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由福利小说网(www.fltxt.com)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福利小说网提供各种全本小说TXT,pdf,epub,kindle格式电子书下载. 本书由(凝涉)为您整理制作 ============== 穿越之妇道 作者:蓬莱客 ==============   ☆、第1章 引子   午休时间,门被人轻轻敲响。   “进来吧。”   梅锦应道,视线没离开摊在桌上的病历本。   门被推开,一个年轻女子探头进来,圆圆脸上带了笑容。   “梅医生,是我呀,苏落落。还记得吗?”   梅锦抬起头看过去,认了出来。   眼前这个名叫苏落落的年轻女孩曾是她的病人,一年前因为慢性荨麻疹来就诊的。因为当时病情典型,所以她印象深刻。当时苏落落全身皮肤瘙痒,风团反复发作已经三年,每逢春秋季节,发作的更加厉害,曾多次寻医治疗。除了外用药物,这几年里,还试遍了包括西米替力针、卡介多糖等抗过敏和调节免疫的各种药物,但疗效一直不显。找过来时,她胸背四肢皮肤已经散发出高于体表皮肤的淡白色风团,因为瘙痒难耐,布满抓痕,部分皮肤结成血痂,不但严重影响美观,生活也十分痛苦,男友因为她的顽疾而离开了她。梅锦接诊了苏落落,以赤医针进行针灸治疗。一个疗程后,瘙痒消失,皮痂渐渐脱落,再经后续疗程并配合药物,最后得以痊愈。   “哦,我记得你!你……发病了?”   “哦不是不是!”苏落落急忙进来,从包里取出一袋包装精美的喜糖,放到桌上。   “梅医生,我订婚了。特意过来给你送喜糖!”   梅锦一愣,拍了拍自己额,随即笑了,从椅子上站起来,“恭喜你,小苏!什么时候的事?”   “就是上周!梅医生,实在太感谢你了。要不是你治好了我的病,我哪能重新过上正常人的日子,更别提现在还找了个比我前男友好上百倍的男人!”苏落落高高兴兴地道,“喜糖你一定要收下。不是什么贵重东西,只是我的一点心意。”   梅锦笑道:“好吧。今天我就破例收下你的礼物了。恭祝你们白头偕老。”   “谢谢谢谢!我知道您很忙的,不打扰您了。梅医生再见!”   “再见。”   梅锦起身到门口,目送苏落落背影轻快离去时,手机响了。   打来电话的,是她刚退休在家没多久的母亲,叫她今晚和丈夫张文华一起到她那里去吃饭。   “妈,”梅锦顿了下,“晚上我要加班。去不了。”   “那就让文华上我那儿吃饭!我做了他爱吃的菜。说起来,你爸也好久没和他一块儿下棋了,前几天王伯伯正好送了他一罐好茶叶。叫他来吧!算了算了,我知道你忙,忙!还是我自己打电话叫他……”   梅母听起来有点不高兴。   “哎,不用!我打吧!”梅锦急忙道,“我晚上尽量早点回吧。”   “这才像话!”梅母的声音终于高兴了起来,“记得和文华一块来!”   “嗯嗯——”   梅锦搪塞着,挂了电话,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出神片刻后,她拨了一个号码。   对方似乎一直在等她的电话。刚响了一声,那个曾经熟悉得仿佛融入了她血骨的男人的声音立刻就传了过来:“梅锦!你终于肯打电话给我了……”   “张文华,我们离婚吧。”   梅锦打断了他,神情平静地说道,目光落到刚才苏落落送来的那一包色彩缤纷的喜糖上。   生活就是这样。每一天的同一时刻,有人生,有人死,有人笑,有人哭,有人找到真爱,而有的人,却知道了自己原来一直生活在谎言里。   ————   梅锦出身于一个医药世家。祖父的祖父曾是晚清御医。祖父继承祖业行医了一辈子,尤其擅长针灸治疗各种杂症。她的父亲是医学院教授,母亲也是药剂师。她自己最早学习西医,后来在祖父的影响下,改而专攻中西医结合方向。她的丈夫张文华是高-干子弟,在她还读医学院时遇到她,第一眼便惊为天人,从此对她展开了不懈的追求。在结束了医学院的艰苦学业开始工作不久之后,她接受了张文华的求婚,两人开始步入婚姻殿堂。   在单位里,她负责敬业,医术高明,是人人称道的好医生。在生活里,她觉得自己和张文华是一对灵魂伴侣。他们彼此深深了解并支持对方,甚至只需要一个眼神,就能明白对方在想什么。但直到一周前,因为一次偶然的遭遇,她才发现自己其实就是个一厢情愿的傻逼。   张文华早就在外面养了个年轻的三儿。她质问他时,他辩解是她一心扑在工作上,根本不关心他,最过分的是,两人结婚这么多年,她一直都没能生出个孩子。   那天看到的那个傍着张文华笑的女人其实并不漂亮,却从头到脚地衬托着她的年华老去。听着张文华的辩解和质问,梅锦原本的满腔伤心愤怒突然间都化作了无力和酸楚。最后,当张文华开始忏悔,信誓旦旦地保证自己一定会和那个女人分手,只求她不要把事情闹开时,她的那份无力和酸楚又化成了满腔的厌恶,这厌恶甚至强烈到压过了这十几年来她对面前这个男人的聚沙感情的地步。   当年做出结婚的决定,她用了几年的时间。   而今要结束这段婚姻,却不过在于一念。   十年婚姻曾经给予过她的那种归属感,就在这么短短几天时间里,土崩瓦解了。   梅锦知道自己的这个决定很仓促,在许多人看来,甚至有点过于理想主义了。   男人嘛,难免这样,能回头就好了。   但她却无法容忍。   如果不离婚,她不知道自己以后要怎样才能继续和这个出过轨的男人共枕。   甚至,只要一想到还要和他生活在同一屋檐下,她就觉得无法忍受。   事实上,在刚得知张文华背叛的那一刻,她就已经有了这个念头。   之所以迟迟没有决定,只是担心父母那里会深受打击。   但现在,她知道自己必须做决定了。   ————   说出这一句话的那一刹那,这一周来压得她几乎透不出气的那种负重感突然仿佛消失了。   她决定了。晚上回家就把这件事告诉父母。   他们会深受打击,接着,应该会反对她的决定。毕竟,这么多年来,在父母的眼中,张文华一直是个无可挑剔的好女婿。   但无论如何,她也不会更改自己的决定。   ☆、第一回   梅锦坐在镜前梳头,看着镜中的自己。   这是一张微带圆润的少女脸庞,肌肤白皙柔泽,绝不丑,但也不是那种能让人一目便觉眼前一亮的美人。   五官之中,除了一双眼睛长得还算出色之外,论明艳,远远比不上从前的自己。   听说这个身体的生母从前是江南一个昆伶班里的绝色,这才会被自己的父亲梅老爷看中。而梅老爷也是眉清目秀仪表堂堂。不知道怎么了,生出的女儿却见平凡。   来这里已经一年了。但每天梳头时,看到镜子里映出的自己这张脸,她依然还是有点不习惯。   并不是抗拒这张脸。看久了,她还很是喜欢自己眉目里透出的那种静恬之感。   让她感到不习惯的,是自己跟随这张脸的改变而骤然发生了巨变的生活方式,甚至是思考方式。   ————   “二娘!老太太叫你到她房里去!”   冬香是梅家老太太房里的杂役丫头,大冬天的被差遣到这里来传话,很是不快,语气自然就不客气了。   “快些!让老太太她们等你么?”   在冬香不耐烦的催促声中,梅锦扣上最后一个头发卡子,从凳子上站了起来。   随着冬香走在路上时,梅锦心里便已经隐约猜到,接下来等待自己的大概会是什么了。   整件事情,还要从小半个月前说起。   小半个月前,梅家忽然来了个不速之客。   用不速之客来形容,简直是再贴切不过。因为即便是梅老太太,也早忘了还有这事的存在。   客人来自距离京城万里之遥的云南昆州,姓万,是当地军卫所的百户长。   他不远万里从昆州来到京城,就是为了替自己的外甥向梅家提亲。或者说,是要求梅家履行当年的婚约。   万百户道明来意,当时,正端着茶盅在喝茶的梅家老爷梅孟繁,一口水来不及咽下去,当场便呛住了。   等送走客人后,梅老爷便急匆匆去找自己的母亲梅老太太商量。   梅老太太这才终于想了起来,确实是有这么一件事。   十几年前,当时任职地方官的梅家老太爷还在世,有一年出差云南,路上遭遇了强盗,差点没命之时,被路过的裴道正所救。   裴道正原本出身军户,靠着军功升迁为守备,当时恰好带兵路过,救下了梅家老太爷。随后二人叙话,得知祖父辈竟是同乡,言谈更加投机。又,裴家有个儿子,名长青,比梅家的长孙女元娘大两岁,年龄恰好相配,双方当时便定下了婚约,交换信物。   云南一别,头两年,两家还一直有通信往来,随后梅家老太爷病故,而梅孟繁进士及第,两家往来渐渐就零落了下来。再过两年,等传来消息,裴道正死去,裴家败落,只剩孤儿寡母度日后,梅家便彻底断了和裴家的往来。   这么多年过去,时至今日,梅家老爷梅孟繁虽然还只是个通政司里的一个小小参议,掉到京官里就望不见脸的角色,但梅家就要攀上兵部左侍郎江家的门路了。   大房的元娘,今年十七,和江家三公子去年订了亲,再过个把月就是婚期,如今嫁妆也都备好。万万没想到,就在这个节骨眼上,突然冒出来这么一个人,扯出了这么一桩陈年旧事。   梅家顿时乱了阵脚。   如果履行老太爷当年许下的婚约,就要把元娘嫁去云南。   万百户来的时候,大老爷打听过裴家的情况。   裴家孤儿寡母如今住在昆州,一个汉人和当地土人杂居的西南边陲之地。前头说过,梅家祖上就出自彼地,见惯了京都富贵和江南的繁华,梅家根本不愿和祖籍还有任何牵扯。裴家族中如今又无人,虽还有几十亩田地,但这在梅家人看来根本算不了什么。而元娘却是梅家人眼中会下蛋的金凤凰,全靠她攀江家了。现在怎么愿意用她去履行当年的婚约?   但现在,对方手里不但有老太爷当年给的信物,还有几封早年的往来通信,上面字字句句儿女婚姻写得清清楚楚。倘若自己此刻悔婚,万一对方不愿,把事情捅了出去,甚至告到御史台,梅孟繁官场名声臭了,再想把元娘嫁给江侍郎的儿子,估计也是不可能了。   梅孟繁的夫人廖太太讥嘲姓裴的不知好歹癞□□想吃天鹅肉,又埋怨老太爷当年糊涂,埋下了这么一段祸根。急得快跳脚时,从梅老太太那里传来了话,说是有了应对之策。   婚约还是要履的,只不过,嫁出去的不是元娘,而是元娘的某个妹妹。   这确实是个好主意。   梅家最不缺的就是女儿了。   除了元娘之外,另有五个女儿。比来比去,用年纪相仿的二娘代替元娘出嫁,最好不过了。   梅家二女儿比元娘不过小了几个月而已。但两人际遇,却是天差地别。梅二娘生母是个昆伶,被老爷相中买了,当金丝雀般地养在外头,生下她后没多久就死了。老爷为此伤心了一阵子,最后把女儿给抱了回来。因为这事儿,廖太太当时恨了许久,丢她在个偏僻角落养猪般地养着。至于二娘父亲梅老爷,伤心一阵后就丢开了,自此也就不大过问这个女儿的日常,全丢给了廖氏。   养猪也是养。猪养肥了可以宰了卖钱,梅家养了她这么多年,现在,也该是她报答的时候了————   梅锦到了福寿堂,进到老太太的屋里,见廖太太也在。   一改平日冷淡,梅锦进礼时,廖太太破天荒地面露笑容,亲自过来执起她的手道:“昨日打发人送到你屋里的两块料子可还喜欢?都是金针坊新出的,连你元姐姐也还没有,一拿来,第一个先送你屋里了。”   梅锦道:“多谢母亲,我极是喜欢。”说完垂手站立。   梅老太太微微眯着眼,打量着这个孙女,越想,越觉得这法子妥当。   以裴家今日的破落,梅家随便哪个女儿,只要肯嫁过去,想来也就万幸了,怎还有底气定要娶到嫡长女?   ————   “二娘,今日找你来,是有件喜事。”   梅老太太向来板着的一张脸上,此刻也露出了些许带着温情的笑意。   梅锦沉默。   老太太瞥了眼媳妇。   廖太太于是笑道:“你祖母说的没错,确实是件大喜之事。你不晓得,十几年前你祖父曾替你和一户姓裴的人家订下了亲事。如今对方上门来提亲了。你爹的意思是,这门婚事既然是你祖父在世时定下的,对方对你祖父又有救命之恩,如今不能不认。且似我们这种正经官宦人家,毁约之名传出去了也不好听。你放心,昆州虽然远了些,但裴家那儿子和你年龄正相配,且人材也是百里挑一。我和你爹的意思,是等你元姐姐出嫁了就办你的喜事。等你到了夫家,往后你就坐等享福了。”   梅锦继续沉默着。   一年的时间,足够让她体会到,梅家虽然给她吃喝没把她饿死,但并没有谁把她,或者说,她的前身那个梅二娘当成家人。   她完全就是个可有可无的存在。   一个古代女子,又是她这样的地位,事业就不用想了,婚姻更不是她自己所决定的。她的未来完全被她面前的这两个女人掌控着。想凭空脱离梅家自己**,犹如白日做梦。   几天前,她就隐隐听说,自己似乎要代替那个姐姐远嫁云南了。   婚姻就是女人改变自己命运的唯一跳板,这听起来很悲哀,但大概,也是最现实最合理的考虑了。何况,也由不得她不同意。捏着梅二娘命运的梅家长辈已经决定了一切。   她现在能做的,就是接受,然后在可能的前提下,尽量给自己多争点傍身的财物。   钱很有用,无论对男人还是女人,现代还是古代,这一点永远相通。   ————   梅锦便抬起头道:“原来还有这么一回事。只是我怎么听说,这门亲是祖父原本替元姐姐定下的?”   廖太太脸一沉,要说话时,听见梅锦又接着道:“……下人嘴杂,胡乱嚼舌头也说不定。元姐姐很快就要和江侍郎的三公子结成连理,这也是咱们梅家的大好事。她如今又怎会有这么一门昆州的亲事凭空冒出来?我虽然愚笨,但也知道梅家好,我们姐妹才能好。说起来,还多亏祖父当年替我订了这么一门亲,能让我跟着元姐姐的大好日子出门,便是顺道沾点姐姐的福气也是好的。”   梅老太太微微眯了眯眼睛。   平日还真看不出来,这个连走路都低着头的孙女居然有这样的胆色,敢在自己和嫡母面前说出这样一番话。   言下之意,她如何听不出来?哼道:“你能这么想,也算明事理,梅家这么多年没白养。你放心,你母亲不会亏待你,该有的嫁妆,家里会给你备置的。”   要的就是这句话。   梅锦笑着,向老太太和廖太太道谢,真心实意的。   对梅家,自然谈不上什么感恩。但做人要知足,这一点她还是有数的。   这或许已经是现在她能得到的最好结果了。   ☆、第二回   梅锦再次从一场恶梦里惊醒,睁开眼睛。   一片朦胧月光从糊了薄薄棉纸的窗户照进来,洒在床前那片地上,借了月光,能看到挂在旧床帐头上的那个带了点锈迹的铁帐钩。   茫然片刻后,梅锦终于再次意识到,自己早已经不是原来的那个自己了。并且,明天,她就要出嫁离京了。   她闭上眼,慢慢翻身过去,背朝着月光。   做久了梅家的这个二娘,她可以去习惯这个陌生时空里的一切。但只要想到自己原来的父母,尤其在这样的深夜里,她依然还是因为心中的牵绊而感到深深的自责和难过。   ————   在她身上发生现在这样的际遇,完全是个意外。   就在一年前,她做出了离婚决定的那天,临下班前,医院里闯进来一群前几天不幸没抢救过来的一个患者的家属,当时场面完全失控,对方几十个人到处疯狂打砸,她帮助护士转移受到惊扰的妇产科待产孕妇时,被迎面冲来的一个男人用铁棒砸中了头部,当场昏死过去。   醒来后,就成了现在的梅家二娘。   刚来这里时,即便是能够再次拥有青春年华的这个事实也没能让她感到有有一丝一毫的兴奋之感。   上辈子那个皮囊里的自己婚姻虽然失败了,但她从不认为自己人生也随之而败。她有父母,有自己的事业,而且,她从不为明天感到茫然过。   而现在,她一无所有,前途未卜,不得不接受一桩犹如从天而降的盲婚,甚至为了能多得到点傍身的嫁妆而和梅家的老太太在言语上打起了机锋。   人,果然是因为具备了任何别的物种都没有的超级适应环境的能力而成为了地球食物链顶端的动物。   第二天,梅锦被一顶轿子送出了梅家门的时候,自我解嘲般地苦笑着想道。   ————   这一路,要经通州上运河,到江苏后转长江水道入川黔,再至云南,一路舟车劳顿。   梅锦的嫁妆早于她已经上路了。二十四抬,算不上很体面,只是时下中等人家嫁女的起抬数。但对于刚厚嫁了长女,平时也并没多少油水可捞的小京官梅家来说,为了送走她,这次也算出了次血。   现在她要上路远嫁了。按照民风,她应该由家中兄长送嫁。没兄弟,至少也要有一个族人陪护。但和她一起上路的,却只是梅家的一对管事夫妇。身边也没有任何丫头。原来的那个粗使丫头银杏不愿意跟她去。知道事情定下后,哭得眼睛肿成了核桃。   梅锦最见不得勉强别人了。于是当时就去对廖太太说不要丫头陪嫁了。   廖太太自然乐意。   银杏抹掉眼泪,跪下来朝梅锦磕了三个头,爬起来急忙就走了。   于是梅家上下,自此皆大欢喜。   ————   梅管事夫妇俩对自己摊上了这差事显然感到十分郁闷。从京城到云南,就算路上没有任何阻滞,他们这趟来回至少也要两三个月。从上路第一天起,梅婆子就没什么好脸色。所以一开始路途非常乏味。等起初几天的那点新鲜感过去,无聊至极之下,为了打发时间,梅锦甚至开始想象自己接下来就要见到的那个丈夫会是什么样。   此人名叫裴长青,根据他舅舅,就是来提亲的万百户的说法,他人材出众,品行端方,除了早年失父外,别无任何挑剔之处,且寡母万氏为人也十分和善,绝不是会刁难媳妇的恶婆婆。不过,失父这一点也并不妨碍他的前途,完全可以用他的上进心来抵。凭着外甥的上进和本事,不久将来一定能出人头地,嫁过去的梅家小姐绝不会吃苦。如此等等,不一而足。   媒人的话从来不能当真,且这说亲的还是舅舅,从他口中说出的关乎自己未来丈夫的一切溢美之辞更需要打个折扣。但也无妨,她早已过了追求所谓灵魂伴侣的那个人生时段了。何况,到这里后的这一年多时间,除了思念父母外,她也不是没反省过自己前半生的那段婚姻。   张文华固然可鄙,但就像他指责自己的那样,在那段婚姻里,她确实也远远不是一个完美的妻子。这一辈子,既然上天给她安排了这样的路,她便会去经营这段新的婚姻。即便做不到尽善,但她会尽量。   ————   一个多月后,梅锦坐的船沿涪陵江抵达了麻州。船主鲁老大说,这里距离目的地昆州也就三四天的水路了。   鲁老大的这条船运送茶叶到云南,至于载人倒是顺路捎带。船上还有儿子媳妇一道,一家人很好。这么一路下来,和梅锦渐渐熟悉起来。这天午后,鲁老大见梅锦来到船头远眺前头江面,以为她想早点抵达,便主动告知她行程。   “梅娘子,昨日已经过了最难走的水路。你要是心急,咱就早起晚歇,估摸着还可以省个一天出来。”   末了,他又这样补充了一句。   是啊,新娘子远嫁,谁不急着想早点到夫家?说这句话的时候,鲁老大的脸上带了点善意的调侃表情。   他不知道的是,这个消息对梅锦来说其实倒不是什么值得高兴的事。事实上,在过了一开始的那段旅途后,最近这小半个月,因为沿江两岸风景陡然千变万化,行程也开始变得有所期待了。这里千山磅礴,万水曲折,湍急处江面泱漭,纤夫吆着号子行走两岸;平缓处风景徐展,船便如同行走在画中。加上船家对沿路风土又熟悉,时不时会说上一两段当地掌故,她渐渐喜欢上了这种之前从未有过的水上生活。白天坐于船头,观江面上百舸穿梭,或到船尾和船家闲聊,赏沿途两岸风景,时间就这样于指缝间悠然而过。   这是她来到这里,甚至即便前辈子里也没有过的最为闲适惬意的一段日子。她甚至希望这段旅程就一直这么继续下去,永远也不要结束。   “不急。就这样走好了。”梅锦笑道。   梅家婆子起头还管着梅锦不让她出舱,后来发现她根本不吃自己的那一套,碰壁了几次后,现在也不开口了。加上时值盛夏,舱中狭窄闷热,自己此刻也出来倚在舱口,嘴巴活似鹦鹉般不停磕着瓜子,一边嗑,一边扭着嘴皮子,准确无误地吐瓜子皮于江里,呸呸有声。听到梅锦和鲁老大的对话,撇了撇嘴唇。   “好嘞!站好了——”鲁老大稳稳把着舵,吆喝了一声。   据鲁老大说,前面几十里有个茶马道上的集镇,镇子里商号林立,舟棹繁多。果然,到了这里后,东向而去的船只便越来越多,船头船尾站了不少打着赤膊的男人,迎面遇到时,许多只眼睛齐刷刷看过来,梅锦便回到船舱,坐下没一会儿,船身忽然一震,似乎是被对面而来的什么船只给撞了下,整个人朝前倾去。   幸好是坐着,要是站着的,此刻大约已经摔倒了。   果然,船舱口的梅婆子就没她那么幸运了,没站稳,重重摔在了甲板上,接着便发出一阵杀猪般的嚷痛声。   等船体的那阵晃荡停止后,梅锦站了起来,出舱察看究竟。   ————   茶船刚刚确实是被对面自西向东顺流而下的一条铜船给碰了。   这一路西行,遇得多了,梅锦渐渐也知道,往来于运河和长江的民船或普通商船,最怕的就是遇到贡船和自云南运送铜料发往京城以及各省的铜船了。往往抢占水道,横冲直撞。贡船倒罢了,看见了避让还容易些,铜船仗着船体坚固,吃水重,又是顺流,耀武扬威,从不管别船死活。要是躲避不及被它撞到了,轻则损,重的往往船体破裂,甚至当场翻船。往来船户对云南铜船无不深恶痛绝。但对方有官府凭照,雇佣的押船人又多是闲汉痞氓,便是吃了亏的也不敢怎样,只能自认倒霉而已。   前面不远处水道变窄,这条铜船刚才不偏不倚,就占着中间水道对向快速而下。鲁老大看见了,虽然立刻转舵,但边上恰好正有另一条船挡了,转圜有限,最后躲避不及,船头左侧船舷部位还是被铜船给碰了一下。   铜船上的押船人对此早熟视无睹。几个赤条条只在腰间绑了块遮羞布的水手看见梅家婆子趴在舱口上扶腰哎呦哎哟叫唤着,非但没有怜悯之情,反而幸灾乐祸,哈哈大笑声里,两船很快错身而过。   鲁老大忙叫儿子把住舵,自己跑到船头查看,所幸只撞折了船头水位上方的一片护板,需立刻停船修理,回头看了眼扬长而去的铜船,敢怒不敢言,呸的一声,叫儿子将船停靠到江边。   梅家管事刚才在船舱里也跌了一跤,爬起来站稳后跑出来,见梅婆子摔了,忙过来扶,嘴里骂骂咧咧的,但他骂的不是铜船,而是船家,怨他没掌好舵,恰好被鲁老大儿媳听见,两人吵了起来。   梅锦从鲁老大口中得知船没大事,等下就可以继续上路,也就放了心,转身要回舱时,脚步停了一下。   方才她立于船尾眺望之时,曾留意有条船体刷了黑漆的大船越过江面其余船只渐渐靠近。虽逆水行舟,但帆体巨大,吃满了风,加上船上水手众多,速度格外的快,在边上清一色的商船映衬下,十分引人注目。就是刚才她见到的那条大船,此刻已经追上来了,距离自己不过几十米远而已。而铜船碰了茶船后,丝毫没有往边上稍稍挪些的意思,继续占着中间水道行走,两船对遇,就这么直直地撞了上去,几乎一眨眼间,砰的巨响声中,两船船头撞在一起。   黑漆船的船体虽大,船身也高于普通商船,但吃水毕竟比不过铜船,两船相撞,船头下方立刻损毁,又被铜船的头直直顶入推着往后退了好几尺,这才慢慢停了下来。   ————   铜船上的十几个水手呼啦一下,全都冲到了船头。   “不长眼的龟儿子,作死是要赶着去投胎?竟敢撞我刘三巴的船!叫你船上管事的给大爷我滚出来!”自称刘三巴的头目破口大骂,其余人在边上叉腰撩袖地鼓噪作势。   黑漆船甲板上的几个水手原本打算冲上来理论的,见对方来势汹汹,人数又众,急忙扭头跑到船舱里去传讯。   刘三巴朝自己两个手下作了个眼色,那两人会意,立刻爬上对方的船,骂骂咧咧地朝着船舱奔去,刚奔了几步,见刚才进去的几个人又现身了,但这回却簇着个看起来不过十七八岁的少年从船舱里出来。   这少年汉人装束,长得比女人还俊,只是额头似乎刚被什么砸破了,血不停汩汩流出,已经染了半张脸。这会儿一边拿手帕捂着额,一边怒气冲冲地大步出来,抬眼见铜船水手竟爬上了自己的船,立刻上去,也不说半句话,展开手里缠着的一条马鞭,劈头盖脸就抽了过去。   前头的水手躲避不及吃了一鞭,惨叫一声,只见脸上皮开肉绽,一道深深血痕从额头延至下巴。   “王八龟儿子,找死——”   另个水手吃了一惊,回过神后,骂道。   “你他娘的才是找死!”   少年目露凶光,反手又是一鞭抽在对方胸前皮肉上,也是一道深深血痕,跟着抬脚,朝他腹部重重踹了上去,这人噔噔噔噔接连后退了七八步,一直退到船舷边,一脚踩空,身体晃了数下,便噗通掉进了江里。   起先那个脸被抽了一鞭的水手原本已经顺势歪倒在甲板上,见这年轻男子将自己同伴踹下船后转头朝自己奔来,满脸杀气腾腾,心知这回遇到了辣手的,哪里还敢停留,慌忙爬起来逃回了铜船。   ☆、第三回   铜船上这帮押船汉原本想借机闹事勒索,没想到对方一出来就这么狠,反倒自己这边吃了大亏,刚刚还在鼓噪的十几个人停了下来,纷纷看向刘三巴,等着他下新的指令。   刘三巴脸面挂不住了,恼羞成怒,吼一声抄家伙,带人拔刀要冲过去时,见对方船尾甲板上迅速跑来一列穿着当地土人衣服的府兵,一律黑色劲装,体格彪悍,腰间插刀,齐刷刷在那年轻男子身前站成一排后,臂拉满弓,弓上锋利的黑色金属箭簇在日光下泛出油亮的暗沉光芒。   见这架势,附近船只上那些原本看热闹的立刻噤了声,开始低声窃窃私语起来。   刘三巴一愣,急忙喝令手下后退。   他虽然狐假虎威无赖惯了,但在这条水道上走了这么多年的铜船,有些规矩自然也是知道的。   行走在滇川贵的水路,有两种船动不得。   第一贡船。   第二,当地土司的船。   贡船他惹不起不言而喻,而和土司府有关的船,他轻易更不敢惹。   世有其地、世辖其民、世袭其职,世统其兵,这就是对于土司势力的描述。他们只需对朝廷承担纳贡、应调的义务。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拥有军事武装又世代掌控着本地的土司就是土皇帝,尤其是其中势力雄厚的,连朝廷派驻过来的封疆大吏轻易也不敢得罪他们,给刘三巴再几个胆,他也不敢造次。只是一般土司府的船在前帆上都会挂标志以提醒前船避让。刘三巴没想到,这艘不带任何标志的船上竟也有府兵。只是不知道是哪个土司府的。   喝止住手下人后,刘三巴仔细辨了眼府兵露在袖外的虬肌手臂上文的一个深蓝色虎牙标记,脸色微微一变,看向刚个一脸是血的少年,试探着问道:“敢问,阁下和昆州宣慰使李东庭大人是什么关系?”   少年撇了撇嘴,冷笑:“你算个什么东西,也配提我兄长的名字?”目光落到被毁损的船头上,脸上的怒意更盛,“我早就听说你们铜船霸占水道,不讲半点行船规矩,果然没有半点冤枉!今天撞在了我李东林手上,合该自认倒霉!”说完后退了几步,下令府兵放箭射杀。   ————   西南土司府众多,最有名的五家,被称“西南五司”,而昆麻土司李氏,就是其中的佼佼者。   李家主政昆州已经两百年,到现在是第十七代家主。十年前,濮子、望部、茫部三个势力最大的酋长会同西南属国骠国叛乱,李家老土司出兵助朝廷平叛,不幸死于战事。当时才十七岁的李家长子李东庭承袭了昆州宣慰使一职,随后统领府兵擒住骠国国王,继而平定了叛乱,在接管当地后,花大力气用了数年时间剿肃贼寇,消除苦了当地人多年的患祸,威服四方,西南苗彝白等各族民众纷纷涌入昆州一带辟荒定居,认定李家为己族首领。到了现在,矩、曲、麻、盘、黎等西南众多土司隐然都以昆麻土司府的李家马首是瞻,是个说一不二的大人物。   铜船上的刘三巴等人平时耀武扬威不可一世,知道对方身份后,立刻就怂了。见对面一排乌沉沉的箭簇对上了自己,面露恐惧之色,又不敢逃,僵在了原地。   刘三巴见李东林一脸狰狞,看起来不像是在恐吓,压住慌乱,抱拳道:“原来是李家二爷!幸会,幸会!只是二爷你有所不知,蜀王五十大寿,小的这船铜,是要给蜀王府送去打造鼎器的,不看僧面看佛面。今天这事,我给您陪个大大的罪。该担的担,该罚的罚,您大人大量饶了小人们这一次,如何?”   李东林扯扯嘴角,露出似笑非笑表情:“失敬,原来有后台啊!怪不得这么横,把这整条江当成了王府后花园里的鱼池哪——”话音未落,他突然抬起一脚踹到了刘三巴的肚子上,刘三巴猝不及防,一下子倒在甲板上。   “我去你娘的!搬出蜀王府的名号就能吓人了?爷我今天还非要先弄死你这个龟儿子不可!”说完,从身后一个府兵手中拿了弓箭,朝刘三巴射了一箭。箭头如同毒龙,立刻钉进了刘三巴的左边肩膀,血从伤处汩汩而出。   刘三巴惨叫一声,捂住受伤的肩膀,抬眼见李东林目光阴沉地看着自己,嘴角却噙着笑意,接过身后府兵递来的第二支箭搭在弓上,似乎还要再朝自己发箭,吓得魂飞魄散。   他原本以为凭了蜀王府的名头,至少可以吓退李东林,没想到却更惹怒了他。眼看第二箭就要朝自己射过来,再也顾不得颜面了,从甲板上爬起来跪下去,磕头求饶起来:“二爷息怒!二爷息怒!全是小人瞎了狗眼,不该放任手下胡乱行船。求二爷您大人大量,饶过小人!小人该死,只是兄弟们家中上有老母下有妻儿,都还等着兄弟们回去哪。求二爷饶过!下次再也不敢了!”   他身后的十几个人也纷纷丢了手中刀刃,跟着跪了下去求饶。   李东林扫了眼跪了一地的人,终于慢慢收了弓箭。   刘三巴松了口气。忍住肩膀的剧痛,刚想道谢,却听李东林又慢悠悠地道:“既然你这么说了,爷我今天就饶了你。只是你刚才自己也说了,瞎了你的狗眼才会在江上胡乱行船。这眼睛既然已经瞎了,留下也没用,不如自己挖了出来。以我毁容之代价,换你一双眼睛,你不算亏吧?”弯腰从靴子里抽出一把匕首,丢到了刘三巴的面前。   刘三巴倒抽一口凉气,脸色惨白,肩膀不知是因为疼痛还是恐惧,瑟瑟抖个不停。见李东林负手而立,阴冷目光注视着自己,末了终于颤着手,伸向了甲板上的那柄匕首。拣起来后,慢慢举到了自己面前。   ————   鲁老大将船靠到江边后,就与儿子忙着修船头那块板,一边修,一边偷眼看着不远处横在江中的两船人的对峙。   梅锦也从船舱窗户里看出去。见刘三巴跪在甲板上,形同丧家之犬,被逼得眼看仿佛真的就要被迫挖自己的眼珠子了。   这刘三巴跋扈凶悍,平时想必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死有余辜。但这李东林用这种法子泄愤,确实有点残忍。   梅锦不想看人挖眼,正要转过头,不料眼前却发生了戏剧性的一幕。   跪在地上的刘三巴突然丢下匕首,从甲板上一跃而起,迅速冲向船舷,接着,自己一头扎进了水里。   整个过程动作一气呵成,几乎就在眨眼间完成。   李东林目瞪口呆,反应了过来,立刻抬脚追到船舷边看下去。   唯有江面缓流,哪里还有刘三巴的踪影?   李东林气得七窍生烟,在船舷边跳脚大骂了几句后,猛地扭头,扫视了还跪在甲板上的铜船水手一眼,阴森森道:“放箭。给我杀了这些人!”说话时,脸上挂着额头破口处流下的血,衬得神情更加狰狞。   铜船水手心知这李东林这是真的要杀了自己一众人以泄愤恨了,一个个面无人色,争相从甲板上爬起来往船舷边四散奔逃,欲效仿头目刘三巴跳江自救。甲板上上顿时乱成一锅粥,几人动作慢些的,被飞来的箭射中了后背大腿,呼号声此起彼伏。   正这时候,船舱里飞快冲出来一个当地人打扮的中年妇女,面带焦急之色,用土语冲着李东林大声嚷嚷着什么。李东林听那妇人说完,面色大变,撇下人急忙跟着妇人回了船舱。甲板余下的铜船水手见状,纷纷借机不顾一切争先恐后地往水里跳,一时江面上噗通落水之声不绝于耳,引得边上船只上的围观之人哈哈大笑。   片刻后,刚才跳下水的铜船水手陆续开始浮出水面,朝近旁船只拼命游来。众人唯恐扒上自己的船,热闹也不看了,纷纷上路离开。水手只得往江边游,又唯恐上岸近了,万一落入那个李东林眼中不依,只得咬了牙拼命往远处游去。   一场撞船意外到最后竟然变成了这样一场闹剧,江面上原本渐渐聚集起来的船很快也疏散了。除了鲁老大的那条外,就剩空荡荡的铜船和李家的了。   李家船只的船头已经被撞破了个洞。水渐渐进去,船头慢慢向前倾斜。船上水手开始往江边停靠。   鲁老大见土司府的这个李东林出手狠辣,也不是什么好相与的人物,恐自己停留久了惹出是非,和儿子加快了速度,终于换好了板,重新立起风帆,用篙撑着江边浅岸底,慢慢带着船往中间水深之处靠时,忽见那个李东林从船舱里再次飞奔而出,四顾了下,随即冲自己厉声道:“你,快过来!”   鲁老大一愣,迟疑了下,李东林便已咆哮起来:“看什么?怕短了你船钱不成?误了我,要你全家陪葬!”   鲁老大吓了一跳,怎敢不从,慌忙将船靠了过去。   ☆、第四回   鲁老大将船靠近时,先前那个妇人也匆匆跑了出来,面上带着泪痕,怀中抱了个六七岁大的女孩儿,李东林回身接过女孩跳上船,妇人也跟着上了船,操着略微生硬的汉话道:“船家,我家官姐儿喉咙被颗荔枝堵住了,借你的船搭她到前头集镇找郎中,快!快些!”   鲁老大吃了一惊,立刻与儿子一道奋力驾船朝前头集镇赶去。   李东林抱着女孩径直往船舱里去,恰好停在梅锦住的房间门前,抬脚踢开,贴在门上的红色喜字颤悠悠地抖了几下,掉落在地,被他一脚踩在了脚下。   梅家婆子就睡边上,中间不过隔了层薄薄的木板。方才看完热闹扶壁回到睡的地方趴在床上,没一会儿,听隔壁再次传来异样响动,忍不住又扶着壁出来要看究竟,见一男人背影竟闯进了梅锦舱里,吓了一跳,嚷道:“什么人?谁放上来的?怎的随随便便怎就进姑娘家屋子!”   梅婆子嚷完,才认出是李东林,慌忙闭上嘴。   李东林快步进来将女孩面朝下放床上,沉着脸开始用力拍击她后背,妇人也疾步跟进来,蹲下去用手指协助挖女孩喉咙,试图排出异物,但却徒劳无功,女孩儿嘴巴无力地张着,面色渐渐泛出银紫,眼白上翻,十指无力曲在空中,仿佛想抓住什么似的,一张脸上满是痛苦之色。   “阿鹿!阿鹿!”妇人忍不住,放声哭了出来,“你吐出来,吐出来就好了!”   “你们让开。”   梅锦突然上前道。   “滚出去!”   李东林双眼赤红,咆哮了一声,继续用力拍击女孩背部。   “我叫你让开!”   梅锦提高音量,推开了李东林,在边上那妇人的错愕目光中将快要窒息的女孩儿从床上迅速抱下来,命那妇人助她站立,自己转到她背后,令她弯腰前倾,两手随即环绕到她腰腹,一手握拳抵在下肋与肚脐中间,另手握住自己拳头,接着快速用力地朝内上方挤压,如此反复了七八次,终于听见“呃”的一声,一个荔枝从女孩口中扑了出来掉落在地,女孩发出一声长长的空气入肺的声音,停了几秒后,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救了回来!救了回来!”   妇人喜极而泣,眼泪再次涌了出来。   扒在门口紧张看着的梅婆子和闻声而来的鲁老大儿媳见女孩终于脱险了,也终于松了口气。   “阿弥陀佛!”梅婆子两手朝空中拜了一拜,“好险!去年我府里灶下一个婆子死了个孙儿,就是嘴馋往地上拣了个杏核丢嘴里,也和这女娃一样卡在了嗓子眼,结果活活被憋死了……”   李东林猛地回头,梅婆子见他一脸的血污,神色不善,吓了一跳,慌忙又闭了嘴。   李东林见荔枝终于出来了,脸色这才微微转霁,望着女孩儿紧张地问:“阿鹿,你好些了吧,好些了吧?”   “二叔……”   女孩儿哽咽着叫了他一声,随即扑到他怀里。   李东林急忙安慰。女孩脸上挂了泪珠,抽噎的更厉害。李东林顿了顿脚,咬牙切齿地道:“你等着!二叔这就叫船家掉头回去,把撞了咱家船的那些人抓回来,一个一个全杀了,给你出气!”   女孩闻言破涕为笑,用力点头道:“那些坏人害我被荔枝堵住了嗓子眼儿,还害二叔你破了头!就该杀了才干净!”   妇人方才方寸大乱,此刻稳住了神,从李东林手中接过女孩,让她躺到床上,安抚几句后,起身对李东林道:“二爷,你自己动不动打打杀杀就算了,阿鹿好好的一个女孩儿,你再这样教她,当心大爷知道了不饶你!方才那些人是可恨,只已经被你吓破了胆,且船都到这里了,你还要去哪里追?阿鹿受惊不小,救回来了,才是第一要紧的。”说完擦去自己眼角边的残余泪痕,看了眼锦娘,脸上露出笑容,朝她走了过来。   这妇人名叫红霞,昆麻土司府的人都叫她霞姑。被锦娘所救的这女孩儿大名叫彩鹿,是昆麻土司李东庭的女儿,今年七岁,土司府的人都称她“官姐儿”或“阿鹿”,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小姑娘。她这名字还有个由来。据说她母亲生她前,梦见树林里一头九色鹿朝自己跑来,这被认为是极大的吉兆,没想到生她时却遭遇了难产,因失血过多,几天后不幸死去。李东庭为纪念发妻,给女儿起名彩鹿,意叫她不忘生母之恩。这霞姑原来是李东庭母亲身边的下人,因为稳重细心,从彩鹿生下后就被派去照顾她至今。阿鹿平时和叔父李东林十分投缘,上月李东林到江南有事,经不住彩鹿央求,带了她一道出门,事情办完后,叔侄女二人一边游山玩水一边回云南,方才阿鹿正在剥吃荔枝,刚往嘴里放了个果子,船恰好与相向而来的铜船对头相撞,荔枝滑溜,一下被吸了进去卡在喉咙里出不来了,这才险些窒息。   “……幸好这里遇上了你,多谢你救了阿鹿,实在不知道该如何感谢你才好。”霞姑操着汉话对锦娘再三道谢。   梅锦道:“不必介怀。顺手之举而已。”   霞姑再三道谢。锦娘看了眼床上女孩,见她脸色已经渐渐恢复了过来,这会儿睁大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紧紧盯着自己。   不过六七岁大的女孩儿而已,杀人在她看来却仿佛踩死蚂蚁般稀松平常,看她和李东林似乎很亲密,也不知道这个李东林平时都教了她什么。梅锦倒不怎么反感,只是觉得可惜了。见她这么盯着自己,便朝她笑了笑,转身要走。   “还不知道你怎么称呼?”霞姑又问。   “我姓梅,可以叫我锦娘。”   “梅家娘子,看你言行举止,似乎通医道?刚才撞船时,我家二爷额头恰被一叠瓷盘滑下来砸中了,流了许多血,你若能看,麻烦再给他看下,到前头集镇还有些远。”   梅锦回头看了眼李东林,道:“跟我过来。”   李东林抬手摸了下自己额头,嘶了一声,低声又咒骂了一句。   梅锦带他到外舱的一张桌边让他坐下,打了盆清水帮他擦拭掉脸上的血污,检查了下伤口。   他额前正中被瓷器砸破,拉出一道将近三公分长的横伤口,皮肉外翻,深已见骨,伤口里还残留着碎瓷片,过去了这么久,血依然细细地往外渗着。   “最好缝合。”   梅锦检查完,说道。   “怎么缝?”李东林问,神色一紧。   “用针缝。”   李东林立刻从凳子上站起来,拔腿就要走。   “害怕是吧?”梅锦对他背影问。   “什么?”李东林停下脚步,转过头,“你说什么?”   “别怕。我缝合的时候会尽量不让你感到过于疼痛。你的伤口长,而且深,缝合了才好得快,并且,”她注视着他狭长的一双凤目,“这样疤痕才会结得更平整美观。时间长了的话,说不定慢慢还会恢复到看不大出来的地步。”   “你方才说我害怕?”   李东林嗤了一声,脸上露出不屑的表情,“就这么道口子而已,照我自己说,根本就不用你看。只是既然你这么说了,我要是不让你缝,倒显得我真的害怕了似的。爷我什么没见过,缝道口子算得了什么?“说完走回来,一屁股坐了回去,一副任她宰割的样子。   梅锦笑了笑,指导他用手帕轻压伤口继续止血,自己来到了装茶叶的货舱,找到了装药材的那口箱子。   半个月前,船经过益州停靠在一个叫香樟的集镇时,梅锦从鲁老大口中得知这里就是整个西南最大的药材交易市场。出于习惯使然,梅锦便请鲁老大停留了半日陪自己下船领到了药市。见药材种类齐全,质量好,价格应该也远比药店便宜,忍不住买了不少常用药材带回了船,装了满满一口大箱子,原本也只打算到了那边后备用而已,没想到路上就派上了用场。   梅锦手头自然没有现代外科里更多采用的曲针,但这种简单的外表皮肤缝合,直针操作对于她来说问题也不大。防止感染才是第一要考虑的问题。找了鱼腥草、板蓝根、黄连和大青叶出来,叫鲁老大儿媳烧一锅开水,从针包里挑了枚最趁手的,连同剪刀镊子纱布和拆了股的素棉线一起丢下去,又用适量水架起另一只锅子将药材放下去煎煮。   鱼腥草是极好的消炎药。除了镇痛止血外,对肺炎、肺脓肿、泌尿感染、痢疾、乳腺炎、肾炎、蜂窝组织炎、中耳炎、毒蛇咬伤和疖痈等都有很好的疗效。板兰根、黄连和大青叶也能杀灭各种细菌性球菌。这些在临床中早已经被广泛应用。对于身体里还没有因为抗生素滥用而产生抗体的时人来说,效果应该更加好。   半个时辰后,东西都准备好了。梅锦挽起衣袖命李东林坐好,用镊子仔细夹出李东林伤口里的碎瓷片,确定清理干净了,取置凉的药水冲洗伤口,再换纱布擦干伤口周围,最后取了针线准备缝合。   李东林肩背挺得笔直,脖子一动不动。   梅锦看出他紧张,于是和他闲聊分散他的注意力。   “李二爷,你今年多大了?”   “你问这个干什么?反正比你大。”李东林撇了撇嘴。   “家里娶媳妇了吗?”梅锦继续问,手上动作熟稔而熟练,说话间已经缝合了两针。   李东林呲了呲白牙,“你管得倒多。”   两人靠得很近,他又坐着,视线自然就落到了梅锦胸部,盯着看了片刻,又转到她露在卷起袖口外的一段手腕上。   梅锦的手腕白生生的,骨肉匀停,生的很是好看。李东林的视线沿着那段白腕子一直往衣袖里头钻,直到被肘关给挡住了,最后咂了咂嘴,“我倒想问你,方才船娘说你是京里一个什么官儿家里的小姐?你又怎会看病当郎中的?”   “天生的本事。”梅锦应。   李东林嗤了一声表示不信,但也没再追问,视线终于从那段被藏在衣袖里的白胳膊上挪开,抬起来落到她的脸上。   “你刚说自己叫什么来着?”   “梅锦娘。”   “你嫁这么远,怎么连个送嫁的家人都没陪来?”   “不是有两个吗?”   “就那俩没眼力见的老货?”李东林摇头。   “别动!”梅锦低低喝了一声。   李东林急忙停下来,僵着脖子一动不动。   梅锦继续手上动作,缝好最后一针,打了结剪掉线头,擦拭掉刚才缝合时渗出的血,观察片刻,见没再有新的血渗出来了,于是取了块干净纱布把伤口轻轻裹覆起来,叮嘱他不可碰水,严禁饮酒,这几天早晚换药检查,说完转过身,开始收拾东西。   “你夫家是谁?”   她收拾完要走,忽然听到李东林在身后这么问自己。   “你不认识的。”她随口应了一句,并没回头。   “想必也不是什么好人家,”李东林又道,“要是你不愿意嫁过去,看在你救了我侄女的面上,我倒可以帮你——”   梅锦停下脚步,扭头瞥了他一眼,见他盯着自己,表情不似是在玩笑。   “谢谢了,但不需要。”   梅锦笑了笑,转身走了出去。   ☆、第五回   李东林脸色僵住了,这时,身后咚的一声,回头见阿鹿从一个角落里蹦了出来,笑嘻嘻地看着自己。   “你怎么在这里?”李东林看了眼她身后,“不是叫你躺着吗?霞姑呢?”   “她去看有没有什么可吃的。我说肚子饿了。”阿鹿道。   阿鹿天性好动,堵在嗓子里的荔枝一出来,精神便恢复了,霞姑叫她躺着,她怎还躺得住,趁着霞姑一转身,早就摸了过来,刚才藏在门后睁大眼睛看着梅锦替李东林缝伤口。她每落一针,阿鹿便跟着抽一下眉,仿佛那针就落在自己肉里一样。   “二叔,疼吗?”阿鹿仰脸望着李东林。   李东林呲了呲白牙,“半点儿也不疼!”   阿鹿嘻嘻一笑:“二叔,我还从没见你这么老实过。她不让你动,你就真的不动了。”   李东林板起脸,道:“下回你让她给你往肉里缝几针看看,瞧你动还是不动。”   阿鹿做了个鬼脸,回头看了下,凑过去低声道:“二叔,我见你刚才一直盯着她这里瞧……”她比划了下自己的胸脯,“你又问她名字,又问她夫家,还问她愿不愿意嫁过去,你想做什么?”   李东林抽了一口凉气,作势抬手要打,阿鹿转身立刻逃走,嘴里嚷道:“我一看就知道,她是看不上你的啦!”   ————   梅管事找来,求梅锦去看下自己婆娘,说她腰疼痛难忍。   梅锦和这俩夫妇一路上说的话还比不上与鲁家人说的多。但对方既然开口,她自不会拒绝,点头应了下来。   梅婆子的腰确实扭伤了。只是,治跌打扭伤不是梅锦的长项,勉强治说不定还加剧伤情。见她叫唤的实在厉害,帮她在扭伤处推拿片刻,暂时减缓些疼痛后,建议到前头集镇时下船找跌打郎中看。   梅婆子以为她不愿意替自己看,心里有点不满。也疑惑,不知道她怎么一离开京城突然就会替人治病了。又联想起自上船后她整个人性情大变,除了这张脸之外,完全换了个人似的。出神片刻后,突然灵光一现,脱口道:“哎呀我的娘!你不是我家二娘子!你是被什么附身了吧?”说完自己也吓了一跳,心想若真这样还被自己道破了,这东西还不要害自己?慌忙捂住嘴巴,惊恐地看着梅锦。   锦娘一怔,索性接口道:“知道慈航普度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吗?”   梅婆子点头。   “我本是菩萨莲花座前的一盏油灯,本该油尽灯灭了,但因为久听佛偈有了灵性,菩萨怜我,于是送我下凡历劫以修正果。我和你家二姑娘有缘,就投她身上了。”   梅婆子张大嘴巴,一动不动地看着梅锦。   梅锦叹了口气,“这原本是天机,我谁也不能说的。知道太多的,恐怕有损福泽……”   梅婆子吓得摆手不停:“我的奶奶!原来是菩萨前的灵通!难怪我这些天琢磨着二娘子整个似换了人!我谁也不说,回去了还早晚给您供香火,求您饶了我吧——”一面说着,也不顾腰疼了,撑着勉强跪在床上就要磕头。   梅锦继续一本正经地胡诌:“我下凡原本就是修行,若是因我的缘故损了你的福泽,于我修行也是不利。只要你守口如瓶,我自然会在菩萨面前为你祈福。”   “一定一定!灯儿菩萨奶奶,我谁也不说,就是我屋里的那个也绝不说!您一定要记着替我祈福啊!”   梅锦忍住笑,扶着梅婆子让她躺回去。   “不敢劳烦菩萨奶奶,我没事儿,没事儿——”梅婆子慌忙朝她合什拜谢。   梅锦走出去的时候,听到身后传来梅婆子低低一声“我的娘哎——”。这一声感叹里,仿佛包含着无尽的惊讶、疑虑、恐惧、庆幸……复杂万分。   她嘴角微微上翘,终于忍不住,笑了起来。   她原本死了,却又以这种方式重新活在当下,可不就是一盏灭了又亮的灯么。至于梅婆子信或不信,由她去好了。就算回去了她告诉梅家人关于自己的异状,万水千山之隔,又是一个卑微到即便死了也没人会掉一滴眼泪的庶女,绝不至于会让他们上心到把自己再捉回去拷问一番的地步。把她送出门的那一刻起,此生梅家人想必便已没再打算与她再有任何瓜葛了。   ————   傍晚,船抵达了前头的那个茶马集镇,停了下来。梅婆子被梅管事扶着上岸找跌打郎中。没多久,李家那些原本被撇下的随从等便换了条船,追了上来。李东林抱了阿鹿送回到船上,正开口要梅锦也跟自己上船,忽然见阿鹿一双眼睛骨碌碌地看着自己,顿了一顿,改口道:“我额头的口子是你用针线缝起来的。我要回我自己的船了。你上或不上,随你自己定。”   梅锦还没开口,霞姑已经代替她摇头:“这怎么行!这是梅家二娘子坐的喜船,哪里有中途离开上我们船的规矩?既然要照看你的伤口,我们就跟她的船一起走,反正都到昆州。”   霞姑身份虽然是仆从,但在李家地位似乎并不低。她这么一说,李东林似乎有点不快,一直盯着梅锦,见她始终没有任何反应,看样子是赞同了霞姑的提议,哼了声,出舱来到船头,也不走踏板,两船中间还隔着几米远,纵身一跃便跳上了自己的船,头也不回地进了船舱。   阿鹿在他身后笑嘻嘻拍手:“二叔生气了。”   霞姑有点莫名其妙,对梅锦道:“我家二爷就这脾气,您别和他一般见识……”   梅锦笑道:“不会。”   ————   两船当夜在埠头停了一晚。第二天早上上路。这样同行了三天后,正午的时分,终于抵达了目的地。这埠坞是当地最大的水上集散点。上岸后,往东是昆州州治土司府所在的龙城,而梅锦夫家裴家居住的马平县,则离此西去大约几十里路,也不是很远。   昆州是西南最大的州府之一,下有十几个县。除了汉人,自古起就在此聚居了白、苗、哈尼、傣、僳僳、怒、独龙等十几个少数民族的居民,人烟阜盛,这埠坞也聚集了众多船只,岸上挑夫往来络绎不绝,景象十分忙碌。   裴家从得到梅家应婚开始,便盼着送嫁船早日能到。早早地让船坞上的一个相熟人每天留意抵达船只。鲁家的船刚到,那个相熟人就知道了,立刻快马奔向马平去向裴家报讯了。   土司府接阿鹿和霞姑的马车已经   来了,就停在埠坞的河岸边上。   一路同行,阿鹿除了晚上回去外,白天几乎都在梅锦这边混,并且总叫她为姐姐,梅锦纠正,让她叫自己姑姑,她却摆出大人样子,称自己已经不小,叫姑姑便是把她叫老了,又要梅锦认下她这个妹妹,弄的梅锦又是好笑又是好气。不过反正在她看来,姑姑也好,姐姐也罢,不过一个称谓而已,她喜欢就随她了。   除此之外,梅锦还发现这小姑娘很聪明,对她那天用过的海氏急救法很感兴趣,嚷着要学。反正船上也无事,梅锦教她后,又教了些别的日常可能用到的急救和自救方法。阿鹿学了后,巴不得立刻能遇到个可以让她一展身手的机会才好。几天这么相处下来,这会儿要上岸分开了,霞姑与锦娘道别时,她便站在边上看着,脸上露出依依之意。   李东林仿佛不耐烦,自己先上了岸。等到阿鹿被霞姑带着一步三回头地上了马车,李东林也骑马欲走时,忽然又扭过头,看了眼梅锦。   这几天同行,梅锦一直关注着他的伤口,到现在基本可以排除内出血的可能,外伤愈合得也不错,此刻见他回头,便把刚才已经叮嘱过的话又重复了一遍:“李二爷,你回去了别忘记照我给的方子熬药按时服用,再早晚涂于伤口。不要喝酒!要是有红肿化脓迹象,须立刻来找我。都没问题的话,十天后你再来,到时候我给你拆线!”   李东林似没听到,转头纵马便去了,背影很快消失在了视线里。   这几天两船同行,他就一直这么一副活像别人欠了他银子不还似的嘴脸。梅锦也习惯了,见他终于离开,就如同送走一尊瘟神,简直可以用松了口气形容。   从京城一路到此,可谓千山万水,除了几日前的那场小波折,好在别的一切都还算顺利,现在,就只等着裴家人来这里接自己。   递消息的人回来了,带来了口讯,说裴家为了娶亲早已经做好了全部准备,听到她抵达的消息,迎亲队伍已经在后头赶来了,接走新娘到家,今晚就拜堂成亲。   ☆、第六回   梅锦换回喜服,也梳头打扮完毕了。   太阳渐渐西斜。岸上聚集了不少人。都是被喜船吸引了过来看热闹的路人。偏偏却一直不见裴家的迎亲队伍抵达。   算着脚程,应该也是要到了的。   梅婆子自从几天前被锦娘那么一通胡诌后,半信半疑,现在见了锦娘毕恭毕敬,连大气也不敢多透一口,只巴不得能早点卸了这差事回京。见裴家人迟迟不到,唯恐生变,正拽着那个传讯的盘问时,忽地听见一挂鞭炮声由远及近传了过来,定睛看过去,见对面远远来了一群人,中间马车挂着红布帘子,知道是裴家迎亲的人终于来了,松了口气。   来的确实是裴家的迎亲队伍。很快到了近前,噼里啪啦鞭炮声中,岸边顿时热闹了起来。   梅锦坐在船舱里等人引自己上岸时,透过半开的舷窗看了眼迎亲队伍。   按理说,新郎裴长青自应该亲自过来迎亲的,但是队伍中间却没看到有穿新郎喜服的年轻男人。正疑惑时,船体微微晃动,接着是一阵上船进舱的脚步声,于是坐了回去,顺手扯过盖头盖在了自己头上。   ———   裴长青确实没有过来。代替迎亲的,是裴长青的一个堂弟,名叫裴长喜。双方见面后,裴长喜便照裴长青舅舅万百户的叮嘱对梅管事解释道:“实在是对不住,我堂兄恰今日不小心扭了脚,走路不便,正请郎中在看着。怕耽误了晚上的吉时,这里才由我代为迎亲,还望见谅。”   梅管事哪管这么多,裴家人来了就好,胡乱点了点头。   简短礼仪后,梅锦就被裴家来的喜娘扶着胳膊带上岸,在鞭炮和吹打声中登上了一辆骡车。   ————   裴家住在马平县城的城西,是个独门独户白墙黑瓦的两进小院,乡下还有些田地给人种着收租,比上不足,但也算是中等殷实人家。   到了县城西门口,梅锦就改乘轿子了。终于被抬到裴家附近时,天已经完全黑了,但裴家门前却比白天还要热闹,附近街坊邻居的一大堆人都在等着围观从京城远嫁而来的新娘子。见到轿子终于出现,原本等得已经有点不耐烦的女人们兴奋了起来,开始低声议论。   “来了来了,京城里的新娘子来了!”一个女人道。   “先前到的嫁妆你们都看到了吧?才二十四抬!”另个女人道。   “嗤——”第三个女人的声音传进了轿子里,这次是讥嘲刚才那个说话的女人,“五娘,你口气好大。当初你嫁过来时才几抬?”   那个被称作五娘的似乎有点难堪,辩道:“不是说新娘子是京城的大官家里的小姐吗?我怎么比?不说别人,就拿我们县的张财主家来说。去年张家嫁女儿,嫁妆就有一百二十抬呢!这个没一百,至少也该有一半吧?”   “你还不知道?”第四个声音道,“听说嫁过来的不是原来定好亲的那个,是个庶出的姑娘……”   “怪不得呢!我说呢,京里当官的怎么会那么大老远的把女儿嫁过来!”那个叫五娘的声音听起来明显得意了许多。   “嘘,都别说了!去看拜堂了——”   “拜堂喽!拜堂喽!新娘子来喽!”一群小孩儿跟着喜轿跑,嘴里高声嚷着。   梅锦侧耳听着轿子外传来的各种动静,闭上眼睛,长长呼吸了一口气。   就在这一刻,她竟忽然觉得有点紧张。不知道怎的,眼前又极快地闪过了上辈子张文华向她求婚时的一幕。   那一幕,至今她还记得很清楚。   那天天下着雨,她值完夜班准备要离开,又累又困的时候,他头发湿漉漉地突然手捧鲜花出现在了办公室里,当众跪下对她说,如果每天早晨醒来第一眼就能看到她,那么他将会是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男人。   她记得自己当时感动得热泪盈眶。   “到了到了,停轿停轿——”   轿帘外突然有声音响了起来。   梅锦睁开了眼睛。   ————   外面,喜轿就快要到了,鞭炮噼啪爆裂声震耳欲聋,万百户这会儿,却没半点儿兴奋之情,反而焦急万分。   派出去找新郎裴长青的人已经回来了好几拨,但都说没找着。   眼看新娘子就要进门了,新郎却不见人影,这个堂接下来可怎么拜?   “怎么样,长青呢?找着了没?”   裴长青的母亲万氏穿了套特意做的新衣裳。从粉刷一新贴了大红喜字的屋里出来,趁着院子里的人都挤到门口看新娘子的功夫,把弟弟扯到个没人的角落里,压低声音问道。   万百户见她一脸焦急之色,安慰她:“快了,快了,就快回来了!”   万氏气得咬牙道:“气死我了!先前你说去京城梅家给他议亲,他就不大乐意。我还当他一时犯浑而已。没想到这会儿他竟真的给我自己跑开了!这个混账东西!等他回来,看我不打断他的腿!”   万百户也又恼,又是无奈。   今天这个外甥儿娶亲,说起来话长,但还都是他一手促成的。   裴家和梅家虽定有婚约,但时间太早了,中间这么多年过去,两家景况变得各不相同。那年裴道正没了,万氏托人给梅家送去了封信,此后一直没有任何回音后,她就没再指着这门亲事了。   裴长青从小就胆大包天。他爹还在,他过着舒服日子时,满脑子想着习武打仗。七岁那年自己跑了出去,一直没回来。家人找了一年多无果,以为他被人贩子拐走,正绝望之时,才得了讯,知道他自己竟跑到了沧州的一家武馆,谎称无父无母来投奔,武馆馆主见他资质好,便收容了他学武。从云南到沧州,万里迢迢,也不知道他怎么竟能一路找过去的。要接他回来,他死活不肯,裴父见他一心学武,索性便让他留下了,正式拜了馆主为师傅,又过了两年,直到裴父死了,家道败落下来,他才被万氏接了回来,自此算是有点懂事起来,没再闹过离家,从此老老实实留在了万氏身边。   一转眼,裴长青十八了。因为力大,拳头又硬,打遍全县无敌手,身后慢慢便聚了些市井无赖城狐社鼠,后来和本县一个采私矿的张家的儿子张清智以及小如来等结拜了,从此整天兄弟相称,结伙斗鸡走马,继续浑浑噩噩地混日子。   别人家的儿子到了这年龄,大多已经成婚,早的已经当爹了,裴长青却依旧没心没肺地和那些人在外面混,万氏打他骂他,他老老实实任由万氏出气,等万氏一转身,他照旧厮混,没半点悔过之意。万氏心急,去找自己兄弟万百户商量。万百户只这么一个外甥儿,见他不学好,自然也急。姐弟便商议给裴长青娶门亲,说不定娶了妻,他就懂事知道安定下来。   说到娶妻,自然免不了提到京城里的梅家。照万氏的意思,就当没那回事,就近找媒婆说户正经人家的女儿就成了。万百户也同意,只是后来,媒婆跑得鞋底都磨破了好几双,亲事却依旧遥遥无期。   万氏中意的,人家打听到裴长青不学好的名声,不愿意把姑娘嫁过来。那些愿意嫁姑娘过来的,万氏又看不上,就这样拖到最后,也就是几个月前,恰好万百户要跟随上官去一趟京城,索性就叫万氏拿出当年梅家给的信物,说自己试着去提亲。要是对方还认这门亲,那就顺理成章娶了梅家姑娘过来。要是对方不认,也就算了,回来另做打算。   万氏思忖过后,觉得有理,同意了弟弟的建议,权当是碰运气,没想到的是,梅家居然真的认了这门亲,嫁了个女儿过来。   万氏也知道梅锦娘并不是当年婚约里的那个长女,但哪里还会计较这些?梅家如今腾达,还肯认这亲事,她就已经感激不尽了。原本,事情也就告一段落了。没想到,等万氏高高兴兴地把婚讯告诉了裴长青,以为他会喜笑颜开的时候,他竟一口拒绝了,说是高攀不起梅家,不愿结这门亲。   万氏劝了一通,见他半点听不进去,火大起来逮住了一顿笤帚乱打,又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诉自己命苦,直到儿子最后点头了,这才作罢,于是喜讯传了出去,新房也布置了起来,万氏欢欢喜喜数着日子就只等着梅家的女儿到来了。   万万没想到,今天终于等到了梅家女儿,婚事的一切也全都备好了,迎亲队伍出发后没多久,同行的人却跑了回来,说裴长青被人叫走,不见了人。没办法,只能让他堂弟裴长喜先代为迎亲,自己这边叫人到处去找。现在轿子眼看就要进门了,新郎却依然连人影也见不着,这可如何才好?   “姐,你别急!别急!你进屋等就是了。”   万百户见万氏快晕厥的样子,急忙推着她往里头去,“我已经叫人到处找了,很快就能找回来!”   ☆、第七回   原定的吉时早过了,而新郎裴长青却一直没有回来。   这个堂是拜不成了。但客人都上门了,猪杀了,雇来的大厨就等着起火下锅上菜了,最后没办法,在新郎缺席的情况下,先把新娘独自送进新房,这关勉强就算过去了。   ————   这是间朝南开窗的正房,现在粉刷一新,屋子里摆了张镂刻着仙鹤仙桃和吉祥莲纹的拔步床、红漆描黑边的柜、中间是桌椅,墙角有盆桶,应该都是自己的嫁妆。窗上贴着崭新的大红双喜剪字,床上铺着喜被,桌上两盏红烛相对。   一切看起来都喜气洋洋的,如果不是今晚新郎落跑的话。   门关上了,但即便在屋里,还是隐隐可以听到外面开宴时发出的各种嘈杂声。   关于自己未来的丈夫,梅锦在来的路上也曾作过各种设想。但今晚发生的意外,还是超出了她之前的任何预想。   她也可以想象得到,现在外面那些宾客都在怎么暗地议论。   按理说今晚最被打脸的人,自然是她这个新娘子了。但有点奇怪,可能是直到这一刻,她其实还并没有完全做好把自己投入这个突然转换过来的新身份的缘故,她倒似有点游离于这一切的置之事外感。倒是想起万百户先前强作笑颜对着众人说“等长青回来了夫妻就补上对拜”时的场面,梅锦忍不住更替他感到尴尬。   她正在打量新房,身后那扇门忽然咿呀一声,有人叫了声“孩子”,回过头,见是个五十岁左右的老妇进来了。头发梳得整整齐齐,穿着新衣,应该是裴长青的母亲万氏,转身迎了上去。   “哎,你坐,坐,别起来了!”   万氏急忙走到梅锦面前,把她按回在榻上,就着烛火看了眼,头就不停摇晃,叹道:“长得多俊啊!瞧瞧,眼是眼,眉是眉的。孩子,你这么大老远从京城嫁到我家,可气长青竟然这么不懂事!刚才实在委屈你了。娘先过来代他给你陪个不是,你千万不要往心里去。等长青回来了,娘一定替你出气!”   见万氏模样和善,说话时的愧疚样子也不像是装出来的,梅锦便道:“哪里有做晚辈的要长辈陪不是的。何况您又没什么错。长青……”她顿了下,问,“他是不愿意娶我?”   “愿意,愿意的!”万氏急忙摇手,“你肯嫁他,那就是他的造化了,哪里来的不愿意!原本好好的,他自己都上路迎亲了,路上……”   万氏突然停了下来,看了眼梅锦。   梅锦见她露出迟疑的神色,猜测应该是出了什么不方便让自己知道的事儿,果然,接下来她就改话道:“孩子,你放心,既然你嫁到了我家,往后娘就会把你当亲女儿一样地看。长青这孩子虽然顽劣,但不是我这个当娘的夸儿子,等日子久了,他是什么样的人,你就会知道了。”   锦娘微微一笑。   万氏细细又看了眼锦娘。   她担心新媳妇受了这样的大委屈会躲在房里哭,加上愧疚,所以也不顾规矩,自己先过来看一眼。且说实话,梅家居然还肯认这亲事嫁了个女儿过来,高兴之余,她也不是没想过这个嫁过来的姑娘是不是哪里有点不好,现在真人就坐这里了,见她不但人长得娴静秀美,且出了这样的事,也没哭没闹,连没有半句埋怨都没有,身上更不带一开始自己担心过的瞧不上自己这种人家的做派,简直如同拣了宝,越看越爱,想到儿子竟这么混账,一刻也坐不住了,忙起身道:“孩子,你且安心等着。你舅舅再去找。等找回来,不用你动手,娘先帮你往他身上剪一块肉下来!”说完急急忙忙走了出去。   ————   “丈夫”裴长青虽然不靠谱的到了极点,但他母亲万氏看起来倒不难相处。这让梅锦感到放心了些。独自想着刚才万氏话说一半又打住了的表情,梅锦出神了片刻。   裴长青那个堂弟来迎亲时,说他摔了腿什么的,显然是鬼扯。   现在她倒感到更加好奇了。到底出了什么事,会让一个已经上了路要去迎亲的新郎官半路跑开,甚至还错过了洞房夜?   ———   喜宴终于结束,外面院子里渐渐安静了下来。   一路这样舟车劳顿,加上今天又折腾到了现在,梅锦感到十分累,见裴长青到这时还没回,也就不管那么多,用房里备着的水洗了洗,和衣上床先睡了。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朦朦胧胧地,听到门仿佛轻微吱呀一声,一下惊醒了。睁开眼微微扭过头,看见一个背影走了进来,正在轻轻地关门。   梅锦转回头,继续朝里侧卧。   进来的人转身,看了眼床的方向,踌躇了下,最后猫着腰,蹑手蹑脚地走到靠墙摆着的一条长凳前,弯腰曲腿地侧卧了下去。   ————   这个进来的人,自然就是裴长青了。   裴长青个头高大,即便努力弯腰曲腿了,一大截小腿和脚还挂在凳子外。他又怕惊醒床上的人,也不敢随意翻身。这样在凳上缩了一会儿,实在是难受,睁开眼睛看向侧卧在床上的那个匀停身影,想起刚才自己被万氏揪着耳朵骂时她对梅家女儿的百般夸赞,终于还是按耐不住好奇心,慢慢地从凳子上坐了起来,屏住呼吸轻手轻脚地朝床榻靠了过去。快走到床边时,忽然见床上女子动了一下,似乎就要转过身,吓了一跳,急忙迅速转身要回去。   他刚转身,听见身后有个女子声音传了过来:“你就是裴长青吗?”   裴长青慢慢转过头,撞见一双像是弯月的含笑眼睛,愣了一下,停住了脚步。   梅锦坐了起来,打量着烛火光里的裴长青。   万百户曾夸自己外甥的相貌,倒确实没有信口开河。裴长青长得高大而健壮,皮肤微黑,十七八岁的样子,正是少年向青年过度的年纪,眼睛明亮,神情里带了英气,又略存尚未脱尽的稚气。此刻一动不动地就站在她的面前,见她看着自己,表情渐渐显得有点不自然了起来。   “我……”   他慢慢转过身,抓了抓头发,视线从梅锦脸上挪开,最后落到她脱在床前的那双鞋上,“我就是裴长青。”   “我知道。”   梅锦掀开被子从床上下来,走到桌边倒了杯茶水喝了下去,又看向视线跟着自己转的裴长青,“你喝吗?我给你倒。”   裴长青急忙摇头。梅锦留意到随了   他的动作,几滴水从他的头发里甩落,在他的肩膀上留下了几个濡湿的水渍。   他说不喝,梅锦也不勉强,放下杯子自己坐了下去,指了指对面的一张凳子,示意他也坐。   裴长青慢慢走了过来,坐了下去,表情里带了点困惑。   两人中间隔着红烛。透过跳跃的烛火,裴长青偷偷看了她一眼,吞吞吐吐问道:“你……不生我的气吗?”   梅锦微笑道:“我为什么生你的气?”   “我……没有去迎亲,还……”他停了下来。   “那么现在你能说说,你今天都去了哪儿吗?”   裴长青沉默着。   “和别的女人有关,是吧?”梅锦突然问道。   裴长青不安地动了动肩膀,抬起眼睛,迅速看了她一眼。   见他这个样子,梅锦知道自己的猜测是真的了。便道:“你要是不愿意说,我也不勉强你。刚才你问我为什么不生气,我倒可以和你说一下。虽然别人看来我们是夫妻了,但其实我们还只是第一次碰面。今晚之前,我根本不知道你,你也不认识我。在此之前,若你心里有了中意的人,我当然不能怪你。”   裴长青睁大眼睛,定定地看着她,起初显得很惊讶,等听完她的话,表情渐渐变成了羞愧。   “长青,我想请你答应我一件事。”梅锦又道。   裴长青立刻道:“你说!什么我都会答应的!”   梅锦微笑点头。   “虽然我们以后就是夫妻了,但我猜,你心里已经有别人了。等哪天你的心里不再有人,真的决定了要和我好好过日子了,那时候我们再圆房,你说可以吗?”   裴长青一愣。对上梅锦的目光。见她表情郑重,不像是在玩笑,迟疑了片刻,道:“那……那就照你说的……”   梅锦笑着点了点头,看了眼床。   “以后你睡床上,我就睡地上好了!”裴长青这次反应倒很痛快,“只是别叫我娘知道了。”他扭头看了眼门的方向,压低声音说道。   “谢谢你,”梅锦道,“我们原本素不相识,现在能共处一室,也未尝不是缘分。你人很好,我挺喜欢你的。我想我们以后应该可以很好地相处下去。”   听她这么说,裴长青似乎有点忸怩,摸了摸头,没说话。   “那么就这样了,早点睡吧。今天我有点累了。”梅锦站起来,回到床上放下帐子躺了下去。   裴长青仿佛还没从这个场景里回过神,独自在原地站了片刻,终于走过去搬了另条凳,将两条并在一起,躺了上去。   ☆、第八回   这一夜,锦娘出奇的睡得很稳。第二天早上醒来天已经大亮,有点晚了。起身时看了眼裴长青昨晚睡的地方,两条凳子还并在那里,他人已经不见了。   梅锦穿好衣服简单梳洗了,把凳子搬回到原位,开门走了出去。   裴家院子四四方方,种了些花草,家里似乎就只万氏和裴长青母子两个,也没有帮佣的,梅锦出来时,万氏刚好端了个木盆从前头走过来,盆子里是刚洗好的衣服。见她出来了,放下盆,脸上露出笑,道:“好孩子,起来饿了吧?去吃早饭,娘已经做好了!”   梅锦道:“我帮您晾吧。早上起得晚了,长青起来也没叫我一声。”   “不用不用了,你在家时哪里要做这些。我做惯了的。”   万氏和她争夺,梅锦便笑道:“我从前也没那么娇惯。实话对您说,家里的那些活我可能做得不大好,往后您就知道了。但我会学,不能叫您伺候我,您别嫌弃我就好。”   万氏哎哎地点头,松了手,梅锦晾衣服时,她也过去一道。   “娘,长青呢?”晾完衣服,梅锦问道。   “自己在后场空地上练拳呢!每天一大早都这样,多少年了不变。方才我还说他,昨儿刚娶了媳妇,少练两天又有什么打紧……”   “那就等他回来再吃早饭吧。”   “别管他了,我们自个儿先去吃,他练完了自己就回来!”万氏道。   她一大早便起了,裴长青刚出房门,立刻就被她抓住探问昨晚洞房里的究竟。她最关心的,自然是两人圆房与否,裴长青含糊其辞地应付了过去,又告诉万氏,她还不知道自己昨晚上的去向。万氏松了口气。这会儿见梅锦提及儿子,唯恐她想起来问昨夜的事,这才急忙转了话推她去吃早饭。   锦娘进了前屋。   早饭很丰盛,看不到昨夜喜宴过后剩下的食物,看起来都是新做的。   “孩子,不知道你爱吃什么,娘随意做了点,你尝尝,要是不合口,想吃什么跟我说,我再给你做。”万氏往她碗里夹了块撒了葱花的饼,口中说道。   “很好了。我什么都吃的。”梅锦忙道谢。   “娘,你们说什么呢?”   裴长青的声音传了过来。   梅锦扭头,见他走了进来,赤着上身,门口太阳照在他身上,汗光淋漓一片。和她四目相对时,他低头看了眼自己,似乎意识到不妥,急忙转身出去,过了一会儿再回来,衣服已经穿了回去。   万氏笑眯眯地招呼儿子吃饭。裴长青坐到了梅锦对面,看了她一眼,低头吃起了东西。中间没说一句话,梅锦也安静地吃着早饭。万氏只不住地梅锦碗里夹东西。裴长青狼吞虎咽地吃完了,放下碗筷看了眼梅锦,问万氏:“娘,我舅呢?一早就没看到他了。”   万百户家并不住马平县。昨夜裴长青终于回来,被他狠狠教训过后推进新房,见这边没事了,一大早天还没亮,自己就上路回了钧台县。   “你舅舅说军卫里有事,急着要赶回去,先走了。过两天得空他再来看你和新媳妇。你如今终于成家,他也放了心。他叫我跟你说,他和闸房里的闸官有点交情,那边正好有个缺,就替你问了,过两日你就过去做事。他还让我叮嘱你,往后要好好做事,和新媳妇好好过日子,不许再和那些人……”   万百户的原话,是让裴长青不许再和张清智那些人厮混了。万氏话说一半,忽然想起新媳妇就在跟前,硬生生地打住了,只用眼神盯着儿子以示警告。   裴长青再次看了眼梅锦,咧嘴一笑:“晓得了。”说完站了起来,“我吃完了。娘,呃……还有锦娘,你们吃饱点。“今天不许跑出去!等下家里会有街坊邻居来,你也给我多陪着锦娘。她刚来,人生地不熟的。”   “知道了!”裴长青抬脚往外去,“我去给水缸挑水!”   万氏见儿子到院子里挑起水桶健步出了门,心里颇是欣慰,对锦娘笑道:“我家长青毛毛糙糙,但脾气好,心地也好,往后你就知道了。”   锦娘没有接话,笑了笑。   ————   早饭吃完,收拾了厨房,梅锦便回到新房里。没多久,陆续有妇人们过来了。年长的去帮万氏准备中午的待客饭,辈分小些的,则领着小孩到新房里羞新娘,当地人称“坐喜”。   这些妇人有些是街坊邻居,还有就是裴长青家的族亲。屋子里人多,小孩跑来跑去十分嘈杂。妇人们对这个来自京城的新媳妇很感兴趣,纷纷和锦娘搭讪。有打听京城见闻的,也有问路上情景,昨晚那个议论梅锦嫁妆的“五娘”也在,是裴长青的堂嫂,姓林,人称“牡丹花”,现在手里抓了把花生一边剥,一边拿眼睛上下看着梅锦。   梅锦坐在床边,受着目光脸上带笑地一一作答。屋子里女人说话声夹着笑声,热闹的时候,裴长青忽然出现在门口,朝里面张望了下,随即转身要走,妇人们见状,立刻围了上去。   “瞧瞧长青,多疼新媳妇!咱们娘儿们进来凳子还没坐热,他就跟过来要瞧究竟,怕新媳妇被我们给吞了不成?”一个妇人打趣道…   屋里哄堂大笑。   林五娘也凑来道:“长青好福气,讨了个京城来的新媳妇!昨晚没闹洞房,这会儿趁人都在,可不能就这么过去了!”说完起哄要裴长青当着众人面亲一口梅锦。房里剩下的妇人于是也都跟着起哄。   裴长青夺路要逃,妇人们哪里肯让他走,七手八脚地扯住了他,把他往梅锦边上推,最后强行按他和梅锦并肩坐在了一起。   裴长青不住地向面前的妇人们讨饶:“姑姑嫂嫂奶奶们,行个好饶了我吧!我娘在外头准备好点心了。再不去就没了!”   “点心等下吃。你亲新媳妇才是第一要紧!”妇人们咯咯地笑。   裴长青一张脸涨得通红,转头看向梅锦,踌躇了下,最后微微凑过来些,似乎低声要和她说什么话的时候,房里一个孩童的声音突然响了起来:“我知道!三叔不想亲新媳妇!三叔不想亲新媳妇!他想亲的是醉红楼的白仙童!”   屋子里顿时安静了下来,众人面面相觑。   说话的是个四五岁大的男童,一手抓着花生,一手抓着瓜子,嘴巴边被喜蛋壳染出了一圈红,嚷完了,歪着头笑嘻嘻地看着裴长青。   裴长青一愣,迅速瞥了眼梅锦,脸上露出尴尬的神色。   这男童是林五娘的儿子斗哥。林五娘见众人都看着自己,忙上前揪住了斗哥胳膊责备道:“胡说八道什么!出去玩去!”说完推搡他到了门口。   斗哥手上的花生瓜子掉了,不肯出去,挣扎着高声辩道:“我没有胡说!明明是你昨晚回来跟爹说的!说三叔和她相好!你还在笑!”   屋子里有人干咳了声,却没人说话。   裴长青的脸涨得似乎要滴出血了。   林五娘面露尴尬之色,干笑了声,随即狠狠拍了把斗哥胳膊,斗哥哇的哭了出来,最后被林五娘拽着强行拖出了新房的门。   这母子走了,屋里刚才的热闹气氛也消失了。剩下的妇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个说要去帮万氏备糕点,剩下的也跟着走了,没一会儿,刚才还挤满了人的新房里就只剩下裴长青和梅锦二人了。   裴长青终于抬起眼睛看向梅锦,喉结微微动了动。   “你想说什么?”梅锦道。   裴长青费力地道:“……不是你想的那样……”   “那是怎样?”梅锦微微一笑。   裴长青低头下去,片刻后,抬头吞吞吐吐道:“锦娘,我要是让你知道了,你会不会生气,怪我?”   梅锦道:“那要看是什么事了。要是有理,谁也没理由能去怪你。”   裴长青立刻点头:“确实是遇到了人命关天的事,昨晚我没办法才跑开的。”   梅锦看着他。   裴长青终于道:“昨天我正去接你,路上忽然得了个消息,说我妹子想不开,去寻短见……”   “你有妹子?”梅锦略诧异,“你母亲怎的没对我提过。”   “是……是我认过来的义妹……”裴长青小声道,“就是……白仙童……”   “嗯。然后呢?”梅锦问道。   ————   原来昨日,就在裴长青出发去迎亲没走多远时,裴小虎得了个讯,说白仙童在房里哭了许久,刚才不见了人,怕去寻了短见。   这个白仙童从前是醉红楼的一个清倌,有姿色,识几个字,小曲儿也能弹唱几首,便被一群狎客推为花魁。去年无意结识裴长青,当众表达爱慕,张清智便花钱买下她说送给自己义弟。   裴长青平时和张清智等人厮混,难免出入花酒场合。他本性倒并不像张清智那些人风流,加上万氏平日对他严厉管束,倒不敢真做出什么事来。张清智送他白仙童,他心知若被万氏知道了,肯定不依,哪里敢要,起先再三推拒,但张清智死活不肯收回,说他若是拒绝,就是拂了自己这个义兄面子,加上另些人在边上起哄,裴长青最后便认了白仙童为义妹。   他一开始认白仙童为义妹,也不过是权宜之举,不想白仙童却缠了上来,从此一心牵挂在他身上,时不时给他赠块香帕做双鞋子的,裴长青年少方刚,又正是情窦初开的时候,难免抵挡不住,渐渐也就上了心。前几个月,知道万氏和娘舅在替自己问亲事,就开始琢磨怎么开口跟万氏说,好把白仙童带回家。终于有一次,他试探着开口,刚说两句,就被万氏骂了个狗血喷头,且放下话,说他要是敢跟□□牵扯不清,自己立马就吊死在他爹坟头,免得眼睁睁看他做出这种有辱门风的下作事。   裴长青骨子里是个孝子,见万氏反应这么激烈,被白仙童撩拨出来的那点心思也就打消了,于是跟白仙童说了情况,道自己愿意帮她安排往后,她若是看上谁,他就以兄长身份做主,把她嫁了过安稳日子。白仙童哭哭啼啼,赌咒发愿自己这辈子一定要跟他,他要是不要她,她就剪了头发去当姑子。   这头纠缠不放,家里头娘舅已经帮他说好了梅家的亲事。弄得裴长青左右为难,十分烦恼。最近这些天,连那帮子兄弟叫他去喝酒都推辞了,唯恐碰到白仙童不好交代。就在昨日,他上路迎亲的时候,突然听到了白仙童寻短见的消息。   一个是素未谋面自己根本就不想娶的陌生女人,一个是对自己痴心一片的红颜知己,事情临到了头,孰轻孰重,立见高下。裴长青唯恐白仙童真的想不开,也顾不上那个梅家小姐了,当时便脱下了喜服就去找人。   听他说到这里,梅锦想起昨夜见到的他头发湿漉漉的样子,若有所悟。   “她投水了?”   “是啊!”裴长青此时说起,还是心有余悸,“我找了许多地方都没找着。天又黑,后来想到了城外柳桥头,我赶了过去,果然远远见她站在桥上,我刚喊她一声,她一下就跳了下去,幸而我水性好,跟着跳下去救起了她,送她回到了住处后,我赶了回来。”   “你救起她,她都说了什么?”梅锦又问。   裴长青期期艾艾地说不出话。   “她是不是哭说自己命苦活着没盼头才寻死?是不是还说自己往后不计名分,心甘情愿就这样一辈子跟着你?”   裴长青惊讶:“咦,你怎知道?”话出了口,大约自己也觉不妥,讪讪地忙又辩解道,“我知道昨晚实在是对不住你,只是她是我的义妹,总不能叫我眼睁睁看着她寻死不管吧?”   “你去救人,确实没错,不应该怪你。”   裴长青仿佛松了口气,脸上露出微微喜色:“锦娘,我娘说你通情达理,果然说得没错。早知道你这样,昨晚我就跟你说了。”   梅锦微笑道:“那么你能告诉我,现在你心里到底是怎么打算的?”   裴长青沉默了片刻,道:“我自然会把她当成义妹。”   “她要是还纠缠着你不放呢?”   “不会了。不会了!”裴长青急忙摇头,“昨晚我都跟她说清楚了!”   梅锦笑了笑,“长青,我下面的话你可能不爱听。先不说她特意在你娶亲的日子要去跳河到底是什么意图,我只问你,你是怎么知道她在那里的?”   裴长青道:“我找到了住她边上的一个婆子,婆子跟我说的,让我去那里找找,说不定能找到……”   “是啊,真是巧!那个婆子说她在那里,你一去,她果然就在那里。这不算巧,更巧的是,你的义妹,早不跳河晚不跳河,偏偏在你到了喊她一声的时候才跳下去,点掐得可真准。”   裴长青昨晚只顾着把哭得梨花带雨的白仙童送回住处,然后自己赶回来,也没想那么多。此刻被梅锦这么一说,呆了一呆,勉强道:“她……不是那种人,我知道的……”   “那就当我多心了。”梅锦淡淡道:“长青,你母亲对你说我通情达理,也对,也不对。我自问并非斤斤计较之人。但凡可以商量的,无论是什么事,咱们都好说。只是,只有这种男女之事,我是个眼睛里揉不得沙子的人。虽说我昨天才到的你家,对很多情况还不了解。但这事儿,长青,你做的不地道。”   裴长青愣住。   “你心里若真喜欢她,想一辈子照顾她,那么之前你母亲反对时,哪怕你做不到现在娶她,至少,你也可以拒绝和梅家的亲事。只要你自己坚决,你母亲也不能拿刀架你脖子上结一门你不想结的亲;现在你认了和我的亲事,心里却还想着你义妹,白仙童那边一有个风吹草动,你就摇摆不定。你自己想想,你这样对得起我吗?”   裴长青露出羞愧之色。沉默了片刻后,终于道:“那么你要我怎么做?”   “如果你想和我好好过日子,从今天开始,就和白仙童划清界限,给她些钱也无妨,然后断绝往来,往后再不要有半点牵扯不清。”梅锦道。   裴长青一愣,立刻道:“我方才已经说了,我早叫她另觅合适的人。她没家人,如今就只有我这个义兄可以依靠。等她找到了人,我就以兄长身份助她出嫁。”   “她要是一直找不到想嫁的人呢?你就这样和她往来一辈子?她要是哪天又想不开去投河,你又不管不顾地跑过去跳下河捞她?”   裴长青脸庞慢慢地涨红,呼吸渐渐粗重起来,他抬眼盯了梅锦片刻,突然“腾”的从床边站了起来,转身快步离去。   ☆、第九回   裴长青这一出门,就直到晚间戌时末才回来,脸色泛红,脚步略浮,看起来像是喝了酒。被等的心焦的万氏拽住问话,随意搪塞了两句,最后回到房里,闭上门,看一眼坐在床边正整理衣物的梅锦,瓮声瓮气地说了句“我回了”,便像昨晚一样并了两条长凳一头倒下去,翻了个身朝墙面,片刻后,轻微鼾声传来,已经睡了过去。   这里气候温暖,且又当盛夏,晚上睡觉自然无须盖被,但蚊虫很多。虽然天黑前屋子里熏过,昨晚梅锦也睡在挂了帐子的床上,但今早起来时,她胳膊上依然多了几个红点,最后在帐子角落里发现只吃得已经肚涨的蚊子。   梅锦把折好的衣物放进柜里,回来看了裴长青一眼,把原本放在床前的那盆挪到蚊香他脚旁的凳子下,自己上床放下帐子,吹了灯也就睡了。   ————   次日早,梅锦醒来时,和昨一样,裴长青已经出去练拳了。早饭后和万氏收拾完碗筷,洗了衣服,回到屋里,找到自己那口装了药材的箱子。   箱子有点沉,梅锦自己试着挪时,听到裴长青在身后道:“要搬吗?”扭过头,见他不知什么时候跟了过来,正站在门口,便点头道:“麻烦你帮我一起抬出去。”   “我来就行了。”   裴长青走过来,轻轻松松地横抱起箱子走了出去,放到院子的一块空地上。   梅锦跟出去,道谢后打开了箱子。一股浓郁的中药味扑鼻而来。   裴长青搬完箱子后并没走掉,有点好奇地站在边上看。打开箱子见里面全是药材,睁大眼睛:“怎么全是药?都是你从京里带来的?”   他似乎已经忘记了昨天的不愉快,脸上露出惊讶的表情。   “不是。是在路上买的。”梅锦转身到灶房找了几个空的匾,开始将药材取出,分门别类地一一摊开。   “你买这么多药来干什么?”裴长青更加好奇了,“我们家又不开药铺。”   梅锦蹲在地上整理着药材,笑道:“经过益州时正好遇到药市,上岸逛了逛,忍不住就买了些。你看,”梅锦折了一条还没切的首乌藤指点着给他看,“又长又粗,表皮紫褐,断面皮部紫红,中间依次转为棕、白,层次分明,尝起来味道苦中回甘。我好久没见到这么好的药材了,用来养心安神祛风通络最好不过。”   “你懂这些,会替人看病?”裴长青惊奇地道。   “略懂些。”梅锦微笑。   “太好了!”裴长青高兴地道,“我娘这两年起晚上总睡不好觉,有时还头痛。我说雇个人回来给她洗衣做饭省得操劳,她又不让。你既然能看病,那就给她看看。”转过头,看见前堂门后有个人影在晃,正是万氏,高兴地嚷道:“娘,锦娘会看病!让她给你瞧瞧!”   ————   万氏早就知道了昨天新房里发生的事,后来裴长青不声不响出了门,晚上回来问他,他说出去了遇到朋友被拉去吃酒,贺他新讨了媳妇,别的什么也没说,万氏心里埋怨林五娘之余,更担心儿子和新媳妇之间因为这事儿生出口角,刚才见他俩在院子里,便特意躲在边上听,见两人有说有笑的,仿佛什么事都没有,这才松了口气。又听儿子叫自己,高高兴兴走了过来。   万氏年纪大了后,身体大不如前,畏风盗汗,失眠神乏,也看过郎中。只是当地郎中更擅长治跌打外科,会辨证论治的正统中医却稀少,整个县城也就县衙边的那家回春医馆开了多年,郎中姓金,绰号金大牙,医术还通,但贪财好利,除了收取不菲诊金,定还要病人在自家药铺里抓药,称若去别的药铺配了,万一吃出个好歹,自己概不负责,他卖的药又比别家要贵上一两成,万氏去了一趟后,就不肯再去了。   梅锦便让万氏坐下。仔细一番望闻问过后,判断万氏应该只是气血两虚加上轻微神经衰弱而导致的失眠以及由此引发的偏头痛,便道:“不是什么大问题,只是需要时日慢慢调理。我配一副药,娘你先照着吃些天,看情况我再慢慢调方子。”   万氏点头应了。梅锦便取纸笔将手头没有的几样药材写下来。   她的祖父写一手极其漂亮的瘦金体,梅锦从小跟他习字,不说有多深的造诣,至少在大学里是书法社团的社长。她这边刚写完方子放下笔,万氏那头便对儿子道:“长青,咱家祖上是烧了高香,你才娶到锦娘这样的好媳妇。模样好不说,知书达理,字写得这么好看,还能看病。你敢不好好待她的话,我第一个饶不了你!”   裴长青看了眼梅锦,诺了声。万氏伸手暗暗扭了他一把,裴长青大声道:“知道了!”   万氏这才满意,看向梅锦。   梅锦心知这话万氏之所以对自己这么不吝溢美之辞,除了说给儿子之外,大半应是故意给自己听的。体谅她想撮合自己和裴长青的心思,便笑了笑,道:“娘,这方子里的药,有些我路上已经买了,还短几味,等下我去药铺看看。”   裴家家道败落,万氏自然也不讲什么防闲,只道:“长青和你一道去。你人生地不熟的。”   “娘说的是,我陪你去吧。”裴长青也道。   梅锦应了,回房换了件衣服,两人便出了门。   ————   马平县虽不大,但因为临近龙城,加上出城百里就有大大小小的矿厂,所以人丁密集,汉人土人相安无事,街上工商也十分繁荣,南北货物大多可见。   裴长青看起来心情不错,一路指指点点的,最后带着梅锦到了家药铺,抓了药材后,发现缺一味川穹,店主说恰好前些天断了货,要过些天才有,让他们到回春堂看看。两人便折返,经过一个卖花生糖糕的小铺时,裴长青忽然停下脚步,摸出钱买了一包,打开定要她尝,道:“这家是老字号,我记得小时候是我爹带我来的,买过一次,我就一直记着这味道。你吃吃看。”   梅锦本不大爱吃这种甜食,但见他眼睛亮晶晶地望着自己,一脸期待的模样,倒不忍心拒绝,于是张嘴就着他递过来的咬了一口。   味道确实还不错。除了略黏牙外,甜度正好,花生味也很浓,便称赞了一句。   裴长青显得很高兴,“我没骗你吧?偏我娘嫌黏牙。你爱吃的话,我以后经常买给你吃。”说着,忽然象是想起了什么,转身又去买了一包,回来见她扬眉看着自己,揣进兜里,朝她嘻嘻一笑:“走吧。”   梅锦笑着摇了摇头,跟着他继续往前,拐到一条狭巷里,最后停在一家打铁铺前。地上摆了些已经打好的马蹄、鹤嘴镐、锄头等寻常铁器,一个精瘦的中年汉子身上围着皮罩抡起铁锤正在一下下地打铁,裴长青冲他叫了声“哲牙叔”。   中年男人转头看到裴长青,急忙放下活迎了上来,脸上带笑道:“裴少爷,好些天没见您了。听说您前两天娶了媳妇,原本也是想去讨杯喜酒喝的。只是我人低贱,怕去了落您脸面,也就不敢登门了。老夫人可还好?”   “我娘好着。”裴小虎回头看向梅锦,“她就是我新媳妇。”   “哎,少奶奶!”   这名叫哲牙的汉子忙弯腰朝梅锦行礼,表情恭敬。   “不必客气。”梅锦微笑道。   “不敢,不敢……我这里太过腌臜,少奶奶来了也没个地方可以坐……”哲牙显得有点窘迫,手忙脚乱地要去找干净椅子出来。   “不坐了,我就是路过想起来,所以过来看下。你忙你的好了。阿茸呢?”裴长青朝里张望。   “长青叔!”   闻声而出的阿茸从一扇破烂的木板门后飞快跑了出来,跑向裴长青时,突然看到站在边上的梅锦,略一迟疑,立刻垂眼,怯怯地低下了头。   这是个和阿鹿年纪相仿的小女孩,很瘦弱。刚才虽然不过一个短暂照面她就垂下了头,但梅锦已经看到了,这小女孩的眼睛竟然长成罕见的奇异重瞳。   从现代医学角度来说,这种情况属于瞳孔发生粘连,是畸变的一种表现,通常并不影响视力,只是临床上非常罕见而已。没想到在这里却遇到了一个重瞳小姑娘。   “阿茸!”裴长青笑嘻嘻地朝她招了招手,从兜里摸出后买的那包糖递了过去,“给你的。”   