直像鬼迷了心窍一样,我说这段时间朱子良怎么老惦着和我过不去,追着老子咬,原来还有这等内情。” 他说完,两人一齐沉默下来。 董涛和谭五先生到现在还没有消息,这可不是个好兆头。 王十三想着差点儿就再也见不到文笙了,不由地心惊胆颤。握了她手。诚心道:“你以后可别冒这样的险了,这些日子我担心得要死,偏还得留在外边傻等。那滋味,这辈子再不想尝了,下次有危险咱们一定要在一起,我在前面给你顶着。” 说着他单手握拳。比了下胳膊给文笙看,以表示自己力大无穷。无所不能。 “好。”文笙露出笑容来,点了点头。 她新学了《点兵》和《连枝》两首曲子,比过去更有信心护着十三周全。 “十三,你这段时间都做了什么?” “董涛没跟你说?我们治好了袁家老爷子的病。”王十三犹豫了一下。又道,“由南崇来的不光是燕白的信,云鹭也写了信来。” “云大哥说了什么?” 王十三凝神听了听四周动静。悄声道:“我看他那意思,是想叫咱们近期再去一趟南崇。” 他自怀里掏出封信来。递给文笙。 几页纸叠在一起,边上揉得都有些破碎,显是王十三时时拿出来看,翻了不知多少遍。 文笙心道果然有事,将信接过来,一目三行看完,又回头重看了一遍。 云鹭是武人,写信无碍,但也别想读到什么文采。信写的都是大白话,说自己的腿已经养得差不多了,走路没问题,但想恢复到像原来那样与人动手身轻如燕,还需要一段时间。 可江府最近却惹上了麻烦。 江审言不知得罪了谁,刺客一波一波上门。 而且来人武功都很高,哪次来犯,江府都得死上不少人,狄氏兄弟身上常常旧伤未愈,又添新伤。最为严重的一次,刺客混进了后宅,险些伤到老太太。 江审言无法,动用了上回文笙和王十三救回林家嫡孙那个人情,从林世南府上借了三百护卫保护家人,他则称病,大多数时间都在府里呆着。 如此不光耽误了公事,江审言几乎是被完全束缚住了手脚。 云鹭同狄氏兄弟深谈过,狄家人都觉着此事背后的主使极可能是太师吴德水。 一方面原因是吴家上元节吃了大亏,吴德水的长女安国公夫人到现在还“病着”不敢露面,吴家人说不定从哪里听到了些风声,还以颜色,另一方面,陈贵妃的身孕已经有七八个月了,医令府一直不肯断言胎儿是男是女,宫里的争斗也到了要紧的时候。 若动吴家,整个南崇朝野都要跟着变天。 这么大的事,云鹭自然想叫文笙和王十三赶去帮忙,毕竟大梁这边旁人过去参合江审言或许还会抵触,王十三那可是他的亲外甥。 王十三很想去,但文笙被人请了去迟迟未归,他已经觉出不对,又哪能放心一走了之。 文笙看完了信有些头疼。 若能搬倒吴太师,对和谈有利,无疑是件好事,只是时机来的有些不是时候。 吉鲁国进犯,李承运那里马上要开战了,这紧要关头,她哪里走得开。 文笙将信还给王十三,就势靠在他怀里:“十三,你舅舅那里的情况看来也很紧急,不然云大哥不会特意说叫咱俩都去,眼下只好你先过去,保护你舅舅他们不出意外,我把这边的事扫扫尾,随后赶去。” 两人分开了这么久,好不容易重逢,又要各奔东西,王十三自不情愿,况且关中局势也不像文笙说得这么简单。 “不差这一时半会儿,我再等等,好歹和你一起把姓钟的小白脸搞定。至于那白云坞主……” 王十三最担心的就是此人,他叮嘱道:“那老家伙要是没死,你可躲着他远些,叫钟天政的人先上。” 文笙靠着他坚实的臂膀,心里终于有了踏实的感觉,喃喃道:“先别说这些了,你既然不急着走,那我睡一会儿。” 王十三心疼得很,道:“你睡,我叫他们铺个床铺,还是躺在被窝里睡舒服些。” 文笙几乎是一闭上眼睛就睡着了。 等她醒来,发觉天已经黑了,屋里点着灯,文笙颇有些不知今夕何夕的感觉,一侧头,方才觉出身边有人,王十三同她挤在一张床上,倚着床头半躺半坐,握着她手不知在瞎寻思什么。 文笙一动,他就醒过神来。 “还早,再睡一会儿吧。” 文笙觉着这么久了没人叫醒自己,应该是钟天政经过急救已经脱离了危险。 “十三,你一直在这里?” “是啊,你不是叫我守着你吗?嘿嘿,我才知道自己这么重要,没我你都睡得不香。” 文笙咬着唇嗔了他一眼。 灯光下,美目中似有光华流转,王十三只觉脑袋里一晕,以手遮眼,叫道:“哎呦,不行了,你再看,我又得修炼《明日真经》。” 文笙“噗哧”一声笑。 不过她很快回到正事上,问道:“钟天政那里怎么样了?” 她这一觉睡得时间甚长,若是钟天政这会儿神智清楚,也应该拿定了主意。 王十三摇头不知:“还没咽气吧,天黑之后又来了不少人,凑在一起嘀嘀咕咕,我懒得理会他们。” 文笙起身:“一起去看看。” 她得赶紧把事情定下来,才好送王十三动身去南崇。 文笙和王十三自厢房出来,就见院子里站了七八个人,一个个静悄悄跟树桩子似的。 正房里还点着灯,房门虚掩。 太安静了。 文笙微觉诧异,王十三抢在她前头伸手推开了门。 屋里颇为冷清,床榻上之前昏迷不醒的钟天政不见了踪影。 只有一位长髯飘飘的老者坐在灯下看书。 老者闻声抬头,将书慢慢放下,道:“许久不见,顾姑娘依旧是仙姿佚貌,光彩照人。” 文笙脚下顿了顿:“段先生,你怎么在这里?钟天政呢?” 这老者正是钟天政身旁的第一幕僚段正卿。 按年纪,文笙应该尊称他一句“段老”,但此人助纣为虐,钟天政做了那么多“大事”,多亏有他在背后策划,文笙实在没有那个心情。 段正卿笑了笑,好奇地瞥了王十三一眼,脸上一团和气:“公子醒了,已经先行离开,段某自告奋勇留下,替他随姑娘前往开州。” 第四百七十四章 嫉恨如火(二合一) 钟天政拒绝自己,不告而别,甚至于暗地里捣鬼,文笙都不奇怪,可把段正卿留下,就有些出乎她的预料了。 段正卿见她惊讶,眼中精光一闪,笑道:“公子说,他伤在姑娘手下也有大半年了,一时半刻还死不了,姑娘邀他去开州虽是好意,不过人生于世谁能不死,若江山和美人都不可得,苟延残喘也没什么意思,还不如留下来,随心所欲活一回。” “美人?谁?”王十三往文笙脸上望去,铺天盖地的酸气涌上来,骂道,“奶奶的,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老子现在就去宰了他,脑袋拧下来,看他死不死?” 骂完转身欲走,被文笙一把抓住。 “十三,别冲动。” 她看段正卿笑眯眯的,便知道江山美人什么的多半不是出自钟天政之口,并且就算王十三此时追出去,一时半会儿也找不到人。 “段先生要随我去开州?” “不错。而今天下群雄并起,公子非但不想与程国公为敌,说不定机会合适还要联一联手。老朽年纪大了,这几年跟着公子奔波自己受苦不说,还要脱大家的后腿,故而趁这机会自请随姑娘去离水享两天清福,也好见识一下程国公和纪将军这等当世的英雄。” 带段正卿回离水到没什么,只是文笙听他这么一厢情愿地自说自话,难免心生抵触,冷淡地道:“段先生如此笃定,就不怕我这里手起刀落,先斩断钟天政的左膀右臂?” 段正卿笑道:“老朽观察顾姑娘已久,自觉对姑娘行事稍有研究,只要不是迫在眉睫。在决人生死这等大事上还是很慎重的。我都去离水了,是杀是刮自是由得诸位,何必急着做决定呢?” 文笙沉吟一阵方道:“去离水可以,我要先申明两件事,第一,段先生自己去就行了,屋外的随从叫他们散了吧。第二。段先生此去为质,不要以为我等会视你为座上客。” 六月中旬,文笙带着段正卿离开关中。到达邺州。 王十三将他们一行送到邺州,同驻扎的纪家军接上头之后,方才放心南下,独自一人前往南崇。保护舅舅一家。 且说六月的奉京,热浪袭袭。蝉鸣不止。 这天气令人焦躁不已,大街上少有人行,权利更迭,政局未稳。就算是权贵扎堆的英台大街、玄音阁大街也不复前几年的繁华热闹。 距离玄音阁大街不远的国师府高墙里甚是幽静,深深的院落九曲连环,绿荫如盖。透着丝丝清凉。 主屋云章院是谭老国师的住处,偶有丫鬟进出。都小心翼翼,不发出半点声响。 院子里站了几个侍卫,哪怕京里形势再是紧张,也不会有那不长眼的刺客敢来国师府找死,故而他们这些人每日的活计便是捕蝉捉蛐蛐,别叫它们吵闹了屋里的老夫人。 自从五公子谭瑶华遇害的消息传回来,谭老夫人就病倒了,先后请了几位太医来看过,都说是心病。 跟着谭家子孙纷纷去了两军阵前,想要取钟天政的性命,长孙谭锦华更是做了先锋官,这令老夫人担心不已,常常半夜里惊醒,病情变得更加严重。 谭梦州与夫人伉俪情深,这一年多也不大出门。 他通常坐在夫人床边,老夫老妻说一会儿话,而后再弹一阵琴,若是夫人精神好有兴致,他可能再拿出一篇《希声谱》来,两人研究一番。 “此曲奇就奇在不论根基天赋,听说那人领悟它时也不过刚刚接触音律。不知是不是懂得越多越受局限……” “梦州,你已有‘妙音八法’,足以领袖全天下的乐师,都这般年纪了,何必还为《希声谱》日日耗费心血?” “呵呵,这个么,就像你看到有人想出一种捷径,不需苦练画技,便能抵你数十年之功,你好不好奇?若你能将它学到手,同你数十年积累相互印证,一下子便可达到超凡入圣的境界,你想是不想?” “……妾身懂了。” 但今天这份宁静却被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打破。 “老爷,紧急军情。” 谭梦州眉头微皱,随即恢复了常态,转向夫人,笑一笑道:“我去看下,你先歇着。” 谭锦华等人早回了京,谭老夫人没当一回事,管家叫进丫鬟婆子服侍,谭梦州随他出了门。 管家这才低声道:“是关中的消息,五爷身边的人赶回来报讯。” 赶回来传信的是两个侍从,其中那个矮胖子名叫梁承,出自武学世家,跟着老五已经有七八年了,甚是忠心,儿孙身边的侍卫谭梦州能叫出名字的不多,这梁承绝对要算一个。 另一个侍卫谭梦州虽然不知道叫什么,却也看着面熟,好像是六孙康华身边的人。 他一见这两人心里就是“咯噔”一下。 梁承半边儿肩膀高高鼓起,不知多扎了多少层,吊着一只胳膊,显是受伤不轻,而另一人更惨,左手手腕齐腕而断,这是怎么了? 梁承见着谭梦州跪倒便哭:“国师,您快救救五爷吧,还有诸位少爷,去得晚了,属下怕他们惨遭歹人毒手!” 谭梦州年纪大了,闻言只觉眼前一黑,好不容易站稳,吩咐管家:“去把睿博他们都叫来!”眼睛盯着二人细细打量,道,“慢慢说,说清楚了,到底怎么回事?” 未过多久,谭家的男丁们都听说老五一行出了大事。 谭五先生带着众人到关中之后,先去了袁家,他在袁家没查出什么线索,猜测此次《希声谱》问世乃是钟天政设下的陷阱,便按离家时制定的计划,安排谭令蕙假扮顾文笙,引钟天政出来。 钟天政狡猾没有亲至。谭家人抓到了他的心腹爱将。 直到此时,还是一切顺利,接下来顾文笙现身关中乐城,七公子谭容华竟然没同旁人打招呼,便擅自找了去。 梁承说到这一段时虽然语焉不详,但众人也都明白了他暗含之意。 谭容华此举令谭家十分丢脸不说,他本人也没讨了好去。被顾文笙当面羞辱一通。含恨离开,跟着落入敌手,生死不明。 众人听到这里。目光都落到谭三先生身上。 谭三先生闻听儿子如此不肖,脸上火辣辣的,既气恼又担心,手重重按在桌子上。简直不知说什么好。 但谭七的失踪不过是刚刚开始,后头还有更大的灾难在等着谭家诸人。 谭五先生在浦川同顾文笙见了面。跟着大小姐谭令蕙失踪,五先生感觉到形势严峻,不得不与顾文笙联手。 若说谭容华出事,众人还勉强稳得住。一说谭令蕙被敌人捉去,举座皆惊。 令蕙是个姑娘家,人言可畏。过后哪怕从敌人手里救出来,也说不清楚了。这狗贼竟冲着姑娘家下手。着实可恶。 早知道,实在不该叫令蕙跟着他五叔出门,但现在说什么也晚了,谭家众人都在想这消息绝不能走漏出去。 谭二先生倍觉难堪,问道:“确定了敌人是钟天政?” 若真是钟天政,他与令蕙之前好歹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纠葛,令蕙能因此保住清白也说不定。 谭梦州怒道:“叫他说完!” “五爷把顾文笙和王十三带到了大伙栖身的村子,过了两天,就有一个陌生汉子拿着请帖,请五爷和顾文笙前去赴宴。还说到时候那姓钟的也会前往。顾文笙大力鼓动五爷前去,说只有这样,才能见到那姓钟的……” 顾文笙和谭五先生一去不返,众人相信了王十三的话,假意冲突,叫钟天政的手下脱逃,打算放长线钓大鱼,谁想撞上钟天政那边早有准备,吃了大亏。 跟着未过多久,王十三又说,联系上了顾文笙和谭五先生,二人身陷麻烦,急需众人接应,谭家诸人不及多想,跟着王十三赶去南湖道,谁想顾文笙和钟天政竟是一伙的,他们在南湖道布下了天罗地网。 一番苦战,谭家几位少爷尽数被擒,侍从们死的死,降的降,只有他们两个虽然身受重伤,总算找到机会夺路而逃。幸好逃不多远便遇上了朱帅的大队兵马,这才能活着回到奉京来报信。 梁承说完,大厅里顿时炸了锅。 明枪易躲,暗箭难防,老五一行数十人只逃出了眼前的两个,余者竟然全军覆没! 在座的除了谭二先生,都有儿女陷在其中,听到这里,谁还能保持冷静? 谭梦州好半天方道:“这么说那顾文笙同钟天政只是面上决裂,暗地里还是沆瀣一气,勾结在一起?” 梁承毫不犹豫回答:“属下亲眼所见,那两人暧昧不清,钟天政还当面嘲笑几位少爷,说我谭家妄想娶顾文笙进门,实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这狗贼,实在可恶!”谭四先生脾气火爆,拍案而起。 谭二先生皱眉不语,他对顾文笙多少有些了解,觉着这事只怕另有蹊跷,不过自从钟天政竟是鬼公子的事情暴露出来,徒弟害死了亲生儿子,将他实是打击得不轻,再说有识人之明自己都没有底气。 谭梦州示意几个儿子安静,先叫那二人下去治伤,方才所说的一切不得再对外人透露。 跟着他连声吩咐:“好好查查这两人的过往有没有什么不妥。立刻派人赶去关中,明察暗访,把事情的经过核查清楚。另外,待我手书一封,睿博你立刻给我联系李承运,我要他给我个解释!” 派去关中的人刚刚出发,谭梦州的信还未送回去,谭容华一行悄悄回到了奉京。 几人到家之后立刻被叫去问话。 谭容华进门就觉身上一冷。 不但是父亲,祖父和几位叔伯看他的目光里明显透着不善,也不见有人关心他身上到现在还是伤痕累累。 谭梦州亲自询问,先问谭容华。 谭容华将自己去找文笙的初衷含混过去,直接讲自己如何被擒,又如何为文笙所救,又把文笙叫他带的话如实讲了一遍,五叔和家中其他人都中了白云坞主这个后周余孽的暗算,朱子良和付兰诚投敌,这才是重点嘛。 等他讲完了,大厅里一片沉寂,诸人神情各异。 谭梦州又和颜悦色问谭令蕙:“令蕙,你来说说,你七哥适才所言是不是实情?” 谭令蕙神情甚是憔悴,脸上的彷徨犹疑叫长辈们看着心疼。 她侧脸望向谭容华:“七哥,你为什么不说实话,难道都到这般时候了,你还没有放下那顾文笙?” 一句话把谭容华问傻了:“你说啥?” 座上谭三先生“腾”地站起来,怒指着谭容华:“我怎么会有你这等逆子!” 谭令蕙眼一闭垂下泪来:“三叔息怒,七哥落在钟天政手里实是受了不少罪,令蕙没用,也是靠着装胡涂讨好那贼人才得以脱身。顾文笙和钟天政是叫我们回来如此向祖父禀报不假,可他们二人分明是早就联手了,他们一起去赴宴,偏偏只有五叔生死未卜。呜呜,都是令蕙以往太胡涂,才为家里招来如此灾祸。” 谭容华望着泣不成声的堂妹张口结舌。 叫她如此一说,他脑袋里一团混乱,心道:“难道是我太蠢了,她说的才是真相?” 谭梦州双目微阖,深深呼吸,半晌方道:“老三老四,你们马上带人去关中,哪怕把天女湖给我翻过来,也要找到你们五弟。睿博,信我就不写了,你亲自联系离水方面,向顾文笙要人。” 谭家诸子一齐领命。 谭二先生见父亲把自己落下了,忍不住问道:“她要是交不出呢?” 谭梦州冷笑:“那便让天下人看看,《希声谱》又如何,我谭家有没有那么好欺?” 六月下旬,谭大先生质问的书信到了离水,当时文笙还在回家的路上。 几乎是与此同时,杨昊御没有谭家掣肘,将一干亲李承运的权贵关押起来,再拜老国公杨延为帅,统帅数万大军兵发离水。 驻扎在肃州东部的吉鲁国大军亦闻风而动,借路向东杀来。 第四百七十五章 战书(二合一) 兵马未动,嘴仗先行。 杨昊御代拟了讨伐离水方面的圣旨,称李承运辜负先帝鸿恩,趁国家危难之际拉拢了纪南棠、米景阳等一干将领,招兵买马,擅发施令,在外敌败退之后拥兵自重,要挟朝廷,意图划五州而自立。 李承运立刻还以颜色。 虽然没提舅舅死得蹊跷,却说杨昊御自领摄政王,先帝尸骨未寒,无视大梁百姓处在列登、东夷大军的烧杀抢掠之下痛苦哀嚎,却和亲生弟弟自相残杀。 留在白州抗击外敌的将士们既无援兵,又无粮草,带着大梁百姓以血肉之躯杀退了敌人,只这一年来,数万人战死疆场,全因当权者昏聩,朝廷无能。 如今东海刚刚平定,百姓尚未有喘息之机,杨昊御为屠戮功臣,竟放吉鲁国大军入境,由此等奸人掌权,实非社稷黎民之福。 是非公道自在人心,一时间举国大哗,不但是纪家军驻扎的五个州,就连奉京周围老百姓闲着没事都要关上门来骂骂朝廷。 开州、彰白等地,支持李承运称帝的呼声一浪高过一浪。 李承运将那些拥立的文书信函全都丢在一旁,嘴仗打赢了,到底结果如何,还要战场上一决胜负。 相形之下,到是谭家的来信更叫李承运觉着意外。 不管是谭大先生信中措辞还是来人的态度都非常不客气,李承运召集谋士们商议一番,先给了谭家一个简单的答复。 顾文笙会同钟天政勾结?这简直太荒谬了。 钟天政是何许人?东夷秘谍头子鬼公子是也,东夷大军是自己这边击溃的,更别说顾文笙还参加了顺宁之战。由王十三亲手擒下沙昂。 当日于泉港外,若非文笙同钟天政拼了个玉石俱焚,钟天政不会消失于两军阵前,朝廷军又怎么能那么容易击溃杨昊俭? 要说二人有旧,钟天政与谁无旧?当初没人识得他真面目,他还是谭二先生的高徒呢。 李承运回了信,派人紧急联络文笙。 文笙在途中听说了谭大先生亲自向她要人。暗叫一声“糟糕”。加快速度星夜兼程往离水赶。 哪里出了问题呢? 文笙没想到谭令蕙心怀嫉恨,连她一起怨上了,出了这么大的变故竟没有如实回禀。偏偏谭容华之前闹了那么一出,在家里灰头土脸,人微言轻,只当是白云坞在其中捣了鬼。 其实她这样想也不错。梁承两人正是被擒之后为那毒药控制,身不由己。在谭梦州父子面前诬陷她和王十三。 这一路文笙和段正卿同坐一辆马车,段正卿暗中观察她,还想着文笙若是问他话,他该如何回答。怎么游说。 不过出乎他预料,接到离水传信前的几日,漫长路途。文笙很少说话,要么闭目养神。要么若有所思,拿着纸和炭笔写写画画,段正卿偷偷瞥上两眼,就见纸上都是些天书上的文字符号。 怪不得对方根本不避着他,原来是笃定他看不懂。 段正卿若是走前能和钟天政多呆一会儿,听他详细说说天女湖底的经历,就会知道文笙在努力回忆研究的正是幽帝遗留于石壁上的三样学问。 要知道董涛和谭五先生去了哪里,白云坞主是生是死,必须彻底弄明白那奇门遁甲大阵,而要研究透这阵法可非一朝一夕之功,算学和天文历法乃是基础,所幸她对石壁上的内容强行记忆了一番,离开湖底时间又短,此时从头回忆,还能记着个大差不差。 谭家索人的事文笙没瞒着段正卿,一接着信他便知道了,顿时来了精神。 “这到是出人意料,估计公子也没想到。顾姑娘你准备如何应对?敌人人多势众,程国公形势不妙啊。” 文笙瞥了他一眼,将信放下,将信将疑问道:“没想到?这难道不是他在背地里捣的鬼?” 段正卿顿时叫起屈来:“这世上只有公子与姑娘知道若不能将白云坞连根拔起,早晚必成心腹大患,又怎么会在这事上捣鬼。他原打算召集旧部,将朱子良牵制在关中,阻止他率兵北上围攻离水,可若是如此一来,岂非更叫谭家人认定,他与姑娘已经前嫌尽释,化敌为友了?” 文笙有些好笑,直言道:“段先生就别唬我了,钟天政怎么做,从来都有他的考量,又何曾为旁人着想过?” 当着段正卿的面她没有说什么,等回到离水,跟前是李承运、纪南棠和米景阳等人时,她先把白云坞的情况详细讲了讲,然后道:“钟天政若能牵制住朱子良的七万大军,不用久,只需拖上两三个月,我们的压力便会少上很多。到时候白云坞那些人是生是死自见分晓。” 李承运设想了一下若是杨延所率朝廷人马、谭家的众多乐师加上朱子良的七万大军,或许还有吉鲁国这等外敌一齐冲着他这几个州杀来,几乎呈碾压之势,纪南棠再是用兵如神,到底没有三头六臂,不禁大为头疼。 “鬼公子的话也能相信?” 文笙默了一默,道:“国公爷,我们并非与他联手,他若是明辨利害,就该知道眼下只有咱们撑住了,他才有一线生机。若是咱们垮了,他那点儿残兵败将立刻就会被杀得片甲不留。” 纪南棠本已准备赶赴开州边境迎敌,为等文笙特意多留了两日,道:“国公爷放心,大家都知道钟天政那人鹰视狼顾,手段歹毒,自会防着他反咬一口。” 李承运点头:“也罢,就容他多蹦跶几日。” 米景阳觉着文笙此次惹到谭家实在是冤得慌,劝道:“顾姑娘还是想办法与谭大先生多解释一下,最好能把这误会澄清。冤有头,债有主,叫他找那白云坞主要人去。” 文笙苦笑。应承道:“我尽力而为。” 在座几人,除了文笙,同谭家人打交道最多的便是李承运。 他虽然想起谭梦州那神鬼莫测的手段也觉着有些发毛,却不像米景阳那般视谭家如庞然大物。 在李承运心里,就连纪南棠都亲近不过文笙,更不用说旁人。 他接口道:“你给他回信说清楚就好,谭家若是想以此为借口发难。任你说一千道一万。他都是充耳不闻。就没有这件事,谭老国师早晚也是容不下咱们,不可能和咱们站到一起。” 李承运话中回护之意如此明显。纪南棠、米景阳等人如何听不出来,笑笑点头称是。 文笙郑重道:“国公爷放心,我这就写信去跟谭家解释,只要能把误会解开。去与谭大先生当面谈都行。” 短暂的聚会过后,纪南棠、米景阳诸将赶往开州边境迎敌。文笙留了下来,单独向李承运讲了一下关于在开州办学的设想。 她在关中时,向家中传信,李承运多少听说了一些。此时听她细说,到没有觉着惊奇。 文笙是离水方面当仁不让的乐师第一人,建昭帝活着的时候有多重视玄音阁李承运尽皆亲眼所见。像建昭帝这等一生碌碌无为的君王尚且如此,对一个国家而言。培养乐师的重要性可见一斑。 “要建在青泥山么,不好,青泥山是你师父的私产,这样吧,我在山下给你圈一大块空地,不在都城不受限制,至少要有玄音阁两个大。具体怎么建,你带人慢慢研究,本国公只管掏银子。” 这是完全放权了啊。 文笙嫣然一笑:“那自是再好不过,我先谢谢国公爷了。” 这个话题不像适才议论战事那么沉重,李承运心神放松下来,也有心情开玩笑了:“你这是要与玄音阁打擂台啊。正好谭大先生找你来了,他是院长,你也是院长,你这院长可不能被他比了下去。” 文笙怔了一怔,笑道:“承国公爷吉言,我定当竭尽所能。” 李承运说这话时完全是无心之言,哪知道未过多久,事情竟真发展到了那一步。 且说文笙回去之后,未及拜见两位师父,先修书一封,信里写明了关中一行的详细经过,派人连夜送往开州边境,交给谭大先生。 她却不知谭家去了关中的另外一路人马十分不顺,接连遭受几次伏击,好不容易到达南湖道,下湖去找,又跟沿湖的老船家打听,根本就没人听说过千花岛、白云坞这类名字,连个特征相近的岛屿都没找到。 朱子良所率数万大军回撤之后,南崇方面没有趁势追击,两下实际上已处在休战状态。 杨延出兵之后,朱子良随之向朝廷递交了请战的奏章,杨昊御欣然应允,命其率兵就近攻打邺州的纪家军。 朱子良接了摄政王的命令,未等集合开拔,驻扎在乐城附近一支上千人的队伍无声无息被人剿灭。 这还罢了,不到几个时辰,位于关中北部的平水县传出消息,站在城头上能望见不远处滚滚黄烟,有大队人马经过,影影绰绰能看到打的是汉王旗,还有勤王讨逆的字样。 杨昊俭的王旗一打出来,谁还不知道这一支乃是钟天政的人马。 平水县地处交通要道,是关中北上奉京的门户,钟天政在这里出现,正逢奉京守备空虚,登时将杨昊御吓出一身冷汗。 朱子良的兵刚压到邺州边境,还没见到纪家军的影子,摄政王的第二道命令就紧随而至。 命令朱子良立刻回师,全力配合谭家众人抓捕钟天政,全歼杨昊俭的残兵。 朱子良可以不听,但他接到命令之后真的撤兵了。 钟天政蛰伏已久,突然露面,牵制住朱子良所率大军,解了离水方面被合围的危局,在谭家人眼里,这便是钟天政与顾文笙相互勾结的证据。 之前拔刀相向的死对头,谁又敢保证利益面前不会联手? 何况对谭大先生而言,他自是更为相信自己的亲生女儿。 文笙给谭大先生写了厚厚一摞书信,结果他只带着气粗粗翻阅了一遍,便揉成了一团扔到旁边。 谭大先生好歹想着往前进入开州,便是两军交战的战场,他没必要去李承运的老巢涉险,也不想拿纪家军的将士撒气,乐师之间有了过节与仇怨,自有他们奉行的一套解决之法。 几日之后,文笙在离水等来了谭大先生的邀战书信,约文笙前往开州边境的平雄岭斗乐。 与此同时,他担心文笙畏战不应,还将这份战书的内容跟着传扬出去。 一方是谭老国师的长子,玄音阁北院院长,一方是《希声谱》唯一传人,要多神秘有多神秘的大乐师顾文笙,这实在是近十年,或许往前数几十年,名气最大的两位乐师相邀斗乐。 一时间这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飞向大梁诸州,引起的关注竟还要超过杨延老帅和纪家军的初战。 文笙接到邀战信不久,离水的乐师们就纷纷通过别的渠道听说了此事。 众人都有些傻眼。 文笙是厉害不假,可挑战的另一方是谭大先生啊。 不要说安敏学、杨兰逸这些曾在玄音阁上过课的,就是文笙的师父卞晴川见了谭大先生,都要恭恭敬敬上前叫一声“院长”。 这样的高人,怎么好不顾及身份,先向一个晚辈下战书,且看那语气措辞,还像是要搞生死斗? 众人忧心忡忡聚到了文笙那里,文笙神情自若,看看大伙,她之前已经有了决定,并且和两位师父通过气了。 “既然他要乐斗,那便斗吧。看来此时我说什么他都听不进去,只能等斗乐赢了他,才能令他平心静气,敞开耳朵。” 众人面面相觑,杨兰逸当先开口:“那带着我吧,我去给你站脚助威。” 韦宗等人亦相继要求同去。 文笙摇了摇头:“不必了,大家该做什么做什么,我已经禀过国公爷,只和师父同去,到时候由师父给做个见证。” 她说的师父,指的自然是卞晴川。 旁人就算同去,到时也无法靠近,他们根本就经受不住谭大先生的琴声。 “再说我也不是现在就去,好歹先去战场打一仗再说。” 第四百七十六章 文笙的战场(二合一) 顾文笙接下了战书。 她回复谭大先生:“既得前辈相邀,敢不赴约?待到七月中元节,文笙必至平雄岭,当面聆听前辈雅奏。” 这消息同样传得飞快,此时尚是六月底,到中元节还有大半个月的时间,足够好事者相携赶往平雄岭一带瞧热闹的了。 虽然两大乐师斗乐,他们无法靠得太近,但说不定却可以离远听上一耳朵,瞧上一两眼,就算去不了平雄岭,在山底下也可以打听到第一手的消息,胜于听旁人以讹传讹。 可惜平雄岭地处开州边境,离战场不远,这世道又不太平,各种杀人越货趁火打劫屡见不鲜,否则的话,定有人开盘设赌局,赌到时候谭大先生和顾文笙谁赢谁输。 谭大先生接到文笙答复之后没做表示,相当于默认了中元节这个日子。 他虽然急着要人,也知道任谁突然接了他的战书都不会立刻应战,需得好好准备准备,地点由他来选,对方定了时间,只拖半个月怎么都说得过去。 文笙其实也是这么想的,这场斗乐自从被提出来,就已经不只是她和谭大先生两位乐师之间的事。 谭大先生往小了说代表谭家,往大了说,代表着玄音阁乃至朝廷一方的乐师,而她同样肩负李承运的重托,这一战胜了平了都还好,若是输得一塌涂地,那开州办学之说只能成为一个笑话。 这半个多月文笙尚有许多事需要安排。 先是宣同方四人。 这四个人自从打完了顺宁跟着王十三来到离水,就闲了下来,这会儿闲得都快长毛了。 四人着实没想到,他们跟随的陆少爷,南崇第一杀神死了二十年还凶名赫赫的陆爷的独子。在大梁这边竟然一没名气,二没地位。世人听说他王十三这个名字,现在是因为他涉险诈降(一说撞了大运)救过李承运,以后多半要凭着摘到顾文笙这朵名花。 前提是顾文笙言而有信,不会弃他如敝履。 陆少爷都混得如此落魄了,他们几个在离水人生地不熟,憋屈成啥样可想而知。 好不容易盼到文笙相召。才知道王十三去了南崇。 文笙想着拜月族的人他们熟。玉盘云水也走过好些次了,与其叫他们几个在离水呆着,还不如打发去南崇给王十三帮忙。果然一问之下宣同方等人忙不迭答应。 文笙帮四人准备了盘缠和通关文书,安排他们即刻出发。 段正卿在离水的消息必须对外保密,文笙马上要去两军阵前,没空在他身上再耗费精力。禀明李承运之后,把他送去了将军府。交给李曹招呼。 段正卿对无法跟去平雄岭表示很遗憾:“顾姑娘,你将老朽当做人质这没什么,能否将我带在身边,老朽身为谋士。不敢自诩有经天纬地之才,好歹习惯了遇事出谋划策,为主上分忧。到时候采不采纳全在姑娘一念之间,将我丢给一帮武夫看管。岂不可惜?” 文笙身子前探,双目盈盈望着他,仿佛被他勾起了兴趣:“那请段先生教我,如何才能确保此次与谭大先生斗乐稳赢不输?” “这个么……”段正卿面现犹豫,神情闪烁,“也不是没办法,只不知道当说不当说。” 文笙这才“哈哈”笑了两声:“段先生想说的不外乎又是那些鬼蜮伎俩,我不是钟天政,所以用不到先生,你就在这将军府老实呆着吧。” 她站起身,挺直了后背,欲往外边去,段正卿顾不得受了鄙视,连忙道:“公子此次是诚心欲与姑娘联手……” 文笙嘴角勾起,噙着一丝嘲意:“有多诚?可愿将胡良弼遗下的配合之法拿出来共享,或者是交出最后一篇《希声谱》?” 说罢她挥了挥手,不再多言,大步走出屋去。 纪彪奉命带了十余名纪家军守在院子里,见文笙出来立刻迎上去,文笙交待一番,纪彪连连点头,拍着胸脯担保绝不叫屋里的老头儿接触到外人。 任你如何能言善道,满肚子诡计,我只管一力降十会,叫你见不着人,先憋上一段时间再说。 对于半月之后同谭大先生的这场斗乐,文笙面上虽然好似成竹在胸,心里却殊无把握。 像谭三先生、谭四先生,手段虽然同样很厉害,好歹当初她在玄音阁的时候,还曾借着打团战的机会一个台子上领教过。 当时文笙虽然无法与之抗衡,但经过这几年的历练,她早已是今非昔比,加上知己知彼,文笙若这会儿遇上他们到还不惧。 可谭大先生身为北院院长,文笙从未见他出过手,就连师父卞晴川也不清楚他的底细,不免叫人有些不安。 为此文笙从接下战书,就将手头正在研究的奇门遁甲大阵先放到了一旁。 就算是临时抱佛脚,也比一点儿不练就这么上阵强。 这半个月若想《希声谱》再进一步,文笙想了个两全其美的办法,她要去两军阵前走一趟。 杨延所率的大队人马已经驻扎在了开州边境,先锋官是他的侄子杨锐雄。 为彰显朝廷军队的实力以及讨伐李承运的决心,先头部队没有迂回,直取通往离水最近的一条路,杨锐雄率领着上万精兵,一番苦战,拿下了开州边境的第一座城镇侯阳。 侯阳失守早在纪南棠的预料之内,他命令侯阳守军后撤,两军对峙于开州重镇岐春。 这一战才是真正的生死攸关,文笙正是要赶到岐春去。 卞晴川、戚琴与她同行,考虑到王十三、云鹭都不在,改由厉俊驰带了十几个好手随行保护。 临走时,文笙在师父王昔那里召集众乐师交待一番,五州之大。战场并不只有一个岐春,大伙暂留离水,继续钻研学问,希望能在《希声谱》上有所突破,也随时准备着应征,接受军方统一调度。 乐师是珍贵不假,但他们离水的这支乐师从学堂还没有建起来。走的便是与玄音阁截然不同的道路。 资质不高。底蕴不深,甚至数量也不是很多,这些都不要紧。最终他们会从战场上长成起来,慢慢壮大。 杨兰逸好不容易见着文笙,结果话都没说上几句又要分开,颇为不舍。走时送出城去,若非是卞晴川瞪眼。不知要跟出去多远才罢休。 他也知道文笙不带他去是因他实力尚且不足,信誓旦旦跟文笙保证:“你放心去吧,等你回来,我肯定会突破。嗯,大大的进步,以后家就放心交给我来看。” 文笙笑应:“好。那就说定了,我相信你一定可以说到做到。” 杨兰逸停下马。望着文笙一行人越走越远,地平线上只剩几个小黑影,忍不住挥手大声叫道:“顾,你一定要多保重!” 文笙隐约听到风送来他的呼喊,遥冲身后挥了下手。 “……旗开得胜,马到成功啊!” 文笙听到他的嘶吼,忍不住想要回头,卞晴川受不了道:“这小子搞什么,整得跟咱们都回不来了一样。” 厉俊驰忍不住在旁轻咳几声。 戚琴身背胡琴,老当益壮,长声笑道:“你真敢说,不怕晦气。咱们疾驰一段吧,若是夜里不休息,明天上午就差不多能赶到岐春,正好换马参战。” 厉俊驰佩服地望了一眼马上的老人,道:“兄弟们都皮糙肉厚没问题,只怕顾姑娘和您二位累着。” 没人比文笙更加了解戚琴和师父卞晴川,她笑道:“若是带着酒就好了。” 卞晴川咂了下嘴,馋涎欲滴:“可不是。” 文笙回手一鞭虚抽在马屁股上,朗声喝道:“先跑着!” 几匹马都是军中挑选出来的良驹,撒起欢来登时如闪电般直冲出去,一直跑出去上百里遇着城镇,众人才渐渐约束着马匹慢下来。 厉俊驰敬重文笙三人,不但因为他们是乐师,他特意抽空儿去买了酒,卞晴川分了些给戚琴和随行众人,剩下大半坛他就在马上一仰脖子“咕咚咕咚”径直灌下去,喝完尚有些意犹未尽,拿袖子擦了擦嘴,道:“痛快!” 文笙笑道:“师父,你若醉了,休想叫厉大人他们抬你去两军阵前。” 卞晴川半坛子酒下肚,再听两军阵前两眼熠熠放光,道:“那还等什么,再跑一阵!” 文笙看着师父,突然心中一动,道:“等等,等等的。师父歇一下,我这里有一曲,你听完了路上慢慢琢磨。” 一曲《点兵》弹起来也不用多久,这里离着离水不远,民心归附,正是在自己人的地盘上。 文笙旁若无人弹完曲子,微微扬起了下巴。 这一曲的曲意酣畅淋漓,士气直冲云霄,胜负皆在掌握,厉俊驰等人不知文笙此是牛刀小试,并没有触发《希声谱》真正的威力,但觉热血上涌,疲惫一扫而空,齐声赞了声好。 唯有卞晴川眯着眼睛,若有所思。 这曲子不知何处叫他隐隐觉着有些熟悉。 就像哪一回梦里头曾经擦身而过,努力回想,却又全无印象。 戚琴见围上来的百姓渐多,劝道:“先走,路上边走边说。” 一行人再度策马疾驰。 戚琴虽是这么说了,可关于《点兵》,文笙还真没什么好说,这中间的玄妙只能意会,师父卞晴川是距离《点兵》最近的人,到底能不能成,还要看他的机缘。 第二天上午众人赶到岐春。 纪南棠亲自坐镇岐春,他没想到文笙几个来得这样快,把人迎了进去,叫亲兵赶紧安排大伙食宿。 文笙问道:“将军,阵前情况如何?” 纪南棠介绍道:“老孟带着兵马正在旗开镇附近迎敌,说是要会一会杨锐雄,挫挫他的锐气,这会儿估计该遇上了。” 文笙和卞晴川去看军图,旗开镇在岐春以西,地势平坦,哪边都打不了伏击战,胜的固然是气势如虹,败军只怕要一溃千里。 老孟是纪家军的老将孟振国,文笙与他也颇为熟悉。 了解到这般情况,文笙当即道:“戚老歇息吧,师父,我们先赶去瞧瞧?” 戚琴不比卞晴川还在壮年,一路赶来甚是疲惫,没有逞强。 纪南棠知道由离水过来多么辛苦,还待劝劝,文笙笑道:“满打满算,我也就能在这里帮半个月的忙,你就别拦我了。” 纪南棠只好叫景杰带着人随行。 卞晴川和文笙换乘马匹,和厉俊驰等人直奔旗开镇。 文笙到得战场,两边军队刚刚遇上,交锋不久。 战场上浓烟滚滚,人仰马嘶,只听得喊杀声震耳欲聋。 景杰带着众人从后面兜上来,先找孟振国的大旗。 文笙坐在马上,将“太平”横放身前,先弹《行船》,再奏《点兵》。 她驱马向前,怀中七弦铮鸣,战场上很快出现了一幕奇异的景象。 一层屏障以她为中心,向着四周扩散开,屏障原本无形,但这琴声融会了《点兵》的效果,战场上的阳光突然变得十分刺眼,映在将士们的铠甲上闪闪放光。 十而百,百而千,琴声庇护的范围还在扩大,仿佛其中的潜力无穷无尽。 被它选中的将士突然变得异常,速度更快,力量更大,尤其叫对方为之胆寒的是,他们的铠甲变得格外坚韧厚重,刀砍不入,箭射不穿。 这哪里还是血肉凡躯,两军相持的战场上突然有一方仿佛得到了神仙庇佑,朝廷军队中只有寥寥几人意识到对方有大乐师参战,而惊恐就像是会传染一样,等文笙的战马接近到战场中心,对方已经开始溃败。 孟振国大喜过望,对身旁正在击鼓的卞晴川赞道:“卞乐师,贵师徒真是神仙样的人物,我军的大福星!” 卞晴川专心击鼓,没有搭理他。 孟振国哈哈大笑,挥刀下令:“传令,冲!一鼓作气,把姓杨的小子赶回奉京去!” 纪家军如猛虎下山,一路撕咬着敌人衔尾紧追,凡文笙到处势如破竹。 杨锐雄欲哭无泪,都说纪家军厉害,可这仗输得太他娘莫名其妙了。 兵败十余里,杨锐雄已经损失了三四千人,侯阳的谭大先生听到消息,由侍卫们陪着迎了过来一探究竟。 第四百七十七章 一张琴、一座城(二合一) 谭大先生接连遇上几波败兵,才知道杨锐雄所率先头部队已经被彻底打散。 他将人归拢归拢,凑起了一支几百人的队伍,想要接应一下杨锐雄。 之前在雄淮关,为了对付钟天政和他手下那些乐师,谭家不少子弟活跃在两军阵前,杨延为帅,谭锦华做先锋,杨延对谭锦华十分器重,几乎是言听计从,这会儿谭大先生也打算投桃报李。 虽然谭梦州常在朝臣面前贬低几个儿子,说他们天赋有限,没有一个能继承他的衣钵,把“妙音八法”发扬光大,但那都是自谦,谭大先生的“妙音八法”已经修练到了第七层。 七重往上,开始从特点鲜明的专精转成兼众家所长,由“深”至“广”,就像七彩之光汇聚到一处反而无色,谭大先生的琴声既不像三弟之“狠”,也不像四弟之“重”,它只在需要的时候才会显露峥嵘,距离谭梦州的八重随心所欲也不过差了一步。 故而不幸撞上了谭大先生的追兵没有人能撑上一个照面,他所率的这支队伍逆流而上,竟也是所向披靡。 虽是如此,朝廷的人马已经被冲散,全军溃败,士气落至谷底,仅凭谭大先生一个人一张琴无力挽回整个战局,当他接应到杨锐雄的时候,对方已经由旗开镇往回败退了二三十里。 杨锐雄盔也歪了,旗也倒了,衣衫不整,见到谭大先生欲哭无泪,第一句话便是:“大先生,敌人有乐师参战。您若是早点来就好了。” 谭大先生皱了皱眉,此次征讨李承运完全是杨昊御一力促成的,谭家虽然没有反对,可也不曾派人参战,他肯来就不错了。 不过当着杨锐雄他不能这么说,和颜悦色宽慰对方:“不是因为对方派了乐师来,我也就不来了。胜败乃是兵家常事。此次进军不利没什么。大不了先退回侯阳,重整旗鼓,对方是纪南棠。我想杨老国公对此也必是早有预计。” 杨锐雄哭丧着脸向谭大先生道了谢,话是这么说,可他这次连纪南棠的影子都没摸着呢。 找到杨锐雄,意味着距离纪家军的大队追兵不远了。 侍卫们高举盾牌保护着谭大先生。又往旗开镇方向杀出里许,迎头撞上了纪家军的近千铁骑。 和谭大先生以前在朝廷军中所见的骑兵不同。这些骑士全都穿着轻甲,手上拿的也不是长枪与重盾,他们的长武器都在马鞍得胜钩上挂着,手里齐刷刷一色的强弓硬弩。 谭大先生的几名贴身侍卫立刻就瞪圆了眼睛。叫道:“小心!” 满耳都是马蹄轰鸣,箭羽尖啸,后阵的琴声、鼓声都被掩盖。 谭大先生没能听到文笙的琴声。但他几乎是瞬间便有所感觉。 他抬头去找,却被面前重重的盾牌遮挡住了视线。 其实就是没有这些保护他的人。在这战场上,千万人之中,他也找不着文笙。 谭大先生左手在琴上“急吟”,右手落指勾、剔、摘、打,数根琴弦同时跳跃发声! 战场上太混乱,以至于谭大先生自己都听不到他的琴响,就听着同一时间,距离他们最近的十余匹战马一齐人立长嘶,纪家军的骑士面露痛苦,两手抱头,直接滚落马下。 《行船》的防御挡得住刀砍斧斫,却无法连乐师的攻击一起屏蔽。 骑士坠马,凶多吉少,那十余匹马受了刺激,疯了一般四散践踏,有几匹向着谭大先生这边冲来。 几乎是同时,纪家军为首的将领一声呼喝,弓弦声大作,茫茫箭簇密密麻麻落下,要将谭大先生射成刺猬。 谭大先生的几位侍卫大骇,他们俱都是出身名门的练家子,一听这锐风便觉不妙。 没想到这些寻常的兵士臂力如此之强,在他们门派中,要专门练上好几年的外门功夫才差不多有这等威势。 钢铁制成的盾牌还能挡一挡,木头的直接便射穿了,众人护着谭大先生后退,顷刻间便留下了几具尸体。 一个照面下来,谭大先生也意识到在这上万人拼杀的战场上,太容易阴沟里翻船了,侍卫护着他边打边退,纪家军一片片地被他琴声掀翻,却始终未乱。 谭大先生眼见自己身边人越来越少,知道事不可为,叹道:“撤吧。” 他那几位侍卫早有退意,护着他杀出一条血路,往侯阳方向退去。 孟振国趁胜追击,一直杀到侯阳城下,杨延竟未再派人马出来接应。 到下午申初时分,杨锐雄带着残兵败将退入侯阳城。 侯阳城随即四门紧闭,吊桥高悬。 孟振国下令在距城数里之外扎下连营,并派斥候快马赶去岐春,向纪南棠请示要不要攻打侯阳。 侯阳看起来驻军不是很多,既然敌人主力不在,岂不是正好收复失地? 且说谭大先生进到侯阳,这是朝廷此次进军开州拿下的第一城,他本是临时起意来瞧瞧,眼下纪家军兵临城下,却并没有围困四门,孟振国也没那么多兵力,谭大先生若想离开,即刻便可成行,不过他想了想,还是上了东城楼。 杨锐雄正咬牙切齿在城楼上眺敌,见谭大先生过来,连忙郑重道谢。 前些天他拿下侯阳有多风光,这会儿战败的消息传回去就有多狼狈,甚至会摔得更疼。 “大先生,敌人阵中所奏是《希声谱》么,可是顾文笙那小贱人?” 谭大先生暗暗皱眉,没有作声。 他不想同外行议论《希声谱》,且不说他下了战书约顾文笙斗乐,这在他而言是一种尊重,杨锐雄以如此轻蔑的语气唤对方贱人又算怎么回事,经由这两次接触。他对杨延这侄子印象简直一落千丈。 谭大先生不回答他的疑问,杨锐雄没有觉出有异。 他的注意力完全被城下的一幕所吸引。 远远的过来了一匹马。 有个成语说“单枪匹马”,马上这位连枪都没有,只在马背上横放了一张琴。 顾文笙。 她竟然胆大到一个人来到了城下。 杨锐雄不认识她,但看这模样,哪里还不清楚来者何人,指了她冲谭大先生一脸惊疑道:“大先生。顾文笙来做什么?可是要与你那个。斗乐?” 谭大先生望着城下,神情凝重,将琴拿了过来。平放眼前。 杨锐雄突然笑起来:“哈哈,她这是疯了么,她再厉害,还能飞上城楼来不成?大先生。让小侄助你一臂之力,来人。放箭!” 文笙自单人独骑进入了城楼守军的射程,一众弓箭手便做好了准备,只等主将这声命令。 弓弦声连成一片。 与此同时,文笙在马上右手食指如蝴蝶振翅。二三弦上一抹一挑。 最先射至的是十余支响箭,半空飞来,声音高亢凄厉。 箭至文笙身前丈许。尾羽震颤,直直坠落。 文笙跟着食指“拂”。名指“滚”,手如穿花,带起一连串幻影。 这是一段空弦散音,谭大先生在城头看得清楚,其实这支曲子谭家早就有了,他们每个人都对这弦律烂熟于心,他甚至有把握,这么遥遥看上一遍,便可以与顾文笙弹得半点不差。 大片的箭雨随后落下,俱都停在距离文笙不远处,弹琴的文笙和侯阳城,就像是处在两个世界,中间隔着阴阳,凡人的武器无法穿破。 她的坐骑是匹久经沙场的老马,面临这般光景,竟没有半点受惊,犹自走走停停。 文笙抬头向城上望来,她也瞧见了谭大先生,隔着万千箭羽,向昔日的院长点头示意。 而后她左手落在弦上“长吟”,右手接“短锁”、“拍杀”! 那些尚在半空的箭簇陡然向着四下弹开! 落下的箭虽然不可能飞回城楼上伤人,刹那间却如烟花绽放,围绕在文笙的四周,蔚为奇观。 这下太出人意料了,城头上一片吸气声,好半天没人再向下射箭。 杨锐雄亲眼见到这妖异的一幕,只觉呼吸不畅,忍不住问谭大先生:“大先生,您怎的不出手除了这妖女?” 谭大先生目光还在文笙身上,冷淡地道:“我已与她约好了斗乐的地方,不是在这里。” 谭大先生约战文笙本就有以大欺小之嫌,守城官兵若是不参合,他还有兴趣与文笙一对一斗一下琴,如今城上箭也放了,他再出手的话,传出去脸面往哪搁。 杨锐雄不敢招惹谭大先生,却能拿手下的兵出气,稳了稳心神,挥手喝骂:“都傻了?她又进不来城,你们怕个鸟,射她!我看她能撑到什么时候!” 乐师频频施展技艺自身消耗也很大,谭大先生本以为顾文笙是来向众人示威的,用不多久便会回去,谁知她在城下一呆就是将近一个时辰。 若非天黑下来,说不定顾文笙还不肯走。 这般耀武扬威可把杨锐雄气坏了,口里连连咒骂,偏越是如此,他越觉着这是纪家军的诡计,想诱他开门,文笙骑着马回营,他松了口气,骂道:“贱人,有本事别走!” 他这话说得有点早,一晚上相安无事,第二天一大早,杨锐雄刚睁开眼,就有亲兵来报,顾文笙又在城门外挑衅。 原来孟振国昨晚已经得了纪南棠传来的消息,敌帅杨延果然不在侯阳。 杨延也知道此次他手下带的兵虽多,等真正上了战场,真不一定能打得过纪南棠。 人的名,树的影,纪南棠战功赫赫,纪家军能征惯战,这次又是在人家的地盘上,听说开州的老百姓都盼着李承运当皇帝。 杨延怎么想都觉着没把握,未打先怯,那边朱子良又迟迟不能前来合围,他索性派侄儿正面吸引纪南棠注意,自己带着主力直插邺州,准备来一出明修栈道暗渡陈仓,只要能打下邺州,把李承运占据的地盘压缩到四个州,便算立了大功。 邺州是童百年在守着,纪南棠已经调兵前去增援,命孟振国牵制住敌人,伺机以最小的代价拿回侯阳。 顾文笙这么连日城门外游弋,开始只坚持一个时辰,回去休息一个时辰再来,从第三天开始,慢慢增到一个半时辰,第五天,变成一次两个时辰。 这固然是因为城头守军士气低落,射出去的箭比原来少了,也因为文笙在慢慢得变强。 谭大先生很早就发现了这里头的玄机。 顾文笙多半是担心平雄岭斗乐会输,跑到两军阵前拼命磨枪来了。 他没有阻止。 实际上他也没办法阻止,第二天有一位副将自恃勇武,打开城门冲了出去,挥刀直取顾文笙。顾文笙不出意外以那无形屏障将他挡住。 就见那副将发了疯一样对着虚空砍啊砍,顾文笙似乎感觉到压力,往自己的大营那边退了退,副将追出不及百步,就在城楼守军摇旗呐喊声中“扑通”倒地,没了动静。 从纪家军营帐里出来几个人,把他给拖了回去。 杨锐雄等人百思不得其解,以为顾文笙又使了什么妖法,谭大先生却暗自惊讶,这才知道原来顾文笙已经能同时弹奏几支《希声谱》了。 那副将昏睡过去被俘,而顾文笙之前退那百步,也不过是想叫纪家军往回拖人方便。 谭大先生懊恼不已,中元节近在眼前,顾文笙的技艺还在飞涨,几乎是一天一个样,而他的心却有些乱了。 这半月他在做什么?日日呆在城头上,看顾文笙顶着箭雨苦练《希声谱》,甚至夜阑人静之时,他还难抵诱惑,仿照她的手法弹那支曲子,荒废时光,没有半点收获。 想通这点之后,谭大先生便悄悄离开了侯阳,距离中元节还有好几天,他先行去到平雄岭住了下来,全心身投入到“妙音八法”中,准备即将到来的斗乐。 随着斗乐的时间一天天临近,原本不被世人看好的顾文笙突然名声大振。 整个七月上旬,她单人独骑,只凭一张琴,将进犯开州的朝廷上万人马堵在了侯阳城内,不得寸进! 第四百七十八章 院长VS院长(二合一) 平雄岭虽然有个岭字,其实只是座人迹罕至的小荒山。 既没有奇峰怪石,也没有名迹传说,若非此次谭大先生选了它做斗乐的地方,就是住在附近十里八乡的老百姓也有很多不知其名。 文笙也是问了好几个纪家军的斥候才搞明白,想来谭大先生在来开州之前不可能知道这么个籍籍无名的小山坡,多半凑巧路过,觉着合适,派人打听了一下名字便决定下来。 不管怎么说,这座小荒山最近出了名。 七月十四,中元节的前一天,文笙到了平雄岭脚下。 虽是交界,到底在朝廷的地盘上,文笙别叫纪家军的人跟来,随行的只有师父卞晴川和厉俊驰几人。 厉俊驰如今在离水虽然也有了官职,但离了李承运的五个州,众人知晓的还是他江湖上的名声。 可想而知,平雄岭附近的城镇村落全都被闻讯赶来看热闹的人住满,文笙几个不想引起围观,索性在山脚下扎起帐篷过夜。 安顿好了之后文笙早早洗漱了休息,厉俊驰带着人到平雄岭上查探地形,看一下有没有可疑的情况,俗称“踩点儿”。 厉俊驰一行还未上山便遇到了对方的人。 原来谭大先生亲至平雄岭斗乐的消息传出去之后,住在附近的姻亲故友、地方官员以及朝廷军中纷纷派了人来帮忙,谭大先生请他们都呆在山脚下,看住几条上岭的路,确保他们这场斗乐在无人打扰的情况下进行。 厉俊驰遇到的是新河战家的人,对方虽然拐着弯与谭家攀上了亲戚,却也不想得罪李承运。对厉俊驰等人很客气,问明来意,派人去给谭大先生的随从护卫送信。 过了一会儿,谭家来了个人,邀厉俊驰一起上岭,意为由他代文笙先看看明天斗乐的地方可能什么不妥。 两边都是江湖好手,脚程很快。前后不足一个时辰就下山回来。实在也是岭上光秃秃的没什么好看。 斗乐的地方乃是一大片平坦的山地,只在中间相对摆放了两张石桌石凳,除此之外。周围别说石头瓦块,连根杂草都没有。 厉俊驰在那片黄褐色的泥地上用脚着意跺了跺,觉着这等安排,不可能再设有什么机关陷阱。这才放心返回。 谭家那侍卫似嘲弄似自傲:“厉大侠你大可放心,我们大先生又不是钟天政。凭真本事也可获胜,用那些不入流的手段,实在是丢不起那个人。” 厉俊驰没有与对方斗嘴,道:“如此最好。” 等厉俊驰回到己方营帐。文笙帐篷里的灯已经熄了,值夜的护卫悄悄迎上来,低声耳语:“顾姑娘睡下了。” 厉俊驰点了点头。以前文笙如何练琴他不清楚,这段时间他得以跟在文笙身边。才知道她这大乐师的实力真不是凑巧领悟了《希声谱》这么简单。 这半个月日日堵在城门口苦练,就是铁打的汉子也未必撑得住,这会儿好好歇一歇,明天才有精神斗乐。 只不知道想到明天的对手是谭大先生,顾姑娘能否睡得着? 他比了个手势,表示“知道了”,放轻脚步,转身去了卞晴川那里。 卞晴川也在担心文笙压力太大,休息不好。 这种忧虑一直到了第二天一早才烟消云散,文笙由帐篷出来,看上去精神饱满,两只眼睛如蕴神光,显然是睡了个好觉。 众人都闭口不提一会儿的斗乐,饱餐一顿,收拾了东西出发。 文笙走在中间,左边是师父卞晴川,右边是厉俊驰,她抬头看看眼前的平雄岭,问道:“就是这么个小山坡,不会错了吧?” 厉俊驰按捺住心中的紧张,连忙道:“不会错。” 他将昨天去山上探查的情况说了说,又学说了谭家侍卫的那番话。 文笙听完突然“噗哧”一笑:“谭大先生确实不是钟天政,若是钟天政,才不会选在此等地方。” 当年在玄音阁,卞晴川与钟天政也算打了不少交道,闻言不解道:“为什么?” 文笙道:“谭大先生对我有误会,想借着斗乐教训我,必定是想要赢的,可此山名叫‘平雄岭’,兆头就不佳。” 厉俊驰等人听她开玩笑,心情一时大为放松,连连点头:“有理,平雄岭,照这么说,这一战的结果多半是打成平手……” 在他们想来,谭大先生成名已久,他都年过半百了,文笙才多大年纪,二人若能打成平手,传出去也就相当于文笙赢了。 众人说笑间,前面山路上拐过一队人来,中间一人正是谭大先生。 相距不远,厉俊驰又是个练家子,说起话来声音洪亮,对方一行多半是将他这话听在了耳朵里。 文笙只作未见,继续道:“还有,杨昊御此次派的先锋官可是叫杨锐雄?平雄平雄,可是意味着我们要挫了杨锐雄的锐气,扫平他么?” 厉俊驰等人俱皆哈哈大笑。 如此这平雄岭到是个好彩头。 文笙这才往谭大先生一行望去,站定了,躬身施礼:“文笙见过大先生,大先生别来无恙。” 旁边的卞晴川、厉俊驰亦纷纷见礼。 谭大先生望着文笙脸色不大好看。 任谁处在他的立场上,听到文笙和厉俊驰等人刚才的一番对答,心情都不会愉快了。 这么快,这才几年,眼前这个玄音阁南院的学生便自成一家,敢在他面前叫板。 他的老父当初设立玄音阁,教授学生们“妙音八法”,乃是为了提高乐师的地位,令乐师们变得更多更强,绝不是想为人做嫁衣,将乐师第一的宝座交出去。 就算有人能青出于蓝。也不该这么快,不该转头便要将谭家踩在脚下。 他心中虽然不快,却还保持着风度,抬手还了礼,又特意与卞晴川打了招呼,这才介绍身边一人:“这是我的师兄简公绍,师兄是我父的亲传弟子。一直潜心练琴。无意出仕,此次是代我父过来一看究竟,顺便做个见证。” 简公绍的大名。玄音阁的师长多有耳闻,但卞晴川在收下文笙之前日日醉生梦死,还真不知道此人。 文笙也未在意,只道以她和谭大先生的身份和实力。二人斗乐,天下乐师扒拉个遍。也找不出个够资格主持的,所以今天到场的,不管是卞晴川还是简公绍,都称做见证人。 简公绍这名她觉着耳熟。再一想,原来是谭令蕙的未来公公,那和谭大先生就是亲家了。难怪会特意赶来。 简公绍身边的侍卫她更是熟悉。 文笙一见就认了出来,原先跟在谭五先生身边的矮胖子。还特意跟十三较量过身手。 她望着对方皱起眉来,此人会在这里,多半是朱子良放回京的,怪不得谭家人会向自己索要谭五先生。 那梁承还在作戏,见文笙皱眉望来目露了然,他脸上登时露出愤愤之色,一副深仇大恨,恨不得立时上去拼命的模样。 文笙心中微哂:“这些鬼魅魍魉是沉不住气了么,还是觉着这一战的结果有可能我和谭大先生两败俱伤,叫他来捡个便宜?我还就怕你不来,既然来了,事情就简单了。” 既然遇上了,两边准备一起上岭去。 卞晴川问道:“斗乐时需要这么多人观战么?” 谭家人多,他们这边也不少。 文笙往身旁看看,道:“师父你与我一起去,其他人,厉大侠再带两个就够了,剩下的就在这里等着。” 谭大先生那边也是带了两个侍卫,外加简公绍和梁承。 卞晴川和简公绍都空手没带乐器。 一共十人上岭去,很快就到了预先准备好的地方。 文笙和谭大先生在石桌旁坐下,放好了琴。 谭家人考虑得很周到,两张石桌之间隔了有两三丈远,这个距离,乐师除非是像钟天政那样身怀武艺,能攻击到对方的只有乐声。 谭大先生摆了摆手,随他前来的四人俱都向后退开。 公平起见,卞晴川几个也向后退,一直退出五六丈远,中间只剩文笙和谭大先生二人。 谭大先生没有废话,张口即道:“顾乐师请吧,谭某来领教一下《希声谱》。” 文笙抬手做了个“稍等”的动作,道:“这场斗乐,前辈相召我便来了,敢问大先生,此战赢了如何,若是输了又如何?” 谭大先生淡淡地道:“你若输了,人便留下来,叫那李承运或是钟天政拿五弟他们来换。五弟他们若有闪失,少一个,我便断你一根手指。” 文笙勾了勾嘴角:“大先生真是狠,少了手指我还能弹琴么?好吧。若此战的结果出乎大先生预料,在下竟然赢了呢?” 谭大先生断然道:“那谭某便任凭你处置。要杀要剐,绝无二话。” 他停了停,又补充道:“若是平手,也算你赢。” 文笙意味深长地笑笑:“这等条件,不答应到显得在下心虚且小家子气。那我们一言为定。” 说了这话,她又笑道:“谭家对我情义两绝,我对谭家却还念旧,所以大先生只管放心,此战你若是输了,我既不会喊打喊杀,也不会令你为难,只要你做一件事。” 说完了,她修长的手指落于琴弦之上,“铮”地一声拨响。 观战众人心中尽皆一震:开始了! 文笙这一声琴响,谭大先生并未觉着有异,他出指如风,食中名三指并行,在琴弦上重重一掠! 文笙起手以《采荇》试探,谭大先生七层的《妙音八法》一出却是如山之重,这“左右采之”,采的是荇菜,轻盈俏皮的琴声未能将重音拽走,文笙身上登时便是一沉。 这是压制,与谭四先生的琴声如出一辙,只是更难应对。 文笙挺直了后背,抚琴的八根手指像是拖拽了千斤重担,艰难前行。 出师不利,文笙早有预计,只一个回合就舍弃了《采荇》,改弹《探花》。 曲调一变,谭大先生便有所察觉。 《希声谱》中有一支奇特的曲子,听到的人会在不知不觉中陷入昏睡,谭大先生一早有所耳闻,更在侯阳城头亲眼见过。 旁人或者谈之而色变,对它毫无办法,可谭大先生又是什么人,他会约战文笙,便是有了破解之法。 文笙弹起《探花》来没什么预兆,甚至随着她实力愈强,《探花》听起来也不像《探花》,但谭大先生偏偏自第一个音便感觉到了! 他那里突然抹、勾、打并发,左手对准徽位,如粉蝶浮花,这一声泛音清亮高亢,如龙啸凤吟,冲过两三丈的距离直接响在文笙耳边,竟使得她一阵头晕。 再看谭大先生眼冒精光,精神更加振奋。 啧,《探花》也不行,文笙手下未停,已改成了《伐木》,短短两三声,神智一清,自晕眩中恢复过来。 两人你来我往几度交锋,在旁观众人听来不过是短短一瞬。 卞晴川和简公绍脸色微变,都没想到这场斗乐一上来就如此激烈。 文笙琴声换了几换,稳定在了一曲《捣衣》上。 谭大先生神情微动,这支曲子伤人伤己早已不是秘密,当初玄音阁要送学生到白州去,顾文笙正是靠着这一曲连连取胜,夺得队长之职,当时他可是坐在一旁亲眼所见。 对上这支曲子,凡他施加给顾文笙的伤害,都会同样转回到自己身上来。 但他有必要担心么? 他学琴多久了,而文笙才多大,只以身体硬抗音律的伤害计,两个文笙加起来都未必比得上他。 谭大先生将心放回肚子里,突然有了胜券在握的感觉。 他索性也不再变换花样,只一味猛攻。 “铮”、“铮”、“铮”,引手一振,锵锵合鸣! 这一记“振索鸣铃”简直如无常索命,文笙脸色顿时就是一白。 汗湿重衣,所有人都看出她情况很不妙。 若没有之前半月侯阳城下苦撑着练琴,文笙可能早就倒下了。 谭大先生抬头看她,微微摇了摇头,这半天因为《捣衣》,他也不好受,不过在他看来先撑不住的自然是顾文笙。 结束吧,谭大先生手腕轻抬,准备再补一记“振索鸣铃”。 可就在这时,文笙的琴声突然有了微妙的变化,她在《捣衣》里头加上了《连枝》,两声《连枝》响过,被她拉入战团的赫然是站在远处一脸焦色的简公绍和梁承。 你们两个,都来替我分担点吧! 第四百七十九章 愿赌服输(二合一) 简公绍浑身一震,心跳突然快如擂鼓,暗道不好。 他“妙音八法”好歹已达六重之境,梁承是个武人,反应更加不济,只这一下就觉天旋地转,险些摔倒。 这暗算来得太莫名其妙,简公绍先看向对面的卞晴川,再警惕四望,一时间竟未找到攻击来自何方。 一身伤害,三人分担,文笙情况立时大为好转,场上优劣倒转。 谭大先生不觉,落下的三指已遍及七六五弦,这一势“振索鸣铃”那是收都收不回来了。 文笙轻飘飘接了下来。 谭大先生很是意外,在他的预计中,对方已经到了强弩之末,谁料顾文笙不但没有推琴认输,反而越打越有精神。 假象?不可能,此时连他都觉着心慌气短恶心欲吐,顾文笙怎么可能硬撑着不动声色? 那就是她还有着自己并不清楚的杀手锏。 谭大先生心中犹疑,无奈斗乐到了现在,他已是骑虎难下,于是接着一记“滚拂”,手如清风拂柳,音如波心微漾,指法看着很美,其中却暗藏杀机。 文笙不避不让坦然而受,吟、猱、掐、撮,《捣衣》的旋律流畅而缠绵,每一响都是两人同伤。 她抬头望向谭大先生,只见对方脸色灰败,额上青筋凸起,心知差不多是时候了。 文笙中指按弦,指端略仰,如苍龙之俯冲入海,右手勾、剔,琴声徜徉如孤鸿高飞,徘徊在满天落霞当中。 “同气连枝,祸福与共”! 远处随谭大先生同来的两位侍卫齐齐发出一声闷哼。 相似的情形一而再出现。依谭大先生的本事不可能一直被蒙在鼓里,顿时面露恍然。 他发现了玄机! 可这时候文笙的精神状况已恢复至七八成,比他好太多,就算谭大先生当机立断,命令随行众人全都退下也已经迟了。 怎么办? 按谭家众人对《希声谱》的了解与研究,那几篇琴曲各有稀奇古怪的作用,似乎除了顾文笙在于泉港外弹的一曲是垂死反击两败俱伤。其它都不能主动伤人。 也就是说。比斗的时候只要谭大先生主动停手,便差不多立于不败之地。 可不败并不等于胜,怪只怪谭大先生斗乐前把话说得太满。他也觉着自己邀一个晚辈斗乐有以大欺小之嫌,加上对这一战的结果颇有信心,便多说了一句:若是平手,也算文笙赢。 那时候他可没想到这一句话竟会把自己逼至了墙角。无法收场。 谭大先生心里犹豫,表现在双手之上。左手于弦上游吟,名曰“落花随水势”,那琴跟着“吱扭”一声。 落花随水兮,欲住不住…… 他这里气势减弱。登时被文笙抓个正着,进复、进复,落指间将谭大先生的琴声收走。 《采荇》见功。场上只见谭大先生落指如飞,七弦随之跳跃。竟然听不到半点声响。 简公绍见状倒抽一口气,有此情此景刺激,他头不疼了,眼不花了,脑袋里一时转不过弯来:这简直是一边倒的压制,这若是两个学生在同乐台上比试,一方被逼到连乐声都发不出,只怕主考官会立刻宣布胜负分晓。 谭大先生显然也意识到这一点,一张老脸蓦地涨成了青紫色。 认输吧,可这输得也太憋屈了,若是简公绍等人不曾跟来,旁边没有其他人观战,顾文笙也就无法用她古怪的琴声把积攒的伤势转嫁他人,自己也便不会输! 世上没有后悔药,谭大先生战也不是,停也不是,处在尴尬当中,文笙突然开口:“大先生,这一场就算作平手如何?” 她口中说话,手下一点没耽误,平雄岭上只闻她清脆的声音和欢快俏皮的琴响,除此之外,鸦雀无声。 谭大先生这辈子都没遭遇过这种窘境,有个地缝都能钻进去。 有心同狡猾的对手破釜沉舟拼死一搏,他大指猛然向外托出,那琴“嗡”地一声响,挣脱了《采荇》的束缚,声音凄厉弥长。 便在此时,谭大先生发现对面的顾文笙抬头看了他一眼。 就见她食中名三指同时入弦,抹勾打并发,前面古琴轰然作响,顿时压过了自己的琴声。 谭大先生突然间寒毛倒竖,就好像梦游之人一睁眼发现自己正在站万丈悬崖之上,极度的危险正向他袭来! 谭大先生并不知道这危险从何而来,但他选择相信自己的直觉。 乐师到了他这种程度,对外界感应之敏锐早胜过理智的判断。 他几乎没有多做考虑,伸手“铮”地一声按在琴上,道:“好!” 他这个“好”字,接的是文笙平手的提议,谭大先生这等身份,好字既然出口,众目睽睽之下自不会再更改,卞晴川等人齐齐松了口气,这才将悬着的心放下。 别说厉俊驰几个看着糊涂,就连卞晴川也是一头雾水,不摸诀窍。 这场斗乐不像之前众人想的那样旷日持久,从两人坐下来,到谭大先生同意打平休战,前后不过一盏茶的工夫。 但不管怎么样,斗乐前谭大先生亲口所说,打成平手就算是文笙赢了,看对方脸色难看之极,应该不会赖账吧? 厉俊驰几人互相望望,不敢表露得太高兴,眼角眉梢洋溢着喜意。 文笙犹自端正而坐,半晌长长吐出一口气来,点了点头:“能如此结束再好不过,素无冤仇,我实在是不想与大先生拼个玉石俱焚。” 谭大先生一着失算输了斗乐,颇觉阴沟里翻船,闻言冷笑道:“素无冤仇?” 随着这句话出口,他突然明白了方才那一阵毛骨悚然的感觉是由何而来。 顾文笙说“玉石俱焚”,她将自己的琴声都收走了。果然是在酝酿一场风暴,自己若是不罢手,那她便会使出在于泉港外对付钟天政那一招。 依他此时的身体状况,必定无法善了,而顾文笙却可以将巨大的伤害瞬间转嫁到简公绍四人身上。 想明白这一点,谭大先生不禁暗自后怕,顿觉这场斗乐输得不冤。 输便输在没能知己知彼。不知道顾文笙还藏着这么一手。从他安排师兄简公绍等人跟来做个见证起,就注定了这么个结果,别说是他。就算是父亲大人亲至,大约也无力回天吧。 想到这里,谭大先生不由悚然而惊。 怎么他会生出这样一种念头来? 父亲乃是当之无愧的乐师第一人,顾文笙年方双十。又是个女子,难道竟有资格同他老人家相提并论么? 不说他这里心念电转。脸上一阵青一阵白,文笙接口道:“自然,不但无冤无仇,算起来我受谭五先生所托。救了谭容华和令千金谭令蕙,对诸位还小有恩惠。大先生定要邀我来此一战,说实话。令我很是莫名。怎么,在下先前写给大先生的信。大先生并没有仔细看?” 谭大先生一时语塞。 梁承在旁好不容易止住了眩晕,听到这里感觉大祸即将临头,跳出来戳指叫道:“你这妖女,方才使了什么妖法暗算我们,这场斗乐不算!你将谭五先生弄到哪里去了?说是陷在天女湖底,过去这么久了,还不是凶多吉少?” 他还想说,凭什么你和钟天政那病秧子都好好的,只五先生一人没有回来,眼下钟天政分明与你们沆瀣一气,说你们没联手,连三岁小儿都不会相信! 梁承知道,只要提及钟天政,谭家众人便会火冒三丈,到时候任顾文笙说什么,谭大先生全都听不进去。 可他接下来的话还未等出口,就听着脑袋里“嗡”的一声琴响,直震得他头晕眼花,不由自主向后摔了出去,枉他那么好的身手,竟是不及找回平衡,直摔了个四脚朝天。 文笙收了弹琴的手,淡淡嘲道:“背主鼠辈,我与大先生说话,焉有你插嘴的份儿?” 她此次出手全无先兆,谭大先生心情还陷在失利的沮丧中,竟然不及阻止。 “你……”他张了张嘴,发现再说什么也晚了。 梁承一骨碌爬起来,还要上前拼命,作势拼命是假,想将水搅浑是真。 卞晴川一旁开口:“大先生,愿赌服输,放任下头人胡闹,是想要赖账么?” 对方是院长又如何,他卞晴川总要向着徒弟,文笙既然请他来做个见证,他自然是要说句公道话。 这句公道话将谭大先生噎得不轻,抬手示意梁承退下,道:“输就是输,何来赖账一说,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连着简公绍在内,谭家诸人一齐围上来,神情戒备地盯着文笙。 文笙未忙着说话,浑不在意地逐一打量四人,目光在梁承脸上多停留一瞬,见他目光闪烁,显是心里发虚,轻嗤了一声,转向谭大先生,道:“之前我就说了,我念着与谭家的旧情,不会令大先生为难。先前送给大先生的信上,已将关中事发经过全都写明,信上所言,字字发自肺腑,但看来,这封信并没有引起大先生的重视。” 说话间她摇了摇头,伸手入怀,又掏出一封信来。 “好在相同的信我这里还留了一封,便请大先生在这里当着我的面,大声咏读十遍吧。” 谭大先生瞪眼望着文笙,谁写完了信还会特意留一份? 这顾文笙分明是早有打算,故意为之。 叫自己像学生晚辈一样,当着她的面大声读信?亏她想得出! 这要求,说是羞辱也可以,若想开了,当成玩笑也说得过去。 但正像文笙说的,半点不为难。 厉俊驰上前,两手接过文笙手里那封信,送到了谭大先生那里。 中间这几步路,他真是好不容易才走得四平八稳,没把尾巴翘起来。 啧啧,这番经历,回头老了说给孙子听都倍儿有面子。 谭大先生接过信来,脸涨成了茄子色,展开信,大声朗读:“谭大先生道席……” 他一开始念,只觉两眼被那白纸黑字刺得生疼,连呼出来的气都是火辣辣的,全仗愿赌服输的念头在撑着,可念着念着,他不自觉被那字里行间的叙述所吸引。 之前接到文笙书信,他受梁承和谭令蕙的影响,先入为主,一目十行看完,一边看一边在心里斥其巧言令色,可现在斗乐输了,仅受到这样的惩罚,只要是个心智正常的,就会忍不住想,难道对方所言才是真相? 牛不喝水强按头,谭大先生被按着喝过几口水,才相信文笙不是想要害他。 “白云坞那些前朝余孽不除,早晚必成大患。我与五先生同历患难,亦十分挂念他的安危,更何况还有一位朋友同他在一起。大先生若是还不相信,”文笙抬手指了一指梁承,“此人深得五先生信任,之前忠心应该不假,这么短的时间便倒戈,甘为敌人马前卒祸害原主,我猜他与朱子良、付兰诚的情况相同,都是被逼着服下了那毒药。” 谭大先生不可置信向梁承望去,心里突然涌上一个叫人惊恐的念头:“难道说,令蕙她也……” 梁承抵死不认,破口大骂,若非知道眼下动手讨不了好去,非冲上去砍文笙两刀不可。 文笙轻蔑地笑笑,在她看来此间事了,这平雄岭没有白来,这会儿可以走了。 故而她拿了琴站起身来,对犹自呆坐着的谭大先生道:“那白云坞主言道,他用来控制手下的这种药是采集千花岛上的花籽,经由特殊的配方炼制而成。常人服下之后会感觉神仙般的逍遥,这些虽然不知真伪,但这药容易成瘾,令服了它的人无法自拔必是真的。既然如此,大先生何不搜搜他的身,而后关他几日,我想到时候不必我再说,各位也知是谁在撒谎。” 说罢,她不再多管,冲谭大先生微一躬身,带着自己人转身而去。 梁承闻言脸都白了,犹冲着文笙的背影连声怒骂:“顾文笙,你和钟天政狼狈为奸,想要往老子身上泼脏水,你不得好死!” 谭大先生阴沉沉喝道:“叫他闭嘴!” 第四百八十章 奉京事变(二合一) 文笙下了平雄岭,没有多逗留,和众人一起快马加鞭赶回侯阳城外。 与谭大先生斗乐的结果大伙虽然没有着意宣扬,但想到谭大先生那吃瘪的模样,无不是喜上眉梢。 就是文笙也觉着如此一来,谭家人应该能查明真相,接下来虽不见得一起联手对付白云坞的人,好歹不会再来找自己麻烦,心情也颇为愉悦。 文笙从天女湖脱身前后已经一个月了,谭五先生和董涛到现在未露面,情况颇为不妙。 她现在要帮着纪南棠守住五个州,实在抽不出身来到天女湖搜寻,钟天政不从中使坏就不错了,怎么都不可能尽心竭力,若是谭家人能在关中好好下一番工夫,说不定事情还有转机。 接下来文笙白天和卞晴川、戚琴一起到军前叫阵,协助纪家军击退敌人,晚上便在帐篷里挑灯研究幽帝的三门绝学。 七月二十日这天深夜,侯阳城里的百姓自发组织起来,袭击了被纪家军围困的东城门,战事一起,城外的孟振国就接到消息,立刻下令全力攻城,里应外合一定要拿下侯阳。 文笙迎着箭雨战在城门外,以琴声护住了攻城的纪家军,每当这个时候,她就忍不住地想,若是十三在就好了,根本无需担心伤亡折损,有自己以《点兵》相配合,他自己就能冲进去,打开城门。 也不知道十三这会儿在南崇可还顺利? 经过半个时辰的鏖战,冲上城头的厉俊驰等人与城里百姓会合,打开了城门,纪家军如洪水一般涌进城里,夺回了侯阳。 守城的杨锐雄眼见大势已去。收拢军队自西城门撤走,这一退便退出数十里,出了开州境。 七月二十一,卞晴川、文笙师徒驰援邺州,两天一夜赶了五百余里,在邺州青义对上朝廷的军队。 此战文笙一曲《探花》生擒了对方的大将相波光,着人押往离水。交由李承运亲自发落。 七月二十五的中午。文笙赶到宁门乡与童百年会合,上到两军阵前,以《行船》和《点兵》两支琴曲辅助前军所向披靡。直将杨延亲率的朝廷军主力杀得大败,退出宁门乡战场,一直退到山沟里才凭借地势堪堪稳住阵脚。 随着《希声谱》不断扬威,顾文笙的名字愈发变得如雷贯耳。所知者不再限于权贵乐师兵丁武者,全大梁的贩夫走卒寻常百姓。只要消息不是很闭塞,大多听说了程国公李承运麾下有一位美貌的大乐师。 更有愚昧者,传她撒豆成兵,有吹风唤雨之能。 离水方面趁着这股热乎劲儿。宣布了文笙要在开州办学的消息。 新办的乐师学堂得到程国公李承运的大力支持,乃是以研究《希声谱》为主,据说地方已经定下了。便在大兴城外,老大一片地盘。跑马都得半天。 只待战局稍稍平稳,便要破土动工。 离水方面计划年底先招收第一批学生,不论贫富贵贱,是不是乐师,只要本人资质够,有一定天赋,都可以报名参加选拔。 消息一经传出,全大梁为之震动。 这比当日玄音阁招生可吸引人多了,门槛低不说,玄音阁培养一个乐师需要多少年?入学五年,方敢说自己不是新生,若真是有像顾文笙那等的天赋,学习得了《希声谱》,不亚于一步登天。 伴随着这个消息一起到处乱飞的,还有各式各样的流言。 有人说,李承运在开州办学,乃是为了吸引乐师人才,与玄音阁打擂台,谭老国师不会坐视不理,玄音阁最迟明年年初也会收人,不如等等看,到时两相比较,哪边条件优厚去哪边。 也有人说,《希声谱》乃是不传之秘,这么厉害,顾文笙哪肯轻易教会旁人,办学之事多半另有阴谋陷阱。 李承运的谋士们意识到这是敌人在使阴招,立刻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很快就有一个说法在大梁各州广为流传。 国公爷说了,开州的乐师学堂只招收户籍在他所辖五个州的学生。 一时举国大哗,这已经是七月底了,离年底不足半年,这等事宁可信其有,万一到时候真有如此限制,现运作可来不及。 很快便有人发现了其中的玄机。 这时候往开州落户不好落,但彰、白二州多年来饱受战火蹂躏,尤其沿海一带,差不多十室九空,有人想来这些地方落籍,当地官吏大开方便之门,随口编个理由,买地买房,手续在短时间内便办好了。 等开了头,便已经不单纯是乐师的事了,而是江北关中等地的老百姓开始大规模地往彰、白二州逃难,以期能在李承运治下过上太平日子。 这些都是好现象,离水方面乐见其成。 有人才有其它,没有人口,别说五个州,就是十个州都百搭。 等到八月上旬,流言传着传着变了味,不知由何处刮起一股怪风。 不知是谁把平雄岭斗乐那事又揪出来大肆宣扬。 原本谭大先生和文笙斗乐打成平手,很多人都觉着大失所望,时间很短,众人费了不少周折赶去,结果既没见着人,也没听到声,在大家还不知道开始的时候已经结束了。 这场斗乐只是叫天下人对顾文笙的实力有了参照,和谭大先生平手,那便是尚不及谭老国师,天下第一不可能,天下第二也很勉强。 可话说回来,顾文笙年轻啊,年轻就有无限的可能,加以时日,必定能与谭老国师分庭抗礼。 这就够叫人羡慕嫉妒恨的了,这会儿突然又有人说,平雄岭斗乐实际上是谭大先生输了,输得还很惨,短短几个回合便一败涂地。谭大先生忍辱含恨,被逼着答应了顾文笙很多条件,诸如立刻返回奉京,放弃追究谭家子弟的下落,和钟天政尽释前嫌以及谭家上下不得帮着朝廷讨伐李承运等等,这才得以保住了颜面。 此时纪家军已在开州、邺州边境和朝廷军队全面开战,吉鲁国的铁骑也压了上来。文笙辗转各处。以期将己方的死伤降到最低,没有空闲理会其它。 还是远在奉京的杜元朴传信提醒,文笙才意识到不妥。 有人试图将水搅浑。加大她与谭家的矛盾,从中渔翁得利。 她和谭大先生若是斗个旗鼓相当,这等程度的挑拨谁都不会往心里去,这计策毒辣就毒辣在谭大先生是真的输了。可想而知,这流言传到他耳朵里可有多刺耳。简直每一句都在戳他心窝。 怎么办?写信去解释? 他会不会又像上次那样丢在一旁? 据杜元朴言道,谭大先生从平雄岭下来之后没有多停留,即刻回京,回去之后就没再露面。 不但是他。国师府大门紧闭,进出的人都是行色匆匆,文笙请他重点关注的梁承更是失了踪。半点消息也没打听到,无法判断白云坞那事谭家查到了什么程度。当家的谭老国师下步有什么打算。 文笙越想越觉头大,心念一动,生出亲自走一趟奉京的想法。 奉京有自己人在,杜元朴亲自坐镇,指挥斥候暗探行事。 还未等她把这个想法和李承运说明,并与杜元朴先通个气儿,八月的奉京接连出了几件大事。 建昭帝的亲弟弟铭王杨安薨了。 铭王虽然因为身体过于肥胖,一直不怎么康健,但他岁数和建昭帝差了不少,还在壮年,怎么也不到寿终正寝的时候。 而且李承运和这小舅舅关系一直不错,在京里时便得了他不少照顾,如今战事再起,京里杨昊御大权在握,这节骨眼上铭王突然离世,怎么都透着一丝不寻常的意味。 铭王死讯刚传出来,便有消息称铭王世子灵前持剑怒叱摄政王杨昊御弑父杀叔,其子皇位得来不正,杨昊御命令随行羽林军将其拿下,铭王世子怒骂不休,直到被堵了嘴拖出去。 铭王身体不好,只生有两子一女,小郡主杨蓉和谭令蕙曾经交情不错,同文笙也见过好几回。 杨昊御收拾了铭王世子,转头再找杨安的次子和杨蓉,却发现这两人早已经不知去向,羽林军几经搜捕也未找到,怀疑被人秘密救走。 出手救人的正是杜元朴。 他一直在等这样的机会,铭王之子那是杨昊御的堂弟,同样姓杨,都是皇家骨血,比李承运更近了一层。 他若能站到离水这边,对李承运于大义上压倒杨昊御、分化朝臣权贵大有裨益。 虽然奉京城风声日紧搜捕甚严,杜元朴还是找着机会把杨安的次子偷运出来。 小郡主杨蓉因是女子,乔装改扮出城容易被识破,只好先缓一缓。 那位小王爷星夜兼程,一进开州境,还未等见着李承运便宣称从此以后同杨昊御大仇不共戴天,誓要助表哥李承运铲除国贼,以正乾坤。 铭王之死虽然闹出偌大动静,但无论伤心也好,愤怒也罢,那都是李承运的事,同文笙关系不大,接下来又出了一件事,令她不得不格外关注。 似乎是一夕之间,谭家将派到关中的大批人手包括谭三先生、谭四先生全部召回。 这到与流言所说,谭大先生斗乐输了,被迫答应文笙那几个条件隐隐吻合。 邺州边境正烽烟四起,消息传递不畅,文笙想听听杜元朴那边传来的情报怎么说。 八月下旬,杜元朴由奉京传来一个口信:谭家出事! 谭家会出什么大事,在谭梦州看来,竟比五儿子和好几个孙子的生死更加要紧,需得把人都叫回去? 但这却只能靠文笙自己猜度了。 杜元朴在京里的布置大范围泄露,手下斥候探子折损大半,他自己遇袭,身受重伤,据送信人讲十有八九落入了朝廷手中。 自此奉京与开州这边的联系完全被切断。 文笙听说杜元朴出事心就猛地一沉,当即和童永年说了一声,离开战场,返回开州,先去见纪南棠。 对纪南棠而言,杜元朴既是心腹,也是挚友,明明胸有奇谋,可以另谋高就,却因为他在京里一呆就是多少年,为他打理俗务,疏通关系。 可以说没有杜元朴和这帮老兄弟,就没有他纪南棠的今日。 更不用说自从他们决定辅佐李承运打江山,杜元朴甘冒奇险留在京里,日日在刀锋上行走。 偏偏这时候他对于营救杜元朴半点办法也没有。 甚至他需得当作没这回事,继续留在开州,指挥大军同朝廷的人马厮杀。 得到消息不过一天,纪南棠嘴上就起了一层燎泡。 他在营中一听说文笙到了,立刻说了声“快请”,亲自迎出来。 文笙风尘仆仆下马,快步跟着纪南棠进了帐篷,急道:“将军,奉京咱们还有多少人手?” 纪南棠摇了摇头。 “有是有,你若需要,一会儿我叫景杰把名册整理给你,只是出了这样的变故,很难说这些人是否还可靠。” 文笙闻言心中一沉,她原以为纪家军在奉京经营多时,总有留待紧急时才动用的棋子。 纪南棠道:“你忘了白云坞的那种毒药?” 他还有一层未说出口的忧虑,像付兰诚和谭家的侍卫,他并没有多少了解,可他与朱子良二人同朝为将,各自掌兵一方,对朱子良的脾气秉性不说了如指掌,也所知甚详,若说连朱子良都能被控制,只能说那毒药对人性的破坏是毁灭性的,对这种匪夷所思的东西,怎么往坏处想都不为过。 若是连杜元朴都被敌人控制,那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文笙心中有数,点了点头,说道:“将军,你也不要太过担忧,我这就去奉京,只要杜先生还活着,我必尽全力将他带回来。” 纪南棠怔了一怔,带兵这么多年,他很少有这么犹豫不定的时候,一方面,眼下去奉京风险太大,文笙又是这么招眼,另一方面,两眼一抹黑也不是事,局面总要想办法打开。 他沉吟良久,终道:“千万小心,我们和国公爷商量一下,看他有没有能帮得上忙的亲故。” 第四百八十一章 人莫若故(二合一) 八月奉京,风声鹤唳。 自从铭王府的小王爷、小郡主逃出王府,京城四门便已经布下了重兵,严加盘查出入人等。 那时候着急出城的人们悄悄花点银子打点,守城官兵盘查起来还敢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自铭王次子离京闹出了那么大的动静,杨昊御勃然大怒,负责的军官杀的杀关的关,接替他们的官员不敢再大意。 加上最近纪家军的杜元朴及手下人事发,引起好一阵骚乱,四门都换上了眼明心细的精干兵卒,不光出城查得紧,进城的行人车马也有许多双眼睛盯着,生怕混进奸细刺客之类,在京里闹事。 临近中午,奉京城里有一行七八个人来到了西门附近。 这些人靠路边墙根儿停下来,离着城门还有二三十丈远,并不靠前,往城门口眺望,似有所待。 巡城的兵士看到他们穿着打扮,猜是哪位权贵的管家下人在此等人,过去一问,果然,为首的是二驸马蒋华函府上的管家,说是二附马的姑妈,嫁到肃州方家的方蒋氏回京,估计着一会儿就要到了。 驸马担心姑妈的车驾受阻,命他们来迎接一下。 说起来二驸马的这位亲姑姑很是苦命,嫁去西北的穷乡僻壤不说,婆家也是虚有其表,只剩个世家望族的名声,夫婿身体不怎么好,还不到四十岁便一命呜呼,给她留下了一子一女。 儿子已经成了亲,闺女大了,留在西北高不成低不就不好找婆家,方蒋氏便借探望兄长的名义,打算将宝贝女儿带到奉京来说亲。 驸马派了管家来接。说白了是怕姑妈车驾寒酸,城门口盘查的士兵以貌取人,刁难冒犯。 眼下京里有不少权贵遭了殃,杨昊御明知驸马们以前都和李承运过从甚密,他敢动亲叔叔铭王,却对着同父异母的姐夫们很客气。 没办法,三位公主都是谭皇后亲生。杨昊御此时还没那底气同谭家撕破脸。 二驸马也很识趣。不管皇位上坐着的是岳父大人还是便宜侄子,从来不参与朝政,只管关了门哄老婆开心。 蒋驸马是何等的身份地位。他的姑姑,守城官兵不敢不给面子。 大约过了一个时辰,方蒋氏的车驾方才姗姗来迟,共有五辆马车。一位管家带了两个家丁跟在车旁,其他十来个人则是雇的镖师、车夫之类。 负责盘查的官兵先将管家叫过去问了问话。 管家将随行人等介绍了一下。又道最前面车里坐着老夫人,后面两辆是小姐和丫鬟,最后两辆车里装着行李和一些土特产。 几个官兵还未等挨着车挑帘子看上一眼,驸马府的下人便迎了上来。检查匆匆结束,官兵们让开放行。 驸马府的人接到方蒋氏,没有往驸马府送。将一行人送去了蒋华函的父亲家。 蒋华函的父亲没官没爵,同大儿子住一起。住的地方有点儿偏,但胜在宅院很大,也很静幽。 等方蒋氏一行人全都在蒋家内宅安顿下来,天也快黑了,老太太屏退其他人,把跟在闺女身旁做丫鬟打扮的文笙请出来,神色凝重道:“顾乐师,老身受程国公所托带你进奉京,总算幸不辱命。一会儿等天黑,你换了衣裳带了你的人从侧门离开。” 文笙裣衽一礼,恭敬道:“多谢老夫人仗义援手。您的帮助国公爷不会忘,文笙也会记得。” 方蒋氏要的就是这话,微微松了口气,眼中露出和善的笑意:“蒋家能力有限,只能帮你到这里。来日你若办完了事,想要出城,可以再来找我。” 文笙道过了谢,想着天黑出门反到惹人注意,同方蒋氏解释了两句,便要告辞。 方蒋氏犹豫了一下,叮嘱道:“顾乐师,老身不是不放心你,只是你带那几位随从看起来都是江湖中人,还望你能约束他们,万一有什么闪失,不要牵连我蒋家。” 文笙满口答应:“老夫人请放宽心,国公爷早有交待,与我同来的几位曾被东夷人捉住,关在暗无天日之处,饱受摧残,都没有对敌人屈膝,我等来奉京是为救人,宁可一死,也不会出卖朋友。” 跟着文笙扮作镖师混进城的是厉俊驰和他几个朋友。 厉俊驰之前曾被钟天政关在山洞里,几乎打成废人,文笙这么说也没错。 方蒋氏登时动容,拉了文笙的手,叮嘱道:“千万小心。” 文笙辞别方蒋氏,换了身粗布衣裳,梳了个妇人的发髻,假装上街买东西,带着厉俊驰几人离开了蒋府。 天马上就要黑了,需得赶紧找个落脚的地方,以免惹人怀疑。 这等情况,投店住宿肯定是不合适,好在厉俊驰早有准备。 他在被文笙所救之前也是一方大豪,昌武厉家早先在京里有买卖,后来他急着用钱将店铺转手,卖的不是外人,乃是厉家的旁支。 这远亲忠厚老实,只管一心做着买卖,对厉俊驰已经投到李承运麾下的事一无所知,厉俊驰觉着他带大伙上门借住个几天,应当没什么问题。 文笙明白这是权宜之计,不过一行人有男有女,男的俱是彪形大汉,一看就惹人生疑。 她同厉俊驰道:“我身边不用这么多人跟着,咱们兵分两路,你带他们两个先过去,由陆汾跟着我就行了。” 厉俊驰下意识便想反对,文笙道:“咱们刚来奉京,没什么头绪,你们三个按景杰给的名册,明日开始试着联络一下自己人,打听一下杜先生的情况,一定要想办法查到他现在哪里,杜先生若还活着,正在难中不能等,我再想想别的办法。” 厉俊驰知道文笙主意已定。劝阻无用,只好应下。 双方约好了以后在哪里联系,厉俊驰不放心地看了一眼那个叫陆汾的小子,不明白四人里头,顾姑娘怎么就看上了他。 陆汾年轻,武功不算高,办事也没有其他人周全。 看那小子这会儿显得挺兴奋。 厉俊驰不由地瞪了他一眼。 陆汾眉飞色舞。扮了个鬼脸。意为:哈哈,你们都羡慕我能跟着顾姑娘吧。 厉俊驰无奈,看天已擦黑。凑过去低声叮嘱:“你保护好顾姑娘,这是在奉京,她没带琴,万一出点闪失。你小子死一万次都不够赔罪的。” 陆汾这才意识到责任重大,顿时紧张起来。 厉俊驰交待完。带着两个帮手走了,只剩下文笙和陆汾。 文笙还没想好从哪里开始,准备先与陆汾找个小饭馆把晚饭解决了。 她看陆汾一边走一边瞻前顾后,忍不住笑了:“别紧张。不用听厉大哥的,没事,我虽然没带琴。可带了竹笛,一样的。” 其实并不完全一样。但这安慰很管用,陆汾顿时松了口气,如释重负:“我就说嘛,吓死我了,我这等的死就死了,要是你掉根毫毛,我可真是百死莫赎了。” 说完了他又好奇地问:“顾姑娘,你为什么选中了我?” 文笙反问:“选中你不好么?” “好啊。你没看到他们那不甘心的模样,眼红着呢,哈哈,顾姑娘你选中我,肯定是因为我有什么长处,我必须要做到心中有数,好把它发扬光大。” 文笙莞尔:“你的长处,就是你比他们都年轻啊。” 陆汾闻言恍然,原来如此。 这个样子旁人看到一男一女在一起,就会下意识觉着这是夫妻二人,不会惹人生疑。 文笙带着几分戏谑又道:“还有一点,就是你姓陆。你这两样长处都是天生自带,就不用发扬光大了。” 陆汾闻言有些不好意思,挠了挠脑袋,“唔”了一声。 文笙则在心里摇了摇头,暗忖:“这年轻人远不及十三说话有趣。” 两人找了个馄饨铺,进去坐下来。 陆汾认真起来还挺像那么回事,厉俊驰选择带他一起来,很大程度上是因为陆汾官话说得不错。 而文笙在奉京呆过好几年,言行举止完全看不出是刚进京来的。 她一边吃晚饭,一边琢磨眼下奉京的形势。 这第一步是要查清楚纪家军的探子在京里还有多少人活着,包括杜元朴在内,活着的人都被关押在何处,由谁看管。 要救人,劫狱怕是不行,而李承运在朝中的亲朋好友杨昊御早便心中有数,这些人一个个自顾尚且不暇,至多是像蒋家这样帮自己打个掩护,要营救杜元朴这样的要犯,他们就算想帮忙也是有心无力。 若是去找自己的朋友,杨昊御只怕做梦也想不到自己会进京,应该不会有所防备。 文笙思来想去没有更好的办法,打定主意,看陆汾那里两大碗馄饨下肚,也吃得差不多了,示意他结账,两人出来。 “天黑了,去的地方有点远,咱们雇辆车吧。” 陆汾也不问去哪里:“我看后院就有辆,咱们叫伙计送一趟,大不了多给他点银子。” 文笙去的地方是霞山巷。 霞山巷在多年以前也曾权贵扎堆,堪比如今的英台大街,但后来迁走的迁走,被查抄的被查抄,巷子里住进了不少商人土财主,整条巷子逐渐没落,还留下的再不复当年风光。 到了巷子口,文笙便下了车,把伙计打发走了。 她带着陆汾往巷子里去,离开奉京这么久了,当日钟天政开办的茶庄店铺都已是人去楼空,这霞山巷却还是老样子。 “逍遥侯”杨绰就住在这霞山巷,最里面的一家即是。 按杨绰的懒散,这个时候不在玄音阁,便是在家,断不会去别处。 杨绰是世袭的侯爷,又是玄音阁乐师,加上有这么个古怪的毛病,文笙觉着就算杨昊御知道他曾与自己一队打过团战,顶多想起来犯膈应,应该不至将人抓起来问罪。 至于监视软禁,他本来就不怎么出门,何必多此一举? 文笙来到侯府门口,就见大门紧闭,门上悬了两盏灯笼。 灯笼早就不亮了,外皮脏得都看不出颜色来,看图案像画的是嫦娥奔月,也不知道是不是八月十五过中秋的时候应景挂上去再就没有取下来。 她冲那两扇黑漆大门努了努嘴,示意陆汾上前叫门。 陆汾敲了好一阵,里面才有应声的。 门栓拉动,一个老家仆开了门探出头来,疑惑地问:“找谁?两位敲错门了吧,我们这里是昌义侯府。” 陆汾吓了一跳,没想到这还是个侯府,外头看着完全不像嘛。 他回头去看文笙,那老仆眨了眨昏花的老眼,这才借着外头的微光发现门口站着的是个姑娘。 文笙还真不知道杨绰这世袭的封号是昌义侯,不过既说是侯府,更不会错了,当即笑了一笑,道:“没有错,还请老人家进去禀报一声,就说有故人想见一见逍遥侯。” 老仆“呃”了一声,他还真知道自家侯爷这个雅号,他们侯府再怎么没落,敢当面这么称呼侯爷的,不是乐师,也是很熟的朋友。 “两位进院子等吧。快请进!” 侯爷什么都不上心,前院仆人手脚不干净,老夫人管不住,索性卖的卖赶的赶,就剩了几个老人。 至于其它的,眼不见心不烦。 哎呀呀,这多少年了,还是第一次有女子冲着侯爷找上门来。 真是太难得了。 文笙忽略了老仆的热情,迈步进门,随口问道:“侯爷在家?没去阁里么?” 老仆叠声道:“在在在,侯爷有日子没去阁里了。” 说到这个,他不禁一阵心酸,没去阁里就意味着杨绰有日子没出府了。 文笙脚下顿了顿。 老仆问道:“姑娘你是见侯爷还是见老夫人,不知该怎么给您禀报?” 文笙犹豫了一下,道:“就说在下曾聆听过侯爷的鼓声,今日回京,想起侯爷在同乐台上的英姿,特来一聚。” 老仆一头雾水,只得应了一声往里走。 停了有半盏茶的工夫,老仆脚步拖沓,走得挺急,离着几丈远便道:“我家侯爷说,快请!” 莫怪他激动,天知道有多久没听到侯爷嘴里蹦出“快”字来了。 第四百八十二章 破局(二合一) 天到这般时候,逍遥侯杨绰还没有吃晚饭。 文笙到访之前,他正倚靠在躺椅上打瞌睡,扶手边丢了一本书,《青山鼓语》的抄本。 听老仆报说门口有一位女子自称是故人,还说曾听他同乐台上击鼓,这除了顾文笙不作第二人想,杨绰立刻就清醒了,腾地坐起来。 那年他们师徒参加阁里团战,拿了第一,那是杨绰乐师生涯的最高峰,过后他故态复萌,依旧懒散,周围却没有乐师敢再瞧不起他。 当时队里其他几人要算是他为数不多的朋友。 谭瑶华死了,钟天政成了恶人,顾文笙这小姑娘跑到离水,出了大名,这么久未见,还挺想她的。 院子里脚步声响,文笙和陆汾到了门口。 领路的老仆通报一声便要离开,文笙不指望杨绰开口,主动叮嘱:“老人家,我们上门拜访的事还请守口如瓶,切勿声张。” 杨绰经她提醒才想到此节,暗冒冷汗,连忙道:“对对,快去看看还有谁知道,都嘱咐嘱咐,嘴巴严着点别乱嚷嚷,我若是被抄家了,你们也别想好。” 那老仆吓了一跳,目露惊慌向文笙望去,敢情这一男一女是钦犯么?侯爷一天到晚不出门,怎么还能闯出这样的大祸来? “侯爷放心,今晚小人当值,那几个都不在,再说有异心不安分的早就被老夫人卖掉了……” 他一提,杨绰立刻道:“对了,还有我娘,也别叫她知道,不然还要费工夫同她解释。好了,你下去吧。” 老仆咧了咧嘴,苦着脸退下。 “侯爷,别来一向可好?我和师父离京的这几年时常想念您。” 文笙进屋,见到地上那本书,神色一时变得有此微妙,《青山鼓语》原本在应天塔。杨绰这本是卓玄从塔里抄回来了。这都好几年了,看样子这位爷才刚看了个开头。 杨绰很热情:“快坐,来我这里别客气。” 说话间他也一屁股坐下。浑身松弛下来:“卞兄还好吧,说实话,我也很想你们。现在风这么紧,你怎么跑到奉京来了?” 他没把陆汾当回事。这么年轻,看着就应当是文笙的侍从。 陆汾干脆缩着脑袋呆在一旁不出声。 文笙笑了:“进京有点急事。这不是没办法,投奔侯爷来了嘛。” 杨绰这才想起文笙二人远道而来,他忘了叫人奉茶,实在有违待客之道。尴尬地摸了下后颈,道:“没事,我府上清静。你就先在这里住着,一会儿等卓玄回来。叫他帮你们安排。” 文笙大为意外:“卓兄在府里?” 杨绰讪讪道:“他一直在我家里呆着,没叫外人知道。那个,刚才准备晚饭去了,一会儿就回来。” 这对文笙而言实是个大惊喜。 建昭三十二年玄音阁大比,名列前五十的学生到白州军前增援,文笙是队长,卓玄名列其中。 玄音阁意在锻炼学生,而出征的乐师也是怀着满腔热血,可偏遇上杨昊俭引兵勤王,钟天政暗藏祸心,这五十人大多结果都不怎么好。 成巢中计,文鸿雪被大火烧死,安敏学毁了容貌。 不久纪南棠与杨昊俭闹翻,亲自带兵去换回裴纵,实质是与杨昊俭分道扬镳。走前纪南棠曾派景杰去与玄音阁的乐师们联络,当时乐师队伍是由副队长华飞舟管事,他拒绝了纪南棠的好意。 等到杨昊俭率大军杀向奉京,局面十分混乱,有那机灵的乐师见势不对脚底抹油,溜得晚的被控制起来,华飞舟和吕磬更因涉及谭瑶华之死被钟天政迁怒,惨遭毒手。 几番浩劫过后,安全返回玄音阁的不过六七人,这里面没有卓玄。 当时丧命白州的人成千上万,文笙一直以为卓玄凶多吉少,没想到听杨绰这意思竟是说他早就回京了。 果然过不一会儿,外边有人哼着小调走近,走到门外问了一声:“怎么门开着,有人来过么?”听声音正是卓玄。 杨绰回道:“来客人了,你做的饭够么?” 文笙赶紧起身迎到门口。 卓玄脚步顿了顿,他从白州偷偷跑回来,连玄音阁也没去,藏在师父府里,自有他的考虑。 他自忖之前与钟天政、顾文笙走得太近,又没有家族庇护,出了这等大事,若是阁里有心刁难,浑身是嘴也解释不清,光是阵前脱逃就够他喝一壶的。 何况局势这么乱,万一勤王军杀回京呢,自己有这样的机缘,大家都那么熟了,何妨藏起来等到时候做棵墙头草。 不知道这时候是谁上门? 可师父都说这话了,他此时再缩回去也来不及,只得硬着头皮往里走,边走边嘀咕:“还有来找你吃饭的,真是稀奇。” 文笙“噗哧”一声笑,道:“卓师兄,是我。你别担心,这般时候,我们早吃过了。” 卓玄提了个食盒进门来,瞪大眼睛望着文笙,好半天才用手指着她道:“哎呀呀,顾文笙,你怎么在这里?” 两人见面,想起白州那番惊心动魄的经历,忍不住唏嘘一番。 饭菜还是热的,卓玄服侍师父吃饭,问文笙怎么这时候跑到京里来。 文笙将杜元朴的事说了说。 杨绰和卓玄对杜元朴都不陌生,当初两人还跟着卞晴川沾光喝过他酿的酒,杨绰懒得多想,直接问徒弟:“咱能帮上忙么,你说怎么办好?” 卓玄翻了个白眼:“早叫你多出去走动走动,交几个朋友,你听么?现在想帮忙了,你得有那个门路,我这两年跟着你早都变成聋子瞎子了,你还好意思问!” 杨绰讪讪一笑。 卓玄不再搭理他。转向文笙:“你们先住下,放心,我师父这里用的人也都是耳聋眼花,再安全不过,你看我,回来这么久了也没人知道。就是杜先生那事,咱们需得慢慢打听。待我想想……” 文笙暗忖自己进京两件事。一件是营救杜元朴。另一件是打听谭家到底出了什么事,杜元朴这边逍遥侯师徒帮不上忙,谭家的情况不知他们可曾听到风声。 “侯爷有多久没去阁里了?” “多久。有没有一个月?”杨绰扭头去问卓玄。 玄音阁里没有徒弟伺候着,他一点都不想去,呆在家里,日子过得颇有“山中无甲子”之意。 卓玄“哼”了一声。 文笙:“……” 她简直不抱什么希望了。试着问了句:“那你俩可知道谭家最近出了什么事,为什么把人全都招回京里?” 杨绰面露茫然。到是卓玄想了想道:“你想打听谭家的事也简单,明天叫师父去趟阁里,把嘉荣那小子叫出来,我套套他的话。” “嘉荣?” 卓玄笑道:“你还不知道吧。嘉荣成亲了,娶的是华家的姑娘,华飞舟的堂妹。据说那姑娘在阁里上女学。去年秋试的时候不知怎么相中了他,也不嫌弃他腿上有残疾。十分难得。” 文笙微张了嘴,这真是没有想到。 想是项嘉荣的婚事没有大办,杜元朴等人也早忽略了他,忘了文笙和他曾一起打过团战。 谭大先生的夫人姓华,是华飞舟的小姑母,项嘉荣这一成亲,见到谭华氏,也要跟着妻子叫一声“姑母”。 如此议定,谭家的事就交给逍遥侯师徒去打听。 卓玄帮文笙和陆汾安排了住处,两人连日奔波,颇为疲惫,早早歇下。 等到第二天上午,文笙带着陆汾上街去,按照之前与厉俊驰等人约好的方式接上头。 厉俊驰他们仗着高来高去一晚上没闲着,奔波到现在,终于打听出了点眉目。 杜元朴在京里活动一直很谨慎,纪家军的斥候是在实战中成长起来的,论能力,比朝廷这边高出何止一筹,按说不应该出现这种大范围的失风。 但事情偏偏就出了,杜元朴和他手下众人被朝廷兵马团团围住,这里是奉京,突围无望,杜元朴的手下大半战死,喋血长街,他本人身受重伤,铁索缠身被五花大绑抬走了。 叫大伙觉着稍微好受点的是,杜元朴当时还活着。 厉俊驰尝过阶下囚的滋味,分外同情杜元朴,骂道:“肯定是杜先生身边出了奸细,有人通风报信,奶奶的,别叫兄弟们查出来他是谁,等揪他出来,非千刀万剐了不可。” 文笙也有这等揣测,所以才反复叮嘱厉俊驰几个接触京里暗哨时千万小心。 “先不急着捉奸细,杜先生现在何处?” 杜元朴这么要紧的人物,按说应该关到刑司大牢或是摄政王府的私狱中,但据厉俊驰他们打听,当天那些兵卒没把杜元朴等人押到上述两个地方,而是送去了府衙大牢。 原因何在呢,文笙闻言心中一动。 自从建昭帝病倒不能理政,奉京府尹已经换了几换,如今是由侍中秦和泽兼任。 秦和泽是朝里少有的能吏,对建昭帝忠心耿耿,杨昊御摄政之后身边亲信不少,争相献媚,真正能做事的找不出几个,杨昊御吃过几回亏之后也学乖了,同谭老国师商议之后,将奉京的治安交给秦和泽,果然大见好转。 对秦和泽文笙多少有些了解,不说别的,当初他与钟天政暗地里可是交过几回手的,秦和泽不但没吃亏还在朝中扶摇直上,由此可见这也是个狠角色。 要从他眼皮底下救人,实在是棘手。 “再查查,杨昊御不大可能将杜先生交给府衙就再不管了,肯定还有旁人能接触到杜先生。” 有一句话文笙没有说出口,杜元朴失风这事透着蹊跷,她担心是有白云坞的人从中捣鬼,眼下邺州战场上纪家军占着上风,白云坞主若是没死,必是盼着离水方面和朝廷实力相当,斗个两败俱伤。 厉俊驰领命继续去查,文笙带着陆汾在外头转了转,觉着时间差不多了,这才返回昌义侯府。 杨绰师徒这边留项嘉荣吃了午饭,喝了通酒,刚刚把他送走。 卓玄一见文笙的面即道:“打听明白了,说是谭老夫人病重,几个太医都看过,听那意思就是这几天的事了。” 文笙怔了怔,怪不得谭家把关中的人都叫回来了,总要叫当娘的见上儿子们最后一面。 “她得的是什么病,怎么这么突然?” 卓玄叹了口气:“可怜天下父母心。我听嘉荣说,老夫人从夏天就不大好,一直病怏怏的,为这个,谭老国师这几个月都很少出门,本来随着天气转凉,她觉着好了些,也能起床了,突然有一天说作梦梦到了五公子谭瑶华。” 文笙默然。 谭家这么多孙子,谭老国师夫妇最看重瑶华,偏偏他走得最早。 “这还没完,她说梦到谭华和他五叔在一起,来向她辞别。谭五先生面目青紫,七窍流血,把谭老夫人给吓醒了。谭五先生失踪的事,谭家人一直瞒着没告诉她,这最小的儿子对她而言也是心肝儿,老夫人就趁着国师不在,把五夫人叫去,五夫人当场泣不成声,她一听就昏了过去。” 卓玄自项嘉荣那里只打听了这么多。 文笙听罢叹了口气,谭梦州夫妇感情甚深她早有耳闻,谭老夫人若是一去,不知会带来什么影响。 谭家现在是非常时期,想进一步打听谭大先生从平雄岭回来之后怎么处置的梁承还真不是时候。 转过天来,厉俊驰那里有了消息。 这段时间秦和泽身边多了个人,摄政王府的座上常客付兰诚。 听说付兰诚近来多次出入奉京府衙,秦和泽每每亲迎亲送,对他十分客气。 文笙一听就明白了,付兰诚看来是奉命与秦和泽共审杜元朴的案子,以便监视进展,时时向杨昊御禀报。 付兰诚是白云坞主的人无疑,要救杜元朴,从他身上想办法比拿下秦和泽容易得多。 她问厉俊驰:“王光济最近在忙什么?” “啊?”厉俊驰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明白文笙为什么突然有此一问。 文笙想的是,现在付春娘不知还在不在京里。 第四百八十三章 游说(二合一) 城南石磨胡同,街口有三棵大柳树。 这一带环境十分脏乱,胡同里住着三教九流暗娼乞丐,藏污纳垢由来已久,即使是秦和泽做了奉京府尹,也只得沿袭前任之法,对城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不出大事就由着它去。 柳树底下搭了几间简陋的窝棚,一个三十余岁的黑脸大汉席地坐在窝棚门口,面前摆了几把长满了锈的菜刀,还有一块磨刀石,一个破脸盆。 盆里面是黑色的污水,他正蘸了水慢慢磨着刀。 八月底天已经很凉了,此人却是一副漫不在乎的模样,上身穿了件青灰色的褂子,打着赤膊,粗壮的胳膊显得孔武有力,一看就是个不好惹的主儿。 他磨两下刀,用大拇指摸摸刀刃是否锋利,眼睛却望向了街头。 一辆马车到了拐角处停下来,自车上下来个三十出头的高瘦男子。 男子向他这边望了两眼,没忙过来,先左右看看,似是没发现可疑之人,方才快步到了柳树底下,解了披风搭在手臂上,将腰间佩刀丢给他。 黑脸大汉赔笑道:“七爷,您来了!” 说话间他将两手在身上擦了擦,小心捡起那刀来打量,苦笑道:“您这刀刃都崩了,又不是什么宝贝,若是不想存个念想,就干脆换一把吧。” 那“七爷”抬了抬下巴,一脸的无所谓:“行啊。刚去西市收拾了几个不长眼的,还没来得及换,你这里有差不多的,给我拿一把。对了,谁找我?” 黑脸大汉这才想起正事。冲对方比了个手势,左手伸出一根手指,右手比了个三,左右往一起碰了碰。 “七爷”脸色微变:“不可能。” 黑脸大汉亦小声道:“我也觉着这事蹊跷,可若是假的,他怎么能找来这里?” 那“七爷”问了句:“人在里面?”已经大步往窝棚里走去,黑脸大汉急道:“哎。刀。七爷您的刀!” 窝棚门开得矮小,“七爷”这等高个子需得低头弯腰才能进去,等他适应屋里的昏暗。才见里头大马金刀坐了个陌生的汉子。 对方块头儿甚大,感觉能破他两个,脸上笑眯眯地,站起来。点头示好:“久闻七爷大名,如雷贯耳。没想到今日有机会见着。容在下先自我介绍一下,鄙姓厉,名俊驰,彰州人氏。” 七爷面露狐疑上下打量他:“厉大侠找我什么事?” 厉俊驰伸手入怀。拿出一封信来,交给对方:“七爷先看看这封信,便可知道厉某不是外人。足以信任。” 七爷接过信,站到门口对着亮处打开来看。方才那黑脸大汉已经给他通过气了,当看到信上那一笔熟悉的狗爬字时,他没有多惊讶,神情到是随之柔和下来。 厉俊驰表面上装得镇静,却一直在悄悄观察对方,见状不由地松了一口气,心道:“看来是过关了,顾姑娘真是太厉害了,这都能行。” 他来见的这位“七爷”不是别人,正是王七。 之前王光济趁乱屁滚尿流从东海逃回奉京,手底下众叛亲离,王家善堂里养大的一帮“小兄弟”散得差不多了,还与他一心的只剩下王七等寥寥几个。 王光济没办法,只好缩在京里,牢牢抱住杨昊御的大腿,这一年来过得也算不错。 厉俊驰打听到付春娘率领邺州的那些响马依旧在为王光济做事,文笙便说可以通过王七约到付春娘。 至于怎么搞定王七,文笙说王七和王十三最是交好,索性模仿着王十三的笔迹和口吻,给王七写了封信。 信上追忆往昔,提了提当初在江北两人私下里做过的事闯过的祸,感慨道再想回到从前兄弟们凑在一起逍遥快活已不可能了,他现在去了南崇,特别想念七哥,厉俊驰是他新结交的兄长,特别对脾气,足以信任,希望七哥能像对他一样对待厉俊驰,有什么事能帮的就援一下手。 厉俊驰不知道王十三早把自己在王家的那些事竹筒倒豆子全都跟文笙抖了出来,加上文笙对王十三实在是太了解了,这封信从字迹到语气,全都学得维妙维肖,别说王七看不出破绽,就是落到了王十三手里,他多半也会诧异地搔搔脑袋,以为自己得了失忆症。 枉他还担了半天的信。 王七看完信笑了,神色间亲热了很多:“我记得十三弟有一阵特别好学,这字果然强了很多。” 厉俊驰暗自咋舌,对文笙佩服得五体投地,突生一念:“顾姑娘还没成亲,将她当上司敬着是挺好的,跟着她做事特别安心,这要是当老婆就太可怕了,谁受得了啊。” 他面上不显,笑道:“七爷,这……” 王七打断他:“什么七爷,既然十三弟认你做兄长,我看厉兄你年纪应该比我大,干脆你我兄弟相称,你叫我七弟,或是老七都可以。” 厉俊驰愈加安心,听他叹道:“以前几位哥哥也是这样叫我,现在么……”他摇了摇头,言下颇有几分惆怅。 看来这是个重情义的。 假借王十三的名义,厉俊驰到没觉着有什么心虚,不过就是图省事嘛。 王七振作了一下精神:“算了,不说这些,厉兄你跟我说说,十三不是救了李承运跟他去离水了么,怎么又跑到南崇去了?” 厉俊驰应付道:“我也不清楚,十三爹娘是南崇人,他好像是有什么私事急着去办。” “这小子,看来是能认祖归宗了。”王七言语中带着一丝羡慕,“厉兄你还没说来京里有什么事,眼下风声紧,我能做的有限,不过既然是十三叫你来找我,我能帮的就一定帮。” 见他痛快。厉俊驰也不兜圈子,压低了声音道:“我想私下见一见付春娘,不知兄弟你能不能帮忙把她约出来?” 王七闻言脸上神情变得有些古怪:“付当家?” 厉俊驰点了点头。 王七忍不住道:“他以前老是嫌这嫌那,就跟人家有多配不上他似的,可是出去这段时间身边孤单,改了主意?” 厉俊驰哪知道还有这么一段呢,立时瞪大了眼睛。