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由福利小说网(www.fltxt.com)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福利小说网提供各种全本小说TXT,pdf,epub,kindle格式电子书下载. 书香门第【枫糖。清樾】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书名:银行家 作者:钟花无艳 文案: 和投资银行家谈恋爱是怎样一种体验? 一小时不回消息,两小时不回消息,五小时不回…… 咦,这真的是男朋友? 和急诊科女医生谈恋爱是怎样一种体验? 一小时不回电话,两小时不回电话,五小时不回…… 呃,这真的是女朋友? 当投资银行家遇见急诊科女医生,当萧淮遇见林霂,那一刹那,他看见了火花,她却视他为路人甲。 ——山与山不相遇,人和人总相逢。 入坑须知: ①本文全名太长,其实叫做《投资银行家告诉你千万不要跟风炒股》。 ②本文涉及的投资银行、商业银行、机构、股票、医药公司、金融大事件,均属虚构。 内容标签:情有独钟 商战 都市情缘 励志人生 主角:林霂,萧淮,季云翀 ================== 第1章 大人物 林霂又梦见两年前的那一场车祸。 汽车的挡风玻璃碎裂成蜘蛛网,刺鼻的芳烃汽油味弥漫在被过度挤压的逼仄空间。 她大口大口地喘息,视野里一片血色迷蒙,身体被死死地卡住,无法动弹。 体力,在一点一点地流逝。 所有的呐喊,所有的求救,全都闷窒在喉咙里。 恐惧和绝望交织,侵噬着理智,分裂着意志,让她觉得自己快要支撑不下去。 时间与空间皆已定格,她孤立无援,永远囚困在鲜血淋漓支离破碎的车祸现场。 是梦,非梦。 欲醒,不能醒。 …… 林霂醒来的时候,头痛欲裂。 她僵直地躺着,很久之后想起刚刚值完急诊科的夜班,搭乘闺蜜关怡的顺风车回家。 值夜班伤神,她上车之后就睡着了。 林霂摘下耳机,调整副驾座位,坐起来。 八点半,早高峰,昨夜的暴雨使得上海这座城市几乎变成了“海上”,路面积水,路况拥堵,所有的车辆都无比艰难地往前挪,慢慢接近中环高架路的入口。 林霂扭扭僵硬的脖子,目光瞥向掌控方向盘的关怡:“再堵下去,我就要迟到了吧?” “不会,房地产中介约你九点三十见面,现在才八点二十。” 关怡笑着反驳,“就算迟到,中介等待房东也是天经地义的事。” 关怡的车是一辆体积庞大的SUV,广告语称之“至尊霸道、王者首选”,在高速路行驶起来相当高大上。然而此时路况拥堵,SUV的灵活度明显不如小巧玲珑的两厢车,前方的车稍稍发动,侧边的小车立刻钻空隙插了进来。 SUV挪挪凑凑,终于驶进入口。行至高架,路况变得畅通,关怡果断抢占超车道。 她用余光瞥过去,发现林霂的脸色略难看。“晕车了?” 林霂摇头。 “离你家还有十几公里,你闭上眼睛再睡几分钟。”关怡建议道。她并不清楚林霂最近两年的睡眠质量很不好,要么难以入睡,要么频繁地做噩梦惊醒。普通人需要八小时睡眠,林霂每天能睡足五小时已经是奢侈。 林霂还是摇头,平静地说:“昨晚来挂急诊的病人太多,大脑皮层到现在还很兴奋,睡不着。” 关怡与林霂的本科专业都是临床医学,不过,同专业不同发展。 关怡的父亲是美林医药公司的股东之一,关怡毕业之后进入美林医药,挂了个医药研发顾问的头衔,钱多事少,过得极滋润。 林霂一路本硕博连读,毕业之后去了一家私立医院,通过职称考试,成为急诊科的主治医生,时常连轴转。 关怡把车速提到了七十码,顺利地超越了好几辆车,一转脸,瞥见林霂的左手腕佩戴了一串紫水晶手链。 “手链真漂亮。”关怡由衷地称赞,“你的手腕很细,适合戴这种多链多圈的紫水晶。” 林霂却转开话题说:“我收到德国签证了,再过两周会去一趟慕尼黑,你去不去?” 关怡没有给个准信,反而揶揄:“你现在又卖房又出国,小日子过得挺滋润。” 林霂淡淡一笑,既不否认,也不澄清。 她有件事没有告诉关怡,她已经向医院提交了申请,要求加入远赴越南贫困地区的医疗援助团,考虑到极有可能在之后的时间里忙得找不到北,便临时决定前往德国旅游,也算了却一桩心事。 关怡突然朝斜前方的一辆黑色私车努努下巴:“那辆车,车牌号是不是沪A?” 林霂望向前方。 那是一辆奔驰七座豪华型商务用车,车型国内没见过。 林霂轻描淡写地“嗯”了声。 “行,你坐好。”关怡急踩油门,车速瞬时提到九十码。 林霂侧目:“中环限速八十,你要干嘛?” 关怡啧啧:“遇见大人物,自然是追上去打招呼啊。” 话落,关怡毫不客气地转入超车道,以一个大Z字型连续变两根道,风驰电掣追向黑色奔驰。 连续的变道导致林霂不得不扶住头顶上方的把手以稳住身体,“别这样,被电子警察拍到要扣分。” “难得遇见大人物,扣分也值得。” 关怡再次提速,瞬时车速接近一百码。林霂目瞪口呆地看着她超过三四辆车。 终于,SUV和黑色奔驰齐头并进。关怡不但不减速,反而降下车窗伸出左手,朝奔驰车比划一个剪刀手。 “Hi——” 风声,夹杂着得瑟的招呼声。 奔驰车没有回应关怡的热情,主动减速,落在SUV后头。 “别胡闹,你也赶紧减速。”林霂心有余悸地催促。 关怡放慢速度等待奔驰,然而她的SUV占据了超车道,突然减速,后方的车辆跟得太近,直接撞上SUV的后车盖。 SUV车身陡然一偏,并入右侧车道。 万幸右侧的黑色奔驰及时刹住,否则副驾位的林霂就遭殃了。 关怡“哎呀”叫唤一声,立马跳下车查看。 林霂僵坐在副驾,眼眸惊恐地大睁,整张脸变得煞白。 明明不是很严重的车辆碰撞,她却四肢麻痹,耳鸣目眩,难受得几乎喘不上气。这种症状足足持续了几分钟,才逐渐消退。 林霂转头寻找关怡,看见关怡和追尾车车主正在交涉。 应是没谈拢,关怡拉着脸走近黑色奔驰,敲第二排车窗。 车窗徐徐降下。 关怡弯下腰,与车里的人交谈。 此时SUV横阻在两条车道,奔驰被迫停留在原地,中环高架很快堵得水泄不通,又逢上班高峰,后方的车辆纷纷不耐烦地鸣喇叭。 车辆喇叭声此起彼伏刺痛耳膜,林霂有点沉不住气,赶巧关怡转过头向她招手:“林霂,你坐奔驰车回家,我留在这里等交警。” 林霂没听明白。 关怡走过来,在她耳旁低语:“去吧,你坐大人物的车,相当于我欠大人物一个人情。有欠有还,礼尚往来。” 林霂语噎。如此火急火燎的节骨眼,关怡仍不忘和大人物套近乎。 后面的车辆催得十万火急,她被迫下车,快步走到奔驰车的第二排。这个位置是商务型轿车的核心区域,所谓的大人物就坐在这里。 “不好意思,打扰了。”林霂致谢,目光投向车里的男人。 深蓝色的高定西服搭配领带,包含胸幅与肩线的前襟剪裁得一丝不苟,弧面被打磨过的宝石袖扣彰显出其高雅的品味。所有的细节融合,这位关怡口中的“大人物” 给人的第一印象可用四个字概括:大气,稳重。 林霂不禁想看一看他的长相,视线往上移,移到他的喉结,他的下颔,最后,是他的脸。 五官立体、轮廓分明的一张脸。 林霂愣了几秒。 如果没记错,她曾经在《银行家》这本金融杂志的封面上看见过他。 他是德国华裔,投资银行家,好像沽空过港股? 她不记得他一长串的德文名字,却对他的中文姓氏“萧”记忆深刻,当然,得归结于外婆的遗嘱。 “凡遇见萧姓之人,一律不与之来往。” 林霂回过神对这位投资银行家笑了一下,不凑巧,银行家正在接电话,深邃的目光扫过她的面容,表情淡淡地颔首。 林霂望向车子的第三排。 第三排坐着一男一女,手中拿着厚厚的资料,都穿正装,应该是银行家的高级助理。 林霂向他们微笑致意。 那两人没什么反应。 林霂没有多想,走到前排,拉开副驾驶位的前门。 她没有急着踏入车内,而是提起羊毛长裙坐进去,双膝合并,再把两条腿收进车里。整个过程很从容,避免了上车瞬间导致车子重心下坠的情况。 林霂系好安全带,和司机交流回家的行车路线,然后安安静静地坐着,坐了一会儿,陡然发现有点不对劲…… 虽然背对着后排,但她知道“大人物”已经结束了电话,很奇怪,他没有说话,两位高级助理也过于沉默。 林霂的心中浮现出一抹微妙的感觉,她好像不受欢迎? 关怡的SUV已经让开中间车道,奔驰车发动起来,林霂想下车也来不及。 她一头雾水,只能闷不吭声地坐着。 女助理忽然打破沉默,不是说中文,而是用德语穿插着日语与“大人物”交流。 “萧,你为什么不拒绝那位中国女子的无礼要求?她自称是国际经济学商学联合会会员,我与你却从未见过她。” “她开车的习惯不好,一举一动也轻佻,欠缺教养。” 林霂学过德语和日语,女助理对于关怡的负面评价,她全听懂了。 “这位女士也无礼。你还没有邀请她上车,她居然主动坐进来。” 林霂有些惊讶,她以为“大人物”和关怡交情匪浅,岂料连普通朋友都算不上。 这下,林霂如坐针毡。 恰是同一刻,低沉润泽的声线响起,是发音纯正的德语:“美智子,不可以因为这位女士不懂德语就在背后议论她。” 一种难以形容的情绪流淌过心头,林霂抬眸瞥向后视镜。她看不见“大人物”的表情,只能看见他线条利落的下巴,以及,他的唇。 她凝视他片晌,才别开目光。 温柔,宽容。这是她对于他的第二印象。 女助理没有延续抱怨,转开话题道:“萧,澳大利亚第三季度经济增长数据低于预期,昨日澳元兑美元的汇率大幅下挫,刷新六年来的最低位。” “尽管澳大利亚的经济已经很久没有陷入衰退,但是目前市场信心较脆弱,我赞成持续看空澳元。” 女助理在分析澳元的汇市走势,男助理也加入到谈话中,复杂深奥的金融学名词一个接一个抛出来,林霂越来越听不懂,只能维持沉默,尽量避免打扰到正在处理工作事务的人。 看着车窗外逶迤延绵的高架路,她忍不住慨叹,回家的十几公里路似乎变得漫长了。 心念蓦动。 她悄悄从背包里拿出手机,点开浏览器,根据模糊的记忆输入关键字。 很快,有了搜索结果。 “Hermann Joseph Hsiao(中文名,萧淮),德意志投资银行中国地区常务董事,量子对冲基金管理人,国际经济学商学联合会顾问。” 林霂不紧不慢地往下浏览,看到另一段用黑体字标粗的内容。 “萧淮,德国华裔,家族四代皆为银行家。曾祖父萧正甫,清末民初江淮人士,晚清时期洋务派大臣左宗棠、李鸿章之座上宾,曾在1903年成功劝说德国银行借款给清政府修建铁路,开辟外资银行在华业务的新纪元,时任上海德商银行第二任买办。” 阅读完萧淮的家世背景,林霂改变关键字重新搜索,然后,她看到了《银行家》杂志对他的评价。 “Hermann Joseph Hsiao,他的投资策略如同他古老的中国姓氏‘萧’,延续了其名门望族的风雅气度。” “在他的推动下,量子对冲基金以强大的财力和积极稳健的作风在国际货币市场屡屡得利。德意志投资银行也因为他的加入而极大地拓展了中国地区的业务,实现年平均回报率百分之三十五的辉煌成就。” 林霖忽然间理解了关怡的举动。确实,萧淮称得上是一位大人物。 不过,在林霂看来,萧淮只是一位陌生人。 恰如现在,她坐在他的豪车里,她背对着他,他没有理会她;他拥有他的金钱帝国,她属于她的平凡世界,两个人绝对不可能发生任何交集。 林霂放下手机,思绪放空。 车子驶下中环高架,女助理抛出一个严肃的询问:“萧,你为什么不继续看空澳元?” 出于好奇,林霂情不自禁地转过脑袋,等待回答。 这是一种奇妙也有趣的体验,此时此刻,没有第四个人比她更早知道一位大名鼎鼎的投资银行家所做出的决定。 短暂的沉默之后,她听见萧淮说:“Berg und Tal kommen nicht zusammen, wohl aber die Menschen.” 这是一句德国谚语:山与山不相遇,人和人总相逢。 “我明白了。” 女助理叹气,“我会按照你的意见,暂停一切看空澳元的结论。” 林霂不懂什么是“看空”,也不懂萧淮所说的谚语作何理解。她已经好几年不接触德语,如今乍然听见,莫名生出一丝感慨—— 德语,世界上最严谨的语言之一,如果像希特勒那样过度亢奋地怒吼就会形同犬吠,但是,如果像萧淮这样从容不迫地叙述,则非常大气,非常好听。 她想得出神,不知不觉,奔驰车驶入老上海的中心区域,停在镇宁路路口。 林霂如释重负,赶紧解开安全带,转身对后方区域的三位精英人士投以微笑,用中文说:“我到了,谢谢。” 护照意外地从她的背包里掉出来,露出签证那一页。 林霂弯腰捡起护照装回背包,直起身,发现两位高级助理都盯着她。 女助理的表情略不自然,用生硬的中文说:“你听得懂德语?” 林霂想了想,谦虚地回答:“我只能听懂简单的字句,而且我的口语差劲。” 她说的是德语,女助理惊愕:“你……” “你的发音不错,很地道。” 低沉的嗓音接过了话题,不是用硬朗的德语,而是流畅的中文。 林霂的反应慢了一下,随即偏过脸看向核心区域的大人物,家世显赫的投资银行家,萧淮。 她对上了他的眸子。 明亮而温润的眼神,就像一脉溪水在山涧缓缓潜流着,从容,淡薄,实在不像传奇人物应该拥有的犀利目光。 满世界的人都在熙熙攘攘,紧紧张张,要么渴望大红大紫,要么盼望大利大禄。 他却出尘脱俗,温和,松弛。 林霂礼貌地笑了笑,回答道:“谢谢。” 她说完转向车门,打开后右脚伸出去,扶着把手提臀离座。她的节奏依然把握得很好,避免了在下车瞬间导致车身晃动。 萧淮不自觉地多看了她一眼。 十二月,天气已经很寒冷。她穿着长大衣搭配羊毛裙,裙子底下是修长的双腿,以及一双深色的红底高跟鞋。 她立在车旁,眼帘低垂,轻声细语表达感谢,整个人显得柔美,低调,不张扬。 萧淮对她的第一印象发生改变。 她和她的朋友,性格完全不同。 第2章 老洋房 林霂住在镇宁路521弄,她没有迟到,相反,中介迟到了。 她煮了一壶咖啡,边喝咖啡边环顾房子,准确说来,是外婆的房子—— 两层独幢洋房,始建于1911年,辛亥革命爆发的那一年。 洋房位于旧上海的法租界,动工之初被赐给大清朝的某位格格。辛亥革命爆发之后,皇帝溥仪被赶出紫禁城,洋房亦失去了旧主人。 1936年初,外婆与一位姓萧的大户人家少爷订婚。萧少爷大方慷慨,赠给外婆无数礼物,其中就包含这幢洋房。 外婆的娘家在民国时期经营纺织厂,操办婚事时花钱如流水。眼看着就要举行隆重的婚礼,冬季奥运会同时在德意志帝国开幕,受民主主义思潮影响的萧少爷临时决定陪同父母前往德国,观看这一场新奇的运动会。 谁都没有预料到德军违反《凡尔赛条约》进驻莱茵兰,轴心国的闪电战拉开序幕,接着,抗日战争全面爆发。 烽火连天日,萧少爷就这样一去不复返,音讯全无。 外婆不相信萧少爷抛弃了她,奈何法国沦陷,租界被日军接管,外婆不得不离开上海,随家人西迁至陪都重庆。直到抗日战争结束,外婆才住回洋房。 从1936年到2006年,七十年时光转瞬即逝,外婆望断秋水,萧少爷始终没有回来。 或许是爱到深处恨意丛生,外婆对萧少爷及萧氏家族的背景讳莫如深,林霂不敢多问。 外婆辞世之后,林霂在回忆录里翻阅到一段字迹凌乱的德语,翻译成中文,大意是:再奢华的房子,缺少心爱之人,不过是一座荒宅。 林霂那会儿是高中生,无法感同身受字里行间的哀愁。光阴荏苒又十年,她今年年初整理书房重温这段话,心中五味杂陈,思来想去决定卖掉房子。 总价逾千万的独幢洋房并不容易脱手,看房的多,愿意买房的少,她昨晚才从中介那儿接到好消息:一位外国人的代理律师选在今天看房。 言下之意是外国人不差钱。 林霂喝完咖啡,在客厅里稍坐片刻,门铃被中介按响。 和以往的接待流程相同,她向代理律师介绍洋房的建筑面积、格局、周边配套等等内容。代理律师看完房子,问道:“林小姐的房子装修得很奢华,为什么舍得转卖?” 面对买家最关心的问题,林霂出奇地沉默。 最终她平静地回答了一句话:“其实我舍不得。” 代理律师没有其它问题,拍完几张照片就走了,中介也随即离开。 林霂原以为看房结果又不了了之,岂料晚上七点接到中介的电话,通知她明早去签订房屋买卖合同、办理过户。 长期卖不出去的老洋房突然在一天之内售出,她的心底充斥着说不出的难过,如同被刀刃从心口狠狠地剜掉一块肉,会疼,更多的感受则是一波继一波如潮水般涌上来的抑郁和慌张。 临床心理学有一个理论可以概括这种症状:相对剥夺感。 林霂和自己说必须冷静。 但她很难冷静,她从一个房间走到另一个房间,从楼下走到楼上,来来回回走了很久很久,走累了,脑子也清醒了,才搬把椅子坐到露台。 