阿茸怯怯地看了眼梅锦,又低下了头。   梅锦朝她走过去一步,微笑道:“拿去吧。你长青叔刚才特意买给你的。”   阿茸脸上终于露出笑容,接过糖包,朝裴长青道谢。   “阿茸,她是裴家新进门的少奶奶,快给少奶奶磕头。”   一旁立着的哲牙原也担心女儿的重瞳会招来梅锦厌惧,没想到她非但没有投去异样眼神,态度反而这么温柔,十分感激,忙叫女儿磕头。   阿茸立刻要下跪磕头,被梅锦拦住了。   梅锦蹲下去,注视着她的眼睛,微笑道:“往后常到我家里来玩。我都在家的。我可以教你写字。”   阿茸眼睛一亮,脸上露出期待之色,看了眼自己父亲。   “多谢少奶奶对我家阿茸好,多谢少奶奶!只是我怕阿茸过去会吓到左邻右舍……”   哲牙又是感激,又是不安,搓着手道。   “哲牙叔,锦娘叫阿茸来,就让她来好了。有我在,怕什么!她还会看病呢。以后阿茸要是哪里不舒服,也来找她!”裴长青大咧咧地道。   “太好了,太好了。只是这怎么过意的去……”   哲牙只剩弯腰不住地道谢了。   见自己到来后,这汉子就窘迫得连手脚都没地方放的样子,等裴长青和他再说了两句话后,梅锦摸了摸阿茸的头,两人告辞离去。   哲牙一直送他们到巷子口,走出去老远,回头见他还站在那里。   ☆、第十回   路上,梅锦眼前一直浮着那个名叫阿茸的小女孩的样子。   在史书中,史家为了彰显人物天命不凡,常会赋予其有异于常人的奇特外貌,重瞳就是其一。譬如仓颉、虞舜,项羽,其中未免不带有夸张附会之嫌。   但在这里,这个真正长了重瞳的小姑娘显然并没有得到那种待遇。从她突然看到自己时下意识垂头的反应里不难推断,因为罕见的重瞳,她很可能从出生后就遭到排挤。   她的猜测得到了证实。   裴长青告诉她,这个名叫哲牙的汉子原本是位于龙城西面的濮子寨的人,世代打造兵器。他天资过人,技艺高超,打出的刀可以吹毛断发。酋长给了他一个女奴,女奴生了这个女儿,哲牙很高兴,给女儿起名阿茸,意思是山草开花的七月,没想到几天后睁眼却是重瞳,族人认为不祥,女奴也深为恐惧,当时就要将女婴溺死。哲牙不舍,苦苦哀求酋长。看在他精于锻造的份上,酋长终于勉强答应下来,但阿茸依然被视为异物,寨中无人愿意靠近她。去年阿茸五岁时,濮子部落的几个寨子接连发生了几起天灾,族人惶惶不安,巫师祝祷后说要将阿茸献祭方能祛灾,哲牙闻讯带着阿茸逃到了马平。他原本想逃到更远的地方,只是当时阿茸生了重病,奄奄一息,他身边又没有钱,无奈之下,哲牙当街卖自己随身带出的一把刀。几个混混看中,拿了刀却不给钱,哲牙夺回反遭到殴打,恰好当时裴长青路过赶走了地痞,十分喜爱那把刀,当场买了下来,又见他父女二人可怜,再施以援手。阿茸病好后,哲牙便在这地方落脚下来,开了铁匠铺。因为手艺出众,渐渐地,四邻八坊都找他来打铁,生活也开始安定了下来。   阿茸双目异于常人,哲牙唯恐被人看到惹出是非,很少让她出来。裴长青倒和阿茸很投缘,时常会来看她。在哲牙父女眼中,裴长青便如同再造恩人,对他自是万分感激。   “濮子人凶悍,又没见识。十年前听信了骠国人的话作乱,妄想打到龙城来。如今是老实了,只依旧蠢不可及。天灾难免,*不防,居然怪到阿茸头上,实在是可笑至极!”提及哲牙父女的经历,裴长青显得还是有点愤愤不平。   锦娘道:“这个忙你帮得对。无知生出恐惧。所谓重瞳不祥,只是寨民不明缘由的无稽之谈。事实上,我倒听说古来不少圣人也是天生重瞳。”   裴长青道:“原来这样啊!我见你知道的多,那就去和我娘说说,让阿茸到我们家走动也好。我娘也怕见到阿茸。阿茸整天一个人关在那间小屋里,哪里也不敢去,怪可怜的。”   梅锦应允了。   两人走走停停,倒不不觉得累,只是日头渐渐上升,晒得厉害,梅锦额头开始沁出一层细汗。   “你热吧?刚才出门也忘了戴顶斗笠。我给你擦擦汗!”裴长青抬手过来,要拿自己衣袖给她擦汗。   梅锦略摆头避开,自己擦了下汗,问道:“回春堂还有多远?”   裴长青手停在了半空,略一怔,随即收了回来,倒也没在意,只指着前头道:“看到那面挑出来的最大的帘子没?就那里。”   梅锦顺他所指看过去。   街道尽头确实高高挑出了一副招牌幌子,幌子随风飘摆,隐约可以见到上面的金色绣字,在一排门脸铺悬挂出的幌子里显得十分扎眼。门口仿佛正聚了一堆的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怎么这么多人?”裴长青也留意到了,嘀咕了一声。   “去看看就知道了。”梅锦道。   两人加快脚步赶到了回春堂前,裴长青推开人群挤进去,这才看清地上躺了个不省人事的中年男子,身条瘦弱,身上衣物也寒酸,脚上一双鞋沾满泥尘,像刚从外地过来的,只是身边又没有行囊。   “金郎中,看样子这是中暑了,看他样子怪可怜的。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既然人都送到您这,您就发发善心给看下吧。”一个路人对着站在门口大声驱赶围观路人的金大牙道。   “谁抬来的给我赶紧抬走!我这里是医馆药铺,不是行善堂!一个个拿穷酸苦楚来说事,今我白看病,明我再搭上药,叫我全家老小去喝西北风?”金大牙打量了眼刚才说话的路人,头一歪,“得,您是善心人。那您给躺地上的这位出诊金药费?只要你拿出钱,我立马就给治。”   刚才那个路人不再开口。金大牙从鼻孔里冷哼了一声,扯起嗓子喝道:“都给我走开,该干嘛干嘛去,挡住路还叫不叫人进出了?”   围观路人议论纷纷,渐渐散开了去。   “金大牙,这钱我出了!你给我把人抬进去!”   梅锦来到病人面前,正要叫人帮忙把他抬到阴凉地方,忽然听到裴长青道。   金大牙一怔,看了眼裴长青,认了出来,哟一声,笑道:“是您呀裴少爷。好叻,既然您开口这么说了,我自然没道理不救。”   边上路人忙把那个晕厥男子抬了进去,放到一张地席上。   金大牙挽起袖子,探了探男子鼻息,又搭了下脉,道:“此人体内正气虚弱,暑热秽浊之气乘虚而入,邪热郁蒸,不得外泄,致正气进一步内耗,清窍被蒙,经气厥逆,这才壮热神昏,不省人事。”   “这不用你说,我也知道!还啰里啰嗦什么,赶紧救人吧!”裴长青不耐烦地道。   “看我的。”   金大牙忙叫徒弟拿来自己的针包,叫人解开那男子上衣后,用针点刺双侧太阳穴,挤出血滴,等了片刻后,见男子没什么动静,又往肚脐热敷,再在身上别的几处穴位扎针放血。忙活了好一阵,见那男子非但没有苏醒,四肢反而开始无意识地抽搐,门口围观的路人渐渐又低声议论起来,额头不禁开始冒汗。   “金大牙,诊金我是包了,但你到底行不行?我可告诉你,要是治不好,我出门就砸烂你家招牌!”裴长青道。   金大牙忙道:“不会啊!《医心方》记录脐部热敷法可治疗本症,又云以头部太阳剌血治大暑,《针灸逢源》也云,暑乃天之气,所以中手少阴心经,其脉虚弱,应以人中、中脘、气海、曲池、治之。从前我也治过中暑的,没有这样的啊!”   梅锦见地上男子脸色苍白,汗出气短,四肢抽搐得更厉害了,道:“我试试吧。”拿过针包来到病人边上,蹲了下去,取针先刺水沟,深刺至齿,继而针芒向上施以泻法,再往百百会、委中、十宣、阳陵,后溪穴泻血,强度适当加大。   “哎呀,你这女子,你到底懂不懂救治之法?百会穴居颠顶,为百宗之源,医籍将此列入禁穴。你这样鲁莽下针,万一有个好歹,过后可别赖上我!”金大牙见状,忙出声阻止。   梅锦没理会他,凝神持续用针。渐渐地,男子四肢抽搐停止了下来,留针之时,梅锦叫回春堂伙计取来艾卷,往气海、百会施雀啄法灸疗,过了一会儿,听见他□□一声,慢慢睁开眼睛,终于苏醒了过来。   裴长青一直在边上紧张地看着,见地上男子醒了,不禁喜形于色,门口围观的也松了口气,纷纷道:“醒了,可算是醒了!”   金大牙站在边上,一脸的尴尬。   梅锦继续运针片刻,等男子彻底苏醒后,收了针,让人端一碗淡盐水来。   那男子慢慢喝了下去,自觉精神恢复了些,勉强从地上爬起来,朝梅锦道谢,说自己名刘三,是外地人,要去钧台一个铜厂投奔当镶头的亲戚找事做,没想到到了这里盘缠被偷了,又饿又渴,加上天热日晒,竟然就晕了过去。   “我舅舅就是钧台的。离这里不远,也就两天的路。我借你些盘缠路上吃饭打尖吧。以后方便了你再还我不迟。”裴长青甩了甩手,大方地道。   刘三更是感激,哽咽道:“要不是遇到了您二位恩人,我还不知道会怎样。请恩人受我一拜。”说着跪了下去要磕头,被裴长青扶起,哈哈道:“天下何人不兄弟。今天遇上了也是碰巧,何足挂齿!”   梅锦见刘三似乎急着要上路,道:“你中暑不轻,虽然醒了,但现在还不宜赶路,找个地方先休息一夜,喝些淡盐水,不要牛饮,隔半个时辰喝一些便可,等精神好些了再上路不迟。”   刘三点头记下,接过裴长青递给他的一些钱,再三感恩,终于被热心人扶着出了门槛,找地方歇脚去了。   金大牙自梅锦救醒刘三后就躲到了内堂没再露面。梅锦自管问药堂伙计称了些川穹,便和裴长青出了回春堂。   ☆、第十一回   裴长青兴奋地道:“锦娘,方才大金牙的脸色你看到了没?没想到你医术这么高明,竟然压过了金大牙!他可是县里最有名的郎中!”   梅锦微笑道:“不是我医术有多高明,只是这个金郎中死背医书不知变通而已。他那一套用在轻症中暑上还行,遇到刚才刘三的情况,未免过于保守了。我用针刺水沟百会用以醒脑通闭,委中泄血分热毒,十宣更有泻热治神、调节阴阳之功。刘三四肢抽搐,这是热极动风之像,取筋会阳陵泉穴舒筋解痉,而后溪则通于督脉,和大脑相维系,更有熄风镇惊的功效……”   她顺口说着,见裴长青表情呆滞,醒悟了过来,笑道:“瞧我,跟你掉这些书袋子做什么。总之,医籍记载禁针之穴是有它的道理,本意是那些穴位深部或有重要脏器,或连大血管,针炙不慎,极易引起意外伤害,故列为禁止。而事实上,若精通人体解剖构造和脉络走向,施针时能把握分寸,危险基本是可以控制的。我唯一担心的是刚才的那些针。情况紧急,没经任何消毒措施就拿来用了,希望没事儿。”   “消毒?”   “嗯。你可以理解成使用前清洗干净。”   裴长青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看了眼梅锦,好奇地问道:“锦娘,昨天我就忘了问你,你是哪里学来的这一手好医术?实在叫我佩服得五体投地。”   梅锦道:“是我祖父教我的。”   “老人家现在在京中吗?什么时候我去拜见他老人家。”   “他已经辞世了。”   她今天所掌握的许多教科书上甚至可能都找不到的针灸之法,很大程度都来自于祖父行医一辈子的经验积累和悉心教授。她至今还记得刚开始学习针灸的时候,为了能让她更快地熟悉针刺入人体各不同穴位时的得气手感,祖父拿自己让她做试验,被她扎得冒血是家常便饭的事儿。   时间过得何其快。一转眼,祖父已经离开了数年,而她现在,也以这样的身份继续活在和原来世界迥然相异的另一个时空里。   裴长青是个大大咧咧的人,但这时刻,仿佛也感受到了她的低落情绪,张了张嘴,似乎想安慰她。   “不说这些了。”梅锦看了他一眼,转了个话题,“你一直都爱当散财童子?”   “散财童子?”裴长青一怔。   “可不是吗,”梅锦微笑道,“去年哲牙落难,你遇到了,二话不说解囊相助。刚刚那个刘三,非亲非故的,你不但出力还出钱。这还只是刚才那一会儿功夫我自己亲眼见到的,没看到的地方想必还多得是。散财童子这名号,你若是不要,谁还敢和你抢?”   裴长青明白了过来,摸了摸后脑勺。见梅锦说这话时面上带笑,语气竟是调侃比责备要多的意思,这才微松了口气,略难为情地道:“你可别笑话我了。为这个我娘骂了我不知道多少回,我也跟自己说了不知道多少回,下次再遇到这样的事,当没看见就是。只是不知道怎的,每次见了,忍不住就是要出手。你若是觉得不好,往后我再努力改了就是。”   锦娘轻叹口气,道:“你有侠义心肠,我自然不会说你不好。只是往后过日子,自己用钱的地方也多得是。咱们量力而行就是了。”   “是是,你说的极是!”裴长青不住点头,胸腔一热,话就冲口而出了,“从前我一个人,手头有一分银也搁不住,所以大手大脚了些。如今不一样了,我已经娶了媳妇。往后我把钱都放你这儿,由你管着,你看可好?”说完眼巴巴地看着梅锦,仿佛生怕她不愿意似的。   梅锦道:“多谢你信任我。”   “应该的,应该的……”   裴长青脸有点红,迅速看了梅锦一眼,咳嗽一声,道,“这天,可真热死人了!你热吧?咱们快些回家吧,刘三那样的男人都中暑了,我怕你身子娇弱,更不经晒。”说着迈步朝前快走了一步。   梅锦看着他的背影,微微笑着,拣有檐头遮阳的路边,不紧不慢地跟着他朝前走去。   ————   “咦,这不是三弟吗?”   两人行经一间酒肆时,忽然听到一扇窗内有人叫了声。梅锦回头,见靠街的一扇窗边坐了两个人。一个年纪二十七八,手里摇了一把折扇,穿宝蓝起银暗花的绸衫,面皮白净,对面那个个头矮墩墩的,阔头大耳,正从位子上站起来朝外探身招手。   刚才叫裴长青的,应该就是他了。   裴长青扭头见到那二人,叫了声大哥二哥,随即对梅锦低声道:“他们是我的结拜兄长,蓝衣服的是我大哥张清智,对面那位是二哥小如来,昨我就是和他一起吃的酒。这里既见到了,你就和我一道过去见个礼,免得短了礼数。”说完带了梅锦走了进去。   张清智也从桌边站起来,和裴长青亲亲热热地寒暄完,视线便落到了锦娘身上,上下看了好几眼,脸上露出笑,道:“弟妹安。三弟成亲时,我恰有事去了龙城,竟没能赶回来吃一杯喜酒,实在是为兄的不是,还望三弟弟妹见谅,千万莫怪罪才是。”   “哪里的话!”裴长青忙道,“哥哥一向忙碌,何况我成亲日子也没早发出喜帖,和哥哥有什么干系?哪日得了空闲,倒是我与锦娘在家中再备下水酒邀哥哥再来,哥哥到时莫要嫌弃我家酒水淡薄才好。”   张清智哈哈笑道:“三弟与弟妹新婚燕尔,做哥哥的脸皮再厚也不好上门叨扰。等过些时日,做哥哥的再上门讨一杯酒喝。”   这个张清智,看着斯斯文文,说话也挑不出什么毛病,但眼角自带桃花,目光漂浮不定,尤其是,梅锦见他和裴长青说话时,视线便这么直勾勾地落在自己脸上,直觉地更加不喜,但也没过于表现出来,只笑了笑,朝他连同边上的那个小如来一道,回了个礼。   裴长青浑然不觉,和张清智小如来两个又说了些话,最后才告辞了出来。   他二人并肩出了酒馆,已经行至街对面了,张清智的一双眼睛却依然透过窗户落在锦娘背影之上,直到瞧不见了,这才收回目光,略咂了咂嘴,落入小如来眼中。这二人往来多年,彼此最是熟悉不过,小如来便暗笑了下,伸腿从桌下踢了他一下,把头凑过去些,戏道:“怎么了,这一面,竟就被弟妹勾走了魂儿不成?人都走远了,一双眼睛还盯着不放。”   张清智道:“昨儿一回来,就听说白仙童为了裴老弟娶亲的事寻死觅活的,裴老弟在迎亲路上丢下了新娘子去寻她,连拜堂都耽误了。我还道这京城嫁来的女子想必是丑过了母夜叉,没想到竟是如此一个尤物。可惜嫁了夯牛一样的人,实在是一朵鲜花插牛粪,可惜了了。”   小如来看了眼窗外锦娘走远的方向,道:“大哥这话,小弟就不解了。我瞧三弟妹也就眼睛生得出众些,细皮白肉了些,但论起姿色,连白仙童都比她要撩人,又何来尤物之说?”   张清智拿起扇子敲了敲桌面,道:“你哪里知道赏评美人?眼中也就只看得见白仙童那样的姿色。”   小如来嘻嘻笑道:“小弟眼皮子一向浅,如此就要洗耳恭听了。”   张清智趁了腹内几分酒意,道:“所谓尤物,世人只知色殊无双,喜时笑生媚靥,泣时梨花带雨,千娇百媚,不一而足。如古之貂蝉、玉环,男人一见之下,常常夺魂去魄,继而日思夜想,若能得之共赴床笫,便是折寿也心甘情愿。”   小如来道:“三弟这新妇,美自是美的,但论色殊无双,恐怕有些担当不起。”   张清智哂笑:“你这便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了。除了我方才所言,这世上另有一种女子,貌未必夺人,但论色,却另有消魂之处,比之我方才所言之尤物,丝毫无不及之处,正所谓,美人在骨,而非在皮。”   小如来忙道:“愿闻其详。”   张清智道:“譬如这三弟妹,一双眼睛生得出色,里若有宝珠流转,这便罢了。你观她肌理腻洁异常,虽没亲自摸上一摸,但料是拊不留手,此绝非铅华粉泽可装饰。再观体态。秀颈小腰,胯微骨而丰肉。极妙的一个人儿。若得之略□□一二,于内室帐帷中,保管能叫男人□□。似二弟你眼中的貌美女子,得之不难,百中便有一,再不济,千人里也能出一个。但似我所言的这种妙人,往往于千人中也难寻一个。这三弟妹便是其中之一。称为尤物,丝毫无过誉之处。”   小如来咕咚咽下一口口水,道:“乖乖!我只留意到弟妹眼睛生得不错,却不知道看女人还有这样的门道!这回是受教了。只是话说回来,方才不过一个照面,你竟就瞧出了这许多,果然是花丛高手,小弟佩服得紧。”顿了下,又道,“照你这么说,三弟这回误打误撞,倒是得了只活宝贝,艳福倒是不浅。”说完从椅子上站起来,弓着腰身探出窗要再看锦娘。   张清智再一笑,拿扇子敲了下小如来的头,“早走远了!所以我方才说,一朵鲜花插在了牛粪上,可惜了了。这等难得一遇的可人儿,就该接了好生供在家里养着好生品味才是。似三弟这种粗人,哪里懂什么鬓云洒、胸雪横之态,品被底足、帐中音之趣?”   “这又是怎么说的?”小如来被撩起了兴,从窗口抽回身,忙给张清智满了杯酒,又问。   “这说起来,可又是另一个长篇了……”   张清智拿起酒杯嘬了一口,得意洋洋地道。   ————   “长青,你平时常和他们往来吗?”快到家时,梅锦问了一句。   “他们都是我的好兄弟。张大哥家开矿厂,身上还有童生功名,二哥也是正经人。平时……”   裴长青忽然想起白仙童的事,飞快看了眼梅锦,接着略带了点小心地道,“平时也没怎么样,只是有空一起吃个酒,偶尔出城打个猎而已。”   “哦。”梅锦点了点头,“我见他们似乎年长了你不少,以前你们是怎么结成弟兄的?”她又问了一句。   “这话说起来就长了!”裴长青道,“从前大哥遇到了点麻烦,是我出面替他摆平,就此结成了弟兄。”   原来,这张清智生性风流,两年前因和邻县一个年轻寡妇勾搭,与人争风吃醋时,当时仗着人多,误打了与寡妇相好过的一个少年,过后才知道对方亲族颇有些势力,扬言要给自己好看,吓得张清智不敢出门,后来打听到那人的族叔曾是裴长青父亲的旧部,那少年也认识裴长青,对他身手十分佩服,两人称兄道弟的,于是具礼上门,请裴长青做中间人予以调解,裴长青应了,出面摆酒,消弭了一场纠纷,自此开始结交。   “你要是不乐意我跟他们一起,我往后就和他们少些往来就是了。何况过些天我就要去做事了。”裴长青道。   梅锦微笑道:“往后你若肯正经去做事,不止娘,我也很是高兴。”   两人说着话,不觉已经到了家。万氏听到动静出来。梅锦处置着买回来的药,裴长青便对她说了路上的事。万氏听到梅锦在回春堂竟施针救了个人,又是意外,又是高兴,低声道:“这可是积德积福的善事。起先你跟我说她会看病,我还有些不信。这下我是信了。我们裴家这是祖上烧对了高香,才替你娶了这么一个好媳妇。”   裴长青看向忙碌着的梅锦的背影,没说什么。   到了傍晚,有人上门了,竟是张清智打发来的一个家人,手上提了双红底饰绿腰牙花的精致的八角漆器礼盒,见了万氏,便笑嘻嘻地弯腰奉上,说是自家公子为裴长青娶亲补上的新婚贺喜之礼。   万氏不乐见儿子和张清智往来,道了声心领后,叫拿回去。张家那小厮甚是机灵,忙道:“我家公子与裴少爷是拜把子的兄弟,如今裴少爷大喜,老夫人若不收,便是瞧不起我们张家。我们公子说了,并非贵重之物,不过是一番心意而已,还望笑纳。”说完作了个揖,转身便一溜烟跑了。打开来看,见一只匣里是一对檀木盖炉,另只匣里,装的却是一套牙雕的梳子、篦子、抿子等女人所用的日常用具,一共九件,雕工精美,寻常人家并不可见。   万氏连连摇头,叹这贺礼太重。裴长青却不大在意,不过看了一眼,道了声日后还他人情,便把事情丢在了脑后。   ☆、第十二回   马平县外有段江面宽十数丈,江上建了一座大闸。万娘舅替裴长青找的事便在闸房里。第二天一早,在万氏的催促下,裴长青去了闸房。   闸房里总共有七八个闸役。马平县原本就不大,来去那么些人,闸役原先多少都认识裴长青,知道裴家也曾风光过,如今虽然败落下来,但裴长青年轻气盛,拳头硬,无人能敌,又风闻他惯与县里一帮无赖之徒厮混,起先都有些心存畏惧,等见了他人,发现一团和气,竟非常好说话,很快便相熟了起来,恰又没过两天,因上游暴雨,江水猛涨,一条铜船在过闸口时,两岸纤夫不慎崩断纤绳,舵夫撑不住船,船体失控,被水流带着一头撞向一侧闸墩,竟把水下用以控制斗门开合的铁葫芦轮给撞断了,□□沉到水底埋于淤泥之中。闸官急忙找人下水打捞。闸役里本不乏熟悉水性之人,于是轮番下水,奈何江流湍急,竟无人能够胜任,闸官焦急之时,裴长青自告奋勇,下水找到了□□,斗门这才得以及时修复。闸官大喜,对他另眼看待,也不大派他做事。   裴长青虽然来了闸房,但并非自己情况,只是被万氏所逼而已。到这的前几天,发现差事并不忙,空闲的功夫,闸房里往往聚众赌博,连闸官自己也爱好此道,平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并不加以约束,倒合了心意,也就做了下去。这天在闸房里和人赌了一个下午,直到天色暗了,肚子饿得咕咕叫,想起万氏和锦娘应在等自己吃饭,这才匆忙起身赶回了家。   万氏平日头痛而晕,自汗畏风,服了七八天的汤药后,夜间睡眠比往常安定了不少,白日的神疲力乏之症也随之减轻,本就欢喜了,又见儿子果然不再厮混了,每天早出晚归地去闸房做事,心里更加高兴,此刻听见儿子推门而入的脚步声,欢欢喜喜地迎他进来。   吃饭时万氏打听闸房做事的情况,裴长青顺口便把自己前两天下水捞起□□得到闸官高看的事说了一遍,万氏听了,又是欣慰,又是后怕,直说下回若再遇这样的险情,叫他千万不要凭了一时之勇莽撞下水。   裴长青笑道:“娘你就放心吧。我的水性怎样,你还不知道吗?”   万氏道:“我晓得你水性好。只是方才光听你说,我还是心惊肉跳。长青啊,娘不要你多出人头地,只要你平平安安和媳妇好好过日子,早早给我生个大胖小子,娘就心满意足了。”   裴长青看了眼坐边上的梅锦,没说话。   梅锦轻咳一声,放下筷子,微笑道:“娘,长青,明天我想去龙城一趟。跟你们说一声。”   “去龙城做什么?”万氏问。   梅锦便把来时路上和昆麻土司府的李东林偶遇一事提了下。   “是龙城那个土司府里的少爷啊!”万氏十分惊讶,“这也真是巧了。”   “管他做什么?”裴长青却道,“他不来,你自己找上去,倒显得我们存心巴结他家私的!”   “和这无关,”梅锦解释道,“我提醒过他,十日后要来这里给他拆线。但今天已经第十二天了,还不见他来。我担心他找不到咱家,或是有别的什么情况。想了下,还是放心不下。明天我过去看看。”   “锦娘说得对。这可耽误不得,你去吧,”万氏道,又看向裴长青,“长青,你明天可得空,陪锦娘一道过去吧。”   裴长青只好点头道:“那明早我去跟闸官说一声。”   “这就好,这就好,你陪锦娘去看看,早去早回。”万氏叮嘱道。   ————   第二天,梅锦早早起身,等裴长青告了假,便随他坐了辆雇来的骡车往龙城去,中午时才入城,两人胡乱吃了些东西果腹,便往土司府去。   昆州虽地处西南,但物产丰饶,龙城作为一州州治之所在,自然与马平县不可同日而语。裴长青以前自然来过龙城,但并不熟悉,好在土司府人人知道,略微打听下,很快便找到了。   李家在龙城的这座土司府依山而建,距今一百多年了,几经扩修,到现在门楼森严,高墙巍峨,犹如一个堡垒,大门口有穿着乌衣的府兵把守。梅锦到了近前,说明缘由后,一个府兵用疑虑的目光扫了眼她和立她身后不远的裴长青,让她等着,说完转身进去通报,过了一会儿,府兵出来道:“二爷在里头,让你进去,跟我来吧。”这回说话的语气比起刚才,倒是客气了不少。   梅锦点了点头,和裴长青一起步上台阶。裴长青抬脚刚跨过包铁的门槛,就被刚才那个府兵给拦了下来。   “你不能进去!在门外等着吧。”   刚才和梅锦站在日头下等的时候,裴长青原本就有点不痛快了,见府兵竟还拦着不让自己进,顿时火气冒了上来,刚要开口,梅锦已经说道:“他是我的夫君,知道我今天要到这里,特意送我来的。你家虽是土司府,但也没道理让他一个人在外等着。”   府兵道:“二爷只说放你进来。”   梅锦皱了皱眉,道:“既是这样,烦请你再去告诉你家二爷,他原本两天前应当自己到马平去找我的,不知何故迟迟不来。我今天之所以登门,完全出于医者之心,他却如此摆出高高姿态,实在叫人费解!”   府兵踌躇了下,道:“你等等,我再去问一声。”说完匆匆离去。再次出来后,说道:“二爷让你们一起进去。跟我来吧。”   裴长青脸色依然不大好看,哼了声,道:“别说土司府,就算这是天王殿,我也不进了。”看向梅锦道,“你去看看那个李家二爷吧,我在外等你好了。”   梅锦虽然和他处了不过短短十来天,但多少也有点摸到他的脾气,知道他傲气,李东林刚才不知道为什么搞出来的那一出令他心气不平,所以这会儿脾气也上来了,一时恐怕难以消下去,想了下,决定不勉强他了,便道:“也好。那我尽快出来,你到边上阴凉的地方先歇着吧。”   裴长青扭头盯了眼土司府两扇半开的黑漆大门内通进去的平整青砖走道,点了点头,自顾转身下了台阶。   梅锦转身,跟着府兵走了进去,经过前堂,最后来到□□一座建在水边的水榭前,府兵道:“二爷在里头,你进去吧。”说完转身走了。   梅锦步上台阶,推开虚掩着的门,看见李东林手里执着一卷书,正懒懒地赤足斜靠在一张铺了冰丝凉席的长榻上,边上站了两个貌美侍女,一个给他打扇,另个从冰盘里拈出枚荔枝,剥了壳正往他嘴里送。他一头乌发只用根簪子绾于头顶,身上的月白色夏袍没束腰带,松松地沿着长榻垂落至地,凉风从开着的窗户中涌进来,吹得他衣袂袖摆飘荡不已,看起来倒是一派闲适的样子,听到门被推开梅锦进来的声音,微微扭过头,视线落到梅锦身上,扫了一眼,跟着看了眼她身后的门外,随即扭回脸,也没下榻的意思,只不紧不慢地翻了页手中的书,才道:“你来了?你那个男人不是说也要进吗?怎的不见人?”   梅锦盯着他那张精致得赛过女人的侧脸,淡淡道:“李二爷好大的架子,摆这样的龙门阵,也就只有我这种不请自来的厚颜之人才非要求见不可。我且问你,你为何迟迟不去马平县找我?前次分开之时,我再三叮嘱过的!”   李东林瞥她一眼,忽地轻笑一声,掷开书,朝侍女挥了挥手,屏退后,从榻上下来,趿着双木屐朝梅锦走来道:“我忘了你告诉我的住址,如何?何况,你这不是来了吗?”话说着,微微弯腰下去,将自己的头朝她凑了过来,道:“你看我这伤口,恢复得如何?”   他凑过来时,梅锦闻到了来自他身上的一种犹如天兰葵的淡淡气味,俊美脸庞犹如春花绽放,双目明华熠熠,却也愈衬得额头那道仿似爬了蜈蚣的伤痕历历触目。好在恢复得还算不错,和预想中的差不多。   梅锦便微微后退了些,皱眉道:“还行吧。你坐下,等我准备好了给你拆线。”   李东林摸了摸额头,叹了口气,道:“好好的一张脸,就这么毁了。现在想起,还是恨不得能把当日那些人给千刀万剐了才好。”   梅锦没应,只到门口叫侍女去烧水消毒剪和镊子,等准备好了,自己也洗干净双手,麻利地给李东林拆了线,又检查过一遍,留了医嘱后,告辞要走。   “等一下。”李东林的声音从后传了过来。   梅锦停下来,看了眼刚才他让侍女取来的两锭黄金小元宝,道:“多谢李二爷的厚赏。只是上次你就已经给了足够多的诊金,今天只是上次缝合的后续,我不会再收你的诊金了。而且,我能做的也只是这样了,你给再多的诊金,我也没法令你额头的疤痕恢复得和从前一样。等时日久了,慢慢变得不显眼些,倒是有可能。”   “你不要也罢,随你,”李东林笑了笑,目光落到了她的脸上,“我想问的是,你夫家姓裴,你男人叫裴长青,是吧?”   他一边说着,人从椅子上站起来朝她走了来,“我还听说,那天你坐的轿子到了裴家门前,那个裴长青为了个青楼女子撇下你走了,到处找都找不到,最后你们连堂都没拜成,是也不是?”   ☆、第十三回   梅锦盯了他一眼,转身往门口去。   李东林的声音继续从后传来,带着讥讽之意:“那个裴长青,为了个相好的粉头当众给了你大大一个耳光,你却浑不在意。我知道你们汉人有句话,叫做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我原想着何其愚蠢之人才会如此,今日才信了。原以为你算是有些见识的,却原来比那些只知道以夫为天的蠢妇也好不了多少……”   “哎!你是什么人!不许进去——”   门外忽然传来侍女的惊叫声,梅锦一抬头,看见裴长青风一般地闯过来,一脚踢开了门。   “你刚才说什么?你再给我说一遍!”他用手指着李东林,满脸怒容。   李东林略微一怔,打量了眼裴长青,撇撇嘴角。   “你就是那个裴长青吧?怎么,又想起来要进来了?”   “李东林!你怎在背后挑拨离间,说人坏话?”裴长青显然听到了李东林方才之言,脸涨得通红,鼻翼剧烈翕动,表情愤怒至极。   李东林浑不在意地弹了弹衣袖,冷笑道:“我说了又如何?可惜有人蠢不可及,就是听不进去,宁愿自取其辱。”   “你——”   裴长青拳头捏得格格作响,梅锦还没反应过来,就见他朝前扑去,挥拳重重打在了李东林面门上。   李东林吃了一记,擦了擦嘴角渗出的一丝血迹,眼神瞬间阴沉下来,咬牙切齿地道了句“你找死”,随即抬手到嘴边以指打了个呼哨,门外侧旁走廊尽头立刻出现了四五个府兵。   “把这个人,给我杀了!”李东林指着裴长青,冷冰冰地道。   府兵奔来,围住了裴长青。   梅锦吃了一惊,大喊一声住手,朝李东林喊:“快叫你的人住手!”   李东林哼了声,面上如罩一层严霜,看向迟疑着的府兵,喝道:“没听见我的话吗?还等什么?”   府兵不再犹疑,抄刀齐向裴长青扑了过来。   裴长青吼道:“李东林,你以多打少,你算什么好汉?”   李东林冷笑道:“爷我就是喜欢以多欺少,你又能怎样?”   裴长青怒吼一声,抄起靠墙一个用作摆设的三脚铜鼎做武器,朝围住自己的府兵扫了过去。   裴长青武艺确实过人。这铜鼎至少也有五六十斤重,却被裴长青舞得生风,令人望而生畏。府兵虽身强力壮,平日也训练有素,但竟难以靠近,片刻后便相继被击倒在地,最后一人甚至被裴长青硬生生横举过头顶,沙袋似的从门口掷了出去,重重摔到台阶之下。   裴长青砰的将铜鼎顿到地上,咣当一声,随着铜鼎发出一缕震颤余音,地面青砖应声裂了一道口子。   梅锦在旁看得惊心肉跳,见状急忙上前拉住他道:“好了好了,我们走吧,别管他了!”   裴长青充耳未闻,厉声吼着道:“来呀,还有多少人,都上来呀,老子要是皱一下眉,老子就不姓裴!!”   门口传来一阵脚步声,梅锦抬眼望去,竟又来了十几个府兵,见到门内地上倒了几个同伴,不用李东林开口,立刻一拥而上,再次将裴长青连同梅锦一道,团团围了起来。   梅锦急得汗都迸了出来,朝李东林道:“李二爷,他打你在先是不对,我替他向你赔罪就是了……”   “锦娘,你到一边去!他欺人太甚。我绝不赔罪,你也不行!”裴长青打断了她的话。   梅锦紧紧拽住裴长青的胳膊,苦苦低声道:“长青,听我一句可以吗!我知道你能打,但就算你再打倒了这十几个人又怎样,他还有更多的人出来,难道你要一个人打全土司府的人不成?听我的,退一步,我们走吧!”   裴长青一动不动,两腿便似在地上生了根一样。   李东林哼了声,“不赔罪,那就留下命。爷我倒要亲自会会,看看你到底有什么本事,到了我土司府,竟还如此张狂!你们全都退下!”   李东林屏退了房内的府兵后,看向裴长青,冷冷道:“要什么武器,自己挑便是。”   裴长青眼睛盯着李东林,口中对梅锦道:“你到外面去!”   梅锦又气,又心惊。   她见识过李东林对付人的手段,人命对他而言就如蝼蚁般轻贱。这两人真打起来,倘若裴长青不敌,今天怕真的走不出这土司府的大门,反过来若是裴长青伤了他,土司府的人更不会善罢甘休。   梅锦一横心,厉声道:“李二爷,你我非亲非故,我与我夫君一早从马平县顶着烈日找到了你这里,不过因为你额头的伤起先是我经受治的,我放心不下而已。我自问做事全凭我的医者之心,你却对我口出不逊,无礼在先,我夫君一时克制不住,这才动了手。真论起来,分明是你错在先的。我虽刚到此地,却也听人说过,土司府的李大人一向秉公执法深得民望,他在否?你敢请他出来评个理?倘若他也要我夫君以命谢罪,那我无话可说,今天我夫妇一道把命留在这里任你取了便是!”   李东林皱了皱眉,并未说话,但面上戾气却略见缓,梅锦还没来得及松口气,裴长青却又怒道:“锦娘,你跟他说这么多做什么!谁怕了他不成!我叫你出去,你没听到?”挣脱开梅锦的手,勾起地上一柄钢刀抓在手上,朝李东林扑了过去。   李东林闪身避开刀锋,反手抄起了挂在墙上的一柄剑,伧的一声,拔出长剑,目中戾色再起,冷冷道:“你都看到了,并非我咄咄逼人,他这是欠教训。如此休怪我不讲情面了!”剑尖挽出个剑花,朝裴长青喉咙纵贯刺来。   “东林,你给我住手!”   正当梅锦心惊肉跳之际,忽地听到身后响起一个苍老的声音。这声音不大,却颇威严。   梅锦猛地回头,看见一个老妪不知何时竟站在了门外,一手拄着支龙头拐杖,另只手里牵了个小女孩。那小女孩穿了套淡红褂裙,头发在两侧扎成两个圆子,十分可爱,见梅锦回过头,冲她嘻嘻一笑,竟是阿鹿。   李东林抬眼见那老妪来了,一愣,虽有点不情愿,但还是立刻收起剑,疾步走到门口,抬手扶住她,口中道:“娘,您不是在午憩吗,怎到我这里了?”   老妪沉着脸,看也不看他一眼,甩开他的手自顾举步跨过门槛进来。李东林略有些尴尬,站在了原处。阿鹿冲李东林吐了吐舌头,随即扶着老妪,嘴里道:“祖母您小心!小心!让阿鹿扶着您走!二叔这的门槛可高了,有一回我就被绊了一跤,膝盖都擦破了皮,气得我恨不得拆了它!”   老妪听阿鹿说话,脸上才露出笑,朝梅锦走了过来。   见到刚才那光景,梅锦心里已经明白了,眼前这老妪想必就是李东林的母亲,土司府的老府君了。   “祖母,她就是我跟您说过的上次在船上救了我的那个神医姐姐呀!要不是她,阿鹿现在说不定就不能再见您的面了呢——”阿鹿朝梅锦奔来,抓住她的手,抬起来冲老府君挥了挥,嘴里道。   李府君道:“当称呼姑姑才对。”   阿鹿笑嘻嘻道:“我比梅姐姐也小不了多少,叫姑姑岂不是把她叫老了?何况,船上时梅姐姐自己也认我这个妹妹的。”   “丫头贫嘴!”   李府君显然拿这个孙女没什么办法,笑斥了一句。   阿鹿若真和自己姐妹相称,自己岂不是凭空小了一辈,成了她父亲李东庭的干女儿,李府君的干孙女?   梅锦唯恐李府君心生误会,以为自己想攀附李家才故意误导了不懂事的小女娃,忙见过礼,又解释道:“老府君莫误会,官姐在船上时叫我一声姐姐,不过是随口一个称呼而已。”   李府君呵呵一笑,慈爱地摸了摸阿鹿的头,目光随即落到梅锦脸上,道:“我晓得的!阿鹿自小没了娘,也没个兄弟姐妹作伴,很是孤单,她见了你想是欢喜才乱叫一通的,乱了辈分,望你莫介意才好。”脸色一肃,接着又道,“你便是那位救了阿鹿的裴家新妇吧?救命之恩,难以为报,原本该我长子亲自上门具礼致谢的,只这些日子他一直忙碌,今日也不在家,这才拖延了下来,没想到裴娘子今日自己竟到了我家,老身得知便赶了过来。救命之恩无以为报,老身亲口道一声谢,不过也只能略表感激之情而已。”   梅锦忙辞谢道:“我略通医术,恰好又遇到了,本就是分内之事,老府君不必如此挂怀。”   李府君微笑道:“裴娘子不必过于自谦。方才你说的话我都听见了。你挂怀我儿伤情,与这位裴家的少年郎一道特意从马平赶来这里,所谓医者之心,令老身十分动容,反观我这不成器的小儿,非但不知感恩,竟还如此无礼,阻拦在先,继而竟动起了手,实在令老身惭愧。”   “东林!”李府君蓦地顿了下拐杖,“还不给我过来,向裴公子夫妇赔罪!”   阿鹿朝李东林投去同情目光。李东林扭过脸,站着不动。   “好,好!我看你是翅膀硬了,竟连我的话都不从了!”李府君气道,“既然你不肯赔罪,那就由我代你赔罪!”说着便要朝梅锦和裴长青赔礼。   裴长青脾气虽暴躁,却是个孝子,李府君刚才一出来,他便也消停了下来,此刻见这老夫人竟真要向自己谢罪,顿时慌了手脚,忙摆手退让。   梅锦哪会让上了年纪的人向自己赔礼道歉?立刻扶住阻拦了她。   李府君盯着李东林。   李东林僵了片刻,最后终于勉强道:“是我的不是。”说完便转身便出了屋子,大步离去。   李府君望着儿子很快消失的背影,叹了口气,无奈道:“我儿无礼,还望二位见谅。”   梅锦道:“老府君快别这么说。我夫君脾气也冲,适才是他先动的手。我也代我夫君给老府君赔罪了。”   李府君道:“我儿顽劣,合该给个教训,打得好。”   梅锦笑了笑。   这有惊无险的意外一幕既然过去了,她也不想再多停留,便开口告辞。李府君百般挽留,挽留不住,无奈只得送客。梅锦请李府君留步,阿鹿却定要送她到门口,梅锦便随她了,问了一句李府君怎会出现,才知道就是阿鹿叫来的。原来是她来找李东林,恰好目睹起了冲突,知道李东林不敢违逆自己祖母,这才跑过去将正在午休的李府君给请了过来。   “梅姐姐,其实……”   阿鹿最后站在门口,和梅锦道别,话说一半,忽然停住了,改口道:“下回哪天我去马平找你玩,可好?”   梅锦自然答应,和阿鹿挥手道别,便与裴长青离开了土司府。   ☆、第十四回   雇来的骡车还在外等着。赶车的见他二人出来了,问道:“二位可还要去东市城隍?”   裴长青跳上了车,瓮着声道:“不去了!”   来时路上,两人原本说好出来后若还早,顺道要去东市逛逛的。方才出了那样的事,便是天大的兴致也没了,梅锦见车夫看自己,便道:“照他说的,回去吧。”   车夫应了,径直赶车出了城。   路上裴长青一语不发,梅锦试着和他说话,他也不应,猜他应是心里那口气还没平下去,便也没再开口了,直到快至马平县城城门了,这才低声道:“我知你心里不快。今天这事弄成这样,我也很是过意不去。好在李府君来得及时,总算有惊无险,也算是得了个教训,往后离那个李东林远些就是,你别放心上了。”   她不说倒好,这么劝了一句,也不知道触了裴长青心里的那一根筋,听他哼了一声道:“你心里原巴不得我不要进去找你的吧?”   梅锦一怔,“这话是怎么说的?”   “你以为我想入?我是见你久久出不来,放心不下,这才进去想接你的,没想到……没想到……”   裴长青一连说了两个“没想到”,最后停了下来,脸渐渐涨红,睁大眼睛望着梅锦。   梅锦见他神色犹疑中夹杂着愤怒,这才明白了这一路他始终闷声不响的真正原因。仔细回想了下当时他闯入时的情景,道:“长青,莫非你以为我和李东林有什么不足为人道的隐情?你误会了……”   “我昨日就说了,叫你不要管的!你一定要来!”   裴长青呛出了声,声音甚至略微变了调。   “你们要是没什么,你怎巴巴的大老远自己跑上门给他拆什么线?他自己不会来?你们要是没什么,他为什么对你说那些话?我全都听到了!清清楚楚!难不成冤枉了你?”   和他相处虽然半个月还不到,但梅锦已经有些摸到裴长青的脾气。十八岁的年纪,正血气方刚,不乏正义同情心,但从某些方面来说,他更多的倒像个心智并未完全成熟的孩子。见他情绪如此激动,梅锦反倒平静了下来,耐心解释道:“听我说,他的伤是我经手缝合的,线不能留久,过久会影响伤口愈合。半个月前分开时我叮嘱过,让他到时来马平县找我,但不知道为什么他没来,所以我必须自己来找他。这和他什么出身没有关系,更不是因为什么你以为的隐情,而是出于我的职责之心。即便不是土司府的人,换成任何一个别的病人,我一样会这么做的。至于他跟我说的那些话,长青,我完全没在意,你又何必耿耿于怀?嘴在别人身上,我们没法掌控别人说什么,不说什么,只要自己问心无愧,我以为就可以了,你觉得呢?”   裴长青脸憋得通红,闷声了片刻,竟突然起身从位子上起来,不顾骡车还在行进,纵身便跳了下去。   梅锦吃了一惊,急忙叫车夫停下,探身出去问道:“你干什么?”   “我说不过你!你有道理,全是我的错,行了吧!”   裴长青说完,转身便朝另条岔道走去,任凭梅锦怎么呼唤也没回头,脚步反而加快了,身影很快就消失在了道路尽头。   车夫目瞪口呆,等裴长青走得看不到人影了,问道:“裴娘子,往哪里去?”   梅锦眉头微蹙,目光从小路尽头收回,道:“由他去吧,你送我回家。”   ————   裴长青撇下梅锦独自在岔道奔了一阵后,腹内那股怒气才渐渐消了下去,自己入了城后,日头已经偏西,他却不想回家,独自无精打采地乱走了一气,不觉来到一家时常光顾的小酒馆前,店内招揽生意的小二认得他,带了笑脸相邀入内。裴长青腹内也觉饥渴,正要进去,听到有人叫自己,扭头,见张清智和小如来几个远远地骑马停于街的另头,身后跟了几个奴仆,忙转身过去寒暄。   原来这几人刚从城外狩猎归来,现正要去醉仙楼吃酒,这里遇到了裴长青,自然邀他一道过去。   “三弟成了亲,怎就和我们兄弟几个见外了?今日兄弟几个游猎,本叫了你的,你却推脱不去,实在令哥哥伤心。”小如来半真半假地调侃道。   裴长青忙道:“对不住两位哥哥了。并非我托大,而是今日有事在身,送我娘子去了趟龙城,这才回来。还望二位哥哥见谅。”   “弟妹呢?怎不见她人?”小如来故作张望之态,看了下四周,问道。   “她……先回家了……”裴长青顿了下,支吾道。   张清智道:“既这里遇到了,那就一道去吃个酒,如何?”不待裴长青答话,又笑道,“哥哥诚心做东,弥补上回你成亲时没来得及赶回吃酒的错,说什么也要去。倘再拒,便是打哥哥的一张脸了。”   小如来也嘻嘻笑道:“大哥说的是。想从前,咱们兄弟相处多快活,长青虽成了亲,家里有新媳妇,只也不好把我们兄弟几个的往日情意轻易给丢脑了。”   裴长青道:“哪里的话!自然要去的。且上回大哥送了厚礼,小弟还没致谢。今日这顿酒,合该我请才是。”   张清智哂笑:“区区薄礼又何足挂齿,三弟和弟妹莫嫌弃鄙陋才好。这顿酒自然是我请。你肯来,便是给了我面子。”说完朝小如来暗暗丢了个眼色。   小如来日日跟在张清智后厮混,哪里不知道他的心思,便道:“我有个妙点子,也不去什么劳什子的醉仙楼了,吃来吃去就那几样,没甚花头,你妹子如今不是清清静静一人住吗?不如去你妹子那里,叫她整治一桌出来,我们兄弟再坐下痛酌几杯,如何?”   “妙极!正合我意!”张清智附和抚掌。   裴长青一怔,迟疑着时,小如来拍着他肩道:“怎么,莫非弟妹有话不成?三弟,须知堂堂须眉,岂可受制于一妇人?传出去,岂不是堕了我们三义的威名?且哥哥告诉你,如今你刚成亲,处处让她,你是为了体贴,那妇人却最不知好歹,还道你怕了她,愈发蹬鼻子上脸,长久以往,你便再想弹压也是难了!”   裴长青怎应得这样的激将,腹内一热,立刻道:“哪里的事!我这就随哥哥们去!”   小如来笑道:“这才是我的好三弟!走了走了!”   ————   梅锦回到家中已近暮日,万氏做好了饭在等,见只有她一人回来,便问裴长青的去向。梅锦只说他半路遇到相熟人走了,让她先回了家,万氏信了,又问了去土司府的经过,正说着话,这时,前院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拍门声。万氏过去开门,见门外站了个陌生的土人打扮男子,十*岁的模样,面带焦急之色,看见万氏出来,张口便问:“阿姆,你家可有个会接生的娘子?”   万氏一愣,摇头道:“我家没你说的人。你找错地方了吧?”   男子道:“阿姆,你这里可是西门的裴家?”   “我夫家是姓裴,只是我家并没你说的会接生的产婆……”   万氏正和男子说着话,梅锦闻声也走了出来,男子看见,眼前一亮,上前连声道:“便是你吧!便是你吧!金郎中说裴家有个小娘子会接生,叫我来找你的!求小娘子行行好,这就随我去接个生,再生不出来,我家金花就要不行了!”   梅锦惊讶道:“你刚才说谁叫你来找我的?”   “金郎中,回春堂的金郎中!”。   梅锦又问了几句,这才弄明白原委。   这男子名叫宝武,县城外的回龙苗寨人,宝武的妻子金花正临盆生产,因是头胎,到现在已是第三天了,婴儿还生不下来,此时已经全身无力近乎晕死。产婆恐惧,竟趁人不备偷偷溜走了,宝武全家束手无策,所谓病急乱投医,匆忙入城找到了金大牙,恳求金大牙随自己回寨帮忙施救。   在古代,虽然郎中也会接生,但接产与看病被认为完全是两种不同的职业,尤其接产的产婆,地位更是低贱。金大牙自认自己是马平县的头号神医,怎肯屈尊随苗人去苗寨接生?任凭对方如何下跪恳求,就是一口拒绝。苗人性本彪悍,宝武又爱妻心切,哪肯这么离去,见金大牙死活不肯答应,一时红了眼睛,夺过柜台上的一把剪子威胁金大牙,强行要挟持他同去,金大牙惊慌失措之下,忽然想到那天当众令自己颜面扫地的梅锦,灵机一动,将她推了出来,把她吹得天花乱坠,宝武信了,撇下金大牙匆忙打听着找到了这里。   万氏听清缘由,吓了一跳,见门口渐渐又聚了些闻讯过来看究竟的邻人,忙解释道:“我儿媳是能看些小病,只是从未接生过啊,何况你家媳妇又是难产,她怎应付得来!”   宝武双眼发红,目中蕴泪,噗通一声跪了下去,磕头道:“求求你了,救救金花吧,再生不出来,她就要没命了!”   梅锦沉吟片刻,道:“我随你去吧!”   宝武从地上一跃而起,“快些,快些,这就随我走吧!金花快不行了!”   万氏慌忙拦住梅锦:“锦娘!你莫看人可怜就胡乱应承下来,人命关天,这可不是玩笑的!”   梅锦道:“娘,我有分寸。何况人命关天,我更得去看看。”又对宝武道:“金大牙不是叫你来找我吗?他那里有一副针灸的针具,须借来,我有用!”   此时别说一副针具,便是她要金大牙本人,宝武扛也会将他扛来,立刻应了下来。   ☆、第十五回   梅锦带了些备用药,和万氏道了声,便与宝武赶到了回春堂,金大牙自然不愿外借针具,百般推脱时,见宝武喘着粗气,神情可怖,想起片刻前他拿剪子抵自己脖子的情景,犹是后怕,终于还是不情愿地拿了出来。   一拿到针具,青骡车立刻掉头往城外赶去。   宝武世代居住的苗寨位于马平县北的回龙山中,出城后还有几十里的山路。越近寨子,路便越崎岖难行,虽夏日白昼长,天黑得晚,但一路颠簸最后终于赶到时,也已经戌时末(晚九点)了,天完全黑了下来,寨子口火把点点,十来个寨民正在那里焦急地翘首等着,看到县城的郎中终于来了,急忙赶上前。   梅锦下了骡车。一个三十岁左右面带焦色的妇人迎了上来,见她不过是个看起来才十六七岁的女子,有点诧异。   “宝武!金郎中呢?他怎么没来?金花快不省人事了!”   这妇人是宝武的大姊,掉头问宝武。   宝武大惊失色,大叫了声“金花!”,也顾不得多解释,立刻推开众人,拉着梅锦便往自己住处狂奔而去。   梅锦赶到宝武的住处,立刻让随后跟来的宝武大姊烧水投针具煮,随后进到产房,扑鼻就闻了一股浓重的血腥味。借了屋内火把的光亮,见一个年轻女子躺在铺了稻草的床上,腹部高高隆起,死了般的一动不动。   “金花!金花!”   宝武扑了过去,用力摇产妇的头。   产妇慢慢睁开眼睛,气若游丝般地道:“……宝武……你回了……我不行了……浑身没半点力气……”   “我又请了郎中来!郎中来了!”宝武跪在床边嚷,旋即扭头看着梅锦,“裴娘子,快帮帮金花!帮帮她!”   梅锦让屋里的闲杂人退出去,只留宝武在旁边,命他靠近,给自己掌火把。借了火光仔细看了下床上的产妇,见她身下稻草染满了血水,面色皝白,□□声已经弱不可闻,检查舌头,舌呈淡红,苔薄白,脉象沉弱无力。轻压腹部探察胎位后,洗干净手,分开产妇两腿慢慢探手进去触摸,觉宫口全开,胎头已达盆底,但宫缩几乎完全停止了。   “怎么样,她怎么样了?”宝武不停问。   “胎位正,但胎儿较大,且她初期生产又用力过猛,现在宫口虽全开,但宫缩停止,并且……”   “并且什么?”宝武的声音开始发抖。   梅锦道:“我可以试着帮她催产,但之前生产时间耗费太久,她失血过多,且宫内羊水已经流失殆尽……”她踌躇了下,终于道,“胎儿即便出来,可能也已经不行了,你要有这个准备。”   宝武一愣,失声哽咽,随即道:“我只求你能保住金花!”   “我会尽量的。”梅锦道,算着时间差不多了,出去将煮过的针具拿来,来到产妇边上,平心静气下来,准备开始落针。   产妇脉气已经微弱至极,首要在与补气,其次催产。梅锦取合谷双穴,以捻转提插之法催醒提神,又取足部的三阴交双穴泻之,等产妇神智清明了些,最后在脐下关元穴旁3寸的位置慢慢刺入约5分深,双侧同时缓慢捻转。落针后,稍顷便重新出现宫缩,产妇□□声开始清晰起来,梅锦继续施针,约一分钟,宫缩随之加强,见差不多了,梅锦指引着产妇用力,片刻后,一团血肉滑了出来。   是个男婴,但确实如她先前预料,胎儿因为长时间缺氧,胎心已经停止多时了。她朝宝武摇了摇头。宝武擦去眼泪,开始低声安慰流泪的妻子。   梅锦留在边上观察产妇,见胎儿滑出后,□□出血不多,除了神疲力乏之外,暂时没有出现其他不适,擦了额头上的汗水,终于也松了一口气。   事实上,这是她第一次使用这个方法帮助产妇催产,到底能不能奏效,起先她心里也没谱。这法子是来源于她祖父在去世前回忆整理出的那部医案,其中就记载了他早年下乡时曾以此法帮助过一个难产农妇的经历。关于针灸催产的机理,并无深入研究,但一般认为,可能是通过调节神经□□的功能活动,如促使垂体后叶素分泌增加的手段而实现的。因为现代医学昌明,基本已经无需医生使用这样的方法助产,所以梅锦当初看了也就丢开了。   没想到,今天在这里,这种方法竟然再次派上了用场。   宝武家在寨子里似乎颇有地位,金花生孩子难产,外头聚了不少的人,知道胎儿没了的消息,传来叹息声,夹杂了几声妇人的哭泣,但很快便止住,片刻后,宝武大姊和另几个妇人一道进来开始收拾屋子,喂金花吃了鸡蛋红糖水。又有一个身穿深蓝靛染衣物的年长老妇走来,自称宝武母亲,向梅锦道谢,说在外面备好了饭食,请她出去食用。   傍晚被宝武匆忙叫走,直到此刻,梅锦一口水都没喝过,此时肚子确实也饿了,道谢后出去吃了些。饭毕梅锦进去再次看了产妇金花,开了副有助产后排恶露恢复身体的方子。   宝武一家对梅锦感恩戴德,收拾出一间干净屋子留她过夜。因夜已深,当夜无论如何是赶不回县城了,梅锦便留宿了下来,目睹宝武百般安慰妻子,体贴周到,男子中实在罕见,虽遗憾胎儿最终没能保住,但心里也颇为欣慰。   ————   再说裴长青这头,被张清智小如来撺掇了几句,应不住激,当下随二人一道来到了住在羊子胡同的白仙童家中。   白仙童自去年从青楼脱身出来后就被裴长青安顿在了这里,房子是张清智家空出来的借他的。裴长青议下亲事前,倒时常与张清智等人一起来此吃酒,但数月前开始,他便不大来了,即便过来,也只站个脚便走了。白仙童心里正忐忑煎熬,突见他和张清智一起来了说要在她住处吃酒,大喜,忙叫了隔壁那个平日有往来的靠说媒为生的马婆子过来帮忙整酒,待酒席整饬好,他们兄弟几个叫上马婆子一起吃酒,她便回到房里打扮起来。过了一会儿,果然听到马婆子叫自己出去,忙赶到门后,定了定神,面上含笑地转了出去,走到近前冲着几人福了一福,几人见她高髻堆青,翠袖微舒,下头的刺绣湘裙露出半只绣花弓鞋,一张脸浓桃艳李,人袅袅婷婷,张清智小如来便大笑,鼓掌要她唱曲儿。   白仙童出来后,一双妙目便落到裴长青身上。此刻假意推辞了一二,最后抱张琵琶坐到椅子上,轻拢慢拈,开始唱了起来:“七月七夜里妙人儿来,呀,正凑巧,珊瑚树儿玉瓶里栽。是谁人把奴的窗来舔破。眉儿来眼儿去。暗送秋波。俺怎肯把你的恩情负。欲要搂抱你。只为人眼多。我看我的乖亲也。乖亲又看着我……”   没等她唱完,小如来便连连喝彩,说唱得好,又鼓噪要白仙童坐到裴长青的边上。白仙童笑吟吟看了眼一直闷声喝酒的裴长青,款摆腰肢地走了过来,马婆子早端来一张凳,她便坐了过去,往他方才喝过的一个酒盏里注满了酒,自己端了起来,娇声道:“数日前仙童一时糊涂,竟在哥哥成亲之日跑去寻了短见,幸被哥哥所救。小妹现下细想,羞愧难当,今日趁此机会向哥哥赔罪,还往哥哥在嫂嫂面前替仙童求个情,莫怪罪才好。仙童自罚三杯。”说罢仰脖喝了,连斟连饮三杯。   裴长青见她喝了三杯,面颊便红云起烧,仿似还要再斟,忙伸手夺壶,却被白仙童拦住了,再斟酒一杯,笑道:“听说哥哥新娶的嫂嫂貌美贤淑。方才那三杯是赔罪,这一杯,却是仙童敬哥哥和嫂嫂百年好合。哥哥若还把我当妹子,那就喝了下去。”说着,那双纤纤素手把着自己刚喝过的杯子,送到了裴长青的嘴边。   边上张清智小如来起哄不停,裴长青躲避不开,只得接过,一口喝了下去。   马婆子笑迷迷道:“这才叫不是一家人,不入一家门。哥哥妹妹叫得老身都酥牙了,若再年轻个十岁,老身也要认个俊头俊脸的亲哥哥才好哩!”   张清智小如来哈哈大笑。   裴长青方才只闷头喝酒,此时见白仙童离自己越靠越近,边上的张清智等又起哄个不停,不知是酒意还是别的,只觉心头噗吐噗吐地跳,见白仙童端着那杯酒就要凑到嘴边,一管鲜红指甲戳到了自己面颊,慌忙避开,从位子上站起来抱拳道:“实在是对不住,忽然想起还有件事,两位哥哥再继续乐和,小弟先告辞了。下回再聚。”   听他说走,张清智和小如来如何肯放?死活拉着不让走,笑他定是畏惧河东狮吼,裴长青无奈,只得又坐了下去。再一番猜拳行令,觥筹交错,张清智借出恭起身,朝白仙童丢了个眼色。   白仙童会意,片刻后借故也跟了出去,看见张清智在厢房门后朝自己招手,便走了过去,关门被他顺手扭了一把胸,躲开恼道:“你这是做什么?叫我出来跟我动手动脚的!”   张清智讥笑道:“你全身哪块肉我没动过,连落脚的这屋子也是借我的,跟我装什么贞女烈妇!”   白仙童啐了他一口,“呸!我管你这么多!你把我送给了你三弟,如今我就是他的人了。你再纠缠,我就去告诉他!叫他也知道你这个好兄弟到底有多好!”   张清智冷笑:“他还道你冰清玉洁,是个连男人肉都没闻过的清倌儿呢!你要说就去说,看他知道了还要不要你!”   白仙童心里暗恨,脸上却只得露出笑,道:“你叫我出来,究竟做什么?话跟你说前头,你既把我给了你三弟,如今我就只想好好过日子,求你莫再为难我了。”   张清智道:“姐儿爱俏。我三弟一表人才,又年少力强,你看上他想傍个终身,也是人之常情,我为何为难你,不但如此,我反而帮你。”说着摸出一锭银子,朝白仙童丢了过去。   白仙童接住了,狐疑地看着他。   张清智附到她耳畔小声叮嘱。白仙童听完,道:“你要我缠他叫他往后常常留宿于此,不消你说,我也愿意,只是我却不解,你何以如此费心要促成我和他的事?”   张清智道:“你照我说的做就是,管那么多做什么?”   白仙童虽然疑惑,只这恰是她心头所想,如今又有张清智答应全力相助,岂有不应之理?便道:“如此说定了,我今晚便留下他,你帮我劝他多喝些酒。”   张清智应了,转身先回前头,白仙童转到灶房端了盘点心,也佯装无事地走出来,坐了回去。   ☆、第十六回   张清智重新落座,便与小如一道轮番灌裴长青酒,裴长青酒量再好,也是禁受不住,很快便醉了,最后一杯酒下肚,挣扎着起身道自己要走,没走两步,一个踉跄,人便栽到了地上。   马婆子“哎唷”一声,张清智哈哈大笑,朝白仙童丢了个眼色,便与小如来起身,一道相扶着也晃晃悠悠地出了门。   白仙童见裴长青醉得不辨南北了,心里欢喜,招呼马婆子帮自己架起他往内房送。   马婆子如今靠说媒糊嘴,年轻时也是个风流人,打白仙童落脚此处后,两人平日十分亲近,时常坐一处做些针黹女红,白仙童“妈妈”“妈妈”的叫,马婆子又岂不知她的心思?无需多说,早就心神意会,和白仙童一起架着裴长青从地上起来,将他送到卧房,放倒在榻上后,说笑了两句,出来拣些桌上剩下的吃食包起来,便也醉醺醺地去了。   白仙童跟到外,闩上院门回到房里,见裴长青闭目仰面躺在自己枕上呼呼睡着,便走过去脱了他鞋将他腿摆正,又到镜前拆了自己头发,褪去自己外衣,只留个桃红的抹胸爬上了床,端详他脸庞片刻后,轻轻拍他面颊,凑到耳畔叫了声“长青哥”,才叫两声,见他眼皮微动,以为要醒了,一颗心正怦怦地跳起来,不想他蓦地睁开眼,“哇”的一声竟吐了,将方才吃喝下去的酒食尽数都吐了出来。   裴长青吐完,倒回去又睡了,房内却立刻酸气冲天。白仙童无奈,只得披衣下了床,将地上打扫干净,要爬回去时,见裴长青脸色通红,身上还沾了些方才吐出的秽物,于是又出去打了盆凉水,拿汗巾替他细细地擦面。   裴长青正迷迷糊糊着,忽然觉到面上一阵凉意,头脑似乎也随之清楚了些,勉强睁开眼睛,才看清身边竟是白仙童在忙碌。见她鬓发不整,身上小袄子扣子开着,露出里头的桃红小衣,酥胸半露,粉面生霞,眼角含春,脉脉地望着自己,吃了一惊,挣扎着坐了起来,环顾四周,大着舌茫然道:“义妹,这是哪里?你怎如此模样?”   白仙童坐过去,含情脉脉地道:“长青哥,这是我屋子,你方才醉得不省人事,我便留你在我这里歇了。今晚你不要回去了,可好?”说着脱掉了身上袄子,玉臂搭上了裴长青的肩膀,人也朝他靠了过来。   裴长青一愣,心跳得几欲撞出胸膛,眼见她那只手就要解开自己衣襟了,脑海里忽地跃出了梅锦的一张脸,顿时打了个激灵,一下将她推开,自己翻身便从床上跳了下去,因七分醉意三分慌乱,以致于扑摔到了地上,爬起来连脚都没站稳,含含糊糊说了句“我先走了”,跌跌撞撞地打开房门,径直便往院子去。   白仙童一愣,呆了一呆,眼见他人快出房门了,急忙追了上去,在门槛处一把扯住他的衣袖,道:“长青哥,我就真这么不堪?如今你见了我,竟畏如狼虎?”   裴长青连连摇头。又拉自己衣袖,不料白仙童腿脚一软,就势扑到了他怀里,紧紧抱着不放,哽咽道:“长青哥,仙童自第一次见你起,便知晓你和世上那些淫|浪男子不同,仙童一心倾慕于你,至今为你守着清白之躯。如今你既娶妻成家,仙童自知身份低贱,也绝不敢有什么妄念,只求脱离苦海,这一辈子服侍你和嫂子,便是前辈子修来的福分了。”话说着,面上泪珠不断下垂。   裴长青面红耳赤,不敢看她脸,只扭头过去,勉强道:“仙童,先前我已经跟你说了,往后我只把你当妹子看待。你切莫再有这等念头。”   白仙童哽咽不已,仰脸望着裴长青,泪落纷纷:“长青哥,我不信你绝情如此。否则成亲当日,你为何还要撇下她来救我?”   裴长青终于扭回脸,望着白仙童涩声道:“我撇下人去找你,是怕你出意外而已。往后你别这么傻了,早些寻个合适的人,终生有靠,这才是第一要紧的事。”   白仙童哽咽的更是厉害,只紧紧抱着他不放,道:“长青哥,从前你待我也并非这么绝情,还应了要娶我的,如今你却这样待我。莫非是你那新娶的媳妇厉害,不许你再与我往来?”   裴长青心乱如麻。见白仙童脸若梨花带雨,楚楚可怜,有心想说几句狠绝之话,想到从前她待自己的好,话却又不忍出口,踌躇摇摆之时,忽听她提及梅锦,心头一凛,脑子顿时清醒大半,急忙用力挣脱开她的抱,后退了两步,摆手道:“和她无关。只是往后,我确实不好再和你这样往来了!”   ————   梅锦当夜留宿在苗寨,半夜下了场雨,次日一早起身去探视产妇金花时,雨已经停了,寨子里晨雾缭绕,远远望去,犹如人间仙境。   金花体格本强健,经过一夜休息,加上丈夫宝武在旁贴心劝慰,虽仍感伤难过,但精神比起昨晚已经好了许多,见到梅锦过来,坐起要向她致谢。梅锦拦了,让她躺回去,再检查了一遍身体,知应无大碍了,留下医嘱,便告辞要动身回县城。   宝武母亲五更便起床做饭,定要梅锦吃了再走。桌上摆出的虽不过是些寻常的山蔬腊味,但十分干净,味道也好。梅锦用完早饭,道了谢,被寨民送到了寨子口,坐上停那里的昨晚接自己来的青骡车,才发现车上已经放了不少东西,除了山珍野味,还有一篮枣子。梅锦推辞,寨民不肯收回。到最后没奈何,只得收了下来,临行前对众人道:“我略通医道,往后你们若在别处请医不便,尽管来叫我,我当尽力而为。”   听她这么说,寨民露出喜色,纷纷向梅锦道谢,青骡车出了寨口老远,沿着羊肠道下山时,梅锦回头遥望,透过氤氲的山雾,依稀也还能看到众人依旧站在那里目送自己。   “裴娘子,昨夜全仰仗了你,若不是你,我家金花如今怎样还不知道呢。昨天那个产婆叫她溜了,下回让我再遇到,我非把这婆子砑成肉陀不可,害了我孩儿命不算,差点还害死我的金花!”   宝武赶着车也不忘发狠,完了又道:“你救了我家金花,往后我的命就是你的!只要你有差遣,任凭吩咐,我宝武要是皱一皱眉,教我天打五雷轰,不得好死!”   苗人骁勇而强悍,深山里的许多苗寨都不伏王法管教,轻易更不接纳外人,但一旦认定了是自己人,必掏心掏窝地相待。   梅锦听他赌咒,笑道:“我本就是郎中,救死扶伤乃是本分,你言重了。昨夜庆幸我能帮上些忙,你妻子平安无事就好。”   “话不是这么说。那个金大牙   也是郎中,却见死不救。裴娘子,你医术好,又肯帮人,我从来没遇到像你这样的郎中。你方才还答应往后替我们看病,大家都很感激。”   山中寨子里的寨民出入不便,土医能治的病范围有限,有个灾病上身,求医十分不便。这也是为什么方才梅锦说自己愿意替他们看病时,众人这么高兴的缘故。   太阳渐渐升高,山上缭绕的晨雾也开始散去。梅锦和宝武一路说着话,渐渐出了山。太阳升过山岗顶时,青骡车终于抵达山脚,改道上了一条能容两车并排而过的路。因昨夜下雨路面未干,不时有些积了浅水的坑坑洼洼,所以骡车走得并不快。   昨夜来得急,且天色也暗,梅锦没细看道路。这才看清,这条道依着山势而开,一侧靠山壁,另侧就是一道陡坡,底下是条溪涧,垂直高度至少两三丈,倘若失足这么跌落到溪涧里,即便不死,也要去了半条命。想起昨夜赶路时的情景,不禁略微感到后怕。   宝武走惯了,早习以为常,指着前头不远处下坡的拐弯道:“这叫羊肠弯,过了这个弯,就出山,上平地了,离县城也不远了。你别怕,我走惯了这道,闭着眼睛也不会出错。这路看着险,却是通龙城的近道,平时不少人往来……”说着说着,回头四顾了下,回头略忸怩地道:“裴娘子,我早上出来时,水喝得多了些,前头就是平地,怕找不到地方……”   梅锦立刻会意,忙道:“你去方便吧。”   宝武哎了声,慢慢停下骡车,跳了下去,最后牵着骡子将车停在了靠山壁边凹进去的一处宽坦地方,道了声“我去去就回”,随即往坡下草木茂盛处走了过去,找隐蔽处方便。   梅锦坐于小车里等宝武回,透过扎起了帘的车窗眺望四周时,忽听到身后方向传来一阵马蹄落地之声,探头出去望了一眼,见一行七八人坐于马上,正纵贯朝自己的方向疾驰而来。   这支马队行进速度很快,俄而便到了她身后不远之处,最前的是匹黑色的健马,马背上的人纵马转眼便到了近旁,梅锦下意识地瞥了他一眼,见这男子不年轻了,但年纪也不是很大,二十七八的样子,身着寻常便服,身上也无多余配饰,唯一有些扎眼的,是他手腕上扎着的一段暗镂了条蟒龙的黑色皮制护腕,神情肃毅,双目直视着前方,浑身自然而然地透出了些有别于常人的高高在上之感。   梅锦只看了一眼,便收回目光坐直了回避,不想那男人风一般地从骡车边上掠过时,马蹄高高溅起了地上一个浅水坑里的一滩污泥,有几点正好甩进车窗,溅到了梅锦的脸上,这人却丝毫没有察觉,自顾纵马朝前头的那个羊肠弯疾驰而去,转身就只剩下了个背影。   梅锦皱眉,抬手擦了擦脸,见他后头还跟了七八匹马,立刻放下了帘子,免得再有泥水被马蹄带着甩进车里。   ☆、第十七回   宝武适才方便完毕,从草丛后出来,见这一行人马过来速度很快,便先停了下来,想等他们过去了,自己再驱车上路。   马蹄纷杂起落声中,这一行人马过去,宝武爬上自己的骡车时,不料突生变故,跑在最后的那匹马扬起后蹄时溅起了一块小石子,石子流星般地朝停路边的青骡子飞过来,恰巧竟弹在了青骡左目里,青骡吃痛,叫了一声,随即蹶起蹄子,一下将宝武掀翻在地,接着便拖着车朝前狂奔而去。   这变故就在转眼间发生,被蹶在了地上的宝武惊呆了,愣神后急忙爬起来,大喊着追了上来。   昨天为了尽快请到郎中,宝武挑了全寨子里脚力最好的一匹骡子,跑起来几乎能赶上马匹。此刻青骡既吃痛发狂撒开了蹄子跑,宝武一时又如何追得上?顷刻就被甩在了后头,眼睁睁看着它奔走而去。   坐车里的梅锦起先还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只觉到骡车歪歪扭扭地颠簸着朝前快速冲去,耳畔又传来宝武的大叫之声,这才明白过来,意识到不妙。   这段路前头不远就是那个羊肠弯了,青骡失去控制这样直冲而下,最大的可能就是在直道尽头带着自己一道冲下崖坡,跌落到下面那条溪涧里。   这个冲击力会有多大,梅锦心里十分清楚。   这样的情况下,强行跳车虽然也会令自己受到伤害,但比起冲下崖坡,两害取其轻,她知道该选什么。   车子颠得几乎像要散了架,梅锦知道没时间犹豫了,当机立断,扶着车壁晃晃悠悠地站了起来,伺机要跳下去时,车轮碰巧又轧过一块凸出的石头,整只车身随之隔空跳了起来,随即歪向一边,失去了重心的梅锦一下摔倒,头撞在了木制的座椅上,剧痛之时,耳畔又传来后头宝武再次发出的充满惊恐的大吼声,心知自己被这骡子带着已经快冲到拐弯处了,再不跳下去,极有可能就要命丧于此了。   梅锦勉强坐起身抓住了窗棂,闭上眼睛咬牙正要作冒险一跳时,十数丈外的前方,一支箭突然破空带风地朝着青骡疾射而来,几乎就在眨眼间,插入了青骡一只前蹄的中间关节里,箭身力道贯透了腿骨,青骡前蹄顿时折断,猛地跪倒在地,继而摔倒,车体也被带着侧翻了去,惯性作用下,整只骡子带着车厢朝前滑出去丈许,最后堪堪就在直道的尽头停了下来。地上被拖出了一片深深的拖痕。   梅锦在车厢里被甩得天旋地转不辨南北,半晌,终于慢慢缓了过来,听到宝武在自己耳畔的叫声,呻|吟一声,睁开眼,看到他神情惊惶地扑了过来,不住地问她情况。   梅锦被他扶着爬出了车厢。心脏还在剧烈地跳动,颤抖着声应了一句,抬头看一眼,才发现刚才自己坐的那辆车正仰翻在坡崖边上,一只轮子已经凌空悬了出去,此刻依然骨碌碌地转动。车里的那些山货野味枣子更是甩了一地,满目狼藉。   她实惊魂未定,双腿还在发软,但听宝武在耳畔追问个不停,知他紧张自己,勉强定下神道:“我……没事……我再坐坐就好。”   见她胳膊和腿看起来都还好,只是表情有点呆滞,宝武这才松了口气,抬头看向方才回马射出了那一箭的男子,见他依然坐在马上看着这边,神情里并没有半点歉疚的样子,更没有下来问究竟,不禁怒从中来,猛地站起来吼道:“这是你家的路?边上就是崖坡,你们还跑这么快!她今天要是有个好歹,我和你们拼了!”   剩下的人见宝武对这男子不恭,脸色微变,一个随从喝道:“大胆!竟敢对我家主人无礼!”   “我管他是谁!要不是你们跑得太快,打起石子儿惊了骡子,她怎么会差点没命?我告诉你,她是我恩人,伤她就是和我们整个回龙寨为敌!你们姑且试试!”宝武怒气冲冲地道。   随从勃然大怒:“放肆!我家主人是……”   男子神色依旧不动,只摆了摆手,制止随从说下去,叫人取了两锭银子,才道:“伤了的骡子,照市价赔你。剩下的给这妇人压压惊。”说罢,就将银子投了过来,丢到梅锦脚边,随即转身打马离去,一众随从也纷纷追随而去,一行人马拐过了弯道,马蹄声迅速彻底消失在了耳畔。   ……   宝武气得在原地顿脚大骂。梅锦歇了一会儿,渐渐缓过了神儿,苦笑道:“算了,你骂他也听不到了。我没事,且方才好歹也算是救了我一命。扯平了吧。”   宝武听她这么说,方悻悻作罢。扶她到边上一块石头上坐下,自己走到青骡前察看,见骡子一条前腿的中间关节处竟被一支箭弩贯穿而入,心里明白就是这支箭才是阻了骡子带车冲下崖坡的关键。他倒也不惋惜骡子,只端详着箭弩射入位置,末了,忍不住道:“这人可厌,只箭法倒还算可以。”   宝武妻子金花的父亲曾是远近闻名的神箭手,宝武受过他悉心教导,箭法虽远不及岳丈,但深浅难易却看得明白。知道方才那样千钧一发的情况之下,对方能一箭射断了骡子跑动中的关节,绝对是高手中的高手了。   梅锦没应声,坐在石头上再歇了片刻,便起身开始收拾散落在地上的东西——虽多多少少都沾了地上泥水,但带回去洗洗,大部分还是可以吃的,且这是寨民的心意,就这么弃了,也是于心不忍。   梅锦收拾地上东西的时候,宝武赶到前头去叫人来帮忙。等梅锦收拾完,又等了大约一刻钟,宝武回来了,身后跟了辆路过的也要去马平的载了货的简陋板车,将东西都搬上去,安排梅锦也坐定了,板车重新上路。   车过了羊肠弯,再走一小段下坡路,便拐上了通往县城的平路,宝武一路走,一路自责个不停道:“裴娘子,方才实在是惊险万分,我此刻还有几分心惊肉跳。都怪我,中途好好的停什么!换成我自己,死活也无妨,但若伤了你,我便万死不辞了!”   梅锦安慰道:“我不是好好的吗?再说了,方才只是个意外,和你无关。”   宝武道:“话虽这么说,我还是后怕。虽说这意外和那一行人脱不了干系,但话说回来,若不是那人听到动静不对及时回马一箭射倒了青骡,此刻还不知道怎样了……”   他说着,停了下来,仿佛陷入思索,口中自言自语道:“奇怪了,那人会是谁?昆州除了我过世的丈人,居然还有人能有这样的箭法……我方才应该问一声的……”   梅锦方才被甩出骡车落地时,手肘和腿上也有些皮肉擦伤,精神紧张时没大的感觉,此刻平定下来了,倒开始隐隐作痛起来。只是她不想显露出来,免得惹宝武无谓担心,见他自言自语了起来,便双手相抱靠在身侧一个包袱上,闭了眼睛略作休憩。   ☆、第十八回   距县城还有十几里路时,对面匆匆走来一辆车,坐于车把式上的那人不住地朝前张望,忽地看到了斜靠着坐在板车上的梅锦,眼睛一亮,急忙停下来,从位子上一跃而下,朝她飞快地跑了过来,叫了声“锦娘”。   梅锦睁开眼,见是裴长青,一愣,脸上随即露出笑,坐直身体朝他点了点头,道:“是你!”   裴长青跑到她跟前,蓦地停下了脚步,看了她一眼,脸上露出夹杂了羞愧和后悔的表情。   “……你……这才回来?”他的声音听起来有点含糊,吞吞吐吐的,“……昨晚我回家,才知道你被个寨民叫去接生了……早上又迟迟不见你回来,我有点不放心……”   他停了下来,抬眼望着梅锦。   梅锦笑道:“所以你是特意出城来接我的吧?来的正好,我带了好些寨民送我的东西,这板车原本就挤,有些放不下,正好搬你那上头去。”   裴长青松了口气,忙道:“我来!”说着已经上前,麻利地开始搬东西。   宝武在一边帮着。等东西都放置好了,裴长青与他寒暄几句后,看向梅锦关切道:“路上出了什么事?我见你身上衣裳沾了泥,那些东西也是。”   宝武愧道:“裴郎君,全是我不好,没能护好裴娘子,方才在前头羊肠弯时……”话未说完,便被梅锦打断了,梅锦道:“不是什么大事。方才无意间和另一拨急着赶路的人发生了点小磕碰,好在有惊无险,我没事。”   裴长青追问,梅锦简单说了几句便带过去了,只字未提自己险些跟随骡车堕下了崖坡的一幕。裴长青信了,忙宽慰她。   与宝武道别了,梅锦随裴长青上了车,道:“多谢你来接我。”   裴长青望她一眼,心情颇为复杂。   昨夜他从羊子胡同脱身回家后,没见到梅锦,才知她傍晚就被叫去城外的回龙寨接生,次日天亮后,万氏便催他出城去看看。他原本就懊悔不已,不用万氏催促,自己也想去接的,于是出门叫了辆车匆匆出城,恰好在这里遇到了归来的梅锦。   在他想来,昨日自己迁怒于她半路丢下她走了,此刻两人相见,她就算不生气,至少也不会有好脸色。没想到她只字不提,待自己依然言笑和柔,心里更是愧疚,便道:“锦娘,昨日是我不是,不该与你置气,你心里若还有疙瘩,只管骂我便是,我绝不回半句嘴。”   梅锦看他一眼,笑道:“我料你应也只是一时气头,你自己想通了最好,下回别再这样便是。”   裴长青忙点头应下来。   一路无事,二人回到了家中。万氏见梅锦身上衣裳有泥渍,十分惊讶,问了一声,梅锦照先前说给裴长青的话稍解释了下,只说两头磕碰时,是自己不小心摔到了地上沾上的。万氏见她无碍,便也放心了。又听得她顺利帮上了忙,只可惜胎儿去了,先是欢喜,继又念了声佛,直叹可惜,一番话后,让梅锦换衣歇下来,自己到了外头,和听到动静摸了过来的几个邻人宣扬儿媳妙手回春,又展示梅锦带回的山珍野味,众人纷纷赞扬,几个与她年纪相仿的老妪颇有些羡慕,道她有福,娶了个好儿媳,万氏嘴上客气着,心里实是欢喜得意,自觉脸上倍添光彩。   ————   梅锦换了干净衣裳,自己简单处置过身上擦伤,便坐了下来,取了最小号的毛笔开始绘图。到了晚上,裴长青闸房回来,见到桌上这一沓纸,拿起来就着灯火翻了翻,好奇道:“你在纸上画了这么多小刀做什么?还有剪子?”歪头端详了片刻,“只是样式瞧着有点古怪。”   梅锦问:“我记得上回你跟我说,哲牙工于打造?我画的这些东西尺寸小,要求也高,不晓得他能不能打造出来?”   裴长青道:“放心,没有他打不出来的东西!只是你打这些刀剪做什么用?   梅锦道:“你也晓得,我是郎中,这些自然是医用器具了。哲牙若是能打造,我想请他帮我打一套出来。”   裴长青恍然,又奇道:“这倒少见,拿这些能治什么病?哦,我晓得了!”他一拍自己额头,“戏文里不是说华佗替关公刮骨疗毒,还替曹操开颅治头痛吗?莫非你也会?”   梅锦微笑道:“我没华佗那样的神技,只你猜得大体没错,大概就是这种用处。”   纸上所画的,除了几种常用型号的手术刀,还有止血钳等一般外科手术里可能用得到的器具。   梅锦之所以想到打造这些,完全是昨夜的那段接生经历给她带来的感触。金花最后能顺利滑下死胎,除了自己在旁救助之外,胎位正才是先决条件。倘若胎位不正,即便有了自己的帮助,最大的可能,恐怕到了最后也只会是母子同时丧命。所以宿在苗寨的时候,她便萌生出了打造一套手术器具的念头。   她当然清楚目下条件里给病人实施外科手术的风险。感染、失血以及在缺乏助手独自手术过程可能遇到的各种临时状况,这些都是必须正视的危险。她也没打算在这里大干一场好展露自己远远超越了时代的医疗观念和技术,只是出于职业上的习惯,总觉得手头边有必要备一套,以应付万一迫不得已的情况。   裴长青露出惊叹之色,“这些也是你祖父教你的?他老人家可真厉害。”   梅锦莞尔,点了点头。   裴长青现在对梅锦的医术已是非常信任了。她说什么,他就听什么,当下也不多问,只道:“那我明天陪你去哲牙那里吧。”   梅锦道:“你既在闸房里点了卯,总不好时常跑开。左右我也知道路,我自己去便是。”   裴长青应了。梅锦到桌边收拾自己画好的图稿,屋里便安静了下来。   这些天来,两人晚上自然还是分床而睡,只不过裴长青现在没睡凳子,改为一张偷偷拿到屋里来的地席而已,晚上展开,早上起来,便卷起藏到柜子里,所以万氏一直没有发觉。   梅锦收拾好图稿,回头见裴长青坐着一动不动,似乎在想什么,便问:“你有心事?”   裴长青一直想着昨夜被拉去白仙童那里的事。早上接她回来时,犹豫一番,没跟她说,此刻心里又踌躇了起来,总觉得瞒着她有愧,告诉她似乎又不妥。正出神,忽听她发问,呆了一呆,慌忙摇头:“没什么!”   梅锦笑了笑,脱下鞋坐到床沿,放下帐子道:“那就睡吧,不早了。”   裴长青熄了灯,躺到地席上时,睁着眼盯着头顶瓦漏那片地方,脑子里一会儿浮出昨夜白仙童拉着自己不让走的楚楚可怜模样,一会儿想着成亲这半个月来梅锦的种种,辗转难眠,许久才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   当夜无话。第二天早上,裴长青去了闸房,梅锦告了声万氏,带了些糕点和昨夜自己画的草图,找到了哲牙的住处。哲牙见她来了,十分意外,慌忙停下活计殷勤招待,将她让了进去。   屋里狭窄,光线昏暗,哲牙将一条凳子抹了又抹,方请梅锦坐下,带了些窘迫地道:“我这里实在连落脚的地方也找不出来,茶也没有,委屈您喝白水。”说着又喊阿茸去烧水。   梅锦阻拦了,让阿茸坐边上吃自己带来的糕点,方对哲牙道:“什么委屈不委屈的。哲牙叔,长青说您工于锻造,我过来,是想请您帮我个忙,看能不能打造出这些工具。”说着拿出带来的标了尺寸的大致图稿。   哲牙这才定下神,接过图纸翻了一遍,点头道:“应该能的。”   梅锦便把要求的细节和功能细细和他说了一遍,哲牙凝神听后,道:“我晓得了,我会淬炼材料,尽量达到少奶奶你的要求,一回不行,我再打二回,三回,总能打出趁手的来。”   梅锦和他约好了看样的日期,留下定金,哲牙死活不收,无奈之下,梅锦只得暂时先收回钱,待起身告辞,见阿茸巴巴地仰头望着自己,神情依依不舍,便道:“哲牙叔,我见你很忙,我在家也是无事,叫阿茸随我到家去,晚上再送她回来。”   阿茸自小没玩伴,到这里后,更没机会出门,最多只在门口玩耍,这打铁铺的方寸之地就是她每日活动的范围,哲牙疼惜女儿,心里也时常愧疚。听得梅锦开口相邀,起先推辞,后见她意态恳切,并非虚叫的样子,便应了下来。见女儿面露欢欣雀跃之色,自己心里也十分高兴,拿了顶草帽让阿茸戴了遮住额头好叫眼睛不那么引人注目,又再三叮嘱她要听话,这才送出门去。   梅锦带了阿茸回到家中。万氏从前也听裴长青提起过,铁匠哲牙有这么一个重瞳女儿,觉得不祥,突见梅锦将她领回了家,心里有些不自在,等见到阿茸极是乖巧懂事,又听梅锦说,重瞳不祥是为讹传,连古来不少圣贤也是重瞳,这才没说什么。   阿茸在裴家待了一天,梅锦教她写名字,又教了些简单的字和算数,阿茸十分聪明,记性也好,学得很快。到了傍晚,快申时中(六点钟),裴长青没回,怕哲牙担心,梅锦便自己先送阿茸回去。   又过了一个时辰,天色开始暗下来了,万氏只好先和梅锦吃了晚饭,心里泛起嘀咕,怀疑儿子又被张清智给叫去吃酒了。   到了戌时中,天完全黑了,裴长青依然没回,也没什么口信,不止万氏,连梅锦也开始担心起来。   从她到了裴家后,除了头两天和昨晚之外,裴长青基本都按时回来的,有时即便晚些,也不会超过戌时。且照万氏的说法,他是个孝子,从前若要晚归,为叫万氏安心,必会叫人捎个口信的。   再半个时辰后,裴长青依然未归,也没什么消息,万氏终于忍不住,托那日迎亲的堂弟长喜到闸房去看看。裴长喜应了,动身往闸房去。   ☆、第十九回   裴长喜走出没多远,看见对面来了五六个县衙里的衙役,仿佛去锁拿人的样子,到了近前,见其中有个相熟的,那人看到他,丢了个眼色过来,故意放缓脚步,等落到后头了,停下来低声道:“你堂兄裴长青可在家,若在,赶紧叫他逃!”   裴长喜摇了摇头。   衙役道:“不在更好。他打伤了人,县官要我们连夜来捉拿呢!”说完急匆匆地追了上去。   裴长喜吃惊,慌忙转身拐入侧旁一条小巷子飞奔到了裴家,把刚听来的消息转述了一遍。   万氏吓了一大跳,顿脚道:“好端端的我家长青怎会打伤人?是不是官爷们弄错了?”   “我也不晓得,恰好那帮衙役里有个我的相熟人,好心跟我说的……”   他话没说完,外头院门便传来啪啪的拍门声,夹杂了衙役的呼喝声。   “来了,来了,这可怎么办……”万氏脸色发白,在屋里团团转起来。   见她六神无主,梅锦道:“娘您别慌,我去开门,看看到底怎么回事。”说完转身到了前院,打开了门。   门一开,手拿火杖的衙役就冲了进来,不由分说径直闯到了屋里,推门到处查看,连箱柜也不放过,搜检一番见没人,一个自称刘班头的沉着脸问万氏:“你儿子在哪里?他打伤人犯了案,我们大人下令一定要将他捉拿归案,你若包庇,视为同罪!”   万氏颤声道:“差爷,我儿子这些天一直在闸房老老实实做事,未曾惹祸啊,连闸官都称赞他了,是不是你们弄错了?”   刘班头冷笑道:“老阿姆,你儿子裴长青不学好,和县里的一帮无赖混子整日混在一起,你当我们没打过交道?抓的就是他!我看你神色张皇,莫非把你儿子藏了起来?痛痛快快说出他的去处,我们也不难为你。”   万氏脸色煞白,不住摇头称否,刘班头只一味声色俱厉地逼问,梅锦上前道:“刘班头,我娘年纪大,身体也不好,大晚上的突然听到这消息,惊慌在所难免,何来藏人之说?我夫君今晚没回家,我们娘儿俩正不放心,方才还托了长喜堂弟去闸房问消息,未曾想你们便上门了,只听你们说他打伤人犯了案,到底打伤了谁,犯了什么案,我们半点也不晓得,您给说一声,好叫我们心里有数,该当如何,我们绝不敢阻挠。”   刘班头觑了她一眼,“你是裴长青媳妇?告诉你也无妨,你男人打伤了顺宁矿厂的一个锅头,对方告到县衙,大人下令捉拿他归案!”   所谓锅头,乃矿厂行业的一种称呼,指的是管理矿厂庶务的人。这顺宁矿厂在邻县,和裴长青八竿子打不到一处,他又怎么打伤了对方?说起来,还是和张清智有关系。   便是傍晚时分,裴长青回家路上,小如来匆匆找了过来,说顺宁矿厂孙家人带了一帮人堵住了张清智,眼看言语不和要大打出手,让他赶紧过去助拳。   原来,顺宁孙家和张家向来有嫌隙。去年生意被张家抢走了好几宗,今年年初,孙家矿厂的一个镶头(技术总管)被挖走,刚前些天,这个镶头又暗地里招走了不少原本在孙家矿厂做工的槌手和砂丁。   槌手砂丁便是凿矿和背负矿石出井洞的人,通常有三种来源。一是招录的正常矿丁,二是卫所里的军人,第三种乃是犯人流徒死囚,待遇依次递减。若放在前几年,倒也没什么,矿厂并不缺人,走便走了,但从去年开始,朝廷严令禁止调卫所军人到矿厂充当矿工后,矿丁人数锐减,一时招不齐人,许多矿厂面临砂丁不足的情况。孙家先被挖走镶头,现在还被叫走了一拨人,岂肯吃下这个亏,带了许多人堵住了外出的张清智,挟到醉仙楼里说道,要他将人都送回,张清智唯恐自己吃亏,急忙让小如来叫裴长青过来助拳。   裴长青原也有些踌躇,唯恐万氏和梅锦知道了要说自己,只是小如来口口声声将义气挂在嘴边,又吹捧他功夫过人,称有他过去必能镇得住场子,以裴长青的性格,那个“不”字怎说得出口?当下掉头便跟小如来赶了过去。双方果然言不投机,很快场面失控大打出手,混乱中裴长青打伤顺宁矿厂的一个锅头,对方断了两根肋骨,昏死过去,张清智以为打死了人,慌忙逃离,裴长青也趁乱逃走。对方怎肯作罢,连夜抬了人到马平县衙告状,张清智推说人不是自己打的,土官便命捉拿裴长青归案。   待听完了原委,万氏面上血色顿失,瘫坐在椅子上说不出话来。   梅锦见门外已经聚了不少被惊动了跑过来瞧热闹的邻人,纷纷对着里面指指点点的。便到房里取了些钱出来,将刘班头叫到角落,低声道:“事情我是知道了。只是方才你也搜了,家里确实没有藏人,我们也不晓得他去了哪里。班头放心,我们绝不敢包庇。今晚累你们辛苦了,这点小钱,班头拿去给兄弟们买碗酒喝。”说着将钱递了过去。   刘班头收了钱,脸色方缓了下来,点头道:“看你还算明理,不像你那个婆婆,明明儿子犯了事,还一味只替他辩白。既这样,我便先带兄弟们走了,他若回来,你须得立即报我,否则便以同犯论处!”   梅锦自然答应。刘班头将钱纳入襟袋,呼了一声,众衙役便收了索枷随他出门。   梅锦送走裴长喜,将议论纷纷的邻人关在了门外,返身回到房里,见万氏依旧瘫坐椅子上,口中不住地道:“这可如何是好?这可如何是好?我的儿,你去了哪里……”一声没叫完,眼中泪已经流了出来。   梅锦心情也是沉重,过去安慰了她几声,万氏抓住梅锦的手,哭着道:“也不知道长青逃哪里去了,这要被抓到,若判个牢狱流放,叫我们娘儿俩可怎么才好?”   梅锦沉吟道:“娘,您别急,刚才那个刘班头不是说了吗,对方只是被打伤。只要没出人命,我们想法子转圜下,说不定也就大事化小了。舅舅应该认识些人,叫他想想办法!”   万氏从椅子上跳起来,“我竟忘了!就我们娘儿俩个,能办得了什么正事,我这就去找他!”   梅锦忙拦住她,道:“娘,这么晚了,你怎么过去?钧台县隔着一天路呢!不如我去找长喜,烦劳他明早再替我们跑一趟,总比我们自己过去要快。”   万氏又软回到椅上,滴泪道:“你说的也是。且去找他吧,就说等过了这一关,婶娘会记住他的好。”   梅锦扶着万氏回到屋里,安置她躺下,转身出去打开院门,见外头人还没散光,三三两两地依旧聚在边上,正议论纷纷,她开门才停了,围上来打听内情,这当中有真关心裴家的,也少不了幸灾乐祸,林五娘便是其中之一,梅锦暗叹口气,搪塞了几句离开,找到长喜把事情说了一遍。   裴长喜和裴长青关系一向不错,他娘和万氏也走得近,母子正在家中议论此事,见梅锦找来求助,当场二话不说便应了。梅锦道谢,回到家中。   当晚万氏头疼的老毛病犯了,梅锦陪在边上悉心服侍,又百般宽慰,一夜无眠,等到第二天一大早,天还没亮,知道裴长喜出发往钧台县去了,便告诉了万氏,万氏这才稍定下神,焦心如焚只等着万百户过来商量应对之策。   马平到钧台,走得快一个来回也要一天一夜。裴长喜赶到钧台找到了万百户,万百户听得外甥犯事,当即上路,隔日半夜赶到,睁着眼到天亮后,胡乱洗了把脸,第二天便出去走动,黄昏时回来,破口大骂张清智良心被狗吃了。   原来这一天他跑了好几处地方。先去找了张家。他的本意也并非要赖上张家,只是想着他家门路应比自己多些,事情既是因张家而起,想请他家助力一二而已,不料张清智却避而不见。找到小如来,小如来也躲躲闪闪,说当时叫裴长青来,也不过是想借他镇住对方,没成想他自己强出风头,下手又没个轻重,这才犯了官司,与他并没干系。