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由福利小说网(www.fltxt.com)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福利小说网提供各种全本小说TXT,pdf,epub,kindle格式电子书下载. 书香门第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一粒红尘(1、2) 作者:独木舟 ================= 《一粒红尘1》 作者:独木舟 出版社:中国文联出版社 出版时间:2014-5 内容简介: 有的时候生活能成全一段爱情,有的时候生活能逼疯一段爱情。有的时候青春能成就我们的理想,有的时候青春只是黑暗的坟墓,理想至此剧终。从此人生漫长,得到的尚未得到,失去的就此失去。 叶昭觉与简晨烨的感情始自高中,也有过青葱纯白的曾经,只是那些美好一旦遭遇张牙舞爪的生活就变得如此不堪一击。一切的一切都在证明这段爱情无望了,随着闺密邵清羽的情感变故、泼辣女生乔楚的疯狂追逐让她们的青春变成了一个旋涡,吞噬了所有人的悲喜…… 第1章:【序】 你要肉夹馍,还是要爱情 文/张嘉佳 我最近一次想起葛婉仪,是在西安。 当时溜达到雁塔北路,那里有我念念不忘的肉夹馍,听说她也对西安的肉夹馍充满了热爱,曾多次在朋友圈里写下“想吃肉夹馍,死想”之类的句子,我对着面前的肉夹馍拍了一张照片,发给她,换来了她一句:“你还是人吗?” 其实葛婉仪不算胖,但不知道为什么只要看见圆形的物体,我就会想起她。 我最近一次看见葛婉仪,是在南京。 当时我的酒吧里有些朋友,一群人喝酒聊天,说是玩成语接龙和对诗,其实就是大家凑一块儿胡说八道。 我很震惊她的伙食水平,要怎样才能让一个忧伤的姑娘,突然使人想捏她的脸。 我忧伤地跟她说:“你再这样吃下去,就不要写《一粒红尘》了,还是写《一桶红尘》吧。” 说这话的刹那,我的手机掉下桌子,我低头一看,视线被自己的肚子挡住了。 我们曾经都是文艺青年,而原来文艺青年们,现在都已经不玩儿憔悴了。 所以她有圆圆脸,我有小肚腩。 以为拼尽全力,就能杀进红尘,但从前我们不知道,红是世界的,尘是自己的,没有阳光的季节,连影子都看不见。 红尘不是用来杀进的,后来我们才想通这一点。 它不偏不倚,浩瀚如海,但属于你的那条路,细而窄地铺设在水平面以下。 你颤颤巍巍,胆战心惊,你只是奢望自己是独木舟,顺水而行,随波逐流,把自己交给命运。 我们知道这些的时候,其实我们知道的事情已经很多了。 我们知道四川火锅调料其实只需要香油蒜泥,我们知道豆皮煮软了包住牛肉吃简直是人间美味,我们知道街头巷尾里隐藏着千千万万流泪的原因——那些吃的,好吃得哭了。 当我知道自己可以爱上别人的时候,已经吃得很多了。 爱情没有指南,食物才是安身立命之根本,所以小说没有菜谱重要。 无论葛婉仪多爱肉夹馍,我是不会把我的肉夹馍分给她的。 一是因为她瘦一些比较优雅,二是因为涨价了。 第2章:有一种心情叫八卦 搬家的那天,S城阴沉了许久的天终于放晴了。 我想,这或许是个好兆头。 打包行李的过程中,我不能自制地掉了些眼泪,挺矫情的,我自己也知道。 每次搬家,都不可避免地要放弃一些东西,丢掉一些东西,或者在无意中遗失一些东西。我落泪的原因不在于这些琐碎的物件值多少钱,而在于它们是某些记忆的线索。 搬一次家就等于失一次火,已逝的年月都成了烈火中的灰烬,我也仿佛渐渐成为一个没有过去的人。 打包好最后几件零散的东西,简晨烨在房间里给面包车司机打电话,我坐在阳台的栏杆上晃动着双腿,久违的阳光落在我的身上,这一幕令我有些轻微的伤感。 我们在这里住了整一年,三百多个日夜当中,我没有一天发自肺腑地觉得快乐过。 这个被我的首席闺密邵清羽说成“简直跟贫民窟似的”的安置小区,停水停电从来不会提前通知,十分随心所欲。 有好几次我正洗着澡,身上的泡泡还没冲干净呢,突然间,水龙头就跟死了似的没反应了,害得我只能包着浴巾像个傻帽似的蹲在地上,一边发抖,一边等来水。 隆冬天气,我双脚冻得跟两坨冰似的,想用热得快烧点水泡脚吧,谁知道刚插上电,呵呵,刚插上电就短路了。 水电一起停的夜晚,最适合点上一支白蜡烛,坐在狭小的房间里追忆小半生所有的苦难。 这些也就罢了,咬咬牙,还是能够克服的。最让我无法忍受的是——老鼠! 臭不要脸的老鼠们为什么如此丧尽天良,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骂也骂过了,捕鼠夹也放过了,老鼠药也投过了,这些手段的确有些奏效,它们的同胞死的死,伤的伤,确实安宁了一段日子。 但不久之后,余下的那些便开始了疯狂反扑,它们就像是自己也出了一份房租似的,理直气壮地跟我们一起住在这个四十平方米的小房子里。 它们心安理得地吃我们的饭菜,咬我们的衣服,还变本加厉地在我们的床上撒个尿,拉点屎。 噩梦一般的那天晚上,我正睡得迷迷糊糊的时候,隐隐约约感觉到有个什么东西在我的头上动来动去扯我的头发,我想也没想就拍了一下简晨烨,叫他别闹。 黑暗中,简晨烨十分冤枉地说:“闹什么啊,不是我啊。” 这时,我的耳边响起了几声“吱吱”,电光石火之间,我彻底清醒了,紧接着,整栋楼都听见了我直冲云霄的尖叫声。 “欺人太甚!欺人太甚!”整个晚上,我一边哭,一边重复着这句话,不管简晨烨怎么安慰我,怎么哄我,都没用,我真是太难过了。 我这活得也太窝囊了,连老鼠都可以肆无忌惮地欺负我。 就是在那天晚上,简晨烨下定决心要搬家。 我眼泪鼻涕糊了一脸,但理智还是恢复了一点,我试图跟简晨烨争辩:“别啊,我们当初租这里不就是图便宜嘛,要是搬去环境好一些的地方肯定又得费钱,那我们要何年何月才能攒够钱买房子啊。” 按照S城的物价水准来看,要想居住在相对来说比较好的环境里,我们要付出比现在足足高出一倍的生活成本。 但简晨烨只是拍拍我的头,用不容置疑的语气说:“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你这么哭,我实在看不下去了。” 简晨烨品性纯良,为人随和,不涉及原则的问题都是得过且过,唯有两件事情说什么都不能商量,一是关于他的理想,二是关于我。 从美院毕业之后,他一直立志要做纯粹的艺术工作者,为此不惜拒绝了好几个在我看来可以说是天赐良机的工作机会,然后回到S城,花掉了差不多所有的积蓄租下了一间两百平方米的厂房做工作室。 我当然很怄,有时候我逮着机会也会明嘲暗讽地问他说:“简晨烨,你是不是得了一种跟钱有仇的病?” 聪明如简晨烨怎么会听不出这话的弦外之音,但是当他用那双澄澈、明亮的眼睛望着我,认真地问我“难道做自己想做的事情,这也有错”的时候,我还能说什么? 我不忍心说出尖刻的话语刺伤他的自尊,于是只能变本加厉地委屈自己。 我委屈自己越多,便能苛刻简晨烨越少,这就是叶昭觉的“能量守恒”定律。 邵清羽在知道我们想要搬家的第一时间,便不遗余力地贡献出了她全部的热忱,我本想拒绝,但她的话说得也有道理——“求你了,我闲得像个废人一样,你让我找点事情发挥点余光余热不行吗?” 简晨烨白天必须画画,找房子的事基本上就全落在我肩上了。 于是,邵家大小姐便开着车载着我满城转,一间不行就换另一间看,比我这个当事人还要积极。 在稍微觉察出我有点气馁的时候她给我打气加油:“你不能放弃啊!你看你现在住的那里,那是人住的吗?啊?” 虽然是好朋友,但这话说得也有点伤人,我讪讪地说:“我穷嘛,有什么办法。” 她踩了一脚油门,根本不理会我的难处:“不是穷不穷的问题,昭觉,你是对自己太狠了。” 她说这句话的时候,我们正好路过一家百货商店。 我把脸转过去看着窗外,商场外面的巨幅广告上全是本季的新款,彩妆、女鞋、衣服、包包、手表……广告上的模特化着精致的妆容,照片被美化得连毛孔都看不见,身材纤细、气质优雅,很美,很冷,仿佛真的不食人间烟火。 那是离我的生活很遥远、很遥远的一个世界。 我沉默着与之对峙,心里在默默地计算着抵达它的时间,丈量着我与它之间的距离。 一个星期之后,我跟我满意的公寓终于在这个人间相遇了。 家电齐全,采光良好,有正规的物业管理,停水停电都会提前张贴通知提醒住户,重要的是,它离简晨烨的工作室不远,步行过去只要半个小时,去我上班的公司也有直达的公交车,我再也不用提前一个小时起床转车了。 我仔细地算了算,尽管房租比从前贵了好几百,但交通费用上省下来的这一笔也不少,不会令我们的生活水平严重下滑。 邵清羽看着我那本密密麻麻的记账本,叹着气摇着头,一股子怒我不争的模样。 我看着她,认认真真地对她说:“清羽,我跟你的情况不一样。我不为自己打算,这个世界上不会有人为我打算。” 她怔了怔,似乎没料到我会说出这样的话来,过了片刻,她对我笑笑,说:“不是还有简晨烨嘛。” 简晨烨吗? 我低下头,摩挲着那个陈旧的记账本,这上面清清楚楚地记录着我们共同生活在一起的每一笔花销,那些简单的数字,就是构成我们生活的全部。 我可以依靠他吗? 像古代的女子,将自己的一生托付给一个男人,无论时代如何动荡,生存环境如何惨烈,只要和这个人在一起,生命便有足够强大的后盾。 我能够这样矢志不渝地去信任他吗? 我并不确定。 新公寓的房东太太是个五十多岁的妇女,姓丁,相貌和穿着都很普通,就是马路上、小区里随处可见的那种中年阿姨。 然而她一开口,我就知道,这不是个普通的中年阿姨。 “这房子我本来是给儿子准备的,我是个很开明的妈妈,以后他结婚了,绝对不缠着他们跟我住。” 她说完这句话之后,停顿了那么一会儿,像是等着我们恭维她的深明大义,只可惜我和简晨烨都没领会到这层深意,我们两个笨蛋的注意力全放在房子上了。 她等了一会儿,见我们没反应,便撇撇嘴继续说:“你们看这些装修啊,家电啊,我都是按最好的来的……” 这次我的反应很快了,小鸡啄米一般地点起头来。 突然之间,她话锋一转:“谁知道他交了那么个女朋友,连个正经工作都没有。我那个傻儿子还整天给她买高级货,一瓶香水就是一百多……” 其实,那一刻,我的正义感驱使我想为那位素未谋面的姑娘说一句公道话——一百多的香水,真的不算高级货。 但我不想得罪我们的新房东,一秒钟之后,正义感输给了残酷的现实,那句话被我生生地咽了下去。 签合约的时候,我彻底看出来了,遇上这么个婆婆,丁阿姨未来儿媳的日子不会太好过。 丁阿姨给我们制定了严苛的约法三章。 首先,在墙上钉钉子这种事,想都不要想!决不允许! 她一边嗑瓜子一边慢悠悠地对简晨烨说:“我晓得你是画画的,反正那些鬼画符我也看不懂,就别往我这里挂了。将来你要是混得好,我还能拿着它卖钱;你要是混得不好,我还不晓得怎么处理。” 我拿余光悄悄瞥简晨烨,心里盘算着要是他在这个时候发脾气,我该怎么收拾这个不好看的场面。 但是他完全没有表示出不快,只是对丁阿姨笑了笑,暗地里,悄悄握了一下我的手。 我知道,他是为免节外生枝才没有跟丁阿姨一般见识。 说起来,他原本不必忍受这样的轻慢,大可以甩出一句粗口就走,但大局为重,他忍了。 第二点,不能随意改动任何家具电器的位置,丁阿姨有她自己的道理:“我装修的时候特意请风水师来看过的,东西怎么摆,摆在哪里,都是有讲究的,你们年轻人什么都不懂,千万别给我乱动。” 有了第一点垫底,这第二点听起来倒显得没多过分。 第三,不许带狐朋狗友来家里鬼混。 说到这个的时候,丁阿姨脸上出现了一副讳莫如深的表情:“对面就住着这么个小妖精,我听说,时不时地就有些乱七八糟的男人来找她。这一点我是绝对不允许的,别给我的房子里弄些什么脏东西,以后我自己家里还要住的。” 我看着丁阿姨一张一合的嘴唇,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我将来,绝对,绝对不能变成她这种爱搬弄是非的女人。 七七八八所有的规矩定下来之后,终于可以签租约了。 在拿起笔的时候,我的内心,萦绕着一种淡淡的,却不能忽视的悲凉。 如果可以选择的话,我并不愿意跟房东太太这样的人打交道——尖酸、刻薄、小市民、斤斤计较,但我没有办法。 我孤身一人,身处于一个现实而功利的社会,没有殷实的家境,没有显赫的背景,没有能够给我铺就一条光明坦途的父母双亲,我唯一能够攫取的温暖,来自一个同样对未来感到迷茫和困惑的男朋友。 能够拒绝做自己不想做的事情,说自己内心真正想说的话,这种自由,确实是美好的理想。 可是,光靠理想,我填不饱肚子,冬天也洗不上热水澡,更加别提那个扎根在我心里十几二十年的目标。 只有拥有足够应对生活的财力,才能够在想拒绝的时候毫不迂回地说出“不”。 能够掷地有声地说出“不”字的人生,才有尊严。 终于,我在那张合同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叶昭觉。 在回安置小区的路上,简晨烨轻声对我说:“以后再也不会有老鼠爬到你头上来了。” 我死死地咬住自己的下嘴唇,没说话。 我没有想到的是,真正到了离开的这天,我的心里竟然会有这么浓重的离愁别绪。 人真的很奇怪不是吗? 以往我所厌恶的那些东西,在这一天看起来都值得原谅,甚至有那么一点可爱。 比如路口那家脏兮兮的早餐店,虽然既不卫生又很难吃,但它的存在确保了我每天早上不用空着肚子去挤公交车。 还有那几个总是搬着椅子坐在空地里说是非的老太太。虽然她们的的确确不负长舌妇的美名,但很多时候,只要看到小区里有那么一两张陌生面孔,她们便会立刻发挥出私家侦探般的敏感,将对方盘问个清清楚楚,某种程度上来说,她们也是这个小区安保的一分子。 我最最舍不得的就是下楼只要走五分钟就到了的菜市场。我无数次嫌弃过它的嘈杂和市井气息,甚至痛恨自己有时为了几块钱跟小摊小贩据理力争…… 新公寓附近有全市最大的超市,冷冻柜里井井有条地摆放着已经处理好的鸡鸭鱼肉,干干净净,整整齐齐,一副现代文明产物的模样,不像菜市场那么血腥,直接当着顾客的面宰杀家禽。但我知道,我再也买不到那么新鲜的蔬菜水果了,超市里也不会有好心的阿姨顺手送给我几根葱,几头蒜。 我很清楚,在告别这个曾经令我深恶痛绝的旧房子的时候,我也同时告别了一种家长里短的,人与人之间没有距离的,没有隔阂的,朴实的生活。 我想,只有这样解释,才能够为我坐在驶向新公寓的面包车上,突如其来的眼泪找到一个合适的理由。 到新公寓楼下时,我们遇到了新的难题,面包车司机突然变卦说有急事不能帮我们一起搬东西上楼,要我赶紧付钱让他走。 我一看他那副尖嘴猴腮的样子,也知道这事没什么好商量,于是从钱包里抽出两张一百和一张十块的票子伸到他面前。 没想到,他火气比我还大:“喂,美女,你这样就不好了吧,你男朋友跟我说好了给三百的啊。” 我冷笑一声,想讹我,恐怕你还嫩了点。 “我男朋友人老实,我来跟你算这笔账。运费算一百绝对没让你吃亏;老房子那边是五楼,按规矩一层楼十块钱,你前后两趟算下来总共是一百块;剩下十块是我人大方,请你喝水的。还有什么不清楚的吗?” 司机被我呛得半天没说话,过了一会儿他又绕回原地:“你男朋友跟我说好是三百的,你不能不讲道理吧。” “你要是没有反悔,跟我们一起搬东西上楼,三百块钱我一分都不会少你。活儿没干到位,钱还想照拿,天底下没有这样的道理。师傅,这年头谁赚钱都不容易,您别欺负我。我反正下午没别的事,你要想耗呢,我陪你耗就是,反正我的时间,不值钱。” 我说完这番话,又晃了晃手里那三张票子。 他瞪着我,这次丝毫没有犹豫,一把从我手里把钱夺了过去。 我回头冲简晨烨笑笑:“卸货。” 到了黄昏,所有的物件全都妥当地安置好之后,我站在门口看了一下门牌号,2106。 我们的新生活,将从这个数字开始。 简晨烨从背后抱住我,下巴轻轻地搁在我的头顶上说:“昭觉,下一次再搬,就是搬去我们自己的房子,在那之前,这里就是我们的家。” 那时候,我是多么单纯地认为,一直以来密布在我头顶的云翳已经微微散开,2106,这个简单的门牌号就像是一条细细的缝隙,令人振奋的阳光正从这条缝中射了进来。 谁也没有料到,刚刚搬进来的第二天早上,我和简晨烨就被一阵嘈杂给吵醒了。 根据我在安置小区住了那么久的经验,在几秒钟之内我就准确地判断出这嘈杂并不是谁家在装修,而是有人在砸我家的门! 我从床上弹起来,迅速地穿上衣服,来不及洗脸刷牙就准备去开门。 我的手刚刚搭在门锁上就被简晨烨一把拉开,他打开门的那一瞬间,下意识地用自己的身体挡在了我的前面,面对着那些来势汹汹的不速之客,疑惑地问:“请问你们找谁?” 慌乱之余,我还是有点儿感动。 为首的是一个中年女子,也许是太瘦了的缘故,她的面相看起来十分刻薄,颧骨太高,下巴太尖,顶着一头与实际年龄毫不相称的黄色鬈发,目露凶光。 再看她的衣着,都不是便宜货,可穿在她身上,不禁让人有一种暴殄天物的惋惜之感。 要不怎么说相由心生,她的行为马上就印证了我的看法。 连一句客套话都没有,她双手叉腰,大声叱道:“小贱人你滚出来!” 平地一声惊雷,我那点残留的睡意在顷刻间烟消云散。 小贱人!小贱人!她口中所说的小贱人难道是我吗?!我恨不得在这个疑问句后面打上一万个感叹号来表示自己的震惊。 不知道是我情商太低还是心理素质太差,一时之间,我竟然不会说话了! 要不怎么说关键时刻还得靠男人呢,跟哑口无言的我形成了鲜明对比的是简晨烨,他的起床气还没过,整个人像一个炮弹似的爆炸了,气势汹汹地冲中年妇女吼:“你是嘴上长痔疮了吗?!” 他话音未落,我已经崩溃了,你不要这样啊简晨烨,你是文艺青年啊,你不要跟中年三八PK谁更嘴贱啊。 中年三八脸色一变,上上下下仔细打量了简晨烨一番,阴阳怪气地说:“哟,小贱人又勾引了个小白脸啊,真是闲不住……”边说,她的目光边移到了我身上,“也是,小白脸身强力壮啊,肯定比老张强不少吧。” 简晨烨回过头来,用看世界名画般的眼神看着我,仿佛是在说“没想到你还有这种本事”。 不用再困惑了,毫无疑问了,她说的小贱人就是我。 可是,她是谁?那个莫名其妙的老张又是谁?身后这一群虎视眈眈盯着我的壮汉们是不是打算把我撕成碎片? 举头三尺有神明,我对天发誓,我真的没跟世界上的任何一个老张有过亲密行为。 局面正僵持着,中年三八身后的一个长得不去演杀人犯真是可惜了的男人冲了出来,他怒目圆睁,鼻孔里好像马上就要喷出火来了:“陈姐,别跟他们废话,你让开,我替你好好收拾这个臭不要脸的。” 过去二十多年里,我被骂成“臭不要脸”的总数加起来都没这一个小时多——老张,无论你是谁,请你出来还我一个清白! “杀人犯”边说着,边把袖子捋了上去,看样子他是真的想当杀人犯。 再不反抗真要被这群傻帽给生吞活剥了不可,我当机立断,大声喊道:“冤有头,债有主!你们要杀要剐先把话说清楚!到底找谁?” “杀人犯”说到做到,真是不跟我们废话了,他直接一记耳光就扇了过来。 在那0.01秒里,风云变,天地陷,我本能地闭上眼睛,脑中只有一个念头——我死定了。 在0.01秒之后,我睁开眼睛,惊讶地发现,那个耳光没有落到我的脸上,它在半路被简晨烨给拦截了。 七年了,我从来没见过简晨烨这么凶这么生气的样子,我想如果不是我用尽全身力气拖住他,他肯定要进厨房去拿那把我们家里唯一的一把菜刀出来砍人了。 在我拉住简晨烨的时候,陈姐也拉住了“杀人犯”,她也看出了我身无二两肉,肯定接不住那一掌,说不定会吐血身亡。 毕竟,打小三是打小三,赔上一条人命没必要。 陈姐冷静了几秒钟,用手梳理了一下满头黄毛,问我:“你是不是乔楚?” 我再次震惊得说不出话来。翘楚?我怎么会是翘楚?我在哪个领域算得上是翘楚? 如果我当时反应快一点,组织语言的能力强一点,我一定会说:“你来打小三,却连小三是谁都没搞清楚,你的智商是不是随着每个月的大姨妈一起流逝了?” 可是上苍没有给我这个展示口才的机会,因为就在她说出“乔楚”这个名字的时候,对面2107的门,陡然之间,打开了。 所有人的目光像被统一控制了的射灯,齐刷刷地朝那个方向看过去。 我想我没有听错,的确有那么一两个白痴倒吸了一口凉气。 2107的门后,那张面孔平静地接受了所有的注视,她的声音很冷,语气很平静:“我是乔楚。” 就在突然之间,我觉得我什么都明白了。 明白了这些堵在门口喊打喊杀的人为什么要来找碴,也突然领悟了陈姐穷凶极恶的背后,除了被丈夫背叛的耻辱之外,还包含了一种只有女性才能感觉到的,微妙的嫉妒。 甚至,说句三观不正的话,我甚至都能理解老张为什么要出轨。 红颜祸水,大概就是用来形容乔楚这样的女生的吧。 坦白说,在我们生活的这座城市里,漂亮的女孩子并不罕见,周末去街上走一圈,立刻就能明白什么叫美女如云,应接不暇,有十双眼睛都看不过来。 但是,乔楚不属于她们其中。 她不是漂亮,她是令人过目不忘。 我确信我曾经在哪里见到过她,但是我实在想不起来。 回过神来之后,我心里有种很复杂的情绪,既悲愤又欣慰,还掺杂着一点儿不可思议:我跟乔楚——这其中的区别,自谦一点儿说——是云泥之别! 中年三八居然会把我认成她,眼睛瞎掉了吗? 原来她随着每个月的大姨妈一起消逝的,不只是智商,还有视力。 乔楚没有化妆,乌黑的长发在脑后随意地绑成一个马尾,露出了光洁的额头,皮肤白得近乎透明,脸上干净得没有一颗斑一粒痣。 谁说造物主是公平的?如果是公平的,怎么不把世界上所有的姑娘都造得像乔楚那样呢。 事实证明,她不仅有美貌,还有胆色,面对满楼道口的不速之客,脸上没有露出一丝惊慌:“有什么冲我来,别骚扰我邻居。” 我再次三观不正地在心里为她的从容淡定轻轻地点了个赞。 陈姐这次可是真真正正地找到她的仇家了。 仇人相见,分外眼红,顷刻之间,她仿佛超级赛亚人附体,一个箭步就冲了过去,她狰狞的面孔,敏捷的身手,都让我想起了曾经在纪录片里看到的饿虎扑食的场景。 好凶残,好暴力,好血腥,好可怕!这种视觉冲击可比3D电影画面要震撼多了,我简直看不下去了! 在这剑拔弩张的气氛中,我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双手死死地掐住了简晨烨的手臂,一颗心紧张得要从胸腔里跳出来。怎么办?怎么办?谁来制止我随时要拿起电话报警的冲动。 然而,我的担忧是多余的,乔楚用她的实际行动证明了什么叫处变不惊,什么叫新时代女性的基本素养。 在陈姐冲向她的那一刻,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亮出了早已拿在手中的一个小喷瓶,对准了距离她仅有十厘米的陈姐的脸。 那个喷瓶里不是雅漾不是依云也不是曼秀雷敦止汗露,我差一点就要叫出来了:防狼喷雾剂! 想不到啊,这个看起来弱不禁风的乔楚,居然是个小三中的战斗机。 像她这种有勇有谋有长相的小三,简直是所有正房的公敌。 从道德层面上来说,我其实应该站在陈姐这一方阵营,毕竟,小三的确可耻,尤其这个小三的态度还如此嚣张。 但不知道为什么,隔着人堆,我冷静地看着乔楚,这个我第一次打照面的邻居,心里无端地觉得,她不像是那么坏的人。 这种隐隐约约的猜测没有任何凭据,它来源于我的直觉。 说不清是防狼喷雾的威慑力,还是乔楚强大的气场,总之中年三八被迫停了下来,场面一时间有些滑稽。 原本掌握着主动权的一方一下子变得被动了,而乔楚立刻敏锐地抓住了这个机会。 她冷笑着,不卑不亢地缓缓说道:“你第一次打电话辱骂我的时候,我已经把一切事实都告诉你了。是你丈夫纠缠我,但我一直拒绝。你不仅不相信,还找人跟踪我,现在直接闹到我的住所,还在我的邻居面前毁坏我的名誉……” 她边说着,边拿出了手机:“原本想给你们夫妻都留点面子,既然你不领情,我也懒得做好人了。” 她解开手机密码,翻到短信页面,然后递给离她最近的一个男人:“这里面有她老公认识我之后发给我的所有短信,请你们自己睁大眼睛,一个字一个字看清楚,到底是谁不要脸,到底是谁,不知廉耻!” 最后四个字被她说得掷地有声,霎时间,整个楼道都安静了,除了满脸通红的中年三八之外,其他人都争先恐后地把头凑了过去。 八卦的热血在我身体里沸腾,要不是简晨烨英明地拦住了我,恐怕我也挤进人堆里去共襄盛举了。 过了好一会儿,那个拿着手机的男人抬起头来,嗫嚅地说:“陈姐,要不你自己看看……” 陈姐犹豫了一下,以壮士断腕的决心从那人手里接过了手机,慢慢地,她逐字逐句地翻看着那些令自己难以承受的短信,脸色从通红渐渐转为惨白。 我都不忍心看她了。何必呢?亲眼看到丈夫在短信里对一个年轻貌美的女孩子百般示好,这无异于在自己的胸口上捅刀子。以后,无论什么时候,哪怕在街上看到一句相似的广告语,这种痛苦和耻辱都会被反复地加温加剧。 余生里的每一天,短信里的每一个字,都会成为深深扎在心脏里的小刺,永远不会遗忘,也不会消失。 真的不用考证了,就连我这个旁观者都已经明了事情的真相。 真相就是,乔楚所说的全都是真的,不要脸的人,不知廉耻的人,不是她。 胜负已分,没有人再说话了,没有人再叫嚷着要讨个公道了,陈姐之前的威风已经全然不见,此时,她形同丧家之犬,仿佛被抽走了脊梁骨,一瞬间苍老了十几岁。 乔楚乘胜追击:“今天就请你们大家给我做证,我乔楚虽然不是什么大家闺秀,但为人处世绝对问心无愧,将来他们夫妻之间再有任何矛盾冲突,统统与我无关。如果再有人来这里闹事,就不是防狼喷雾这么简单了。” 说到这里时,她顿了下,又补上了最后一句:“三教九流的朋友我都不缺,你们真要想怎么样,我奉陪到底。” 那群人走的时候灰溜溜的,也许是自知理亏,其中有那么一两个人还点头哈腰地向她道了歉。 等人走光了之后,乔楚这才收起她那不可侵犯的倨傲,走过来,半是惭愧半是歉疚地对我们连声说对不起。 “不用道歉了,请回吧。”简晨烨的情绪全写在了脸上,他对这个第一次见面的邻居印象糟透了。 乔楚假装没意识到简晨烨的敌意,转过来问我:“你们刚搬来吧,有空过来坐,我一个人住,没什么不方便的,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我呆呆地看着她,这么短的时间里,她已经变换了好几张面孔。 过了片刻,我才回过神来回答她:“我叫叶昭觉,这是简晨烨。” 她点点头:“你应该已经知道我的名字了,但还是正式自我介绍一下,我是乔楚。” 直到很久很久以后,我们的生活都被折腾得一团糟的时候,我仿佛还是能够很清楚地看见,她在那天的喧嚣过后,展露出来的笑靥。 我想,任何人都难以不被她的笑所打动吧。 我的意识,在那个瞬间,有片刻的空白。 是的,一切都源于那个清早,我们被命运以恶作剧般的方式带到了彼此面前,而后我们的悲欢离合,便被这股力量紧密地交织在一起。 之后,漫长的岁月里,我一直都在想,那个早晨对我们来说,究竟意味着什么? 风平浪静的生活只维持了两天,在我原本打算好好庆祝一下乔迁之喜的周末,邵清羽又给了我一份巨大的惊喜。 周六那天我一改邋遢本色,早早地就起床,准备开始挑衣服。 在拉开简易衣橱的拉链的那一瞬间,我突然觉得自己挺可笑的。 本来就没多大的衣橱里还有很多的空间,藏个人在里面都没问题,一年四季就那么几身换洗衣服,无非就是A衣配B裙,B衣配C裙,C衣又配A裙,配来配去又配不出一朵花来。 想起邵清羽卧室里那个连女明星都会嫉妒的巨大的衣柜,里面满满当当的衣服,谁要是躲在里面五分钟,保准会窒息。 我有点心酸。 决定好要穿的衣服之后,我便去洗了个澡。 刚刚还有点沮丧的情绪,在花洒里喷出热水的那一刻立刻转为了感恩。 人哪,一定要懂得知足啊,比起当初满身沐浴露泡泡,只能裹着浴巾等来水的时候,现在我几乎可以说是生活在天堂里了。 然而,这种感恩的心情,在我拿出那个超市打折时二十多块钱买的吹风机准备吹头发时,又无情地破灭了。 摁下开关,它一点反应都没有。莫非是停电了,还是接触不良?我傻不啦叽地用湿漉漉的手指头去摁插头……差点电死我了! 便宜货就是靠不住!我咬牙切齿,恨不得拿个大铁锤来锤烂这个破吹风机。 水还在顺着发梢往下滴,床上睡得像猪一样的简晨烨根本没意识到自己刚刚差点失去了女朋友,我站在原地想了几分钟,决定去找对面的美女借吹风机。 乔楚打开门时已经化好了妆,我再一次被惊艳了。 与前两天素面朝天完全不同的风格,眉毛是时下最流行的黑直平,眼睛只画了简单的眼线,嘴上涂着浓艳的大红色唇膏。 她穿着一件丝绒质地的上衣,领口很大,两根笔直的锁骨特别明显,目光稍微往下移几厘米就能隐隐约约看到一点沟,最重要的是那件上衣是深紫色! 深紫色,又名天堂地狱色,驾驭得了那是女神,弄巧成拙就是村姑。 “怎么了?”乔楚好像是在问第二遍了。 我回过神来,为自己感到羞愧:“噢!没什么!我的吹风机坏了,想找你借用一下,待会儿就给你送过来。” 她笑了笑,转身去房间里把吹风机拿出来给我:“你先拿去用吧,下次有空再还。我等下要出门,刚刚给你开门太着急了,裙子还没穿。” 我这才注意到她两条腿的确是光着的,上衣的下摆刚好遮到臀部,这样若隐若现的性感弄得我一个同性都差点要喷鼻血了。 吹风机拿到手里时,我又小小地惊讶了一下。 这款吹风机我曾在网上看到过,标价两千多,不记得是能吹出什么离子……我猜可能是钱离子吧。 哎,周围都是有钱人,这可让我怎么活啊。 等我基本梳妆打扮完毕了,简晨烨终于从床上爬起来,飞快地刷牙,飞快地洗脸,飞快地穿上衣服,整个过程不超过二十分钟,然后他理直气壮地问我:“你弄那么好看去相亲啊,可以出发了吗?” 出发你个头! 为什么这个世界充满了这么多的不公平? 男生只要洗把脸就能出门了,女生不在脸上涂个好几层就不敢见人;有些人一顿吃三四碗都不会发胖,有些人喝杯水都能转化为脂肪;有些人拥有一个跟我的卧室差不多大的衣柜;有些人的电吹风比我的贵一百倍……对不起我好像有点失控。 拉开梳妆台右边的抽屉,有一个黑色的丝绒袋子,拉开拉绳,两个耳钉落在了我的掌心里。 经典的双C标志下面缀着珍珠,这是我唯一的一对耳钉,正品Chanel(香奈儿)。 我平时轻易不会戴它,因为我怕弄丢,如果弄丢了它我说不定会去死。 买它的时候,我在公司里还没过试用期,它的价格相当于我当时一个月的工资,但我一咬牙,刷了卡,输密码的时候我清楚地听见自己内心滴血的声音。 没有办法,这是我的虚荣,也可以说是我的底线。 我可以只有一件名牌单品,但它不能是山寨货。 出门之前我给邵清羽打了个电话,叫她快点出门别磨蹭,她在电话那头很得瑟地对我说:“放心吧,我开车过去,很快的。” 得瑟什么啊,有钱了不起吗? 不好意思,我又仇富了,事实上,有钱就是了不起啊! 不知道别的有钱人是不是也像邵清羽这么不守时,反正当我和简晨烨在餐厅的位子上坐了半个小时之后,她还是没有出现。 在服务员给我们添了六次柠檬水之后,连我这么厚脸皮的人都觉得不好意思了,我很想用华妃娘娘的那句话来问邵清羽:你知道从天黑等到天亮的滋味吗? 电话刚拨通,邵清羽就在那头歇斯底里地喊:“昭觉,我要杀了蒋毅你信不信!” 我还没来得及问一句什么情况,又听见她的吼声:“摁什么喇叭,没看见红灯啊,我赶着去杀人都没你急,你是赶着去投胎啊……” 真是听不下去了,邵清羽她爸要是知道自己家的千金在外面是这么个德行,肯定会停掉她所有的信用卡。 我挂断电话,很严肃地看着对面跟我一样饥肠辘辘的简晨烨说:“喝光你的柠檬水吧,饭吃不成了。” 几分钟之后,邵清羽的车停在了路边,我和简晨烨已经饿得只能互相搀扶着走到车前。 车窗降了下来,她的脸上没有歉意,也没有眼泪,只有一种骇人的冰冷,就连说话的语气里都听不出一丝情感的波动:“简晨烨,我要带昭觉去有点事,你去不方便。改天我再请你们吃饭,向你们赔罪。” 完全没有商量的余地,我有些为难地看着简晨烨,原本是打算庆祝乔迁之喜的,这下可真的泡汤了。 简晨烨轻轻地拍了拍我的头,说:“你陪她去吧,我去买些好吃的,等你回来一起吃。” 我觉得自己越来越没用了,不就一点零食吗?我看着简晨烨的脸,居然感动得有点鼻酸。 这么多年来,我一事无成,灰白的人生涂满了潦倒的笔画,有时候回望这一路的艰辛和坎坷,缺失从未被弥补,丧失也未带来任何获得,我想我可能一辈子就只会这么失败下去了。 但是每个静谧的夜里,我听见枕边均匀的鼻息,只要我想起多年前,校园里那个鼻青脸肿对着我笑的少年,我便知道,命运终究是不算太亏待我。 上车之前,我特意把耳钉摘下来交给简晨烨让他带回去,虽然我还不知道邵清羽要带我去干什么,但感觉一定是大场面,我就这么点值钱货,不谨慎点不行。 我刚上车,车门还没关死,邵清羽就一脚油门猛踩下去,我的头只差那么一点点就撞上了挡风玻璃。 赶紧系上安全带,只差几天就要发这个月的工资了,我一定要好好活下去,不能便宜了老板。 一路狂飙,邵清羽一句话都没说,我看着她脸色那么差也不好问什么,虽然她跟蒋毅之间分分合合的戏码隔三岔五地就要上演一次,但我敢断定,这次不同于往昔。 我跟邵清羽相亲相爱多年,一起睡过觉,一起洗过澡,她屁股上那块胎记都给我看过,彼此之间可以说根本没有秘密,要不是有蒋毅和简晨烨这两个活生生的人证,不知道多少人会误会我们是一对les。 但纵使是我,也从来没有见过她这个样子,不仅仅是生气,不仅仅是震怒,我想应该没有看错,她的眼睛里有一种类似于绝望的东西。 一定是出大事了。 在一个酒店的门口,她把车停了下来。 这一路上在我心里不断积攒的不祥的预感,在这个时候几乎全部得到了证实,没等我说话,邵清羽一把抓住我的手,力气大得我无法挣脱。 她一双眼睛死死地盯着我,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昭觉,你是我最好的朋友,你必须陪我去。” 我本能的反应是想要拒绝。 我知道自己也有足够的理由拒绝,毕竟这是她和蒋毅两个人之间的事,就算事情牵扯到第三个人,也应该是楼上某个房间里的某个人,而不应该是我。 “这样不好吧……我毕竟是外人啊,万一……场面难看不说……蒋毅会恨死我吧……”我结结巴巴,胡言乱语,连句通顺的话都说不完整。 邵清羽的手更用力了:“昭觉,我从小到大没有求过任何人——今天,我求你。” 说完,她的眼睛里泛起了泪光。 我不知道她用了多大的勇气,或者说是害怕到了什么程度,才会说出这么卑微的话来,我听得都想哭了。 她是邵清羽啊! 那个整天得瑟得跟二五八万似的邵清羽,那个衣柜跟我的卧室一样大的千金小姐,那个顶着烈日陪着我到处找中介看房子的活雷锋,那个在我差点饿死的时候偷偷往我钱包里塞钱的好姐妹……我心里骂了自己一句:叶昭觉,你连这么点事都不肯干,你还是人吗? 我抽出手来拍拍她的脸:“我陪你去,别怕,有我呢。” 我们走进酒店大厅,邵清羽连前台都没去,径直走向了电梯,看样子是她早已经知道房间号了。 不知道她的消息来源于何处,我也没问,既然决定陪她一起面对接下来的场面,那不管多尴尬,多难堪,我都会扛住。 反正我是无名小卒,闹得天塌下来也没人认识我,而邵清羽……这么多年了,只要事情涉及蒋毅的忠贞,她从来都不在乎会不会丢脸。 高中时,有一天蒋毅班上一个新转来的女同学胃痛,蒋毅便去帮她买了份早餐,说起来实在是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但早自习刚过,这事就传到了隔壁班的邵清羽耳朵里。 仔细想想,传递这些八卦是非的人,并不见得是真的把邵清羽当朋友。 只是她那时太过引人注目,锋芒毕露,明里暗里很多人都是抱着看好戏的心态,才会有意无意地在她面前说起关于蒋毅的事情。 在那所高中里,似乎所有人都知道:嚣张跋扈不可一世的邵清羽,唯一的弱点就是蒋毅。 第一节课刚下课,邵清羽就冲到蒋毅他们班上,拿着一盒酸奶,站在那个女生的面前。 那个女生刚转来没几天,还没领教过邵清羽的厉害。 她起先有点惊慌,但迅速镇定下来,问邵清羽:“你是谁?有什么事?” 邵清羽不喜欢啰唆,只喜欢用行动回答问题。她打开盒子,对准了那个女生的脸,干脆果断地泼了过去。 让人震惊的是,那个女生没有还手,也没有躲,甚至连拿本书挡一下都没有。 她很冷静地承受了这场由一份早餐引发的灾难。 只是在场的所有人都看到,酸奶顺着她的面颊往下流时,她拨开额前的碎发,她的眼睛像两口幽深暗黑的井,静静地散发着令人毛骨悚然的寒意。 这一幕,我是后来听在场的人说的,当我从教室里跑到走廊上看热闹时,事情已经发展至高潮。 邵清羽追着蒋毅打,他们在走廊上不知疲倦地跑了无数个来回,整层楼都轰动了,大家纷纷抢占有利位置进行围观。一部分坏心眼的同学还火上浇油地为他们呐喊助威,声势浩大得甩出开学典礼十条街,把楼上楼下的人都给吸引过来了。 上课铃响起的时候,蒋毅终于忍无可忍了,他头也不回地推了邵清羽一下,然后灰头土脸地跑进了教室。 邵清羽可能是早已经习惯了扮演胜利者的角色,做梦也没想到蒋毅会还手,脚下一滑,身体一倾,整个人竟然从楼梯上滚了下去。 助威声一瞬间变成了惊呼声,邵清羽的头重重地磕在了台阶上,在那一两秒的停顿中,我们所有人,清清楚楚地听见她说:“蒋毅,我……” 脑震荡之后的邵清羽要留院观察一段时间,可以每天睡懒觉还不用上课,好爽! 我挑了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去医院看她,本来想在路边随便摘几朵月季,终究还是觉得太过丢人,只好含泪去花店买了一束马蹄莲。 站在病房门口时,我看见她一个人躺在床上望着窗外发呆,侧影中透着几分寂寥,这个画面里的她,跟那个泼辣彪悍的邵清羽,简直有着天壤之别。 我轻轻地叹了口气,要不是她家里太有钱了,也许养不出这么骄纵专横的脾气来吧。 床头放着一个大柚子,我拿起来就开始剥,不管邵清羽想不想吃,反正我想吃。 看得出她心情非常差,我也就懒得跟她寒暄了:“你干吗这么小气,只是一份早餐而已,有必要那么赶尽杀绝吗?” 她从鼻孔里冷笑一声:“头一次只是带早餐,以后慢慢地就是帮着打扫卫生,上课换位子坐在一起,放学顺路一起走,再往后,谁知道会发展成什么样。” 柚子的清香弥漫在原本充斥着消毒水气味的房间里,我掰下一块果肉送到她嘴边,她轻轻地躲开了:“叶昭觉,你不明白。” 我静静地看着她,我知道重要的话在这后面。 “我被抢走的东西太多了,我怕了,我不想连蒋毅都被人抢走。” 回想起来,那是邵清羽第一次那么开诚布公地面对我。 我跟她初中同班,升入高中之后虽然在不同的班级,但关系一直都还算不错。可因为家境的差距,我一直觉得有些什么东西隔阂在我们之间。 通俗易懂地来说,就是——我一直认为我们不属于同一个阶层。 她父亲是有名的生意人,经常会在电视新闻里露露脸,剪个彩啊,开个会啊,跟市长什么的一起合个影啊,据学校里的那些八婆所说,她爸跟一些领导私下里都有交情。 而她妈妈,年轻漂亮、性感妖娆,简直就是电影里的女主角的真人版。 每到周末,校门口会停很多来接学生的车,其中以邵家的车最为名贵,驾驶座上的人是她父亲的专属司机。 从小到大,邵清羽一直都是我们这些普通女孩眼里的名牌货百科全书,她穿一套新衣服来学校,我们就多认识一个牌子。她犹如春风化雨,不计回报地为我们普及关于各种奢侈品的常识。 若干年后,我们之中有些人也成为各大名牌倒背如流的白富美,但追根溯源,仍然要尊邵清羽为祖师奶奶。 小学时,我还没吃过肯德基,她已经坐过了飞机;初中时,我连中国有多少个省都还没搞清楚,她已经去过了欧洲。 十六岁生日的时候,她父亲给她在一家酒店举办了草坪Party,桌上放着一个豪华的生日蛋糕,五层,比我都高。 她母亲带着四岁的妹妹领头给她唱生日快乐歌,我们这群穿着T恤牛仔裤的同学都用羡慕的眼神看着身穿Givenchy(纪梵希)小礼服裙的她。 欧洲的皇室离我们太远了,在一群普通孩子眼里,邵清羽就是公主。 她成绩不好,长得也不是特别漂亮,脾气更是差劲,没有几个女生是真的喜欢和她做朋友,但我敢打赌,我们之中没有任何一个人,不想自己变成她。 在那个下午之前,我跟那些女孩子的想法,没什么区别。 也许是那天的光线分外柔和,也许是那天的空气分外清新,也许是冥冥之中有种善意的催化剂,又也许,是她孤单得太久了。 她忽然没前没后地说出一句“那个女人,不是我妈妈”。 我原本还在剥柚子的手,彻底停止了动作。 “那个女人,不是我妈妈,我的生母……在我十岁的时候去世了。” “她是死在牌桌上的,听说最后那把牌是清一色自摸。我不会打麻将,不知道那一把她能赢多少钱,但她明明就不缺钱花,不知道为什么会激动得脑出血,真是没见过世面……” 邵清羽说这些话的时候,脸上的表情很平和,不带一点感情,似乎那些难过、悲痛、不舍、无奈、声嘶力竭,早在她十岁的时候就已经用完了。 “那个年代,我还没有手机,放学时看到我爸的车在门口等着,还觉得奇怪。那时候我爸的生意没现在做得大,也没有专门的司机,来接我的是我舅舅,去医院的路上一路都是红灯,我不知道怎么会那么不顺利,真的,全是红灯,好像就是为了阻止我去见我妈最后一面似的。” “我那时才念四年级,就没有妈妈了。” 我彻底放下了手中的柚子,这么沉重的气氛,换了谁都吃不下。 “我妈去世后不到两年,我爸就娶了那个女人。她是大着肚子嫁过来的,那时候我已经十二岁了,男女之间那些事,也都明白了。我想,也行,只要她是真心对我爸,不是算计他的钱,我也没什么要多说的。 “但是一直到现在,我也只肯叫她阿姨,她才比我大十岁啊。要我叫妈?给我一亿都叫不出口啊。” 我一直很沉默。 那个时候,我还很年轻很年轻,对于人生真正的疾苦所知毕竟不多。 我并不比我的同龄人聪明或者成熟,我从来也没想过,邵清羽光鲜奢华的生活背后,也许隐藏着一些我们体会不了也想象不了的痛楚。 她所有的,我们都能看到;她所没有的,我们都不知道。 我轻声地问:“那她对你好吗?” 邵清羽像是没听见我问的问题,又或者是,她用了一个事例来回答我。 “你记得我十六岁生日的时候,穿着一件白色的小礼服裙,你们看了都说很好看吗?” 我点点头,当然,只要当天在场的女生,应该没有人会忘记。 她扯了扯嘴角,那是一个轻蔑的笑,从她的眼睛里,我看到了往日的浮光掠影:“但是我一点都不喜欢。 “去买小礼服的时候,她非要跟着我一起去,我喜欢的那条是柠檬黄。可她偏偏要我试一下那条白色的。我说,我觉得白色没有柠檬黄好看,她就说,你试试看嘛,不喜欢再说呀。 “我试了那条白色的之后,她就一个劲地跟我爸说,清羽还是穿白色好看,白色多纯洁啊,只有她这个年纪才能把这么纯洁的颜色穿得这么美。她这么一说,我爸立刻决定给我买白色那条。 “她其实根本就不是好心,她就是要确定我到底喜欢哪条,然后阻止我买。我也真是蠢,给她一试就试出来了。生日那天,我根本没笑过,那条裙子我就穿过那么一次,后来被我扔去杂物间了。 “我知道,她是故意的,她就是不想让我开心。” 邵清羽最后说这句话的时候,脸上的表情简直可以用凌厉来形容了。 我想了半天,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只能伸出手,握住她冰冷的手,想要给她一点安慰。 她接着说:“我知道大家是怎么看我的,不就是家里有钱嘛。呵呵,没人晓得,我的日子并不好过。所以对我来说,重要的东西和重要的人,我必须牢牢地看好,再也不能被抢走。昭觉,你明白吗?” 我庄重地点点头,我明白。 我想我真的能够理解,她对于一无所有的恐惧。 没过多久,她就回学校上课了,蒋毅也知道自己错得有点严重,从那之后更是对她百依百顺。 而那个被泼了一脸酸奶的女生,在邵清羽住院期间,又办理了转学手续去了别的学校,年份久远,我连她的长相和姓名都给忘了。 被打乱的一切以极快的速度恢复了秩序,看起来,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只是,邵清羽的后脑勺上,留下了一块永远的伤疤。 电梯门叮的一声打开,我从往事中回过神来,邵清羽一脸悲壮地牵着我的手走出电梯。 酒店的走廊真是漫长得看不到尽头,我多希望它真的没有尽头啊。 那样的话我们就可以一直走下去,不必直面惨淡的人生,不必正视淋漓的鲜血,不必扮演我们根本不想扮演的猛士。 然而,我还没来得及收回思绪,还没来得及开启战斗模式,邵清羽就已经停下了脚步,叩响了一个房间的门。 那是多么短暂而又漫长的十秒钟啊,当那扇门打开,那张脸出现在我们眼前时,我必须纠正自己之前说过的一句话。 年份久远,我连她的长相和姓名都给忘了——但在这一刻,我无比清晰地记起来了。 她是何田田。 我不知道一份仇恨最久可以在一个人的心里埋藏多长时间。直到这么多年以后,何田田活生生地站在我们面前,她的发型变了,穿着打扮变了,但是她看邵清羽的眼神,一点都没有变。 当年我不在现场,只是听同学们形容过当时的情形,他们的表达能力不怎么样,只是一个劲地说“何田田的眼神好凶,她好像想吃了邵清羽”。 我相信在过去的这些年里,何田田对眼前的这个场景有过无数次的设想,在脑海中已经无数次地想象过邵清羽看到这一幕时的反应,她在没有知会对手的情况下,已经一个人排练了不知道多少遍。 但一杯酸奶,至于吗?我心里隐隐约约有这样的疑问——为了多年前的一点小事,处心积虑地寻找报复的机会,何田田,你值得吗? 我曾经在网上看过一个视频,一只猫抓到了一只老鼠,它没有马上吃掉,而是反反复复地折腾它,戏弄它,可怜的老鼠被折磨得精疲力竭,画面里透着一种残酷的幽默。 如果要给那只猫配上人类的表情,我再也想不出比此时此刻何田田脸上那种表情更恰当的了。 她漫不经心地回过头去,对着房间里面说:“不是服务员。” 然后,一个人从房间里走出来,在与我们对视的那一瞬间,他的脸上呈现出从未有过的震惊和错愕。 我脱口而出:“蒋毅!” 或许,十岁那年,在听到母亲去世的消息时,邵清羽也是现在这个样子吧。 她完全僵住了,像是刚刚被从冷冻室里拿出来似的,双手紧紧地贴着身体,用力地攥着拳头。她太用力了,以至于全身都在用劲,我站在她旁边清清楚楚地听见了牙齿打战的声音。 只要再用一点儿力,她整个人就会碎掉。 笨蛋!这分明就是个圈套!我们上当了! 如果人一生中只有一次能够使用时间倒流的技能,我会毫不犹豫地用在这一刻。 我会在邵清羽把车停在我面前时,联合简晨烨一起把她从车里拖出来,用铁链绑在餐厅的座位上陪我们一起吃饭,哪怕吃得我倾家荡产都行。 是的,我宁可她永远不要来这个酒店,永远也不要知道这个房间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我宁可她做一辈子笨蛋,一辈子被蒋毅欺瞒,也不要她亲眼看见这肮脏的真相。 局面没有僵持太久,邵清羽毕竟不再是十岁的小女孩了。 只听见整个走廊里忽然响起一道撕心裂肺的尖叫,别的住了客人的房间陆续打开了门,与此同时,邵清羽像一头野兽一般扑向了蒋毅。 就像快进的电影画面一样,他们扭打在一起,两个人都因为失去平衡而倒在了地上,邵清羽的头发不知道是被蒋毅抓散的,还是被她自己大幅度的动作给弄散的,看起来就像是含冤而死的女鬼。 尽管房间里铺着地毯,但还是能很清晰地听见蒋毅的头撞击在地面上的声音,咚咚咚,还挺有节奏感的。 我从来不知道邵清羽有这么大的力气,她平时可是连矿泉水瓶盖都拧不开的人,这下她抓着蒋毅的头一次次往地板上撞,轻松得就像抓着一个大号的萝卜似的。 怎么办怎么办,我真是个废物,这么紧要的关头,我居然急得想上厕所了! 何田田瞪了我一眼,说:“还不帮忙关门,丢人现眼呢!” 我大怒,你个不要脸的小三居然还好意思对我指手画脚,你以为你是谁啊! 但是,她说得对,情况的确紧急。 事情发展到这里,住在这一层楼的人都从自己的房间里跑出来看热闹了,这场面比起当年在学校时有过之而无不及。 那时候虽然有人欢呼有人助威,但好歹年代久远,科技远远没有现在发达,谁也想不到拿手机拍下来发到网上去博点击率,况且,以那时候的手机的渣像素,即使拍下来又能威胁到谁啊。 现在可不一样了,读图时代,谁要没有个能拍照能录视频的手机都不好意思出来见人,不然为什么满大街人手一个iphone呢! 围观的群众情绪十分亢奋,神情比莫言拿了诺贝尔文学奖还激动,比奥巴马连任了美利坚总统还兴奋,平日里只能拍拍吃了什么菜,穿了什么衣服,还有自己浓妆后的脸的手机在这个时候派上大用场了! 大家纷纷拿出了角逐普利策新闻摄影奖的热情,认真地贯彻着罗伯特·卡帕的名言——“如果你拍得不够好,那是因为你离得不够近”。他们使出了自己浑身的力气,拨开层层人群,拼了命地往里挤,有个男人只差没贴着邵清羽拍了,那距离近得我都怀疑还能不能对上焦。 更残酷的事实是,我因为饿得快站不稳了,一不留神,居然被这些疯狂的人给挤出了房间! 如果我不拼命杀入重围,那我就只能等到过不了多久之后,在热门微博上一睹邵清羽的风采了。 此时只有马景涛那句脍炙人口的台词能够表达我的感受——我觉得自己快要窒息了! 我没法计算自己透支了多少力量,才重新回到房间,并且把那些好事之徒推出门外。我觉得我牛气得简直能够拯救地球。 就在关门的那个瞬间,我想起两天前的那个早晨,面对着那些凶神恶煞的不速之客,我紧张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为什么当时我没有这个魄力? 为什么我最近总跟这一类事情沾上边?举头三尺有神明,谁能告诉我,我到底是得罪了头顶上哪一位神仙? 没有时间给我考虑这些问题了,因为,我看到,何田田这个三八也开始动手了! 邵清羽真是女中豪杰啊!她整个人压在蒋毅身上的同时,居然还能抽出手来跟何田田过上两招,并且嘴里还在召唤我:“昭觉,你来帮我抓住这个骚货!我先弄死这个姓蒋的贱人再说!” 第3章:run!run!run! 我有得选择吗? 我用了两秒钟的时间把头发全部拢上去扎成了一个团子,一咬牙,一闭眼,怀着壮士一去不复返的心情,加入了这场混战。 啊啊啊!痛死我了啊!是哪个不讲卫生的傻帽平时不剪指甲啊!我手臂那几道鲜红的东西流出来的可是货真价实的人血啊! 啊啊啊!又是哪个傻帽的手肘撞到了我的眼睛啊!我什么都看不见了,以后只能去盲人按摩院工作了啊! 局面真的太混乱了,她打他,她打她,她也打她,他们也打我! 这三个人一定吃激素长大的,一个个力气都大得像是绿巨人附体,死揪着一整天只喝了六杯柠檬水的我,你们好意思吗? 就在我的神智渐渐模糊的时候,蒋毅终于找到了一个脱身的机会,他甩开邵清羽的动作比当年流畅多了,姿势也潇洒多了,在他腾空而起的那一瞬间,我感觉到自己的肚子被狠狠地踩了一脚。 就算是,铁打的肠子,应该,也断了吧…… 这一次,轮到我说这句话了—— “蒋毅,我……” 门被打开了,蒋毅落荒而逃,邵清羽紧随其后,何田田也不甘示弱地挣脱了我,果断地追了上去。 你看过《阿甘正传》吗?将近二十年过去之后,电影里的画面在这个酒店走廊里被真实还原了,蒋毅在这一刻仿佛阿甘附体:run!run!run! 而他的身后,就如同电影里演的一样,也跟着一大群不明真相但却被他的激情感染了的群众。 等我狼狈地从地上爬起来追出去的时候,“摄影爱好者”已经集体到达了高潮,他们连我都拍,有些白痴还开着闪光灯拍,我那刚刚恢复了一点视力的眼睛瞬间又被一片白光给闪瞎了。 你们的素质呢! 柠檬水赐我神力,让我终于顺着酒店里的消防楼梯跑到了一楼,好不容易跟上了大部队的时候,我整个人已经彻底虚脱了。 隔着酒店的玻璃旋转门,隔着攒动的人群,我看见邵清羽,她站在大街上,哭了。 这是我这辈子,第一次听到邵清羽那种,怎么都压抑不住的哭声。 我一直以为,人长大了之后就不可能再像小时候那样没脸没皮地大声号哭,因为人人都要面子,谁没有点羞耻心呢?成年人就算再悲伤再难过再痛苦,也只能晚上缩在关了灯的房间里,用被子蒙着头,默默地呜咽。 但今天我知道了,不是这样的。 原来一个人到了最伤心最绝望的时候,是不会顾及尊严这回事的。 我忽然像疯了一样推开周围那些交头接耳、不顾别人死活的看客,冲进去一把抱住邵清羽,那个瞬间我有种很奇怪的感觉,我觉得她像是我的女儿,我必须要保护她。 她哭得我心都碎了,她哭得我都恨不得杀了蒋毅,她哭得我都忍不住跟她一起哭了。 蒋毅站在路边,一边慌乱地整理被撕扯得乱七八糟的衣服,一边伸手想拦辆出租车。 何田田站在蒋毅的旁边,脸上有几道抓痕,虽然样子有些狼狈,但看得出她对眼下这个效果非常满意。 我抱着邵清羽,她的头埋在我的肩膀上,我能感觉到衣服上那一片潮湿由温热渐渐转为冰凉,在用手指给她梳理已经乱得像一团麻的头发时,无意之中,我碰到了她后脑上的那块伤疤…… 如果你真正在一个人身上倾注了感情,那么,当你触摸到他的伤痕时,你自己也会觉得疼。 就像是记忆的阀门被拧开了,往事的惊涛骇浪迎面扑来,遽然之间,我心里升起熊熊怒火。 我叶昭觉的姐妹,就是这么给你们欺负,给你们糟蹋的吗! “蒋毅,你有种就别走!”我放开邵清羽,一把抓住蒋毅。 他看着我,眉头皱成一个川字,我在他的眼睛里看到了很多东西,有愤怒,有羞耻,有厌恶,有悲哀,也有忧伤和恨。 我怔住了。 抛开他和邵清羽的关系不说,我们曾经也是关系不错的朋友。 第4章:昏迷之前 校园时代,我在课间十分钟卖小零食赚零花钱,他自发地带着哥们儿兄弟来捧场,每次都买走一大包,其实我知道,他们男生是不爱吃那些玩意的。 还有,放学之后,他经常舍弃跟哥们儿一起踢球的机会,跟邵清羽一起陪着我去小食品批发市场进货,任劳任怨地帮我把整箱整箱的矿泉水从一楼搬去五楼的教室。 是的,我仍然记得他当初的样子,穿一件白T恤,背上被汗水洇湿一大片,短短的头发,笑起来特别敦厚耿直,当我连声道谢时,他用力拍着我的肩膀说:“客气什么啊,都是朋友。” 这些事情我一直都记得,哪怕到了撕破脸的这个时刻,我还是觉得那些过往很感动。 对,都是朋友,可是为什么,为什么会变成今天这个样子? 一只手伸过来把我拉开,我回头一看,是邵清羽。 她不哭了,也不尖叫了,眼睛里像是盛满了大火燃烧完之后的灰烬。 她看起来很平静,但稍微有一点生活经验的人就会知道,这种平静是狂风暴雨即将来袭的前奏,沉闷、压抑、蓄势待发。 她说:“蒋毅,你要走,可以,把我送给你的东西还给我再走。” 这句话说出来之后,蒋毅立刻面无人色,路人们也纷纷侧目,人群里传来意味深长的“啧啧”声,坦白说,就连我,都没想到邵清羽会这么狠。 只有何田田,她似乎一点也不吃惊,她的脸上甚至露出了早已料到这一幕的笃定笑容。 古龙说得对,最了解你的人,往往不是你的朋友,而是你的对手。 很久以后,在没有第三个人在场的情况下,何田田对我说了一番话—— “邵清羽根本就不是你们想象中那么单纯,那么无害的一个人。认真想想吧,她从十二岁开始,就生活在一个必须每天跟后妈斗智斗勇的氛围中,当着她爸爸的面,要装作乖巧听话,背着她爸爸,得算计后妈和妹妹分走了她多少宠爱,长大了还得提防她们分走原本属于自己的财产……叶昭觉,你真的认为那么复杂的环境里,会生长出一个心思简单的女孩子?” 末了,何田田给出了她自己的结论:“你以为邵清羽真的有多爱蒋毅吗?你错了,全世界她只爱她自己。” 但我从来没有这样想过邵清羽,在我的心里,她一直都是多年前那个幽幽地说出“我只是不想再失去什么了”的孤单无助的小姑娘。 即使她当着这么多陌生人的面,把蒋毅作为一个男人的自尊踩在脚底下,踩成了烂泥的时候,我仍然只认为,她是被伤害得太深重了。 我想劝劝她,不要做得这么绝,这个人不是阿猫阿狗,张三李四,能得罪了就删掉电话号码,看不顺眼了就取消关注。 这个人,是跟她交往了多年的男朋友,相爱过,彼此温暖过,赌气时说分手,气消了就当那句分手是放屁,从高中开始就计划着将来要跟这个人结婚,给他生孩子,要和他组建一个完完全全属于自己的家庭。 我想用力地摇醒沉浸在悲痛中的邵清羽:你到底知不知道你这样做的后果? 她推开我,径直走向蒋毅:“没听清楚吗?把我送给你的东西还给我再走。” 我知道邵清羽不会听我的劝告了,她是铁了心要让蒋毅在这么多人面前颜面尽失,从此以后,路过这条街必须绕着走,别人提起这条街的名字就等于戳着他的脊梁骨骂。 我实在不忍心看下去了,只好转过头去,看着别的地方。 夜幕降临,华灯初上,围着看戏的人越来越多了,有些稍微善良一点儿的人动了恻隐之心,在旁边小声地说:“美女,算了,别搞得你男朋友下不了台,你们回去再解决吧……” 邵清羽充耳不闻,她冷笑一声:“别拖拖拉拉的,从手表开始吧。” 我没回头,只听见一声响,我猜应该是手表被蒋毅扔在地上了,接着,便是邵清羽大力地一脚踏上去的声音。在车水马龙的大街上,表面玻璃碎裂的声音应该是轻不可闻的,但是,在场的每一个人都听见了。 随着玻璃一起被碾为齑粉的,大概还有些别的东西。 邵清羽又开口了:“鞋也是我送你的,脱了吧。” 又是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 “接下来——”她停顿了一会儿,“你自己看看吧,全身上下有什么不是我送的。” 我忍无可忍了,回过身去想阻止邵清羽继续发疯,然而我转过去的瞬间,看到蒋毅注视着邵清羽的那一幕,忽然之间,我伤感得无以复加。 没有爱了,没有一丁点儿爱了,他的眼神,表情,身上每一个毛孔散发出来的气息,难以言说,不可名状,但是——就是那么清清楚楚地宣告着:我不爱你了。 出乎所有人意料,蒋毅忽然笑了。 用尽我生平掌握的所有词汇,也没法准确地形容出那种笑,是悲哀到了极致的笑,是哀莫大于心死的笑,是我欠你的都还给你,从今往后生死两讫的笑。 那种笑容,后来也在简晨烨的脸上出现过,但那已经是很久很久之后的事情了。 蒋毅笑着问邵清羽:“你是要我今天死在这里,才满意吗?” 她愣了一秒钟,忽然哭着冲上去跟蒋毅扭打起来。不,不是厮打,蒋毅根本就没还手,他就那么直挺挺地站着,像一棵沉默的树,对于邵清羽所做的一切都选择了承受,不反抗。我从来不觉得蒋毅身上有什么文艺气质,但在这个夜晚,他是那样的沉静和哀愁。 我对着何田田喊:“别发呆了,一个拉一个,你跟蒋毅先走。” 四个人再度纠缠在一起时,又重复了之前在房间里的混乱,但这次好一点,蒋毅和何田田都比较理智,也不愿意再继续出丑,只有邵清羽,她彻底疯狂了。 事情发生得太过突然,我真的不知道那股力量来自他们三人之中哪一个,恐怕他们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我就从人行道上飞出去了。 在身体往后倾倒的那几个瞬间里,我的脑海中唰唰唰地闪过很多念头。 ——这个月工资还没发。 ——简晨烨买了零食在家里等我。 ——乔楚的电吹风还没还。 ——周末我应该给我妈打个电话,可是我也还没打。 ——我没有医保。 …… 当那辆躲避不及的摩托车重重地撞上我的小腿时,我听见了很多声音:有人在惊呼,有人在摁快门,摩托车在我耳边轰响…… 我有一种很奇妙的体验,像是灵魂从笨重的身体里飘了出来,悠悠晃晃地飘到了半空中,俯视着芸芸众生。 骑摩托车的男生慌慌张张地从车上下来,摘掉了他的头盔。 邵清羽放开了蒋毅,扑上去抱住了我。 蒋毅跟何田田呆若木鸡地站在原地。 围观的人群如同潮水一般涌过去,以我为圆心,围成了一个规整的圆。 谁的脸我都看不清楚,谁的声音我都听不真切。 小腿处传来钻心的剧痛,眼泪无法抑制地流了下来,我所有的念头和意识在那个瞬间全部化为云烟。 如果说我在昏迷之前还想到了一件事,那就是——今天,我没有吃饭。 第5章:君子近庖厨 我没有昏睡太长时间,掐指一算最多就半个小时吧,贱命一条果然好养活。 其实……我真的不好意思说出来,我是饿醒的。 算那些人还有点人性,知道送我就医。彻底清醒过来的时候我已经在医院里了,睁开眼睛就看见如丧考妣的邵清羽,这个白痴应该是被吓傻了,都不会说人话了:“呜呜呜……昭觉,对不起……呜呜呜……我是傻帽,简晨烨会杀了我的……” 一般电视剧演到这样的情节时,某些人就会安慰闯了祸的人说“不关你的事,只是个意外,别太自责了,别放在心上”这一类的台词。 不好意思,我不是这类人。 我就是要顺着邵清羽的话说下去,当着在场所有人的面,尽全身力气,大声地告诉她:“对,你就是个傻帽,被杀了也活该!” 她完全傻了,像是根本没预料到我会说出这么一句话来,愣了一会儿之后,她又开始哭:“呜呜呜……昭觉……这就是你不对了……你怎么能这样说我呢……呜呜呜呜……” …… 真不要脸。 正在这么尴尬的时刻,一张陌生的青年男子脸出现在我眼前。他皱着眉头看着我,带着一点怀疑的语气问:“她真的受伤了吗?我看她精神好像还挺好的。” 医生连眼皮都懒得抬一下,伸手摸了摸我那条肿得跟象腿似的小腿,言简意赅地回答了男青年的疑问:“骨裂了。” 最后的诊断为,身上多处软组织挫伤,右胫腓骨骨裂,六到八周之后可以扶拐下地。 我听到最后一个字时,正好看到男青年手里拿着的摩托车头盔,就在那瞬间我知道这个人是谁了! 我身残志坚地从病床上跳起来揪住他:“你赔我的腿!” 打石膏的时候我简直伤心欲绝。苍天,我拿不到全勤奖了,你知道吗?刚交完房租和押金,我的卡里活期存款只有三百块钱了,你知道吗?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想到自己一两个月不能工作,我又饿又痛又伤心又绝望,所有的负面情绪如同火山爆发时的岩浆一般喷薄而出,在捉奸现场努力维持的那份镇定此刻全然不在了,我就像那些专业哭丧的大妈大婶一样,一口一句“老天爷,你要给我做主啊,你睁开眼睛看看我啊……” 那个骑摩托车名叫汪舸的青年脸上挂着一层冰霜,这场面太难看了,他觉得自己很尴尬,明明只是普通的交通事故,被我渲染得好像他杀人放火,强占了良家妇女似的。 又过了片刻,他见我还不打算收敛,按捺不住自己的怒气了:“你别鬼喊鬼叫的,是谁的责任还不一定,我看你是故意装得很严重的样子想讹钱吧!” 被人说中了心事的我一瞬间有点心虚,幸好我的演技不错,并没有因为他的质疑而露出破绽:“你胡说八道什么?我像是碰瓷的人吗?我有手有脚,自力更生,穷也穷得有志气!” 这番冠冕堂皇的话顿时为我赢得了周围不少人的赞许,大家纷纷向汪舸投去了鄙视的眼神。 他的表情看起来像是被人掐住了脖子,呼吸都不顺畅了,又过了一会儿,他表示好男不跟女斗:“行了,我一定会赔偿你医药费,放心了吧。” “那我这段时间因伤不能工作的损失怎么办!”我穷追不舍,能多捞一点算一点。 “你是做什么工作的,我按你的收入水平,赔你半个月的工资。”他实在懒得跟我废话了。 不能轻易放过这个机会,我暗自盘算着,有什么工作是必须要用到腿的……就像是有一道光在我的脑中闪过,我心一横,决定赌一把,撒一个我自己都觉得太不要脸了的谎:“我,是芭蕾舞演员!” 话音刚落,我就听见门口传来一连串刺耳的笑声。 拆台的不是别人,是我亲爱的男朋友,简晨烨。 一连两天我都没跟简晨烨说话,任凭他百般认错,千般讨好,我都视他如无物。 到了第三天,他装出来的好脾气用光了,也懒得装模作样炖骨头汤了,在小区门口买了一份青菜瘦肉粥扔在我面前,一副你爱喝不喝的样子。 反了天了! 我大怒:“简晨烨,你是人吗?” 他面对着电视背对着我,换台换得飞快,对我的话充耳不闻。 好没面子,我好想哭……然后我就真的哭起来了:“你让着我一点会死吗?” 他仍然是一动不动地坐着,背影里透着一股赌气的成分。 我有点绝望。 脆弱是一把多米诺骨牌,推下去第一张,之后所有的牌都会依次有序地翻倒。就像是有一只无形的小拳头,对准心脏最柔软的那个地方,狠狠地捶下去,一拳,一拳,又一拳。 原本是生理上的疼痛,引发的却是心里翻江倒海的悲伤和忧愁,我忽然有种感觉,万念俱灰。 我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活成这个样子。 拿着一个月不到三千块钱的工资,住在一个每个月房租就得两千的房子里,老板和房东不高兴了,赔你点违约金,随时就能让你滚。 去商场买件衣服得先看标签,太贵了就趁早死心,稍微便宜点的就在试衣间里拍下款号回家上淘宝找代购,还得厚着脸皮问卖家,能包邮吗? 护肤品只能用最基础的保湿乳液,化妆品只有国产的睫毛膏和眼线笔,稍微像样一点,敢拿出去见人的Dior粉饼还是两年前邵清羽送的,大半已经见底。 那些说衣服价格贵不贵并不重要,只要身材好,会搭配,照样能穿出气质来的话,都是穷人们自己安慰自己的。 我看过邵清羽衣柜里那些衣服,即使是二三线的牌子,质地、剪裁、款式,就连扣子、针脚这些细节,都显露出与地摊货天差地别的悬殊差距。 是的,一个人虚荣,但有满足自己虚荣的能力,就不可怕。 或者,一个人贫穷,但他安贫乐道,并不奢望那些自己能力无法企及的事物,也能够过得幸福快乐。 对邵清羽那样的女生来说,最惨的状况,是把男朋友捉奸在床,而对我来说,是在相当漫长的时光里,扎根于贫瘠的土壤里仰望着物质天堂。 我很迷茫,不知道人生会不会出现转机,只确信未来会越发艰难,前面的路还很远,也很暗,在这样糟糕的生活中,简晨烨就是我唯一的安慰。 他是如此美好,我只有在看见他的时候,才会相信苦难的人生中还有美好。 我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反正哭着哭着我就睡着了,醒来的时候已经是黄昏,柔和的光线投射在墙壁上,这是一天当中这座城市最温柔的时刻。 那碗青菜瘦肉粥还摆在床边的小桌子上,里面的青菜已经发黄了,水也干了,看起来像一碗惹人嫌弃的剩饭,我实在没半点胃口。 简晨烨,你以为自己是喂猪吗? 我的怒气刚刚冒出一点苗头,忽然,看到右腿雪白的石膏上多了些歪七扭八的图画,虽然一时之间难以辨认清楚,但我心里已经猜到了个大概。 就像是小时候练完书法,把毛笔放进笔洗里的那一瞬间,笔尖刚刚触碰到水面,黑色的墨汁便一圈一圈地荡漾开来,由浓转淡却绵绵不绝。 在看到雪白的石膏上有图画和字符时,我的内心也激荡起一圈一圈、绵绵不断的温柔。 我忽然一点脾气都没了。 从认识开始的那天开始他就是这样的,稍微动点感情的话就不肯直说,示爱也好,歉意也好,都非要选择最迂回的那种方式来表达,幸亏我冰雪聪明,总是能够准确地理解他的意思,否则我们俩早玩完了。 冰雪聪明的我很想认真看清楚石膏上的图画和字,可是……好艰难,我的脖子都快扭断了,头都快掉下来了,还是只能看到一半。 我都不知道说他蠢好还是说他贱好,那些图画和字的方向都反朝着我,正对着墙壁,也就是说每一个来探望我的人都能看清楚,就我一个人看不清楚。 我唯一能看见的,就是脚背上那个大大的卡通笑脸。 卧室里不见简晨烨,客厅里也没有,我只听见一些混乱的声响,都是由厨房里传来的。 锅碗瓢盆碰撞在一起的声音,水龙头开得太大,水柱冲击着不锈钢水池的声音,冰箱门开开合合的声音,抽油烟机排气的声音,油倒进水还没彻底烧干的油锅里溅起噼里啪啦的油星的声音,菜被扔进烧红了的锅里犹如地震了的声音。 还有一些气味,米饭煮熟了的气味,玉米炖骨头汤的气味,炒菜的气味。 说实话,我非常惊讶。 这一两年来,简晨烨被我照顾得跟残废似的,除了切大西瓜这种活儿需要他之外,其他时间里他根本不用进厨房。在他偶尔心血来潮想要帮我打打下手,跟我秀秀恩爱的时候,也会被我毫不留情地拒绝。 我的想法其实很简单,君子远庖厨。 有时候我觉得我就跟个迂腐的老母亲似的,一门心思盼着儿子出人头地,自己则用布满粗糙老茧的手替他揽下生活中所有的琐事。 买菜做饭,我来!洗衣服,我来!打扫卫生,我来!晒被子、换床单、缴纳煤气水电物业等等各种费用,统统我来! 我近乎偏执地认为,所有会耽误简晨烨搞创作的事,都不是什么好事,除了画画之外的任何喜好,都是不务正业。 我跟老母亲唯一的区别就是,我从来没有在烛光中语重心长地对他说过,我这辈子,就指望你了! 虽然我死也不会承认,在我的内心深处,的确隐隐约约地有过这么一丁点儿念头。 时间大概过去了一刻钟,简晨烨从厨房里出来了,身上系着我平日里天天系着的那条黑色围裙,端着炖好的玉米骨头汤,完全就是“中华小当家”嘛。 他好像不记得中午把我气哭了这件事,很冷静地对我说:“我都是按照APP里的菜谱做的,不好吃不要怪我。” 我心里想的是,大哥,我哪儿敢嫌弃,你不让我吃猪食我已经感激涕零了。 但我说的是:“哦。” 他又说:“你自己吃还是我喂你?” 我抬起头来看着他:“我是腿断了,不是瘫痪了。” 吃饭时的气氛怪怪的。 平心而论,作为一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厨房新人,简晨烨在这顿饭里所表现出来的水平值得五星好评,但我就是憋着,不发表任何意见,一副逆来顺受的样子。 我当时并没有想到,从那之后,他便不再心安理得地享受我竭尽所能地为他创造出来的安逸生活,当他自己亲身经历过了买菜,洗菜,煮饭,熬汤这些日常琐碎之后,才知道我日复一日所经受着的生活是多么的枯燥和无味。 吃完饭之后,他没急着收拾碗筷,而是神情凝重地看着我,过了会儿才说:“有件事,我想跟你讲一下。” 完了!我作过头了,他忍无可忍,要向我提出分手了。 我一着急就忍不住喊起来:“你居然打算在我行动不能自理的时候抛弃我,你有点人性吗?” 他被我的强烈反应吓了一跳:“你是傻帽啊!听我说完再发神经行不行。” 虽然名义上他是一个青年艺术家,而我只是一个汽车用品公司的客服人员,但说到个人修养,我觉得我们之间并没有多大的差别。 “昭觉,其实前两天就想告诉你的,有家画廊来找我了,他们好像对我的作品很感兴趣,想找我合作。” 按理说,这其实是个好消息,但我不太明白的是为什么简晨烨这么平静,甚至眼神里有些许的忧虑。 我努力地挪了挪僵硬的身体,心里计算着自己说话的分寸,平日里怎么吵架怎么争执都不要紧,但涉及他的前途,我不得不慎重对待:“你自己怎么想?” 他挑了挑眉毛:“我暂时没有给他们明确的答复,到时候见面再详谈吧。” 模棱两可的回答,我有点不甘心,冒险地前进了一点儿:“我看你并不是很愿意的样子,对吗?” 他面无表情地说:“我觉得我的作品风格,不太适合他们。” 我有点沉不住气了,搞什么鬼啊简晨烨,你知道跟他们合作意味着什么吗? 意味着money,意味着我们的生活会得到极大的改善,意味着我再不必到了每个季度末尾就提心吊胆地做人,意味着我离我的梦想前进了一大步,你懂不懂啊? 我差一点就想问他了——“简晨烨,你能不能也为我想一想?” 但是,这些话我不能宣之于口,这些想法在心里哪怕爆炸了都没关系,但说出来就不对了,说出来,就等于我自己承认了自己市侩、现实、庸俗的本质。 这么多年了,他不是不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我自己怎么自嘲,怎么拿自己贪财爱钱这一点开玩笑都没关系,但我绝对忍受不了他这样看我。 一时之间,我们都陷入了沉默。 但这沉默背后有无形的万箭齐发,剑拔弩张。我们都没动,没开口,但我们注视着对方的双眼却已经把自己心里所有想说的话都说完了。 很悲哀,我有一种深沉而黑暗的沮丧,这就是成年人应该掌握的谈话方式吗?不只是面对外面尔虞我诈的现实世界,就连面对着生命中至爱至亲,有时候也不得不这么虚伪。 我相信在那一刻,简晨烨的内心与我一样伤感。 结束尴尬的唯一方式就是转移话题。 简晨烨清了清喉咙,假装刚刚什么事也没发生:“对了,下午你睡觉的时候,邵清羽给我打电话了,说待会儿来看你。” 我一听到这个名字就来气,要不是她个脑残非要跟蒋毅在大街上打架,要不是我怕她再闹下去会不可收拾,我至于被人撞断腿吗?我至于现在像个残障人士似的受制于简晨烨吗?最重要的是——我至于损失两个月的收入吗? 世界上所有的富家女都是害人精! 害人精还知道不好意思,进了门十分钟之内都不敢跟我说话,畏畏缩缩地躲在简晨烨后面。 我装模作样地拿了本两块钱的时尚杂志在手里翻,其实暗地里一直拿余光在观察她的反应。我承认,看到邵清羽这副战战兢兢的样子,我心里真是爽翻了好吗。 十分钟过后,我估摸着架子也摆得差不多了,就放下了那本早已经过期不知道多久了的旧杂志,用一种太皇太后般的语气,缓缓地问:“你,吃饭了吗?” 邵清羽也非常配合地做出了被赦免后的表情:“我吃过了,昭觉,我给你买了很多水果和补品,你让简晨烨弄给你吃。” 我一改往日看到什么好东西就两眼放光的个人风格,装作一点也不在乎的样子看了看她买过来的那些东西……立刻就不淡定了! 车厘子哎!释迦哎!还有山竹和进口红提哎! 我顿时心花怒放,但这还不算完。 再看另一包,我简直要崩溃了! 燕窝就罢了,居然还有人参!人参我也不说什么了,居然还有阿胶!但这还不是最令人崩溃的,最里面那盒是什么啊?苍天啊!我是不是瞎掉了啊……我看到了一盒惊世骇俗的胶原蛋白口服液! 我和简晨烨被震撼得下巴都要掉下来了,我想就算是刚生了孩子的产妇,也没必要吃这么多补品吧。 简晨烨目瞪口呆:“昭觉,你全吃完会不会长出络腮胡子啊?” 邵清羽瞪了他一眼,转过来一脸讨好地对我说:“我不太懂养生……”我立刻纠正她:“是养伤。”她接过话头去:“好,我不懂养伤该吃什么,都是按最好的来。不过你别担心,那支人参不要钱,是从我们家拿的,应该是别人送给我爸的,胶原蛋白也不要钱,我偷的姚姨的……” …… 这个白痴,我被她气笑了。 “我一直没机会问你,那天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为什么会突然去酒店,你怎么知道房间号?”尽管重新提起这件事大家心里都会不舒服,但是我想到自己为此付出了这么大的代价,邵清羽也应该让我搞清楚来龙去脉吧。 她低着头,搓了好久的手,快要搓掉一层皮了才开口:“我出门之前突然收到一条陌生号码的彩信,是一张照片,拍的是蒋毅钱包里那张我和他的合影,彩信里还有一句话——‘你依然跟我记忆中的你一样丑,你家那么有钱为什么不去整整容呢?’——我一下子就气疯了,直接打了个电话过去,结果被对方挂掉了。” 虽然我没露出任何异样的表情,但打从心里,我觉得何田田太有种了,真的。 邵清羽一脸便秘的表情接着说:“我从来没那么气过,姚姨都不敢这样说我。然后那个号码又发了条短信过来,把酒店名字和房间号都给我了。” 果然和我所预料的一样,是圈套,我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她说完这件事,眼睛里泛起了潮湿:“这么多年了,我没想到她还恨着我,我更没想到,蒋毅会这样对我。” 邵清羽临走之前,我叮嘱了她两件事:“一,把人参和胶原蛋白拿回去,我不想坐牢。二,千万不要告诉我妈我受伤的事情。” 第二件事她很爽快地答应了,心领神会的样子:“放心,我又不是笨蛋。” 我翻了个白眼,这家伙一点自知之明都没有。 她还不死心,企图拉上我跟她一起犯罪:“但是人参和胶原蛋白,真的没关系的。” “别别别,求你别刮自己家的油水补贴外人了。”我说这话的时候,确实没经过大脑思考,无意之中竟然戳到了她的痛处。 她愣了一下,脸上露出了一种让人莫名心疼的微笑:“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一直都是个赔钱货。” 我知道自己说错话了,但我不知道该怎么补救,我就那么愚蠢地张着嘴,呆呆地看着邵清羽,好像能把自己说出口的话给吸回来似的。 她笑了笑,拍拍我的手:“没事,昭觉,真没事。” 她走了之后我后悔不已,恨不得抽自己几个耳光,我怎么就那么口无遮拦呢,明知道她现在正处于人生中最低谷的时期,我怎么能拿着刀往她心窝上捅呢。 尤其是当简晨烨把洗干净了的车厘子送到我面前时,这种悔意和歉疚更是折磨得我不知如何是好。如果能收回我那句话,哪怕让我的小腿再骨裂一次,我也认了。 怀着愧疚的心情睡了一晚上,睡得很不踏实,我觉得这充分说明了我的确是一个宅心仁厚的姑娘。 第二天上午我醒来的时候简晨烨还在睡,真令人气愤,他真的是猪变的吗? 我毫不客气地推了推他:“喂,起来了!” 他翻了个身,滚到了我的手碰不到的地方,迷迷糊糊地问我:“你饿了?” “不是。” “那……你想……干什么?” “我的头痒得要爆炸了,你打点水来帮我洗洗头吧。” 这可能是我有生以来洗得最艰难、最坎坷、最悲壮的一次头,我整个人是仰着的,头悬在空中,任由简晨烨拿着我那把枯草一般的头发乱抓。 一开始我还想指导他一下:“力度可以再重一点……洗发水少挤一点好吗,不要钱买的啊。你个败家子!耳朵!注意耳朵不要进水,会发炎的啊……” 在我喋喋不休地指导了五分钟后,简晨烨发飙了:“你废话怎么那么多啊,你牛气你自己洗啊!” 然后我就不敢说话了。 然后我就默默地忍受了他对我的肆意摧残。 然后我就假装很感激的样子,其实在心里把他凌迟了无数遍。 因为嫌麻烦,连护发素都没给我用的简晨烨同学草草结束了这次充满纪念意义的洗头活动,他很满意地用浴巾把我整个头都给包了起来,问我:“我是不是很专业?” 我觉得我快不能呼吸了:“快帮我把电吹风拿来,我自己吹!” 是的,我是在简晨烨把那个高端电吹风交到我手里的那一刻,才想起来这件事的——乔楚大美女,我对不起你! 第6章:感谢达尔文 在我再三恳求之下,简晨烨才勉强同意帮我把电吹风送去对面还给乔楚。 临别之际,我强忍着内心的悲痛:“你知道我真的很喜欢你吗,从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开始,我就知道,以后我的人生中不会再有如此美好的邂逅了……” 我依依不舍地看着两千多块钱的电吹风,它是这么可爱,这么珍贵,可残酷的是,它是乔楚的电吹风啊…… 简晨烨冷冷地看着我,说:“你再不松手就自己去还吧。” 我真不明白为什么简晨烨对乔楚会有那么大的敌意,事实证明她是被人冤枉成小三的啊。莫非……我侦探般的大脑飞速运转起来:“莫非你是看上人家了,才故意装作很厌恶她的样子?” 简晨烨冷笑了两声:“呵呵,我不喜欢美女。” 直到他走了一分多钟之后,我才反应过来,简晨烨你个畜生! 几分钟之后,大美女跟着简晨烨一起过来了,明眸皓齿,光鲜照人,往床边一坐,简直是皇后娘娘探望宫女的架势。 她笑着说:“听说你受伤了,我过来看看你,不碍事吧。” 我很惭愧:“不好意思,一直没去还东西给你。” 她又笑了笑:“不足挂齿的小事情……对了,我把吹风又给你拿过来了,想着你这段时间不好下床走动,你男朋友估计也不会买这种东西,你先拿这个用,我还有一个,你康复了再还我好了。” 我知道此刻用失而复得这个词语不够恰当,但是我还是必须要说,看到失而复得的电吹风,我百感交集——人间自有真情在啊。 我由衷地觉得,乔楚她人真好,我快要爱上她了。 而简晨烨明显不太喜欢这种场面,他用微波炉热了个昨天买的面包,站在卧室门口一边啃一边对我说:“那你跟美女玩,我去工作室了,想吃什么打电话告诉我,晚上我给你带。” 他走了之后只剩下我和乔楚两个人,但有点奇怪的是,我并不觉得尴尬。 过去在生活中大多数时候,我不是一个善言健谈的人,也许是因为阅历并不丰富,也许是因为没见过多少世面,也许是出于一种本能的自我保护,或许说直接点就是不够自信吧,面对陌生人时,我总像一根绷得很紧的琴弦,如非必要,我尽量不开口说话。 我知道自己不算太聪明,但我希望别人晚一点才发现这件事。 但对着这个仅仅见过两三次面的乔楚,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非常放松,她就像是一个暌违多年的老朋友,在这个阳光和煦的下午,跟我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天。时间就伴随着这些废话,宁静而缓慢地流淌过去。 “我刚听你男朋友说去工作室,他是做什么的?” 成年人之间总是从这样的话题开始慢慢熟悉,你是做什么的,大学读的什么专业,满意现在的工作吗,月薪多少…… 我和乔楚也没能免俗,我说:“他啊,他是画画的,工作室离这里步行过去大概半个小时吧。” “噢——搞艺术的——”乔楚点了点头,“那你也是?” 我?我可不是什么艺术家,我对艺术一窍不通,我在这方面最高的造诣就是知道一点关于凡·高的耳朵的八卦。 我老老实实地说:“我是个普通的打工妹,在一家汽车用品公司做客服,没受伤之前,两天上一次夜班,现在受伤了,就只能在床上当废人喽。” 乔楚终于克制不住好奇,问我:“你的腿是交通事故造成的吗?” 是,是交通事故,这没错,但是是原本完全不必要发生的交通事故。 我想起当时的场面内心就有一种深深的悲伤。为什么偏偏是我呢?我既不是负心汉,也不是小三,我只是一个热心的好人罢了,谁知道好人却没好报。 于是我悲愤交加地把当天事情的经过全部复述了一遍,乔楚一边听一边很不厚道地配合着哈哈大笑。太没有同情心了,尤其是听到在医院时,简晨烨那个白痴戳穿我不是芭蕾舞演员的那一段,她简直笑疯了。 “对啊,就是因为他笑得太直白太夸张了,那个摩托车车主一下就识破了我的计谋,后来就只按照这座城市的月平均收入赔偿我。” 到现在想起这件事我还觉得很生气,我发誓,将来如果我还会再在这座城市碰到汪舸,如果他还骑着那辆撞断我的腿的摩托车,我一定要扎爆它的轮胎! 乔楚笑完了之后,有点遗憾地说:“哎,可惜当时我不在,不然我一定帮你多弄点钱,你不知道,我最擅长的就是赚昧心钱。” “怎么,你是学法律的?是律师?” “哎,叶昭觉你的价值观有问题啊,为什么律师赚的就是昧心钱啊?” 我不好意思地说:“电视剧里不都是这么演的吗?” 她纠正了我的想法:“不,我是学语言的,不过也没能学以致用,我生活中大多数时间里都是在玩乐。” 一阵风吹过来,她身上隐隐约约散发着一股淡淡的香味。 我在第一时间就准确地判断出了这香味出自Chanel的COCO小姐,这个牌子的香水总是那么招摇,带着强烈的辨识度,刺激着每一个人的嗅觉。 她的眼神很飘忽,像是陷入了某种我所无法理解的情景,而且,她的话也或多或少地引起了我的好奇,只是不方便追问下去。 眼前的这个女生,美貌、富足,跟我差不多的年纪,没有固定的工作,用的东西却都不便宜,由上次那件事,加上最初时从我的房东那里听来的几句闲言碎语,基本上可以断定,她在外面一定很受异性的欢迎和追捧。 但是——容许我矫情一点,文艺腔一次——我觉得,她并不快乐。 那天直到傍晚,简晨烨回来的时候,乔楚才起身离开。 关上门之后简晨烨很意外地问我:“她在这里坐了这么久,你们聊些什么啊?” 怎么说呢,我们聊了很多话题,从美容护肤到民生八卦,好像什么都聊了但又好像什么都没聊。这种感觉很奇妙,完全不同于我和邵清羽之间的那种友谊。 我和邵清羽之间有太多共同的记忆,从高中同学的八卦是非说起能说上一天一夜,但我和乔楚,素昧平生,萍水相逢,在那么戏剧化的场景下第一次见到对方,后来维系着我们往来的工具不过是一个电吹风。 然而我们之间却没有一丁点儿生分和疏离,我很喜欢她,自恋一点儿说,从她的眼神中我能看得出她也挺喜欢我。 如果说我的人生是一本早已经写好了的书籍,那么现在不过是刚好翻到了乔楚这一页而已。 我挑了挑眉头对简晨烨说:“我们蛮投缘的,你以后也别总板着脸对她啦。” 简晨烨打开外卖的盒盖,鸡腿饭的香味顿时飘溢出来,掩盖住了乔楚留下的香水味。 顿了下,他才说:“昭觉,我不是要干涉你交朋友的自由,但是……可能你不会同意我的看法,我只是觉得,这个乔楚,不简单。” 当时我只顾着啃鸡腿,虽然听清楚了他的话,心里却仍然不以为然,再说了,连邵清羽那么麻烦的人我都容忍了这么多年,乔楚可比邵清羽要知书达理得多了。 时间会证明,在看人这方面,简晨烨的眼光要比我准多了。 用尽我所有的智慧都没法形容出下床前这一个多月的生活有多无聊,从前加班加点的时候我就盼着放假,哪怕能休息一天对我来说也是上天的馈赠。 在放假之前我也会装模作样做很多规划,比如要去看一场电影,要去吃一顿好吃的,要去逛遍商场里我喜欢的牌子的专柜,要约上邵清羽他们晚上去喝一杯。 当然,大多数的计划我都没有实施过——当一个人前一天才累得跟狗一样的回到家,倒在床上死也不肯起来的时候,他只求能睡一个懒觉就心满意足了,根本不会舍得从柔软的床上爬起来,再挤入大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之中去。 现在,我腿断了,我可以名正言顺心安理得地二十四小时,甚至四十八小时躺在床上过着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舒服日子,可是我的心里却前所未有地着急和焦虑。 我想快点好起来,我想赶快回到祖国需要我的岗位上去,做一个勤劳的螺丝钉! 对不起,这么说有点太虚假了,其实我是想赶快去工作,去赚钱。 “这是最好的时代,也是最坏的时代。”狄更斯在《双城记》中借用法国大革命时期的状况隐喻当时英国国内的情形。经典就是经典,这段话放在现在也一样恰如其分。 但我有更简洁直白的版本——这是一个穷人没资格休息的时代。 在美剧,TVB剧,在各种宫斗剧的伴随中,在邵清羽和乔楚时不时地造访中,在简晨烨虽然谈不上无微不至却也仁至义尽地悉心照顾中,我终于慢慢地康复了,可以拄拐下床走动了。 苍天为证,我从来没有为自己是直立行走的动物而如此激动和自豪过。 感谢进化论,感谢达尔文。 意外的灾难永远来得比我预料的更早,也更沉重。 当我拄着拐杖,兴冲冲地坐着出租车去公司报到上班的时候,一个天大的噩耗像十层楼上突然倒下来的广告牌一样砸中了我。 同事小李看到我的时候,非常惊讶:“你怎么来了?” 事后回想起自己当时的蠢样我就恨不得把自己千刀万剐,我居然乐呵呵地当着全办公室说:“我来为公司搞创收啊。” 小李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犹如一个星期没顺畅地上过大号,一个星期之后终于挤出了一般:“你先去经理办公室问问情况吧。” 说起来,其实我是应该谢谢小李的,如果不是他那神秘莫测的态度,欲言又止的眼神给我奠定了一定的心理基础,想必我在经理办公室接到“我们不是辞退你了吗”的通知时,我的举动会比我所表现出来的要剧烈一百倍。 经理说完那句话时,有几分钟的时间,我觉得他们真是太坏了。 有什么必要给我准备这么一份惊喜呢,我又不是因工受伤,用这么浪漫的方式为我庆祝,没必要吧。 是真的,我真的是这么想的,于是我就真的配合了:“哈哈,别开玩笑了,节约时间吧,我现在就能恢复工作啦。” 经理用不可思议的眼神看着我,说:“你是真的不知道吗?公司给你发了邮件啊。” 我当时就在心里骂开了,你当自己这屁大的公司是微软还是苹果啊,辞个人还发邮件,你怎么不发点正式公函给我啊! 但是我残存的理智驱使我卑躬屈膝地做最后一搏:“我并没有犯什么错误吧,经理,你们辞退员工也要给个理由啊。” 好样的经理,他真的给了:“你旷工时间太长了,你知道这段时间你的工作任务都摊到同事们手上,大家抱怨得很多啊,我们做领导的也很为难啊……” 这个狗屁经理光天化日颠倒是非黑白,居然把病假说成旷工,是可忍,孰不可忍。 我使出全身的力量保持着金鸡独立的姿势,抡起拐杖对着经理的办公桌就是一顿狂扫,只见各种文件如雪片般漫天飞舞,还有那个买洗衣粉送的保温杯也哐当一下砸落在地,经理仓皇失措,表情惊恐得像看到鬼子进村:“叶昭觉!你干什么?我叫保安了啊!” 失业的叶昭觉已经完全崩溃了,别说保安,你叫警察来我都不怕! 简晨烨来公司带我回家时,距离我大闹经理办公室已经过去一两个钟头了,现在全公司的人都用敬畏的态度对我,小李还给我泡了一杯龙井,但我一口都没喝。 简晨烨蹲在我面前,握着我的手,轻声问我:“有没有人对你动手?” 我还没来得及说话,经理就先申冤了:“帅哥!天地良心,是她一个人动了手,我们可没有还手啊,连保安都没敢碰她一下啊!” 简晨烨看都没看经理一眼,还是在等我回答他的问题。 罢了,我也累了,更不想让简晨烨为了我这些破事跟人起冲突,反正我跟他们这些小人也没什么好多说的了。 不就是雇佣关系吗,没必要弄得跟你死我活的,一份工作,再找就是了。 我扶着简晨烨的手站起来,冷冷地对经理说:“现在你们求我留下我也不会留下了,记得把这个月工资打到我卡上,祝贵公司早日倒闭。” 话说完了,现在我可以头也不回地离开这个没有一点人情味的地方了。 走出公司大门,在路边等车时,前台小妹跑来送我:“叶姐姐,我悄悄跟你说,其实你的岗位是被人顶替了。上次大老板带了个女的来,挺暧昧的,非要经理给她安排个轻松的职位干,经理也是没办法……你别太难过了……” 我有点小小的惊讶:“你干吗跟我说这些?” 比我小了三四岁的她露出甜甜的笑:“有一次我早上忘了带钱包,是你帮我付的早餐钱,我心里一直记得。” 经她这么一提醒我才想起来,好像是有这么回事,其实也只是举手之劳的小事情,没想到无意中竟然给自己树立了一个光辉的形象。 我对她笑笑:“谢谢你,我也算死得明白了。” 回到家里,简晨烨把我抱上床,我懒洋洋倚着枕头对他说:“你去忙你的吧,我没事。” 他在床边坐下来,用一种百年难得一见的温和语气对我说:“我不出去,就在这里陪你,你想哭的话就哭一下吧。” “哭什么啊。”我不屑地撇撇嘴,“多大点事,有什么好哭的。” 话是这么说,但我还是很不争气地哭了。是的,我们在一起这么多年,他比世界上任何一个人都要了解我,我在公司再怎么撒野、耍泼,行为再怎么夸张,言辞再怎么恶毒,都不过是为了掩饰心里汹涌而出的委屈。 虽然他们没骂我,没动手打我,但他们的的确确就是欺负我了。 我只有回到这个小小的公寓才肯承认这件事,我心里真是难过得不行,都是因为我没背景没本事才会这样任人鱼肉,要是我是个富二代官二代什么的,我爸不弄死他们! 我又说蠢话了,要真那样,我还用得着这么辛苦地谋生吗。 我哭得鼻涕泡都冒出来了:“都怪我穷,都怪我没钱没势……” 简晨烨一边递纸巾给我,一边帮我拿垃圾桶,声音轻不可闻,像哄一只小狗一只小猫:“以后都会好起来的啊,我会努力赚钱的,你别怕啊。” 鼻涕快流到嘴边了,又被我一吸气吸了回去:“等我们有钱了就收购这个傻帽公司,让他们每天早上跪在门口打卡,天天开早会歌颂我的恩情。” 简晨烨笑着说:“好,你最厉害了,你是小食品大王嘛。” 一瞬间,我仿佛又回到了很多年前,我们十六岁时的高中校园。 说起我们那一届,可谓是极品汇聚,往上三届加上往下三届的所有神经病加起来,都不及我们那个年级的多。 如果你认真观察过就一定会发现,其实在学生时代就已经有小圈子这么回事了。 美女的姐妹通常也是美女,帅哥的哥们儿一定难看不到哪里去,学霸们是一拨,不良少女喜欢跟叛逆少年做好朋友,以此推论,奇葩当然要和奇葩玩。 我们年级最引人注目的当然是奇葩而不自知的邵清羽,她家有钱是全校都知道的事情,而且她爸还是学校家长委员会的会长,每次开学典礼都要代表家长们上台讲话,一讲就是半个小时,父女俩都是惹人痛恨的角色。 其次……其次就是邵清羽的某个好朋友了。 我不太想说出这个好朋友的名字,但邵清羽从小到大就只有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好朋友。 没错,那就是我,当年全校都知道245班有个很会赚钱的女生,叫叶昭觉。 其实我一点都不在乎自己出不出名,也不羡慕那些整天在学校里耀武扬威的风云人物,比起年级里的那些隔三岔五约几个人在学校后门打一架的同学,我简直可以用纯良来形容自己。 真的,我是个很纯粹的人,我学习成绩很一般,一门心思全花在了赚钱这件事上。 虽然我的目的很明了,但为了达到目的的手段却非常多元化。 我创下过早自习逃课出去给班上二十多个同学买早餐的壮举,这感天动地的一幕连四十多岁的面包房的老板都震惊了。 悲剧的是,我在回教室的时候居然被聪明机智的班主任在后门给拦截住了! 当时我提着二十多份营养丰富的早餐,有面包有蛋糕有牛奶有酸奶还有几袋不合群的小笼包,站在两个教室的中间,自己班的同学和隔壁班的同学都放下了书本,全体盯着我看。 老师慢悠悠地提问:“叶昭觉,谁允许你自习时间擅自离开教室的,你干什么去了?” 我想撒谎说我上厕所去了,但是二十多份物证就在眼前。 我只能说:“老师,我饿得没力气学习了。” 老师说:“是吗,你等到下课再去买,会饿死吗?还买了这么多,你都说说是哪些人让你带的,你说出来我就不追究了。” 回想起来,我觉得那是我人生中第一次遭遇到个人信誉的考验。我深知,如果这一次我出卖了别人,那么往后的时光里,我将再难获得同学们的信任。 那么我就再也别想从他们手里赚取一分钱了。 我精于计算的大脑在十秒钟之内权衡好利弊,心一横,为了长远的利益,拼了! 于是,顶着两个班一百多双眼睛的注视,我说出了一句建校以来最大逆不道的谎言:“报告老师,没有帮别人带的,这些全是我自己要吃的。” 两个教室同时爆发出哄笑,连老师都笑了,只有我没笑。 欺骗老师的后果就是别人在上课的时候,我被拎到办公室去写了一份两千字的检讨,至今我还记得那份检讨的开头是这样写的:今天我犯了一个很严重的错误,我不应该忍受不了饥饿逃课出去买吃的,还买那么多,我就像一头猪,只知道吃…… 虽然那天早上很悲伤,但到了中午我握着一大把钱的时候,我就觉得,值了! 本来带一份早餐我只收一块钱跑腿费,那天同学们因为内疚,也因为佩服我的勇气而自发地加到了五块钱。 经过这件事之后,我的名气大增,有时候走在校园里也能够享受名人们才有资格享受的指指点点的待遇了。 后来我才知道,简晨烨对我产生兴趣,正是从这件事开始的。 在此之前,我在他眼里只是隔壁班一个普通的女同学,从此之后,我变成了隔壁班的叶昭觉。 带早餐这种事风险高回报低,我很快就开始琢磨别的发财途径。 经过我敏锐的观察,还真被我找到了商机。 我们的教室在六楼,而学校的商店在对面那栋楼的负一层。也就是说,如果要在下课十分钟内赶到商店从人群中挤进去买点零食,并且在上课铃响之前再到达教室,就必须具备专业运动员的速度和体能,但这两点恰好是大多数同学所欠缺的。 我真想为自己的智慧流泪。 每天放学之后,我背着空空的书包步行三十分钟去一个小食品批发市场,隔着老远就能闻到各种食品的气味交杂在一起的气味,头一天我还觉得很勾食欲,过了三四天之后我闻到那种气味就想吐。 但我坚持下来了——这个世界上,所有伟大的人都有一个共同的优点,那就是坚持! 第二天下课时,老师刚刚走出教室门,我就大喊了一声:“我这里有零食出售,跟小卖部一个价,你们别下楼啦!” 我说过,我的信誉很好,同学们一下子全围上来了,你两包我三包地很快就把我那点试水的货给瓜分光了。 有谁能明白上课后我躲在桌子下数钱的心情?放眼古今中外,只有葛朗台懂我。 于是我就这样走上了一条致富的不归路,到后来,我的客户群突破了局限,从仅在本班销售发展到了整层楼,甚至就连校草级别的简晨烨都来过好几次。 可惜我那时候一双眼睛只盯着钱,根本没看出俊秀少年的隐秘心事,还像个热情洋溢的大妈似的对他说:“帅哥,好吃再来啊!” 每天下午放学之后,夕阳伴我去进货,身体虽然疲惫,内心却充满了任何人都不能体会的快乐和满足。 随着赚的钱越来越多,进货量也逐渐增大,有时候我一个人根本就拿不了,这时邵清羽和蒋毅就闪亮登场了。 当时他们俩还没发生何田田那件事,整天背着老师当着同学拉拉手,靠靠肩什么的,就连去进货的时候也黏得像连体人,连批发部的老板都看不下去了,偷偷问我:“他们是你同学啊?” 我觉得很丢脸,我没有这样的同学。 于是我告诉老板:“他们是我父母,怎么样,很年轻吧。” 后来知道了真相的邵清羽追着我打了一路,蒋毅一个人提着十几斤的零食跟在后面气喘吁吁地追。 那时候,我曾经真的以为我们几个人会一直这么要好下去。 而我与简晨烨,已经是很后来的事情了。 第7章:倾城之雨 失业之后的我每天都生活在焦虑当中,一睡在床上的时候我就产生幻听,听见钱从银行卡里像流水一样哗啦啦地流走,只要这个声音一在我的脑中响起,我就恨不得出去裸奔一圈来转移注意力。 转眼之间,一个季度马上就要过去了,一想到房东太太到时候收不到房租的那张怨妇脸,一想到她那张尖刻的嘴里会说出多难听的话来……我焦虑得都快要自燃了。 午夜两点,我还抱着电脑在网上投简历,屏幕上的光投射在我的脸上,这情景显得十分诡异。 被电脑声音弄醒的简晨烨从床上爬起来,二话不说,强制关机。 我还没来得及骂他,他已经咬牙切齿地捧着我的头:“叶昭觉,你急个屁啊,不是还有我吗!” 我皱着眉头看着他,我想说点什么,但我最终还是沉默。 这种话,听听也就算了。 并不是说他这个人靠不住,而是我知道唯一能够使我心安的办法,就是我自己尽快找到工作。 但是,我发誓我再也不要去那种下三烂,随便开除员工的鬼地方上班了,要去就去良心企业,老板不是禽兽的那种。 我还特意打电话跟邵清羽说了一下:“你帮我留意一下你爸爸公司招不招人,如果不招,你问问你爸能不能给我随便编一个职位出来啊,好歹我丢了工作也有你一份功劳哦,呵呵!” 邵清羽自从知道我失去了糊口的营生之后更内疚了:“好,我一定会尽全力打听,每个叔叔伯伯阿姨婶婶的公司我都会问到的,一定不辱使命。” 话虽这么说,但我其实也并没有真的对邵清羽寄予太大的希望。哼,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她哪里明白我们这种社会底层人民的心酸! 闲着也是闲着,有天吃完晚饭,简晨烨忽然提议说:“我们去找闵朗玩吧!” 听到闵朗这个名字,我心里真是百味杂陈啊。一方面呢,他真的是个很有意思的人,很好玩;另一方面呢,他每次见面都要欺负我,让我很不爽。 但我想闲着也是闲着,那就去吧。 简晨烨立刻兴奋得跟中了彩票似的:“好啊,那我马上给他打电话!” 他一边说着一边拿出手机来欢快地跑到阳台上去了,虽然听不清楚他说了些什么,但从他的背影里我能够看得出来:他好快乐哦! 这么多年来,我从来没有怀疑过简晨烨背着我会跟某个女生勾勾搭搭,但我不止一次很阴暗地揣测过:他真正爱着的人究竟是我,还是闵朗。 简晨烨挂掉电话之后,满脸洋溢着幸福的笑容对我说:“约好了,后天我们过去找他。” “后天我们就能见到你男朋友了,开心吗?”我忍不住挖苦他。 没想到,我真是没想到,这个变态居然装作很娇羞的样子对我说:“嗯,人家好开心哦!” 趁着简晨烨在厨房里洗碗的时间,我一瘸一拐地跑去敲乔楚家的门。 其实一开始,我并没有什么特别的目的,只是在家闷坏了,想找她聊聊天罢了。 乔楚打开门见到是我,一点都没表现出意外,倒是我被她手里拿着的那本全英文的《自深深处》给惊了一下,然后我就很悲剧地发现,除了标题之外我什么都看不懂。 她侧过身子让我进门,示意我自己随便找地方坐。 屁股刚一挨到她家的沙发我就想大喊“这也太舒服了吧”,为什么乔楚的房东对她这么好,真是一个以貌取人的社会! “你一个月租金多少钱啊?”我愤愤不平地问。 她从厨房里探出半个头来:“啊……你说房子吗?这是我自己买的。” 说完这句话,她的头又缩回了厨房里,紧接着便传来了榨汁机搅碎果肉的声音——但是,我觉得,它搅碎的是我的心。 哼,我对这个世界的敌意每天都在加深。 几分钟后,乔楚从厨房里端了两杯果汁出来,递给我一杯,她还没来得及说话我就抢先问了:“乔楚,老实说,你是富二代吗?” 她一愣,随即又是一笑:“你以为人人都跟你那个好朋友邵清羽似的啊。” 不是富二代,可是……我知道再问下去会显得我很没有教养没有礼貌,但是我还是想问:“那你这么年轻就自己买房子了……” 她明白我的意思,很直接地回答了我的问题:“我自己赚的钱。” 乔楚第一次去我家探望我的时候,曾经开玩笑说过她很擅长敛财,虽然是玩笑的语气,但是听得出是一句实话。 当时话题转换得很快,彼此也不算熟悉,所以我自然没有继续追问下去,可是我在家的这段时间里,的确不止一次地撞见过乔楚在不同的车里进出。有时候她会主动和我打招呼,我原本觉得有点尴尬也被她大方自然的态度给化解了。 