两年前种植过花花草草的露台,如今只剩下刺骨的冬风。 她静静地凝视着不远处的居民楼,万家灯火,灯光璀璨温暖,脑海里完全能够想象到邻居们正在做什么……吃饭,洗碗,品茶,谈天。 她对于这样的日常生活相当熟悉,可是转过脸看一眼身后,偌大的洋房空荡荡的,没有一丝人气,白晃晃的灯光十分刺眼。 林霂伸手关灯,一盏继一盏。 灯光渐弱,当最后一盏灯熄灭,无边无际的黑暗包围了她。 她连影子都没有。 她一无所有。 * 天灰蒙蒙亮时,林霂离开露台回到卧室睡了一会儿,醒来头晕沉沉的,像是感冒,嗓子又干又涩异常疼痛。 她强打精神吃了点药,有条不紊地换衣服化妆,尽可能使自己看起来精神奕奕而不是萎靡不振。 半小时后,林霂抵达房产中介的办公大楼。 房屋买卖合同早就准备好,代理律师已经签完买家姓名,就等她签字。 感冒药令她精神不济,她慢腾腾提笔,刚写下“林”字的第一道笔画,余光瞥见房屋买卖合同里的购房者姓名。 买售人(乙方):萧淮 萧淮? 林霂的瞌睡劲霎时消下去。 无论买房的“萧淮”是不是昨天送她回家的“萧淮”,购房者姓萧,这真是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的事。 林霂放下笔,费力地从嗓子里挤出一句话:“对不起,房子不卖了。” 代理律师没说什么,给委托人萧淮拨打电话。 中介指望着过户之后抽取佣金,哪能同意林霂在关键时刻掉链子,马上反问:“林小姐,你对成交价格不满意?” 林霂摇头,走出办公大楼。 中介追出去,追着她走到大马路,见她伸手扬招出租车,顿时着急了:“林小姐,我们再谈谈?” 这时驶来一辆出租车,林霂打开车门,中介用身体挡住她不让上车,朝马路对面挥手,语气异常激动:“萧先生!” 林霂应声回头,看见一个人从黑色商务奔驰车里走下来。 他身形修长,侧脸的线条深刻明朗,仅仅挺拔地站着,气势便完全显露出来,沉稳内敛又散发出成熟男人的压迫感。 林霂立在原地,眼睛一眨也不眨地望着他。原以为绝对不会有交集的陌路者,毫无预兆再度与她相逢。 萧淮走近,停步。 中介张口就说:“萧先生,林小姐对成交价不满意,有意和您再商量下。” 林霂微微一张嘴,想要解释,萧淮从中介身上收回目光来看她,微凉的视线落在她的眉眼,淡淡道:“可以。” 摒除中介律师,没有其它地方比奔驰车里更适合进行短暂的交谈,况且助理们也不在。 车子的中间区域有两个VIP专座。萧淮坐在左座,旁边还空着一个。林霂没有坐到他的身旁,而是和昨日那样轻轻拉开车门,坐在离他最远的副驾位。 她静默一瞬,转过身体,抬眸望向萧淮。 视线交汇的刹那,她偏下脸,顺手将一缕垂下来的长发捋在耳后:“萧先生,我对房屋售价没有异议。”从她发出第一个音开始,便是极其吃力地扯着嗓子说话,其中“异议”两个字沙哑得几乎变成“一一”。 她自觉表述不清,停顿会儿再开口:“由于个人原因,我不打算卖……” “请稍等。”萧淮唤住她,递过来笔和记事本。 这是高级助理的记事本,特别厚实,用德文和日文写满各式各样的金融数据、前景预测、行程安排之类的内容,密密麻麻的,其工作强度及工作压力可想而知。 林霂翻到最后一页,用笔写字。 车里本就安静,她不开口,他也不说话,气氛愈发沉寂下来。 车窗对着喧闹的马路,不时有几位行人匆匆忙忙地经过,也有急躁的私车司机按响喇叭,然而萧淮极有耐心等待着,时间流逝的速度似乎变得缓慢,她也就不慌不忙地写完自己想说的话。 萧淮看一眼记事本,说道:“林小姐,我不需要你支付违约金,相反,我愿意提高房屋的成交价格。” “谢谢,不必。” “请你再考虑一下。” “多谢,还是不必。” 萧淮收声不语,但也没有明确放弃,场面就这样僵持住了。 过了会儿,他低醇的嗓音透出一丝若有若无的情绪:“林小姐,我的祖父在民国时期用两万银元买了幢西式洋房。这幢洋房,便是你现在在镇宁路上的房产。” 面对突如其来的陈述,林霂愣住。 萧淮继续道:“祖父在1936年随同曾祖父前往德国旅行,遇到二战而被迫停留在永久中立国瑞士。1937年南京被日军占领,祖父放弃国籍以明示爱国之心,没想到这一举动导致了祖父在1945至1949期间拿不到中华民国入境令,无法回国。” “1949年9月30日,祖父病逝于瑞士。弥留之际,祖父对祖母说出他曾经在国内与一位苏女士订过婚、苏女士就住在洋房,并恳请祖母能与苏女士取得联系。” 萧淮说到这里,沉默一会儿:“但是祖母拒绝了祖父的请求。” 林霂的胸口霎时涌上些情绪,旋又被理智压制下去,除了那只执笔的手悄悄握紧。金色的笔帽倏地受力,毫不客气在她的指腹留下一个明显的圆印子。 年少时对于外婆和萧少爷的故事有许多细节想不通,她现在全想通了。不止如此,外婆遗嘱的用意,她也豁然明悟。 萧淮没有察觉她的异样,往下道:“我读到祖父的日记才知道这一段往事,也花费了一些时间确认苏女士已经去世,洋房的地址就是镇宁路521弄。” “我知道1949年后内陆实行土地资产重新分配,导致洋房现在落在你的名下。请你把洋房转卖给我,这是我能为祖父所做的唯一一件事。” 林霂听完,视线从萧淮的脸挪回记事本,用力地握住笔,指节泛白,写出来的每一个字都力透纸背。 “苏女士全名苏绡,是我的外婆。” “无意冒犯你,你的祖父在瑞士结婚生子,我的外婆却在国内一辈子终身未嫁。” 萧淮脸上露出惊讶的神色。他想追询更具体的细节,手机遽然一阵震动,他选择拒听,手机再度震动,这回他接通了电话,此时林霂看看时间,九点整。 处于通话中的萧淮说的是德语,显而易见在处理工作事务,林霂低下头,在记事本里又写下一段话。 “外婆留下遗嘱,凡遇见萧姓之人,一律不与之来往。我无法将洋房转卖给你,请见谅。” 林霂搁笔,果断地下了车。 第3章 再相遇 林霂当晚接到关怡的来电,好友开口第一句话就犹如平地惊雷:“你和大人物勾搭上了啊?” 林霂:“……” “我今天拨通萧淮的办公室电话,邀请他吃晚餐,他竟然回答‘我和林霂也算是朋友,不必客气。’” 关怡惊叹道,“你坐过他一回车,怎就成为他的朋友?” 林霂简单地描述一遍搭上顺风车之后的事,完全没有提卖房子时发生的意外:“你想多了,这是拒绝饭局常说的客套话。” “起初我也是这么认为的,只好再次感谢他送你回家,结果你猜他说了什么?” “猜不出。” “试试嘛。” “不试。” “他说,‘林霂下车的地方有个小水坑,司机应该把车子多挪一米’。”关怡笑嘻嘻道,“我觉得,他好像对你有点意思。” 林霂默了几秒:“他记错人了,镇宁路路口没有坑。” “啊?!” “不说了,我要去医院值班,有空再聊。” 话是如此,林霂走到镇宁路路口扬招出租车时,不自觉往地上多瞅了几眼——路面平整,哪来的坑?怎么可能有坑? 有辆出租车驶来,她抛开杂念迎上去,完全没有意识到高跟鞋踩在一处小小的水洼,细泥溅了起来,弄脏鞋面。 也许是楼市处在低谷期的缘故,林霂又回到接待买家看房、结果不了了之、继续接待买家看房的生活状态。 临近年底,莫名其妙的来电渐渐增多。连续两天,她值夜班没有留意手机,下班后发现有几通陌生的未接电话。 号码所在地:慕尼黑。 响铃时长:四十八秒。 她毫不犹豫把号码拖入黑名单,打上标记:透传欺诈。 稍后,林霂的休假申请被医院批准,她开始准备旅行事宜,去银行兑换欧元,申请信用卡额度临调。 银行大厅的电视正在播放新闻,与萧淮相关的两条新闻。 第一条,数家外资投行策略师纷纷预测中国第四季度制造业数据极有可能强势走高,澳元受中国经济正面影响,触底反弹。 第二条,在德意志投行中国区分行的主导之下,国内两家商业银行完成并购。 林霂知道萧淮停止看空澳元,但不知道并购的意义,用手机搜索新闻点评,了解到商业银行的并购有利于资产重组、化解不良资产、增加利润空间。 她心血来潮,在点评栏追加一条评论:不、明、觉、厉。 柜员为林霂办理完业务,隔着玻璃窗问:“女士,还有什么可以为您服务?” 林霂本想说“不”,改而问:“如果我想投资澳元,应该如何操作?” 柜员迅速说出一段公式化流程:先外汇户开户、再签约外汇实盘交易协议、再申请开通网银…… 林霂没听完就被繁琐复杂的流程绕晕了。 她挫败地离开银行回家,忍不住在微信朋友圈发了一条动态:投资有门槛,智商被碾压。 该动态收获了许多点赞与留言,其中一条评论来自关怡:“亲,来投资美林医药的股票吧!” 林霂边掏家门钥匙边打字回复,凑巧来了新朋友验证消息,手一滑,误点“添加”。 微信界面立即弹出提示信息。 “你已添加Hsiao,现在可以开始聊天了。” 林霂站在家门口,一手拿着钥匙,钥匙插入锁芯里只转了九十度,另只手握着手机,低头盯着屏幕上的这行字。 但是手机再无动静。 她点开Hsiao的朋友圈,见到对方一条动态都没有,像是刚注册。 林霂把手机收回口袋。 钥匙在锁芯里再转九十度,“啪嗒”一声轻响,门开了。 * 几日后,林霂拖着行李箱独自前往机场,办理值机手续时,被告知由于参加了常旅客计划,可以免费升级为头等舱,享受贵宾休息室。 经济舱和头等舱的票价相差数倍,林霂总觉得这种天上掉馅饼的事情来得蹊跷。 头等舱空间开阔,一排只有四个座位,林霂坐在最右侧,靠窗。 座位上摆放着一份《国内快讯》,她的目光扫过去,瞥到一则新闻标题—— 《东盛集团有意收购美林医药,美林医药股价三连阳》关怡的父亲是美林医药的股东之一,但是东盛集团远比美林医药更吸引她的眼球。 她埋头阅读报纸,连副版另一则《美林医药公司投巨资研究的乙肝疫苗即将投入临床使用》也不放过,仔细地读完。 她如此聚精会神,乘务员提示舱门关闭也未能觉察,直到空姐走过来提醒扣好安全带,她才从报纸里抬起视线—— 她看见了萧淮。 他坐在中间的座位,眉目低敛,偏着头接电话。仿佛感受到她的注视,他抬眼对上她,那一口流利硬朗的德语停顿半拍,接着微一颔首,算是打个照面。 林霂没有料到会在飞机上与他相遇,收好报纸,环顾自己这一排的四个座位。 最左侧是萧淮的男助理。 往右是萧淮的女助理,好像叫小山美智子。 再往右是萧淮……也就是紧挨她的左手边。 视线流转,她不小心瞥到了萧淮的脸,与那双深邃的眼睛再度对视。这时他结束了电话,先开口:“你好。” 林霂出于礼貌也打了声招呼。 见他薄唇微动似要做进一步交流,她转开脸,装作整理随身小包包。 包里的东西并不多,整理完,她将目光投向弦窗外的景色。 虽然看不见,但能感觉到来自左侧的视线还停留在她的身上,是沉稳、淡淡的打量,没有攻击性,却让人无法忽略。 林霂轻咳一声,与此同时手机铃声突兀地响起,是关怡的来电。 “你上飞机了没有?” 电话那端有些吵闹,关怡的声音比平常高了八度。 “嗯,我已经坐下。”林霂想问一问美林医药和东盛的事情,话至嘴边又打消念头。 “我忘记交待你了,一位朋友的朋友打算给你接机,他长得不错性格也挺好,手机号码是……” “不用,我自己去酒店,不必麻烦别人。” 已经不知道是第几次关怡给她介绍相亲对象。 “不麻烦,对方主动提议。” “推掉他的好意吧,真的没必要。” “干嘛急着拒绝呢?他看过你的微信照片,想认识你。反正你俩都单身,可以接触接触。” “不接触,我先关机了。” “等等,话还没说完。” 林霂一气呵成挂断电话、关机。 刚把手机放回小包包,萧淮的声音响起,“林霂,航班即将起飞,请系好安全带。” 突然听到自己的名字从他嘴里说出来,林霂顿了顿,道声“谢谢”低头扣安全带,由始至终没有看他一眼。 飞机滑入预定跑道,在加速起飞的这段时间里,高分贝的噪音和高频率的振动让人感到不适。她闭了闭眼睛,手指紧紧扣住座位的托臂,掌心冒出薄汗。 便是在这样一个容易杞人忧天的时刻,低低的、醇醇的嗓音带着温润的质感出现在耳旁,吐出几个字:“别怕,放轻松。” 她纤长的睫毛颤了下,微微睁开眼,又闭上双目。 她听见小山美智子回答说,“谢谢”。 第4章 小情怀 飞机升空进入平稳飞行,林霂拿出德国旅游攻略阅读,目光规规矩矩地盯着书页,避免瞥向左侧。 读到慕尼黑城市介绍时,她注意到这样一段话:慕尼黑,德国巴伐利亚州首府,生物医药工程学的中心,拥有各大公司的欧洲总部;也是德国第二大金融中心,拥有巴伐利亚州银行,德意志投资银行…… 林霂明白了,德意志投行总部设在慕尼黑,萧淮到总部出差。 没翻几页攻略,她听到小山美智子和萧淮窃窃私语,不像闲谈,反而像在惜时如金讨论工作。 她拿出座位里提供的平板电脑,戴上耳机,随机选择一首曲子,采用单曲循环方式播放音乐。 她埋着脑袋做这一系列动作时,萧淮停止谈话,回眸看过来。 她没有留意周遭,因此忽略了他的打量。 看完旅游攻略空勤送来德式晚餐,菜品不算少:熏肉香肠,牛排,鹅腿,配有葡萄酒。 林霂动了几口就放下刀叉,端起酒杯晃了晃。杯子里是德国著名的葡萄酒,中文音译“莱茵雷司令”。 她酒量奇差,三杯就倒,之所以知道莱茵雷司令,也是因为男朋友偏好这种白葡萄酒。 十八岁那年,她问他:“明明是酸酸甜甜的葡萄酒,为什么翻译成莱茵雷司令?听起来冷冰冰,又有点傻傻的。” 他说:“木木,今天是我的生日,你一定要和我纠结酒的译名?难道不应该说点别的或者做点别的?” 回忆悄然而止,她把酒杯送到唇边,一饮而尽。 酒入喉,多层次的果香再一次勾起她对旧时光的记忆:月牙儿弯弯的仲夏夜,充满花香气息的林荫小道,结伴成双的影子,轻盈的心情…… 过去种种,都是那么美好。 酒精使得大脑皮层放松,思绪也渐渐发散。当林霂结束无边无际的遐思回到现实,时间已经蹉跎了许久,惟有耳机里的音乐在一遍遍单曲循环。 长时间的发呆导致脖子僵硬。林霂摘下耳机,活动头部肩颈,一偏脸,瞧见萧淮目不转睛地看着笔记本电脑屏幕,旁边的桌板上还搁着几份文件。 作为医生,她非常熟悉各种奇奇怪怪的临床波谱图,乍看见电脑屏幕里起伏的蜡烛图,难捺好奇多瞄了几眼,不凑巧,萧淮抬头,目光和她的视线在空中不期而遇。 他的神色有点意外,仿佛逮了个现行。 她很想别开脸,但是如此一来间接证明她在背地里偷窥他,不禁犹豫了。 四目对望,林霂败下阵来。 她不喜欢长时间的眼神接触,本能地并拢双膝,身体往后缩。 萧淮合上电脑,在文件的末页签字,递给美智子。整个过程他用的都是左手,动作从容老道。 他转过来,“林霂,我想和你谈一谈。” “我现在在休假,不想谈论洋房的事情,况且我也不会改变心意。”林霂开门见山地拒绝。 其实在飞机上一看见他,她就预感到他肯定会和她谈论上回被中断的话题。 萧淮却说:“与洋房无关。我近来工作繁忙,无法与你取得联系。既然在飞机上遇见,我想和你聊会儿,让你多了解我的祖父。” “外婆早已去世,不论我是否了解你的祖父,都没有什么意义。” 话说到这份上,气氛俨然冷场。 萧淮静静地看着林霂,过了片刻,那双本无波动的眼眸多了几分深沉:“我敬佩苏女士对感情的忠贞和执著,同时我认为她用一辈子光阴等待的未必是我的祖父,可能是一句音信,又可能是一个原因。毕竟在上世纪30年代,天底下没有那么多的负心事,大多数的人都在颠沛流离。” 林霂意识到自己想问题过于片面,默默地端正了坐姿。 萧淮见她的态度有所缓和,岔开一下:“我看见你晚餐几乎什么都没吃,是不是又生病了?” 这个话题缓解了她内心的尴尬,“不是,我出发前在家里吃了许多零食,不觉得饿。” 她回想起被空勤收走的餐盘里的熏肉香肠和牛排烧鹅,多讲了句:“好可惜,我只喝了点酒,其它什么都没吃。” “我看见了,你喜欢Riesling。” 他居然连这都注意到了。林霂有些意外,于是请教道:“萧先生,Riesling为什么翻译成雷司令?这名字听起来冷冰冰,又有点傻傻的。” 面对这个略钻牛角尖的问题,萧淮顿了一两秒,倾身靠过来。 身体距离的减少导致心理距离的扩大,林霂感到不自在,然而是她主动发问,只能勉为其难忍住往后退的念头。 他一开口,低低沉沉的嗓音拂落在她的耳畔,“我以为,无论是德意志国家抑或是日耳曼民族,给人的印象总是冷淡刻板,木讷呆滞。” 这个回答有点出乎林霂的意料,她等他说下去。 “我看过祖父的日记,他刚到德国时也经常被德国人的木讷呆滞所震惊。某天他去商店买东西,商品的价格是七十五芬尼,他付了一马克,店员居然拿出很多枚五芬尼,摆一枚五芬尼,说一声八十,再摆一枚,说一声八十五。” 