万百户听他口气,似乎还有些埋怨自己侄儿把事情闹大的意思,忍住气,只得去找几个往日和自己有点交情的人,奔波了一天,又累又饿,这才回来。   “你找的别的人怎么说?”   等万百户骂完张清智小如来,万氏紧张地问。   这两天,裴长青一直杳无音讯,梅锦也时不时地到县衙附近打听消息,万氏更是日夜不得安生,茶饭不思,变得憔悴无比。   万百户道:“我找了衙门里的书吏,据他说,孙家锅头伤得不轻。这孙家在顺宁县不是好相与的,被人背后戳脊梁骨的事干了不少,听说和不少土官也有往来,这回吃了这样的亏,料是不肯善罢甘休。这书吏引我见了本县土官陈大人,陈大人看起来倒是想化解此事,只是听他言下之意,若原告孙家不肯让步,他也不好从中转圜,长青若被抓住,照了律例,最轻怕也要杖五十,徒刑三年哪!”   万氏眼泪再次夺眶而出,哽咽道:“弟弟,我就这么一个儿子,他要是出事,我也不想活了,你可一定要想法子救救你亲外甥儿啊!”   万百户道:“姐,不消你说,我自会尽力。如今没有别的法子,明日我只好托人帮我引见,厚着脸皮去求孙家了,只要他家肯放过,赔多少银钱,咱都认了。”   “你快去快去!”万氏不住点头,“只要他家肯放过长青,便是要我变卖全部田产也行!”   万百户摇了摇头,长叹一口气。   ☆、第二十回   次日,万百户携礼,在顺宁当地一个乡绅的引介下,找到孙家登门赔罪。等了半晌,孙家人才露面,见面之时,说话倒也客客气气的,只每每提及官司,却滑不溜丢犹如鲶鱼,只推说让县官秉公办案,不管最后怎么断,自家也算是给那被打的锅头一个说法。万百户还待再求情,对方便推说另有客要见,站起来端茶送客,更不肯收下礼物,万百户无奈,只得出门。   万氏梅锦整个白天都在焦心里渡过,好容易等到万百户回来,得知经过,俱是失望。   万氏见事情一筹莫展,儿子又不知逃去了哪里,一时悲从中来,又拿帕子抹起了眼泪。   万百户皱眉道:“姐,你哭有劳什子用?我看那孙家恨极了张家,这是迁怒到外甥头上,见是不能善了了……”   万氏抢白:“你连哭也叫我哭吗?他们这是要逼死我。我早就知道张家不是好人家,跟长青也不知道说了几回,离那张清智远些,偏他就当耳旁风,如今闹出了这么大的事,可叫我怎么办才好……”   万百户叹息了一声:“好在长青还没被抓到。门路既走不通,如今也就只能让他先躲着,避过这阵子,等风头过去了,再慢慢计较。只是不知他躲到哪里了,咱们自己先找着他才是最要紧的,若被人看见抓了,那就不好办了。”   万氏眼圈泛红,喃喃道:“他身边没带多少银钱,一个人在外头东躲**,吃什么喝什么,昨夜又下雨,他睡觉想也没地儿,我一想着这个,我心里就堵着喘不出气……”   万百户顿脚道:“我的亲姐哎!他都这么大的人了,自己知道这些的,你空担心什么!行了行了,晚上趁天黑,我去乡下庄子里,叫两个信靠的住的和我一道四处去找,你和侄媳妇在家等我消息便是!”   万氏没法,只得点头。   梅锦做好了晚饭,叫万百户和万氏出来吃。几人也没心思吃饭,默默吃了几口便放下碗筷。等到天黑,万百户从后门悄悄出去,万氏在灯下发了一会儿的呆,说头疼,回房躺了下去。   梅锦一直在万氏边上伺着,直到睡了过去,见她这里暂时无事了,才轻手轻脚地回了自己的屋。   裴长青出事后的这几天,万氏整个人似垮了下去,一应家务都是梅锦对付过去的。万氏情绪又不稳,前一刻还在发呆,下一刻就开始流泪,频频向梅锦诉说焦虑,半夜睡着睡着便起来,在院子里不住走动,唉声叹气。梅锦知她极其焦虑,唯恐发生什么意外,夜里根本不敢深眠,万氏那边一有动静她就飞快起来,没睡过一个囫囵觉,到了此刻,人已经疲倦至极,如同上辈子连轴做了好几个手术后的那种虚脱之感,但躺下去了,却又睡不着觉,在床上翻来覆去。   到了半夜,好容易迷迷糊糊有点睡意的时候,仿似听到门似乎被人推开的轻微声音,猛地惊醒,借了头顶瓦漏透进的月光,看见一个黑影猫着腰朝自己的方向走来,不禁毛骨悚然,下意识地刚要呼叫,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停了下来。   “别叫,是我!”   果然,下一刻,裴长青压低了的声音传了过来。   梅锦从床上飞快坐了起来,点了盏灯,看见裴长青就站在屋里。   几天不见,他仿似一下变得黑瘦了不少,头发也乱蓬蓬的,看见梅锦,竟似个小孩般地红了眼圈,站在那里说不出话来。   见他这样子,便是有再大的怒气,此刻也都化成了心酸。梅锦问清这几天他一直东躲**,昨夜是在县城外荒地里一座坍得只剩几堵墙的残庙里蹲了一夜避雨,更是长叹一声,让他坐下后,自己到外头仔细看了一圈,见没有异常,从灶房里取了些剩下的饭菜回到屋里。   裴长青果然是饿狠了,看见饭菜两眼发光,坐下去低头便狼吞虎咽了起来,片刻后一扫而光,打了个饱嗝,这才抬起了头,见梅锦坐在边上一语不发地看着自己,脸上露出羞愧,慢慢又低下了头,嗫嚅着道:“锦娘,我真不是故意的……原本我也不想去的,只是小如来来叫我,不知怎的,我便鬼使神差的跟了过去。打起来时,张大哥他们叫我打头阵,我不好推辞。原也没想着下重手,吓退便是了,只是那人竟掏出刀子刺我,我一时怒起,这才还了手,没想他如此不禁打……”   梅锦冷冷道:“狗屁的大哥!到了这会儿,你脑子里装的还是屎不成?他们为什么拉你认兄弟?你真当自己桃园三结义?狗屁!不过是看中你拳脚让你当他们的便宜打手!还鬼使神差!你不过是好这张面子,被人一撺掇,送上一顶高帽,你就捡起来往头上戴。里子都没多少,你要面子挂哪儿去?你知不知,你出了事被官府通缉,你娘几天几夜不安生,你舅舅到处为你奔走,你那两个好兄弟,一个闭门不见装什么事都没有,另个还埋怨你下手不知轻重。长青,吃了这个教训,你要是还迷迷瞪瞪分不清谁好谁歹,我看你这十八年的饭真就全吃到狗肚子里去了!”   裴长青没料到她如此声色俱厉,吃惊望她片刻,面上羞愧更浓,慢慢垂头一声不吭,末了道:“我知错了。后悔了。只是晚了。如今县衙门口就张了抓我的布告。一人做事一人当,我想过了,明天就去投官,流放牢狱我都认了,再这样连累你们为我焦心,我简直猪狗不如!”   梅锦哼了声,道:“你嫌自己惹的事还不够,真想要了你娘的命吗?还一人做事一人当!”   裴长青呆了一呆,望着梅锦,期期艾艾地道:“那……那该怎么办才好?”   梅锦道:“你现在不能留在家里。趁着没人发现,赶紧先给我躲好,事情没消停前,你别露面。”   裴长青犹豫了下,“我听你的……那我再躲破庙里去?”   梅锦问了具体方位,想了下,道:“你暂时先躲那里也好,小心别让人看到,明天等舅舅乡下回来,我让他去那找你,再换个地方把你藏好。”   “我这就走!”裴长青倏然站了起来。   “等一下,你在你娘跟前露个面再走吧,也好叫她稍放些心。”梅锦转身道。   裴长青脸上再次露出愧疚之色,默默跟着梅锦到了万氏房里,万氏被叫醒,睁眼看到儿子站在跟前,失声便要大哭,被梅锦上去一把捂住嘴,这才醒悟过来,拉着裴长青问长问短,梅锦打断道:“娘,长青不好在家里久留,既知道他没事了,让他先赶紧再躲起来。万一被人听到什么动静就不好了。”   万   氏急忙开了柜子锁,从箱子底下拿出藏的一些钱塞给裴长青,又急匆匆收拾出一些糕饼,那帕子包了,一股脑儿塞到他怀里。裴长青忍住泪,下跪朝万氏磕头,站起来对梅锦道了声“劳烦替我照顾我娘”,转身迅速出了屋。   梅锦扶着万氏来到院里,目送他攀上墙头身影消失在夜色里,再搀扶万氏回到床上时,万氏忍不住又伤心,长吁短叹地抹起了泪。   梅锦坐过去低声道:“娘,您别哭了,小心哭坏身子。”   万氏抹泪道:“长青惹了这样的祸事,往后还不知道怎样,我这个当娘的,心里比猫抓还难受,不如死了干净,倒省得再牵肠挂肚。”   梅锦叹了口气,“娘,我还有个法子,或许可以试一试。”   万氏停下来看向她。   “我去找昆麻土司府的人,看看不能求来个人情。若土司府的人肯帮忙,这事或许也就化解了。”   万氏方才还恹恹的,闻言猛地从枕上弹坐起来。   “哎呀,说的是啊,我怎就没想到这个呢!”说着双目已现出欣喜之色,“好媳妇,你说的是,你不是在路上救了土司府的官姐一命吗,他们欠你个天大人情,你上门求个情,想来他们也不好一口回绝!”说着又抓住了梅锦的手,口中絮絮地道:“……连我们县的县官也是那个大人任命的。他要是还记你恩情,别说长青打伤了人,就算出了人命,也就他一句话的事,你说是也不是?”   梅锦温和地道:“您想的是没错。只是人家到底肯不肯给这个人情,我也不敢打包票。明天我过去试试便知道了。”   “一定会帮的,一定会帮的!人人都说土司府的李大人体恤百姓,你见了,好好求一求他,看在你救了他家姐儿的情面上,他一定会帮忙的!”   万氏不住地替梅锦打气,说着说着,仿佛想起了什么,忙又掀被从床上下来,道:“我也不睡了!收拾收拾东西,等天亮了,娘就陪你一道去!好好求一求,他见我年纪大,不定就不忍开口拒绝了!”   梅锦忙阻住她,好说歹说将她劝回了床上,道:“还是我一人去妥当些。娘您放心,方才我见长青有了悔改之意,我岂忍心看他就此真的亡命在外,有家不得归?必会尽我所能的。”   万氏重新靠回枕上,紧紧抓住梅锦手,点头欣慰道:“好媳妇儿,我就知道我家长青能娶你,是他天大的造化。你放心,他不是不知好歹的人,这回倘若侥幸逃过这一劫,不止他,娘也会牢牢记住你的好!”   梅锦微笑着点头。万氏心情放松了,便催梅锦去睡觉。见她精神好了不少,梅锦便回了自己屋,重新躺了下去,回想着这几天的种种,不禁再次叹了口气。   万氏方才说的倒也是事实。土司府对所辖范围里的各州县官员拥有自主任命权,相对于朝廷的流官,这里的官员被称为土官。如果李家肯出面调和,这事确实也就他们一句话而已。   从前的梅锦,最不喜欢就是开口求人。但现在,她只能厚颜仗着自己先前救了阿鹿的那么点人情而登门求助。她不得不妥协,裴长青和她虽然还不是真正的夫妻,两人相处也没多久,谈不上日久生情,但万氏待她不错,出了这种事,真叫她置身事外不闻不问,她知道自己还是做不到。   第二天一大早,裴长喜帮她备好骡车。在万氏倚门相望的殷切相送下,梅锦出发再次去往了龙城。   ☆、第二十一回   长喜赶着骡车午后到了龙城的土司府。   梅锦来到大门前,登上台阶叩了两下门,里头出来一个门房,恰好还是上次打过交道的那个,对方也认出了梅锦,比起上回,态度客气许多,听梅锦问李府君,应道:“老府君前日去了金刚寺预备功德佛事,不在府里。”   梅锦一怔,再问一句,得知今日可能回来,想了下,顺道又问李东林。   “二爷也陪老府君去了寺里。”   梅锦问了寺庙路程,沉吟。   上次过来闹了一场不愉快,算是得罪了李东林,所以这次来,她是打算厚着脸皮去求李府君帮忙的。不想李府君去了寺庙,路虽然不是很远,但人家做佛事,她断不好此刻便贸贸然地找过去到寺院里打搅,既然门房说今日会回,自己在这里等着便是。见门房答完看着自己,谢过转身下了台阶,对等着的长喜言明情况,道自己不知道还要等多久,请他先回。因家中确另有事,长喜客气两句,便先行离去了。   梅锦找了个荫凉地,翘首开始等着李府君回来。这一等就是一个下午,直到傍晚暮色渐浓,还是没等到,正犹豫要不要继续等下去,忽然听到身后传来车轮辘辘碾过路面的声儿,扭头见一辆马车来了,朱轮华盖,一面饰了珠璎的帘子被人掀起,从窗里探出一张小女孩的脸,正是土司府的官姐儿阿鹿。   阿鹿方才便看到了等在路边的梅锦背影,只是不大确定,看清是她,忙冲她挥手,叫随行停车,跳下去跑到她跟前,问道:“梅姐姐,你怎会在这里站着?”   梅锦见阿鹿回了,等了一下午的焦躁心情终于稍解,问清她刚从金刚寺回来,便道:“我来是想见你祖母老府君的,不巧听说她去了寺里。她没回吗?”说着看向马车,见边上是几个骑马的随从,霞姑从车上下来了,却并没见到李府君,也没李东林的身影。朝霞姑走过去,问了声好。   霞姑笑着应好。   阿鹿道:“梅姐姐你要见我祖母?原本祖母要回的,偏大和尚说还要做一天法事,祖母便先叫我先回了。他们明日才回。梅姐姐你先随我进去!”说着不由分说拉她手往土司府大门里拖去,里头人听到门外动静,忙开门迎接,阿鹿拧着眉呵斥:“笨头笨脑的何时才能长进!不知道她是我姐姐吗?竟让她在外头等了许久,就不会让人先进来?”   门房低头诺诺地不敢应,阿鹿拉着梅锦手继续往里去,口中吱吱喳喳地道:“我在家没劲,正想着哪天去马平县找你呢,你就自己来了!这回一定要多住上几天才好!”一路说着,穿过明堂进了二门,经过游廊,最后到了阿鹿所住的蔷薇园旁的一处花厅了。   霞姑看出梅锦过来应是有事,等侍女奉茶上来,叫人带阿鹿下去换衣服后,含笑看着梅锦,梅锦便站起来道:“多谢姑姑和官姐儿款待。实不相瞒,我今日过来,是有求于老府君。”   霞姑面上并未露出异色,依旧笑道:“事急不急?倘若很急,我这就安排你去金刚寺,原本我也打算晚些时候要回寺里去的。”   梅锦忙道:“不敢到寺里惊扰老府君。我等明日便是。”   霞姑含笑道:“也好。今日天色将暮,你回马平便是半夜了,出去投宿女子一人也不方便,不如就在这住一晚上。我回寺里后跟府君说一声。明日她便回了。”   梅锦并未假意客气推辞,朝她诚挚道谢,霞姑笑道:“我就中意你这样的直爽人,不似旁人扭扭捏捏。我便叫人在蔷薇园里给你收拾个屋出来,可好?傍着阿鹿的。吵是吵了些,只我晓得她,你既来了,若叫你住别的地儿,她必跟我吵。”   梅锦微笑道:“随姑姑安排便是,我住哪儿都一样。”   ——————   天色暗将下来,用完晚饭,梅锦暂时住在和阿鹿屋子相隔不远的一间东厢房里。据霞姑说,这地方的男主人李东庭今日也不在府上,大约明后日会回,此刻家里就剩阿鹿一个主人。原本阿鹿也要明日回的,只是她不耐烦再留寺里,李府君担心她聒噪烦扰到金刚寺和尚,这才叫霞姑先送她回家。因今夜还有通宵法事,霞姑须得陪在李府君身边,晚些还要回去的。安顿好了一切,和管事的叮嘱了一声,便又坐了马车急匆匆地走了。   霞姑前脚刚走,阿鹿后脚便摸了过来,要领着梅锦到各处走动。   土司府前堂看起来森严雄伟,后头住家的地方却修的犹如江南园林。蔷薇园顾名思义,处处开了各色蔷薇,景致确实烂漫。只是梅锦有心事,何来心情观花,拗不过阿鹿盛情,跟着她随意走了些地方,便借口天黑回去,到了屋前,阿鹿道:“姐姐,不如今晚你睡我那里去吧?咱俩也有作伴。”   梅锦笑道:“不妥。我怕我睡觉打呼吵你。”   阿鹿咯咯地笑,“我还磨牙哩!霞姑说听我磨牙都怕我爬起来咬她一口肉!”说着拽了她手死活要拖她到自己房里,又高声呼喝侍女将她铺盖也取来。侍女似乎对她有些忌惮,听她令下,忙急匆匆跑过去拿,片刻便风一般地抱了过来铺到床上。   梅锦不知阿鹿何以会对自己如此亲近,但自然而然也很是暖心。   上辈子人到中年,她始终没有自己的孩子,并非完全不在意,遇到年幼病人尤其上心,有时在路上看到年轻母亲带着孩子散步,不自觉也会多看上两眼,心里未尝没有羡慕之情。这一刻,当她和阿鹿并头躺在榻上,放下了纱帐,听她和自己叽叽咕咕的时候,心里渐渐涌出了一种很难用言语去表述的陌生感觉。   或许这就是为人母的感觉?   如果上辈子,她也能像别的女人那样生出一个孩子,或许她的丈夫张文华就不会变心了?   梅锦不知自己为何突然会在这时候冒出这样一个念头,苦笑之余,心中也掠过一丝酸楚——毕竟,他们曾真的相互爱过对方,即便最后他变了心,她也决绝和他一刀两断,但不管出于感情,还是习惯,直到现在偶然想起来,她也依然还是会觉得自己胸口里一丝丝地发闷。   “……梅姐姐,其实前次我二叔自己去了马平县找你的,我也和他一道去了,只是到了你家边上,他朝人打听你住处时,听人说你男人拜堂丢下你跑了,还说他和别的什么女人相好,我二叔就回了。我当时听了,可气死了,你不知道……”   阿鹿絮絮叨叨地说道。   梅锦一怔,低头看了她一眼。   >   “……梅姐姐,你要是不想那个女人活,我去帮你把她砍了,你男人要是舍不得,索性再把他也砍了,叫他们做一对鬼相好,你再去嫁个好男人便是……”   梅锦微微咳了一声,见她打了个哈欠,闭上眼便睡了过去,忍不住摇了摇头。   屋里依然残余了些白日没有散尽的暑气,阿鹿把脸紧紧贴着梅锦的一边胳膊,睡得很是香甜。她脖颈里沾了几绺头发,渐渐沁了汗,弄得梅锦和她相贴的皮肤也潮湿了起来,但她丝毫不觉难受,拿了手帕替她轻轻擦去积在脖颈里的汗,然后轻手轻脚下了床。   她原本打算等阿鹿睡着自己再回客房的,忽然却改了主意,叫那两个原本照霞姑吩咐要轮守下半夜的侍女自管去歇了,由她照顾阿鹿夜起。   侍女起先不敢答应,见梅锦认真,最后道谢应了,说自己两个就睡在隔壁屋里,若有事,叫一声她们就起来。   侍女带上门退了出去,梅锦留着桌上的一盏灯,重新爬上床,放下帐子,在阿鹿边上轻轻躺了下去。   侍女方才说,官姐儿怕黑,晚上睡觉,屋里必定是要点着灯火的。   梅锦脱去外衣,侧歪在床榻外侧,摇着手中团扇,一下一下地替阿鹿打着轻风,脑海里一会儿浮现出前世的种种,一会儿想着万氏裴长青母子,慢慢地,终于也阖上了眼。   ————   将近亥时末,夜色漆黑,土司府大门前的街道空无一人。平整宽阔的青石路面上,一行车马在点点火杖光中犹如长蛇般由远及近地迤逦而来,打破了夜的宁静。马蹄和辚辚车声里,这行人最后停在了土司府的大门前,随行下马拍开了门,值夜门房看见一个身穿整齐公服的男子下马,在火杖光里快步拾级而上,忙跑下台阶迎接。   这男子是昆麻土司李东庭,因承了正三品宣慰使的官职,此刻身上穿的便是公服。纻丝料的绯色绣麒麟袍,腰系饰犀角的双节玉带,脚上是双玉色底的黑面麂皮朝靴。本朝官服虽以绯色为尊,须三品以上官员方能穿,但寻常男子少有将绯色穿好看的,要么突兀,要么流于阴柔,便是官场上,也时有人以“镬中螃蟹着红袍”来讥讽身居高位的政敌,偏他穿了这公服似量身打造,愈被烘托的挺拔伟岸,人群里一眼看去,犹如鹤立鸡群,极是显眼。   李东庭将手中马鞭递给身边的随从,对迎上来的门房道:“贵客到了,进去叫人迎候。”   门房,觑见台阶下一个身体微胖年约五十开外的太监正被人扶着从马车上下来,忙朝李东庭弯了个腰,转身快步跑了进去,口中大声喊道:“大人回了!大人回了!众人出来迎接!”   原本已经陷入了沉静的土司府随了老门房的这一路吆喝,立刻苏醒过来,灯笼一路亮了进去,没片刻,整个前堂便灯火通明,管事的带了仆役府兵鱼贯而出,将家主及贵客一路迎接进去。   ☆、第二十二回   李东庭出门前,土司府的大管事张富便知不日会有钦差太监到来,一应接待准备早已妥当,故此刻虽深夜突至,却也有条不紊,很快便将主人与贵客迎入中堂,随后奉上茶点。   钦差名尚福,乃宫中掌印太监。身形微胖,眼角微耷,看着十分和气,但一双眼睛却十分有神,透着精明能干。他随伺老皇帝多年,断识大体、不结党纳私,对老皇帝忠心耿耿,深得老皇帝的信任。   近年西南一带私矿泛滥,因铜产牵涉到铸钱,涉及各方利益更是盘根错节。事关重大,几年前开始,朝廷便曾数次派官员到此查摸具体情况,颁令予以整顿,局面才渐渐有所改善。不想到了去年底,又爆出剑南道铸钱局堂官掺杂铁砂牟利一案,皇帝大怒,命彻查此案,最后涉及云川贵地方上百名的大小官员,杀的杀,贬的贬。当时,尚福便是奉旨查案的钦差之一。如今半年过去,尚福再次被下派到西南。只不过这一次,他是奉旨来督查江道修浚情况的,前些天一直在四川,方这两日才入的云南,刚到云南,第一处便来到了昆麻土司府。   赶路了一天,尚福早已面露疲态,坐下后便打了个哈欠。李东庭看在眼中,道:“公公一路辛苦,也不早了,不如先去歇息,明日我送公公去巡视。”   尚福捶了捶腰,叹息道:“老了!无用了!比不了李大人龙精虎壮。不过坐了半天车便成了这样,若与你一样骑在马上,岂不是散成架子……”说着站了起来,边上一个小太监忙伸手扶他。   李东庭笑了笑,亲自带着尚福往住所去,道:“公公何必自谦。此地距离京城关山险阻,万里之遥,不过半年里,公公便不辞劳苦数次莅临,忠君体国,我等实难望及肩项。”   尚福摆了摆手,喟道:“不过是食君禄忠君事罢了。水道关系重大,只要皇上还用得上咱家,别说咱家还能走,便是走不了路了,爬也要爬着过来。”   ……   一路说着话,李东庭将尚福送到了住处。待尚福与近身伺候的小太监进去后,李东庭脸上方才一直带着的笑消失了,神色转为凝重,低声吩咐身边跟着的大管事张富:“今夜派信靠的府兵在外守着,断不能出任何岔子。”   张富点头,随李东庭回他日常所居的住处,问了些路上情况后,汇报道:“方才我听大人说明日陪尚公公去巡查江道。大人放心,所辖境内的修浚一事,从去年至今一直没停,方前两日我还亲自去察看了,计已开通拓宽大水沟、洛灞、上合、胡须子等八处险滩,另附近陆路险仄之处,也一并开凿宽平,如今驮马往来,业已无阻,各渡口也添设渡船,溪流建造木桥,往后非但可令铜船往来无阻,便是附近百姓也在称道。”   因川滇一带地处天末,陆路交通不便,船只运送铜料出省大多倚靠水路。只是江水水势又大多陡险,仅昆州至汉阳一带,滩石障碍便不下百处,再逢雨季,舟船若有碰触,辄难保全。故朝廷去年起下令沿江州县土官修浚江道,以保证运输无碍。   李东庭不语,至居所前停下脚步,才淡淡道:“张叔,你道尚福太监不辞劳苦再来这里,真是为了督查水道?”   张富微微一怔,迟疑了下,忽然顿悟,“难道……”说话一半,倏然停下来,左右看了一下。   李东庭点了点头,道:“江道修浚固然重要,只这事,并非他亲自过来不可。探子回报,尚福太监到四川大张其事,名督查水利,暗中却各地走动,若我猜的没错,他此次过来,应和蜀王府有关。”   张富踌躇了下,“大人,蜀王府借蜀王过五十寿,要咱们进一百株的深山香檀大木。我记着十几年前,老大人还在世时,有一回朝廷修建宫殿,咱们纳贡也不过是五十株大木而已。他如此做派,先不谈僭越,实与勒索无二。既然尚公公此行别有用意,何不寻个借口,叫他晓得这事?”   李东庭道:“蜀王乃皇上同母胞弟,在蜀地封王已久,据我所知,不少川贵土司都与王府暗中有所往来,势力盘根错节,便是朝廷轻易也不好动他。此事再议吧,我心里有数。”说罢看向张富道:“不早了,你也安歇了吧,明日还有的你忙。”   张富点头,恭敬告退,转身待走,忽听李东庭又问:“方才说我母亲和二弟还在寺里,阿鹿一人回来了?”   张富停下来应:“正是。老府君和二爷明日才回,官姐不耐烦再待寺里,老府君便叫霞姑先送她回了。不过今日府上还来了个妇人,便是先前救过官姐儿的那个,仿似要求见老府君的,因老府君不在,霞姑便将她留宿了下来。”   李东庭微微一怔,随即点了点头,“我料她过来必是有求。那妇人既对阿鹿有救命之恩,不管求什么,应了便是。”   张富点头笑道:“我晓得。这种小事,自会处理好的,不消大人费心。”   李东庭揉了揉眉心,示意他下去。   张富从前是李东庭父身边的得力人,也算看着李家两个兄弟长大的,见他眉宇间似乎带出了一丝淡淡倦色,便道:“大人你也歇了吧!在外奔波了两天。”   李东庭颔首,转身进了居所。侍女早备好汤水供他沐浴洗尘。李东庭脱外衣时,忽然停下,重穿回去,转身出了屋,朝不远外的蔷薇园走去,想先去探一眼女儿。   他的独女阿鹿是他与发妻丁氏所生,也是他母亲李府君母家的表妹,比他只小数月,两人自小定亲,一起长大,可谓青梅竹马。十七岁原本要成婚,但正逢叛乱,随后老土司去世。   李家并非汉人,原本不用照汉人礼法为父亲守孝。但李东庭小时除了习武,启蒙之后,老土司也他带去江南,拜了当时名满江东的大儒杨阶为师。这样环境中长大的李东庭自然也恪守礼法,等到二十岁,守满三年父孝后,方与丁氏结成了夫妻。婚后二人琴瑟和弦,本是神仙眷侣,不想她却在生下阿鹿后撒手人寰。   他自十七岁起匆忙执掌家族,从此内平乱安民,外斡旋朝廷,殚精竭虑,终年不得空闲,这两年更是忙碌,几乎没多少时间与女儿相处,只觉得仿佛每一次自己出远门回来,她便仿佛又变得和之前有所不同了。方才忽然想到霞姑不在,阿鹿一人留在蔷薇园里,有些放心不下,便过来看上一眼。   ————   李东庭踏着月光来到蔷薇园,行至阿鹿屋前时,恰一个侍女解手回来,见家主来了,急忙跑来躬身问安。   李东庭问了几句阿鹿近况,转身要进屋,侍女忙道:“大人,今日府里来了位裴娘子,此刻她在伴着阿鹿睡觉。”   李东庭微微一怔,“阿鹿顽劣,你们怎能叫客人与她过夜?”   侍女慌忙道:“大人误会了,并非奴婢们偷懒,而是阿鹿与那位娘子十分亲近,那位娘子便叫奴婢们回屋,说她照顾阿鹿起夜。”   李东庭扭头看了眼女儿屋子的方向。   “大人若要探视官姐儿,我这就去叫她起来。”   李东庭摇了摇头,“不必了,你回屋吧,我也走了。”   ……   梅锦客宿土司府里,夜里岂敢深眠,李东庭与侍女在屋外廊下对话,声音虽不高,但她立时便被惊醒,下床趿着鞋来到窗前,透过窗纱看了一眼。   月光里,一个男子站在阶下正和侍女在说话。男子身量颀长,侧对着这边,所以看不大清楚脸,但声音听起来,却仿佛有点耳熟,正觉奇怪,见那男子往自己这边看了一眼,随即转身离去了,月光将他身影在地上投出了一道黑色暗影。   侍女送走李东庭,进屋时,梅锦打开门,问了声刚才的男子,知道竟是土司府的家主李东庭,这才明白他深夜现身于此的目的,应是探视女儿阿鹿,不料自己宿在阿鹿屋里,所以他才没有进来,不禁有些不自在起来,自责道:“方才叫我起来也无妨的,我睡的不深。是我考虑不周,令你们添了不便。”   侍女道:“我也说了,只是大人说不必惊动你。”   ……   梅锦和侍女说完话,便回到屋里,再躺回床上,便没了睡意,替阿鹿继续摇扇,听她发出一两声的轻微呼噜,梅锦轻轻调整了下阿鹿睡姿,呼噜声便止住了。   阿鹿睡梦里咂巴了两下嘴巴,翻了个身,朝里继续睡了过去。   ……   蔷薇园里静谧无声。梅锦半睡半醒之间,忽然被一阵隐约传来的喧嘈声给惊醒,因为夜深人静,所以这声音显得格外清晰。   梅锦吃了一惊,下意识地坐起来,撩开帐子看了眼屋里的滴漏,见寅时初(凌晨三点多)了。   耳畔喧嘈声并未消失,不是自己在做梦。梅锦惊疑,急忙下床来到窗前,推开纱窗探身出去张望,看见不远处的一座院落竟然失火了,火光冲天,将周围照得一片通红。   ☆、第二十三回   起火的房子平时用于客居,边上没有连间,前门之外有一个观景水池,且火情发现的及时,故并未造成火势蔓延,很快被控制住,渐渐地熄了下去。   火点与蔷薇园相距并不是很远,救火发出的嘈杂声不断传来,也惊醒了睡在隔壁耳房里的侍女,梅锦出来后没一会儿,两个侍女也跑出来,发现火情,惊惶不已,站在院落台阶上翘首观望着,见火情终于被压住,齐齐松了口气。   小孩子夜里睡觉十分深沉,嘈杂声并没将阿鹿惊醒。梅锦见火很快被扑灭,也就不打算唤醒阿鹿了,转身回到屋里。片刻后两个侍女也回了屋,整个园子渐渐地重新恢复了宁静。   ——————   起火的房子是土司府备作客居的其中一座。院中游廊立柱,建筑气派,但此刻却成了狼藉一片。   起火点源于中间的一间屋子,火已经扑灭了,门窗被烧黑,有的地方还在往外冒着烟,地上到处是水渍,仆人在管事指挥下,还在不断运水泼上去,以免火点复燃。   后头一间阔大的穿堂外,至少把守了几十个府兵,里面此刻灯火通明。太监尚福被放在榻上,头发、眉毛都有烧焦的痕迹,脸上和手背上也起了被火燎过的水泡。衣服已被脱去,身上只在重要部位盖了条毯子,其余地方扎满了针,远看犹如一只肉刺猬。   土司府最好的一个医士已经竭尽全力,却始终不见起效,额头汗水越聚越多,颤抖着手,捏着银针再次试着要扎穴位时,银针却因为手滑,斜刺入了侧旁皮肉里,一颗血珠子冒了出来,躺在榻上的尚福太监却没半点反应。   医士呆了一呆,手颤抖得更加厉害,突然跪了下去磕头:“大人,小人该死!小人无能!小人救不了公公!他……他方才吸入烟尘过多,小人实在是回天无力了!”   李东庭俯身,探了探尚福的鼻息和心跳,手指停顿了一下,继而慢慢站直了身体,冷冷道:“继续救!”   大管事张富见他面无表情,急忙自己过去试探了下。   尚福的鼻息和心跳,已经无法察觉得到了。   一个钦使,在皇帝身边伴驾了几十年的亲信,来云南的第一天,就这么死在了昆麻土司府里……   他的一颗心立刻沉了下去。   “大人!那个救过官姐儿的妇人不是在府里吗?听说她也是郎中,何不将她叫来试试?”   张富突然想起傍晚时打了个照面的裴家妇人,猛地道。   ————   梅锦揉了揉两边太阳穴,再次看了眼滴漏,只觉度时如年。在灯前枯坐片刻,看一眼窗外,依然漆黑如墨,只好脱了鞋又爬回床上,闭上眼睛在脑子里再次重复明日见到李府君该如何开口的说辞时,听到外面忽然起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似乎有人正朝这边大步奔来。侧耳留神时,啪啪的拍门声便传了过来。   “裴娘子!裴娘子!”   梅锦霍然起身,一把掀开帐子,下床开了门。   门外站着的,竟是傍晚时打了个照面的大管事张富。   当时他给她的感觉是城府很深,喜怒不显于色。此刻却面带焦虑亲自来这里找她,出什么事了?   “裴娘子,方才起火熏倒了一个人,你可否施以援手?”   梅锦惊疑目光中,张富压低声飞快问道。   梅锦一惊,立刻点头:“带我去看看。”   “随我来!”   张富立刻转身。   侍女闻声再次出来,呆呆地看着梅锦跟随大管事匆匆离开。   阿鹿这回被惊醒了,坐在床上揉了片刻眼睛,下床摸了出去,看见侍女,茫然问道:“梅姐姐呢?”   ————   梅锦知道时间对于抢救火场窒息者的重要性,几乎一路跑了过来,推开门,来不及看屋里的旁人,立刻来到伤者身边,将脸靠近对方口鼻探查,发现呼吸停止,再探颈动脉,也没了搏动。   “把他抬到地上平放!”她头也没回地道。   李东庭和张富立刻照她指令,将尚福抬到了地上。   梅锦跪在尚福身侧,迅速拔掉插他身上的银针,一手按其额头下压,另一手托其下巴向上抬,打开气道后,向边上的医士要了块纱布盖在尚福嘴上,交替进行人工呼吸和胸外心脏按压,持续不停。   这是一项对体力要求很高的工作,尤其是短时间内无法见效的话。   渐渐地,汗水将她后背与衣衫贴住,额头也有汗滴落。   梅锦一直没有放弃,始终坚持按标准要求进行心肺复苏。   这过程一直进行了大约十分钟,梅锦触摸尚福手足,终于觉察温度有所回升,颈动脉也重新开始微微搏动,便停止复苏,取了根银针,刺水沟、印堂、百会、十二井、涌泉、神阙,片刻后,尚福眼皮微微动了动。   “活了!活了!”   医士一直在旁屏息看着,突然叫了起来。   李东庭快步来到尚福身边,蹲了下去,探了探脖颈大脉,知道确实应有救了,神色一缓,抬眼看向对面还在凝神施针的梅锦。见她屈膝跪在尚福太监另侧,衣衫被汗湿透,紧紧贴在身上,额头鼻尖也沁出了汗滴,神情却肃穆而专注,目光一直落在尚福太监的身上,没片刻的挪移。   李东庭的目光不自觉地停驻在了她的脸上,神色忽然略微一动,仿佛想起了什么。   梅锦继续留针,再片刻,尚福终于恢复了意识,慢慢睁开眼睛,口中茫然地嘟囔:“……咱家……这是在哪儿……怎的身上针戳的疼……”   梅锦见他终于苏醒,原本紧张着的全身肌肉一下松弛下来,这才觉到自己两条胳膊酸痛,慢慢坐在了地上,开始微微地喘息。   ……   尚福太监在鬼门关走了一圈活了回来,除了皮肤被燎伤,偶有恶心呕吐感外,其余暂无大碍。土司府医士对梅锦万分感激,他疗这种外伤甚是拿手,自然用心上药。完毕后,尚福神情憔悴,闭目躺在床上,听得自己近身伺候的小太监在起火时逃匿,后在后园被搜捕到,府兵要上前时,自己一头撞了假山而亡的消息,眼皮子抽动了一下,慢慢睁开眼,沙哑着声道:“这小毒崽子听了谁的,咱家心里是一清二楚。千防万防,没防到身边人反水捅了你一刀。李大人,咱家要是烧死在了你家,你恐怕不好对皇上交待了。一石二鸟,算计的还真好。老天有眼,我偏没被烧死。”   “昨晚之事,我已严令下去,不得外传,”李东庭面露自责之色,“怪我防备不周,才令公公遭此劫难,皇上若是怪罪,东庭一力承担,绝不推诿。”   尚福摆了摆手,脸色一肃,突然道:“云南宣慰使李东庭听口谕!”   李东庭目光微微一动,立刻跪了下去。   “蜀王受先帝厚恩,封一地为王,飨一地供奉,却不思忠君事国。朕听闻蜀王任意横行,聚货养奸,上违诏命,下虐生民,更存谋逆之心已久,朕不能容。今遣尚福入西南搜证举物,汝当全力从旁协助,不得有误,钦此!”   “臣领旨。”李东庭叩首应。   尚福命他起来,一改片刻前的萎靡不振,目光炯炯道:“你既知道了皇上的意思,咱家也就不必有所隐瞒了。李大人,咱家知道西南不比别地,圣言不达,要办好差事,须得仪仗你们这些根生土长的大人物。西南众多土司里,数你李家独占鳌头,另有贵州苗氏、忠州杨氏等四家,与你李氏并称‘西南五司’,只是忠奸难辨,唯你们李家对朝廷忠心,皇上很是看重,望你不要令皇上失望。”   李东庭恭声应下,“敢问公公,需我从旁协助何事?”   尚福冷笑道:“朝廷去年起就严令禁止调卫所军人入矿充当矿丁,据我所知,和蜀王府有瓜葛的矿厂却依然悖令不遵,为扩充矿丁,甚至从外地贩民强迫充当黑丁,令人发指。剑南道铸钱局一案,也与蜀王府脱不了干系。至于暗地养兵买马,远超先帝当年所定的藩王府额定,野心更是昭然若揭。光这几件,就够朝廷发难了。咱家所需的,是确凿人证物证。”   “我必全力协助公公,不敢懈怠。”李东庭道。   ……   李东庭从尚福太监处出来,回到他平时理事的明心堂,东方已微微拂晓。   一夜不眠令他双眼熬得微微泛红,但他没有丝毫睡意,独自站在一扇窗前,眺望远处天际慢慢泛出的鱼肚白,背影不动。   大管事张富和一个侍女入内。侍女往桌上放了个盛了食物的托盘,随即离去。   “大人,你一夜未睡,吃些东西吧。”张富上前道。   李东庭未动,“张叔,皇上在逼我表态了。西南迟早必有一大乱。”   张富问详情。   李东庭转过身,“昨夜尚福太监要我协助搜集蜀王罪证。皇上要发难,需什么罪证,有罪名便可。他这是在试探我而已。”   张富道:“大人,西南土司里,以你为大,朝廷若真对蜀王动手,皇上试探你,也在情理。”   李东庭皱了皱眉,“若我料没错,皇上是在逼蜀王先动,否则此次也不会大张旗鼓派尚福太监过来。只要蜀王动,皇上便占先机。昨夜之事,也足见蜀王已觉察皇上要对他不利,沉不住气了。”   “大人有何打算?”张富问。   “蜀王府在西南盘根多年,势力不容小觑,若真打起来,朝廷未必能短时内获胜。昨夜我听尚福太监口气,皇上对此也有准备……”他停了下来。   张富是老土司身边的得用人,几乎看着李氏兄弟长大,见李东庭沉吟,便叹息一声,道:“可惜了,好容易安稳了几年,这里又要生大乱了。上意不可违。大人还需早做准备。”   李东林揉了揉额角,“帝王权术之下,百姓譬如蝼蚁,自古皆然。我等能做的,也不过是尽一己之力而已。”   他似乎不愿再讲这个话题,走到桌边坐下,端起桌上一碗粥,就着碗喝了一口,忽然道:“那个裴家妇人,你知她过来有何求?”   张富道:“具体不曾说。”   李东庭沉吟了下,道:“我晓得了。张叔,你年纪大了,去睡一觉吧,昨夜旷眠了一夜。”   张富笑道:“多谢大人。我这就去。大人你也去歇歇,公公没个几天养是下不了地的。”   李东庭笑了笑,点头。   ……   梅锦并不清楚尚福太监到底是什么身份,见人活了过来,剩下的交给了土司府的医士,自己觉得有些疲惫,当时便回来了。竟也眯了一会儿的眼,睁眼天已经亮。阿鹿因昨晚睡得迟,中间又打了岔,此时依然没醒。她简单梳洗了,来到屋前园中,拂去几朵昨夜落在石凳上的落花,坐在上面,陷入了沉思。   昨夜这火烧得蹊跷,那个差点死了的看起来像太监的人是谁,她并不知道,只看得出来是个重要人物。否则土司府的人也不会如此紧张。   她对这些并不是很关心,不管火怎么烧的,太监是谁,这些事和她的日常生活距离太过遥远了。   她唯一关心的,就是李府君什么时候回。   园门外传来一阵轻巧脚步声。   梅锦抬眼,看到一个没见过的彩衣侍女朝自己走来,面带微笑,恭声道:“裴娘子,你起了?我家大人有请。”   梅锦略有点意外,想了下,慢慢站了起来,理了理衣衫,跟着侍女行去。   ☆、第二十四回   昨夜李东庭到蔷薇园探望阿鹿时,梅锦便觉得他的说话声音有些耳熟。只是当时想不起来在哪里听到过。后来救活了尚福太监,她累得坐到地上,抬眼正好与李东庭面面相对,才终于认了出来,原来他就是那日那个在山道上险令自己摔下崖坡、后又救了她的那个人。   看他当时的表情,应该也是认出了自己。   坦白说,这个人当时给她留下的第一印象并不是不好。但她万万没想到,此前时常听人提起的昆麻土司李东庭竟然就是他,而且,相对于他在西南的地位,他确实年轻。   西南众多土司,风闻大多无德,搜刮压榨百姓,生活豪奢无度,只百姓提起李氏土司,却无不赞颂。从起她也只闻其名,现下知道了人,这个昆麻土司虽然第一印象令她觉的过于城府,且那日把银子那样丢她脚下的举动也似在把她当叫花子打发,但,既然他是李氏土司,这些也就正常了。   甚至,当日他听到呼救后居然还回头救了她,这才是真正令她感到意外的地方。   她似乎应该对此感到感激涕零才对。   ……   彩衣侍女领着梅锦到了一座面阔五间、进深五檩的屋子前,停在台阶下道:“我家大人就在里头,裴娘子自己进去便是。”说罢弯腰离去。   梅锦抬头,见门上牌匾篆了“明心堂”三字,步上台阶入内,书屋里窗明几净,入口处一座木雕罩格,错落摆放些精巧古玩,书架边的墙上挂了柄外鞘古色斑斓的剑,靠窗圆桌上一盘围棋,其余陈设也无不大气简洁,中间有张宽大红木案,左首檀木柄雕玉如意,右首鎏暗金铜香炉,李东庭身着常服,正坐在书桌后写着什么,听到梅锦进来脚步声,抬眼看了一下,将笔搁到了架上,但并未从座椅上起身,只道:“你来了?”   梅锦停在了木雕罩格边的一株落地盆雕侧,朝他见礼,道:“方才府上一位妹妹领我至此,说大人要见民女?不知所为何事?”   李东庭唔了声,道:“我听家人说,你昨日来是要见我母亲。我母亲今日便是回,料也晚。你有什么难处,与我说便是。我当尽力满足。”   梅锦望了他一眼,见他依旧神色冷淡地望着自己,但话却说的很清楚了,这就是在回报她昨晚救了那个太监的举动。便不再客气,把裴长青打了人现正被通缉,婆婆急病了的事说了一遍。   毕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又有求于人,梅锦说完来意,脸已经微烫,垂下眼皮,解释道:“李大人,我知原本不该来的。我丈夫他确实打伤了人,这种事也不该求到贵府的,只是……”   “明白了。不必再说了!”   李东庭突然打断了她的话。   梅锦抬眼看向他。   “我有数了,”李东庭望着她道,“我尽快知会下面妥善处置这事。”   听他这种语气,自然就是答应帮忙了。   或许是好结果来得太过快了,梅锦顿了下,一时竟然不知道该说别的什么了,只好道:“那就多谢大人了,民女十分感激。”   李东庭嗯了声,“裴娘子不必客气,小事而已。家中既出了这样的事,我料你想必归心似箭,若没别的事了,我这就叫人送你回去,免得久了令裴家老母担忧。”   梅锦再次道谢,李东庭点了点头,唤了个管事进来,低声吩咐了几句,管事旋即对着梅锦恭恭敬敬地道:“裴娘子,这就随我来吧。”   梅锦看了眼李东庭,最后道了遍谢,转身跟着管事出了明心堂。   李东庭目送梅锦背影转过木雕罩阁,收回目光,重拿起了笔。   ……   梅锦午后时分回到了马平家中,万百户还在外奔走,万氏正翘首等待,听到梅锦带来的消息,顿时合掌连连我弥陀佛了好几声,又追问:“那个李大人可有说务保长青平安无事?”   梅锦道:“他没这么说,只说妥善处置。但听他口气,应该就是这意思了。”   万氏的心顿时又悬了起来,忍不住道:“我就说我该和你一道去的。你当时怎不问个清楚?”   梅锦安慰道:“娘,你放心吧,若我听错了意思,长青回不来,我再去求一趟就是了!”   万氏不再言语了,最后叹了口气,道:“这几日你也受累了,去喝口水歇歇吧,我便在这等长青回。”   ……   万百户回来听到这消息,松了一大口气,别地也不去了,只到县衙外守消息,当天并无动静,第二天,那张缉拿布告也还贴在那里,万氏渐渐又焦躁起来,坐立不安,一再向梅锦求证。到了晚上,万百户忽然兴高采烈地跑了回来,冲进屋里嚷道:“姐,好了!好了!没事了!没事了!”   万氏正靠在床上发呆,梅锦在边上陪着,忽听到万百户的叫嚷声,猛地掀开被子跳下床,倒趿着鞋便跑了出去,一把抓住万百户胳膊:“你说什么?方才你说没事了?”   梅锦也跟了出去。   万百户笑道:“姐,孙家自己找了县官,说不告长青了!县衙门口的缉拿令方才撕了,我见了县令大人,大人说咱家酌情赔些医药钱,此事便了了。长青这就可以回家了!”   万氏呆了一呆,终于喜笑颜开,转头看到梅锦,连声道:“媳妇!你都听到你舅舅说了?太好了,长青这就可以回家了!全亏了李大人帮忙,娘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说着,眼角微微泛湿,掏出块手帕擦拭了起来。   事情终于这么解决了,梅锦只觉肩头重负一轻,松了一口气。   万百户笑呵呵道:“还是侄媳妇顶事,这回亏了她去求了土司府,否则事也不能这么轻易解决了。”   万氏笑着附和:“可不是么,锦娘刚来我家第一天,我就说有这么个儿媳妇,是我的福气!”   两人说了几句,万氏便催万百户去把裴长青接回家,等万百户走了,也不睡觉了,忙着去灶房做吃的,边上一些邻人也知道了消息,陆续过来打听,知道确实没事了,纷纷道庆幸,死寂了好几天的裴家又开始恢复了活气儿。   裴长青昨日被万百户找到,暂时藏在了一个妥善之地,回到家时已是深夜。一进门,看到万氏,叫了声娘,便跪在了地上,道:“娘,儿子不孝,累你担惊受怕,你打我便是!”   万氏起先狠狠拍了他肩背数下,又叫了声“我儿”,抱住裴长青的头,便落下了泪,裴长青眼睛也是红了。万氏哭了会儿,万百户在旁劝了几句,她便擦干眼泪,叫裴长青起来,转为欢喜道:“回来就好。你且先去洗个通身澡,去去霉气。你在外头这几日,怕是连饭都吃不饱,娘给你做了你爱吃的食儿,洗了澡来吃。”   裴长青去洗澡,换了身干净衣裳出来,除了黑瘦了些,看起来精神还不错。万百户坐凳子上沉下脸,端出娘舅身份开始厉声痛斥,裴长青低着头任万百户训斥了片刻,万氏便上前打岔道:“好了好了,我瞧长青这回是真心悔改了。且叫他先去吃饭,吃了你再慢慢教训。我还炒了两个下酒菜,弟弟你这几日也受累了,且上座去,叫长青敬你两杯酒。”   万百户和裴长青吃完饭,已是后半夜了,万氏扶着醉了酒的万百户去睡了,也不要梅锦帮着收拾,催两人回房,亲自送到门口,顺带关上了门。   ……   梅锦进了屋,拔了拔灯芯,转头见裴长青还站在门后望着自己,便道:“你在外头担惊了几天,累了吧,也不早了,去睡吧。”   裴长青张了张口,仿佛想说什么,终于还是没说,低低地应了一声,去铺了席,像往常一样躺了下去。   梅锦吹了灯,爬上床放下了帐子,听见裴长青在席上翻来覆去。   过了一会儿,他的声音忽然自昏暗里闷闷地传了过来:“锦娘,我听我舅舅说,是你去求了土司府的人,我这事才平息了下去的……”   他和李东林不和,出了事却要靠李家出手相帮才得以回家,梅锦知他心里有疙瘩,想了下,起床下去重新点了灯,坐到桌边看向从地席上爬了起来的裴长青道:“长青,我知你在想什么,只是做人不能一味靠意气。这次你出了事,旁的门路走不通了,我只能找他们还我个人情,你若为此耿耿在怀,我会很失望。长青,我知道你心高气傲,但听我一句,一时的低头并没什么,心胸放宽大了,眼界才会不同。”   裴长青沉默了片刻,慢慢道:“锦娘,我不想瞒你,初听我舅舅说是你去求了李家我才得以回来时,我心里是有些不是滋味。只这几天东躲**时,我也想了很多。你说的是,此刻我若再纠结这事,我便真是分不清好歹的混账东西了!我现在只是后悔自己从前糊里糊涂,虚度了大好光阴。我听我娘说,我爹最早穷的连饭都要吃不上,靠着自己出息,最后也当上了官,挣下了一份家业。我裴长青白活了这么多年,到现在还要让娘还有你为我担惊受怕上门求人,我简直……”   他低头下去,静默片刻后,突然从地席上一跃而起,对着梅锦抬手起誓道:“锦娘,我裴长青此时向你发誓,从今往后,我必定对你一心一意,痛改前非,出人头地,迟早要叫你和我娘过上人上人的好日子!”   他起誓时,双目发亮,神情激动,梅锦知这是出于他真心实意,慢慢从桌边凳子上站了起来,望着他微笑道:“长青,你有这样的心就可以了,我信你。”   ☆、第二十五回   次日,万百户令裴长青和自己一道再登孙家门道谢。裴长青不愿,被万百户呵斥,无奈只得勉强同去。   孙家一改上次态度,不但热络异常,更设了酒宴招待。席间万百户命裴长青赔礼,孙家人连称是锅头自己先动的手,挨了打也是咎由自取。饭毕将万百户裴长青二人送出大门,一桩原本足以彻底毁掉他一生的官司消得无影无踪。   回到裴家,万百户又教了外甥一顿,再三告诫,这才放心离去。   ……   裴长青一改先前的跳脱,变得沉默了不少。他心里十分清楚,孙家前倨后恭,全因土司府出了面的缘故。不由再次想到那日他陪梅锦到土司府,无意撞到李东林对梅锦说话的那一幕,心里更加不是滋味。   他平日虽大大咧咧,却也没有迟钝到感觉不到李东林意图的地步。从见到李东林的第一面起,他就敏感地嗅到了这个土司府二少爷对自己妻子所怀有的不可告人的意图——这么说其实还不对,事实上,李东林根本就无意遮掩自己对他的妻子的意图。   就在他的面前,与他同龄的李东林表现的也是如此赤luoluo的目中无人,一副你又能奈我何的姿态。   这也是裴长青那天回来时忍不住冲梅锦发了脾气的缘故——他无法控制自己不去迁怒于她,因为除此之外,他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去面对这种因为突如其来的落差感而给他带来的巨大冲击感。   十八岁的裴长青,小时候虽然不是大富大贵,但父亲也是个五品武官,出入被人恭恭敬敬称为少爷,即便后来家道败落了,在马平县这个小小的四方城里,他也照样意气风发,我行我素,身后跟着一群唯他命是从的泼皮少年,并没有真正品尝过被人当面轻贱的滋味。   而李东林,这个和他年纪相仿,真正出身于富贵之家的子弟,终于让他获得了他这一生第一次的挫败和自卑感。现在,这场官司和孙家形成了强烈反差的前后态度对比,更令裴长青深刻地体会到了尊贵和低贱之间的区别。   尊贵,就是一句话可以改变别人的生和死。在这种权势面前,他渺小的就像一只蚂蚁。   从前十八年里那些他从未质疑过的一切现在开始变得黯淡而摇摇欲坠,他甚至觉得,自己就像街头一只被耍猴人耍在手里翻跟斗的猴子,仅仅因为得到了围观人的哄笑而沾沾自喜,这令他感到深深的无比羞愧。   他也隐隐仿佛明白了一个道理,拳头再硬也是没有用的,真出了事,连自己也保全不住,更不用提他在乎的人了。   ……   裴长青自此变了不少,在闸房里不赌钱了,做事尽心尽力,每天晚上准时归家,更不与从前结交的那些人再厮混,万氏见儿子仿佛一夕之间变的懂事了,欣慰无比,扳着指头算儿子成婚也有两三个月了,眼睛便盯在了梅锦肚子上,开始盼着她能早日怀上身孕。   梅锦的医名渐渐传了出去,现在几乎每天都有人来找她看病。起先四邻都持无谓态度,还时常过来站站,看她给病人看病。时间长了,病人越来越多,众人便有些怨言出来。梅锦自己也觉得不妥,这日裴长青回来,送走最后一个病人,一家上了饭桌时,梅锦道:“娘,长青,我想和你们商量件事。”   “说就好了,什么商量不商量的。”万氏笑道。自官司了了后,万氏对梅锦更是高看一眼。   “我想到县衙里去备个簿,自己开一个医馆,也省得病人都找到家里来。既打扰了娘,四邻恐怕也有微词。”   万氏一愣。   梅锦在家里替人看病,万氏渐渐虽也觉得滋扰,但忍住了没说什么,此刻听到她要开医馆,便不大乐意了,觉得这是抛头露面。看了眼梅锦,道:“媳妇儿,你替人看病是好事。只是哪里有妇道人家自己开什么医馆的?娘觉得不妥。”   裴长青犹豫了下,却点头:“我觉着没什么。开就开了。”   万氏性子原本就不是强硬的,见媳妇似乎打定了主意,儿子也站她那一边,心里虽然不痛快,口中也只得勉强答应。吃晚饭收拾完,趁着梅锦不在跟前,将裴长青悄悄拉到自己屋里,低声道:“长青,你怎如此糊涂,一味的顺着你媳妇?一个妇道人家自己开什么医馆?我们家又不是没饭给她吃。娘想着你们成婚也几个月了,早点怀胎给我生个孙儿才是正理。你想她如今就这么忙了,整天有人找她看病,等自己开了医馆,哪里还有空闲顾家?”   裴长青听万氏提生孩子便觉心虚,含糊道:“娘,我们还年少,不急这个……”   “怎么不急!边上好些比你小的都已经当爹了!你不急,娘着急!且娘跟你说……”万氏看了眼门外,压低声,“……你媳妇在家给人看病也没什么,左右娘在。她若是自己坐堂,来看病又不全是媳妇娘们的,男男女女什么人都有,你媳妇又年轻,万一……”   裴长青急忙回头看了一眼,随即打断她,“我的娘哎,你比胡说八道了,她不是那样的人。”   “我知道媳妇是好的,只是架不住如今这世道……”   “娘,你别说了!反正锦娘既然开口了,我就不好不答应。她是明白人,我没什么不放心的。方才长喜叫我,我去看看什么事……”裴长青寻了个借口,转身走了。   万氏无可奈何,心里只盼着县官那里不予通过才好。没想到半个月后,县衙竟然下了许可,不禁大失所望。只是起先自己已经答应了,此时也不好再改口,只得认了。   西南因各族杂居,风俗与别地有所不同。汉人里虽罕见有女子当家的,但其余土人当中,女子持家当街做买卖的,比比皆是,马平土官收到梅锦请开医馆的备簿,也不觉逆天,只是惊讶一个女子何以会看病而已,着人打听了下,得知她确实身怀医术,加上早听县里民众抱怨回春堂不厚道,苦于自己也没法强令金大牙降药价,这回多出来一个医馆,也是好事,很快便批了下来。   得知备簿通过时,梅锦颇高兴。   她之所以筹划自己开个医馆,除了技有用武之地外,也是存了长远的打算——尽管直到现在,她和裴长青还是各自分睡,没有夫妇之实,但随了两人这几个月的慢慢接触,坦白说,虽然在心底里,她始终无法把裴长青认为是可以真正相互理解对方,乃至到最后完全交心的那个人,但在目下这个朝代里,至少,裴长青应该会是个不错的丈夫。她渐渐地也做好了某天和他成为真正夫妻从而共度一生的打算。   所以,裴家现在虽然不必为下一顿的着落而费心思,但底子其实没多少,裴长青在闸房做事的收入也微薄,完全是靠乡下那点田地租子和产出过活。且之前他花钱大手大脚,万氏其实颇宠溺这个独子,更管不住他花钱,家里并没多少积蓄存下来,万一遇到年成不好或有别的用得到钱的大头,立刻会受影响。   现在她开这个医馆,既治病救人,又多了一项收入来源,何乐不为。   ……   几天之后,梅锦相中了一个门面,盘了下来。门面在一条老街角落,位置偏,但好处是离家不远,地方也够大,足以开一个医馆,而且便宜。经过一番打扫粉刷,雇了个机灵又识得一般药材的土人少年阿郎当助手,半个月后,修存堂便顺利开张了。   “修存堂”这个名字,取自同仁堂“修合无人见,存心有天知”的古训,梅锦的祖父从前十分推崇这句话,到了这里,她将它用成自己医馆的名字,既是记念祖父,也是提醒自己时刻不忘医道本源。   哲牙之前已经打好了梅锦要的器械,送过来给她看过。不愧是大手,加上用心打磨,造出来的器械,无论是锋利程度还是合用度,梅锦都十分满意。医馆所在和他的铁匠铺不是很远,阿茸白天便常过来。只是人多时,仍不敢到前堂去,只在后院里玩,有时帮忙拣洗药材,梅锦得空便继续教她认字。阿茸觉得很是快活,脸上渐渐也带出了这年纪孩子该有的笑容。   ……   九月,梅锦到这里的第三个月,也是医馆开张一个月后,修存堂的名字渐渐传开了。梅锦医术好,收取的诊费合理,人又和气耐心,一传十十传百,不少需要求医问药的人,宁可跑远路等上半天也要找到她这里,金大牙的回春堂渐渐无人问津。金大牙心里窝火,只是忌惮裴长青暴躁了会打人,又听说裴家似乎和龙城的土司府也有关系,前次裴长青惹下的官司便是土司府最后发了话才消解的,虽恨,也不敢怎样。   ☆、第二十六回   这日一早,裴长青送梅锦到了医馆,帮着开张后,自去了闸房。巳时(九点)初,医馆里病人渐渐多了起来。梅锦忙碌不停,一直到了下午,才看完了最后一个等着的腿脚水肿妇人,写方子时,门口来了个撑着一把遮阳油纸伞的女郎,容貌甚是美艳,上身穿件杏色绣花褙子,下面是条茶色棉绫裙,耳朵上戴了副小小的赤金柳叶耳环,穿戴倒不是很出挑,唯发式看起来既非少女,也非少妇,略异于梅锦见惯的当地妇人。   女郎合了伞,站在门口张望了几下,目光落到梅锦身上,神色动了动。   少年阿郎对医馆“助理”角色已经驾轻就熟,忙走过来招呼道:“这位娘子可是来看病的?若无急症,且坐那边稍等,这位阿婶快好了。”   女郎却立在原地不动。   阿郎见她不动,又问了声:“娘子,你可是来看病的?”   女郎哦了声,将伞靠在门边,提裙跨进门槛,朝梅锦慢慢走去,到了近前,毫无预兆地,突然双膝跪地,仰头望着梅锦道:“裴娘子,求求你了,可怜可怜我,叫我当丫头也成,我心甘情愿!”   梅锦正写着方子,冷不防吃了一惊,望她一眼,忽地顿悟。   这个女郎,应该就是白仙童了。   小伙计阿郎和正起身要抓药的妇人也被这突然一幕给吓了一跳,看了过来。   这女子,正是白仙童。   白仙童脸上露出凄苦之色,接着又道:“裴娘子,仙童自知身份,不敢有所企图,只望你看在长青哥与我的旧日情分上,容我能伺候你。仙童甘愿为奴为婢,也好过似如今这样无依无靠孤苦伶仃!”说着眼中落下泪来,从袖中抽出一条帕子,拭起了泪。   梅锦继续写着方子,道:“你且起来。我不认的你,我也不需人伺候。你若不是来看病的便请离去。”   阿郎回过神,忙上来道:“这位娘子,你且出去,休扰了裴娘子给人瞧病!”说罢要拽她起来。   白仙童眼角瞧见门口已经开始有人围观过来,非但不走,反挣脱开阿郎拖住自己衣袖的手,朝前膝行了两步,继续苦苦哀求:“裴娘子,长青哥待我也不是完全没有情意,求你大人大量,看在我对长青哥……”   她说话时,门外有人似乎认出了白仙童,也知道她和裴长青从前的事儿,开始低声交头接耳。   “你是个什么东西,张嘴就叫我儿子长青哥!”   正这时候,门口忽然传来一个粗大嗓门,梅锦抬眼,看见万氏提着个食篮来了,拨开门口看热闹的人,一脸怒意地从门槛里跨进来,冲着跪在地上的白仙童厉声呵斥。   白仙童扭头见万氏来了,有些意外,迟疑了下,终于自己慢慢从地上起来,转过身,脸上露出笑,对着万氏敛衽,叫道:“大娘……”   “我呸你个大娘!我可没你这样不要脸皮的好侄女!我家长青和我儿媳妇日子过得好好的,两口子别提多好,你这不要脸的东西,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想挑拨离间,败坏我家儿子名声?趁早给我滚!”   “大娘,你且听我说……”   白仙童面上露出羞色,勉强又叫了一声。   “你个不要脸的,你是欺我儿子老实,存心祸害他是吧?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你配得上我儿子吗?我儿媳更是贤惠,堂堂京中大官府上出来的小姐,你便是给她提鞋也不配!你再赖在这里撒泼,老娘给你好看!”说罢左右看了一眼,见屋角竖了一根插门的长闩,将手里篮子往地上一方,过去一把操了起来,朝着白仙童就要打来,门口有人忙进来劝。   万氏此时现身于此,也是凑巧。自梅锦开了医馆,她便时不时地要溜达来看一眼,方才家里事做完了,空着也是空着,便提了一碗装了绿豆汤的食盒又溜达了来,没想到正好撞到白仙童下跪一幕,哪里还忍得住,心头火冒三丈,当即便发作了出来。   万氏虽厌极了白仙童,见她竟来这里,恨不得咬她一口肉才好,只也不敢真打下去,边上人来劝,假意再作势几下,便丢下了门闩,见门外围观着的众人指指点点,心里想道:“我儿与这g妇的事,早闹得沸沸扬扬,半个县城的人都知道了,左右也是瞒不下去,索性趁这机会给我儿正下名。”想罢,扯住方才劝自己的那个妇人胳膊,脸上露出苦色,高声诉道:“大妹子,家丑不可外扬,原本我也不想多说什么,只这女子今日竟这样自己闹上了门,我也不怕你们笑话,且把话说一说清。我儿长青忠厚老实,心地又善,街坊四邻没有不夸他的。也是冤孽!我儿交友不慎,认得了这女子,见她身世可怜,便出手相帮。我儿不过出于古道热肠,不想这女子自此竟起了歪心思,从此纠缠不放,被我儿严词拒绝,她不思报恩,反而想方设法四处败坏我儿名声,离间我儿与我儿媳。先前我在家,也听说了些风言风语,只是想着得饶人处且饶人,不想这女子竟然不知好歹,今日还这样公然闹上了门,你道我气不气……”   妇人口中啧啧,应声附和:“大娘你且消消气,这些不说我也晓得。你儿媳长得好,医术又好,我们前几日还说她便跟观音下凡了似的,你儿子怎会和这种女子纠缠?定是她自己长歪了心,这才过来闹。”   万氏喘了口气,对着白仙童厉声道:“你可都听到了?只要我一口气还在,下回若知道你再敢败坏我儿名声,我便拿我这条老命和你拼了!”   白仙童满脸羞惭,脸涨得通红,以帕掩面,低头出了门槛要走。   万氏捡起她落门边的那把伞,冲她狠狠丢了过去。见她拣了匆忙走掉,方松口气,又对着门口的人道:“大伙也都听清了,全是方才那女子自己烂了心肠要败坏我儿名声。她自己没脸见人走了,你们也且散了吧,不好挡了瞧病的进出。”   众人见没热闹看了,也就散开了。等那妇人抓了药走了,忙将梅锦叫到后院安慰,又骂白仙童不知廉耻,梅锦见她神情激动,便劝道:“娘,你别气了,我没事。”   万氏窥了眼梅锦,见她神色如常,看起来确实不大在意的样子,吁了口气,方转笑道:“我就晓得你是宰相肚里能撑船。你放心,她方才被我撕了,闹了个没脸,往后再不敢来了。娘方才给你送了碗绿豆汤,你去喝了。”   梅锦微笑道:“娘,你年纪大了,还累你总给我送这送那的,我心里实在过意不去。阿郎有个妹妹阿凤,前两天来过这里,勤快能干,正想找活儿贴补家用,我想雇她到家里帮你干活儿,这样往后你也轻松些。”   万氏先前心疼钱,一直不肯雇人帮自己干活。自打梅锦进了门,最近又开医馆,顺风顺水的,渐渐便有些心存嫉妒的长舌妇在背后议论,讥万氏非但没享到媳妇福,自己反要当老妈子服侍起媳妇。话传到万氏耳中,心里难免不舒服。忽听梅锦说要雇人服侍自己,心想正好可以叫她们看,便不再拒绝,应了下来。梅锦便叫阿郎来,把事情说了。阿郎十分高兴,忙道:“裴娘子,我这就叫我妹妹来给大娘看看中意不中意?”   梅锦笑道:“你去吧,这里有我。只是这里相人不方便。叫阿凤去我家吧。我娘在家里等她。”   万氏怕错过了,让梅锦喝了自己带来的绿豆汤,收了碗放回篮子里,急忙出了医馆回去等着。   梅锦见人都散了,万氏也回去了,方微微吁出一口气。转过身时,忽听身后有人讥笑道:“今儿这一趟还真没白来,唱念做打俱全,大开眼界。这是要效仿娥皇女英共事一夫来着?可惜舜还没来,女英就被骂跑了。”   梅锦霍然回头,看见李东林头戴一顶箬笠,穿着件浅青色寻常外服,双手抱胸地斜靠在门口,斜眼看着自己,一脸的讥嘲之色。   距离上次她去龙城,已经过去了一个多月。梅锦见他突然现身在此,有些意外,回过神,不去睬他的讥嘲,只道:“二爷到此,有何贵干?”   ☆、第二十七回   李东林扭过脸呶了呶嘴,梅锦看过去,阿鹿从门后探出来一个脑袋,冲她嘻嘻一笑。   “我是送她来的。”李东林哼了声,瞥了眼医馆,“又小又破,这么一个地方,你不会当我自己想来吧?”目光又在她身上扫视一眼,“你穿的,这是什么?”   出于一直以来的卫生习惯,梅锦做了件专在医馆穿的浅色外褂,从领口到下摆直下,中间以盘纽代替纽扣,穿脱容易。只是式样在时人眼中看起来有些奇怪而已。   梅锦没回应,脱下身上外褂,朝阿鹿迎了过去,说了几句话,便将她和李东林请到后头一间干净的屋里落座,洗手后将茶具反复冲洗,才冲入茶,笑道:“我这里也没什么好茶,只有一壶花茶,我自己用菊花、枸杞和山楂冲泡出来的,还算干净,常喝养肝明目,生津止渴。二爷和官姐儿将就下。”   李东林看也不看一眼,只拿出扇子,自己不停扇风。   阿鹿想是路上口渴了,端起来咕咚咕咚喝完,道:“好喝!还要。”喝了第二杯,打了个气嗝,道:“梅姐姐,你开医馆,怎不告诉我一声!早知道我就给你送个大大的匾额,写上什么华佗在世,再放上长长一挂鞭炮,这样人家一看才知道你医术高明!”   李东林拿扇头噗的敲了下阿鹿脑袋,冷笑道:“俗人!俗人!你这个梅姐姐可是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的清高人,救死扶伤,名利粪土,你用这些岂不是玷辱了她!”   阿鹿翻了个白眼,又道:“梅姐姐,上次你怎一大早就走了?我醒来,才知你已回去!”   梅锦歉然解释道:“上回我去你家,是家里出了件急事,想求你祖母帮忙。次日一早你父亲答应帮忙,我怕家人记挂,才赶着回来。原本想和你道个别的,问了侍女,说你还在睡,我才自己先走。”   阿鹿嘟了嘟嘴,“什么事那么心急火燎呀,多待一天都不行!叫我那天一整天都不得劲!”   梅锦笑道:“是我不好。下回一定不再这样。”   李东林翘起二郎腿,脸上又带出冷笑,道:“蠢货!蠢货!你口口声声姐姐姐姐的,她可没把你当回事,你这会儿来找她,她指不定心里还嫌你给她添麻烦哩!”   阿鹿生气道:“二叔!我叫你不用跟我来,你非要来!来了又总气我!气死我了!梅姐姐才不是这样的人!”   李东林飞快瞥了梅锦一眼,颜面仿佛有些挂不住,从椅上腾的站了起来,道:“我是不放心才亲自送你来的!罢了罢了,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既看我不顺眼,我这就走了!”说罢抬脚真走了。   梅锦略觉尴尬,阿鹿笑嘻嘻道:“梅姐姐,别管他。他才不敢丢下我自己走呢!回去了看我祖母骂不骂他!”   梅锦莞尔。心想阿鹿大老远来了,不好撇下她自己去忙。趁着这会儿没病人,便关了门,带着阿鹿回到了家里。   阿郎妹妹阿凤十三岁,手脚勤快,干活麻利,嘴巴也响亮,万氏还算满意,正教阿凤做自己拿手的面点,忽见梅锦带了个像是来自大户人家的玉雪女孩儿回家,得知竟是土司府的官姐儿,惊喜不已,殷勤款待无须细说。   阿鹿一直待到傍晚方走。送走时梅锦果然看到李东林在不远处等着。第二天,土司府小姐来裴家做客的消息便在四邻传开,又说裴家多了丫头伺候万氏,万氏心里甚美。   此后一段时日,阿鹿隔个几天便会来一趟。有时在医馆里看梅锦给人治病,有时出去逛。每次她来,李东林必然作陪。他两个行头气质与众不同,虽并无大张旗鼓,也是引人注目。很快,整条街的人都认得了。渐渐地,不知话从何来,就有了风言风语,说土司府的二爷对修存堂的裴家儿媳存了心思,这才时不时地往马平跑。   这风言风语,最后传到了万氏耳中。   土司府的人对自家儿媳青眼相待,万氏起先自然与有荣焉,甚至颇是自得。但自打那日被林五娘拉住咬了半晌耳朵,得知了四邻都在传这闲话,大惊,独自越想,越觉得不对劲,渐渐便也起了疑心。不敢在梅锦面前表露,却几乎天天来医馆坐着,和梅锦同进同出。   梅锦心细如发,早觉察到了万氏的异常,心里也明白,应是李东林惹出来的麻烦。也怨不得别人会这样猜想。只是他每次来,都与阿鹿一道,她也不好叫他不要来,左右为难,心里十分烦恼。   好在没两天,阿鹿有一回来时,神色怏怏,梅锦问她,她说家里突然请了个西席,父亲要她开始读书习字,不准胡乱跑出去,先生严厉,往后她恐怕不能再时常来了。   梅锦虽喜阿鹿,但坦白说,突然听到这个消息,第一反应是松了口气,甚至有些感激李东庭的这场及时雨。   ——阿鹿不来,李东林自然也就不好自己常常来了。   万氏心里不痛快,这日等人走了,寻了个机会便对梅锦道:“锦娘,不是娘说你,起先你说开医馆,娘就不大乐意,怕的就是会出这种事。果然被我料中了。娘也不是说你不好,只是咱们妇道人家,架不住旁人在背后说三道四。娘的意思,是你把医馆给关了,咱家反正也不缺你挣的那点子钱。”   梅锦沉吟道:“晚上长青回来,我和他商量下。”   ☆、第二十八回   当晚裴长青回来,兴高采烈,还带回来了整整五十两银子,梅锦和万氏都有些惊讶,问起,才知道竟是四川的一个蜀王府长史典军赏下来的。   原来今日这个典军行船经过闸口时,儿子不慎将从大宝法王那里求来的一面长生牌给掉到了江里。这典军年纪不小,就只这么一个儿子,自小身体又弱,丢了长生牌,十分焦急,悬赏叫人下去捞。当时许多人纷纷下水,均是无功而返,最后还是被裴长青给捞了上来,不但得了赏钱,那典军见他水性奇高,生了揽才之意,便叫他随自己去四川做事。裴长青当时兴高采烈地应了,说家里还有老母和媳妇,要回家和她们商量好。这典军便应了,因有急事,先走了,叫他自己日后到四川去投他便是。   “娘!锦娘!四川离咱们这里虽有些远,只是机会难得,你们说,我去还是不去?”   裴长青说完,热切地看着万氏和梅锦。   万氏很是高兴,只是一时也拿不准主意,最后也问梅锦。   来这里虽才小半年,但梅锦也听说过蜀王府,名声在西南一带并不好,民众背后说起蜀王府,没一个不摇头的。垄断盐铁,抢夺矿山,与民争利,这些倒罢了,刚半个月前,梅锦在医馆里时,甚至还听到几个等候看病的人在那里扯蜀王的八卦。讲他为了延年益寿,每天要吃一个新鲜紫河车,王府专门有个院子,里头就关着许多民间抓来的孕妇,每天拉一个出来强行破腹取紫河车。说的活灵活现的,便似他们自己亲眼看到一般。   这种坊间传言自然不足为信,只多少也可窥知蜀王并不得人心。   “怎么样,你觉得我能去吗?”裴长青见她不语,热烈地催促。   梅锦迟疑了下,过去关了门,回来低声道:“娘,长青,你们本地土生土长,关于蜀王府,知道的当比我多。你觉着当去吗?”   裴长青一愣。   “我听人编排过王府的一些事,”她把声音压得更低,“我觉着恐怕不大适合去。”   万氏和裴长青自然知道蜀王府在西南声名狼藉,只是心里有些舍不得就这么放过一个仿佛从天而降的大好机会,踌躇着不动。   “你若真是问我意思,我是不想你去。”梅锦最后道。   万氏听梅锦这么说,自己再一想,也道:“你媳妇说也在理。倘就这么走了,那边虽说不是很远,但也不近,中间儿还隔山隔水的,想见一面也不容易。还是这般安生过日子为好。”   裴长青面上带了些失落,终于勉强点头:“那我听你的,不去了。”   梅锦点了点头,想起万氏白天和自己说的话,便道:“明日我想闭馆些天。最近缺了不少药,本地也没有好的采买地。我来你这里时,路上经过益州香樟,那里有个很大的药市,这会儿正好是是秋市。我想去一趟,多采买些药材回来。”   裴长青满腔热肠被浇冷,有些蔫头蔫脑提不起劲,无可无不可。万氏听她说只是暂时闭馆,和自己期待的有差距,心里虽然不大乐意,口里却说不出太过强硬的话,也只得勉强应了,当下说好让裴长青去向闸官告个假,得空了便陪梅锦一道去。   梅锦见裴长青依然不怎么说话,心思重重的样子,天黑下去,端了一盘切好的在水井里湃过的瓜进屋,见他已经铺了地席躺了下去,将瓜放在桌上,叫他起来吃。叫了两声,才听他闷闷地道:“你吃吧。我不想吃。”   梅锦便坐了下去,拈了片瓜自己吃了一口,道:“瓜湃的丝凉,又水又甜,很好吃。你来吃几块吧。这么多我也吃不完。”   裴长青终于爬起来,坐到边上吃了一块,无精打采。   梅锦将盘子推到他面前,道:“长青,你还在白天那事吗?蜀王府的典军看上你,原本确实是好事,我也不该阻拦,只是俗话说,良禽择木而栖,蜀王府风闻不佳……”   “我已经不想这个了,不去就不去,”裴长青瓮声瓮气地道了一句,“我一想到李东林……”   他停了下来,看着梅锦,脸渐渐涨红了起来。   梅锦望着他道:“长青,我知道你的感觉。我和你一样,也很不希望李东林来。只是马平不是咱们地,咱也不能赶他,是吧?你以为我为何要暂时闭馆?除了进药,也是想暂时避开他。我估摸这趟来回至少要十来天,等我们回来,我估摸他也就不会来了。”   随了她的话,裴长青神色终于渐渐转霁。   梅锦又道:“长青,别人怎么想,我不管,也管不了。只是你我之间倘若也相互猜疑,这日子过的就没意思了。譬如之前,你跟我说你决意和之前的事儿一刀两断,我便信了你。这会儿我跟你说我没别念,我希望你也要相信我。”   裴长青道:“锦娘,我自然信你的!我只是气那个李东林欺人太甚,恨我自己没用,枉为七尺丈夫,却什么也做不了!”说着,恨恨捶了一下桌子。   梅锦微笑,道:“我果为洪炉大冶,何患顽金钝铁之不可陶熔?我果为巨海长江,何患横流污渍之不可容纳?我从前偶然读了这句,印象深刻,也转给你。长青,何谓大丈夫?有鸿鸪之志,有真才实干,还要有容忍胸怀。即便现在泯于众人,总有一日能成就一番事业。”   裴长青默默念诵了一遍,眼里蓦然放出光彩,点头道:“我明白了!锦娘,你什么时候动身?我去向闸官告个假,我陪你去益州。”   梅锦笑道:“就这两日吧。你看你什么时候能出来。”   裴长青点头,心情一扫先前阴霾,和梅锦说说笑笑,一起吃完瓜,洗漱了要睡时,梅锦见他站在边上望着自己,脸庞微微泛红,欲言又止的样子,心里便明白了。   她进门三四个月了,两人渐渐熟悉,这么久,一直是一个床上睡,一个地上睡,中间隔了一层帐子。   按说,也是该同床而眠了。   “长青……”   梅锦踌躇了下,刚叫声他名字,裴长青脸忽然变的通红,摆了摆手,道:“你睡吧!你睡吧!我也睡了!”说完慌慌张张转身吹了灯。   屋里一下便陷入漆黑。   梅锦听见他躺回了地铺上,又翻了几个身。   ☆、第二十九回   过了两天,裴长青向闸官告了假,叫了阿凤住家中陪万氏,自己与梅锦动身去往位于滇蜀交界的益州。沿江走了几日水路,顺利抵达了梅锦之前去过一次的香樟镇。如今正值秋市,整个西南乃至全国其余各地的药材商和客人纷至沓来。梅锦逗留两日,买齐所需药材,最后打装完毕,雇了一条船,动身上了归途,一路平安的回了马平县。   到家后,裴长青帮梅锦在院里搬运整理药材,门口便陆续来了几个人,喊着裴娘子回否,都是些要看病的。   梅锦出来,粗略问了下病情,叫病人去医馆,进屋道:“娘,长青,外头来了几个要看病抓药的,不好耽误,我先去医馆了。”   万氏见来求医的人看过来,自然满口答应。梅锦收拾了下,便出门往医馆去,裴长青也拿了在路上买的杏仁酥饼,说去哲牙的铁匠铺,把糕点带给阿茸。   ……   医馆闭门这些天,好些不是急症的病人都在等着她回,开门没一会儿,除了起先找到家里的那几个,陆续又有几个寻了过来,有这里不舒服,也有那里疼的。梅锦聚精会神给人看病,忙的不可开交之时,门口走进来一个面皮黧黑的小子,口中道:“长青嫂!长青说要去濮子寨救一个叫什么阿茸的,管闸官借了匹快马,已经去了,他叫我顺道来跟你说一声,不用记挂他,他完事了就回来!”   这小子梅锦认得,是闸房里的一个闸工。听完一愣,急忙问究竟。   小子道:“别的我也不晓得。只见他心急燎火地赶了过来,借了马就走了!”   梅锦道了声谢,站了起来,向等着看病的告了声罪,立刻出了医馆,匆匆往哲牙的铁匠铺赶去。   哲牙家离医馆不是很远。梅锦很快赶到,被看到的一幕惊呆了。铺子已经面目全非。搭在门口原本用来的打铁的那个棚子塌了,炉子翻倒在地,其余桌凳也东倒西歪,门开着,里头空荡荡的,门槛边有个被踢翻的用来习字的沙盘,边上掉了一只阿茸的鞋子。   近旁住着的几个妇人认得梅锦。见她来了,陆续走了出来。梅锦问缘由,妇人便七嘴八舌地向她描述当时的场景。   三天之前,哲牙像往常那样在铺里打锄头,阿茸搬了个小板凳,坐在门口拿木棍在沙盘里写字,突然来了十来个濮子人,抓住阿茸就要带走。哲牙先是极力反抗,后又跪地哀求,濮子人丝毫不为所动,抓了阿茸便走,哲牙也追了上去,这里就成了这般模样。   “裴娘子你还不知道?他们寨子里发了瘟疫,死了人畜,说全是那个阿茸招来的,以前被他们跑了,这回找到了抓回去,说要用阿茸驱灾!”一妇人道。   “哎呀!当时濮子人气势汹汹,就跟要杀人一样,吓的我都不敢走出来!”另个瞪大眼睛比划着道,心有余悸的样子。   “濮子人本就野蛮,以前不是还投靠了骠国造反吗?我看要出人命了!”   “他们住这里这么久,我才知道以前是逃出来的!被抓回去,只怕凶多吉少了,”一个妇人摇头叹息,“这汉子铁打的好,不声不响,从没和咱闹过脸红,叫他什么事也热心帮忙。还有他那个女儿,也是乖巧懂事的,真是可怜了……”   妇人们议论纷纷时,万氏终于气喘吁吁地赶了过来,问清缘由,大惊失色,顿脚道:“我儿子追去了?这可怎么是好?他一个人落到濮子人手里,还有活路啊!赶紧去追他,把他拦下来啊!锦娘,锦娘!快想想办法去拦下他!”   梅锦沉吟,道:“娘,你别慌,听我说。方才那闸工也说了,长青是骑马去的,这会儿距他出发又过了些时辰,追也不好追了。我立刻去县衙见县官,求他带些人追去,说不定更有用些。”   万氏已是六神无主,慌忙点头:“那你快去,快去!赶紧把他拦下来!我的祖宗哎,先前我就说离这家人远点,怕有不祥,你们就是当耳旁风,这可好了,刚那事过去,安生了没两天,转头又来了事……”   梅锦撇下叨叨着的万氏,转身急忙往县衙赶去。   马平县官姓林,是个汉人,这会儿正好在衙署,坐在后堂里处理公务,忽听人来报,说一妇人有急事求见,因手头事多,便说不见。衙役道:“来的是开了修存堂的那个姓梅的女郎中。她说事关全县人的生死,一定要速见大人。”   林县令愣了愣,稍思忖,叫衙役带她进来,自己到了前堂。   梅锦见到县令,下跪叩头后,把哲牙父女被濮子人抓走,裴长青追去了的事说了,最后道:“大人,哲牙之女天生异瞳,自出生起就被族人认为不祥,屡欲除之,哲牙无奈,这才带了女儿出逃。此次被抓回去,必定凶多吉少。我丈夫裴长青已经追了上去。只是他单枪匹马,恐怕无济于事。情况十万火急,民女斗胆求大人派些人加紧赶过去助我丈夫救人!”   濮子人世代居住在与属国骠相邻的山地里,有大小十数个部落,人口达数万,尊乌氏为酋长。那地方距离马平县数百里,寻常赶路过去,大约三四天的路程。十年前那场乱子过后,濮子人在酋长率领下归服于昆麻土司府,名义虽也被划入到马平县治下,但基本上,一直处于自领状态。   林县令听到和濮子人有关,皱眉道:“梅氏,西南一带土人众多,尤其那些聚居于山地里的部落,不服王法教化。他们历来有自己的规矩,这种事,官府不好出面。方才我是听说事关全县人的生死,信以为真,这才出来见你。不想你却危言耸听!你再这般无理取闹,休怪本官治你个扰乱公堂之罪!”   梅锦道:“林大人,民女方才说了,濮子人这回抓哲牙父女回去,是因为寨里发瘟疫死了人畜。濮子人把哲牙之女视为祸源,以为除了她便可驱灾,林大人见多识广,当知瘴疠为何,发作后不加有效救控,只会蔓延。如今瘟病应还只局限于濮子寨内,濮子人不报,故大人不知情。如今知道了,再不加以干涉,若蔓延出来,势必危及全县民众。民女这绝不是在恐吓。事关重大,请林大人务必出手!”   林知县听到瘟疫两字,神情立刻变得凝重起来,背着手走了几步,问:“梅氏,你确定濮子寨里闹了瘟疫?”   梅锦道:“民女今日也是刚回来,到哲牙铁匠铺时,听几个住近旁的人道是濮子人亲口说的。到底是不是,民女不敢肯定,须得赶过去看了才知道!”   林知县道:“本官且信你一回。这就派捕头带人与你一道赶过去,速速查清疫情回来禀报。”   梅锦松了口气,忙施礼道谢。   林知县派了捕头带了几个人与梅锦上路后,沉吟半晌,犹是不放心,整好衣冠,叫人备车急忙出去。   ☆、第三十回   龙城土司府里,李东庭正被母亲李府君叫去说话。   贵州盘云土司携女儿苗真真过几日就要到,而李东林今日一大早却开溜了。问他身边下人,下人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只说一早只见二爷房门紧闭,始终没出来,后推门进去,才见里头没了人。   盘云土司苗氏是西南势力最大的“五司”之一,与李家一向交好。苗真真是土司家的幼女,今年十七岁,李东庭之前也见过她数次。小姑娘几年前被带过来第一次做客时,对李东林就一见倾心,此后每年都要寻个借口来李家住上些日子。李东林起先不知苗真真爱慕自己,每逢她来,便把她当妹妹般看待,后来有所觉察,便不大接近苗真真了,她来自己寻个借口躲开。苗真真亲母已经过世,有个姐姐名叫苗兰兰,早已出嫁,她自己性子内向,少女心事便一直闷在肚里,到了这会儿该谈婚论嫁,无论给她说谁,一律摇头不肯,她姐姐起了疑心,一番盘问,才知道她爱慕李家二公子,便去跟父亲提了。   盘云土司原本就想两家结亲,知道女儿心思,正和心意,当下送了封信过来,言下暗露联姻之意。   苗真真容貌出色,性子温柔文静,李府君一向喜她,且两家又门当户对,自然乐意,也没问李东林,当时便回信,邀苗家父女前来做客,其实也就是过来商议婚事。如今苗家人就要到了,这节骨眼,李东林居然又跑了。   李府君十分恼火,“……你弟弟越大,越没个样子了!前些时候天天不见他人影,也不知道去了哪里混!好容易这两天看到人了,我还道他收了心,不想这会儿他又给我跑了。我料他是听说了真真要来的消息,这才躲了起来的。你放下别事,先派人四处给我找,挖地三尺,也一定要把他给揪回来!”   李东庭迟疑了下,没有立刻回应。   母亲李府君的话,令他又想起了一个人。那个姓梅的裴家小妇人。   前些时日,霞姑悄悄来说,自己弟弟一直带着阿鹿一趟趟地往马平县跑。   霞姑双目如炬,疑心他是看上了那个名叫梅锦娘的裴家妇,叫他多留点心,免得闹出什么事来。李东庭当时十分惊讶,也不大相信,只是霞姑既然提醒了,他便叫了个人去跟了几天,这才知道霞姑所虑并非全无道理。   自己的弟弟李东林,似乎真的看上了这个女子。   倘若她还未嫁,这自然没什么问题,以土司府的门庭,即便让那女子作妾,料她也是愿意的。   但她现在已经为人妇了。这便是不妥。   她看起来还很年轻,也就十六七岁的样子。在再过三两年便进了而立之年的李东庭眼里,这种年纪的女子,即便已经嫁为人妇,也就是个不谙世事的小女孩而已,如同一心想嫁自己弟弟的苗真真。但这个女子却令他印象深刻无比。   倘若说,第一次偶遇,她于他完全还只是个泛泛而过的路人的话,上次意外过后,这个小妇人便令他很难再忘掉。   因为两兄弟年龄相差将近十岁的缘故,李东庭对自己这个唯一的弟弟一向爱护有加,也十分了解他——不管出于什么理由,倘若他真看上了这女子,以他行事作风,必不得手不罢休,而这毫无疑问,会给一个已经嫁为人妇的女子带来很大的麻烦。   即便不考虑别的,仅因为这妇人曾先后救过他女儿和太监尚福,他便不得不护一下她的周全。   故,在知道了李东林的反常举动后,他当即给阿鹿请了个西席,限制她再去马平。   ……   “东庭,娘在和你说话呢!你自在想什么?”   李府君见儿子半晌没回应,似乎在出神,着急地敲了敲拐杖,出声催问。   李东庭这才回过神,道:“我记下了。娘放心,我会尽快找回二弟……”   此时门外有人叩门,李东庭回头命入,进来一个下人,道:“大人,马平县林县令来求见,说有要紧的事要报予大人知晓。”   李东庭点了点头,叫带林知县到明心堂,转头对李府君道:“娘,我先去了。你放心,二弟的事,我上心了。”   李府君叹了口气,朝他拂了拂手。   李东庭笑了笑,上前扶着母亲坐下去,随即转身快步离去。   ☆、第三十一回   梅锦上路后心急火燎,恨不得能日夜赶路才好。同行的捕头和两个衙役虽说不至于磨洋工,却没她那么急,被梅锦催着一味地赶路,有些不大乐意,偶还抱怨几声,梅锦只当没听见,如此数日后,终于赶到了濮子寨的乌氏部落。   濮子人的众多寨子是以乌氏部落为中心,其余分布聚居在四周。在乌氏部落中间有一块空旷地,被用作集市,每月固定初一十五,濮子人和住附近的山民以及别的土人会来此赶集。因为自给自足,所以交易至今还保持着古老的以物易物的方式。集市中心地带还有一座神祠,里面供奉着濮子人的图腾。无论是春耕秋收还是祛病祈福,濮子人都会到这里来,向庇佑他们的神灵献上供奉。濮子部落至今依然还保留着古老的猎头习俗,每逢族里遇到大事,便用人头供奉神明以祈灵力。但从两个月前开始,因为寨里瘟病横行,集市便中断了。   没有人能说的清这瘟病是从哪里来的。只记得一开始,寨子里养的猪陆续生病,流泪流涕,不进食物,过两天就不能站立,继而颈背发红,再然后相继病死。   猪对于寨民来说,是件不算小的财产。就这么死了,舍不得抛弃,便宰杀吃了,剩下的肉腌起来保存。   噩梦就是这样开始的。陆续的,寨子里有更多的猪生病死去,人也一个一个相继开始生病,发烧,头痛,浑身酸痛,到了后来,便是腹泻,浑身抽搐,日益虚弱,昏迷不醒。   从前,寨子里的人生病了,只要去找巫医拿些药,或快或慢,总会渐渐好起来的。   但这一次,就仿佛被诅咒了一样,巫医给的药也不管用了。   寨子里的猪几乎全部病死。寨民不敢再吃死猪肉,全丢到了后山。但这依然不能阻止瘟病蔓延,越来越多的人生病,到现在病倒了一两百人,已经死了七八个年老体弱的,就连酋长乌氏的两个儿子也未能幸免,相继开始发热生病。   乌氏酋长焦心如焚,求助于巫医。巫医在神庙里彻夜做法后告诉酋长,族里的一切灾祸都来源于两年前逃走了的那个鬼瞳女阿茸。神明为此降怒于族人。必须要将她祭给神明,这场灾难才能过去。酋长当即派人外出四处打听消息。   说来也巧,没几天后,附近一个山民说上月去马平县走亲戚,回来顺带要捎一副铁犁头,亲戚带他到了个巷子深处的铁匠铺,说这里的铁器又好又便宜。他向铁匠买犁头时,恰好看到屋里走出来个七八岁的女孩,仿似就像他们描述的那样有双异瞳。   酋长派人火速赶到了马平县,找到那条巷子,认出便是从前逃走了的哲牙父女,不由分说强行抓住带了回来。   昨日,巫医召了众多族人,在神祠要将阿茸献祭时,裴长青突然现身,大闹了神祠一场,不但搅了祭祀,最后还带着阿茸逃进了山里,不知藏到哪里。昨日开始,濮子人便一直在寻找,到现在还没找着。   ……   乌氏酋长万分恼火,偏昨夜他最小的儿子发热又加重,已经有些迷糊起来,灌了巫医的药也不见效。这会儿在家中,他婆娘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要送儿子去县城找别的郎中看。酋长想到巫医再三说,心诚才能通灵,若不信神灵,族人灾祸便会加重的话,又忐忑起来。犹豫不决时,听人报马平县令派了人来要见他,只得按捺下焦虑出来了。等见到梅锦,得知她是昨日那个破坏了祭祀抢走人的汉人的妻,当场翻了脸,立刻叫人要把她抓起来。   捕头急忙阻止。乌氏却不卖他面子,怒道:“这妇人的汉子实在可恶,昨日坏了我全族人的大事!抓住后粉身碎骨也难消我心头之恨!我正找不到他,他婆娘自己送上门,我岂能放过!”   乌氏正发狠着,梅锦听到里屋传来妇人惊慌的哭叫声,似乎在喊小儿之名,立刻打断,问:“敢问酋长,你家中有人也病了?”   乌氏怒道:“干你何事?”   “我是郎中。我去看看。”   梅锦说完便匆匆朝里去。进到屋里,见两个小子躺在床上,一个十来岁,一个七八岁大。小一些的那个似乎刚昏迷过去,四肢微微抽搐,边上妇人正抱住他惊慌哭叫,被梅锦推到一边后,一时没反应过来,呆呆看着她。   梅锦出来前,考虑到濮子寨里有病疫,所以随身带出了自己的医箱,让那妇人让开后,立刻检查孩子。高烧,咽喉肿胀,呼吸困难,口中微微带白沫,腹侧耳根四肢内侧皮肤有血点发斑,又问那妇人,得知痢下。稍一沉吟,先从医箱里取了针,刺耳垂和手足指腹放血,再刺肺俞、玉堂、山根、理中等穴。渐渐地,小儿四肢抽搐停止。   乌氏方才也追了进来,见梅锦果真在救治自己病危的小子,勉强忍下怒气,站在一边盯着。发觉似乎真的起了效,脸色这才微微松懈了些。   方才施针时,梅锦也在问寨子里瘟病的情况。得知大部分人的症状和这孩子差不多,且最早是从猪发病开始的。   这里没有检验设备,她也无从查知确切的病毒类型。但基本可以断定,这场瘟病应该源于能够共同感染人畜的某种传染性病毒。   既然无从得知确切病毒,现在她也只能摸着石头过河,试着对症下药。   梅锦从药箱里配了一副药,叫妇人速去煎了服下,又取了硼砂、人中白、青黛,加少量雄黄散,细细研磨成粉末,吹入小儿喉咙,以缓解肿胀窒息。   片刻后,这孩子的呼吸声听起来平稳顺畅了些,虽还闭着眼睛,但脸色看起来比一开始好了不少。   妇人见起了效,感激涕零,急忙恳求梅锦再替她大儿看一下。梅锦同样施药完毕。乌氏见两个儿子看起来病情稳定了不少,一直绷着的脸色终于稍稍松下了些,没再口口声声的要绑了梅锦关起来。   梅锦起身走到乌氏面前,道:“酋长,我知我丈夫昨日坏了你们的祭祀,只这也是无奈之举。阿茸原本就是无辜,不该因为族人的疫情送掉性命。方才你也看到了,我确实是郎中。我愿意尽我全力帮你们救治病人,扑灭疫情。