简晨烨虽然对她的态度缓和了一些,但私下里依然坚持自己最初的看法,时不时还是会劝我说,乔楚的社会背景一定很复杂,就算和她做朋友,也还是保持一定的距离比较好。 我并不是不在乎简晨烨的劝告,可是,怎么说呢…… 对乔楚,我有一种连我自己也不知道来自于哪里的信任感。 没错,就算是傻子也能看出这个女生并不单纯,可是当初她拿着手机,一字一句,铿锵有力地怒斥那些冤枉她是小三的人的场景,我怎么也忘不了。 她虽然外表美艳绝伦,却并没有令人厌恶的妖邪之气。 也许我很武断,但我就是有种感觉,我觉得她骨子里其实是挺真性情的一个人。 我一边喝果汁一边东张西望四处打量她家,不得不说,乔楚这姑娘真是有点品位的。 屋子里并不乏奢华的摆件,以我这样的穷人眼界也能认得出一两样东西的来历,但妙就妙在她并不是一味地堆砌,而是在不经意的细节处稍作修饰,这些看似随意的点缀恰恰提升了整间屋子的气质,起到了点睛的作用。 从卧室门口看过去,能看到一张足足有半面墙那么大的黑白照片。 照片里的乔楚穿着一条希腊式的长裙,面无表情地置身于一片荒野,大风吹乱了她披散的长发,一只眼睛被掩藏在头发后面,另一只露出来的眼睛眼神深邃,瞳孔里似乎藏匿着无限的痛楚,很美,很哀怨。 那是一张有故事的脸。 我由衷地感叹:“你真是我在现实生活中见过的最好看的姑娘。” 她顺着我的目光望了过去,沉默了片刻之后,答非所问:“那是我最喜欢的一张照片,我想过了,如果我哪天死了,遗像就用这张。” 她说这话的时候,语气里带着轻微的悲伤,我很惊讶,但我没表现出来。 很难理解,长得美,有钱,还能读英文版的书,一个正常的女生只要拥有其中一样特质就能在人群里仰着头走路了吧,可是同时拥有这三样东西的乔楚,她却如此忧伤。 那些令她忧伤的秘密到底是什么,也许还要再过很久,才会被我知晓。 我低着头不知道说什么好的时候,她忽然问我:“昭觉,这个世界上你最喜欢的是简晨烨吗?” “不是。” 我的回答好像吓了乔楚一跳:“他不是你初恋吗?” 我笑了,是啊,如果问我,这个世界上我最喜欢的人是谁,毫无疑问我会说是简晨烨,但是如果范围扩大一点,就未必了。 我牢牢地看着乔楚,也许我是被她的感伤传染了吧,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说出内心最最真实的想法:“这个世界上我第二喜欢的才是简晨烨……” 她没有说话,她在等我自己说完这个句子。 “我最喜欢的,是钱。” 在这间并不宽敞的客厅里,我和乔楚四目相视,眼神无声地交换着某种信息,是互相坦白,也是建立信任,更是一种言语无法道明的心照不宣。 很多年来,我一直觉得很孤单,孤单得像是不小心来到这个星球之后,被弄坏了飞船回不了母星的外星人。 在我很年少的时候就已经明白,终我一生,能够从亲人那里得到的帮助几乎为零,换而言之,我也从没有过什么不切实际的奢望——比如濒临绝望时,有谁会突然伸过来一只手。 我经常在深夜里突然惊醒过来,没有缘由地睁大双眼,警惕地盯着一无所有的黑暗,感觉到自己像是往一条没有尽头的黑色隧道里慢慢下滑。 我想去抓住一点什么,可是我一无所有,我对一切都没有信心,对所谓的美好人生更是不敢怀有期待。我害怕失望,我害怕自己用尽所有能量和努力之后,我还是像一个无法融入地球生活的笨外星人。 我没有归属感,也很难发自肺腑地去相信一个人,但人活一生总得去相信点什么,我只好相信钱。 这种心情,就连朝夕相处,日夜陪伴在我身边的简晨烨也不会懂。 但我知道,伴侣无法体会的感受,同类能。 尽管看起来我和乔楚的生活有着天壤之别,但直觉告诉我,她是我的同类。 简晨烨所不了解的那些,她能了解。 乔楚打开门的那个时候,我并没有料到这次偶然的拜访竟然会变得这么沉重,杯子里的果汁喝完了,我决定回家。 起身离开时,我忽然想到过两天的聚会,不如也叫上乔楚一块儿去玩玩:“对了,乔楚,我和简晨烨打算后天晚上去他一个发小那儿玩,我还会叫上邵清羽,你要是有空就一起去呗?” 乔楚干脆地说了一句:“好呀。” 是的,她几乎没有考虑就回答我说,好。 后来,我一直都很想知道,乔楚,你后悔过吗? 当你的瞳孔里那些沉静的优美和痛苦被熊熊火焰焚烧殆尽的时刻,当你亲手毁灭掉你一生中最珍视的那样东西的时刻,当你回想起自己以稀疏平常的语气接受这个重创你人生的邀约的时刻,你有过哪怕一丝后悔吗? 有过吗? 两天之后的傍晚,邵清羽开车过来接我们。 我发现她自从捉奸那件事之后就一夜长大了,当然这其中或许还包括了连累到我断腿、失业而愧疚的成分,反正我跟她认识了这么多年,从来没见她这么温良恭让过。 我一上车就表示出对她的赞赏:“你真是进步了不少啊,邵清羽同学。” 她从后视镜里白了我一眼:“别给你点面子你就装相啊,我是看在你腿脚不便利的分上才来给你做牛做马的。” 她说完之后又把目光投在了乔楚脸上:“哎,乔楚,我总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你。” 我嗤笑一声:“你是老年痴呆吗?当然是在我家见过她啊。” 邵清羽做了个打断我的手势:“不是,第一次看见她的时候我就有这种感觉了……” 经她一提醒,我才想起自己曾经好像也有过同感! 正拿着Guerlain(娇兰)粉饼对着镜子补妆的乔楚啪地合上了粉饼盒,很不耐烦的样子:“好了好了,怕了你们了,非要我承认不可是吧……” 不只是我和邵清羽屏住了呼吸,就连简晨烨都瞪大了眼睛在等下文。 乔楚叹了口气:“早几年的时候,我给一个私立医院拍过一个无痛人流的广告。” 车里寂静了三秒钟,我和邵清羽几乎同时大叫出来:“那个傻帽就是你啊!” 说起那个广告我真是无语凝咽,它在某个我每天必看的频道上一天几乎要出现一万次,从创意到后期制作只能用“烂”来形容,一看就是为了节省成本随便找了个业余团队做的。 画面上先是出现一个好像憋了一整天没上一次厕所的女生,然后给她焦急不安的脸来了一个大特写,接着出现了一个不知道从哪个理发店里找来的小弟,拿着一张传单喜笑颜开地对着镜头说:亲爱的,不用担心了! 接着出来了一个道貌岸然的中年女医生,用带着浓郁口音的普通话向观众们介绍医院的规模以及手术的过程,末了,挤出一脸一看就没安什么好心的笑容说:意外怀孕别担心,××医院帮助您。 这时,之前那个一天没上厕所的女生换成一副上完了厕所的表情继续出镜,一边转圈一边欢快地说:真的一点也不痛呢,呵呵呵。 最后,画面定格在××医院巨大的招牌上,完了。 我真的无法把乔楚跟那个被我唾弃了好久的广告联系起来,她当初是欠了高利贷没钱还才去做这种事的吧。 乔楚挑了挑眉毛说:“我那时候太蠢了,他们就给了两千块钱糊弄我,买个Gucci(古驰)的钱包都不够,害得我那段时间下雨天出门都戴墨镜,不堪回首啊。” 我已经不知道怎样表达自己的敬佩之情了——长得美就是一笔巨额财富啊。 当年我读书的时候出去兼职,从来没遇上过拍广告这么轻松又高薪的事情,我遇上的都是些什么在超市里推销酸奶,或者当众煮新口味方便面给消费者免费品尝的活儿,一站就是一整天,到了下班的时候腿都麻得没了知觉,浑身充满了调料味。 同样是人,差距怎么就这么大呢。 我心酸地拍了拍邵清羽的座椅靠背:“别瞎聊了,快开车,闵朗还等我们呢。” 邵清羽一边倒车一边随口告诉了我一个消息:“对了,我帮你打听过了,广告公司,不过是普通职员的职位,你有兴趣吗?” “你不要问这种何不食肉糜的问题好吗?我是要挣钱吃饭啊,兴趣是什么东西。” “好好好,我不食人间烟火,你别计较行吗……那下周四我送你过去面试,别紧张,我会事先打好招呼,走个过场就行了。” 我恨不得涕泪交织:“你真是我的好朋友!” 在去闵朗的小酒馆的路上,我们四个嘻嘻哈哈地开着一些不着边际的玩笑,路边的霓虹灯光映照在我们脸上,整座城市在我的眼睛里都显得如此生机勃勃。 下周我就有新工作了,简晨烨也在跟那家画廊洽谈合作事宜,这么看起来,我们的生活真的是在向一个好的方向转变。 我的头倚靠在车窗玻璃上,近年来,我头一次真正感觉到什么叫作轻松。 我当然不会知道,下周的面试并不像此刻我想象中的这么简单容易。 邵清羽去找停车的地方,简晨烨迫不及待地抛下了我们先去找闵朗,看他那副着急的样子,我算是明白了在他心中我和闵朗究竟孰重孰轻。 在等邵清羽的空当,乔楚和我随便聊着,她涂着橘色唇膏的嘴开开合合,她眯起眼睛看着车水马龙,那画面真是好看,如果我是个摄影师的话,乔楚无疑是我最理想的模特。 她有些漫不经心,随口一问:“这个小酒馆的老板是你们的朋友吗?” “嗯,他是简晨烨的发小,小时候他们几个人一起学画画,后来闵朗喜欢玩音乐就没画了。我听简晨烨说他组了个地下乐队,有时候他这边也会有小演出。” “噢,”乔楚问,“你跟他的关系也很好吗?” “嗯,我们也是好朋友,”我又认真地想了想,“但其实我也并不太了解他,有时候我看见他和别人在一起,总会觉得……那好像不是我所认识的闵朗。” 乔楚抬了抬眼,说:“走,看看去。” 闵朗的小酒馆一直没有一个官方的名字,但因为正好位于老城区白灰里79号,大家图方便就拿门牌号当名字了,一说起来就是“去79号坐坐”,时间长了就成了约定俗成的酒馆名字。 79号位于一幢两层楼的老房子,楼下是酒吧,楼上是闵朗平时睡觉的地方,有时候他也会在楼前收拾出一片空地来,用投影放个老电影给大家看,也不硬性收费,门口摆个小木箱,你爱扔多少钱进去就扔多少钱,氛围很随意。 好朋友们都知道,白灰里79号,是闵朗他奶奶留给他的遗产。 既然都是好朋友,那我就扮演一次八婆吧。 于是我把从简晨烨那里听来的事,重复了一遍说给乔楚听:“闵朗从小到大都跟他奶奶一起生活在这里,你们也知道,随着城市的扩建和旅游业的兴起,白灰里这边的地越来越值钱了,早几年已经有不少人来询问价格,想改成店面做生意,但一律都被他奶奶拒绝了。 “后来老人家身体越来越差,怕自己剩下的日子不多了,就跟闵朗商量说要不还是谈个不错的价钱把房子卖了,再去买套小一点的新房子,剩下的钱留着给他以后结婚用。 “没想到闵朗说什么也不同意,不仅不同意,还跟他奶奶吵了一架。直到老人去世之后,还是有不少人来问,但每次都被闵朗赶走了,我看啊,他是死也不会卖这座老宅啦。” 邵清羽插嘴问道:“为什么啊,他还想留着继续升值啊?” 我摇摇头:“应该不是这样的。简晨烨说,闵朗在很小的时候就因为意外失去了爸妈,家里其他的亲戚都不想管他,是他奶奶一个老人家把他照顾长大,这所老房子代表了他所有的记忆和情感,我想应该就是这个原因,他才不愿意卖吧。” 说到这里的时候,一直没吭声的乔楚忽然打断了我们:“到了,别八卦了。” 一进79号的门,就发现人还不少,不过我们第一眼就看到了站在吧台那边的简晨烨和闵朗。他们一人手里拿着一瓶科罗娜,正笑着在说些什么,真是赏心悦目的一对佳偶啊。 我又看了一下周围,不少女生的目光都交会在他们身上,我从鼻孔里轻轻哼了一声。 邵清羽自己找了个位置坐下,乔楚却站在我旁边一动不动,我拉了拉她:“发什么呆啊,去坐啊。” 等我们都落座之后,闵朗他们马上就过来了。 “听说你当了两个月的伤残人士,恭喜啊。”虽然很久没见了,但闵朗还是这么欠揍。 我翻了个白眼:“是啊,两个月的时间你都没去看看我,你是有多恨我啊。” 他一边给我们倒酒一边微微笑着:“你搞清楚,我们是情敌好吗?我恨不得你在床上再多躺两个月。” “好好好——”我懒得跟他继续扯这些无聊的话题,“邵清羽你认识的,给你介绍这个,乔楚,新朋友。”我又转过去对乔楚说,“他就是,那什么,闵朗。” 闵朗根本不计较我怎么介绍他,很随意地对她们俩点了点头。 是我的错觉吗,我看见乔楚好像不自觉地颤抖了一下,声音听起来比平时沉一点:“你好。” 闵朗有点意外。 可能是因为平时来这里的都是熟人,大家见面打招呼都很随便,很少有人会这么正经,这么礼貌,他极不易觉察地怔了怔,最终还是回了一句:“你好。” 我们正闲聊着,从旁边桌跑来一个十八九岁的女生,深V领,睫毛膏涂得跟苍蝇腿似的,娇滴滴地往闵朗身上一贴,尖起声音说:“闵朗哥哥,唱首歌听吧。” 我生平最见不得女生装嗲发骚,这姑娘今天算是撞枪口了。 虽然她嗲的对象不是我男朋友,但今天我是主宾啊,所以我还是觉得很不爽:“喂,姑娘,你当我老公是歌女啊?” 那女生被我唬得一愣,原本紧贴着闵朗的身体立刻弹回正常姿势,瞠目结舌地看了看闵朗,又看看我,一时之间连手脚怎么放都不知道了。 虽然我和闵朗每次见面都要调侃甚至挖苦对方几句,但是每每遇到我想要恶作剧的时候,我们之间就会形成一种天然的默契。 这种默契能够让我们暂时忘却我们的“情敌”关系,也让我们能在短时间之内放下成见,联手合作。 闵朗顺势揽住我的肩膀,对那个发嗲的女生说:“嫂子不高兴了,还不快给嫂子道歉。” 如果那女生在闵朗开口之前还有点将信将疑的话,那么到了这一刻,她已经彻底相信了我和闵朗在一分钟之前未经商量而编造出来的这个谎言。 姑娘慌乱了,结结巴巴地说:“嫂子,不好意思……但我听说……我听说闵朗哥哥是单身啊……” 场面越来越滑稽,我看到简晨烨这个坏蛋已经把脸转过去对着墙笑了。 我故意装得更严肃:“谁告诉你闵朗是单身,你叫他来跟我对质,我一段时间不来,这些小丫头是想篡位啊。” 闵朗端起酒杯递到我面前:“嫂子大人大量,别跟她们计较,要怪就怪你老公魅力太大了,好不好?” 我斜起眼睛瞟到他满脸的得意,对他的无语简直可以沉默整个宇宙。 打发走那个那个女生之后,闵朗又陪我们坐了一会儿,直到墙上的钟指向了十一点,他起身去关了音乐,拿起吉他,在小舞台上坐下。 看样子他今天兴致不错,我估计是因为见到了简晨烨的缘故吧。 一贯低调的他居然愿意开金口了:“今晚来了几个好朋友,我挺高兴的,但我更高兴的是好朋友带了美女来,给美女个面子,我献个丑吧。” 原本嘈杂的人群一下子安静了,所有人都把目光投向我们这一桌,尤其是女生们,一个个目光简直都是黏在乔楚身上——那目光里并没有太多善意。 而乔楚,她谁也不看,轻微地转过头去给自己倒了一杯酒,留给众生的只有半张侧脸。 木桌上的蜡烛映出满墙影影绰绰,万籁俱寂,就在此时,闵朗低沉的歌声在79号酒馆里飘荡开来。 春天刚刚来临时 oh燕子啊 是否你已经再度找到你的家 出门的路要当心 oh燕子啊 忽晴忽雨 忽暗忽明 忽然夕阳已西下 孤孤单单放单飞的燕子啊 所有的人都在等 等待你回家 出出入入的风声 oh冰冷呀 越来越远 越来越远 越过了你温暖的家 来来往往的人世如天涯 情窦初开中就让她羽化 青春终究不解要世间的回答 为何造化那倾城的无法挽回的演化 一生就这么一次 oh燕子啊 倾城之雨 倾城之雨 倾盆在锻羽之下 一生就这么一次 oh燕子啊 倾城之雨 倾城之雨 倾盆在锻羽之下 倾城之雨 倾城之雨 倾盆在锻羽之下 倾城之雨 倾城之雨 倾盆在锻羽之下 倾城之雨 倾城之雨 庆幸你安息回家 …… 实在不可置信,这样低回深情的声音居然出自闵朗! 是闵朗啊!是那个超级嘴贱又喜欢勾引小妹妹,而且我永远吵架吵不过他的闵朗啊! 这首歌原本就很悲凉,被他唱出来之后更是悱恻动人,我实在是一个没什么文艺细胞的人,可我居然听得满心酸楚,莫名地想要流泪。 我在简晨烨耳边轻声说:“我都快爱上闵朗了。” 他悄悄地回了我一句:“我看今晚在座的所有姑娘都是你这么想的。” 可不是,我环视了一周,每个女生脸上的表情都是同样的沉醉,眼神都是同样的热烈而迷离……啊,稍等,简晨烨说错了,不是所有的。 我得意地戳了戳他,小声说:“乔楚就不像她们一样没出息。” 是真的,即使是在这样昏暗的光线下,人人面目模糊,乔楚她依然与众不同。 烛光映衬着她绝美的脸部轮廓和优美的颈部曲线,她的目光也落在闵朗身上,但跟别人都不同,她是冷静的,接近于漠然的那种冷静。 “哼,看乔楚,多淡定。”我得意扬扬地在简晨烨耳边说,简直与有荣焉。 其实,是我太过眼拙。 要在很久之后我才懂,当晚乔楚的那种冷静,其实是一种故作镇定的克制,是她有意营造出来迷惑旁人的假象,甚至可以说是山雨欲来之前的沉闷和压抑。 那晚我们回去的时候一切都很正常,没有丝毫异样,闵朗这个家伙连送都没送我们一下。 我和简晨烨回到家洗完澡就倒头大睡,他心里记挂着画廊的事,我心里惦记着下周的面试,我们都不知道,一墙之隔的乔楚,她回到家第一件事就是打开电脑找那首歌。 在她的公寓里,《倾城之雨》单曲循环播放了一整夜。 第8章:玻璃心穷人 去面试的那天我化了淡妆,穿了一件在Zara(飒拉)打折时买的黑色小西服外套,下面配一条黑色铅笔裤,走简单干练的风格。 为了给面试官留下一个好印象,我特意注重了细节的搭配——鞋子我穿的是平时很少穿的那双Tory Burch(汤丽柏琦)的平底芭蕾舞鞋。 邵清羽看见我的第一眼就很满意:“你看你稍微弄一下多好看啊,平时也应该好好打扮呀。” 说着,她目光落到了我脚上:“哇!你这双跟新的似的,我那双早就不能穿了。” 我没好气地回了她一句:“不炫富你会死啊。” 其实我知道她没这个意思,说者无意,是我听者多心。 这双鞋是以前我们一起去买的。 那时候我住在安置小区里,有一天邵清羽去找我玩,上楼梯的时候高跟鞋后跟断了,大小姐一进门就狂抱怨:“这个乡下楼梯,差点摔死我了。” 她那段时间的口头禅是“乡下”,乱扔垃圾的人,是“乡下人”,乱超车的车是“乡下车”,制冷效果不好的空调是“乡下空调”,没有Chanel的商场当然也就是“乡下百货”。 我一直深深地觉得,迟早有一天,会有一个“乡下暴徒”来终结她的嚣张。 那时在我家蹭完饭之后,她要去找蒋毅看电影,临走时蹲在我的简易鞋架前看了又看,然后说:“没一双能穿的。” 我当时背对着她在收拾桌子,听到这句话,整整一分钟的时间,我手里抓着抹布一动没动。 我们的脚尺码一样,所以她的意思并不是我的鞋在大小上不适合她,而是——档次。 虽然是最要好的朋友,但是我永远也无法忘记当时邵清羽那种不自觉流露出来的嫌弃,更无法忘记在那一刻我自尊心所受到的伤害。 有什么是比做一个穷人更可悲的吗?让我告诉你,有,那就是做一个玻璃心的穷人。 后来我攒了小半年的钱,勇气,和决心,跟邵清羽一起去买了这双鞋,当然,我们付款时的姿态完全不同,她轻快得像是买一盒口香糖,我沉重得像是给自己买墓地。 再后来,这款鞋子的山寨版遍布大街小巷,在淘宝上花个一两百块钱就能买到一双跟正品毫无区别的仿版,但是每当我穿着它出去,走在路上,我都会在心里咆哮:我的鞋子是正品!是正品! 算是虚荣吗?我觉得好像只有这样强调它的真伪,才对得起我花出去的那些钱。 在去新公司的路上,我问邵清羽:“你和蒋毅怎么样了?” 她的眼睛藏在Gucci的大墨镜后面,我无法猜测出她的眼神是麻木还是悲伤,过了两个路口,她才回答我的问题:“彻底断了。” 我没再说话。 又过了一个路口,邵清羽忽然说:“什么事都有个气数,我和蒋毅,缘分尽了。” 在我们十几岁的时候,校园里流行的期刊读物上登得最多的就是心灵鸡汤,励志故事。 我想,可能每一个童年时遭受过压抑和创伤的小孩都天真地相信过,那些苦痛都不过是生命的养分,青春过后会就开出芬芳而强壮有力的花朵。 可是等我们从小孩长成大人了,青春一词都成了明日黄花时,我们才发现那些故事真的不过只是故事罢了。真正的命运是一条湍急的河流,人在其中,不过是随波逐流的渺小石子。 你以为不会离散的那些,终究还是离散了;你以为能够紧握在手中的那些,原来只是过眼云烟。 我想憋出一两句话来安慰她。 我可以走文艺路线说,毕竟曾经爱过,也不枉这么多年光阴。 我可以走豪放路线说,不就是个男人嘛,你肯定会找到比蒋毅好一百倍的。 我还可以走心灵鸡汤路线,用人生导师的口吻说,你只是失去了一个不忠于你的人,而他失去的却是一生中最珍贵的感情。 但最终,我什么也没说,因为我知道再精心雕饰的措辞,对于邵清羽来说都是隔靴搔痒,根本起不到一点安慰的作用。 她反而自嘲般宽慰自己说:“没关系,我妈去世我都活下来了,没理由分个手我就要去死。” 新公司位于S城最繁华的区域,我还没做好心理准备,车就在锦绣大厦门口停下来了。邵清羽摘下墨镜很干脆地对我说:“B座23楼,你上去就能看见了。” 我坐在车上没动。 邵清羽推了推我:“搞什么啊,你不会要我陪你上去吧。” 我心想,邵清羽你个浑蛋,你捉奸我都陪你去了,我面个试你都不肯陪我,但为了不在她面前丢面子,我还是口是心非地说:“呵呵,用不着。” 于是没良心的邵清羽就真的把我扔在路边,绝尘而去。她临走前丢下一句话:“拿了工资请我吃饭。” 真不知道她最近这么神秘兮兮忙忙碌碌的到底在搞什么鬼,我在电梯里默默地想,她真的替我铺好路了吗,真的会像她说的那么简单只要走个过场就行了吗? 我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迎来了电梯里那声“叮”,电梯门一开,我便看到了眼前的四个大字,齐唐创意。 前台小姐穿着黑色套装,长相清纯,笑容甜美:“请问有什么可以帮您的吗?” 我有点受宠若惊:“啊——是这样的……我是来面试的……” 美女看起来一头雾水的样子,一边拿起电话听筒一边对我说:“面试吗?今天好像没有面试呀,请您稍等,我打去人事部问一下……” 我还没说话,就从茶水间里走出来一个男人。他一只手端着杯子,一只手冲美女做了个示意她放下电话的手势,声音比较低沉:“跟我来。” 当我回过神来的时候他已经走了好几米,我连他的脸都没看清楚就只剩下一个背影了。 他是跟我说话吗?我很迟疑很不确定地看着前台美女,她对我使了个眼色,翻译成白话就是,赶紧跟上啊,笨蛋。 这就是我们第一次见面时的情形,我的亮相很笨拙,他的姿态很傲慢。 一个笨拙的求职者和一个颐指气使的老板,谁也看不出这样的两个人之间,后来会发生那么多故事。 我跟着这位当时连名字都不知道的先生进到一间办公室,看规格,起码也是个主管级别吧。 极简主义的装修风格,白色的工作桌上摆着一台27寸的iMac,落地灯是黑色的,墙里书架上陈列着一些书籍和几样欧式小摆件,窗台上有两三盆绿色的小盆栽,风吹进来时,房间里隐约有种混杂的芬芳气息。 我还没开口说话就被他训斥了一下:“猪脑子啊,走后门进来的还这么大张旗鼓,怕别人不知道你有关系啊。” 虽然他说得没错,但我觉得还是应该为自己辩护一下:“我又不知道进来找谁。” 他示意我坐下:“邵清羽没告诉你应该来找谁吗?” 我摇摇头。 他很诧异:“你也没问她?” 我点点头。 他无奈地摇摇头:“唉,物以类聚。” 在他给我倒水的时候,我趁机悄悄地观察他。 眼前这个男人,目测跟我们年龄相差不会超过五岁,收入应该还不错,因为我认出了他身上穿的衬衣是D&G,皮带是Dior……好了,不要沉溺于认名牌的游戏,看看别的细节。 他的发型是最简单的圆寸,只有拥有足够漂亮的头型和足够强大的自信,才会选择这种完全暴露长相的发型。 不过,他长得还真是不错……我酸溜溜地想,但比起简晨烨美貌的巅峰期,你也不算什么。 最后,我的目光落到了他递水杯给我的一双手上,顿时,我眼前一亮,手指修长,皮肤白,这些都不说了,最要紧的是指甲缝里一点污垢都没有。 “我的手好看吧?”他慢悠悠地问。 我的脸唰的一下红了,糟糕,被他发现了,我支支吾吾地说:“嗯,挺好看的。” 谁能想到!谁能想到这个道貌岸然的衣冠禽兽居然气定神闲地对我说:“那是你没看过我身上别的地方。” 我的天! 我要是有枪我现在就开枪了! 他抬起头来看着我,一脸嫌弃的样子:“你别想歪了,我可不是你以为的那个意思。” …… 这位先生,请问你知道自重是什么意思吗? “你胸围多少?”还没等我从刚刚的震惊中恢复神智,这位衣冠禽兽居然变本加厉,得寸进尺! 我的脑中席卷起飓风,理智摧枯拉朽。 不要说现在这是在面试,就算是在夜店,在酒吧,一个男的这么直接地问一个女的胸围,也……也太没有教养了。哎哟,气得我都结巴了。 他朝我翻了个白眼:“别那么小家子气,问你就回答。” 看他的样子也不像是对我有什么企图,看他的样子也知道不会缺丰胸细腰长腿的女朋友。 那么,或许是出于工作需要?虽然我实在想不通什么样的职位需要员工报上胸围尺寸。 我一咬牙,回答一下也不会死:“34B。” “唔——”他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好像在说,“嗯,我看也不过如此”。 我天真地以为,这或许就是整场面试中最苛刻的问题了吧,事实证明,我果然是太天真了。 我完全没有想到,重磅的炸弹在后面。 “告诉我,你能为你的工作付出些什么?你的底线在哪里?比如说,你愿意为了一个项目去和客户吃饭,喝酒,甚至上床吗?” 他问出这个像坦克一般从我的自尊上碾压过去的问题,并且一动不动地盯着我。 那眼神意味复杂,犹如伺机而动的狼,死死地盯着隐约感觉到了危险,却不知往哪个方向逃生的弱小动物。 这一次,我没有像回答上一个问题那样逆来顺受。 说真的,只是一份工作,没必要赔上自己的人格。 于是,我缓慢地,从容地,不卑不亢地说:“时间,精力,耐心,还有尽我所能的相关知识。我能为我的工作所付出的,仅仅是这些。其他的,像你所说的那些,我做不了,也不愿意勉强自己去做。” 说完之后,我忽然有了一种松快下来的感觉。 好像从邵清羽跟我说起这次面试的那天开始,一直有种不可名状的紧张感流窜在我的血液中,我尽力做了很多别的事情来分散自己的注意力,但内心深处,我知道,我仍然有所恐惧。 我害怕什么? 无非就是,面试时表现得不好,辜负了清羽一番美意,也错失了一个不错的工作机会。 可是当我说出这番话的时候,我忽然觉得,叶昭觉其实就应该是这样的。 我想我可能马上就可以回家了。 出乎我的意料,不知名先生深深地看了我一眼,既没表示肯定,也没表示否定,而是拿起我的个人档案开始翻开,一边看一边说:“清羽把你的大致情况都跟我说了,你大学学的是新闻传播,修过广告学,来这里之前的一份工作是某汽车用品公司的客服人员,对吧?” 邵清羽是不是有点神经病?凭什么把我的底细跟人说得一清二楚,却连别人姓什么都不告诉我? “其实——”他沉吟了片刻,“其实公司不缺人,无论是客户部,创意部,媒介,还是人力资源,现在都是饱和状态……” 你说他一个大男人,说话怎么这么拖沓这么磨叽,我真是要发脾气了你知道吗。 “但是,我本人,缺一个助理。” 对比起之前我遭受的种种刁难,后面的环节简单欢快到值得我唱一首《感恩的心》,以至于我都没有思索为什么他会问我那些奇奇怪怪的问题。 试用期三个月,底薪两千,过了试用期再签合同。 工作内容……其实没有具体内容,他让我出现的时候就出现,他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但我事先说好了,卖艺不卖身。 看起来,我已经获得了这份工作,那么,该轮到我为难一下老板了。 我厚着脸皮,鼓起所有勇气开口对他说:“很不好意思,我有个请求……” 他保持着略微斜侧的姿势,偏着头,用眼神示意我继续讲下去。 难以启齿的话一旦开了头,再说下去,好像也就没有那么难了:“如果可以的话……我能不能先预支三个月的薪水?” 过分了,有点过分了,我自己都知道。 房间里差不多安静了一分钟,不夸张,我心里一秒一秒地数过去,数到五十四的时候,他才开口说话。 “叶昭觉,恕我冒昧,我能不能问问你,是遇到了什么困难吗?” 踟蹰了一会儿,我还是决定说实话:“三个月前我搬了家,房东不是特别好说话的那种人,我答应过她在租房期间绝对不出现拖欠租金的情况。搬完家不久,我就出了一场小车祸,在家里躺了两个月,加上一些乱七八糟的原因,我丢了工作。我相信清羽或多或少也跟你提了一下我的状况,现在一个季度马上就要过去了,我不想失信于房东……” 尽管语气很平和,但我心里并不平静。 这种感觉不太好受,并没有人欺负我,但我觉得有些羞耻,并没有人逼迫我,但我感觉非常委屈。 在我把事情和盘托出之后,偶像剧里帅哥老板唰唰开支票给贫穷女职员的情节并没有上演。 我的老板端正了坐姿,礼貌却无懈可击地拒绝了我的要求:“抱歉,公司没有过这样的先例,你也不是猎头从别家公司挖过来的专业人才,坦白讲,我还不知道你的个人品格和工作能力如何,实在无法满足你的请求。” 僵硬的笑容挂在我的脸上像一张蹩脚的面具,但我猜想应该还不至于太难看:“没有关系,是我太冒失了,提出来的时候其实也做好了被拒绝的准备,就当我没提过吧。” 我恨自己的卑微,恨自己这副厚颜索取的模样,我更恨这种无能为力的挫败感——并且,这是我自找的。 他意味深长地笑了笑:“那就先这样,你身份证复印件给我一份留档,下周开始上班,OK?” 我点点头:“OK。” 我起身准备告辞,这才想起来自始至终我还不知道他姓甚名谁。 我刚想问,他已经站起来朝我伸出手:“正式自我介绍一下,我是齐唐。” 从公司一出来我就拨了邵清羽的电话,她居然给我摁掉了。 天还没黑呢,她是在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我才懒得管那么多,接着再拨,再摁我再拨,第四次的时候,她终于接通了:“叶昭觉,你有病啊!” “你才有病,什么情况都不跟我说,也不告诉我上去了找谁,也不告诉我你朋友就是公司老板,你最近到底神神秘秘地在搞什么啊?”电光石火之间,我惊叫出口,“我知道了!你吸毒!” 一个想法一旦在我脑中生成就会根深蒂固的存在,尽管邵清羽在手机那头用脏话连篇的方式企图打消我的怀疑,证明自己的清白,但她的努力是徒劳的。 我根本不想跟她啰唆:“你在哪里?我现在就过去找你。” 像是有信号干扰,我只听见一阵吱吱的电流声,然后才是她极不情愿的口气:“我在依仁路的落袋台球俱乐部,你打个车过来吧。” 挂了电话,我走到一百米之外的公交车站,仔细研究了一下站牌,才七站路远,打什么车啊。 坐在公交车上,我给简晨烨发了个短信说我面试过了,跟邵清羽碰个头就回家。 下午四点多,还没到下班和放学的时间,一贯拥挤得水泄不通的车厢里难得地呈现出如此空旷的景象。 我坐在最后一排靠窗的位子,车上除了我和司机,就只有两个看着跟我妈差不多年纪的中年阿姨,车里广播在放着一首孙燕姿的老歌:“是否成人的世界背后,总有残缺……” 我忽然发觉,真的已经有很长很长的时间,我不曾坐下来好好休息一刻。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我活得像一个战士,而生活像是一个遍地残骸的战场,我刚在这里劫后余生,又得马不停蹄地赶去那里冲锋陷阵。 从什么时候起? 是从童年的半夜,听到父母在卧室里吵架,母亲大声叫嚷着“你有本事就多拿点钱回来啊”,而我只能缩在被子里咬着牙偷偷地哭的那时候起吗? 是从敏感的少年时代,兴高采烈地和表弟在外面放完烟花回奶奶家时,不小心听到里面传来一句“我看昭觉这辈子是不会有什么出息”的那时候起吗? 还是从大学时,想买一台电脑,知道家里拿不出那个钱,于是低声下气地去求叔叔借钱给我,却只得到他一句“叔叔的钱都在老婆手里”的那时候起吗? …… 我忽然想笑自己,这有什么好回忆的。 自怜容易泄气,我没有脆弱的资格。 柔和的光线从车窗投射进来,我张开手掌,让它安静地落在掌心里。 《这双手虽小》,不知怎么的,突然间想起这么个书名,其实我没看过这本书,我就是喜欢这个名字。 是啊,这双手虽小,但却是我一生中最牢固的依靠。 一个中年阿姨的手机响了,她接通之后旁若无人地大声说话:“开始问你的时候又不说,我现在都在回家的车上了,你跟我说想吃这个想吃那个……你不是我儿子,你是我祖宗……” 我微微一笑,这时,广播报站,依仁路到了。 我背上包走到车门前,忽然我又回头看了看那个打电话的阿姨。 她让我想起自己的妈妈了。 站在落袋台球俱乐部所在的那栋大厦楼下,我抬起头向上看,阳光从大楼玻璃反射到我的眼睛里,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这栋楼好高好高。 高得像是我用尽所有力气也爬不到头的样子。 就在突然之间,我改变了主意,我不想上去找邵清羽了,也懒得想她最近到底在神秘兮兮地忙些什么了。 公交车广播里那首歌的末尾还在我脑海中反复回荡:我现在好想回家去。 我忽然很想回家去,不是我和简晨烨同居的那个公寓,而是我自己的家。 我想回去看看我妈。 我站在路边给清羽发了一条短信,说我临时有点事,今天就先不来找你了,改天再碰。 几秒钟之后短信出现在邵清羽的手机上,她一语不发地看完这句话,打出一句“昭觉,对不起”,然后删掉。 又打出一句“我不是故意要瞒着你的”,又删掉。 最后,她发给我的版本是“那好吧,改天我请你吃好吃的”。 从洗手间里走出来一个人,一边甩着手里的水一边问邵清羽:“她怎么还没到?” 邵清羽收起手机,对对方笑了笑:“昭觉突然又说不来了……” 顿了下,她接着说:“她老是这样,经常说好的事情又临时变卦,我早习惯了。” 对方“哦”了一声,并没有领悟到她后面加上的这句小抱怨的含义。 有种淡淡的失落和轻微的自责在邵清羽的心里不着痕迹地晕开,但她很快就摆脱了这两种情绪,露出了一个极为妩媚的笑容,说:“再接着教我打台球吧。” 那是一个我从来没看过的邵清羽,她站立的姿势,说话的语气,甚至身上散发出来的气息,都与她在我面前的样子判若两人。 其实,每一个不是太笨的女孩子,暗地里都有两副面孔,一副给同性看,一副给异性看。 这是一种雌性动物的本能,她们能够精准地拿捏住分寸,随心所欲地在两副面孔之间切换自如。 所以,那些对待同性异性一视同仁的笨蛋们,只能一边看着美女们在众多异性中游刃有余,一边在深夜里啜泣着问上苍,为什么没有人爱我? 从城北到城南,我坐公交花了差不多一个小时,这时已经到了晚高峰时间。 下午还阳光明媚,到了傍晚忽然下起淅淅沥沥的小雨,我没带伞,便干脆坐在车站广告牌前等雨停。 一辆公交车开了过来,从后门下来的人没几个,而前门已经聚集了一大群人要挤着上车。 车站的广告牌亮了,白色的灯光照得人一脸惨白。 从我坐的地方看过去,车厢里已经腾不出一点空余了,可是大家就是有办法挤出一点地方,再挤出一点地方,每个人的脸上都混合着不耐烦、焦灼、嫌弃,每张脸都是对世界的控诉。 我太了解那种感觉了,三个月前的每一天,我都是他们中间的一分子。 三天后,我就要回到他们之中,回到我曾经无比熟悉的生活轨迹之中。 雨越下越大,我拿出手机,找到一个号码,摁下去。 “妈,我今天回家。” 第9章:我想我是着了魔 这个院子,还是老样子。 这么多年过去了,我光是从电视里看,也知道这个星球上发生了很多大事,权力更迭,联盟瓦解,围墙坍塌,帝国兴衰……世界以光速在运转,就连我们生活的这座城市,也早已经不是我最初记忆的那个样子。 我经常站在那些仿佛一夜之间拔地而起的高楼大厦的阴影里,凝望着这座城市越来越陌生的轮廓,有时我会觉得紧张,也会害怕,那是一种莫名的疏离感,虽然我不知道具体是因为什么。 后来我想,或许是因为我能够掌控的东西实在太少,太少了。 但只要我站在这个院子的门口,只要我回到这里,我就觉得安全。 这里不会有居高临下对你说“不交房租我会把你们的东西都扔出去”的房东。 不会有为了讨好大老板的女朋友,就无缘无故开除毫无过失的员工的经理。 不会有富二代闺密突然跑出来说要你陪她去酒店捉奸。 不会有抓小三敲错门的神经病扰人清梦。 不会有问我胸围多少的刁钻老板。 更不会有祸从天降撞到我骨裂的摩托车。 这是我生长的老院子,是这个世界上我最熟悉的地方,就算在外面受了天大的委屈,再怎么艰难、疲惫、孤独、凄凉,它永远敞开大铁门等着我。 铁门内的一切都让我觉得亲切,一草一木,一砖一瓦都能给我安慰。 你明白这样的感受吗,你有过同样的感受吗? 这个地方不繁华,也不是什么世外桃源,就连关于它的回忆也不尽是美好,往事中充满了复杂的情感……但只要你站在这里,你就能发自内心地说一句,我回来了。 天地再大,人生再长,能让你说出“回”这个字的地方,寥寥无几。 院子门口有一个年久失修的篮球场。 粗糙的水泥地面,篮球架已经锈得不成样子,篮板也一副随时会砸下来的孱弱模样,尽管如此,照样还有精力旺盛的小孩子在场地里跑来跑去地闹腾。 走过这个篮球场,后面是两栋居民楼,再走一段,就能看到一个早已经干涸了的老池塘,早八百年这里面就没有水了,更别提鱼和荷花。 但过去它不是这样的,曾经它很美,也很诗意。 八岁那年的某天下午,我和院子里另外几个同龄的小孩子一起玩,玩着玩着不记得是谁提议说我们去池塘里摘荷叶吧。 那时候正是贪玩的年纪,谁都没有安全概念,只要好玩就行了,谁也不会啰唆,婆婆妈妈的人会被同伴看不起。 到如今,我已经想不起当初我是真的觉得去摘荷叶这件事有意思,还是怕如果我不去的话会被大家嘲笑。 说句老实话,那时候我其实是一个挺没主见,也很胆小的丫头,生怕大家干什么不带着我一起,生怕自己被抛弃,被孤立,我是那么的需要待在一个集体里。 至于特立独行,我行我素,爱谁谁,那都是很久以后的事了。 当年的池塘还没有干涸,中间还有些假山之类的装饰,其实说穿了就是大石头,特别大的那种,一块上面能坐两三个小孩。 我们坐在大石头上玩水玩荷叶,欢乐不知光阴快,一转眼就玩到了太阳下山的时候。 每天的这个时候,院子里都会响起此起彼伏的叫喊声“××,×××,回来吃饭了”之类的声音,那时候根本没有手机这种高科技产品,大家都是靠喉咙千里传音,爸妈喊一句回家,小孩应一句来啦,默契十足。 我长大之后,每当回想起这热火朝天的景象,就会感叹幸好那个年代还比较纯真比较朴素,坏人的脑筋动得不是太快,不然人贩子只要悄悄地在我们院子里潜伏个两三天,肯定能把全院子的小孩一网打尽。 总之那天下午,就跟平常一样,家家户户都开始做饭了,家长们也开始叫小孩回家了,这其中也包括了我妈。 不知道我是不是根本就没有长小脑,别人都身轻如燕地回到了岸上,我还在大石头上找可以下脚的地方,那姿态真是笨得像头熊。 眼看同伴们一个个都走远了,我心里更加着急,一着急,就更心慌,一心慌,就乱下脚了。 我永远都不会忘记那一脚踩进淤泥里之后的心情,整条腿越陷越深,我满脑子都是课本里描述红军长征过沼泽时的段落。 真的有那么一瞬间,我以为我死定了。 课文里说在沼泽地里,动得越快,下沉得也就越快,死得也就越快。 我很绝望,根本不敢挣扎。 然后,我大声地哭了。 哭声把走远的同伴们给召唤了回来,其中一两个力气比较大一点的小孩迅速地爬到了我所在的那块大石头上,又是扯又是拽又是拉的,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终于把我从淤泥里拔了出来。 而其他人,全都站在岸边上哈哈大笑。 那个时候,也顾不得什么自尊了。 我一边哭,一边伸手去捡从脚上滑落的鞋子,里面已经装满了淤泥,有一股浓烈的腥臭味。 那天傍晚,我就是那么狼狈地,拖着一条黑乎乎的腿,拿着一只臭烘烘的鞋,打着赤脚一瘸一拐地回家的。 当我敲门的时候,已经做好了被骂得狗血喷头的准备。 我知道我妈根本不会问我发生了什么事,她只会抱怨要给我洗这么脏的衣服和鞋,她永远也不会理解,陷落在淤泥中的那短短几分钟,我的生命里发生了什么。 对于一个八岁的小孩来说,那就是生死攸关。 当我成年之后回想起这些类似的事情,渐渐地,我发觉自己也或多或少能够体谅我母亲的一些难处。 她只是一个没有机会接受高等教育的普通女人,在那样的时代,那样的年月,她人生中最重要的事情就是每天努力干活,赚些辛苦钱,跟同样平凡的丈夫一起把女儿拉扯长大。 她没有那么细腻的心思来关心女儿在发育过程中遇到的问题,也无法体会成长期的女孩对于一些鸡毛蒜皮会有多敏感,多计较。 她从未尝试过跟我进行心灵上的沟通,或许她想过,但她不知道从哪里开始,如何进行。 她所能够为我做的,是每天三顿温热的饭菜,是任劳任怨地替我洗干净脏衣服,是每个学期按时交到我手里的学费钱,是没收掉我抽屉里她认为会影响学习的课外书,是耳提面命地告诫我千万不要早恋。 毋庸置疑,她一直是一个合格的母亲。 但她从来都没发觉,我们的精神世界始终隔着一堵厚厚的墙。 我并不怨怪她,我只是……感觉很孤独。 当我的手叩响家里那扇老式铁门的时候,童年的那一幕清晰地浮现在眼前。 不同的是,开门的那个女人,她老了许多许多。 饭桌顶上的还是一个明晃晃的灯泡,连个灯罩都没有,常年的烟熏火燎已经让它蒙上了一层油垢。 我妈一边盛饭一边对我说:“你爸跑车去了,下个星期才回来,我一个人在家,凑合一下随便吃点。” 桌上摆着两个菜,一个霉干菜炒肉,一个虎皮青椒,我和我妈面对面坐着,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我的近况,当然,我死也不会让她知道前阵子我被人撞断了腿的事。 报喜不报忧,是我二十多年来一贯坚持的原则。 “你还跟那个男孩子在一起吗?”我妈突然问了我这个问题,一下子弄得我有点手足无措。 过了一会儿,我含混不清地“嗯”了一声算是回答了她。 “他现在情况怎么样?” 我太明白她的意思了,我心想,你不如直接问他现在发财了没有,但是我心里另外一个声音在说,忍耐一点,难得见一次面,能坐下来心平气和地吃一顿饭,别因为你的臭脾气给搞砸了。 我想了想,说:“他最近有个合作机会,还在考虑中,我也换了工作,以后应该会慢慢好起来的。” 这话明着是说给我妈听的,实际上也是我对自己的安慰。 我妈扒光了碗里最后一口饭,站起来收了碗筷,顿了下,她才说:“你也不小了,自己的事情自己要想清楚,姑娘家的青春就这么几年,找错了男人可是一辈子的事,你看我就知道了。” 我放下筷子叹了口气:“妈,这话你说了快一辈子了。” 她深深地看了我一眼,没再说话。 晚饭之后我像个废物似的瘫在沙发上看电视,被调成振动模式的手机在包里发出吱吱的声音,不管是谁的电话,我暂时都不想接。 电视屏幕停留在一个购物频道,今天的特卖商品是一款神奇的拖把,配了一个有甩干功能的水桶,买一组拖把,送十个拖把头,主持人用极其夸张的语气说:“真的很划算哦亲,赶快拿起电话订购吧。” 为什么我才二十多岁,就像个更年期的妇女似的看什么都不顺眼,我拿起遥控器从头摁到尾,就没有一个看得下去的台。 不知道我妈在厨房里窸窸窣窣地忙些什么,火柴盒大的房子里哪来那么多干不完的家务活。 我起身走到厨房门口,靠在门边看着她正在往一个玻璃瓶子里装腌菜,装一点拍一下瓶子,生怕我不够吃似的。 我眨了眨眼睛,鼻子有点酸。 “妈,少装点,我吃不了。”我故意装出不太耐烦的样子。 “你们两个人总吃得了。”她看都懒得看我一眼,继续说,“别的什么值钱的东西你也别指望这个家能给你,下次回来提前说,我好多准备几个菜。” 我转头看向窗外,雨已经停了,天上的月亮落在了地面的小水洼里。 趁我妈在厨房里忙着,我到她的卧室里待了一会儿。 好像从我记事开始,这个房间里的东西就没有变过。 掉漆的老式衣柜充满了浓浓的九十年代的味道,中间那块镜子不知道反反复复用透明胶贴过了多少次,空空荡荡的梳妆台上只有一瓶花露水和两个年份久远的月饼盒子,铁皮盖上印着“花好月圆”四个字。 不记得是哪年中秋节买的了,月饼早吃完了,盒子却一直留到现在。 我劝过好多次让我妈丢掉,我给她买新的储物盒,她总是埋怨我不会持家——“装点针线挺好的,丢掉干吗?” 我坐在那张年纪比我还大的床上,仰起头看着天花板上斑驳的水渍,一片接一片的潮黄。 我深深地吐出一口气,眼泪流了下来。 好几年以前的某天晚上,我和简晨烨在他出租房里用电脑看电影,忽然外面狂风大作,跟世界末日来了似的,紧接着就是一场袭城的暴雨。 我丢下电脑,跑到阳台上,惊恐地趴在窗户上睁大眼睛往外看,简晨烨追了出来疑惑地问我:“怎么了?” 过了半天,我轻声说:“我家又要漏水了。” 简晨烨站在我身边哈哈笑着说:“你就扯吧。” 他不知道,我并不是在开玩笑。 不能再哭了,睫毛膏是便宜货可不防水,我用力吸了一下鼻子,稳定好情绪走出了卧室。 我妈也终于从厨房里出来了,手里拿着个布包:“我给你装了些菜,明天走的时候记得拿啊。” 我为难地冲她笑了笑:“我不在家里睡了,没带卸妆油,而且洗澡也不方便。” “要什么卸妆油,香皂洗不干净吗?”我妈白了我一眼,接着说,“洗澡又有什么不方便,烧水放盆子里洗就是了。你从小不就这么过来的吗,现在有本事了,看不起这个家了?” 我最怕我妈说这种话。有本事,我一个天天看人脸色,任人搓圆捏扁的打工妹有什么本事啊! 我又气又急,恨不得跳起来向我妈解释:“我哪儿有看不起这个家啊,但是香皂真的洗不干净化妆品啊!” 她懒得跟我废话:“你走你走,记得东西都带上。” 其实我是多么不愿意拎着那个布包满大街走啊,但我也知道反抗没什么作用,老老实实听话算了。 换好鞋子,背上包,我回头对我妈笑了笑:“过几天发了工资再回来看你。” 她一脸嫌弃的样子对我甩了甩手:“你管好你自己就行了。” 在公交车站等了二十多分钟才等到末班车,上了车我才想起来之前手机响过,拿出来一看,三个未接来电全是简晨烨。 我回了条短信给他,言简意赅地说:在路上了,别催。 这一天过得真是漫长无比,我的头靠在被雨水冲刷过的车窗玻璃上,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与此同时,乔楚已经化好了妆,今天她选的腮红是Nars那款鼎鼎有名的Orgasm(高潮),一个令人浮想联翩的名字,也暗合着乔楚锦衣夜行的目的。 她今天穿的衣服,是一件月牙白的旗袍。 这件旗袍可不是来自淘宝上那些年年出爆款的皇冠店,而是乔楚在某一次去苏州游玩的时候,特意去一间有名的老字号量身定做的,等了两三个月才收到,虽然不如奢侈品昂贵,但也是价格不菲。 宝蓝色的手包,再加上同色的耳环和鞋,原本就很妩媚的眼睛又化了向上挑的眼线,今晚的乔楚比起平时任何一天都要美艳动人。 令人意外的是,她并没有涂唇膏,这个细节也多多少少地说明了一点她今晚的企图。 走出小区门口,她伸手招了一辆出租。 关上车门之后,她的嘴里幽幽地吐出一个地址:白灰里。 下车后我很意外地看见简晨烨居然在车站等我,我的疲惫忽然之间一扫而光:“哟,算得真准!” 他不屑地撇撇嘴说:“白痴,收到你短信的时候我就出来了,等了你半个小时……哎,你这个农民,居然提着个布包,里面装的什么?” 我没好气地把布包扔给他提着:“你以为我愿意啊,我妈非让我带过来的,不拿不准走。” 这个势利的家伙一听到是我妈准备的,立刻换上了一副谄媚的嘴脸:“原来是岳母大人的心意,快回家让我看看是什么好东西。” 好东西?我心里一声冷笑,简晨烨,你太天真了,你不会以为这里面装的是钱吧,呵呵。 一回到公寓里,简晨烨就迫不及待地把那个布包拿进了厨房,我本想躺在沙发上好好休息几分钟就去卸妆洗澡,屁股还没坐下就听见厨房里传来乒乒乓乓的大动静。 这是要起义了吗? 我怨气冲天地冲进厨房,瞪着简晨烨:“干什么啊你?吵死人了!” 小奶锅里烧着水,他一边往碗里配着汤料一边头也不回地对我说:“你好意思说,不回来吃饭也不接我电话,我就吃了几片饼干,早饿成傻帽了,现在煮点面吃,你还骂我。” 短短几句话弄得我既心虚又惭愧,说来说去确实也是我不对,人家还不计前嫌去车站接我呢,煮碗面吃都不行吗? 轮到我换上谄媚的面孔了:“是我不对,你别生气,我妈让我带了些菜过来,我给你弄点出来放面里吃。” 他哼了一声:“这还差不多有点贤妻的样子。” 我打开布包,里面除了那瓶腌菜之外还有些熏鱼和香肠,我一样一样拿出来放进冰箱里。 当我拿起最后一盒已经拌好了米粉,只要上锅蒸熟就能吃的粉蒸肉时,我的目光,落在布包里的另一样东西上。 就在那一秒,我的呼吸都停止了。 布包底层,是几张折得整整齐齐的一百元钞票。 我几乎是颤抖着把它们拿出来,颤抖着数了一下,一,二,三,四,五,五百块钱,每一张,都像是刀片从我的心脏上轻轻地划过去。 简晨烨惊讶地看着我:“这是怎么回事?” 我用力地吸进一口气,说:“不知道!” 冲回客厅翻出手机,我二话不说就拨通我妈的电话:“那包里的钱是怎么回事?谁让你给我钱了,我自己不会赚吗?” 我一口气说完这句话,结果我妈在电话那头淡定得很,慢悠悠地说:“你傻不傻啊,别人捡到钱都高高兴兴的,你还发脾气。给你你就用呗,又没多少,拿去给自己买点吃的也行,买件衣服也行,自己看着办吧。哎,电视剧开始了,我挂了啊。” 她还真是说到做到,真的没给我再说一句话的机会就把电话给挂了。 我握着手机,浑身发抖,胸腔里像是装了个即将爆炸的原子弹。 过了好几分钟,我一语不发地走进洗手间,关上门,脱掉衣服,打开热水器,一动不动地站在花洒下面,滚烫的热水把我的皮肤烫得通红。 简晨烨在门外叫我的名字:“昭觉,昭觉,你没事吧?” 我瓮声瓮气地回了他一句:“没事,我洗澡。” 而实际上,我根本分不清楚脸上那滚滚而落的,到底是水,还是眼泪。 羞愧,太羞愧了,除了这个词之外没有别的能够形容我这一刻的感受。 如果说当年上大学的时候,我妈去亲戚家借钱给我凑学费是迫不得已,那么如今,作为一个已经告别了校园两三年的上班族,我还有什么脸面收下我妈的钱! 我有什么脸面让一个住在漏雨的破房子里的人,从她的退休金里拿钱出来补贴我的生活! 在兜头而下的热水中,我全身发抖,哭得不能自已。 我痛恨这样的命运,我痛恨自己的怯懦和无能,我更痛恨区区五百块钱,就将我置于这样巨大的愧疚和挫败感之中。 就在我蹲在花洒下痛哭的时候,乔楚已经下了出租车,她径直走向79号,站在门口踌躇了一会儿,最终,还是迈进了那扇门。 今天不是周末,酒馆里的人也不算很多,闵朗背对着门口,不知道在跟几个姑娘说些什么,反正一个个都笑得花枝乱颤。 有人拍了一下闵朗的肩膀,告诉他来客人了,他回过头来,一眼就看到了倚门而笑的乔楚。 就算是平时穿件白T恤,套条牛仔裤逛超市,乔楚也是绝对能引起回头率的那种女生,何况今天晚上,她从一开始就打定了主意,要做人群里的焦点,要让闵朗的目光一刻也不离开她。 一点都不夸张地说,乔楚那一笑,真是笑得整间酒馆蓬荜生辉,笑得酒馆里的一众姑娘瞬间变得灰头土脸。 闵朗站在原地,脸上带着一种了如指掌的微笑,望着她,而她也保持着那个婀娜的姿势,一动不动地承接着他的目光。 他们谁也没有说话,就那么互相看着,眼神的交会中迸发出四溅的火花,那一瞬间,灯光、音乐,还有来自周围那些人眼睛里的疑惑、猜忌、敌意,统统化作乌有。 世界幻化成虚无,他们心照不宣地静默着站立于喧嚣之中,对方是黑暗中唯一的光源。 昭觉: 其实,我不知道从哪里说起,关于我和闵朗。 刚认识你的时候,你跟我讲了一些你和简晨烨的事,你讲你们最艰难的时候只能吃一块钱一包的榨菜配白饭,你讲你们从前缴电费一次只缴几十块钱,电一下就用光了,还怀疑是邻居偷搭了你们的线路。 我在听这些事情的时候,一方面觉得很感动,另一方面又觉得……怎么说呢,觉得你很了不起吧,换成我,我绝对无法忍受那样的生活。 我喜欢钱,喜欢奢侈品,每个月去香港扫一次货,一年两次出国旅行。我喜欢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的,接受异性的赞美和同性的嫉妒。 爱情,对我来说,就像顶级牛排旁边的配菜,奶油蛋糕上的草莓,是可有可无的东西。 我是说,在认识闵朗之前。 我第一次听见这个名字是在白灰里那条街上,你漫不经心地说起他和那个小酒馆。你三言两语就说完他的身世,却不知道你那些不经意的话语在我的心里砸出了重重的回响。 然后,我就在酒馆里见到了这个人,第一眼我就看出来,他应该很受女孩们的欢迎,是那种轻而易举地就能让姑娘们为之癫狂的角色。 我尽量让自己表现得很淡然。 是啊,我根本没必要紧张,我早已经过了小女孩看见英俊的浪子就惊慌失措、小鹿乱撞的年纪,或者换个说法,我从来就没有经历过那样的阶段。 这种心情维持到唱歌之前,直到他当着所有人说这首歌是献给我的。 虽然我知道这句话其实是给你和简晨烨面子,是一句场面上的客套话,但不知道为什么,我心里却觉得很高兴。 昭觉,我知道你看到这里一定会笑我,原来阅人无数的乔楚也不过如此。 你笑得很对,我也不过如此。 这么多年来,人情冷暖我看过许多,也经历过许多,我很早就明白了什么叫世态炎凉。总之,我一直认为自己已经有了足够的阅历和眼界,不太可能轻易被什么人或什么东西打动了。 但那天晚上,他弹着吉他唱着歌,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牢牢地看着我的时候,我觉得有些什么坚硬的东西,在胸腔深处,被慢慢地瓦解了。 回来之后的那几天里,我反反复复地听着那首歌,吃饭的时候听,泡澡的时候听,睡觉前戴上耳机听,醒过来还在听。 我一闭上眼睛就能看见他的样子。 我想我是着了魔。 其实,我并没有从一开始就放任自己,不骗你,我也努力地克制过。 我尝试着不要去想这个人,不要去想白灰里79号这个地址,但过了几天我发现自己根本做不到。 我不愿意出去逛街,不愿意看书、上网,不愿意接任何人的电话,我满脑子都是这个仅有过一面之缘的闵朗。 那天下午我洗完澡,打开衣柜,看见那件月牙白的旗袍,心里突然冒出一个很疯狂的念头。 当我穿上它,坐在镜子前开始化妆的时候,我知道,我可能完蛋了。 你记不记得我卧室里的那张黑白照片,那是我二十三岁的时候特意请一个收费很高的摄影师拍的。 那是在冬天,一望无际的空地,我就穿着一条单薄的裙子,摄影师举着相机一边狂摁着快门一边大声地喊着:“跑起来啊,乔楚,别缩着,你可以的!” 我不记得我跑了多久,跑了多远,寒风呼啸着从我的身体上刮过去,可我感觉不到冷,我的耳边只有摄影师的声音,他还在喊:“跑啊,乔楚。” 当我坐上去白灰里的出租车时,昭觉,你知道吗,我又听见那个摄影师的声音了。 跑起来啊乔楚,别缩着! 当我站在79号的门口,忽然之间,我知道自己要跑去哪里了。 就是这里啊,昭觉,原来就是这里。 那一刻虽然我脸上是在笑,可我的心里,却莫名其妙地很想,很想哭。 我从来没有过这种感觉,就连第一次恋爱时也没有过。我不知道怎么形容它,也不知道怎么形容自己这种荒唐的行为。深更半夜,主动去一个才见第二次面的男人那里,更荒唐的是,他吻我的时候,我竟然颤抖得像第一次。 半夜我醒过来,看见被丢在地上的白色旗袍,心里有一种隐秘的奇异的快乐,当然,还伴随着淡淡的羞耻。 我坐在床沿边,看着闵朗熟睡的脸,激动得浑身战栗。 没错,这很堕落,这正是我写了这封信却不敢发送给你的原因。我知道在你看来,这件事很好定义——两个游戏人间的狗男女有了进一步的关系。 但是,昭觉,我终于感受到了那样东西。 那样我曾经觉得可有可无的东西,我曾经觉得不过是人生边角余料的东西,那样我曾经觉得根本没有价值,也没有任何意义的东西,那样我自以为早已经看透了,看破了的东西,那样把你和简晨烨紧紧地维系在一起的东西…… 不管我过去多么轻蔑它,在这个夜晚,我终于与它劈面相逢。 它来得很迟,但它终究还是来了。 生平第一次,昭觉,我觉得我或许有可能去爱一个人。 乔楚 第10章:看天亮起来是一件寂寞的事 无业游民生涯中的最后一个周末转瞬即逝,星期天晚上我早早就关掉电脑,准备好第二天上班要穿的衣服,躺在床上闭目等瞌睡。 尽管闭着眼睛,我还是能感觉到简晨烨在房间里来回窜动,容我打个不那么恰当的比方,就像是某些处于特定时期的动物。 忍耐了十多分钟之后,我终于睁开眼睛,无语地看着他:“你有什么要求就提,但你要知道,明天是我去新公司上班的第一天……” 大概是听出了我的弦外之音,简晨烨错愕地看了我半天才反应过来:“你脑子能不能想点别的,我有正经事跟你讲。” 看到他那么认真的样子,我真是为自己的龌龊下流感到不好意思,连忙正襟危坐:“你说。” 他迟疑着,欲言又止,反反复复到我都想要发脾气了,他才终于说出口:“昭觉,我拒绝他们了。” 没头没脑的一句话,可是我听懂了。 我全身的肌肉都变得僵硬,我们四目相对,气氛有些紧张。 过了好一会儿,我蜷起腿,狠狠地揉了一把脸,尽量使自己看起来柔和一些:“我能不能问一下,为什么?” 他苦笑了一下:“原因其实我上次已经跟你说过了,这次只是我经过深思熟虑之后,做出的最终选择。昭觉,我知道你会怪我……” “怪你?”我冷笑着打断他,“为什么我要怪你?我有什么资格,什么立场,什么权力怪你?你有你的艺术追求,有你的人生计划,你不取悦他人,不迎合庸俗,坚持自己的原则和理想,你高瞻远瞩,身无分文也可心拥天下,我应该为你骄傲啊,我为什么要怪你?” 这些话从我嘴里脱口而出,顺溜得不带一点磕巴,而事实上,从它们冲出口的那一瞬间,我就已经后悔了。 没有转圜的余地了,没有了。 我们在一起这么多年,彼此之间早已经是超越了爱情的存在,某种程度上来说,我们是相依为命的亲人,也是并肩作战的战友。 我发誓我从来没有想过要伤害他,我宁可伤害自己也绝对不愿意伤害他。 可在这个敏感的时候,我没能控制住自己的愚蠢和冲动,我原本可以表达得更好一些,更委婉一些,但我选择了最尖刻的那种方式。 这一枪过去,子弹打穿的是两个心脏。 简晨烨呆呆地望着我,他不是一个会掩饰情绪的人,他的脸上明明白白地呈现出自尊受到巨大打击的表情,过了很久很久,他才木然地转过身去,关上了卧室门。 我原本可以随便说点什么来挽救这个局面,但我没有。 直到后半夜他才轻轻地打开门,轻轻地爬上床,我假装睡得很沉,没有搭理他。又过了一会儿,我感觉到他亲了一下我的额头。 然后,我听见他轻声地说:“对不起。” 我仍然是一动不动,眼泪在黑暗中汹涌而出,顺着我的脸无声地浸湿了枕头。 这天晚上我睡得很不好,又怕翻来覆去吵到简晨烨,索性蹑手蹑脚地爬起来去阳台上待着。 曾经在那家汽车用品公司上夜班的时候,不计其数的夜晚,我独自一人坐在办公室里度过漫漫长夜。 寂寞叫人无所适从,唯有夜行的车轮飞速碾压路面的声音能够证明我没有失聪。 凌晨四点钟,对于失眠的人来说,这是最煎熬的时刻。 乔楚曾问过我,为什么我和简晨烨过得这么辛苦,却还是要在一起。 在这一片寂静中,我也在想,为什么,我要和简晨烨在一起。 而当我这样问自己的时候,十七岁的简晨烨,眼睛旁边一团瘀青的简晨烨,站在学校那棵拥有一百多年历史的柏树下,因为不好意思而笑得很尴尬的简晨烨……哗啦一下,全部回到了我的眼前。 我说过,学生时代的我很擅长挖掘商机,小零食卖久了,我就开始卖矿泉水,矿泉水卖久了,忽然一日,我又想到了一招——回收矿泉水瓶。 举一反三,说的就是我这种人啊。 我并不满足于单个的盈利项目,我要做的是在校园里铺开一条完整的、属于叶昭觉一个人的流水线。当我兴奋地制定好这个计划之后,我的脑子里真的有一种“毕业时我就发财了”的美好错觉。 虽然我的头脑很好用,但毕竟只有一双手,这时,人脉的重要性就凸显出来了。 我们年级有十个班,每个班都有蒋毅的队友、哥们儿,对邵清羽来说这些人都是妨碍她谈恋爱的罪魁祸首,但对于我来说,他们就是上天赐给我的好帮手。 为了拉拢这些人,我特意选在某天下午站在球场边,等他们踢完球之后,笑嘻嘻地打开塑料袋,送给他们一人一罐冰可乐。 不要钱的东西谁不喜欢呢,等到他们一个个咕隆咕隆地干掉可乐之后,我对蒋毅使了个眼色。 说起来,蒋毅曾经真是对我不错的。 好人我自己做了,他只好做坏人:“我求你们个事,叶昭觉是我家邵清羽的铁姐们儿,当然也就是自己人。她想勤工俭学,你们也帮帮忙,每天收集一下自己班上的矿泉水瓶啊,易拉罐什么的,行吧?” 趁他们还没来得及开口拒绝,我急忙连声说:“谢谢谢谢,谢谢各位好兄弟肯帮忙,我会在每天放学之前去找你们拿的,谢谢谢谢。” 每人一罐可乐就搞定了全年级最活跃的一帮男同学,干脆利落。 从那之后,我变得比以前更忙了,每天下午去进货之前,我还要拖着两个巨大的黑色塑料袋去一趟学校附近的废品回收站。 我不是不知道在我的背后有多少人议论纷纷,有多少人语含讥讽地说叶昭觉真是穷疯了。 当然也难受过,但我更清楚自己需要的是什么,冷言冷语随他们去吧,嘴巴长在人家脸上我也管不了,每天晚上握在手里的钱才是正经事。 事后想想,我这股子做什么都不服输的劲头,这股子不管生活多么拮据窘迫,睡一觉起来又是一条好汉的精神,大概就从那时候开始奠定基础的。 尽管很忙碌,但我还是注意到了一件有点奇怪的事。 隔壁班收集瓶子的任务,我是明确分配给邵清羽大小姐的,可是……可是为什么……每次下课我站在他们班后门口时,送东西出来的人却不是她! 是谁呢? 就是那个,据说,有很多女生,暗恋的,美术生,简晨烨。 但这个“很多”里绝对不包括我。 那时候我在感情方面还没开窍,或者说我根本在这方面就没花过心思,我所有的热情,眷恋和赤诚,都过早地贡献给了金钱。 我自认为跟简晨烨真的算不上熟,最多就是互相都知道有对方这么个人,然后他在我手里买过几次吃的,我听同班的女生聊起过一点关于他的小八卦,对,就只到这个程度而已。 因为关系实在比较生疏,导致我每次从他手里接过塑料袋的时候都跟个贼似的,倒是他,表现得很轻松自然,偶尔还会主动跟我说:“我数过了,今天比昨天多三四个呢。” 那一瞬间,我站在他面前简直要哭出声来了好吗? 就算我对他没有一丁点儿非分之想,就算我早已经把自己的形象糟蹋得体无完肤了,但是,我毕竟还是女生,我实在架不住一个俊朗的男生,在大庭广众之下对我说这样一句话。 一般少女漫画里都不是这么演的啊,我真是伤心欲绝。 我实在想不明白,一个校草级别的男生,他为什么要帮我收集废矿泉水瓶,唯一的解释就是——这是邵清羽逼的。 转头我就把邵清羽拎出来狠狠地骂,像骂孙子似的,我说:“你你你,你是人吗?求你帮这么点小忙你都不肯,你就这么高贵吗?你知不知道太装会没朋友的……” 我本来还有一大段谴责的话要说,可是邵清羽翻了个白眼,打断了我:“我没逼他,他自己主动的。” 我震惊了!为什么?他图什么?难道是想提成吗? 邵清羽又翻了个大大的白眼:“傻帽,你自己想想是怎么回事。” 我确实认真地想过那么一两天,也确实认真地考虑过他是贪图我的美色这个可能性,但最终这个念头还是被我自己否决了。 太不切实际了,好吗!我可是很有自知之明的人呢! 照照镜子看看我这张普通得不能再普通了的脸,再看看我身上穿的这些万年没更换过的旧衣服旧鞋子,完全是个丢进人堆里再也找不出来的样子,哪有什么美色可图。 既然想不明白那我索性也就懒得想了,还是专心赚钱吧。 答案揭示的时候,我猝不及防。 那天我们班正在上自习课,忽然后排的同学递给我一张字条,我打开一看,上面写着:快点出来!急! 我好奇地回过头去,只看见邵清羽在教室后门又招手又跳脚像个猴子,我一边起身去请假,一边心想,肯定又是跟蒋毅吵架了。 但我错了,完全错了。 我一出教室门,邵清羽就把我拖到楼梯间,严肃的脸上有一种掩饰不住的亢奋:“昭觉,我跟你讲,刚刚我们班上体育课,简晨烨跟人打架了!” 我呆住了,就这事?你把我从教室里叫出来就为了这事?! 邵清羽眉飞色舞,两只眼睛里发着精光:“二百五啊你!要是跟你没关系我叫你干什么!他是为了你才跟人打架的啊,蠢货!” …… 我想可能是我的耳朵出问题了吧。 邵清羽接着说:“反正我早就知道了,蒋毅也知道,我们班很多同学也知道,就是因为知道这件事的人很多,所以经常有人拿你跟简晨烨开玩笑,每次他在班上帮你收瓶子,都有人起哄。你上次还来问我为什么要逼他,天,我真是要被你气死啊。 “我觉得我上次已经跟你说得很明显了,没想到你这么笨,居然还是想不到原因,叶昭觉啊,你除了会赚钱还会什么呀! “你知道今天他们为什么打起来吗?那个男生嘴贱,问简晨烨说喜欢个收垃圾的女生有没有觉得很丢脸,简晨烨当时就发飙了,两个人打了好半天,最后还是老师把他们拉开的。” 邵清羽说最后这句话的时候,特意吸了一下鼻子,眼睛亮晶晶的。 她说:“简晨烨被拉开之后,当着我们所有人对那个男生吼了一句‘叶昭觉靠她自己的双手赚钱,我觉得一点都不丢脸,我觉得喜欢她,我一点都不丢脸’。” 邵清羽说简晨烨喜欢我,这怎么可能?! 这怎么可能! 当我以一个元神出窍的状态,被邵清羽拖去教导处的时候,正好赶上刚受完训的简晨烨从办公室走出来。 然后,呆若木鸡的我和鼻青脸肿的他,就这样在长长的走廊上僵持住了。 我们之间隔着一段距离,但我知道他看见我了,他也知道我看见了他,只是我们谁也没说话。 邵清羽轻轻地推了我一下,说“过去啊”,可是为什么,我的脚就像是生了根,一步也挪不动。 过了一会儿,简晨烨面无表情地转过身去下了楼,我还是站在原地,一动也不动。 即使多年之后,我依然能够清晰地看见当时的那一幕,它就像从一部关于青春的高清电影里截下来的画面,没有噪点,没有马赛克,也没有声音。 它是那么安静地、完好无损地存在于时间的缝隙里,无论过去多久,我想起它,依然还有想要流泪的感动。 那晚我回到家里一直没睡着,生平第一次我体会了为一件事,为一个人失眠的滋味,天亮的时候我做了一个决定。 或许是我这一生中最勇敢的一个决定。 我要和他在一起。 下午放学之后我没有去进货也没去卖废品,而是把简晨烨约到学校里一个比较安静的角落。 一句废话都没啰唆,我开门见山地问他:“你是不是喜欢我?” 记忆中的简晨烨跟如今的他没什么区别,只是看起来更笨拙一些,对于我提出的问题,他不否定,也没肯定,只是笑着把头转到一边去,不看我。 我静静地看着他,直到眼眶微热,泛起泪光。 他那个带着一点腼腆,却又故作镇定的笑容,混合着植物的清香,在我的记忆中,保存了好多好多年。 记得乔楚听到这件事之后的反应,也是半天没有说话。 后来她说:“我大概明白了。” 是啊,为什么日子过得这么艰难,未来也许不会比现在更好,但我们却还是要这么努力地在一起。 我想,不外乎是因为这个人,他在我最孤单无助的年纪,尽他所能地帮助过我,保护过我,在别人嘲笑我的时候,挺身而出捍卫过,连我自己都懒得去维护的、那不值一提的尊严。 我从来都知道,我不够好看,性格也不够温柔可爱,所以我从来都不怪别人不喜欢我,在内心深处,甚至连我自己都有些嫌弃自己。 那些荒芜的、赤贫的岁月里,我像是一条被风浪拍在岸上的鱼,而简晨烨,是他俯身将濒临窒息的我从沙滩上拾起,送回海洋。 我伶仃地度过了许多年,也曾疑心今后一生仍将继续那样度过。 但忽然有一天,这个世界上有人靠近我,让我明白,即使卑微渺小如我,也依然值得被尊重,被爱。 他的温暖,把我从自卑和寒冷中彻底拯救了出来。 不知不觉之中,天已经亮了。 记得值夜班的那些凌晨,我经常捧着一杯浓茶,站在窗口眼睁睁地看着夜空的颜色慢慢地由浓转淡,月亮西沉,璀璨的繁星一颗颗渐渐隐没在越来越强的光线中,明晃晃的太阳升空之后,人声嘈杂,生活又恢复成井然有序的模样,而我身后通宵未关的电脑屏幕上依然闪着幽蓝的光。 “看天亮起来是一件寂寞的事。”我想,一句话就把这件事给说透了,顾城他真是天才。 我转身,回到卧室,在微光中抱住简晨烨,轻声说,对不起。 这是我从十七岁开始爱着的人,这是世上第一个教会我爱的人。 我不可以任由自己伤害他。 “你昨晚哭过吗?” 齐唐这个王八蛋,他竟然选择了在上班高峰期的电梯里问出这句话! 我的运气还能再差一点吗?分明已经尽我所能赶上了早班车,却还是在大厅里撞上了老板,不得不与之共乘同一部电梯。 虽然在这里上班的人,普遍都是高素质的白领,但在齐唐抛出那个问题的一刹那,我用鼻子都能嗅到空气里那股探究的气息。 罢了,我既然能忍受邵清羽,能忍受简晨烨,就不在乎多忍受一个齐唐,于是我顶住压力,勇敢地抬起头嗯了一声表示肯定。 没想到这个王八蛋居然得寸进尺地追问:“为什么?” 说话能注意一下场合吗,我默默地骂了一句。我算是看出来了,这家伙从第一次见我开始,就存心不打算让我有好日子过。 既然如此,只好破罐子破摔了,我平静地回答他说:“因为穷。” 电梯门应声而开,二十三楼到了,我和齐唐一起走出来,把看客们抛在了身后。 开例会的时候齐唐向其他员工介绍了一下我,很简单的一语带过,“这是我新招的助理叶昭觉”,大家也都是例行公事地拍了几下手掌,看得出来,我的到来不会影响到任何人的职位,果然是个无足轻重的小人物啊。 虽然大家都说周一是上班族最痛恨的一天,但坦白说,其实我并没有多么深切的体会。 我的工作间就在齐唐的办公室外面,他进去之前一句交代都没有,整个上午,我就干巴巴地坐在电脑前打开网页,关掉,打开,又关掉,这过程重复了不知道多少次。 到了中午,其他同事都成群结队地去吃午餐,也有一两个同龄的女孩路过时客套地问我要不要一起,为了避免尴尬,我还是微笑着婉拒了她们。 等到所有同事差不多都走了,齐唐办公室的门还是紧紧地关闭着,我决定自己单独去觅食。 锦绣大厦一楼其实有不少餐厅,但价格都不便宜,我逛了一圈之后最终还是拉开Subway(赛百味)的门,买个金枪鱼汉堡配可乐打发掉这一顿好了。 正是午餐高峰期,餐厅里几乎没什么空位,幸好我眼睛尖动作也快,眼看靠窗那一排有人起身,我连忙抓着汉堡和可乐就冲了过去,一屁股坐下。 阳光真好,我一边啃着汉堡一边看着玻璃外面的世界。马路上的豪车真多啊,有钱人真多,为什么不能算我一个?忽然又想起我出家门时简晨烨还没醒来,不知道晚上见面会不会尴尬…… 就在我胡思乱想的时候,咚咚两声,有人敲我面前的玻璃。 我一抬头,就看见了齐唐那玩世不恭的笑容。 “你怎么不跟其他同事一起吃饭呢?耍大牌啊。”他坐在我旁边的位子,大口咀嚼着加了培根的汉堡。 已经过了饭点,餐厅里的人都走得差不多了,我和齐唐并肩坐着,面对着玻璃,对他提出的问题我嗤鼻一笑:“你不也是吃独食嘛。” “我跟你怎么一样,”他居然问都没问我一下就直接拿走了我的可乐,“我是老板啊,当然要跟雇员保持一点距离。” 我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可乐被他喝掉一大口,这个人真是太神经病了,从头到尾就没有正常过……是的,我又想起面试时他问我胸围多少的那件事了。 不仅神经病,而且完全不懂得察言观色:“我听清羽说你念书的时候就很不合群,怎么到现在还这样?” 死八婆!邵清羽你这个死八婆!我默默地翻了个白眼:“她说的你就信啊,我念书的时候人缘不知道多好。” “好到垄断了零食售卖和废品回收两个产业对吧?你的光辉事迹我都早就听说过了。” …… 要是杀人不犯法,我真想现在就杀了他。 我已经在凌晨独自回忆过当年了,我真的不想一天之内两次回忆当年的悲惨往事,于是我主动找了个新话题:“我今天上午什么事都没干呢,你也安排点工作给我吧,打打杂也好过无所事事啊。” 齐唐挑了挑眉毛说:“上次你提出预支工资我没同意,所以现在不好意思指派你干活呢。” …… 我好想一头在玻璃上撞死算了。 在我跟齐唐进行过这么几次短暂的交流之后,冥冥之中我有种预感,我觉得我会被这个变态老板摧残得苦不堪言。 滑稽的是,后来我们之间发生的许许多多事情,都证明了我的预感是多么不靠谱。 午休时间过去之后我们一起回公司,齐唐在进办公室之前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事:“对了,你不是觉得太清闲了吗,交个事给你做。你帮我去花店预定一束鲜花,后天派送,地址我稍后给你。” 趁他还没关门,我连忙追问:“送什么花?” 他歪着头想了一下:“我不太了解这个哎……跟你年纪差不多的女生喜欢什么?” “我喜欢睡莲。” “那个啊……好像很便宜吧。哎,我不管了,你别问我,自己做主吧。”话音刚落,我就听见一声“砰”,门关了。 过了一会儿我的手机振了一下,是齐唐发来的短信,地址是本市一个价格非常昂贵的公寓楼,收花人的姓名是个英文名,叫Vivian。 真是一条充满了浓浓的做作气息的短信啊,我酸溜溜地想。 两天之后的晚上,我和简晨烨在厨房里分工合作,一个洗菜一个煮饭的时候,齐唐又发来一条信息。 “选得不错,香槟玫瑰适合她,睡莲比较配你。” 我握着手机简直都快气炸了,齐唐这是在侮辱我吗?是暗讽我只配得上便宜货的意思吗? 简晨烨看我脸色不对,凑过来问:“谁发的,出什么事了吗?” 我把手机往沙发上一丢:“我老板可能快死了。” 无论是我,还是简晨烨,抑或是齐唐他自己,我们谁都没有意识到,不知不觉之中,我们的生命里已经介入了新的事物和新的人。 从这时开始,我们原本简单澄明的小小世界,将迎来前所未有的巨大震动。 我们浑然不知,命运即将光临。 第11章:一万只羊驼呼啸而过 香槟玫瑰送出去的第三天,我见到了Vivian。 我不知道她的中文名,但却知道她极有可能成为我们公司未来的老板娘。 周五的下午,这原本就是上班族们约定俗成的心不在焉的时间段,Vivian提着两大袋零食和水果,来犒劳辛苦工作了一周的员工们。 她的出现,让所有人都眼前一亮。 她很漂亮,像是二十出头的女生们喜欢的那种时尚杂志封面上走出来的日系美女。 面孔明艳照人,眼睛圆而亮,涂樱花色的唇膏,戴棕色的美瞳,栗色的长发烫成大卷撩在一边,笑容甜美,看起来颇有些风情。 她穿着驼色的风衣,拎一只Miu Miu(缪缪)的包,脚上踩着一双十厘米的高跟鞋,没有防水台,是那种我光看一眼就觉得脚疼的利器。 风衣下面那两条光滑纤细笔直的腿,简直是所有色狼的梦。 她给我的印象是,美则美矣,但却缺少了一点能够令人记住的个性和特质。 真不是我心胸狭窄嫉妒她才故意这么说,只是这个时代,美女实在不算是什么稀缺的品种。 稍微繁华一点的地段都充斥着大把足以媲美明星的美貌女生,Vivian只是这个庞大的群体中普通的一个罢了,我承认她很养眼,但转头我就不记得她到底长什么样子了。 迄今为止,我所认识的大活人里,还没有比乔楚更惊艳的存在。 尽管如此,她的到来无疑还是给这个沉闷的下午带来了一些新鲜和兴奋。 我虽然没有像其他人一样发出啧啧的赞叹声,但打从心底里,我承认齐唐说得很对:睡莲这种低调无争的花,的确是不适合她这样张扬的美人。 同事们把她围在人堆里,七嘴八舌地跟她聊天,这边还在跟男同事聊最新的数码产品和电子产品——“你想入那款吗,我有朋友可以拿内部价,我可以帮你去问问哦。” 那边已经有女同事围过来——“呀,你涂这个颜色的唇膏好美。这款全亚洲都断货了吧,我排队排了半年还没买到呢,好羡慕啊!” 长袖善舞,面面俱到,确实是社交高手。 人长得好看还情商高,难怪齐唐喜欢她。 说起来,我作为齐唐的助理,公司的新员工,应该要主动去跟Vivian打个招呼,介绍一下自己。 只可惜——我说过——这方面我是个笨蛋。 我实在不知道在跟陌生人初次打交道的时候该如何问候,用什么样的语气,摆出什么样的表情,找什么样的话题来拉近彼此的距离。 于是我就傻呆呆地站在自己的工作台前,怔怔地看着热热闹闹的那群人,像个初来乍到的转学生。 细心的Vivian没有忽略掉任何无名小卒的存在,她越过人群,一眼就看见了我。 她撇下那堆热情洋溢的同事,径直走到我面前,露齿一笑:“你是叶昭觉吧,听说齐唐的新助理是个美女,原来是真的。” 要怎么才能形容我听到这句话的心情,就好比李嘉诚对一个只有几十万身家的人说,听说你很有钱? 除了讽刺之外,我实在无法联想到别的词语。 但Vivian丝毫没有察觉到我的窘迫,反而越发真诚地对我说:“你留个号码给我吧,齐唐工作忙,我有时候想找他又怕打扰他,有你的联络方式对我来说会方便一点。” 我能拒绝她吗?或者说,我有什么理由拒绝她吗? 于是我便爽快地把自己的手机号码报给了她,谁能想到,这竟然是我噩梦的开始。 存好我的号码之后,Vivian又对我嫣然一笑:“那天的花我很喜欢,谢谢你。” 笨嘴笨舌的我不知道脑袋里在想些什么,竟然脱口而出说:“不用谢,齐唐会给我报销的。” Vivian一愣,紧接着便发出了清脆的笑声,齐唐办公室的门应声而开,他探出头来:“进来。” 我当然知道他不是在叫我。 直到那扇门关上了之后,我身体里那种莫名其妙的紧张感才逐渐消退,我想我骨子里始终是有些自卑的,不然不会每次面对着艳光四射的美女,都无端地生出些自惭形秽来。 第一次见到乔楚的时候便是如此,这一次见到Vivian,仍然如此。 对于朝九晚五的上班族来说,周五的时间总是过得特别慢,以为可以收拾东西走人了吧,一看时间,还一个多小时才下班。 等到真正收工的时候,早已准备妥当的同事们便像脱缰的野马一般,唰的一下,全不见了,等我从洗手间里出来才发现公司大厅里已经空无一人。 我跟简晨烨早就约好周末去外面吃顿好的,改善一下生活,他坐公交车过来需要三四十分钟,于是我便只好继续百无聊赖地趴在电脑前,一边浏览网页,一边等着他给我电话。 我并不知道,就在我去洗手间那会儿时间,齐唐出来看了两眼,误以为所有人都走光了。 我更不知道,他要露出衣冠禽兽的真面目了。 打开某购物网站的页面,我惊喜地发现平时卖得比较贵的那款进口牛奶在做特价活动,真是天大的便宜啊,我心花怒放,连忙滑动鼠标打算下单。 就在这时,我清清楚楚地听见了齐唐办公室里,传来了一些少儿不宜的声音。 Vivian那个清甜的嗓音似幻似真地从门缝里飘了出来:“别闹,这是你办公室呢,叫你别闹,哎呀——” 电光石火之间,我准确地判断出了一门之隔的房间里发生了什么事。 晴天霹雳啊!五雷轰顶啊! 再多的言语都无法形容我那一刻的心情,手臂上立刻乍起一颗颗浑圆的鸡皮疙瘩,全身的肌肉都变得僵硬,生平第一次我体会到了什么叫汗毛倒立,那一瞬间我真想向哈利·波特借他的隐形斗篷用一下。 一万只羊驼在我心中呼啸而过。天啊齐唐!你就不能再忍忍吗!好歹也等我走了再动手啊! 欲哭无泪,牛奶是买不成了,我要尽快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我蹲在工作桌下面,像个贼似的轻手轻脚地把桌面上的杂物往包包里扫,可是为什么,我会有这么多杂物啊苍天……你是要逼死我才罢休吗? 好不容易全都扫进包里了,想来里面那一对干柴烈火也不会察觉到外边还有我这么个人。 我庆幸地想:悄悄地撤退就好,谁也不会知道我曾经无意中窥探到了老板的隐私。 就在此时,我的手机响了。 简晨烨的名字在屏幕上幸灾乐祸地跳动起来。 如果说,我这一辈子确实有过那么几个时刻想把简晨烨千刀万剐,那一定包含了这一刻。 我一屁股瘫坐在地上,手忙脚乱地摁掉了声音,有那么一两秒钟,我觉得自己的呼吸都停顿了。 世界像是被一个巨大的遥控器摁下了静音键,我什么也听不见,颅腔内仿佛发生了巨大的核爆,那几秒钟之内我的大脑里闪过一万个念头,它们齐齐化为乌有。 我不能动弹,也不能思考。 然后,我看见,齐唐办公室的门,打开了。 我闭上眼睛,有种灭顶之灾重重压下来的感觉,我想即使是当街行窃被人抓住的小偷,也不会比我此刻的处境惨多少。 衣衫凌乱的齐唐,手搭在门把手上,看到我的时候,他没有掩饰住脸上的震惊和错愕。 我战战兢兢地从地上爬起来,浑身发抖,只差那么一点点,我感觉自己马上就要哭出来了。 空气凝结在这诡异的氛围中,时间也仿佛停滞了下来。 有一个声音在我的心里大声喊着“say something叶昭觉!哪怕此地无银地说你什么也没听见都好啊”,可是我的嘴唇就像是被502强力胶粘起来了似的,连口气都吐不出来。 我和齐唐就那么尴尬地面面相觑,谁也不动,不说话。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终于回过神来,冷冷地看了我一眼,用力地关上了门。 半个小时之后坐在我最喜欢的日本料理店里,这顿我从星期一就开始盼着的晚餐,此刻让我如鲠在喉,实在是没心情享用。 罪魁祸首简晨烨宽慰我说“这不关你的事”,但我并不领情:“当然不关我的事,都是你害的,你晚几分钟打电话我就安全撤退了好吗!” 他无语地望着我:“昭觉,不是你的错,也不是我的错,是你们老板自己的错。” 我知道简晨烨说的是对的,每一个字都像真理,无从辩驳。 可我胸口的这团闷气一定要找个方式发泄出来,举目望去,也只有一个简晨烨可以帮我背这个黑锅。 “都是你的错,如果你有很多钱,我就不用出来工作了,就不用伺候这么变态的老板,也就不会撞上这么难堪的事情,反正一切都是因为你没钱。”我发起疯来简直口不择言。 后来想想,这一点上,我简直就是我母亲的翻版。 人在情急之下,很容易说出一些伤人的话,这一点在我身上得到了反复的验证。 然而,更伤人的是,这些伤人的话,大部分都是真心的。 简晨烨放下筷子,平静地看着处于抓狂状态中的我,他的忧伤藏在眼睛后面很深很深的地方。 “是这样吗,你心里真的是这样认为的,对吗?” 我没说话。 “你真的认为钱是我们之间最大也最重要的问题,是吗?” 我仍旧没说话,只是看着他。 在这沸反盈天的晚餐时间,在这人声嘈杂的餐厅里,简晨烨用两个语气并不重的反问句,问得我眼眶发热,险些掉下泪来。 我一仰头,喝光了杯子里的清酒,深深地呼出一口气。 我知道在这样的场合谈这么严肃的话题并不恰当,但他的眼神触碰到了我心底里的那根弦:“我只是觉得自己已经很努力了,我只是认为,我应该要比现在过得好一点。” “简晨烨,难道我不配过得比现在更好吗?” 这顿晚餐最终不欢而散,简晨烨付完账之后一言不发地丢下了我,这种情况以前从来没有出现过,我知道自己这次真的太过分了。 但纵然我知道自己错了,眼下我也实在没心情追上去向他道歉。 他走了之后,我仍然坐在位子上没有动,过了一会儿,我把所有盘子拖到自己面前,把剩下的食物强制性地全塞进了嘴里。 很多年前我看过一篇文章说,最美味的鹅肝,其实就是鹅的脂肪肝。 虽然鹅也不愿意暴食,但人类会把一根二三十厘米长的管子插到它们的食道里,拿个漏斗往里灌食物,它们每天会被强行喂进两三公斤的食物。 我没吃过鹅肝,在这个黑色星期五的夜晚,我觉得自己就是一只绝望的鹅。 周末两天的时间里,简晨烨窝在工作室画画没有回来,我一个人也懒得正正经经做顿饭吃,就凑合了一下。后来,我想到给邵清羽打电话探探口风,她跟齐唐认识这么多年了,总该比我了解他一点。 但邵清羽的电话一直无法接通。 也不是没想过主动叫简晨烨回来,但翻到他在通讯录里的那一栏时,手指却像是被施了某种咒语似的无法动弹。 我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我和简晨烨之间的关系变成了这么糟糕的模样。 我们总是争吵,为了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可以衍生出无数矛盾,我们冷战,谁也不愿意主动低头,在某个适当的契机之下回到原本的生活轨迹,用不了多久,我们又可以制造出一场声势更为浩大的战争。 我们已经不再是从前在校园里一起面对流言蜚语的叶昭觉和简晨烨,当我们置身于现实的风霜刀剑之中,才明白当年那些所谓的痛苦和耻辱,是多么轻盈和不值一提。 夜里窗外刮起了大风,树枝呼呼作响犹如呜咽,我蜷曲在毛毯里竟然也觉得有微微的凉意。 不知不觉就已经到了深秋时节,这一年过得真是太快了,快到我还没回过神来,就快要结束了。 日子一天天过去,我距离自己的目标还有那么漫长而遥远的一段距离,可是时间,已经不是很多了。 入睡之前,房间里除了时钟的声音之外,便只有我一声长过一声的叹息。 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熬过了这个周末,无法逃避的周一终于还是来了。 每个星期一都是公司女生们争奇斗艳的日子,休息了两天的姑娘们个个都迫不及待地要把周末血拼的成果秀出来给大家看看,电梯里充满了各种名牌香水混杂在一起的味道。 但我完全没有心情加入她们,我甚至连粉底液都没涂。这个周一或许就是我在“齐唐创意”的最后一个工作日了,弄那么好看有什么必要呢? 在公司碰到齐唐时,他面色如常,没有丝毫异样,我这个并没做什么亏心事的人倒是反而脸红了,整整一个上午我都在等他把我叫进去,告诉我“你被炒了”。 说实话,我做好准备了。 但我担心的事情一直没有发生,直到中午我照例一个人跑出去吃午餐,在subway排队买汉堡的时候,有人拍了拍我的肩膀:“我也要金枪鱼的,你请我。” 我不用回头也知道背后站着的人是谁。 一个二十多块钱的汉堡就能够化解我和齐唐之间那种微妙的心照不宣的尴尬吗?我可没这么幼稚。 我们找了一个角落里的位子坐下,好半天我都不敢抬头正眼看他。 他用手指轻轻地敲了敲桌面:“叶昭觉,我都没不好意思,你有什么必要表现得这么腼腆?” 听他的语气,这个家伙还是分得清是非黑白的,我悬了好几天的心终于稍微落下来了一点儿,也敢挺直脊梁骨做人了。 “我是真的不知道……”我想解释一下。 “不关你的事,”齐唐笑起来居然还带着一点羞涩,“是我的错,希望你能够原谅我。” 很久以后,我跟齐唐之间发生了很多事情,这些事情远远超越了工作的范畴,也超越了上司和下属之间的关系,美好的和不那么美好的画面都数不胜数,可是当我想起这个人,第一时间里,我想起的就是这一幕。 他穿着藏蓝色的衬衣坐在我面前,手中拿着一个金枪鱼汉堡,用诚意十足的语气对我这么一个可有可无的小角色说,希望你能够原谅我。 我被他这份郑重其事深深打动,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说点什么才好。 他看起来是那么诚恳,深秋中午的阳光从他背后的玻璃窗外投射进来,他短短的头发沐浴着一层金光,那个场景让我觉得,我实在没有办法不原谅他。 他并没有在真正意义上做出什么伤害我的事情,充其量,他不过是太大意了一点。 说不出来哪里来的勇气,我忽然伸出手去拍了拍他的手:“就当从来没有发生过这件事,我一定会守口如瓶的。” 齐唐对我这个突然的举动显然有点吃惊,这个臭不要脸的家伙收回自己的手,认真地说:“叶小姐,请你自重一点。” 这件事并没有如我所想的那样轻轻松松就过去,齐唐没有为难我,为难我的是Vivian。 当我后来被她的各种奇怪的指令折腾得焦头烂额的时候,我才意识到那天她向我要电话号码的目的,根本不像她自己说得那么简单。 我接到她第一通电话时,正在电影院里跟简晨烨一起看电影。 这一次的冷战是以我主动低头而宣告终结的,不然呢,难道眼睁睁地看着他在深秋的夜里冻死才算完吗? 入场时,我忘记把手机调成静音,所以当铃声骤然响起时,立刻就惹来了周围一片嫌弃的啧啧声。 我连忙低下头去,小声地问对方:“有什么事吗?” Vivian的声音听起来有点不悦:“你声音太小了,我听不见,你能大声点吗?” 真是要命,我无奈地看了简晨烨一眼,他看着我,歪了歪头表示他能理解。 我握着手机半是愧疚半是气愤地猫着腰从旁边观众的前面挪了出去,这一举动又为我招来了更多更大的不满声。 出了放映厅,我终于松了口气:“刚刚有点不方便,请问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Vivian完全不理会我的“不方便”,气鼓鼓地说:“我明天要去参加一个姐妹圈的聚会,今晚想去美丽传说做个美容美体,但他们说不接受临时预约,你帮我搞定吧,就这样,等你消息,快点啊。” 她一口气说完这些话,也不管我此刻大脑里一片空白,也不管我做不做得到,就干脆利落地挂掉了电话。 我站在放映厅的走廊里,足足有五分钟的时间没回过神来。 我不知道Vivian是真的率真耿直,还是因为那天的事情而故意刁难我,无论什么原因,她都实实在在给我出了个难题。 齐唐是我的老板没错,她是齐唐的女朋友也没错,但这不代表她有权力使唤我……但,退一步想,万一她并不是想指使我,而是真心实力地找我帮忙呢? 或许齐唐以前的助理没我这么多小心思,也比我能力强,所以Vivian理所当然地认为帮她做点小事,并不算什么吧。 我调整好心态,先冷静下来想想办法解决掉这个问题再想别的。 美丽传说,美丽传说,我嘴里念叨着这四个字,脑袋里就像开启了搜索引擎似的把所有跟这个会所相关的资料都调了出来:这是S城规格最高级的美容会所,是名媛们最常去的场所之一,甚至很多明星来S城做活动都一定会去光顾一下,无形之中更加提升了这个会所的档次。那里从不接受临时预约,甩再多的钱出来都不行,他们的原则就是“只为会员服务”,而且我听邵清羽说过,要想取得会员资格,充张卡最少就是两万起…… 啊!就像是有个灯泡在我脑中亮了一下,我可以找邵清羽救场啊! 事不宜迟,我连忙拨通邵清羽的电话,这个家伙近段时间很喜欢玩神秘,电话要么不接,要么接了说不上几句就有急事要挂。我一直忙着应对齐唐,安抚简晨烨,也没机会把她抓出来问个究竟,但这次,我疯狂地祈祷她千万不要不接啊! 还好还好,就在我即将要灰心的时候,电话通了。 她那边很安静,她说话的声音也很轻柔:“怎么啦昭觉,有急事啊?” “可不是有急事吗,齐唐那个女朋友叫Vivian的你认识吗?她要去美丽传说做美容,自己又不提前预约,我正跟简晨烨看电影呢,她一个电话打过来就叫我帮她搞定。可我怎么搞定啊,我连美丽传说的门朝哪边开都不知道,我怎么帮她搞定啊!”我越想越生气。 邵清羽的语气也比之前激动了一点:“我知道她,见过几回面,特把自己当回事的那种!真搞不懂齐唐喜欢她什么,真是瞎了眼!” 得到认同感之后我觉得欣慰了许多,连忙提出我的请求:“所以我来找你帮忙啊,我记得你好像是那里的VIP对吧,能帮我想办法约一下吗?” 本以为邵清羽会胸脯一拍对我说句没问题,没想到她说:“我不是VIP啊,姚姨才是,我每次去都是她带着或者她帮我预约的,我爸不准我弄这些东西,说年轻女孩弄这些没必要。” 她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对我来说却像是千钧之力从头顶压了下来。 停顿了一下,我仍然不死心:“那你能找姚姨帮忙约一下吗?就说是你自己要去。” 一阵很长时间的沉默,久到我甚至以为电话信号已经中断了,她才开口说:“姚姨知道我不在本地,昭觉,我今天刚刚到云南。” 我的心彻底跌落至谷底。 这两通电话之后,我再也没有入场看电影的心情,索性在走廊里的休息区坐下来静静思考该怎么办。 其实我没有必要逞强,就算我坦白承认“Vivian,不好意思,我人微言轻,完成不了你交给我的艰巨任务”,她又能把我怎么样,难不成要为了这种事去找齐唐告状开除我吗? 可是,我那股死不肯认输的劲头偏偏在此刻,不合时宜地冒出来,逼着我,不允许我妥协。 如何是好,我叹了口气,把通讯录认认真真地从上往下翻了一遍,到字母Q打头的那一组时,我的眼睛里有灵光一闪而过。 算起来虽然认识不算久,但这已经是我第二次找乔楚帮忙,上次借的吹风机她后来索性送给了我,我还寻思着改天请她吃个饭,没想到这么快又要麻烦她。 乔楚接电话的速度比邵清羽快了一倍不止,我艰难地把情况告诉了她之后,又怯怯地补充了一句:“你要没办法也没关系的,我去推掉就好了,没事的……” 乔楚直接打断我:“你等我几分钟,我待会儿给你回电话。” 在等待的过程中,我心里七上八下的,不知道乔楚有没有这个本事能帮我摆平Vivian这个无理的要求,更不知道被我丢在放映室里的简晨烨,待会儿会给我什么脸色。 几分钟的时间过去之后,乔楚真的回电话给我了,第一句话就让我彻底安下心来:“昭觉,OK了。你记一个号码,让你们老板娘直接找这个人,就说是乔小姐的朋友就行了,她会安排好的。” 同样也是轻描淡写的一番话,没有丝毫的推诿,没有一丁点儿邀功的意思,甚至连“你真是给我添麻烦”的嗔怪语气都没有,乔楚就这么干干脆脆地解决掉了让我如此头痛的难题。 “乔楚,谢谢你,为了我的事让你去麻烦别人,真不好意思。”我由衷地说。 她哈哈一笑:“客气什么啊,美丽传说的经理以前跟我是牌搭子,我送过不少钱给她,就当让她还个人情给我,不要紧。” 当我将乔楚发给我的这个号码报给Vivian时,她明显有些愕然,似乎是不敢相信我居然真的临时替她约到了位子,她的语气里有某种酸溜溜的意味:“你还真有点能耐,谢了啊。” 那声谢谢充满了言不由衷的味道,但精疲力竭的我已经不想去计较这些。 我把手机调成静音,拉开放映室的门想重新进去看完电影剩下的部分,可我还没走到座位前,头顶上的灯已经大亮。 观影的人群纷纷起立,有条不紊地离开自己的座位,我站在过道口,看着座位上一动不动的简晨烨,刚刚平静下来的心又慌乱得不行。 我想,要怎么向他解释才好,他会明白我的难处,体谅我的苦衷吗? 观众们都走得差不多了,简晨烨才慢慢地起身朝我走来,在我开口之前他抢先开口了:“没事,工作要紧。” 我心里一暖,可是紧接着,他又说:“下次再来看电影的话,你可不可以不要这么忙?” 我看着他的脸,为什么在这么明亮的灯光下我都看不清楚他的脸?那些隔在我们之间若有似无的东西是什么,那些把我们从原先密不可分的关系变得如此小心翼翼而生分的力量来自哪里,我们的未来与当初的设想会严丝合缝还是天差地别? 我向生活提出了无数个问句,可命运却冷酷得一个都不肯回答。 第12章:车到山前必然死 美丽传说那件事过后,我并没有向齐唐告状,投诉Vivian滥用私权,他待我也一如往常,看样子是真的完全不知情。 不是我没出息、胆子小,只是思来想去觉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为了这件事跟Vivian弄得势如水火并不值得,再说了,谁叫我是她男朋友的下属呢,每个月还指着人家给我发钱呢,呵呵。 毋庸置疑,我们已经来到了史上最势利、最现实的时代,仗势欺人这种事并不罕见。 何况又有我无意中窥探到她的隐私这件事横在前头,心里再多不满,也只好先忍气吞声。 没错,在这件事之后,我曾暗自想过,只要她以后不再为难我,这事就算过去了。 我只是没有想到,在后来的日子里,Vivian比我想象中的还要更不好对付。 为了感谢乔楚那天仗义相助,我在某天下班的时候特意去花店买了一束白百合配上富贵竹,晚上吃过饭之后叩响了她家的门。 开门时她脸上正贴着面膜,从嘴角挤出几个含混不清的词语:“啊,你这么客气干什么?” 我也够傻的,居然还想了一下才知道她在说什么:“我来谢谢你那天的救命之恩。” 她接过花,找了个裂纹玻璃的花瓶装上水,修剪好枝叶之后把花插了进去,又转身进了洗手间,等她出来的时候,一张脸嫩得能掐出水来。 我真是由衷地羡慕她的皮肤,说起来也是二十多岁的人了,怎么能净白透亮得像个学生妹一样? 乔楚从垃圾堆里拎起面膜包装给我看了一眼:“我跟你说过这个牌子的救急面膜吗?真的非常好用,哪怕熬个通宵,只要贴上一张,立马光彩照人。” 我皱着眉头撇了撇嘴角:“价格肯定也很光彩照人,你不用费心介绍给我,我肯定用不起。” 意外的是乔楚居然叹了口气说:“这是我囤的最后一片,以后我大概也用不起了。” 明明听出来她话里有话,但出于对朋友的尊重我还是决定不要多嘴去问,话题一转,我跟她说起了Vivian那件事。 听我把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说清楚之后,乔楚啪的一声拍响了茶几:“吓,这女的够贱的啊,自己跑去你们公司送‘外卖’,被你发现了还用这么下作的手段欺负你,你要早跟我说是这么回事,鬼才帮她预定呢。” 在乔楚话刚出口的那一瞬间,我就震惊了,这还是我认识的那个乔楚吗? 要知道在她被冤枉成小三的那一天,被一群人围堵在家门口那么紧急的情况下,她都保持了风度,没开口说一句重话,今天为了这么点小事,她竟然大为光火。 紧接着我才明白过来,她所说的“送外卖”跟我平时说的“送外卖”并不是一回事。 乔楚甩甩头,看起来好像比我还生气:“你不是有她地址吗,要不要我找两个人教训她一下!” 我从没见过乔楚为什么事情动怒,我在任何时候看到她都是一股“这也算个事”的气势,就像我过去从没见过邵清羽会因为什么事情而躲闪和推辞。 到这时我才突然发觉到,我身边最亲近的这两个女孩子,在不知不觉之中她们都有了一些微妙的变化。 以前那个总是风风火火,雷厉风行的邵清羽,她变得有些神秘莫测;而那个总是彬彬有礼,喜怒不形于色的乔楚,她变得有些急切和不稳定。 想到邵清羽,我忽然反应过来,她去云南了!她连个招呼都没打就去飞去云南了! 这可真不是她的行事风格,以往她去屈臣氏买个卫生棉都要打电话跟我分享一下,如今这是怎么了? 我弄不清楚她们在生活中遇到了什么事情,但我想,能让一个女生说话的语气,眼角眉梢的细微表情都发生变化的原因,不外乎是一个人,一份感情。 听到乔楚主动要求为我出头,我忽然释然了,在心里憋了两天的那股委屈也随之烟消云散,我忍不住笑了:“乔楚,你真好。” 她斜着眼睛看着我:“不是我人好,我是看不得那女的仗着自己男朋友有点小钱就给你气受……”顿了下,她没等我说话,忽然又加了一句,“不过,昭觉,你信我一件事,他们俩处不久。” 我将信将疑地看着她一脸笃定的模样:“真的假的?你见都没见过他们,凭什么这么肯定?” 她狡黠地一笑:“我就是能肯定。” 事实上,证明乔楚的判断力的这个机会,并没有等得太久。 后来我们又东拉西扯聊了些别的话题,顺便一起吐槽电视相亲节目里那些卷着舌头不好好说话的女生,到了十点半,我决定回家。 就在我起身的这一下,乔楚突然说:“昭觉,我后天要去一趟香港。” 我偏着头看着她:“这有什么稀奇,你不是隔三岔五就要去一趟,仿佛那是生你养你的地方吗?” 她摇了摇头,眉宇之间涌起几分愁容:“这次跟以往不太一样,我不是去买东西,而是……怎么说呢,去完成一个任务吧。” 在认识乔楚之前,我从来没有见过,也没有跟这样的女生做过朋友。 怎么说呢,她不像我和邵清羽,甚至更多与我们同龄的女孩子那么简单明了,我们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别人看一眼就能分明,而她不同。 她的身上有一种浑然天成的神秘感,像是生命里裹藏着无数个秘密,你很想去推测这些秘密到底是什么,但如果她自己不愿意让你知道,你就永远猜不对正确答案。 毋庸置疑,我很喜欢她,但我也不得不承认,这份喜欢之中还或多或少地包含了一点别的东西,因为有这一点东西存在,所以我们之间的友情并不是那么对等。 我遇到解决不了的问题会向她寻求帮助,我遇到不开心的事情也愿意将自己的感受坦诚地告诉她。 反过来,她会为我解决那些我解决不了的问题,也会耐心地听我那些细细碎碎的唠叨和抱怨,但她绝不会找我解决问题,也不会把她的烦恼倾诉给我知道。 有点难堪,但事实正是如此,在这段友谊中,她处于一个比我稍微要高一点儿的位置。 但这是一个奇怪的夜晚,在我即将离开她家的时候,发生了一件很突兀的事情。 乔楚忽然叫住我,用非常非常认真的语气对我说:“昭觉,如果将来你发现我做错了什么事情,你会不会原谅我?” 她的语速很慢,每一个字都说得清清楚楚。 那是我从未见过的乔楚,虽然我知道她一定有很多副面孔。 她可以高傲,也可以甜美,可以冷酷,也可以装得很天真,但我唯一没有想到的是,她可以如此严肃到近乎严厉的程度。 她的神情让我觉得,她接下来是要播报一条国际时政新闻。 但出乎我的意料,她没有再说下去,只是仍然用那种严肃的眼神看着我。 我不明白发生什么事情了,第一反应就是难道她要抢我男朋友吗? 可是立马,我就否定了这个设想,不可能的。 乔楚和简晨烨可以说是完全没有任何相通点的两个人,他们的区别就像是非洲大草原和南极冰川那么显而易见。 一个纯粹的文艺青年,一个纯粹的物质女郎,如此纯粹地忠于自己身上的标签的两个人,就算是拿枪逼着其中一个去爱另一个,也不可能实现。 其实只有短短几分钟,但这几分钟在我的脑中却像是被延长了很多倍,直到我彻底回过神来。 我收起之前嘻嘻哈哈的那副神情,用与之对应的严肃姿态,认认真真地回答她:“乔楚,无论你做了什么事情,只要你有你的苦衷,你有你的道理,我就一定不会怪你。只要你让我明白你为什么这样做,我就一定会原谅你。” 而此刻正在千里之外的云南的邵清羽,她坐在一家饭馆的二楼,往下看着那正对着人潮川流不息的街道,有成群结队的游客缓缓踏过石板路和大石桥。 她披着街边小店里挑的艳红色披肩,刚刚吃过腊排骨火锅的嘴角还残留着一点油渍,对面的人递给她一张纸巾,她笑着接过来,擦拭了一下嘴角。 很久了,这种温馨的感觉已经很久不曾感受过了,她心里默默地想:为什么最开始的时候都这么美妙,为什么这种美妙不能持续得长久一点?