赶紧又咳了几声遮掩。 王七还在埋怨:“付当家也老大不小的了。他怎么知道,人家姑娘会一直等着他?” 厉俊驰:“……”完全接不上话啊,老弟你到是说行不行。 好在王七很快也意识到这话跟厉俊驰说没用。道:“就这点事不是么,行,说不定她还挺想见你。等我消息!” 付春娘与王七在一处,消息自是传得飞快。王七走了之后不到半天就有回话了,付春娘不会到石磨胡同来。她约厉俊驰傍晚酉时到东门大街著水阁相见。 著水阁有点像是早年玄音阁大街上的孤云坊,只是建在私宅里头,出入比那个更加隐蔽,后台东家是杨昊御这边的。以秦和泽的精明,也不会派人来查。 用来招待厉俊驰这样的江湖客,实在是有些浪费。 厉俊驰一听这地方。心里很不踏实,同文笙道:“别是不安好心吧。干脆你别去了,还像白天那样,我一个人去。” 文笙摇了摇头:“不行,付春娘那人我稍有接触,你一个人去说服不了她。没事,我有数,今晚是场硬仗,该冒的险就得冒。” 趁着傍晚天凉,文笙外头穿了件连帽斗篷,连头一起蒙起来,跟着厉俊驰一起去到不怎么招眼。 两人按照约好的时间,坐车到了著水阁的侧门,那里有付春娘手下两个响马等着,两下接上头,对方没认出文笙,对厉俊驰带着女子过来也未在意,怕叫旁人看到,赶紧带路一起进去。 里面伺候的侍者早就打发了,只付春娘一个人坐在屋子里。 厉俊驰本以为王七会在场,进门一看,里面只一个二旬上下的妙龄女子,口如含朱,目如春水,这付春娘竟是个容貌艳丽充满活力的美人儿,登时有些失措。 他先进来,付春娘自然头一个打量他。 这姑娘眼像软刀子一样锐利,脸上却笑盈盈的,欠身欲起,突然见到后头跟进来的文笙,神色微变,怔在了那里。 厉俊驰连忙道:“付当家,我等有头等重要的大事,想要当面和你说说。” 付春娘眼珠转了转,镇静下来,笑道:“我这会儿可是相信七哥的话了,两位是十三哥的朋友。” 说话间,她挥了挥手,命令后面跟来的人都出去守着。 等房门关上,人都去远,她才懒洋洋往椅背上一靠,道:“没想到大名鼎鼎的顾文笙来了奉京,胆子这么大,还主动找上我,你就那么笃定,我会看在十三哥的面子上,放着这天大的功劳不要,还帮你隐瞒行踪么,想得真是美。” 不同于厉俊驰,文笙一露面,付春娘就知道对方点名找自己,绝不会是之前她想的那样,王十三那混蛋终于开了窍,回心转意。 王十三不会找个女子来传话,就算找了,那人也不会是顾文笙。 别问为什么,她就是有这种直觉。 再说顾文笙那是李承运的心腹,这时候不在军前,甘冒奇险来了奉京,所为何事还用猜么? 她转瞬间想清楚了来龙去脉,脸色冷了下来。 文笙坐下,侧身对厉俊驰低声道:“厉兄,你先出去等等,我和厉当家单独说几句话。” 厉俊驰吃了一惊,下意识就想反对,文笙现在可没带着琴,付春娘是付兰诚的女儿,只看她能统御那么多响马,就知道武功必定不差。 文笙笑了笑:“放心,我刚成为乐师的时候,就和付当家打过交道了。” 付春娘皮笑肉不笑。 厉俊驰见状一步三回头地出去,将房门关上,就守在门口。 付春娘抬起自己青葱般的手,就着灯光端详,口里感慨:“乐师可真是神气啊,身边总是有走马灯样的江湖人奔走效力,之前是王十三,现在是这姓厉的,下次不知又换了谁。” 文笙并不在意她逞口舌之利,说起来前两回见面,这姑娘都对自己很客气,虽是做表面文章,那也是有交好之意,可不像今天这么阴阳怪气。 也不知受了什么刺激。 不过想想眼下两人立场不同,各为其主,好像这样也挺正常。 文笙遂把这点疑问放到了一旁,直入正题。 “厉当家有一点说对了,我来找你,连琴都没带,是冒着很大的风险。但我觉着,冲着厉当家之前与我的渊源,同为女子不容易,还是应该走这一趟。” 付春娘勾了勾唇角:“哦?这么说你还是为了我来的,不是想游说我对付我爹,帮你们救人?” 付春娘只在王十三的事上有些转不过弯来,除此之外,她非但不傻,有时还很敏锐。 文笙稳稳坐在那里,看不出半点异样。 “付当家怀疑我的居心,这也是人之常情。不过你若是听我把话说完,就知道我完全是一番好意。我最不喜欢骗人,尤其是欺骗那些行事独特,承受世俗偏见的人。” 付春娘挑了挑眉,明明很受用,偏语带嘲笑:“没想到这么出名的大乐师原来也会拍人马屁呢。行了,你说吧,我洗耳恭听。” 于是文笙就把她和谭五先生去白云坞赴宴的所见所闻和付春娘详细说了说。 当然她说的重点不是白云坞主怎么“分鱼”,也不是最后她和钟天政怎么脱身,而是付兰诚。 听到付兰诚被强迫吞了那“神丹”,付春娘神色微变,咬住了红唇。 虽未说话,拳头却慢慢握了起来。 文笙说完,她冷笑一声:“你与我说这些又是何意,且不说你说的是真是假,难道只因为这个,我就会帮着你们去对付我爹?” 文笙望着付春娘,突然问道:“你恨他么?” 付春娘咬牙,俊俏的面孔一时变得有些狰狞:“恨,为什么不恨?” 文笙叹息:“好吧,我以为父女天性,若那毒药之瘾无法戒掉,他一生要受这个控制,成为傀儡,依你这脾气,宁可将他控制在自己手里,胜于到人前出丑,留万世骂名。” 付春娘怔了怔,反问道:“你说什么?” 第四百八十四章 父与女(二合一) 文笙说的什么,付春娘自然是听到了。 不但每一个字都听得清楚,她还听到心里去了。 这番话是那么得有道理,付兰诚再不好那也是她的亲生父亲,在那女人进门之前,他们一家人也曾经和和睦睦。父女反目之后她已是好几年没见付兰诚的面,哪怕都在奉京,表面上又都在为杨昊御做事,他们也有意地避开了彼此。 付春娘无法想像,若付兰诚真的被人控制,有一天他受命来杀自己呢,那她岂不是成了天底下最大的笑话? 若他左右都要受人摆布,那就只有像顾文笙说的那样,想办法将他控制在自己手里,就当是提前给他养老了。 至于顾文笙所言是否确有其事,也并不难判断。 想付兰诚大半辈子在百相门里头说一不二,惯对着自己吹胡子瞪眼,若是以后变得唯唯诺诺唯命是从,也挺叫人心情复杂的。 付春娘不及多想,追问道:“你把话说明白了,白云坞的那种丹药怎么才能弄到手?” 文笙早知对方会有此一问,回答道:“暂时只能靠抢,慢慢想办法找到白云坞。” 这也是她抓紧一切时间研究幽帝绝学的原因所在。 付春娘闻言沉吟半晌,文笙知道她正在权衡利弊,也不出言打搅。 过了好一会儿,方听付春娘道:“你们也是好算计,只是动动三寸不烂之舌就打动了我,顺便化解了眼前的燃眉之急。” 要对付白云坞,王光济、杨昊御都指望不上,只能投奔离水的李承运。 虽然眼下看李承运也不错。来日不见得就成不了气候,可这么被逼着改换门庭,付春娘心中多少有些不甘,她手指在坐椅扶手上敲了两记,眼中突然闪过狡黠之色,问道:“只要你没有骗我,我就按你说的办。再帮你们救出那姓杜的。算是交给程国公的投名状,那我们以后就是自己人了,我就一个要求。还望你们能成全。” 文笙没当一回事,笑笑道:“说来听听。” 此次游说可谓十分顺利,付春娘是个很有主见的姑娘,由对方的态度就能看出来。谈到现在,两个人已基本上达成了共识。 都到这般时候了。付春娘应该不会提什么过分的要求吧。 付春娘冲着文笙将上身往前一探,趴在了椅子扶手上,离着近了,态度也熟稔亲热起来:“顾乐师。我听七哥说,你们是经由王十三牵线找来的,他还好吧?” “呃。他挺好的。”文笙点了点头,心中警铃大震。 付春娘露出笑容。艳丽逼人:“他还没成亲吧,你看,我和他都老大不小的了,总该有个家是不是,你能不能叫国公爷作主,给我俩指个婚?我肯定……” 文笙不等付春娘说完,毫不犹豫抬手将她的话打断:“不能!” 付春娘的笑容登时凝固在脸上:“为什么?” “十三是我的,我已经禀明了国公爷和两位师父,只等战局稍稍平稳,便会拜堂成亲。” 所以你就别想了。 文笙不想骗她,涉及男女之情就应该快刀斩乱麻,她现在若是含糊不清,引起付春娘误会,说不定就留下了什么后患。 文笙这番话说得掷地有声,付春娘完全没有料到,一时间几乎怀疑自己的耳朵。 啥?听错了吧,顾文笙看起来不像是在开玩笑啊。 “……你们?别骗我!什么时候的事?”付春娘顾不得厉俊驰就等在门口,屋外还有好几个她的手下,猛地提高了嗓门。 文笙看着一脸无措五官有些扭曲的付春娘,心中微动。 若说十三和这姑娘有什么首尾,文笙自己都不相信。 付春娘也并不了解十三。 她会惦记上王十三,在文笙想来,不过是付春娘厌倦了这漂泊不定的生活,想要有个家,刚好王十三年纪相当,出现的时机也合适。 至于这会儿,这里头有没有被拒的不甘就不好说了,反正十三在老鹰岩说的那番话挺气人,但凡有点自尊心的姑娘都会觉着下不来台,而付春娘显然还不是一般的要强好胜。 她现在反应这么大,只怕并不是舍不得王十三,应当是“你有眼不识金镶玉拒绝了姑奶奶,姑奶奶现在还单着呢,结果你到有主了,这怎么行?” 付春娘的心思都明晃晃挂在脸上,文笙不用猜就知道。 她觉着不如给对方一个台阶下,付春娘心里好受一些,日后也好少找十三麻烦。 她借着回答付春娘问话,说道:“就是前段时间,我在东海受了重伤,十三带我去南崇求医,后来只剩了我们两人,孤男寡女一路同行,十三需得对我负责。” 付春娘盯着她,眨了眨眼,原来是这样。 “顾文笙你真是想不开,都是大乐师了,还理会世俗的那些臭规矩做什么?什么男女授受不亲,那都是男人们定了欺负咱女人的,我呸,谁敢背后说你坏话,你就弹琴叫他七窍流血,”付春娘越说越是愤慨,竟颇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样子。 文笙忍不住想笑,脸上却装出一副懵懂的样子。 付春娘见她一改刚见面时的淡定从容,目露茫然,像只小白兔似的,不禁有些无力。 “算了,我跟你说这些也都是白说,便宜那臭小子了。” 文笙这会儿看付春娘真觉着这姑娘还挺可爱,忍着笑转移了话题:“那我们研究下怎么救人。” 这天夜里,等付春娘送走了文笙和厉俊驰,带着手下回到王光济帮他们安排的住处,时间已经不早了。 王七没在著水阁露面,正在住处等着他们。 付春娘叫了声“七哥”,招呼手下人给送点酒菜过来。道:“正好我有事想找七哥,咱们边吃边说。” 王七觑着付春娘的脸色,半晌没看出她这会儿是高兴还是烦恼,坐下来等众人都退下去了,方才急不可待地问:“怎么样?十三叫人跟你说什么?” 付春娘犹豫了一下:“七哥,你说咱们这些人跟着侯爷混,还有奔头么?” 王七凑近了她。压低声音道:“他们想招揽你?” 付春娘点了下头:“差不多是这个意思。七哥你怎么想?要不咱们一起投奔李承运吧。” 王七眉头皱起来:“投奔李承运不是不行。那边有十三,说实话,就冲十三救过李承运。侯爷难免疑神疑鬼,不敢再用咱们。”说到这里,他有些困惑,“十三托那姓厉的找你。我当是为了你俩的事,要光是这个。他跟我说不一样么?” 付春娘摇了摇头:“算了,你那好兄弟已经心有所属,以后别再跟我提他。” 王七眉头顿时舒展开来,好容易克制住脸上的喜色:“真的啊?” 付春娘瞥他一眼。只当王七是听到王十三的喜讯代他欢喜,没往心里去,这会儿再想想一直以来自己对王十三的想法。感觉颇为无趣,有气无力地道:“骗你做什么。跟真金那么真。你代他高兴吧,你那十三弟这次是真的攀上了高枝,飞上枝头变凤凰了。” 王七一时张口结舌,这形容……十三难道找了哪位权贵家的小姐? 两人说了这一会儿话,下头把酒菜送上来了。 付春娘也不招呼王七入席,大马金刀坐下来,先喝了两杯闷酒。 王七怕她喝多了伤身,赶紧按住酒壶,欲言又止。 付春娘也不坚持再饮,放下酒杯,道:“痛快!” 王七道:“付姑娘你别难过……” 付春娘奇怪地望他一眼:“我为什么要难过?” “人道十步之内,必有芳草,”王七顿了顿,他从未觉着自己如此笨嘴拙舌,安慰的话都不会说,“七哥陪着你,你去哪里,七哥都跟着。对了,你还没有说,要不要听姓厉的所言,投奔李承运?” 王七担心付春娘受了王十三的刺激,偏要对着干,那他夹在中间可就难受了。 谁知付春娘古怪一笑:“为什么不呢。七哥,既然你要和我一起,那你帮我个忙。” 转过天来,王七独自去了长顺侯府见王光济。 王光济这一年来过得颇不如意,正闭门家中,心烦不已。 早年的雄心壮志经过战败、招安,以及一次次的背弃,早就幻化成了泡影烟消云散,他现在只想守住荣华富贵。 可他是造反发的家,还曾命人行刺过杨昊御父子,当时若不是全大梁都在传纪南棠是天帝之子,建昭帝也不会轻轻放过了他。 到现在他的实力消耗的差不多了,杨昊御对他也变得不如之前那么亲热。 这朝廷里面的弯弯绕实在叫人头疼,王光济身边连个帮着参谋的人都没有,如何能不愁。 他没想到王七此来,竟是来给他分忧的。 “大哥何需为这个担忧,摄政王正是用人之际,他重用秦大人还有那百相门的付门主,这都是有真本事的,咱们可也是一刀一枪杀出来的。” “老七,也难怪摄政王不信任咱们,看看王二、王三现在哪里,还有那王十三,一帮忘恩负义之徒!” 王七微微一笑,道:“大哥何不请付门主帮着美言几句。” “哼,有那付春娘在,他不找我麻烦就不错了。” “大哥这话说的,总是亲生的父女,就算有天大的仇怨,也不是不能化解。我看付姑娘近来态度有所软化,只是拉不下脸来去找付门主认错。不如大哥出面,将付门主约出来,给他们提供个机会,叫他们父女俩单独谈谈。” “这事能成?” “总有七八分把握。再说就算这父女俩没能和好,付门主知道大哥您是一片好意,也不会迁怒。” “好,你先把付春娘给我找来。” 王光济想想不放心,特意叫来付春娘探探口风,觉着还真是有门儿,立刻着手安排。 当天因付兰诚太忙没有约到,见面的时间定在第二天中午,地点安排在了距离付春娘住处不远的酒楼里。 第二天付兰诚准时赴宴。 酒桌上的气氛十分融洽,王光济着意讨好,付兰诚有心结交,从表面上看两个人真是一见如故。 等吃完酒,王光济借着几分醉意,同付兰诚道:“付门主,我在这附近有座园子,眼下花开得正好,左右无事,不如我们一起走了去逛逛。” 付兰诚不疑有它,满口答应。 两人去的正是付春娘的住处,付春娘早得了交待,等着自己的亲爹自投罗网。 王光济使出浑身解数,一路陪着谈笑风声将人领到。 付兰诚发现眼前是个独门小院,里头明显住着人,不像是王光济所说的园子,不过他量王光济不敢捣鬼,看他笑得颇有深意,还当这是对方的藏娇之所,从见了面王光济就百般示好,看样子这是要送他个美人儿? 付兰诚艺高人胆大,迈步进了院子。 王光济有意落在后头。 很快父女两个就在院子里迎面遇上。 王七由一旁钻出来,悄声同王光济道:“大哥,咱们还是先回避吧。” 王光济会意,也担心听到付家的丑事叫那父女俩下不来台,当即和王七蹑手蹑脚地闪了。 王光济走了,院子里的付兰诚气不打一处来,他若是甩手离开到显得自己心虚,扪心自问,在妻妾的事上他不觉着自己有错,都是他以往太惯着付春娘,才叫她长出这一身的刺来。 “你个孽障,还有脸引我前来,我教你武功,是叫你用来杀害庶母的?” 付春娘直直望着他,神色既像是悲哀,又像是怜悯。 “嘘,父亲大人,我不想同您吵,您听……” 这样的付春娘太反常了,与她在家中时简直判若两人。 付兰诚一肚子火气登时有些发作不出来,下意识跟着付春娘侧耳去听。 附近有竹笛声飘来,婉转悠扬,很是动人。 太近了,彷如有人在耳畔呢喃,付兰诚觉着不对劲儿,想循声将吹笛人找出来,却发现那边空荡荡的,根本就无人。 付兰诚脸色微变,有乐师! “是谁?滚出来!孽障,你不但杀母,还要弑父不成?” 付春娘脸上如罩寒霜:“你先躺下来吧,我娘到底因何而死,这笔账咱们慢慢地算。” 第四百八十五章 收服(二合一) 付兰诚真的躺下了。 等他再度醒来,对付春娘的“孽障”程度又有了新的认识。 自己身上五花大绑,到底是亲闺女,对当爹的一身武艺十分了解,生怕他挣断了绳子,还特意准备了铁索。 付兰诚徒劳地动了动,张嘴想骂,突然脑间一闪念,脸色微变,低头向怀里望去。 身上衣裳整齐,很难判断东西是否还在,但付春娘接下来的动作却叫他如坠冰窟。 她歪头望着付兰诚,将一个白色的玉瓶在他面前晃了晃,脸上的表情有些高深莫测:“父亲大人是在找这个东西么?” 付兰诚竭力想保持镇定,可浑身抑制不住的颤抖出卖了他。 “你……你要干什么,你这个不孝的东西,快点还我!” “这么宝贝?我偏不!”付春娘站到窗前,此时院子里寂静无人,安静得很,她扬手做了个丢弃的动作,付兰诚嘶声叫道:“别扔!” 付春娘收回手,看着掌中玉瓶,叹道:“原来他们说的都是真的。” 依她本来的打算,是要将付兰诚关上两天,看看文笙有没有骗自己,若付兰诚真是对丹药上瘾,白云坞以此来控制他,她也要亲眼瞧瞧,一旦离了药付兰诚会变成什么样子,怎么先前天不怕地不怕的一个人会性情大变,甘作旁人的提线木偶。 但只看付兰诚这反应,付春娘就已经意识到了事情远比她想的要严重。 怎么办? 她坐下来,盯着手里的玉瓶,脸色看着镇静,实际上却是心乱如麻。 这瓶子她一早就打开来看过了。里面只有十来颗丹药,不知道付兰诚多久需得服上一颗,想来这么重要的东西他不放心放到别的地方,必定全都随身带着。 若是戒不掉,等吃完了这些,自己去哪里给他弄? 顾文笙说去抢,那若是抢不到呢? 思来想去。付春娘决定先看看若没有这药。付兰诚会变成什么鬼样子。 付兰诚来的时候是未中,王光济只当父女两个需得一番长谈,故而付春娘面带些许感伤出来跟他一道谢。他便识趣得赶紧走了。 王七又去付兰诚的住处给百相门的人送了个信,说付门主喝多了,要在付姑娘那里住上个几天再回去。 百相门的人也当父女两个有了转机,当下唯唯称是。无人怀疑。 付兰诚受《探花》影响,加上确实喝了些酒。这一觉睡到酉初方醒,他见付春娘坐在一旁不再吭声,暗觉不妙,顿时冷静下来。缓和了语气:“你娘想不开寻了短见我也不好受,我一个大老爷们,外边的事都忙不过来。她们女人的矛盾,我哪能事事知悉?再说你人也杀了。气也出了,怎么还不解气,要连亲爹也算计?羊有跪乳之恩,鸦有反哺之义,天下间哪有你这样的儿女?” 付春娘只是攥紧了手里的玉瓶,并不作声。 付兰诚眼中厉芒一闪,柔声道:“春儿,你是我的骨血,是我生命的延续,你想想爹爹待你如何,你一出生,小小的一团,爹爹为你广邀群雄,大宴三天。你小的时候,爹爹整天抱着你,一时不抱你就哭,你都忘了么?” 付春娘闭上了眼睛。 付兰诚又叹道:“爹爹老了,不知道还能活几天,进京来听人差遣,还不是想给你多攒点儿嫁妆。” “叮”的一声脆响,付春娘将玉瓶放在了桌子上。 “过去的事无需再说,我自然都记得,所以哪怕你对不起我娘,我也希望你能活得像个人样。还有多长时间发作?这东西我先替你收着,等发作完了咱们再说。” 付兰诚脸色变了几变,一时想不到还有什么说辞能打动付春娘。 停了一阵,他咬着牙道:“你先松绑,为父要方便!” 付春娘想着他中午喝了不少酒,站起身,来到外间屋,对守门的王七道:“七哥,劳你帮个忙。” “好。”王七应了一声,进去伺候付兰诚解手。 付兰诚黔驴技穷,在屋里对着王七破口大骂。 王七脾气甚好,默不作声任他骂。 付兰诚越骂越恶毒,什么“贼人毒妇”“跟她娘一样没有好下场”全都张口即来,付春娘隔着门帘冷冷地道:“七哥,堵上他的嘴。” 这天半夜付兰诚药瘾发作,一开始哈欠连天,涕泪横流。 他挣扎着要说话,王七将他嘴里的东西拿出来,付兰诚一会儿哀求一会儿怒骂,付春娘和王七相顾骇然,没想到一颗小小的丹药,便能令这样一位顶尖的高手尊严全无。 付春娘还不死心,想看看不吃药能不能撑过去。 付兰诚足足折腾了两三个时辰,到天快亮时浑身抽搐,屎尿齐流,偏偏人还清醒着,也没有昏迷快要不行的兆头,就是活受罪。 付春娘实在看不下去,抓住他下巴给他塞了颗丹药进去。 过了一会儿,付兰诚情况有所好转,喘息着哀求:“……再来,一颗不够。” 付春娘瞪眼,付兰诚连忙道:“是真的,我自己试过。” 付春娘依言给他吃了药,还想要问一问话,付兰诚那里却陷入了恍惚。 不知想到什么好事,他满脸爬上诡异的笑容,闭上眼睛,眼角眉梢都泛着畅快,身体一抖一抖的,嘴里“呵呵”而笑,笑声里透着志得意满,好像毕生的愿望都已实现。 付春娘遍体生寒,她的身体也在微微发抖,与付兰诚不同,她是在害怕。 等到天亮,付兰诚缓过劲儿来,恢复如常,他知道自己方才必定是丑态百出,怨毒地盯着亲生女儿:“这般你满意了?” 付春娘不答。问他这些药够撑多久的,白云坞怎么与他联系,多长时间提供一次丹药。 原来付兰诚被迫投靠白云坞主之后,白云坞主对他颇为重视,派了个手下扮作百相门的人,跟随他一起来到奉京。 这段时间付兰诚的丹药都是经由那人方能拿到。 付兰诚表面上不敢抗拒,在杨昊御身边帮白云坞做了不少事。包括挑唆着杨昊御和吉鲁国结盟。放对方大军入境,还奉命捉拿了杜元朴等人。 但实际上,付兰诚这样的一方大豪突然受制于人。他自己也很有危机感。 知道余生都离不开这种丹药,一旦断服便生不如死,他耍了个心眼,和白云坞的人谎称自己药瘾颇大。两次服药中间最多不超过一天半,私下里却每每撑到两天多的极限。 别小看了付春娘手里这十几颗丹药。却是他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攒下来的。 付春娘问道:“那人手里的丹药多么?” 付兰诚这时候已猜到了付春娘的打算,犹豫了一下,决定破罐子破摔:“应该不少。他是白云坞主的亲信,很长时间才离一次京。谭家那边也是他在控制着。这段时间他还想给那姓杜的也用上,不过杜元朴受伤甚重,怕撑不过去。我劝他先等等。” 付春娘点了点头,同王七道:“七哥。和顾文笙说一声吧,先把那人拿下再说。” 她又转向付兰诚:“等抓到那人,咱们就救出杜元朴和他的手下,跟着顾文笙一起去离水,以后那丹药,我会去想办法给你抢,你说的对,羊有跪乳之恩,鸦有反哺之义,你恨不得亲手杀了我,我却还忍不住心疼你。” 说到这里,付春娘眼中有泪光一闪,转身快步出去。 付兰诚盯着她的背影,脸上神色变得十分复杂。 文笙对于抓捕白云坞的人十分慎重,有白云坞主和东方的先例,加上付兰诚也对对方显露出来的武艺很是忌惮,此人十有八九不受她《探花》的影响。 抓人之事不容有失,只有抓到此人,才能彻底断了付兰诚的念想,防他摇摆不定,再度倒戈。 试想付兰诚不过能撑两天多,这点时间绝不够他跑一趟江北,联系上白云坞的人。 抓人,怎么抓呢,要是十三在就…… 想到王十三,文笙突然心中一动。 当日十三在她手里头可是吃过大亏的,要对付这些武林高手,还是机关陷阱好用。 必须要快,文笙立刻叫厉俊驰将奉京现有的人手全都召集到一起。 这里面有纪家军的暗哨,亦有江湖人,精通设置机关陷阱的不是一个两个。 埋伏的地点就还在付春娘的宅院里,这次可不像上回,只是布张网外加地上挖个坑就算了,考虑到这两年十三武功大有进步,而那东方竟能接他几招下落下风,文笙亲眼盯着众人将付春娘的小院布置得杀机四伏,这才打发王七去请那人,众人守着院子严阵以待。 这会儿天已经擦黑,对方听王七送信说,付门主在付姑娘的住处有急事相请,立时就跟着来了。 付兰诚从昨天中午去赴王光济之请,正好一天半时间,若文笙这边再拖延,他还会起疑,卡在这当口,他猜测付兰诚是药瘾快犯了,颇觉理所当然。 况且他也有急事要见付兰诚。 付兰诚一天半没露面,这期间奉京出了件大事。 大约一个时辰之前,谭老夫人在府里咽下了最后一口气,享年六十有五。 寻常人家这个岁数寿终正寝的就算高寿了,不过国师府还是阖府悲痛,听说谭老国师弹琴为夫人送行,弹到后来瑶琴七弦俱断,他生生吐出一口鲜血。 宫里太皇太后早就不问朝政,移驾谭家一心陪伴母亲,谭老夫人一死,摄政王杨昊御就得了信,命人通知付兰诚,叫他准备一下,明日一早同往谭家吊唁。 杨昊御的人扑了个空,白云坞主的手下就此得了信。 自从谭大先生输了斗乐回京,谭家的消息便被封锁住,梁承两人这么久都没有动静,他心知这两颗钉子肯定已经废了,就不知道向谭家人吐露了多少。 那两人并不知道付兰诚,但顾文笙却是知道的。 两相印证,付兰诚在谭家人眼里可能早已暴露。 明早吊唁,谭家之行对付兰诚而言不亚于是龙潭虎穴,可若应对得当,也正好可以探探谭家的底。 此人心里有事,跟在王七屁股后面,一脚踩入陷阱,反应慢了半拍。 饶是如此,抓捕他还是颇费了一番手脚。 厉俊驰、王七、付春娘这几个都算是少见的好手了,使出浑身解数,围在陷阱旁一阵捅刺还是被他冲了出来。 还是文笙见机不妙,以《行船》、《点兵》相合而生的强大斥力将他逼回陷阱。 十余个纪家军的探子弓弩齐发,那人躲闪不及,小腿上中了一箭! 王七猱身而上,文笙跟之不及,落指稍慢,王七和那人几乎是同时砍伤了对方。 那人伤在腰际,而王七伤到了胸腹,好在没有性命之忧。 众人一拥而上,刀剑加身,将那人制住。 付春娘叫了声“七哥”,先看王七伤势,等她松了口气,厉俊驰那边已经搜了敌人的身,将他贴身藏着的丹药拿到了手。 文笙悄悄冲付春娘那边抬了抬下巴,厉俊驰会意,将丹药拿过去交给了付春娘。 这人手里的丹药足有二十五颗。 两下加起来,差不多够付兰诚撑上三个月的。 文笙连夜审问对方,她急于知道白云坞主是生是死,谭五先生和蒋涛又在何处。 可对方显然是个狠角色,不管文笙等人怎么问,俱是一语不发。 到得半夜,付春娘耐心耗尽,道:“不是说一颗丹药就能解决么?” 文笙沉吟:“不知白云坞主是不是同样用丹药控制着他们?” 付春娘道:“试试便知。”她拿出一颗丹药来,作势要往那人嘴里送,那人神色大变,立刻讨饶。 付春娘得意地笑笑,收了丹药。 众人等他招供,厉俊驰突叫一声“不好”,再看那人嘴里血如泉涌,很快面如金纸,吐血而亡。 屋里半晌寂静无声。 线索断了,文笙也觉遗憾,不过她还是安慰大家:“死便死了,咱们还是尽快进行下一步。” 付兰诚随后带到,一看那人死状,便知除了配合众人,再无别路可走。 文笙担心夜长梦多,道:“准备准备,找个理由明日天不亮便将杜先生他们提出来,一开城门咱们就走!” 第四百八十六章 离京(二合一) 入夜之后众人都在加紧准备。 纪家军的斥候们还好,付春娘和王七手下都有不少亲信,反出奉京投奔离水的决定太突然,带谁不带谁,谁足以信任,谁尚需考验,匆忙间千头万绪,王七又受了伤,难免手忙脚乱。 明早出城计划已定,为了麻痹对方,付春娘特意亲去长顺侯府向王光济道谢。 作戏谁不会,她面带感激,又有些惭愧地对王光济道:“都是春娘年轻不懂事,竟要劳动侯爷帮忙,现我已与家父解开了疙瘩,以前的不愉快就让它过去,家父年纪大了,大喜大悲的,我准备陪他回府住几天,特来跟侯爷说一声。” 王光济自然大开方便之门,笑道:“好,骨肉至亲原该如此,你只管去,等过几天我来做东,请你们父女过府一叙。” 此一时彼一时,彼时付春娘是他手下一支人马的女头领,而现在付兰诚是杨昊御跟前的红人,连他都要巴结,若不是他那次子是个病秧子,王光济都想趁机结个亲。 只要这父女两个承他的情就好。 说完这个,王光济突然想起一事:“对了,付门主明早是否要陪同摄政王去谭家吊唁,他今晚若是还住你那里,不如我顺路接了他一起?” 付春娘不明所以:“谭家?谁死了?” 王光济有些奇怪:“怎么付门主还没收到消息么,谭老夫人今天下午去了。” 付春娘心念电转,神情不禁有异:“信应该是送到了他的住处,家父一直在我那里,还不知道此事。” 她暗叫“糟糕”。这谭老夫人死得也太不是时候了。 哪怕她再多撑一晚上呢。 顾文笙平雄岭斗乐的时候可想不到有今天,谭大先生一早便把梁承拿下,谭家人对付兰诚的情况多半已然起疑,暂时未动他,是因为谭老夫人病危,腾不出手来。 眼下人已经去了,明日国师府只怕布下天罗地网等着付兰诚。 若是知道付兰诚这时候突然离京。必定不会善罢甘休。 不过这个还是叫顾文笙操心去吧。 她现在需得稳住王光济。叫他别来添乱。 “侯爷,我爹早先和秦侍中有约,明早定了要去奉京府衙门。出了这事不知有没有变动,只怕是不能和侯爷同去了。” 王光济一听这话连忙道:“那公事为重,公事为重。” 付春娘告辞回来,和众人把情况一说。 文笙皱眉。一早听说谭老夫人不好,没想到赶在这个节骨眼上去了。 救人之事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凡事有利有弊。群臣明早都赶着追随杨昊御到谭家吊唁,估计秦和泽也不会例外,如此一来,好歹在府衙大牢那一关不会受阻。 她思来想去犹不放心。对厉俊驰道:“厉兄,你问问兄弟们在奉京有没有门路,帮我找张琴来。” 厉俊驰应声而去。 既是在做最坏的打算。给文笙准备的一定需得是好琴。 这会儿都半夜了,哪家店也不会开着。加上乐师用的琴多少有些不寻常,厉俊驰问了个遍空手而归。 文笙想了想,叫众人准备车,她打算亲自跑一趟逍遥侯府上借琴。 陆汾熟悉路,坐在前头赶车,付兰诚也一同去,万一遇上禁夜的官兵,同他出面应付。 此行很顺利,凭文笙与逍遥侯师徒的交情,那两人明知这种情形有借无还,不过嘟囔了两句,还是赶紧将家里所有的琴都拿来,随文笙挑。 文笙也没客气,选中了杨绰的宝琴,而后同那师徒两个郑重告别。 回来路上,马车又转去了付兰诚的住处,叫他好收拾一下贵重的东西,安排门人弟子。 付兰诚也很光棍,只带上了几个心腹,其他人连知会一声都不曾,还找来个弟子吩咐他明早替自己去向杨昊御禀报,说门派中出了急事,要赶回去,谭家便不能去了。 反正是拖刀计,能拖得一刻是一刻。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付兰诚带着亲信,外加厉俊驰等人,一行二十来个全都伪装成朝廷官兵的样子,直奔府衙大牢。 牢头认得付兰诚,听说是昨晚又有了线索,要提审杜元朴等人不疑有它。 毕竟当初杜元朴几个便是这位付大人送进来的,这段时间他也没少来,秦和泽秦大人对他异常客气,连狱卒都知道这位是摄政王身边的红人。 付兰诚打发手下办了手续,将杜元朴和纪家军几个斥候全都抬到大牢门口,将他们送上车,车是普通的车,车帘一放走在街上任谁都不会想到里面是朝廷钦犯。 牢头没经过这种阵仗,刚露出疑惑之色,就见付兰诚眼中闪过一丝厉色,沉声吩咐:“都把嘴给我闭紧了,除了秦大人,谁都不许透露,若是走露消息,别怪我心狠手辣。” 他做了多年的门主,身居高位,吓唬几个小狱卒自然不在话下。 至于秦和泽,平时一早就到衙门里来,今天他需得去谭家吊唁,等他得到消息,自己早已经出了奉京,说不定都快离开靖定了。 付兰诚一行离了府衙大牢,转过两条街去,走到僻静处,见前后无人,闪到一个死胡同里,众人赶紧换衣裳。 预先等在这里的文笙和付春娘等人加入队伍。 付春娘叫人将王七小心抬上车,文笙已经急不可待,先撩帘子查看杜元朴的情况。 付兰诚只把人提出来,枷锁都没来得及解,杜元朴有气无力躺在车里,囚服碎得一缕一缕,浑身都是黑色的血污,显是这段时间呆在大牢里罪没少遭。 文笙低声唤道:“杜先生?” 她偏身上了车,小心将覆在杜元朴额上的乱发拂开。顺势摸了摸他的额头。 杜元朴的脸红得不正常,果然一摸之下额头烫手,他正发着高烧。 文笙急道:“懂医的人呢?” 一个好斥候都是半个大夫,厉俊驰他们早有准备,有人正挨着车施救。 马车一沉,一个稍稍上了年纪的纪家军钻进来,一手去掐杜元朴的人中。一手拿着水囊。悄声道:“顾姑娘,劳您抬一下杜先生的头。” 文笙依言轻轻抬起杜元朴的脑袋,扶他靠在自己膝上。 车里灌着药。车外大伙已经收拾停当,救人跑路两不误。 只是片刻间,他们已经换了装扮,看上去都是厉俊驰的亲随。赶了七八辆车,浩浩荡荡直奔东城门。 这时候大街上还没什么人。付兰诚叮嘱道:“出城的时候都看好了,别叫伤者出声。” 付春娘在车里甜甜回应:“放心吧爹,车里交给我们,出城就靠您了。” 付兰诚脸色变了几变。哼了一声,没有接话。 半个时辰之后,一行人来到东城门。 原本奉京开城门的时间很早。天到这般时候,已经是进出随意。 但眼下形势紧张。守城官兵盘查得紧,老百姓都赶在中午集中出城,这时候要出去的,都是有急事,需得同守城官兵好好商量。 付兰诚不管那些,冲在队伍最前,单手握刀,气势别提多嚣张:“今天谁人带队,叫他出来见我!” 守城军官就在旁边,闻讯过来,一看是付兰诚,先怯了几分:“付大人是要出城么?” 付兰诚板着脸:“奉圣上密旨,摄政王的命令,本门主有紧急公务出城,立刻打开城门!” 守城军官一激灵,既是密旨,那便不该是他过问的,连忙打躬作揖:“大人稍待,容卑职跟上峰回禀一声,立刻给大人开门。” 付兰诚心中焦躁,几乎压抑不住身上的杀意,沉声喝道:“速去回禀,我给你一盏茶的时间,逾时以抗旨论处,休怪我刀下无情!” 守城军官应了声是,连滚带爬地去了。 一时城门口静得很,只有拉车的马匹不安地刨着蹄子,发出“踏踏”声。 文笙等人在车里只觉时间过得特别慢,又担心一时看不住伤者,弄出动静来惹人生疑。 守城的兵卒按说看到这么多马车等着出城,应该上来查看一下,但付兰诚带的一帮手下面色凶狠,虎视眈眈像要择人而食,他们哪敢上前。 当兵的对危险感觉十分敏锐,这时候谁若敢上前掀车帘,厉俊驰等人肯定是二话不说手起刀落。 那军官去了不到一盏茶工夫便奔回来,挥手道:“放行!”又谄媚地躬身对付兰诚道:“卑职恭祝付大人此行顺利。” 付兰诚鼻子里“嗯”了一声,连眼角的余光都没给他。 随着城门打开,众人一颗心渐落了地。 文笙松了口气,还好,一切顺利。 看来付兰诚抓捕杜元朴等人立下大功,杨昊御亲信的这一形象在朝廷军中已经深入人心。 若白云坞主那老儿没死,等他听说这颗钉子已被拔掉,可够他心疼的。 马车粼粼,出了奉京,队伍即刻全速前进。 倚靠在文笙膝上的杜元朴出了一身透汗,这时候动了动,睁开眼睛。 他的眼神迷茫,显然一开始还没意识到身在何处。 半晌他对上了文笙含笑的双眼,露出不可置信之色,感觉了一下身上,发现果然枷锁尽去,登时两眼一红,浮上激动的泪光。 文笙低声道:“杜先生,没事了,我们已经出了奉京。” 杜元朴挣扎欲动,被文笙按住,他唇动了动,半天才发出声音来:“其他的人……” “放心,还活着的都救出来了。国公爷和纪将军叫我问候大家,你们受苦了。” 杜元朴紧紧抿住嘴,半天才恢复了平静。 他沙哑着嗓子道:“顾姑娘,我们认识好久了,没想到,你会亲自来奉京冒险……” 文笙低叹:“比起你们,这算得什么冒险?” 此时离城已远,大道上不见其他行人。 说话声隐隐传出马车,厉俊驰等人听到都很激动,急不可待圈马围上来,连声问:“是不是杜先生醒了,他感觉如何?” 杜元朴不提自己伤得甚重动也不能动,含笑回答:“我觉着浑身黏腻,好长时间没洗漱了,这会儿大约臭气熏天。” 他从牢里出来就是这副样子,大家不敢帮他清理,文笙柔声道:“还好,我都习惯了。” 杜元朴默了一默,心神放松下来,方觉身上疼得厉害,明知不可能,还是咂巴了一下嘴,憧憬道:“要是能有酒喝就好了。” “等回到离水,你养好了伤,想喝多少我都陪着你。” 说了这半天话,文笙见他面现疲惫,道:“杜先生你睡一会儿吧。” 杜元朴摇了摇头,苦笑道:“我也想睡,可他娘的太疼了,睡不着啊。”他一个文人,在牢里关了这么多天,也学会了随口骂娘。 文笙伸手出去,拨动身旁的古琴:“这好办,我给你弹支曲子听。” 众人心知一旦事发京里多半会派兵来追,不顾颠簸全力赶路,半日之后临近靖定边界,再往东去就是雄淮关了。 朝廷在雄淮关驻有重兵,若是恰逢京里追兵赶到,前后一包抄,那可真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了。 所以文笙只是一犹豫便决定改走丽松崖,到邺州去。 这条山路虽然崎岖难行,但也意味着一旦追兵杀至,还能凭借地势抵挡一番。 事实证明文笙的这个决定极其正确。 因为突然改道,事先没什么预兆,在他们离开官道不过半个时辰,但有大队追兵衔尾追过去,直扑雄淮关方向。 文笙等人由此多出来两个时辰。 打了几年的仗,丽松崖到山枣坡的这条山路早已不是什么秘密。 沉华岭那边一直有纪家军派兵驻守,而丽松崖附近也有朝廷的兵马驻扎。 付兰诚倒戈的消息还没传到丽松崖,一行人轻松骗开关卡,行不多远,就听着后面山道上人仰马嘶。 大队追兵到了。 厉俊驰叫声快走,催着马车前行,他带了几人打算留下来断后。 文笙怀里抱着琴,撩帘子下了车,道:“厉兄,你照顾杜先生他们去,再往前山路难行,需要你们背着伤者赶路,我留下来抵挡一阵。” 厉俊驰还待推让,突听远远传来一声铮鸣。 山下太乱,一时没听出是什么乐器,但他知道有乐师来了。 文笙也听到了,催道:“你们快走!” 第四百八十七章 当关(二合一) 厉俊驰知晓利害,没有再坚持。 他看看身后跟着的几个兄弟,虽然陆汾在其中身手不是最高的,但考虑到文笙用着顺手,还是点了他的名字。 “陆汾,你留下来,保护好顾乐师。” 陆汾忙不迭答应。 只听身后传来震耳欲聋的喊杀声,追兵何止千人。 厉俊驰几个追上己方马车,和付兰诚父女的亲信们一起,将十来个伤者由车中扶出来,背到身上。 走山路,再神骏的战马也快不过这些江湖汉子。 陆汾跟着文笙落在后面,既觉激动又有些忐忑。 文笙无暇理会他,抓紧时间先打量周围的地势,想要找个适合的地方据守。 后面太吵了,以厉俊驰的耳力只能听出追兵中有乐师,文笙却可分辨来的乐师至少有两人,一个击鼓,另一个用的是琵琶。 水平还都不弱。 陆汾觑着她的脸色小心问道:“顾姑娘,你在找什么?” 文笙回答他:“找个易守难攻的路段,越险要越好。” 陆汾“唔”了一声。 文笙突道:“咱们往回迎一迎,看能不能把他们尽数堵在丽松崖。” 她想到就立刻付诸于行动,抱着琴迎着追兵往回走,陆汾连忙跟上。 丽松崖乃是一座孤峰,山并不如何高,却颇陡峭,离远看着像一整块数丈高的大石头。 它与旁边的荒山中间夹着一条崎岖山路,马车堪堪可以通过。文笙由这山路上走过好几回,深知这里是前后十余里最狭窄的一段。 她人未到,琴声先至。 泠泠琴声沿着山路直飘过去,冲在最前面的官兵只觉撞上了一堵无形之墙。不由停了下来。 数十名兵丁挤成一团,率队的军官连忙令手下列队,高喊一声:“弓箭手准备,全部都有,射!” 弓箭同样受阻,半空里响起一阵气爆声,疾如骤雨。十分突兀。而后那箭雨便当着众人的面“噼里啪啦”落了一地。 “别慌,这是乐师的手段!”追兵里有明白人高声而叫。 不用那军官向后面求助,众官兵已在山道上如潮水般向两旁分开。让出路来,好让行动缓慢的乐师能够上前。 队中两位乐师原先是坐着马车追来的,这会儿山道上已经够拥挤了,坐着马车显然不现实。两人弃车步行,后头两位军中壮汉抬了一面大鼓。 “怎么回事?” “怎么停下不走了?” 两人一齐询问。 带队的军官过去把情况说了说。手提鼓槌的乐师闻言眉头一皱,脱口而出:“《希声谱》?前面难道是顾文笙?” 另一人与他长相酷似,手里握了一把琵琶,跟着啧啧两声:“怎么是这个小怪物呢。这可糟了,死马当作活马医吧。” 他虽如此说,神情却显得颇为洒脱。 琴声既然能传至。说明人离得不远,他抬手示意周围安静。冲着前方提高了声音道:“顾文笙,你人既然在,何妨出来一见,见到玄音阁中师长,总不会连这点礼道都没有吧。” 他出言激文笙露面,拿鼓槌的乐师却点手叫过几个官兵来,悄悄吩咐几句。 那几个官兵领命往回飞奔而去。 他们要把顾文笙现身丽松崖的消息赶紧送出去。 文笙的声音隔着山崖飘来,听不甚真切:“原来是两位易前辈驾到,两位前辈,许久未见,别来无恙?此番由奉京赶来,穷追不舍,不知有什么见教?谭老国师是决意要倾玄音阁之力支持杨昊御了么?” 追来的这两位乐师不是旁人,正是文笙曾在团战决战时与之交过手的易氏兄弟。 易星河擅鼓,易星波擅琵琶,两人技艺都达到了妙音八法六重,同属北院,是谭三先生的好友。 按说这二人好歹是师长,不会如此重视文笙,甚至未战先怯,可谁叫文笙不久前才斗乐战胜了谭大先生。 易星波往日里口才便给,却叫文笙一下子问住。 什么倾玄音阁之力支持杨昊御? 怎么可能。 只是今天满朝文武加上玄音阁的乐师们都在谭家吊唁,连杨昊御都一早到场,够分量的只缺了一个付兰诚。 杨昊御没察觉有问题,还是谭大先生先发现不对。 谭大先生早便拿下了梁承二人,亲眼目睹他们俩是如何受那丹药控制,心惊之余,担心谭令蕙也同样中招,硬着心肠将她关了几日。 结果令谭大先生颇为疑惑。 谭令蕙毫无异常,哭得肝肠寸断,一口咬定之前所言句句属实。 到底是相信敌友未明的顾文笙,还是相信自己的亲骨肉,谭大先生找了大儿子来商量。 谭锦华单独找了老七谭容华详细盘问,回来冷笑一声,道:“我看爹你还是将令蕙赶紧嫁了吧。” 谭大先生未作表态,将此事按下不提,紧接着谭老夫人病重,全家为此而忙乱,连派到关中的谭三先生、谭四先生也全叫了回来,到把他要擒下付兰诚的计划给耽误了。 今天本是机会,可以找个理由把人留下来。 付兰诚没来,难道是机事不密,他有所察觉? 再一核查,才发现付兰诚一大早便在府衙大牢提走了杜元朴等人,跟着假传摄政王杨昊御之命,出了东门。 这是叛逃啊。 杨昊御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勃然大怒,立刻派兵去追。 谭大先生为母守灵离不开,又不甘心走了付兰诚,托易氏兄弟跟来瞧瞧。 他可没想到付兰诚是被挟持着投奔离水去了,还当白云坞的大周余孽意识到付兰诚已经暴露,叫他带走杜元朴等人另有安排,怕易氏兄弟不知前因后果。还特意给二人交了几句底。 易星波迟疑了一下,直接要人:“没想到付兰诚竟然投靠了你们,劫囚,假传圣旨,哪一样不是死罪,你把他交给我们带回去,阻止官兵追敌的事可以既往不咎。你回你的离水去。说实在的。冲着过去的渊源,我们兄弟也不想就此撕破脸。” “付兰诚我有大用,请恕晚辈无法从命。” 事已至此。文笙怎么也不可能把付兰诚交出去。 易氏兄弟互望一眼,既然这样,那就没什么可商量的了,越耽误时间。付兰诚逃得越远。 “那顾姑娘留下来也是一样,到时候端看程国公舍不舍得拿付兰诚换你。” 易星波口里撂下狠话。示意带队的将领下令众人往前冲。 《希声谱》厉害不假,但顾文笙终是血肉之躯,她以琴声竖起无形屏障阻住三五人还属正常,要堵着上千官兵不让出去。众人每冲锋一次都将对她的精神造成极大的负担。 她一个年轻的姑娘家,怎么经受得住,时间稍长。疯了傻了都有可能。 再说还有他哥俩呢。再不济他们也是妙音八法六重之境,比起谭大先生也不过稍逊一筹。 易星河手里鼓槌轰然落下。鼓声在两侧山峰间回响,气浪搅动了草木乃至飞沙走石,向着前路喷涌而去。 他扬声笑道:“程国公舍得又如何,还要看谭老国师舍不舍得!” 易星波抱起琵琶,上手一记“轮拂”,一声巨响铿锵有力,这武曲之音混着马鸣风萧萧,直直冲着文笙所在的方向扑去,誓要将她一举撕个粉碎。 与此同时,上千官兵得到命令,大喝一声“杀”,奔着前头压了上去。 对方只有一个人,势必顾此失彼,名气再大又有什么好怕? 陆汾听到对面声势骇人,不禁脸上变色,上前一步,便要挡在文笙身前。 文笙沉声道:“退后!” 陆汾反应稍迟了些,就见眼前黄沙漫卷,跟着脑袋里一阵锐痛,身上如受重击,向后直直摔了出去,沿着山道滚落。 文笙没有分神去看陆汾,手上“叮咚”一通疾响。 《行船》的无形屏障挡住一众官兵的奋力冲撞,却漏过了易氏兄弟的乐声攻击。 两股音浪正中目标,文笙所受到的冲击比陆汾更强大数倍,何况她同时还承受着来自《行船》的巨大压力与反噬。 就在她幻觉将生摇摇欲坠之际,文笙硬是以左手按弦,右手抢出一记勾剔,这是《连枝》,还是一次大范围的“祸福与共”,可惜旁边没有知音人能目睹这一神乎其技。 像个倒地葫芦一样的陆汾突然挺身跃起,他都没搞清楚状况,只知道自己突然缓过劲儿来,几个纵跃,急着赶回来助文笙一臂之力。 挤在山路上的追兵太多了,只这一下,文笙便几乎是回到了巅峰状况。 但是没有完,官兵虽然不曾冲破屏障,易氏兄弟却也不曾停手。 接下来文笙的情况便如风中烛火,忽高忽低。 她只是要凭一己之力,阻住追兵而已。 而她也当真凭着《行船》和《连枝》这两支曲子做到了。 易氏兄弟开始尚觉这一战打得轻松惬意,局面一边倒,顾文笙连还手都不曾,他们大可以尽情发挥,全力施为之下暗暗感叹顾文笙明明有过人的天赋,却执迷不悟,看来今天是完了。 可随着时间推移,那两人不由越打越是惊惧,怎么可能? 对方真的只是顾文笙一个人么? 长时间投入弹奏击鼓,以及信心的流逝,使得两人越来越觉着身心俱疲。 对面的顾文笙怎么可能到现在还浑若无事。 这确实是能战胜院长的实力,她一直没有还击,莫不是手下留情,等着众人知难而退? 易星波再也弹不下去,易星河的鼓槌越落越慢。 那些官兵更是心生惶恐。 这哪还是乐师的技艺,简直是借了鬼神之能。 他们并不知道,此时文笙亦是骑虎难下。 这样的僵持,要如何收场?更何况身体的不适可以用《连枝》转嫁,长时间的紧张专注,注意力却不可避免开始涣散。 不知过了多久,那边的攻击越来越弱,终于彻底停了下来。 跟着脚步声杂乱,马匹嘶鸣,上千官兵保持着诡异的安静退了下去。 文笙有些疑惑,她也赶紧停了琴,趁机休息一下。 就听着一个苍老的声音响起:“《希声谱》真是名不虚传。你二人可知方才输在哪里?” 原来是又有人赶到。 文笙心中一动:这人是谁?听声音很是陌生。 虽然表面上好似势均力敌,胜负未分,但输就是输,易氏兄弟没有狡辩,而是由易星波道:“这个么还真是叫人百思不得其解,辛老您可是知道?能不能和我们哥俩说一说,不然我二人非得茶饭不思,睡不着觉不可。” 他叫对方辛老,态度客气中透着恭谨。 文笙顿时便想了起来,玄音阁里有一个姓辛的老乐师,统管两院杂事,时常跟在谭老国师身旁。 便是谭大先生、谭二先生这两位院长看到他也都是客客气气的。 这辛老不但是水平颇高,还有一点,应天塔的那些驻塔乐师在阁里地位超然,但实际上都受他的管。 怎么谭老国师把他打发来了么? 就听那辛老道:“这其中的奥秘看着稀奇,戳穿了却不值一提。看来你们两个不曾向谭大先生打听他是怎么输掉了斗乐。” 易星波嘀咕道:“这哪好开口啊。” 辛老“哼”了一声:“因为顾惜面子而不求甚解,活该有今日。国师命我来了之后,第一件事便是将追兵都撤走。因为《希声谱》里有一支曲子,可以与他人分摊伤害。在场的人越多,她便越是无敌。你们可明白了么?” 易氏兄弟齐齐抽气,异口同声道:“这不是作弊么,那咱们该怎么办?” 辛老道:“输输赢赢,不过投机取巧。顾乐师,追兵都已撤走,这里只有我们四人,可否让开路,叫我们过去当面把话说清楚。” 文笙轻叹一声:“请吧。” 脚步声响,从山路上果然走过来四个人。 文笙一见都认识,除了辛老和易氏兄弟,还有一位她更熟,应天塔里的“藏头猱”陈老。 陈老几乎相当于她半个老师,文笙连忙抱着琴站起。 辛老白须飘飘,距离她十余步远站定,问道:“付兰诚已经逃远了吧,看来你是不准备把他交出来了?” 第四百八十八章 招贤(二合一) 文笙答道:“前辈见谅。” 辛老问这话时已经对答案心中有数,没有再施压叫文笙交出付兰诚,而是又问:“白云坞派在京里的人呢?是否同样被你们带走了?” 谭家既然拿下了梁承,顺藤摸瓜也就不足为奇。 文笙觉着这事需得说清楚,以免谭家人误会她中间插手,掌握白云坞的隐秘要以此来要挟他们。 大家立场不同,目前看是敌人的可能要远远大过于朋友,但不管走到哪一步,最好都明明白白的,勿给小人从中利用的契机。 所以文笙便将她怎么说动了付春娘,控制付兰诚,而后设伏抓住白云坞的人,却被他自断经脉的经过说了说。 对方有四位乐师,她这番话总能传回谭老国师的耳朵里。 辛老听完未置可否,忽而又换了话题:“听说你要在开州办一所乐师学堂,可有其事?” 文笙心念微动:他突然提这个做什么? 陈老和易氏兄弟站在辛老身后,并不作声。 文笙收回目光,坦言道:“不错,晚辈想效仿谭老国师所为,将《希声谱》发扬光大,来日希望大梁有多几个乐师会使《希声谱》。” 辛老点了点头:“如此甚好,老夫想知道,到底什么样的条件,你肯将领悟《希声谱》的诀窍告诉我们玄音阁?” 文笙想说学习《希声谱》还真没有什么诀窍可言,至少在离水的乐师们研究出来之前,她没什么能教给对方的。 不过她转念一想,话不能这样说,说了对方也不会信。当即微微一笑:“晚辈没有学过妙音八法,据说学了妙音八法的乐师在学《希声谱》的时候会遇上壁垒,我们正在想办法攻克它,成立学堂也有这方面的考虑。若蒙前辈们不弃,来日我们可以交换师生,相互切磋。正好我们学堂新建,论水平论名望。可堪担任师长的远远不足所需。” 后头的陈老和易氏兄弟明显有些动容。 只有辛老目光闪动。依旧是一脸的高深莫测:“这话实在是叫人很难相信,毕竟顾姑娘你是踩着我们才有了现在偌大的名声。若非谭大先生不防备中了计,怎么可能输掉了斗乐。事后怎么也不见你对着天下人解释一二?” 这话听着好生刺耳。 陆汾在旁边早见文笙以一对四,人单势孤,只是他们聊的内容他一直半懂不懂,想帮忙却又插不上话。此时忍不住道:“呔,我说你这老儿。要打的也是你们,输了强词夺理的也是你们,你们是输不起么?” 辛老不由老脸一红,怒向陆汾望去。 一个小小的江湖中人。若不是顾文笙授意,焉敢这般放肆。 果然就听着文笙淡淡地道:“那一曲出自《希声谱》,辛老觉着是投机取巧。晚辈却觉堂堂正正,输就是输。赢就是赢,若非输不起心中有鬼,何需管天下人怎么说?” 对方非得强词夺理,质疑她的《希声谱》,文笙也有些恼了,若非看对方一把年纪,她话只怕比这个还难听。 辛老冷笑一声:“既然如此,那我老头子到要领教一下《希声谱》有多么厉害。你可敢堂堂正正,一对一与我比上一场?” 他特意将“堂堂正正”四个字咬得特别用力。 陆汾急道:“顾姑娘,你可不能上他们的当。” 辛老一说一对一,易氏兄弟便要退开,易星波闻言抬手点了点陆汾:“我做乐师这么多年,还从未见过你这么不识趣的小子,你哪门哪派的,乐师讲话,你插什么嘴?” 文笙嘲道:“江湖人怎么了,你们在江湖人手上吃过的亏还少么?” 陆汾得意地挺了挺胸:“就是。” 辛老怒道:“别废话,敢不敢比?” 你们一来就把追兵都打发走,为的不就是这个么? 文笙再不想同谭家激化矛盾,同玄音阁的乐师们反目成仇,无奈对方步步紧逼,只得应战:“还请前辈示下,怎么个比法,赢了如何,输了又如何?” 辛老眼中精光闪动:“既然是要公平一战,便叫其他人都离得远远的,此地只留下你我,你若赢了,便可就此离开,奉京任你来去,再没人拦着你回离水,若是输了,你需得随我回奉京,交出《希声谱》的秘诀。” 文笙一哂:“这便是你们所谓的公平?我欲回离水,诸位大可试试来拦!” 陈老自从来了之后,一直站在辛老身后没有作声,此时眼见双方僵持住,上前悄声在辛老耳朵边说了几句话。 辛老稍一迟疑,点了点头。 陈老转向文笙,面色和蔼:“顾姑娘,你我可是许久未见了。” “陈老。”躬身施礼。 陈老含笑道:“琴道无老小,先达为师。这样吧,由我代辛老出战,你我就在这里切磋一番。你看如何?” 文笙有些意外,盯着他瞧,想要看出他那笑容之下的真实意图。 但他既然诨名“藏头猱”,又哪会轻易露出破绽,被人瞧出端倪。 文笙在玄音阁期间,卞晴川对她指点有限,除了蹭课,大部分时间都泡在应天塔的书里,得此老的指点颇多,她能对着辛老反唇相讥,却不能不将这老爷子当回事。 故而她暗叹一声,应道:“敢不遵命!” 陈老满意地笑笑,左右望望,找了块稍微平坦些的石头,走过去撩衣襟坐下来,将琴稳稳放在了膝头。 辛老领着易氏兄弟转身退走。 文笙亦对陆汾道:“你也去吧,离他们远些!” 因为忌惮《连枝》,玄音阁的三人一退再退,最少也需得听不到文笙的琴声才行。 场上只留下文笙和陈老。 文笙心下感慨,笑道:“陈老。您真要与晚辈斗乐么?” 陈老将眼一瞪,胡子翘翘:“不然呢?” 文笙微微摇了摇头,笑叹道:“那好吧,若有得罪,还请前辈勿怪。” 陈老闻言眼睛登时亮了起来:“没事,你尽管来,我正是要试试《希声谱》。接着!” 他全不顾及年纪比文笙大了那许多。说“接着”。竟然抢先动手。 就见他一上来右手落指甚疾,都是些简单的“拨”“剌”“勾”“剔”,四指如风如影。于弦上难辨痕迹,关键却在左手,一个大幅度的急猱,“吱扭”一响。余音袅袅,直奔文笙膝上七弦袭来。 不取人而取琴。此正是攻文笙必救,又充满了试探之意。 琴声一出来,文笙便心下了然,难怪辛老同意由陈老出战。这老人整天呆在应天塔里,不显山露水,只以苛刻闻名。论实力竟要高过玄音阁中的众多师长。 这赫然也是个妙音八法七重之境。 普天之下,八重巅峰只有创出了它的谭老国师一人。虽不知辛老水平如何,充其量也不过如此。 只不过,琴技如人,这位陈老擅长使各种“吟”“猱”,这两样技法按应天塔中书籍记载,又细分为六十余种,在乐师手中,又增至百余种,顾名思义,所谓吟猱就是吟音,俗称揉弦,令琴弦发出各种的颤音。 而文笙的《菜荇》恰恰怕强不怕柔。 文笙同样是左手按弦,右手勾剔,只是她的按弦就是简单一记跪指,声音出来清脆两声,说不出的欢快,如美人伸出纤纤素手,如玉般修长的两指凌空一夹,便将陈老的琴声夹住。 陈老面露惊讶,微一挑眉。 当日团战他是主考官之一,文笙的这一招他可是见过好多回,当时虽然也觉着神奇,但显然还受着不少限制。 似乎只要对方实力稍强,她就会受到反噬。 不然也不会曾在团战中受伤昏迷。 可这才隔了多久,她竟然将这支曲子练到如此炉火纯青。 后生可畏啊。 他心中生出此念,手中未停,琴声“叮咚”作响,什么“撞猱”、“荡猱”、“落指猱”,“飞吟”、“细吟”、“缓急吟”,繁多的指法纷纷如花儿般在他指下竞相开放。 有的开到盛时,有的却只是一晃即逝。 文笙甚感惊艳,不得不强自收敛心神,以免被他左手吸引。 这等指法,不知道是多少年才能练就,难怪他要呆在应天塔中与众多的琴书为伴。 受此影响,陈老的琴声亦是虚虚实实,攻击真假难辨。 这考验的是文笙的判断力,由结果来看,能为《采荇》捉住的只占四成。 不过文笙另有杀手锏,另外六成攻击她是硬受了不假,却都以《连枝》和《捣衣》还施彼身。 间或若时机合适,她更以《采荇》强行扭转对方的乐声,对准陈老送了回去。 一时间两人竟是斗了个旗鼓相当,就听着两张琴十四根弦交相作响,僵持继续,不论文笙和陈老状态都在飞快地下降。 谁会赢,谁会输,亦或是斗成平局两败俱伤? 文笙右手一记半轮,琴声在半空如水波一漾,她抬头眼望陈老,忽而朱唇一动,曼声而歌:“山南有泽,容裔云车,雷雨渐起,长风不绝……” 陈老脸色突变,手上登时便弹错了一个音。 这首《山南》出自于《古平琴歌考》,当初文笙在应天塔中借了这本书,归还时面对陈老考校,她语于惊人,说了一个天大的设想。 她道,乐师手中琴、箫这些乐器能够迸发出强大的力量,但究其本质,乐器发声与人声又有何不同?只是对于人声,大家还不知道怎么去运用。 当时这在陈老看来,不过是年轻人的异想天开,他没想到不过几年,再听文笙听到这首歌,那一瞬间他竟觉眼前雾气蒙蒙,竟似有雨丝迎面而至。 这也是因为《希声谱》么? 他一时心思动摇,再难冷静,手下琴音竟一错再错,无法收拾。 文笙要的正是这个,歌声她不过是刚刚入门,能起到的作用很是有限,甚至可以说这一曲《山南》换成除陈老之外的任何一位乐师,不过是令他们稍稍讶异一下,根本无力左右战局。 但此时的陈老已经被《采荇》压制,手中瑶琴彻底失声。 胜负已定。 陈老摇了摇头,推琴罢战。 文笙道:“承让。” 陈老半天才回过神来,一脸的感慨:“没想到,你竟真的练成了。” 文笙没有得意忘形,如实道:“其实还差得远,也只有前辈没有防备,才会被它扰乱了心神。” 陈老却难得一本正经起来,郑重道:“不,最难的恰恰是入门。太难了,很多人想都不敢想,包括我在内,这一点你比我们都强。是因为《希声谱》么?” 文笙想了想方道:“可能有些关系,我也说不准。” 陈老点了点头,叹道:“不管是不是,你这一生能因为这个,在《希声谱》之上更进一步。好好做,你可以比谭老国师走得更远。” “陈老,您……” 陈老笑笑:“我怎么了,刚才的斗乐我输了啊,输就是输,我老头子又不是输不起。你走吧。” 文笙感觉到了他笑容背后的真诚,不由心生不舍,她抱着琴站起来,向陈老深深鞠了一躬,问道:“陈老,将来若有机会,您是否愿意到开州来,在学堂里教一教大伙?” 陈老听了也不觉意外,毕竟谁都知道,离水方面提到名字能为人所知的乐师只有那么三两个,开州建学堂有李承运大力支持别的都好说,最缺的就是师长。 其他人离得远,尚不知道他二人斗乐已经结束。 文笙有大把时间招揽对方。 “陈老,您就不想知道《希声谱》到底是怎么回事么?我师父还有戚琴他们已经在研究了,缺的就是您这样学识渊博的高手。您来开州,我们还可以一起钻研琴歌。” 陈老颇为动心,踟躇道:“到时再说吧。眼下我打输了,需得回去给阁里一个交待。” 文笙忍不住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那等学堂建起来,我在开州等着您。我跟您保证,学堂只研究音律,不参与朝政。” “如此最好。” 文笙抱着琴,往东去寻陆汾,她心中快活,几乎要在山路上蹦跳起来。 对开州学堂而言,陈老那是一个人么,不,那是整整一应天塔的书啊。 第四百八十九章 征讨白云坞 文笙奉京之行顺利救出了杜元朴等人,回到自己的地盘上,纪家军士气大振,一举将杨延所率朝廷人马赶出了邺州。 杨延整理残部,驻扎在了永昌和邺州的交界,没有其它动作,当是在等待杨昊御的命令。 至于离水方面亦因为群敌环伺持守势,没有主动追击,一时战事稍歇,双方又陷入了僵持。 京里少了杜元朴等人,消息传来得慢,朝中很多秘密无法知晓,李承运无法,着米景阳另行组织人手,悄悄联系那些与他们相熟的权贵之家。 不但要盯紧了杨昊御和倒向他的一众朝臣,亦要严密留意谭家的动向。 按说过去好几天了,谭家该出殡出殡,该下葬下葬,谭老夫人的丧事也该办完了,谭五先生到现在还未出现,加上好几个嫡孙陷在江北,谭梦州不可能置之不理。 九月中,太皇太后带着幼帝回娘家探亲长住。 杨昊御接连下令,先召关中的朱子良进京面圣,朱子良以与南崇方面战事紧张为由,拖着不奉召。 杨昊御对此没什么反应,似是默许了朱子良所为,转过头来便开始大刀阔斧地调换肃州以及西部边境将领,新换上去的多与谭氏沾亲带故。 肃州兵马卫的原任长官都尉张元忠对调任有疑,借故拖延,被朝廷派去的钦差当场拿下,押送回京问罪。 钦差是个生面孔,只说姓华,身边跟着数位乐师,另有十余名江湖好手随行保护。 一时间西北诸将尽皆凛然,谁还不清楚这是奉京有变。摄政王杨昊御怕是指望不上了,他们这些建昭帝的旧将全家老小都在京里,没必要跟着陪葬,先后交出军权,换了地方养老去。 朝廷一番调兵遣将之后,实际是截断了吉鲁国大军的退路。 跟着幼帝有旨意出,给谭大先生谭睿博和谭二先生谭睿德分别加封了官职与爵位。命杨昊御和谭睿德为钦差。前往吉鲁国大军驻地,与吉鲁国的都元帅特慕尔再次会晤,商谈退兵事宜。 请这帮瘟神前来大梁的始作俑者是杨昊御。所以谈判少不了他。 大梁已经够乱的了,朝廷不想与吉鲁国再添战事,此次会谈准备软硬兼施,宁可答应对方些许不合理的要求。也要把这帮瘟神送走。 调换将领是一方面,谭二先生不是孤身前去冒险。他还带了一支数千人的精兵,玄音阁许多师长都在其中。 这边谈着判,谭家大公子谭锦华亲率一支临时组建的军队出了奉京,一路往南。直扑关中。 关中离邺州近,碟报畅通,消息传来要快得多。 据说谭锦华出京时请到圣旨。去关中是为了捉拿叛逆贼首钟天政和杨昊俭,小皇帝还特意给朱子良下了道圣旨。命他视情况协助谭瑶华。 而谭家看来竟真掌握了钟天政的行踪。 九月底,这支新军在天女湖畔重创了钟天政归拢起来的人马,抓住了一直在逃的杨昊俭。 谭锦华一番审问后,命人砍下了杨昊俭的脑袋,快马送回京中。 这边打得热闹,朱子良隔湖看戏,按兵不动。 他还想着坐收渔利,哪知谭家早已将他算计在内。 杨昊俭一死,谭锦华顾不得再找钟天政晦气,带着人马身怀密旨直扑朱子良大营,与此同时,朱子良的大营里一队刺客从天而降。 此次除了在京里坐镇的谭梦州和谭大先生,谭家子弟几乎是倾巢而出。 谭五先生和谭康华等人若是未死,不在朱子良手里便在白云坞,而朱子良至少也是知情人。故而谭老国师把老三、老四两个儿子一起打发来,走前有严令,务必要生擒朱子良。 这队刺客以谭三先生为首,随行侍从都是多年来深得谭家信任的江湖各大门派好手。 朱子良猝然遇袭,身边的亲兵卫队被谭四先生以琴声压制,动弹不得,纷纷受缚,而朱子良更是被谭三先生以一势“振索鸣铃”直接震昏。 如此顺利得手,众人都是大喜。 外头朱子良的部下虽多,却并不都是叛逆,谭家此次出动了这么多高手,完全压制得住,只等谭锦华率军赶至,就可以宣读密旨,将所有将领全都控制起来,逐一甄别。 谭三先生的侍从上前便要拖起朱子良来,将他五花大绑。 便在此时,由一旁倒地不起的侍从里头突然蹿起两个人来。 一个举剑刺向朱子良,另一个直扑近在咫尺的谭三先生。 若是文笙在场,说不定还会提醒谭家众人一声,白云坞的那些大周余孽所习武艺似能抵抗乐师的攻击,可当时谭家人都已习惯琴声一出对方授首,那么多侍从竟无一人反应过来。 好在谭三先生突见眼前白光闪过,锐风袭面,下意识举琴一挡。 他手里那张跟随他多年,珍贵之极的瑶琴被拦腰劈中,断成了两截。这还不算,对方长剑去势未尽,连带着斩下了他半条手臂。 一时血溅三尺,谭三先生痛呼一声,向后摔倒。 与此同时,朱子良亦被白云坞的人一剑穿胸而过,钉在了地上。 异变突生,谭四先生骇然而呼,手上用力,瑶琴的弦被他生生抓断了几根,终于令那两人缓了一缓,没能继续行凶。 谭家的众多侍从这才反应过来,两人上去抱住谭三先生,立即施救,余人一拥而上,便要将白云坞的两人围在当中。 那两人互视一眼,腾身而起。 在场这么多江湖好手竟然没能将人拦下来,被他们冲出帐篷,混到普通兵士当中,就此不见了踪影。 先救人要紧。 谭四先生望着浑身是血的三哥,只觉耳鸣心跳。眼前一阵阵发黑。 三哥断了一臂,以后还怎么弹琴?数十年的勤学苦练就此化为泡影,他可能承受得了这打击? 怪谁去,怪侍从们护卫不力?众侍从眼见三哥残了,一个个如丧考妣,不用自己责罚,回去后自然有他们受的。 怪只怪敌人太过阴险狡猾。 谭三先生遇刺。帐外虽乱。帐篷里却没人敢说话,气氛十分压抑。 这时候突然有人大叫了一声:“姓朱的还活着!” 果然,许是适才白云坞的人匆忙出手。失了准头,那剑虽将朱子良当胸穿过,却没有伤及心肺,血看着流了不少。人还没有断气。 谭四先生怒喝道:“还不救人!” 只有救醒朱子良,才能知道白云坞的老巢在何方。更不用说谭家还有那么多子弟落在对方手里。 江湖中人时常受伤,这些谭家的侍从因为身份地位关系,手上灵丹妙药应有尽有。 少顷,谭三先生醒过来。他已经知道自己少了条手臂,以后怕是没办法弹琴了。 但他练得成舍身一击那样的技艺,心志之坚远超众人所想。很快冷静下来,发现朱子良有转醒的迹象。也不去养伤,道:“一定要救活他,搜搜他身上,顾文笙能控制付兰诚,咱们也能。赶紧联系锦华,陈兵南湖道,准备船只,一鼓作气将白云坞彻底铲除。” 谭四先生惭愧不已,道:“三哥你快歇着,余下的都交给我。” 朱子良救活之后,谭四先生未费周折便收服了他。 朱子良自己也心知肚明,白云坞要杀人灭口明显已经放弃了他,他这些年做惯了墙头草,加上被那丹药控制,早便没有半点儿气节可言,现在只求带着众人铲除白云坞之后可能痛快一死。 叫谭家众人大大松了口气的是,失踪的谭康华等人没有被送走,也没有白云坞的人杀害,还在朱子良的控制之下,朱子良这一降他们全都被放了出来。 这么顺利,到叫谭三先生、谭四先生两人颇觉意外。 可朱子良却道,他有日子没被白云坞主召唤了。 朱子良最近一次回白云坞,还是在今年的五月,当时顾文笙、钟天政、谭五先生几个都在岛上。 白云坞主命他将兵拉到南湖道,设计抓捕谭家几个年轻人。 可等他抓了人,白云坞主却一直没有后续的命令传来,他只好找了个秘密的地方先关着。 不但如此,白云坞的很多人都没了踪影,刚才刺杀他和谭三先生的两人是白云坞主一早就派来监视他的。 谭三先生、谭四先生听完之后忍不住相视一叹,面露黯然。 将朱子良所言和顾文笙当初叫谭容华传回来的话结合着看,白云坞主和他一众亲信很可能出了事,不然也不会好几个月没有作为,任由朱子良、付兰诚这些钉子被一一拔出。 那老儿活该自作孽死在湖底,只是可惜了老五。 谭氏兄弟顾不得甄别朱子良麾下将领,先把人都集中控制起来,押着朱子良前往白云坞。 朱子良在前领路,谭锦华带着自己人,加上接收了朱子良的大队人马,率大小船只数千艘将那附近湖面围得水泄不通。 船上密密麻麻站满了弓箭手。 任你白云坞如何厉害,对上数万大军,也只有被扫平的份儿。 而湖面已被封锁,藏在白云坞的前朝余孽无处可逃,不降即死。 朱子良此前往返过白云坞很多次,走那迷阵其实是有一套诀窍的,白云坞的人看他乖觉,让他囫囵背了下来。 这会儿他一路指引,带着谭家人直扑白云坞,手指前方道:“四爷您看,湖上起雾了,其实那不是雾,只是迷阵带来的幻象。看到这大雾,就说明咱们离着千花岛很近了。” 谭锦华头戴金盔身着战袍立在船头,目注前方湖面,闻言反问:“迷阵?” 朱子良连忙道:“是,大公子,卑职听白云坞的人吹牛,说这迷阵是当年幽帝所设,几百年了一直无人能破。” 谁人想死,离着千花岛越来越近,朱子良忍不住又生了一线希望来。 白云坞此时若真是群龙无首,谭大公子带着兵把它扫平之后,会不会逼问出那丹药的制法,容他将功补过? 那他往后必定忠心不二,余生唯谭家马首是瞻。 谭锦华突然挥手扇了扇眼前的白雾,鼻子嗅了嗅,道:“这是烟吧。” 朱子良也闻到了空气中烟熏火燎的焦糊气味。 再往前走不远,眼前一清,朱子良站在船头四顾,不禁面现仓皇。 眼前大大小小的岛屿露出真容,却哪里还有千花? 所有的岛上俱是一片焦黑,那些常年姹紫嫣红的花已被人付之一炬。 “这……这怎么……” 谭锦华没有理会朱子良的失态,催道:“传令,加快速度,别叫敌人逃了!” 半个时辰之后,大军将白云坞重重包围。 谭四先生叮嘱众兵士多留意水下,勿被敌人闭气潜水而逃。 船只载弓箭手逼近,前头官兵例行喊话,催促岛上人竖起白旗,自缚投降。 未喊几句,岛上突然有乐声响起,有琴有箫,谭家众人闻声齐齐变色,有乐师在! 谭四先生侧耳听了一阵,神色凝重:“竟是《希声谱》!” 这世上还有人会《希声谱》,且不是一人,这等要紧事竟未听顾文笙说过。 谭四先生叮嘱谭锦华:“捉活的!” 由船上清晰可见白云坞那蜿蜒的山路,以及茂密的树林。 谭锦华冷冷下令:“放火箭,逼他们出来!” 铺天盖地的星火射到密林里,很快成燎原之势,白云坞浓烟四起,林子里乐声仓皇几响就此停住,但却不见有人逃出来。 谭锦华还待命人继续劝降,岛上离众人最近的一处建筑轰然坍塌,大大小小的石头沿着山路滚下来。 这只是个开始,很快白云坞一座座房屋逐一倒塌,连四下的高墙都未能幸免。 整个白云坞就在众人面前夷为了平地。 谭锦华眼见这一幕,哪还能沉得住气,大喝一声:“速速上岛搜查,看有没有活人!” 谭家侍卫们冒着被乱石砸中的风险冲上岛去,只在石堆底下拖出来十余具面目全非的尸体,其它一无所获。 白云坞毁得太厉害,最终也没能找到文笙所说的密道。 就算有,量那逃到地下的漏网之鱼再也难见天日,谭瑶华在白云坞搜索两日之后,忧心三叔的伤势,率军返回了南湖道。 第四百九十章 流言杀人 白云坞是否真的已被连根拔起? “只怕未必。胜利来得太容易,荡平白云坞是次要的,关键是人呢?”文笙对之颇有疑虑。 米景阳忍不住道:“你说胜利来得容易,只怕谭老国师不会这么想。他五个儿子没了一个,残了一个,家中侍从更是死了不少。” 文笙抿了抿唇,没有作声。 纪南棠道:“往好的地方想,或许是你们之前那回便已将白云坞主困在了湖底,致使白云坞群龙无首,实力大减,才变得容易对付。” 李承运坐在上座,见几人不再发表意见,将手搭在扶手上,换了个姿势,道:“眼下谭家控制了杨昊御父子,统掌全局,正是如日中天,只等同吉鲁人谈妥条件,下一步就是对付咱们了。不知诸位有何良策。” 对李承运而言,杨昊御当权时,他与奉京还能谈谈条件,如今谭家要改天换地,叫杨氏江山改姓谭,他乃是荣嘉长公主之子,决计无法坐视不理。 只是如今谭家整合了各方人马,又有那么多乐师参战,实力之强,远非之前杨延所率几万兵可比。 还真是叫人头疼。 李承运问计,纪南棠只有八个字应对:静观其变,徐徐图之。 慢慢来吧。 米景阳亦道:“国公爷,此事有利有弊,摄政王一被挟持,京里很多老国公、老侯爷都坐不住了,纷纷派人联络咱们,想转而支持国公爷。” 说到这个,李承运比米景阳更知其中究竟。 米景阳提到的权贵们都是皇亲国戚,同杨氏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大梁立国好几百年,而谭梦州做国师才多久,他们父子又有着乐师骨子里的清高,拉拢到的盟友着实有限。 要不然也无需挟制杨昊御父子,假借他二人名义行事。 原先他和杨昊御斗,那些公侯之家还想着不偏不倚,在旁边看看热闹。此时谭梦州要动摇杨氏根本。眼见杨昊御指望不上,这些人除了来投自己别无选择。 在李承运处议完事,文笙心中犯愁。想着怎么和付春娘交待。 千花岛上鲜花尽数被烧毁,连颗种子都没留下来,白云坞的人更是死的死亡的亡,等两月过后。付兰诚把现有的“神丹”吃完,去哪里给他再找新的来? 没有“神丹”的付兰诚人不人鬼不鬼的。还不知道能做出什么事来。 文笙在离水街头漫无目的逛了一阵,脚下顿了顿,转而去了将军府。 这段时间纪南棠往来几州之间,行色匆匆。回离水也是住在军营里,很少回府,坐镇将军府的依旧是录事李曹。 李曹还管着军港码头的重要事务。加上平时操练水师,也忙得很。 不过文笙这会儿过来他正好在府里。在与杜元朴说话。 文笙同二人打过招呼,又问了问杜元朴这两天伤处感觉如何。 李曹笑道:“顾姑娘,你是不是忘了先前还关了个老家伙在这将军府。” 段正卿么,她自然没忘。 “我来就是想见见他。怎么样,没给大伙添什么麻烦吧?” 李曹摇头:“纪彪盯着呢,说那老家伙整日坐在屋子里发呆,显是闲得难受。” 文笙拔腿欲走,杜元朴唤她道:“等等,顾姑娘,你这来得正好,李曹有事找你,我俩刚才正说着。” 文笙一怔,目露征询向李曹望去。 李曹神色有些凝重:“这只是我与老杜的猜测,还没来得及向将军禀报。最近东海上往来的船只明显有增多之势,有商船,有渔船,盘查却又查不出什么问题。这些船队不是来自开州以及彰白二州,而是更南边的飞云江入海口一带。” 文笙不禁动容,眼下飞云江入海口有点像三不管地带。 “我担心有人在暗中捣鬼,派出船队到远近岛域上一一查看。像长蒙那么深入东海的岛屿上都有人呆过的痕迹,而且人数还不少,甚至于更往东的岛屿上也有。” “会不会是海盗?” 自打蒋海龙死后,到没听说东海又出了哪个大头领,大大小小上百支海盗散诸于海上,杀之不尽。 “若是海盗到还好些,我已命人继续追查此事,顺便再往东去,打听打听那晏山如今的情况。” 文笙点点头:“我知道了。我这就去探探那姓段的口风。” 她去了软禁段长卿之处,纪彪带着人正守在院子里。 他像骑马一样跨坐在石凳上,百无聊赖与手下几个大兵吹着牛,抬头猛见文笙过来,连忙站起身打招呼。 短短时日未见,段长卿白髯垂胸,看上去更显苍老,好似风一刮就倒。 “老朽恭喜顾姑娘平雄岭扬威,斗乐胜了谭大先生。呵呵,当今之世,也只有顾姑娘您才有本事好好杀一杀谭家的威风,叫他们再不敢嚣张。” 这见面第一句话就叫文笙一怔:“你知道了?” 她随即向门口的纪彪望去,纪彪缩了缩脖颈,捂着嘴躲远了,却在文笙看不到之处,翻着白眼冲段长卿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呵呵,顾姑娘勿怪,老朽实在忍不住好奇。” 想是段正卿一激,纪彪便忍不住炫耀起来。 文笙没当一回事,关了门,坐下来,先将谭家这段时间所为说了说,重点讲了白云坞被破的经过,道:“段先生,依你之见,白云坞主可还活着?” 段正卿长眉微动,似在凝神思索:“依姑娘和我家公子之聪明才智,当日湖底又是你们二人亲历,尚不能肯定,老朽更是无从猜测。只是眼下局势愈加明朗,不管国公爷还是谭家,都不擅长使诡计。喜欢真刀真枪明着来,若接下来还有人藏在暗处兴风作浪,那就是白云坞主没有死,等着坐收渔利。” 文笙嗤笑一声:“焉知兴风作浪那人不是你家公子?” 段正卿眯着眼睛,手捻胡须,半晌一笑:“顾姑娘您既然辅佐了程国公,我家公子甘愿退让。事成之后离开大梁。公子怕您不信,命我代他来离水为质,难道还不够表明诚意么?” 文笙闻言未置可否。突道:“他把亲信都撤到东海,还想着进可攻,退可守,不过听我一句良言相劝。这是他最后的人马了,若敢再来大梁趁火打劫。必定折得干干净净,再也翻身无望。叫他好自为之吧。” 说了这话,她不再听段正卿巧言分辩,起身出门而去。 段正卿望着她的背影微微苦笑。低喃道:“说给我听有什么用,我需得能把话传出去啊。” 未过两天,京里突然有信传来。 朝廷与吉鲁国的会晤有了结果。此次谈判,杨昊御虽然去了。不过是个摆设,真正与对方都元帅特慕尔商谈的是谭二先生谭睿德。 谭睿德是谭家五子中性情最温和有礼的,为人博闻强记,极有才华。 据说谈判多日,特慕尔为其琴艺折服,答应在拿到杨昊御之前答应他的百万军费之后退军,但同时提了个条件,吉鲁国早就听说大梁乐师之名,但一直无缘见到,他想为本国二王子殿下求娶一大梁女乐师。 不求皇室女,但求一乐师。 特慕尔哈哈大笑,言道如此两国就不必刀兵相见,可保边疆数十年无战事,足以作为佳话流传千古。 大梁的女乐师,为世人所知的只有顾文笙和谭令蕙。 恰恰这两人都未成亲。 谭睿德虽然早有准备,带着一队高手去的,但亲眼目睹了吉鲁国那十余万铁骑,亦不由心寒,不敢擅自作主,先行回京向父亲讨主意。 在他想来,这事十有八九不能成,要叫吉鲁国退兵还需另想它法。 涉及自己的侄女,谭二先生小心又小心,严令身边知道此事的人不准外传,可叫人没有想到的是,不过几日间,奉京大街小巷茶楼酒肆都在谈论这件事。 和亲之事古来有之,若舍得一女子,不但平息了眼前的大祸,还能换来两国间数十年太平,也算是划得来的买卖。再说既是乐师,那就是有大本事的,嫁过去也不会受虐待。 就看谭老国师舍不舍得宝贝孙女了。 一时间若非有人盯着,说不定会有迂腐的书生前往国师府门口跪请。 谭梦州自然是舍不得。 他就这么一个孙女,从小阖家都拿她如珠似宝,谭梦州夫妻更是将女儿进宫不得时时相见的愧疚一股脑补偿在了她身上,从来不忍苛责。 就连谭令蕙前些日子从江北回来那莫名其妙的表现,也因为谭老夫人病故而没有深究。 谭梦州暗自后悔没有早早给孙女完婚,连忙叫人散布谭令蕙已经定亲的消息。 虽然他亦不希望顾文笙这个《希声谱》的唯一传人远嫁它国,但却不妨碍先拿她当个挡箭牌,叫李承运头疼去。 但这风向还没改过来呢,顾文笙和王十三早已定亲的事便传开了。 相比谭令蕙要嫁同门师兄,无疑是顾文笙和王十三两人更具传奇性,吸引老百姓的目光。 一个名满天下的大乐师,多少大梁名门子弟想着托媒求娶,她自己却要嫁一个招安的反贼,听说那人还十分粗鲁。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 远在离水的文笙虽然听到风声,一开始并未在意。 叫她和亲? 真是敢想,且来问问她的琴愿不愿意。 同样李承运麾下的探子也没把这等隐私绯闻当回事,等他们觉出不对劲儿来已经迟了。 各地都有茶楼酒肆在戏说文笙和王十三,编得还有鼻子有眼,说顾文笙受伤,王十三陪她去南崇找燕白,两人孤男寡女朝夕相处,顾文笙一个姑娘家碍于名节,只好答应嫁给对方。 好一朵鲜花插在了牛粪上,不知引起多少年轻人扼腕叹息。 这不是趁人之危么,这王十三简直可恶。 李承运知道后勃然大怒,严令他治下地方官严查传言来处,再有散布者,以奉京的探子论处。 这可将付春娘担心坏了,特意跑去跟文笙解释,趁人之危一说她只偷偷在心里想过,真不是她说出去的啊。 文笙笑着安慰她。 到了文笙这等高度的强者,已经不甚在意天下人如何评论自己。 付春娘来时,文笙心情不错,她刚接到南崇那边王十三的来信。 王十三还不知道自己在大梁已经臭大街了,信里诉说想念,嘻嘻哈哈调了通情,最后说南崇一切顺利,舅母有了身孕,他和舅舅想要争取一下林世南,叫文笙派几个人,把师父卞晴川护送过去。 这事情好办,文笙和卞晴川说了说,至于护送师父的人手,她灵机一动,找来了王七和付春娘。 他二人过去,顺便把付兰诚也带走。 白云坞主的手再长,眼下也伸不到南崇去。 过去之后可以请医圣燕白帮着瞧一瞧,看那“神丹”之瘾有没有办法可解。 送走卞晴川一行,文笙耐心等着看暗中针对自己那人还有什么阴损的招数。 未过多久,对方终于把最毒的一招使出来了。 王十三是南崇人,同南崇的正二品大员江审言是亲戚。江审言掌管钱粮,素有财神之称,若非他能干,林世南所率大军也不会粮饷不缺,南崇区区小国早被大梁拿下了。 原来王十三也是外敌! 那顾文笙嫁他还不如和亲。 老百姓是最容易被煽动的,一时间群情汹涌,连投靠李承运的权贵世家都有了不同的声音。 同一时间,国师府云章院里,谭梦州不可置信地盯着大弟子简公绍,抖着手指了他:“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简公绍以头碰地,泣不成声:“师父息怒,都是徒弟治家不严。” 简公绍是来求师父收回成命,解除次子与谭令蕙婚约的。 他本不想来。 可儿子不知在哪里听了风言风语,说谭令蕙此次去江北,是为了私会鬼公子钟天政,说的有鼻子有眼,不容他不信。 儿子喝得大醉,回来大哭大叫,状若疯狂,说以前如何都忍了,没想到定亲以后,谭令蕙还敢给他戴绿帽子。他们是卖给谭家了还是怎的?鞍前马后这么多年,就换这样的对待? 简公绍怕硬按着儿子成亲,到头来变成一对怨偶,更没法在师父面前作人,只好硬着头皮来跪云章院。 谭梦州深知强扭的瓜不甜,眼里几乎喷火,却还是答应下来,又安抚了简公绍一番。 第四百九十一章 香消 打发走了简公绍,谭梦州逐渐冷静下来,命人叫来了谭大先生父子。 “当初我觉着简家小子虽然不聪明,好歹忠厚老实,没想到老实与蠢不过隔着一线,如此也好,省得令蕙嫁过去之后受气。我已与简公绍说好,先不要宣扬,等风头过了就说令蕙要给祖母守孝,不愿耽误对方,两下解决婚约。” 谭大先生颇为意外,想想简师兄这么多年鞍前马后侍奉父亲,同自己交情也好,没想到临了却因儿女婚事与谭家起了芥蒂。 令蕙任性胡为被人在背后说长道短,他这做父亲的难辞其咎。 他黯然道:“都怪儿子没有将令蕙教好。” 谭梦州摆了摆手:“我谭梦州的孙女,何需受那些臭规矩束缚,更别说令蕙是乐师,岂能以寻常女子的标准要求,难道她还一辈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只管相夫教子?” 谭大先生欲言又止,他隐隐觉着老父的脾气较以前母亲在时大了不少,也许是五弟失踪、母亲去世、三弟残废这接二连三的变故刺激了他,叫他变得护短起来。 谭锦华却不理会祖父、父亲怎么想,直言道:“我看这事也怨不得简家,简师伯不是外人,最好别因此生了嫌隙。华家还有几个小表妹,瞧着都比令蕙懂事,等我回头给简二做个媒。” 谭梦州向来拿这大孙子没办法,无奈地道:“你看着办吧。” 解决了简二的事,谭锦华若有所思:“最近乱七八糟的传言有点儿多啊,无风不起浪,怕是有人在悄悄拿令蕙的婚事做文章。” 谭大先生皱眉:“这般可恶。会是离水的那些人,还是姓钟的?” 钟天政阴魂不散,什么卑鄙无耻的事都能做出来,谭令蕙自从几年前认识他,简直就像是前世欠他的,中了邪一样。 至于离水方面,嫌疑更是不小。 全大梁都在议论王十三的身世。对顾文笙要嫁他口诛笔伐。这节骨眼上,搅黄了令蕙的婚事,相当于大大减轻了顾文笙所受的压力。 谭大先生越想越觉得这大约便是事实。叹了口气:“一会儿我找秦和泽谈谈,他这奉京府尹还想不想干,怎么能任由那些别有用心之人散布谣言。” 谭梦州冷笑:“那些王公大臣与咱们不是一条心,巴不得看我父子热闹。他们当老夫是聋子瞎子。不知道他们在暗地里同李承运眉来眼去!” 说到这里,他也有些意兴阑珊:“罢了。各人有各人的缘法。叫令蕙的娘和大嫂好好劝着些,跟她说,简家本是低嫁,既然不满。咱们也无需将就,祖父一定给她挑个胜过简家小子千百倍的夫婿。” 谭大先生回去怎么同夫人交待的暂且不提,单说谭锦华。回了自己的院子,同妻子吕氏将简家退婚的事说了说。道:“娘少不得找你,到时候你自己掂量着说两句,帮帮腔就得了,反正她也听不进话去,说再多也白搭。” 吕氏也是名门闺秀,闻言嗔了丈夫一眼,道:“哪有这么说自己亲妹妹的。” 谭锦华嗤道:“就因是亲的,才不得不给她擦屁股。从小就心比天高,想学祖母自己选夫婿,结果如何?你等着瞧,知道简家退婚,说不定她还会大大松一口气。” 解除了婚约,谭令蕙是不是如释重负,吕氏没有看出来,她只觉着小姑听到这消息之后脸上的神情似喜似怒,说不出的古怪。 华氏不放心,搂着女儿双目发红:“我儿别怕,祖父最是疼你,等你孝期一满,肯定会给你找个好夫婿,比那姓简的好过千百倍。” 谭令蕙点了点头,见母亲面有戚色,淡淡地道:“这话是祖父说的么,那您还担心什么?我们谭家人不但是领袖乐师,更掌着兵权,如今祖父发话,满朝文武谁敢说个不字,以前是孩儿想差了,生为女子又如何,想要什么,我应该自己去拿。” 她见母亲和大嫂都呆呆望着自己,嘴角翘起,古怪一笑:“再说那顾文笙都要嫁王十三了,女儿再是倒霉,也不会比她更不济。” 华氏一听顾文笙这名字就觉着头疼:“那不过是个山野村姑,虽然会弹两下琴,终是难登大雅之堂,你理她做什么?” 谭令蕙依在母亲怀里,眼睛直勾勾盯着窗幔上的金钩,喃喃自语:“天下女子,只有我和她是乐师,我不同她比,别人也会把我们联系到一起。” 虽然谭令蕙看上去十分冷静,不哭不闹,对退婚一事表现得很淡漠,华氏依旧是柔声细语开解了很久,过后又和儿媳说好了,两人轮流来陪伴谭令蕙,更吩咐紫竹等几个贴身丫鬟好好侍候小姐。 府衙差役与官兵一齐出动,在茶楼酒肆一番抓捕,敢于在这等公众场合放肆议论的少了,但谭家大小姐已经退婚的消息还是不胫而走。 老百姓顿时将注意力从顾文笙和王十三身上收回,悄悄议论原来真要把谭家大小姐嫁到吉鲁国去,以换得吉鲁军队从大梁退兵。 谭老国师真是德高望众,一心为百姓着想啊。 没见和吉鲁国谈判事宜便是谭家在全力推动么? 谭梦州父子听到这些话别提多窝火。 事情发展到这一步,有人在背后推动,制造散布谣言是怎么都跑不了了。 顾文笙可以不在乎名声,谭家的闺女却是奉陪不起。只有尽快解决吉鲁国大军,才能釜底抽薪,叫众人不再死盯着和亲这件事。 谭家人紧锣密鼓地商量布置,那边厢,谭令蕙在府里呆着气闷,要出府去散心。 以前谭令蕙还时常去去玄音阁女学,自从钟天政鬼公子的身份败露,她便很少去了。 到不是怕被人嗤笑,在谭家的地盘上。还没谁这么大胆,而是随着局势不断变化,她的那些同窗姐妹也已逐渐离心,很多姑娘由家里做主,匆匆退学出嫁,她即使去,也找不到可以说话的人。 身处热闹之中。心中的寂寞却无处排解。 这一回。她要去西山,说是想看一看深秋的红叶。 华氏不放心,想叫儿媳妇陪着一起去。谭令蕙却不愿意。 她又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再说西山她也常去。乐师出行,有三两个随从足矣。 华氏犟不过女儿,最后谭令蕙带着紫竹绿榴两个丫鬟。外加四名侍卫,一行共是七人。乘坐两辆马车,出了国师府直奔西山。 此时正是深秋时节,恰逢这天天气很好,万里无云。凉风习习,马蹄踏在山道上,一路留下清脆的响声。宛如一篇曲谱,一段乐章。 紫竹留在谭令蕙身边伺候。见她自从上了西山便叫卷起帘子,眉头也慢慢地舒展开,心神一松,笑道:“这景色真是美,小姐早该出来了。” 谭令蕙笑笑,没有作声。 紫竹又道:“不过一年里只有这前后半个月满山红叶如火,咱们来的正是时候。” 谭令蕙慨叹:“是啊,又是一年深秋了,时间过得真是快。” 紫竹一时不知该如何接话,怔了怔笑道:“小姐,一会儿咱们挑那最美的景致,您抚琴来上一曲,那可真是美人美景相得益彰,等您弹完琴,一定什么烦心事都没了。” 主仆两人说着话,马车渐渐上到山顶。 居高临下,才好赏那满山的红叶。 车夫找了个视野开阔处将车停稳,紫竹扶着谭令蕙下了车。 众侍卫散开来,在四周警戒。 这西山本是奉京权贵们别院首选之处,山庄林立,走在山路上,时常能遇到贵人家眷的车马。 但如今的西山较建昭帝活着的时候无疑冷清了好多。 好多山庄别院已被查抄,也有人去楼空,为主人所弃的。 谭令蕙赏了一会儿红叶,看上去并没有抚琴的雅兴,吩咐丫鬟随从道:“我们沿着这山路走走吧。” 走不多远,前面树木掩映中露出一角飞檐,这一大片庄园占地着实不小。 紫竹突见小姐站住,眼望庄园方向怔怔出神,暗觉不妥。 再一细想才反应过来,那片庄园的主人曾是程国公李承运,庄园南边是个庄子,北边是个马场,而那马场又被李承运送给了顾文笙。 小姐这是睹物思人了么,真是的,怎么哪里都避不开那顾文笙的影子。 她上前好说歹说,才分散了谭令蕙的注意,离开了那地方。 “小姐,时间不早,不如咱们先回去,明天再来接着逛吧。” “嗯。” “小姐,婢子脚都走疼了……”紫竹绿榴一边一个,仗着谭令蕙平时宠她们,想撒撒娇早些回去。 “再转转的。”谭令蕙这次却很固执。 一来二去,一行人转到了杨昊俭的山庄外头。 杨昊俭举兵造反,在京里的贤妃等人全都倒了霉,他的家产尽数被封,这山庄也不例外。 不过在建庄之初,他可是倍受建昭帝宠爱的,山庄位置之佳在整座西山数一数二,里头有山有河,修得巧夺天空。 紫竹笑道:“小姐可还记得,二皇子有回请您来赴宴……” 谭令蕙皱眉轻斥:“慎言,什么二皇子!” 紫竹掩口不迭,吐了吐舌头,道:“婢子这不是看没有外人么,呸呸呸,我说杨昊俭,他想要讨好您,却上了大公子的当,弄错了您的生辰。” 谭令蕙淡淡一笑,她自然记得,那时候自己还小,还不认得钟天政,杨昊俭丢了个大脸不说,后来那晚还闹起了刺客…… 谭令蕙脸上的笑容慢慢凝固,刺客坠河而逃,一直没有抓到,只听说是一男一女,男的武功甚好,女的会弹琴。 原来钟天政和顾文笙那时候就勾结在一起了。 她在众人护卫下走到了河畔,今年夏秋雨水甚多,河中水流很急。 谭令蕙随便找了块石头坐下来,将琴放在膝上。 她心中郁结,落指于弦,琴声凄清,散诸于河面,传出去很远。 谭令蕙弹琴,紫竹等人不敢打扰,齐齐向后散开。 只是稍停,两个丫鬟并四个侍卫惊讶地互望一眼,再向后退。 大小姐今天琴声有些古怪,丝毫没有顾及到他们的感受,若离得近了,他们不可避免觉着耳鸣心跳,承受不住。 四个侍卫足足退出了十余丈远,紫竹和绿榴更是不济。 谭令蕙没有管他们,目注前方,两眼放空,左手中指用吟,转动自如,直如“寒蝉吟秋”,右手食指连抹带挑,如鹤鸣九皋,声闻四野,带起一阵凉意。 谭令蕙自己都没想到,这等地方,这等心境,她竟然摸到了突破的契机。 琴弦“铮”的一声,戛然而止。 与此同时,似传来“哗啦”流水声。 紫竹几个不疑有它,怕打扰大小姐练琴,一时未敢过去,停了停,才试着走近,唤道:“小姐?” 可方才那块石头上只剩下一张琴,哪还有谭令蕙的身影。 几名侍卫登时吓得魂魄出窍,口里呼唤,一齐围上来寻找。 光天化日之下,就这么一眨眼的工夫,若说有人将谭令蕙掠走,那可真是太神出鬼没了,再说这附近根本没有能藏身的地方。 那就只剩下一种可能,大小姐表面装着浑若无事,其实因为最近的流言,心里已经萌生了死志,趁下人不注意,投河寻了短见。 几名侍卫纷纷下河去捞人,但河中水流太急,直到半日之后,才在下游找到了谭令蕙。 她被冲上岸,躺在那里一动不动,早已经溺水而亡。 消息传回谭家,华夫人顿时昏倒,全家陷入了悲痛当中。 官兵将整座西山封锁,谭老国师亲自带着儿子孙子赶到出事地点,召集奉京最有名的几位仵作一起验看,到最后也没查出什么疑点来。 谭令蕙从关中回来便性情大变,俨然受了很大的刺激,如今被退婚,名声又受损,万念俱灰,以死来证清白,不知有多少人在心里做了这样的判断。 谭老国师到真的受了很大的刺激,满腔怒火无处宣泄,很快他就找到了迁怒的对象。 都是顾文笙! 若不是顾文笙以令蕙来转移众人的视线,散布流言,令蕙不会死。 她不识好歹,拒绝联姻,又投机取巧赢了平雄岭之战,踩着谭家出名,以为老夫就奈何不得她? 出离了愤怒的谭梦州理智全无,直接向离水方面下了战书,他要亲自与文笙斗乐,一对一,一决生死! 第四百九十二章 应战 米景阳接到消息,吓了一大跳,连忙派快马星夜报到李承运那里。 他们这些人就是对文笙再有信心,也不认为她能斗过谭老国师。 人的名,树的影,谭梦州一代宗师,创出妙音八法,桃李满天下,可以说大梁乐师没有受他影响的屈指可数,这样的人要邀一个小姑娘斗乐,还是不死不休的那种,所有听说这消息的人无不为文笙捏了把冷汗。 接还是不接? 李承运没有多想,明知道谭梦州不会善罢甘休,还是立即便道:“不接。一回回的没完没了,退回去问一问,他们谭家还要脸不要!” 旁边几个谋士抹了把汗,道:“国公爷,您还是问问顾姑娘的意思吧。” 文笙这段时间刻意减少了同外界的接触。 她自然知道外头老百姓是怎么议论她和王十三的,就连新近投奔李承运的权贵世家们对此也都颇有微词,若不是王十三救过李承运的命,这些人不摸清李承运的态度不敢造次,还不知道会闹出多大乱子。 王十三是南崇人,这是事实,辩无可辩,何况他和江审言是甥舅,还不是寻常的亲戚。 他现在人在南崇都城嘉通,就住在江审言府上,要和谈先要扫清障碍,协助江审言夺权,眼下正是关键时期,文笙又没有办法同众人说王十三是身在曹营心在汉,只好先不予理会。 不过文笙也没闲着。 她整日呆在将军府里,与住在这里养伤的杜元朴一起,遍邀五州名士,共同研究幽帝留下的算学和天文历法。 杜元朴对之十分感兴趣,他两腿伤得甚重。便叫亲兵找工匠做了一把轮椅,推他在院子里,用一堆湖石和百名兵士排摆九宫八卦大阵。 若是能将那最为高深的奇门遁甲弄明白,用在排兵布阵上,纪家军的战力必定会有极大的提升。 文笙拿着瑶琴随意坐在一块石头上,沐浴着秋日暖阳,望着众人忙来忙去。不时出言指点。到也自在。 这时候进来一名亲兵,凑到文笙身边小声禀报。 谭老国师的战帖送到。 文笙皱了皱眉,站起身。在旁边找了个僻静的房间,叫人进来细问究竟。 不大会儿工夫,杜元朴被亲兵推了进来。 “看你脸色不对,可是出了什么事?” 文笙叫报信的人把情况再同杜元朴说了说。 “谭家大小姐没了。怎么死的尚不清楚,但看起来谭老国师怪上了我。” 杜元朴不在京里。离水方面消息远不及之前灵通。 他听完“咦”了一声,感觉此事颇为棘手:“不能答应他。” 文笙道:“先等等,把前因后果查明白了再说。谭令蕙怎么会死了呢?” 谭令蕙之死闹得动静特别大,官府中有很多捕头仵作到场。千方百计想找出其中的疑点来,谭梦州又没下令封锁消息,文笙不过疑惑了两天。派在京里的探子便随后将谭令蕙在西山投河,溺水死亡的细节送了来。 文笙这才搞清楚谭梦州为什么对自己那么大的火气。 可要说流言满天飞。文笙也是受害者,不管她还是李承运,都未指使人去将谭令蕙揪出来当挡箭牌,再说谭令蕙会因为名声受损,婚约被退而寻短见么? 其中必有古怪。 定是有人为了促成她与谭梦州生死相斗,暗下黑手,神不知鬼不觉取了谭令蕙性命。 如此丧心病狂,简直是疯子一样! 文笙斟酌再三,写了封言辞恳切的信,派人送去给谭老国师。 信中所写,就是上面的这些解释和猜测。 她恳请谭老国师先冷静下来,查清楚谭令蕙的真正死因,勿中敌人毒计,令亲者痛,仇者快。 至于斗乐,她并不擅长与人争斗,等这件事水落石出解决之后,世道太平了,她愿意以《希声谱》与谭老国师切磋一番,一决生死还是免了,她甘拜下风。 文笙有太多的事等着做,对当乐师第一人没有兴趣,既然对方逼得紧,她退让一下又何妨。 再说她“甘拜下风”也是真的,有谭大先生的前车之鉴,谭家人不会再给文笙施展“连枝”的机会。 谭梦州约战特意强调一对一,就是出于这种考虑。 文笙在回离水途中,单打独斗险胜“藏头猱”陈老已经是使出浑身解数,谭梦州琴技比陈老高出何止一筹,不用战文笙便知自己获胜的机会实在微乎其微。 送走信差,文笙想到之前谭大先生是怎么对待自己书信的,担心这父子俩都是一个脾气,眼下又正在悲痛当中,自己连夜写的信,说不定还未拆开来便已经粉身碎骨。 不过这也是无可奈何之事。 当务之急是找出暗下黑手那人。 杜元朴推测道:“会不会是钟天政?鬼公子向来唯利是图,不择手段。他想要刺激谭家众人尽快和咱们动手,不管谁输谁赢,剩下一方必定元气大伤,他也就有了机会卷土重来。” 谭梦州约文笙斗乐,有脑子的人都知道,文笙应战的可能性很小。 那接下来谭梦州会如何,自是倾尽全力向李承运施压,施压不成,点齐兵马来打李承运的五个州,必要出了这口气不可。 只不过是杀一个谭令蕙,弄成自杀的假象,便能坐收渔利,这简直太划算了。 谭令蕙好歹是个乐师,身边又有那么多护卫,旁人要杀她,尚需费一番手脚,钟天政要杀她,说不定勾勾手指,那位大小姐便任君处置了,再容易不过。 “还有之前那些谣言,旁的也到罢了,王十三在南崇那边的情况。可没几个人知道。” 文笙有些犹豫,一方面,她觉着杜元朴不愧多智擅谋,这番分析句句在理,一方面,她内心深处又隐隐觉着不知哪里不对劲儿。 她比杜元朴要了解钟天政这个人。 只是这份了解,不知会令她更接近事实真相。还是会影响她的判断。 文笙心中困惑。不知不觉走到了关押段正卿的院子外头,正要迈步进去听那老家伙怎么说,一名把守将军府外门的亲卫队长匆匆过来。离远招呼:“顾乐师,有人给您送了封信。” 那信就拿在他手里,薄薄一封,皮上封着火漆。 文笙奇道:“谁的信。送信的人呢?” 那队长面色古怪:“不知谁写的,送信的是个寻常百姓。受人所托,一问三不知。听说是给您的信,自告奋勇就帮忙送来了,连对方的酬谢都没收。” 文笙也觉着有异。道:“那打开来看看吧。” 她伸手欲去接信,那队长却没当即交给她,道:“还是小人来拆吧。听说有些江湖伎俩叫人防不胜防,顾乐师您别着了奸人的道。” 说话间他退后两步。避着风将信皮拆开。 里面只有一页纸,送信的人颇有闲情雅致,还折成了方胜形状。 这与亲卫队长想的不一样,他登时有些尴尬,抬手摸了摸后脑勺,嘿嘿一笑,将信递给了文笙。 文笙莞尔一笑,谢过对方好意,接在手里,慢慢打开。 信纸上,不过短短几句话,却令文笙目光为之一凝。 钟天政的笔迹。 内容很直白:“不是我做的,不信叫段正卿带你来见我,我亲自与你分说。” 文笙皱着眉头陷入了深思。 钟天政不知藏身于何处,看样子离她不远。 他消息到是灵通,这节骨眼上竟敢约自己见面,意欲何为? 文笙打发走了那亲兵队长和院子里的纪彪等人,去见段正卿。 她将那封信丢在段正卿眼前。 段正卿抓在手里,眼睛一亮。 “出事了?看样子事情还不小,顾姑娘,你能不能告诉老朽,是白云坞的人再度出现,还是谭家的兵马打来了?” 文笙看他那唯恐天下不乱的模样,不由地咬了咬牙,冷冷地道:“在关中时,钟天政是这么说的?你们怎么知道谭家兵马会打来?” 这些日子可把段正卿憋坏了,也不卖关子,唾沫横飞:“这不是明摆着么,主弱臣强,谭家和程国公的矛盾不可化解,早晚要有一战。再说顾姑娘您,我家公子曾有言在先,您是这天底下唯一掌握了《希声谱》的人,谭梦州琴艺停滞不前已经有好些年了,他爱乐成痴,别的事还能做做正人君子,唯独这一件,他必是要想尽办法,学会《希声谱》才罢休。这便是人性,只是当初这些金玉良言,您听不进去。” 文笙默然,这番话听着耳熟,她还记得钟天政当时是在杀了凤嵩川之后,当着孙长义的面说的。 知师莫过徒,而孙长义没有一字反驳,他不敢为谭梦州打包票。 段正卿觑着文笙神色,看她流露出几分惆怅之意,趁机叹道:“这是大势所趋,避无可避。从这一点讲,谭五公子早早去了,也未必是坏事,他若是活到现在,看他祖父和一众叔伯为了《希声谱》丑态百出,心中不知会多么难过。” 段正卿一直觉着文笙与钟天政反目成仇,根源就在谭瑶华的死上。 眼见有机会解开文笙的心结,他这做下属的自要不遗余力。 谁知他话音未落,文笙便冷冷看了他一眼。 “别的事休提。钟天政在哪里?你如何带我去见他?” 段正卿心头猛跳了两下,定了定神方道:“公子在海上。您要去的话,咱们便乘着一艘小船,船上只留两名水手,由老朽带路,便可见到。” 文笙点了点头:“叫他先在海里等着吧。”说罢连那信也没往回拿,转身欲走。 段正卿急道:“大敌当前,顾姑娘你想想谭家的大军打过来要死多少人,难道就不能换你去与公子见上一面么?” 文笙充耳不闻,头也未回出门而去。 数日之后,文笙的信送到了谭梦州手上,但却并未能扭转局势。 谭梦州心意已决,一边给李承运施加压力,督促文笙应战,一边派人再赴吉鲁大军营地,同特慕尔商谈。 这次不知私下里许了什么好处,双方很快达成共识,特慕尔下令全军开拔,返回吉鲁国。 谭梦州清除了所有后患,转回头来,兵分三路,二十万兵马逼近开、邺二州。 要么叫顾文笙出来应战,要么开打,看朝廷大军此次能不能打下李承运的五个州。 战书下到离水,李承运麾下很多官员脸色都变了。 先前只与杨延率领的几万朝廷军队打,就够叫他们提心吊胆的了,眼下谭家人收拢了朱子良的大军,整合各路人马,纪南棠的兵还不到人家的四分之一,以寡敌众,能不能守得住? 奇门遁甲阵法的研究有了很大进展,杜元朴几乎是到了不眠不休的地步,他同文笙感叹:“真不是时候啊,若是再晚上一两个月就好了,有两个月,能练出一支精兵来,有半年,差不多能全军普及。” 李曹提醒诸人:“那姓钟的还在海上呢。” 文笙向段正卿套出钟天政在东海的消息,立刻就告诉了李曹,叫水军多加留意。 仔细算算,当日勤王大军屡次折损,尚能剩下三四万人,除此之外,钟天政手里还握着一支新乐乐师,实力不容小觑。 但李曹派船在海上搜寻,一直没有找到对方。 没有好处的事,钟天政从来不做。 文笙猜测他要见自己,多半是想要趁火打劫,而他出手的条件,十有八九是关押在开州的那一大批东夷战俘。 道不同不相为谋,见面徒惹不快,那不如不见。 有一个想法,在文笙脑海里已经盘旋好几天了。既然说到这里了,她暗叹一声,开口道:“那就应战好了。” 李曹和杜元朴一齐向她望来。 文笙淡淡一笑:“要拖两月还不容易,我马上给谭梦州写信,只要他退兵,我便答应与他一对一,我来定斗乐的时间,叫他定地方。” 李曹急道:“和个行将就木的老不死斗乐,你这是何必!” 文笙沉声道:“他谭梦州不惜以五州百姓,数十万将士的性命相胁,这一战注定不会有好结果!” 第四百九十三章 备战 谭梦州和顾文笙斗乐,意味着数十年稳坐乐师第一人宝座的谭老国师终于有了对手,这场生死战由开始到结束,丁点儿风吹草动的消息都将牵动天下。 因为是谭梦州主动约战,且出动了大军以势相压,咄咄逼人,对方是个女子不说,年纪小的可以当他孙女,这以大欺小的名声算是坐实了。 这等情况之下,文笙不回应便罢了,既然应战,不趁机讨要点彩头,实在是对不起自己。 原本杜元朴想要亲自走一趟,去帮着文笙与谭家商定此战的赌注,却被文笙劝住了。 一来杜元朴身上还带着伤,受不了长途车马劳顿,再者,谁不知道他是纪南棠的左膀右臂,文笙觉着这场赌斗输也好,赢也罢,后果都由她一身承担,绝不能牵连到李承运和纪家军。 所以去帮她谈条件的人可以不那么机敏,没有厉害的口才,却一定要与纪家军没有太深的渊源,才不会被对方反将一军。 她请了戚琴和安敏学代她前去同谭家人交涉。 这两位都是乐师,戚老办事向来牢靠,安敏学出身名门,熟悉谭家众人,如今他整个家族都倒向了李承运,从旁协助,给戚老打打下手到也合适。 按文笙的意思,这一战她若是输了,自是万事皆休,任由对方处置,可若是侥幸赢了,不能放过谭家。 她不像谭梦州非要赶尽杀绝,到时候谭家人包括徒子徒孙乃至姻亲附庸在内,全都从战场上离开,从此不问政事。 想讲学、想游历还是打算离开大梁,都悉听尊便。身为乐师,就只弹弹琴吹吹箫研究一下学问好了。 如此一来,也算是釜底抽薪,解了李承运当下的燃眉之急。 涉及太皇太后,想来谭家的决心也不是那么好下,戚琴和安敏学代表她去了大可慢慢地谈,无需着急。能多拖延些时间更好。 谁想谭梦州不知是急于出心中的这口恶气。得到《希声谱》,还是看出文笙是想要拖延,笃定这一战他必胜无疑。所有条件尽数答应下来。 戚、安二人此去不过七八天,便已是商定好了细节,拖无可拖,这场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斗乐定于冬月十七。在密州的顺金山进行。 密州位于开州以北,远离战火。一直由朝廷控制。 州内多山岭,东边临海,有铁福港比较出名,当日王十三在冰刹岛做海盗头子。还曾向密州的地方官勒索过几艘大福舰,密州官员想起来便恨得牙根痒痒,这次全国诋毁王十三。数他们骂得欢。 这顺金山在密州以险峻出名,到是小有名气。文笙接到戚琴传信后便是一哂:“顺金?谭家这是吸取了平雄岭的教训,特意找人算过了吧?” 按五行之说,西方为金,奉京和离水相比,可不是位于西边么,谭梦州这是不管有用没用,先讨个吉兆,免得阴沟里翻船。 文笙一笑了之,并未在意。 此时才刚十月下旬,离冬月十七还有大半个月的时间,足够准备的。 纪南棠叫文笙别管顺金那边,临阵磨枪练上半个月的琴,看能不能有所突破。 他命景杰亲带一队斥候,又捎上了厉俊驰等江湖好汉,偷偷潜入密州,把顺金山的地势地形侦查了个遍,再画成图册,好叫文笙人不必亲至便心中有数。 离水众人无不为文笙捏着把汗,此战赢了还好,她凭着一己之力改变格局,消除了一场大战,再为李承运立下奇功一件,可一旦输了,她便会陷入万劫不复之境。 而对手是谭老国师,怎么看她获胜的希望都很渺茫。 这半个多月,众人不管与文笙交情有多么深厚,都不敢前来打扰她,好叫她安心练琴。 不过在一开始,文笙知道自己和谭梦州的赌约轰动大梁十二州的时候,私心里很希望能再次收到钟天政的信。 他应该知道这一战自己赢得可能微乎其微,所有谭家人退出战场,这不但对离水方面有利,对他也是大有好处。都到这时候了,他为什么还不肯将最后一篇《希声谱》交出来,好叫自己多几成胜算呢? 可是没有。 文笙只是等待了两日就不再奢望,求人不如求己,她现在掌握的《希声谱》足有八首,对方的技艺也不过是八法八重。 谭梦州技艺通神,叫她有高山仰止的感觉,这是她几年前在奉京求学时留下的印象,而如今,她早已不是吴下阿蒙。 奇门遁甲那么晦涩高深的学问,她只用了十五天便窥见门径,若这大半个月她将全部心神沉浸于《希声谱》,未必不能更上一层楼。 时间一晃,就到了冬月十三,文笙出关。 身体虽然疲惫之极,精神却很亢奋。 文笙很想再晚上两天,但决战之日不等人,冬月十七马上即到,她也该把事情交待一下,然后起程了。 这段时间文笙都住在师父家中,第一个拜别的人自然是王昔。 一转眼聂信厚的儿子已经能跑会叫人了,王昔很是喜欢他,准备等孩子大大就为他启蒙,小家伙围着他“爷爷”“爷爷”地叫,王昔脸上乐呵呵的,到不寂寞。 