只是我也有一条件,若我帮了你们,你们须得答应,往后放过哲牙父女,再不要去找他们麻烦。”   乌氏立刻摇头,“我族里的通灵师说了,此次灾难便是由阿茸惹出的!我只后悔早没有将她除去,让哲牙带着她跑了,留她延祸至今!你这妇人给我听好了,你须得治好我的族人,一个也不能死!至于哲牙父女,此乃我族里之事,不容你一个外人插手!”   梅锦见他竟蛮横至此,忍不住冷笑了声,“罢了,你族里的通灵师既如此能耐,还要我帮你治什么病?我话就放这里了,你若不放过哲牙父女,便是将我绑了,我也是不会再出手的。绝非我危言耸听,我方才进来,见你寨里疫情严重,再不加以扑救,只会令更多人感染。到时你可别后悔。”   乌氏妻子担心儿子,见这女郎中和自己丈夫说僵了,急忙过来劝道:“阿妹,你别急。有话好说。”   乌氏脸色十分难看,僵在那里,一声不吭。   梅锦见他似乎有所犹疑,便放缓语调,又道:“酋长,我尊你们族里风俗,我一外人原本确实不该插手。只是今日情况特殊,我不得不说话。”   乌氏道:“你能保证保我阖族人平安?”   梅锦道:“我非神仙,自然不能。但我会尽力。”   边上捕头见状,忍不住插话:“乌氏酋长,裴家娘子说的在理。你部落里瘟病横行,她若能治,就是大善了,你们何苦定还要和一个女娃子过不去?”   对着捕头,乌氏便不再有什么顾忌了,立刻怒道:“此我族中之事!别说你一个捕头,今日便是你们知县自己过来,也休想我卖他这个面子!”   “乌氏酋长,本官的面子你可以不卖,土司大人呢?”   门外忽然有声音传了过来。乌氏一愣,转身走了出去,看见林县令不知何时竟到了,站在那里,神情不快中夹杂着尴尬,他边上那人正翻身下马,转头看向自己,目光如电。   乌氏酋长立刻认了出来,这男子便是李氏土司府的李东庭。   十年前乌氏酋长刚接任酋长位不久,野心勃勃,一心想扩大地盘,听信骠国唆使跟随作乱,后被李东庭镇-压下去,乌氏自己也被俘,五花大绑地送到了李东庭面前。乌氏以为自己必死无疑,没想到李东庭并未杀他,反将他释放。乌氏自此甘心向李氏俯首,这些年再不敢生出二心。此刻见李东庭竟也亲自来了,脸色微微一变,不敢怠慢,忙迎了上去,冲李东庭施礼。   ☆、第三十二回   李东庭也无多余套话,径直便问乌氏:“寨里疫情已然如此严重,为何不上报?”   乌氏忙道:“大人有所不知,往日我族中凡有人生病,灵婆便能给药。此次并非药之失灵,而是我族中一个鬼瞳女招致的不祥,只要以她祭祀,瘟灾便可消除。因此事关乎神灵,故没有惊动大人。”   “鬼瞳女?”李东庭重复一声。   “正是!这女童天生长了一双鬼瞳,与常人相异,她生下时,族里灵婆便说不祥,会给族人招来祸害。怪我心软,经不住女童父亲恳求,容他养活了她,长到六岁时,这父女俩逃走,方前些日才又被找到。昨日我族人正用这女童祭祀,不料一个汉人突然闯入,扰了祭祀不说,还抢走了女童,如今我族人正在四处寻找他们!只要抓到这女童祭了,这场天灾便可消除,我族人也能平安无事……”   方才说话地这一阵子,不少族人闻声而来,三三两两站在附近。听到这里,纷纷点头附和。   屋里的梅锦却实在听不下去了,走了出来,朝李东庭和林县令施礼道:“李大人,能容民女说几句吗?”   林县令见过梅锦后,自己思忖再三,觉得此事干系重大,不敢掉以轻心,便赶到了龙城求见李东庭,叙说时自然也带出了梅锦,所以李东庭知道她在这里。看到她突然从屋里出来,并未露出任何惊讶表情,目光在她脸上定了一下,随即点头:“说吧!”   梅锦道了谢,转向乌氏道:“酋长,你方才说寨里瘟病是天灾,我却实实在在地说,这不是天灾,而是*!”   听她这么说,附近族人纷纷露出不满之色,嘘声四起。   乌氏脸上也露出不快,反驳道:“你男人坏了我阖族的大事,你自然要替他开脱!”   梅锦道:“酋长,我是个郎中,没有人比我更理解你们有亲人染病后的心情了。我丈夫昨日贸然闯入,打断了你们的祭祀,我先代他向你们赔罪。但我何以说是*?并非是替我丈夫开脱,而是我刚进寨时,便留意到你寨中的山前路边有许多死牲的尸肉腐皮被随意丢弃,有些即便掩埋了,也是半露在外,稍靠近些,腐臭逼人而来,蚊蝇蛆虫更是扎堆孳生。我问了人,得知你寨中起先只是养的猪生了病,后来才延至人的。牲口病死,必须选远离住处和水源的地方深挖坑,洒石灰后及时彻底地处理掩埋掉,你们却不是这样处置的。一开始甚至还舍不得丢弃,用作食物吃入腹中。这就是寨子里瘟病横行的原因。由猪传人,再人传人。现瘟病出了,你们非但不去补救,反而将过错全推到一个无辜女童身上。族长,并非我对神灵不敬,而是阿茸她确实和你们族里的瘟情毫无干系!”   她说的清晰而条理,声声入耳。说完后,附近的族人里,虽还有面带怨色的,但也有不少人,开始露出半信半疑的神色。   乌氏想起方才经她救治后病情便有所好转的儿子,张了张嘴,却没说话,脸上也显出一丝犹疑。   “你这汉女胡说八道什么?如此亵渎神灵,是要害我全族人要遭殃?”   一个难听的女人声音突然在身后响起。梅锦回头,见来了个四五十岁、作花衣打扮的妇人,用手指戳着自己,一脸愤怒。   梅锦没理会她,转头再次看向乌氏。   乌氏见巫医来了,迟疑了下,又勉强反诘:“倘若不是神灵降祸,那你倒说说,族人养的猪又怎会好好的全都生病死了?之前从未这样!”   梅锦道:“气候骤变,圈舍潮湿闷热,通气不良,或饮水饲料不洁,种种原因均能导致牲口集体生病。这里若有兽医,随意问人就知我说的对还是不对。”   乌氏终于无话可说,沉默下去,唯那女巫医还在边上喋喋不休地对着梅锦咒骂恐吓。   李东庭忽然上前道:“乌氏酋长,她既是郎中,人也到了你寨里,那就让她助你族人治病扑疫,你们须得照她吩咐行事。她让你们做什么,你们就要做什么,不得阳奉阴违。倘若见了成效,便应她所求,你们从此放过那对父女,如何?”   乌氏犹豫了下,“若是……平不了疫情呢?”   李东庭皱了皱眉,“如你所言,此乃你族中事务,又涉及神灵,我不干涉便是。”   梅锦看了李东庭一眼。见他说这句话时,语气平常,神情也略显淡漠。   乌氏终于点头,应了声“那就照大人所言”,随即对着众族人大声道:“这妇人能帮族人们治病!你们各去传话,令远近各户速速将生病丁口报上来,不得瞒漏!”   众人听到酋长发了话,纷纷应声四散回去准备不提。   梅锦走到李东庭面前,向他道谢。   李东庭望着她道:“梅氏,我方才的话你应也听到了。寨里染病人口不少,你肩上所负不轻。有需要的地方,向我说。”   梅锦想了下,道:“我需要几个帮手。”   “我出来时已带了我府上的几个医士。他们任你调遣。若不够,我再往龙城调更多郎中来。”   梅锦问了人,道:“暂时够了。若不够,我再说。除了人手,还需要足够的药。”   “你列单子给林县令。他会尽快调送所需药材。”   边上的林知县忙应声。   梅锦道:“暂时就这样。若有缺的,我会再告知大人。多谢大人相助,容民女告退先尽快将药材单子列出,好早些备齐。”说罢向他二人行了个礼,转身匆匆入内。   ……   李东庭当晚离开。   林知县次日走的,临走前,留下捕快等人听梅锦吩咐。酋长乌氏也选了些人,过来听梅锦差遣。   梅锦当天便开始行动,将人手分成两组。   一组带人负责清除寨子里外所有垃圾,每天在各家前后路面洒生石灰,将所有垃圾和之前零散丢弃在后山的死猪尸骸全部集中起来找合适的地方深挖坑与生石灰一道填埋。   另一组人,和她一道将所有生病的人集中在了寨尾一处腾空出来的旧仓库里,与未染病的人彻底隔离开来,按照病情轻重,开始一个一个地检查用药。   土司府的几个医士里自然也有医术不错的,那晚救尚福太监的那个也在。梅锦和几个医士分头看病,商议用药,不断验证加以改良,最后确定出方药给药。陆续地,附近寨子里许多已经被感染的病人也被送了过来。梅锦几乎一直在不停地给人看病,看病,每天忙到深夜才得以回自己暂住的地方。有时候,因为太过疲倦,甚至到了靠坐在地上闭目就能睡过去的地步。   几天之后,许多病人的病情开始起色,就连那几个病情最严重的,送来时几乎已经快要死的,也开始慢慢有所恢复。   ……   裴长青是在三四天后露面的。当日他赶到这里时,哲牙被族人们捆绑关在猪圈里,而祭祀正在举行。他不顾一切闯入将阿茸抢夺过来,遭到围攻后,随即带着她逃进后山躲避搜捕,后又循着野径下了山,躲藏两天后,自己出来打探风声,却听说县城里一个女郎中过来正在寨子里给人看病的事,猜到应该是梅锦,这才找了过去。   此刻情景和数天前已经大不相同。因大多病人病情开始起色,酋长大儿已经差不多痊愈,小儿病情也轻了许多,众濮子人见裴长青突然进寨,虽然依旧没好脸色,但也未加阻拦。裴长青找到了梅锦,两人相见,梅锦见他无恙,又得知阿茸也被藏在了安全的地方,彻底放下了心。裴长青留下帮了两天忙后,梅锦叫他先回去,免得万氏在家里一直牵挂。裴长青应了,只是临走前,说自己会尽快再回来帮她的忙。   ……   昨日林县令那里送来了第二批药材。梅锦叫了几个人一起理药,直到深夜才歇,睡了几个时辰,一大早起来,便听人说李东庭似乎来了,也没在意,因这几日,每天陆续都有附近寨子里的病人到来,洗漱了下,胡乱吃了点早饭,便又去给人看病。检查其中一个小子时,发现还有寄生虫病,腹部结块鼓胀,时常疼痛。询问后得知他家里还有个妹妹,也和他一样症状,只是父母双亡跟年迈祖母过活,养的难免糙了些,大人也没在意。梅锦终究放心不下,问了住处,午后觑了个空,和边上的人交待一声,携了药箱便找了过去。找到时,见那女娃正坐在门槛上发呆,面黄肌瘦。梅锦给女孩配了药,叫女孩祖母去煎了,让女孩按时喝下,留意她反应,若有不好,及时到寨尾仓房来找自己。女孩祖母千恩万谢,送出去老远才回。   梅锦回去时,路遇的濮子寨民对她无不恭恭敬敬。一个年迈阿婆还硬拉她进屋,要烧酒酿蛋给她吃。梅锦再三推辞,谢过阿婆好意,说寨尾仓房那里还有许多病人等着要看病,这才得以继续上路。   寨子里有一条宽数丈的溪流,将寨分成了南北两岸,溪流里安了一个个的石墩,供寨民平日两岸行走。梅锦小心地跨过一个个石墩,上岸时,脚却不小心在石缝里崴了下,有些疼痛,走了几步后,停下来眺望四周,见边上有座磨坊,于是忍着痛,一瘸一瘸地走过去,推开了门。   磨坊里此刻没有人。里头堆满杂物,墙角有一张破旧的小凳子可以坐。梅锦将药箱放门口,扶着墙慢慢走过去,坐到了凳子上,脱袜检查了下脚,揉了揉关节,感觉应该没有大碍,便重新穿回鞋袜,打算缓片刻后再起来。   这些天她睡眠一直不足,昨夜也分药至深夜,今天一大早就起来继续忙碌,实已疲倦至极。原本只是想稍微靠一下的,不想一闭上眼,眼皮沉重耷拉下来,竟就这么睡着了过去。   ☆、第三十三回   李东庭在幼年时,西南多地曾遭遇大水,水过之后,瘟疫泛滥,当时他的父亲虽也全力扑救,但每天依然不断有人病死,直到半年后,天气转为严寒,那场瘟疫才渐渐消退。过后统计,当时昆州死亡人口两千有余,至于别的地方,病死人数更是触目惊心。   除了李东林外,他原本还有一个妹妹的。那个幼妹就是死于当年那场瘟疫。   正是因为这段经历,令他对濮寨的疫情分外重视。虽然那日因有别事先行返回龙城了,但每日都有濮子寨的消息自林知县处至他案前,得知自那个梅氏着手治控后,疫情便未再蔓延,病患的情况也逐渐好转,这才有些放心下来。转眼七八天过去了,派出去找李东林的人数日前传来消息,说二爷似乎在马平县露了下脸,但很快就又不见了人影。李东庭将手边其余事处理完,趁着盘云土司苗家人还未抵达的这几天抽得出空,动身亲自再次去往濮寨。为节省路上时间,他只带了两个随从兼程赶路,快马经过一个昼夜,今日早间便抵达了濮寨。稍作休息后,随意走了几处地方,见寨中面目比之上次所见焕然一新,屋前院后,无不整饬的干干净净,道路洒了生石灰。随后又来到集中病人医治的仓房前,他待进去,他府上的一个医士却十分为难,诚惶诚恐地道:“大人,梅氏再三说,这病会通过呼吸唾沫传扬,若手有碰触,不洗干净,也有可能染病,故这里头不好随意进出人。大人身体贵重,小人斗胆恳请大人在此停步。”   李东庭停了下来,问了些情况,得知已有小半人痊愈相继离开,这两日新发病被送进去的也日益减少,点了点头,看了眼里面,问道:“梅氏可在里头?”   医士道:“一个时辰前,她说去寨口给个女娃看病,还没回。”   李东庭沉吟了下,问清所在,叫酋长和随从不必同行,自己转身独自往寨口去。   他今日过来,除了巡视疫病扑救情况外,另还有件私事想找梅锦说。   盘云土司父女不日便到,李东林却迟迟找不到人,李府君十分焦急,昨日在他面前又提了一回,询问是否因了东林另有中意之人的缘故,这才不愿结这门亲。   李东庭当时隐瞒了下来,推说不知。   他确实不大想让自己母亲知道弟弟挂心于马平县梅氏的事。   虽然他与这梅氏总共也只见过三次面,但凭了这妇人给他的直觉,这事十有*只是自己弟弟剃头担子一头热起来的。   不知道为什么,这个梅氏虽然年纪不大,身份也低,但李东庭内心对她却生出了一丝即便面对男人也少有的罕见的敬重,为免自己母亲知道后会对她生出什么误会,所以当时不假思索地便遮瞒了下来。过后他疑心东林是否听到了梅氏这会儿就在濮寨里的消息,是以又跟她而来,恐他做事不计分寸,所以方才也不要别人跟随,自己找过去,想寻她试探一下。倘若这两日东林确实来了这里,又对她有所打扰,他或许是该考虑要出手制止自己这个弟弟的荒唐举动了。   ……   李东庭循着路来到了通往寨口的那条阔溪边,向路过的一个寨民问了方向,正要过石墩到对岸,忽然留意到不远处那座磨坊门口的地上放了个箱,再看一眼,认出是梅氏时常随身携带的那只,脚步略作停顿,便朝磨坊走了过去。到了半开着的门口,往里看了一眼,角落光线虽有些暗,但仍一眼便看到她正蜷着腿坐在一只小凳子上,背靠着墙角,头微微歪着,闭着眼睛竟似睡了过去。   李东庭十分意外。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了过来。   仓房那边病人众多,虽然已经有人在旁帮着,但连续多日的忙碌,想必令她十分疲倦。只是略有些不解,为何她会坐在这个破旧的磨坊里睡去。   她睡得似乎很沉,身子蜷在墙角,眼下微微泛出一圈阴影,倦容明显。李东庭注视了她一会儿,有些不忍叫醒,站在门口踌躇了下,最后决定到边上暂时避一下,顺道也替她守着,等她醒了再说,便伸手将门轻轻带了过来,要关上时,眼风扫到磨坊中间的磨盘,手一顿。   一条在本地并不算罕见的俗称为“佛指甲”的五步蛇正沿着磨盘中间的凹槽游了出来,又顺着磨盘边缘下了地。蛇信仿佛探到了来自人身上的热气,慢慢地朝她游了过去,而她浑然未觉,依然沉沉睡着。   李东庭立刻朝她走去,在那条五步蛇快要游到她脚边的时候,俯身下去一把捏住七寸抄了起来。   她似乎有所觉察,微微动了动身子,一双秀气的眉也随之蹙了蹙。李东庭见她睫毛微颤,似乎快要睁开眼睛,整个人突地竟紧张了起来,心也随之跳了一下,不知为何,竟然有些不想让她看到自己就在这里,忙转身往外去,到了门口,却瞥见一个与自己弟弟年龄相仿的汉人少年正朝磨坊快步跑来,口中喊着“锦娘,锦娘,你在里头吗?”   李东庭的脚步再次一个停顿。   他此前没见过裴长青,但出于直觉,以及这少年呼唤她名字时的那种神情和语气,他立刻猜到这便应是她丈夫裴长青了。   此刻过去后,即便很久很久了,每当李东庭回想起这一幕,他也想不明白自己为何当时竟选择了最不应该的藏迹。他其实完全可以大大方方地走出去,告诉屋内正沉沉入睡的这女子的丈夫,他只是在里头看到了一条毒蛇,不想她遭受可能的被蛇咬的危险或者惊吓,所以才进去的。   但——就在此刻,当他发现门后墙边正好堆了一叠可以藏住一个人的草垛时,完全出于下意识的,他迅速转身,隐到了后面,想等他们走了,自己再离开。   ……   裴长青方才刚赶到了濮寨,在仓房里没见到梅锦,知道她去了寨口给人看病,便也过来了。到了附近向人打听,恰好有人说看到她片刻前似乎来过,便一路找了过来。   裴长青跑到磨坊前,看到梅锦方才因为沉重而放在了门口的医箱,知她应在里头,兴高采烈地跑了过来,一把推开了门。   方才李东庭进来抓蛇时,梅锦迷迷糊糊觉得身畔似乎有什么动静,只是因为太困,一时没全醒来,被裴长青这样咣当一声推开门,立刻醒了过来,睁开眼睛。   “锦娘,你果然在这里!”裴长青见她坐在墙角睡了过去,惊讶地冲到了她边上,“你怎睡了过去?”   梅锦见他突然到来,揉了揉眼睛,脸上露出微笑,道:“方才我只是过来想稍坐坐了下,没想到竟睡着了……你怎来了?”   “我回去跟我娘说了,娘不放心你一个人在这里,我也不放心,所以我来陪你。娘说了,她自己在家没关系,叫你别记挂。等这里事情什么时候完了,我再和你一道回去。”   梅锦哦了声,扶着墙慢慢站起来,试着走了一步路,比方才好些了,但脚腕还是有些疼。裴长青见她姿势僵硬,问道:“你怎么了?”   梅锦笑着摇了摇头,“方才我过石墩,不小心竟崴了下脚,见这里有坐的地方,所以进来坐了一会儿。没事了,我们慢慢走回去便可。”   裴长青一下急了,竟将她整个人抱了起来,快步走到磨盘边,吹掉磨盘上的灰尘,又用自己袖子擦了擦,才将她放坐了上去。   梅锦有些惊讶,睁大眼睛看着他。   “我看看有没崴着,”裴长青蹲到她面前,托起她那只崴了的脚,小心翼翼地帮她除去鞋袜,试着轻轻转动脚腕,口中道,“伤筋动骨一百天,你虽只是崴了下脚,但也要小心。上回长喜跟你一样也是崴了脚脖子,当时没什么,过两天肿的成了发面馒头!”   梅锦看着他低头一脸认真的样子,不再拒绝。   “很疼吗?”裴长青抬头看向她问道。   “不怎么疼了。”梅锦抿了抿嘴角。   “那就好,”他仿佛松了口气,“我再帮你揉揉。”他说着,便单膝跪在地上,将梅锦的那只赤脚放到自己膝上,让她踩着,然后开始替她轻轻揉捏起关节,他又懂得什么推拿之法?手势拙笨,倒弄的梅锦脚心一阵发痒,忍不住缩了缩脚趾,嗤的笑了出来,道:“好了,好了,我已经好多了。”   裴长青听她笑,停下揉捏动作,呆呆看着她那只裸着五个脚趾紧紧蜷了起来的脚,忽然不说话了,呼吸渐渐也沉了起来。   “怎么了?”梅锦问,“这么看我的脚做什么?”   “锦娘……你……”裴长青吃吃地道,“你的脚真好看……”   也真好摸。他在心里想了一句,却没敢说出口。   梅锦的脚生的确实小巧玲珑,脚趾圆圆,头顶此刻又恰好有道日光从破屋顶的一个孔里漏下来,投射到她脚背上,白得有点晃眼。   梅锦有些没法理解女性光脚对于男人的诱惑力,忍不住笑了起来,将脚从他手上抽离,抬高自己端详了一眼,“真的那么好看?”   “真的!不止你的脚……”   裴长青不敢再看她那只白晃晃的脚,脸涨得通红,抬眼看着她,“还有你人,你人也长的那么好看!”   梅锦一愣,再次笑了,“多谢你赞我。我知道,我可不是什么美人。”   “不是!是你真的好看!刚一开始没觉得,越看越好看!”裴长青有点急眉赤眼地辩解,“我说的是真心话!”   梅锦笑道:“好吧,你说好看就好看……”   她话还没说完,裴长青突然站了起来紧紧地抱住了她。   梅锦被他猝不及防地抱住,一惊,浑身先是一僵,继而觉到他面红耳赤,呼吸急促,身上也滚烫,顿时明白了过来,停了下,在他耳畔柔声道:“长青,你先松开我可以吗?”   裴长青慢慢松开她,后退了一步,不敢和她对视,脸涨得通红,仿佛一个做错了事的孩子般站在她面前,口中嗫嚅道:“锦娘,我……我不是故意的,方才我……实在忍不住……”   梅锦轻轻咳了一声,低声道:“没关系。我知道的,”她踌躇了下,终于道,“……难为你睡了这么久的地铺。我也想过我们的事。等这边的事完了,回去后,也是该把你地铺收了。”   裴长青起先仿佛没有听懂,站在那里愣了片刻,这才明白过来,眼中蓦地放出光彩,喜不自胜地在原地打了两个转,“好的,好的!我回去了就收地铺!锦娘,你真好!”   梅锦笑了笑,“长青,往后我们就是长久夫妻了。我知道你是好人,但下回你若再遇到这样的事,不要这么鲁莽行事,自己若拿不定主意,回来可以先和我商量。这次算是运气好,就这么解决了,否则会很麻烦。你把人抢走了,濮子人绝不会这么轻易放过的!”   裴长青面露羞愧,嗯了声,“我记住了。这次全亏了你。下次我定不会再这样了,有事情一定先和你商量!”   梅锦也知人的秉性不可能一时便改。但他有这心,她需要的,或许是耐心。   她点了点头,看了眼外头,“我们回去吧。我离开有些时候了,怕人找。”   裴长青急忙点头,复蹲下身帮她重新穿好鞋袜,又将她抱了下来,轻轻放到地上,道:“你能走路吗?要是还疼,我背你回去。”   梅锦笑着摇头:“我哪来的那么娇气,还要你背我?没事了,走慢些就是。”   裴长青扶着她走了出去,背起门口的那个药箱,两人低声说着话,慢慢离开了。   ☆、第三十四回   他夫妇二人走了良久,李东庭依然还僵立在那堆草垛后。那条蛇早已被他捏断颈骨,死了个透,笔直地垂挂下来,他的那只手却紧紧捏着蛇颈,手背上的青筋微微凸起,而自己浑然不觉。   他此刻的心跳还是有些快,后背甚至沁出了一层薄薄的热汗,将他内衫紧紧贴在了肉上,令他有如芒刺在背。   她的那只赤luo的脚,白得几乎刺到了他的眼。尽管他当时便侧过了视线不再去看,但这一幕,却仿佛留下了烙印,以致于到了此刻,他的眼前似乎还隐约浮动着那个画面。   一想到那妇人的一只赤脚踏在她少年丈夫的膝上,而他的少年丈夫跪在她面前,用笨拙的手势为她抚脚,最后甚至控制不住地将她抱在了怀里……   李东庭的呼吸变得再次有点困难,心头也随之涌上了一种奇怪的感觉。   他难以用精确的言语去描述自己此刻的感觉,但它并不令他感到愉悦,这一点他很清楚。   到了这个年纪,女人对于李东庭来说,其实早变得完全无足轻重了,每天身边有太多的事令他分神,要他的关注,并且尽力去解决,但他不知为何,方才那一幕竟会如此深刻地影响了他此刻的心神。   他深深呼吸一口气,将那段画面竭力驱赶出脑海,确定这对少年夫妻已经远远地走了,这才终于从草垛堆后出来,离开了磨坊。   他往来的方向折了回去,走出几步,才意识到自己一只手上还捏着那条死了的蛇,脚步顿了一下,将它抛到了路边。   很快,就会有第一个路过这里的人拣走这条给他惹了意外的蛇。在寨民眼里,毒蛇全身都是宝。   ……   李东庭回去,快到仓房的路上,与几个认出他后向他躬身拜谢的寨民说话时,抬眼竟见那妇人的身影出现在了道路尽头。   那种芒刺在背感再次朝他涌来。他忍住冒出来的想避开她的念头,站在原地,等她最后走到了自己面前,停下来。   ……   梅锦面上带了微笑,朝他见礼,道:“李大人,方才我听说您在找我?不知所为何事?“李东庭顿了下,随即神色如常道:“无它,只是见到寨里内外焕然一新,疫病也较之我上次来时大为减轻,我府里医士说你居功至伟,我便想着找你道声谢而已。”   梅锦有些惊讶,忙辞谢道:“大人不必客气,我本是郎中,这些原就是我的分内之事。且我丈夫又先与寨民起了纠纷,对错遑论,我也只是尽我所能平息事端而已。”   李东庭一时无话,停在了那里。   梅锦见他反应,心里略感奇怪。   刚才她和裴长青回来,那个土司府的医士告诉她,说李东庭在找她。她不知道他找自己有什么事,也不敢托大,正巧远远看到他在这里,便自己过来询问。没想到只是要向自己道谢而已。   梅锦说完话,见他再没了下文,自己一时也没了话,就这么相对立着,有些奇怪,便又道:“大人,若无别的事,民女先行告退了。”说完,见他略微颔首,朝他再行了个礼,转身便也去了。   李东庭目送她背影姗姗离去,方微微透出了一口气,转过头,看见自己的一个随从匆匆跑了过来道:“大人,小人照大人吩咐四处找了下,方才果然在寨外的一条溪边仿佛看到了二爷,小人不敢叫,唯恐二爷见了小人又跑。”   李东庭转身立即往市集方向去,到了随从所指的地方,果然,远远看到李东林翘脚躺在溪边的一滩鹅卵石上,嘴里衔着一根草,边上放了一匹马,一派悠闲自得的模样。   随从照了李东庭吩咐到了近前,叫了声二爷。李东林蓦地睁开眼,一愣,迅速看了眼随从身后,也不答话,从地上一跃而起,牵了马掉头就要走,李东庭从树后转了出来,问了句:“东林,你还要去哪里?”   李东林一僵,随即吐掉嘴里衔着的草,笑嘻嘻道:“哥,这么巧,你怎也在这里?”   李东庭哼了声,“我还想问你,怎如此巧,你也会在这里?”   “我……”   李东林忽然指着他身后,脸上露出惊诧之色,“大哥,你看你身后是什么?”说完转过身,连马也不要了,撒腿就要跑,早被李东庭一个箭步赶上,从后一把拽住了胳膊。   “把他给我捆上!”   李东林还在作最后搏斗,却被李东庭双手反锁在了背后。拿住弟弟后,李东庭对着随从喝道。   随从呆了一呆,反应了过来,结结巴巴地道:“大人,没……没带绳子……”   “解下他的裤带!”李东庭道。   “你敢?”   李东林双手被反锁,疼得正嗷嗷叫,听到这一声,扭头冲着正朝自己走来的随从吼道。   随从停了下来。   “快点!没听到我的话吗?”李东庭再次喝令。   随从急忙走到李东林边上,一边挽袖,一边道:“二爷,对不住了,不是小人胆敢冒犯,都是大人吩咐……”   “住手,住手!”李东林扭脸看向自己兄长,“我不跑了!我不跑了还不行吗?”   李东庭放开了他。李东林坐在地上,一边揉着手腕,一边气道:“哥,好端端的你绑我做什么?”   李东庭哼了声,“好端端的你见了我跑什么?”   李东林不作声了。   李东庭道:“你跟我回家去。母亲昨日又问及你,很是牵挂。”   李东林没好气地道:“我不回去!你当我不知道,娘是要让我娶苗真真!”   李东庭看他坐地上不肯起来,一如小时候无赖时的样子,神情不自觉地便缓了下来,蹲到他边上,道:“东林,你年纪不小了,不好像从前那样再晃荡下去。苗氏女儿容貌出众,品行端淑,且两家也算门当户对,与你正是良配,你为何不肯娶她?”   “要娶你娶吧!反正我是不娶的!”李东林扭着脖子冒出来一句。   李东庭一顿,站了起来,“母亲之言你胆敢不遵?我看你是越来越放肆了!”   李东林涎着脸,“不是向哥你学来的吗?娘这两年一直要给我张罗嫂子,哥你不是也拒了?”   李东庭沉下脸,道:“你和我怎一样?我是诸多事务缠身无暇顾及,你正当年华,又整日无所事事,该娶亲收收心了!”   “哥,你就算把我绑回去了,我也不会点头就是。”李东林索性又躺了回去,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   李东庭皱了皱眉,示意随从避开。随从会意,忙远远走开。   等只剩两个人了,李东庭方沉声道:“东林,你是不是看上了裴家的那位梅氏,所以才又跟她到了这里?”   李东林实则昨日便来了这里。远远看过一眼梅锦背影。自从上次他一时意起,故意坐她医馆对面刁难致她闭馆避开自己后,也是闹了个没趣儿。前些天为了避开婚事跑了出来,在外漫无目的晃了几天后,想到了她,便又悄悄跟了过来,见她忙碌不堪,自己好似也没什么借口可以再露面,便没出现在她跟前,但也不想走,见这里山水不错,地方也清静,便先留了下来。没想到此刻从自己兄长口中突然说出这话,仿佛被针刺了一下,猛地从地上坐了起来,刚想矢口否认,却见他双手负后居高望着自己,表情沉沉莫测,辩解之话竟说不出口,顿了下,索性道:“我看上了,怎么了?”   “胡闹!”李东庭眉头皱了起来,“东林,你若看上别的什么女子,我也不会管你。只是这个梅氏不行。她乃有夫之妇,夫妻相处也甚融洽,你若再这般胡搅坏她名声,我必饶不了你!”说到最后,声音也透出了些严厉。   李东林还小时,便见兄长继承家主之位,此后声威积重,对兄长一直仰望有加。李东庭对这个唯一的弟弟也极是爱护,像今日这样用如此疾言厉色与他说话,还是第一遭。   李东林愣了一下,垂头丧气地道:“我晓得了,我不再缠她便是了。只是苗家女儿,我是不会娶的!”   李东庭听他如此说,脸色复又缓和了下来,想了下,道:“二弟,我记得前些年你与苗家女儿处得甚好,我还以为你们两情相悦。既然你真不愿娶,我也不会逼你。只是你不好这样在外头浪荡,须得与我一道回去,好好和母亲说话。母亲并非不明事理之人,你与她好好说,我料她也不会强行要你娶她。”   李东林沉默了片刻,终于怏怏道:“我晓得了。我和你一道回去便是。”   李东庭脸上露出微微笑容,抬手拍了拍弟弟肩膀道:“如此甚好。记住,往后不许再对梅氏胡搅蛮缠!”   “……哥,你什么时候连别人夫妻的事也要操心了?”   李东庭叮嘱完,转身迈步,听到身后弟弟的嘴里嘟囔了一句。声音虽轻,却也入了他耳。目光微微沉了沉,也懒怠再和他多说,作没听到,快步而去。   ☆、第三十五回   半个月后,濮寨里病患渐渐减少,在此忙碌了将近一个月的梅锦终于得以喘一口气,将剩下的事交给土司府的医士们,与裴长青先一道回了马平县。哲牙父女也平安归来,族长允诺往后再不会生他们的事,哲牙对梅锦和裴长青万分感激不必细表。   万氏见儿子媳妇终于回来了,也是欢喜,勉强压下心里的一个疙瘩,三人吃了晚饭,在灶房里收拾时,梅锦见裴长青时不时看着自己,目光兴奋又紧张,知他记着自己前些天答应过的那件事,便朝他笑了笑。   “锦娘啊,跟娘来一下。”收拾完,万氏忽然道。   梅锦应了声,跟着万氏到了她屋里。见万氏关上门,有些不解,笑问道:“怎么了,娘?”   万氏脸色凝重,到柜子前打开柜门,梅锦看了一眼,便明白了。   柜子里有一张卷起来的席子和枕头。就是自己屋里裴长青原先睡的那套。想必是这一个月里自己一直不在,万氏进来帮着收拾屋子时发现的。   “锦娘啊,这是怎么回事?娘在你屋里衣柜里看到的。”万氏问道。   “莫非到现在,你和长青还是分床睡?”万氏看着梅锦,目光里带着不信之色。   梅锦迟疑了下,还是点了点头,“是,长青之前一直和我分睡,只是……”   “锦娘啊,不是娘说你,这叫什么回事?”没等梅锦说完,万氏便开口打断她,神色里浮上一丝不满,“你们成婚都这么久了,亏娘还天天盼着能抱孙子,你竟……竟然还一直没和他圆房!娘晓得一开始是长青不对,只是这些时日,我见他已经改了不少,和那个娼妇也没再往来了。我还一直道你明白事理,没想到竟……这,这叫娘怎么说你才好……”   万氏责备着的时候,门忽然推开,裴长青出现在门口,万氏见他突然进来,闭了口。   裴长青应是听到了自己母亲方才责备梅锦的话,面色涨得通红,道:“娘,你别说了!和锦娘没关系。是我自己一开始不要和她一起睡的,你怪她做什么?”   万氏一愣,张了张嘴。   “全是我的不好,你要怪就怪我,怪她做什么?”裴长青走到梅锦边上,“锦娘,你别生气!”   梅锦笑了笑。   “哎,这是怎么说的,我哪里怪过锦娘,只是和她说了两句而已!”万氏在边上露出尴尬之色,抬手开始拍裴长青,“我打你个混账小子!你好好的又闹什么,不好好过日子……”   裴长青躲了两下,丢下句“我俩过的好着呢!您不用瞎操心!”拉着梅锦就要出去,正这时候,外头院里忽然传来一个老妪的声音,“裴少爷在吗,裴少爷在吗?”   屋里万氏和裴长青停了下来,对视一眼,走了出去,见来的竟是住羊子胡同里的那个马婆子。因她是说媒的,故万氏也认得她。晓得她和白仙童是两邻居,见她突然过来,脸色便有点不大好看了,便上去问:“老姐姐,你叫我儿子做什么?”   马婆子哎了一声,看见裴长青,上前便拉住他道:“裴少爷,张家人过来了好几个,气势汹汹要赶你妹子出去,不让她住那地儿了,哭的跟什么似的!你说她一个闺女家家,这要是没了住的地儿,能到哪儿去?你和张家少爷不是兄弟吗,赶紧去看看!”   “关我儿子什么事?你赶紧给我走!”   万氏听到白仙童的名字,脸色登时就拉下来。马婆子还要再说,见万氏似乎就要翻脸,扭了扭唇,“行行,我走了就是。看不过眼去,好心过来说一声,还成了我的不是,好心遭雷劈!”   马婆子一边嘀咕着,扭身走了出去。等她一走,万氏立刻跟上去把院门闩了,道:“好了好了,没咱们的事。天也黑了,你们俩进屋吧。”说着不由分说便推他两人进了屋里,又关上了门。   梅锦点了灯,见裴长青坐在那里一语不发,便自己也坐到了灯下,随手拿了件脱线的衣服缝补起来。半晌,听见裴长青站起来,在屋里走来走去,也不管他,缝完了叠好衣服放到柜子里,转头,见裴长青站在自己身后,欲言又止的样子。   梅锦心里叹了口气,道:“你想说什么?”   裴长青低下头,低声道:“锦娘……我知道我不该说这话,只是……我从前没跟你提,白仙童她……她小时候就和我认识了……”   原来这白仙童便是裴长青小时候到沧州学武时,武馆里一个武师的闺女,时常给裴长青带好吃的,后来裴长青死了父亲离开沧州,白仙童还哭了一场。再后来武馆解散,两人便断了音讯。两年前裴长青因张清智的缘故重见到白仙童,往来了一段时间,有一次偶尔说起幼年之事,才知道竟是小时候的玩伴。她爹死了后,她便辗转最后流落到了这里的青楼。   梅锦惊讶地看着他。   “她真的是我小时候认识的那个武师的女儿。她脖子上有颗痣,不会认错的……”   梅锦想了下,问:“你娘知道吗?”   裴长青道:“……我之前跟她提过,只我娘说,又不是我师傅的女儿,用不着往来……”   “锦娘,我……”裴长青脸憋的通红,吃吃地道,“我原本也不想管她的事了,只是想到小时候的情分……”   梅锦沉默了片刻,道:“你当早跟我说的。既然你们小时候就认识了,如今她落难,你适当照顾她也是应该。你去看看吧。只是记住,千万别惹事!那地方既是张家的,张家要赶她走也是正理。你叫她好好搬出来便是,今晚找个地方让她先落脚,剩下的,我们以后再说。”   裴长青如逢大赦,感激涕零地看了眼梅锦,转身打开门便飞快跑了出去,万氏听到动静,拦都拦不住,等裴长青走了,进屋顿脚道:“锦娘!你怎放他去了?”   梅锦道:“娘,长青说白仙童是他小时候学武时武馆里一个武师的女孩儿,当时对他还多有照顾。原先我不知道这一层。既知道了,也就理解了。你强压着不让他去,他心里也难受。”   万氏一愣,随即嘟囔道:“这可真是冤孽!也不是我狠心不念旧情,只是你说,她随便落到别的什么去处都好,我也不拦他,偏落到那种地方,我们是正经人家,叫人怎么往来?”   梅锦道:“我懂你心思。长青也没说你不好。你放心吧,我叮嘱过他。他那么大的人了,自己该有分寸了。”   万氏借着灯火觑了梅锦   一眼,强笑道:“媳妇儿,你放心,娘会一直帮你撑腰,站你这边的。”   梅锦淡淡笑了笑,送万氏回了房。   裴长青当晚半夜才回。说是给白仙童找了个临时住处,事情暂时解决了。他说话时,神色有些讪讪,说完后,也没再提同床,因原先那张地席已被万氏拿走,便像一开始那样,排了两条长凳,自己默默躺了下去。   ……   次日,裴长青将白仙童暂时送到了乡下一处空置着的旧屋里落脚,让阿凤一起过去陪她,称她是表妹,又托边上一户佃户照顾着些,完了后自己回来了。   梅锦医馆重新开张,他也照旧去闸房做事。只是万氏整日不高兴。担心白仙童就此缠着自己儿子不松手,又记挂梅锦和儿子到底圆房与否,时不时要唉声叹气几句,梅锦医馆忙碌,只装听不到,这事也就算是暂时度过去了。不料几天之后,她上门替一个行走不便的病人看完病,回到家时,见万氏正坐地上嚎哭,阿凤和几个邻人在边上劝着。见她进来,万氏哭着道:“媳妇儿!不好了!长青闹出了人命,被官差带走了!”   梅锦大吃一惊,急忙问究竟。   原来,这白仙童从前还在青-楼时,被张清智买了的,卖身契在他手上。后来张清智虽说名义上把她送给裴长青,但卖身契一直没转给他。如今因为上次那事,两人生分了,张清智几次想和他搭话,裴长青都不理会,张清智便也记恨上了,数日前先是将白仙童赶出房子,听说她被裴长青安置到了乡下,又叫小如来拿了卖身契到乡下找到了白仙童,要将她发卖了。阿凤赶回来,到医馆找不到梅锦,再回家,万氏正好也出去,情急之下,跑到了闸房找到了裴长青。裴长青当即赶了过去,最后拦住了小如来,推搡之间,小如来跌倒在地,后脑正好磕在了一块尖角石头上,当场竟就死了过去。   “媳妇,怎么办?”万氏哭的不停捶地,“这可是出了人命!我就说叫他不要管那个娼-妇的事,偏你不听,还不拦着她……”   梅锦压下心烦意乱,让阿凤照顾好万氏,自己转身往县衙匆匆赶去。   经过上回濮寨的事,林县令对梅锦已十分客气。听衙役说她求见,当即见了,不等梅锦开口,自己便道:“梅氏,本官知你为何而来。你丈夫与那个小如来起了冲突致他丧命,苦主告到了我这里。裴长青此刻已投监,本官还需再审理。”   “大人,民妇知人命关天,本不该来此烦扰大人的。只是……”   梅锦迟疑了下,“敢问大人,若是定罪,会是什么惩处?”   林知县道:“你丈夫虽投监了,但双方说辞却各不相同。你丈夫说是失手推他倒地而亡,苦主却称是被他故意对着石头推下去的,双方各有证人,争执不下。本官一时也难以决断。只是……”   他看了眼梅锦,“杀人偿命,即便按失手轻判,照本朝律俐,也要流放三千里,若无大赦,至少十年苦役。”   梅锦心情沉重无比,问清容许去探监,向林知县道谢后告退。走之前,听林知县忽然道:“梅氏,上次濮寨疫情一事,你功劳不小。本官给你指条道,县里所有涉及人命大案,最后判决都需呈到龙城土司大人那里予以核销。你若去求一下大人,念在你有功的份上,大人说不定会酌情减刑,少判几年也未尝不知。”   梅锦再次道谢后告退。   ☆、第三十六回   梅锦回到家时,原来那些聚过来的人已经渐渐散了,只剩下长喜的娘还在。万氏已经回屋里躺下,阿凤站边上,长喜娘坐床沿,正在安慰万氏。见梅锦回来了,长喜娘站起身,再安慰梅锦几句,便也走了。   梅锦见万氏脸色发白,嘴唇青紫,一副心慌气短的模样,过去搭了搭脉,叫阿凤扶她躺下去,万氏推开阿凤,流泪道:“长青如今都投监了,我怎么还躺的住!媳妇,方才我在想,不如你再去求求龙城的土司吧!你若张不开这个口,娘跟你一起去!我就这么一个儿子,这辈子全指望着他来着,要是有个好歹,我也不想活了!”   梅锦叹了口气,终于道:“也只能这样了。娘你身体不好,在家等我消息吧……”   万氏听她张口,立刻掀开被子,从床上一骨碌下去,穿了鞋道:“娘陪你一起去!这就上路吧!”   梅锦知她心急如焚,一刻也不愿停留,也依了她,换身衣服,自然又叫长喜帮忙赶车,很快便动身去往龙城。抵达时,天,已经黑透了。好在还不是很晚,土司府的门开着,两边灯笼高挂,旁边拴马桩上一溜骏马,看起来仿佛在宴客的样子。梅锦上了台阶,那个门房见她又来,听说来意后,瞧了眼忐忑站在梅锦身后的万氏,叫她稍等等,自己转身便进去通报了。   盘云土司父女还在土司府里做客。今晚土司府设宴,宾客满堂,李东庭高坐主位,与宾客酬酢往来之间,忽听下人说马平县的那个梅氏又来了,略一沉吟,便借故起身,叫人将她带进来。   ……   梅锦和万氏被带到了上回去过的明心堂。   裴长青的父亲裴道正出身军户,原本无多少资田,娶的万氏也是小门小户人家出来的,即便后来发了家,万氏当了一段时间的武官太太,但官职并不算高,见识毕竟还是有限,方才来的路上,她原本絮絮叨叨,恨不得插翅立刻飞过来才好。此刻真的到了,见土司府门楼森严,下人行走不绝,气派迎面逼人,便又胆怯了下来,紧紧跟着梅锦走,随意也不敢多说一句了。到了明心堂,下人退去,等了片刻后,万氏忐忑道:“锦娘,方才进来,好似看到这里在宴客。打搅了土司大人,他会不会怪罪于我们?”   梅锦还没应,便听外面传来一阵脚步声,扭头看去,见李东庭已经来了,正大步跨上台阶,急忙迎上去,叫了声李大人。   万氏也早看到进来了一个英伟高大男子,服饰严整华美,目光有神,脸微微泛红,看起来像是喝了些酒的样子,又听梅锦叫他李大人,知道这人应便是昆麻土司李东庭了,慌忙朝他跪了下去。   李东庭还不知万氏也来了,方才进来时,目光也只落到梅锦一人身上,忽见不远外跪下了一个老妪,脚步停下,看向梅锦。   梅锦急忙也跟着下跪,道:“李大人,她是我婆婆。随我一道来求见大人的。”   李东庭恍然,急忙叫她起身,又到了万氏跟前,亲自将她扶起来,送到一张椅子旁,道:“原来是裴家阿姆,见了我不必多礼,你且坐下,慢慢说便是。”   万氏原本有些担心李东庭高高在上,见他态度如此温和,丝毫不见架子,方稍稍放下心,也不敢坐,又跪了下去,道:“李大人,老身今日厚着脸皮来,是想求大人可怜,救救我儿命吧!”   李东庭目光微微一动,看向梅锦。   梅锦忍住那种求人的羞愧感,把裴长青不慎失手致人死亡的事说了一遍。她说着的时候,边上的万氏流泪不停,哭道:“大人,老身就这么一个儿子,这回犯了人命,倘若有个三长两短,老身也就算了,我家儿媳妇还年轻,进门才半年不到,往后叫她没了依靠,下半辈子可怎么过啊!求大人可怜可怜,救救我家长青吧。”说着不住磕头。   李东庭急忙再次扶起万氏,看了眼站在边上的梅锦,想了下,道:“我晓得了。我会酌情处置。今晚已经迟了,你与你婆婆先留宿我这里,等明日你们再回去。”   万氏听他这么说了,也不敢再多说什么,只千恩万谢个不停。李东庭叫了人进来,吩咐过后,望着梅锦,道:“我前堂还有客……”   梅锦忙道:“大人能抽空来见,民妇已是感激不尽了。不敢再耽搁大人,大人自便。”   李东庭点了点头,再次看了眼梅锦,转身离去。   ……   当晚梅锦与万氏便留宿在了土司府,长喜也被安排了住处。李府君本已经安置了,听说她二人来了,特意又起身,叫过去说话。万氏诚惶诚恐,提及儿子官司,又忍不住泪流满面。李府君安慰了万氏一番,叹气道:“儿女便是前世冤家。老妹妹,你的心情我懂,我家也有个不让我消停的小儿子。你家的事,我长子既应了,想必会好生处置的,你且放宽心,等着便是。”   万氏感激不尽。再坐片刻,梅锦恐耽误了李府君休息,与万氏告退,回去了歇下不提。次日早上起来告辞,没见到李东庭,与李府君辞别时,阿鹿闻讯过来相送,说话间,梅锦远远看到李东林站在不远外看着,只是没过来,便也装没见到,话别后,和万氏出了门回去。   ……   数日之后,判决下来了。说因当时小如来出口辱骂,又动手在先,裴长青出于自卫,不慎失手将他推倒在地跌死的,故酌情减刑,只判了两年流放。两年过后,便可释放归家。   ……   万氏对这个判决虽还是失望,但事已至此,也是无可奈何。到了裴长青发配之日,和梅锦过去相送,哭得悲痛欲绝,裴长青跪地长拜不起,也是嚎啕哭了起来。   梅锦叫阿凤扶着万氏到边上坐下,自己将这些天和万氏一起赶做出来打成了包的衣物递给了他,低声道:“长青,路上这两个差人已经打点过了,不会为难你。到了后,你……”   毕竟处了这么久,即便没有夫妻之情,她也早把裴长青当成家人看待了,说到这里,忍不住也是难过,停了下来。   裴长青哽咽道:“锦娘,全是我的不好。我后悔也晚了。我走后,劳烦你照顾我娘,我……”   他也说不下,忽然朝梅锦跪了下去,要朝她磕头。   梅锦拦住了他,吸了吸鼻子,“不消你说我也会的。你放心去吧。好在也就两年,转眼便过,我会照顾好你娘的。”   裴长青悲从中来,又朝万氏的方向下跪,重重磕了三个头,终于在差人催促下,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   梅锦和万氏回到家里,服侍哭得筋疲力竭的万氏上床躺下去,等她沉沉睡去后,出来,自觉头痛欲裂,回到屋里,闭目以手揉额缓解头疼时,阿凤走了进来,怯怯地道:“裴娘子,那个……那个白仙童来了,跪在外头要见你一面。”   林县令下判决的时候,或许是得了李东庭的吩咐,顺道将白仙童的卖身契也从张清智那里转了过来,一并交给她。前些天事情乱杂,梅锦也没处置。   梅锦睁开眼睛,想了下,取出那张卖身契,连同十两银子,一并包了放到桌上,对阿凤道:“转我的话给她。裴长青从前答应过要照顾她,如今为了她,落得这个下场,也不算对不住她了。这里头,有她的卖身契,还有十两银子。叫她带着离开这里,往后再不要回来了!”   阿凤露出肉疼之色,只也拿了东西走到外面,见布包丢到跪着的白仙童脚边,转了遍梅锦的话,自己忍不住又加了一句:“我家娘子对你也算仁至义尽,我还从没见过像她那么好说话的主母!你要是还有半点脸皮,就赶紧拿了东西走,再在这里哭哭啼啼,被我家阿姆听到,少不了你一顿棍子!”   白仙童神情也是憔悴不堪,呆呆看着地上东西,又见附近四邻对自己指指点点,终于伸手拿过布包,朝门口方向磕了个头,起身低头快步离去。   阿凤关了门,进屋对梅锦说了一遍情景,又道:“裴娘子,方才我帮你骂了她一顿,料她往后再没脸皮赖着不走了!她把裴少爷害的这么惨,若叫我说,你该把她卖了才是,还给她钱打发她走!”   梅锦苦笑了下,揉了揉两边太阳穴,道:“我累了,想睡一觉,你出去吧,仔细看好我娘。”   阿凤应了,关门出去。   梅锦上了床躺下去,多日来的纷杂疲惫如潮水般涌来,脑子到了后来,渐渐仿佛空白了,慢慢闭上眼睛,终于睡了许久没有过的长长的安稳一觉。   ☆、第三十七回   ……面前一团大雾,李东庭行在路上,觉得自己仿佛迷了路,隐隐看到前方仿佛行走了一个袅娜女子身影,便下意识地跟随而行,走的近了,他想追上去问个路,那个身影却消失在了雾气里。他茫然四顾之时,忽然看到脚边又多了条溪流,他便循着潺潺溪流往前而行,迷雾渐渐散去,四周阳光明媚,他也终于想了起来,这里仿佛便是濮寨的那条阔溪,而方才那女子也再次出现在他视线里,竟就坐在前方不远处对岸的溪边,正将一双赤足伸入溪水里戏水,李东庭这才看清,这女子竟然就是裴家的那个梅氏。她弯腰下去,将自己裤管卷至小腿,露出细柔脚腕,赤脚哗哗地踢着溪水作耍,神情愉悦如少女浪漫,头顶阳光照在她*的赤足上,白得有些刺目。   李东庭看得一阵燥热,心跳也微微加快。心知自己不该再看,脚步却偏偏舍不得离去,正摇摆之时,对岸女子仿佛留意到了他,蓦地停了下来,抬起脸,捡起一块石头便朝他投掷了过来,冷冷地道:“李大人,你还没看够么?”   石块落到了他脚边溪水里,溅起大片水花,冰凉溪水淋了他一身,冷热交加,强烈刺激之下,他打了个寒颤,蓦地睁开了眼睛。   李东庭茫然片刻,方意识到不过是南柯一梦。   虽是一个梦境,感觉却如此真实,以致于他醒来片刻后,心跳依然还是有些快,又觉口干舌燥,十分难受,便起身下榻,亮了烛火,倒水喝了一杯,过去推开窗户,长长呼吸了几口新鲜空气,这才觉得舒适了些。   李东庭瞥了眼铜漏,见不过丑时末(凌晨三点),窗外漆黑,起身还有些早,便吹灯又躺了回去,却再也难以入眠。   距离裴家妇人与她婆婆为丈夫官司来求见自己一事,过去三四个月了,如今已是次年春。他再没见过那个妇人,白日也没怎么想起过她。但最近这几个月,像方才那样的梦境,去并不是第一次出现了。   这令李东庭感到有些困扰,也为自己这种隐隐带出了些欲-求意味的梦境里竟再三出现一个有夫之妇而感到沮丧。   这样的梦境出现过数次后,他意识到自发妻去世后,或许是自己独身太久,身边是需要有个女人了。   但不知道为什么,对此他仿佛又有些提不起兴趣。   最后他把这矛盾之处归结于自己事情太过忙碌了,每天千头万绪,实在是没精力再去想这些。   ……   李东庭心绪慢慢平复下来,刚闭上眼睛,突然听到一阵急促敲门声,张富的声音传了过来:“大人!大人!”   李东庭蓦地睁开眼,从榻上翻身而下,披衣过去开了门。   “什么事?”李东庭问了一声。   “大人,尚福太监派来了个秘使,刚到。”张富手举烛台,飞快地道。   “说了为何而来吗?”   “不晓得。只是看秘使似乎有些急,料是什么紧急情况要见大人。”   李东庭点了点头,“你去吧。我马上过去。”   张富离去后,李东庭迅速穿好衣服,开门走了出去。   ……   自从裴长青走后,万氏终日伤心,梅锦为照顾她,医馆也不大开了,过了这年的冬天,到了第二年春暖,小半年时间了,万氏才渐渐有些平复下来,开始盼着儿子归家的日子。梅锦见她终于从打击中恢复了过来,加上时不时总有不少病患找上来求自己看病,便重新开张了医馆,日子渐渐恢复了平静,不料这日,钧台县万百户差了儿子万大过来,说他娘身子有些不妥,吃了些药都不见好,想把梅锦请过去看病。   裴家出事后,万舅母唯恐万氏伤心,去年底还特意来马平探望过万氏,这回她生病,梅锦自然要过去。万氏原本想与梅锦一道去的,只是偏不巧,前几天不小心正好摔了下腿,走路有些不便,只好让梅锦一人去,细细叮嘱后,让梅锦带了许多东西,送上万大赶来的车,出发去了钧台。   钧台县到马平,路有些远,走了两日才到。梅锦替万舅母仔细看病,在万家住了十来天,待她身体渐渐好转,这才告辞回去,万百户感激自不必说,让万大再赶车送梅锦回马平,车上装了满满半车的回礼,梅锦辞也辞不去,只得收了。这日一早出发,行至中午,到了一个叫洪山厂的地方,见前头路边有个供往来路人打尖吃饭的地方,万大便将骡车停下来,与梅锦一道进去吃饭。   洪山厂顾名思义,是以附近洪山里的一座铜矿而命名的。矿厂很大,每日往来进出铜山的人络绎不绝,故这地方虽破,生意却不错,坐满了人,两人等了好久才吃了出来,万大坐到前头赶车,梅锦上了车厢,关门上路后,见边上一个装了满满米面的箩筐挪了位置,从中间移到自己脚边,以为是路上颠簸所致的,也没在意,只是觉得有些绊脚,便想将箩筐移回原来位置,刚俯下身,发现箩筐后的角落里,竟蜷缩着一个人。   这是个少年,十二三岁的样子,面容清秀,但身上衣服破旧不堪,头脸、脖颈、双手和穿着破烂草鞋的双脚沾满了厚厚泥尘,看起来至少一两个月没洗澡了,手臂、腿上还有清晰可见的笞痕,此刻闭着眼睛,双腿弓到腹部,就这么紧紧蜷缩在车厢角落里,双目紧闭,看起来仿佛昏迷了过去。   梅锦吃了一惊。   她确定早上离开万家时,车厢里必定是没有别人的。现在却突然多了这么一个少年,最大的可能,就是方才她与万大停车去吃饭时,这少年自己爬了上来藏进去的。   梅锦盯着这少年看了一会儿,探手过去摸了下他额头,触手滚烫,不禁踌躇了下。   这少年是什么人?为什么中途这样爬上了一辆偶遇的车把自己藏了进去?   骡车忽然慢了下来,前头传来一阵吆喝声,听起来仿佛是遇到了路检。   梅锦正要问万大怎么回事,看见这少年蓦然睁开眼睛,又伸出手指在她脚边迅速划写出“救我,求你”的字样,写完后,便睁大眼睛望着她,眼神里满是哀求恐惧之意。   梅锦一愣。这时车外声音已经很近了,来不及多想什么,下意识地便将箩筐迅速挪回到了原来位置,又将一个装了衣服的包裹放在了上头。   ……   车外,万大正和拦住了自己的两个洪山矿厂兵丁在说话。   洪山铜矿出产丰富,规模很大,为了管理矿丁,厂主组织了一群全副武装的打打手为自己效力。今日一早,一处矿洞突然坍塌,场面当时十分混乱,过后检查,发现有几十个黑丁趁乱逃走了,因时间过去还不长,料那些黑丁逃的不远,厂主便组织人手到附近寻找。这两个厂兵就负责在这路口巡查,看见万大骡车过来,上前要检查。   万大自然说车上除了自己表嫂,并无他人。两个厂兵便转到了车后要看一眼。   梅锦听到要自己开车门的声音,紧张的心怦怦直跳。   她已经猜到了,这少年想必就是趁乱从铜厂逃走的黑丁之一。   原本她也与这少年素不相识,完全不必为救下他而冒什么风险,但迅速思量一番过后,梅锦最终还是决定尽量帮他遮掩一下。倘若实在遮掩不了,最后被发现了,也就推说是这少年趁方才车上没人的功夫爬上来躲起来的,自己半点也不知情。   梅锦定了定神,推开了门,对那两个厂兵道:“我们一早从钧台县过来的,我是马平人,也是郎中。你们打听下,马平没有人不知道我开的修存堂!我正急着要回去给人看病!龙城土司府你们知道吧,我和土司李大人认识,就是要赶回去给土司府的人看病的!你们要查快些查,别耽误了我的要紧事!”   梅锦说完,从位子上站了起来。   一个厂兵从她露面后便一直看着她,忽然面露惊喜,哎呀了一声,“是您呀!您就是那日在马平县救了我的那个女郎中啊!是我啊!刘三!您还认得我吧?”   梅锦一怔,仔细看了他一眼,这才想了起来,居然就是去年她刚到马平不久时,有一回和裴长青一起在回春堂门口救过的那个中暑病人。   “裴娘子!真是没想到,居然在这里遇到你了!去年我病好后,找到了我的那个亲戚,他安排我到这里做事。今早上矿里出了点事,跑了几个人,厂主要我们四处找找,既然是您,那还查什么查呀,您还要给土司府大人看病,不敢耽误您,您赶紧上路吧!”   刘三说完,急忙拉着自己那个同伴退到了一边,满脸恭敬之色。   梅锦记得这个刘三当时是提了句,说要去投奔一个在矿场里当镶头的亲戚。没想到这么巧,他竟是在这个地方做事,还这么碰上了。见他让开,暗暗吁了口气,脸上露出微笑,朝他点了点头,便关了门重新坐下去。   万大见无事了,重新上去驱车上路。   等走出去一段路后,梅锦拿掉包袱,挪走箩筐,看向少年。   这少年双眼依旧紧紧闭着,睫毛很长,微微抖动,额头沁出了一层汗。   “你是谁?从什么地方被卖到这里做黑丁的?”梅锦低声问他。   少年睁开眼睛,看了梅锦一眼,指了指自己喉咙,又用手指慢慢划下了几个字:“我会报答你的。”   梅锦蹙了蹙眉。   她之前听人说,这里一些有背景的铜厂为了扩充矿丁,私下会从人贩子手里用极低的价格买人充当黑丁,黑丁每日在矿里劳作,只保证不被饿死,其余待遇与猪狗无异,且更另人发指的是,人贩子为省事,在出手前,往往还会用□□毒哑黑丁。   看起来,这个少年似乎也是被毒哑了。   少年写完这几个字后,仿佛筋疲力尽,又闭上了眼睛。   梅锦再次探了探他的额,依旧滚烫。想了下,决定先把他带回去治好病再说。   ☆、第三十八回   次日傍晚天黑的时候,梅锦回到了马平。   尽管路上行经一个小集镇时,梅锦曾中途停下来给这少年抓了副药,在药堂里煎了给他吃下了,但起效甚微,这少年从昨晚开始就陷入了昏迷状态。到了家,梅锦让万大帮忙将他背进去安置在空屋里,万氏见突然多了个陌生少年,吓一跳,急忙拽住问究竟。   万大看了眼梅锦,期期艾艾地说不出话,梅锦便把路上偶遇经过简单说了下。万氏有些惶恐,看着床上少年,怨道:“这叫我可怎么说呢,要是被人知道你收留人家买的矿丁,找我们麻烦可怎么办?”   梅锦叹了口气,“娘,你说的是,我也知道不该多事。但这孩子已经爬了上来,又病得不轻,我也不好就这么把他丢半路不管。你且放心,我们这里离洪山铜厂远,既然路上躲过了,料他们也不会为了个黑丁穷追不舍查到这里,毕竟官府不容黑丁买卖。方才我也留了个心眼,等门口边上没人了才弄他进来的。既遇到了,就留他在这里暂时待几天吧,我给他治好病,等他好了,他哪里来的,回哪里去便是了。”   万氏只得勉强应了下来,次日送送万大走,千叮万嘱叫他保密。   ……   这少年应已经病了许久,只是此前一直撑着在铜矿里劳作,这会儿一倒下去,病势便如山压,起头几天一直高烧昏迷,情况危急。万氏见状,又开始担心起他会死在家里。梅锦索性把医馆闭了,留在这少年边上悉心照料,如此七八天过去,少年病情慢慢终于有所好转,不再像一开始那样整日昏昏沉沉,看见梅锦时,眼睛也会变得明亮起来。   十来天后,这少年病情已经稳定下来,手脚上的伤痕也开始结疤愈合,梅锦估计他再养个几天,病情差不多就会痊愈了。这日早上起来,正在小炉子里煎着药,万氏进来,踌躇了片刻,开口低声劝道:“锦娘,那小子我看病情差不多已经好了,你是不是该打发他走了?不是娘多嘴,毕竟他不是七八岁的,多住些时日也没关系,这么一个半大小子,那些乡下地方成婚早的,都能有媳妇了,我怕时间长了被邻居们知道,传闲话就不好了。”   自裴长青离家后,这半年多来,万氏对梅锦的行踪一直很是上心,时不时到医馆里张望个几眼已是常态,自己若不去,也暗中叮嘱阿凤留意她有没和陌生年轻男子说笑,有时候,梅锦出去给一些不方便行路的病人上门看病,万氏若得空,路再远,十有七八也要不辞劳苦地陪她一道去。梅锦早习以为常了。说丝毫不介意自然是假,有时也心里生厌,但再一想,自己还没和裴长青圆房,她这么紧张,也是能理解,所以也就睁只眼闭只眼地任她折腾。   万氏自进来在边上犹豫,梅锦便已经猜到她要说什么了,听了,笑了笑,道:“您不说我也知道。那孩子的病是差不多了。我这两天正想着问他些籍贯家乡的事。等下我过去就问他。”   万氏哎了一声。   梅锦煎好药,端着碗进到到那少年睡着的偏屋,见他已经醒了,睁开眼睛正望着头顶糊了纸的屋顶,一动不动,也不知道在想什么。听到开门动静,转头见是她进来了,望着她,朝她笑了一下,慢慢坐了起来。   梅锦初见这少年时,他全身肮脏不堪,现在经过这些天的细心照料,犹如换了个人,眉清目秀,皮肤白皙,身上除了手脚后背有新近划破或被鞭笞过的痕迹外,其余地方细皮嫩肉的,想到他还能写字,便猜测这少年应该家境不错,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会流落在外被卖入铜厂当了黑丁。   梅锦扶他坐了起来,将药端给他,微笑道:“今天感觉怎么样?”   少年没接药碗,只是望着梅锦,忽然说道:“我那天听你和那几个人说,你认识龙城的土司李东庭?”   他说的很吃力,声音也嘶哑难听无比,但梅锦还是听清楚了。   他的声带被伤,之前一直没开口说话过。梅锦不清楚人贩子究竟是用什么药。据她所知,也就万年青的花叶里含有一种毒素,误食后会引起口腔、声带、食道的损伤,能够致哑。但她并不确定。所以之前也只是加了些有助于修复消炎的药。此刻听他开口,不禁微微一怔。见他依然望着自己,便点了点头,“见过一两回。”   少年道:“你叫他来见我。”语气竟然十分托大。   梅锦狐疑地看着他。   少年看向梅锦,又重复了一遍。   梅锦迟疑了下,低声道:“你能告诉我你是谁吗?他……毕竟是土司,我和他也只是认识,说过几句话而已,不好就这么过去叫他来……”   少年道:“你家有纸笔吗?”   梅锦知道他大概要写信,起身回自己屋里拿了纸笔过来,见他在纸上写了一行字,折了起来交过来道:“你帮我把这信给他。务必要交给他本人。”   梅锦见这少年目光清明,思维清晰,不像是在说胡话,想了下,接过信道:“虽然我不知道你是谁,但料你也不会拿我消遣。既然你已经在我家了,你若真必须见他,我可以代你跑一趟,至于他见不见,我就不知道了。”   少年嗯了一声,这才端了碗喝完药,慢慢又躺了下去。   梅锦将他的信收好,收拾了空碗离开,走到房门口,停下来回头又看了一眼。   这少年正凝望她的背影,见她回过头,朝她微微一笑。   ……   既答应了这少年传信,梅锦也不耽误,见还早,现在出发的话,中间若不耽搁,晚上能赶回来,去和万氏说了一声。没提自己要去土司府,只说自己问出来了,这少年有个亲戚在龙城,托她去送个口信来接他。万氏信以为真,巴不得那亲戚早些来接走他才好,这回也不说别的什么了,叮嘱她早去早回。梅锦答应了,叫了车再次往龙城去。   ☆、第三十九回   去往土司府的路,梅锦已经非常熟悉。过午后,一路无话到达了门前,门房看到她,不用她开口,自己先便面上带笑地迎了出来,道:“裴娘子,今日来是要寻我们老府君还是大爷啊?”   梅锦微笑道:“李大人可在?若在,麻烦帮我通报一声,我有事。”   门房道:“您运气真好。若是昨日来,我们大人还不在。前些天他一直在外头。刚昨晚才回。”   梅锦吁了口气,“那他此刻在的了?”   门房摇头,“这会儿也不在。我家大爷一早又出去了。不过,我看他不像出远门的样子,估摸晚些时候能回。您进来等吧。”   梅锦微微失望。推辞。门房忙道:“裴娘子千万勿客气,这是我们大爷的吩咐。您要在外头等,小人倒怕大爷回来知道了要怪。”   门房说完,见梅锦仿佛有点愣,解释道:“您是贵客,大爷特意吩咐过,只要您过来找他,若他不在,务必也要让您先进来,不可在外等着。”   那少年给她信时,郑重强调一定要她亲手交给李东庭。梅锦也不知道里头写了什么,但估计很重要,她也不好随意就这么交给门房自己走了,想了下,决定听这门房的话,等等再说,顺口道了声谢。门房慌道:“小人只是个下人,您跟小人道什么谢啊,折煞小人了。”   梅锦失笑,也不再和他客气,进去了,被引到了一处花厅等着。侍女上来进茶,梅锦问起李府君,侍女说春暖花开,李家一处别院里如今春景正浓,刚前几天,李东林送她和阿鹿一起去了那边小住,故几人都不在家。   梅锦点头,侍女下去后,她便独自等在花厅。一直等到将近傍晚,问了几次,都说李东庭还没回,眼见天色要暗了,梅锦准备走,忽然听说他回了。   ……   李东庭在外跑了一天,一回来,便听门房说马平县的那个裴娘子来了。   这些天因为一件特殊的事,他一直在外奔波不停,本感到有些疲乏了,忽然听到她来了,此刻还在里头等着的消息,没来由的,心口竟忽地微微颤悠了下,精神也一振,立刻下马往里大步而去,直到将要到了她所在的那间花厅,脚步这才缓了下来,等走到台阶前,呼吸了一口气,神色如常地走了进去。   梅锦正等的心焦,见他终于出现,起身迎了过去,要见礼,李东庭示意她不必,望着她道:“家人说你午后便来了,恰好我有事出去了,倒叫你空等了半日,不知何事?”   梅锦也不客套了,把自己半个月前在洪山铜厂附近救回来一个少年的事情说了一遍,最后拿出那封信,道:“我也不晓得那少年是什么人,只是他好像认识您,写了这信叫我交给您,还说务必要亲手交到您手上。”   李东庭听她讲述着的时候,神色便渐渐凝重,等她说完,接过信,取出展开看了一眼,神色微微一变,目中蓦然精光大盛,看向梅锦道:“他此刻还在你家里?”   梅锦见他反应,虽不知道信里到底写了什么,但也猜到,这少年想必很重要。急忙点头。   “我立刻就和你去马平!”李东庭迅速道。   梅锦望着他,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   李东庭这才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了,生怕惊吓到她,揉了揉自己的额,微笑道:“等下我再和你解释。”   梅锦自然依旧一头雾水,但也看得出来,他应该急着要接走那少年,忙道:“没事。那就赶紧上路,免得耽误了。”   李东庭点了点头,叫她稍等,自己匆匆离去。片刻后,一行人便在黄昏霞光中动身往马平出发,大约戌时末,来到了梅锦的家门口。   万氏在等梅锦,这么晚了她还没回,正担心着,突然听到门口起了一阵动静,仿佛来了许多车马,急忙开门出去察看,见火杖光里,自己儿媳妇和一个高个男子一道走了过来,略微一怔,再定睛一看,认出那男子竟是土司李东庭,一下慌了神,慌忙要拜见,被李东庭拦了。   李东庭命随从在外等着,自己一人进去,朝梅锦所指的那间屋快步而去。   万氏要跟上去,被梅锦拉住,摇了摇头。   “怎么了?”万氏还有些迷迷瞪瞪的,死死抓住梅锦手腕,“是不是咱们收留这小子惹了祸,连土司大人都惊动了?”   “没有的事,”梅锦低声道,“只是那孩子可能出身不错,李大人自己来接他走而已。”   万氏一颗心这才落了下来,却又好奇起来,不住张望着那屋的方向,低声问道:“那他是谁家的?竟能劳动李大人亲自过来接。”   “李大人没说,我也不方便问。”   梅锦说完,便没再说话,只叫万氏和自己一道等着,片刻后,见李东林扶着那少年从屋里走了出来,李东林朝外叫了一声,立刻进来两个随从,接过少年的左右臂膀,扶着他继续出去。   经过梅锦身边的时候,那少年停了下来,转头低声道:“我先走了。”   梅锦微微笑了下,点头道:“您走好。”   万氏忙陪笑插了一句:“少爷,我这里破门破户,这些天委屈您了,若有照料不到的地方,您可千万别见怪!”   少年目光扫过万氏,最后落到梅锦脸上,停顿了片刻,朝她点了点头,便慢慢走了出去,被送上那辆预先备好的马车。   李东庭跟上,万氏忙送到门口,见那少年被安顿好,李东庭也上马了,一行人都等着他动身离开,他却忽然像是想起什么,回头看了眼,下来又折了回来。   万氏不知他还要做什么,呆呆看着。   “裴家阿姆,我和你儿媳妇说几句话。”李东庭对万氏道过后,重入院内。   梅锦见人都已经走了,掉头正往屋里去,忽然听到身后有脚步声靠近,回过头。   李东庭疾步来到梅锦面前,顿了下,低声道:“今日事你可能不解。是这样的,这些天我放下了别的事,派出许多人,连我自己在内,到各处一直找一位重要的人,走了许多地方都落空,今日也是,原本得了线报说有相像的,我便过去看了,依旧不是。没成想一回来,却从你这里得了好消息。这……这少年确实便是我要找的那个人。”   他居然还记得一开始说要向自己解释的话,人都走了,还特意回来,就为说这么几句,不禁略感意外,哦了声,便微笑道:“这便好。我也替大人高兴。”   李东庭注视着她,仿佛还想再说句什么,身后万氏已经挨挨擦擦地走了过来,便朝梅锦点了点头,转身快步离去,上了马,一行人护着那辆马车,很快消失在了夜色里。   裴家门口突然弄出了这么大的动静,边上邻人都出来围观,十分好奇,等这一行车马离去了,众邻人知道裴家儿媳妇不大爱说话,从她那也问不出什么,免不了都围着万氏,万氏便叽叽呱呱地说了起来,无非是自己儿媳妇救了个人,还带来回在家治病,没成想是个大大的落难贵人,方才龙城土司李大人亲自来迎走了他。众邻人羡慕不已,纷纷说不日必有奖赏,裴家运道否极泰来等等等等。   裴长青走后,最近这半年,梅锦见万氏还是头一回这么高兴,也就不拦她了,让她在院里和众人说个不停,自己先进了屋。   过了几日,果然便如万氏期待的那样,林知县亲自将来自土司府的厚赏送到了裴家。除了其余各色杂物,另有上好的帛、锦、缎各一百匹,满满一匣金稞,两匣银稞,除此,还赐了位于马平县外不远的一处庄子,附良田一百亩,庄子里奴仆俱全。   万氏简直惊呆了,门口的众多邻人也目瞪口呆。   万氏做梦也不敢想,土司府的赏赐竟然这么丰厚,完全超乎了她的预料,以致于最后,当林县令笑容满面地将这些赏赐连同地契人契一并递过来时,她只呆呆跪着,一动不动。   梅锦也很吃惊。   那晚看到李东庭郑重其事的样子,她便猜到那少年必不是普通人。只是这样的赏赐,也实在有些过了。   梅锦也跪下道:“多谢大人。只是这赏赐太过厚重,烦请林大人带回去转告李大人,民妇不敢受。”   林县令笑道:“土司大人既然赏下了,自然有赏的道理,你若却之,便是不恭。且本官只是代为传话,岂有自己带回去的道理?”说罢便命人将布帛等物送进来。   围观邻人见挑夫将一担担披红挂彩的赏赐抬进来放到裴家院子里,最后满满堆了差不多半个院,摇头咂舌,无不欣羡。   见此情景,梅锦也只得先收下。送走林县令后,裴家便似炸了锅,上门来看赏赐的熟人几乎要把门槛踏破,便是平日不熟之人,也在门口张望,人人羡慕万氏有福,一直热闹到了晚上,终于才渐渐安静了下来。   ☆、第四十回   万氏当夜精神倍健,众人散了后,她还依旧拉着梅锦不停说话,说的无非是明日怎么给众亲戚分送些布帛吃食之类的话题。说到兴奋处,忽然沉默了下来,渐渐红了眼睛,擦着泪道:“锦娘,娘知道我裴家有你这样的儿媳妇是有福,这就给我享了福了,只是娘一想到长青还在服着苦役,心里就说不出的苦。我想着,这回你既然救了这么个大贵人,土司府也赏了这么多的东西,要不你趁这机会再去求求李大人,让他疏通下,叫长青早些回来啊?只要长青能回来,这些赏赐,就是全拿回去,娘也是心甘情愿。”说完眼巴巴地看着梅锦。   梅锦沉吟了下,道:“娘,一事归一事,不是我舍不得这些身外之物,而是实在不好再开这个口。国有国法,长青原本要判至少十年流役,如今减到两年,李大人已是给了我们极大的脸面,这会儿又过去说这个,我怕他不方便。且你想想,如今已经半年过去了,也就剩一年半,也没多久了,一眨眼就过去。且我想着,长青性子有些鲁莽,做事也凭冲动,之前我说了他多次,他口中应的好好的,一转头就又忘,这才时不时地惹出事来,叫他趁这会儿年轻吃点苦,磨磨脾性,回来再好好过日子,在我看来,也不是不行。”   万氏听她这么说,脸色顿时难看起来,道:“媳妇儿,你这话是怎么说的?长青在那种地方吃苦,能历练出什么?我见李大人很好说话的样子,对我也客客气气,你如今又立了这么大的功劳,你去求他再帮个小忙又怎么张不开口了?且又不是别人,是你自个儿男人的事。我见你是舍不得这些财物,不乐意长青早些回来吧?”   到裴家这么久,万氏还是第一次用这么重的口气和她说话。   梅锦微微一怔,想了下,从床沿边站了起来,语气平静地道:“娘,今日你应也累了,早些休息吧。有话我们明日再说。”   万氏方才那重话一说出口,自己也是吓了一跳,见梅锦起身这么说,有些讪讪,哎了声,“锦娘啊,你别瞎想,娘不是这个意思,方才不是你说不去,娘一时有点急吗,娘不是说你不要长青早点回来……”   梅锦笑了笑,点头道:“我晓得的。不早了,娘您睡吧,我也回房了。”   梅锦起身顺带端走桌上半碗吃剩的红枣羹,出去带上门时,听见万氏还在那里低声叹息个不停。   ……   次日有个病人病情急,梅锦一大早就被叫走,忙到晚上才回来。婆媳两人见了面,万氏仿佛还是有些抹不开脸,吃饭时便没提昨晚的话头。她不提,梅锦自然更不会主动提。   前日土司府的赏赐里,还有连宅子一起的奴仆共计十人,有男有女,梅锦隔日过去看了一眼,最后留了两个能写会算可以帮忙打理庄子田地的男仆,一个叫李大,一个叫百生的,另挑了个看起来老实能干活的名叫阿宝的丫头和阿凤做个伴,一起伺候万氏,剩下的,暂时用不着那么多人,留下不过是摆门面,还添累赘,便叫李大领着人统统给送了回去。   过了几日,万氏仿佛终于丢开了念头,开始忙着给长喜和平日有往来的几户人家分送够裁一两套衣裳的布料,又道自己腿已经好了,上回万百户之妻病了没去看,正好趁家里有东西,张罗着要过去探望。梅锦也希望她能去散散心,省得整天在家没事胡思乱想,给她安排了车和人,装了满满一车东西给送走了。   万氏在钧台县住了三四日,回来时兴高采烈,心满意足的样子,接下来再不提裴长青的事了。   梅锦见她终于想开,不再逼自己了,也是松了口气。   ……   修存堂如今在马平县几乎家喻户晓,天天有病人上门求医。家里既无事了,梅锦便整日在医馆里忙碌,根本脱不开身。万氏边上如今有阿凤阿宝两个丫头伺候,口口声声裴老夫人,家里什么活儿也不用自己动手做,没人见了她不说有福气的,她自然也不好说梅锦不顾家,照旧时不时地到她医馆看一眼,或者去那所庄子里转一圈,剩下的,也就是每天扳着指头数日子,等着裴长青回来了。   忽忽一个多月过去了,这日梅锦医馆里,来了一个熟人,便是去年梅锦去苗寨里给他妻子金花接生过的那个宝武。   自从去年她去过一次苗寨,后来苗寨里人若有自己看不好的病,都会到县城找梅锦。只是宝武这回来,却不是看病,而是请梅锦接生。原来金花怀了第二胎,算着日子,也就这两天要生产,有了上次教训,唯恐到时意外,他今日提早过来,想请梅锦再随自己到寨里为妻子接生。   时间过得竟如此快,转眼都一年了。感慨之余,梅锦一口答应下来。回家后和万氏说了,见宝武在边上看着,万氏也不好摇头,憋着,最后点了头。   因预计可能要住个一两夜才能回,具体看产妇生产情况,出发前,梅锦去屋里略微收拾了几件换洗内衣,打在包袱里,连同药箱一起拿出来,到院中时,万氏推了推阿凤,说她跟着一块儿过去,多个帮手。梅锦应了。叫阿宝在家好生照料老太太,带着阿凤便上了宝武的车,出发往苗寨去。   阿凤坐上车,走出去一段路后,摊开掌心,露出刚才攥着的几个铜版,笑嘻嘻地道:“裴娘子,这是阿姆方才悄悄给我的,叫我到了后,跟着你,一步也不要走开。你拿去吧。”   梅锦哑然失笑,“阿姆给你的,你就收下吧。到了你帮我背药箱。”   “好,在家对着阿姆闷,我正想出来跟你走走呢!”阿凤吐了吐舌,哈哈地笑。   梅锦摇了摇头。   ……   梅锦到了苗寨。当天半夜,金花便开始发动生产,梅锦在旁彻夜助产,到了次日上午,终于顺利生下了一个女婴,宝武全家欢欢喜喜,对梅锦再三感谢不提。   昨夜一夜没睡,一直熬到了现在,此刻产妇母女平安,也没别的事了,梅锦收拾干净,叫阿凤不要吵醒自己,去补了一觉。睡醒已是傍晚,神清气爽,准备告辞要走,寨里的人却不放,说今日恰好是寨中一位长者百岁寿辰,晚上全寨要给老寿星摆酒贺寿,务必要她多留一晚,吃了寿酒,明日再走。   此时,逢百岁寿很是稀有,被视为极大的福气,盛情难却,梅锦便答应了。   边上一个百岁寿星的孙子高兴地道:“今晚若土司府的土司大人也肯来,贵客就齐全了!”   这里人口中的土司,自然是指李东庭。梅锦听到有他,便问边上的宝武。   宝武解释道:“老土司还在时,哪里有百岁长者过寿,他必定亲自去贺寿,是个惯例了。我小时候,记得另个寨里有人过寿,当时老土司便亲自去了,全寨人都体面了许久,半年后还在说。今日我回龙寨也有尊者过百日寿,早早就给土司府送了消息,只是如今这位土司大人他来不来,就不晓得了……”   话音刚落,忽听寨口方向传来一阵欢呼,又有敲锣打鼓声,宝武忙和边上的人跑过去,片刻后便跑了回来,兴高采烈地朝梅锦喊道:“土司大人来了!土司大人亲自来了!”   梅锦起先见众多寨民说起李东庭时,都是一副满含期盼的样子,眼看天色将暮,正有些担心他来不了,要叫寨民失望,忽然又听到他到了,也是跟着松了一口气,随宝武等人一起往寨口方向走了几步,最后停在路边,看下去,果然,红色夕阳里,远远看到李东庭正满面笑容地与此前一直候在寨口迎他的寨中族长等人并肩上坡往寨里来,身后跟了几个抬着担子的随从。   今日过寿的那位老寿星,此刻也穿了身崭新衣裳,在儿孙搀扶下出来迎接土司,见到李东庭,颤巍巍地要下跪,李东庭忙上前搀扶住,笑道:“盛世长青树,百年不老松,老人家福大寿高,积庆由余,莫要折煞了东庭。”   众寨民见他言语亲厚,个个欢声笑语,寨里又燃起鞭炮,锣鼓四起,比过年还要热闹。   站在梅锦边上的宝武却觉这土司有些面熟,定定看了李东庭半晌,终于想了起来,猛地扭头看向梅锦,睁大眼睛道:“他……他不是那日那个……”   梅锦笑着,点了点头。   宝武错愕时,李东庭抬起视线,忽然扫到了正夹在众寨民里站路边的梅锦,目光一定,脚步随之停下,随即露出笑容,朝梅锦走来。   见他到了近前停下,梅锦便笑着朝他道好,知他心里疑惑,把自己此刻也现身在此的缘由说了一下。   李东庭笑道:“原来如此!寨里双喜临门,更该好好庆贺一番。”   ……   当晚,寿筵大开,整个苗寨里篝火点点,远望犹如繁星。几桌主席摆在了寨中族屋的堂屋中,李东庭是贵客,自然坐主位,梅锦也被请入李东庭边上的那个位置,梅锦推辞着,寨民不肯让,瞥见李东庭坐那里含笑望着自己,再推辞,倒显过了,便坐了下去。   开筵后,山珍野味不断上桌,酒水更是成坛成坛地往上送,许多寨民纷纷轮流来向李东庭敬酒,一喝就是一碗,李东庭也是来者不拒,席间宾主尽欢,到了最后,就连梅锦也被劝着喝了酒,几杯下肚,腹中便热了,脸也开始红,正微带醺意,看到桌上又上了一道菜,眼神便定住了。   上来的是一盘田鼠。原本也没什么,桌上菜原本就有不少野味,梅锦虽不大吃,但也不是不能下筷。只是这盘里的鼠,看起来像是刚出生的崽,萝卜头大小,颜色还是粉红,整只囫囵似乎在水里煮熟便捞上来,就这么密密麻麻码放在盘里,据说吃这刚出生的鼠崽是大补,且因为不易捕捉,算今晚的大菜,只有这桌贵客才有,外头那些酒席就没。   族长为表对客人敬意,亲自起身分菜,夹了盘里两只最大最肥的,分别送到了李东庭和面前面前的盘盏里。   梅锦两眼发直,看着面前盏里这只通体粉红的东西,实在没勇气把它放进嘴里,又不好把它夹回去让给别人,见同桌已经夹起面前分来的鼠崽津津有味地吃了起来,胃里一阵翻涌,强作勇气正打算闭着眼睛一口吞下去,边上忽然伸来一只手,将她面前那只装了鼠崽的盏迅速调了过去,接着又将自己面前那只空盏换到了她面前。   梅锦扭脸,见李东庭若无其事,夹起刚换过去的她的那只鼠崽放进嘴里。因为方才换盏时,他动作很快,又用衣袖遮挡了下,并未引起同桌注意。   梅锦如释重负,几乎是感激涕零地看了他一眼,李东庭看向她,微微点了点头,眼里含着一丝淡淡笑意。   ☆、第四十一回   寿筵毕,已过巳时(晚上九点钟),阿凤那丫头吃醉了酒,早回去趴在床上睡得叫也叫不醒,梅锦自己头也感到略沉,打算再留一晚,等明早再回。李东庭却似乎有事,当夜便动身要走。族长挽留不住,只得相送。梅锦见他起身了,众人上去纷纷告别,便悄悄退席,先行自己返回宝武家中。李东庭瞥见她起身离开的背影,向正围过来与自己道别的众人告了声,出来追上去,叫了声“梅氏”。   梅锦停下脚步,回过了头。   李东庭来到她面前,停了下来。边上一堆篝火,火光熊熊,照得他脸成红色,眼睛也分外的亮。梅锦想起方才他代自己吃了鼠崽的一幕,便向他道谢。   李东庭抚了抚额,低声笑道:“我该谢你让了我才是。滋味其实还不错。”   梅锦抿了抿嘴,想起他应该是骑马来的,方才席间喝了不少的酒,便向他告辞道:“夜路难走,大人小心,一路走好。”   李东庭点了点头。   梅锦见无话了,朝他略躬了躬身,转身要走,李东庭忽然再次叫住了她,梅锦回头,道:“大人还有事?”   李东庭注视着她,低声道:“没别的,只是怕你记挂,既碰巧遇到了,就跟你说一声。你丈夫那事,我已经叫人在办了,慢则半个月,快的话,再过七八天便会有消息了。到时我会叫人通知你和你婆婆,你且在家再安心等些天,不用过于焦心。”   梅锦微微一怔,“我丈夫的事?长青?”   李东庭见她仿佛不知情的样子,迟疑了下,“你婆婆月前来找我,请求我托个人情叫你丈夫提早回来,道你在家……有些想念,有心想托我帮忙,又觉开口不便,你婆婆不忍,便代你来见了我……”   其实万氏去求见李东庭时,原话说的是自己儿子和儿媳妇新婚不过半年便分开,儿媳妇独自在家,日夜思念丈夫,甚至半夜也时有啼哭,几次被她听到了,她于心不忍,便过来求告李东庭,求他再帮忙,让裴长青提早释放归家,也好教他们小俩口早日团聚。   她既这么说,当时又跪下去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李东庭虽有些为难,终究还是不忍心让梅锦失望,当时便一口答应了下来。今晚恰好遇到梅锦,恐她心里记挂着这事,只是见了自己,又不好意思开口问,所以刚才主动过来告知进度,好叫她放心。   梅锦呆住了,愣神片刻,想起前些时日,万氏从钧台回来后便绝口不提再让自己去求李东庭那事,整日也乐呵呵的,她还当她放开了念头,做梦也没想到,她竟然已经背着自己去见李东庭。   现在仔细想想,应该就是那几天她从钧台回来时,顺道可能也去了龙城。   梅锦见李东庭说完,眼睛便落到自己脸上。或许是边上火光的缘故,或许干脆就是她多心,总觉得他看着自己的眼神略微闪烁,仿佛带了点探究之意,和平时不大一样,脸慢慢地涨热,慌忙解释道:“李大人,这恐怕是个误会,我并没有叫我婆婆再去找你说我丈夫的事。你之前已经出力许多,我怎会再去拿这个烦扰你……”   她极力解释着,因为羞惭面红耳赤,落入李东庭眼中,却成了羞涩难当。   李东庭定定望着她绯红面颊,脑海里忽然跃出当日在濮寨时她与少年丈夫亲密相处的一幕,当时情景犹历历在目,又想到万氏来求告时,说她深夜思念丈夫无眠,乃至暗自饮泣……或是方才酒喝的确实多了,腹内一阵酒意翻涌,听她还在费力解释,压下去了,微笑宽慰道:“无妨,我心知的。你之前助力我极大,为你解忧是我分内之事,且这于我也不过举手之劳而已。往后若再有用的到李某的地方,只管开口,无需顾忌太多。”   梅锦听他这么一本正经地安慰起自己,心知再解释也是说不清,更不可能开口要他把裴长青的役期再恢复到原来的两年,只好打住,喃喃道了声谢,内心之尴尬、之沮丧,简直莫可名状。   李东庭微微一笑,点头离去。   ……   第二天,梅锦带了阿凤坐宝武的车回到县里,还没到家门口,远远便看到万氏和几个邻人站在门口正说着话,瞧着基本是她在啪啪的说,手不时挥舞几下,边上几个妇人面带恭维之色,只有唯唯诺诺的份儿。走的近些,渐渐听清楚了,只听她道:“……他二婶儿,不是我放大话,你看着吧,再用不了多久,我家长青就能回来了。那日土司大人来我家时的架势,你们总也看到了吧?就凭我儿媳妇救下了那么个大贵人……”   一个妇人瞧见骡车来了,说了一声,万氏扭头,见梅锦回了,脸上露出笑,忙扯着嗓子喊阿宝出来一起迎接,乐呵呵地道:“锦娘,这么快就回了?娘还道你要明后天才能回呢,昨两晚上你不在家,娘一个人怪冷清的,阿宝那丫头笨嘴笨舌,和她也说不了话。你回来就好。下来小心,扶着点……”   昨夜李东庭走后,梅锦心里那口气闷到了后半夜,方自己慢慢消解了下去。此刻见万氏热情来迎,也没说什么,自己下了车,和阿凤阿宝一道把车上东西搬下来,叮嘱宝武回去路走好,目送他驾骡车离去,转身进了屋。   万氏尚浑然不觉,喜滋滋地跟了进去,问梅锦肚子饿不饿,差遣阿宝去做吃的,又道:“锦娘,娘前些天给你做了件新衣裳,给长青也做了一件,刚昨日缝好才收起来,你且坐坐,娘去拿过来你试试,哪里大了小了,娘再改改针。”说罢扭头要去自己屋里拿衣裳。   梅锦叫住了她,见万氏扭头看着自己,道:“娘,衣裳先放着不急,你且坐下,我有话要跟你说。”   万氏依言也坐到了梅锦边上,笑眯眯地自顾自道:“什么话这么要紧?锦娘,娘看你这些时日忙,有时被人扯着看病,连饭点都误了,脸都小了一圈,娘看着也是心疼。你想吃什么……”   梅锦叹了口气,“娘,我不想吃什么。我听说,你私下去找了李大人,求他疏通关系让长青回来?”   万氏呆了一呆,勉强笑道:“你这是听谁扯的?哪有的事……”   “昨晚李大人也在苗寨,他说的。”   万氏怔住,脸上笑容登时没了,支吾了几下,辩道:“我这不是起先跟你说,你不乐意,我没办法,才自己去找他的么?左右他也答应了,还是件大好事,你这么拉着脸,人家不知道还当我怎么你了……”   梅锦打断她的话。   “娘,你挂   念长青,舍不得他在外面受苦,非要把他弄回来,原本也没什么,你去就去了,只是第一,你不该瞒着我,第二,你也不该借我的名。是,我之前是帮了些李大人的忙,只是人家当时就已经一一还了,忙也帮过我们,赏赐我们也拿了,并不欠我们什么了。人贵自重,咱再没有一而再再而三地仗着那么点脸面开口要人家这样那样的道理,您说是吧?”   万氏脸腾地红了,勉强道:“你这话是怎么说的,什么你的我的,不都是一家人吗?我拉下老脸不要去求了人,不也是为了你们小两口好?好了好了,娘知错了,全是娘理亏,老糊涂了,成了吧?只要长青能回来,娘给你磕头认错也行!”   同一屋檐下,处了这么久,梅锦早料到和她说,她也会是这种反应,压下心里翻涌出来的无力感,沉默片刻,道:“昨晚后来我也想过,既然你去都去了,李大人也答应了,长青能提早回来也是好事。我今日说这个,不是要娘你跟我认错什么的,您是长辈,待我也亲厚,我心里有数,我只是想提醒下娘,以后不要再瞒着我做这样的事。”   万氏听她语气缓了下来,松了口气,讪讪地应了下来,借故起身要走,被梅锦叫住。   “娘,我还想求您帮我个忙。”梅锦道。   万氏忙点头,“儿媳妇你说,这么客气干什么!”   梅锦道:“娘,你也知道,我开医馆给人看病,病人里男女老少都有,我不能为避嫌,只挑妇人看病,娘您说是吧?”   万氏不知道她忽然提这个干什么,心里嘀咕了一下,面上应是。   “娘觉得我是个什么样的人?”   万氏一愣,道:“孝敬,能干……”   “娘您觉得我是那种不守妇道,会趁着男人不在家和别人做出苟且之事的人吗?”   万氏心再大,这会儿也听出了梅锦话里的意思,脸上露出尴尬之色,忙摇头否认。   梅锦道:“娘您信我就好。以前长青在家还好,如今长青不在家,我又要抛头露面,我晓得邻居里头难免便有好事的整日盯着我,要抓我错处,闲言碎语也难免会有,虽说人正不怕影子斜,但被人在后头那么盯着,总不是件舒心的事。明日起,娘若是听到有人扯这些要坏我名声,媳妇还望娘能护一下,替我斥那些人一顿,省得他们吃饱了没事做,整日疑神疑鬼,叫人见了心烦。”   万氏面红耳赤,哎了一声,勉强附和梅锦几句,这才挪了出去,心知自己心思应是被儿媳妇给看透,这才跟自己说了这一番话,把她闹了个没脸。出来后,拽住阿凤到个角落,拍了她胳膊一巴掌,骂道:“死丫头,把我的话告诉了我儿媳妇是不是?”   阿凤睁大眼睛,头摇的像拨浪鼓,不停叫委屈:“阿姆你和气,待我又好,还给我零钱花,我再没良心也不会把你告到娘子面前。我猜是阿姆一天两三趟地往娘子医馆跑,娘子走一步路,阿姆也跟一步路,坐那里又没事,见娘子和个男人说话,阿姆你就盯着不放,娘子那么聪明的人,自己想也早想出来了!”   万氏被说的哑口无言,心里寻思好像也有道理,又见阿凤撅着嘴巴要哭似的,心里烦恼,咳了一声,松手放了她。   ……   自打那日被梅锦旁敲侧击地说了一通,接下来那几日,万氏果然收敛了许多,没再像之前那样时时盯着梅锦一举一动。身后少了双监视的眼睛,梅锦也觉得舒坦了不少,婆媳两人相安无事,一转眼,大半个月过去了。   梅锦记得那晚在苗寨里,李东庭说快则七八天,慢则半个月,他那边就会有裴长青的消息。如今已经大半个月过去,却一直没收到音讯,也不知道哪里出了岔子。   万氏渐渐没了起头的笃定,有些焦躁起来,整天等消息,一听到门口什么动静就跑出来。见过去这么久,始终没土司府那边的消息,更不见儿子回,心里忍不住泛起了嘀咕,只是唯恐又被梅锦说,也不大敢在她面前提,只是这日傍晚,等梅锦从医馆回来,吃饭时,自己叹了一口气。   