又坐了一会儿,她提议说:“我们去桥下放一盏花灯吧?” 那人点点头:“你想去就去。” 桥下卖花灯的小贩跟从前一样多,不,甚至比从前更多。 邵清羽记得她第一次来这里是跟蒋毅一起,她拽着蒋毅非要买两盏花灯,蒋毅觉得这件事实在太傻帽了,誓死不从,两个人差点为了这么点小事吵起来。 最后呢? 邵清羽站在潺潺流水边,模模糊糊地想起当时的景象。最后蒋毅还是妥协了,他们买了两盏花灯,像所有相爱中的情侣一样默默许愿要白头到老,或许还说了些类似于岁月静好之类的话吧,记不清楚了。 他们的花灯随着水流缓缓而下,很快就与其他花灯混在一起,邵清羽静静地看着波光粼粼的水面,静静地想,天长地久这种事,不到古稀都不能算,但曾有过这么一段,隔着岁月咂咂嘴,也能品出人生一点好滋味。 两天之后我在公司上班,正帮齐唐打一份表格的时候,乔楚的电话进来了。 接起之前我还琢磨着莫非是想问我需不需要什么香水化妆品?哎呀,乔楚真是太慷慨了,一定是知道我没钱,打算送给我吧。 我正沾沾自喜着,电话刚一通,乔楚就在那头尖叫起来:“昭觉!求你个事!十万火急!” “你说!”不自觉地,我也被这种紧张的情绪传染了,马上进入了备战状态。 “我现在在机场,刚刚去换登机牌才发现我忘带身份证了。我知道你现在在上班,但是你听我说,你比我离家近,只有半个小时了,我来不及回去拿,你能不能帮我跑一趟?” 几乎是下意识地,我没有丝毫犹豫就答应了,说完“OK”之后我才反应过来,呀,老板,我这是要逃班哟! 乔楚一听我答应下来,连着舒了几口气:“我家的备用钥匙在电表上面,你打开电表那个铁箱子就能摸到。身份证……我回忆了一下,应该是在我卧室里的梳妆台上,你拿到之后马上打车来机场找我,我会在门口等你。” 我挂掉电话,连招呼都没来得及跟齐唐打,立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奔出了公司,奔进了电梯,奔入了出租车。出租车司机在我的指挥下,又一脚加速奔向我住的小区。 在这一路仓促的狂奔中,我内心竟然生出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欣喜,当我的头脑渐渐冷静下来之后,我终于分析出这种欣喜的来源,那就是——我终于也能帮上乔楚一次忙了! 按照她的指使,我打开铁箱子,果然在电表上面摸到了一把钥匙,顺利地开门之后,我连换鞋的环节都省了,直接蹿进了乔楚的卧室。 她卧室里有一股淡淡的檀香味,应该是前几天点过香的缘故,我进门第一眼就看见了摆在梳妆台上的身份证。 戏剧性的一幕,是在我拿起那张小小卡片的时候。 完全是出自自然反应,我随手拿起那张身份证,翻到有照片的那一面,就看了一眼,我立刻呆住了。 从公司到乔楚家一路上分秒必争的我,在此刻,犹如被人施法落咒了一般,完全不能动弹。 如果不是照片旁边的名字清清楚楚写着“乔楚”两个字,我真怀疑我是不是拿错了一张身份证,因为……因为……因为这张照片上的人,分明就不是我认识的乔楚啊! 一直到车开上机场高速,我都没能从这种错愕和震撼中苏醒过来,那张小小的卡片被我握在手里都握出汗了,我仍然没有消化掉这件事。 这叫什么事啊! 在机场门口,我见到了美丽的乔楚,她穿着黑色的外套,背一个Balenciaga(巴黎世家)的机车包,容貌气质都与身份证上的那个姑娘有着天壤之别。 坦白说,身份证上的那个女生并不是多难看,但,非常平凡,充其量只能算个路人甲,绝不可能与我面前这位光彩夺目的大美女相提并论。 我木然地把身份证交给乔楚,她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并没有深究这件事:“我赶时间先走了,有什么事……回来再说。” 我点点头,狠狠地吞了一口口水,同时吞下去的,还有我满腔的疑惑。 接下来的几天时间里,我经常为此分神,甚至在某次开会的时候,齐唐在前面讲话,我盯着他一张一合的嘴,脑袋里也不自觉地在思考这件事。 “叶昭觉!”齐唐忽然当着全体员工大喝一声。 被叫到名字的我就像是被电了一下,立刻从座位上弹起来像个小学生一样应了一声“到”! 大家都笑了,齐唐盯着我那副傻样看了半天,忍俊不禁地问我:“我刚刚说的内容你都听到了吧?” 我听到了个屁! 但我不能这么回答啊,苍天!我只能硬着头皮,挺起我倔强而骄傲的脊梁告诉老板——是的,我都听到了! “那么……”齐唐眼睛里的笑意更浓厚了,“那这个事交给你去做,应该没问题吧?” 我倒吸了一口冷气,看齐唐那个不怀好意的笑我就知道,这其中一定有什么阴谋!然而,最终,我听见自己当着所有人说:“没问题。” 齐唐满意地笑了:“那我就拭目以待吧,大家可以散了,一起期待叶昭觉的工作成果吧。” 他说完这句话,居然还装模作样地鼓起了掌,其他人不知道是真心期待,还是为了迎合齐唐,也跟着他一起热烈地拍起手来。 我的脸红了,接着又黑了。 谁说车到山前必有路?车到山前就是个死啊! 散会之后,我找准时机偷偷地潜入茶水间,如我所料,只有平日里跟我关系还不错的苏沁一个人在泡奶茶。 我一个箭步冲上去:“哎哟,苏沁,快救我!” 她被我吓了一跳,奶茶差点泼出来,但我也懒得道歉了,一把抓住她:“快救我!今天开会的时候齐唐到底说什么了?我根本没听啊!” 苏沁端着杯子,眼睛瞪得大大地看着我,过了一会儿,她从牙缝里挤出了一句话:“你没听到也敢乱应啊,这活儿可是费力不讨好,我们都躲着呢!” 霎时间,一盆冷水当头淋下。 那晚在家里,我对着花花绿绿的电视屏幕叹了无数口气,也没心思去纠结乔楚那档子事了,想到白天苏沁跟我说的话,我真是心烦意乱得想跳楼。 在我再一次叹气之后,慢性子的简晨烨也沉不住气了,他拍了拍我的脸:“叶昭觉同学,有什么事就说出来吧。” 我无奈地看着他,说还是不说呢,说了他也帮不上忙,不过多一个人跟着烦心;不说吧,我要是被这件事憋死了,真的,不甘心啊! 简晨烨静静地看着我,那眼神浩瀚如深海,充满了宽容。 终于,我决定还是说吧。 如苏沁所言,这是一个在“齐唐创意”人人都避之不及的项目。 从表面上来说,只是一个普通的女性内衣的平面广告,一般的套路也就是找个商业摄影团队,再找一两个年轻貌美胸围傲人的女孩子,拍几张时尚大片就够了,如果预算够充足的话,还可以考虑请个明星。 但这件事棘手的地方在于,甲方有指定的人选。 不是明星,是甲方老板的女人。 苏沁跟我说这件事的时候,语气里充满了深深的同情:“其实齐唐是不想接这种单子的,但这个甲方老板跟齐唐他爹是好朋友,不知道是老同学还是早年一起创过业,反正是老交情。对方跟他爹一说这事,他爹就拍着胸脯答应了下来,苦得齐唐拒绝的机会都没有。” 我还是没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那又怎么样呢?拍就是了啊,管那女的是女朋友还是老婆啊。 苏沁深深地叹了口气:“要这么容易就好了。原本拍摄的计划定在八月,想着拍摄最多也就两三天的事情,后期修片最多也就一个多星期,同时还可以联系杂志那边做计划,谁能想到,坏就坏在那女的是个超级事儿妈!” “最开始的计划是定在棚内拍,她说不行,说自己不是专业模特又没学过表演,在棚内对着一大堆人会紧张,于是我们只好修改拍摄方案,拍棚外,想着换个环境说不定她会觉得轻松自然一点。我们的人跑了好几个地方去踩点,最终选在岑美大厦的顶楼天台上。齐唐还抽空亲自去看过,那里楼层够高,视野开阔,周围没有什么乱七八糟的遮挡物,光线也好,想着她应该也挑不出什么毛病了吧,结果……” 我心里咯噔一下。 “结果,这事儿妈去看了一下,站了不到五分钟就说不行。” 苏沁尖起嗓子学着那个女人的声音说:“这怎么行呢,头顶上这么大太阳晒着,我可是敏感性肌肤,晒半个小时就脱皮了,晒个一整天下来还不变成非洲人吗,不行不行,不拍! “她这么一弄,摄影团队也不干了,遇到这么个刁蛮的家伙谁还能没点脾气啊,摄影师当即就带着助手走了,看在齐唐的面子上冲我们的人丢了一句‘你们什么时候搞定她,什么时候再联系我’。 “这女的有多奇葩你知道吗,她比摄影师还不高兴,转身不知道是去马尔代夫还是普吉岛玩了。她穿个比基尼去海边就不怕晒了,真做作。” “但我们这边还是一直在积极地跟她沟通,问她有什么要求,她要是提得出来我们都会去协调安排,尽量满足她,但问来问去她就是一副白莲花的样子说‘我不懂这些,你们决定就好了呀’。但我们把计划拿给她看吧,她又总是鸡蛋里挑骨头,横竖是个不满意,最后两手一拍说‘不如还是去最开始岑美的顶楼拍吧’。 “你也知道,S城哪里有什么夏末秋初啊,脱了裙子就得穿棉衣的地方,真正的好天气加起来就那么一个星期,全被她自己给耽误了。眼下合同马上就要到期,上周我们又去试了一下,她脱掉外套就喊冷,旁边热饮大衣都给她准备好了,还是没拍成。最后谁都不愿意伺候了,回来都找齐唐诉苦,所以今天才要开这个会啊。” 苏沁把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全都说完之后,又是一声同情的叹息:“昭觉啊,你怎么偏偏就在那会儿走神了呢?” 不知道该怎么形容我那一刻的心情,要是世上有后悔药,我真是借钱也要去买一颗来吃。 “那……你怎么想?”简晨烨问了一个类似于废话的问题。 我倒头往他身上一靠:“哎,仰人鼻息,只好随机应变啦。” 电视剧播完了,现在是无聊的广告时间,我闭上眼睛让自己的情绪尽量保持平稳,克制住自己的沮丧和灰心。 就像自我催眠,我在心里不断地告诉自己,我一定能想出办法,以往那么多困难我都一一对付过来了,这一次我也一定能够解决,我一定可以…… “昭觉,如果我足够有钱的话,你就不用强迫自己去忍受这些人,这些事情,一切都是我的错。” 像有一束强烈的光打在眼睛上,穿过了薄薄的眼皮。 我猛地一下睁开眼睛,牢牢地看着简晨烨。 我有多久没有认真地看过他了,这个我深爱着的人,是什么东西隔绝了我们。 他紧紧地皱着眉,眼睛里盛满了沉重的哀愁和苦闷,究竟是从什么时候起,他变成了这个样子? 我有多久没看过他欢畅的笑容了?是现实生活,还是我,逼迫他有了这副疲惫而无奈的面容? 每每我口不择言,将一切艰辛苦难归咎于他的理想主义,将我的焦虑和狂躁全部施之于他。每当我低落,我抱怨,我迁怒于命运的不公,那些时刻,我并没有真正地意识到,每一次,我都深深地刺痛了他的尊严。 又或者,我明明意识到了,可是我假装没有。 我像世上所有庸俗的女人一样,利用性别优势,将自己的苦恼和压力转嫁给离自己最近的那个人。 我第一次如此惶恐,为自己从前的所言所行感到无比的害怕和悔恨。 我如此深切地感觉到,我们之间已经出现了不可修复的裂纹。 我们坐在同一张沙发上,彼此不过两拳的距离,但事实上,我从未感觉他离我这样遥远。 并不是每一次握手言和,都能够抚平伤害。 对此我们心知肚明,同时我们对此,也无能为力。 第13章:私人烦恼 接下了齐唐算计我的那颗烫手山芋之后,我消沉了一天,仅仅一天。 第二天我就打起精神来做功课了,从小到大我经历过不少困难,虽然并不是每次都处理得很好,但至少我明白一件事。 逃避和抱怨是没有任何益处的,唯有振作起来全力以赴地去解决问题才是上策。 唔,这么说起来,其实我还是蛮励志的一个女青年。 说动手就动手,在联系好拍摄团队,确定好拍摄时间之后,我开始静下心来研究那个女人。 同事们提供给我的,有价值的信息少得可怜,从那些资料上我获得的信息也只有她叫陈汀,星座是双子座,C城人,然后就是她的手机号码加微博。 我嘴里一口老血没地方喷,我对同事们的感情真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你们多给我一点帮助是会死吗? 没办法了,我只能孤军奋战了,打开我那万年不更新一次的微博搜搜她的微博看看吧。 说起我的微博,真是有点不好意思,刚来公司时有同事问过我:“叶昭觉,你微博叫什么?我们互粉一下呀。” 可我都摇着头推辞了:“我不玩微博。” 这件事一度被他们当成笑话:这个年代,新闻联播都有官方微博了,居然还有人不玩这个,叶昭觉你居然如此老土! 他们要笑我也只好随他们去笑,这方面我确实有点老土。 微博刚时兴起来的那会儿我就注册了,有事没事地也写几句内心感悟,可时间长了,我首页上不是这个秀自己买的Prada(普拉达),就是那个PO自己的Chanel,最后在邵清羽一次意大利之行的疯狂刷屏之下,我对微博彻底丧失了兴趣。 但,我说过我是一个敬业的人,为了工作,我愿意重启这扇信息大门。 这么久没登录,粉丝数字还是个可怜兮兮的两位数,首页上还是那些老面孔。 只是,邵清羽刷屏未免也刷得太过分了吧,我大致一看,几乎全是她的旅游照和当地食物的展示,再对比一下我的生活……谁说投胎不重要? 一路看过去,从那些定位可以推算出来,她先是去了大理,接着又去了双廊,然后在丽江待着,配了一张自拍照发微博说“每天的阳光都这么好,真幸福”。 呸!S城没太阳晒吗?矫情! 就在这时,我眼睛一尖,似乎看到了不应该看到的东西,在某张她拍的旅馆房间内部陈设的照片中,我看到了一双男人的鞋…… 我不可能弄错的,邵清羽向来打死不穿运动鞋,那双Nike(耐克)不可能是她自己的。 忽然之间,我有些错乱,这是怎么回事?她艳遇了,还是正正经经恋爱了?是遇到了新的人,还是和从前某一任复合了? 面对所有的可能性,我心里很乱,只是说到底,有一点我不明白,她怎么可能不告诉我? 从学生时代开始,邵清羽喜欢上什么人,我比那个男生本人都先知道。她发现了什么好用的护肤品,不管我买不买得起,她都会推荐给我。念大学的时候,虽然不在同一所学校,但她住在我的宿舍里的时间比住自己宿舍的时间还多…… 我们一直是对方最好的朋友,至少在我看来是。 我真的不知道,她是从什么时候变的,我竟然一点也没察觉到。 就像是清晨的迷雾渐渐散去,虽然还不是完全清晰,但万物已经逐渐凸显出它们大致的轮廓。 我承认,我其实有点难过。 但现在不是缅怀友情的时候,我甩了甩头,像是要把那个爱管闲事的叶昭觉从脑子里甩出去,然后我按照同事们给我的资料,搜到了陈汀的微博。 她的微博内容可谓乏善可陈,转转星座,转转心灵鸡汤,昨天做了个指甲晒个图,大家觉得好看吗?今天我又来××餐厅吃饭了,这里的猪手煲鸡真是太好吃啦。 我认认真真花了两个小时的时间把她近一年的微博大致都扫了一遍,最后得出结论:真是一个完全没有灵魂的女人啊…… 而我这边,除了多认识了几家餐厅,几个时装品牌之外,调查工作基本上可以说毫无进展。 怎么办呢?我托着腮望着天花板,她喜欢YSL(圣罗兰),我总不可能去借钱买个YSL讨好她吧,我也喜欢啊…… 鼠标无意中点进了她关注的一个微博,头像是个小女生的自拍,很久没更新了,最新的一条内容是转发某个插画家抽奖的微博,转发语是“唉,又没抽到我,运气真差”。 我顺势点开了那条微博的评论,竟然看到了陈汀跟这个小女生的互动。 “丫头,这人是谁啊?” “我最喜欢的插画家啊,他所有的作品我都收集了,上次他来我们这里签售,可是我要上课,请不到假,我还哭了一场呢。” “傻不傻啊,嘁。” “哎呀,姐,你不懂。” 踏破铁鞋无觅处,柳暗花明又一村! 什么?不是这样说的吗?你管我! 在我试图从陈汀的微博中去搜获一些有用的信息的时候,Vivian的电话又打过来了。 上次那件事之后,她看我没什么激烈的反应,后来又陆陆续续搞了几次这样的事情交代给我去做:什么她喜欢的明星周末要来××节目录制,让我帮她想办法弄两张票啦。 什么她想买的某款腮红S城全城缺货,让我去找人想办法调货啦。 什么她期待了多久的电影今晚首映但是已经满场了,但她不管她就是要看啦。 …… 我已经数不清楚这样临危受命已经多少次,而且她越来越过分,刚开始还只是在我工作的时候,吃饭的时候打来找我,到后来我甚至会在深夜里接到她的“我家网络断线了,你帮我订张机票呀”的要求。 就连简晨烨都看不过去了,好几次跟我讲,你该认真地向你老板反映一下了。 但我一直忍耐着,不是因为我害怕Vivian,而是我有种奇怪的感觉——我觉得,好像还没到撕破脸皮的时候。 这次,当我为了陈汀的拍摄忙得焦头烂额的时候,Vivian又来火上浇油了:“叶昭觉,你能不能去我家帮我收个快递啊,我现在在做头发,走不开。” 毫不夸张地说,我听到她的声音就想揍她一顿,但我还是尽量压制住自己的情绪,说:“那你让快递员放到物业管理处去呀。” “不行啦,这是我特意找人从意大利代购的包包,很贵重的,放在物业那儿我怎么放心嘛,哎哟,麻烦你跑一趟啦,又没多大的事。” “可是我现在在忙工作呀!”如果Vivian是用facetime打给我的话,那么她现在可以很清楚地看到我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工作的事情可以加班再做嘛,哎呀,怎么让你帮这么个小忙你都不肯……” 原本她接下来好像还有一连串的话要说,可是,被我一个很简短的句子给堵回去了:“是的,我不肯。” 我说完这句话就把电话挂了,没有给她再啰唆一个字的机会,并且我还做了一件早就想做的事情。 我把Vivian的号码,扔进了黑名单。 我受够了。 做完这件事之后我整个人神清气爽,当天晚上还多吃了一碗饭。 晚饭时间过后,我给一个大学同学打了通电话,两人寒暄了几句,问候了一下彼此的近况,我便开始回忆当年:“我记得念书那会儿,每次放假回来你总会从家乡带一些好吃的分给我们,我印象最深的就是艾叶糯米糕和桂花糕,香甜软糯,馋死人。后来我在网上也买过一些,总觉得不是当初那个味道……” 虽然我打这通电话的确是另有目的,但言语之中的唏嘘感慨却不是假装出来的。 老同学性格爽快直接:“网上只有那些真空包装的,机器做出来的东西怎么能跟手工做的相提并论,以前就跟你们说过,这些东西还是自家做得好吃,看你这么可怜,给我个地址,我寄点给你好啦。” 一时之间,我有些心绪难平,大概是因为想起了当年的校园生活吧,虽然清贫,但却也有过实实在在的单纯的快乐。 挂电话之前,我由衷地说了一句“谢谢”,老同学还是那么大嗓门:“谢个屁,你爱吃就好,吃完再跟我说。” 挂掉电话,我发了会儿呆,简晨烨伸出手在我面前晃了晃,我才回过神来。 “怎么突然跟别人要东西吃?”他故意笑我。 我懒得跟他解释太多,话题一转:“简晨烨,我有事求你。” 第三天上午,我收到了两份快递,拆开一看,正是我需要的东西。 看着桌上摆着的这两份东西,我百感交集,不管最后的结果怎么样,我知道自己已经尽了全力,就算无法让所有人都满意,我也没有遗憾了。 午休时间过后,我给陈汀打了一个电话确认明天的拍摄计划:“陈小姐,我是齐唐创意的叶昭觉,明天由我负责你的拍摄,你有任何要求都可以现在跟我讲,我会尽我所能做好准备。” 她的声音听起来有一点慵懒,大概是刚起床不久的缘故,语气倒也还算和善:“我没什么要求,明天再说吧。” 结束通话之后,我攥紧拳头告诉自己,过了明天就皆大欢喜,一定要扛住! 就在此时,Vivian从我工作台前飘过,一闪身便进了齐唐的办公室。 她连看都没有看我一眼。 二十分钟之后,齐唐的QQ闪动起来:你进来一下。 我长叹了一口气,是死是活,随便吧。 一进齐唐的办公室,我就看到Vivian那张怎么都掩饰不住得意的脸,真奇怪,我第一次见她的时候分明觉得她是个美女,怎么今天再看到,只觉得有种说不出的讨厌。 齐唐脸上没有太明显的表情,我无法看出他现在心里在想什么,但,就算是猜也能猜到,一定是Vivian恶人先告状,在他面前说了我的不是。 在齐唐开口之前,我已经想清楚,如果他要混淆黑白,为Vivian打抱不平,那么我二话不说,甩手走人,我不伺候了还不行吗? “听说前两天,你因为工作忙,不愿意去帮她领取快递,有没有这回事?” “有。”我很干脆地回答了他的问题。 “那你帮过她其他忙吗?” “嗯。” 齐唐眯起眼睛看着我:“比如呢?” 好,Vivian,你可看见了,是齐唐自己要问的,可不是我叶昭觉在你背后做小人:“我曾经在非工作时间帮她向美丽传说临时预约过美容服务,你知道那地方很变态的,我一个平头百姓哪有什么门路,最后还是通过我一个闺密找朋友才搞定。说起来,我还欠我闺密人情呢。 “还有,后来她喜欢的那谁,一个明星,来录制综艺节目,她非要去看现场,叫我帮她弄票。可你知道那明星多红吗?我找电视台的朋友都弄不到票,人家粉丝那么多,谁都想去现场看男神好吗。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泡了几天的贴吧,进了无数个粉丝群,才找到那个明星粉丝团的团长,厚着脸皮昧着良心骗人家说我妹妹得了很严重的病,差点快死了,就是因为偶像的力量才得以康复,她最大的心愿就是有生之年,亲眼看看自己喜欢的偶像真人是什么样子,而不是只能在电视里,在海报上一睹这个明星的风采,我说得连自己都快相信了,人家才答应匀一张票出来……” 我越说越亢奋,越说越顺溜,完全陶醉在自己舌灿莲花的好口才当中,根本没注意到一旁的Vivian脸色已经铁青,而齐唐的眼睛里,笑意越来越浓。 罄竹难书啊Vivian,我不算不知道,一算账才晓得我给你做了多少次牲口啊! 当我停下来的时候,才意识到自己似乎说得有点多。 Vivian眼睛里要是能放飞刀,我都不知道死了几回了,齐唐拧开一瓶矿泉水,递给我:“渴不渴?” 反正话都说开了,我也做好了最坏的打算,索性坦然一点,接过那瓶水便咕隆咕隆喝掉大半瓶。 齐唐沉吟了一会儿,问我:“为什么你从来没有告诉过我?” 是我的错觉还是怎么回事,我觉得他的眼神中有些怜惜的意味,我想了想,回答他:“我不愿意让你为难。” 这句话说完之后,我便知道,我彻底得罪Vivian了。 齐唐一动不动地看着我,他的眼睛亮亮的,有那么一瞬间我几乎以为他要过来给我一个拥抱,然而,他只是坐在位子上,轻声对我说:“你去做事吧。” 在我退出那个房间之后,齐唐跟Vivian之间发生了什么事情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没有弄丢我的工作,我安全了。 之后我又忙东忙西地为明天的拍摄做了很多预备工作,不知道时间过了多久,突然之间我感觉到有什么不对劲,一抬头,我便看到Vivian直挺挺地站在我的工作台前。 她冷笑着盯着我,目光凌厉,语气冷酷:“贱人。” 我心一沉,却也不甘示弱:“那你呢?” 她不理睬我的回击,仍然冷笑着:“别以为在齐唐面前装装可怜他就会看上你,看看你这个穷酸样,脱光了,齐唐也不碰你。” 她的声音很响,分明是故意要让我难堪,而且眼露凶光,好像随时会从包里掏出一把枪来对着我“突突突”。 同事们的注意力都被吸引了过来,离得远的从座位上站起来眺望着我们,离得比较近的就干脆跑过来围着我们,一个个看热闹不嫌事大,七嘴八舌地问:“怎么了,怎么了,好好的吵什么?” Vivian更得意了:“做人哪,还是要有点自知之明,要不怎么老话都说,丑人多作怪呢。” 那一秒钟,我的确想扇她一耳光。 但一秒之后,我瞟到了桌上那两份物品,便硬生生地克制住了自己。 不是为了她,是为了我自己,为了我在这份工作中付出的所有努力,我不能因为一时的冲动而在大庭广众之下搞砸自己的形象。 走到今天不容易,明天还有更重要的事情等着我。 生平第一次,我的理智占了上风。 我懒得跟她废话,坐下来整理了一下乱糟糟的桌面,得不到回应的Vivian恼羞成怒,伸出手想把我桌上的东西都扫到地上去——另一双手拉住了她。 齐唐的脸色从来没有这么难看过,他一语不发,但每个人都能感受得到他的怒气,Vivian几乎是被他拖出公司的。 我连头都没有抬一下,围观的同事见我这个样子,便也就渐渐地散了。 下班之后,同事们陆陆续续离开,我也收拾好东西准备回家,只想赶快离开这个糟心的地方,可是,齐唐叫住了我。 他抿了一下嘴唇,神色中有些躲闪,但他最终还是说出来了:“你有没有空,我想请你吃饭。” 这不算是我和齐唐第一次在工作时间之外单独相处,但坐在他的车上,眼看夜幕降临,华灯初上,我仍然有种形容不出的诡异的感觉。 他的车里散发着淡淡的香味,我觉得很好闻,却又分辨不出是什么香。 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前方,却猜出了我的心思:“是依兰。” 我抱着那两份快递,轻轻地“哦”了一声,又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什么了。 “你拿着的是什么东西?”他也注意到了。 “明天要用的东西。” 没想到我这么一说,反而引起了他的兴趣:“送给陈汀的吗?是什么?” 我有点不耐烦:“关你屁事,少废话。” 被我这么一抢白,齐唐有点发窘,过了一会儿才说:“陈汀可是见过不少好东西的,你这礼物要是什么Chanel五号之类的,我劝你还是别浪费钱,自己留着用吧。” 我冷笑一声:“别以为全天下的女的都跟你家那位似的,俗。” 这下齐唐彻底说不出话来了。 到达齐唐大力推荐的那家西班牙餐厅时正赶上饭点,举目望去全是人,还有不少是老外。 齐唐面上有些得意,本城属这家的海鲜饭做得最正宗。 我顺手拿过菜单翻了一下,天,一个Zippo大小的吐司上放点金枪鱼,他们就敢卖二十元!再往后翻翻,一份奶油芦笋汤居然售价六十八元! 我啪的一下合上了菜单:“老板,无功不受禄,我先走了。” 说完我就起身要走,齐唐一把抓住我,有点惊慌又有点不理解:“你搞什么啊?又不要你掏钱。” 虽然不要我掏钱,但是我也心疼啊! 我们僵持了一会儿,我说:“既然你非要请我吃饭,那我来选地方吧。” “这就是你选的地方?”齐唐脱掉了外套,把衬衣袖子挽起来,有点狼狈地躲着那些上菜犹如耍杂技似的服务员。 我看得出他很不适应。 这个门面落魄的小店,以前是居民家的房子,后来被人盘下来开饭馆,环境跟西班牙餐厅当然没法比,但菜的味道却是一流。它藏在这条老街里边,一般人根本找不到,我也是某次跟着闵朗和简晨烨一块儿来才知道。 我拿茶水替齐唐把碗筷洗了一遍,又刷自己的:“你别看这里脏兮兮的,待会儿吃起来你就知道了。” 我点了一份招牌蒜子鳝鱼和平锅排骨,要了一份清炒木耳菜,齐唐还想再点,被我果断地制止了:“够了,多了吃不了也是浪费。” 上菜的速度很快,主食我要了两份酱油饭,齐唐从拿起筷子的那一刻,就没停下来过。 这个神经病,他最后竟然吃了四碗酱油饭! 吃完之后,他擦了擦嘴,心满意足地对我说:“真好吃,下次我们再来。” 我没搭理他,拿着手机一通摁。 又休息了一会儿,他叫服务员埋单,正在这时,我把手机亮出来给服务员看:“喏,我发了微博@了你们店,少收我们两份酱油饭的钱噢。” 服务员看了一下,确定是真的,立马在账单上减了十块钱。 我转过脸去,看到齐唐一脸目瞪口呆的表情。 送我回去的路上,齐唐一直面含微笑,那是一种说不上来什么意思的表情,或许他在等我开口问他,可是我没心情,我满脑子都是明天陈汀拍摄的事。 到了小区门口,我示意他停车,说了句不用送就进去了。 齐唐叹了一口气,到这时才终于说到这顿晚饭的主题:“我不是个习惯道歉的人,但我必须要对你说对不起,今天在公司Vivian对你说的那些,还有之前她对你做的那些……我深感歉意。我保证以后再也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情了。” 我看着他,勉强了笑了笑,其实,也不怪他。 他说他不是一个习惯道歉的人,但在我们认识的这段时间里,这是他第二次向我说对不起。 “私人情绪是一码事,工作是另一码事,你放心,我分得清楚,明天我还是会全力以赴的。” 齐唐盯着我看了很久,看得我都有点不自在了,他的眼神里有一种过去这段时间里从没有出现过的东西,我不知道那是什么,但我能察觉到异样。 本能告诉我要离那样东西远一点。 最后他说:“你下车吧,回家好好休息。” 他给我的感觉让我原本以为不只是这样而已,可是,偏偏就只是这样而已。 第14章:然后,我哭了 那天早上,我醒得比闹钟还早,七点整,从睁开眼睛的那一刻开始我就再没停下来过。 洗漱完毕之后我匆匆忙忙地从冰箱里拿了点东西吃,随便吞了几口之后便给自己化了个淡妆,要知道平时我可是公司里为数不多的几个素面朝天的女员工之一啊。 但是今天既然代表了公司形象,还是得体一点好。 七点四十,我提心吊胆地往窗外看了一会儿,云层很厚,苍天哪,求你可千万别下雨! 一边为今天的天气祈祷,一边给公司指派给我的司机打电话:“刘师傅,你记得先去接摄影师,送他们过去看看情况,再去巴比伦花园接陈汀……我啊,你不用管我,我自己过去,我会在你前面赶到的。” 再一看表,已经八点了,我住的小区到巴比伦花园坐公交车得一个半小时,幸好我前两天已经查好了线路,带上东西就可以出发了。 早高峰时期的公交车永远是这么拥挤,幸好我今天不用打卡,多等几趟也不碍事,好不容易来了一趟稍微空那么点儿的公交车,我连忙把在早餐店买的豆浆猛吸两口,扔进了路边的垃圾桶。 车程过半的时候终于给我等到了一个座位,坐下去一看时间,已经九点,可以给陈汀打电话了。 在她接通之前,我心跳得特别快,第一次跟简晨烨在外边约会时我都没这么紧张,嘟嘟声快停下的时候,陈汀终于接电话了,我一听她的声音就知道,这家伙还在床上。 但我能发脾气吗?不能啊,人总得会点审时度势吧,照片还没拍呢,人家的金主可是甲方,我得罪不起啊。 于是我只好尽量用最温和的语气对她说:“你好,我是叶昭觉……就是齐唐创意的员工,负责你的拍摄……对对对,就是我,我们之前通过电话的,你记得吧?我现在在去你家的路上,待会儿司机会来接你去化妆师那边化妆……对,我已经出发一个多小时了……没什么,这是我的分内事。那你快起床准备吧,我应该就快要到了,对了,不好意思啊。” 挂掉电话,我对着空气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事实证明我那通电话打了跟没打没什么区别,我按照地址找到陈汀住的那一幢洋房时,开门的是她家的保姆。 保姆大概是从来没见过谁在上午十点之前来找她家太太,看我的眼神分明带着强烈的不信任,我解释了好半天才让我进门,趁着我在玄关换鞋的时间,她叫陈汀去了。 我在客厅里又等了好半天,才见一个裹着睡袍的女人打着哈欠从起居室里出来,见到我的时候,她还是有点惭愧:“不好意思,我平时都是这个作息,你先坐会儿,我稍微弄一下就行了……王姐,你给叶小姐弄点吃的,昨天炖的燕窝还有吧……哎,叶小姐你别动,坐着,等我一会儿,很快的。” 不顾我的劝阻,王姐很快就端上来一盘接一盘的食物,黄桃、芝士、吐司,玻璃杯装的牛奶,水果沙拉,还有一碗燕窝…… 我快哭了好吗。 我愿意一辈子都不吃燕窝,只求陈汀抓紧时间。 刘师傅只有十几分钟就要到了,到时候看到我大大方方地坐在人家家里吃燕窝,而陈汀连衣服都没换,他他他……他会怎么看我! 就在我焦灼得几乎快要昏厥的时候,齐唐发来了一条短信:我知道这个项目很难搞,但是我也知道你搞得定,辛苦你了,昭觉。 我把那条短信来来回回看了三遍,最终我才确定,我没看错,他是叫我昭觉。 他有病吧?我们很熟吗?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可是,不晓得为什么,我忽然镇定了下来,好像没有之前那么害怕把这件事搞糟了,莫非这就是传说中的正能量? 此时,陈汀从起居室里走出来,她换好了衣服,黑色长发也梳过了,没化妆,但看得出的确是个标致的美女。 王姐端了一杯蜂蜜水给她,她刚喝完,我的手机就响了,刘师傅真是分秒必争的好榜样! 去化妆师工作室的路上,我和陈汀相对无言,她大概是还没从瞌睡中缓过来,而我是满满的心事不知道从何说起才好。 她给我的印象并不算差,至少并不像之前苏沁他们所描述的那般嚣张跋扈。 当然,或许是她还没有露出真面目,又或许是我见识过的极品太多了,比如Vivian,所以早就做好了心理建设。 到了工作室,化妆师开始给陈汀做造型,我在一旁看了几分钟之后,忽然想起来,我们走得太匆忙,她还没吃早餐呢。 工作室的周边设施齐全,我没花多少时间就找到了一间粥铺,要了一份麦片粥和一份鱼片粥,打包好之后赶回工作室,化妆师刚给陈汀打好底,其他的什么都还没弄。 我不管不顾地打断了他们:“等会儿再化,让她先吃点东西……我买了一份甜粥一份咸粥,不知道你的口味,你选一个。” 从陈汀的表情来看,她的确有点惊讶,但我却觉得这没什么,不填饱肚子心情就不好,心情不好又怎么能好好捉奸……噢,不对,是又怎么能好好工作呢?我可从来没忘记过不久前那黑暗的一天啊…… 她笑了笑,说:“我要甜的。” 她化妆的时候,我一直就跟一丫鬟似的在旁边候着,时不时端个茶送个水,时不时又帮化妆师打个下手,找找发卡,插插卷发器电源,任劳任怨的模样我想陈汀只要不是瞎子,应该也全都看在眼里了吧。 我并不企图跟她做朋友,我只是希望,她多少能够明白一点我们这些小职员的难处。 等她这边全部弄完之后,已经是中午一点,我从阳台上回到房间里,高兴地对她说:“云都散了,光线很好,今天一定能拍出好片子。” 没等她说话,我从包里拿出一瓶防晒霜:“怕你自己没准备,我给你带了备用的,这是我闺密送我的,不是山寨货,放心吧。” 她看了我一眼,戴着灰色美瞳的眼睛里,闪过了一丝光亮。 不知怎么的,我有种感觉,她好像也不是那么难相处。 两点钟,我们赶到了岑美大厦,摄影团队已经全部准备就绪,摄影师加他的助手,再加上齐唐创意自己的人,总共也有七八个,其实这真的是个小项目,不值得花这么多人力,唯一的解释就是,陈汀真的不太好伺候。 我有点意外,没想到苏沁也来了,她一见到我就把我拖到一边问:“她有没有为难你?” 说实话,好像真的也没有,但苏沁明显不相信:“齐唐担心她又弄出什么新花样,特意叫我来协助你。” 我撇了撇嘴角,他不是在短信里对我信心满满吗,原来只是场面话。 摄影师跟陈汀沟通了十几二十分钟之后,便正式开始拍了。 陈汀刚脱下外套交到我手里,我就知道,要出问题了。 这可是深秋时节,尽管她里面还穿着一件针织衫,可是也抵挡不住这天台上的低温和寒风,外套只在我手里待了一分钟都不到,就被陈汀抢了过去。 她大声地对摄影师,其实也是对我们在场的每一个人喊道:“拍不了,太冷了。” 一片乌云飘进了我的脑中。 没办法,谁也说服不了她,摄影师只好采取迂回的方式说:“那你穿着外套,我们先随便拍一些,找找情绪。” 我茫然地看着他们,虽然我自己没有拍过写真,但我也不是傻子,我看得出陈汀有多不在状态,她的身体是僵硬的,表情是僵硬的,眼神也是僵硬的。 怎么办才好,我累积了一个星期的信心,我在过去一周之内,尽我所能做出的所有努力,在这一刻几乎就要全部清零。 我扶住额头,想了想,我决定去附近的麦当劳买点饮品。 苏沁陪我一起去,十分钟的路程我一句话都没机会说,全听她吐槽了。什么自以为自己多漂亮,其实气质就是个路人;什么一个风尘女子不知道哪儿来的优越感,自己什么本事都没有,就会靠男人,明明是个下贱命,还真把自己当金枝玉叶了…… 我从前不知道文文弱弱的苏沁,竟然也有这么刻薄的一面,她用词既准且狠,一点余地不留,明明白白透着一股良家女对风尘女子的不屑和鄙夷。 我没搭腔,我不是那种喜欢在别人背后议论是非的人。 并不是说我的人格有多么高尚,而是因为某个时间段内,我曾经也是别人议论的对象。 我知道那是什么感觉,所以今时今日,我不愿意做和他们一样的人。 饮品买回来之后,陈汀的表现与我离开之前没什么区别,或者有吧,那就是她的情绪明显更糟糕了。 我拿出一杯美式咖啡,剩下的让苏沁去发给工作人员,然后我对陈汀招了招手,一语不发把她带到了楼梯间。 她看起来很不高兴。我能够理解。虽然还没有人明着说什么,但大家的眼睛里都摆明了看不起她,认为她是个笨蛋。 人人都看不起她,她当然也看不起这些人。 我把咖啡递给她,她摇摇头:“我不喝这种速溶咖啡。” 确实是个挑剔的主儿,我心里叹了口气,可是表面上我还是微笑着:“我当然知道这不是什么好咖啡,只是还热着,我让你暖暖身子而已。” 陈汀嗤鼻一笑:“有什么用,到了天台上还不照样挨冻。” 话虽这样说,但她毕竟还是从我手里把纸杯接了过去。 这是个不错的预示,她并不抵触我。 顾不得楼梯台阶脏,我一屁股坐下,从包里翻出纸巾来垫了两张在地上,拉了拉陈汀,示意她也坐下。 终于还是要打温情牌了,我深吸了一口气,从大包里翻出一样东西。 这就是前一天我收到的快递中的一份,C城的老同学寄给我的,她家长辈自己做的艾叶糯米糕和桂花糕。我小心翼翼地打开纸包,一层一层又一层,幸好我背包的时候很注意,一点儿也没弄坏。 我摊开纸包送到她面前:“肚子饿了吧,给你吃。” 陈汀一脸狐疑地看着我,过了好半天,她冷冷地笑了:“你查过我?” 谁说她是笨蛋,大多数人最常犯的错误就是低估美女的智商,陈汀可一点都不傻,她看到这两样特产就明白是怎么回事儿了。 但并不只是她想的这样,我笑了笑,尽量让自己看起来真诚一点:“我没有特意去查过你,公司给我的资料上写着你是C城人。我以前有个同学也是你们那儿的,每次她都会从家里带很多好吃的分给大家,我们都爱吃。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着你一个人离乡背井,而我恰好又知道这两种点心,就想办法弄了一点来,跟你分着吃。” 陈汀依然盯着我,一动不动。 我也没打算几句话就说服她,于是便拿起一块桂花糕,自己吃了起来。 “没错,我很想做好这个项目,同事们没能做到的事情,我做到了,这多了不起。但就算我没做好,也没什么关系,因为其他人也没做好,老板不会因此就开除我,我回公司照样当助理,打打杂,没什么损失。 “可是我还是希望你能够体谅我,配合我的工作。我非常想做好这件事,我需要得到认可,需要让老板看到我的价值,这样我才能有更大的上升空间,才能涨工资,拿奖金,才能交房租,然后存钱,买房子。你是我的一个机会,我不想草率地放弃。 “我准备这些吃的给你,不是为了笼络你,或者收买你,我们老板说过,陈汀是见过不少好东西的,叫我死了讨好你的心……可是我不这么想,我觉得人吧,或多或少总有点乡愁。再说了,我也不是企图用这种小恩小惠打动你,我就是觉得,这么冷的天,你来为我们工作,我作为一个负责人,将心比心,也应该好好照顾你。你领不领情,那要看你怎么想,我只是做好我分内的事情。” 我边说着,又吃了一块糯米糕,我自己也早就饿了。 陈汀在我说话的这会儿,已经把咖啡喝光了,接着,她什么话也没说,只是伸出手来,拿了一块桂花糕。 我不知道我们在楼梯间待了多久。十分钟?十五分钟?或者更久?久到苏沁都忍不住来催我们了。 我把纸包重新包上,挤了个微笑给陈汀:“都给你留着,好好拍。” 她深深地看了我一眼,脸色比之前要柔和了许多。 从楼梯间回到天台上重新进入拍摄,我看得出她认真了很多,但仍然不够理想。 这是天赋而不是态度的问题,我拿着她的衣服,站在一旁心急如焚。 仅仅穿着一套华丽内衣的她,尽管身材曼妙,但肢体僵硬得就像一个橱窗里的木头模特,没有丝毫风情可言。 这怎么行——我扶着额头,心力交瘁。 事实上我相信她已经尽力而为,你能指责她什么,她毕竟不是专业模特。 但对于摄影师来说,这场拍摄,简直就是一场灾难。 摄影师看起来是真的有点动怒了,他把相机放下,脸色比天气还要冷:“到底还拍不拍!” 现场一下子陷入寂静。 拍,当然要拍,也必须要拍! 我看过他拍其他人的样片,拍得真的很好,每个模特都像是有灵魂的样子,可是他的脾气也是真的糟糕。 怎么办?大家面面相觑,最终,目光全部落在了我身上。 从小到大我都不是当领导的料,学生时代十多年连个课代表都没捞着,那时候我大概怎么都想不到,竟然会有一天,我叶昭觉要在某个场合,担任起统筹全局的重担。 我抬头看了看天色,时间不是很多了,这个季节,天黑得早。如果今天不拍完,下次再想协调大家的时间,恐怕又不知道要费多少周章。 我攥紧了拳头。 就像是有人在我的脑袋里点了一把火,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冒出那么疯狂的念头,十七岁时那个英勇无比,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叶昭觉在我的心里苏醒了。 我叫了暂停,所有人,包括陈汀,都死死地盯着我。 这不是一个轻易的决定,但在它形成的那一刻,我就已经决定了。 我清了清喉咙:“苏沁,你负责把在场的男的都带走,除了摄影师之外。你们去喝个下午茶或者找个地方休息,怎么样都行,随便你们,快快快,抓紧时间。” 苏沁愣了一下,或许是被我从来没有过的严肃样子震慑到了,她一句废话也没有多说便带着那几个男的走了。 剩下的,只有摄影师、化妆师、摄影师助手再加上我和陈汀,五个人。 我找了个干净的地方把陈汀的外套放下,然后,我脱掉了自己的衣服,一件,两件,三件,最后,只剩下内衣。 此刻的我显得非常凶猛,但我意识不到。 他们几个看着我,终于明白了。 真不是人干的活!我心里暗自骂了一句脏话。 尽管我冷得瑟瑟发抖,但我还是尽量保持了语气的平稳:“陈汀,我知道人多你会紧张,放不开就不会自然,现在我把他们都赶走了,这里就剩我们几个。你不用管摄影师的存在,你甚至不用管镜头,你只要专注地想,你是美的,你的身体是美的,你可以支配它,驾驭它,舒展它,其余的你就交给摄影师好了,你要相信他,他会把你最美的那一面都记录下来。” 天知道我从哪里学会这一套传销似的东西,是平时看电视购物看的,还是因为我有个艺术家男朋友……管他呢,只要这方法管用就行。 陈汀似乎是真的被震撼了,她皱了皱眉头:“你脱成这样干什么,快穿上衣服,别感冒了。” 事已至此,我黔驴技穷,唯一还能用的,只有真心。 “你什么时候拍完,我就跟你一起穿衣服,你觉得冷,就想想,旁边还有人陪着你一起挨冻呢。” 我不记得那种寒冷持续了多久,整个身体都丧失了知觉,思维也变得迟缓。 没有人跟我说话,闲聊,拍摄的场面陡然变得十分专业。 皮肤上散发着一层奇异的灰色,蓝色的血管在表皮底下分外明显,我靠着墙,抱着自己,虽然很徒劳但我觉得这样的姿势会让我好过一些。 我真的已经竭尽全力了,以我的天资,我的能力,所有我能够去做,能够做到的事情,我都不遗余力地去做了。 再来一次,我也许无法做得更好了。 我指的,并不只是关于陈汀的这件事。 在天黑之前,拍摄终于完成了,他们收机器的时候,我已经冻傻了,连衣服都是陈汀帮我披上的。 我裹着衣服捂了好半天才捂回元神,陈汀的表情很奇怪,像是怜惜又像是责怪。 跟摄影师结完账之后,我如释重负——我做到了。 无论如何,我做到了,功德圆满。 按照计划,拍摄完之后刘师傅开车分别把我们送回去,摄影师和化妆师比较近,后半段车上就只剩下我和陈汀两个人了。 同来时一样,我们还是没有太多的交谈,她累,我觉得我更累,谁也懒得假装还有交流的欲望。 到巴比伦花园的时候,陈汀要下车,我连忙拉住她。 还没有彻底结束。 我从包里翻出第二份快递的东西,是一本插画绘本,扉页上有插画师的签名。 凝重的气氛有那么片刻的僵持,陈汀似乎一时之间反应不过来,这又是什么居心? 我把笑容调试到一个自认为恰到好处的程度:“这个,送给你妹妹。” 陈汀从我手里接过绘本的时候,一双杏眼瞪得好大,说话的声音也有点抖:“你……怎么会……” “我去看了你的微博,无意中发现你妹妹喜欢这个插画师。”我还是笑着说。 又停顿了一会儿,陈汀忽然换成了一副公事公办的面孔:“叶小姐,我小看你了,你为了工作……还真是不择手段啊。” 傻子也听得出她并不是在夸奖我。 其实在拿出这份礼物的时候我已经准备好了被她曲解,但我决定还是解释一下:“或许我是有我的目的性,但不全是为了这个。如果不是因为这个插画师恰好是我男朋友的同学,我也不会特地花工夫去弄来,再来就是……我也有过青春期,也有过自己喜欢的明星、作家,也有过崇拜的偶像,我大概也能理解你妹妹的心情,所以——举手之劳,何乐而不为?” 陈汀的面容有一点松动,但还不是完全信任我的样子。 她顿了下,又问:“我想知道——如果——我是说,如果今天我没有配合你,拍摄没有顺利进行,现在,你还会拿出这个吗?” 我望着她,我想大概这就是成年人的世界法则,你很难相信,有人为你做点什么并不是他图你什么,仅仅是因为他愿意。 “即使今天的工作没有顺利完成,我还是会把这个交给你的——”我挑了挑眉毛,“信不信,是你的事。” 陈汀盯着我,眼神如利刃一般,片刻,她眯起眼睛端详了我片刻,见我仍然面不改色,忽然莞尔一笑:“叶小姐,你跟其他人,不太一样啊。” 她的话语中有些意味深长,但我也不是傻子,自然没有追问下去。 如何不一样,陈汀没有明说,但我就看苏沁他们几个人的态度,心里也能猜个八九不离十。 陈汀固然是有她难搞的地方,但就我跟她相处一天下来的表现看,她倒也不是完全不通情理之人,你敬她一尺,她好歹也会还你七八寸,并不像之前同事们形容的那样刁蛮跋扈,颐指气使……所以,唯一的解释是,她没有得到应有的尊重。 不管怎么样,这件事完成之后,于公于私,我都可以交差了。 想到这里,我竟然就真的长舒了一口气,刘师傅从后视镜里看了我一眼,笑眯眯地问:“累坏了吧?” 我朝他笑了笑,耸耸肩膀,没说话。 刘师傅把车开到我住的小区门口,原本想送我进去,但我却主动下了车。 不知道为什么,在劳累了一整天之后,回家的这条路,我想慢慢走回去。 天已经黑了,小区里的路灯散发着暖和的黄色光线,我抬起头看到万家灯火,那一刻,我的脑海中浮出一个词语:命如草芥。 这一天过得特别漫长,不知道是哪一股力量让时间过得如此缓慢,我抬着酸痛的小腿,像一头沉默的骆驼。 在回家的路上,我幻想过,打开门就有一桌热气腾腾的饭菜,不管好不好吃,我都会感激涕零。 可是我拉开门,只看到冷冷清清的客厅,连灯都没有亮一盏。 简晨烨不在家,我从包里翻出手机来才看到两个小时之前他就给我发了一条短信,说他晚上约了人谈事情,不跟我一起吃饭。 我盯着手机,很久很久,我站在客厅里一动不动地盯着手机。 然后,我哭了。 深秋时节的夜晚时分,人在这个时刻会感觉特别孤独。 其实我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哭,我很好地完成了老板交给我的任务,别人没有做到的事情我却做到了,无论怎么说这都是美好的一天。 可是我就是想哭。 我觉得很疲倦,马上就要分崩离析的那种疲倦,我突然意识到一个多星期以来充斥在我身体里,在我血液里的那股激情正如退潮一般迅速消退,蒸发在空气当中。 这段时间一直支撑着我的那股精神力量消失了,肉身濒临崩溃,我被打回原形。 我跟自己说,让她哭一会儿吧。 不知道我是什么时候睡着的,也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迷迷糊糊之中我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在振动,用尽所有力气,我才艰难地睁开眼睛,四周还是一片寂静的黑,简晨烨没有回来。 那振动原来来自我握在手中的手机。 我以为是简晨烨,看清楚屏幕上的名字之后,我的理智立刻恢复了大半。 是齐唐。 “喂——”一开口,声音把我自己都吓了一跳,怎么跟个老爷们儿似的粗声粗气。 电话那端的齐唐也有点惊讶,过了好一会儿,我听见他用试探的语气问:“是叶昭觉吗?” “是我……喀喀。” 完了,真给陈汀那个乌鸦嘴说中了,我感冒了,难怪头痛得这么厉害,像是要裂开来一般。 齐唐立刻意识到了我的反常:“你病了?严重吗?要不要去医院看看?” 我的喉咙里犹如落了一把灰,既嘶哑又低沉:“不用了,我自己找点药吃就行了。” “陈汀给我打电话,告诉了我今天所有的事情,她对你评价很高,赞不绝口,说你是我们公司最优秀的员工。” “坦白讲,我觉得自己受之无愧哎。”到了这份上,竟然还有心情开玩笑,我自己也觉得诧异。 他在那端轻声笑:“那你好好休息,明天见。” “我还以为你会说‘既然你病了,明天就在家休息吧’,真是看错你了。” 万万没想到,齐唐居然说:“你的位子空着,我会不习惯的吧。” 到了这个时刻,我好像突然从梦里惊醒,茫然悉数消失。 有那么几秒钟,我们谁也没说话,两个人隔着电话诡异地沉默着。 最后是他打破了僵局:“我挂了?” 我轻轻地“嗯”了一声,也不知道还能说点什么别的才好。 之后,我在黑暗中发了很久的呆,直到肚子饿得不行才回过神来,晕头转向地去厨房里烧水煮即食面。 煮到一半的时候,简晨烨回来了。他喝了一点酒,神色兴奋,没有注意到我的失常,甚至都没有发现我病了,只是一个劲地告诉我,他今天是去跟几个搞艺术的朋友聚会,其中一个是上个月刚从法国回来的,大家都很久没见了,所以特别开心。 我心不在焉,随口附和了他几句便打发他去洗澡。 很奇怪,不知道是哪个齿轮出了问题,我原本不应该是这样平静的反应。 我本以为等他回来,我们会大吵一架,我会指责他不关心我,而他会认为我纯粹是拿他做发泄对象。 但我臆想中的那一切都没有发生,在餐厅暖黄色的灯光下,我慢慢地吃着那碗逐渐变冷的即食面,影子投射在墙上。 今天白天发生的事情,好像已经过了很久很久。 第15章:我爱上了一个人 在公司的例会上,齐唐对于陈汀这单Case只用了三言两语带过,对我的肯定也只是轻描淡写的一句“还不错”,我坐在比较靠后的位置,静静地看着他,心里不是没有一点儿失望的。 他好像又变成了我刚刚进公司时那个冷淡的、老练的老板,我们之间依然只是单纯的雇佣关系。 我浑身发冷,有点想笑自己,怎么了?你不会真的以为跟他一起吃了顿饭,打了一两次电话,你们就是朋友了吧? 请我吃饭,是为了替女朋友向我赔罪;给我打电话,是因为我完成了工作。人家一直都光明磊落,没有丝毫不可告人的企图,很明显,是我自己想多了。 为了压制住我心底里那一丝羞耻感,整个上午,我都没有和他说一句话。 到了中午休息的时候,我的头痛得不行,连午餐也懒得去吃,趁人少,赶紧跑去休息室里的沙发上躺一会儿。 躺下来我才知道完了,待会儿肯定是站不起来了,明明昨晚吃了药,怎么一点儿也不见好转。 天旋地转,我感觉自己马上就要死了,而门外却静悄悄的,连个鬼都没有。 我有点后悔自己昨天的冒失,毕竟还是血肉之躯啊……早知道就不脱得那么干净了,好歹留件贴身的T恤啊。 没错,陈汀也被冷风吹了一下午,可是人家今天可以裹着睡袍在家里做面膜,吃燕窝,就算病了也有保姆照顾,何至于像我这么落魄。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昏昏沉沉中我迷迷糊糊地听见同事们陆陆续续回到公司的脚步声,可是还是没有人来这个一贯无人问津的休息室。 大概我今天死在这里也没人会发现我的遗体吧……我有点儿心酸,平时空闲的时候,应该把遗嘱写好的,生命真是脆弱,不是吗? 就在我胡思乱想的时候,门被推开了。 我眼泪汪汪地抬起头,想看看自己在这个世界上最后一个见到的人是谁。 他轻轻地关上门,走到我面前蹲下,伸手探了探我的额头。 “你发烧了自己不知道?”齐唐皱着眉头,竟然好意思用责问的语气。 我朝他翻了个白眼:“是你叫我今天来上班的!” 他大概是没想到我发烧归发烧,中气还挺足,被我吼了一句之后有点发蒙:“我不知道你这么严重,你早说的话,我就让你请假了。” “你早说的话,我还不接陈汀这个活儿呢。” “好了,这个活儿你也没白接,有奖金的,还有——”他扬了扬手里的一个礼盒,“陈汀叫人送来的,给你的礼物,我到处找不着你就来这里碰碰运气,真给我碰中了。” 虽然我也很好奇那份礼物是什么,可眼下,似乎保命更要紧。 没等我说话,齐唐就做了决定:“我送你去吊水。” 五分钟之后,在众目睽睽之下,齐唐搀扶着宛如病弱膏肓的我,走出了公司大门。 离公司最近的医院开车过去也要十五分钟,我病歪歪地瘫在副驾驶上,气若游丝:“老板,你这算是徇私吧?” 齐唐专注地开着车,不以为然地说:“我就离开几个小时,公司还垮不了。” 我一想,也是,要是我真的在公司挂了,大概要比他逃几个小时班严重得多。 大概是流感季节,医院里吊水的人还真不少,前排的位子都坐满了,人人都一副痴呆的模样盯着悬挂着的电视机。 最后一排的角落里还有一个位子,齐唐扶我过去坐下,又低声问我想吃点什么,我摇摇头,鱼翅都没胃口吃。 这种情况已经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但因为之前心里日日夜夜挂着的都是关于工作的事,根本无暇分心关心自己的生活和身体。 罢了,静下心来一想,也不是养尊处优的人,那就不必营造出身娇肉贵的气氛,就算不舒服,拖一拖也死不了。 正对着窗口,有一棵年份久远的梧桐树,叶子都黄了,秋风一刮,窗外的整个世界都弥漫着一股萧瑟和肃杀,我的心里也缭绕着百转千回的叹息。 齐唐搬了个凳子在我旁边坐下,面容平和,无事挂心头的样子。 电视机里在重播一部清宫戏,我们俩都显得意兴阑珊,这显然不是齐唐喜欢的片子,而我则是因为骨裂那段时间,已经来来回回看了好几遍。 “你为什么做事那么拼?”齐唐忽然没头没脑地给我来了这么一句。 人生病了脑子就转得比较慢,我下意识地“啊”了一声,之后,才明白他是指昨天的事情。 “我怕没搞定,你会扣我工资。”我其实只是想缓和一下气氛。 齐唐略微地歪着头,似笑非笑地看着我:“其实很多年前,我见过你一次。” 这下我真的糊涂了,什么时候的事? 他的眼睛眯起来,像是要在回忆的长河里找到一颗最不起眼的小石子,过了很久,他终于找到了。 那是我上高二的夏天,接近放暑假的时候,因为天气炎热,喝冷饮的同学特别多,所以我每天收集的废易拉罐也是数量可观。 有天下午放学之后,邵清羽和蒋毅照例陪着我去废品收购站,我们走到校门口的时候,邵清羽的手机响了。 她接电话的时候很兴奋,一边说话一边像QQ登录时那样左边看看右边看看,然后我不知道她看到了什么,忽然之间惊喜地尖叫起来。 一辆大红色的车停在学校对面的马路上,驾驶座的车窗是降下来的,有个戴着墨镜的男生对邵清羽挥了挥手。 蒋毅当时就不高兴了:“那人是谁啊?” 邵清羽才懒得管蒋毅高不高兴:“昭觉,我爸爸叫人来接我,我今天就不陪你去啦!” 总是会有这么一些突如其来的事情提醒我,邵清羽跟我其实是两个阶层的人,我连忙对她说:“我自己去就行了,你们快走吧。” 一旁的蒋毅冷笑一声:“什么我们快走,我才没资格去。” 邵清羽瞪了他一眼:“齐唐就跟我哥哥似的,你吃什么醋啊。” 蒋毅又是一声冷笑:“哥哥似的?呵呵,是你那个在德国留学的青梅竹马吧。哎呀,你怎么说动手就动手……” 在我的记忆中,邵清羽因为蒋毅跟别的女生走得近发脾气的次数数不胜数,但他们为了男生内讧,我验算了好几遍,确实也只有这么一次。 “那就是你啊!” 原本很萎靡的我不知怎么的突然亢奋了,手一动,血液顺着输液管倒流,齐唐连忙摁住我:“是我是我,你别激动。” 待我平静之后,齐唐重新坐下,双手枕着头,脸上又露出了那天我们一起吃晚饭时那种轻松惬意的笑容。 我尽量让自己的思绪回到那个夏天的下午,可是真的已经太久远,太模糊了,我对当时坐在车里的那个人,一点印象也没有。 “我们认识这么久以来,你怎么从来没提过这件事?” “没什么好提的,你对我又没印象,”齐唐竟然猜得中我的心思,接着话锋一转,“不过,我对你的印象倒是深得很。” “清羽跟我讲过,她有一个家境贫寒的好朋友,所有的聪明才智都用在了赚钱这件事上。那天下午我隔着老远看见她身边的你,拖着两个巨大的塑胶袋,面无表情地看着她跟男朋友吵架,我当时就知道你是谁了。 “可能你自己从来都不知道,虽然你跟清羽是同学,但你身上有种东西,让你看起来显得比她要大很多。” 为了表现不以为然,我迎着他的眼睛看回去,那是一双洞若观火的眼睛,锋芒全隐含在瞳仁里。 我当然知道那种东西是什么,来自童年的缺乏,一种与实际年龄毫不相符的愁苦、坚硬、漠然,那不是一个正常的少女应该有的样子。 就是那个叶昭觉,她在我心里顽强地生存下来,这么多年了都不肯离开。 她逼着我咬牙切齿地活在这个世界上,用一种穷凶极恶的姿态来苛责自己,也苛责身边的其他人。 她从不允许我软弱,认为软弱是一种耻辱,她认定了要做成的事情,绝不容许我失败。她用衣衫褴褛的面目时刻提醒我,你必须努力,豁出性命地努力才有可能让你获得那些别人天生就已经拥有的东西。 她手中紧握着一把荆棘,每当我稍稍想要松懈一下的时候,便会对准我贫瘠的背部狠狠地抽下去,每一次,从不迟疑。 她主宰我。 “叶昭觉,你很喜欢钱吗?”齐唐的声音很轻。 我忍不住嗤笑一声:“呵,这是什么狗屁问题。” 但他没有转移话题,只是静静地凝视着我,那目光里毫无迟疑,他在等我的回答。 “我爸爸是货车司机,我小时候很少见到他,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他有两百多天在外地跑车。我妈是个普通的销售员。我们全家挤在那种八十年代单位分配的宿舍房子里,从来没搞过装修,地板已经磨得露出了水泥的颜色。从小我就最害怕过夏天,因为我们家房子西晒,到了夏天就热得像个蒸笼。 “我记得念小学的时候,有一天放学我们几个小姑娘一起回家,不知道为什么谈到了父母的工资,其中有个女孩子,她父母都是医生,她刚说了她妈妈的工资,我就吓得说不出话来了,因为那个数字是我父母的工资的总和……那是我第一次意识到,一个小朋友的家和另一个小朋友的家,原来是不一样的。 “后来我慢慢长大,尤其是和清羽做了朋友之后,我发现人跟人之间、生活跟生活之间的差距比我想象中还要悬殊,还要大。有一次清羽拖着我陪她去逛街,她试了一条橘色的裙子,四百多,她想了一下说,还行,买吧。那件事对我的刺激太大了,比起后来她买Chanel买Prada给我的刺激都大。因为那种漫不经心的态度,那种轻描淡写的语气,那种虽然不是特别满意,但买来随便穿穿也可以的不以为意……齐唐,不骗你,我真的很嫉妒。 “我很害怕成为我父母那样的人,捉襟见肘地过日子,碌碌无为地度过一生。我更害怕的是我付出了所有的努力来反抗命运,到头来,我还是只能成为他们那样的人,过跟他们一样的生活。 “我经常看人说,名利于我如浮云……讲得多好听啊,我也很想说这句话,但我说不出口,也没资格说。你问我是不是喜欢钱,当然,我非常非常喜欢,我不觉得承认这一点有什么可耻。” 其实我也不懂,为什么我会对齐唐说这么多,有些细节我甚至连对简晨烨都不曾提起过。 或许是因为生病,我心里的那个叶昭觉动了恻隐之心,怜悯我这副虚弱的躯体,准许我暴露自己的软弱。 也或许是在内心深处,我一直渴望有一个人在我的身边,听我讲这些毫无意义的废话,我渴望卸下盔甲,露出真实的面目,哪怕就这么一个下午也好。 大概真的只是这样而已,而刚刚好这个时候,齐唐在这里。 有多久没好好睡上一觉了?我说的是那种不带一点儿负担的睡眠,像清理垃圾一样把自己心里淤积的那些焦虑、压抑、疲倦,统统一扫而光的睡眠。 每天晚上躺在床上都能感觉到身体的极度疲倦,可是潜意识却总是那么清晰,随时可以清醒过来,睁开眼睛。 但在这个充满了药水气味的小房间里,混合着这样多的病菌,还有陌生人呼出的二氧化碳,我却有种心安理得的放松——天塌下来也不关我的事的那种心安理得。 不知道是因为生病,还是因为……老板在我的旁边。 我迷迷糊糊快要睡着的时候,听见一声快门声音。 大概是哪个姑娘在拍自己打点滴时可怜兮兮的模样吧,真幼稚啊,我心里想,可是我连扯扯嘴角笑一下的力气都没有,就这么一头栽进了浓重的困意之中…… 吊完水之后齐唐表示要请我吃饭,我连连摇头:“饭就不吃了,医药费能报销吗?” 齐唐怔了怔,笑着点了点头说:“那我送你回家。” 在车上时,我打开了陈汀送给我的那个小礼盒。 里面是一枚圆形的胸针,铜质的底盘上嵌着七颗珍珠,有种幽暗的光泽,即使再没品位的人也看得出这东西有多精巧。 卡片上的字是她亲自写的,不算好看,但工工整整:这是我去日本旅游的时候买的,不是贵重的东西,希望你能喜欢。 齐唐笑着讲:“陈汀对你可是另眼相看哪。” 是,她欣赏我,不然不必这么费周章。可是这份欣赏也就只是像炎炎夏日待在全天候的空调房里,隔着玻璃看着外面毒辣的日头,感叹一句“天真蓝啊”一般。我心里很清楚,这个项目结束了,我和陈汀的关联也就结束了。 投之以木瓜,报之以琼瑶,她大概只是不愿意欠我的情。 “蛮好看的,适合配礼服。”齐唐点评说。 “神经病,我哪儿来的礼服。”我白了他一眼。 我凝视着这枚胸针。 陈汀说,不是贵重的东西——大概也是站在她自己的立场上来看吧,我想了又想,实在不知道以我现在的生活状况,要什么时候才可能买一条与之相配的裙子,这注定是一份将会被束之高阁的礼物。 我轻轻地笑了一下,听起来像是叹气,然后啪的一声合上了盒子。 我对齐唐说:“你看,这就叫明珠暗投。” 回到家里,简晨烨不在。 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开始,我好像已经习惯了这样的场景,打开门永远是黑漆漆的一片,我忙,他也忙,我都不太记得上一次我们一起去逛超市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我早已经不会为此生气,甚至连沮丧都嫌浪费力气。 打开冰箱,只看见半块吃剩的火腿和孤零零的一个鸡蛋,还有几棵像我本人一样病恹恹的上海青,没得选择,就像我们的生活一样乏善可陈。 今天晚上吃什么好呢?这是白富美们经常在社交平台上提出的疑问。 而叶昭觉的生活准则是,有什么吃什么吧,即使已经吃即食面吃到恶心,但还是——有什么就吃什么吧。 面煮好了之后我顺手打开了电视,每天到了这个点都是新闻时间,端庄的女主播开口报了今天的日期,男主播接着陈述今日要闻。 我觉得哪儿有点儿不对劲,可就是说不上来,可能真是生病导致的智商骤降吧。 尽管面汤里放了很多辣酱,但麻木的舌头还是吃不出什么味道,只觉得这面条让人反胃,我夹了一片青菜叶子送到嘴边,突然之间,我停住了。 有一个很模糊很模糊的东西在我混沌的脑海中渐渐成形,我尚未能够清晰地捕捉住它,便已经感觉到了一种恐惧,前所未有的寒意让我感觉犹如冰天雪地里肉身临街。 两根木头筷子像有千斤重,感觉有谁在我的脑门上重重地敲了下来。 我双眼发黑,身体发软,心跳加速,像是从跳楼机上直线落下,我口干舌燥,呼吸急促——可这一切,跟我发烧毫无关系。 像是被针扎了一下似的,我从椅子上弹起来,丢下筷子,顾不得眩晕跑到沙发前一把抓起包,在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里翻到手机,一看,居然没电自动关机了! 又手忙脚乱地翻出充电器,慌张之中竟然连续三四次没能插进插口。 十秒钟之后,屏幕亮了。 这大概是我活到目前为止最漫长的十秒钟,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开机,找到那个APP,点开一看。 有那么一瞬间,我觉得自己魂飞魄散。 新闻联播放完了,天气预报也放完了,雷打不动的八点档电视剧开始播了,广告插进来了,片尾曲响了…… 我的身体保持着那个姿势在沙发上,一动也没有动过。 而我的脑海中,却是千军万马呼啸而过,继而是惊涛骇浪拍岸而来,犹如海啸一般吞噬着天地万物。 一定是我弄错了。 几乎是下意识地,我拨了邵清羽的电话,她那头有点儿吵:“怎么了,昭觉?我和几个新认识的朋友在吃饭呢……我要芒果汁,谢谢哦……昭觉,我刚刚跟别人讲话呢,你说什么?” 我一句话也没有说,此情此景,傻子也知道不应该继续耽误她的时间。 我挂掉了电话。 接下来还能找谁,我心里像一团乱麻理不出个头绪,最近通话一直翻下去,除了简晨烨就是工作往来的人,这一大串名字中没有一个熟悉到可以让我推心置腹地交流自己的私事,直到目光停留在那个名字的上面。 很快就通了,乔楚的声音听起来也没精打采的,我颤颤巍巍地问她:“你回来了吗?” “我回来好几天了,去你家敲过门,简晨烨说你最近很忙,我想等你忙完了再找你碰面。怎么,你今天有空?” 尽管她的声音里也隐隐约约透着疲倦,但却丝毫没有推辞的意思,这令我心头一暖:“现在见面你方便吗?” “方便,正好我也有事情要跟你讲,我过去还是你过来?” 这事暂时不能让简晨烨知道,我一沉吟:“我去你家吧。” 其实也没有多久不见,可能是我最近应对的糟心事儿太多了,猛地一见乔楚感觉像是隔了一两个月似的,她的样子比起上次在机场看到时憔悴了很多,我猜想大概是因为在香港奋力购物的原因导致没有好好休息。 我们同样身体不适,究其原因却是这样天差地别。 坐下来之后她不由分说地给我倒了一杯百利甜,我想拒绝却发现她根本心不在焉。这是怎么了,她也遇到了什么难以解决的问题吗,难道比我面临的问题更加严峻? 一种诡异的沉默在客厅里蔓延着,我们都在寻思,是自己先说,还是等对方先开口。 良久,乔楚先动了:“昭觉,你心里有没有当我是好朋友?”这个问题劈头盖脸地砸到我面前。 我毫不迟疑地回答她:“当然。” 我没有说出口的是,如果我不当你是好朋友,此时此刻我就不会有气无力地坐在你家沙发上,打算向你诉说或许是我迄今为止遇到的最棘手的难题。 “昭觉……”她低着头,手里握着玻璃杯,“我爱上了一个人。” 我微微一震,没有作声。 “这个人,你认识……”她抬起头来,盯着我,瞳仁像墨汁一样黑。 我已经虚弱到极限的身体绷得僵硬,一种强烈的不祥的预感紧紧地抓牢了我。 “是闵朗。”她终于把这个句子说完了。 只有那么零点几秒的时间,不祥从我的胸腔里消散,几乎是无缝拼接一般,巨大的震惊和不可置信慢慢浮起,充满了我的视线,形成了一张奇怪的网。 从那张网里看乔楚的面孔,有种异样的扭曲。 第16章:一万个惊叹号 昭觉: 这是我写给你的第二封信,但事实上我连第一封都没有发给你,这一封也会是同样的命运,或许,还没有到时候,昭觉,原谅我。 我为什么犹豫,我的担忧和害怕来自于什么,我相信终有一天你会明白。 我决心要向你坦白一些事情了,从我打电话告诉你我家的备用钥匙藏在哪里开始,那像是某种仪式一般,我把通向我内心的钥匙交到了你的手里,从此我对你再无保留。 那天我跟你分开之后,我上了飞机,商务舱的空间总是那么宽敞,服务也总是那么周到,我有点儿舍不得这种生活,就像这么冷的天在温暖的被窝里舍不得离开床一样。可我知道我要什么,拿这点安逸和舒适去换我要的那样东西,很公平。 该从哪里说起,当我生平第一次想要对一个人交付我的心事时,我才发现我这短短二十多年的生命中竟藏裹着这样多的隐秘。 那就先从身份证上那张令你错愕的照片开始吧。我一直记得那天你脸上古怪的神情,想问点什么又有所顾忌。你是如此在意别人感受的一个人,我想,如果我不主动坦白的话,也许这个谜团会在你心里存在一辈子。 我的容貌,并不是造物主的恩赐,而是来自整容医生的那双翻云覆雨手,伴随着风险和你难以想象的疼痛,是耗费了很长时间和很多金钱的产物。 昭觉,坦白这件事,对我来说真的很不容易,但是我相信你。 我做的第一个手术是割双眼皮,十八岁的时候,我拿着一部分大学学费去了整形医院,像个慷慨赴死的战士,没有人陪我,我也不需要任何人陪我。 手术做完之后,我对着镜子里那个眼睛肿得像核桃一样的自己说,这就是新生的开始。 我记得那天我从整形医院走出来,戴着一副二十块钱的便宜墨镜,昂首挺胸地走在街上。我的脚步从来没有那么轻快过,没人注意到这个瘦骨嶙峋的女孩,可我不在乎,我被一种从来没有过的幸福给包围了,并且不需要跟任何人分享。 虽然戴着那么劣质的墨镜,眼睛肿得只剩一条缝,可是那一天,整个世界在我的眼前变得空前开阔和明亮。 那种很纯粹的幸福感,一直到很多年后的现在,我才再度感受到。 在你忙着新工作的这段时间里,我经常背地里去灰白里找闵朗,有时候一待就是两三天,至于这两三天里我们做了什么,如何度过,大家都是成年人,我想你不需要我说得太直白。 我们在一起的时候极少极少会说到你和简晨烨,有一次我无意中说起,如果你们知道我们的事情,不知道会怎么想。 话一说出口,我就知道自己错了,闵朗的脸色在那一刻变得非常难看。 他立刻转过身去背对着我,虽然他什么也没说,可我明白了。 我们的关系只可见月亮,不能见阳光,闵朗一直觉得我是见惯了风月的人,他不知道,我被他那个背影伤害了。 从前我一直不知道“被伤害了”是什么意思,这几个字的组合在我有限的人生经验里从未出现过,我这么漂亮,任何一个男人都没有理由不喜欢我。 很肤浅对吧,过去的乔楚,就是这么自以为是。 后来我再也没主动提起过你们的名字,有时候他自己提了,我也不搭腔。 他不是傻瓜,他自然知道这缄默背后的含义,可是他不道歉,也不解释,那种漠然的态度让我有种很深很深的挫败感。 这个人,他并不喜欢我啊,至少,不像我喜欢他那么喜欢我。 我太沮丧了。 人生第一次明白这件事:当你爱上一个人,便意味着你赋予了他掌控你的权力,他可以忽略你,轻慢你,不疼惜你和任意伤害你,你不能有任何怨念,你不能责怪他,因为这是你情愿。 昭觉,我不能只诉苦,我也要说一些开心的事情。 有个周末的晚上小酒馆生意特别好,那群人大概还是学生吧,反正精力特别旺盛,玩到很晚了都没有一点散的意思,我跟他们一个人都不认识,但闵朗陪着,所以我也就在旁边一直陪着。 凌晨四点多他们终于走光了,我困得要命,闵朗把灯关得只剩一盏,然后对我说:“我饿了。” 我强打起精神陪他去吃东西,凌晨四点多的巷子里又黑又安静,只听得见我的高跟鞋踩在地上的声音,那声音特别清晰,而且听起来又冷又硬像踏在铁板上,当时室外哈气成冰,一点也不夸张。 我们走到巷子口,只有一家早餐店亮着灯,老板娘在包馄饨,我们走到最里面的位子面对面地坐下来,闵朗要了一碗馄饨,我要了一碗粥,其实我一点儿都喝不下,我只想睡觉。 猝不及防的时候,勺子里盛着一个馄饨伸到了我面前。 我打了个激灵,抬头看见闵朗明晃晃的笑容,他说:“你先吃。” 我该怎么形容在那个瞬间我心里的感觉? 心神俱碎,昭觉,大概只有这四个字能够形容。 那天晚上他睡着了很久之后我还没睡着,我侧卧着凝视着熟睡中的他,做出了一个决定,我很清楚那决定背后的代价是什么。 从此我将彻底告别锦衣玉食的生活,也许我会过得很辛苦,像老童话里说的那样,马车变回南瓜,车夫变回老鼠,辛德瑞拉要从宫殿回到厨房。 我要赎回我的自由,赎回可以光明磊落去爱一个人的权力。 当我这样想的时候,好像有无数道伤口在我的皮肤上裂开,我想把他叫醒,让他看看这些伤口——好像只要他看见了,我便能够堂而皇之地告诉他:爱我吧,你看我是如此需要你爱我。 先到这里吧,昭觉,我太累了。 乔楚 乔楚的话音落下去之后,有很长很长一段时间我们谁也没有说话,这种沉默的气氛比之前要更加复杂,我承认我的脑子有点儿转不过来。 乔楚,闵朗。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儿? 这叫什么事儿? 一定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我心里默念着,就像提起杨过你会第一个想到小龙女,提起肯德基你会第一个想到麦当劳。可提起杨过你第一个会想起郭襄吗?提起肯德基你会首先想到德克士吗? 可能也会想到,但绝对不是第一选择对吧? 这么多年来,我们这些人就像一些牢不可破的排列组合。说到邵清羽就会自然想到蒋毅,同样他们看见我就会问简晨烨呢?而与闵朗紧紧联系在一起的那个名字——不管怎么样,谁也不会觉得是乔楚。 可是我看着乔楚,她如此落寞的样子,我知道这不是一个玩笑。 “我一直想告诉你这件事,可我一直不知道从何说起……”她杯子里的酒什么时候喝光的我都没注意到,“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才不会让你看轻我。” 她对我笑笑,那笑容里充满了哀伤:“不重要了。一直以来我都没有所谓的闺密,所谓的无话不说的好朋友,也没有正正经经地爱过谁,但现在我有爱人了,还有你,你说你心里当我是好朋友,我真的很高兴。” 她像一个不能熟练运用中文的人,把这些句子说得支离破碎,可是我全部都听懂了。 正因为我听懂了,我才会突然觉得这么难过。 很久以前乔楚对我说过,如果她做错了什么事情,请我一定要原谅她。 那时我糊里糊涂,不明就里,直到今天我才明白了这句话中的含义。 “你只说你爱上闵朗了,那他呢?”我问得很直接,但用的是试探性的语气。 乔楚眼睛里的光灭了一下,她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只是哼了一声,像是冷笑,又像是自嘲。 并没有出乎我的意料。 时间在乔楚的公寓里仿佛失去了流动性,小小的房间里充斥荒原的寂寥。 不知道哪里传来燃放烟花的声音,乔楚背对着窗户,光束一下一下地打在她身后的玻璃上,衬着她神情恍惚的面孔,真是好看极了。 如果她不主动告诉我的话,恐怕我这辈子都不会怀疑她这张美丽的脸,是整出来的。 “总共花了多少钱我没算过,反正又不是我自己的钱,但痛是自己的痛啊,尤其是开外眼角的那次……这里,我本来是想打玻尿酸的,但不划算,最多保质小半年,太不划算了……我牙齿长得不太好看,所以就做了烤瓷,做完之后我才敢开口大笑……” 这节奏很像多米诺骨牌的倒塌,又很像拆旧毛衣里的毛线,乔楚大概是有点儿醉意了。 一开始她还有点结巴,到后来越说越利索,简直像早就背好了台本似的顺流直下,连整容的钱是怎么来的都向我交代得一清二楚。 “上次你跟我讲,你喜欢钱,我当时没好意思说,昭觉啊,你那不算什么,真的,不算什么。”她有点儿动情,眼睛里已经有泪光了,“我大学就在酒吧里跳舞,那时候我挺普通的,就是身份证上你看到的样子。不过酒吧里灯光暗,化个大浓妆就行了,眼皮上拼命扑闪粉,假睫毛用最夸张的那种。不涂唇膏,涂的是水嘟嘟的唇蜜,想起来真是土爆了,不过那时候不觉得。 “对了,差点忘了,我只是整了脸,我的身材可是天生的……你看我的腰,最粗的时候也才一尺七,还有胸,这可是货真价实的C杯,你要不要摸一下。” 我简直快要疯掉了。 可是乔楚不管我的反应,接着说:“比起那些做家教的同学,我跳舞赚的钱多多了。没人尊重我有什么关系,有钱不就好了……”她的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沉重。 “随着时间慢慢推移,我意识到了其实跳舞赚的那点钱,远远不够支撑我想过的那种生活,没错,是可以买喜欢的衣服了,可还是要在几个颜色中挑选。呵呵,我有时候看那些女孩子说自己有选择恐惧症,恐惧个屁,还不是因为穷。 “上次你说你最喜欢的东西是钱,我看着你就好像看到当年的我自己,有什么错呢?我们只是想摆脱某些东西而已。但我又很清楚地知道,你跟当年的我还是不一样,你比我有原则,你更单纯,我干的那些事儿,你都干不出来。” 听到这里的时候,我原本涣散的注意力一下子集中起来,即使隔着很厚的衣服,还是清晰地感觉到了皮肤上乍起的一颗一颗浑圆的鸡皮疙瘩。 “简晨烨一直对我有种敌意,从第一次照面我就感觉到了,你不用否认,我乔楚不敢说阅人无数,但谁喜欢我,谁讨厌我,我只要看一眼,一眼,我就看得出来。 “简晨烨看我的时候的那种眼神,当年我还在学校的时候就已经领教过无数次,每次我从那些几十万上百万的车上下来,我的那些同学都是那么看我的,你知道他们背地里叫我什么——校鸡,哈哈哈…… “我不在乎,真的,昭觉,我一点都不在乎,我只知道我再也不用为了一点学费,一点生活费,像条丧家犬一样守在我爸或者是我妈家的楼下了。不用乞讨的感觉真好啊,哪怕是陪那些男人吃饭喝酒,听他们讲黄段子,甚至跟他们上床,都比做乞丐好……” 我静静地看着乔楚,简晨烨曾经说过的那句话此刻从混乱的回忆中跳脱出来,无比尖锐无比清晰。他的判断的确比我准确一百倍,乔楚亲口承认了,她确实有这么不堪的过去,她确实是这么不堪的人。 可是为什么,看她这样野蛮粗暴地把自己一层一层剥开,毫不掩饰那些丑陋的疮痍,我心里竟然一点儿鄙夷都没有? 我很清楚地记得乔楚第一次去我家看望我,是我骨裂的那个时候,我们并不相熟,只见过几次面,那时候我觉得她对我来说,就像邵清羽一样,是生活在云端的人,不可能了解我的疾苦。 直到她将这一切和盘托出,她的身世,她的经历,她为什么会是现在的她……虽然我只能在迷雾中看到一个大致的轮廓,但我知道,我的直觉没有错——我是说,我们的生命中有相通的东西。 一时之间,我无法具体地概括出那样东西是什么,苦闷的童年,孤单的青春期,还是因为早慧而对金钱和物质产生的那种近乎扭曲的崇拜…… 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想到了邵清羽,想到了我们之间这么多年的闺密情。为什么我从来没有对她说过这些,我认为不是因为我对她不及乔楚对我这样坦率。 唯一的原因,是因为我打从心底里认为,她永远不可能理解。 “对了……”她扯了张纸巾用力地擤了一下鼻子,“先不说我那些破事了,你不是也有事要跟我讲吗?” 到了这一刻,我的心里已经成了乱世春秋,一点儿理性和主张都没有了,还要说我自己的事吗? 可是如果不跟她说,我还能跟谁说呢? “你的一生就是你所有选择的集合。”我不记得曾在哪里看到过这句话。 很久之后我回想起这个夜晚,在当时,无论是我还是乔楚都在这一刻没有意识到,它在我们的生命中占据了举足轻重的分量。 我们在这天晚上所说的话,所做出的决定,对于我们的生活究竟意味着什么,是好是坏,我们都不知道。 犹豫了一会儿,我终于很艰难地开口了:“我可能……怀孕了。” 我的话音还没落,就听见好大一声动静,是乔楚往后一退撞倒了桌上的裂纹花瓶,好在没有摔碎,只是花瓶的水开始沿着桌面往地上滴,花瓣跌落了不少。 她手忙脚乱地扶起花瓶,连水都没来得起擦,大步一跨,重重地坐在了沙发上。 过了好一会儿,她问我:“确定吗?” “就是不确定啊。”我烦躁得开始揉头发,“我查了记录大姨妈的APP,往常都很准时的,这次已经过了十天了,但我又觉得可能是最近工作太忙没休息好影响了身体,总之我自己也不知道……” 乔楚一把抓住我的手:“别揉了,快揉成杀马特了!” 她沉思了片刻,小心翼翼地问:“你从前有过这种事吗?” “当然没有啊!”我眼睛瞪得老大。 乔楚比我先冷静下来,她严肃地看着我的脸,停顿了几秒钟,起身去了洗手间,拿了个长条形的小盒子出来给我:“先去验,确定了再说。” 我看了一眼那个盒子,很悲壮地站起来,去了洗手间。 隔着洗手间的门只听见乔楚在外面一直催:“姑奶奶,你倒是快点啊。” 乱,就是一个字,真乱! 打开门我看见乔楚那一脸急切的关心,不是装出来的,这令我心头微微一暖。 我以几乎不可觉察的幅度轻轻地点了点头,不想再多说什么了,要是可以的话,我真想对着自己的脑门开一枪,一了百了最痛快。 万蚁噬心,脑袋里一片空白。 冷,空调打到三十摄氏度也温暖不了我骨头缝里渗出来的冷。 我想起了一件与此完全无关的事情。 很多年前,我还在上小学的时候。 一天晚上,我已经睡着了,半夜的时候忽然被一阵惊天动地的嘈杂吵醒,朦朦胧胧之中以为是院子里谁家在吵架。躺在床上听了一会儿感觉不对劲,连忙爬了起来。 我很清楚地记得当时自己穿着小背心和四角短裤,站在客厅的门口,乌压压的一大群人围成一个不规整的圆圈,圆心中有低微的呻吟和倒吸冷气的声音。 不记得是谁第一个发现我,大概是某个跟我爸一起跑车的叔叔伯伯吧,大嗓门吼得我耳膜生疼:“昭觉起来了!” 所有的人都转过来看着我。 我一动不动地看着圆心中间坐在板凳上,满脸都是血的,我的父亲。 我看着我妈用一把小小的镊子,从他的头发里,皮肤里不断地夹出一小块一小块的碎玻璃,鲜红色的碎玻璃,浸在我父亲的鲜血里的碎玻璃。 有人来拖我,他们七嘴八舌地跟我讲:“你爸爸出了车祸,不是很严重,你快去睡觉,明天还要上学。” 他们的力气真大啊,我感觉到自己的手都要被他们拽断了。 我应该哭的不是吗,可是我只觉得害怕。 怕得连哭都忘了…… 那堆鲜红的碎玻璃片,直到这么多年后,还牢牢地扎在我的心脏里,一块都不少。 没错,我长大了,四肢健全,体格完好,我现在是一个百分之百的成年人,可是当在洗手间里面对着验孕棒最后呈现出来的结果…… 那个喧闹的夜晚,那种完全超过我所能承受的沉重,一下子,又重重地压到了我的肩膀上。 我依然无力去对抗,或者改变什么。 那些玻璃片带来的细碎锋利的痛,割裂了岁月,又回到了眼前。 直到乔楚的声音把我拉回现实:“什么时候告诉简晨烨?” “不,不告诉他!”话说出口连我自己都惊了一下,这是什么时候萌生的念头,竟这样坚决,好像从模模糊糊预感到这件事的时候,它就已经落地生根了。 乔楚吃惊地看着我,很快,她像是完全能够理解我为什么这样做:“那你的意思是,不要这个孩子?” …… 像一场明知道一定会降临的狂风暴雨,但在这个问题真正血淋淋地摆在我面前之前,我一直很平静,山雨欲来风满楼的那种平静。 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呢乔楚?变数充斥着我的生活,就连我和简晨烨之间的感情也变得岌岌可危,唯一能够确认的事情就是,这个孩子来得不是时候,他没有给我一丁点儿喜悦,他带来的是更大的惶恐和焦虑……这些话顶在我的胸腔里面,几乎就要顶破肌肉和皮肤,可是我说不出来,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乔楚看着我,她的眼睛那么湿润那么亮,像世界上最小的海洋。 她轻轻地抱住我,耳语般安慰着我:“没关系,别怕,没关系。” 我僵硬的肩膀渐渐垮了,眼睛发酸,膝盖发软,手脚冰凉,我飘浮在空中俯瞰着自己,往日里紧贴着身体的那层铠甲马上就将支离破碎,撑不下去了,一分钟都撑不下去了。 奇怪的是,到这一刻,我突然平静了,像是绝症患者终于拿到了那张确诊的通知单,我彻底地平静了。 “你会陪着我的,对吧?”我问乔楚,冰冷的声音里透着一股绝望。 “我会的。”她抱住我,像抱着一具刚从冰水里打捞起来的尸体。 回到家里,简晨烨刚刚洗完澡从浴室出来,正用浴巾在擦头:“你不是不舒服吗?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我没有跟他闲话家常的耐心,脸都懒得洗直接往床上一倒。 “你怎么了?”他跟了进来,“跟你说话也不搭理。” “那你又是去哪儿了?”我不耐烦地回了一句。 “我去闵朗那儿了。” 我心里一动:“怎么突然去他那儿了,你最近不是也挺忙的吗?” “下午他突然给我打电话,说有事想找我聊聊,我就过去了一趟,没想到会弄得这么晚。” 我没接着问,但我知道简晨烨还有话要说。 果然,他停顿了一下之后,我听到了那个名字。 “徐晚来月底回国。” 有一万个惊叹号砸在我的心里,这个夜晚比冬至那晚还要漫长。 第17章:对不起,孩子 “你怀孕期间又是打针又是吃药的,这孩子你到底是想要还是不想要啊,姑娘。”医生看着我直摇头。 我低着头,没说话。 我知道这样想不对,但,我的确松了一口气。 医生说的话给了我一个光明正大地放弃这个孩子的理由,并且这个理由是如此的充分,我可以自欺欺人地说,不是我不想要,是我不能要。 “你的心情可以理解,但还是想开一点,毕竟还年轻,养好身体再要孩子,也是对孩子负责嘛。”医生阿姨跟我妈妈年纪相仿,看我愁苦的样子,反过来宽慰我。 我淡淡地笑了一下。 走廊上坐着不少等待产检的孕妇,她们的先生替她们拿着包,嘘寒问暖的样子真让人羡慕,还有一些看起来年龄很模糊的年轻女孩,满脸的惴惴不安。 乔楚从包里摸出镜子补妆,示意我找个露天通风的地方再聊。 空地上有不少烟头,除了我们两个女的之外,周围全是些大老爷们儿,我观察到了一件事,他们都在拿余光瞟乔楚。 “时间定了吗?”乔楚一贯是这样开门见山,根本懒得理会四周那些跃跃欲试的猥琐眼神。 “医生说最好尽快,就这几天吧。”尽管是早就决定了的事情,但亲口说出来,我心里还是一抽一抽地疼。 “吃药还是做手术?” “还不到七周,医生说可以用药物。” “也好,两害相较取其轻。”乔楚略微一迟疑,“真的不告诉简晨烨吗?他有权利知道这件事的。” 我没说话。 乔楚叹了一口气:“唉,你何以如此坚决。” 时机不对,不应该是现在这个时候,我心里那个叶昭觉又冒了出来,总是这样,一次一次,你以为她烟消云散了,可偏偏她如影随形。 她与我的犹豫和迟疑对峙,我听见她在说:“我卑微,我贫贱,没错,我都接受了,所以我努力改善我的生活,努力从泥沼里爬出来——当我付出了这样多的努力,当我终于看到了一点儿光亮,生活逐渐步入正轨的时候——为什么——为什么我要去赌那一次可能把我拉回到贫贱的机会?” 我仰起头来看着天空,严重的雾霾导致能见度几乎为零,我看不见其他任何东西,只看得见孤零零的太阳挂在空中,颜色那样浅那样淡,就像假的一样。 万物之上是否真的有神灵存在? 如果有的话,他真应该睁大眼睛好好看看这个千疮百孔的人间,看看这些小人物的悲喜。 “我明天请假。” 临下班时,我站在齐唐面前,单刀直入就这么一句话。 他不解:“你不是康复了吗,又请假?” “这次我请事假,你批不批我都要请,工资随你扣。” 说完我没等齐唐反应就转身离开了他的办公室,也不管他在背后一直嚷着:“喂喂,你等一下,你以为你是谁啊!” 不好意思了齐唐,我心里默默地说,请原谅一个即将堕胎的女人的惊恐和狂躁,我没法对你说明缘由。 在公交车站等车时,齐唐的车从对面的地下车库缓缓驶了出来,虽然隔着四车道的大马路,但我还是清清楚楚地看见了坐在副驾驶上的Vivian。 自从上次我们直面冲突过后,她每次来公司都视我如无物,就算不得不与我照面,那也是目不斜视,高贵冷艳。 我忽然觉得自己挺没劲的,那种“大哥你贵姓”式的没劲。为什么呢,因为你对别人来说根本无足轻重好吗? 他们那条车道的行驶速度非常缓慢,齐唐把车窗降了下来,远远地看着我这个方向。 我不确定他是不是在看我。 正好我等的那趟公交车来了,及时阻隔了我们彼此的视线,我拿出公交卡,跟在其他人后面挤上了车。 第二天清早乔楚陪我一起去医院,出门之前简晨烨毫不掩饰他的猜疑:“你们鬼鬼祟祟的,搞什么名堂?” “你管我。”我虚张声势地回了一句。 在密闭的电梯里,乔楚轻声问我:“你还是没告诉他?” 我抿着嘴,两只手交错绞在一起,因为太用力了所以手指都发白了,这个冬天注定要比过去的任何一个都冷。 “前两天的药我都是躲着吃的。”我平静地说。 十七岁相识到如今,七八个年头已经过去,如果说这么长的时间下来我还不了解简晨烨的脾气的话,那我未免也太愧对这七八年的光阴,也太愧对我们已经逝去的青春。 我能猜想得到他的反应,并且我敢拍着胸口保证真实的情况与我的猜想不会有任何出入。 简晨烨会想要这个孩子的,就像他一直想要他的理想,想要跟我在一起,之后结婚,组成家庭。是的,就像他想要这些东西一样那么坚定。 即使告诉他,我在怀孕期间吃了药,打了针,也许对孩子会有影响,他也会回劝我说,也许没有呢? 如果我问他,我们拿什么来养这个孩子?他一定会回答我说,未来会比现在好,我保证。 比起十七岁的时候,我已经变得现实世故,而他还是那么赤诚天真。 我长大了,但他还没有。 我们经历了共同的艰辛,却分娩出了截然不同的另一个自己,我的面容上已经有了风霜的痕迹,而他却仍保持着高岭之花般的灵魂。 因为那纯粹的理想主义,所以我知道,他其实比我还要不堪一击。 我们争吵的次数已经太多了,不需要更多了,我知道孩子不是我一个人的,但放弃掉孩子,只需要我一个人决定。 事实上,直到吞下最后那颗药片时,我都还在自我催眠着说:你看,我是如此体谅你,我知道你会为难而我不愿意你为难,所以我一个人承担。 这种自以为是的沾沾自喜,在药效开始起作用时逐渐土崩瓦解,先前那点儿贤良和温柔,霎时间都成了讽刺。 我后悔了,我真的后悔了,可来不及了,我一辈子也不会忘记这种痛。 小时候我曾因为指甲发炎拔过一次指甲,我记得那次我在小诊所里哭得惊天动地,连隔壁家五六岁的小孩都跑过来笑我。 后来我得过中耳炎,半夜发作起来痛得直撞墙,硬生生地在脑门上撞出一大块瘀青。 我以为那就是我的身体所能够承担的极限了,再多一点我肯定就死了——可是,这种痛,是它们的总和还要乘以十倍那么多。 酷寒的天气,我痛得满身大汗,已经没有多余的一丝力气去维护尊严。 没有发出一点儿声音,可我的确哭了。 我蜷曲成一团,绝望地盯着墙上的钟。这钟是坏的吧,怎么可能这么久才过了十分钟! 医生进来看了一下我的情况,对乔楚说:“扶她起来多走动一下。”说完就走了。 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听觉,心想我都这样了,还起来走走?走什么啊! 乔楚白了我一眼说:“活动一下有助于胎囊落下来……你别这么看着我,这不是经验,是常识。” 两个小时,一切结束了。 我听从了乔楚的建议,先去她家休息一会儿,省得被简晨烨看出不对劲来。 我在洗手间里照了一下镜子,除了脸色特别苍白之外,其他的看起来跟平时也没什么区别,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工作太累和病了一场,脸倒是小了一圈。 乔楚开了一下门,又关上了,手里捧着一个瓦罐:“我在附近的私房菜馆给你订了半个月的汤,你先喝着,不够了我接着订。” “我怎么好意思……”我急忙推辞。 “没关系,虽然断了财路,但这点闲钱还是有的,信我的,破船还有三斤铁呢。”乔楚把汤盛出来,回头对我嫣然一笑。 突然间,我心里一疼,如果到了这个时候,还不让乔楚知道徐晚来的存在,那我也太没人性了。 但是,我真的说不出口。 我记得那天晚上乔楚告诉我,她爱上了一个人,是闵朗,她说从今往后她也有爱人了。那个时候,她的表情像朝霞一样美丽,眼睛里闪耀着从未有过的温柔光芒。 我端着那碗热汤,在乔楚期待的眼神里慢慢地喝了一口。 她看着我说:“哎呀神经病,好好的你哭什么?” 周末结束之后去公司上班,气氛有点儿诡异。 虽然每个人都在自己的位子上正襟危坐着,但眼角眉梢那丝丝缕缕的八卦气息,那一脸欲盖弥彰的讳莫如深,都让我清楚地感觉到一定出了点儿什么事。 我在QQ上问苏沁:怎么了? 她说:你等一下,我把你拉进群来。 我说:居然特意建了个八卦群,你们对得起自己的工资吗? 我一进群就被那快速闪过的聊天内容给闪瞎了眼:怎么回事?你们倒是把来龙去脉说一说啊,急死我了。 苏沁是个好人,负责给我科普:就是你请假的那天,Vivian来公司跟齐唐大吵了一架,差点把齐唐办公室给掀了。 “!”——只有这个符号能表达我的感想。 苏沁接着说:我们也超级震惊好吗。那谁谁谁还假装报告工作特意去门口想偷听,结果齐唐打开门就是一顿吼,我进公司三年多了从来没见他发过那么大的脾气,吓死我们了! 其他人七嘴八舌地开始补充。同事甲说:好像是因为齐唐那天把手机忘在Vivian那儿了,叫她帮忙送过来,没想到送个手机会搞出那么大的动静。 同事乙说:我当时听到一点点,Vivian在齐唐手机里看到了什么东西,她要齐唐解释给她听“这不是预备劈腿”是什么意思。 !!!!!——shift+1都快被我摁坏了。 同事丙打字打得有点多,所以速度落后了别人:是Vivian在齐唐手机里看到一张照片,我听得清清楚楚的,她的原话是说“就算不是劈腿也是预备劈腿了”。齐唐发火的点是Vivian未经允许查阅他的手机,他不是在国外留过学嘛,特别注重维护自己的隐私,但Vivian的意思是如果没做亏心事,就不怕她看,后来就越吵越凶了。 后来呢后来呢?我接着问。 苏沁又出来了:后来齐唐可能觉得在公司为这种私事吵架太难堪了,而且他打开门看到我们所有人都在围观啊,还怎么吵得下去,就硬拖着Vivian走了。我们总不能跟着去看热闹吧,反正那天他们走了就没回来了,不知道后来怎么样了…… 精彩啊!我不禁扼腕叹息,好死不死我偏偏就在那天请假了,没能亲眼看见这么精彩的戏码,真是太遗憾了。 正聊着天,一道阴影投射在我白色的办公桌上,我的双手像被钉在键盘上,跳不动了。 有多久的时间?五秒还是十秒或者更久一点?我低着头,不敢抬起来。 我可没忘记自己那天请假时的态度有多恶劣,想来齐唐这么小心眼的人肯定也没忘记,我们俩就一直这么僵着,他不开口我也不开口,只是偷偷地把手挪到鼠标上,关掉群。 “叶昭觉,你进来一下。”声音听起来还挺正常的,接下来是什么情况就不知道了。 我硬着头皮站起来,关门之前冲着不远处的苏沁做了个愁眉苦脸的表情。 得到齐唐的允许之后我在他对面坐了下来,有点儿像第一次见面时的情形,他还是那个不苟言笑的老板,我依然是那个唯唯诺诺的求职者。 慢着,今天的他跟平时不太一样——我说不上来是哪儿不一样,但确实不太一样。 他为什么要这样牢牢地盯着我,又不是不认识,又不是以前没见过面,他这眼神是要在我脸上凿个洞出来还是怎么的? 齐唐慢慢地靠到椅背上,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我起先还因为不好意思被他这样端详而故意四周乱望,突然之间我有点儿恼火,我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不就是请了一天假吗,又没杀人放火。 于是我把目光收回来,冷冷地看向他——比耐力?我会怕你? 齐唐还是很好看的,脑袋里突然闪过的这个念头吓了我一跳。 可平心而论,他的确是我见过的为数不多的能把正装穿得这么好看的男人,他高而且瘦,四肢修长,气质偏冷,不说话的时候就像是硬照上的模特。 “你那天干什么去了?”冷不丁地,他突然说话了。 “我的私事没有必要向你交代吧。”我冷冷地说。 他有点错愕,身体往前倾了倾,皱着眉头说:“我以为……” “什么?” “我说,我误以为我们是朋友。”他耸了耸肩膀,自嘲地说。 他成功地唤起了我的愧疚感,我一下子为自己冷漠的态度而感到汗颜,顿了下,我小声说:“不好意思,最近有些事情弄得我心烦意乱,我不是故意要刺你……还有,我心里也是拿你当朋友的。” 是错觉吗,在我说完这句话之后,我好像看到齐唐的脸上闪过了一丝笑,不易觉察,可我就是察觉到了。 有点儿错乱,一时之间好像两个人都不知道该如何把对话进行下去了。 “嗯,你要不要喝水?”齐唐的神情明显比我刚进门的时候愉快多了。 无意义的寒暄过后,齐唐挑明了正题,跟工作无关,完完全全是一件私事:“昨天我接了个电话,是清羽的爸爸打给我的,问我知不知道这丫头现在一天到晚在干什么。三天两头见不到人,有时候连电话也不接,短信也不回,这段时间更过分,都没说一声就跑到外地去了大半个月,音信全无,要不是信用卡消费记录可以查,简直都要怀疑她是不是死了。 “我跟她爸爸说她近几个月跟我联系得很少,除了拜托我帮她一个朋友解决工作的事情之外,几乎都可以说没有联络。她一个钱包里装着三四张白金信用卡的无业游民每天到底在忙些什么,我实在也搞不清楚。” 邵清羽,我上一次见她是什么时候,在哪里?我真的完全想不起来。 “她爸爸的意思是——”齐唐看着我,神色诚恳,“如果我能打听得到一点什么,请一定要转告给他,毕竟他年纪越来越大,为人父母的心思,希望我们能够体谅。” “你从我这里得不到任何信息,”我干脆利落地说,“这几个月以来,我跟我家小区收发室的大爷说的话都比跟她说的要多。我没有瞒你,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关于我请假的那天,我到底是去干什么,而齐唐和Vivian之间又发生了什么,我们都没有再以着朋友的名义去窥探。 年纪大个几岁毕竟还是不一样,知道人与人的交往之中,分寸应当把握好,一旦没脸没皮地越了界,那就没意思了。 但我知道,齐唐心里依然存在着好奇。 坦白说,我也一样。 就在我和齐唐面面相觑时,消失了很久的邵清羽同学终于打开订机票的网站,开始查看航班信息。 尽管每天都涂了防晒霜,但高原上的紫外线可不是开玩笑的,到底还是晒黑了不少,她站在镜子前认真地看着自己。大局已定,没必要藏着掖着了,可以回去给所有关心自己的人一个交代了。 想到大家的反应,她还是忍不住有点头疼。 先斩后奏是她从小到大一贯的处事风格,但这次好像玩得有点儿过分了。 那天收到爸爸的短信,一句话,再不回家就永远别回了。 当时她看着手机屏幕发了很久的呆,打了一行字又删掉,再打一行,又删掉,最后她摁了一下锁屏的键,跟自己说就当作没看到。 不记得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了,她跟她的亲人,她的好朋友之间,已经无话可说,任何人发来的短信她都不想回。 没有人真的希望我过得好,没有人真的在乎我开不开心。她没有意识到,当她这样想的时候,自己的脸上浮现了一个冷笑:父亲有他的妻子和女儿,叶昭觉有简晨烨,我呢,我只是有几张额度很高的信用卡而已。 房间的门被推开了,那个人提着稀粥、粑粑和玻璃瓶装的豆浆进来说:“豆浆很凉,先放在热水里温一会儿再喝。” 她对他笑了笑:“不着急,我看了一下飞机的时间,我们明天中午回去,正好可以在晚饭前到,你觉得怎么样?” “我都好,听你的就行。” 邵清羽又笑了一下,不由自主地想起蒋毅,在一起那么多年,吵了那么多架,磨合了那么长时间,她青春年少时全部的爱和热情都给了他,可他从来没有像这个人这样,无原则地宠爱过自己。 哪有什么放不下的旧爱,不过是没遇到足够投缘的新欢——她叫他:“那你过来确认一下身份信息。姓名,汪舸,身份证号码,你自己输一下。” 云南的天空有一种静谧之美,在这片土地上就连时间都流淌得格外缓慢。 回去就要面对一场狂风暴雨了,邵清羽心想,管他呢,该来的总要来。 她转过头去对着汪舸问:“豆浆热好了吗?” 属于他们两个的时间,只剩下一天了。 我打开门就意识到不对劲,虽然跟往常一样是一片漆黑,但是沙发上有个人形的黑影。 我连忙摁下客厅灯的开关,那声到了嘴边的惊呼被生生压了下去,是简晨烨,我没忍住脾气:“有病啊你,想吓死谁啊。” 他一动不动地看着我,不说话。 确实不对劲,我感觉到全身的肌肉都开始变得僵硬,那种强烈的不祥的预感又来了。我慢慢地走过去,看到摆在茶几上的空空的塑铝板,我的呼吸停止了——那是我前几天吃的药的包装,我明明扔进了废纸篓,还特意抽了几张纸巾盖住——我慢慢地坐下来,心中有战鼓般的声响。 怎么办? “我前几天顺手把电费单子给扔了,今天突然想起来当时手机没电,抄了一个号码在上面,就去垃圾桶里翻了一下。”简晨烨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像一块坚冰。 “噢——那找到了吗?”我顾左右而言他。 “没有,不过找到了这个。”他并不打算放过我,“叶昭觉,你瞒着我干了什么?” 我想我没有听错,简晨烨的语气里,有着咬牙切齿的恨意。 黑云压城城欲摧,巨大的压迫感像一把利刃抵在我的眉心,大事不妙! 人在最危急的关头总是会想起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我突然觉得我下午应该问问齐唐,他跟Vivian到底怎么了? 大局已定,我反而镇定了下来。 “我怀孕了,我把孩子打掉了。”我平静地说,眼泪一颗一颗地顺着我的脸砸下来,可我懒得去擦。 破罐子破摔,那索性就大张旗鼓地摔出个动静来。 简晨烨慢慢地把脸转过来看着我,眼神像刀锋一样,我感觉到自己身上某些看不见的地方被一刀一刀地凌迟着。 但我依然很平静,连我自己都讶异于这种镇定:“现在你知道了,又怎么样呢?” 茶几上的玻璃烟缸被简晨烨扫落到地面上,发出了骇人的碎裂声,我为之一抖,指甲掐进手心里都没感觉到痛。 