林霂的眼睛睁圆了些:“难不成店员打算摆到一马克,才知道要找二十五芬尼?” “对,就是这样。” 林霂想了德国店员笨手笨脚摆弄芬尼的模样,无语地摇摇头,一转脸,发现萧淮在看着她。 他好像是在笑,嘴唇弯出一抹似有若无的弧度,清澈明亮的眼眸噙着几许温柔,让旁人感到亲近。 此刻的心态有点微妙,她对他的感觉少了一些生疏与防备,和他交流时也不再过分地拘谨自己。 “萧先生,你的祖父叫什么名字?” “萧承翰。” “哪一年出生?” “1919。” “真巧,外婆也是1919年出生。我们的长辈订婚时都只有17岁。” 林霂与萧淮渐渐聊开来。接下去的谈话内容涉及家族隐私,萧淮没有直接说出口,而是把祖父的生平事迹粗略地写在记事本。 林霂看见了一段被时光尘封的故事。 萧承翰跟随父母抵达德国之后并没有如愿以偿地观摩冬奥会,反而听信谣言,前往瑞士躲避战乱。没过多久,父亲萧正甫去世,整个欧洲几乎被德军占领,中国亦陷入对日持久战。 萧承翰屈从于母亲的压力,不得不在瑞士结婚生子。长子早夭,萧淮的父亲是次子。 萧承翰与妻子的婚后生活很不如意,时常争吵,争吵的内容几乎都是围绕萧承翰想要回国。 婚后第八年,萧承翰的母亲去世,萧承翰与妻子离婚,准备携幼子回国。然而国内抗日战争结束,又马上开始了解放战争。萧承翰此时已经是无国籍人士,必须向中华民国政府申请入境许可令。 入境许可令迟迟没有获批,萧承翰的心情越来越抑郁,加上在瑞士银行工作繁忙,身体健康每况愈下,于1949年因心脏病身故,享年三十岁。 林霂看完,心里颇不是滋味。 萧承翰仅活了三十岁,风华正茂时撒手人寰。外婆不知真相,望眼欲穿,等待亡者归来。 一个阴差阳错的决定,导致一辈子的错过。 林霂把外婆的故事也写了下来。 解放战争结束之后,外婆家族的纺织厂被并入公家企业。外婆不愿意闲在家,向上级递交申请,被聘为上海华东纺织工学院的授课老师。 1959年,外婆作为骨干教师前往湖南师范学院授课。第二年大饥荒,外婆号召师生捐出部分粮票煮成米粥接济灾民,其中就有林霂的母亲。母亲当时年仅3岁,又失去了父母,被外婆领养。 1966年至1976年,整整十年动荡,外婆被认定为走资派而遭到批斗,老洋房也被没收。外婆数次精神崩溃想要结束生命,在最后关头都极其痛苦地撑了过来。 1978年拨乱反正,外婆恢复了名誉,老洋房也被市政归还。之后外婆退休,林霂的母亲考上医学院,遇见了林霂的父亲。 林霂的父母毕业后结婚,次年生下林霂,和外婆一起共同生活在老洋房,直到2006年外婆辞世。 萧淮看完之后沉默了一会儿:“有些细节我无法理解。看起来,苏女士与你的母亲在国内过得不好。” 林霂纠正:“仅是其中的几年过得不好。” “在那几年,你的父亲是不是也过得不好?” “是。” “你过得好么?” 林霂愣住。 萧淮凝视着她的眼睛,重复:“林霂,你过得好么?” 明明是个很普通的问题,却像一颗石子猝不及防地直击心底。他的视线毫不避讳地盯着她,眼神里透出的讯息却少的可怜,让她无从分辨。是质疑?还是闲谈? 最终,林霂牵动一下嘴角:“我?过得很好。” 萧淮正要往下问,美智子说了声“打扰了”,在他耳旁低语几句。 萧淮听完,向林霂投来抱歉的目光,转过去打开笔记本电脑。 交谈蓦地结束,林霂依旧停留在最后一个问题,难以抽离。 她旁观萧淮和美智子讨论工作事务,神色稍稍流露出怔忡,旋又回过神转开脸,眼睛一瞬不瞬地望向弦窗外无边无际的夜色。 不一会儿,空勤走过来微笑着询问是否需要帮忙把座位放下铺成床。林霂看看时间,接近22点了。 她摇头,轻声说:“不用,我坐着都能睡着。” 她说这句话时,萧淮刚好在极短的时间内做完一个重要决策,不经意地侧目。 他看见她点开平板电脑里的音乐列表,手指漫无目的地逡巡一遍,选了首音乐,戴上耳机,闭上双眼,准备入梦。 由始至终,她神色淡然,不带任何情绪。 头等舱越来越寂静,他能够听见她耳机里的声音,是他熟知的一首古典弦乐,创作于十八世纪,德文命名为《Eine Kleine Nachtmusik》。 意思是“一首小夜曲”。 平淡的名字,并不平淡的旋律,短促华丽的八分颤音以及层层推进的快板回旋曲充满了明澈流丽的情绪。 这不是一首适合睡前聆听的音乐。相反,越平静的心,越会被犹如甘泉飞涌的音符勾起藏匿在内心深处的情怀。 不为人知的、也不愿为人所知的情怀。 第5章 客套话 飞机受气流影响不断地颠簸,林霂睡得极浅,半睡半醒之间又做梦了,梦见她的似水年华。 男朋友前往德国留学,她泪眼婆娑地看着他走入安检口;他终于回国了,向她求婚,她开始筹备装修老洋房;她突发奇想,提议来一次说走就走的家庭旅行,父母同意了,他也同意了;他体贴地建议由他来开车,她却自告奋勇地坐上了驾驶位。 大梦醒来,弦窗外的景象与梦里的美景融为了一体,云海翻腾,霞光万丈,柔和的金色光线照落在手背,冰凉的手指逐渐暖了起来。飞机已经进入德国领空,她却恍惚认为自己还在驾车翻山越岭。 林霂从包包里翻出梳洗用品,抬头见到萧淮聚精会神地盯着笔记本,屏幕上显示着各种红红绿绿的数据,几条曲线呈现出震荡上扬的走势。 他仿佛在过去的十几个小时里都处于工作状态,不眠不休,除去昨晚挤出一个多小时和她谈天。 她悄悄起身去洗漱,避免打扰到他。 片刻后林霂回到座位,萧淮仍在工作,没有注意到她曾经离开。 不知不觉,飞机抵达巴伐利亚州的上空,开始降低飞行高度。萧淮完成了复杂的数据分析,关闭电脑。 萧淮回眸看过来的刹那,林霂立即闭上眼。 他敏锐地发现了她的小动作。不仅如此,他还注意到她的外貌也发生了一点改变。 及腰的卷发被仔细梳理过,露出光洁的额和戴着珍珠耳钉的双耳,她补了点淡妆,眉目清秀,神态恬静端庄。 萧淮静静地注视着林霂,她纤长浓密的眼睫轻轻颤动下,双眼倏然睁开。 他在她之前开口说:“准备降落了,请扣好安全带。” 林霂低头一看,还真忘记系安全带。难怪感觉一直被他盯着,竟是自己又粗心大意。 她小声道谢,立即照办,抬头看到一位白人男子走过中间的过道,神色痛苦。 白人男子走到末排,弯腰就座时身体不住地颤抖。 林霂观察对方几秒,松开安全带站起来。 她快步走过去与白人男子交流。对方说不出话,单单在摇头,突然间失控地将头狠撞向座位旁的桌板。 事情发生得太突然,胆小的女乘客发出尖叫,两侧的乘客也惊慌失措地往一旁闪躲,头等舱内的气氛陡然变得混乱。 林霂使出浑身力气端住白人男子的头部,阻止他继续自残。哪料男子一偏脸,张嘴咬住她的左手手腕,手腕佩戴的紫水晶手链随即被扯断。 眼看他的臼齿就要咬在她的肌肤上,千钧一发间,一只修长有力的手及时地扼住男子的下颔骨。 林霂的视线滞了下,从这只手往上移,落到了那颗弧面被打磨过的宝石袖扣上。 是萧淮。 林霂微一张嘴,未及说话,萧淮腾出另只手扣住她的左腕往外带,把她被咬破皮的手腕安全地撤了出来。 掌心里凹凸不平的触感让萧淮以为她遭受了严重的伤害,可是他没有看见伤口,只看到一道非常明显的伤疤。 疤痕横贯她的左腕,狭窄而深刻,绝对不可能是意外伤害造成。 萧淮一怔。 林霂没有留意到萧淮的神色,她的左腕被他握住,连忙用右手托住白人男子的后颈。 男子频现阵挛性抽搐,越来越剧烈,整个人抖成筛糠,黄色的呕吐物从嘴里喷了出来,全部溅在她的大衣上。 她却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 一分多钟后,男子才停止强直阵挛。林霂把男子平放在过道上,垫高他的头部,看着他症状消失陷入昏睡,全身的力量才蓦地一松。 萧淮伸出双手扶住她的肩膀,这时机组乘务员围过来,他不着痕迹地放开了她。 林霂和病人都被带出头等舱。她向乘务人员解释飞机在下降的过程中产生压差,病人的脑部血压急速升高,导致癫痫发作。 机长立刻和塔台联系,准备提前降落。 林霂回到座位时,头等舱已经恢复了平静。 美智子看到她回来,凑在萧淮耳边低语。她听不见美智子的原话,单听见萧淮用德语回答:“林小姐应该不是盲目热心。” 林霂心中一暖,本来想对他说的客套感谢之辞,忽然觉得有点多余了。 飞机很快降落在慕尼黑机场,地面医护人员迅速将病人抬走,头等舱的乘客也依次下机。 林霂心爱的紫水晶手链被病人扯断,一百零八颗珠子散落在机舱内各个角落,只捡回来一条断裂的细绳。她捏着绳子犹豫了片刻,决定还是算了。 萧淮下机时注意到她低着头走路,目光在地面上依依不舍地搜寻。他停下脚步,转头对空勤说了一句话,空勤立刻用广播请舱内的乘客们帮忙拾起座位下散落的紫水晶。 人多力量大,乘客们很快集齐了大部分珠子。乘务人员也记下林霂的电话,表示一旦找回剩余的水晶珠,会立即联系她。 失而复得,林霂的心情瞬间变得开朗。如果大衣没有被弄脏,如果不是只穿着打底线衫而被冻得直哆嗦,她的心情会更加愉快一点。 她双手抱臂快步往前走,没想到在机场通道转弯处又遇见了萧淮,不禁讶异:“萧先生,你还没走?” 萧淮点点头,脱下西服外套披在她的肩上。 林霂本想拒绝,但实在冻得不行,脸都快要冻僵了。 她拢了拢价值不菲的外套,鼻端嗅到了一股淡淡的独特的鸢尾花香味,那是属于他的气息。 “萧先生,刚才你有没有受伤?”她的声音比平时轻细柔软,仰视他的那双眼睛受寒风吹拂故蒙了一层朦胧的雾色。 萧淮看了她两三秒:“没有。” 林霂暗自松口气。 见她的脸色恢复些红润,萧淮伸出左手,掌心里是几颗晶莹剔透的紫水晶:“我捡到了几颗珠子,还给你。” 林霂下意识地也伸左手,胳膊刚抬起来又收回,改用右手接过紫水晶,道了声“谢谢”。 话音刚落,林霂觉得自己太不善言辞,除了这两个字别的场面话都不会说。 她想了想,破天荒客套道:“萧先生,你什么时候有空?我请你吃晚餐聊表谢意。” 以为萧淮会像拒绝关怡那样委婉地拒绝,结果出乎意料,“客气,我现在就有空。” 林霂有点懵,她随口一说,不是当真的。 她迅速找了个借口:“我得在一个小时之内赶到安娜酒店,否则预订的房间会被取消,要不改天?” 萧淮不置可否,接过话题:“你入境过关至少需要30分钟,机场距离安娜酒店又有20分钟的车程,可能来不及准时抵达酒店。” 林霂噎住。 她无中生有,根本没有在意细节。 “我的车就停在附近,可以送你去酒店。”萧淮看了看腕表,不疾不徐补充一句,“应该来得及,我们稍后再商量吃什么、去哪吃。” 事情的发展完全超出预计,林霂瞅瞅他,仍不死心:“萧先生,我收入普通,万一让你纡尊降贵吃的简陋——” “林霂,我们是朋友,不必这么客气。” 第6章 住一起 两人暂时分开,走不同的通道入境。 林霂在行李线迟迟没有等到行李,跑到柜台查询,得到一个晴天霹雳的消息:拉杆箱送错航班,运到了另一架飞往悉尼的飞机上。 林霂把小额现钞和钱夹分开放,如今钱夹在行李箱,行李箱却在悉尼,她只剩下随身小包包里的几十欧。 她心急如焚地办完行李申诉手续,急忙前往停车场,看到萧淮和他的银色奔驰概念车就如同看到了希望,一口气讲完前因后果:“萧先生,不去酒店了,麻烦你送我去领事馆好吗?” 萧淮提醒道:“你的情况比较特殊。领事馆有可能护送你回国,而不是给予你经济帮助。” 林霂并不愿意被送回国,告诉自己冷静下来再想想其它办法。 萧淮考虑片刻,正要开口,林霂也想到了解决之道:“我的信用卡是全币卡,可以通过手机银行无卡取现,几千欧足够我在这里的花销。” 萧淮轻抿嘴角,一字未说。 林霂连忙翻出手机,点开信用卡客户端,刚登录却看见数行红字悬浮在主页面。 她盯着手机屏幕,良久不动。 萧淮疑惑:“怎么了?” “银行系统全面升级……暂停业务。” 林霂噎住,一口气差点提不上来。 萧淮说出了自己的看法:“林霂,你不妨跟我走,暂时住在我家。” “不行,太麻烦你,我还是自己想办法。” “不麻烦。我视你为朋友,朋友有麻烦,我应当予以照顾。” 林霂一下子无从反驳。 犹豫良久,她打开副驾驶车门,坐到了萧淮的身旁,脸色有些黯然:“萧先生,那我就打扰你几日了。” 萧淮将车子平稳地发动起来:“我们耽误了一个多小时,酒店预订房可能被取消,你需不需要打电话确认?” “不用。” “那么,你需不需要通知银行冻结账户?” 林霂赶紧摸出手机。她拥有数张不同银行的信用卡、储蓄卡,必须挨个打电话,然而刚刚搞定第一家银行,手机发出低电量警告音,屏幕一黑,自动关机。 林霂一脸无语的表情。 萧淮忍俊不禁,沉沉地笑了。他的五官本就生得好看,笑容灿烂的时候,眉眼温柔,有一种令人见之怦然心动的美好感。 林霂的目光从他脸上收回,清清嗓子:“萧先生,我已经很倒霉了,你居然看我笑话。” 他收住笑:“抱歉,请给我一分钟,我来帮你解决。” 一分钟?林霂不相信,可是当他拨通金融机构“总对总”专线电话,并将手机递过来让她输入证件号码时,她才知道世上早就存在足不出户便可通过网络“一键查询、冻结、扣划”这种事。 通话结束后,林霂将手机还回去。 “行了?”萧淮问。 “行了。” “我看你也累了,直接带你回家休息?” “嗯,谢谢。” 萧淮踩住油门,将车子驶出去。 车子很快开上高速,车窗外的景色从机场霓虹灯光变化为整齐划一的方形房屋,颇有历史韵味的教堂,门口插着五星红旗的领事馆…… 最后,是安静的富人区。 车子逐渐减速,驶向一座巴洛克式的城堡大宅。 慕尼黑已经下过几场冬雪。皑皑白雪积累在高低不一的圆顶和塔尖,泛出晶莹润泽的光芒。时间在这里放慢了脚步,静谧浪漫的气息却流动在沙沙的风声里。 城堡大宅共五层,每层有五六个房间,白塔红砖的城堡建筑无一处细节不彰显出优雅别致的风范,可是有一个地方略奇怪——地面停车位的序号排到了五十号,窗户只有二十几扇,这意味着房间的数量远低于车位数。 林霂略讶异。 萧淮把银色奔驰倒入第一号车位,熄火,“有什么疑问吗?” 他开车时沉默少言,一路驶来没有说过一个字,忽然开口,声线比平时低沉暗哑,但更富有磁性。 林霂转过脸,看见萧淮伸手贴上颈侧的皮肤。那修长有力的指徐徐往下,碰到领子,娴熟地将领带扯松。 他的喉结微微滑动了一下。 在林霂的印象里,萧淮沉稳持重,开车方式也如此,如今他坐在她的身旁,衣领解开,自然而然地散发出成熟男人独有的性感魅力。这截然不同的另一面让她情不自禁多看了几眼,才把视线从他的领口挪开。 她说:“我发现了一个现象。其他人家里的窗户数比车位数多,你家的情况是反过来。” 萧淮有些意外,颔首解释:“我的工作时不时地需要交际应酬,但我不喜欢应酬,所以采取折中的办法,在家只会客不留客。” “我住在你这里,岂不是……” “你是朋友,不是客。” 林霂有自知之明,萧淮视她为“朋友”的根本原因在于外婆和萧承翰的一层关系。如果外婆没有收养母亲,抑或老洋房早就转手他人,她不可能坐在萧淮的车里,也不可能和他如此接近。 她对于“朋友”的定义比较狭隘:像关怡那种能够分享喜怒哀乐的人才是她的朋友。 在她心里,萧淮目前只是一位打过交道的“熟人”。 萧淮问:“每层楼各有一间客卧,你想住在哪层?” “一层吧。”她垂下眼帘,随口回答。 * 大宅的管家是位德国人,冯?曼施泰因老先生。 老管家受过良好的教育,能说五种语言,不过他的态度是端着的,不苟言笑,说话时每一个单词都发得很重,使用的语法也沉闷刻板,例如:“尊敬的林女士,你是否介意待会的晚餐没有中国菜?是否介意红烧牛肉浓汤里多放一些干香料?” 林霂一概客气地回答“不介意”。 客卧里的暖气开得足,林霂脱掉萧淮的西服外套,打量房间。 与其说是卧室,倒不如说是总统套房:客厅、卧室、衣帽间、书房、浴室一应俱全,一间连着一间。 林霂坐进皮质柔软的沙发,双手撑在身侧,背向后倾,仰头凝望天花板。 一盏由玛瑙色宝石镶嵌而成的水晶吊灯悬垂在头顶,绽放出璀璨夺目的光芒,把房间里每一个角落都照亮。 她安静地坐了几分钟,把随身小包包里的每一样东西都掏出来检查遍,再放回去。 手机,紫水晶,小样旅行装洗漱用品,身份证件…… 最后,是一本方方正正颇有质感的棕色皮面记事本。 出门前她做了一个梦,梦见把记事本弄丢了,醒来特地把记事本放在小包包里,把长型钱夹挪放在行李箱。 离开上海,跨越千山万水来到慕尼黑,还好记事本没有被弄丢。 长时间的飞行以及一路上发生的各种意外让林霂觉得疲惫,她捧着记事本,另只手枕在脑后,躺在了沙发上。 闭上双眼,往事一幕幕如同黑白电影在脑子里闪回,导致她无法入梦。 