梅锦知道她心里所想。便道:“娘,李大人既然说了帮忙,就会帮的。你再安心等等。”   虽然迄今为止,她和李东庭不过是泛泛之交,两人说的话,全部加起来也不会超过一篇小学语文课文的长度,但从心底里,她觉得李东庭办事值得信靠。他既然答应了帮忙,必定不会空许诺。之所以现在还没消息,想必有他的原因,所以这样劝万氏。   ☆、第四十二回   龙城土司府。   张富手执一封信入内,递给了了李东庭,道:“大人,岭南那边来了消息。”   李东庭接过,启封取出信瓤看了一眼,神色略显怪异,定了片刻。   “怎么了大人?说什么?”张富问。   他知道李东庭之前为让马平县裴家的那个小子提早从岭南役场回来,费了番心思,最近也一直在等消息。   这信应便是那边的回音了。   李东庭慢慢放下信,沉吟片刻,摇了摇头,“没什么。”   张富心里实是纳罕。   李东庭身为地方土司,掌律例刑法,平时处事公正,罕有徇私,除了这个裴家小子的事。第一次伤人也就罢了,上次意外致人死亡,原本至少十年,也给改成了两年。现在还要出动关系把他给弄回来。   自然张富明白,这多少是因为裴家那个儿媳妇曾多次助力过的缘故,但这样任人予取予求,不大符合他所知道的自家大爷的一贯行事作风。   “大人还有别的吩咐吗?”张富临去前,问了一声。   李东庭走到桌后坐下去,摊开纸笔。   “你派个人,给梅氏送封信。”   ……   当天,这封信便被送到医馆里,交到了梅锦手上。   信自然是李东庭写来的。他告诉她,裴长青在到达岭南役地后没多久,和一个小吏起了冲突,受到鞭责,数天之后突然失踪,过后搜寻,在役地附近的江边发现被砍断了的一段脚索,应该是循江逃走了。此后杳无音讯。如今他的名字就在逃犯之列。   李东庭在信末说,他推测裴长青如今应该不会出什么大问题,他会尽量帮她继续打听消息,一有新的进展就会告诉她,让她不要过于担心。   梅锦看完信,独自沉默了许久。   当晚回家,万氏再一次念叨土司府何时会来消息,梅锦淡淡道:“娘,今日我已经得到消息了,李大人说役地那边如今管的很严,他一时也没法把长青弄出来。”   万氏呆住,啊了一声,急忙又问:“那有没说什么时候能弄出来?”   “您别指望了。看意思是行不通了。反正也只剩一年多了,等着他便是。”   万氏大失所望,坐在那里愣了半晌,当晚饭也没吃,自己长吁短叹了一夜。   ……   半年后的一天,距离裴长青离家过去整整一年零两个月后,裴家忽然来了一行陌生人。   这行陌生人非常引人注目。有几个军士,还有两个模样标志的丫头。丫头从车里下来,看到万氏,便下跪恭恭敬敬地叫她“老夫人”。   万氏不知所措,一个自称姓宋的领队躬身道:“老夫人,这是您儿子裴都尉孝敬您的使唤丫头!小人就是都尉大人派来的,要接您和您儿媳妇一道去梅州和裴都尉一家团聚!”   ……   梅锦闻讯赶回家时,万氏正和邻居站在院子里大声说着话,扬眉吐气的模样。   自从半年前她告诉她,裴长青回不了后,梅锦已经很久没听过她用这么大的嗓门说过话了。   看到梅锦进来,万氏立刻嚷道:“锦娘!锦娘!你知道了吧?长青有消息了,长青有消息了!他原来早不在那里服苦役了!这回不但当了大官,还派了人来接我们娘俩到梅州和他团聚!你赶紧收拾收拾,我们这两天就动身!”   梅锦在医馆里时,阿凤跑了过去叫她回来,路上把刚发生的事跟她说了。   根据阿凤的说法,裴长青不知道怎么去了四川,才半年功夫,就被提拔成了都尉。现在在梅州,派了手下和丫头回来接万氏和她一起过去。   突然得知这个消息,梅锦其实并不是很惊讶。事实上,她之前就已经有些知道裴长青的去向了。   三个月前,李东庭曾再次给她来信,告诉她,经过多方查找,他大概得知了裴长青的去向。有人在四川隶属于蜀王府的一支非正规军队里看到了他。当时校场比武,他技压群雄,令人印象深刻。李东庭随后查了户籍,发现裴长青另挂到了蜀王府名下,也就是说,他现在隶属于蜀王府,有了豁免身份,不再是逃犯了。   梅锦当时自然十分惊讶。但再想,也算顺理成章。之前他原本就得到过蜀王府典军的招纳,当时是被自己阻拦了,这才作罢的。现在既然从岭南役地逃走,走投无路之下,再去投奔找出路也是合情合理。   她唯一不解的,便是裴长青既然已经没事,甚至还翻身当上了蜀王府的官,混得算是不错,为什么迟迟没有给家里传消息。   所以当时她也没告诉万氏,一直在安静地等着。   等到现在,终于等到他的现身。   ……   梅锦没有回答万氏,只是问那个宋领队梅州距离此地的距离。得知那边交通不便,水路加陆路,中间大约辗转一个月才能到。   梅锦沉吟了下,道:“辛苦宋领队了。今晚你们且歇下,明日回去,烦请告诉我丈夫,说我不去。”   宋领队愣住。边上万氏急了,急忙拉梅锦到了屋里,急道:“锦娘!你方才说什么?娘先前一直以为长青这会儿还在服着苦役,没想到老天有眼,叫他竟当了大官!如今他还派人来接我们过去团聚,你说不去是要做什么?”   梅锦道:“娘,我这里有医馆,每日有人找我看病,我实在脱不开身。且听方才那个领队的意思,是我们过去长期定居了。梅州那边,我听起来便道远险阻的,长青落脚那里应也没多久,我们这么草草过去,我总觉着不合适。从前没他的消息,你只担心他。如今既然有他消息,又知道他过的好,我料你也可以放心。若要我说,不必这么急于一时地跑过去,等再过些时候,等长青那边稳定,咱们再商量。”   搬迁毕竟是大事,路也远,万氏在马平县住了大半辈子,如今还积攒了这么些家业,心里终究牵绊,听梅锦这么说,便迟疑了起来。   便在此时,有人敲了敲门,听见那个领队声音传来:“老夫人,大娘子,开开门,小人另有一事相告。”   万氏过去开了门,见领队站在门外躬身道:“方才外面人多,小人有一句话不敢讲。裴都尉日前受了重伤,甚是想念老母和大娘子……”   他话还没说完,万氏便跳了起来,大惊失色,一把捉住宋领队胳膊,追问个不停。   梅锦也是吃了一惊,问究竟才知道,月前裴长青带队去扫荡梅州附近一伙山贼,不小心着了暗算,受了伤,这个宋领队出发前来这里前,他还躺在那里养伤。   万氏已经急得掉出眼泪,不住催促梅锦赶紧和自己一道动身去梅州,又呼阿凤阿宝收拾包袱准备出门。   ……   第二天,梅锦匆匆闭了医馆,把家里庭院事交代给长喜,与万氏一道匆匆忙忙出发去往梅州。沿江坐了七八天船,随后改陆路。   进入四川后,所谓蜀道难,一直辗转走了多日,最后,一行人才终于风尘仆仆地赶到了梅州。   梅州有刺史,刺史之下,就是裴长青这个都尉了,他管着一城军队,在梅州也有了一所很不错的宅邸,里面奴仆俱全,大门口蹲了两只石狮子,看起来很气派。   裴长青并不在家里。问家中奴仆,说都尉大人早上出去了,再问受伤情况,奴仆道前几日已经好了。万氏闻言,一路悬着的那颗心终于放了下去,说我儿吉人自有天相,稍整憩过后,也不觉疲劳,开始在奴仆陪伴下逛起了都尉府,喜笑颜开。梅锦却觉得有些不对,只是人都已经到了这里,也就先安顿了下来。   到了晚上,婆媳二人吃饭时,万氏不住挑剔这里厨子菜做的不合口味,嘀咕早知道要把阿凤带出来,又说儿子整日吃这些怎么受得住,明日要自己下厨给他做饭云云。   梅锦这一路过来,原本担心着裴长青,不想到了后,却发现似乎并不是这么一回事,根本就没心思吃饭,听万氏还在念叨个不停,觉得耳烦,放下碗筷正要先起身,忽然外头一阵急促脚步声传来,扭头望去,见一个男子从外头大步奔了进来,正是已经别了一年多的裴长青。   虽然中间也就隔了一年多,但面前的这个男子,看起来却和梅锦印象中的裴长青仿佛有些不一样了。他身穿武官制服,个子似乎拔高了,皮肤也黑了许多,除了这些,梅锦总觉得他身上还多了些和从前不一样的东西,只是一时说不明白到底是什么而已。   “娘!锦娘!你们来了!”   裴长青奔进来,看到万氏和梅锦,大叫了一声。   梅锦从桌边慢慢站了起来,望着他,唇边露出一丝微笑,点了点头,叫了声“长青”。   “我儿!总算见到你了!”   万氏激动地迎上去,一把拉住裴长青的胳膊,不住地捏,又上下打量他,嘴里道:“高了,瘦了,黑了!我儿,娘总算……见到你了!”   她哽咽了一声,眼泪便掉了下来。   裴长青跪了下去,磕头道:“娘,儿子不孝,叫你和媳妇为我担忧了这么久。如今儿子出息了,往后我们一家团聚,再也不分开!”   “好,好,一家团聚,再也不分开了——”万氏擦着眼泪,笑道。   ☆、第四十三回   万氏和儿子分开这么久,几乎没有一日不想念的,此刻终于相见,拉着裴长青道离情,话一句接着一句,一直说个没完。裴长青起先还一一应,到了后来便有些走心,时不时地瞥一眼边上一语不发的梅锦。万氏落在眼里,终于醒悟过来,拍了拍自己额,笑眯眯道:“看娘,老糊涂了,只顾自己说个痛快,你们小两口分开这么久,还没好好说过话呢!”一边说,一边半拉半推地将梅锦带着往屋子方向送去,裴长青跟了上来,万氏笑眯眯道:“长青,你不在的这一年多里,家里可全亏了你媳妇儿,里里外外都照顾着,对娘又孝顺,邻居里哪个提起她不是翘大拇指的,都说娘是个福气人!”   裴长青应着,跟到了房门口,见梅锦进去,自己也要进时,万氏忽然扯了扯他衣角,朝他丢了个眼色。裴长青见她似乎还有话要跟自己说,便掉头随她来到边上一个廊角里,停了下来。   万氏看了眼左右,见梅锦没出来,凑到儿子耳边,低声道:“长青,方才那些话是说给你媳妇听的。娘悄悄跟你说一句,你媳妇看着和和气气的,娘瞧她就是个不好说话的。你不在家时,有些话娘都不敢搁她跟前说,就怕被她一句话说出来给噎死。你们成婚快两年,起头根本没圆房,中间又闹出这样的事,趁如今好容易又在一起了,晚上该怎么做,不用娘教你吧?我跟你说,女人啊都这样,她要还不是你的人,这心就不可能真向着你……”   万氏把声音压得更低:“娘早就看出来了,你就一直被她压住一头。从前也就算了,如今你也当官了,出骑马入坐轿,手底下带兵,那么多人见了你还恭恭敬敬喊一声大人,你趁这机会,要在她跟前好好把威风立一立,免得往后她还一直不把你当回事,懂了没?”   裴长青哎了声,道知道了,推万氏走。万氏又叮嘱几句,这才走了。   裴长青回到门口,进去,转身关上门。   外面天已经有些黑了,屋里更暗,梅锦掌了灯,将灯放到桌上。   裴长青朝她慢慢走了过去,望着她,眼睛里反映了两点灯苗火光,眼神显得略有些不自然。   “锦娘,一年多没见,你比原来更好看了!”他忽地低声道了一句,随即转身来到衣柜旁,打开门,从里头拿来一个匣子,放到梅锦面前,道:“你打开。”说完,用期待的目光看着她。   梅锦打开。见匣子里有两对绞丝金手镯,两对金丁香,还有几支金钗。   “都是送给你的!你戴戴看!喜不喜欢?”裴长青转身要帮她去拿镜子照。   “不必了。”梅锦对他笑了笑,“长青,你坐下吧,我有话问你。”   裴长青见她似乎对这些首饰不感兴趣,眼睛里露出一丝失望之色,慢慢坐了下来。   “宋领队来马平的时候,说你剿山贼受了重伤,你是在骗我,是不是?”   裴长青清了清嗓子,眼睛盯着桌上烛火,低声道:“也不是全不对……当时我是受了点伤……”   梅锦神色微微转冷,声音也凉了下来。   “长青,你有事情瞒我。你知道你要是说实话,我是不会来这里的,是不是?”   裴长青道:“算是吧……”他踌躇了下,仿佛终于下定决心,抬眼望着梅锦道,“我还是实话跟你说吧,我就是怕你不来,所以才让他把我伤情说的重些。我想你能过来,往后我们一家聚在一起。要是再晚,道路恐怕不通。蜀王……蜀王可能很快就要起事了……”   梅锦眼皮子跳了一跳,呼吸也滞住,沉默了片刻,望着对面正看着自己的裴长青,缓缓道:“其实我在路上的时候,就已经听到有人在传了,人心惶惶。长青,听我一句,不要当这个都尉了,趁现在还能回头,和我一起回去。我去求一下李大人……”   裴长青脸庞倏然涨红,突然打断了她的话。   “你再去求李大人,让他赦了我的潜逃之罪,然后再把我送回去继续服刑?锦娘——”他蓦然嘎声,神情也激动了起来。   “你以为我当初为什么又要犯事逃走?那里的差吏简直不把我们当人!我的一个同伴明明生病快晕倒了,他们还逼他干活,骂他偷懒,拿鞭子抽他,我看不过眼说了一句,他们就拿鞭子抽我,我……”他打住了,开始大口大口地喘气。   梅锦望着他,神色渐渐缓下来,道:“世道原本就是这样,即便一千年后,再光明的制度之下,也会有阴暗角落的存在,没有绝对的公平。长青,我们不说过去了,只说现在。蜀王府要起事,我知道你是想跟着赌一把。但是长青,这赌注太大了,赢面却很小,万一输了,就是死路一条。听我的劝,悬崖勒马,跟我回去吧!”   “我既然已经逃出来,就不会回去的!”裴长青摇了摇头,“我今天这里的一切,都是我拿命和血汗换过来,叫我走就走?”   “锦娘,在我砍断铁索跳下江逃走的那一刻,我就发誓,我裴长青不会一辈子都这样落魄,每次出事,都要你替我去求人!锦娘,我是个男人,你知道你每次去求人时,我是什么感觉吗?我恨自己没用!我恨这世道不公平!李东林那些人,他们哪里比我强了?只不过命比我好,投胎时投了个好人家,就可以一世富贵!我却没有!我只能靠我自己!现在老天爷把这个机会送到了我面前,我是不会放弃的。我投奔的那个典军很器重我,看好我日后必能成大器!他就要升司马,等他升司马,他就会提拔我做典军!我的手下对我也很服气,没有不听从我号令的!锦娘,我求你了,不要阻拦我,留下来陪我一起,等我有一天真正出人头地,我会让你跟着我享福,再也不用去看别人脸色了!”   裴长青越说越激动,带着边上那盏烛火跟着他的说话动作晃了起来,连同他背光一半侧脸里的那片阴影,也一起在晃。   梅锦定定地望着他仿佛微微晃动着的脸庞轮廓,就在某一个瞬点,忽然有所顿悟。   今天第一眼看到他时,她就觉得他仿佛有点陌生了,只是当时不知道哪里不对。   现在她知道了。   她面前的裴长青,脸庞上再也找不到她在新婚之夜第一次见到他时看到的那种尚未脱尽的少年稚气。   那时候,或许就是他面上带着的那点少年纯净稚气,让她对他生出了一丝本能般的好感,产生一种想要保护他的错觉,还可以用宽容之心看待他做出的新婚夜抛下自己去救白仙童童的举动,以及之后他一次次所犯的无心之过。   而现在的他,完全是个成年人了,眼睛里闪动着对前程的强烈渴望和决心。   烛火摇曳光里,梅锦神色渐渐转为冷淡,道:“长青,我对做人上人没兴趣。你以为跟着蜀王就会有好结果吗?”   裴长青从桌边站起来,在屋里来回走了几步,道:“我知道蜀王府声望不佳。但典军大人说,世子听他的劝,已经在整顿了,去年开始就做了不少利民之事,以后会更加好的!且我自己做我自己,行的正坐的端,不做鱼肉百姓的坏事,对得起自己良心就可以了!”   梅锦沉默片刻,道:“长青,人各有志,你既然清楚自己想要的是什么,也坚持自己的决定,我多说也无用。我这次过来,原本以为你真的受了重伤。既然你没事,现在过得也不错,我也没必要留下了。明天我便回去。”   裴长青呆了一呆,随后咬牙:“我若不让你走呢?“梅锦淡淡道:“长青,我人已经在这里了,你真不让我走,我也不可能寻死觅活。但你觉着,这样有意思吗?”   裴长青盯着她,呼吸声越来越粗浊,忽然吼道:“是,我知道我没用!但我以前对你怎么样,你心里清楚!你说不和我同床,我就一直忍着!你摇头的事,我也不去做!你一直就是这样,自己认定什么,就觉得一定是对的。但我是你丈夫!现在你就不能听我一次吗?你说回去是什么意思?要和我断绝夫妻关系吗?好,好,那我就先和你做了真正夫妻,我看你还能怎么办!”   他说着,朝梅锦走了过来,抬手抓住了梅锦的两边胳膊。   他手劲很大,五指几乎紧紧嵌进了她肉里,十分疼。   梅锦盯着他,冷冷道:“长青,你认识我也不是一天两天,你觉得我是那种被睡了就会死心塌地的女人吗?现在我们还是夫妻,你真要,用不着这样,我自己就可以给你。但我告诉你,今晚你睡了我,非但不能留下我,只会让我们的关系越来越远,变的甚至连陌生人都不如!”   裴长青僵住了,死死盯着她依然平静的那张脸,呼吸越来越重,手背青筋一根根地暴起,忽然猛地甩开她胳膊,挥手将桌上那个金饰盒子扫到了地上,稀里哗啦声中,掉头打开房门快步去了。   梅锦被他推的打了个趔趄,撞到了身后桌子,才没摔倒在地,抬起头,见万氏进来了。   万氏方才其实并没走远,猫在房门附近听房里的动静,只觉越来越不对,两人最后仿佛还吵了起来,正心里嘀咕着,忽然听到房内哗啦一声,又见门被打开,自己儿子怒气冲冲地跨了出来大步离去,叫也叫不住,急忙进到屋里,见梅锦一只手扶着桌子站在那里,地上掉了个首饰匣,滚了满地的金手镯金钗,顿脚道:“这是怎么了?好好的怎么吵起来了?还把首饰撒了一地?这些都是长青送你的?”   梅锦慢慢坐了回去,手肘搁桌上撑住额头,闭了闭眼:“你收好放起来吧,归你的。”   ☆、第四十四回   裴长青半夜回来了,找万氏说了许久的话,中间时,屋里传来几声万氏仿佛用力拍打儿子的声音,跟着就静悄了下去。   次日早梅锦起身,听到敲门声,开门发现他站在门口。   可能昨夜也没睡好的缘故,裴长青眼睛通红,精神看起来有些萎靡。   梅锦看了他一眼。   “锦娘……”   裴长青叫了她一声,喉咙嘶哑,垂着眼睛道,“……昨晚是我不好,不该那样向你发脾气。只是我不能让你一个人那样回去。昨晚上头突然来了调令,要我今日就去成都,估摸要十来天才能回。我走后,你和娘就安心住下来,我已经和刺史大人说过,他向我保证,会保你们的周全。你一个人别胡思乱想,有什么事,等我回来,咱们再说。”   裴长青一说完,转头便走。   梅锦望着他匆匆离去的背影,终究还是无法彻底硬下心肠,叫了他一声。   裴长青听到她叫自己,停了脚步,迅速回过头,眼睛里的光仿佛微微被点亮了,睁大眼睛看着她。   梅锦望着他的眼睛,缓缓道:“长青,我还是昨晚那句话,跟我一起回去吧,现在回头,真的为时不晚。”   裴长青眼睛里刚刚被点着的一丝希望之光黯了下去,看了她一眼,扭头继续匆匆朝大门方向走去。万氏早从屋里出来等在一边了,忙追上去送他到门口,又是一番叮嘱不提。   梅锦望着他匆匆离去背影最后消失在视线里,独自倚在门边站立了片刻,心里慢慢弥出了一种筵终人散般的苍凉之感。   梅锦默立片刻,回屋慢慢收拾了自己的东西,思忖一番,想出去到驿站找辆能搭着回昆州的车,到门口却被那个姓胡的管事给拦了,说裴都尉吩咐过,他不在的这些天,不好叫娘子一个人出去,怕人生地不熟。真要出去,也要他陪着。免得出了什么岔子。   这胡管事和她说话时恭恭敬敬,梅锦却明白了,她这是被裴长青给软禁了。   “锦娘啊!都到这了,你还要去哪里!”   身后万氏的声音传了过来。“昨晚长青说,这里不比昆州,附近有流民,我看你还是别出去走动了,就和娘一块待家里等他回好了!”   梅锦回过头,见万氏走出来,脸上扯出点笑地跟自己在说话。再看一眼那个虎视眈眈望着自己的胡管事,转身默默回了屋。   半个月后,梅锦依然还滞在梅州。裴长青也没回来。但这日,梅州却传来了两个消息,立刻全城大乱。   第一个消息,说蜀王府杀了朝廷去年新派驻到成都的抚军,历数朝廷之罪状,在成都起事了,如今公开募兵,附近汉州、雅州、嘉州、遂州四地响应蜀王府,整个四川人心惶惶,与四川其余各地和与四川交界的云南贵州等严阵以待,正等着朝廷诏命,战事一触即发。   这个消息虽然震动人心,但对于梅州百姓来说,最可怕的并不是蜀王府终于起事了,而是半个月前,一股流民趁蜀王府乱,在全州集合成军,如今正往这边窜过来。消息越传越烈,不少人开始收拾家当,有车的坐车,没车的走路,拖家带口地离了本地,纷纷涌向几百里外的静州。   梅锦大惊,叫那个胡管事带自己立刻去见姓丁的刺史,刺史府大门却紧闭,拍门许久,才出来一个家人,说刺史大人忙于军务,不得空相见。   梅锦无可奈何,只得先回去,路上许多百姓已经上路出城,街上乱纷纷的。到了家,万氏也已经知道了消息,又听说没见到刺史,六神无主时,家里来了个人,说是刺史派他来传口信,叫梅锦和万氏赶紧收拾东西自己走。   来人传完口信,扭头要走。万氏惊得目瞪口呆,一时反应不过来,梅锦压住内心惊惧,叫住了人,问丁刺史此刻在哪里。   对方看了眼万氏和梅锦,踌躇了下,靠近压低嗓道:“裴娘子,裴都尉为人仗义,兄弟我服他,我就实话跟你说吧,那帮流贼趁着蜀王府起事生乱,人数跟滚雪球似的,一天比一天多,据说已经达一两万了,我估摸着,半个月就就能打到梅州。梅州守兵不多,恐怕经不住攻。这些流民军一路烧杀劫掠,无恶不作,攻下许县时,听说死了不少百姓,半个县城的房子都被烧的精光。丁刺史早上命长史带着兄弟死守城,自己领家眷悄悄已经逃去静州了,趁这会儿消息还没传开,你们也赶紧收拾收拾,快点去静州。那边官军多,流民一时不敢打过去。再晚,我怕静州城门就关了,你们想跑也没地方去!”   来人说完,便转身匆匆往外而去。   万氏终于反应了过来,吓得手脚冰凉,一张脸褪尽了血色,瞪着眼睛看梅锦,不住地问怎么办。   梅锦乍听到这消息,也是惊呆了。   都尉府有马厩,还有一辆车,但是里头并没有马,也没有骡,靠两条腿逃路……   梅锦立刻追了上去,把那人叫住了,请求他想办法帮自己尽快弄一匹马过来。见对方露出为难之色,恳求道:“大哥,送佛送到西,帮人帮到底。多谢你特意过来告知这消息。只是家里没有可以套车的脚力,我娘年纪大了,上路必须要有车子。我给你些钱,烦请你帮我去买一匹。”说完叫他稍等,飞奔回来,叫万氏把之前收起来的那些金饰拿出来。万氏不明所以,支支吾吾,露出不大情愿的样子。   梅锦厉声喝道:“静州距离这里几百里,你就靠两条腿走过去?拿出来我给他,叫他给我们弄一匹马!”   万氏这才转身回屋,梅锦跟了进去,见她在枕头里摸索半晌,终于摸出一块布包,打开后露出那些黄澄澄的东西,还犹犹豫豫的,拿起金镯子又换金钗,一把夺了过去,取了两个手镯加一对金钗,转身快步出去,递了上去道:“大哥,我知道这会儿牲口有价无市,烦请你一定帮忙,看在裴都尉的面上,帮我们弄一匹马过来!”   梅州这会儿虽然市面上早没了骡马交易,全被人抢光,但在守军那里偷弄一匹军马,还是有可能的。这人本就服裴长青,又见梅锦拿出了这么多金饰来,想了下,便点头应下了,收了后叫她等着,匆匆出门离去。   梅锦把宅中那四五个烧火做饭扫的仆人和丫头叫来,叫他们各自走路,剩那个胡管事,命他送自己和万氏去静州。胡管事也知道事态严重,满口答应了下来。   万氏慌慌张张收拾起东西,细软必定是要带走的,除此之外,还恨不得把全部家当都一并收了,最后好容易,才精简成三个半人高的大包袱,等着的功夫,又开始担心起那人拿了金饰自己跑路,又说给一半就够多的了,嘀咕个不停。   梅锦没理睬她,一直在等。凭直觉,她觉得那人应该不会一去不返。果然,等到中午,先前那个传信之人骑了匹马回来了,到了把骑过来的那匹马交给梅锦,匆匆便走了。   梅锦松了口气,将马匹交给胡管事让他套好车,从后门出去停在巷子里,自己帮万氏把包袱提上车,准备要走的时候,见万氏顿在那里犹犹豫豫,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忍不住催,万氏慢慢走了过来,眼睛瞅着梅锦,仿佛憋着气儿地道:“媳妇儿,还有一件事,娘不知道能不能跟你说……”   “非要说的话,等上路了再说!”   梅锦将包袱递给胡管事,自己转身要先爬上车时,被万氏从后头一把拽住,扭头,见她眼巴巴地望着自己,脸上一副想说又不敢说的表情。   “娘,你到底还要说什么?还不赶紧走!”梅锦不耐烦地催了一句。   “那个……你还不知道吧……白仙童……”   万氏觑着梅锦脸色,吞吞吐吐地说道。   一听到白仙童这个名字,梅锦微微一顿,看向万氏,顿时明白了过来。   “她也在这里?”   “媳妇儿,你千万别生气,也不要怪长青哪!都怪白仙童,死缠着我们家长青不放,长青是个念旧的,不忍心,这才……”   “娘,您现在是什么意思?叫我顺带捎上她是吧?”   梅锦不耐烦地打断了她,指着车厢,“您自己看看,车就这么点大,装了您的大包袱,也就剩我们两个人坐的地儿了,装不下一个大活人了。我劝您还是赶紧和我一起上车,我们早点到静州,想办法看能不能回云南,再耽搁下去,连静州都进不去了!”   “……不能丢下她哇!”   万氏着急了,死死拽住梅锦胳膊,“她……她有身孕了!我听长青说,再两个月就能生了吧!他出门头一晚,跟我说了这个,叫我关照下她……”   梅锦一怔,顿时想起前天,她在胡管事随同下出门,想再找找脱身法子,无果而归时,没见到万氏在家,很晚才回来。当时还疑惑她去了哪里,后来她回家,见她躲躲闪闪似乎怕自己盘问的样子,也就没问。   现在想来,万氏应该是去照顾白仙童了。   她也终于明白了,为什么裴长青直到现在才派人过去把自己和万氏给骗了过来。想必之前白仙童在这里,又有了身孕,他唯恐被自己知道了,这才迟迟不敢报消息。   十分奇怪。   梅锦觉得自己这时应该感到愤怒的,被彻底欺骗了的愤怒,但她却丝毫没有愤怒感。只是迟疑了下。   “媳妇儿,婆婆求你了,把她一块儿捎带上,看在她肚子里有我裴家的种的份上,也不能丢下她不管哪!我把包袱减减,你要丢多少就丢多少,把她给也带上路吧!婆婆求你了!”   万氏红了眼睛,见梅锦沉吟不语,忽然像想起了什么,急忙又道:“你放心,我是不会认她让她进我裴家门的!我就你这么一个儿媳妇!等她生了孩子,咱们留下孩子自己养,让她走就是了!娘绝不让她在你跟前绊手绊脚惹你心烦!”   梅锦忍下心底忽然涌出的一丝厌恶,冷冷问道:“她住哪儿?”   万氏知道她这是答应了下来,终于露出欢喜神色,哎了一声,忙爬上了马车指挥道路。   ☆、第四十五回   白仙童就住在距离都尉府不过几条街的一处租来的民宅里,边上邻居已经走的七七八八,白仙童也早知道了外头的动静,这些天未免心惶惶然,这会儿挺着个肚子和裴长青买来伺候她的小丫头阿九说话,要打发她去都尉府问话,阿九有些呆,胆子也小,缩着头低声道:“白奶奶,裴都尉吩咐过,叫我们不能在大娘子跟前露面的,前日裴家那个老奶奶过来,也凶我们不许过去,我怕我去了,她要骂我。”   白仙童平日待阿九也不算苛刻,这会儿气的忍不住拧了她一指甲,“我怎么边上有你这么个一棍子也打不出个屁的!你睁眼瞧瞧,没见边上人能走的都要走光了?我挺着个肚子,再不去问问,她们自己走了,丢下我们在这里自个儿躲流贼兵?你去告诉老太婆,就说她要再不管,我就和我肚子里的她亲孙子一块儿死在这里,看她怎么说!”   阿九被拧疼了,眼睛里窝着一包泪,转身慌慌张张要走,又被白仙童叫住,道:“你见个那个大娘子,在她跟前可别叫我白奶奶,放机灵点!”   阿九哎了一声,掉头跑出去。   白仙童慢慢坐了下去,眉头蹙起,正怔忪时,忽然听到外头一阵动静,仿佛那丫头又跑回来了。   见她这么快就折回,白仙童没好气地扶着肚子,正要出去骂她,见阿九已经风风火火跑了进来,瞪着眼睛嚷道:“白奶奶!裴家老奶奶和那个大娘子的车来接我们了!这会儿就在门口停着,叫我们赶紧出去!”   白仙童又惊又喜,猛地站了起来,急忙命小丫头去拿包袱。   她那些衣物行装,好几天前就已经收拾好了。小丫头跑到房里去拿时,白仙童自己匆忙收拾了细软,拿一个包裹了,两人大包小包地出去。到了门口,果然看见停了一辆马车。万氏见到白仙童臂里还提了个大包袱,自己便上去接过,粗声粗气地叫阿九机灵些,别闪了她腰。   白仙童被阿九扶着来到了马车旁,见梅锦站在边上看自己,神色如常,既没笑,也瞧不出有什么不高兴的地方,猜不透她心里到底作何想,未免感到有些窘迫,推开阿九,自己扶着肚子要给她问安,嘴巴刚张开,梅锦便道:“上去吧,坐里头那个有垫子的座位!”   白仙童一愣,反应了过来后,低声道谢,便在阿九和万氏搀扶下,慢慢爬上车,坐到了那个垫着软垫的位子上。   全部包袱搬上去了,几个人也相继爬上马车,剩阿九还站外头,没了位子。阿九唯恐自己会被丢下,眼巴巴地望着白仙童,又偷偷看一眼没什么表情的梅锦,想求又不敢开口。梅锦瞥她一眼,叫万氏和白仙童卸下没必要带走的包袱。万氏舍不得,闷着声道:“我除了些不能丢的,剩下都是带出来路上要吃的干粮,更不好不要。”   白仙童忙道:“听大娘子的。把我的那些东西留下吧!路上带着也重,人能走就万幸了!”说罢让阿九把自己的包袱都卸下来,只剩那个带了随身细软和几件换洗衣物的。阿九闻言松了口气,急忙挂着包袱飞快放回屋里,将院门锁了,终于也爬了上来,关了门,胡管事便赶着马车走了。出了西南门后,上了去静州的官道。   路上全是同向要逃往静州的人。这些人有和他们一样从梅州出来的,也有来自附近县城和乡下地方的。马车看到不多,大多是简易骡车,但更多的,还是那些把儿女和家当都装上去,然后靠自己推拉的平板车。道路两边也满是拖家带口步行的人,队伍前后延绵,一眼看去,根本望不到尽头。每一个人的脸上都露出惊惶和迷茫,女人大声吼着汉子,娃娃因为饥渴而啼哭,乱成了一锅粥。   平日走这条官道,到静州也就三四天的路程,现在这样走走停停,三天之后,还只走了一半的路程,晚上歇脚更是个大难题,沿途之上原本的客栈和民居里早人去屋空,天一黑,就挤满了临时落脚的逃难之人。头两个晚上,因为找不到地方,几人便在马车里胡乱过了夜,天没亮就继续上路。只是到了第四天,白仙童却仿佛有些不对劲起来,一早开始,脸色就变得不大好,到了下午,忍不住捂着肚子细声呻-吟,说感觉有点不舒服。   这几天赶路,为了照顾白仙童,梅锦已经让胡管事放慢了速度,遇到坏路,更以平稳第一。但这几天休息不好,加上精神紧张,且路上再谨慎,多少还是免不了会有些颠簸,看起来,白仙童还是受到了影响。   梅锦替她检查了下,意识到她可能要早产了。万氏慌了起来,埋怨白仙童没用,连个胎儿都保不住。白仙童白着张脸,缩在那里一动不动任她数落,眼泪掉个不停。   “媳妇儿,你说该怎么办才好?万一她真在路上要生……”万氏最后问梅锦,神色紧张。   梅锦道:“只能先停下了。早点找个空屋把她先安顿下来。”   万氏无奈,只得点头。当晚趁着天还早,停下来占了距离大路不远的一间早被搜刮一空的空屋里,扶着白仙童进去,找了些干稻草,给她铺了个铺,上面垫了块布,让她躺下来休息。   到了半夜,白仙童果然开始生产了。梅锦在边上帮了一夜,天亮的时候,生下了一个男婴。   因为是早产,月数未足,男婴体重很轻,哭声也弱似羊羔,但情况看起来还算稳定,擦干净后,自己也能叼着白仙童乳吃起来。吃了几口,便闭着眼睛沉沉睡了过去,把万氏喜的什么似的,在边上横看竖看看了半晌,迟迟舍不得离开,嘴里不住地说着什么“乖孙儿长的真俊”,“和我儿子小时候一模一样”等等的话,对着白仙童说话口气也温和了些,没再像之前那么横眉竖目咋咋忽忽的。   昨夜忙了一宿,梅锦感觉十分疲累了,见暂时无事,且今天无论如何也不可能马上带着刚生产的白仙童和婴儿上路,打算先去眯一眼养回点精神,便到后面一个水井边打了点水,洗脸洗手时,万氏挨挨擦擦地走了过来道:“媳妇儿,昨晚辛苦你了。娘知道你能干,有你在边上,娘便像有了主心骨,啥也不用怕。”   梅锦笑了笑,洗完了脸,继续洗手。   “媳妇儿,娘跟你商量个事——”   万氏急忙帮她淋水,“你看,我那个乖孙是早产,看着就叫人心疼,一时也找不好乳母,娘的意思是,不如先让白仙童留下来乳他,等过几个月,等我乖孙长壮实了,你再觉她硌眼,咱们便叫她走,你看成不成?”说完,看着她的脸色。   梅锦直起身,甩了甩   甩手上的水滴,道:“娘,只要你看她不硌眼,不想赶她走就行了,不必问我。”   万氏有点不敢置信地看着梅锦,吃吃地道:“媳妇儿,你……你如今改了主意,肯让她留下啦?”   梅锦道:“她是孩子母亲,赶她走了,谁带孩子?”   万氏又惊又喜,忍不住吁叹道:“锦娘,你可真真是个贤惠人。我家长青实在有福。等他来了,要是知道你同意了白仙童的事,不知道该多高兴。你不晓得,那晚上他找我说这事,叫我看顾的时候,不止我狠狠骂他,便是他自己也是在骂自己,就说对不起你……”   “大娘子!不好了!”   万氏正说的起劲,小丫头阿九风一样地跑了过来,把万氏吓了一跳,转头呵斥她咋咋忽忽万一吓到了自己孙子,阿九拼命摇头,嚷道:“老奶奶,大娘子,不好了!胡管事昨夜赶着我们车子跑了!全都不见了!”   万氏大惊,梅锦也吓了一跳,急忙到了前头,果然,看到昨夜停车的地方空荡荡的,人和车一齐都不见了。想必那个胡管事趁昨半夜梅锦在里头帮白仙童接生,起了歪念,竟把马车连同里面没拿下来的行李全都一股脑儿地给卷跑了。   万氏气得差点仰倒,和梅锦还有阿九急忙到附近去找,找了一大圈,连半个影子也不见,心知是找不回了,回来后不住顿脚,破口大骂胡管事黑了良心,要扑死街沟不得好死。骂完胡管事,又噼噼啪啪地骂阿九,骂她昨夜只顾偷懒睡觉,没有看好马车。   她骂着时,梅锦焦虑不已。   马车被偷走了,这里距离静州还有一半的路。如果是自己,咬咬牙走上个几天,也就走到了。但如今带着个刚生产完的妇人和婴儿,无论如何也不可能走路过去,必须要有车。   所幸昨天落脚时,万氏和白仙童的细软都拿了下来。现在唯一的办法,或许就是在路边拦车了,看能不能用重金打动路过的车主,收容自己这几个人,一并给捎到静州。   ☆、第四十六回   梅锦叫万氏停下咒骂,把情况跟她说了一遍。万氏无可奈何,这会儿也只有听的份儿,当下吩咐小丫头照料着白仙童母子,由梅锦和万氏两人一齐到路边开始了等待。   天渐渐大亮,昨夜在她们附近留宿过夜的人纷纷携家带口重新上路,大路上的人和车也多了起来。从早上一直拦到了晚上,那些有车的,根本停也不停,唯恐一停下就会被人强行蜂拥而上。   万氏只和梅锦一起拦了半个白天,便嚷着头痛乏力,被梅锦打发回去休息了。只剩她独自站在路边。好不容易偶尔遇到一两辆终于肯停下来的,一听说有四个人,其中一个是刚生产完的,还带了个婴儿,摇头就走,叫都叫不住。梅锦又换了个路口,依然无果。整整一天,徒劳无功,整个人又饿又累,眼看天黑下来,又下起了雨,只好拖着疲倦的腿先回了住的地方。偏偏祸不单行,阿九又说昨晚下车时只拿了一天的干粮,这会儿吃的只剩下了一块饼了,问梅锦该怎么办。   婴儿在啼哭,白仙童病恹恹,万氏在抱怨,小丫头眼巴巴看着自己,梅锦压抑住自己几乎就要崩溃了的情绪,叫她把那块饼拿到灶房,加水烧成糊糊后,找了个破瓷碗,装了一碗先给白仙童吃,剩下一点分给万氏。   “那大娘子你和我呢?”阿九肚子也饿了,巴巴地看着梅锦。   梅锦叹了口气,从万氏装了细软的包袱里拿出银子,准备去边上落脚下来的人那里去问问,看不能有人好心可以匀一点干粮出来。冒雨走出去时,看到对面跑来了一个看起来像是家仆的男子,问她这边上是否还有空的屋子可以过夜。   梅锦瞥了他身后一眼,见路边远远停了一辆马车,应该就是这户人家的,一个激动,立刻道:“你们来的太晚,天又下雨,空屋早就全被占满了。但你们不嫌弃的话,我那间屋大,可以分一半给你们挤挤过夜。”   仆人跑回去传话,过了一会儿,那辆马车过来了,车上下来一家三四口人,家主是个中年男子,边上是他妇人和一儿一女。夫妇二人向梅锦道谢,梅锦将几人让到了屋里。   万氏早也饿得前腹贴后背了,只是怕饿了白仙童没奶水,自己那碗也舍不得吃,全让给了白仙童。白仙童吃不完,她才端了起来,狼吞虎咽地吃了下去,见碗底还有点糊着,正伸舌头舔,忽然看见梅锦带进来了几个人,有男有女,身上被雨水淋湿,唯恐惊吓到了自己孙子,放下碗,正要过去问,见梅锦盯着自己,嘴巴张了张。   梅锦走到她边上,低声道:“他们有马车。”   万氏顿时醒悟过来,脸上露出了笑,忙上去帮忙安顿,还大方地分了些自己铺位里的稻草给对方铺,十分殷勤。   ……   这户人家安顿好后,坐下来吃东西。听阿九说没了干粮,便分了些过来。又见她们几个全是女人,还有个刚生产了的孕妇,便问究竟。万氏啪啪啪地把遭遇说了一遍,对方夫妇听了,跟着摇头叹气不已。又互问籍贯,才知道这中年男人姓汪,妻子刘氏,竟然这么巧,夫妻二人在龙城开了家布店,定居了有五六年了。老家是四川的。两个月前,老家的亲大伯死了,一家几口人回去奔丧,因为些别的事,当时没有立刻回云南,不想前些时候,四川竟然起了这样的乱子,他们唯恐再晚了便回不去,匆匆上路回云南。恰好今日行到这里,天黑下雨,便打算找地方暂时落脚一个晚上,等明日继续走大路,到静州后,再从静州转道回云南。   万氏连呼凑巧,说自己便是马平县人,又说自己儿媳妇在马平开了医馆,当地无人不知。刘氏看着梅锦,惊喜地道:“竟然这么巧!裴娘子,我在龙城时,听我一个姐妹就说起过你的医馆,说马平县有个女郎中治好了她多年暗病,感激的不行。没想到竟在这里遇到了你!大家既是同乡,你们又落难了,明日干脆跟我们挤挤,一起先到静州,等我们找到了船,也可以一块搭伙回云南的。”   梅锦大喜。   她接他们进来,本来就是希望能找机会开口,挤他们的马车一起去静州。现在这个刘氏自己主动开口了,哪里还会客气,赶忙道谢。   万氏也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心既放下了,又遇到老乡,老毛病就又上来了,难免想显摆下,便咳了声,道:“那就多谢你们好心载我们一程。只是我们到了静州后不一定立马回云南。我儿子如今是都尉,手下带了不少兵,前些时候他有要事在身走了,还没回来,突然就闹出了乱子,我们几个娘儿们这才自己先到静州避避的。等他知道我们在静州,他就会找过来接我们回去的!”   刘氏笑道:“阿姆儿子这么出息,真是羡慕煞人。”   万氏听了舒坦,忙自谦了几句。   夜渐深,那姓汪的男人安顿好妻子儿女,因屋里还有梅锦等人,自己出去和仆人到马车里过夜。当夜婴儿啼哭不止,刘氏为人热心,见白仙童恹恹的哄不好婴儿,梅锦似乎对这个也不熟,非但不嫌吵,反而主动起来帮着抱哄。倒是万氏放宽了心,因为白天太过疲累,呼呼地睡在稻草上,一夜鼾声时高时低响个不停。   刘氏哄住了婴儿,放回去教白仙童喂他奶,屋里终于渐渐安静下来。梅锦向刘氏道谢后,低声道:“大姐,到静州后,你们可以捎我一起回龙城吗?”   刘氏一愣,看了眼对面睡着的万氏。梅锦知她所想,淡淡道:“她们留静州等便是,我自己回云南。”   刘氏又看了眼白仙童,仿佛有所顿悟,道:“我晓得了。”随即低声叹了一句,“这男人啊,一出头露脸,十个里有九个这样,你也别想不开。还是我家的好,做个小本生意只够糊口,他想花花肠子也没门!”   梅锦微微一笑,朝刘氏道了谢,又问好汇合地点,这才躺回去,闭上了眼睛。   ……   第二天几个人抱着婴儿带了白仙童,随汪家一家人挤上马车。一路风尘仆仆,两天后终于抵达了静州。好在静州城门还没关。汪家在埠头附近落脚下来找船。梅锦也去给万氏等人找落脚地,找了一家家的客栈,最后好容易终于问到了一间前头客人刚腾出来的小屋子,花了比平时贵三四倍的价钱给抢了下来,将万氏和白仙童母子安置了进去,之后又到城门口,找了城门小校,给了钱,描述裴长青,让他若看到这个人来询问消息,就告诉他客栈的地址。   时下每天都有许多寻亲的人到城门这里打听亲属消息。小校收了钱,答应了下来。   当晚,万氏和白仙童哄睡了啼哭的婴儿,筋疲力尽,几个人挤在一张床上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屋里一灯如豆,梅锦迟迟无眠,坐在桌前,用从客栈那里借来的纸和笔墨写了封信,写完,按下了自己的手印。   ……   次日一大早,天还没亮,婴儿又早早啼哭起来,万氏被惊醒,见婴儿尿湿了,找不着干的尿布,便骂阿九干活偷懒没洗昨天的尿布,阿九睁开眼揉了两下,慌慌张张从地铺上爬起来,急忙出去洗衣做饭。   梅锦这两夜都是和阿九一起打地铺的。起来穿好衣服,简单梳洗了,拿了自己的一个简单行囊,叫万氏跟自己出来一下,便朝外走去,万氏忙追了出来,问道:“锦娘,你这是要去哪儿?”   梅锦停在门外,拿出自己昨晚写的那封信,道:“娘,我已经在城门口留了口讯,长青到了后,会找到你们这里。房钱也交了半个月的。你和白仙童住这里,等着长青来接你们。我要回云南了。这封信,等长青来了,你交给他。”   这一路过来,万氏几乎事事都靠梅锦张罗,此时见她突然要走,吓了一大跳,摇头道:“好端端的你怎么突然又要走了?前两天你不是没事了吗?不行啊,长青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来,如今这么乱,你就这么丢下我们几个,叫娘一个人怎么应付的来?你不能走哇!”   梅锦扯了扯嘴角,“你要是遇到什么拿不定主意的事,和白仙童商量就行。她是个能干的人,只是你从前小瞧了她而已。往后对小丫头也好点,别动不动就骂,谁也不容易。你自己保重身体,叫长青往后也自己保重。我这就走了。”   梅锦将信递过去。   万氏这才明白她真是要走了,急得直跳脚,死死拉着梅锦不放。此时白仙童忽然从屋里出来,噗通跪到了地上,磕头道:“大娘子!我知道你是因为我才生长青的气,这才要走的。求你不要怪长青。是我一开始就跟着他到了岭南,也是我先没脸没皮爬上了他床的,全是我的错!长青他心里只看重你,我是知道的,求你不要走……”   梅锦笑了笑。   “我本来就打算回云南的,和你没关系。只不过,你帮忙推了一把倒是真的,帮我做了最后决定。这样也挺好,你从小就认识长青,对他也是真心好,希望你们以后能过的好,比什么都强。”   梅锦说完,挣脱开万氏的手,转身朝外去,万氏目瞪口呆,拿手指头戳着梅锦的背,一副几欲晕厥的样子,等堵在喉咙里的那口气缓过来,见边上住客纷纷探头出来张望,脸顿时涨红,觉得十分丢脸,忙拉起白仙童回了屋,自己再追出去到了客栈门口,却见路上行人匆匆,哪里还有梅锦的身影?   ☆、第四十七回   梅锦离了客栈,便照先前汪家人说的位于埠头附近的那个地点找了过去。&他一家人果然还在。刘氏见梅锦来了,叹气道:“这会儿船紧张的很,大家全跟疯了似的,我丈夫昨日找了一天都没空的,今天要是再找不到,这边也不敢久留,辛苦也没办法,宁可再走陆路。委屈你要和我们一块熬了。”   梅锦表示无妨,一切全随他们夫妇安排。他们能搭自己就已经感激不尽了,再三向刘氏道谢。   当晚刘氏男人回来,果然还是没有找到船,便商议明天继续走陆路,到前头戎州后,那里江河汇聚,码头不少,想必找船容易些。当下胡乱过了一夜,第二天早上,喂饱了马,套好车,梅锦帮着刘氏在屋里收拾东西时,外头院子里传来一阵说话声,仿佛有人在打听什么人,梅锦听着声音,就知道是谁来了,扭头看出去,果然,见裴长青正在那里。   她回头时,裴长青也看到了门里的梅锦,眼睛一亮,立刻冲了过来,一脚跨进门槛,拿出那封梅锦给他的信,大声嚷道:“锦娘,你这是什么意思?留给我这么一张东西,你自己就走?要不是我知道你们应该就在埠头附近找了过来,你就这么自己走掉了?”   他嚷完,站在那里大口大口地喘气,满头的大汗,显然方才一直在跑路,也不知道找了多久,才终于找到了这里。   梅锦淡淡道:“长青,如今你事业初成,往后前途不可限量,我入你裴家两年,自问没有尽到妇道,不好再鸠占鹊巢,故自请下堂。我已在上头摁了指印,你也摁一个,往后我们便别过,两不相干了。”   裴长青脸涨得通红,瞪着梅锦,呼哧呼哧喘着粗气,突然将那张纸揉成一团,重重掷到了地上,怒道:“休想!我是不会同意的!”   同在屋里的刘氏惊呆了,看看裴长青,又看看梅锦,出去也不是,留着也不是,脸上露出尴尬之色。   梅锦走过去,低声道:“大姐,烦请你和大哥说声,等一等我,我和他再说几句就出来。”   刘氏不放心地看了眼裴长青。梅锦道:“放心吧,他不会怎么样的。”   刘氏点了点头,低声道:“我就在外头不远。你要是有事,大喊一声就行。”说完走了出去,虚掩上了门。   屋里只剩下了裴长青。梅锦见他还僵在那里不动,走过去将那个纸团捡起来,重新摊开放到桌上,平声静气地道:“长青,你自己心里应该也清楚,你和白仙童一起后,我就不可能会和你做夫妻了,所以你完全没必要这样。白仙童和你有多年情分,对你不离不弃,如今又不计名分地替你生了个儿子。我自问对你做不到这样的程度。你且好好待她,你们未必不是一桩好姻缘。”   “锦娘!阿九把路上的经过都跟我说了!你带我娘逃路的时候还带走了她,路上帮她接生,马车被偷了,你还到处去拦!锦娘,你要是真决意走了,为什么还要这么帮我娘还有她?我知道你心里只是在生我的气!全是我的错!你要我怎样才肯原谅我?”   梅锦叹了口气。   “长青,实话告诉你,我不是圣人,也没那么强大。路上我也一度几乎要崩溃了,甚至想过就这么扔下她们自己一走了之。只是最后我咬牙挺了过来而已。我以前就对你说过,你是个好人。我到现在依然还这么认为,只是我们不适合做夫妻而已。做不成夫妻,并不表示就成了仇人。你不在,所以我只能帮你把她们送到安全地方等你去接她们。就这么简单。”   裴长青的神色慢慢垮塌下来,仿佛一只漏了气的球,呆呆望着梅锦,眼睛渐渐泛出了些红痕,嘶哑着声道:“锦娘,我知道我错了!去年我被发配到岭南时,她就一路跟了过来,吃了不少苦头。后来我逃走,不忍心丢下她不管,就把她也带走一起去了四川,然后……”   他的声音低了下去,“……我真的不想你走!你要怎样才肯原谅我?我给你下跪也行,只要你肯留下来……”   他身形微微晃动,看着仿佛就要跪下来了。梅锦摇了摇头。   “别这样,长青,我之所以要走,并不仅仅因为白仙童,也因为我们其实不是一路人。道不同,不相为谋。朋友如此,夫妻也是一样。到了现在,我们已经没必要再继续下去了。我去外面借一盒红泥,你在上头摁个指印吧!你真不摁也没关系,我回去后,林县令那里也可以裁我们和离。”   “锦娘——”裴长青叫了声她的名字,声音带了点哭腔。   就在这时,那扇门忽然被人从外猛地推开,只见万氏站在那里,手指头戳着梅锦,痛心疾首地道:“锦娘,你怎么这么没良心?你嫁过来后,我是怎么对你的?我儿子怎么对你的?他听说了全州流贼的消息,丢下那边一切,赶死赶活昨晚终于找我们到了这里,一听你走了,连我孙子都没看一眼就到处去找你。他这会儿都这样求你了,你还摆出一副冷硬心肠,我这个当娘的实在是看不下去了!我也不说别的,就说这两年,你嫁到我家来,我待你不薄吧?别人家儿媳妇都要在婆婆跟前立规矩,我要你洗衣做饭侍奉了吗?你倒好,非但不感恩,反爬到我头上,越到后来,越不像话,连一句话也不让我说!”   梅锦惊诧地看着万氏,一句话也不说。裴长青脸涨得通红,顿了下脚,急忙走过去,推万氏离开。   万氏一把甩开儿子的手,呸了他一声,恨铁不成钢地道:“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个没用的儿子!不说还好,越说我越来气!反正她都跟你撕破了脸,我也忍了许久,不怕丢人现眼!大妹子——”   万氏抓起边上一直在劝的刘氏的手,激动地嚷道:“你不知道,娶了她这样一个儿媳妇,人家面上看着风光,我心里是有苦说不出!本来当初她家就不该她嫁过来的,是她替她那个姐姐过门的!到了我家后,饭不会做,衣服不会裁,仗着自己稍微会摆弄点医术,硬是不听我的劝,抛头露面要开什么医馆,处处显自己高人一等!这还不算,她不和我儿子圆房,叫我儿子睡了整整一年的地铺!我跟你说,到如今,她自己没和我儿子圆房就算了,竟还容不下我的孙儿,见我儿子有后了,竟就这么闹了起来,你说说看,世上有这样的妇人吗?我裴家也不知道祖上那根香火给烧歪了!竟娶了这么一个妇人进门!早知道当初就该退婚!梅家还能嫁什么好女儿过来不成!”   刘氏尴尬万分,劝个不停。   “娘!求你别说了!锦娘她不是那样的的人!”裴长青的脸涨得仿佛要滴出血,大声吼道。   万氏不理睬儿子,看着梅锦道:“我可告诉你,你要回就回,我们也不拦你,只是马平那里的房子田地可全是我裴家的,你的嫁妆自己拿回去,我们也不稀罕,别的,休想歪走一分,往后我们回去,少一分都能算的清清楚楚!”   梅锦看着万氏突然间发飙,仿佛变了一个人似的,吃惊过后,忽然想起之前那一次,白仙童找到医馆里恰好被她撞到她也发了飙的一幕,倒有些异曲同工之妙,只不过,那会儿她撕的是白仙童,现在轮到撕自己而已。非但没觉得愤怒,反而有一种如释重负之感。安静等她说完后,微微点头,道:“您放心,您家的一针一线我也不会带走。但我也提醒下您,马平县外的庄子和附带田地是在我的名下的,这您不会说不吧?”   自从林县令赏下那些后,万氏其实一直都当成自己财产。刚才见梅锦去意已决,忍了多时的不满终于爆发了出来,一条一条历数梅锦罪状,发泄掉积压许久的心头不满后,立刻便想到那些财产,所以才说那一番话。见梅锦竟然这么回应,气得脸通红,冷笑道:“养只母鸡会生蛋,养条黄狗能叫门,我裴家白白养了你两年,倒养出了一头白眼狼!谁稀罕你那点子东西了?我儿子如今是堂堂的都尉大人,以后前途更是无量,要什么没有?我儿,你等等——”   万氏看见桌上那张揉皱后又被摊平的纸,转身飞快跑了,眨眼便借了盒子红泥过来,拽着裴长青的拇指往里头蘸了一下,又将纸拿到他面前催促道:“长青,大丈夫何患无妻!听娘的,你这就休了她!不是她不要你,而是咱们休了她!看她一个被休了的妇道人家,往后怎么还有脸做人!娘光是想想,就觉得要钻地洞了!”   万氏在他边上说个不停,裴长青脸色始终木然,定定的望着梅锦。   万氏捉住他拇指,往纸上重重按了个指印,看了一眼,把纸丢到梅锦脚下,哼了声,拽着裴长青便要走。他却像在地上生了跟,依然一动不动。   梅锦从地上捡起纸,折了,收了起来,提起自己包裹,从裴长青母子身边走了过去。   她跨出门槛时,裴长青忽然转过头,问道:“锦娘,你看我不上,从一开始,你就没打算和我做长久夫妻,是也不是?”   一声“是也不是”,包含了无尽的失望、酸楚、愤懑、痛苦。   梅锦停下脚步,沉默了片刻,回过头。   “长青,我希望你以后过的好。”   最后她只说了这么一句,在身后万氏的鄙视吐痰声中快步而去。   ☆、第四十八回   马车出了城门,沿着大道往西南方向摇摇晃晃地前行,慢慢地将静州城抛在了身后。   为免梅锦同车尴尬,白日刘氏丈夫都坐前头辕轼处,与同行的伙计轮流赶车。后头车厢里,刘氏见梅锦一直沉默,恐她心里难过,出城后,见一双儿女在边上嬉闹个不停,便拿眼色制止,两人没领会刘氏之意,依旧吵闹,刘氏便拍了大些的儿子一巴掌,呵斥他俩安静,大儿委屈,翘起了嘴巴。   梅锦知道刘氏怕两个孩子吵闹叫自己心烦才这样,便摸了摸男孩,安慰几句,对刘氏微笑道:“大姐,路上单调,听两孩子嬉笑也去有趣,骂他们做什么?”   刘氏见她说话时神色如常,并无悲戚之色,才放心下来,想起方才她竟毅然自请下堂的一幕,心里不禁也有些佩服。想起自己从前从婆婆那里吃的苦水,趁着这会儿丈夫不在跟前,忍不住低声道:“你既已经和那裴家脱了关系,又叫我大姐,我便也托大叫你一声妹子。   梅锦见车外流贼面露不耐烦,唯恐惹他们发毛再动手伤人,且已经落到了这地步,躲也躲不过去了,低声提醒刘氏,终于带着她,紧紧护着两个孩子,慢慢爬下了马车。   “不好了,昆州的府兵来了!快跑!”   就在这时,流贼里有人突然大喊了一声,声音充满惊惧。   方才那个一直盯着梅锦看的流民见她下来,朝她走去时,听到身后传来一阵马蹄疾驰声,回头,见道上驰来了几十匹黑压压的快马,马上的人身穿黑衣,腰携弓刀,认出了昆麻土司府的府兵,面露惧色,丢下梅锦和刘氏,掉头就跑。   府兵迅速而至,挥刀砍向四散逃窜的流贼。刚才还穷凶恶极的流民逃的逃,死的死,剩下的纷纷跪在地上苦苦求饶,说是外地来的,因活不下去才聚在一起想发财,以后再不敢犯事,请求饶命等等。   一个领队扫了眼倒在血泊里呻-吟的镖师以及其余伤者,冷冷道:“昆麻土司李大人已数次在通往昆州的各道广布严令,沿途若有人胆敢趁乱行劫财害命者,格杀勿论,割首级示众以儆效尤。你们明知故犯,不杀法令何在?”说完命令手下放箭,一片惨呼声中,流贼纷纷中箭倒地,剩下没被射死的,府兵再上前补上一刀,最后将头颅割下,场面血腥无比。   梅锦微微战栗,转过身,将刘氏瑟瑟发抖的女儿和儿子抱住,蒙住眼睛不叫他们看。   处置完流贼,那个领队便叫手下去给没死的镖师等人简单包扎,处理善后之事。   刘氏家的伙计和她男人受了伤,所幸都还没死,简单包扎后,终于缓过来一口气。   众人都已知道这支犹如从天而降的府兵来自昆麻土司府,感激涕零,纷纷下跪道谢,请求同路一起回昆州。那个领队道:“李大人月初起就知照云南各土司府协同一道肃盗,派我们每日在通往昆州的各道巡行,为的就是防止有人趁乱作恶。你们不走官道,要走这种荒僻之路,还好方才我带了兄弟们路过,否则你们怕是都要遭难。我们兄弟还要继续在路上巡行,不能送你们去昆州,不过可以送你们到前头的落脚点,受伤之人可留下养伤,其余人继续上路。到了昆州,路上就安全了。”   镖头侥幸捡回来一条命,这会儿被人抬着躺上了车,闻言面露羞惭。几个女人又哭起来。一阵纷乱后,一行人终于跟着这支府兵重新上路,当天晚上抵达那个领队所说的落脚点,将受伤的人抬了下去。   因蜀王府叛乱生变,最近每天都有许多人涌向昆州避难。土司府便在这里临时设立了一个落脚点,派人驻点维持秩序。当晚落脚后,刘氏因不放心丈夫,留下来要照料他,托梅锦先将两个孩子带回龙城。梅锦答应了,次日跟随昨晚汇聚起来的大队,上了一辆马车,在一队府兵的随护之下继续往昆州行去。几日后的中午时分,终于抵达了昆州。   通往昆州的这条要道最近也新近设了卡口,卡口有士兵检查可疑车马或人员,并逐一登记籍贯,速度便慢了下来,沿着卡口,渐渐排了一条长长的队伍。   梅锦这辆马车在落脚点出发时,捎带了另几个带着孩子的女人。都是从四川那边来的,各自要去昆州投亲。等待放行的空隙里,说起蜀王府,无不咬牙切齿,说起李氏土司府,又无不交口称赞,知道这卡口是土司府所设,也没人抱怨慢,耐心地等候通过。终于轮到梅锦这辆,卡口府兵略微看了一眼车里的人,登录下与梅锦同车妇人的来地,听梅锦说是本地马平县人,看了一眼,便挥手叫通过。   马车驶过卡口朝前去,车帘子被风卷起,梅锦忽然看到对面几匹马疾驰而来,前头骑马的那个蓝衫男人,仿佛就是李东庭,不禁一怔,再看一眼,果然是他。只是他行色匆匆,似乎并没看到马车里的她,很快就从边上掠过,朝卡口继续而去。   梅锦下意识探头出车窗,看了一眼他背影,又缩了回来。   ☆、第四十九回   快到卡口前,李东庭迟疑了下,终究还是忍不住,回头看了眼身后那辆马车。   最近这一个月,随着蜀地局面恶化,为了躲避即将到来的战乱,每天都有数以千计的人从西南各地涌入昆州寻求庇护,且人数日益增多。除了加紧兵备应对朝廷随时可能会来的要求协同平叛的调兵令外,作为一地土司,维持本地安定并妥善管理安置各地涌入的外来人口也是另一重务。这一个月来,他一直忙于在各地奔走,亲自督检落实情况,今日又到了这个卡口。方才骑马过来时,对面那辆马车的帘子恰好被风卷起,他扫一眼时,恍惚似乎瞥到车里有个妇人与那个梅氏有点相像。只是第一反应觉得不可能,疑心自己看错了,或者恰好只是一个与她相像的妇人坐车里而已。   他之所以如此肯定,是因为月前,他已得知她被丈夫裴长青接去了四川的消息。当时是他府里的那个医士,因遇到了疑难病症,想去找她商议,去了后却发现她已经走了,回来遇到李东庭,在他面前提了一句。   数日之后,李东庭有事行经马平县外,也不知道出于一种什么样的念头,当时他竟撇下随从,自己独自进了县城,打听到她医馆所在,找了过去看了一眼。果然,医馆大门紧闭,门角蛛丝结尘。向附近人打听,那些人说她丈夫如今翻身出头,在四川当了大官,派人接走了她和婆婆,又道最近每天都有慕名来看病的人扑了个空,也不知她什么时候才能回,言下颇多惋惜之意。   李东庭心知她在此时毅然去了四川,恐怕便再也难回来了。当时心情,除了一种难言的淡淡惆怅,也未尝没有担忧。只是明白,自古夫唱妇随,她既选择与丈夫并肩,自己这样的外人,更没资格置喙。回来后因忙于各种事务,当时心情便也渐渐冲淡,只是没想到方才惊鸿一瞥,又令他突然想到了她。   卡口的府兵见土司突然来了,急忙过来拜见。李东庭问了几句情况,得知每日入昆州的外来人数都在递增,接下来恐怕还会更多。沉吟片刻,方才那匆匆一瞥的印象终究还是萦绕心头,再次扭头,望了眼那辆已经渐行渐远的马车,忍不住指着问了一句:“那辆车里坐的都是什么人,身份可有登录?”   府兵听他突然询问那辆马车,只当他是在核查自己的登记情况。不敢怠慢,忙拿来登名册。因刚过去不久,还有印象,很快便找到了,道:“车里有渝州王氏二人,雅州金氏三人,均要去昆州投亲。”   李东庭略微失望,知自己方才确实是看错了,点了点头,勉励一番,正要过卡口,那个府兵想了起来,又补了一句道:“除了登记在册的,另同车还有一个妇人,说是马平县人,故未登记造册。”   李东庭心头咚的一跳,脚步顿住,蓦地回头,见那辆马车已经缩的成了一个小黑点,快要被后头的人流和车流所掩盖,就要看不到了。   便在此刻,没有任何犹豫,几乎是下意识的一个反应,他立刻翻身上马,掉头便朝那辆马车追了上去。余下随从见他转眼驰出了十数丈外,一骑绝尘而去,不明所以,愣在了原地。   ……   “大妹子,看你一路都不怎么说话,这俩娃娃是你的?”   同车的雅州金氏因携了孩子,故在前头时,被安排上了梅锦这辆马车代步到昆州,她男人还在后头走路。这会儿无事,便寻梅锦搭腔。   梅锦微笑摇头,道:“妞妞和她哥是我一个大姐的孩子,她夫妇有事还在后头,我先带这俩孩子回龙城。”   另个王氏笑道:“我就说,妹子你瞧着没超过十八-九,哪里会有这么大的孩子。看你妇人打扮,你娘家哪里的?男人这会儿在哪?”   梅锦踌躇时,忽然听到车外传来一阵马蹄声,跟着仿佛有人到前头拦下了马车。车夫靠边停下。   王氏和金氏一路逃难过来,原本就像惊弓之鸟了,到了这里才渐渐定下神儿,突然又见马车被拦,不知出了什么事,面露惊慌,急忙搂着孩子缩在车厢里,大气也不敢出一口。妞妞和他哥哥更是害怕,紧紧贴着梅锦坐,一动也不敢动。   片刻后,车夫掀开帘子探头进来,小心地问:“你们里头,可有个马平县的梅氏?”   李东庭与车夫说话时,梅锦便听到了他的声音。闻言从车窗里探头出去,果然,看到他停马于路边,视线正落向自己这里,两人四目相对时,梅锦见他眸光暗沉,神色也有点奇怪,但说不好是什么,总之,他仿佛定了片刻,这才朝她点了点头,唇边渐渐露出一丝淡淡的笑意。   王氏和金氏也看到了李东庭,只是不认识他。见他仿佛与梅锦认识,才松了一大口气。   梅锦见他似乎是特意追上来拦停马车的,这会儿还停在那里不走,看着似乎有什么事,安慰妞妞两兄妹后,便下了马车。   李东庭见她朝自己走来,急忙也从马背上翻身下来。   梅锦走到他面前,微笑着叫了声李大人。   李东庭心知自己这举动冒失了,只是真的看到她后,心里竟然有一种失而复得般的欢喜,这欢喜之情远远压过了别的其余一切。   “你……回来了?”他问道。   李东庭其实有许多话想问她。   譬如,她为什么会在这种时候回来,为什么一个人,路上是否一切平安,以及,她到底是否清楚她丈夫现在正在做的事将会导致的严重后果,这后果不但要那个年轻男人付出代价,更会累及到她。   但是这一刻,当他看到她微笑着站在自己面前时,别的一切问题都不重要了。   她回来了,这就足以让他感到心情愉快了。无论她往后遇到什么,哪怕被卷入了风波,他想他也会尽他所能地去保她平安,这好像已经变成了他的一种习惯,戒也戒不掉了。   ……   “是,刚今天走到这里,没想到就遇到了李大人,真是好巧呢!”   梅锦望着他,笑道。   ……   李东庭对女人的容貌一向不大上心,从前他也没刻意去留意过她的容貌。   认识她这么久,她给他的印象,就是朦朦胧胧一段人淡如菊的身影,以及……那只叫他没法控制的时不时出现在他梦里的脚丫子,这也成了他的一个只能自己知道的带了点羞耻和刺激的小秘密。   但这一刻,他忽然发觉她非常美。阳光照在她那张正微微仰着看他的脸庞上,她的眉毛、眼睛、鼻子、嘴巴,没一处不是美的叫他赏心悦目,她的眼神明媚柔软,就像一团春水波光,毫无缘由地,突然就落到了他的心口上。   李东庭忽然感到连自己的呼吸似乎都变得不自然了。   他尽量无视她含笑注视着自己的目光,脸色变得严肃了起来,就像他平时的样子,问道:“梅氏,你丈夫可与你一道回了?”   梅锦听他口气突然一转,怔了怔,笑意慢慢收起,摇了摇头。   李东庭眼中掠过一丝虑色,“是这样的,前段时间我府上那个姓文的医士找你,想与你探讨一个疑难病症,你不在,我才知道你已经被你丈夫接走了。如今蜀王那边起事,你丈夫又有牵连,往后如何也未料知。有些话原本不该我说。但趁着如今还能回头,你若能修书劝回你丈夫,我可以安排人代你送信。等他回来后,我也可以再为他尽力转圜,令你们夫妇早日平安团聚。”   梅锦垂下眼睛,沉默片刻后,道:“多谢大人好意。只是不需要了。他一意孤行,恐怕是劝不回了。况且,我也与他……”   “大人!你在这里!施副将在前头正找你,仿似有急事……”   这时,他的一个随从急匆匆骑马追了上来,见他停在路边和一个女子在说话,愣了一下,急忙打住。   梅锦打住了。   李东庭看了眼停在边上的随从,道:“也好,既然如此,那便罢了。你回来了就好。外头正乱,接下来还会更乱。既然回了,没事的话不要再出去了。以后若有需要的地方,尽管到龙城来找我!”   梅锦向他道谢。   李东庭点了点头,温言道:“那就尽快回去吧。我还有事,先走了。”说完翻身上马,最后看了眼站在路边送自己的梅锦,与那个随从一并匆匆离去。   梅锦目送他背影消失在道上黄尘里,回到马车上。马车继续前行,同车妇人十分好奇,打听着李东庭来历,说看他气度必定大有来头,又追问他和梅锦的关系。梅锦不愿多提,只说是认识的一个故人。两个妇人见打听不出什么,又改问梅锦夫家。   梅锦微笑道:“我刚合离,没有夫家了。”   这时所谓“合离”,通常就是女方被夫家给休了的委婉说辞。   两个妇人吃了一惊,睁大眼睛望着梅锦,见她面不改色,对视一眼,慢慢往远离梅锦的位子上挪了挪身。   此后一路同行,那两个妇人再没和梅锦说过一句话。到了第三天,抵达昆州驿站,下车分道,那两个妇人目送梅锦带着妞妞兄妹上了辆去往龙城的驿车,低声议论了起来。   “我看她是不守妇道,才会被夫家给休了的吧?”   “要是我,早就不想活了…你看她什么事都没有的样子,脸皮怎么这么厚?”   “说不定相好的就是那天那个追上来的那个男的……你没见他两个说话的样子?我当时瞧着就不大对劲……”   “就是就是……”   驿车将非议声撇在了后头,带着梅锦往龙城而去。次日到了刘氏家,梅锦按照刘氏当日嘱托,把两个孩子交给他们的一户亲戚后,动身回到马平。   她抵达的时候,正是傍晚。   马平县城依然还是原来的样子,看起来半点也没有受到外面的影响。街道两旁的陈旧房屋整齐排列,中间承载着岁月痕迹的青石板路上,一个土人背着山货从对面匆匆走过,几个赤着脚的孩子嬉闹着从一条巷子跑到另一条里,铁匠铺里,叮叮当当传来打铁的声音。   梅锦心里,淡淡地涌出了一种恍若隔世般的宁静感。   她没有回裴家,而是来到阿凤的家,叩门。   阿凤打开门,看到梅锦站在门口的夕阳里,背着行囊,风尘仆仆,一双眼睛却非常明亮。   “阿凤,我回来了,把医馆钥匙给我,晚上我要住那里。”她微笑着道。   阿凤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眼睛,揉了揉,突然跳了起来,欢呼着朝里奔进去,大声喊道:“哥,你快出来!裴娘子回来啦!”   ☆、第五十回   医馆除了前堂,后院原本还另带两间屋子。% し一间平日被梅锦用作诊看妇人暗疾的诊室,另间设成简陋卧房,供平日偶然小歇所用。当晚阿郎阿凤两兄妹随梅锦一起打开关闭了两个月的医馆大门,里外清扫除尘,又有不少边上的邻人闻声过来相帮,见她回来了,众人都十分高兴,只是难免总会问及裴长青母子。梅锦当时只说他母子二人还滞留四川,一时无法回来。   当晚屋子收拾完毕,阿郎等人都走了,阿凤自告留下来陪梅锦。闭上门,两人躺下后,梅锦才道:“阿凤,往后别叫我裴娘子了,我姓梅,叫我梅娘子或者锦娘都成。”   阿凤奇道:“为什么不能叫你裴娘子了?还有,方才我就想问了,你回来了,那边房子好好的为什么不住,一定住到这里?”   梅锦道:“我已经与长青和离。如今与他家没关系了。”   阿凤大叫一声,一下从床上坐起来,瞪大眼睛看着梅锦。   梅锦微笑道:“怎么了,不认识我了?”   阿凤终于回过神,脸涨得通红,生气地道:“好好的,裴家少爷为什么要休了你?裴……梅娘子你哪点对不起他家了!哦!我知道了!”她突然拍了拍额头,恨恨道,“大家不是都说他如今当官了吗?一定是他当了官,就看不上你,这才休了你的,是不是?”   梅锦见她为自己激愤难当,虽然是个误会,心里也有些感动,微笑道:“不是他要休了我。是我们两个商量好才和离的。我们……日子过不到一块去。”   阿凤见她面带微笑,这才吁了口气,安慰道:“梅娘子,离了就离了,往后你也不用总再让万家阿姆盯着,走一步路都要管了!只要你不嫌弃我笨,我可想一辈子都伺候你才好!你这医馆明天就开门吗?你不在的这两个月,多少人跑到我家里来问你的消息,都巴望你能回来呢!”   梅锦微笑道:“等我处置完一些事情再说吧。”   ……   次日,梅锦并没立刻回裴家,而是写了封信,雇人送到了钧台县万百户那里。第二天,万百户风风火火地赶了过来,一看到梅锦,立刻就顿脚,张口问“外甥媳妇儿,到底出了什么事”。   梅锦在信里,已经把自己与裴长青和离的事说了一遍,请他过来,就是做个见证,然后再去裴家把自己的东西收拾出来,也算有个清楚交待。便又说了一遍。   两个月前,梅锦和万氏被裴长青派来的人接走,出发前,她曾托人给万百户去过一封信,把情况跟他交待了一遍。万百户已经知道自己外甥从岭南逃走去了四川投奔蜀王,最近蜀王起事,他每日担心着,突然又收到梅锦的这一封信,知道两人竟然和离了,头皮都要炸了,连夜便赶了过来。   万百户对梅锦这个外甥媳妇还是非常中意的,一到就开始劝和。劝了半晌,把该说的话都说遍了,见她虽然始终面带微笑,态度却半点也不曾软化,最后还拿出了那张休书,心知是无可挽回了,长叹一声,沉默片刻后,终于道:“这都是命啊!梅氏,既然事情已经这样,你也不肯回头,我这个当娘舅的也不好再多说什么了。我外甥鲁莽不懂事,我那个老姐姐也是个糊涂人。你嫁过来两年,助力了他家不少,我都看在眼里。如今闹到这份上,想必你也是好话劝尽了的,不怪你。光他跟了蜀王府一条罪,原本就该杀头了。家里哪些该是你的东西,你全拿走便是,我领你过去,也省得他们裴家族人闹你。”   梅锦请万百户过来,原本就是为了请他主事。见他话说的周全,提及裴长青,忆及他的好,心里毕竟也还是有些黯然,低声向他道谢。   万百户摆了摆手,叹气道:“怨我外甥没福气。他上错了道,只盼他往后别牵连到别人就好。”   ……   梅锦与万百户一道现身到了裴家,打开了门。   边上的邻居已经听说她几天前自己一个人回来的消息,这会儿见她被万百户领了过来收拾衣物,庄子里的李大和百胜又领了些人抬走她从前的一些嫁妆,这才知道两人竟然和离了。顿时炸开了锅,当场便议论个不停。   梅锦站在院子里,神色冷漠地看着自己的嫁妆被抬出去,环顾一圈这个她住了将近两年的院落,给万百户下跪,给他磕了个头,在他的叹息声中转头而去。   她之所以叫人抬走自己从前的那些嫁妆,倒不是一定要把东西拿回来,而是以这种方式,与过去做一个了断。   既然断,那就要断的干干净净。   ……   修存堂的女郎中梅氏被丈夫裴长青给休了的这个消息,很快不胫而走。有人说是裴长青出人头地后嫌弃糟糠之妻休了她,有人说是梅氏为了不受牵连自己要和离,各种说法都有。毕竟,人人都知道裴长青原本此刻应该还在岭南服苦役的,谁知服着服着,他突然摇身一变到四川当了官,难免会引来许多猜测,最近有人论断他应该是投奔蜀王府造反了。这个消息随着议论声开始发酵,不少裴家族人也听说了,唯恐会遭牵连,有人找梅锦打听,有人到林县令那里要求将裴长青除出宗籍,乱哄哄了好一阵子。直到一个多月后,随着四川那边传来朝廷军与蜀王军正式作战的消息,这件事才算慢慢消停了下去。   这段时间,梅锦为了避免没必要的烦扰,并没开医馆,而是到县城外的那座庄子里住了些天,趁空看了看庄子和田地的账目,发现李东庭给她的这个李大是经营的一把好手,账目做的一清二楚,这么看下来,自己虽然离上层阶级还差得十万八千里,但以后靠这个,混个温饱线是没问题的。心一宽,就把自她走后便时常来医馆看她有没有回的阿茸给接了过来,带着阿凤阿宝,几人一起在庄子里钓钓鱼,种种菜,遇到有特意寻过来求看病的便接诊,日子过得很是不错,外头那些议论,对她并没造成什么困扰,唯一的困扰,便是最近竟然有媒婆上门给她说亲了。包括之前来裴家给白仙童传过口信的那个马婆子在内,已经来了不下四五个。梅锦起先还客客气气推辞,后来发现媒婆一嘴的好功夫,跟她们好好说根本就是浪费口舌,干脆闭门不见。落在旁人眼里,她这便成了抑郁难当,羞于见人,有人甚至绘声绘色地说偶尔撞到她在庄子外溜达时,见她神情憔悴,眼睛肿的成了个胡桃,显见是还没从被裴家休了的打击里恢复过来。   ……   林县令每月都会在指定日子去一趟龙城土司府向李东东庭汇报本县上月的重要事务。当日除了他之外,土司府辖下的其余各县县令也会一起汇聚而去。如今情况特殊,改成两月一次。这日到了时间,去土司府见了李东庭,议完事,其余人先后告退,林县令也要退下时,被李东庭留了下来,叫他回去后,问问铁匠哲牙,是否愿意到龙城土司府兵造库做事。   朝廷军队已经与蜀王军开战,战事卷到云南也是迟早的事,哲牙精于打造兵械,此正用人之际,李东庭想到他,也是理所当然,林县令忙答应道:“下官回去后就找他。大人曾有恩于他,料他心甘情愿为大人所驱策,且也算有用武之地。明日下官便叫他来。”   李东庭道:“他有个女儿,叫他先安置好女儿再来也不迟。”   林县令应了。见李东庭略一迟疑,又随口般地问自己:“裴家的那个儿子,追随蜀王叛乱无疑,我听说梅氏自己回来了。近况如何,你可知道?”   林县令最近被那些闹着找他要将裴长青除出宗籍的裴家族人给弄的头疼不已,忙道:“大人你还不知道吗,那个梅氏已经和她丈夫和离了。据说是从四川被休了回来的。月前回来后,她医馆一直没开。下官偶尔听人提及,说她整日困于屋里,以泪洗面,叫人听了,实在有些于心不忍。”   李东庭怔住了。   上次在卡口与她相遇后,他便一直忙于各种事务,有时即便想起她,也觉没什么合适理由再去烦扰她,日子也就这么一天天地过下去了。   万万也没想到,她竟然是被她的丈夫给休回来的?   李东庭勉强压住这个突然消息给他带来的巨大震撼,仔细回想遇到她的那日和她说话时的情景。当时觉的她神情和静,和平日看起来并没什么两样。这会儿越想,越觉她当时眼底分明带了悲戚之色,连笑脸也是强作出来的,只是自己太过粗心,完全没有觉察而已。   李东庭越想,越觉得就是这样。发怔时,听到林县令又道:“大人,既然提及裴家事了,下官顺便再问一声大人。裴家族人唯恐日后遭到牵连,商议将裴长青清出族谱,还要下官这里作个见证。大人觉得此事该当如何?”   李东庭这才回过神来,道:“应了便是。他一人所做之事,原不该牵涉到无辜亲族。”   林县令道知晓了,又等了片刻,见李东庭脸色古怪,但看起来,似乎没话再要和自己说了,便躬身告退。   林县令退下后,李东庭独自在书房里停留许久,再也无心于处置事务,再次想到林县令说她“整日困于屋里,以泪洗面”,终于还是忍不住,唤了个侍女,叫把阿鹿带过来。   ☆、第五十一回   梅锦的田庄位于马平县西门外的吴庄里,出了县城走七八里路就是,边上是条小河。原是本地一个在外当官的给自己日后准备的归田园居,没想到庄子修好,却没福住,几年前因为犯了事抄没家产,这庄子便充了公,已经空置数年,去年转赐到了梅锦名下,倒成了她如今的依身落脚处。   因为当初建这庄子的本意是养老归田园,所以不像普通乡下人的田庄那样杂乱无章,面积虽不是很大,但占地也有几十亩,里头五脏俱全。进门一条竹木夹道的鹅卵石路,曲折通往主屋,主屋是白墙黑瓦屋,左边菜园,右边花圃,屋后挖出一个大池塘,引水进来,池塘可种莲藕,夏赏花,冬收藕,推开后门就是小河,岸边杨柳依依,小河对岸散布了三三两两的农居,白日也很安静,偶尔传来几声附近农舍里的鸡鸣犬吠声。   这地方空置几年,原本已经荒败下去,归梅锦后,她虽没来住过,但李东庭给的这个李大很是能干,把里外早已经整葺一番。如今住进来,梅锦十分喜欢,这日无事,便寻思在屋后空地上再搭一个架子,趁着时令种上葡萄,到了夏天,等葡萄藤爬满了架,往下面摆一张躺椅,沏一壶茶,人生夫复何求?便把想法和阿凤说了。这丫头比她还会来事,兴冲冲地去找李大要竹竿。李大见女主人兴致勃勃,自然一口答应,很快便抱来了竹竿。梅锦不要他动手,自己和阿凤阿宝一起搭架子,忙碌着时,大门外有人叩门,阿宝出去应门,回来说有人上门求医。   听说是来求医的,梅锦立刻洗手,到了前堂,见来的是个中年妇人。这妇人梅锦认识,是县城北的焦家女人,家里开个豆腐坊,自己是个寡妇,没儿子,从宗族里继了个当儿子。娶了个儿媳妇刘氏,二十多岁,长得细眉淡眼,见了人就脸红,人称豆腐西施。梅锦在去四川前,她有了身孕,当时焦寡妇陪刘氏来看过一次,抓了些保胎的药。如今应该有五六个月的身孕了。只是焦寡妇的这个继子嗜赌如命,上个月因为赌债纠纷伤了人,畏罪跑了,如今不知道去了哪里,家里就剩焦寡妇和刘氏二人。   焦寡妇乘了个小骡车找来的,见梅锦出来了,忙迎上,说自己儿媳妇在家突然腹痛,求梅锦到家里去给儿媳妇看看。说话时一脸焦急,又叹自己命不好,本想靠这个继子养老的,不想他却如此混账,害的家里如今连豆腐铺子也不敢开了,听到有人敲门就胆战心惊,唯恐那些赌徒来索要赌资。   梅锦听说是她儿媳妇不好,立刻答应下来,收拾了药箱,带着阿凤一道,两人坐了焦寡妇的骡车匆匆进县城,来到了焦家。   焦家的豆腐铺子大门紧闭,儿媳妇刘氏扶着肚子靠在床沿上。焦寡妇来请医时,说的梅锦以为有多严重,但这会儿看刘氏的样子,似乎并无大碍。仔细检查后,也并没什么别的异常。再问刘氏,刘氏细声细气地说自己方才去了趟马桶,回来肚子就感觉舒服了许多,说不定个是中午吃坏了什么东西。   梅锦见她脸色正常,心知应该虚惊一场,便开了副养肠胃的药,叮嘱刘氏注意孕期饮食,起身告辞要走,焦寡妇送了几步,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说自己有个同在尼姑庵布施认识的老姐妹,最近一直嚷着人不舒服,前些时候梅锦不在,她去回春堂看过,没好,也不知道病在哪儿,趁着这会儿梅锦来了,请她一并给看看。   梅锦问那妇人住址,焦寡妇道:“这大热天的,你肯赶这么远的路上门给我媳妇看病,就已经是活菩萨了,哪里好再让你自己去找我那老姐妹。且她今日在家还是在庵里,我也吃不准。你且在我家坐坐,我跑过去看一眼。若在家,我便和她一道来,烦请你再给她瞧瞧。”说着扭头,连声叫儿媳妇刘氏给梅锦沏茶上糕点,自己便匆匆从后门走了出去。   梅锦见焦寡妇已经走了,便也作罢,和阿凤先留了下来等着。刘氏不顾梅锦阻拦,到灶房里去,一会儿端了壶茶并一盘糕点出来,道:“我家也没什么好茶,这是去年别人送的云雾茶,一直舍不得喝,梅娘子你尝尝。这糕点也是我自己做的,您尝尝,别嫌弃我手艺差。”   刘氏去灶房时,梅锦无事看了眼屋子,见家具蚊帐都十分陈旧了,倒是梳妆台上,摆了面擦的雪亮的镜子,镜子边上是瓶看起来像是新买的头发头,还有个挺光鲜的胭脂首饰匣,想起刘氏身上衣裳好像也是新的,和这屋子的破败寒酸略有些不大相称。只是想到女人天生惜容貌,刘氏还年轻,爱打扮也是人之常情,并没什么可奇怪的。这会儿见她出来,说话细声细气,眼睛看着地面,似乎不敢和自己对视,以为她胆小害羞,忙接了茶壶和糕点,向她道谢。   梅锦和阿凤出来时,恰好快中午边了。阿凤正饿了。见刘氏端了茶和糕点出来,道了谢,也不客气了,伸手便吃了起来。   梅锦并不十分饿,且也不习惯上门为人诊治时食用款待之物。只是见刘氏殷勤望着自己,不尝一口,未免有看不上之嫌,便掰了半块糕,尝了尝,觉得太甜,咽下去后便没再吃了,朝她笑着道谢后,只喝了半杯茶。   刘氏坐到角落里,拿出针线开始做了起来,偶尔抬头看一眼。   ……   “哎,好困——”   吃饱喝足的阿凤打了个哈欠,揉了揉眼睛,昏昏欲睡的样子。   梅锦渐渐也感到眼皮有些粘腻,仿佛想睡觉的感觉。看了眼睛仿佛快要眯上的阿凤一眼,想到焦寡妇出门已经过去了大半个时辰,便向刘氏问去那户人家的路程。   刘氏将针头在头发里划了划油,细声道:“那个大娘家离我家三四条街,梅娘子您再稍等等,我娘应该很快便能回了。您茶喝完了吧,我再去给您倒。”说着扶着肚子要站起来,梅锦忙起身,叫她不必。   刘氏放下针线,站起来道:“我还是替您去瞧瞧吧。您再坐,我去门口看我娘快回了没。”说完慢慢穿过那个摆满了做豆腐用的水缸的后院,开门走了出去。   梅锦目送她背影离开,仿佛有点晕,揉了揉额头,扭头再看向阿凤,见她竟然已经仰倒在椅子上,张着嘴巴呼呼地睡着了。   梅锦过去,推了推阿凤,又叫她名字,她纹丝不动。自己头也晕眩的更厉害,转过脸,视线落到桌上剩余的那壶茶和那盘糕点上,心里忽然掠过一丝不对劲的感觉。   阿凤再嗜睡,也不可能在别人家这样就睡死了过去,何况自己也同样无缘无故突然出现这种类似服用了安眠药的生理反应……   梅锦知道情况不对了。勉强撑着想出去叫人,没走两步,腿一软,人便倒了下去,接着失去了意识。   ……   一辆马车停在了马平县外吴庄那座庄子大门口外的路口,李东庭下马,将阿鹿从车里抱了下来,霞姑也跟着下了马车。   李东庭示意阿鹿跟着自己往前走了几步,停在距离霞姑稍远些的地方,蹲身低声道:“阿鹿,爹就不进去了,这就回龙城。等下你和霞姑见了她,就说是你自己想念她自己才过来的。她若留你,你晚上便住下。明日你再邀她去我们别庄里小住些天散心。还有,她最近有烦心事,你要哄她高兴,不要烦扰她,懂了没?”   阿鹿从去年起,就一直被李东庭强行入塾,夫子十分严厉,管得牢牢,李东林这两个月又被派遣到了外地做事,剩阿鹿一个人在土司府闷得都快发霉了,昨日突然被父亲叫去,说明日送她来马平县看望梅锦,犹如从牢笼里被释放,乐得简直快要发疯,这会儿听父亲又不放心地叮嘱自己,用力点头,凑到他耳畔耳语道:“爹,你就放心吧。你教我的我都牢牢记住了。明天我无论如何也将梅姐姐拽去我们别院就是,你放心吧!”   “住的越久越好,最好一直不要回了!”阿鹿自己在心里又暗暗道了一句。   ……   昨日林县令离去后,李东庭神思便有些不定,无法控制地一直想着梅锦的事。最后终于叫他想了个办法,今天自己亲自送阿鹿过来,叫阿鹿想办法领着梅锦去李氏位于龙城外的一座别院里去小住些天,免得她继续留在马平县忍受这些非议。见女儿满口答应了,也知她机灵,略微松了口气,对霞姑道:“那我就把阿鹿交给你了。我先走了。”   霞姑牵过阿鹿的手,笑道:“大爷你放心去吧。我会看好阿鹿的。”   李东庭点了点头,回头看了眼那座庄子,翻身上马,正准备掉头回龙城,看到对面来了个匆匆行路的丫头,认了出来,正是数月前随梅锦一起去苗寨给人接生的那个。   这丫头便是阿凤,这会儿正匆匆往庄子里赶去,忽然看见路口停了辆马车,边上有个男人骑在马背上,看了一眼,认出是土司李东庭,急忙跑过来拜见。   李东庭见她身上背了梅锦的药箱,问了一声。   阿凤把早上她被焦寡妇请去给儿媳妇看病的经过说了一遍,最后道:“我睡的迷迷糊糊,被叫醒了,梅娘子不见了。焦寡妇说她先走了,叫我自己回家便是。我见她药箱还落那里,便给带了回来。大人你这是要找梅娘子吗,我这就进去叫她!”   阿凤讲述着的时候,李东庭神色便凝重起来,听完立刻命她进庄子问梅锦是否回了。   阿凤哎了一声,撒开腿跑到门口,身影消失在门里,没片刻,就见她跑了出来,喊道:“李大人,阿宝说梅娘子一直就没回来!奇怪,她去了哪儿?”   “霞姑,你先带阿鹿进庄子里等!”   李东庭吩咐完霞姑,立刻转向阿凤道:“那个豆腐坊在哪里,立刻带我去!”   阿凤还呆呆地没反应过来,看见李东庭神色严厉,和那晚在苗寨里看到时谈笑风生的样子判若两人,有些害怕,急忙点头。   ☆、第五十二回   梅锦睁开眼睛,自己躺在一张挂了玉色床帐的陌生床上,床头悬着鎏金挂钩,身下是花开富贵紫红色的被面,空气里漂浮着一股浓重的刺鼻香味。``し她口干的要命,并且,头还有些胀。   意识一下清醒了过来。她想起身,才发现手脚竟然被布条给捆住了,扭过脸,看到边上有张笑吟吟的男人的脸,惊骇万分,猛地睁大了眼睛。   这个人,竟然会是张清智!   ……   从去年裴长青被张清智叫去助拳打伤人的那事过去后,这人便不大出现在梅锦面前了。只是后来他要赶白仙童,又叫小如来卖她,这才引出了裴长青失手打死小如来后被流配岭南的一系列后事。梅锦对这个人的印象恶劣至极。此时突然见他这样出现,略一愣神,立刻便明白了过来。想必就是他让焦寡妇婆媳二人设局,利用自己对相熟病人不加防备的心理,这才得手,把自己绑到了这里。   “你想干什么?”   梅锦又惊又怒,咬牙切齿质问。   ……   张清智见梅锦醒了过来,倒了杯茶水,到近前要喂她,忽见她用愤怒目光盯着自己质问,缩回手,把那杯茶自己一口喝了,放下杯子,方重新靠了过来,坐到床帮,抬手用指抚了抚梅锦的脸,笑吟吟道:“梅娘子,你安心,莫怕。这里是我在县城外的一处屋子,外头安静的很,没人会来打扰我们。你且放松,莫咬坏舌头,哥哥我会心疼。”   张清智说着,啪的打开那把时刻不离身的折扇,摇了两下,继续道,“今日在你面前,哥哥我也不遮掩了,便跟你说说掏心窝子的话。梅娘子你刚来时,我便对你生了仰慕之心,做梦也想与你凤凰比翼共效于飞,可惜那会儿你嫁了那个夯头的裴长青,所谓兄弟妻,不可欺,我只能将这满腹热忱生生压了下去。不想如今裴长青翻了身,竟然把你给休了,如此狼心狗肺,令人发指!你莫伤心,更不要因裴长青一人而错看了天下别的男子。我张清智对你的心,日月可鉴。梅娘子你且可怜可怜我,成全了我这一番遭着折磨的苦苦相思吧!只要你答应了,我回去便休了我的婆娘,八抬大轿明媒正娶把你娶进我张家做我的正头娘子!若有半句不实,叫我天打五雷轰,不得好死!”说着竟噗通一声跪在了床边。   ……   张清智说的这番要休妻娶她的话,倒不是诓骗,而是他确实打起了这个算盘。   他从前原本就对梅锦起过念,中间也动了些心思,只是后来和裴长青决裂,心知这妇人厌恶自己,一向用来勾搭女人的手段在她跟前想必没用,渐渐也就死了心思。不想最近,突然闹出她被裴家休了的事,张清智的念头便又活了起来,甚至慢慢做起了休妻娶她的美梦。   他之所以动这样的念,一是实在想得到这妇人尝她滋味,二来,也看中了她和龙城土司府的关系。   张家这两年,原本一直费劲攀蜀王府,奈何钱使出去不少,最后不过也就在蜀王府里头的一个舍人监事那里递上了名,每逢四时八节,必定送上厚礼,盼着有朝一日能将自家铜矿挂上王府之名,如此开采纳税等等便有极大特权。如今蜀王府突然造反,张家大惊,恐被人知道要受牵连,立时和那舍人断了往来,正叹时运不佳,忽然听说了梅锦被休的事,顿时又觉得有了希望。   张清智清楚,裴长青屡次犯事,最后都轻轻揭过,连打死了小如来,也就不过判了两年劳役,个中都是因了梅锦奔走,在土司府那里有极大脸面。若是能娶她到手,把她调-教的服服帖帖,往后借了她,自己与土司府搭上关系,也是指日可待。   便是这样的念头驱动之下,张清智终于想出了个办法,找到焦寡妇婆媳,要她二人骗来梅锦方便自己行事。   这个焦寡妇的儿媳妇刘氏,从前站在门里卖豆腐时和路过的张清智搭上了眼,见他出手阔绰,风流倜傥,没两天便动了心,两人暗地往来了些日子。被焦寡妇发现后,因对自己那个继子早不抱希望了,知道张清智是本县财主,也就睁只眼闭只眼地任由这两人厮混。张清智玩了些时日,腻了刘氏,给焦寡妇一笔钱打发了,已经大半年没来了。前些天婆媳俩见他突然现身,给了些钱并一些女人的头油花粉什么的,原以为他是重叙旧情,没想到竟要她俩骗来那个女郎中梅氏。起先害怕不肯,经不住张清智威逼利诱,又再三担保不会出事,终于答应了下来。知道梅锦遇到不便出门的病人时,往往会自己上门诊看,这才今日设了这局,将她骗了过来。等她吃喝下掺了迷药的茶水和糕点,昏睡过去后,叫进来一直藏在外面车上的张清智,将梅锦从后门送上车,带到了这里。   ……   “梅娘子,你若可怜我这一片心,应声好便是。”   张清智跪在床边,动情道,“我张清智是有功名在身的人,家里开了铜矿,马平也就我张家是头等人家了。你若改嫁于我,往后有用不完的钱,使不完的奴仆,富贵享受不尽。我张清智也发誓,必定对你一心一意,此生绝不负你!”   