我抬起头来怒视着简晨烨,有一团火从我的胸腔里烧了起来,如果说这个房间里有人有资格愤怒那也应该是我——是我! 发泄出来吧,都发泄出来吧,我早就想发泄了! 我忍受了这么久,我受够了! 简晨烨脸色惨白,不可置信地盯着我,他好像忘记了自己要说什么,又好像是因为要说的话太多了,一时不知道该从哪一句开始。 “我知道你不会同意,所以我从一开始就没打算让你知道这件事。你的反应都在我预计之中,简晨烨我告诉你,我那天差点痛死了,当时我很后悔,没叫你陪着我去医院看看我那个样子。如果你看到我那天的鬼样子,你就会知道你今天根本没有资格站在这里谴责我!” “你凭什么打掉孩子!”简晨烨像一头发狂的野兽。 “因为穷人没有资格生孩子!” 图穷匕见。 覆盖在我们生活之上的那层薄薄的糖衣,终于在这个夜晚消失殆尽,露出了丑陋的,一直在腐烂的真面目。我们终于丧失了所有的耐心,对彼此,对自己,对这仿佛永远都不可能好起来的人生。 我们撕毁了之前所有努力粉饰的平和与温馨,拔出利刃,找准了对方最薄弱的地方狠狠地捅下去,带着同归于尽的决心,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那些堆积在岁月中的温柔和缱绻,还有在风雨飘摇中一直苟延残喘的爱情,伴随着十七岁时学校走廊里静默相望的那对少年,在这个夜晚彻底死去。 我们依然站立着对望,中间隔着的不是阴凉的走廊,而是满地的碎玻璃碴。 我们终于从盟友,成为敌人。 第18章:天塌地陷 冰冻三尺,积重难返,疯了,我们都疯了,我们恶语相向,每一个用词都恨不得置对方于死地。 坦白说我心里其实被吓到了,我并不知道这么长的时间以来,对现状充满了不满和愤恨的并不只有我一个人,我并不知道,他恨我。 一个平日里温和无害的人,一旦爆发,能量要比一个往日里就爱絮絮叨叨的人强烈一百倍。 他指责我现实、自私、冷漠、不负责任、好高骛远,他说我变成了他最讨厌最看不起的那种人,把钱看得比一切都重要。 他说:“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成这样的,钱,钱,钱,除了钱还是钱,我每天听你说得最多的一个字就是钱。你知道吗?后来我甚至都不想看见你,我害怕跟你待在一块儿,你跟我聊天说得最多的话题就是邵清羽买了一个几万块钱的包,又买了几千块钱的鞋子,现在又多出来一个乔楚,你看看你身边的那些朋友,你问问你自己,你是不是打从心里想变成她们,你是不是发自肺腑地羡慕,甚至嫉妒她们?” 我的心里在淌血,可是我忍不住哈哈大笑:“变成这样?简晨烨你是傻帽吗?从你认识我的那天开始,我就是这个样子,自始至终我就是这么现实、自私、冷漠的一个人,你今天才知道吗! “是啊,我羡慕乔楚,我嫉妒邵清羽,我做梦都想跟她们换个人生!至少她们不用为了每个月的房租水电煤气提心吊胆;至少她们不用等到商场打折季才敢进去逛逛看看自己喜欢的东西;至少她们不用为了一份糊口的工作看人脸色,伏小做低,生怕出点什么差池捅了娄子就被老板炒掉;至少她们不用担心随时会被房东赶出去——你看不起她们,她们还未必看得起你!” 没有退路了,没有回转的余地了,每一个脱口而出的词语都是生生敲入心脏的铁钉,拔不下来了,拔下来也只会看到咕咕冒血的创口——我们的感情,穷途末路,奄奄一息。 简晨烨瘫坐在沙发上,面如死灰。 可我还没有说够。 “你知道我知道自己怀孕以后第一个念头是什么吗?”我看到简晨烨原本紧缩的眉头皱得更厉害了,“这是个错误的生命,他不该来这个世界。” 我慢慢地坐下去,奇怪地看着他:“难道你一点都不能理解吗?如果这个孩子没有被打掉,十个月后顺利出生,你能想象我们的生活会变成什么样子吗?我自己过得辛苦就够了,我不要我的孩子跟着我一起辛苦,生命非他意愿而来,如果我什么都给不了他,那他就不如不来。” 简晨烨抬起头看着我,此刻他显得那样困惑:“难道你的心里就没有一点良善的东西吗叶昭觉,难道你会不爱自己的孩子吗?” “爱?”我觉得自己马上又快要笑出来了,“爱有什么作用?买进口奶粉和童车的时候对别人说‘我钱不够,可以拿爱抵吗?我很爱很爱我的孩子哦’,这样可以吗?不,简晨烨,我不要我的孩子像我一样在自卑中长大。” “凭什么你这么武断地认为他一定会在自卑中长大?” “笑话!别人有的他没有,别人穿名牌他穿地摊货,别人暑假去欧洲夏令营,他在家看《还珠格格》,这能不自卑吗?” 简晨烨安静了下来,事实上我说的每一句话他都不赞同,可是他无力辩驳,他终究是没有办法像我这么市侩地看待生活。 我用一种强悍到无可反击的姿态把他逼到了绝路,往前看已经是万丈深渊。 他的眼神里有一种孩童般的茫然,深深地刺痛了我。 我握住他的手,试图弥补尖刻的言辞所带来的伤害:“我有没有逼过你?我有没有给你施加过压力?我一直都希望你过得开心,不管我自己多艰难多不容易,我都希望至少你比我开心……”我的眼泪不断地汹涌而出,“但我也只是一个平凡人,饿了要吃饭,冷了要加衣,困了也想睡觉,刺一刀会痛会流血,我不是铁打的……” 简晨烨的嘴角微微抽动了一下。 “担负一条生命是一件远远比你想象得要复杂也要沉重得多的事情,我实在……我实在没有能力,照顾两个孩子。” 我不再逞强了,我承认自己已经无力支撑,当话说出口的时候,我有一种空前绝后的轻松感觉。 简晨烨默默地把手从我的手中抽走,他已经完全平息了下来,眼神里有着无穷无尽的悲哀。 我们看着彼此,知道某些事情已经到了尽头。 “昭觉,我曾经真的很想和你结婚,给你幸福,我曾经真的很爱你,想跟你有一个结果,可是现在……”他顿了下,“我不知道了。” 我们终于都亮出了自己的底牌,这底牌就是,我们都已经不确定这段感情是否还值得继续。 只差那两个字了,我们静静地看着对方,想着会由谁先说出来。 “昭觉,我们分手吧。”他说了。 我的眼睛一闭,天塌地陷。 他起身慢慢地走向门口,我不由自主地叫了一声他的名字,他定住了,不知道要不要回头。 “是我把一切弄成这样的吗?是我吗?我到底做错了什么?”我没有意识到自己几乎是在咆哮了。 他回过头来看着我,像是看着荒野里唯一的一棵树,那目光中有悲悯,有痛惜,但没有了爱。 而他的声音是嘶哑的,像是大力嘶吼过后无法再正常说话那样乏力:“你没有做错任何事情,不要怪自己。” “曾经那么辛苦,我们都坚持在一起,为什么现在不行了?”我哭得喘不过气来,五脏六腑都被绞碎了一般。 “一件事情需要坚持才能继续下去,那它本身就是错误。”他打开了门。 我还想说什么,可是我说不出来了,空气像棉花一样堵在我的嗓子眼里。 我狠狠地咬住自己的手指,用尽全身的力气,眼泪和鼻涕在我的脸上糊成一团,然后我开始打嗝,身体完全不由自己支配。 当我意识到的时候才发觉自己跪在洗手间里,正抱着马桶狂呕。 那种呕吐,像是要把心脏都呕出来才为止。 我独自待在这间公寓里,我们一起看中的公寓最后留下我一个人在这里。 这些漫长的,厚重的,令人窒息的一分钟又一分钟,比死亡还要寂静的一分钟接一分钟,我感觉到——如果我还有感觉的话——身体里有什么东西在迅速地溃烂,像是被灌进了某种腐蚀性的液体,从喉咙开始一直往下,胸腔,腹腔,然后由内而外渗出来,四肢无力,头脑发蒙…… 突然之间有敲门声,我竟一下从地上爬了起来——我竟然还有力气爬起来——扑了上去,我认定是他回来了。 真的是他,我欣喜若狂地看着门外的人,真的是他。 “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我高声尖叫着,那声音听起来有一种异样的凄厉,当我说完这句话便像被闷棍敲击了一般,绝望呛住了喉咙,我直挺挺地向前倒下。 乔楚伸出双臂接住了我瘫软的身体,小声地在我耳边叫着我的名字。 我不愿意睁开眼睛。 门外的人是乔楚,不是他。 第19章:黑色晚礼服 从那天晚上开始,时间对我已经失去了意义,拉上窗帘甚至无法分辨白昼黑夜,乔楚一直陪在我身边,关掉了我的手机,也关掉了她自己的手机。 除了哭泣之外我不知道还能做点什么,大多数时候我们谁也不说话,只有电视的声音提醒我们外部世界依然在有序地运转。 乔楚不会做饭只会叫外卖,我没有一点胃口,就算她强迫我吃下了一份沙拉,几分钟之后也被我吐得一干二净,我们躺在床上,像两个完全被世界遗忘了的人。 太累了,二十多年积攒下来的疲惫在此刻一次性倾泻而出,我心里有个声音在说:你还要去工作。我对她说:滚你的,老子不干了。 我乐意就这么堕落了,怎么着。 外界发生的一切都与我隔绝开来,理所应当地,我不知道齐唐找我找疯了。 一贯有风度的齐唐,在那天的晨会上对我这种公然旷工的行为破口大骂:“她以为她是谁啊,想请假就请假,想来就来,想不来又不来,连招呼都不打,她当我这里是什么地方!” 公司全体同事都沉默着,事实上确实没有任何人知道我在哪里。 齐唐显然对这种局面很不满意,头一个就迁怒了平时跟我走得比较近的苏沁:“你!找过她吗!” 苏沁吓得一弹,连忙点头:“找,找过的,手机都打爆了,她一直关机,QQ也没上过线,不知道是不是出了什么意外……” “意外?”齐唐一声冷笑,忽然又意识到这种可能性也是存在的,便收了声。 会议草草地结束了,同事们交头接耳都在表达同一个看法:齐唐是疯了吧? 邵清羽乘坐的航班刚刚落地,她才一开手机就被振得不行,未接来电十二个,全是齐唐,她刚准备回拨过去,马上又来了:“这么久才开机,你找死啊!” “你有病啊,你坐飞机不关机罔顾他人生命安全是吧!”邵清羽对齐唐一向都没什么好语气,“这么急着找我肯定没什么好事,我还是挂了吧。” “别别别,是我不对……”齐唐的语气软了下去,“我找你有急事,叶昭觉最近老是无缘无故地请假,这两天假都不请了直接旷工,人是你介绍来的,你要负点责任吧?” 好一个先声夺人,邵清羽被噎得半天没说出话来,周围的乘客都开始起身拿行李了她还坐着没动:“到底你是她老板还是我是她老板啊,自己的员工旷工你倒是好意思怪我?” “你现在在哪儿,有没有什么办法找到她?” “齐唐……”邵清羽突然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昭觉是携款旷工吗?” “那倒不是,怎么了?” “怎么了?齐唐,你看看你自己的反应,正常吗?” 敲门声响起来的时候我和乔楚同时从床上弹起来,有那么一刹那我还是抱着幻想,会不会是简晨烨回来了? 然而这幻想在下一秒就破碎了,我清楚地听见邵清羽一边捶门一边喊:“叶昭觉,你死了吗,没死就起来开门!” 乔楚看了我一眼,轻声问:“要不要我去应付?” 长时间的哭泣和昏睡,加上房间里混浊的空气都让我眩晕。尽管如此,我还是很清醒地知道,邵清羽不是这么好打发的。 我摁住了乔楚,说:“我自己应付。” 邵清羽的反应会很大,这个我在开门之前已经想到了,但我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她不是一个人来的,她的身后站着齐唐。 打开门的那一瞬间,我有点儿后悔没去洗把脸,哪怕稍微整理一下仪容也好啊,也不至于这副不人不鬼的样子出现在他们面前啊。我站着没动,因为我根本不知道在这种情形下该给出一个怎样的反应才算正常。 邵清羽一把推开我就往里冲:“天!你是自己在家制作毒品还是怎么的,见不得光啊这么阴森森的……哎,乔楚你也在啊。” 我还是站着没动,低着头,不敢抬起来看齐唐。 我们俩像两尊石像一样杵了半天,他才开口说:“你手机关机了。” 我轻轻地嗯了一声:“我知道。” 他又说:“你没事就行了,那我走了。” 听到这句话邵清羽在我背后大声冲着齐唐嚷:“喂,齐唐!我说你真的有病吧,之前在电话里火急火燎的不是你吗,这下你来都来了,不问问她为什么旷工你就这么走了,我看你真是有病!” 一时之间齐唐没说话,我也没说话,我们都被邵清羽弄得有点尴尬。 乔楚又适时地出来打圆场了:“昭觉家里这么乱七八糟的,也不好意思请人进来坐,再说我们三个女生在呢,这位先生——齐唐对吧——齐唐夹在这里也不合适,他想回避就让他回避嘛,下次打扫干净了再请他来坐好了。” 我回头朝乔楚投去一个感激的眼神,要不是她给了我和齐唐这个台阶下,我真不知道该怎么收场。 “人没事就好。”最后齐唐就对我说了这么一句话。 我依然只是轻轻地嗯了一声,连对不起抱歉都没说,甚至连正视他一眼都不敢。 “分手了?!”邵清羽在听完来龙去脉之后再次不淡定地大叫,她根本不知道这两个字对我的刺激和冲击有多大。 乔楚白了她一眼:“你别这么咋咋呼呼行不行,谁没分过手啊。” “她啊!”邵清羽依然很激动,指着我,“她就没分过手啊!” “现在也分了呀。”我笑了笑,不知道这个笑有多难看。 忽然之间,邵清羽整个人都塌了似的往沙发靠背上一倒,声音里竟然都有了哭腔:“你们干什么啊昭觉,你们俩干吗要分手啊?我以为你们一定一辈子都在一起的,你们这是干什么呀……” 说着说着她真的哭起来了。 我打了她一拳说:“邵清羽你干吗,你才有病吧。” 说完之后,我也开始哭了。 在我们很年轻很年轻的时候,无论是我和简晨烨,还是邵清羽和蒋毅,我们都没想过分手这件事,打从一开始我们都是奔着一辈子去的。 执子之手我们相信过,与子偕老我们也从来就没怀疑过。 当年我和简晨烨不在同一座城市上大学,高中毕业的时候有些女同学就说了:简晨烨到了大学绝对不会缺女孩儿喜欢,叶昭觉趁早做好被甩的准备吧。 这些话对我不是没有影响的,简晨烨上的是艺术院校,谁都知道艺术院校美女多,坦白讲那个时候我有过一点儿担忧,不是欠缺对他的信心,恰恰相反是因为对自己没有信心。 叶昭觉实在是太普通了,就像高中时那些女生们说的,简晨烨怎么就看上叶昭觉了? 可整整四年,我们每个月都见面,不是我过去就是他过来。舍不得坐飞机,攒了一盒子的火车票,我课间打零工的那点收入转头全贡献给了铁道部。 我很清楚地记得我二十岁生日的那天,不是周末也不是月末,很平常的一个周三,下了课从教室里出来就看到简晨烨站在台阶上冲我笑。 没有玫瑰花没有巧克力,所有跟浪漫一词有关系的任何东西都没有,只有他自己和一张火车票。 我们在学校附近的快餐店一起吃了顿饭,我问他:“怎么突然来了?” 他笑笑说:“你生日嘛,就是来看看你。” 简晨烨曾经说过,一辈子只和一个人在一起,这不丢人。是啊,有可能会遇到更好看更优秀的人,但一个人不可以这么贪心的。 我们之间从来都没有什么天雷地火可以讲出来骗人眼泪的情节,我们有的只是一份朴素的决心,一份无论将来怎么样我们都会在一起的决心。 我亲眼看见过很多人很多事的改变,翻天覆地的改变,但我一直觉得我和简晨烨是不会变的,外面世界的兵荒马乱跟我们有什么关系,关上门,我还是叶昭觉,他还是简晨烨。 我曾经对这段感情有多笃定,而今对人生就有多灰心。 邵清羽哭了好一会儿终于停下来了:“他走了之后你没去找过他?” 我惨然一笑:“他要回来自己会回来,我去找他做什么,跪下来认错吗,抱着他的大腿求他原谅我吗?我还没那么贱。” 一直闷声不说话的乔楚在这个时候,忽然缓缓地说:“你做不到吗?” 我吓了一大跳,斩钉截铁地说:“当然!” 乔楚幽幽地看了我一眼,别过头去没再提这一茬。 很久之后我在她写的信中看到了关于这次对话的延续:昭觉,当时我问你,你做不到吗?问出这个问题的时候我自己的内心受到了很大的震动,只是我没有敢流露出异样。 我被自己吓到了,因为这个问题的答案在我的潜意识里是:也许……我能做到。 你那么干脆果断地回绝了这种可能性,不禁让我扪心自问,在我和闵朗的关系中我已经陷入了何种程度,才会觉得那么没有尊严的事情比起失去爱人来说,并不算什么。 我看着你毅然决然的样子,又想到自己,我知道我彻底没救了。 “昭觉,作为跟你们俩都认识了这么多年的朋友,我倚老卖老公平地说一句,这件事你错在先,你怎么能连招呼都不跟他打,一个人就去打掉孩子呢?还有你——”邵清羽转向乔楚,“你也真是的,她是当局者迷,你应该旁观者清吧,你怎么能怂恿着她这么胡来!” 关心则乱,邵清羽对乔楚说的话中分明有了责怪的意味,可这真不关乔楚什么事,她三番五次劝过我不要这么鲁莽,是我自己顾若罔闻。 我刚想开口替乔楚撇清关系,她便一声冷笑抢在了我前头:“邵清羽,既然你为人处世这么周全,那昭觉需要你的时候,你人在哪儿呢?” 一句话就把邵清羽逼得动弹不得,我心里一颤,乔楚真是见血封喉。 “我……”邵清羽果然没法接下去。 “算起来,你跟昭觉比我跟她认识的时间要久得多,你跟简晨烨也比我跟简晨烨要熟得多,他们俩之间的事情,你该比我清楚。按理来说和事佬这个角色,你该比我称职才对,”乔楚慢慢地喝了一口水,“那为什么那天晚上简晨烨是敲开我家的门,让我来陪昭觉呢?” 在乔楚说完这些话之后,邵清羽的脸色变得非常非常难看。 很久没有人这么不给她面子了,很久没被人把她堵得如此哑口无言了,气氛一下子变得剑拔弩张。 我看看乔楚,又看看邵清羽,本来思绪就乱七八糟,现在夹在她们俩之间更是左右为难。 “得了,”乔楚站起来,“我也两天没回家了,家里电视还开着呢,我先回去洗个澡休息会儿。晚上我们出去吃饭,你也该进点食了,正是身子虚的时候,别这么糟践自己。” 她说完就径直走了,看都没看邵清羽一眼。 只剩下我和邵清羽两个人了,我对于刚才发生的事觉得很抱歉,急忙转移话题:“你这段时间忙什么呢?上次齐唐还说,你爸都找不到你,担心死了。” “哼,担心个屁。”邵清羽明显余怒未消,“我爱在哪儿就在哪儿,我爱干吗就干吗,谁有资格说我?”她明显是在针对之前乔楚说的那番话。 我默默地低下了头,罢了,我自己的生活已经一团糟了,我没力气也没必要装出一副关心别人生活的善良模样,况且她说得也没错,她有钱有自由,谁有资格说她? 过了好一会儿邵清羽大概是从那股郁闷中解脱出来了,又变成了平时正常的样子,握着我的手说:“我去找找简晨烨吧,你们俩性格都这么犟,谁也不会先低头的。” “不去,”我依然很嘴硬,“等他自己想明白。” “神经病。”邵清羽忽然大叫了一声,“最近是流行分手吗?” “还有谁?” “齐唐啊!刚刚来你家的路上,他自己说的。” 两天来头一次,我暂时忘记了自己的伤痛,被一个与我完全无关的事情吸引了注意力:“具体怎么回事你知道吗?” “关我屁事啊,我才懒得问。” “哦——”我说不上来心底里荡漾开的那点儿淡淡的失望是怎么回事。也真是奇了怪了,对于齐唐和Vivian之间那点八卦我怎么就这么放不下。 我想一定是因为我太讨厌那个女的了,想起她曾经当着全公司人的面羞辱我,这口气一直卡在我的胸口没咽得下去。 对的,我就是小人之心,我就是巴不得她和齐唐没有好结果。 “这样吧,元旦的时候我打算借我爸的别墅办个主题Party,到时候我把简晨烨也叫去,制造个机会你们再当面好好沟通一下,说真的,昭觉,七八年的感情,我不信你们说分就真的分了。” 邵清羽离开我家的时候握着我的手,特别诚恳地说了这些话,我心里木木的,一点儿知觉都没有。 邵清羽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她以为我和简晨烨就是吵了一架,很严重的一架,就像那些年在她和蒋毅之间发生过的无数次的那种吵架。 她是真的不明白,我打掉孩子这件事只是一个导火索。 追根溯源,是我们在对方身上已经看不到一个自己想要的未来。 有些人的分手是今晚原本想吃的那道菜售罄了,有些人的分手,是失去了一生中最重要的东西。 去辞职的那天早上,我拉开窗帘才发现外面白茫茫的一片,原来半夜下了雪,我竟然一点儿都没察觉。 被雪覆盖的世界看起来如此洁白无瑕,有种童真的趣味,我从衣柜里拖出最厚的那件棉衣裹上,一脚捅进厚实的UGG里。 我没有化妆掩饰自己的憔悴,反正那天那么难堪的样子都被齐唐看见了,也没什么粉饰的必要了。 “你确定要辞职?”齐唐一脸出乎意料的表情。 “是啊,实在太不好意思了,”我低着头,羞愧是发自肺腑的,“本来就请了很多天假,又无故旷工好几天,放到哪里都说不过去,与其让你炒掉我,还是主动辞职比较好。” “你也不算是无故旷工,清羽告诉我原因了。” 我心里咯噔一下,邵清羽你这个浑蛋,我的隐私你也拿出来乱跟别人讲,好在齐唐又补了一句:“失恋嘛,哪个成年男女没经历过,我也分手了呀。” “说到这个,你是为什么分手?”我一下子没忍住。 “那你又是为什么?” “我不告诉你。” “那我又凭什么要告诉你?” 我们俩互相瞪着,谁都没有要退却的意思,忽然之间都憋不住笑了出来,这一笑,笑出了我无限的感慨。 我没忘记过第一次见到齐唐的时候,我有多不喜欢这个人,但为了这份来之不易的工作,也只能仰人鼻息,在这间办公室里接受他那些变态的提问。 他问过我胸围是多少,还问过我能不能接受为了工作陪上床这么让人恨不得扇死他的问题,那个时候我认定了将来他一定会在工作中百般刁难和折磨我。 事实证明,他没有。 虽然他表面上刻薄顽劣,但细细想来,我在他手下做事这么久以来,他其实一直对我很友善,不管是出于什么原因,也许只是看在邵清羽的面子上——我都真心感激。 “没想到到我离开的时候,我们反而能够心平气和地说话了。”回想起从前为了那些公事私事我们总是吵个没停,我脸上的笑意浓了些。 没想到,相处久了竟然也处出了点儿真感情。 “你真的可以不走的,我给你批假,调整好了再继续上班。”我看得出齐唐眼睛里那些挽留的意味是真的,可我怎么好意思接受他的好意。 “不用了,齐唐,谢谢你一直这么照顾我。” “那好吧,我就不强人所难了……”齐唐站起来,绕过工作桌,我也顺势站起来伸出手准备跟他象征性地握一下,我没想到——是的,我没想到他会说,“抱一下?” 虽然很意外但我却没法拒绝,已经不是上司下属的关系了,朋友之间拥抱一下,这也很正常。 于是我大大方方地说:“好啊。” 于是齐唐就大大方方地抱住了我。 这是我们之间真正意义上的和解,肢体的触碰所带来的安慰要远远超过苍白的语言和文字,在我的记忆中,这个拥抱的时间最少超过了两分钟,我们都没说话,只是静静地拥抱在一起。 我没有去思考如果这一幕被别人看见了会作何感想,只是顺从着一种本能,像是身体自己做出的反应,我想要得到这个拥抱,全身的意志和血液都涌向我们的手臂和肩膀,有那么一瞬间,我觉得特别恍惚。 齐唐的衣服上有种特别好闻的香味,很淡可是很清晰,我有点儿沉迷,竟然脱口而出问了一句:“什么香水?” 齐唐怔了怔:“我不用香水,这是一款浆果气味的挂香,一直挂在衣柜里所以衣服上沾了香气。” “哦,这样啊,很好闻啊。”我呆呆地说,随即回过神来,“好了,那我先走了,你继续忙吧。” 齐唐放开我,拍了拍我的肩膀:“叶昭觉,有需要帮忙的事情尽管说,不要跟我客气,等你什么时候想通了,随时还可以再回来。” 直到这个时候我还是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我一头闷在自己的世界里不愿意抬起头来看看周围,从前是这样,现在也还是一样。 我太过专注地凝视着自己渴望的那些东西,害怕稍微一不留神就被分散了精力分散了心,我相信只有足够坚决的人才能实现自己的愿望,所以我打定主意走一条路的时候从来不会左顾右盼。 我以为,只有清楚地知道自己的方向的人,才有力量。 跟简晨烨在一起的时候,我的眼睛里只有现实,而当他离开了我,我能看见的只有黑暗和痛苦。 我在跟苏沁他们一一道别的时候,没有回头看一眼齐唐的办公室,所以我是真的不知道,他看向我的目光中有那么多沉静的忧伤。 时间就这样枯燥地流逝着,我把每一天都过得像是同一天。 乔楚一直陪着我,有时候我过意不去也会跟她说:“别老在我这儿待着,你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去,去找闵朗也好。” 当我提起这个名字的时候,她的神态总不太对劲,情绪也很低落,她说:“不知道他最近怎么回事,好像很忙的样子,可是问他忙什么,他又不肯说。” 我心里一动,突然想起简晨烨那天说的那句话,徐晚来月底就要回来了。 是时候了,再不说就真的来不及了,我有点儿可怜乔楚,她真是什么都不知道啊,在她和闵朗之间隔着的不仅仅是时间造成的隔膜,还有一个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人。 “我有件事要跟你讲,”我终于说出来了,“我大概知道闵朗在忙些什么。” 乔楚慢慢地放下手中的iPad,她显然是没有做好准备,连暂停键都忘了摁,一大串一大串的英语从谢耳朵的嘴里飞了出来。 “因为我一直不知道你和闵朗的事,所以就没有跟你提过一个人……”我被她的眼神弄得心里发毛,但还是硬着头皮继续说了下去,“闵朗和简晨烨是发小这个你知道的,但不止他们俩,还有一个人,是个女孩子,叫徐晚来,他们三个人是一起长大的。” 乔楚的肩膀微微地垮了下去,脸上没有表情,但这更让我害怕。 过了一会儿,她说:“你继续说。” 我吞了一口口水:“尽我所能吧。” 关于徐晚来,我知道的事情并不算多,但有一点我特别清楚:在闵朗的奶奶去世之后,如果说这个世上还有一个人的话他肯听,那这个人就是徐晚来。 高中毕业之前我没见过徐晚来,她在另外一所中学,毕业那年暑假我们几个人大部分的时间都在白灰里待着,那时候闵朗已经不上学了,奶奶的身体也已经不太好了。 我第一次见到徐晚来,也就是在那里。 时间过去这么多年了,我还是记得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的那种感觉,很清冷,很孤傲,有距离。 不同于乔楚给我的那种惊艳,徐晚来是气质超越了容貌的那种女孩子,穿一件白色衬衫,短头发,小小的脸,眼睛里有种很灵也很傲慢的东西,让人联想到……猫。 她是很难让人亲近起来的那种姑娘,我想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所以尽管那个暑假我们厮混在一起的时间那么多,最后也没能成为很好的朋友。 她对我一直很客气,但偶尔我们单独相处时总是不知道说什么。 很难归纳我对她的看法,喜欢或者不喜欢我都说不清楚,无论怎样,这就是我和徐晚来的关系,友好,但却生疏。 闵朗喜欢她一直喜欢了很多年,这是简晨烨告诉我的。 其实根本用不着他说好吗。有徐晚来在的时候闵朗的精气神特别好,她一走他立马就蔫了,连他奶奶和他说话都爱答不理的。只要不是个瞎子,谁还看不出来闵朗那点儿心思。 但徐晚来的态度,我确实一直看不明白,她那样冰雪聪明的一个人,不可能不知道闵朗喜欢自己。 可她总是淡淡的,像一杯温开水,如果有人拿他们俩开玩笑,她就会一直盯着这个人,眼神冰凉,既不说话也不发脾气,就是一直盯着,直到这个人自己都觉得无趣了为止。 事情的转机出现在我们大二的时候,闵朗的奶奶去世了。 简晨烨特意从外地回来,我和他一起陪着闵朗,但那几天闵朗一句话都不和我们讲,只管自己一个人闷在阁楼上,我们不敢上去,但又实在担心他。 最后简晨烨说:“看样子只有等她回来再说了。” 他说的这个“她”,不言而喻,只有徐晚来。 我出去买饭的时候,正好看到徐晚来提着旅行箱从巷子口进来,她一脸神色匆匆,一见面就问我闵朗情况怎么样。 我叹了口气说:“我真不知道,你快去看看吧。” 徐晚来进去之后跟简晨烨打了个招呼,便噔噔噔地上了楼。 我们俩在楼下屏住呼吸听着上面的动静,他们说话的声音很小很小,根本听不清楚。过了好一会儿我们听见了一种声音,我和简晨烨对视着,在对方的眼睛里看到了和自己同样的震惊。 闵朗哭了。 这太让人不可置信了,我们一直都认为闵朗是那种你拿刀砍他,他也不会流一滴眼泪的人,包括他奶奶去世的时候,尽管他万分悲痛,可是脸上就是没有一点儿表情。 我能够理解他作为雄性动物的自尊和一个成年人该有的克制,但打死我也没想到,他会在徐晚来面前哭,这个女生到底是有什么魔力? 简晨烨抬起头看着阁楼,轻声对我说:“哎,我们走吧。” 乔楚开始用力地揉搓自己的脸,像是要赶走某种鬼魅的情绪,力度大得我都担心她会把整张面皮撕下来。 她的呼吸变得非常急而且重,像某种动物垂死时所发出的声音。 过了好久,好久,她才问:“后来呢?” 除了他们自己之外,没有人知道那天的阁楼上闵朗和徐晚来他们说了些什么,做了些什么。 后来我们三个人陪闵朗一起回了趟乡下,把他奶奶的骨灰送回去安葬。在大巴车上的时候,我瞥到闵朗握住了徐晚来的手,而她也没有挣开,只是有点不好意思地看了我一眼。 坦白讲,闵朗当时的神情就像一个终于得到了遥控飞机的小男孩。 离开乡下之前的那天晚上,我们顺着木梯子一起爬到房顶上,记忆中那晚的月亮特别大,特别白,一地清光。 我们坐在屋顶上看着远处,群山之中有星星点点的灯火,我靠着简晨烨说:“喂,有点想哭。” 而坐在我们旁边的闵朗和徐晚来,却没有认真欣赏风景,而是在拉拉扯扯做一件怪怪的事。 我假装不在意,其实注意力全在他们身上。 闵朗手里拿着一个玉镯子拼命地往徐晚来手腕上套,徐晚来拼了命地躲,两人谁也不说话,就是沉默着反反复复地我拉你扯地折腾,当时那个状况看起来特别像闵朗非要徐晚来做童养媳。 最后还是简晨烨开口说:“徐晚来,你就戴着吧,你不戴的话闵朗会去死的。” 那个玉镯子是闵朗奶奶留给他的,我猜测大概是老人家说过将来要送给孙媳妇之类的话。最后的最后,那个镯子戴在了徐晚来清瘦白皙的手腕上,而闵朗的脸上,出现了那么多天来唯一的一次笑容。 往后这么多年,他身边的女孩子一个比一个有性格,一个比一个漂亮,但是——是女朋友也好,说得难听点是床伴也好,没有任何一个姑娘再让我看到过那个样子的闵朗。 乔楚站起来,走到冰箱前拉开门,直接开了一罐啤酒仰头就开始喝,我猜想那些冰凉的液体顺着喉咙到了她的胃里,大概会成为一簇一簇的蓝色火焰。 “很好,”她说,“很好。”她又开始喝。 我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她在一分钟之内把整罐啤酒就这么灌完了,现在,她好像缓过来了一点儿。 “昭觉,你接着说。” “已经没什么要说的了,徐晚来后来去了意大利学时装设计,而闵朗开了这个小酒馆,听说她在国外交了男朋友,而他的风流事迹更是人人皆知。后来他们没有在一起,没人知道为什么,就像那个下午阁楼上的秘密。” 乔楚回过头来看着我:“你为什么突然向我提起这个女人?” 我望着她:“乔楚,徐晚来就要回来了。” 距离清羽Party还有一周的时间,我收到了邵清羽群发的信息:主题定好了,女生全部要穿黑色礼服裙,涂红色唇膏,着装都给我统一啊,不然不准入场! 群内哀鸿遍野: 作死啊,这么冷的天你要老娘穿裙子!冻死了你赔不赔啊! 就是啊,你要是夏天你这么玩也行,现在是冬天啊神经病! …… 我看着那些消息在手机屏幕上连番滚过去,没有一个人说我想说的话。 冷,这不是我的问题。我的问题是黑色晚礼服。 邵清羽这个神经病,她真是完全没有考虑过我的处境,如果是平时,我或许还可以求助一下乔楚,可是眼下她刚刚被徐晚来和闵朗的事冲击得整个人都不好了,我实在不好意思再去给她添麻烦。 似乎只有一个办法了。 我给邵清羽单独发了一条信息,我说:清羽,我就不去了。 打电话过来的人不是邵清羽,而是齐唐,他那边有点嘈杂:“我和清羽在一起吃饭呢,你为什么不去?” 我干干地笑了两声:“不想去不行吗?” “我也会去啊。去嘛,就当分手了散散心,说不定能认识更帅更优秀的男人呢。” “齐唐你说话怎么跟个大婶似的……”我顿了下,低声问,“你旁边有人吗?” 过了片刻,那点嘈杂的声音消失了,齐唐的声音传了过来:“现在没人了,我走到了一个安静的地方。好了,你有什么难言之隐就说出来吧。” “齐唐,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会跟你说这些,其实我应该直接跟清羽说的,但是我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我对着她会说不出口……”莫名其妙地,一种很委屈很委屈的感觉充盈在我的心里,眼泪开始无声地流下来,“我不想去,齐唐……我觉得那个场合跟我没关系,就算我能借到礼服裙站在那里也只会像个格格不入的小丑……可能我这么说,你也没办法理解,但总而言之,我不想去……你帮我跟清羽说说,好吗?你帮帮我……” 他沉默了很久,最后他对我说:“叶昭觉,你别哭,我会帮你的,你相信我好吗?你别哭。” 他的声音非常非常轻,就像春天里纷飞的柳絮,有一朵,落在了我的掌心。 被快递叫醒的那天早上,距离新年只有三天了,快递单上没有寄件人的地址,我有点纳闷,最近根本没买东西,联想起平时看到的那些社会新闻,我真害怕这里面是一个炸弹。 坐在沙发上,我拆开最外面那层快递的盒子,里面还有一个黑色的盒子,上面简单地印着Valentino(华伦天奴)这行字母,那一刻,我的心脏仿佛停止了跳动,就连两只手也不由自主地开始颤抖。 就算是傻帽也猜到里面是什么了。 盒子上有一只白色的信封,我急忙打开来看,卡片上是很简短的 几句话:按照你的身高我选了8码,如果不合身的话尽快联系我,可以换。 陈汀送你的那枚胸针可以拿出来配了。 你再也不是没有晚礼服的女孩。 落款的那个名字是,齐唐。 我慢慢地把那张卡片放到一边,慢慢地打开了盒子,很奇怪,这些动作好像都不是由我自己完成的,这种感觉真是无法形容。 当盒盖完全被打开的时候,我看到了那条黑色的裙子被整整齐齐地叠在盒子里,我连碰都不敢碰它,因为这一切实在是……太不真实了。 我颤抖着打通了齐唐的电话,他一接起来我马上就说:“我不能收这条裙子。” 齐唐没有作声。我接着说:“我请你帮我,并不是这个意思,我的意思是……” “你的意思我很明白。”齐唐直接打断了我,“但这是我的意思,上次你接下陈汀那个项目完成得那么好,我连一句表扬的话都没公开说过,这是你应得的奖赏,不算欠我人情。” “可是,这也太贵重了……”我知道他只是找了个借口让我穿起来心安一点,“齐唐,我真的很谢谢你的这份心意,可是我怎么好意思。” “叶昭觉,如果我是你的话,就不会这么小家子气。难道你认为你这辈子都没有可能回赠我等价礼物的机会了吗?再说,这点钱对我来说又算什么。” 我被他说得哑口无言。 “别啰唆了,去试试大小。”他说完之后就直接把电话挂掉了。 这真是一条很美很美的裙子,当我穿着它站在浴室温暖的黄色灯光下,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时,我忽然明白了为什么之前我不敢碰它。 我不认识自己了。 我不认识那个穿着奶牛斑纹睡衣的叶昭觉了。 潜意识里,我知道,我一旦穿上了它,就不可能舍得脱掉,尽管我知道自己不配。 乔楚倚着门框看了我半天,忽然轻声笑了:“昭觉,你记不记得我跟你说过,齐唐和他那个作死的女朋友长不了?” 我呆呆地转过去看着她,不明白这话里的含义是什么。 “那天他和邵清羽一起来找你,我看到他看你的时候的样子,就知道自己的推测一点都没有错。” “那个人,他喜欢你啊。”乔楚拿着齐唐手写的那张卡片,轻声说。 仿佛有一万颗原子弹在我脑袋里爆炸了。 不知道为什么,我的心有一种强烈的被刺痛了的感觉,乔楚的这句话中有某些模糊的东西,刺痛了我的心脏。 第20章:心比酒冷 “好了,把披肩披上,手包拿着,下去吧。”乔楚替我把一束碎头发拢到耳后,那眼神跟看着出嫁的女儿似的慈祥,“别让齐唐等太久了。” 我拉着她的手:“你真的不跟我一起去玩吗?” “不了,”乔楚笑得很疲倦,“我想去白灰里,我有很久没见过闵朗了。” 终于到了跨年的这一天,下午的时候齐唐发来短信说晚上会顺路过来接我,叫我提前做好准备。 自从那天乔楚平地起惊雷之后,我现在一想到齐唐就觉得胆战心惊,虽然我打从心底里就不相信乔楚说的那句话,但一想到要面对他,难免还是有些心情复杂。 不管怎么说,齐唐对我的关心和照顾,确实已经超过了普通朋友。 走出单元门口便看到齐唐站在车前等我,按照邵清羽对于男生们提出的要求,他穿了白色的衬衣和深蓝色的西装,神采奕奕,笑容非常温和。 “挺好看的。”他说。 我有点心虚:“披肩和包都是乔楚借给我的,她说做戏要全套。” “她很细心,是我不够周全,只给你准备了裙子,你们女孩子的事情还是女孩子更擅长。”齐唐替我拉开车门,“叶小姐,出发了。” 车行驶过张灯结彩的大街,圣诞时的装扮还没来得及撤下,又多了许多传统型的装饰,我侧着头看着窗外,人真多啊,每个人看起来都是那么高兴的样子,真好,虽然我并不属于其中,但隔着车窗玻璃沾点儿喜庆也觉得好。 邵清羽说过,今晚会请简晨烨一起来,这是我们分手之后第一次见面,想到这里,我不禁紧张得打了个冷战。 齐唐始终目不斜视地看着前方,我拿余光偷偷地瞄了他一眼,他神色自若,我丝毫看不出他对我有乔楚说的那种意思。 乔楚一定被徐晚来和闵朗的事给刺激得发神经了,我暗暗想。 我和齐唐到达邵清羽父亲的别墅时,Party并没有开始,但已经到了不少人,粗粗一看绝大部分我都不认识,只觉得他们一个个光鲜亮丽——怎么说,就是跟我有很大的区别。 出于本能吧,我有点儿怯场,只想找个没人注意的角落安安静静地待着,等到十二点的时候象征性地跟着喊一句新年快乐,就算交了差了。 可是我没想到,我没能如愿。 就在我准备溜的时候,邵清羽挡住了我,发出了一声惊叹:“天!昭觉,你今天好漂亮!” 她这大嗓门一叫,立刻引起了周围不少人的侧目,我原本就是个上不得台面的家伙,唰的一下脸红得都嫌腮红多余。 “咦——”她细细地打量了我一番,目光狐疑,“这条裙子,Lanvin(浪凡)的吗?” 我的脸更红了,这一刻我真的非常后悔自己出现在这里,我确实不应该来的,鬼迷心窍鬼使神差地来了,现在好了吧,尴尬了吧,想死了吧。 “是Valentino——邵清羽,你退步了。”齐唐停好车之后不知道从哪里冒了出来,站在我身后,一副摆明了要给我撑腰的样子。 邵清羽眼里那点狐疑更浓重了:“你怎么知道,难道……是你送的吗?” 要是地上有条缝我现在就钻进去了。 “是员工福利,辛勤工作的人才能获得。清羽,这么多客人你不去招呼,有点主人的样子吗?”齐唐不急不忙地把话说完,轻轻拉着我的手臂把我从困境中解救了出来。 这真的不是我叶昭觉该待的场合,我觉得我就应该待在那种左边一桌麻将,右边一桌斗地主,每桌旁边各围着一圈人押注的地方。 “齐唐,我想回家。”在没有人注意的角落里,我感觉自己马上就要哭出来了。 这是怎么回事,我叶昭觉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敏感,这么脆弱,这么矫情玻璃心了?我真恨不得甩自己两个耳光,装什么柔弱啊你! 齐唐皱着眉头,语气有点儿严厉,很像昔日面试我的时候的局面:“搞什么啊你,刚来就说走,她不就是问了一下你裙子的事吗,平时你不这样的啊,你这是怎么了?” 是的,他问到了我的痛处,平时我真的不是这样的,可现在我,失恋,失业,穿着来历不明的裙子,披着乔楚的披肩,拿着乔楚的包,自尊心岌岌可危一碰即碎。 是的,我别扭,我做作,我局促不安,恨不得这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既来之,则安之。”齐唐说。 我没说话,只是在心里骂了一句,也不知道是骂他还是骂我自己。 与此同时,乔楚在化妆台前化完了妆,她今晚选的唇膏是Chanel的42号色,娇艳欲滴。 她凝视着镜子里的自己,再挑剔的人面对着这张脸也无话可说,她知道自己美,从来都知道,曾几何时这张脸就是她去换取理想人生的最大筹码。 可是现在都没有意义了,她看到自己的脸上浮起了一抹无奈的笑,一切都没有意义了。 那个女生,那个叫徐晚来的女生,昭觉说她并不是倾国倾城的大美女。气质,呵呵,气质算什么东西!我乔楚从来也不缺,可是…… 想到闵朗竟然会在她面前哭,那个冷冰冰的闵朗,像一把刀似的闵朗,竟然会在她面前哭。 还有那个玉镯子,乔楚想起这件事就浑身发抖,她发誓这辈子要跟全天下戴玉镯子的女人势不两立! 这些愤懑的、激烈的情绪淤积在胸腔里,散发着腐败的气息,就好像有一条毒蛇在她心里爬来爬去,咝咝地吐着信子,随时会冲她的心脏咬一口。 不能再继续一个人待着了,这寂寞快把她逼疯了。 她踉踉跄跄地站起来,从衣柜里随便扯出一件黑色的呢子大衣,她要赶紧去白灰里,去见闵朗,见到人就好了,所有的疑问和隔阂就会不攻自破,她就会镇定下来,恢复常态。 什么大风大浪我没见过,乔楚一边把脚捅进靴子里,一边安慰自己,这点事根本就不算事。 可是这路上的人和车怎么这么多,这红绿灯怎么这么慢! 坐在出租车里的乔楚不耐烦地拍打着自己的腿,胸中的那团火焰马上就要喷薄而出了,想烧死这些耽误她时间的神经病!所有挡在她去见闵朗的路上的人,一个都不能活! 司机有点害怕地看了她一眼,她立刻意识到了,狠狠地瞪了回去:“看前面,绿灯了!” 她从来没有这么失态过,再严峻的场面她也稳得住自己,可是现在全乱了。 生平第一次,乔楚发觉原来自己的骨子里,自己内心最深最深的地方,竟然还保留着这样纯真的力量。 因为纯真,所以慌乱,所以才这么,不得章法。 闵朗,闵朗,我一滴酒都没有喝,可我就已经觉得醉了,我想念你,我如此想念你,我想和你在一起,如果你知道我为了和你在一起付出了怎样的代价,那么你不可能不爱我。 乔楚用指甲狠狠地掐进自己的皮肤里,她没有意识到自己的眼眶里聚满了泪水。 这种毫无缘由的颤抖是怎么回事,仅仅是因为我想到了你。 我一直以为你天生冷漠,不会爱人,如果真是这样,那我也不强求更多。可是不是这样,并不是这样,原来你也爱过,你有爱人的能力,你只是……不爱我。 眼泪顺着她的面颊流淌下来,无声无息地淹没在黑夜里。 Party开始了好一阵子之后,我紧绷的神经才有所缓解。 人越来越多了,粗略地估计也有三四十个,自助餐区的食物上了一份马上就空了,厨师和服务生们忙得片刻都不能休息。 从中午开始我就没有再吃东西,此刻只觉得饥肠辘辘,饿得都快站不稳了。即便如此,我还是默默地站在角落里,尽量不引起任何人的注意,我甚至希望我能够越变越小,从宾客们的脚下面逃掉。 我做得很成功,确实没人搭理这个角落里沉默寡言面目模糊的叶昭觉,就连训练有素的服务生在路过我时,也没有停下来问一句:“小姐你需要来杯酒吗?” 很好,保持下去,等到简晨烨来了就可以走了。 这大概是我来参加这个Party的唯一原因,在我的内心深处,是如此渴望能够见到他。 我了解自己的性格,又犟又固执,而简晨烨,我说过,他的自尊心是我的升级版。 从那天他离开公寓之后,我们就再也没有过哪怕一丁点儿联络,坦白说我心里真的觉得,哪怕是不共戴天的仇恨,也不至于要这么决绝。 可是我们就是僵着,耗着,谁也不肯先让这一步,好像让这一步就等于丧权辱国。 区别于别的情侣,我们之间已经不是单纯的爱或者不爱的问题,而是谁的意志力更加坚强的问题。 如此,我便只能像一个木偶一般,在这里傻傻地等着,等着那个我自己也不能确定会不会发生的见面。 我的心就像明明灭灭的信号灯,进来一个人,便亮一下,发现不是他,便灭了。 这种滋味不好受,我承认,真的不好受。 就在此刻,邵清羽站在厅中间喊了一句什么,闻声而动,所有人都开始往中间拥,像浪潮一样。只有我不仅没上前,反而一直退,一直退,退到一脚踩到齐唐。 他扶住了我,递给我一个白色瓷盘,上面有一块芝士蛋糕。 我太饿了,连句谢谢都没说便开始狼吞虎咽。 齐唐并不在意我难看的吃相,他兴致勃勃地看着那群人说:“清羽今晚有大动作啊。” 下一分钟,齐唐的话便得到了验证。 邵清羽挽着一个男生,脸上洋溢着藏不住——可能根本也没想过要藏起来的幸福笑容。那男生个子很高,皮肤偏黑,轮廓分明,脸上没什么表情,但你能明显地看出来这份镇定是虚弱的,他的眼睛里闪着没法掩饰的紧张。 这很正常,邵清羽这架势弄得换了谁都会紧张,但我的注意力不是落在这里,我觉得——这个男生,我似乎,好像,大概,可能,曾经在哪里见到过。 可我就是不太想得起来。 “是她新交的男朋友。”齐唐小声跟我讲,“我去机场接她的时候,打了个照面。” “这么说,清羽果然不是一个人出去玩的。”我想起之前在她微博上看到的那张照片上那双不太引人注意的鞋子。 过了这么久之后,我的猜想终于被坐实了。 就在这时,我听见邵清羽的声音穿越层层人墙,抵达我的耳朵:“这是汪舸。” 五雷轰顶!我全想起来了! 要不是齐唐拉着我,我应该已经扑过去抓住邵清羽一顿狂揍了。 这叫什么事啊?这叫什么事啊!你就那么缺爱吗,连你好姐妹的仇人都不放过?是不是对你来说,是个男的就行? 我的脸色实在太难看了,齐唐这样聪明的人不可能看不出点儿端倪。 就在大家都围着邵清羽,恭喜她从劈腿男蒋毅的阴影中走出来,涅槃重生的时候,没什么人注意到我跟齐唐之间那动作幅度大得跟打架似的。末了,还是他赢了。 我被他活生生地拖到了二楼。 也不知道这是谁的房间,空调都不开一下,乔楚借给我的那条披肩根本不足以御寒,我冻得瑟瑟发抖,牙齿打战的声音都听得清清楚楚。 齐唐皱着眉头,二话不说脱下了自己的外套披在我肩上。实在太冷了,我也懒得跟他客气,连忙把衣服裹得更紧一点。 “叶昭觉,你怎么回事啊?今天晚上跟中了风似的。” 印象中这好像是齐唐第一次当着我的面讲粗口,我有点儿惊讶,但转瞬就回到了先前那种愤怒的状态:“你知道那个男的是谁吗?我那次车祸,就是害我丢了工作的那次,就是被他撞的!” 齐唐一愣:“什么?那清羽怎么会?” “就是啊!神经病!”我愤恨极了,像是被人踩了尾巴似的,更难听的话我都说得出口,我只是强忍着不说。 齐唐的神情更困惑了:“你一直不知道这件事吗?” “我知道个屁!从我去你那里工作开始,不不不,从我去你那儿面试那天开始,邵清羽就跟我玩捉迷藏,发短信总是不回,打电话永远不接,接了永远只说两三句话……呵呵,我今天算是明白为什么了,我到今天才明白是为什么——她也知道对不起我。” 我越说越气愤,一腔怒火不知道该往哪里撒:“神经病,你们这些有钱人都是神经病,完全不把别人的感受当回事,心里只有自己,还口口声声说是好朋友,最好的朋友。哈哈哈,我真是要笑死了。” “喂,我哪里对不起你了?”齐唐无奈地问。 我本来还想说点什么,可齐唐这句话把我问倒了。 我穿着他送给我的裙子,坐他开的车来这里,披着他的西装外套,像个怨妇一样在他面前释放负能量——他问得对,他是哪里对不起我了。 我捂住了脸,从指缝里渗出一句:“不好意思,齐唐,我太激动了。” 冷静下来之后,我有一种深深的乏力感,齐唐拍了拍我的肩膀,像从前在公司里安排了工作任务给我似的:“我们下去吧,这毕竟是别人家私宅,躲在这里被人撞见了,会引起误会的。” 他的语气很温和也很轻缓,像是在哄劝一个完全不懂道理的小孩。 回到一楼大厅,人群已经散开了,只看见邵清羽和汪舸宛如新婚夫妇一般在挨个跟宾客们干杯,合影,真是其乐融融啊。 可是我一丝笑意都挤不出来,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后悔过来到某一个地方,我也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不愿意看到邵清羽,哪怕是陪她去酒店捉奸的那天。 有些什么东西真的变了,不管我愿不愿意正视,我都必须要坦率地承认,真的变了。 在不知不觉之中,在我懵懵懂懂尚未察觉之际,它不是一朝一夕之间发生的变化,而像是滴水穿石,那些我说不清楚的东西,像缓慢却不间断的水滴,在我一直以为坚实的友情上慢慢地凿穿了一个洞。 我远远地看着她笑靥如花,邵清羽,我最好的朋友邵清羽,她让我觉得有一点儿陌生。 或许是因为我和齐唐站在台阶上太过显眼,邵清羽的目光扫了过来,像射灯一样毫不留情,我的一举一动都被她尽收眼底,就算我想逃,现在也逃不掉了。 躲不过去了,我看到她端着酒杯,朝我们走过来了。那一刻我的脑海里突然冒出一句很诡异的话——她像一头狼一样,冲着我来了。 “昭觉、齐唐,你们鬼鬼祟祟干什么呢?”她还是一贯的语气,换成平时我只当她是开玩笑,可是此刻我有种说不出来的怪异的感觉。 她身边的汪舸,眼神一与我对接,立马别过头去假装对什么东西产生了极其浓厚的兴趣。我心里冷笑一声:呵呵,也知道不好意思啊。 “昭觉,刚刚一直找不到你,没机会跟你说,简晨烨说他今晚有其他事,就不来了。” 她居然到现在才说,她居然就这么轻描淡写地说了,仿佛是一句“芝士蛋糕没有了”似的,如此不以为意。我整个晚上的期待,流窜在血液里的焦灼和紧张,到头来就是一句——他就不来了。 我冷冷地看着邵清羽,这个得意忘形的家伙,她知道我现在想杀了她吗? 从她的反应来看,显然是不知道。 “我跟你们说,我真的很久很久没有这么高兴了……”因为兴奋或者酒精的原因,邵清羽的面孔上飞起一片绯红,“你们陪我喝一杯啊!” 我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控制住自己没有把酒杯打翻到地上,或者是,砸到她头上。 酒杯里面是冰镇过的香槟,淡黄色的液体里充满了芬芳的气泡,给玻璃上蒙着一层薄薄的雾。我端着酒杯,满眼杀气,进退维谷。 “昭觉,你怎么这么不给面子?”邵清羽有点不高兴,她是真的忘乎所以,竟然没察觉到我这么强的敌意。 “太冰了,我不喝。”我也没客气,硬邦邦地冲她甩了这句话。 “哎呀——”邵清羽突然瞪大了眼睛,脱口而出,“我忘了你刚打过孩子,不能喝酒!” 一根针掉在地上的声音,我都能听见。 曾经有一次,简晨烨一个办话剧社的朋友送过我们两张他们自己的剧场票,因为不要钱,所以我就跟着一起去了,当作生活调剂。 那些演员确切地说都不是专业的话剧演员,只是一些爱好文艺的小青年们,我很清楚地记得有一场戏是女主角的独白,观众席上鸦雀无声,所有的灯光都暗了,只有舞台正中间的顶上,一束强光落在女主角的身上。 那一刻我并没有被文艺腔的台词所吸引,而是在想,她怕吗? 我闭上眼睛,设身处地地想,如果是我的话…… 当我睁开眼睛的时候,便真的站在了舞台中间,周遭一片寂然的黑暗,我在唯一的光源里,连头发丝都被别人看得一清二楚。我不敢动,怕仪态不够端庄,不敢说话,怕颤抖中露怯,不敢有任何表情,怕连嘴角的抽动都显得那么狰狞。 于是我就那么直挺挺地站在我的臆想里,承受着想象的压力。 我一直都觉得,被那么多双眼睛看着,那一定是非常可怕的事情。 这真是一件非常可怕的事情,手里的那杯酒真的很冰很冰,可是我的心,比这杯酒还要冰冷数十倍,一百倍! 我慢慢地放下酒杯,慢慢地笑了起来。 齐唐看着我,汪舸看着我,周围听到邵清羽那句话的人都看着我——就连邵清羽,她也看着我。 我的眼神失了焦,落在邵清羽的脸上却只看到一团模糊,像是经过某种特殊滤镜的处理,我眨了一下眼睛,没有用,还是模糊。 应该不是我的眼睛出了问题,应该是这个世界出了问题。 我从来,从来没有这么伤心过。 我到底做错了什么,这个世界要这样对我? 邵清羽怯怯地叫了我一声,还只发出一个“昭”的音,我便伸出手来,用食指指着她。 我有很多很多话想说,在这一瞬间,眼泪却怎么都止不住,太丢脸了,我心里知道,这次丢的脸,就算以后中了一张五百万的彩票,也挣不回来。 我的食指还指着邵清羽,她好像被我的反应给吓傻了,一动不动地盯着我的手指,连大气都不敢出。 我紧紧咬着牙关,末了,我一边流泪一边笑着,慢慢地,慢慢地转过身去。 接下来我是怎样离开别墅的,我几乎都不记得了。 当然我知道这不现实,一个智商正常的成年人在没有醉酒没有服用任何致幻剂的情况下怎么可能忘掉自己的行动。唯一的解释,是因为自我保护机制的缘故。 因为,实在是太难堪了,所以大脑自动规避掉了这一块记忆。 这个夜晚的记忆,是从齐唐握住我的手那一刻开始,恢复正常的。 好久之后我才知道,在我转身之后,齐唐没有片刻的犹豫,在所有人沉静的目光里紧跟着我一起走出了那个大厅。邵清羽开口叫了他一声,也被他狠狠地给瞪了回去。 当时我并不知道我身后发生了什么,我只有一个念头,赶紧走,要哭也要走到一个没有人的地方,再哭。 后来齐唐跟我讲,当时他跟在我后面,看着我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尚未完全融化的积雪里,因为披着他的外套,有点大,有点空,所以背影看起来更是分外单薄。 那一瞬间他清晰地想起第一次见这个姑娘时的情形——不是面试的那次,是更早的时候。 她站在学校门口,拖着两个巨大的黑色塑料袋,年轻的脸上有种不符合年纪的沉静和倔强。 那是曾经的叶昭觉,那个扎根在我心里,明明势单力薄却总是装得穷凶极恶的叶昭觉。 在这个并不温情的世界中,那个曾经的自己,那个睡觉的时候能闻到床头书包里廉价小零食的气味的那个女孩儿,那个会为了简晨烨脸上的瘀青而流泪的女孩儿,已被层层盔甲掩盖了起来,没有任何人看得到,就连我自己也忘掉了。 万千人之中,就只有齐唐看见,并记得。 “我当时没有别的想法,只知道一定要追上你,因为,如果连我都放手了,那这个女孩就彻底消失了。” 很久很久以后,齐唐坐在我的面前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我没有忍住眼泪,也顾不上那可笑的尊严,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 他快步追了上来,用命令似的语气对我说:“你别动,我去开车过来。” 几分钟之后他替我拉开车门,让我坐了上去。 车在来时的那条路上缓缓地前行着,我们谁也没有说话,车内的暖风风干了我的眼泪。奇怪的是,真到了没人的地方,我反而哭不出来了。 我的手无意识地搭在自己的腿上,车开出很远很远之后,我才开口说话:“为什么她要那样做?我从来没有伤害过她,为什么她要伤害我?” 其实我自己也不知道我这是在问谁,齐唐,还是我自己? 齐唐没有说话,只是用一只手握着方向盘,专注地开着车,而另一只手,很自然地落在了我的左手上。 第21章:是梦吧?都! 我居然还是见到了简晨烨,在这个我以为不可能会见到他的夜晚,在这个我狼狈得像个贼的夜晚。 不是在那个衣香鬓影的别墅里,不是在那个觥筹交错的Party上,而是在我们最熟悉的地方,我们住的这个小区,我们住的这栋公寓的楼下。 齐唐的车还没停稳,我就已经屏住了呼吸,福无双至,祸不单行,真是有这么回事的。 简晨烨拎着一个鼓囊囊的白色旅行包,穿着深灰色的呢子大衣,站在单元楼楼口一动不动地看着我。隔着车窗玻璃,隔着物是人非,看着这个盛装之后哭花了睫毛膏的我。 我不敢置信,为什么偏偏是现在,为什么偏偏是这里? 我下意识地看了一眼齐唐,他也看了我一眼,接着把目光投向了简晨烨。 傻子也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了。 好几分钟的时间,我坐在副驾驶座上没有动,我连拉开车门下去向简晨烨解释的勇气都欠奉。 这么多年,从来没有哪一刻我们如同现在这样,我们像身处在两条不同的河流,怀揣着各自的心事,冷漠而隔绝。 黑夜这样黑,可我却如此清楚地在他的眼睛里,看到了诀别。 时间仿佛凝成了一块坚冰。 我不知道这沉默的对峙进行了多久,简晨烨终于转身了,就在这一刻,我意识到我必须做点什么,如果不做点什么恐怕我这辈子都会活在懊悔中。 于是我打开了车门追了上去,完全顾不得还有齐唐坐在车里看着,我知道自己此刻就像一条丧家之犬,而所谓的自尊心,早就一点儿都不剩了。 “你什么意思?”我追上去,一把拉住简晨烨,声音里的颤抖不知道是因为慌张还是因为冷。 “你放开。”简晨烨丝毫退让的意思都没有。 他越坚决,我心里就越乱:“你说清楚,你这是什么意思?” “这么明显了还用得着说吗?”简晨烨十分不耐烦,“趁你去参加Party,我来拿走我的东西,省得撞见了尴尬。” “你到底想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我们已经分手了,你装什么傻?” 我相信简晨烨说这句话的时候并没有想清楚,我也相信他只是看到我坐在齐唐的车里一时气愤才口不择言,但无论如何,他深深地伤害了我。 我不认识他了,真的完全不认识了,一夜之间,我的世界土崩瓦解。 我慢慢地放开了手,忽然,我开始狂笑,这笑声连我自己听来都觉得毛骨悚然。 区区一夜的时间,我就领略到了什么是翻天覆地,沧海桑田。 我生命中最熟悉最亲近的两个人,先后用他们最恶毒、最残酷的那一面对待我,我到底是犯了多么不可饶恕的错才招致这样的惩罚? 过去二十多年来,我矢志不移地相信着的东西,我和他的爱情,我和她的友情,在顷刻之间就这样灰飞烟灭。 我蹲了下来,像小区里常见的流浪猫和流浪狗那样,卑微地蹲在地上,嘴里发出骇人的呜咽声。 我的一生,到现在为止,美好的事物并不多,而我最最珍视的这一部分,就这样被他们毁掉了。 我哭起来很丑,这我知道,可是我真的管不了这么多了,我应该哭啊,哭自己的愚蠢和自以为是,哭那些经历波折却从不泯灭,但而今终于幻灭的憧憬。 我一定是这个世界上最蠢的,最蠢的人。 我终于哭累了,再哭下去倒不如干脆死了算了。 在简晨烨和齐唐两双眼睛的注视下,我慢慢地站起来,双腿麻得无法动弹,简晨烨终究还是动了点儿恻隐之心想来扶我,却被我一把推开了他的手:“你滚吧。” 在我们分开的这些日子里,尽管我一直逞强,但内心深处我并没有彻底放弃希望。 可是今晚发生的一切,他脱口而出的那句话,都让我想起那个著名的故事——第二只靴子,终于掉下来了。 我没有回头看他。 熬得过这一夜,我就熬得过这一生。 在这个夜晚,崩溃的不止我一个人。 出租车停在白灰里的口子上,乔楚付完车费之后慢慢地下了车,在巷子口站了足足十分钟。 这条路对于她来说实在是太熟悉了,多少次锦衣夜行,怀抱着人生中最浪漫的幻想和诚挚的期待,一步一步走进去,去见她喜欢的人。 可是今天,她站在巷子口,连多走一步的勇气都没有。 这十分钟里不停地有路人拿眼睛瞟她,男的女的都有,纵然心力交瘁,纵然眼神里全是焦灼,但她依然是无法被忽略的美女。 这十分钟的时间里她在脑海里无数次地演练待会儿见到闵朗时的情形,这么长时间没见面,该说点什么好呢,该从哪儿说起呢? 这么冷的夜里,乔楚却清楚地感觉到自己手掌心里氤氲着一片潮热。 终于,她开始慢慢地朝79号走去,路过那家馄饨店的时候她没有注意到,闵朗正坐在靠里边的位子玩手机,他们擦肩而过却不自知,只有上天看到了这一切。 到了79号门口,情况大大出乎乔楚的意料。 酒馆的门紧闭着,寂然无声,门可罗雀,一个客人都没有。 这不太对劲,一般这种节日都是酒馆生意最好的时候,没理由这么冷冷清清的啊。乔楚一边纳闷一边左右打量了一下,这才看到门口的小牌子上写着“近期不营业”几个字。 很明显,这是闵朗自己的意思。 酒馆的门虽然是关着的,但并没有落锁,从窗口看进去还能看到吧台里亮着灯。 乔楚迟疑了几秒钟,轻轻地推开了门。 命运就在门后静静地等待着她。 有种难以言明的情绪在她的心里慢慢地洇开,她轻声地叫了一句闵朗的名字,没有人应她。 一楼确实一个人也没有,只有墙上老式挂钟里的指针发出声音。 她抬起头来看着小阁楼,亮着温暖的黄色灯光的小阁楼,直觉告诉她上面有人,直觉同时还告诉她,不要上去。 可是有一种凌驾于她意志之上的力量在把她往阁楼上推,她没法控制自己的身体,迈出的脚步一步比一步更坚决,脚步声在寂静的酒馆里显得格外诡异。 就在这时,一个身影出现在二楼楼梯口,一个女孩子。 那是一个素昧平生的女孩子,但乔楚的目光落在她脸上的第一秒,就已经知道她是谁。 这个陌生的女孩子,有一双冷漠的眼睛和一张冷漠的脸,确实会令人联想到猫。 她穿一件白色的衬衣,裹着一件大红色的针织披肩,很简单率性的打扮,大街上很多女生也这么穿,但说不清楚为什么,她这么弄就显得特别好看。 “是找闵朗吗?”她的语气里有一种很傲慢的东西,连一句“你好”都懒得说。 乔楚没有说话,她的目光落在这个女孩的手腕上。 这个女孩子的手腕上,戴着一个玉镯。 “晚来,我回来啦!”酒馆的门突然被撞开,闵朗人还没进门,声音已经传了进来,光是听到他的声音也能感觉得到他的喜悦和快乐,“帮你买了馄饨,多放辣椒不要香菜,没错吧!” 这一声“晚来”彻底击溃了乔楚,她慢慢地转过头去,看到了闵朗极度震惊的脸。 手机响起的时候我像是被针刺了一下。在此之前我一直趴在沙发上,不想开灯也不想说话,这么贵的裙子被弄得皱巴巴的我也懒得管。 我以为自己会哭,可是趴了半天,一滴眼泪也没有,心灰如死无非也就是这样了。 电话是乔楚打来的,声音特别特别低沉,像是从嗓子眼里挤出来的:“你在哪里?” “在家。”我知道我的声音也没有动听到哪里去。 “开门。” “好。” 打开门之后,我看着乔楚,她手里拎着一瓶白葡萄酒,还有两只玻璃杯。她也看着我。很默契地是,我们的眼妆都花了,一人一双熊猫眼,看起来特别滑稽。 过了好半天,我们都笑了。 昭觉: 我见到了那个女孩,徐晚来,我想我这辈子都不会忘记这个名字了。 她的样子跟你所形容的差不多,并不是特别漂亮,但是很有特点,让人能够看一眼就记得住。对了,那个玉镯子她还戴着。 闵朗进来的时候提着两碗馄饨,用一次性纸碗装着,就是在那次他带我去的那家店买的。 我回过头去看着他的时候,笑容还没有从他的脸上消退,虽然很快就转变为了诧异,但我永远都记得那一刻他的眼神。 他是真的快乐,真真正正,发自肺腑的快乐。 他和我在一起,和其他任何人在一起的时候,他唱歌的时候,喝酒的时候,甚至是收钱的时候,都没有那么快乐过。 我觉得我的心都碎掉了,昭觉,我的心都碎了。 随后他马上向我们介绍对方,他说:“乔楚,这是徐晚来,她前几天刚从米兰回来。晚来,这是乔楚,我一个朋友。” 再也没有比这句话更伤人的了,我不可置信地看着他,那一刻我只差那么一点儿就要问出口了:闵朗,对你来说,我就是一个朋友? 徐晚来从楼梯上走下来,淡淡地对我说了一句你好,我也很勉强地回了她一句你好。闵朗看看她又看看我,气氛真是尴尬到了极点。 徐晚来一定心知肚明这是怎么回事,我们三个人就那么僵硬地站在一块儿,心照不宣,可是谁也没法把话继续说下去。 我看着那两碗馄饨,是的,两碗,没有我的份。 谁是多余的那个人,谁是这里不受欢迎的那个人,一眼即明。我像是被人摘掉了眼罩,世界的真相在我面前显露无遗。 我走出来的时候,闵朗还是追出来叫住了我,我没有搭理他还是继续走我的路。 他追上来拉住我,这个时候我才发觉自己在流泪,我简直不敢相信我居然会流泪,我觉得更加没脸面对他了,因为这等于在宣告——我玩不起。 “乔楚,你别这样,”他对我说,“你别这样好吗?”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我觉得心里更痛了,我不这样我能怎么样呢?难道我连哭一哭的资格都没有吗? 我看着他,毫不掩饰自己的伤心和难过,我一直哭一直哭,哭得他终于不耐烦了。 “差不多就得了,别闹了。”最后他对我这样说。 巷子里的人还是很多的,我知道从我们身边路过的人多看我们一眼,闵朗的耐心就减少一点。 我不傻,我也不愿意让那些无聊的人看戏,于是我走了。 我很庆幸自己穿的是五厘米的高跟鞋而不是六厘米的,不然我的脚一定已经断了。我一直走啊,一直走,不知道自己走了多远,当我抬头的时候,看到了一个麦当劳的招牌。 我从来没有觉得那个黄色的字母M这么亲切过,于是我就进去了,馄饨没我的份,我自己买东西给自己吃还不行吗,我总得吃点东西吧! 我真的很久没吃过麦当劳了,广告牌上的那些食物对我来说很陌生,等我前面那个顾客走开了之后,我对服务员说,我要跟那个人一样的。 那个人好像是点了一个什么套餐,服务员说了,但我没记住,她是个很年轻的姑娘,找钱给我的时候她对我说,美女,新年快乐。 我这才意识到,原来已经是新年了。 我坐在靠窗的位子开始吃汉堡,很机械地往身体里填充食物,好像那个爱的伤口能够用食物填满似的。 那个汉堡撑得我的胃很痛很痛,但胃痛的时候,我觉得我的心好像就没那么痛了。 透过玻璃我看着外面的行人,大多数都面貌平庸,那些女孩子穿着一看就知道是淘宝上山寨的女明星同款、劣质的UGG,挽着跟她们一样又土又矬的男朋友,可是他们笑得很灿烂。 我看着自己的包,Chanel2.55,是的,我有正版Chanel,可是那又怎么样呢,我还不是一个可怜兮兮地坐在麦当劳里啃汉堡的可怜虫。 我决定离开那里,我想回一个能被称为家的地方。 可是我没有家啊,昭觉,当这句话从我的脑袋里冒出来的时候,我感觉天旋地转。 昭觉,你曾经跟我说过,闵朗的奶奶去世之后,他在这个世界上就没什么亲人了。 那时候我想,他跟我很像啊,我的父母有他们各自的家庭,后来他们有了各自的孩子,我也是孤零零的一个人活在这个世界上。 前几天,阁楼的灯泡坏掉了,我举着手电筒看着他踩在凳子上换灯泡,当灯光重新亮起来的时候,我想,闵朗,从此我们都有亲人了。 当我想起这件事的时候,我站在马路中间,所有的车灯都照向我。 我终于知道了孤独是什么意思。 乔楚 “你说,为什么邵清羽要当着那么多人,那样对我?”我喃喃不清地问。 乔楚带来的那瓶白葡萄酒早就喝完了,我们又打电话叫小区超市的老板送了几瓶二锅头上来,这么混着喝,当然很快就神志不清了。 乔楚比我喝得更多,基本属于我喝两口她喝半瓶的节奏,可是她酒量比我好啊,喝得比我多还能井井有条逻辑清晰地为我分析疑问:“你傻啊,这有什么想不明白的,她嫉妒你啊。” 哈哈哈哈,酒喝多了真是听什么话都觉得好笑,况且这句话真的很好笑。 “你傻帽了吧,邵清羽嫉妒我什么啊,我才嫉妒她呢……”我开始酒后吐真言了,“她那么有钱,想买什么就买什么,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我做梦都想过那样的生活……” “只需要一个机会,你就可以得到那样的生活。”乔楚把一个空酒瓶子扔进了垃圾桶,发出了一声很响的声音,“正如你所说,邵清羽有钱,这些我们都可以看到,可是她缺什么呢?她内心最渴望得到的东西是什么呢,你知道吗?” “我知道,是爱。她一直都希望有人爱她,不是因为她家有钱,而是爱她本身。”我很平静地说。 “没错,可是她得到了吗?没有。她前男友——你说那个跟别人去开房的那个——他花的都是邵清羽的钱吧?我不是说他一定对她没有爱,但这个爱的动机不得不让人怀疑。” 我闭上嘴,开始专心听乔楚老师给我传道解惑,指点迷津。 “他们分手了,在一起那么多年,到头来还是分手了,甚至捉奸都是你陪她去捉的。你仔细想想,她堂堂一个千金小姐,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这么多年,最难堪最丢脸最不愿意被人知道的事情,你全部都知道,换了是你,你心里好过吗?” 我听乔楚老师的话,仔细想了想,确实挺不好过的。 “可是我和简晨烨也分手了。”我觉得还是有哪里不对。 “那天她坐在这里哭,”乔楚拍了拍沙发,正是邵清羽来我家兴师问罪时坐的位置,“我不怀疑那一刻她是真的因为你们分手而遗憾,毕竟你们几个人是这么多年的朋友,人非草木……她应该是真情流露,但是……但是当她走出这里,冷静下来,她会意识到现在很公平了。” “我相信这些年,邵清羽在你面前一直有一种优越感,这也不怪她,天生握了一手好牌……正是因为这种微妙的优越感,所以你们之间的友情才得以平衡。当她分手了之后,这种平衡被打破了,所以她躲着你,不愿意见到你,因为她一见到你,就会感到不公。凭什么同样是校园恋情,她的破碎了你的却完整保持了下来? “可是现在你和简晨烨也分手了,她失去了的东西,如今你也失去了,她曾经丢掉的面子,现在你也丢掉了。但是,她仍然比你多一个优势——她有钱。” 我默默地听着乔楚说的这些话,不知道是我醉了还是她真的讲得很有道理,我觉得自己已经被她说服了。 “看起来你们俩之间,她还是那个更风光一些的,她现在又交了新男朋友,在你最失意的时候,她春风得意,你没有的她都有,按道理说她不用再嫉妒你了。” 对啊,我现在没了男朋友,还没了工作,人生简直一败涂地,那她为什么还要那样做呢? 乔楚哈哈笑了两声,像个神婆:“因为齐唐啊,蠢货!” “我都能够想象邵清羽今晚看到你的时候心里有多震撼,她一定认为你只会穿着最多几百块钱的,就是网上那种所谓的订制礼服裙。结果居然是Valentino,哈哈哈——再加上齐唐那句差不多相当于‘就是我送的’,好啦,优越感瞬间变为了危机感。 “其实真的很简单,昭觉,只有你自己不明白。 “我说了,只需要一个机会,你就能过跟邵清羽一样的生活,而这个机会,就是齐唐——恐怕她最难接受的是,偏偏齐唐还是她介绍给你认识的,这个机会,是她自己送到你手中的。” 夜越来越深,酒越喝越多,可是我却越来越清醒。 乔楚说的都是真的吗?我觉得这一切已经超越了我的智商所能够理解的范畴,难道这么多年,我和邵清羽之间的感情,是假的? 不不不,杀了我也不能相信这一点,这绝对不行。 我依然记得高中时她住院的那个下午,她躺在病床上跟我说的那些话,还有她说那些话的时候的神情。 那时我们都还是小姑娘,不明白“命运”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也不知道将来我们会遭遇什么,她只是单纯地想要将心事讲给一个人听,我只是单纯地想要和她成为好朋友。 一切都从那时开始。 如果乔楚所说的这些都成立,那命运挖的这个陷阱未免也费时太久,太久了。 我不能再顺着乔楚的话深入思考了,再想下去我的头一定会爆炸,管他们呢,他们爱怎么样就怎么样。 只要我倒头睡上一觉,当我醒来的时候我会发现,什么都没有改变,世界还是原本的模样。 对此,我深信不疑。 “你和闵朗,打算怎么办?”我依稀记得这是我睡着之前说的最后一句话。 “我也不知道。”那个能言善辩的乔楚突然泄了气,一句话也说不出了,那模样窘得让我想笑,医不自治,果然是真有这么回事。 最后我们举起酒瓶子碰了一下,乔楚说:“新年快乐,敬这个糟糕的晚上。” 我说:“还有尊严。” 我醒来的时候是凌晨五点,外面还是黑漆漆的一片,我头痛欲裂,口渴得要命,身上还穿着那条黑色的礼服裙。 它已经皱得像一团霉干菜,真可惜,我这下知道了什么叫暴殄天物。 我站起来,跨过乔楚的一条腿——她以一个极其扭曲的姿势睡在沙发和地板之间——走到了洗手间里,浴室灯打开的那一瞬间,我差点被镜子里的自己给吓死了。 镜子里的那个女人,头发乱得像个鸟窝,睫毛膏和眼线晕得不成样子,粉底也掉得七零八落,整个面孔看起来像一面斑驳的墙。 唇膏早就花了,可是因为没有卸妆的缘故,还有一些红色残留在干裂的嘴唇上。 无论怎么看,镜子里的这个女人,都是一个loser。 手机上有好几条短信,其中两条是齐唐发来的,有一条是邵清羽发来的,还有一条来自简晨烨。 我最先打开的是齐唐那两条: 如果知道我为什么分手会让你开心一点,那下次见面的时候我告诉你。 叶昭觉,新年快乐。 我心里没有任何感觉。 我接下来看的是邵清羽的那条:对不起昭觉,我真的是糊涂了,你知道我一喝了酒就容易发神经的,我不是故意的,请你原谅我好吗?看到短信请跟我联系,我不敢打电话给你,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我还是没什么感觉,大概酒精的作用还没有过去吧。 最后,我打开简晨烨发的那条,他说:你曾经问我,你那么努力,难道你不配得到更好的生活吗?昭觉,你当然配。如果我给不了你的东西别人能够给你,我也为你高兴,你穿那条裙子很漂亮,真的。 我机械地往化妆棉上挤卸妆油,狠狠地擦掉脸上的残妆,我的大脑中一片空白——只有,只有一个声音——这一切并不是我的梦境。 我是真的,真的失去他们了。 第22章:十一种孤独 有时候我走在大街上,经常能看到那些只有上半身的残疾人拿着话筒唱歌,他们旁边放着一个音质粗糙的音响,面前摆着一张经历了风吹日晒的布或者纸,上面写满了他们心酸坎坷的生平。 无论真假,那的确让人不忍直视。 每次遇到那样的景象,我总是会快步地走过去,有时候会在箱子里放下一些钱,更多的时候不会。我一直在心里问自己,如果是我,我还能不能活下去。 简晨烨,邵清羽,对于我来说,他们的意义不亚于我一条手臂一条腿,而今我都失去了。 可我还是要活下去,不然呢,难道真的去死吗? 网上总是流传着很多励志的句子——那些没有杀死你的只会让你变得更强——是吗,是真的吗?适用于每一个人吗?难道大多数人不是自欺欺人地继续苟活于世吗? 我了解我自己,我不可能变得更强,光是活下去,就已经耗费我全部的心力和精力了,我承认自己不是个做将军的料,我只是个残兵。 这些年有过很多时刻,生活给我准备了很多转折,有些是惊喜——比如我和乔楚;有些是巨大的挫折——比如很多很多;还有一些我分不清到底是什么——比如齐唐。 新年的第二天我便把那条裙子送去了干洗店,我要求老板一定小心。 我很少送衣服去干洗,因为大多数都是便宜货,没有必要这么讲究,但这条裙子,我确实珍而重之,尽管我知道我以后再穿它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了。 我原本可以放任自流,继续像分手初期那样和乔楚一块儿窝在家里,累了就睡个昏天暗地,饿了就打电话叫外卖,闷了就上上网或者看看电视。反正这个世界对我也没多好,我用不着出去搭理它。 但我从干洗店里去取回那条裙子的时候,我看到它那么平整那么优雅的样子,我忽然觉得有点儿鼻酸。 这些日子以来我哭得太多了,实在哭不出来了,这种鼻酸仅仅是因为感动——生命中还有些美好的东西,确实不多,所以更加不该辜负。 在这个时候,我接到了齐唐的电话,他的语气有点小心翼翼,像是排雷似的:“你……愿意出来见个面吗?” 我握着手机,好半天不敢说话,回想起跨年的那天晚上,从头到尾我的表现,我实在是没脸见他。 “如果你不想见,就等你想见了再说。” 我想了想,说:“好。” 再见到齐唐,有种恍如隔世的错觉。 可能是这阵子发生的事情太多了,而我受到的刺激也太大了,所以正常人的一天二十四个小时到了我这里就好像被延长了好几倍似的。 他约我在一个咖啡馆见面,我看地址倒是在闹市区,可到了那条路上找了好半天也没找到,只好打电话给齐唐求助。 几分钟之后他不知道从哪个角落里突然冒了出来,只穿了一件浅灰色的毛衣,这个颜色衬得他整个人显得特别干净。 我这才想起来,他的外套我还没还给他呢! 我半是惭愧半是好奇地跟在他身后绕了几圈终于看到了咖啡馆的招牌,看到招牌的时候我心里就知道了,这家店的老板开这家店根本就不是为了盈利——不然为什么要把招牌做得这么不起眼,好像生怕被别人发现呢? 齐唐回过头来向我解释:“朋友的店,只招待熟人,我贪这里清静。” 我“哦”了一声,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就在这时,他伸手拍了一下我的头:“进来吧。” 这种感觉真是……怪怪的,我们之间好像……没有这么亲密吧。 如他所说的那样,确实很清静,大厅里摆了很多盆植物,走进去犹如走入了热带雨林,而仅有的五张咖啡桌就隐藏在这些植物当中。 我们坐下来,省略了那些不必要的寒暄,齐唐没有问我想喝什么,直接帮我点了黄金曼特宁。 从这时开始,气氛便有些微妙了。 他仔细地端详我,那目光让我怀疑自己脸上是不是有些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很多次他都这样看着我,但从前我都毫不畏惧,可是这次,我躲开了。 自从那天晚上他握住我的手开始,潜意识里我知道在我们之间有些什么东西已经发生了变化,尤其是后来我还当着他的面跟简晨烨来了那么一出,想到这里,我实在觉得丢人。 “你还好吗?”他忽然问我。 几乎是自然反应,我嗤鼻一笑,紧接着我意识到这太不礼貌了,无论怎么样,在这段不如意的日子里,齐唐是少数几个没有给我的生活带来破坏性的人之一。 他一直对我很好,分内事他做了,不是他分内事的也做了,实在不该被这样对待。 “问得太空泛了。”我连忙说。 “听起来是假大空,但未必就不实在。”齐唐笑了笑,一副懒得和我计较的样子,“一直很担心你,很想见你,可又不好打扰你,今天是实在憋不住了,你要原谅我。” 我一向不是个腼腆的人,可是面对着如此呼之欲出的暧昧之情,就连我也忍不住脸红了。 “叶昭觉,你做好准备,我有些话要跟你说。” 在服务生把曼特宁端过来放下之后,齐唐的身体往前倾了倾,他的面孔离我那么近,一切就要被戳穿了,那些确实存在但我一直故意忽略,不想直面的东西,就要浮出水面了。 我想要阻止他——不管他要说的是什么,现在都不是时候。那一刻我几乎想要拔腿就跑,可是我被他用眼神摁住了,坐在沙发上动弹不得。 “你问过我为什么会和Vivian分手,我当时不肯讲,是因为你也不肯告诉我你为什么会分手,而现在我知道你的原因了,为了公平,我也告诉你我的。” 我并不想知道了,齐唐,你别说了。我在心里默默地说了这句话。 “你最后一次请假的那天,Vivian来公司找我一起吃饭,这个你可能还记得。那天我看到你在马路对面上了公交车,其实很想问问你到底是要去做什么,如果可以的话我想送你去。第二天早上,我到了公司才发现手机在家充电忘了拿,于是就打电话叫Vivian帮我送过来。” 齐唐不知道,这些其实我都知道。 “我没想到她会查看我的手机,我一直觉得她是那种不太聪明的女孩子,心思全放在吃喝玩乐上的那种女孩子——你懂我意思吗?” 我当然懂,但查男朋友手机……恰恰就是那种不是特别聪明的姑娘才喜欢干的事。我轻轻叹了口气,齐唐你根本就不懂女人好不好。 “我的手机里,有一张你的照片。”齐唐终于说了。 狂风暴雨劈头盖脸地打了下来,让我没有任何喘息的余地。 当时在群里跟苏沁他们一块儿八卦的时候,我做梦也没想到,那张照片居然是我的。 我要收回我之前说过的一句话——齐唐并不属于少数没有给我的生活带来破坏性的人——他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事已至此,我却也不想躲避了,这种心情很像那天简晨烨把塑铝板摆在我面前的时候——我就这样了,你能把我怎么样? “那次你发烧,我陪你去医院吊水,你跟我说了很多很多心里话——你不用骗我说不是,我这么大个人了,真话假话我分得清楚——我想可能那些话你从来没有对任何人说过,如果不是因为时机恰好,你也不会对我说,这点自知之明我还是有的。 “后来你睡着了,我一直坐在那儿看着你,你连睡觉的时候都显得很疲倦,眼皮绷得很紧,好像随时都准备睁开眼睛。我不是个矫揉造作的人,但当时我看着你的脸,觉得很心疼。” 我牢牢地盯着齐唐,他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他到底知不知道这些话说出来,后果是什么。 “我平时看到的你,不管是真的还是装的,总之都是神采奕奕,好像挽起衣袖随时都可以上战场。我头一次看到你那么松懈,没有戒备的样子,于是我就拍了一张你的照片,没有任何猥琐的目的,只是想把你当时的样子保留下来。 “我没想到会引起那么大的麻烦,Vivian在我办公室跟我吵翻了天,我也有点恼羞成怒,指责她窥探我的隐私,而事实上,我是心虚。 “后来我把她拖走了,我不想让其他人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了我自己,也为了你。Vivian说要分手,我想了一下,同意了。” “她就这么轻易地同意了?”这是在他的叙述过程中,我第一次开口。 “本城有很多Vivian,我想你比我更了解她们,她那么漂亮,追她的人一直很多,她并不是非我不可。” 我们都不再说话了。 晚一点的时候,乔楚也收到了闵朗的短信:有时间吗,见个面? 那天晚上的一切都还历历在目,乔楚盯着手机上的那个名字发了好半天的呆,最终她回了几个字:好,你说时间。 这是新年过后乔楚第一次再来白灰里,回想起那天晚上发生的一切,她心里仍然有一种深深的屈辱感。 这次没有其他人了,只有他们俩。 正是傍晚,乔楚抬头看了一眼天空,顶上是越来越深的蓝,再往远一点儿的地方看去,是温暖的黄,更远一点儿,便是残阳似血。 她恍惚地看着天空,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 闵朗倒了一杯水给她,在他们平时的座位上,一时之间谁也不知道该说点什么好,只有老挂钟一分一秒地走着。 他们面面相觑,多么让人难受的感觉,乔楚暗暗地想,我们曾经那么亲密,这是怎么了。 过了好一会儿,闵朗说话了:“对不起。” 他从来没跟任何姑娘说过这句话,这么多年了,乔楚是头一个。此时此刻他是真诚的,这句话也是真诚的,但他在乔楚的眼睛里没有看到谅解,只看到讥诮。 “谢谢。”乔楚说这句话的时候脸上没什么表情,但语气是生硬的。 她并不领情,想到那天晚上他说的那句话——一个朋友——她就感到恶寒。 闵朗有些困惑了,这是怎么回事,她以前没这么刺啊,她在他面前永远是温柔的、体贴的。自己困得不行了也会陪着他一起熬夜,直到最后一个客人起身离开,也没有半句怨言啊。 他是真的不懂,她从来都不是一个性情柔和的姑娘,她从粗粝的一生中榨取的所有温柔,那么矜贵的温柔,统统不剩全都给了他一个人。 他是真的没见过她对待其他男人有多冷酷多粗暴,他根本就不明白自己得到的是怎样的殊荣。 这些年喜欢他的女孩子太多了,争前恐后前仆后继地往他怀里倒,他不用花一点儿心思就能得到她们的感情,或者身体,而当他一旦意识到她们想要索取更多的时候,他便会眼睛都不眨一下地将她们隔绝在自己的世界之外。 他以为,乔楚也是一样的,千万个中的一个,并没有什么不同。 直到那天晚上他追上去,看到她哭了。 那一瞬间,他极度震撼而又极度自责——这是前所未有的事情。 “乔楚。”闵朗叫了她一声。 “嗯?” “我自己也知道自己不是个什么好人,我承认我有过不少姑娘,虽然没有对任何人做出过承诺,但可能某些时候还是给了她们一些错觉,而我总是会在刚刚发觉不对劲的时候,就做出一些反应,要么直接拒绝,要么不再联系。” 乔楚静静地听着,端起桌上的杯子喝了一口水,又慢慢地放下。 “但是,你跟她们是不一样的。”闵朗说。 还没放稳的杯子轻轻晃了一下。 乔楚慢慢地抬起头来,看着闵朗,眼泪慢慢地在她的眼眶里凝聚,该死,那种脆弱的感觉又回来了! 她终于开始说话了:“那徐晚来呢?” 听到这个名字,闵朗明显怔了一下,他没想到乔楚会这么直接这么干脆地把这个问题抛出来,像一把明晃晃的刀一样抛在他的面前,把他的虚伪捅穿了一个洞,毫不留情。 局面再次僵持住了。 这一次主动开口的是乔楚了:“我知道你们的故事,你不用管我是怎么知道的。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确很美好,我猜想没准儿你交往过的姑娘身上多多少少都有点儿她的影子,这样才符合爱情故事的逻辑,否则按照世俗的标准来看,你就是铁板钉钉的渣男。你有多自私,伤害了那么多人你毫无愧意,到头来你还想做个好人,你要在她面前扮演一个深情的人,你甚至还要对我说,我和其他人不一样——哪里不一样?格外蠢一些吗?” 她说得极快,整张面孔闪耀着一种异样的光彩,这些话不是一气呵成的,这些话从那天晚上开始就在她的心里发酵,酝酿了这么多个日日夜夜,终于一次性喷发了。 闵朗呆住了,他从来没见乔楚这样过。 他起身坐到了乔楚的身边,轻轻地抱住她:“我不是这个意思。” 乔楚的眼泪流了下来,她死死地咬紧牙关,生怕自己露出一点儿呜咽声。 “我很讨厌说我爱你这句话,我也确实从来都没说过,但是,乔楚,我是爱你的。”闵朗说。 她没动,也不说话。 闵朗又说:“但是你别把这句话放在心上。” 乔楚用力地把他推开,她实在没法忍受了。 这个人,在同一个地方,连续侮辱了她两次。 她累了,攒了这么久的力量几分钟之内就用光了。 她真是没力气再继续跟闵朗闹了,她从来没觉得自己这么虚弱过,像一个临危之际的老太太,呼吸一下都要了命似的。 “我没有骗你,我有什么必要骗你,”闵朗的耐心不是很多了,但他还是强压着怒火,尽量用平稳的语气跟乔楚讲话,“我跟别的姑娘,除了上床也没别的了,跟你至少下了床还能讲讲话。乔楚你不要逼我,我们以后做好朋友不行吗?” “什么样的好朋友?”乔楚笑了起来,“吃吃饭喝喝酒,偶尔也能上上床的那种?” “随你高兴,只要你高兴就行。”闵朗以为真的把她哄住了,他心里松了一口气。 “那你跟徐晚来呢,也是这样的好朋友?”乔楚并不打算就这样放过他。 闵朗看着她,好像第一次真正认识了面前的这个人,她确实跟那些女孩子不一样啊,她像一面诚实的镜子摆在你面前,照得你无处遁形。 “乔楚,你注意一下分寸。”他的耐心用完了,现在又恢复了平时的冷漠。 “我偏要问,你们在一起了吗?”乔楚的心跳得太快了,她简直都能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就在那层薄薄的皮肤底下。 “在一起了。”闵朗抬起头来看着她。 心跳停顿了一拍,乔楚听见一个失真的声音:“那她会和你永远在一起吗?” “关你什么事?” “回答我,会吗?” “不会。” “那么——”乔楚听见自己一字一顿地说,“她就是个bitch!” 邵清羽的电话来得让我非常非常意外,齐唐看到了我的手机屏幕上的名字,试探性地问我:“不接吗?” 我真的不想和她说话,自从新年Party那件事之后,我再也没有跟她联络过,而她好像也一直在等我主动交出我的原谅似的那么沉默。 可是今天,在这么特殊的时刻,她突然冒出来了。 我看着齐唐,齐唐也看着我,手机响了一会儿便静止了,正当我放下心来时,齐唐的手机响了——还是邵清羽。 见我没明着表态,齐唐便接通了,我听见邵清羽在那头的声音非常急切:“你能找到昭觉吗,我有很重要很重要的事情跟她说,是关于简晨烨的!” 就像是平静的水面被人扔了一块巨大的石头,我心里咯噔一下,看向齐唐的眼神瞬间就僵住了。 他明白我眼神里隐藏的含义,他知道我想知道那是什么事情——于是,他轻声地说:“她现在和我在一起。” 邵清羽在电话那端明显是呆住了,我想那一刻她一定觉得自己一点儿错都没有了,事情确实如她所预计的那样——叶昭觉借着邵清羽给她介绍工作的机会,趁机捞了一个高富帅傍身。 从此之后,她穿的衣服叶昭觉也穿得起了,她背的包包叶昭觉也背得起了,如果一切顺利的话,她的意思是如果叶昭觉跟齐唐发展到谈婚论嫁那一步的话——从此她们就是一个阶层的人了。 婚姻是女人二次投胎的机会,所有人都这么说,所有人都懂这个道理——叶昭觉,她没理由不懂。 我从齐唐手中接过电话,邵清羽的声音里有种很微妙的东西,只有女生才会明白的东西:“打你电话不接,打齐唐的你又肯接了。” “简晨烨的事情你快说吧。”我懒得跟她废话,直奔主题。 “你不会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吧?简晨烨跟一家法国的画廊签了协议,要去里尔开展了,今天晚上的飞机去法国。” 天崩地裂一般。 有一双无形的手,从我胸腔开始撕裂,我无法呼吸,整个人像是坠入了某个黑洞,没有底,我一直往下落,一直落,落了那么久还没到底。 我眼前的一切都开始转圈,我眼冒金星,喉头发甜——是血的味道,我快要死了,我马上就要死了。 “昭觉,昭觉,你听得见我说话吗?”邵清羽在电话那边焦急地喊我的名字。 我想回答她,可是我发不出声音,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 他跟我在一起的时候,什么好事都没有发生过,他一离开我,立刻飞黄腾达——哈哈哈,我听见自己又开始笑了,还是那种毛骨悚然的笑声,在这个清静的咖啡馆里,连服务生都被我吓到了。 齐唐坐到了我的旁边,从我手里一把将手机拿了过去,我没听见他跟邵清羽说了什么,我整个人都已经崩溃了。 齐唐抱住我,他抱得太用力了,好像要把我嵌进他的身体一样,以至于我连气都喘不过来。 我的头埋在他的胸口,我又闻到了那种很好闻的浆果的香味,很奇怪,那一刻我忽然想起了一件毫不相干的事情。 我有一次在电视里看一个纪录片,是讲非洲的旱季。 大象们平时饮用的那片水塘已经干涸了,它们被迫要去到另外一个地方跟其他的动物分享水源,这些动物中包括了凶猛的狮子。 有一天晚上有头大象落单了,饥饿的狮子们一拥而上,旁白说,一共有三十多只狮子,这头大象必死无疑。 然后我看着那个长镜头一直没有断,大象笨重的身体后面拖着一群狮子,有的咬着它的后腿,有的已经爬到了它身上,但是它还是在跑啊跑,很徒劳的样子,但是它还是在跑,然后画面一转,三十多只狮子在分食它的尸体。 看到那一幕的时候我忍不住哭了,我觉得那真是太绝望了。 我趴在齐唐的胸口,感觉自己就像是那头被狮子们分食的大象。 两个小时之后,简晨烨在国际出发的大厅里办理值机,排在他前面的是一个织着满头脏辫的姑娘,很瘦很瘦,穿着厚毛衣也能看出来的那种瘦。 她嚼着口香糖,耳朵里塞着耳机,手里捧着一本不知道是什么名字的书在看,前面走一个人,她就用脚踢一下自己的行李箱,根本看都懒得看周围一眼。 排到她的时候她的脸还埋在书里,值机的工作人员喊了一句“这位小姐,请过来办理登机牌”,她没反应,工作人员又叫了一声,还是没反应。 简晨烨只好拍了拍她的肩膀,她抬起头来看向他——顷刻之间,简晨烨心里有点震动。 那不像是一双成年人的眼睛,那眼睛清亮,而且黑白分明。 “轮到你了。”简晨烨指了指柜台。 这女生转过头去,手忙脚乱地把书塞进了随身背的包包里,掏出护照往柜台上一拍,接着便费劲地把旅行箱往传送带上拽——那箱子真大,看起来简直能把她自己装进去。 简晨烨实在是看不下去了,便上前帮了她一把,她看了他一眼,挑了一下眉头,却连谢谢都没说。 工作人员把她的护照和登机牌一起放到柜台上,简晨烨无意中瞥到了登机牌上的名字:辜伽罗。 “先生,到你了。”工作人员示意简晨烨上前一步。 等他办妥手续之后,那女孩早已经不见了。 安检处的队伍很长,简晨烨一直在回头张望着,有意无意地搜寻着什么。 他一直把这个消息捂得很严实,没让任何人知道,他不是个轻狂的人,事情没有等到尘埃落定之前他是不会声张的。 元旦之前他收到邵清羽的短信,说要开什么新年Party,邵清羽特意强调了一点——昭觉也会来。 那天晚上他是想过去见个面的,那么多人在,就当凑个热闹好了,可是他转念一想,正是因为那么多人在,又有什么必要在那种场合相见? 他决定先回公寓去收拾一些需要带去法国的东西,等叶昭觉回来了再跟她分享这个好消息。 他刚收拾完就接到了邵清羽的电话,对方在那头像是火烧眉毛一样焦躁:“昭觉到家了吗?我说错话了,我真该死!你见到她叫她别生气好吗,你叫她开机给我回个电话!” 他甚至来不及问是什么事情,挂掉电话就拎着包冲出了门,冲进了电梯,他想去接她——虽然不知道具体是什么事情,但一定不是好事——去接她回家,就像从前她下了班,去小区门口等她一样。 就有那么巧。 他远远地就看到了那辆车,缓缓地驶过来。 他看到叶昭觉坐在副驾驶座上,旁边坐着她的老板。 他的意志力是在那一刻溃散的,分手那天晚上叶昭觉说的那些话又卷土重来了——“我们这么穷,有什么资格要孩子”“我也是个人,我也想有人照顾我,关心我,我不是铁打的”。 原话是这样吗?他有点儿混淆了,差不多就是这个意思吧。 他想转身走,可是她下了车,追了上来。呵,穿着黑色的礼服裙,披着别人的西装外套,这太滑稽了。 他记得自己对她说的那句话:都分手了你装什么傻。 他说完就后悔了——可是来不及了,出于自尊,还有一些愚蠢的理由,他没法当着外人跟她说对不起。 他看着她蹲在地上哭,那一刻如果可以的话,他愿意拿自己的生命去换她不要那么难过——可是,来不及了。 想到这里,他便轻声地笑了笑,算了,难道还真指望邵清羽能把她带来吗? 她不会原谅我的。简晨烨心里想,这么多年了,难道你还不了解她的个性吗,她永远都不会原谅你的。 带着这个念头,他头也不回地走进了安检通道。 登机之后他从背包里拿出《十一种孤独》,理查德?耶茨的作品,用十一个小故事来阐述孤独,不是泛泛的描述,而是用具体的故事来说明。 就在这时,他听见一个女孩的声音对他旁边的人说:“这个位子是我的,你怎么乱坐啊。” 旁边那个中年男人用商量的语气说:“我的位子是里面靠窗的,你们女孩子不是喜欢坐在窗户边吗?” “大伯,你别啰唆了,我要我自己的位子,上厕所方便。”女孩很干脆,不容商量。 当她坐下来的时候,简晨烨抬头看了一眼——是她,辜伽罗——这个姓和这个名字都太特别了,他就看了一眼,可他就记住了。 空姐开始挨个检查乘客是否系好了安全带,辜伽罗又把耳机塞进了耳朵,她伸手摁了一下属于自己的那盏读书灯,从包里把那本没看完的书拿出来,找到之前看的那页,又开始读。 她是那样的悠然自得,仿佛天塌下来也不关她的事。 这次简晨烨看清楚了,她手里的那本书,蓝绿色的封面,大32开,跟他手中的这本一模一样——理查德·耶茨的《十一种孤独》。 他把目光收回来,没察觉到自己嘴角那点儿浅浅的弧度,像一个淡淡的笑。 飞机隐没在夜幕之中,对于地面上的人来说,那就是一颗遥远的小小星球。 此刻,他的旁边坐着一个跟他阅读同一本书的陌生女孩,这真是一件有意思的事情不是吗? 同一时刻。 乔楚走出79号,这一次闵朗没有追出来拉住她,从她说出那句话的那一刻开始,他们的关系已经不可能再回到从前,她恨上他了,他也恨上了她。 而最可笑的是,她一面恨他一面又不能停止爱他。 邵清羽整个晚上都呈现出暴走的状态,她用了多大的气力才克制住没有去找齐唐问个究竟啊:苍天啊,齐唐你什么意思?大街上那么多姑娘你不追求,你非得追求叶昭觉,你让我怎么面对你们的关系! 而齐唐仍然坐在那家咖啡馆里,老板是他的哥们儿,一脸啼笑皆非地问:“今天那姑娘……新欢啊?” 他笑了一下,半是玩笑半认真地说:“是旧爱。” 我回到公寓,摁下墙上的开关,可是屋内还是一片漆黑。 我突然想起来,因为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我忘了按时去缴这个月的电费,一定是断电了。 印象中听谁说过,电卡反着插入电表可以预支几度电,我不知道到底有没有这么回事,但我的身体却不由自主地挪到了沙发上坐了下来。 我们家的沙发多舒服啊,坐下了就舍不得起来。 于是我就这么心满意足地靠在沙发上,我又饿又累——可是我心满意足。 外面灯火通明,室内无边无际无形的黑暗包裹着我,很快我就成为黑暗的一部分——我就成了黑暗本身。 没有人知道我在干什么,没有人找我,一切喧嚣都以光速远离我,整个世界都清静了。 谁知道以后还会发生什么? 我像一粒小小的尘埃,飘浮于浩瀚的宇宙,我生在水里,我长在树上,我从来没有这么自由过。 第23章:【后记】 你经历过的事,你必再经历 时隔三年,我再写长篇小说,一切像是世道轮回。 换了一台电脑,换了一个房间,在这期间甚至喜欢过的人都换了几个,没有改变的是Word熟悉的页面,还有通宵达旦的失眠。 人生中与你最久的只有自己,我曾经讲过这样的话,但现在我要加一个后缀——还有那些选中了你的事情。 我用了一些时间领悟这件事。 十六岁在杂志上发表第一篇短篇小说,一直到现在,十年过去了,我还在写,并且因为这件事我的生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我走的路跟大多数与我同龄的人都不相同,曾经我以为是我选择了写作,而今我相信某种意义上来说,是写作选择了我。 命运强于意志,我年纪越大越相信这一点。 十年的时间里我做了一些什么事情,我在这个夜晚想要详尽地回顾一下却只感觉到了迷茫和徒劳。 当然我确信能够找到很多证据,只要我愿意的话。 硬盘里几十上百万字的文档,几十G的照片,还有类似于多少支唇膏多少瓶香水多少件冬天的大衣和多少条夏天的裙子,我在某航空公司的累计行程,甚至是淘宝上的购买记录——我的意思是——如果我愿意认真统计的话,这十年间的一切或多或少是有迹可循的。 但这些事物之外,还发生过什么,只有命运知道。 2009年的时候我出了第一本书,《深海里的星星》让很多人认识了我,当年的勒口上放的是一张我戴着鸭舌帽的自拍照,圆鼓鼓的脸,有些傻气的笑容和眼神,还有那一大段作者简介的文字——如今看起来简直不忍直视。 当年,啊,当年,我是把叛逆当标签贴在身上招摇过市的少女,生怕别人不知道我有多特立独行,生怕别人不知道我和别人不一样——哪怕那种不一样是刻意而为之。 那样的轻狂和肤浅,令我汗颜。 直到现在,我依然还在做着自己喜欢也让自己痛苦的事情,我还是相信爱情,虽然一直没有遇到一个能做我的后盾的人,但我自己能给自己充分的安全感,疲惫的时候没有肩膀靠,但我相信自己这双手。 是的,十年过去了,我从不良少女成为了大龄文艺女青年,但叛逆这回事,已经从表面渗透到了我的血液里。 有时我疑心,或许我的一生都将这样下去——自由而孤独。 我曾无数次回忆过去,像一个垂暮的老人,不厌其烦地把人生至今为止所经历过的那点儿事反反复复地拿出来品尝,咂着嘴,试图每一次都品出一点儿不同的滋味。 《一粒红尘》完稿之前的一周,我与一个四年未见的人见了一面,当然,不是普通朋友。 我们的相识和分开都充满了戏剧性,那时候的我,情感饱满,天真赤诚,也曾说过希望将来能够嫁给他之类的蠢话,突然有一天,他从我的生活中彻底消失了。 我没问过原因,也不知道这其中有没有被我这种激烈的表达所惊吓的成分,又或许这就是全部原因? 从此我们天各一方,再无往来——直到,这个冬天。 出现像消失一样突然,我们都变了,但,我们又都没变。 我们认识的时候,我刚出了第一本书,重逢的时候我的第六本书即将完结。 我们装作若无其事地聊天,企图对于中间这空白的四年只字不提,这样很好,我一直希望能够与其平等对话,我告诉自己沉住气,不要激动,不要有怨怼之词。 我做得很好,像个成年人该有的样子。 直到——我说——你并不知道这几年我都做了些什么吧? 他看着我,眼神诚恳,言辞真切,他说我当然知道。 他说,你做了些什么事情,我都知道,我只是觉得,你不用知道。 生命中所有的缺失都会得到补偿,无论是以何种方式。 你失去的那些都会以另一种方式重新回到你的人生,如今我真的愿意这样相信。 写这个故事的时候我已经过了26岁,十年前我一定想不到到自己26岁的时候依然还是孑然一身。 在大多数少女的幻想中,这个年纪,踩着七彩祥云而来的盖世英雄应该早已经出现,白色的婚纱和钻戒应该都及时登场,一刻也不会迟到。 幻想我也有过,那是在我很年轻的时候,在我对自己的认知并不足够清晰的时候。 而今我双脚踏在坚实的土地上,诚恳地面对生活的真相。 真相就是,快乐和悲伤五五分,哪一样都不比另一样多点。 现在,我的年纪到了一个有点儿尴尬的阶段,逢人便会被问,你为什么还不结婚? 有时我会说出原因,更多的时候我只是笑一笑,懒得讲话。 我有不少朋友,掏心掏肺的、喝酒吃肉的都有,他们分布在世界各地,随时等着我心血来潮的探访。 我有私交甚好的闺蜜,闲暇时我们一起逛街,看电影,互赠礼物,记得对方的生日和生理周期,一盒炒饭分着吃,偶尔也会相约一起去相近的城市玩几天。 我们都不是有太多物质欲望的人,所以也就能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为什么要急着嫁人,我们什么都不缺。 关于爱情的理想,如果说我还有的话,那么,我希望最后我能和我最喜欢的人在一起。 否则,婚姻对于我也没有任何意义。 这十年里,我做了一些事情,但同时我也浪费了很多的时间,人生总会有一些偏移和错失,大概每个人都是如此。 我不能说这些年里我一点遗憾都没有,但我知道在我遇到的每个关口,我都全力以赴,毫无保留,即使时间倒回到十年之前,我也不敢说我能做得更好。 