小家伙和文笙熟得很,看她进门,叫道:“顾姑姑,姑姑!”跑过去叫抱。 文笙同师父打过招呼,见他鼓着小脸,叫得像只欢快的小鸟,心下喜欢,弯了腰抱起他。 王昔很是担心文笙此去顺金,脸上却不敢露,道:“你准备好了?” 文笙点了点头:“徒儿今天就出发。”出发前,她还要回家一趟,再去见见李承运、纪南棠等人,还要给远在南崇的十三留封信,该交待的都需交待好。这么一算,时间也很紧张。 王昔欲言又止,文笙明白师父心里的感受,摸了摸聂家小子的头,将他放下,去到师父面前,跪下来。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头。 王昔忍不住长叹一声。老泪纵横。 文笙笑笑,起身张开双臂,拥抱住白发白须的老王昔。柔声道:“师父放心,笙儿会很快回来。” 打从师父那里出来,文笙想着接下来该去舅舅李荣家,跟一家人告个别。 走到大门口。把守大门的是一队纪家军精锐,兵士们看她露面。争先恐后地打招呼。 一旁门房里上了茶水待客,杨兰逸正捧着茶盏出神,闻声蓦然一醒,“腾”地站起来。几步到了文笙跟前,喜道:“顾,我可算是等着你了!” 文笙听这话莞尔道:“怎么。你在这里等我很久了?” 杨兰逸紧走这两步才发现坐得太久,腿都麻了。呲牙咧嘴:“可不是。” 旁边一位队长笑道:“杨乐师在这门房里一连喝了十天的茶,知道在姑娘练琴,没有进去打扰。” 杨兰逸瞪眼:“那不是你们说的么?” 文笙顿时有些过意不去:“我确实一直在练琴,不知道你在这里等着,可是有什么急事?” 杨兰逸支支吾吾:“没事,这不是怕你去顺金山之前见不着你吗?” 文笙只当他是来送行的,笑道:“今天下午走,我走前会将大家叫到一起,好好告个别,哪会见不上面?” 说话间两人出了家门。 等马车的工夫,杨兰逸凑上来,悄声道:“顾,我想和你一起去顺金,带上我吧,好不好?” 文笙计划只带着厉俊驰几个前往,其他人全都留下看家,以防万一。 她歪着头,将杨兰逸由头打量到脚。 杨兰逸还当文笙在估量他的实力,着意挺了挺胸,道:“我都想好了,你喜欢谁不喜欢谁,只要你觉着开心就好,别把它当成一种负担。” 文笙心中莫名,这话从何而起呀,她可从来没把男女之情当成负担。 不过杨兰逸平时说话就经常叫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文笙想说点儿别的,未等开口,听他又道:“这些日子我总听人在背后说十三哥的坏话,那都是些坏人,站着说话不腰疼,顾你别往心里去,我寻思着十三哥没在,不如由我替他送你去顺金。” 文笙又是好笑又是感动,道:“十三现在在做的也是要紧事,一时脱不开身,他要是在这里,我也不会叫他去顺金,而是有更重要的事托付给他。不如你替他做这个吧。” “好啊,你快说。” “谭老国师此次非揪着我不放,怕是中了他人的设计,我一直觉着谭令蕙的死另有玄机,那人说不定就等着我们生死斗好趁火打劫,你和大家一起,一定要把家看好了。” “这样,好,你尽管放心,包在我身上。”杨兰逸几乎要拍着胸脯跟文笙保证。 如此说定,剩下的半天时间他想一直陪着文笙,干脆等马车来了,也赖着上了车,与文笙一起到了李家。 这两年,文笙只要人在离水,便时不时回来看看,这次一走,不知道还能不能再见面,她心里要说不惆怅怎么可能。 李家静悄悄的,老老小小明明都在家,气氛却有些压抑。 同以往回来时全家透着生疏客套不同,今天所有人看到文笙,脸上都明晃晃写着担心。 文笙安慰众人一番,特意留下吃了午饭,方从李家出来,驱车直奔国公府。 李承运这里就简单了,人手早已召集起来,该安排准备的都已备齐,只等文笙。 文笙带着杨兰逸通报之后进屋,见众多的乐师将领会聚一堂,气氛颇为凝重,笑道:“不急着出发,我还有封信未写,先借国公爷的地方一用。” 众人见她这当事之人谈笑自若,心弦齐齐一松。 李承运吩咐管事引她前去,道:“好,你且去慢慢写,我这里备了酒,写完了过来,大家都想要敬你一杯,以壮行色。” 文笙平时很少沾酒,不过这时候何妨破例,笑道:“那我先谢谢国公爷以及诸位了。” 她随管家去了东厢李承运的书房,书童上来伺候,管家将他打发了,亲自给文笙磨墨。 文笙提笔蘸了墨,对着空空一张花笺,一时沉吟没有落笔。 管家见状知机地将砚台放到一旁,垂手退了出去。 文笙到不是防着他,只是这封信是写给王十三的,文笙思来想去,区区几页纸,此时实难表达自己心情之万一。 这一去还能回来么?杨兰逸其实说得不错,走前不能同十三见上一面,实在遗憾。 《明日真经》想来还在困扰着他,这么久未用琴声帮着十三调理,也不知他身体怎么样了。 而文笙最想说的不是这些,若能得胜回来,以后有的是时间团圆相聚,到时再说也不晚,她想同十三说说,若是自己这一战输了,不要太难过。 按十三的性子,轻生虽不至于,怕是会颓废一阵,而且冲动之下不知会做出什么事来。 到时他再如何难过,自己也不会知道,这是她对不起十三的地方,只希望他能尽快调整过来,好好过这一辈子,她会在来生等着他再续前缘。 但这些叮嘱的话语一旦落到纸上,不说十三看到会是什么心情,也不会起到该有的效果,多半还会适得其反。 文笙对着空白信笺坐在那里的时间有些久,斟酌再三,苦笑着叹了口气,喃喃道:“算了,还是叫你开心一下吧。” 她笔走龙蛇,源源不断的思念从笔端落于纸上。 什么我若死了你去找别人,我们这么般配,天造地设的一双,谁想来拆散,都会遭天打雷劈,所以别担心,我会很快回来,等我回来,我们便禀明天地,凤凰于飞,结百年之好…… 文笙带着笑意很快把信写完,拿起纸来对着墨迹轻轻吹了吹,心中变得轻松而坚定。 此战必须要胜,此行必须要从顺金山回来,还有十三在南崇等着她呢,那般真情意,如何可以辜负! 等墨干了,文笙小心将信折好,收在袖中,回到大堂,与李承运等人告别。 酒已备好,李承运亲自代众人敬了一杯,为文笙饯行。 而后纪南棠、米景阳一一上前。 三人敬过,络绎不绝还有人上前,却被李承运拦住。 文笙将给王十三的信拜托给了杜元朴,带着厉俊驰几人出发。 大家一直送到离水城外。 文笙催马走出很远,还听着后头传来杨兰逸的叫声:“顾姑娘,旗开得胜,马到成功啊!” 第四百九十四章 顺金 文笙一行幸好早走了两日,冬月十五这天他们刚出开州,进入密州境,天空便飘起了雪花。 雪越下越大,到傍晚时变成鹅毛大雪,地上积了厚厚的一层。 寒风凛冽,掀起大片雪雾,奇怪的是天上却没有什么云,只见西边红彤彤一片。 厉俊驰见多识广,同文笙道:“顾姑娘,看样子明后两天怕有大风雪,咱们今晚别住宿了,连夜赶路,明天上午就差不多能到地方,只要顺利到了顺金山脚下,管它刮风还是下雪!” 文笙应了声“好”,众人冒着雪继续赶路。 果不其然,第二天天还未亮,下了一阵冰雹,风陡然间大得能将人刮走,不大会儿工夫,路上结了厚厚一层冰,马匹走在上面都打滑。 厉俊驰催马小心跟在车旁护送,扬声道:“兄弟们坚持一下,前面马上就见着顺金山了。” 文笙坐在车里,手里握着顺金山地形图册,古琴“太平”在出门之前经过了一番细致的保养,放在旁边。 一夜未睡,她感觉颠簸得快要散了架,掩口打了个哈欠,暗忖这场忽如其来的大风雪不知会给斗乐带来什么样的影响。 厉俊驰等人之前已经探明,密州的地方官对谭老国师亲自来顺金山斗乐十分重视,提前半个月便将进山的路控制起来,又陪着谭家派来的人在山里到处查看。 顺金山分为东西两峰,东峰走势稍缓,西峰下临深渊,悬崖陡峭,除此之外。又有山腰的天然观景台和几处山谷,不到最后时刻,委实很难判断谭老国师会选中何处斗乐。 从隐约望过朝阳中的顺金山,到走完这十余里山路,到达山脚下,足足又过了两个时辰。 文笙等人赶在中午之前到了目的地,人困马乏。先找地方休息。 等到了才知道。这次斗乐影响有多大,平雄岭那回的动静与现在一比,简直是小巫见大巫。 大约是因为全大梁都听说了。一旦谭老国师输给了顾文笙,眼下正如日中天的谭家人就要全部退隐,这对时局的影响几乎是改天换地,所以不管是什么人。属于哪一方的势力,只要是对大梁的未来稍微关心的。都尽量安排了人员赶来密州,希望第一时间便得到准确的消息。 这些看热闹的,到得可比文笙早,所以他们没怎么受到风雪影响。一早便住到了顺金山周围,呼朋引伴,简直比赶庙会还热闹。 虽然他们中间绝大多数都觉着此战谭老国师胜券在握。根本是十拿九稳。 这从各处设下的赌局盘口就能看出来。 下注的情况几乎是一边倒,押文笙赢的差不多都是怀着爆冷捡漏的心理。 文笙一行没有声张。混迹于这些人中间,先找地方住了下来。 半天时间一晃过去,冬月十七这天清早风没有那么大了,雪却一阵大一阵小,始终不见停下来。 厉俊驰几人见状愈加担心。 在他们想来,谭老国师人老成精,走过的桥怕是比文笙走的路都多,什么意外没遇上过,这样的风雪天斗乐,必定是对他有利。 不知道对方肯不肯把斗乐延后几天,等天晴了再开始? 文笙看着到是颇沉得住气,听厉俊驰如此一说,笑道:“那等会儿我同他商量商量。” 她到不是觉着下雪不便,而是既然有现成的理由能拖延一下,为什么不用呢? 众人看着时间差不多了,驱车去山口与谭家众人碰面。 山口处一早就等了很多人,有官兵把守,他们进不了山,只好在旷野中散开,三五成群捱着冻等侯。 起先厉俊驰几个护着马车过来,还未引起众人的注意,等见那一行人不避不让,直直往山口去,不知谁喊了一声:“离水来人了!顾文笙来了!” 很快乌压压的人群尾随马车,向着山口聚拢过来。 顾文笙当真准时来赴约了。 车到近前,赶车的汉子吆喝一声将马车停稳,回头道:“顾乐师,咱们到了。” 厉俊驰催马上前,虽然马行冰雪山路时有打滑,但他却坐得稳稳的,遥冲把守进山之路的人一拱手,客气道:“在下离水程国公麾下厉俊驰,护送顾乐师前来,不知谭老国师可曾到了?还请诸位通报一声。” 对面关卡为首的是谭家的侍卫队长,谭老国师亲自约战,对手必须要得到尊重,尤其又当着天下人,这体现了谭家的风度与涵养。 故而他也抱拳回礼:“厉大侠,久仰。谭老国师已经到了,我等已派人前去禀报,还请顾乐师稍候。” 过不多时,山道上遥遥有一群人下来。 厉俊驰乃习武之人,眼神锐利,离老远一眼就认出了走在中间的谭大先生。 谭大先生穿了一身黑衣,身体微侧,一只手小心护着旁边老者,只看这毕恭毕敬的样子,他身旁那精神矍铄步履矫健的老者不会是旁人,必是谭老国师谭梦州无疑。 厉俊驰心中疾跳两下,饶是他大风大浪经过不少,看到这等大人物,也不禁手心有些出汗。 他圈过马头来,回身对着马车道:“顾乐师,谭家人下山来了。” 车帘撩开,文笙不紧不慢下了车。 文笙今天穿了件淡黄色的素软缎立领长袍,袖口上绣着朵朵芙蓉,风雪天,外头又罩了件月白色的棉斗篷,头戴雪帽,露在外边的脸没有巴掌大,肤色莹白如玉,看上去比真实年纪还要小上几岁。 她穿得虽然厚实,看身影,非但不觉臃肿,竟然透着几分纤细出尘之气。 文笙就这么着怀中抱着琴,脚踩积雪。坦然自若地向着谭老国师迎过去,无视了远处传来的“嗡嗡”声浪。 但人群里偏有几人叫得很大声,实在是想忽略都忽略不了。 “顾姑娘,好好比,我在你身上押了一千两!你要是输了,我就……” 这人话一出口,便引起一阵哄笑。众人七嘴八舌。声音之大瞬间将他接下来的话淹没。 很快自另一个方向又传来更为响亮的呼喊:“顾姑娘,你们就在这里比吧!”“就是,当着我们大家的面。叫我们开开眼,进山去我们就看不到了。” 文笙足下顿了顿,没有回应。 陆汾在旁保护,闻声到是回头比了个手势。口里嚣张道:“顾乐师是没问题,只是谭老国师怕输不敢!” 只是四下里太过嘈杂。没人听到他这番话,否则虽然他说的是事实,看热闹的人却不知道其中的内情,非一齐嘘他不可。 谭家诸人还在孝期。包括谭老国师在内全都身着黑袍,白麻布束带,谭三先生右边袖子空荡荡的。也在其中。 一行人走下山,神色肃然。只是看着就叫人头皮发紧。 随着他们一行越走越近,山外众人渐渐消声,没有人敢再大声喧闹。 他们中间大多数人是第一次见到诸家诸子,更不用说谭老国师。 文笙微微躬身:“晚辈依约前来,见过谭老国师。”而后不等谭梦州回应,冲他旁边的谭大先生点了点头:“大先生,咱们又见面了。” 谭睿博神色登时有些尴尬。 文笙又转向另一旁的谭二先生,这次是真心实意鞠躬施礼,叹道:“学生见过院长。” 谭睿德一时无言。 隔了这么久见到顾文笙,令他很难不想起自己的儿子,心中顿时如刀割一样难过。 谭老国师见状哼了一声:“既然来了,那就请上山吧。” 文笙站住未动,道:“斗乐之前,我要听诸位前辈当着天下人亲口再应承一回,此战若我输了,单凭诸位发落,若文笙侥幸赢了,那便如何?” 谭老国师冷笑道:“你若赢了,谭家老老小小便从此归隐,不问政事,就连玄音阁的乐师,只要同我们沾亲带故,也一并包括在内。” “如此甚好。我相信依您的威望,谭家的地位,不会出尔反尔。”文笙的目光自谭锦华、谭康华等人身上掠过,转回谭大先生脸上,又道,“前番平雄岭斗乐,谭大先生曾言,若是平手,也算晚辈赢,不知谭老国师您这回……” 她以问询的语气拖了个长音,谭睿博不知为何,心中一跳,突然涌上一阵不妙的预感,可不等他开口,老父亲已道:“也算你赢,还有什么要啰嗦的?” 谭梦州先后从大儿子、易氏兄弟和“藏头猱”陈虞口中了解了文笙的技艺,对这一战的结果非常有把握,若早便一对一,对方怕是连自己的大儿子都斗不过,何况是自己出手。 战平?怎么可能。 故而他被文笙拿话一激,便干脆答应下来,省得世人说他以大欺小。 文笙也是在来的路上想到了此节。 乐师斗乐,以平手收场的极其罕见,毕竟大家都是以攻击他人见长,相持不下就一直斗下去嘛,总有分出胜负的时候,尤其这次又挑明了是不留手的生死斗。 所以之前大家都将之忽略了,提也未提。 但罕见不是没有,万一发生了,总要有个说法,免得白忙一场。 谭老国师话一出口,文笙便冲着厉俊驰使了个眼色。 厉俊驰会意,气沉丹田,开口冲山外吆喝一声:“谭老国师有话,战成平手也算顾乐师赢!” 这一嗓子声传数里,震得两旁山道上的雪簌簌往下落,谭家众人只觉满耳都是回音“顾乐师赢”“顾乐师赢”,不禁脸色微变。 谭老国师重重哼了一声。 文笙目的达成,笑道:“上山吧,还请前辈们带路。” 两下合到一处,沿着山路往山上去。 文笙又道:“虽然这场乐斗已经是箭在弦上不能不发,晚辈依然要说,之前的谣言不是我散布的,我也是受害之人,再者,谭小姐的死与我亦没有半点关系,我就啰嗦这么多,事情早晚有真相大白的一天。” 本来今天这种场合,没有谭锦华说话的份儿,可他偏偏就开口问道:“姓钟的现在何处?” 文笙一哂:“我也想知道。” 谭锦华阴沉着脸没再说话,他突然插进来问这一句,也不知是不是信了文笙的话,怀疑钟天政在暗中捣鬼。 谭家余人都没有作声,只闻脚步咯吱,沉默着往西而去。 走不多久,厉俊驰诧异道:“这是要去西峰么,今天的斗乐在西峰进行?” 谭二先生道:“不错。” “这是因何,西峰本已险峻,再加上这么大的雪,一不小心便会跌落山谷……” 谭老国师本不想搭理厉俊驰,谁知他质疑起来没完,听到此处冷哼了一声:“一不小心?不会小心些么!” 文笙示意厉俊驰不必说了,对方挑西峰作为斗乐之处,必定有着他们的考虑,最大的可能是那里无法打埋伏,藏不住人,要说到了谭梦州这种程度,还会忌惮的,就只有《连枝》了。 事实也确是如此。 之前景杰、厉俊驰等人跑来顺金查探地形,谭家这边也来了不少高手,若非纪家军的斥候们机警,双方当面遇上都有可能,那边不是傻子,自然也有所察觉。 谭梦州担心到时候文笙又故技重施,派人悄悄藏匿在斗乐之处,山洞地穴防不胜防,不用多,只要两三个,自己便会阴沟里翻船。 所以他干脆把斗乐定在了西峰进行。 文笙到了地方一看就明白了。 也不知谭家怎么找到的,矗立在众人眼前的是一块巨岩。 这巨岩三面陡峭,一面是缓坡,可供人沿着坡走到石上。石质坚硬,巨石附近寸草不生,虽有积雪覆盖,也一眼能望过来,这周围连个洞穴也没有,别说藏人,连只兔子都藏不住。 谭家侍从早将缓坡及巨岩上的积雪收拾干净。 谭梦州接过琴来,伸手道:“就在上面,请吧。” 谭二先生温言对厉俊驰几个道:“我父和顾姑娘在上面斗乐,咱们离开这里,换个地方观战。” 之前谭家人到是没想到文笙只带了这几个人过来。 厉俊驰目送谭梦州和文笙上崖,心中担心不已。 第四百九十五章 谁是第一人 文笙跟着谭梦州,一前一后上崖去,很快就只见二人的背影。 谭家诸子商议说要换个地方观战,只留下几个侍卫,远远散开守住周围上山的路,剩下二三十号人呼啦啦争先恐后往对面一个小山坡上跑。 厉俊驰一时有些傻眼。 那山坡不是很高,周围到是无遮无挡,看这意思谭家人之前已经试过了,站在坡顶,能望见崖上斗乐的情形。 到底是一家之主,谭大先生、谭二先生几人的亲爹,再是厉害,这可是生死斗,做人儿孙的哪能放心得下,势必要想办法亲眼目睹斗乐的全过程。 据厉俊驰目测,那山坡到崖上的距离差不多在两里左右。 这么远,想看到崖上有人可得是个好眼神。 厉俊驰自忖即使他身怀武功,目力远超常人,也只能隐约瞧见文笙和谭梦州那些明显的大动作,绝无可能看清楚双方如何弹琴。 但他一个外行,就算看到双方如何弹琴又有什么用,他只要知道谁先收琴站起,谁先倒下就好了。 这么一想,厉俊驰顿觉心痒难熬,见陆汾几个眼巴巴望着自己,在等他下令,索性挥了一下手:“一起去看!” 之前平雄岭斗乐,厉俊驰可是跟着文笙去亲身经历的,在他想来,谭老国师那么大的名声,此战谭家捣鬼的可能性很小。 他们非要强调一对一,又挑中这鸟不拉屎的西峰,分明是怕了顾姑娘的手段,绝无可能趁他们不在,再派人上崖去滋扰。 没看连观战都得离这么远。相隔两里地,那是决计听不到古琴声的。 厉俊驰几人身手敏捷,赶在谭家诸子之前上了山坡,占了个好位置。 不过出于对乐师的尊重,他叫手下人往一起挤了挤,空出大半个坡顶给谭家,不及再说旁的。抬头眯眼。向着崖上望去。 这时候文笙和谭梦州刚刚上到高处。 不像他们在下面看,感觉崖上石脊只有窄窄一线,那地方厉俊驰之前曾经上去过。其实是颇为宽敞的一个平台,别说两人,就是十来个人同时席地而坐也完全坐得下。 就见文笙和谭梦州相向而立,中间隔了七八步远。寒风拂动二人衣角,这一幕使得斗乐还未开始。便充满了肃杀之气。 他们一个穿白,一个穿黑,颜色对比强烈,远远望去。竟然很好辨认。 厉俊驰只觉心跳疾如擂鼓,二人半天没有坐下,应是在说话。 他收回目光。往谭家众人望去。 看得出谭家诸子对谭梦州有很强的信心,到目前为止只见神色有些凝重。一个个还都挺镇定。 谭二先生眼神明显不及旁人,眯着眼睛问大哥和两个弟弟:“怎么样,可开始了?” 谭大先生道:“还没有。” 话音未落,谭四先生突道:“快了,顾文笙坐下了!” 厉俊驰连忙回头,果然崖上两人先后矮了半截,应是坐好准备开始了。 他眼睛眨也不眨,不敢稍离,耳朵却竖了起来。 他不懂斗乐,正好旁边有人讲解,不听白不听。 谭大先生叹道:“看样子是开始了,可惜离得太远,看不到二人的指法,不知父亲弹的什么曲子,那顾文笙又用什么办法来化解。” 他到是一上来便自行判定了攻防优劣。 “不知祖父多久能拿下顾文笙?”站在谭三先生身后的年轻人道。 厉俊驰几个虽觉这话刺耳,却知道不是逞口舌之利的时候,盯着崖上,全身绷紧,连口大气也不敢出。 谭大先生突然“咦”了一声。 厉俊驰心头疾跳,不知他有什么发现,可偏偏对方就此打住,没了下文。 谭睿博是妙音八法七重,又同文笙切切实实交过手,不论见识还是实力都高过谭三、谭四两个弟弟,担负着给众人讲解和教导晚辈之责,他这会儿是真想讲点什么,可偏偏不知该怎么说。 看不到两人的指法,听不到相斗中的琴声,只能跟着感觉走。 而感觉告诉他,斗乐开始之后,并非像他们父子之前预计的那样,形势一边倒,老父压着对方打。 顾文笙竟然撑下来,稳住了阵脚。 怎么可能? 他只在脑海间闪过这疑问,随着时间一点一点过去,谭家不少年轻人惊见崖上一黑一白两个人影犹自坐着不动,祖父竟没能手到擒来,一出手就拿下顾文笙,不由接连出声,问的都是“怎么可能”。 谭大先生不得不开口:“看来顾文笙从平雄岭下来,又有了突破。” 说这话时他自己亦有些不可置信,这才短短四个月时间啊! 但这是唯一的解释了。 按说到了顾文笙这等级数,莫不是想往前一步都难,谁像她,好像根本不存在瓶颈,以叫人惊惧的速度在飞快成长。 真叫人羡慕。 这时候突有一阵大风刮过,从山谷间掀起漫天雪雾。 天气骤然恶化,零星小雪随之转大。 山坡上观战众人齐齐发出“喔”地一声低呼。 还厉俊驰几个也忍不住随了大流。 只因雪雾这一上崖,中途遇到无形音波,立刻化作几条白龙,在二人间回旋。 谭梦州和文笙的技艺借着这雪雾现形了! 果不其然,这会儿是谭梦州猛攻,大举压下,文笙持守势。 谭二先生急问究竟:“大哥?” “父亲应该是在使第八法了,身前雪雾凝作巨龙,散成箭雨,幻化重如山岳,万窍怒号,中!这一下是结结实实击中顾文笙了,鹰隼擢雀。又中!好,点破涟漪,再中……” 这时候谭三先生和谭四先生凭目力已能琢磨个差不多了,谭大先生这番讲解完全是说给眼神不佳的二弟和一众子侄听。 他边看边说,全然不加思索,妙音八法于他而言实在是太熟了,反观文笙那边。他却半晌没有提到一句。 厉俊驰一开始听还觉心惊胆颤。这中了又中的,打个比方,就像两人比武。文笙这完全是单方面在挨打啊。 这还了得。 可“中”了半天,文笙依然还好好的。 乐战仍在进行,也没看出她明显不支来。 小辈们不敢提出疑问,谭三先生和谭四先生自己看得目不暇接。只有谭二先生面露疑惑:“顾文笙怎么……” 谭大先生摇了摇头,叹道:“她那支曲子实是保命的绝招。以不变应万变,我本觉着父亲有妙音八法巅峰之境足够了,谁想三两下竟还击不垮她,此时崖上没有旁人。她定是把那些不适都转嫁到了父亲身上。” 谭四先生淡淡地道:“就算如此,耗也耗死她。父亲精神之健旺,如高山大海。哪是她一个小姑娘可以企及。” 谭大先生却道:“正因如此,她才能坚持这么久不露败迹。” 厉俊驰一时未明白。直过了好一阵才回过味来。 两人此时的状态拿水来打个比方,文笙若是一桶水,谭老国师却可能有两桶,或者干脆就是一缸。 文笙这里水少了,可以去谭老国师的缸里舀,使两下持平。 现在的问题是谭老国师这缸里的水太多了,文笙只是随便一舀,桶就满了,想要比出输赢,就需等到两边都不满的时候。 等持平后文笙桶里的水只能达到一半或是三分之一,谭老国师随便使出一个大招,直接将文笙精神击垮,叫她再没有机会使出《连枝》来,斗乐也就结束了。 厉俊驰暗叫“不好”,顾姑娘一味挨打,全无还手之力,就算拖延再久,最终也是个输啊。 他这里心神恍惚,如坐针毡,谭家诸子心里却觉着麻烦不比。 顾文笙是个大麻烦,《希声谱》是个大麻烦,就连老爷子亲自上阵,竟也除了对耗别无它法。 其实妙音八法在谭梦州手里日趋完善,有很多出人意料的攻击手段。 其一就是震慑。 当年在丝桐殿,谭梦州当众施展妙音八法,当着文笙等玄音阁新生他可未使全力,那时候众人感觉的是震撼,感知陷在他营造出来的世界里,全然忘了外界现实。 即使是那些妙音八法在五六重的乐师,若谭梦州有心为之,也可轻易叫对方身不能动,看上去与痴傻无异。 但因《希声谱》有《伐木》,谭梦州只在开始时一试,发现奈何不了文笙,便再不做无用之功。 还有老三的那一式“振索鸣铃”。 在谭梦州看来,那不过是学到了点皮毛,他想要舍命一击,根本无需提前试探和铺垫,直接上手就好,别说文笙这一桶水,就是世上真有那比他实力在上的,也经受不起这一下。 只是这是同归于尽的打法,他是想拿下文笙不假,可不想搭上自己,既然拖到后来赢的还是他,这一招也同样没有了用武之地。 剩下还有诸如伤敌的同时滋养自身,以一敌众大杀八方等等,全在此战中派不上用场。 “要耗到何时?”谭家一个年轻人问。 “不管耗到何时,最后赢的依旧是你祖父。”谭三先生道,谭家诸子中他的耐心最好。 “那可不一定。”厉俊驰虽在旁边哼了一声,可心里却虚得很。 谭大先生开口道:“快了!” 此时又是一阵大风,风卷着雪花兜了文笙和谭梦州二人一头一脸,文笙还好些,看不出有异,谭梦州的黑袍却覆了一层白。 看不出谭梦州做了什么动作,应是突然有了个大的晃动,肩上的雪簌簌往下落,他身前出现了一片干净的虚空,雪如白练,直直飞出去,轰然撞在了文笙身上。 这是一记杀招。 观战众人大气也不敢出,谭大先生的讲解早停了,胜负立刻要见分晓! 文笙向后跌出,但琴还被她牢牢抓在手中,半空看不出她在琴上做了什么,撞在她身上的白练没有四散,而是仿如龙回头一样倒卷,以更暴烈的姿态击中全无防备的谭梦州。 厉俊驰远远看着,倒抽了一口冷气。 玉石俱焚! 他想起当年于泉港外海上那一幕。 顾姑娘就是这么回击的鬼公子。 那一回顾姑娘差点儿把命搭上,鬼公子钟天政遭到重创,从那以后一蹶不振。 上次是恰好有穆大夫在场还吊住了她一口气,现在她在崖上,这可如何是好?难道她早已想好要用这招,才特意激谭梦州答应战平也算她赢? 厉俊驰顾不得再看,拔腿就往山坡下跑。 他身后谭家众人一阵骚动,谭大先生高声叫道:“还没完!” 厉俊驰边跑边抬头,就听谭大先生道:“想要同归于尽?我父亲可不是钟天政!”虽是如此,他尖利的声音却暴露了心中的紧张。 果然他话音未落,一个黑色身影从地上爬了起来。 山坡上响起几声压抑的惊呼,就好像他们叫的声音大些便会惊扰到两里之外的谭梦州。 厉俊驰脑袋里嗡嗡作响,身后说话声仿佛离他越来越远,他不知不觉站住,傻傻盯着崖上,暗道:“输了?顾姑娘难道已经……” 这个叫人绝望的念头还未转完,奇迹出现,谭梦州对面竟然出现了一个白色身影。 是文笙么?厉俊驰抬手想揉一揉眼睛。 就听谭四先生恨恨地道:“又是那支曲子。” 话音未落,谭大先生突然惊呼:“小心!” 可惜他呼喊的对象离得太远,不可能听到。 不知道为什么,厉俊驰觉着自己的眼神突然变得好使起来,这一瞬间,两里之外崖上发生的一幕清晰出现在他眼前。 谭梦州伸手抚向琴弦,文笙也同时伸手,她的“太平”七根弦已经有五根迸断,垂在半空。 两个人都是强弩之末,端看谁先发声。 两只手几乎是同时与琴弦相触。 两人之间的石头地面就像被炸药炸开,一时间白的雪,黑黄色的泥土横飞,向着文笙呼啸而去。 就在这股音浪扑到文笙身上的同时,一道无形屏障在她面前打开。 屏障无形,厉俊驰却能轻易判断出它在推进! 以一股决然之气,挟着改天换地之能同谭梦州的这一击相撞。 巨大的斥力,将两人的距离迅速拉大。 转眼间,崖上已是空无一人。 第四百九十六章 谭家隐 谭大先生两腿发软,几乎站立不住,指了崖上颤声道:“快,上去救人!” 众人乱哄哄往那边赶。 厉俊驰抢在头里,向着崖上便跑。 混乱中谭家不知哪一个冲他喊了声“站住”,厉俊驰充耳不闻,陆汾几人身法不如他快,落在后面,担心厉俊驰寡不敌众吃亏,忙不迭叫道:“先救人,说不定人还有救!” 这时候谭家的侍卫纷纷反应过来跟上。 先前阻止厉俊驰那人是担心他第一个上崖去对谭老国师不利。 毕竟离着那么远看不真切,也许那二人此时正在上面躺着,这石崖他们之前亲眼上去看过,最高处足有三四个同乐台那么大,别说两人斗乐,就是二十人打团战都绰绰有余,怎么会摔下去? 一想到谭老国师跌落悬崖的后果,谭家诸人无不是两眼发黑,浑身血液倒流,脚底就像踩了棉花。 众人怀着侥幸之心冲到崖顶,离着数丈远,便茫然站定。 崖上空荡荡的,只留下一些碎石,却哪里还有人在? 谭家一名侍卫头领来到悬崖边儿探头往下查看,半刻后脸色苍白直起腰,回身往后头跟上来的谭家诸子望去,嘴唇嗫嚅,说不出话来。 谭锦华是谭家两代人中第一个赶到的,大喝一声:“都傻站着干什么?还不下崖去找!” 他身后包括谭二先生在内,好几人两腿一软,坐到了地上。 下崖找,真找到了活着的可能也很小,怕是连尸首都摔得七零八落。 谭家孙子辈中登时就有好几个痛哭失声的。 一场声势浩大的搜寻在崖下展开。厉俊驰几个夹杂在官兵和谭家的侍卫中间,实际是被监视了起来。 他们寡不敌众,只好隐忍着,先找人再说。 不管顾姑娘是生是死,总要找着人,他们才能回去对大伙有个交待。 顺金山西峰以险峻闻名,崖下地势十分复杂。加上连日大雪。也增加了寻人的困难。 这一场搜寻从上午一直进行到快天黑,山外那些看热闹的早就等得不耐烦了,人群中谣言四起。说什么的都有,可越是这样,越没有人肯走,哪怕饿着肚子也要等到结果。人越聚越多。 下午申时末,官兵在崖底石堆上发现大片血迹。厉俊驰和谭家几名侍卫攀援而上,在半空一块探出的大石上发现了谭老国师,人躺在血泊里,早已气绝身亡。 谭梦州是当场摔死的无疑。 谭梦州的尸体找到了。打破了谭家众人最后一丝幻想。 谭家子孙悲痛之余,也无心再寻找顾文笙。 这么高的悬崖,摔下来必死无疑。只不知掉在哪个犄角旮旯里,他们可没那心情替姓顾的收尸。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找着谭梦州不到半个时辰,消息便已经传到了山外。 谭梦州和顾文笙在斗乐中双双跌落悬崖,同归于尽。 一时间众皆哗然。 谭梦州死了,他发现了音律的力量,独创妙音八法,在谭家满门乐师之外更建立了玄音阁,乐师第一人的地位数十年无人能撼动。 他的死代表了一个时代的结束。 顾文笙也死了,此女短短几年间横空出世,效力李承运,为离水方面立下功劳无数,百姓对她盛赞之下诋毁也总是如影随形,如今流星寂灭,《希声谱》从此竟成绝响。 众人叹惋完了,才纷纷回过神来:他们还押着注呢,斗乐的两人都死了,这一战怎么算,谁输谁赢? 都死了,当然便是平手。 可谭家人偏偏又当众答应,一旦打成平手就算是身为后辈的顾文笙赢。 这么说,谭家人需得遵从斗乐前的约定,不论老幼尽数归隐,从此不问政事?哎呀,这可了不得,就不知道他们会不会出尔反尔。 同一时刻,顺金山。 谭老国师的尸体已经收拾妥当,装进了棺材。 谭家子孙侍从跪拜过,聚到一起商议。 好在这回女眷们都在京里,一众男丁虽然红着眼睛,脸上泪痕未干,却都尽量保持了安静,没有大哭大闹的。 很多人犹自一脸的茫然。 太意外了,谭家的顶梁柱就这么倒了,往后大家又该何去何从? 谭大先生看向三个弟弟,闷声道:“都说说看,接下来咱们该怎么办?” 兄弟几个互相看看,谭三先生先道:“你们定吧,我随便,怎么都好。” 谭二先生知道大哥心里肯定是有决定了,只是这决定对谭家而言太沉重,父亲刚去世,他拿这么大的主意必须得找个人一起分担,想了想,道:“这一战不管有多么意外和偶然,结果已经出来了。顾文笙的尸体虽然没有找到,对我们而言,至多也就是个平手。愿赌服输,赌约是父亲定下的,咱们所有人都没有反对,而今若是出尔反尔,徒惹天下人耻笑!” 谭大先生抬眼在周围一扫,发现除了几个侍卫欲言又止,大多数人都还算冷静,点了点头,问道:“老四呢?” 谭四先生沉声道:“已经走到这一步,咱们愿退,别人怕是未必肯呢。锦华呢,你来说说。你父亲叔叔们都老了,谭家早晚你来当家,原本这天下也是给你准备的。” 谭锦华上前两步:“四叔叫我说,那我就说两句。侄儿当初上战场打仗,结交将领,是想为五弟报仇,除掉那姓钟的白眼狼,其它什么富贵荣华全是狗屁,既然已经这样了,那就退吧。不但退,还要退得干脆利落,叫天下人看看咱们谭家是如何信守承诺的。祖父虽然不在了,高手谭家还有的是,若父亲和叔叔们没有好的去处,不如叫朝廷下道旨意。将天女湖给咱们,咱们到关中做岛主去。” 谭大先生见谭锦华说完无人反对,不少人看上去还较刚才振作了一些,知道儿子这番话打动了他们。 这几年和杨昊俭、钟天政斗,和白云坞的大周余孽斗,和李承运、顾文笙斗,就没过过几天安生日子。若非如此。哪会折损这么多人,家里丧事不断。打天下多难啊,风险又大。说到底他们骨子里还是想安安静静受人尊崇地当乐师啊。 有乐器在手,本来就可以过得舒舒服服,何必如此不知足。 谭大先生叹道:“既然大家没有不同意思,那就这样。只是可惜了你姑姑……” 谭锦华一哂:“姑姑身体康健。至少也有几十年好活,何苦非要做什么太皇太后。为姓杨的守江山?她若愿意,跟我们一起走就是,反正她几个女婿和李承运交情都不坏,也无需她操心。” 若谭梦州活着。他这等大逆不道之言,肯定会遭到一通喝斥。 可谭大先生对大儿子早已麻木了,想管也有心无力。摆了摆手:“等回了奉京,你负责去说通你姑姑。” 事情既然定下来。谭家人无需再患得患失,不管是不是心有遗憾,都像拜托了块大石,悲伤之余轻松了不少。 不提他们如何连夜离开顺金山,护灵回京,安排全家归隐的事,且说厉俊驰等人,抱着微弱的希望,在崖下整整搜寻了三天三夜,却始终没有找到文笙。 其间谭家人和官兵先后撤走,后面偷偷摸摸进山来的,都是些别有用心之徒。 厉俊驰带着手下赶走了不少贼眉鼠眼的人,连日忧心忡忡加上疲惫,铁打的汉子也经受不住。 他找了个石头堆坐下,喘匀了气,叫过陆汾:“我寻思着国公爷那里肯定已得着消息了,不过不管怎样,已经过去三天了,咱们得送信回去。小陆你跑个腿,把这边的情况当面禀报给国公爷和诸位大人。” 陆汾双眼通红:“厉大哥你能不能换旁人去,我留下来接着找顾姑娘。” 厉俊驰长叹一声:“你当我们几个不焦急么,我这条命还是顾姑娘救的。这见鬼的顺金山地势这般复杂,我怕顾姑娘跌下来,在半山腰挂住了,得不到及时的救援。快去吧。” 此时另一名兄弟一瘸一拐过来,把水囊递给厉俊驰:“大哥,喝点儿水。” 三天未出山,他们来时带的水早就喝光了,水囊里是刚化开的雪水,厉俊驰没作声,接过来喝了仰脖几大口,交还给那人,站起来拍拍屁股,吆喝道:“都歇好了没有,歇好了接着找!” 陆汾拿袖子胡乱擦了擦脸,哽咽道:“大家保重,我快去快回!” 虽然大家心里都跟明镜一样,按当时的情形,文笙从崖上摔下来之前便受了重伤,这么高的悬崖,谭老国师掉落在半山腰都摔死了,眼下半山腰能落足的地方基本上都找了个遍,文笙怎么可能活下来? 他们想的是一定要找到顾姑娘的遗体,送她返回家乡,风光大葬。 论功劳,顾姑娘以一张琴逼得谭家人全部归隐,止了多少杀戮,国公爷麾下,谁能大过她。 此时顺金山斗乐的结果就像飓风一样刮过大梁十二州,伴随谭梦州、顾文笙同时坠崖毙命这一消息的,还有谭家信守约定,子孙门人纷纷辞去官职爵位,不日就要离京的传闻。 消息传到离水,投到李承运麾下的权贵朝臣无不庆幸自己押对了宝。 经过谭家这一折腾,杨昊御是完了,放眼大梁,谁还能与程国公李承运一争天下? 李承运听说之后勃然大怒,带头蹦跶的直接下狱,余者好一通申斥:功臣尸骨还未找着,你们在那里额手称庆,是人乎? 挨骂的大都是这两年才投奔而来,李承运平时没什么架子,对老朋友颇为优容,在这些人的印象里,程国公还是昔时的奉京第一纨绔,直到这时候,才悚然而惊,一个个噤若寒蝉。 陆汾往离水赶,而离水方面也派了一支斥候赶往顺金山,想要迎回文笙,两下在中途错过,没能遇上。 等陆汾到了离水,将顺金山斗乐的详细经过向李承运和众位将领原原本本讲完,李承运接连下了几道命令:着米景阳派人时刻留意奉京的动静;再派精锐跟着陆汾返回,尽全力找人;由李曹、杜元朴好好安置文笙的家人,若顾文笙不在了,开州的乐师学堂就成了她的遗愿,一定要办起来。 杜元朴很是难过,他同文笙可谓忘年之交,文笙留下的事便是他的事,旁的都还好说,只有一件颇为棘手,那就是如何通知远在南崇的王十三。 文笙写给王十三的那封信还在他手里呢。 他斟酌再三,将斗乐的经过写成书信,附在后头。 这信写得艰难,杜元朴中途几次搁笔方才写完,而后命亲信即刻起程,想办法将信送去南崇江审言府上,一定要亲手交到王十三手里。 来自奉京的消息不断,谭家真是做出了甩手不管的架势,连太皇太后都不回宫了,说是还权与杨昊御父子。 但谭梦州活着的时候,那些杨昊御提拔起来的臣子便死的死下台的下台,军中更是被调度得面目全非,此番他被放出来,发现真正信得过的,只剩老婆孩子和跟前几个太监了。 据京中权贵通风报讯,杨昊御就像霜打的茄子一样,再没有了当初的精气神儿,一众皇亲国戚正在私下里密议,准备等谭家人一离京便发难,叫他们父子自愿退位让贤。 一切都在往好的地方发展。 只除了顺金那边没有找到文笙。 进入腊月,谭家子孙学生故旧一行数百人离开奉京,往南而去,车队浩浩荡荡如一条长龙行驶在官道上,很多人前来相送。 谭家车队在天女湖北岸上了船,与奉京斩断了联系。 他们选择了天女湖为隐居落脚的地方,未必没有谭五先生在此失踪的原因,再者千花岛、白云坞是谭家带兵打下来的,那迷阵他们也熟悉,拿来修缮一下,占为己有,到也一举数得。 谭家这一退出,原本天下应该形势明了,但奉京的权贵们还未等逼宫,突然之间风云异变。 一支十余万的大军仿佛由天而降,出现在了密、开二州边境,杀气腾腾直扑离水而来。 第四百九十七章 大军压境 眼下形势一片大好,边境守军难免松懈,待等发现敌袭,已陷入敌军的重围,连突围出去报信的机会都没有。 浦苍军营首受其害,深更半夜被敌军杀进营地,火光一起,士兵们才发现营中将领已经九成遇害,登时乱了套,驻守于此的数千人几乎全军覆没。 接下来是距离浦苍军营十余里的柔宁。 柔宁县令熊德明曾是纪家军中一员将领,年纪大了,战场上受的伤一到秋冬就反复发作,李承运掌管开州之后,给熊德明转了文职,他与浦苍军营的将官们有袍泽之谊,平时常常往来,互为依仗,共同守护开州的北边门户。 当晚因为年关将至,衙门快放假了,熊德明接受同僚和当地乡绅宴请,多喝了两杯,半夜被冻醒,发现门窗大开,床榻边似乎有人,未等呼救,锐风袭来,被刺客一刀斩杀。 混进城的奸细们准备多时,对柔宁十分熟悉,刺杀数名官员之后夺下北边城门,放军队入城。 从浦苍被攻陷、柔宁失守到离水方面得到消息,只有短短两三个时辰。 但就是后半夜的这两三个时辰,敌军已经连下四城,行军近百里,真可谓是势如破竹。 对方早有预谋,四座城在地图上连成一条线,便是外行也看得出,这是直扑离水,冲着李承运来的。 一开始众人都怀疑战报有假,若非中了敌人的疑兵之计,便是前方守军为推卸责任有意夸大对方兵力,十余万人可不是小数目,朝廷之前派出的三路大军都没有异动。这又是由哪冒出来的,怎么瞒天过海开进密州,在边境上集结? 要知道纪家军的斥候可不是朝廷那帮酒囊饭袋。 但随着失陷的城池越来越多,将士伤亡情况不停报来,即使是新投奔而来的勋贵们也感觉到了不妙。 若照这样下去,两天两夜之后,敌军就会兵临离水城下。 为了应对朝廷三路人马。纪家军主力陈兵邺州以及开州以西。离水眼下只有三千多兵力,其中还有近半的水军。 这可该如何是好? 好在纪南棠现在离水,众人盼望着在他指挥之下。或能扭转乾坤,有奇迹出现。 一大早李承运在国公府召集众将紧急开会,商讨退敌之策。 堂上悬挂着巨幅的行军图,气氛异常压抑。众人目光只在李承运、纪南棠以及米景阳三人身上逡巡,等他们拿主意。 李承运也知道事情麻烦了。童永年率兵在邺州,牵制原先隶属朱子良的七八万人马,孟振国在侯阳一带,盯着杨延麾下十余万人马的动向。兵力本已是捉襟见肘,纪南棠要兵没兵,要将没将。如何化解眼下的危机? 但眼下必须得早做打算,他只好硬着头皮开口:“南棠。你来说说,咱们该当如何御敌?” 纪南棠先冲李承运拱了下手,转过身来,同在座诸将道:“诸位,事起突然,情况愈是紧急,我等愈是需要冷静。” 李承运微微点了点头。 “要对敌,先要搞清楚敌人是什么来头,这个我已派人去查了,虽然对方到现在也没有打出旗号,但相信不出半日,就会有确凿的报告。” 说到这个,堂前诸将登时有些炸锅。 “十余万大军,总不会是有妖人撒豆成兵吧?” “难道是东夷和列登人贼心不死,想要趁乱捡便宜?” “东夷和咱们打这几回,国内总共也没剩下十万精壮,列登到是有可能,说不定还是鬼公子捣的鬼。” 纪南棠抬手压了压喧哗声,沉声道:“这是一个可能,但自从钟天政率余部退到海里,东海包括铁福港在内,咱们的水军一直盯得很紧,没有发现有大队船只往来。” 李曹在座,水军一直是他在调度,众人闻言目光都落到他身上。 李曹起身,向纪南棠道:“末将敢以项上人头担保。” 众人一时间面面相觑。 米景阳不安地动了动屁股,他想说管来的是什么人,先商量怎么应对,是战是退早做打算,时间耽误不起啊。 可对方是纪南棠,别看二人年纪差不多,他带兵的时候,自己还在族学中念书习武,不管是资历还是名气都完全不能比,就像现在,自己脑子里乱成一团,对方还跟没事人一样。 “国公爷,我想来想去,觉着还有一种可能,那就是吉鲁国特慕尔的大军。” 此言一出,堂前竟然静了一静。 随即是诸人的窃窃私语声,说这话的也是就纪南棠,要换成别人,怕是立刻就会遭到大家的一致质疑。 李承运皱眉:“人数上到是差不多,但不是说,特慕尔已同谭家达成协议,退回肃州,从那里回国了么?” 米景阳坐不住了,自从杜元朴等人出事,离水方面的碟报一直是他派人在管,突然出现十余万大军,纪南棠又猜测这是早应回国的吉鲁人,叫他不禁觉着脸上火辣辣的。 “回国公爷,吉鲁国退兵千真万确,咱们是从朝廷军方得到的消息。” 自从杨昊御被谭家挟持,朝廷诸将各怀心思,想与离水方面结个善缘的大有人在。 纪南棠说这话自然不是针对米景阳,他道:“咱们的消息来自奉京,怕只怕吉鲁大军的此次行动连奉京都一起瞒下了。因为离得远,我们忽略了他们,吉鲁国的军队因何而来,又为何而退,放他们入境的是杨昊御,但付兰诚在其中起了关键的作用,付兰诚当时奉的是白云坞主之命。” 李承运倒吸了口寒气:“你是说特慕尔与白云坞早有勾结?” 纪南棠一说,众将都反应过来,白云坞的大周余孽们武艺高强,连谭三先生一时不慎,都残废在他们手里。 这么看熊德明等官员将领接连遇刺。绝非偶然。 这分明是一步一步早就计划好了的,这段时间白云坞的人销声匿迹,很可能便是潜伏在开州各县,确定好了行刺的目标,只等开战。 很可能特慕尔提出和亲的条件,用意也不过是想挑动谭家和离水方面的矛盾,谭令蕙之死令得谭老国师火冒三丈。迁怒顾文笙。终至二人双双坠崖,谭家人全部归隐。 白云坞不费一兵一卒便将谭家赶出奉京,而吉鲁国更趁着密州顺金山斗乐的混乱。将十万大军化整为零,顺便陈兵密、开边境。 好狠毒的一石数鸟之计。 米景阳失声道:“付兰诚呢,不是说被咱们控制起来了,叫他来问问。” 付春娘已经带着付兰诚去了南崇。杜元朴回道:“控制他的丹药所剩无几,我安排人带他去别处想想办法。自从他被迫服了白云坞的丹药。整个人就如同提线木偶,问也问不出什么来。” 李承运坐在座上,两手慢慢攥紧,沉声道:“若是白云坞作祟。只怕敌人来得更快。若是死守离水,援兵几天可到?” 杜元朴道:“国公爷,眼前诸县能凑起五六千士兵。加上离水的守军和民众,人数在万人左右。除此之外,最近的是彰州各港水军,能抽调出差不多万人,将军已经传下命令,叫他们立刻由水路赶来,差不多三日能到。” 东拼西凑才两万人,还要三天才能凑齐。照敌人推进这速度,说不定三天时间离水早破了,在座众人皆成为阶下囚。 纪南棠接过话去:“国公爷,依末将看,眼下不如做好几手准备,第一,就是迎敌于外,争取时间,好叫开州各地守军往离水聚集,敌军来的路上有几处关隘,可以据险而守,拖延一下,我看在座诸位没有人比我更加熟悉开州的地势,就由末将亲自带人去迎敌。” 满座一片寂静。 危急关头,纪南棠要亲自出马,他说得客气,在座的没有比他熟悉地形,但其实是因为这是个九死一生的任务,对方挟十余万大军,还有白云坞的亡命之徒开路,离水才多少兵,只有三千!就这三千人纪南棠还不能全部带走。 李承运忧道:“南棠,你准备带多少兵去?” 纪南棠合计了一下:“国公爷,此去是为牵制,我带一千人足矣,沿途经过咱们的城镇,还能再收拢些人马。至于您这里,这段时间咱们对白云坞疏于防范,说不定城里也混进了刺客,我们大家以国公爷为首,所以您的安危乃是重中之重。” 说到这里,他转向米景阳:“景阳,我走之后,国公爷和离水城就交给你了。” 米景阳郑重道:“将军放心!” 纪南棠点了点头:“元朴心思缜密,精于排兵布阵,我把他留下协助你。” 杜元朴忍不住叫了声:“将军。” 按杜元朴本意,纪南棠那一队缺兵少将,才是最危险的,若是带上自己和那帮练惯了奇门遁甲大阵的兵士,说不定还能抵挡一阵,谁知将军竟让他留下。 纪南棠目光坚定:“你留下,好好配合米将军。” 杜元朴只好应是。 时间紧迫,纪南棠先吩咐景杰前去调兵,准备出发,趁这工夫转过头来,又点了李曹:“彰州兵马来援,不一定赶得及,你视情况调齐所有船只,以备不时之需。” 李曹领命。 他跟随纪南棠多年,自然明白自己将军的言下之意,什么是不时之需,那就是真到了山穷水尽的时候,不能叫李承运和这么多文武死守离水,被敌人一窝端了,由李曹率水军船队载众人撤入东海,去与彰州兵马会合。 纪南棠怕将话挑明,李承运身边大有怕死之人,怂恿他早早弃守离水跑路。 他将水军全部留下,只带一千马兵迎敌,又留下了杜元朴,皆是为此。 景杰只用不大会儿工夫就整好了队伍,李承运率领众人送纪南棠出发。 出乎众人预料,匆匆聚集起的人马一眼望过去黑压压的,何止千人,打眼一看三千人都不止。 景杰回禀道:“将军,其他的都是离水民众,听说您要前去迎敌,自发聚集起来,要跟您一起去。” 其实兵和民很好分辨,甲胄鲜明的是纪家军,穿着布衣,连趁手兵器都没有的是老百姓,汪奇等很多江湖人都在其中。 纪南棠不禁虎目微红,叹道:“偏劳大家了。” 景杰道:“将军,要来的可不止这些,属下担心去的人太多,没人帮着杜先生他们守城,故而劝阻了大伙。” 纪南棠点了点头,与李承运和诸将告别,翻身上马,长戈横于马上,挥了下手,示意出发。 战旗猎猎,这队人马出了离水西门,很快绝尘而去。 送走了纪南棠等人,米景阳暂时接手了离水城的军务。他命人找来了县令诸洪、典史白士元,叫县衙配合抽调民壮,全城戒防,逐家逐户排查可疑之人。 一整天很快过去,整个离水城气氛虽然紧张,但好歹没出什么乱子。 到傍晚,附近几县的驻军和民壮来援,离水差不多聚集起了七八千人马。但与此同时,来的还有各县的老百姓,他们听说有大队人马杀来,首先想到的便是拖儿挈女,赶来离水寻求程国公和纪将军庇护。 米景阳十分为难。 照这样下去,百姓只会越聚越多,离水城的物资供应不上不说,这么多人,谁知道里面有没有乱军的探子,又或是白云坞的刺客。 他不敢擅专,将情况报与了李承运。 李承运叹息一声,下令开城放行。 果不出纪南棠所料,他离开之后还不到一天,便有一帮勋贵文武跑来向李承运建议,放弃离水,坐船撤去彰州,以便与那边的守军会合。 这些人推举了铭王杨安的次子,李承运的表弟出来做说客。 李承运想了想,命人将李曹和诸洪叫来,吩咐道:“既然离水装不下这么多人,先安排百姓撤离吧。” 这半天已有很多权贵去找李曹询问船只,李曹烦不胜烦,趁机请示:“国公爷,很多大人也想跟着离开,您看?” 李承运恨恨地道:“这些贪生怕死之徒,随便找个海岛扔上去,叫他们自生自灭。” 李曹喜道:“好。”沿海有很多岛屿,来回一趟只需两三个时辰。 李承运又想起一事,特意交待:“现在离水的乐师还有多少?叫他们随百姓一起离开吧。” 第四百九十八章 危如累卵 纪南棠带兵出发已经有两天一夜。 这两天经由离水港疏散的百姓多达三万余人,但离水城中未见冷清,依旧是挤挤挨挨,大街小巷全是人。 李承运带着一帮亲信站在离水港北边的观礼台上,居高临下默默注视着这一切。 纪南棠走后,北方战场陆续有消息传来。 来犯敌人果然是早该回国的吉鲁国大军。 纪南棠率领三千人马疾驰一日,紧赶慢赶,终于在昨天入夜之后迎上了敌军的先头部队。 正如走前他对众人说的那样,纪家军先是拆毁了阳清桥,迫使敌军绕行十余里方才渡过金钩河,跟着设埋阴溪道,火烧野营坡。 若非腊月里野营坡不少枯草被积雪覆盖,给了敌人躲避的空间,只这一场大火就能令吉鲁国前锋万余人遭受重创。 鏖战到现在已持续了一天一夜,按时间算,若非纪南棠带兵前往周旋,这时候吉鲁国的大军已经杀到离水城下。 今天早些时候,李承运已经交待将城里将士的家眷先行送走。 他还特意问了问王昔和李家的情况,得知李曹亲自将文笙的师父以及家人送上船,并请了戚琴戚老爷子随船护送,点了点头,道:“如此甚好。” 米景阳一直陪在李承运左右,看出他心事重重,道:“国公爷放心,离水目前已经组织起了近万守城军,末将估计着明天这么个时候,彰州水军便可赶到,敌人虽众,城里有个两三万人。也差不多能撑到孟将军他们回援了。” 铭王次子杨彩煦一旁苦丧着脸道:“米将军实是太乐观了,你这两万人,一半儿是没上过战场的老百姓,就算你把刀枪给他们配齐了,三五个还不一定能顶一个用,那一半儿是水军,这可不是在船上!” 米景阳嘿然不语。心道小王爷您可够能拆台的。我这也是为了鼓舞一下士气啊。 李承运没等接二人的话茬,突听港口码头传来一阵喧哗声。 诸人低头去看,就见排队上船的队伍里闹了起来。一群人推推搡搡,很快有士兵过去把人拉开,夜风中不知是谁喊了声“国公爷”,声音颇为凄厉。 李承运摆了下手。旁边侍卫下去询问出了什么事。 停了一会儿,李曹跟着回来。禀报道:“国公爷,是城里的富户,要带家丁和大宗的行李上船,只他们一家就要占半条船。末将叫他们要么将东西留下,要么全都留下。” 李承运叹了口气:“非常时期,人命要紧。你做得不错。传令下去。全都照此一视同仁,若舍不得财富家业。便留下来,与本国公一同守住离水城!” 李曹应了一声,正待转身离去,突然一阵更大的喧哗声自码头外边响起,其中竟隐约夹杂着哭喊。 李承运等人相顾凛然。 很快便有将校抓了几个百姓模样的人来到观礼台下,有侍卫过来小声禀报:“国公爷,城里有人造谣说纪将军那队人马已经全军覆没,敌军再有几个时辰便到离水城外了。” 米景阳吃了一惊,主动道:“国公爷,我去瞧瞧。” 这谣言不知由何而起,越传越凶,有人等不及坐船撤走,拖儿挈女想要出城去,可外头想躲进城的人更多,离水街头就听孩子哭大人叫,乱成了一团。 码头更是乱上加乱,若不是纪家军在维持秩序,众人一窝蜂往船上冲,一艘船也别想开出去。 米景阳立刻派人去平息谣言,捉捕造谣的奸细。 此时却有一队士兵飞骑赶来离水港,翻身下马,挤开人群,直奔观礼台。 为首是名斥候队长,满身尘土,脸上全是汗,也不知是累的还是吓的,到了台上,眼见李承运、米景阳、李曹都在,顾不得边上还有其他人,“扑通”跪倒,颤声道:“启禀国公爷、米将军,前方传来消息,纪将军遇刺!” “什么?”不但是米景阳、李曹惊呼出声,连李承运都觉着眼前一黑。 李曹顾不得尊卑,抢在众人头里问:“将军什么情况?” 那斥候队长带着哭腔:“刺客是白云坞的人,杀伤咱们很多兄弟,已被击毙,只是将军他……受伤不轻,景杰队长传话说,将军昏迷前有交待,将他重伤的消息散布出去,而后全军往西边侯阳方向退走。眼下敌人兵分两路,一半去追杀将军,一半向着离水而来!” 李承运几乎说不出话来,半晌才虎目微红,咬着牙道:“南棠……” 纪南棠这是不惜以自身为饵,为他,为离水的众人争取宝贵的时间。 纪南棠领兵多年,战功赫赫,别说大梁十二州,就算周围的南崇、东夷,乃至吉鲁国,可以不知道他李承运,谁没听说过纪南棠的威名。 若叫吉鲁人知道,大梁的常胜将军身受重伤,只带了两三千人,就在距他们不远的地方逃窜,那简直就像是即将到嘴的肥肉,怎么可能不垂涎三尺? 若在他们看来,李承运离了纪南棠的支持,就像是没牙的老虎,不可能成事,而纪南棠没了李承运,却可以再转而扶持旁人,谁轻谁重,不难判断。 大约纪南棠也没想到,吉鲁人会贪婪若此,兵分两路,哪一边的好处都想要,哪一边都不放过。 众人心情复杂之极,看着码头内外老百姓哭爹喊娘,无心制止。 杨彩煦面色苍白,左右看看凑了上去,先前李承运因为他们想着脚底抹油大发雷霆之怒,有些话他一直忍着没敢说,现在纪南棠生死未卜,离水守军靠不住了,再不走,难道要做吉鲁人的俘虏不成。 他低声道:“表哥,叫纪家军准备几艘船。咱撤吧。再不走就来不及了,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吉鲁人是一群旱鸭子,绝不敢追下海去。” 李承运目光淡漠瞥了他一眼,将米景阳和李曹叫了过来。 杨彩煦松了口气,还未等露出笑容,却听李承运沉声吩咐:“立刻关闭城门。有百姓要进城。好言和他们解释,告诉他们马上要打仗,叫他们绕城南行。调派兵力全城戒防。再有妖言惑众者就地格杀!” 这是米景阳的活计,他连忙应了声“是”,暗自寻思国公爷怎么不赶紧上船,还有空管这些。 李承运又道:“你们去同老百姓讲。纪将军安然无恙,率三千人抵挡住了敌军大半人马。杀来离水的尚不足三分之一,区区几万人,难道我们守不住离水城?” 米景阳不由道:“国公爷,您几时走?” 李承运转过身去。负手而立,冲着下边码头吵吵闹闹的人群扬了扬下巴:“等他们全都走完了的。” 杨彩煦不禁变色,离水滞留的老百姓多了不敢说。四五万挡不住,若等将他们全部送走。至少也得三四天的时间,这还是在敌人没杀来,不用抽调水军守城的情况下。 这无疑是告诉大家,他决意死守离水,与百姓共存亡了。 李承运轻叹了一声:“去告诉大家,谁想走都可以走,但这会儿走了,以后也就不用回来了。” 杨彩煦听着话风不对,赶紧噤声。 李曹心悬纪南棠之余,亦不由动容:“国公爷,您这……” “南棠、顾姑娘,还有你们诸位,如此舍生忘死,图的乃是天下太平,老百姓过上安稳日子,承蒙大家看得起,以命相托,李某敢不竭尽全力!” 说到此,李承运深深吸了口气,收拾情绪,沉声道:“准备守城,待本国公会一会吉鲁人!” 米景阳一溜小跑去调兵遣将。 李曹拜别李承运,下了观礼台,调了几百士兵过来码头维持秩序。 谣言很快止住,城里的老百姓终于不那么恐慌。 李曹忧心纪南棠的安危,在码头上站了站,转身去找杜元朴商议。 杜元朴坐着轮椅,由亲兵推着,也正忙碌不已。 这两天的时间,他已经妥善安排,将数千名将士家小送到了安全的地方。这其中包括李承运的妻儿,纪南棠的老娘,米景阳的一家老小等等,千丝万缕的关系,出不得半点差错,也着实叫人头疼。 除此之外,还有乐师。 离水现有乐师二三十人,除了有限几个名声在外,其他水平很是寻常。 文笙在顺金山坠崖已经过去多日,到现在还没有找到人,大家嘴上虽然不说,心里都已有些绝望,觉着她必是香消玉殒在无人涉足之处,开州办学就成了她的遗愿。 虽然现在这个愿望受挫,但来日必须要为她完成。 所以一说敌人大军将至,李承运当先叫撤离的,就是这些个乐师。 但世上的事就是这么奇怪,有的人恨不得生出八条腿来挤上船,好赶紧离开离水,有的人任你好说歹说,偏就不肯走。 李曹过来找着杜元朴的时候,就遇上了这么个情况。 杜元朴官职虽然不高,但纪家军上下都把他当军师看,将军遇刺这么大的事,李承运得报的时间,杜元朴就接着信了。 他比观礼台上众人都冷静得多,立刻召集了驻守将军府的几百亲兵,到他跟前听令。 这些亲兵都是近来跟着他研究奇门遁甲阵法的,眼下只能寄希望于白云坞空守宝山而不自知,让他用幽帝的传承来阻击幽帝的后人。 李曹忧心忡忡找来,两人刚刚交换了一下看法,还未想出什么好办法来化解眼下的危局,就听着一阵脚步声由远而近。 两个亲兵进来,向杜元朴禀道:“杜大人,杨公子不肯走,非要见你。” 杜元朴皱了皱眉,亲兵口中的杨公子不是别人,乃是王光济的内侄杨兰逸。 这可不是第一回了,前两天他就命人护送乐师们上船,结果旁的乐师都走了,只有这小子磨磨蹭蹭落在了最后,若不是杜元朴知道文笙与杨兰逸颇有交情,几乎要怀疑他没安好心。 眼下事情千头万绪,他哪有精力去应付一个娇生惯养的小少爷。 杜元朴抬手揉了揉眉心,道:“叫他进来。” 待等杨兰逸摇摇晃晃进来,李曹不由暗吃了一惊。 杜元朴是最近才回的离水,李曹则不然,之前他可是和这杨家小少爷打过不少的交道。 就见大冷的天杨兰逸穿了件白袍子,没有束腰带,身上蹭得又是泥又是土,头发披散着,手里紧紧攥了根骨笛,走路打晃,两眼通红,一看就是喝了酒。 他看着李曹眼睛一亮,紧走两步过来,急道:“李录事,你快跟他们说说,我不走,我要留下。” 看在顾文笙面上,李曹好言劝道:“杨公子,你还是快走吧,你可能还不知道,不用等明天天亮,便会有大队敌军杀来,最少也有五六万人,国公爷叫你先走是一片好意,其他乐师不都走了么?” 杨兰逸固执地摇了摇头:“他们是他们,我是我。顾姑娘临走的时候,拜托我帮她看好家。” “看家?戚老护着她的家人早走了,你不知道?”李曹脱口而出,说完才意识到,顾文笙所说的这个“家”,多半指的是离水。 杜元朴叹了口气,这小子看不出眼色,缠夹不清,当日非要跟着顾姑娘去顺金山,想来文笙为了安抚他,随口那么一说。 乱军之中,依杨兰逸的水平一时不慎就可能丢了性命,谁敢指着他来看家啊。 杨兰逸摇了摇头,神色戚然,文笙坠崖的噩耗传来已经有些日子了,他还没有从这锥心之痛中缓过劲儿来。 “我不能走,若是顾姑娘回来,看到我没听她的话,离水没了,她会怪我的……”杨兰逸说到这里,不由地声音哽咽。 李曹眼中一热,心道:“没想到这小子痴成这样,如此更不能叫他枉送了性命。” 他张了张嘴,刚想说顾姑娘怕是回不来了,就听杨兰逸那里抽抽搭搭道:“她就是人不回来,魂魄也会回来……” 杜元朴既难过,又受不了他一个大老爷们说哭就哭,道:“行了,快别哭了,不走就不走吧,到时候你就跟在我身边。” 第四百九十九章 守城 吉鲁大军兵分两路之后,直扑离水的一路来得极快,当晚子夜时分,便有纪家军的探马疾驰到离水城西门外,往城楼上大声报告距城外五十余里之外的定河庄已发出敌踪。 吉鲁大军在刚进开州境的时候只一味攻城掠地,未顾上滋扰百姓,大约因为后半程路途上屡遭纪家军捉弄,将离水附近的老百姓都恨上了,每经过一村一庄,必定留下熊熊大火,直有鸡犬不留之势。 好在定河庄地处交通要道,是敌军来犯的必经之路,那附近的老百姓早已得了信,连夜赶往别处避难,方才躲过一劫。 李承运、米景阳一干人都守在城头上,米景阳闻言咬牙下令:“再探!” 先前众人预计敌军天亮时分围城,现在看来,对方也知道这短短几个时辰至为关键,五十余里若是全速赶来,也不过是一两个时辰的时间,寅时就差不多该到了。 而彰州的援兵最早也要傍晚才能赶来,也就是说,李承运他们要坚守离水至少八个时辰,从日升到日落。 留守的纪家军本来就少,再分到四城,看上去零零落落,城墙上隔着数丈远都未必能看到一个穿军袍的,大多是拿着棍棒柴刀的老百姓。 米景阳心里没底,更担心其中混杂着白云坞的刺客,劝李承运道:“国公爷,敌军还未杀至,这里有末将看着足矣,您不如先去歇息歇息。” 李承运也换上了盔甲,手提长剑,看上去还挺像那么回事。 他摇了摇头:“无需管我,本国公不困。” 这般紧张的时刻。他哪里睡得着。 李曹担心忙乱中出现疏漏,给敌人留下可趁之机,带着十余名亲兵从城北水寨一路查看过来,离远见城头灯笼火把亮如白昼,当中站着李承运,连忙行礼:“国公爷!” 李承运冲他招了招手:“李录事,别处情况如何。大家可都准备好了?” 李曹道:“国公爷放心。到时候末将去盯着南城,东边米将军也已经派了人,县衙的捕快差役维持城中秩序。一天时间大伙咬紧牙关,拼死也要撑下来。” 李承运轻轻吁了口气,说了句大实话:“还好北边是海,敌人绕不进来。” 李曹道:“到是国公爷这里千万要小心。那些大周余孽连番行刺尝到了甜头,就怕他们此次又故技重施。” 米景阳闻言愈加心忧。自己这边的人手实在太少了,除了当初在白州,杨昊俭不打招呼把人马拉走,丢他独对东夷大军的那一回。他还没陷入过这种窘境,上次还能逃去向纪南棠求救,这一回可真是没有任何退路。 李承运坚持要与离水百姓共存亡。一旦城破,就是万劫不复。 他忍不住问李曹:“杜先生呢。怎么没见他?” 片刻之前,李曹刚与杜元朴分开。 杜元朴带着杨兰逸回转了将军府,他也是才想起来,将军府侧院里还软禁着一个人呢。 这几天太忙了,以至于险些忘了段正卿的存在。 杜元朴也只是听说那老者是鬼公子钟天政的亲信,他对钟天政深恶痛绝,更不用姓钟的身边这些助纣为虐的幕僚。 不过杜元朴也知道文笙和钟天政之间的恩怨纠葛,远非一句话两句话说得清,文笙这一出事,怎么对待姓段的,到叫杜元朴很是为难,干脆先丢他在那里养着,等以后用到的时候再说。 这一置之不理就到了现在,说起来他还没与段正卿着过面。 夜这么深了,段正卿竟还没有睡,屋里亮着灯。 杜元朴有些诧异,问负责看守他的纪彪:“他天天都这么晚睡?” 纪彪已经知道吉鲁国大军将至,急着出去杀敌,偏偏被派了这么个活儿抽不开身,闷闷不乐道:“大约是年纪大了失眠,从顾姑娘去了顺金,他就睡得一天比一天晚,这几天也就后半夜打个盹儿,老家伙,也不怕耗死。” 亲兵们打开房门,推着轮椅,将杜元朴送到了屋里,纪彪和杨兰逸跟在左右。 白须白发的段正卿正站在桌前,左手负在身后,右手握笔,正在灯下写字。 他闻声抬起头来,打量了两眼杜元朴,呵呵一笑:“这位想来便是纪家军的军师杜先生吧,久闻大名,没想到竟有机会见着真人。” 纪彪提着刀,杀气腾腾,他竟似全未看到。 杜元朴不想同他虚伪客套,淡淡地道:“军师算不上,杜某不过是帮着将军处理一下杂务。” 段正卿笑得更欢快:“这么说杜先生和老朽还是同道中人。不知杜先生深夜来此,有何见教?” 杜元朴皱了皱眉,这老家伙不好对付。 杨兰逸刚哭过一场,这会儿还没缓过劲儿来,在旁边忍不住打了个嗝,惹得段正卿诧异地向他望去。 杜元朴道:“想来段老先生还不知道,顺金山斗乐,谭梦州和顾姑娘双双坠崖,谭梦州的尸体已经找到,顾姑娘至今下落不明。谭家人遵从约定,已经全部退出奉京。” 段正卿很是惊讶:“谭梦州死了,顾姑娘坠崖?”他再看杨兰逸那副尊容,便露出了了然之色。 纪彪将刀在手里晃了晃,狞笑道:“大人还跟这老儿说这么多干嘛,废物一个,养着也是浪费粮食,我看不如一刀宰了干净!” 这纪彪先前出海装过海盗,黄四娘等人的通身匪气到学了个七八分像。 段正卿却未见惊慌,含笑道:“诸位将军要杀我个老头子随时都可以,大半夜了来折腾,必有缘故。杜先生,何不打开天窗说亮话,这般做态。未免叫人小瞧。” “哎呀,你个老东西!”纪彪叫道。 杜元朴心中一动,拦住了纪彪:“好,那我们就开诚布公地谈一谈。” 他将白云坞和吉鲁国相勾结,坐收渔利,眼下大军杀来离水就要兵临城下的情况说了说,道:“段老先生当初不惜以身犯险。来我离水做客。是不是便是料到了这一天?” 段正卿眼中精光闪烁,摆了摆手:“杜先生不要误会,那时候我家公子受伤甚重。加上他年轻气盛,这些年树敌颇多,日子过得朝不保夕,实在难熬。普天下只有顾姑娘还念着点旧时的同窗情谊。老朽看公子是真心想着和顾姑娘重修旧好,这才豁上一张老脸。代他前来,寻求与诸位合作。” 说到顾文笙,他还假模假式拿袖子拭了拭眼角。 杨兰逸被“重修旧好”激怒:“老东西,再胡言乱语。信不信我抽你个大嘴巴!” 就连他都感觉出来,一瞬间这老家伙看上去简直就像是年轻了十岁。 段正卿眯着眼睛笑了笑:“我们公子可是还有好几万手下呢,而且他此时就在东海。说不定一早就听到消息,正在赶来的路上。这支人马之前无足轻重,这会儿对诸位而言,可称得上是雪中送炭啊。” 杜元朴目光一凝,随即轻蔑反问:“是雪中送炭还是趁火打劫?” 段正卿笑得更是畅快:“这要看程国公和诸位将军怎么选择了,我家公子是想与大家做朋友,可架不住非有人视他为敌,将他的好意往外推。” 杜元朴嘴角露出冷笑:“鬼公子麾下尚有几万人马?真是癞蛤蟆想吞天,好大的口气。自从他在于泉港外差点丢了小命,可曾打过一场胜仗?到现在还死心塌地跟随他,宁可去东海做海盗的,有一万人就顶天了。” 纪彪几个听杜先生把钟天政比喻成癞蛤蟆,一齐哈哈大笑。 段正卿到是没有生气,悠然道:“一万人又如何,你去问纪南棠,他拿什么抵挡?做人要认清形势,能屈能伸方为大丈夫。” 杜元朴没提纪南棠迎敌遇刺的事,故而段正卿还当纪南棠此时正在离水城中。 “等他敢来再说。”杜元朴不再多停留,抬手示意亲兵将他推出去,关了门,吩咐纪彪好生看管着。 钟天政很可能闻讯来赶热闹,杜元朴得到消息不敢耽误,赶紧派人去通知李曹。 他则带着练习了奇门遁甲大阵的士兵前去保护李承运和米景阳等人。 相较吉鲁国大军,杜元朴更担心白云坞那些神出鬼没的刺客。 李曹接到报告匆匆赶来:“钟天政要来?” 杜元朴点了点头,沉着以对:“这等时刻,他怎么可能错过?” 李曹恨恨地道:“也是。” 城楼上虽然火光亮如白昼,再往远处,却是沉沉的黑夜,今天晚上不甚冷,天上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叫人如临深渊,有些透不过气来。 突然之间,远处地平线上有一点星火亮点,跟着两点,三点,很快连成一大片…… 轰隆隆,仿佛闷雷声响起,雷声未停,越来越响,越来越近…… 数匹战马飞掠到吊桥前,马上皆是纪家军的斥候,他们高声呼喝:“迎敌!” 话声未落,马蹄声“哒哒”,绕离水城往别的城门报信去了。 寅时中,吉鲁国的大军杀到,最先受到攻击的果然是西面城门。 李曹知道照这样子其它城门很快也会面临严峻的考验,他需得立刻赶去,抽身欲走,足下顿了顿,问道:“那小鬼想要干什么?若非他从中捣鬼,我们何用在彰、白二州打了那么多年的仗,纪家军也不会添那么多孤儿寡母,就算国公爷答应,我们也绝不同意与他联手!” 说到最后一句话,他刻意压低了声音,加上城内城外喊杀声震天,只有他和杜元朴才能听到。 杜元朴淡淡道:“你想多了。你难道不知,离水有他想要的么,不过是趁火打劫罢了。” 李曹恍然:“东夷战俘?” 杜元朴点了点头。 此时城下已是人仰马嘶,吉鲁国大军前头部队一到,连营也不扎,直接就在城下架设攻城弩,黑压压的士兵冲上来搭云梯,数十名大汉抬着撞木意图撞开城门。 守城的将领一声怒喝,众兵士开始向下放箭。 李曹大致一望,便估计出敌军的人数,先头到达的就有差不多一万,后面还源源不断。 他想再同杜元朴说上几句,周围吵得厉害,只得扯着嗓子说了声:“你小心!”转身挥了挥手,带人离开了西门。 离水城墙这两年经过多次加固,修得异常坚固。 吉鲁国军队第一波攻势遇阻,大军很快就在城外聚集起来,就见地上火把连天,一直蔓延出去很远。 停了一停,就见敌军中间分开一条路,未见敌将,到是出现了几个宽袍大袖的大梁人,其中一个汉子手中持着一杆长枪,枪尖上挑了个人头,他高声喝道:“纪南棠首级在此,离水城的守军还不开城投降?” 杜元朴居高临下望着,皱了皱眉头。 景杰那边才传来消息不久,这人头不用说一定是假的,叫他不安的不是对方这意图动摇军心的话,而是城上城下这般喧哗,他的声音仍清清楚楚传上来,此人武功之高可见一斑。 看来这几个就是白云坞的大周余孽。 敌军中那人接连喊了几声,不可避免引起城头百姓一阵恐慌。 那人哈哈一阵狂笑,手臂挥动,枪尖上的人头飞起来,直直向着城墙飞来,差着丈许未能飞上城头,砰地一声撞在城墙上,头颅上附带的力道惊人,竟然就此陷在了城墙里。 与此同时,吉鲁军中吹响了呜呜号角,第二轮猛攻又开始了。 那几个白云坞众凌空飞起,在前头撞木、云梯,甚至是活人身上一踩,如几只大鸟,直奔城头而来。 米景阳大声呼喝,指挥部下迎敌。 杜元朴轻轻叹了口气,吩咐随他前来的士兵们:“准备布阵。” 话音方落,城楼上,一道寒光破空飞来,不知是谁掷出了一柄长剑,直奔李承运而去。 李承运身边不乏高手保护,惊呼声一起,守在他身旁的护卫惊觉,千钧一发之际将他扑倒。 与此同时,一道黑影飘落城墙,距离李承运不过十余丈。 杜元朴高声喝道:“甲藏不现,遁于六仪之下!” 第五百章 阴/阳顺逆妙难穷(二合一) “乾六!” “兑七!” “景!” “杜!” 随着杜元朴这一声紧似一声的厉喝,他周围的亲兵们如劲风过松林,应声而动。 奇门有九宫,却只有八个卦。 疾扑而至的刺客突然站定,目露茫然。 他行刺的目标李承运不知怎的凭空消失,不见了踪影。 非但如此,城楼上的灯光接连熄灭,黑暗由四面八方袭卷而至。 离水城中竟然有人懂阵法! 那刺客出身白云坞,耳濡目染,暗忖这大约像千花岛水阵一样不过是个障眼法,试探着往李承运先前站立之处走了两步。 杜元朴等的就是这个,在他和一众纪家军眼中,城楼上依旧是亮如白昼,刺客落入阵中,面现犹疑,杜元朴手一挥,身旁亲兵队长嘬唇而啸,几杆长枪齐齐向着刺客的后心扎去。 那白云坞刺客没发现有人袭击他,这大阵中幻象连连,连惊天动地的喊杀声都屏蔽在外,何况是区区长枪带起的锐风。 只是常年习武使得他机警异常,一有危险临近,自然生出感应,电光石火之际,反身在半空一抓,原本空无一物的虚空里竟然被他抓到了半截枪头。 他猛一抬手,那纪家军连枪带人被他抡了出去,砸倒了一片。 叫刺客失望的是,即使如此,他陷身的大阵犹未现形。 擒贼先擒王!找不到李承运,他翻身便向杜元朴的方向扑去。 杜元朴丝毫未见慌乱,亲兵队长推着他的轮椅变换方位,他眼睛紧盯着那刺客的两脚,以手势指挥着手下人。一字一句沉声道:“当令者旺!” 他的轮椅车正进到生门,天蓬与震三宫重合。当其时,全阵之中,当数他所在位置气运最旺,就连躲在杜门中的李承运都无法与之相比。 “我生者相!” 数百名纪家军将士顿时稳住了阵脚,士气大振。 “克我者囚!” 那刺客只觉周围阴风阵阵,这声音明明离着自己很近。就在眼前。可他的双脚却好像被千斤重的铁索缚住,挪动一小步也需拿出吃奶的力气来。 “我克者死!” 话音未落,数杆长枪由正面刺中那刺客。 “啊!”刺客嘶吼一声。不退反进,一挺身间,枪头竟未能刺进肉去,反到迫得枪身像弓一样弯了起来。“砰”“砰”,接连折断了两根。 杜元朴倒抽了口寒气。 旁边一名亲兵队长眼疾手快。手起刀落,正斩在对方脖颈上。 鲜血喷溅而出,刺客向后摔倒,登时被纪家军的士兵们好一通戳刺。 直到他断气。大家这才松了口气,杜元朴望着那死人久久未语,暗道:“难怪这些人肆无忌惮地行刺。连将军那里都险些得了手,原来一个个武艺都如此高强。” 他这里暗自心惊。可在白云坞那些等着里应外合的人看来,保护李承运的这些纪家军更是高深莫测。 以至于往城头上扑来的几个白云坞众竟然心生迟疑,因这一缓,被守城官兵乱箭射了回去。 虽然赢了这次交锋,李承运、米景阳等人却全都不敢掉以轻心。 这才刚刚开始,不要说坚持到傍晚,连天亮都还早,城下吉鲁国大军已是越聚越多,天黑加上不了解吉鲁军中习惯,只遥遥看着军中战旗招展,却不知来的是哪个。 很快敌人绕着城散开来,兵分几路往东、南两处城门而去。 数万大军围困离水城。 米景阳也开始往其它城门派遣人手,既然杜元朴这队人马战斗力如此之强,留他们在此保护李承运足矣。 杜元朴命这支纪家军先帮着守城,悄声对李承运道:“国公爷,我们怕是要有麻烦了。” 李承运收回目光,望了望他:“杜先生的意思是说,还有更大的麻烦在后头?” 杜元朴微微颔首。 李承运没当一回事,笑道:“若没有你们,我这会儿估计着早就破罐子破摔了,说来听听吧,我看还有什么能麻烦过被吉鲁人攻进城里来。” 杜元朴坐在轮椅上挺直了身体,尽量凑近他耳边:“钟天政!” 李承运目光一凝:“他要来捡便宜?” 杜元朴悄声道:“国公爷,咱们现在太缺人手了,就算姓钟的还来趁火打劫,怕也很难守到天黑。卑职想了个权宜之计,可不可行,还需得国公爷您来定夺……” 李承运面色凝重,听杜元朴如此这般说完,沉吟片刻,点了点头。 离水县衙大牢。 这几年离水治安状况良好,尤其是李承运来了之后,各地官绅豪强争相来投,给离水带来大笔财富。 这些外来户还处在夹着尾巴好好表现时期,城里虽然拥挤,老百姓不缺赚钱的机会,衣食无忧,铤而走险的就少了,整座大牢关的不是触犯律法的犯人,而是东夷和列登战俘。 能关在这里的,都有一定身份地位,铁索缠身,在李承运定下怎么处置这些人之前,先由官府养着他们。 普通兵卒太多,关在兵营里集中看管。 怎么安置从白州抓回来的这些俘虏,曾叫纪南棠等人头疼了好长一段时间。 近万人吃喝拉撒可是大问题,若是白养着,岂不是便宜了这些狗强盗。 后来索性安排他们去造船、修码头,纪家军派人在边上监督,说白了,就是让他们出苦力换饭吃,一开始还有不肯去的,到后来为吃顿饱饭,这些人顺从得多了,尤其以列登人为甚。 杜元朴打的就是这些人的主意。 后半夜,大牢里一团漆黑,伸手不见五指,很多犯人都睡了。偏最里头一间牢房,稻草上躺着的一个人动了动,睁开了眼睛。 不知道为什么,最近他老是梦到家乡,梦到大东焱。 沙昂叹了口气,大东焱他是回不去了,纵使回去也是罪人。父亲不知道眼下处境如何。熊谷浩应该是逃掉了,不知有没有帮着父亲重整旗鼓,收拢手下。 想他沙昂何等英雄。不过是错行了一步,就落了个客死异乡,最丢脸的,还是做了梁人的阶下囚。唉,若苍天给他一次重来的机会。他一定早早杀了李承运这个祸害,不给他翻身的机会,更要在于泉见着那王十三的第一面,便命手下人把他斩成肉泥! 而今悔之晚矣。熊谷浩不一定靠得住,大东焱到最后说不定还要便宜了那个杂种。 沙昂黑暗中大瞪着两眼,泪水沿着眼角滚落。 突然就听着走廊另一头“哗啷啷”钥匙响。跟着有狱卒拿棍子“砰砰”砸墙。 “起来了,东夷狗们。大人来问你们话!” 沙昂咬紧了牙关,躺着没动。 牢里亮起灯来。 整个牢里能听懂梁话的人不多,这对沙昂而言简直是一种折磨。 来的大人沙昂不认识,看穿戴和狱卒恭敬的态度,官职应该不小,还带了一个通译。 不过沙昂也知道,眼下梁国正乱着,官职大小并不代表什么,他想不予理会,可很奇怪,对方竟是来劝降的。 他们并非梁人,归降又有什么用,当真可笑,李承运就这么缺人么? 缺人?沙昂心中一动,随即想到:“出事了!” 同沙昂睡在一个牢里的还有几人,其中就有他的心腹藤洪原,那小子也被惊醒,此时正睡眼惺忪地向他打眼色:“大帅?” 沙昂转脸,冲外头抬了抬下巴。 藤洪原叫道:“投降。我投降!” 那大人闻声望过来,眯了眯眼,吩咐道:“把他带走!” 藤洪原被带走了,跟着又有几个人在沙昂的授意下离开了牢房,牢里一下子冷清起来,那大人走过来隔着栅栏打量了沙昂两眼,发出几声冷笑。 “他便是晏山的儿子?” 一旁狱卒答道:“大人目光如炬。” 那大人嗤笑道:“看着就是一副草包相,若不是仗着出身,怎么能当上元帅。说起来多亏了他,咱们才打了这么场大胜仗。” 沙昂听他奚落,眼里几乎能喷出火来,额前头发挡着眼睛,并不吭声。 那大人嘲笑够了,将脸一板,吩咐道:“行了,剩下这些都是无可救药的,非常时期,留着都是后患,处理了吧!” 沙昂闻言猛地瞪大了眼睛。 若在顺宁的时候,死在王十三手里,虽然也怕,可心一横眼一闭也就那样了,关了这么久,习惯了苟延残喘,当时的心气早就散了,此时要杀他,怎么甘心?怕都要怕死了! 他心头挣扎,在要面子和要命中间摇摆不定,就是一眨眼的工夫,别的牢里已是惨叫声连连,血腥气弥漫开来。 完了,李承运果然开始杀俘了。 不大会儿工夫就杀到他这间牢房,沙昂眼睁睁看着一名手下血溅当场,再也忍不住了,崩溃大叫:“别杀我,我爹会拿重金来赎我!我投降!” 刀锋袭面,在他尖叫声中停在半空。 那大人笑了笑:“很好。带走!” 走在蒙蒙亮的街市上,沙昂竟有一种再世为人的感觉。 要不说出事了,远处传来模糊不清的喊杀声,就这几步路的工夫,就有几波人拿着武器自他们这队俘虏身边疾奔而过,匆忙之下连看都没看他们。 藤洪原壮着胆子以梁话问了句:“大人,可是出事了,需要我等干什么?” 旁边拿刀押送的狱卒道:“朝廷的人马攻城,纪将军现在彰州不及赶回,大伙只好都上去抵挡一阵,拖延拖延时间,国公爷说了,给那些列登、东夷普通士兵一个重新作人的机会,只要保住离水,解除了此次危机,就放他们回国。” “啊,真的?”藤洪原不禁发出一声低呼。 关在牢里不见天日快到一年了,天知道他有多想回国去。 那大人冷笑一声:“我们国公爷是什么样的人物,君无戏言,岂会对你们这些狗东西失信。动动你们的狗脑子想一想,那上万的俘虏一天耗费我们多少粮食,又拉出多少屎尿,国公爷若是想杀他们早就杀了,何需花多少人力物力看着,养了这大半年。” 这也有道理啊。 “这等好事,你们就别想了,你们一个个手里都血债累累,国公爷虽然不杀你们,可也没那么容易放过!” 说话间他们出了长街,又经过了一座牌坊,被押到一座府邸外,由侧门进了院子。 穿过两重院落,进了个月亮门,有几个纪家军的兵卒迎出来,和为首那人小声交谈几句,而后凶神恶煞奔着几人过来,不容分说,抹肩头拢二背,就把他们几个五花大绑捆得牢牢的,嘴里塞上布团,再用绳子系上,叫他们半点儿声音也发不出,提起来像叠罗汉一样将他们丢在旁边一间厢房里头。 跟着就听那大人柔声道:“去请段老先生过来。” 所谓段老先生就在隔壁院子里,一请就到,来得很快。 沙昂挣扎不动,竖着耳朵听对方说话,脚步声响,传来两人的寒暄声。 “呵呵,老朽虽与大人第一次见,对斐园米家却是久闻大名,大人的族兄米景阳米将军文武全才,实是人中龙凤,只可惜保了李承运,老朽错失了同几位米大人共事的机会,唉,实在遗憾。” 那大人笑了一笑:“老先生谬赞,要说人中龙凤,我看当今天下只有钟公子和我家国公才能当得起如此评价。说起来都是命数使然,当日我族兄在白州,错失了跟随钟公子的机缘,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沙昂只觉一头冷水由头泼下。 这大半年了,自己全军覆没,那杂种不但没事,蹦跶得还挺欢。 若说别人沙昂可能不知道,这姓段的老狗从钟天政还在大东焱的时候就贴上去伺候了,他自然知道这是钟天政的亲信,第一幕僚。 就不知会不会是梁人找人假冒的,要不然,他们本该是死敌,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就听那米景阳的族弟笑道:“眼下敌军攻城,形势紧张,国公爷抽不开身,命我代他将老先生安全送到钟公子的船上去。” 段正卿语气中透着些许得意:“我家公子要的人,大人千万不要忘了。” 第五百零一章 耍花招 钟天政是天快亮的时候到的。 跟随他来到离水港外的还有近百艘大船。 东方虽然微白,海面上却弥漫着大雾,船行雾中影影绰绰看不清楚,纪家军负责近海戒备的船队发现对方,上前拦截,等靠近了不由暗吃了一惊,这么多船,若不是虚张声势的话几万人都装得下,捡着这节骨眼,悄无声息直奔离水港而来,显是没安好心。 钟天政坐在当中一艘大船的船头上,身边跟着林庭轩。 这段时间钟天政的手下虽然为他找来不少灵丹妙药,但他身体恢复得并不好,洞箫在手不能吹奏,至于开弓射箭、与人交手更是不敢轻易尝试。 林庭轩见他眼望朝阳初升的一抹红,神情郁郁,在他身后弯腰道:“公子,离水港就要到了,公子真是神机妙算,一早带着咱们退到海里等着,就不知道李承运他们是不是识时务。” 钟天政摇了摇头,苍白的脸上面无表情:“先前退入东海,也是无可奈何之举。到底不是咱们做的局,被动应付,每一时每一刻都有变数,谁又能说得清。” 他回头西望,也看到了晨雾中的小青山,慢慢露出一丝笑容:“不过好在目前看来咱们的运气不坏。” 林庭轩偷眼瞧见钟天政虽然在笑,笑意却未达眼底,不敢多言。 此时前面大船停下,前后船上传令兵吆喝一阵,知道是遇上了离水港的水军。 钟天政吩咐几句,林庭轩领命,一路飞跃到前船上同巡逻的船队交涉。 不大会儿工夫,码头上的李曹就接到了消息:钟天政率战船百艘。陈兵离水港外。 他的原话是,非常时期,唯有两家联手才能抵御白云坞以及吉鲁国的大军,化解此次离水危局,他已经集齐所有人马赶来帮忙,而李承运也该拿出诚意,立刻释放东焱战俘。 李曹早得了杜元朴授意。当即命人毫不客气地回话:“国公爷说了。城我们有数万战俘帮着守,管他白云坞黑云坞一概不惧,至于你钟天政之前设下毒计。挑唆谭梦州非要与顾姑娘斗乐,害顾姑娘坠崖,此等深仇大恨不共戴天,要打就打。没什么好谈的。” 林庭轩听了这话,冷笑道:“公子。这些人还真是煮熟了的鸭子嘴硬。” 钟天政没有理会他,叹了口气:“再去传话,斗乐那事与我没有半点关系,我也不愿顾文笙与谭老贼同归于尽。再说我之前对她实力有所低估,没想到她能同谭老贼打成平手,只有那白云坞主才对《希声谱》有这么大的信心。” 同一时刻。离水西城楼上,官兵、百姓以及众多想要立功的战俘齐心协力。又一次化解了敌人如潮水般的攻势。 这时候天色微明,李承运等人已经弄明白吉鲁国攻城的主帅并非特慕尔,大约是他手下的哪一员大将,而白云坞众虽有几十人,其中也不见那个白云坞主。 李承运等人不敢心生庆幸,不在这里,十有八九便是追击纪南棠去了。 白云坞众在杜元朴的阵法面前接连碰壁,吃了几回亏,晓得了厉害,趁着吉鲁大军整队的工夫在城前劝降。 李承运冷冷听了一阵,道:“问问他们,谭家怎么回事?顺金斗乐可是他们从中推波助澜?” 白云坞众听了城楼上士兵喊话,一齐哈哈大笑,为首之人得意道:“谭老儿和顾文笙因乐而生,因乐而死,不如此,怎见得我们坞主对他二人的重视和成全?” 虽未挑明,嚣张若此。 在他们眼中,纪南棠已经完了,李承运被困孤城,离水城破只在今日,就算仗着那阵法困兽犹斗,也坚持不过三两个时辰。 码头那边,钟天政为摆脱嫌疑,已经派人往返解释了好几趟,林庭轩十分不耐烦,道:“公子,他们明显是在以此拖延时间!” 钟天政眼望冉冉升起的朝阳,目光带着些许惆怅,不以为意:“没关系,再派人去。和那李录事说,既然东焱的士兵们已经在帮着守城了,相信李承运会信守承诺,待挺过此劫之后放他们回国,至于那些将领我量他也不敢用,限他巳时之前把人交给我。否则别怪咱们上岸自己去找人。” “是!”林庭轩大声道,心说早该如此了。 “连同名册一起送去,叫段老逐人核对,以免他们又推三阻四。” 林庭轩亲自去下这最后通牒,暗道叫你们拖延,公子这回连时限都定好了。 他却不知杜元朴一早想到钟天政会率人前来,从昨天半夜就开始准备,该做的手脚都做了,李曹深知内情,暗自慨叹:“所谓尽人事听天命,吾等已尽了最大的努力,若老天爷实在不肯成全,那也是无法。” 经过这来回几次折腾,水军斥候已经初步探明钟天政所率精锐大约在七八千往上,这若是真冲上岸趁火打劫,怕是要成为压垮离水防御的最后一根稻草。 城头上杜元朴得报,留下百余人继续列阵保护李承运以及一干高级将领,他带着余人赶回将军府和纪彪几个回合。 段正卿已经被放了出来,见面一团和气,实际暗藏杀机。 巳时将至,他拿着名册逐一核对纪家军交来的东夷将领,也不知钟天政从哪里搞来的名册,同自白州押回来的人员竟是大差不差。 杜元朴暗自心惊,面上却不动声色,淡淡笑道:“钟公子这份名册可是老黄历了,这段时间在牢里病死了不少,还有那罪大恶极的,亦早被处决以平息民愤,剩下的都在这里,不过我敢说,这其中一定有钟公子最想要的人。” 段正卿见眼前只稀稀拉拉站了七八个人,不禁皱了皱眉。等对到沙昂的时候,着意打量了一下他,松了口气,以惋惜的口气淡淡道:“大公子屈身为囚,整个人都憔悴多了,老朽差点儿没敢认。” 沙昂脸色蜡黄,抖若筛糠:“你想干什么?老家伙。你休想帮着那杂种折辱本帅!” 停了停。他又恶狠狠恐吓道:“我爹不会放过你的,还有那杂种!” 段正卿叹道:“大公子是被纪家军关糊涂了么,我家公子好心来救你。走吧。”说着他瞥了一眼缩在沙昂身旁的藤洪原,这人他也认识,沙昂的一条恶犬,背地里没少说钟天政坏话。现在面如土色,可是知道怕了? 杜元朴笑眯眯道:“我看巳时快到了。不如现在就送诸位去码头,以免鬼公子心急,发生不必要的误会。” 纪家军将一众俘虏绑成一串蚂蚱,往港口押送。 走在城中。喊杀声遥遥传来,气氛紧张得叫人透不过气,段正卿道:“这段时间多谢诸位盛情款待。我可以劝说我家公子派人帮忙御敌,只怕诸位信不过我们。” 杜元朴由亲兵推着。落在队伍后头,笑道:“是啊。敌人的敌人,也不一定就是朋友。” 段正卿听他如此直言不讳,不禁摇头苦笑:“我家公子对形势的判断少有人能及,眼下你们若是被白云坞灭了,整个大梁十二州无人可与之抗衡,我们这些人就只好退出,避其锋芒于海外。” 杜元朴笑了笑,心说那可不一定。 往往越是出人意料的举动,越容易得到巨大的好处。 眼看着快拖延到中午了,能不能过了这一关,还要看接下来的这半天。 冒险把上万俘虏送去守城之后,总算堪堪挡住了吉鲁大军,最大的变数就是钟天政了,知道他是来打劫的,可就算是杜元朴,也不敢断定他会讨点好处就走,还是最终露出獠牙,给离水以致命的一击。 段正卿说的虽然有理,可这毕竟是除掉李承运和自己这些人最好的时机了,姓钟的会白白放过么? 可惜顾姑娘出事了,若她好好的,钟天政也不敢这么嚣张上门。 一行人来到码头,段正卿望见远处海面漂着密密麻麻的战船,露出激动之色,深吸了一口气,左右四望,笑道:“怎的没见纪家军有多少水军,都去守城了么?” 他说的也不错,码头上已经看不到前两天百姓聚集的场面,只有百十个汉子在岸边拉动纤绳,用船只运送石头木料,加固港口的防御。 沙滩上搁浅着数十艘破船,一堆堆的石头木料看着很是凌乱。 偌大的港口,统共只有数百兵士,船上寥寥几人,大多数都聚在远处平台附近。 段正卿一眼就看到了人群中的林庭轩。 他举手示意,正待打招呼,突觉身旁风动,一股大力向他撞来。 身后数丈远杜元朴惊呼出声:“段先生,留神!” 这声音在他听来格外假惺惺。 段正卿吃惊回望,向他恶狠狠扑来的竟是沙昂,藤洪原紧随其后,这主仆二人不知何时挣断了绳索,直奔他而来,满脸都是杀意。 段正卿敢只身到离水来,但把生死置之了度外,但他真没料到会出现这等事! 杜元朴叫道:“保护段老,千万别叫他被人挟持!” 这无疑是提醒了沙昂二人,沙昂已经掐住了段正卿的脖子,本想将其拧断,闻言赶紧卸去了七分力道,大喝一声:“谁敢过来,我便要了这老儿的命!” 杜元朴举手道:“别别,沙昂你千万冷静,我们本已要放你走了,何必多生事端?” 沙昂狞笑一声,并不答话,和藤洪原一边一个,拖着段正卿往海滩上倒退。 藤洪原厉声叫道:“船呢,快开船过来!否则我们立刻宰了这老儿!” 林庭轩离远看到出了变故,往这边赶来。 突然就听“扑通”一声响,岸边一艘船上载的巨石被人推下水,水下有人探出个脑袋,以东夷话冲这边喊:“大帅,藤将军,快来这边。” 杜元朴微微变色,叫道:“快拦住他!” 偏他带来的那些士兵正忙着制服其他俘虏,一时无人能空出手来。 沙昂眼见林庭轩奔近,虽不认识喊他那人,但此时别无选择,喝道:“快上船!” 两人挟持段正卿上船,水下那人也翻身上来,船的缆绳早被他弄断,一见沙昂三人上来,立刻奋力划船,他双臂力气很大,又擅于操舟,眨眼工夫那船就离了岸,往大海中驶去。 等林庭轩赶至,船已离岸二三十丈远,他见海里漂着不少船只,明明在纪家军的地盘上,却无人上去拦截,怒道:“为什么不追?” 杜元朴正色道:“我等只管放人,不管捉人!” 林庭轩举剑欲掷,犹豫了一下,又收了回去。 到底怎么处置沙昂,钟天政没有明话,他不敢擅自决定,不过区区一艘小船,在这没有一物遮挡的大海上,公子若是下令追击,它还能逃到天边去不成? 且说沙昂眼看着离岸越来越远,松了口气,紧张之下用力太大,段正卿已经被他掐得翻了白眼,沙昂松了松手,有些犹豫怎么对待这老东西,就听划船的汉子以东夷话道:“大帅,对方很快会追来,船上载的东西越少,速度便越快!” 沙昂一听是这么个理,哪还管段正卿死活,伸手一推,便将他推进了海里。 “你是什么人?为什么要帮我?” “大帅,您不记得了,小的是长田将军的亲兵啊。梁人逼小的和其他人一起给他们修港口,小的趁机躲在水里,想等天黑再逃,没想到竟遇上大帅和藤将军!” 沙昂疑道:“长田允?” “是啊,长田将军死得好惨,小的早晚要杀尽梁狗,给将军报仇。” 沙昂松了口气:“多亏了你。等回了大东焱,我定会好好奖赏你俩。”吩咐藤洪原赶紧帮着划船。 藤洪原想不通:“大帅,梁狗为什么不追咱们?” 沙昂叹道:“大约是觉着反正要把你我交出去,何必多此一举。” 藤洪原道:“若能逃回去,小的一定好好拜祭祖先,祖宗保佑,不用落到奸贼手里,落到他手里,断不会给小的个痛快。” 且说钟天政接收其他几名俘虏的同时,听说沙昂和藤洪原逃了,不禁气笑了:“纪家军里谁给我耍这花招,从本公子眼皮底下,能叫他逃了不成?” 他当即下令分出十余条船去,务必要活擒沙昂,而后看了看眼前诚惶诚恐的林庭轩,收了手中洞箫,长身自椅子上站起:“走吧,其他的人随我去会一会李承运!” 第五百零二章 野百合也有春天 “报,二位大人,对方接收了俘虏,却没有依照约定退兵,正以连环梭船冲撞我方船只,试图硬闯水寨,强行靠岸。” 李曹下令:“全力拦截。” 传令兵应声而去。 李曹双眉紧锁,对杜元朴道:“看到没,狼子野心,我就知道区区几个东夷俘虏满足不了姓钟的贪欲,这祸害,一日不死,大梁的老百姓就没有安稳日子过。” 杜元朴目露忧色:“还要能过了眼前这一关再说。程国公若是再落到他手里,咱们这些年的努力可就化为乌有了。” 钟天政得了好处仍不肯走,目标自然是李承运。 趁这千载难逢的良机,把李承运控制在手里,令各处纪家军投鼠忌器,从而接手东部五个州,对姓钟的而言这可比坐山观虎斗诱惑大多了。 李曹也知道事情麻烦了,若在平时,离水港水军虽然不及对方人多,关了水寨坚守,钟天政想打进来可不容易,但这会儿将士们都在城头同吉鲁人拼命,水寨中只剩下寥寥兵力,很多防御形同虚设,被攻克是早晚的事。 “连俘虏都上阵了,你到说说怎么过这一关?” 杜元朴略一沉吟,低声道:“去把程国公请来,一会儿见机行事,若不可为,你护着他先走。” “国公爷若是肯走,早就走了。” 杜元朴手掌微抬做了个动作:“所以才叫你见机行事,非常时期,不能一切皆由着他。”这是叫李曹找机会将李承运打晕了直接带走。 “元朴,那你呢?” 杜元朴淡淡一笑:“我留下来同对方再周旋一阵。我们这些人生死都无关紧要,只要程国公和纪将军无恙。及时同童永年他们会合,就可以重整旗鼓了。” 李曹心中酸涩,道:“元朴,我留下断后,你带人保着国公爷撤吧,万一姓钟的追去,还可以用阵法抵挡一阵。” 杜元朴摇了摇头。时间紧迫。他先叫过纪彪来,叫他速去请李承运,方同李曹解释:“呆会儿我以阵法扰乱敌人视听。你才好趁机脱身。我只担心一点,钟天政可不是白云坞那些刺客,他对奇门遁甲大阵的了解只怕不逊于我。用这阵法来对付他,我可是没有半点把握。” 两人都感事态严重。相继陷入沉默。 就算能护着李承运安全离开,此时离水还有那么多文武官员。还有数万老百姓,一旦城破,都得遭殃。 杜元朴知道李曹到时能带走的人有限,叫过杨兰逸来:“杨公子。你跟着李录事。” 杜元朴和李曹商议时声音虽小,架不住杨兰逸一直跟在杜元朴车旁,跟着听了个大概。闻听杜元朴叫他,一拧脖子:“我不走。” 这时候远处“轰隆”一声响。水寨被强行打开个缺口,钟天政率领的船只蜂拥而入。 两下里相隔不过百丈,就听对方船上有人高声呼喝:“岸上的纪家军听着,我家公子好心帮忙来了,拦什么拦,切勿不识好歹!对方人马太多,离水城既然守不住了,不如请程国公上船,由我等护送去安全的地方!” 离水这边凡是听到喊话的人忍不住齐齐一声“呸”,说得冠冕堂皇,谁不知他们用心之歹毒。 李承运带着一队护卫匆匆赶至,未及下马,勒住缰绳,回望海上,口里问道:“情况如何,可是抵挡不住了?” 杜元朴悄悄向李曹使了个眼色,笑着接过话去:“国公爷放心,离得近些才好布阵!” 得先把李承运稳住了。李曹会意,道:“国公爷,咱们换个地方观战。” 李承运不疑有它,跟着李曹而去。 杜元朴看向杨兰逸,皱眉道:“你想清楚,再不走可就来不及了。” 杨兰逸眼里含着一泡泪,态度却十分坚决:“我留下帮你们。” “年纪轻轻,何必枉送性命?” “谁说的,我可是很厉害的!再说男子汉大丈夫一诺千金,怎么能失信于顾姑娘?” 杜元朴开始调度众人迎敌,闻言忍不住侧目,这动不动就掉金豆,还大丈夫呢。 杨兰逸看不出火候,神情低落,凑过来小声道:“痴情生说,哎你知道痴情生么,他说真正喜欢上一个人,是不惜代价也想叫她快活,”他抽了抽鼻子,“顾姑娘也许回不来,但我能为她做的,就只有这么多了……” 杜元朴没空听杨兰逸讲什么痴情生,不走就不走,他道:“你跟着我!” 此时敌船之上,钟天政已经解了大氅,露出里面一身劲装,手上也换了把长剑,由林庭轩、钱平等人簇拥着站在船头,只等船只靠岸。 前头有士兵来报:“公子,港里情况有些不对,码头和敌人都不见了。” 钟天政一愣神:“有这等事?我瞧瞧。” 不见即是遁,奇门遁甲阵法? 他以为若不算白云坞那些人,普天之下通晓那阵法的只有他和顾文笙,怎么会有人在离水港里成功布下大阵,是顾文笙把这阵法又传给了旁人,还是…… 钟天政当机立断:“传令下去,调几百好手来这船上,随我前去破阵,余船先停下原地待命。” 很快人手调集完毕,他的这些手下可不像纪家军那边全都是士兵,多是些山匪海寇,武功高强,手段阴狠毒辣。 钟天政自信有他指点这些人,在敌阵八门中进退如意,一个回合便可将对方那布阵之人拿下,破了这奇门遁甲大阵。 “公子,万事交给我等,您可千万别动手。”林庭轩不放心。 “公子,小心有诈!” 钟天政皱了皱眉:“知道了。”他抬头看看快到头顶的太阳,推算了一下船只所处方位,吩咐道:“左前方斜行十丈试试。” “向前行!” “停一下,右转舵当能看到北面的小青山!” 钟天政坐船上的水手经验老道。几乎在他话音刚落,众人就见右手边一座青色山峰破云雾而出。 只此一下,便给了这大船上五六百人以极大的信心。 公子果然对眼前这座古怪的大阵了如指掌,照此看来,破阵必定不费吹灰之力。 钟天政却觉如此太过耽误时间,喝道:“随我来!”飞身跃起,离了船板。 众人眼瞅着他往碧绿幽深的海水中坠去。都吃了一惊。不及反应,就见他人竟然停在了海面上。 上有澄澈清空,下有汪洋碧水。钟天政乌发飞扬,一身劲装持剑立于当中,打眼一看,真仿佛神仙中人。 钱平喃喃出声:“公子。小心!” 钟天政一声嗤笑:“障眼法罢了。走!” 他被伤病所困扰,好久没有这般肆意纵跃了。这会儿虽是腊月,难得阳光暖洋洋的,海上也没有什么风,想到眼下正是生擒李承运的好机会。他心情飞扬,一时竟觉沉疴尽去,身上格外轻松。 林庭轩紧随钟天政身后。喝道:“跟上,别掉队!”等双脚落下。果然踩在实处,感觉脚下之物正微微摇晃,应该是船只舢板之类。 钟天政带了手下一支精锐近百人,剩下人划船跟随,突破重重封锁,向着岸上杀来。 中途时不时遇上杜元朴的手下,短暂交锋,便由紧随他身后的钱平和林庭轩抢着接下,一时间纪家军士兵接连坠入水中,杜元朴眼见对方一行势如破竹,不禁脸色微变。 没想到姓钟的对奇门遁甲大阵如此熟悉,入阵之后,每一步选的方位都是吉门,这可不行,若不想法将他困住,李承运哪有机会脱身? 杨兰逸跟在杜元朴身边,与他站在同一位置,钟天政率众杀气腾腾直奔这边而来,杜元朴看得到,他也一样看在眼里。 “哎呀,钟天政冲这边来了,快想办法呀!” 想办法?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要兵没兵,要将没将,办法哪是那么好想? 杜元朴一咬牙,准备横心一赌。 他赌钟天政对奇门遁甲大阵的领悟没有自己深。 杜元朴记得文笙曾经说过,钟天政和她一样,在天女湖底迫于形势潜心研究了半个月的幽帝绝学,而后侥幸脱困,脱困之后这半年里钟天政伤病缠身,又整日里算计这算计那,还有那心思和时间继续研究奇门遁甲阵法么? 杜元朴则不然,来到离水后,接受文笙嘱托,他第一时间就意识到这阵法的厉害,这两三个月日以继夜的研究,几乎把精力都用在了这个上头。 要将钟天政诱入死门,需得有人充当诱饵,方能蒙蔽他的双眼,令其看不破其中玄虚。 杜元朴准备以自身为饵。 他叫过亲兵队长,刚吩咐了两句,一旁杨兰逸插嘴:“我来吧,交给我!” 杜元朴很是意外,向他望去:“你知道何为死门?” 杨兰逸由天没亮就跟在杜元朴身边,亲眼看见好几回大阵发威,多少心中有数:“知道,就是拖着他一道完蛋呗。” 杜元朴一时不知说什么好,一直以来,他对这说话办事显得极不靠谱的杨少爷并没拿着当回事,不过是看在文笙面上照顾一二。 杨兰逸看杜元朴不说话,当他瞧不起自己,不愿把这个重任交托,一脸诚挚道:“你一个文弱书生,怎么诱敌,难道冲他招招手么?我不一样啊,我是乐师,吹支曲子他自己就跑过来了。” 虽然不怎么中听,但这确实是个关键所在,杨兰逸不知怎的机灵起来,一语中的。 杜元朴心头沉重,不再犹豫,叹道:“好。我代国公爷和这离水城中数万百姓感谢公子义举!” 杨兰逸摇了摇头,神情显得有些落寞,他没有说话,拿着笛子走去了杜元朴指点他的方位。 一入死门,百事皆凶。 令人不自觉间心忧胆寒,幻象连连。 可杨兰逸没有退缩,将手中笛子横到了唇边。 那年孤云坊外初见面,却像是前生有宿缘,她笑说“后会有期”,多么旖旎回肠,叫他再不能忘,若时间能在那一瞬停住,该有多好。 有幸玄音阁同窗,若非她仗义援手,自己早化为一缕孤魂,救命之恩无以为报,便以性命相酬。 她曾教自己:有的人嘴巴上说得天花乱坠,其实口蜜腹剑,有的人不修口德,其实没有恶意,遇事要用心去感觉。 唉,虽然听上去好复杂,他还是感觉到了,这世间除了爹娘,便是她对自己最好。 在她身边有多快乐,这段时间就有多难熬。 她其实是已经死在顺金山了,不知魂魄可曾回来,看一看自己听她的话,帮她守好家。 杨兰逸闭上了眼睛,泪水长流。 心头却是前所未有得一片轻松,罢了,从此后尘归尘,土归土,一切终结于此吧。 他吹响了笛子。 心之所至,杨兰逸下意识吹的是这段时间他一直在练的《伐木》,因为文笙说过,若他能学到《希声谱》,《伐木》是最有希望的一首。 这是第一次他放下了卖弄之心,全然忘却了何为技巧。 轻松、平静,叫人快乐的一支无情曲。 踏波而来的钟天政蓦地止住了脚步。 怎么回事?为什么会有乐声传来,这旋律如此熟悉! 虽是笛声,却是熟到不能再熟的一曲《希声谱》,这世间除了顾文笙还会有谁? 一想到顾文笙没死,瞒过世人悄悄回了离水,不知在搞什么把戏,钟天政不禁呆若木鸡。 他身上只觉一时冷,一时热,刚刚离体而去的病痛瞬间回转,脑袋里转过千百个念头,却提不起半点勇气去与对方碰面。 “公子?”钱平见他停步不前,疑惑问道。 钟天政猛然回过神来,强忍不适,喝道:“退!顾文笙还活着,快些回船!” 手下众人悚然而惊。 顾文笙是何许人也,在与谭老国师斗乐之前,那是《希声谱》的唯一传人,天下闻名的大乐师,在与谭老国师斗乐后,谭梦州已死,若她竟还活着,那便是名副其实的怪物。 钟天政一行来得快去得也快,未等杜元朴反应过来,他们已经回到船上。 大船掉头往回开,会合了其它船只很快退出了离水港。 岸边剩下杜元朴等人面面相觑,摸不着头脑。 第七卷 第五百零三章 惊闻 短短几月间,大梁十二州风云变幻。 前一刻谭家还如日中天,大有改朝换代之势,后一刻李承运便众望所归,权贵世家咸来投奔。 还未等离水方面有什么动作,白云坞的大周余孽死灰复燃,勾结了吉鲁国大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席卷开州,兵困离水。 这接二连三的剧变如狂风骤雨,叫人目不暇接之余又心惊胆战。 好在李承运在离水百姓的帮助下,带着数千纪家军硬是守住了离水城,等到援军,遇刺的纪南棠最终也死里逃生,同驻守侯阳的孟振国部顺利会合。 纪家军虽然损失惨重,吉鲁国大军也没有占到便宜,经过连续几天鏖战,吉鲁人退兵柔宁、浦苍一带,占据开州北部,战事一时陷入了胶着。 大梁这么乱,在与它一江之隔的南崇,却少有人投诸精力去关注。 不为别的,南崇朝野局势也十分紧张。 只不过大梁之乱如暴风雨都在明处,而南崇眼下却像河中暗流,地下岩浆,发作在即,却还勉强维持着平静的假象。 几月前陈贵妃顺利诞下了皇长子,天祐帝梁禧欢喜非常,封赏了贵妃的父兄,减免赋税大赦天下。 皇长子满月,梁禧宫中设宴,英武将军吴魁酒后无状,私下里诅咒皇长子,被人检举后获罪下狱。 英武将军这个职位非常要紧,掌有兵权,时常进出宫闱,陪伴在圣驾左右,皇城禁军皆由他和忠武将军齐肃调度。 吴魁出自吴家。是吴德水的人,出了这等事,梁禧表面上非但没有怪罪吴德水,还好言安慰一番。 接任吴魁的人也姓吴。 姓吴归姓吴,却是吴氏旁支,此人名叫吴长宗,是江审言夫人江吴氏的堂弟。 吴长宗早已成家。同姐夫江审言私交很好。 江吴氏嫁给江审言之前。她这弟弟便已在军中,这些年因为江审言的关系水涨船高,跟着沾了不少光。没想到此番得天祐帝破格提拔,一跃成了正三品的武官。 若说在这件事上梁禧的态度还比较隐晦,冬月里他以吴丰遇刺后需得修养,嘉通府尹一职不能长期空悬为由。商议太师吴德水给长子换了个闲职,安排与陈家有姻亲的丁群接任。众臣子如何还看不出来,皇帝这是受够了太师吴德水的掣肘,想要收拾吴家,给皇长子扫平道路了。 南崇都城嘉通。 江审言府上。 之前空荡荡的门客院落而今十分热闹。 非但住着云鹭和童白霜。还有后来的卞晴川、王七以及付春娘一行。 付春娘带了不少亲信,这些人跟着她从邺州到江北,而后招安去了奉京。又投到离水,一直忠心不二。很不容易,这次来南崇,付春娘放不下他们,索性一起带来。 院子里都住满了,宣同方四人在外头另找住处,正好他们对江审言颇为发怵,不想住得太近提心吊胆。 王十三没同大伙住在一起,江老夫人做主,给外孙在后宅单独弄了个小院儿,离着她近。 腊月天屋里没生火盆,开着窗户,屋里屋外一样冷,连哈出去的气都像白霜一样。 江家派来服侍王十三的小厮穿着棉袄站在门口,冻得不停跺脚。 王十三坐在床边,呲牙咧嘴道:“快去看看,燕老怎得还不来?这半天一动不让动,我这脖子僵得都快抽筋了。” 小厮答应一声,听他在里面嘀咕:“这鬼天气,太他妈热了。” 小厮暗自咋舌,这两日变天,北风呼呼的,天寒地冻,陆少爷就穿了件单袍,前襟大敞着,这样还嫌热呢,这是多大的火啊,怪不得大人老催着他成亲,啧啧。 王十三这住处按他要求布置得很简单,桌椅衣柜,这是必须得有的,除此之外,便是一张双人大床。 虽然文笙在大梁那边很忙,可也说不定过两日情况有所好转,她有了空闲,过来瞧瞧自己呢。 虽然知道希望不大,但王十三还是毫不犹豫地要了张大床。 这会儿他就坐在床上,对面是一人高的铜镜,往铜镜里一看,就照见他头顶、脖颈明晃晃插的全是金针,打眼一看跟只刺猬似的,很是吓人。 这些金针是燕白插上去的,他叮嘱王十三不要乱动,然后拔腿就走了,到这会儿足有两刻钟,还不见他回来。 小厮不一会儿回来,道:“陆少爷,那疯子刚又发作了,燕老神医在给他瞧病,老爷也在。” 疯子指的是付兰诚,白云坞的丹药所剩无几,付春娘和王七带他来求医,江审言看在外甥面子上收留了他们,这些日子燕白没少费心思,但起到的作用却微乎其微。 王十三闻言,趿了鞋子下地,道:“我去看看。” 小厮连忙拦他:“少爷,您这一头的针……” “没事,我不碰它。”王十三僵着脖子,上半身保持一动不动,开门一溜烟地走了。 付兰诚也被安置在后院,离王十三的住处不远,一来燕白对他的怪病十分感兴趣,想把他放在眼皮底下时时观察,再者,每到他发作动静太大,前院人多口杂,很难瞒住外头。 王十三耳音敏锐,一进院子就听着“唔唔”连声,应是付兰诚被堵住嘴还不肯罢休,正在拼命挣扎。 