梅锦盯着他丑态毕出的样子,忍住胸中几欲作呕的感觉,奋力挣扎想脱开绳索,怒道:“张清智,你把我这样绑来用强,就不怕我回去了向林县令报官?”   张清智看她片刻,从地上慢慢起来,道:“梅娘子,我原就不是个爱用强的,最懂温柔体贴。这男女之事,须得你情我愿方有兴味。我亦向你告白,不想你却不领我的情意,委实叫我失望……”   他转身到桌子边拿起一个小瓷瓶,打开盖,拿出一颗黄豆般大小的红色丸子,拈在手里,笑道:“梅娘子,吃了这好东西,这不叫用强,接下来就是你情我愿男欢女爱了,林县令手再长,他也管不到闺帏之事,是不是?”一边说着,朝梅锦走了过来。   梅锦惊骇难当,盯着他手里的红色丸子。   张清智将药丸送到自己鼻下闻了闻,笑道:“这可是顶好顶好的红丸,方子流自蜀王府的太医,寻常人根本拿不到。光这么一颗要价就是一两银子。我为求这一小瓶,可是花了大本钱。别人那里我还真舍不得用,独你这里,我怕等下你放不开,服了它,保管叫你欲-仙欲-死。”说着单膝跪上床帮,俯身下来要喂梅锦药丸。   梅锦大惊失色,咒骂奋力踢踹反抗。只是她手脚均被布条所缚,张清智又是个健硕大汉,平日时常在木桩人上练打,上来便压住她双腿,梅锦动弹不不得,又被他紧紧捏着鼻子,憋了许久,终究还是忍不住张口呼吸,才一张嘴,那颗红药便被塞了进来,一下到了咽喉头,张清智一拍她下巴,立刻吞下了食道。   张清智见得逞了,才松开了梅锦,观察着她神色,见她脸色渐渐潮红,呼吸声也变得清晰可闻,知道那个贩药之人没有说大话,药效果然发挥奇快,心一松,便笑道:“梅娘子,我这便解开你手脚。你莫害臊,想要什么,只管说,哥哥我都会给你……”   一个被夫家休了的女子,别管装的再怎么清高贞烈,只要委身于自己了,拿住她的这个把柄,就不用担心她敢不听话了。过后只要闻言软语多说几句,他不信她会扯下脸皮不要把今日这事给捅出去。   张清智脸上带着得意笑容,思忖着时,见床上女子渐渐停了挣扎,闭着眼睛,身子紧紧缩成一团,整个人在微微颤抖,情景瞧着实在叫人我见犹怜,心头一阵火起,抬手开始脱起自己衣物。   便在此时,身后传来砰的一声巨响,张清智猛地回头,看见门闩从中断裂,那扇门被人一脚踹开,一个身形高大的青衣男子出现在门口,视线在屋内迅速梭巡,一眼看到正蜷在床上成了一团的梅锦,神色一变,立刻大步朝她走去。   这人便是李东庭。方才从焦寡妇婆媳那里问到张清智去处后,马不停蹄地赶了过来,正撞到了这一幕。   张清智却没见过李东庭,更不知道这陌生男子是如何闯入自己私宅的,大叫几声来人,没等到人,跑到桌边抓起佩刀,刀尖指着李东庭怒道:“你是何人,竟如此闯入我私宅,破我的门?这昆州没了王法不成?”   李东庭目光冷冷扫过张清智,不知缘何,张清智心头一颤,忽地便感到有些胆怯,脚步定在了原地,竟不敢再过去。   李东庭快步来到床边,解开捆住梅锦手脚的布条,低声问道:“梅氏,你怎样了?”问了两声,见她双目紧闭,脸色潮红,呼吸急促,心知情况不对,猛地回头厉声喝道:“你给她吃什么了?”目光落到桌上那个瓷瓶上,立时便明白过来,目光蓦地阴沉无比。   张清智脸色微变,双脚下意识地微微往后退去。   梅锦睁开眼睛,挣扎着从床上爬了下去,到桌边拿起那个茶壶,就着嘴灌了几大口水,随即弯腰下去用力抠自己喉咙,将胃里东西全都吐了出来。   李东庭等她吐完了,见她双手扶着桌子,身体摇摇欲坠,立刻伸手过去,一把扶住了。   梅锦不支,身子软软靠在他臂上,闭着眼,有气没力地道:“快带我……回家去……”   李东庭见她身子一直在抖,体温却烫得惊人,又听她颤抖着声音叫自己带她走,立时脱下自己外套将她整个人盖住,随即抱起了她,转身快步走了出去。   张清智眼睁睁看着梅锦被这个突然闯入的陌生男子给抱走,竟不敢追上去,直到人走的已经看不见了,这才追到了大门口,见一辆马车正疾驰而去,站在门口翘首看了一会儿,回身狠狠踹了这会儿围过来的家奴一脚,厉声斥道:“没用的蠢材,爷爷我养你们是吃闲饭的?他就一个人,你们这么多人,竟也放他这么闯了进来!”   家奴见他变脸,慌忙下跪求饶,辩解说这人一到就强行入内,自己等人已经全力阻挡,奈何实在阻拦不了,恳请饶过等等。   张清智精心谋划了多日的好事,眼见要成了,没想到最后关头竟出如此意外,内心沮丧可想而知。打骂家奴泄愤后,又问对方身份,家奴摇头说不知。张清智想起那男子抱着梅锦临走前投向自己的阴沉一瞥,内心突然生出浓重的沮丧不安之感,想起焦寡妇婆媳,忙出门往县城赶。   ☆、第五十三回   那焦寡妇婆媳假借生病利用梅锦医心骗来她来,用计将她迷晕,看着她被张清智从后门带上车走了,心里终究感到后怕,闭了门,婆媳俩最后商议决定去庵里躲些日子,慌慌张张收拾着东西时,阿凤匆匆领着李东庭过来问梅锦下落。焦寡妇婆媳本就心虚,一听阿凤说这男子竟是李氏土司,吓得魂飞魄散,立时便下跪求饶,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把自己受到张清智逼迫骗来梅锦的经过给说了一遍,那刘氏曾被带着去过县城外的张家那地儿,又详细指了地点。等李东庭匆匆离去,这婆媳二人越想越怕,立刻便出门悄悄逃去尼姑庵避难。   张清智心知应是这俩婆娘坏了自己的事,心里更想知道那男子是谁,匆匆入了县城闯到豆腐坊,却见人去屋空,里头凌乱一片,也不知道她两个逃到哪里去了,正气急败坏四处找时,家奴又找上了他,说家中娘子寻他商议明日给他老娘办寿酒的事,张清智无奈,只得先回了家中不表。   ……   梅锦方才自己虽然第一时间催吐了部分红丸,只是那颗东西不知道是什么药材所制,药性奇猛,回来路上便持续发作起来。李东庭见她缩在自己脚边浑身绵软,脸颊潮红,呼吸急促,额头汗水涔涔而下,不禁心急如焚,不停催促车夫加快速度,终于赶回吴庄的宅子里。马车一停,李东庭便抱她下来,飞快送她进屋躺到床上,命李大骑自己的马赶去龙城把医士叫来。   霞姑方才已从回来了的阿凤口中得知梅锦被人迷晕带走的消息,也知道李东庭赶去救她了,正等的焦心,突见他抱着梅锦匆匆进来安置在床上,忙上前问究竟。李东庭略微提了下经过,说的十分含糊。虽没提到红丸,但霞姑见梅锦软在床上的模样,心里也已经猜到了□□分,咬牙骂了声无耻至极,见阿鹿还在门口探头探脑的,忙叫阿凤将她带走,自己去打水。   梅锦头晕目眩,浑身酥绵,软的几乎化作一滩水,浑身上下连心口仿佛都有千万只蚂蚁在咬噬,难受得恨不得就这么死过去,灵台却还强自保着几分清明,迷迷糊糊时,觉到李东庭仿佛还在边上,勉强睁开眼睛颤着声道:“……李大人……多谢你带我回来……我没事……多喝些水就会好……您……先出去吧……”断断续续说完这一句,便闭上眼睛,翻身朝里,将身子紧紧蜷成了一团。   李东庭心知她是不愿被自己看到这种反常模样,且她这副样子,他也确实也不便再停留于侧,虽还极是担心,也不得不道:“我这就出去。我已经去请郎中了,你再忍忍,很快便好!”说完听她不应,踌躇了下,终于转身出去。   ……   天色暗将下来,李东庭一直没走。霞姑在房里照顾着梅锦。土司府的医士半夜时终于赶到。   梅锦体内药性已经有所排减,只是残余药力依然还在,被折磨了许久,人已经昏昏沉沉的。医士也无什么好的办法,只能开利尿排毒的方,霞姑托起梅锦喂她喝了下去,一直折腾到了次日天亮,梅锦体内残余药性才算差不多代谢完毕,终于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霞姑替她擦身子换衣,见她脸色苍白,神情憔悴,犹如大病了一场,浑身上下从头到脚*的,整个人从水里□□似的,大腿内侧也是湿冷滑腻一片,不禁再次暗骂那个姓张的作孽。给她擦完身子,换了干净的衣裳连同被褥,出来见李东庭还等在外头,便朝他走了过去。   “她情况如何了?”李东庭问。   霞姑见他眼睛微微凹陷下去,知他昨夜也是一夜未睡,将他带至稍远些的角落里,轻声道:“憔悴的很。好在总算熬了过去睡着了,应无大碍了。大人你也熬了一宿了,这边交给我便是,你有事的话,自管先去。”   李东庭看了她屋子方向一眼,点了点头,道了声辛苦,又唤来医士命他一并留下,自己带了有些不愿的阿鹿先离了吴庄。   ……   张家是从张清智父亲手里开始发家的。他爹没了后,家业给了张清智。这厮虽人品低劣,却颇会钻营,这些年不但把家业守住,还越来越兴旺,和本县土官林知县虽关系一般,但认识不少昆州别地的官儿,连蜀王府那头,也叫他搭上了线,在马平是数一数二的大户人家。   今日他那个老娘过六十大寿,家里摆了几十桌的寿酒,大门张红挂彩地敞着,宾客盈门,张家下人高高站在门口撒铜钱,和着剪成了碎屑的金箔纸一把一把地撒出去,引来无数乞丐和小孩争抢,排场喜庆不必多说,喧闹声连街口也听的到。   昨日张清智一时之间找不到焦家婆媳,作罢回来后,心里虽然落下了隐忧,只是忙着要应备今日的寿酒,又自忖有头有脸,忆那男子衣着打扮也很普通,想必不会有大来头,不至于为这事能给自己下什么大绊子,后又悄悄派人到吴庄梅锦的庄子外察看,听人回报说大门紧闭,并无什么异常动静,终于放下了心,一心一意筹起寿酒来。今日换了簇新的衣裳,等吉时到,命家奴搀着自己老娘出来,叫她坐到寿匾下,笑容满面地带了一双儿女出来给她叩头,宾客纷纷赞叹张家福寿双全,正热闹时,只见张家管家急匆匆从大门外跑进来,口中高声喊道:“林县令来了!林知县来了!”   今日张家老娘过寿,张清智虽早早也给林县令发了请帖,只是并没指望他自己能来。此刻听到管家喊林县令来了,以为林县令亲自登门拜寿而来,大喜过望,急忙整了整衣冠,急匆匆要出去迎接。管家慌忙拉住他,摇了摇头,凑过去低声道了一句,张清智脸色微变,抬头看去,见县衙的两列兵丁已经闯了进来驱赶宾客,林县令沉着脸,从大门跨步进来。   张清智慌忙迎出去,道:“林大人,今日我老母过寿,大人这是怎么了?”   林知县冷着脸道:“土司府有令,你张家与蜀逆暗中往来,命本官前来捉拿。张大官人,我看你家这寿酒,今日是摆不成了。”   宾客哗然,纷纷面露惧色,胆小的已经开始出门而去。   张清智大惊,急忙下跪极力辩白喊冤,林知县看也不看他一眼,挥手叫兵丁将张清智绑了带走,自己转身出门而去,留下张家老娘捶胸顿足,满堂宾客目瞪口呆,好好的一场寿筵,还没开席就被搅的成了一锅乱粥。   ……   龙城土司府里,李东庭换回了官服,在书房里正理着前两日堆积下来的公务,门忽然被推开,阿鹿怒气冲冲地跑了进来。   李东庭头也没抬,继续书   书着正在处理的一封公函,道:“这会儿不是你上课时间吗?跑这里来做什么?”   “爹!我看到林知县了!他是不是把掳了梅姐姐的那个恶人给送来了?你让我进去!我非要把他丢下兽山,放虎狮进去把他给活活撕碎了不可!”   李东庭停下笔,抬头看了眼满面怒容的阿鹿,微微皱了皱眉,道:“女孩子家,开口闭口就打杀人,成何体统?回去上课去!”   阿鹿手掰着门,噘嘴不肯走。   李东庭想了下,放下笔,起身走到她边上,蹲下去摸了摸她头,温和地道:“阿鹿,夫子若不再向我告状,等她身体养好了,我便允许你再过去看望她,她要是不烦你,你想住多久都可以。”说罢唤侍女带阿鹿回去。   阿鹿听父亲这么说,脸上才露出喜色,知他一向不会骗自己,乖乖跟着侍女走了。   李东庭回到桌后,继续方才的事,等合上最后一本公函,叫人进来送出去后,方起身,往位于土司府西北角那处依山而建的囚牢行去。   李氏在此筑堡数百年,自然修有囚牢。这囚牢就在山腹里,口子把守森严,通常关押一些特殊重犯。边上还有一座兽山,内里豢养了猛兽,早十几年前,还曾有死犯被投入兽山喂了狮虎。李东庭成为土司后,移走猛兽,废止了这项酷刑。只是这座修于山腹里的囚牢,至今还是令人谈而变色。   ……   张清智被投到一个阴森潮湿的地牢里,四周唯一照明便是插在山壁角落里的火把,虽然并未遭受任何酷刑,却也没人理睬他,四周阴森压抑,正胆战心惊着,忽然听到远处通道里传来一阵脚步声,忙爬着到了铁门旁看过去,晃动着的一团火把光里,看见两个府兵打着火杖过来,中间走了个男子。那男子身穿整齐制袍,张清智呼了一声“冤枉”,连滚带爬地到了铁门边,高声道:“大人!大人!林县令说我张家与蜀逆往来,这才把我投到了这里!实在是冤枉了小人!求大人明察!还小人一个——”   张清智突然看清那个人的容颜,剩下的话立刻卡在了喉咙里,再也说不出来了。   对方视线投向了他,他终于认了出来,这男人竟就是前日闯进来从自己手中带走了梅锦的那个。   张清智瞪大眼睛,眼睁睁看着他走到自己的囚牢之外,脸白得成了死人的样子。   李东庭命府兵打开牢锁,走进去,蹲到已经摊在地上的张清智面前,从府兵手里拿过一根火杖,将火头凑过去些,端详了他一眼。   “知道我是谁吗?”他开口问了一句。   “我是李东庭,这里的土司。”不待张清智回答,他自己又道。   张清智呆呆望着面前的李东庭,内心惊骇难以言表。回过神,见他和自己说话时,语气竟然很是平和,心里渐渐又燃起了一丝希望,急忙爬起来朝他跪了下去磕头,哀声恳求道:“大人!大人!我是有眼无珠才冒犯了大人的。恳求大人饶恕!只要大人肯放过,小人甘将家中铜厂献上赎罪!”   李东庭淡淡道:“张清智,你家和蜀王府的那点子往来,根本入不了我的眼。你到了这里,也不是因为冒犯了我。听说你考过朝廷功名,还是童生,我且考考你,照本朝律例,□□良家妇女,当作何刑罚?”   地牢里阴凉无比,张清智后背却不住冒出冷汗,颤声道:“大人,大人,你那日也在,当知道小人还未实施,大人便已经——”   “我叫你回答!”李东庭蓦然提声喝了一句。   张清智打了个寒颤,抖着声道:“……回,回大人,杖一百……流三千里……”   李东庭唔了声,声音平平地道:“记性还不错。不必跪我了。把你的两条腿伸直。”   张清智不明所以,只是不敢问,更不敢不从,抖抖索索着地坐了下去,伸出了两条腿。   李东庭看了他双腿一眼,毫无预警的,以手中那只火杖的铁杆头猛地击上张清智的左侧大腿,随了腿骨应力折断的一声清脆咔嚓声,张清智放声惨呼了起来。   李东庭面无表情,以铁杆继续击折他另条腿骨,这才对着抱腿在地上痛得死去活来的张清智冷冷道:“杖一百流三千里是朝廷加给你的惩治。这断腿之痛,是我李东庭加给你的,好叫你知道,有些人,并非是你想碰就能碰的!”   李东庭将手里那把因突然受了猛力冒溅出点点火星子的火杖递还给身后的府兵,站起身,在张清智椎心泣血般的惨呼声中掉头离去。   ☆、第五十四回   梅锦熬过了当夜,到次日,体内残余红丸的药性虽过去了,人接着却又生了场病,一直恹恹不振,直到大半个月后,才终于渐渐好了过来。   霞姑这些天一直坚持留下来照料她,直到前两日,梅锦因心里实在过意不去,再三向她谢辞,霞姑见她确实好了不少,这才回了龙城。自然,因自己也生着病,这段时间梅锦闭门没再继续给人看病了。这日午后睡了一觉,睁开眼,自觉长久以来没有的神清气爽,在床上赖了一会儿,起身从屋里出来,看见阿宝阿茸两人正坐在檐廊下玩翻花绳,四只手一边灵巧地翻着,一边轻声说着话。   哲牙最近去了龙城兵造司,梅锦知道后,接了阿茸过来让她住自己这里。这孩子性格渐渐也变得开朗了许多。扭头看见梅锦出来了,忙放下花绳,飞奔过来扶住了她。阿宝也端来了一张小竹椅让她坐。   梅锦坐了下去,让她俩继续玩,自己坐在边上看着。   四周十分安静,除了她俩翻花绳时嘴里叽叽咕咕念着词儿的声音,耳边就只剩附近树上传来的几声鸟鸣。   “梅娘子,你玩不玩?”   阿茸扭头,邀梅锦也玩翻花绳。   梅锦摇了摇头,“我不会。”   “我来教你,很简单的!”   见阿茸期待地望着自己,梅锦笑着点了点头,坐过去些,跟她俩学着翻花绳时,梅锦隐约听到前头传来动静,似乎有人来了。过了一会儿,阿凤走了过来,手里拿了两个匣子,见梅锦起来了,忙过来。   “方才前头什么人来了?”梅锦问了声。   “梅娘子,正想跟您说呢!”阿凤举起手里两个匣子,“方才土司府的李府君派了人来,说给您带了点雪蛤和冬虫夏草。我叫他进来坐,他说怕打扰您,连口水都没喝,东西放下就走了。”说着把匣子递了过来。   匣子本身便由整段樟子松抠镂而成,看起来古朴而质重,装里头的雪蛤和冬虫夏草更是上好。梅锦见人已经走了,叫阿凤先收起来,打算过些天,等病彻底养好了,自己再去一趟龙城表达谢意。   这一次的意外,实在是欠下了太大的人情。   阿凤进去收好东西,出来时,想了起来,又道:“梅娘子,你还不知道吧,那个姓张的倒霉了。家里铜矿被封了,如今人就在县牢里,半死不活的。还有焦寡妇那个婆娘,林县令从她家里搜出了迷药,从尼姑庵里抓来打了二十板子。她儿媳妇有身孕,板子先记下以后再打。我还听说,她男人回来知道了她和那个姓张的事,不认她肚子里的种,闹着要休她呢。这可真是活该!现世报!叫她们良心被狗吃了……”   阿凤说的正起劲,前头忽然隐隐又传来几声动静,仿佛又有什么人来了,忙停下来,叫梅锦坐着别动,自己匆匆又过去了。   梅锦看着阿宝和阿茸继续玩了片刻的花绳,听见前头动静声越来越大,片刻后,仿佛有人正往这边走来,脚步声踢踏踢踏的,中间还夹杂着阿凤说话的声音,听起来似乎不大愉快,抬头,看见一个身穿土蓝织布、身形犹如铁塔般的土人壮汉正往自己这边大步走来,闻声赶来的李大上前阻拦,那土人男子一把推开了他,继续往里疾步而来,抬眼看到梅锦,高声嚷道:“你便是从前那个在濮寨里治过病的汉人女郎中?”   阿凤追了上来,拦在土人男子面前,生气地道:“你这人怎如此不讲道理?跟你说过,我家娘子自己也生病了,病还没好,出不了诊!你赶紧去请别人吧,省得耽误了!”   男子充耳不闻,几步便迈到了梅锦面前,道:“女郎中!我们少主生病,人家说只有你能治好!你赶紧跟我们走,再晚就耽误了!”   “你听不懂我说话?我跟你说了,我们梅娘子自己病还没好……”阿凤嚷道。   梅锦阻止了阿凤,从竹椅上慢慢站了起来,问道:“你是哪里的?既然是急病,为什么不一起带他过来?”   男子面带焦色地道:“我是望部的,我们芈夫人就只少主一个儿子!少主六七天前肚痛,大便不通,用甘油灌肠也没用,这会儿肚子胀得像只瓜,只能躺着不动,一动肚子就痛的要命,怎么经受的住路上颠簸!你赶紧跟我过去!”   梅锦沉吟时,那男子以为她不肯去,勃然大怒,道:“你们汉人就是奸滑!跟着龙城的李家人一道欺凌我们望族人是吧?我看你人好好的,哪里有生病的样子?我们芈夫人吩咐过我,你要不来,绑也绑你过来!”说着扭头朝后喊了一声,只见噔噔噔又跑来了两三个腰系佩刀,健壮赛过男子的妇人,上前一左一右架持住梅锦抬起来就跑。阿凤大怒,和李大一边阻拦,一边让阿宝赶紧再去喊人。   “全都给我停下来!”梅锦喝了一声。   架着她的壮妇一怔,看了她一眼,不自觉便停了下来。   梅锦回头叫阿凤去拿自己的医药箱。   阿凤顿脚道:“梅娘子!你病还没好!何况这些人也太不讲理了!别管他们死活了!”   梅锦看向那土人男子,皱眉道:“我与你们素不相识,何来瞧不上你们?我前几天确实是病了,我家丫头关心我,这才多说了几句而已。既然你们那里确实有人得病,我跟你们去便是了。”   土人男子见她应了,面上才露喜色,急忙叫两妇人松开,连声赔罪,又道谢个不停。看他样子,似乎恨不得立刻上路才好。只是怕催她烦了又改主意,极力忍着不说而已。   梅锦回屋收拾了药箱,换了身衣服,走出来时,阿凤还在阻拦,道:“梅娘子,望部比濮子寨还要远些,你病还没好全,不要去了。且你想想,上次就是因为你好心,这才遭了人的毒手,我想想就后怕。看他们样子就不是好人,谁知道他们安的又是什么心……”   她说话声被那壮汉听到,壮汉十分不满,想说又不敢说,对她怒目而视。   梅锦道:“我已经好的差不多了,没事的。我和他们无冤无仇,不至于要害我。何况他们看起来确实也很急。再说了,谁叫我是给人看病的,开了那个修存堂呢。放心吧。”   阿凤无奈,只好道:“那我跟你一块去!”   梅锦点了点头,看向一脸不放心的李大,吩咐后,便随那几个土人上了马车离去。   望部的事情,李大是知道一些的。和其他当地部族有所不同,这个望部是由女人主政的,十几几年前,望部和另个部族发生冲突,女首领芈夫人的长子死于冲突。当时是云南宣慰使的李东庭父亲出面平息两族纷争,芈夫人要求同样杀死对方一个儿子,以牙还牙,老土司认为不妥,未加支持。芈夫人认为老土司处事不公,心里不满,随后与濮子人等一道参与了骠国叛乱。后叛乱被接任宣慰使的李东庭所镇压,芈夫人的丈夫和次子不幸又死于这场战事。此后至今的这十来年,虽然为了族人,芈夫人接受了李东庭的招降,名义上归顺了昆麻土司府,但与李氏的私人怨隙却一直不得化解。按照惯例,每年冬,各部族首领都要在特定日子聚到龙城参与土司府的冬宴,但这几年,芈夫人一直托借口不来。   李大本是李家下人,因擅长管理田庄,被李东庭派到了这里,虽然换了个主人,对梅锦也忠心,但心里难免还是把自己当李家人看待。想到李东庭前次离开时,特意找自己吩咐过,说这里若有什么解决不了的意外之事,叫他立刻到龙城去通知他。   李大越想越不放心,等梅锦一走,自己立刻赶往龙城。   ……   望部派来接梅锦的马车车厢里头设置的很周到。软塌,固定小桌都有,躺坐皆可,十分便利。那壮汉上了路后,自己几个人几乎日夜兼程地赶路,实在累极,也不过停下来打一个盹而已。梅锦知他心急,路上虽感辛苦,也一直忍住,累了便躺下去。如此疾行了两天路,终于赶到了望部。   ……   芈夫人原本有三个儿子,长子死于和别族的冲突,次子与丈夫双双死于十几年前李氏的平叛。剩下如今这个幼子,今年才十三岁,是当年丈夫死后的遗腹子,自然疼爱若命。不想七八天前,他在演武场和人练武回来后,突然腹部疼痛,继而腹胀,大便不通。找了部族里的郎中吃药,又用甘油灌肠,均不见效。芈夫人焦急万分,打听到马平县有个女郎中医术高明,去年濮寨的疫病就是她扑灭的,立刻差人火速赶去马平请医。她脾气暴躁,对汉人一向也持敌意,唯恐那个女郎中不肯来,是以在那壮汉出行前添了一句“若是不来,绑也要绑着她来”。   等待的这几天里,芈夫人见儿子已经全腹胀满,胸闷气急,两天没吃一口东西,喝水就呕吐,躺在床上奄奄一息,原本强悍赛过汉子的一个女人,背着人暗地里眼泪都不知道流了多少。忽然听人来报,说那个女郎中请来了,疾步出去迎接,看见过来了一个汉人年轻女子,立刻冲上去,连声叫梅锦救自己儿子。   ☆、第五十六回   梅锦随芈夫人匆匆进去,询问着情况,入内见床上躺着个十二三岁的少年,肚子膨隆。上前轻叩腹部,手感如鼓,摸他四肢厥冷,按麦氏点压痛,检查舌,质淡,舌苔白腻,脉沉细弱。再问芈夫人,得知已经多日没有排便,也无矢气。沉吟半晌,初步诊断应是患了肠梗阻并发的肠麻痹。知病情拖了多日,几乎已经到了临界点,不敢怠慢,立刻取天枢、关元、气海、足三里等腧穴,以泄法以毫针刺,加灸,并留针约莫两刻钟。   针灸持续半个小时后,少年原本金纸似的面色渐渐缓和了些,再问他腹胀痛感,说比先前仿佛有所减弱了。梅锦便取下针,开了一副温脾汤加减,急水煎服。不想刚喝下去,立刻又吐了出来。   边上的芈夫人神色原本已经有些放缓,见儿子喝了药又吐,急得团团转,连声催问梅锦怎么办。   梅锦想了下,又取双侧内关穴加以针刺,施以捻转泻法5分钟后,让少年再服药,这次喝下去后,终于没再吐出。继续留针一刻钟后,收针,梅锦自己在侧观察。   数个钟头后,梅锦以耳靠在腹部听诊,已经隐隐能听到肠鸣音了,只是少年还是没有矢气,也无便意。又续取天枢、气海、关元、足三里、上巨虚等穴针灸之,再服了一帖药,片刻后,少年矢气频转,捂着肚子说要如厕,芈夫人大喜,忙叫人取马桶。   当晚这少年腹胀便消退下了不少,也能进一些流食了,精神慢慢开始恢复。   芈夫人年近五十,只剩下这么一个幼子了,病经治而愈,说欣喜若狂也不为过,立时将梅锦奉为上宾,当晚殷勤款待。望部之人更将她视若神明,不少人接二连三地找来恳求她给自己看病。既已来了,梅锦也不急着回去,且那少年肠梗阻虽通了,但肠胃还需调理,便留了下来。到了次日,梅锦继续替那少年施针时,芈夫人匆匆进来,问道:“梅娘子,你与龙城土司府的李东林可认识?”   梅锦听乍李东林的名字,一愣。   去年至今,她已经许久没见到过李东林了,蜀王府起事后,听说这两个月他一直被李东庭派在外办事,不知芈夫人突然在自己面前提他是何意,便点头道:“是。怎么了?”   芈夫人面露怒色,道:“这个李东林实在可气!方才竟突然强行闯入我寨里,说要带你回去。我的人稍加阻拦,他便大打出手。我闻讯赶去时,他已经伤了我好几个人!”   梅锦吃了一惊,问道:“他现在在哪里?”   “已经抓起来了。”   芈夫人沉默了片刻,咬牙道:“李东庭,你在我面前,也不必如此故作姿态了!我是个直脾气,你既要听我心里话,我便直说了,我丈夫儿子均死于你手,虽说是我咎由自取,只这口气,我终究还是难平……”   “芈夫人,方才我便说了,冤冤相报,没有终了。你我都是一方之主,一念便能决定千万人之幸或不幸。李某正是不愿境内再起无端祸乱,伤及更多人的父兄丈夫,所以今日才只身前来见芈夫人。”   “……外头那位梅氏,”李东庭顿了顿,声音不自觉地柔和了下来,“我也知道是夫人将她请来给令郎治病的。夫人可能不知,就在十来天前,她还刚被心怀叵测之人以生病为由引她上门诊治,险些遭遇毒手,幸而发现的及时,被救了回来,过后大病了一场,如今病还没全好,一听到令郎急症,便又赶了这么远的路来为令郎看病,毫无怨言。我虽没问,却也知道她凭的是医者的救人之心。医者如她,以一己之力救了夫人一子,夫人便欣喜若狂。夫人有没想过,祸乱一旦重起,万千人转眼便成白骨,世上纵有良医如她,也是回天无力。将心比心,夫人难道还是放不下十几年前那段旧仇,定要将族人往死路上带?”   芈夫人僵住,半晌没有开声。   李东庭又道:“李某不知蜀王给夫人许过什么诺。李某出手或许远不如蜀王豪绰,只是李某也知你族人常年盐巴短缺,愿助你解决。另,你族里族人往年所积皮货,大多贱价被昆州一带的小皮货商收走,他们几经转手卖出,价格往往翻番不止。李某认识些外面的大皮货商,愿在中间牵线,引他们直接来向你们收买,价格不敢说多高,但比从前,绝对要高上两三成不止。夫人意下如何?”   芈夫人性格虽暴烈,但也不是一根筋到底的人。李东庭以梅锦救她独子为例引申开来时,她心里便有所触动。等听到他又许下这诺言,原本五六分,这时也变成了七八分,于是看向李东庭,问道:“你此话当真?”   “李某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好!”芈夫人终于不再犹豫,点头道:“我就信了李大人。这就去杀了蜀王使者,以表我望族归附之心!”   李东庭道:“多谢芈夫人深明大义,李某不胜感激。另外,还有个不情之请。方才进来时,见我那个二弟……”   芈夫人哈哈笑道:“好说,好说,小事一桩,不过是个误会而已!老身这就叫人放了令弟,李大人不要见怪。”   李东庭道:“芈夫人客气了。李某知道是他鲁莽在先,还伤了你几个族人,回去后必具礼前来赔罪。”   ……   当晚芈夫人果然杀了蜀王使者,砍下头颅悬于大门外示众,又宣布土司府会帮助族人解决盐巴短缺和皮货贱卖的问题,族人欢声笑语一片。又设下筵席,邀李东庭兄弟入宴庆贺。李东林不愿留下,连夜要走。梅锦知他此番受到羞辱,也是因了自己而起,心里过意不去,送他到了寨口,叮嘱他走夜路小心。   李东林望着梅锦,忽道:“梅锦娘,我晓得我问了也是白问,只是不亲口听你说,我总是不甘心。我知你看我不上。只是我不明白,我到底哪里不好了,你看我不上?”   梅锦微笑道:“李二爷,你若遇到了喜欢你的人,在她眼中,缺点也会变成你的独特之处。所以,并不是你哪里不好,也不是我看不上你,而是在我眼里,你只是一位朋友,如果二爷觉得这个说法不会拉低你身份的话。”   李东林一怔,沉默片刻,苦笑着摇了摇头,道:“我明白了。放心吧,往后不会再在你面前提这个了。你回去吧,不必送我了。”   梅锦点了点头,最后道了声“二爷走好”,转身折回原路而去。   ☆、第五十七回   那团黑影嗖的蹿进草丛,一下就不见了。   “莫怕,一只野狐而已。”   李东庭低头安慰她道。   梅锦对上他近在咫尺的目光,方觉察到自己竟跳到了他臂里,双手紧紧攀着他两边胳膊,最离谱的是两脚还离着地,整个人都叫他抱了起来,顿时耳都热了,忙松开他胳膊,略微动了动身子,低声道:“放我下来吧……”   上次她中了红丸,李东庭其实也抱过她上下马车。只是那时心急如焚担心着,根本不会有什么绮念,这下却不同了,突然间抱了个满怀,手掌触感温软异常,鼻端仿佛还闻到了来自她发间的淡淡馨香,实在叫他很难不起任何反应,心神还微微荡漾着,忽听她开口叫自己放下她,这才惊觉过来,忙松开手,将她轻轻放到了地上。   “梅氏,我……”   他望着她,话起了个头,又停了下来。   气氛突然变得仿佛一丝丝尴尬了起来。   “那边谁在说话?”   不远之外的路口,忽然传来一个声音。   梅锦循声望去,见是望寨的一个守夜手执火杖走了过来。   守夜到了近前,认出李东庭来,躬身道:“原来是李大人。有所冒犯,还望大人见谅。”   李东庭摆了摆手,道了声“无妨”。   梅锦见那守夜目光瞟到自己身上,似乎带了点好奇,定了定神,忙对李东庭道:“方才是我一时不备,失态了,想是吓到你了。我先回去了,不早了,李大人您也去休息吧。”说完转身匆匆离去。   ……   次日,李东庭先行离开,梅锦打算再多留一天观察芈夫人儿子的病情,若稳定了,自己明日再走。随芈夫人一道送了李东庭几步,自己先回了,去看过那少年,又给几个来寻医问药的望族人看了病,回来时,已经将近中午。见阿凤站在院子门口东张西望的,见到自己,眼睛一亮,招了招手急匆匆就跑了过来。   “怎么了,一上午不见,见了我就这么高兴?”梅锦笑问。   阿凤摇了摇头,指指院落方向,凑到梅锦耳边道:“梅娘子,李大人又回来了!还在里头等你呢!”   梅锦一愣,看了眼她所指方向,停下了脚步,“有说什么事吗?”   “没说。就是找你!等了好一会儿了,我说去找你回来,他又不让。梅娘子您赶紧去看看。”阿凤夺过她的医箱,推着梅锦往里去。   梅锦迈进去,见李东庭负手背对地站在一株老梨花树下。   梨花早已落尽,如今树上枝叶繁茂,撑盖亭亭如伞。他身影凝重,一动不动,仿佛陷入了某种沉思,听到梅锦叫了声“李大人”,这才回过了神,转过头,见梅锦回了,脸上露出微笑,朝她走了过来。   “李大人,方才阿凤说你又折回来找我。我不晓得,晓得的话就早些回来了。叫您空等半晌,实在过意不去。”梅锦道。   李东庭目光落到她脸上,道:“我等多久都无妨。”   他此刻无论是看她的目光,还是说话的语气,听起来都有些微妙,和平日不大相同。   梅锦脑海里浮过昨晚半夜发生的尴尬一幕,心里忽然也有些不自在起来。面上却没任何表露,只是微笑道:“不知李大人找我什么事?”   李东庭注视她片刻,忽然道:“梅氏,你觉得我如何?”   梅锦听他问得有些突兀,愣了一愣,“李大人什么如何?”   “便是我这个人如何?”李东庭又重复了一遍。   梅锦呃了声,道:“……我刚来这里没多久,就听百姓说李大人您爱民勤事,人人都称赞你是个好土司……”   “不是问这个。”李东庭道,“我是想知道你对我这个人的看法,你自己的看法。”   梅锦悄悄打量他一眼。见他看着自己,神色略带严肃,心里实在吃不准他问这个的意图。想了下,含含糊糊地道:“李大人您人很好……挺好的……”   李东庭神色微微一松,点了点头道:“梅氏,我今早又回来,实在是心里有些话忍不住了,我想让你知道。我很是喜欢你……”   仿佛唯恐她不相信,他又加重语气说了一遍:“……很是喜欢!”   梅锦唇微微张开,吃惊地望着他。   “我家中情况,你应也大概有所知晓了。”李东庭望着她,继续道,“我与阿鹿母亲从小一起长大的。她是我表妹,是个很好的女子,我们小时候就由长辈做主订了亲,我懂事后,就知道她以后会是我的妻子。她也是我此生第一个想要好好爱护一生的女子。十年前她不幸去世,我以为我余生不再会对别的女子生出这样的念头了,直到我遇到了你……”   “梅氏,阿鹿她对你很喜欢,我母亲也一直催着我再成家,她若知道了我的心意,想来不会反对。这些年我身边也没有别的女人。你若觉得我还好,也愿意再嫁的话,你就点个头。我回去了就禀我母亲。你父亲梅通政那里,我也会尽快去向他提亲。你意下如何?”   李东庭终于一口气说完了想说的话,   梅锦却呆住了。   说呆住还是轻的,她现在简直惊呆了。   刚认识李东庭的时候,他给她的感觉是严肃、高高在上,适宜远观。后来多接触了几回,觉得他是个正人君子,又因自己屡次求他帮忙他都答应了,尤其是半个月前张清智那件事后,想到他,心里已经是带着感激的近亲感,只想着日后有机会怎么回报,好还掉这么重的人情。但也仅此,因两人地位相差悬殊,根本从来没有生出过要将关系更进一步的念头。   昨晚那一幕虽尴尬,但完全是个意外。回来后,她也只懊丧了片刻,早上醒来送他离开时,早就放下了。看他当时样子,料也是如此。   怎么也没想到,他明明人都走了,居然又折回来找她,突然就跟她说了这么一大段的话。   她没理解错的话,他这是在……向她求婚?   梅锦再次看了眼李东庭。   他的神情略微有点紧绷,目光落在她脸上,眸色暗沉,仿佛还有点别的什么她也说不大出来的意味,她能清楚地看到自己投在他眸子里的倒影。但他的语气,从一开始到现在,一直就是不疾不缓,不像是在表白,而是在完成什么任务一样。   “李……大人……”梅   锦舌头都有点不大灵活了,“我……我不知道您何时开始有了这念头,我也很是感激你对我的看重,只是我……”   她一时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回答,踌躇。   太过突然了!   刚结束前段婚姻还没多久,她根本没准备好再把自己投入到另一段婚姻里。况且,李东庭虽然人不错,他刚才也说喜欢自己,但婚姻里除了喜欢,还有别的许许多多。两人之间隔着太大的距离,这样的婚姻,无疑也是一种冒险。   李东庭见她迟迟不应,眼中慢慢掠过一丝失望之色,但很快点了点头,面带微笑着地主动道:“梅氏,我知道突然找到你说这个,是过于唐突了。我也绝无强迫你的意图。这事我不急的,你也别急于此刻便拒了我。回去后你什么时候有空慢慢再想想,等你想好了,再回复我便是。”   李东庭说完,朝她略一颔首,迈步从她旁经过出了院门。   他越走越快,很快便消失在了梅锦视线里。   “梅娘子,李大人方才来找你说什么了?”   阿凤方才一直在外面站着,见李东庭终于走了,这才进来,见梅锦还立在梨树下,神情怔忪,忍不住好奇地问了一句。   梅锦心里有些乱,听阿凤发问,哦了声,缓缓摇了摇头,道:“没什么。”   ……   数日后,梅锦回了马平县外的家中,面上一直若无其事。李东庭那里也没再继续催她。只是消息慢慢传来,说朝廷调来平叛的军队和蜀王叛军在巴州、通州一带接连交战了几次,凭借地利,蜀王接连取胜,已经将地盘扩展到了山南西道一带。又有流言来袭,说蜀王一旦拿下山南西道,下一个目标就是云南。一旦往这边打,如今的安稳日子怕是没了。街头巷尾,人人无心别事,整天都在议论战局,人心惶惶。梅锦被裴家休了的事,终于也渐渐淡出了视线。   外地来的难民越来越多,连马平县里,每天也有不少人涌入。林县令忙着设安置点,从早到晚忙的不可开交。难民一路逃难而来,颠沛流离,中间难免有不少人生病。林县令唯恐带来疫情,亲自上门请梅锦到安置点熬药广布。梅锦整日忙碌不堪,渐渐也把李东庭那事暂时给丢在了脑后。这日,她正在安置点给一个生了病的小儿看病,阿凤急匆匆地找过来,道:“梅娘子,京城来人了,说是你娘家的人,要接你回京城去!”   梅锦愣了愣。   京城里的那个梅家,于她而言不啻就是陌生人。嫁到这里两年,她根本从来就没想过有朝一日再回去,更想不到梅家有朝一日竟还会派人来这里找她。   当时梅家嫁她到裴家时,态度很明显。那就是泼出去的一盆水,往后死活都无关了。   梅锦问来的是什么人。   “有个婆子,说从前送你嫁来这里过的。另个说是你兄长!”   原本的梅二娘,家里是有个兄长,名叫梅青联。两年前她出嫁时,按理应该是梅青联送嫁的。当时他没送,如今时隔两年了,怎么突然又亲自不远千里地跑到快要打仗的云南来接自己回去?   “有没说为什么接我回去?”   “没说。”阿凤摇头。   梅锦沉吟了下,道:“你先回去和李管事招待他们。我看完这里的病就回。”   阿凤应了,转头飞快跑了。   ☆、第五十八回   梅家那婆子两年前曾送嫁梅锦到过云南,此番来接,梅家又派她来。|一进到庄子里,梅婆子便倚老卖老地东走走,西看看,又问阿宝这庄子记在谁的名下,听说便是梅锦自己的,脸上露出不信之色,还要再问,忽听到说梅娘子回来了,扭头,果然见她正从外面走进来。和两年前相比,模样倒没什么大的变化,只是神态里,带了种说不来的别样气质,叫人完全没法将她与从前的那个梅家庶女联系起来。   梅婆子一看到梅锦,忽然想起当时在路上时,她跟只说她是菩萨前一盏油灯转世的话,心里愈发相信了,见她过来了,脸上堆出勉强笑意,叫了声“二姑娘”便垂下了眼皮,不敢去看她眼睛。   梅锦方才进门,听阿凤说梅青联这会儿正在正堂,便径直过去,入内,果然见他坐那里,手上端了碗茶。见自己进来,也没起身,只拿眼睛瞅着自己,带了探究之色,走过去道:“长兄远道而来,我没前去远迎,还望见谅。不知您这趟过来,所为何事?”   ……   梅青联今早到的马平,朝人稍加打听裴家,很快便知道两件事。   第一,数月前,裴家已经休了梅二娘。   第二,她自己有个医馆,是远近有名的女郎中。   梅青联吃惊不小。   第一条倒罢了,被休了便休了,非但不是坏事,反正中下怀,反正他此次过来,让自己这个庶妹和与蜀逆有瓜葛的裴家脱离干系就是目的之一。   最让他吃惊的,便是她成了女郎中。   在梅青联的印象里,这个庶妹在家时,连走路看自己或廖太太便低下头,一副唯唯诺诺的样子,从来没听人提起过她会看病,何来自己开医馆,还成了附近有名的女郎中?   ……   梅青联先是惊诧,这会儿见她回来了,和自己说话时神态冷淡,心里便不快了,道:“我千里迢迢从京城赶到你这里,还要等你半晌才能见得到面,二妹,几年不见,你如今好大的架子。还有,我怎不知你什么时候起学会能给人看病了?”   梅锦懒的和他多说,淡淡道:“您这么远过来,想必也不会是特意来看我的。不知所为何事?”   梅青联压下心里火气,沉着脸道:“爹月前偶然听人传言,说裴家如今竟与蜀逆勾结在了一起,唯恐你遭到牵连,派我过来带你回去。”   梅锦道:“多谢父亲关心,也劳烦长兄您远道辛苦而来。烦请您回去了,转告家人一声,就说我已与裴家和离,往后生死无干。裴家犯了什么事,更不会连累到你们头上了。”   梅青联脸色更是难看,忍住气道:“二妹,我听你如今说话,口口声声怎的仿似在怪我们?爹派我来,也是出于一片好心,你怎不当一回事的样子?”   梅青联是要看她感激涕零,这才能教他得到满足感吧?   梅锦微笑道:“我如何不当一回事了?当初家人安排我代替长姐嫁到了这里,还给置办了嫁妆,我每每想到,便感激不已。此番裴家出事,你们听到消息又特意赶了过来,一番苦心全是为了我,我更是感激不尽!幸好我已与裴家和离,往后再不会牵累到家人了,兄长您也不至于白来一趟。我知道您路上辛苦了,您若不嫌弃我这里,多留几日再走。只是我却没法随伺兄长您了,县里最近涌来许多外地逃难之人,林县令命我过去看病。县尊既开口了,我也不好推脱,并非故意怠慢兄长,还望见谅。”说罢转身呼李大为梅青联安排落脚接风洗尘。   梅青联脸色更是难看,强行忍了下去,摆了摆手,站起来道:“二妹,我此行过来,是要带你回京的。你既已经与裴家和离,再好不过。你收拾收拾,尽快随我上路吧!”   梅锦道:“多谢兄长以及父母好意。只是烦请兄长回去为我带一句话,就说我不回去。”   梅青联惊讶地看着她,眉头渐渐皱了起来,道:“二妹,你既和离了,自当随我回母家。自己一人如此留在这里,成何体统?”   梅锦不再与他虚与委蛇,道:“梅家养了我,还替我置办了嫁妆送我出门,原本我是当感激的。只是我也没白拿你们那些东西,当时是替你们挡了一回大麻烦的,也算两清。当日我出门后,便没想过再回梅家,如今我自己在这里过的好好,更不可能这样随你回去了。”   梅青联神色错愕,最后还是忍住气,走到梅锦跟前低声道:“罢了,不和你说这些了!你当我们是自己想把你接回去的吗?我且问你,你是如何认识皇太孙的?”   梅锦奇道:“我怎么可能认得皇太孙?”   梅青联盯着她看了半晌,见她不像是在隐瞒,心里也是万分不解。   ……   皇帝年过五十,后宫所出却寥寥,加上中途夭折的,多年来只养大了一位皇子,被立为太子。不料天有不测风云,数月之前,太子外出竟意外堕马而亡。皇帝悲恸过度,自己也旧疾复发致半身不遂,如今只能躺在床上,口不能言,更没法处理朝政。   蜀王也就是得知了宫中这个突然变故,这才择机突然起事,想要打朝廷个措手不及。幸好宫中王太后手段强悍,与朝中几位肱骨大臣商议后,从皇族近亲里择了封在长沙的湘王之子朱璇,过继到亡太子名下,立朱璇为皇太孙,这才稳住了局面。如今皇帝没法过问朝政,形同虚设,朝政都是由太后辅佐皇太孙在理。太医那里虽然口风把的极紧,但朝廷里众多官员也知道老皇帝恐怕是回天无力,朱璇继位接过大统是迟早的事。   梅青联的父亲梅孟繁做了多年的官,一直只是个通政司的参议,两年前终于靠着亲事攀上了兵部左侍郎江家,原本想着能借此腾达,不想运气不好,元娘嫁过去没多久,江家一直攀附的一个朝廷大员倒了台,江家也被御史台以结党营私的罪名给连带弹劾了。最后虽侥幸逃过大难,官职却连降三级,降得比梅孟繁还低,差点连累梅孟繁也遭到牵连。梅家经此一番惊吓,只能自叹倒霉,从此在京城里更加小心谨慎,唯恐再说错话做错事被人就揪住把柄。   这几个月来,择立皇太孙尘埃落定,应对蜀王叛乱便成了朝廷的重中之重。老皇帝虽然之前已经为应对蜀王之乱未雨绸缪了,只是谁也没想到,他突然不能理政,皇太孙朱璇又只有十五岁,匆匆从长沙被迎到京中上位,虽有王太后和一干内阁大臣辅政,只是大臣们意见相左,对平叛之策各有见解,每日争吵不不休,一时之间难免混乱。   梅孟繁自知人轻言微,上朝也只点个卯而已,轮不到他说半句话。他万万没想到的是,上个月,他竟然被皇太孙秘密召见,问及他那个早就已经被他忘到了后脑勺外的二女儿,说她夫家裴家涉嫌叛逆,叫他把他女儿接回京中。   皇太孙朱璇当时召他时,只这么简单吩咐了一声,别的也没说什么,更看不出他喜怒。梅孟繁不敢多问,退下后,立刻回家和梅老太太以及廖氏商议,均是大惊,痛骂裴家害人不浅,只是又不清楚皇太孙为何要独独提到自己那个已经嫁作裴家妇的女儿,更不知他下这样一道命令的意图,福祸难料。只是皇太孙话既出口了,梅家人又岂敢不遵,匆忙派了梅青联南下,绕过正在打仗的近道,从江南西道绕路,日夜兼程地赶到了云南。   这也是为什么梅青联大老远跑过来,明明遭到了梅锦冷遇,却不敢太过发脾气的缘故。就是怕万一日后她若能在皇太孙那里说的上话,得罪她便是自找麻烦。   ……   “二妹,你说实话,你当真不认得皇太孙?朝堂之事你可能不知道,我告诉你,皇太孙从前是湘王之子,就在长沙!你再仔细想想!”梅青联实在不相信,又重复了一遍。   梅锦蹙了蹙眉,“兄长,你为何突然屡提皇太孙?我怎可能与他有什么关联?”   “实话跟你说吧,我这趟过来要你入京,并非父亲意思,而是殿下的意思。他的意思谁敢不遵?你去最好,不去也要去。由不得你!”梅青联加重语气道。   梅锦愣了愣,仔细回想过往,忽然想起了去年那个被自己无意所救,后被李东庭接走的少年。   莫非他就是湘王之子,如今的皇太孙?   别管他怎会流落在外还被人卖到云南铜矿当了黑丁,看他获救后被李东庭接走时的架势,加上今天梅青联的这一番话,十九八-九,看来那个少年应该就是他了!   虽然之前,梅锦就已猜到他身份不同一般,但这样的身份,也实在是有些出乎她的想象了。   “你是不是想起了什么?到底怎么回事?你是得罪他了,还是怎么了?”   梅青联一直在旁观察她,见她神色忽然微动,似乎是想起了什么,立刻追问,紧张看着她。   梅锦压下内心惊诧,缓缓道:“没什么,你不必怕。我没得罪他。”   梅青联顿时松了长长的一口气,看着梅锦的神态也立刻有所不同,露出谄谀之色,陪着笑脸问道:“如何?哥哥我早也听说,皇太孙殿下从前还在家时,喜欢外出四处游走。莫非二妹你与皇太孙殿下有什么旧识不成?”   ☆、第五十九回   梅锦沉吟,片刻后反问:“殿下召父亲时,只是口头传话要你们带我回京,有无说别的?“梅青联见她就是不答自己关于她如何结识了皇太孙朱璇的疑问,心里有些失望。只是到了此刻,心里隐隐也明白了一点,面前这个原本对于梅家来说可有可无的庶妹已经今非昔比,自己是万万不好再得罪她的。便点头道:“我听父亲的意思,应是如此。”   梅锦道:“我有数了。那么烦请您回去转告一声父亲,叫他代我到殿下面前陈情道谢,就说我十分感激殿下好意,叩谢心领了,只是如今我在此过的很好,没必要回京,请殿下安心。”   梅青联满以为只要自己说出这是皇太孙的意思,料她便会二话不说随自己回京了。没想到她竟还是不点头,惊讶地差点没跳起来,嚷道:“二妹,数年不见,你也变得忒自大了!忤逆家中尊长之意我便不和你计较了,你怎竟还敢忤逆殿下之意?殿下如今已经代为理政,继承大统是早晚的事,他的金口玉言你都敢不从?你自己托大,莫要连累了我们梅家全家!“梅锦猜测朱璇应是记着自己当时救了他的情分,见裴家投了蜀王,为保自己日后平安,这才发话叫梅家人接自己回京的,当无强制之意。她如今实在是无意回那个梅家,这才说了方才那段话。见梅青联立时变了脸,心里对他那副嘴脸实在厌烦至极,冷着脸道:“我就这么些话了,你自己看着办吧。我还有事,先去了。”说完让李大代自己待客,转身撇下他便去了。   梅青联气的脸色都变了,如何肯就这么回去?当晚厚着脸皮赖住了下来,苦口婆心地再三劝说,依然无果,知道凭自己是说不动她了,更不可能就这么强行将她带回去,无可奈何,次日只得悻悻而去。   ……   李东庭外出回来,不顾劳顿,第一件事便向霞姑问梅锦。得知他不在的这些天,她并没有来过,也无收到过她的只字片言,心中未免淡淡有些失落。霞姑看他一眼,笑道:“大爷,老府君叫你回来就去她那里一趟。”   最近这小半年是个多事之秋。太子殁,皇帝卧病不起,云王世子朱璇被迎入京中立皇太孙,蜀王趁朝廷人心不定,一举又拿下了山南西道将近一半的城池。据探子回报,蜀王军队似乎正在集结,看样子是要往云南方向来了,打起来也就是个随时的事。   李东庭厉兵秣马,联络云南各土司,又亲赴几个城防重地巡视,以杜绝隐患,确实有些时日没去向母亲问安了,听霞姑提醒,心下有些歉疚,往老府君所住的香檀院去。到了香檀院,见阿鹿正承欢于老府君膝下,不知道说了什么,逗得满屋子人都在哈哈地笑。见父亲来了,阿鹿忙停下来向他问安,李东庭抚了抚女儿头,叫霞姑先带她下去,自己便朝李府君问安,歉然道:“母亲,多日忙碌,也没来得及过来看你,最近身体如何?”   李府君望了他几眼,道:“我有什么不好的。吃了睡,睡了吃,无趣了还有乖乖孙女给我说笑话逗我乐子。娘只是担心你罢了。快起战事了吧?看你这些时日忙碌不堪,又一直在外跑,吃睡不好,我心里有些记挂。”   李东庭上前替母亲揉肩,道:“儿子不孝,叫母亲担忧了。请母亲放心,儿子一切都好。”   李府君叹了口气,“东庭啊,你长这么大,从没叫我这个当娘的操心过。你外面那些打仗的事,娘不懂,也帮不了你。只是除了这些,你若有别的什么心事,跟娘说说也是无妨的。”   李东庭笑道:“儿子能有什么别的什么心事?不过是盼着娘你身体安康,长命百岁罢了。”   李府君笑了起来,嗯了声,“马平县的那个梅氏,已经好些时候没见她了。我听说她与裴家那个少年郎和离了?”   李东庭手停了一下,随即道:“是。已经好些时候了。”   李府君道:“我倒挺喜欢那孩子的。人稳重,知事,长得也入我的眼,还有一身好医术。东庭,你说,娘要是出面去把她说给你当媳妇儿,你干不干?”   李东庭低头看了眼自己母亲,见她含笑望着自己,忽然明白了过来,一时顿住没有说话。   李府君见他不语,问道:“东庭,你跟娘说实话,你是不是真的看上梅氏了?”   李东庭迟疑了下,松开手,来到李府君面前,道:“母亲你既然已经知道了,儿子也不隐瞒了。儿子确实喜欢她。”   李府君听他承认了,忍不住摇头,叹息道:“你说你,这么重要的事都不跟我说一声!要不是霞姑说,她觉着你对那梅氏分外上心,我还真的被你瞒的跟只铁桶似的!难得你能看上个人,娘高兴都来不及,你早些跟娘说一声,娘帮你把事情办的妥妥当当,把她给娶进来当你媳妇就是了!不行——”   李府君说着便要站起来,口中道,“这可是咱们李家的大喜事。我这就去和霞姑好好合计合计,明天就过去找她。趁着仗还没打起来,尽快帮你把喜事给办了!再拖下去,万一战事起了,怕就没时间办了!”   李东庭苦笑道:“娘,这事八字还没一撇,看你这架势,岂不成了仗势逼婚?”   李府君责备道:“看你说的!你什么事都闷心里,她又不知道你心意,你便是自个儿在家想断了肠子也不顶用!你不说,娘帮你出面说好了。你放心,绝不会把事情搞砸。”   李东庭见她真似要叫霞姑了,慌忙道:“娘,你等等。我已经跟她说了我对她的心意,只是还不知道她怎么想的,在等她答复而已!”   李府君讶异地看了他一眼。   李东庭无奈,只得把上次在望寨里自己向她表了心意的经过简单提了一遍。   “这事过去多久了?”   “半个月。”李东庭道,“我不急的,也不好催她。叫她慢慢考虑好了。”   李府君忍不住笑了起来,呸了儿子一声。   “什么你不急,我看你是急的很!刚回来看到霞姑,先不问我这个老娘好不好,一开口就问她有没有过来。还有脸说自己不急!”   李东庭不作答。   “我说你啊,叫我说你什么好?”李府君摇头,“你光这么自己等她想明白,便是等到头发白了,也休想她会主动过来找你!她要是看不上你,你不去找她,她自然更不会巴巴地跑过来就为说这么一句话。她要是也看上你了,女人脸皮难免薄些,你还指望她自己来跟你说她也中意你?”   李东庭自上次半路折返向梅锦表白了心意,回来后的每一天,即便再忙,心底里也时不时地隐隐盼着能有她的消息。只是时间一天天过去,她那边始终没任何反应,忍不住悄悄派了个人过去打探了下她的消息,得知她今日又在帮林县令忙着给涌进马平县的外来人口看病,自己也就更不好再为这个去打扰她了。   此刻突然被李府君一语点醒,心中微微一动。   李府君看着儿子,笑道:“你既不让我去说,那就别再在我跟前干等着!你既已经向她表过心意,何妨再去见见她?娘可是急着想看你成个家的!”   李东庭朝自己母亲点了点头,道:“多谢娘的提点。儿子明白了,这就去找她!”   李府君含笑点头,目送他转身大步出去。   ……   李东庭既已决定去见梅锦,便一刻也不愿耽误。回房洗了把脸,换去前些天在外的衣裳,精神抖擞地吩咐小厮备马,快步往外而去时,看到阿鹿在廊上玩耍,想了下,停下脚步叫了她一声。   阿鹿见父亲叫,跑了过来问道:“爹,你又要出去?去哪儿?”   李东庭看了下四周,见随从侍女都远远站着,便蹲下去,低声道:“阿鹿,爹跟你商量一件事,下次你见了梅郎中,不要再叫姐姐,叫她姑姑,你觉着如何?”   阿鹿奇道:“为什么不能叫她姐姐?我叫惯了!”   李东庭咳了一声,“听话。叫姑姑更好。”   阿鹿嘟了嘟嘴,“爹你说什么就什么好了。只是我到底什么时候可以去她那里玩?最近我天天读书写字,连祖母都夸我了!”   李东庭道:“她这些天很忙,过些天等空下来些你再去。爹亲自送你。”   阿鹿点头。李东庭让她到李府君那里去,自己继续往外走去,行至二门,张富匆匆进来,遇到李东庭,忙跑过来道:“大人,朝廷快使携圣旨到了!就在门外!”   李东庭脚步一顿,沉吟了下,整整衣冠,快步与张富走了出去迎旨。   ☆、第六十回   朝廷旨意以八百里加急铺递传送而来,传旨使者便是最近一直在山南西道监军的尚福太监。   朝廷授原云南宣慰使李东庭为平叛左军都督,加封光禄大夫,命在剑南道出击剿叛,见令上任。   尚福太监道:“李都督,恭喜高升。地方大员里加封光禄大夫的,本朝开国以来,你可是头一个,足可见朝廷对你的器重。朝廷临危授命,太后皇上及皇太孙对你十分期许,望李都督能率部早日出击,为朝廷立下不世之功。”   山南西道告危,一旦打到梁州,朝廷不但被打脸,西京更是岌岌可危。李东庭早料到朝廷会让自己从剑南道进击,以缓叛军在山南西道的攻势,而蜀王为稳固后方,必定也会对云南发起进攻。这一场恶战迟早难免。所以接到这样的旨意,全在他预料中,并无惊讶,便下跪接旨并接过金章紫绶。   尚福太监点头,又压低声道:“李都督,咱家与你是老相熟,信得过你,有些话也不瞒你了。蜀王叛乱已数月之久,西南以你众望所归,朝廷却迟迟没有重用于你,你道为何?乃朝臣里有人对你心怀疑惧,云云南李氏并非正宗汉臣,世代自守王土,恐授你以大权后变生不测。好在太后知你李氏对朝廷世代忠诚,皇太孙殿下那里更不用说。便是殿下力排众议,这才有了这道敕令。李都督,我先透个口风给你,此番你若能立下平叛大功,日后论功行赏,一个国公是跑不了的。”   李东庭道:“请公公回去代为上报,就说昆麻李氏世代沐享皇恩,决无二念,为朝廷效力更是本分,李东庭定全力出战,不负期许。”   尚福太监点头应下,又传了几句来自王太后的勉力期许,李东庭一一应下。   末了,尚福太监要走之前,忽然问道:“李都督,前次救过咱家的那个女郎中,如今人在哪里?”   李东庭知他问的是梅锦,心微微一跳,道:“她还在马平。不知公公突然问及她,所为何事?”   尚福太监低声道:“皇上病势沉重,如今口不能言,体不能动,听太医的口风,也就是迟早的事了。皇太孙殿下十分孝心,访各地名医入京为皇上诊治,期许孝心感天,能叫皇上病体回春。我动身来都督这里前,也收到了殿下的口谕,叫我回去时,顺道带那位梅氏一道入京。”   李东庭语调平平地道:“公公,京中名医如云,那个梅氏虽能看些病,只是医术想来应无出类拔萃之处,去了也未必能助力。”   尚福太监叹了口气,“谁说不是呢。只是殿下一片孝心,咱们如何能泼冷水?不过是尽人事顺天命罢了。李都督,方才你既说梅氏还在马平,我这就过去,接了她便一并上路回京。”   李东庭内心十分的不情愿,更是后悔。早知道刚才就说她去了别地了。在自己的地头藏个人,对他来说轻而易举。看尚福太监传完旨就急着要走的样子,想来也不至于为了等到她而耗上几天。等他走了,再寻个借口拖延过去便是。   只是话都说到了这份上了,这会儿也不好改口,李东庭压下内心沮丧,只得应了。当下与张富一道,领着尚福太监一行人,立刻动身往马平去。   ……   县衙临时安置点里病人这两日渐渐少了,梅锦中午从外头回来,这会儿没别的事,这会儿埋头正核算这段时间的药材成本,好去向林知县那里报账,忽听李大进来,说李东庭带着个太监来了,不知道是什么事,急忙放下手头的事,对镜理了理头发衣服,迎了出来。一眼便认出了尚福太监。急忙过去拜见。听完来意,呆了呆,推辞道:“公公,民妇不过略通医道而已,京中有太医院众多名医,民妇不敢前去添乱,还望公公代我转告殿下,伏乞殿下宽恕。”   尚福道:“梅氏不必客气。咱家知道你与殿下颇有渊源,殿下既特意吩咐过咱家这事,你随我入京便是,咱家在殿下那里也算有个交待。”   梅锦心知是推脱不了了,只好点头答应。   “如此甚好,”尚福笑道,“你尽快收拾个简单行装,这就随我上路。”   梅锦看了伫立在边上的李东庭一眼,转身入内。阿凤阿宝知道她要立刻动身上京的消息,事出突然,大惊小怪,匆匆过来随同一起帮着收拾行装,这个喊着要带这个,那个嚷着那个一定不能落下,手忙脚乱,最后总算是把行装给整理了出来。梅锦拿着行装出来时,见那群随行还在原地待命,李东庭与尚福太监却不见了。询问张富,听他说两人方才进了堂屋。   梅锦猜测他两人应还有话要说,便在门外安静等待。   ……   “公公,此番传旨你辛苦了,李某十分感激,本当尽一尽地主之谊,只是行程紧张,李某也不敢耽误公公,临别些微馈赠,聊表心意,望公公笑纳。”   李东庭递过去一个方才出门前备好的信封。   尚福为人谨慎,处事低调,又善于体察人心,这才服侍了皇帝几十年不倒,在王太后跟前也说得上话,成为宫中实权人物。如今皇太孙上位,也颇得皇太孙的信任。这样的人物,自然知道贪多折福的道理,外出办事自然不会刻意勒索财物,即便对方有意孝敬,他也看人而定。见李东庭递了上来,知道他应有事要求自己,自然不会拒绝,稍加推辞便接了过来,收起后笑道:“李都督实在客气了。若有用得着咱家的地方,尽管道来,咱家必尽力相助。”   李东庭沉吟了下,道:“尚公公,皇太孙殿下既指明要公公带梅氏入京,李某自然不敢阻拦。只是梅氏孤身一个女子,李某听闻她娘家待她也是一般,李某实在有些放心不下,只能拜托公公代李某多加照顾,李某万分感激。”   尚福没料到他所求的竟是这个,愣了一愣,看了眼外头正远远站在那里等着的梅锦,狐疑地道:“李都督,你这是……”忽然顿悟,拍了拍自己额头,哈哈笑了起来,“明白了!明白了!李都督这是英雄气短,儿女情长,难过美人关啊!”   李东庭微微笑道:“惭愧,叫公公见笑了。实不相瞒,李某有意娶她为妻。只是还未得她首肯而已。她此行入京,李某无法一道同去,只能将她交托给公公了。”   尚福点头道:“好说,好说。李都督都开口了,咱家岂还有不明白的道理?都督放心,咱家必定代你照看好她,等殿下那里交完差,咱家再寻个机会,尽快送她回来还给都督。”   李东庭知尚福应该信靠的住   住,这才略微放下心,向他道谢,二人步出堂屋。   尚福见梅锦手提包袱还站在那里等着,笑容满面道:“咱家料你二人应还有话要说。咱家先去外头等着,你们慢慢说便是。”说罢转身出去,叫随从也一并走了。   梅锦见尚福太监忽然态度大变,看着自己的神色也和方才有所不同,有点莫名其妙。边上人都走光了,见李东庭望着自己朝这边走了过来,想起先前在望寨里他向自己告白的一幕,心里又起了些不自在,强作无事,面露微笑地叫了他一声,道:“李大人,方才我听府上管家说,尚公公此番是来传达朝廷来的任命旨意的。恭喜大人高升,盼大人能领兵早日平定叛乱,还这里一片清平。”   李东庭并未应她这句略带了点过场意味的话,望了她片刻,低声道:“梅氏,尚福太监路上会好生照看你的,到了京城,你有任何事,也只管去找他,明白了吗?”   梅锦一怔,终于猜到他方才应是在与尚福太监说自己的事,对上他投来的沉沉目光,隐约似乎捕捉到了一丝难舍之意,心头忽然微微触动,沉默片刻,轻声道:“多谢大人照拂,我知道了。”   李东庭道:“你去吧。”   梅锦点了点头,低头往外走去。走了几步,忍不住又停下脚步,回头看了一眼。见他依然望着自己背影。踌躇了下,转身快步走到他面前,轻声道:“李大人,上次在望寨,我不是还没给你答复吗?我刚和离不久,老实说,我也依然没想好这么快就又再嫁人……”   方才她突然转身回来,李东庭就知道她应是要和自己说这件事了,一阵紧张,又难免怀了期待。听她开口却说无意再嫁,顿时失落无比,眼前闪出自己母亲李府君的身影,竟忽发奇想,是不是真的应该劳动她出马,仗势便仗势,说不定比自己这样有用百倍。内心翻腾之际,听她又道:“……只是李大人对我的心意,我十分感激,也甚是惶恐。所谓良配,当门庭相媲,夫妇相互扶持。我自问无才无貌,论身家背景,更不能助力大人半分……”   “在我李东庭眼中,你之情貌,世上再无第二人能胜!”李东庭朝她走了一步,打断她的话,“我之事业,也为我男子之事,无须依借裙带。汝悦我心,我只盼我亦能悦汝之心。若能共结连理共度余生,便是我李东庭的幸事了!”   梅锦对上他紧紧注视着自己的目光,慢慢道:“承蒙您的不弃。只是婚姻非儿戏。容我再考虑些天。等我从京城回来,我便告诉您我的决定。”   ☆、第六十一回   梅锦随了尚福一行人去往京城。小说し路上尚福太监对她十分照顾,绕道从江南西路北上,最后抵达阔别两年的京城。当晚尚福并未安排梅锦回梅家,而是直接带她入宫命她暂时等着,自己到德懿宫向王太后和皇太孙回禀了云南传旨的经过。   王太后十分满意,勉励尚福一番后,皇太孙朱璇向太后辞别,回往自己所居的东宫。   尚福太监送他,路上道:“殿下,老奴幸不辱命,把梅氏从云南给带来了。怕殿下记挂,梅氏连家门都未入,先来拜见殿下您。”   朱璇眼睛一亮,问梅锦所在,得知她正等候觐见自己,急忙叫尚福带她到东宫。   尚福着身边太监去传梅锦。梅锦来到了东宫,等着的时候,殿内走出来一个少年,正是皇太孙朱璇。   朱璇与梅锦两年前印象里的那个少年看起来并无多大区别,依旧温文而沉静,只是个头拔高了些。见到梅锦,脸上便露出笑容,疾步朝她而来,叫她平身。又与尚福说了几句,等尚福退下去后,望着梅锦道:“你路上可辛苦?”   他的嗓音听起来有些沙哑,想必后来再经医治,虽渐渐得以复原,但声带终究还是受了些影响。   梅锦便微笑道:“多谢殿下关心,不辛苦。一路尚公公照顾的很是周到。”   朱璇点了点头,又道:“方才尚福说你入京还没来得及回家便进了宫。你若想念父母家人,我可先送你回去。”   梅锦道:“多谢殿下好意。只是家中父母长辈与民妇一向疏离,亲情淡漠。两年前民妇出嫁后,便无意再与他们往来。殿下若不怪罪民妇不孝,民妇见不见他们,并不在意。”   朱璇似乎也并不在意她回不回梅家,听她这么说,舒了口气,看她一眼,迟疑了下,道:“你在我面前,若无外人,随意些便是,不必自称民妇,称我也可。听你口口声声民妇,我……有些不习惯。”   梅锦见他望着自己,目光清明,神色诚恳,便微笑道:“那就多谢殿下了。”   朱璇仿佛松了口气,想了下,道:“我知道你路上一定累了,我叫人先带你下去歇息,你住下来,别的明天再说吧。”   一路这么进京,梅锦确实感觉疲累,听他这么说,便道了谢。   朱璇点了点头,命身边的太监领她下去。   梅锦当晚落脚在了东宫,睡了一晚,次日早早起身,原本以为朱璇会派自己去给皇帝看病,不想一直没有动静,到了傍晚,忍不住向边上的太监打听。太监说皇太孙殿下今早五更就起身了,先去王太后的德懿宫,后到临时用作觐见朝臣的神华殿理政,王太后垂帘,这会儿还没回东宫。通常还要再过一两个时辰,才能回来。   梅锦又问:“殿下每日都如此早出晚归?”   太监点头道:“日日如此。有时若有急事,睡着了半夜也要起来去见大臣们。”   梅锦沉吟了下,不再发问。   当晚无事,次日也是如此。太监说皇太孙殿下依然五更起,晚间戌时才从王太后那里归。回来便就寝。   朱璇好似忘记了梅锦这个人。   梅锦心里渐渐疑惑了起来。   她原本一直以为,朱璇召她入京,一是为免她被裴家牵连,二,照尚福太监的意思,也是想叫她来给听起来像是中了风的皇帝治病。   但这几天过下来,显然,治病应该不是朱璇召她的目的。只是,若仅仅只为免她被牵连的缘故,这样留她居在东宫,看起来也有些不合情理。   皇太孙那边始终没动静,见他又这么忙碌,梅锦也只得暂时住了下来,只是心里疑虑越来越重。直到数日后的一夜,已近三更,梅锦睡过去刚没多久,突然被朱璇边上伺候的一个太监唤醒,说皇太孙殿下召她过去。   梅锦见太监深夜来唤自己,十分惊讶。急忙起身穿好衣服,略整理了下妆容,便随他匆匆往朱璇寝殿走去。路上问太监情况。   太监低声道:“殿下今日与平常一样,戌时末才从太后那里回来,回来我见他十分疲倦,便服侍他睡了。方才睡至梦中,殿下突然醒来,命我把你唤过来。”   “殿下可有说什么事?”   “未曾提。只命我唤你前来。只是……”太监踌躇了下,低声又道,“殿下惊醒时,我隐约仿似听到他在梦中……喊叫,叫了什么却听不清楚……”   梅锦住的地方离朱璇寝殿不是很远,说话的功夫,便随马太监到了。梅锦被带进寝宫,见里面静悄悄的,起了烛火,床帐低垂,朱璇似乎并未起身,依然躺在床上。   “殿下,奴婢将梅氏带来了。”马太监到了床帐前,躬身低声道。   帐幔里沉寂了片刻,朱璇的声音传了出来:“她留下,你们都出去,这里不用你们伺候。”   太监喏了声,看了眼梅锦,便带着其余宫女太监退了下去,寝殿里只剩下了梅锦与朱璇,二人中间隔了层帐幔。   梅锦等了片刻,见朱璇迟迟没有再发声,便轻声道:“殿下,方才马宫人说您夜起惊梦,这才来叫我,可有什么事?”问完片刻后,见帐幔被掀起,朱璇散着头发身穿中衣坐在了床沿上,抬眼定定望着梅锦。   梅锦见他目光略呆滞,神色茫然,等了片刻,见他始终不发一声,便又试探着道了一句:“殿下,你怎么了?”   朱璇目光落她脸上片刻,仿佛终于回过了神,道:“我有什么话,都可以跟你说吗?你发誓不要告诉别人!”   梅锦踌躇了下,道:“殿下与我说的话,我自然不会叫第二个人知道。只是不晓得殿下想与我说什么,方不方便叫我知道。”   朱璇道:“是关于我自己的事。”不等梅锦回答,又道:“……我心里很是苦闷。我说叫你来给皇上看病,其实是想叫你来给我自己看病的。我……我身上有病……”   梅锦吃了一惊,道:“殿下哪里不舒服?太医看过了没有?”   朱璇摇了摇头,苦笑道:“我的病,父王……”他顿了下,“云王不准我叫外人知道。我进京前,他还把我身边那些服侍我的知道我这病的人都给杀了……我很难过,只是我却救不了他们……他们一直服侍我,到最后还是我害了他们……”   梅锦没有说话,听见朱璇又径自道:“你别怕,我绝不会害你的。我实在是找不到一个可以说话的人,到了这里后,我心里更是苦闷,有时候甚至想着,我那会儿被你救了后,要是一直留在你那里不回来,说不定日子过得也比现在要好一百倍……”   梅锦迟疑了下,道:“殿下何来这样的念头?如今您是储君,天下事压到您肩上,刚开始未免会有些力不从心,等过些时候,殿下便会如鱼得水,再不会有这样的念头了。”   朱璇笑了笑,笑容却比哭还难看,道:“你不知道,我其实并不想被接入宫中当这个皇太孙的。只是我没有选择的余地。蜀王如今叛乱,势头正猛,我又没有根基,太后为了扶持我,如今正商量着要立太子太保季家的孙女为皇太孙妃。我知道太后苦心,我也答应了下来。只是你不知道,我喜欢的不是女人……”   梅锦怔住了,见朱璇依然坐在床边,神色颓败地看着自己。   “……我是最近几年,才渐渐觉得自己得了这病的。”朱璇继续道,“上次我之所以被人捉走强行喂了药,辗转卖到云南,就是自己偷偷跑了出来,想去散散心。出了那事,李东庭送我回了长沙后,我父王便不许我再外出了。后来朝廷出了变故,我做梦也没想到,有一天我竟然会被迎入宫中成了皇太孙。太后对我期许甚高,从早到晚亲自教导我的言行,大臣们表面对我恭恭敬敬,可我知道他们时刻都在盯着我的一举一动,我片刻也不敢懈怠。这会儿太后又要安排给我娶亲。离开长沙前,我父王母妃向我下跪,尤其是我母妃,痛哭流涕,她要我入宫后当好皇太孙,不能辜负太后和天下人的重托,只是我心里越来越惶恐,我怕我做不到……”   朱璇停了下来。梅锦心里多日的疑虑终于明白了过来。便上前些,轻声道:“殿下,您不必担心。您这不是病,而是一种正常取向。只不过少见了些而已。”   “但是……我父王责骂我……寡廉鲜耻……还……”他应是想起了云王责骂的话,嘴唇微微颤抖。   “殿下,相信我,您真的没问题。您原本就压力骤增了,更不该因此而给自己额外施加压力,增添思虑。”   “真……的?”朱璇定定望着她。   “是,”梅锦微笑道,“我是郎中,您务必相信我的话。”   朱璇仿佛舒了口气,神色终于稍稍松懈了些,道:“今非昔比,我心里清楚自己往后当做什么,我也决心好好待那位要嫁我的女子。只是我……还是担心娶亲……我离开长沙前,我母妃安排了侍女……我……”   他的脸慢慢涨红,露出羞惭之色。   梅锦见他这副样子,便猜到当时应是不顺。问了几句,果然如自己所料,便道:“殿下,您既然叫我来给您看病,那就把我当郎中,不必有任何顾虑。您平日厌恶女子靠近您吗?”   朱璇摇头。   “那就好。您方才也说,当日您母妃还在门外安排了人等着去回话,我料你应是压力过大所致的,你完全不必将那时顾虑带到这里。只要殿下你在心里决定开始接受女子了,尽量多想些女子动人美好的一面,慢慢就能消除压力。相信我,人的取向并非一成不变的。甚至,等哪天你遇到了一个能打动你心的女子,说不定你就爱上她,恨不得能和她厮守终身呢。”   朱璇望着梅锦笑脸,长长呼出一口气,沉默片刻后,道:“听你这么说,我心里终于觉得好多了,也踏实了不少。你要是没别的事,先别急着回去,再留下来陪我些天,可以吗?我……实在是想身边有个能说的上话的人。”   梅锦道:“能为殿下分忧,原就是我本分。只是我并非宫中之人,如此留在宫里,怕是不妥。殿下若应允,可否送我出宫?我便是回我娘家也是无妨。殿下若再要见我,召便可。”   朱璇似是有些不愿,踌躇了下,终于道:“也好。那我明日派人送你回家。”   ……   次日一早,朱璇如常那样五更起身,立刻东宫前,吩咐太监晚些送梅锦出宫。天亮后,梅锦起身,收拾了东西,等着出宫时,却来了个面生的太监,说是王太后那边的,奉了懿旨而来,要梅锦前去觐见。   ☆、第六十二回   梅锦听到是王太后传自己,不敢怠慢,整敛妆容,随这姓姜的老太监去了。入德懿宫,被带到一间华屋内,见座上端坐了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妇人,两边太监宫女侍立着,知道这便是当今太后,上前下跪磕头问安。   王太后看着和蔼可亲,等梅锦磕完头,赐她平身,命她抬起头来,仔细看了一眼,似和边上的姜太监,又似在与梅锦说话,笑道:“我听人说,璇儿前些天将个从前有恩于他的恩人召进了宫,有些好奇,便问了两声,才晓得竟是梅通议家一位嫁到了云南的女儿。这可真是巧。人老了,难免便爱管起闲事儿,忍不住好奇,便将你叫了来瞧瞧。你叫什么名儿?”   梅锦立刻再次下跪,低头道:“禀太后,民妇梅锦娘。梅通议正是家父。因家中早年曾与云南裴家立过婚约,两年前便由民妇嫁了过去。那日路上偶遇皇太孙殿下,民妇不过略出薄力而已,不敢居功。前些时候,民妇得知皇太孙召,恐有事,不敢耽误,这才回了京。今日承太后召,民妇才有幸得见太后慈颜,不胜荣幸。”   王太后注视着,道:“我年纪大了,皇太孙年少,有些话难免就不爱跟我讲。他千里迢迢把你从云南接进了宫,我也刚知道没多会儿。这几日在宫里住的如何?昨晚睡的可好?”   梅锦对上王太后的目光,觉察到一丝探究之意,微微一凛。   王太后看起来很是和蔼,到目前为止,和她说话也是和和气气的,只是话里带话,她自然听得出来。   事实上,昨晚她之所以对朱璇提出要出宫,甚至宁可住回梅家,顾虑的正是太后这边。朱璇初初进宫,没有根基,东宫这边什么动静,绝对是瞒不了王太后的,何况突然进来自己这么一个大活人?   没想到的是,这么快就已经引起了她的误会。听她特意问自己昨夜睡得好不好,心知应是有人把昨晚自己夜入朱璇寝宫的事转到了王太后跟前。便道:“禀太后,民妇略通医术,先前皇太孙是知道的。因他挂念皇上病体,才将民妇召入京城。到了后,民妇自知医术浅薄,看不了大病,皇太孙体谅,也没怪罪民妇。昨夜实不相瞒,半夜皇太孙突然将民妇召去,民妇不知何故,匆忙赶去,才知道皇太孙殿下惊魇,竟又梦到了两年前他被恶人下药强迫绑入矿厂劳作的一幕。殿下与民妇谈及旧事,又云如今太后对他期许甚重,不顾年迈,每日亲自教导国事,殿下感激万分,又恐自己德浅行薄,辜负太后期许,坦言内心不安。民妇劝慰了殿下一番,便出来了。今日正要出宫回家,不想太后召,不敢耽误,便过来了。”说完屏住呼吸等着。片刻后,听见对面王太后的声音又传了过来:“你从前的夫家,我听说和蜀逆有牵连?”   梅锦叩头道:“不敢有所遮掩。确实如太后所知,我前夫投了蜀逆。民妇未能尽带阻劝之责,请太后降罪!”   王太后叹息道:“世上男子自己要犯糊涂往死路上撞,妇人家又能如何?你既已与叛逆之家脱离关系,可见你也是深明大义的,我为何怪你?”   梅锦再次叩头谢恩。   王太后面上再次露出笑容,道:“皇太孙念旧,记着你曾救他,好。梅氏,你对我皇孙儿有大功,如今想要什么?只管道来,我必赏你。”   梅锦道:“多谢太后。民妇有自知之明,岂敢居功?且从前已经赏过了。不敢再领。”   太后道:“先前归先前,这回是我的赏。”想了想,扭头对边上的姜太监道,“去,把我对紫玉柄的如意拿来,再拿套我年轻时戴过的头面,加两套宫装,赏了梅氏。”   姜太监应了,转身飞快去了。片刻便回来,身后跟了两个手捧物件的小太监,笑容满面地道:“梅氏,还不快谢过太后的赏。”   梅锦不再推拒,跪谢领了赏。太后摆了摆手,又与她说了些别的话,最后叫她退了下去。   等她一走,王太后面上的笑意便消失了,问边上的姜太监:“你怎么看?”   姜太监道:“禀太后,奴婢看她似乎并未说谎。看她也像是知事的,不是不知深浅、不顾好歹的人。”   王太后微微皱了皱眉,“我看着倒也还好。不像是不知进退的。只是我不放心的,还是璇儿那边。这孩子自进宫来,我看了他些时日,什么都好,就是心思有些重,有话也不跟我说。前些时候我说立季家孙女为正妃,我看他并不很热心,甚至有些不愿的样子。不是我多心。你想,他年少正当情窦初开,这梅氏如今没了夫家,人年轻,容貌也好,且从前还跟他有那么一段生死缘分。叫我如何能不多心?”   姜太监道:“方才那梅氏自己不也说了,皇太孙原本是想让她给皇上看病的。”   王太后摇了摇头,“皇上的病,神仙来了也救不了,璇儿是知道的。这里头没这么简单。季家是朝廷肱骨,内阁重臣,皇太孙初来乍到,没有根基,如今正需借季家之力固势。他家孙女与皇太孙正是良配。虽说以后是三宫六院,只这会儿的立妃之事,我不想看到任何岔子。”   姜太监点头:“太后所想不无道理。既如此,为绝后患,何不尽快提醒梅家,叫梅家尽快将她改嫁了?这梅氏若远远改嫁了,皇太孙那里即便有牵绊,自然也断了。”   “这梅氏是由尚福带过来的吧?”王太后沉吟了片刻,问道。   “禀太后,正是尚公公云南传旨时带来的。”   “先叫他来,我听听他怎么看这事,说不定知道的比咱们要多些。”王太后缓缓道。   ……   尚福太监入了德懿宫,向王太后问安,王太后含笑与他说了几句后,话锋一转,道:“尚福,那个梅氏,听说是你奉了皇太孙旨意接她入京的?”   尚福道:“正是。老奴先前奉旨在山南西道监军,忽然接到朝廷要老奴去云南李氏那里传旨的敕令,急着要办差,想着也不过是件小事,便没来得及告知太后,还望太后宽恕老奴疏忽。”   王太后笑道:“我才说了一句,你就说了这么多,把我要说的都给堵回来了。我且问你,你可知道皇太孙为何要将这梅氏召入京城,还留她在东宫住了下去?”   尚福看了眼王太后。见她面上依然含笑,看着自己的一双眼里却隐隐含了异样之色,以他精明,稍加一想,如何猜不到王太后的意思?微微吃了一惊,忙道:“禀太后,这梅氏在昆州有些医名,从前也替替皇太孙治过病,皇太孙殿下是要她进京为皇上看病的。”   王太后笑了笑,“若真这样,我也就放心了。不是我多心,皇太孙立妃在即,东宫里忽然进来这么一个女子,和皇太孙又是旧识,我总归要问一声的。”   尚福心知王太后这是起了疑心。   离开云南前,李东庭既对他坦言心迹,梅锦又曾救过他的命,无论是人情还是道义,总归想替梅锦在王太后面前洗脱嫌疑的,急忙道:“禀太后,关于这梅氏,老奴倒确实有一事还没向太后禀告。”   王太后眼风扫了过来,“说来听听。”   “太后,老奴奉旨去云南向李氏传旨,顺道接这梅氏入京时,李氏土司在老奴面前曾特意提到这梅氏,叫老奴一路照看着她些,直言有意娶她为妻。老奴想,这梅氏既与李氏土司两情相悦,就差婚嫁了,皇太孙殿下那里,想必绝无阴私。”   王太后面露讶色,道:“竟还有这么一说?”   尚福想到李东庭那日递来的信封,话都说到这份上了,索性又道:“太后,老奴倒有个想法。西南用兵,朝廷正需李氏出力,他既钟情于这女子,太后何不赐婚李氏土司与这梅氏?既成了人之美事,老奴料李氏那里,也必感激太后恩典,越发忠心效力朝廷。”   王太后沉吟片刻,面露笑容,点头道:“尚福,今日叫你来问话,果然是问对了人。你言之有理。成人之美结良缘,我何乐而不为?这事就交给你去办,记住,须办的好看,越快越好!”   尚福躬身应下,匆匆转身要出去,又被王太后叫住,听她道:“且慢。这梅氏只是梅家庶女,梅家也不是什么体面门庭,且听说亲情淡薄,既要赐婚彰显朝廷对李氏恩典,若从梅家出嫁,分位不够重。你且去将梅氏再接到我这里,以我德懿宫之名赐婚下去。”   尚福笑容满面应道:“老奴遵旨!这就去办,定不负太后所托!”   ☆、第六十三回   奉天承运,皇帝敕曰:尔云南昆麻李氏世代勤守王土,德惠广济,实为忠良之典范。今有十七代土司李东庭,麟趾超群,忠君体国,实朝廷之砥柱,国家之干城。江原县主梅氏,礼度攸娴,柔嘉启秀,勘当良配。特赐婚姻,鸾凤和鸣,望夫妇同心,克忠报国。钦此。   一道圣旨,代替梅锦做了决定。   她必须要嫁李东庭,冠着横飞而来的江原县主的头衔。不管她是愿意,还是不愿意。   尚福太监不辞辛劳,刚回京没几天,又毛遂自荐地领了赐婚使的头衔,护送梅锦离开京城启程去往云南完婚。同行的人里,除了德懿宫出来的两个年长宫女,梅家也巴巴地派了人要随行。   梅孟繁对于整件事完全是摸不到头脑。既不知道梅锦为何会被皇太孙召进宫,也不知道她是如何被封为县主并赐婚最近名字时常被朝臣提及的昆麻土司李东庭。但他确确实实得到了好处,因为这个女儿,他被升为太常少卿。虽然并非要职,但位列四品,入九卿之列。更叫他长脸的,还是他突然间就多了李东庭这样一个女婿。虽然他从没见过这个女婿,也无从和他说上一句话,但之前,尤其是蜀王叛乱以来,云南宣慰使李东庭这个名字他早如雷贯耳。赐婚消息传出来后,不时有同僚和下属上门贺喜,言下颇多结交之意。   梅孟繁心知自己有今日风光,全是靠了梅锦这个当初被他梅家像泼水一样泼出去的女儿,再不敢轻视她半分。赐婚由王太后所发,嫁妆等物全由内府备办,东宫皇太孙那里也赏下了不少,梅家被晾在一边犹如外人,等到了出发之日,梅孟繁和廖氏亲自也赶过去相送,提出让儿子梅青联送嫁。被尚福太监以赐婚特殊为由给拒了,无奈作罢,只得看着梅锦宮车离去。   事情已经过去好几天,梅锦人也上路了,但脑子依然还有点发懵。   她此前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会这样,刚结束前段婚姻没多久,这么快就又步入下一段婚姻了。   为了让李东庭准备迎婚,赐婚圣旨已经早于他们这行人被快马送出,想必用不了多久,李东庭就会得知这个消息了。   不知道他接到这道赐婚圣旨后会作何感想,但对于梅锦来说……并没有多少要再次嫁为人妇的喜悦,心里反而有些五味杂陈。   毋庸置疑,比起上一次梅家人安排的盲婚哑嫁,至少这一次,她知道自己未来丈夫长什么样,是什么人,甚至,她也不否认自己对李东庭渐渐萌出的好感。但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她用这样仓促的方式迎来了了这辈子的第二段婚姻,除了皇命不可违的感叹外,也就只能归结于阴差阳错了。   路上行程过半,快要抵达云南时,梅锦的心境渐渐又起了变化。   她知道自己必须做好准备,去迎接接下来的新身份了。   接下来,她不仅要做李东庭的妻子,还要扮演好昆麻土司夫人的角色。坦白说,对此她对自己并没有十分的信心。以致于越近云南,她便变得越紧张,甚至开始为此感到暗暗焦虑,只是表面上并没显露出来而已。   与四川接壤的整个山南西道都卷入了战事。为安全起见,走山南东道往云南。过了山南东道,这日行至黔中道的辰州,竟在驿站里遇到了迎亲的李东林一行人。   按照预定,要到临近云南的矩州,他们才会与土司府的迎亲队伍碰头,大约还需七八天的路程。没想到李东林竟然提早这么多天,带人到这里来迎亲了。   李东林与尚福寒暄完毕,便来到梅锦面前,一改先前不羁模样,朝她规规矩矩地行了个礼,道:“过些天我便要叫你嫂嫂了,这会儿却不知道该叫什么好,我来的路上一直在想,方才见了你,索性决定提早叫你嫂嫂一声。若冒犯了,还望嫂嫂见谅。嫂嫂路上辛苦了。”   他语气一本正经的,看她的眼神里却带了促狭之意。梅锦立刻明白,这家伙是死性不改在拿自己开玩笑。非但没有不快,忽然反觉得轻松了不少,便笑道:“随你怎么称呼。二爷觉得怎么顺口就怎么叫吧。”   李东林道:“嫂嫂,须得叫我二弟才对。”   梅锦笑了笑,依他叫了声“二弟。”   李东林应了,自己却又嘀咕了声:“怎的听起来有些怪?”   梅锦不再与他玩笑,道:“你们路上辛苦了。不是说到矩州接的吗?”   李东林也收起嬉笑神色,正色道:“赐婚圣旨前些天到了龙城,我母亲不胜欣喜。因长兄月前带兵去了戎州,战事正紧,我母亲已派人给他送去了这喜讯,料他一时之间脱不开身回来,便派我代替长兄来接尼一行人。怕路上受战事影响,为平安起见,叫我先到这里来迎。我母亲叫我转话给嫂嫂,说若非战事正紧,原本无论如何都该我兄长自己来迎亲的,还望嫂嫂见谅。等到成婚之日,我兄长必定会准时归来。”   梅锦微笑道:“多谢李府君挂心。国事当为重,我这里无妨。”   李东林又取出一只巴掌大的金丝勾边黑色锦袋,递了过来道:“这是我母亲叫我转给嫂嫂的,里头是只虎牙,请高僧开过光的。我们那边的一个说法,保平安喜乐。”   梅锦接过,解开口子,果然倒出一只象牙色的光洁虎齿,一头打洞,以红色丝线系穗。   她知土司府亲兵便以蓝色虎牙文身,这虎牙想必是李氏的图腾了。手心握住光洁虎齿,先前过来时的种种忐忑与思虑慢慢消散,郑重道:“多谢府君心意,我领受了。到了再去拜谢她老人家。”   李东林笑着点了点头,道:“那就上路吧。我家中一切都准备妥当,我母亲就盼着你到了。”   ……   半个月后,梅锦一行人抵达昆州。当日先回了马平外她自己的庄子里。次日黄道吉日,便是大婚之日。   土司府那边几日前便派了人过来,协助李管事等人准备婚事。庄子里外张灯结彩,万事齐备,就等着她回来。   当晚梅锦落脚下来,排除杂念,早早睡了,第二天起来,神清气爽,路上疲乏一扫而空。中午,安排梅锦沐浴梳妆。   梅锦脱去衣裳,跨进装满温水的大木桶,从头到脚洗完澡,见肌肤被热水泡的泛出淡淡一层粉红色,幼嫩光滑,如婴儿般吹弹的破。被服侍着穿了中衣出来,坐到镜前干发等待梳妆。阿凤阿宝在旁说说笑笑,气氛轻松,暂时无事,便帮两个年长宫女揉肩捶腿,好奇打听皇宫里娘娘们的事情。老宫女便捡些吃喝玩乐的说了,听的阿凤阿宝咋舌不已,又追问娘娘们哪个最美貌。   一个老宫女笑道:“话真,我进宫多年,伺候过不少主子,还没见过哪个一身肌肤能赛过县主的,方才连我看了都有些羡慕,你们自个儿主子就是美人了,还问娘娘们做什么。”   阿凤看了还坐镜前的梅锦一眼,吃吃一笑,凑到阿宝耳边嘀咕了句什么,阿宝哎呀一声,抬手打阿凤,嘴里嚷道:“没羞没臊的疯丫头,竟敢说这种话!看我不打你!”   阿凤逃到梅锦边上躲避,口中嚷道:“梅娘子,我就说了句李大人有福气了,她就骂我!你评评理,我哪里说错了?李大人新郎官,可不就有福气了吗?她自己歪想什么?”   阿凤并非汉人,十三四岁的年纪,略知人事,性格也浪漫直白。土司府来的阿宝比她大,更稳重些,方才听她这么跟自己咬耳朵,一时臊了,便追了过来要打。   梅锦被这俩丫头吵的有点头昏,赶她们出去,叫两人自己到外头慢慢评理去,喜娘便笑眯眯地进来,开始给梅锦梳妆打扮。最后梳好头,穿上喜服,自己对镜照了下,一身大红喜庆颜色,满屋的人都啧啧称赞。这时外头忽然响起鞭炮声,阿凤又风风火火地跑了进来,说土司府的迎亲队伍到门口了。   “听说李大人昨日才刚从戎州赶回来的,今天亲自来迎亲!外头全是赶过来看喜事的民众,全都争着要向李大人道喜,把路都堵住了,李大人费了好大劲才到了门口!”   “梅娘子,我可从没见李大人像今日这么精神过,不信你自己去看!”   阿凤高声嚷道。   ……   梅锦自然没机会去看看李大人这会儿到底“精神”成了什么样子。她被盖上了盖头,在喜娘和宫女引路下被送了出去,最后登上了一辆马车。   车外鞭炮声响个不停,噼噼啪啪,炸的仿佛快要掀开地皮了,连她身下的马车似乎也随之微微颤动。两边路上似乎挤满了人,除了鞭炮声,到处都是欢声笑语。   梅锦手心里紧紧握着那只虎牙,静心敛气,随着身下马车的前行,开始朝着龙城而去。   ☆、第六十四回   戎州位于蜀滇交界,扼交通要道,是蜀通滇境的重要关口,早在蜀王起事之初,李东庭便第一时间派兵至此加强了防守。之后蜀王一边在山南西道与朝廷军队交战,一边也派兵试图攻占过这里,但数次无果,戎州始终被李东庭控制在手。   三个月前,李东庭被朝廷加封为平叛都督,命全力攻四川以挽山南西道败势,接管了原本驻在云南的朝廷军队后,连同数万李氏府兵一道,以戎州为后方据点,几场战事后,沿汶江渐渐向已被蜀王纳入掌中的嘉州雅州推进,逼向成都。   