如同我写这个故事一样,我确实,尽我所能了。 这个故事快结尾的时候,我回到长沙,住在一个很老的小区里,楼下有很多夜宵大排档,很多个凌晨,他们陆陆续续地收摊,伴随着啤酒杯互相撞击的声音,继而,一片寂然。 那些时刻,我觉得整个世界就像一望无际的旷野。 所有的人和事都离我那样遥远,只有这个文档是真实的,只有手指敲击在键盘上的触感是真实的,而我,是一头沉默的骆驼,在沙漠里寻找水源。 这种感觉并不陌生,每隔一段时间我都必定会重温一遍,若说孤独,颇为矫情,若说这不是孤独,我又不知道该称它为什么才好。 我每天都在朋友圈里洋洋洒洒写很多东西,一大篇一大篇的文字,过两天又删掉。 文字的痕迹只需要动动手指便可悉数删除,可是内心的褶皱中裹藏着多少隐秘,就连朝夕相处的人也未可知十分之一二。 你经历过的事,你必再经历。 十年过去了,我依然还在写小说,那些支离破碎的情绪和长夜不眠的寂寞,都有了一个最稳固的载体。 有一天晚上,我和一个好朋友在咖啡馆里聊天,他是我认识的为数不多的,活了一把年纪还保持着一颗赤子之心的成年人。 他问我,舟舟啊,你现在还有什么理想吗? 我想了想,说,我希望能成为一个真正意义上,自由的人。 事实上,十年来,这一点从来没有改变过。 独木舟 《一粒红尘2》 作者:独木舟 出版社:东方出版中心 出版时间:2015-11-11 内容简介: “人生是一个不断失去的过程,对不对?” 她用了疑问句的语气,却又似乎并不需要谁给她一个答案。 在秋天的月光下,她想起很多。 她经历的所有,赤贫的童年,激烈的青春,破碎的初恋,被损耗、被欺骗和折辱的生活,从前她的眼里只看得见这些,心里也只记得这些。 命运给她十个盒子,前面几个拆开全是空的——她曾经为之愤恨过,久久不能释怀。 而现在,她要拆下一个了。 第一章 在叶昭觉的记忆中,这是有生以来最漫长的一个春天。 天总是灰的,连云仿佛也比往年来得厚,来得重。 好像就在一夕之间,她失去了自己看重的一切。生活被一股不知名的力量全盘推翻,碾成齑粉。 多年来充斥在胸腔里的钢铁意志消失殆尽,从前活得那样坚硬顽强,目标清晰明确,不外是为了同贫穷斗争,为了超越自己出生的阶层,完成进化,得到一份体面的、有尊严的生活。 如今她闷在小小的公寓里,昏天暗地,与世隔绝,如同把自己囚禁在一座孤岛。 命运拉起大幕,各路人马纷纷露出另一张面目,叶昭觉的人生从那个雪夜划分泾渭。 从此,2106门里的叶昭觉是一个世界,门外,是另一个世界。 她是掉了队的候鸟,同伴们都已经飞往了温暖的南方,只有她被独自遗留在冰天雪地里,她追不上他们了,也不想追了。 她曾无比向往自由,如今,她便获得了自由,尽管她也认为这种自由等同于失败、绝望、一事无成,但自由毕竟是自由。 齐唐发来信息,像是批评:“叶昭觉,别拿堕落当自由。” 搞什么啊?叶昭觉嗤之以鼻,你现在已经不是我老板了,凭什么用这种命令式的语气跟我讲话。 但她连跟齐唐呛几句的兴趣都没有。 这条信息,连同其他人发来的无数条信息一同被黑洞吞噬了,叶昭觉用无懈可击的沉默回绝了这些在她看来通通是打扰的关心和慰问。 在这间公寓里,时间的流逝失去了意义。 有那么几个瞬间,叶昭觉觉得自己的肉身已然衰老,可是起身一照镜子,还是那张面孔,连皱纹都没多出一条来。 镜中的自己,消瘦了不少。 正因为如此,五官反而比从前突出,眉眼分明,而不规律的饮食和作息结果直接反应到了她的脸上,现在,她的确是太过憔悴了一点儿。 尽管如此憔悴,但她面部的线条却比从前要利落,简洁,眼神也更有力量。 叶昭觉有点儿难以置信,这很滑稽,也很荒唐,在经历了那一连串的颠覆和打击之后,她竟然比过去更好看了一点儿? 过了几分钟,她在心里做出判断:一定是错觉。 在叶昭觉沉沦于自我消耗的这一段日子,其他人的生命进程却并未有过一刻停滞。 住在对面2107的乔楚,不得不强迫自己接受一个极其罕见的现实:她竟然被另一个女生给比下去了! 如果说对方真是国色天香,倾城绝色,她倒也无话可说。 可是,一想起徐晚来那副装模作样、居高临下的劲头,乔楚就气得心口疼,我有哪一点不如你? 我方方面面都不逊色于你,我甚至比你更漂亮,谁会不选我选你? 很显然闵朗。 嫉妒,使聪明的乔楚变得盲目而愚蠢。 她时时故意当着闵朗讲徐晚来的坏话:“她啊,看着就很装。” 闵朗解释说,她只是不喜欢和陌生人打交道,从小就这个性格,混熟了就好了。 见闵朗为徐晚来讲话,乔楚更生气了,谁要和那个喜欢装的人混熟啊!她尖酸地说:“你喜欢她什么啊?就她那个万年禁欲的气质,我看也不像是你的菜啊。” 这样简单直接的人身攻击,换来的就是闵朗针锋相对的尖刻:“你有多了解我?你知道谁是我的菜?” 闵朗没有说一句脏话,没有说一个恶毒的字眼,可是乔楚感觉自己被深深地伤害了。 不仅是因为他立场分明,全心全意地捍卫徐晚来。 更是因为在这样的胡搅蛮缠里,乔楚看到了自己的苍白。 对于闵朗来说,她的感受是不重要的,她的自尊心是无须顾忌的,她对他的感情是可以忽略不计的,她与那些成日死乞白赖待在79号、能多和他说几句话就眉开眼笑的姑娘们是没有区别的。 简洁一点,就是,闵朗是不在意她的。 推出这个结论时,乔楚觉得胸口闷闷的,想叫却又叫不出来。 她拎起包,摔门而去,刚迈出前脚,悲哀感就更重了,因为她知道要不了几天,她还是会再来到这里。 一次又一次,周而复始。 最初听到“徐晚来”这个名字时,乔楚只是略微吃惊,并未意识到这是一个强劲的敌人。 直到新年夜里,她与徐晚来在白灰里劈面相对,从那时起,她便开始心存芥蒂。 首先是不服气,然后脑中冒出十万个为什么,再加十万个凭什么。 接着她知道了,这些问题,一一无解。 自此之后,乔楚和闵朗之间便形成了一个奇怪的循环:她数次想撇清他,理性和感性日日夜夜撕扯着她,但最终,她又只能一次次屈服于内心最真实的欲念。 自从爱上闵朗,她便发掘出了自己的软弱。 那个像冰一样的女孩子消失了。 某天夜里她再一次假装若无其事地去了白灰里,想做个了断,于是她开门见山地问:“你会不会和徐晚来在一起,如果会,你告诉我,我退出。” 闵朗也不含糊:“不会。” 乔楚有点儿诧异,她看着闵朗,紧紧地攥住拳头:“为什么?” 闵朗背对着她,语调很平静:“我们如果要在一起,不用等到今天。” 拳头一下就松开了,乔楚又坐了下来,她心里暗自盘算着,既然他们不会在一起,那么我和他,至少还有一线生机。 她完全忘记了自己来时的目的,也忘记了那句“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那天夜里,她又留在了79号。 次次都是这样,进一步退一步,退一步又进两三步。 闵朗被徐晚来挟持,乔楚又被闵朗绑架,而徐晚来和闵朗之间又若即若离这个奇怪的局里,人人都没有自由。 乔楚日日都像是在跳楼机上,忽上忽下极速运作,失重,眩晕,胆战心惊。 “这是一个让人倍感煎熬的春天,煎熬得让你麻木得感觉不到煎熬,因为都他妈煎煳了。” 这是叶昭觉发在朋友圈里的一句话,乔楚看了好半天,不确定有没有语法错误,但跟自己错乱的心情还是非常吻合的。 她决定把叶昭觉从家里拖出来,两个被“煎煳了”的人一块儿出去透透气。 “昭觉,我们一起出去吃个饭吧?” “不去,没钱。” “我有啊,不就是钱嘛,我有的是。” “……” 入春以来,这是叶昭觉第一次正式出门。 体重骤减带来意想不到的好处,她有点儿震惊地发现,旧衣服穿在身上都大出了一个号来,对于女生来说,这可算得上是因祸得福。 她随便拎出一件黑色大衣松松垮垮地套在身上,又胡乱围了一条深色的围巾,愈发衬得她皮肤苍白。 她把头发全部拢上去,松松垮垮地扎了一个马尾,露出光洁的额头。她的整张脸小了一圈,全身上下一件配饰也无,看着倒也清爽利落。 2107的门一开,叶昭觉与乔楚一照面,心里便暗暗觉得惭愧。 同样活得不痛快,但乔楚脸上却没有一丝愁容,她双眼亮得发光,充满了战斗气息。 乔楚一看到叶昭觉,就露出了嫌弃的样子:“你气色也太差了,化点儿妆吧。” 叶昭觉摇摇头,脑后的马尾跟着甩了两下:“算了,给谁看啊?” “给自己看啊!”乔楚气得戳了一下叶昭觉的脑门。 叶昭觉两眼一翻白:“我看自己这个样子蛮顺眼的,走啦!” 两人去了一家日本料理餐厅,乔楚兴致勃勃地翻着菜单:“这个要一份……唔,这个也要……啊,今天有这个啊?前几次我来晚了都售罄了,今天一定要吃……啊,这个是新品吧?看图片好像也不错,我们也要一份吧?” 叶昭觉一副意兴阑珊的样子:“日料,来来去去不就是那几样东西,有什么好兴奋的?” 话音刚落,她就被乔楚拿酒水单拍了一下头:“哎哟,干吗动手啊?” 乔楚看起来真像是要动手打人了:“你能不能别扫兴?” 食过一半,乔楚扬起手来正要叫服务员添水,忽然看到了什么,呆了一秒,扬起的手便尴尬地僵在了空中。 叶昭觉抬头看到乔楚这个样子,好奇地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 这一望,望得她全身为之一颤,如遭电击,连心跳的节拍都乱了。 她看见了齐唐。 世界太大,城市太小,命运也太爱开玩笑。 上一次见到他是在哪里?叶昭觉陷入了一阵茫然,还是在那家私人咖啡馆吧。 发生了些什么事,她在空虚之中寻找那时的痕迹,可记忆太轻,太浅,她模模糊糊只记得邵清羽打了个电话过来。 可是在那之前呢? 一种本能的抵触叶昭觉强制自己停止回忆,不要再想了。 那段日子经历的所有,都像是生命里平白无故多出来的疮疤,使她原本就悲惨兮兮的人生,又增添了几分狰狞。 她怔怔地望着齐唐,像被定住了一般,挪不开目光,三张桌子的距离之外,他正谈笑风生。 当你专注地凝视一个人的背影,是不是只要时间够长,那个背影就一定会回过头来凝视你? 她的眼睛里涌起了轻轻的雾气,而这时,齐唐转过头来,恰好看到了她。 不过几分钟的时间,而对于她,却像是已经度过几世轮回。 齐唐过来坐下,先和乔楚寒暄了几句,然后才转向叶昭觉:“很久不见。” “也没有多久。”叶昭觉刻意控制自己不去看他,声音中有轻微的颤抖,不易觉察,如同在光线中飞舞的细小灰尘。 “世上已千年。”齐唐微微一笑。 这话自他口中说出来十分自然,丝毫不让人感觉造作。 叶昭觉一直垂着头,脑袋里想起另一件完全不相关的事情。 她小时候,有一次在街上和妈妈走散了,熙攘的人潮很快将她淹没。 她又急又怕,哪里都不敢去,只能站在原地等着,小小的个子还不及大人的腿长。过了好半天,妈妈才急急忙忙地找来。 她是在见到妈妈的时候才开始哭的,之前她一直撇着嘴,心里明明怕死了,可硬是忍着没哭。 现在,她好像又回到了那个时刻。 相逢来得太突然,彼此都有些措手不及。 叶昭觉全神贯注地盯牢手里的手卷,目不转睛,好像以前从没见过这样东西。 可是胸膛里的心跳,直到现在还没有恢复成正常的节拍。 更让人意外的其实是齐唐,他往日一贯坦荡大方,今天却如此局促。 他好几次试图想要说点儿什么,可都没有说出来,只有嘴角那一点儿若有似无的无奈笑意泄露了些许端倪。 餐桌上的气氛一时有点儿诡谲。 “你怎么在这儿?”乔楚实在难以忍受这么凝重的气氛。 “噢,招待朋友。”齐唐说。 乔楚朝齐唐来的那个方向瞟了一眼,不是他的女朋友。 “你们慢慢吃……再约。”说最后两个字时,齐唐踌躇了一会儿。 他走了之后,叶昭觉嘘出长长一口气,如释重负,现在她可真是什么都吃不下了。 结账时,齐唐顺手把乔楚她们那一桌也结了,临走也只是隔着老远挥了挥手。 乔楚眉开眼笑,运气真好,蹭了一顿,而叶昭觉只是微微点了点头,从她的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 送朋友回家的途中,齐唐在脑海中回放了一遍自己的表现,自我感觉风度还算维持得不错,没有失礼。 可是朋友却开口调笑:“那位穿红色衣服的美女,弄得你整个晚上都心不在焉啊。” 齐唐哈哈一笑:“哦?这么明显?我还以为不露痕迹。” 朋友拍拍他的肩膀:“你一看见人家就魂不守舍了。”末了,他话锋一转,“不过,那位美女,确实是光彩夺目。” 不,不是她,齐唐在心里默默地反驳。 朋友所指的当然是乔楚,那么显眼的容貌,又穿那么张扬的颜色,整间餐厅百分之九十的人都对她侧目。 可是齐唐的注意力却只放在了一旁那毫不引人注意的瘦弱身影上。 她瘦了那么多……这个念头一直在他脑海中反刍着。 她以前不算是太出色的美女,可是一言一行皆有股浑然天成的狠劲,行事果敢,比男生还舍得拼命,任何人都会不由自主地被她坚韧的气质所吸引。 正是这个特质,使得她在这个美色至上的时代,轻易就能从一众美女中脱颖而出。 她是个性远胜于容貌的那一类姑娘。 可是今晚所见,她像是经过寒霜洗礼的植物,低落,无力,黯然。 齐唐回到家中,没有急着去休息,而是在阳台上坐了一会儿。 曾经有过好些美女流连于这个寓所,起初也有欢愉,后来……不知道为什么,总是发生争吵。那些美丽的身影和名字,渐渐从他的生活中一个接一个地消失,像一阵青烟,或是一滴露水,未留下一丝痕迹。 他偶尔也觉得可惜,但至多也就到这个份上而已。 他讨厌周旋、迂回、啰里啰唆的情感关系,他所在的星座更是以理性、冷酷、无情而著称,而这些特质,他全部具备。 叶昭觉,她需要被人锤炼,锻造,重塑原形。 齐唐觉得,自己有义务为叶昭觉做一些事情,也有权利为她做一些决定。 邂逅齐唐只是这个春天给予叶昭觉的第一个意外,不久之后,简晨烨的回归将在她心里引起更大的震动。 但在此之前,她不得不先应对最实际的困难:生活费已经见底,她眼看着自己就要山穷水尽了。 站在ATM机前,她死死地盯着屏幕上显示的账户余额。 那个可怜兮兮的数字,让她有点儿不敢相信,她又从右到左数了一遍:个、十、百,小数点后面是……她双膝一软,差点儿当场跪下。 好穷啊,穷得她都快哭出来了。 她先是在心里检讨了自己一万次,接着又声讨了这个复杂的社会一万次,可是骂完之后,那个数字还是一动不动地显示在屏幕上,不怀好意地提醒着她惨痛的现实:你没资格再躲在公寓里扮弱者,你要站起来,走出家门,咬紧牙关承担人生。 生活可不是黄金档的言情剧,女主角只管化上美美的妆尽情伤春悲秋,自有英俊专情的男主角跑来双手奉上一片真心,口口声声承诺你现世安稳,锦衣玉食。 他们绝口不谈金钱,因为金钱庸俗,而真爱无价。 可眼下,叶昭觉窘迫得恨不得连视网膜都能明码标价。 再这么自怜自艾下去,一定弹尽粮绝,她终于振作起来,清醒地意识到了情况的严重性。 之前朋友们好心的劝慰和忠告,都不及现实扇来的这个耳光响亮有力。 生活已经到了最危险的时候,房租、水电、煤气、通信、饮食,这些名词将化作一张张具体的账单像雪花一般纷至沓来。 你以为“人生”二字有多抽象?这些通通都是活着的代价。 因为种种情感破裂而半死不活地熬过整个冬天的叶昭觉,终于在这个春日的下午幡然醒悟。 她并没有资本忘却现实,沉溺于小情小爱。 早在同龄人还完全不明白“贫穷”这个词究竟意味着什么的时候,她就已经透彻地领悟了这个词究竟有多沉重。 没错,有邵清羽那样家世的人才可以由着性子,把失恋闹得惊天动地。 而她叶昭觉打落牙齿要和血吞,长夜痛哭后没有时间感慨人生。 清晨第一道光束照进窗口,她就得整理好仪容,投身于由人类构成的大江大海。 一针一线,一饭一粥,都只得依靠自己的双手获得。 命运从来都不公平,社会就是有阶层,这才是世界的真相。 反之,不过是极少数的幸运儿为了安慰平凡、平庸、贫穷的人们,而编造的善意谎言。 现在,叶昭觉只有一个任务:想办法,活下去。 她用钱包里的最后一点儿零钱,在路边买了个烤红薯。她拉上拉链,现在钱包里只剩下最后两张红色钞票了,瘪得令人抬不起头来。 手机响了,她一只手举着滚烫的红薯,另一只手艰难地把手机从包里翻出来:“喂?” “听说你终于肯出关啦?”闵朗还是那么吊儿郎当,“我还真想你了呢,昭觉。” “有事说事,烦着呢!”烤红薯烫死人了,她十分不耐烦。 几分钟前她还在心里默算,如果一时半会儿找不到工作,光靠吃红薯为生,自己那点儿微薄的存款……还能支撑多久? “乔楚说你现在能见人了,我本来还打算去你家看看你,不过吧,我们孤男寡女的……喂喂喂,别挂,你那边好吵啊,你在外面吗?正好我和晚来在一块儿,你来聚聚呗。” 叶昭觉刚想拒绝,话还没说出口,那边已经换成一个女声:“昭觉啊,我回来到现在还没见过你呢,过来吧。” 这个声音,正是徐晚来。 叶昭觉可以跟闵朗直来直去,对他恶语相向,可是对徐晚来就绝对不行。 从很久以前,大家都还在青春期时,她俩的关系就有点儿难以定论。 说是好朋友吧,又觉得欠点儿亲密,可是要说不太熟吧,又显得太不把闵朗和简晨烨放在眼里。 彼时,她们二人都是十六七岁的少女,各自的性格中都带有一点儿敏感和疏离,双方对于交朋友这回事都不太主动,如果不是为着简晨烨和闵朗,她们大概根本不会凑到一起。 正是中间隔着这一层,叶昭觉才不好意思直接拒绝徐晚来。 按照闵朗他们给出的地址,叶昭觉坐了四十多分钟的公交车才到达目的地。 从大范围看,这里属于S城人流量最大的商圈,但根据手机上的电子地图显示,闵朗他们似乎并不在商业街上或是百货商店里,叶昭觉随着指示拐了七八分钟,好不容易才找到他们的所在地。 “喂,昭觉,这里。” 老远就听到闵朗的声音,他站在一个独门院子门口,笑嘻嘻地冲她挥着手,快步过来。 无论什么时候看见闵朗,叶昭觉都想深叹一口气。 他啊,好像就是那种天生要让别人难过的男生。 从年少时期开始,一路帅到现在竟然还没长残,甚至常年黑白颠倒的作息都没有能够摧毁他的美貌。 小时候,叶昭觉一直认为,闵朗如果不拐一两个女孩子跟他私奔,简直愧对“青春”这两个字。 这些年,围绕在他身边的女生一个个前仆后继地沦陷,为他伤过心、流过泪,与他闹过、吵过,可是从来没听谁说过后悔。 叶昭觉每每看见那些姑娘,总忍不住在心里替她们惋惜,唉,怎么办呢,他可是只属于徐晚来啊。 跟着闵朗进了大门,眼前是一幢两层楼的仿古红砖建筑,一面墙上布满爬山虎,院内环境静谧清新,一阵风吹过,植物清香扑鼻。 虽然离喧闹嘈杂的商业区这么近,可是一声汽车鸣笛声都无。 闹中取静,这里确实是绝佳的地段。 “你们在这里做什么?”叶昭觉被勾起了好奇心,暂时忘却了账户余额带来的心灵创伤。 “晚来想找个合适的地方做工作室,我陪她一起来看看。”闵朗面上有种奇异神采,好像这件事比他自己所有的事情都来得要紧。 “工作室?什么工作室?”她刚问完这个问题,徐晚来便从二楼的窗口探出头:“昭觉,你进来看看。” 叶昭觉侧过脸去看着闵朗,在这一刻她的心里涌起复杂的惆怅,是为了乔楚。 任何人只要望上闵朗一眼,都能如同明镜一般照见他内心所想。 他双眼如琥珀一般清亮,望向徐晚来的瞳仁里有着未染尘埃的洁净与赤诚。 这不是往常白灰里79号的那个闵朗,这也不是那个风流成性的闵朗。 在这个瞬间,时光唰唰倒退,天空雾霾散尽,露出湛蓝的底色,树叶在阳光的照射下散发油亮的光泽。他回到穿卡通T恤、白色球鞋的清朗少年,面对喜欢的女生,笑容里有一点儿胆怯和腼腆。 天上的云飘了过来,又飘了过去,光线在他的眉目之间留下闪耀的印记。 那是往后这些年里,谁都不曾看见过的闵朗。 走入正门,叶昭觉发觉这幢小楼是一座私宅,但尚未进行装修,空空荡荡,连墙壁都是原本的水泥灰色。 徐晚来从还没有安装扶手的楼梯上下来,闵朗十分自然地走到了楼梯底部,伸手就要去扶她,然而却被徐晚来不动声色地拂开了。 她穿一双CL(christianlouboutin)细跟红底鞋,下起楼梯来却如履平地。她一身黑色,妆容清淡,留着利落的短发,与烟视媚行的乔楚完全是两种类型。 叶昭觉静静地看着徐晚来。 比起当年,她似乎没有什么显著的变化,举手投足依然充满倨傲。但旁观她与房屋经纪人交谈关于租赁的各项事宜,她三言两语,讨价还价,拉锯之间完全已经是成年人维护自身权益的派头,哪里还有昔日那个文静女生的半分影子? 齐唐说得对,世上已千年。 所有人的人生都在进步,只有她叶昭觉还在原地僵立。 “知道你前阵子不太好,就没去打扰你,现在身体怎么样?” 徐晚来的口吻很客套,但未必不真诚,只是这语气……未免太像问候一个病人。 叶昭觉一转念又觉得,一段糟糕的经历和一场大病确实有共通之处,都需要时间消化负面情绪,对抗病毒因子,恢复体能和元气。 但她不想与徐晚来谈论自己的私事。 来这里的路上,她还一度觉得自己背叛了乔楚,无端生出些愧疚。 “闵朗说你想租下这里做工作室?”她问。 徐晚来环顾四周,点点头说:“对呀,我们已经去看过不少地方了,我最中意这里。空间足够大,也没有各种庸俗的家具装饰要处理,一切都可以按照我的心意来布置。闵朗,你觉得呢?” 闵朗笑一笑:“你喜欢就行。” 叶昭觉非常不习惯闵朗这个样子,这两人搞什么啊,“秀恩爱”也不分场合。 她急忙转移话题顺着先前的话题往下说:“可是这里不太好找,会不会影响生意?” 徐晚来挑起一条眉毛,轻声笑:“我只做高级定制,伺候好一小撮名媛阔太也就够了。” 听到“伺候”这个词,闵朗没忍住皱了皱眉:“倒也不需要说得这么卑微。” 呵,徐晚来脸上浮起轻蔑的神情,并不是冲闵朗,像是冲着那些并不在场的客人们。 “话是不太好听,可事实就是如此。我还算运气好,父母一直全力支持我做。有些同学回来之后,要么转行,要么开个网店,做些时下流行的爆款,吵的架比卖的东西还多。” 她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大概是物伤其类,语气中有实实在在的悲哀。 徐晚来慢慢踱着步子走到墙边,空旷的房子里回荡着她的鞋跟与地面撞击的声音。 她伸出手去轻轻地抚摸着粗糙的墙壁,那个手势既温柔又勇敢,像是抚摸情人的面孔,又像是抚摸旧年月里的某一段心事,宽松的袖子随着手臂动作而滑落,露出她纤细白皙的手腕。 叶昭觉在心里轻轻“呀”了一声。 那一年,闵朗的奶奶去世之后,他们三人陪同闵朗一起送老人的骨灰回乡下祖屋。虽然是一件悲戚的事情,但因为有好友陪伴同行,所以闵朗的情绪还算稳定。 他们下午出发,前后坐成两排,从没见识过田园风光的简晨烨和叶昭觉一路上盯着窗外各种新奇,兴奋得叽叽喳喳说个不停,竟有几分秋游的兴致。 好在那天车上乘客不多,其他大人看他们毕竟还是几个学生,也就没有太过计较。 车程过半,叶昭觉说话也说累了,转过头去想找闵朗和徐晚来要矿泉水。 她刚转过头去,又一声不吭地转了回来。 简晨烨不明就里,疑惑地睁大眼睛,问她:“怎么?” 叶昭觉冲他做了一个“嘘”的手势,又眨了眨眼睛,摇了摇头,示意他不要打扰到后面的两人。 后排的徐晚来靠在闵朗的肩头已经睡着,秋日艳阳从车窗帘子的缝隙里透进来,照在她侧脸上,依稀可见脸部边缘的绒毛,她的睫毛像蝶翼般轻微闪动。 闵朗的手紧紧握住徐晚来戴着镯子的那只手,他侧过头去,轻轻吻了一下她的额头。 当年的那只玉镯,如今依然稳稳当当地套在徐晚来的腕上。 第二章 自从查过存款余额之后,连日来,叶昭觉刷爆了各大招聘网站,个人兴趣抛掷九霄云外,专业对口与否完全不是她的参考标准。 她将个人简历投进一个个联络邮箱,怀着虔诚的心情等待着回音。 这就像是很多年前,人们把自己的心愿和祝福写在纸条上,塞进瓶子里投入江河湖海,瓶子承载着希望顺流而下,漂向未知的远方。 眼前这些事情,对于叶昭觉来说并不陌生。 大四实习期,她和同学一起背着双肩包去各个地方面试,大家都愣头愣脑,人生才刚刚揭幕,今天结果不好还有明天,明天没找到合适的地方还有后天,反正条条大路都是活路,完全不值得忧心。 因为年轻,所以眼睛只看生活中明亮的部分,有一种盲目的乐观。 后来她被汪舸的摩托车撞伤,养伤期间被无良公司辞退,虽然失去了经济来源,可是身边好歹还有简晨烨的陪伴和宽慰。 身边有一个人和没有人,终究还是有些区别。 如今城池坍塌,盟友离她而去,她只能独自面对这一堆废墟,一砖一瓦再砌生活。 发完最后一封邮件,叶昭觉关闭网页,合上电脑,整个人瘫软在电脑椅子上。 这时,她才感觉到饥渴,抬头看看墙上的挂钟,距离上一顿进食已经过去了七个小时。 就是因为这样疏于侍奉肉身才导致体重下降,精神萎靡吧…… 她自嘲地笑了一下,能够感觉到饿,并亲自动手做点儿东西吃,这是在世为人的第一步。 终于停止堕落了,她打开冰箱的时候,忽然想到早前齐唐发给她的那条信息,想象着如果是他说这句话,大概会是什么神情和语气。 呵呵,一定没什么好语气,叶昭觉自认为对前任老板的刻薄性情还是有几分了解的。 这是一个缺乏内容的冰箱,如果小区里举办“谁家冰箱里好吃的最多”比赛,这台冰箱一定会因为自己的穷酸而在整个小区的冰箱面前抬不起头来。 冷冻室里有一只原先装速冻饺子的空塑料袋,大概是从前忘记扔掉了。把塑料袋拿开,有小半块冻了不知道多久的鸡腿肉。 冷藏室里更凄惨,连一个鸡蛋一把新鲜蔬菜都没有,仅仅只有一根脱水了的胡萝卜,一个脏兮兮的马铃薯,还有,一盒尚未拆封的咖喱。 她走去厨房掀开米桶,所幸米桶里还有点儿余粮。 足够了。 她挤出洗手液,认真地把手洗干净,这个行为里包含着庄重的仪式感,以及某种坚定的决心。 用电饭煲焖上米饭。 用微波炉将鸡腿肉解冻,焯水。 胡萝卜先在清水里泡上几分钟,尽最大可能恢复其生机。 马铃薯削皮,切块,之后一并泡在清水里防止氧化。 从锅里捞出鸡块把浮沫冲洗干净,倒油入锅,烧热,倒入鸡块翻炒片刻;再加入胡萝卜块和马铃薯块继续翻炒,然后加适量开水;拆开咖喱的包装,倒入粉末搅拌至均匀,最后,盖上锅盖焖煮。 叶昭觉在做这些事情的时候,身体像是有一套自动的机制,虽然已经很长时间不下厨了,但是每个步骤她都了然于心,信手拈来。 人生中有很多技能一旦掌握,无论荒废多久,至多不过生疏,但绝对不会忘记。 现在,她只需要耐心等待一刻钟。 机场的国际到达大厅,电子屏幕上依次显示着航班落地的信息。 尽管已经是深夜,但到达厅的出口依然挤满了前来接机的人。有些面孔上充满了期待,也有些面孔打着哈欠,睡眼惺忪地抵抗着疲倦。 简晨烨和辜伽罗一同拖着行李箱走出来,很般配的样子。 他们都没有通知任何人来接机,一起走去出租车载客区排队。 在飞机上睡了很长时间,两个人都不觉得困,被夜风一吹反而更加清醒。 简晨烨看见辜伽罗裹紧了身上的驼色羊绒披肩,便问了一句:“是不是很冷?” 辜伽罗笑着摇了摇头,齿如编贝,一双漆黑的眼睛在五官之中尤为突出。她的神情像是想要说点儿什么,可又作罢。 在异国和小小的飞机舱里,已经讲了太多话,落地的那一刻就是回到充满距离感的现实世界。 辜伽罗很明白什么叫此一时,彼一时。 她心里暗暗告诫自己,无论对简晨烨多有好感,都应该保持一点儿矜持,“分寸”是成年人交往的第一要则。 况且……有一件事,在她心里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离开巴黎的前两天,辜伽罗提议一起去上马莱区走一走。 她计划先去参观博物馆、画廊,或者设计师们的店,逛累了就随意找家露天咖啡馆坐下来,总之是要闲适地度过一个下午。 她第一次来巴黎是随父母一起,当时她年纪小,走马观花也挺开心,后来她整理旅行的照片,对照资料,不免觉得遗憾多多。 她兴致勃勃地和简晨烨讲:“我查过资料,那个街区经过了繁荣的十七世纪和十八世纪的前半期,在法国大革命期间被当时的贵族和布尔乔亚遗弃。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当时的文化部长叫什么名字我可不记得了,下令翻新重修。这几年,有不少年轻设计师都把工作室安置在那里,我想一定很有趣……” 她一口气说了很多很长的句子,这些资料就像是储存在她大脑里的文件,可以信手拈来。 然而,简晨烨却流露出了些许尴尬的神情,他挠了挠头,十分不好意思地向她求助,请她带他去LV专卖店。 这个请求让简晨烨觉得自己俗不可耐,尤其是在辜伽罗提出那个建议之后。 静了片刻,辜伽罗点了点头。 出国的人,帮忙替朋友带包带鞋带各种奢侈品,如今已是司空见惯的事情,可是简晨烨的反应让辜伽罗觉得,这里面有些文章。 并且,当她问他:“有指定款式吗?” 简晨烨垂下眼睑,轻声说:“Neverfull(路易威登的款式之一)。”他的声音里有一段人生。 辜伽罗当即就明白了,那个包的主人对他来说,应该很重要吧。 她强迫自己不要露出失望来,于是又微笑着建议:“都来巴黎了,要不要多看几个牌子,Chanel(香奈儿)或者Dior(迪奥)?” “不用了。”简晨烨十分干脆,“不用麻烦。” 次日,他们还是一起去了上马莱区。 穿行于纵横交错的狭窄街道,也没有免俗地去了最负盛名的咖啡馆,但整个行程中,辜伽罗明显兴致不够高,至少,没有前一天那么高。 在孚日广场,一对来欧洲度蜜月的新人拜托他们帮忙拍几张合影。 热情过头的新娘将他们误认为是一对情侣,非要给他们也拍一张,一直笼罩在辜伽罗脸上的那层薄薄冰霜才得以消解。 为了表示感谢,新娘将那张宝丽来相片送给了他们。 这就有一点儿尴尬了,一张照片,两个人怎么分? 简晨烨开口之前,辜伽罗抢先说:“留给你吧。” 简晨烨笑了笑,顺着她的意思说:“我也是这么想的。” 辜伽罗心里微微一动,转过身去避开了他的目光。 他们之间,也就只到这里了,此刻她站在等候出租车的队伍里,想到那天的阳光,心里竟然有些酸楚。 队伍迅速前进着,很快就轮到她。 简晨烨替她把箱子放进后备箱,又为她拉开车门。 分离迫在眉睫,她终于鼓起勇气问:“你会联络我吗?”她的眼神比语气更诚恳,一切已经昭然若揭。 问出这句话,相当于是在向对方坦白心迹,换作平时的她是万万不可能这样做的。 不知道是分离这件事本身扰乱了她的心绪,还是人类本能的脆弱在黑夜的催化下加重了她的伤感,她在这一刻突然感觉惊慌。 而这惊慌的根源是她担心他们就此失联。 “会的,放心吧。”简晨烨拍了拍她的头。 “你不主动找我,我是绝对不会主动找你的哦。”前面车的尾灯灯光照在她脸上,她格外认真的表情和语气都在向简晨烨传达你讲话要算数。 她有时候就像个儿童。 简晨烨在回去的路上,闭上眼睛,辜伽罗那张严肃的面孔又浮现在他眼前。 他没意识到自己在笑。 电饭煲“咔”地响了一声,趴在餐桌上险些睡着的叶昭觉也随之弹了起来。 可以吃了可以吃了,真是漫长的一刻钟啊…… 她赶紧盛饭,揭开锅盖,舀了一勺芳香浓郁的咖喱浇在米饭周围,深咖色的咖喱怀抱着洁白无辜的饭团。 肚子饿的时候,面前摆着食物,简直连人生观都要改写。 她拿起勺子,又放下,接着她做了一件奇怪的事:用手机拍下这盘咖喱饭,将照片发给了齐唐。 然后她才坐下来,心无旁骛地开始享用食物。 “真好吃啊……剩下的咖喱可以冻在冰箱里放好几天,饿了的时候拿出来热一热配米饭吃。”她心满意足地摸着自己的胃部想。 食物温暖了她的身体,也温暖了这个微寒的夜晚。 齐唐收到这张照片时,正在加班开会。 当他打开图片的那一瞬间,他没忍住,轻轻笑了一声,立刻,他就意识到了失误。 会议室里所有人的目光都从投影幕转移到他脸上,众目睽睽之下,齐唐有点儿发窘。 “老板,您专心一点儿可以吗?”临时推掉了与男朋友的约会的苏沁,代表全体参加会议的同事表达了不满。 “不好意思,请继续。”齐唐有点儿惭愧。 负责讲解PPT的同事重新回到讲解状态:“接下来,我们是这样计划的……” 大家的注意力再次被吸引过去,没人注意到,齐唐把手机藏在会议桌下面,悄悄地在编辑信息。 他打了一句:“难吃吗?” 想了想又删掉重新打:“好吃吗?” 又想了想,还是清除掉了。 词不达意,好像怎么说都差点儿意思。 “齐唐!你在认真听吗?”苏沁眯起眼睛,眼神中充满了怀疑和鄙视。 “咳咳……当然,不信的话我可以重复一遍。”齐唐丝毫不感觉心虚,可是谁都知道他从小就有过目不忘,一心二用的好本领。 苏沁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吓得齐唐的手抖了一下。 接下来,他专心多了。 会议结束后,他滑开屏幕锁,看到了手抖的那一下的后果。 为什么那么多表情里,他偏偏不小心点到了“一坨屎”? 翌日上午,叶昭觉被敲门声吵醒。 从猫眼里,她看到两个大姐一前一后站着,地上放着一堆清洁用具,其中一个笑容堆满脸:“请问是叶小姐吧?” 叶昭觉懵懂地点了点头,那位笑脸的大姐赶紧表明身份:“我们是保洁员。” “可是我没有联系任何家政公司呀。”叶昭觉很警觉,现在的骗术花样百出,一个独居的单身女青年,她可不能随便开门。 “是一位叫齐唐的先生让我们来的。” “既然齐唐有心,你领情就是了啊!”对门的乔楚打开自己家门,看到叶昭觉迟疑的样子,生怕她将这个免费福利拒之门外,“喂,大姐,打扫完她家麻烦移步到我这边来,费用都算在齐唐先生账上就好了。” “乔楚,干什么啊你!”叶昭觉一双眼睛瞪得老大,这会儿她可算是彻底清醒了。 “你少废话,Valentino(华伦天奴)你都收下了,做个清洁你又不肯了?大姐,你们别管她,进去进去。” 叶昭觉被噎得半天没开口。 想起裙子上身的那天,乔楚就讲过穿不起就不要穿,穿上身了就不要怕。 也罢,领他的情就是了。 两位保洁员分工协作,一人打扫卧室,一人整理厨卫。 窗帘扬起,顷刻之间房间里灰尘扑鼻呛人,大姐踩在凳子上一边取窗帘一边讲:“姑娘啊,房间里灰这么厚,对呼吸道不好的,窗帘也可以换一个颜色,你年纪轻轻的,用这个太老气了……” 脏衣篓里那些堆积如山的、说不上到底脏不脏的衣物,通通被大姐倒进洗衣机。许久没有使用的机器里传来灌水的声音,接着便开始欢快地运作起来,一时间噪音充满了整个房间。 叶昭觉站在被摘去了窗帘的玻璃窗前,小区里的绿化尽收眼底,仲春的阳光照在周身,暖意洋洋,宇宙如斯慷慨,她在这一刻感激至极。 以及齐唐,还要谢谢你。 保洁员转去乔楚那边之后,叶昭觉重新审视了一遍整间公寓:桌椅、案台全部被擦得一尘不染,卫生间里的镜子上原本星星点点的水渍也不见踪影。盥洗池和马桶被刷得干干净净,洗过的衣服一件件整整齐齐地晾在阳台上,散发出淡淡的洗衣液的气味,很好闻。所有的垃圾都被打包放在门口,垃圾桶里换上了新的垃圾袋,就连喝水的玻璃杯都被里里外外清洗了一遍。 她坐下来,有些发蒙。 沉浸在哀感里时,她并没有意识到清洁对于生活的重要性,而当一切污秽被擦拭和洗涤过后,生活才还原成本来的面目。 她轻声说:“是的,生活本来应当是这个样子。” 又有人来敲门,门一开,叶昭觉就被馥郁芳香冲了个激灵。 送花的年轻姑娘,一张圆圆的苹果脸满满都是胶原蛋白,她的声音清脆动听:“叶小姐,我来给你送花和绿植,请让一让。” 这次不需要对方自我介绍叶昭觉也清楚来头。 在苹果脸小妹的指导下,花店的两个男生轮番往屋子里搬各种鲜花和绿植,细心周到得连花瓶都一并奉上。 叶昭觉瞠目结舌地看着这一切,公寓顷刻间成了一座小小的植物园,刚刚还稍显单调的房间,顿时变得生机勃勃。 苹果脸姑娘临走时留下一张名片:“这是我们店的地址和电话,叶小姐是我们的VIP客户,有任何需要都请随时联络我们。” 还不算完。 刚坐下来不到半小时,敲门声再次响起,叶昭觉深深地震撼了,还有什么花样没玩够?这次难道是他本人亲自来了? 她猜错了。 一位慈眉善目的中年阿姨,拎着几袋菜,还没来得及说话,叶昭觉先问了:“齐唐先生?” 阿姨点点头,顺势将叶昭觉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语气有些埋怨:“你也太瘦了,气色这么差,平时要多喝一点儿滋补的汤汤水水,年纪轻轻的不要光想着减肥减肥的。” 叶昭觉已经无话可说,扶着额头指了指厨房的方向:“阿姨,您请。” 阿姨煲了一盅红枣枸杞乳鸽汤,这汤需要先要用大火炖半个小时,再转为小火炖一个小时。 这一个半小时里,叶昭觉家又陆陆续续迎来了几个派送员,派送的货物分别有有机农场的蔬果,用来熬粥的粗粮,进口麦片、巧克力和牛奶,各种果酱、面包、蛋糕、零食…… 如果现在举办那个冰箱比赛,她的冰箱大概能拿小区冠军了吧。 这阵仗,连一向养尊处优的乔楚都深感佩服:“看样子,齐唐对你是来真的。” 事实上,整个上午迎来送往的叶昭觉自己心里也发毛,但面子挂不住,只得强词夺理:“这些花不了什么大钱,再说啊,反正他有钱啊,劫富济贫咯。” 乔楚白了她一眼:“混账逻辑,人家欠你吗?” “这是个什么社会?无利不起早,知道吧?当然咯,对于齐唐他们那种人来说,撒点儿钱很容易,可你也要看钱是撒在什么地方。”乔楚边说边环视了一周,“他要是给你买包、买鞋、买香水,那也就是献献殷勤,但是你看。”她在一秒钟之内变换了一百种表情,“衣食住行,样样落在实处,这只是钱的事吗?” 乔楚讲得头头是道,叶昭觉却越听越想翻白眼:“以前我给他做助理的时候,也都是这样服侍他女朋友的呀!就那个Vivian,你记得吧?比这架势隆重多了,根本不是一个规格。” “可是!”乔楚把脸凑过来,尖着嗓子,忽闪的眼睛里有种做作的纯情,“人家是齐唐的女朋友,你呢?” …… 阿姨给两个姑娘一人盛了一碗汤,光是闻着香味儿就叫人垂涎三尺。 乔楚一边对着汤勺吹气,一边啧啧:“托你的福呀,昭觉,以后阿姨每次过来炖汤,你都要记得叫上我,让我也占点儿便宜。” 桌子另一边的叶昭觉望着汤碗,迟迟没有动作,她有点儿害怕。 这是鸽子汤啊!是鸽子啊! 从小到大她和鸽子最近的关系就是仰头看天时,一群鸽子掠翅飞过,怎么都没想到有一日,鸽子会成为自己的盘中餐。 阿姨临走时千叮万嘱:“小叶啊,这个汤补身体,还养颜美容,你要多喝一点儿。下个星期我再来给你炖山药棒骨汤。” 叶昭觉刚喝进去的这一口汤差一点儿就喷出来:“还有下周?” “预定了两个月呢。”阿姨关上门,飘然而去。 饱食过后,乔楚回家午睡,临走时意味深长地说:“昭觉,给齐唐打一个电话吧。” 叶昭觉仰卧在客厅的沙发上,很久没有这样进食过了,血液涌向胃部,大脑昏昏沉沉,她感觉瞌睡正在慢慢侵蚀自己的神智。 “好啊,我待会儿就打。”她嘟嘟囔囔地说。 乔楚顿了顿:“不要拖,拖下去,你就不会打了。” 房子里彻底安静下来,上午的喧闹一点点从门缝里流失干净。 叶昭觉一动不动地躺着,风吹进屋内,绿宝树的叶子就在她的头顶微微晃悠。 有一点儿眩晕。 她拿起手机,趁着这点儿眩晕的感觉还在脑中回荡,理智还没有跟上来,赶紧给齐唐打通电话道句谢谢吧。 电话刚接通,叶昭觉一个手滑,“啪嗒”一声,手机重重地跌在脸上,于是,齐唐听到的第一句话就是:“哎哟,我靠。” 再捡起,齐唐的话已经说了一半:“……以身相许就行啦。” “你给我滚!”人吃饱了,中气也足,“你做这些事,不过也就是替你前女友还我一个人情,我可不欠你什么。” “你怎么判定Vivian是我前女友,而不是前前女友或前前前女友?”齐唐的语气和她一样懒洋洋的。 叶昭觉的思绪忽然回到两人初次见面的时候,他坐在办公室里面试她,那时候她觉得,齐唐这个人真是刁蛮啊。 直到现在,陆陆续续发生了多少事情,中间穿插着多少路人甲乙丙丁,她已经算不清楚了。 她的生活犹如被铁蹄踏平了的城池,过去视如生命般珍贵的东西被命运一样一样地拿走,可是他却被留了下来。 齐唐又说:“需要帮忙的地方,不要跟我客气。” 叶昭觉很感动,但支吾了半天,最后也只挤出一句:“等我找到工作,请你吃饭啊。” “好啊。” 不好的事情总比好的事情提前一步到达。 还没有等到任何关于工作进展的回邮,叶昭觉就先收到了来自简晨烨的信息:“我回来了,有空见一面吗?” 她紧握住手机从电脑桌前站起来,走向阳台,一、二、三……九、十、十一,这段距离她走了十一步。 天边的夕阳呈现出火烧般的壮丽红色,所有建筑在这样的红色中只剩下剪影,连成一条黑色的天际线。 一种被延缓了许久,现在才浮出水面的痛,越来越清晰,越来越痛。 她慢慢地蹲下来,在对话框里打出一句话:“好啊,你定时间、地点。” 第三章 “简晨烨回来了,你应该知道吧?”在去家居市场的路上,徐晚来问叶昭觉。 “嗯,知道啊……”叶昭觉的脸对着窗外,模模糊糊地应了一声,过了一会儿才说,“我们约了明天见面。” 徐晚来拍了拍她的手臂,好声相劝:“见了面,好好谈一谈,都这么多年了,没有什么是不能当面讲清楚的。说真的,昭觉,我心里还是很希望你们能复合。” 叶昭觉转过头来看着她,片刻失语。 那个瞬间,她差一点儿就要问出口,那你呢,这么多年,你和闵朗又有什么是不能摊开来,摆在桌面上讲清楚的呢? 她们四目相对,虽然一语不发,但都从对方的眼神里明晰了所有疑问。 小小的车厢里,弥漫着一种悲伤的氛围,让人昏昏欲醉。 青春旧且远,名字还是从前那几个名字,人也还是从前那几个人,没有战乱流离,却硬生生各分东西。 溯洄从之,不知究竟是在哪一个路口,你选择了往左,而我选择了往右,再往后,风尘仆仆又各自翻越多少山川河流。 当我们的人生再度重合交集,却已然对生命有了完全不同的诉求。 我越来越认清自己,与此同时却也越来越看不清你。 “你和那个乔楚,是好朋友吧?”徐晚来终于把这个自己一直回避的名字云淡风轻地讲出来了,她暗暗觉得松了一口气,不就是一个姿色不错的姑娘吗,有什么好忌讳的。 “嗯,是啊。”见徐晚来如此坦荡,叶昭觉也觉得不必遮遮掩掩,“是很好的朋友。” “比和我要更好一点儿吧?”徐晚来微微一笑。 这个问题问得有点儿狡猾。 的确不太好回答,但叶昭觉决定说实话: “准确地讲,是不一样的好法。你见证,并且参与了我人生里很年轻的那个阶段,青涩啊,纯真啊,这些东西无可取代。不过,乔楚呢,她看过我最狼狈最难堪的一面,陪着我一起流过眼泪喝过酒,说起来,算是我最孤单的时候,上天给我的一点儿安慰吧。” 徐晚来没有作声。 叶昭觉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我认为,对于闵朗来说,也是同样的道理。” 徐晚来从包里拿出眼镜盒,取出墨镜戴上,她换了另外一种语气:“不说这个,昭觉,我们不说这个了……师傅,前面路口停车,我们到了。” 谈妥了那栋小楼的租金后,近段时间里,徐晚来所有的时间和精力都用来规划装修工作室。 她白天东奔西跑四处搜罗理想的素材,晚上就通宵达旦地查阅各种资料,核算成本。 真正进入流程之后,不过短短十来天,她便感觉自己已经只剩下半条命。 如果不是闵朗不顾她的阻拦,非要鞍前马后地陪着她一起操办各项事宜,恐怕她连这半条命都完了。 这天,原本闵朗还是要陪着徐晚来一起。 但另外一边,乔楚在背地里跟叶昭觉合谋:“你去缠住徐晚来,把闵朗让给我一天嘛!” 为了成全乔楚这个微小又卑微的愿望,叶昭觉只好放弃个人原则。 就当跟着徐晚来一块儿长长见识吧,她一边这样想着,一边无意识地将顺手接过的一张传单塞进了包里。 乔楚在家里等着闵朗,好不容易啊,终于有机会单独相处了,太不容易了! 自从徐晚来回来之后,现在,任何人想约闵朗见个面都难得要命! 打他的电话老是不接,信息也总要延迟很久才回,即便回了也总是说“下次”……想到这里,乔楚不免有些心酸,风水轮流转,她得意的时光一去不复返了。 换作从前,她想要见一个人,哪里需要使出调虎离山这种低等手段。 “你不是说你病了吗?”闵朗来到乔楚家,一见她就知道自己上当了,“你明明好得很啊,为什么要撒谎?” 乔楚也不打算和他硬碰硬:“就是病了嘛!” 她一边讲话一边用食指卷着发梢,十足的小女生模样。 “那你说是什么病?”闵朗记挂着徐晚来,担心她被那些奸商坑,虽说叶昭觉和她在一起……等等,为什么叶昭觉会自告奋勇地要陪徐晚来一起去选家具? 她们俩明明没那么要好……想到这一层,再看着眼前乔楚惺惺作态的样子,闵朗心里已经明白了八九分。 “心病。”乔楚站起来,可怜兮兮地拉着他的手,“好长时间见不着你,想你了,行不行?” 她说这种话的时候不如往常自然,可是闵朗知道,她说的都是实打实的大实话。 她几乎从没有过这一面。 从最初相识到后来达成一种默契的暧昧,她一直憋着一股劲,你不就是担心我不懂规则吗?放心,我懂。 新年夜里她在79号撞见了徐晚来,因为委屈而第一次在他面前流下眼泪,离开时她踉踉跄跄地走在巷子里,影子投射在墙壁上晃晃荡荡,可即便是那样难堪,她也仍然是坚不可摧的。 在这个时候,闵朗像是被针扎了一下某个穴位,心里有一点点难受,和一点点的疼。 他意识到自己对待乔楚的方式,太过残忍,现在连他都觉得自己太不是个东西了。 “那你现在想做什么?”他在她身边坐下来,语气缓和了很多。 “不做什么。”乔楚笑嘻嘻的,故意加重了“做”字。 “别闹,好好讲话。”闵朗也笑了一下,“我没你以为的那么色情。” “那你陪我看个动画片吧。”乔楚像树懒抱树一样抱住闵朗,把头埋在他的脖子里。她深深地呼吸,心底里渐渐晕开一片潮湿。 我呼进肺里的,都是你的气味,你的气味,非常非常好闻。 凌晨四点四十二分,叶昭觉在黑暗中睁开眼睛,她从枕头底下摸出手机“跟你说了多少次,睡觉时把手机放远一点儿”简晨烨的声音在她脑中回响。 但是这个坏习惯就是没法改掉啊,唉。 她叹了口气,摸到台灯的开关,“咔”的一声,房间里亮了,她起身去厨房里倒了一大杯水喝。 再躺下的时候,才过去十分钟。 她翻了个身,房间再度归于寂静的黑暗。 要么,就马上天亮,否则,就永远都别天亮吧。 简晨烨坐在咖啡馆里,心情忐忑又复杂。 随着时间的推移,他越来越坐立不安,每当咖啡馆那扇小木门被推开,“嘎吱”一声,他的心就会被高高地吊起,直到看清来人并非叶昭觉才慢慢落回原位。 这太折磨人了,他差一点儿就想打电话给叶昭觉说改天再约。 想了半天,他终于还是决定不要干这么没出息的事。 挑选见面时间之前,他很犹豫,到底是约在白天还是晚上? 白天是最佳工作时间,光线充足,精力充沛,可是如果约在晚上的话…… 世人都知道,夜晚的迷离会催发出人潜在的另一重人格,容易流于脆弱、伤感,以及细碎的情情爱爱。 他认真思考了很久,最终决定定在白天。 他想,用理性的面目去面对对方,也许对彼此都比较好。 曾在青草地里被蛇咬过的人,在伤痛愈合之后,也许还能够有勇气再接近那块草地。但一个仅仅只是旁观了这一切的人,却将终生绕着那一处走,因为他弄不清楚,危险的疆界在哪里。 叶昭觉和简晨烨,他们因为太过靠近目睹了对方所承受的伤害,从而变得小心翼翼,如履薄冰,有任何风吹草动都提前掐灭。 他们或许没有意识到,又或许都意识到了却极力回避着,这是一个很悲哀的事实。 他们都无法再走进那片草地了。 又是一声“嘎吱”,这次推开门的,确实是叶昭觉。 仿佛已经过了十载春秋,简晨烨一动不动地看着眼前的人。 她没有惊人的变化,无论是穿着打扮还是五官发型,都还是原先的样子。 但她在你眼前坐下,就在这一刻,你知道她已不是你熟悉她就像熟悉你自己一样的那个人了。 “你好歹随便说点儿什么。”咖啡已经凉透了,叶昭觉终于开口打破了僵局,“我们俩总不至于这么找不到话题吧?” “唉,我一向都不太会讲话,你又不是不知道。”简晨烨面露愧色。 很多时候,沉默并非是无话可说,而是一言难尽。 从看见她的那一分钟开始,简晨烨心里便止不住地翻涌着伤感,尽管叶昭觉没有诉苦也没有抱怨,但他看得出来她分明过得不太好。 她瘦了太多,宽松的藏青色上衣罩在她瘦骨嶙峋的身体上,稍微动一动,她的肩膀和锁骨就全露出来了。 他对这件衣服有印象,是某个大牌的仿版。 当初她买回来的时候穿在身上刚刚好,为此,她还兴高采烈地说过:“好合身,不用浪费退换的快递费啦。” 他想起她当时的表情,那种天真还历历在目。 那条毒蛇又开始啃噬他的心,有生之年,他都不会忘记这种尖锐的疼痛。 “你不说话,那就我来说吧。”叶昭觉沉吟片刻,终于说,“你去法国的消息,是清羽告诉我的。我没想到,我们之间竟然会走到这一步。 “起初我完全无法接受,在那段时间里,我甚至连吃饭睡觉这种基本的事情都做不到。除了分手之外,还有一个原因,我没有对任何人说起过。” 讲到此处,她停顿了一下。 眼泪顺着她微笑的脸一直往下落,看上去,她下一秒就会破碎。 “你走了之后,我无数次地想,为什么?我们在一起的时候,你的事业方面一直没有突破,而你一离开我,马上就有了起色,这是为什么……你让我说完,这件事差一点儿把我弄疯了,你让我好好说完。 “那阵子我好像变成了两个人,我一直在想,也许是我阻碍了你,是我身上的不知道哪一种特质,妨碍了你。我认为一定是我的问题才会招致这样的结果,然而当我稍微清醒一点点的时候,我又要安抚那个偏激的自己,说这一切与我无关,只是我们的缘分已经完结,我没有运气去分享你的成绩和荣耀。 “我不敢和任何人说我的真实想法,无法启齿,太荒唐,太难堪了。所以我只能自己慢慢地,消化那种不好的情绪。我用尽所有力气去抵御它对我的精神、身体和生活的侵略,到现在,我已经不能够回想自己究竟是怎样度过的。” 深埋于内心的秘密终于被自己亲口揭示,她如释重负,却也因为陡然卸载了这个包袱而感到极端空虚。 她滔滔不绝地把自己给掏空了。 简晨烨的脑中有巨大的轰鸣声,像是飞机即将起飞,巨轮在海面鸣笛,像是一万列火车的轮子同时摩擦铁轨,不计其数的金属剧烈撞击,碎片飞向空中。 他的一生,从未有过,将来也不会再有,如此沉重至不可饶恕的罪孽感。 他突然顿悟了,他和叶昭觉之间的那座桥梁已经被命运彻底摧毁,他与她被万丈深渊分开来,再无回头路。 他手心里这颗小小的甘甜的果实,使她更加充分地品味到了经久不散的苦。 他的进步,没有带给她一丝一毫的慰藉,反而为她制造了更深更重的灾难。 属于他的那一点点荣耀,不仅没能照亮她艰辛的人生,反而置她于比晦暗还更晦暗的境地。 已经没有立场可以去揣测,我们还能不能够再在一起。 如果曾因你自身的原因而使你挚爱的人陷入这样暗黑的深渊,那么你没有资格说我原本只想希望你幸福。 就在这时叶昭觉止住了哭泣。 “幸好……” 就在这时,简晨烨刚刚想要问她“现在呢?” “齐唐鼓励了我。” 叶昭觉用这六个字,在简晨烨的胸膛上砸出了六个窟窿。 他原本前倾的身体慢慢地靠回了椅背,激动的心情,一点一点冷却下来,理性再次占据了头脑。 他知道,最后这句话,她是故意的。 “那就好。”他知道自己此刻的笑有多虚伪。 “你呢,画展做得怎么样?” “其实是个意外的机会啦,那家画廊想获得几位前辈的作品代理权,老师又想提携一下晚辈,所以是我运气好而已。”他故意用满不在乎的语气说。 “不管机会是怎么来的,终归是值得高兴的事情。” “嗯,我给你带了礼物。”简晨烨把纸袋推到她的面前。 刹那之间,叶昭觉的脸变得惨白。 她眼睛里原本的那一点点亮光,微微地颤了颤,然后,熄灭了。 齐唐在当天晚上比较晚的时候,接到了叶昭觉的电话。 手机响起的时候他很诧异,这不是叶昭觉一贯的风格,她是那种打电话之前非要先发一条信息确定对方是否方便讲话的家伙,好像天生就给自己戴着一副镣铐,生怕一个不当心就给别人制造了麻烦。 “你今晚约了人吗?”她有点儿急切,声音有点儿抖。 “到目前还没有。” “那,请来这里找我。”叶昭觉说了一个地址,那是一家酒店,她说完房号之后就把电话挂了。 齐唐有点儿愕然,更多的是气恼,他连多问一句的时间都没有。 搞什么名堂,叶昭觉是不是疯了? 她是有点儿疯了。 时间倒回几个小时之前,她和简晨烨在咖啡馆里为了那个包僵持了很久。 最后,简晨烨明显是恼怒了:“以我们这么多年的感情,你收下它有什么问题?” “没有问题,问题不是在包……”她觉得自己和简晨烨根本讲不清楚。 “为什么别人送你的裙子就可以收?所以不在包,而在于人是吗?” 既然简晨烨把话说到这个份上,那么,她只好收下了。 回去的路上她一边走一边掉眼泪,幸好天已经黑了,路上的行人步履匆匆,谁也没有多余的精力去在意这个奇怪的女生。 她个人的悲喜啊,对于这个世界真是一点儿也不重要。 她不知道回到家中多久之后,自己才有勇气去拆礼物。 简晨烨说得很明白,这些年来他一直都知道她想要这个包,在邵清羽几乎集齐了所有一线品牌的包包之后,叶昭觉心心念念的还是一个LV的入门款。 这件事无关虚荣,而是一个进入社会之后的女生,对于生存基础以上的向往,一种只有到了这个人生阶段才能够明白的对待物质的态度。 我想要拥有那么一两件有质感的单品,就像我想要过上一种有品质的生活。 就在她把包拿出来的时候,从纸袋里带出了一张纸片。 她原本以为是小票或者收据单之类,可从地上捡起,翻过来一看,那一刻,五雷轰顶。 那是简晨烨和一个女生的合影,两人的肢体并没有多亲密,可是神情…… 叶昭觉瘫坐在地上,她的第六感,她的直觉,她对简晨烨的了解程度通通直指一个结果。 照片的底端有黑色的笔迹,时间,地点。 那不是简晨烨的字体。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当她从地上爬起来的时候,一个荒诞的念头冒了出来。 她把那个念头往下按了按,没有用,它好像更坚定了。 那么,她对自己说,就这么办吧。 齐唐在房间门口站了很久之后才敲门,门马上就开了。 刚刚洗过澡的叶昭觉,裹着酒店的浴袍,头发还没有完全吹干,晶莹的小水珠顺着发尾一滴一滴,无声地跌落在厚厚的地毯里。 齐唐背过身去把门关上,深呼吸,在心里骂了一句脏话。 这是自他唐突的表白之后,两人第一次单独相处,他想过要找个机会和她认真地谈一谈,关于那件事,他觉得是自己太过冒昧了。 空调效果很好,房间里的温度一直在升高,他隐隐感觉到自己的后背在出汗,却不肯脱掉外套。 在这个场景之中,任何一个细节不留神,都有可能导致不可挽救的严重后果。 齐唐看得出来,此刻的叶昭觉是非理性状态,正因为如此,他必须保持高度警觉。 “你想怎么样?” 叶昭觉坐在床边,一声不吭。 齐唐又问了一遍:“你到底想干什么啊?” “我想干什么你看不出来啊?”叶昭觉突然火了。 其实在她看见齐唐的第一时间她就后悔了,明明是她和简晨烨的陈年旧账,就算现在加上一个不知名的陌生姑娘,可是不管怎么样,齐唐是局外人。 无缘无故把齐唐拖入这个窘况,她也知道自己这次实在是太失礼,太越界了。 但是事已至此,她只好硬着头皮强撑下去。 “你受了什么刺激?”齐唐刻意离她远远的,靠着墙上上下下地打量她,眼见她垂着头,闷不作声,他敏感地察觉到了一点儿方向,“感情问题?” “你烦不烦啊齐唐,是不是男人?”她不耐烦极了,想起自己曾经不小心撞破他和Vivian在办公室里的那件事,开始口不择言,“装什么正人君子。” 齐唐的脸冷了下来,他不想和她做无谓的争论。 “我不需要用睡你来证明我是男人。叶昭觉,如果你不预备向我解释清楚来龙去脉,那我也就不必要浪费时间了。” 他边说着,边向门口走去。 在这个时候,叶昭觉站起来追上去,一把拉住了齐唐的手。 “等等。”她的声音很低,几乎是在哀求了。 齐唐余怒未消,仍然铁青着面孔,不发一语,但终归还是停下了脚步。 不知道究竟是谁退让了一点儿,谁又迈进了一点儿,等叶昭觉回过神来的时候,自己已经在齐唐的怀里了。 这是他们第二次拥抱,两次拥抱之间仿佛隔着前世今生。 仍然是这样洁净清白的肢体接触,没有丝毫情欲的气息,尽管发生在这样暧昧的环境里。齐唐的手轻轻地拍打着她的背,一下接一下,与她的心跳保持统一的频率。 她什么也没有说,却在这个拥抱中把什么都解释清楚了。 她心中的爱与恨,错乱和挣扎,不肯承认的挫败感和抵死维持的尊严,都在这个拥抱中毫无保留地告诉了他。 雨水落入江湖,河流汇入大海,森林被阳光普照,植物舒展了第一片绿叶,她对他的信任,他对她的包容,就像这些事情一样自然。 这是他们之间浑然天成的密码。 他低下头看着她的脸,她几个小时之前哭过的脸仍然有一点儿浮肿,眼睛像是被大水冲洗过的玻璃,清亮见底。 他看着她,就像看着自己儿时养过的那条小狗。 然后,他轻轻地吻了她的额头。 今夜她的放纵和越界,都因此被赦免。 “我或许不算君子,但也绝对不愿意在这样的情形中得到你,更何况‘得到’这件事,并非要和肉体扯上关系。”齐唐轻声地说。 叶昭觉羞愧得不敢看他。 她的确应该感到羞愧,在齐唐的坦荡面前,当她看到那张照片上简晨烨和那个女生的笑脸时,理智已经荡然无存。 在那个时刻,她的精神世界彻底崩塌,正因如此,躯体才格外渴望得到常规之外的安慰。 如若灵魂仓皇无依,便只有寄望于肉身登峰造极。 她想通过和齐唐的肌肤之亲,去洗刷那张照片带来的心灵耻感。 她想要攫取另一个人的温度,来抵挡内心最深处散发出来的,凛冽的寒。 “也许有一天,我们还是会做这件事,但要你情我愿地做,这件事才美好。而不是像今晚这样,你因为生别人的气,为了想要报复别人,才用这件事来泄愤。 “要发生的迟早都会发生,但不是今晚。” 叶昭觉始终没有说话。 不久前,他请人为她打扫了住所,给了她一个干净舒适的居住环境。 而这个晚上,他用自己的操守,清除了她内心的暴戾。 他们并肩躺在酒店的大床上,窗外明月高悬。 第四章 那张传单…… 是叶昭觉为了弄清楚家里还有多少现金,而翻遍自己所有的外套口袋和包包夹缝时,跟着其他过期的票据一块儿扫出来的。 四百八十三元七角,有零有整。 毫无疑问,这点儿钱支撑不了多久,如果找工作的事情再没有任何实质性的进展,她恐怕连生存的基础保障都无法维持下去。 她抓着那一堆可怜兮兮的钞票,好半天喘不上一口气来。 “可能……要活活饿死了。” 但最严重的问题还不只是食不果腹,捉襟见肘,而是,她清晰地意识到自己的脑子越来越不好用了,这就是思维停滞太长时间的典型表现形式。 作为一个社会人,她脱离社会太久了,久到足够大脑生一层锈。 没有每天清早准时响起的闹铃,不再害怕迟到扣工资而去拼命追公交车,不必与不相识的陌生人在拥挤的车厢里抢占落脚之地,远离朝九晚六的固定工作时间,不再需要殚精竭虑地去应付老板和客户突然抛来的难题,甚至没有同事在忙碌之余一起悄悄谈论公司的八卦。 没有加班,没有会议,甚至没有早出晚归而衍生出来的疲惫和抱怨。 失业的她被摈弃在一切规章制度之外,天天都是休息日。 所以,她成了一块废料。 她的目光瞟向镜子。 镜中那个呆滞压抑、紧紧皱着眉头的自己,脸上早已不复往日的聪敏机灵,那是一张被现代化抛弃的脸,一张引发她自我厌弃的脸。 靠!她用骂脏话来表示决心,叶昭觉,你不能再活得像一条丧家之犬了! 所有过期的优惠券、票据、餐厅外卖单,通通被她揉成一团扔进了垃圾桶,没有价值的东西全部都扔掉。 做完这件事之后,她起身去倒水喝,可是……一种奇怪的引力,把她的注意力吸引到垃圾桶里,最上面那张皱皱巴巴的彩色铜版纸上。 她从垃圾桶里捡回那张传单,摊在茶几上抚平。 “妮妮饭团烧!强势来袭,诚邀加盟……万元起家,最少一人即可操作!成功率100%!超轻松!”她把那张传单翻来覆去地看了好几遍,一边看一边回想,这张传单是哪儿来的? 顺着最近的生活轨迹捋了一遍,她终于想起来,这应该是那天陪徐晚来去家居市场时无意中收到,又无意中塞进包里的吧。 往常接到传单她都会扔进垃圾箱,可是机缘巧合之下,这张竟然被她带回了家里。 难道说……她迟疑着,难道说,这是某种暗示? 就在她即将陷入沉思之时,手机震了一下。 那是一条短信,来自一个陌生的手机号码。 她以为是垃圾信息,正想随手删掉,可是点开一看,却让她万分诧异:“叶昭觉,你好,我是何田田。不知道你是否还记得我,如果记得的话,请回复,我有很重要的事情需要跟你面谈。” 何田田,光是看到这三个字都像是上辈子的事情。 叶昭觉有点儿惊恐:她找我做什么?我和她之间能有什么重要的事需要谈? 何田田那个心机女不仅故意给邵清羽设下圈套,更不可原谅的是,还因此连累自己被汪舸的摩托车撞伤,丢了工作…… 想起这些事,叶昭觉不免一阵胆寒:真是阴魂不散啊。 命运最擅长雪上加霜,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叶昭觉实在猜不出何田田的目的,虽然她的好奇心的确已经被勾起,但一想到对方的品性,她觉得还是不招惹为好。 过了几分钟,手机又震了一下。 叶昭觉不耐烦地拿起来一看,这一条,何小姐把话挑明了:“我和蒋毅要结婚了,我想送张请帖给你,当面。” 叶昭觉慢慢放下手机:“我靠,不去不行了啊。” 她们坐在中学门口的奶茶店里,正是上课时间,四周都很安静,只有不远处的田径场上隐隐约约传来一些正在上体育课的孩子的嬉笑声。 物是人非,此情此景的确惹人感伤。 叶昭觉的目光顺着这条路一直望过去,望向往昔的岁月。 她心中有个声音在轻轻地问:如果再顺着这条路走上一千遍,一万遍,我是不是能够找回那时的你和我自己? 何田田轻轻咳了一声,将叶昭觉自往事中拉回:“我还记得,我们读书的时候,这里是一间拍大头贴的店,十元钱就能拍一大版,对吧?” “唔……”叶昭觉一时不辨敌友,只得模糊地回应着,“我也不太记得,过去太久了。” “是啊,过去太久了。”何田田叹了口气,她能感觉到叶昭觉对自己的抵触。 也不能怪她,何田田心想,毕竟……那次她被撞伤,自己总归是难辞其咎。 既然如此,何田田决定开诚布公:“那次车祸,我真的非常抱歉。本来想一块儿去医院看看情况,但是蒋毅阻止了我。他说如果我们也跟着去的话,以邵清羽的脾气,还要在医院大闹一场。” 至少从表面上看来,她是诚恳的。 叶昭觉摇摇头,表面上不以为意,心里却冷笑了一声:虚伪。 眼见叶昭觉并不打算叙旧,何田田只得微微一笑,不做勉强。她从包里拿出一张红色的喜帖放在桌上,轻轻推到叶昭觉的面前:“请收下吧。” 一张很普通的折页大红色请帖,上面印有烫金双喜的图案。 喜宴的时间、地点一目了然,手写的一对新人名字:蒋毅,何田田。 叶昭觉盯着那娟秀的字体出了神,此时此刻,她脑中蹦出一句老话:造化弄人。 当年那些老同学们,谁能预料到,和蒋毅结婚的人竟然不是邵清羽?! 叶昭觉有无限伤感。一同度过长久的岁月和时光,到最末身边竟全是与从前毫不相干的人,你能说过去的感情都是错付吗?可如果不是错付,又有谁能为现在这一切做出承担? 物伤其类,兔死狐悲。 她从这张与自身并不相关的喜帖,联想到了自己和简晨烨之间那已经夭折的未来。 过了好半天,她终于回过神来:“恭喜你们,替我向蒋毅转达祝福,以前他和清羽在一起的时候,我也麻烦过他不少事情。” 虽然听起来像是外交辞令,但叶昭觉一字一句都发自肺腑。 前尘往事不可追,现在邵清羽都已经有了新男友。 既然她自己都放得下,旁人又有什么理由为她放不下。 “谢谢……”何田田欲言又止。 叶昭觉敏锐地察觉到了一丝端倪:“还有别的事情?” 何田田停顿片刻,像是下了很大决心,从包里又拿出一张请帖:“这个能不能麻烦你,带给邵清羽?” 叶昭觉一时反应不过来,错愕地看着对方。 何田田的笑容十分惭愧:“我知道很难为你,但希望你能看在过去,你和蒋毅朋友一场,勉为其难成全我这个心愿。” 过了好半天,叶昭觉才缓过神来。 从她听到第一个字起就不预备揽祸上身,抛却她们之间现在的尴尬关系不提,光是想想清羽接到这张喜帖的反应,她就不寒而栗。 这个忙,绝对不能帮。 她心中还在盘算着如何推辞,何田田已经先开口讲话了:“酒店那件事,我唯一觉得对不起的人就是你。但对邵清羽,我只觉得自己做得还不够。” “还不够?你已经把蒋毅从她手里抢走,那是她喜欢了多少年的人啊,还不够吗?”叶昭觉忽然动气了。邵清羽再不对,毕竟是她多年的至交好友,“她那么要面子的一个人,你已经让她蒙受了人生迄今为止最大的羞辱,还不够?你还要让我去帮你送结婚喜帖给她,何田田,你为人未免太过霸道。” 讲完这一番话,叶昭觉伸手去拿外套和包,她一分钟都不想多待下去。 何田田一把摁住她的手,眼神里有着请求的意味:“叶昭觉,我跟你讲讲学生时代那件事的真相。你评判一下,到底是谁太霸道,到底是谁赶尽杀绝。” 她的语气十分凄厉,尽管已经过去了那么久,但想起当初,她仍然面露愤恨。 叶昭觉迟疑了,思虑了片刻,她最后决定坐下来好好听一听故事的另外一个版本。 往事在回忆里翻涌。 这是下午四点半,正午强烈的阳光到这时已经转为温和的淡黄色,何田田的面孔在这样的光线里沉静如深湖。 那其实已经是十六岁时候的事情了,人的记忆力真是很诡异的东西,过去近十年的时间,她还是能够一闭上眼睛就清晰地想起所有的细节,以及自己当时的心情。 会被忘记和忽略的,只能说明并不重要。 对于人生至关重要的那件事情,你只是不会轻易提起。 那一年何田田的爸爸忽然被诊断出患有某种罕见病症,全家上上下下几乎跑遍了所有医院,通过各种渠道搜集相关信息,但一直没有得到一个最佳治疗方案。 正在全家人焦头烂额之际,她妈妈从亲戚那里听闻一个消息,邻省某家医院有位医生对这个病症颇有研究,亲戚还说,听说好像有同类型的病患已经治好了。 她记得,得到消息的当天,妈妈就开始收拾行李,买车票。 正好是假期,她自然也陪着妈妈一起送爸爸去那里入院接受治疗。 在火车上,她看着父母辛苦疲劳却一言不发的样子,有生以来第一次开始真正理解了什么叫作生活给予你的磨难。 “医院那边安置妥当后,我妈跟我深谈了一次。家里经济条件本来也不算多宽裕,给爸爸治病又花了很多钱,如果再请专人看护,无疑只会增加更大的开销,在那样的形势之下,妈妈必须留下来亲自照料爸爸。 听到此处,叶昭觉不免联想到自己的身世,顿时动了恻隐之心。 同样都是普通人家的小孩,推己及人,她能够体会到在那种情境下,一个十六岁的女生有多么无助,有多么害怕,又有多么无能为力。 何田田记得,那天妈妈哭得很厉害,一半是因为父亲的病,一半是因为她。 她永远不会忘记妈妈捂着脸一边哭,一边对她说对不起的样子,一个未成年的女孩子被自己亲人澎湃袭来的巨大悲伤包裹得近乎窒息。 妈妈在情绪稍微平复了一些之后,告诉她,因为要照顾爸爸,妈妈已经和舅舅一家人讲好了,拜托他们帮忙照看她一段时间。 妈妈还请她原谅自己擅自做主,没有经过她的同意就决定帮她办转学去离舅舅家最近的学校。 她呆呆地听着这些,想要说什么却又哑口无言。 是啊,自己年纪还太小,根本无法为父母分担痛苦。 在那个关口,乖乖听从安排,就是她能够做的全部了。 “我原本想说,我可以照料自己,我也很想告诉妈妈,我特别不愿意离开熟悉的环境,离开自己的好朋友,离开朝夕相处的同学和老师。但是当时那种情况,为人子女者,又怎么能够反对长辈们的决策?况且你心里知道,他们真的是为了你好。” “你们的母校啊,真的很难进……”说起这一段,何田田依然很低落,“我那位老实巴交的舅舅,受了自己姐姐所托,不得不绞尽脑汁找朋友,想办法,疏通关系,再加上我学习成绩确实还算优秀,学校才终于接收了我。” 她轻描淡写地将这一段草草带过。 她没有提起在舅舅为她的事情四处找寻关系时,舅妈的脸色有多难看,也没有提起寄人篱下的日子有多不好过,连多夹一筷子菜,多添半碗饭,这种琐碎的小事都要反复斟酌。 她只是说:“从入学的那天开始,我就告诉自己要尽快适应新的环境,在这里我要比从前更努力,只有这样才能安慰爸爸妈妈,才能对得起舅舅为我操那么多心,费那么大力。” 后来的事情,叶昭觉便知道了。 “清羽和蒋毅因为你起了争端,打了一架,清羽还摔下了楼梯。其实大家都知道不关你的事,只是你运气不好。那时候邵清羽确实是蛮横跋扈,但是……换了我是你,既然进来这么不容易,为了这么一件小事就走,也太不值当了。” 何田田微微挑起一边嘴角,冷笑一声:“你以为,是我不愿意忍耐?” 不知怎么,叶昭觉忽然内心一片澄明,明白了,当年不肯忍让的,另有其人。 不是何田田负气要走,而是邵清羽容不下这个害她摔得头破血流,颜面扫地的眼中钉。 在何田田的记忆里,那天原本是风和日丽的好天气,正在上她最喜欢的地理课。 她埋头用心做笔记时,班主任忽然把她叫出了课堂。 办公室里等着她的人,除了教导主任之外,还有一脸阴沉的舅舅。没有人告诉她具体是为什么,究竟她做错了什么,冷漠的大人们并没有将事情的原委讲给她听。 教导主任只是说:“何田田同学啊,你先跟你舅舅回去两天,学校会好好研究一下怎么处理。” “就是这样,莫名其妙,死无对证,不到放学时间,我就被舅舅领回家去了。在路上的时候我一直哭,一直哭,书包就在地上拖,灰尘不断地往我的嘴巴鼻子里钻,那种感觉简直比死还要难过。” 何田田讲到末尾几句,声音里有轻微的颤抖。 叶昭觉知道,人在年轻的时候所遭受的创痛,会因为年轻,无力反抗,而显得特别痛。 对于何田田来说,那个夜晚比冬至的晚上还要漫长。 “舅舅没有多说什么,只是一直叹气,但是舅妈就在旁边一直冷嘲热讽,说什么‘田田,你怎么这么不省心呢?为什么要去招惹那个小姑娘呢?人家家里可是财大势大,稍微给校方施点儿压,你爸妈,你舅舅,还有我,我们大家这么多人的心血就白费了’。” “学校最终的处理是‘建议转学’,我妈得到消息,匆匆忙忙赶回来,见我第一面劈头就是两个耳光。但是自始至终,我没有为自己辩解一个字。叶昭觉,你知道为什么吗?” 是,叶昭觉她知道,没有人比她更知道,因为我们最擅长的事,就是把别人的过错归咎于自己身上。 我们出身市井,生命卑微寒酸,为人处世更应当谨小慎微,不可越过阶层界限,不可惹是生非,尤其是不属于我们的,不可贪婪觊觎。 如果我们被欺凌,而对方又力量强壮,手握生杀大权,那么,不要反抗,乖乖低头认错。 叶昭觉不自觉地闭上眼睛:这是我们自小便懂得的丛林法则。 基于这份理解,她原谅了何田田所做的一切。 她轻声问:“后来呢?” “后来,家里又想方设法帮我转回原先的学校。那时已经开学好一阵子了,等我再回到课堂时,课程已经掉了一大截,一些来路不明的风言风语也在同学之间传播开,但这还不是最糟糕的。 “最糟糕的是,从那之后,我心里有一股咬牙切齿的恨意,它日日夜夜没完没了地折磨我。因为邵清羽这个贱人,我的青春期再没有一件值得开心的事情。” “所以你耿耿于怀,即使过了那么久,你还是要把这笔账算清楚?”到此时,叶昭觉完全不再觉得何田田有任何错,是邵清羽欺人在先,后来发生的种种,不过是为了与之扯平。 “可是,就因为憎恨邵清羽,你就要赌气,赔上自己和蒋毅两个人的人生,这太傻了。”叶昭觉想起他们婚事将近,忍不住多了一句嘴。 没想到,何田田莞尔一笑:“你误会了,我和蒋毅结婚,是深思熟虑之后做出的决定,不是为了赌气,更不是为了报复任何人。” 叶昭觉松了一口气,真的是这样吗? 如果真的是这样,她会真心为蒋毅感到高兴。 何田田说:“起初……我只是想利用蒋毅刺激邵清羽,我也没想到他们竟然真的会分手。当天你也在场,你亲眼看见了邵清羽的所作所为,换了任何一个有自尊的男生,都不可能原谅她。 “后来我与蒋毅接触得越多,越发觉得他是一个不可多得的好人,性格老实,凡事先为别人考虑。他有一些很珍贵的品质,但邵清羽从来都不会欣赏,更不用说珍惜。他们分手,其实是蒋毅的幸运。” 见何田田说起蒋毅时温柔的语气和神情,叶昭觉便知道这场婚姻确实没有其他目的,没有算计与阴谋,纯粹是情感的结合。 “那我只能再次说声恭喜。”叶昭觉心中不再有任何芥蒂,她真心祝福这对新人。 “现在你已经知道了整件事情的始末……”何田田吐尽了心事,卸下了青春中最沉重的包袱,她看起来像一个终于刑满释放,重获自由的人,“我送请帖给你,是希望你能赏脸来喝杯喜酒。假如你不愿意来,也没有关系。” “那邵清羽这张……”叶昭觉其实已经完全明白了,但她希望这句话能够由何田田自己说出来。 “如果你愿意替我带给她,我会谢谢你,如果你不愿意,我还是谢谢你。我只是想通过这件事来证明,我已经放下了。” 当她说完这句话,那个受困于仇恨的少女便彻底转身,消失在时间之中,从此之后,她是一个真正的大人了。 但对于叶昭觉来说,直到若干年后才得知自己最好朋友的真面目,一时之间仍然难以相信,她垂着头,讷讷自语:“我一直以为她只是刁蛮,品性还是很单纯的。” 何田田冷漠地笑了:“单纯的是你吧,你也不想想邵清羽是在什么环境里长大的。” “她从那么小的时候起,就被迫和自己厌恶的继母一起生活,当着爸爸的面,要装乖巧装听话,背着爸爸,要算计后妈母女分走了多少本该属于她的宠爱。成年之后最重要的事情,是提防她们算计属于自己的那份财产……叶昭觉,你真的认为以邵清羽的家庭背景和生长经历,她会是个单纯的人?” “我从来没有从这个角度去揣测过她,以后也不愿意这样去揣测。” 这一切对于叶昭觉来说,太复杂,也太沉重了。 她起身,告别何田田时,把两张喜帖一并收入包里。 为了当这个信差,叶昭觉只得先把加盟“妮妮饭团烧”的念头先搁置在一边。 自从新年夜里,邵清羽故意当着一众人说出叶昭觉的私事,让她难堪得下不来台之后,昔日最要好的闺蜜便没有再见过面。 起先邵清羽还主动发过几次信息向叶昭觉示好,但叶昭觉通通没有回复。 渐渐地,蛮横惯了的邵清羽也窝了一肚子火:“她什么意思啊,这是要绝交啊?” 时间一久,她也懒得再联系叶昭觉,两人之间彻底陷入一个“你不动我也不动”的死局。 叶昭觉在打电话给邵清羽之前,心情很沉重,这不是一个愉快的差事,但是她并没有后悔应承何田田。 说不清楚为什么,她在听何田田叙述过去那些事情的时候,自己心里竟然有一种隐隐约约的愧疚。因为自己,曾是邵清羽唯一的朋友,某种意义上来说,自己就像是一个恶霸的帮凶。 她又想起了学生时代的那个下午,自己逃课去医院看望摔破了头的邵清羽,她站在病房门口,看见那个平日不可一世的富家千金一个人躺在床上,神情寂寥地发着呆。 每当想起邵清羽当时的样子,叶昭觉就觉得,很多事情都无须太与她计较,只当她是个叛逆乖张的小孩,让着她一点儿好了。 至于为什么会这样想,叶昭觉自己也说不清楚。 正是因为这种毫无来由的悲悯,无论邵清羽怎么闹,怎么任性,怎么错,叶昭觉至多也就是不理她,却永远无法真正憎恨和厌恶她。 那是一条极不公道的定理:一生之中,总有那么几个人,你无法用普世的价值观去要求和对待他。 “清羽,我是叶昭觉。” “……” “你这几天哪天有空,来趟我家吧。” “干吗?”邵清羽态度很差,“你叫我去我就去啊!” “我受人之托,有一样东西要交给你。”叶昭觉冲着空气翻了个白眼。 “受谁之托?不会是齐唐吧?你们倒是蛮亲近嘛。” 邵清羽明显话里带刺,但叶昭觉决定暂时忍耐。 依照她多年来对邵清羽的了解,等你知道究竟是什么事的时候,呵呵,看你还有心情挖苦我。 “你来了就知道了,不说了,就这样。” 邵清羽嘴上虽那么不友好,真正来的那天却没有空手登门。 她给叶昭觉带了一个香水和香氛蜡烛的套装,往桌上随手一扔:“给你挑的小苍兰,本来是新年礼物,哼,谁要你故意躲着我。” 叶昭觉有点儿窘,这可怎么好,拿人手短,待会儿要怎么样把重磅炸弹抛出来? 好在邵清羽的本性很快暴露出来,瞬间将叶昭觉刚刚萌生的仁慈之心打消得丁点儿不剩。 “哦哟!昭觉,你好雅兴哦!”邵清羽自顾自地将叶昭觉家里里外外仔仔细细巡视了一遍,“我还以为你和简晨烨分手之后过得很糟糕呢,没想到你心情不错啊,房间布置得很漂亮很温馨啊。” “噢,这些啊,是齐唐的意思。”叶昭觉说得很直白。 原本背对着她的邵清羽,猛然回过头来,讲话毫不客气:“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跟齐唐有一腿!” “喂喂喂,你积点儿口德!”叶昭觉忍不住皱起眉头,“你也是受过教育的人,讲话不要那么粗俗。” 邵清羽瞪了她一眼,很不以为然的样子:“你是被我说中了,恼羞成怒吧?” 叶昭觉不想再浪费时间跟她讨论这种没有意义的话题,直接拿出请帖往桌上一扔,“啪”的一声响,吓了邵清羽一跳。 过了几秒钟,邵清羽爆发出一声尖叫,动静大得恐怕连对面的乔楚都听到了。 “搞什么!!!你们要结婚了?!” “放屁!”叶昭觉脸色难看极了,这次她真的有点儿生气了,“你先打开看看再发疯好吧!” 邵清羽一脸狐疑,又一脸难以置信。 她从桌上拿起请帖,打开,目光直直地落在新郎新娘的名字上,脸色渐渐苍白,越来越苍白,犹如全身血液都自脚底流失殆尽。 她就那么站着,一动不动地站着,目不转睛地看着那两个名字,因为极度的震惊混着极度的愤怒,酒红色的假指甲直接戳破了纸面。 她的身体不自觉地颤抖着,全身每一个关节都变得僵硬,牙齿互相碰撞在口腔里发出极其轻微,几乎不可耳闻的细碎声响。 好戏开场了。 叶昭觉静静地看着邵清羽,心想:也是时候挫挫你的嚣张了。 安静的时间仿佛足足有一百年,久到叶昭觉都开始发慌,她正想轻声叫邵清羽,邵清羽动了。 她转过脸来,脸如同幽灵一般惨白,两只眼睛像两口深不见底的黑井,尖锐的声音又像是来自另一个次元:“你为什么会有这个?” 叶昭觉默默跟自己说,不要慌,她轻声回答说:“我也收到了一张。” “你说受人所托……是蒋毅要你带给我的?”邵清羽扶着椅背,慢慢地坐下,她的语速极慢,如果不拆成一个字一个字说,她就不知道该如何说话了。 “不,是何田田。”叶昭觉非常平静。 山雨欲来,她明白。 但她更明白,人生中所有的问题,归根结底只有两个,你能够解决的和你不能够解决的。 如果是前者,你要想办法解决,如果是后者,你要想办法止损。 无论是哪一种情况,哭泣和逃避都于事无补。 在邵清羽的怒骂声如狂风暴雨一般席卷而来之前,叶昭觉已经做好了承接这一切的准备。 “你为什么会跟那个贱人搅在一起?”叶昭觉一边听着,一边隐隐发笑,何田田和邵清羽这两个死对头对对方的称呼倒是出奇的一致“你帮这个贱人拿请帖给我是什么意思,报复我吗?就因为那天晚上我让你难堪了?你至于这么小心眼这么记仇吗?还是说,你其实早就对我不爽,早就想看我笑话了?你这么做,和那些从小到大嫉妒我、排挤我、孤立我、算计我的人有什么分别?” 叶昭觉预料到了邵清羽的反应会很剧烈,言辞会很偏激,但当她亲耳听到这些话的时候,还是感觉自己被刺痛了,被侮辱了。 相比涨红了脸的邵清羽,叶昭觉还留有几分理智:“我和那些人有什么分别?邵清羽,这么多年的朋友,今天你问我,我和那些人有什么分别?” 邵清羽知道自己的话触及到了叶昭觉的底线,但覆水难收,她只好紧闭双唇,不发一语。 叶昭觉站起来,走到她面前,一字一顿:“如果我真的像你说的那么阴险,那么恶毒,那么睚眦必报,我完全可以把你约在一个公共场所,让周围的人,认识或者不认识的,都来看看你现在气急败坏的样子。 “但是我没有那么做,我没有像你对我那样对你。”想起那件事,叶昭觉心里依然觉得很委屈,她的眼睛红了,“因为,不管怎么样,我还是把你看成我最好的朋友。” “那你为什么……”邵清羽仰起脸来,那张脸上有愤恨,也有不甘心。 “我只是觉得,每个人都要为自己所做的事情承担相应的结果。” 第五章 对于邵清羽来说,这张请帖是她成年之后最凶险的一场噩梦。 午夜,家里其他人都已经入睡,只有她的卧室依然亮着黄色的灯光。 她刚刚沐浴过,披散着的头发还散发着鼠尾草洗发水的香味,她坐在地上,一动不动,望着那张请帖发呆。 她的床上铺着前几天保姆刚换的埃及棉床品,洁净素雅。 好几个一线牌子的包包被随意地堆在房间一角,这是她最近经常背的几个,另外还有一大堆在后面的衣帽间里。 上个月刚买的灰色的羊绒外套,还有好几条限量款的大牌围巾,被她卷成团放在脏衣篓里,明天保姆就会来收去洗。 她的房间总是这样,再昂贵的物件来到这里也都是寻常,邵清羽最烦的就是那种买个包回去当祖宗似的供着的人,那样有意思吗?你伺候它还是它伺候你? 以前叶昭觉来她家玩,目睹此番情形,差点儿怄得吐血,朱门酒肉臭啊,邵清羽,你能不能稍微考虑一下我们这些贫民的感受? 可是,邵清羽觉得自己无辜极了,你们眼里的奢侈、浪费、暴殄天物,真的就是我的日常啊。 她真是得意惯了,骄纵惯了,目中无人惯了,一直以来生活在云端之上,脚不沾尘,从没想过人生中还有这样的陷阱静候着她。 蒋毅彻底离开我了,,这件事,在她收到请帖的这个夜晚变得更鲜活,更尖锐。 她这才发觉,她现在已经很少想起这个人了,猛然一下甚至会记不清楚他的样子。 但是这不意味着自己没有爱过他,更不意味着眼看他即将成为别人的丈夫时,自己的内心能够毫无波澜。 叶昭觉下午说的那句话又在她的脑海中响起:每个人都要为自己所做的事情承担相应的结果。 可是我做错了什么? 邵清羽恨恨地想:你又不是我,你们都不是我,你们根本不可能明白我的感受,所以你们一个个占据道德制高点,道貌岸然地谴责我,声讨我。 当叶昭觉将何田田所说的一切复述过后,邵清羽不但没有推诿,反而大大方方,理直气壮地承认了。 “是,当年我是以退学为要挟,逼我爸想办法把何田田弄走的,这又怎么了?那么多同学眼睁睁地看着我从楼梯上滚下去,我难道不丢脸吗?你们上课的时候,我在干什么?你知道的,我躺在医院里!那个伤疤到现在还在我的后脑勺上,叶昭觉你不要给我装好人,换了是你,你难道不想出口气?” 叶昭觉的眼睛里有种很深邃的东西,她深深地看着邵清羽,并没有打算与她争辩什么。 这么多年了,她早已习惯了邵清羽这一套处世原则:别人欠我的,我一定要讨回来,我欠别人的……但是我怎么可能欠别人的? “他们不会有好下场的!”盛怒之下,邵清羽口不择言,“这些死穷鬼,没钱还好意思结婚,蒋毅他买得起钻戒吗?以前和我在一起的时候,去哪里不是我付钱?他连个好一点儿的餐厅都去不起。还有,她何田田穿什么结婚,恐怕连稍微讲究一点儿的婚纱都买不起吧?像她那样的货色,也就配去破影楼租条发黄的破裙子凑合一下。” 叶昭觉实在听不下去了:“我只是负责把请帖送给你,其他的事情都与我无关,你走吧。” 邵清羽对叶昭觉的态度感到非常不满,她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望着叶昭觉:“你不站在我这边吗?” “我也很想站在你这边……”叶昭觉轻声说,“可我也是你说的那种,死穷鬼。” 气氛冷到了极点,两人都不再说话,只是沉默而坚硬地对视着。 不知过了多久,邵清羽深吸一口气,拿起包,穿上鞋,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叶昭觉家,走时故意重重地摔了门,以此表示她的愤怒。 那动静太大,以至于屋内的绿植都抖了抖叶子。 从下午到晚上,在商场里怒刷了几万元之后,回到家里,邵清羽依然没能平复心情。 她恨何田田,也恨蒋毅,甚至连带着对叶昭觉都有点儿恨,你们所有人都是王八蛋,你们全都对不起我! 当她意识到自己在流泪时,狠狠地吓了一跳。 为什么?为什么要因为那些死穷鬼做的事情哭? 她知道他们想让她不好过,可没想到自己竟然真的会很难过。 她狠狠地抹眼泪,毫不在意过度用力拉扯皮肤会导致面部皮肤松弛,这时,她的视线落在了角落里的一大堆公仔布偶上。 其中有一只打瞌睡的白色兔子,平时她连瞄都懒得往那儿瞄一眼。 可这个时刻,她记起来了。 那是很多年以前的事情了,在他们都还很喜欢去打电玩的年纪。 蒋毅什么都会玩,什么都玩得得心应手,不管他在哪台电玩机前打游戏,背后总是会站着一群围观的陌生人,随着蒋毅的操作发出“哇喔”之类的赞叹声,而邵清羽作为他的女朋友,站在一旁时也觉得脸上有光。 但比起蒋毅,她完全是一个电动游戏的白痴,无论玩什么游戏,她都会在几分钟之内歇斯底里地大叫:“啊!啊!快来救我啊!” 时间一久,不是没有一点儿挫败感和沮丧的。 于是后来她就学聪明了,她只玩夹娃娃。 在她看来,夹娃娃可是比那些一顿“噼里啪啦”的游戏要简单太多。 可事实证明,这个她也还是玩不好。 无论她盯上的那个娃娃离洞口多近,她有多么志在必得,结果每次都是她一边大叫着“我靠”,一边眼睁睁地看着娃娃稳稳当当地落在距离洞口就几厘米的地方。 无一例外。 投光了游戏币而一无所得的邵大小姐,怒火中烧,不顾周围人的鄙视,用力地踹了机器好几脚。 而这只白色的兔子,是某一次,蒋毅为了安抚她,用自己手里最后那几枚游戏币夹来的。 “凭什么我夹了这么多次都没夹到,你一夹就夹到了!”时隔多年,邵清羽还记得自己当时抓狂的语气。 “可能是我比你聪明吧。” 邵清羽气得说不出话来,她紧紧地攥着这只小兔子,发誓以后再也不会来这种乱糟糟、闹哄哄的鬼地方了。 之后他们确实没有再去过电动城,因为好玩的东西总是层出不穷,而她又是那么有钱,有那么多机会可以去尝试更新鲜有趣的东西。 可是,直到这么多年后,她才终于知道,那真的就是他们的最后一次。 她记起来了。 她和蒋毅一同有过的那些温馨、甜美而又忧伤的时光,那些饱胀着希望又充满残缺不安的岁月。 那些她不愿意待在家里面对姚姨的假期,她躲在蒋毅小小的卧室里,看漫画书,玩游戏机,困了就倒在他的木板床上睡一觉。 而他趁着父母不在,在厨房里手忙脚乱地给她煮东西吃,把冰箱里的最后一个鸡蛋煎成荷包蛋埋在那一碗泡面底下,自己在一旁笑嘻嘻地看着她。 她记得彼时少年清澈的眼神和笑容,也记得隔着瓷碗,自己的手触碰到的那碗面的温度。 直到这么多年过去之后,她的鼻尖仿佛还萦绕着那个煎蛋的香味。 这些,她原以为自己早就忘得一干二净的事情,又全部回到她脑海里来了。 她曾经那么爱他,在她极度缺失家庭温暖又缺少同伴朋友的岁月里,是因为这个男孩子,才让她感觉到自己是被爱着的,是因为有这么一个人,她才觉得自己没有那么孤单。 这不是她人生中第一个喜欢的人,却是她第一个认认真真想过与之结婚,组成一个家庭的人,是她在跟继母明争暗斗的青春岁月里望向未来的真切寄托,可是…… 一切都被搞砸了。 分手初期,她曾经笃定地认为他一定会回头来找自己复合,而自己坚决不会给他这个机会。 可直到她和汪舸在一起之后,这一幕仍然没有发生。 世界这么热闹,物质如此丰盛,何况她的新恋情又来得那么及时,汪舸比愣头愣脑、整天一副没长大的孩子模样的蒋毅更适合做男朋友。 她以为一切早就已经过去了,好过的,不好过的,快乐的,破碎不堪的,通通早就过去了。 直到她收到这张喜帖。 她坐在柔软的地毯上,也坐在回忆的沼泽里。 一个主意钻进了她的脑子里,像萤火虫钻进了黑色的夜。 那点儿飘忽不定的影影绰绰的微小光亮,引来了更多的星星点点的光,而当它们汇集成群的时候,一个壮举般的决定,在她的心中生成了。 她脸上出现了一个奇怪的表情:一点点哭泣,一点点欢笑,像是要打喷嚏又控制住了,而她的眼神,随着急促的呼吸,越来越亮。 “你们这些人,永远别想赢我。”她擤了擤鼻子,恶狠狠地想,想用你们结婚的消息来刺激我,呵呵,你们也配! 简晨烨正在吃早餐,刚咬了一口全麦吐司,手机响了,他一抬头正好看见墙上的挂钟指向九点十五分。 这使得辜伽罗在他生活中再次出现有了一个极为具体的刻度。 “你不是说你会主动找我吗?”辜伽罗一点儿矜持和含蓄都懒得顾了,“说话不算数是什么意思?” 简晨烨嘴里塞着吐司,使劲咽了好几下才咽下去。 他心里一面想着“完了,放女生鸽子的人下场一般都很惨”,一面又有种没来由的愉悦:“刚回来那阵子很忙,后来又想等一个合适的时机再约你。” 他话没有说完就被辜伽罗打断了:“所谓最恰当的时机,往往只是敷衍对方的借口。” 简晨烨一听她的语气,这通电话整个就是来兴师问罪的嘛,那只得赶紧认错:“那我现在邀请你今天来我工作室玩儿,还来得及吗?” 如果换成叶昭觉,只有两种回应结果,好,或者不好。 可辜伽罗有一套完全不同于其他女生的逻辑体系:“这个电话是我打给你的,你在这个通话过程中邀请我,是不真诚的。如果你有诚意,应该由你打给我。”说完,她竟真的把电话挂了。 在简晨烨极其简单的人生经历中,辜伽罗这样想法天马行空,不着边际的姑娘,他还是第一次遇到。 好奇引起兴趣,兴趣催生好感,在这个时间段里,他尚未明晰自己和辜伽罗之间,那种若有似无,你退我进的情愫其实正在层层推进。 当他拨通电话的那个瞬间,脑中所想的仅仅是,这个姑娘还蛮特别的。 辜伽罗穿了一件特别扎眼的外套,密集的热带花卉图案,里面穿的却是一条黑色的连身长裙,长得令人担心她走路时会不会踩到裙摆摔一跤。但这还不是她最令人意外的搭配,直到她坐下来,简晨烨才看到,她竟然穿了一双球鞋。 三种完全不是统一风格的东西,穿在她身上却有种说不清楚的妥帖。 简晨烨暗暗想:这大概就是以前老听叶昭觉她们说的,人穿衣,不是衣穿人。 “你不冷吗?”这是他们从法国回来之后的第一次见面,简晨烨不免有点儿紧张,只好问些等同于废话的问题。 他不擅长和异性打交道,这一点他从小就不如闵朗。 “不冷呀”辜伽罗做了一个简晨烨万万没有料到的动作,她掀起了裙子,“你看,我里面还穿了打底裤呢,心机重吧?哈哈哈……” 短暂的窘迫过后,简晨烨忽然有种莫名其妙的感动,他说不清楚为什么。 在他过去的生活中,除了叶昭觉之外,稍微接触得比较多的姑娘无非就是邵清羽、徐晚来以及乔楚她们几个。 他对她们之中的任何一位都不存在偏见,可是他很清楚地知道,自己和这几个姑娘之间充满了距离感。 他最不愿承认的是,连成年后的叶昭觉,也经常让他有类似的感觉。 但是辜伽罗,她和他之前认识的女生都不一样。 尤其是当她再次出现在他面前,坐在他最熟悉的工作室里,笑嘻嘻地掀起她的裙子,这个貌似粗鲁的动作由她做出来,却丝毫无关性感和肉欲。 她身上有种极为率真的气质,到这时,简晨烨终于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被她吸引了。 她的笑,她时而流露出来的清高和傲慢,她对于所有事物的爱憎的表达,都是浑然天成的。 每次见她,她总呈现出一种与实际年龄不符的天真,就连她的冷淡,也是天真的冷淡。 这个社会上,比实际年纪老成的姑娘有一大把,但辜伽罗完全相反,她眉宇间有种少年般的豪气,是那种特别年轻,对于金钱名利有种我知道但我不care的豪气。 她不太笑,但一旦笑起来,就称得上“笑若天开”。 简晨烨尚未能领悟,那就是很多雄性动物达到人生巅峰时,又不惜花大代价去换取的笑容。 “喂,我没吃早餐,你有东西吃吗?”辜伽罗的视线四处扫荡,一点儿也不见外。 还没等简晨烨回答,她已经走到餐桌前,看到他咬了一半的全麦吐司:“就只有这个吗?” “是啊,就剩这个了。”他还挺不好意思的,“我们出去吃吧。” “不用啊。”辜伽罗眉毛挑起,然后她又做了一件令他觉得匪夷所思的事。 她拿起那两片残缺的吐司,用餐刀取了一点儿黄油抹在上面,毫不在意地咬了一大口。 简晨烨认真地看了她一会儿,确定她并没有任何暗示。 不知道为什么,这个女生,好像再怎么出格的事情由她做出来,都很正常。 他笑了笑,又想起了那个词,嗯,浑然天成。 再次和邵清羽不欢而散之后,叶昭觉连着好几天都在生自己的气。 “你也不看看自己现在的惨状,居然还有心情去管别人的闲事。” 老话说,吃饱了撑着才多管闲事,可她叶昭觉马上就快吃不饱了。 “再挣不到钱你就直接去死吧。” 那个久违了的声音又从她心底里钻出来,不知怎么,当她重新感受到荆棘抽在背上的那股力量时,第一反应并不是巨大的压力,而是一种近乎喜悦的心情。 就像是抛弃过自己的神,又返回到了原来的位置。 所有治愈系电影和励志故事,都在不厌其烦地重复着一个主题:即使你失去了一切,但只要还有重新开始的勇气和毅力,那么你的人生,就还没有彻底失败。 她决定相信这个朴素的道理。 按照传单上给出的联络电话,叶昭觉直接拨了过去。 接电话的是一个甜腻的女声,带着一点儿刻意营造的台湾腔,但并不令人反感。 “……我看宣传单上说,万元起家,单人操作,是这么回事吗?” “这位小姐,是这样的哦,我们所说的万元只是一个大概的数字,这笔费用仅限于加盟和技术传授哦。开店所产生的其他费用是不包含在里面的哦。至于是否单人操作,要取决于您的操作能力和精力哦。” “这样啊……这个,风险大吗?”叶昭觉被那一连串“哦”砸得有点儿蒙,明明有很多问题想问,又不知道如何问起,索性心一横,问出了最直接的这一个。 “如果是担心这个问题的话,我建议叶小姐您可以先去几个加盟商的店看看情况,并且品尝一下我们的饭团烧哦。相信您在观摩之后,会对我们的品牌更有信心哦。” 电话挂断之后,叶昭觉伸手一摸额头,才发现有一层薄薄的汗。 太久没有和外界进行正常交流了,她在无意识的状态下一直紧绷着身体,对比从前整天忙于工作时的敏捷伶俐,她必须承认,自己现在真的很没用。 夜长梦多,不能再这样举棋不定,瞻前顾后,她决定采纳那位客服小姐的建议,去踩点看看情况。 她洗了把脸,拍了点儿隔离霜和粉底,实在是受够了所有人都对她说“脸色不太好哦,气色很难看哦”,好像她们自己气色有多好似的! 女生出门必须要做的事情是什么? 如果问叶昭觉这个问题,她一定会马上回答你,画眉毛! 精心画完眉毛之后,其他就简单多了,刷刷睫毛膏,在苹果肌上扫点儿腮红,涂个唇膏,就这么几个简单的步骤,已经足够令一个女生面貌全新。 自大学时期开始,她经常听到很多男生说自己喜欢不化妆的女生,这也就算了,可是最让叶昭觉痛心的是有些女生,竟然,真的,相信了! 天啊! 她们难道不明白,这些阴险的男生其实只说了一半啊! “不化妆的女生”全展开,其实是“不化妆但也很漂亮的女生”。 更何况一个女生究竟有没有化妆,化到什么程度,这些“直男”看得出个屁啊! 当初叶昭觉还在给齐唐做助理的时候,有天临时被派去给客户送资料。 毕竟要代表公司形象,那就尽量不要给公司丢脸,出发之前,她从抽屉里拿出一支备用的唇膏,大红色,涂上之后,整个人的气场立马就提升了。 可就在她要动身的时候,被齐唐抓住,好一顿训:“去送个资料而已,不需要浓妆艳抹吧?你不是坚决反对职场潜规则吗?” 气得叶昭觉半天说不出话来。 刚巧苏沁从旁边经过,被齐唐顺手抓来做正面教材:“苏沁这样清清爽爽的就很好啊,还不快把嘴上的血擦掉。” 叶昭觉抬头一看苏沁,火眼金睛的她立刻看出来,这也叫清爽? 眉毛、眼影、睫毛膏、高光、侧影、腮红一样不少,她只不过是没涂颜色艳丽的唇膏。 叶昭觉只沉默了一秒,接着就爆发了:“齐唐!你瞎了吧!” 当她想起这些事情的时候,忍不住轻轻笑起来。 那段日子里,虽然也曾被百般刁难,但毕竟也有过愉快的时光。 乔楚打开门,眼前一亮:“啊呀,总算是活过来了!你早就应该这样了我跟你讲,放弃自我形象管理的女人,没有未来!” 叶昭觉没有时间在这个话题上做过多的延展,她急切地问:“有空没?陪我去几个地方,现在就走。” 乔楚大叫一声:“你自己打扮得这么漂亮居然不留时间给我化妆!你要不要脸啊!” 但谁都知道,乔楚的好看,是不需要仰仗各种化妆手段的好看。 时间紧迫,她只来得及涂个防晒霜就被叶昭觉拖出了家门,可一路上偷偷瞟她的路人并不比往日她精雕细琢时来得少。 “是这里吧……”叶昭觉拿着记事簿,上面写着好几个地址,是客服小姐提供给她的,“她说是在商场的负一楼,我们下去看看。” 在来的路上,乔楚仔仔细细问了一遍情况,起先她以为叶昭觉是在开玩笑,直到确定她是来真的之后,便立刻换上了一张严肃的面孔:“我去买饭团烧,你去占位子。你的任务是要统计一个时间段内的人流量,有了数据,我们才可以回去好好研究一下这个事是否可行。” 那个瞬间,叶昭觉忽然意识到,乔楚可不是个空有姿色的美女而已。 饭团烧买回来,她们一人捧着一个,一二三,一起咬下去。 两人瞪着对方,眼睛放出精光,咦,居然真的很好吃! 乔楚秉承着帮朋友就要帮到底的原则,吃了整整三个,到最后撑得话都说不出来。 而叶昭觉也没时间说话,她像个小学生一样,眨巴着眼睛盯着饭团烧的柜台,口中念念有词:“七、八、九、十……” 她们去了两个店,直到傍晚才回家。 乔楚挽着叶昭觉的手臂,抚摸着自己圆圆的小肚子,有种阔别已久的满足,她感叹着说:“人啊,在吃饱了的时候幸福感是最强烈的。” 叶昭觉本想问:你和闵朗在一起的时候没有幸福感吗?但她很快意识到这可不是个愉快的话题。 “咦,你等一下。”乔楚撒开手,闪进了路边的一家小店。 当她出来的时候,手里拿着一个小东西,冲叶昭觉晃了晃。 “这是什么?” “计数器啊,笨蛋!”暮色四合之下,乔楚笑得像一个精灵,“明天我们再去剩下的几家看一看,你拿这个计数,就不用自己傻乎乎地一个一个数啦。” 叶昭觉牢牢地看着手掌中这个四四方方的小盒子。 春天的傍晚即使起了风也不觉得寒冷,在她的身后,高远的天边有几朵小小的粉红云彩,路边盛开着许许多多她叫不上名字但也觉得丰盛美丽的花朵。 “加油呀。”她听见自己轻轻地咕噜了一声。 她忽然感觉到寒冬真的彻底过去了,在她的心里,万物终于复苏,开始重新生长。 第六章 开店这件事,起兴容易,等到真正操办起来,叶昭觉终于明白为什么在徐晚来为工作室选址时,闵朗非要寸步不离地跟着她了。 因为,对于一个女生来讲“真的太累啦!” 为了找到合适的店面,叶昭觉几乎把S城跑了个遍,早出晚归比上班那会儿还勤奋,腿细了一圈儿,体重又减轻了几公斤。 最后在两家店面之间,她卡住了,不知该怎么抉择。 人流量大的那间,租金和转让费实在太高昂,但便宜的那间,她稍微掂量一下就知道了,恐怕回本都难。 果真是世事难两全。 她关在家里,拿着计算器来来回回地算账,算完才知道,刨去加盟费,再刨去基础生活保障之后,光想靠自己那点儿微薄的存款来开店,实在是太过勉强了。 记账本上的笔迹满满当当,租金、转让费、装修、设备、食材……样样都是钱,并且,任何一个环节都不能省略。 眼看着计算器都快被她摁坏了,最后得出的结论就是:东墙拆光了也补不上西墙。 她静了静,知道此刻自己只有两个选择,要么放弃,要么求援。 放弃太容易了,只要撒手,跟自己说“老子不干了”,就可以了。 可是对于有一些人来说,放弃,真的太难了,尤其是当它承载了你对于生活所寄予的新的希望,这个时候,你能够轻而易举地放弃吗? 叶昭觉不愿意放弃。 那么,要向谁求助呢?她一边抠着手指甲,一边把自己认识的所有的人在脑子里过了一遍。 换作从前,她根本不用这么费事地去想要找谁当自己的债主,除了邵清羽之外,她也不可能再去考虑其他人。 可是现在……好尴尬啊,还是不要找清羽了吧。 绞尽脑汁地搜罗了一圈,叶昭觉对于自己的人生有了新的认识:第一,我朋友真少。第二,我认识的有钱人真少。 大概,也没有其他办法了,她只能硬着头皮,厚着脸皮去找乔楚。 乔楚一听叶昭觉的来意,尽管有点儿意外,但仍然没有迟疑:“你需要多少?我得看看我够不够。” 叶昭觉说了一个数字,不算很吓人,但对于经济状况大不如前的乔楚来说也不是一件特别轻松的事。 她没有马上答应,而是示意叶昭觉稍等,她要查查自己的账户。 叶昭觉握着玻璃杯子,因为不好意思而一直低着头。 她没有告诉乔楚的是,自己很感动,不是因为钱,是因为她的态度。 乔楚没有表现出丝毫的推诿之意,也没有假惺惺地找一两个理由搪塞她,光是这份郑重,已经是超过金钱之外的礼物。 这不是一件小事,晚上吃中餐还是西餐,这条裙子买黑色还是红色,口香糖要草莓味还是甜橙味,喝咖啡还是喝茶。 借钱给好朋友,这件事在生命中的比重仅次于婚丧嫁娶,稍微不慎,人财两失。 叶昭觉在心里暗暗地想,即使最?她一边抠着手指甲,一边把自己认识的所有的人在脑子里过了一遍。 换作从前,她根本不用这么费事地去想要找谁当自己的债主,除了邵清羽之外,她也不可能再去考虑其他人。 可是现在……好尴尬啊,还是不要找清羽了吧。 绞尽脑汁地搜罗了一圈,叶昭觉对于自己的人生有了新的认识:第一,我朋友真少。第二,我认识的有钱人真少。 大概,也没有其他办法了,她只能硬着头皮,厚着脸皮去找乔楚。 乔楚一听叶昭觉的来意,尽管有点儿意外,但仍然没有迟疑:“你需要多少?我得看看我够不够。” 叶昭觉说了一个数字,不算很吓人,但对于经济状况大不如前的乔楚来说也不是一件特别轻松的事。 她没有马上答应,而是示意叶昭觉稍等,她要查查自己的账户。 叶昭觉握着玻璃杯子,因为不好意思而一直低着头。 她没有告诉乔楚的是,自己很感动,不是因为钱,是因为她的态度。 乔楚没有表现出丝毫的推诿之意,也没有假惺惺地找一两个理由搪塞她,光是这份郑重,已经是超过金钱之外的礼物。 这不是一件小事,晚上吃中餐还是西餐,这条裙子买黑色还是红色,口香糖要草莓味还是甜橙味,喝咖啡还是喝茶。 借钱给好朋友,这件事在生命中的比重仅次于婚丧嫁娶稍微不慎,人财两失。 叶昭觉在心里暗暗地想,即使最后乔楚分文不借,这个交情也值了。 过了一会儿,乔楚合上电脑,说了一个数,比叶昭觉说的那个数字要略微少一点儿。她面上有难色:“要是换作从前,这点儿钱白送给你都不算什么大事儿。唉,真是今非昔比了。” 叶昭觉连忙摇头:“足够了,剩下的我自己再想想办法,大不了找家里借点儿。按照品牌商告诉我的利润值,今年之内应该就能把这笔钱还给你。” 乔楚抱歉地笑了笑,眼睛忽然闪过一点灵光又生生停住了。 叶昭觉敏锐地捕捉到这一丝动静:“你想说什么?” “啊……没什么。”乔楚稍稍斟酌之后,决定把原本的那句话藏起来。 刚把加盟费交给品牌商,叶昭觉马上就被安排去了总店学习操作技术。 