王十三听着这动静不由地心生感慨,舅舅家的人不知道付兰诚在大梁武林的威名,称呼他“疯子”,付春娘的爹当日可是威震大梁十二州的一条好汉,没想到这么轻易被区区一颗丹药放倒,看他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难免叫人生出兔死狐悲之感。 他推开房门,就见付兰诚手脚带着沉重的镣铐,铁链缠身。被牢牢绑在一张石床上,嘴里塞着布团,怒目圆睁,青筋凸起多高,神情看上去十分狰狞。 为了方便诊治,付兰诚的头发全都被剃去,光溜溜的脑袋上扎了几根针。 这针可比王十三头上金针粗长得多。头顶几处要穴刚放过血。鲜血淋淋看着颇为瘆人。 都这样了付兰诚还不消停,两腿不时用力,挣得铁链“哗啦啦”响。伴着一股骚臭之气,他又失禁了。 燕白和江审言站在床前,神色透着凝重。 狄氏兄弟目不转睛一旁守着,生怕付兰诚力气太大。挣断铁索暴起伤人。 王十三抬手捂住鼻子,道:“我的娘欸。这样子了,燕老您也治不好他?” 燕白见王十三进来,才想起他那些针还没拔,叫他坐下。一边取针一边道:“这是老夫生平所见最歹毒的毒药,想去除这毒瘾很难,非一朝一夕之功。恐怕三五年,甚至十年八年。一辈子都要受它影响。” “这么厉害?不是说还有一些丹药,先拿颗给他吃啊。” 燕白神情严厉:“不行,这种药越吃越是泥足深陷,无法回头。” 取完了针,王十三活动了一下脖子,觉着放松多了。 付兰诚这模样,看出燕白有些束手无策,王十三受不了这氛围,道:“你们忙,我走了!” 燕白没搭理他,到是江审言随王十三出了屋,关切地道:“感觉如何?可能做到平心静气?” 王十三连连点头:“能啊,我这脾气不知道有多好。你安排的怎么样了,我可是连卞师父都给你请来了,快着点,赶紧动手,忙完了我好回去。” “回哪里?你就在这里安心呆着,你外祖母年纪也大了,前些日子你不在,总是念叨你,你就不能在老人家跟前多尽尽孝?”江审言瞥了他一眼。 这次回来,王十三按他的吩咐把胡子留了起来,大胡子一遮,想从他这长相联想到陆氏兄弟可就不那么容易了。 “那可不行,我媳妇还在大梁呢,这次来完全是为了帮你,外婆那里你只管放心,我这半道捡回来的怎么也亲不过你这亲儿子。”他到是不放过一切刺激江审言的机会。 江审言冷笑:“那是自然,外孙外孙,多个外字,心就野得收不回来。我叫你留下是一片好意,免得你回大梁去,听到那些瞧不起你骂你的话,失去理智忍不住发疯。” 江审言这话可不是凭空臆造,付春娘、王七护送卞晴川来到江府,王十三自然要热情招待,仔细询问这段时间大梁尤其是文笙的情况。 付春娘惦着旧过节,有意要看王十三笑话,一点也没隐瞒,把最近大梁关于王十三和文笙的谣言好一通学。 王十三素来心大,对别人怎么骂他都不在乎,偏偏这一回,却钻了牛角尖。 要是别的也就罢了,关系文笙,他其实心里一直是有些自卑的,觉着自己配不上对方。 付春娘带着三分蔑视的眼神和那些话就像大锤子一样重重击在他心上,叫他觉着既委屈又惶恐。 他拼命回忆着和文笙一同过江,拜月台斗乐以及到南崇的这一路,是这样么?自己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趁人之危,文笙迫于无奈别无选择,才接受了自己? 他一方面觉着文笙应该是喜欢自己的,她并没有把世俗礼法看在眼里,绝不会委屈求全,一方面却又隐隐觉着若当初过江的时候不是机缘巧合,云鹭留了下来,那后面这一些美好的回忆都不会存在。 结果纠结之下当天晚上他的《明日真经》就出了岔子,若非燕白出手,说不定已经走火入魔。 故而江审言这么一提,王十三便哑了火,道:“不说了,和你争得什么劲,反正我要早早回大梁,你看着办。我陪外婆去!” 江审言望着他宽厚的后背,一时又好气又好笑。 这些日子他一直在紧锣密鼓的准备,都告诉这小子计划正月里发动,将太师吴德水和其党羽一网打尽,这小子竟连一个月都等不及。 王十三去陪江老夫人只是借口,他被外婆抓着试了一通过年的新衣裳,好不容易脱身去了前院。 一晃又快过年了。 上一个春节是文笙陪他过的,是他这辈子过的最开心、最有意义的一个年。 不知道她在离水过的好不好,越到年节,越是想得厉害,觉着归心似箭。 王十三在前院和王七等人胡侃了一通,又比划了两招,这才克制住莫名其妙的不安,连王七都觉出来他今天不对劲儿来,奇道:“十三你是屁股底下长草了么,这么神不守舍的?” 正说话间,云鹭匆匆进门,神色凝重,招呼王十三:“离水急信,顾姑娘和谭梦州顺金山斗乐,出了意外,眼下生死未卜,这是她走前写给你的信,杜先生也有一封信。” 离水和嘉通远隔千山万水,杜元朴送出的信直到现在才到。 王十三神色大变,云鹭只觉眼前一花,手里的信已被王十三夺走。 王十三铁青着脸,低头拆信,偏偏手抖得厉害,折腾良久还是未能拆开。 今日卞晴川不在,余人和文笙关系没有那么密切,虽然吃惊,却都很有眼色的没急着向云鹭询问究竟。 这时候王十三终于把信拆开,他先看文笙的信,再看杜元朴对于前因后果的解释交待,心里有事,未及细看,一目十行看完,只觉脑袋里轰隆隆作响,眼前发黑,顾不得旁人在后头叫他,拔腿就走,茫茫然出了江府的大门。 这是嘉通的街道,有些熟悉,又有些陌生。 风挺大,吹动着他的衣衫,这是白天还是黑夜? 王十三手里抓着那几页纸,一气瞎走,不知怎的就走到了钟鼓楼下。 他推开楼门走进去,有几个兵卒过来询问,被他抓着衣领直接丢了出去。 楼里再没有旁人,王十三慢慢走上了三楼。 这一年了,不曾有人上来,窗户前面的桌子还在。王十三也不管上面落了厚厚一层灰,直接坐上去,直勾勾隔窗望着外边的上露园。 过了一阵,他重把文笙的信打开,这次有了心理准备,一个字一个字的细读。 不知读到第几遍,他再也忍不住,径直躺在桌案上,将那信纸蒙在脸上,很快,薄薄的信纸便被泪水打湿。 老天爷,为什么要这样? 谭老贼死就死了,为什么还要搭上他的文笙,那么好的文笙,叫他以后,这漫长的人生可怎么办? 说好了同生共死的,没有文笙,他还活着做什么? 不不,他还不能死,王十三“腾”地坐起来,杜元朴也说了,谭老贼不会无缘无故逼着文笙斗乐,是谁设下如此毒计,是谁得了好处? 左右不是姓钟的,就是白云坞那些人。 王十三双目充血,死命攥紧了拳头:苍天在上,不报此仇誓不为人!老子不过是一条烂命,就算挫骨扬灰,你们也别想得着好! 第五百零四章 追忆 大梁来信,顾文笙生死未卜,这么大的事自然瞒不住江家的人,江审言很快得了信,不禁吓了一大跳。 一方面,他是担心自己的外甥不知会闯出什么祸来,要说他虽然和王十三相处的时日不久,对他的了解竟然不输于王七、云鹭这些人,另一方面,他也不由暗自惊骇,原来那顾文笙作为乐师,造诣竟然可堪同大名鼎鼎的谭梦州相比。 那姑娘才多大,看着斯斯文文,差点儿做了他外甥媳妇,嫁了王十三那个混蛋,真是人不可貌相。 江审言急忙派人出去寻找王十三,又派心腹即刻动身,前往大梁打听事态发展到何种程度。 出去寻找王十三的家丁转了一圈回来,报说没找着人,不知道他跑去了哪里。 快到天黑,胡老乘坐一辆马车悄悄回府,马车里坐着他和卞晴川,卞晴川这几日跟着江审言的人早出晚归,行踪颇为神秘,听说文笙出了事,他一语未发,起身独自回了房。 等王十三打外边带着一身寒气回来,天已经黑得透透的。 他没管围上来的云鹭、王七以及一众兄弟,先去见卞晴川。 不过卞晴川刚独自喝了一通闷酒,这会儿差不多都要醉死了,没等王十三将人叫醒呢,江审言那里差人过来,把他叫去了后院。 王十三进门,江审言先仔细打量他的脸色,暗暗松了口气,眼下朝中争斗正进行到关键时候,吴太师长期把持朝政,将手伸到后宫。天祐帝忍无可忍,决定要在近期动手将其连根拔除。 若只依靠陈家,天祐帝可没有这么大的胆子,他敢下这样的决心,还是因为江审言。 江审言向他担保,有办法令林世南和吴德水离心,为他争取到林世南的效忠。而且也招揽到了一批高手。以对付吴家以及安国公府的众多门客。 吴家门下高手众多,最厉害的莫过于戴向的师父高阳老叟。 此老被誉为陆氏双雄死后南崇武林第一人,自持身份。先前太师吴德水亲自相请也只请到了他的徒弟,若非是吴丰遇刺,戴向丢了个大脸,高阳老叟也不会出山。坐镇太师府。 江审言想着谁惹下的麻烦谁收拾,要除掉高阳老叟。只能由王十三出马。 “还行,你比我想的要坚强一些。男子汉大丈夫,要分得清楚轻重缓急,哪些事尚可努力。哪些已经无法挽回……” 王十三一屁股坐下来,打断他:“别说那没用的,我急着回大梁。最多再等你十天时间,要杀人放火。你赶紧准备。” 江审言:“……” 半晌他才回过神来,问道:“你这时候回大梁干什么?” 王十三冷笑:“自然是有仇报仇,有怨报怨,谁算计我媳妇,我叫他后悔生下来!” 江审言以为他到现在还没冷静下来,劝道:“那也不急在一时,岂不闻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咱们这里已经筹措多时,到收网的时候若是沉不住气,最容易功亏一篑。” 王十三道:“所以我才多等十天,不是为你考虑,我刚才就去吴府,杀了那高阳老叟。” “不逊,你别冲动。我已派人赶去大梁,详细打听事发经过,你要报仇也要知道仇家是谁,这是其一,再者,事情已经发生了,说句不好听的,顾姑娘坠崖这么多天,就算你即刻赶去,也已经迟了,改变不了什么,你若真想报仇,就好好帮我把这里的事情解决了,来日我派人手帮你,胜过你单枪匹马。” 王十三闻言默然,心中衡量得失,停了片刻方道:“我做什么不用旁人插手,看在你是我亲舅舅份上,我再多等五天。你抓紧点儿,大年初一亦或是十五动手并没有太大的区别。” 王十三估计不错,江审言原本确实打算上元节那天动手,但既然王十三铁了心要走,他不得不改变之前的计划,提前收网。 他看着王十三颇觉头疼,这小子虽然不像他父亲那么无法无天,却也是个胆大妄为的主儿,偏偏陆氏兄弟算是死在了他手上,江审言虽然自问无愧于天地,对外甥始终是有所亏欠,也摆不出舅舅的谱来。 “好吧,就照你说的,待我同陛下商量一下,把动手的时间提到除夕夜里。你好好收拾心情,不要被这件事影响,这几天我叫狄氏兄弟同你详细说说那高阳老叟的武功路数,此老十分了得,千万不可轻敌,不逊,你要知道,赢了才能报仇,此战若是输了,那便万事皆休,舅舅一家老小都得跟着陪葬,你外婆偌大年纪了,你于心何忍?” 王十三深深吸了口气:“放心吧,我有分寸。” 江审言捡着能打动他的话说,口水都要说干了,也不知道有用没有,一阵心烦意乱,挥手叫他出去,又命狄氏兄弟跟去督促,皱着眉在房间里来回踱步,想着除夕夜怎么布置,如何出手。 提前收网亦有提前收网的好处,眼下吴太师父子已有所察觉,朝中风声鹤唳,早些动手还可以打对方一个措手不及,只是林世南那里,需得多花一些功夫。 差不多一年之前,王十三和文笙夜探林世南的将军府,发现他府中一座小楼里供奉着一个黑色牌位,上书“怀公之灵位”五个大字,除此之外,还单独设一密室,里头陈列着两样旧兵器。 后经卞晴川辨认,这一枪一弓很像是当年被大梁屈杀大将怀英翔的武器,加上林世南身世颇为可疑,众人都猜这林世南很可能是怀英翔的旧部。 怀英翔出事,他的亲信死的死散的散,若是有人流落到飞云江以南,对梁帝怀恨在心,转而隐姓埋名效力南崇也不无可能。 如此也就解释了林世南为什么会收留钟天政。且帮他找到燕白医治。 钟天政挟持杨昊俭起兵造反,曾打着要为怀英翔平反昭雪的旗号,林世南多半由此心下感念,将钟天政当成了自己人。 卞晴川来了嘉通之后,江审言立刻安排他悄悄辨认,果不其然,卞晴川一见之下便认了出来。这林世南本名林永晖。乃是怀英翔的义子。 林永晖原是江北军一名将领的遗腹子,没见过父亲,母亲早早病故。认怀英翔做义父之后,住在怀府,怀夫人将他和亲生的儿子一起养大,视如己出。 怀家乃是簪缨世族。门中多出武将,怀英翔挂帅江北大营。林永晖在京里跟随师父学艺。 怀英翔出事的时候,林永晖刚刚投军不久,不要说南崇这边,就是江北军中也有很多人不知道这员银盔白袍的小将是何许人也。 义父被冤谋反。林永晖欲引军哗变,被怀英翔制止。 当时怀英翔还坚信清者自清,皇帝只是一时被小人蒙蔽。不会拿怀家怎样。 带头哗变是重罪,怀英翔不忍心义子回京送死。偷偷把人放了,结果怀家百余口一个没剩,全都死在了法场。 卞晴川一直跟在怀英翔身边,这些隐情一清二楚。 将人认出来之后,他十分激动,便想上前相认,江审言的手下赶紧拦住了他。 林永晖虽然隐瞒身份,编造来历,但他这么多年为南崇撑起半壁江山,立下汗马功劳却是实打实的。 按眼下南崇朝中的形势,他手握兵权,是天祐帝和吴太师争相拉拢的对象,谁也不会傻到为这个紧咬着不放,关键在于林永晖怎么想。 他还念不念旧情? 最重要的,吴德水原是主战派,林永晖也恨不得带兵直接杀去奉京,将建昭帝拉下皇位杀了鞭尸,两人才能一拍即合,如今建昭帝已死,杨氏江山名存实亡,他的执念散了没有,能不能看在两国百姓都不堪战争重负的份上,及时收手? 所以这段时间胡老带着卞晴川每日出去,便是有意识地接触林家的人,想着先接近林永晖,探探他的话风。 若一下子把动手的时间提前到除夕晚上,林家那里就不能循序渐进,必须得抓紧了。 且不说江审言如何挖空心思,试图搞定林永晖,单说王十三。 狄氏兄弟是知情人,更知道那高阳老叟的厉害,听说行动提前,都觉着要糟。 就王十三那脾气,指定得失去理智,混乱上个三五天,他这么急匆匆地对战高阳老叟,莽撞轻敌,南崇武林第一人哪是那么好对付,搞不好就把命搭上。 可不曾想,王十三竟是出奇的冷静。 不但冷静,还阴沉,透着一股杀气。 就像是他把一腔深仇大恨转嫁到了高阳老叟和吴家众门客身上,叫狄氏兄弟不禁想起陆氏双雄当年的凶名,而后激灵灵打个冷战。 燕白给王十三制定的一个疗程还没完,他想接着治,王十三却不干了。 这最后的十来天,他排除一切杂念,开始潜心修练《明日真经》,不由于以往心怀疑虑,练练停停,《明日真经》每一行字句已经深深印在了脑海里,气息在他体内日夜循环不休。 说来也怪,当气息在他体内乱窜时,数九寒天,他只穿单衣仍觉燥热,不管是文笙的《伐木》还是燕白的金针,全都是治标不治本,而今这热流驯服下来,乖乖在经脉中流淌,他顿时觉着舒服了很多。 《明日真经》,也许这套功法就像它的名字一样,人靠近太阳会感觉到热,可太阳本身会觉着热么? 王十三不敢闲下来,恍惚间,文笙清脆的笑声就会像风一样在耳边掠过。 “大侄子,陆不逊,跑快些!” “老虎习惯了驴的叫声,就靠近它,嘻嘻笑地来回逗弄它……” “好,我们同生共死!” 他悲哀地想,顾文笙啊,你这个害人的小娘们,果然把老子变成了一只驴子,事到如今,只会往前不停地跑,再也无法回头了。 腊月二十一,林大将军的孙子突发高烧,燕白带着卞晴川和胡老前往林府,直到第二天一早才返回。 腊月二十三,“林世南”密会江审言。 腊月二十四,新上任不久的英武将军吴长宗安排江、林两人秘密进宫面圣。 当天江审言从宫中出来,面带疲惫吩咐狄秋衡:“去和不逊说一声,已经定下来了,计划不变,叫他这两日好生准备,除夕夜随我进宫。” 王十三这些日子根本不出房门,旁人都很难见到他。狄秋衡过去送信,王十三闭目盘膝坐在榻上,好一阵才“嗯”了一声。 除夕前夜腊月二十九这晚,嘉通突降大雪。 这时候家家户户都在准备过年,瑞雪一下,天地皆白,老百姓欢欢喜喜,觉着是个好兆头。 江审言隔窗看雪,他在想,这场雪到底预示着什么,明晚是成是败,他的夫人怀着身孕,已经很显怀了,这真是押上全部身家的一场豪赌。 “大人!”狄秋衡进门。 “他出关了没有?”即使是江审言,事到临头,也难掩心中的不安,想叫狄秋衡去把王十三叫来问一问情况。 “陆少爷今天一早就出关了,这会儿人没在屋里,不知去了何处。” 江审言不由皱了皱眉。 这小子,这般时候了还乱跑。 此刻在东院白色的房脊上,孤零零坐了一个人。 雪花簌簌落下,不一会儿他头上肩上全都白了。 院子里没有人,隐隐从灯火摇曳的厢房里传出付春娘那些手下的笑声。 远处街道上时不时有零星的鞭炮声响起。 王十三就那么一动不动坐着,下巴放在胳膊上,呆呆望着远处,许久眨一下眼睛。 去年今天,他和文笙就在这里并肩看烟花,那些五颜六色的烟花争先恐后在夜空盛放,照亮了文笙的笑颜。 他还放了一个叫整条街都震动的大爆竹,上蹿下跳,不知道多热闹。 难道说,他一辈子的快乐也会像那爆竹一样,“轰”地一声,化为乌有? 直到后半夜,几间屋子的灯逐一熄灭,天地间一片寂静,他才动了动,站起来拍拍身上的雪,而后如一只大鸟,从屋顶悄无声息一掠而下,几个纵跃去得远了。 第五百零五章 风雪除夕夜 腊月二十九的大雪夜发生了很多事。 宫里司宫台大太监、两个少监和不当值的几个常侍关了门围炉饮酒,寻欢作乐,玩得累了酣然入梦,后半夜火炉无人照管,七八个人都被煤气熏着了,不过是有的重,有的轻,大太监牛韵、少监余河被人发现的时候已经死去多时,浑身泛着青紫色,看上去十分骇人。 忠武将军齐肃家中遇刺,胸口中了一箭,虽经医令府的人及时救治,保住了性命,却需得卧床休养很长时间。 与齐肃的遭遇相比,新上任的英武将军吴长宗家中被人潜入,书房被翻得乱七八糟简直就不值得一提。 吴长宗没有声张,第二天一大早便派心腹悄悄给江审言送了个信。 江审言深知事情的严重性,他们刚刚除掉了几个投靠吴太师的宫人,就得知齐肃受伤,今天晚上不能入宫护驾的消息,两下同时发动,幸好这边的计划提前了,若是拖到正月十五再动手必定陷入被动。 这日中午,天祐帝颁下圣旨,命众勋贵和正四品往上的京官今晚入宫赴宴守岁。 到各府传旨的宫人特意叮嘱众官员,圣上看腻了傩舞,觉着年年诗词唱和也不新鲜,今晚有意叫各府门客御前较技,为国选拔贤才。入宫赴宴的官员所带门客不得超过三人,门客必须身家清白,不准携带兵器。 这到是前所未有之事。 不过在南崇,高官权贵招揽门客的风俗由来已久,年根儿底下,各家门客也是刚刚结束升等排名挑战,天祐帝是少年天子。又刚添了儿子,想认识认识国中的高手,热闹热闹也属正常,是以很多大臣没有往深处多想。 王十三换了一身劲装,胡子留着,怕被人认出与陆鸿大长得像,还特意拿炭笔将眉毛描了描。 “那高阳老儿不是自觉高人一等么。这种场合。他不会不到吧?”对方若是不到,今晚王十三可算是白跑一趟,而且放任那老头走脱。始终是个祸害。 江审言十分笃定:“不会,他们若是不行刺齐肃,我还没有十足的把握,齐肃的副手钱常蔚和吴家几子走得近。多半已经投靠过去,吴德水眼下已如惊弓之鸟。这几天必定走到哪里都把高阳老叟带在身边。” 王十三点了点头,对着铜镜扎紧腰带。 入宫不得携带武器,这对他而言不算什么限制,钢筋铁骨。胜似刀枪棍棒。听说高阳老叟擅长使短兵器,身法飘忽难防,今晚想来会有一场恶战。 江审言又把留在府中的管家以及众心腹叫来。细细叮嘱一番。 成败皆在今晚,万一事有不谐。家中众人亦要准备好退路,总不能一个不剩全都折在里头。 王十三觉着自己这舅舅还真能狠下心肠,直到出门,他也没有去看一眼老娘和身怀六甲的妻子。难怪陆氏双雄会栽在他这么一个书生手里,人家才是成大事的人,这点自己拍马也赶不上。 外头碎剪琼瑶,大雪已经足足下了两天一夜,府里有人及时清扫还好,出了府门,轿夫一脚踩下去顿时便是一歪斜,积雪没过小腿。 王十三和狄氏兄弟跟着轿子,赶在申时到了皇宫门口。 江审言下轿,狄秋衡怕他滑倒,上前搀住了他。圣旨限带三名门客,江审言不用说,带的是狄氏兄弟和王十三。 今日在宫门口轮值,负责核对身份的乃是齐肃手下禁军。 钱常蔚亲自到场盯着,他见江审言过来,离远笑道:“江大人到得好早,慢着些,小心路滑。这位也是您府上的?睢着眼生啊。”说话间上下打量王十三。 狄氏兄弟整日跟着江审言,都是熟面孔了,钱常蔚头回见王十三,多问两句也属正常。 江审言不动声色笑了笑:“我的一个晚辈,今晚带过来见见世面。不逊,这是钱将军。” 王十三叉手施礼,作出一副老实相:“钱将军。” 钱常蔚“哈哈”一笑:“无需客气,哎呀,小兄弟看着就一表人才。” 说笑两句之后,他才郑重道:“今晚人多,又有不少身怀武艺,我等奉圣上之命在此盯着,不得不格外小心。既然人没有差错,还需得搜一下身才行,入宫不得携带兵器,得罪了。” 江审言点了点头:“理当如此。” 过来一队禁军将狄氏兄弟和王十三身上细细搜了一遍,完事之后向钱常蔚禀报,这才放行。 进了宫门,江审言带着三人往里走。 这南崇皇宫按南北向分为前朝和内庭,他们此刻要去的便是前朝的大功殿,王十三走在花砖边道上,伸长了脖子东张西望。 他在招安之后也曾随着王光济参加过建昭帝的大朝会,在皇宫大殿外随群臣跪拜,这会儿看看,南崇前朝的布局似乎便是仿照了大梁,除了比大梁要小一号,其它相差无几。 离着大功殿老远,便有禁军迎过来,这次是吴长宗的人,传天祐帝口谕,来的大臣直接进殿去,门客随禁军殿外等候。 雪太大,人都安置在避风的回廊里,殿前搭了个丈许高的台子,张灯结彩,衬着皑皑白雪,颇有过年的喜气。 王十三他们到得早,回廊里只稀稀拉拉站了二三十人。 没想到今天这种场合竟能遇上熟人,王十三一眼就发现了陈康宁府上的门客谭芝。 谭芝边上两个大汉王十三也有印象,只是记不得名字。 角落里还有三人,王十三也觉面熟,他凝神一想便记了起来,原来那三个都是安国公府的门客,曾在他手里吃过大亏。 谭芝看到狄氏兄弟过来,看神情有些踌躇,和同伴低语几句。又狐疑地打量王十三几眼,到底没有上前打招呼。 门客之间也分三六九等,以他们和狄氏兄弟的地位,贸然搭话,有讨好之嫌。 若在外边还好,在皇宫大内,有无数双眼睛盯着。一举一动都代表家主。不由他们不慎重。就像他们陈家与安国公府有仇,这会儿却不约而同躲着对方,生怕闹起来惊扰了天子一样。 王十三见状满意地摸了摸一脸胡子。这一换打扮,谭芝果然没认出自己来。 一直到天黑,吴太师才带着门客姗姗来迟。 来的果然是个老头子,比王十三足足矮了一个头。身上没有几两肉,看上去又干又瘦。因为太瘦,脸上的皮皱巴巴地耷拉着,愁眉不展,一副行将就木的倒霉相。 “折桂钩”戴向恭恭敬敬走在一旁。伸手虚扶着此老。 王十三虽然不认得这老家伙,只看对方的派头,如何还不知道这就是戴向和韩央的师父。有南崇武林第一人之称的高阳老叟。 太师府众多门客就只来了他师徒二人。 高阳老叟的到来引起了一阵骚动,今天来的各家门客都是江湖中人。一见这老家伙来了,一个个都像老鼠见了猫,有的一脸讨好巴结之色,有的闪过惊恐畏惧,王十三默默望着这一幕,显然,这老东西不是什么好鸟。 高阳老叟眯着眼睛,离远打量了一下回廊中的众人,看神色,显是不怎么满意。 禁军头目知道他身份,对他非常客气,引他到了回廊里视线最好的位置,又命人去搬过一张椅子来。 高阳老叟一落座,周围数丈之内空无一人,大家都远远躲了开去。 王十三不由“啧”了一声,心道:“这真是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如此嚣张,呆会儿死在老子拳头之下也不冤。” 狄氏兄弟却都向后退了两步,面露警惕,狄秋衡更是拉了下王十三的衣襟,向他使了个“小心”的眼色。 天黑下来,禁军们将回廊间的一排排灯笼点亮,众人就在这里干等。 大殿里三呼万岁,守岁宴开始,很快有鼓乐声传出来。 一边是丝竹乐舞美酒御膳,一边却是饿着肚子吹着冷风,这强烈的对比,即使是王十三也不禁暗骂了一声“奶奶的”,何况那些不知道今晚另有隐情的门客们,个个敢怒不敢言。 这其中却不包括高阳老叟,他坐在那里双目微阖,冷冷哼了一声。 这轻哼声响起,不知道有多少人觉着像是耳朵里被针刺了一下,负责回廊这边的禁军头目脸色微变,道:“高阳尊者,这里是大内,若是不慎惊扰圣上,谁也担待不起!” 高阳老叟没有理会他这般警告,抬起枯瘦的手掌,冲着谭芝三人点了点:“你们三个,是陈康宁府上的?” 陈康宁好歹是三品大员,他一个白身如此点名道姓实为不敬,但谭芝等人哪敢指责对方,互望一眼,暗叫不好。 三人当中要属谭芝最为能言善道,那两个不出头,他只得上前一步,恭敬道:“末学后进谭芝见过高阳尊者。” 高阳老叟理都未理他,侧头同一旁侍立的弟子道:“当初将你师弟送去医馆的人里头,有他没有?” “折桂钩”戴向恭声道:“回师父,正是有他在其中。” 谭芝听这对话暗叫不好,不及开口,众人就见坐在椅子上的高阳老叟突然人影一虚,谭芝发出一声惊呼,直直向后跌了出去,“扑通”摔倒于地,半天才动了动,咳出一口鲜血。 高阳老叟阴测测道:“天黑路滑,大家一定要小心!” 王十三目光一凝,再没什么比亲眼见到更直观,一见这出手,他就明白为什么狄氏兄弟对这老东西如此忌惮。 都这么大年纪了,身法竟如此之快,简直如同鬼魅一般,难道是因为长得矮小,才格外有优势? 高阳老叟这一来一回太快了,快到禁军就在旁边盯着,竟未抓到他把柄。 陈府两人将谭芝扶起来,赶紧喂服伤药,谭芝内伤如此之重,可被高阳老叟击中的前胸,却连个手印都没有。 众人敢怒不敢言,高阳老叟却不肯罢休,道:“打伤我徒弟的凶手呢,你们说他不辞而别我却不信,必定是害怕老夫报复,把人藏了起来。我是拿陈康宁没办法,可要收拾尔等,却是轻而易举!” 谭芝伤得说不出话来,可他的眼神却不停地往狄氏兄弟身上瞟。 这真是无妄之灾啊,您要找的人在江家,和江大人还是亲戚,狄氏兄弟肯定知道! 王十三这才看明白,奶奶的,原来这老不死突然发难是因为他在陈康宁府上收拾了韩央啊。 太不要脸了,门客升等生死勿论,更别说韩央往下挑衅没完没了得纠缠,合着高阳老儿这意思,只准他欺负旁人,还不准对方还手了? 他忍不住啧啧两声:“白瞎那么大的名声,闹了半天,只敢欺负欺负无关人等,因为轻而易举嘛,遇见厉害的,缩得比谁都快。奶奶的,什么第一人,我呸!” 回廊里突然间鸦雀无声。 连逞凶的高阳老叟都没反应过来,这半道怎么杀出个管闲事的? 只有谭芝听出了王十三的声音,将手一抬,未及说话,两眼一翻昏死了过去。 那禁军头领在旁急眼了,这几人不打起来难受是怎的?将军呢,刚才还在这里的,怎么一转眼的工夫不见了? 他不知怎么阻止王十三才好,抹了把汗,呵斥道:“干什么,皇宫大内,尔敢随意吐痰?” 王十三心说这兄弟什么眼神,我就随便一呸,哪见唾沫星子了? 他未及说话,就觉身前一暗,寒风袭至。 老东西又来! 他拧身退步,挥手欲接对方这一掌,不知怎的,眼睛竟是一花,高阳老叟的手掌贴着他手腕擦过,“砰”的一声击中了他前胸。 看上去王十三中这一掌与谭芝一般无二,但奇怪的是,他中掌之后稳稳站在原处,竟像是浑若无事。 不知多少人抬手去揉眼睛,这是眼花了吧? 就在这时,皇城外的御道大街上空千万点烟花竞放,“劈啪”爆竹声响成一片,远一点的三泰大街、府前大街只是晚了一瞬,嘉通城上空流光溢彩,星辰闪烁。 这正是动手的信号。 爆竹声中,数千精兵分成几路,踩着厚厚的积雪,直扑高官府邸。 第五百零六章 识破(二合一) “住手!” 引路的灯笼摇晃,一员武将全身披挂,在禁军的簇拥下快步赶来,正是英武将军吴长宗。 他离远见着回廊内高阳老叟和王十三两下对峙,一触即发,沉声喝斥。 “此地是什么地方,尔等可是没长眼睛?在这里闹事,莫不是要造反?” 吴长宗声色俱厉,将手一挥,低喝道:“都傻站着干什么,还不将人拿下!万一惊扰了圣驾,有多少脑袋够砍的?” 他全然不畏惧高阳老叟身上散发出来的杀意,直接下令。 跟随他赶来的禁军们一拥而上,将回廊团团围住,数百人直接冲进去,两三个一组,将一众门客们控制起来。 说也奇怪,王十三和高阳老叟身边空出老大的地方,只站了狄氏兄弟和戴向三个,那真是要多显眼有多显眼,禁军们偏偏熟视无睹,转着圈愣是把他们五个人甩了出去。 众门客怕坐实造反的名声,不敢抵抗,老老实实被禁军制住了要害,见此情形不由面面相觑:搞什么,敢情这帮禁军也是欺软怕硬,柿子捡软的捏啊! 吴长宗走近,分别打量高阳老叟和王十三,冷笑道:“两位这么能耐,别私底下斗啊,一会儿圣上和诸位大人要看门客比武较技,你们上台去打,是折胳膊还是断腿,自有本将军给你们兜着!” 他这话说得十分不客气,高阳老叟却没有反驳。 他对朝中形势不甚了解,只知道说话的这位将军姓吴,是吴太师的同族。 既是同族,在这个世道。那就是一根绳子上的蚂蚱,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没有胳膊肘往外拐的道理,更何况他可不认为对面这籍籍无名的大胡子在自己手下能有还手之力,折胳膊断腿的自然是他,吴将军这是在偏帮自己。 他不屑地扫了眼王十三和狄氏兄弟。鼻子里哼了一声。 戴向傲然开口:“杀鸡焉用牛刀。呆会儿自有戴某出手。教训此等狂妄无知之徒,叫他认清楚自己是什么东西,敢这么和我师父讲话。戴某练的都是生死搏杀。万一出手重了,还请吴将军多多担待,帮忙美言。” 吴长宗饶有兴趣地看看戴向,又看看王十三。道:“既是比武过招,谁也不敢保证点到为止。总有收不住手的时候。” 说话间,大功殿里乐声止歇,大门打开,殿内的灯火一下子照亮了半个庭院。 殿内侍者出来传旨:“吴将军呢?吴将军。万岁有旨,今晚准备登台较技的武者这会儿可以上场了,万岁和诸位大人马上就出来观看。” 吴长宗上前接旨。回头若有深意看看众人:“哪一位好汉要上台来着?” 刚才闹了这一出,其他门客哪还敢惹祸上身。齐往后缩,把目光聚集到了戴向身上。 您不是要替师父上场,教训江大人府上的人么? 戴向眼见自己这般众望所归,也不推辞,回身向高阳老叟请示两句,得师父点头,迈步走向庭院当中的台子,瞥眼轻蔑地对王十三道:“小子,有胆你别缩,与戴某去台上见真章!” 王十三站着没动,手放唇边,悄声对一旁站着的狄氏兄弟道:“怎么办,老狗没上去,狗腿子先蹿出来了。” 他说话声音虽小,到底不是咬耳朵的程度,不要说高阳老叟听得清楚,周围很多人都为之一震。 高阳老叟眯起了眼睛,手掌暗暗攥起,后背绷紧,不等他有所动作,大功殿那边传来了动静,座位靠近门口的四品官们先退了出来,鱼贯向左右散开。 高阳老叟见状只得打消了念头。 狄秋衡悄声耳语:“你到底行不行,老狗你若一人搞得定,这一场只管交给我。” 王十三自然知道对面这老家伙是他生平仅见之强敌,方才交手那一下子他可是落在了下风,若不是《明日真经》护体,非吃个大亏不可,所以才一而再地想要激怒对方。 他盯着高阳老叟,脸上似笑非笑:“老子若是搞不定,换你更不行。还不快去!” 狄秋衡点了点头,抬腿出列,往台上走去。 天祐帝被一众王公勋贵簇拥着,说说笑笑自殿内出来。 吴太师陪在皇帝左侧,江审言落后几步,同大将军林世南走了个肩并肩。 出了大殿就是露天地,雪犹未停,内侍赶紧给皇帝张起伞盖,遮住殿外的风雪,又搬来座椅。 天祐帝坐下,目注十余丈外的高台,笑道:“看着不是很清楚,众卿不妨靠近些,当是比歌舞有趣。来人,给太师赐座。” 吴太师谢恩落座。 因皇帝说看得不清楚,吴长宗赶紧叫人在台上又加了十余盏灯。 台上落了厚厚一层积雪,“折桂钩”戴向见上来的对手是狄秋衡,一时有些惊诧。 这莫不是意味着那大胡子比狄氏兄弟身手更加厉害? 但此时已不容他多想,两人在台上先向着天祐帝跪拜行礼,平身之后戴向冲着狄秋衡微一抱拳,二话不说,猱身而上,并指戳向狄秋衡的脖颈。 招式并没有变,依旧是双钩的套路。 只除了手里没有双钩。 狄秋衡是使刀的,空手过招受得影响更大一些。 天祐帝于武功一窍不通,只是图个热闹,见台上打起来,将吴长宗叫过去解说,一个武将不过瘾,又把林世南也叫到了身边。 吴长宗恭声道:“启禀圣上,此时交手的是太师府的门客戴向和江大人的护卫狄秋衡。狄护卫穿着蓝色衣衫,现在正持守势,看来他还未习惯空手与人打斗。” 天祐帝兴致盎然,左右望望:“江爱卿呢,过来朕身边。狄秋衡。朕听说过这名字,他好像还有一位兄长。” 江审言凑到了吴长宗边上,回道:“皇上说的是,他的兄长名叫狄秋行,今天也进宫来了,此人曾为保护臣下,舍身相救。失去一臂。” 天祐帝赞道:“真乃是忠勇之士。需得好好封赏,叫他过来,朕想见一见。” 吴太师没察觉到有异。凝神望着台上。 今晚他只带了高阳老叟师徒过来,意为震慑众人,权当带个护身符,他可没想到戴向会第一个上场。对战的还是江审言的亲信。 台上二人斗得十分激烈,兔起鹘落。短短瞬间已经交手数合,吴长宗来不及解说,林世南一身武艺,眼光不知比他强出多少。在旁捡着要紧的补充。 此时,观战群臣突然发出一阵低呼! 那两人错身之际,戴向不知怎的步履飘忽。抬手猛地一抓,五指如钩。竟而抓住了狄秋衡的左肩。 他手指用力,刺啦一声,狄秋衡衣裳碎裂,竟被他五指抓入肉中。 戴向发狠,正是要应上台前那话,不是折胳膊便要断腿。 众目睽睽之下,狄秋衡不躲不闪,左侧肩膀较力,绷紧了肌肉,意欲以血肉之躯将对方五指困住。 群臣听着林世南解说,不禁发出一连串的抽气声,真是铁打的汉子,他不疼么? 江审言注意着这一幕,面无表情。 电光石火间,皮肉被撕碎,骨头碎裂声响起,狄秋衡如此反应大大出乎戴向意外,得手的一招用得太老,被狄秋衡右手挥出的重拳狠狠击中了前胸。 狄秋衡敢豁上两败俱伤,正是算定了自己有便宜占。 这情急之下使出的一拳足足有十成力道,毕生练就的内力澎湃而出,竟将对方的前胸击得塌陷下去一块。 戴向一声未出,身体像断线的风筝一样飞出去,直接坠落到台下,摔在雪地里。 跑过去一队禁军,将人抬起来,送到旁边回廊里救治。 群臣显然没想到第一场这么快就结束了,明明看上去势均力敌,甚至戴向还占着点优势,怎么说败一下子就被打下台了呢。 吴太师阴着脸坐在那里,眼角抽了抽,没有作声。 他在盘算江审言到底意欲何为,是要今天晚上便撕破脸么? 狄秋衡下台去包扎伤口。 这第一场如此血腥,天祐帝久久未能回神,也忘了该将狄秋衡叫过来赏赐,空着一个袖子的狄秋行过来见驾,他一时也没想出什么话来询问。 戴向被打成重伤,可算是捅了马蜂窝。 高阳老叟“腾”地站起来,飞身往台上而去,叫道:“姓狄的小儿休走,让老夫来会一会你。” 禁军齐齐往前涌,摆出一副戒备的样子,显是怕他有什么失当之举,惊了圣驾。 其实他这么大刺刺上场,自称老夫,细究起来已经够上得御前失仪,不过天祐帝听说过他,表现得很大度,没提这茬,反而笑对吴德水道:“太师能将如此高手收为己用,着实令朕羡慕。” 吴德水连忙欠身:“此老性情疏散,堪比闲云野鹤,这段时间只是因为小儿遇刺,才在在臣下家中做客。若不为此,老臣早将他举荐给陛下。” 天祐帝笑了一笑,耳听高阳老叟在台上叫嚣,瞳孔微缩,没有作声。 狄秋衡受伤,不可能再战,王十三撸了撸袖子,朗声笑道:“看来是非得我上场啊。老头儿,让我来教教你,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一物降一物,卤水点豆腐。” 他嘴里胡言乱语,迈步走上台去,其实脑袋里比谁都清楚,南崇皇帝在场,为了少惹麻烦,他那些“爷爷”“老子”之类的口头禅全都收了起来。 四品以上的官员都在宫里,外边林世南的兵一早行动,该抓人抓人,该夺权夺权,这会儿应该是忙活得差不多了,皇帝身边有两员武将护着,单等他拿下高阳老叟,便要抓捕吴德水和他的那些亲友党羽。 高阳老叟见果然是他上台来,阴恻恻道:“你到不怕死!” 王十三猛然后退了半步,两手护住前胸:“谁说的,我很怕。” 天祐帝微微一笑,直接问江审言:“爱卿,这也是你府上的?比之高阳老叟身手如何?” 江审言躬身:“此人名叫陆不逊,是臣的亲戚,算起来他要叫臣一声舅舅。这些年他一直在外边跟着高人学艺,最近才进得京。” 他妹妹跟了匪首陆鸿大的事在当年就是秘密,没有几个人知道,更不用说事情过去了这么久。江审言一点儿都不担心被人联想到。 天祐帝一听这话坐直了身子:“既是爱卿的晚辈,传旨下去,叫高阳老叟手下留情,别把人打伤了。” 什么是偏帮?这才是偏帮。 吴德水挪了挪屁股,插嘴道:“陛下,既是比武,双方必定都全力以赴。习武之人一招出去,轻重只怕自己都很难掌控。” 说话间台上二人已经战到了一起。 这场与方才又不同,就见高阳老叟在雪雾中化为一道虚影,往来如电,两手或为拳,或为掌,或为指,或为爪,招数繁复纷纭,叫人眼花缭乱。 因为太快太飘忽诡异,十招中到有六七招击中王十三。 就听得“砰砰”连声,王十三前胸后背要害处就像爆豆一样响成一片。 王十三不丁不八立于台子正中,仿佛中流砥柱,任流水如何冲刷,惊涛骇浪如何汹涌,他自稳稳的依旧故我。 高阳老叟很快就发现对方是个内家高手,只是如此打不坏他,当下绕着王十三游走,想找到破绽一击必杀。 王十三表情甚是轻松,百忙中还冲着高阳老叟轻轻吹了记口哨。 这么紧张的氛围,观战的有不少人登时就笑了。 高阳老叟脸色铁青,王十三这记带着嘲讽的口哨,是在骂他是驴呢,只有驴子才会不停转圈推磨。 他突然间猱身而上,并两指如剑,向着王十三的脖颈点去。 王十三一开始没当一回事,他这段时间苦练《明日真经》进境神速,拼着硬挨这一下只是浑身一震就完了,可等高阳老叟这两指近了,他才觉出不对。 这老家伙视圣旨如无物,指间赫然夹着一根透骨钉。 他是刀枪不入,可也要看这刀枪是什么人使,若这动手之人竟能使出攻城弩的力道来,后果难说得很。 王十三伸手去拆招,果然挡了个空。 锐风袭至,他只得狠提一口气,力运颈间,透骨钉的尖芒和皮肉相遇,竟发出了一记气爆声。 高阳老叟一怔间仿佛想起什么,脸色剧变,张嘴欲喊! 第五百零七章 将行(二合一) 高阳老叟脸色剧变,张嘴便喊:“陆……” 王十三知道老东西要喊陆鸿大,要喊《明日真经》,当日他在状元桥行刺吴丰,戴向也是如此激动。 要说他爹陆鸿大可真是个了不起的人物,人都成灰了,还这么多人念念不忘呢。 不过那时候他蒙着脸,不怕人嚷嚷,现在可不行,这要兜出来可就坏菜了。 说时迟,那时快,王十三足尖点地,一直稳如山岳的身躯在冰雪覆盖的台面上陡地滑过半圈儿,后背向着高阳老叟靠去。 八极拳里头的“铁山靠”! 文有太极安天下,武有八极定乾坤。 这说得是八极拳的厉害,若论起那些深入人心的基础拳法,这八极拳是最为迅猛刚烈的,王十三小时候在王家善堂里学这招便青出于蓝,所向无敌,而今有《明日真经》为支撑,更是浑然天成,头、后背、手肘无一不是武器,令对手有山崩地陷的错觉。 高阳老叟不禁变色,疾向后退。 “鸿……”他这第二个字刚一出口,就觉一股劲风迎面袭来,强烈的气流竟将他的声音倒灌回去,王十三一肘落空,胳膊随即打开,小臂反转,五指变掌为爪,狠狠抓向他咽喉。 论套路之精妙,身法之飘忽,王十三不及高阳老叟,可若论生死相搏,险中求胜,他这些年攒下的经验高阳老叟拍马也赶不上。 被王十三贴身缠上,高阳老叟惊出一身冷汗,不得不提起十二分的精神应对,哪还顾得上拆穿对方。 他击中王十三上百次,对方看上去不痛不痒的。可他若不小心被对方来上一下,就是吃不了兜着走。 这也是为什么当年高阳老叟对陆氏双雄退避三舍,有他二人在南崇一日,他便死活不出山的原因。 吴太师坐看这一幕突觉不安,台上这大胡子说是江审言的亲戚,竟能和高阳老叟斗个旗鼓相当,这事透着反常。 这分明是江审言专门找来克制高阳老叟的。 对方想做什么? 他皱眉问一旁的吴长宗:“长宗啊。高阳尊者好像喊了两句什么。你有没有听到?” 吴长宗笑道:“太师,练武的人打斗,不都喜欢口以呼喝以壮威势么。这高阳尊者虽然名气颇大,看来也不能免俗啊。” 吴太师将信将疑,阴沉着脸不说话。 就在这时,离远突然传来一阵异动。似有奔跑呼喝声传来,跟着脚步声杂乱。来人直扑大功殿,离着这边越来越近。 这在皇宫大内极不寻常,群臣面面相觑,不等反应过来。就见前面灯影摇动,有人高声叫道:“太师,大事不好。出事了!” 吴太师哪还管失不失仪,“腾”地站了起来。 他听出来。赶来示警的乃是负责把守宫门的钱常蔚,他不喊皇帝只喊自己,必是宫外出了大事,再不行动便是坐以待毙。 钱常蔚带来了黑压压一大帮手下,打眼望过去差不多有两千余人,不但人数上比殿前禁军多出一倍,且一个个弓上弦,刀出鞘,同吴长宗的手下一比,谁弱谁强一目了然。 吴太师却觉心慌难抑,慢慢扭转脖颈,望向一旁的天祐帝。 “圣上,您这是……” 天祐帝身边也聚集了不少人,左侧是吴长宗,右侧是江审言,最叫吴德水惊惧的是林世南的态度,他竟然也站在天祐帝下首,离得还很近。 天祐帝仿佛没看到钱常蔚带来那么多人,坐在那里稳如泰山,笑了一笑:“太师,过了今夜就又是一年,你年纪也大了,该退下来含怡弄孙,国政自有众卿家为朕操劳。” 他顿了顿,敛了笑,注视着吴德水,平静的眼神中仿佛酝酿着惊涛骇浪:“你觉着呢?” 到这时候,吴德水突然觉着若能平平安安退下来也无不可,他涩然道:“圣上,您是要除掉老臣么,您忘了,当日是老臣辅佐您登上皇位,是老臣这些年兢兢业业,为了社稷日夜操劳……” 钱常蔚叫道:“还说这些做什么,宫外已经乱了套,太师府、安国公府,还有蒋侍郎、云廷尉府上都被抄了!” 此言一出,大功殿前登时乱作一团。 有下跪喊冤,急着为自己申辩的,更有脸色大变,聚到吴德水跟前想要鱼死网破的。 吴德水长叹一声,道:“罢了,圣上如此对待忠臣,实在令人齿冷。事到如今,老臣只能斗胆冒犯龙颜,请皇上收回成命,严惩奸佞小人。” 他说这番话的时候,想到吴长宗、林世南个个身手不弱,那江审言的亲信狄秋行就站在距他丈许的地方虎视眈眈,这么多人,竟没一个对自己动手的,对方这么成竹在胸,他愈加没有底。 但此时已经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吴德水战战巍巍举起一只手臂,示意钱常蔚动手。 钱常蔚打了声唿哨,“放箭”两字未等出口,忽听暗处弓弦声大作,密密麻麻的箭雨凌空飞至。 他手里的刀只从鞘中拉出半截,身上已是连中数箭,大瞪着双眼向后摔倒。 只是顷刻间,他带来的两千人马便横七竖八倒了一地。 鲜血染红了地上的积雪,露出灰褐色的石头地面,大功殿前浓郁的血腥气令人作呕。 吴德水克制不住抖若筛糠。 暗中埋伏的兵马露出真容,两名禁军抬着一副担架,上面坐着忠勇将军齐肃。担架旁还跟了一员年轻将领,乃是林世南的长子林少英。 两人上前拜见天祐帝。 吴德水抖着手指了指他二人,又去指林世南:“你,你们父子真是好样的!” 林世南微微一笑:“太师谬赞,我林家自是世代忠于圣上。” “圣上!”旁边突有一人冲到前面,跪下磕头如捣蒜。“圣上明鉴,臣对圣上也是忠心耿耿,都是吴氏,仗其父兄权势,把持臣府中大小事务,一手遮天,她还不守妇道。臣实是有苦难言。求圣上作主,让臣立刻休了这恶妇!”正是安国公。 天祐帝厌恶地皱了皱眉,道:“大呼小叫像什么话。先拖下去押起来吧,等年后再审。” 禁军们上前将犯事的臣子一个个抓出来,直接拖走。 最后只剩下孤零零的吴德水,还有台上和王十三斗得正激烈的高阳老叟。 天祐帝讥诮地道:“你还指着他救你么。武功第一又如何,他连自身都还难保。” 说话间齐肃和吴长宗已经下令。所有禁军都围到台子旁边,里三层外三层,明亮的刀光刺破雪雾,密密麻麻的箭簇对准了台上二人。 王十三见状不由暗骂一声:奶奶的。这是准备卸磨杀驴,连自己一勺烩啊,什么破舅舅! 好在禁军此举意在震慑。并没有当即放箭。 吴长宗道:“高阳尊者,难道到现在你还冥顽不灵。非要陪着吴德水一起死么?本将军数三个数,你再不投降,我便命人放箭了。” 高阳老叟不像王十三有《明日真经》护身,到现在是真有些慌了。 他想退走,偏偏王十三死命纠缠着他,老家伙哪还有闲心想王十三同陆氏双雄是个什么关系,垂涎他手中的功法,逃命要紧! 吴长宗那里叫道:“一!” 高阳老叟虚晃一招,脚尖点地,身体如大鹏展翅,凌空跃起多高。 王十三不退反进,抢在他跟前,长臂抓向他左边脚踝。 高阳老叟简直恨死对面这大胡子了,伸脚疾踢,想要摆脱对方,王十三眼疾手快,一把抓住,使了个千斤坠,将高阳老叟拽落下来。 “二!” 高阳老叟哪还顾得什么高手风范,招招狠厉,挖眼睛、插耳朵、掐脖子、撩阴腿,要在往常,哪一下中了都够对方受的,偏偏遇上宛如铜墙铁壁一般的王十三,像块膏药一样死粘着他,脚踝都掰折了还紧抓着不放。 缠斗间两人滚落了高台,高阳老叟收拾不了王十三,却抢在人缝里将手一张,一道乌光直奔远处的天祐帝飞去。 他在今晚之前可没想过造反,只是碍于吴德水的地位和盛情,想要跟着捞点好处。但事已至此,眼看朝廷没准备放过他,只有天祐帝遇刺,这些禁军才能乱起来,他才有脱身的机会。 林世南眼疾手快,不待众人“小心”出口,他随手扯下天祐帝头顶的伞盖一抡,那枚透骨钉正钉在伞骨上,竟将伞骨打得粉碎。 吴长宗原本看江审言面子,没想贸然下杀手,此时直吓出一身冷汗来,连“三”都顾不得喊了,连声下令:“放箭,快放箭!” 王十三在风雪中听风辨位,不知哪来的力气,大吼一声,竟将高阳老叟整个人抡了起来。 高阳老叟发出一声叫人毛骨悚然的尖鸣,空中“砰砰”连声,这确实是下了一场雨,黑的箭雨,红的血雨,待等众人弦上空空,再看台下角落里王十三衣服碎裂,满身是血,犹自站立。 他手中提了一具长满了刺的尸体。 高阳老叟身中上百箭,早已气绝,死的不能再死了。 众人倒抽一口气,与高阳老叟对战的大胡子竟然还活着。 真没想到,江审言江大人找来的这个晚辈身手如此厉害,竟比高阳老叟还要高上一筹。 王十三抹了把脸,将高阳老叟的尸体丢在一旁,没有理会正骇然望着他的天祐帝和群臣,径自去回廊里整理衣裳。 禁军们纷纷躲着他,江审言笑着打圆场:“这孩子一直长在山野,不懂礼数,圣上勿怪。” 天祐帝回过神来,哈哈一笑:“此子勇猛,若是投军,我大崇多一员虎将。” 今晚大获全胜,一举扫清了太师吴德水的势力,天祐帝只觉心情从未如此舒畅,命人将吴德水压下去,禁军收拾庭院内的尸体,送齐肃回去养伤。 王十三也趁这机会悄悄出宫回府。 等他回到住处,洗澡换了衣裳已经是后半夜了,阖府众人都已入睡,他简单收拾了一下东西,躺在床上眯了一小会儿,准备天亮之后给外婆拜过年就告辞。 舅舅江审言那里就算了,他还留在宫里不定什么时候回来,吴德水刚倒台,接下来宫里宫外都有很多事要忙,他这样的重臣多半想走也走不开。 出乎王十三预料,天刚蒙蒙亮,江审言匆匆赶了回来。 “你今日就走?” 王十三点了点头。 江审言道:“昨晚我探了探圣上的意思,他也觉着打了这么多年的仗,大崇百姓急需休养生息,若是李承运拿下大梁诸州,到是可以启动和谈。” 这是他之前答应王十三的事,此时赶回来说一声,算是对外甥有了个交待。 王十三翻了翻行囊,发现自己真是身无长物,最后找出两锭银子,又拿出一本书来,递给江审言:“舅母再有几个月就快生了,我怕是赶不及回来,这是给你儿子的礼物。” 江审言接过来,脸色登时变得有些怪异,银子还好,那书竟是一本讲风水堪舆的抄本,他哪来这么稀奇古怪的东西? 他却不知道,这书是袁家大公子送给王十三的礼物,对王十三而言,这上面承载着与文笙在一起的记忆,十分珍贵。 江审言没有多问,犹豫了一下,温言道:“大梁眼下的形势十分复杂凶险,不逊,听舅舅一句,你本也不是大梁人,何必还非要回去?你救过李承运的命,对他可谓仁至义尽,他手下那些人怎么非议你的,我想你也听说了。圣上昨晚对你印象极为深刻,屡次向我提起,舅舅年纪大了,你舅母这一胎是儿是女还不一定,就是儿子,离长大成人还早,难说会不会成器,你若留下,有舅舅在,你这辈子都不用担忧。” 王十三默默听完,将包袱系了个结,道:“我去给外婆磕个头,然后就走。” 江审言见自己良言相劝,他一个字都没听进去,不禁摇了摇头,长叹一声:“你与你娘一般固执。算了,个人有个人的缘法,随你去吧,我看那付姑娘不错,与你年貌相当,我这边大局已定,用不了那么多人,你带她同去吧。” 王十三奇怪地望他一眼:“我自己的事,何必连累旁人?你不是连这么几个人都养不起吧?” 第五百零八章 复仇(二合一) 听说王十三要赶回大梁,众人心情都有些复杂。 云鹭说要陪他一起,王十三没有答应,道:“回去了怎么做我还没有头绪,多半也是瞎闯,云兄你不如先护送卞师父回离水。” 宣同方几个准备过完了年回银月村去住一段时间,看看两边的形势再说。 还剩下付春娘和王七那些人,王十三和王七交情最好,走前特意问道:“七哥,这些日子一时没顾上问你,你日后有什么打算?” 王七看了看付春娘,显得有些犹豫。 付春娘抢先道:“七哥你等会儿,我有几句话想单独和十三说。” 王七神情一黯,默默点了点头。 付春娘帮王十三拿起包裹,先行一步,来到院子里。 王十三跟了出来,左右看看周围没人,面上便带了些警惕。 江审言适才同他提到付春娘不是突发奇想,自从文笙出事的消息传来,江审言便担心王十三修练《明日真经》越陷越深,最终无法善了,老是惦记着想叫他早些散功,燕白、狄氏兄弟等人知悉他心意,平时同付春娘接触难免露出撮合之意。 这姑娘本来就对他有意思,可别觉着得到了这么多人认可,再来旧事重提。 “十三哥,那个,你还记不记得当初在邺州老鹰岩……” 付春娘吞吞吐吐刚起了个头,王十三便瞪圆了眼睛,心道:“果然!” 老鹰岩他太记得了,就因为他嘴上没把门的,当着付春娘说了一通大老婆小老婆的厥词,被藏身岩下的文笙听个正着。可没少为这个笑话他。 他连忙向后跳开,力求离得付春娘远些,抬手阻止她向下讲,戒备地道:“你想干什么,我可是有媳妇的人了。别以为我媳妇出了事,你就能趁虚而入!” 付春娘闻言脸上骤黑,狠狠将手里的包裹丢在他怀里。嗔怒道:“王十三。你这混蛋。你屡次羞辱于我,天下又不是只你一个男人,姑奶奶是傻的么。非在你这一棵树上吊死?” 王十三松了口气,手抚胸口:“不是就好,害我还担心了一场。” 付春娘一时更生气了,明如秋水的眸子瞪着他。胸口不住起伏。 王十三瞥眼看了看她,又露出将信将疑之色:“那你好端端的突然提老鹰岩干嘛?” 付春娘深深呼吸。好生调节了一番心情,方道:“我是想说老鹰岩那事你就权当没有发生过,都忘了吧。我同顾姑娘接触过,她人很好。我看不管她是不是还活着,你都忘不了她,而我。也有了中意的人。” “哦,啥?”王十三一时呆住。真的假的,付春娘又看上谁了? 他脑袋转得飞快,想想付春娘最近和谁在一起,好奇地问道:“谁啊,是不是七哥?” 付春娘脸色好看了些,面颊微红,嫣然一笑。 这就是承认了。 王十三笑道:“不错嘛,好眼光。”他顿了顿,复又竖起大拇指,“你这丫头眼光一直不错!” 这是大言不惭连他自己一起夸进去了。 付春娘忍不住“噗哧”笑出声来,到这时候,她竟觉着眼前这男人也没那么可恶了。 王十三回手在行囊里摸啊摸,口里道:“我说七哥最近怎么春风满面的,原来是红鸾星动,我这一去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估计着你俩办喜事我是赶不及了,也没什么准备,先把份子钱掏了。” 他掏出两锭银子来,足足有二百两,是江审言的夫人刚给他准备的盘缠,递给了付春娘。 付春娘接过来。 王十三回身道:“该把他们都叫出来了吧,我该走了!” 付春娘抿了抿唇,诚心诚意地道:“十三哥,多谢你帮我请了神医救治我爹,我没什么能报答的,此去千万小心,若有需得人帮忙之处,只管说一声,我付春娘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王十三点了点头:“行,多谢妹子。”说了这话,他扯开嗓门,大声嚷嚷道:“兄弟们,我走了啊。大家留在这里好好过年,大吉大利,升官发财娶媳妇。” 众人齐齐自屋里赶出来送行,王十三出了府门,叫大伙回去,飞身上马,在满街奔走拜年的车马路人中小心穿行,直到出了三泰街,方才催动马匹,直奔城门。 昨夜天祐帝成功夺权,将吴太师及其党羽下到大牢,因为得到了林世南的支持,过程十分顺利,今天嘉通城只是城门口盘查得严些,粗心一点儿的老百姓甚至到现在还没察觉出了大事。 王十三离远看城门口一队队士兵甲胄鲜明,不禁有些担心,暗自后悔忘了跟舅舅讨个信物好出城。 都到城门口了,好歹试一试,不行再说。 他到了近前,翻身下马,正要牵着缰绳去城门口接受盘查,突听旁边有人叫道:“陆兄弟,陆老弟!” 王十三循声望去,只见城门口停了辆马车,一员武将骑着神骏的白马守在车旁,竟是林世南的长子林少英。 昨晚才在皇宫里见过,不知林少英在这里做什么,正好可以找他给打个招呼,放自己出城。 王十三暗自合计,还未说话,林少英已主动迎上前来:“陆兄弟,江大人派人来与我说,你今日要出城去,愚兄已经在此等候多时了。”到了近前,他低声道:“我已安排了人手和船只,送你过江。” 王十三没想到舅舅想得如此周到,而今林家父子成了自己人,飞云江上自然随意来去,不必再绕路“玉盘云水”了。 他当即笑道:“劳动少将军,这怎么好意思?” 林少英很是亲热:“这话说的,陆兄弟你是拿我当外人了,愚兄一直没有机会感谢你救了犬子的性命,等下次你来嘉通的。咱们一定要好好喝一杯。” 说完这话,他冲马车那边朗声道:“念北,还不出来,给救过你的陆叔叔磕头。” 话音未落,车帘撩开,一身红衣的林念北从奶娘怀里挣脱,跳下车来。将啃了一半的苹果塞在奶娘手里。连蹦带跳跑过来。 一年未见,小胖子个子未见长,到是又胖了一圈。 早先不觉。现在再想想林世南给长孙起名“念北”,实是颇有深意。 王十三连忙将他拦住,随手抱起来,向上掂了掂份量:“嘿。又重了。” 他想起文笙曾赞过这小胖子有音律方面的天赋,还曾动过收他为徒的念头。不禁眼中一涩,连忙将他放下。 林少英摸了摸儿子的头,叫他回车上去,点手叫过身后一名亲兵。道:“这是我的亲随纪石,江南江北的守军没有他不认识的,我叫他带你过江。” 王十三感于对方盛情。忙不迭道谢。 林少英亲自将王十三送出城,又往前走了一段路。见前面便是黄土大道,除了纪石再没有旁人,压低了声音道:“陆兄弟,愚兄尚有一事相求。我知道你此去梁地是要做大事,纪石送了你之后便留在江北,你若是要对付那姓钟的狗贼,或是有他的消息,还请知会一声。” 王十三脚下一顿,道:“少将军要对付钟天政?” 林少英冷笑道:“他欺瞒我父,劫持我儿,杀我亲信部下,此等深仇,岂能不报!” 纪石连连点头,亦道:“少将军说的是,我等哪怕上刀山下火海也要为曲队长他们报仇,为小少爷解恨。” 王十三巴不得有人和他一起对付钟天政,一口应允。 听林少英这么翻旧账,王十三不免有些心虚,当日为了在鬼见峡伏击钟天政,他可是斩杀了好些个守峡的南崇兵,依林氏父子的精明,多半心里有数。 不过当时两国交战,他一直觉着自己是大梁人,再说他和文笙在鬼见峡也救出了燕白和林念北,林少英不提这事,是不是说这一页已经翻过去了? 王十三和林少英告辞,跟着纪石快马赶去飞云江南岸,换乘船只过江。 一切十分顺利,大年初三中午,王十三在江北下船,和纪石约好了下回如何联系,他腰悬钢刀,提了个包裹,就此融入茫茫人海。 支撑着他这么快赶回来的信念就是报仇。 报复白云坞那帮孙子。 此时大梁的形势已同他去年六月离开时大不相同。 谭家退出角逐,钟天政遁于东海,李承运死守离水,而他控制的五个州因为兵力有限难以兼顾,已经被压缩成了三个半。 纪家军主动让出了临诏,临诏多山川,百姓或随纪家军搬迁至地广人稀的彰、白二州,或藏到山林中躲避战乱。 开州北部失守之后,吉鲁人在那一带囤下重兵,也一直没能夺回来。 大好河山尽数落入白云坞之手。 京里杨昊御和不少大臣都成了白云坞的傀儡,王十三不禁怀疑这些人是不是同付兰诚一样,已经被那丹药所控制。 白云坞打出大周朝的旗号,公开招兵买马,大把的银子洒出去,很快聚集起一批信徒来,各州都有人员响应。 只看这阵势,王十三觉着天女湖底的奇门遁甲大阵必定没能困死白云坞主,那老家伙还很可能因祸得福,拿到了他祖祖辈辈都在寻找的玉玺和财富,如若不然,哪来这么多的银子。 有钱能使鬼推磨,那吉鲁大军多半也是花钱请来的。 怎么才能收拾他们?找不着人一切都白搭。 这第一步,就要引起那帮大周余孽的注意。 王十三一路往北,数日之后,到了关中。 关中是那些人的老巢,他决定先从这里入手寻找机会。 王十三做的第一件大事便是刺杀朱子良。 要说朱子良这棵著名的墙头草可真是命大,他原本为被那丹药控制,身边又隐藏着白云坞的人,谭三先生、谭四先生齐至,想要生擒他对付白云坞,结果一时疏忽,致使谭三先生被砍去一臂。 白云坞的人原本要灭口,但谭家人愣是将朱子良救活,靠他指引,攻克了白云坞。 千花岛被焚,朱子良断了丹药供应,比付兰诚还不如,很是过了一段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日子,但谭家人走了,白云坞很快卷土重来。 白云坞主想起朱子良,派人将半疯的他弄了回去,亲手治好,朱子良抱着白云坞主的大腿痛哭流涕,简直将对方当作再生父母。 白云坞主依旧派了之前的两名手下随他回江北,重整旧部,剑指邺州,给纪家军造成很大的压力。 这一次两名白云坞众索性连样子也不做了,整日稳坐帅帐之中,指使着朱子良端茶倒水,非打即骂。 朱子良畏之如虎,白云坞的人叫做什么他就赶紧去做,连假手于人都不敢。 白天他过着囚犯的日子,只有到了晚上,才能得到一颗丹药,如获至宝般服下去,在迷幻中过一把当皇帝的瘾。 知情的将士敢怒不敢言,那两个白云坞的人武艺高强,连背后里说他们坏话都会被发觉。 王十三观察两天之后,打昏了个兵卒扒了身衣裳,趁着傍晚混入兵营。 他身法既轻又快,那些岗哨和巡逻的士兵根本就无从发现,不大会儿工夫给他摸到了帅帐附近。 正巧朱子良出来给两个活祖宗倒洗脚水,在江北时,王十三就曾多次见过他,是以一眼就认出来,猛地扑过去,二话不说攥紧了他的脖颈。 “你这样的可怜虫,还活着做什么?不如老子给你个痛快。”说话间,朱子良已经被他扼得两眼翻白,王十三手上用力,“咔擦”一声,拧断了朱子良的脖子。 就这片刻,帐中的两人已经察觉,一齐抢出帐篷,直取王十三。 王十三且打且退,不知不觉间三人已经交手上百回合,王十三以一敌二不落下风,错步间双方各出险招,一名白云坞众一招斩中王十三右肩,这一刀乃是斜削,正常而言怕是连肩膀带脑袋一齐削落,偏偏王十三的《明日真经》大展神威,他只是衣裳碎了道大口子,人却毫发无伤。 不但如此,作为交换,他还一刀斩在对方小腹上,连肠子都露了出来。 趁着那两人震惊失措,王十三施施然退走。 若要杀死这两人,他手起刀落,并非难事,但王十三要的不是剪除白云坞主几个党羽,这次行动他只想引起白云坞主的注意,以便接下来能有机会与他面对面交锋。 第五百零九章 醒酒药(二合一) 说到关中,岂能不提袁家集。 这一年来关中大地可谓是饱经摧残,不知更换了多少回当权者,好在袁家集在袁大家的病神奇痊愈之后时来运转,全都躲避了过去,老百姓提心吊胆照常过日子。 袁家原本还有全家搬迁将朗月斋搬去别处的想法,但数千册书哪是说搬就搬的,袁大家割了怪瘤,颇有死过一回的感触,再看大梁十二州处处烽烟,哪也不太平,也就息了这心思。 他年纪大了,病这一场坏了根基,精力大不如前,很少再去朗月斋,索性将家中事务交给大儿子管,书斋那边交给了二儿子。 这小半年袁文敏带着赵康和连成业,三个年轻人将朗月斋的书籍完全清理出来,分门别类摆放,恢复了往日的规整。 正月里没什么事,袁家兄弟在家陪着老父喝茶下棋。 袁文敏棋艺比兄长稍好,坐在父亲对面,拿了黑子冥思苦想,袁文浩站在他身后观战。 便在此时,管家进来禀报:“老爷,有客来访。” 袁大家放下茶盏,他提前没收着拜帖,不过乡下地方,很多人不讲究这些,大正月的多半是亲朋好友前来拜年,正要说“快请”,袁文浩发现管家神色有异,问道:“是什么人?” 管家未等回话,便听着门口有人朗声笑道:“是我。袁大家气色不错,看来是彻底好了,实在可喜可贺。” 父子三人一齐望去,就见一个高个儿男子已经到了门口,来客这是不等通报,自己进来了。 袁文敏连忙丢了棋子站起来。他觉着对方声音语气都似曾相识,只是一脸胡子,不大好辨认长相,打量了半晌才试探道:“您是……安陆侯世子?” 来的正是王十三,他想进来,袁家的门房根本就拦不住。 王十三进了屋子,笑道:“怎么。我留了胡子看上去变化很大?此番是正好路过袁家集。惦记袁大家的病情,登门瞧瞧,顺便给大伙拜个年。” “不敢当。不敢当。”这是救命恩公,袁氏父子都十分热情。 袁大家战战巍巍站起来,意欲行大礼:“哪敢如此劳动世子爷,若非世子爷古道热肠。为我这老头子请来神医,这会儿估计着老朽已然不在人世了。” 之前他病得迷迷糊糊。对假扮大夫为他诊治的董涛还多少有些印象,这位安陆侯世子如何都是听两个儿子说的,如今再一看,实是对不上号。 差太多了。真正的权贵公子哪会是这个样子? 王十三没让他疑惑太久,等落座上了茶之后,便坦白道:“不瞒诸位。其实我并不是什么安陆侯世子,之前登门是陪着顾姑娘来探访《希声谱》那件事的。没想到袁大家生了病,凑巧我们随行之中有一位神医,为避免不必要的麻烦,也怕诸位多想,这才借了小侯爷的名字。”他笑了笑,“刚好小侯爷我们也熟。” 袁家父子面面相觑,原来是这样。 袁文敏心思活络,最先反应过来:“您是说,当日那位姑娘姓顾?是离水的大乐师顾文笙?” 王十三点了点头。 父子三人齐齐倒抽了口冷气。 袁文敏还好些,袁文浩当日同文笙接触得少,任他如何回想,也想不起“安陆侯世子”身边那丫鬟长什么模样了。 袁阳呆滞了半晌,方才将这消息消化掉,道:“不管怎么说,你们救了老朽总是不假,若有用得上我袁家之处,老朽必定全力以赴。” 自打素无来往的“安陆侯世子”由天而降救了自己,他就隐约觉着不对,若是顾文笙为调查《希声谱》而来,那一切便说的通了。 对方救了自己,事后又上门点明,肯定是有事,联想到风闻顾大乐师遇难顺金山,这事怕还不会小了,就不知道自己一家子草民,有什么能帮上对方的? 王十三连连摆手:“袁大家您误会了。顾姑娘是敬贤爱书之人,是以每到一处,看到有真才实学值得尊重的长者,就忍不住伸手相帮。她毕生的理想就是在开州建一所乐师学堂,教人音律,把《希声谱》发扬光大。袁大家若是有此心意,等天下安定之后,能把朗月斋搬去开州,我等便感激不尽了。” 袁阳暗自松了口气,大梁如今这么乱,谁不盼着天下安定?若是李承运能一统十二州开国称帝,他自是巴不得给朝廷卖个好,到时候子子孙孙都受益。 “此事大可放心。你们两个听着,到时候哪怕我不在了,你们也要完成这个约定。” 袁氏兄弟齐齐应是。 王十三笑道:“积善之家,必有余庆,袁大家当然会长命百岁。对了,记得上次我走的时候,朗月斋还在整理,很多书没有登记,现在可忙完了?” 这就是拉家常了。 说到朗月斋,袁家父子都非常自豪,袁文敏道:“冬月里便整理出来了,恩公若是无事,不如住上几天,瞧瞧有没有中意的书。” 他还记得对方很喜欢看书,尤其是风水方面的。 王十三欣然点头,笑道:“求之不得,方才一直没敢开口。” 说话间就到了中午,袁家父子设宴款待王十三。 王十三虽说肚子里墨水不多,却把草莽气都收敛起来,表现出了对读书人极大的尊重,席上宾主尽欢,气氛很是不错。 待等酒足饭饱,王十三稍稍一提,袁文敏便带着他去了朗月斋。 因为过年,朗月斋收拾得焕然一新,上下两层,书籍摆放得整整齐齐,只进门桌上放着笔墨纸砚,旁边放了几本书,其中夹了书签,显是有人正在查东西。 刚过午。书斋里没有人,袁文敏过去拿起一页纸来,看了两眼笑道:“这都是成业在忙活,过年了也不休息。” 王十三也凑过去看,就见桌子上每一本书都与前朝有关。 大周的历史、官制、人物传记、习俗…… 这个连成业是袁文敏姑母夫家的子侄,不知怎的,竟会对大周朝这般感兴趣。看他摘抄整理这些显非一日。落在纸上密密麻麻厚厚一叠。 王十三相信这还只是他遗落在这里的一小部分。 “这个连成业,对大周朝这么感兴趣?” 袁文敏讪讪一笑:“他想一出是一出,又爱钻牛角尖。” 王十三把那摞纸放下。举目看了看四周的书架。 袁文敏将登记的册子抱过来,请他挑书,王十三摆了摆手,由桌上拿起一本连成业做了记号的《大周官制考》。坐了下来:“二公子你不用忙,我正好对这个也感兴趣。” 袁文敏没有多想。叫来老管事袁墨伺候,他在旁相陪。 王十三心不在焉将那本书从头翻了翻,事情与他猜测的差不多,这袁家果然大有问题。 问题不是出在袁氏父子。而是朗月斋。 当日袁大家生病,脖子上突然长出个肉瘤,其实那不是普通的病。 王十三特意请燕白帮着看过。说是肉瘤里藏着一种名为“金圣蠹”的虫子,那虫子在袁阳脖颈上安家落户。汲取身体的养份,越长越大,故而那肉瘤也渐渐由米粒变成了拳头大小。 袁阳是个忠厚长者,一辈子与人为善,会中这样的招着实蹊跷。 加上他这一病时机甚巧,跟着朗月斋疏于管理,就发生了《希声谱》被盗卖的事,引得谭五先生、文笙以及钟天政这些对《希声谱》感兴趣的人齐聚关中。 若说这还不算,他们第二次上门治好了袁阳的病,跟着冒充神医的董涛就被抓上了白云坞,就可见袁家一直在白云坞的视线之内。 翻着这本《大周官制考》,王十三脑袋里隐约有了个答案,大周朝毕竟距离现在太久了,有好几百年,白云坞主自称是幽帝后人,想要复辟,光靠武力可不行。 周朝的史书是大梁的臣子写的,已被严重扭曲丑化,必要有人去重新编撰,想办法粉饰充实,大周朝留下的玉玺才能发挥它的作用。 这个人看来便是连成业。 王十三回来之后第一件事是杀了朱子良,引起白云坞主的重视,跟着便到袁家来,相当于送货上门,看你白云坞还能沉得住气。 大约未中时分,连成业午休结束,回来继续抄书。 只见他皱着眉走在院子里,嘴里还念念有词,似在为整理的东西而烦恼,王十三也来了些兴趣,这小子一身书呆子气,藏得可够深的。 连成业走到门口,怔了一怔,同袁文敏打了个招呼,又冲王十三点了点头,自顾自走到桌子旁边,坐下来继续研究那几本书。 到像是没有认出王十三来。 袁文敏打断他,由中给介绍两句,想着到现在还不知道恩公的真名,正要询问,突地脑间闪过一念,失声道:“恩公可是姓王?” 王十三点了点头,他真正姓氏不为大梁人知晓,一说姓王就是对上号了,这都是拜之前的流言蜚语所赐。 他仔细留意连成业,不同于袁文敏的好奇惋惜,连成业神色淡淡地,又带着些茫然。 袁文敏一直在朗月斋呆到天快黑才走,他在这里,王十三也不方便做什么,只在将书放回去的时候问了连成业一句:“怎么想起整理这些呢?” 连成业半点才从书上抬起头来:“我自己感兴趣,也是受了别人的启发。” 袁文敏走后,王十三想继续套套话,不想外头脚步声响,有人在院子里笑道:“这两日老是听着喜鹊在树上叫,刚遇着文敏,才知道世子爷来了。世子爷呢,在下给您拜年了。” 说话间来人走近,来人乃是袁大家的弟子赵康。 王十三起身迎了迎,这次见面赵康比之前亲热了不少,想是因为王十三带着人治好了他师父的病。 王十三道:“其实我不是什么世子。” 赵康“噗哧”一声笑:“我跟王将军开个玩笑,刚才文敏已经告诉我了。王将军看什么书,我帮你找?” 王十三胡乱点了一本,赵康把书拿过来,又打发了袁墨,亲手帮他斟茶,十分殷勤。 王十三道过谢,拿起茶盏来嗅了嗅香气,“咕咚咚”喝了半盏。 赵康笑眯眯搬了张椅子,在旁相陪。 过了一会儿,王十三拿着书目光涣散,半晌不转一下眼珠。 赵康笑道:“王将军长途奔波,是不是累了,累了就不要强撑着,不如休息一会儿。”他起身去把灯点上,回头再看,王十三已经伏在桌案上不动了。 连成业抬了下眼皮:“他睡了。” 赵康声音柔和:“天不早了,你也忙了一天,这些东西不着急,放这里,明天再继续吧。” 连成业应了一声,又问:“他怎么办,睡这里总不大好。” 赵康道:“你别管了,我在这里守着,等吃晚饭的时候再叫醒他。” 连成业掩手打了个哈欠,站起身:“那辛苦你了,最后别忘了熄灯锁门。” 脚步声响,连成业走出去,慢慢走出了院子,四周复又安静下来。 赵康等了一阵,低声唤道:“王将军,王将军!” 王十三趴在那里,鼻息沉沉,全无反应。 赵康轻笑了一声:“匆匆忙忙过江,赶来关中,又跑去杀了朱子良,王将军你一定很累吧。” 他走近过来,站到了王十三身边,探头查看,嘴里嘲道:“东方说你厉害,看来也不过尔尔,粗人就是粗人,一盏茶就放倒了。” 王十三自不会答他,赵康自袖子里掏出一个小瓷瓶,打开来,取出一颗浑圆的丹药,收好瓶子,用力将王十三拉起来,将那丹药凑到王十三嘴边,便要塞进去。 王十三砸吧了一下嘴,似于梦中呓语:“干什么,别来烦老子,什么东西?” 赵康眼中闪烁着兴奋的精光,柔声劝道:“是醒酒的,你中午喝多了。” 按赵康的经验,王十三此刻就算有残存的神智,脑子里也必是一团浆糊,一说醒酒药,下意识必定张嘴,就是不张也没关系,他现在任自己揉捏,强塞就行。 第五百一十章 其实我是卧底 赵康手里的丹药已送到了王十三唇边,只需往前一送,便能强行塞入他口中。 这时候却有一只手伸过来,像铁钳子一样牢牢抓住了赵康的手腕。 赵康先是一惊,不及说什么,张嘴便呼痛:“痛痛痛,快松手!” 王十三睁开一只眼睛,戏谑望着他:“这种把戏,老子十岁的时候就不玩了。” 他没有理会赵康的痛苦,手上继续用力,直握得对方腕骨“咔咔”作响,哀求已变成了嚎叫,才伸出另一只手,将丹药拿过来,猛一抬手,将他腕骨掰折。 赵康“嗷”的一声涕泪齐下,捧着手腕缩成一团。 王十三长身站起,将他甩倒在椅子上,丢了一块湿帕子过去。 赵康被帕子砸中了脸,才知道王十三早起了疑心,不知何时将含在口中的茶水吐了出来,枉自己一直提着小心竟未发觉。 当真动起手来,别说他腕骨已断,就是好端端的,十个他加在一起也不是王十三的对手,这会儿有些缓过劲来,赵康识趣地闭上嘴巴,眼珠乱转,在想法子脱身。 王十三仔细端详了一番那颗丹药,又放到鼻端嗅了嗅:“醒酒药?哼哼。” 赵康脸露讪笑,没敢作声。 “这是白云坞那种会上瘾的毒药吧,你小子想控制我?” 赵康见王十三目露凶光,明显自己一句话答的不合他心意便会性命难保,连忙道:“王将军,你可千万不要误会,在下实乃是一片好意啊。” 王十三冷笑:“好意?奶奶的,好意你怎的不自己吃?”说话间便要将那颗丹药塞到赵康嘴里。 赵康望着他面不改色。半点惧意也没有。 王十三也只是试试他,见状中途停下:“很好,原来你早已经吃过了。那犯不着给你解馋,我还是留着吧,说不定以后有用。” 说话间,他伸手在赵康身上搜了搜,很快找到那装丹药的小瓷瓶。将丹药放回去。连瓶子一起收入怀中。 赵康显是颇为肉痛,恋恋不舍地盯着他放丹药的地方,强颜欢笑:“久闻王将军身世坎坷。自强不息,虽然长在草莽,却心怀天下,实乃是了不起的英雄人物。” 王十三却不肯放过他:“粗人就是粗人。呵呵,不过尔尔。” 赵康心知过不了眼前这一关。这大老粗可不会叫他舒服了,连忙赔笑道:“那都是在下有眼无珠,妒忌王将军得到坞主看重,才胡言乱语的。当不得真。将军请想,若我们真是如此想你,刚才给你的就是断肠毒药。何必还要浪费这价比千金的神丹,指望着能把你拉拢过来。共谋大事呢?” 王十三摸着下巴作势想了半晌,方道:“说的也有些道理。” 赵康这会儿看上去老实异常:“王将军,我这手腕断了,实在是疼得很,可否容我正一正骨头,治疗一二?” 这半天他捧着折断的腕骨,强撑着和王十三说话,直疼得满头满脸都是大汗。 王十三却仿佛才看到:“哎哟,断了呀?怎不早说,啧啧,我都没使什么劲儿呢,你这弱不经风的。” 赵康敢怒不敢言:“是在下这骨头太脆了,不够硬。” “嘿嘿,软骨头,说的就是你这种人。”王十三笑嘻嘻挖苦完,放开了赵康。 赵康咬牙忍了,将骨头正了正,撕了衣襟包扎固定,全靠一只左手很不方便,最后勉强用牙咬着打了个结,方才长吁了一口气。 王十三笑眯眯坐在对面看着,等他忙完,方由桌子上拿起一页写满了字的纸,对着灯光看了看,口中道:“我本打算来袁家探望一下袁大家就离开,谁想你们竟还放我不过。大周朝,哼,你们坞主可是拿到幽帝留下的玉玺和宝藏了?” “正是,坞主洪福齐天,一举完成了多少代人的心愿。” 赵康偷眼打量了一下王十三,忍不住问:“要照你所说,王将军又何必潜入军营,杀死了朱子良?” 王十三瞪眼:“朱子良怎么了,他不是投靠了谭家么?老子赶来关中,原本是想着到天女湖寻寻谭家人的晦气,杀上几个一解心头之恨,谁想来到了才知道,要在天女湖找到他们,不比湖里找几只乌龟容易,只好先作罢。” 赵康将信将疑,要照这番说辞,王十三是找不着谭家人,才转而拿朱子良撒气,那朱子良死得可太冤了。 “王将军没发现朱子良是同我们白云坞的人在一起么?” 王十三不以为意:“发现了。等我发现已经晚了,若非老子不想多招惹仇家,就你们那两人,你以为还能全身而退不成?” 其实也不算全身而退,连肠子都出来了。 赵康见对方凶相毕露,不敢再问。 不问,还有可能蒙混过去,侥幸脱身;问得多了,惹恼了这凶神,今天就得交待在这里,还不一定能捞得个痛快。 他脑袋里飞快地转了转,要活下去,只能凭借三寸不烂之舌说服对方。 “朱子良已然归顺了坞主,唉,这完全是一场误会,不知者不怪,都是我等考虑不周,王将军千万原谅则个。” 王十三似笑非笑:“好说,反正我也没有吃亏。” 赵康暗暗咬牙,笑道:“在下有几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王将军眼下处境不妙啊。不知等从袁家集离开,下一步有何打算?” 王十三沉吟未语,似被他说中了心思。 赵康又道:“将军这段时间没在大梁吧?不知有没有听到离水那边传出来的流言蜚语。可恨那些王公大臣忌恨你救过李承运,又得到顾大乐师倾心,非要颠倒黑白,说你是趁人之危,顾大乐师为名节考虑。才不得不答应嫁你。你说气不气人?” 王十三明显被戳中了痛处,沉着脸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赵康心中大定,继续游说:“那些权贵高官不过是一帮子吸食民脂民膏的老鼠蛀虫,拥立李承运换汤不换药,大梁朝廷早已是沉疴难返,若非看不愤,王将军当日也不会追随王光济举兵造反。可惜王将军你是南崇人。大梁的官儿排挤你。你在梁地长大,南崇那边又难免会怀疑你,若是顾乐师活着。你们成了亲,一切还好说,偏偏她为谭老贼逼迫,在顺金山坠崖。唉,天下之大。王将军可想过何去何从?” 王十三慢慢变了脸色,目光开始犹疑不定:“管他呢,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 “走一步算一步?此等鼠目寸光岂是王将军所为?”赵康也不觉着疼了。身子向前探出,盯着王十三“啧啧”摇头,“我想王将军也是因为拿不定主意。才来的袁家吧?” 王十三默然不语。 “王将军有没有想过另投明主,我家主公正求贤如渴。尤其是王将军这样的英雄好汉……” 不等说完,王十三已将他打断,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白云坞主?哈哈,怎么可能?” “为什么不可能?”赵康大声诘问。 是啊,为什么不可能,王十三眨巴着眼睛,有些回答不出来。 赵康道:“主公武艺高强,这样的人才有资格领袖群雄,他乃是大周幽帝后人,梁朝开国皇帝窃取了大周的江山,而今主公索回,名正言顺;主公麾下出身草莽的比比皆是,谁也不用瞧不起谁;我等要杀尽世间的贪官污吏,已经拿下了大半个江山,形势一片大好。” 他越说越有信心,到这会儿觉着说服王十三已是十拿九稳。 “还有最重要的一点,主公之志,不在区区一个大梁,他要恢复大周的疆域,南崇是肯定要打的。到时间天下一统,王将军到底是哪里人自也便无关紧要。哈哈!” 王十三看赵康唾沫横飞,心中冷笑,脸上却随着他这番话变幻着表情,目露深思,光芒渐盛。 这副模样任谁看来,都是大写的“动心”二字。 赵康说完,期待地望着他,激动劲儿过去,这才觉出手腕疼痛钻心,忍不住“嘶嘶”出声。 王十三回过神来,满脸歉意:“这真是不好意思,下手重了。来,我帮你治一治。别担心,我有经验。” 他不由分说拉过赵康的手,给他重新正骨包扎,忙活完了,又指了被丢在一旁的脏帕子,示意赵康拿过来擦擦额上豆大的汗珠。 赵康连忙拿衣袖擦了。 王十三嘿嘿笑道:“老弟这伤怕是得养几个月,一会儿找个郎中好好看看吧。” 这般前倨后恭显然是事情有门儿,赵康心里有了谱,果然王十三又磨蹭了一番,方踟躇道:“这么大的事,容我考虑两天。” 赵康笑道:“那你可要早做决断,这两日主公正在关中,王将军若是愿意入我白云坞,以你的身手与威名,主公必定愿意亲自见见你,而后委以重用。” 白云坞主在关中?王十三脑袋里一闪念,猜测那老东西多半是因为朱子良死了,赶来一看究竟。 直接顺水推舟怕对方起疑,拖延两天在王十三看来很有必要,他微微颔首,起身道:“我知道了,时间不早,不如一起用个晚饭?” 赵康呲牙咧嘴:“还是算了,我得赶紧找大夫去。那个……” 他犹豫了一下,想将那瓶丹药要回来。 但王十三的大个子加上他喜怒无常的性格太有震慑力了,站起来的赵康比对方矮了几乎一个头,不知为何在王十三的目光注视下,他心里发虚,话到嘴边改了口:“两天之后,我来听你的决定。” 不提赵康回去如何联络白云坞主禀报表功,且说王十三,在袁家安分呆了两天,待到赵康壮着胆子再来问他,直接点头应允:“行。我可以与白云坞主先见个面,但愿他不要令我失望。” 赵康大喜,去向袁家父子说他和王十三颇为投契,左右无事,准备带着他在附近城镇转转,逛一逛关中的名胜古迹。 袁家人不疑有它,转过天来一大早将王十三送走。 赵康带王十三去的地方,正是江北军的军营。 王十三没有质疑,前头哪怕是龙潭虎穴,他也要闯一闯。 自南崇回来的路上,他已经想好了,白云坞如今势大,要将其连根拔起,只有混进去从内部想办法。 他与文笙的缘分起自于一场诈降,要为她报仇,须得再走一回老路,这也许就是命吧。 到了营前,出来迎接他们的竟是老相识东方。 东方哈哈大笑:“王老弟,当初我就看好你,在主公面前大力推荐,良禽择木而栖,从此之后咱们就是一家人了。” 王十三笑了笑没有说话。 赵康小声问:“主公可在?” 东方笑看了他一眼:“王老弟这等身份,你说呢?” 赵康缩了缩脑袋。 王十三看在眼里,心中疾跳两下,暗忖:“就怕你个老王八不在,在就好。” 这一次的敌人很厉害,他必须得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好好做戏,半点疏漏也不能出。 一行人走了好长一段路才到大帐,路遇江北军将士或跪倒行礼或后退避开,只看这样子,就知道朱子良的死并没有掀起什么风浪,江北军已经被白云坞的人以武力收服。 进了大帐没看到有其他人在,王十三却不敢掉以轻心,白云坞主不露面,想必是在暗处关注着自己与东方的这场交锋。 分宾主坐下之后,东方没有废话,直接进入正题:“主公听说王老弟来投异常欢喜,你知道,朱子良死了,这支军队群龙无首,主公麾下急缺带兵打仗的人才,不知王老弟可否担当起这重任?” 王十三却没有因之动容:“是像朱子良那样做个傀儡么,没兴趣。” “哈哈,王老弟是个直性子。自然不是,朱子良空有将名,身手太弱了,这样的人最容易受人控制,主公才不得不出此下策,像王老弟这一身武艺,何需多此一举。” 咦,还有这等好事? 王十三露出疑惑之色。 “当然了,王老弟说是投效,也需给我们吃一颗定心丸。”东方拿出一颗丹药来,放到王十三面前,“这颗药是怎么回事,我想王老弟心中有数,只要对主公忠心不二,吃下去只有好处。老弟若不是逗着我们玩,就请当着我的面把它吃了吧。” 第五百一十一章 此生心事只此一桩 说完这番话,东方静静地望着王十三,目光中暗藏锋锐。 桌子上的这颗丹药泛着幽黑的光泽,好似地狱深渊的颜色,王十三在付兰诚那里看到过,甚至两天之前他才在赵康手中夺下了几颗,是以对之再熟悉不过。 这是白云坞主用来控制手下的“神丹”。 任你再厉害的人物,一旦服下,就像是烈马被套上了笼头,终生任其驱使奴役,否则得不到丹药毒瘾发作,那真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吃还是不吃? 王十三不禁有些头大。 东方武功不弱,赵康上过一回当,两个人四只眼睛盯着那丹药,目光炯炯,生怕眨下眼睛的工夫被自己偷梁换柱,再想瞒天过海已无可能。 更不用说那白云坞主说是已经来了军营,没有露面,十有八九是躲在暗处窥视着这一幕。 王十三手指在桌上轻扣了两记,已经走到这一步,吃不吃都得早做决断,犹犹豫豫只增害处。 望着那颗丹药,付兰诚铁索缠身在床榻上痛苦挣扎的画面和文笙鲜活的脸、灿烂的笑容交相出现在他脑海。 王十三抬头:“我如何知道你不是在逗我玩,你能代表白云坞主,说过的话必定言而有信?” 东方笑了笑:“没看出来,王老弟竟是如此谨慎之人。” 王十三道:“不谨慎我也活不到现在。” “那到是。你待如何?” “我要白云坞主出来,亲口同我说。不是说看重我么,连面都不露,叫我如何相信?” “你这……”东方有些为难,同赵康互视了一眼。 “不行就只好算了。虽然我同东方你不打不相识,但你也需得听令于人,若是你家主公,我还敢相信他对许诺的事一言九鼎,你么,请恕我不敢以性命相托。”王十三站了起来,转身便要离去。 “哈哈哈!”帐后一人放声大笑。由后头转出一个白胡子老头儿来。 这老头个子不高。穿了一件灰布长袍,宽袍大袖,脚蹬黑色布鞋。偌大年纪两眼神光如电,只看行走间这股气势,王十三便断定,这必是白云坞主本尊。 就是这老贼。设毒计败坏他和文笙的名声,又不知怎的弄死了谭令蕙。引得谭梦州迁怒文笙,强邀文笙斗乐,使得她坠落悬崖,至今连尸首都没找到。 这老贼占到了大便宜。却生生拆散了他和文笙,令他们阴阳相隔,再不得相见。 一时间王十三倾尽了全力才保持住全身放松。眼睛中没有露出恨意,面现愕然。打量了一下白云坞主,而后将目光转向东方,似是搞不清楚来人是谁,等东方为他介绍。 东方和赵康二人齐齐起身,大礼参拜,口称:“见过主公。” 白云坞主笑着摆了摆手:“你们平身吧,我来亲自和王将军说。” 他以赞赏的目光将王十三从头打量到脚,道:“你们刚才说的话我都听到了,你要见本坞主,本坞主便现身与你一见。东方适才所言都是我的意思,我这里不要别有用心的奸细,王将军只要一心追随老夫,我也绝不会亏待。” 王十三眼珠乱转目光犹疑,显是脑袋里争斗十分激烈,停了停,他深吸了口气,抬眼直视白云坞主:“想要我的忠心,必须得令我心服口服才行,我想讨教一下坞主的高招,不知坞主愿不愿意赐教?” 赵康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东方也是一怔,只有白云坞主饶有兴趣地望着王十三:“哦?王将军的意思是,只有本坞主打赢了你,你才会服下这颗丹药,以后乖乖听本坞主的话?” 王十三面露桀骜之色,握起拳头:“实不相瞒,我前几天才在南崇杀了他们的武林第一人高阳老叟,你想打赢我可不容易。看在你这么大年纪份上,不一定非得打赢我,但也不能连我一拳都受不住吧,你若是徒有其名,只凭几颗丹药吓唬人,那咱们还是各忙各的吧。” 这么一说,白云坞主更加感兴趣:“看不出王将军激将法用得不错,呵呵,好吧,本坞主便叫你见识一下,并不是每个老家伙都像你说的那样不堪一击。” 帐篷里施展不开,他主动走了出去,袖手而立,等待王十三出招。 只这一个站立的姿势便稳如山岳,王十三心中一沉,果然是个劲敌。 这一战他不会留手,若能这么简单解决了,也就不用再出下策。 王十三走近过去,隔着丈许远站定,暗自回想当日同东方那两下短暂的交锋,不知这些白云坞的人武功是不是同一个路数,东方内外功都十分了得,老贼若比他更胜一筹,恐怕还真是个劲敌。 东方收起丹药,和赵康跟出来观战。 就见王十三一抱拳,嘴唇嚅动似要开口说话,跟着毫不犹豫一跃而上,挥拳直向白云坞主面门击落。 这分明是一上来就耍诈,若叫不熟悉他的人这会儿还在等着听他说什么,十个到有七八个会放松警惕。 白云坞主却似一早便料到,“哈”地一声,同样伸拳去迎。 两拳半空相遇,“砰”的一声巨响,王十三只觉手臂发麻,前欺的身体因之猛然顿住。 好家伙!王十三虽早有准备,亦不由露出惊讶之色,这老头儿好浑厚的内力。 当日他是和东方斗了个半斤八两不假,但这段时间他可没闲着,放开顾忌之后,《明日真经》可谓是突飞猛进,就这样,竟还比白云坞主弱了半筹。 这老贼实是他这辈子遇见最强大的敌人,比高阳老叟还要厉害不少。 这一念之间两人已经“乒乒乓乓”硬撼了几合,东方在旁看着,已经惊讶得合不拢嘴。 白云坞主打得兴起,硬接王十三几拳之后长啸一声:“到我了!”转守为攻。一步就到了王十三面前,伸两指掐了个古怪的手势,攸地点向王十三颈后大穴。 王十三身躯横移,他快,白云坞主比他更快,他这一移足足挪开丈许,竟未避开对方的一点。后颈有劲风袭至。白云坞主这一指正戳在《明日真经》凝出的气甲上。 “啵”地一声气爆过后,两人重新拉开距离。 白云坞主立在原处,风吹衣袍。他盯着自己的指尖,不看那张老脸,真如释迦佛拈花一般高深莫测。 而王十三也站定,一手轻拂后颈。面露骇然。 适才这一下他虽有气甲保护没有受伤,但却真切感受到了对方指甲划过肌肤的锐痛。 奶奶的。这老妖怪,留那么长的指甲,幸好老子皮厚! 他虽在暗骂,心里却像明镜一样。白云坞主空手的力道竟赶得上攻城弩,只差那么一点,就将他这层皮直接撕裂。 白云坞主眼睛渐渐亮起来:“果真刀枪不入?再来!” 他合身如一只大鸟扑向王十三。眨眼工夫又是几合。 王十三且打且退,虽然落在下风。脑袋里却是一片清明。 这么着看来,自己即使倾尽全力也不是白云坞主的对手,论内力,他比自己稍胜一筹,可论招数,老东西可强出太多了,其间的差距真不是动动歪脑筋便能弥补的。 这也难怪,这老贼是幽帝后人,大周朝天下一统,武功强盛,身为一国之主,什么好东西不尽着他挑,自己在王家善堂里学的大路货根本无法与之相比。 王十三所能依仗的只有《明日真经》这一内功心法和这么多年练就的本能。 两个人足足打了一顿饭工夫,王十三节节后退,在帐篷前的空地上到处乱窜,白云坞主占尽上风,愣是拿他没什么办法。 白云坞主站定停手:“算了,不打了,再打下去也不过如此。” 王十三亦离他数丈远站住,迟疑了一下,带着些微气喘拱手道:“坞主神功盖世,在下今日方知人外有人。” 白云坞主淡淡道:“如何,还担心我会骗你?” 王十三搔了搔脑袋,脸上讪讪的。 东方见状连忙打圆场:“主公的身手自是天下第一,王老弟我看能排天下第二。哈哈,上次交手,我还觉着同王老弟不相上下呢,没想到你进境这般神速。尤其王老弟还这么年轻,若是跟了主公,前途不可限量!” 王十三就势下台阶,冲白云坞主躬身行礼,恭敬道:“主公……” 白云坞主瞥了他一眼,没有回应,转身回了帐篷。 赵康连忙跟进去,东方挑着帐帘,冲王十三使了个眼色,悄声道:“还不进来?” 王十三别别扭扭跟进去,只见白云坞主已经大马金刀坐在了主位。 他一手搭在桌子上,神色虽然淡淡的,却看得出心情不错:“年纪轻轻,身手着实不错,无怪能得顾文笙青眼。” 他毫无顾忌地提到顾文笙,眼睛盯着王十三看他的反应。 王十三神色一黯,显是被触及了伤心事。 白云坞主嘴角轻挑,翻着眼睛看了眼东方。 东方连忙复又把那颗丹药拿出来,放到白云坞主跟前。 “我想你大约还不知道付兰诚是怎么服下这颗丹药的吧,东方,你来与他说说。” “是!”东方转向王十三,板着脸道,“去年付门主到白云坞赴宴,当时在场的还有顾乐师、谭五先生和钟公子,付门主敬酒不吃吃罚酒,拒绝了主公的招揽,被主公当场拿下,强行喂下了神丹。” 白云坞主看着王十三神色变幻,道:“本坞主十分看重你,才叫东方与你好好商量,怎么,还担心我出尔反尔?” 王十三慌忙摇手:“君无戏言,坞主说的话我自然是信的。” 一句“君无戏言”取悦了对方,白云坞主露出一丝笑意:“顾文笙容貌既美,又才华横溢,你忘不了她也是人之常情,虽然你们做不成真正的夫妻,你好好听令于我,本坞主可以让你隔三差五见一见她,好好温存一番,也算达成了你的心愿。” 王十三面露不解,白云坞主却冲着那丹药指了一指:“是真是幻,何必分得那么清楚?” 这是叫他吃下丹药了,到这时候,再装傻已是无用。 人生如雾如电,如白驹过隙,如泡沫幻影,活多久是长? 王十三伸手过去。 不吃这药,无法取信于对方,吃下去,就再也无法回头。 一颗丹药若能撑上两天,他怀里还有夺自赵康的十来颗,这就是一个月的时间。也就是说,到他做好了准备,开始发动,最差也有足足一个月用来为文笙报仇。 足够了。 此生心事只此一桩,除此之外别无牵挂。 在白云坞诸人看来,王十三没有丝毫的犹豫,拿起桌案上的那颗丹药,回手就丢到了嘴里。 三人眼看着那丹药滚入咽喉,落入了腹中。 东方顿时放下心来,躬身道贺:“恭喜主公,得到一员虎将。” “哈哈哈。”白云坞主仰天大笑,胡子翘起多高。 赵康见王十三还在砸吧嘴似回味那丹药,拉了他一下:“傻站着干嘛,还不见过主公?” 他虽腕骨被王十三折断,却丝毫没有记仇,一来王十三身手确实厉害,服了神丹之后必得重用,再者,王十三是他说降的,这可是大功一件。 王十三如梦方醒,连忙给白云坞主行臣下之礼:“见过主公!” “哈哈,好。”白云坞主深信神丹的威力,疑虑尽消,伸手扶起王十三,“本坞主说话算话,这支兵马往后就由你来统帅。不过在那之前,你先随我去一趟奉京。算了,药效马上发作,现在说这个你也听不进去。” 他转而吩咐东方:“去给他单独准备一间帐篷,派个得力的人好生伺候。” 东方忙不迭应了,转身见王十三面露无措,笑着安慰道:“别担心,这神丹第一回服用反应是大了些,一会儿你会觉着头疼恶心,天旋地转,其实没事,你也无需运功相抗,就任其自然,有个一盏茶的工夫就过去了,再往后都是享受。” 王十三肚子里暗骂,却老老实实点了点头,任他揽着脖颈带出帐篷。 第五百一十二章 有便宜不占王八蛋 “不逊,这么长时间没见着了,你想我不想?” “……自然是想的。”王十三趴在棉被上两眼发直,经过刚才一番折腾,他后背的衣裳已经全部湿透了。 就像东方告诉他的一样,这丹药刚发作起来可真是活受罪,耳鸣目眩,眼前红的绿的黄的各种光圈相次出现,一个套一个,好不容易等这阵恶心烦闷过去,文笙便仿如天降,带着太平出现在他眼前。 一颦一笑太真实了,明知道这是丹药带来的幻觉,他却不忍打破,喃喃出声。 文笙笑嘻嘻坐到了床边,握住他手:“我也想你,费了千辛万苦终于找着你了,我们再不分开,好不好?” “好呀。”王十三感觉到了手上传来的温度。 文笙的手又软又凉,王十三握着她的手,放到自己面颊上。这便是神丹的效力么,难怪那么多人趋之若骛,难以自拔。他便亲眼见着付兰诚服了药之后目光呆滞,发出瘆人的痴笑,不知道他看到的又是什么。 他贪恋地望着文笙:“他们都说你坠崖了,我好担心,文笙,你没事就太好了。” “呵呵,不逊你忘了,我是借尸还魂的,区区坠崖怎么会奈何得了我,我只是累了,再不想管这些恩怨是非,才诈死藏了起来。” “借尸还魂”是他们二人之间的秘密,除去文笙的家人就只有王十三自己知道,这叫他心神一松,不自觉间沉溺其中。 他手上用力,文笙顺从地被他拉入怀中,紧紧抱住。 这触觉。这气息,是她无疑,王十三鼻子一酸,紧紧闭上了眼睛。 周围场景一换,就听得鞭炮声“劈啪”,喇叭唢呐一齐吹奏。 满堂喜庆颜色,鲜花似锦。前来道贺的宾客屋里已经坐不下了。都挤在院子里瞧热闹。 王十三骑着高头大马将新娘子接了来,新娘子蒙着盖头,但他心里清楚。这就是文笙,今天是他和文笙大喜的日子。 担任赞者的是“三更雨”戚琴,他和文笙都很尊敬的一位老人家。 双方家人都在场,他的外婆和舅舅笑得好开心。二人拜过天地,接受了亲友的祝福。进了洞房。 王十三撩起盖头,红烛映照下,文笙娇美得叫人心头发颤,透不过气来。 王十三随手在她如玉的脸颊上轻捏一把。换来伊人娇嗔而视,他跟着在捏过文笙的大拇指上亲了一亲,哈哈大笑。转身出去敬酒。 他本就海量,加上心情舒畅。整个人如沐春风,不大会儿工夫就把客人全都喝趴下,满怀激动回去洞房。 春宵一刻值千金,王十三此际走路都是飘的。 文笙已经换了就寝的单薄衣衫,脸蛋红红的,眉梢带着笑意。 两人脱了鞋子上榻,并排躺着,这种感觉对王十三而言并不陌生,他缓和了一下心跳,支起上半身,用力将文笙揽到了怀中。 他亲吻着她,他拥抱着她,他要与她融到一处,化为一体,他要她成为自己骨中之骨肉中之骨,永不分离。 为什么这么热? 王十三内息从气海穴向下,直达会阴,按《明日真经》“三息一个小循环,五息一个大循环”的要诀,到达会阴后不能停滞,要转到急脉、冲门两穴,可他此刻完全沉浸在虚幻当中,周身血液一齐涌向小腹,两股相反的力道轰然相撞,“啊啊啊”王十三在被褥间辗转挣扎,瞬间几乎走火入魔。 剧痛打破了美梦的旖旎,王十三眼前金星乱冒,哪还有文笙,哪还有洞房花烛夜。 他疼得浑身乱颤,像被剥筋抽髓,神智却是回来了。 王十三死死咬住被角,生怕呻/吟出声,被帐外白云坞的人听出有异,全力调理内息,令其回归经脉,慢慢运转,连疼带吓出了一身冷汗:“奶奶的,好悬,老子大事还没办呢,这要是一不小心走火入魔死在这里,可就赔大了。” 这什么见鬼的丹药?好生歹毒,享受个屁。 足足有一个时辰,王十三才勉强恢复过来,爬起身吩咐外边的士兵帮他打来热水,沐浴更衣。 他泡在热水里洗去疲惫,好好养了养精神,这才起来擦干,换了身衣裳。 白云坞的人服侍得十分周到,王十三索性对着铜镜把胡子刮干净,收拾完了一身清爽去见白云坞主。 东方和赵康都在,见了王十三齐声给他道喜。 王十三心说:“喜你奶奶。”脸上却露出笑容,春风满面:“同喜同喜。以后大家就是一家人了,有福同享。” 赵康是吃过那丹药的,东方是白云坞主的嫡系亲信,不知老不死的会不会网开一面。 就算会也不要紧,老子混进来了,早晚有你们这些狗腿子好看。 他心里暗骂,来到白云坞主跟前,弯腰行礼,恭敬地道:“王十三见过主公。” 白云坞主笑眯眯的:“我看十三精神饱满,整个人仿佛年轻了十岁,呵呵,看来你对神丹适应得很好。” 王十三刮了胡子正是为了给他这样一个假象,赔笑道:“主公真是目光如炬,早知道世间有如此美事,十三早十年就投奔主公麾下了。” 嘴上奉承,肚子里骂:“老不死的,睁着眼睛说瞎话,老子今年才二十有五,年轻十岁,你咋不说年轻二十呢?” 有生以来,他从未如此用心去对付一个人,一举一动一个细微的表情,都用心去揣摩,远非他当日糊弄沙昂可比。 白云坞主脸上笑容更大了一些,都说人不可貌相,但又有几个能做到不以貌取人,白云坞主也不能免俗。 刮了胡子的王十三鹅蛋脸圆嘟嘟的,半边儿酒窝时隐时现。看上去就是个没定性的少年郎,很难叫人对他生出戒心来。 反到是把数万大军交给这小子有些不放心。 不过话已出口,白云坞主对于决定的事极少更改,笑道:“早十年可不行,本坞主那时候还没有准备妥当。说起来还多亏了顾乐师和谭五先生他们几个,没有他们,本坞主拿不到祖宗留下的财富。此次起事也就不会如此顺利。” 王十三此时再听到提到文笙已经冷静多了。假作好奇:“坞主,我能问问当日顾文笙和钟天政逃离湖底,之后发生了什么事么?” 白云坞主笑着瞥了王十三一眼。他对自己的丹药十分有信心,不疑有它,得意道:“他们凑巧发动了幽帝留下的奇门遁甲大阵,只是研究时间尚短。没有完全吃透,纯属瞎猫碰上了死老鼠。跑了两个,却还有两个没有跑掉。哈哈,谭五和那个姓董的假大夫被老夫生擒,不但如此。大阵运转,还将幽帝留下的宝藏显露出来,送到我手上。” 赵康在旁奉承:“都说真天子百灵相助。天意要成全主公。” “哈哈哈。”白云坞主仰天大笑。 笑笑笑,奶奶的。老天爷没长眼睛,怎的不降个雷劈死你个老不死! 王十三耐着性子等他笑够了,方才问道:“谭五他们被坞主生擒了?还活着?” 谭五先生和董涛从那时候起就失踪了,文笙找过,钟天政找过,谭家的人更是几乎将天女湖底摸了个遍,都当他二人已经凶多吉少,若还活着,到是个好消息,自己寻机救他二人出来,多少也能添点儿助力。 白云坞主敛了笑容,似笑非笑望了王十三一眼,若有深意道:“当然活着,本坞主可是爱惜人才之人。你这次跟我去奉京,若是时间宽裕,到是可以安排叫你见见他们。” 王十三坦然道:“但凭坞主做主。” 白云坞主命东方下去安排进京的事,赵康任务没完成,要继续留在关中,王十三随白云坞主同行,这数万江北军由东方先代管。 只花了不到一个时辰,东方便安排好了。 此次陪着白云坞主同行的除了王十三,还有十几名亲随,大多是在白云坞长大的,负责给白云坞主赶车以及伺候路上吃饭住宿。 且说出发的时候王十三挑了匹骏马,跟在队伍后头。 走不多远,马车速度慢下来,侍候白云坞主的亲随来到王十三马前,说坞主命他到前面回话。 王十三催马上前。 白云坞主的马车由三匹骏马拉着,里头又宽敞又奢华,吃的用的应有尽有,跟座小房子似的,他半躺车中,车帘挑着,见王十三到了车旁,懒洋洋问道:“十三,你那刀枪不入是怎么回事?” 王十三心中一凛,老贼莫不是心生贪念,想要抢夺他的功法? 不过他再想想《明日真经》的特殊之处,顿时心安,切,白给你你也练不成。 他搔了搔脑袋,装憨道:“属下机缘巧合在南崇得到了一本内功心法,练了一段时间就变成这个样子了,与人动手,什么刀枪棍棒,都伤不了我。” 白云坞主眼睛一亮:“什么功法这般神奇,说起刀枪不入,我到想起两个人来,陆氏兄弟也是南崇人,在那边大大有名,可惜死得早,所练功法跟着失传了。” 王十三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这功法叫做《明日真经》,不知和他二人有没有关系,本来应该将它奉于主公,只是说来惭愧,这门功法本身有点问题,主公您怕是无法修练。” 白云坞主“哦”了一声,声音听上去淡淡的。 王十三继续道:“属下不敢有所隐瞒,当日还有几个同伴与我一起拿到这功法,他们全都卡在了前几句的口诀上。”跟着他将真经“三息一个小循环”的要求说了说。 白云坞主半晌无语,过了一阵,才拿着面前的茶盏来,喝了口茶,语气缓和下来:“你又是怎么做到的?” 王十三心中鄙视,老贼还借着喝茶遮掩,明显是方才试过,发现自己做不到。 他直言道:“属下很容易就做到了,后来才听人说,这门功法乃是童子功。” “噗!”白云坞主一口茶没含住,喷了出去。 马车周围响起几声低低的窃笑,很快归于平静。 白云坞主忍笑道:“这到是新奇。”王十三的话是真是假一试便知,他手下便有几个年轻人,还是童子之身,不过他既是不能练,也就失了兴致。 和王十三聊这会儿话,他心情大见好转,再看王十三神情讪讪的,越发好笑,道:“行了,你也无需在意这些,世上的事总是这样,有得有失,得了偌大好处,哪能没有付出。” 王十三苦着脸道:“可我觉着,这功法同坞主的身手一比,简直就是垃圾。就是东方所练招式也大大强过属下。” 白云坞主微微摇了摇头:“只能说是各有所长吧。东方所练是本坞主传授给他的‘鹰击鹤舞十九式’。” 这一听就是身法招数,王十三腆着脸道:“我的身法还是当初在王家善堂里胡乱学的,不知坞主能不能叫我也跟着学一学?” 白云坞主失笑:“这又有何不可?本坞主之前便同你说过,只要你一心追随于我,我绝不会亏待。难道你不相信本坞主的话?” 王十三拍了拍自己的脑袋:“我还当需得先立功才能受赏,是我想差了,没想到主公这般大方。” 白云坞主一哂,点手叫过一名亲随:“弘光,待会儿你将‘鹰击鹤舞十九式’教给十三。” 那亲随躬身应是。 王十三笑嘻嘻听着,有便宜不占王八蛋,老贼害他卑躬屈膝,阿谀奉承,还吞了那么一颗要命的丹药,总得叫他也吐点儿出来。 当日东方学这“鹰击鹤舞十九式”用了五天时间,已是少有的习武奇才,像弘光就不堪得多了,差不多花了一个月,到王十三这里,弘光捡着路途空闲时间给他演练讲解了一番,大多数时候都是王十三在马背上比比划划,嘴里念念有词,一天下来竟然使得有模有样。 负责教他的弘光很是震惊,白云坞主饶有兴趣看着这一幕,没有作声。 第二天王十三又得白云坞主同意,学到了一套刀法。 离着奉京越来越近,王十三约摸着时间,毒瘾也该发作了。 第五百一十三章 索囚(二合一) 这天路上正走着,白云坞主下令停车休息,这地方前不挨村,后不靠店,弘光带着几个亲随在路边搭起了两个巨大的帐篷,同行的有一小半人急不可待钻到帐篷里。 弘光拿出两颗“神丹”递给王十三,冲他努嘴示意。 王十三接过来,心下恍然:奶奶的,这是要叫大家集体吞药啊。 瞥眼偷瞧,白云坞主正似笑非笑望着他,王十三心下一凛,连忙露出如获至宝的神情,一颗好好收起来,另一颗拿在手中,跟在最后进了帐篷。 原来白云坞主身边也有这么多人服过“神丹”,这老不死的! 动作快的已经吃上了,脸上露出诡异的痴笑,目光迷迷瞪瞪的,王十三张嘴一仰脖,假装将丹药扔到嘴里,实际趁人不注意,那颗要命的丹药已滑落到衣袖中。 装呗,反正就是模仿他们哼哼唧唧,王十三见过付兰诚服这丹药的模样不止一次,真装起来,比周围那些吃了丹药的更加逼真。 据燕白说,这丹药越吃瘾头越大,终至无法自拔,不到万不得已,他是不会吃第二颗的。 不过如此蒙混过关,王十三心里也挺忐忑的,他不怕别的,就怕稍后当着白云坞主的面药瘾真正发作,白云坞那些人又不是傻子,到时候不好解释。 如此过了一天,两天,王十三内心无比焦灼,有一种东西明明该来了却迟迟不来,虽然它来了你未必高兴,可一直吊着不来,那种感觉,你懂得。 途中他又装模作样陪着众人吃了一回药。奉京到了。 白云坞主叫弘光先带着王十三去国师府住下,他驱车直奔皇宫大内。 王十三知道像东方、弘光这几个都是白云坞主的亲信,不管心里怎么骂,表面上没少奉承,弘光对他也颇为客气,经过几天的相处,两人说说笑笑。就跟几十年老交情似的。 “坞主住宫里啊?” 弘光一副理所当然的口气:“若非李承运自不量力。坞主这会儿已经君临天下了。不住宫里住何处?” 王十三左右望望,压低了声音挤眉弄眼:“宫里可有三宫六院七十二妃?” 弘光“噗”地乐出声来,亦小声道:“你小子吃了熊心豹子胆。敢非议坞主。呵呵,那都是死鬼梁帝的大小老婆,就是长得天仙一样,坞主也必定看不上。” 两人相对哈哈大笑。 王十三又套话道:“那小皇帝呢?还有杨昊御。他们父子住哪里?” 弘光笑嘻嘻道:“小皇帝认了坞主做干爷爷,别急。坞主此次带你进京来,就是要叫你多长点儿见识,不出三天肯定都会见着。” 谭家人撤离京城,留下一座空荡荡的国师府。白云坞主毫不客气,安排手下人住进来,不知道这算不算是报复他们占去了白云坞。 弘光道:“你想住谁的院子?算了。别说哥哥没有关照你,谭令蕙的香闺还原样留着呢。走,带你去瞧瞧。” 王十三被那神丹折腾得心力交瘁,哪还有心思管什么谭令蕙,被他拉到院子里转了一圈,道:“我无所谓,有个地方落脚就行。就这里吧。” 美貌女子的闺房总是惹人遐思,别看谭令蕙已经死了,她这院落却是最受欢迎的,弘光只当王十三死要面子言不由衷,没往心里去,笑道:“我走了,你也收拾准备一下吧,若坞主没被别的事绊住,夜里多半要在宫中设宴,咱们都去参加,说不定你会看到不少熟人。” 王十三叫住他,问道:“我有一件事一直想不明白,坞主既然知道谭家众人就在天女湖,为什么不斩草除根,早早将其一网打尽?” 弘光道:“王老弟这么想的?其实这个问题我也曾问过坞主,坞主的意思是,谭家对咱们而言,不过是一群圈养的牛羊,想杀随时可以杀,不过他们既然要在天下人面前装信守承诺的君子,就先叫他们窝在天女湖里看着,吐血心伤,岂不有趣?” 