她睁开眼睛,从已经充好电的手机里选了一首音乐《Es Ist Ein Schnee Gefallen (雪落时分)》,循环播放。 这首德国民谣是男朋友在慕尼黑留学时推荐给她听的,时隔多年,她依然记得这首歌曲背后的一段真实的凄惨爱情故事。 一位年轻的女子未婚先孕,被族人驱逐出家门,流落荒林中的茅屋。深冬大雪骤降,老屋破旧难以抵御严寒,女子饥寒交迫,寄希望于心爱之人早日来到她的身边,然而,心爱之人始终未能出现。 林霂闭上眼。 空灵的曲调流淌在整个房间。清淡的声线,柔美伤感的歌词,重现了被逐出家门的女子对于心爱男人的思念。 当雪落下时,时间不再停留。 当雪球涌向我,我深陷积雪中。 家无梁楣,周身凄冷,门闩亦断亦碎,小屋难耐严寒。 亲爱的人啊,请怜惜我吧。 我如此不幸,请拥我入怀。 * 萧淮拿着干净的换洗衣物叩响林霂房门时,听到的就是这首《雪落时分》。 他以为她醒着,轻叩门扉,等待许久不见回应,猜到她可能睡着了。 他斟酌会儿,推开门走进去,看见墨色的卷曲长发如瀑布般倾落在低背沙发,而她的右手枕在脑后,左胳膊垂落在沙发边靠手,腕间的疤痕就这么毫无遮掩地暴露了出来。 她似乎总是睡得不安稳,眉头微蹙,和飞行时一模一样。 萧淮把换洗衣物放在一旁,暂停她的手机音乐,探手去关水晶灯时脚下踩到了什么。 是一本方正厚重的记事本。 萧淮俯身拾起摊开着的记事本,不经意地瞧见记事本内页里的一句话。 “眼睛熟悉了黑暗,张开眼,看见的还是黑暗。” 萧淮合上记事本,仍把它搁置在地板上。 他关掉水晶灯,细心地留了一盏光线柔和的落地灯,如此,她醒来之后就不会陷在黑暗里。 他直起身走向门口,轻轻拉开门缝,迈出去时却听到一阵翻身的声音。 他停顿动作,回眸看她。 她像是突然惊醒了,又好像没有醒,闭着眼睛在身旁摸索一阵后握住手机,点了下屏幕。 惨淡的手机白光照在她的脸庞,那是一张困顿迷茫的脸。 光线骤暗之时,曲调空灵的《雪落时分》再度响起,由始至终她不知道他的存在,在落寞哀愁的歌声中再度入眠。 萧淮伫立在门边,静默许久。 听到林霂的呼吸声恢复均匀之后,他拉开门,悄然离开。 第7章 季先生 凌晨四点,林霂睡醒了。 她发现有几件标签未拆的衣物叠放在沙发靠椅上,猜到萧淮来过,于是洗澡换衣服。 实在是肚子饿,她离开客卧,轻手轻脚穿过起居厅,跑去了厨房。 偌大的德式厨房简直就像个化学实验室,大大小小的厨具、刀具、锅具、碗具整齐排列着。可惜这里什么都有,就是没有现成的食物。 想想也对。萧淮常年外驻,老管家精细节约,家中不会存储太多吃食。 她最后从橱柜里找到了咖啡豆,煮了一壶咖啡。 浓缩的黑色液体在沸腾,香气氤氲,挤点鲜奶油,淋上几许蜂蜜,再撒上盐,一杯看起来简单、口感浓郁香醇的德意志咖啡就完成了。 她捧着咖啡杯走回起居厅,坐在椅子里,打开电视机,随意调到了中文国际频道。 新闻里正在播出一期采访节目,对象是东盛集团的大股东。 这位大股东提前完成股权增持计划,这也意味着在下一年度的董事局改选会议,他将毫无意外地出任主席,成为东盛集团有史以来最年轻的董事长。 林霂非常了解东盛集团。这是一家中德合资企业,融医药制造、贸易、科研于一体,在业界赫赫有名。 毕业那年,很多人都以为她会去东盛,但她还是坚持当医生。 林霂没有看完访谈节目,调台换到了电影频道。 她人在德国本土,观看着《帝国的毁灭》这部讲述希特勒人生中最后十二天的纪实电影,感受格外逼真。 电影演到纳粹德国高级将领们提醒希特勒军队已被全歼,希特勒发出崩溃前的咆哮。 林霂调低电视音量,刚放下遥控器,就瞄见一个人从红木雕花立柱旋梯走了下来。 她站起来:“萧先生,早……” “安”字被她咽了回去,现在刚过五点,估计萧淮是被她吵醒的。 萧淮睡得早、醒得早,在五楼书房工作一会儿后听见楼下有动静,便下来看看,结果竟闻到了浓郁的咖啡香味。 他走近,打量林霂。 她睡了一觉后脸色看起来精神多了,穿着经他挑选过的棉质家居服,布料服帖,衬得她纤瘦窈窕。 林霖也在观察萧淮。 他平常着装正式,难免透露出压迫感,现在穿着纯白色的休闲服,随意了许多。 萧淮瞧见林霂手中的咖啡杯,想起她昨晚没用晚餐:“你饿不饿?早餐一般在七点钟准备好,你有没有口味方面的偏好?比如你想吃中式餐点?” 林霂知道德国人一日三餐里最讲究、最丰盛的一顿饭是早餐,她不想给他添麻烦,推辞道:“城里有一家传统德式餐馆,据说早餐做得特别棒,我打算去尝试。” 萧淮也不勉强,交待说:“厨房里应该有食物,你如果等不及早餐,可以自便。” 林霂暗想他肯定从来不进厨房,嘴上答道:“好的。” 萧淮上楼,林霂坐回椅子继续看电影。 一部电影看完,天也亮了。 林霂回到客卧梳洗,换上萧淮准备的灰色花呢长款大衣,戴上一顶宝蓝色的宽檐帽。 她看看镜子里的自己,不得不承认萧淮眼光不错。衣服大大方方,衬出她几分欧洲范,她免不得心血来潮化了一个明艳红唇妆,力求精神饱满。 林霂走出房间,在起居厅再度遇见萧淮。 此时刚刚六点三刻,她看到他一身正装,先打招呼:“萧先生,你出门工作?” 萧淮颔首,视线在她身上多停留了一会,递过来一个信封,里头是面额不等的欧元:“我正要找你,出门旅游需要现金。” 他的语气再正常不过,林霂的心中却有片刻迟疑。 若不接,随身小包包里的现金实在不多;若接,这是她第一次向除了父亲之外的男人伸手拿钱…… 她接过信封,郑重其事道:“萧先生,拿回行李我就把钱还给你。” 说完仍觉得亏欠他人情,又问:“你今天回来吃晚餐吗?” 萧淮不明白她的用意:“你有安排?” “没有,问问而已。”林霂本想说晚上下厨,请他吃大餐,可是他的反问明显透露出今晚不会回来。 他果然回答道:“我受邀参加晚宴,无法回来用餐,你……” “没关系,你忙工作,不必理会我。” “你打算去哪家餐馆?我送你。” “我自己坐地铁去吧,反正也不远。” 林霂真心不想劳烦他。 “你第一次来慕尼黑,可以考虑请位导游。” “不用,我曾经来过,不怕走丢。” 萧淮顿了一会儿:“你来过这里?” “对,不过很短暂,只待了两天。” 萧淮打算细问,林霂挥手道别,他提醒她:“你记得这里的地址吗?” 林霂晃了晃手里的手机:“我定位过了,你放心。” 她说最后三个字时的尾音轻快上扬,萧淮感受到了她迫不及待出门的心情,不再多问。 两人一同走出城堡大宅,她选择步行,他走向停车位。 她先步出城堡入口,他的银色奔驰稍后发动,车子跟在她身后驶出。 冬季阳光灿烂,他拉下遮阳板,余光瞥见她慢慢悠悠行走在路旁的橡树下,倏忽停住脚步,弯腰拾起一片漂亮的橡树叶子。 她难得展颜,浅浅一笑。 他挪开目光,踩上油门,从她身旁加速而过。 * 林霂稍后抵达慕尼黑城南。 她行走在鹅卵石起伏的路面,穿过狭长的小巷,数着路边富有艺术感染力的雕塑,看见一家颇有德意志风情的啤酒馆,以及酒馆门口竖立着一块牌子—— “歌德大醉于此。” 她从小包包里翻出记事本,翻到已被折角标记过的那一页。 “2005年12月15日,我第一次走进这间啤酒馆。” “酒馆老板是作家歌德的狂热崇拜者,无论是酒馆名还是菜品名,皆与歌德相关。我对歌德提不起兴趣,却与老板攀谈过后成为了朋友,哪知习惯成自然,年复一年都会在同一日来到此地喝酒,也算为你庆生。” “如今是2013年12月15日。我回国在即,最后一次来这间啤酒馆喝酒,心中顿感不舍。” “我为纪念过去八年的时光,在这里留存了件东西,希望有朝一日能由你亲自取回这件东西。” 林霂从记事本里抬起头,不必再往下看,她可以一字不差的背出全部日记内容。 两年时光转瞬即逝,现在是2015年12月15日,又是一年她的生日。 此时此刻她有点紧张,手心也出了薄汗,深吸口气平复下心情,摘下宽檐帽,推门走入这间啤酒馆。 啤酒馆里的客人并不多,静悄悄的。她巡顾一周,走向收银台。 一位啡褐色头发、淡蓝眼珠的德国男子从椅子里站起来,向她打招呼,问她想吃点什么。 林霂沉吟:“我想点一份早午餐‘少年维特之烦恼’,再来一杯红酒,拿破仑与歌德共进早餐时喝过的红酒。” 怪异的菜名也是特殊的暗语,记事本里提到过。 德国男子微愣,随即爽朗大笑:“请问您是季夫人?季先生安好吗?您二位来慕尼黑度新婚蜜月?” 面对一连串热情洋溢的问题,林霂张了张唇,一字未答。 她浓密的眼睫颤动几下,倏地低下头,片刻后抬起妆容明艳的脸,一双眼眸亮晶晶的,像被泪光润泽,红唇却绽出浅淡的笑容。 “我不是季夫人。” “季先生留给我一件东西,我为了它,来到慕尼黑。” 第8章 一辈子 林霂与“季先生”高中时就瞒着家长偷偷摸摸地交往。 人生能有多少个十年?她和他同窗十年,恋爱长跑了十年。 其中八年异地跨国恋,他在慕尼黑,她在上海,彼此痛并快乐着。 林霂猜不出男朋友留下了什么。 她收到过他不少礼物,或贵重,或情意重……但是从来没有一份礼物能让她现在这般局促、忐忑。 酒馆老板安排林霂坐在“季先生”坐过的VIP专座,拿出一台颇有年代的笔记本电脑和一张光盘。 林霂打开电脑,插入光盘。 光驱“咔咔”响动,好似旧时光发出的沉沉叹息。 她的男朋友,不,是十八岁时的男朋友,清楚地出现在屏幕上。 他青涩未褪,理着小平头,穿一件耍酷的黑白卫衣,脸露酒窝,笑容灿烂。 “亲爱的木木,你好吗?你想我吗?”十八岁的男朋友对着镜头挥了挥手,仿佛在问候现实世界里的林霂。 林霂愣住。 “现在是2005年12月15日13点14分,”男朋友看着手表,掐着时间说道,“木木,生日快乐!” 林霂回过神,勉强一笑。 “虽然我昨天已经在电话中和你说过‘生日快乐’,但我知道,你今天一定会偷偷哭鼻子。” 他郁闷地叹气,旋又展露笑容:“木木不哭,加油好好念书,我在这里热切盼望你拿到慕尼黑医科大学的offer。” 慕尼黑医科大学…… 2005年,男朋友被家人送到慕尼黑学习语言。她在国内读高三,决定争取慕尼黑大学的offer。 没想到外婆激烈反对:“去哪个国家留学都可以,就是不可以去德国!” 她并没有屈服,坚持准备语言考试,然而受外婆病逝影响,考试考得不理想,被慕尼黑大学拒之门外。 此时电脑屏幕里十八岁的男朋友笑眯眯地凑近俊脸,闭上眼睛,嘴唇微微嘟起:“木木,为了我们即将到来的别后重逢,先亲一个吧。” 画面凝住。 十八岁的男朋友静止在时光的洪流,永远停留在亲吻她的那一刻。 林霂以为这就是她的“礼物”,准备关闭电脑,影像自动跳转播放下一段,十九岁的男朋友出现在画面中。 他已经适应了留学生活,目光变得执着而坚定,即使只穿一件羊毛针织开衫配白衬衣,也遮不住浑然天成的帅气。 他轻咳,声调抑扬顿挫:“现在是2006年12月15日13点14分。 木木,你好吗?你想我吗?” 接下去很长一段时间,他都没有再说话。 林霂愣了愣,想起来他为什么不继续。她和他前一日吵架了,吵得很凶。 男朋友耸耸肩膀,无奈地叹气:“木木,你要相信我……我童贞尚存,我还是处男。” 林霂抿了抿嘴唇,笑了。 男朋友环顾四周,压低声音:“我妈实在可恶,不仅不同意我回国见你,还不停地给我介绍女朋友。那个女生也可恶,假装醉酒,骗我送她回家……我发誓,真的没有和她怎么样。她脱她的衣服,我一眼都没看,转头就走了。” 他的表情流露出一丝烦恼:“你不知道,我和我妈吵架了。” “我在电话里说得很清楚,她没有权利破坏我的感情,更不能因为家世就轻易地否定你。她要么接受一个各方面都优秀的儿媳妇,要么失去一个与她心意相通的儿子。” “你猜我妈怎么回答?” “她在电话那头冷嘲热讽,‘臭小子,我三天不往你银行卡里打钱,你立刻哭着说世上只有妈妈好。’” “我妈对我都如此刻薄,真是难以想象她对你说话有多么难听。” 男朋友说到这里,再度沉默。 片刻后他挑唇一笑,对着镜头挥了挥手:“木木,我爸挺喜欢你,你不要难过,开朗一点自信一点,好不好?” 林霂的眼睛里悄然蒙了层泪光。 她没有哭,她不难过,她的眼睛一眨不眨地凝视电脑屏幕,眼看着男朋友从十九岁逐渐成长为二十岁、二十一岁、二十二岁…… 最后,是二十六岁的男朋友。 八年时光弹指即逝,男孩褪去青涩,成长为温柔开朗的成熟男人。 他穿着线条简约的深色西装,唇角噙着笑,脸颊两个酒窝隐隐显现,用动听的嗓音缓缓地倾诉。 “现在是2013年12月15日13点14分。” “亲爱的木木,你好吗?你想我吗?” 林霂摇头,情不自禁地低声回答:“不好,我过得一点都不好。你呢?” “我最近忙得挤不出时间,差点不能来到这里。”男朋友如有默契地往下说,“木木,即使你一直不承认,我也知道你最近几年过得并不快乐。” “先是你外婆的反对,接着是我母亲的阻挠,而我完成学业后没有回国,听从父亲的安排留在慕尼黑,工作了两年。” “你几次不接我电话,其实是想和我分手,对不对?” 复杂的情绪沉甸甸地压在心头,林霂的眼眶霎时泛红,语声哽咽:“没有,我没有。” 男朋友问:“木木,我们分开多久了?” 林霂回应:“十年。” “八年,我们分开了整整八年。”他喟叹,“还记不记得我曾经推荐你去看一部爱情电影?其中有一句台词,让我记忆深刻……” “如果你不在我身旁,我会怎样?就像眼睛熟悉了黑暗,张开眼,看见的还是黑暗。”林霂喃喃接道。 影像中的男朋友沉默良久:“林霂。” 现实里的林霂屏住呼吸,回答他:“我在这里。” “我的眼睛看久了黑暗,想寻回光明,而你就是我的光明。” “我每年录制一段视频,没想过给你看,仅仅给我自己留作纪念。然而不知从何时开始,我越来越希望你能看见这些影像,不是为了感动你,而是希望当我们经历了风风雨雨终于在一起,可以一起细数过去,坦言彼此都是对方最不后悔的选择。” 他停顿会儿,温柔地问:“林霂,嫁给我好不好?我会用一辈子的时光来爱你。” “一辈子的时光,是多久?” 林霂哑声道,眼睛里有泪水在打转。当年他求婚时她没有问过这个问题,现在却问了。 他没有回答。 画面无声地凝滞,所有的影像在这一刻终止。 酒馆老板走过来,轻轻拍了拍林霂的肩膀,流露出担忧的神色:“季先生是不是发生意外了?” 林霂没有否认,也没有承认。 她戴好宽檐帽,往下拉了拉遮住大半边脸,一手抱着电脑,一手扶着桌沿站起来,脚步迈得太急,险些被桌角绊倒。 酒馆老板眼明手快地扶住她。 她道声“谢谢”,低着头往外走,快要走出酒馆时,哑声开口:“季先生确实出了意外。” 还有后半句,她无法告诉酒馆老板。意外,是她造成的。 她头也不回地走出酒馆,走过艺术雕塑,走在鹅卵石起伏的路面,一路向前,漫无目的行走着。 往事,一幕幕迎面扑来。 他写过的日记。 他推荐的民谣。 他向她求婚时念过的诗歌,那是一首相当浪漫的爱情诗:歌德的《恋人在身旁》。 如今她来了,来到慕尼黑,喝过他曾经喝过的酒,走过他曾经走过的路,看过他曾经看过的风景,他却不在她的身旁。 穿过狭窄的小巷时,一对十七八岁中国留学生情侣与她擦肩而过。 男生牵着女生的手,女生澄澈的目光停留在她宽檐帽底下的明艳红唇,忽然扭头和男生说:“是香奈儿最新季唇彩。” “你喜欢?” “嗯呢!” “我攒钱买给你。” 林霂听到男生的回答,猝地停下脚步,回眸望过去。 只一眼,竟被他们明媚灿烂的笑容晃得挪不开视线。 她也不知道究竟盯着他们看了多久,或许很久,或许只有一瞬。然后,她默默无声地转过身继续前行,伸出左手,轻轻拉下帽檐。 温热的眼泪,悄无声息地夺眶而出,淌落在左腕的伤疤。 …… “如果你不在我身旁,我会怎样?” “就像眼睛熟悉了黑暗,张开眼,看见的还是黑暗。” 第9章 庆生日 林霂一个人游荡了许久,入夜时分回到城堡大宅。 萧淮不在,老管家在修剪花木,她无所事事地坐在电视机前,心里各种感触在蠢蠢欲动,想找关怡倾诉,又想起这里的时间对应上海的凌晨三点。 林霂将脑袋埋在双臂之间,经过一番思忖后起身去厨房,在冰箱里找到了无醇啤酒。 刚拉开啤酒拉环,手机发出了短促的消息提示音。 来自关怡的微信红包不断地弹出来,一个接着一个,每个红包都写着同一句祝福语:“恭喜发财!大吉大利!” 林霂吓一跳:“被盗号了?” 关怡发来语音消息:“我正要去睡觉,想起来今天是你的生日,忘记买生日礼物,就用红包代替吧,别嫌弃。” 林霂松口气,心里顿时一暖:“你真贴心。” “我年年都这么贴心。三木,你在慕尼黑玩得开心吗?有没有给自己送生日礼物?” “三木”是林霂学生时期的外号,如今很少被人提到。她今天有心事,听得眉头一皱,连喝几口啤酒:“没买礼物。