明面上是学习,暗地里其实还有免费帮工的含义。 总店位于一个车水马龙、常年拥堵的地段,几百米的距离开车也要花上二三十分钟,作为S城最时尚的街区之一,即使是在工作日的白天,也有令人叹为观止的巨大客流量。 鱼贯而出的年轻人,穿着时下最流行的服装,拎着价格不菲的包包,他们每个人脸上都有统一的表情就是面无表情,个个都冷峻得仿佛下一秒钟就要登上T台走秀。 繁华而虚浮的青春,在这里遍地生长。 差不多和他们同龄的叶昭觉,穿着店内统一发放的工作服,系着印有饭团烧LOGO的围裙,马不停蹄地穿梭在工作间与客人之间,忙得连喘息的时间都没有。 到了可以稍微歇息片刻的时段,她会从店铺的后门溜出来,透口气。 不记得是从什么时候起,她也试着在特别疲劳或压抑的时刻,给自己点一支烟,一呼一吸之间,仿佛真的可以暂时缓解些许郁闷。 一天中白昼与夜晚交接的时段,霓虹灯早早亮起,她倚靠着路边一棵粗壮的梧桐树,带着一点儿百无聊赖的神情,看着那些形形色色的路人。 “为何这些人的面孔上,没有一丝生活的气息。”这个句子从她的脑子里冒出来时,她轻轻地笑了一下。 这个笑容里,有五分苦涩、三分羡慕、一分清醒再加一分没心机。 末了,她伸了个懒腰,从后门溜回了店内。 而这个意味深长而又弥足珍贵的笑容,被堵在路上的齐唐完整地收入眼里。 他一直没有说起过,每每看见她露出类似的神情,他总是会有一种不知从何而起的愧疚感,对比她一直跌跌撞撞的人生,他为自己的顺遂感到内疚。 叶昭觉,她的身上有一整个寒冬。 “你怎么来了?” 叶昭觉端着餐盘按照座位号码走到客人面前,看到是齐唐,她一时之间没控制好音量,被店长狠狠地瞪了一眼。 齐唐穿了一件红色的毛衣,胸口处有一只小小的鹰,不久之前刚刚剪过头发,整体看起来显得比平常要小个好几岁,他漫不经心地说:“顺路。” 叶昭觉偷偷地瞟了店长一眼,确定她没看到自己,转过来,冷着脸,压低声音:“你赶紧走。” “我为什么要走?”齐唐一脸假正经,“这是你的店吗?” 论起胡搅蛮缠,叶昭觉知道自己和齐唐从来都不是同一个量级,此时此刻这种情况,跟他硬碰硬也不是办法,只能先服软麻痹对方:“你在这里,我会很尴尬的。” 齐唐收起戏谑,换了另一副表情:“尴尬什么?你不是说,找到了工作会请我吃饭吗?” “这不是一回事。”她知道一两句话解释不清楚,只想尽快从这个局面里脱身,“改天我找时间向你解释好吗?” “你哄小孩啊?”齐唐拖长了尾音,“择日不如撞日,我等你下班呗。” 叶昭觉气结,又无心恋战,只好冲着齐唐比了一个手势。 齐唐又补充了一句:“我主要是想问你,为什么你愿意求助乔楚,却不愿意求助我?” 他话音刚落,叶昭觉整个人如遭雷击,靠!乔楚你出卖我! 她不是没想过齐唐可能会知道这件事,她只是没想到,他会知道得这么快,快到她还没有编出一个冠冕堂皇的,足以解释为什么自己没有请他帮忙的理由。 大脑一片空白之际,店长一声“小叶”拯救了她,她赶紧头都不回地窜回工作间里。 离下班还有三个小时,她如同鸵鸟一头扎进沙土之中,能躲多久,算多久。 打烊之后,叶昭觉换回自己的衣服,和同事们道别,其中一个姑娘用眼神指了指外面:“有人在等你。” 她其实不用看也知道,齐唐这个人,说得出肯定做得到。 心里有点儿堵,她幽幽地叹了口气。她忙了一整天,一边学习制作饭团烧,一边帮衬着店里的生意,白天还不觉得,到了这个时候,倦意像惊蛰时破土而出的虫豸,一点一点地从骨头和血液里渗出来。 可是,就算这样,她也还不能回去休息。 从齐唐的表情看来,关于之前提出的疑问,他势必要得到一个明确的回复。 距离她上一次坐在齐唐的副驾驶座上,已经过去很久了。 叶昭觉记得,那个雪夜,她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雪地里,寒风灌满了华丽的裙子,从手指尖到脚趾,全身上下没有一处不是冷的。 想起那个夜晚,她叹了一口气,轻至不可耳闻。 “齐唐……”既然逃避不了,叶昭觉索性自己一头撞过去,“你关照了我太多,点点滴滴,事无巨细,我不想再给你添麻烦……” 她正说着,齐唐的手机响了,她立刻噤声。 齐唐拿起手机看了一眼,带着一点儿不以为然,直接摁了关机键:“你继续说。” “呃……你不接吗?”作为他曾经的助理,叶昭觉多多少少还保留了一点儿从前的惯性,“会不会耽误工作上的事?” “让你说你就说。”言外之意,就算是工作上的事,又关你什么事? 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叶昭觉也知道这个道理。 她定了定神,把说到一半的话头捡起来想继续,可是她发现,即使没有这个突然来电,她要说的话也已经说完了。 于是,她很直白地强调了中心思想,没有什么不能启齿的苦衷和内情,很简单,我就是不想再麻烦你。 齐唐一直没有流露出明显的情绪。 在很多事情上,叶昭觉对于他的了解其实还停留在表层,她并不知道,他看起来越平静,事情就越不好收场。 “我饿死了,”他完全不接她的话,只管先说别的事,“两个饭团烧早已经消化完了,你陪我去吃东西吧。” “我不去,我累死了!”叶昭觉一听暂时不能回家休息,整个人都炸了,“你自己去吃,我要回家洗澡睡觉,明天还要干活儿呢!” “我们就去吃串儿吧!”齐唐根本没有和她对话,兴致勃勃地擅自决定行程,“我知道有一家川菜馆子,营业到早上六七点呢。” “不去!”叶昭觉气得快疯了,“你聋了啊!” “是啊,聋了。”齐唐踩了一脚油门,完全不顾叶昭觉的歇斯底里,径直往目的地开去。 怀着满腔的怒气,拖着疲惫不堪的躯体,叶昭觉像人质一般被齐唐挟持到这家川菜馆子,一进门她才发觉,城市里晚上不肯早点儿睡觉的人真多啊。 整个大堂坐得满满当当,无论男女都是一副情绪高昂的模样,这边刚叫着“服务员,拿菜单来”,那边立刻有人呼应道“这里加个座”。 相对于井然有序的白天,夜晚确实更善于勾起人类心底里那丝丝躁动的,不安分的,放浪形骸的鬼魅。 对于远离光怪陆离的夜生活的叶昭觉来说,这是她极少踏足的维度。 “我点完了,你看一下有什么想吃的。”齐唐把菜单推到叶昭觉面前。 “我想吃个屁!”叶昭觉怒火未消,掀桌的心都有了。 齐唐撇了撇嘴:“想吃屁啊?口味太重啦。” “你去死!”叶昭觉狠狠地翻了个白眼,眼珠子都翻没了,“我怎么会认识你这种人。” “我想,”齐唐把菜单递给服务员,转过头来对她笑得一脸人畜无害的样子,“应该就是我们中国人经常说的,缘分吧。” 她知道,自己其实是可以走的。 齐唐并不是那种非要强人所难的人,况且自己有手有脚,起身,出门,打车,很简单的几个步骤就可以直接到家。 可是,某种奇怪的力量把她摁在位子上,无法动弹。 算了,让他一次。 她暗自想着,毕竟欠他一点儿人情。 她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开始喝的,她甚至不记得桌上第一壶酒是齐唐叫的,还是她自己叫的,她能够回忆起来的就是自己一杯接一杯,一壶接一壶地喝酒,没吃几口食物,酒倒是喝了不少。 那种酒真好喝啊,带着一点儿梅子的清香,刚入口时就像糖水一样,微微的甜。 几杯酒灌下去之后,她整个人变得轻飘飘的,火药般的脾气也没了,只是有点儿说不上原因的伤心,但这点儿伤心没有出处,非要扣个原因的话,大概就是,,她真的很困。 她越喝越多,越喝越委屈,嘴一撇,讲话竟然开始略带哭腔。 “你是人吗?啊?”叶昭觉醉眼朦胧里看齐唐,好一个蛮不讲理的衣冠禽兽啊,“你看看我,我还不够惨吗?没工作,没钱,没男朋友,一败涂地……我就想早点儿回家睡个觉,你还要逼我陪你吃夜宵,你说你是人吗?” 她脑子里最后那根名为理智的弦已经断了,说话毫无逻辑可言。 齐唐啼笑皆非地看着眼前这个脸蛋红扑扑的叶昭觉,一点儿酒精,就卸去了她平日里装腔作势的倔强,这个样子的她显得可爱多了。 “丧尽天良……”她说着说着,往桌上一趴。 齐唐瞠目结舌地看着她,这是他有生之年第一次看到一个人因为太想睡觉而哭起来了。 时间已经进入深夜,徐晚来独自一人在刚刚布置好的工作室里拆包裹。 这是她拜托国外的朋友寄来给工作室添色的一些小物件,有复古的收纳盒,造型别致的灯具和摆件。 她隐隐约约有些兴奋,万事俱备,只等正式开业的那天,让这一切完美亮相于众人眼前。 拆完所有包裹,她又将整个工作室环视了一圈,露出了一个骄傲的笑容。 这就是她未来几年要全力战斗的地方,是她将要一展壮志的王国,一切都将从这里开始,她的锦绣前程。 只有三天时间了,超量的兴奋和期待无处排遣,它们混合在一起形成一股巨大的力量,颤颤地在她胸口跳动。 一定要找一个人分享一下,她拿出手机开始翻看通讯录。 甲是她在媒体圈的一位朋友,早先已经承诺她会在开业之前为她做一个专访,但从对方微信朋友圈刚刚更新的内容来看,甲似乎还在加班。 乙,最近在热烈追求她的一位青年建筑工程师,人还算好相处,但他老是喜欢讲与他工作相关的事情,有点儿书呆子气,想想觉得可能会扫兴,还是算了。 丙,一位算是嫁入了豪门的女性朋友,但夫家门禁森严,这个点估计是出不了门的。 …… 思来想去,除了闵朗这位自由人士,好像也没有更适合的人选了。 “衣不如新,人不如故。”打车去白灰里的路上,徐晚来想起了这句老话,嗯,老话总是有它传承下来的道理。 夜风把她的头发吹得有点儿乱,妆也有点儿花了,但是一想到是去见闵朗,她就觉得这些细枝末节根本不重要。 她从出租车上下来走向79号时,脚步轻盈,快乐得像是回到了多年前还在学校念书的时候。 徐晚来的好心情,在看到乔楚的那一刻,立刻烟消云散。 她看到,乔楚倚靠在闵朗的肩头,闵朗端着笔记本电脑,不知道在看什么电影,两人嘻嘻笑笑地不知道在讲什么,笑完之后,闵朗还拍了一下乔楚的头。 四周忽然静了。 一股寒气顺着徐晚来的脊背往上爬,因为极度的震惊,她一时之间不知如何进退。 她拿不准分寸,我是否应该即刻转身,不要惊扰他们? 可是就在下一秒,莫名而来的愤怒直冲上她的脑门,凭什么我要走? 该走的是乔楚! 情绪的洪峰破堤而出,她伸出手重重地叩门,手指关节用力敲打在木质门板上,发出空洞而强烈的声响。 “我好像来得不是时候?”她笑了笑,那个笑容充满了挑衅和讥诮。 闵朗一抬头,完全呆住了,他下意识里的第一个动作便是,一把推开了乔楚。 慌乱之中,一只玻璃杯应声砸向地面,玻璃杯碎成无数碎片,将这个原本静谧安宁的夜晚划出千万道细碎的裂痕。 无比漫长的一分钟。 乔楚站起来,捋了捋头发,拉了拉衣服,瞥了一眼地上的碎玻璃。 这哪里是碎玻璃,这分明是她的自尊。 这是她生命里的一场重大灾难。 然后,她扬起手,当着徐晚来的面,干脆利落地给了闵朗一个耳光。 叶昭觉是被齐唐扛回公寓去的,她虽然昏沉,但意识并没有模糊,当她的头垂在齐唐肩头的时候,她还在口齿不清地嘟囔着:“不要你帮,我自己可以走。” “我只是想省点儿时间让你睡觉。”不知是吃饱了还是其他缘故,齐唐终于开始用比较友好的语气和她说话了,“你放心,我把你送到家就走,不会占你便宜。” 叶昭觉还想说些什么,但在酒精和疲劳的双重作用下,她的舌头已经捋不直了,说什么听起来都是卷舌音,像那种刚学会说话的小孩儿,嘴里一顿咕噜咕噜,可什么也表达不清楚。 齐唐刚刚酝酿出来的那点儿温柔很快就用尽了,“叶昭觉,你就闭嘴吧。” 到了2106门口,齐唐伸手在叶昭觉的包里找钥匙,他皱了皱眉,这甚至不算是包,只是一个比较高端的环保袋,里面叮叮咚咚一阵声响,杂七杂八的东西装了不少,钱包、卡包、文具盒、记账簿、面巾纸、润唇膏、护手霜、小镜子……有容乃大。 他翻了半天,终于在环保袋的底部翻到了那一把钥匙。 一把钥匙! 齐唐真有点儿不敢相信,一个成年人竟然只有一把钥匙,简陋得甚至连个像样的钥匙扣都没用。 这是他第一次真正进入叶昭觉的私人领地,尽管在他的安排下,房子里的洁净程度有过短暂的提升,但一段时间过去之后,效果已经不大看得出来了。 他把叶昭觉扔在卧室的床上,原本就要走,忽然间,他又鬼使神差般在沙发上坐了下来。 沙发的拐角处有一只不太显眼的暗红色袋子,尽管不显眼,但齐唐还是一眼就认出了这个牌子。 他有点儿讶异,女性对于名牌手袋的热爱简直丧心病狂,叶昭觉都快吃不上饭了居然还花钱买包?他把纸袋拿起来,想看看款式,鉴定一下她的品味。 这时,包包里带出了一个小东西。 他盯着看了几分钟,很快,他明白了一切。 叶昭觉在迷糊之中,感觉到有一只手拿着温热的湿毛巾在替她擦脸。 是齐唐吗?她想问,可是睡意深沉,她张不开嘴。 “为什么你总是要刻意跟我保持距离呢?” 叶昭觉听得出来,这声音的确来自齐唐,她想要回答他,“因为我们原本就是存在于这段距离的两头。” “我希望能够尽我所能,让你生活得轻松一些,你为什么不明白?” 她想说,“我明白,但我不可以接受。” “你有你的自尊,我也有我的。你在维护你的自尊时,就不能够稍微考虑考虑我的想法吗?” 她想说,“我们说的自尊,根本不是同一回事。” 睡眠是一个光滑无底的黑洞,她将自己全身交付与它,滑落其中,一路下坠。 关于这个夜晚,她最后一丝残存的印象是,有一只干燥的手掌小心翼翼地摩挲着她的脸颊,紧接着,有极为短暂的温热轻轻落在她干裂的嘴唇上,随即立刻消失。 要等到很久之后她才会晓得,这就是她和齐唐的第一个吻。 第七章 即将开业的Nightfall,暗合着徐晚来的名字。 每一件东西都摆放在它该放的位置,大到桌椅沙发,小到一本杂志、一只花瓶,一切看似随意,其实都经过徐晚来反复精心的调试。 在国外留学的那几年,她和身边一些热爱购物的女朋友不太一样,大部分课余时间,她都用来跑设计博物馆、旧货市场以及各种设计展。 现在看来,那些时间毕竟没有浪费。 徐晚来靠在沙发上,十分满意地扫视着整间工作室。她的姿势是慵懒的,但姿态是高傲的,正如朋友们对她的评价,像一只充满灵异气质的猫。 “只有你知道,我盼望这一天的到来已经盼望了多少年。”她幽幽地说。 闵朗没有吭声,只是伸出手去握住了她的手,在这个动作里,他表达了自己对她的所有理解。 是啊,不会有人比他更清楚,深植于时光之中她的理想她的梦。 这么多年,她步步为营,也可以说是破釜沉舟,为自己的追求,她已经付出了她所能够付出的全部努力。 “我记得你刚去米兰的时候,经常会在视频里哭。”闵朗想起这些的时候,心里有种很柔的东西在慢慢滋生。 徐晚来闭上眼睛,像是不愿意再提起那段岁月:“是啊,那时候觉得很孤单,可是现在回想起来,只觉得很可笑。” 他知道她不愿意聊这个话题,对于今时今日的徐晚来来说,因为孤单、寂寞、不适应新环境而哭泣的那些日子实在太羞耻了,也不值得回忆。 然而闵朗没有说的是,“对于我,那是很珍贵的记忆。” 虽然那时相隔千山万水,可是她对他怀有深深的依赖和信任,所以纵然距离再远,他也感觉彼此亲密无间。 而现在她就坐在他的身边,他轻轻呼吸便可以闻到她身上散发出来的香水后调的淡淡馨香,可是他清晰地认识到,她离他已经很远,而且在往后的时间里,只会越来越远。 你在远方时,我离你很近;你在身边时,反而离我很远,这就是徐晚来和闵朗之间的相对论。 “你脸上这一道……没事吧?”徐晚来从闵朗手里抽回手,细细地抚过他脸上那道被乔楚的指甲划出的细长红印。 闵朗只是摇了摇头,并没有说话。 前一天晚上乔楚扇了闵朗一耳光之后,拎起自己的包,看都没看徐晚来一眼就走了。 亲眼看见了那么尴尬的一幕,徐晚来也不好再留下来,紧跟着也走了。 “嘿!你们都有病吧!”被遗留在79号的闵朗,虽然知道是自己活该,但还是不免有些窝火。 当时他并没有想到,就在次日晚上,徐晚来会邀请他去她的工作室。 “我们有多久没有这样待在一起了?”闵朗猝不及防之间,徐晚来脱掉了外套,钻进他怀里,两只手臂围成一圈勾住他的脖子,面孔凑上去,离他的脸只有几厘米。 连他自己都万分惊讶的是,他竟然脸红了:“是很久了……” 他结结巴巴地回避着,她又凑近了一点儿,鼻息轻轻扑在他的脖子上。 “你现在喜欢上别人了是不是?”她直直地逼视着他,眼睛里有涟漪在晃动,这充满了委屈的语气并非是假装出来的,她是认真地在问这个问题。 闵朗完全呆住了。 他们之间的关系,就连他们自己都说不清楚。 在她即将出国留学的前期,简晨烨曾经严肃地问过他:“闵朗,小晚就快要走了,你真的预备什么都不跟她讲吗?” 闵朗记得自己当时选择了沉默,他不知道要怎么回答自己最好的朋友问出的这个问题。 事实上,他知道,即使自己真的对徐晚来说了什么,也无法改变她的决定,而即使他什么都没说,他不信徐晚来就真的什么也不明白。 一直以来,她心里清清楚楚地知道他对她的感情,她只是故意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 人一生之中,非要说得明明白白的话,并不是那么多。 有一些人,十分的话他们一定会说到十分,而另一些人,他们宁可一分也不表达。 所以,当这么多年过去之后,徐晚来劈头盖脸地直面从前她一直回避的这件事,闵朗你是爱我的,对于闵朗来说,这不仅仅只是一个问题而已。 某种程度上,徐晚来终于肯诚实地,坦白地,面对他们之间的关系了。 “没有。”闵朗斩钉截铁地说,“我对你,从没有改变过。” 就在他说出这句话的下一秒,乔楚的样子浮现在他眼前,“那我呢?” 他忍不住叹了口气,他必须暂时忘记乔楚的存在。 此情此景之下,他非得这样不可。 徐晚来深深地凝视着闵朗,眼泪簇簇滚落,轻轻地砸在闵朗的胸口,却如有雷霆之声。 她并不是在演戏,每一颗眼泪都酝酿了许久,她忍了一天一夜才让它们流下来。 在回国之前,她偶尔会从朋友们口中得知一些关于闵朗的消息,知道他现在有多风流无情,她甚至也想过,也许闵朗已经放下对她的执念了。 直到重逢的时刻,她看到他看自己的眼神,便心知一切如旧。 那些乱七八糟的女生,怎么可能和自己相提并论?她觉得自己也真是太不自信了。 但是“乔楚”,她记得这个名字。 从第一次听到的时候,她就察觉出了异样,这是个很大的威胁,尤其是在见过乔楚本人之后,她心里更加确定,这个女生不是普通的对手,她打定了主意和我抢闵朗。 最让徐晚来感到愤怒的是,乔楚或许真的有可能做到。 “晚来,跟你想的不一样。”闵朗正式地向她解释,言辞十分诚恳,“错都在我,和其他人无关。如果你真的很介意,我可以跟乔楚讲清楚,你不要难过了。” 她想听的,就是这句话。 徐晚来悬着的心渐渐归回原位,她的额头抵住闵朗的额头,声音轻不可闻:“我很想你,一直以来,我没有一天不想你。” 连她自己都听不出来这话里有几分真,几分假。 无论她出于何种初衷,为了什么目的,包含了多少心机,在闵朗听到这句话的时候,他已经没有理智可言了。 他知道,她不是善类,但在当下这一刻,他愿意相信她所说的一切。 前方是悬崖,是深渊,是沼泽,你通通知道,但你对自己没有办法,你对这个长在你心里的人,没有一点儿办法。 两层楼高的玻璃窗正对着沙发,徐晚来伸手关掉了落地灯,满天繁星目睹着人间这一幕,众神静默不语。 他们在沙发上紧紧拥抱,互相亲吻。 就像多年前在79号的阁楼上,那个静谧无人的下午,徐晚来第一次在闵朗面前脱掉校服,衬衣,露出自己仅仅穿着白色吊带的瘦骨嶙峋的身体,抱住泫然泪下的少年,亲吻他悲伤的脸。 那是当时的她,能够想到的,唯一能够安慰到这个孤儿的方法。 若说她不爱闵朗,就连她自己也不会承认。 可是…… 半夜醒来,她扯过沙发旁边的一条毯子,裹住自己裸露的身体,走去厨房倒水喝。 回到沙发前来,闵朗在半梦半醒之间,揽住了她的腰肢。 “我爱你。”她听见闵朗喃喃地说。 “我也爱你。”她听见自己机械地说出这句话,在这个偌大的灰色空间里,她的声音冷漠,冷静,毫无感情,“真的,我真的爱你。” 可是。 可是,闵朗,我更爱惜我自己。 清晨的阳光从玻璃窗砸进室内,砸醒了一夜好眠的闵朗。他睡眼惺忪地看了看周遭环境,马上意识到这不是在他熟悉的阁楼,紧接着,昨晚发生的一切他都想起来了。 前所未有的狂喜充斥在他的胸腔里,他一边飞快地穿着衣服,一边叫着徐晚来的名字。 她早已起来了,或者说,她这一夜几乎没有睡觉。 欢愉过后,她被一种巨大的空虚笼罩在其中。这是何其煎熬的一夜,思绪混乱,自己与自己互相拉扯,一时左一时右,上天入海辗转翻腾惊涛骇浪之中,她确实有过几个瞬间的迷失。 就在天开始微微发白时,她恢复了正常。 心底里那一点点小小的火焰,被她自己亲手泼灭。 “二楼卫生间里有洗漱用品,你快去吧。”她指了指二楼,示意闵朗去进行个人清洁,而她自己一大早就已经沐浴过了,身上还残留着沐浴露的香气,“待会儿我们一起去吃早餐。” 她说得很客气,脸上一直保持着微笑,并没有任何不对劲的地方。 尽管如此,闵朗还是怔了怔。 直觉告诉他,事情,或许与他预想的,不太一样。 在吃早餐的咖啡店,闵朗这一点隐约的猜测,得到了证实。 这么早的时间,咖啡店里还没什么客人,他们坐在露台上,一人点了一杯黑咖啡和一份三明治。事实上,这不是闵朗的饮食习惯,他完全是跟着徐晚来点的:“我跟她要一样的就行。” 徐晚来的位子正对着太阳升起的方向,所以她理所应当地戴上了墨镜,因此在无形之中,这张小圆桌的直线距离被拉得超过了它的实际距离。 闵朗咳嗽了一声,刚想要说什么,徐晚来便先开口了。 先声夺人,她必须如此。 “在什么时候发生的事情,就让它停在那个时候好了。”她端起咖啡杯,轻轻地抿了一口,“我们现在都长大了,有些事情,不必太过当真。” 寥寥数语,已经判了闵朗死刑。 早先胸腔里那阵狂喜,在短短的这一瞬间土崩瓦解。 闵朗的脸色在刹那之间,无比阴沉,他盯着徐晚来,一动不动地盯着她脸上的黑色镜片,试图要看透她隐藏于其后的真实眼神。 她没有再继续说话,只是专心致志地喝着咖啡。 如果她不是徐晚来…… 闵朗觉得,如果眼前换成其他任何人,他都不会这么轻易地放过她。 一个字都讲不出来,他心里有剧痛,这比乔楚扇他的那个耳光痛一万倍,可是他知道,已经没有必要再多说什么了。 “你慢慢吃,我先走了。”他起身,去柜台结了账。 不知道过了多久,徐晚来终于摘掉了墨镜。 她轻轻地抹掉了眼角那些许的潮湿,端过原本属于闵朗的那杯咖啡,一饮而尽。 辜伽罗从桌上拿起一个白色信封,朝简晨烨挥了挥:“我可以看看这封invitation(邀请函)吗?” 最近她往简晨烨这儿来得愈发殷勤了,相处了一段时间之后,她也不再掩饰自己对他的好感。 “噢,那是我一个发小寄来的,你看吧。” 白色的信封上只有一个单词,Nightfall,这是前几天徐晚来寄给他的,她还特意打了电话来威胁他说:“敢不来你试试看。” “是时装设计工作室呀……”辜伽罗把邀请函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忽然,灵光乍现,“你和她谈过恋爱吗?” 简晨烨正在喝水,差点儿呛死:“怎么可能啊!我跟她认识都快二十年了,而且,我最好的哥们儿从小就喜欢她!” “这样啊……”辜伽罗有些腼腆地问,“如果我也想去看看,方便吗?” 简晨烨脑子一时没转过弯来,或者说,以他的直线思维,根本没有考虑到他们那群人之间错综复杂的人际关系。 他当即应了下来:“这有什么不方便的,一起去就是啦。” “好啊!”辜伽罗眯起眼睛笑,像个小孩。 简晨烨和辜伽罗到场的时候,Nightfall已经宾客云集,辜伽罗目光稍微扫过人群,就能发现好几张平时经常在各类媒体上曝光的面孔。 不要说辜伽罗,就连简晨烨都暗暗有些吃惊。 没想到回国仅仅小半年时间的徐晚来,竟然有这么大的面子,这么广的人脉,可见她暗地里为今天已经筹谋了多长时间。 “来啦。”徐晚来抱着一只白猫,笑意盈盈地朝他们走过来,看见辜伽罗时,她有点儿吃惊,但又马上调整好表情,继续笑着问好,“这是?” “这是我朋友,辜伽罗。”简晨烨略微有点儿尴尬,他没有料到,更大的尴尬还在后面等着他,“这是徐晚来,我最好的朋友……之一。” “之一?谁在乎啊。”徐晚来撇撇嘴,又转向辜伽罗,“那边有甜品师做的蛋糕和甜点,喝的也在那边,你自便。” 趁辜伽罗不在,徐晚来赶紧收敛起那已经僵硬了的笑脸,逮着简晨烨一顿骂:“你是不是傻了?怎么带了女伴来?” 简晨烨一脸茫然,有什么问题?邀请函上又没标注不得携伴参加。 徐晚来简直要被他的迟钝气死:“我又不是只给你发了邀请函!你前女友也有啊!” 直到这个时候,简晨烨才终于明白自己做了一件多么愚蠢的事。 他怔怔地望着不远处的辜伽罗,脸都快绿了。 怎么办,刚来就走吗?这也说不过去啊。 但如果不趁着现在走,待会儿真要撞上叶昭觉,岂不是更尴尬? 就在他手足无措之际,正对着他的徐晚来表情变得十分微妙。 他转过身去,看到了他做梦也没有想到的一个画面。 此刻,闵朗站在门口,但他不是一个人来的。 他的身边,是叶昭觉。 时间倒退到前一天,闵朗接到叶昭觉的电话,在电话中,她将他骂得狗血淋头。 “你知道我也不是道德感多强的人,这些年你怎么玩,作为朋友,我从来没多过嘴。可是你……你……”叶昭觉顿了顿,声音压得有点儿低,“闵朗,你这样对乔楚,你自己心里真的过得去吗?” 从徐晚来处承受的羞耻,闵朗还没有消化彻底,被叶昭觉这一顿狂批,他心里的苦闷顿时呈几何倍增长。 “我会找个时间好好跟乔楚谈一次。”闵朗疲倦地说,“她恨我是应该的。” “闵朗,乔楚什么也没有跟我说。”叶昭觉原本是去找乔楚商量,开店的前期能不能请她来帮忙收银,结果就发觉她情绪不对劲,不用说了,肯定跟闵朗有关。 叶昭觉的声音又低沉,又嘶哑,于是讲出这句话的效果与往常完全不一样:“你不要欺人太甚啊。” 闵朗心里一颤。 闵朗忽然理解了乔楚像鱼一样一次次从他身边溜走,又一次次随着水流的方向回到他身边的原因。 他不想让人认为他太认真,玩不起,乔楚也一样。 他深爱着一个冷血的人,乔楚也一样。 徐晚来对他有多残酷,他对乔楚也一样。 当我清晰地意识到在与他人的关系之中,我有多么微不足道,我才真正理解了你与我的关系中,你曾做出多少退让。 只有我看清了自己的卑微,我们之间才终于获得了平等。 在这一刻,乔楚不知道,闵朗自己也不知道,他们的关系发生了本质的变化。 “昭觉,明天你跟我一起去,我们露个面就走,好吗?”闵朗在挂电话之前,向叶昭觉提出了这个请求。 此刻,Nightfall的门口,他们四个人僵硬得就像四只木偶。 叶昭觉怔怔地看着简晨烨,她的表情难以捉摸,像是意料之中,又像是完全没有料到。 闵朗漠然地与徐晚来对视着,他们一夜缠绵过的那张沙发,此刻就在工作室的中央,满堂对此毫不知情的陌生人在它周围穿来绕去。 简晨烨在这一刻,陷入了究竟是承接叶昭觉的目光还是望向辜伽罗的两难选择。 上一次他们四个人这样整整齐齐,一个不少地出现在一起,已经是很多年前的事了,久到在场的每一个当事人都感到恍惚和心酸。 那短短的几分钟,工作室被割裂成两个平行的空间,他们身处其中一个,其他所有人身处另一个。 其他人色彩斑斓,只有这四个身影是黑白的。 最先回过神来的人是叶昭觉,她朝徐晚来走近了一步,这个结界便在瞬间被打破了。 “说恭喜好像也不太对,不过还是恭喜你啊。”随着叶昭觉开口说话,其余三个人也恢复成了自然状态。 闵朗和简晨烨多日不见,又怀揣着各自的尴尬,趁着机会,赶紧互相推推搡搡地闪去了一边。 徐晚来望了望远处的辜伽罗,她有点儿担心,想要替简晨烨挡一挡,但叶昭觉对她摇了摇头:“我没进来之前,已经从窗外看到了。” 末了,她又加了一句:“我早就知道了。” 徐晚来有些于心不忍:“他们只是朋友……”她的话并没有说完,叶昭觉果断地打断了她:“我没有那么脆弱,也没有那么不讲道理,既然分手了,彼此都是自由的,我不会,也不可能要求他一直爱着我。” 叶昭觉说者无心,徐晚来却听者有意,她觉得自己被嘲讽了。 她不自然地笑了笑,旋即转去了一堆媒体朋友围成的小圈子,扔下叶昭觉一个人。 简晨烨和闵朗避开屋内嘈杂的人群,来到庭院里。 “我真没有想到,小晚还蛮厉害的。”简晨烨依然沿用了小时候对于徐晚来的称呼,他拍了拍闵朗的肩膀,“你怎么死气沉沉的?” 闵朗没有解释缘由,他点了一支烟叼在嘴上,岔开话题:“你挺做得出来啊,明知道昭觉会来,竟然还带个姑娘。” 简晨烨被他激得话都说不利索了:“我、我真不知道昭觉会来,就算小晚请了她,依她的性格也不见得会来……”说到这里,他像是终于想起什么了,“你怎么会和她一起来?” “噢……”闵朗朝着天空的方向吐了一口烟,“我让她陪我来的呀。” 从庭院望去,满室衣香鬓影,徐晚来笑靥如花,春风得意马蹄疾,她终究是做到了。 但这个精致的、有一点儿虚伪的、在社交场上游刃有余的徐晚来,让闵朗感觉非常陌生,记忆深处那个沉默寡言,不合于群的白衣少女,似乎已经被凝固在时光的琥珀之中。 现在,她所身处的环境,他是理解不了了,甚至连靠拢和参与的资格都没有。 看她的样子,也没有打算邀请他去她的新世界,他连她什么时候请的助理,助理叫什么名字,她又是什么时候开始养猫的,这些,他通通都不知道。 “我要走了。”闵朗把烟蒂摁灭在庭院的垃圾桶里,低头给叶昭觉发了个信息:“我们走吧。” 简晨烨心一沉:“这就走?” 闵朗笑了笑:“你应该谢谢我,新欢旧爱撞在一起这么尴尬的事,哥们儿替你解围了。” 待在一大群不认识的人中间,叶昭觉既无聊又焦躁,果汁已经喝了四五杯,闵朗的暗号终于来了。 手机提示音一响,她如蒙圣眷,赶紧逃命似的从里边溜了出来。 可是,还有一关要过。 闵朗识趣地走开了几步,简晨烨勉强自己笑了笑,那笑容就像是有人硬用手在拉扯他的面颊。 叶昭觉吸了吸鼻子,她不是没有话想要对他说,可是又能从何说起呢? 声讨他?分手才多久你就交了新女友,我们过去那些年算什么? 或是含沙射影讽刺他?从前不知道你喜欢的是这种类型,耽误你那么久时间。 也可以不用言语刺激挖苦,直接无视他,当作不认识。 …… 但以上都不在叶昭觉的考虑范围之内,尽管在刚到场时,她确实被那一幕刺伤自尊,但冷静下来思考,简晨烨有他的自由选择。 对于自己真正爱过的人,内心始终怀有悲悯。 正因为她理解这一切,所以,即便她那么气闵朗,却也还是和他一起来了。 “我猜到你今天应该会来,所以把这个带给你。” 她从包里拿出一个白色的小信封,里面是那张被简晨烨不慎遗漏的宝丽来照片。 这张照片,他在自己的行李箱里翻过很多次,各种边边角角,每本书的夹页都没有放过,就是不见踪迹。有那么一两次,辜伽罗提出想再看看这张照片,他都故意岔开话题去说别的。 他一直以为,这张照片,自己在巴黎时已经弄丢了。 他想破头都没有想到,竟然会遗落在送给叶昭觉的礼物里。 接过那个小信封时,简晨烨的手都在抖。 “你从来都是这么丢三落四的,以后重要的东西,还是妥善保管吧。”叶昭觉轻描淡写地说着话,心里却疼得厉害。 简晨烨想解释,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这时,辜伽罗出来了。 她刚叫了一声简晨烨的名字,随即便看见一个陌生女孩子在他对面站着,两人的表情一看就是旧相识,而且,气氛完全不同于简晨烨和徐晚来照面时的那种轻松随意。 他们面上都带有若有似无的愁容,像是找不准节拍,老踩到舞伴的脚的那种样子。 她的目光往下偏移了一点儿,就这一点儿,她全明白了。 她想收声,还想躲,但什么都来不及了,她只能呆呆地站在那里,任凭简晨烨和那个陌生的女孩子,同时望向自己。 第八章 邵清羽刚踏进车行的门,立刻被一群热情活泼的年轻人团团围住,不住地听见他们起哄:“谢谢嫂子请客。” 她一看,原来她为大家叫的外送比她本人要先到达。 小小的车行里终年充斥着机油气味,此时又混合了各种食物散发出的香味。 邵清羽下意识地皱了皱眉,幸好自己今天用的这款香水留香相当持久,风吹了一路依然清晰可闻,否则她混在这些发腻的气味中,非得呕吐不可。 她喜欢汪舸,也喜欢汪舸常年跟机械打交道而培养出来的男性气质。 但汪舸的工作环境……她实在做不到爱屋及乌。 汪舸在人群之外对她微微一笑,笑容中包含着些许感激。 有一个慷慨阔绰的女朋友,他在兄弟们面前确实比从前更有面子,而邵清羽本人的虚荣心也因此得到了强烈的满足。 叽叽喳喳的一群人很快把注意力投去了美食那边,汪舸这才顺势把解脱出来的邵清羽拉进了车行里面的小屋子。 这是一间十几平方米的屋子,一张行军床,一个小沙发,几块看不出本来颜色的毛毯,车行里谁不回家谁就睡这里。 屋子里乱七八糟,堆满了各种汽车杂志和邋遢的衣物,找个下脚的地方都难。 邵清羽站在门口没动,汪舸知道她心里是在嫌弃,但他也懒得开口,大刀阔斧地将沙发上的东西扫进角落,又拍了拍灰:“坐吧。” 邵清羽依然在犹豫,她今天穿的这件风衣可是新买的。 “男人们生活的地方就是这样的,下次你要来,我提前收拾,行吗?”汪舸算是个好脾气的人,但有些时候,就连他也受不了邵清羽。 到底不像以前谈恋爱时那么不懂事了,邵清羽也知道自己过去一贯不给男朋友台阶下的毛病是恋爱大忌,于是,尽管她心里还是不愿意,但她也勉强自己坐了下来。 “上次我跟你讲的那件事,你怎么想的呀?”再次提起这个,她觉得很不好意思,可一时之间她又不能将实情坦白地告诉汪舸。 汪舸揽住她的肩膀,替她把额前一缕头发撩到耳后,亲了一下她的脸。 “这不是一件小事情,我们还是应该从长计议,当然,”他知道最重要的这句话一定得强调一下,“我是很爱你的。” “很爱我,怎么你不肯和我结婚?”邵清羽腾地一下站起来,冲汪舸吼道。 屋外嘈杂的声音静止了几秒钟。 汪舸闭上眼睛,叹了一口气,回头他又要被兄弟们揶揄了。 对于汪舸原本平静的生活来说,“结婚”这个提议是一枚重磅炸弹。 那天晚上,他们约会完,准备分头各自回家时,在地下停车场,邵清羽忽然对他说:“我们结婚好不好?” 他脑中即刻升起一朵巨大的蘑菇云。 在他们的交往之中,他不是不认真对待她,更不是没有想过彼此的未来,但“结婚”这样一件需要慎重考虑的事情,邵清羽提得未免太过草率。 “我们对于对方的了解还不够深。”汪舸记得自己当时是这样回答邵清羽的,他错愕极了,惶惶之中说了一句大多数人都会说的套话。 邵清羽非常不满,但她告诫自己不要轻易动怒,要耐心地说服汪舸:“你是个简单的人,我也是,虽然脾气差,”为了表示诚意,她不惜拿自己最大的缺点开刀,“但我也不是完全不讲道理的人。至于了解,人生漫漫几十年,哪一对夫妻敢说自己百分之百了解对方呢?” 汪舸哑然,她平时很少这样严肃正经,可见此事在她心里的分量有多么重要。 但他还是觉得太突然了,只能先硬着头皮安抚她:“你是女孩子,这件事本应该由我主动提出……” 邵清羽急忙打断他:“这都什么年代了,谁还在乎这个啊!” “我在乎。”汪舸静了片刻,决定坦率地说出自己的感受,“清羽,你给我一点儿时间,让我仔仔细细想一想。” 面对汪舸的回答,邵清羽不是不失望的。 但纵然如此,她还是同意了,“你想想吧,过几天我们再谈。” “我认真想过了,以我现在的条件,远远不够让你过得幸福,你知道的,”汪舸露出了既无奈又自嘲的笑,“我什么都还没有。” 邵清羽推了他一把:“我有啊!我什么都有啊!” 她还是和从前一样,搞不懂自己的男朋友为什么老是要拿这个理由对付她,她从来就不见齐唐的女朋友们会拿这种愚蠢的借口拒绝他的任何要求。 邵清羽气得直叫:“不公平,这个世界真是太不公平了。” 是不公平,汪舸心里说,我也觉得不公平,但是我们的参照标准完全不一样。 他知道这是邵清羽的爆点,如果他没有处理好,很可能会引发一场大战。 “清羽,你跟我老实讲,到底出了什么事?”汪舸毕竟年长她几岁,他不是傻子,在现实社会中摸爬滚打了这么些年,他确信事出必有因。 “没有,我就是喜欢你,想和你天天都在一起。”邵清羽犟着性子,虽然话语之中确实有所隐瞒,但却又字字属实,“我已经和自己讨厌的人在同一个屋檐下生活了这么多年,现在我想和自己喜欢的人一起生活。” 她说这些话的时候,并没有看着汪舸,而是转过身去假装看贴在墙上的摩托车海报。因为在她自己听来,这些话也未免太过隆重和矫情了。 出于羞怯,她没有再继续说下去。 汪舸半天没有动作,他怔住了,邵清羽给了他一个完全无法反驳的理由,这个理由当中有感情,有道理,无懈可击,他唯一能够做的事情就是对此全盘接受,并且相信她所言非虚。 可是,在这个世上活了这么多年,他的经验告诉他,或许还有些别的什么,邵清羽没有说。 他站起来,在衣服上擦了擦自己的手,刚刚分比萨时没来得及去洗。 他去抱邵清羽的姿势,极为小心翼翼,生怕某个细节冒犯了她的禁忌,招致她的反感,然而邵清羽在这个时候也不再管自己的名牌风衣,她牢牢地箍住汪舸的脖子,把头埋在他的胸口。 “我们结婚好不好?”她又一次这样问他。 “清羽……这样吧,”汪舸下定决心,“周末你跟我回趟家。” 他历来不善言辞,又习惯了迁就邵清羽,况且她还是这样牙尖嘴利的角色,如果仅仅寄希望于言语就能让她打消结婚的念头,这显然是不切实际的。 此番情形之下,汪舸想出了最后一个方法,带她回家去见一见家里人,让她亲眼看一看自己家里的境况。 他自我安慰着,到那个时候,她大概连门都没进就会反悔吧…… 但如果,他又想到了另外一种可能性,微乎其微的那种,如果她在见过他的家人之后,看过他家中的真实情况之后,依然坚持要和他结婚呢? 这时,他听到自己脑中另外一个声音:如果她真的这么爱你,那么,为什么不呢? 如果要用考试来打比方的话,叶昭觉认为徐晚来装修Nightfall的架势是托福,而自己筹备小店的过程只是一场小学到初中的普通升学考试。 尽管这样,小学生叶昭觉在这场测验里,还是被折腾得晕头转向,寝食难安。 和乔楚商议之后,叶昭觉最终选择了那间租金和转让费较高,但人流量大的店面,希望能够如业主所说的那样,“这可是个旺铺,你能很快就把本金赚回来的。” 前任租客是一对中年夫妻,共同经营一家规模不大的精品店,卖的都是些女孩子用的平价的小玩意,也顺带着卖点文具和简易的体育用品,总而言之就是一间杂货铺子。 但他们告诉叶昭觉:“你可不要小看这些东西,我们夫妻俩这些年就是靠着这个小店把孩子供出来的,小姑娘你好好做,能挣到钱的。” “那就借您吉言啦。”叶昭觉因此信心大增,仿佛已经看到银行户头上的数字唰唰上涨。自己顺利还清债务,重获自由身。 个把月的时间过去之后,她在总店的学习顺利结束,终于不必再白白付出劳动。 剩下的事情就是购买设备和装修店面,丁零哐啷又是大半个月的时间,当一切办妥之后,叶昭觉和非要帮忙的乔楚都累得近乎不成人形。 “乔楚,我对不起你啊。”临近开张之前,叶昭觉亲自动手在家做了顿饭,把乔楚请过来,真心实意地向她道谢。 乔楚坐在餐桌前,一手拿一根筷子敲着碗,发出欢快的声响:“自己人不说这么见外的话。你做饭给我吃,这么大的人情,为你赴汤蹈火都是应该的。” 文火慢炖一锅汤,现代社会,还有几个年轻人具备这份情怀? 就像邵清羽说的那句话,“这个年代谁还在乎这个?” 宴请朋友,只需要带上钱或卡,找一个还算过得去的餐厅,点上一大堆像模像样的菜,推杯换盏,讲几句场面话,末了买个单,满桌狼藉只管扔给服务员。 但叶昭觉没有这样做。 她像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的人们那样,为了招待朋友,也为了表达自己的感激之情,清早起床去买最新鲜的食材,每一根菜叶都亲手洗净,花费一整个上午的时间,做出几道家常菜。 乔楚已经不记得自己有多少年没有受到过这般礼遇了,她放下碗筷,内心有千万感慨。 “前不久,我见过闵朗。”叶昭觉缓缓地说。 她知道这段日子以来,乔楚并不像看起来的那么轻松,她很用力地在装,装不以为意,装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在店铺里盯着装修工人贴墙纸、摆桌椅时,她表现得特别活泼,就连说话的声音都比往常要响亮。 但是,叶昭觉默默地旁观着她,这种“云淡风轻”太不自然了。 听到闵朗的名字,乔楚漫不经心地“哦”了一声,随即又问:“你洗碗还是我洗碗啊?” 见乔楚顾左右而言他,叶昭觉适时收声。 “还是你洗吧,我最烦洗碗了!”乔楚咧嘴一笑,“回头挣了钱,给你买个洗碗机,彻底解放你的双手。” 乔楚分明是不愿意提起闵朗这个人,如此叶昭觉也不好再多嘴,两人又把话题扯到了店铺上。 这一下,乔楚明显兴致高涨:“昭觉,你知道吗,你现在是小老板娘了呢!你知道有多少女生到了我们这个年纪会想要开一家属于自己的店吗……前期肯定会很辛苦,不过你不用担心,只要我没其他事情就会去店里帮你的忙。你看我这么漂亮,一定能为你招揽不少生意!” 叶昭觉被乔楚的热情感染得十分亢奋,转瞬之间便把儿女情长那些事通通抛之脑后。 她从来没有过这种感觉,一种新奇的,认为未来充满了诸多可能性的,强而有力的力量在血液里蹿腾。生平第一次,她知道了不为任何人,只为实现自己的目标去做一件事的感觉有多么好。 她第一次开始正视“自我价值”。 因而在她猛然回望从前一心为了爱情而活着的岁月时,发现了那是多么荒唐。 随着时节变迁,天亮得越来越早。 开业的那天,叶昭觉比闹钟还早醒十分钟,她精神抖擞得就像灌了好几杯黑咖啡。 她打开衣柜,挑了一件姜黄色的连身裙,再披上一件灰色的针织外套,然后坐在梳妆台前开始认真化妆,这是她的bigday。 涂隔离,上粉底,她的指腹轻轻地拍打着面颊,手势如同弹奏钢琴。 眼角、鼻翼、发际线这些容易被忽视的地方更要留神。 柔软的大刷子沾上散粉在空中先抖几下,然后才能上脸定妆…… 这些略微生疏了的技艺,又重新派上用场。 出门时,一种说不清缘由的力量,驱使她回头深深凝视2106这个门牌号。 她上一次这样凝视它时,是刚搬进来那天,至今她还清晰地记得那天的心情,就像是阳光从乌云的缝隙中照射下来。 她笑了笑,我再也不会那么幼稚了。 她没有想到,开业这天,小店迎来的第一位客人竟然是熟人。 “我要四十个,带走,不着急,你慢慢做。” 这个声音一定在哪里听过,叶昭觉抬头一看,脑子里“嗡”的一声,脱口而出:“嘿!苏沁!” 多日不见,苏沁依然是典型的OL扮相,鱼骨辫,清淡妆容,黑白套装,高跟鞋,挽一只Prada杀手包,半是嗔怪半是嬉笑:“你真是没良心,辞职之后完全不和同事们联系。” 叶昭觉被数落得有点儿惭愧,一边忙着手上的活儿,一边跟苏沁聊天:“是我不对,我向你道歉,不收你的钱。” “哎哎哎,你疯了吧,四十个你都不收钱?再说了,不是我的钱……”苏沁翻了个白眼,心想叶昭觉有时候也真是够蠢的,“齐唐派我来的。” 叶昭觉怔了怔,这才反应过来,如果不是齐唐的意思,苏沁怎么会知道自己开店的事。 这么一想,她忽然扭捏起来:“这样……不太好吧?” “你干吗停下来呀?全公司的人都等着我呢。”苏沁“啧”了一声,配合着跺了一下脚,“你打开门做生意,难不成还要挑客人吗?”说罢,她拉过一张椅子,大摇大摆地坐下来,十足的监工派头,“不准发呆,快点干活儿。” 齐唐猜得一点儿都没错,叶昭觉果然想要推脱。 幸好齐唐事先叮嘱了她,不管叶昭觉怎么样,一定要把这四十个饭团烧买回来。 苏沁记得齐唐在办公室里重复着强调了好几遍:“我不管你用什么办法,一定要让她收钱,她要是不肯,你直接揍她都行。” 临走之前,齐唐又补充了一句:“大家的午餐就拜托你了,要是买不回来……这么多人,都归你请。” 虽说是玩笑话,但苏沁还是很不爽:“齐唐也太偏心了,改天我不高兴了,也辞职出去自己创业,倒看他是不是也这么关照我。” 话音刚落,她的头顶就被敲了下:“光天化日之下,竟然当众讲老板坏话,胆子很大嘛,苏沁。” 除了齐唐,还会有谁。 叶昭觉冷汗涔涔,这是第一单生意,俗称开门红,原本就压力巨大,更没料到齐唐会亲自跑来,这一下她整个人都开始轻微发抖了。 “你忙你的,不用管我们。我是看苏沁去了这么长时间还没回公司,特意过来看看情况。”齐唐欲盖弥彰地说。 苏沁可不是好欺负的角色,她瞪大双眼怒视着齐唐:“你讲话要凭着良心啊,我才出来多久啊!”她抬起手腕冲齐唐指了指手表,“四十分钟都不到!路上不要花时间吗?” 没有给齐唐反驳的机会,苏沁又补上一脚,“你想叶昭觉就直说。” “你们……”叶昭觉背对着他们,不敢转过自己通红的脸,“你们,给我出去等!” 四十个饭团烧做完并打包好之后,叶昭觉终于从先前那种尴尬的情绪中解脱出来,这时距离正常的午餐时间已经过去快一个小时了。 “不好意思啊……”她又陷入了新的尴尬,“太紧张了,手还比较生,耽误你们这么长时间,钱就别付了,算我请同事们好了。” “那怎么行!你傻啊!”苏沁和刚巧进门的乔楚异口同声地说出了这句话。 苏沁听到声音,回头一看,心里暗暗叫了一声“哇喔”,乔楚今天显然是精心打扮了一番,要的就是这种刺瞎别人双眼的效果。 “你是开店还是做慈善呢?”乔楚把包往工作间里一扔,毫不客气地指责叶昭觉,“还想不想挣钱了你?” 苏沁也在一旁帮腔:“就是说嘛,你跟齐唐客气什么,他啊……”边说边拿眼睛瞟自己的老板,“他上个星期才定了一台新车呢。” “啊,你也来啦。”乔楚故意装作一副刚刚看见齐唐的惊讶模样,“蓬荜生辉啊。”再转过去朝叶昭觉使了个眼色,“收他双倍的钱。” 古灵精怪的乔楚,伶牙俐齿的苏沁,在这两位的衬托下,叶昭觉显得更加笨拙。 齐唐笑了一下:“苏沁,快付钱走人,晚点儿还要开会。” 叶昭觉长长地呼出一口气:“终于走啦。” 她的身体像是从冰箱冷冻室里拿出来解冻的肉类,在高温下开始慢慢软化,渗着极为细小的水珠。 这无比漫长的一个多小时终于过去了,她没有跟齐唐多说一句话,甚至连眼神的交汇都没有。 乔楚冲她扬了扬手里的钞票,眨了眨眼睛。 叶昭觉笑笑,注意力却在别的事情上,她的心思,与那四十个饭团烧一起,被装进纸盒,又被塑胶袋系上,随着苏沁的手拎着上了齐唐的车。 “叶昭觉那个朋友真漂亮啊。”在回公司的路上,苏沁忍不住表达了对乔楚的惊艳,“你觉得呢?” 齐唐专心致志地开着车,没有搭话。 苏沁贼心不死,继续得寸进尺:“比你之前的女朋友都漂亮,老板,难道你没看上人家吗?” 齐唐嗤鼻一笑:“我是那么肤浅的人吗?” 他做梦也没想到,苏沁是这样回答的,“你当然是啊!” 她到底是老职员了,齐唐心里默默流泪。 苏沁跟老板讲起话来完全没有禁忌:“不只齐唐创意,其他公司也有很多人都知道呀,大家都说,齐唐的女朋友一定要达到四个硬性标准啊,貌美,胸大,腿长,肤白……哎哟!” 苏沁这几句话弄得齐唐差点儿闯了个红灯。 刹住车之后,他恶狠狠地,却又疑惑不解地望着苏沁,问道:“真的?” 苏沁愣住了,她以为自己说错了话,闯了祸。 可是接着,齐唐的脸上变换成另一副表情,他不再追问苏沁,而是转过头去看着道路前方,神色愉悦。 没有人知道这一刻他在想什么。 四个硬性指标,除了皮肤苍白可以勉强纳入“肤白”之外,叶昭觉几乎全不合格。 她那可怜兮兮的B罩杯,齐唐想起当初自己亲自面试她时的情形,忍不住又笑起来。 还有,她最多算是中等偏上的姿色吧,几乎从不穿短裙的着装习惯,想必也是因为没有美腿可秀。 是啊,按照大家对于他的女朋友的评判标准来看,叶昭觉实在是南辕北辙啊…… 可是这种莫名其妙的开心是什么原因? 他想起了中学时候,有一次考试前夕他天天看漫画,根本没有复习。到了考场上,他把有把握的题全做完之后,没把握的题,全靠丢色子。 可就算这样,那次考试他还是拿了第一,气得第二名差点儿撕掉试卷,凭什么你侥幸都赢? 他说不上来这两件事情之间有什么关系,只是那种心情太过相似了。 成年之后,齐唐一直信奉着一个准则,只做“有用”的事情。生命短暂,不应当在无谓的事物上花费不必要的时间和精力。 然而他为叶昭觉做的很多事情,细想之下,却并没有什么意义。 可是……他转念又一想,他为叶昭觉做任何事情都觉得高兴,这么说来,“让自己高兴”大概也算是一种意义吧。 他一边想着这些,一边给叶昭觉发了一条信息:“过两天一起吃个饭呗?” 叶昭觉握着手机稍微考虑了一下,简短地回了两个字:“行啊。” 之后,她把手机扔进抽屉里,开始接待下一位客人。 由于自己的不慎,让叶昭觉和辜伽罗在Nightfall撞上了,这段时间,简晨烨一想起这件事就忍不住深深自责,他不是不善于处理这种事,他是完全不会处理这种事。 那天如果不是闵朗救场,一把揽住叶昭觉往外走…… 简晨烨不忍回想自己当时的反应,反正一定会把局面弄得更难看就是了。 叶昭觉他们走了之后,辜伽罗也没了兴致,她就是那种连装都懒得装一下的个性。 “没意思,我走了。”她连包都没背,两手插袋,潇洒利落。 那天之后,她没再主动联系过简晨烨。 他给她发过几次信息,也打过一两个电话,以他含蓄沉闷的性格来说,能够做到这个程度已经算是相当大的突破了。 可是辜伽罗的手机始终处于关机状态,于是在相当长的一段日子里,她从他的生活中彻底失踪了。 电话再打通的那天,简晨烨根本没有做好心理准备,当他回过神来意识到那头传来的不是电子女声机械化的声音时,已经来不及了。 “什么事?”辜伽罗仿佛若无其事,对于她消失的这一段时间只字不提,“你找我啊?” “啊……嗯……那什么……”简晨烨一时之间理不清思路,脱口而出就是,“你去哪儿了?我挺担心你的。” “啊?”辜伽罗愣了一下,“我在相亲啊。” 简晨烨沉默良久后,说:“我现在过去。” 到了辜伽罗所说的那家茶馆,简晨烨在门口犹豫了几秒钟,心理建设完成之后,他推开门走向了辜伽罗所坐的那一桌。 一阵子不见,辜伽罗倒没什么变化,依然散发着酷酷的少女气息,挑着眼睛看简晨烨:“你来干吗啊?” 简晨烨没有和她啰唆,直接在她旁边的位子上坐下,看了一眼对面的,她所谓的“相亲对象”。 那是一个面目模糊的中年男性,普通的长相,普通的着装,普通得让人连攻击他的兴趣都没有,当他走在大街上,立马就会融合在人堆里。 从他的表情和坐姿来看,大概早就想告辞又苦于找不到理由。 正好简晨烨来了,他像是看到了救星一样,慌慌张张地站起身对辜伽罗说:“你约了朋友啊,那我就先走了,再联络。” 他几乎是跑着离开的。 只剩下他们了,辜伽罗开始咯咯地笑,她拍着简晨烨的肩膀:“他肯定特别感激你,哈哈哈。” 简晨烨不动声色地把她的手扫下去,一本正经地板着脸:“你这是什么状况?” “什么什么状况?”辜伽罗明知故问,“相亲呗。” 简晨烨再迟钝也看出来她还记着那天的事,一时之间又觉得自己理亏,只得耐着性子:“你才多大啊,相什么亲啊?” “中国女性的法定结婚年龄是二十岁,我早过了好吗。”辜伽罗端起茶杯喝了一口,“乌龙茶真是香啊,你要不要喝?” “就算相亲,你也要挑一挑啊。”简晨烨还算性情仁厚,太尖酸刻薄的话他是讲不出口的。 辜伽罗的语气很随意,可是立场却很分明:“关你什么事啊?” 简晨烨一时气结,又无从反驳,只能恼怒地盯着她,而她也以同样的眼神盯着他。 谁都没有再说话。 两人对峙了一会儿,气氛有点儿微妙,辜伽罗没有丝毫退让的意思。 简晨烨低下头,他也不知道自己无端跑来这里做什么,这么一想,他又有些黯然。 于是他起身,也没有向辜伽罗道别,直接走到了茶馆门口,再一推门,径直走了出去。 挺没意思的,他对自己说,真的挺没意思的。 辜伽罗把他问倒了,关你什么事?是啊,关你什么事啊。 他沿着马路走了很长一段,那真是专心致志地在走路啊,周遭的一切都不在他的视线范围里。 一直走到一个公交车站台,他停下来看站牌的时候,这才意识到,背后一直有个人在跟着他。 他一回头,就看到了几米之外的辜伽罗。 她一声不吭,像是跟大人赌气的倔脾气小孩,死死地看着他,一直看着他,直到眼睛泛起轻微的泪光,这无辜的表情让她看上去更显小了。 “又怎么了?”他一问出这句话,就想扇自己一耳光,怎么就这么不会哄女孩呢? 辜伽罗没回答,她站着没动。 简晨烨想了一下,搓了搓手,鼓起勇气走过去,抱住了她。 “你是不是傻子啊?”辜伽罗掐了他一下,“那人是我表姐的相亲对象,我表姐不愿意来才拜托我过来帮她打发掉。” 简晨烨呆呆地“哦”了一声,不知道该如何接话。 辜伽罗又说:“你给我道个歉吧。” “哦,好,对不起啊。”他其实也不知道为什么要道歉,就是觉得自己应该道歉。 辜伽罗没再吭声了。 简晨烨原本要乘坐的那辆公交车开到站台前停了下来,可是他没有动,几分钟之后,车开走了。 从这一刻起,他的生活进入了全新的阶段。 “或许一切都将改变了。”他静静地想。 第九章 近段时间以来,邵清羽总感觉到家中的气氛有些不对劲,尤其是在一家人同桌吃饭时,这种感觉更加明显。 当着一家之主邵凯的面,姚姨总是有意无意地提起:“哎呀,一转眼清羽就这么大了,算起来也到了婚嫁的年纪了吧?哎呀,岁月不饶人,我刚进门的时候她还是个小姑娘呢。” 邵清羽最受不了姚姨这副嘴脸,你又不是我亲妈,搞得那么熟干什么。 于是她说话也没太客气:“你刚进我家门的时候,自己也还是个小姑娘呢,虽然怀着身孕。” 姚姨没料到她讲话这么难听,被她呛得一时不晓得要怎么还击。 倒是邵凯,不悦地瞟了女儿一眼,宠爱归宠爱,但这个丫头真是越大越没规矩了。 姚姨缓了缓,表示自己不跟孩子计较,又说到原先的话题:“清羽交了新男朋友吧?有好几次我看到那男孩子送你到门口,下次叫进来坐坐,让我和你爸帮你一起看看呀。” 邵清羽把筷子一摔,心里骂了一声:好啊,我就知道你没安好心! 她不耐烦地怒视着姚姨,而姚姨眼中有种胜利者的神采。 邵凯并不想干涉这两个人之间没有硝烟的战争。 一个是妻子,一个是女儿,他夹在中间真是为难得要命。 从邵清羽小时候起,这两个人就开始明争暗斗,今天你整我一下,明天我告你一状,他实在是疲于两头安抚,更何况他现在年纪大了,更加不愿意再多掺和,只要不闹出什么大事情来,就随她们去闹吧。 可是今天情况有点儿不同。 既然谈到邵清羽交往对象这件事,他作为父亲,不得不多问几句:“新交的男朋友?是做什么的?怎么不带回来看看?” “看看看,有什么好看啊,就是个正常人。”邵清羽怒火中烧,姚姨这个多事的八婆,等这个机会肯定等了很久了,她索性把话说得更难听点儿,“这么喜欢看,等你们自己的女儿交男朋友了,让她天天带回来给你们看啊。” 饭桌上另一位小小女士,邵晓曦有些惊恐地看着姐姐,不知道为什么战火会烧到自己身上。 这一下姚姨不能忍了,她就势也把碗筷一摔:“清羽你怎么讲话的,妹妹才多大,你当着她讲这些话像什么样子!” 邵凯也沉下脸:“清羽,成何体统!你快给阿姨和妹妹道歉。” “道什么歉啊!”邵清羽的火气比谁都大,“我就这德行,就这么没家教,你们一家人慢慢吃,我就不坐在这儿碍眼了。” 她跑回自己房间,以最快的速度换好衣服,拿起化妆包往手袋里一扔,飞快地跑下楼就要出门。 “站住。”邵凯被她气得浑身发抖,“你当这个家是什么地方?” 她听到这句问话,开门的手停了下来,接着,她转过头来微笑地看着父亲,轻声地,却确保在场的每个人都能听见地说:“爸,从十二岁开始,我就没有家了。” 随着关门声响起又归于宁静,邵凯久久没有回过神,清羽说的话,让他既生气又痛心。 姚姨恨恨地望着邵清羽坐过的位子,胸中涌起难以言叙的复杂情绪:幸好我早有准备,这个死丫头可不是省油的灯。 午休时间过后,她悄悄地闪进书房,小声地打了一个电话:“小李,我是姚姐……对,就是上个星期去你们那儿看过房子的……对,考虑过了,那下午我过去,当面再谈。” 挂掉电话,她恨恨地笑了:死丫头,你毕竟还嫩着呢。 汪舸说到做到,在邵清羽到车行之前,他已经把小房间里里外外收拾得干干净净了,这下应该不会再被她嫌弃了吧。 “气死我了!去他的!”邵清羽进门把包一甩,看都没看周遭一眼,“我真是受够了。” 不用她说,汪舸也猜得到大致原因,一定又跟她那位难缠的继母有关,但他并不想知道细节,三天两头听女友抱怨和“吐槽”是男生最厌烦的事情。 “晚上去我家,你可不能是这种态度啊。”汪舸忧心忡忡地说。 邵清羽白了他一眼:“你放心,冤有头,债有主,我分得清。” 对于汪舸来说,那个下午过得既短暂又十分漫长,他没有心情和车行里的伙伴们谈事儿,也没有意愿和邵清羽做过多的交流。 他的情绪游离在车行之外,落在即将到来的那顿晚餐上。 天黑之后,他跨上摩托车,邵清羽跟着跨了上去,她的动作比起刚和汪舸在一起时那种笨手笨脚的样子已经熟练太多。 戴上头盔之前,她又问了一遍:“真的不要买点儿什么东西去吗?鲜花水果?” 汪舸斩钉截铁地否决了:“不用啦,我家没那么讲究。” 尽管这样,一路风驰电掣之后,在汪舸家小区门口的水果店,邵清羽还是不顾汪舸的阻拦,硬是买了一个大号果篮。 “我说了,真的不用。”汪舸无奈地看着她。 她摇了摇头:“不能空手去别人家做客,这是我妈妈去世之前教我的。” 事实上,邵清羽并不是汪舸带回家的第一个女朋友。 在她之前,他也曾交往过一两个女生,后来也说不清楚为什么,大概就是人们常说的性格不合吧,反正就不了了之了。 家人没有问过他原因,归根结底,也是因为对那一两个姑娘印象不深,分了就分了,也不值得遗憾。 当汪舸这次说要带女朋友回来时,家里人都很惊讶,毕竟又过了这么长时间,他年纪也不算太小了,如果这次真的能定下来…… 全家人想到这一点都很振奋。 汪舸被这种隆重弄得非常尴尬,他不知道怎么解释:“我带她回来,是为了让她打消结婚的念头。” 进门之前,汪舸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普通的三居室,二十世纪末的装修风格,朴素的家具电器,沉闷寡言的父亲,身体虚弱、常年病恹恹的母亲,还有整天碎碎念的奶奶…… 他光是想象一下邵清羽和他们出现在同一个画面里,就觉得胆颤。 “我再跟你讲一次,你要是觉得不舒服,随时可以走,不用顾忌什么啊。”汪舸从来没有这么啰唆过。 “知道了!你能不能别废话了!” 看得出邵清羽是真的动了气,汪舸只得收声,领着她上楼。 六层楼! 邵清羽记得,除了以前去叶昭觉和简晨烨住的那个安置小区之外,她从来没有穿着高跟鞋爬过这么多楼梯。她中间休息了两次,好不容易爬到汪舸家门口,她气喘吁吁的,腰都直不起来了。 汪舸还没叫门,门就打开了,汪奶奶布满皱纹的脸笑得更皱了:“是小邵吧?我老早就听到脚步声了,我耳朵尖着呢。” 邵清羽好不容易喘顺了气,直起腰,抬起头。 她愣住了,站在她身旁的汪舸也愣住了,父母和奶奶,都穿得特别正式。 汪舸知道,家里人都把自己认为最好最庄重的衣服穿上了。 虽然眼前这一幕有种莫名的滑稽,但邵清羽却感觉自己心中原有的戾气被抚平了。 她已经很久没有过这种感觉了,被尊重,被爱护,被一家人善待,她有点儿感动。 因为先前在自己家中所遭受的待遇,使这份感动变得更加重要。 她冲汪舸的家人笑了笑,双手递上水果篮。 这时的她,倒真有点儿像一位知书达理的淑女。 吃过晚饭,休息了一会儿,邵清羽要走了。 汪舸一家人留了又留,见实在留不住便送了又送,就连他那木讷的父亲也难得地开口讲了几句:“下次再来玩啊,小邵……” 他们称她为“小邵”,带着明显的时代印记,一种朴素而笼统的称呼,让她觉得十分亲切。 到了小区门口,汪舸说什么也不准家里人再送了。 “叔叔阿姨再见,奶奶再见。”邵清羽笑眯眯地向长辈告别,转身跨上了汪舸的摩托车,绝尘而去。 她不知道,三位长辈在原地看着他们俩远去的身影,看了很久。 “挺好的姑娘,一点儿都不挑食,夹什么给她就吃什么。” “是啊,说是家里很有钱的大小姐,居然没一点儿架子。” “来做客还买那么多水果,现在的年轻姑娘这么懂礼数的可不多啊……” 汪舸停下车的时候,邵清羽发现这儿离自己家还有一段不近的距离。 “怎么了?”她取下头盔问。 汪舸没有回头:“清羽,我们谈一谈。” 邵清羽坐在广场的长椅上,看着不远处一群大妈正随着音乐翩翩起舞。 汪舸端着两杯星巴克走过来,在她身边坐下,好半天没有说话。 “怎么了啊?”邵清羽是真的摸不着头脑,“你一向不是吞吞吐吐的人啊。” “那……”汪舸下定决心,豁出去了,“你对我家……是什么看法?” “什么看法?”邵清羽皱起眉头,不可思议的样子,“没什么看法啊,挺好的啊。” 汪舸决定不兜圈子了,死就死吧:“我家条件真的挺普通的,我从前想,找个工薪阶层的女朋友就差不多了,没想到会认识你,也没想到你家那么有钱,更没想到你会跟我提出结婚,所以我带你来我家看看,想让你自己打消这个念头。今天你也看到了,就是这么个情况,你要觉得不合适,不想再在一起了,直接告诉我,没关系,我能承受。” 邵清羽站了起来,她发现自己最近脾气比以前更差了,现在已经到了听谁说话都想揍人的程度,比如汪舸说的这几句话,就让她想要扇他两耳光,当然,她没有付诸行动。 “汪舸,你听清楚。”她面色沉静,语气平和,像个大人该有的样子,“我邵清羽,的确有一大堆毛病,我也确实曾经仗着自己的家世,对别人说过一些不好听的话,做过一些不太好的事。但是我可以凭着我的良知说,我从来没有因为哪个男生不够有钱,而不去喜欢他,或者想要跟他分手。 “从来没有。” 音乐声停了下来,跳广场舞的大妈们动作敏捷地收好东西,三五成群陆续离开。 邵清羽和汪舸双双陷入了沉默,如今,他们都亮出了自己的底牌。 又过了很久,广场上几乎没什么人了,就连店铺也都打烊了。 汪舸从衣服口袋里,拿出一个四四方方的红色绒盒。 他笨手笨脚地打开盒子,里面是一枚小小的指环,镶嵌着一颗小小的钻。 他没有单膝跪地,但言辞无比诚恳:“这是我前两天去买的。我想如果今晚你见过我家人之后,决定分手,那就不用拿出来了。 “但如果,你依然愿意和我结婚的话,由我向你求婚。”汪舸静静地说。 邵清羽微张着嘴,可是却说不出话来。 此刻,她有种空前绝后的震惊。 汪舸继续说:“30分,我也知道太小了,委屈你了。我记得有一次你说过,在卡地亚看到一款钻戒很喜欢,我也去看过……对不起,太贵了,我暂时可能没法给你那个。” 他说到后面,笑了笑,玩笑的成分大过自卑。 邵清羽没有再让他继续说下去。 她一把夺过盒子,自己拿出戒指套在手指上。 的确是太小了,她的首饰盒里有好几枚平时戴着玩的宝石戒指,都比这个昂贵、耀眼得多。 可是这一枚不起眼的30分的小钻戒,却是她迄今为止收到的最珍贵的礼物。 她想起自己中午离开家时说的那句话,“从十二岁起,我就没有家了”,她又看着自己的手,但是现在,不一样了。 开店以来,叶昭觉每天都过得非常充实,早出晚归,挨床就睡。 事实证明她选择这家店面是非常明智的,每天的客人络绎不绝,生意很火爆。不过因为她是新手,乔楚又偶尔有其他事情不能来帮忙,她一个人根本就忙不过来。 齐唐约她吃饭约了好几次她总是说没时间,逼得齐唐只好坐在她店里叫餐厅的外卖,顺便还得揽下乔楚那份活儿,帮着收银。 “真是屈才啊,”时间一长,叶昭觉在齐唐面前也就没有从前那么拘谨了,“真是难为您了。” 齐唐穿着几千元的衬衣来做打工小弟,谦和有礼地站在收银台前找零给客人,遇上女客人还要附赠微笑。 “我留学的时候又不是没打过工,你少看不起我。” “我怎么敢呢,你那么有钱……”最近收益不错,叶昭觉心情大好,眉飞色舞地跟齐唐斗嘴,“我是很想傍你做金主的哦。” “那你又不肯和我在一起?”齐唐突然抛出这么一句话。 叶昭觉转过头去看着他,四目相对了很久,彼此的眼神里都有无限深意。 但谁都没有再继续说话。 打烊之后,他们俩开始吃晚餐。 外送的牛排已经冷了,叶昭觉将它们送进微波炉加热。此刻,喧嚣了整天的店终于清静下来,齐唐关掉了大部分的灯,只留下小小的一盏。 忽然间,他听到叶昭觉说:“因为我们太不匹配了。” 齐唐怔住了,紧接着,他明白了,这是一个延时了的回答。 叶昭觉俯下身去拿出两个白瓷盘,“你这么聪明的人,”她打开水龙头冲洗盘子,“难道不明白”,用干净的布擦干盘子上的水,“我为什么”,,转过头来,定定地望着呆若木鸡的齐唐,“不能和你在一起?” 她双目璨亮如同寒星。 恍惚之间,齐唐觉得那个一脸倔强的高中女生又回到了他眼前。 就是那种神情,不卑不亢,不怒不喜,一张坚定而顽强的面孔,风霜刀剑纵然可怖,却又能奈我何的面孔。 他看着叶昭觉,像是看着一件自己珍藏了多年的瑰宝。 微波炉“叮”了一声,可他们谁都没有动。 “匹配是什么意思?”齐唐明明饿得快要死了,可偏偏还要在这个无聊的问题上纠缠。 叶昭觉毫不畏惧他故意刁难:“就是用安卓的数据线没法给苹果手机充电的意思。” 齐唐实在憋不住笑:“叶昭觉,你可不能这样物化我们之间的感情啊,哈哈哈。” 叶昭觉气鼓鼓地等着他笑完,从微波炉里取出牛排,用碟子盛好:“吃不吃啊,不吃饿死你。” 他们坐在快餐店的廉价餐桌前,没有红酒也没有烛光,各人面前一块已经丧失了最佳食用时间的牛排,以及同样被辜负了的沙拉和汤。 “有一天,苏沁对我说了几句话。”齐唐一边为叶昭觉分切牛排,一边复述了苏沁针对他历任女友做出的总结,“我不否认,看起来确实如此。” 他把切好的这一份推到叶昭觉面前,示意她先吃。 “什么看起来,这是事实。”叶昭觉嗤鼻一笑。 她想起他从前那位超难伺候的女友,虽然德行恶劣,但外表的确美艳动人。 “我知道,很难讲得清楚,我的性格……”齐唐叹了口气,“很多事情,我也不愿意讲得太清楚。更何况,人与人之间的交流,本身就是很悲哀的。” 叶昭觉心里一动,她对此有深深的共鸣:“是啊,在大部分人看来的所谓的交流,其实只是自说自话,每个人都在讲自己想讲的,也只愿意听自己愿意理解的,那些聒噪的声音根本不配称为对话。” “很多时候他们说着同一个词语,其实他们根本不是同一个意思。”齐唐开始吃自己盘子里的食物,“叶昭觉,我们跑题了。” 她的胃口大不如前了,以前在公司时,她可以轻轻松松干掉一个六寸的三明治。 她放下了刀叉,定了定神,知道今晚注定是自己人生中非同寻常的一晚。 她不预备再继续逃避,因为齐唐显然不是一个凡事都好商量的人。她曾是他的助理,见过他和颜悦色与员工没上没下的样子,也见过他雷霆震怒,在会议室里把苏沁他们骂得狗血淋头的样子。 更何况, 她心里知道,虽然开店时,自己咬碎了牙也没有向他借钱,但是除了金钱之外,她受他的关照实在太多太多,多到差不多快要心安理得了。 “哪有女生会不喜欢你。”叶昭觉听见自己是这样说的。 齐唐心中一惊,按照他平时的个性,应该会接一句“我知道”,可是此刻气氛凝重,非常不适合开玩笑,抖机灵。 “我当然也喜欢你,非常喜欢。”叶昭觉笑了笑,这么久了,她终于讲出来了。 这句话早在她心里被压得太久了, 她用了一万座山压住它,生怕一不留神,它就从哪个不起眼的缝隙里钻出来,她得时时刻刻小心翼翼地监视着它,一下都不能放松警惕。 无数个夜晚,当生活从现实层面剥离,她敏感而脆弱的灵魂从疲惫的身体里被释放出来,在那些时刻,她从来不敢说出口,她想念他。 或许这还不算是爱吧,她爱过简晨烨,知道爱一个人是怎么一回事,但现在已经很危险了,她必须悬崖勒马。 “可是,也就只能停在这里了。”她抱歉地笑笑。 “原因就是你说的,我们不匹配?”齐唐冷冷地问,“你是封建时代的人吗?” 叶昭觉料到了他会有此反应,倒也并不惊慌,她要用“物化”的方式来让他理解自己真正想要表达的意思。 她开始收拾餐桌上的碗盘,把该倒掉的食物倒进垃圾桶,还能再吃的用保鲜膜包上,放进冰箱,她一边做这些事情,一边说:“如你所知,我一直很穷。从小到大,因为这个原因我吃了不少苦。当然,比我更穷的人多的是,我之所以会吃那么多苦,是因为我有着与自己的经济条件毫不相符的欲望。” 她一边讲,一边发觉,原来要把这些话讲出来,尤其是当着齐唐的面讲出来,并没有她预想的那么困难。 “你大概不知道,从我还是一个少女的时候起,就一直很想很想很想,”她重复了三次这个“很想”来强调她真的“很想”,“有一个Neverfull。” 齐唐记起上次在她家看到的那个包,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她走到水槽前,边打开水龙头洗碗,边说:“我身边的人都知道,简晨烨知道,但他从前没有办法买给我。邵清羽也知道,所以有一年我生日,你知道,曾经我们是最好的朋友,她带我去了LV,叫店员把这款包大中小三种尺寸都拿给我试一下。 “我一眼看中的是那只中号,我问了价格,对于我来说很沉重,但我知道对于清羽来说真的不算什么,于是我兴致勃勃地背上它,走到镜子面前,你猜我看到了什么?”她笑了笑,很苦涩的样子,“我看到一个狐假虎威的自己,一个装腔作势的自己。 “邵清羽完全没有察觉到我的异样,她在试其他的包,我转过身去看着她,你知道吗,那种强烈的对比让我自惭形秽,那是她的世界,我不过是误入其中,所以最后无论她怎么坚持,我都不肯要。我拼命地说我不喜欢,但我其实想说的,”叶昭觉抬起头来,“我和它,不匹配。” 齐唐听到一半的时候就已经明白她讲这件事情的含义,却还是耐着性子让她啰里啰唆地说完了,最后他忍无可忍,负气般说道:“有什么匹不匹配的,一个包而已,明天我叫人买十个送过来!” 叶昭觉无奈地看了他一眼,拿起抹布开始擦桌子,自顾自地继续讲:“前阵子,简晨烨从法国回来,送了我一份礼物,我不用拆就知道里面是什么。可是你看,我一次都没有背过。” “齐唐啊……”她低沉地,轻声地叫他的名字,让这夜晚因此蒙上了浓厚的悲伤气息,“齐唐,我不喜欢勉强。” “你的逻辑根本就是笑话。”齐唐快气炸了,虽然表面不怎么看得出来,“人与物之间的从属关系,是不可以和人与人相提并论的。” “你的人生,至今为止,有过什么想而不可得的人或者东西吗?”叶昭觉终于忙完了,她坐下来,真诚地看着齐唐,头一次,她的眼神像大人看着孩童一般,“我猜你没有过。” “自作聪明。”齐唐冷笑一声。 她的问题唤醒了他记忆深处的一些细枝末节。 他是凡人,他当然也有过求之不得的经历,但随着时间的流逝,阅历的增长,他知道,那些没有得到的,对他的人生并没有产生多重大的影响。 “无论如何,请你包涵一个贫穷的人残存的这点儿自尊吧。”叶昭觉双手交叉,对齐唐深感抱歉,她知道,在任何人看来她都实在是,太愚不可及了。 有些时刻,她甚至会怪自己,既然你那么虚荣,那么执着于物欲,何必还要摆出一副“我要依靠我自己”的欠揍模样? 可是我没有办法呀,她望着齐唐,眼泪缓缓地流下来,想止却止不住。 我是如此的拙于表达,我所经历过的时间和万物,真正能够算作美好的,并不多,所以才会对你如此珍而重之。 小时候夹在书页中的树叶和彩色糖纸,到处收集而来的美少女战士和哆啦A梦的贴纸,如果可以倒回到童年,我愿意把这些都送给你。 可是如今我已经是一个真正的成年人,母星的飞船还没有来,或许今生也不会来。 我只能学着像大多数地球人一样,适应这个冰冷而现实的世界,这个除了在自欺欺人的语境之外根本不存在“平等”的世界,接受自己的命运并尽最大的能力去真正地理解它,这样一天一天,活下去。 眼泪浸透了她的脸。 齐唐的怒气消散了,他的心里,变得非常非常柔软,从来没有过的这种感觉,让他很难受,不舒服,甚至自我厌弃。 他站起来,走到她面前蹲下,抬起头看着她,捧着她湿漉漉的脸。 “叶昭觉,我不着急,你也还很年轻。我们再给对方一些时间慢慢想好吗?” 他的声音很温柔,像是要把一个秘密埋进很深很深的土壤里。 “我不在乎还要等多久,如果那个人真的是你。” 第十章 如果说开店的初期,乔楚大部分时间待在这里帮忙还算合情合理,那么,将近一个季度过去之后,叶昭觉已经得心应手,乔楚却仍然几乎天天到场,用意就很明显了。 “你有空就多出去玩玩啊。”晚上两人手挽着手回家时,叶昭觉故意用很轻松的语气劝乔楚,“老是做免费帮工,是不是怕我不还钱给你呀?” 乔楚笑起来还是很漂亮的,可是说的话却让人有点儿心疼:“不知道去哪里玩呀。” 叶昭觉很明显地感觉到,比起自己最初认识的乔楚,现在的她变得很不一样了。 以前她也不算太喜欢笑,可总比现在要好,现在,叶昭觉发现,她的脸上经常有一种滞重的悲伤。 关上店门之后,她们俩决定一起去看场电影。 这个时候,乔楚的手机响了。 她从包里拿出手机看了一眼,神情有些许微妙的变化,但她没有接,而是调了静音键又把手机放回包里。 “乔楚。”几米之外一个人倚墙而站,这个声音,叶昭觉和乔楚都很熟悉。 闵朗从黑暗中走出来,灯下的他看起来有些憔悴:“这么久了,你的气还没消?” 乔楚装作没有听见的样子。 闵朗又说:“我想和你好好谈一谈。” 电影一定看不成了,叶昭觉连忙表示自己有事要先走。乔楚表面上淡淡的,挽着叶昭觉的手臂却硬是不肯松动分毫:“有什么事啊,我还不知道你?” 她说话的时候看都不看闵朗。 “我肚子疼,想回家休息。”叶昭觉随口撒了个小谎,“那你们俩陪我一起回去吧。” 乔楚白了她一眼,心想:我还不知道你什么意思? 闵朗看着乔楚的侧脸,没吭声。 回去的出租车上,闵朗坐在前排,叶昭觉和乔楚一起坐在后排,小小的车厢里气氛凝重,无人言语,只有收音机的广播一直发出聒噪嘈杂的声响。 中途有好几次,闵朗稍微侧过头去,想要跟乔楚有眼神上的交流。 但每一次,她都巧妙地躲开了他的目光,不是望向窗外,就是望向叶昭觉,不然就是低着头,总之,她就是不愿意看他。 闵朗心里一沉,看样子,情况比自己预计的还要糟糕。 回到公寓,乔楚刚打开门,闵朗就抢先进去了。 叶昭觉有些担心地看着乔楚,用口型说了几个字:“好好谈。”乔楚又露出了那种“我心里有数”的微笑,对她做了个手势:“快回去吧,亲。” 叶昭觉在走廊里站了一会儿才进门,她有些忧心,这两个家伙,真是让人不放心啊。 “喝什么?”乔楚换上家居服,绑起头发,素颜的她看起来像一个二十出头的学生,她拉开冰箱,“没有可乐,酒也没了,罐装果汁OK吗?” 她回头看着闵朗,挑起眉毛,一脸抱歉的样子。 陌生,疏离,距离感。 闵朗清晰地感觉到了乔楚刻意制造的这种氛围,她从前从来不会这样和他讲话,看似是礼貌,其实是拒人于千里之外。 “不用了,白水就行。”闵朗感觉到自己的喉咙发紧。 来见她之前,他想了很久,思路清晰,条理分明,可是见到她这样冷淡,他忽然不知道要从何谈起。 “好,那请稍等。”乔楚笑了笑,从收纳柜里抽出一次性纸杯,接了一杯饮用水,放在闵朗面前的茶几上,“有什么话,你快说吧,我挺累的。” 乔楚坐得离他有点儿远,声音像是从遥远的地方传到他耳中。 “乔楚,你不要这样。”闵朗被她弄得很尴尬,也很难受。他知道一切都是咎由自取,但这落差太大了,一时之间他无法适应。 她始终维持着那种客套的笑,像是接待一位很多年没有来往的老友或是亲戚,对于闵朗提出的请求,她置若罔闻。 闵朗决意暂时不去理会她的态度,他记得此行的目的,他不是来求和,更不是要卑躬屈膝地请求乔楚原谅他,以他的性格,乔楚能不能原谅他,他并不是那么在意。 他自知在情感上不算一个有担当的人,只是有些事情必须要解释,有些话必须要讲清楚。 渣也要渣得坦荡一点儿,这是他的原则。 “我和徐晚来,认识已经快二十年了。” 他的眼神陷入了无尽的往事中:“这不是个多复杂的故事,她从小就是那种品学兼优的小孩,和简晨烨一样,我们三个人之中,只有我不爱念书,三个人一起学画画,半途而废的也只有我。 “但是我们几个的感情一直都很好,大家也都知道,我喜欢她。 “我是奶奶带大的,老人家很多事想管也管不了,有心无力吧。我十几岁的时候就不想待在学校了,想挣钱啊,想玩音乐啊,想做自己喜欢的事情。我有时候逃课去打球,骑车,学吉他,徐晚来就跟老师请假,她也不上课,到处去找我。 “每次她找到我的时候,既不会催我,也不会骂我,她就一个人站在球场边,或者是别人店门口,跟个哑巴似的等我。她每次一出现,大家就起哄笑我,你知道,男生最怕没面子,所以我就经常当着大家的面凶她,让她别管我。 “有一次,我特别混蛋,语气特别横,叫她滚,她受不了,就当着大家的面一边哭一边跟我吵了起来,到现在我还记得她说的那句话。” “闵朗,你愿意自甘堕落,我是管不着……”十几岁的徐晚来,面孔还很稚嫩,留着学生头,穿着蓝白色校服,边哭边说,“反正你以后活成什么样都跟我没有任何关系。” 对于闵朗来说,那一天意义非凡。 徐晚来清楚地指出了他们各自的未来,从那一刻起,他的少年时代结束了。 听到这里,乔楚无意识地眯了眯眼睛,有点儿怜悯。 她原本不想听闵朗说这些毫无意义的废话,但是他既然来了,又说有话要说,那就让他说吧。 我心意已决,你说完之后也不会再改变什么。 自从那天晚上,闵朗当着徐晚来把她推开,她扇了他一个耳光之后,她就灰心了。 这些日子以来,她赌着这口气,生活并不太好过,稍微不留神,闵朗的音容笑貌就会在她的脑海中浮现。有一次她在店里收钱,看到一个男生的手很像闵朗的手,细长,白皙,很好看,还发了好半天的呆。 但是有句老话,她每天晚上入睡前都要跟自己讲十遍,长痛不如短痛。 闵朗找过她好几次,虽然她一直置之不理,但她大概也能够猜到他想要说什么,来来去去无非是那几句老套的话:对不起,我也是爱你的,但是我没有办法。 想念他,但是,不能再回头了。 再回头,自己都看不起自己。 爱和不爱,这两个宏大的命题之间,有许许多多深深浅浅的复杂情绪总是被人忽略,乔楚知道,自己只是厌倦了。 厌倦这样来来回回的彼此折磨。 “后来她决定要出国留学,那时候我已经不打算继续读书了……”他用自嘲的语气在讲这些话,虽然很难堪,可事实却又如此不容回避,“她家境其实也不是特别好,父母要供她出去也供得挺辛苦的,可能就是因为这样,所以她心理压力也很大,一直都特别努力,凡事都要争第一。 “而我,完全就像是她的相反面,不上进,没目标,随波逐流,傻子都知道我们两个人将来不会有太大交集。 “然后,我奶奶去世了。”说到这句,闵朗的声音特别特别轻。 这么多年过去之后,孤独的少年仍然有一部分遗留在黑暗中,对于生命里最沉痛的那个篇章,他不愿意轻易碰触,更不愿意因此而流露出丝毫的脆弱。 奶奶去世这件事,促成了他和徐晚来的和解。 她那么好胜的性格,在那么紧要的时候,硬是把自己的学业和专业课程都丢在一边,全心全意以他为重。 没有人知道那个下午阁楼上发生了什么,多年后,闵朗在对乔楚坦白这一切的时候,内心深处也仍有所保留。 那是他们最纯真的时刻,青涩柔软的情感,笨拙生硬的肢体。 一个那么聪明却又那么世故的女孩子,在那个时候所能够想到的最佳,也是唯一的方式。 有时,身体的交付只是为了抚慰一个孤单的灵魂。 而闵朗却一直要等到很久以后才明白,那个下午的真正意义并不是他得到了她,恰恰相反,那是他彻底失去她的开始。 乔楚默默地听着,一直没有插嘴。 她隐约明白闵朗说这些往事的用意,无非是想要她理解他和徐晚来之间有着怎样的渊源,希望她能够谅解他,一次次因为徐晚来的缘故,忽略她,轻慢她,伤害她。 可是我呢?她心底有个声音在轻声问,我的感受和尊严呢? 闵朗说完了。 他平静地望着乔楚,乔楚也终于不再躲避他的目光。 他们凝视着对方,悲哀像挥发的酒精一样,弥漫在整个房间的每个角落里,在他们一静一动的呼吸里。 “既然她对你这么重要……”乔楚狠下心来,言不由衷地讲,“那你就不要再浪费时间,你自己的,还有我的,你坚定一点儿好吗?去追求你真正想要的。” 乔楚站起来,摆出了明显的送客架势。 她是心寒如铁,也是心灰如死,可是她毕竟还是一个有血有肉有感知的人,她实在无法忍受闵朗在她面前深刻地缅怀着青春往事,口口声声地怀念着一个比他还要更自私的人。 “你误会了。”闵朗的语气,出奇的温柔,一种在向生命中某些事物挥别的温柔,“我不是要去追求什么,正好相反,该放下了。” 乔楚愣住,这是什么意思? 闵朗站起来,他要讲的话到现在终于讲得差不多了,只差结束语。 “乔楚,你应该不会再原谅我,覆水难收我也知道是什么意思。”闵朗伸出手,轻轻地抚摸着她光滑的脸,声音越来越低,“我是爱你的,可是,我好像爱得有点儿太无耻了。” 她的面孔既哀伤,又狰狞,她死命地咬紧了牙关,才没有哭出声音。 她瞪着他,那种狠劲像是要在他的脸上瞪出一个窟窿来。 可是没法出声,恐怕一张嘴就会号啕大哭。 这已经不是她第一次在他面前落泪。 新年夜的白灰里,徐晚来第一次露面,闵朗对她说:“这是乔楚,我一个朋友。” 很奇怪,每当乔楚回忆起那个夜晚,印象最深刻的不是自己如何伤心难过而闵朗又是如何不耐烦,而是那双细跟的高跟鞋,和那个几乎让她撑到吐出来的巨无霸汉堡。 她不太记得后来他们具体是怎样和解的,只记得闵朗确实说过,他爱她,然后,又叫她不要放在心上。 荒诞极了,黑色幽默。 那这一次怎么办?又要和解了吗?上个床,做次爱,前尘往事一笔勾销? 可是,能不能不要这样? 她不是今天才认识眼前这个人,她一早就已经看透他在情感中的卑鄙,自私,逃避。 可到了今天她才明白,他只是落入往事和现实之间的深渊之中,他有他的苦衷和无辜。 人无完人,这四个字我从小就知道,可直到我爱上你,才算是真正意义上接受了这个现实。 爱不会使你的缺点消失,可是爱却会使我接受你生命中不那么光明的部分。 但这对你太不公平了,另一个声音又对她说,就在她的意志刚刚开始软化的时候。 理性所剩无几,屋子里仿佛有鬼魅之气在引诱她,目光所及之处,皆是致命的武器。 感情到了生死攸关之际。 然而闵朗并不知道在这瞬息之间乔楚内心的千变万化,冰雪消融。 言尽于此,他再也没有什么需要补充的了,他抱了抱她,也许以后都没机会再这样抱她了吧,他心想。 “乔楚,我……”他话还没有说完就感觉到有一个尖锐的利器抵在了自己的背上。 就电光石火之间,他知道了,那是一把刀。 “闵朗。”乔楚的声音像是从胸腔里发出来的,“你说,我干脆杀了你好不好?” 她的神情凉薄,不悲伤,也不痛苦,更像是一种深深的迷茫,该怎么办呢?我这么爱你,却又对这个“爱”毫无掌控,我能怎么办呢? 最重要的是,我为什么会这么爱你? 闵朗抱着她,一动不动。 刀尖上的力道正在逐渐加重,有一种可直接断绝性命的狠劲,但他并不害怕,他甚至觉得如果她真的下得了手,那才算是公平,才算是他对于她的偿还。 “乔楚”他无法推测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但这一刻他说的是自己最真实的想法,“乔楚,我们一定能想出一个办法,让彼此都不失去对方。” 这是忏悔,还是赎罪,或者都不是,有没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性,这是你所说的那个“爱”字? 乔楚抬起头来看着他,她现在看起来像一只被遗弃的小动物,闵朗心里有些难过。 是我们只会把简单的事情搞复杂,还是人心原本就复杂? 无数个疑问自空中砸下来,劈头盖脸地砸下来,乔楚的嘴唇微微动了动,真的存在那个办法吗? 一声极轻又极重的撞击声,是她手里的拆信刀落在木地板上的声音。 她心里的哀伤变成了恨,是对自己。 乔楚瘫在闵朗的怀里,紧紧地闭上了眼睛。 工作日,店里没太多客人。 叶昭觉一边狼吞虎咽地往嘴里扒饭,一边抽空关心乔楚的感情进展:“所以,你和闵朗现在是又和好了?” “算不上吧……”乔楚眼中山色空蒙,她也不知道准确的说法应该是怎么样,想了想又摇了摇头,“听天由命。” 叶昭觉想了一下,觉得乔楚现在这个情况,有点儿像她小时候院子里的一个阿姨。 她丈夫沉迷于赌博,偏偏又逢赌必输,几年下来原本就微薄的家底输了个精光,连基本的日常开销都难以为继。 院子里的女人们凑在一块儿议论他们家时,总说那个阿姨傻,换了谁都早离婚了。 那个阿姨坚持了很久,最终还是离了,因为她丈夫为了还赌债,竟然丧心病狂地去偷自己家孩子的学费钱。 那个阿姨从院子里搬走之前,哭着跟其他人讲了很多遍:“他每次都说是最后一次,说他一定会改,我每次都相信了。” 是啊,每次都以为那是最后一次,直到迎来真正的最后期限。 这两件事到底是哪里相似,叶昭觉一时之间也说不清楚,大概是她们都在回避人性中的惰性吧。 她只是很悲观地认为,乔楚这样一直退让,一直心软,并不见得最后能得到一个满意的结局。 闵朗太看重徐晚来了,就像是上一世欠了她太多那样,不讲道理,不计得失的看重。 叶昭觉打开水龙头冲洗饭盒,静静地想,这件事不是闵朗的主观意愿能够改变的,如果可以的话,他应该比任何人都希望从这层关系中获得解脱吧…… 但叶昭觉没有太多的时间去梳理朋友的情感纠纷,她还有更迫在眉睫的事情呢。 第一季度过后,她清算了一遍账目,结果并不太理想。 生意时好时坏,距离她的预设目标仍然相差甚远,要想在计划时间之内还清债务,继而盈利,以现在这样的利润值来看,恐怕还是太过艰难了。 但这个小小的店,承载了她要改善自己的人生这一重大意义,所以她必须认真地想想办法。 工作间的抽屉里有一张名片,是上周一个团购网的业务员留下的。 那姑娘看着年纪挺小的,像是刚刚从学校里出来的样子,但她态度很真诚,先是说了一大通话来介绍自己所在的公司,罗列了各种数据,又举了一大堆例子,比如“×××跟我们合作之后,第一个月营业额就翻了好几倍,还有×××,生意好得连招了几个服务员”…… 当时叶昭觉正忙着做饭团,也没集中注意力认真听,只是收下了对方的名片。 现在回想起来,如果那女孩说的是真的,倒也不失为一个可以认真考虑的合作形式。 想到这里,叶昭觉便拿出手机,按照名片上的号码拨了过去。 “不管怎么样,先问问呗……”她听着那头“嘟嘟”的声音,像是鼓励又像是安慰自己,“问问又不要钱。” 问问确实不要钱,但确定合作之后便需要资金投入了。 经过一些零碎的询问,叶昭觉得到的消息是,确实如业务员所说,不少跟他们合作的店家都因为收益明显提升而决定继续长期合作。 那么,就试试看吧。 她跟乔楚说这件事的时候,有点儿不好意思:“本来想把赚的这点儿钱先还给你,但是现在情况有点儿变动……” 现在乔楚心思在别的事上呢,她愉快地表示:“没关系,我还有钱吃饭,你先用在该用的地方呗。” 叶昭觉上上下下打量了乔楚一番,说不清楚她到底哪里变了,但就是很明显地能够感觉到她实实在在地高兴起来了。 真不可思议啊,爱情。 而叶昭觉,你的爱情呢? 当她想到这个的时候,随之而来的是一种巨大的空虚,再接着,脑海中便浮现出齐唐的样子。 好像有哪里不对劲,可是她不敢,也不愿意继续深想。 她在心里画了一道线,规定自己不准越界。 越是珍稀的事物啊,越是要浅尝辄止,以免靠得太近会忍不住伸出手去过多索取。 那个坦诚相对的深夜里的对话……总是在她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家时,从记忆里钻出来。 冷掉的牛排,刀叉划过餐盘的声音,还有他认真的神情,每当她想起那些画面,就感觉一切仿佛发生在昨天。 齐唐最近鲜少露面,但奉旨而来的苏沁出现的频率依然非常高,从她的话语里推测,齐唐最近飞来飞去忙得要死,有许多事情要操持。 叶昭觉这才发现,齐唐对于她的人生是了解得很透彻了,而她对他的世界所知其实甚少:“原来他还有那么多其他事要管啊。” 貌似闲聊,但又怀着一点儿窥探之心,叶昭觉觉得自己,唔,心机有点儿重哦。 苏沁才是没心机:“是啊,我跟了他很多年了。”,咦,听起来好像有歧义,叶昭觉的思想真是太不健康了,苏沁接着说,“他学的是金融和传播,早期主要还是做跟金融相关的行当,最早的时候我就是在他持股的投资公司做HR,后来这边公司缺人用,他才把我调过来。” “啊,难道现在这个公司更赚钱吗?”以叶昭觉的阅历看来,这不是因小失大吗? “说来话长……”虽然苏沁平时表现得目无尊卑,老爱挖苦和“吐槽”齐唐,但心底里,她其实是很崇拜老板的,“而且他也不缺钱啊,家世就不说了,他早年做的那个公司变卖之后也是很大一笔资产,加上大大小小的一些投资项目……” 叶昭觉越听心里越凉。 热爱传播八卦的苏沁还在说着:“这个公司本来是他一个朋友的,后来那人生了重病,齐唐就接手来做咯,他的性格嘛,既然要做肯定就要做好。有时候他跟我们一起加班,我们就开玩笑说:‘你玩票而已,这么拼命搞什么啊?’你知道他怎么说吗?” 叶昭觉把苏沁要的饭团烧打包好,抬头问:“嗯?” “他说,玩也要认真玩啊。”苏沁接过这一堆打包盒,她已经快要把这辈子吃饭团烧的配额用光了,“收好钱,我走啦。” 苏沁走了很久之后,叶昭觉还陷在恍惚中回不过神来。 她开始认真思考,那些美女们,喜欢齐唐,愿意接受随时可能会被分手的风险,和他在一起,会不会,有可能,并不仅仅是因为他的外表和财力呢? 就像植物趋光,人也都会自然而然地趋近于自己所向往和爱慕的那些事物那些人。 一个家世优渥却并不仰仗家世的人,一个明明可以纵情声色却依然勤勉踏实的人,这种人还真是很……让人讨厌啊。 叶昭觉知道苏沁和齐唐之间绝对清白,可是苏沁在说起这些的时候,眼睛里也是放着光的。 她轻声笑了一下,带着一点儿自我嘲弄,不管怎么样,齐唐拥有的一切都和我没关系。 她觉得自己最大的优点就是特别有自知之明,不做白日梦。 这一点从她小时候起就彰显得淋漓尽致,每次看到漫画或是电视剧里的人物信誓旦旦地讲“我一定会打败你”或是“冠军一定是我”之类的台词,叶昭觉都觉得很尴尬,一种杞人忧天的尴尬。 他们怎么能这么自信啊,万一没有打败呢?万一连季军都不是呢? 所以她只做自己能做的事情,尽最大的努力把能做的事情做好,而不会主动去挑战一切高难度。打破纪录,创造新的历史纪录,那些就留给天才们吧,她只是一个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小人物,命运抛给她的种种难题,光是“贫穷”这一项,就已经够让她头疼了。 好好开店,每天多卖几个饭团烧,早点儿把欠乔楚的钱给还了,这就是她那不够聪明的脑子里盘算的所有,至于爱情,我和简晨烨也有过爱情,那又怎么样呢? 睡不着的夜里,叶昭觉有时候也会做一些很多女生都做过和正要做的事情,比如打开某些社交APP,找到简晨烨的账号,顺着这个线索抽丝剥茧,再找到他现在的女朋友的账号,通过网络去窥探那个陌生人的生活。 他们恋爱了,他们一起去了哪里,买了什么东西,看了什么电影,她对哪些信息感兴趣,有没有自己喜欢的明星…… 在辜伽罗不知道的时空里,叶昭觉完成了能力范围内的所有侦查。 她知道了照片上那个女孩的名字,自由职业,偶尔帮别人拍照,偶尔画点儿小插画,又或是做些手工艺术品。 家境不错,长相清秀,亦有些文艺修为,完全是上天为简晨烨定制的情感对象。 比起自己这个一心闷在钱罐子里的小市民,那个女孩显然适合他太多了,叶昭觉对此很服气。 所以爱情啊,有时候想起来真的很没有意义。 她和简晨烨是怎么走到这一步的,就连她自己也都要想不起来了。 澄净的少年时光,一去不回的青春岁月,爱过,当然深切地爱过,无可替代地爱过,但那些时间是怎样一天天具体地从生命中消逝的呢? 就像一块牛奶香味儿的手工皂,今天用一点儿,明天用一点儿,一点儿一点儿缩小,不知道哪一天就消耗光了。 她检查了一下冰箱里的食材,关上灯,锁好店门,背起她的环保袋,慢悠悠地走向公交车站去搭末班车回家。 最近乔楚来得少些了,大概是又去白灰里去得勤了吧。前阵子总是结伴一起回家,现在叶昭觉又恢复了一个人孤孤单单的状态。 路灯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再混着旁边乱七八糟的树杈的影子,地上的图案看起来就像电影里的外星生物。 “孤单嘛,本来也没多可怕。”她这么想着,眼光望向了公交车即将驶来的方向。 第十一章 团购业务开始之后,店里的生意比之前兴隆了许多,叶昭觉整天忙得晕头转向,找错几次钱之后,她知道,是时候招个帮手了。 她不好意思再打扰乔楚,于是在店门口贴出了招人启事。 薪资不高,应征的人大多是在校学生,只能够做兼职,叶昭觉从中挑选了一个看着还算机灵的小姑娘。 小姑娘嘴挺甜:“昭觉姐,你叫我果果就行。” 这样也好,叶昭觉想,只要生意能一直维持现状,收入总比支出多。 她专心专意地打理着这个小店,怀着耕种一般的虔诚心情,丝毫不过多关注其他人和其他事。 她将自己隔绝在纷扰之外,理所当然地,她错过了很多消息。 她不知道, 简晨烨和辜伽罗的感情状态已经逐步稳定下来,某一次意外的巧合下,他们在一个餐厅遇到了辜伽罗的父母,双人晚餐变成了四人。 辜伽罗的父母对简晨烨印象极好,主动提出希望能够去他的工作室看看他的作品,还热情地邀他有空常去家里玩。 她也不知道, 这一季,徐晚来设计的几款衣服都大受追捧,Nightfall在短时间之内声名鹊起。城中顶尖的摄影师成为了她的固定合作伙伴,而她的工作室则成为大批“白富美”和阔太太的聚集地。 名声响亮之后,她又乘势请了一位咖啡师,再联合了一家蛋糕店,在工作室里隔出一块空间来做下午茶专区。 之后,Nightfall几乎每天都客似云来。 她更加不知道, 邵清羽瞒着家里接受了汪舸的求婚,两人选了一个良辰吉日去领了证,在汪舸和朋友合开的车行里,跟那群朋友一起小小地庆祝了一番。 车行里所有人对她的称呼都改了口,无论年纪资历,大家一律统一叫她,嫂子。 这个略带些许社会腔调的称谓,让邵清羽很是得意了一阵子。 叶昭觉不知道的事情当然还有很多。 她不知道,辜伽罗也做过和她相同的事情,顺着蛛丝马迹找到她的微博,借以观察过她的生活,也曾在和简晨烨的交谈中,有意无意地问起过他们的过去,甚至有那么一两次,不动声色地从她的小店路过。 她不知道,闵朗虽然已经与乔楚和好,但每当看到徐晚来发在朋友圈里的照片,看到她和一个个他不认识的人的合照,看到她笑意盈盈地挽着那些陌生的男的女的……他就会感觉到胸腔深处有些东西在慢慢塌陷。 乔楚对此非常敏感,而闵朗却又抵死不认,两人因此时常产生龃龉。 她不知道,邵清羽还沉浸在结婚的喜悦中,完全没有察觉有人在暗处偷偷跟踪她,搜集她的相关信息,甚至拍到了她和汪舸一起出入民政局的照片,只等一个合适的机会杀她一个措手不及。 世事不断变换,外部世界飞速运转一刻都不曾停歇,每个人的生活里都被塞进了越来越多越来越繁复的元素,他们的世界变得越来越庞大、喧闹并且错综复杂,除了叶昭觉。 她如同一个僧人,只专注于经过自己的手的每一个饭团。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嘈杂的小店是她修行的寺院,每一粒米都是她的禅。 除此之外如果非要说还有些什么牵念的话,那就是……齐唐。 她只对自己坦诚这件事。 之前他老是在她眼前晃来晃去,说些不着边际又好像意味深长的话,自从那晚摊牌之后,他便极少出现,说是忙,但也不知道是被挫伤了自尊,还是真的如他所说的那样,想多给她一些时间考虑。 “好像很久没有联络了……” 是的,齐唐清清楚楚说过,她可以慢慢思考,不用急着下结论做决定。 但叶昭觉相信,随着时间的推移,齐唐的执念会慢慢淡化,她对自己的吸引力没有太多信心。 长大以后的叶昭觉,不是一个过分贪婪的成年人。金斧子银斧子再诱人,不是她掉进河里的铁斧子,她就不会要。 一种天生的警觉性,对于人生中那些又美又好的诱惑,她比这个世界上绝大多数的人都要清醒,什么都想要的人,会不得好死。 眼下,她所处的这个人生阶段,对于命运她只有一个祈求。 她想好好开店,努力挣钱。 可是命运,之所以被称之为命运,正是因为它通常不会按照人类预想的节奏发展。 它随心所欲地操控着一切,有时慷慨仁慈,像是要将世间一切光环荣耀加之于你,而另一些时候,当你以为苦难终于有所转机,它又满怀恶意,暗算你,伏击你,重创你。 命运不仁,你却毫无招架之力。 房东出现的那天,S城下了一场暴雨。 电闪雷鸣,整个天幕都被乌云遮挡,街上几乎没有行人,车辆也都开得飞快,雨太大了,果果只好请了一天假。 于是,下午四点半,店里只有叶昭觉。 她刚翻开新买的一本杂志,这时,有人推门进来。 “张哥,下这么大雨,你怎么来了?”叶昭觉非常惊讶,又有些疑惑。 张哥随手扯了几张桌上的纸巾,一边擦身上的水渍,一边说话:“啊,正好路过,顺便来看看你做得怎么样啊。” 此时此刻,叶昭觉还没有察觉到不祥。 她笑了笑,硬着头皮讲了些场面上的客气话:“生意还过得去,多亏张哥您这儿风水好。”她讲得很生硬,像是有谁撬开她的嘴把这种话强塞进去那样。 “那就好。”张哥不急不忙地坐下来,又扯了几张纸巾擦手,眼睛四处打量着店内的装潢,“赚到钱了吗?” 叶昭觉有点儿不安地皱了皱眉,依然还在笑着:“还没呢,小生意不好做。” “小叶啊,我今天来呢,有件事要跟你商量。”张哥的目光终于从四面八方收回来了,投在叶昭觉的脸上,寒暄完毕,他要阐明自己真正的来意了。 “您说。”叶昭觉原本就勉强的笑一点一点冷下去,直觉告诉她,不是什么好事。 张哥煞有介事地咳了一声,也是个爽快人,懒得拐弯抹角:“小叶,是这样的,这个店的租金啊,要涨。” 一块巨石砸在她的头顶上,她整个人都被砸蒙了。 过了好半天,她听见自己问:“您是开玩笑的吧?我们可是签过合同的,最短期限是一年,这还没到第三季度呢,现在涨价不太合适吧?” “这个嘛,情况有变啊。”张哥说,一副我也很无奈的样子。 “可是我们是签过合同的……”叶昭觉心里慌作一团乱麻,反复地强调这一点。 偏偏这个时候店里只有自己一个人,她又生气,又慌张,手心开始微微出汗,要是现在乔楚在就好了,哪怕果果在,她都不会感觉这么虚弱。 打击来得太突然,她唯一能够想到的就是“合同”这个最后的保障。 她知道自己的脸色已经很难看了,但仍然很努力地想要维持礼貌,强迫自己保持笑容:“有合同在,你不能随意涨价。” “合同上有一条违约赔偿的条款,”张哥看着面前这个明显已经方寸大乱的小姑娘,到底还是年轻,处世经验有限,“如果你不能接受涨租金,那我按照条款赔偿你。” 言外之意很明显,我赔偿你租金损失,但你收拾东西走人。 “嗡”的一声,像是有人在她耳边狠狠地撞钟,她一个趔趄,差点儿跌倒。 稳住,沉住气,不要慌,内心有个声音在这样说,可是肢体不太听使唤,全身都开始发抖。 “张哥,我想问问为什么?”她尽最大的力让自己均匀地喘气,虽然心里Fuck他全家,但还没到撕破脸的时候,“太突然了,您不能这么……”她一咬牙,“不讲道理。” “反正我有我的困难,这个就不跟你细说了。”张哥绕过了她的问题,“你看我也提前一个多月通知你了,你要不能接受涨价呢,我也同意赔偿你,你还是有选择余地的嘛。” 毫无契约精神,太无耻了! 叶昭觉觉得自己下一秒就要哭出来了,为了不在这种人面前丢脸,她用指甲深深地掐进大腿的皮肤里,硬撑着问:“涨多少?” 张哥老气横秋地丢出几个字:“百分之五十吧。” “靠!”叶昭觉低声爆了一句粗口,但更难听的话,她憋住了。 从来没有一刻,她像现在这样希望自己是个泼妇,那种完全没有受过任何教育的泼妇,屁话都懒得跟你啰唆,上来直接两耳光开抽,揪你头发,踹你下体,拿指甲刮你的脸。 “小叶,你现在在气头上,我不跟你计较。”张哥站起来,抖了抖裤腿,“我说过了,你要是不能接受,我可以按照合同赔偿你。先这么着,你决定好了随时打电话给我。” 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雨已经停了,街上恢复了些许生机。店里进来两三个客人,点单点了好半天,她才回过神来。 腿上的皮肤大概是被指甲掐破了皮,隔着裤子也能感觉到细细的疼。 她胡乱做了两个饭团,又觉得这样滥竽充数的东西实在拿不出手交给客人,慌慌张张地退钱,又一个劲地向客人道歉。 客人走了之后,她在门上挂上“休息中”的牌子,再慢慢地坐下,拿出手机,想找人说说话。 她翻着电话簿,想哭,又忍住了。 为什么总是我呢? 这个时候,所有难堪的沮丧的回忆,尘封的全部清晰起来。因为腿伤被辞退的那一次,因为Vivian想做美容,所以她不得不从电影院跑出去接电话的那一次,还有为了搞定陈汀,她在冬天的寒风中脱得只剩贴身衣物的那一次…… 历历在目。 我只是想认认真真地做一点儿事情,挣一点点钱,让自己生活得稍微好一点儿。 我很勤劳,也很安分,可为什么噩运总是要跟着我呢? 暴雨过后的这个傍晚,在空无一人的小店里,她觉得自己已经被彻底击溃了。 这一刻,她真希望齐唐能突然出现啊。 当她这么想的时候,手指便无意识地停在了手机电话簿里齐唐的名字上,只停顿了一秒钟,她决定,她要打这个电话。 “咦,好难得你主动找我,你是不是想我了?”齐唐讲话还是一如既往地贱,但不可否认的是,他的声音里确实有些惊喜。 听到他的声音,叶昭觉一时语塞,好半天才憋出一声:“你在哪儿?” “我在法国啊,苏沁没告诉你我出差了吗?”齐唐顿了顿,很快意识到情况反常,“你鼻音怎么这么重,感冒了?还是哭了?” “没哭啊……”她真心认为自己没哭,可是一摸脸,确实有眼泪。 “那就是哭了。”齐唐心想真是个没用的家伙,就知道哭。 