王十三无语:“老不死的,老天爷不降雷劈了你,还得靠老子收你这妖孽。” 弘光走后,王十三打了个哈欠,鼻子发酸,眼泪不自觉流下来。 咦,老子怎么哭了?他将手一抹,意识到不妙,立刻起身插上门,竖着耳朵听外头有没有动静。 就这么几步,竟是哈欠连天,鼻涕眼泪一块流。 该来的终于来了。 王十三知道这药瘾发作的厉害,担心硬抗不过被人发现有异,只得疾走几步躺到榻上,取出颗神丹吞了下去。 这神丹带来的幻觉便是叫人美梦成真,想出名的名扬天下,想当官的紫袍金带,想长生的名列仙班,梦里要什么有什么,醒来半天回不过神来,因为太过真实,叫人沉溺其中,无法自拔。 王十三眼下最大的执念就是文笙,是以幻象一出来,就是继续上次的洞房。 然后毫不意外的,他又卡在了内息运转上,在《明日真经》的强烈反噬中惊醒,经过一番惊心动魄的挣扎,才收拢了乱窜的内息,免去走火入魔之劫,出了一身透汗。 呼,王十三猛地坐起来,将快揉烂了的锦被丢在一旁,不容易啊,又挺过了一关。 他抹了把额上的汗,开了房门打水洗澡换衣裳。 傍晚时分宫里来人,白云坞主果然设了宫宴,叫弘光、王十三等人前去。 出乎众人预料,他今晚只叫了自己人。 王十三到了之后,弘光帮着他一一介绍,他赔着笑脸,好歹算是将在场的二十余人全都记下了。 白云坞主在首座上举杯,第一句话便与王十三有关:“十三已经服了神丹,往后就是自己人了。本坞主已然决定将关中的江北军交给他率领,想来王将军必不会令本坞主失望。来,为恢复祖宗江山霸业。都随我满饮此杯。” 底下众人哄然应喏。 不少人由白云坞主这番话里头听出来他对王十三的看重,不由暗自侧目。 王十三自然说了一番感激的话,又说自己没带过这么多兵,怕有负主公重托,想抓紧时间学学兵法,不知在座哪一位对带兵打仗有所研究,趁这时候赶紧认识一下。以便以后遇着难题好讨教。 他这番话说完。堂前不由一静。 众人面面相觑,就听白云坞主笑道:“十三真是好学之人,这一点你们大家都要跟着他学。” 弘光几个连连点头。深以为然。 王十三上京这一路上就没闲着,学走了不少东西。 白云坞主继续道:“不过要说擅于带兵打仗,在座的还真挑不出什么人,这样吧。本坞主给你从梁廷找一个出来,那些臣子全家老小都落在我手中。就不信他敢不尽心竭力。” 王十三只得捏着鼻子道:“主公英明。” 白云坞主回头吩咐两句,他身后跪着的大太监连忙起身退了出去,停了一会儿,有人低着头自门口进来。佝偻着身子,来到席前撩衣跪倒,几乎缩成了一团。颤声道:“儿臣参见义父。” 这个头发花白的下跪之人不是旁人,正是摄政王杨昊御。 王十三第一眼竟未认出来。等他出声,不禁暗自啧啧:“这杨昊御看来没少受罪,活得这么憋屈,还不如像杨昊俭那样死了干脆。” 他又不由地想到了王光济,只看杨昊御这德行,王光济日子也不会好过了,算了,他没有余暇再计较往日和王家的得失恩怨,只要王光济不主动招惹他,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 白云坞主淡淡一笑:“不必多礼。来人,给摄政王安个座。” “不不,义父跟前哪有儿臣的座位,儿臣还是给义父端茶倒酒吧。”杨昊御看着白云坞主就像老鼠见了猫,苍白的脸上努力挤出一丝讨好的笑容来。 席上众人有的不屑窃笑,有的神色漠然,显是对此司空见惯。 王十三冷眼看着这一幕,暗忖不知建昭帝死后有知,看到儿子如此不成器会做何感想。 白云坞主摆了下手:“你说说看,那些臣子里头谁对兵法最有研究,王将军新掌江北军,想找个人讨教一下。” 杨昊御怔了一怔,他没想到喜怒无常的白云坞主将他唤来,不为折辱,竟是要叫他举荐人。江北军他知道,之前带兵的是屡次背叛了他的朱子良,听说朱子良遇刺死了,不知又换了谁。 换谁与他都没关系,他只想保住自己的一条小命。 大梁臣子里头,会带兵的不用说,第一要数纪南棠,可纪南棠现在保着李承运,和他们早已势同水火,保荐谁呢? 他不敢叫白云坞主多等,壮着胆子道:“儿臣举荐符良吉,他曾任司马一职,还是纪南棠的恩师。” 白云坞主对他提的这人选颇为满意,问王十三道:“你觉着如何?” 王十三道:“不管是谁,只要能令主公看好就自然不错,若是能再赐属下几本兵书就更好了。” 白云坞主慨然应允,说实在的,王十三能如此用心,他还挺高兴。 招降王十三,又对他这般礼遇,白云坞主看中的是他的身手,他同顾文笙、李承运以及南崇各方的关系,但说实话,武艺高强的手下他有的是,真正会处理政务、带兵打仗的人才却少之又少,这也是为什么他来了奉京,控制住梁廷的原因。 若王十三真有带兵的天赋,他也不吝于好好栽培这小子,反正他也翻不出自己的手掌心。 事情定下来,白云坞主挥手打发了杨昊御。 酒宴又进行了一个多时辰才散,王十三留下来未走,单独求见白云坞主。 白云坞主心情正好,将他叫进来,问他何事。 王十三搓了搓手,面现犹豫,一副心里有话都快憋死了偏偏开不了口的样子,白云坞主失笑:“到底怎么回事,说吧,恕你无罪。” 王十三松了口气,躬身道:“主公,我想见一见谭五和董涛。” 白云坞主放松身体向后靠,后头有个年轻貌美的丽人正跪着给他揉肩捶背,他瞥了王十三一眼,道:“我当什么事,在关中时本坞主便答应让你们见面,自不会失信。你是现在就要见?” 王十三重重点了下头,两眼直视白云坞主,目光中是浓重的期盼之色:“主公,属下斗胆,还有一个不情之请。” 白云坞主不动声色:“既是斗胆了,那就说来听听吧。” 已经有很长时间没人敢这样直视他了,白云坞主也忍不住好奇,想听听王十三还想做什么。 王十三脸上闪过一丝迟疑,毅然开口:“主公可否将这两名俘虏赏赐给属下,交由属下处置?” 白云坞主皱了皱眉:“他二人身份非同寻常,谭五不必说了,那个姓董的假大夫可是李承运的亲信,精通唇语,在奉京做过好长时间探子,你要他二人做什么?” 王十三手心出汗,他想过董涛可能暴露,可没想到他竟暴露得这样彻底。 这可怎么搭救?找个什么理由能蒙混过去,叫这老不死不起疑心? 白云坞主见他神色有异,眼中闪过一丝寒芒。 王十三心头狂跳,面现狠色:“那主公还留着这两人做什么,属下想给他们吃下神丹,控制他二人,对阵邺州纪家军的同时,将退入天女湖的谭家人一网打尽。” 白云坞主看着他一时未说话。 屋里落针可闻,过了一阵,他抬手打发那丽人退下,站起身,走到王十三跟前:“谭家藏身天女湖,退无可退,早晚都是死。我原本没想着这时候节外生枝,剿灭他们。” 王十三脸上露出强烈的不甘之色。 白云坞主盯着他半晌,见他后背挺直,仿佛未感受到自己带来的压力,叹了口气,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十三啊,你还年轻,急于为顾文笙报仇的心思我可以理解。只此一次,下不为例。” 王十三不敢相信地抬头向白云坞主看来,面现狂喜:“多谢主公成全!”撩衣欲跪。 白云坞主将他拉住,笑道:“行了,你回去等着吧,我命弘光把人给你送去。至于神丹就不用多此一举了,他二人落在本坞主手里这么久了,哪还轮得到你?” 第五百一十四章 蛊惑 王十三回到国师府,第二天一早,弘光将神情萎靡的谭五先生和董涛给他送了来。 他二人落到白云坞主手里足有半年,显是受了不少罪,尤其董涛,脚步虚浮,一副生无可恋的样子,简直像换了个人。 他俩突然看到王十三,自是惊疑不定,王十三没空同他们叙旧,先当成囚犯关起来,又请弘光帮忙,安排几个人严加看守,一切等离了京再说。 整个国师府需要的“神丹”都由弘光带着人隔上几日定量送来,据说等回到关中亦会如此,王十三趁机了解了一下江北军的情况,江北军中服了“神丹”的将领差不多在十个左右。 听上去不是很多,但想想一处江北军就有十来个人,白云坞占下这么多地盘,不彰德政,不收民心,只以这种简单粗暴的方式统御天下英雄,累积起来,每一天“神丹”消耗的数量都是个惊人的数字。 千花岛上栽种的那些奇花异草已经被焚毁,白云坞主必是另选了地方秘密栽种,否则哪来那么多原料制药炼丹,就不知道那地方在何处? 王十三没安好心,在奉京又滞留了几天,随时听候白云坞主召唤,出来进去的到是差不多把白云坞的人都认全了,就只差留在开州吉鲁国大军中督战的那七八个。 说来奇怪,王十三到现在也没弄明白白云坞主是以什么条件说动吉鲁国,令其出动大军相助,总不会是给吉鲁国皇帝也强喂了颗丹药吧? 梁廷权贵他也见了个遍,林林种种搜集了不少消息。 白云坞主不像杨昊御,需得顾及皇亲贵戚之间千丝万缕的关系。他入京以来,凡是明着同离水方面有瓜葛的臣子全都遭了殃。 延国公鲁大通这一年多操心上火缠绵病榻,赶在白云坞主进京之前断了气,还捞着风风光光办了丧事。 其他像什么永成侯、长庆侯就没有这等好运气,同鲁大通的几个儿子一道下了狱,三位驸马被软禁府中,怀国公仗着自己德高望重说了句公道话。被当场砍下脑袋。奉京各处大牢全都人满为患,群臣噤若寒蝉。 眼下的奉京城真是群魔乱舞,比杨昊御当权时还不如。 王十三准备返回关中。 一直等到他的药瘾又犯了一次。 王十三避开众人以一颗“神丹”对付过去。过程依旧不怎么美妙。 大约正因为这种“不美妙”,便他犯瘾的间隔出乎意料得长,差不多是其他初服药者的两到三倍。 王十三无心细究,一俟药瘾过去。立刻进宫去向白云坞主请示,可否现在便回关中去。带领江北军大展一番手脚。 白云坞主看王十三杀气腾腾急于立功,没有泼他冷水,只鼓励告诫了几句。 王十三带着几本兵书外加符良吉,两名白云坞的手下负责为他押送谭五先生和董涛。一行人就此离了奉京。 那两个白云坞的人年纪不大,身手一般,比起东方、弘光之流大大不如。 王十三猜测这两人多半身负监视之责。一路带着他们吃喝玩乐,没两天就混得熟了。彼此称兄道弟,好不亲热。 途中谭五先生和董涛药瘾发作,需停下来服用“神丹”,那两名手下将丹药交给王十三:“十三哥,这里您最大,给不给他们都是您说了算,要是想整治他们,我俩就去找辆车,将他们捆了丢到车上去。” 王十三微微一叹:“唉,给吧,你俩是不知道这瘾头上来的滋味。” 一名手下觑着王十三的神色笑道:“这两个囚犯先前虽然威风,落到咱们手里早晚是死人,怎么能跟十三哥比。” 另一人奉承道:“就是,我们跟着坞主很久了,还没见过他老人家对谁像对十三哥这般倚重。” 这句一半儿是讨好,一半儿却是实情,王十三一来,就得以统帅江北军,操纵几万人的生死,叫他们这些人十分艳羡。 王十三嘴角露出一丝坏笑:“你俩真没试过这神丹?” “没有,未得坞主允许,我俩不敢擅取。” 王十三左右看看,避开另外几人,伸开双臂一边一个搭住两人肩膀,亲热地道:“不试可惜了,我和你俩说哈,这可是绝妙的享受。那感觉,啧啧,根本没法用言语来描绘,天上地下老子最大,想要什么唾手可得,财富、美人、权势,就跟真的一样一样的。哥哥服了这‘神丹’才知道,以前二十多年都白活了。干咱们这行,刀头舔血,说不定哪天就一命呜呼,何不趁早享受?” 白云坞主有不少手下在服用这丹药,这两人早知道服过药后的幻觉十分刺激,听王十三说得天花乱坠,不疑有它,只苦笑道:“不行啊,坞主要是知道了,我俩就别想活了,再说这丹药珍贵无比,都是有数的,可没有我们两个的份儿。” “这还不好办?等咱们到了军营之后,东方是要回去的吧,以后我们这十几个人的丹药就需得过你俩的手,十几个人呢,怎么不能挤出两份来,当兵还有吃空饷的,实在不行,哥哥悄悄暴毙他几个。反正那都是朱子良的手下,肯定有不服我的。” 若说两人在王十三说这番话时只是有些意动,待等“参观”过王十三、谭五等人集体吞药的场面,是真想一试了。 还是王十三说的那话打动人,他们这些小喽罗,随时都可能丧命,到不如及时行乐。 这天一行人宿在野外,半夜王十三借口说用了“神丹”精力充沛睡不着,主动要守夜,换那两人去休息,待等所有人都睡熟,他走了一圈,点了符良吉和那两人的昏睡穴,拍醒了谭五先生和董涛。 一问之下才知道,原来谭五先生当日在湖底有脱身的机会,偏同董涛绑在了一起,董涛是个一点儿都不懂阵法的,大阵发动之时谭五先生因为顾及他反应稍慢,贻误了时机,从而失手被擒。 谭五先生是个乐师,白云坞主没想好拿他这人质怎么办,一直没给他强服“神丹”,直到王十三开口要人,白云坞主才做了决定,说到底还是疑心病作祟。 第五百一十五章 新上任的王将军 王十三不由感叹造化弄人,若谭五先生当日顺利脱险,有他从中转圜,很多误会便不会发生。就算谭令蕙依旧会死,谭梦州还会垂涎《希声谱》,白云坞却没那么容易坐收渔利。 那样的话,文笙应该还活得好好的。 谭五先生被囚的这段时间,白云坞的看守们常以刺激他取乐,故而他对于谭家发生的种种大事早便有所耳闻。 短短几月,老父老母相继亡故,谭家连同亲朋故旧一起退隐。 外边每一刻都在发生着惊天巨变,谭五先生偏偏对之无能为力,心情可想而知,若这一切是白云坞的人骗他的就好了。 “谭五先生,若不是你爹老糊涂了,也不会害得文笙坠崖。说实在的,我真是没想好怎么对你。” 王十三对谭家人恨么,自然是恨的,纵使谭梦州身死也不能抵消他的恨意,连带着对谭五先生也没个好气。可他心里更清楚眼下的轻重缓急,白云坞主是最大的仇人,若能诛杀此獠,他不介意同谭家合作上一把。 “……”谭五先生心里也是一团糟,不知该做何反应,他最担心的是家人退隐的地方,若真是千花岛一带,那可真是随时都有覆灭的危险。 至于被逼服下那“神丹”,他到是意外想得开。 乐师大多心志坚韧,谭五先生常年在外游历,无疑又是其中的佼佼者,只要不落在敌人手中听凭摆布,大不了一死而已。 没想到白云坞主会把自己和董涛交给了王十三,王十三还服了那“神丹”,若他是故意的。只为给文笙报仇,这是多么疯狂的举动。 “王将军,你放过五先生吧,他没有丝毫对不起顾姑娘和国公爷的地方,到是我,是杀是剐,绝无怨言。”董涛一旁叹息。 相比谭五先生。董涛的情况要复杂麻烦得多。 白云坞主一发现他武功不弱。便意识到自己被蒙骗了,抓住董涛之后第一件事就是给他强行喂了丹药,派人严加看管。防他自尽。 董涛毒瘾发作,却得不到丹药缓解,很是过了一段求生不能求死不得的日子,等服下第二颗丹药的时候。神智已然不清,他完全不记得都招供了些什么。可白云坞却将他心底的秘密套了个一清二楚。 随之暴露的,还有杜元朴以及离水方面在奉京的整个碟报网。 当董涛听说白云坞主命付兰诚借着朝廷的手,将杜元朴等人几乎一网打尽,感觉就像是陷在了一个怎么也不醒的噩梦中。自己罪孽之深重,死一万次都无法弥补。 人在这个时候真是一念善,一念恶。若不是白云坞的人将谭五先生同他关在一起,谭五先生又经常开解他。董涛不是破罐子破摔彻底投靠了白云坞,便是寻机自尽,一了百了。 王十三安慰董涛:“这事不怪你,你想开点,再说事情也不像你想得那么严重。杜元朴没事,早回了离水。还是文笙亲自去救的,当时救出了不少人。” 他抬起头来,望着天上的弯月,良久方道:“别担心,先跟我到江北军大营去,待我这两天好好想个办法。” 董涛如释重负,感觉又活了回来。 一个人服下“神丹”,难免会生出恐惧彷徨,此时他们三个都服了,想想还有同伴与自己一起挣扎前行,自然也就没有那么可怕。 又过了两天,众人顺利到达江北军大营。 东方同王十三交接了大权,又将“神丹”事宜托付给白云坞的两人,便欲告辞返回京城。 “兄弟,你不用担心杀了朱子良,有人敢不服你,这营中大小将领十几人都得坞主赐了‘神丹’,哪个不老实听话,还不是随你整治?” 王十三伸手抓住他手臂,亲亲热热道:“哎,老哥别忙着走,兄弟这里还有事相求呢。” 他指了谭五先生道:“你看,临出京时坞主把这老小子给了我,意在叫我顺便剿灭谭家,只是听说谭家现在缩在白云坞,那可是之前咱们的地盘,听说有千花岛的天然阵法相拱卫,不认识路可进不去,还要麻烦老哥把进坞的路径同我说说。” 东方笑道:“我当什么事。” 那反正是已经废弃的地方,没什么好保密的,他便当着众人将进坞的水路详详细细说了一遍,怕王十三忘了,还帮他画了张图。 王十三道过谢郑重收好,东方瞥了眼面如死灰的谭五先生,笑道:“用不用哥哥先帮你去岛上瞧瞧?” “哈哈,那敢情好,我这不是没好意思开口嘛。” “自家兄弟,客气什么。” 王十三将东方送出帐篷:“我马上点齐人马,先去南湖道准备船只,等着你的消息。东方你若是发现了敌人可千万别打草惊蛇,等我率领大军赶去,先围住了再说。” 东方不疑有它,笑笑应了。 送走东方,王十三召集营中众将训话,先点一万大军随他兵发南湖道,余人原地驻守,符良吉留下,防着邺州的童永年发兵来打,两个白云坞的眼线带一个留一个,王十三精神抖擞,命手下押着谭四先生和董涛浩浩荡荡直奔天女湖畔。 这一万人光船只也得准备一阵,想想前不久依旧是这些人跟着谭家去围剿白云坞,不由得叫人感慨风水轮流转。 东方迟迟未归,想是这一趟不怎么顺利,王十三吩咐前头几十条船先随他下湖去接应。 这时候天都快黑了,下水走不多远,主帅船上的董涛突然两眼一翻口吐白沫,敢情是药瘾犯了。白云坞那人正是上前喂药,王十三伸手将他拉住。 “这人没啥用,不必再在他身上浪费了。”说话间王十三上前,揪起浑身抽搐的董涛,随手就扔到了湖里。 董涛还被五花大绑着,在水里冒了冒头,沉向湖底。 王十三转身拍拍边上人的肩膀,压低了声音笑道:“一个了,谭家那个暂时不能动,等我寻个由头,再挤出一个名额来。”说罢举目四望,像挑捡货物一样扫视着周围船上的将领。 第五百一十六章 伊人踏月而来 董涛被丢下湖,并没有在众人心里泛起多大涟漪。 不一会儿工夫东方回来,说白云坞的废墟上有新近住过人的痕迹,但他将白云坞连同附近岛屿找了个遍,也没有发现谭家众人。 王十三拗劲儿上来了,咬牙冷笑:“没事,东方你忙你的去,我带着人慢慢找,不信把天女湖翻过来,还找不到他们。” 东方到是可以撂下一句“行,你们折腾吧,我先走了”,拍拍屁股赶回京去,不过这会儿他也挺好奇谭家众人躲去了哪里,索性多留两日瞧瞧热闹。 这两天王十三派了不少人坐船进去寻找,到是确定了一件事,谭家人确实藏身天女湖无疑。 遇上大队人马或是东方这样的高手,他们就躲起来不露面,可若是小股的斥候,往往有去无回,这叫王十三大为光火,把人收拢到一起,暂时回到岸上,苦思良策。 没等他想出办法,江北军营那边派快马来报,邺州的纪家军似有异动。众人吃了一惊,哪还顾得上找谭家人晦气,王十三下令收兵回营。 东方不放心,也跟着一起回去,他想看看王十三怎么调兵遣将,毕竟邺州那边的主帅可是纪南棠的左膀右臂童永年,打仗端得厉害! 童永年不知怎么想的,突然将大军驻扎的地方前移了五十里,出了邺州地界,这是对江北军的挑衅,也是要开战的信号。 王十三赶回营地,命人将谭五先生暂且关押起来,召集众将商量对策,还特意请出了符良吉。问他可有什么退敌的好法子。 众将相互望望,碍于同王十三不熟,没人敢开口。 这不是个好现象,王十三却毫不在意,无视了东方的担心,打发了众人,开始研究自己带回来的几本兵书。 这等临时抱佛脚。任谁都知道没什么用处。偏偏他还用功得很,晚上挑灯一看就是一个通宵。 两日之后,童永年再度提兵前移五十里。和江北军只有两百里的距离,王十三得报“腾”地站起来,将兵书一合,豪迈拍案:“姓童的目中无人。打他丫的!” 他下令升帐,抓过一把令箭。给手下众将全都分派了任务。 诸将面面相觑,依令而行吧,这一道道命令来得莫名其妙,这么带着兵冲上去实与送死无异。可若向主帅抗议,王十三板着脸坐在上头,浑身冒杀气。明显正等着拿人开刀呢。 东方感觉到了众人的怨念,小声凑过去问:“这能行吗?” 王十三雄心万丈:“哈哈。放心吧,我这两天学习兵法颇有心得,只要大伙听我号令,必能杀得姓童的屁滚尿流!” 众将闻言嘴角抽搐,更没人敢吭声,这等狂妄的主帅只有用一场惨败教训他,他才能有自知之明。罢了,大不了自己躲在后面伺机逃命,到时候死也先死那些当兵的。 这些人目光闪烁一一接了令箭出帐去,东方不放心,想要跟去瞧瞧,王十三哈哈大笑,伸手将他拉住:“东方你要做什么去,和兄弟在这里摆上庆功酒,等着好消息就行。” 好家伙,这个胸有成竹的劲儿。 东方被他强留在帐里,屁股下像长了草,坐立不安的,心道看样子主公交给王十三的这数万人今天怕是要交待大半。 谁知半天之后,一支支人马得胜而还,外头欢呼声竟是越来越响。 胜了,还是大胜,一口气将童永年的大军赶出去二百余里,直追到邺州境内,众将心里没底,怕中埋伏才收兵回来,虽然没抓杀多少纪家军,辎重却是捡了不少。 这场胜利太出乎意料,众将一个个迷迷瞪瞪跟梦游似的回来复命,王十三傲然斜睨,同东方道:“看吧,我说如何?” 童永年这么不经打?不可能啊。难道这王十三真是千年难遇的将才,一直没有机会施展?也不可能。 东方最后断定,这十有八九是瞎猫碰着死耗子了,对,武学上还有乱拳打死老师傅一说呢。 他放了心,想想在关中呆得够久了,也该回京去向坞主复命,讪笑道:“兄弟真乃神人。哥哥这便回京去,定将你这大功劳如实向坞主回禀。” 王十三送走东方也松了口气,他这一走,自己身边就只剩了那两个白云坞的人,他二人对“神丹”动心,已不足为惧。 王十三是个能折腾的主儿,东方前脚一走,他后脚就点齐人马再扑天女湖。 结果他带兵刚离开,童永年率纪家军反扑,才打下来的地盘全都失陷不说,江北军将士还吃了个大亏。 王十三得了信儿,怒气冲冲带人回转,调兵遣将,两下“乒乒乓乓”一通交战,杀退了敌人,江北军的将士们这才意识到这位王将军原来还真有点本事。 有本事的王将军闲不住,对剿灭谭家人有着强烈的执念,纪家军一退他又去了天女湖。 结果两家就跟拉锯似的你来我往,几个来回之后,王十三怒了,断定营中有对方的奸细,不然哪会这么巧,每次他刚一离开,纪家军就杀过来。 江北军的将领被他借着这个由头接连“咔嚓”了几个,统统提拔了新人。 这下空出来的名额可不止两个,白云坞那两人这段时间对王十三的手段无比佩服,被他一怂恿,真就服了“神丹”,隔三差五就和大伙一同寻求刺激。 转眼到了二月十五,一轮银月当空,江北军大营一片安静,只留零星几盏灯,数百人守夜,其他人全都陷入睡梦当中。 王十三突自梦中惊醒,觉着浑身不舒服,自骨头缝里冒出一股痒意,知道是药瘾又犯了。 他在黑暗中睁着眼睛强忍了一会儿,知道依旧挺不过去,叹一口气,贴身取出颗丹药来,吞下肚中。 要将这支军队完全控制在手里还需要时间,谭家一直没联系上,分身乏术啊。 尽管他知道这“神丹”种种害处,却不得不如此饮鸩止渴。 好在每当这个时候,他能短暂地重温与文笙在一起的情形,就好像她从来没有离开过。 这时候在营帐外头,却有一阵奇异的乐声随着夜风刮至,银色月光下,一道人影越来越近。 纤巧的鞋子踩在枯叶上,发出“沙拉拉”轻响。 半空仿佛有细雪飘浮,起雾了。 第五百一十七章 我担心你 雪雾迷蒙,他背着文笙在大雪里飞奔。 这是嘉通的街道,是状元桥,是府衙大街,是他们租住的小小院落。 行人个个面容模糊,她清脆的笑声洒了一路。 她的呼吸轻轻打在耳际,最是叫人心痒难熬,十三皱着眉,在被褥间辗转,蹭了蹭枕头,喃喃道:“文笙!” 外边守夜的兵卒相继睡去,帐帘一挑,一个人影儿自外边进来,带进一缕凉风。 十三正陷在重重幻象中,依他的功力和机警,竟未发觉帐篷里进来了人。 他又叫了一声:“文笙。” 来人顿了顿,循声靠近。帐帘落下,隔绝了外头明亮的月光,恢复到伸手不见五指,来人早有准备,担心点了灯引起旁人注意,伸手自袖底取出一颗夜明珠来。 微弱的莹光照亮帐中情形,来人将夜明珠放到一旁,蹲下身来,伸手去摸王十三的脸,轻声唤道:“十三,醒醒。” 王十三没有醒,不知梦到了什么,脸上攸地涌起血色,呼吸变得急促起来,侧身将一条腿搭在了被子上,“嘿嘿”笑了两声,右侧的酒窝深深浮现,叫人很想伸指去戳一戳。 来人席地坐下来,怜惜地摸着他的脸颊。 十三比半年前真是憔悴了好多。 王十三呼吸越来越急促,额上青筋凸起,他像发烧不醒的病人在辗转挣扎,浑身都在发抖,陡然发出一声闷哼,脸上颈间细细密密渗出冷汗来。 十三看上去很痛苦,这和她之前打听到的情况不一样。来人担心地望着他,一手将他额上的湿发轻轻拂开,一手将一张琴横放在身前。 她就那样一边轻轻给他拭着汗,轻揉他紧皱的眉心,一边只以右手弹响了古琴。 七弦轻颤,似乎只是随心所欲撩拨几声,听上去却是那样的温柔缱绻。那曲调似《连枝》。似《探花》,又似《伐木》,王十三呼吸渐趋平缓。热度下去,眉头也慢慢舒展开来。 良久,他眼皮动了动,慢慢睁开眼睛。 刚刚缓过劲儿来。王十三的眼神中还带着些许迷茫。 “你,……文笙?”他的眼睛越睁越大。 “嗯。是我。” 王十三抬手去揉眼睛:“这见鬼的神丹,我说怎么今晚没觉着受罪,原来还没完呢。”手掌碰到文笙的手,就势握住。眨也不眨地盯着文笙,微微笑道,“我还从来没梦到过你来这军营看我。跟真的似的。” 文笙随手放开了琴,扑到他怀中。揽住王十三的脖颈,同他面颊相贴:“就是真的,十三,我回来了。” 十三随即感觉到脖颈上湿漉漉的,那是文笙的泪水。 这个梦好真实! 他慢慢抱住了文笙,将两只大手环上她后背,由香肩开始摸,摸到纤腰,冬日寒夜里文笙穿着棉袄,他的手便从腰际滑了进去,摸到里衣,再里面是带着凉意的滑腻肌肤。 文笙开始老实不动任他摸,直到感觉到他手掌的温热,面颊发烫,不好意思地将脸趴在他肩头吃吃而笑,停了一停,王十三的手愈加不规矩,文笙忍不住扭了扭身子,在他耳畔娇嗔道:“小色胚,你想做什么?” 王十三瞪大眼睛,“腾”地坐起来,收回手指了文笙:“何方妖孽,胆敢算计本将军?” 文笙呆了一呆,“噗哧”笑出声来,凑在他面颊上轻轻一吻,低声道:“傻瓜。我从顺金山回来了,你不是知道么,我是借尸还魂的鬼,鬼哪有那么容易死的?” 咦咦咦,这番话听着好生耳熟,还说不是幻觉? 但紧跟着文笙便抱着他,用力之大仿佛要和他化为一个人,泪珠如雨般洒落:“谁让你一个人回来对付白云坞的,还吃了那丹药,你没收着我的信么,十三,你这傻瓜,吓死我了。” 文笙为了他在哭呢,王十三心中又是酸涩又甜蜜,还夹杂着不知哪来的自豪,咧了咧嘴,胡乱回应:“没事,没事,你平安回来就好,文笙,你就是我的命啊。” 他捧起文笙满是泪痕的脸,哆嗦着吻了上去。 甜甜的,还带着咸味。 嗯,这就不像是梦了。他试探着张嘴,分开文笙的樱唇,舌尖相触的瞬间,从头发梢酥到脚底。 身体剑拔弩张,他翻了个身,叫文笙躺在被褥间,看了又看,亲了又亲,半天才缓过这股劲儿来,帮她擦了擦脸上的泪,不放心地道:“你自己来的么?这军营里还有白云坞的眼线呢,太危险了。” 白云坞的武功路数有些奇怪,像白云坞主、东方这些人竟能抵抗音律的影响,王十三先前想把这功法搞到手,但白云坞主显然还没信任他到那种程度,只传给他几套无关紧要的功夫,这压箱底的本事半点儿也未透露。 白云坞那两名喽罗不知练的什么,万一《探花》影响不了他们,文笙岂不危险? 文笙说话还带着浓重的鼻音,抬手轻抚十三的脸:“我担心你。” 只这一句话就够了,任何的风险都值得。 “文笙,这段时间你去了哪里,他们说你和谭老贼斗乐双双坠落了悬崖,是不是真的?” 文笙点了点头:“是真的。” 那一战真是异常艰难,谭梦州有妙音八法种种绝技,她只仗一曲《连枝》强撑不败,到后来《捣衣》也用了,《碎玉》也用了,连太平的弦都断了五根,这还是幸好她前往顺金之前闭关有了突破,否则七弦齐断,必输无疑。 文笙和谭梦州都得伤不轻,她的最后一击全凭必胜之念,几乎倾尽了所有潜能,跌下悬崖之际眼前便是一黑。 要活下去,她在信里答应了十三,她会活着回去! 身体呼啸坠落,下头便是万丈深渊,双手能做的只是紧紧抱着琴以免失落,但她还有歌喉,生死关头,她哼唱出了《行船》的曲调。 无形屏障将她浑身包裹,像一个透明的球,球身不停与崖壁相碰撞,削弱着她下坠的力道,直到她坠落至崖底一处乱石堆中。 “可伤着了?”王十三紧张道。 文笙微微颔首,那么高的悬崖摔下来,她不但受了伤,还伤得很重,幸好身上带着江审言所赠的那颗续命灵药。 第五百一十八章 一刻值千金 “十三,你真是我的福星。”文笙娇声道。 “什么?”王十三不明所以,但他很快反应过来,得意洋洋道:“那可不是嘛,我把几辈子修来的福气都给你,你可一定要好好的。” 文笙望着他笑。 “伤在什么地方?快让我瞧瞧。”夜明珠不像灯火那么明亮,王十三紧张得很,将文笙从头看到脚,挺好的啊,胳膊腿都在,看上去头发丝也没少一根。 文笙犹豫了一下,抿嘴而笑,撩起衣襟。 荧光照在文笙盈盈一握的腰肢上,肌肤白如上等的美玉,偏上面有一道明显的红痕,透着几分惊心动魄。 伤在后腰,离着腰椎很近,王十三习武,对人体骨骼颇有研究,知道这伤若再偏个寸许,文笙纵能保住命也少不了变成瘫子。 文笙掀着衣裳扭头看看,有些遗憾地道:“腿上也留下了一道挺长的伤疤,当时左边小腿摔断了,这个样子是不是很丑?” 她却不知自己这个姿势有多诱人,王十三心疼过后明显咽了咽口水,笑道:“我来摸摸看。” 文笙笑嗔他一眼,王十三这才恳切地道:“哪有,我身上的伤疤比你这多十倍,不也一样英俊潇洒。就比如说那白玉瓶吧,你说是一色全白的好看,还是白底带上两道花纹好看?” 文笙只是一时感慨,经他安慰,还打了这样一个不伦不类的比方,哈哈一笑,也就不往心里去了。 燕白的续命灵药保她活了下来,却没办法挪动,最初她盼着厉俊驰几个能先找到自己。 文笙心里清楚。自己同谭梦州一起坠崖,依仗《希声谱》活了下来,谭梦州只怕没有这么幸运,这场斗乐从结果看,无疑是对方输了。 谭梦州是什么人,一代宗师,谭家的顶梁柱。况且他这一死。谭家人若是守信,便要放弃大好形势,退出角逐。这仇说起来可结得有点大。若叫谭家人发现自己未死,难说会不会趁机补上一刀。 文笙不敢大意,趁着刚服了药神智清醒,拖着一条断腿用身边的乱石草草布了个奇门遁甲的阵法。把自己隐藏起来。 伤成这样,她却不敢让自己昏睡过去。悬崖底下虽说没什么风,也是遍地积雪,阴冷阴冷的,加之她身上又没带干粮。不早早同厉俊驰会合,不是冻死也要饿死。 令她吃惊的是,最先找到这乱石堆附近的不是谭家人。也不是厉俊驰几个,竟是白云坞主的手下。 三个白云坞众打扮成官兵正在找寻她的尸体。若非文笙就呆在距他们丈许远,听到他们交谈,还意识不到三人的真实身份。 文笙思来想去,决定主动出击。 虽然有奇门遁甲阵法保护,她只要藏着不动,那三人绝不可能找到她,可这么险恶的环境之下,藏着不动与等死无异。 还剩两根琴弦能弹出《希声谱》么,这对文笙而言其实并非难事,她只担心白云坞的人不受琴曲影响。 好在白云坞中能练到白云坞主和东方那样的并不多见,《连枝》一出文笙心里便有了底,那三人被引入阵中,想走走不脱,直至昏沉入睡。 这时候文笙自不会手下留情,宰了这三人好处多多,得到了衣裳武器,连干粮伤药也有了。 文笙处理了伤处,又将三人的衣裳剥下来,一件件尽数套在身上,缩身石缝之中,就着雪水吃干粮,一呆就是三天三夜。 这三天里,她时而清醒,时而迷糊,头一天厉俊驰几个在众多谭家护卫的监视之下来乱石堆寻找,她朦胧间有印象,傍晚时谭家撤走,附近涌入了许多凑热闹的人。 到第四天她情况好了些,觉着不能留下等死,拿了死者的长枪当拐杖,头盔挡着脸,天黑之后挣扎着爬出了乱石堆。 古琴太过显眼,只能留在崖下。 谁也想不到坠落悬崖的文笙还活着,文笙亦未料到事发四天了,厉俊驰几个还在无望地寻找她。 她爬离西峰之下,第二天一早对人谎称自己是密州当地的官兵,奉命在山里找人,却不小心摔断了腿,掏出银子请对方帮忙将她送去山外的医馆。 接下来文笙大病了一场。等她好不容易退了烧,却听说外边已经被白云坞和吉鲁人占领,来犯敌军驻扎在开州北部,和纪家军对峙,她一时联系不上自己人,只好先养好腿上的伤再说。 等她伤好之后悄悄赶到邺州,正巧遇上童永年在配合着王十三做戏,她听董涛说,十三不但单枪匹马刺杀了朱子良,还诈降白云坞,为取得白云坞主信任,服下了那“神丹”…… 文笙从未这么担心害怕过,得了消息立刻连夜赶来,直至看到人了心里才踏实一些。 “这药瘾,难道连燕老也没办法化解?” 王十三并排躺好,叫文笙枕着自己的胳膊,拉过被子搭在身上。 “暂时是没有,别担心,顶多受点罪,付兰诚不也还活得好好的。”他口里轻描淡写。 两个人身体相贴,相互依偎,这才是寂寂冬夜里睡觉时应有的姿势啊。 付兰诚那其实不叫好好活着,只是王十三觉着文笙能安然无恙从顺金山回来那便是老天最大的恩赐了,他不想令文笙担心,岔开话题:“你这么贸贸然跑来太危险了,安心睡一觉,等天快亮的时候我送你离开。” 文笙“嗯”了一声,含笑闭了下眼睛。 长长的睫毛轻轻颤动,撩拨着他的心。 王十三忍不住凑上去,伸出舌尖舔了下,轻吻她的眼睛。 文笙面色绯红,如敷了一层粉,仰脸同他接了个吻。柔声道:“那就我来想办法,我顾文笙的男人可不能被区区一颗药丸打倒。” 这一句话就像十全大补丸,令得王十三浑身上下有的是力气,豪情万丈道:“别说一颗了,十颗也打不倒啊。不信你等着瞧吧。” 两人久未见面,耳鬓厮磨,有的是话说。 “十三。” “嗯?” “干嘛一直盯着我看?我有些睡不着。陪我说说话吧。” “你说。我听着呢,我不敢闭眼,生怕又在做梦。一觉醒来发现空欢喜一场。” “……那我明天晚上还来看你,好不好?” 王十三只在文笙冒险夜探军营和明晚约会之间权衡了一下,便毫无疑问地偏向了后者:“最近这药瘾都不会再犯了,明晚我去接你。” 有他在。必不会叫人发现文笙的踪迹。 文笙问了问他药瘾发作时的感觉和大致规律,心中有了数。道:“既是与《明日真经》有关,这上面只能由你慢慢研究,我争取每回都在你身边守着。除此之外,我们还要想办法从白云坞手里夺下大量的丹药。” 不但是为了以防万一。董涛诈死逃回邺州,身上只带了王十三给他的十几颗丹药,这么多天过去。眼看就要吃完了。 这只是一例,既是与白云坞开战。这等情况往后必定还有。 王十三将他在奉京时的想法说了,道:“老贼烧了千花岛,必定另寻它处秘密种那花以便炼丹,就不知道这地方在哪,若能找到,一把火烧了,白云坞那些人必定自乱阵脚。只惜时间有限,我实在抽不出身来去做这事,只能想想罢了。” 文笙望着他眼睛明亮:“那关中这边呢,你又是怎么打算的?” “这边啊,我想着先把老贼这支军队控制在手里,好几万人呢,就算打起仗来三个不一定能打得过一个纪家军,好歹到时候也能唬唬人。” 文笙喟叹:“江北军原本实力不弱,都因这几年朱子良朝令夕改,反复无常,生生给毁了。” 说起江北军不能不提当年的怀英翔,王十三又自怀英翔想到了身在南崇的林世南,舅舅他们辅佐天祐帝刚夺回大权,小皇帝有意休养生息,同李承运议和,这都是好消息,不知文笙有没有听到风声。 除此之外,当下有件事情比这个更要紧。 “文笙,谭五先生现在我手里呢,谭家人真沉得住气,到现在也不露面,我原想着当务之急是除掉那老贼,谭家那边虽说退隐,想也知道那不过是做给天下人看的,经过顺金山斗乐那事,我恨不得将白云坞上下人等全部千刀万剐,谭家人也不可能咽下这口气。到时候大家联个手,他们可以出奇不意,当一支奇兵来用。” 文笙躺在王十三的怀抱中,她体温原本就偏低,前年受伤差点儿送命,好不容易经燕白的妙手调理好了,到冬天身上却是更凉了,这样的寒夜,哪怕盖着棉被睡一晚上,到天亮也没什么热乎气。 只有十三不嫌她,这样抱着她,拿身体暖着她。 这样的温暖,让她有一种醺醺然醉酒的感觉,十分舒服。 半晌文笙才低“嗯”了一声,道:“十三,你想得很周全,我同谭老国师是正大光明地斗乐,输赢都无愧于天地,同谭家,冤家宜解不宜结。” 王十三胸腔震动,低低笑了起来:“我看行,反正咱们没吃亏。” 文笙在被子底下将纤纤素手放在了他胸口上,莞尔道:“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陆不逊,继续努力啊,说不定有一天,你真要比陆逊胜上一筹,不辜负你这名字。” 停了一停,她又用揶揄的口气道:“其实现在就很了不起了,连童将军都是你的手下败将。” “哈哈哈。”回应文笙的是一连串爽快的笑声。 文笙连忙将手上移,掩上了十三的口:“干嘛这么大声,小心把狼招来。” 王十三顺势在她掌心亲了一亲,张嘴含住了她的手指,舌尖在里头轻轻搅动。 文笙的身子不由抖了抖,不行啊,说他胖他还喘上了,这么久未见,十三的花样多了好些,她真是招架不住了。 夜月珠的光呈微弱的莹白之色,一如月的光华。 帐中小小世界,只有他们两个。 王十三瞥眼偷瞧文笙,心神荡漾,他早想这么干了,多少回在梦中演习过。 这是大乐师的手,价值连城呢,是他心肝宝贝的手,独一无二,来,别客气,来我舌尖上弹一曲龙凤合鸣,再进一步,我的身体任君采撷,来弹一曲凤凰于飞。 文笙轻轻喘息,唤道:“十三。” 王十三从鼻子里回应了一声。 文笙想闭上眼睛就此沉醉,又担心王十三最终引火烧身,她呢喃道:“十三,你的《明日真经》……” 王十三的大手已经落到她的身上,正在往衣襟里钻,闻言便是一僵。 文笙声音不大,听在他耳朵里却如洪钟大吕一般,不亚于一盆凉水泼在头上,王十三“啊啊啊”惨叫出声,翻身捶被,这不但是憋闷,这是要憋死人啊。 文笙担心地望着他,过了一会儿发现他那里一味干嚎,雷声大雨点小,不由“噗哧”一笑,红着脸道:“还是说正事吧。” 王十三停下来两眼发直,如此春宵,正适合说正事,刚才说什么来着? 文笙笑道:“接着说谭家吧。” 是了,谭家,王十三想,本来所有人都理所当然觉着顺金山一战文笙和谭梦州同归于尽了。既然都死了,他找着谭家人,两下都是受害者,相比起来,谭梦州强行约战,那边理亏,必定心中有愧,再加他有谭五在手,不管说什么对方都会答应,但如今文笙好好回来了,难保不生变数。 他搔了搔脑袋:“既是没人知道你还活着,我看不如你先别露面了,关键时候出其不意,吓那老贼一大跳。” “诈死么?”文笙笑了,“我正有此意。” 王十三接道:“那与谭家谈判的事你也别出面了,我想办法。” 文笙明白王十三的意思,沉吟片刻,摇了摇头:“眼下你怕是抽不出身来单独见他们,况且谭家人若是有意,早便想办法来同你接洽了。诈死一事瞒着敌人就可以了,既是联手,还是应该待之以诚。我打算亲自走一趟。” 第五百一十九章 游湖(二合一) 不等天亮,王十三起身收拾,约好晚上再相聚,送走了文笙,回到帐篷里合衣打了个盹。 等他醒来,东方已经隐隐发白,外边有人走动,士兵们都起来了,正准备操练,听上去没有人发现昨晚的异常。 文笙还活着,王十三突觉心里一阵不安,那不会只是自己做的一场梦吧? 他揪起衣领看了看,顿时放下心来,是真的,自己这件衣裳上还残留着些许痕迹,那是文笙昨天夜里流下的泪。 王十三弯着眼睛笑了笑,在外头加了件袍子,出了帐篷,对着朝阳伸了个懒腰。 就这一会儿的工夫,就有五六个将领过来问安,王十三暗忖,看来他和童永年合演的这场戏真是唬住了不少人。 副将芮雪明过来,问过好之后小心翼翼请示,今天是否要再发兵去南湖道? 王十三仰面“咕噜咕噜”一阵,低头将漱口水吐了,难得露出笑模样:“本帅今日心情好,传令下去,歇息一天,做好布防。叫伙头军中午给大伙弄点肉菜,不得饮酒,下午咱们自己兄弟比划一下。” 芮副将有些愣怔,但见主帅确实神采奕奕的,眼角眉稍透着喜意,连忙笑道:“得令,末将这就去传话。” 全营上下都巴不得王将军少些折腾,好好守着军营,经过这几个回合,大家都觉出来,只要将军在营里,那邺州童永年就心中无底,轻易不敢来犯。 军营里很快热闹起来,王十三用了早饭,出帐去见谭五先生。 有他吩咐。这段时间谭五先生到是未受苛待。 王十三到了地方,挥挥手,命看守们都离远等着,他弯腰进了帐篷。 谭五先生没了乐器,与普通人无异,自从被迫服过“神丹”,表现得逆来顺受。此时正屁股下铺着羊皮席地而坐。低头摆弄着几十根长短不一的小木棍,时不时陷入沉思。 王十三一看这情形便心下了然,道:“幽帝的算学?” 谭五先生没有抬头。只是应了一声。 在湖底的时候,他分到算学,在这门学问上花的时间就比旁人多,若说被囚的这段时间有什么收获。那就是他差不多已经将那整面墙的算学研究透了。 王十三佩服地望了谭五先生一眼,一个心志坚韧的人不管身处何等逆境。都不会放任自己长吁短叹地浪费时间。在这上面,谭五先生无疑是个绝好的榜样。 他也不兜圈子:“谭五先生,你家里一直不派人来联络,我想请人进湖去找一找他们。在顺金山斗乐这件事上,我们都上了白云坞主的大当,我希望大家能放下成见。联手诛杀此獠,不知五先生能不能写一封书信。由我们的人带去?” 他嘴上说得恳切,心里却偷偷地合计,文笙虽说是要待谭家以诚,但既然谭五先生认定了文笙已经不在人世,自己何必还上赶着解释,任他误会下去就好了。 不出所料,谭五先生很是痛快地便应了。 “你派去的人是谁,是否信得过?” “放心,没有比她更值得信任的了。” 王十三找来了笔墨纸砚,谭五先生微一沉吟,提笔疾书,不大会儿工夫将信写完,王十三大致看了看,满意地收入怀中,道:“前辈且算着,等有了消息我会来通知你。” 谭五先生叹了口气:“这不过是无聊打发时间罢了,算学,历法,阴阳,厉害如幽帝也算不出这江山更替,堪不透人心善恶啊。” 王十三回道:“放心,我王十三做事对人向来一心一意,绝做不出算计盟友的无耻之举。” 他转身向外走,听着谭五先生在后头道:“我曾答应顾乐师到开州学堂教三年的书,希望此生还能有这样的机会。” 机会自然是有的,白云坞那些人不过是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几天了。王十三没有作声,大步出了帐篷。 因为晚上文笙会来,王十三一整天都保持了好心情,下午军营里将士比武,他跳上台脱去外袍,将营中几名勇士虐了又虐,虐得众人只差抱着他大腿喊大王求放过,这才高高兴兴下场,趁着热乎劲儿,破例允许将士们晚饭时喝上一杯。 一天折腾下来,到晚上不当值的将领早早便熄灯睡了,王十三施展轻功,溜出营去迎接文笙。 出营不远,今早约好的大松树下,文笙披了一件带帽子的黑色长斗篷,怀中抱着琴站在那里等着。 斗篷很厚实,文笙身材修长,看上去半点不显臃肿,帽檐领口镶着一圈绒毛,随风轻摇,衬着她的小脸儿看上去很是可爱。 对,就是可爱。王十三也不知怎的,到得眼前,脑袋里就凭空冒出这么两个字来。 将来一定要和文笙生个女儿,自己捧在手心里,好好把她养大。 他和文笙的女儿,一定长得像文笙这般美貌,像自己这么得豁达,能文能武,左手使刀,右手弹琴,什么谭吉宝、林念北,这些臭小子连给他闺女提鞋都不配。 文笙听到声响,在月光下转过身来,望着他笑。 她哪知道短短瞬间王十三脑袋里已经转过了这许多念头。 “要去军营么?” 文笙将怀中的琴横放。 “冷不冷?”王十三在她身前站定。 文笙含笑摇了摇头:“不冷。” “那困么?” “也不困。” 既是不冷不困,王十三背转身,拍拍自己的肩膀。 “来,我背你到处转转。” 文笙轻声而笑:“做什么,大半夜的你不嫌累么?” “没事,快来。我到是想和你一起走,只是你太慢了。” 文笙“嗤”了一声,将琴交给十三拿着。两手揽住他脖颈,趴在他宽厚的背上。 王十三轻轻松松便把她背了起来,口里吆喝道:“走了。”体内气息流转,脚尖点地,向前飞蹿而出。 由枝头到旷野,几丈高一掠而过,今晚许是文笙穿得厚实。又或是因为同十三在一起。她一点儿也不觉着冷,夜风拂在脸上,竟有一种很清爽的感觉。 四周景色变换。或疾或徐令人目不暇接,在树梢间飞翔时,树影婆娑,摇曳生姿;待奔上高地。头顶星星闪烁,似乎伸手便可以触及。 文笙听到王十三悠长的呼吸。方才意识到这半年他的武艺又有了不小的提高。 “十三,我们这是去哪里?” “随便转转。” “真的?” “骗你做什么,我到是想这么一路背着你跑到南湖道,去爬镇妖塔。或是到天女湖里转转,可惜太远了,时间来不及。你还记得不。当年我们曾在湖中一起对付凤嵩川……” 他说了这么多话,竟是一点也不气喘。 凤嵩川。文笙如何不记得,那可真是很久之前了。 “我这段时间回想起了很多咱们以前的事。” 文笙两手环紧了他的脖颈,心疼道:“对不起,十三,再不会了。我会好好珍重自己。”十三说的这段时间自然是得知自己坠崖,那段痛苦绝望的日子。 王十三速度慢下来,笑道:“我要透不过气来了。” 文笙连忙松手,将面颊贴在他后颈上,一举一动说不出得温柔。 王十三改为大步在旷野飞奔:“我老是做梦,梦见咱们这样在嘉通的大街上跑,我就想,你若活着,一定要背着你一次跑个够。” 说罢,他站定,气沉丹田,对着黑乎乎的旷野放声大吼:“欧吼吼!” 声音在静夜中传出去老远。 文笙心里明白,十三的这口气压抑已久,大悲大喜之下,能发泄出来远比存在心里强。 她伸手从王十三那里拿过琴来,十三手伸到背后,将她向上托了托,抓得紧紧的,继续喊道:“吼吼——,放马过来!” 文笙直等他喊完了,才笑盈盈道:“王大将军这么威风,敌将闻风丧胆,哪还敢过来受死!” 王十三眉花眼笑:“走吧,你是谁家小娘子,夜里迷路了吧,来,本大将军捡了你,回山去做个将军夫人。” 文笙“噗”的一声笑:“不是压寨夫人么?” 王十三笑道:“也行,咱家你说了算。” 两人嘻嘻哈哈往回走,这半夜了,索性不回军营去,路过一个小村落,悄悄摸进去,在一户无人居住的穷家破院里歇了两三个时辰,十三见文笙精神养得差不多了,叫醒了她:“一会儿天要亮了,文笙,我送你回邺州吧。” 文笙靠在他怀里睡了半宿,坐起身揉了揉眼睛,回神道:“不用那么麻烦,今天本来打算去天女湖寻谭家众人的,只是要去的话,应该先见一见谭五先生,昨天晚上太忙,一时忘了。” 她说到“昨天晚上太忙”的时候,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她是真忘了,和十三在一起,总会被他吸引住精神,忘记原来的计划。 王十三目光闪动,停了停,从怀中拿出一封信来,递给了文笙。 “什么?”文笙接在手里,天还黑着呢,感觉是折起来的纸张,她只是一怔就反应过来,笑着凑过去在十三面颊上亲了亲,“原来你早想到了,哈哈,十三,你是我肚子里的蛔虫么?” 王十三其实挺不想叫她一个人跑去天女湖的,谁知道谭家兄弟看到杀父仇人会是什么反应,不过文笙向来主意大,他只好安慰自己,心肝宝贝狠起来连谭梦州都整死了,谭家人若是不识好歹,就真的翻脸也不怕。 他偷偷瞥向文笙小腹,悻悻地道:“我到是想,只可惜《明日真经》太碍事了。” 他说话虽然很小声,但文笙还是耳尖地听到了,伸出纤纤两指扯住了他耳朵:“又曲解我的话。” 两人简单收拾了一下,自屋里出来,离开庄子。 王十三昨晚本来就是往天女湖方向去的,走了大约有一半路程。 文笙眼看天色不早,不用他再送,挥手暂别,辨认了一下方向,抱着琴独自走下去。 她有意避开南湖道,第二天下午,来到天女湖东岸,在阳沽附近弄了条小船,找了个偏僻的地段下水。 一琴在手,根本无需有人划桨,小船在湖水中进退如意。 十三交给她的,不但有谭五先生的亲笔信,还有一张详尽的千花岛地形图。 文笙坐在船头,一手拿着那张图,一手轻拨琴弦,弹的正是《行船》。 最近一段时间天女湖不太平,王十三隔三差五便气势汹汹带着兵前来围剿,天女湖周围风声鹤唳的,哪还有平民百姓敢来蹚这浑水,是以船行良久,唯见碧波荡漾,湖畔大片芦苇丛随风摇曳,偶尔几只大鸟贴着湖面飞掠而过,竟是一个活人也未见着。 文笙不着急,她此行带了干粮和水,找不到谭家,她便在湖中多游荡几日。 船行向南,一个多时辰之后钻进了芦苇荡。 当日去白云坞走的虽然不是这条路,无疑相隔不远,不一会儿,湖面上便涌起了薄薄一层雾气。 这雾越来越大,文笙已经不用看前路,只按照东方所画的图走,良久坐船破雾而出,千花岛到了。 文笙没急着继续前往白云坞,而是想方设法将船靠岸,她想看看经过当年那场大火,千花岛上的那些花还有没有残留根芽,重新生发。 文笙登过两个小岛之后,隐隐有些失望。 两座岛上都是遍地焦土,有挖掘的痕迹,但很难判断时隔多久,由什么人干的。 她正蹲在岛上研究的工夫,停靠岸边的那条小船却被人悄悄套上了绳子,一点一点拖动,离着小岛越来越远。 文笙站起身来,居高临下望去。 这副情形叫她觉着有些好笑。 文笙拨动琴弦,乐声响起,拉船的绳子陡然绷直,小船不进反退,被一股无形的力道扯动向着岸边而来。 文笙迈步下岛,小船回到她眼前。 先前偷船的人潜在水里,明显已经放弃了。 离远一条小船露出头来,船上一人看身形是个小孩儿,偏偏带了个老大的斗笠,将脸挡得严严实实,不满地嚷嚷道:“搞什么,忒没用,你不会把她的船弄沉么?” 第五百二十章 劝说(二合一) 这等地方,出现水匪的可能性太小了。 文笙朗声打招呼:“小家伙,请问你是不是姓谭?” 那小孩儿不答,啐了一口,转身便要将船划走。 这反应可谓十分无礼,文笙却没有生气,手中瑶琴“仙翁”两声,船与湖水之间便多了一股斥力,推着那小船向着文笙靠拢过来。 小孩儿不满,大声叫道:“又是这招!就知道你只会用这招!”说着把斗笠一掀,起身一个鱼跃便要跳到湖中。 这时候才刚二月初,湖水冷得很,这么小的身子骨跳下湖里也不怕冻坏了。 文笙饶有兴致地挑了下眉,右手三指并拢成斜势,手腕微转,指尖剌出,轻快如游鱼摆尾,“叮咚”、“叮叮咚”,在那孩童跳入水中的瞬间,一层无形屏障裹住了他。 就像是一条吞了钩的大鱼,任凭他如何手蹬脚刨,在水中一路滑行,直奔文笙而来。 文笙状甚轻松,手挥七弦,冲着湖面之上撮唇吹了声悠扬的口哨,那小孩儿速度登时又快了几分,水花飞溅,文笙伸手,已将他提着领子抓在了手中。 “哗啦”,无形屏障碎裂,那孩子下半身的衣裳登时湿透,哇哇大叫,不知是气的还是水太凉了冻的。 湖里登时冒出四五个人来,异口同声喝道:“快放了我家少爷!” 此时那大斗笠早没了,被文笙抓在手里的孩童看上去只有十岁左右,生得粉团一样,眉眼似曾相识,文笙试探问道:“你是谭吉宝?” 那孩童没有反驳。瞪着黑白分明的眼睛一脸惊奇地望着文笙,抬手指向她的双唇:“你你你……” 他被文笙的口哨声震傻了。 果然是这小家伙。 文笙连忙将他放到岸上,问道:“你爹呢,你爷爷呢?”上次见到谭吉宝,他还没有笤帚高,跟着五叔谭瑶华在长亭为自己一行人送行。 想到这里,文笙微微一叹。忍不住伸手摸了摸他脑门上的几根毛。 谭吉宝醒过神来。“哼”了一声,将脸扭到一旁:“你是坏人,害死了我姑姑和太爷爷。逼得我们住在湖里。我不和你说话!” 小家伙懂事早,记忆也不坏,文笙没当一回事,摇头啧啧道:“你看。没有我的允许你可走不了。不说话也随你,只要你忍得住。” 水中几人还在呼喝。却因知道文笙厉害,不敢靠前。 文笙冲他们道:“麻烦诸位去传个话,就说顾文笙前来拜访谭家几位前辈,还望拨冗一唔。” 说完了她不再理会那几个谭家的侍从。同谭吉宝道:“你跟我来。”回到自己的船上坐着等待。 谭吉宝假装没听到,文笙不以为忤,隔着丈许远问他:“谭吉宝。你还在学琴么?” 谭吉宝打定主意不说话,翻了个白眼。 文笙故意道:“那就是放弃了。也罢。我早看出来你没继承谭家人在音律上的天赋,早早学点旁的也好,免得学上十几二十年依旧是个半吊子。” 谭吉宝怒了:“胡说,你才是半吊子。几位叔爷爷都说老子是天才。” 文笙听他自称老子,莫名觉着耳熟,忍不住“噗”地一声笑。 谭吉宝黑着脸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是在用激将法,老子是觉着因为赌气却生一肚子气不值得。” 文笙莞尔:“不错,只有聪明人才懂得审时度势,不会一条路跑到黑。不过天才么我却不觉着。自己的亲人,就是狗尾巴草,也会觉着像朵花。” 谭吉宝张嘴要辩驳,文笙却将琴放在身旁,两手撑在身后,身子向后仰,抬眼望天,口中随意哼唱。 她坐着的这条船便按照她哼出来的曲调在谭吉宝面前漂来荡去,如有神助。 谭吉宝两眼瞪得浑圆,满脸都是不可思议之色。 刚才他听到文笙吹口哨就觉着古怪,原来这竟是真的。 文笙炫耀够了在他跟前停下来:“我能做到这样,你能么?好吧,我是大人,不同你比,我还认识一个比你小一点儿的孩子,他从未学过乐器,更没有接受过音律方面的训练,却有过耳不忘的本事,能清楚听出‘徵’与‘变徵’之间微小的差距。比起他来,你还敢自称天才么?” 等谭家众人闻讯坐船赶来,竟见叫大伙很是头疼的谭吉宝和顾文笙都坐在船头,一大一小挨得很近,中间隔了一张琴。 “我知道,我知道,这是鸡叫,公鸡打鸣……”离远就能听到他清脆的童声。 谭大先生微微皱眉,要在瑶琴七根弦上弹出公鸡打鸣无疑比凤凰叫要难多了,但弹琴的人是顾文笙,这又是顺理成章的事。 长孙谭吉宝这爱好多年不改,只是个公鸡打鸣就把他吸引过去,敌意尽消。 “吉宝,过来。” 谭三先生在旁沉声道:“顾乐师,没想到你还活着,你是专程来看我等赌约兑现的怎么样的?亦或是想要赶尽杀绝?” 谭家诸子突然听说顾文笙找来,无一不是大为吃惊。 明明大伙亲眼所见,她和老父一起坠落悬崖,老父那样的人物都未能幸免于难,她怎么活下来的? 不止一人生出“贼老天太不公平之念”。 谭大先生异常确定地道:“必定是因为《希声谱》。” 虽然几人随即都想到《希声谱》有防御之效,但要在疾速下落中镇定自若地弹琴,弹的还是只剩两根弦的古琴,他们设身处地一想,不禁都生出匪夷所思之感。 这怎么可能? 但不管怎么说,既然顾文笙还活着,那场斗乐毫无疑问是她赢了。 谭家已经躲到天女湖来了,她还来做什么,是来猫哭耗子假慈悲的么? 两船相隔数丈远。谭家的侍从过来接谭吉宝。 文笙没有阻拦,打发了谭吉宝过去,收了古琴,起身施礼,口中道:“文笙见过几位谭先生。” 这边大船上闻讯赶来的是谭家兄弟四人以及大公子谭锦华。 谭氏兄弟互望一眼,老父虽然是死于公平斗乐,他们身为人子却不可能做到心无芥蒂。这笔账必然要算在顾文笙头上。对着杀父仇人和害谭家沦落至此的元凶。还能面对面的说话,他们自觉已经是够有涵养的了。 当然,这其中亦有奈何她不得的缘故。 谭四先生冷冷道:“顾乐师的技艺远超我等。可不敢受你此礼。” 谭二先生没有说话,将回到船上的谭吉宝抱了起来。 谭家人这般态度早在文笙预料之中,她到没觉着尴尬,道:“晚辈学琴是半路出家。时日尚短,所依仗的不过几首《希声谱》。不敢同几位前辈相比。《希声谱》虽在自保上稍胜一筹,却不能用于主动攻击。依晚辈看,它和‘妙音八法’都凝结了大智慧,二者各有千秋。” 谭四先生顿时接不上话了。 他们仔细研究过《希声谱》。故而一下子就听懂了文笙这番话的深意。 她说《希声谱》在自保上稍胜一筹,这是客气话,但后头那话不能用于主动攻击却是事实。 不能主动攻击。他们的父亲谭梦州却死在《希声谱》下,说句不好听的。这不是自找的吗? 再细想,顾文笙此女为人处事与《希声谱》其实颇为暗合,若非老父定要约战,以发兵相威胁,不会有顺金山之战,若他在崖上能及时收手,别倾全力最后一击,也不会引起那么大的反弹。 文笙叹了口气:“好叫几位前辈知道,晚辈坠崖之后,侥幸摔在半空一块探出的岩石上,不但身受重伤,还摔断了一条腿,前几天才将伤养好。当然,比起谭老国师,晚辈能得不死,已经是得苍天庇佑了。” 至于老天爷为什么庇佑我,却任你们的爹摔死,其中缘由,你们自己想吧。 谭大先生脸色变幻,沉声道:“你来到底是想做什么?” 文笙道:“晚辈想解开同诸位前辈之间的误会。大先生,难道您到现在还相信令嫒是迫于流言自尽的么?” “令蕙……”谭大先生喃喃低语。 谭令蕙纵有千般不是,到底是他的亲骨肉,死于青春妙龄,他哪能不心疼。 “我听说,事发时是在西山,倘若有人潜伏河中,不惧怕乐师琴声影响的可大有人在。”文笙只是一提,没有再就谭令蕙的死多加评论。 这是在谭家众人心头上扎针,点到为止就好,毕竟谁都不是傻子。 若不是有着想法,谭家众人也不会那么多安全的地方不去,却特意跑来天女湖归隐。 她道:“诸位前辈,顾文笙此番诚心前来,请给个机会,我们坐下来好好谈谈吧。” 谭大先生隔船注视她良久,才道:“你过来说吧。” 他们所乘的是一艘大船,船舱很大,轻松容纳几十号人,要谈,自然是在他们船上。 文笙欣然同意,左手扶琴,右手于弦上一记“倒轮”,三声响罢,船尾水花翻动,像有什么东西在水下推动着小船飞快向大船靠近,两下并到一起,文笙迈步上了谭家的船。 谭家诸子目光久久盯在那小船的船尾处,谭吉宝把嘴凑到谭二先生耳边,悄声道:“二爷爷,我什么时候能学会这一手?帅得很。” 谭二先生面露苦笑,抬手亲昵地捏了捏谭吉宝的小胖脸。 文笙耳朵多好使,上船便听到了,向谭吉宝望过去,谭吉宝拍掉谭二先生的手,扒着眼睛冲文笙做了个鬼脸。 谭大先生收回目光,道:“顾乐师,请到船舱里坐吧。” 谭锦华上前引路,把文笙让到舱中。 众人落座,侍从上了茶水,垂手冲文笙微一躬身,退出舱去,拉上了门。 文笙见舱里没有外人,取出谭五先生的亲笔信,放到了案桌上。 “这是五先生写给诸位的信。” “五弟?”谭氏兄弟都是大感意外,震惊之余几只手一齐去拿信。 到底谭大先生把信拿在手中,打开细读。 “嗯,是五弟的笔迹。他果然是落在了白云坞手中。” “白云坞!”谭三先生手拍桌案,他断了一臂便是拜白云坞那些刺客所赐。 信不长,谭大先生很快看完,将信交给弟弟,问文笙道:“你因何不一见面就把这信拿出来?我五弟现在江北军营,是否我们答应联手对付白云坞,你们才肯放他回来与家人团聚?” 文笙见他误会,连忙道:“晚辈不早拿这信出来,是不想叫太多人知道,以免人多口杂,增添变数。” 其实这只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文笙是担心谭家人觉着她以此为要挟,反而不美。 “诸位并不了解五先生眼下面临的问题,他在奉京被白云坞主强行喂服了那‘神丹’,留在军营,名义是俘虏,那丹药就有他一份。” 谭家兄弟刚刚表现出的激动、狂喜之色顿时凝固于脸上。 谭家出过叛徒,他们自然深知这丹药之害,若找不到化解之法,五弟这个人就毁了。 “那药瘾……可有什么办法化解?” 文笙道:“暂时没有什么好的办法,只能继续服用丹药,饮鸩止渴。实话说,现在服了丹药的不止五先生一人,为取得白云坞主信任,我这边的人付出了极大的代价,请放心,就不为了谭五先生,我们也得尽快找到解决之法。” 此时谭四先生正在看信,闻言抽了口寒气:“那王十三……” 文笙咬唇克制,点了点头。 谭大先生原本还想等文笙说完就叫她先行回避,自家人商量一番,此时兄弟几人互望一眼,当即便拿了主意,不提死者,便是为了活着的人,这合作也势在必行。 既然要出力就需得好好争取,以免做了李承运的马前卒。 “旁的我不敢保证,事成之后,程国公必会给诸位一个安身立命之所。由他来完成大梁十二州一统,对谭家也是上上之选,几位驸马同他相交莫逆,现在处境都很是不妙,只有帮着国公爷尽快扫平白云坞,方能解决眼下的困境。我顾文笙来日只一心做学问,绝不参与朝政。五先生答应为我的学堂教三年书,我们大家可以一起切磋。” 第五百二十一章 灵机一现 游说谭家众人的过程比文笙预想的要顺利。 见面不足一个时辰已经基本上谈拢了联手事宜,双方都松了一口气,谭大先生几个愈加关心起五弟的药瘾来。 “老贼住在皇宫里再好不过,我们会找人盯着他的一举一动,若能打听出来那些花草的习性就好了,到时候大致推测出几个栽种的地方,一一找过去。锦华。” 谭锦华知道父亲为什么叫自己,立时道:“我这便叫找姑姑,叫她看看宫里还有谁信得过。” 文笙问道:“诸位既是住在这附近,可曾好好搜寻过千花岛,经过去年的那场大火,这些岛上是否还有侥幸存活下来的花草?” 时隔太久,文笙也知道希望渺茫,但总要问一问才能死心。 谭四先生后悔不迭:“当时我同锦华都觉着反正白云坞已破,这些都是害人的东西,生怕有所残留祸害人间,特意下令叫兵士们上岛彻底清理干净,那时候花是烧光了,焦土里还有些球根在,经过这么久,就算有个别当时遗漏下来,也早在土里枯死烂透了。” 谭二先生道:“反正有这么多人闲着,死马当作活马医,再找找吧。说不定有的当时没有烧死,如今春风一吹,又发出新芽来。” 那些奇花异草有没有这么好活,又是不是从根上发芽,众人心中无数,明知道希望不大,关系到亲人的生死,也要全力一试。 文笙又叫谭家找出几个忠诚可靠的生面孔来,由她带去江北军营交给王十三,既给王十三充当帮手。又负责同谭家这边传递消息,以便有事及时联络。 一切安排妥当,她连夜带着几名谭家亲随返回岸上,顾不得休息,直奔军营。 目前知道文笙从顺金山活着回来的人不多,她有意诈死一段时间以对付白云坞,回来路上乘坐马车。极力减少人前露面。 等见着十三已经是隔天夜里。 王十三在松树底下等到她明显松了口气:“这么快回来。不会是这一连三天都没休息吧?” “昨天夜里住店休息了一晚。此行很顺利,谭家派了几个生面孔跟我前来,我叫他们先在附近住下。回头你看看能不能把他们安置到军营里。” 王十三携了她手:“那你呢?” 文笙就势靠在他肩膀上:“我也留下。” “真的?” “呵呵,自然,我何时骗过你。你看想个什么法子把我也藏起来吧。” 王十三心下大定,伸手揽住了她的纤腰。 原来文笙之前言道争取每回自己犯药瘾她都在边上守着。不是随口一说,没想到服了“神丹”还有这等好处呢。 他揽着文笙的腰。文笙也放松下来,将大半身体的重量都交在王十三那里,清风拂面,繁星闪烁。虽然借着银色月光看不出文笙气色如何,王十三却感觉出来她似是很疲倦。 可不是嘛,这样四处奔走。劳心劳力,一晚上哪休息得过来? 他放开文笙的手。捻起她鬓边一缕秀发,绕着中指缠了几圈,柔声道:“是不是很累?” 文笙低声道:“有点儿,不过不碍事。” 十三把那缕头发别到她耳后,决定先带她去休息,军营就在眼前,何必舍近求远:“去我帐篷里歇会儿吧,被褥都是叫人刚晒的,用起来也舒服。” 两人神不知鬼不觉潜入营中,进了帅帐。 王十三将铺好的被褥抻抻平,手在上面大致扫了几下,又问文笙:“要不要热水?” 文笙摇了摇头:“不用。”十三在这敌营中还远未到一手遮天的时候。 “那你快睡会儿,别担心,外边就算天塌下来也不用你管,有我呢。” 文笙应了一声,解了斗篷,脱下鞋子,依言躺下来,王十三收起夜明珠,帐内陷入黑暗。 他那里衣裳悉索一阵响,贴着文笙躺下来,扯过被子盖好,将一只温热的手掌搭在文笙腰际,道:“睡吧,睡醒再说其它。” 文笙原本觉着心里装着这么多事,又是在这么个环境,帐篷外边是数以万计的敌人,更有白云坞的眼线,多半只是养一养神,哪那么容易睡着。 自从得知十三服了“神丹”,她便有些失眠,昨天夜里明明困顿得很,却一直辗转反侧,直到后半夜才勉强迷糊了一会儿。 大约看她太累了,十三今晚颇老实,除了搭过来一只手,就像是个守礼的君子。 被褥松软,散发着干净温暖的气息。 文笙又是好笑又有些感动,开始还转着别的念头,不一会儿脑袋里放空,陷入了黑甜乡。 王十三听她呼吸慢慢变得悠长,估计是睡熟了,悄悄抬头,凑过去瞧了瞧。 文笙睡得很香,一夜无梦,到天快亮时自行醒来。 身上好暖和,她整个人都缩在王十三怀里,她这一动,王十三也醒了,惊道:“什么时辰了?” 两人赶紧坐起来,披上外袍,王十三侧耳听听,又撩开帐帘瞧了瞧,松了口气:“还当睡过了,吓老子一跳。走吧。” 等送文笙出了营,他道:“昨晚你睡了之后,我又合计了半天,谭家那几个要安排,索性再弄一批自己人来,混到江北军里头。那样用不了多久,我就能彻底掌握这支军队,你再来看我也就不用偷偷摸摸的了。” 文笙这会儿看上去神采奕奕的:“你想要谁,我去调。” “也不用太多人,就宣同方那几个吧。他们四个是南崇人,此前来大梁那一趟,没留下什么痕迹,他们是我爹的手下,在南崇呆不住,跑来投奔我也是顺理成章的事情。那老贼不会多想。将他们悄悄接来之后,别忙着见我,先安排同谭家人见个面,说话的口音,一举一动都叫谭家人学着点。” 文笙点头:“放心,我马上去安排。” 王十三依依不舍地送文笙离开,文笙所说的安排是回到邺州去找童永年帮忙。接下来跑腿的事都由童永年派心腹完成。 在文笙回邺州的这两天。发生了一件大事。 钟天政率兵拿下了铁福港,一两天的时间占领密州大半,站稳了脚跟。 密州就在开州北边。两下临界,算上现在驻扎在开州北部边境的吉鲁国大军,仅这两个州便有三方势力。 不知吉鲁国主帅特慕尔对此会有什么反应,白云坞现在开州督战的几人又会将哪家做为先打击的对象。 这消息传得飞快。王十三接到信已经是转了好几手,他相信文笙在童永年那里早便听说了。 姓钟的小白脸阴魂不散。又跑出来折腾,不知文笙会不会因为这变故返回离水,亦或是直接跑去密州。 王十三暗自咬牙,依他对文笙的了解。不排除这种可能,这几年文笙向来是哪里最危险就出现在哪里。 算一算时间,他的药瘾又快要发作了。王十三心情不由有些低落,夜里翻来覆去地睡不着。 原本他是抱了必死之心。可既然文笙还活着,他当然也要努力地活下去。 想个什么法子能快刀斩乱麻呢,赶紧收拾了白云坞主,再从这要命的药瘾中解脱出来,男子汉大丈夫,总不能一辈子受制于丹药,他要文笙高高兴兴的,不是为了怜悯才和他绑在一起。 实在睡不着,他爬起来准备去扰谭五先生清梦。 不厚道地讲,每次看到谭五先生,王十三心中都有一种诡异地慰藉感。 不但是同病相怜,更因为谭五先生眼下混得样样不如自己,失去自由成为阶下囚不说,也没有心爱之人常来探望,嘘寒问暖,听说“神丹”所产生的幻觉对乐师伤害非常大,这也是白云坞主原本迟迟未强迫他服用“神丹”的原因。 明明都这样惨了,谭五先生竟还非常沉得住气,“神丹”掐着时间服用,药劲儿一过去,该做什么做什么,半点儿不见颓废,叫人想不佩服都不行。 睡什么睡,起来一起商量,谭五先生好歹和白云坞主也是打了不少交道,说不定知道老贼的弱点。 老贼虽然交给自己一支军队,但其实离毫无保留的信任还差得远,自己比不上东方,甚至都不如赵康那废物。 明明自己都那么努力地讨他欢心了。 老贼喜欢什么? 自己离京可有些日子了,是不是应该写封信回去,吹吹牛皮顺便讨要点儿好处? 王十三越想走得越慢,最后站住身形,抬头看看天上弯月,突然想到他可能需要一场大胜仗。 一场足以震动大梁十二州的胜利。 不用说,这需要童永年配合,需得文笙在其中穿针引线。 想到此,他飞身往营外去,文笙要是这时候能来找他就好了。 大松树那里没有人在,王十三一路纵跃而来,到得树下,轻轻一跳,落在了树上。 他避开密密麻麻的松针,骑在树枝上,继续刚才的设想。 他想从童永年手中拿下整个邺州。 这么重大的决定,童永年必定不敢做主,要向李承运和纪南棠请示。 那两人会给自己此等信任么,若是交给那帮幕僚研究,十成十办不成,王十三用膝盖想都知道那帮人会说什么,毕竟自己不但投靠了白云坞,还服了“神丹”。 王十三脑袋里胡思乱想,骑在树枝上,随着那树枝在半空一上一下地摇晃,心道:“明知如此,我还偏要试一试,若是怀疑老子,连这个都不肯,老子还帮你们个鸟。” 就在此时,突有一缕乐声随风飘入耳中。 王十三猛然一怔,身子停在了半空。 文笙?是文笙来了,有没有这么巧? 他坐下那根枝桠一个大晃,王十三飞身弹起,在空中翻了个跟头,向着乐声响起的地方疾掠而去。 文笙所在之处便在军营外围,这明摆着是要将人都弹睡了,进营去见自己啊。 “文笙!”王十三飞掠而至。 文笙扭头,看清楚是他,停下琴,露出个明快的笑容来。 “十三,你怎么出来了?” “你来!” 王十三拉起她来便走,直到离营远远的,才道:“睡不着出来逛逛,”凑到文笙耳边,又加上了一句,“想你。” 文笙笑盈盈道:“我这不是来了么,可有觉着不舒服?” 王十三苦恼道:“好像推迟了,差不多是今天晚上吧。” 文笙笑:“推迟了还不好么,推迟个十年八载,不跟戒掉了一样?” 王十三苦着脸:“我怕它早不来晚不来,专等要命的时候发作。算了,不说它,我正好有个急事找你。” “你说。” “对了,你有没有听说姓钟的带人占了铁福港?” 文笙补充道:“不但占了铁福港,还拿下了大半个密州,特慕尔视若无睹,正加紧猛攻开州。” 王十三偷偷去看文笙:“出了这样的变故,我还当你会回开州去。” 文笙却道:“那边有杜先生呢,他已经派了人前往密州,看看钟天政在搞什么鬼,顺便收集情报,好分析吉鲁人的想法。” 说了这话,她靠在王十三肩膀上,又柔声道:“我当然要顾着你,十三,在我心里,你是最重要的。” 王十三心里就像喝了蜜一样,嘴都快咧到耳朵了,道:“你也是最重要的,文笙,在我心里任何事任何人都比不上你分毫,比我的命还重要。” 两人相互依靠着在黑夜里坐了半晌,王十三才想起正事:“文笙,你说李承运会把邺州让给我么?” “邺州?” “对,我是今天晚上突然有了这等想法,我只要地盘,占领邺州后会严令将士不得欺凌当地百姓,打仗就要死人,我把营里该死的都送去给童永年杀,等打完了仗正好宣同方他们来了,空缺也有了。” 文笙沉吟道:“这主意不错,童将军把邺州的兵拉回开州去,与主力会合,共同抵御吉鲁人。邺州失陷只是暂时的,咱们这边打下邺州之后下一步必是合围,决胜之战若在开州,咱们也帮得上忙。一举数得的好计策啊。” 王十三打了个哈欠:“是吧,本将军也能决胜千里之外。就不知道李承运和纪南棠敢不敢信任我?文笙,我怎么这么困?”说话的工夫他眼泪都冒出来了。 第五百二十二章 冲过这一关 “十三,你再坚持一下,咱们别在这里,另外找个地方。” 文笙将琴放到地上,扶着他,语气中难掩焦灼。 许是压抑得久了,王十三这会儿发作起来,同她当日所见付兰诚的情形颇有不同,连个转圜的余地都没有,一经发作,总总不适来势汹汹,像潮水一样便将他淹没。 王十三点点头,勉强站起身,他已将身体的大半重量都压在文笙身上,饶是如此,往前迈步间腿一软,险些跪倒在地。 这会儿他已经说不出话来,眼前金星乱冒,耳畔也有嗡鸣声,所幸还能听到文笙的声音,脑袋里也清醒。 似乎正有一万只蚂蜂将他包围,拼命蜇咬着他,浑身无一处不痛,无一处不痒。 太难受了,简直不是活人能忍耐的。 王十三不由自主便要去怀里拿“神丹”,其实对旁人而言只要丹药不断按时服用,就不会出现像他这么狼狈的一幕,王十三特殊在从一开始他药瘾发作的时间就没什么规律,四五天也有,七八天也有,总之大大得拖后,这难免令他长怀侥幸之心,想着也许老子福大命大,从此就脱离这鬼东西控制了呢。 再加上燕白也说,这“神丹”吃多了没好处,只会越陷越深,不到万不得已他很抗拒吃它,终至一发不可收拾。 “十三,我们不走远了,就在那边树底下,好不好?” 王十三身高腿长,人长得结实,这么大的块头儿一旦不配合,文笙可拖拽不动。瞬间就出了一身汗。 王十三听在耳中有些回魂。 是啊,此处离军营还是太近了,早在安营扎寨的时候,周围妨碍视线的建筑就被推平了,害怕有敌人藏匿,连树都没留下几棵。 月色皎皎,若是有人偏巧由此经过。离远望过来。连个遮蔽的东西都没有,可谓是一览无余。 他咬牙踉跄着往那边树下去,走不两步。已经完全听不清楚文笙在说什么了,两条腿都是软的,闷哼一声,直直向着地上跪去。 文笙用尽全力方将王十三抱住。半搀半拖,将他弄到了前头几棵大树底下。 王十三额头鬓角上密密麻麻全是冷汗。不过短短几十步远,却像是走了一辈子。 文笙没有办法,只得将身上的棉斗篷解下来铺到地上,叫十三将就躺上去。她火烧火燎跑去原处将琴拿回来。 就这一会儿的工夫,王十三手抖得不成样子,明明有“神丹”在手中。却送不到嘴里。 文笙脸色苍白,撩衣坐在他身边。 不但是王十三对这“神丹”有抵触。文笙亦然。别看很多人愿意飞蛾扑火,尝试它寻找刺激,这却是一种侵袭人心的巨毒之物,文笙实在不愿看到那么好的十三,她想要托付终身的人被这东西束缚住手脚,索住脊梁,一步步滑向深渊。 故而她没有多犹豫,伸出左手去,紧紧握住了十三拿着丹药的那只手,右手横琴于膝上,食指轻抹而复挑。 这本是一记“长锁”,共计有九声,但文笙只弹对了两个音,第三声同时按中了数根弦,那琴发出“嗡”的一声凄鸣。 像她这样名震天下的大乐师,竟会将简单的“长锁”弹错,不为别的,她刚弹的正是《连枝》。 两声响罢,十三所受的罪分担到文笙身上,她只觉四肢百骸如被蚁咬,肩膀麻痒难当,猛地一颤,险些将琴弦按断。 但有这两下,王十三那里却是大见好转,他挣了挣被文笙握住的那只手,喘息道:“文笙,你别管我,我吃了它就好了。” 文笙没有松开,反到加大了力道,死死攥住他的手:“十三,我们试试,看能不能挺过去,我和你一起分担。” 说罢她抿紧了唇,摒弃所有杂念,忍着不适,再度弹起那记“长锁”。 论力气,王十三比文笙要大得多,他若是想挣脱开文笙的手,连内功都不需动用。 可他没有。 他把文笙的话听进去了,他不舍得松开。 王十三就像是抓住救赎的稻草,直握得文笙手掌发白,也就是文笙此刻浑身都在难受,否则这么大的力气她一定会觉着手疼。 《连枝》的曲调既优美又温情,文笙只用一只手在抚琴,在这样一种情况下竟真的将它完整弹了出来。 琴声如水,又如月亮的清辉。 两个人的身心与命运便在这琴声中交汇,无分彼此,同气连枝。 这个过程是如此得漫长,王十三做为病痛的源头,时而清醒时而迷糊,但不管他清醒还是胡涂,文笙的琴一直没有停下过。 还真是……顽强啊。 王十三迷迷糊糊地想。 他得振作,不然就被一个姑娘家比下去了。好歹他现在也算是南崇第一高手来着,定要挺过去,不能叫他的文笙瞧扁了。 文笙的手需得弹琴……他终于意识到这一点,松开了五指,那颗“神丹”掉落在地上,滚出去老远,上头沾满了泥土。 王十三呜咽一声,像个孩子一样蜷曲起身体,抱住了文笙的腰,将头贴靠在她大腿上。 文笙的左手没急于回到琴弦上,而是温柔抚摸着十三的乌发和脖颈,会好的,我们一定会挺过这一关,一切都会好起来。 十三,我不怕疼,我只怕你坚持不住。 苦痛就像黑夜,一时望不到头,偏还如同浪涌,一浪高过一浪。最厉害的时候,文笙的《连枝》也只能时断时续,王十三抱得她愈紧,忍不住身体微微抽搐。 他们都不去想即使是医圣燕白,拿药瘾发作的付兰诚也没有什么好办法,像二人这么硬捱又如何捱得过去?不管文笙还是王十三,到此时心中都只有一个念头:绝不向这该死的命运低头。 疼到极处,《明日真经》自行运转护主。王十三二十余年练就的内力奔腾如洪流,经由气海向下,直奔会阴。 到达会阴之后,因他身体正处于异常,失去控制,大半依惯性经过会阴穴,直奔冲门。却有小半因为他近来每每服用“神丹”后产生洞房花烛的幻觉。停留下来。 一开始还没什么,随着时间推移,小腹处滞留的内力越积越多。不但可见他小腹鼓胀起来,下边竟还搭起了个小帐篷。 幸好两人都在全力抵御药瘾发作的痛苦,否则他这么蹭啊蹭的,该是何等尴尬。 王十三太难受了。文笙纵能分担他千百样痛苦,他却依旧觉着哪里不对劲儿。身体仿如一条大河,原本河水流得虽然急,却是浩浩汤汤直奔下流而去,这会儿在中途突然多出一条水坝来。河水被拦腰截断,无得倾泻自然十分危险。 要么两岸河堤被冲毁,王十三再无力约束内息走火入魔。要么强行冲开这道水坝,回归正途。 王十三脸憋得通红。像一只被丢上岸的鱼,使劲儿扑腾,身上铺着的棉斗篷早揉烂了,满身满脸都是泥土,说不出得狼狈。 文笙亦觉出不对劲儿来,她不敢停下《连枝》,嘴里一小段一小段哼唱起《伐木》来,希望能缓解他的不适。 王十三确实好受了些,由喉咙深入发出一声嘶吼,衣裳碎裂,暴露在外头的肌肤竟呈赤红之色。 《明日真经》虽然有种种缺陷,却是这世间至阳至烈的武功心法,不然也不会对修炼此功的人有着如此苛刻的限制。 此时在王十三体内,尤其是气海经会阴到达冲门的这条经脉,内息滚烫如同烈火一般,灼烧着所有阻碍。 王十三额上青筋凸起,他觉着疼了,这与药瘾发作时那种带着奇痒的疼不同,就像是龙被抽了筋,蛟被剥了皮,火舌席卷,硬生生撞破了会阴穴。 一柱擎天直接恢复原样。 这股火焰在他浑身经脉中肆意来去,不知何时那股骨头缝里渗出来的奇痒消失了,取而代之的只有疼,这种疼王十三其实颇为熟悉,这是经脉受伤的滋味。 二十年习武生涯中他尝过不止一次,可从未像这会儿这样,大面积的受伤,简直是浑身上下经脉都在疼。 不过对他而言,这疼比药瘾发作可强多了,已经属于能挨住的范畴。 王十三平躺在那里,动也不动,望着文笙两眼发直。 文笙此际也很狼狈,她很快发现了王十三的异常,放下琴,跪伏过去,焦急唤道:“十三,你怎么样了?说句话啊,你别吓我。” 她伸出手去,想将十三抱在怀里,这时候才觉出怕来,泪水无法控制,珍珠一般滴落。 一滴恰巧落在王十三唇边,王十三伸出舌头来慢慢舔掉,声音黯哑:“别哭,宝贝儿,我好像好了。” 文笙闻言全不见方才得镇定,手抖得厉害,颤声道:“真的?” 王十三笑笑,有气无力道:“我不知道,至少这次是不用吃药了。” 文笙松了口气,一屁股坐在他身边,停了停又问:“你怎么一动也不动,是动不了么,别是瘫痪了?” 王十三不甘示弱,道:“我就是瘫痪了,也一辈子赖定你这小娘们儿。” 文笙听他如此说话,顿时放下心来,笑道:“好呀,你只管来赖。” 王十三口里说笑,却是连手指也懒得动一动,攒了一会儿力气,同文笙道:“我应该是经脉受了伤,帮我找一找,看有没有带治内伤的药。” 《连枝》虽能缓解病痛以及身体的不适,遇上实打实的内外伤却是无法加速愈合,好在王十三身上常带着伤药,还都是离开嘉通之前从燕白那里讨来的,依王十三眼下的情况,服过药之后只需慢慢休养就没有大碍了。 王十三伤得不轻,没法施展轻功自己潜回兵营,天快亮时,文笙陪着他来到军营外头,弹起《探花》送他一程。 这一弹琴不要紧,竟发现王十三除经脉受伤之外,还出了个大问题。 文笙的《探花》原本没有针对他,但琴声刚一响,他便昏昏欲睡,一曲未毕,竟倒在地方睡着了。 文笙将他弄醒,两人心中都如惊涛骇浪。 文笙奇道:“怎么琴声对你的影响会这么大?” 王十三也想不明白,明明他在修练《明日真经》之前,在抵御乐声方面就颇有心得,那就像是一种本能,而据宣同方他们说,《明日真经》练到像他爹那样,不但是刀枪不入,连乐师也拿之没有办法。 哪会像他这样,突然间连寻常人也不如。 王十三担心不但是《希声谱》如此,倘若他对所有乐师所奏曲子反应都这么大,那以后还怎么上战场? 思来想去,只有一个可能。 那就是《明日真经》出了问题,不知道等他养好经脉,内功还能不能施展,刀枪不入还存不存在? 王十三心中不安,只是折腾到现在,他和文笙都累得很,无暇在这上头多花心思,先回营去睡觉,有什么事等明天再说。 接下来文笙担心王十三药瘾再度发作,几乎每天晚上都潜入营中,陪着王十三。 一晃十天过去,王十三没有再犯,两人这才断定他应该确实是好了。 这个法子涉及《明日真经》,只对王十三一个好用,没办法惠及谭五先生等人。 而王十三的《明日真经》出了问题也是真的,他在乐师面前变得特别脆弱,就算那乐师根本不针对他,他也会受到影响。 文笙安慰他:“别担心,能脱离那丹药控制,付出些代价也可以接受。不是说白云坞主他们都不受乐声影响么,有机会从他们手里弄到那功法,你这麻烦也就解决了。” 王十三却在想别的,惆怅道:“你说要是你我这会儿成亲,还会散功么?” 这么刁钻的问题,文笙哪里知道答案,当下白了他一眼。 二月底,江北军和童永年所率的纪家军在邺州展开接连几天的鏖战,江北军虽然死伤惨重,几员副将战死,大局上却将纪家军吃得死死的。 童永年节节败退,江北军这边乘胜猛追。 美中不足的是,主帅王十三明明有一身好武艺,关键时刻却不肯冲在最前,而是乘坐四轮车,于中军帅旗下扮起了儒将,就差手里再拿上一把羽扇。 第五百二十三章 乐师学堂 王十三舍得孩子套住狼,半月之后,邺州纪家军竟被他分割几地,相互间无法支援,败势已露。 童永年为避免更大的损失,只得命令放弃邺州,全军退回开州境内休整。 王十三率军追击,趁机将整个邺州收入囊中,一时名声大噪。 他取代了朱子良,接管江北军的事原本并没有太多人知道,但短短半月,邺州易主,这么轰动的消息出来,不管官宦乡绅还是贩夫走卒,只要是关心时局的人没有不听说的。 “你可听说过攻打邺州的主帅是叫王十三?此人打仗如此厉害,以前怎么没听说过,打哪儿冒出来的?” “……王十三,这名字听起来怎的有些耳熟。” “你忘了,就是差点儿娶了顾大乐师的那一位。” 去年王十三曾跟着顾文笙出了回名,老百姓向来是对男女之间的风流韵事津津乐道,对象若是名人尤甚,故而到现在还有很多人对王十三留有印象。 “那他怎么掉过头来去打纪家军?” “谁知奉京许了他多少好处。可怜顾大乐师所托非人,如今尸骨未寒,这姓王的就翻脸不是人了。” 李承运死守离水誓与全城百姓共存亡,纪家军驻守东南沿海十余年,屡次击退来犯外敌,离水方面在大梁百姓当中极有民望,与他们为敌的王十三自然也就成了反面角色。 都说死者为大,再说顾大乐师又是个年轻的姑娘家,难免挑男人目光有差。 承受了老百姓鄙视仇恨的王十三是出名了不假,出的却是臭名。 在王十三坐车进入邺州重镇胡庆之时,便有狂生自酒楼往下投掷石头。险些砸坏了帅旗。 经此一役,江北军中不服王十三,想着寻机挑事的都战死沙场,马革裹尸了,活下来的这些将领是不是面上恭敬暗藏祸心,王十三懒得细究,反正大多数将士都被邺州的这场大胜冲昏了头脑。拿他当百年难遇的帅才崇拜追随。 主帅被当众丢石头那还了得。当下负责保护王十三的众亲兵便要冲出去拿人,王十三坐在车上,面不改色。抬手向后一扬,这个手势便是叫众人无需在意,继续前进。 白云坞主派在军中的两名眼线早被王十三拉拢过去,拿他当亲兄弟一样。在旁不忿道:“这帮贱民,太过份了。怎的不抓杀几个以儆效尤?” 王十三淡淡地道:“随他们去,本将军又不会因此少块肉。” 副将芮雪明在旁奉承道:“将军不同这等无知小民一般见识,真是宰相肚里能撑船。” 王十三抽了抽嘴角,按他的脾气。这么坐着扮高深莫测也挺辛苦,道:“这些人无需理会,只要主公知道我等的苦衷和忠心就可以了。” 白云坞那两人心领神会。笑道:“你放心,这样一件大功劳。就算我们二人不说,坞主也会大大地奖赏大伙,更何况我们两个的报喜信早就送出去了。” 王十三眯着眼睛笑笑,右侧脸颊上酒窝浮现,显得年轻又志得意满:“奖赏是一方面,咱们兄弟有福同享,我更希望主公能抽空到邺州来瞧瞧,老在奉京呆着,守着那帮尸禄素餐的家伙有什么趣味,他老人家若是来了邺州,我这里必定军心大振,大家打起仗来也有劲头。” 白云坞的二人听了这番话不由心生惭愧。这王十三不但打仗有一套,对坞主的忠诚看来也在他们哥俩之上啊。 大约是见酒楼丢石头没引起什么波澜,闹事的人胆子更大,王十三刚在胡庆府衙住下,便接到报告,有人在闹市当众焚烧写着他名字的草人,更过分的是那草人在烧之前还浇上了大粪,搞得整条街都臭不可闻。 闹事的是两名书生,一个姓黄,一个姓贾,被江北军当场拿下,亲兵来问王十三如何发落。 怎么发落?王十三心里其实没怎么生气,这两人估计是书读得多了有些迂气,这么搞伤不到他半根寒毛,再说他姓陆,又不是真的就叫王十三。 不理会又不成,这么多手下人看着,若叫他们当自己软弱可欺,会生大乱子,传到白云坞主耳朵里也会生疑。 他摸着下巴想了想,突然问道:“这两个都是胡庆人么?” 亲兵恭声回答:“将军,小的刚叫人查过,他二人确是胡庆当地的,还是同窗好友,在邺州有点儿小名声。只是那姓黄的家里没什么人了,姓贾的前几天把一家老小送去了彰州的亲戚家。” 王十三冷笑:“到是了无牵挂,本将军佩服这等不怕死的好汉,家里没人了,朋友邻居什么的总该有吧?” 亲兵听他头一句,还当将军不想追究了,再听下去,好嘛,原来这佩服什么的是说的反话啊。连邻居都要受牵连,将军不愧是做大事的,真狠啊。 他手里捏着一把汗,小心道:“是,小的这就带人去,将相关人等全都捉来。” 王十三点了点头,竟然很温和地吩咐道:“对他们客气些,不要打人,我叫你们贴出安民告示,贴了没?” 亲兵忙道:“回将军,一进城就贴了。” 这一路王十三严令手下将士不得扰民,秋毫不犯,每到一地,必先贴出告示,若有敢抢掠百姓者,一经告发,必依军纪严惩,眼下看执行得还好,江北军虽然心不甘情不愿,迫于王十三的淫威,没有人敢做第一个捋虎须的。 不大会儿工夫人都抓来,足足有好几十个,绑成一串,个个吓得目如土色。 王十三没有出面,叫来芮雪明吩咐几句,芮副将出门时神情怪异,很是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 到了半下午街上人多的时候,从府衙里推出来两辆囚车。闹事的黄、贾二人被关在囚笼中,只露出脑袋来。 二人身上衣衫完整,不像挨了打,只是看上去无精打采的。 邺州在纪家军手里的这段时间,老百姓难得过上了安稳日子,这些朝廷的兵马打来,纪家军撤离。程国公委派的地方官也都跟着走了。他们心中正恐慌不安,眼见黄、贾二人被推着游街示众,不由都露出同情之色。躲得远远地,凑在一起窃窃私语。 走不多远,姓黄的书生突然嘶声喊道:“我蠢,我黄博涉是个大傻子!” 姓贾的书生不甘落后。紧跟着叫道:“我缺心眼!我脑袋里装的都是大粪。” 两人眼闭得紧紧的,满面羞愧。也不知是羞自己做了件蠢事,还是惭愧他们不得不向强权低头。 老百姓一阵骚动,个个目瞪口呆,就这么眼睁睁看着两辆囚车走远。那两人的喊声在不停重复,终至弱不可闻。 王十三坐在府衙里喝着茶水,饶有兴致听手下人汇报。而后挥了挥手:“既是这么听话,结束后把人都放回去吧。” 白云坞那二人奇道:“就这么放了?太便宜那两个狂生了。” 王十三嗤笑道:“他们俩做好了万全的准备。想借我的手名扬天下,我何必成全他们,对付这些读书人,叫他们颜面全无远比杀了他们更令其难受。” 咦,很有道理嘛。白云坞的两人连连点头受教。 不提王十三将整个邺州闹得鸡飞狗跳,且说此时的开州。 纪南棠亲率军队在开州北部驻扎,与来犯的吉鲁国大军对峙,他吸取之前的教训,加强了对自身和手下众将的保护,不给白云坞刺客半点可乘之机。 双方试探着交过几次手,都在寻找对方的弱点,一场大战在所难免。 而在后方的大兴,淅淅沥沥下了一整夜的雨。 清早城外的道路有些泥泞,却有一只数百人的队伍正在雨中跋涉。 数百匹马沉默前行,马匹神骏,骑士英武,小心护卫着中间几辆马车。 出城大约有半个时辰,前面换成平整的石子路,为首一名骑士凑到车旁,恭敬道:“国公爷,到地方了。” 车中人吩咐两句,马车停下,护卫们散开保护,亲随奉上油衣竹伞。 停了一会儿,车帘一打,程国公李承运身穿黑色油衣自里面出来,曲俊在后面为他撑着伞。 李承运站定,叉腰望向远方,深吸了口气,笑道:“都言春雨贵如油,这都下了一夜的油了,应该是个好兆头吧。” 披蓑戴笠的杜元朴从后边车上下来:“国公爷说的是,大兴这边去年冬天没怎么下雪,这场大雨一下,极大缓解了春旱,算是解了老百姓的燃眉之急。” 李承运点了点头。若是好年景,百姓忙碌一年,好歹到最后能过得富足些,少些卖儿卖女的。 他回头招呼同来众人:“人呢,怎的还不过来,这里月初才刚建成,本国公也是第一次来,快点,带你们瞧瞧去。” 前面石子路通向的是乐师学堂,由李承运亲自选址掏腰包,地方足够大,负责盖学堂的官员出身世家,眼界不俗,知道李承运看重,费了不少心思,力求新学堂样样超过玄音阁。 此次随李承运前来一观的,除了杜元朴,还有米景阳、卞晴川和文笙。 文笙不适合多露面,别的也就罢了,这一趟却是不能不来。 好在天公作美,这场雨下起来没完没了,她理所当然穿着厚重的蓑衣,头戴斗笠,这身打扮就算是近在眼前也不见能认得出。 诸人很快就下了车,凑到李承运身边,李承运只带了几个亲随,一行人冒雨沿着石子路步入学堂。 李承运指着进门处的数十级台阶道:“如何,是不是有一种压迫感,进了学堂的大门,第一件事就是要尊师重教,文笙你来看,从这里一直到你师父的青泥山,都是你的地盘了,可还满意?” 文笙抬头看向远处,透过雨雾,依稀可望见青泥山的轮廓,这之间亭台楼阁,层层叠叠,房舍比玄音阁何止多了一倍。 露天的校场,巨大的石台,巍峨的大殿,似乎除了一座高耸入云的应天塔,玄音阁有的,这边都有,更多的则在玄音阁那边根本看不到。 盖学堂的时候,负责的官员曾经征求过文笙的意见,她心里想着如此将这些房舍都利用起来,嫣然道:“多谢国公爷成全。” 李承运摆了摆手,带着众人进入学堂:“哪里不对心思慢慢再改,匾额都还空着,不知道你有什么想法。” 说到这里,他扭头去问米景阳:“不是下月初就要开学么,消息传出去,反应如何?” 米景阳道:“国公爷您记差了,是下个月学堂招收学生。都没有学生呢怎么开学?” 李承运笑了:“也是。” 米景阳又道:“学生不用愁,到时候有的是人来,就怕其中龙蛇混杂,混进奸细。再一个,外头都道顾姑娘死在顺金山,顾姑娘若是暂时不露面,院长谁来做能服众,够资格当老师的也不是很多。” 文笙点了点头:“这些事情我来想办法。” 李承运笑得颇有深意:“景阳你说外头流言,我到想起一事。听说十三最近在邺州可是受了不少委屈。” 此言出口,随行众人一齐笑了起来。 大家都听说了,王十三在胡庆遭到两名书生挑衅,他便使了个缺德的招儿,以那两人的街坊邻居相要挟,叫他们自愿出了个大丑。 读书人要面子,至少是不敢再明着来了,可没想到随后却涌现出了不少混混,一边嘴里高喊着“我他妈就是个大傻子”,一边在街上拿王十三的草人出气。 这简直成了邺州一景,消息传至开州,直把知道内情的人笑得肚子都疼了。 文笙对之也是无可奈何,苦笑道:“都是因为国公爷太得民心了。” 众人齐笑。 “话是这么说,”李承运说到这里也乐了,“本国公心里总是过意不去。” 文笙想了想道:“十三性子疏懒粗犷,他自己大约是不怎么在乎的。国公爷既是这么说,我看不如等天下大定之后,您为他正个名,顺便帮我俩赐婚吧。” 第五百二十四章 圈套 李承运含笑瞥了文笙一眼:“这算什么难事,不过你确定真要如此?” 文笙斩钉截铁道:“自然。”她自小固执,认准的事情很少有更改的,认准了王十三,只要十三没有变心,不管旁人说什么,都觉着他是世间最好,最适合自己的。 李承运这个反应,叫她小小有些疑惑,到好像憋着什么坏,一瞬间当年奉京的纨绔气冒了出来。 米景阳笑着为她解惑:“那咱们这些人可得辅佐国公爷快着些打下江山,你俩眼瞅着这都老大不小的了。” 之前流言对文笙和王十三不利的时候李承运大发雷霆他可是一清二楚,私下里亲戚朋友那里也都叮嘱了,国公爷对王十三十分回护,很看好这门婚事,叫他们别跟着瞎咧咧。 众人边走边聊,连杜元朴都跟着打趣了几句。 文笙为人爽快却又温和,大家同她认识久了,都觉她是个靠得住的朋友,相处起来如沐春风,就连她这么毫不遮掩地请求李承运赐婚,在场众人,包括卞晴川在内,都没觉着有什么不妥。 雨下不停,大殿琉璃瓦的屋顶在雨中闪闪发亮。屋檐上飞溅开的水花璀璨晶莹,“噼里啪啦”如一首欢快的歌。 文笙看着不由出神,这般气象,充满了生机和希望,真是个好兆头。 杜元朴同她落到了队伍最后。 杜元朴最近的精力都放在开州北部的吉鲁大军和密州钟天政身上,其实这一趟大兴之行他大可不来,可他还是不辞辛苦跟了来,说是要放松一下,文笙这会儿见他皱着眉头若有所思,便猜他所思所想绝不止是乐师学院。 “杜先生,密州那边情况如何?” 杜元朴知道她问的其实是钟天政,沉吟道:“最近明面上到是没有什么动静,大约是在蛰伏吧,毕竟他在关中损失不小。和咱们斗这几回又没占着便宜。我只担心这次乐师学院开学他会由中捣鬼,不知又生出什么事端来。” 文笙想了想道:“他那个人我有些了解,做事目的性很强,没好处的事很少出手。如果不能壮大自己。单纯只是给咱们添添乱,岂不是给白云坞帮了大忙。我想他还不至于蠢成那样,多半儿派几个奸细过来,伺机混入学堂。” “那你准备如何应对?” “我想顺水推舟,只要是乐师。能守学院的规矩便一体收下。他手中那些‘新乐’乐师这两年怕是做了很多见不得光的事,暂时与他分隔开,看还有没有救吧。” 其中有不少还是文笙在玄音阁的同窗,最终抵御不了新乐的诱惑误入歧途,文笙颇觉惋惜,不知这次乐师学院招收学生会不会见到一两个旧人。 杜元朴点了点头,这事不怎么好办,好在文笙现在诈死,敌明我暗,有极大的便利。却也吃不了亏。 至于李承运,最好远离险境,回到离水呆着。 “吉鲁国军中呢,可打听到白云坞以什么条件请动特慕尔为他卖命?” 这段时间杜元朴花了不少心血,还真弄明白了,他冲文笙伸出两根手指:“白银两千万两。听说是已经付了一半,另一半等打下离水,拿国公爷和纪家军的脑袋去领。其它还有开放边境互市等好多附加条件。” 文笙吃了一惊,两千万两银子,还真是大手笔。但想想白云坞主费尽周折才拿到大周宝藏,自然是要花的,很可能这两千万两白银也只占了宝藏的一小部分,就不知道幽帝泉下有灵。知道留下的财富被后人如此花用,会有何感想。 杜元朴接着又道:“不过据我们打听的情况看,特慕尔此次出兵不是如此简单,吉鲁国的皇帝是个极有野心的人,他即位这些年,凡是同吉鲁接壤的。除了咱们大梁,就没有不吃亏的。他愿意出兵帮助白云坞,应是在同各方都接触后所做的决定。那白云坞主是个疯子,扶持他可以令大梁彻底乱起来,到时候吉鲁国便可以趁机将大梁吞并。” 在场不少人都知道,白州大胜之后,吉鲁国确实派人悄悄到离水面见李承运,说要发兵助他一臂之力,被李承运断然拒绝。 文笙忍不住点头:“你分析的很有道理。” 杜元朴苦笑道:“说起来我还是从钟天政此次占领密州受到了启发。他应该就是看出来特慕尔希望大梁越乱越好,暂时不会动他,才这么有恃无恐。” 前头李承运和米景阳停下来等他二人,听到了杜元朴最后这番话,米景阳小声问李承运:“国公爷,眼下只要能除去白云坞,吉鲁人眼见无机可乘,多半也就夹着尾巴退兵了,纪将军那里您是打算?” 李承运道:“前些日子南棠也写了信问我意见,我的意见便是狠狠地打,我全力支持他,有什么事等打完了再说。” 米景阳笑道:“还是国公爷有魄力。如此看来,这节骨眼上童永军从邺州撤回来恰是时候,天助我等。” 李承运、文笙一行花了半天时间看完了新建的乐师学堂,返回大兴。 接下来李承运返回离水,米景阳去了军前,卞晴川、文笙和杜元朴却留下来,筹措四月乐师学堂招收学生之事,面上的事都有卞晴川和杜元朴在操持,大兴地方官奉李承运之命全力配合。 若是没有了文笙这块活招牌,新乐师学堂底子无疑是很薄的。 不过这一情况在三月中旬有了转机。 三月中,大兴迎来了几位风尘仆仆的客人。 卞晴川一见之下发现都认识,闻人英,上官泰,易氏兄弟,全都是他在玄音阁时的故人。 为首是一位其貌不扬的白胡子老头,卞晴川曾在同乐台的主考官席上见过他,知道这一位姓陈,人送外号“藏头猱”,乃是玄天塔的守塔乐师。 闻人英同卞晴川当日组队打过团战,算得上是老朋友。上官泰、易氏兄弟面上有些尴尬,还是陈老开口,道明了来意。 “去年顾姑娘来奉京,老朽曾与她在丽松崖山道上有过一番对话。她邀老朽到开州来,在她的乐师学院里教学,大家一起研究《希声谱》,没想到不过几个月她便出了意外,唉。她人虽然已经不在了,老朽却不能言而无信。我本想邀几个老朋友一起过来,不过眼下奉京的情况你们也知道,当权的人没把玄音阁看在眼中,他们需得留下看护玄天塔,保全塔里那些珍本。” 卞晴川大喜过望,连忙称谢:“您能来,就算是解了燃眉之急,我代小徒谢谢诸位。”这时候他才确定这些人都是来乐师学堂教书的。 闻人英也到罢了,上官泰、易氏兄弟和谭家牵绊颇深。会跑到开州来着实叫人没想到,不知是不是在奉京呆不下去了。 他刚腹诽完,易星河呐呐开口:“我等是最近接到书信,才知道谭五先生和顾乐师还有个约定,谭五先生不能前来赴约,便由我们几个代替。五先生琴艺甚高,我等难望其项背,但好歹合几人之力,在教学生上面应该勉强比得上。” 卞晴川这才知道究竟。 这是邺州那边王十三同谭家暂时联手的结果。 他笑着缓和气氛:“求之不得,论技艺诸位或者比不上谭五先生。但若论教学生,诸位可有经验的多。” 卞晴川不擅伪装,几人和他聊了一会儿都觉奇怪,原先在玄音阁不觉着他这么冷心冷肺啊。唯一的徒弟不在了,看上去也不像强颜欢笑的样子,啧啧,到底是上过战场的,真狠得下心来。 卞晴川回去和文笙讲,大有如释重负的感觉。 文笙听到陈老依约前来。颇感高兴,笑道:“师父您先派人好好招待着,等我办完事,再去跟大伙请罪。” 送走卞晴川,文笙想着十三从谭家给她要人,省得她为这事还要专门再赴天女湖,依他的脾气,能这般周到,显是时时在想着自己,心里甜甜的,脸泛笑意,铺下纸笔,便要给那小子写一封表扬信。 这时候隐居天女湖的谭家众人却是打听到了一个重要的消息。 上次谭家诸子同文笙面谈之后,决定要为除去白云坞主出一份力气。 谭锦华的姑姑做过皇后、太皇太后,把持过后宫和朝政,如今虽然撒手了,但想找几个身在要位受过她恩惠的宫女太监,打听打听宫中的情况到也并非难事。 很快白云坞主在宫中的所做所为便事无巨细地传出来。 这其中有一条吸引了谭家人的注意。 建昭帝晚年身体不适,时常觉着力不从心,太医能做的有限,他除了曾动念想将南崇医令燕白要到手,还像大多数的帝王一样,迷信起了炼丹,想要长生不老。 有皇亲贵戚体察上意,给他推荐了几个会炼丹的道士,建昭帝生怕谭梦州和皇后干涉,将几人悄悄养在宫里。 其实那时候宫里但凡有个风吹草动,很难逃开谭皇后的耳目,只时她那会儿正在谋求退路,不想多管而已。 白云坞主住进皇宫,不大叫人伺候,加上他武功又高,行踪诡秘,宫女太监们时常对其所做所为摸不着头脑,但就在他鸠占鹊巢不久,奉丹处便多了位神秘人物。 这人是位五十余岁的男子,右边太阳穴上长了块红色胎记,沉默寡言,轻易不出门,时常在丹房内一呆就是好几天。 从他来后,之前那几个道士就捞不着进丹房了,受男子两个小徒弟的指使,净做些粗活儿。 这个神秘男子极得白云坞主看重,有宫女听到白云坞的人恭敬地称其为“屠先生”。 前头说了,这位屠先生等闲不出门,但最近不知怎的了,他要离京一趟,说是要坐船出海,往南方一行。 谭家的探子原想在中途生擒此人,但却发现随行的还有白云坞七八名高手,上去捉人与送死无异,只好先将这消息送往天女湖。 诸家诸子收到这消息自是欣喜异常,这个屠先生显然就是为白云坞炼制“神丹”之人。 只要抓到他,就可以撬开他的嘴,拿到“神丹”的配方。 还有一点,叫谭家人不能不寻思,此人在皇城里呆得好好的,为什么要突然带人出海?会不会是千花岛被烧之后,白云坞将种植花草的地方改到了南海某座岛上。 若说适宜这花草生长的地方,南方炎热潮湿,与千花岛多水多雾的环境也差不多。 谭家没有耽搁,谭二先生立刻带人赶去拦截,另将这消息告诉了王十三。 王十三自然毫不含糊,当即就传给了文笙知道。 如今宣同方等人已经顺利加入到他的军队中,刚好有空缺,一进来就是千夫长,王十三将几人的身份报给白云坞主,老贼很快派人过来,对江北军打了如此一个大胜仗大加褒奖,提都没提宣同方他们,这样子应该就是默许了。 派来给王十三加官进爵,犒赏三军的不是旁人,正是东方。 东方到的时候,王十三刚收到文笙的回信。 信上说,她准备出海,亲自去会一会那屠先生。 王十三没当一回事,谭家去了不少人,再加上文笙,那屠先生怕是插翅难飞,他这里只管等着好消息就是了。唯一遗憾的是来的怎么不是白云坞主,否则的话,到可以趁他乱了阵脚,想办法一举擒获。 他打点起精神去应付东方:“哈哈,东方,主公可好,久许未见,想死兄弟了。” 东方甚是亲热,代白云坞主将王十三大大夸赞一番,王十三满脸欢容将他迎进营中。 “老弟,哥哥实在是要恭喜你,一战成名了,哈哈。”东方同王十三把臂而行,压低了声音道,“坞主原本是要亲自过来看看的,不过最近谭家又有些不老实,他老人家赶着为你报仇去了。” 王十三心中一阵惊骇,半真半假露出急切之色:“在哪里,我也去!” 东方笑道:“放心吧,坞主已经布下了天罗地网,你只管等着听好消息就是。” 第五百二十五章 卿本佳人,奈何做贼? 王十三火烧火燎再度联系文笙的时候,她已经坐船出海好几天了,随行的是云鹭、童白霜、杨兰逸和厉俊驰四人。 船从开州定波港秘密出发,开始两天因为要查其它两路人马的行踪,还同沿岸诸港口水军有联系,后来离岸渐远,海上传递消息不便,文笙错过了这封重要的书信。 二月初的时候,童白霜离开南崇,和云鹭一起护送着卞晴川回到大梁,之后就留在了离水。 文笙一开始知道这事的时候还有些奇怪,待看她和云鹭相处才恍然,原来云鹭留在嘉通养伤的这段时间两个人朝夕相对,生了情愫,童白霜“嫁鸡随鸡”,自然云鹭走到哪里,她就跟到哪里。 杨兰逸和厉俊驰等人都很羡慕云鹭,他这趟公差出得虽然凶险,中间落在钟天政手里吃了不少苦头,但却解决了终身大事,童白霜虽然过了青春妙龄,云鹭也不年轻了,两人阅历丰富,凑在一起有说不完的话。 更长脸的是,童白霜是一位“野生”的乐师啊,是如今天下除了顾文笙之外,大家知道唯一还活着的女乐师。 杨兰逸就酸溜溜地取笑云鹭:“云大哥有了童嫂子,以后就专和嫂子搭档了,妇唱夫随的,哎呀,可怜戚老,又变成一个人走南闯北了。” 云鹭好脾气地笑笑:“杨少爷你也可以找啊,你是乐师,天下间习武的女子还是不少的。” 杨兰逸就偷偷瞥了文笙,故意长叹一声:“算了,我看我是要孤独终生了。” 云鹭、厉俊驰都知道他那点儿念想,窃笑不已。 文笙温温和和地道:“兰逸。来,咱们说说《希声谱》,吹奏《希声谱》心境很重要,你别着急,当日我弹出《伐木》之后也是很长时间找不着感觉……” 她这般说着,心里却想,此次回来得想办法叫杨兰逸多认识几个小姑娘。虽说挫折叫人成长。可若挫得太狠了也不像话。不论自己还是十三都不想看到杨兰逸真的孤独终生。 童白霜随行还有一样好处,她对于易容改扮一道颇有天分,那年刚认识的时候她便扮成了个老太太。骗了文笙和王十三久许。 在她的妙手相助之下,文笙易容为一个四十来岁的中年妇人,只要文笙不开口,哪怕是同她很熟的人乍见之下也很难发现玄机。 当然。这有一个前提,她需得把她的古琴藏好了。别被人发现。 船行几个昼夜,经过彰州、白州,到达飞云江入海口附近,几人有些犯难。 只知道屠先生要往南海去。谁知道是该往东南、正南还是西南? 谭家派人由后追击,两支队伍都是在彰州找了不出名的小渔村,避开纪家军船队。悄悄坐船离岸,都追到这里了。连个影也未见,海上追踪是最难的,苍茫大海天尽头有个小黑点都一览无余,别想尾随对方不被怀疑。 厉俊驰拿出军方海图来,众人一起分析。 南海仅在地图上标注的大小岛屿就有几十座,这要排着找可费劲了,而且极容易打草惊蛇。还有一点大伙不得不考虑,虽说白云坞众人祖祖辈辈都生活在天女湖中,难说老贼没有招揽到熟悉南海地形的能人,此行的目标很可能根本就不在这行军图上。 最稳妥的办法便是守株待兔。 由海图上看,再往南不远便是长门岛,岛身狭长如一条大带鱼,这地方属于南崇,听说岛上住着千余户人家,南来北往的船只经过长门,都会停船靠岸歇息,补充淡水吃食,再脚踏实地的住上一晚,当地人大多靠此为生。 屠先生的船会不会有意避开长门?也许会,但更大的可能是仗着这么多高手有恃无恐,任谁在海上一连漂好几天都渴望陆地。 文笙想想确实没有更好的办法,做了决定:“先去长门住下来吧,说不定能发现谭二先生他们。” 半天之后,几人乘坐的船只停靠了长门岛。 杨兰逸和童白霜明明不晕船,几天下来也是两腿发软,走路打晃。他们的乐器都方便携带,往衣裳里头一藏,便不露痕迹,杨兰逸连声叫道:“住店,住店,我要洗澡吃饭睡觉,谁拦着我我跟谁急。” 