我在喝酒,也算给自己庆生。” “一个人喝?还是有男人陪着你喝?凭我对你这么多年的了解,你肯定独自喝着闷酒。如此重要的时刻怎么可以一个人买醉呢?需不需要我找暖男陪你?” 林霂未回复。 过了会儿,关怡说:“亲爱的,去看看朋友圈,有惊喜哟。我先去睡觉,明天再来打听战况。” 林霂感到不妙,点开朋友圈,见到关怡的新动态:“闺蜜林霂今天过生日,一个人在慕尼黑喝闷酒。有没有人安慰她?她长相灵光,手机号码见图片。” 手机开始滴滴答答作响,林霂收到许多陌生号码的短信。大部分是善意的祝福,一部分是暧昧的撩拨,剩下的则是赤裸裸的约炮,比如“一晚多少钱”。 林霂无语,赶紧删除不堪入目的短信。 一条微信消息忽然出现在提示栏。 Hsiao:“生日?” 林霂看着Hsiao这个ID,后知后觉地想起萧淮加过她,也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萧淮是关怡的微信好友。 她边喝啤酒边想着如何作答,手机又响起消息提示音。 Hsiao:“在喝闷酒?” 林霂差点被酒水呛到,连忙回答:“没有。”觉得似乎没有说服力,又追加一句,“关怡捉弄我,不要相信她的说辞。” 发送完毕,林霂瞧了瞧手里的冰啤,默默地放下。 萧淮很快回道:“我送你一件生日礼物?” 林霂来不及谢绝就看见了他送给她的“礼物”,一张已被裱框、民国时代的老照片。 照片里的女子看起来只有十六七岁,穿着改良过的中式旗袍,旗袍并不紧密地贴身,隐约含蓄地显出盈盈不堪一握的细腰。她双手交合端坐在欧式洋椅,明眸善睐,美丽而婉约。 林霂吃惊,手一抖,发出去几个惊叹号。 萧淮回复个疑问号。 林霂双手捧着手机,打字打得飞快,字里行间透露出激动的情绪:“好意外,第一次看见少女时期的外婆,真美,楚楚动人,我见犹怜。” 其实不仅林霂没有见过外婆年轻时的照片,林霂的母亲也没见过。外婆所有的宝贵回忆早就随着战争烽火化为灰烬。 萧淮感受到了她高涨的情绪,问道:“我看过祖父的回忆录,这是苏女士十六岁时的照片。你喜欢吗?” “喜欢,特别喜欢。” 这是林霂迄今为止收到的最特殊、最值得珍藏的礼物,不禁兴致盎然,精神大振,“还有其它照片吗? “有,不过不是苏女士的独照,是她和祖父的合照。” 居然有机会一睹萧承翰。林霂追问:“合照在哪里?” “在书房,密码箱里。” 竟收藏得这般严实。林霂有些小小的惊讶,这时新的微信消息出现在手机屏幕上:“等我回家?” “嗯?” “等我回家,一起看照片。” 林霂在短短一瞬间做出回答:“好。” “可是晚宴暂未结束,或将持续一小时。” “没关系,我等你。” 萧淮的状态是“正在输入”,然后又变成正常。就当林霂以为他无话可说之际,几个表情符号弹出来:[疲惫][思忖][咖啡] 林霂想了想,也回复表情符号:[OK] 她放下手机,集中精神观看了半个多小时的电视节目,然后去了厨房。 煮咖啡,打奶泡,一切井然有序的忙活着,竟听到由远及近的车辆行驶声,接着是城堡入口大门徐缓地开启声。 林霂知道老管家会去迎门,头都没抬,专心致志地在咖啡表面拉出一朵栩栩如生的郁金香,正打算把散发着浓浓奶香的拿铁咖啡端出去,一折身,就见到萧淮出现在眼前,立在她的身旁。 等待着的人,忽然之间回来了。 他脱下藏青色西服外套,搭在手臂上,安静地望着她。厨房里的吊顶灯投射出橘色的光线,光与影映落在他的五官轮廓,显得那张英俊好看的脸庞愈发生动柔和。 林霂不知道他打量她多久,主动寒暄:“晚宴结束了?” 他提前了十几分钟回来。 萧淮轻轻淡淡“嗯”了声,并没有谈论工作:“一回到家就闻到了咖啡的香气。” 他的嗓音有些暗哑,似乎是说了太长时间的话而导致的。林霂打算为他倒杯温水,他却兀自端起咖啡尝了口,再说话时,嗓音浸润了水汽,恢复了几许明朗润泽的质感:“我发现,你煮的咖啡很好喝。” 林霂浅淡地笑了笑。 “你今天早晨询问我是否回来用晚餐,是计划和我一起庆祝生日?”萧淮说着,看了看手表,“还没到十二点,我还有机会陪你过生日。” 林霂想起了出门前的打算。 她了解德国文化,知道德国人看重生日,一定会在生日当天好好庆祝,婉拒道:“没关系,我……” 她突然被他轻轻搂了一下,沉沉的、带着笑意的祝福随之在耳旁响起:“生日快乐,林霂。” 整个过程不足一秒,林霂的心脏陡然重跳一下。 她知道外国人为了表达亲近感会拥抱对方,但是当她被萧淮搂在怀里,猝不及防地对上一双漆黑深邃的眼睛,闻到从他唇舌间吐出的咖啡香气,那烫烫的、暖暖的温度,仿佛从她的心尖拂过,勾起特殊的感受,让她的脑子空白了一瞬。 男人和女人胸口相贴时的触感,太清晰。 “亲爱的Hermann,您有常客来访,小山美智子女士。” 老管家突然出现在厨房的门口。 萧淮抬手按压了下太阳穴,叹口气:“林霂,请你稍等片刻,估计是工作。” 萧淮离开厨房径直上楼,林霂平复会儿,穿过起居厅准备回客卧,恰好遇见美智子从大门走了进来。 林霂曾经和美智子有过两次照面,对后者的印象停留在“精简干练”,可是美智子今天的妆扮完全不一样,火红色的收腰晚礼服十分优雅地衬托出她玲珑有致的体态,雪白的酥胸呼之欲出,简直勾人魂魄。 林霂看了好几眼,才收回视线。 她猜到美智子也参加了晚宴,也猜到对方在回去休息的途中接到工作任务,然而身为高级助理穿得如此性感,委实让人惊讶。 美智子对林霂有着比较深刻的印象,却是不好的印象,撞见林霂穿着家居服出现在萧淮的家中,立即停下脚步,用生硬的汉语问:“你住在这里?” 林霂一时间难以道明因果关系,只好简单地概括:“我遇到了些难题。” 美智子勾起唇,似笑非笑:“我猜也是。” 林霂曾经听见过无数含沙射影的说辞,乍然听到美智子的冷讽,内心颇有点微妙,表面佯装不懂,单单提醒:“萧先生在书房等你。” “我知道。”美智子的态度十分冷漠,折身上楼。 在林霂看来,美智子的一举一动都非常熟悉大宅里的一切,与萧淮的关系也似乎不是单纯的上下级这般简单,然而这俩人并没任何亲昵的举动,看起来又不像情侣。 凑巧老管家端着一壶红茶从厨房走了出来,林霂按捺不住好奇,拐着弯儿问:“萧先生和他的助理,经常工作到这么晚?” 老管家古怪地看了林霂一眼:“Hermann和美智子小姐经常一天工作十四个小时。” 林霂正要往下问,老管家如有预见:“林女士,我知道您想问什么。” “美智子小姐是唯一一位可以直达五楼书房并且允许睡在五楼客卧的贵客。” “所有爱慕Hermann的未婚女性,都视美智子为竞争对手。”老管家这回说话语气终于不再端着,反而充满了怜悯,“美智子小姐与Hermann相识整整六年,情谊匪浅。林女士,您最好不要视美智子为劲敌,因为您一定战胜不了她。” 如果是平时,林霂听听就罢。 但今夜不同,心情本就糟糕,先遭遇小山美智子的冷讽,又被老管家断章取义“劝降”,她回答道:“曼施泰因老先生,萧先生是一个待人接物大方得体的绅士。一间客卧而已,也许他根本没有想过用楼层高低来挑明亲疏远近。” 她说这些话的时候,模仿了老管家的腔调,把每一个德语单词都咬的很重,话落,竟听到高跟鞋踩偏的声音—— “啪嗒”一声,无比清晰,直击心灵。 林霂闭嘴。 不妙,被小山美智子听到了。 第10章 暂别离 两小时后,城堡外响起车子引擎的发动声,小山美智子走了。 林霂一看时间这么晚,猜测萧淮需要休息,决定明天再找他。 刚躺下,敲门声响起。 林霂起身开门,看清楚门口的萧淮,微微一愣:“萧先生,你要出去?” 三更半夜,萧淮换了身西服,高级羊毛面料的深灰大衣没有一丝褶皱,像是即将出门工作。 萧淮解释道:“事出突然,我需要即刻飞往柏林。” “可能在柏林停留三天或更久,行程暂不确定,我无法告诉你准确的归期。”他的语气带着深深的歉意,“管家也有事傍身,十六号开始休假,届时家中只剩下你。” 林霂望着他,反应过来:“我现在就收拾。” 她折身回去飞快地把个人物品往随身小包包里塞,转眼就收拾妥当,最后从枕头底下翻出手机,搜索附近的酒店。 萧淮欲言又止,走近她,大手轻轻地按在她的手背,修长的手指遮住屏幕,所有的动作连贯流畅,却不显得强势。 林霂抬起头。 “你误会了。”他的声线浑厚低沉,透出一种冷静与沉稳,“我希望你住在这里,直到我回来。” “可是主人不在家,我作为客人不方便久留。” “我说过,你是朋友,不是客。” “不,我们相识尚浅,这样太叨扰了。”林霂实话实说,“何况你出门在外,管家也休假,我一个人……” “正是因为你一个人,我非常在乎你的人身安全。如果你坚持离开,我来为你订家可靠的酒店。” 林霂沉默了。钱包里的现钞根本不够住酒店,除非使用萧淮给她的欧元,但这和住在萧淮家里没有本质区别。 她点点头:“萧先生,我听你的安排,不走了。” 说完,她瞄了一眼萧淮的左手。 萧淮的手由始至终搭在她的手背上,暖暖的温度从他的掌心传递到她的肌肤,不算暧昧,但也让她感觉过度亲昵。 萧淮注意到林霂的表情有一瞬的细微变化。 他没有突兀地收回手,反而从她手中抽走手机,整个过程再自然不过:“我留个联系方式,如果有突发状况,你随时打给我。” 林霂看着萧淮按开通话记录,输入前几位数字,一个被她标记为“诈骗”并且列入黑名单的手机号码自动显示在屏幕上。 萧淮输入号码的动作一滞,抬眸瞥向她。 林霂迎着他的目光,一脸莫名。 俩两对望,过了几秒,林霂忽然反应过来,萧淮也在此时开口: “我曾经尝试联系你,始终联系不上,却不知你已经把我划入黑名单,理由是……” 他看了看手机屏幕上的备注,唇轻轻扬起一丝弧度,嗓音低醇温柔:“你做的对,女孩子要有保护自己的意识。” 林霂尴尬极了,赶紧撤销黑名单,当着他的面把手机号存入“朋友组别”。 她缓和气氛笑了笑,岔开话题:“这么晚了,慕尼黑机场还有飞往柏林的航班?” “我有一辆私人飞机托管给空客公司。” 果然是大人物,还有私人飞机。林霂不擅攀谈,有些接不上话。 萧淮问道:“你喜欢听音乐?五楼客卧里有许多古典音乐的黑胶唱片,你可以自取。” 五楼客卧……林霂不假思索道:“不麻烦了,我用手机听音乐也一样。” 萧淮沉默了几秒:“林霂,你有个特点,时常对朋友说不,包括对最好的朋友关怡。” 说完,他话锋一转:“当然,这说明你独立,有主见。” 林霂知道萧淮最后的评价并不全是褒赞。也许是因为今日感触太多,内心不断翻涌着什么,她用克制平静的口吻回道:“萧先生,我是个平凡的人。平凡的人更要学会独立自主,否则哪天失去了依靠,很难在无人嘘寒问暖、无人帮助支持的日子里生活下去。” 见萧淮神色一怔,林霂又说:“我的意思是,并非所有的人都像你这么包容。换位思考下,我能不给人添麻烦,就尽量不添麻烦。” “亲爱的Hermann,专车已经抵达,你可以启程。”老管家的声音从房间外传了进来。 林霂客气道:“萧先生,我送你。” 外面天寒地冻,萧淮不同意林霂送,但她坚持走出城堡,目送他上车。 寒风彻骨,又下起了细雪,她的脸几乎冻僵,勉强挤出一抹微笑,对着顶级奔驰车里的萧淮挥手告别。 车子渐远,她哆哆嗦嗦地走回屋子里,一条微信消息出现在手机屏幕上。 Hsiao:“我把密码箱的临时密码告诉你。” 林霂的手指冻僵了,发语音代替:“不着急,我等你回来。” 她声线颤抖,听上去像是冻坏了。车里的萧淮也改用语音回答:“抱歉,让你久等。” 林霂觉得这话颇为耳熟。两年前,男朋友从德国回来,在机场抱住她的时候,也曾经说过同一句话。 那一刻,她满心欢喜。 现在才知道,不过是一场空欢喜。 她的神情变得黯淡,很快又恢复正常,将手机凑到唇边,按下微信语音的“小方条”。 慕尼黑的冬夜,雪还在不停地飘落,气温骤降,客卧的玻璃窗上结起了霜花。 林霂看了一会儿雪景,关灯入梦。 奔驰车逆着冽风前行,风雪铺路,车窗上亦起了一层薄薄的雾气。 萧淮结束与助理的通话,才注意到林霂发过来的新语音消息。 他点下播放。 寂静的空间响起林霂的声音,温言软语,透露出少有的揶谕的意蕴。他能够想象得到她说这段话时浅浅一笑、唇角弯弯的模样—— “萧先生,你只是让我等待几天,又不是等待几年,无需说抱歉。请安心工作。” 萧淮的表情十分平静,维持着淡然的本色,除了他的手指微微一动。 最终,一个字都没有回复。 * 林霂早晨醒来走出房间没有看见老管家,只找到他的告假条。 她恍然想起今天就是十六号。环顾周遭,外面的世界雪花漫天,起居厅壁炉里跳动的火焰噼啪作响,光与热一阵一阵传过来,即使整座城堡大宅空荡荡、静悄悄,她也没有感到冷清,反而觉得连空气都是暖洋洋的。 她思索接下来的旅行安排。 最重要的事情已经办妥,对慕尼黑的景点也不是特别有兴致,翻开男朋友的日记,随意一瞥,见到了这样一段独白。 “木木,慕尼黑下起了鹅毛大雪。天寒地冻,好想和你一起吃火锅。” 林霂静静地坐了会儿,随即以最快的速度梳洗换衣,召唤出租车前往附近的大型超市,买买买。 几个小时之后,林霂微信圈里的“朋友们”看到了一张图片。 冰天雪地、银装素裹的城堡花园,林霂穿着米色毛衣外套,围着一条流苏复古撞色红围巾,坐在热腾腾的涮羊肉火锅旁边,笑容灿烂,尽显惬意。 此图没有文字说明。 一石激起千层浪,图片收获了“朋友们”各种羡慕嫉妒恨,关怡也在底下评论:只有我在意给你拍照的人是谁吗?是不是昨晚出现的暖男? 林霂一概不回复。 接下来的几天,她一个人走走停停、吃饭、旅行,用现在的时光完成了旧时光里“季先生”和她无法达成的种种愿望。 她前往圣母教堂倾听民间艺术家们演奏贝多芬的《欢乐颂》,来到慕尼黑内城最古老的广场点一份超大量的双人啤酒肋排套餐,溜入巴伐利亚州银行总部玩自拍。 她甚至厚着脸皮深入红灯区,观看夜幕下一片玫红色中透出的婀娜身姿,赠给脱衣舞女郎丰厚的小费。 每完成一个愿望,她就发一张图片。 微信朋友圈里的评论也从“看起来好好吃”“看起来好好玩”变成了“我们都想知道给你拍照的人是谁?新交往的男朋友吗?” 她依旧不回复。 此时此刻,仅剩下一件事情待完成:前往德国梅森市,购买著名的梅森瓷器。 * 准备去梅森市的那天,慕尼黑全城降雪。 林霂撑着伞前往火车站,走在大街上,看见街中心广场里的液晶屏播报着一则突发新闻:德意志投资银行或将脱手上海发展银行百分之二十股权。 林霂的信用卡凑巧就是上海发展银行的,她暗暗吃惊,忘记留意脚下冰霜,身体猛地向前一倾,膝盖先着地。勉强站起来,发觉膝关节以下全麻、膝外侧疼痛难忍。 估计是软组织挫伤,不排除副韧带受损的可能性。 梅森市之行泡汤了,林霂只能打道回府。 她举步维艰地回到城堡大宅,挨着沙发坐下时牵动了伤处,疼得“嘶”了一声。 屈膝困难,实在不方便脱掉包臀长裙和紧绷的连体袜,她勉强挪步至厨房,把裙子往上提,用剪刀剪开连体袜,进行一番自查。 膝盖外伤不算特别严重,周围一圈有压痛感,也许静养几天就能痊愈。 林霂放下剪子,穿过厨房和起居厅,走向房间。 没走几步,她听到旋梯那边有沉实的脚步声,心中一阵困惑,循声瞥去,目光从实木雕花立柱挪到了踏板台阶,再往上,一阶、两阶、三阶…… 最后是一双修长挺直的腿,套在西裤里,看着特别有力量。 林霂愣了好几秒,心脏猝然收缩! 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 为什么萧淮在家?他说过在柏林停留更久,为什么刚满三天他就回来了? 林霂低头看一眼自己,吐血的心情都有了。 两条腿光溜溜的也就算了,包臀裙原本只卷至大腿,行走间裙子一路往上跑、滑到了大腿根部,她相当于什么都没穿—— 不,穿了条白色蕾丝内裤! 第11章 约电影 林霂的耳根子瞬间红得像滴血,两手拉下裙子遮住大腿。 余光瞄向第三级台阶,那儿已经空无一人,她赶紧躲回客卧,“嘭——”一声将门关上。 她反复安慰自己萧淮应该没有看见什么。 换好衣服走出来,她见到萧淮坐在沙发上,处于通话中。 她离他较远,听到他在说“利差收窄信号清晰”“逆向选择”,深奥古怪的金融行业术语让人云里雾里,不过他适时地结束电话,回眸看过来。 他的目光深邃澈亮,即使是轻描淡写的一瞥,也会给人一种被认真看待的感觉。 林霂的心脏扑通跳快了下,扯扯嘴角露出一抹不由衷的笑:“萧先生,你提早回来了。” 萧淮没有回答,注意到她的左腕重新佩戴了紫水晶手链。 他的视线稍稍往下移,落在她的纯棉长裤。 