他想了想,还是不要对她要求太苛刻了:“你先告诉我是什么事情嘛,是不是你前男友要和新女朋友结婚了,你吃醋啊?” “屁!狗屁!”她一五一十地将事情讲了一遍,“我快气死了,你知道吗!” 齐唐也松了口气,他还以为多大的事,这也值得哭? “昭觉,遇到任何事情,你首先要保持冷静。冷静才能够帮助你在最短的时间里找到解决的方式。”他沉吟了片刻,“即便是坐地起价,百分之五十的涨幅也明显是不合理的。而且,涨得这么突然,其实相当于就是要赶人走。通常情况下,一方宁愿付出赔偿金来毁约,背后一定是有更丰厚的利益在驱动,所以,房东这样坚持要涨租金,应该是有人愿意出更高的价格来租,或者是买下他的店面。” 叶昭觉慢慢地镇定下来。 “不要紧,还有时间,我们可以找新的地方,这次算你学聪明了,知道要找我帮忙。” 任何棘手的事情,被齐唐一说,好像都是轻于鸿毛的小事。 叶昭觉没说话,又要麻烦齐唐,想到这个她心里就不好过。 齐唐又说:“总而言之,挂了电话你就去吃你想吃的,买你想穿的,发泄一下,等我回来给你报销。” 叶昭觉本想说“我可不想占你小便宜”,话到嘴边,却变成了:“那你什么时候回来?” “两三周吧……”齐唐又恢复了最开始那副吊儿郎当的语气,“我就说你想我了吧。” “呵呵,滚!” 挂掉电话之后,叶昭觉转头看向玻璃门,她惊讶地发现,自己脸上竟然出现了一种罕见的,略微羞涩的笑。 我靠,她简直快被这一幕吓死了! 果果在听说了房东要涨租金之后,凭着自己的机灵劲,从别的店家那儿打听到了一些情况,回来向叶昭觉报告:“昭觉姐,听说是某个大型连锁超市看上了这块地,要整个买下来。” 实情和齐唐的分析大致吻合。 叶昭觉明白了,张哥的根本目的其实是要收回这个店面,至于涨租金,那不过是一种为难她的手段而已。 事已至此,她只好一边顾着这头,一边尽量抽时间去其他地方找找合适的店面。 “昭觉姐……”果果迟疑着,但还是问出来,“我们不会关门吧?” 叶昭觉怔了怔,这才意识到,虽然是个小店,但自己毕竟是老板,老板就要有老板的样子。 她对果果笑了一下,说:“不会的,放心吧。” 然后,命运就像是那些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路人,煽风点火,推波助澜,非要把原本已经够糟糕了的局面,搅和得更糟糕。 最后一根稻草,终究还是压了下来。 这天晚上,看着账本上那一大堆密密麻麻的数字,叶昭觉眼睛都快瞎掉了。 现在这点儿利润,也就勉强收支平衡,根本别想盈利,加上还有涨租金那个破事儿,她简直想死。 为了找点儿安慰,她打开电脑,登上团购网站的页面,那边应该会有点儿好消息吧。 刚看了几分钟,她就发现了一个严重的问题。 近日来,她的产品的浏览量正在急速下降,订单显示为关闭状态。 她心里一颤,急忙去看其他家的订单,也同样如此。 现在,她感觉自己有点儿呼吸困难了。 她甩了甩头,想把所有不好的预感从脑中甩掉,然后拨打这个公司的电话。 忙音响了很久,一直没有人接。 “也许是太晚了,明天再打吧。”她竭力控制着自己不要崩溃,连续做了几个深呼吸,又对自己强调了一遍,“不要胡思乱想,不要乱了方寸。” 要冷静!要镇定! 从第二天清早一直到下午,除了打电话之外,她什么事也没做。 没有人接,没有人接,还是没有人接,她觉得自己马上就要摔手机了! 在果果的提醒下,她手忙脚乱地在抽屉里翻了一气,终于把那张不起眼的名片从一堆杂物中翻出来了。 电话那头传来“喂”的那一刻,叶昭觉双膝一软,两眼一翻,差点儿瘫倒在柜台后面。 事后,果果是这样向乔楚描述的:“昭觉姐一直对着手机吼,问为什么会出现这种问题,然后那边不知道说了什么,昭觉姐彻底疯了,她一直大声喊着说:‘我的损失怎么办?谁来赔偿我?申请破产就可以不用赔偿吗?法律?我不管!是你来找我谈的合作,你要赔偿我所有的损失!’” “店里好几个客人都被吓跑了,我也不敢多嘴……昭觉姐骂着骂着就开始哭,可是还没哭几秒钟又开始骂……后来我实在看不过去了,就去扶她,靠近的时候,我听到手机那头根本就没有人讲话,对方好像早就挂掉了。” 乔楚听明白了。 她从自己的钱包里拿出几张钞票,点了一下,拿给果果:“乖,没事了。明天起你不用过来了,”她压低声音,生怕刺激到叶昭觉,“谢谢你这段时间在这儿帮忙,辛苦了。” 果果接过钱,对乔楚道了谢,又担心地看了看坐在里面的叶昭觉,问乔楚:“昭觉姐不会有事吧?” 换作以前,乔楚一定会笑眯眯地讲:“她呀,她什么事儿都扛得住。”可是这一次…… 乔楚也没什么把握说这句话了。 夜深人静的时候,乔楚走进柜台里面,俯视着叶昭觉,她坐在地上,嘴里叼着支烟,一直没点,双手抱膝,头发被自己抓得一团糟,眼睛不知道盯着哪里出神,那个样子又狼狈,又让人心疼。 “昭觉,我们先回家吧。”乔楚的声音很小很轻,像是怕惊扰到一只蝴蝶或是飞鸟。 过了好长时间,叶昭觉把那支烟吐出来,眼睛也开始慢慢聚光。 她像是刚刚才听到乔楚说的话,抬起头来,她嚅动着嘴唇,声音轻不可闻:“哎,乔楚,我好像走到绝路了。” “会有办法的。”乔楚也知道这种时候说这种话,其实没多大含义,但她还是觉得必须说点儿这种没用的空话才行。 叶昭觉惨然一笑:“真是对不起啊,乔楚,我本来想多赚点儿再还你钱的,现在……”她又低下头,“现在真是傻子了。” “先不要说那些了,到底是怎么回事?”事情显然已经到了无药可救的地步,乔楚觉得倒不如索性问个清楚。 “那个业务员说公司申请了破产保护,不用赔偿损失。她自己也失业了,没在那儿干了,现在忙着找工作呢,没时间跟我吵架……” “事先一点儿风声都没漏吗?”乔楚皱着眉头问。 “小职员能摸到什么门路?说是融资出了问题,现金流断了还是什么理由,我不知道,她说她也不清楚,然后就挂电话了。” 乔楚不知道还能再问什么,但安慰的话她也说不出口。 她坐下来,揽住叶昭觉的肩膀,这个时候,她唯一能做的也就只有安安静静地陪在她身边。 夜越来越深,越来越静,门外依然是声色犬马,万丈红尘,而叶昭觉的心却犹如战后疆场般哀鸿遍野。 有那么一刻,她意志坚定地认为,眼前这一切只是一场幻想。 日出之时,幻想便会破灭,她会洗干净脸,背起她的环保袋,像过去小半年里的每一天一样,走到公交车站台去等公交车,然后打开店门,开始做第一个饭团。 她的耳边像是有人奏起哀乐,窗外一片漆黑,那哀乐声绵绵不绝,从这个屋子里飘出去,飘得很远,很远,远到她一生也走不到那些地方。 她无意识地轻叩着地板,噔,噔,噔,一声又一声,像某种奇怪的暗号,又像是契合着哀乐的节拍。 她一头跌进这巨大的,空洞的敲击声里,再也不想醒来。 乔楚蹑手蹑脚地走到门外,给闵朗打了一通电话,草草地讲了一下情况,随后两人各自沉默了半天。 “你怎么想?”闵朗问。 乔楚叹了口气:“我现在是真的有心无力,况且,她肯定不会再让我帮忙。” 闵朗也跟着叹了口气:“不是我故意推辞,以我这么多年对她的了解,别的也不敢说,但你我肯定都不是帮她一把的理想对象。” “嗯……”乔楚心里一动,“那我们再分头想想办法。” 挂掉这通电话之后,乔楚和闵朗几乎同时又各自打了一个电话。 闵朗打给了简晨烨,而乔楚,她打给了齐唐。 兵败如山倒,叶昭觉终于彻骨地理解了“万念俱灰”是什么意思。 几天之后,她给张哥打了一个电话,言简意赅地说:“我接受赔偿。” 如果不是为把损失减少到最小,叶昭觉说什么都不想再见到张哥这个人,但眼下她身陷困境,进退维谷,这个时候谈“骨气”是一件太不合时宜的事情。 以前满满当当的店里,现在空落落的只剩下几张塑料凳子,客人们贴在墙上的心愿便笺条也七零八落,看上去既破败又哀伤。 各种设备工具、冰箱、桌椅都已经被二手市场的人开车拖走,当初花了那么多钱买进来,最后她好话说尽,也不过只能以不到三分之一的价格折现。 那天下午,叶昭觉站在店门口,站在灼目的阳光里,眼睁睁地看着那几个搬运工把东西一样一样地从店里搬上货车,前前后后不到半个小时,她曾苦心经营的一切,风卷残云一般,什么都没了。 有一把铁锤在锤打着她的五脏六腑,她痛得出不了声。 然而,再过那么几分钟,她就麻木了。 构筑一样事物需要耗费大量的时间、精力和钱财。维护它,则需要更持久的专注和耐心,但要摧毁它,显然就简单多了。 看着这间小小的店从无到有,又从有到无,叶昭觉眼中尘烟四起。 她目睹的不是一个店结业,而是自己人生中一场盛大的死亡。 最后交接时,她和张哥双方都冷着脸,签完该签的文件,算清账目,一句多余的废话都没说,各自走人。 叶昭觉拿着张哥退还的店铺押金和因为违约而赔偿的三个月租金,站在人潮涌动的街头,她一时不知道该往哪里去。 那种熟悉的感觉又回来了,在生活遭遇了这样突然的激流动荡之后,她对这个世界的恐惧,对于人群的恐惧和急切想要逃避现实的心情,又回来了。 她回头看了一眼对街那个店面,那个空空的店面,过去所发生的一切像是一片一片锋利的刀片从她眼前疾速划过。 这一刻,叶昭觉忽然有种全新的领悟:根本就没有什么“重新开始”,对于她来说,人生只有一个指向,无论她做再多的努力,改造生活的愿望再怎么强烈,等待她的仍将是终极的,全面的,灭顶的,失败。 她站在街头,一动不动,支离破碎,碎在阳光和空气中,碎在每一片树叶的缝隙里。 环保袋里响起了手机铃声,她静静地把手伸进去,摁下静音键。 几分钟之后,她的手机上收到了一条微信,来自齐唐。 “我后天回来,你等我。” 第十二章 大半夜听到敲门声还是有一点儿惊悚,叶昭觉从猫眼看出去,外面一片漆黑。 她硬着头皮,大声地冲着外面喊了一句:“谁啊!” “是我。” 她听出来了,同时脑中忽然闪过一个词语,,福至心灵。 “这么晚你怎么来了?”叶昭觉很意外。 齐唐也很意外,她的状态比他原以为的要好很多,他的意思是,比她失恋那次要好,至少没有烂醉如泥。 “倒时差,顺便过来看看你。”他轻描淡写地打消她的担忧,“看看你需不需要开导。” “我需要的不是开导,是钱。”叶昭觉一脸的自暴自弃,指了指冰箱,“里面有吃的,你自己拿。” 齐唐拉开冰箱门,心里一惊,冷藏柜里的饭团烧堆得像一座山,他背后传来叶昭觉的声音:“我这辈子的饭团烧都做完了。” 他半天没有作声。 看到这一大堆饭团时,他就已经明白了,她的“好”只是一种表象,或许是为了自尊,或许是已经麻木,所以她没有表现得像从前那样声嘶力竭,但是,她心底里有些至为宝贵的东西,或许已经无声无息地溃烂了。 他拿出两个饭团烧,放进微波炉里加热,洗干净手,轻车熟路地从橱柜里拿出盘子。 “我饿了,吃完东西再跟你谈。”齐唐回过头,微笑着对叶昭觉说。 凌晨,他们对坐在餐桌两头,一个埋头吃东西,一个冷眼望着对方,没人说话,只有时间在静静流逝。 这个画面有点儿诡异。 终于,齐唐吃完了,叶昭觉勉强自己笑了一下:“放了好几天了,吃坏肚子不要怪我。” “你放心,你做错什么我都不跟你计较。”齐唐也对她笑了笑。 “我最近比较忙,你遇到事情的时候我不在,很抱歉。”他讲得很官方,但又似乎很真诚,倒是让叶昭觉有点儿不好意思。 “关你什么事啊,别往自己身上揽。” “我承诺过会尽我所能照顾你,不管你有没有当真,我都会尽力而为。” 叶昭觉没料到齐唐一开口就这么郑重其事,她有点儿猝不及防。 过了片刻,她嬉皮笑脸地说:“这次时间不凑巧,等下次我再遇上什么倒霉事,你及时出现就行了,你放心,机会多得是。” 齐唐在不开玩笑的时候,脸上的表情总是像经过了很长时间的沉淀,眼睛深不见底,持重,老成,聪明,看透,看似放空,却又饱含内容。 他没有接叶昭觉的玩笑,从这一刻开始,他要认真说话了。 “你清算过亏损了吧,现在是什么状况?” “惨不忍睹。”叶昭觉又恢复成了那个自暴自弃的样子,“我自己的钱就不说了,房东赔偿的那点儿,还不够还乔楚的。” 这是她第一次对自己之外的人说出这些话。 连日来,无论乔楚他们如何追问,她总是缄默不言,他们以为她只是太伤心。 只有她自己知道,其实这是自欺欺人,不说,好像就等于事实未定。 一旦说出口,她的失败就成了铁板钉钉,太难堪了。 “我会拿一笔钱给你,你先还给乔楚。”齐唐用手势制止了她差一点儿脱口而出的拒绝,“先不要急着反对,听我说。 “我知道你不愿意接受我的钱,其实呢,任何一个有尊严的人都不愿意无缘无故欠别人钱,大家都有困难,都有苦衷。既然不得不欠债,那就欠得识时务一点儿。 “我和乔楚相比,你觉得谁更需要钱?”齐唐淡漠地看着她,他无意炫耀什么,只是事实如此,没法把话说得太委婉。 “你有自己的原则,我都理解,也很尊重。不过,叶昭觉……”齐唐抿了抿嘴唇,接下来的话不太好听,可又不得不说,“如果这些东西要建立在损害朋友的利益之上,你未免太不成熟,也稍微自私了一点儿。” 叶昭觉瞪着他,忠言逆耳,但却不容辩驳。 “乔楚借钱给你,初衷绝对不希望你亏损。要是你能适量地增加一点儿回报,她会更开心,这也才更符合常理。但现在事与愿违,怎么办,让她陪着一起承受损失吗?对她公平吗?她尽了她作为朋友的道义,你有什么打算呢?” “我会想办法尽快弄到钱还给她。”面对齐唐这样不留颜面的剖析,叶昭觉只能硬撑着说一两句不痛不痒的话。 “想什么办法?你没有任何资产可以套现,又损失了一大笔存款,回家找父母要吗?还是尽快随便找一个工作,从月薪里攒钱?这倒是个办法,但时间成本呢?除去你的正常开销,每个月你能攒下多少钱?以这样的速度,你要攒多久才够还她?” 齐唐毫不留情,一瓢接一瓢的冷水兜头泼下,叶昭觉已经完全无力反驳这一连串的问句了。 他太有条理,并且逻辑缜密无懈可击,事实确如他所说,她根本就没有可能在短时间之内筹到钱还给乔楚。 叶昭觉转过脸去,不愿意看齐唐,但是她的心里已经放弃了抵抗。 齐唐又叹了一口气:“我这一面很讨人厌,我知道。”叶昭觉心想,呵呵,你自己也知道,“但无论如何,我是希望你好。” 万语千言都堵在她的喉咙里。 一生之中,锦上添花太容易得到,雪中送炭也不难,难的是,一次又一次的雪中送炭。 “你不要担心,我不会白给你钱。”齐唐看出她的心理防线已然松动,“你要写借据给我,俗归俗,大家心里都好过一点儿。” 叶昭觉几乎是充满感激地点了点头。 事到如今,他竟然还顾全着她那点儿微不足道的自尊心。 “比我预计的时间要短。”齐唐看了看手表,“我本来以为要跟你较劲较一夜呢,你还算有点儿资质,没我想象中那么冥顽不灵。” 正当叶昭觉以为他要走了,预备起身送他时,齐唐脱掉了外套:“我懒得动了,今晚睡你家。” “什么?!”叶昭觉以为自己听错了。 “睡,你,家,不是睡你。”他没有跟她啰唆,径直走进了浴室,过了一会儿,叶昭觉清晰地听见了水声。 与此同时,她还听见了一句让她恨不得钻进地缝里去的话,“又不是没睡过。” 是夜,叶昭觉躺在床上,面红耳赤心跳加速,齐唐就躺在床边的地铺上,她稍微侧侧头就能闻到他身上沐浴后的清爽气味。 房间里很安静,只有彼此的呼吸声。 过了很久,她试探性地问:“睡着了吗?” 没有听到回答。 她安下心来,看样子他确实累了。 正当她预备酝酿睡意时,齐唐说话了:“想动手就直接点,问什么问。” “去你的。”她随手抡起床上的一个抱枕就往他的身上砸过去,“你怎么那么贱啊。” “我只是一个正常的成年男性。”齐唐的语气很平稳,“你非要投怀送抱,我也不会拒绝。” “投怀送抱个屁啊,我可是个正经人。”她好像已经完全忘记那一次在酒店里发生的事情。 又过了一会儿,叶昭觉轻声问:“齐唐,” “嗯?” “我是不是太没用了?” 她问出这句话时,有点儿哭腔,唉,这种自我否定的感受真是太糟糕了。 过了几秒钟,他的手从黑暗中伸过来,握住了她的手。 “经历了这么多磨难,你的生命力会不断变得强韧,从来就没有不用付出代价的成长。你一次次跌落深渊,也会一次次从深渊里爬起来。我认识的叶昭觉,从来都不会认输,更不会放弃。” 在浓墨一样黑的夜里,她听到这番话,就像是在暴风眼里看见了希望之光。 她抓住他的手,盖在自己的眼睛上,他掌心里那种温暖而坚定的力量,足以让一个迷途的人找到故乡。 还钱给乔楚时,叶昭觉没有过多解释,钱的事简单明了,人情却不是三言两语说得清楚的。 乔楚有点儿意外,但凭她的聪明,稍微分析了一下就得出了结论,“齐唐?” 叶昭觉没有否认,除了他,的确也不会有其他人了。 但接下来发生的事情,便完全超出了她的预料。 手机网银提示她,某个许久没碰的账户里突然汇入了一大笔钱,奇怪的是,这个账户是她从前专门用来存钱买房子的,并不是她告诉齐唐的那个。 仔细一想,她忽然寒毛直立,除了她自己和银行之外,全世界就只有一个人知道这个账户的存在。 这是分手之后,她第一次来简晨烨的工作室。 简晨烨打开门,毫无防备,看到是叶昭觉,他显然有些手忙脚乱:“啊,你怎么来了,这么突然?” 叶昭觉一声冷笑:“我来当面谢谢你,顺便把钱还给你。” 简晨烨挡在门口没有动,一点儿请她进去的意思都没有,这太反常了,可一时之间叶昭觉没有反应过来,现在,她满心都是愤怒和羞耻。 简晨烨,既然你已经有了新的生活,何必要多管我的闲事? “是闵朗告诉我的,怎么了!”简晨烨被她的态度弄得很恼火,“再怎么样,我们也曾经在一起那么久,我没资格为你做点儿事吗?” “对,你没资格。”叶昭觉的态度不像是来还钱的,更像是来讨债的,“你是我什么人?我出了天大的事,闯了天大的祸,都轮不到你帮忙。” “你为什么还是这么野蛮,一点儿进步都没有?”眼看自己的一番好心被叶昭觉如此糟践,简晨烨面上实在挂不住,他的口气也渐渐硬了起来。 不就是吵架吗,以前在一起的时候经常吵,谁怕谁呢? “对啊,我没有进步,还跟以前一样市侩,是个彻头彻尾的loser。你进步了,你有钱了,你了不起,所以在我落魄的时候羞辱我你很爽是吗?” “叶昭觉!”简晨烨忍无可忍了,要不是看她是个女生,他就要动手揍她了,“你是不是有病啊,你是疯了吧?” “我是疯了,还是戳到你痛处了,你心里清楚得很!” 她逼近他的面孔,彼此的眼睛里都有一把怒火在燃烧。 这就是最悲哀的事情,相识多年,他们太过了解对方,一句话,一个眼神代表着什么目的,隐藏着什么动机,彼此都太清楚了。 她当然知道,简晨烨做这件事,善意成分居多,即便确实存在着那么一丁点儿赌气,一丁点儿炫耀,一丁点儿的心机,那也是可以忽略不计的。 然而,她却选择了放大这个不好的部分,故意忽略掉他想要帮助她的心意。 或许,在潜意识里,她在意的不是分手之后他的前途比她光明,而是,他竟然可以!那么快!喜欢上别人! 那么快和别人在一起! 简晨烨心里也直发毛,其实,叶昭觉,多少还是说对了。 尽管他的本意是想帮她,但是他不得不承认,这其中的确隐藏着些许不便道明的私心,他更不愿承认,当他听闻她的潦倒之时,甚至有那么一刻,他的内心有种卑鄙的窃喜。 多年后,他终于能够再次以拯救者的姿态出现在她的生活里,哪怕就这么一次,也好。 人性中的劣根性,爱恨纠缠揭示出来的私欲,她的自尊,他的新欢,前尘往事,那句被滥用的名言,我们再也回不去了。 “我不用你帮。”叶昭觉的声音像冰一样寒冷。 “是我自作多情,你当然不用我帮,”简晨烨怒极反笑,“有了齐唐,你哪儿还需要别人。” 他说出了事情的真相,齐唐的存在是她如今能够挺直脊梁的唯一支撑,但正因为这是真相,才深深地刺痛了她。 她几乎是毫不犹豫地,连一秒钟的思索都没有,就给了他一耳光。 那一声耳光太响亮了,终究是惊动了里面的人。 辜伽罗静静地从里面走出来,站在简晨烨的身后,她的目光直直地落在叶昭觉的脸上,像正午时分的阳光,直接,粗暴,有一种劈头盖脸的力量。 她没有说话,却令简晨烨和叶昭觉都失了聪。 遽然间,叶昭觉的怒气全然消散,余下的只有无尽的悲凉。 她往后退了一步,脸上出现了一种决绝的笑容:“你怎么不早说有客人在呢,呵呵……”她又转向辜伽罗,“抱歉,失态了。 “简晨烨,你汇给我的钱全都在这张卡里,一分都没有少。我原来存的那些我已经转走,卡留给你,密码你知道的。打扰你们了,不好意思,我走了。” 她匆匆说完这些话,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这里。 简晨烨在门口站了很久很久,他手里捏着那张薄薄的卡片,整个人都在轻微地颤抖。 很奇怪,虽然分手已经这么久,但这一次,才真正感觉到自己彻底失去她了,这个念头一旦起来,便很难再消除。 简晨烨不能回头,因为他的眼中微有泪光,同时还因为这泪光与他身后这个人无关。 辜伽罗单刀直入地问:“你还爱着她吗?” “怎么可能。”简晨烨笑了一下,假装很不屑的样子,但他并没有回头看她,“闵朗告诉我,她开店亏了,我就想帮帮她。” “所以那天你打电话给画廊,请他们尽快把卖画的款项打给你,就是因为这件事吧。”辜伽罗并没有用疑问的口吻,而是在陈述她所认定的事实。 这时,简晨烨的情绪已经缓和过来,脸上挨的那一耳光也已经不疼了。 尽管如此,他依然不想再继续谈论这件事:“不说了好吗?” “如果你还爱着她……”辜伽罗又说,但这次她没有说完,便被简晨烨打断了。 “我说了,没有。”他竭尽全力在维持平稳的语气,“但我和她毕竟……换了徐晚来遇到这样的事情,闵朗也一样会像我这么做。” 他说完这句话便转身进去,没有看辜伽罗,他的心情糟透了,暂时顾不上安抚她的情绪。 辜伽罗被晾在原地,一种从来没有过的感觉充斥全身,比难过还要难过,比伤心还要伤心。 他忘了,他曾亲口说过,闵朗对徐晚来的感情是,将她看得比世上任何一个人,甚至比他自己都更重要。 她没有把这个证据再拿出来与简晨烨对质,毫无意义了。 她只是在心里问自己:简晨烨有可能把我看得比其他人,包括叶昭觉都更重要吗? 过了一会儿,她心头清清楚楚地浮现了答案:不会。 跟简晨烨吵完架之后,叶昭觉最想做的事情就是好好休息几天,以睡眠来犒劳疲乏的肉身。 至于未来的打算,呵呵,还是等睡醒之后再说吧。 她躺在床上,手机放在床头柜上充电,端着笔记本刚想找个电影看一看,已经完全不记得上一次这么放松是什么时候了,然后,手机响了。 一个完全没有想到的名字。 一个脱离她日常生活轨道很久了的人。 “你在家吗?我在楼下。” 尽管叶昭觉心里满是疑问,但她还是很快地回答说:“我在家,你上来吧。” “呜呜呜……昭觉,我不知道还能去哪里。” 邵清羽从进门见到叶昭觉就开始哭,哭得鼻涕泡一个接一个地冒,没法停下来,也没法好好说句话。 叶昭觉倒了杯水给她,然后一声不吭地把笔记本拿过来,继续对着视频网站找电影。 她就是要晾邵清羽一会儿,看她这次又想搞什么名堂。 “你怎么这么冷漠哦?”邵清羽呜咽着,断断续续地质问叶昭觉,“你一点儿都不关心我。” “我这个死穷鬼要怎么关心你这位大小姐才对呢?”叶昭觉看都没看邵清羽,继续维持冷漠的态度。 但其实,从她打开门看到邵清羽哭成那个蠢样的时候,她就已经不生她的气了。 “你好记仇哦……”邵清羽哭得差不多了,端起杯子喝了口水,现在她有力气跟叶昭觉对抗了。 “行了,说重点吧,这次又是男朋友劈腿吗?”以叶昭觉对于她的了解,来来去去就是那点事,不是吵架了就是要分手,玩不出什么新意。 却没想到这次邵清羽一反常规,开口就把叶昭觉震住了,“我被我爸我赶出来了。” 叶昭觉惊得差点儿没抱住电脑:“什么?” 邵清羽点了点头,又可怜巴巴地重复了一遍:“我被我爸赶出来了……”还嫌效果不够震撼,她再添上一句,“车啊,包啊,卡啊,全被没收了。” 叶昭觉用了几分钟的时间才消化了这件事。 和邵清羽认识这么多年,叶昭觉也目睹和参与过她桩桩件件大大小小的错事和蠢事,就她做的那些事,换作是别人家,早就应该大义灭亲了。 但邵清羽年幼丧母,她父亲一直心怀愧疚,加之家境优越,所以这些年来她一直没受到过特别严厉的教训。 这次一定是出了什么大事。 “我瞒着家里跟汪舸领了证,被我爸知道了。”邵清羽哭完之后,开始向叶昭觉倾诉自己的悲惨遭遇,“都是姚姨那个贱人搞的鬼,她还口口声声说是为了我着想,怕我单纯被人利用被人骗,去他的,最阴险的人明明就是她自己。” 但叶昭觉听到的重点却是,你领了证,这么重要的事情,竟然没有让我知道! 你还当我是好朋友? “我不好意思告诉你啊,”邵清羽看起来理直气壮,“我不找你,你就不找我,我也要面子的好不好。” 解释完之后,也不管叶昭觉是否接受,邵清羽继续说她自己的:“不过我也不是这么好欺负的,她找人查我,查汪舸,我也找人查了她,她瞒着我爸给邵晓曦买房子的事我也没客气地给她抖出来了,要死就一起死。” “呵呵,”叶昭觉无法忍住内心嘲笑的声音,“那你爸怎么处理她呢?” 说到这里,邵清羽又垂头丧气了。 当着父亲、妹妹和继母撕破脸,互相揭底的场面确实是太难看了,虽然各自手里都握着对方的把柄,但是,显然,她手里这张牌跟姚姨手里的那张,不是一个重量级。 尽管邵凯对于妻子擅自购置房产一事也很生气,但相比起来,女儿未经自己允许,私自与人结婚……这才是令他雷霆震怒的“家丑”。 回想起姚姨那副得意洋洋的嘴脸,邵清羽就恨得咬牙切齿。 “我调查过那个男孩家里的情况,怎么说呢……算不上多困难,但也绝对不阔绰,就普普通通吧。清羽,你从小到大没吃什么苦,你是受不了那种日子的。”姚姨的话里其实多多少少还是有几分真心,可惜邵清羽早被愤怒冲昏了头脑,完全听不进去。 “关你屁事!不是每个女人都像你这么不要脸,为了钱不择手段,硬是挺着大肚子嫁给一个比自己老这么多的男人。” 就是这句话,为她招致了人生迄今为止的最大危机,有生以来第一次,父亲动手打了她。 那一耳光把她打蒙了,也把她打醒了。 “这里早就容不下我了,我知道。”她望着父亲,笑了笑,“我一直都是这个家里多余的成员。” 说罢,她转身就要走,被邵凯一句话拉住了,“你必须离婚。” 邵清羽回过头,难以置信地看着邵凯,像是头一次认识自己的父亲,如此专制,如此霸道,如此武断。 “我是成年人,你没有权力要求我做任何违背我个人意愿的事情。”邵清羽一字一顿地说。 她很庆幸这个长句子说得简洁顺畅,不拖泥带水。 然而,邵凯比她更简洁:“那你就从这里离开,不能带钱,不能开车,我会停掉你的信用卡,直到你离婚为止。” 在这场跟父权的较量中,邵清羽输得一败涂地,但最重要的东西,她保住了。 从家里走出来的时候,她钱包里只有几百元现金。 当她坐在出租车里,车子开往叶昭觉家的方向时,她觉得,或许,自己一生到现在为止,才算真正地有了人格。 但叶昭觉还是很不爽:“既然你都结婚了,那你去汪舸家啊,跑我这儿来干什么?” 邵清羽一副我知错的表情:“现在去他家不合适嘛……昭觉,你不要生我的气了,过去都是我不对,你看我现在这么惨,你就原谅我呗。” “我当然会原谅你”,但是叶昭觉没有说出来,她依然板着脸,恶狠狠地说:“你现在断了经济来源,我也穷,你赖在这儿我们就只有一块儿饿死。” “怎么会呢,你以为我傻呀,”邵清羽笑得贼兮兮的,一看就知道心里攒着坏主意,“我当然会想办法呀。” 半个小时之后,敲门声响了。 叶昭觉走到门口,狐疑地看着邵清羽,后者露出了那种得意洋洋的笑容:“你开门就是啦。” 门开了,与叶昭觉的猜想有一点儿出入。 她原以为会是汪舸,正准备要大骂邵清羽一顿,可是面前站着的,是齐唐。 “我来给邵小姐送点儿钱。” 齐唐笑着对叶昭觉说。 看到他的笑,叶昭觉的心情也变得好了一些,她低下头,也轻轻笑了起来。 第十三章 齐唐在收到邵清羽的求助信息的第一时间,什么都没问,直接过来叶昭觉家给她送钱,但搞清状况之后,他还是把邵清羽狠狠地骂了一顿。 “你爸只是断了你的经济来源,算很客气了。你要是我亲妹妹,我都要揍你。” 此刻邵清羽虽然寄人篱下,拿人手短,可是面对齐唐的斥责却分毫不肯退让。 她声音比齐唐更大:“你也是受过西方教育的人,讲出这种话来你丢不丢人?” 她眼珠一转,想起一桩陈年旧事作为还击:“你年轻时候干出来的事比我可过分多了,我至少没有醉醺醺地去抢别人未婚妻吧。” 她此话一出,顿时,齐唐的脸色铁青,他一语不发,只是指着邵清羽。 邵清羽吓得立刻噤声。 这是齐唐最不愿意提起的往事,算得上是他的大忌。 邵清羽胆大包天,竟敢踩他雷区,尤其可恶的是,偏偏还在叶昭觉面前。 一晚上闯了两次祸,邵清羽实在蹦跶不起来了。她不敢再继续跟齐唐顶嘴,于是也没和叶昭觉打招呼,自顾自地走进了卧室,“砰”的一声,甩手关了门。 他们俩争执的时候,叶昭觉一直没有插嘴,她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过电脑屏幕。 她没有看他,但她知道他在看她。 气氛僵持了片刻,叶昭觉假装才回过神来:“咦,你们吵完了?” 这种把戏太过拙劣,齐唐一眼便看穿她的矫饰,邵清羽那句话,她分明是听到了,不仅听到了,而且还往心里去了。 谨慎小心,步步克制的两个人,好不容易各自往前迈了一点儿,因为这个小小的意外,距离一下子又被拉开了。 齐唐心里恨不得杀了邵清羽。 “很久以前的事情了,不值一提。”他不想解释,也不想过多地辩白,他只是平静地陈述着这样一个事实,“我也有过年少轻狂,但是都过去了。” 叶昭觉笑了笑,假装听不懂他的意思,但心里又确实很不舒服:“不关我的事。” 齐唐被她的态度弄得很恼火,女生就是这么麻烦,明明心里在意得要死,偏偏硬是要装出一副Idon’tcare的样子。 接下来很久,两人都没说话,一种铺天盖地的尴尬弥漫在房间里,“你是不是吃醋了?”齐唐忽然说。 叶昭觉正在喝水,听到这句话差点儿连杯子都砸了,她转头愤恨地瞪着齐唐,一种虚张声势的愤恨,一种被人猜中了心思的愤恨:“胡说八道!” 果然是。 齐唐心里一阵暗爽,叶昭觉勉强算是个聪明姑娘,但要跟他比,还差得远呢。 确定了这件事,齐唐反而不着急了,他拿起车钥匙,愉快地准备告辞。 但叶昭觉却不依不饶地跟在他身后喋喋不休:“你不要血口喷人啊,齐唐,我只是欠你钱,我会还你的……”她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因为感情而如此手足无措,“你走什么走,我们把话说清楚你再走。” 齐唐打开门,回头看了她一眼,那个忍俊不禁而又余韵悠长的眼神,令叶昭觉瞬间哑然。 “不用送了,改天再来看你。”齐唐的声音回响在楼道间。 “看个屁!”叶昭觉不甘示弱地对着电梯的方向喊了一句,她知道这很乏力,可是为了面子,不这么喊一句不行。 齐唐走了之后,完全不拿自己当外人的邵清羽换上了叶昭觉的睡衣,打开了卧室门,她怪声怪气地说:“听你们俩打情骂俏真是够了,我鸡皮疙瘩掉了一地。” 叶昭觉又被气死了,“你们都给我滚!” 邵清羽没有在叶昭觉家寄居太久,现在,她已经是汪舸的妻子,邵家没有她的立足之地,汪家有。 她离开自己家时没有带任何行李,离开叶昭觉家时,却凭空多出一只鼓鼓囊囊的旅行袋,里面塞满了她向叶昭觉“借”的衣物。 “你还有点儿人性吗?”叶昭觉拉开旅行袋的拉链,被邵清羽的自作主张给深深地震惊了,自己衣柜里为数不多的几件稍微像样的,能穿得上台面的衣服,几乎全都被邵清羽据为己有。 “算我借你的行不行?我现在没法回去拿,又没钱买新的。”邵清羽哭丧着脸,拽着旅行袋不肯撒手,“虎落平阳被犬欺啊!” “你才是狗呢!”叶昭觉也不肯放手,“你把我的衣服都带走,我穿什么!” “齐唐会给你买新的啊!”邵清羽几乎是在哀号了,“你叫齐唐给你买新的啊!” “你有病吧!你给我放手!” …… 拉锯战以叶昭觉失败而告终。 当汪舸打电话来告诉邵清羽,他已经在叶昭觉家楼下等她时,邵清羽使出前所未有过的蛮牛之力,一把将叶昭觉推倒在床上,然后飞快地拉上旅行袋的拉链,接着飞快地穿上鞋,逃命似的跑掉了。 屋内恢复了安静,叶昭觉在床上懒洋洋地趴了一会儿。 其实她并没有很生气。 很奇怪,经历了前几次有意无意的互相刺激和互相伤害之后,她和邵清羽谁也没有向谁道歉,谁也没有向对方低头,双方都没有郑重其事地说过对不起,但是,她们和好了。 她们心照不宣地绕过了原本存在于彼此之间的芥蒂,隔阂,关于新年夜,关于何田田和蒋毅,她们只字不提。 像两个成年人应有的样子:让过去真的成为过去。 在成年人的世界里,很多时候,是非对错的界限并不分明,判定是非对错的标准也并不一定来自于客观事实,而是来自于自身所处的立场。 邵清羽最无助的时候,选择了来找叶昭觉,这个行为足以说明很多事情。 认识到这一点之后,叶昭觉忽然明白了一件事:你经历的所有都没有白费,那些苦痛和挫折让你变得慈悲,而慈悲之心,让你更懂得体谅他人的艰难,以及原宥的可贵。 回到无业游民的行业,叶昭觉闲散了几天,又开始疯狂地焦虑。 就是在这样的情形之下,她意外地,又重新回到了齐唐创意。 然而,来找她的人不是齐唐,而是苏沁。 “你就当回来帮帮我咯,你走了之后,我给他招了三个助理,全被开了,他太难搞了你知道吗?”苏沁一说起这件事就气得牙痒,“也不知道是该说齐唐太挑剔,还是现在笨蛋太多,其中有一个还被骗子骗了几万元钱,自己又赔不起,最后还是由公司来赔偿。” 叶昭觉回想起自己初入公司那一阵子,大错是没有,但小错零零碎碎也犯过不少。她从来没有问过齐唐对于她的工作表现有什么看法,因为,想想也知道,肯定是个傻帽啊。 “昭觉,就当我求求你咯。”苏沁噘起嘴,一副“么么哒”的样子,“招不到合适的人,那份活儿就得我来干,你忍心看我累死吗?” “可是……”叶昭觉为难极了,一方面苏沁实在太过诚恳,可另一方面,她又不便将自己和齐唐的关系告知苏沁,心一横,把齐唐推出来挡枪,“齐唐不见得会同意啊。” “他当然会同意啊!”苏沁眼睛瞪得老大,“他求之不得好不好,等等……”她忽然意识到什么,“你不会,以为,我傻到,没察觉,你们的,奸情吧?” 叶昭觉全身的血液都涌上了头,满脸通红之余,辩驳也显得那么苍白无力:“你……你……不……不要乱讲,我们没……没什么好吧。” “滚滚滚。”苏沁倒没有结巴,“齐唐每天都让我去买几十个饭团,我再蠢也知道是怎么回事好不好!” 铁证如山,叶昭觉只能低头认罪。 苏沁看她认罪态度还不错,便没有继续在这件事上纠缠,经过一番讨价还价,两人终于达成共识。 “那我们说好了,你回来帮忙。” “我只是先替你顶着,你招到合适的人我马上就走。” “OK。” 搞定这件事,苏沁整个人都松了一口气,人一放松就容易放肆。 既然已经把话说开,那不妨深入地八卦一下老板的感情进展:“你们什么时候开始的啊?谁主动的?应该是齐唐吧,我分析了一下哦……” “你给我闭嘴!” 先是邵清羽,接着是齐唐,现在又加一个苏沁,叶昭觉实在招架不住了。 苏沁回到公司,径直向齐唐报告:“我说服她了,不过她并没有意向长期待在这里,我也许诺了她会一直物色更适合的人选。” 齐唐微微一笑:“我也并没有想要她长期待在这里,缓兵之计而已。” “平心而论,昭觉确实是个靠谱的人,她肯回来帮忙,我也轻松多了。”这番话是苏沁的肺腑之言。 从前叶昭觉在的时候还没觉出些什么,直到招来那几个不省心的家伙,她几乎每天都要被他们连累,每天都要被齐唐骂一顿,想想都窝火。 相比之下,苏沁觉得自己其实比齐唐更盼着叶昭觉回来。 “任务完成得不错,有什么想要的礼物,尽管说。”齐唐心情大好,愿意任由苏沁勒索。 “真的吗!”苏沁差点儿没控制住自己的音量,看到齐唐点头之后,她几乎笑成了一朵花,“那我要个包,谢谢老板!” 锦绣大厦B座23楼,出电梯之后便是那四个熟悉的黑体字。 叶昭觉站在门口,凝视着这四个字,齐唐创意。 前尘往事并不如云烟:她和简晨烨分了手,他有了新女友,她开了店卖饭团,然后店又倒闭了,她先是欠了乔楚一笔钱,然后又欠了齐唐一笔钱…… 她有点儿不确定,这些事情,究竟是她臆想的还是真实发生过? 她一出现在公司,立刻被同事们团团围住,她有点儿感动。 就像一个先前转学走了的人现在又转学回来了,班级还是从前的班级,同学还是从前的同学,你不需要硬着头皮自我介绍:“我叫×××,来自×××。” 热闹过后,各归其位。叶昭觉也坐回到位子上,电脑已经换了新的,以前的小摆件小贴纸也都不见踪影。 一切确实真实发生过。 拉开抽屉,她怔了怔,抽屉里有一个纸质笔记本,还有一支昂贵的凯莉签字笔。 本子封面贴着一枚小小的便笺条,那上面的字迹她再熟悉不过了,“欢迎回来,即便只是暂时”。 齐唐办公室的门是关着的,尽管如此,她还是完全可以想象得出他的表情。 他每次笑之前,都会先垂一下眼,像是故意要掩饰笑意,因为老是笑的人,总显得不够高冷不够酷,但如果没忍住的话,左边嘴角会挑得稍微高一点,眼睛旁边有几条细小的纹路,随着笑意而加深。 叶昭觉静静地坐在再次属于她的位子上,静静地感应着咫尺之外那扇门背后的那个人的气息,她现在不会承认,但她知道,自己一直以来在拼命抵抗的那件事,已经不可逆转地发生了。 Nightfall的名气与日俱增,美女设计师徐晚来依然单身的消息在某些特定的圈子里不胫而走,即便是先前不认识她的人,在听到那些认识她的人谈论她时,也会产生浓厚的兴趣。 “那个徐晚来,很美吗?” “五官只能算中上,但气质太好,又有能力,综合素质超过那些花瓶女太多。” “啧啧,条件这么好,怎么会单身?” “就是因为条件太好,所以不急着胡乱找个人把自己打发了呀,总得和个足够相配的人在一起才好吧。” “道理也对。那追她的人多吗?” “多啊,当然多啊,你要是对自己有信心,也可以追追看啊。” …… 坊间这些传言与真实情况基本吻合,徐晚来的确已经成为城中不少青年才俊追求的对象。 她家世清白,受过高等教育,在自己的专业领域亦取得不俗的成绩。她有目标,尽最大努力追求自我价值的实现,独立精神叫人不能不尊敬。 而为人处世方面…… 据她店里的常客们讲,她知书达理,对待任何人都周到客气,即便从来没有买过衣服,只是偶尔来喝杯咖啡的那些客人,她也一样笑脸相迎。 难道还会有人不喜欢这样的一个女生? 当然有, 她心底里的那个自己。 那些宾客都散场,而她也没有约会的夜晚。 在离开Nightfall之前,她凝望着工作室里陈列着的一件件时装,凝望着巨大的穿衣镜里自己的面孔,会有那么一些时刻,排山倒海的窒息感,紧紧地扼住她的喉咙。 她不太认识眼前的这个自己了,过去那个清高,孤傲,喜恶形于色的徐晚来,被描上了黑色的一字眉,涂上了血一样红的唇膏,戴着Tiffany的耳钉,身体被塞进了2号套装里。 她不敢多吃一口碳水化合物,日常饮食都以蔬菜水果为主,虽然每天都有新鲜出炉的饼干、甜点、蛋糕被送来工作室,可是她连碰都不会碰一下。 她身处这个江湖,就得严格遵守这个江湖的规矩:一个不能忠贞于“美”和“瘦”的女人,如何能在时尚界立足。 是的,她一贯都有做某件事情之前先制定计划的习惯,从小就擅长自我管理:今天记多少个单词,做多少张模拟试卷,看多少页书。计划完成之前,无论有多疲倦,她都不允许自己休息。 在少女时期,过度的自律和严苛,让她显得比同龄人要老成很多,有些时候,也让她显得不那么可爱。 可是成年之后,她所具备的这些特质的优势,开始渐渐显山露水。 社会是一个遵循着逻辑而运作的巨大机器,它不像心灵鸡汤里那样温情脉脉,也不像励志故事里那样总有逆袭的情节发生,它不见得一分耕耘便有一分收获,但你如若连这一分都不耕耘,必然没有任何收获。 它有制度,亦有规则,不近人情,却也奖惩分明,它比童话残酷,却比命运仁慈。 要想满足生存之上的种种需求,感性是无力的,非得依靠强大的理性才行。 她已经不记得自己有多久没和闵朗联络了,这在过去十几年中,是前所未有的。 是啊,过去,即便她再忙,再累,再相隔两地疏于维系,闵朗总是会隔一小段时间便主动问候和关心她。 可自从那个早晨,他们在咖啡馆分别之后,他对她的态度就发生了空前的转变。 她知道自己做得过了火,可当时情势危急,只能用非常手段,她担心自己再不出手,闵朗就会被那个叫乔楚的女生彻底抢走。 我有什么办法! 徐晚来气急攻心,我不过是想确保自己的利益不受损害而已。 “利益”,她一直自欺欺人地用这个词定义闵朗在她生命中的意义,虽然她明明知道,这不是事实的全部。 承认自己爱他,承认自己的内心需要他,这太不符合徐晚来一贯的行事作风,她自作聪明地认为,用一个最世俗的词语去定义他对她的意义,便能够使自己所有过分的行为变得合理。 那些欣赏她、仰慕她的人,谁也看不出她只是一个来自工薪阶层,平民家庭的小孩。人人都当她是天生的“白富美”,只有她自己知道,她走了一段很远,很远的路。 走到这一步,真的很不容易,她绝不能感情用事,毁掉自己的心血。 但是,再精密的机器,偶尔也会出现故障。 她终究也有自我怀疑的时候:如果说我得到的一切都已经足够,为何夜深人寂之时,心口仍有澎湃的疼痛? 她有多想念闵朗,只有她自己知道。 她想打电话给他,如果有可能的话,她甚至想见见他,不一定非要做点儿什么,就是见一见,像以前那样,面对面地坐着,喝杯东西说说话,也很好。 当她这样想的时候,便已经这样做了。 电话响了很久,语音提示无人接听,请稍后再拨。 她不甘心,又打了两次,仍然还是一样的结果。 可是,如果直接去白灰里……她立刻打消了这个念头,不可以,那也太卑微了。 她坐在沙发上,就是那张沙发,抱着猫咪玩了一会儿,心里七上八下各种情绪、猜想搅和在一起,这种感觉很不好受,她从前完全不知道,心乱如麻原来就是这个意思。 幸好,在她的理智崩盘之前,闵朗回电了。 他的声音听起来很平静,没有一点儿喜悦或是意外,像打给一个送餐员或是快递员:“手机静音了,刚刚才看到未接来电,有什么要紧事吗?” 像有一枚果核卡在喉咙里,徐晚来好半天没接话,要紧事?并没有什么要紧事,但从前有关她的一切都是他的要紧事。 “很久没见你了,”她还是很擅长举重若轻这一套,“忽然想起来,给你打个电话,忙吗?” “还好吧,你呢?” 她沉吟着:“我,今天不忙,要是你有空的话,碰个面,去吃点儿东西?” 电话那头安静了片刻,她以为是信号不好,预备重复一遍,这时,闵朗讲话了。 他的声音不大,听得出犹疑,但最终还是坚决地拒绝了:“改天吧。” 正在这个时候,像是背景音一般传来一个女声:“帮我倒杯热水,肚子疼死啦!” 一瞬间,徐晚来握着手机,什么都听不见了。 这头的闵朗也没料到乔楚会突然大声讲话,他回头看向卧室里的乔楚,她脸上的神情分明就是在宣告,我是故意的。 他瞪了她一眼,却又被她瞪了回来。 “不好意思,是我太欠考虑了。”徐晚来轻轻地笑起来,只有十秒钟的时间,她的软弱和伤感便烟消云散,又恢复了张弛有度的节奏,对,这才是我的常态。 “那,下次再约。” 一种非常糟糕的预感迫使闵朗开口追问:“下次是什么时候?” 徐晚来怔了怔,是,她也不知道下次是什么时候,反正不会是明天,也不会是后天,可能是两个月后,或者小半年? 她也不知道。 “闵朗……”她顿了顿,想说的话都已经被乔楚打乱,如此,那便不说了吧,“我挂了。” 闵朗没有马上回到乔楚身边,他在门口站了一会儿,脑海中有万马奔腾。 他有种近乎想死的怨怒,对他自己,即便已经无比清楚地了解了徐晚来的自私和无情,但他的第一反应,竟然还是想要尽快去她身边。 “是她吧。”乔楚冷冷地说,并不是发问,“你想去见她吧。” 闵朗闭上眼睛,深深地呼出一口气:“你刚刚说什么?肚子又疼了?” 乔楚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忽然一把夺过他的手机,打开Appstore下载了一个专门记录女孩生理周期的APP。 “你干吗在我手机上下这个啊?”闵朗伸手去抢手机,却没抢到。 乔楚忍着痛,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其他时间你爱跟谁在一起我管不着,但是我生理痛的这几天你一定要陪着我。” “那你也不用在我手机上下这种东西吧,神经病啊。”闵朗终于把手机夺了回来,“我这就删掉。” 乔楚看着他的背影,没再说话。 从Nightfall走出来的时候,徐晚来已经把高跟鞋换成了平底鞋,她有点儿茫然,想要忘记之前自己干的那件蠢事,可是内心的羞耻感却无法在短时间之内清除干净。 她抬起头看了一眼夜幕,不知怎么回事,今晚的月亮仿佛离地球特别近,一个又大又圆的黄色瓷盘悬挂在前方,似乎再走几步就会正面撞上。 但她的目光收回来时, 闵朗就站在她面前,不超过五米,比月亮还要近。 “你来了?”她是真的震惊,同时,又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快感,胜利者的快感。 但很快,这种快感就被打破了。 “你到底想要怎么样?”闵朗一动不动地盯着她,眼神里充满了警惕,那是一个人看待自己不喜欢的,反感的,敌对的事物的眼光。 这种眼光让徐晚来感到愤怒,她不甘示弱地回敬道:“我求你来了吗?” “那你以后都不要再找我。” “好啊,那你也别找我。” “我要是再找你,我就是王八蛋。” “你给我滚。” 对骂过之后,两人好半天都没再吭声。 在这过程中,他们各自往前走了两步,这下,他们之间的距离连五米都不到了。 这么近,闵朗很清晰地看到了徐晚来脸上的眼泪,他呆住了。 眼前这个卸了妆,面目素净的她,跟当年那个哭着说“反正你以后活成什么样都跟我没有任何关系”的高中女生重叠在一起,他几乎就快要分不清楚了。 这种恍惚令他的怒气慢慢消散,几乎没有任何过渡就演变为了一种巨大的愧疚和黯然,他伸出手去,却被徐晚来一把推开。 “我到底有什么错?”她慢慢地蹲下,像她养的那只猫咪,发出细碎的呜咽声,“从小到大不肯努力的那个人是你,放任自流的那个人也是你,我做错了什么? “我多少次跟在你后面叫你不要逃课,叫你好好念书,你从来都不肯听。你从来都没有衡量过,如果我要和你在一起,我要背负多大的压力。” 她说的每一个字都像针在刺着他。 “我们的确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从来就不是。你当然,值得,跟比我好一百倍的男人在一起。” 这个令人绝望的事实,在压抑了这么多年之后,终究还是由闵朗自己亲口说了出来。 “你以为我不想?!”徐晚来的声音在夜里听起来简直有几分凄厉。 “那你就这么做好了,你联系我干吗?” 徐晚来听到这句话,忽然不哭了,她站起来,步步逼近闵朗,她整个人呈现出一种巨大的矛盾感,落差感,极度的克制混着极度的失控。 她的脸贴近他的脸,她的嘴唇贴近他的嘴唇,千分之一秒,闵朗听见她说,“因为我贱,因为我一直爱着你这个王八蛋。” 她手腕上的镯子在月光底下散发着寒冷的光。 那一刻闵朗忽然觉得,在失望和绝望的经验里,他,乔楚,徐晚来,并没有什么不同。 第十四章 回到公司之后,叶昭觉恢复了忙碌,只是在一些工作的间隙里,比如在茶水间的时候,或是在洗手间对着镜子补妆的时候,她会想起,确定饭团烧店完蛋了的那天,她对乔楚说的那句话:我走到绝路了。 当时看起来,真的就是那么回事。 可是,此路已绝的时候,往往也意味着一个全新的开端。 她必须承认,重新回到齐唐创意,即便只是一个过渡期,都让她的身心好过了许多。 每天有忙不完的事情,遇上重大项目,一群同事集体群策群力加班加到凌晨,工作结束之后,老板请吃夜宵,她也嘻嘻哈哈地跟着大家一起去。 没有男朋友在家等着,即使晚归,也不会有任何心理压力。 月薪比从前高了一些,午餐吃个赛百味也不用再掂量是否有点儿过分。偶尔休假的时候逛逛街,看到喜欢的衣服、鞋子、包,内心盘算一下,如果不是太过昂贵,也会买来送给自己。 这是大多数白领未婚女青年的生活常态,叶昭觉对目前的生活很满意,除了依然高悬在她头顶上的那笔,齐唐从来不提,她却从来不敢忘记的债务。 要怎么定义她和齐唐现在的关系呢,有时候,就连叶昭觉自己也觉得模棱两可,谁也没有把话说破,可是又好像已经无须再把话说破。 两人在工作时间都表现得很专业,上司下属界限分明,一个暧昧的眼神都没有出现过。 相比起其他人和齐唐之间尊卑不分的轻松,随意,叶昭觉小心谨慎的姿态,很像个胆战心惊的职场新人。 可是除了工作时间之外的任何时刻,他们之间的那根界线都很模糊,并且,越来越模糊。 她已经不再扭扭捏捏,同事们私下里拿他们开玩笑,她也不再急着否认,那样做的话,显得她多小气啊。 有时,加班到太晚,齐唐开车载顺路的员工一程,绕来绕去,她总是最后一个。 她坐在副驾驶时,等交通灯的间隙,他顺势握一握她的手,她也不再像从前那样立刻抽回或是全身僵硬。 这好像已经成了一件很自然的事情。 有几个下雨的晚上,等雨停了,两人坐在他家的阳台上,一边看星星一边聊些漫无边际的话题,没有意义,但令人愉快。 他们是两个过分有耐心,过分节制的家伙,一切已经昭然若揭,可他们都不急着揭,心照不宣的默契让这件事变得越来越有意思。 叶昭觉并不了解,对于齐唐来说,这是他从未有过的生命体验。 他确实有过不少女伴,回想过去,他最深切的感受就是:吵,太吵了。 要钱,要包,要陪伴,要宠爱,要名分,个个都是索取的高手,这些东西他都有,也愿意付出,只要她们觉得开心就行,可是时日一久,他难免觉得枯燥。 叶昭觉不同,她什么都不要,你想给她,她还要拒绝,以“穷人的自尊”这么奇怪的理由拒绝。 可她越是这样,他偏偏就越想要多给她一点儿,关心,帮助,感情,什么都好。 齐唐从来没有和任何人说起过, 叶昭觉身上最难得的,是一种接近极致的安静,一种仿佛可以将整个世界的嘈杂都收纳其中的安静。 一种立地成佛的安静。 她不说话的时候,她低下头眺望远方的时候,她凝神思索的时候,看起来跟一座雕像没有什么区别。 但这种安静并不意味着没有内容,相反,它是静水深流,是被命运反复锤炼过后的大音希声。 齐唐为这种静所着迷。 因为心底里的这份偏爱,在越来越多的场合,齐唐会携叶昭觉一同出现,有时是出于工作需求,但更多的时候,他就是单纯地觉得带上她,自己高兴。 一开始,大家都以为叶昭觉真的只是齐唐的助理,到后来,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他们两人的关系绝不仅此而已。 一旦有一小部分人注意到这件事,便自然而然地会引起更多人对她感到好奇,可是,每当这些目光从四面八方聚焦在叶昭觉身上时,她都有一种被狙击手包围了的感觉。 她从来都不擅长活在众目睽睽之中,也许很难有人相信,这个世界上还有从小到大都不曾做过明星梦的女孩子,可是,叶昭觉就是。 她从来都没有想过要出风头,让所有人都注意自己,从来没有过,一分一秒都没有。 有时,相熟的人跟齐唐开玩笑,半真半假地问,“到底是助理还是女朋友,你可不要假公济私”又或是,“换新女朋友了啊,怎么也不给大家好好介绍一下”。 类似的情形之中,齐唐往往笑而不语,算是默认。 可是那一个“换”字,总令叶昭觉感到有一些,说不清楚的屈辱。 这样的事情发生过几次之后,叶昭觉终于按捺不住,直接向齐唐表达了自己的不满:“以后这种外派的工作,您还是交给其他人吧。” 齐唐却持另外一种看法:“这些人说的话,你根本不必听进去。” 不只如此,最让叶昭觉感到不适的,不是生意场上的这些应酬,而是齐唐和他的朋友们聚会时,他们谈论的那些话题,开的玩笑,她既听不懂,也不感兴趣。 他们提起的那些人,她不认识,他们说起的那些事,她也不曾参与。 什么叫“局外人”,她就是了。 偶尔,有些齐唐留学时的好朋友来中国,又或者是老同学回国,他们在一起大部分时间都用英文交流,语速飞快,就像是没有字幕的美剧。 对于叶昭觉来讲,这场面就像一场噩梦。 离开校园之后,她没有太多机会需要用到英语,她原有的水准仅仅只够日常交流,要想在齐唐他们的聚会上对答如流,这对她实在是太过勉强。 每当她身处这样的时刻,这样的环境,都只能尽量装聋作哑,摆出一副很爱玩手机的样子,把头深深地埋下,脸几乎贴着手机屏幕,出于礼貌,她不便擅自提前离开,只能把自己摁在位子上,枯坐在其中。 每次聚会结束,她也只能尴尬地站在一旁,作为齐唐的附属,她即便是想说一句“再见”,都找不到合适的人。 再也没有比这更浪费生命的事情,叶昭觉深深地觉得。 经过深思熟虑之后,她决定不再忍让,必须把自己真实的感受告诉齐唐。 她用了一种近乎文艺腔的语调:“每次我在旁边看着你,你谈笑风生,从容自得的样子,你们谈论的一切,所有的细节,都在提醒我,你和我原本就不是同一个阶层的人。” 她说的完全是事实,他们的确不是。 不同的家世,不同的生长环境,不同的教育背景和经历所造成的文化差异,甚至是悬殊的财务能力所衍生而来的消费方式…… 这些都是不容辩驳的事实,齐唐也承认这一切。 “可是,这和我喜欢你,有什么狗屁关系?” 齐唐一旦动气,便不是三言两语能够安抚得了的事情。 “你不想做的事,以后可以不做。不想去的场合,也可以不去,但是,”他压了压自己的火,“但是不要往不相干的事情上扯。” 末了,他忍无可忍地加上一句:“出生在什么样的家庭又不是我能够选择的,我家有钱又不是我的错。” 以他的敏锐,他当然看出来了,问题的核心不是叶昭觉是否愿意陪同他聚会,而是在他们的感情好不容易有了一些实质性的进展之后,她又因为这些鸡零狗碎的小事,犹犹豫豫地想要往后退。 面对齐唐的牢骚,叶昭觉哑然失笑,一种很酸楚的,懒得讲明白的笑。 他们曾经达成一致,认为沟通和交流真是一件令人悲伤的事情,而现在,他们用自身证明了这一点。 叶昭觉沉默了,既然说不通,那就不说了吧。 通常情况都是他把她当小孩儿看,因为她虚弱,她无助,她遇到的挫折总是很多。 其实他幼稚起来,发起横来,倒是很像个未经自己允许,家人就把自己喜欢的玩具送给别人的小孩儿。 他不明白,也很难真正相信,关于生命本质的悲哀,她的理解毕竟比他要深刻得多。 从这时起,叶昭觉开始认真地考虑离开齐唐创意这件事。 这个念头其实从她回公司的第一天就存在于她的脑袋里,只是这一系列不愉快的体验,又加速了它的生长。 不同于第一次从这里辞职时的心情,那一次,她的生活发生巨变,一切都太糟糕了,她清楚地知道自己短时间之内很难调整好,所以不愿尸位素餐。 而这一次,她的动机非常明确:不能够仰仗和依赖着齐唐对自己的感情,渐渐地习惯这种温吞的生活。 如果要顾全生存大计,她的确不应该意气用事。 可最根本的原因是,她一天不离开这里,她和齐唐之间,就一天不可能真正的平等。 然而,开店的惨败,让她不敢再轻举妄动。 人就是这样一种动物,吃多了苦头,自然就长了记性,想到这里,不是不悲哀的。 下班之后,她去商场转了一圈,家里的护肤品都已经见底,得赶紧买新的。 但是专柜价和代购的差价这也太大了,她有点儿犹豫,贵这么多,怎么办,到底买不买? 正为难着,忽然背后有个女声,带着一点儿试探的语气:“叶小姐?” 只有工作关系的人才会这样称呼她,她一回头,一个原本就只有过一面之缘,而又久未谋面的面孔,“真的是你呀,”陈汀笑得很惊喜,“我还担心看错了,好久不见,你好吗?” 叶昭觉也有点儿惊喜,她的朋友们最近都悲惨兮兮,陡然见到陈汀这样浑身不带一丝清苦气息的人,简直如沐春风。 “我啊,就那样吧……”想想自己一言难尽的际遇,叶昭觉没法昧着良心说“我很好呀”,又问对方,“你好吗?” 陈汀一直笑着:“老样子。你有约吗?没有的话,一起吃个饭?” 叶昭觉刚摇了摇头,陈汀便立即打电话给相熟的餐厅订了位子,接着,又吩咐专柜的服务员:“请把这位小姐要的东西包起来。” 她转过头,对一直摆手拒绝的叶昭觉说:“小心意,就不要推辞了。” 这次之后,叶昭觉和陈汀的联系便多了起来。 吃过几次饭,喝过几次东西,闲聊之中,陈汀得知了叶昭觉分手,辞职,开店,开店失败,重回公司的全部过程。 虽然在说起这些的时候,叶昭觉都是平铺直叙,语气也是云淡风轻,但陈汀设身处地地想想当时的境况,大致也能推测出其中有几多艰难。 虽然只打过一次交道,但叶昭觉的行事果决,周到细致,都给陈汀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然而,陈汀之所以将自己非常喜欢的胸针送给叶昭觉,却不仅是因为她的敬业,而是因为叶昭觉尊重她。 不是合作方之间的尊重,而是一个人对另一个人,一个个体对另一个个体,最基础的尊重。 “既然现在你回到齐唐这里了,也算是柳暗花明。” 没想到叶昭觉听到这句话,面上露出微微难色。 “怎么?”陈汀敏感地察觉到了一丝不对劲,“你不喜欢现在的工作环境?” 叶昭觉抬起眼来,深深地看了陈汀一眼。 她们在一家欧式咖啡馆,厚重的木头桌子上摆着一盏蒂芙尼彩色玻璃台灯,灯光折射在叶昭觉的脸上,她的迟疑落在深深浅浅的光影里。 陈汀看出她的顾忌,身体往前倾了倾:“昭觉,虽然我们认识的时间不久,但你帮过我,我也是真的想和你交个朋友。你要是有什么苦恼,可以对我吐一吐,即便我帮不上忙,你说出来,自己也好过一点儿。” 陈汀把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叶昭觉也就不好意思再藏掖。 她轻声叹了口气,将自己心里的那些沟沟壑壑,曲曲折折,挑拣了些能说的都说了。 “……我不知道要怎么向齐唐解释那种心态,和他单独相处的时候并没有明显的感觉,但和他的朋友们在一起,我就觉得自己天生比人矮三分……”叶昭觉不知道自己究竟有没有说清楚,“所以我得出一个结论,只要我不和他在一起,我就不会那么自卑,不参与到他的生活里,我就不用那么小心翼翼,那么敏感。” “可是,你爱齐唐吧?” 这真是出其不意,攻其不备, 陈汀这种丝毫不做铺垫的提问方式,让叶昭觉瞬间傻掉了,她连表情都来不及转换,一脸的欲盖弥彰:“什么啊,啊哈哈哈,乱讲什么啊你。” 陈汀从她的手包里拿出一盒女士烟,烟身细长,点燃之后,她轻轻吐出一口烟雾,脸上浮起一个得逞的笑:“果然是这样。” 叶昭觉静了静,忽然意识到,其实,没有掩饰的必要。 不肯主动向他求助,不肯接受他的感情,故意拉开和他的距离,却又一次次在他面前袒露自己的痛苦和挫败,重回公司是为了多一些和他相处的时间,想要离开他的庇护是为了证明自己的价值。 种种不得章法的错乱行径,都说明了一件事,是,她爱齐唐,虽然嘴上没对任何人承认过,但自己心里早已经清楚这个事实。 陈汀笑了一下:“你这种女孩子吧,很奇怪的。我喜欢一个男人就会很直接地表现出来,让对方知道我很依赖他,很需要他。而你们喜欢一个男人,却会绕一个大圈圈,”她的手在空中画了一个圆,“就像你啊,你要用不需要他,不依赖他的方式去证明你其实是喜欢他的,多别扭啊。” 叶昭觉没吭声,她记得陈汀的生活环境,也记得她那个不太光明的身份,但陈汀对此似乎并不在意。 “大概在你看来,我对感情的这种态度,不够高级……”陈汀笑得很温柔,这种温柔化解了话题中隐含的禁忌,“不过,我是很佩服你们这种女孩子的,真的。” 叶昭觉惭愧得要命,有什么好佩服的,说到底就是不识时务:一条捷径摆在眼前,她却偏偏要选择翻山越岭。 分别时,陈汀对叶昭觉说:“有合适的机会,我会帮你留意的。” 在当时,叶昭觉对陈汀说的那句话并没有抱什么指望。 生活已经如此艰难,大大小小的失败都教会了她,不要再轻信别人,不是怀疑他们的人品和操守,而是热情与能力。 陈汀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有多大的能耐,有多少资源和人脉,叶昭觉并不了解,至于陈汀有多大的兴趣为了她叶昭觉去张罗这些事,她更加无从判断。 一个长期活在逆境中的人,很难再去相信“好运”这件事。 叶昭觉觉得自己又长大了一些。 然后,命运心血来潮,决定给她一个小小的奖赏。 “我在××路,这里在做婚纱展,你快来。” 叶昭觉接到陈汀这个电话时,有点儿傻眼,搞什么?婚纱展关我什么事,再说我还没下班呢。 陈汀在电话里也没说清楚:“那你下了班再来,”然后,又强调了一句,“来了就知道了。” 她语气里有种很明白的“我是为你好”的意味,叶昭觉踌躇了片刻,决定去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 婚纱展声势浩大,最近这些天,许多适婚年龄的女生都前去观摩了一番,拍了无数张照片发在社交网站上。 女孩子们的心思都被层层叠叠的蕾丝,雪白的轻纱撩得痒痒的,突然刮起一阵恨嫁的风潮,一时之间,她们的男朋友感觉压力巨大。 男朋友们很难弄明白:她们说想结婚,其实,哼,只是想穿那些云朵般美丽的婚纱罢了。 就连叶昭觉,明明眼下完全没有一丁点儿想嫁人的意愿,也被这种气氛感染,站在一条鱼尾款的婚纱前挪不动脚步。 模特儿妆容浓艳,发型高雅端庄,脸上有一点浅笑,下巴,颈部到背部的线条让人隐隐联想到光滑美丽的瓷器。 “这儿像不像专门为女性造梦的工厂?”陈汀的声音从侧边传来。 叶昭觉回过神。 陈汀今天穿了一套Maxmara(麦丝玛拉)新款秋装,看到她这一身,叶昭觉才猛然意识到,啊,秋天已经来了,而过去的这大半年时间里,自己简直一事无成。 “是啊,梦工坊,”叶昭觉轻声地附和了一句,“雌性动物天生爱美,为了美,不惜付出所有啊。” 陈汀哈哈一笑:“没错没错,‘白富美’们人人手腕挽一只包,均价一万起,不过就是用来装点儿杂物而已。” 寒暄过后,陈汀开始说正事:“我有个交情还不错的朋友,造型师,在业界挺出名的,这次婚纱展化妆的合作方就是她的工作室。前几天我们喝下午茶,她无意中说起,现在业务量增大,人手不够,想再带几个学生,我就想到你了,你有没有兴趣?” “我?”叶昭觉一愣,“我就会一点儿皮毛,也就只够我自己用,都是平时跟着时尚杂志学的,离专业化妆造型差得十万八千里呢。” “就是因为不专业,所以才要学啊。再说,你基础好。很多女生眼线画得像蚯蚓,睫毛膏也不刷匀,苍蝇腿似的就出门了。还有,脸颊上的腮红,扑得像小丸子一样,你比她们还是强多了。” 叶昭觉愧不敢当,没好意思接话。 说起来,这要归功于她两位闺蜜。 邵清羽和乔楚,都是一生致力于追求皮囊之美的狠角色,待在她们身边,常年耳濡目染,再粗糙的人也会被感化。 陈汀说:“能够让别人变漂亮,同时自己还能挣钱,两全其美呀。” 叶昭觉心中忐忑不安,迟疑了片刻,她索性有话明说:“你有什么打算?” “还只是个念头,不成形,但我确实有个想法。” 虽然陈汀停顿了下来,但是,很显然,她的话还没有说完。 果然,过了片刻,陈汀接上之前的话头:“我们一起做个新娘造型工作室,我投资,你来运营和管理,怎么样?” 这句话拆开来,每一个字,叶昭觉都听清楚了,可是它们组合在一起,她却不太明白是什么意思。 “你啊,”陈汀轻轻地吐出一口气,“你身上有种特质,我说不好究竟是什么,可能就是人们常说的独立,或者自重吧……” 远处天花板上的聚光灯次第熄灭,气氛变得有点儿紧张,也有点儿神秘,叶昭觉因此有点儿目眩神迷。 “那种特质,让人忍不住就想要帮助你啊。”陈汀终于全说完了。 要等到很久之后,叶昭觉回想起来,才会“呀”的一声发现,原来都是从这个时候开始的啊。 非要等到那个时候,她回想起自己与陈汀的相识,想起那次不算顺利的合作,想起自己为了让项目顺利进行而付出的心力和耐心,以及事后陈汀托齐唐转交给她的礼物。 当所有散落的珍珠被穿成一串项链的时候,她才会了解,每一颗珍珠都包含着命运安排的深意。 在已知的范畴里,一扇门被打开,街口一个红灯亮起,便利店售出今晚最后一盒快餐便当,在更遥远的地方,有一只蝴蝶轻轻扇动翅膀,一群大象悠闲地踏过草原,无名的河流改变了原本的方向。 到那个时候,叶昭觉仍然记得这几分钟里所有的细节,甚至包括陈汀微小的动作和神情。 仅仅只是一种直觉,一种本能,让她的记忆在浩瀚的一生中攫取了这个片段。 而这个片段究竟意味着什么,则需要用更长,更长的时间才能获得解答。 然后,Frances出现了。 那晚齐唐要去参加一个小型聚会,据主办人说只有几个老友参加,地点定在郊区的别墅。 车开到一半,油量过低。 拐进一个加油站,齐唐这才发现,钱包和驾照都遗留在公司,只得打电话叫叶昭觉过来救命。 二十多分钟后,叶昭觉拉开了车门,把东西扔给齐唐。 加完油,齐唐也不着急了,嬉皮笑脸地逗叶昭觉:“陪我去一下吧,就露个面,然后我们一起溜好不好?” “不好,”叶昭觉很不合作,“我还没吃饭呢,你自己去。” “我也没吃啊,那边肯定有吃的。” “那我也不去,不自在。” “这样,你先陪我去,我打个招呼就走,也算到场了,然后咱们一起去吃饭好不好?” 叶昭觉没说话。 “别这么傲慢嘛,最近我们都这么忙,已经很久没有一起吃饭了……” 僵持了半天,最终,叶昭觉没犟得过齐唐。 他们的聚会过程,就如叶昭觉预料的一样无聊。 和从前一样,他们永远围绕着“前几天见了个创业团队,有几个项目有点儿意思”展开,以“过几天找个时间,我牵个头,大家一起聊聊”作为结束。 没人注意的角落里,叶昭觉背过身去,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她看了看手机,剩余电量不到20%,电池图标已经变成了危险的红色,她闷得快要发疯了。 齐唐悄悄瞥了叶昭觉一眼,他当然察觉到了她的无聊和不满,可是,他又瞥了一眼正在讲话的人,大家一直在兴头上,他找不到开溜的机会。 说是老友聚会,性质却更像是个风投项目会,早知道是这么个情况,他就不来了。 主办人看出了齐唐坐立不安,忽然一笑:“人还没到齐。” 还有人要来? 齐唐有点儿茫然,哥们儿几个不都在嘛,还有哪位缺席? 不多时,一个身姿曼妙的女子走了进来:“迟到太久,真是不好意思,这地方也真不好找。” 明面上是致歉,实际上却是撒娇。 大家纷纷起身:“Frances终于来了。” 这下才算是人到齐了。 可是Frances一出现,齐唐的脸色立刻就变了,他丝毫没有掩饰自己的震惊。 叶昭觉原本困意沉沉,陡然看见齐唐这副反应,一下子就精神了,她好奇地看着这位姗姗来迟的贵客,一身小香风的套装,拎Fendi(芬迪)包,长卷发,手腕戴一只著名的螺丝手环,叶昭觉认识这个手镯,邵清羽也有个一样的。 Frances转过身来,不经意地把头发撩至耳后,露出整张面孔。 极漂亮的一张脸,恰到好处的笑容,明艳照人。 热热闹闹地打了一圈招呼,她最后才走到齐唐面前,轻声地说:“好久不见。” 齐唐整个人都是僵硬的,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语焉不详地回应了一声:“嗯。” Frances往前迈了一小步,微微侧着头,凝视着齐唐,声音比先前问候任何人都要温柔:“你好吗?” 叶昭觉从微妙的氛围中感受到了,很不对劲。 在她的想象中,此刻,自己大概就像一只全身的毛都竖起来的猫,双眼含着阴冷的光,警觉地盯着这位不速之客。 第十五章 接下来的好几天,叶昭觉和齐唐之间……有点儿诡异。 那晚在别墅里目睹的一切,就像是卡在叶昭觉喉头的一根鱼刺。 她用力咽了,却没咽下去。 那次聚会,齐唐实在不该拉着她一起去,既然去了,便不应该在Frances来了之后,又匆匆忙忙拉着她走。 回去的路上,齐唐一语不发,神色凝重,全然忘记了之前自己曾承诺过叶昭觉“请你吃饭”。 叶昭觉忍着胃里空洞的疼,一直沉默着。 车从近郊开进城市,一路上的灯光越来越多,越来越亮,视线范围中的一切越来越清晰,可是车内的气氛却越来越凝重。 显然,Frances的意外出现完全打乱了齐唐的节奏。 他平时动辄就爱教导别人“保持冷静”,可是Frances一句轻柔的问候,他的“冷静”就遁于无形。 “你,早点儿休息。”停车之后,齐唐这样嘱咐叶昭觉。 但除此之外,他没有多说什么。 叶昭觉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打开车门,下车,往家里走。 她刚走出几步,就听见身后的引擎声,这是头一次,齐唐没有等她回到家再离开。 越是沉默的谜,越是吸引人的好奇。 周末下午茶。 叶昭觉将那天晚上发生的事完整地对邵清羽讲了一遍,她确信自己没有漏掉任何细节。 “Frances?”邵清羽的反应有点儿夸张,“你确定是叫Frances吗?” 叶昭觉不太喜欢她这个反应,但为了面子,还是得硬撑:“我不确定呀,你知道我英语一般般,听错了也有可能。” 邵清羽沉思着:“按照你描述的,应该是她没错。” “噢……”叶昭觉的尾音拖得很长,她迫不及待地想要扼住邵清羽的脖子,那你快说啊,说啊,到底是怎么回事? 邵清羽喝了口咖啡,半天没出声,思量着该如何措辞。 她是有些顾忌齐唐,可是离家出走时,是叶昭觉收留了自己。 邵清羽在落难之后,领悟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在这种时候,一定要端正态度,选对立场:不管是谁的错,局外人一定要站在女生那一队! 因为,只有女生才会记仇。 “你还记得我那次在你家,齐唐对我发脾气吗?Frances就是那个‘未婚妻’。” 叶昭觉原本前倾的身体往椅背上一靠,她猜对了。 穿小香风套装的Frances,眼角眉梢都是风情,全身裹得严严实实,却仍然散发出连同性都无法忽视的性感。 那晚离开别墅时,她们打了个照面。 那个瞬间,叶昭觉从Frances的脸上看到了和自己同样的诧异。 见叶昭觉面露忧思,邵清羽连忙安慰她:“其实你不用担心,也别胡思乱想,Frances早就结婚了。而且这些年来,齐唐和她根本没有来往,要不是你提起她,我都忘了这个人了。” “清羽,无关紧要的话就不说了。”叶昭觉轻轻笑了笑,微微有点儿苦涩涌上心头,“你不如干脆给我讲讲,当年是怎么回事。” 到这时,邵清羽才明白,躲不过去了。 既然躲不过去,那就只好对不住齐唐了! 邵清羽理了理思路,便将自己所知道的,关于Frances和齐唐的那些陈年旧事,大概地讲了一遍。 “其实我知道的那些,都是听小爱讲的。 “小爱是齐唐高中时的女朋友,聪明,漂亮,还很乖巧。这么说吧,就是我们以前念书时最烦的那种女同学,懂了吧?但她和我的关系还不错,因为齐唐以前老带着我跟他们一块儿玩。 “小爱真的很喜欢齐唐,但我感觉齐唐对小爱没有那么喜欢,怎么讲呢……就像是那种,人人都觉得他应该和她在一起,那就在一起呗,所以后来他们一起去留学,主要是因为小爱不想和齐唐分开。 “我那时候觉得他们以后应该会结婚,齐唐他父母很喜欢小爱,我也觉得她挺好的,然后还想着他们结婚我可以做伴娘什么的……好啦,这不是要先交代人物关系嘛!”邵清羽一番东拉西扯,眼看叶昭觉的耐性快要耗光了,连忙拐回正题。 “有一年小爱独自回来,特别消沉。齐唐他父母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挺担心的,就派我去找小爱探探情况。 “我见到小爱,吓了一大跳!”邵清羽吞了一下口水,挑着眉毛,面部表情充满了喜剧色彩,“她整个人啊……憔悴得不行,像是吃了很多苦似的。但是她风度很好,平心静气地跟我讲‘齐唐和我分手了,他爱上了别人’。我现在还能想起她说那句话的样子,特别平静,又特别绝望。 “我当时很难相信这件事,可能是因为幼稚吧。然后我又很较真,也不管小爱有多难过,非要问个清清楚楚。小爱没和我计较,但我猜她也确实需要一个宣泄委屈的机会,就把他们分手的始末告诉我了。 终于到了关键部分,叶昭觉就是为了听这个,才忍受了邵清羽毫无章法,逻辑混乱,想到哪儿说哪儿的叙述风格:“求求你别他妈废话了,快说重点!!” 邵清羽翻了个白眼,接着说:“小爱给我看Frances的照片,说她认识齐唐那么久,从来没见过齐唐那样喜欢过一个女生,喜欢到了神魂颠倒的程度。我印象中Frances很漂亮,身材也很棒,要胸有胸,要腿有腿。实话实说啊,对于当时那个年纪的大多数男生来说,Frances肯定比小爱有吸引力得多。 “齐唐是在一次留学生聚会上认识Frances的,那天小爱也在场,她说自己一看到齐唐和Frances说话的样子,心里就有不祥的预感了。昭觉,你别看齐唐现在一副风流倜傥的样子,他以前也蛮青涩蛮腼腆的,尤其不善于人际交往。小爱说,齐唐和Frances讲话会脸红,Frances看到他脸红就一直浪笑,根本不把一旁的小爱放在眼里。” “那岂不是,摆明了要勾引齐唐?”叶昭觉皱了皱眉,想起那晚在别墅里,Frances匆匆看向自己的那一眼。 虽然只是一个错身,但自己应该没有看错,Frances的眼神里,不是没有一点儿轻蔑的。 “就是啊,当着小爱的面勾引齐唐,你说Frances贱不贱?但这还不是最贱的,”邵清羽眯起眼睛,“她的手段并不只用在齐唐一个人身上,小爱后来打听过,像齐唐这样的傻子还不少,在他们那个社交圈里,Frances几乎可以说是女生的公敌,大家都严禁自己的男朋友和她来往。” “可是小爱说的这些,难道齐唐不知道吗?”叶昭觉的眉头皱得更厉害了,她有点儿难以置信,齐唐当年竟然那么愚蠢? “他知道啊。”邵清羽又翻了个白眼,“哎呀!我不是说了吗,你不要拿现在的齐唐去代入这件事!他那时候还小啊,屁都不懂,很蠢的!他知道Frances是什么样的人,可是他没有办法控制自己对Frances的好感,结果三天两头和小爱吵架,小爱就哭啊,闹啊……你知道,女生走到这一步,男生就只会想躲,而男生一躲,女生就闹得更凶……” 光是想象一下那种场景,也知道齐唐和小爱分手是必然的事情。 叶昭觉半天没作声,除了震惊之外,她心里还有些微妙的情绪。 她认识的齐唐,是一个稳妥、持重、克制、很多方面趋近于完美的人,她不敢轻率地接受他的感情,很大程度上就是因为他那种高高在上的姿态。 而她从来没有想到,一丝一毫都不曾想到,在他成长为现在的他之前,竟然有过那么愚蠢的岁月,那么轻浮,草率,轻薄的经历。 以及,一颗真心也曾不被人珍视、随意践踏过。 在叶昭觉过往的人生中,无论是自己的恋爱,还是朋友们的恋爱,从没有一个人在最开始的时候,就抱着“随便玩玩好了”的心态去和对方交往。 所以,即便最后弄砸了,失败了,但共同经历的时间,流过的泪,甚至是不得已而造成的伤痛,也仍都是干净的,值得的。 “那,后来呢?”叶昭觉有些于心不忍,她又想知道,又不敢知道。 “齐唐和小爱分手后,就开始明目张胆地追Frances,但Frances态度很不明确,加上情敌又多,有几次齐唐就想说要不还是算了。可是他稍微一松懈,Frances立刻就给他一些鼓励,一些错觉,反正折磨得齐唐挺辛苦。他从小到大异性缘都很好,说起来,也就在Frances手上栽过跟头。 “再后来Frances家里就安排她订婚了,好像有些什么利益关系在其中。齐唐也知道没可能了,但伤心还是很伤心的嘛,就一个人去北欧旅行散心,谁也没想到,Frances竟然跑去找他…… “反正那一两年,齐唐真是被这个女人整得好惨。他父母本来因为他和小爱分手的事就很生气,后来知道了原因就更生气,一度对他实行了经济封锁。不过你也知道,他跟我又不太一样,自己能挣钱嘛,但是总的来说,代价还是挺惨重的。 “再往后我就不清楚了,只知道Frances的婚礼是在英国举行,齐唐也去了,婚礼头一天晚上喝得烂醉,叫嚣着要去抢人。幸亏他几个好朋友当时都在场,大家合力阻止了他,但也够丢人的…… “对于齐唐来说,这件事是他人生中的奇耻大辱,所以拜托你,千万不要让他知道是我告诉你的!”邵清羽双手合十,一脸恐惧的样子。 “我觉得,齐唐一直以来都很清楚Frances的品性,只是感情这种事,当局者迷吧。” 她讲完了。 可是,叶昭觉并没有因为弄清来龙去脉而觉得畅快,相反,她感觉到有一团恶气憋在胸腔里,整个躯体仿佛都在不断地往下沉,下沉,沉入另一个空间。 暮色四合,夕阳瑰丽壮观。 晚风拂过,叶昭觉忽然想起整个故事里最无辜的那个人:“后来小爱呢?” 邵清羽皱了皱眉:“我也不清楚,她和我要好是因为齐唐,后来断了来往,也是因为齐唐。我觉得,她那时候应该也很恨齐唐吧……她本身也很优秀啊,却受到那样的打击,而且还在异国他乡,那段日子一定很难熬。” “是啊,一定很难熬。”叶昭觉不自知地重复着邵清羽的话,喃喃自语一般。 她的目光望向更遥远的天空,想起“小爱第一次见到Frances时就有种不祥的预感”,自己何尝不是一样。 叶昭觉有点儿嫉妒Frances,但更多的是憎恶,这个Bitch曾经竟然那样对待齐唐。 当天晚一点的时间,齐唐接到了一个陌生号码打来的电话。 对方只说了两个字,“是我。” 电流自耳畔无声地流窜,他并不惊慌,也不觉得意外。从那天晚上意外的重逢开始,他就预料到会发生这一幕,不奇怪,Frances就是这样的人,这就是她常用的招数。 他早就料到了。 过去的这些年里,他喜欢的,交往过的女孩子,多多少少有些Frances的影子。 那次,苏沁在概括他历届女友的特质时,他的确有那么一点点心虚。 在他最年轻、荷尔蒙最旺盛的年纪,周围的女生皆是一派清汤寡水的模样,乍然之下见到她,美艳,丰腴,野性,甚至,放荡。 所有关于成熟女性的幻想,都在Frances的身上得到了验证,甚至,比他幻想中还要更加美妙。 在和她的纠缠中,他获得的痛苦远远多过快乐,但无可奈何的是她出现的时机,太早了,也太巧了,所以一切都无可逆转。 正是因为这样,他才更确信叶昭觉对于自己,是与众不同的。 这是一通沉默占据了大部分时间的通话,直到最后,Frances才轻声问:“见个面好吗?” “我觉得没有这个必要。”齐唐的声音也很轻,但态度十分坚决。 他并不是担心往事会重演。 今非昔比了,那个热血,冲动,为了爱情干出一大堆荒唐事的懵懂少年,早已消失在岁月尽头。 她曾经的确很重要,但也只是曾经。 齐唐避而不见,却挡不住Frances主动现身。 一个全体加班的晚上,会议结束之后,众人鱼贯而出,眼尖的叶昭觉看见前台待客的沙发上坐着一个人。 虽然只是一个背影,但那一头栗色的长卷发,叶昭觉不会认错。 听见身后嘈杂的脚步声,Frances缓缓起身,她的轮廓从黑暗中慢慢显露出来。 即便是站在惨白的灯光下,她的美丽也几乎无损。 齐唐从人群中走出来,看见是Frances,首先的反应便是将叶昭觉拉到自己的身后。 谁也没说话,一时间,场面有点儿尴尬。 Frances微笑着看着齐唐,那不是一个人看朋友的眼神,而是带着一点儿挑逗,一点儿勾引,和一点儿楚楚可怜。 “各位……”她环视了一周,“不介意的话,把齐唐借给我一会儿,可以吗?” 其他人不约而同地看向叶昭觉,这些目光汇集到一起,沉甸甸地压在叶昭觉的背上。 有生以来,叶昭觉第一次真正感受到“主角”这个词语的含义和分量。 坦白说,她有点儿怯场。 想想看,一个老是不走运的自己,一个做什么都做不好的自己,一个早就习惯了活在其他人更耀眼的光环之下的自己,忽然被命运拎到了现在这个位置上,你不能不说这是一场恶作剧。 叶昭觉心里叹了口气,既然如此,硬着头皮也得上了。 “他们介不介意不重要,反正我介意。如果你非要坚持借走齐唐,就连我一块儿带上吧。” 如此庄重,严肃,铿锵有力的语气,叶昭觉上一次这样说话,大概还是在中学入团宣誓的时候。 她话音刚落,其他人就开始“哇喔”乱叫,他们等这一天等得太久了。 就连齐唐,也有点儿感动,有点儿蒙。 “噢?你是?”Frances明知故问。 她当然知道叶昭觉是谁,就凭齐唐刚刚那个动作,他们的亲密已然昭彰,可是,再亲密,你们还不是宣称她是“助理”? Frances敏锐地抓住了这个漏洞。 叶昭觉心里的火被点着了,如果这事发生在她见邵清羽之前,或许她的态度还不会如此强硬,但现在,她光是看见Frances这个人就想作呕了。 “我是他女朋友啊。”她一边说,一边伸手挽住了齐唐的手臂,动作娴熟自然,滴水不漏。 Frances的笑僵在脸上,她将信将疑地看向齐唐:“是吗?” 众目睽睽之下,齐唐没有一点儿迟疑,他点点头:“是啊。” 乔楚知道这事之后,兴奋得一直夸叶昭觉:“你做得很好啊!” 然而叶昭觉自己回想起当时的情形,并不觉得有多么值得高兴:当众抢男人,这并没有多荣耀。 事后,她有些懊恼。 自己和齐唐的关系,竟是在那样尴尬的局面下被挑明,以往有多少更私密,更温馨,更适合表达心迹的机会,都硬生生被错过了。 那晚的情势,就像是兵临城下,自己不得不出面捍卫主权。 都是Frances害的! 之后一个多星期的时间,他们的恋情成为公司上上下下茶余饭后的谈资,当天在场的传给不在场的,不在场的又去找另外一些在场的探听细节,确定真假…… 叶昭觉走到哪里,大家的窃窃私语就跟到哪里。 她不得不面对这个事实:那一时的意气之争,已经影响到了她的日常工作,和其他人看待她的眼光。 不曾有过职场经历,不谙办公室政治的乔楚,对此很不以为然:“工作重要还是爱情重要?” 叶昭觉老老实实地回答:“工作。” 换来乔楚嗤笑了一声:“傻帽。” 夜里忽然下起了大雨,电闪雷鸣,狂风呼啸,树杈的影子在墙上犹如群魔乱舞。 房间里冷飕飕的,原来是窗户没关,地上已经被雨水溅湿一大片。 乔楚原本就因为生理痛而在床上折腾了许久,谁料想,她才稍微有点儿睡意就被一个炸雷给炸清醒了。 她晃晃悠悠下了床,走到窗前,还没来得及关上窗户,雨水已经劈头盖脸地砸了下来。 “真倒霉。” 关上窗之后,卧室里立刻暖和了,也安静了。 从床头柜的抽屉里拖出医药箱,发现止痛药也没了,气得她又低声骂了一句:“真倒霉。” 肚子痛得厉害,又没力气去买药,可怜的乔楚只能裹紧被子蜷缩成一团回到床上打滚,滚来滚去滚得浑身是汗,被单和枕套都已经湿透。 雨水击打在玻璃上,发出“噼噼啪啪”的声响,激烈而沉闷。 她的孤独,在这一刻尤为昭彰。 有那么一瞬间,乔楚忽然冒出一个奇怪的设想。 如果我就这么死了,谁会是第一个发现这件事的人? 当她想到这个问题时,也想起了去世多年的外婆。 小时候痛经,外婆都会给她冲一碗红糖水,热热的,甜丝丝的,喝完抱着热水袋睡一觉,醒来也就不疼了。 外婆去世之后,她找到了一个更简便的方法来对抗疼痛,那就是吃止痛药。 这个雨夜,药丸欠奉,她怀念那碗热气腾腾的红糖水。 伤感和脆弱同时袭来,她是真有点儿想哭了。 忽然之间,卧室外传来一点儿声响,像是开门声,她整个人如同跌进了冰窖。 一时间,她忽略了疼痛,手脚麻利地将床头柜上的手机藏进被子里,又敏捷地反手在抽屉里摸到了防狼喷雾。 外面的动静更明显了,她已经清清楚楚地听到脚步声,她心中暗叫不好,平时都记得反锁,怎么偏偏今晚如此大意。 那脚步声离卧室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她几乎已经看到雨水从那人的衣物上滴在地板上,一滴,两滴。 她屏住呼吸,在黑暗中瞪大了眼睛,几秒钟的时间,她脑袋里闪过了千万个念头。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她听见,“乔楚,你醒着吗?” 是闵朗,只有他有她家的钥匙。 “嘿,吓死我了!”乔楚差点儿昏了过去,“你怎么来了?” 闵朗冲她晃了晃手机:“那个APP提示我,你亲戚来了,我打你电话打不通,就直接来了。” 乔楚服下闵朗买回的止痛药后,虽然一时没有奏效,但心里安慰了许多:“你不是说要删掉的吗,怎么没删啊?” 闵朗沉默着,他没好意思说“还不是因为担心你”。 借着灯光,乔楚看见他半边身体都被雨淋湿了,脱下来的外套随意地扔在地毯上,身上的白色T恤印着史努比的图案。 乔楚盯着史努比看了好一会儿,终于笑了。 她不愿意对闵朗说谢谢,一说这句话就生分了,于是,她拍了拍自己身边的空地方,示意他靠近一些。 “你担心我啊?”她似笑非笑地看着他,眼睛特别亮。 “你觉得是,就是吧。”闵朗没有否认,替她掖了掖被子,“躺下睡觉,明天醒来就好了。” “怎么,”乔楚一愣,“你要走?” 闵朗的脸上依然没有表情:“要走也等你睡着了再走。” 有好半天没有动静。 也许是疼痛的缘故,也许是因为夜里这场滂沱大雨,乔楚说什么也不愿意让闵朗离开。 她握住闵朗的一根手指头,可怜巴巴地望着他,“留下来吧”,她没有说,可是他听见了。 闵朗抽回手,低下头笑了声,又揉了揉她的头发:“好,我不走。” 看到乔楚那个表情,他的心里很酸很酸。 他不曾对任何人说起,有时候他也希望没有徐晚来这个人,或者是,自己已经完全不再在乎徐晚来这个人。 要是那样的话,他和乔楚就能好好在一起了,其他的姑娘们,没了就没了,不要紧。 可是徐晚来啊,还是像一根刺一样扎在他心里。 那根刺没有动静时,你甚至会忘记它的存在,可是它稍微一有点儿动静,就能让你痛得死去活来。 到了后半夜,那根刺动了。 已经睡着了的闵朗,被震动的手机吵醒。 醒来的那一瞬间,他看向身边的乔楚,她紧紧地、牢牢地抱着他一条手臂,像溺水的人抱着一块枕木,睡得非常安稳。 她的脸在月色中恬静清丽,宛如孩童。 闵朗小心翼翼地接通电话,用轻不可闻的声音问:“怎么了?” 电话那头的徐晚来,轻声啜泣着,说出来的话也是断断续续,支离破碎的:“你在哪儿……” 没有等她说完,闵朗挂断了电话。 理智告诉他,不要再去管徐晚来的任何事情。 可是,就在下一秒钟,她的面孔浮现在黑暗中,还有她咬牙切齿说的那句话,“因为我一直都爱着你这个王八蛋。” 闵朗静静地躺在这无边无际无声的黑暗世界里。 他觉得,自己已经被撕成了两半。 第十六章 齐唐一直在看手机,对面位子上的Frances则一直在看他。 这次单独会面,齐唐原本仍是想要拒绝。 Frances在电话里幽幽长叹:“只是叙叙旧而已。齐唐,你我之间真的连这点儿情分都没有了吗……”末了,她话锋一转,“还是说,你怕见我?” 正是最后这句话挑起了齐唐的好胜心:“有什么好怕的。” “是呀,那就见个面嘛。”Frances满意地笑了,齐唐啊,这一套对你还是管用。 他们约在了那间不对外营业的私人咖啡馆,也是在这里,齐唐曾郑重地向叶昭觉表明心迹。 老板是齐唐和Frances共同的朋友,见到齐唐时,老板脸上露出了意味深长的笑。 齐唐懒得解释,随便吧。 这里原本就只有五张桌子,现在又增加了一些大型绿植,三百多平方米的面积被分割成几个隐秘的空间,每一片小区域都犹如一个独立的小丛林。 齐唐看了一下手表,现在是晚上十一点。 这个时间,大概也不会有其他客人来。 Frances慵懒地倚在靠枕上,斜着眼望齐唐:“上次那个女孩子,真是你的女朋友吗?” 齐唐面无表情:“有问题?” “没有啦……”Frances拉长了话音,“只是有点儿意外,以前不知道你会喜欢那种类型。” 齐唐冷眼看着她,没有再接话。 气氛有点儿冷。 Frances稍微调整了一下坐姿:“我们之间不用弄得这么敌对吧?”她往前探了探,眼神很温柔,语气比眼神更加温柔,“齐唐,你变化好大……”她试图用这种暧昧的语气,把两人带回往昔。 她边说着,边伸出手,从桌面上一路缓缓地滑过去。 最后,握住了齐唐的手。 这个动作,让齐唐有些猝不及防。 那一瞬间,他脑中所有尘封的记忆,都随着Frances温热的手心开启。 那些长久以来,他缄默以对的往事,苏醒了。 这些年来,他在任何场合都绝口不提Frances。 他自己不提,别人也不敢提,于是这个名字这个人就成了某种禁忌。 “你一直都不肯原谅我。”Frances的话还没有说完,眼眶里已经蓄满了泪水。 “怎么可能,都是些陈年往事。”齐唐微笑着,一种充满了距离感的微笑,他不动声色地将自己的手抽回。 “我一直都希望能够有一个机会和你冰释前嫌。”就像是剧本上规定的动作,Frances在说完这句话后,一,二,三,眼泪稳稳当当地落下,“可是我没有想到,等这个机会,竟然要等这么久。” Frances的姿态,语气,还有她说的话都充满了浓重的表演痕迹。 齐唐有点儿不耐烦了,无论Frances是想要忏悔也好,或者如她自己所说的,“叙旧”也好,他都没有太多兴趣。 她没什么改变,还是把别人都当傻子,笃定地认为只要她说几句示弱的话,掉几滴眼泪,对方就会心软,服输。 她也还是不明白,再傻的傻子,经历过那样的愚弄,挫败,总会吸取点儿教训。 撞过电线杆的人,都会记得那根电线杆。 “晓彤,一切早就过去了。” 听到齐唐叫自己的小名,Frances显然呆住了。 除了长辈,几乎已经没有人会这样叫她,这一声“晓彤”,瓦解了她装腔作势的伤感。 那个腼腆,内敛,慌张,爱她爱得不顾一切,任她差遣的年轻男生,已经在尘世的历练之中,长成了一个清醒,漠然,警觉的成年男性。 这些年,他一定有过不少年轻貌美的女伴,他的人生一定增添了丰富的情感经历,情爱这回事,他大概早已经免疫了。 Frances心里一颤:眼前的这个齐唐,对于自己来说,是一个陌生人。 齐唐又看了一下表,四十分钟的时间就这么乏味地过去了。 他绝不容许自己的时间被这种事情所浪费,就在他拿起桌上的车钥匙,预备起身告辞时,Frances说:“我离婚了。” 她的声音很轻,话语的分量却很重,重到像是有一双手把齐唐生生地摁回到座位上,他不由自主地问了一句:“为什么?” “他出轨。不奇怪呀,男人不是都这样吗?”Frances耸了耸肩膀,很无所谓的样子,像是谈论天气,超级市场的货架,或是一顿不够美味的晚餐。 齐唐沉默了,他有点儿摸不透Frances的心思。 “你不是早就说过,我的婚姻不会幸福。”Frances叹了一口气,语气里的遗憾并不是装的,“倒是让你说中了。” 齐唐的脸色即刻阴沉下来,他记得自己说过这句话。 Frances的婚礼前夕,他们俩在酒店的房间里,关了手机,与世隔绝,度过了暗无天日的几天时光,怀着告别的心情,悲伤地温存和缠绵。 他甚至记得,自己说这句话的时刻,是在Frances和她当时的未婚夫打完电话之后,他出于嫉妒,也出于赌气,故意呛她:“嫁给自己完全不爱的人,你不会幸福的。” 而Frances裹着被单,披散着长发,轻描淡写地说:“我不是完全不爱他。” “……” “齐唐,没得商量。这件事情,我没有办法。 “当年是我太软弱,没有勇气反抗长辈的安排。”回想起往事,Frances脸上满是自嘲,“过去这些年的每一天,我都在想,如果当初自己能够勇敢一些,我的人生会不会是另外一个样子。” 她用忏悔的神情望着齐唐, 他必须承认,即便是今时今日,他也不太受得了Frances这样的凝视,“不管别人怎么看,你知道我是爱过你的。我们之间……别人不清楚,但你是清楚的。”Frances一边说,一边步步逼近,“齐唐,这些年我一直都在想,我们能不能重新……” 她身后,那棵散尾葵的叶子在微微颤动。 “晓彤,”齐唐往后退了一步,“都过去了。” 他说得干脆简洁又直接,就像面对一个喋喋不休的推销员,短短一句话就拒绝了对方所有的期待和幻想。 Frances原本要说的最后两个字,卡在喉咙里,硬是被生生地咽了下去。 她挤出一个违心的笑:“是因为那个女孩?” “和她无关。” “你爱她吗?”Frances又问。 “和你无关。”齐唐有些愠怒。 “这不像你的风格呀……”Frances笑了起来,可是她的眼睛里却一点儿笑意也没有,“当年小爱当着那么多人问你是不是喜欢我,你可是斩钉截铁地承认了。” 齐唐没有反驳,也没有动怒,他只是有些恍惚。 眼前这是真实的吗, 自己曾不惜一切代价想要和她在一起,几乎众叛亲离。 小爱伤心,父母失望,朋友们痛心疾首。 得知她和别人订婚的消息,自己伤心欲绝,甚至丧心病狂到想要破坏她的婚礼。 多年后,还是同一个人,站在他的面前,嘴唇一张一翕,往事重提,却字字句句都满怀恶意。 齐唐从来不怯于承认,自己辜负过一些人,伤害或是亏欠过一些人,可是唯独对Frances,他问心无愧。 她曾是他青春岁月中分量最重,色彩最艳丽的一笔。 可是眼前这一幕,令他觉得这段感情自始至终都充满了黑色幽默。 齐唐别过头去,不愿让Frances看到他此刻的表情。 他生平第一次因为“重逢”,而感到如此强烈的悲哀。 片刻,他恢复了理智,那分分秒秒的错乱和失落已经过去了,永远地过去了。 他转回面孔,静静地看着Frances,那目光里一丝感情都无。 “Frances……”他换成了和其他人一样对她的称呼,“你保重。” 有种东西在他的心里彻底碎掉了,就像一只保存了很多年的瓷器,从高处跌落在水泥地面上,稀里哗啦,一地粉碎。 随着清脆的碎裂声响起,他感觉自己从长久以来的桎梏之中解脱了。 “我曾经一直认为,自己人生中称得上遗憾的事情不多,你算是一个。”他没有回头,“但是现在,不是了。” 现在,他很想去见叶昭觉,迫不及待地想去。 Frances被齐唐说的话给深深地刺痛了。 那晚叶昭觉挽着他的手臂,用挑衅般的语气说“我是他女朋友”,他的眼神,是温柔的,宠溺的,像成年人看着一个未成年的小孩。 对比之下,Frances深感屈辱。 “你等等。” 齐唐回过身,怀着一丝警惕和一丝不安,他不知道她又想要干什么。 Frances走近一步,她的笑容沾满了毒液,唇齿之间又有鬼魅:“你跟我可以了断,可是,你跟孩子呢?” 齐唐整个人都呆住了。 藏匿在茂密植物群中的单薄身体,因为负荷不了这突如其来的巨大震撼,而微微地颤抖起来。 桌上的咖啡已经凉了,似乎一口都没有动过,残存的最后一丝香气挥发在空气当中,没有人知道。 就像,没有人知道,命运兜兜转转,某些事情,仿佛又回到了起点。 老街本来像世界上千万条道路一样,有属于自己的名字,可是这里的居民都选择性地忽略了它的本名。 久而久之,“老街”成了它约定俗成的名字。 而乔楚,就在这条街上长大。 她记忆中的老街和现在几乎没有分别,一排门面数过去还是那些小美容店、小诊所、家菜馆、理发店、彩票店、水果店,还新开了一间巴掌大的进口食品铺子,门可罗雀,老板整天趴在柜台后面玩iPad。 时间在这里好像过得比别处要慢。 顺着街头一直走到街尾,不出意料,乔楚看到了那家早餐店。 她还记得,小时候冬天的清早,她拿着早餐钱,走到店里,指着摞得比自己还高的蒸笼,叫老板,“我要买包子。” 蒸笼盖揭开的时候,会有大团大团的白色蒸汽喷薄而出,弥漫在空中。 对于一个孩子来说,那一瞬间就是仙境。 多年后,小女孩穿过白色的蒸汽,离开老街,头也不回地闯入万丈红尘之中,她懂得了生之可忧,死之可怖,也一并懂得了成人世界里那些算计,周旋,和欲望。 她变了许多,而老街没变过。 就在这时,她的手机响了,那端的人嗓门很大:“你在哪儿呢?” “拐个弯就到了,催什么催啊,显得你们多忙似的。”乔楚笑嘻嘻地说着听起来很不客气的话。 外婆去世之后,她与这条老街的缘分其实也就终结了,是因为这群从小一块儿长大的发小还住在这里,她才会偶尔回来看看。 挂掉电话,早餐店老板娘正巧看见了她:“呀,是小楚啊,好长时间没见你了,越来越漂亮啦。” 乔楚笑了笑,心里有种暖融融的东西,这种东西让她有点儿想哭。 拐了个弯,就看见一家台球室,三个叼着烟的年轻人坐在门口打扑克,剩下几个在旁边围观,一看就知道这群人整天没什么正事儿。 乔楚远远地冲着他们“喂”了一声,听到她的声音,那群人的目光齐刷刷地望了过来,不约而同地咧开嘴笑了。 中午在饭馆里,乔楚笑着嘱咐众人:“都不要讲客气啊。” 大家说说笑笑的,小饭馆里热闹得不行。嘻嘻哈哈的一群人之中,唯独坐在乔楚右边的男生沉默不语。 他眯起眼睛看她,看了一会儿,压低声音问:“你不开心啊?” 乔楚一愣,有这么明显? 对方笑了一下,那意思是,我还不知道你? 这个男生是这一群人里带头的,大家都叫他“阿超”。 全世界好像有无数个“阿超”,但乔楚只跟这一个阿超有交情。 阿超小时候,父母老打架,动起手来整条街的人都拉不住。 架一打完,他爸就出去打牌,他妈就收拾东西回娘家,双方好像都不记得自己还有个儿子。 好多次,阿超被遗忘在家里,没钱,没饭吃,饿得发昏。乔楚的外婆实在看不过去,就让乔楚去把他叫到家里来,给他一双筷子一个碗。 外婆从来也不多问他父母的是非,只说自己家饭菜做得太多了,自己和乔楚吃不完,叫他来帮忙。 男孩子自尊心强,阿超很少会说谢谢,外婆叫他吃饭……他就真的只闷头吃饭。 虽然面上不说什么,可是他心里记得,一顿饭就是一点恩情。 他吃了这家多少顿饭,就欠了这家多少恩情。 阿超点了支烟,声音不大,语速很慢,但确保在座的每个人都能听清楚:“小楚,你跟我们就不要见外了,有事就直说。” 其他人听到这话,也纷纷停下动作,跟着表态,“是啊,小楚,你跟我们客气什么。” “谁惹你了,谁欺负你了,你一句话的事!” …… 乔楚半天没吭声。 那种暖融融的东西在她的心里越来越重,弄得她越来越想掉泪。 长久以来隐忍不发的委屈和憋屈,终于到了一个可以摊出来大大方方晒晒太阳的时候。 这些男生和她后来认识的那些人完全不同。 他们一身匪气,举止粗鲁,没受过太多教育,眼界有限,没挣过大钱也没什么见识,平时和她来往得也不多。 他们混得虽然不怎么样,但都挺有骨气,从来没找她帮过什么忙,即便是在她最风光的那个时候,钱多得都不知道要怎么花的时候,他们也没想着要占她一丁点儿便宜。 他们是她的发小,也仅仅只是发小,她成年后的生活,和他们几乎没有交集。 他们只会在她偶尔心血来潮回来看看大家,坐在夜宵摊上,就着烧烤喝着啤酒的时候,拍着胸口跟她讲:“谁要是欺负你,回来告诉我们几个,管他是谁,男的女的,一定替你出头!” 他们可不知道“男女平等”“女权主义”这些先锋的名词。 他们只知道,小楚是和我们一条街上长大的姑娘,她混出去了,有出息了,她甚至改变了自己的容貌,每次回来都穿得光鲜亮丽,听其他女孩子说,她一双高跟鞋要好几千,一个包要好几万,谁也不知道她的钱是怎么来的,可那又怎么样,对于他们来说,小楚还是小楚。 在他们浅薄的世界里,只有一些简单粗暴的原则。 反映到乔楚身上,那就是:“你有任何需要帮忙的事,我们一定义不容辞。” “那我就不绕圈子了。”乔楚深呼吸一口气,盯着自己面前的空盘子,缓缓地说,“我想教训个女孩。” 谁都没接话,都在等她自己把话说完。 “她抢我……男朋友。”她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采取这个说法。 阿超把烟蒂丢在地上,很为难的样子:“女的啊……不好吧,我们还是没那么坏啊。” 乔楚翻了个白眼:“你想什么呢,我没那么丧心病狂。”顿了顿,她接着说,“我不想伤害她的人身安全,只是想稍微教训她一下。” 阿超有点儿疑惑:“又不伤害她,又要教训她,那怎么弄?” 乔楚神色凝重了些,环视了周围一圈,怀着某种坚定的决心,说:“那女孩有个工作室,稍微弄点儿小破坏就行了。” “这样就行了?”阿超歪着头笑,拍了拍乔楚的肩膀,“这样你就出气了?” “嗯。”她点了点头。 时间回到下暴雨的那天夜里,闵朗的意外出现,对她来说,就像是生活在悲惨世界中的人忽然捡到了一颗糖。 遗憾的是,这颗糖未免也太小了,甚至不够甜到天亮。 当闵朗从她怀里抽出自己的手臂,尽管他的动作是那样小心翼翼,可她还是敏感地立刻惊醒,见闵朗起身蹑手蹑脚地穿衣服,忍不住问:“你要去哪里?” 她挣扎着坐起来,拧开台灯,看到墙上的挂钟,凌晨四点。 闵朗一时哑口无言,他不能说实话,可也不想撒谎。 也许是那一刹那,他的表情,眼神或是气息,泄露了秘密,乔楚望着他,心里一片雪亮。 她难以置信,那个让她难以置信的推断已经到了嘴边,但她不愿意说出来,仿佛只要不说出来,这个推断就不会被证明。 “闵朗,我不是非要你和我在一起,”她忍着心里的剧痛,平静地说,“但是你不可能同时既选择我,又选择她,你明白吗?” 闵朗靠着墙壁,他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他很想告诉乔楚“我已经想明白一切,只是还需要一点儿时间”,或者是说服她“我和她之间已经不同于以前”。 可是“最后一次”这种话,听起来实在太虚了。 这一切,很像那个著名的“狼来了”的故事,连他自己都觉得毫无说服力。 “你走吧。”乔楚笑了笑,关上了灯,房间里又重新归于黑暗,她觉得自己实在是太累了,累得一个字都不想再多说。 闵朗依然站在墙边,沉默着。 过了一会儿,乔楚感觉到闵朗又重新躺下,从背后紧紧地抱住她,吻她的头发。 她挣扎了一会儿:“你走吧,不用你管我。”她知道这个时候逞强毫无意义,可是她忍不住非要这样讲。 “我不会走的。”闵朗今晚脾气出奇的好,他加大了手臂的力度,将乔楚抱得更紧了一点儿,“以后也不会走了。” 可是,晚一点的时候,他还是走了。 在他重新躺下之后不久,徐晚来连续发来了三条信息。 第一条是:“我的猫不见了,两天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第二条是:“我现在在79号,你在哪里?” 第三条是:“你和乔楚在一起对吗?我过去找你。” 