蜀道险峻,蜀王叛军也就是利用了这一点,借助天时地利,起先一度在山南西道将朝廷军队打的落花流水。   李东庭早在两年前开始,就已经对此有所准备,暗中详细绘制了滇蜀的山河地理舆图,对地形了若指掌。他治军严明,赏罚分明,指挥有度,每逢攻城拔地,往往身先士卒,极具个人魅力,不但李氏亲兵唯他命不从,便是朝廷军里的将士也心服口服,上下齐心,一路所向披靡。   便是半个月前,经过几天恶战,李东庭部占下了蜀王手里重要的城池嘉州,叛军后退撤至雅州固守。雅州城防坚固,易守难攻,李东庭并未继续贸然攻打,而是暂时留在嘉州休整人马,扫荡附近残余叛军。调兵遣将稳固阵地时,张富忽然从龙城赶至,带来了消息,说朝廷为嘉奖他,特赐婚江原县主。张富彼时也是老来顽童,传话时故意卖了个关子,没说江原县主是谁。   李东庭长久以来钟情梅锦,彼时又扑在城防战事上,更不知这个从天而降的江原县主是什么来头,惊愕万分,当时脸色差点没变青,反应了过来,立刻便要写奏折推拒婚事,张富这才慢吞吞地告诉他,江原县主便是梅锦,如今已经在赐婚使尚福太监的护送下行在回云南的路上,到了便可奉旨成婚。   李东庭虚惊了一场,言欣喜若狂也不为过。当时便请张富回去转话给李府君,拜请她筹备好一切,说自己会尽快回去完婚。张富离去后,他归心似箭,恨不得抛下这里一切早日回云南。只是他更清楚,蜀王虽吃了几个败仗,失了嘉州,但实力并未受到根本打击,极有可能组织人马反扑,他身为主将,城防又未稳妥,如何说走便走?一直到了五六天天前,附近城池的叛军逐一被扫荡,城防稳固,他被朝廷赐婚的消息又传开,他帐下众多将领纷纷催他回龙城完婚,道自己一干人必以命守城,李东庭交待了事情,这才一骑快马日夜兼程地往云南赶,终于在昨夜赶回了龙城,今日一早刮面换衣,马不停蹄地赶到了这里来迎亲。   接了人入龙城时,已是黄昏,城门通往土司府的街道两边,却站满了闻讯聚集来等着迎接迎亲队伍入城的民众。见到李东庭骑马终于出现在城门口,民众纷纷欢呼雀跃,喜不自胜,场面比过节还要喜庆。   嘉州到龙城,平时最快也要十来天的路程。李东庭却只用了一半时间便赶了回来,为了不耽误今日成婚,他路上几乎没合眼好好睡过觉,驿站里每每换马,马匹无不跑的口吐白沫大汗淋漓。昨夜到龙城时,也已深夜,本该好好休息养回精神的,偏他却一直睡不着觉,天快亮时才胡乱打了个盹,没多久就又被叫起来准备出发迎亲,到了这会儿,按照常理,人本早该疲倦不堪了,只是他坐于马上,却精神奕奕,面带笑容,不时向道路两边正朝自己欢呼恭喜的民众抱拳回礼,沿路每隔几百米,又有土司府下人不停向民众派发喜钱,一路欢庆着,终于到了土司府大门前。   李东庭下马,回头看了眼梅锦坐的那辆马车,见车门打开了,她正被两个喜娘扶着要下来,转身走了过去,叫喜娘让开,在边上众人惊讶的目光注视之下,一把抱起了新娘,转身往大门去。   梅锦还盖着盖头,不知道李东庭朝自己走来,直到被他打横一把抱起双脚离地,吓了一跳,这才意识到他竟当众抱起自己。   两个喜娘看傻了眼。生平还是头一回遇到新郎这样抱新娘进去拜堂的,见他剩个背影了,这才回过神来,急忙追了上来,一左一右地扯住李东庭衣袖道:“大人哎,没有这样的规矩啊——”   李东庭道:“本官今日高兴,规矩由我定,你们跟进来就是了!”   喜娘对视一眼,噗嗤笑了起来,不约而同松开手道:“您今天是新郎官,您最大,全由您说了算就是。”   李东庭哈哈一笑,在身后震耳欲聋的鞭炮与欢呼起哄声中,竟真这样将梅锦一路抱进大门,一直行到了喜堂前,这才将她轻轻放下,隔着梅锦的一层衣袖,握了握她的手,松开后重新将她交给了喜娘。   如今西南虽在打仗,但今日龙城土司府的这场婚礼,依然高朋贵客满堂。除了赐婚使尚福太监,滇、黔以及蜀地并未投靠蜀王的众多土司,还有地方大吏悉数赶了过来,连吐蕃大宝法王也遣了贺使过来。众目睽睽之下,李东庭竟然真这样把她一路抱了进来!   梅锦原本一直觉得李东庭很是老成持重,现在忽然开始怀疑起自己,她到底对这个即将就要成为自己丈夫的男人了解多少?   ……   赐婚使尚福太监红光满面地当众宣读了赐婚圣旨,李东庭携梅锦叩拜谢恩,接着拜堂,新娘被送入洞房,一切仪式完毕,喜宴铺开。   新郎自然要向远道而来的宾客答谢敬酒。   李东庭很快便后悔起自己方才一时兴起将新娘抱进大门的举动了。许是他表露太过,在场宾客仿佛全都商量好了似的想要将他灌醉,才几张桌子的酒敬下来,李东庭便觉有些吃不消了,心知若这样把全部桌数轮个遍,他今晚也别再肖想什么洞房了,假意不胜酒力傍着尚福太监不走,趁了个空,用眼神暗示李东林替自己挡着。不想众人还是不放。最后还靠尚福太监放下身段自黑替他开脱,道*一刻值千金,李大人几夜骑马不眠不休地从嘉州赶回来,全只为今夜短暂良宵,如今新妇就在洞房盼他过去,望众人万万不可坏了李大人的大好事,否则下辈子投胎全变成他这模样,休想轮的上洞房花烛。   宾客满堂哄笑,李东庭厚着脸皮向众人团团作揖求饶,又干了一大碗统敬了全场,这才终于得以放行,径直往新房而去。   新房被布置在距离李东庭书房明心堂不远的嘉桂院中,先前没有人入住过,华屋丽舍,庭院种满金桂,棵棵树上悬了大红灯笼,远远望去,犹如漂浮在了旖旎云端。   李东庭望向那扇窗户,见里面透出   出灯光,知道她此刻就在里头,压住忽然加快的心跳,大步跨上台阶往新房走去。   ……   梅锦刚在喜娘和侍女服侍下卸去妆面。因头发绾的紧,头上又戴了凤冠,压得头皮有些疼,正叫人帮自己拆下凤冠,忽然听到门外传来婆子和李东庭打招呼的声音,知道是他来了。   她原还以为他会回来的晚,没想到才这儿就入了洞房。微微一怔,扭头看过去。见婆子推开门,李东庭从门外跨了进来,目光立刻投到她身上,两人四目相望,他停下了脚步。   喜娘和侍女见他来了,忙起身转向他,争相问好。   李东庭目光从梅锦脸上收回,点了点头,微笑道:“你们都出去领赏吧,今夜辛苦了。”   喜娘和侍女笑容满面道谢,躬身后鱼贯离开,门也被带上了。方才还站满了人的屋里,忽然只剩下他两个,顿时变的空荡了起来。   李东庭脸上带了酒后泛起的赤色,目光炯炯如炬,再次落到梅锦身上,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却站在那里,没走过来。   梅锦和他对视了片刻,慢慢有些不自在起来,最后朝他点了点头,轻声道了句“我先把头发拆了”,不等他回答,自己便扭过身背对他坐回到梳妆台前,对着镜子继续拆发。   凤冠被摘了下来,取下一支固定发髻的钗时,一缕发丝儿却被钗翅给勾住。   梅锦自己对着镜子解了一会儿,偏越想解开,发丝儿反缠的越紧,眼见打成死结了,想着索性找把剪子把那缕发丝儿给剪下来时,身后忽然伸过来一只手,轻轻握住了她那只还举在头顶的手。   李东庭已经站在了她身后,俯身下去,面颊擦着她面颊,在她耳畔柔声道:“那么好的头发,剪了怪可惜的。我帮你。”说完端了支烛台来,放到了她边上,就着烛火帮她解起了缠成一堆的那缕头发。   方才他俯身下来,面颊擦过她面颊时,梅锦清楚地感觉到了来自于他皮肤的滚烫温度,也闻到了他身上淡淡的酒气。她略微有点发僵。一动不动地坐着,听凭他替自己解头发。   他的动作很轻柔,梅锦甚至几乎感觉不到半点拉扯头发时的疼痛。片刻后,听见他道:“好了。”抬起眼,见他果然拆下了那只钗。   她的头发随之松落下来,垂到了肩头。他便直起身体,顺势靠在梳妆台边,继续目光炯炯地看着她,手依然没放下那只刚从她发间拆下的发钗,下意识般地,将发钗在指间有一下没一下地把弄着。   梅锦抚了抚刚才被缠了头发的那块头皮,抬起眼睛,朝他笑了笑,轻声道:“你赶了那么远的路才回来,若是累了,先去床上休息吧……”   “叮”的一声轻响,毫无防备地,李东庭忽将手中那枚正把玩着的发钗丢到了桌上,俯身下去,在她惊呼声里一把抱起她,快步走到床边放了下去,跟着,自己的沉重身躯便压了上来,又反手一把扯落锦帐,力道过大,竟将那只缀着丝绦的帐钩也一并扯落,跌到了地上。   金钩与地面撞击弹跳,发出几声微如金玉的撞击声,最后弹到床前,随着最后一阵震颤的袅袅余音,终于躺倒在了地上。帐内随之传出几声含混不清的娇喘声,垂落下来的锦帐泛出了一阵微微波纹。   桌上红烛轻轻摇曳,照着地上那枚鎏金帐钩,帐钩下的丝穗凌乱委顿在地,不胜勘怜的一番模样。   ☆、第六十五回   锦帐外红烛静静燃着,忽“啪”的轻微一声,爆出了一朵灯花,照的帐里昏暗烛影也随之晃了一晃。   *收歇,李东庭依旧紧紧搂着梅锦。   梅锦蜷贴在他臂里,长发凌乱覆于他肩胸,眼睛微闭,睫毛轻颤,面若云霞,浑身上下香汗淋漓,就连喘息也没来得及平定下来,双唇无力微启,略微急促的一呼一吸之间,片刻前被蹂-躏出了片片红痕的一双雪团儿微微上下起伏,春光无限旖旎。   她全身肌肤幼嫩的不可思议,除去衣衫搂抱在怀时,触手美妙难言,又是自己梦寐许久的一块心头肉,李东庭只消看一眼,便又情动,忍住再压上去蹂-躏她一遍的念头,凑过去只吻了吻她的嘴,松开臂放她平躺到枕上,扯被盖住她身子后,自己披衣起身下榻,取了干净布巾,过温水绞干,回来替她擦汗。   额头、鼻尖、颈窝,后背……动作略显生疏,但很轻柔,令她感觉十分舒适。   梅锦有些意外于他的温柔体贴。   虽说和他已是夫妻,方才也刚做过男女间最为亲密的那种事情了,但毕竟,还是头一回这样裸裎相对,她还是有些不适应他如此亲昵的举动。见他撩开被角似要帮自己擦拭下面,忙缩起身子并拢双腿,撑着要自己起来收拾。却被他按了回去,分开她双腿,低头轻轻替她擦去了落在腿间的一抹污痕。   梅锦脸红耳赤,只得闭着眼睛任他收拾。   很快,李东庭躺回到了床上,伸臂再次将她搂到怀里,吻了吻她发烫的面颊,低声道:“方才弄疼你了吗?我不晓得……”他顿了下,“方才有些没轻没重了,还很疼吗?”   起先他动作是有些猛了,等察到异样,当时便硬生生地缓了下来,随后见她疼的死死抓住自己后背细细呜咽,强忍住想肆意驰骋的冲动,一直顾着她,直到最后忍无可忍了,才狠狠磨了她几下。只是即便这样,梅锦身体那处刚被强行破开了的娇嫩之处这会儿依然还是肿胀无比。听他问自己,慢慢张开眼睛,对上他注视着自己的漆黑眼眸,嗯了声,咬唇道:“还好……我没事……”   李东庭笑了起来,眼睛里光芒闪了闪,一只手悄悄伸进被里摸了过去,咬着耳朵道:“我再给你揉揉,就不疼了……”   梅锦未料他竟如此厚颜,一时招架不住,卷了被子裹住身体就往里头翻身躲避,最后被李东庭挤到了床角,无路可退,伸手要推他,两只手却被他捉住按在了头顶动惮不得,见他又压住自己低头索吻,唯恐他要是再来一次,自己怕是真要被磨破了,哎了一声,“你这人怎如此无赖?我累了,你也睡觉去!”   李东庭低声呵呵笑起来,抱着她滚了一圈,回到原来的位置,依旧将她身子紧紧抱在臂膀里,只是没再压她,侧身过来叹了口气,道:“我明天就要回嘉州。真不想睡一觉就天亮。我知道你还疼,你睡吧,我不动你了,看你睡就好。”   梅锦原本一直把脸埋在枕里躲避着他向自己索吻。这会儿忽然听他这么叹气,微微一怔,扭过脸睁开眼睛,对上他的目光。   “真的明天就走?”   “嗯。”李东庭替她掖了掖被角,“这几天赶回来和你成亲,也是挤出来的。蜀王为起事精心筹划了多年,实力不容小觑,帐下也不乏精兵猛将。失了嘉州,我怕他随时会反扑,不敢在家停留过久。”   梅锦迟疑了下。   “那下次什么时候回?”   “难说。可能数月,也可能……”他顿了下,“看战事情况了。”   梅锦沉默时,李东庭低声又道:“锦娘,实在对不住你。皇太后赐婚,我其实到这会儿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只是十分庆幸,否则真不知道何日才能圆我所想。我也知,你心里或许并不是那么中意我,这婚事也未必就是你心里所想。如今迫不得已刚嫁了我,明天我便又撂下你一人出门,何日是个归期也给不了个定数。我心里……实在觉着对不住你……”   梅锦轻声道:“战事要紧,我怎么可能怪你不留下来陪我?家里有你母亲,还有阿鹿陪我,我会很好。只要你那边一切顺遂,早日回家就好。”   李东庭点了点头,收紧双臂将她抱紧,低头吻了吻她额,柔声道:“你睡吧。”   梅锦闭上眼睛,脸颊慢慢贴到他一侧胸膛,感受着他心脏处传来的沉稳跳动,心慢慢地沉静下来,四周安宁无比。   “东庭,我以为你会问我为什么一直没和前夫圆房……”   快睡着的前一刻,她悠悠地道了一声。   李东庭低头吻她耳垂,“我只要你这辈子往后日子都这样和我一起就够了。以前的事,等你想和我说了,我再听你说。”   梅锦嗯了声,意识渐渐陷入了含混……   第二天早上,梅锦醒了过来,睁开眼,见晨曦微明,应该起身准备去向李府君叩头进礼了。   身边的李东庭还在呼呼睡着,一边臂膀搂在自己腰上,面朝着她。   梅锦知道他为赶回来成婚,路上十分辛苦,连日来睡眠想必严重不足,不忍吵醒他。反正他起身梳洗的那一套比自己要简单,再多睡些时候也无妨。便轻轻将他搭在自己身上的胳膊挪开,然后慢慢坐起来,找自己昨夜身下褪下的那些不知被他丢到哪里的衣服。翻开被衾,看到原来成团地堆在了床尾,这会儿正被他一条腿给压住。便倾身向前,慢慢地拽衣服,想把衣服拽过来。   李东庭慢慢睁开眼睛,借了射入帐里的朦胧晨曦,入目便是她赤身搂被坐在身边的一个背影。一头秀发垂落到腰,虽遮住了整片后背,只是一段雪臀还是从被角里露了些出来,眼睛立刻被刺痛了,浑身血液唰的涌到了一处去,伸出手搂住她腰肢,自己便靠了过去。   梅锦正屏住呼吸拽自己的衣裳,冷不防腰腹处多了一只手,吓了一跳,回头看李东庭已经醒了,吁出一口气,道:“你醒了?你要是还困,再睡一会儿也好。我先起来梳妆了,天亮就要去你母亲那里,还要去你们李氏宗祠?”   李东庭臂膀环住她腰肢,将她强行拖到了自己身边。   “哎,别闹!”梅锦推他的手,“天快亮了!我真要起来了!”   李东庭从后紧紧抱住了她,令她后背紧紧贴着自己前胸。   她后背肌肤光滑若丝,犹如玉般温凉,贴在他火热胸膛前,李东庭喉里忍不住低低呻-吟了一声,将自己一侧脸颊贴了上去,用昨夜刚冒出了头的胡茬慢慢蹭着她的细致肩胛,口中喃喃道:“你也再陪我睡一会儿……我母亲知道我今天就要走,不会叫人来吵我们的,宗祠那里去晚点也无妨……祖宗们不会怪的,要怪也怪我……”   梅锦听他仿似没睡醒般地胡言乱语,又是好笑又是好气,且他胡茬又短又硬,这么蹭她后背肌肤,一阵刺痛感传来,又痒的要命,缩肩躲避时,忽被李东庭一把放倒摁在了枕上,吃了已经,瞪大眼睛看着他朝自己凑了过来。   “你那里……还是很疼吗?”   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喑哑。   “疼……”   梅锦缩在枕上,可怜巴巴地应道。   其实睡了一觉,昨夜留下的那种不适感已经消失了。她也知道他今天要走,本该顺着他点的。只是见他这样子,和自己从前想象中的李东庭判若两人,诧异之余,心里仿佛有种被骗了的感觉,这会儿也就故意和他作对起来。   朦胧晨曦里,李东庭注视着她的眸光变的暗沉起来,慢吞吞地哦了一声,俯到她耳边低语道:“我再帮你揉揉,下次就不疼了……”   ……   天越来越亮。外头阳光明媚,鸟声啁啾。离巳时也就差一刻了,新房的那扇门还是关着,没有半点动静。   阿鹿一大早就穿了新衣等着见梅锦,见父亲与她迟迟不出来,不知道已经跑去看了多少趟,最后急得恨不得要去拍门才好,被霞姑一把给拎走了。   李府君虽然早早就起身了,却半点也不着急。命侍女不准去打搅,泡了一壶茶,自己到檐廊下逗着笼子里的鸟,喂喂食,慢慢地等着。   ……   李东庭起身打开房门,唤侍女进来服侍梳洗时,已过了巳时。   侍女们一直远远立在廊下等着,听到男主人传召,立刻手捧盥洗器具依次入内,面带笑容地向男女主人问安。   李东庭收拾的比她要快。完毕了便面带微笑地立在一旁等她。   梅锦终于穿好衣服,梳妆完毕。   早上醒的早,中间被李东庭折腾了这么长时间,这家伙应该终于满足了,她却饿的前胸贴后背。只是记挂着起来晚的实在有点离谱了,侍女端进来早点,也没心思吃,胡乱咽下几口小汤圆,便催着李东庭去李府君住的香檀院。走到门口跨出门槛时,腿脚一时酸软不得力,脚尖竟然绊了下门槛,要不是边上的李东庭眼疾手快一把扶住了她,她铁定要当在众目睽睽之下和地面来个亲密接触了。   “夫人小心。”   李东庭稳稳扶住她,轻声道。低头看她的目光带了点促狭。   梅锦暗暗咬牙,推开他抓住自己胳膊的手,抬脚迈出了门槛。   ☆、第六十六回   李东庭和梅锦一道出现在李府君面前时,已变回了稳重模样。带着她并肩向李府君下跪叩头进礼。   除了李府君,李东林、霞姑带着阿鹿,以及另些李氏宗亲里关系亲近的女性长辈都已就位了。土司府的大管事张富也站在门口。   李府君笑容满面受了礼后,梅锦又向另几位长辈见礼。   实在是起的太晚了,她和李东庭两人一早上关在屋里做什么,这满屋的人大约除了阿鹿之外,谁都心知肚明。她脸皮再厚,也没李东庭那样淡定,起先难免有些不自然。好在从李府君开始个个笑容满面,除了夸她,就是勉励两人往后夫妇同心白头偕老的,大家都这么体谅,梅锦终于渐渐也放开了。只是阿鹿最后过来拜见她时,出了点小小的岔子。小姑娘欢欢喜喜收了梅锦准备好的礼,拉着她手道:“梅姐姐,今天起我就要改叫你母亲啦!早上我五更就起来了,你那里不知道跑了多少趟,就是等不到你和我爹出来,霞姑还说不好吵了你们睡觉,可把我给急坏了!”   李府君和边上的妯娌对视一眼,笑着摇头,屋里起了一阵善意的笑声。   霞姑见梅锦脸颊微微起了红晕,偏阿鹿还懵懵懂懂,似乎有些不解众人为何要笑,看着还要发问,忙过来打岔道:“知道你和你母亲好。如今成了一家人,往后天天见面,多的是机会让你说个够。你父亲还要带她去宗祠,这会儿你先别缠。”   阿鹿似懂非懂,但隐隐觉得自己大约说错了什么,急忙闭了口。   别人那里倒没什么,笑一下也就过了,独李东林歪在椅子里闷笑个不停,脸扭过去两个肩膀都要抽筋的模样,听到李府君在旁咳嗽,这才勉强憋住笑,从椅子里站起来,朝梅锦作揖道:“见过嫂嫂。往后就是一家人了。我若有什么做的不好的,请嫂嫂只管教训。”   梅锦含笑道:“二弟客气了。往后一家人,相互照应的地方多的是。我初来乍到,若有做的不妥当的地方,也请二弟不吝指教。”   李东林忙称不敢。李府君点头道:“好,好,往后是一家人了,当相亲和睦,共振家声。东庭,你今日便要走,趁着还空,带她去拜拜宗祠,拜过宗祠,锦娘便成我李家的儿媳了。”   李东庭应了,向李府君和在座长辈告辞,便领了梅锦去拜了宗祠。回来送走了尚福等昨夜留宿于土司府的客人,午后,李府君命人整治好了一桌酒席,席毕,李东庭便动身要去嘉州了。   李府君领着梅锦等人送他到了土司府大门。门外一队随行整装待发,又有知道李东庭今日要走,闻讯特来相送的许多龙城民众,自发在门外道路两旁分列而立,气氛凝重。   李东庭向李府君叩头拜别道:“儿子不孝,知母亲心中在为我担忧。请母亲放心,我必会保重自己早日平安归家。锦娘刚进门,我走了后,若有什么不到之处,还望母亲包涵。”   李府君将李东庭扶了起来,叹道:“东庭,你知我盼你早日平安归来便好。我心中虽万分不舍,只也知道,蜀滇交界,如唇齿相依,蜀乱不平,这里也休想安生。我们李氏世代勤王,踞守云南,昆州百万民众更视你为仰仗。如今西南乱,你不上去平乱,谁上?你放心去吧!娘只是心疼你媳妇。刚进门,新婚第二日你就要走。我无妨,你且去与她好好道个别再走。”   李东庭再次拜谢过李府君,朝梅锦走去。   梅锦牵了阿鹿的手站在李府君身后,见他朝自己走了过来。   李东庭到了近前,摸了摸阿鹿的头,叮嘱她往后要听话。阿鹿点头,知道父亲应是有话要与梅锦单独说,自己乖乖松开梅锦的手,到了李府君身边站定。   李东庭深深注视着梅锦,却没说话。沉默片刻后,梅锦对他微微一笑,轻声道:“你不用牵挂我。我会很好的。你自己在外多加小心,记着娘、阿鹿,还有我,在家里等着你回来。”   李东庭忍住将她用力抱进怀里的冲动,拿起她一只手,用力握了握,松开,随即转身来到李东林和副将张诚的面前,吩咐张诚用心做好防守事宜后,对李东林道:“东林,我知道你对我不安排你随军平叛有些不解。我要你留下来,并非不信任你,叫你无所事事,而是要你与张副将一道为我稳固后方,安抚百姓人心,如此我才能在前方安心作战。我不在,昆州不能有失,龙城更是我们李氏的根基所在,你肩上担子,并不比前方随我作战的将士们轻上半分。懂吗?”   李东林道:“兄长放心。起头我是有些怨言,这会儿明白了。你不在,不止龙城的百姓而已,我也更要照顾好母亲、嫂嫂,还有阿鹿。”   李东庭露出笑容,拍了拍他的肩,扭头最后看了一眼梅锦,转身大步下了台阶,翻身上马,抱拳向门外涌过来相送的民众致谢,最后在一片“大人胜仗,早日归来”的声音中纵马离去,身影消失在了道路尽头。   ……   成都是蜀王封地所在,蜀王起事,这里自然成为蜀王府坐镇全局的中心。   蜀王在四川经营几十年,利用铜矿以及盐铁牟利,富可敌国,手下汇聚了大批精兵强将,只是起事以来,最近风头最劲的,却是一个原本名不见经传的年轻将领,名叫裴长青。   裴长青原本只是蜀王帐下的一个低级军官,但在山南西道几次与朝廷军的正面交战里,他自请为开路先锋,每逢战事,奋勇无人能挡。上个月的一场夺城关键恶战里,蜀军遭遇朝廷军两面夹击,眼看就要落败之时,便是他骑着快马冲进朝廷军阵地,红着眼睛不要命般地一路斩杀进去,最后竟将指挥作战的一个朝廷四品大将给砍下马来,朝廷军一时乱了阵脚,被蜀军趁机发起反攻,溃不成军,最后败北而去。经此一役,裴长青名声大噪。   蜀王正值用人收拢人心之际,听说了裴长青的勇猛,亲自点名接见了他,赞他英雄年少,又道英雄不问出身,当时便赏下华屋美女,破格提拔他为上都护。裴长青连升六级,正式跻身高级将领行列。不但如此,蜀王还命人将裴长青之母万氏接到了成都,封她四品夫人诰命。如今万氏就住入蜀王赏下的新居里,家中奴婢如云,就连蜀王府的女眷,前些天也派人送来信,要万氏今日到王府赴宴。   梅锦在静州自请下堂回云南之事,被万氏视为生平耻辱。每每提及便愤然变色,逢人诉她没良心,道自己从前待她如何如何好,她却如何如何辜负了自己和儿子对她的一片心意。直到最近,因为裴长青突然飞黄腾达,她心情大好,这才渐渐没再整日把她挂在嘴边口诛笔伐了。前些天不小心染了点风寒,嚷自己头疼睡不好觉。白仙童不敢怠慢,急忙请了成都府最好的郎中来给她看病。照郎中说法,这几日原本应该在家好好歇着的,只是蜀王府既来了请帖,万氏无论如何也不肯错过,定要白仙童拿来她那套诰命衣裳换起来出门去赴宴。白仙童不过略劝两句便照她话,自己给她拿了衣服出来,又亲自给她穿衣梳头。   按说,到如今,虽因裴长青一直没回来,也没给白仙童正式立个侍妾身份什么的,但她总归是给裴家添了个孙子,家里又不缺奴仆,像服侍万氏穿衣这种琐事,原本完全可以不必她动手。只是万氏根本不要别的丫头,到了成都后,每日从早到晚,睁开眼睛穿衣喝水吃饭出行乃至晚上脱衣洗脚,事无巨细,一律指定白仙童服侍,孙子养在自己院里,请了两个乳母照料,不准白仙童接近。白仙童每日在万氏面前笑脸相迎,她说什么就是什么,甚至连万氏每天的马桶也是自己去倒,刷洗干净了送回来,毫无怨言。这会儿叫丫头们在边上站着,自己给万氏穿好衣,又拿了面镜子来,笑道:“您看您,这么出去,精神百倍,任谁见了,也不敢不敬您一声老夫人。”   万氏摸了摸梳得溜光油滑的头发,鼻孔里嗯了声,道:“白氏,你这两天可有趁我不在私下去看了我的孙儿?”   白仙童忙陪着笑脸道:“哪里敢呢!我出身低贱,小少爷金贵,便是给我十个胆,我也不敢玷污了小少爷。”   万氏点了点头,“你有这自知之明就好。如今还让你留在我家里,也是念着旧情。我儿长青如今得到蜀王重用,日后蜀王大事成了,封侯拜相也是顺理成章。便是打不到京城,蜀王仗着这祖宗给的好山好水,自己在成都当个王也是绰绰有余。龙配龙,凤配凤,他自有堪配的好人家女儿等着。便是家里头,那几个蜀王赏赐下来的,也就只配做个侍妾。你更不要有什么肖想。”   白仙童恭恭敬敬地道:“老夫人放心。能一辈子伺候老夫人,给您倒洗脚水刷马桶,也是我上辈子修来的福分,绝不敢妄想别的什么。”   万氏这才满意,想了下,和颜悦色地道:“我原先怕你目中无人了,这才叫你服侍了我今天。看你也懂事,明日起,这些事叫下人做吧。”   白仙童急忙跪在地上道:“老夫人,我做这些心甘情愿!”   万氏摆了摆手,道:“我也不是真心要叫你做这些,不过是试探下你而已。叫你不用做,你不用做便是了。”   白仙童这才露出感激涕零的模样,对着万氏磕头道谢。万氏嗯了声,在几个丫头搀扶下朝门外马车走去。   白仙童送到了门口,眼见万氏要出门了,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道:“老夫人,我听说了个和从前那个梅氏有关的消息,不知道该不该说?”   万氏一听到梅锦,又被勾出了不快,哼道:“什么事?当我不知道么,她在梅家就是盆泼出去的水,这回自己作天作地走了,娘家必定容不了她,莫不是她日子混不下去,仗着和林县令能说上两句话,要打我们我们在马平的房子田地主意不成?我可去了信给我兄弟的,叫他给我好好盯着。等日后我们回去了,谁敢动一分,我也绝不依!”   白仙童摇头道:“不是这个。我是听说,她前两个月又嫁人了!”   万氏吃了一惊,回过头,楞了一愣,冷笑道:“嫁了就嫁了。二道的破鞋,能找什么好人家?想必是混不下去了,随便找了个肯要她的,怎么个歪瓜裂枣也指不定呢!”   白仙童道:“我可是听说,她嫁的是龙城土司李东庭,还是……”她指了指京城方向,凑过去压低声,“还是那边的皇太后赐的婚,喜事办的连半个龙城都被惊动了……”   万氏脸色登时变的难看无比,张嘴呆立了半晌,一动不动。   白仙童上前轻轻叫了声,道:“老夫人,马车等着您哪。迟了怕王府女眷要怪罪。”   万氏终于回过神来,阴沉着脸嚷道:“我就说,当初她怎么那么决绝,长青都那么求她了,她还头也不回地要一个人回云南。当时我还想不明白,今日才算是想通了!定是她早就勾引李东庭,留好后路,这才抛下我们要走的!李大人是被她被蒙骗了!更可怜我的儿,到如今还对她念念不忘,那几个蜀王赐下的美人看都不看一眼就给送到了我这里,她竟然这么对待我裴家!真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气死我了!”   自从梅锦走后,万氏便一心等着看她笑话,做梦都想日后自己扬眉吐气衣锦还乡看她穷困潦倒爬过来求自己救济。万万没想到,她非但这么快就嫁人,而且嫁的还是李东庭,于她来说,不啻是个晴空霹雳。   李东庭积威深重,万氏从心底里敬畏,突然得知这消息后,即便人到了这里,也不敢出口侮辱,所有失望怒气顿时都集中到了梅锦一人身上,站在那里噼噼啪啪各种污言秽语不绝于口,越骂越觉得有道理,气急之下,心口忽然一阵绞痛,眼前一黑,身子便晃了晃。白仙童忙伸手扶住她。   万氏缓过了一口气,忽然指着白仙童道:“你不是会写字吗?赶紧的,拿纸笔帮我写信给我兄弟,让他去见李大人,揭了这妇人的老底,叫李大人休了她,千万不能受她蒙蔽!”   白仙童见她嘴唇青紫,眼睛瞪得像铜铃,急忙应声,叫丫头去拿笔墨,铺开便写了信。写完叫一个奴仆收起来,说等下就派人送出去。又关切道:“老夫人,您要是不舒服,还是回房歇着吧。派个人去蜀王府递个信便是。虽说这样的机会难得,但老夫人您身体重要,我料蜀王女眷也不会责怪您托大不懂礼数的。”   万氏头晕脑胀,心口突突地跳,心里却舍不得错过这露脸机会,闭着眼睛,歇过来一口气后,摇头道:“不成。我儿还要多多仰仗蜀王看顾。王府女眷请我,我怎可不去?我这就走。”   “那您路上小心。”   白仙童忙和婢女一道扶着万氏上了马车,叮嘱随从照料好老夫人,目送马车离去后,脸上笑容登时消失了。   “白姑娘,这信要送出去吗?”方才收了信的丫头问道。   “怎么送?”白仙童冷冷道,“去往云南的驿路早封死了。她还当是自家后院呢!撕了扔掉便是。”说完转身进去,径直到了万氏屋里。乳母见她来了,忙面带笑容地上来见礼,将婴儿抱给她。   万氏如今虽然诰命加身,但一辈子节省惯了,如今对下人照旧很是吝啬,平日舍不得多花一个钱,连每日厨房买菜都要向她报账,一个铜板的账目对不上也要问上半天。阖府上下表面对她恭敬,背地里无不笑话她眼孔浅薄,就只一个铜钱那么大。见白仙童出手大方,待人和气,虽说如今连侍妾也不算,但听她言下之意,裴都护身边就只有她一个女人,只是老太太不喜她,这才没有分位,被扶上去是迟早的事。万氏不在时,个个都争相去巴结她。   白仙童叫乳母出去,自己抱着儿子逗弄了几下,自言自语地道:“我儿心肝,你也想娘了吧?咱们叫那个老虔婆再威风几天。等着看吧,等她有日落到我手,为娘再给你出这一口恶气。”   ☆、第六十七回   万氏强打精神去往蜀王府,心里如同堵了块破布,连气都不顺了。到了王府门口,被人领进去,听王府下人也叫自己“裴老夫人”,终于自觉十分体面,又抬头挺胸了起来,最后被领进一间华屋,见满屋子身穿华服通身珠光宝气的女眷,中间坐着个四五十岁头上戴满珠翠的妇人,她一进去,无数只眼睛便齐刷刷向她看了过来,顿时自惭形秽起来,连大气也不敢多喘一口。听领自己进来的说中间那个妇人便是王妃,急忙跪地纳头便拜。   王妃请人叫她入座。万氏千恩万谢坐了下去。   最近裴长青崛起迅速,连蜀王府的女眷也听说了他的名字。请他母亲来,不过是出于一时好奇。等亲眼见到了万氏,见她不过一乡土老妇,唯唯诺诺,满口奉承,便有些看不上眼,随意问了几句也就不大理睬。万氏却丝毫不觉,入宴后几杯酒下肚,人飘飘然起来,便抓住一切机会见缝插针地不停夸耀自己儿子,丑态毕出,满桌人到最后都不下箸了,只看她手舞足蹈不停说话,万氏自觉一辈子都没这么风光过,心满意足。回来路上,思忖着且让那个没良心的梅氏再得意几天,如今自家这么风光,等儿子帮蜀王打下云南,到了大事成就的那一天,莫说她嫁了个李东庭,便是嫁给天王老子,到时也不得乖乖就范听凭自己摆布?如此想着,胸口堵着的那一口气终于通畅,又洋洋自得了起来。到家时天已经黑透,到了自己院子,往住的屋去,刚跨上台阶,脚下不知道被什么绊了一下,整个人往前扑了过去,重重跌了一跤。   这一跤跌的万氏差点背过去了气,扑在地上头昏眼花,半晌也出不了一声,直到身后丫头仆妇手忙脚乱将她扶着坐了起来,万氏这才终于缓过来一口气,颤抖着呜了一声:“我的娘,可要了我的命……”声音含混不清。   打灯笼的丫头慌忙提灯来照,这才看到台阶上方地上竟然横了一根平日用来挑灯笼的竹竿。再看万氏模样,惊叫了起来:“老夫人,你嘴巴全是血!”   万氏坐起来后,当时只觉嘴巴麻木,舌头也不灵活了,被丫头提醒,摸了一摸,看见满手的血,门牙似乎也崩掉了半个,惊恐叫了起来。边上仆妇慌忙要抬她起来去请郎中,乱成一团时,白仙童闻声跑了过来,见状惊呼,柳眉倒竖,厉声骂值院的婆子:“谁把竹竿这么横地上的?天都这么黑了,就打这么一盏灯照路,也不知道把走廊灯笼都亮起来吗?家里是没灯油了,还是你们存心要害老夫人摔跤?”   值院婆子慌忙下跪辩解道:“白姑娘,这可真真是冤枉死我们了!起先晚上天一黑,走廊灯笼都是亮起来的。后来老夫人说家里不用点那么多灯笼,点了也是白点,光费蜡,不准我们点,我们也就不亮走廊灯笼了。这竹竿是挑灯笼的,原本一直竖在门角里,也不知怎的就会倒在地上。今晚风大,许是被风给刮倒也不一定。求白姑娘明察。我们胆子再大,也不敢去害老夫人哪!”辩完也不敢起来,不住朝万氏磕头求饶。   万氏跌倒后便头晕脑胀,全身血似乎都往脑门冲了过去,这会儿还坐地上动弹不得,口中只哼哼个不停。   白仙童叫人把那婆子关到柴房里去,听那婆子哭天抢地喊冤枉,冷冷道:“等裴都护回来,你记着把自己的话说给他听,怪不怪罪,全由裴都护说了算!”说完撇下婆子走到万氏跟前,蹲下身扶住万氏胳膊,抽出自己一块帕子给她擦嘴巴上的血,一边擦,一边带了哭声道:“老夫人,您这又是何苦呢,高高兴兴出门,我还等着您回来给我说王府见闻呢!只为心疼那么点蜡烛,这会儿却把自己给摔成了这样,家里又不是点不起蜡。全怪我不好,早知道您眼神不好,拼着被您骂费钱也要叫人点灯笼的,您怎么样了,要是实在不好,我写个信给裴都护,让他回来看您?”   白仙童给万氏来回擦血,动作大了些,万氏嘴唇肿胀处反而更加疼痛,推开她手,闭着眼睛有气没力地呻-吟道:“我……没事……长青事多……不好叫他分心……我……起不来了……你们抬我进去……”   白仙童慌忙叫两个健壮仆妇抬了万氏进屋,又打发人去请跌打郎中。郎中过来,检查发现万氏不但摔崩了门牙,一条腿也骨折了,当下上了膏药打了夹板。送走郎中后,当晚万氏疼痛难忍,躺在床上哼哼唧唧一夜无眠。白仙童衣不解带地在边上服侍。万氏一呻-吟,她便落泪自责不已,哭的两个眼睛都肿成了桃子,说恨不得这苦楚全换自己来受才好,如此一直折腾到了天亮,万氏叹息道:“人心都是肉长,有比较才知道谁好谁歹。白氏,你是个好孩子,比那只白眼狼好了不知道多少倍。别怪我不抬举你,你要怨,也就怨自己出身忒低了点,等我儿回来,我跟他说一声,叫他给个你侍妾名分吧,也算是成全了你对我们老裴家的这份情意。”   白仙童感动的落泪纷纷,噗通跪在床边,紧紧抓住万氏的手,不住磕头,哭道:“老夫人,您就是大慈大悲救苦救难活菩萨,我下辈子再给您做牛做马,也报答不了您对我的恩情哪!”   万氏被疼痛折磨了一夜,这会儿一张老脸泛着憔悴的青白色,半张脸都是肿的,见到白仙童这副感恩戴德的模样,心里涌出施舍后高高在上的一种满足感,实在是太累,点了点头,闭上眼睛慢慢睡了过去。   白仙童一直伺候在旁,直到万氏睡了过去,才蹑手蹑脚出了她屋,回到自己房里,从袖中抽出那条在辣子水里浸泡过的手帕丢了,一下扑倒在床上,命从静州一直跟过来的丫头阿九给自己捶背,闭着眼睛,长长舒出了一口气。   “白夫人,”阿九私下无人时,便一直这么叫她,“老夫人那边怎么样了?要不要告诉裴都护一声?”   “担心什么,老东西命硬的很,一时还死不了。她自己也不叫我说。”白仙童慢慢睁开眼睛,嘴角噙着丝微笑,“你跟了我这么久,一直都在受那老东西的气,今日起,总算有安生日子过了。”   ……   蜀王自起事至今,已有半年时间。原本在山南西道一带占尽优势连打胜仗,准备一鼓作气攻下利州,再谋取梁州,继而打通攻往京城的要道时,情势突变。因李东庭部在剑南道发起进攻,来势凶猛,蜀王军队接连失城,连重兵布守的嘉州也被攻占,蜀王不得不调遣大队紧急去往剑南道救火,在山南西道的进军步调便缓了下来。   月初,利州先被蜀王军攻占,不过几天,又被朝廷军夺回。半个月前,经过一场攻城恶战,利州终于再次落入蜀王之手。夺取利州后,为稳固形势,蜀王并未下令立刻接着进攻梁州,而是命巩固城防,原地待命。   攻城战里,拔下头筹立了头功的,便是最近势头无二的裴长青。整休待命时,原本利州刺史的府邸便成了蜀军将领的行营。   十一月中旬的这日,裴长青接到了来自成都的嘉奖令。   从前一手提拔了他的那个姓胡的典军,如今已经扶摇直上,被任命为詹事,为蜀王攻城掠地出谋划策,因为能力出众,颇得蜀王器重。此次利州告捷,由他亲自来传嘉奖令,除了他与裴长青的私人关系外,足也可见蜀王对裴长青的器重。   这一切,本是裴长青的奋斗目标。从他那日红着眼睛奋不顾身杀入重围一战扬名直到今天,他所梦想的,终于靠着自己,慢慢变的清晰了起来。   他不再是从前那个仅仅因为打伤了人便不得不蹲在破庙里过夜好躲避官府通缉的裴长青。现在轮到他可以决定许多人的命运了。前程摆在了面前,只要继续这样一步步走下去,最后登上人生所能企及的最高峰,也并非遥不可及。   但是,这种地位迅速提升给他带来的兴奋和刺激,并没延续多久。上个月,从他得知李东庭娶了梅锦的消息后,他心里便一直如有虫噬,日夜不得安生。嫉妒、愤恨、绝望、悲伤,他的心反复经受着一种复杂的连他自己也难以言明的情绪的折磨。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一直放不下她。或许在他的潜意识里,他一直不愿意相信那个无论他做了什么都肯包容着他的女子会真正抛弃他。当日她自请下堂,也只是一时气愤。等她气消了,她还会在那里等着他。只要有一天,等他功成名就了,他再回去找她,说不定她就会原谅从前的一切,回到他身边了。   但是现在,她被另一个势高权重的男人给夺走了她。   一切幻想都破灭了。   ……   当晚,裴长青陪着胡詹事行过夜宴,命人送喝的醉醺醺的詹事去睡觉,自己也回了房。   他的案头,放了两封信。   一封是来自蜀王的嘉奖令,另一封,则是此刻在成都侍奉着他母亲的白仙童写来的。   白仙童在信里告诉他,他们的儿子健壮可爱,聪慧异常,人见了没有不夸的,日后大了定是俊才。他的母亲万氏前些天去王府赴宴回来时多喝了些酒,走路不稳,不小心摔了一跤。但问题不大,她会细心侍奉她老人家,叫他不必牵挂。信里还说,他母亲因她日夜侍奉在侧,很是感动,坚持要将她升为侍妾,但是她本人十分惶恐,并不敢奢望这些,只求这辈子能这样伴在他身侧便心满意足了。最后让他在外多加保重,云自己会日日在菩萨前为他求平安,盼他早日回家相聚等等。   裴长青盯着信上娟秀的字体,一阵酒意翻涌上来,心里感觉不到半点感动,反而有些厌烦,整个人闷躁无比,最后起身出去纵马来到城门。   攻下利州后,全城入夜宵禁。守城校尉见他此时还来巡查,不敢怠慢,陪着走了一圈。   裴长青巡遍东南西北所有城门,掉头打算回刺史府时,已是深夜。路过一条街道时,听到前头传来一阵女子呼号声,过去看了眼,见竟是自己手下一个军官醉酒后闯进民宅欲行不轨,勃然大怒,翻身下去一脚将那军官踢出门,抽鞭当头夹脸地便打了下去。军官见被主将撞到,倒在地上抱头呼号翻滚恳求饶命,裴长青狠狠抽了他五六十鞭,又扑上去提拳一阵猛打,直到那军官停止挣扎一动不动,胸中憋闷了许久的那口恶气才算稍稍纾解了些。夜巡士兵闻声赶了过来,见裴长青站在那里双目赤红,脸上溅了血迹,状如厉鬼,地上犯事军官已经气绝身亡,无不心惊,忙将死了的军官抬走。   裴长青站在原地,盯着地上的一滩暗红血迹,胸中狂躁终于慢慢平定下来。翻身上马便往刺史府疾驰而去。   ☆、第六十八回   裴长青回到刺史府,径直来到胡詹事下榻的屋前。   胡詹事晚间多喝了两杯,睡的正酣,忽被惊醒,起身掌灯见是裴长青,观他脸上溅了血迹,神情可怖,以为出了紧急情况,忙问缘故。   裴长青纳头便拜,道:“詹事大人在上,请受下官一拜!”   胡詹事惊疑,扶他起来道:“这是怎么了?好端端拜我做什么?”   裴长青道:“承蒙大人当日青眼提拔,才有我裴长青今日。我听闻剑南道蜀王计划受阻,恳请大人回去后代我向蜀王陈情表意,我愿领兵去往剑南道,为我主千秋大业荡清敌阻!”   胡詹事一愣,道:“长青,你在此仗打的好好的,刚又立下大功,为何突然自请要去剑南道?你可知道剑南道有李东庭?此人不好对付。刘光知道吧,蜀王麾下一宿将,为蜀王立战功无数,最近在剑南道也吃了瘪,不但数次夺戎州无果,连嘉州也丢了。李东庭锋芒正锐,你这会儿就算过去,恐怕也难占上风。”   “詹事大人!我正是要与李东庭较量一番!他再厉害,我也要与他斗一斗!我拼着条命不要,不信就奈何不了他!”   胡詹事见他鼻息咻咻,神色激动,想了想,问道:“我知你从前来自昆州。看你样子,似乎与李东庭有旧仇?”   裴长青双目泛红,咬牙切齿道:“大人,旧事不提也罢。他既敢坏蜀王大事,承蒙蜀王不弃,我甘愿拼死与他战场决个高下!”   胡詹事端详了他片刻,沉吟道:“我听说他不久前刚回昆州娶了亲。刘光原本还想趁机反占嘉州夺回失地,不想他布防有如铁桶,小试了下,非但没捞到便宜,反又折损了些人马。长青,我一向视你为心腹,也知你有万夫不当之勇,只是实话跟你说,不管你与李东庭有什么过节,挑这时候去与他决战,并非明智之举。”   “詹事大人——”   胡詹事摆了摆手,“是我在蜀王面前力举你领兵的。你刚露脸不久,正适宜稳固势力扩大名声。你成名于山南西道,这里才是你的福地。此时贸然若被调去剑南道,万一不敌李东庭,名声受损,在蜀王那里,你我都不好看。你当也知道,刘光与我一向不合,对你更是心怀敌意。依我之见,先让刘光在那里与李东庭对阵,等他双方各自兵力耗损后,我再去向蜀王举荐你坐他的位置,到时候你坐收渔翁之利,再与李东庭对阵,胜算岂不是更大?”   “詹事大人,我——”裴长青脸涨得通红,张口要辩解时,被胡詹事再次打断,脸色也沉了下来。   “你当我不知你心里所想?李东庭所娶的女子,便是你从前的妻子吧?你今晚突然闯进来跟我说这一番话,恐怕也是因这女子而起!大丈夫何患无妻?你如今正得蜀王重用,正是建功立业一展生平抱负的的大好时机,如何能为区区一女子而丧失理智?休在我面前再提此事!”   胡詹事一手提拔了裴长青。可以说,他有今日,与胡詹事的举荐密不可分。方才仗着酒意一时愤起冲了过来,此刻被他这样呵斥,心中虽依然十分不甘,却也无可奈何,只得慢慢低下了头。   胡詹事看他一眼,见他默不住声,脸色缓和下来,拍了拍他肩,道:“话说回来,夺妻之恨,是个男人都不能忍。你有这样的想法,原本也没错。李东庭被蜀王视为心腹之患,你若能拿下他,往后前程无量。你且放宽心,我已在谋划,用不了多久,必定能让你一雪前耻!”   ……   时令进入了十一月,天气渐渐变冷。   梅锦初与李东庭成婚时,满院桂树正值花期,庭院里日夜吐芬。如今桂树花信早过,他这一走,也已经两个月了。   这两个月里,梅锦渐渐开始适应自己现在的新身份,与李府君相处也很是和睦。   从前的婆婆万氏,梅锦刚开始嫁入裴家时,对她也很好,处处关心,甚至抢着和她洗衣做饭。极少有婆婆对待儿媳能做到像万氏那样的地步。也是顾念着她一开始的好,所以后来即便相处渐渐出现裂痕,梅锦也依旧尽量去体谅对方。   但万氏的好,从一开始,就让梅锦觉得有负担。   在裴长青投奔蜀王发迹之前,万氏对她的态度,似乎总是带了那么一点小心翼翼的讨好,不论是她刚嫁入裴家时,还是后来裴长青频频犯事需要她四处奔走的时候。   现在想想,尽管她是庶出,但在万氏看来,京城梅家肯把女儿嫁过来,这门婚姻相对于裴家来说便是高攀,加上新婚夜裴长青弃她不顾这件事,也或多或少更是影响到了万氏对她的态度。   婆婆对媳妇好,得到好的媳妇,本该庆幸。梅锦确实也感到庆幸。但过犹不及,这个道理同样适用于婆媳相处。   而现在的婆婆李府君,和万氏有些不一样。   李府君从不对她过多嘘寒问暖,也不会事无巨细地处处表露对她的关心。除了新婚头半个月,她亲自领梅锦出府探望了许多世代效忠于李氏的土官臣属,又细细教导关于土司府女主人需要知道的事情外,以后便不大过问梅锦每天都在忙碌什么了。只在梅锦去向她问安的时候,婆媳两人坐下话些家常,偶尔叫人送些吃食过来,如此而已。但这种相处方式,让梅锦感到很舒服,反而更加愿意亲近李府君,愿意让她知道自己在履行土司府女主人职责过程中遇到的困扰或犹疑,请她为自己指点迷津。这几日,她听霞姑说李府君腿脚每年入冬便酸胀,夜间往往难眠,特意过去为她针灸按摩,以纾解疼痛。今日刚从外面回来,见时辰到了,换了衣裳便又往香檀院去。针灸完毕后,准备继续推拿脊椎和腿。   李府君道:“锦娘,我这两日已经好多了,晚上也能早早入睡,霞姑向你学了捏拿之法,也能替你了,不必你再亲自给我捏。从你进了门,我便把所有事都丢给你,见你一直忙碌,脸都小了一圈。我这里无事,你自己好好去歇一下。”   梅锦笑道:“我不累。还是我给您捏吧。霞姑手法不熟,效果没有我好。等她练好了,往后再交给她。”   李府君见她坚持,也只得由她。梅锦替她捏着时,李府君叹了口气,道;“苗真真那孩子,去年一时赌气,赌咒非要当圣姑不可。她家人劝也不听,向我求助。我前些时候派人过去接她过来,估摸这几日就要到了。东庭此次用兵,盘云土司出力颇多。我只愁,万一劝不住那孩子,往后真不知道该怎么见她父母。”   圣姑是盘云当地一种类似于出家人的身份,终身侍奉神明不嫁。苗真真对李东林痴心一片,李东林却避若蛇蝎,李府君也不好强行要他娶她。苗真真一时怒起,发誓要去当圣姑,终身不嫁。   梅锦已经知道了这事,道:“娘放心。我已经安排好了。小姑娘情窦初开,遇到不顺,难免会想不开。等她到了,我会好好相劝。”   李府君复叹气:“解铃还须系铃人。全是东林闹的。也是冤孽,把个好好的女孩家给磨成了什么样子!他不听我的话,你是长嫂,看见他,若有机会,替我跟他好好说说。他年纪也不小,该成家了。成天这样晃着,我见了他就心烦。”   梅锦道:“娘冤枉二弟了。最近他一直忙着为前方调度粮草,这事要办好并不容易。我若见到他,便跟他说说苗家姑娘的事。到时候看他意思如何。”   李府君点头。   梅锦推拿完毕,帮她轻轻捶腿放松时,霞姑笑吟吟走了进来,手里拿了封信,道:“少夫人,大爷给你来的信!”   这两个多月,李东庭虽然一直没回来,但隔个十天半月,便会有一封信过来。内容虽然大多只是向她报个平安,或简单讲述一下战况而已,但收到来自他的只言片语,对于梅锦来说,依然是件很期待的事。接过信,看了李府君一眼。   李府君笑眯眯道:“别看我了。儿子娶了妻,就会忘了娘。我早认了。你赶紧去看信吧。”   梅锦脸微微发热,若无其事接过信,收拾好东西,这才告辞离去,回到自己的院子,拆开信,见纸上是几行已经渐渐熟悉起来的他的字:“吾妻锦娘,见字如面。吾一切安好,战况亦顺,勿要牵挂。方才忽梦及汝,窗前照影弄妆,娇欲语,醒来方知是梦,甚惆怅。遂起身秉烛具书一封,以为念想。”   书信到此戛然而止,下面是“夫东庭”的落款,日期是七天之前。   这便是他心血来潮半夜爬起来写给自己的情书了?   梅锦想象他当时秉烛写信的情景,指尖轻轻摸过墨迹,唇边渐渐露出一丝微笑。出神时,听见侍女说洗头水已经备好,便收起信走了出去。   她有一把很好的头发,长及腰际,又很丰密。自己很是喜欢,平时也很注重养护,外出回来到了晚间洗的话,睡前往往很难干透,所以通常选在下午这种阳光正盛的时候,洗了容易晾干。   侍女将盛了热水的壶放到了花架下。花架下有一张躺椅。通常她躺上去,侍女帮她清洗头发后,再用她教的手法按摩一下头皮,既养发,也非常能够消解疲乏。   梅锦躺到了躺椅上,闭上眼睛。侍女帮她拆下头发后,用一块柔软毛巾轻轻搭在她眼睛上,便开始帮她清洗长发。   侍女冲洗完长发,用干的毛巾吸渗了湿发后,抖开长发晾干,自己搬了张凳子过来,开始替梅锦按摩头皮。   四面无风,头顶十一月的温暖午后阳光透过花架格子射下来,照的梅锦全身暖洋洋的,侍女的按摩动作力道也轻重正好,十分舒适。   困意渐渐袭了过来,她打了个呵欠,半梦半醒之间,忽然想起自己和管事张富约好下午见面,商议如何多招些人来补充龙城医士以及进行培训,以应对最近人手越来越短缺的事,自己竟然忘了,恐怕他现在已经在等着了。   梅锦睁开眼睛,抬手要拿掉压在眼皮上的毛巾时,忽然觉到有人凑到自己耳边,随之一个低沉声音轻声道:“我的手艺如何?力道是轻了还是重了,跟我说,我再给你揉。”   梅锦猛地坐了起来,毛巾从她脸上掉了下去。她睁大眼睛,看到自己身后的那张凳子上,侍女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不见了,李东庭正挽着衣袖坐在那里,身上衣裳风尘仆仆,双目却非常明亮,笑容满面地看着自己。   梅锦惊叫一声,忘了自己还在躺椅上,下意识扭身便朝他扑了过去,握拳重重捶了他肩膀一下,嚷道:“怎么会是你!你怎么突然回来了?都不跟人说一声!”   躺椅前方并无支撑,被她突然倾身靠过去,失了重心,立刻往地上倒去,梅锦随着椅子整个人朝前扑,又尖叫一声,扑到了李东庭怀里,被他一把接住。   柔软娇躯满满在怀,这感觉令李东庭眼眸一暗,身体迅速紧结起来,顺势抱起了她,站起来便往屋子方向快步而去。   ☆、第六十九回   四周静悄悄,整个嘉桂院里仿佛只剩下了他们两个人。樂文小说|午后的阳光在院子顶上慢慢地移动,将窗子在地上的影子越拉越长,光线由明媚渐渐转为昏黄,最后碰触到了被丢在床前地上的一堆散乱衣裳。   黄昏了。   从被李东庭抱进屋子开始,直到此刻,锦帐里光线慢慢黯淡下去,梅锦一步也没法下床。   新婚久别突然回家的男人,到底有多难以满足,梅锦算是真正见识到了。她被夫君禁锢在这个用四面帐子围出来的私密空间里,经受着他丝毫不加掩饰渴望的抚摸、亲吻,以及,不停索要,中间一度甚至被折磨的娇声啼泣,狠心的夫君却始终不肯放过,直到这会儿她筋疲力尽软的成了一团水,才终于告歇。   她枕在他一边臂弯里,感觉着他沉稳有力的心跳,享受这宁静片刻时,忽然轻呼一声,推了推边上的男人。   “糟了!娘肯定知道你回来了!天都要黑了,还不见你过去,她该怎么想!都怪你!”   梅锦手脚实在酸软无力,一步路也不想走。只是想到这会儿又要复制新婚次日早上的窘境,拖着疲倦身子急忙要起来,忍不住抱怨起他。   李东庭依然闭着眼睛,将她轻轻一拽,梅锦便又扑回了他身上,被他搂住。   “你还不起来!”梅锦挣扎。   “我想和你多待些时间,所以一回来,先就去了我母亲那里了。她叫我来你这里,我才来的。你再陪我躺一会儿。”   他声音里带着激情过后的沙哑,慢吞吞地道。   梅锦这才松了口气,重新乖乖躺了回去。没一会儿,又“哎呀”一声坐了起来。   “不行!你自己躺吧!我和张叔说好下午……”   李东庭倏然睁开眼睛,一个翻身将梅锦又压在了身下,手掌惩罚般地重重捏了捏她胸口,“你再一惊一乍,信不信我让你躺到明天早上都下不了床?”   梅锦慌忙摇头,道:“我不是怕张叔空等吗!再说了,谁叫你回来也不提前说一声的!你还怪起了我!”   李东庭改而捏了捏她脸颊,似笑非笑地盯着她,哼声道:“我在四川,天天担心着你,怕我走了你过于思念我,这才趁了个空赶了回来,路上跑瘫了十几匹马,你还怪我不提前跟你打一声招呼?”   梅锦嘟了嘟嘴,“谁有空想你?这两个月我天天忙碌,事情多的做不完,才不想你呢!”   李东庭一顿,手掌在被衾里慢慢握住了她的一边大腿,开始往边上分,眉头扬了扬,“没良心的小东西!这么对我,我也不用怜惜你了……”   梅锦惊呼,急忙用力缩起身子并拢双腿,连声求饶。   “说!到底有没有想我?”李东庭的一张脸逼近她。   “有想你还不行吗?”   李东庭露出不满神色,摇了摇头,用力掰开她腿。   “啊!”梅锦叫了一声,“我有想你!很想你!你走之后,我天天都在想你,晚上想你想的睡不好觉!我说的是真的!”   李东庭注视着她,眼睛里渐渐弥出笑意,忽然收臂再次紧紧抱住她,耳语道:“锦娘,我也很想你……就是太想你了,所以才丢下那边回来……”   梅锦轻舒臂膀,掌心贴到了他温厚的后背,慢慢将他也搂紧在怀。   “东庭,你是什么时候开始喜欢我的?”她低声问他。   李东庭亲吻她的脸,“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   梅锦嗤的轻笑出声,忽然狠狠扭了他后背一把,“不许胡说八道!第一次遇到时,你的人差点害我掉下崖坡,虽说你救了我一把,只我记得你当时连眼角风都没扫我一下,把银子丢我脚下就走了,跟打发叫花子一样,哪里来的喜欢上我?”   李东庭声音小了下去,听起来有点发虚,……那……就是第二次见你时……”   “第二次你在哪里见的我?”   李东庭这会儿脑子里熏熏然全是少儿不宜,哪里还记得清这些,呃了声,一时应不上来。   “你连第二次哪里见的我都想不起来,还说那会儿喜欢上我?”   她平时绝不是这么无理取闹的。但是这会儿对着他,她发现自己竟然仿佛真的回到了少女时代,居然也玩起了这种原本已经距离她非常遥远的小段子,而且还挺享受这种状态的。   李东庭一时答不上来,见她咄咄逼人,哈哈干笑了两声,低头便用吻堵住了她的嘴。   李东庭这次是借了到戎州调集后续军辎粮草的空隙回了趟龙城的,次日便要走。李府君也没把他回来的消息传出去,只备了一桌饭菜,叫回了李东林,一家人坐下来吃了顿饭。饭后李东庭在李府君跟前停留陪她说话。李府君知他新婚夫妇难免如胶似膝,略坐片刻便催他二人自管去歇了。当夜罗帐里千般缱绻不必详说,次日一早,天还没亮,梅锦便起身相送他至大门外,目送他与两个随从身影消失在了朦胧晨曦里。   ……   半个月后,苗真真到了龙城。   李东林在李东庭走后次日便去了麻城,不在土司府里。梅锦前两日便派人给他传了信,要他今日回来。只是他并没回。苗真真到了后,梅锦安排她住下来,晚间用完饭,领着阿鹿与她一道陪在李府君跟前,众人言笑晏晏,气氛很好。   梅锦是第一次见苗真真。这女孩长得很漂亮,性格也爽快。一个晚上处下来,梅锦对她印象很好。只是留意到苗真真虽然闭口不提李东林,却看得出来,还是有些在意她刚来第一天他便不在。散了后,梅锦送她回屋时,果然,路上便听她说当夜要回去。道:“嫂嫂,我知道他看我不上。既如此,我也不肯作践自己叫他看不起。我早就下定决心要去当圣姑了。这趟龙城我原本是不想来的。只是老府君再三派人来接,我知道她老人家疼我,不好推辞她的美意,这才过来的。我来只是看望老府君,还有嫂嫂阿鹿你们。和他没关系。不想他又躲我。要是因为我来,害他连家都不能回,我成什么人了?方才在老府君跟前我不方便说,麻烦您代我跟老府君说一声,就说我知道她老人家对我好,关心我,我领了她的心意便是。”   盘云到这里,路上就花了半个月时间。苗真真白天才到,梅锦怎可能让她当夜就走?何况这趟接她过来,也是要让她打消去当圣姑的念头,立刻挽住她胳膊笑道:“你刚来便要走,老府君知道了要骂我的。都怪我不好,忘了叫人送信给东林说你今日到。如今前方打仗,后方也吃紧。他最近天天忙的不见人影,几天前又去了麻城办事,根本不晓得你今天到,哪里来的故意躲你?看在嫂子的一点薄面上,你且先安心住下来。等我给他传个信,他就回来了。”   苗真真沉默片刻,道:“嫂子,他这样的态度,我留下也没意思,况且我现在也不想嫁他了。”   梅锦想了下,问道:“上次你们见面是什么时候?”   苗真真低声道:“就是去年……我爹带我来的时候,原本说要定亲……”   梅锦点了点头,道:“你看,你们都这么久没见面了。他还根本不知道你如今已经改了心意。你想想,你明明都不愿见他了,他若一直以为你还像以前一样一心想着嫁他,岂不是便宜了他?你听我的,先住下来,让他知道你现在想的和以前不一样了,到时候有什么话,你们当面讲明白了,那时候你要是还想回去当圣姑,嫂子绝不勉强你留下来。”   苗真真迟疑了下,终于点了点头。   ……   麻城距离龙城两三天路,不是很远。李东林应该早就收到了消息,却一直没回土司府。梅锦问了声张富,果然,他前两天便回了龙城,只不过一直住在外头的一间客栈里。问了客栈名字,这日自己趁了个空,自己找了过去,说明来意。   李东林不回去,确实是为了躲苗真真,梅锦话还没说完,他便摇头:“嫂嫂,你再怎么说,我也不回去。”   梅锦道:“她要真去当圣姑,你也不管不顾?好歹你们也是认识多年了,我听说一开始你不是跟她还挺好吗?”   李东林苦恼道:“我的嫂嫂!那会儿才多大,你跟我说从前的事!如今你说我怎么办?我劝她不要当,她若又哭哭啼啼说嫁我,我肯定不能应,我不应,她不是又要去当圣姑?我可从没想过要娶她当我妻子的!”   梅锦嗤笑了一声:“你可别往自己脸上贴金了,还当人家姑娘一心要嫁你?”   李东林一愣。   “她跟我说了,早就没那个心了。她也是堂堂土司家的官姐儿,地位尊贵,错把一片心系在你这里,如今一心要当圣姑,也是出于在你这里受了太大折辱,女孩儿颜面上过不去,一时激愤才想不开而已。就算你没想过回应她,看在认识多年的份上,见她一面,好好跟她说。她也是心气高的女孩家,难道真会赖上你一辈子不放?”   李东林瞪着梅锦,“你没骗我?她真的说了不想嫁我了?”   梅锦笑道:“你真当自己有多招人喜欢,姑娘家看上你了就一辈子死心塌地?”   李东林翻了个白眼,“我知道了。”   梅锦听他口气是答应了下来,知道由他劝说会比自己和李府君好上一百倍,这才放下心来,便叫他一道回去。   “嫂子你先回。我先想好见了怎么劝她打消当圣姑的念头后再回去。”   梅锦含笑答应。李东林送她出来,等她上了轿,吩咐随从路上小心,目送她离去,自己这才转身进去。   ……   外面虽然在打仗,但龙城的百姓,日子和从前过的并没什么大的区别,大街上依旧人来人往,熙熙攘攘,一派盛世景象。   因为龙城治安一向良好,土司府离李东林住的客栈也不远,梅锦出来时,边上只带了两个随行府兵。经过一个街口时,过来两个身穿制衣,看起来像是张诚手下的士兵,恭恭敬敬地拦下轿子,说前头奉命正在追捕一个混进来的奸细,已经封了道,烦请夫人绕道而行,万一冲撞了不好。   虽然土司府并没从负责城防治安的张诚那里得知龙城最近混进了奸细的消息,但考虑到现在情况特殊,梅锦也没多想,命轿夫掉头时,随行的府兵顺口问了句对方是谁的手下,见对方支支吾吾答不上来,顿时起了疑心,抽刀护住梅锦,两个士兵对视一眼,也拔刀扑了上来,双方当街便斗了起来。   梅锦吃了一惊,便在此时,对面横斜疾驰过来一匹马,径直朝着梅锦冲了过来。马上坐了个头戴斗笠看不清面目的男人,到了近旁,弯腰一把将梅锦卷上了马,一手禁锢着她,另手挽缰接着便继续朝前而去,一路冲到了城门口,城门校尉见状来拦,非但没能拦住,反而被马上男子踹到了路边,等爬起来时,见对方已经冲出城门,身影迅速消失在了官道之上。   ☆、第七十回   梅锦被从斜旁里骑马直冲而出的人抄上马时便认了出来,这人就是裴长青。   他怎突然出现在了龙城?梅锦从短暂震惊中清醒过来,立刻奋力挣扎,只是凭她之力,又如何挣脱得开裴长青的钳制?双手被他扭在身后一把按住,后背便如压了一座重山,难以动弹,眼睁睁看着他带着自己一路冲出了城门,朝着西北方向绝尘而去。   随她同行的两个府兵必定很快会报告李东林她被人掳走的消息,裴长青应也知道这一点,出城后丝毫没有减速,纵马一直朝着狂奔。梅锦脸朝下地被制在马背上,颠的天旋地转,根本辨不清方向,一段路后便吐了出来,整个人痛苦不堪,也不知跑出去了多远,难受的像要死过去时,马终于渐渐停了下来,下一刻,觉到颠簸终于停了下来,自己四肢着地,慢慢睁开眼睛,发现躺在了地上,裴长青正蹲在她边上,伸手替她擦拭着嘴边的污物。   梅锦闭了闭眼睛,等那阵要死一样的晕眩感稍稍消去了些,避开他的手,撑着从地上坐了起来,四顾了下,见是一片旷野,四面不辨方向,也不知道被他带到了哪里,唯一一点可以断定的,就是这里离龙城已经很远了。   “长青,你这是什么意思?”梅锦转过脸望着裴长青斥道。   裴长青抬了抬头上斗笠,道:“锦娘,我想过了,当日我们的和离不算。只是我娘拉我手指在上头摁了个印而已,非我自己意图。我们如今还是夫妻。我来是带你去我那里的。”   他说话时,语气冷淡,仿佛顺理成章原本就该这样。梅锦诧异难当,盯着面前这个叫她几乎无法与记忆里的那个少年相重合的年轻男人,一阵怒气涌上心头,想也没想,抬手便甩了他一个耳光,怒道:“裴长青,我原来还当你只是糊涂,现在才知道,你不止糊涂,原来还厚颜到了无耻的地步!”说完挣扎着从地上起来,未料头晕的实在厉害,一站起来,脚下打了个趔趄,又跌坐回了地上。   盛怒之下,她这一耳光打的极重,连自己手掌心都火辣辣的疼,裴长青被她甩得带过了脸去,一侧面颊也留下了几道红痕,只是丝毫没有反应,转回脸,伸手扶着她,道:“马上有水,你要不要喝一口,歇歇再上路?”   梅锦厌恶地甩开他扶着自己胳膊的手,再次从地上起来,朝着前头看起来像是路的方向跑去。   裴长青也不追她,只站了起来,对着她背影道:“锦娘,我既然把你从龙城带出来了,怎么可能让你有向人求助的机会?我的马虽不至于日行千里,但寻常马匹休想追上。这里方圆二十里也没有人烟,便是让你走上一个时辰,你也别想碰到一个人!”   梅锦停下脚步,深深呼吸一口气,勉强压下胸中怒火,转过身朝他走了回来,冷冷道:“裴长青,你听着,我和你早已经不是夫妻了。我现在有了丈夫。你以为你把我这样带走就没事了?我丈夫是不会放过你的!”   裴长青眼角处肌肉微微抽了抽,道:“李东庭若来找我,正合我意。今日你跟我走最好,不跟我走,我也只能委屈你一下了,到了我那边,我再向你慢慢赔罪!”   梅锦见他返身从马背侧的一个囊袋里取出段绳索,扭头便跑,被他从后追了上来,轻而易举地便将她双手扭到身后捆了起来。   “裴长青!”   梅锦愤而抬脚踢他,嘴里又被堵上一块他显然早备好的布巾,接着双脚腾空已被他抱坐到了马鞍上,他也翻身坐到了她身后,道:“这样坐你能舒服点。再忍一下,到前头就换马车。”   梅锦气的几欲晕厥,身子摇摇欲坠,忽然头顶一暗,裴长青已经脱下外衣将她从头往下整个罩住,接着一手制住她,另手挽缰便驱策马匹继续前行。一路马不停蹄,将近傍晚,也不知道到了哪里,梅锦被换上了一辆外观普通的马车。   马车继续前行时,梅锦已经从一开始的震惊和愤怒里慢慢平定了下来。   毫无疑问,她现在被带着离龙城已经越来越远了。虽然不知道这是什么方向,但推断应该是去往黔中道的,只有走这个方向,才能避开如今正重兵布防的滇西北而进入四川。   落入裴长青的手,自己性命无虞,这一点不用担心,她知道的。   她唯一担心的,是李东庭知道这消息后必定会想方设法来救她。即便不去考虑剑南道如今战事正紧的局面,倘若,她真被裴长青带了他的地盘,到时李东庭将不得不深入四川腹地来解救她。一旦这样,他的危险便无处不在。如果裴长青再利用她设什么局的话,李东庭到时处境将会更加危险。   马车连夜走了一夜,梅锦被困在里面,睁着眼睛也熬到了天亮。   让李东庭或者他的人深入四川腹地来救她,这是最坏的结果,她不想看到这样的事情发生。   ……   第二天的晚上,深夜时,裴长青停下来,带着梅锦下了马车,到路边一户农家里投宿。   天气很冷,梅锦困在马车上这样连续颠簸一天一夜,中间只在解手或者吃饭喝水时才能有片刻松绑的功夫,下来双脚踩到地面时,几乎已经站立不稳。被裴长青扶持着,几乎是半抱地送到了柴门前拍门。片刻后,一对老夫妇点灯出来,听裴长青说路过此地,自己妻子十分疲倦,想借住一宿,犹豫之时,见裴长青递过来银子,立刻答应了。   梅锦身上依然罩着裴长青外衣,遮住了她被捆起来的手,是以那对老夫妇并没觉察到什么异常,领着到了一间空屋,说是自己儿子媳妇住的,今日两人去了媳妇娘家,要在那边过夜,正好可以让他们住一晚上。   裴长青道谢,叫老夫妇去烧些热饭。因方才他给的钱不少,老夫妇满口答应,留下烛火便出去了。   裴长青关上门,走到梅锦身边,解开她身上绳索,低声道:“锦娘,我不想伤害无辜之人。但是你若想给他们什么警示好叫他们通知人,我就只能杀了他们。”   梅锦不作声,靠坐在床铺的墙边,慢慢揉着被捆的因为血液不畅而变得麻木的手和脚。   裴长青看见她腕上留了几道青红色的绳索印记,伸手过来似乎想帮她揉,梅锦避开,冷冷看了他一眼。   他的手停在半空,片刻后收了回去,道:“这里快入黔境了。我知道这样绑着你,你会很难受。明天我不绑你了。只是你别想着逃跑。这里你人生地不熟,不可能从我手里跑掉的。”   梅锦道:“如此多谢你的仁慈了,裴大人。”   裴长青望了她一眼,似乎想说什么,最后还是没说,只是坐到了一边,沉默了下去。   片刻后,那对老夫妇送来了一个火盆以及一锅热气腾腾的面,放下后离去。裴长青给梅锦舀了一碗,放到她边上。   梅锦歇了片刻,人终于觉得舒服了些。思忖着要养好精神,便端起了碗。只是实在没有胃口,吃了几口又放了下去。   裴长青道:“我们走的路偏。明日未必能有热汤饭能吃。你还是再吃两口吧。”   梅锦靠在墙边,道:“长青,你已经变得我完全认不出来了,我也不再是以前的我了。你心里清楚,我们不可能回到从前了,你这样把我绑过去,有什么意义?”   裴长青仿佛没有听到,过来端起碗,夹了面送到她嘴边要喂她。   梅锦冷冷看他一眼,扭过脸。   裴长青收回手,自己几口吃光,放下碗道:“那你睡吧。”说完将火盆移到梅锦床边,自己扯了条凳子坐上去靠在了门边。   这里靠山,后半夜火盆灭了,空气变得更冷。夜里梅锦缩在床上不敢深眠,半睡半醒,裴长青仿佛也就一直那样靠坐在门边过了一夜,第二天天还没亮,便带着梅锦又上了路,继续往西北方向而去。如此五六天过去,这日到了一处地方,裴长青向人打听路的时候,梅锦听到南盘这个地名,心里不禁又燃起了希望。   前些天在路上,她就一直在寻找逃跑的机会。只是裴长青松了她的绑后,对她看的极严。即便她在路上说要解手,也必定站在能听得到她动静的不远之处。晚上落脚睡觉,只要她一动,他就仿佛收到感应,睡着了也会立刻会睁开眼,根本找不到任何逃脱的机会。   但是南盘土司府,梅锦却听过这名字。   西南有五大土司,昆麻李氏为首,接着盘云苗家,排第三的,便是南盘土司府。   南盘老土司与李东庭的父亲交情很深,李东庭接土司位后,与南盘老土司也一直保持着良好关系。此次出兵剑南道,南盘土司府也出了五千人马。   方才裴长青问路时,那个当地人似乎提了句,南盘土司府距离这里并不是很远。   如果,她有可能找个机会给南盘土司府传信,说不定就有脱身的希望了。   ☆、第七十一回   裴长青问完路,略微踌躇,来到梅锦边上道:“锦娘,南盘土司府离这里不远。赶了这么多天的路,我见你有些支撑不住。今晚我带你去土司府里歇一晚上,顺便再给你换辆舒服点的马车,明日再上路。”   梅锦愣住,心里掠过一丝不祥的预兆。   裴长青用这样的口吻说话,那就只有一个可能,南盘土司府里已经出了什么她不知道的问题。   “你什么意思?”她压住因为这个念头而变得骤然加快的心跳,盯着裴长青,“南盘土司蒙氏忠于朝廷,与你自然对立,你凭什么这么过去?”   裴长青不答,只将马车车门反锁,调转车头便往土司府的方向去。天黑下来时,赶车到了南盘土司府的门前。裴长青下去拍门,报上了名,门房跑进去通报,片刻后,里头大步出来一个四十多岁的光头男子,见来的人确是裴长青,亲热地迎了上来,道:“裴老弟,成都有幸见了一面,匆匆别过,那时我还颇遗憾,难得遇到裴老弟你这样的少年英雄,想存心结交,苦于没有机会。不想今日你竟自己登门了。我听说你在利州刚升了都护不久,什么风把你给吹来我这里?莫非……”   他的声音低了下去,“裴老弟是为主公大事而来?”   他说完,看了眼他身后,见并无别的人马,路边只停了辆不起眼的无窗马车,车门也反锁着,不禁露出疑惑之色。   裴长青笑道:“蒙大哥有所不知,利州暂时无事,我偷空便回了趟云南老家,如今正赶回去。私人之事,并非公差。”   这姓蒙的汉子也未多问,笑道:“来了就好!裴老弟快快请进,今晚我设宴款待,你我不醉不休。”   裴长青回头指着马车道:“有件事麻烦蒙大哥。我车里带了个女子,不欲露面,可否开门叫我引马车进去送她落脚,今晚暂住一夜?”   汉子一愣,随即仿佛明白了过来,拍了拍裴长青肩膀,哈哈笑道:“好说,好说。侧门便可行车,裴老弟随我来。”   ……   裴长青与那姓蒙的汉子说话时,梅锦一直侧耳听着。虽没完全真切,但隐约也听了个大致,心里震惊万分。   她并没见过南盘土司,但知道此间土司蒙姓,年事已高。现在迎出来和裴长青正在说话的这个“蒙大哥”,听他语气,显然是土司府里的重要人物。   南盘土司一直效忠朝廷,与李东庭关系也亲厚,到底出了什么变故,这个蒙姓男子竟然这样公然和裴长青称兄道弟?   梅锦骇异之时,觉到马车又启动了,知道从侧门入土司府了,最后停了下来,车门再次打开,裴长青出现,要她下来。   梅锦慢慢从车上下来,见到了一个院落前,门被打开,裴长青示意她进去,道:“里头有饭菜,也备了热水,你可以洗个澡,累了的话早点睡。”说完关门要叫人上锁。   梅锦一把抓住门,压低声问:“裴长青,到底怎么回事?刚才那个和你说话的是谁?这里的老土司去了哪里?”   裴长青看了她一眼,“方才与我说话的,便是此间土司的兄弟蒙老二。只是他暗地投靠了蜀王,刚前些天毒杀了土司,连同一道杀了老土司所有亲信灭口,自己已经掌了权,只是这消息还被封着,外面谁也不知道。”   虽然已经猜到这里应该发生了大变故,但亲耳听到这样的话从他口中说出来,梅锦还是震惊万分,回过神来,咬牙道:“裴长青,你和那些人混在一起,到底还想干什么?”   裴长青注视了梅锦片刻,忽然道:“锦娘,既然已经到了这里,我实话跟你也无妨。世子谋划奇袭龙城,要给李东庭一个出其不意,不但端掉他老窝,还要捉他家人。谋划就是领精兵通过南盘这道关口悄悄绕道入云南,然后直取昆州。李东庭就算离开前有所布防,留下的兵力也有限,更不会想到南盘会为蜀王军队提供便利通道。你想,遭到重兵奇袭,昆州怎么可能抵挡住?等消息传出去,到了那时,就算李东庭赶回来,也回天无力。”   梅锦脸上血色骤然失尽,心脏狂跳,睁大眼睛死死盯着裴长青。   “世子与三王子亲自领人马已经朝这里悄悄开进,势在必得,不日便到。过了南盘便直入云南,没有重兵防守,取昆州轻而易举。锦娘,你道我为何撇下利州之事千里迢迢到云南要把你带走?我是不想龙城失陷时你落入蜀王之手。李东庭必是不会好过了。你领我的情也好,不领也罢,我总不会害你。你还是和我一起去利州吧。我知道你不想见我娘,我不会再让她来烦扰你……”   “裴长青,你若真对我还有半点念旧,就应该投明弃暗。昆州是你故地,你忍心看到那里的父老乡亲遭遇战火荼毒?”   这个突然而至的消息令梅锦双手无法自控地微微颤抖了起来,说话的声音也随之颤抖。   裴长青沉默了几秒,道:“现在还说这些做什么?锦娘,我只要你记住,我永远不会害你。你早些休息吧。”   他说完,关门,命人将门反锁后离去。   ……   蒙老二当晚设宴款待裴长青,欲上舞女陪舞助兴,被裴长青拒了。两人推杯换盏时,裴长青道:“蒙大哥,还有一事相烦,明日可否替我换辆好些的马车?这里到利州还有些路,我倒没什么,只是她有些吃不消路上颠簸。”   蒙老二一口答应下来,忍不住问了声梅锦身份,裴长青含糊其辞地推脱过去。也无心多喝,再敬了蒙老二几杯,正要起身退席,门口有蒙老二的亲信匆匆跑进来,说成都府的胡詹事和三王子来了。   蒙老二一愣,道:“不是说还要三两日才到吗?怎这么快就到了?”   那亲信道:“并非大队人马,只是他二人,带了些随行而已。”   蒙老二急忙起身出去相迎。   裴长青迟疑了下,慢慢放下酒盏,也一道出去,拜见了蜀王三王子朱昶和胡詹事。   那胡詹事上次在利州与裴长青分开后,便回了成都。突然在此遇到他,吃惊不小,看了眼边上的朱昶,迟疑了下。   朱昶道:“裴都护,你此刻怎不在利州候命,竟跑到了这里?此次昆州用兵,父王并未派遣你来!”   朱昶是蜀王三子,精明能干,平日颇得蜀王宠。   胡詹事见状,朝裴长青投来一个眼色。   裴长青单膝跪地下拜道:“利州近期无事,末将便借机回了趟老家,好了结一桩过去旧事,明日便动身赶回利州。请三王子恕罪。”   胡詹事插口道:“裴都护,你身为前方守城之将,没有上命,便是有再要紧的事,也不可擅自离开!果然是野惯了的人,如此恣意妄为!回去后向主公请罪,等着主公发落!”   “下官谨遵詹事大人之言,回去便向主公请罪。”裴长青低头道。   朱昶心里依然十分疑惑,只是裴长青近来是他父亲蜀王面前红人,蜀王多次亲口褒赞过他。此刻胡詹事又这样先开口了,他自也不好过于咄咄逼人,便叫裴长青起身。边上蒙老二忙将一行人迎了进去,命下人撤杯重新摆上酒宴,边上舞女舞蹈作乐,朱昶上座,胡詹事与裴长青次位,自己下首相陪。   ……   裴长青离去后,梅锦整个人还沉浸在片刻前得知的这个消息里,心惊肉跳,焦躁万分,恨不得立刻脱身离开,插翅回去通报,叫李东林等人做好防备。否则,龙城万一真的被蜀王人马奇袭得手,后果将不堪设想。   和龙城的安危相比,自己被裴长青挟持到四川,根本就算不了什么了。   窗是封闭的,门被反锁,外头还有重重把守,想从这里逃脱,可能性近乎为零。她只能等明天上路后再找机会。   梅锦逼迫自己慢慢冷静下来,闭上眼睛,回忆着过去这几天被裴长青挟持上路的种种细节,想从中想出一个或许可以能够利用的机会,突然,门口传来钥匙开锁的声音。   梅锦以为是裴长青回来了,长长呼吸了一口气,从凳子上站起来看过去。   门被人推开,进来的却不是裴长青,而是另一个陌生的男子。   ……   此人正是朱昶。   朱昶为人一向疑心很重。此次奇袭昆州,他与胡詹事是先锋,领了一小队人做寻常打扮在前探路。今日到了这里,竟遇到了原本应该在利州的裴长青,事关重大,凭着裴长青方才那样一句解释,如何打消的掉疑念?方才酒席途中,自己借故出来询问土司府里的人,被告知裴长青进来时,还带了辆马车进来,里面有个人,却未露面,十分神秘,如何肯轻易放过?问出住的地方,自己便找了过来,命人打开锁入内,一眼看到了梅锦,不禁微微一怔,问道:“你是什么人?裴长青何以要将你藏在此处?”   梅锦不认得朱昶。见突然进来的这男子开口质问自己身份,闭口不应。   朱昶借着烛火,打量起梅锦,见她十分年轻,作妇人打扮,身上衣裳虽惹了尘埃,但看得出来,质地非一般人家能穿的起,且款式与普通汉人女子衣裳有些不同,沉吟了片刻。   蜀王重用裴长青,自然也将他的底子查了个清。他之前有个妻子,后和离,这女子又嫁作李东庭妇,这消息朱昶自然也略知一二。   裴长青私下从利州赶回云南带了一个女子走,到了这里又藏起来不让人见她面目……   朱昶盯了梅锦片刻,脸上忽然露出明了之色,眼睛里露出狂喜之色,脱口道:“我知道了!你就是李东庭的那个夫人!这可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把你送到剑南道去,就算威胁不了李东庭,也必要他颜面扫地,看他还如何和我父王作对!”   走廊里忽然传来疾步奔走声,裴长青转眼奔至门口,一眼看到朱昶,脸色微变,迅速看了眼一直默不作声的梅锦。   朱昶听到脚步声,回头见裴长青来了,皮笑肉不笑地道:“裴都护,真是想不到,你竟然又立了大功。纵然你不承认,我也猜到这妇人应便是李东庭之妻了。你不用管了,交给小王,派的了大用场。”   裴长青不应。   “怎么?你不愿意?”朱昶脸色放冷了下来,“你就不怕小王上报父王?到时看你如何向父王交代!”   裴长青迟疑了下,转身到门口,关上了门,回来走到朱昶近旁,脸上赔笑,低声道:“三王子,关于这妇人,我另有话,请借一步到这边说。”   朱昶见他似乎软了下来,神色才松了些,哼了声,跟着裴长青到了屋角一个立柜上,皱眉道:“什么话?”   “这妇人……”   裴长青口中说着,突然制住朱昶,眨眼间便从靴筒里拔出一把匕首,捂住朱昶的嘴,手一翻,朱昶连一声都没出,喉咙便被割开一道大口子,血喷溅到了墙角,气绝身亡。   ☆、第七十二回   这一幕就在眨眼间发生,梅锦还没反应过来,便看到朱昶无声无息倒在了血泊里,双目圆睁,嘴巴仿佛鱼一样地微微张翕,却发不出半点声音,他的四肢抽搐,暗红色的鲜血从他脖子破口处汩汩涌出,很快便一动不动了。   裴长青脸色僵冷着,把朱昶尸体拖进床底时,门外传来胡詹事和下人说话的声音,似乎在问朱昶去向,听对方说他进来了,又说裴长青也在里头,便叩了门。   裴长青迅速将墙角柜子挪了过来,遮挡住墙上和地上血迹,又脱去身上沾了血的外衣,擦了擦匕首和手,将匕首放回去,衣服团起来塞入床底。   他做这些时,梅锦心知自己万万不能被人看见,闪身躲藏到了内间。   裴长青看了眼四周,见无异,走过去开了门。   胡詹事进来,问道:“外头人说三王子在你这里。他人呢?”   裴长青若无其事道:“方才刚走。那人没留意吧。”   胡詹事忽然闻了闻,皱了皱眉头,道:“你屋里这是什么味道?”   梅锦心里咯噔一跳,心知他应是闻到了屋里那股浓重的血腥味。   裴长青顿了顿,道:“没什么。你闻到了什么?”   胡詹事看了他一眼,脸上露出怀疑神色,目光四下打量着屋子,忽然,目光定在了床底。   一股暗红色的血迹,沿着床边柜子的一只脚,慢慢地从地上流淌了出来。   裴长青顺着他目光看过去,脸色微微一变,抢上去要遮挡,但已经迟了,胡詹事一个箭步赶上,俯身下去往里看了一眼,脸色顿时煞白,猛地直起身,扭头瞪着裴长青,厉声喝道:“裴长青,你是活腻了,竟敢……”   他忽然停了下来,疾步走到门口,命门外的人离去,非传不得靠近,这才关门上闩,脸色铁青地斥道:“裴长青,你得了什么失心疯,竟敢对三王子下这样的手?”   裴长青慢慢跪了下去,道:“詹事大人,这真怪不得下官。他方才进来便醉醺醺的,对下官一阵斥骂,下官不过略解释了几句,他便说下官对他不敬,拔剑要刺下官,下官被迫无奈挡了几下,不想一个失手竟将三王子……”   他停了下来,朝胡詹事磕头,“事已至此,恳请詹事大人看在下官往日忠心追随的份上,饶了下官这一回。”   胡詹事冷冷道:“裴长青,你当我是三岁小儿?三王子中途离席时,我见他意识分明清醒,如何醉醺醺来找你的事?他平日虽与你我不合,只是如今正是多事之秋,他另有重任在身,再看你我不惯,也不至于挑这个时间向你发难。你在我面前还狡辩!你私自离开利州从云南到底带出了个什么人?方才他离席,我便猜到他应是对此起了疑心。你就老老实实给我说清楚吧!”   裴长青道:“没什么。只是一趟私事而已。”   胡詹事看了四周一眼,目光落到梅锦方才躲进去的内间,走过去要察看,裴长青迅速起身,一个箭步上前挡在了他面前道:“詹事大人,这里你不能进。”   胡詹事脸色铁青,冷哼道:“裴长青,你竟也敢如此与我说话?我若执意要进,莫非你也要杀了我不成?”   裴长青再次下跪,道:“下官有今日,全靠大人当日的赏识提拔,下官岂敢对大人有如此念头?只是恳求大人今日给下官一点薄面,止步于此,下官感激不尽,往后必定衔草结环相报。”   他口气虽谦恭,只是望着胡詹事时,目光闪动,面上神色僵硬无比,胡詹事愣了一愣,眯眼道:“裴长青,蒙老二说你带了个女人同行。莫非你把李东庭之妻给掳了?”   裴长青眼角跳了一跳,道:“同行的是个女子,故不方便让大人见到。只是绝非大人说的那样。詹事大人不必多想。”   胡詹事看了眼依旧跪地上的裴长青。   他已经猜出,与裴长青同行的女子应就是李东庭之妻。想必朱昶也是因为发现了这秘密而被裴长青给杀了。   胡詹事沉吟片刻,冷冷道:“裴长青,就算我这里可以当做什么都没发生,只是你杀了三王子,明后日世子就到。你叫我如何向世子交待?蜀王那里,又岂会放过你?”   裴长青从地上慢慢起来,道:“詹事大人,三王子一向与世子在蜀王面前争宠,起事以来,立功不少,蜀王对他青眼有加,世子早就十分忌惮,心里厌恶,这是你之前告诉我的话。此次奇袭昆州,胜算极大,蜀王命世子领兵,半道里三王子却自告领先锋,怕的就是功劳被世子独占,我料世子心中应很是不快,这才派了詹事大人与三王子同行。詹事大人,我看三王子平日也处处针对你,他掌权,大人想必也不愿看到。如今他死了,只要你肯圆一圆,世子一心想着进攻昆州,料也不会特意追查。”   胡詹事冷冷道:“一个大活人,进了你屋子就没出去,一地的血,叫我如何替你圆?”   裴长青目光落到桌上那盏烛火上,胡詹事循着他目光看了一眼,心里顿时明白过来,脸上肌肉跳了一跳。   方才裴长青的话,一句句都说到了他心坎上。   他是世子的亲信。世子日后若被朱昶□□,即便蜀王打下了这天下,自己也是白忙一场,说不定还要烹狗藏弓。朱昶被裴长青杀了,正合他心意。且裴长青是他的人,平日对他唯命是从,悍勇无人能敌,每战奋不顾身攻城拔地立下大功,在蜀王面前必会带上他,云是用了他的计谋。   他之所以在这么短时间便从典军升到今日地位,多少也沾了点裴长青的光。倘若把裴长青交出去,自己便少了一个得力干将。   最最要紧的,倘若裴长青杀了朱昶的消息泄露出去,他固然要遭惩处,自己铁定也会受到牵连,非但不能撇清干系,反而要惹一身骚。   所谓富贵险中求,胡詹事深谙其中道理,踌躇了片刻,咬牙低声道:“裴长青,我从前倒是小看了你。”   “无毒不丈夫。下官承蒙大人一路教诲,受益良多。我裴长青也一向恩怨分明,有仇必报,有恩长记心头。大人今日帮我一回,下官永世铭记在心!”   胡詹事点了点头,低声道:“我等下叫人再送些酒菜进来,你把他搬床上,等到深夜便放火烧了这片屋子,明日世子到此,我就说我与他在此吃酒议事,他醉了酒睡去,不慎引出火灾没能逃过。你去,把同行里他的几个亲信给杀了,做的干净点,然后速速离开此地。我让蒙老二把嘴巴收紧点,不许说出你今日也到了此地的消息。他是世子的人,料也不敢对外人胡说八道什么。”   裴长青应下。胡詹事看了眼内房,冷着脸道:“长青,你既挟了这妇人,依我说,便该用她引李东庭。只我料你不会听的,我也不想过多为难你。所幸只是区区一妇人,应也掀不起什么风浪。等起火后,你就趁乱给我动身离开,尽快回利州待命,路上看紧她,不许再出任何岔子!”   裴长青再次应声。   胡詹事与他二人再次搬动柜子挡住地上血迹,开门出去。   ……   深夜时分,陷入了黑暗里的蒙氏土司府里突然火光冲天,与此同时,梅锦已经被裴长青带着离开了这里,连夜朝着利州方向而去。   马车在月光下的旷野里疾驰前行。   或许是受了胡詹事叮嘱的影响,重新上路后,裴长青又将她手脚捆住。   越往前走一步路,她离云南就远了一分,想逃脱回去的希望也渺茫一分。   想到蜀王人马此刻可能正星夜赶往昆州,而自己却这样被裴长青困在一辆马车里,离云南越来越远,什么也做不了,梅锦胸中愤懑万分,抬起被绳索缚住的双脚,用力踹着车厢厢壁,发出蓬蓬的声音。   她踹了很久,用尽全力,到了最后,脚底板慢慢变得肿胀疼痛起来,但依然没有停止。终于,马车停了下来,裴长青再次出现在她面前,沉着脸道:“锦娘,你到底要干什么?”   梅锦大口大口喘息,怒道:“裴长青,你把我这样捆着强行要我跟你走,你还问我干什么……”话说一半,胸口忽然一阵血气翻涌,接着便是闷涨恶心,忍不住开始呕吐。   裴长青一愣,急忙拍她后背。   梅锦趴在车厢口呕了一阵,渐渐缓了过来,闭上眼睛低声道:“我很难受。我受不了了。我要休息。”   裴长青借着月光看了她一眼,见她一动不动地闭着眼睛趴在那里,只露出半张脸,神情憔悴无比,踌躇了下,四面看了一眼,发现野地深处似乎有间庙,便解开她身上绳索,道:“那边好像有间庙。你既难受,我们先去那里歇一歇,等天亮了再走。”   ☆、第七十三回   这是一座非常破败的土地庙。裴长青推门时,用力稍大些,边上的一扇木窗竟应声掉了下来。进去后,见屋顶瓦片残缺不齐,中间房梁下有根大腿粗的柱子支撑着,土地像金身剥落,露出里面的泥胎,前头是个泥巴筑起来的神龛,神龛上贡品全无,只剩个锈迹斑斑的香炉,里头插了一小截早已腐朽的香。   裴长青拔出身上带着的那把匕首,将掉下来的窗削成细片,取了火石,慢慢燃起一堆火。   深夜寒意很重,即便在马车里,也是寒气逼人,火堆起来后,跳动着的明亮火苗立刻驱散了寒意。他让梅锦坐到火堆旁取暖,自己继续拆着剩余的窗户。   “长青,你走之后,阿茸一直很想你,好几次向我问及你。”   梅锦靠坐在柱子边,注视着他挥匕首撬着窗板,忽然这样道了一声。   裴长青背影微微一顿,但并没回头,随即又开始撬。   木头早已经腐朽,很快又被他拆掉了一扇窗板。   “我对她说,你出了趟远门,以后回来了,就会去看她。她很高兴。你大概还不知道吧,她现在变得比以前开朗了许多,也开始学会写字了。上回她问我,知不知道你在那里,她说想给你写封信……”   “别说这些了!”   裴长青忽然闷声闷气地打断了她的话,用力拽了一把窗棂,喀拉一声,整个窗户连同边上的板壁都榻了下来。   “你不想听,我就不说了。”梅锦顿了下,“我方才吐光了,肚子有些饿,你去车上帮我拿些吃的来吧。”   裴长青转头看了她一眼。见她说完便靠在了柱子上,已经闭上眼睛。火光映照下,脸上神色依然十分憔悴。点了点头,转身便往外而去。   他一出去,梅锦立刻睁开眼睛,见果然如自己所料那样,他把那把匕首插在了窗板上。   这一路上,他的警惕极高,梅锦几乎找不到任何能够脱身的机会。   方才她要他停下来,也只是不想越走越远,在尽量拖延时间而已。   但进到这间破庙,打量过四周后,她脑海里便突然浮出了一个或许能够逃脱的计划。虽然有些冒险。但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她已经没有选择余地了。   她想拿到他的那把匕首。所以才故意和他提阿茸的事,目的就是为了扰乱他的心神。   显然,她的目的达到了。裴长青被她故意支出去的时候,并没有带走匕首。   梅锦压抑住自己猛然狂跳起来的心脏,迅速从地上爬起来,跑过去用力拔下了匕首,然后回到了她选好的位置,靠着神台而立。   裴长青很快就拿了吃食进来,见梅锦已经不在火堆旁,而是起身靠在了土地像的神台前,手里握了一把匕首,正是自己方才转身出去一时随手插在墙上的那把,一怔。