刚才他听见动静从五楼走下来,意外地撞见她穿过起居厅,裙子勉强遮住臀部,两条白皙纤瘦的腿露了出来,一览无余。 萧淮有一瞬的走神,收回目光,语气淡然:“我刚到。” 这句话听起来挺正常,林霂决定假装什么事都没发生过,清清嗓子:“辛苦了。” 萧淮想询问她这几日过得如何,话至嘴边,记起她的微信动态,改口说:“别站着,过来坐。” 林霂一迈步就露出破绽。 萧淮问道:“膝盖受伤了?” “今天出门不小心滑倒了,不碍事。” “我请私人医生过来看看。” “不用,我没事。” 萧淮停止拨打电话,眉头深深地蹙了下。 林霂知道德国人素来在乎礼仪,很少对客人做出“皱眉头”这种不悦的动作,意识到自己可能冒犯到了萧淮…… 但是,她哪里说得不对? 他忽然开口:“林霂,你应当重视自己的身体,而不是一味地说不。” 她连忙解释:“萧先生,我自己就是医生。我摔得不严重,轻微伤而已。国内的医生通常建议先观察几天,当然还有的医生会开出一些外敷用的舒筋止痛膏,帮助患者消肿止痛。” 她的话很长,听起来也有一定的道理,萧淮答道:“家里没有舒筋止痛膏。” “没有止痛膏也无妨,活血化瘀的精油同样有疗效。后者是非处方药,也更常见。” 萧淮迟迟没有发表意见,再张口语气较之前缓和了许多:“我陪你去药店。” 林霂打算拒绝,话到了嘴边,陡然意识到如果再说一个“不”字,又有可能惹他不快。 她想了想:“谢谢。” * 下大雪的缘故,城里的药店都早早地关门。 萧淮给私人医生打了通电话,接着驱车行驶一段遥远的路程,抵达一家德国医院。该院有从南京中医药大学派来合作的中医。 坐诊的男中医是一位年轻有为的主任医师,听林霂说了几句话便猜到她是同行,渐渐地聊开来,又得知她在上海的私立医院工作,表情相当意外:“听说你的医院门槛很高,招聘对象都是百里挑一。” 萧淮瞥见林霂直摇头:“百里挑一?一个人做好几个人的事,你懂的。” 中医师会心大笑,开药的时候除了一瓶舒筋止痛膏又多划几副中药,还提醒林霂按时喝药、化气瘀。 林霂起身道谢,中医师突然提议交换联系方式。她想到自己有可能前往越南援医,需要与对方交流工作经验,于是欣然同意。 报完自己的电话号码,她抬头便对上萧淮的视线。那双漆黑如墨的眼睛里闪过一抹情绪,她以为自己让他等太久,忙说:“我去取药。” 中药一抓一大包,她两手拎得满满当当,步履蹒跚往前走几步,胳膊被萧淮拉住。 “车停在较远的地方,我抱你过去。” 林霂觉得自己听错,下一刻他单手将她抱了起来。 她惊讶地张了张嘴,他不疾不徐地开口:“你现在不方便,将就一下。” 林霂确实不方便,之前无论是上车下车还是划价取药都坚持自己走路,结果平常的一步路变成现在的两步路。 眼下她被萧淮抱着往前走,几百米路不长不短,可他每走一步路、每吐纳一次,温热的气息仿佛贴着她的耳廓拂落,薄薄的颈侧肌肤不经撩,泛起了细痒……她不自在地偏开脸,再偏开脸,维持和他之间的安全距离。 幸好她很快地被抱上副驾。 臀部挨到座椅,她立刻坐如钟,紧搂住怀里的中药,目光却不自觉地追随萧淮,看着他关好车门,逆着风雪走向驾驶位。 她知道,萧淮是一位无论出现在什么场合都能立刻吸引所有人注意力的“大人物”。 比如现在,双排扣羊毛大衣衬得萧淮的身姿颀长挺拔,锋利简约的剪裁彰显出他的沉稳与内敛。从副驾走到驾驶位仅有短短几步路,出入医院的行人们都侧目瞧他。 与他相处时间长了,她逐渐了解到他应该就是关怡口中所说的“暖男”。 “大人物”“暖男”对她越客气随和,她心底的一丝疏离感越挥之不去,反而越想离他远远的…… 并不是针对他,而是她深受“季先生”的影响,对异性敬而远之。 萧淮回到车上,将车子驶出医院。 车行至十字路口,遇到红灯。他左手把着方向盘,右手搭在中央扶手上面,用淡淡的口吻说:“待会儿吃什么?” 林霂这才注意到在药店和医院来回折腾了很久,早就错过午餐。 她赶紧放下中药,点开手机里的地图,把屏幕凑过来:“萧先生,我请你吃午餐好吗?附近有家华人开的中餐馆,是湘菜,你感兴趣么?” 萧淮瞧了眼地理位置,没说什么,调转车头。 车子驶出去一段路,林霂又问:“萧先生,你……” “叫我的名字就可以,无须拘谨。” 林霂顿了顿,索性跳过称谓:“这家店支持手机下单,你想吃什么?剁椒鱼头?无敌香辣土匪鸭?豉香擂辣椒?” 萧淮陷入了沉默。这些菜听起来似乎全是辣的。 林霂得不到答案,恍然明白了什么,立马低头看手机,看了几秒钟,喃喃自语道:“网友评论说,这间餐馆换了厨师,味道不如从前好吃了……” 她抬头望着他:“你愿意回家吃吗?家里有食材,我会下厨,做几道家常菜不成问题。” 此时凑巧又遇见红灯,萧淮踩住刹车,侧过脸打量林霂。 她今天没有化妆,脸庞白皙素净,一双眼眸灵动如水。 他知道她有时口是心非,也知道她的心思过于细密,然而就在这一刻,他体会到了一件事:口是心非与心思细密,也是她的优点。 绿灯时,萧淮再度调转车头,带着林霂一起回家。 * 到了城堡大宅,萧淮径直前往五楼,林霂擦完药后挪步走入厨房。 她这边准备几道快手菜,他处理工作邮件、洗澡、换了一身休闲家居服。 萧淮下楼时听到了呲呲啦啦的炒菜声,一进厨房就看见大理石台面上摆了道热气腾腾、香味四溢的清蒸鸦片鱼头,再看旁边,还有一笼小巧玲珑的蟹黄汤包,一碗混合着面香、葱香、酱汁佐料香味的干拌面。 他不由自主地想起了祖父回忆录里的一个片段。 那是上世纪30年代,祖父走下老式派克轿车,穿过老上海黄昏时分的窄巷,驻足面摊,抛给小伙计一枚银元,看着对方舀了勺慢火细熬而成的葱油,均匀浇淋在面条上。 不必再加任何浇头,拌面滋味鲜美,滑爽可口。 萧淮早就饥肠辘辘,葱油面的香气萦绕在鼻端,更加催动食欲。 林霂背对着他,把炒好的黑胡椒牛柳盛入盘中,转身却看见盛葱油面的碗已经空空如也。空碗的旁边有一双沾着葱油的筷子,证明面条曾经短暂存在过。 她走到厨房门口,见到萧淮坐在沙发前观看财经新闻。 感受到她的注视,他侧目睨过来,语气四平八稳:“面条是我吃的。” 林霂有点想笑,忍住:“让你久等,现在可以开饭了。”又问,“我能边吃饭边看电影吗?” 萧淮将电视切换到电影频道,再帮忙把所有的菜端到了茶几上。 外面冰天雪地,屋内的壁炉里燃烧着火焰,温暖如春。俩人坐在毛茸茸的地毯上,彼此靠得很近。 她分给他一双筷子:“我经常一个人吃饭,养成了边吃饭边看电视的习惯,不好意思。” 萧淮看了看她,将这句话理解为“最近这几日她经常一个人吃饭”,回答说:“我的工作告一段落,稍后可能轻松许多。” 林霂不明白他怎么突然谈到工作,但也不打算深究,单单问:“你习惯用筷子吗?” “习惯。”萧淮提箸去夹蟹黄灌汤包。 其实他使用筷子的次数并不多,又是左撇子,或许运气不好,或许搛的力道不对,连续两个汤包都被他扯出了裂口,汤汁到处流。 灌汤包的精华就是汤汁,林霂不免惋惜:“你看看我。” 她用筷子夹着汤包轻轻地往上提,把汤包移到碟子里,斯文地在薄薄的皮儿咬了一个孔,从小孔里把汤汁一点一点地吸光。 这让萧淮回忆起初次遇见她时,她上车的动作也这般轻缓柔和。 林霂吃完灌汤包,抬头发现萧淮仍然盯着自己,下意识地抽了张纸巾擦拭嘴角,说:“你再试试?” 他举筷,有样学样,十分顺利地将小笼汤包擒入碗中。 林霂称赞道:“好聪明,一点就会。” 他扬起唇角,对她的表扬显得很受用。 电影频道正在插播广告:一名父亲总是盼不到儿女回家与他团聚,眼看圣诞节隔壁邻居都全家团圆,孤单的他只好发出“假讣闻”来期盼孩子能够归来。 萧淮问:“你一个人出国旅游,爸妈会不会想念你?” 林霂停下手中的筷子,不答反问:“你工作这么忙,又独居,爸妈会不会想念你?” “我会在平安夜陪他们前往奥地利。” “哦。”她垂下头继续进食,稍过片刻喃喃说了句,“一家团聚,真好。” 再之后,俩人都不再开口说话,各自细嚼慢咽,观看电视机里正在播放的德国电影《窃听风暴》。 电影的故事情节发生在二战后的东德,描述了东德安全局对普通百姓进行大规模窃听的行径。 剧情冲突激烈且极富感染力,林霂的情绪也渐渐地绷起来。 萧淮慢条斯理吃完,发现林霂只吃到一半。她直勾勾地盯着屏幕,嘴唇紧紧地抿着,眼睛流露出慌张,整个人很投入。 他忍不住剧透:“放心,男配没有死。” 林霂正提心吊胆,听到这句话瞬间出戏,差点丢给他一个不满的眼神,忍住,默默无语。 电影演到一半,插播天气预警新闻,林霂抓紧时间收拾碗筷。 尚未洗完,电影又接着往下演,演到男主角身为东德安全局官员,为解决情欲,传召了一位妓女。 导演处理这一段情节时使用了特写镜头,拍摄的尺度亦相当大:男主角坐在皮椅里解开长裤,妓女脱光衣物仅剩一条蕾丝内裤,分开两条光溜溜的长腿,跨坐到男主角的身上…… 林霂终于洗完碗,腿脚不灵便地走过来。 “林霂——”萧淮转过脸庞唤住她,语气淡如寡水,“请沏壶红茶。” 面对突如其来的使唤,林霂狐疑地瞅他几眼,“噢”了声,拖着伤腿转身走向厨房。 电影里的男主角搂着女人动了几下,发出沉重的喘息,萧淮飞快地用遥控器调低音量,同时提高声音道:“林霂,请在红茶里加点糖。” 林霂坐回地毯上时,电影剧情已经播到了让人看不懂的地方:一位陌生女性离开了男主角的家。 她瞅瞅萧淮,眼神里透出困惑。 萧淮淡声讲解:“路人,对剧情毫无影响。” 她将信将疑,没有追问。 电影继续播放,冲突越来越剧烈—— 男配向外媒秘密公布了东德境内每年死于政治迫害的人口数据。 东德安全局带走了男配的妻子,对她进行关押审讯。 妻子出于恐惧与懦弱,被迫出卖了男配,接着失魂落魄地跑到马路上,却被一辆大卡车撞得血肉模糊…… 车祸场景过于血腥,萧淮有顾虑,回眸瞥向林霂。 他一下子愣住。 第12章 曾相识(上) 林霂紧闭双眼,脸色苍白毫无血色,嘴唇抿得直直的,似在努力克制着某种情绪。 萧淮唤她:“林霂,别怕。” 她像是听见了又像是什么都没有听见,茫然地点点头,光洁的额渐渐出了一层冷汗。 萧淮伸手去碰她,刚挨到她的胳膊,蓦然发现掌心下的肌肤起了许多细小的疙瘩。 她在颤栗? 萧淮迟疑了一瞬,手掌抚过她的肩膀,绕到背部,轻轻地拍抚。 两年前的车祸经历,正在林霂脑子里闪回。 她驾驶着红色小轿车直行在高速路,另一辆快速行驶的货车突然从匝道别过来。她在万分凶险的关头没有急打方向盘而是保持直行,最终小轿车被顶出去,猛撞在高速路分道上的隔离带。车尾被严重撞碎,车头也几乎挫没了。 创伤性记忆激发了恐慌与罪恶感,她一下子四肢麻痹,耳鸣目眩,差点听不清萧淮在说什么。 见她的神色惊悸不安,萧淮忙道:“别回想,慢慢放松情绪。” 林霂艰难地点头,尽可能迫使自己不要回忆车厢内鲜血淋漓的景象,然而不堪回首的往事在心底牵扯出一种极致的痛苦,她难受得几乎要喘不上气。 萧淮见状,手伸向她衣领上的第一颗扣子。 修长的两指捻住衣扣,往扣眼里一推,领子松开,纤细的脖颈和喉骨的轮廓便露了出来。也恰是同一刻,她纤长的睫毛颤动几下,睁开泛着水光的眼眸。 他的喉结微微滑动一下,正要解释这么做只是为了缓解她呼吸不顺的症状,她却从紧闭的双唇吐出个模糊的字音,眉头吃紧地蹙拢起来。 他瞬间懂了,将衣领再挑开些,减轻勒住她颈部的束缚。她立刻仰头,接连深呼吸。 两分钟后,林霂逐渐恢复正常。 “我胆子小,惊扰你了,不好意思。”她哑声道,抿抿发干的嘴唇。 胆子小,如何能当医生?萧淮没有揭穿她,配合地说:“最后一幕太血腥,我应该早点透露女主角的结局。” 林霂闷闷地应了声。 稍后的几分钟,她和他都没有开口说话。 最后是林霂打破沉寂,刻意岔开话题:“老管家说你一天工作十四个小时,你这么忙,哪里有时间看电影?” 萧淮回道:“一天工作十四个小时,除去七小时的睡眠,我仍有三小时的私人时间。” 如果是在平时的周末,林霂吃早饭、化妆、出门搭车,尚未来得及在电影院门口见到关怡,三小时就一闪即逝了。 她略讶异:“三小时?你能做什么事?” “三小时可以做许多事。” 对萧淮而言,时间就是金钱,所以时间管理这门艺术非常重要。譬如今天的三小时,是他陪她前往医院问诊、吃饭、看电影的全部时间总和。 当然,还有十五分钟才到三小时。 萧淮提议道:“林霂,我们去书房看照片?” * 五楼是萧淮的绝对隐私空间。在这里,除了两间格局紧凑的卧室,仅有一间超级宽广的书房,是他在家里处理工作事务的区域。 琳琅满目的书籍,随意一瞥,皆与货币、银行、金融相关。 除此之外还有许多天体物理学的德文原版专业书,林霂一边辨识书名一边听萧淮说:“这些工具书是大哥的收藏品,他搬家在即,我代为保管。” 林霂曾经上网搜索过萧淮的家世背景,知道他有两位兄长。大哥萧江是英国剑桥大学的物理系教授,二哥萧沂是维也纳爱乐乐团的钢琴家。 江、沂、淮,这三个字出自于 “江淮沂沭泗”五大河流,意在纪念太爷爷萧正甫出生于江淮地区。 林霂的双手负在身后,不紧不慢穿过一排排的书架,有点像她小时候晒着太阳穿过老上海石库门里一条条整齐的弄堂,兜兜转转,迂回来往,最后才走入书房的中心区域。 然后,她看懵了。 别人家的办公桌是长方形,萧淮的办公桌居然是椭圆形,上面摆放着十八台液晶显示屏,以二百七十度的角度展开。 萧淮解释道:“不同的屏幕对应不同地区的股指,从最左边的屏幕依次往右是德国DAX、英国富时、法国CAC、日经指数、恒生指数……” 林霂听得一个头好几个大。 目光流转,她注意到旁边的一架斯坦威钢琴:“你会弹钢琴?” 萧淮颔首:“工作疲惫之时,我通常弹几首简单的曲子来放松情绪。”见她茫然站立、若有所思,又问:“怎么了?” “银行家疲惫的时候弹钢琴放松,钢琴家疲惫的时候又如何放松呢?” 一句插科打诨的闲聊,萧淮回答得挺仔细:“其他人不清楚,二哥为了训练左右脑,喜欢算几道物理题。” “那么,钢琴家疲惫的时候做物理题,物理学教授疲惫的时候怎么办呢?” 他听出话里的揶揄之意,挑了挑眉梢:“买股票。” 林霂弯起嘴唇,无声地笑了。 见她的状态恢复了,萧淮反问:“你是医生,感到疲惫的时候如何放松自己?” 林霂想想:“做菜算吗?我别的不会,心情不好时倾向于做一桌子的好菜,犒赏心肝脾胃。”觉得似乎存在歧义,她马上补了一句:“我心情好的时候,也倾向于下厨做菜。” “算。”萧淮温和地说,“你煮的食物非常好吃,不输给管家。” “真的么?如果你不嫌弃,我来负责接下去的一日三餐。” 萧淮也不推辞:“有劳。” 林霂实话实说:“客气了,我住在你家,做做菜应该的。” 交谈间,他打开整体书柜里的保险箱,取出一个颇有年代感的鎏金纯铜方盒。 林霂凑近脑袋,瞧见了几张都被裱框过的民国时期老照片。除去外婆的单人照,剩下的几张皆是外婆与萧承翰的合影。 少女时期的外婆穿着真丝提花旗袍,杏眸含笑,流露出水莲花般的温柔与娇羞。萧承翰则穿着双排扣海派西装,身材修长,气宇轩昂。 林霂看了又看,心中不免泛起丝丝伤感。 外婆与萧承翰佳偶天成,却因战争而分离。 想到外婆终身不嫁、萧承翰英年早逝,林霂欷歔不已,轻声道:“可以允许我拍一张照片么?” 萧淮同意。 她用手机拍完,目光长久地停留在屏幕上,怎么看都看不够的样子。 她忽然发现了什么,随即抬起头,视线在萧淮的脸上流连一圈:“你和你的祖父长得真像,越看越像,典型的隔代遗传。” 难怪他那么执著于老洋房,一听到她不同意卖房子就立刻放下工作赶到中介那里,原来他是个孝顺的人,重感情的人。 林霂嘴上不说一个字,却没有觉察到自己的心思都写在了脸上。她眯着眼睛,稠密的睫毛如羽翼般扑簌几下,眼底的笑意一闪而过,与刚刚沉密寡言心事重重的样子存在反差。 此刻的她,脸上不再挂着生人勿近、闲人莫扰的神情,仿佛松懈了心防。 她不知道,她展颜一笑的模样,和少女时期的苏女士有些相像,眼角上挑,眉目含情。 可惜她几乎不笑。 萧淮静静地注视她,胸中有股子情愫在暗流涌动,再开口时,语气变得庄重:“林霂,你有没有兴趣读一读祖父的回忆录?” 彩蛋时间 银行boy:“这几天玩得开心?” 急诊girl:“嗯呢。” “照片拍的不错。朋友拍的?” “不,语音自拍。” 银行boy一怔:“语音自拍?” “你没用过吗?”急诊girl摸出手机放到汽车台面,“就像这样,先聚焦,再说一句‘12345’……” 咔嚓一声脆响,一张照片拍好了。 银行boy扬起唇角:“请再来一张。” 