厉俊驰去安排住宿,店家挑那海边视野开阔的,最好是在屋中临窗就能望见码头船来船走。 云鹭去码头边上小摊贩那里买了些水果,先叫大伙解解渴,趁这工夫打听了一下最近几天有没有大船经过。 屠先生那一行有八九个,谭家出动的人更多,不是大船还真装不下,再说姓屠先生的身份,随行都是高手,坐船肯定奢华。 云鹭在嘉通呆了一年多,有意带出嘉通口音,卖水果的老汉见他出手阔绰,还当是遇上了都城的高门大户,有意讨好,知无不言。 他非常肯定,就在前天上午,从北边来了条大船,船上下来六七个人,船上还留了人看守。说也奇怪,以他的眼力竟看不出这船人是经商还是投亲访友,他们不怎么理会当地人,径去洗澡,吃饭,住宿,直到今天早上方才离开。 “可注意那几人体貌特征了?” “呀哟,离得远,当时我又有生意,就扫了一眼,看他们眼神有点凶,就没敢盯着瞧。” 云鹭点了点头,问明白他们前天投的哪家店,又道:“可留意那艘船,上头挂着什么旗?” 他以前闯荡江湖的时候常追着凶犯跑,知道该问什么。 东海海盗向来猖獗,往来船只若是没点背景哪敢跑长途,故而海上从早就有个规矩,船只属哪家保护,亦或是拜过哪家码头,离岸之后便在船头悬挂哪家的旗。 如今东海绝大多数船只都挂着仿纪家军军旗的“纪”字旗。以震慑大大小小的海盗,云鹭他们坐的这一艘不同,为掩人耳目,挂的是“大崇旗”。 至于屠先生这一行…… “我从来没见过那等古怪的旗子,蓝色的底,上面绣了几朵白云。” 白云坞,这么嚣张? 云鹭不敢大意。多给了一块碎银子。准备再去店家那里打听一下。 刚好厉俊驰也看中了同一家店,掌柜和店伙都记得前天那些人里头有一个脸上有块红色胎记。 那就不会有错了。 只走了半天而已,几人齐齐松了口气。征求文笙意见,是追还是等。 文笙沉吟片刻,道:“还是等等吧。” 不知道为什么,此行如此顺利。反到她有了一种诡异而不踏实的感觉。 杨兰逸欢呼一声,自去洗澡。 文笙想了想。请云鹭和厉俊驰再去打听一下谭家船只是否曾在长门岛出现过。 “咱们能想到长门岛,谭家人自然也想的到,没问出来他们的船,应是谭二先生一行格外谨慎的缘故。” 童白霜和她同住一室。站在窗前往下看,口中道:“这屠先生到是不着急,白云坞主叫他做事。他跑到这里来躲懒,一躲就是两天。” 前天来的。今早方走,可不是两天? 文笙意识到自己的不踏实由何而来,而且那屠先生在离岸之后,大刺刺挂起白云旗,这般招摇,到底想做什么? 云鹭二人打听无果,似乎近几天只有白云坞那一艘大船到来,云鹭不死心,上来问文笙:“不如你画一幅谭二先生的画像,我拿着再找人问问。” 文笙没有同意:“再等等吧,此次抓那屠先生是以谭家为主,咱们就是来帮忙的,防他趁乱走脱,动静太大,别影响谭二先生抓人。” 说话间小二送了热水过来,云鹭见文笙、童白霜要沐浴,赶紧告辞。 停了一会儿,童白霜脸上露出笑意,她在岸边众多身影中发现了云鹭。 文笙道:“童姐姐,你先来洗吧。”不闻童白霜应声,凑到窗前向下瞧了瞧,不由地笑了:“我离开嘉通的时候你俩还不熟呢,十三也没有说,不过童姐姐你眼光不错,云大哥人很正派,值得托付终身。” 童白霜目光始终落在云鹭身上,随着他由东到西,再由西到东,闻言眼睛一弯,笑得又狡黠又得意:“我还当老天爷那样待我,这一辈子都不会嫁人了,没想到自从认识了你和陆少爷,便时来运转了,不但报了大仇,还要做新娘子。他养伤的时候,和我说了不少你们当年如何认识的事。” 文笙记忆中,对云鹭最初的好感和钦佩起自于他冒着巨大的风险陪戚琴追杀商其,以及那舍命一抱。 依云鹭的脾气,这等事肯定不会讲给童白霜听,文笙便低声将青泥山上那段往事说了说,道:“我那时候还小,因书上说‘侠以武犯禁’,对江湖中人多有避讳,认识了云大哥,才知道何为真正的侠,他是心中有大义的人。” 童白霜怔怔听着,突然笑了起来:“是不是因为这样,你才相中了陆少爷。哎呀,我要说给他听,叫他知道知道你和陆少爷的亲事还有他一份功劳呢。” 文笙素来大方:“你说就是,回头叫十三请他喝酒。” 童白霜笑过,又轻叹了口气:“刚开始的时候,他给我看他的断腿,说他过的是刀头舔血的日子,不想成家,免得拖累妻子,我说我不怕拖累,我可以保护他。顾姑娘,听说你那学院下月就要开学了,我想去当学生,不知道行不行?你们收女子吧?” “自然是收的。” 文笙很支持童白霜的想法,正想和她说一说学院的具体情况,目光突然落到几个刚离船上岸的客人身上。 当先一人身着洗旧泛白的青衫,手拢袖中,正徐徐穿过人群,身上除一块玉佩看不出有别的饰物,这么简朴的一身,偏偏叫观者丝毫不觉其困窘寒伧,一如兰芷之香在其骨。 文笙无奈地皱了皱眉,脑袋里一时闪过八个大字:卿本佳人,奈何做贼? 此人不是旁人,正是钟天政。 后边亦步亦趋小心随行保护他的两个也都是熟人,扮做管事的是林庭轩,扮成小厮的是林英。 钟天政来做什么?带了多少人? 不用问,十有八九也是为了那屠先生,他消息到是一贯的灵通。 文笙担心云鹭离他们太近,被三人发现,虽然云鹭和陆俊驰都改换了装扮,可那也只能糊弄糊弄寻常人,要叫钟天政不起疑难度太大了。 童白霜不认识钟天政一行,轻“咦”了一声,道:“云鹭干嘛,突然鬼鬼祟祟的,在躲谁?” 未等文笙调转视线,大约目光停留在钟天政身上的时间长了,他竟似隐约有所察觉,突然抬头看过来。 文笙下意识向后一退,钟天政没看到她,却与窗口的童白霜四目相对,看了个正着,童白霜但觉此人眼神十分淡漠,只一瞬间便移去了别处。 文笙低声道:“小心些,没想到钟天政来了。” 她顿了顿,道:“水快凉了,童姐姐你洗漱吧,我盯着他,先查清楚他带来了多少人再说。” 童白霜张了张嘴,她太知道钟天政了,就是他生生打断了云鹭的腿,她赶紧离开窗前,将铃鼓拿在手里,悄声道:“还洗什么呀,要打架么?” 文笙道:“先不急着动手,没事,你只管去洗,就算打起来还有我呢。” 童白霜想想也是,将铃鼓放到了浴桶边上。 钟天政在岸上站定,林英守着他,林庭轩到周围找人打听,同云鹭先前做过的事一般无二,打听到的结果也差不多。 他回来钟天政身边回禀,道:“公子,白云坞的船在这里停留了近两天,今天早上才离开。” 钟天政皱了皱眉:“问出来往哪边离开的?” “说是往南边去了。” “这到也奇怪。” “要不要再到他们住宿的地方打听一下?” 钟天政微微点头:“也好。你打听完了顺便订两间房,林英跟我去岛上转转。” 林英急道:“公子,您昨晚就没睡,不如先休息一下,要查什么属下去就行。” 钟天政道:“虽然这岛上种花的可能性不大,但对方既是停留了两天,我总要亲眼看看才放心。” 第五百二十六章 包围 钟天政最近一段时间过得异常不痛快。 去年腊月他带兵围困离水港,想着趁乱要回俘虏,生擒李承运,却被一曲《伐木》吓得落荒而逃。 先不说面子往哪搁,当时退兵太匆忙,以至他手下将士虽然救起了落水的段正卿,竟叫沙昂乘坐的那条小船逃了。 钟天政回过神来,也觉着自己这般方寸大乱有些反应过度,当即聚拢了战船,亲自去追。 别看沙昂和他是表兄弟,这位表兄从小就看他不顺眼,几次欲制钟天政于死地,此番被俘恨意更深,故而绝不能任他返回东焱。 但叫钟天政没有想到的是,沙昂一改往日莽撞,脱逃之后没有直接往家赶,而是逃到了东南方向的海门岛。 海门岛地势十分复杂,当年纪南棠曾率兵被困于此,便是借着复杂的地形同东夷人周旋,终于等到援兵,沙昂三人藏匿岛上,和钟天政玩起了躲猫猫,一躲就是两天,使得钟天政大皱眉头,因为这着实不像沙昂的风格。 两天之后,手下报说有大队的纪家军临近,钟天政不想同对方开战,只好退避,捉捕沙昂的计划也随之改变,派人回东焱去守株待兔。 这些不顺利也到罢了,最叫钟天政没料到的是,段正卿年纪大了,腊月天海水又冰冷刺骨,获救之后一病不起,有名的大夫看了不少,人跟着他在密州拖了几个月,终是不成了。 对这位跟随他父子多年,一直忠心耿耿的老人,钟天政不像对旁的属下那么严苛,段正卿要死了他也挺不好受。在床榻边陪了许久。 段正卿到了弥留之际,示意旁人都出去,哀伤地望着钟天政,道:“老朽这一去,公子身边就更没有人了,您一时不想娶妻,也该先找几个温柔听话的伺候饮食起居。好歹把血脉延续下去。” 钟天政抿了抿唇。神情甚是坚决地摇了摇头。 段正卿叹了口气:“这两年,好像有一条看不见的绳索在束缚着咱们的手脚,自从公子在于泉港受了伤。处境就每况愈下,也许这就是天意吧,人是争不过天的,公子不若退一步。带着咱们的人离开大梁,做个岛主城主之类。岂不逍遥自在。” 这是他第一次这般劝钟天政,没有再像之前那样,老是将诸如“段某这一把老骨头,怕是看不到公子得偿所愿。坐拥天下的一天”这类的话挂在嘴边。 钟天政却丝毫不为所动,站起身,面上带着几许冷意:“若这是天意。我亦要逆天改命。我付出了这么多,若要放弃。必定生不如死。” 段正卿望着他,慢慢闭上了眼睛,绝了气息。 在钟天政心里,“付出了这么多”不但指的是折了这么多亲信手下,搭上了他本人健康的身体,还有一个他想都不愿去想的人。 那天他冷静下来,想到阵中那曲《伐木》是以笛子吹出来的,还是清脆高亢的骨笛,便意识到自己可能是上了当。 没想到离水竟有第二人能吹这支曲子。 若是顾文笙还活着,必不会这么轻易就叫自己退走,至少也要叫他吃点苦头,顺便提醒他做人不可以这么出尔反尔,言而无信。 她死了,死在顺金,和谭梦州同归于尽,逼得谭家退隐,帮自己扫清了争霸路上的大麻烦,她不用死在自己手上,在这件事上,他钟天政没有参合,对他们两个而言,也许这便是最好的结局。 钟天政一脸阴沉,看着段正卿办完了丧事,立刻派人潜入开州,打听乐师学堂的事,若已经有人能学到《希声谱》,他必要得到其中诀窍,绝不能在这件大事上落后。 结果当天晚上他就梦到了顾文笙。 似乎还是刚开始打团战那会儿,他带着文笙去了无名山谷,这山谷在西山不起眼儿,他命人找了好久,布置也花了一番心思。 明月当空,瀑布飞落,他一心想偷师《希声谱》,听文笙弹了《伐木》和《行船》,便问对方有什么诀窍。 顾文笙竟然一本正经说道:“这个是要看心境的,只有内心良善纯净的人才有可能领悟《希声谱》,若是心中杂念太多,全都是些阴谋算计,必定会被它拒之门外。” 他突然醒来,在黑暗中怔怔然望着虚空,梦中那个声音依稀还在耳边回响。 也许她那时候说的是实话,并非有意气他。 所以这么多年过去,他依旧被《希声谱》挡在门外,就连妙音八法也还是四重之境,没有寸进。 “公子,公子!” 钟天政听到林英唤他,回过神来。 “查得如何了?” 他们已经在长门岛上最好的客栈里住下来,用了差不多两个时辰将长门岛大致转了转,觉着岛上住的都是南崇人,往来船只情况复杂,白云坞不大可能选中这样的地方,钟天政内伤未愈,颇觉疲倦,在房间里休息,林庭轩、林英两个继续找人打听。 钟天政一看林英这模样,便知道他应是有了不小的收获。 林英小声禀道:“刚才属下去向店家打听的时候,发现他神情有异,索性用了点小手段,他才说这两天已经有好几波人找他打听那艘船和船上客人的情况。” 钟天政眉头微皱,径直问道:“几波?” 林英回道:“咱们这是第三波。” 钟天政嘴角扯了扯:“到是热闹。说说吧。” 林英躬身:“第一波是昨天下午到的,为首两人都在四十上下,长得斯斯文文,带了四五个随从,都是彪形大汉,他们这一船人数看着不多,但傍晚那一阵房间里一直有人出来进去,应是还有不少同伴。只是怕人注意,分开行动了。这伙人在白云坞大船开走后,跟着离岛尾随而去。” 钟天政不甚在意,把玩着手里的杯子:“谭家人吧,意料之中。真当他们那么甘心退隐?糊弄天下人罢了。” 林英连连点头,又小声道:“第二波今天才到,比咱们只早了不到一个时辰。这会儿还在店里呢。” 钟天政蓦地抬头。目光锐利,向林英望去。 林英眼观鼻,鼻观口:“对方人不多。只有五六个,其中还有两个女子。属下问了问他们住哪间房,未敢轻举妄动,公子。咱们要不要……” 他手向下一按,做了个向下切的动作。 钟天政垂眼一扫。道:“林庭轩做什么去了?” “盯着那伙人呢,叫属下先回来和公子说一声,他找机会认一认人。” 钟天政恢复了常态:“那就等他认了人再说吧。” 对方虽然比他们人多,他却半点儿没有放在心上。 钟天政知道“神丹”的重要性。能不能逆转劣势全在这一举,此行足足带了大小船只二十余艘,载了三千多精兵。 跟随钟天政上岛来的只有林庭轩和林英。其他人都随船停在离长门岛不远的海面上待命,一有信号马上来援。 这两年钟天政手下人马折损得厉害。号称兵卒数万,真正悍不畏死的精髓也不过四五千人,其他都是些乌合之众。 钟天政占了密州不过是权宜之计,找个落脚的地方,他在密州没什么根基,也没把那块地盘当回事,此次算得上是倾巢而出,只留了千余人掩人耳目,剩下的兵分三路。 除了钟天政亲率这一支,林庭山带着一队秘碟护送他手下乐师进入开州,到大兴先住下,看有没有办法混进乐师学院;余下大军交由钱平率领,暂时撤离大梁,退去临近东焱的大溧群岛驻扎。 这一手是防备屠先生出事之后,白云坞的人狗急跳墙,必有一段激烈的反扑。 撤离大梁,任凭身后天翻地覆,只等时候一到回来接收就是。 再加上此前钟天政从离水要到的俘虏已尽数劝降,钱平此去,正好借助这些东焱将领招兵买马。 等了小半个时辰,林庭轩进门,向钟天政禀道:“公子,是李承运的人。” 两个女子一直在房中,这会儿门窗早就关严了,无法窥探,林庭轩认出了云鹭和厉俊驰。 钟天政闻言淡淡一笑,这两个说是武林好手,了不起的人物,实际上都在他手里吃过大亏,这会儿自是屠先生要紧,他也提不起兴致来对付几个手下败将。 “不过几个喽罗,不足为患。先不用惊动他们,盯着南边海面。” 林庭轩不放心:“不如派出斥候,自长门岛往南,连夜探探附近几个岛屿。这里已经都是南崇的地方了,属下猜测那姓屠的不会走得太远。” 钟天政道:“若咱们早几天接到消息,自然要逐一搜一搜,眼下么,没那必要。长门岛既是必经之路,咱们便守在这里,他们两家不管谁输谁赢,总要由此返回。” “公子高见,最好叫他们斗得两败俱伤。那咱们就省事了。” 钟天政连日奔波,又没有睡好,觉着精力不济,抬手揉了揉眉心,吩咐道:“叫人好好盯着,千万别看走眼漏过去。” 文笙那边也是差不多的叮嘱。 云鹭等人发现钟天政上岛,第一反应都是暗叫不妙,跟着发现他只带了两人,又忍不住心思活动,齐向文笙提议,难得姓钟的落单,不如趁机抓住他,除掉一心腹大患。 文笙犹豫了一阵,没有同意。 “大家先别急,依他的精明,这会儿也必定发现了咱们的存在,他来既是为了对付屠先生,不可能就这么两个人。我到觉着他不动我们亦不动比较好,天赐良机叫我诈死一回,为他露了行藏何等不值。放心吧,有我在,他翻不起什么风浪。” 她最担心的不是钟天政,而是谭家那边,若是他们出师不利,没有拿下屠先生,会不会叫那姓屠的从众人眼皮底下溜走? 事实证明,不管文笙还是钟天政全都白担心了。 这天半夜,当客栈、码头的灯光陆续熄灭,劳累了一天的人们先后进入梦乡,岛上渐渐安静下来。 文笙所住的客栈离着码头近,躺在床榻上,能闻到大海的腥气,听到一阵阵有节奏的海浪声。 不知什么时候,离远几声呼喝将昏昏欲睡的几人惊醒。 文笙赶紧坐起来,侧耳倾听。 隐隐的,似有喧哗声传来。 左边隔壁住着云鹭和杨兰逸,右边住着厉俊驰,习武之人睡觉更警觉,两边几乎是同时传来拍击墙壁的声音。 童白霜也醒了,文笙摸黑下地,开窗去看。 就见黑咕隆咚的海面上前后几盏灯不住闪烁,相互间的距离忽远忽近。 有船只在海浪中纠缠,呼喝声正是由那里传来。 文笙低声道:“咱们快些收拾了,跟上去瞧瞧。” 她和童白霜匆匆穿戴整齐,出门与厉俊驰等人会合,杨兰逸睡得正香被叫起来,两眼惺忪跟着云鹭,一步一个哈欠。 厉俊驰提了盏灯照明,五人直奔码头。 这么一会儿的工夫,喧哗声已经听不到了,厉俊驰急道:“快追,别被甩下。” 文笙见厉俊驰和云鹭都抓桨在手,将带到船上的灯笼熄灭。夜里海面上,亮着灯能照出去很远。 离他们左前方不远传来动静,一艘船在他们头里箭一般冲出码头。 不用问,那必是钟天政一行三人。 厉俊驰和云鹭都是武林高手,当即奋力划桨,生恐落于人后。 童白霜掩口打了个哈欠:“确定是咱们在找的人么,会不会搞错了?” 云鹭沉声道:“应该不会。”没见姓钟的都急眼了么? 文笙道:“追上去看看就知道了。” 她心中也有些疑惑,谭家人不知何时追上的对方,按说谭二先生他们应该准备得很充分,怎么到现在还没拿下那屠先生,还闹出这么大的动静。 很快他们的船便将长门岛抛在了身后。 钟天政那艘船上发出一声尖啸,耀眼的白光直冲天际,像持续的闪电,照亮了周围海面。 一盏灯,两盏灯……很快就有将近二十盏灯亮起,散布前方海上,隐呈包围之势。 第五百二十七章 事出反常必为妖 谭二先生正立在船头,指挥着谭家众人拦截屠先生的坐船。了算。 二三十艘大船虽然看着兴师动众,但依屠先生此人的身价,完全值得。 此时白云坞船上,屠先生等人也发现他们陷入了包围,一声吆喝,灯光熄灭,负责操舟的乃是高手,大船在海面上忽左忽右,如龙游凤舞,十分灵活,便要从缝隙中冲出去。 对面船上有人喊了声“射”黑暗中箭似飞蝗,没头没脑向着白云坞的大船飞来,连谭家的船都跟着沾了光。 所幸因为知道白云坞的人不怕乐师手段,船上除了谭二先生都是习武之人,躲闪及时,没有被箭伤到。 谭二先生颇觉诧异,手上琴声“铮”的一响,朗声道:“来的可是程国公麾下的纪家军” 围上来的战船愈加接近,一艘艘船上灯火明亮,照见船头将士们整齐的军容,手中一杆杆长枪一枝枝弩箭透着寒意。 没有人回答谭二先生的话,他身边侍从以为对方离得远未听清,气沉丹田,将谭二先生方才所言又重复了一遍,这是位破山派高手,内功不弱,声音在海面上传出去很远。 谭二先生停了停,心头生出不好的感觉,又道:“诸位也是来捉拿白云坞贼人的吧,那咱们目标一致,不如联个手。” 此时一个声音远远飘过来:“这等事如何敢叫恩师受累,还是学生代劳吧。” 谭二先生神色骤变,有些僵硬地回头循声望去。 乐师耳音都好,何况这个声音实在是令他恨之入骨,一辈子都难以释怀。 “钟天政,怎么是你” 钟天政那船的船头悬挂明灯,照亮他的人,船只在慢慢靠近,周围几艘船让开位置,颇有众星捧月之感,海风撩动他的青衫,偏又透着些莫名的寂寥,他淡淡道:“恩师别来无恙,听说谭家已然退隐,学生还当此生再也见不到恩师了呢。” 此时文笙等人乘坐的小船已经尾随上来,杨兰逸不由咋舌:“我要是谭院长,只怕要气得吐血。” 厉俊驰问:“要不要上去帮忙” 文笙道:“再等等。盯着那屠先生的船,别叫他逃了。” 谭二先生早过了刚得知钟天政身份和儿子死讯那最为难受的阶段,深吸了口气,淡淡地道:“谭家退隐不代表着有仇不报,叫人欺负了都不还手,你鬼公子埋伏在此,待要如何” 难为他这时候还能如此不动声色,甚至在说“鬼公子”三字时隐约带出几分嘲意。 钟天政面无表情:“哦恩师家中终于认清楚谁才是真正的仇人,实在可喜可贺,就不知谭老国师泉下有知,可曾为顺金山斗乐而后悔” 厉俊驰心中骂了一声,暗忖:“这短揭的”怎么听着好像是在为顾姑娘鸣不平,姓钟的带这么多人来,追上了却不动手,一味和谭二先生叙旧,搞什么鬼谭二先生咬着牙一字一句道:“自然是后悔的,我和我的父兄每时每刻都恨不得时光倒流,谭某也不致于受人蒙骗。搭上我儿瑶华性命。” 这一次钟天政没有立时回话,停了一阵方道:“你再是恨我,师兄也没办法活转回来。就像你们再后悔,也需承受顺金斗乐的苦果。白云坞那船人我志在必得。谭家既是已经归隐,就不要再参与这些打打杀杀了,看在过往份上,这次我当没看到你们,闪开吧。” 谭二先生一时左右为难。 若顺着他的心意,他对钟天政的恨要远超白云坞。一见面就恨不得出手置其于死地,可他不能,且不说钟天政此时带着这么多人。就这弓上弦刀出鞘的架势,打起来多半儿凶多吉少,他没忘了此行的目标是那姓屠的,死人总要给活人让路。五弟还在受“神丹”控制。他怎能因小失大。 顾文笙呢,怎么还不来 文笙隐身暗处,遥望这一幕,多少能感受到谭二先生此时急怒交加的心情。 甚至于她想得到,钟天政必是知道自己这船悄悄跟了上来,厉俊驰和云鹭再怎么小心,这海上无遮无挡,划个桨都能听到水声。 他不在意。仗着人多,所以有恃无恐。 也是因为钟天政根本没想到自己还活着。 谭家人会打听到屠先生的事到罢了。钟天政怎么消息也如此灵通他通过什么渠道知道的这整件事透着反常。 她想多等一等,看钟天政带人和白云坞斗会是个什么情景,钟天政既然肯放谭家人一马,那就再好不过。 此时钟天政已经从谭二先生那里移开了视线,林庭轩指挥着那些船只不停收缩包围圈,要将白云坞的大船困住逼停。 尽管那艘船上俱是高手,却抗不住凌空袭来的乱箭,帆绳被射断,船速陡然间慢了下来。 前面海面上海水流向有异,隐隐形成了一个巨大的漩涡,全因奔腾的江水在此汇入大海,飞云江入海口到了。 白云坞那船突然调转了船头,贴着另一艘船的船舷与它擦身而过,逆流而上,向着飞云江驶去。 钟天政当先反应过来,喝道:“拦下它” 虽然不知道对方这是早有预谋,还是临时起意,但他最讨厌的就是事情脱离控制。 滚滚江水沿着地势自高处飞流而下,任何船只想逆流进入飞云江都十分困难,白云坞的那艘大船亦受到了极大的冲力,在江海合流处打了几个漩。 与此同时,船上几条黑影跃入水中。 林庭轩连声喝道:“放箭,放箭” 事起突然,近处几艘船上将士从寻找目标到放箭终是晚了一步,周围海面顿时像落雨一样,“沙沙”一阵响。 跟着白云坞的大船猛然离开了水面,却原来是那些人凫水潜入船底,将船硬生生托了起来,向着上游直冲而去。 眨眼工夫,船便脱离的漩涡,进入飞云江。 林英叫道:“公子不可” 再看钟天政不知何时已然搭弓在手,正遥遥瞄准江水中,林英话音未落,他手一松,箭如流星飞了出去。 钟天政向来用的是长弓铁箭,受伤之后依旧不改,箭飞出去劲力十足,射出之时恰逢江水“哗啦”一响,一人破水而出,被这一箭射了个正着。 天太黑,看不清射中了什么部位,只见那人直直向后跌出去,落入水中,不知死活。 林英不及叫好,就见边上钟天政身子微晃,随即拄着长弓站稳,暗自心惊,伸手欲扶,低声道:“公子感觉如何” 钟天政压住涌上来的甜腥之气,道:“没事,快追,别叫他们逃了。” 他虽人多势众,却不像对方船上有那么多高手,只得靠着人多一齐使劲儿,克服了地势和水流的阻碍,将船只一一驶入飞云江。 钟天政带来的一色全是海船,在江里跑有些不便,但好在飞云江下游很长一段都没有支流,也没有可以停靠的地方,只要逆流一直追,不怕那屠先生逃到天上去。 等二三十艘船全部追走,谭二先生不甘心就这么算了,衔尾追去。 云鹭提议:“咱们也跟去” 厉俊驰道:“自然。” 二人划船悄悄跟上,童白霜突道:“你们谁熟悉飞云江下游的这段水程” 听话听音,文笙立刻发问:“这段水路可是有什么特异之处” 银月村便是在飞云江畔,童白霜在那里住了很长时间,她不会无缘无故说这话,必是知道什么。 童白霜欲言又止:“嗯,下游有一段情况有些复杂,应该不会那样巧。” 杨兰逸突然插嘴:“我知道,你是说阎王洲么,那里我熟啊。” 众人齐齐向他望去。 杨兰逸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你们忘了啊,我姑父当初造反,不是后来带着大伙躲在那附近么。” 童白霜点了点头:“那就好。我只听说过这名字,都说那地方最容易迷路了。” 文笙、云鹭他们当然知道当初王光济造反不成,被纪南棠率大军一直杀到家门口,只好退守飞云江,愣是又坚守了很长时间,若不是元恺在其中暗作手脚,毒死了王光济的大儿子,害他小儿子奄奄一息,他还不一定接受招安。 只不知道他们当时选中的地方竟叫这么个名字。 云鹭忍不住抬手在杨兰逸脑袋上摸了一把,笑道:“你小子行啊,时不时就吓人一跳,幸好带上你了,真是福将。” 杨兰逸挺了挺胸膛,嘿嘿而笑。 此时在开州北部,纪南棠亲率大军三万余,正同吉鲁队展开一场激烈的厮杀。 这是十分关键注定要记于史册的一场战役,纪家军只有迎来一场大胜,才能击溃吉鲁国日益高涨的野心,打破现有的格局,为来日驱除外敌,荡平对手,一统大梁十二州奠定基础。 不管是李承运还是纪家军,乃至大梁千千万万的百姓,都需要这样一场胜利。 两军已经鏖战了一天一夜,纪南棠整夜未睡,整理着副将们报上来的消息,大帐内外,众兵士严阵以待,因为对手除了吉鲁国大军,还有那个卑鄙的,动不动就出动刺客的白云坞。 “各处都没有发现” “是。直到目前,还没有发现白云坞那些人的身影。” 纪南棠站起身,用冷水洗了把脸,皱眉不解:“这个时候,白云坞的人怎么会不在” 童永年道:“不在不是更好。不用整天悬着心,防备他们行刺。” 纪南棠摇了摇头:“太反常了,必是有什么事发生。” 未完待续。 第五百二十八章 一劳永逸 一场暴雨光临开州北部,冲淡了战场上浓郁的血腥气。 交战双方并没有因此休战,反到厮杀得更加激烈凶狠。 恶劣的天气,导致道路泥泞,战场上视线不佳,士兵们行动不便……这种种变故,使得战局胜负愈加扑朔迷离。 千万枝箭簇带着尖锐,破开雨幕袭来,下一瞬,大队骑兵呼啸而至,马蹄践踏在淤泥中,泥水飞溅起多高。 电闪雷鸣间,天空好像被撕裂了一般,瓢泼大雨落下来,浇得人睁不开眼睛,盔甲早便湿透,束缚在身上死沉死沉,许多将士索性脱了衣裳赤膊上阵,冒着大雨怒吼出声! “杀!” 纪南棠的甲胄被雨水冲刷得闪闪发亮,景杰贴身跟随,好几次想劝将军去避一避雨,休息一会儿,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他知道将军为什么这么焦急,这两日将军率兵北上,北方城镇多有民众自发响应。 最早的米溪和金丰因为驻守的吉鲁人不多,又没有防备,顺利拿下,随后的重镇富荣,带头的人组织不利,经过了一番苦战,最后白白搭上了数百条人命。 而在开州北边门户柔宁,驻扎的吉鲁军队穷凶极恶,不将大梁百姓当人看,已经开始肆意杀戮城中青壮。 早到一刻,就能救下许多无辜的性命,一念及此,纪家军上下哪还顾得下不下雨。 大军全速推进,到中午时突然传来噩耗,由左路赶来会合的一支纪家军在渡河时遇伏,主将孟振国力战而死。 童永年和孟振国一直是纪南棠的左膀右臂,比起来孟振国跟随纪南棠的时间还要长一些。 突然折损了一员大将,消息传来,纪南棠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闭了闭眼,强自镇定下来。 孟振国要来,纪南棠是知道的。他原本带兵驻扎在侯阳,守着开州西大门,还曾与杨延父子交过手,不过自从杨昊御被白云坞主挟持。杨延自顾不暇,也就没了动静。 他见纪南棠这里打得这般激烈,连邺州的童永年都撤回来了,心里痒痒得不行,派心腹快马给纪南棠送来封请战书。麾下人马不敢多带,只率千余人赶来助阵。 孟振国经过金钩河的地方距离战场很远,特慕尔把人马派到那里去做什么? 千余人活下来了近半,纪南棠叫来细问究竟。 孟振国的一干部下泣不成声:“大帅,吉鲁人实是一帮畜生,他们埋伏在那里想要炸开金钩河南岸的河堤,当时下着大雨,我等急着过河,到了近前才发现,孟将军冲在前面。一时不察,中了一箭,将军发现他们是想炸堤,停也未停,便带着我们直接冲了上去。大帅,您一定要给孟将军报仇啊!” 因为这场大雨,金钩河中水位高涨,一旦决堤,不知会有多少百姓家破人亡。 纪南棠既是心痛又觉庆幸,幸好及时发现。阻止了敌人这一疯狂的举动,可搭上他心腹爱将一条命,这代价实在是太大了。 想起孟振国来信那兴冲冲的口气,他只觉心如刀绞。 待雨势渐小。纪南棠下令将孟振国的死讯通传全军,自他以下,数万将士腰系素带,誓为孟将军报仇。 这天傍晚,两军主力在浦苍军营附近的旷野遭遇,方圆百里全是喊杀声。大约有四万人参战。 纪南棠亲在阵前指挥,童永年奉命压住后阵。 吉鲁大军主力是一色的铁骑,纪家军这边出动战车相迎。 这战车长宽都近乎丈许,每辆车上配备着强弓手、硬弩手、长枪手、盾牌手以及若干甲士,进可攻,退可守。 战车之后,是万余步军结阵,骑兵在两侧驰援。 两下撞在一起,吉鲁骑兵的冲势登时被遏制住。短暂相持之后,吉鲁军骑兵如狂风下的麦苗,向着来时方向倾颓。 败势已显! 纪南棠在帅旗下抬首,数万人的混战,密密麻麻,遮天蔽日。 纪家军的将士从他后面滚滚涌上,分左右越过去,杀向了对面,满耳充斥的都是“活捉特慕尔”“杀了吉鲁人,为孟将军报仇”之类的叫喊声。 他看不到敌军主帅特慕尔藏身何处,却能感觉到对方的不甘心。 “报!将军,后方来人找您,说是有李曹大人的书信。”探马疾驰到帅旗之下,大声禀报。 纪南棠转头望去,果见由远来了一队人,送信的是将军府一名姓齐的校尉,护送此人前来的却是汪奇等几位江湖中人。 纪南棠不免露出几分谨慎来,若非大事,李曹不会把信直接送到战场上。 刚经过孟振国之死,他担心又发生什么叫人难以承受的意外。 “将军,录事给您报喜。”校尉齐鹏单膝跪地,眉眼中难掩喜意,两手呈上书信。 纪南棠展信来看,果然是件喜事,李曹在信上说,之前他们放走沙昂,将计就计在他身边安插了自己人,而今那位名叫唐宏达的斥候队长立下了大功。 他一路出谋划策,令沙昂逃过钟天政的追杀,回到东夷,联系上了“七雄”之一的熊谷浩。 熊谷浩从顺宁逃回东夷已一年有余,一年来他辅佐晏山,重新招兵买马,归拢旧部,正准备着东山再起,晏山得知儿子活着逃回来,自是喜出望外。 沙昂本身受了委屈,加上一路上唐宏达挑拨,恨钟天政入骨。 几天前熊谷浩打听到有一支人马悄悄占据了大溧群岛,人数大约在两万左右,大半是梁人,小半是自己人,其中不少都在顺宁之战中被纪家军俘虏。 这么一说,沙昂如何还不知道这是钟天政的兵。 他索性瞒着父亲,和极度仇视梁人的熊谷浩一起,召集了手下五千余众趁夜偷袭了大溧群岛。 大溧群岛的那些兵别看人多,精锐都被钟天政带走了,能打的只一个钱平,他奉命带着几位降将回来充实队伍,哪想到沙昂逃回了东夷,熊谷浩完全不念旧情,二人上来就杀。 等到天明,大溧群岛附近海面上漂得全是尸体,血把岛上的泥土都染成了黑色。 此战之后,岛上钟天政的人马几乎全军覆没,而东夷那边晏山好不容易攒的家底也全搭了进去,无望再坐上大首领的宝座,更不用说觊觎大梁的土地与财富。 和东夷打了这么多年的仗,此番才算是真正的一劳永逸。 第五百二十九章 一饮一啄,莫非前定 远在飞云江的钟天政还不知道钱平那队人马已经被沙昂连锅端了。 他正带着船队在阎王洲外逡巡。 其实自从追着屠先生进到飞云江,他就想到了这个地方,元恺活着的时候曾经跟他介绍过阎王洲,说那里有九曲连环的水道,腐烂潮湿的深谷,长年不散的瘴气……反正不是什么好去处。 不然当初王光济和他的手下们不会实在呆不下去了,就连元恺自己提起阎王洲都够够的。 白云坞的大船果然是奔着那里去的,一头闯入阎王洲外的魔鬼滩,这些人怎么知道的此地?难道是听王光济讲的? 也难说,王光济现在人在京里,还不是任他们揉捏。 魔鬼滩这周围一眼望去是大片的芦苇荡,其中夹杂很多细网状的水生植物,伸长了触须随风摇荡。 钟天政叫不上这东西的名字,却知道芦苇荡中水道狭窄,一不小心船只就会搁浅,下头是腥臭的泥沼,变应稍有疏漏就是灭顶之灾,即使武林高手也无法停留。 “派几条船进去探探路,小心些。” 林英立刻去传令,出发时他们没预计到会出现这种情况,只带了六条小船。 好在钟天政手下这帮精锐大都不是什么正经出身,其中又以水匪海盗居多,对如何在芦苇荡里探路颇有经验,钟天政并不着急,环境不熟又怎样,王光济那伙人也不是在此地长大的,当初还不是这么一点一点弄明白了。 两天过去,钟天政的船队已经在魔鬼滩摸索着行进了数里,别看这区区数里,其中的艰难心酸简直没法言说。 好在受罪归受罪,人员船只没有什么折损。 开始的半天,钟天政还亲自坐镇,时不时叫人把新绘制的地图拿来,听取前方探路将士的报告。后头这一天半,林庭轩主动请缨,代替了他,他换乘了一艘大船。呆在船舱里休息。 明明都阳春三月了,飞云江又地处南边,别处都阳光明媚有些炎热,唯独这鬼地方寒气一个劲儿往骨头缝里钻,还潮湿。钟天政呆得时间一久,浑身上下竟是无一处不疼。 他正阖目假寐,思忖眼下局势。 纪家军和吉鲁国的铁骑在开州北部对峙,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最近势必要有一场生死战,若不是这屠先生太过重要,他还真舍不得这时候离开密州。 这一战的结果,只要纪南棠和他几员心腹大将能躲过白云坞的刺杀,多半儿会取得胜利。 再然后,白云坞一群疯子。只会杀人放火,哪里懂得怎么坐天下? 没想到几年大乱,沉沉浮浮,最后竟是李承运这个纨绔成了气候,早知道,当初抓了他就应该给他一刀,绝了后患。 都怪沙昂,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要如何遏制李承运?实在不行就得学白云坞的手段,找准时机。送他一记冷箭。 “公子,正南方向咱们的一条船遇敌。”林英匆匆来禀。 钟天政睁眼坐了起来。 他整理着衣裳刚刚出舱,前头又传回消息,深入到西南方向的另一条小船遭到攻击。 林英道:“公子。情况不明,属下带人瞧瞧去。” 钟天政眉头紧皱,两眼盯着林庭轩送上的地形图,道:“不要慌乱,先把人全都撤回来再说。” 林英依言去下令的工夫,他对林庭轩道:“看来白云坞的人十分熟悉此地地形。既然这样,他们为什么不在阎王洲种花,我看此地气候环境与千花岛也差不多。不比跑到南海去随便找个岛屿安全?” 林庭轩神情凛然,忙道:“难道情报有误,根本就没有什么南海的神秘小岛,对方有意引我们来此,乃是不安好心?” 钟天政点了点头:“不但是引咱们,后头还有两家呢。” 他当即传令:“后头那几条船谁负责盯着?去问问他们还要不要进阎王洲,要的话不要为难,放开条路,叫他们进去。” 林庭轩就笑了笑,心道公子精于借力打力,他这脾气真是从小到大都没有变过。 钟天政听到笑声,瞪了林庭轩一眼,他这几日没有休息好,脸色很差,阳光下白里泛着青,仿佛透明一样。 林庭轩不敢多言,连忙岔开话题:“他们怕也不认识路。” 钟天政冷笑:“那你可小瞧我的老师了。谭家人不认识,离水那边自王光济麾下投过去的可有的是,他自会去问,去商量结盟。” 停了一会儿,派出去的人回来禀报说,后面跟来的几条船已经合到了一处,他们看到云鹭和厉俊驰出现在谭二先生身边,离水来的其他几个人到是没瞧见,应该是躲到了舱里。已经按照钟天政的吩咐,任他们将船驶进了魔鬼滩。 林庭轩佩服道:“公子神机妙算。” 可放谭二先生他们进入魔鬼滩亦没能改善钟天政手下船只遇袭的情况,之后不到半个时辰,他们又有两艘船遭到攻击,遇袭的四条船相互间离得颇远,钟天政觉出不对来,这芦苇荡里埋伏的绝不止屠先生船上那十来个人。 “怎么办?”林庭轩再看前方的阎王洲,简直像是一只满口獠牙的巨兽。 钟天政也有些犹豫,迟疑良久,谨慎的一面占了上风:“算了,敌人早有准备,咱们先退回东海,从长计议。” 林庭轩没有异议,传令下去,后船变前船,开始撤离。 等船队沿着飞云江再度回归大海,钟天政便收到了钱平的急报。 他派到大溧群岛的人马几乎全军覆没。 钟天政得到消息之后险些里吐血昏倒,当即命令众人调头返回。 他叫来林庭轩等一众心腹,把钱平的请罪信丢给他们。 众人看罢面面相觑,林庭轩出言宽慰:“公子,事已发生,多想无益,只要您能养好伤,咱们再慢慢积攒人马,总有东山再起的时候。” 钟天政摇了摇头:“我等不了了,眼下的形势也等不了。只有想办法抓住姓屠的,才有可能一举扭转乾坤。走吧,随我再去会一会白云坞,我看他们也未料到咱们会来这么多人,否则只管张开口袋,等咱们全都钻进去再动手皆不更好。” 钟天政反复斟酌,觉着此战由他亲自指挥赢面不小。 可现实往往出人意料,他的船队刚回到魔鬼滩外不久,突自飞云江上游驶来上百艘战船,船上悬挂的一色全是“林”字旗,率队而来的不是旁人,正是一心要寻他报仇的林少英。 第五百三十章 尔虞我诈 就在钟天政陷入困境的时候,在邺州,王十三正忙于对付白云坞主的心腹东方。 东方本来是奉白云坞主之命前来犒赏三军的,王十三立了这么大的功劳,白云坞主不能不有所表示,在他看来,对众人最大的奖赏就是“神丹”了。 有了它,王十三和一众将领哪怕破衣烂衫吃糠咽菜,一颗丹药下肚,立刻就过上神仙一样的生活,此等情况之下,他也想不出众人还会有旁的追求。 故而东方此来,带了不少丹药。 按说王十三刚刚成功戒掉了药瘾,经脉所受的伤也在慢慢愈合,虽说内息出了问题,《明日真经》不敢轻易尝试,但东方既不会逼他切磋武艺,也不会找了乐师来吹拉弹唱,王十三只要每日里做做戏,装作吞药吞得很开心就好了。 谁知道开州这个时候开战了。 东方就算半点不懂军事,也知道此时是攻打开州,一举扫平李承运最好的时机。 无需白云坞主传令督促,他便催着王十三发兵。 “哈哈,王老弟,哥哥真是羡慕你啊,转眼一场大功劳就又摆在了面前。纪南棠正在开州北部同吉鲁人交战,无暇分身它顾,除了他,还有谁能是你的对手?你这会儿带兵北上,哥哥给你打个下手,若是攻克离水,抓住李承运,坞主怎么还不得给你封个侯爷当当。” 王十三心中犯愁,撇嘴道:“只是侯爷?那不是和长顺侯平起平坐了?” 东方看王十三神色间似有不满,揣测他心意,还当他记着同王光济之间的过节,连忙笑道:“那怎么能一样。屁的长顺侯,梁廷封的爵位如何能跟咱们大楚的官儿比,等坞主扫平了天下,你我都是复国重臣,区区一个王光济,你还不是想怎么揉捏便怎么揉捏?” 王十三这才勉强接受。点了点头。 李承运能放心叫童永年陪着他演戏,将整个邺州让出来已经是极限,绝不可能继续大开方便之门,任由他杀到开州眼皮底下。就算能,这戏也做不像,东方不是傻子,必会看出破绽。 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将这老小子咔嚓了? 东方可不好对付。再说自己费这么大的劲,连那狗屁“神丹”都吃了,难道就为杀一个东方? 这账不用算,王十三就知道是亏本生意。 想个什么法子先搪塞过去呢? 给他找点事情做吧。 王十三当着东方的面满口答应下来,又派出斥候前往开州探路,将这老小子稳住了,悄悄来找白云坞那两名眼线。 白云坞的两人这段时间在江北军大营里被伺候的别提多舒服,主帅王十三待这两位“好兄弟”如同上宾,衣食住行都是最好的,要风得风。要雨得雨,闲得无聊了就吃颗“神丹”,二人私下里都觉着若能这样过一辈子真是给个皇帝都不换。 东方来犒军,二人到也知道收敛,近几天清醒的时间多起来,听到王十三在外头说话,赶紧把他迎进帐篷。 其中一个笑道:“王将军怎么没在与东方喝酒,来找我俩可是有事?” 别看他二人称呼“王将军”,东方那里叫的是“王老弟”,其中的远近亲疏却要反着理解。 东方那“老弟”透着自恃身份。他二人这声“将军”反到带着自己人的亲昵和恭维。 王十三打起仗来不含糊,连童永年都得退避三舍,等坞主登基,前途必定要比自己这些人远大。现在搞好关系没有错,至于说大家都服了“神丹”,那更不是什么大事,像他们原来那样,生死存亡也是坞主一句话就能决定,有没有“神丹”还差多少么? 十三笑嘻嘻地回应:“东方需得陪。两位哥哥也不能怠慢。咱们自己人喝两杯更觉着随意。” 他进了帐篷,不等那两人再套近乎,压低了声音道:“我看东方好像对‘神丹’的事起疑了,特意抽空儿来提醒一声,大家这两天都注意着些,别露了马脚。” 那两人脸上的笑容随之凝固,互望一眼,讶然道:“这么快?他是怎么知道的?” 王十三摇了摇头:“我也只是猜测,他今天反复询问战死将领身份和人数,大约是觉着‘神丹’数目有差。” 要这么说太容易发现问题了,他二人最近一段时间得王十三配合,有恃无恐,战死将领不少都没有上报,本来该以“神丹”控制宣同方几个,瞧在他们是王十三旧部忠诚无虞的份上也省了,两人平时消耗的丹药抵得上五个人的份额,还瞒着王十三偷偷卖掉了一部分。 高个子那个忍不住骂道:“关他什么事,真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事情明摆着,若东方去白云坞主跟前提上两句,他二人欺上瞒下监守自盗的事露了底,肯定不会有好果子吃。 王十三便在旁帮着出主意:“东方也是,大家都是为坞主办事,兄弟一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互相帮衬着多好,说不得,只有想办法拉他下水了。” 那两人眼睛一亮:“怎么做?” 王十三装好人:“这等事你俩别亲自出手,万一不成也好有个推脱。那赵康还在袁家集吧,你们去请他来,如此这般……” 三人凑在一起商量完,白云坞那两个哈哈大笑,齐道:“王老弟不愧是大将军,妙计啊,难为你替我俩想得如此周到,这个情我二人心领了,事成之后,我俩必以王大将军马首是瞻。” 王十三伸开手臂,亲热地揽住二人肩膀,爽快道:“这话就见外了,今后咱们哥三个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在坞主座前相互照应,做一世好兄弟。” 安排妥了之后,王十三回去继续敷衍东方。 童永年虽然把精锐全都带去打吉鲁大军了,西南边境却也做了不少布置,再由斥候们真真假假带回来,王十三十分重视,细细分析。东方虽然着急,到底是门外汉,说话没有底气,也不敢质疑王十三是否在拖延。 未过几日。赵康坐着马车从袁家集赶来,一来就从车里搬下好几坛酒,笑道:“王将军呢,哈哈,快些通报。我可是赶了好几天的路。” 王十三一脸诧异,和东方两个迎出来,明知故问:“稀客啊,你怎么有暇到邺州来了?” 赵康趁着东方不注意,冲他悄悄眨了下眼睛:“坞主派下的任务我已经完成了,原本打算回京去,凑巧听人说东方先生在这里犒赏三军,特意跑来叨扰,沾个光蹭顿酒席吃。你俩不会不欢迎吧?” 王十三哈哈大笑:“怎么会,我能做这江北军统帅。还是赵大哥牵线搭的桥。有日子没见了,甚是想念,快来,我把自己人都叫上,今日够兄弟的便给我一醉方休。” 等王十三把白云坞那两人叫来,也是一般说辞,东方眼见众意难违,只好老实坐下来,被连灌了几大碗酒。 东方内功深厚,饮下再多的酒也只是觉着微醺。离酩酊大醉还差得远。 席上气氛十分欢乐,王十三坐在东方左侧,找了他划拳,说好输者连干三碗。两人斗了几合互有胜负,笑声传出去老远。 白云坞那二人也端了酒碗一左一右将赵康夹在中间,矮个子说要同赵康比划比划,连输两场,六大碗酒下肚,面如土色。连连摆手:“没想到赵兄弟还是此道高手。算了,我可不敢再比了。” 高个子笑着圆场:“咱们且歇一歇,看王将军和东方谁的酒量更胜一筹。” 此时王十三刚认过罚,放下酒碗,同东方煞有其事道:“这一局小心,我可要使绝招了。” 东方赢得正开心,闻言笑道:“还有绝招?行,只管放马过来。” 王十三半真半假:“东方兄不信,那咱们不如赌得大些,这局你若赢过我,我答应你一件事,若是输了,东方兄你也答应我个不情之请。” 东方自忖自己身上没什么好叫王十三惦记,浑不在意:“那哥哥我不是占便宜了,来!” 其他三人都是一副看好戏的神情,这一个回合划下来,果然是东方输了。 东方不信邪,将罚酒喝了,撸袖子想要再来,王十三却抬手将他拦住。 “先别忙,东方你刚才可答应我了,别想着赖账,大家都是见证。” 东方挑眉:“有什么事,快说吧。” 王十三赞了声“痛快”,道:“诸位哥哥都知道,我是一直想剿灭谭家那些人的,要不是童永年屡次挑衅,我也不会先打邺州。” 东方点了点头,王十三对谭家的仇恨,他上回就领教过了。 “我做梦都想亲手杀了他们,只可惜不像东方你,不畏惧乐师的手段,谭家那帮乐师还是挺厉害的,东方你把那套功法传授给我吧,作为回报,我欠你一个人情,我这里若有什么是你看好的,你大可提出来,兄弟绝无二话。” 他是真想把这套功法诓到手,看能不能解了自己的燃眉之急。 东方脸上闪过一丝惊愕,苦笑着摇了摇头:“没有坞主之命,这套功法可不能私下传授。而且我劝你死了这条心吧。” “为什么?”王十三不甘心。 “照我看,坞主不大可能将这套功法传给服过‘神丹’之人。” 东方只顾着同王十三说话,没注意到他这句话出口,帐中其他三人脸色都是微微一僵。 王十三面现不豫,同白云坞那两名眼线道:“我有话想单独同东方说,两位能否回避一下?” 白云坞那两人不但没有不高兴,目光中反到闪过一丝感激,当即起身离席。 赵康也想走,但他此来是受王十三所邀,帮着成全这件事的,再说他也是服过“神丹”的人,耳听东方话里头露出对他们这种人的歧视,心中暗恨,等大帐中只剩下他们三人,笑着起身打圆场:“自家兄弟,什么事不好商量,有话慢慢说,千万别伤了和气。” 说话间他亲手执壶,帮着东方满上了酒,王十三面前的大碗还是满着的,他便没管,放下壶,端起碗来,道:“来,干了这酒,都消消气。” 王十三嘟囔了一句:“我没生气。”将酒一口干了。 东方微微皱眉,欲待解释,又不知道说什么好,拿起酒碗,一仰脖倒了进去。 酒入喉咙,他觉着味道有些怪,但酒是赵康倒的,这帐篷里在座的人都没有理由害他,王十三和赵康脸色都不对,他也意识到刚才自己那句话说得不妥,这时候容不得他多考虑,那酒已经下到了肚中。 王十三话也不说了,望着他神情有些怪异,竟是一副要看好戏的模样,还带着点幸灾乐祸。 “你,你们给我喝了什么?” 王十三微微一笑:“你猜。东方,没有你那么说话的,没吃‘神丹’高人一等么,我就想不明白了,你说服过‘神丹’的人不能练那功法,可若是已经练了那功法的人,又服了‘神丹’,坞主他老人家会如何处置?” 这不亚于直接告诉对方,刚才他喝下去的酒确实加了料,那料还是一颗叫他避之唯恐不及的“神丹”。 赵康吓傻了,吭哧道:“不,不……” 明明没有啊,酒经过他的手,干净得很…… 可东方却觉出那酒一下肚,立刻浑身生热,吐是来不及了,“神丹”融在酒里,发作的似乎更快更猛。 他只觉脑袋里嗡嗡作响,两眼发红,恨死眼前这两人了,仅剩最后一丝理智知道自己该干什么。 赵康也就罢了,小鸡仔一样,一把就能捏死,而王十三却着实不好对付,他拳头捏得“咔咔”响,却是毫不犹豫地飞身出了帐篷,连外头那两个自己人也不及理会,发足狂奔,转眼工夫不见了影。 赵康这才回神,颤声道:“王将军,这酒,怎么回事?” 王十三挑眉斜乜:“酒在你自己手里,何不尝尝?” 赵康不死心,当真哆嗦着尝了两口,他不怕“神丹”,却怕东方回头找他算账,更怕白云坞主发落,一屁股坐下来,两眼发直:“完了,完了……” 他不敢发作王十三,停了停才小声道:“既然这样了,你刚才为什么不把他拦下?” 王十三翻着白眼冷笑一声,心道:“老子要是没受伤,还用这么费劲,直接偷袭给他塞到嘴里就完了。当我不想拦,要能拦下他,等药瘾发作,那功法说不定就能问出来。” 不过他不想和赵康多解释,传令下去在军营周围搜捕东方,口里安慰赵康道:“没事,你放心吧,就算坞主知道也不会怪罪你我,多半还会好言安抚。同样效忠坞主,凭什么还分三六九等。” 第五百三十一章 无法回头 “最左边有条路,看到没,哎,前头速度慢一点,走中间,别陷在淤泥里,咦,还真陷进去了啊。” 杨兰逸住了口,伸长脖子,等着附近船的人抛绳子过去,一点一点将淤泥里的那艘船拉出来,方才哈哈笑了两声,继续道:“这段水路都没什么危险,真陷进去了也不怕,只要前头别有敌人偷袭咱们……” 话音未落,一阵微风吹过芦苇荡,最前头的一艘船上有人叫道“小心”,“噼里啪啦”凌空袭来一阵箭雨。 谭二先生忍不住瞥了杨兰逸一眼,他觉着这位杨乐师颇有几分神奇。 那艘遇袭的船上几个人都是谭家的高手,见状并不惊慌,小心躲避,寻隙还击,到是没有人因之受伤。 文笙和童白霜都已从舱里出来,和谭二先生并肩站在船头。 谭二先生吩咐道:“打退了就行,不要去追。” 远处江面上隐约传来喊杀声,文笙回了一下头,他们现在所处的位置已经望不到离远发生了什么事。 童白霜悄声问:“是那鬼公子在与人交手?” 云鹭亦想不明白:“这么大的喊杀声,两下都得不少人,这又是谁来了?” 白云坞已经占据了阎王洲的有利地形,就算真有这么多人埋伏,也不可能跑到江面上去大动干戈,所以众人都觉着是又多了一家凑热闹的。 厉俊驰啧啧有声:“这姓钟的还真是老鼠过街,人人喊打啊。” 云鹭道:“正好趁他抽不出身来,咱们进到阎王洲,抓住那姓屠的。” “大家都小心些,那姓屠的带人逃进阎王洲并非偶然。只怕是布下陷阱,特意诱咱们前来。钟天政若不是发觉不对,不会放开前路,任由咱们进来。”文笙开口。 谭二先生一直沉默不语听着众人议论,此时方道:“正是这话,千万小心。” 他从在长门岛发现对方的大船就隐隐觉着不妥,这么顺利。船头大刺刺挂着白云坞的旗子。甚至姓屠的一行明明没什么事,还多停留了一日,就好像特意在等着他。 更何况。此次不但是谭家得到消息,连钟天政都闻讯而来,怎么看都像是白云坞主有意放出了风声。 只是明知道是诱饵,涉及“神丹”。却不容他们不吞。 他只能安慰自己,白云坞应当想不到一下子来了这么多人。并且顾文笙还活着,诱饵再好,也要他们有力气钓上这条真龙。 暗中的敌人一波箭雨之后便销声匿迹,大约是发现了这几艘船上俱是高手。和之前钟天政麾下那些水匪不同,只是暗箭奈何不了他们,反到将自己一方置于危险之中。 杨兰逸一路指引。船队深入芦苇荡,谭二先生也不藏着掖着。就在船头坐下来,古琴横放身前,上手弹响。 琴声铮淙,说不出得清越飘逸,向着四面八方散开来,如江水一荡间澄澈涟漪去远。 童白霜低“啊”了一声,即使是文笙,这声音出来的一刹那,也不由地晃了下神,她有许久没有听到谭二先生抚琴了。 同谭大先生一样,这也是个妙音八法七重之境,余韵袅袅,到最后泛出一丝苦意,便似最温柔时绝情一刀。 风向变了,一眼望不到头的芦苇丛也似为这琴声倾倒,周围十余丈之内再藏不住人。 这琴声没有针对他们一行,文笙却感觉的到,若此时她呆在对面芦苇丛中,承受琴声的压力,怕也是不会好受了。 白云坞虽有抵抗乐师干扰的功法,但据她所知,这套功法和“神丹”炼制都属于核心的秘密,知道的人不多,练到能对着妙音八法七重之境还不为所动的,应当不超过十个。 如此又前行了里许,果然没有人前来拦截。 阎王洲就在前方不远,能望到山石嶙峋,高处石头缝里生长着些叫不出名字的怪树,石下是大片的沙滩,几只翠鸟在沙滩上嬉戏,不知道听到了什么动静,突然争先恐后地扇动着翅膀飞去石头后面。 一片红云飘过来,距离众人越来越近。 “那是什么?”最前一艘船上,谭家侍从瞪大了眼睛。 瘴气?这大太阳底下,怎么会有红色的瘴气飘来? 杨兰逸最先反应过来,哇哇叫道:“别过去,那是一大群火蝇,这东西可讨厌了,给它叮一口又红又肿,痒好几天。” 这半天谭家众人都与他熟了,发现他没什么乐师的架子,便有人急着问道:“那怎么办,它害怕什么?” “别看它叫火蝇,它怕火呀。一见着火就拼命往上扑,然后就化成灰了。” “这还不简单!”谭家众人齐向外掏火折子。 杨兰逸又加了一句:“不过它被火烧会散发出一种怪味,那味道有毒!” “……”众人只好又纷纷把火折子收了回去。有那动作快的手里已经冒出火星了,手忙脚乱地熄灭,心道:少爷,这等事难道不应该提前说么? 芦苇荡里船只掉头不易,说话间那群火蝇已经接近到十丈之内,不等众人有所动作,突然顿住,而后四散溃逃。 大家齐齐松了口气。 原来它们也怕谭二先生的琴声。 文笙将手从琴弦上拿开,不到万不得已,她不想暴露身份。 “哎呦,这是什么,蚂蝗?怎么有这么大的蚂蝗?”一名谭家侍从突然叫道。 众人循声望去,见他一甩胳膊,从小臂上抓下一条半尺长的虫子来,那虫子呈灰白之色,原本趴在芦苇上不仔细看注意不到,只一眨眼的工夫,细细的身子便鼓胀起来,颜色也从灰白变成了暗红。 果然是一种大家从未见过的蚂蝗,会吸血。 这种虫子不受谭二先生的琴声影响。又生有吸盘,吸附在两侧芦苇上,实在是防不胜防,先前大伙不注意,这会儿再看不禁倒吸了口气,前路芦苇丛趴得密密麻麻,随着风摇摆。随时会掉到船上来。 好在被吸了血的那名大汉直到这时候胳膊仍未见不妥。这大蚂蝗没有毒。 童白霜见状道:“我来试试。” 她取出一面小铃鼓,举手摇动,另一只手伸出去。合着节拍轻叩鼓面。 “哗啷啷”,“咚咚咚”…… 说也奇怪,随着她铃鼓声越来越急,对谭二先生琴声没什么反应的大蚂蝗纷纷从芦苇丛上坠落。落到江水和淤泥中。 过了一阵,她停下来。问众人:“不走么?” “啊?啊。”谭家众人如梦方醒,赶紧划船。 谭二先生琴声未停,一心二用,道:“这铃鼓少见。乐声也特别。姑娘不是大梁人氏吧?” 童白霜年纪虽然不小了,这段时间大仇得报,又找到了如意郎君。一身轻松,笑得像个小姑娘:“是啊。我是南崇人。正准备到乐师学院学本事。这铃鼓是我自己琢磨的,只会驱使蛇虫鼠蚁,您的琴艺真是了不起,若是能教教我就好了。” 谭二先生淡淡一笑,眼睛里殊无欢容,没有接话转回头去。 云鹭悄悄拉了童白霜一下,使了个眼色。 这位谭二先生因为当初收了鬼公子为徒,打击得不轻,偏童白霜不知情,去戳他痛脚。 文笙见状打了个岔,问杨兰逸道:“快要停船上岸了吧。” 杨兰逸应道:“快了,快了。” 魔鬼滩外头江面上,钟天政陷入了此生最大的困境。 在他想来,收拾区区几名白云坞党羽,抓捕出海采药的屠先生,他出动三千精兵怎么算都足够了,谁想会在飞云江迎头撞上林少英的船队。 对方百条战船,不下万人,兵力是他的好几倍。 更何况林家的兵精通水战,飞云江上做战就像是家常便饭一样。 林少英的船队散在江面上,呈半弧状将钟天政的二十余条船包围,中间船上林少英浑身披挂整齐,注目前方,下令道:“给对面喊话,叫姓钟的出来见我。” 钟天政听到远远传来数十名南崇兵喊话声,冷笑一声,不为所动,下令叫周围几条大船先开到前面去,摆好阵势,等他这边一声令下,立即动手。 林庭轩当日没有跟他去南崇,搞不清楚对方哪来的深仇大恨,试探着问了一句:“公子,不用谈谈么,说不定还有转机。” 钟天政不答,将脸扭到一旁。 他当初利用了林家,劫持过林少英的儿子,双方仇隙已深,无法以言语化解,就算能以三寸不烂之舌逃得性命,钟天政也不愿去向林世南的儿子行卑躬屈膝之事。 林庭轩见他这模样隐隐猜到,心中苦笑,道:“不若属下前去拖延一下时间,公子瞅准机会带着人先撤,南崇船队习惯了在江面上作战,未必敢追到东海。” 这二十来艘大船、三千精锐看来是保不住了,自家公子又要恢复到七八年前刚来大梁时要钱没钱要人没人的状态。 他见钟天政黑着脸,劝道:“公子,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如今天下正乱着,只要您好好的,招兵买马卷土重来不是难事。” 钟天政不由地想起了段正卿临死前同他说的那番话。 天下是乱,可离水的李承运已经初现真龙之相,没有时间给自己重新开始了。 再说林庭轩这话说起来轻巧,他又不是不知道一路走来多么艰辛,自己付出了多少,又有多少次几乎坚持不住,想要放弃。 “传令,所有船只认准林少英的坐船,徐徐靠近,等敌人警觉,立即一齐向前撞,相撞之后杀上对方的船,取林少英性命。”说到这里,他顿了一顿,方才接道:“你们几个,随我换乘小船。” 此时围在钟天政身边的,除了林庭轩和林英两个心腹,其他也无一不是高手。 众人闻言面面相觑,一时船头鸦雀无声。 换乘小船,这是要抛下众人先走么? 林英道:“公子,我留下断……” “后”字尚未出口,便被钟天政抬手打断:“别废话了。咱们进阎王洲去,要想东山再起,只有抓住那姓屠的,将服过丹药的人全都控制在手里。” 林英这才不作声了。 林庭轩去准备船的时候,钟天政安抚众人:“南崇的船进不了芦苇荡,王光济都能在阎王洲立足,你们跟着我有什么好怕?对了,林英,你把那药拿给我。” 林英抿了抿唇,两手奉上一个白色瓷瓶。 钟天政唇角带笑,仿佛心情很好的样子,将瓶子接了过去。 林庭轩回来,飞身跃上船尾,惊喜道:“公子上次说要派人去找这拜月果浆,果然到手了。” 钟天政笑了笑:“不错。” “太好了,听说这是拜月族的神物,喝下去之后会源源不断地补充体力和精神,有这东西,公子就不必为内伤发愁了。”说完这番话,林庭轩瞪了林英一眼,这小子搞什么,关键时刻哑巴了?差点儿枉费公子一片苦心。 林英咬着唇面露不甘,公子是何等人物,而今为稳住浮动的人心,竟需如此,实在太委屈了。 钟天政自己到不觉着这番做作有什么了不起,笑道:“只是听元恺说过,也不知道是不是真这么灵验,当初若不是林世南答应送我过江,差一点就去了。元恺说拜月族人难打交道,我这次可是深有体会,用了不少好东西,才换来了这么多。但愿可以靠它恢复我的身手。” 说完了,钟天政小心收起那瓷瓶,束紧了腰带,林英帮他拿过刀和长弓,钟天政将刀悬在腰侧,换下了紫笛,长弓拿在手中,另一侧挂上箭囊。 这一番收拾过,再看周围众人已是目光坚定,带着跃跃欲试之意,显是恢复了信心。 前头江面上突然一声大喊,弓弦声大作,这边的船只猛然加快速度,直直撞过去。 林庭轩提醒:“公子,该走了!” 钟天政倒提长弓,当先跳下了小船。 他的一众亲信纷纷上船。六艘小船先前探路的时候遗失了一艘,剩下五艘船总共载着三十余人,划进了芦苇荡。 钟天政听着身后喊杀声渐小,目注前方没有回头。 事到如今,也已经回不了头了。 第五百三十二章 孤身探谷 有之前探明的路打底,钟天政一行在芦苇荡中摸索得还算顺利。 想是白云坞的人都埋伏谭二先生他们去了,这边没有遭遇偷袭。 只半路上遇到了一大群火蝇,前面船上有人点了火把试图驱赶,结果反到把那铺天盖地的飞虫全都吸引了过去,等他反应过来,掷出火把也已经迟了,眼前浓烟滚滚,伴着刺鼻的气味。 后头同伴喊了声“有毒”,众人赶紧闭住呼吸。 这毒并不致命,不慎吸进毒烟的应对起来也有经验,几人趴在船舷上吐得翻江倒海,而后喝点水,吃点解毒清火的药丸也就没事了。 往前走又遇上吸血的大蚂蝗,搞得众人十分狼狈,只好以兵器预先将船两侧的芦苇扫倒割断,强行拓宽了水道,好一通折腾,才未被那大蚂蝗跑到船上来。 这般且走且停,终于在天黑之前找了个地方停船靠岸。 阎王洲到了。 林庭轩长长松了口气:“下船,下船。”又问钟天政:“公子,要不要先找个地方歇歇?” 钟天政随着众人下船,踩在湿漉漉的沙滩上,低头看看众人留下的足迹,道:“先散开来找找,谭家的人应该比到得我们早。” 众人三五成群散开来搜寻,不一会儿有了发现,往东里许沙滩上,遗留着一大片凌乱的脚印。 钟天政集合了手下过去查看,由那些脚印判断应该便是谭二先生等人所留,其中有四人足迹较深,且不像其他人那样是前脚掌着力,说明这四人并不会武功,其中又有两人看鞋子大小明显是女子。 按说这种场合不会武功的应当是乐师,钟天政微微皱眉,云鹭那一行有两个女子的事实第一次引起了他的深思:他们带着两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来做什么? 这一片脚印蜿蜒去远,直通山上。 钟天政站起身来:“跟上去看看。”既然这里头有人认识路,跟着走总不会错。 他带着手下很快离开了沙滩。脚下变成黄土路,地势越来越高,两旁是高耸的山石,草木自石缝里钻出来。长得奇形怪状。 谭二先生等人的脚印越来越浅。 在前面探路的手下高举着火把叫道:“公子,此地有交手的痕迹。” 钟天政赶到近前,只见拐角处一块向外探出的山石被利器劈开,下头山道上滚得到处是碎石,不远处一棵歪脖树也遭了殃。断茬儿还是新鲜的,满地树叶被绞得零零碎碎,一截树枝上还沾着血。 “有人受伤了啊。”林庭轩弯腰将那截断枝捡起来,凑到鼻端嗅了嗅。 “那不是更好?大家在周围再仔细找找,看还有没有什么线索。”钟天政下令。 众人陆续又找着了大大小小几块血渍,打斗的痕迹大约向前延续了半里地左右消失不见,再寻不到端倪。 钟天政推断道:“看来交手的人不多,事起仓促,结束得也快,小打小闹罢了。” 林英听出他话里头的遗憾之意。笑道:“开始试探一下,后面肯定会越打越厉害,最后闹得两败俱伤。” 话音未落,一阵山风刮过来,吹得周围枝桠乱晃,火把明暗间“剥剥”作响,更飞起泥沙来,扑了众人一身一脸。 钟天政皱了皱眉,果然待这阵风过去,手下来报。说本来就所剩无几的痕迹被风彻底抹去,再也看不出谭二先生一行去了何处,算是跟丢了。 林英有些无措,道:“公子。咱们如何是好?” 钟天政抬头看了看黑沉沉的天色,往不远处山崖一指:“先去那边山崖上,登高远晀,看能不能望到火光。” 众人按钟天政所指,护送着他顺利登上了那片山崖,还别说。钟天政颇有眼力,这算是附近最容易登顶的高地了,大伙清理了一下崖上的树木杂草,洒下驱赶虫蚁的药米分,找了个避风的地方生起火堆,就是凉水啃干粮,算是把晚饭对付过去。 钟天政带着林庭轩和林英站在崖顶,居高临下,观察阎王洲复杂的地形。 夜幕下,几处沟几处坎,几处山脉纵横,看上去全都影影绰绰,唯独隔着数里远的山谷里,隐隐透出光亮来。 钟天政瞳孔随之一缩,那是灯火,有灯火便意味着有人。 林庭轩突道:“公子,你看!” 距离那处山谷不远的山梁上,一点火光,两点火光,渐渐的出现了十余点火光,蜿蜒成一条长龙,那是一支队伍手里拿着的火把,看这人数,再看他们走走停停,显是还不怎么熟悉路径,除了谭二先生那队人马还会有谁? 若是他们不停下来,一径往前走,用不了半个时辰就会到达山谷。 钟天政觉着谭二先生等人应当是已经发现了敌人的老巢,否则又怎么会摸着黑赶山路,要知道这鬼地方即使是白天探路也要冒不小的风险。 林英道:“糟糕。” 离得太远,来不及了。 钟天政目注那边,沉吟道:“去把人都叫来,我们赶去!” 林英应了一声,赶紧去叫人,等一众手下乱糟糟聚集过来,就见钟天政和林庭轩手里拽着这阎王洲石崖上长见的一种青藤,正在试它的韧性。 这青藤足有手指粗,上面生满了倒刺,钟天政全不在意,手直接握在上面,吩咐道:“附近再找几条这样的青藤来,要结实的,越长越好,找来之后把这些倒刺去一去。” 众人应声散开,钟天政自腰畔箭囊中取出一支铁箭,撕了外袍下摆,将青藤牢牢绑在箭尾上。 林庭轩在旁劝道:“这实在太冒险了。” 钟天政不为所动,手上不停:“放心吧,旁人不相信我做得到,你不应该还怀疑。” 林庭轩嗫嚅道:“可你还伤着。” 钟天政绑完了,两臂用力试试没有扯开,放下心来:“不是说了有拜月果浆么?” 林庭轩拿他没有办法,劝又不敢再劝,道:“咱们的人未必全都有本事这么过去。” 这到是个问题,钟天政道:“能过去多少是多少吧。努力了这么多年。咱们的人比起谭家来,实力还是不行。” 林庭轩心道那可不是,谭家多大的名声,他们从谭梦州那会儿就开始招揽高手了。口里安慰钟天政道:“谭家已经是昨日黄花了,他们缩在天女湖,往后再无作为,还有谁肯跟随。可惜庭山和钱平不在。” 钟天政没有多议论,手里又绑好了一根。 这时候去找青藤的人陆续回来。林庭轩亲自比较,由中挑出几根既粗又长的,拿去给钟天政。 钟天政此时已然服下了拜月果浆,正在等待它发挥作用,验看过青藤之后,叫众人把几根结到一起,先取过一根绑了铁箭的,将箭搭在弓上,笑对众人道:“我还从未这样射过箭,先试一试。” 说话间他双臂较力。将弓拉开大半,一松手,那铁箭带着锐风破空飞出,这边崖上青藤如蛇般向前游去,铁箭正中斜下方十丈开外一棵大树,大半枝箭没入树干中。 钟天政手拉青藤向回拽了拽,见半空笔直一条长索,满意地点了点头,将青藤尾端交给了林庭轩,让他去想办法固定。 林英将另一根数十丈长的青藤盘成了一团。足足有百斤重,递给了钟天政。 钟天政提在手中,脚尖在崖上一点,飞身跃起。踩在长索上借力,几个纵跃就上了那棵大树,而后背靠枝桠,在树上固定住身躯,搭上长弓,陡然拉了个满月。 偌大的树冠猛地一摇。那箭飞了出去,明明今晚没什么月光,众人却隐约望见半空似有寒芒一闪而没。 钟天政将青藤末端系在了大树上,向前飞纵而去,所去方向正是那透出灯火的山谷。 后头林庭轩等人纷纷跟上。 等到了地方,钟天政正在头里等着众人,林庭轩数一数,随他过来的只有二十人,一小半儿因为轻功不佳,不敢如此在空中涉险,只好留在了方才的山崖上。 此地离着山谷还有一段距离,但却是赶在了谭家众人的前面,两下相隔不到半里山路,他们这边没点火把,抬头就能望见对方。 钟天政立刻有了决断,对林庭轩道:“你带着大伙想办法拦一拦谭家的人,注意安全,我先去谷里探探。” 林英忙道:“公子,我陪着您。” 钟天政感觉到拜月果浆在发挥作用,浑身热气蒸腾,久违的力量又回到自己身上。 以他鼎盛时候的武功,林英跟在身边不但帮不上忙,反到是多个累赘,钟天政道:“不必了,你留下帮着庭轩。谭二先生很厉害,不要力敌,拖住他就可以了。” 说罢他转身直奔山谷而去,待离得远些,飞身上了树梢。 这等没有月亮,连星星都没有几颗的夜晚,他整个人都融入黑暗之中,在树丛中疾速穿行,偶尔枝叶发出“沙沙”声,听上去也与夜风吹过没什么不同。 原本在高处看得不分明,离得近了,钟天政才发现这山谷里哪是只燃了一盏灯,他大概一扫,就发现里面至少搭了十几间木屋,空地上生了很多篝火,四下埋伏着不少人。 这是在等谭二先生他们自投罗网么? 钟天政藏身暗处,几乎生出将林庭轩等人都叫回来的冲动,早知如此,让他们先打一仗再说。 白云坞一直缺人,不会无缘无故留这么多高手在此,钟天政再亲眼看到这些人的住处,看到他们对阎王洲如此熟悉,如何还猜不到这些人在守护什么。 就不知道用来炼制丹药的奇花异草是否就种在这山谷里? 而且也没有见到那位屠先生。 钟天政心中盘算,听到不远处山道上突起喧哗,古琴声随即响起,打起来了! 谭二先生一出手,林庭轩那帮人立时就落在了下风,钟天政几乎能想到自己那些手下如何苦苦支撑,打斗声惊动了山谷中埋伏的众人,白云坞这边很快派出一队大约数十人出去查探究竟。 机会稍纵即逝,钟天政不敢再等,回手抽出一支箭来,隔着枝叶的缝隙,拉弓,瞄准。 这一箭去如流星,对方武士也非庸手,箭头及体时有所感应,哈腰一躲,铁箭正中肩头。 那人“嗷”地一声痛呼,吸引了数人闻声扑来。 但这时候钟天政早换了地方躲藏,白云坞那几人扑了个空,大声示警,不待回到原处,钟天政又是一箭射出,可惜对方有所防备,这次射空了。 钟天政一边游走躲避,一边从容射箭,他这弓远较大梁通常所见的弓都沉,非借助内力连拉都拉不开,自从在于泉港外受伤,他许久没有这般肆意过,虽然十箭有三五箭落空,心头的畅快却是无法言说。 钟天政一箭射出,回手去摸箭囊,却摸了个空,这时候敌人已经发现了他,直扑过来。 钟天政无奈,只得将手里的长弓挥出去挡了一挡,身形疾向后退。 耳畔谭二先生的古琴声越来越近。 要来不及了,钟天政弃了长弓,几个纵跃同对方拉开距离,手握刀柄,准备换个地方,离着谭二先生远些再将尾巴收拾了。 真是叫人苦恼,姓屠的到底藏在何处? 如何才能在谭家众人之前捉住他? “嗖”“嗖”,两道暗器贴着他身边飞过。 钟天政隐隐听着后头有人叫道:“哎,这人身手不错,捉活的。” 另外有人不满:“射伤好多兄弟了。” “屠先生……” 他离得远了,最后一句没有听清,钟天政心中微动,屠先生什么?屠先生的命令,亦或是屠先生留此人有用? 不管是什么,都意味着在他面前有一条捷径,能直接见到那屠先生。 就是要冒好大的风险。 但他从小到大冒过的险还少么,再说白云坞这些人能将他如何?绳索加身,点他的穴,还是像对付付兰诚那样,直接强喂他吃那“神丹”? 白云坞的这些喽罗不会想到,自己保命的绝招远比他们知道的多。 钟天政取出瓷瓶,将剩下的拜月果浆一饮而尽。 第五百三十三章 深入虎穴 因为管着东夷的谍报,常年隐身暗处,钟天政其实已经养成了谨慎的性格。 换做它时,当一个计划成功的可能少于六成,他绝不会被那美妙的前景所诱惑,继而付诸于行动。 但现在,这个冒险到有些荒谬的念头浮现脑海,他却实打实的动心了。 兵没有兵,将没有将,从头再来没有时间,急流勇退又不甘心,实在是除此之外,已经没有别的路好走,错过了眼前这个机会,想要赌一把都没有资格。 就像他曾对段正卿说的那样,已经付出了这么多,若要放弃,生不如死。 耳听着谭二先生的琴声越来越近,钟天政不再犹豫。 后面追上来的是三个人,钟天政有意放慢速度,加重了喘息之声,那三人渐渐追近,最前面一个已然接近到十丈之内。 钟天政落脚稍重,踩断了一根枯枝,向前一个踉跄,后头敌人疾扑而至。 做戏做全套,三个人还是太多了,留两个足矣。 锐风袭至,钟天政却借着踉跄之势一个疾停转身,手肘撞向对方怀中。 天太黑了,林子里伸手不见五指,加上四周琴声、众人的呼喝声、脚步声、草木摇动发出的沙沙声,无一不在干扰着他们作出判断,短兵相接的一瞬,生死不仅取决于身手高下,更看谁在这种环境下具有杀戮的经验。 毫无疑问,钟天政赢了。 他其实不想赢得这么轻松,出手特意晚了半拍,可对手偏要躲他那记肘撞,他这一个转身方位刚刚好。 钟天政右手自然而然便抓起了腰畔佩刀,手指按动绷簧,“嘎嘣”一声轻响,刀弹出鞘半尺,就是这半尺刀锋划破了那人脖颈。 对方在平时也是个高手,没想到阴差阳错只一个回合就丢了性命。他大瞪着两眼,试图透过无边黑暗看清楚发生了什么,口里“唔唔”两声,回手去捂脖颈冒出的血。 钟天政也有些意外。他还想着赢得狼狈一些,好给另两人制造生擒他的机会呢,哪想到对手这么倒霉。 必要的时候,濒死之人亦要利用一把。 他平时明明爱干净得很,极度厌恶沾染血腥之气。这一刻也顾不得了,硬是将身体凑近,喷溅了一脸的血。 而后他低低发出一声闷哼,就好像和那人纠缠在一起,两败俱伤,不过是对方更倒霉一些,伤在了要害。 他这一停下,后面两人堪堪追至。 这黑灯瞎火的,稍有不慎就会阴沟里翻船,自身尚且难保。也没人再记着捉活的那一说,呼喝声乍起,两道刀剑之类的锐风便直奔他头颈劈刺而来。 钟天政哪敢站着不动任他们砍,向后猛一仰面,判断了来势,将怀中死人向着劈来的刀剑推去,他就势变成了倒地葫芦。 地上“扑通”一响,追来的白云坞喽罗反应也到快,随即抬起一脚踢了过去,感觉不但踢到了活物。且踢得很实。 就听钟天政闷哼了一声,身体被踢得直飞出去,重重撞在旁边一棵大树上。 此时另一人也反应过来,飞身抢上前去。不等钟天政爬起来,摸着黑将刀往他脖颈上一架,喝道:“别动!动一动要你狗命!” 钟天政作势欲起,挣扎两下,发出撕心裂肺一通咳嗽。 这到不是装的,为求逼真。也担心对方看他完好无损不放心再刺了两刀,钟天政方才运气于背,硬挨了对方这一脚。 他原本伤得就不轻,这一下浑身经脉巨震,差点背过气去,若不是体内拜月果浆正在发挥作用,绝无可能还保持着清醒。 白云坞那两人听他声音觉着不像假装,一人控制住他,一人点亮了火折。 火苗一起,照亮了钟天政的五官长相。 手拿火折那人随即“咦”了一声,诧异道:“竟是个小白脸。” 这话虽是带着嘲讽,两人却都放下心来,实在是钟天政此时这模样看上去实在惨了点儿,面孔煞白煞白的,额上全是冷汗,加上唇边、下巴以及整个前襟上全是血,这一看气息奄奄的,不知道伤得多重。 但即使他如此狼狈,身上滚得又是泥土又是草屑,那张脸却如上等的白玉,沾上几点残红,衬着幽深的双眼,无端生出一种凄艳之感。 所以那人一见之下,竟先蹦出这么一句话来。 白云坞的两人随即发现先追来的那名同伴已被割了喉咙,互望一眼,不禁有些后怕,制住钟天政的喽罗诧异道:“看这小子刚才还挺能的,这么这会儿突然不济事起来?” 拿火折子那个道:“你管他,抓了活口就是咱们的功劳,快点上穴,绑起来拖回去,今晚来人不少,一会儿还有得忙呢。”说话间就要熄了火折子。 “等等,先别收,再照照,我怎么突然觉着这小子有点眼熟呢?” 火光重新移过来,钟天政觉着刺眼,索性闭上了眼睛。 拿火折子那个不耐烦道:“快点,想起来了没?” “别催,哈哈,我想起来了。梁丘三,你小子这次是跟着哥哥立了大功。” “滚你的。”那叫梁丘三的收起了火折子,上前出指连点钟天政几处大穴,掏出根绳子便要将他捆起来。 钟天政动也不动任由对方施为,暗地里他早在梁丘三点穴的刹那,默运一口气将浑身经脉偏转了寸许。 至于被绳子束缚那就更加好对付,东夷有这方面的能人,他在到大梁之前接受过严苛的训练,就为了万一败露被俘好脱身,缩骨之术是第一个要学的。 另一个人收了兵器,喜滋滋帮着梁丘三绑人。 “你别不相信啊。咱俩赶紧把他交给屠先生,这可是宝贝,中途谁要也不给。”说话间他还轻佻地在钟天政面颊上拍了拍。 钟天政闭目装作昏过去,心中杀意大盛。 他听着那小子凑在梁丘三耳朵悄声道:“这人是鬼公子,知道咱们撞大运了吧。” 原来这混蛋真认出了自己。 他二人一个托头一个拽脚将钟天政抬了起来,往山谷里走去,梁丘三犹自不信,道:“不大可能吧。你是不是认错了?鬼公子身手会这么烂?” 另一个笑了两声:“鬼公子当初在咱们白云坞住的时候,我还给他送过吃食呢,天下间有几个男的长成这样,那是绝对不会认错的。至于他的身手。呵呵,那不是烂,而是受了很严重的内伤。没想到,咱哥俩抓到条大鱼。” 钟天政心道是么?呆会儿一准儿先杀你们两个。 此时前头有人喝问:“谁?站住!” 对白云坞的众人而言,今天晚上有强敌来袭。除了放哨警戒的和保护屠先生的,余下统统出来迎敌,前头有不少坞众已经与谭家来人交上手了。 和梁丘三一起那人应声:“是我。” 钟天政听着问话的人往这边走来,梁丘三道:“我和欧阳抓到了个活口,正准备去送给屠先生处置。” 来人捉了盏灯,将钟天政由头至尾仔细照了照,没看出问题来,道:“你二人运气到好,快去快回,来了不少敌人。这边缺人手。” 梁丘三和欧阳口里答应,脚下加快了速度。 钟天政听得真切,心头不免“砰砰”而跳,暗忖:“没想到这般顺利,两个注定要死的人运气怎么会好,真正气运加身的人是我。” 先后又有几人过来查看,都叫梁丘三和欧阳两个喽罗打发了,钟天政听着脚步沙沙,感觉两人走了不近的路,连山谷入口的打斗呼喝声都渐渐听不到了。心下好奇,睁开眼睛打量。 那两人正摸黑前行,显是对这周围环境十分熟悉。 欧阳是个嘴碎的,边走边和梁丘三讲究鬼公子的传闻。 “鬼公子受伤这事不是什么秘密。你道他怎么受的伤,说起来好笑,竟是被女人打的。” “啊?哪个女人这么泼辣?”梁丘三显是两眼不闻窗外事的那种人。 欧阳不知是不是猜到钟天政装晕,有意刺激他,笑道:“错,你该问哪个女人这么有本事。你猜不出来么?” “难道是顾文笙?” 既是说有本事。梁丘三自然要捡着那最有本事的开始猜。 “哈哈,行了,一猜即中。听说打那以后这鬼公子就一蹶不振,也难怪,男子汉大丈夫哪怕富有天下,却没个好身体,该硬的时候硬不起来,还有什么威风可言。” “……”钟天政耳听两人嘻嘻哈哈,拿男人的尊严来嘲笑自己,真想立刻跳起来结果了他们两个。他几乎将牙咬碎,才忍下这股火气,暗忖:“这两个小贼,我必杀之!”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不是说他们二人住在白云坞的时候还时常来往,在湖底下还合起伙来给咱们找不痛快来着?”梁丘三好奇追问。 “就是说啊,这鬼公子实非常人,都到这份上了还每天跑去讨好顾文笙,那殷勤的,我可是亲眼所见。那时候顾文笙和咱们王大将军的事虽然还没有传开,我就不信鬼公子会不知情,嘿嘿,你说他怎么想的……” 钟天政听着他二人奚落了一路,由开始的气急败坏直到麻木,渐渐的竟然走神了。 他想起同文笙在白云坞独处的情景,想起他们一起被困天女湖底,那里没有白天黑夜,他和她为了重获自由而再度携手,一起呕心沥血钻研幽帝留下的绝学…… 他的思绪越飘越远,甚至想到了当初的奉京,玄音阁同窗的那些个日夜,同车而游,琴箫合鸣,想到了他们从天女湖脱身之后,文笙夜里睡觉不放心,需得先将他锁起来,却又弹起《连枝》…… 彩云易散,人世间的美景往往如韦陀花,一经盛放便要凋谢,不可能常存。 曾几何时,他对这些虚妄的温情最不屑一顾,避之不及,却原来与世上的凡夫俗子一样,避不过,逃不开。 不知不觉间,钟天政睁大了眼睛,失神地望着遥远天幕上的两颗星星。 伊人已经不在这人世,也许从一开始她就不属于这里,自也不会属于他。 师兄和文笙,他们才是同一种人。 其实师兄说的不对,他们不是天际那刹那间盛放的流星,而是一直在天空闪烁,可望而不可及。 他们与自己,譬如白与黑,天与地,云与泥…… “你们两个,不在外边迎敌,跑到这里来干什么?” 突如其来的一声呼喝将钟天政惊醒。 这声音自前方不远传来。 再度遇上盘查,看来是到地方了。钟天政心中不由一凛,这么关键的时刻,他怎么竟走了神? 梁丘三和欧阳回答对方喝问,说是捉到个重要的俘虏,给屠先生送来瞧瞧。 对方没有为难他们,当即放开了前路。 “进去吧,今晚这么热闹,屠先生还没有睡。” 一阵夜风迎面吹来,拂动三人的衣衫,钟天政突然闻到了一种古怪的香气。 说不出来是什么花香,偏偏好像在哪里闻到过。 非兰非麝,带着几分迷醉,飘过鼻端,叫人忍不住想深深地嗅一下。 事实上梁丘三和欧阳已经忍不住在吸气了。 钟天政突然反应过来,心跳如擂鼓,找到了,就是这地方,姓屠的在这里炼丹,这里种的都是用来炼制“神丹”的花草,自从白云坞的人火烧千花岛后,就把种植花草的地方迁来了这里。 钟天政不便扭头四望,但前面点着灯无疑,越往前走,周围越觉亮堂,他用眼角余光影影绰绰能看到遍地花草飘摇,他们正走在中间小路上。 “到了。”梁丘三低声道,两人站定。 跟着欧阳毕恭毕敬道:“屠先生,我们抓到个有身份的活口,给您送了来。” 停了停,就听着前方不远有人冷淡出声:“抓着谁了?” 欧阳赶紧道:“是鬼公子。” “咦?这到是难得。把人送进来吧。”屠先生语气中明显透出兴趣来,他啧啧两声,似乎犹未知足,又道,“怎么离水没有重要人物来么,既有乐师,好歹也该派卞晴川来看看的。” 第五百三十四章 修罗场 欧阳听到那屠先生如此说话,干笑了一声,道:“离水总共没来几个人,一个年轻的乐师熟悉这附近的路,还有两个女子,没见着卞晴川。” 屠先生懒洋洋地开口:“算了,反正卞晴川也不是什么大人物,若不是教出顾文笙这么个学生来,谁识得他算老几?” 他说叫欧阳和梁丘三将钟天政送进去,钟天政还当这屠先生是在屋子里说话,谁知其实不然。 那两人抬着他在花田窄窄的垄沟里走了十余步,一齐脱手,任他摔在了地上,这里是个小下坡,钟天政为了多观察一下周围的环境,还就势向前打了个滚儿,蹭得满身是土。 此地似乎是个山谷,地方不大,估摸着有两百步就走到头了,地势平坦,目之所见,除了他们几人所在的这一小片区域,到处种满了花草,这种奇花异草有膝盖高,风一吹簌簌作响。 而在钟天政身前不远,是一个石头砌起来的大炉子,需得两三个壮汉手拉手才能围拢,下面堆着干柴,没有点火。 炉子上方悬挂了几盏灯笼照明,旁边搭了个一人多高的平台,此时那位屠先生身穿道袍,就盘膝坐在台子上,火光摇曳,映得他脸上忽明忽暗,那块红色胎记瞧着格外瘆人。 这也不像是炼丹炉啊?钟天政心中闪过一丝疑惑,偷偷瞥眼瞧去,见那个简陋的炉子上面用盖子蒙得严严实实,无法判断里面放着什么东西。 屠先生居高临下,看他如此狼狈,嗤笑一声,得意道:“什么鬼公子,不过如此。真不知道坞主为什么如此看重此人?尔等不是煞费苦心想找到这地方么,今日就把你埋在这鲜花丛中当肥料,做鬼也是个风/流雅鬼,哈哈。” 钟天政趴在那里没有吭声,默运内力。准备挣脱绳索暴起出击。 屠先生止住笑,问送他来的两人:“怎么也没点反应。你们封了他哑穴?” 梁丘三猜测:“大约是伤得太重了吧。” 屠先生颇觉无趣,手捻胡须,侧耳听了听山谷外头的动静。道:“看来咱们这次有些失策,离水那帮人忙着办乐师学堂,竟然派了几个虾兵蟹将过来,只对付一个谭二先生,哪用准备这么大的阵仗?” 欧阳讪笑两声:“也是坞主洪福齐天。没用费周折就抓住了鬼公子。” 话音未落,突然就听着由山谷外头隐约传来了古琴声。 屠先生脸色微变,改口道:“还真是不容小觑,这谭二来得真快!” 他说的也正是钟天政心中所想,没想到自己甘冒奇险方才找着地方,谭二先生带着谭家众人这么快就随后赶来了,就好像路途上没受到什么干扰。 白云坞埋伏的那些人呢,林庭轩、林英一行是做什么吃的,竟然没予以阻拦? 既然如此,他就不等了。必须要抢在谭家人的前面。 屠先生在台子上站起身,朗声道:“谭二先生既然要做恶客,敞开路,放他们进来吧。” 钟天政不及深想屠先生这句话背后的含义,见他迈步走下平台,着地一滚,便到了屠先生脚下。 钟天政突然能动,意味着自行解开了穴道,可屠先生只见他被绳捆索绑,一时竟未反应过来。下意识伸脚欲踢。 他这一动,钟天政却是放下心来。 这姓屠的武功太差了,比起欧阳和梁丘三还不如。 那还不手到擒来? 钟天政两手一分挣断了绳索,就势扣住了屠先生膝弯上的要穴。屠先生只觉腿上一麻,站立不住,向前跌倒,钟天政伸手就虚抓在他咽喉上,挺身而起。 整个挟持过程兔起鹘落,电光石火间就到手了。 钟天政沉声喝道:“别动!”将屠先生往前一推。挡在身前做了肉盾,顺手摘下他腰侧长剑。 欧阳和梁丘三这才反应过来,顿时大惊失色。 欧阳一声惊呼:“快来人,屠先生出事了!”呼喝间和梁丘三从左右一齐扑上,想将屠先生夺回来。 钟天政唇角泛起一丝冷笑,正好,方才路上他没少听这两人奚落诋毁,此刻姓屠的他也抓到了,白云坞种草药的地方他也找着了,志得意满,所差唯有宰了这两个不知死活的狗东西出出心头恶气。 一时间他忽略了这山谷明明戒备森严,怎么出了这等事,竟没有一个人冲进来救屠先生。 此刻黑暗中却有几人正窃窃私语。 “动不动手?” “算了,就他吧。” “谭二先生呢?” “谭二没他分量重,再说咱们又不怕乐师,他急着替死,怪得谁来?” “那就不等了。” 随着“了”字出口,自一旁高处石头后面突然射出一支箭来。 这不是寻常的箭簇,箭头上烈焰熊熊,去势甚疾,在黑暗中如一道流光奔着那炉子下面的柴堆就去了。 钟天政正与那两名白云坞众缠斗在一起,又要顾着那姓屠的,火箭飞来无声,他眼角余光瞥到,惊觉不妥,要阻止已是不及。 “轰”的一声炉底柴堆被点燃,木柴上淋了油脂,火焰腾起老高。 钟天政顾不得再收拾两个喽罗,下意识便要飞身去扑灭那火,未等付诸于行动,又觉不对,管它炉子里有什么玄虚,总归是个陷阱,这时候不应凑上去,而是赶紧闪开,离得越远越好。 他疾速后撤,反应在三人里头是最快的,那两个喽罗还一味追着他砍呢。 “咔”、“咔”、“咔”…… 一连串的机括声自四面八方响起。 等着他们的是密集的弩箭。 不是寻常的弩射出的箭,钟天政一听这机括声就暗叫糟糕,机括弩,普通百姓很少有趁这东西,一般都是朝廷乃至军方才用的,速度太快,穿透力又强,实是习武之人的克星。 瞬间他惊出了一身冷汗,这时候哪还管屠先生的生死,保命要紧。再说既是陷阱,可想而知他抓住的这屠先生会是个什么货色。 钟天政抡起屠先生这一百多斤,当做盾牌挥舞,在原地腾挪闪避。寻找可以藏身的地方。 屠先生发生一声惨呼,身上窜起十余道血雾,被射成了刺猬。 不但是他,欧阳和梁丘三两名喽罗也未能幸免,机括弩力道太强。直接透体而出。 这山谷四周是平滑的石壁,高处距谷底最远亦不过一箭之地,既是陷阱,钟天政想找地方躲避谈何容易。 只有屠先生适才坐过的平台,躲在台下好歹可以护住后背,赢得一点喘息之机。 这一连串的变故发生得太快,钟天政念头刚起,还未及靠近过去,眼前突然白光一闪,耳听得一声巨响。热浪扑面而来,将他撞得径直飞了出去。 那大炉子里装的不是丹药,而是火药,引信就埋在柴堆里。 这声爆炸非同小可,静夜里几乎传遍了整个阎王洲。 小半个山谷被毁,地上一个大坑,花草成片仆倒,石头飞落得到处都是。 这爆炸对钟天政来讲突然,可四周埋伏的人却早有准备,炉子炸开的瞬间。他们的机括弩依旧没有停,而钟天政受这一下冲击,已然失去了平衡,哪里还躲得开。 他勉强以屠先生的尸体护住了要害。就觉后背腰际和大腿接连剧痛,也不知中了几箭,扑通摔倒在地,随即一滚,滚入了花丛中。 太疼了,后背一箭钉在右边肩胛骨上。不足致命,就是处理起来麻烦。腰际这箭躲得及时,撕了他一块肉去,最麻烦的是腿上中了两箭,一箭洞穿,一箭深扎在肉中。 两条腿使不上力气,他站不起来了。 随着鲜血的大量涌出,体力也在快速流逝。 钟天政忍痛点穴止血,随便在药囊中抓了把药,看也不看便塞在了嘴里,反正他身上的药不是治内伤就是治外伤的,生死关头哪还顾得细细分辨。 手中的宝剑早已失落,他手扒住泥土,疼得浑身痉挛,将一株花草连着地下的球根一起拔了起来。 这是他苦苦寻找的东西。 白色的汁液流了钟天政一手,他心中既感慨又绝望,以手指蘸了点,放到舌尖上一抿。 “咦,这小子还真能撑。” “你不觉着这样的杀起来才有意思么?” “谭二他们到了,留下两人收拾鬼公子,余下的跟我迎敌。” 埋伏的十余人惊奇者有之,赞叹者有之,更多的则是感觉到诛杀一位强者所带来的刺激。 “火箭还有,干脆就像千花岛那样,再烧一次吧。” “哈哈,好。” 零星几支火箭由高处飞下,落到花草丛中,说也奇怪,花是鲜花,那草也是绿莹莹的,偏偏一见火就着,烧得还挺旺。 很快山谷内遍地着火,浓烟滚滚。 这时候谭二先生、文笙一行也遇上了对手。 有杨兰逸带路,他们一路寻来未费太大周折,就连方才在山道上遇到林庭轩等人拦截,对方也只是一味纠缠,并不上来拼命。 谭家人多,又有谭二先生这样的乐师出手,林庭轩等人统共支撑了不到一刻钟便被击溃。 发现拦路的是钟天政的手下,到叫文笙诧异了一番,她和谭二先生稍作商议,没有追击,赶到前面来一探究竟。 在外围遇上白云坞的一众喽罗,交手不久,白云坞那边便接到了放行的命令,且战且退,引着谭家众人往这边的山谷而来。 一行人中论打仗最有经验的不是谭二先生,而是厉俊驰,他觉着反常,提醒道:“太顺了,大家都小心些,前面很可能有埋伏。” 文笙一路虽未出手,这时候也把琴拿在了手中,以防万一。 谭二先生琴声清越,远远传出去开路,问杨兰逸:“前面什么情况?” 杨兰逸努力回忆:“我记得前面不远好像有个小山谷……” 话音未落,就听着不远处一声闷响,脚下的土地都跟着震了震。 这声音…… 杨兰逸不太确实:“好像就是那山谷里在响。” 谭家此行的侍从首领姓常,一听之下哪还呆得住,请缨道:“二先生您和离水的诸位先慢行,我带几个人去瞧瞧。” 云鹭待要说他跟着常师傅同去,文笙开口将众人拦住:“不差这一时半刻,大家聚在一起有个照应。” 在她想来,前头若有埋伏,必是白云坞针对谭家众人有所布置,到时候谭二先生万一指望不上,还要靠着这些武者迎敌。 一阵风由爆炸的方向刮来,风中夹带了奇怪的味道,常师傅嗅了嗅,道:“焦糊味,还有一股血腥气。” 这两种气味太浓重,以致掩盖了花的芬芳。 前方黑影闪动,大约有十几个人,速度极快奔着他们而来,这不是方才逃逸的那些喽罗,厉俊驰喝道:“有敌人!” 谭家众人列队迎敌,谭二先生琴声先至,音芒如一道无形的刀弧,横着飞了过去。 来人竟然不避不让,以身体硬接这一记琴声,一个个的浑若无事,也不答话,抬手便是十余道弩箭,向着这边而来。 机括弩是快,但这边最外围站着的谭家侍从无一不是高手,一听动静就知道来箭力道惊人,纷纷以兵器格挡,人多占便宜,十余道弩箭竟然无一漏网,尽数被击落。 白云坞这十来个人渐离得近了,文笙借着自己这边的火把看得清楚,怪不得他们不惧怕谭二先生的琴声,原来一个个都是熟面孔,均是当日曾经跟随着白云坞主被困在天女湖底的手下。 这些人都像东方一样,乃是白云坞主真正的心腹。 若将他们剿灭,白云坞再派不出那么多刺客,实力必会大打折扣。 两下打了照面,白云坞那边因为机括弩再度发射需要时间,为首那人漫不经心将弩收起来,打了个哈哈:“刚宰了个鬼公子,谭二先生你又赶着来送死。怎么不学学李承运,只派几个喽罗过来。” 文笙这边面面相觑,刚才那声巨响,炸的竟是钟天政? 那人道:“明年今天,就是诸位的祭日。兄弟们上吧,别叫谭二先生以为咱只会用这种机关弩。” 第五百三十五章 阵中见 白云坞这十几个人武功十分厉害,以一对二竟然犹占上风。 尤其是为首那人,火光映在雪亮的刀锋上,如一道霹雳划开夜空,谭家这边的常师傅已经是少见的高手,照面第一个回合竟然就没能接下来,对方这一刀速度之快,角度之刁钻,竟叫他有无法相抗之感。 最终他以一个十分别扭的姿势强行挡了一下,被对方刀上附着的内力直接震开,那一瞬间空门大开,幸好旁边一个兄弟和云鹭见势不妙,一齐上前拦截,才迫得对方收手。 常师傅逃过一劫,惊出一身冷汗。 那人端得嚣张,以一敌三犹自哈哈大笑:“什么谭家的高手,不过如此,还有谁,一起来战!” 谭家的武者真没谁还闲着了,离水这边云鹭已经上去帮忙,厉俊驰守着自家乐师以防万一。 白云坞的十余人不受乐声影响,他担心混乱中杨兰逸和童白霜被人袭击。 谭二先生身旁连个护卫都没能留下,火把明暗间,他感觉到呼啸的刀风自耳畔掠过,再听身后远来沙沙的脚步声,显是白云坞的众多喽罗悄然围至,不禁微微变了脸色。 白云坞的精锐难对付,文笙到未觉着意外,她曾亲眼见东方和十三交手不落下风,这十余名刺客在白云坞的地位不比那东方低多少,谭家一众高手抵挡不住也就不足为奇。 文笙易容改扮,隐藏身份,直到此时都没有出手,为的就是在这等紧要关头出其不意。 她单手横抱古琴,食指连抹,鹤鸣九皋,名指连摘,奋翼鼓舞,先“拂”后“滚”,跟着接“短锁”。“拍杀”! 这是《希声谱》的《点兵》,却又不全是《点兵》,但见她四根手指在七弦上如电如幻,瞬息间这一长串叫人眼花缭乱的指法已然完成。 谭二先生高亢的琴声里头穿插进了一道龙吟。 常师傅眼看对方的刀朝自己胸口扎来。本已无力闪避,突觉身上一轻,这往后无意识的一仰身竟比以往幅度都大。 仿佛有一股看不到的力道在后头托住了他,几乎仰面躺在半空里,即使这样他仍未失去平衡。也不知哪来的力气,飞起一脚,正中对方手腕。 “咔嚓”,他听到了腕骨碎裂的声音,对方为首之人随即痛呼出声。 “……”常师傅自己都有些傻眼,这么远的距离,这么快的速度,还有这突然涌起的雄厚内力,这还是他常修么,刚才这一脚就是他师父在最鼎盛的时候也未必能做得到吧? 是琴声。是顾姑娘在弹《希声谱》,只是这么一曲,便令他实力大增,不亚于平添了十余年的功力。 这简直太过瘾了,常师傅反应过来,登时如猛虎下山一般合身扑上,挥刀直取对方为首之人。 这一时间不但是他,文笙的琴声压住了全场,谭家所有的武者都如金蛟化龙,白云坞的十余名刺客哪料到打着打着对手突然像换了个人。本就是以少打多,措不及防之下登时便有四五个人受了重伤,场上胜负登时逆转。 谭二先生见状放下心来,专心对付聚上来的喽罗。大声下令:“拿下刺客,一个也别叫走了。” 谭家众人大声应“是”,当真是气势如虹。 厉俊驰眼见没自己什么事,忍不住技痒,提刀上前助阵。 突然间突破了制约自己多年的壁垒,武学上百尺杆头更进一步。明知道这是暂时的,是借助了乐师的力量,也没有哪个习武之人能抵御住这种诱惑的。 众人大声呼喝,将身法招式施展到极致,恨不得叫对手多撑几个回合,好多多体会这种酣畅淋漓的感觉。 白云坞的刺客们很快就撑不住了,还剩四五个活着的眼见不好,抽身便逃。 其中一人发觉问题出在那女乐师身上,是她的琴声将一群猫变成了猛虎,暗生恨意,借由同伴绊住追兵,后撤拉开距离,悄悄取出机括弩,回手便是一箭。 这一箭直奔文笙而去,速度之快,云鹭和厉俊驰都不及飞身来援,只能大喝了一声:“小心!” 文笙理都未理,手上琴声不变。 她的《希声谱》已经融会贯通了大半,《点兵》早不止是《点兵》,看上去不显山露水,不哗众招摇,但等弩箭飞到她身前丈许,突然停在了半空,再不能寸进。 文笙右手食指在琴上“打圆”,自外向内“拂”! 起风了,那弩箭突然“嗡”的一声,掉转方向,向那名白云坞的刺客飞去。 速度不及机括打出去的快,却也没慢到哪去,足够将那人吓一大跳。 一个名字早便呼之欲出,此时更无怀疑,狼狈不堪的白云坞众人惊呼出声:“顾文笙!顾文笙还活着!” 文笙抬头冲他们几个笑了一笑,含义不说自明。 几名刺客认出顾文笙,心下的慌乱那就别提了。 有道是人的名树的影,顾文笙在他们心中不止是与谭梦州齐名,甚至略胜一筹的大乐师,更因为她学的是自家坞主异常重视的《希声谱》,猛听说她还活着,一个个就像见了鬼。 文笙左手要捧着琴,右手四指此时便暂代了两手的分工,上、下、往来,“掐起”,再一记“拍杀”! 她曾以这一段旋律力挽千钧重的无形之水,以一己之力开启了天女湖底的幽帝之墓,这几个人武力再高,又如何能与天险相比,更何况经过顺金山一役,文笙的琴技亦非当日可比。 白云坞几名刺客飞身欲向四下逃窜,刚一跃起就觉撞上了铜墙铁壁,无形的大潮涌来,推着他们倒飞回来,踉跄落回谭家众人的包围圈。 常师傅心里痛快之极,哈哈大笑:“尔等也有今日,留下两个活口,剩下的送他们归西,算是先跟白云坞主那老不死收点利息。二先生,您看这么处置行不行?” 谭二先生微微颔首:“别叫他们逃了。” “您瞧好吧。兄弟们。上。” 二十多人早便跃跃欲试,闻言一齐围上去,刀光剑影,胜负已无悬念。 谭二先生和文笙此时已将注意力转到了另一边的众喽罗身上。今晚这么混乱,加上阎王洲地形复杂,就算他们尽全力抓杀,也必定会有漏网之鱼。 文笙不禁有些后悔,早知道白云坞在阎王洲埋伏了这么多人。应该托人送信,请林世南父子出兵帮忙封锁江面,以免她死而复生的消息传回去,白云坞主恼恨之下会拿十三出气。 她二话不说,向着远方旷野弹起了《探花》。 事已至此,只能尽力补救,希望白云坞主那边能晚些时候再收到消息,好叫十三有所应对。 文笙这一弹便是一刻多钟不歇气,谭二先生命众人速速分成几队,散开来在方圆数里搜捕散兵游勇。 捉捕进行得十分顺利。不到天明,便抓回了近百名喽罗。 谭二先生思及侄女谭令蕙的死,更因为白云坞那老贼妄图做天下之主,害得三弟断臂,五弟服了毒药,就连父亲的死他们也脱不开干系,这会儿哪有什么宽恕好讲,直接下令:“不用麻烦了,就把这阎王洲做他们的葬身之地。” 谭家众人听令行事,这一夜不知有多少白云坞的人在半梦半醒间掉了脑袋。加上开始即被诛杀的十余名刺客,白云坞主此番偷鸡不成蚀把米,足以令他元气大伤。 文笙闲了下来,想起之前山谷中那声爆炸。白云坞的刺客说“刚宰了鬼公子”,忙叫云鹭和厉俊驰点了火把查看究竟。 此时山谷中火焰早已熄灭,烟尘被风吹散,唯余遍地焦黑。 云鹭和厉俊驰进谷仔细转了转,到是发现了几具尸体,已经烧得面目全非。认不出模样。 那边常师傅正在审问活口。 “你们白云坞已经完了,别指望还有人管你死活,老老实实,问什么说什么,到最后给你个痛快,若是执迷不悟,哼哼,我们二爷虽然仁厚,老子可不是吃素的,整治人的手段有的是。也不用别的,我看你们那丹药就挺好,给你来一颗,这叫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被擒那刺客不禁变了脸色。 白云坞主手下分有两种人,一种是亲信是嫡系,自小在白云坞长大,白云坞主严令他们不得沾染“神丹”,一种则是像赵康、王十三这等,后来收服归附的,白云坞主觉着不以丹药控制就没办法保证其忠诚可靠。 亲信里头虽然想试试“神丹”寻求刺激的大有人在,但那要能保证这丹药予取予求,源源不断的供应。 这些人耳濡目染,深知药瘾发作的痛苦,常师傅这番话正戳在他死穴,不管谭家的人是不是在吓唬他,他绝不想去尝试。 那俘虏哑着嗓子问:“你们想知道什么?” 常师傅看向谭二先生,一见他神色,登时会意,喝问道:“那姓屠的呢,会炼丹那个,怎么没见着人?” 俘虏迟疑了一下,常师傅对审问囚犯颇有经验,打了个手势,旁边谭家人出手,将另一名活口一掌打昏。 常师傅冷笑:“一会儿你俩说的不一样,你知道会有什么后果。” 那俘虏无奈道:“我说就是。本来就没有什么屠先生,前段时间坞主察觉有人在窥探他的行踪,将计就计,随便找了个人,就为了引你们上当。” “姓屠的不会炼丹?” “不会。” “那‘神丹’都是何人所炼?”关系到五弟的命运,谭二先生忍不住追问。 “都是坞主弄出来的,他从不假手于人。” 这下麻烦了,那老贼远在奉京,可不好对付,谭二先生深吸了口气,失望之情溢于言表。 常师傅喝问:“当真?你若敢骗我们,可没有你的好果子吃。” 那名俘虏闻言翻了个白眼:“千真万确,你若不信我也没办法。” 常师傅这才哼了一声,又问道:“我们可是追着那姓屠的来的,就脸上有胎记的那个,他人呢?” “死了。刚才爆炸的时候,他被鬼公子抓在手里,一道炸死了。” 其实不是,做为一颗失去作用的棋子,没人管他死活,他是被机括弩射死的,白云坞这刺客觉着此事无关紧要,懒得多解释。 文笙皱起眉,不再听下去,转身走进了山谷。 云鹭和厉俊驰正凑在一起辨认烧焦了的尸体,听到声音转回头来,云鹭关切地道:“折腾了大半晚上,快去歇歇吧,这几人死状可怖,不看也罢。” 谭二先生站在谷口,朗声问道:“找着几具尸体?” 厉俊驰道:“三具。” 谭二先生立即便道:“那不对。俘虏交待,谷中当时有四个人,除非姓钟的没有死。” 可这山谷不大,几支火把一点,谷内一目了然,地势平坦,连个藏身的地方都没有,若说钟天政还活着,总不会钻到地底了吧。 文笙站到三具尸体旁,注目良久,道:“都不是他。” 谭二先生和他带来的人无不是深恨钟天政,闻言七嘴八舌道:“不能叫他跑了。”“对,挖地三尺也要把他找出来!” 文笙望向了谷中的一片乱石,石头凌乱错落,像是爆炸所致,看上去很不起眼。 她想了想,伸手从厉俊驰那里拿过火把,迈步走了过去。 就见她迈入乱石当中,前一步,右两步,众目睽睽之下,不知怎的一个转身,就此消失不见。 众皆哗然。 而此时在石阵之中,杜门之上,钟天政脸色苍白躺在地上,身旁是十余株完好无损的花草。 他虽然伤得不轻,精神却还健旺,一双眼睛乌黑幽深地望着文笙,见她走近,还笑了一笑,道:“原来你真的还活着。你活着,这障眼法自然瞒你不过。” 文笙走到他跟前,低头看他,没有作声。 两人目光相触,钟天政好像看懂了她眼中复杂的情绪,自嘲地笑了:“你是来捉我的么,也好,能死在你顾文笙手上,也算是一件值得骄傲的事。” 文笙微微摇了摇头,蹲下身来。 第五百三十六章 曲终人散 相隔不过咫尺,文笙能清楚看到钟天政身上的伤。 她没有回答钟天政的话,而是问道:“若我不来,你打算怎么办?” 钟天政目光有些茫然:“怎么办?我也不知道。” 林庭轩还会来接应自己么,也许会,也许不会,就算他能冲破重重险阻,找到这山谷,只在谷口处一望,见里边没有人,自然也就掉头离去了,绝不能像文笙这样,一眼就看破了他摆下的阵法。 是以钟天政顿了一顿,又道:“就这样子吧,总好过死在外边,尸体被火烧,被人践踏,那实在是……太难看了。” 说了这话,他见文笙只是蹲在一旁,默默望着他,没有进一步的动作,忍不住问道:“你呢,你又打算怎么办?” 文笙道:“我还没有想好,大概会把你交出去吧。” 她放下琴,又将手中火把插到一旁石堆里,在他身旁坐下来,道:“我大约需要好好想一想。” 钟天政“嗤”地一声笑,停了停,道:“你慢慢想吧,能不能先帮我把这支箭取下来,这箭钉在肩胛骨上,我没办法处理,疼得实在厉害。” 文笙答应得甚是痛快:“好。” 钟天政本来就因为那支箭没敢平躺,此时侧了侧身,露出箭尾对着文笙。 文笙取出匕首来,将钟天政的衣裳划开,露出整个脊背。 钟天政的肤色很白,身上也没有什么陈年的伤疤,所以这一次的伤显着格外惊心动魄。这一年多以来,严重的内伤已经摧毁了他原本健康的体魄,穿上衣服还好,此时露着脊背,只见瘦骨嶙峋,看上去颇有些可怜。 文笙就想起当初她帮着十三取箭的情形来。 同样是肩胛处中箭,十三当时是在左边中了两箭,左边临近心脏。其实很是凶险,那时候一样缺医少药,什么都得将就,不过当时光听着十三大呼小叫去了。她帮着一支支取了出来,也没觉着担忧。 同钟天政这副模样一比,十三实在是皮糙肉厚太多。 文笙取出金创药来预备着,将匕首放在火上反复炙烤,道:“这箭太深了。取的时候会很疼,你忍着些。” 钟天政有所准备:“长痛不如短痛,你只管取就是。” 文笙握着匕首回来,将匕首的尖对准了高高肿起的皮肉。 钟天政突道:“等等。”他指了旁边一株花草,“帮帮忙,那球根的白汁好像有麻痹的效果,你在匕首上抹一些吧。” 文笙不知道他怎么会知晓这个,问道:“你确定?不怕有毒?” 钟天政苦笑:“不怕。” 文笙嘴角翘了翘,嘲道:“细皮嫩肉。”依言取了些白汁,滴在他伤处。而后将弩箭旁的皮肉小心割开,顿时血如泉涌。 钟天政将头埋在臂弯里,肩膀颤了颤,闷哼了一声。 文笙道:“前年冬天十三护送我去南崇,过飞云江的时候险些被南崇军射成刺猬,我也是这么帮他取的箭,他吭都未吭,两个人在一起,总要有一个坚强些,我那时候病着。他再倒下了,非得一起死在半路上不可。” 钟天政身体顿时有些发僵,隔了半晌才闷声道:“反正你看他什么都好,他怎么样都是对的。” 文笙道:“其实我想说的是。我和十三当时会落到那副田地,都是拜你所赐。” 钟天政听她翻旧账,表现得竟然十分平静。 “若是旁人这般说,我只会回他,成王败寇,凡是妨碍我的。我只能尽力除去,这没什么好理论的,技不如人怨得谁来。但说这话的既是你顾文笙,好吧,我对不住你,如此可满意了?” 文笙将弩箭取了出来,“当”的一声丢在他面前,接着道:“你还言而无信,趁我出事,带兵攻打离水。” 钟天政疼得浑身抽搐,连后颈上都是冷汗,咬牙道:“我那时候以为你死了。” 若非是心里发虚,也不会一听到《伐木》便狼狈撤走,连骨笛声和琴声都未及辨别。 文笙敷上金创药,帮他包扎好,方擦了擦手上的血渍,在一旁坐下来,道:“阿政,你若只是对不住我,那并不是什么大事,冲着以往的交情,再大的过节都能解开。像云鹭、厉俊驰他们,只要人还活着,总有办法能化解仇恨,可已经死了的人呢,如何给他们交待?” 钟天政等这阵剧痛过去,后背变得麻木,方觉缓过劲儿来,稍稍挪动了一下,换了个舒服些的姿势。 “你来之前,我躺在这里想了很多,想我钟天政落到今时今日,大约真是命数使然。不然不会这么巧,此次出海之后,处处透着不顺,沙昂、林少英,还有谭家众人,所有的仇家一齐冒了出来,大家都争先恐后地冲上来咬一口。呵呵。”钟天政有些自嘲地笑了起来。 文笙歪着头望了他一眼,无情予以拆穿:“这只是你一小部分仇人吧,哪称得上所有,你杀过多少人,又有多少人因你而死,只不过他们是普通百姓,没有能力找上你报仇罢了。” 钟天政目露漠然:“这个话题我们永远都说不到一起去。好了,你也想了这么久,可决定了?要把我交给谭二先生么?” 此时黑夜过去,东方已经泛白,整座山谷沐浴在晨曦中,焦土血污不再狰狞可怖,反到透着一股大战后的安静和祥和。 众人之前亲眼见着文笙消失在乱石之中,都反应过来此地竟被摆下了阵法,不用问,消失不见的钟天政必是躲在阵中。 文笙和钟天政在奇门遁甲大阵里能清楚望见谭家众人强抑愤怒,簇拥着谭二先生。他们不能入阵,却可以在外头等。 文笙不答反问:“你觉着如何?” 钟天政苦笑:“我能反对?算了,我杀了这么多人,唯一不想杀的就是师兄。我这一生,最对不起的人也是他。你将我交给他父亲处置,真是再合适也没有了。我还记得那回师兄在孤云坊请你我吃饭,说要三个人一起打造一个太平盛世,我当时心中暗笑他天真。