但很快,他将手中东西放下,朝她走去,浑不在意地道:“锦娘,你以为你拿了这东西就能杀我了?匕首很锋利,你还是还给我,万一伤到你便不好了。”   “你别过来!”   梅锦冲他喝了一声,随即紧握把手,对准了自己的手腕。   “裴长青,我知道我杀不了你。但我若这样被你带去四川,我宁可现在就死在这里!”说完没有丝毫停顿,将匕首锋刃对准自己手腕划了一刀,血立刻从口子处溢出,沿着她手腕滴淌下来。   裴长青这才明白过来她的意图,神色大变,飞身扑了过来,一把夺过匕首,伸手紧紧压住她手腕伤口,呛声道:“我只是想让你回到我身边而已。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为什么?”   他虽捂她手腕了,但梅锦方才那一割并不浅,已经伤及大血管,血依然不停从他指缝里满出。   裴长青见她慢慢无力滑靠下来,眼睛半睁半闭,一张脸白的像纸一样,顿时心神大乱,撕拉一声,从自己衣襟上撕下块布条便迅速缠住她手腕,放她到地上,口中道:“你别动!我去取伤药,上了药就不流血了。”   “长青,我知道你这次是为了我而来,但我宁可死,也不愿跟你去四川。你若真还念着点旧情,那就放了我。”   梅锦死死拽住他衣袖,睁开眼睛道。   裴长青蹲在她脚边,与她对视了几秒,道:“好,好,我都听你的。你别动,我先去取伤药,马上回来……”说完起来转过身,捡起地上那把刚才被他甩出去的匕首,大步往外去。   他一转身,几乎就在同时,梅锦从地上迅速爬了起来,双手端起神台上的那个香炉,用尽全身力气,对准他的头砸了下去。   这香炉生铁铸就,十分沉重,裴长青心神不定,根本没料到梅锦还会这样做,猝不及防之下,整个人扑到了地上,一动不动。   根据梅锦经验,后脑被香炉这种重量的钝器以她方才的力量突然砸中,以裴长青的抗受能力,最多也就三五分钟,便能苏醒过来。   梅锦从他身上迅速翻出那把匕首,紧紧握在手上。因为精神极度紧张,整只胳膊都在颤抖。   只要她能往他心脏扎下去,她就不必担心他苏醒后反制自己。   梅锦颤抖着手,将匕尖对准了他的后心部位,闭上眼睛咬牙要刺,感觉到匕尖入肉的那一刻,终究还是下不了狠心,转身飞快跑出去,从马车里取来绳索,将他双手双脚反绑住,再将自己受伤手腕以衣带重新紧紧缚住压迫血管止血,人便奔到了外面,以匕首割了车身与马匹相连的索套,牵出来马。   之前一段时间,为了方便出行,加上也有条件,梅锦已经学会了骑马。   这匹马是裴长青的坐骑,速度耐力都是极好,即便行了数百里,稍加休息几个时辰,脚力便能恢复过来。只是体型对于梅锦来说高大了些。她略微吃力地爬上马背,坐稳后,原本还担心它认主不肯听自己驱策,以手轻轻抚它背上马鬃,试着微微夹紧马腹,马匹竟应她命动了起来。   梅锦压抑住因兴奋而加速的心跳,认准方向,驱马朝自己来的方向去。就在这时,身后破庙门口传来呼喇一声,梅锦回头望去,借了月光,惊见裴长青竟扶着门框跌跌撞撞地出来了。也不知道他是如何脱困的,眼见他怒吼着朝自己追了过来,神色狰狞无比,全身汗毛倒竖,立刻用力收紧马腹。   这匹良驹连日来索套加身,被迫拉着辆马车跑路,此刻突然被解除枷锁,四蹄轻松,感应到马背之人的意图,扬起蹄子便朝前奔去,犹如一道闪电,转眼便跑出了数丈,一下将裴长青落在了后面。   梅锦稳住身体,回头看了眼,略微舒了口气。   她现在出云南还没两天。   虽然南盘土司已叛变,但黔地其余地方依然受朝廷辖制,蜀王世子领兵扑向云南,为免惊动李东庭,必定不敢走官道。只要她此刻逃脱,上了官道,仗着马匹脚力连夜离开南盘土司府地盘,找到任意一个朝廷沿着官道所设的驿站,就能把消息传递出去。   梅锦挽着马缰,全神贯注加速离开时,身后忽然传来一声尖锐呼哨。   四下静寂,这呼哨声瞬间传了过来,显得分外清晰。梅锦身下的马匹像是受了召唤,竟然慢慢停了下来,任凭她怎么驱策也不肯继续向前了。   梅锦知道情况不妙了。想弃马下去时,又一声呼哨响起,马匹已经掉头,撒开蹄子便跑了起来,最后停在了裴长青的边上。   裴长青脸色阴沉,犹如狂风骤雨来临前的暗霾夜空,上前一把抓住梅锦胳膊,将她从马背上了拖了下来。   梅锦奋力挣扎,犹如一只困兽,一口狠狠咬在他抓住自己肩膀的手腕上,裴长青却仿佛丝毫没有感觉,继续将她强行拖进破庙里,一把掼在了那根柱子边,人便扑了过来,双手死死掐住她两边肩膀,用力晃她,咬牙切齿道:“锦娘!锦娘!我不想看到你破城之日遭辱,为了你好,才抛下一切带你离开龙城,为了你,我甚至杀了蜀王的儿子,你却这样对我!”   他力道奇大,又在盛怒之下,梅锦被他晃得五脏六腑都似移了位置,眼前渐渐发黑,忽然身子一松,他放开了她肩膀。   梅锦缓了缓神,怒道:“裴长青,你为我就算再杀一百个蜀王的儿子,我也不会领你的情!你这种自私自利,眼中只看得到一己私欲的人,简直是死有余辜!我方才原本应该一刀扎进你心脏结果了你的!我真是后悔!既然又落回你手,你杀了我便是!我最后再跟你说一遍,我宁可死在龙城,也不愿跟你去四川!”   裴长青半蹲半跪在她面前,大口大口喘息着,神色狰狞无比,忽然猛地抬起胳膊,捏拳重重砸了过来,面门一阵拳风拂过,梅锦闭上眼睛,却听嘭的一声,他一拳砸到了她头顶的柱身上。   柱子微微抖了一下,头顶瓦砾间,扑簌簌地落下了许多尘泥。   “李东庭到底有什么好?竟叫你对他这么死心塌地!他有权有势,我如今也有!他对你好,我能对你更好上一万倍!”   裴长青暴怒万分,不顾指节处已经破了的手皮,猛地从地上站起来,发泄般地连续用力击打着那根柱子。手背很快鲜血淋漓,他却丝毫没有痛感,又抬脚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地踹了一脚柱子,仿佛这根立柱便是那个夺走了他女人的那个男人。   更多瓦砾碎片仿佛下雨般从屋顶掉落,房梁尽头的角落里,传来一声轻微的喀拉声,似乎有什么断裂了。只是两人情绪都已失控,并没有留意到这细微响动。   “裴长青,李东庭当然比你好!他值得我敬他,服他,甚至去爱上他。他远胜于你,不在于你以为的那些地位和权势,这些你如今也有了!他胜过你的地方,在于他的心胸和他愿意担负起与他地位相匹配的巨大责任的勇气!而你呢?你都干了些什么?你原本可以走正道成为另一个更好的你,偏偏却为了满足一己私欲,一错再错。裴长青,这世上人人有自己的委屈,无数人怀才不遇,但这不能成为人放纵自己私欲踏上了歧途的借口!刚才我明明有机会,却没有杀死你,你知道为了什么吗?因为我想起了从前你种种的好!就算到了现在,如果你肯悔过,我也依然会把你当家人看待。你本善良,奈何为贼!你还有脸质问我他到底哪里比你好?”   裴长青终于停了下来,死死盯着地上的梅锦,眼中目光闪乱,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   就在这时,头顶那根房梁发出清晰的喀拉一声,伴随着响动,瓦片夹杂着细椽,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坠落下来,一块瓦砾砸到了梅锦肩膀。   梅锦猛地抬头,骇然看见整片房梁开始塌陷下来,大叫了一声“屋顶要榻了”,人便下意识地顺着那根同样摇摇欲坠的柱子往后滚到了土地像的神座之下。   裴长青茫然抬起头,下一刻,轰的一声,房梁连同那根立柱倒塌下来,立刻将他掩埋在了下面。   整间破庙的屋顶彻底塌了下来,最后只剩下四面光秃秃的墙壁。四周尘土飞扬,梅锦缩在神台下,用衣袖紧紧捂住口鼻,闭上眼睛。等周围动静平息下来,慢慢挪开压在了神台前的几根椽柱和一堆破碎瓦砾,从神台下爬了出来,看见裴长青双目紧闭,下身被压在一堆瓦砾下,上面还横了那根被他用力击踹过的柱子,目测骨折已是最轻的伤了。   “裴长青!”   梅锦冲他喊了几声。   裴长青脸色惨白,终于慢慢睁开眼睛,见梅锦远远站在一边。沉默片刻,嘴角边扯出一丝似哭又似笑的表情,哑着声道:“锦娘,我走到这一步,已经不可能再回头了。这都是天意,老天替我做了这样的决定。也好,现在你可以走了!”   梅锦走到门口时,停了下来,回头再次看了一眼,见他仰面一动不动躺在没了屋顶遮盖的一片断壁残垣里,犹如死去一般。一咬牙,转头匆匆离去,翻身跨上那匹马,朝前疾驰而去。阿鹿正在剥吃荔枝,刚往嘴里放了个果子,船恰好与相向而来的铜船对头相撞,荔枝滑溜,一下被吸了进去卡在喉咙里出不来了,这才险些窒息。   “……幸好这里遇上了你,多谢你救了阿鹿,实在不知道该如何感谢你才好。”霞姑操着汉话对锦娘再三道谢。   梅锦道:“不必介怀。顺手之举而已。”   霞姑再三道谢。锦娘看了眼床上女孩,见她脸色已经渐渐恢复了过来,这会儿睁大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紧紧盯着自己。   不过六七岁大的女孩儿而已,杀人在她看来却仿佛踩死蚂蚁般稀松平常,看她和李东林似乎很亲密,也不知道这个李东林平时都教了她什么。梅锦倒不怎么反感,只是觉得可惜了。见她这么盯着自己,便朝她笑了笑,转身要走。   “还不知道你怎么称呼?”霞姑又问。   “我姓梅,可以叫我锦娘。”   “梅家娘子,看你言行举止,似乎通医道?刚才撞船时,我家二爷额头恰被一叠瓷盘滑下来砸中了,流了许多血,你若能看,麻烦再给他看下,到前头集镇还有些远。”   梅锦回头看了眼李东林,道:“跟我过来。”   李东林抬手摸了下自己额头,嘶了一声,低声又咒骂了一句。   梅锦带他到外舱的一张桌边让他坐下,打了盆清水帮他擦拭掉脸上的血污,检查了下伤口。   他额前正中被瓷器砸破,拉出一道将近三公分长的横伤口,皮肉外翻,深已见骨,伤口里还残留着碎瓷片,过去了这么久,血依然细细地往外渗着。   “最好缝合。”   梅锦检查完,说道。   “怎么缝?”李东林问,神色一紧。   “用针缝。”   李东林立刻从凳子上站起来,拔腿就要走。   “害怕是吧?”梅锦对他背影问。   “什么?”李东林停下脚步,转过头,“你说什么?”   ☆、第七十四回   次日,梅锦出了南盘,循着官道终于找到最近的一处驿站,将南盘土司府已经叛变,要给蜀王让道奇袭龙城的事说了一遍。   她原本还有些担心驿官会不相信她的话,不想刚说完,对方便道:“这可真是巧了。下官这里刚前两日收到云南宣慰司的知照,有蜀逆潜入龙城掳走一女子,要我等留意路过人员,若有相似可疑,立即上报。”   梅锦微微一怔,随即明白过来。   李东林应也推测掳走自己的人必会避开重兵把守的剑南道,绕黔而入蜀,这才以宣慰司的名义向可能经过的沿途驿站发了协查公文。   如此说起来便容易多了,立刻道:“没错,我就是那个被掳的人。昨夜我自己刚逃了出来,又得知这个消息,这才找了过来的!十万火急!”   驿官虽不知道面前这妇人的具体身份,但李氏土司府为追查她下落用宣慰司名义发了知照,可见非一般人,从她口中说出的这消息,听起来虽匪夷所思,却必定有所依据,不敢怠慢,忙将梅锦让进来。梅锦提笔写了两封信,一封给李东林,另封送到剑南道给李东庭。亲眼见驿官以八百里加急的等级传了出去,料很快应能抵达,终于微微松了口气。   驿官见她形容憔悴,便道:“夫人可要歇歇脚?下官这里还有空着的一等房。”   昨夜从破庙离开后,梅锦几乎就没离开过马背,此刻浑身骨头都透出了几分酸痛,只是一想到龙城危急,胸中一口气便放不下去,婉拒了驿丞好意,道:“实不相瞒,我丈夫便是龙城土司。我须尽快动身赶回去。只是我一人行路不便,你这里可否安排人送我回去?今日你帮了这么大的忙,日后我丈夫必重谢于你。”   驿丞方才便猜到她身份非同一般。此时听她自报,竟是李东庭的夫人,讶异之余,更是恭敬,一口答应了下来,很快安排好了车马人员,亲自将她送出驿馆。   昨夜那间破庙附近十分荒僻,只有一条野径,估计白天路过的人也不多。裴长青那样被压在瓦砾房梁下,也不知这会儿如何了。   从事发到现在,还不到二十四小时。以他忍耐力,即便还未获救,应该也不至于有生命危险。   梅锦心中终究还是放不下他,没法就这么撇下走掉。一离开驿官,便将昨夜自己来的方向和随后路上所遇的一些大致景状向同行的两个驿丞描述了一遍,让他们先随自己找过去。   驿官既知道了梅锦身份,安排送她的人自然也经过挑选。其中一个驿丞本地土生土长,又常年往来于驿道,对方圆数百里的村庄道路十分熟悉。循了梅锦的描述和记忆,一路慢慢找了回去,傍晚时分,终于找到了那间坍塌的土地庙。   昨夜燃的那堆火的灰烬还在。压住了他的那处瓦砾堆却被扒拉开了,那根断了的横梁也起到了一边。   裴长青不见了。   梅锦在附近找了一圈,依然找不到他。   太阳渐渐西下,眼看就要落山,同行一个驿丞劝道:“夫人,既找不到人,边上也没有,想必已经被人救了。这里还是南盘土司府的地界,留久了,怕有危险。”   梅锦知他说的有道理。   裴长青既然已经脱困,附近又不见他,不管是被路过的人所救还是他自己爬出来的,想必生命应该无虞了。抬头见那两个驿丞看着自己,便点了点头,道:“你说的是。我们这就上路。”   ……   第二天的深夜,梅锦抵达一处驿馆,落脚过夜时,得到了她消息的李东林赶了过来。   从梅锦被掳走的那日起,他便一直在追查她下落。虽然推测到了捋她之人的大致行路方向,只是沿途可以选择走的路径毕竟太多,虽多方追查,她的下落依旧如同石沉大海。   李东庭离开前,李东林还向他保证过要护好家人。没想到一转头,她便被人在自己眼皮子底下给捋走了,心情可想而知,不分昼夜在外奔波,一有疑似人员的消息便赶过去,却屡屡没有结果,熬的腮帮子都上火肿了一边。绕了一圈,今日恰好问到了梅锦昨天找的那间驿馆,驿官得知他身份后,立即将她消息告知。李东林火速追了上来,终于在这里追到了她。见梅锦安然无恙,李东林终于长长松了一口气,又问何人掳走了她,见她不答,恨恨道:“我猜便是那个姓裴的!嫂嫂放心,我必替你杀了那个无耻之徒!”   梅锦不欲多提这茬,只道:“二弟,南盘土司府已经投靠蜀王,蜀王世子领兵正日夜往这边来,我已叫人送信到剑南道,只是远水解不了近渴,龙城须得尽快做好应对。”   李东林已从前头那驿官口中得知了这消息,道:“云南重兵都调到了剑南道,后方空虚,各地剩下的布防兵力有限,且时间紧迫,即便有兵,一时也难以调集。逆贼处心积虑这样打过来,实力想必不容小觑。我这就连夜赶回去和张将军做准备,能调多少就调多少,集齐人马后,狙击逆贼于龙城之外!”   梅锦知道自己不可能像他那样可以连续数个昼夜在马背上驰行,虽归心似箭,但跟着他也只拖慢他速度,点头道:“那就这样。你尽快动身。”   李东林将随行全部留下,命护着梅锦回龙城,当夜自己先一骑快马离去。梅锦略休息了下,第二天清早也上了路。数日后,终于回了龙城。   两天后,探子传来了消息,蜀王军队被发现出现在了距离龙城不过两百里的云城野外。云城几乎没有多少兵力,如同前头几座城池一样,轻而易举被攻破。攻破云城后,领军的蜀王世子令军队不得扰民,也未停留,继续朝龙城而来,最快次日便会到达被选定为抵御外围的麻城。   整个昆州的民众都知道了蜀王兵马要打过来的消息,这几日,无数人拖家带口蜂拥着挤入龙城避难,梅锦一回来,就与李府君一道出面在城中安抚人心,告知民众李东庭不日便会带兵回来,又组织人员熬制粥粮,发放给那些逃进来避难的民众。   这日傍晚,她拖着疲惫身子从外回来,顾不得休息,找到张富询问医士配备和药品储备情况。得知已经发去充足药品,也派了能召集的到的所有医士去了麻州好应对接下来的恶战,略松一口气,沉吟了下,道:“我看情况,明后日也过去吧。林知县他们也都来了,龙城这边的秩序就交给你们。”   张富听她说要亲自去麻州,忙劝阻。   梅锦道:“麻城若守不住,龙城也要丢。我留这里也无事,不如过去充当军医,多少还能派的上用场。”   张富还要再劝,外头忽然传来一阵喧闹声。   这几日,时不时有民众聚到土司府前,或询问李东庭归期,或寻求帮助。这回不知道又是什么。   动静越来越大。梅锦与张富出去,看见外面聚了乌压压一大堆的人,前头领路的,竟是宝武和芈夫人等几个她熟悉的人。   看到梅锦出来,芈夫人几步跨上台阶道:“李夫人,我们听说蜀王趁着李大人不在要打龙城,既然知道了,我们岂能坐视不理?我们召集了附近所有寨里能打仗的人,虽顶不了大用,但便是用来堵城门,也要堵到李大人回来为止!我们寨里的人都到了,剩下也在路上。要去哪里,就听凭夫人你一句话!”   梅锦又是感动,又是高兴,忙请芈夫人宝武等人进来,见不肯进,也不勉强,让稍等片刻,自己匆匆进去,找到了李府君,把门外之事说了一遍,最后道:“娘,我这就和他们一道去麻城,您年事已高,不必出去了。外头有张富林知县他们把着,不会有事的。”   李府君起先不应允,见她坚持,知道劝阻不了,叹道:“你一心要去,娘也不阻拦你了。只是你自己一定要小心!”   梅锦道:“娘放心。我又不去城头打仗,只是在城里做军医而已。”   李府君叫来阿鹿和还没来得及走的苗真真。梅锦与二人短暂告了声别,便回房收拾自己的医箱。要走时,苗真真忽然过来,说也要和她一起去帮忙。   她是贵客,梅锦自然不答应。苗真真见她不应,露出失望之色,欲言又止。   梅锦微笑道:“我会让二弟小心的。你放心。”说完握了握她手,转身匆匆出去。   李府君送梅锦出来,亲自向芈夫人和苗寨众人道谢,一片轰然应声中,队伍调转方向往麻城赶去。   ……   七天过去。   麻城攻防战也已经持续了七天。   因为时间紧迫,才短短两三天,李东林和张副将能调集到的人马毕竟有限,所幸又加入了苗寨和芈夫人的人,但即便如此,这支由蜀王世子亲领的精兵是蜀王手里的精锐,也是王府亲兵,个个以命侍主,虽千里奔袭,却丝毫不露疲态,更是势在必得,双方几场恶战下来,李东林这边固然损失惨重,但蜀王那边也知道情况不对了。   随军的胡詹事早四五天前就苦劝世子朱徵撤兵原路尽快返回。   这个计划,原本谋的就是个快。没想到在麻城这里遭到了如此顽强的阻击,时间拖的越久,对他们就越不利。一旦李东庭得到消息赶回来,到时前后夹击,后果不堪设想。   但朱徵却不甘心就这样半途无功而返。   麻城守军显然是七拼八凑而成的,每次都让他产生只要再进攻一次便能得手的错觉。   龙城就在前面,只要攻下麻城,龙城就唾手可得!   多日攻城无果,今日又被胡詹事在耳边劝退兵,朱徵怒道:“这计划是你想出来的!如今眼看要得手,你又叫我退兵?龙城就在前头了,这样退兵回去,你叫我如何向父王交待?还有,三弟莫名死于火场,我持功而返,在父王面前还好说话,这样回去,不定父王认定是我在路上谋害了他!到时我便浑身是嘴也说不清了!”   胡詹事见朱徵发怒,不敢再劝。   朱徵慢慢压下怒火,沉吟了片刻,道:“你当我没想过你的担忧?只是李东庭远在剑南道。即便得到消息带兵回来,一个来回,即便昼夜赶路,没半个月是绝不能抵达的。我们还有几天时间。今日传令下去,让士兵好好整休,明日一早再给我全力进攻。攻的下最好,倘若还是攻不下,那时再考虑撤兵。”   胡詹事急忙出去传令。   ……   攻防战一直在持续,受伤士兵也越来越多。虽然已经来了将近十个医士,加上梅锦自己,但依然忙的喘不过气。这天晚上,梅锦于设在城门下的临时救护点一直忙碌到深夜,这才处置完白天那场战事中抬下来的伤者,疲倦至极,见角落里设的一张床空着,过去倒下去闭目便睡了过去。朦朦胧胧中,忽然被耳畔隐隐传来的一阵鼓噪呐喊声给惊醒,猛地睁开眼,见天才微亮,土司府里的胡医士匆匆从自己身畔跑过,外头又陆续抬进来受伤□□的人,心里咯噔一下,知道蜀王军队又开始攻城了。   从她送出那封信的日子开始算起,他们至少还要再坚持这样七八天,李东庭才有可能带着兵赶到这里。   张副将在前天的攻防战里受了重伤,不能上城墙指挥了。一切全压在了李东林的肩上。   但这两天,从李东林越来越凝重的表情来判断,梅锦心知情况危急。   蜀王军队就像是闻到了血腥的鲨鱼,疯狂无比,随时随地发动自杀式的攻城战。   从情感上来说,她坚信李东林一定能撑的住,率领着剩下的人员守住城池,何况,这两天又陆续有民众自发加入了守城战。   必须要守住,否则,后果无人能承担的起。   “李夫人,李夫人!快来看看,他还有没有救——”   门口又有人冲进来,梅锦急忙起身,匆匆跑了过去。   ……   蜀王军队的攻城战从天微亮开始发动,一直持续到了正午,非但没有停止的迹象,反而越来越疯狂。火箭、抛石机、云梯,城门内外变成了一个修罗场,死去士兵的尸体堆在城池下,犹如一堵矮墙,但很快,更多的人又踩着前头死去同伴的尸体继续开始攻城。   梅锦替一个胸前被火箭射中的伤员处理好伤口后,站了起来,忽然感到一阵头晕目眩。   外面的杀声仍然不断,又传来蓬蓬的沉闷响声,仿佛什么东西在一下下地撞击着城门。   梅锦一手还握着切割伤口的手术刀,另手扶着墙,闭了闭眼,等那阵晕眩感过去,正要继续为下一个伤者处理伤口,李东林身边的一个亲信府兵匆匆跑来叫她出去。   到了外头,梅锦问道:“怎么了?”   “二爷让我带你速到安全地方先躲一躲!”   梅锦心一沉,下意识地看向城门方向,“是要守不住了?”   府兵点了点头,又摇头。   “他们用巨木撞门,城门应该经受不住。一旦破了,就是近身战。夫人放心,二爷和张将军对此早已有所准备,让他们进来,并不表示就放他们攻到龙城。他们连日攻城,人员也损耗严重,我们兄弟只要还有一人在,就要誓死护住龙城,谁胜谁负还说不定!夫人你快跟我走!”   梅锦十分清楚,一旦城门破了,近身战开始后,自己留在这里,非但帮不了半点忙,反而会成为李东林累赘,令他分心,所以立刻点头,道:“里面还有伤员,我带他们一起撤!”   府兵摇头:“没时间了!夫人你必须这就跟我走!夫人不必过于担心,就算城门破,我们兄弟必也以命与叛贼相搏,他们无暇来这里杀这些人。倘若我们到了最后全都被杀,他们死,也是在尽自己本分!”   梅锦还在踌躇,府兵道了声“得罪”,一把将她扛起丢到马上,自己跟着翻上去,立刻驾马前行。   麻城近乎成了一座空城,普通民众都已经撤到了龙城,只剩下那些自愿留下来到城门帮助守城的人。   府兵强行带着梅锦疾驰到一座空无一人的大宅,进去后,径直来到后院的一座假山旁,移开一块空心石,露出一个洞口。   府兵推着梅锦进去,将空心石挪回原位,自己离开了。   这是个不小的地室,四角还有光线透入,虽然昏暗,但并不气闷。里面甚至还有简易的桌椅和床榻。   四周静悄悄的,和片刻前杀声动天的城门附近宛若两个世界。   梅锦茫然片刻,慢慢坐到了那张床上,这才惊觉自己右手竟还死死握着那把手术刀,手上也沾满了污血。   她默默坐了片刻,最后躺到了床上。   ……   情况但凡不是到了最坏的地步,李东林应该也不会叫人将她这样送到这个地方躲藏起来。   地室里空气并不寒,甚至有些暖,但梅锦却觉到自己浑身发冷,这冷意从她头皮的毛发细孔里钻进来,一直蔓延到了脚趾间。   最坏最坏的可能,倘若剩下的这些战士们不敌蜀王士兵,龙城也失守了,小半个月后,即便李东庭赶回来了,留给他的,也只是满目疮痍……   梅锦没法想象这种场景。她闭上眼睛,把自己紧紧蜷缩成一团,极力命令自己把这种可怕的场景从脑海里驱赶出去。   四角的光线渐渐暗淡了下来。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梅锦知道已经傍晚了。   整整一个漫长的下午,她就躲在这里,外面正在发生或者已经发生过的一切,仿佛和她都没丝毫的联系。   这种折磨,令她感到痛苦万分。   天快黑的时候,她终于忍耐不住,捡起地上的那把手术刀,吃力地推开那块空心石,钻了出来。   残阳如暗色的血,笼罩了四下,静悄悄的。   她对上了一双蓦然瞪大的眼睛。   这是一个蜀王军队的士兵,满身血污,神情仓皇,正抱着个显然刚从主人房间里弄出来的包袱,匆匆在往这边跑来,突然看到梅锦从假山后的一个洞里钻了出来,愣了一愣,看清只是她一个人后,脸上露出狰狞表情,朝她走了过来。   梅锦心脏怦怦地跳。   “仗打完了?你们其余人呢?”梅锦开口问道。   “把你身上值钱的都给老子摘下来!快点!”士兵没有回答,恶狠狠地道。   为了方便救治,梅锦离开龙城时,摘下了手腕和指上的所有首饰,只剩头上的一根玉簪,闻言立刻拔下来,丢到了泥地上,道:“我只有这个。你拿了快走。”   士兵见只有一根玉簪,咒了一声,捡起来塞到包袱里,掉头匆匆要走,走了两步,忽然回过头,看了梅锦一眼,眼里露出凶光。   梅锦慢慢往后退,最后靠在了假山上。   士兵身上已经没了刀,丢下包袱,走到梅锦面前道:“你这娘们嫩刮刮的,可惜老子要跑路,没空玩你了。你到了阴曹地府,别怪老子,要怪,就怪你自己运气不好!”说罢扑了上来,双手掐住了梅锦脖子。   梅锦挣扎了两下,忽然,士兵的手慢慢松开,眼睛瞪得滚圆,死死盯着梅锦,面上带着不可置信的表情,一手捂住肚子,慢慢地倒在了地上。   他的腹部,被一把锋利的手术刀从横旁划出一道深深的长达尺余的口子,一段一段的肠子和着污血,从破口里流了出来。   “……我的肚子……我的肚子……”   士兵倒在地上,眼睁睁看着肠子和血从自己肚子里流出来,颤抖着手捧住想塞回去,却是徒劳无功,口中不住喊着,惊恐的目光望着手上还紧紧握着那把锋利刀具的梅锦。   梅锦脸色苍白,死死盯着地上的士兵。   “……我的肚子!救救我……求求你,救救我……”士兵的眼神开始涣散,口中喃喃地向梅锦求助。   梅锦筋疲力尽,扶着假山,慢慢蹲到了地上,胸中又是一阵想要呕吐的感觉。   忽然,庭院的走廊上传来一阵飞奔的脚步声。   “……救我……”士兵用尽全身最后一丝力气,向声音方向投去充满希望的一瞥。   模模糊糊地,他看到一个男人正朝这边大步而来。   这个男人……   他费力地辨认着,终于认了出来,眼中再次露出惊恐绝望的光芒。   就是这个人,在他们攻破城门,和麻城里已经伤亡惨重的守城士兵做最后的贴身肉搏战时,如同修罗般地带着大队人马从天而降。他的同伴死的死,逃的逃,他也趁乱撞到了这里,原本想带点东西就跑路的,没有想到,最后却变成了这个样子……   “李……东……”   士兵无声地张着嘴,喉咙里已经发不出清晰的声音了。   ……   “锦娘!”   李东庭一眼看到了蹲在地上的梅锦,大叫一声,朝她飞身扑了过来。   梅锦略微茫然地抬起头,对上那双她无比熟悉的眼睛,看到那双眼睛里的关切、担忧、焦虑和自责,半晌,那把刀从她手心滑落,斜斜地插入了泥地里。   她凝视着他,慢慢抬起还沾着血的那只手,轻轻抚摸了下他的脸,唇边露出微笑:“东庭,你回来了,真好……”   李东庭将她一把揽在怀里,紧紧抱住了她。   ☆、第七十五回   城门被巨木撞破,李东林带着士兵与涌入城中的敌军展开殊死肉搏,人一个一个地倒下,尸堆如山,双方僵持时,李东庭带着军队赶到了。蜀王士兵顿时阵脚大乱,死的死,逃的逃,朱徵在几个亲兵保护之下仓皇逃窜,被已经杀红了眼的李东林追了上去,从马上砍了下来。   是役,朱徵带来的这支曾立下赫赫战功的精锐亲军全军覆没,朱徵也死于李东林的刀下。李东庭命人检点战场,收治伤员时,得知梅锦也在这里,当即找了过来,夫妻相见,恍若隔世。   李东庭抱着她转身来到一间屋前,推开门,放到了床上。   “城里已经无事了。你睡一觉吧。我就在边上陪着你。”   李东庭伸手将她额前覆下的一绺乱发轻轻捋到耳后,凝视着她道。   梅锦微微一笑,任由他握住自己的一只手,慢慢闭上了眼睛。   她真的太累了。撑了太久,见到他面,整个人放松下来,很快便睡了过去。   ……   她一觉醒来,已是第二天的上午了。   这座宅子的主人应该也逃去龙城避难了,这会儿还没回来。   阳光从一扇半开的窗户里散射进来,四下静谧。李东庭不在房间里,但能听到门外走廊附近传来的他压低了的说话声。   梅锦感到十分安宁,闭着眼睛,抬手轻轻搭到自己腹部,下意识地陷入冥想时,李东庭回来了。梅锦睁开眼,看见他轻轻推门而入,于是对他微微一笑。   “我吵醒你了吧?”他朝她走来,脸上带着微笑,“方才东林过来问你的情况。我打发他回去了。”   梅锦坐了起来,道:“他怎么样了?”   “身上有几处刀伤,最长的伤口在背部。不过已经上药了。看他还能骑马跑到这里,应该没问题。”李东庭道。   梅锦点头道:“我回去再看看他伤口。你不要担心。这次全仗了东林。要不是有他顶着,真不知道麻城能不能守到你回来……”她忽然想了起来,看向李东庭。   “你怎么这么快就赶了回来?原本以为至少还要七八天,你才能赶到的。”   李东庭扶她肩膀让她靠坐在床头,自己也随意半坐半卧在她外侧,握住了她的手,才道:“南盘地理位置重要,是从外面入昆州的一条捷径。南盘老土司虽然与我李氏关系一向亲睦,但我知道蒙老二和他一直不对盘。我在倒没什么,此次要调重兵去剑南道,后方空虚,所以临走前,在蒙老二身边安插了一个眼线,原本只是以防万一,没想到竟真出了事。蒙氏老土司被杀的当天,我安插的人便往剑南道给我送信了,所以我才会比你们想的要早些赶回来。全怪我,对蒙氏土司府的暗斗还是轻看了。幸好有你的及时报讯……”   李东庭凝视这她,“蜀王世子亲自领着精兵突袭昆州,而你们全无防备。锦娘,你无法想象我在路上时的心情。倘若等我赶到,龙城已被破,而你们也遭了难……”   他停了下来。   梅锦抬脸看向他,见他神色纠结而凝重,便把头轻轻靠到他肩上,轻声道:“不必过于自责了。谁也没料到会有这样的事。何况,你不是也及时赶回来了吗?”   李东庭用力紧了紧与她交握着的五指,“二弟说,是你回来告诉他南盘土司府生变,蜀王派兵要奇袭龙城的消息,这才提早做了准备的。锦娘,龙城这一次侥幸无虞,你功劳最大!”   梅锦轻声道:“半个月前,我被人劫持走,二弟应该已经告诉你这件事了吧?”   李东庭点了点头,眸光微微一暗,“是裴长青吧?”   梅锦嗯了声,“是他。但是,在我逃脱回来之前的一路上,他并没有伤害我。我之所以能得知这个消息,也是他告诉我。虽然他的本意并非是要救龙城,但若没有这一节,我们也不可能预先做了准备。”   李东庭注视着她,眉头微锁,“锦娘,我觉得你应该还有话要对我说?”   梅锦沉默了片刻,慢慢坐起来,道:“是。原本我是不该在你面前说这话的,因听起来像是在为他开脱。二弟也只知道我从他手里逃脱了回来,却不知道经过。”   她顿了顿,“我被他挟持带去四川,路上在一个破庙里过夜,因为出了点意外,屋顶突然坍塌,他被压在了废墟下,我才得以脱身。我骑马已经走出去一段路了,但最后还是回去,把他从废墟下拖了出来,给他止住了血。东庭,我知道我不该这样做的。他在山南西道给朝廷平叛造成了很□□烦,让他就那么因为失血过多死去,多少也能削弱些叛军在山南西道的势头……”   “……他选择了那条道,日后若丧命于两军阵前,那也是他的宿命,怨不得别人。但是在我能出手相助的情况下,我实在做不到就放任他这么在我眼皮子底下死去。东庭,你能谅解我的这种举动吗?并非旧情难断,而是……”   她停了下来。   李东庭注视她片刻,忽然将她再次揽到怀里,道:“我知道的。虽然你离开了他,但心里还是把他当成家人一样,是吧?”   “谢谢你,”梅锦对他微微一笑,“说出来我心里好过多了。”   “锦娘,”李东庭收紧搂住她的臂膀,“你非但没做错,反而让我更加爱你重情重义。我很庆幸能有你这样一位妻子。我更高兴你肯告诉我这些,这表示你信任我。”   梅锦微微吐出一口气,靠在他怀里,温存片刻,李东庭忽然想了起来,道:“你肚子饿了吧?想吃什么?我去看看。”   “东庭。”梅锦叫了声他的名。   李东庭看着她。   梅锦犹豫了下,轻声道,“有件事,我想告诉你。我上个月的月事,好像推迟了,到现在还没来……”   李东庭微微一怔,很快反应了过来,一个箭步扑了过来,睁大眼睛道:“你……是有了?”   “还不是很确定,但大致应该是这样……”梅锦微笑道。   李东庭忽然一把抱起她,像个小孩似的在屋子里转了两个圈。梅锦笑个不停,被他转的有点晕,急忙伸手圈住他脖颈,嚷道,“你别高兴太早,说不定是我想错了!”   “错了也没关系,这会儿让我先高兴一下!”李东庭笑眯眯道,忽然意识到自己这样有些不妥,急忙停下来,将她又小心翼翼地放回了床上,自责道:“你看我,一高兴居然忘了!快跟我说,你想吃什么?”   “随便什么都行。我没那么娇气的,”梅锦笑道,顿了一顿,“前些时候事情一件接着一件,我也没空细想这个,这几天才有些确定起来。想想有些后怕,万一……”   “倘若真的是有了,我们的这个孩子陪着你经历了这许多的事,一定非常坚强,就像你一样。”   李东庭用掌心轻轻抚摸了下她还平坦的小腹,面带微笑地道。   ……   当天,便有民众陆续开始返回麻城。李东庭将带回的军队暂时驻扎在麻城外,自己护送梅锦回到龙城土司府,一家人团圆,当夜又处理了些紧急的善后事宜,第二天便又要动身离开去往剑南道。   成婚至今,两人真正在一起的日子,统共加起来也寥寥可数,少的可怜。只是在梅锦心里,却觉得他如同已经处了许多年一样,亲近无比,十分难舍。想来李东庭应也如是,何况又得知她有了身孕。两人分别,李东庭再三拥抱,久久不愿放开。   ……   一年后。   这一年,发生了许多的事。   京城里,皇帝终于还是没能熬到平叛那一日的到来,于三个月前驾崩。国丧之后,已经大婚的十六岁的皇太孙朱璇继位,正式接掌大统。   新皇帝虽然年轻,但经过之前一年多的磨砺,对朝政渐渐得心应手。他聪敏勤政,善纳人言,令朝臣交口称赞的同时,渐渐也显露出自己峥嵘的一面。   平叛战事已经持续了一年半。蜀王势力范围虽然不断被压制龟缩,如今已经缩至成都以西的范围内,但手头依然还有十万兵马,凭借地势之利,仍然顽强地与朝廷对峙,难以在短期内将叛军彻底歼灭。   朱璇心知平叛战中,李东庭居功至伟,数次关键战事,都是他领兵取胜。只是他身份特殊。即便到了现在,朝廷里不少自认正统的大臣还是对他有所猜忌,唯恐他借此时事,暗中培养自己势力继而变成第二个蜀王,倘若忧虑成真,以他今日势力和民望,到时恐怕再难有人可以钳制,是以处处钳制。同级朝廷将领里,也有出于嫉妒暗中排挤的。是以他调兵遣将之时,多少受到掣肘,难以全力以赴。   朱璇继位三个月,不顾朝臣和太后反对,加封李东庭为天下平叛兵马大元帅,全权处置西南战事中的兵马调用,若情况紧急,可自行裁决。   两个月后,李东庭调集人马,在成都南北的宜州和兴州同时对叛军发起了一场大规模的进攻战。叛军不敌,节节败退,半个月后,成都也在李东庭部势如破竹的攻势下失守,蜀王不得不仓皇弃了这座他苦心经营了几十年的城池,在部将的持护下退到了更西的汉州,重新整理人马,借助险峻地势,企图做最后的困兽之斗。   ……   成都被攻破的前几日,许多普通民众都还觉得成都固若金汤,不可能就这么被破,加上李东庭名号人人知道,心知即便成都被他占领,他也不会对自己这些普通百姓施以戕害,是以并没多少人逃离,只是把财物都收了起来,唯恐蜀王手下的一些兵痞会趁乱来抢夺而已。   但是城破的前夕,在此已经生活了一年多的万氏和白仙童却不得不匆忙收拾起细软,坐上一辆马车,跟随一群同于她们一样是蜀王手下家眷的人一道,在管事的护送下,仓皇离开成都结伴逃往汉州。   此时战况紧急,裴长青日夜在蜀王跟前效命,自己无法分-身与他们同行。路上颠沛自不用多说。已经习惯了锦衣玉食生活的万氏和白仙童一路上叫苦不迭。   万氏自从去年摔了那一跤,到如今腿脚虽能下地走路了,身体却一直好不起来。这回仓皇逃往汉州,在路上第二天便着了凉,少医缺药,一直强撑着上路而已,想着早些到汉州才好,偏偏祸不单行,行至半路的时候,也不知道哪个发了谣言,说李东庭有一支部下正往这个方向打来,很快便要到了。   他们这些人与普通民众不同,全是逆属,若被朝廷军俘虏,下场可想而知,男杀头,女入教坊,惨绝人寰。   这一路过来,人心原本就惶惶然,此刻一有风吹草动,顿时惊慌失措,各自只顾逃命。   万氏和白仙童带着如今已经两岁,那个小名叫小虎的孩子离开成都时,有两辆马车,还带了四五个丫头仆妇一路伺候。逃跑途中落了单,四下分散,最后连那个管事也跑了,身边只剩下个阿九,叫天天不灵,叫地地不应的。老弱的老弱,妇孺的妇孺,这里离汉州又还有大老远的路,无可奈何,只得脱去身上华服,摘下金饰,在附近一个叫栀城的地方租赁了一间空屋,对边上邻居谎称为了躲避战乱逃难去汉州投亲的,因婆婆生了病,这才暂时落脚在这里。   几人落脚下来后,白仙童天天派阿九出去打听消息,盼着蜀王能反攻成都,裴长青来接自己。只是日子一天天过去,裴长青始终音讯全无,倒是坏消息一件接着一件的来,说成都已被李东庭攻破,蜀王带着残兵败将逃去了汉州,李东庭正调集人马追击而去。   一转眼,一个月过去了。   白仙童非但没有等到任何好消息,反而听说前些天,蜀王连汉州也丢了,最后靠着身边几个猛将奋力杀出一条血路,逃往了金川。   这是蜀王最后一个据点了。金川过去,就是波弥国的境地。   白仙童从外面回来时,满面阴沉。   阿九正在哄着小虎。   这孩子十分顽皮,拿个弹弓用小石子弹着阿九,阿九躲避着,脸上还是被一块小石子弹中,痛叫一声,捂住了脸。   “弹中了!弹中了!”小虎拍着手乐道,“你就是坏人!我要像我爹一样打坏人!”   “小少爷!”阿九又气又委屈,听见屋里的万氏又声声地叫着自己,夹杂着不断的呻-吟叹气声,顿了顿脚,正要转身跑进去,忽然看到白仙童进来,松了口气,忙迎上去:“白夫人,怎么样了,有裴大人消息吗?”   白仙童坐到了桌边,沉着脸道:“什么消息?要掉脑袋的消息!”   她方才在城门口,看到了重金悬赏蜀王以及他手下几个悍将人头的公告,其中就有裴长青。   阿九不明所以,见她脸色不好,也不敢再问,听见万氏又在颤巍巍叫人,忙道:“我去看看老夫人。”   白仙童道:“管她做什么?整天躺在那里哼哼唧唧,我听见就心烦!我饿了,你先去给我做饭!”   阿九不敢违命,哎了一声,扭头去灶下烧饭。那小虎从小被万氏溺爱,对祖母感情甚是深厚,听见白仙童的话,跺脚道:“你不过是个姨娘!竟敢这样说我祖母!看我不打你!”说着拿起弹弓对准白仙童又射,石子弹到了白仙童胸口,白仙童正在气头上,哎哟一声,柳眉倒竖,上前一把夺过弹弓,抬手狠狠拍了小虎一巴掌,斥道:“你个小崽子,跟你说了多少次了,我是你娘!你是从我肚皮里爬出来的!你再听里头那个老不死的!”   “你才不是我娘!你只是个下贱的姨娘!等我爹来,我告诉他,你打我!”小伢儿吃痛,捂住眼睛哇哇地哭了起来。   “也要等到你那个爹有命回来才好!”白仙童冷哼了一声。小虎趁机倒在地上,不住撒泼打滚。   “这是怎么了……”万氏听到声音,强撑着从里头出来,颤巍巍地问了一句,见孙子倒在地上哭得跟什么似的,十分心疼,张嘴质问白仙童:“你打他了?”   白仙童依旧翘腿坐那里,冷冷道:“我自己的儿子,我怎么就打不得了?”   自从成都逃出来后,白仙童对万氏的态度便日益冷淡。一副药反复地熬,直到四五天后淡的成了白水才丢掉。到了这几天,干脆借口郎中不来,连药渣也不给吃了,万氏问起,说话便阴阳怪气夹枪带棒的,一改从前恭恭敬敬的模样,宛如变了一个人。   万氏本就非常不满了,憋了一肚子火,只是自己落难到这里,儿子又没消息,病势日益沉重,凡事还要靠她出面,也只能暂时忍下来。此刻见她竟这样公然与自己翻脸,气得浑身哆嗦,一阵头晕目眩,扶着墙拿手指头戳着她,颤巍巍地斥道:“白氏,你个没良心的,你是看我落难,翻脸了不成?等我儿子回来,我告诉他,有你好看——”   “我呸,你个老东西!你真当我怕你吗?”白仙童反呛了一声,“你也要有命能熬到你儿子回来才好!再说了,”她冷笑了一声,欣赏着自己手指上新染起来的指甲颜色,“你儿子无能,枉费蜀王对他的器重,如今不但丢了成都,丢了汉州,连人也上了城头的悬赏公告,朝廷出重金要买他人头呢!”   万氏大惊失色,呆呆立在那里,忽然胸中一阵憋闷,张嘴哇的一声,吐出了一口血,又开始咳嗽,越咳越厉害,最后沿着墙壁滑坐到了地上,脸色苍白犹如死人一样。   白仙童冷冷看着她,神情漠然。阿九听到动静,跑出来见状,慌忙要扶她上床,被白仙童阻拦,骂道:“不去做饭,跑过来干什么?想饿死我和小虎吗?这里有我,我来照料她。你带小虎到灶房去。”   阿九无奈,只得放开万氏,强行拽着小虎去了灶房。   白仙童起身来到万氏身边,把她从地上拉起来,半拽半拖地带回到床上,摁她躺下去后,端了杯茶过来,笑吟吟道:“裴老夫人,你骂了这么久,想是口渴了,我伺候您喝水吧。”   万氏咳嗽着,道:“你给我起开!我不要见到你!”   白仙童笑着,端着茶杯突然泼向万氏面门,万氏猝不及防,被泼了个满头满脸,猛地瞪大眼睛,意识到白仙童对自己做的事后,怒火三丈。   她原本已经病得恹恹,这会儿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竟然腾的坐了起来,抬手要打白仙童,被白仙童一把攥住胳膊,一推,万氏便扑回在了枕上。   万氏破口大骂,无非是骂她没有良心,自己瞎了眼睛竟会对她这么好之类的。白仙童拉过一张凳子,翘腿坐在那里,笑眯眯地听她骂,等她骂的上气不接下气了,这才弹了弹指甲,道:“老虔婆,你活了这么大岁数,怎的骂人的本事都没长进?你骂我的这些话,我听着有些耳熟。要是没记错,以前好像你也这么骂过那个梅氏?”   万氏一愣,张嘴结舌,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   ☆、第七十六回   白仙童冷笑,“老虔婆,我可没你以前那个媳妇那么面糊。我忍了你这么久,你当我真是怕你?要不是你儿子,我会睬你半分?也不撒泡尿自己照照,哪里来的一张老脸!”   万氏头上脸上还全是茶水,滴滴答答地往下挂落,顾不得擦,颤着声道:“白仙童,你这个下作的娼妇,你敢这么和我说话?我儿子……”   “少跟我提你那个儿子了,没用了,”白仙童打断万氏,哼了声,“我原以为你儿子是个终身依靠,这才委曲求全地在你家伺候了这么久,没想到他是个草包,干什么都不顶用!早知道他这么没用,当初我就不费那个心思在他身上了,也省得白白耽误了我这么多年的好年华,随便找个什么样的都比掉脑壳鬼要强一百倍!”   “你……你……”   万氏气的浑身发抖,话也说不出来,挣扎着掀开湿哒哒的被褥要下床打她,被白仙童一把掼了下去,俯身盯着万氏,冷笑道:“当初我可是真心对你儿子的,一心想和他做长久夫妻,这才用尽办法缠上了他。你当我真是他小时候在沧州认识的女童?世上哪里有那么多的巧合!我不过是听他自己在我面前提了这茬,冒名称自己便是,可笑他竟也轻易被我哄了过去,还真以为我便是那个小时和他有过交情的女童!你说他怎么就这么蠢,怪不得落到今日下场!前头那个姓梅的心高气傲,我料她断容不下你儿子和我有瓜葛,这才故意缠着你儿子,连他犯事被发配,我也千里迢迢地追他而去。”   万氏倒在枕上,双目圆睁,嘴巴张着,只剩呼哧呼哧地喘气。   白仙童俯身盯了万氏片刻,忽然悠悠地道:“老虔婆,看你可怜成这样,也没几天活头了,我索性跟你说实话吧,省得你闭了眼到那边还是个糊涂鬼。你真当小虎是你的亲孙子?我告诉你,他是我肚子里爬出来的,可却不是你儿子的种!倒也不是我故意要诓你们一家,只是当初我追着他去岭南时,路上无依无靠,盘缠也没了,没奈何,这才委身一个一个茶布贩子,跟着才到了那边。到了后见到你儿子面没多久,我就知道肚子里有了种,正好你儿子又犯了事逃出来带了我走,路上我便灌醉他,脱了衣服在他边上睡了一夜,他醒来真以为和我做了那事,不但听我摆布,自然也认了我肚子里的种!我生小虎时,你当我书早产。这下你可知道了吧?老东西,从前我为了讨好你,替你刷马桶,你当我委屈?我心里可不知道有多痛快呢!叫你作践我!那又如何,你还不是乖乖地替我养着别人的种?哦对了,”白仙童唇边浮出一丝恶意的微笑,“还有件事你不知道。去年你从蜀王府回来不是摔断了腿,还崩了个门牙吗?告诉你,灯是我灭的,竹竿也是我放那里的!可笑你非但没半点怀疑,反而夸我孝顺。我想起来就想笑!”   “啊——啊——啊——”   万氏一双眼睛蓦然充血,喉咙里发出嘶哑而凄厉的惨叫声,猛地朝白仙童扑了过去,白仙童没料到她竟还有这力气,猝不及防之下,仰面被扑着倒在了地上。   “你这个下作娼妇——”   万氏咬牙切齿,双手死死掐住了白仙童脖子。只是毕竟年纪大了,又病了这么久,双手哪里来的力气,被白仙童一个翻身便推开了。   白仙童从地上爬起来,捋了捋散乱下来的鬓发,来到趴在那里痛苦呻-吟着的万氏边上,蹲下去扬手便狠狠甩了她一嘴巴子,呸了声,道:“老东西,你要是知趣,还是给我趁早断了气吧!你放心,等你死了,我会给你买口棺材,把你体体面面地葬了。要是你那个儿子还能翻身回来,我照旧好好跟他过日子,替你养着你的宝贝孙子。要是他成了断头鬼,你也休怪我不替他守……”   白仙童说着说着,忽然觉得情况似乎有些不对,倒在地上的万氏一直扭着头,两只眼睛盯着她身后的门口方向,嘴巴不停地一张一合,似乎在发着“长青”的音,猛地回头。   已经几个月没有露面的裴长青,此刻居然就站在她身后的门口。一只手撩着布帘子,双目死死盯着她,目光怪异,脸庞扭曲,状若厉鬼。   这一吓非同小可,白仙童尖叫一声,一屁股蹲在了地上。等反应了过来,见裴长青一步步地朝自己逼过来,吓的花容失色,不住往后退去。   “白仙童,你在说什么?你方才都说了什么?”   裴长青咬牙切齿,拳头捏得骨节格格作响。   白仙童贴着墙根从地上爬起来,慢慢挪到一张桌子后,脸上极力扯出笑,勉强镇定道:“长青,你什么时候回来的?你娘生了病,方才不小心跌下床,我正过来要扶她……”   “不要听她的——不要听她的——”万氏趴在地上,一边捶地,一边扯着嗓子厉声哭号,“长青,这娼-妇骗的你好苦!她冒认是你小时候认识的女娃——她的儿子是和别人生的——去年是她害我摔成了那样——刚才她还咒你是断头鬼,逼我去死——”   裴长青浑身哆嗦,眼眸如被血染,一脚将白仙童藏身的桌子踹飞,白仙童被撞到地上,爬起来要跑时,被裴长青抓小鸡似的揪住头发横拖了出来,一大把头发被拽掉,头皮冒出点点血星。   白仙童痛苦地尖叫。   “白仙童,你是活腻了,竟敢这样骗我!我宰了你!”   裴长青咬牙切齿地道,抽出一把匕首,扬手便要刺下去。   白仙童尖叫一声,蓬头散发着,连滚带爬地朝门口逃去,两脚打了个绊,一下扑倒在地。   阿九和小虎闻声跑来,见裴长青目光狰狞,状若厉鬼,吓的惊声大叫,那孩子也哇哇地哭了起来。   白仙童爬到阿九身后,瞪着裴长青,忽然一把扯开自己衣襟,露出胸脯白肉和一抹鲜绿肚兜,一挺胸脯,哭道:“裴长青,你要杀我是吧?来呀,我让你杀好了!你这只养不熟的白眼狼!我见你第一面起就认定了你,对你痴心一片。你娶了别的女人,我丝毫没有怨言。你被发配,我千里迢迢跟着你去那种苦地方。你当我乐意被那种臭烘烘的臭男人睡?我没办法!我是骗了你,可我那都是出于我对你的心!我知道你一直瞧不上我,我也被你老娘呼来喝去,日子过的比狗还不如!我图什么?图的不就是有一天你能体谅我对你的心,对我也知冷知热吗?可你怎么对我的?这两年,你自己数数,你回来住了几个晚上?我简直就在守活寡!你当给我个妾的名头就是抬举我了?呸!老娘不稀罕!来呀,今天既然撕破了脸,你来杀我呀,你杀我呀,我看你怎么下的手去——”一边说,一边嚎啕哭个不停,眼泪鼻涕全都滚了出来。   裴长青僵立着,手背青筋暴起,牙齿咬得格格作响。   白仙童猛地将阿九朝裴长青推了过去,自己扭头飞快朝外跑去,一边跑,一边高声嚷道:“来人呀,叛贼裴长青就在里头,快来人,抓住他呀——”   裴长青脸庞陡然扭曲,几步追了上去,从后一把抓住白仙童。   白仙童扭头,见他扬手,以为真要杀自己,惊恐尖叫一声,眼白一翻,竟晕死了过去。   裴长青一愣,随即厌恶地将她甩到地上,将匕首慢慢插回靴里,转身回屋,见阿九和那个自出生后他也没见过几回的孩子瑟缩在屋角用惊恐目光看着自己,将方才提过来的一袋子东西朝她丢了过去,道:“我没杀她,你不用怕。我知道这两年你伺候我母亲辛苦了,如今还连累你这样东躲西藏。这是包金子,你拿去吧。走也好,留下也好,随你的意。”说完走到万氏边上,背起她朝外而去。   “裴大人……”   阿九眼睛里涌出泪光,朝他跪了下去。   “……爹……”那小孩盯着他背影,怯怯地叫了一声,“你又要去打坏人了吗?”   这两年,裴长青一直受蜀王差用,几乎没怎么踏入过家门,此刻听这小孩这样和自己说话,慢慢停下脚步,回头看了他一眼,苦笑了下,道:“我就是坏人。你不要学我,长大了好好做人。”说完扭头出去,经过依然倒在地上,也不知道是真晕厥还是假晕厥的白仙童身边,走出了大门。   方才里头的动静已经招来了不少的人。看见裴长青背着万氏出来,众人面露惊疑,低声交头接耳。   裴长青神色漠然,在背后指指点点里,扬长而去。   ……   龙城土司府里,梅锦从梦中忽然转醒,心神有些不宁。   才半夜而已。她在床上辗转了片刻,再也没有睡意,便披衣起身下了床。   睡在外间值夜的侍女被惊动,急忙爬起来,掌了灯蹑手蹑脚进屋,轻声问道:“夫人可有什么吩咐?”   梅锦摇了摇头,低声道:“你自管去睡吧。我无事。只是睡不着觉,起来看看他。”   打发侍女回去睡觉,梅锦来到摆在自己屋里的婴儿床边,俯身看着小床里睡得正香的婴儿。   她是大半年前生下这个孩子的。当时李东庭特意提早几天赶了回来,留下来陪她一起渡过了难熬的分娩时刻。   他当时的紧张和焦虑,比她还要甚。   梅锦知道可能是当年阿鹿母亲的死给他留下了心理阴影,所以这次他才会如此紧张不安。   这里分娩条件落后,没那么多的辅助手段,这次又是自己分娩,到时几乎完全要靠自己,所以梅锦也非常注意可能潜在着的风险,到了后半个孕期,不但合理安排自己的饮食,而且每天坚持做孕妇瑜伽,早晚散步。所以分娩还算顺利,凌晨时开始阵痛,天亮后就生了下来。   孩子降生后,李东庭迫不及待入产房,第一件事不是去看自己的儿子,而是不顾产婆还在侧,把浑身还是汗水的她紧紧抱住,久久不肯松开。   当时正值老皇帝驾崩,国丧之际,朝廷也暂时停止了对蜀逆的战事,李东庭得以在家一直陪着梅锦和新出生的孩子,直到满月后,少年皇帝朱璇力排众议加封他为西南平叛兵马大元帅,他才不得再一次离家踏上了征途。   如今忽忽又半年过去了,当初刚生下时软乎乎的婴儿也学会了坐和爬。而孩子的父亲,据前几日他来的那封信的语气推测,应该也可以在短期内结束战事了。   他告诉她,蜀王已被逼逃到了金川,身边可用将士寥寥无几,做着最后的垂死挣扎而已,战事应该很快就能结束了。   ……   梅锦坐在小床边,久久看着自己儿子摊手摊脚的睡态,唇边露出不知不觉的微笑,忍不住俯身下去,亲了一口他肉肉的脸蛋。   ☆、七十七回   裴长青一路走荒径野道,几天后,和接应的人碰了头。   万氏原本就病入膏肓,如何经受的住这样的惊吓,被裴长青带出来后,人便变的迷迷糊糊,眼见出的气多,进的气少。裴长青知她快不行了,当夜也没赶路,落脚在了一间路过所遇的寺庙里。   一灯如豆,暗沉沉的夜空阴雨连绵。万氏躺在一张硬床上,气息忽急忽缓。裴长青盘膝坐于窗前泥地上,迎面对着不时飘进破旧窗棂的凄风愁雨,仿佛陷入了冥想。   半夜时,万氏忽然睁开眼睛,从喉咙里长长吐出一口气,叫了声“长青我儿”。   裴长青应了一声,从地上起来,走了过去。   万氏费力睁开眼睛,借了摇摇欲灭的昏暗烛火,怔怔看他半晌,忽然哭道:“长青,可怜我儿,你被那蛇蝎白氏害的好苦——娘恨不得扒了她皮,吃了她肉才解气——”   “全是我咎由自取,活该这样的下场,怨不得别人。”裴长青神色有些木然,语调平平地打断了万氏的话。   万氏一愣,面上露出茫然表情,片刻后,唉声叹气:“娘方才做梦,梦到了锦娘——”   她吃力地从齿缝间挤出这个名字,仿佛这名字重的犹如千钧。   裴长青一直没什么表情的脸庞上,肌肉微微扭曲了下。   “……她不是你媳妇吗?她如今在哪里?娘怎一直看不到她了?长青,你赶紧去把她找回来!娘记得从前你犯了事,她次次都救你。她是你媳妇,如今也一定不会见死不救的……长青,她在哪里,她要是不肯来,你就带娘去见她!就算要娘跪在她跟前磕头,娘也愿意……娘跟她说,咱们不替蜀王做事了……她心肠最软了,肯定会救你的……”   仿佛看到了希望,万氏双眼突然放射出异样的光,伸出枯瘦如柴的手,死死抓住儿子的胳膊,不停摇晃。   裴长青任凭万氏摇晃自己,闭上了眼睛。   “长青,你这个不听话的愣头孩子!娘叫你去把锦娘叫来呢,你怎就是不去?你要是敢怄她的气,看娘不打断你的腿!谁叫你洞房丢下她跑了的?娘好容易才帮你劝好了她,你往后别和你那些酒肉兄弟往来,离白仙童远点!娘一看就知道她不是好东西!娘给你娶了这么一个好媳妇,你要惜福,往后和她好好过日子呀……”   万氏眼神越来越迷乱,嘴里絮絮叨叨,前言不搭后语,忽然放开裴长青的胳膊,抬手在空中乱抓,仿佛想要抓住什么似的,喉咙里发出一阵咯咯声,两手停在半空,片刻后,无力地垂了下来。   裴长青慢慢睁开眼睛,盯着已经断了气、双眼却依旧圆睁着的万氏,面上神情似哭又似笑,身影僵硬犹如一块石头。   ……   蜀王先失成都,又失汉州,再难有依身立命之地,本计划逃往与蜀地接壤的波弥国,等恢复元气后再图后谋。   波弥国与蜀王关系亲近,他的一个女儿,就是波弥国王的妃子。此前蜀王起事,暗中也得到过波弥国王的支持。只是逃亡途中,前路被李东庭所断,仓皇之下,最后带着残兵败将折到了金川。   此时,蜀王身边剩下的士兵已经不及千人了。   金川与波弥国相邻,是个人口不过数千的边陲小城,世代居住着当地土人,城中有个辖着当地的小土司。   这地方四面环山,地势险峻,唯一的一个出入口,有条宽十数丈的大河为天堑。只要收起吊桥,易守难攻,真正所谓“一夫当关,万夫莫开”,这也是为什么蜀王落脚到了这里的缘故。一占领金川,蜀王便下令杀了城中的小土司,收起吊桥,借天堑拒追兵于城墙之外。   人虽然暂时安全了,但很快,便又遇到了一个新的大问题。   那就是围城之困。   金川是个边陲小城,城中土人平日生活资料有限,本就无多少存粮。突然涌进来这一千多人马,粮食被搜刮一空,不过半个月,全城便面临着无粮可吃的困境。   李东庭应也是预料到了城内情况,故并未下令加以强攻,只留一个名叫王越的副将带兵在城外大河对岸守着,等里面耗光最后一颗粮食,到时不攻自破。   一个月后,就连蜀王每天也只能喝上粥了。据说已经有士兵为了争一只抓到的老鼠大打出手杀了同伴,城中百姓也不断开始有人饿死,甚至暗中有传言,有人已经开始悄悄吃尸肉。城中到处笼罩着绝望的恐怖气息。   蜀王焦心如焚,与胡詹事等几个剩下的幕僚商议后,决定将城中土人抓到城门上,威胁李东庭退兵,否则,每隔一个时辰就杀一个人。   已经饿红了眼的士兵得令立刻大肆搜捕当地土人,很快,第一拨被抓起来的将近百余土人就被强行逼上了城头,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人人眼中露出惊恐之色。   城池外朝廷军的统领王越听见手下来报,道对岸城头喊话要杀人,过去察看了下,犹豫不决。蜀王见状,示意先杀一个。很快,一个土人便被推了出来,士兵强行将他脑袋架到城墙垛里。其余土人见状,哭声震天,场面凄惨无比。   蜀王如今早已不复当初威风凛凛的富贵样子,身上衣衫撕破了口子,一头花白乱发已经几天没有梳理,形容憔悴,脸色灰败,眼睛里布满红色血丝,冒着冷酷光芒,丝毫不为身后哭声所动,挥手示意行刑。   他的一个亲信得令,到了那土人身后,拔刀举了起来,对着城头的众多土人高声喊道:“你们都听好了,并非我主公要对你们下手,而是李东庭不给你们活路!他号称西南王,本该为你们考虑,偏这样围城,大家全都活不了!要怪,就怪李东庭不顾你们死活!”喊完话,挥刀要砍下去时,侧旁忽然架过来一把刀,拦了下来。   那受刑土人原本双腿抖得如同筛糠,面如土色,就只闭着眼睛等死了,迟迟不觉刀头落下,睁开眼,见出手挡了的,竟是个年轻的蜀王将领。   那行刑的见是裴长青阻拦了自己,一愣。   自从失了汉州退到金川后,裴长青便异常沉默,每次蜀王召集人手商议对策,他要么没露面,即便露脸,也只在角落里一语不发,有人和他说话,他也不理不睬,状若痴呆。蜀王对他渐渐不满。只是自己此刻兵败如山倒,从前身边的将领死的死,投降的投降,早就所剩无几,多的是用得到他的地方,是故忍了下来,也不和他去计较。   这蜀王亲信原本就对裴长青不满,见他忽然露头,一愣,随即冷笑道:“裴将军,上次汉州撤退时,你便不见了人,是我等舍命护住主公打退了追兵,这才到了这里的。我们落脚后,你才迟迟到来。我们兄弟还道你是降了朝廷呢!怎么,见情势紧急,你这会儿公然违抗主公令不成?”   裴长青一把便拗下了他手里的刀,那人失了颜面,反手来夺,被裴长青一推,后退几步,一屁股就坐到了地上,顿时勃然大怒,嚷道:“裴长青,你不过一个出身低贱的逃犯,如今也敢这样目中无人?”   裴长青面无表情,“咣当”一声将刀丢到城墙角,自己走到蜀王面前单膝下跪,道:“主公,末将有一事一直瞒着主公,到了今日,也不必再瞒了。末将知主公一直疑心三殿下之死与末将有关,实不相瞒,三殿下确实是被末将所杀。”   他这话一出,众人全都惊呆,骇然盯着裴长青。   边上的胡詹事眼皮子跳了一跳,心底暗叹一口气。   从丢成都的那一日起,胡詹事心里便清楚,大势已去。及至今日,更不过是垂死挣扎拖延那么几天。裴长青这时公然向蜀王认了这罪,不过更添一分颓势而已。   蜀王脸上肌肉微微扭曲,一只手紧紧握住腰间剑柄,半晌,方阴沉沉地道:“果然是你!起先我还不信!裴长青,本王三子既是你杀,想必奇袭龙城之败,和你也脱不了干系!本王待你不薄,你为何如此恩将仇报,令本王连丧二子?”   “事出有因,末将当时不得不杀三王子。至于奇袭龙城之败,并非我之本意。末将原本一卑贱之人,承蒙主公栽培之恩,今日情势到了这等地步,唯以死效命。主公若要取我命,杀我便是。主公若留下我命,我请主公稍等,我愿带一队敢死士兵出城替主公杀出一条血路,再不济,也要把李东庭引来对话。主公这样杀城中土人并无大用,只有李东庭来了,他首肯了,主公才有可能挟持人质而脱身!”   蜀王死死盯着裴长青,脸色阴晴不定,忽然道:“本王怎知你是不是用计脱身?”   裴长青道:“主公,我若想脱身,汉州失守后,便可自行离去了,何须又再次追随主公到了这里?”   蜀王沉吟半晌,面上神色渐渐缓和了下来,松开握刀的手,竟上前亲自扶起裴长青,道:“长青,本王信你。倘若今日你能助本王脱困,从前之事不但一笔勾销,等到了波弥,本王还要重重奖赏于你!”   裴长青转身下城楼集合士兵,挑选出两百名精壮。蜀王命拿出最后仅存粮食,埋锅造饭让这两百人吃饱,随后打开城门,放下吊桥,列队而出。   ……   从蜀王将土人推上城头开始,王越便一直在大河对岸严阵以待。忽见对面城门打开,吊桥下放,出来几百个士兵,中间是个骑马的年轻将军,认出是蜀王麾下的裴长青。   裴长青虽以勇猛著称,在山南西道时,他那种不要命般的战法,更令许多朝廷军将领心有余悸,但就算他再彪悍,带着这区区两百人,想从自己布出的铁桶阵里杀出去,实在痴心妄想。   王越一时猜不透他意欲为何,命士兵列队,静观其变。   裴长青出城门列队完毕,命排在最前的十个士兵在小队长的带领下,率先冲出去。   士兵面面相觑,不敢过桥。裴长青脸色冷肃,一刀便砍下了小队长的头,令第二分队队长代替上阵。   那队长心知不去就是死,硬着头皮带人冲了过去。到了对岸,厮杀了片刻,转眼便倒下七八个人。剩下几人慌忙掉头逃回来,刚到近前,裴长青便挥刀杀了这几人。接着又命第二分队上去冲刺。   这一队有二十人。到了对岸,和方才一样,死了十几个后,又逃回来几个,同样也被裴长青以阵前畏敌之名所杀。   剩余士兵无不胆寒。   裴长青横握大刀,目光赤红,厉声对众士兵道:“你们都看到了,身后城门已关,没有退路!便是退了回去,迟早也要饿死在里面!今日只有往前冲,跟我杀过去,才有可能活命。否则死路一条!”   这些士兵两年前跟着蜀王起事至今,侥幸还能活到这刻,原也都是亡命之徒,哪个不是真枪真刀杀了无数人的,到了这份儿上,心知掉头便是死,还不如跟着裴长青干一场,说不定还有丝活路,当下齐声应好。一片杀声里,裴长青一骑当头,率着身后这一百多人冲过了吊桥。   王越方才有些不明所以,是以前头那两队士兵冲过来时,也只下令原地绞杀,并未再有进一步的攻势。此刻见裴长青率着剩下的人冲了过来,一个个双目赤红有如下山猛虎,不敢怠慢,忙列队迎战。   裴长青带的这两百不到的人,虽个个彪悍存了不要命的心了,但毕竟人数过少,如何抵得住城外一层层不断扑来的朝廷守军?很快便乱了阵脚,阵法越收越窄,最后被围困在了一个包围圈里奋力厮杀。   人一个一个地倒下去,裴长青挑开刺向自己和身下马匹的七八个朝廷士兵,猛地夹紧马腹,跃马而起,竟从包围圈里冲了出来,朝着十几丈外正坐于马上指挥观战的王越直冲而去,一路砍杀,很快朝他逼近。   王越听说过裴长青曾于千军万马间砍杀了对手将领的事迹,见他血人一般地朝自己杀来,大吃一惊,忙喝令放箭,在身边士兵的护卫下后退。密集箭雨中,裴长青丝毫不减冲势,单手以盾护住心口,另手继续大杀。那些士兵见他身上数处已经中箭,却依旧神勇,如非人类,无不胆战心惊,竟无人敢近身再拦,裴长青便如入无人之境,转眼冲到了王越面前,一刀砍在王越执刀相迎的胳膊上,王越惨叫一声,刀掉落在地,裴长青顺势跃上他的那匹战马,拖刀扫荡边上士兵,掉头朝着吊桥冲了回去。   主将被擒,无人再敢放箭,转眼之间,便这么眼睁睁看着裴长青带着受伤的王越跃上吊桥,往城门直冲而去。   城头密切观战着的蜀王见状,大喜,忙命人开门相迎。等裴长青一冲进去,立刻关闭城门,又升起吊桥,追上来的朝廷士兵纷纷掉落下水,那些不识水性的,在河面扑腾几下,转眼便被波浪吞噬冲走。   这两百人出去,最后只剩裴长青一人回来。他浑身是血,将王越掷到地上,拔下插在身上的箭,转身便上了城楼,对着下面的朝廷守军厉声喝道:“叫李东庭来对话!否则,让他带着王越人头去向朝廷邀功请赏!”   裴长青一下城楼,蜀王便命人给他止血治伤,笑容满面,连声夸奖道:“长青,真没想到,你竟神勇如斯!实在是天助我也!这个王越可不是一般人!大行台尚书令的女婿!这下落到本王手里,我料李东庭总要顾着几分他的死活!”   裴长青脸色苍白,靠坐在城墙根的地上,喘息甫定,神色里不见半点喜悦,只淡淡道:“主公说的是。我这里无事了。他被我砍了一刀,主公叫人给他治伤要紧。”   蜀王知这王越对自己至关重要,哪里会让他这么死去?点头称是,又安抚了裴长青几句,叫人照看好王越。那王越胳膊受伤,痛的死去活来,心里又惊恐万分,不知蜀王会如何对付自己。过了片刻,见有人来给自己治伤,看着似乎并不是要杀他的样子,这才渐渐定下神来,盼着李东庭能尽快来救自己。   ……   消息送到李东庭跟前时,他正在汉州整顿事务。得知金川有变,王越被生擒,感到十分意外。   从常理上来说,身边只剩些残兵败将的蜀王既被逼到了金川,便犹如瓮中捉鳖,根本无需攻城,只要围上个三两月,等里头没粮食吃了,金川不攻自破。   也正因为这样,擒住逆首蜀王的这个大功,朝廷里不少人眼红想要。   王越是大行台尚书令的女婿,本身也出身将门。尚书令自己虽没出面,但最近却有不少人相继在自己面前推荐王越,连尚福也暗示李东庭,可以让王越获这个头功,如此对大家都有好处。   李东庭深知高处不胜寒的道理,更无意再拿这功劳给自己贴金。估量一番后,觉得围住金川并无大风险,也就顺水推舟点了王越为统领,给他两万人马负责围城,自己去处理别的要务,等他擒拿住逆首,这场历时两年多的艰难平叛战也就告终了。   他怎么也没想到,事情到了最后,竟然风云突变,发生了这样的意外。   ……   次日,李东庭紧急赶到了金川。还在城外守着的将士原本有些萎靡,见主帅到了,人心大定,顿时振奋了起来。几个随同王越一道的副将见了李东庭,面露愧色,跪在他面前请罪。   李东庭让这些人起来,道:“事情起的突然,我料你们也没做好准备,这才让对方杀了个措手不及。何况那个裴长青确实勇猛过人,发起狠来无人能挡,怪不了你们。”   众人见他未责,这才定下心神,纷纷摩拳擦掌,出言自愿带兵强攻金川,一雪昨日之耻。   李东庭未应,重整队列后,亲自来到城下,令蜀王出来对话。片刻后,五花大绑的王越便被人押着出现在了墙头。蜀王随后现身与李东庭喊话,要他将人全都撤退三百里外,让出道路,否则不但杀王越,全城土人也要陪他一道同归于尽。   李东庭眼睛都没眨一下,张口便应了下来。   蜀王微微一怔,狐疑道:“李东庭,你教本王如何信你?”   李东庭大笑一声,道:“从前你在蜀,我在滇,你我也算是老相识了,我李东庭为人如何,你当清楚。我既答应你了,你又怕什么?何况,你今日还有选择余地吗?你要逃去波弥国,我要王将军和城内居民无事。若成,我立刻退兵,你自行出城。只是我把话放这里,到了波弥国境,你需将王将军放回,否则,即便你入了波弥国,我李东庭也必定不会放过你!”   蜀王眯了眯眼,咬牙道:“那就这样说定!我且信你一回!你这就叫你的人全都退开。”   李东庭下令副将传令下去,撤兵三百里外,停止追击。边上副将面露犹疑,一个平日对他十分敬服的副将忙上来,低声劝道:“大将军,朝廷对逆首势在必得,大将军这样放他走,朝廷万一怪罪下来,大将军恐怕要费一番解释。”   李东庭道:“以一城居民之命换逆首一命,在我看来值当。何况他根基尽毁,以逆臣贼子身份逃到波弥国,想东山再起,断不可能。放他吧。朝廷若怪罪下来,由我一力承担便是。”   众将见他态度坚定,只好止了劝。当下传令下去,列队撤退。   吊桥再次放下,城门打开。迤逦从城门里走出来一队的人马。前后俱是押着城中土人同行的蜀王残兵,蜀王被亲信严密保护着行在中间,边上是脖子被架刀的王越,裴长青走在蜀王身后。   王越见到李东庭,面露愧色,低头不敢看他。   李东庭目光越过王越,落到了裴长青的身上,若有所思。   裴长青似乎并未留意到李东庭,双眼正视着前方,神色冷木。   这看起来十分怪异的一队人马,就这样在千军万马间让出的这条道里穿行而过,朝着西面而去。   一出金川,蜀王便加快脚程,行至半路,见身后确实没有追兵上来,丢下被挟持的土人,朝着波弥赶去。   次日傍晚,离波弥的地界只剩几十里路了。蜀王一行人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久违的轻松表情。一个蜀王亲信便提出在此杀了王越,省得继续带着他累赘。   王越吓得跪在地上不住求饶。   蜀王踌躇之时,裴长青忽然道:“主公,我便送主公止步于此了。前面就是波弥国,料无凶险了。这个王越,还请主公交给我,照先前允诺的那样留他一命,我在此守着,替主公断后。”   蜀王一怔,“你不随本王去波弥?日后图谋东山再起,还有再杀回来的一天,到时再建功立业,也为时不晚!”   裴长青未应,只重复方才的话道:“我送主公止步于此。”   蜀王脸色阴沉下来,盯了裴长青片刻,见他不为所动,半晌,哼了声,道:“也罢,人各有志。看在你护送本王有功的份上,本王便不为难你了。随你吧!”   裴长青道:“多谢主公成全。”   蜀王命人把吓得面无人色的王越推出来,回头最后看了裴长青一眼,掉头而去。   众人跟着他渐渐前行,最后剩下胡詹事一人。走过来,拍了拍裴长青的肩膀,低声道:“长青,你不去也好。实话说,去了也是前途未卜,只是事到如今,我也别无选择了,一切听天由命吧。你跟我一场,也算是缘分,往后各奔东西,自己保重了。”说罢叹了口气,转身追随蜀王快步而去。   裴长青目送蜀王一行人背影消失在视线里,转头看向还倒在地上的王越,拔出刀,朝他走了过去。   王越对裴长青已经是恐惧万分,不住求饶,见他割断了自己身上绳索,这才稍稍定下心魂,颤声道:“多……多谢……”   裴长青冷冷道:“滚吧!”   王越闻言,慌忙掉头就跑,不慎绊了一跤,爬起来又连滚带爬地朝前跑去,唯恐他下一刻改了主意要杀自己。   裴长青看着王越身影越跑越远,终于被荒野里的荒草从淹没了。   四下荒野,举目茫茫。裴长青抬眼定定望着西边残阳,片刻后仰头,迎着猎猎的野风长长呼吸了一口气,举起手中的刀,抹向自己的脖子。   一支羽箭朝他疾射而来,准确无误地射到了他那只横刀的手腕,力道奇大,裴长青手臂一酸,刀应声落地,那支羽箭也掉落在地,原来是只被折了头的平头箭。   “大丈夫处世,有过可改,改而立之,动不动抹脖子,和妇人有何区别?”一个声音随风传了过来。   裴长青慢慢回头,看到李东庭骑马停在远处,方才那支箭,想必是他所射。道:“我不过一叛逆贼子,今日引颈自戮,何劳你来说教!”   李东庭纵马到他身前,道:“朝廷悬赏榜文里,你列第二,除了逆首蜀王,就数你值钱。我为了一城民众放了逆首,捉你回去复命,如此算是个理由吧?”   ☆、七十八回   朱璇登基元年的冬,在蜀王逃入波弥两个月后,波弥国王迫于压力,将蜀王捆绑遣返送回。至此,历时两年三个月的西南平叛战事至此彻底结束,朝廷获得全胜。   冬十一月,朱璇于朝会论功行赏,诸多参与平叛的将军大臣各有封赏,其中以李东庭居首,封英国公,世袭罔替,加赐九锡。   李东庭以自己令逆首走脱为由,谢九锡而不受。朱璇便改封他上柱国将军,又赐李东庭母太夫人、妻一品夫人诰命。因李府君年迈,不便入京受赏,梅锦入京代婆婆领受封赏,日日入宫赴宴,一时风光不加细说。   入京忙忙碌碌半个月后,到了十一月底,各种封赏庆功终于渐告尾声。   梅锦是在十月初被召匆忙入京的。到如今已经快两个月,想念稚子,归心似箭。李东庭自从娶她为妻,这两年多的日子里,戎马倥偬,几乎没怎么和她好好处过,心里最想的,也只是早些回去而已。   到了预定离京的前一晚,李东庭从外赴宴而归,回到驿舍中,见房里摆了几口敞开的箱子,梅锦正在和侍女打点行装,想到明日便要出发回云南家中,心里欢喜,脸上便跟着露出笑意。   梅锦见他回了,剩下东西也不多,明早再收拾也来得及,便停下来,叫人送水进来,亲自伺候他沐浴,洗到一半,自己也被他拉进了浴桶,嬉水亲昵时,梅锦见他后背添了几道新伤痕,叹了口气,指尖轻轻摸过,问道:“还疼不?”   娇妻在怀软语温存,过些天又能见到一双儿女了,接下来,再也不用担心第二天睁开眼睛就又要和她告别,李东庭只觉快慰无比,人生最大幸事,也不过是如此了,拥她入怀,一时抑制不住,在水里便要起了她。   一大桶原本热气腾腾的水,到了最后,半洒在外,剩下一半成了凉水。   李东庭怕她受凉,抱她出来回到床上。   屋里已经烧了暖炉,热烘烘的很是舒适。李东庭胡乱擦拭几下两人身上水珠,带着她又滚进被窝。事毕,见她懒洋洋卧于枕上,一头秀发还有些潮湿,取了柔软的燥巾来,一块垫她颈下,另块用来自己替她慢慢揉吸着发中的余潮,低声道:“锦娘,往后每日一早睁开眼,便能见到你睡我边上。我心里实在是说不出的欢喜。”   梅锦原有些昏昏欲睡了,眼眸半睁半闭,听他声音在耳畔响起,睁开眼,抿嘴一笑,嗯道:“我也是。”   李东庭越看越觉她可爱,忍不住又俯头下去深深亲吻她,梅锦吃吃笑着,躲避他嘴唇,推开他嗔道:“刚才被你闹的,还没够啊!明日还要上路出京,我要养回精神。”   李东庭微笑,知她确实应是累了,便也作罢,令她头枕于自己臂弯,静静间,踌躇了下,又道:“锦娘,你虽没责我半句,只我知道,你这些天心里不好过。裴长青之事,我也有些过意不去。许是我当日错了。我不该将他带回的。”   ……   李东庭当日带一小队人尾随蜀王一行至波弥国境,及至王越获释,要离开时,又见裴长青横刀自刎,便出手将他拦下。许是一心求死,裴长青当时并未作多反抗,李东庭带回他解至京中后,自己私下求见了朱璇,极力为他美言,言他年少误入歧途,这才犯下重罪。如今逆首既已伏法,隐患也除,若就这么将他杀了,未免可惜,恳请朱璇酌情饶过他的死罪,若能为朝廷所用,必是良将之材。   朱璇少年即位为君,决心革除旧弊,锐意改革,更是不拘一格擢拔人才。如今西南虽定,但北方依然有外敌耽耽虎视,裴长青当日为蜀王所用,战名也传至了京城。如今他既被李东庭解回,朱璇便心生延揽之心,遂依了李东庭之谏,传旨至天牢,只要裴长青愿革新洗面呈上罪书,可饶不死。   不料,裴长青一心求死,竟决绝拒了皇帝美意。朱璇随即将他下至死牢,到下月初,与另些投了蜀王的叛党一道问斩行刑。   ……   梅锦沉默片刻,低声道:“东庭,你不必有过多自责。当日你若不出手阻止,他也早已自戕于波弥国境了。何况,我晓得你是出于好意……”   她停了下来。   李东庭道:“他犯下这样的重罪,没有株连亲族,已是天恩。又所谓良将难求,这才允诺他戴罪立功。锦娘,我也不瞒你,我之所以这样从中转圜,为的只是你。我知你心里想着他能改过,往后好好活下去的。我们便要回云南了。一旦回了,裴长青之事便与我们无干了。你若想再见他一次,我们也可以推迟离京日期的。这会儿进天牢虽有些难,但我也能想法子为你安排。”   裴长青入天牢后,梅锦曾去探望,只是当时并没见到他的面。   裴长青拒绝见她,态度决绝。   听李东庭这样说,梅锦心里感动,将脸轻轻贴在他胸膛,闭目冥想片刻,道:“让我再想想。”   ……   梅锦怀着心事,昨夜没怎么睡好,一大早,李东庭先起身出去了,说好中午之前回来。   梅锦也起了床,梳洗过后,指挥下人们把昨夜没收完的行李全部打包,正忙碌着,进来一个驿丞,说外头有人要求见。   这些天,日日都有各式各样的人找到这里要拜会李东庭。梅锦便道:“我夫君出去了。若有要事,让他中午来。”   驿丞道:“那人是求见李夫人您的。”   “见我?是谁?”   “自称姓万,说是从云南赶过来的。”   梅锦微微一怔,再问几声形貌,便猜到了来人,道:“带他进来吧。”   梅锦换了件衣裳,来到边上的一间偏屋,等在里面的万百户一听到脚步声近,便朝门跪了下去。   梅锦急忙到他面前将他扶了起来,道:“万舅舅,快别这样,有话起来说。”   才两年多不见,万百户看起来似一下老了十岁,鬓角已出白发,神情愁苦。听梅锦还叫自己舅父,慌忙摇手道:“不敢当这样的称呼,夫人叫我贱名便可。”   梅锦让他坐下去,道:“无妨,不过一个称呼而已,我也叫惯了。舅父什么进的京?”   万百户面上露出局促之色,沉默片刻,忽然从椅子上起身,再次朝梅锦跪了下去,道:“李夫人,承蒙您今日还肯叫我一声舅父,我便斗胆开这个口了。实不相瞒,我从云南赶到京城,为的就是我那个不肖的外甥。并非我替他说话,他虽自小是刺头,到处惹是生非,只并非十恶不赦之徒。他自小丧父,缺乏管教,这才误入歧途,犯下了如此滔天罪行,朝廷没有追究亲族,我已感激不尽,不敢再有别的奢望。他有今日,也是咎由自取,我也万万不该再来烦扰李夫人你的。只是我就这么一个外甥,我心里始终放不下他。如今他就要问斩,我来,是想求夫人,能否为我疏通关系,让我在他临死前见上一面?若夫人肯助,万通感激不尽!”说完双泪长流,朝梅锦磕头。   梅锦急忙再次将他扶起,道:“万舅舅,你大约还不知道,皇帝惜才,本有意赦免长青让他为朝廷所用。只是长青自己决绝求死,这才被打入死牢的。”   万百户大吃一惊,双眼继而放出希望光芒,焦急道:“李夫人!求求你了!想法子再最后帮他一帮!他性子拗,只是一时转不过弯来而已!”   梅锦道:“万舅舅,你稍安。等我丈夫回来,我与他商议,看能否安排你进去见他一面。”   ……   午前李东庭归来,梅锦把早上万百户赶过来请求帮忙的事说了。李东庭沉吟道:“也好,我们再推迟几天离京。我去安排下。”   梅锦微笑道:“多谢你了。”   李东庭握了握她手,旋即转身匆匆出去。   次日傍晚,一直忐忑等着消息的万百户被叫了过去,得知李东庭已经安排好了,今夜就允他入天牢见裴长青,万分感激。梅锦亲自送他过去,自己留在外头,目送他被牢头带入。   万百户出来时,双目通红,泪流满面,朝梅锦磕了个头,哽咽道:“孽障!孽障!他既求死,遂了他心意便是,我就等着替他收尸,也算全了这辈子的舅甥情分。只是辜负了李夫人你的一片心意!”说罢掉头,抹着眼泪脚步蹒跚离去。   天色暗将下来,夜色渐渐笼罩住了马车。随行等了许久,始终没听到车里的梅锦下令回去,便试探着上前问了一声。却见车门被推开,梅锦探身出现,下了马车后,让随行再等片刻,自己提了个篮子,往里而去。见到方才引万百户进去的那牢吏,请求再让自己进去。见对方露出犹疑,微笑道:“我只是进去说几句话就走,不会给你惹来麻烦。”   牢吏知她身份,略迟疑,便道:“里头腌臜,小人领夫人进去吧。”   梅锦点了点头,随着对方进去,最后来到羁押着裴长青的那间单独囚室。牢吏打开锁,梅锦让他送一盆温水来,牢吏应了,很快送了过来。   ……   裴长青又黑又瘦,头发凌乱打结,面上冒出寸长乱髭,仰面躺在地上的一堆干草上,浑身肮脏,变得几乎让梅锦无法相认。   他仿佛睡了过去,梅锦进来,他也没有半点反应,依然闭着眼睛。   梅锦也没叫他。只是取了块帕,蘸水绞干后,来到他边上,蹲下去,替他擦去面上沾着的尘泥血污,又擦过双手,最后要替他擦脚时,地上的裴长青终于睁开眼睛,缩回了脚,低声嘶哑着喉咙道:“不敢脏了你的手。李夫人请走吧。”   梅锦将他脚搬了回来,放进水盆里,一边替他洗着,一边低声道:“长青,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时的情形吗?”不待他答,自己接道,“那晚你很迟才回,我已经睡了,你进门后,蹑手蹑脚地躺到了靠墙的一条长凳上。我到此刻还记得清清楚楚,长凳太短,放不下你的腿,于是你佝着腰身。只是即便这样,小腿和脚还是挂在外面。然后你又从凳子上爬起来,大约想悄悄看下我的样子。我就从床上坐了起来,你当时应该被我吓了一大跳,睁大了眼睛……”   “……就是那会儿,我第一次看到你的样子。你的眼睛很明亮,看起来很干净,让我印象深刻。我称赞你时,你有点不自在,露出羞赧的表情。长青,就是那个时候开始,我对你生出了亲近之感。我觉得你就像一块璞玉,没有好好雕琢的璞玉。倘若有人能对你善加指引,以后你一定能成为一个顶天立地的男人。长青,我很抱歉,当时作为你妻子的我,并没有很好地尽到内助的职责。”   裴长青依旧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上,双目定定望着头顶。   她的手不断擦洗他沾满干涸泥血的脚。渐渐地,皮肤上的肮脏被洗掉,露出几处划破了的伤口。   梅锦将他脚拿出来,端开水盆,用帕子擦干水迹后,从篮子里拿出一双鞋,替他穿了进去。   “我们夫妻一场,我连一双袜也没曾给你缝过。到现在,虽然你我缘分已绝,但在我心里,依然把你当弟弟般看待。这是我替你做的一双鞋。上次来见你,原本就带了过来。只是你不见我,我也只能带回去。这回我带它过来。你若不是那么恨我,那就穿一回吧,算是我能为你做的最后一件事了。只是我针线不好,你多担待些。”   裴长青眼睛依旧一眨不眨,只是目中渐渐似有水光闪现。   “长青,我知你不在意身后名。诚然,身后名确是空虚。只是,死有轻于鸿毛,有重于泰山之分。从前我就一直希望,有朝一日当你不再是懵懂少年,你会历练成一个顶天立地的真正男人。我到现在还是这样希望。所以我又来到这里,为的就是告诉你这一点。当然,人各有想法。倘若你觉得现在唯死才是获得解脱的唯一法子,我也尊重你的意愿。只是我会很失望,就像从前,你曾令我一次又一次感到失望的那样。”   梅锦慢慢站了起来,注视着地上的裴长青,道:“地上那个篮子里,除了些吃食,还有一份纸笔。我丈夫特意又去求见了皇帝。将才难求,皇帝应允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倘若你愿意活下去,那就拿出纸笔写下罪书,狱吏会代你转呈上去。”   “我要说的话,都说完了。明日我便回云南了,希望日后阿茸再向我问及你时,我能告诉她,你有一天能堂堂正正地回去看她,再给她买一包糖糕。”   梅锦说完,转过身掉头离去。   躺在干草堆上的裴长青肩膀渐渐战栗,忽然坐了起来,脱下脚上那双针脚并不十分齐整的鞋,紧紧抓在手上,宛如孩子般地嚎啕大哭起来。哭声惊动了狱吏,匆忙跑过来查看。见状,叹了口气,示意狱卒不必干扰,各自悄悄而去。   梅锦从牢里出来,心情微微沉重。走向马车时,忽然看到一个高大的熟悉身影立在马车边上。知道是李东庭来接自己了,心里一暖,快步朝他走去。   李东庭迎她而来,接她上了马车,自己也跟着坐了进来。   马车朝前行去。李东庭觉到她手微凉,要脱自己身上外氅给她披,梅锦摇头,自己钻到了他怀里取暖。   李东庭笑了起来,紧紧抱住主动投怀送抱的妻子,低声问道:“事情都好了?”   梅锦嗯了声。   “如此甚好。我们明日便可动身回去了。孩子们还有我母亲想必都在盼着。”   他的怀抱十分温暖,梅锦缩在他怀里,一动不动。   “锦娘,往后有你相伴,我这一生,再无别求了。”   快到驿馆时,李东庭忽然凑到她耳边,耳语了一句。   梅锦仰头,见他一双漆黑眼眸望着自己,点了点头,伸臂揽住他脖颈,凑过去轻轻吻了吻他的唇,道:“我也是。能得你为夫,我这一生,也再无别求。”   李东庭更加紧地抱住了怀中妻子,心中涌出无限的柔情。   后记一   一个月后,也就是这一年的年底前,李东庭终于携着爱妻回到了龙城。   他夫妇入城当日,全城民众夹道相迎,此情此景,令李东庭想起自己当年迎娶梅锦时的盛况,除了感叹光阴似箭,更是感悟世事变幻。   李府君带着李东林、阿鹿以及一岁多的阿鹿弟弟在大门外相迎。当夜土司府张灯结彩,合家团圆,处处是欢声笑语,人间至美至情,也不过是如此了。   与此同时,梅锦也得知了关于裴长青的消息。   他在死牢里以己血写下伏罪书,呈到了御前。少年皇帝赦免其罪,遣至北疆从军。   得知这个消息后,长久以来一直压在梅锦心底的那块石头终于消失了。   少年终将成长,即便这过程,一步染了一个血印。十年,二十年后,若有机会再见,那时候的裴长青,一定已经活出了与从前完全不同的人生。   次年春,李东林听从母命,迎娶盘云土司府小姐苗真真。婚后夫妇二人相处融洽。李府君的一桩大心事终于落地,欢喜不已。   一年后,李东庭再得一爱女。皇帝闻讯,特意派使者赐下满月贺礼。随后李东庭联名西南另外数位大土司,主动上书朝廷,称土司府权限过大不利朝廷疆治,愿从自己开始,摒弃任命管辖当地官员的权限,改由朝廷直接指派官员,是为改土归流。   土司府可以自主任命土官的权限,向来被朝廷大臣所诟病,每每提及,无不忧心。从前老皇帝在位时,也曾试过要收回这权限,只是当时阻力过大,甚至有土司起兵生事,最后不得不放弃。如今李东庭自愿改土归流,朝廷一时热议。朱璇纳谏,收归权限后,又分别封赏下去。   昆麻土司府既主动交出了任命当地官员的权限,其余各地小土司自然也只能跟随效行。无人敢不从。   蜀王覆灭,改土归流,这两件大事成,西南又有英国公李东庭坐镇,朝廷长久以来的西南忧患彻底清除,自此开始一心对付北方边患。   岁月静好,李东庭夫妇相敬相爱。土司镇守西南,夫人行医用药,传授医术,二人造福一方百姓,西南一带,提及李氏土司夫妇,无人不崇敬爱戴。   后记二   风裹卷着漫天黄沙呼啸而过。一人牵着一匹孤马,背负长刀,顶着风沙,一步一步朝前而去,覆盖了黄沙的路上,留下他一个又一个的清晰脚印。   身后是繁华神京和令他不堪回首的故乡,身前远方的远方,就是他这余生的战场了。   那双她亲手做的鞋,裴长青早就脱下,藏在了行囊的最深处。   这会是他这辈子最珍贵的珍宝了。   当她还在他身边时,他只是个莽撞的热血少年。   他还不知道什么是珍惜。   他曾经一次又一次地令她失望,最后亲手将她从自己身边推开。   错误时间里的那个最坏的他,遇到了最好的她。   这或许就是他这一生最大的遗憾。   现在他不想再继续令她失望。所以最后,他还是选择了这条道路。   他没有想过以后会如何。他只知道,余生里的自己,必须要做一个最好的自己。   如果他真的是块璞玉,他想让她知道,他会成为坚玉之器。   十年,二十年后,当他能够有足够勇气踏回那片生养了他的故土,倘若有幸,再次看到她的时候,他想对她说一句:故人别来无恙,安否? 本书由(凝涉)为您整理制作 本书由福利小说网(www.fltxt.com)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福利小说网提供各种全本小说TXT,pdf,epub,kindle格式电子书下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