第13章 曾相识(下) 萧承翰的回忆录是一本折叠式的线装册子,迄今为止已有七八十年的历史,做过专业的防潮防老化处理,古老,但不破旧。 林霂翻开书页,细细阅读。 萧承翰的文字风格平淡朴素,记载了他抵达德国之后的所见所闻所感,譬如他无法理解日耳曼民族疯狂崇拜元首希特勒,也不能理解一位年轻貌美的女子当众脱口而出‘如果能同希特勒生一个孩子,那将是我莫大的光荣’。 林霂同样无法理解,但是她注意到该页页脚有几行漂亮的钢笔字,仔细端详,是萧淮写的批注。 [Hermann]一战之后,犹太银行家们的金融投机行为导致德国货币急剧贬值,德国经济处于崩溃的境地。希特勒成为帝国总理之后,仅用三年时间,把德国改造成为经济强国。 [Hermann]希特勒的扩军计划让华尔街的银行家们瞄见了商机。银行家们资助希特勒,企图在战争时期承销德国国家债券,从而获得巨额资产。 林霂暗暗惊讶,原来二战的历史背景还可以从金融学角度剖析。 她从册子里抬起头,见到萧淮把书桌的灯扭开。他也感受到了她的目光,转脸看过来。 视线不长不短接触了一两秒,林霂不好意思地问:“我可以留在这里吗?会不会打扰你工作?” 她的想法比较简单,萧承翰的回忆录属于书房,不能被带走。 萧淮考虑到待会儿有场跨时区视频会议:“我工作时动静较大,有可能影响你阅读。” “没关系,我在医院上班,不怕有声音。” 萧淮不再说什么,由她去了。 接下去的时间里,他处理工作事务,她挑了个离他不近不远的角落坐下来,伸长双腿,背靠书架,单手撑着下巴,仔细阅览一行行飘逸的毛笔字,品味细水流年里的情怀。 她太安静了,以至于萧淮有几次不经意地将视线从电脑屏幕上转开,轻轻淡淡看过来,她浑然不察。 与会期间,萧淮和英国籍同僚寒暄天气时,不自觉地又瞧了一眼角落里的林霂,目光从她纤瘦的长腿往上挪,掠过侧垂在胸前的卷发,落在了她手中的册子。 他多次翻阅日记,仅凭书页的厚薄,便能猜到出她已经读到了1938年。 那一年,祖父不得不屈从太奶奶的压力,娶妻生子。 从此以后,祖父每一篇日记都呈现出无尽的痛苦与内疚。 萧淮不着痕迹地收回目光,继续和同侪交流。 林霂坐在角落里,姿势也不曾改变,看得入迷。 一段段文字、一篇篇日记看下来,萧承翰的形象越来越清晰立体。每一次翻动书页时发出了轻细响动,她心中也随之有一个小小的声音在喟叹,喟叹萧承翰的岁岁年年—— 他在瑞士银行工作,日复一日思念未婚妻。 他痛恨母亲在他喝醉之后安排了一个女人,也痛恨自己让这个女人怀孕了。他不得不和她结婚,改称她为妻子。 妻子生了一个可爱的宝宝。他高兴,也痛苦,因为再这样一家三口其乐融融过下去,他担心自己很快就会忘记国内的未婚妻。 他开始彻夜不归,避开妻儿,半个多月之后再回到家,才知宝宝感染肺炎离开了人间。 林霂读到这里,注意到萧承翰反复提到“深感罪恶”,并且写明只能在Barbituric acid和酒精的陪伴下才可以入眠。 Barbituric acid(巴比妥酸),药品发展史上第一代镇静催眠类药物。 林霂猜测萧承翰已经患上了抑郁症。 万幸这种药物的镇静催眠指数较低,否则安眠药混合酒精极可能引发心脏骤停。林霂转念一想,这是否是萧承翰死于心脏疾病的根本原因? 如果,萧承翰没有那么深爱国内的未婚妻。 如果,萧承翰没有逃避妻子的关怀,没有推开孩子的安慰。 他或许能活得更久,或许能等到一纸中华人民共和国入境许可令。 林霂一声叹息。 …… 不知不觉,天渐渐亮了。 萧淮工作了一夜。 林霂看得津津有味,同样忘了休息。 天渐破晓,他关掉书桌台灯,她刚好看完最后一篇日记,从泛黄的书页里抬起头。 他和她静静地对视了一会儿。 林霂先开口,声音哑哑的:“萧淮,我能见一见你的祖父吗?我想悼念他。” 这个提议,与萧淮的想法非常一致。 祖父生前一直想回国与苏女士团聚,但事与愿违。如果可以让祖父见一见林霂,对所有人,包括苏女士,皆是一种安慰。 他点头,声音浑厚低醇:“林霂,谢谢你。” * 萧承翰在瑞士火化,萧淮的父亲在七十年代末把其骨灰迁移到慕尼黑郊外的私家墓园、竖起了一道墓碑。 老照片里相貌俊朗的男人、线装册子里精神抑郁的男人,长眠在此。 萧淮的父亲受德国文化的熏陶,玄黑的墓碑正面只简单地刻着萧承翰的姓名,出生及逝世时间,并没有照片或配偶。 但是墓志铭非常引人注目。 “墓碑之下躺着我的父亲。他一生没做过什么大事,只为银行招揽了不少客户。他会在天堂里好好歇一歇,然后继续为那儿的芸芸众生开设账户。” 这是一种典型的黑色冷幽默,用笑话来进行自我安慰,摆脱亲人离世的伤悲。 林霂来时感慨万千,看到墓志铭,抿唇艰难地笑了一下。 她遵循传统做法,为萧承翰献上一束鲜花,静立在墓碑旁,惆怅着,难过着,眼睛逐渐氤氲了一层薄薄的水雾。 两个小时之后,林霂和萧淮肩并肩行走在墓园里。 萧淮的父并没有把墓园弄得凄风苦雨,反而请园丁栽种了不少花草树木,把墓园装扮为一座环境清幽的公园。 四周的气氛静谧安宁,冬风拂起,惟有树叶沙沙作响。 林霂轻叹。 萧淮打破沉默:“有问题困扰你?” “不算困扰。”她摇头,“我在想,如果你的祖父拿到了入境许可令,见到了我的外婆,他们会是怎样的光景?相爱简单,相处复杂,他们可能面临许许多多的难题……” “你想说,他们会分开?” 林霂哑然无言。 萧淮淡淡道:“我认为他们会共同面对无数个难题,由始至终都相伴在一起。” 林霂思索一阵子,偏过脸瞅他:“我有件事情想征得你的同意。” 他停住脚步。 “外婆一辈子没有嫁人,墓碑上没有刻配偶。你的祖父离婚了,也算单身。我打算回国之后把手机里存着的那张二人合照冲印出来,贴在外婆的墓碑上。” “我没有异议。不过,能否再加上一句墓志铭?” “哪句?” “Liebe besteht nicht darin, dass man einander anschaut, sondern dass man gemeinsam in dieselbe Richtung blickt.” 这是一句德国谚语:爱情并不是彼此相望,而是两人一起望着同一个方向。 林霂惊讶地看着萧淮。 此时冬风再起,他神色温和,眼眸犹如深深的潭水,平静而深沉。她浓密的眼睫颤动几下,唇角弯了弯:“好,我听你的。” 他和她继续肩并肩前行。 她膝盖未痊愈、行走较迟钝,他放慢脚步陪伴着她。 “林霂,看见你为祖父掉眼泪时的样子,我觉得自己仿佛在哪儿遇见到过你。” “真的么?不可能。” “万一有可能?” 她玩笑说:“嗯…… 难道在梦里?” 不是梦里,他非常确信,那个画面如此熟悉,却想不起何时何地,一定是曾经遇见,却对彼此互不在意,擦肩而过吧。 第14章 大画家 萧淮和林霂离开墓园,驱车回到城堡。 两个人一夜未眠,这会儿都感到疲惫,然而车子还没停稳,小山美智子的工作电话就来了。 萧淮给了林霂一个抱歉的眼神。林霂心领神会,先行下车。 走入城堡,她眼尖地发现花园里最美丽的浓香玫瑰“黑夫人”被摘掉了不少。推开大门,屋子里像刚经历一场浩劫,到处都是玻璃碎渣、酒渍、玫瑰花瓣、炭笔素描画本…… 还有男人和女人的衣物,凌乱地散落在玄关、走廊、餐厅、沙发等等一切视线可及的范围内。 ——那两个人是谁?! 一位金发碧眼的年轻女孩子趴跪在沙发上,翘着浑圆的臀,媚眼如丝,任由身后的年轻男人予取予求。男人五官长得像混血儿,此刻表情很兴奋,如同摆弄木偶似地将女孩子翻成仰躺的姿势。 林霂脑子里“哄”的一声炸开,猛地向后退,背撞在了客厅的屏风。 男人的好事被打断,转脸看过来,一双黑眸顿时流露出莫大的震惊。 萧淮结束工作电话,一推门就看见玄关走廊的地面上撒满了玫瑰花瓣。 他脸色微变,加快步伐走进屋子,看见了不堪入目的一幕。 大半年没有见面的表弟,浑身赤裸,身下压着一个女人,不但不知遮掩,还傻愣愣地望着林霂。 萧淮眉头紧锁,不说二话,掏出手机准备报警。 年轻男人火烧屁股般猝地跳了起来:“NO!” 他这一动作,赤裸裸的身躯全无遮拦,能看的、不能看的皆展示于人前。 更夸张的是——他、裸、奔、而、来! 林霂惊愕地倒抽气。 萧淮握住她的手腕把人拉过来,林霂脚下没站稳,不由自主撞进他怀里。 他的下巴挨着她的额头,她的脸颊紧贴着他的衣领,两人猝不及防地依偎在一起,目光相接,眼睫同颤。乃至她只需要稍稍仰起脑袋,柔软的唇瓣就会碰上他突出的喉结。 林霂的表情僵硬了。 一道人影夹带着风声嗖地从林霂身旁扑过去,手忙脚乱地拾起散落在各个角落的衣物。 白花花的身躯到处晃,非礼勿视,林霂下意识地闭上双眼。 刚闭眼,她心里咯噔一下。 她现在一动不动伏在萧淮的怀里,已经很不好意思了,再闭上眼睛,仿佛在享受他的拥抱…… 萧淮发现林霂的神色变得十分窘迫,脸上、脖颈、耳根的白皙肌肤泛出薄薄的酡红,不消一会儿的功夫,她把自己变成了煮熟的龙虾。 他本来想放开她,视线却忍不住在她因为羞赧而紧咬着的唇上多流连了几秒。 感受到他长时间的注视,她不适地掀了掀眼帘,睁出一道细缝,而视野里的景象好似逐渐往上拉的慢镜头,让她先见到线条清隽的下巴,两片向上弯翘的薄唇,接着,是一双明亮璀璨的眼。 他没有开口说话,也没有放开她,静静地凝视着她。 对视仅维持一秒,林霂整张脸又添了层绯色。萧淮看待她的眼神深邃而专注,又带着丝丝探究,肯定误会她了…… 萧淮轻轻放开林霂,拨通报警电话。 “表哥,万事好商量。”年轻人边穿裤子边说话,对女伴使了个眼色,让她先撤。 他展开双臂像只八爪鱼抱住萧淮,死缠烂打掐掉电话,一副嬉皮笑脸的样子:“亲爱的,你总是这么正儿八经,以后还能不能一起愉快地玩耍?” 萧淮反感地皱了下眉头:“想玩?自己去警察局玩会儿。” 表弟习惯了萧淮教训人不带脏字的风格:“你的豪宅常年空着没人住,我时不时过来照看一下,避免浪费。” “慕尼黑监狱也常年空着,你不进去照看一下,也挺浪费。” “NO NO,我是知名人士,这样会上新闻头条,会让我们的家族蒙羞。” “我和你不是同一个家族。” 表弟:“……” 萧淮还想打电话报警,表弟转头向林霂投来一个受伤的眼神,这让她想起了大冬天无家可归忍饥挨饿的野猫野狗,它们求抚摸求喂养时,一双圆溜溜黑幽幽的小眼睛也没有像他这样可怜兮兮。 林霂被表弟盯得头皮发麻,犹豫着是否说些什么缓和僵持的气氛,萧淮先开口:“林霂,请你回避几分钟,我需要和Simon Lee深入谈一谈。” 林霂说声“好”,折身想走。表弟不同意,突然攥住她的左腕:“什么Simon Lee,我明明有一个中文名字,叫李?世民。” 林霂没忍住,被这句话逗笑了。 表弟见林霂长得挺好看,和她打招呼:“媚娘,你好。” 萧淮张口,语气是一贯的冷静持重:“把你的手从她的手腕上挪开。” 西蒙偏不放开:“表哥,媚娘是你的女朋友吗?” “不是。”林霂抢在萧淮之前回答。 西蒙满意地吹了声口哨,从头到脚打量林霂。 林霂感觉到他看人的目光与众不同。他炯炯有神的目光似乎穿透她的皮肤看见了肌肉的组成、内脏器官的位置、骨架的比例…… 除去医生,还会有谁从人体解剖学的角度出发,看活人如同看待活体标本? “从黄金比例分割和对称性的角度来说,你的胸部不大不小,腰细、腿长、屁股翘,不穿衣服的画面挺有美感。”西蒙眯起眼眸,“媚娘,你当我的裸体模特吧,我能用画笔呈现出你最美好的身体曲线。” 他是画家? 萧淮不想听西蒙信口开河,握住林霂的胳膊想把人拉回来。西蒙一看萧淮要抢走刚刚瞄中的模特,立刻紧扣住林霂的手腕:“表哥,你要干嘛?” 拉扯之间,林霂左腕上那串失而复得的紫水晶手链不知被谁扯断了绳子,珠子错落一地。 林霂脸色一变,萧淮修长的手适时地握住她的左腕挡住疤痕,语气分外冷静:“西蒙,你扯断了她的手链,请赔偿她的损失。” 西蒙松开林霂,低头认错:“好吧,对不起。” 林霂正要说话,萧淮却攥住她的左腕,拉着她径直走向雕花立柱旋梯。 西蒙追问:“别走,怎么赔?赔多少?” 萧淮不理会他,行至四楼与五楼之间,收住脚步。 林霂也站住,隐约猜到萧淮可能有一些话想和她说。 她甚至可以猜到他要说的内容,但她不想听,更不想面对,不自觉地转了转被他拢在手心里的左腕。 萧淮松开手。 温热的掌心与凹凸的疤痕刚分开微毫的间隙,林霂立即把左手揣回大衣口袋里。 萧淮道:“让你见笑了。西蒙是我的远亲,中德混血,虽有一点艺术才华,但也经常恃才放旷。”他顿了顿,“请见谅。” 林霂摇头:“没关系。” “你介意今天睡在五楼客卧吗?” 林霂仍是摇头:“不用换房间,我睡一楼就可以。” “西蒙在这里,你如果还睡一楼,估计到下半夜连人带床都属于他了。”萧淮说得很直接,语气也略有起伏,“你先回房休息。我下楼和西蒙谈一谈,这已经不是他第一回把模特带到我这里鬼混。” 林霂有些吃惊,然而出于礼貌不做评论,单说:“你结束完谈话也早点休息。” 萧淮转身下楼。 林霂走到四楼半,心情还有一丝不平静,脑子里飞快地过了遍紫水晶手链被扯断时的情景。 她闷不吭声地探出脑袋,俯身往楼下瞄了一眼,瞄到萧淮颀长挺拔的背影,脑子里冒出个疑问。 他是不是早就洞悉了她的秘密? * 五楼客卧和一楼的装饰风格没有显著差异,除去一张床垫直接铺在地上,犹如榻榻米。 既来之则安之。林霂确实困了,脑袋一挨着枕头便睡过去,接近傍晚才转醒。 她离开卧室走到一楼,混乱的场面已被整理过,城堡豪宅恢复了窗明几净。 没见到西蒙,估计他早就离开了。 林霂思忖晚餐吃什么。昨晚是中式,今天要不来一道西式大餐,巴伐利亚烤肘子? 她把猪肘处理干净,浸没在蔬菜高汤里蒸煮,再准备土豆丸子,专心致志地做菜,没有留意另一个人溜入了厨房。 这个人不出声,静悄悄地观察林霂,然后打开画本,手中的硬炭笔划过纸面,快速捕捉她的神态。 林霂把煮熟的猪肘放入烤盘,底下铺垫一层洋葱末,均撒黑胡椒、茴香、盐,再转移到烤箱中烘烤。 猪肘逐渐泛出金黄的色泽,外皮酥脆,奇香四溢。 香气诱人,画家悄然停下手中的炭笔。 林霂取出外焦里嫩、香喷喷的猪肘,淋上啤酒和酱汁,这时一个人影突然从旁边闪过来,伸出一把银灿灿的叉子。 猪肘皮厚,叉子没叉稳。沉甸甸的猪肘犹如一颗自由落体的小地雷,径直砸在了地上,油渍四溅。 林霂:“……” 西蒙表情愧疚,小声说:“对不起。” 林霂郁闷地瞅着他,用眼神说“你为什么还在这里”。 “表哥让我整理房间,还交待必须向你赔礼道歉。”西蒙一脸诚恳,“亲爱的,请担任我的裸体模特,让我为你画画作为赔礼。” 这是哪门子的赔礼…… “你先看看我的作品,再做决定?”西蒙见林霂沉默不语,向她展示他刚刚画的几张动态素描图。 准确而精细的线条打破了白纸的空虚,使平面转化为立体空间。西蒙通过简与繁的画面处理,展现了她每一个截然不同的神态。不论是发自内心的微笑,还是莫名其妙的焦虑,抑或是一闪而逝的怔忡,皆跃然纸上。 这些画好像一面面镜子,让林霂恍然发现自己敏感外露,并不像她以为的那样善于掩藏。 “你的作品充满了艺术表现力,可我对裸体模特真的不感兴趣。”她回答。 “我给你丰厚的酬劳。再考虑一下?” 林霂摇头。 西蒙合上画本,认真地说:“我喜欢你身体里隐藏的各种情绪,我想通过高雅的艺术形式把它们一一表达出来。你可能认为我说这么多只是想骗你上床?NO,我从来不欺骗女人。” 为证清白,他又说:“我和表哥身边从来不缺乏女人,如果想做爱,随时都可以。性对于我们而言就和吃饭睡觉一样简单平凡。艺术不一样,它能够震撼心灵。我想看到你不穿衣服时的样子,并且希望通过画笔向观赏者呈现出你内心深处的矛盾。” 林霂被这段话震惊了,与此同时一道熟悉的声线响起,语气里透露出少有的慑人:“西蒙。” 西蒙讪讪地回头。表哥来了。 萧淮听到一楼有动静,又闻到浓郁的猪肘焦香,猜测林霂已经准备好了晚餐,可是走入餐厅却看见酥脆的猪肘倒扣在地上、西蒙纠缠着林霂。 他清冷的目光扫过表弟,再度开口时不是中文,而是巴伐利亚州口音的德语。 西蒙一愣,也用德语对答。 林霂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西蒙的语气越来越犹豫,最后可怜巴巴地和她说“对不起”,不情不愿地离开厨房。 偌大的空间剩下萧淮与林霂,两个人都没有马上开口说话,气氛莫名的有点尴尬。 稍过片刻,萧淮说:“西蒙口无遮拦,别介意。” 林霂拿捏不准他把西蒙赶走的原因,迟疑地点头:“我明白,你也别介意。” 他很优秀,又招女人喜欢,私生活丰富一点也很正常。 