看到第二条时,闵朗已经意识到,徐晚来已经失常了。 他无法想象,如果她真的来了,那,怎,么,办! 他唯一可以肯定的是,自己必须阻止这件事情发生。 闵朗走时,乔楚默然地站在窗口,有一把无形的刀在她的心窝上反复捅着。 她望着路灯下,闵朗匆匆而过的背影,他还是走了,无论他自以为他的选择如何坚定,只要徐晚来闹一闹,他就不可能袖手旁观。 徐晚来一天不肯放手,闵朗就一天不可能得到真正的自由。 徐晚来并不是掌握了闵朗的弱点,而是成为了他的弱点。 对于闵朗来说,他和徐晚来之间畸形的情感关系,就像是某种毒品,他想戒,可是未必戒得了。 这一点,乔楚已经明白了,可是闵朗还不明白。 深秋的凌晨,暴雨过后,空气里充满了冷冽的味道。 乔楚在那一刻,心里生出一股狠劲,这个念头早已具有雏形,她以失望、怨恨和愤怒喂养它,日复一日,它越来越强壮。 她终于不能够再继续压抑自己:徐晚来,总该有个时刻,有些事情狠狠地教训你,让你知道你是谁。 这其中的是非曲直,乔楚自然没有向阿超他们讲清楚,她只是给了他们Nightfall的地址。 阿超又点了支烟,他只说了一句:“你放心吧。” 此刻的乔楚,并没有意识到,命运已经渐渐露出狰狞的面孔。 她的一生,将就此改变。 第十七章 齐唐打开邮箱就看到了叶昭觉的辞职信,他有点儿发蒙。 虽然从她回到公司开始,彼此就都心照不宣地知道,终将有一天,她是要离开的。 可齐唐没料到,这一天来得这么早。 他把叶昭觉叫进自己办公室,拿出训导下属的架势来责问她:“你有什么计划,为什么不先和我商量?” 叶昭觉脸上没有多余的表情,她抬头瞟了齐唐一眼:“这不是最近老见不着你嘛。” 最近全公司的人都发现了,齐唐有些反常。 他很少来公司,即便来了,也是一个人关在办公室里,吩咐任何人都不要来打扰他。 苏沁和齐唐持股的另外几个公司的管理层有些来往,据她探听来的消息,一切都很太平,并没有什么事情值得他苦恼。 大家没有明说,心里却将目标一致指向了叶昭觉。 怪就怪在,齐唐这么反常,叶昭觉却一切如常。 该做的事情她都照做,不该她做的,你开口求助她,她也乐意帮忙,总之就是一副对全世界都友好得不行的样子。 可是,大家稍微一讨论,就发现了端倪。 她的友好,像是打定主意明天就要离家出走,所以今晚的晚餐做得特别好吃的那种,“因相处的时间不多啦,那就给大家留一个好印象吧”,这句话,仿佛就刻在叶昭觉的脑门上。 公司八卦小团体一致裁定:一定和上次那个莫名其妙的女人有关系。 而八卦,往往就是真相。 那天晚上,当Frances说出“孩子”这个词语时,齐唐确实认为她疯了。 Frances一眼就看懂了齐唐的眼神,她上前一步:“你应该还记得,我在结婚那年就生了宝宝,”现在,她几乎已经贴着齐唐的身体,“宝宝的出生日期是……” 隐没在她唇齿之间的意味,齐唐完全接收到了。 他当然记得,曾经那些温柔缱绻和抵死缠绵。 某种程度上,是Frances真正开启了他,让他懂得了肉体的极致欢愉。 可是她说的这件事,齐唐无论如何也不相信。 “不可能和我有关。”齐唐冷笑着,“我们当年……是有措施的。” “是吗?”Frances也冷笑,“你确定每一次都有吗?” 在记忆的缝隙里,齐唐举目皆是茫然。 他确实,不能,肯定。 Frances如此咄咄逼人,齐唐却越来越迷惑:“即便偶尔没有,难道,你就没有补救吗?” 他的语气里,充满了太多的不确定。 当他问出这个问题,他知道,自己已经完全陷入了被动。 陈年旧事,已经无从追究。 现在,黑白是非都由Frances说了算。 “你知道,”Frances逼视着齐唐,“我讨厌吃药。” 齐唐的脸色已经非常难看了,他简直不敢相信,就在一个小时之前,他看着眼前的这个女人,还在想“我当年那么爱她,情有可原”。 “即便真的没有防护,即便孩子的出生时间也确实凑巧,”齐唐笑了笑,他不预备再对Frances客气,“也不意味着和我有什么关系。当年你有多少个暧昧对象,你我心知肚明。” 他终于说出来了,从前根本无法直面的这个事实。 “齐唐!”Frances提高了分贝,像是受到了极大的侮辱,“你我心知肚明的应该是,我订婚之后,只有你一直纠缠着我不肯放手!” Frances的面孔涨得通红,愤怒到了极点的样子。 盛怒之下的Frances有种惊心动魄的美,那种美具有极强的侵略性,会让对方在短时间之内无法与之对峙。 万分之一种可能性在齐唐的脑中闪过,微乎其微,却又无法置若罔闻。 万一,万一她说的,是真的呢? “如果你说的是真的,这些年,为什么你从来没有提过?”齐唐心里发慌,这件事超出了他的智慧和经验,是他从来未曾料想的情形,“你不是这种甘愿自己承担一切的人。” “我确实没那么无私。”Frances丝毫不否认,“我要考虑我的婚姻,我的孩子,和我的名誉……况且,你有给过我接触你的机会吗?你知道有多少人曾直接告诉我,你希望没有认识过我。” 过了很久很久,齐唐慢吞吞地问:“你的诉求是什么?” “呵呵,”Frances转过身拿起自己的包,冷笑着与齐唐擦肩而过,“我知道,你现在是很成熟的商人,但是别把每个人都想得跟你一样。” Frances成功地,再次,搅浑了齐唐的生活。 她只是稍稍发力,他便乱了方寸。 她什么都没要求,可如果一切是真的,那她便可以予取予求。 一直到离开咖啡馆,齐唐都没有察觉到其他的异常。 凌晨三点。 服务员走到最后一个客人面前,轻声细语地说:“不好意思,小姐,我们要打烊了。” 失神的叶昭觉,这才回到现实世界中来。 没有人知道,这天晚上,叶昭觉独自在街上漫无目的地晃荡了很久。 她既不想回家,也不想见任何人,既不想买醉,也不愿保持清醒。 很多车从她身边飞驰而过,没有人知道,这个姑娘的心里正下着一场大雪。 许多与今晚毫不相干的回忆,像雪花一样纷纷从她眼前掠过。 她想起从前和简晨烨在一起,生活虽然比现在清贫,可也比现在简单,没有这么多复杂的瓜葛和纠缠,也没有这么沉重的挫败感。 可如果给她一个机会,让她可以选择回到过去,她竟然真的好好地思考了一番,思考的结果是,她并不愿意回去。 那时候最大的问题就是穷。 因为穷,所以能选择的东西就特别少,是区别于现在的,另外一种苦楚和无望。 “可是,为什么我的人生总是浸泡在苦楚和无望之中呢?” 她有点儿累了,在一个公交车站台坐下,身体像是一具破旧的皮囊。 身后的广告灯箱在夜里亮得刺眼,那种渺小无力的感觉又回来了,是因为齐唐和Frances吗? 她觉得,也并不全是。 她没有意识到,此刻自己的脸上有种微妙的神情。 困顿,疑惑,迷茫,但绝对不是痛苦。 她经受的失败太多了,对于痛苦的感知已经比别人要迟钝许多。 这一站离她从前开店的地方很近,她忽然想要去那里看一看。 那里现在是一家连锁水果超市。 隔着一条马路,叶昭觉怔怔地望着对面,像是一缕孤魂凝望着自己的前世今生。 尽管已经过了这么长时间,可是她心里还是有一点儿疼。 紧接着像是有一双手,顺着这一点点疼撕开了一个更大的口子。 一种闷痛,从身体深处汹涌而出,像惊涛骇浪一样将她拍倒,她刚挣扎着爬起来,又被拍倒。 下午Frances打电话约她见面,原话是:“有些事你必须知道,如果你真是齐唐的女朋友的话。” 就是这句话,让她铁了心去赴约。 说起来,Frances只是组织了一次会面,然后按照计划,将每个人安排在她设定的位置上,然后,她的目的,轻轻松松地就达成了。 后半夜,整条街上只剩下叶昭觉一个人,她终于无法再支撑疲倦的躯体,叫了一辆出租车,回家。 在车上,她闭着眼睛,脑子里只有这句话,我绝对不能再任由别人操纵我的悲喜。 第二天,齐唐没有出现在公司。 午休时间,叶昭觉去天台给陈汀打了个电话。 电话很快接通,陈汀的声音听起来很精神很清醒,不像是刚从被窝里爬起来的样子,叶昭觉有点儿意外:“你在干吗呢?” “看店面呀,我都看了好几天了,要么地段不太好,要么面积不够大,”陈汀有点儿兴奋,“我估计今天这个算找对了,我想把中间那堵墙打掉,房东说可以商量。 “对了,你到底考虑得怎么样了啊?是不是不好跟齐唐说辞职啊?反正这事,我怎么着都是要做的,你要是没兴趣,我就再找找其他人。” “陈汀,”叶昭觉说得很慢,楼梯间很安静,只有她自己的声音,“我考虑好了。” 几分钟后,叶昭觉回到自己的电脑前,开始写辞职报告。 “你想清楚自己要做什么了吗?”齐唐压着自己的脾气,软语哄劝,“我不是要操控你,只是有点儿担心……” 他的语气,像是一个家长,苦口婆心地劝阻没有才华,但非要去追求不切实际的梦想的小孩。 叶昭觉脸上讪讪的,她不怪齐唐不看好她。 “我不可能一直依赖你。”叶昭觉笑笑,“其实我很有自知之明啦,但是我也有自己的计划和想要做的事情……所以,还是让苏沁尽快招人接手我的工作吧。” 她虽然脸上挂着笑,但眼神里却充满了坚毅,那是决心已定的人才有的眼神。 齐唐怔了好半天。 从工作立场来说,他从来都懒得跟任何要辞职的普通员工多费口舌,从叶昭觉一进来,他就看出来了,她是真的去意已决。 按照他一贯的风格,别人要走就走呗,有什么好挽留。 可是,面对叶昭觉,他还有另一个立场。 过了很长的时间,齐唐像是想通了什么,淡淡一笑:“好,我会让苏沁安排的。” 叶昭觉有些不敢相信,自己辞职这件事……竟然这么轻而易举就通过了?齐唐他竟然这么干脆? 因为他的果决,叶昭觉反而有了一点儿失落。 齐唐的眼睛里,有一种很平静的东西。 她是成年人,她有决定自己去留的自由,而他要尊重这份自由。 小情小爱……就暂时放置一边吧,齐唐心想,现在有更重要的事亟待处理。 “谢谢你一直以来的关照。”叶昭觉站起来,眼神飘向远方,“我永远不会忘记,你为我所做的一切。” 她久久没有收回目光,生怕在对视之间情难自控。 表面上,她是在辞职,实质上,她是打算淡出他的生活。 到这时,齐唐才意识到很不对劲,她心里藏着很多事,但她好像并不预备说出来。 他绕过桌子,走到她身边:“是不是有什么事情,你没有告诉我?” 叶昭觉抬起头来,眉头紧锁,眼泪充满了眼眶,喉头发紧,她知道只要再过片刻,自己便会情绪决堤。 短短片刻,人生中所有和齐唐有关的经历,都在她的脑海中翻腾,她没有礼服裙去参加party,是他买来送给她。 她为了工作把自己弄生病,是他送她去医院吊水,还一直陪着她。 因为简晨烨和辜伽罗的一张合照,她丧失理智,可是在酒店里,他连碰都没有碰她。 她开店,他支持她;她结业,他收留她,还替她把欠的债还了。 还有,他说的那句话:“我不在乎还要等多久,如果那个人真的是你。” …… 从来没有人像他这样,慷慨地爱护她。 没有人像他这样,时时顾及着她那微不足道的尊严,在她所有软弱的时刻,毫不犹豫地伸出自己的手,于人生沼泽中拉她一把。 我们认识很久了吗?叶昭觉不敢说,我觉得好像已经认识了一辈子。 “你到底怎么了?”齐唐神色凝重,他心里头有种预感,很不安。 “齐唐,”叶昭觉深呼吸一口气,“那你呢?你有没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两人之间只隔着这一层纸,可是谁也不愿意戳破。 刹那之间,他们在彼此的眼神中已经得到了答案。 叶昭觉的眼泪越来越多,越来越收不住,而齐唐的心里却越来越凉,越来越无言相对。 “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叶昭觉低声问,她也不知道是在问齐唐还是问自己,“为什么每次都差一点点?” 以前是因为简晨烨,后来是因为其他乱七八糟的东西,金钱、阶层、地位、阅历、学识、社交圈子…… 而现在,是因为他的过去,以及那些潜藏在“过去”的某些糟糕的可能性。 她一次次努力突破自身局限,却又一次次遇到新的问题。 现在,她终于知道了,两个“不对”的人非要在一起,就只会制造出层出不穷的麻烦,一个麻烦接着一个麻烦。 不管他对她有多好多珍惜,不管她有多想成全他成全自己,总是会有各种各样的力量阻挡在他们之间。 现在,她有点儿认命了。 有些东西,你搭着梯子踮着脚,你手都要断了,可你就是够不着。 齐唐低着头,闭上眼睛,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他也很茫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叶昭觉,他也很想知道为什么会搞成这个样子。 长久以来,他一直认为人生中所有的事情都有原因,在他的价值体系里,世界上从来就没有什么意外,只有结果。 从小到大他一路顺遂,生平第一次遇到这种事,连怪都不知道该怪谁。 他轻轻拍了拍叶昭觉的后背,这是一个意欲安慰的动作:“我会处理好所有乱七八糟的事情。” 现在,他也只能把话说到这个程度。 “齐唐,有些事情不是那么容易处理的。”叶昭觉用双手抹掉脸上的泪,这个动作既蛮横又凶猛,像是一个大龄儿童,“很多人都说,如果真爱一个人,那就应该什么都不计较。可我是个在市井里长大的人,没有那么大的度量。” 直到几个小时之后,齐唐才真正地听懂了叶昭觉最后说的那句话。 最重要的信息不是“我没有那么大的度量”,而是“真爱一个人”。 他几乎震惊了,他简直难以相信,以他的智商,居然要等这么长的时间,才找到这句话的重点。 当意识到这一点之后,他脸上有种奇怪的神情,像是自嘲,又像是发自肺腑的快乐。 淤积在胸腔里旷日持久的烦闷和怒气渐渐地消散了,理智归位,他开始认真地思考自己接下来该做什么,最先要做的,应该是联络在英国的那几个老友。 叶昭觉离职之后,几乎一天都没有耽误,就开始跟着老师学习化妆。 与此同时,齐唐着手准备签证。 安宁的日子没有维持多久。 某天夜里,Nightfall起了一场大火。 发现火情的是附近酒店的一对情侣,两人正要拉上窗帘亲热,这时,女生看到对面的熊熊大火,一声尖叫划破了夜空。 乔楚是从叶昭觉口中得知这个消息的。 一开始,乔楚还没听进去,她正盯着电视在看一档真人秀节目,时不时发出哈哈大笑声,直到,叶昭觉说:“现在徐晚来情况很糟糕,闵朗约了我和简晨烨晚上一块儿去看看她。” 突然间,乔楚像是见了鬼一般扭过头来,满脸的错愕和震惊,那一瞬间,她被前所未有的恐惧所裹挟。 她张了张嘴,却没法出声,像是有一团棉花堵在她的喉咙里。 此刻,电视机里的综艺节目依然在播放着,成为了空洞的背景声。 叶昭觉注意到,乔楚的脸色变得苍白,瞳孔似乎也在放大。 她心中一动,抓住乔楚的手,那手也是冰凉的,正色问道:“你怎么了?” 乔楚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讨厌过叶昭觉,她的手像一副手铐一样钳住了自己的手。 “是怎么搞的?”乔楚听到有个声音这样问,过了一会儿,她才意识到这是自己的声音,她现在就像是打了全身麻醉似的,反应迟钝,肌体麻木。 “具体的情况我还不清楚,闵朗在电话里讲得很含糊。”叶昭觉轻声说,那种特别惶恐、心里特别没底的感觉又出现了,就像那天在咖啡馆里听着齐唐和Frances的对话时一样。 “什么时候?”乔楚又问了一个问题,她的声音听起来十分缥缈。 叶昭觉说了一个日期。 乔楚回忆了一下,正是她回老街后的第二个星期。 “我先过去看看,很快就回来,你在家里等我,”叶昭觉柔声安慰着乔楚,“我明天不用上化妆课,我们出去逛街,吃好吃的,好不好?” 乔楚根本没有听见叶昭觉说什么。 她已经进入了另一个世界,一个只能容纳她自己一个人,充满了罪恶感和悔恨的世界。 叶昭觉离开后,乔楚拿起手机,颤颤巍巍地给阿超打电话,可一直是忙音,再打,又是无法接通。 那场火从Nightfall一直烧到了乔楚的心里:“快接电话接电话啊……”她神经质一般骂骂咧咧的,浑身都在颤抖。 她挂掉,又打给当天在场的另一个人,还是打不通。 对于乔楚来说,恐怕世界末日都不会比现在更惨。 她定了定神,抓起钥匙和手机胡乱塞进包里,连外套都忘记拿,飞快地出了门。 去老街的这一路上,她的心脏一直悬在喉咙口,几乎停止了跳动。 没有任何宗教信仰的乔楚,向她所知道的每一位上神轮番祈求,祈祷事实并非自己所预想的那样。 “不懂祷告都敢祷告,谁愿眷顾这种信徒……”,很多年前,她就会唱这首歌,却从未想到,现实竟会如真歌中所唱。 她从十几岁出来混迹社会,大场面也见过一二,但从未像今天这样怵惧过什么。 她口中喃喃不清,念念有词,一双手几乎要将自己掐出血来,怎么会这样呢,不应该是这样子的…… 老街的台球厅门口,没有往日熟悉的那几个身影。 过了很久,她怀着最后一点点侥幸的心理,沉重地走进台球室,问老板:“今天阿超他们没来吗?” 老板正拿着手机玩游戏,头都没抬一下:“来什么来啊,前天不是刚被带走吗?” 万分之一的希望,在那一瞬间泯灭。 “被谁带走?”乔楚心里其实已经知道答案。 老板不耐烦地抬起头来,看见是乔楚,脸色稍微缓和了点儿:“怎么?你不知道吗?他们几个估计是犯了什么事,警车直接开到老街来,一群人全给拉走了……” 后来老板还说了什么,也可能什么都没说吧,乔楚什么都不记得了。 她只记得,当自己抬起头来仰望天幕时,黑夜早已经无声无息地降临。 第十八章 在徐晚来家门口,叶昭觉见到了阔别许久的简晨烨,双方都有点儿尴尬。 上次那一耳光,毫无疑问,双方都还记得,于是一不小心撞上对方的目光,两人就都不知该如何自处。 只好谈徐晚来的事。 简晨烨皱着眉:“幸好她自己那晚没留在工作室,不然后果不堪设想……” 叶昭觉无声地点了点头,她也着实为徐晚来感到后怕。 “等下见到小晚,大家都注意一点,别刺激她。”简晨烨特意叮嘱了一句。 闵朗的脸色比任何时候都阴沉,他一直没说话。 他只要一想到“晚来差一点点葬身火海”,一想到自己差点儿就失去这个人,就恨不能穿越时空回到火灾发生之前阻止这一切,哪怕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 短短几天的时间,往日光鲜亮丽的时装设计师徐晚来,像是经历过了几生几世的苦难,脸上的憔悴,让人一望即知她承受了多少煎熬。 她本来就瘦,现在看起来,就像是轻轻一碰就会碎掉的样子。 叶昭觉鼻子酸酸的。 没有人比她更理解徐晚来此时此刻的感受,自己一砖一瓦砌造的梦想,最终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它被彻底毁灭,这种无能为力的挫败和痛苦,别人怎么会明白。 “消防那边已经出了火灾认定书,确定是人为……版师现在在医院接受治疗,她那晚赶工没回家在二楼房间休息,不幸中的大幸是她伤势不算太重……公安那边也已经开始立案调查……是,我没有买保险,为什么,因为我傻呀……我也不知道自己得罪了谁,有没有可能是行业里的竞争对手?不知道,是不是意外?也不知道……暂时没有什么打算,谢谢大家关心。” 徐晚来机械化地说出这段话,行云流水。 看得出来这些日子以来,这段话她已经对不少人说过了。 叶昭觉他们三人面面相觑,安慰的话也说不出口,太苍白了,说了也没用。 “这样吧……闵朗,”叶昭觉小声对闵朗说,“我们先走,人多了她也不好发泄,你留下来陪陪她。” 她一边说,一边悄悄地拉了拉简晨烨的袖子。 从徐家出来,两人并排走了很长一段路,可谁也没说话。 那一耳光造成的生疏感,又重新回到了两人之间。 自那之后,叶昭觉反省过很多回,对于自己当时的冲动和蛮横,她不是不后悔的。 她也想过,找个台阶下了,把关系缓和回来,好歹是一起长大的情分,好歹是曾经向着一生一世去的爱人。 可是,偏偏就是有这个“可是”,当她一想起简晨烨,自然而然就会想起辜伽罗,想到那张照片,想到他们在法国时就已经“搞在一起”,想到这一层时,先前的反省几乎也就白费了。 你曾经固执地相信过,对方是你生命中不可或缺的存在,你甚至偏执地认为,假如失去对方你就会死掉。 你把自己掏空了去爱他,还是觉得不够。 可是慢慢地,到底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呢? 你们开始彼此攻击,互相伤害,信任瓦解,爱情灰飞烟灭…… 你们甚至没能做到相忘于江湖, 他日江湖重逢,你们各自牵着另一个人的手,这时你们才明白,就连“相忘于江湖”都比此情此景要温柔。 你没能够分享他的荣耀,他没能够享有你的成熟,你们临街伫立,谈论的都是无关彼此痛痒的话题。 “小晚这事,太惨了。”简晨烨主动打破沉默,但他其实是想问,“你现在每天都在做什么?” “是啊,希望她足够坚强吧。”叶昭觉顺着简晨烨的话往下说,虽然她很想开口问,“你和那个姑娘还好吗?” …… 两人沉默着沿街又走了一会儿,简晨烨终于忍不住问了:“你和齐唐现在怎么样?” 叶昭觉心里“咯噔”一下:靠!被他抢先了! 她顿了顿,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说起了另外的事情:“我又辞职了,现在在学化妆,有个朋友正在筹备一间新娘造型工作室,也算是个不错的机会,我想试试看……那你呢?” “我也还是老样子吧,没什么特别值得说的。” “装什么傻啊,你知道我指的是什么。”叶昭觉翻了个白眼。 “你都没告诉我,我凭什么告诉你啊。”简晨烨也不甘示弱,“那儿有辆空车,你先上吧。” 叶昭觉坐上出租车,好半天没有关上车门。 过了很长时间,她终于鼓起勇气说:“那次,我乱发脾气,对不起啊。” 简晨烨愣住,随即马上说:“昭觉,我们之间,不说这个。” 她想哭,可是却笑了出来,这种奇怪的反应连她自己也无法解释。 闵朗回到白灰里,已经是深夜。 尽管巷子里黑漆漆的,但是闵朗还是一眼就看到有个人蹲在79号门口,走近之后他看清楚了。 是乔楚。 “你不舒服吗?”闵朗也蹲了下来。 乔楚将埋在双膝之间的脸抬了起来,看到她的脸,闵朗吓了一跳。 在黑夜中,乔楚白得吓人,两只眼睛是两口深不见底的井,好像将任何东西扔进去都不会有回音。她似乎出来得很匆忙,连外套都没有穿,裸露在冷风中的皮肤呈现出灰白色,青色的血管清晰可见。 闵朗心中倒吸一口冷气,这样的面孔,他今天已经见过一回,他赶紧脱掉自己的外衣披在乔楚身上。 那件衣服在乔楚身上晃晃荡荡,仿佛还能再装下一个她。 “徐晚来出了点儿事,所以我就过去看了看情况,对了,昭觉和简晨烨也去了……”他误以为乔楚是在因为找不到他而生气,便认认真真解释了一通。 乔楚没有让他继续啰唆:“我知道,Nightfall起火了。” “是,损失非常严重,几乎全毁了,”闵朗揉了揉太阳穴,他今天太累了,跟徐晚来说了许多话,但看上去完全没有作用,他希望自己不用在乔楚这儿再花太多精力,“先进去吧。” 他边说话边伸手去扶乔楚,可是没扶起来,她蹲得太久,腿已经麻了。 “闵朗,你爱过我吗?”乔楚的头埋得很低很低,这个问题,像是从地上的裂缝里迸出来的。 闵朗怔了怔,他一时无法理解自己现在面对的一切。 “乔楚,这些事情我们换一天再谈,今天不合适,”他好声好气地哄劝着她,他以为这一次跟过去那几次差不多,“我现在太累了……” “是我找人干的。”乔楚像是没有听见他的话,自顾自地继续说着。 闵朗呆住了,全身的血液都凝固在血管里,心脏像是被某种武器大力刺穿,痛,剧痛,他的身体比思维更早地明白了乔楚话中的含义。 疲惫感在那一瞬间烟消云散,他只觉得呼吸不畅,意识渐渐溃散。 他们之间一下就远了,比两个陌生人还要远,他盯着乔楚,她脸上那种神情是“事已至此,无力回天”,他觉得自己从来没有真正认识过这个女孩。 乔楚终于站起来了,麻木的双腿里像是有亿万只蚂蚁在窜动。 她慢慢地靠向墙壁,像是没有力气支撑自己的身体:“我没想到会这么严重,具体发生了什么我也不知道,但是,确实是我的主意。” 她说得很平静,仿佛只是一件芝麻大的小事,她眨了眨眼睛,怎么会这样呢,完全哭不出来了。 离开老街之后,乔楚径直来了白灰里。 她的理智所剩无几,千头万绪最终只凝成一个清晰强劲的念头:我必须对闵朗坦白一切。 她蹲在黑暗中,默默地练习了很多遍,要如何措辞,要怎么解释,她只是想教训一下徐晚来,她不是真的想毁了Nightfall,至于火灾,她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要用什么样的说法,才能证明自己的无辜和清白? 可是刚想到这里,她立刻就笑了,一边笑一边落泪,太滑稽了,你哪里无辜?哪里清白? 清白是徐晚来,无辜的是阿超他们……始作俑者是你自己。 这场悲剧因你而起,你一个字都不该为自己狡辩。 最后,她决定什么废话都不说了,承认这一切都是自己造成的,这是她唯一能做的事情。 突然之间,响起了玻璃粉碎四溅的声音,盛怒之中的闵朗一拳挥向了79号的窗户。 而乔楚,她早已经元神出窍,这声动静甚至没能让她皱一下眉,眨一下眼。 即便是在微弱的灯光下,依然可以看见有几块玻璃碎片扎在闵朗鲜血直流的拳头上,他已经说不出话来,但并不是因为皮外伤。 殷红的血液一滴一滴地滴在地上,也在乔楚的心里砸出空洞的闷响。 僵持了很久,闵朗终于开口问:“你这么做,是因为我吗?” 他低沉的声音里潜藏着一头野兽。 “不重要了。”乔楚叹了口气,像是从梦中醒过来。 她拉过闵朗那只流血的手,漫不经心地摘去那几块玻璃,解下绑在包包上的丝巾,为闵朗简单地包扎好伤口。 白色的丝巾上很快出现斑斑点点的血迹 “你知道吗,我今晚蹲在这里想了很多很多,最后我得出一个结论,说给你听你可能会觉得很荒唐,”乔楚的脸上有些满不在乎的神情,“闵朗啊,我觉得,现在一切都公平了。” 她抬起头来,看着闵朗,绽开笑容,那笑容让他心神俱焚:“你们俩带给我的所有伤害,都被这场火烧光了。” “闵朗,我再也不用忍受你在我和她之间摇摆不定,一切都结束了。” 次日清晨。 上早班的年轻警察小张在路口买了几份早餐,他自己已经吃过了,这些是给同事们带的。他刚走到局门口,隔着老远就看见门口有个年轻姑娘,戴着墨镜,仰着头看天。 小张感到有点儿奇怪。 走近之后,他问那个姑娘:“你有什么事吗?是不是要报案?” 听到他的声音,那姑娘回过身来,摘下了墨镜,对他笑了笑。 还没谈过恋爱的小张一下子脸都红了,这个姑娘也太漂亮了吧,简直不输给电视上的女明星。 紧接着,这个姑娘说, “我是来自首的。” 齐唐在候机室接到了叶昭觉打来的电话。 她的声音听起来像是足足好几天没有睡过觉,透着历经沧桑的疲惫和沉重,她讲话的时候很平静,但你能听出来她先前是哭过的。 她开门见山,直截了当地表明诉求:“齐唐,在我所认识的人当中,除了你之外我想不到现在还能够找谁帮忙。” 她将事情的大致经过讲述了一遍:“火灾是个意外,那群人交代说只是砸了店,不知道为什么会起火,可能是烟蒂没灭,加上天气这么干燥……” 齐唐听得眉头紧皱,他一边听,一边在脑中搜寻着自己所认识的,最擅长处理这种案件的律师。 “太傻了……”叶昭觉说着说着,情绪变得有些激动,“乔楚这个大傻子,为了闵朗……值得吗!居然是我让他们认识的!” 她说不下去了。 齐唐看了看手表,离登机时间只剩半个小时,也就是说,他不可能在这个时候去到她身边,他能做的,最多也就是陪她讲半个小时电话。 “你先挂掉电话,五分钟后我回给你。” 这空出来的五分钟,齐唐分别打了两个电话。 一个打给了苏沁,让她尽快联络相熟的律师,然后跟律师一起去找叶昭觉,尽最大努力帮助乔楚。 另一个电话,他打给了邵清羽,言简意赅地说:“最近我不在国内,短时间里也回不来。乔楚出了事,昭觉……你就当替我多抽点儿时间去陪陪她。” 邵清羽还不清楚其中的变故,但她从齐唐的语气中听出了事情的严重性,当即应承下来。 她犹豫了一会儿,终于还是问了:“你这次去英国是不是和Frances有关?”在齐唐简短地“嗯”了一声之后,她像是被开水给烫了一下,“嘿,你不是吧?” “不是你想的那样。”齐唐知道她是想起了小爱,他顿了顿,“你放心,不会的。” 再次通话时,叶昭觉已经平复下来。 “苏沁稍后会跟你联络,”齐唐想了想,觉得有些话还是应该要讲,“但是你也要明白,每个人都必须为他做错的事情承担后果。乔楚她有非同寻常的勇气,可是,用错地方了。” 叶昭觉吸了一下鼻子,说:“我明白。” 齐唐见过好几次她哭的样子,又丑又好笑,可是想起她那个样子,又无端觉得有点儿心疼。 “昭觉,”齐唐不知道接下来应该再说点儿什么,只好又叫了一次她的名字,“昭觉啊,你现在进步多了,要是以前的你,就只会呜呜呜……” “胡说八道,你才只会哭呢!”叶昭觉嘴上骂了一句,笑出了几滴泪。 在这一瞬间,她完全忘记了乔楚他们,忘记了那些烦心事。 她好像才刚刚认识到,齐唐对于自己,有着何等重要的意义,他是那个真正意义上陪着她一路成长的人。 当他叫着她的名字时,她觉得,那几乎就是生离死别了。 机场广播里开始播报航班信息。 叶昭觉陡然惊醒:“你在机场?你要去哪里?” “我很希望现在能够陪在你身边,但是,昭觉,”齐唐停顿了一下,“每个人都有他此刻必须要做的事。” 他的目光落在不远处那个登机口,旁边有个小小的Subway的柜台。 当初叶昭觉刚进公司的时候,午餐通常都在楼下的Subway解决。 她总是一个人坐在靠窗的那一排单人座位,对着车水马龙的大街一口三明治一口可乐,很孤独,而又似乎并不把孤独当回事。 她的脸上总是有种对命运无所企图的神情,可是如果你认真地听过她说话,就会明白,她缺乏的东西太多了,所以她活得比周围任何一个人都要用力,都要紧张。 她是那种习惯了将一切错误都揽在自己身上的姑娘,即便是别人的错误,她也会多多少少迁怒于自己。 一句极其文艺腔,他平时最鄙夷的那种句子,忽然从他脑中一闪而过:你应该活在所有人的希望和祝福中,你应该活在阳光里。 “昭觉,你什么错也没有。”齐唐轻轻地说。 邵清羽出门时,正好遇上汪舸的妈妈从菜场回来,拎着新鲜的鱼和蔬菜。 “你要出去啊?”汪妈妈连忙把手里的东西放下,要给汪舸打电话,“等一下,让汪舸回来陪你一起去吧。” “不用了,我去我好朋友家,打个车就到了,不会有什么问题的。” 邵清羽自己并没有意识到,婚姻这件事,从根本上改变了她。 她现在柔和了许多,这一点甚至直接反应在她的面向上。 尽管有些时候,她还是会因为物质条件较从前天差地别而跟汪舸争吵,但更多的时候,比如一家人坐在电视机前守着那些亲子综艺节目哈哈大笑的周末,她还是会由衷地感受到那种叫作“幸福”的东西。 这就像她记忆中最温馨的童年生活。 那时候,爸爸还没发达,妈妈还在世,一家三口住在老式的楼梯房里,每顿饭都是全家人一起吃,那样的时光也曾持续了几年。 再后来,就是完全不同的另一番光景。 “晚上叫朋友一起来家里吃饭啊,给你煮鱼汤。” “知道了……”结婚这么久,邵清羽还是没法顺利改口跟着汪舸叫“妈”,这个称谓对于她来说,像是词典里被撕掉的一页。 好在汪舸一家人都知道她的成长经历,没有任何人会去强迫她做她做不到,又或是不愿意做的事情。 对于这些善意,邵清羽心里是感激的,虽然她常常不说。 叶昭觉开门看到邵清羽,一时忘了其他,脱口而出:“你怎么胖了这么多?” 邵清羽一把推开她,翻了个白眼,但她决定待会儿再解释这件事。 “徐晚来也知道了?”邵清羽往沙发上一躺,随手扯过一块绒毯盖在腹部上。 提起这件事,叶昭觉瞬间就蔫了,也没心情再继续挖苦邵清羽突然冒出来的双下巴和大了整整一圈的脸。 “她肯定知道了啊,她是受害者,警察应该最先通知的就是她吧……”叶昭觉深深地叹了口气,“我这几天老是在想,如果当初没有介绍乔楚和闵朗认识,这一切或许就不会发生了。” 邵清羽默默地看着叶昭觉。 齐唐说得对,她深陷在一种完全没有必要的自我责问里。 她好像一直都误以为,很多事情,只要她怎么样做或者不怎么样做,结果就会改变。 “你没有那么重要。”冷不丁地,邵清羽说出了这句话。 “什么?”叶昭觉抬起头,有些错愕,还有些茫然。 “乔楚和闵朗的事情,你根本就没有一点儿责任,或者说,你根本就阻止不了。”邵清羽握住叶昭觉的手,“他们认识的那天晚上,我也在,你记得吧?” 叶昭觉点了点头。 “那晚闵朗唱歌的时候,你一直在和简晨烨说话,但我注意到了乔楚,她装得很镇定很矜持,对啊,就是装的啊。那段时间我不是瞒着你和汪舸来往嘛,可以说是做贼心虚的吧,反正那一阵子,我对周围的风吹草动格外敏感。 “当时我就觉得,乔楚对闵朗肯定有兴趣,她装,就是为了吸引闵朗的注意,所以后来我知道他们搞在一起了,一点儿都不意外……话是难听了点儿,意思没错吧?” 一个人非要爱上另一个人,就像飞蛾扑火,旁人是没有办法的。 叶昭觉怔怔地看着邵清羽一张一合的嘴唇,她以前从来都不知道邵清羽这么心细。 她自己心里那种尖利的痛苦,好像真的因此减轻了一些。 “昭觉,你仔细想想,乔楚是什么样的性格?你从她整容这件事里就能看出点儿端倪吧?闵朗和徐晚来那样对她……不要说是乔楚这么烈的性子,即便是我,即便是你,都不可能忍受得了。” 邵清羽的声音温和而平稳,她将整桩悲剧剖开来,一点点抽丝剥茧,追根溯源,摆在叶昭觉的面前,你看,这一切都是他们自己造成的,和你有什么关系? “我知道我其实什么也做不了,”过了很久,叶昭觉才开口说话,“我劝过乔楚,也劝过闵朗,甚至暗示过徐晚来,但他们都没有听。” 对于他们三人的纠葛,她有过不好的预感,但她没有想到最后会如此惨烈。 “但乔楚是我最好的朋友,除了你之外,”叶昭觉撇了撇嘴,她想起乔楚曾经帮过自己那么多次,而现在她出了事,自己能做的却如此有限,“我心里实在是太难受了。” 邵清羽已经黔驴技穷,她不知道自己还能说点儿什么来安慰叶昭觉。 从小到大,她们维持友谊的模式都是,她惹事,叶昭觉帮着收拾烂摊子,她闯祸,叶昭觉陪着她一起承担。 叶昭觉总是两个人中更坚强更有主意的那一个。 又过了很久,邵清羽坐起来,正色道:“那我告诉你一个消息,可能你会稍微开心一点点。” 叶昭觉转过脸来看着她:“你说。” “我怀孕了,你要当干妈了。” 就像是有一场无形的飓风从屋里呼啸而过。 淤积在叶昭觉心里的苦涩和悲痛,那些滞重的东西,在顷刻间被一扫而光。 她下意识地张大了嘴,形成了一个“○”形,眼睛连眨都不敢眨,像是看到了某种神迹,一旦眨眼就会消失不见。 接着,她整个人都开始颤抖起来。 “我将来生了孩子,让你做干妈吧!” “好啊……等等,那我要给你孩子钱吗?” “当然啊,干妈就是要经常给孩子钱啊!” “那我不要做了,我的钱只想给我自己花。” 想起自己十几岁的时候说过的那些蠢话,她们俩的眼睛都微微发红。 从见到邵清羽那一刻开始,叶昭觉就觉得她跟从前有点儿不一样了,但是哪里不一样,她一时又说不出来。 现在,叶昭觉知道了。 多年后,那个一直渴望得到爱和家庭的女孩子,她最好的朋友,坐在她面前,清清淡淡地宣布了生命中最重要的一个消息。 对于她们来说,曾经遥不可及的事情,在一朝一夕的更迭之中,现已成真。 极度的喜悦和极度的痛苦有时看起来是如此相似,只有这个原因,才能让叶昭觉为自己汹涌而出的眼泪做出解释。 这一刻,她知道,往后她们再也不会因为一点儿小事而吵架而冷战了。 她轻轻地抱住邵清羽,就像抱住自己已然逝去,永不重来的青春。 白灰里79号。 所有能砸的东西,全都被徐晚来给砸了。 闵朗木然地看着屋里这一地狼藉,和那个丝毫没有停手迹象的疯子。 他不打算阻止她,有几个瞬间,他甚至考虑自己是不是应该帮着她一起砸。 从乔楚离开的那天晚上开始,他就知道,一切都完蛋了。 这些天,闵朗连79号的门都没有出过,他一直躺在阁楼的床上。 这张床,乔楚曾经睡过很多次,他在翻身时,看到角落里有几根长头发。 他动作很轻地拈起那几根头发,对着光看了很久,直到眼眶里充满泪水,乔楚用来给他包扎伤口的那条丝巾,此刻就在枕边。 她留给他的,也就只有这些了。 随着她的离开,闵朗觉得,自己有一部分躯体已经死了。 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具体是从哪一天,哪一个瞬间,命运急转直下,一切就像是脱缰的野马,全都朝着最坏最惨最无可挽救的方向,头也不回地一路狂奔,终至毁灭? 期间,简晨烨来过一趟,两人沉默着,喝了许多酒,却没能说几句话,无话可说,有什么好说的呢? 叶昭觉也来过了,一边骂他一边哭,骂得要多难听就有多难听,后来她骂不动了,就抱着他哭,到这个时候已经完全不顾忌性别和朋友的界限了。 可闵朗心里一直是麻木的,他脑子里有个声音在说,这场面好像似曾相识。 再一想,就是奶奶去世的时候。 他一直在等徐晚来,这是他们两个之间的事情。 这笔账,只有他们自己面对面才能算得清。 所以当他听到楼下传来巨大的砸门的声音时,他几乎有种解脱的感觉。 一直悬着的心终于落了下来,他知道,审判的时候到了。 徐晚来看他的眼神就像看一个仇人,她没有化妆的脸让他想起多年前那个下午,她逃课去找他,而他为了面子叫她滚。 那时候,她还没有如此凌厉的眼神,面对伤害,只会哭着说:“反正你以后活成什么样都跟我没有任何关系。” 她错了。 她一定想不到,他们的缘分会这么深远而复杂,她一定预计不到,无论他活成什么样子,这一生他们对于彼此都息息相关。 “我为什么会认识你这个王八蛋……”徐晚来砸累了,就地坐下,坐在一堆废墟里,她点了支烟,眼泪一直流,“我到底欠了你什么,十几年了还没有还清?” 闵朗眼睛发热,喉头发紧,他本想说,我是这个世界上最不愿意看到你受伤害的人,可是话到嘴边,成了“是我欠你”。 徐晚来猛然抬起头来:“是乔楚那个贱人,毁了我这么多年的梦想。” 这是这些日子以来,第一次有人在闵朗面前说出这个名字:乔楚。 像是有一只手揭下了贴在他心里的封印,他终于恢复了感知。 又重又闷的痛,随着血液在他全身循环往复,没有放过任何一处,最终汇集到一起,直接冲向心脏。 他想起第一次相见,她冷若冰霜的面孔,与整间屋里热火朝天的气氛形成了强烈的反差。 想起她穿着那件月牙白旗袍的样子。 想起新年夜,她忍着眼泪,独自离开白灰里。 想起她曾经拿刀抵在他的背后,绝望地问他:“你说,我杀了你好不好?” 他还想起最后那次见她,她穿着黑色的衣服,冥冥之中就像是来向他告别的,她临走时,亲了一下他的脸。 她说:“我从来没有爱过任何人,没有一点关于爱的经验,所以我才会爱你爱得这么糟糕,闵朗,你别恨我。” 闵朗慢慢地蹲下来,他终于知道痛彻心扉是什么意思。 “晚来,”他的嗓子完全哑了,“不是她毁了你的梦想,是我们,是你和我毁了她的人生。” 第十九章 对于叶昭觉来说,这是一段兵荒马乱的日子,她的生活已经被几件事情划分成了几个固定的部分。 新娘造型工作室开业在即,装修还在收尾,她每天一起床就得赶过去守着工人们干活儿:“各位师傅,请一定要抓紧时间啊,拜托拜托!” 陈汀早已经把话说在了前头:“你知道我有多懒的,杀了我上午也起不来,你就多担待担待。” 明面上是朋友、合伙人,实际上多少有点儿雇佣的意思在里边,哪儿能一点不迁就她? 这点儿人情世故,叶昭觉还是懂的。 到了中午,工人们去吃饭,去休息,她就去711买个饭团子、沙拉或者凉面,虽然是简简单单的速食,但好歹能抵饿,勉强算顿饭。 关于吃这件事,叶昭觉现在认为是越省事越好。好不好吃?不要紧。 中午过后,等到陈汀一来,她就可以去上化妆课了。 学了这么长时间,她自觉进步巨大,算一算课程,差不多也上完三分之二了。 最初来上课时,其他学员经常会在下课后互相约着一起去逛街,或者看电影、吃火锅,听着都是些让人开心的事情。 她们一开始也会叫叶昭觉一起,可惜每次,叶昭觉都会面露难色,抱歉地推辞:“去不了,我还有事,下次吧……” 哪里有什么下次,拒绝的次数多了,大家也就都识趣了。 在同期学员的眼里,叶昭觉是一个礼貌,友善,好打交道,可又极不合群,神神秘秘的人。 叶昭觉的苦衷不好跟任何人讲,她不是不合群,只是实在没时间再匀出来用于社交。 乔楚出事,邵清羽怀孕,闵朗关掉79号……一桩接一桩,连个喘息的时间都不留给她。 她不是任何一件事中的当事人,可件件事都弄得她焦头烂额。 “责任感”,叶昭觉长到这么大,好像现在才真正体会到了这三个字是什么意思。 从前闲来无事,她只觉得在这世上,与这几人喝酒谈天最快活,直到这一连串的变故如陨石砸向地球,而他们每一个人的痛苦和踌躇,都令她感同身受。 似乎真是要等到这样的时刻,真正的“交情”才会显山露水,她才能明白,这几个人于她而言,是手足之情。 每隔几天她都会去律师事务所见见乔楚的代理律师,尽管还没有太多实质上的进展,但只要去了,她心里就会好过一点儿。 很奇怪,以前一丁点儿事她都会手忙脚乱,不是哭就是崩溃,现在遇上这么大的事,她反而比谁都镇定。 有时陈律师在处理别的事情,她就在会客室里安安静静地等着。 这一小会儿时间,便是她一天中唯一清静的时候。 有一次,她实在太困了,等着等着不小心竟然睡着了,直到陈律师的助理不得不来把她叫醒,醒来时,她额头上有一块被压出来的红色印记。 她专心致志地跟陈律师谈了大半天,对自己额头上的那块印记浑然不知,最后,她大概听懂了陈律师的意思。 Nightfall因为火灾而直接造成的经济损失,加上有工作人员因意外受伤,再加上阿超他们一口咬定是受人唆使……种种情况,都让乔楚难逃牢狱之灾。 但是,如果徐晚来愿意接受一定程度上的经济赔偿,法院或许会考虑从轻追究法律责任。 难就难在,要说服徐晚来,这是一件几乎不可能的事情。 叶昭觉去过两次徐家,第一次是单独去的,徐晚来一听她的来意,只差没当场发脾气赶她走。 第二次,她心有余悸地叫上了简晨烨一起,结果并没有比第一次要好,只是回去的路上多了个伴而已。 “我觉得,闵朗应该会比我们更清楚,”坐在车上时,叶昭觉的脸上有种仿佛被人狠狠踩了一脚的表情,“该怎么跟她谈……” 简晨烨叹了口气,习惯性地想伸手去拍拍她的头,手到半空中,又收了回去,他突然意识到,他们之间早就不适合出现这样的举动了:“算了,你也尽力了。” 叶昭觉也知道自己是在做白日梦,无用功,但她还是想试一试。 “我试过了,知道此路不通,也死了心了。”叶昭觉笑了一下,将话题转移开,“邵清羽怀孕了,你知道吗?” “真的?”简晨烨露出了不可思议的表情,“那……挺好的啊。” “是啊,挺好的。”叶昭觉顺着他的话重复了一遍。 他们已经无法像从前那样说话了,这一点,他们心照不宣。 某些话题,一旦要深入地谈下去,势必会牵扯到往事,而这些过去,恰是他们现在必须小心翼翼避开的雷区。 这时,公交车报站的广播在提示,下一站就是叶昭觉的目的地。 她整理了一下包,有句话在喉咙里已经卡了很久,上次见面她就想问。 在下车之前,她终于假装轻描淡写地问出来了:“你和那个,叫辜伽罗是吧……怎么样了?” 简晨烨瞟了她一眼,这么多年了,“举重若轻”这回事,她还是做得这么别扭,这么拧巴,一开口就暴露了真实的意图。 “就那样吧……”简晨烨语焉不详地带过了她的问题,“到家给我发个信息,早点儿睡,你也不是很年轻了,黑眼圈很明显哦。” “关你屁事!”叶昭觉下意识地捂住脸,但脑袋里却一直在思索,就那样……是什么意思?她怎么觉得这话中还有别的深意呢? 下车之后,她慢慢往家里走,忽然之间,她意识到,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和简晨烨竟然能够和平共处了? 过去了,都过去了,畴昔种种都过去了,爱也好,恨也好,误会也好,嫉妒也好,全部都过去了。 现在,他们是两个全新的人,全新的简晨烨,全新的叶昭觉。 曾经无数次说起“未来”,用尽全部青春却只验证了一件事,对方并不属于自己的“未来”。 那些岁月没有消失,只是没有人会再提起。 再见了,曾经属于叶昭觉的简晨烨,还有曾经属于简晨烨的叶昭觉。 好不容易挨到周末,得空了的叶昭觉便叫了邵清羽来家里吃饭。 既然说好是来吃饭,邵清羽表示,那我就真的只管吃哦,可不要指望我会帮你忙哦。 她挺着日渐隆起的肚子,又恢复了从前颐指气使的模样,连剥几颗蒜几根葱都不肯:“我是客人,又是孕妇,凭什么帮你干活。” 叶昭觉翻了个白眼:“你在婆家也这么作威作福吗?” “那倒不是,”邵清羽拿着遥控器一顿乱摁,“但是他们什么活儿都不让我干,连我洗个澡一家子都提心吊胆的……喂,你怎么穷得连电视费都不交啊,无聊死了啦!” 叶昭觉刚把鸡汤炖上锅:“不是交不起,是没时间看啊,以为谁都像你那么好命啊?嫁人前是大小姐,嫁人后是少奶奶。” 话刚一出口,她便意识到自己失言了。 果然,客厅里好半天没声响。 叶昭觉又翻了个白眼,这次是对自己。 她擦干手,从厨房慢慢走到客厅里,小心翼翼地赔着笑:“我瞎说的,你别生气,对宝宝不好。” 邵清羽放下遥控器,现在电视停在一个购物频道,主持人聒噪的声音暂时掩盖住了略微有点儿尴尬的气氛。 过了好一会儿,邵清羽像是经过了一番剧烈的心理斗争,终于缓缓地开口:“昭觉,我爸知道我怀孕的事情了。” “啊……”叶昭觉蹲着,把头倚在邵清羽的腿上。 这情形很像多年以前的那个下午,她买了一束花,逃课去看望住院的邵清羽。 她一直记得,当时邵清羽脸上有种完全不同于平日的神情,眼睛里有种苍茫,就和此刻一样。 “前几天,我爸终于给我打电话了,他就说了两三句,一是知道我怀孕了,二是要我尽早回家,”邵清羽一边说着,一边拨弄叶昭觉的头发,“我没问他是怎么知道的,可能是姚姨又找人查我了吧,无所谓,反正也没什么好隐瞒的。” “汪舸知道吗?” “我暂时还没跟他说,我爸的态度还是很坚决……”邵清羽叹了口气,想起父亲的原话“你一个人回来”,原以为自己离家这么长时间,父亲那边多少会有些松动,事实证明她还是太天真。 “那……你打算怎么办?”叶昭觉也跟着一起头疼,这事像个死结一样难解,她正想着办法,突然,她听到邵清羽说,“我也不知道,后天见齐唐,我听听他的建议吧。” 那几秒钟的时间,叶昭觉的大脑一片空白。 “齐唐,回来了吗?”叶昭觉用力笑了一下,力度没控制好,笑得难看极了,她发现自己的声音里有些颤抖。 邵清羽一愣,听出了有些不对劲:“怎么?你不知道?” 叶昭觉一下子觉得全身发冷,好像有寒风从领口灌了进来,鸡皮疙瘩全起来了。 “不知道啊,”那种怪异的笑还在她的脸上,按理说跟邵清羽这么熟,不应该在乎丢不丢脸呀,但她还是强撑着,“反正跟我也没什么关系,好了,我去看看汤。” 回到厨房里,她揭开锅盖,蒸腾的热气扑面而来,缓解了她的冷。 这一阵子她为了种种琐事忙得晕头转向,没有精力去想自己的事情,可是到了夜里,回到公寓,洗完澡,那些人和事都变得非常遥远,这时,万千思绪沉淀下去,齐唐的名字就会从混沌之中清晰地显现出来。 除了那天他在机场时,他们有过两通短暂的通话之外,她没有再收到过任何直接来源于他的信息。 他在英国期间,她甚至从陈律师口中听到齐唐的名字,“他也很关心案情,叮嘱我一定要尽力而为。”她怔了怔,却没有细问。 现在她知道了,齐唐是刻意而为之。 他愿意和任何人联络,就是不要和她。 只有那么一次,她也不敢确定。 那天晚上她实在是太累了,回到家里刚挨到床立马就睡着了,手机一直放在包里,第二天早晨出门,才看到手机上有一个未接来电。 那个号码很奇怪,打来的时间也很诡异。 大概是那种无聊的骗子打来的电话吧,她没当回事,更没往齐唐身上想。 到这时,她才感觉到心里有点儿微微的疼,不强烈,但是确实存在,有个声音越来越大:他回来了,他回来了,可是没有告诉你。 这很正常,她心里那个声音又说,难道不是你自己先说要退出他的生活吗? 是你自己做出的选择,不要怪别人。 几分钟之后,邵清羽听见厨房里传来叶昭觉欢快的声音:“汤快好了,我现在做别的菜,很快就能吃饭啦。” 邵清羽没吭声,她想起了当初跟简晨烨分手时的叶昭觉,就在这张沙发上,她脸色煞白,垂头丧气,仿佛天都塌了,而现在的她,真的和过去完全不一样了。 一见到齐唐,邵清羽便毫不客气地质问他:“你为什么不告诉昭觉你回来了?你知道她这段时间过得有多惨吗,简直就是猪狗不如啊。” 齐唐有点儿崩溃:“你平时闲着的时候,稍微花一点儿时间看看书,提高一下自身的文化素养,对于胎教也是很有必要的。” 怀孕了的邵清羽脾气比以前好多了,被挖苦也满不在乎:“我提起你的时候,她也怪怪的,你们到底出了什么问题?Frances那个bitch到底对你们做了什么啊?” 齐唐深深地叹了一口气:“邵清羽小姐,我们还是先谈谈你的事情吧。” 其实根本谈不出什么名堂。 想起父亲,邵清羽神情黯然,一副心灰意冷的样子:“他是直接命令我回家,可是对我来说,那里早就不是家了。” 她离家时说过的话,父亲可以不计较,她自己却不能不记得。 像是非要争一口气,她又补充了一句:“我现在挺好的,收走我的卡,我他妈也一样活下来了。” “活下来并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齐唐皱着眉头,仔细打量着“挺好的”邵清羽,怎么看都像是在逞强。 她的穿着打扮和从前是完全不能相提并论了,头发应该也很久没有护理过,全身上下唯有手腕上那只螺丝钉手镯还跟过去有点儿关联,除此之外,“邵家大小姐”这个身份,在她身上已经一点儿痕迹都找不到了。 唯一令人感到欣慰的是,她气色确实很好,看得出生活的基本需求还是不成问题。 邵清羽被齐唐看得有点儿发窘,她悄悄地往椅子下收了收脚,想藏起那双又丑又笨重的运动鞋,天知道,她从小到大都没穿过这么难看的鞋子。 “我父母跟你爸谈过很多次了,我也去过,”齐唐假装没看到她这个小动作,“他只是面子上过不去,心里一直很挂记你,你就让一步,给他个台阶下,低个头不会死。” “凭什么要我让步?”邵清羽的情绪一下子就上来了,眼泪汹涌而出,“到底是谁不讲道理?他逼我离婚哎!” “他现在不会了,”齐唐赶紧安抚她,“他那时候是在气头上,现在你都有宝宝了,他其实很高兴的,真的,再说你也为宝宝想想……”他停顿了一下,斟酌着要怎么把话说得不那么伤人,“接下来要花钱的地方很多,你也不愿意汪舸一个人承受那么大的经济压力吧?” 涉及“钱”的话,说得再怎么委婉,也仍是会刺伤自尊。 邵清羽咬着牙没有说话,但眼泪一直收不回去。 如果时间倒退到她离家之前,有人和她说,她将来会因为钱而苦恼……她一定会从Hermès(爱马仕)包包里拿出钱包来甩到那个人脸上,睁开你的狗眼看清楚。 今非昔比,她越哭越心酸。 衣帽间的包包和鞋子,铺满整张梳妆台的护肤品、化妆品和香水,还有满满当当的大衣柜和舒服得能让人躺残废了的大床……这些,都和她没什么关系了。 逞强归逞强,她实在没法自欺欺人说她不想念那些东西,不怀念那种生活。 “骨气当然很重要,”齐唐看着泣不成声的邵清羽,她现在这个样子弄得他也很不好受,“但是要分情况啊……” 邵清羽这一哭,把心里的苦都哭出来了:“我到现在才明白,以前昭觉为什么要……那么做,她说得很对,没钱干什么都怕,我连去妊娠纹的按摩霜都没钱买……” 齐唐轻轻拍着她的后背,心里已经一片雪亮,他无须再多说什么了。 他知道,她终究是会回家的。 叶昭觉拎着一碗加辣的麻辣烫,晃晃悠悠地走到小区门口,忽然晃不动了。 不好,齐唐的车就在离她不到五十米的地方,而他本人,就正坐在驾驶座上,她第一反应就是,我该往哪儿跑呢? 可她同时想起,他们两人的平均视力都在5.2以上。 所以她既无法假装没看见他,也没有丝毫可能性从他眼前溜过。 “你能给邵清羽做饭,怎么就不能给自己做点儿像样的东西吃?”齐唐看到了叶昭觉手里拎着的东西,瞬间就来了脾气。 “我又没怀孕,吃那么好干吗?”叶昭觉一点儿也不示弱,到这时她才感觉到,自己心里其实一直都窝着一团火,从知道他回来那天开始,这团火一直在熊熊燃烧着。 “别吃这个了,我们一起去找个地方吃饭。”齐唐感受到了那团火的威力,但他不但不惧,居然还有点儿暗爽。 大概是太久没有看到她暴脾气的这一面,陡然一见还真有点儿怀念。 “不去。”叶昭觉又呛了一句,“找别的姑娘陪你去吃吧。” “哪有别的姑娘,”齐唐笑了笑,很无赖的样子拉了拉她的手,“我就认识你一个姑娘。” 叶昭觉一下子蒙了。 若是换作从前,听到一句这样的话,她不仅不会感动,反而还会因为这种暧昧胶着而感到尴尬,可是这段日子太难挨了,就像邵清羽说的,猪狗不如。 她心里藏裹着很多很重的东西,但是事情一件都没有解决,她不敢哭,也不能哭,她怕她一哭就泄气,而她又必须撑着这口气。 其实齐唐甫一露面,她就已经有点儿动摇了。 叶昭觉感觉自己马上就要哭了,她赶紧暗暗揪了自己一把。 真是丢人啊,齐唐上次还在电话里表扬她说“你现在进步了,不是只会哭了”,为了把眼泪憋回去,她只好用大声骂脏话来转移情绪。 一连串平时根本说不出口的脏话从她嘴里飞出来,就像是酝酿了多时,连贯、顺畅、流利、一气呵成。 齐唐站着一直没动,也并不试图打断她,他看得出来她憋坏了。 这些日子,这些事情,随便一件都足够压垮一个人,可是她硬是撑住了。 他又想起了很多年前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说起来也很奇怪,那时候她还是个高中生,拖着两个装满空瓶子的黑色垃圾袋,容貌并不算多出众,一脸凶巴巴的神情……可他偏偏就是记得。 他一直等她骂到词穷才开口说话:“过瘾了吧?你的麻辣烫都冷了,现在我们可以去吃饭了吧?” “我家里有微波炉,”叶昭觉嘴上还是犟,但那团火已经熄灭了,“转一转就行了……哎,你干吗!” 齐唐没有再继续浪费时间,他直接把她塞进了车里,锁上车门:“作什么啊你,你不是这个路子的。” 整顿饭下来,两人之间的友好度稍稍回暖,他们谈了邵清羽,谈了乔楚和闵朗,甚至谈了陈汀,不相干的人聊了个遍,却唯独没有聊到他们自己。 齐唐对于自己去英国做什么只字不提,叶昭觉心里纵然有万分好奇,但为了面子,也硬是强忍着没有问。 直到回家的时候,叶昭觉发现路线有点儿不对:“这不是回我家的路。” 而齐唐面不改色:“这是回我家的路。” 她已经很久没有来这里了,在他们“分手”之后,每当想到这个词,她都有点儿恍惚,觉得不够精准,不够恰当,因为她自己也弄不清楚,他们曾经是否真的有“在一起”。 她站在门口,目光比身体更先进入这所房子,玄关,客厅,卫生间,阳台甚至是卧室,她闭着眼睛都知道该怎么走,走到哪里会撞上什么家具。 她太熟悉这里了。 齐唐脱掉了外套,看到她还傻站着,又来气了:“进来啊,装矜持吗?” “滚。” 真假参半的斗嘴已经成了他们最自然的交流方式,齐唐意识到,Frances的确在他们之间造成了一定程度的破坏。 这种情形不会持续太久了,他心里暗自想着,但没有说出来。 叶昭觉径直走到阳台然后坐下,满城璀璨灯火尽收眼底,她深深地吸入一口清冷的空气,感觉到身体里的孤单和无助一点点在消散。 她无可否认,任何时候只要是和齐唐在一起,她的内心就是笃定的、安全的,无论身处于何种混乱之中,她都能凭借这股力量泅渡黑暗。 她从来没有对任何人说过,将来或许也不会说,这就是她生存于世,最深爱的秘密。 而其他的事情…… 他不说,她就不问。 “我第一次来看这里的时候,也是晚上,”齐唐的声音从她身后传来,她回过头,看到他手里端着两只酒杯,“喝一点儿,放松一下,你绷得太紧了,”她接过其中一只,没有说话,继续听他讲下去,“当时我赚了一点儿钱,急匆匆地想要买点儿什么,朋友带我过来看房子,我就站在你现在坐的这里,看到眼前的画面,脑子里冒出一句诗……” 讲到这里,齐唐的面孔上有些少年般的意气,他不知道这落在叶昭觉眼中会激起怎样的涟漪,那是他们失落在人间的岁月,对于她来说,点点滴滴都弥足珍贵。 “你说你孤独,就像很久以前,火星照耀十三个州府。” 他轻轻地念出这句诗,那一瞬间,整个城市陷入无声寂静。 过了一会儿,他恢复成往常的样子,嬉皮笑脸地说:“当场我就决定,买了!是不是很阔绰!” 叶昭觉笑了笑,这笑容中包含着极大的理解,她理解他的反应,理解那吉光片羽的一瞬间发生的所有,而这份理解永远无须宣之于口。 她回过头去,望着远方,不动声色地饮尽了杯中的酒。 夜里,广场一片寂静。 闵朗坐在石阶上,脚边有一堆烟蒂,他看着徐晚来远远地走过来,越来越近,她每一步都像是踩在他的心口上。 他们沉默地望着对方,犹如处身于荒原。 徐晚来像是生过一场大病,形销骨立的身形就像一个尚未发育完全的少女。她似乎丧失了喜怒哀乐,脸上长久地保持着一种空白的表情。 白天她总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什么事都不做,也不愿意见任何人,巨大的恨已经快将她整个人都摧毁了。 最可笑的是,叶昭觉和简晨烨,这两个口口声声说“我们是最好的朋友”的人,竟然想要说服她接受赔偿,请求法院从轻判决乔楚那个贱人。 赔偿,是必需的,从轻追究,她是绝对不会同意的! 一想到那天……她面容上的冰霜又更重了一层。 闵朗知道那件事。 那晚简晨烨和叶昭觉分开之后,便去了79号,正好遇上闵朗在跟人谈事情。 他坐在旁边听了几分钟,便明白了来龙去脉。 “何必呢?”简晨烨真心觉得惋惜,但闵朗做了一个手势,示意他不必再劝阻。 那人走了之后,简晨烨简略地将当晚在徐家所发生的事情讲了一遍:“我看小晚那个态度,就拉着昭觉走了,不然……我担心将来大家连朋友都做不成。” 闵朗一直若有所思地垂着头,过了很久,他起身拍拍简晨烨的肩膀:“这件事,你和昭觉就别再管了。” “想让我放过她吗?”徐晚来单刀直入,“别做梦了。” 她仿佛御风而来,浑身都是无形的利刃,遇神杀神。 “你先坐下,我有很多话要说,一时说不完,你站着也累。”闵朗指了指自己旁边,“我也不知道能约你去哪里,就在这儿说吧。” 他的语气非常温柔,这让徐晚来有些诧异,因为诧异,她反而放松了一些,敌意也收敛了一点儿。 “长久以来,有一个画面,总是时不时地就浮现在我的脑子里,”闵朗轻轻地抓住徐晚来的手,她的手可真凉啊,像是没有血液流通似的,他心里一颤,“奶奶去世的时候,你和简晨烨还有昭觉,陪我一起把骨灰送回乡下,那天晚上我们四个人坐在屋顶上看月亮,你记得吗?” 有什么东西在徐晚来脑中炸开了,“轰”的一声,她头皮一麻,不由自主地闭上眼睛。 闵朗刚说完第一句,她就已经知道他要说什么。 初到异国的那些日子里,这些回忆曾经帮助她抵抗过多少孤单和寂寞,尽管双眼紧闭,但眼泪还是不可抑制地从她的眼角漫溢出来。 闵朗握着她的那只手更紧了,他的语气比先前还要温柔:“晚来,我不是个浪漫和诗意的人,但是那天晚上的月光,我能记一辈子,你知道,那是因为和你有关。” 他的温柔里充满了无以复加的悲伤:“乔楚跟我说,她一生中没有爱过任何人,所以才会爱我爱得这么糟糕……其实我也是一样,除了你,我没有爱过任何人,你一直都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最重要的人。” 有一只手,揪着徐晚来的心脏,闵朗每说一句话,那只手就揪得更重一点儿。 “我一直都知道,从小到大都知道,我们的未来一定有着天壤之别,所以你做的任何决定……我虽然不见得全都支持,但是我全都理解,”闵朗沉默了一下,接着说,“包括你的自私。 “可是,坏就坏在你自私得并不彻底,我也是,所以才会有这么多反反复复……” “你是不是爱上她了?”冷不丁地,徐晚来突然问出这个问题。 她依然闭着眼睛。 闵朗有些措手不及,这个问题她以前也问过,但是他不明白为什么这个时候她还会在乎这种小事。 他静了静,决定不回答:“我能够为你做的事情原本就不多,也很有限,发生这件事之后,我一直在想有没有什么方式可以弥补……我是说,至少让你的损失减少一点儿。” 徐晚来猛然睁开眼睛,转过头来,瞳孔里全是惊恐。 她已经预感到了,但她不敢确认,或者说是不愿相信。 闵朗平静地看着她:“晚来,我把79号卖掉了。” 等到徐晚来缓过这口气来,已经是后半夜的事情。 她的脸上混合着一万种情绪,那个空白的面孔就像一层表壳被剥去,她又活了过来,生动的,有血有肉的,会哭会痛的。 她的声音听起来像是刚刚看过一场恐怖电影:“你卖了79号?”,闵朗微微地点了点头后,她整个人都颤抖着,“你疯了?” “我从来没有对你说过这句话,没有想到第一次说,竟然会是在这种情况下。 “我可以为你做任何事,徐晚来,只要是为你。” 第二十章 “你为什么不和我们商量一下?” 叶昭觉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自己听到“闵朗为了赔偿徐晚来的损失,把79号卖了”时的心情,她明明是局外人,明明知道这跟自己一点儿关系都没有,可她还是很生气。 她怄得简直快要吐血了。 “以后你要怎么办,怎么生活?”她在屋子里走来走去,简晨烨示意她坐下,却被她一把甩开,她开始苦口婆心地跟闵朗讲道理,“这不是唯一的办法啊,闵朗,我们三个人难道想不出一个更好的办法吗?” 简晨烨往后仰了仰,朝闵朗做了个表情,意思是,我早知道她会是这个反应。 被徐晚来砸毁之后的79号元气大伤,四处都呈现出颓败,闵朗曾试图稍作整修,但很快放弃了。 就这样吧,反正都要卖了,不必费力了。 “你能不能坐下来,别走来走去了,晃得人头晕。”看到叶昭觉这么生气,闵朗心里其实还是很感动的。 他心里很清楚,除了自己之外,如果说世界上还有那么几个人同样在乎79号这个地方,那面前这两个人一定包含在内。 叶昭觉发泄一般地大叫了一声,在沙发上拨出一块地方来坐下,表情依然闷闷不乐。 “好了,别难过了,”闵朗揽住她的肩膀,用力搂了搂,“无论79号在不在,你都是我最喜欢的姑娘嘛,谁也比不了。” 叶昭觉勉强自己笑了一下,顺势将头靠在了闵朗的肩上。 事已至此,她知道说什么都没用了。 简晨烨在破损的酒柜里找到几瓶侥幸存留下来的酒,又不知道从哪个角落里翻出一抽一次性纸杯,他兴高采烈地将这几样东西拎到那两人面前:“我们几个很久没一块儿喝酒了吧?” “是啊,上次一起喝酒的时候,你们俩还没分手吧?”闵朗慢吞吞地说,露出一个很贱的笑,果然,他马上就被叶昭觉掐了一下。 这个尴尬的话题谁也没有去接,它很自然地消逝在夜晚的风里。 “简晨烨,你和那个女孩到底怎么样了?我都问你好几次了,你就不能好好回答我一下吗?”喝了几杯酒之后,叶昭觉脸上泛起微微的红,说起话来也没那么多禁忌了。 “就是,你就不能好好回答吗?”闵朗跟着煽风点火,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样子。 “不是不能回答啊……”简晨烨挠了挠头,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叶昭觉的好奇心和耐心,比他估算的更持久,“就是不知道怎么说,我们没有在一起了。” “啊?”叶昭觉猛地抬起头来,她既震惊又抱歉,“分手了?” “我也不知道算不算是分手。”简晨烨脸上有几分茫然,他是真的不能够确定。 他的情感经历非常有限,在辜伽罗之前,他只有叶昭觉。 可是这两个女生实在太不相像了,他几乎没有一点儿经验可以借鉴。 叶昭觉是什么都说,辜伽罗是什么都藏在心里不肯说。 叶昭觉对于现实世界有诸多祈求,而辜伽罗却仿佛活在另一个宇宙之中。 他永远都知道在哪些地方可以找到叶昭觉,可他永远都不知道该去哪里才能找到辜伽罗。 辜伽罗只留下了一封信给他,连分开的方式都如此大相径庭,一个是明明白白说清楚,一个是模模糊糊让你猜。 “人们常说,一个人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弄清楚自己到底想要什么,可是我偏偏就是不知道。不过,我对于自己不想要什么却非常清楚,”简晨烨将那封信上的一小部分内容复述给叶昭觉和闵朗听,“所以我得先离开一下子,去弄清楚自己到底想要追求的是什么。” 他说完之后,好半天都没动静。 过了很久,叶昭觉试探着问:“就没了?” “没了。” 又是一阵沉默。 叶昭觉重新把头靠在闵朗肩膀上,她在思考,辜伽罗写的那段绕口令到底是什么意思……简晨烨说了这么多,可是又好像什么都没说。 她想了半天,越想越头晕,大概是酒精的作用吧。 “闵朗,还是继续说说你吧,接下来有什么打算?对了,你可以先住我那儿,反正现在……没什么不方便的。”简晨烨把话题从自己身上引开,他有点儿害怕叶昭觉再深究下去。 闵朗心领神会地笑了笑,叶昭觉想不明白的,他却一眼就已经看透。 “不用麻烦你了,我有地方去,”闵朗说了一个城市名,在北方,距离S城有一千多公里,“有个哥们儿在那儿做生意,一直让我过去看看,我以前懒得动,现在……或许是个机会吧。” “你要走?”叶昭觉再次受到了严重的惊吓。 她泪眼汪汪地看看简晨烨,又看看闵朗,这个表情让她看起来就像只有十几岁,她捂着脸,像是在哀求什么,哀求什么呢?她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其实,她能理解闵朗的决定,无论是卖掉79号,还是离开S城,她都理解。 她只是难以接受。 简晨烨也愣了一会儿,但他很快恢复理智。 这不算是一个很差的决定,相反,对于闵朗现在的处境来说,迈出这一步其实意味着有许多新的可能性。 他的一生还那么长,应该去一个新的环境,尝试一些从前没有做过的事情。 叶昭觉的嘴角有些痉挛,她原本想问,那乔楚呢? 简晨烨用眼神制止了她:“希望你一切顺利,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开口。” 两个男生互相碰了碰纸杯,这个话题戛然而止。 木已成舟。 叶昭觉只觉得胸口那里有些闷痛,她不预备再劝阻,也明白劝阻毫无意义,她只是觉得很伤心,79号这个地方曾贯穿了她的青春,而现在一切都面目全非。 心底里有个声音在轻声说,岂止是79号呢,简晨烨、闵朗、徐晚来、邵清羽……这些名字所代表的那些人,早都不是当时的他们了,就连你自己,也不是当时的自己了。 正在这时,她的手机响了。 她从包里翻出手机,一看屏幕,眼泪立马收了回去,表情也变得非常严肃。 她对他们俩做了个接电话的手势之后便跑到屋外去了。 现在只剩下他们俩,那种了然于心的笑容又出现在闵朗的脸上:“昭觉确实不算聪明啊。” “嗯?”简晨烨没明白闵朗的意思。 “少装了,你们分手,是因为昭觉吧。” 简晨烨低下头,过了一会儿,他也忍不住笑了起来:“不是昭觉不聪明,是你经验太丰富。” “去你的。”闵朗也笑。 就像闵朗所说的那样,辜伽罗离开简晨烨的原因,很大程度上和叶昭觉有关。 在辜伽罗看来,“回忆”是非常可怕的东西,它意味着简晨烨过去的小半生是她永远无法参与其中的。 如果仅仅是无法参与也就罢了,可是叶昭觉这个人就存在于简晨烨那小半生中,她的一呼一吸,她的哀愁和挫败,都将因为这个介质而直接传达到简晨烨的心里。 “我知道你没有忘记她,你还爱着她,这是我无法忍受的。”,这是她整封信下笔最用力的一句话,几乎戳破了那张纸。 “不要让她知道。”简晨烨望着外面叶昭觉的背影,轻声对闵朗说,“我们以前在一起的时候,我太不成熟,她一个人背负了很重的东西……现在有人爱护她、照顾她,我也为她开心。” 闵朗点点头,刚想要接下去说点儿什么, 叶昭觉像疯了一样冲进来,双眼亮如寒星,脸上的表情很奇怪,像是要哭了,又像是蕴含着巨大的、疯狂的喜悦…… 她看了看闵朗,又看了看简晨烨,然后,她的眼泪汹涌而出。 “是陈律师打来的,”她无法控制自己的音量,“他说徐晚来同意接受赔偿,数额上也不啰唆了,这样,他就可以尽力为乔楚争取从轻了!” 一直悬在闵朗心头的那样东西,像羽毛一样悄然落地,没有一丝声响。 叶昭觉和简晨烨的声音从他耳边一点点减轻,消退,他的思绪回到那个夜晚,空无一人的广场。 徐晚来沉默了很久很久,她的眼睛在暗处发着幽幽的光。 当她再开口时,声音又尖厉又寒冷:“你不是为了我,你是为了她。” 闵朗笑了,随便吧,他不想解释,她愿意怎么解读就怎么解读吧,反正这件事他已经做了。 “没用的,闵朗,”徐晚来凑近他,脸几乎贴着他的脸,“你心里想什么,我一清二楚,你不要忘了我们是一起长大的,我比任何人都了解你。”她最后几乎是咬牙切齿了。 “没用的,我不会心软的,你休想。” 离开广场时,徐晚来的脊背挺得笔直,步伐无比坚决,明晃晃的月亮就在她的前头,她好像要一直走到月亮里去。 闵朗把79号卖掉了,这件事,像一颗子弹穿过了她的灵魂。 有句话她说得很对,我们是一起长大的,我比任何人都了解你,这句话反过来说,也一样成立。 他比任何人都了解她。 “你知道徐晚来会这样做的,对不对?”叶昭觉还沉浸在喜悦中撒着欢,她给自己倒了满满一杯酒,“咕隆咕隆”灌下去,但这并没有减轻她的兴奋,“你肯定一早就确定了!” 闵朗垂下头,躲开了她的指控。 不,我不确定。他心里有个声音轻轻反驳叶昭觉,但他什么也没说。 这只是一把豪赌。 他唯一的筹码是徐晚来对自己残存的感情,他已经不知道那还能不能称之为爱,这感情里包含着太多的伤害和怨怼,早已经千疮百孔。 现在,他知道了,纵然是千疮百孔,但它的本质没有改变。 他在那个深夜给徐晚来打了一通电话。 接通之后,他们谁也没有说话,两人沉默地听着对方的呼吸,直到徐晚来的手机电量耗尽,自动挂断。 “谢谢你。”闵朗对着忙音说。 这是他们一生中最后一次,亲近对方的同时也被对方所接纳,闵朗知道,这种亲近……往后不会再有了。 第二天,他收到了一个快递,拆开后,他看到了那只玉镯。 他隐忍着胸膛里撕裂的痛,没有流泪。 就像乔楚那天晚上说的,现在,一切都结束了。 他知道,他们终于都获得了自由。 早上五点,齐唐的手机响了,他几乎是在瞬间就清醒了。 在过去的这段时间里,他一直在等这通电话。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他是在等一个判决。 “我拿到检测结果了。” “嘿,别给我拐弯抹角,”齐唐嘴上虽然在调笑,但身体里却仿佛有根弦在慢慢绷紧,他一边打电话,一边从床上起来,走到酒柜前,拿出一瓶酒,“说吧,我承受得了。” “你在倒酒对吧,哈哈哈……”对方的声音听起来有恃无恐,笑得极其嚣张。 齐唐也跟着笑了:“真孙子!” 他端着酒杯走到阳台上,这个时刻,万家灯火已然寂灭,所有人都还在睡梦之中,在墨一样浓稠的黑暗里,只能依稀看到楼群的大致轮廓。 玩笑开够了,那边终于说到正题:“嗯,和你想要的结果一样。” 那根弦慢慢地,慢慢地松弛下来。 “我早就料到了,”齐唐故作轻松地说,他不肯承认,心头的千斤巨石在刚刚那一秒才真正落下,顿了顿,他又说,“谢了。” “说什么谢啊,大家这么多年兄弟,真要谢……不如就送辆豪车给我?” “行啊。”即便这是一句玩笑,以齐唐现在的好心情,他觉得自己也是有可能会答应的。 他留在阳台上许久,尘埃落定之后,他反而有些无所适从。 这种感觉在不久之前也曾出现过。 在英国时,他路过了几处过去与Frances恋爱时经常出没的地方,虽然已经过去那么久,但街景几乎没有任何变化,许多细节都与他的记忆严丝合缝。 是耻感、沮丧,还是挫败,他说不好,但他很清楚地知道,这种感觉太糟糕了,他没有经验对付它。 叶昭觉从前说过:“你不会明白这种感受。”而那一刻,他很想告诉她,我明白。 这个念头一旦兴起,他就无法再将它摁回去。 他给她打电话,响了很久,那边一直没有接起,他不知道她那天有多累,回到家里,连洗脸刷牙的力气都没了,倒在床上和衣而眠,最后,他想,或许只是因为时差的关系。 然而,在电话断掉之后,他忽然又感觉到庆幸,庆幸她没有接,庆幸刚刚那一瞬间的软弱没有被任何人所知晓,哪怕是叶昭觉。 有些时刻,有些事情,“做”的意义大过“做成”,这个动作已经意味着完满。 他没有再提起过这件事。 他永远都不会再提起这件事。 此刻,手机还握在他手里。 鬼使神差一般,他点开叶昭觉的朋友圈,随意地翻了翻,又随意地在其中一条下面点了个赞。 他完全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黑夜容易让人放松警惕,理智为感性让路。 令他意外的是,叶昭觉立刻发来了信息:“你怎么起这么早?就为了给我点赞吗?” 齐唐惊讶极了,他丝毫没有犹豫地拨通了她的电话,问了同样的问题:“你怎么醒这么早?” “我哪儿是醒得早啊,我都出门了。”叶昭觉拖着化妆箱站在路边。 “出门?去干吗?”齐唐又问。 “出门干吗?去工作啊!”叶昭觉笑道。 “什么?”齐唐以为自己听错了,“工作?” “是啊,我要去给新娘子化妆啊,白痴!”起床气还没完全过去,叶昭觉很不耐烦,“给新娘化完妆还得继续给伴娘化……不跟你啰唆了,我在等车呢,你赶紧去睡觉吧。” “你站那儿别动,发个定位给我。” 不到半个小时,齐唐的车便停在了叶昭觉眼前,坦白说这已经算非常快了,但叶昭觉还是一肚子火。 “去这儿,”她拿出手机,把地址给齐唐看,接着就开始发牢骚,“你知道我在等你的过程中,有多少辆空车从我眼前开过去吗?” “一万辆。” “七辆!”叶昭觉简直快要气炸了,平白无故地就在路边浪费了这么长时间,早知道还不如多在床上打几个滚,“你说你是不是多管闲事!” 尽管叶昭觉的态度如此恶劣,不识好歹,但齐唐还是一点儿都不生气,他的脸上始终保持着微笑,对她的怨言照单全收。 “你的事,怎么能叫闲事呢?”他没话找话地跟她说,“新娘都要起这么早化妆吗?” 叶昭觉故意跟他保持了一点儿距离,她整个身子都倚靠在车门那边,说话充满了火药味:“你自己娶一个不就知道了。” “好啊,”车子拐了个弯,齐唐的视线始终在正前方,他轻描淡写地顺着叶昭觉的话往下说,“就你吧。” 车厢里一时静了下来。 剩下的路程里,叶昭觉没有再发牢骚,她抿着嘴,沉默地抵挡着越来越尴尬的气氛。 “对了,”她绞尽脑汁终于想到一个跟齐唐有关的话题,“我这几个月收入还不错,欠你的钱攒得差不多了,应该年底就可以全部还给你了。” 正好一个红灯,齐唐停下车,对她说的话充耳不闻。 他看了看地图,下个路口左拐就是目的地。 天色已经微亮,叶昭觉的脸在晨光中变得越来越清晰。 他转过头来,静静地凝视着这张脸,一张纯天然的,未施粉黛的脸,有几颗斑点,还有不太明显的黑眼圈。 她虽然还很年轻,但又好像已经不怎么年轻了,长久以来,她所经历的一切都明明白白地写在这张脸上。 这是一张有内容的脸,不是多漂亮,但是,很美。 就连齐唐自己也无法解释,为什么他会忽然倾过身体去亲吻这张脸。 没头没脑的,可确确实实地发生了。 搞什么?要死啊! 当叶昭觉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到达了目的地。 “我就不陪你一起去了……”齐唐定了定神,像是要解构什么似的扯了些别的闲话,“你这几天忙不忙,我们找个都有空的时候,一起吃饭怎么样……我有个朋友上个月开了家新餐厅,我一直还没去过,你跟我一块儿去吧。” 都是些无关痛痒的话,都是些不必非要在此刻说的话。 “可以呀,等我去看完乔楚,我们再约时间好吗?”叶昭觉一边回答,一边伸手去够后座的化妆箱,她不想让齐唐看出来自己的慌乱,“那我走了,你开车小心一点儿。” 她的背影狼狈得要命。 齐唐开车回去的途中,太阳已经升起,整个城市被一种绚烂的金色所笼罩着。 街上的人渐渐多了起来,公交车站台前的队伍已经排得很长,社会这个巨大的机器已然苏醒。 先前浮于他心间的快乐现在已然沉静下来。 几个钟头之后,他已经坐在一家餐厅里,在等早餐的过程中,他打了一个电话。 “晓彤,见个面吧。” 第二十一章 Frances用手挡着面部打了个哈欠,她一直没有摘墨镜,这样才能掩盖住她因为睡眠不足而微肿的双眼。 服务员将咖啡送上来之后,她几乎是一秒钟都没有等待,顾不得烫,端起来一连喝了好几口。 放下咖啡时,她吐出一口气,看起来终于清醒了一点儿。 尽管看不见,但齐唐感觉到了墨镜镜片后面那两道冰冷的目光,极不友好。 他的耐心也不太多了,速战速决吧,就在他刚想要说话的时候,Frances抢先开口了。 “你去了一趟英国,为了弄清Nicholas和你到底有没有血缘关系,你居然不计前嫌,找人联络了我丈夫,不对,现在是前夫了……结果不仅做了DNA鉴定,还意外地收获了我离婚的真相。现在你大概已经收到鉴定结果了,所以底气十足地约我出来,打算当面戳穿我,好好欣赏我惊慌失措的样子……”Frances气定神闲地说着这番话,语气平稳,不带任何情绪,“我都说对了吧,齐唐?” 齐唐有点儿惊讶,他没想到事态会这样发展,一时竟陷入了被动中。 Frances对自己的所作所为,供认不讳,这是他完全没预料到的,他原本以为,要她承认这一切会花上一些时间,可现在,措手不及的那个人反而是他。 “你总以为自己是最聪明的,当然,这个毛病我们俩都有。” Frances语含讥诮,她挑起一边嘴角,笑得很轻蔑,“你刚到那边,我就得到消息了,怎么说呢……齐唐,我的人缘可能比你想象中要好一点儿。” 话都说开了,场面没有太难堪,但情义却也一点儿都不剩了。 齐唐忽然想到,或许这也算是旧相识的好处,因为从前经历过更激烈更不堪,相比之下,现在的情形真不算什么。 “晓彤,”他还是坚持叫她这个名字,“真的是因为他破产,你才提出离婚的吗?” “这有什么错吗?”Frances继续冷笑着,“你不是很了解我的个性吗,我就是这么自私呀。” 她终于摘掉了墨镜。 上午十一点的阳光底下,一切矫饰和伪装都无处遁形,她的眼睛里有一种杀气,像是对什么事情失望到了极点。 他们互相端详了对方很长时间,像是要从时间手中夺回一点儿什么,是什么呢?齐唐静静地想,悲哀的感受比他思索的结果更先浮出水面。 看到刻骨铭心爱过的人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他觉得很无力,又很可笑。 她说的谎,那么单薄,那么容易被揭穿,可是他却费了大力气去证实这件事,不外是因为心底深处,还有些许悲悯。 “为什么要这么做?”他轻声问。 “心血来潮跟你开个玩笑呗,顺便想要验证一件事。”她的冷笑褪去了,现在换成了一种怅然若失的表情,双眼仿佛弥漫着雾气。 齐唐心里有种无法言说的情绪,他必须承认,Frances依然很美,或许是他前半生认识的、见过的异性中最美的一个。 但是,这对他已经不具备丝毫吸引力。 “齐唐,我原以为你真的成熟了,其实你还是搞不懂女人心里想什么。” 她把咖啡喝完,站起来,戴上墨镜,很好,她的杀气消失了,恢复了往常的妩媚妖娆,随时能迷倒任何一个她想要对其下手的男人。 她凑到齐唐的耳边,鼻息轻轻扑在他的脸上:“我以前说过,你一定会忘了我,那时你不肯相信,现在,我们都知道了。” 齐唐对着面前那个空掉的咖啡杯发了很长时间呆。 他完全没有想到结局会是这样的,他蓄积了全身的力量,一拳打出去,却打在了空气中。 他觉得自己此刻就像是被滞留在机场或者码头,不值得恼怒或是痛苦,但有点儿茫然,在下一班航班或轮渡到达之前,他允许自己短暂地沉浸在这种情境中。 下一班航班和轮渡很快就来了。 苏沁打来电话:“下午的会议,你参加吗?” “我现在就过去。”他挂掉电话,面容平静得就像一片湖水。 邵清羽是拉着汪舸的手走进自己家门的。 她想过,只要父亲流露出一丁点儿轻蔑的神色,她马上转身就走,今生今世都不会再回这里。 回来之前,她主动给父亲打了一个电话,明确地提出两个条件,“我要和汪舸一起回来”以及“我回来的时候,姚姨不能够在场”,她一边打电话,一边抚摸着自己的肚子,身体深处有种强劲的力量在支撑着她。 她等待了几秒钟,无比漫长的几秒钟,然后,她听见父亲在电话那头说:“好。” 邵清羽从踏进屋里的那一刻开始,便一直沉默着,不肯说话。 她不说话,初次见面的,她的父亲和丈夫,也只好跟着一起沉默,两个男人面面相觑,先前还是敌对的关系,在这个时刻却形成了某种微妙的默契。 邵清羽坐在沙发上,姿态竟然真有几分像一个客人,她四处环视着,屋子里还是老样子。 果然,我就知道,这个家有我没我一个样,她心里一动气,情绪便有些波动,目光从四面八方收回来,投到了父亲的脸上。 咦?她心中隐约有个疑问,哪儿不对劲?爸爸怎么看起来和以前有点儿不一样? 她又细看了一番,那眼神让邵凯既不安,又不自在,原来是多了一副眼镜。 “你为什么要戴眼镜?”她茫然极了,语气就像小时候问父亲“彩虹是怎么形成的呀?”或是“毛毛虫为什么会变成蝴蝶呢?” 邵凯尴尬地笑了笑:“这是老花镜,早就戴了,是你以前没注意。” 邵清羽呆住了,父亲的话像一记闷棍敲在她脑门上,过了片刻,她发觉自己哭了。 起先还是流泪,慢慢地,那哭声越来越大,毫不克制,到后来便成了号啕。 她好像突然才反应过来,那个强势的、蛮横的、独断专行的父亲早就开始衰老了,而自己以前从来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过去,她偶尔也觉得父亲显得有点儿上年纪了,但她一直很单纯地认为,都怪他自己找了个过分年轻的老婆,他本来没那么老,就是因为站在姚姨旁边,被衬老了。 可是今天姚姨不在,而他的疲态却仍然如此昭彰地被她看在眼里。 她太伤心了,离家以来,她从来没有反省过自己,她一直理直气壮地认为是父亲太势利,太封建,太不讲道理。 直到此刻,她第一次觉得,自己或许也错了,她甚至认为,父亲的极速衰老,这件事,她要承担相当大的责任。 当这个想法一出现,她便崩溃了,与此同时,她原本所坚持的立场便开始一点点溃散,坍塌。 她双手捂着脸,眼泪顺着脸颊一路往下。 她什么都想起来了,母亲去世的那个下午,去医院路上的那一路红灯,早在那么久以前,她在这个世界上就只剩下这一位至亲。 想到这里,仿佛有千万根针在扎她的心脏。 汪舸束手无策地看着自己年轻的妻子,他担心这样强烈的悲伤会对她的身体造成伤害,可是他又无法为她分担哪怕一点儿痛苦。 他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轻轻拍着她的后背,笨拙地哄劝着她:“不要哭了,清羽,你不要哭了。” 尽管这很徒劳,但他还是在重复着:“不要哭了,别难过了,你回家了。” 邵凯望着女儿,还有自己原本完全不打算接受的女婿:他们有着成年人的外表,可是内里却还是两个孩子。 邵清羽离家出走的初期,他严禁家中任何人提起她的名字,就连小女儿怯生生地问一句“姐姐不回来了吗”都要被他狠狠地骂一顿。 老朋友们都来劝过,晚辈如齐唐也来当过说客,就连妻子,他当然知道她是装模作样,也假惺惺地为清羽说了几句好话。 谁的话他都听不进去,谁为清羽说话他就甩脸色给谁看。 随着她离家的日子越来越长,邵凯的怒气消减了不少,而牵挂和担忧却与日俱增。 每天回到家里,上了饭桌,他一抬眼就看到那个空位子。 晚上休息前,路过清羽的房间,他总会停一停,尽管知道里面没有人,却也不敢进去。 家里少了个人,房子突然一下就变大了,他总觉得不是这里少了点儿什么,就是那里缺了点儿什么,再多的家具电器都填不上那些空缺。 现在,清羽终于回来了,还怀着身孕,这意味着,过不了多久,他就要做外公了。 她没有说一句关于道歉的话,可是她的哭声中已经表达了全部的忏悔。 他重重地叹了口气,罢了,年轻人的事,随他们自己去吧。 像是要极力安慰自己一般,他又想到,好在家中略微还算有些财势,万一将来事实证明清羽选错了人,总不至于无路可退,比起很多婚姻不幸、自家条件又不太好的女孩子,清羽还算是有点儿后盾。 他站起来,指了指餐厅:“清羽,先吃饭吧……”顿了顿,又说,“汪舸,你也来。” 工作室的装修终于完成了。 叶昭觉向陈汀请了一天假,她要去看乔楚。 她没有告诉任何人这件事,她不想让其他人和她一起去,原因很简单,她就是不愿意让任何人看到乔楚狼狈的样子。 这天她早早起来,特意认真地化了个妆,又在衣柜里反复挑选了半天,觉得穿哪件都好,又都不好。 出门前,她将镜子里的自己从头到脚审视了一番,眼神凌厉如同最苛刻的面试官,反复质询自己:还有什么细节需要修饰吗? 这是她第一次去探视乔楚,她希望自己能传递一些好的能量给她。 “拜托你好好打扮一下行不行?”言犹在耳,乔楚以前老是嫌弃她不修边幅,这次可要让她没话说才行。 想起昔日的种种,叶昭觉的眼睛有点儿枯涩,她拍了拍自己的脸,对着镜子努力地调整面部肌肉。 你要笑得自然点儿,要让她觉得你是很开心的,不要老让她觉得你过得不好。 见到乔楚之前,叶昭觉一直在抠指甲,抠完左手抠右手,停都停不下来。 这是她从小就有的坏毛病,大概是从前把低分试卷拿回去给家长签字时养成的习惯,只要心里一紧张,就无法控制自己。 两只手的指甲被她抠得越来越秃,已经抠不动了,这时,她一抬头,看到了乔楚。 她的皮肤苍白得像纸一样,头发剪短了很多,下巴上长了两个小痘痘。 她看起来比以前更瘦了,似乎连胸部都小了一罩杯,被铐上的双手一伸出来青筋毕现。 还没来得及说话,叶昭觉喉咙深处已经涌起了哭腔。 “你来啦。”乔楚倒是很轻松,她认真地看了一会儿叶昭觉的红唇,“这个颜色很好看,是不是Chanel的丝绒?” “不是啦,就MAC(魅可)那支啊,你陪我一起买的。”叶昭觉也很轻松,却是装出来的。 她怔怔地望着乔楚,如果不是因为环境限制,此刻的气氛多像是往日的下午茶时光啊,聊聊彩妆、衣服、红尘俗世男欢女爱之类的话题,肤浅又快乐。 乔楚的神色和语气都很清淡:“你最近怎么样啊,说说呗。” 叶昭觉据实以告: “我和陈汀一块儿弄的那个工作室已经装修完了,我跟你说,我真是累惨了,陈汀是处女座……你知道我的意思吧?超级挑剔,装修工人都快被她弄疯了……不过效果真的很棒,而且她把这个工作室看得很重要,所以我心里也更踏实了。 “快开业了,陈汀找大师算过日子……我平时也可以接些私活,她不限制我,不过工作室也会相应地抽一点儿佣金,挺合理的,我没意见。 “还有一个好消息,清羽怀孕了!对啊,我们大家都很高兴,而且!而且!她爸爸也接受她和汪舸了,没办法嘛,父母总是会让着孩子啊,她爸还送了套房子给他们,还请了专人照顾她,现在她婆婆也没那么累了。 “简晨烨跟那个女孩子分手了……当然不是因为我啊!她说她要去追寻人生的意义,这关我什么事啊!” 她不断地在向乔楚汇报着其他人的生活境况,语速又快又急。 乔楚心里很明白,昭觉是在赶时间,她要说的话这么多,可是时间这么少。 为了不辜负叶昭觉,乔楚一直默默地听着,间或插上一两句“真的吗”或者是“那太好了”。 直到说完简晨烨,叶昭觉停下来了,她说不动了。 要怎么形容这一刻的感受,她觉得,就像是明面上的浮冰都已经被捞干净。 这些无关痛痒的人和事情,这些乔楚根本就不感兴趣,也不在乎的闲杂人等,被叶昭觉用来做挡箭牌的谈资和话题,终于耗光了。 那个无法回避的名字,终于到了叶昭觉的唇齿之间。 “闵朗……”她的话里有着明显的躲闪,“他去外地了,要待好一阵子,等他回来我叫他一起来看你。” “噢,不必了,”乔楚还是那副清淡的口吻,“非亲非故的,不要麻烦他。” 她的平静不是装的。 她与闵朗告别的那个夜里,同时也将他从自己的生命中彻底革除。 并不觉得后悔,也没什么遗憾,再来一次大概还是会重蹈覆辙走到这么同归于尽的地步,可是她心里空荡荡的,仅仅只是觉得,爱不动了。 不爱了,耗完了,熊熊大火过后只有灰烬,爱情也是一样。 虽然暂时身陷囹圄,但长久以来折磨她的事情……都灰飞烟灭,不存在了。与从前欲生欲死爱着闵朗时相比,她反而觉得,自己现在才算是一个完整的人。 叶昭觉的心一直往下沉,她克制了一会儿,但终究没有克制得住:“他是爱你的。” 她的声音压得很低,乔楚听完,笑了一下,像是听到一个特别幼稚的故事,笑容里有种“懒得跟你计较”的意味。 “真的,”叶昭觉心一横,她不知道为什么这么急于说服乔楚,“他卖掉了79号,把钱全部赔给了徐晚来,自己什么也没有留……” 乔楚的眼睛慢慢地聚了光,也聚了泪。 有那么一个瞬间,叶昭觉误以为那滴泪就要顺着乔楚的眼眶落下来了,可是,很快,它不见了。 “我并不觉得他这样做很伟大……”叶昭觉往前探着身子,她急切地想要让乔楚明白她想表达的意思,“我只是认为,他爱你这件事应该让你知道,你应该知道。” 她实在说不下去了。 乔楚的脸渐渐变得柔和,她的嘴角动了动,一个轻盈的笑浮现在她的面容上。 “知道或者不知道,现在还有什么意义呢?”她以不易觉察的幅度摇了摇头,“你不明白,有些事情过了那个时间点,就没有人会在乎了。 “昭觉,你有我家的备用钥匙,房子就拜托你帮我照看了,你交物业费什么的顺便帮我也交一下,钱包我留在梳妆台左边的抽屉里,银行卡在钱包里,密码你知道。 “还有,我所有的包包都可以借给你背……不过你要爱惜一点儿啊,尤其是那个小羊皮的,别给我弄破了。衣服嘛,你想穿也可以穿,但记得看水洗标,该干洗的一定要送去干洗店洗,别为了省钱在家自己拿洗衣机洗! “化妆品那些,也都送你吧,不然过期了也是浪费……” 她说完这些,探视时间差不多也就到了:“嘿,搞得像托孤似的。昭觉,当初借那个电吹风给你的时候,我做梦也想不到,竟然会借出一个好朋友,谢谢你来看我。” 她说完之后,自己忍不住笑了起来。 可是叶昭觉笑不出来,她一直强忍着,拼死地强忍着才没有流泪,到此时,她终于控制不住了,两行清泪悄然落下。 她哽咽着说:“我会经常来看你的,我保证!乔楚,你要打起精神来,两年,很快就过去了。” “是啊,两个圣诞,两个元旦,两次春节……一下就过去了。”乔楚笑了一下,有点儿悲凉,又有点儿玩世不恭。 时间真的到了。 “好了,别哭了,待会儿睫毛膏花了多难看啊,你现在可是专业化妆师了。”她在玻璃那边轻声地安慰叶昭觉,“好好照顾自己,替我谢谢齐唐。” 她站起来,决然地转过身,没有回头。 自始至终,她一个字都没有提闵朗。 按照算命大师给出的吉日,MarryMe新娘造型工作室在即将进入深秋的时候,顺利开张了。 店名是陈汀取的,她半是哀怨半是玩笑地解释说,因为从来没有男人对她说过这句话,所以,她现在要用这个名字报复命运开的玩笑。 不仅如此,她还弄了一个声势浩大的party,邀请了许多S城的红人。 所有人都穿得闪闪发光,尤其是女生,个个都妆容精致得可以直接拉去拍硬照。 她们三五成群,拿着自拍神器或是打开美颜相机,先自拍无数张,然后甲跟乙合影,乙又叫上丙,再算上丁,大家为了在镜头里争夺对自己最有利的角度,调整位置的时间都比拍照时间更长。 每个人都有种拿自己当明星的架势,每个人都有种莫名其妙的偶像包袱。 叶昭觉恍惚间觉得这画面似曾相识,仔细一想,原来是Nightfall开张的那天,眼看他起高楼,眼看他宴宾客…… “够了!”她连忙打消脑袋里的念头,陈汀要是知道后面一句是“眼看他楼塌了”,肯定非掐死她不可。 “昭觉,过来……”陈汀在不远处向她招招手,待她走近之后,陈汀逐一向来客介绍,“这是叶昭觉,MarryMe首席化妆师,也是我的合伙人。” 其实叶昭觉还是很不习惯这样的社交方式,怎么说呢,她老觉得这有点儿虚情假意,但一想到这些人都是她将来的客户和潜在客户,她便还是压抑着这点儿抵触情绪,微笑而客套地一一招呼。 短短几十分钟,她的微信已经新增了数十位好友。 “你的朋友们呢?没来吗?” 在洗手间补妆的时候,陈汀忽然察觉到今晚到场的人几乎全都是自己邀请的宾客,叶昭觉的朋友们呢? “嗯……”叶昭觉咬着下唇,一时也不知道该怎么圆场,她的朋友们不是来不了,就是来不了,还真是有点儿尴尬。 “无所谓,再交新朋友就是了。”陈汀耸耸肩,又往T区补了点儿粉,她喝了不少酒,面色酡红,正要打开洗手间的门时,她又退了回来,“刚刚人多,没找着机会跟你说,裙子很美,配这枚胸针恰恰好。” 叶昭觉微微一笑,并不接话。 胸针,是陈汀送的那枚,裙子,是齐唐送的那条。 旧物件,新生活。 Party散场之时已经是后半夜,所有客人都走了,陈汀昏昏沉沉地等着代驾,对叶昭觉说:“待会儿先送你回家,别收拾了,明天约个保洁吧。” “你先走吧,我自己回去,我想再在这里待一会儿。”叶昭觉拿了一条湿巾贴在陈汀的脸上,柔声说,“回去好好休息。” 陈汀已经睡意朦胧,也就没再坚持,过了一会儿,代驾到了,叶昭觉搀扶着将她送上车,又叮嘱了几句。 车开走了,现在,只剩下她一个人。 她站在MarryMe的门口,抬起头来仰望着月亮,Party上嘈杂的人声和音乐声还残留了一点儿在她的耳道中,发出轻微的嗡嗡的声音。 温度太低了,她裸露在空气中的皮肤似乎变得极薄极脆,仿佛稍微戳一下便会崩成无数碎片。 即便如此,她还是舍不得进到里面去。 不知道为什么,她是如此贪恋人生中这片刻的清凉。 所有的喧嚣都像潮水一样退去,她是这天地间的一座孤岛。 她心里那个穷凶极恶的女孩儿,终于平静了下来。 突然之间,她肩上一暖,这外套上的气味,她太熟悉了。 她没有回头,面无表情,但声音是笑着的:“是不是我每次穿这条裙子,你都得搭上自己一件外套?” “没办法啊,你每次都是在这么冷的天气里穿。”齐唐静静地从她身后走到她旁边,“你为什么不邀请我?” “没邀请你,你不也还是来了?”她轻声说。 “陈汀叫我来的,跟你可没什么关系。” 现在,这座孤岛不再遗世独立,但是她说不好,此刻旁边出现的到底是暂时停靠的船,还是另一座孤岛。 “齐唐,我有没有跟你说过,我以前很爱看一些关于动物的纪录片。有一次,电视里播了一段关于北极熊的片段,旁白说,全球变暖威胁着北极熊的生存,那个播音员的声音很好听,他还说,这个世界变化得太快,北极熊快跟不上了……我看着画面里的那头北极熊,从一块冰上跳到另一块冰上,当时,我觉得自己就和它一样。” 她说完之后,终于转过脸来,平静地望着齐唐。 她的脸上有一种孩童般的神情,像是搞不懂这个世界,又像是完全搞懂了。 齐唐一动不动,也平静地看着她。 一种从来没有过的预感,出于直觉,他告诉自己,现在是一个很关键的时刻,不要轻举妄动。 他只要像从前一样,耐心地等着,等着就好。 “人生是一个不断失去的过程,对不对?” 她用了疑问句的语气,却又似乎并不需要谁给她一个答案。 在秋天的月光下,她想起很多。 她经历的所有,赤贫的童年,激烈的青春,破碎的初恋,被损耗、被欺骗和折辱的生活,从前她的眼里只看得见这些,心里也只记得这些。 命运给她十个盒子,前面几个拆开全是空的,她曾经为之愤恨过,久久不能释怀。 而现在,她要拆下一个了。 “该处理的事,我都处理好了。”齐唐慢慢地说。 “孩子不是你的?” “不是。” “还会有下一个英文名出现吗?” “不会,中文名也不会。”齐唐笑了起来,“你呢,钱存够了吗,欠条我可还留着。” “快了,还差一点点,你再等等。” “我都等了这么久了,无所谓再多等几天。” 下一个盒子,现在就置于她双手之中,而她并不急着打开。 她希望在打开这个盒子之前,她已经能够真正理解自己的命运。 用我所有,换我所想,付出十厘,收获一分。 滚滚红尘,这世间确有它的污秽不洁,但因为人间这点公平,所以我们才可以说,对于命运,我永不绝望。 她靠过去,轻轻抱住齐唐,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接受这个现实。 这次终于不会再“差一点点”了,他的下巴搁在她的头顶上,不知为何,竟有淡淡鼻酸。 秋天的月亮,就在他们身后很近的地方。 (全书完) 后记 这是迄今为止我写过的篇幅最长的小说,两本加起来字数超过三十万。 所有想要在这个故事里完成的,都已经尽我所能书写在其中,因此,题外便无须长篇累牍,就连后记的标题都一并省略。 在我更年轻一些的时候,每次出书(尤其是长篇小说),最喜欢写的不是正文部分,而是跋或者后记。 跳脱出小说的人物角色,以作者的身份和视角来阐述种种用意,冷静而又疏离。 某个人物在某个场合说的某一句话,做的某一个小动作,曾经希望每一个字都能掰开、揉碎来解释给读者看,以求写出来的所有文字能被读到的人充分理解。 接受“理解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接受“每一个句子都有可能被理解成千万种意思”,或许是一个写作者慢慢成熟的必经道路。 要相信读者,相信他们会有自己的所得。 我小时候算是个相当叛逆的少女,锋芒全露在外边,写作的风格比较局限于天雷地火的爱情、横冲直撞的女孩和残酷黑暗的青春,在现实中,当然也会很激烈地表达自己的爱憎。 或许是因为年轻吧,所以那样去理解生活,也并不会显得格外愚蠢。 而现在,距离我的十八岁已经过去了十年,无论从何种意义上来说,我都已经是一个真正的成年人,所以,现在锋芒,我将它藏于心里。 2014年夏天,我在长沙写完《一粒红尘》,接着便在十个城市做巡回签售会,在现场见到了很多老读者、新读者,其中有帮女儿排队的父母,有帮异地女朋友排队的男生…… 如果说在人生中一定有那么一些时刻,你感觉到自己对于他人有了那么丁点儿意义,我想大概就是类似这样的时候吧。 秋天的时候,我决定回北京。 长沙当然是很好的,无论我这一生有多么漫长,而我又将要去往多少地方,它都是我生命中的一张底片,是我最初的梦想和永远不能舍弃的后盾。 很少对人说起,我十八岁时离家,敏感,胆小,贫穷,貌不惊人的少女独自对着一个全新的城市,站在某个餐厅门口,近乎绝望地认为自己一生都不可能走进去,坐下来吃顿饭。 这些后来当成笑话想起来的事情,在那个时候,几乎击溃了那个自卑的灵魂。 我是不太相信“心灵鸡汤”的,但是我相信人可以克服很多东西,只要你真心想在某种环境中扎根下来。 你所需要做的只是克服你的惰性、你的小聪明,还有你脑袋里随时冒出来的打退堂鼓的念头。 那个年轻时候的我,怀着就连自己也无法解释的偏执和好胜心,在那个城市里一点点地长大,有了自己的朋友,有了安身立命的基础,也有了实现自我价值的机会,然后,她想要去再远一点儿的地方,试试看。 对于我来说,北京是绕不过去的一站。 不是他们说的因为这里有更多新鲜的玩意儿,更多先锋的观念,那些都是外在的东西,我真正在乎的,是自己曾经在这里当过逃兵。 我曾经认为这个城市太大,太冷漠,而个体太渺小,太孤独,这种专属于年轻时的矫情让我在那个时候义无反顾地选择了离开。 所以重回北京,待在这里,其中没有任何重大意义,连跟自己的战斗都算不上,仅仅是一个成年人的某种尝试。 仅仅是因为心里有个声音说:或许你现在可以做到了。 我想起在青藏线的火车上,半夜睡不着觉,我一抬头看到窗外满天的星星,夜空干净得像是被水冲洗过一样。 那一幕如同某种神谕,赦免了所有的苦难和罪责。 我一边发抖一边在手机记事簿上写下自己当时的感受,我说我隐约有一种预感,在我二十七岁过了一半的时候,或许,我的灵魂将会有一个正常的轮廓了。 之后,我回到北京,开始写《一粒红尘》的第二部。 我不想说这是一种使命感,只是内心有一种召唤,认为叶昭觉的故事应该继续写下去。在开始之前,我甚至不敢说自己一定能掌控她的命运,只是跟随着这种召唤,一步一步慢慢往前走,带着一些试探,一些不确定,甚至包含着一些卑微。 我试图去理解她的挫败,她的自我否定,她身边那群人随便拎出一个来都要比她更有个性,更精彩耀眼,更像一个故事的主角该有的样子。 滚滚红尘,她是其中最微小的一颗,而我的初衷,恰是想要写好这个最普通平凡的姑娘。 这一年北京春夏下了很多次雨,对着文档写作的那些雨夜,我经常有种回到了南方的错觉。空气清新而潮湿,雨滴打在玻璃上发出声响,一个个不眠的夜晚从指间静静流逝。 写长篇在某种程度上来说,是对意志力的考验。 有次去听严歌苓的讲座,她说:“文学是我的宗教,是我愿意花几十年时间去做的事,不管别人怎么评价,我认定这一点。” 我想,我之所以会因为这句话而热泪盈眶,大概是因为对于写作这件事仍有热爱吧。 但愿我所经历的岁月都不是虚度,未来能更游刃有余。 但愿曾经有过的软弱和痛苦,终究是酿出了一点儿,一点儿智慧。 独木舟 2015年9月于北京 书香门第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本书由福利小说网(www.fltxt.com)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福利小说网提供各种全本小说TXT,pdf,epub,kindle格式电子书下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