一晃物是人非,我来为他抵命。剩你一个,去为李承运守天下去吧。” 文笙默然良久,方道:“谭兄这个愿望,我会尽全力做到。” 话说到这里。两人不约而同陷入了沉默,他们都清楚知道,这就是最后相处的时间了,从邺州寒兰会相识,数年来点点滴滴在两人心头一一闪过。禁不住百感交集。 钟天政以手肘支撑着勉强挪动了一下上半身,堪堪坐起来,请求道:“你能不能别急着出去,再陪我多呆一会儿。” 文笙望着他,暗自叹息一声,没有说话。 这就是答应了。 钟天政笑了笑,伸出手去,握住了文笙的手。 文笙的手从来都是很凉的,可此时钟天政的手却比她更凉上几分。 钟天政斜靠在那里,望着天上飘着的几朵白云。喃喃低语:“我身上流的有一半东焱的血,从小我就知道,不能叫别人知道真正的阿政是个什么样子,梁人瞧不起我,可东焱那边又骂我是杂种。” 文笙默不作声地想,其实这两年我自己都淡忘了,我只是一缕幽魂,不知怎么的来到了这方天地。一个人从小生活的环境会给他带来多大影响,只需看看旁边的钟天政就知道了。 事到如今,她没有权力作主放过他。能做的大约只有劝劝谭二先生,人既然已经抓到,不要折辱,给他个痛快吧。 钟天政无需她回应。人缩成一团,看上去特别得脆弱。 “小的时候,每回我受了沙昂他们欺负,娘都要我忍着,我若哪次还了手,她都要担惊受怕好几天。段正卿就告诉我,在大梁有句俗语,忍字头上一把刀,当面忍了,背后却可以捅刀子。” 他笑了笑,弯弯的眼睛里面都是怀念。 “我十岁那年,我娘投井死了。我的大舅要将她送给附近部落的首领,她是个大活人,又不是牲畜,却被人当作礼物送来送去的,又过了一年,我找了个机会,趁他的宝贝儿子在外头喝多了酒闹事,亲手将我那表哥一箭射死。那是我长这么大第一次杀人,事后我大舅带着人马,屠光了那个小部落。你看,我从那么小就会嫁祸于人了。” 文笙向钟天政望去,见他说这番话的时候神情竟是十分平静,心头觉着异样,问道:“你大舅?晏山?” 钟天政兴致不错,纠正她道:“我有三个舅舅,晏山是我二舅。我到大梁不久,他们自己内讧,二舅三舅联手杀了大舅,又扫平了周围几个部落,这才有底气整合东焱大大小小的势力。” 文笙明白了,若说这里头钟天政没有捣鬼,她才不信。 钟天政轻吁了口气:“其实当初我最开始认识师兄的时候,很妒嫉他会投胎,有那样的出身。” 现在再说这些,颇有往事不堪回首的感觉。 钟天政自嘲地笑笑,振作了一下精神,柔声同文笙道:“你看,到最后了,你我相识一场,你能为我弹上一曲么?” “想听什么?”文笙拿起了琴。 “只要是你弹的,随便什么都好。不然就来当初丝桐殿比试时,你胜过我的那一首吧,这个时候了,我不想听那些悲悲切切的曲子。” 当初丝桐殿上,文笙抽到了“喜”,对决钟天政的“悲”。 “好吧,那就来《逍遥游》。”文笙起手拨动琴弦。 此生已然如此,若有来世,定要托生在好人家,别在有如此多的烦恼,一生逍遥自在。 一曲谈罢,钟天政笑着摇了摇头:“技艺是娴熟了不少,可不知为何,听着却不像当初那么令人心动。” 那是自然,文笙此时心头沉重之极,想弹出意境来也需有那个心情。 “算了,你弹这一曲试试。”钟天政摸索着将手够到琴弦,他琴技生疏,断断续续弹了一支曲子,而后深深望了文笙一眼。 文笙听一遍就记住了旋律,两次就弹得熟了,听上去不知比钟天政所弹动听多少倍。 钟天政期待地望着她,问道:“如何?” 文笙脑袋里陡然闪过一念,神色中不由就带了出来。 钟天政见她反应过来,淡淡笑道:“给你吧,我懒得再同你争了。” 这是最后一首《希声谱》,原本他咬死了怎么都不肯透露的那一曲。 这支曲子节奏很慢,曲调平缓,即使是在文笙手里弹出来,也有些平平无奇,甚至令人听着昏昏欲睡。 但与《探花》又截然不同。 文笙不解其意,凝眸望向一旁的钟天政。 钟天政开始还等着她大显身手,道:“你对着我弹,我来试试是个什么感觉。”待发现这曲并不那么容易领悟,不免有些失望:“算了,你以后慢慢琢磨吧,我给你个忠告,永远不要叫人知道你学会了这首曲子。” 文笙见他露出曲终人散的意思,拿开了琴,便要放在一边。 她一扭身的工夫,就听钟天政道:“我本来以为,你能明白我的心意,那我有些话就不必说出来了。我累了,帮我跟师兄的父亲说声抱歉,还有……谢谢你能来陪我。” 文笙听着话风不对,转头去看,就见钟天政两手握着方才取出来的那支弩箭,向着心口猛地扎了下去。 血如泉流,沿着那支弩箭滴滴答答落了一地。 文笙一时呆住,伸手去扶他,道:“阿政……” 钟天政向前栽倒,正倒入她怀中。 文笙听到他弥留之际的低语在耳畔响起:“不成功,就去死。文笙……好想你……抱抱我。” 怀中的身体越来越冷,文笙闭上了眼,抬起双臂抱紧了他。 这天直到近午时分,文笙才从石阵中走出来。 谭家众人见她独自一人出来,忍不住围上去纷纷询问,问的都是“钟天政何在”,连谭二先生也不由自主地跟着问了一句。 文笙道:“走吧。他不会再出现了。” 不管明白的,还是犹自一头雾水的,听文笙如此说都不敢再问。 临出山谷时,文笙扭头回望,唯见太阳底下几块石头胡乱堆砌着。 就这样吧,留他在那里。 第五百三十七章 两国争端 文笙一行简单收拾之后离开了阎王洲。 谭家众人将抓到的两个活口押到船上,准备带回去细细审问,又从那山谷里挖了很多新鲜的球根。 连日坐船水上漂泊,加上昨晚忙着剿灭白云坞的人一宿没睡,大家都颇为困顿,尤其杨兰逸和童白霜这等年轻的乐师精神不济,哈欠一个接着一个,厉俊驰看不过眼,劝大伙都去舱里歇息。 文笙虽然经过了易容,透过眼角眉稍依旧能看出浓浓的倦意。 她和杨、童二人的情况不一样,钟天政自尽,给她带来了不小的冲击,从而在精神上形成沉重的负荷,这种影响不是睡一觉便能消除的。 文笙也睡不着,想给自己找点事情做。 她去商量谭二先生:“前辈,那两个白云坞的人可否交给我带走,晚辈还有几件重要的事想向他们核对。” 谭二先生迟疑了一下,按说昨夜幸好有顾文笙出手,方能反败为胜,顺利诛灭白云坞那一群刺客,这两人自己也审了半天了,她想要走并不为过。 可是五弟的丹药还没有着落呢。 “顾乐师,你想知道什么,若是事关白云坞主的情况,何妨大家一起查问明白,我五弟现在离了丹药还不成。” 可文笙要问的事暂时却不想叫旁人知道,她见谭二先生这般为难,了然地点了点头,痛快应承:“原来前辈心忧五先生的药瘾,这样吧,谭五先生戒除药瘾的事就包在我身上,我来想办法,保证还诸位一个健康的五先生。” 她都如此说了,谭二先生哪好再坚持,介于文笙言出必行,信誉一直颇佳,此言一出到换得谭二先生面露惭愧,连忙道:“顾乐师肯帮此大忙。那还有什么好说,我们谭家上下都要承你的情。” 他不问顾文笙有什么办法,命人将两个俘虏交给云鹭和厉俊驰看管,心道:“顾文笙应该是有几分把握吧。不然的话,王十三那里又该怎么收场?” 他却不知王十三做为一个特例,因为《明日真经》的缘故,已经闯过了这一难关。 文笙担心王十三练功出了岔子,担心他遇到乐师时那强烈的反应。更担心白云坞主得知自己活着之后怀疑他,拿他出气。 这种种担心在他们离开魔鬼滩,将船划出芦苇荡,迎面遇上大队南崇战船拦截时,才稍稍有些缓解。 看起来事情也许不像她想的那么糟。 谭家众人却不像文笙这般放松,一发现前面冒出来这么多战船,密密麻麻好似一张大网铺在江面上,所有船只都挂着林字旗,不禁齐齐变了脸色。 他们是武艺高强,队中还有谭二先生和顾大乐师这样的人物。可对上了南崇的正规军,对方又特别擅长打水战,百余艘船,得有上万精兵,这仗还怎么打?怕是半分胜算也没有啊。 林少英昨天刚打掉了钟天政的几千人,很是扬眉吐气,一直封锁了江面等着钟天政再度出现,突听手下报说魔鬼滩里有船只出来,当即命人围了上来。 文笙虽不认识林少英,有钟天政之前那番话打底。再看这情形也能猜个八九不离十。 自己船上这些人,林少英见过的大约只有云鹭了。 她安慰大家:“不用担心,我去见见对方的主帅。云大哥,你陪我走一趟吧。” 云鹭知道南崇已经变天了。如今林世南父子算不上敌人,应了声好。 他按文笙所说去同南崇兵交涉,自报家门,称是离水李承运的部署,求见林少将军。 大约半个时辰之后,林少英在自己船上见了文笙和云鹭。 文笙带着琴。一看即知乃是大梁这边的乐师,林少英不禁多瞧了两眼。 云鹭介绍道:“这一位,少将军应当听说过她的名字,眼下我们离水乃至整个大梁最厉害的乐师,顾文笙。” 林少英吃了一惊,不禁站起身来,将文笙由头至脚重新打量一番,疑惑道:“顾乐师?不是说在顺金山出了意外么?” 文笙笑笑:“劳少将军挂怀,我在顺金受了很重的伤,侥幸保住了性命。” “这个……以何为凭?”林少英将信将疑。 文笙莞尔:“少将军莫不是要我弹上一曲自证身份?” 她想了一想:“有了,正月里不逊离开嘉通的时候,还劳少将军专程相送,少将军不是说要找钟天政报仇么,好叫少将军知道,钟天政今天早晨已经死在了阎王洲。” 林少英眨了眨眼,他送王十三出城的时候没有外人,能知道这个应该不会有假了。 确认了对方的身份,他立刻变得热情起来,请二人落座,笑道:“久闻大名,却是第一次见到顾乐师真人,怠慢勿怪。蒙你和陆兄弟救了犬子性命,之前误传顾乐师在顺金山意外坠崖,这消息我们全家一直未敢告诉念北,怕他难过。” 文笙明知对方是在套交情,想起林念北那个爱哭的小胖子,也不禁露出笑容。 趁着气氛甚好,林少英打听了一下钟天政的死亡经过,道:“放行是一定的,早知是你们,我的船队肯定不会拦截。只是我这里正好有件事想替我家圣上问问,先前不管是陆兄弟,还是卞晴川卞叔父,他们都不像是能替李承运做主的,难得见着顾乐师,不知能否给个准话。” 文笙笑道:“我需得先更正一下少将军的说辞。国公爷的主,怕是只有他自己能做。我只是由中给帮着牵线搭个桥。少将军想问什么?” 林少英对她这撇清不置可否地笑笑:“听说纪南棠在开州大败吉鲁军队,重创了对方统帅特慕尔,李承运一统大梁诸州大约指日可待。到那时,不知这位程国公意欲如何同我们大崇相处?” 文笙有些意外:“不是说两家都属意和谈么?”十三曾同她提过,两边对于停战休养生息都没有异议,难道有假? 林少英却是给她抛出了个大难题:“那江北呢,我们辛辛苦苦打下来,战死了多少将士,李承运不会想我们交回去吧?” 第五百三十八章 战后构想 飞云江以北,目前共有十一个县落在南崇军手中。 既是要停战议和,江北的归属就不能避而不谈。 文笙不用去问李承运,也知道他绝不会任由这十一个县并入南崇。 他手下的文武官员们不会同意,纪家军的将士不会同意,就连大梁的老百姓也不会同意,一旦李承运作出这么大的退让,必会给世人以软弱可欺的印象,千秋之后史书又会如何评说? 可对南崇而言,吞并江北相当于多出来四分之一的疆土,吃到嘴里的东西想叫他再吐出来,谈何容易。 文笙其实已经决定等诛杀白云坞主之后,便不再理会朝政风云,守着乐师学院专心研究学问,大梁和南崇的纷争自然也可以置身事外,由旁人去烦恼。 不过和谈她和十三之前出了不少力,可以说是二人一手促成的,若是半途而废就太可惜了。 文笙沉吟道:“少将军,恕我直言,打了这么多年的仗,江北并不富庶,老百姓对你们也没有什么归属,隔着飞云江,你们要想治理好这十一个县需得花大力气,搭上人力物力,非二三十年无法见效,且江北不像飞云江易守难攻,需得派重兵防守,强要留下这块地方,实在是有些得不偿失。” 林少英只管含笑听着,并不作声。 文笙继续道:“这样吧,我虽做不了程国公的主,却可以就能做主的事对你们做些补偿。我在开州办乐师学堂的事情想必你们已然听说了,学堂已经建成,最近正要招收学生,据我所知,南崇亦不乏在这上面有天赋的年轻人,你们只需从江北退兵,便可免试送百人过来入学,我顾文笙负责给你们教出一百位乐师来。” 林少英不禁动容。 “你亲自教?” “不错。” “我立刻写信回嘉通,请圣上定夺。这些人……能学到《希声谱》么?” 文笙笑笑:“《希声谱》我肯定会教。并且绝不藏私,能不能学会要看个人的悟性。” 有这个应承,就够林少英激动的了,可想而知天祐帝若是同意了这个条件。为争这一百个名额,朝中权贵非打破头不可。 用不了多久,南崇就有属于自己的乐师队伍了。 其中说不定有人能学会《希声谱》,像顾文笙这样,只需一琴在手。便可保一方平安。 去的人,必须要十分可靠才行。 想到这里,他心中一动,笑道:“顾大乐师你不厚道啊,叫我们让出江北不算,还要送这么多人质过去。” 文笙闻言眨了眨眼:“少将军如何会有这般想法?也罢,贵国君臣若是不放心,我便再退一步。少将军你这会儿帮我一个忙,做为回报,我们可以在嘉通专门开一个分院。安排乐师常驻,我每年去教两个月的《希声谱》,你看可使得?” 反正十三也想每年去嘉通看看外婆,正好以此为理由掩人耳目。 再说文笙才不相信真正的爱乐之人会放弃随行求教的机会,只眼巴巴在嘉通等她。 林少英大为心动,使得啊,如此一来不说别的,他都有信心说服爹娘,将林念北送去学琴。 “顾乐师这会儿有什么地方需要在下效劳?” 文笙笑笑,指了阎王洲方向道:“此地环境复杂。我们人手又有限,想必那山谷间、芦苇荡里还藏了不少漏网之鱼,我看少将军带了这么多船来,能否帮我们继续封锁住江面。抓捕逃掉的敌人?” 林少英爽快道:“我当什么事,这有何难。” 文笙放下心来,有林少英帮忙,昨夜就算有白云坞的人逃了,也没那么容易把消息传回到白云坞主耳朵里,十三面对的危险也就小些。 她手头有得自石阵中的完好植株。想请神医燕白帮着看一看,这东西太重要了,由林少英转交不放心,思来想去,只好请云鹭和童白霜留下,跟着林少英的船,回头再跑一趟嘉通。 正事谈完,林少英闲话问道:“听说陆兄弟在大梁那边杀了朱子良取而代之,怎么没有一起过来?” 远在邺州的王十三这段时间日子过的有点烦。 前头说了,他拖赵康下水,骗东方喝了带料的酒。 “神丹”发作起来很快,东方当时狼狈而去,再回来已是一天之后。 开州战场打得正激烈,多耽误这一天,纪南棠那里已经奠定了胜局。 东方脸色不好看,回来第一件事不是问罪,还是催着王十三发兵。 王十三有些意外,照他之前所想,东方吃了这么大的亏,缓过劲儿来必定急于向白云坞主告状,说不定直接返回京里,没想到这老小子是个忠心为主的死心眼,竟晓得忍辱负重。 奶奶的,白云坞主又不在,装这么“深明大意”给谁看! 王十三颇为头疼,他内伤还没好利索,不能来硬的,想办法拖延吧,又确实找不出什么理由来,东方一副破釜沉舟的样子在旁虎视眈眈,没办法,只剩下最后一招了,那就是耍无赖。 他装作满口答应,将白云坞那两个“自己人”找了来,说是开个战前的会,坐下刚起了个头,便掩口打了个哈欠。 白云坞那两人见王十三双目无神,两眼直勾勾的,如何还不知道是什么情况,劝道:“你都这样子,就别撑着了,快去服了神丹再回来,我们等你就是。” 王十三打着哈欠站起来,掏出块帕子抹了抹眼角:“不好意思哈,哥几个等等我,这滋味,销魂的,你俩是不知道,就我和东方深有体会。” 东方瞪视着王十三离帐时的背影,额上青筋凸起,手指几乎将座椅的扶手捏碎。 直到王十三消失良久,他才咬着牙道:“赵康那小子呢,怎么没胆子出来见我?” 那两人对视一眼,一个道:“赵康昨天就走了,说是事情办完了,要向坞主复命。” 另一个假装推心置腹:“实在没想到赵康的胆子竟这么大,他该不会是抢着回京,恶人先告状去了吧?” “咔嚓”,这一次椅子扶手是真碎了。 第五百三十九章 回京决战 王十三再度回来又是半天之后。 其时天近黄昏,东方想他若是再推三阻四,非要歇息一晚天亮发兵,我就夺了他的兵权,先关押起来,等回头再算账。 可王十三好像猜到他心头所想,满脸歉意,连声道:“不好意思,实在是耽搁得太久了,咱们连夜发兵,争取早点赶去。” 说了这话之后,他真就雷厉风行地开始调兵遣将。 江北军原本有四万人马,打完了邺州,还剩三万有余。扣除老弱病残和负责后勤军需的,主力足有两万多人。 王十三坚持要留下大半不动,只带八千兵马去打开州。 这在东方看来全无道理。 “区区一个兵营,哪需这么多人留守?你将大半兵马留下,只带八千人去打开州,是何居心?” 王十三好言解释:“打仗的事你不懂,听我的就是。邺州民风彪悍,离着彰白二州又近,别看最近一段时间太平无事,那是因为我王十三在此坐镇。留的人少了,咱们前脚一走,后边必定有人兴风作浪。” 东方此刻满肚子意见,不过强行压着火,听他还往自己脸上贴金,哪能听得进去?一时怒从心头起,冷笑道:“少危言耸听,谁也不是白痴。打开州最好的时机已经错过。你就算将人马全都带去,还不知道能不能杀到离水。八千人,是打算给纪南棠塞牙缝吗?王十三你从开始就百般拖延,贻误军机,别当我看不出来。” 王十三叹了口气,无奈道:“这可是坞主的意思?” 东方冷哼一声。 王十三语气有些悲怆,感慨道:“这带兵打仗。最怕外行跑来指手划脚。也罢,依你就是。回头坞主面前,在座的可要给我作个见证。” 白云坞那两人互望一眼,笑着打圆场:“好了,王将军已经答应出兵了,东方你也消消火气。那神丹只是个意外,吃就吃了。只要一辈子对坞主忠心不二。也不会有什么害处。” 东方越咂摸这话越觉不是滋味儿。 他只是想叫王十三把握住时机。全力去打李承运,叫这二人一说,到好像他真是公报私仇。因为神丹的事在和王十三过不去。 不等他为自己辩解,王十三那里已经开始调兵遣将。 大约他也感受到了东方带来的压力,只留下三千人马看家,交由新提拔的副将宣同方负责。其余数万大军一股脑随他开拔。 东方大瞪着两眼还想挑毛病,却不料王十三此番这么配合。 大军分几路。由何处突破,谁为先锋,谁运粮草,全都分派得头头是道。 不大会儿功夫。只剩最后一根令箭,王十三拿在手中,起身笑道:“传令下去。前军即刻出发。委屈三位同本将军一起走,今日清晨咱们便可以在开州看日出了。” 白云坞那两人笑道:“能亲眼目睹王将军饮马金沟河。吾等荣幸之至。” 东方只管冷笑不语。 大军出发之后十分顺利。 开邺两州相邻的路段叫九道坡,乃是起起伏伏数十里的山路。现在这条山路上半个纪家军的影子都没看到,显是开州驻军对王十三突然引兵来犯全无防备。 到后半夜,江北军已经进入开州境内,前面重镇闻岚县在望。 王十三传令,命大军在距闻岚十余里处扎下营帐休整,待凌晨时分再攻城。 东方不客气地上前询问:“为什么不一鼓作气,趁对方没有防备拿下闻岚?” 王十三再好的脾气也恼了:“本将军要做什么自有道理,何用向你解释?你想监军也行,拿出坞主的任命来,若是没有,再胡言乱语,休怪我翻脸。” 白云坞那两人连忙上前劝阻,话里话外都是说东方的不是。 东方只好忍了气,想着到天明左右不过两个时辰。 谁想天刚蒙蒙亮,就有数匹快马由后面九道坡的方向追上来,马上骑士十分狼狈,为首之人正是宣同方的亲兵队长。 那亲兵队长到了近前滚下马来,匆匆赶到王十三的帅帐外头,大声禀报:“将军,昨夜大军出发不久,我军大营便遭到袭击,来的都是谭家的乐师和武士,足足有好几百人,他们劫走了包括谭五在内的所有囚犯,又攻占了大营,咱们的人死伤惨重,宣副将只得下令撤离。” 王十三顿时阴沉了脸,喝道:“进来说话。”一副山雨欲来的模样。 东方浑不在意:“一个军营,丢便丢了吧,叫他们前来开州会合就是,只要能赶紧拿下闻岚,杀去离水,且容谭家那群小丑再蹦跶几日。” 王十三额上青筋凸起,怒吼一声将他打断:“放你娘的屁!” 他倾情投入,这声厉喝不但将白云坞那二人吓了一大跳,连东方都觉气为之夺,一滞之后没了动静。 大帐内鸦雀无声。 那亲兵队长进帐,抬眼偷偷观察了一下众人的脸色,单膝跪地,继续禀道:“宣副将原本没想着派卑职赶来求援,可随后咱们和彰州、白州的交界接连告急,纪家军杀过来了,将军若不回救,邺州怕是不保!” 十余名将领聚在一起,正等着王十三下令攻打眼前的闻岚城,闻言面面相觑,而他们的主心骨王十三却好像困兽一样,在帐篷中央不大点儿的地方来回踱步。 过了一会儿,他站定,直接下令:“全军拔营,原路返回,随本将军驰援邺州!” 反应最大的自然是东方:“不行!纪南棠在开密交界追击吉鲁人,开州守卫空虚,这是抓住李承运的好机会,区区邺州,重要性完全不能与之相比。” 王十三冷笑道:“东方先生。我原本当你只是来争功劳的,现在看,竟是居心叵测。此时回援还来得及,往前去你可知由此地到离水有多少城池,多少关隘?纪家军张开了口袋等我们钻进去,不用三天,必定四面八方全是敌人。前有拦截。后有追兵,到时候三万人葬送性命,全因你这一句话!” 东方给他问得张口结舌。脑袋里一团乱麻,斥道:“你危言耸听,一派胡言!” 众将面面相觑,带兵打仗的事。他们自然是相信王十三多些,毕竟不久前王十三才带着他们未费周折拿下了邺州。 白云坞那两人一左一右拉住东方和稀泥:“都别冲动。东方你也冷静冷静,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打仗这上头还是王将军有经验。” 王十三傲慢地瞥了东方一眼:“若照我所说。留下两万人马守邺州,哪来的后顾之忧?你还想将人马全都带上,要那样现在连个送信的都没有!” 东方直气得说不出话来。 王十三强行下令退兵。东方眼见没有一个人站在自己这边,忍了又忍。走到半路上,方阴恻恻道:“姓王的,我真没想到你在颠倒黑白上还有一手。别得意太早,我要和你一起进京面见坞主,请他老人家秉公处置,说说谁是谁非。” 王十三半点不含糊:“就算你不说,我也要去向坞主当面禀报清楚。坞主麾下有那么多人,若都像你东方先生这样跑来瞎指挥一气,我这兵也就没法带了。” 大军回转邺州,与宣同方等人会合,收拾残局。 在东方看来,谭家也好,白彰两州的纪家军也罢,全都是雷声大雨点小,江北军好一通折腾,却是一个敌人也没捉到,明显是王十三和他手下的将领们在危言耸听。 王十三以军务繁忙为由,拖延着不肯上京,东方无法,再一想赵康这会儿都快到京城了,决定不再傻等,私下里警告了白云坞那两人一番,离了军营,先回奉京向白云坞主告状去了。 王十三直到听人报说东方真走了,这才长出了一口气。 哎呀妈呀,这祸害可算是走了,他这会儿内伤未愈,《明日真经》出了岔子,一边做戏不停地激怒东方,一边又担心他怒急之下失去理智,直接动手。 这也是为什么他一直拖着不肯进京的原因。 化解了燃眉之急,他忍不住担心起文笙来。 姓屠的出海既是陷阱,不知道文笙可曾识破,可应付得过来? 日子一天天过去,追去密州的纪家军捷报频传,吉鲁大军兵溃千里,主帅特慕尔重伤之后不知所踪,残部很难再收拢起来,纪南棠派出童永年等数名将领分头追击,打算一举拿下密州,将敌军悉数歼灭在大梁境内。 借此声势,准备多时的开州乐师学院入学大考也如期开始。 据说这次招生条件放得很宽,报名者无需荐书,无论富贵贫贱男女长幼,只需是大梁人氏即可。 乐师学院首次招收学生一千人,从报名者中择优录取。 大兴城里人满为患,挤满了自大梁各地赶来应考的学子。 这还是在文笙诈死期间,很多乐师自持身份没有前来,若她活着,并且亲任院长的消息传出去,这一千个名额只怕立时就会被乐师们占去大半。 王十三听到禀报之后心里痒痒的,很想去大兴瞧瞧热闹。 想当初玄音阁招生那会儿,他和文笙都在奉京,一个是待考的学生,一个是陪考的护卫,正所谓不打不相识,这会儿他们地位超然,要是能陪着文笙在大兴城里逛逛,那就跟微服私访似的,肯定很有意思。 但世事岂能尽如人愿,他这里还有一大摊子事呢,白云老贼不除,始终脱不出身来。 这不,东方回京之后,白云坞主很快派了个名叫司安的亲信来暂时取代王十三,命他速将兵权交接后,和白云坞那两人一起进京,当面同东方对质。 白云坞那两个小子因此紧张得脸都白了,王十三却十分沉得住气,道:“身正不怕影斜,咱们一直忠心耿耿为坞主办事,有什么好担心的。” 那两人心下有鬼,讪笑道:“东方那厮也不知在坞主面前都说了些什么,这不是担心我们哥俩笨嘴拙舌的,有理也讲不清么?” 王十三慢条斯理做着交接,道:“以坞主之英明,又如何会听信东方的一面之词,放心,一切有我呢。” 安抚好了那两人,王十三找来自己人,给远在离水的李承运传了封密信。 他要进京去,办好此次卧底的最后一件事,诛杀白云坞主。 老贼一死,奉京的文武百官恢复自由,除了服过“神丹”的,必定额手称庆,哪里还有心思再同离水方面对着干,李承运极有可能不费一兵一卒,完成一统大业。 但白云坞主武艺高强,心思深沉,麾下又有东方等一大批亲信,王十三就算没有受伤,也需向李承运请求人手支援。 除此之外,他交出了江北军大权,待他离开邺州之后,正是打掉这支队伍,夺回地盘的好时机。 他安插到军中的宣同方等人全都身居高位,到时候里应外合,收拾个司安外加几万人再容易不过。 等邺州失守,江北军全军覆没的消息传回京里,正可以扰乱老贼的心神。 信送出去,王十三又暗自找来宣同方等人交代一番。 宣同方几个都十分激动。 这可是真正的大功劳,谁也不能抹杀。来日李承运坐上皇位,少不得要为此给几人加官进爵,到时候看谁还敢瞧不起他们。 王十三担心他们误事,掐着耳朵叮嘱几句,却对几人的奉承一笑置之。 这几年他随着见识的增长,眼界逐渐开阔,早不是当初那个万事皆不挂心的小反贼、小军官,李承运坐了天下之后会因他出了这么大的力重用他么,可能性不大,不说他是南崇人,是江审言的外甥,就说他和文笙,二人成了亲,文笙影响已经这么大了,他的仕途势必会受影响。 但那又如何,他要的从来不是升官发财,只要能和文笙在一起,他就心满意足了。 也不对,发财还是可以的,说起来李承运还欠他五百万呢。 王十三甩了甩头,将乱七八糟的思绪抛到了脑后,踏上进京的路。 第五百四十章 三个人一同上路,赶赴京城。 白云坞那两个生怕去得晚了坞主怪罪,战战兢兢快马加鞭,不过大半天就离开了邺州境内。 王十三眼看这样不行,他那请求援兵的信才送出去不久呢,为等帮手需得想办法在路上拖延个几日。 最开始他打算自掏腰包,请那两个人到青/楼妓馆中喝喝花酒,安排几个红姑娘伺候着,好歹痴缠两天。 可不知那两人是不是在神丹的幻觉中已然曾经沧海,对此兴致不高。 “王将军的好意,我俩心领了。坞主他老人家在京里等着,咱们还是快些赶路吧,去的越晚越被动。这种事以后有的是机会。” “呵呵,好。”王十三咬了咬牙,心说这可是你们自找的,别怪老子不够意思。 当晚三人宿在了永昌一个名叫大槐镇的地方。 投宿的时候已经是半夜,白云坞那两人不是不想连夜赶路,而是药瘾又犯了。 王十三也跟着哈欠连天,急忙忙要了三间紧挨着的上房。 临进房间的时候,王十三还道:“我也到罢了,你们两个瘾头怎么这么大呢?在路上还好,等到了京里一定得注意,别被人看出端倪来。” 说的那两人脸色一白。 一通昏沉沉欲仙/欲死过后,其中叫慕鹏的那个恢复了神智,浑身懒洋洋的,躺在床榻上许久不想动弹。 后来到底是想着就要进京面对坞主了,尤其王十三刚才那番话给他带来了不小压力,他起身出门,准备找同伴商量一下。 可奇怪的是隔壁房间的门虚掩着,里面空无一人。 他再找王十三。王十三开门倒是痛快,却不如何清醒,两眼直勾勾的,认出是他,迷蒙一笑,返回床榻又躺下了。 “王将军,事情不对。张起不见了。” 王十三反应明显慢半拍:“不见了?不管他。明早自己就回来了。” 慕鹏心急如焚:那张起是个大活人,又不是猫狗,须得半夜出去觅食。这时候不见,怕是出了意外。 他见旁边洗脸架上搭着毛巾,扯下来浸了凉水,丢在王十三脸上。叫他赶紧清醒清醒。 王十三被冷水一激,手按毛巾“腾”地坐起来。 两人再到隔壁房间查看。叫来伙计盘问,竟是半点头绪也没有。 屋里没有打斗的痕迹,连门栓都完好,张起就像凭空消失了一样。 慕鹏一时没了主意。这事出得蹊跷,他犹豫着不知该不该上报。 不报吧,张起不会自己走掉。必是遇上了敌人,对方潜伏暗处。就算自己和王十三接下来小心谨慎,能平安返回奉京,少了张起,怎么跟坞主交代? 报吧,张起可是在大伙服了神丹之后出的事,不然哪会叫敌人轻易得手,若叫坞主知道真相,他可真是吃不了兜着走了。 王十三见他直冒冷汗,出言安慰:“别急,咱们先在此地留两天,我找江湖上的朋友帮帮忙,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实在没有希望了,再跟京里说,到时候咱俩好好想想说辞。” 慕鹏感激道:“我在这里人生地不熟,全靠你了。过了这一关,我慕鹏往后但凭驱使,说实在话,我跟随坞主这么多年,还从未见过像王将军这么仗义够朋友的。” 王十三笑了笑:“自家兄弟无需客气,谁叫我一见你俩就觉着特别投缘。”心道:“算了吧,还但凭驱使呢,这辈子能驱使你的就只有‘神丹’了。” 接下来王十三带着慕鹏就在大槐镇追查张起的下落,惊动了附近不少江湖帮派,该想的办法都想了,慕鹏住在客栈焦急地等待消息。 两天很快过去,慕鹏药瘾再度发作,王十三一直在旁守着他。 慕鹏清醒过来感激不已,王十三道:“之前是咱们疏忽了,本就应该轮流值守,这次敌人没来,足见机警,我看一时半会儿怕是找不回张起了,你还是给坞主报告一下,就说咱们留在大槐镇找人,等待坞主的指令。” 慕鹏苦着脸:“真不知该当如何向坞主解释。” 王十三浑不在意:“张起找不回来,怎么说还不是随便你。” 慕鹏心说也是,不但自己吃了神丹的事少了一个知情人,就连偷卖神丹得到的大笔银子也没人来与他均分了。 他提笔写了一封书信,因为王十三提醒他说这事在大槐镇已经闹出了不小动静,慕鹏不敢全然胡说八道,只说王十三当时药瘾发作,他怕有闪失,在旁陪着,张起独自回屋,失踪不见。 如此一来等坞主日后问起,他便可以推说当时全部心神都在王十三身上,以致未留意隔壁房间的动静。 王十三看过信后,也夸他这般处理很是不错,二人赶到县城,将信交由秘密的渠道送走。 王十三觉着这般拖延,李承运派来的帮手差不多也该到了,果然等他们再返回大槐镇,他就发现自己的枕头底下多了一样“信物”。 那是一张薄薄的纸,上面以毛笔蘸着墨,画了一个虎头样的标记。 王十三随手插上门,像是发现了多好玩的东西,倒在床榻上,翘起二郎腿,两手拿着那张纸嘿嘿直乐。 笑够了他才开始仔细数这标记一共是由几笔画成。 ……十一、十二、十三。 他猜就是,这谁同十三爷开玩笑呢,戚琴、云鹭,还是杨兰逸? 叫他想都不是,十有八九是文笙。 嘿嘿,文笙没事,她出海平安回来了,知道自己需要帮手,她就亲自来了。 王十三将那张纸拿近,放在唇上亲了一亲,文笙陪他进京。两口子联手对付白云老贼,还有比这更叫人振奋的事么。 这是先打了个招呼,她几时能来相见,准备等到晚上么? 王十三等啊等,原本还打算傍晚当着慕鹏的面给他表演一次吞服神丹的,这会儿也顾不上了,晚饭劝慕鹏喝了两杯闷酒。各自早早休息。 到半夜。王十三隐约听到古琴响,他现在对琴声没什么抵抗力,明知道这《探花》不是冲着他来的。还是不由地困意上涌,打了个哈欠,心道:“媳妇亲自哄我睡觉呢。”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朦胧间他觉着有人在扯自己耳朵,不由翻了个身。呓语道:“别碰老子,小心我媳妇削你!” “噗。”来人忍不住笑出声来。凑在他耳畔唤道:“十三,不逊,醒来了!” 有一种形容不出来的动人香味萦绕过来,包围了他。王十三抬手揉了揉眼睛,在黑暗中道:“何方妖孽,胆敢冒充我媳妇的声音。还不现出形来?” 文笙见他醒了,起身欲去点灯。王十三一把将她抱紧,搂在了怀中:“想死我了,文笙,知道屠先生那事是假的,我日/日担心你的安危,盼着能赶紧见到你。” 文笙靠在他怀里,抬手摸了摸他的面颊,新长出来的胡茬有些扎手,文笙柔声道:“我没事,这一趟除去了白云坞主不少爪牙。我也担心你,担心老贼知道我还活着对你不利。” 两人在黑暗中依偎一阵,文笙道:“十三,你先起来,这里说话不方便,我带你去个地方。” 王十三温香/软玉抱满怀,原本动也不想动,听文笙这般说,笑道:“去哪里幽会?得美人儿相邀,水里水里去,火里火里去。” 文笙起身未起得动,心中好笑,随手又捏了捏他的耳朵,悄声道:“起来了,我带你去见几个人。” 咦,听这意思文笙竟不是一个人来的。 是了,最后一役了,李承运怎么也得多派几个帮手来。 王十三这才想到文笙刚才说“这里说话不方便”,松开手放文笙起身,疑惑道:“这客栈里其他人不都该睡着了么?” 文笙道:“差不多。我是同厉大哥一起来的,他这会儿正在隔壁房里守着你那位同伴。” 王十三“唔”了一声,赶紧起床穿衣裳鞋子。 文笙拿起琴,稍稍提高了声音:“厉大哥,我们走了,天亮前回来,你多多受累。” 厉俊驰的声音隐隐自慕鹏房里传出来:“放心,这里交给我。” 两人自窗子离开客栈,深更半夜,大街上静悄悄的,王十三只跟着文笙走了几十丈远,拐到小巷里,推门进了一户人家的院子。 王十三这才问:“你们几时到的?” 文笙道:“昨天夜里。” 那到现在也不过才十二个时辰,文笙他们找到地方安置下来,又打听到了自己落脚的客栈,可够快的。 “累不累?” 文笙笑道:“还好。” 正房点了灯,里头几个人闻声出来查看,王十三一个都不认得。 文笙一一介绍了,道:“这都是信得过的兄弟,之前随我一起进京救过人,接了你的信,国公爷十分重视,杜先生已经在去奉京的路上了,米将军奉命率军接应。” 王十三同众人一个个道了久仰,心道这动静是不小,只不知杜元朴、米景阳又能帮上什么忙。 文笙领着他进了正屋,众人退出去,屋里只剩了他们两个。 文笙将琴放下,转身去剔亮了烛光,道:“十三,你坐。” 王十三应声慢慢坐下。 他望着文笙窈窕动人的腰身,觉着她今天晚上不知道为什么透着一股慎重。 文笙带他来这里,是有什么大事要和自己说么? 文笙忙完,拉了张椅子过来,坐在了十三的对面,轻声道:“十三,你的伤还没有好是不是?我看你对琴声反应依旧很大,《明日真经》还在练着么?” 王十三摇了摇头,正因为这个,他才一直拖着不肯进京,对上白云坞主,此时的他实在是半分把握也没有。 文笙突然话风一转:“这次出海,我跟着谭二先生他们一起去了飞云江的阎王洲。” 王十三心中惊讶:咦,阎王洲那一带他熟啊。 文笙又道:“白云坞在那里埋伏了很多高手,我遇到了钟天政,十三,钟天政死了。” 王十三心中大起大落,一时不知说什么好,说实话,他早盼着钟天政死了,那祸害若真死了,他只想拍手称快,可看文笙神色凝重,他又不傻,张了张嘴,轻描淡写地“唔”了一声,表示自己知道了。 文笙便将钟天政身死的前后经过说了说,道:“他死之前,把最后一首《希声谱》给了我。” 王十三身上若是长了刺,这会儿就该像刺猬一样全都立起来了,干巴巴道:“那他还算临死干了件好事。” 文笙无奈地嗔了王十三一眼。 王十三突然领悟,文笙不会无缘无故跑来同他说钟天政的事,难道这最后一首《希声谱》竟与自己有关系? “那首曲子是做什么用处的,是不是很厉害?” 文笙点了点头:“若我没有猜错,非常厉害。说实话,直到现在,我也没能完全掌握它。” “那,和我有关系么?”王十三问。 文笙脸上罕见地露出了一丝犹豫:“这一曲的效果实在太匪夷所思了,我有些不敢相信它是真的。可幽帝又同时留下了算学、天文和术数三门绝学,每一门都与它息息相关,若不将那三门学问融进《希声谱》,也摸不到这支曲子的诀窍。十三,你当初是为了我,方才修炼的《明日真经》,现在我这里有一部不知真伪的功法,你学不学?” 王十三长长松了口气,心道:“还当什么事,害我紧张了这大半天。” 他伸手摸了摸文笙的头,像看傻瓜一样看着她,好笑道:“学啊,为什么不学?是白云坞的那部功法吧,在哪里,给我吧。” 文笙咬着唇,拉起十三的手,同他十指相扣,道:“你跟我来。” 她站起身,另一只手拿了琴,和王十三自正房出来,到了东厢。 东厢房里五花大绑关押了一个人,陆汾在一旁看守着,见文笙和王十三进来,连忙起身让座,而后退了出去。 王十三一看绑着的人他认识,姓毛名右,白云坞主的亲信,上次进京二人还打过交道。 毛右原本神情萎靡,一见王十三蓦地瞪大了眼睛,露出恍然之色。 王十三没有搭理他,问文笙道:“不是说他们能抵抗乐师的手段么?” 正因如此,文笙才愈加没有把握。 她没有多言,将琴放正:“试试就知道了。” 第五百四十一章 吐真 毛右见文笙又要弹琴,不由道:“但凡我知道的都告诉你了,你们还要如何?” 王十三颇擅长察言观色,见他神色中隐隐露出惶恐不安,不禁暗自好奇:“咦,这些老贼的心腹不是不受琴声影响么?” 文笙并不理会,左手虎口半开,大指按吟,如秋日之鸣蝉,因知天时而作悲声,右手食指挑以甲尖,轻敲宫商,如凉风之中飞来鸿雁,衔芦南乡。 这一曲在文笙弹来格外悠远深邃,王十三是外行,看不出她在其中融入了大量的走手音,只觉婉转动荡也好,贞静宏远也罢,随便一声都能吸引他。 是真的吸引,天地无限,琴声深远,人在其中变得说不出的渺小,忘却一切得失烦恼,像一颗回归了自然的小小沙砾。 文笙这一曲本是对着毛右弹的,那毛右这些天已经听了太多次,依旧忍不住为之失魂。 若说最开始毛右还想试试负隅顽抗,经过文笙几次几十次的试验,他的心志已经被摧折的差不多了,只是稍一挣扎便放弃,很快进入了琴曲营造出的氛围。 文笙将这一曲连着弹过几遍,停下来细细打量毛右,柔声问道:“白云坞主传了你一套内功心法是不是?” 一时竟有两个声音同时回答:“是。” “没有啊。” 答“没有”的自然是王十三,他这会儿实在是太容易受到乐声控制了。 文笙无奈地望了他一眼,她带十三来,本意是想叫他一起察言观色,判断一下毛右的供述是真是假,毕竟内功心法不比其它,毛右若有心使坏,随便改一个字,都可能导致王十三练功出岔子,甚至走火入魔。 谁知道他竟全然无法自控。 老老实实正襟危坐的王十三虽然傻傻的挺可爱,但不管是谁。被剥去了外壳,问什么答什么,只能说实话不能有半点隐瞒的经历都不会觉着愉快了,她和十三的感情与信任。也无需通过这种方式去检验。 文笙只好停下来,起身来到王十三面前,伸出手掌在他眼前晃了晃,道:“十三,回神了!” “啊?哦。发生了什么事?” 王十三觉着自己方才晃了一下神。 文笙微微一笑:“没事。我问他话,你别在这里发呆了,出去转转吧。” 王十三觉着文笙的笑容颇有深意,嗯,必有古怪。这与他们方才说的也不一样。 “老实交待,到底怎么了?” 毛右被丢在旁边没人理会,这会儿也回过神来,别看他早早迫于形势吐露了白云坞主不少秘密,但对王十三这个大骗子,他还是发自内心的鄙视。 故而他冷笑了一声:“你真不知道。还是装糊涂?这琴声会叫你神不守舍,问什么答什么,连你吃过几碗饭,放了几个屁都不由自主说出来。” 说到此,他眼望王十三,不由想到这小子不惜服下“神丹”,骗过了包括白云坞主在内的所有人,着实是个狠角色,可这又如何,他放着天下那么多温婉柔顺的女子不找。偏找了顾文笙。 换作自己,若找个打又打不过,半点心事不能隐瞒的老婆,别说沾花惹草了。心里刚对哪个女人有了点兴趣,她立马就知道了,那与坐牢又有什么两样? 看来这王十三往后过的日子,也不比自己这囚犯好多少。该! 这般想着,他望向王十三的目光中就充满了幸灾乐祸之意。 文笙不用看,就知道毛右会想什么。 当日即使被困白云坞朝不保夕。钟天政也不肯将这一曲相告,原因就在于此。直到最后,他放弃了所有,还不忘叮嘱她,永远不要叫人知道她学会了这一曲。 厉俊驰、陆汾,都是自己人,非常可靠,就算知道也不会透露出去,而且不到万不得已,文笙也会克制着少用这支曲子,尽量不给他人带来恐慌和困惑。 算来算去只有十三这里,文笙有些担心。 这是她打算要共度一生之人,以后朝夕相对,福祸与共,她很怕十三介意这个,因此生出不自在来。 王十三一反应过来毛右说的是啥,立时惊讶地望向了文笙。 文笙坦然回望,目光平和,对她来说,十三炙热的感情若还需用《希声谱》才能确认,那她就太蠢了,至于他那一肚子花花肠子,生活总要保留几分神秘,才有乐趣啊。 王十三“嘿嘿嘿”摸着下巴突然笑了起来,道:“这个有趣,乖乖,那岂不是天底下没有破不了的悬案了。太神了,文笙,你这简直是神仙手段,怎么说来着,仙女下凡呀,怪不得故事里头仙女最后都嫁给了穷小子。” 一心等着看好戏的毛右:“……” 奶奶的,这也太肉麻了吧,简直听不下去了。偏顾文笙吃这套,笑得跟花开了似的,哎呀,我的眼睛! 王十三知道自己留在这里受琴声影响,干扰到了文笙做正事,趁毛右闭眼,撅嘴飞快地冲文笙虚亲了一下,道:“我还是出去等着那功法好了。” 文笙收起笑容,慎重地点了点头:“放心,我这里全力以赴。” 王十三出去,体贴地帮文笙关上了门。 文笙其实已经审过好几回了,今夜再问一遍,不过是出于谨慎,随着她对这一曲领悟渐深,毛右的抵抗力也在逐渐减弱,若他之前在功法中故意掺假,多半儿会露出端倪来。 一个时辰之后,文笙自屋里出来,在院子里找到摆了个望月姿势的王十三,将一部功法交给他。 “我看看。” 王十三回到正屋,坐在灯下。 到手的功法不过薄薄两页纸,打开来纸上是文笙那赏心悦目的字迹。 他先大致顺了一遍,抬头看文笙坐在一旁,两手托着腮,怔怔望着自己,烛火映在她明亮的双眸中,叫他心头一热。 “我先看,你打个盹吧,看眼下都青了。一会儿我叫你。” 文笙“嗯”了一声。并不动弹。 王十三低头看了两眼,忍不住笑了:“你这样眼巴巴望着我,我也看不进去呀。好了,知道我把你个小娘们儿惯出来了。不搂着你就睡不踏实。来!” 文笙见他张开手臂,微微一哂,转开头去,道:“不看你就是。好好学你的功法,哪里有不明白的千万别瞎琢磨。我再帮你去问。”说完掩手打了个哈欠。 担心着王十三,她一从飞云江返回,便马不停蹄赶来,路上既要领悟新曲,又要抓紧时间审问毛右,一连几天,都只睡一两个时辰,这会儿确实是觉出困顿来。 王十三知道她是不放心自己,要说这两年,他糊里糊涂练上了《明日真经》。又不知怎的,借用《明日真经》的霸道内息去除了药瘾,留下后患,不得不再修炼这白云坞的功法,这条路,实在不是他自己能控制,结果会不会再生冲突,也很难预料。 “好,不过不用坐这里陪着我,太累了。昨夜你睡哪里?”说话间王十三把那功法揣到怀里。起身过去,将文笙抱了起来。 文笙抬手往里间屋指了指,王十三进屋,弯腰将她放在床榻上。脱了鞋子,又拉过棉被帮她盖上。 文笙含笑动也不动任他施为,直到盖上被子,方才松开环着他脖颈的手臂,吐气如兰:“十三,我睡不着。” “那怎么办?要不亲一个?” 他撅嘴欲亲。文笙笑着躲了开去,王十三也只是开开玩笑,见文笙裹着被子滚到了床榻内侧,伸手在她臀部的位置轻拍了一记,起身去外边屋将蜡烛拿了过来。 他滴了几滴烛泪,将蜡烛固定在床头,烛光映红了文笙娇俏的脸庞。 王十三坐在了床外侧,撩开被子,握住文笙的手,而后拿出那功法来,感慨道:“这样才看得进去,拉着媳妇的手,练功事半功倍。” 文笙缩在被子里笑得一抖一抖的。 王十三对着烛光念出声来。 几句之后,他声音渐低,显是陷入了思考。 文笙自被子里探出头来,好奇地眨着一双大眼睛望向他。 十三说这么着练功事半功倍,好像也有几分道理,当日他修练《明日真经》的时候,不也是这个样子么,只不过那会儿她病得要死要活,能撑住了不给十三添麻烦已经很不容易,都没有注意他那时候有什么异状。 这会儿可得好好看看,十三,可是个习武的奇才呢。 此时这习武的奇才闭着眼睛靠在那里,呼吸悠长,好像睡着了一样。 文笙等了又等,忍不住小声唤道:“十三,……陆不逊?” 王十三睁开眼,看眼神还有些茫然。 文笙不禁佩服道:“你都是睡着觉练功么?” 王十三“忽”地坐起来,道:“没有啊,这功法上手容易,练着也挺舒服的,不知不觉就有点犯迷糊。” 文笙担心道:“不是真有什么问题吧?” 王十三想了一想,道:“若真是睡着也能练,说明这功法本身非常得了,也很适合我。《明日真经》当时也是这般。你不用多想,反正练下去就知道了。” 他心路很宽,文笙也跟着受了影响,放下心来,停了一会儿,她问道:“十三,你不担心么?” “担心什么?” “那琴曲呀,《希声谱》,像毛右说的那样,我用它束缚住你的手脚,再浓烈的感情也总有消退的时候……”文笙终于将她的担忧问了出来。 “爱管就管呗,我也没什么野心,最大的志向就是你了,原先还打算多娶几个老婆,可有你一个就把我折腾得够呛,这两年上刀山下火海的,再多了我看也忙不过来。” 王十三说得促狭,见文笙嘟起了嘴,明显不乐意了,心中暗笑,眼睛里也带了出来,突然哎呀一声,将两手缩在胸前,作出惊恐状:“你还要怎么管我,不会是连私房钱也不给我留吧?” 文笙挥手,“啪”的一声打在他肚皮上,嗔道:“美得你,我哪那么多闲工夫。”转过身去,脊背冲着王十三。 她那纤纤素手扫在王十三身上跟挠痒痒也差不多,王十三到是挺遗憾还隔着几层衣裳,笑嘻嘻地躺下来,抱住了文笙:“别乱动啊,我要练功了,别害我分神。” 文笙悄悄地笑了,将身子向后靠了靠,缩在他怀里,两人离得更近了。 她想,十三心路宽,想得开是他的优点,往后我一定要好好待他,可不能恃艺而骄,以《希声谱》来欺负他。等我们老了,变成老公公老婆婆,也要叫十三以娶了我顾文笙为傲,我们两个都不后悔缔结鸳盟。 她放下心事,不知不觉间就这样睡着了。 文笙睡了,王十三虽然练功也有些困,却不敢放任自己这么睡过去,他听文笙呼吸轻浅,探头看看,贴靠在她颈间深吸了口气,附赠一记轻吻,而后帮她盖严了被子,半坐起身,细细揣摩白云坞的功法。 他和文笙同时看上这功法,乃是因为白云坞众人表现出来对乐师手段的抗性,正是他此时急需的。 但时间这般紧迫,以白云坞主的功法去对付他,其结果着实不容乐观。 文笙小睡了一个时辰,王十三把她唤醒。 他不让文笙起身,贴了贴她面颊,不舍道:“你接着睡,我回去应付一下,等晚上再来看你。” 文笙揉了揉眼睛,嘟囔道:“我还是送送你吧。” “可别,送来送去天都亮了。想我了就晚上来接我。” 文笙嗔道:“那你快些走吧。”又叮嘱他:“路上小心。” 王十三夜夜出来幽会,慕鹏被蒙在鼓里,见他白天精神不济,有时还需补眠,感动得很:“为我的事,害你这般操心受累,唉,实在无以为报!” 王十三练那白云坞的功法也十分顺利,一点儿也没感觉到《明日真经》的阻碍。 可惜好景不长,只过了几天,奉京便传来白云坞主密令,叫两人别管张起,即刻进京,措辞十分严厉。 慕鹏不由心惊,一打听才知道出大事了。 第五百四十二章 问罪 不过短短几日,白云坞原本占据的大好局势急转直下。 李承运的人已经占领了密州,别说溃败中的吉鲁大军了,就是之前盘踞在铁福港一带的钟天政那支人马,也神秘地冰消瓦解,不知了去向。 与此同时,纪南棠也不知打哪里聚集起来了数万兵力,突袭邺州。 接替王十三统帅江北军的司安空有一身武力,不擅带兵,身负顾问之责的符良吉明哲保身,始终缄默,而副将们已经习惯了王十三在时不管主将命令有多荒诞,只要听令行事便能打胜仗,一个个与提线木偶无异,结果自是吃了大亏,一场混战下来,司安被乱箭射死,江北军上万人被俘,如此一来,不要说邺州,连关中也保不住了。 随后李承运发出檄文,称关中盗匪假借前朝之名,匪首自号白云坞主,黩乱朝纲,屡行暗杀之事,毒害挟持重臣,更勾结吉鲁国,许以重金使其发兵,杀我民众,占我山河。他将亲率大军前往奉京平乱,号召天下人共诛此獠。 此时李承运麾下聚集的能人不少,这篇檄文写得慷慨激烈,极有力量。 白云坞主看罢自然大怒,若按他心意,定要派出大批刺客混入离水,给李承运那帮人点厉害瞧瞧,可惜他的一众亲信之前去飞云江设伏,竟然出了意外,那么多高手自此杳无音讯,连个回来报信的都没有。 手底下听话的虽多,真正忠心的却没有几个,大多是服了神丹不敢反抗,白云坞主也意识到形势不妙,这时候东方情绪激动地回京告状,加上张起在半路上失踪,这种种反常自然令他生了怀疑,命令慕鹏带着王十三立刻回京。 等着王十三的,除了当面对质,还有盘查和问罪。 王十三来不及再同文笙交待。即刻起程。不过他并不怎么担忧,文笙和厉俊驰等人既然就藏身在附近,必是时刻关注着他和慕鹏的一举一动,他这里一出发。文笙第一时间就会得到了消息。 怎么联络,京里怎么安排,都不用他操心,他还是想想怎么应付老贼吧。 这头回见面总得想办法糊弄过去,打消老贼的戒心。才好找到机会将其连根拔除。 一路无事,数日之后,慕鹏和王十三来到了奉京城外,距离东城门不过数里。 进入靖定之后,慕鹏一直和京里保持着联系,白云坞主应该已然知道他们今日到京,眼看长亭在望,王十三勒住马,笑对慕鹏道:“不知道坞主会派谁来迎接我等?” 慕鹏愁眉苦脸的:“还迎接我们?出了这么多事,不责罚论罪就不错了。” 王十三自然看出来慕鹏心事重重。能不能骗过白云坞主,慕鹏的表现至关重要,故而他才故意引出这个话题,好给对方增添点信心。 “你怎么会有这等想法?”王十三满脸诧异,“要处置也是该处置东方吧,若非那混账仗着坞主宠信,胡乱插手军务,咱们这会儿早打下离水,为坞主立下大功了。我若是坞主,知道因他错失良机坏了大事。剐了他的心都有了,你我好歹也是打下邺州的有功之臣,责罚谁也不会责罚咱,你只管把心放回肚子里去吧。” “可是那东方……” 王十三“哼”了一声。语气阴鸷:“没能发兵离水,反到使邺州易主,出了这等失误,必然要有人为之承担责任。不是我们,那就是东方。他不过因为误服了赵康放在酒里的神丹,就怀恨在心。百般找咱们麻烦,这人对坞主又有什么忠诚可言?亏坞主还对他如此倚重,视为臂膀!” 那神丹明明是自己亲手放到酒壶里的,赵康不过是被他们拖来当了替死鬼,慕鹏对王十三这番话心领神会,此事天知地知,再便是王十三、他还有张起知道,张起凶多吉少,只要他们两个一口咬定了,坞主又怎么会知道实情? 而且王十三有句话说得很有道理。 若不是怀有异心,怎么会对服下神丹如此抵触? 慕鹏不禁想若是易地而处,自己非但不会生气,还巴不得把神丹的事过了明路,东方这表现确实值得怀疑。 他却不想着人各有志,白云坞主手下也不是人人都想追求那份刺激,对神丹避之唯恐不及的大有人在。 有道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王十三继续给他吃定心丸:“慕兄,有句话咱们兄弟私下里讲讲,你可千万别传出去。” “什么?”慕鹏竖起了耳朵。 “说不定坞主早想叫他服下神丹,只是不好开口。” 说完了,王十三回手一鞭,抽在马屁股上,那马一声嘶鸣,撒开四蹄,向前飞驰而去。 奉京城转瞬即到,还真有几个人在城门口等着迎接他们。 为首之人王十三认识,正是上次来京同他打过不少交道的弘光。 这位也是白云坞主的亲信,就王十三所见,与东方的地位差不多。 慕鹏由后赶至,看到弘光等在城门口松了口气,笑道:“表哥,怎么是你亲自来了?” 弘光先上下打量了一番王十三,神色淡淡地打了招呼,全不似上回那么热情,方转向慕鹏,冷笑道:“你想见着谁,想叫东方来接你,还是由坞主亲自相迎?” 慕鹏登时噤声。 王十三却似全没听出弘光语气中所带嘲意,理所当然接过话去:“东方就算了,虽然我觉着依我和慕兄所立功劳,坞主亲迎也不为过,不过他老人家近来想必忙得很,能安排你来接我俩,我和慕兄已是心满意足,感激得很。” “……”此言一出,弘光以及他所带几人无不面露古怪。 大家仿佛不认识似地向王十三望去,想的都是同一句话:“这小子真这么想?” 王十三放慢了速度,等着慕鹏上来,与他并骑,悄声道:“你怎么不告诉我,弘光兄是你的表哥?” 他说话声音再小,边上都是习武之人,耳聪目明。无不是听得清清楚楚。 慕鹏有些怕弘光,小声道:“这有什么好说的,我们这些从小在白云坞长大的人很多都沾亲带故啊。” 王十三小声埋怨:“那怎么能一样,上回我来京城。可是得了弘光兄很多照顾的。” 弘光嘴角不由地抽了抽,他见表弟目光畏畏缩缩,有意回避着自己,却和王十三凑在一起不停嘀嘀咕咕,可见在江北军中两人处得不错。不禁有些后悔当初没有将慕鹏从这个任务中摘出来。 现在再怎么也晚了,这小子本事不大,胆子不小,竟然将东方得罪得死死的。 他道:“坞主有令,叫你们一回来,即刻前去见他。二位随我走吧。” 慕鹏登时苦了脸,就连王十三也是心中一凛。 他试探着问道:“不知坞主现在何处?” 弘光深深望了他一眼:“坞主自然是在宫里,不然还会在哪?” 王十三搔了搔脑袋,却道:“这却不好说了,弘光兄没有听说过‘溥天之下。莫非王土’这句话么,天下虽大,坞主又有哪里去不得?” 弘光还真没有听说过,所以他一下子就被震住了。 “溥天之下,莫非王土”出自《诗经》。 建昭三十到三十一年间,文笙和王十三通了大量的书信,最早她以《千字文》教王十三识字,后期天南海北,既有书中看到的奇闻异事,也有一时生出的感触。她写过《诗经》,写过《大学》。 《北山》这首诗写的正是繁重的徭役下,忙得忙死闲得闲死,无能的人窃据高位。有才华的却没有机会施展。 王十三虽然读书不行,很多东西都没能理解,但他记性甚好,对那些朗朗上口的诗句这都好几年了也没有忘记。 他见弘光瞠目,心中大为得意,这种感觉甚至比自己以武功将对方压制住来得更爽。 所以说世间一物降一物。书生怕当兵的,当兵的怕武将,武将怕啥,说起来好笑,真到了朝堂上,他怕文官啊。 小样儿,只要老贼想当皇帝,老子还治不了你? 王十三随即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却忘了,坞主他老人家还未宰了杨昊御父子自己当皇帝,赵康不是把周典啥的都准备好了么,弘光兄,坞主到现在还未发动,莫不是因为没有人挑头拥立?” 弘光沉声道:“眼下局势未稳,坞主只怕没有这个心思。” 王十三不以为意:“弘光兄既然不愿出头,那我王十三就当仁不让了,我和东方有仇隙,可不能让他占了这个先。” 慕鹏望向弘光,目露怂恿之意。 弘光目光一闪,没有作声。 一行人来到宫门外,弘光直接带着他们进去,守宫门的看服色应是杨氏父子当权时的旧人,见着弘光等人无端矮半截,别说搜身,大气也不敢出。 直到穿过外廷,守卫中才看到白云坞的人。 王十三左顾右盼,悄悄将所见记在了心里,老贼这明显是人手不够用,只好鸠占鹊巢。上回就看出来了,若非如此,他也不会还留着杨昊御父子性命,强逼着杨昊御认他做了义父。 来到老贼住处,弘光叫二人在外头等着,自行进去通报。 直过了好半天,里头才出声唤慕鹏进去。 没想到竟还是分开过堂,慕鹏汗都快下来了,王十三只能目露鼓励,一路目送他进了大殿。 王十三到不担心慕鹏将自己供出来,他越是惧怕白云坞主,越不敢说实话,只有按照自己教给他的话说,只要他不是恰好在里面药瘾发作,老贼短时间内便发现不了破绽。 与其担心,不如好好想想一会儿怎么应付老贼的询问。 王十三在殿外足足等了大半个时辰,里边才叫进。 他进门时偷眼一扫,隐约看见老贼穿了件道袍,阴沉着脸盘膝坐在幕帘后头,弘光站在一旁伺候,既没看到慕鹏,也没看到东方。 老贼面前案桌上摆着香炉,里边不知燃着什么香,还挺好闻,旁边堆积如山的全是奏折,丢得到处都是。 王十三怕他生疑没敢多看,见礼道:“属下见过主公。自从上回离京,足有两三个月没有见坞主的面,属下甚是想念,不知您老人家一向可好?” 停了半晌,才听着白云坞主道:“王十三,你好大的胆!” 王十三毫不犹豫答道:“属下的人是坞主的,命是坞主的,胆子再大也是坞主的。” 白云坞主滞了一滞,抓起一本奏折来,劈头向王十三丢去,冷声道:“胡言乱语,我且问你,为什么不趁纪南棠与吉鲁大军交战,出兵开州?” 王十三没有躲,奏折被他内力弹开,掉在地上翻开来,里面所写正是李承运所发的檄文。 老贼抓着这个发难,意味着慕鹏那里顺利过关了,至于赵康那只替罪羊会不会因之倒霉,王十三才不会多管,他心下大定,将早就准备好的说辞如此这般一说,声音里带着委屈不甘。 “坞主,东方是您的左膀右臂,又是前去督军的,属下对您忠心耿耿,他的话我不敢不听啊。属下就不明白了,不过是服个神丹,他哪来这么大的怨气?” 白云坞主淡淡地道:“他有错,我会罚他,你只说你自己,若是真心想打开州,别说一个东方,十个东方在你那里,你也能找到办法。” 这就是有些不讲理了,偏偏王十三无法反驳。 他深吸了一个气,梗着脖子道:“那要这么说,属下知错,请坞主处置。” 停了一会儿,方听白云坞主道:“处罚不急,目前的形势想必你也听说了,你且说说,我该如何对付李承运?” 王十三道:“依属下之见,坞主不如早登大宝。周典一颁,天下皆知主公才是真命天子,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连杨昊御都认您为父了,李承运又算什么?” 白云坞主“唔”了一声:“主意不错,话更动听,‘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既然如此,本坞主打算公开处斩鲁大通的几个儿子,就由你来监斩吧。” 第五百四十三章 连杀九天 王十三一听这话便暗叫“糟糕”。 鲁大通的儿子是什么人,那是李承运的妻兄妻弟,只要李承运没有换元配夫人的打算,等他坐上皇位,鲁氏自然就是皇后娘娘。 王十三纵有一万个理由,杀了国舅爷,肯定会被皇后娘娘记上一笔。 这若在他刚开始诈降的时候,一心只想为文笙报仇,除此万念俱灰,连自己的命都不顾了,哪还管得了别人死活。 但他现在知道文笙还活得好好的,自然就不得不考虑以后。 就算李承运能看文笙的面子和他屡次立下的功劳,体会他的难处,把这一页翻过去,可等到李成运的儿子登基呢? 难道说到时候他和文笙,还有他们的孩子,就只能避祸海外了? 这种种念头刹那间闪过脑海,白云坞主还在等王十三回话,情势不容他多加考虑,只得先答应下来:“坞主放心,属下一定把这件事办好。” 白云坞主的语气这才变得缓和了一些:“赶了这么多天的路,你累不累?” 老贼突然关心起他来,王十三心中警铃大震,只觉寒毛都要竖了起来,笑着道:“属下有内功护体,并不觉着如何疲惫。” 白云坞主静静地望了他一会儿,橘子皮一样的脸上皱纹堆积,竟然露出一丝笑容来:“我想也是,邺州到奉京,不过七八天的路,竟然走了小半个月。” 王十三欲待解释张起失踪的事,白云坞主却是挥了下手将他打断:“李承运最近连下几州,气势正旺,我已命杨廷父子率兵回撤。退守靖定门户雄淮关,你在邺州仗打得不错,可有什么办法遏制对方,化解眼下的困局?” 王十三眨了眨眼,知道他若此时提出来取代杨廷,势必令老贼更加起疑,再说他和文笙已经商量好了要擒贼先擒王。找机会在京里解决掉老贼。假装忧虑道:“雄淮关易守难攻,杨廷之前又有经验,只是他父子和手下众将都是梁朝廷的臣子。忠心方面……” 白云坞主注视着他:“你回京之前,我已命人盯着文武朝臣七十余人服下了神丹,杨廷父子皆在其内,他若敢背叛我。必定死得凄惨无比,连魄魂都不得安宁。你说我还有什么好怕的?” 奶奶的,老不死的疯了吧,真是病得不轻! 王十三自然听出来这话中暗含的威胁之意,肚子里骂声不绝。脸上却装出一副恭顺的表情,低头道:“坞主圣明。” 白云坞主淡淡地道:“叫你回京来,不是要听你拍马屁。而是要叫你说点做点有用的!” 王十三目光微凝,耳听他又道:“一会儿我召集了群臣议事。你也参加。你把适才那番话当着他们好好说说。退下等着吧。” 王十三只好应了一声,退出去在殿外等候。 此时天将傍晚,白云坞主执掌生杀大权,比建昭帝在时更加霸道,他要叫人来议事,才不管什么时辰,不大会儿工夫,就由宫外气喘吁吁赶来了二三十位大臣。 其中大半王十三看着面熟,叫得出名字的有七八位,就见这些人一个个面如土色,神情委靡不振,想是近来日子十分不好过。 众人静悄悄地列队等着,并不敢交头接耳。 过了将近一个时辰,天完全黑下来,里面才叫进。 王十三自觉排在了最后。 殿里依旧是老样子,只将那些奏折收拾起来,群臣分列左右站定,白云坞主所处的幕帘旁侍立了两人,一个是弘光,一个竟是东方。 王十三不知东方什么时候来的,两人目光一触,东方看上去面无表情,眼神中却迸出锐利的寒芒。 王十三有心气他,含笑冲他点头示意。 那幕帘无风自动,就听白云坞主道:“今日叫你们来,是要商量一下怎么对付离水的李承运和纪南棠。眼看李承运的人马就快打到雄淮关外了,谁要是有退敌致胜的良策,不妨说来听听,说的好了本坞主重重有赏。” 群臣面面相觑,说实话,上头坐着的要是摄政王杨昊御,说不定还有人愿意出谋献策,这个来历不明的老家伙,程国公那篇檄文说的不错,这就是个关中的强盗头子。 听说杨昊御连忧带吓,已经病得起不来床了。 他们被这老家伙的恐怖手段吓住,不敢反抗,可也别想叫他们主动出主意,更何况,这次来的可不是杨昊俭和钟天政那帮乌合之众,和纪家军交战,他们是真没那实力。 白云坞主眼见没人吱声,也不气恼,点名道:“王十三,你既然为此事专门从邺州军前赶回来,便先说一说吧,他们大家一直呆在京里,不如你了解情况。” 王十三应声出列。 众人目光一齐落在他身上,疑惑有之,不屑有之,其中还夹杂着羡慕和憎恨。 王十三不予理会,恭敬冲着上座一礼,先将自己打邺州时同纪家军交战的情形添油加醋讲了讲,道:“由此可见,纪家军不过是名声大吹得响,外强中干,没有什么好怕。” 白云坞主脸色微霁:“那时他们还未同吉鲁人开战,眼下实力必定更是不堪。” 王十三事先得了老贼受意,劝进道:“主公乃是幽帝后裔,持有大周朝玉玺,李承运的檄文颠倒黑白,对您多有污蔑,属下觉着您不如就此恢复大周朝正统,您做皇帝名正言顺,我等就做大周的臣子。万岁,万岁,万万岁!” 有他挑头,那二三十名大臣虽然心中鄙视,却架不住怕了那神丹,稍一迟疑,就又有数人出列,很快跪倒了一片。 白云坞主淡淡地道:“都起来吧。难得王将军人在邺州,还惦记着老夫这里。叫东方捎了封密信来。本坞主仔细想过,准备应你所请,十日之后登基为帝,恢复国号大周。” 群臣都有些傻眼,这老东西说当皇帝就当皇帝,只有十天时间,这也太痛快了吧。 连弘光都颇为意外。躬身禀道:“坞主。时间太匆忙,只怕来不及准备。” 白云坞主笑道:“有什么好准备的,你们不是给我准备了一份大礼么。就用那些乱臣贼子的血来叫天下人知道,谁才是真命天子。” 说到这里,他扬了扬手里一份奏章:“接连九日,将那些同李承运勾结的权贵大臣们开刀问斩。大牢里听说人满为患,九户人家还是挑得出来的。明日就从鲁大通的几个儿子开始吧,王十三,主意既是你出的,明日就由你和东方监斩。” 王十三躬身领命。 老贼还真看得起他。这屎盆子一扣,别说即将被杀那九家了,整个大梁的权贵都得恨死他。 东方皮笑肉不笑地道:“我这还是第一次做监斩官。还请王老弟多多配合,有不妥当的地方一定要提出来。” 王十三瞥眼见老贼双目微阖。半个屁都未放,不禁暗骂一声。 得,搞了半天,弄得人尽皆知,他这监斩官还是个不管事的副职,全程跟着看热闹,顺带着挨骂。 王十三笑嘻嘻回道:“好说。哪里不对我一定提。” 不管了,先膈应膈应对方再说。 明知道是个套,他哪还能闭着眼睛往里头钻。 王十三回到队尾站定,无视各色目光,心念电转:为今之计,只有想办法赶紧和文笙联系上,提前发动,劫不了狱便劫法场,到时候只要他拖住东方,其他人肯为老贼卖命的应该不多。 这些好命的大老爷们,早有机会走,恋着京中的荣华富贵,左右摇摆不定,还要观望,这会儿走不了了身陷囹圄,还要他暴露自己,想办法营救。 王十三思及此一百个不甘愿,但却不得不如此。 老贼张嘴就是九家,至于会是哪九家,不用设法打听,他都猜得出来,这头一家是延国公府,后头三位驸马,什么永成侯、长庆侯……哪一家的男丁都不少,涉及这么多人,实不能袖手旁观。 就不知老贼盯得他这么紧,一晚上的时候,能不能联系上文笙? 此时文笙这一队人已经顺利混进了奉京城,并且与杜元朴会合。 王十三今晚注定要失望了,因为文笙根本没打算去见他,她和杜元朴另有计划。 他们悄悄混入了秦侍中的府邸。 秦和泽的家上回厉俊驰等人便踩过点了,后来是通过付春娘收服了其父付兰诚,顺利救出杜元朴等人,秦和泽那边就没有动,这次正好用上。 秦和泽家中人不多,只一妻一妾,子女都出自嫡支,已经各自成亲嫁人,儿子儿媳住在跨院,这段时间外出探亲,没在京中,偌大一个秦府显得冷冷清清。 秦和泽进宫去议事,还没有回来。 以厉俊驰等人的身手,进来秦家不过绑了三名下人,神不知鬼不觉。 众人在跨院里等着一家之主,没有惊动女眷。杜元朴道:“这时候把儿子送出京去,这位秦大人可是做着两手准备啊。” 秦和泽一直兼任奉京府尹,杜元朴上次落在他手里,吃了不少苦头,一直坐了大半年的轮椅才能行走,此番他不计前嫌亲自上门,正是要试试能不能说降这个忠于杨氏父子的能吏。 文笙眼见天黑许久秦和泽还不回来,心中忧虑,问杜元朴道:“杜先生,你觉着说降他的可能性有多大?” 杜元朴想了想,道:“他这会儿应该是对杨昊御父子不抱幻想了,白云坞主除了杀人下毒还会做什么,这样的人又如何同咱们国公爷相比,秦和泽是个聪明人,看他早早把儿子送走,就知道此人擅长审时度势,只要咱们诚意到了,应该不是难事。” 文笙微微点头。 杜元朴稍一沉吟,又补充道:“我只担心他为那老贼胁迫,白云坞的那些刺客还是很厉害的,还有那‘神丹’。” 说起神丹,杜元朴想起付兰诚、董涛等人的惨相,不禁心生寒意。 白云坞在阎王洲折损了那么多人,文笙已经向毛右问明白了,像秦和泽这种的,他们已经没有人手再去监视。 天将二更,秦和泽才由宫中回来,负责盯着主屋的人回来报说,他一进门就命令传饭,神情颇为疲惫。 杜元朴道:“我去会会他,顾姑娘你就别露面了。” 文笙跟来有她的用意,闻言点头:“好,你们先谈。” 厉俊驰带了两个人陪杜元朴过去,文笙抱着琴,跟到了屋外,同陆汾几个站在暗处以备万一。 耳听里边一声低呼,随即房门关上,屋里重陷安静,文笙抬头看看天上的繁星,耐心等待。 今天是十三回京的第一天,文笙自是牵挂他在白云坞主面前的言行,担心他能不能蒙混过关,不过两下相比,还是秦和泽这里更重要一些,只有从他这里突破了,才能把大牢里那些李承运的亲朋故友全都营救出来。 不知道杜先生如何动之以情,晓之以礼。 文笙在夜风中足等了大半个时辰,房门才再度打开。 厉俊驰闪身出来,走到文笙身边,悄声道:“秦和泽说朝廷中大半臣子都被逼着服了一种会上瘾的毒药。” 文笙抬头,厉俊驰又道:“杜先生就说咱们也有不少人中了招,连谭五先生也未能幸免,但好在你通过神医燕白已经找到了破解之法。” 文笙没有作声,那株草药已由云鹭送到了燕白手上,研究它虽然还需一段时间,但破解是早晚的事。 “杜先生又说会保证他家人的安全,若能立此大功,满朝权贵都念着他秦大人的好,来日国公爷必有重谢。” “秦和泽怎么说?” “他答应了。他还说刚才在宫里,老贼已经定下要连杀九天,明日先将国公爷的妻兄妻弟开刀问斩,因为主意是十三出的,老贼命十三监斩。”厉俊驰顿了顿,不确定地道:“我看杜先生也有些拿不准,那秦和泽已然服了‘神丹’,会不会骗咱们,一旦他出尔反尔,咱可就没法收场了。” 文笙点了点头:“我知道,所以我才跟来。” 她需得亲自见见秦和泽。 第五百四十四章 法场 当天夜里,王十三没能联系上文笙。 他住在国师府,这时候不知道暗中有多少双眼睛盯着,不敢轻举妄动。 到后来只得咬咬牙,发狠暗忖:“管那么多,等明天见机行事吧!我总得先保全了自己,才能想办法救人。” 第二天是个大晴天,一大早太阳就热辣辣的,叫人燥得慌。 吃早饭的时候,王十三见到了慕鹏,旁边还有别人,两人心照不宣使了个眼色,慕鹏就问起王十三中午监斩的事。 王十三嚼着牛肉大饼摇了摇头:“不过是个副监斩官,没什么意思。” 等到巳时,待斩的犯人已经自牢里押上了囚车,游街示众,除了鲁大通的三个儿子,还有延国公府二十几名男丁。 长长一串囚车从府衙大街出来,前面是官府的差役鸣着锣吆喝罪状。 奉京百姓躲得远远的,听到动静的大多面有戚色。 倒不是延国公府名声多好,而是他们知道今日处斩的是李承运的姻亲,朝廷撕破脸要动真格的了,这一场腥风血雨不知会死多少人。 十三穿戴整齐,会合了东方,由一队兵士护卫,准备前往法场。 白云坞主还未登基,听说下面的人正在给他紧锣密鼓地缝制龙袍,他们这些亲信也没有官服穿,都穿着白云坞统一的服饰。 此番又要和东方共事,王十三摆出了一副尽弃前嫌的样子,主动问了好。 东方阴不阴阳不阳地道:“王将军精神饱满,看来昨夜睡得不错。” 十三笑回:“我也这样觉着,昨晚神丹的瘾头没有犯。” 东方没想到他还敢主动提这茬。脸色顿时阴沉下来。 王十三笑嘻嘻道:“那事又不是我算计你,我也是不知情的,要怪就怪赵康好了。我只是没想到你会为这事这么生气。” 东方冷冷地道:“赵康说不是他做的。” 王十三耸了耸肩:“那我就不知道了,当时我在同你划拳,不是赵康,就是张起,再不然就是慕鹏。反正必是他们三个中的一人。其实想开了也没啥。坞主不是也没说什么吗?” 就是这样,东方才心中隐隐发寒,不敢继续追究下去。 他冷眼看王十三。原本不觉,邺州一番接触,他才意识到这小子貌似老实,心中一肚子坏水。 别当自己看不出来他百般拖延。不肯出兵攻打李承运。 要按东方的意思,这小子一回京就该拿下。严加拷问,查查他是不是和李承运暗中勾结,可坞主摆明了还想用这小子。 东方已经打定了主意,今日要死死盯住对方。最好他不老实,想要从中做手脚,那自己就可以将他当场拿下。看他还如何狡辩。 一行人骑马直奔城西,路上行人稀少。见到他们无不远远躲开,二十几辆囚车游街这种大场面,竟没多少人出来瞧热闹。 王十三有些不满意,水不浑怎么摸鱼?他看看左右,继续刺激东方:“其实服过神丹之后,除了犯瘾的时间不固定有些麻烦,其它也没什么害处,你没觉着更得坞主信任了么?总的来说,还是利大于弊。” 东方很烦听这个,并不搭理他,王十三继续叨叨不停:“就怕办正事的时候药瘾发作,你说若是正和敌人交着手,突然鼻涕眼泪一块流,这命送得冤不冤?” 东方额上凸起青筋,一旦沾上这神丹,整个人就像是被无形的绳索缚住,若非如此,他哪会这般生气。 王十三说的这个他也怕,因为担心被人趁隙而入,他只好每隔个三两天便背着人先行服下神丹,而这么做也有个弊端,那就是发作的间隔越来越短,瘾头越来越大。 他咬了咬牙,勉强道:“不知道王将军对此可有良策?” 王十三神秘笑笑,压低了声音:“你知道我现在每隔几天服一回神丹?” 他屈起拇指,抬手冲东方比了个“四”,然后装得若无其事收回去,抓住了马缰绳,喝道:“驾!” 东方目光不由一凝。 四天!他尚且不敢拖那么久,何况王十三比他还早服了将近两个月。 据他所知,王十三上次来京里的时候瘾头还挺大,差不多隔个两三天就得来上一颗。 时间延长了不说,王十三若不是在吹牛,他能清楚地控制发作时间,将其固定在四天一回,不知用的什么办法,这法门对自己太重要了。 东方深吸了口气,眼见对方目不斜视,显是有意卖关子,不禁有些后悔和他把关系闹得太僵了。 其实没那必要,脸上笑嘻嘻背后捅刀子的人实在太多了,说到底,还是因为自己没看得起对方啊。 临近午时,东方和王十三带着手下到了法场。 所谓法场就是距街口不远的一大片黄土地,远看地势平坦,中间隔不几步远便竖着一根木桩子,西北方向搭了个官棚,其下摆着长桌,桌后设了两个高座椅,那便是监斩官的位置。 这法场由来已久,数百年间不知在这里杀过多少人,王十三当初跟着王光济混的时候,便曾好奇来这里看过犯人砍头,知道那些木桩子的用处,等行刑完毕,砍下的头颅会挂在木桩子上示众。 此时法场四周到是围了许多看热闹的老百姓,王十三一路过来仔细查看,没在其中发现自己人,更不用说找着文笙。 他不禁暗自合计,文笙不会是还没进奉京城吧,否则这么大的事她定会听到消息,又怎么可能置之不理。 今日杀的人多,刽子手全都出自刑司,负责押解和保护法场的却大部分是奉京府的差役。 王十三没有多想,瞥眼见一旁的东方犹在扫视看热闹的人群,伸手拉住了他的胳膊。道:“距离午时三刻还得一阵,来,咱们坐下来慢慢说。” 东方垂眼看了看王十三的手,勉强忍住了将对方甩开的冲动,道:“好。” 等待行刑的鲁家众人已经押到,五花大绑跪成了三排,每一排的旁边都站了个裹着红头巾。怀抱鬼头大刀的彪形大汉。只等着时辰一到,监斩官一声令下,这边手起刀落。血溅丈余。 王十三拉着东方自犯人身前走过,就见第二三排这都是鲁大通孙子辈的,大的年近三十,小的才刚十岁出头。看得出这些人娇养惯了,没一个能受得住这种场面。不是抖若筛糠,吓到失禁,便是双目呆滞,失魂落魄。 最前头跪着的三人便是今日监斩的重中之重。延国公鲁大通的三个儿子。 事到如今,这三人大约知道在劫难逃,看上去也认命了。三个人身穿宽大囚衣,披头散发挡着半边脸。伸长脖子闭目等死。 王十三其实挺好奇,李承运摆明了要打回来,鲁家兄弟还有他们的父亲鲁大通怎么不跑呢,放着好好的国丈、国舅爷不当,在京里等着被人砍头,真不知他们脑袋里想的什么。 就不是白云坞主突然进京,换做杨昊御掌权,难道说便会放过他们? 现在还要连累老子为你们头疼。 这么想着,王十三便带着火气恶狠狠扫了他们三人一眼。 咦,这一细打量看出问题来了。 鲁家三兄弟当中的老二鲁茂做为钦差到过离水,王十三可是见过的。 此时他面前跪着的三个人鼻青脸肿,头发上还挂着适才游街被砸中的烂菜叶子,看上去着实狼狈,却不能掩盖一个事实,哪个也不是鲁茂。 调包了? 王十三心中一动,看三人年纪、长相,还有那认命的模样,调包之人可是费了不少心思,不知是只换了鲁茂一个,还是他们三兄弟都不是本人了。 啧啧,王十三瞥了一眼旁边站着的刽子手,又看看监斩棚外的押解官。 这里面肯定有知情之人。 他暗自感叹:“看来愿意为李承运冒险的人还真是不少,这么着可就省了老子的事。”担心东方看出端倪,没有多停留,拉着他直奔监斩棚。 等两人落了座,就有押解官过来报告待斩犯人的情况。 东方还待细听完了询问一二,王十三却先吩咐道:“知道了。前面的你们一概看着办,等到时辰了叫我们。”挥了下手,示意押解官退开。 他往前拖了拖座椅,将公案上摆放的朱墨、笔架之类往旁边挪开,垫着胳膊趴在案上,侧头瞧见东方,冲他勾了勾食指,示意对方凑过去。 东方看王十三这坐没坐相的样子,将脸一沉,想要呵斥,又惦记着他路上说的那事,抬头往左右望去。 王十三幽幽道:“你管他们。我好心和你说神丹的事呢,不听算了。” 东方心道:“听听又不会少块肉。”不由自主将耳朵凑了过去。 王十三就趴在桌上,懒洋洋道:“东方,我告诉了你这个秘密,就是有意同你修好,你可不能背地里再针对我了。” 东方嗤笑一声:“我何时针对过你?” 王十三也不揭穿,将下巴冲棚外扬了下,道:“以前是以前,今天咱俩一道做了这个活计,就是一条绳子上的蚂蚱,坞主手下损失了不少人手,若叫李承运杀进京里,他能活剐了咱俩。” 东方暗忖:“你现在才醒悟不觉着晚么?” 他不信任王十三,又想知道如何控制药瘾,对王十三的话不置可否,道:“你别兜圈子,有话直说。” “好吧。”王十三叹了口气,悄声道,“你知道,我是南崇人。” 东方皱眉:“南崇人又如何?” 王十三眼中透出几分得色:“我认识神医燕白啊。你大约不知道,钟天政当初跑到南崇,挟持了燕白,要把他抓来大梁,是我从中横插一杠,硬是冒着天大的风险将他救出来。我可是他的救命恩人。” 东方终于面露郑重,他被王十三这番话吸引了心神,世人谁不知道神医燕白的大名,传说天下间没有能难得住此人的疑难杂症,不管多重的伤,多难治的病,只要还有一口气在,他就能从阎王爷手里把人抢回来。 这神丹带来的药瘾难道燕白也有办法根除? 怪不得王十三敢在邺州对他阳奉阴违,原来是有恃无恐。 一时间东方难免心神动摇,王十三所说是真还是假?若是真的,他该去向坞主禀报,还是以此相要挟,先戒除了自己的药瘾再说? 王十三眨了两下眼,仿佛对他在转的心思一无所觉,悄声笑道:“我同你说一件奇事,南崇的二品大员江审言你听说过么,哦,对了,现在是一品了,他不是快五十了一直没孩子么,我便请了燕神医帮他瞧瞧,你猜怎的,他夫人老蚌含珠,眼看快要生了。坞主也没孩子,我准备把燕神医请来,给坞主瞧一瞧。” 东方微张了嘴,好半天没反应过来。 王十三眉飞色舞:“坞主做了皇帝,后继无人哪成,总得多生几个皇子,从中挑选继承人。” 东方忍不住道:“坞主有儿子。” “人呢?” “死了,死了好多年。” 王十三松了口气,道:“那还不是一样。” 东方看着他心思起伏:“这小子真是敢想,别说,此举说不定就真的投了坞主喜好,他对燕白如此有信心?坞主年纪虽大,精血却未衰弱,再说他看上的女子必定都很年轻……” 他这一走神,距离午时三刻就没多久了。 王十三这一番胡言乱语,不过是想牵扯住东方的心神,叫他没有工夫去亲自验明犯人正身。 眼见就快要到时间了,王十三不禁暗自得意:“东方啊东方,老子坑你多少回了,你咋还学不乖呢?” 就在这时,远处看热闹的人群中突然出现一阵骚动,立时便吸引了东方的注意。 他注目过去,吩咐手下人:“过去驱赶一下,别是要闹事劫法场的。” 他带来的几名手下立时领命过去。 王十三心中一动,暗忖:“还真有人闹事?会不会是文笙他们?” 出乎东方预料,人群没有赶散,反到更加混乱,离远传来喧哗声,随即奉京城几处钟鼓楼钟鼓齐鸣。 东方脸上变色,出大事了! 第五百四十五章 皇宫 钟鼓齐鸣,意味着有强敌入袭。 敌人在哪里? 法场外负责维持秩序的刑司官员飞奔而至,满头大汗地向东方和王十三禀报:“二位大人,适才城中突然多处起火,其中包括刑司大牢和奉京府监狱,刑司那边有人劫狱,差役兵勇都在咱们这里,陆大人撑不住了,要卑职立刻带人回援。” 东方“腾”地站起来,不解道:“敌人有多少,怎么求援求到法场上来了,京兵和禁军呢?” 刑司那官员答不出来,但很快奉京府的一名六品武官赶至法场,匆匆到了监斩棚外头,大声报告城中的情况:“报,两位大人,李承运的大队人马不知何时混进了奉京,多个衙门遇袭,奉京府监狱已被敌人攻占,府尹大人一开始是调了京兵前去,谁知齐宗和应天韵二员将领竟当场倒戈,率部属五千余人投敌。府尹大人只得先撤离了府衙,眼下那些叛军已经杀往宫中去了。” 东方很是吃惊,李承运的兵马杀进京了,不可能啊,杨延父子守着雄淮关,就算他们不怕死,杨家满门老小可都在坞主手里攥着呢。 “对方多少人,由何人率领?” 那官员答道:“多少人尚不清楚,说动京军倒戈的乃是离水方面的副帅米景阳。” 东方冷笑一声,见旁边王十三也站起来,轻蔑地道:“米景阳?坞主想杀此人就像捏死一只蚂蚁。是了,李承运手下也没听说有什么高手,一帮子乌合之众,别说五千兵,就是一万两万。又能拿我白云坞怎么样?” 王十三却抬头看天:“时辰快到了,早砍完了早收工,不用再等了吧。” 话音未落,就听着法场四周数百人喧哗出声:“午时三刻了!午时三刻了!” 十丈开外的商铺房顶上,数十名不速之客突然现身,手中弩箭齐刷刷对准了监斩棚。 四下里一阵大乱,人潮涌动。推搡中不少差役兵勇被掀翻在地。看热闹的包围圈登时缩小了很多。 几支暗器自人群中射出,直奔那三名抱着鬼头刀待拿的刽子手。 惊呼声中,东方就听身边的王十三怒骂了一声。人如猛虎般冲了出去。 东方没急着行动,场上要开刀问斩的又不是什么关键人物,对方这安排,他还没看出来为首之人藏在何处。到不如好好盯着王十三,他对这小子始终心存怀疑。 机括声响。其中夹杂着刽子手的惨叫,王十三直冲到鲁氏三兄弟身旁,在那刽子手倒地之前一把夺过了他的鬼头刀。 人群中又有几十人冲进法场,高处有人呼喝:“我们的人已经打进皇宫了。白云老贼束手就擒,识相的赶紧交出延国公府诸人,国公爷网开一面。饶尔等不死。” 王十三将鬼头刀舞动如飞,射向他的弩箭纷纷磕在刀上。坠落于地。他只一个照面就认出来带头冲进法场的乃是白州的暗器名家汪奇。 看来离水方面准备奉京这场大乱确实投入不小。 汪奇身边是个五十上下的老者,王十三不认识他,应该是刚投奔李承运麾下不久。 汪奇冲王十三眨下了眼睛,抬手一个铁蒺藜打出来,王十三向旁一闪,躲得慢了些,铁蒺藜擦过他肩膀,划破衣衫,留下一道血痕。 此时东方才飞身自监斩棚出来,顶着箭雨直取汪奇。 汪奇不敌,疾向后退。 王十三趁机同那老者比划了两下,老者抬手冲着鲁氏三兄弟虚指,此时已经有人去解救后两排的鲁家人,三个冒牌货暂时无人过问,王十三空劈一刀,目露询问,老者错身之际以口形示意他:“死囚!” 王十三会意,大喝一声:“东方,这里交给我!你别耽误时间,快去支援坞主。坞主要是出了意外,咱们谁也别想活了!” 东方闻声回头,就见王十三甩脱了纠缠他的那个老头,高举起鬼头刀,怒吼道:“奶奶的,敢在老子眼皮底下劫法场,我叫你们劫!叫你们劫!” 他每说一个“叫你们劫”,鬼头刀便落下来斩落一人的脑袋,不待众人反应过来,跪在最前面的“鲁氏三兄弟”便已身首两处,一时不知多少人哀鸣出声:“不!”“刀下留人!” 东方看着凶悍之极的王十三,点了点头:“好,我先去,你也快着些!” 说罢回手一道白光,手中利刃飞了出去,远处房顶为首的弓弩手不及闪避,被那飞刀当胸而过,吭都未吭一声,直直栽落下来。 东方掷出一刀之后,连头都未回,飞身跃起扑入人群,一路拳打脚踢,制住了几个闹事的,眨眼工夫带着他那几个手下走得连人影都不见。 他是来监斩的,李承运的内兄内弟既然已死,就算是完成了坞主分派下来的差事,至于鲁家那些毛都未长齐的小崽子是死是活他都没放在心上。 经此一遭,到是确定了王十三足以信任,嗯,只要他老老实实别耍花样,再把控制药瘾的法子交出来,眼下人手奇缺,自己和他化干戈为玉帛到也不是不可能。 且不说东方匆匆赶回皇宫,他前脚刚走,后头王十三便下令:“行了,别纠缠了,赶紧的给老子杀开一条血路,回宫营救坞主去!” 东方走时把白云坞的人都带走了,剩下那些还在抵抗的,都是时间太紧来不及策反,或是秦和泽和一众归降的官员不怎么信任的手下,这些人原本也没什么斗志,再听王十三这般说了,顿时作鸟兽散。 王十三离开法场,找了个安全的地方和汪奇等人短暂碰面,上来第一句话便是:“文笙呢?” 汪奇道:“顾院长和杜先生在一起,他们自昨晚一直忙到这会儿,已令得大梁十余名高官归降。” 王十三忍不住重复:“院长?” 他这才想到开州那边乐师学院已经开始招生了,文笙亲任院长。看来“顾院长”这个称呼已经在离水叫开,并且会跟随文笙终生。 院长啊,啧啧,这称呼既叫王十三觉着新鲜,又忍不住虎躯一震,各种旖旎的念头纷至沓来。 “呃,顾大院长打算啥时候露面啊?” 汪奇和跟着他前来的诸人纷纷忍笑。 “最后收网的时候吧。如果能困住那白云坞主。我们这些人怕不是对手,非得她出手不可。顾院长特意叮嘱了,说到时候王将军一定要及时撤出来。免得老贼见了她,对你不利。” 王十三点了点头:“那行,我知道了。” 适才法场上那一幕,应当已经骗过了东方。连带着老贼也会对他少些提防。 他演了这么长时间的戏,装了这么久的孙子。总该拿点儿好处回来了。 同汪奇在一起的那老者姓郭,自我介绍是临宿郭家的当家人,问王十三是否需要带几个帮手,他们可以安排自己人乔装改扮之后跟随王十三进宫。 王十三想了想。道:“不用了,人多容易露出破绽。我先进宫去瞧瞧情况。” 他换上了趁手的单刀,和汪奇等人告别。直奔皇宫。 这一路上果见京里大街小巷已是乱了套。 其实就他所知,米景阳和杜元朴带入奉京的两路人马都不多。只是经过白云坞主这一闹,杨氏父子已经彻底失了人心,纵那老贼能用丹药控制一部分臣子,令得他们不敢反抗,但众多的中下级将领们早就有了反意。 更不用说那些当兵的以及十余万奉京百姓,哪个不盼着大梁早日一统,大家过上太平日子,再不用提着脑袋打仗。 有人带头归降,米景阳麾下的人手就像滚雪球一样越来越多,到他收拢了半个京城的驻军,后面的事就更容易了,守卫皇宫的御林军里头有人阵前倒戈,米景阳没费什么力气便拿下了前朝。 金銮殿、文渊阁、内务府……随着一座座宫殿被拿下,不少人松了口气。 除了先后几波白云坞的高手由宫外杀至,冲进内廷去,给他们造成了人员伤亡,到现在对方也没组织起像样的抵抗。 米景阳却不敢掉以轻心,白云坞主要是好对付,当初谭家人也不会几次出击都铩羽而归。 连纪南棠都差点被对方的刺客得手,前车之鉴,他怎么小心都不为过。 “杜先生他们怎么还没到?” “来了。” 杜元朴乘坐马车而来,兵士们让开道路,到了近来,他从车里下来,随行护卫的厉俊驰等人依旧守在车旁没有动。 米景阳快步迎过来,两人见面互道一声“辛苦”,杜元朴笑道:“能不能为国公爷扫平最后的障碍就看大伙今日了。” 米景阳知道文笙在车里,并不点破,道:“杜先生,你们来的正好,白云坞那帮人龟缩在内廷,一直没什么动静,不知搞什么鬼,里头的御林军人数不是很多,我看用不了一个时辰咱们就能攻进去,你看还有没有什么遗漏之处?” 杜元朴问道:“白云坞还有多少坞众,不是很多了吧?” 两人都知道白云坞之前在阎王洲栽了个大跟头,有南崇水军封锁消息,老贼到现在怕是还搞不清楚状况。 米景阳道:“陆续进去了有三四十个。外头到是差不多干净了。” 杜元朴沉吟道:“有一件事我觉着不能不防,咱们对内廷的情况不是十分了解,但那老贼在里头已经住了这么多天,据说并不让宫女太监们近身,他自称是幽帝的后人,这皇宫可是周朝的时候修建的。” 米景阳叫他一说,也觉着心里没底。 大梁开国皇帝杨天忠本是幽帝的大将军,他登基时对外宣称幽帝得了重病,处理不了政事,又没有子嗣,才让位于他,没有迁都,数百年下来皇宫虽有翻建,用的还是以前的底子。 他感慨了一句:“若能里应外和就好了。” 便在此时,就听得离远一声长啸,跟着喧哗声大作。 手下将领飞奔来禀:“报,米将军,有人闯宫。” “有多少人,认出是谁来了没有?” “只有一个,穿着白云坞的服饰,使单刀,速度很快,大伙的箭射不中他,还请将军调一队高手前去拦截。” 米景阳听到此处和杜元朴互望了一眼,吩咐道:“不必了,由他去吧。” 那将领应了声“是”,便要离开。 杜元朴出声:“还是要尽力拦一拦的,别伤着人。” 那将领有些疑惑,暗忖:“不让伤人还怎么拦?拼命往死里打还挡不住呢。” 米景阳道:“照杜先生说的去做。” 王十三一手持刀,一手拿着抢来的盾牌,脚在白玉栏杆上借力,如鹰鹞般冲天而起,底下弓弦连响,几支弩箭破空而来,他将盾牌抡起,“当”“当”两声脆响,到了跟前的弩箭被他砸开。 “嗖”!呼喝声中又一支箭簇到了颈后,他半空拧身闪过,前头距着内廷的宫墙已不过丈许。 墙后人影晃动,一道乌光当胸袭至。 这暗器来得突然,放暗器的人亦是个高手,王十三上半身后仰,调动内息,胸前“啵”的一声轻响,气甲爆裂,暗器擦身而过,给他再添一道血痕。 《明日真经》自前遭出了问题,虽是勉强能用,内息却不像之前那样在体内运转如流,御甲的效果也大不如以前,换言之,他的刀枪不入效果差了很多,否则他冲个阵哪用这么瞻前顾后。 王十三发现这变化之后喜忧参半,忧的是马上要和老贼白刀子进红刀子出了,这节骨眼上武功不增反减,着实没有把握,喜的是,《明日真经》出问题了,是不是意味着,等他和文笙成亲,有那么一点可能他不用散功了? 他心里想着这些有的没的,半空一个鹞子翻身,自然而然接上了从白云坞学来的“鹰击鹤舞十九式”,众人只觉眼睛一花,他人已经落在了内廷围墙上。 离着老远就听他骂:“谁他娘手这么贱,看到是老子还打?”跟着一纵身,他消失在墙后。 第五百四十六章 混在内廷 王十三落到宫墙里,无视了一干保护皇宫大内的御林军,先寻找适才袭击自己那人。 这一重庭院内白云坞的人不多,只有稀稀拉拉七八个,王十三目光一扫就锁定了目标:墙后高台上站了个四十来岁的中年人,面目阴沉,正是白云坞的管事商牟善! 像弘光和东方虽得白云坞主倚重,进京之后到底住在宫外,这商牟善却跟随白云坞主住在了宫中,看这意思,倘若白云坞主真当上皇帝,商牟善说不定会净身做他的大/内总管。 王十三可不管他是不是受宠信有权势,扯着嗓门怒道:“老子奉令在外办差,冒死杀了李承运的内兄内弟,一听说坞主这里被敌人围困,立刻拼了命赶来,却差点儿死在自己人手里。你他娘分明是故意的,居心叵测,是对方的奸细!” 商牟善皱起眉来,盯着王十三,淡淡地道:“人心难测,不得不防。你既进来了,便带着这些御林军守这道门吧,若我冤枉了你,那不好意思,等敌人退了我再给你道歉。” 王十三气笑道:“奶奶的,你那道歉顶个屁用。” 他可不想在这里守门,白云坞主躲在后头没有露面,不知搞什么鬼,若是一时未看住被他逃了,那可是后患无穷。商牟善摆明了不信任自己,怎么办? 商牟善没有生气,此时宫墙外米景阳指挥着又发动了一轮猛攻,他随即把注意力从王十三身上移开,商牟善其实没怎么把王十三这后生小子看在眼里。 王十三心道不行,此时他只与文笙等人隔了一堵墙,对老贼的情况一无所知。若只是如此,哪值得他冒着这么大的风险卧底诈降? “坞主人在何处?怎么是你守在这里,东方呢?弘光呢?”王十三连声问道。 商牟善目光冷冷盯着短兵相接的几处墙头,御林军们只觉那眼神像蛇一样,背生寒意,半点儿不敢偷懒。 过了好一阵,他才半是告诫地对王十三道:“坞主有大事要忙。你只需做好自己分内的事就行了。” 奶奶的。给脸不要,真觉着自己是个人物了!王十三心中又急又怒,提高了嗓门叫道:“我从外边来。有紧急军情要面见坞主。都别拦我啊,耽误大事谁也担待不起!” 说完了他看也不看商牟善,回身就往内廷闯去。 走不两步远,眼前人影一晃。商牟善直接拦了上来:“什么事,和我说也是一样。” 他望向王十三的目光中多了戒备之色。 王十三决心要甩开他。飞身向着后面的宫殿内闯去,喝道:“我不过是要见一见坞主他老人家,你却推三阻四,难不成你已将坞主软禁起来。想要取而代之?” 说话间,两人已经交手几合,王十三没能突破对方的阻拦。可商牟善也拿王十三没有办法,他二人这一纠缠。本来就不怎么牢固的院墙险些被外头的人马攻克。 商牟善怀疑之色更重,大叫了一声:“王十三!” 便在这时,离远大殿的屋檐底下现出东方的身影来:“商牟,放他过来吧,坞主要见他!” 商牟善听令退后,王十三迈开大步,飞身往东方那边过去。 “东方,坞主他老人家可还好?”他语气中的关切连自己听来都觉着假。 商牟善在他身后提醒:“东方,你们可小心些,这小子害你不轻,他可是一向和李承运那边不清不楚的。” 王十三心中冷笑,站住了转过头大声问:“我可是吃了坞主的神丹,你敢么?” 东方脸上看不出喜怒来,道:“别吵了,大敌当前,合该齐心协力。王将军,你跟我来吧。” 白云坞主人在殿内,门口只留了弘光、慕鹏等三五个亲信。 王十三打眼一扫,便估计出了白云坞此时留在宫中的人手顶多也就三四十人。双方人数相差如此悬殊,老贼这帮心腹再是神勇,也架不住米景阳他们人多,内廷被攻克是早晚的事,看老贼如此沉得住气,莫不是已经有了对应之策? 东方走到门口没有进殿,而是恭声道:“坞主,王十三带来了。” “叫他进来吧。” 王十三进了门,就见白云坞主一人独坐殿中,守着桌案。 桌案上收拾得干干净净,只放了一个玉盒。 眼下那玉盒是打开的,老贼正盯着盒子里的东西看,自王十三这个方向看不到盒子里是什么,只见里面透出绿莹莹的微光,晴天白日的他老脸上带着那一抹惨绿,看着颇有些瘆人。 “坞主,您老人家平安无事,太好了,属下见过坞主!” 王十三走到近前,躬身行礼,一脸的欢喜,显得有些语无伦次。 白云坞主抬眼瞧了他一眼:“宫外情况如何?” 王十三愤愤然:“奶奶的,都反了,我就说这些当官的靠不住,早该杀光他们。”他凑近了两步,笑道:“坞主,我已亲手将鲁大通的三个儿子宰了,这些人仗着投个好胎,平日里鼻孔朝天长,狗眼看人低,到了法场上刀还没举起来呢就吓尿了裤子,端得没用。” 白云坞主轻轻一叹:“是啊,偏是这些没用的人轻而易举便能窃取高位。有刚才说有紧急军情?” 王十三不过随便找个由头,一时编不出瞎话来,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适才商牟善非要拦着我,不让我见坞主,我担心他从中捣鬼,对您老不利,这才瞎吆喝,眼下奉京城乱得很,到处都是紧急军情,但哪里也没有您这里要紧。” 白云坞主微微而笑:“到处都是紧急军情?你这小子到是会说话。这皇城眼看是守不住了,没想到还是叫李承运得了天下。可惜,早知如此我就派别人去监斩鲁大通的子孙了,那样的话,李承运说不定还会看在你曾救过他。既往不咎,给你一条生路。” 王十三脸上交替闪过惊讶、无措、感激等诸般情绪,急道:“坞主,属下那时候年轻气盛,一时糊涂,但我和李承运那等当朝权贵实不是一路人啊。就不是为了神丹,我也要跟随坞主。坞主对我是有知遇之恩的。” 白云坞主笑道:“哪怕老夫如今被困内廷。走投无路?” 王十三心中微哂:“我到不信真走投无路你还笑得出来,当我傻的,不哄得你亮出最后的杀手锏。老子就这么跟你耗着。” “坞主放心,有我王十三在,绝不叫敌人动你半根寒毛。” 白云坞主纵声而笑:“你小子,行了。别跟老夫装憨了,老夫可不是杨昊御、李承运那等软弱无能之辈。能动我的寒毛的人还不知道有没有生出来呢!” 王十三赔着笑不说话。 白云坞主伸出一根指头,轻轻碰了碰眼前的玉盒:“猜猜这是什么?” 王十三又凑得近了些,这会儿看清楚了,玉盒里放着方方正正一枚玉制大印。上头雕着螭龙,螭身盘旋,看上去剔透而温润。旁边护以青鸟,印底隐隐透着红泥。 这大印看着可不便宜。 王十三搔了搔脑袋。好奇道:“这是什么东西,难道是咱们大周的玉玺?” 白云坞主微微而笑,神情间又透着些许怅然:“传国玉玺,国之重器。知道它为什么珍贵么,千百年间只有这么一方,得到它便意味着受命于天,受命于天啊,为了拿到它,我祖祖辈辈受了多少罪,为什么还是斗不过李承运,谁能告诉我,毛右那一行人到底出了什么事,为什么连一个活着回来报信的都没有?” 王十三心道:“老贼,等你死之前,我一定叫你做个明白鬼,那些人啊都被我媳妇捉去了。” 他不愿白云坞主继续琢磨下去,打岔道:“咦,那大梁的皇帝岂不是没有玉玺用?” 白云坞主冷笑:“杨天忠一个乱臣贼子,幽帝那等人物如何会把玉玺留给他,梁之一朝,全都是白板的皇帝,姓杨的悄悄找块玉石,刻个假的掩人耳目罢了。” 王十三点头受教:“原来还可以这样。那李承运岂不是也可以弄个假的,一代代传下去?” 白云坞主瞪大了两眼,他觉着荒谬,想要反驳,若是那样,他手里这块刻着受命于天的玉玺又有什么价值,可他却想不出话来说,若真是那样,只要李承运坐稳了天下,百年之后,史书上只会锦上添花,将他那块玉玺认作真的。 哼,有自己在,李承运想要坐稳天下,无异于白日作梦。 白云坞主合上盖子,收起玉玺,扬声吩咐道:“弘光,去把商牟善叫来。” 弘光在门口应了声“是”,没立时便去,提醒道:“坞主,商牟善正带着人在前面抵挡敌军进攻,是否需要属下去换他?” 白云坞主望着门外,神色漠然:“不必,叫他分派一下人手,你和他一起回来,我有事吩咐。” 弘光领命而去,白云坞主又道:“东方,你进来。” 东方进到殿里来,望向王十三的目光有些怪异。 白云坞主眼神何等锐利,一下子就发现了,说话的语声颇为温和:“怎么,你俩合办了一趟差事,还没有尽弃前嫌?” 东方低头:“属下不敢。” 白云坞主点了点头:“你们都是我信任的人,有什么话当面说开了,不要背地里勾心斗角,相互掣肘。” 东方自是遵命:“只要王将军不三心二意,忠心辅佐您,属下万不敢以私废公,耽误坞主的大事。” 王十三也装出一副老实相,两个人都没有显露出先前已经和好的端倪。 白云坞主又道:“而今宫外的情形你们也看到了,奉京已不可留,李承运和纪南棠远在离水,我对亲手诛杀米景阳这样的货色没什么兴趣,既然如此,不如趁早离开,做做下步的打算。” 王十三心中大叫“来了来了”,老贼果然是留了后手。 但脸上他却装出一头雾水,茫然望着白云坞主。 白云坞主没有理会他,问东方道:“我这一走,需得留下一部分人断后,再说米景阳那几人我不亲手杀,也总得给他们个教训,叫李承运知道知道我白云坞的厉害。你们几个,你看谁留下合适?” 这等事还轮不到王十三插嘴,留下的人要负责断后,并奉命在千军万马当中刺杀米景阳等人,成不成估计着都难逃一死。 不,有文笙在,只要她同米景阳一起,绝无刺杀成功之可能。 王十三心念电转,暗忖要他能说上话就好了,他必定推荐商牟善去死,省得他看自己不顺眼,接下来碍手碍脚地添麻烦。 东方答道:“我等不管谁留下都会竭尽全力,全凭坞主定夺。不过若是需在敌军中取对方将领性命,还是属下和商牟善合适,弘光武艺稍差了些。” 王十三暗自惊讶:“哎呀,没想到东方这么忠心,竟不怕死。” 白云坞主微微点头,显是对他这说法什么满意。 少顷,弘光和商牟善联袂进殿来,向白云坞主见礼。 老贼也不绕圈子,直接将刚才的话重申一遍,道:“商牟善你留下断后,我不是要你守住内廷,只需伺机取了那米景阳的性命,对方草草集结的人马必定大乱,你藏匿奉京城中,避过风头,会合的事等我这里安定下来再说。” 东方在旁边听着,眼观鼻,鼻观口,连眼皮都未撩。 咦,王十三隐隐心有所悟,他猜东方的本意就是要把商牟善留下,偏说得义正词严,叫人抓不到把柄。 他就那么笃定老贼会留下他,派商牟善去冒险么? 难道是因为神丹? 是了,老贼这次奉京之行赔得精光,才更需要可靠,绝不会背叛他的手下跟在身旁。 商牟善是个狠角色,他对暗中推了他一把的东方没什么意见,却看王十三不顺眼,伸手一指:“坞主,此人武功也不错,何不将他留下?” 王十三可不是个吃亏的主儿,笑嘻嘻道:“为什么不将我留下?要听真话么,因为我既懂带兵打仗,又会挥刀子砍人,主公来日东山再起,身边怎么少得了我这样的人才?” 众人一齐侧目。 白云坞主没好气:“管好你的嘴,少惹点事。” 他站起身,和颜悦色冲商牟善道:“你若不去便换东方留下,不过那些人还是你用着更顺手一些。” 商牟善这才领命。 白云坞主给商牟善留下大半人手,带着五十三、东方等十来个人出了大殿。 第五百四十七章 夺宫 “报,米将军,御花园已经攻下,两名白云坞众战死,御林军大半归降,齐大人正带着大伙搜寻敌人,目前尚未发现匪首行踪,请将军示下!” “报,太仪宫未发现匪首行踪!” “将军,史馆附近未发现匪首……” 随着时间一点点推移,内廷多处被攻陷,断后的白云坞众看顾不过来偌大的后宫,米景阳指挥着手下将领缩小了包围圈。 “传令下去,叫士兵们搜查的时候都客气些,只要没有通敌的嫌疑,不得肆意惊扰各宫的贵人。” 杨昊御的儿子岁数还小,此时宫里住的尽是建昭帝的嫔妃,虽然都是些摆设,但李承运的母亲可是荣嘉长公主,谁知道这其中有没有沾亲带故的,米景阳想得周全,先将人都看起来,好好养着,等李承运回京来,怎么发落那就是国公爷自己的事了。 跟着就有一个大难题被送来给米景阳定夺。 他手下将士在福宁宫发现了杨昊御父子。 据说白云坞主鸠占鹊巢之后,他手下那帮匪类十分荒唐,将后宫搞得乌烟瘴气,杨昊御的生母淑妃已是徐娘半老,姿色不再,但谁叫她是梁帝的祖母,没少遭到戏弄,不久就含恨自缢。 杨昊御不敢声张,又担心妻妾被玷污清白不保,逼得她们吞金的吞金,上吊的上吊。 米景阳得报后眉头微不可见地皱了皱,他到更希望发现了杨氏父子的手下能干脆些,直接手起刀落,回头报告说人是白云坞害的就完了,可惜他此次进京带来的人马太少。新归降的御林军和京兵不敢擅自作主。 这不是给他添难为吗? 报信的将领还在等他示下,米景阳无奈,只好拖杜元朴下水:“杜先生,你看这……” 杜元朴也知此事处理起来需得慎重,问道:“那二人情况如何?” “看上去病得很重。” 杜元朴松了口气,商量米景阳:“不如先把福宁宫封了,叫他父子安心养病。等国公爷回来再处置。” 米景阳也觉着只有如此了。 少顷。又有将领来报。凝和殿附近有几个白云坞的匪类,身手十分厉害,已经杀伤了很多将士。其中不乏练家子。 米景阳不知道被困住的是商牟善和他几个手下,听说是块难啃的硬骨头,自然要向杜元朴开口求援:“杜先生,汪大侠他们不是进京来了么。人在何处?若是赶不及,能不能请厉老弟去看一看?” 厉俊驰的任务是保护文笙。况且从上回阎王洲交手的情况看,对方若真是白云坞主的亲信,他还真不一定是人家的对手。 杜元朴稍一沉吟,道:“叫遁甲营去吧。” 米景阳欣然道:“也行。” 上回敌军围困离水。他便亲眼目睹了杜元朴指挥下奇门遁甲大阵的厉害,几个月过去,杜元朴更在那基础上训练出了五六十名手下。成立遁甲营,专以阵法杀敌。 攻到凝和殿。已经差不多合围,整个内廷俱被梳理了一遍,白云坞主又没有飞天遁地之能,怎么会不见了人影呢,更何况还有王十三和他在一起。 杜元朴往文笙乘坐的马车望了一眼,吩咐道:“看准了头目,抓活的。”遁甲营的人领命而去。 大约半个时辰之后,消息传来:遁甲营的将士们借助阵法,依旧有了死伤,但好在按杜元朴的吩咐,抓到了活口。 “走,去瞧瞧。”米景阳急着审问俘虏,攻占奉京再顺利,走了白云坞主就不算全功。 马车跟在后头,一行人直奔凝和殿,走到中途,遁甲营的将士将反剪双手身缠铁链的商牟善押了过来。 杜元朴不认得此人,但他目光与商牟善相触,不知为何突觉身上一寒,心生警兆,叫道:“小心他!” 话音未落,商牟善分手间已将绳索挣断,押解他的那名将士全无抵抗之力,被他一把夺去腰刀,跟着身体腾空,向着米景阳身边的护卫砸去。 米景阳暗叫不好,向后疾退,商牟善刀一入手直如猛虎添翼,飞身扑至,三两丈的距离转瞬即到。 锐风扑面,护卫拦之不及,米景阳暗叫“我命休矣”,这一刻他是真的体会到了纪南棠当初遇刺时的感觉。 文笙原本不想出手,白云坞主去向不明,十三身在危险中,按照原来的计划,她是想不见兔子不撒鹰的,奇门遁甲大阵虽好,却困不住老贼,而周围不管是厉俊驰还是汪奇,武艺都相差太远,就连十三也是不行,唯一可以一试的,只有她出其不意现身,和十三联手。 但她不能眼看着米景阳丢了性命。 “仙翁!” 琴声响起,商牟善连人带刀好像撞在了墙上,这堵看不到的墙隔开了他和米景阳,令他再不能前进分毫。 紧跟车旁的厉俊驰等人一拥而上。 商牟善吃惊非小,实力大增的对手,一边倒的局势,无不彰显了一个事实:《希声谱》! 车中弹琴之人难道是顾文笙? 她没有死? 不等商牟善此念转毕,闻声赶至的弓弩手们齐齐放箭,琴声极大地增强了这些箭簇的力道和准头,商牟善无路可退,避之不及,身上连中几箭。 他也真是了得,刹那间避开了所有要害,一通箭雨过后,人竟还活着。 厉俊驰上前,将他再度抓住,这一次商牟善纵有天大本事也逃不掉了。 文笙出声:“先给他简单处理一下,找个地方,我来审问。” 到这时候,她顾不上再隐瞒《吐真》之曲,必须要赶紧撬开此人的嘴,问出白云坞主去了何处,而后赶去和十三会合。 “白云坞主现在哪里?” 商牟善神情迷茫,或许等他醒过神来恨不得咬舌自尽,但这时候,他却是老老实实地道:“他带人去了内库。” “内库?他去内库做什么?”老贼可不是舍命不舍财之人,文笙心中一动,道:“那里有通向宫外的密道?” 商牟善语气中透着不自知的得意:“不错,否则当初幽帝是怎么从宫里全身而退的,还带走了数不清的财富。” 第五百四十八章 发财了 弘光和东方一齐用力,打开了那厚重的大门,白云坞主迈步而入。 一股寒气扑面而来,王十三好奇地往里看,虽然黑咕隆咚得看不清楚,但他能感觉出来,这个宝库虽然大半埋在地下,却并不潮湿。 这扇大门不知多久没有打开过,空气有些浑浊。 内库哎,就算幽帝当年差不多搬空了,几百年过去,大梁那么多皇帝能少搜刮了么,原谅他这个没见过什么世面的土包子吧,王十三此时想的除了杀掉老贼,便是怎么能混水摸鱼,捡几样无价之宝拿走。 囊中羞涩,李承运欠着他的五百万看来是没法要了,趁着这些宝贝还是姓杨的,机不可失,时不再来。总不能叫文笙跟着他过穷日子吧,最好能给孩子们留个传家宝啥的。 这时候别说他眼睛贼亮贼亮,就连弘光、慕鹏等人的呼吸也变得粗重起来。 白云坞主拿出一颗鹅蛋大小的夜明珠,莹白色的光照亮他周围数丈远,吩咐道:“都进来吧,将门关严。” 东方问道:“坞主,是否要留人在外边清理一下痕迹?我怕敌人会推断出咱们是从这里走密道离开。” 白云坞主不甚在意:“没事,只凭你们这几个,库里的东西可带不走多少,势必要留下大半,米景阳一死,那些人避讳,怕是连进都不敢进来。这条密道我已看过了,机关数百年不曾有人动过,杨天忠一直不知道幽帝是怎么自宫里消失不见的,李承运的人一样也找不着它。” 王十三喃喃道:“那咱们日后岂不是想回来便回来?” 白云坞主笑了一笑,道:“这么多年库里到处落满了灰尘。东方,你一会儿处理下痕迹。” 东方应“是”,落在最后。 王十三心中暗骂,这么多双眼睛盯着,他想趁人不备做个记号都不成。 两旁全是半人高的黄铜箱子,码得整整齐齐,王十三好奇道:“这里面装得什么?” “自己看。”白云坞主没有停留。径直往宝库深处走去。 他都这么说了。王十三还有什么好客气的,随便找了一个箱子打开,空的? 王十三不信邪。再开一个。 东方只在一旁看着。 “怎么这么多空的?”王十三连开好几个,才在其中发现了小半箱金锭。 “金子呀!”王十三探手进去,抓了几个塞到怀里。 东方撇了撇嘴,并不阻拦。 白云坞主对众手下道:“杨家人建的这大梁真是气数尽了。内库空虚成这样。看好什么,你们就带上。” 弘光、慕鹏等人都没有动。显是看不上金银俗物,弘光善意提醒王十三:“这些东西带着太沉了,不如挑点有价值的。” 王十三点头:“好。” 再往前是各种的玉器珠宝,慕鹏几个这才动手挑捡。王十三不识货,却也知道能进到这里的,都是各地送来的贡品。捡那大块的玉石浑圆的珠子拿了几样,看看不好带。索性脱下外袍来,袖子一系,变成了个包裹。 众人:“……” 明明是不敌被迫离开,白云坞主仍忍不住失笑:“这到不失是个好办法。” 弘光、慕鹏等人不由面面相觑,他们可拉不下脸来做这等事,而且他们得坞主允许进到这里,心知肚明,今天带走的东西多半是要交出去,留给坞主东山再起用,看样子王十三是真准备自己留下,坞主会容他这样? 王十三装了满满一“包裹”,搭在肩上,就听着“叮当”一阵响,他才不管那些珠子会不会磨损,玉石会不会碰碎,目光一扫,看到了前方兵器架上陈列的兵器和盔甲。 他一眼就相中了一件软甲,大步抢过去,抓在手中,放下包裹,笑道:“正好没衣裳穿。”三两下套在了身上,而后又拿了另一件样式差不多的,献宝样道:“坞主,您来这一件,属下试过了,这软甲穿在身上重量与一件寻常衣裳差不多,活动自如,好东西!” 这宝库白云坞主不知提前进来过多少次,看上眼的早就收走了,闻言淡淡一笑,道:“好,弘光,你来替我收着。” 王十三心下暗骂,将那件软甲交给弘光,众人看他总算不那么侧目了。 王十三暗忖:“还差一把趁手的宝刀,老子武功退步了,这刀非得选把锋利的不可,要不怎么能宰了你们这些兔崽子?” 运气来了,真是想什么有什么,兵器架中间位置,陈列了一把连鞘的单刀,只看那刀柄和鞘的材质,就知道鞘中利刃不是凡铁。 王十三生怕被人抢先,两步过去,弯腰就把它拿在了手中。 入手份量不轻不重,连刀柄的弧度在掌中都有一种契合感。 王十三按绷簧将刀抽出尺许,看了看刀锋,很好,开过锋的,锋刃上闪过一道寒芒,那是反射夜明珠的光辉,刀出鞘隐隐传来“嗡”的一声低吟,这下不单王十三,连弘光、东方等人的注意力都被吸引过来。 王十三赞了声“好刀!”伸臂过去,刀锋划过,“啵”的一声响,内力所凝气甲碎裂,在他手臂上留下一道半寸深的伤口,顿时血如泉涌。 王十三哈哈大笑:“好。滴血认主了。都别跟我争。” 弘光、东方一时恨得牙根痒。 白云坞主目光一顿,仿若漫不经心道:“你练那功法不是刀枪不入么,怎么会受伤了?” 王十三苦着脸道:“坞主有所不知,属下自从得坞主赐下神丹,老是迷迷糊糊地觉着自己在做那事,爽快是真爽快,可功法却出了问题,而今这气甲远不及当日坚固了。” 那事是哪事?白云坞主一怔之下随即恍然,笑着摇了摇头:“既是如此,这刀就留给你防身吧,你们几个都别和他争了。” 坞主都发话了,诸人纷纷转移注意力,去挑选旁的兵器。 王十三心下大定,他这几个月兵法也不是白看的,“示敌以弱”,包括老贼在内,这些人一听说自己武功大不如前,这不就放下戒心了? 第五百四十九章 地宫 这内库既大,分门别类存放的东西又多,众人没有工夫逐一细看,接下来前头是家居摆设之类的大物件,便是再值钱,他们这十来个人也带不走,王十三跟在白云坞主身后加快了脚步。 他这半天看上去发了笔横财,插科打诨地又给自己换上了趁手的兵器,脑袋里却一刻没停了冥思苦想。 怎么办?他们这一行总共十二个人,老贼武功最是厉害,单他一个自己便不是对手了,更不用说还有东方、弘光在旁虎视眈眈,这二人亦是劲敌。 王十三对当官没太大兴趣,荣华富贵也要有命去享,若叫老贼发现他有异心,只怕立刻就会身首两处,这风险太大了,若不是因为文笙,他早就打了退堂鼓。 王十三心中焦虑非常,脸上却半点异色不敢露出来,暗忖:“唯今之计,只有先剪其党羽,断其手足,若能剩下老贼光杆儿一个,多少还有一线希望。” 他也知道要做到这点非常困难,一转念间便找准了下手的目标。 东方和弘光若要先除其一,当然要留下东方,弘光为人机警且细心周到,除了武功稍弱,没有太大破绽。这样的人若是留到最后,反而不好收拾。 再往前是一箱箱的笔墨纸砚以及名家字画,王十三趁其他人开箱查看之际,伸手抓走了两个卷轴。 虽然这许多东西带在身上十分累赘,王十三却觉着皇宫里存放的肯定是真迹,等脱身了拿给文笙看,她必定会喜欢。 这宝库走到头,摆放的是些奇石以及大块的木料。不知多少年的紫檀沉香散发着好闻的气味,冲淡了空气中的污浊。 白云坞主将用来照明的夜明珠交给一旁的弘光,伸手到奇石后头的墙上摸索,停了一会儿,找到机关,从怀中拿出玉玺来,小心嵌到了墙壁上。 机括声响起。竟如闷雷阵阵滚过众人脚底。半面石墙慢慢挪开,现出了墙后的密道。 王十三低“啊”了一声。 白云坞主没理他,喊了声“东方”。东方飞身掠回,又走了一遍来路,一时库中尘土飞扬,掩盖了众人适才留下的痕迹。 白云坞主待他回来。回头环视一阵,方道:“走吧。” 他等十一名手下都进到密道。方才取下玉玺,迈步跟进来,将那面石墙原样合拢。 密道很长,看不出通向何处。王十三留意观察其他诸人,发现即便是拿了夜明珠的弘光眼睛也多少露出惊奇之色,显是他们十二个人中。先前来过这里的只有老贼自己。 既是如此,他也就不急着打听了。将机会让给旁人。 就听慕鹏小声问道:“坞主,这密道通向何方?” 白云坞主的声音自众人身后传来:“幽帝为防不测,将这地道修得像迷宫一样,我到现在也只探得了两个出口,一个在西山,另一处是在南城外。” 除了王十三,其他诸人听到有一个出口竟在城外,都是又惊又喜。 惊的是皇宫距离城外何其之远,幽帝他老人家真乃是神人,神不知鬼不觉便将密道挖到了南城外,他到不怕有敌人混进来,喜的是如此一来脱身可太容易了。 当日幽帝十有八九也是眼见事不可为,带着忠于他的臣下从这密道直接离了奉京,大将军杨天忠手下纵有千军万马,也没能挡得住他跑去天女湖安家。 弘光道:“坞主,我们走哪条路?” 白云坞主没有当即回答。 王十三心中微动,插嘴道:“咱们这便要离开皇宫么?” 东方淡淡地道:“难不成你还想着留下?” 弘光轻笑:“王十三,你不是看着还有那么多宝贝没拿,舍不得走吧。” 王十三讪笑:“自然不是。我就觉着没看上热闹,这么走了有些可惜。你们说这会儿米景阳死了没有?若是死了,宫里会不会乱了套?就算不乱,等过上一两天,那么多投降了李承运的文武大臣药瘾发作,手里却没有神丹,哈哈,不知他们要如何收场。” 白云坞主开口道:“那便是他们背叛本坞主的下场。十三说得不错,这场大戏刚刚开始,就这么走了看不着确实可惜。” 他一说话,几个心腹都不敢胡乱质疑,弘光问道:“坞主,您是打算留在京里?” “京里?不,咱们暂时就留在此地,等过上几日,李承运必会进京,既是要做皇帝,自然会住在皇宫里,我量他做梦也想不到咱们就在他眼皮底下。” 王十三暗骂一声“好毒”,却也是松了口气。 老不死,这可是你自己要留下的。 这地道走出去不远,前头便豁然开朗。 东方等人这才明白白云坞主为什么说要留在这地下。 敢情此地竟建有一座小型的宫殿,看样子幽帝当日为避风头,也曾在这里暂住了一段时日。 地宫里虽没落什么灰尘,终是长久不用,王十三跟着东方等人一起动手,里外打扫一番,伺候白云坞主住下来,跟着就有一个难题摆在众人面前。 地宫里没有吃的,若要在这里停留些时日,必须有人出去弄些好存放的食物回来。 王十三把自己那一“包裹”宝贝找地方放好,自告奋勇:“我去吧,京里我还是比较熟的,坞主您把通往西山的密道告诉属下,我带几个人去,天亮前一准回来。” 他监斩延国公府众人是在午时,折腾这大半天,估计怎么也该天黑了。 慕鹏在旁道:“算我一个,我也去。” 王十三琢磨白云坞主的想法,不可能任他带几个人单独行动,笑道:“谁想去就去,我没意见。坞主,我看不如多去几个人,一次把吃的用的带够,顺便再探听一下京里的动静,我和大家也不熟,就管带个路,您看东方和弘光谁有空,领我们走一趟吧。” 慕鹏插嘴:“表哥去吧。” 弘光没有作声,看得出来白云坞主对他确实十分信任,顺口就答应了:“既然这样,弘光你去看着点,早去早回。” 弘光这才领命。 王十三心头砰砰而跳:“行啊,姓慕的你做得不错,十三爷没有白在你身上下那么多功夫。” 他已经看到慕鹏眼中的焦色,猜测这小子是害怕药瘾突然发作。 第五百五十章 你知道的太多了! 白云坞主又拨了三个人,交给弘光带着。 西山虽在奉京城内,距离皇宫可不近。 好在去西山的密道白云坞主事先已经探明,弘光一行六人不用再跑冤枉路,脚程又快,只用了小半个时辰便找到了出口。 王十三原本以为他在地底呆了这么久,丝毫不觉窒息,出口多半是大敞着,不知连通哪个山洞。 出乎他意料,幽帝当年显是对地宫的通风通气另有布置,且处理得十分高明,这出口被一块巨石挡住,严丝合缝,连虫蚁都钻不进来,要出去需得借助机关绞盘的力量,方能将巨石勉强移开尺许,仅容一成年壮汉侧着身子进出,而外边的人想要发现这密道,除非有人突发奇想,要将山挖开。 弘光很谨慎,没放任众人分头行动,出了密道之后,就在附近找了个别院暂时落脚。 这西山原本是奉京权贵扎堆游玩避暑的地方,可经过几年的动荡,权力更替,昔时奴仆成群繁华热闹的山庄别院已是大半人去楼空,萧条冷落。 找点吃的不难,这会儿才刚入夜,远处楼阁间隐约有灯火闪烁,只要山庄里还留有人住,就必有大量的食物储备,弘光带人随便进了两家,搜刮一番,找到的菜肉酒水便足够他们十二个人在地宫里呆上好几日。 将东西搬回落脚的地方,弘光吩咐道:“十三跟我出去打探消息,你们几个先在这里等着,不要点火,免得惹人注意。我俩天亮前一准回来,咱们好回去向坞主复命。” 那三人齐声应诺。 只有慕鹏目露焦色。求助似的望了王十三一眼。 王十三会意,眉头一皱,计上心来。 他一捂肚子,苦着脸道:“哎呦,弘光你等我一下,我先去趟茅厕的,这存货不清。怕一会儿路上耽误事。” 弘光没有多想。道:“那行,你快着点。” 王十三钻到茅厕里好半天没有动静,弘光都等得急了。才见他慢腾腾出来,一只手揉着肚子,脚步有些虚浮。 “奶奶的,刚才那河里的水肯定不干净。你们都没事么,我这都快把肠子拉出来了。” 抱怨完了。他在院子里找了个干净的地方一屁股坐下来,背靠柱子,有气无力地道:“弘光兄,太不巧了。我看这架势,一会儿肯定还得跑肚拉稀,我是不成了。换个人陪你去吧。” 弘光便去看其他几人,这几人和他从小一起在白云坞长大。彼此都沾着亲,知悉根底,最亲的还要数表弟慕鹏。 谁料他目光刚落到慕鹏身上,还未开口,就见那小子脸色一白,也捂上了肚子,叫了声“坏了,我也肚子疼”,转身便往茅厕跑去。 弘光:“……” 慕鹏后脑勺上没长眼睛,自看不到弘光望向他的目光满是怀疑,王十三在旁悄悄瞥眼,却是看得一清二楚。 弘光什么也没有说,最终随便点了个人一同走了。 过了一会儿,慕鹏探头探脑自茅厕里出来,见弘光不在,松了口气。 王十三猜的不错,慕鹏上一回服用神丹还是前天夜里,他可没想到突然间形势急转直下,连他在内,坞主身边竟只剩了十几个人。最要命的是他们藏身地宫里,一举一动都在坞主的眼皮底下,他私自服了神丹的事势必纸里包不住火。 若在平时,坞主说不定还会手下留情,稍事责罚就过去了,可眼下正在气头上,若是知道有人敢阳奉阴违欺瞒于他,这人不死也得脱层皮。 更不用说还会因之带出东方被下药那事。 思及后果,慕鹏怕得要死,简直想不明白当初怎么就脑袋一热,和张起两个做出这等事来。 好不容易离了坞主眼前,他连表哥弘光都不敢叫知道,只想找个机会问王十三要个主意,他想王十三作为知情人,和他算是一根绳子上的蚂蚱。 弘光走了,还留下两个碍事的呢,慕鹏冲王十三使了个眼色,王十三会意,仰面朝天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这东西仿佛会传染,慕鹏只觉鼻子发酸,眼睛里要溢出泪水来,不由暗叫了声“糟糕”。 王十三手扶柱子站了起来,哈欠连天道:“各位,我瘾头犯了,失陪片刻,你们在这里守着吧。” 他返身便要往屋里去,走出两步,伸胳膊勾住慕鹏的肩膀:“来,慕兄,来帮兄弟盯着点。” 慕鹏才是真正要犯药瘾那人,顾不得同那两个同伴说话,赶紧答应一声,跟着王十三进屋。 王十三将门掩上,慕鹏不敢拖延,立即取出颗丹药吞下肚去,而后摸索着找了把太师椅,往上一坐,闭着眼睛靠在椅背上。 在他想来,眼前这关算是蒙混过去了,即使他陷在幻觉中,发出什么奇怪的声响,王十三也会代为遮掩。 很快药力发作,慕鹏忽略了周遭的一切。 习武之人耳聪目明,他那哼哼唧唧的声音哪是一扇门挡得住。 王十三将身体贴靠在了门后,手搭在刀柄上,侧耳细听,果然就听到院子里传来轻微的脚步声,那声音一前一后,到了门外,这是把耳朵贴在门缝上偷听屋里的动静吧。 王十三并不迟疑,轻轻按动绷簧,将刀出鞘,向回一拉门,利刃自门缝里刺了出去。 他经验丰富,听声辨位这招早练到十分高明,只听对方浅浅的呼吸便估摸出了那小子的位置,这一下偷袭又是全无预兆,那名白云坞众只觉身前门缝突然变大,跟着心口一痛便失去了意识,到死也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何事。 “你!”另一人骇然惊呼,欲向后退。 王十三哪能叫他逃了,将刀就势向前一送,三尺长的刀身轻松没入死者的左胸,只余一个刀柄在外头。 那两人原本就是叠罗汉一样紧挨着,刀锋透体而出,后边的人退避不及,被扎了个正着,小腹上开出一个血窟窿,虽不致命,实力也是大打折扣。 那人痛极大叫,王十三闪身出门,抢步赶上,补上一刀将他斩落尘埃,这才有空赞了声:“好刀!” 话音未落,就见星空下两道人影一前一后飞落到院中,前面的人正是弘光。 他生了怀疑,本就未走远,听到打斗声,立时便杀了个回马枪,只是没想到王十三下手太快,他赶回来救人已是来不及了。 “王十三,你果然有异心,好大的狗胆,慕鹏呢,把他交出来!”弘光厉声道。 王十三却是不慌不忙微微一笑:“你找慕鹏?自己来看!” 说话间他往后退开,帮着晃亮了火折子,甩手向着慕鹏的方向丢了出去。 一时间火光驱散了屋里的黑暗,弘光清楚看到表弟慕鹏似睡非睡靠坐在正中的太师椅上,眼神迷茫,脸上带着诡异的笑容,不需第二眼,他就明白了慕鹏正在做什么。 “他,他怎么……” 王十三走近过来:“我也没想到他胆子这么大,不知什么时候偷服了神丹,看来东方被下药和张起失踪,都与他脱不开关系啊。” 弘光回过神来,借着星月的微光看清楚地上两具尸体,身上充斥冰冷杀气:“别说你是为了慕鹏杀自己人,他犯错,自有坞主处置,至于你……” 他顿了一顿,似是正在考虑怎么处置王十三。 若王十三与慕鹏身手相仿,弘光不会有半点犹豫,直接一刀就砍了他的脑袋。可偏偏王十三内功深厚,天分经验一样不缺,弘光发现自己还真没把握一定胜得了对方。 为什么是他办这趟差,而不是东方? 为什么药瘾发作的是慕鹏,不是王十三? 王十三道:“虽然说出来你未必相信,但确实是这样,我和慕兄一见如故,在江北军中一道出生入死,早已是情同手足,不管他犯了什么错,我都会尽全力护他周全。” 他指了指地上那两人:“我本来是要帮着慕兄瞒过他两个的,谁知他二人竟要趴在门上偷听。” 话音未落,就听着慕鹏颤声道:“表哥?你怎么回来了?” 这一次他提心吊胆,沉迷神丹的时间比平时短了很多,迷迷糊糊听到王十三说话,赶紧咬了下舌尖,硬逼着自己清醒过来。 王十三就趁着弘光一分神的工夫,悍然出手。 他要收拾的人不是弘光,而是随他回来的那名亲信。 扑过去的同时,他还沉声喝道:“好好求求你表哥,这些人既然撞破了你的秘密,只好对不住了。” 慕鹏脑袋里乱糟糟的,叫了声“哎”,不知该不该阻止王十三,嗫嚅道:“表哥,你要杀我?” 弘光没有搭理他,挥刀直取王十三,他要先将自己人救下来。 且说那名白云坞众被眼前的变故惊呆了,待发现王十三的目标是自己,疾向后退,下意识就用上了“鹰击鹤舞十九式”。 这套身法王十三也常练,再熟悉不过,电光石火之际闪身避开弘光的刀,迎上了那人的空门。 “噗!”鲜血飞起多高,那人扑倒之际,听着王十三惋惜道:“你知道的太多了!” 第五百五十一章 第四个 王十三杀了这个碍事的,飞掠拉开距离,转过身来面对弘光。 “弘光,冲以往的交情,我不想与你为敌。你也抬抬手,放我和慕鹏离开,叫我们两个自生自灭,你看如何?” 王十三说这番话的时候即使是一副商量的口吻,也没有遮掩身上的杀气。 弘光清楚的感觉到了,眼前的王十三同他一样杀人不眨眼,坞主派来帮忙的全都被对方先下手为强杀掉了,这使他迅速冷静下来。 慕鹏才发现王十三杀人了,死的还不止一个,不觉“啊啊”惨叫,十分崩溃:“不行,你想的太简单了。我们服了神丹,一辈子需听坞主命令,否则生不如死。” 这时候慕鹏是真后悔了。 以往所见那些人药瘾发作却没有神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样子一幕幕在脑海中闪现,都怪他太糊涂,经不起诱惑,竟然觉着刺激好玩,犯下这样的大错…… 王十三瞥了他一眼,诱惑道:“那你说怎么办?这样吧,知情的除了你表哥都被我灭了口,只要他不说出去,坞主便不会知道。咱们回去,就说不巧遇上了李承运的兵马,他们三人力战不敌,为坞主尽了忠。” “对,对,表哥,人死不能复生,你帮帮我吧……”慕鹏俨然抓住了救命的稻草,连声哀求。 弘光神色变幻,没有应承,也没有拒绝,收刀道:“行了,还不起来,把这三个死人埋了!” 慕鹏如蒙大赦,连滚带爬起来,叫上王十三一起处理尸体。 弘光没有动手,坐在远处仰首看天上的星星,即使在这个时候,他的手犹自搭在刀柄上,显是内心戒备非常。 慕鹏不放心。小声嘀咕:“你说他在想什么呢?” 王十三暗自冷笑:弘光想什么再好猜不过,不过是觉着这会儿翻脸没有把握收拾自己,想使个缓兵之计,等三人回到地宫。当着老贼的面,再来算账。 难得有这么个的机会,王十三自不会容弘光活着回去。 可怎么杀却颇费思量。 杀弘光不是目的,是为了斩除老贼的党羽,削弱他的实力。 这只是个开始。地宫里还有老贼好几个手下,还有东方。一行六人出来,若只他自己回去,老贼怎么可能不生疑,到时他就算说的再天花乱坠也是无用。 所以从一开始,王十三便打算将慕鹏活着带回去打掩护,争取这蠢材也就变得尤为重要。 他也小声回道:“大约在想要不要杀了我,给那三人报仇吧。” 慕鹏这才想起道谢:“都是因为我……” 王十三打断他:“我更是为了自己,坞主眼下正在气头上,事情传回他老人家耳朵里。知情不报同样够我喝一壶的。” 弘光离远听得清楚,冷哼了一声,站起身道:“收拾好了没有?天都亮了,咱们出来已经够久了,赶紧拿了东西,随我回去。” 原本是要六个人带的东西,现在三个人搞定,他们三个只得重新整理一番,将不急用的丢掉,肩扛手提。背着比自己还要重的包裹回到了密道出口处。 王十三弯腰将包裹放到了洞口,突道:“行了,我就送二位到此吧,咱们就此别过。从此后,你们走你们的阳关路,我过我的独木桥。” 弘光握住了刀柄,寒声问道:“王十三,你什么意思?” 慕鹏不解:“你不跟我们一起回去?不回去你能去哪?” 王十三没搭理弘光,冲慕鹏笑了笑:“慕兄。我不是不想和你一起回去,只是你这位表哥是什么打算我很清楚,回去之后他必会当着坞主的面拆穿我们,只有我离开了,他才有可能看在亲戚份上给你条活路。” 弘光冷笑道:“一派胡言。慕鹏你休要听他挑拨!” 慕鹏望望弘光,又望望王十三,嗫嚅道:“那你要去哪里,离了坞主,你根本没法活。” 王十三笑得洒脱:“我身上还有七八颗神丹,如无意外,足够我去到南崇,找着神医燕白求治。至于能不能治得好,就看老天爷的意思吧。慕兄,我在地宫里留了好多宝贝,反正我也回不去了,就转赠给你吧。你我朋友一场,好好保重,说不定还有再见面的一天。” 说完这番话,他转身就走,看上去毫无留恋。 弘光望着他的背影目露杀机。 慕鹏欲言又止。 王十三走出两步,突然站住回头:“对了,慕兄,我想了个办法,可以叫你在坞主面前正大光明地服用神丹,免了你的后顾之忧。” 慕鹏大喜,疾步上前:“好兄弟,你快些教我。” 王十三眯着眼睛打了个哈欠,笑道:“好,别急。一晚上没睡,我这困劲儿上来了,待我歇一歇就说给你听。” 弘光望着王十三神情变幻莫测,王十三此时的状态他太熟悉了,哼,还想隐瞒,明明是药瘾发作。 越是紧张劳累的时候,这药瘾发作就越频繁,这也是白云坞主为什么不给他们这些心腹服用神丹的原因,毕竟他还要靠着这些人做大事。 他本想将王十三带回去交给坞主处置,王十三这节骨眼上犯瘾简直就是天赐良机。 慕鹏道:“是,是,这附近没人,你只管歇,眯一小觉,我帮你盯着。” 王十三还想说什么,无奈鼻涕眼泪齐下,身子一软就瘫倒在地,匆忙从怀里掏出颗丹药塞到嘴里。 弘光看得清楚,放下心来,三两步过去,抬手揪住慕鹏的衣领将他扯到一旁,冷笑道:“王十三,饶你再是奸猾,也得老老实实受死!”说话间出指如风,向着王十三前胸的膻中穴点去。 膻中乃是人身上的要穴,若被点中轻则动弹不得,重者气绝身亡。 弘光没有拔刀,改为点穴,便是想要捉活的,好带回去交给白云坞主处置。 但他快,王十三竟比他还要快,趁他俯身靠近的工夫,迷蒙的双眼突然有了神采,抬起一脚正踹在弘光丹田上,腿长手臂短,王十三偷袭成功,弘光的手离他还有半尺距离。 这一下王十三可是尽了全力,半点没有留手,弘光惨叫一声,身体向后跌出,这时候才反应过来,竟是上了对方的恶当。 王十三不给他还击的时间,腿落下的同时一跃而起,半空团身,张开手臂,右手猛地挥出! 也不知他那刀什么时候出的鞘,就见白光划过,甩落两滴血珠,随即“锵”地一声回到鞘中,王十三这才落地,退后两步摆了个防御的姿势站稳。 弘光措不及防之下连刀都未及拔出,伸手捂住了脖颈,鲜血很快将他的手掌染红,沿着手腕蜿蜒滴落。 “这,你们,表哥!”慕鹏慌了神,徒劳地扎撒着手在旁惊呼。 王十三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低吼道:“弘光,这是你逼我的,我都要走了,你非得赶尽杀绝,难道你就半点不为你表弟着想么?是不是连他也要交出去,向坞主论功请赏?” 弘光勉强抬起另一只手,指向了王十三,想说什么却已发不出声音,瞪大了两眼,满脸不甘,向前仆倒。 王十三心中没有生出半点波澜,冷静地想:“这才是第四个。” 后面还有更复杂的局面,更厉害的敌人在等着他。 到现在,事态的发展一步一步都按他所料,接下来怎么面对白云坞主那些人的盘问和质疑才是关键。 王十三皱眉望着弘光的尸体,停了一会儿,见慕鹏回过神来,方道:“他死了,抱歉,我也不想这样。” 慕鹏摇了摇头。 王十三又道:“想开些,他都不认你这表弟,你又何必以他为念。如此也有个好处,回去以后你想怎么说就怎么说,死人是不会拆穿你的。我走了,后会有期!” 说罢他转身拨开草丛,寻路往山外而去。 这一招是以退为进,用来对付慕鹏这样的蠢材足够了。 果然他走了不过十余步,就听着身后慕鹏道:“王兄弟,你别忙走。” 慕鹏追了上来,犹犹豫豫地道:“我和你一起。”停了停,终是不敢像王十三这样赌一把,商量道:“你看,你担心我表哥害你,他已经死了,就剩咱们两个,你还去南崇做什么,不如回去坞主身边。” 王十三不说话,直到将慕鹏看得面露忐忑,方道:“你要想清楚了,当着坞主的面撒谎,稍有不慎,就会露出破绽,若叫坞主知道真相,非生撕了咱俩不可。” 慕鹏将心一横:“你不相信我?” 王十三叹道:“凭咱俩的交情,我自是信你的。” “那就行,咱俩只要预先把词对好,蒙混过去就没事了。对了,你还得教教我如何把神丹的事圆过去……” 两人回去将弘光的尸体就地掩埋。 王十三猜测此时文笙十有八九还在宫里,李承运的人不大可能找到西山来,但他还是悄悄做了个记号。 慕鹏跟着他将几个大包裹搬进了密道。 王十三转动绞盘,将巨石合拢,向后退了两步,手起刀落,将机关毁掉! 第五百五十二章 洗脱 机关被毁,西山这条出路自此内外隔绝。 慕鹏全不明白王十三为什么这么做,王十三也不做解释,将带回的几大包东西包括烧饼咸肉和水,藏在附近几条通道中,以备万一。 大约一个时辰之后,王十三和慕鹏才扛着两个大包沿原路返回。 地宫里看不到日升日落斗转星移,但任谁等了这么久,也早该意识到他们一行离开大大超过了预计的时间。 是以在半路上,他们就迎面遇上了白云坞主派来接应的人。 “怎么只有你们两个?” 王十三和慕鹏早就对好了说辞,一个叫道:“出大事了,商牟善那厮投靠了李承运,快些禀报坞主!”另一个哭唧唧地道:“大伙没有防备,死伤惨重,我表哥他……” 奉命前来接应的两个人不由悚然而惊,齐道:“其他几个都死了?” 王十三沉痛地点了点头:“商牟善设下毒计,我俩见势不对,拼死杀出了重围……” “那快些回去和坞主说清楚,他老人家都等急了。” 算一算留下的人差不多有十个时辰没吃东西了,难怪着急。 “你们那边情况如何?”王十三试探道。 一人道:“还是老样子,只坞主带着东方出去了一趟,回来说敌人已经知道咱们藏身内库,派了上千弓弩手在内库门口埋伏,咱们冲不出去,李承运的那些手下大约觉着内库里都是宝贝,也不敢进来。” 四人加快脚程,不一会儿回到地宫。 白云坞主暂时落脚的大殿里点了两根火把,静悄悄中透着几分压抑。 王十三在外边离远大叫了声“坞主”,到将留下的几人吓了一跳。 白云坞主正盘膝而坐闭目养神,闻声睁开眼睛,道:“弘光他们终于舍得回来了?” 东方亦听出来是王十三的声音,皱了皱眉,躬身道:“属下去瞧瞧。” “不用。叫他们进来说话。肯定是出事了。” 话音方落,王十三和慕鹏两个已经连滚带爬进殿来,不待白云坞主问话,王十三便唾沫横飞地开始细说究竟。 “坞主。昨夜一开始十分顺利,我等出了密道之后,就在西山找了个无人的庭院落脚,而后潜入附近几处山庄,把吃的喝的全都准备妥当。弘光说叫大伙先在原处等着,他要带个人去城里打探一下消息。” “原本说好了要带属下去的,谁知属下刚好药瘾发作,需得服用神丹,弘光等不及,便随便点了个人陪他前去。” “二人这一走便是好几个时辰,直到天快亮时才回来,把商牟善也带回来了。听他们那意思,之前在宫里米景阳身边的护卫太多,商牟善行刺没能成功。他独自一人逃到宫外,多方联络咱们,想要尽早与坞主会合。” 白云坞主沉声道:“你慢些说,商牟善如何?” 白云坞主这人疑心病很重,换在别的时候,必然要怀疑王十三和慕鹏心中有鬼,没说真话。但王十三扯出商牟善来,白云坞主第一个想到的是自己面临的处境。 若无人向米景阳泄露自己的行踪,他怎么可能早早就将目标对准了内库,派了这么多弓箭手埋伏在外头? 这么多年商牟善虽然一直表现得忠心耿耿。可以为自己肝脑涂地,但人心隔肚皮,亲眼所见的事实叫白云坞主不得不怀疑:商牟善,他的大总管。贪生怕死也好,为了荣华富贵也罢,竟然背叛了他。 王十三便把当时的情形又往细里说了说,但他一直在落脚的地方呆着,所知十分有限,翻来覆去也没说出什么有价值的东西。慕鹏看上去失魂落魄的,还不如王十三留意到的多。 白云坞主不耐地打断二人:“好了,别啰嗦了,接下来又如何?” 王十三这个弥天大谎完全是建立在商牟善不知道密道出口在哪里的基础上,虽说商牟善一直在宫里陪伴老贼,但这密道关系着老贼最后的退路,王十三觉着,若商牟善对密道的情况所知甚详,老贼也不会放心叫他留下断后。 事有万一,但对王十三而言,此时没有更好的办法,只能一赌。 “弘光答应带他一同来见坞主,等大家到了出口附近,天已经蒙蒙亮了,那商牟善早就看属下不顺眼,时不时就找我麻烦,属下觉着正值多事之秋,我俩要是闹起来,徒给坞主增添烦恼,所以能忍就忍了,心想老子惹不起他还躲不起么。因我离得远,竟觉旁边草丛里似有寒光一闪,属下绝不会看错,那是敌人手里的箭簇,商牟善带来了大批的敌军。” 白云坞主声音绷紧,透着冰冷:“然后呢?” “属下想着绝不能叫他们闯进密道,一边扑过去拦截商牟善,一边向弘光示警。弘光见敌人太多,叫我们赶紧退到密道里,落下机关石。谁知他话音刚落,那些敌人竟然不顾商牟善死活,万箭齐发,慕鹏当时离着洞口最近,侥幸退入密道,属下也仗着内功护体,逃过一劫,可怜他们几个无处躲避,被射得像刺猬一样。” “商牟善也死了?” 王十三犹豫了一下,方道:“回坞主,我俩当时太过焦急放下机关石,没有留意,不敢确定。” 白云坞主和东方同时皱了皱眉,这番话听起来没什么问题,但按王十三素来行事的风格,叫他们不得不怀疑,这小子急急忙忙落下机关石的时候,弘光等人其实都还活着,大石头一落下,内外隔绝,也彻底断了那几人的生路。 可这事一来没有凭据,二来就算是真的,也不能说王十三做的不对。乱局当前,当断则断,换他们易地而处十有八九也会这样做。 其实王十三一进来,白云坞主和东方就注意到了,他身上衣裳破得不成样子,上面还沾了泥土,看着比乞丐好不了多少,实是狼狈之极。 白云坞主咬牙。恨恨地道:“老夫待商牟善不薄,他竟敢如此忘恩负义!” 东方劝道:“坞主息怒,所幸及时发现,虽然弘光几人因之殒命。他也没讨得好去。” 白云坞主很快冷静下来,盯着殿下跪着的二人,不知在思忖些什么。 王十三只觉那目光令他如芒刺在背,心脏骤然缩紧,他都这般了。慕鹏此刻有多紧张可想而知,也不知道那厮能不能撑得住,这是他计划中最容易出现疏漏的一环,可不带慕鹏回来,更过不了眼下这一关。 慕鹏在害怕,他做不到像王十三那样面不改色说谎,伏地而泣:“坞主,您一定要给表哥他们报仇啊。” 白云坞主不置可否,居高临下淡淡地问道:“这趟辛苦你们两个了,东西带回来了没有?” 王十三赶紧道:“大多都没能带进来。食物和水只够咱们在这里呆个两三天。” 白云坞主抬了下手:“你去吧,带着他们收拾一下,先弄点吃的。” 王十三应“是”,起身退了出去。 他心里明镜一样,老贼对他刚才所言犹有怀疑,要留下慕鹏单独盘问。 事到如今,他也只能听天由命。 按理说慕鹏没胆子透露真相,可谁知道他会不会露出破绽? 王十三悬着心暗自发狠,与其一会儿要对付这么多人,不如先下手为强。把外头这四个宰了。 殿内白云坞主没有立即问慕鹏话,而是先与东方道:“准备一下,咱们离开这里。我本计划留着这地宫,为此甚至不打算动他们的内库。免得引起怀疑。但现在看,给他们留下一两银子都是多的,带不走可以先搬到地宫里来。” 东方点头:“坞主放心,有两三天时间足够了。” 白云坞主叹道:“这还真是日防夜防,家贼难防啊。” 慕鹏那里突然抬起头来,大声道:“属下对坞主忠心不二。但有商牟善那狗贼的前车之鉴,属下这便服下神丹,自证心意,来日若胆敢背叛白云坞,便叫我受万蚁噬心之苦,药瘾发作而死。” 说完了,不等白云坞主喝止,自怀里拿出个丹药来,一仰头便扔到了嘴里,咽了下去。 这分明是早有准备。 药劲儿发作得极快,不大会儿工夫,慕鹏开始冒汗,他本来就心虚,现在也无需遮掩了,回忆了一下自己初次服食神丹时的反应,皱了眉,紧紧抿住嘴,看上去像是在犯恶心。 白云坞主望着他半天没说话,直到这时候才开口道:“你退下吧。” 慕鹏如蒙大赦,赶紧爬起来,退出殿去。 王十三在外头见着稍稍放心,收拾了些吃食,又特意准备了一个酒囊给白云坞主端了进去。 “坞主,吃点东西吧。” 白云坞主向他望来,淡淡地道:“不急,先放那里。” 王十三暗自嘀咕老贼这样子不知是不是担心自己在饭菜中下毒,依言将饭菜放到一旁石桌上,没有退出去,站在一旁垂手而立,恭敬地道:“属下听说米景阳手下的大队人马正在内库外头等着咱们杀出去,不知坞主有何打算?” 白云坞主有些意外,自己手底下敢这么连个弯都不拐,开口就问自己打算的,王十三这还是头一个。 连东方最近都收敛了很多,不敢这么直接。 他反问道:“你又是怎么想的?” 王十三坦言道:“属下方才正是灵机一动有了点想法,才斗胆来向坞主进言。” 白云坞主有了些兴趣,招手道:“东方,别站着了,你也来听听。” 王十三冲东方点了点头,继续道:“属下听他们几个说,那些弓箭手只在内库外边等着,并没有冲进来,大约是投鼠……那个,有所顾忌。” 有耳朵的都听得出来,他原本想说的是投鼠忌器,话说一半,想起拿老鼠形容自己这些人,尤其是上座的白云坞主太不恭敬,临时改了口。 白云坞主到没有生气,道:“不错,他们原本就国库空虚,乃是一帮子穷鬼,这库里有不少值钱的东西,没有李承运的命令,他们不敢擅动,生怕本坞主一生气,全给毁了。” 王十三暗自撇了撇嘴,心道:“老不死的,量你也猜不到,老子才是那真正的宝贝。文笙若不是顾忌我的安危,早就叫他们冲进来了,这老鼠洞的入口再是隐秘,又什么需要玉玺才能开启,其实只要知道了大致的方位,调他几千工匠过来,生开硬凿,过不两天也给你挖穿了。” 他脸上不动声色:“坞主说的是。不过他们也不会一直和咱这么僵持着,在李承运的心里,坞主的价值比这一库的宝贝可大多了,咱们不如先离开奉京,正好密道通往南门外,我们几个保着坞主打那里一直往南去。” 白云坞主不以为意:“往南去?十三啊,你是想要说服本坞主重回白云坞吧,怎么,没有将谭家众人连根拔起,一直不曾死心?” 王十三道:“属下与谭家不共戴天,这笔账早晚要算,不过属下想说的这地方却不是天女湖。” 白云坞主好奇道:“哦,那是哪里?” 王十三随手拿起酒囊,倒了些酒在桌子上,以手指蘸着,很快在旁边勾勒出一副地图来。 “坞主请看,咱们若是一直往南去,这里是江北,这是飞云江,江上有南崇水军封锁,但在这附近有一个村落,叫做赤月村,那里的人语言风俗都和咱们不同。属下曾经帮过他们一个大忙,他们投桃报李,答应将沟通江南江北的一条密道借我通行。咱们可以经由这里悄悄去到南崇。” 白云坞主望着那地图没有说话,东方道:“坞主,这是实情,属下曾听王光济说起过。” 白云坞主挑了下眉:“那又如何,你要本坞主躲到南崇去?” 王十三道:“坞主有所不知,南崇有精兵数十万,年初的时候,他们的皇帝才拿回大权,主弱臣强,十分好下手。” 对不起了舅舅,老贼明摆着怀疑我,我得表现得很有用,先保住自己的小命。只是拿你们当个诱饵,我必竭尽全力,将这些人全都弄死在这地宫里。 第五百五十三章 夺路狂奔 王十三历数完前往南崇的种种好处,就退了出去。 老贼没有当场表态,这在王十三看来不是问题,沉默并不代表着不动心,多半是装深沉,切,当他不知道,世上像老贼这样的人多了去了,心里明明千肯万肯的,偏要端着,生怕被人看低了。 就算他真不动心也不要紧,旁边还有个同样想去南崇的东方呢。 想到这里,王十三不禁暗自得意,现在看,之前在法场上对东方的那番游说实在太有先见之明了。 啧啧,这神一样的伏笔啊,任谁来做这件事也不会比老子更好。 白云坞主盯着王十三,直到他的背影消失在屋门口,才收回目光,停了一会儿,问道:“东方,你觉着他这提议如何?” 东方站在白云坞主旁侧,目光幽深,微微躬身道:“属下觉着很好。” “既然连你都觉着很好,那就先这样定下来吧。一条必须要依靠他才能通过的密道?那岂不是这些日子谁都能出事,只有他不能?”白云坞主口里说着话,站起身来伸了个懒腰,“先用饭吧。” 东方抢在头里,将王十三送来那些吃食逐一试了毒,道:“坞主若是对他不放心,到是可以找个机会试一试。” 白云坞主默然片刻,直到接过面饼和水,方道:“好吧,不是老夫多疑,连商牟善都能背叛我,除了你,我实在不敢再轻信任何人。” 殿外同几个白云坞众呆在一起的王十三觉着心头疾跳了两下,无端有些不舒服。 慕鹏这半天已经消化了那颗丹药,后顾之忧一解,瞧上去从里往外透着轻松,正坐在诸人中间,一边吃东西一边吹牛,感觉到王十三的目光,回望过来。向他讨好地笑笑,王十三不由地暗自皱眉。 夜长梦多,得赶紧找机会动手! 用过饭,白云坞主带着东方自里头出来。道:“走吧,都随我去看看,李承运的人在搞什么鬼。” 他以玉玺移开暗门,众人从密道里出来,回到了内库中。 王十三表现得十分悍不畏死。来到内库门口,道:“大家小心些,我要开门了!” 内库的大门很是厚重,往常去锁后需要十余名壮汉左右一齐拉动,王十三双臂较力,将半扇大门推开尺许。 原本没什么动静的院子里突然喧哗声大作,前面和两旁十几个声音齐声下令:“敌人出来了,各部准备,射!” 出声呼喝的是各队的头领,弓弦声瞬间淹没了他们的声音。王十三“嗖”地向后跃开,就听着两扇大门上“噼里啪啦”落了阵急雨,更有乌压压的箭簇自门缝里钻进来,只看这声势,外头埋伏的弓箭手何止一两千人。 嚯,好家伙! 王十三不用假装,情不自禁就倒抽了口寒气。 东方等人一齐望向白云坞主,等着他示下。 白云坞主丝毫没有放在心上:“无需理会,咱们不出去,捡了值钱的抓紧时间往里头搬。” 东方、慕鹏等人听令一齐动手。王十三试图将门重新合上,耳听两波箭雨的间隔外边有人挑衅骂阵,他也喷口水回敬:“老子偏不出去,有本事你们进来!” 随着他缩头缩脑地将门关上。外头渐渐安静下来。 白云坞主负手而立,看着众人一趟趟往地宫里运送金银宝贝。 王十三往里搬了两箱,见老贼似被内库角落里一株七八尺高的朱红珊瑚宝树吸引了注意,心中不由微微一动。 这不正是逐个击破的机会么? 慕鹏凑过去讨好道:“坞主,我把这棵珊瑚搬进去吧。” 白云坞主摇了摇头:“我如此关注它,正是知道它难以携带。得不到的总是最好的。” 他回神扫视了一下周围,问道:“东方呢?” 一个喽罗刚好由密道里出来,道:“东方有点不舒服,说是要服了神丹再上来。” 王十三倒腾出一个空箱子,装上了十余件长短兵器,与他擦肩而过。 若说方才他还只是动念,这会儿听说东方药瘾犯了,偏又是独自留在地宫里,当下不再犹豫,侧着身子钻进了密道中。 石阶上下,长长一条密道,离远有微光透来,映着地面半明半暗,王十三抱着箱子独自往前走,侧耳倾听,只闻自己的脚步声。 他不是不知道前头有莫大的风险在等着,但他别无选择,好在距离着杀开一条血路,和文笙会合已经不远了。 宫殿就在眼前,众人搬回来的东西乱七八糟堆在殿外,有一个喽罗正弯着腰在整理。 王十三竖起耳朵,果然听到殿内隐约传来粗重的呼吸声。 他走到喽罗身后,打了个招呼,那喽罗头也未抬,道:“丢那里吧。” “东方不舒服?” 那喽罗没防备他,随口道:“可不是,药瘾犯了嘛。他叫我先别走,在这里帮他盯着点。哎,你说慕鹏吃了神丹,照这样子是不是我们几个也得吃啊?” 王十三老实回答:“我不知道,坞主也没有说,吃不吃随便你们。” 那喽罗苦恼道:“就是没说才麻烦啊。” 王十三回头往来路看了一眼,小声道:“我这里装了样好东西。” “是么?”那喽罗生了兴趣,凑过来观看。 地底原本伸手不见五指,虽然并不觉着气闷,但众人还是担心通风不畅,只零星点了几根火把。殿外也是如此,不凑得很近根本看不清楚。 王十三等他贴近突然放手,箱子直直坠落,王十三一手捂住那人的嘴,防他惊叫出声,另一只手往前一送,将一柄锋利无比的匕首刺入他前心。 能跟随着白云坞主来到这里的无一不是好手,可这人措不及防之下,连挣扎都不曾,软软仆倒。 王十三抬腿,以脚背接住了箱子。以及倒在箱子上的死人,轻轻放到地上,半点声音都未发出。 他伸手在箱子里抓起一物,蹑手蹑脚进了大殿。 东方在殿内竟然没有点灯。屋里黑漆漆的,若在里面呆长了,借着殿外那一点火光,还能看个大致轮廓,可王十三从外进来。难免觉着眼前一黑。 不知道为什么,他觉着殿内有点冷。 明明没有风,可那种寒意却从骨头缝往里钻。 王十三听到那忽快忽慢的呼吸声响在前方丈许远,紊乱的气息彰显着其人身不由己。 王十三不敢拖延,下来的时候他留意过了,包括老贼在内,剩下五个敌人全都在内库里,他抓紧时间收拾了东方,埋伏在半路上说不定还能再宰他一两个。 就在他循声扑过去的同时,王十三不知为何突然寒毛倒竖。跟着小腹一疼,若非他变应得快,所学内功自然而然护体,只这一下,他怕是已将自己穿在了敌人的利刃上。 远处的呼吸声随即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直逼胸前的锐风,这一招自下往上反撩,端得毒辣。 王十三抬手用匕首格住对方的兵器,伸手在肚子上一摸,感觉湿漉漉的。不用看也知道,那全是自己的血。 偷袭伤他的不是别人,正是东方。 王十三暗骂了一声,奶奶的。这真是终年打雁却被雁啄了眼,向来是自己算计旁人,何时轮到这帮狗贼来暗害他。 东方设的这个局说穿了半点不稀奇,同他之前袭杀弘光如出一辙,就连那迷惑了他的声音,想来连乐师们都有办法隐藏自己的乐声。以东方的身手,会点旁门左道再正常不过。 说到底,还是他大意了。 王十三心念电转,听风辨位,手上匕首招架着东方的攻势。 两人都不出声,你来我往,每一招都是生死搏杀,不过几合王十三就意识到了东方一味贴身纠缠,是打着消耗自己拖延时间的目的。 这厮在等谁?自然除了老贼不做他想。 影绰绰殿外灯火摇曳,来人了! 王十三毫不犹豫,错身之际,左手食指轻扣,“嗒”的一声轻响,三支半尺长的弩箭连珠而出! 这是他适才进殿的时候从箱子里抓起的那件武器,一架精巧的机关弩。 这架机关弩占地不大,被放置在角落里蒙尘,王十三第一次搜寻趁手兵器时竟没有发现,直到他刚才往箱子里往东西,大件的武器装不下,才注意到它。 可惜就只找到了三支弩箭。 王十三原本想用它对付白云坞主,但眼下,当然是保命要紧。 同样是因为太黑了,东方全未留意到王十三左手里还有东西。 机括声响,他意识到有暗器飞出已经迟了,两人离得太近,机关弩的速度又远超旁的暗器,东方骇然闪避,几乎将腰拧折,三支箭也只躲开了一支。 王十三听到弩箭入肉的声音,那箭力道之强连他听着都有些发毛,带动东方的身躯向后飞出。 与此同时,王十三觉着后背刺痛,衣裳碎裂,“啵”的一声护体气甲被人戳破,知道是白云坞主到了,不及去看东方死活,向前扑出,着地滚开。 嘶,这一剧烈活动,扯得腹部伤处疼痛非常。王十三咧了咧嘴,暗忖不会是连肠子都出来了吧。 “小贼,胆敢欺瞒老夫,实在是找死!”一听白云坞主咬着牙说话,就知道他怒到了极致。这时候他反到骂不出什么话来,只想将王十三拿下,慢慢折磨。 王十三怕不怕?他怕呀,老贼追着他杀招不断,多亏了他有半吊子的《明日真经》护体,就听着那一连串的“啵”“啵”声像爆豆一样响个不停,王十三只觉浑身都在疼,肝胆俱裂之下也不知哪来的一股力气,像个鼓足了气的气球,“砰”的一声弹起来,向着殿外蹿去。 白云坞主气得狠了,竟然没顾得救治东方,大步追了出来。 他内力深厚,紧追着不放,不过三两步就拉近了距离,抬起手来欲往王十三后脑击落,中途大约是觉着一巴掌把这小子拍死实在太便宜他了,改掌为爪,向着王十三那头浓密的头发抓去。 王十三耳听风声不对,暗叫糟糕! 这确实是他的一个破绽,《明日真经》再厉害,也不能在头发外边形成一层防御,奶奶的,早知道就该剪个秃头啊。 说时迟,那时快,他这个念头刚起,迎面急忙忙冲进来两个人,口称“坞主”! 试探王十三的事只白云坞主和东方知道,并没有和其他人通气,闻声赶至的是慕鹏和另一个名叫麴玉龙的喽罗,麴玉龙往里进,王十三往外冲,两人速度都很快,险些脸对脸撞到一起,麴玉龙见是王十三,一时竟未反应过来,还当是自己人,一个疾停,身子闪开半圈,让过了王十三,竟将白云坞主挡住了。 白云坞主这个气,就势抓住麴玉龙甩到一旁,喝道:“看看东方去!”再看另一个人竟是慕鹏,脸上还带着些惊惶无措,更气不打一处来。 他急着去追王十三,却也不能容王十三的“同谋”活在跟前碍眼,当即运力于掌,将一肚子的火气都附在这一巴掌上狠狠扇了过去。 慕鹏“嗷”的一声,身体直飞出去,尚在半空脖子就错了位,白云坞主这一巴掌不止将他半边脸扇得变形,整个脑袋都随之扭曲,再加落地时狠狠地一撞,神仙也救不活了。 麴玉龙脸色煞白,连滚带爬进去守着东方。 这么一耽搁的工夫,王十三已经逃出去十余丈远,黑乎乎的密道里只剩一个背影。这还是大殿附近往来通道并不复杂,再往前去跟迷宫一样,更不好捉人。 白云坞主何时被人如此戏耍过,念及以往,怒火中烧,由后面追了上去。 王十三舍命狂奔,一边跑一边丢掉了碍事的机关弩,匕首收入怀中,撕开衣裳下摆在身上胡乱缠了几道。 他此刻遍体鳞伤,尤其以腹部的伤最重,王十三很是担心在这么个近乎封闭的空间,凡他跑过的地方会滴落血迹,那样的话,老贼就会像狗一样闻着血腥气追来。 啊啊啊,要命了,老子闹不好要归天,降下个媳妇来救救我吧。 第五百五十四章 瓮里捉鳖 山中无甲子,寒尽不知年。不对,是地底下昏天黑地,感觉不到时间流逝。 从伤口的结痂程度和饿了几回肚子判断,王十三猜自己应该在这迷宫一样的密道里躲避了差不多两天。 两日两夜,白云坞主紧缀在后,追杀不休,老贼敢点火把,又有夜明珠照亮,王十三却是两眼一抹黑,逃起命来跌跌撞撞,全靠记忆,十分得狼狈。 白云坞主先追至西山的出口处,发现绞盘被毁,咒骂一声,掉过头来在附近寻找。 他猜得不错,王十三只对这一带比较熟,而且他事先将吃的喝的便藏在这周围。 老贼待他如此执着,王十三不知该哭该笑。 往好里想,王十三未及截断通往南城外的通道,老贼还有退路,现在带着金银财宝撤走完全来得及,出了奉京之后天高海阔,依他的身手,天下能奈何他的着实没几个,它日未必不能卷土重来。可老贼偏就认准了死咬着王十三不放,非得置他于死地,这两日别说离开奉京了,连受了重伤缺医少药的东方都没空回去看一眼。 可对王十三而言,连睡觉都得睁只眼睛的日子着实难捱,两天下来,他也只打了一个盹,还做梦梦见自己无声无息死在这密道中,化成了一滩烂泥,跟着惊醒,发现出了一身冷汗,伤口疼得厉害。 两天当中最紧张的时刻,莫过于王十三擦拭伤口的时候,白云坞主毫无征兆地自黑暗中向他扑来。 王十三反应地稍慢些,被他一把抓碎护体的气甲,拿住了左边的肩井穴。 王十三向后猛然一挣,老贼五指锋利如刀,生生在王十三肩上抓下一块肉来,顿时血如泉涌。也就是王十三有有内功护体,换成别人,这半边膀子非废了不可。 王十三掉头就跑。白云坞主嗅着血腥味飞身追至,抬腿狠狠冲着他后背踹去,王十三猛一回身,白云坞主这一脚不偏不倚踹中了他手里的一个小酒坛。 “哗啦”一声响。酒坛子像天女散花一样碎裂开,密道里顿时充斥着浓郁的酒气,久久不散。 白云坞主再去找王十三,已是踪影皆无,直气得他破口大骂。 这等朝不保夕的日子令王十三迅速憔悴下来。赢得喘息之机的时候,他忍不住想,照这个样子下去自己还能坚持多久,文笙会来么,他的这种坚持到底还有没有意义。 不管怎样,王十三都不会放弃,这是他和老贼在武功之外的一场较量,老贼是为泄愤,他是为了争命。 到这时候,他才豁然明白。原来人生于世,没有无用的经历,亦没有白吃的苦。 小时候直至出头之前他在王家善堂里受的那些罪,经历的那些生死考验,曾经王十三不是没有怨怼过,怨亲生父母将他随便托付给外人,怨王家父子明明拿了好处,却不把他当人待。现在他却忍不住想,冥冥中自有天意,当日的那些磨砺都是为了今天这一战准备的。 到第三天。长时间不睡令王十三脑袋里木木的,他甚至觉着耳朵出现了幻听,好像真有古琴声从远处传来。 王十三躲在密道深处,心神恍惚地想。等同文笙成了亲,一定要回去看看嘉通的大雪,还有雪中的状元桥…… 过了一阵,古琴声不但没有停,还有接近的趋势。 咦?王十三回过神来,将耳朵贴在冰冷的石壁上。心头激动:是真的啊,文笙真的找他来了。 离远有好些人一起喊:“白云老贼,你的手下都已伏诛,你也逃不掉了,还不自缚双手,滚出来投降!” 这些人一遍一遍地喊,声音很整齐,开始离远听不真切,好半天王十三才勉强听明白了,地道拢音,回声一直在耳畔嗡嗡,叫人心中大定,果然是自己人破开机关杀下来了。 王十三立即前去与众人会合。 这两三天下来,他早把地宫往西的这半边通道摸了个滚瓜烂熟,知道前头有个岔路口只要堵死了,白云坞主便插翅难飞,只能在西山附近打转转,而西山的出口早被他破坏,这便相当于关门打狗,瓮里捉鳖。 奶奶的,这段时间在老贼身上受的气,非得连本带利讨回来不可。 他飞身往回去,那边白云坞主意识到不妙,也在向回赶。 两人几乎是同时自两条岔路冲出来,相隔不过数尺远,黑暗中他们看不到对方,只听风声便战到了一起。 这才是真正的生死相搏,王十三硬撑着半步不退,生怕一让就叫老贼逃了。武器上王十三稍占便宜,他用的是之前在内库里挑中的宝刀,而老贼到现在身上连道伤痕都没有,状态比他好太多了。 王十三一边将刀舞动得密不透风,一边气沉丹田,撮唇而啸。 老贼出指“砰”的一声弹在刀身上,令斜削而至的利刃在空中滞了滞,另一只手掌如挽千斤重量,向着王十三连拍了两记。 王十三应对起白云坞主这足以拍碎石头掌法颇为吃力,硬接的瞬间浑身一震,没敢后退卸去力道,硬生生受住了,只觉喉咙涌上一阵甜腥气。 白云坞主打得性起,厉声道:“再来!”举掌再度拍下,距离王十三左胸只有半尺远时,借着黑暗遮掩,突然几根手指微蜷,变掌为爪。 白云坞主觉出来王十三的那层防御已经岌岌可危,即将被自己打散,他要赶在大批敌人到来之前,杀了这个可恶的小子,把他的心挖出来,看看是什么颜色。 王十三感觉到危险,含胸拔背,欲为自己多赢得一点空间,就在这时,突由远处飘来“仙翁”一响,白云坞主这势在必得的一爪没抓到王十三,却撞上了一层古怪的屏障。 黑暗中目不能见,感觉变得更加清晰,白云坞主觉着自己似乎抓到了流水,水不受力,打了个漩就把他这千钧之力化解掉了。 怎么会这样? 有乐师! 而且这远处飘来是真的很远,不知隔着几重弯道,可这准头竟像是守在跟前一般。 白云坞主突然想到一个人,不由大骇。 密道狭窄,对方的弓箭手发挥不出威力来,所以他虽然听着来人不少,也没有如何担忧。人多又如何,在这地宫里连王十三这奸狡的小鬼都不是他对手,换旁人来更是不济,他若想走,谁拦得住? 没想到真就来了个能拦得住他的人。顾文笙!她怎么就没死呢? 此念刚生,就听身前王十三扯着嗓子叫:“媳妇,你快来,在这里,这个路口快快堵上,别叫他逃了!” 白云坞主直欲吐血,好在他不受琴声干扰,否则对方只需弹弹《希声谱》,他就倒地不起了,这仗还怎么打? 当日文笙竟然以琴声调动井水的情形在他脑海中一闪而过,白云坞主不敢再拖延,飞身而起,在旁边石壁上踩踏借力,身体瞬间就贴近了顶棚,像大鸟般就要从王十三头顶飞过去。 王十三听风辨位:“上面,上面!” 白云坞主自觉已经很快了,可那琴声反应亦不慢,就在他跃起的瞬间,保护王十三的那层屏障突然变宽变长,变成了一堵无形的墙。 白云坞主不出意外就一头撞在了这面墙上。 他到是没有受伤,落到地上另寻它法。 琴声越来越清晰,火光摇曳,听脚步声杂乱,来人不少,可对犹自对峙的两人而言,他们只听到琴声,只在乎即将到来的顾文笙。 等文笙借着同行众人高举的火把照见眼前的一幕时,她暂停了琴声,望向王十三的目光充满了牵挂担忧:“十三,你先退回来包扎一下伤口。” 王十三低头看看身上确实不成样子,抬手揉了揉鼻子:“我没事。你小心些,一定不能叫老贼冲出去。” 他说话的时候,白云坞主犹不死心,试着冲了两次,都被文笙以琴声挡了回去。 学过幽帝绝学之后,这地下迷宫在文笙眼里并没有什么秘密可言,她柔声应道:“好。”左右看看,复又问道:“是不是只要将他堵在这里,他就逃不掉了,里面没有出路?” “对,媳妇你果然聪明,一看就明白了。” 文笙笑了笑:“还不快去疗伤?我先把他封在里面,等你养好了精神,再来亲手打败他。” 王十三喜不自胜,颠颠地就退回自己一方去了。 他二人这一番对答旁若无人,白云坞主何时受过这等轻视,直气得七窍生烟,看到顾文笙果然活得好好的,他心知糟糕,又觉受了愚弄,连话也不想多说,转身往暗处退去。 他必须要冷静冷静,才能想到脱身的办法。 王十三一边处理身上的大小伤口,一边问文笙:“你们怎么突然想到挖穿内库,一路找过来了?” 文笙笑道:“咦,不是你叫我们来的么?” 王十三微张着嘴,厉俊驰在一旁学他说话:“老子偏不出去,有本事你们进来!” 文笙笑着眨了眨眼:“看,我们可有多听你话。就是内库通向这边的墙有些难挖,足足折腾了两天才打开。” 第五百五十五章 关门打狗 内库通往地宫的整面墙被挖穿了,米景阳和一众降将没有下来,他们还有许多事情要做,只将带来的所有江湖好手全交给文笙带着,另有杜元朴和他的遁甲营一同进来捉捕白云坞主和他的党羽。 原本文笙他们还担心老贼逃得不见影,没想到如此顺利,都过去三天了,他还在地宫里和王十三玩捉迷藏呢。 思及此,文笙不禁又是后怕,又有些好笑。 王十三身上大小伤口虽多,严重的只有腹部一处,厉俊驰等人带的都是最好的伤药,帮他重新包扎过,王十三这两天疼劲儿早就过了,知道肠子没破,也没掉出来,也就没怎么放在心上,换了衣裳,吃饱喝足,连亲热话都不及说,就歪坐在那里睡着了。 文笙盯着路口,打发陆汾送了几根火把进去,把前路照亮,众人纷纷吆喝,激白云坞主出来应战。 “老贼,早晚都是死,就别做缩头乌龟了,趁着还有力气,滚出来打个痛快。” “你们白云坞已经彻底完了,你那几个手下要么做了鬼,要么被我们生擒活捉,有一个重伤不能动的,好像叫什么东方,被抓住之后药瘾发作,求生不能,求死不得。老贼,没想到你如此狠毒,连亲信都逼着服了药。他们全在黄泉路上等着与你算账呢。” 白云坞主的声音从密道深处阴森森传出来:“一帮狗奴才,只敢堵在外边汪汪乱吠,有本事进来打!等着,本坞主绝不会放过你们!” 众人心道,傻子才进去呢,只看里面密道勾连纵横,老贼身手高强,来去如鬼魅,谁知道他藏在哪个犄角旮旯。 杜元朴不徐不疾道:“既是关门打狗,顾院长多受点累。大家慢慢等着就是。白云坞主,有几件事你还不知道吧,李延父子昨日已率大军向国公爷归降,这两天国公爷案头归附的文书堆积如山。多的都快放不下了,其中大半是西北诸州的地方官和边关将领所写。还有什么,对了,纪将军抓到了特慕尔,吉鲁国国主送来议和的文书。说要将你收买他们出兵的证据和上千万白银全都交出来,用以赎人。多行不义必自毙,一个注定遗臭万年的人竟想坐拥天下,岂不可笑?” 跟在他身后的汪奇等人听到这里都忍不住想,杜先生真不愧是国公爷麾下的头号智囊,专门算计人的,这番话直击要害,要换他们是老贼非气炸了不可,哪还能沉得住气? 白云坞主没了动静,只是停了少顷。数支火把同时一暗,遁甲营的士兵们全未反应过来,汪奇和厉俊驰齐声示警:“出来了!”“小心!” 汪奇抬手掷出三柄飞刀,谁料那黑影扑来之势远超他预计,呈品字形的飞刀无一例外全都落空,被老贼甩在了身后。 但白云坞主再快,终是隔着近乎十丈的距离,比不过文笙落指一拂! “铮!”这一记散音虽余音袅袅,听上去却仿若金石之声,格外清亮。 白云坞主中途遇阻。虽然看不到是什么阻碍了他,只看他那姿势,谁还看不出来,他撞墙了! 众人心中大定。 白云坞主手足并用撕扯着那层屏障。势若疯虎,想打破它冲出来,文笙气定神闲弹着《行船》,扭头看了看睡在一旁的十三。 环境这般吵闹,偏他还能睡得昏天黑地。 文笙含笑摇了摇头,看向身边的厉俊驰:“厉大哥。你去收拾他!” 厉俊驰原本听说白云坞主如何了得还觉着有些手痒,待见了真人,亲眼目睹老贼匪夷所思的速度,心惊之下也就歇了心思。 来了这么多人,又有文笙在,用不着他上去拼命,照自己和老贼实力上的差距,那不叫拼命,叫添乱。 不过文笙点将点到他,那便是两码事了。 厉俊驰应声出列,迎了上去,道:“好,我尽力而为。” 他猱身而上的同时,文笙撤掉了屏障,左手食指按弦游吟,右手食指连抹,名指连摘,这是《点兵》。 这琴声一出,不但是厉俊驰,其他围聚在文笙周围的众人一齐觉着受益。 文笙“拂”,厉俊驰大步迈出,文笙“滚”,厉俊驰人在半空,手中刀破风袭至。 他只觉身上突有使不完的力气。 文笙“短锁”,厉俊驰的刀和白云坞主的一双肉掌“叮当”相遇,文笙“拍杀”,厉俊驰横着拦腰斩至,却被白云坞主中途一伸手将刀抓住,他面露狞笑,单臂用力,“咔嚓”一声便将大半截刀身折断,顺势向着厉俊驰心口捅了过去。 厉俊驰速度有了,反应却跟不上,身体失去平衡向后跌倒,眼睁睁看着那半截寒芒距离自己前心越来越近。 近到不过寸许,停住! 白云坞主屡被琴声戏弄,眼睛都红了,“啊”的一声大叫,舍了厉俊驰腾身而起,但那层无形屏障已飞快地从厉俊驰胸前蔓延开来,再度挡住了他的去路。 厉俊驰退了回来,有些不好意思:“差距太大,我还是打不过他。” 汪奇等人纷纷出言安慰:“多好的机会,再打几次就有经验了。” 文笙含笑点了点头,敢情她还真是这么想的。 白云坞主站在距众人两丈远处,目光仇视,突然呵呵而笑,森然道:“你们如此逼迫于我,看来是不想保全那些服过神丹的人了,顾文笙,你帮王十三搜罗了多少神丹,可够他这辈子吃的?” 文笙抬头回望他,眼神十分清澈:“我们确实急需那丹药的炼制方法,你肯说出来么?” 白云坞主咬牙切齿:“白日作梦!” 文笙颔首:“我知道你是不见棺材不落泪。杜先生,咱们在宫中奉丹处发现了不少炼丹的材料吧?” 杜元朴笑道:“不错。” “之前我们还在阎王洲找到了完好的草药植株,送到医圣燕白那里研究去了,燕老神医已经有了些发现,我邀请他到奉京来瞧瞧,这里有这么多病人,他此刻正在半路上。” 白云坞主听到“阎王洲”三个字,顿时恍然:怪不得自己派出去那么多的手下到最后一个都没回来,原来是顾文笙从中捣的鬼。她从顺金山坠崖诈死就开始布局,还将王十三安插在自己身边,实在可恶! “哈哈,贱人。就凭你们也想化解老夫的神丹,简直痴心妄想。外边还有多少颗,够那么多人撑上十天半月不够,我看李承运怎么安抚投靠他的那些墙头草,又怎么能坐稳天下!” 老贼骂够了犹不解气。伸手从身上取出一大把丹药,扬手间将它们全都化为了飞灰,纵声狂笑,凄厉如鬼哭。 文笙手中的琴“仙翁”“仙翁”两声响,左手按吟,食指轻挑,不知不觉间,她又换了一支曲子。 白云坞主此刻情绪激荡,十分容易受外界影响,这琴声没费什么周折便趁虚而入。使他那笑声越来越飘忽诡异,慢慢停了下来。 文笙仿佛不经意间开口:“那神丹到底怎么炼制?” 白云坞主下意识答道:“飘仙草的根汁混以烈酒,配黄丹、冰石……”他刚说了个开头,猛地惊醒,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些什么,脸色顿时大变,指着文笙惊骇道:“你,这支《希声谱》怎么可能……” 话说一半,他竟不再试图冲破阻碍逃走,转身退回到黑暗中。 包括杜元朴在内。众人全都不明所以,只有文笙才知道,老贼惊讶的不但是她终于学齐了《希声谱》,他怕是作梦也没想到。这一曲《吐真》竟能无视他那神奇的功法,对他造成莫大影响。 老贼害怕了。 到这时候,他才会恍然大悟,商牟善等人或许并没有背叛他,他们只是身不由己。 杜元朴道:“飘仙草应该便是那草药的名字,不知道他方才所言是否可信?” “先记下来。等回头说给燕老参详。”文笙也觉着事关这么多人死活,怎么谨慎都不为过,燕白肯到奉京来,这次的人情可欠大了。 一众江湖人好奇白云坞主怎么突然就又缩回去了,汪奇摸着下巴道:“老贼不出来更好,里头没吃没喝,不出两天准饿得头晕眼花,咱们等着到时候捡现成的便宜。” 可两个时辰之后,王十三自酣睡中醒来,却告诉大家一个不幸的消息。 “奶奶的,早知道会这样,我就不在里头藏那么多吃的了,就是藏,也该在干粮里头下毒,在酒水中撒尿。” 文笙:“……” “有了。”王十三福至心灵,一骨碌爬起来,气沉丹田冲密道里面嚷:“老不死的,那些吃的喝的味道怎么样,是不是带着点咸味?爷爷怕太淡了你不喜欢,特地每样都撒了点尿上去,不用谢我了!” 明知道是假的,众人忍不住嘻嘻哈哈笑出声来,跟着纷纷附和,说什么的都有。 白云坞主果然沉不住气,气急败坏骂道:“王十三,你这条躲在女人裙角下的狗,敢不敢出来,与老夫痛痛快快打一场?” 王十三并不受激,嗤笑道:“能群殴非要单挑,爷爷还没那样傻!” 他眼珠转了转,又道:“要不这样吧,你出来,我和我媳妇联手,咱们公平一战。”这话他说起来一点都不脸红,夫妻本是一本么,哈哈哈。 老贼那边就此没了动静,不管众人如何嘲笑,都一声不吭。 杜元朴和他的遁甲营在这种情况下帮不上什么忙,却也不放心离开,停了一阵,他低声同文笙道:“老贼拖延时间,怕是想等你困顿懈怠。” 文笙点了点头:“不要紧,咱们这么多双眼睛盯着。” 话是这么说,她却不敢放松警惕。 两个时辰过去,文笙坐在那里低着头好似闭目养神,王十三突然大喝了一声:“来了!”飞身迎了上去。 此番有文笙相助,两人堪堪斗了个旗鼓相当,时间一长,厉俊驰等人都觉着开眼了,无它,这两人招式好像啊,跟一个师父教出来似的。 其实白云坞的功法王十三刚学不久,他就是再有天分,那些招式也不能像老贼一样信手拈来,但前面两三天他都活在老贼的追杀下,对老贼的套路和出手习惯不说了如指掌,也算深有体会,加上《点兵》加身,内力和反应速度都暴涨了一大截,他竟是越打越顺。 这一架足足打了半个多时辰,王十三劲头十足,飞来纵去哇哇大叫,白云坞主却是明显露出了疲态。 王十三刚踏踏实实睡了一大觉,白云坞主这三天下来,尽管大多数时候是追杀的那个人,心弦却也一直绷着没敢放松。 他心知不妙,抽身退走,王十三追出数丈远,停了下来。 “你要歇么,好,给你歇,别说爷爷欺负人,等你歇好了咱们再接着打。” 啧,这高手气度扑面而来啊!众人面面相觑,不明白王十三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只有文笙停了琴,一手托了下巴笑眯眯望着他背影,心中暗忖:“十三这是没打够啊,好不容易遇见个可以偷师的好对手,不榨干净了怎么行。” 白云坞主觉着不妙,王十三能等,他是真耗不起啊。 半个时辰之后,自觉恢复了的白云坞主一跃而出,两人又战在了一处。 如是者三,老贼身上都见伤了,王十三依旧是打打停停,这下不但是文笙,厉俊驰等人全都明白了他的用意。 大家挤眉弄眼,这等有顾大乐师护着,痛打落水狗的好事哪能光叫王十三一个人风光,就算他俩要成亲了也不行。 厉俊驰上过场了不好意思开口,汪奇厚着脸皮,非要将王十三换下。 此番来的江湖人着实不少,大家看出白云坞主已是强弩之末,争先恐后抢着登场,生怕不等轮到自己老贼便一命呜呼。 白云坞主一辈子受人尊崇,说一不二,何曾受过这等窝囊气,恍惚间竟觉化身为一块巨大的蜜糖,正受万蚁啃噬,一时悲从中来,万念俱灰。 英雄末路不过如此,没想到自己苦心积虑一生,到头来竟败在两个年轻人手中,不,他是败在了幽帝留下的《希声谱》和祖上所传的功法上,还真是……讽刺啊。 众人发现老贼打着打着突然贴墙而立,就此站住不动。 正与他动手的陆汾生怕有诈,一刀斩在他肩头,老贼向旁栽倒。 王十三排众而出,伸手将他翻过来脸朝上,观察了一下,有些遗憾地道:“怎么就自绝心脉了呢,算了,斩下脑袋,收工!” 第五百五十六章 学院初建 白云坞的前朝余孽彻底覆灭之后,各地局势迅速稳定下来。 五月底,天祐帝派出的使臣和李承运的手下达成停战协议,南崇军撤出江北,退回飞云江以南。 七月初,李承运称帝,取其爵位当中的“程”字为国号,都城仍定在奉京,改元长平,蕴含了永无战乱,长享太平之意。 从白云坞主伏诛到李承运登基,中间足足隔了两个多月,这期间众人全都在忙一件大事,应对白云坞丹药之祸,去除那药瘾对人的控制。 被强迫服下丹药的京中权贵多达四五十人,加上谭五先生、董涛几个,还有派驻在各地的将领,总人数加起来竟然快有百人,若不想办法妥善解决,非生出大乱子不可。 好在有妙手回春的医圣燕白远来相助,有文笙的《希声谱》可以减轻大家药瘾发作时的痛苦,经过两个月的对症治疗,这些人的情况都有了极大的好转,只要眼下能控制住了,加以时日,戒除依赖就不是难事。 据说燕老神医和顾大乐师这两个月都在太医院暂住,太医院里住满了病人,每到集中诊治的时候,那场面十分壮观,顾大乐师坐在高台上抚琴,周围两重院落的近千人会同时感觉到麻痒、晕眩等些微不适,那是大伙分担了病人所受的折磨。 因为同时感受到《连枝》的人太多了,往日叫人生不如死的药瘾发作也就变得没什么大不了。 这手段是如此的神奇,大家敬畏之余,口口相传,到给文笙以及《希声谱》披上了一层神秘的面纱。 李承运这两年在离水的作为深入人心,饱受战乱之苦的老百姓感觉又有了盼头。新帝开国,普天同庆,李承运登基之后,第一件大事便是封赏有功之臣。 文官变化不大,除这几年跟随他苦守东南沿海诸州的地方官悉数得到提拔之外,杨昊御父子当权时的能吏秦和泽等人依旧重用。 武将方面,为他东征西讨立下汗马功劳的纪南棠不出意外官拜大司马柱国大将军。正一品。拜米景阳为太子少保大都督,从二品。拜童永年为英武卫将军,正三品。另外又追封了孟振国等一干战死的将领。 若说叫天下人摸不着头脑的旨意,也有两道。 任命陆不逊为金吾卫大将军,掌执禁卫亲军,从三品; 任命唐宏达为兵部侍郎宜威将军。正四品。 这陆不逊、唐宏达到底是何许人也,突然冒出来登上高位要职。兵部侍郎也到罢了,只是个肥缺,金吾卫那可是整天跟在皇帝身边,非贵胄高荫子弟不得入选。还得挑那年少俊俏的,他们的首领肩负圣上安危之重责,怎么能交给个连听都没听说的人来当? 众人细一打听才搞明白。那唐宏达原本是纪南棠军中一名斥候队长,在对东夷的征战中立下奇功。一举解决了后患,据说至少近二三十年内东夷是无力对他国生出觊觎之心了,圣上此举乃是论功行赏。 至于陆不逊,更不是才冒出头的新人,这厮本来的名字王十三那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他救过圣驾,把李承运从东夷人手里抢了回来,更是凭一己之力将白云坞那帮人耍得团团转,拖住匪首整整三天,他们才得以如此顺利诛灭了老贼。 就这些都不提,听说圣上很快就要下旨给他和顾文笙赐婚了,顾大乐师可是推却了所有的封赏,一心只想守着自己的乐师学院教琴育人,圣上难免将对顾乐师的感激之情转嫁到那小子身上,所谓爱屋及乌,他这完全是跟着媳妇沾光呢。 众人打听清楚了,不管心里怎么想,顿时全都识趣地闭紧了嘴巴。 且说开州大兴,乐师学院招收学生在文笙死而复生的消息传出后再掀高氵朝,大兴好歹也算个大城了,大街小巷竟因此挤得水泄不通,一连好几个月天天像赶集一样,城里大小客栈全都住满,普通民居的房价短时间内已经翻了几番。 乐师学院建在城外,未得允许众人不敢靠近,只能远远看着,感觉学堂中的建筑十分肃穆恢弘。 若是能进去学习,不要说得到顾院长的真传,学会《希声谱》,能当面听她教授乐理,亲耳倾听她抚琴,都是难得的造化。 乐师学院的招生已经临近尾声,若非文笙因为救治病人和李承运登基两件大事一直呆在奉京不得归,这边早该结束了。 此次招生与当日玄音阁收徒不大一样,没有采用那种冰冷的淘汰方式,据说也没什么门槛,只要未到乐师学院关上大门,表示招到了足够的学生,不管是不是乐师都还有机会。 连天气也仿佛被众人的热情感染,七月的大兴接连好几天太阳毒辣辣挂在头顶,热得人透不过气来。 好不容易挨到傍晚,街上有了点凉风,赶考的、陪考的全都出来纳凉,由高处看人流如织,乌压压一片,卖小吃杂货的将摊子摆在街市两旁,叫卖声不绝于耳。 更有不少占个地方坐下来抚琴吹箫的,这是希望能引起有心人的注意,去搏那千百分之一的机会。 可惜好景不长,一阵大风刮过,“噼里啪啦”开始落雨点,雨越下越大,一时大街上不知多少人在喊“下雨了”,或头顶包裹,或抱紧乐器,发足狂奔起来。 两侧的商贩有人匆匆收摊,亦有人不慌不忙撑起油布雨棚,悠闲地望着外头雨水渐汇聚成小股的水流,这些外地人来大兴求学,更多的是在碰运气,对他们而言却是商机,是富足的生活。 很快街上便满是打着雨伞,披蓑戴笠的人。 一行四个头戴斗笠的人打从城西过来,两人前头并肩而行,两人稍稍落在后面。 那边有在路旁独坐吹箫的,隔绝了大街上的热闹。箫声和着傍晚的雨,听起来有些萧索,四人驻足听了一小会儿,未做表示,迈步离开。 其中一人在一个馄饨摊要了四碗热腾腾的馄饨,四人坐下来吃完了,结账要走。突听不远处经过的一个年轻人对同伴道:“考取的都由学院安排。住去别处了,我好不容易才把人请回来,给咱们传授一下诀窍。你们俩若是不服气,也就不用去听了。” 另一人听说话的语气还真是不服:“他有什么比咱们强的地方,不过是运气好……” 馄饨摊上的四个人目送他们进了旁边一座茶楼,出面买馄饨那人压低了声音:“已经录取了三四百人。卞先生担心留他们在外边出乱子,叫他们住在学院里头。先熟悉一下环境。” 为首之人轻笑道:“难道说童姐姐也住进去了?” 那人有些不好意思:“那到没有。” 说话的正是文笙和云鹭,文笙才从奉京赶回来,正好趁着下雨在大兴城里逛逛,看看应考众人的情况。 和他们同行的。乃是杜元朴和杨兰逸。 文笙笑道:“咱们也进去瞧瞧。” 四人进了茶楼,这时候来喝茶的人不多,多是要个包间谈事情。云鹭稍一留神,便发现了刚才进来那三人。当下叫店伙将他们安排在三人的隔壁。 看样子那三个等的人还没有到,杜元朴等伙计上了茶水点心退出去,感慨道:“这时节大兴城可难得还有个能安安静静坐下来说话的地方。” 文笙忍不住道:“杜先生,你真决定了要留下?” 杜元朴笑道:“怎么,不欢迎啊?我官都辞了,你若是不肯收留,我还要再花心思另寻去处。” “不不,怎么会。你肯来,我们求之不得。” 文笙只是没有想到,杜元朴会做出这么个决定,一帮文臣里面,没有谁比得上他所花的心血,冒的那些风险,功成之日,他却急流勇退,对官职权势毫无眷恋。 杜元朴知道座上几人在想什么,摆了摆手:“我本就不想当官,最初本意,不过是敬重纪将军为人,想给他帮把手,当今圣上是个重情义的,我擅长的那些也派不上用场,功成身退,不正是我辈中人一生所求么,我杜元朴得偿所愿,不知多高兴,哈哈。” 文笙亲手帮杜元朴将茶斟上,道:“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来,我敬先生。” “好。”杜元朴痛快把茶喝了。 文笙若有所思:“其实杜先生你来的正好,我不想把学生们都教成只会弹琴吹箫的乐呆子,你这一肚子学问藏着掖着也可惜,不如闲时教教他们为人处事之道,免得像当初玄音阁那样,只是一个新乐就勾走了那么多人。” 余生在乐师学院教书!这合他心意啊。杜元朴正待答应,文笙突然若有所思地笑了:“对了,在那之前,你还要帮我个小忙。十三的亲人不在这里,到时怕也来不了,我家里,说实话,他们会来,却不会拿什么主意,成亲是一辈子的大事,总不能太不像样,有先生在,我就不怕了。” 杨兰逸忍不住插嘴:“文笙,你要嫁给十三哥么,蒙着盖头嫁到奉京去做将军夫人?” 文笙没有回答,却一瞪眼,拿起筷子来,作势欲敲杨兰逸的头:“叫院长。” 杨兰逸嘟着嘴委屈道:“院长。” 杜元朴目光闪动,心下了然,正要表态,就听隔壁那三人大呼小叫:“来了!”“这边这边!” 听声音应是趴在窗户上,冲着外边大街喊人。 四人原本交谈声音就很小,此时更是停了下来,专心听隔壁动静。 新来这人已被乐师学院录取,但邀他前来的那三人势必要失望了,他怎么就被学院的师长看中自己也还一头雾水呢,哪能说出个子丑寅卯来。 “我就吹了段笛子,还是好几十人一起吹的,不知怎的,就把我单独留下了。这几天我也没见着看中我的那位师长。” 杨兰逸听到这里一脸恍然,不好意思地抬手指了指自己的鼻子,悄声道:“我当时心中一动,觉着他是个可造之材。” 杜元朴和云鹭突然间都觉着,学院的前景着实堪忧啊。 文笙忍不住“噗哧”一声笑了。 隔壁那新来的生怕出来时间久了,给学院师长留下不好的印象,只坐了一小会儿就匆匆告辞,剩下三人唉声叹气。 “听说南崇还要送一些学生过来,你说学院怎么想的,有那地方给自己人留着不好么,乐师原本就只有咱们才有,为什么要外传?” “不是送过来,是顾院长亲自去南崇指点他们。她又是女子,一年下来,不知有几天能呆在学院里?” 文笙慢慢收敛了笑容。 就听请客的那人劝道:“话不能这么说,南崇议和退兵,将整个江北都还了回来,一点好处不给他们哪行。能不打仗就是最好的,我要是江北人,非给顾院长立长生牌位不可。算了,这是在大兴,大家谨言慎行吧。” 杜元朴眉毛动了一动,露出感兴趣的模样,听着那人安慰朋友道:“今天也不是没有收获,学院收徒随意有随意的好处,那就是大家都可以进去学,大约是第一年教不了这么多人,就算今年考不上,再等几年也许就等到了。” 他忍不住笑了,悄声对云鹭道:“这小子有意思,云大侠帮着打听一下,他叫什么名字。” 那三人结账离开,云鹭闪身跟了出去。 文笙他们坐在包间里等着,等待的工夫,文笙道:“杜先生,还有一件事,我想请你帮着想想办法。” 杜元朴向她望去。 文笙凑近过去,附在他耳边道:“他们告诉我,发现了林庭山的下落,他带了数十名乐师就住在大兴。” 杜元朴一惊,这是钟天政手下的那帮新乐乐师,原本以为钟天政一死,他们应该树倒猢狲散,看这样子莫不是贼心不死,还想有什么图谋? “林庭山不能留。” 文笙点了点头:“我也这么想。那些乐师如无大恶,我想向圣上进言,保他们下来。若是可以,在学院里单独成立个新乐学堂,叫他们余生好好钻研学问吧。因为战乱,死的人已经够多了,乐师派别之争本无对错,我这里也容得下。” 第五百五十七章 人生喜乐事(大结局〕 七月二十一,开州乐师学院举行开院仪式。 消息一传出来,各地勋贵世家代表、名士大家以及文笙等人的亲朋好友纷纷提前好几日赶到大兴,等着当天上门祝贺,其中有不少刚参加完了新帝的登基大典,从京里直接过来。 李承运刚坐上皇位,不便离京,此次没有亲至,却也派了钦差前来。 至于钦差的人选嘛,暂时还保着密,大家都猜定是新上任的金吾卫陆大将军,皇上待陆不逊那小子何等亲厚,这等公私两便的好机会,想也不会便宜了别人。 开院仪式据说会持续两天,直到二十二日黄昏才结束。 这是卞晴川和杜元朴他们商量之后决定的。 头天是大宴宾客,师生游园。乐师学院得到李承运的全力支持,地盘大到出人意料,想将里面每一处都走遍了,差不多就得半天时间。 到第二天预计送礼的看热闹的都走了,学院才会来真格的,师长们会一一上台和大家见面,公布规章禁令,而到最后,据说院长顾文笙会公开露面,给大家讲几句话,说不定还会抚一曲《希声谱》。 大家等啊等,好不容易到了七月二十一这天。 天还未亮,大兴城里的人便能隐约听到城西鼓乐喧天,鞭炮齐鸣,别提多么热闹。 往乐师学院的方向车水马龙,不少马车上都带着徽记,路上人太多,免不了挡着路或是刮刮碰碰,但今天这日子,没有人敢在附近生事。大家全都笑容满面,认识不认识的遇上了抓紧时间攀谈几句。 路上有几人打扮得明显异于常人,其中两个姑娘长裙摇曳,薄纱挡住脸,个子稍矮的那个凑在高个儿女郎耳畔,叽里咕噜说了一长串话,眼睛眨呀眨的。透着十分好奇。 若文笙在这里。一眼便会认出来,这两个姑娘竟是赤月村的水蓝姬和沙妮朵。 一旁陪着这姐妹俩的,是赤月村的长老利江明西。还有莽安几个。 小姑娘沙妮朵从早就盼着离开赤月村到外头看看,这会儿终于如了愿,看什么都稀奇。 “姐姐,我想留在这里。咱们找人说说留在这里吧,好不好?” 水蓝姬却不像妹妹那么乐观:“听说这乐师学院多少人挤破脑袋都进不去。咱们托了熟人一会儿进去转转,我早叫你好好学他们的话,你偏要偷懒,呆会儿人家说什么你都听不明白。谁会收留你?” 沙妮朵性情娇憨,吐了吐舌头,撒娇道:“不是有姐姐你嘛。” 利江明西生怕水蓝姬被她说动。赶紧在旁道:“你姐姐要跟我回去的,可不能留下来!” 沙妮朵在面纱后头嘟起嘴。但只是过了一小会儿,她远远看到了乐师学院的大门和里面那些高大的建筑,登时就被吸引住了。 青石路两侧是高大整齐的梧桐松柏,厚厚的红色纸屑从里许外一直铺到了进门的台阶下。 学院地势颇高,站在数十重石阶下向上仰望,连门口的白玉石碑都散发着淡淡的威严。 学院门口站着精心打扮过的韦宗、厉建章等人,他们几个今天担任知客,任务非常重。 沙妮朵跟在姐姐身后上了台阶,利江明西带着人送上贺礼,做为同赤月村打过几次交道的熟人,云鹭很快迎过来。 这期间一行人都在打量石碑上的字,沙妮朵看得尤为认真,虽然她一个字都不认得。 云鹭很忙,远道而来的利江明西几个算是比较重要的客人,他问清楚对方会在开院仪式过后再留上几日,也就没忙着带他们去见文笙,先在学院里转了转。 学院里面整洁明亮,因为建在郊外,到处透着勃勃生机。 除了西南靠近青泥山附近的一片区域不允许进入之外,到处都有学生走动,三五成群,凑在一起指点议论。 他们并不知道那片区域就是文笙单独划出来的“新乐学堂”。 这一天沙妮朵见到了很多奇奇怪怪的人,比如说早上的时候她在荷花池旁亭子里看到有个人躺着,到半下午逛回来,那人还在原处呼呼大睡,好像连姿势都没怎么变过。 还有两个小家伙,看上去米分雕玉琢,胖乎乎的十分可爱。本来他俩有说有笑挺亲热,不知怎的突然就翻了脸,大的那个把抱着的琴摔在了小的身上,小胖子不甘示弱,一把扯住了对方的头发,两人滚作一团。 学院里冒出两个小屁孩来本就挺古怪,旁边那么多大人嘻嘻哈哈看热闹,也不见有人管管。 看完一场“摔跤”,沙妮朵还愣怔怔的,就见几个汉子追着一个年轻人跑。那年轻人忒没用,跑不几步便气喘吁吁的,藏在了石柱子后面。 不知道为什么,沙妮朵突然觉着这人有些面善,好像在哪见过。 “姐姐,你看那边。” 水蓝姬一把没拉住沙妮朵,就见妹妹快步迎了上去,递了样东西给对方:“这么多人欺负你一个,别怕,我帮你,用这个咬他们!” 杨兰逸茫然望着面前的姑娘,一句没听懂,她到底说的啥? 咦,手上痒痒的,什么东西?他低头望向自己手背,手背上赫然趴了一只红色的小蜘蛛。 蜘蛛?啊! 杨兰逸惨叫出声,甩手不迭。 也不知谁把他吹出了《希声谱》的消息传出去,刚才跑来一大帮人要拜师,他只是招架不住大伙的热情,想躲避一二,这是要闹哪样? 如果忽视学院里有几处鸡飞狗跳,头一天顺顺利利就过去了。 李承运派来的钦差出乎众人预料,当笑容可掬的永成侯捧着圣旨从车驾上下来,众人都忍不住呆了一呆,而后往他身后望去。 连站在中间的文笙亦挑了下眉,面上有些疑惑。 永成侯笑道:“顾院长。哈哈,本侯奉圣上之命,前来颁旨道贺,还带来了许多赏赐。圣旨有两道,一道是给你和学院诸位师长的,圣上可是对你这乐师学院格外看重,寄予了厚望。另一道是给顾院长你自己的。圣上为你和陆将军赐婚,快快接旨吧。” 这真是双喜临门,众人顾不得疑问。赶紧摆了香案接旨。 永成侯宣读已毕,将两道圣旨交到文笙手中,方才亲热地道:“陆将军有点事,需得晚些时候才能到。这个差事,本侯可是好不容易才抢来的。来时向圣上请了假,在你这里呆个两三天再回去复命。” 文笙笑回:“侯爷愿留下,学院当真是蓬筚生辉。”心中释然,十三刚刚走马上任。又是金吾卫那等要职,想来请假也不怎么容易。若是遇上麻烦,自己不会一点都不知情。 唉。还没成亲,怎么就聚少离多了呢。 说是这样说。她却不能把学院开到奉京里,事实上文笙已经建议朝廷保留并善待玄音阁。 玄音阁有很深的根基和影响,是研究妙音八法的大本营,只要李承运表明态度,文笙相信有不少权贵世家的子弟习惯使然,还是愿意去那边求学。 一花独放不是春,未来两座学院的健康竞争和交流,会令刚刚起步的大郑王朝变得更强。 在文笙心中,这座乐师学院不止于教授人们乐师的技艺,还能培养出更多像她祖父、父亲以及谭瑶华那样真正的谦谦君子来。 她不但开设了音律课,还请托了众多名士过来讲学,杜元朴能来加入,更为文笙平添了一大助力。 文笙要在她活着的时候,看到谭瑶华所说的盛世。 正是怀着这种期待,她对第二天与学生们见面非常重视,以至于忽略了很多本来应该注意到的细节。 第二天陆续又到了不少客人,像不想引起太多关注,有意错开第一天的谭家诸子,还有……李荣一家。 文笙没想到不但是舅舅一家到了,连身体一直不怎么好的外祖父和她那位很少抛头露面的娘亲都来了。 幸好杜元朴早有准备,请了几位女眷到场,帮着安排得妥妥当当。 李荣笑得颇有深意:“杜先生说今天是你的大日子,舅舅做为家人,是一定要到场的。” 文笙一想,前世所说的人生喜乐事,金榜题名时,自己这一样算是建功立业了吧,两者差不多,说乐师学院开院是自己的大日子也没错,没有再往深处想,笑道:“离水到大兴,一路车马劳顿的,外公身体可还受得住吧,舅舅快带大伙去歇息,等晚上再与我师父他们一起摆个家宴,咱们好好说话。” 文笙与学生们见面是在露天的论道台。 论道台建在青泥山附近的一个半坡上,一面毗邻石壁,远观如怀中抱月,另一面是层层的石阶,台下足以容纳上千人。建它的时候,大家便发现特殊的结构令这周围十分拢音,到是不担心台上大声说话,台下会听不清楚。 众人为今日可是做了很多准备,整面山坡上栽种了大片的丁香金桂,风一吹,满院飘香,更有雪白、金黄的细小花瓣像轻雪一般飞落。 文笙的礼服是大红色的,也不知多少幅,穿在身上层层叠叠,下摆甚长,逶迤曳地,再加一个很沉的金冠,穿戴起来庄重是很庄重,就是特别的累赘。 文笙对着铜镜看了看,同一旁的童白霜感叹:“穿成这样,看着就很累。” 童白霜抿嘴而笑:“坚持一下,一辈子就这么一次。” 文笙点头:“也对。” 随着文笙怀抱古琴,出现在论道台侧,四下里声音越来越小,最终变得鸦雀无声。 文笙迈步沿着石阶而上,她在论道台正中站定,冲台下嫣然一笑,瞬间而起的欢呼声直传天际。 文笙想说的话有很多,真正说与众人的不过几句。 “太平不易,我希望大家能够在这里安心学习,不要把政事、派系纷争带到学院里来。” “我知道大家怀着好奇,想知道《希声谱》是什么。如何才能够领悟《希声谱》,其实我也正在摸索当中,在此可以将所得与大家分享。大乐与天地同和,要学《希声谱》,需得坚韧、豁达、心中有爱、勇于牺牲……” 这在旁人听来,是文笙做为院长对学生们的告诫,但其实。文笙说的是心里话。是她学习《希声谱》的秘诀。 要足够豁达,才能学到《伐木》;要足够坚韧,才能学到《行船》;不懂如何去爱人。就永远不能体会《采荇》、《捣衣》的真谛;不肯牺牲自己,又如何理解得了《碎玉》…… 文笙站在高处,对着一双双炽热的眼睛,轻轻点了点头。 慢慢来吧。像杨兰逸、戚琴和师父卞晴川,他们都逐渐摸到了门径。再过些年,这些学子们回想自己今天这番话,必会有所感悟。 她坐下来,对着今后的学生们抚了一曲。弹的不是任何一曲《希声谱》,而是前生诗人谢灵运的《善哉行》:“阳谷跃升,虞渊引落。景曜东隅。晼晚西薄。……凉来温谢,寒往暑却。居德斯颐,积善嬉谑。……击节当歌,对酒当酌。……善哉达士,滔滔处乐。” 这是众人没有听过的曲调,因是琴歌,旋律简单上口,由文笙弹来,却给听者带来极大的满足和欢喜。 一曲弹罢,众人轰然喝彩,台下欢声雷动。 文笙起身拿了琴,冲师父卞晴川那边挥手示意。 按原计划,到这里为时两天的开院仪式就圆满结束了,接下来是由院里的师长们和来访客人随意上台献艺,在天黑之前再热闹一番。 卞晴川没有上前,只是望着她笑。 不远处突然响起了鞭炮声,喇叭唢呐一齐吹响,一大队人浩浩荡荡往这边而来。 咦,看这披红挂彩的,这谁家办喜事办到学院里头来了? 文笙还未及下台,居高临下看得清楚,一眼就望见了队伍中间穿着大红喜袍的十三。 她呆了一呆,突然回过味来,敢情是师父、杜元朴他们全都预先知道十三这时候会来,只瞒着自己一个。 怪不得连李氏都接来了。 等人群分开,十三走到台下,文笙同他目光相对,看到他咧着的嘴和脸颊上深深的酒窝,三分好气自然而然就消了,剩下的只有好笑和见到这个人的欢喜。 “欧!”“欧!”四下里起哄声渐响。 有人大着胆子问:“陆将军,您是来抢亲的吗?”话音未落,便被淹没在嘻嘻哈哈的笑声中。 十三一手背在身后,将另一手摆了一下,一本正经地道:“胡说,本将军得圣上赐婚,今天特意来迎娶你们院长的。” 说话间他快步来到队伍最后一顶轿子前,撩开轿帘,从里面扶出个白发苍苍的老太太。 众人看他这般毕恭毕敬,一时笑声稍止,他们不认识,文笙却认得,十三竟然将他的外婆从南崇江大人府上千里迢迢地接来了。 外婆是他最亲的亲人了。 杜元朴带着李荣等人迎过去,有人赶紧给老太太搬了个座。 安顿好了笑容可掬的老太太,十三飞身往论道台上而来,几十级的台阶一掠而至,这身法令一众看热闹的轰然喝彩,陆将军身手是真好,可也是真猴急。 文笙见他一身红衣飞近,不知怎的心头突然疾跳了两下,不想叫人瞧见自己脸红了,攸地背过身去。 十三落到她身后,道:“文笙,我来了,没提前说,是想给你个惊喜来着。你别是生气了吧,我这次来了就不走了。” 文笙微微回头:“那你的差事呢?” 十三低声笑道:“老子一开始接了圣旨,还当是什么好差事,闹了半天金吾卫是得整天守在皇宫里,我去跟皇上说要告老还乡,他说给我改封个散官,光拿饷银不干活。嘿嘿嘿。” 文笙想到李承运的无奈,忍不住“噗哧”笑出声。 十三转到她身前来,含情脉脉,将一直背在身后的手拿出来,手上捧的竟是一大束的星星花。 银白色的星星点缀着绿色的叶茎,文笙只看这一大捧,就知道这小子十有八九是又一次霸占了拜月崖上所有的花。 他将花递过来。 “都说摘到星星花会有好运气。上次摘到了,我们就一直很顺利,这次我去接外婆,回来的时候特意去了趟赤月村,来的路上一直拿蜜水养着,你看,是不是跟刚摘的一样……” (全文完) 番外 《明日真经》那点儿事 陆不逊将军在如今地价非常非常贵的大兴购置了一座豪宅。 府上还有很多很多的仆佣。 他现在的这种情况属于巨额财产来源不明。 仆佣的来源大抵有皇帝赏赐的,同僚好友赠送的,外婆担心他不能很好的照顾自己从南崇带来的,还有毛遂自荐前来投奔的,林林种种,十分之复杂。 好在十三心很大,再加上他也不差钱,看顺眼的就收下来,交给管家方山调/教安排。 定居大兴之后很长一段时间,十三都未发现,他的这些门人里面堪称藏龙卧虎,不但汇聚了三教九流,江湖上诸多门派的武林高手,也不乏出口成章、能诗善画的才子才女们。 按说他不会如此漫不经心,可谁叫正有一个大麻烦困扰着他呢。 这要从他和文笙的洞房花烛夜说起。 “媳妇,过会儿我可能会散功,就是变成一个普通人。往后还能背着你跑,可跑得不如以前快了,遇事还能挡在你前面,只是没有以前能打了……” 文笙和他额头相抵,柔声安慰:“别担心,都有我呢。” 十三抱紧了她,面颊贴着面颊,深深地吸了口气,有点紧张,有点忐忑,更多的则是激动,啊啊,这一瞬间他特别能理解他亲爹陆鸿大当年的选择,别说只是一身功力化为乌有,就算要了他的命,那也值得。 红红的烛光下,文笙的青丝洒了一枕,她的脸庞看上去格外娇艳,像一朵含着露珠的玫瑰,吸引着十三情不自禁伸手轻轻触碰:“宝贝儿。来,唱首歌听听。” 文笙羞嗔:“别胡闹了,这哪有……半夜里唱歌的。” 十三见她将脸侧到一旁,摆出一副任君采撷的小模样,一时连眼睛都红了,遵循本能,张嘴便含住了文笙纤巧圆润的耳垂。看她由耳朵到脖颈迅速涌上一层血色。含糊道:“别当我不知道,宝贝儿你这段时间《连枝》用得多了,水平渐长。哼哼小调也可以的,来嘛,别害羞,听说姑娘家头一回可是非常非常得疼。” 这一下文笙浑身自里往外透着米分意来。连脚趾头都红了,“啪”地一巴掌拍在十三宽厚结实的脊背上。嗔道:“陆不逊,你个混蛋!” 十三“嘿嘿”坏笑,就势将她抱住,没头没脑地亲下来。 但得个同心子。死共穴,生同舍,便做连枝共冢。共冢也心欢悦…… 就像十三所说,确实非常非常疼。文笙因他调笑,偏忍住了一声也不吭。 十三见她紧咬着唇心疼不已,索性伏在她耳际,伸了胳膊给她,气息火热地粗声道:“疼么,给你咬回来!” 文笙明明脸都白了,偏要强好胜,却将头一扭,娇哼道:“才不要,一身的臭汗。” 其实《连枝》确实能分担苦痛,减轻身体的不适,文笙非要一人挨着,到不是不舍得十三这混小子跟着吃点苦头,一方面是抹不开面子,再有就是,她觉着若用《希声谱》做这等事,实是对有辱斯文,对不起先贤。 不就是疼么,当初受伤时,比这更大的罪都遭过,这点儿算得了什么。 不过到后来,文笙还是妥协了,她顾不得收拾自己身上,披了大红嫁衣半坐起来,将满头大汗的十三搂在了怀里,轻轻给他哼唱了一阵《连枝》。 等体内乱窜的气息停下来,十三如释重负,反手抱着文笙亲了亲:“媳妇,你对我真是太好了。” 文笙对他这句夸奖坦然受之,关切地问:“怎样?有没有哪里不舒服,可要找个大夫瞧瞧?” 十三“嘿嘿”笑了起来:“不能看大夫啊,咱们洞房花烛夜,我要叫了大夫,媳妇你岂不是出大名了。放心吧,为夫好得很,就是被人吸走了阳气,经脉里眼下空荡荡的。” 虽然文笙并不在意旁人背后里怎么议论,但十三能情不自禁地处处为她着想,她还挺感动的,就是这小子信口开河,越说越不对劲儿,什么吸阳气啊,乱七八糟的。 文笙又好气又好笑,想要收拾了睡觉,偏十三缓过劲来精神好得很,好一通痴缠。拿他的话说,非得要继续舍身饲虎,最好连皮带骨都侍奉了千年的女妖怪。 旁人的新婚夜,是春/宵一刻值千金,到他二人,却是半是海水半是火焰,说不尽得折腾。 婚后文笙担心十三没了武功,被有心人盯上出现意外,索性叫十三上密折跟李承运请了假,很长一段时间都把他带在身边,白天在学院里,晚上住到青泥山中,到将大兴的宅子丢在一旁,很少回来。 夫妻二人出双入对,几乎是形影不离。 一个原本世上数得着的武林高手突然变成了普通人,这等巨大的落差,对大多数人而言怕是都无法承受,尤其十三原本又是个仗着武功肆意胡来的性子。 文笙很担心十三会不会心情低落,亦或是就此一蹶不振,时常有意无意当着他的面弹弹《伐木》,又找了很多书来培养他别的兴趣。 但十三还是更偏爱呼朋引伴,住在青泥山上,做他的山大王。 山上空气清新,视野开阔,还能抓着山鸡兔子之类的野味。时间长了,文笙见他自得其乐,也就放心随他去了。 到第二年,二人添了长女陆晓枫,名字是老王昔取的。 十三对晓枫异乎寻常的疼爱。 等晓枫咿呀学语的时候,夫妻两个从南崇回来,文笙突又觉着不舒服,开始还以为是车马劳顿,找了大夫一看,才知道是又怀孕了。 十三喜出望外,抱着闺女,不许她往文笙身上扑。 晓枫看看抱着自己的大胡子,果断扭动身子,手指门外。 十三奉命陪女儿出门玩耍,晓枫抬头,望着“扑簌簌”自头顶飞过的鸟雀,叫道:“鸟!鸟!” 十三哄道:“叫爹,爹就帮晓枫捉鸟。” 晓枫含着白嫩嫩的手指,眼珠转了转,乖乖叫了声“爹”。 十三笑逐颜开,当真飞身而起,足尖在枝头一点,伸手将一只小鸟抓在了手中。 内力没了,经脉还在,他当初就有从头练起的打算,没想到散功之后,大约是因为当初《明日真经》出了问题,竟还给他保留了根基。 用不多久,曾经令敌人闻风丧胆的十三爷就要重出江湖啦! 番外 东焱往事 我叫桑乞拾。 我并不姓桑,只是从小周围的人都这么喊我,“桑乞拾”在我的家乡可不是什么好话,差不多相当于贱种、狗杂种,他们叫我的时候眼里含着鄙视,尾音的语调微微上扬,以此来显示他们高我一等。 大约是因为总饿肚子的关系,我长得比同龄人都要矮小,十岁那年春天,我偷了吃的之后被狗追得没处跑,一个老头儿救下我,在把我由头至脚摸了一遍之后,说我可以跟着他学本事。 不过别当他安着什么好心,老头儿愿意收我为徒,不过是因为我骨架生得小,他说我这样的若是练缩骨之术比旁人天生就占便宜,练成之后可以去为他偷东西。 像我这样的,他总共养了十来个。 我用心地学,只用了三年就小有所成,老头儿夸我天生就是吃这碗饭的料,我却不甘心一辈子听他摆布,说不定哪天就被抓到了,像其他人那样被抽筋剥皮,扔在帐篷外边喂虫蚁。 老东西这些年攒了不少身家,我准备偷练两招,趁他不备,一刀结果了他,就可以全都占为己有了。 十三岁那年,我潜入板仓部偷东西的时候,顺手牵羊,从他们首领的帐篷里偷到了一本刀谱。……我觉着这是天意。以那老东西的血,染红我的衣裳,只是想想,就有一股克制不住的冲动。 只是那刀谱好生难学,从十三岁到十九岁,我练了整整六年,却依旧连一招都没掌握,六年间我明明练得熟了,可每到出刀就觉着别扭,这样的我,绝不可能是老东西的对手。 转过年来,我跟着老东西去了新冒出来的荒川部,老东西有“生意”要谈。我们就暂时住了下来。 每回初到陌生的地方夜里我都很难睡着,那次也不例外,索性出来走走,打算找个僻静的地方研究那刀法。跟着我就听到了一男一女的争吵声。 切,哪个地方都免不了有这种风流勾当,人其实在很多时候和牲畜无异,都管不住自己的欲望。 等走近了,我才发觉自己想差了。 我见到了一个美丽的女人。 她正和一个四十来岁的男人用我听不懂的语言在交谈。两人看着都有些激动,却一直保持着距离,到最后不欢而散。 男人摇了摇头失望地走了,那女人站在原处,月亮底下,她美得就像会发光一样。这样的尤物,不是我这个“桑乞拾”可以消受的。 不等我离开,脚步声响,一个小崽子找了过来,他大约八九岁的样子。叫了声“娘”,扑上前抱住了那女人。 那美人儿伸手摸了摸小崽子的额头,头发被拂开,露出一张青肿的脸,美人儿显是有些难过,蹲下身,这次说的话我听懂了,她说:“政儿,我叫段先生回梁国去了,他继续留在这里。只会害了咱们。” 原来他们竟是梁人? 小崽子不知是不是傻的,半晌才闷声道:“娘,段先生是为了我好,你别赶他走。我再不和沙昂他们打架了。” 美人儿不说话,拉了他的手往回走,黑暗中只有两人脚步声和小崽子抽抽搭搭地哭声。 没用的人才会哭,而弱者在这里是没有办法活下去的。 我连跟去看看的兴致都没有了,这母子两个若是没人护着,大约活不了太久吧。 老东西这次谈“生意”时间很长。足足呆了七天才离开,这七天,足够我搞清楚那晚的母子俩是什么人了。 大半年之后再到荒川部,我还活着,老东西也活着,在练会刀谱之前,我不会叫他知道我想弄死他。 可那美人儿却已不在了。 小崽子看上去病歪歪的,眼神里透着冷漠,不知道为什么,我一看到他就情不自禁被他吸引,像是看到了现在的自己。 我们都是扭曲了的人。 他时常在傍晚时分,迎着落日站在山崖上,像一块石头半天一动不动。 大约很多人都会觉着他被母亲的死打击得傻了,但我不会,这小崽子浑身上下透着古怪。 我有一次趁着无人特意绕到他身后,问他:“你在看什么?” 他没有理我。 “不说的话,我说不定会推你下去哦。” 他瞥了我一眼,语气冰冷:“我在看对面崖上的那片树叶。” 我在旁边看了半天,眼睛都被太阳刺疼了,也没看出他说的是哪片树叶,决定不再陪着他发痴。 姓段的中年人一直没有离开他。 又过了一年,他好像从丧母的伤痛中走出来,不再那么难接近。 那时候我还不知道他拿舅舅的儿子给母亲抵了命,有时他那些表哥叫他“桑乞拾”,也不见他生气,还有些奇怪。 日子一天天过去,刀谱的秘密还没有弄清楚,我变得越来越焦躁,顾不上再留意他。 可有一天,那个叫段正卿的人突然找上了我,他问得很直接:“我家公子注意你很长时间了,你是不是要对付你师父?” 原来他会说东夷话。 对方有备而来,灭不了口,我只能谋求合作。 “你们能帮我什么?” 谈判的结果是我把那本刀谱交了出去。 说来荒唐,我用来杀我师父的这套刀法,竟是一个刚满十四岁的半大孩子一招一招教会我的。 老东西的血染红了我一身白衣,得来的财富我交了一半儿给他,虽然我有个感觉,他其实并不怎么看得上,但他到最后还是叹了口气收下了。 老东西死了,不再有人指使我做这做那,我反到有些茫然。 我会偷、会抢、会易容杀人,只会这些。 老东西活着,我心心念念摆脱他的控制,等他死了,我才发觉,这么多年我早已经被自己的习惯绑住。 需要有人为我指引方向,告诉我去偷谁,抢谁,杀谁。 仿佛命中注定,很快我又有了新的主人,他叫钟天政。 我认识他的时候,他还是个会哭泣的小崽子。 决定效忠于他的那年,我已二十五了,他刚满十五岁。 我们这样的人,注定活不长吧。 我已经不在乎别人叫我“桑乞拾”了,在梁国,我叫商其。 其实我更喜欢他们叫我疯狗。 番外 好色赋(完) 一直以来,十三都有一个不大好说出口的担忧。 按照女儿像爹儿像娘这种说法,他隐隐觉着自己两个儿子在挑媳妇这件事上,很可能要犯以貌取人的毛病,一言以蔽之:好色。 证据么,就是文笙当初似乎对钟天政那个小白脸颇有好感,要换一个丑八怪那么心狠手辣,文笙早把对方连根拔起了,钟小白脸作了一回又一回,文笙那个手下留情啊,现在想起来,他心里还酸溜溜的呢。 文笙后来会对十三爷另眼相看,还不是因为自己在赤月村刮了胡子,她看自己长得不赖么? 要不她怎么那么喜欢戳自己的酒窝? 虽说儿媳妇漂亮些没什么不好,最起码将来孙子辈也跟着受益,可十三更希望儿子能像他这样,找的媳妇不但才貌双全,最重要的是脾气相投,能同甘共苦,那才不枉来人世走一遭。 孩子们一天天长大,直等到大闺女成了亲,两个儿子也有了心仪的对象,没等十三松一口气,他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 他才十六岁的小女儿陆呈枫看上了一个来历不明的小白脸。 陆呈枫和对方是在游园会上认识的。 说起游园会,就要说说这二十多年大程的变化和乐师学院的发展。 二十年间没有战事,只这一点就够李承运稳坐皇帝宝座永载史册的了,更何况他减赋税轻徭役,整顿建昭帝的旧臣不手软,军中有纪南棠坐镇,江海上贸易十分繁荣,加上老天作美,这些年各处风调雨顺,年轻的大程已经渐现盛世之貌。 至于乐师学院,幸好当初建的时候李承运御笔一圈,给划了这么大的地盘,现在看看真有先见之明。学生一年多过一年,甚至有远渡重洋慕名而来的。 每年七月,乐师学院都会举行声势浩大的游园会。 举国乐师齐聚一堂,以乐会友。 从懂事起。陆呈枫差不多每年都会到游园会去玩耍凑热闹,有时候是跟着哥哥姐姐,有时候是叔叔伯伯亦或几个师兄带着她,今年她自觉长大了,二师兄林念北一时没看住。她换了身打扮,脚底抹油溜走了。 陆呈枫不爱看斗乐,游园会开始好几天了,她知道哪里最好玩。 学院西南靠近青泥山的角落有群人在和着乐声喝酒唱歌,喝到酣畅时大家载歌载舞的,认识的不认识的,谁去加入都可以。 陆呈枫很喜欢这种热闹,一个人跑了去,躲在花树丛中,伸长了脖子探头控脑地张望。 她瞧见不远处一个年轻人拿着酒樽被人拉下场。 他穿了件玄色外裳。腰间金带一束,衣领袖口绣着大朵的祥云,头戴金冠,衬得长发乌黑,双眉飞扬入鬓,眼睛熠熠生辉,大约是喝了不少酒,离席的脚步还有点踉跄,挥臂转身间衣袖飞舞,道不尽得潇洒飘逸。 最关键的是。这个人他笑得可真好看,神采飞扬的,那一瞬间陆呈枫几乎不能呼吸,就觉着阳光只洒在这个人身上。他连头发丝都在闪着光。 陆呈枫一下子就喜欢上了他。 “二师兄,二师兄!你快来,那个人你看到了么,你快去欺负他呀。” 啊?林念北莫名道:“我为什么要欺负他,这小子惹你了?” 要知道,林念北长大之后虽然不再是受气包了。脾气却是所有师兄弟里头最好的一个,除了那讨厌的谭吉宝,在学院里面就没有不喜欢他的。 “没有呀,你欺负他,我就可以出面抱打不平,然后和他认识了。” 林念北吓了一跳,小师妹这想法……好生古怪。 “不行啊。不是二师兄不帮你,无事生非,持强凌弱,要叫师父知道了,非罚我不可,师兄受罚不要紧,就怕师父向来明察秋毫,连小师妹你也一起罚。” “那,那可怎么办?”叫他一说,陆呈枫也有些担心了。 果然能制住小师妹的只有师父,林念北摸了摸下巴,决定死道友不死贫道:“你可以去找杨叔叔帮忙,杨叔叔有的是办法,他的话万一师父知道了,也不会生气。” 陆呈枫深以为然,点了点头:“杨叔叔和沙妮朵婶婶刚添了小宝宝,我娘不好意思骂他。” 再说杨叔叔最喜欢陪她胡闹了,对她言听计从的,陆呈枫从小到大闯的祸都少不了他的影子。 就这样,陆呈枫在杨兰逸的“帮助”下认识了那个年轻人。 这么大的事,林念北不敢瞒着师父,很快十三和文笙两口子就知道了。 文笙笑了笑没当一回事,十三却担心得不行,施展轻功悄悄跟着女儿去见了下人,顿时就有了不好的联想。 小白脸,坏心眼,敢骗他陆某人的宝贝女儿,简直是老寿星上吊——活的不耐烦了! 十三磨爪子抓狂,暗地里给那“小白脸”设置了九九八十一难。 却不想陆呈枫是个胳膊肘向外拐的。 她虽然从小胆大喜欢胡闹,天分却好,既跟着文笙练琴,也随十三练武,还都学得有模有样。 “小白脸”是个乐师,擅长的乐器也是古琴,学的是妙音八法,年纪轻轻,竟有五重之境。 十三越要棒打鸳鸯,两个年轻人感情越好,没多久竟登堂入室,陆呈枫把人带回家了。 “我们家的孩子是不参与朝政的。” “小白脸”肃然而立,恭敬道:“院长您请放心,晚辈对此有所耳闻,既来求娶,日后定会遵照陆将军跟您定下的规矩。” 陆呈枫趴在文笙耳朵上撒娇:“娘啊,您快叫爹爹答应了吧,我想跟他出海去。” 十三和文笙最终同意了这门婚事,不但是因为女儿的话,更因为……能骗过文笙的人还没有生出来呢。 十三好生失落:“你们娘俩,都是一样一样的,遇见长得俊的,就变得特别好说话。” 文笙闻言“噗”地一声笑,主动抱了抱他:“你呀,脑袋里整天都想的啥,莫不是希望女儿嫁不出去?”她停了停,若有所思:“你有没有发觉他像一个人?” 早发现了,像姓钟的小白脸。十三酸溜溜地想。 文笙神情变得有些怅然,继续道:“有些像瑶华师兄呢。” “……什么瑶华锦华,枫儿要嫁人了,咱们努努力再生一个吧。” (全文完) 书香门第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本书由福利小说网(www.fltxt.com)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福利小说网提供各种全本小说TXT,pdf,epub,kindle格式电子书下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