听见这样的回答,萧淮的脸上露出了意外的神色。 林霂蹲下身子,拿抹布擦拭地面上的油污。 收拾完残局,她背对着他洗手,缓和气氛道:“我是射手座的,星座专家说过我这类人很二很神经,容易人格分裂…… 换个角度想想,西蒙说得没错。” 萧淮更感意外了。 关掉水龙头,她继续说:“我重新准备晚餐,你有没有什么特别想吃的东西?” “有。” “什么?” “孟婆汤。” 林霂惊诧地回过头。 萧淮说道:“我一想到西蒙要求在这里住上十天半个月,就觉得无比头疼。在中国的传统文化里,是不是有一种东西,人吃下去就会忘掉烦恼?” 林霂愣了两三秒,嘴唇柔软地翘起来:“那叫忘忧草,不是孟婆汤。萧淮,你的中文是谁教的?” 她说完噗哧一乐,眼睛里神采奕奕,就像夜里的白月光,明亮得有些夺目。 萧淮怔忡了下,视线从那双亮晶晶的眼睛挪至水润光泽的唇,停留一瞬,转向别处。 “这里需不需要我帮忙?”他轻声说。 “不用,你接着忙工作吧。”她挥挥手,撵人走。 第15章 油画展 林霂不会煮孟婆汤,但煲了一锅降火除燥的滋补汤,又换着花样做了几道简单的西餐。 西蒙在餐桌上话题不断,每一句话都围绕着他的油画作品,说到激动处时,眉飞色舞。 林霂不懂油画,充当聆听者。 晚餐进行到尾声,西蒙放下刀叉,叹口气:“我今天和画展主办方不欢而散。” 萧淮也放下刀叉,专注地倾听。 西蒙的口吻变得焦躁:“明天是画展的最后一日。我要求把《雪地里的橡树》这幅画挂在最显著的位置,主办方否决了我的主张,说现在的买家对于写实的画风毫无兴趣,偏爱色彩鲜艳、笔触轻快活泼的油画,还建议我尽快转变风格。这个龌龊势利的家伙,我的画大卖的时候,他高兴得想舔我的屁股;今年卖得差了点,他立刻满嘴喷shit。” 萧淮看一眼正在喝汤的林霂,提醒道:“餐桌上请注意你的措辞。” 西蒙闷闷不乐地闭上嘴,片刻后偏头看向林霂,笑着问:“亲爱的,你明天有没有兴趣来参观画展?我的油画均价不低于一万八千欧,我本人也被评为去年年度德国最具学术实力与收藏价值的画家。明日的展出,绝对值得你拨冗出席。” 他说得煞有介事,林霂不懂艺术,但也明白昂贵的价格和厉害的头衔意味着他在油画界地位不俗,点头说好。 西蒙信心满满:“你看完画展之后,极有可能改变想法,同意当我的模特。” “我也去看看。”萧淮风轻云淡地接过话题。 西蒙面露惊讶,从椅子里跳起来,抱住萧淮感动不已:“表哥,你一天工作十几个小时还有空来看画展?难道你良心发现,认可我高超的画技了?” “不,我认可你拙劣的演技。” 林霂差点被汤水呛到。 * 西蒙的个人年度油画展览设在市政博物馆。日前的开幕式有许多政商名流及美术界重要嘉宾出席,今夜即将闭幕,场面不但不平淡,反而因为萧淮的出席而变得更加盛大隆重。 萧淮是家世显赫的投资银行家,其名下的对冲基金又屡屡在国际货币市场得利,金融行业的精英们亦不约而同地参观画展,把握这个难能可贵的机会接近萧淮,与之结交。 林霂也穿戴得相当正式:银色钉珠百褶长款礼服,小型手包,挽起长发梳成髻,再戴上一顶巴伐利亚州传统的红绒球帽子,别有一番异国风情。 唯一不妥之处在于左腕的疤痕。 “亲爱的,你准备好了么?”西蒙轻叩客卧的房门,“表哥在电话里说,车子即将抵达。” “马上好。”林霂匆匆回应,继续和左腕的手镯死磕。 为了避免闪失,她特意买了支新手镯。手镯绝对不会断,非常牢固,非常紧……但也太紧了……无论是戴上去还是取下来都需要拧螺丝,结果她不小心拧得太紧,再想松一松都变得极困难。 她走出房间时,西蒙正在打电话和画展主办方确认今夜的嘉宾名单,听见门开的声音,抬眸一瞥,眼睛里有抹惊艳之色,竖起大拇指。 林霂微一颔首,双手提起长裙,踩着细细的高跟鞋飞快地下楼。 西蒙适时结束电话,在背后调侃:“不着急,表哥的车又不是过了点就打回原形的南瓜车。” 林霂并没有放慢步伐。萧淮昨夜在书房工作到很晚,今日又很早出门。他从繁忙的工作中挤出一点闲暇,她怎么好意思让他久等? 走出城堡,一辆棱角分明、线条硬朗的后现代复古车已经等候多时。这辆车是萧淮特意挑选的,车身轮眉极高,故看上去庄重有力,又具备特立独行的时尚感,与西蒙艺术家的身份十分相称。 西蒙神情愉悦,吹了声轻快的口哨。 萧淮从车里走出来。 他穿着暗条纹西装三件套,打着宽领带,袖口露出的白衬衫严谨地保持着一英寸的长度,搭配着镂空雕花钻石袖扣,小细节散发出理性冷静但又不失品位格调的气质。 他看见林霂,走两步迎上去。 她刚要打招呼,西蒙故作神秘地说:“表哥,你知道你多了位崇拜者吗?” 萧淮凝视着林霂,唇角微微上扬,西蒙兀自道:“主办方负责人的女儿听说你要来,激动地表示一定要把初吻献给你。OH MY GOD,你的爱慕者年龄记录刷新下限,突破十四岁大关。” 他沉默一秒,淡然地开口:“林霂,先上车。” 林霂右手提着长裙,另只手试图去扶车门,萧淮的手礼貌地伸过来。 她些许迟疑,把手交给他。 两人的手心即将贴合,萧淮注意到什么:“你的手镯是不是卡得太紧?皮肤都发红了。” 林霂倏地收回手:“没有。” 三人就座,汽车很快发动起来。半小时后车子驶入市政博物馆停车场,走VVIP通道进入萧淮的专属停车库。主办方的工作人员已在这里等候良久,把西蒙请去了展览区域。 眼下离闭幕时间仅剩一小时,林霂跟随萧淮走入画展中心。这里衣香鬓影,贵宾云集。 金融大腕们见到萧淮,纷纷走过来寒暄。林霂陪伴在一旁,倾听他们的谈话内容,有人把她当成小山美智子,用日语和她攀谈,询问她对日本股市近期震荡下挫的看法。 她正要撇清,萧淮却对众人作介绍:“这位是林霂小姐,是我私交甚好的朋友,不远万里来到慕尼黑旅行。” 众人打量林霂的目光变得不同,话题也不再围绕财经,和她天南地北随意聊了起来。 这时数位衣着光鲜的精英人士围过来问候,交谈的话题又变得深奥。起初林霂还能搭几句,稍后德语、日语、英语、法文各种语言频频切换,她几乎说不上话,最终是萧淮找了个理由拉着她离开,来到一个小小的展览厅。 她见周围人不多,压低声音道:“能不能允许我离开你,单独观赏油画?你们的话题太高端,一会儿是中国证监会重启IPO,一会儿是美国非农数据对于QE计划的影响,我的听力不够用,智商也遭到碾压,站在你们身旁感到压力巨大。” 萧淮笑道:“不会,你很聪明。日本瑞穗银行慕尼黑分行总裁那一口生硬的德语,你不但听懂了,还和他交流得挺开心。” 林霂不好意思地说:“我连蒙带猜,最后几句根本没听懂,用‘Ja Ja’糊弄过去。” “难怪他问你是不是正在和我约会,你也回答说Ja(是)。” 林霂大吃一惊:“真的吗?” “真的。” 林霂目瞪口呆,整个人都不好了。 萧淮唇边的笑意扩开,微低了头凝望她,目光沉静如水,声线也放轻放缓:“因为工作的缘故,我应酬较多,接触的女性也较多,常被误认为和谁在交往,其实她们只是工作伙伴。林霂,请你不要在意别人说什么。” 原来是自己躺枪……林霂的脸色恢复正常:“没有,我不会在意。” 他转开话题:“你和总裁交流的时候,好像也听得懂日语?” “嗯。日语里有很多医学词汇来源于德语,所以我当年学德语时就顺便学了点日语。” “难怪我们第一次见面时,美智子一开口,你的神色立刻变得不自在,原来你听得懂她说什么。” 提及美智子,林霂忍不住问:“她今天没有来?” “来了,就在你身后不远,她在和德国邮政银行首席执行官聊天。” 林霂回眸望去。美智子也正好结束谈话,侧脸看过来。 现在不是工作时间,美智子穿着华丽的和服,妆容精致,让人眼前一亮。 想起上次在对方背后说的那些话,林霂有点不好意思,报以微笑。 似是回应她,美智子提着和服下摆,款款地走过来。 第16章 杀人犯 “Hermann,我来迟一步,让你久等。” 美智子向萧淮鞠躬,语声柔软。 她完全忽略林霂,娓娓道来方才的谈话内容:“邮政银行首席执行官比我想象中的更幽默,主动表示愿与我们合作。” 萧淮回应道:“稍后再谈论工作,我想把林霂介绍给你认识。” 美智子打量一眼林霂,脸上流露出微妙的表情。 “林霂的长辈和我的长辈是世交,她自己是优秀的急诊科医生,所就职的私立医院在行业内排名首屈一指。”萧淮说到这里,顿了顿,“不过本人看起来不像医生。” “那像什么?”林霂好奇。 萧淮笑而不语,继续介绍:“美智子曾经是日本大通银行收购及兼并部高级经理,稍后放弃一家上市公司独立董事的职位,担任我的私人助理,也是我不可或缺的帮手。” 林霂刚想称赞几句,美智子却转移话题道: “Hermann,画展结束之后我们去喝一杯,谈谈接下来的工作安排?总行高层催的紧,要求我们在圣诞节之前拟出收购草案。” 萧淮没有立即答复。 美智子冷不防地对林霂说:“如果林医生有空,也可以同行。” 林霂识趣地推辞:“我再过几天就要回国,想在外面多待一会儿,看看慕尼黑的城市夜景。听说有家餐厅的蛤蜊海鲜杂烩浓汤非常美味,我打算去试吃。” 萧淮看一眼她身上薄薄的礼服长裙,欲言又止。 这时又有金融人士过来寒暄,林霂礼貌地退让,美智子转身迎接,和服后面拱起的太鼓结推搡一下林霂,把她和萧淮隔开。 凑巧又来了几位燕瘦环肥风情万种的德国女子,一个个全围在萧淮的身边。有了女性的加入,男人们的谈话不再局限于金融,变得有趣多了,妙语连珠频频逗笑女士们。 林霂看看时间,再过半小时,画展即将闭幕。 她悄无声息地走开,独自观赏油画。赏析的越多,越觉得西蒙的画风写实,画面里定格的情绪也极富感染力。 譬如眼前这幅《抽着烟斗的裸女》。女人合着眼眸,一张年轻的脸庞沉醉在烟雾缭绕之中,透露出得意、放浪、沉沦、迷离一系列复杂而真实的情绪。 林霂不由自主浮想到西蒙给她画过的几张动态素描,如果抽着烟斗的女人是自己,脸上又会露出怎样的神态? 她摇头一笑,走入另间展厅,看见了西蒙提到过的作品:《雪地里的橡树》。 这原本是棵高大粗壮的橡树。树上堆满了厚厚的白雪,树干不堪承重,呈V字形断裂。 橡树是德国的国树,象征着不屈不挠的精神和伟大的荣耀。画中的橡树却处处强调深沉的无力感和濒临死亡的暗示,尤其树干断裂口锋利尖锐,透出残忍肃杀之意。 无论是谁,乍见到这样一幅画,都会感到不舒服。 “亲爱的,我找你好久。”西蒙的声音突然出现在身后,带着笑意,“你喜欢这幅画?” 林霂没有马上表态,她的注意力仍然集中在油画上。即使橡树断裂成两截,也依然在冬日阳光的照耀下竭力地伸展枝叶。这是生命不息的象征。 “主办方说这幅画是我有史以来最差劲的作品,刻意渲染死亡,一点艺术韵致都没有。” 西蒙敛去笑容,口吻惆怅,“我以为你会喜欢它,没料到你也不喜欢。” 见他如此失望,林霂开口道:“别沮丧,我挺喜欢。” 西蒙眯起眼眸:“喜欢就买下它,只要两万欧。” 林霂:“……” “这样吧,你给我一个真诚的拥抱,这幅画分文不取,OK?” 不等林霂回答,西蒙笑嘻嘻地展开双臂,做势要搂抱。她本能地往后躲开,却撞到了一位身材高挑的年轻女子。 林霂连忙道歉,抬头看清楚对方的长相,表情蓦地僵硬。 女子睥睨林霂,登时愣住。 “你为什么在这里?你来德国做什么?”女子突兀地开口,态度跋扈。 西蒙把林霂拉到了身旁:“美女,请控制你的声音,不要喧哗。” 女子见他高大帅气,冷冷一笑:“你是林霂的新男朋友?” 西蒙挑了挑眉:“嗯哼。” “我好心提醒你,林霂这种女人睡几回还凑合,娶她就免了。她是杀人犯,谋财害命之类的事分分钟做得出来。” 西蒙一怔,与此同时林霂却不再保持沉默:“季小姐,请你停止毫无意义的诽谤。” 女子反呛:“我说的难道不是事实?” 林霂不想再起纷争,转身离开。 西蒙追上去:“亲爱的,需不需要报警?” “不需要。”她紧抿着嘴唇,语速比平常快了许多,“不好意思,能不能允许我独处一会儿?” 西蒙收住脚步,看着林霂的背影。 她的声音异常紧绷,又走得极快,不曾回头看他一眼,似乎迫不及待地想离开这里。 西蒙没好意思阻拦,用手机给萧淮发了条消息。 “亲爱的表哥,你看好林霂。待我说完谢幕词,我们一起回城堡。” * 萧淮收到西蒙的消息时,正在寻找林霂。几乎是同一刻,他又收到她发来的微信:“我已经和西蒙打过招呼,先走一步。” 寥寥几字,语气格外淡漠。 他又看了遍,末了轻轻浅浅叹口气,没有回复林霂,单单回复西蒙:“她有自己的安排,我不方便干涉。” 画展结束后,萧淮与美智子一同离开市政博物馆。车子驶出去没多久,西蒙的电话追过来:“表哥,我没明白你的意思,林霂呢?” 这时萧淮记起林霂只说去看夜景,没说具体去哪个地方。 “稍等,我问问她在哪里。”他挂断电话,几乎是同时一条新的微信消息跳出来。 Lin:“我忘记带手机充电器。万一关机,勿怪。” 萧淮立即拨过去,林霂的手机已经关机,他只好再回拨西蒙的电话。 西蒙接起电话就说:“表哥,林霂会不会想不开?” 此时车子刚刚抵达美智子选定的啤酒馆,萧淮坐在车里不动:“什么意思?” 西蒙详细叙述在画展中心发生的插曲,然后问:“表哥,你觉得呢?” 电话那一端竟诡异地沉默。 下一秒,萧淮低沉的声音响起,用不容置喙的语气道:“我正在原路折回,你把所有经营蛤蜊海鲜杂烩浓汤的餐厅名字列出来,按距离远近排序后告诉我。” “啊?”西蒙不明白为何突然说到吃的。 “我去找她。” 话未落,“嘟——”一声短促提示音,电话被挂断。 第17章 倒春寒 林霂径自去了一个地方:慕尼黑橡树餐厅。 这是一家被百年老橡树环绕的高级餐厅。故地重游,心情说不出的复杂,侍应拿着菜单走过来,她犹豫一阵子却什么都没点。 她招了辆出租车,毫无目的满城转悠。 两个多小时后司机开口说:“小姐,我是兼职人员,马上就要下班了。” 此时她的心情已经不那么糟糕,回答说:“请送我回到刚才上车的地方。” “现在已经九点零五分,那间餐厅十点钟就结束营业。” “没关系,我想进去坐坐。” 她重返橡树餐厅,走下出租车时看见路旁停泊了一辆极眼熟的复古车,四下张望,刚巧有人从餐厅旋转门里走出来,居然是萧淮。 他和美智子来这里喝酒?她暗忖。 在过去漫长的三个小时里,萧淮一直在寻找林霂。 城里共有二十多家经营蛤蜊海鲜杂烩浓汤的西餐厅,他开着车一家一家寻找,找到最后,来到了这里。 外面的世界天寒地冻,来往的行人们都裹得很厚实,唯独她穿着单薄的礼服长裙,一动不动地伫立在冷风里,抿着嘴唇,安静地凝望着他。 冬风拂乱了她的发丝,一双眼眸也有点水雾蒙蒙,显得她几许柔弱,然而她并不柔弱,整个人的状态很镇定,甚至过于镇定。 这样的情景似曾相识,萧淮怔忡了一会儿。 他回神过来,向她快步走去,在她表情茫然的刹那间,稳稳地扣住纤细的手腕,拉开车门,把人塞入车子里。 车里开着暖空调,林霂仿佛从冬天进入到了春天。 萧淮上车后立即落下电子锁。 他倾身靠过来,衣领微微地擦过她冰冷的脸颊。她躲了下,他却按住她的肩膀,另只手虚揽住她的背,把人拥入臂弯里。 这是可以让她从他身上汲取温暖的姿势,体贴但不暧昧,只因她的胸口和他的胸膛相隔较远。 “天这么冷,你去哪儿了?”他磁性的声音给人一种安全感。 她没有回答,反道: “你和美智子小姐来这里喝酒?美智子小姐呢?你的司机呢?” 话音刚落,他的手机在震动,嗡嗡响个不停。 他放开她,低眸瞥了一眼来电显示,选择拒听,再回复文字消息:“我找到她了。人平安。” 发送完消息,他回答她之前的疑问:“我先把美智子送回酒店,接着自己开车。” 他说话的语气平静淡然,林霂完全没有听出弦外之音:“开车做什么?” “看看能否遇见你。” 林霂愣住,一下子什么都明白了:“手机是真的没电,我不是故意躲起来。” “我知道。”萧淮点点头,“时间不早了,我带你回去。” 既然他已经得知画展里发生的事,她现在也不想隐瞒真实的心情:“我还想独处一会儿。” “回到家,没有人会打扰你。” “我不想带着情绪回去。” 萧淮没有坚持,过了会儿解除电子锁。 林霂转身打开车门,寒风倏地灌入,萧淮拉住她的胳膊:“稍等。” 她回头,见他脱下西服外套,制止道: “不需要衣服,我待会儿坐出租车回去,不会觉得冷。” “一件衣服而已,不必推辞。”他坚持把衣服披在她的肩膀。 平平无奇的诉说,林霂听来格外耳熟。她看着萧淮,情不自禁想起了一件往事,脸色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这时,他轻声说:“去吧。” 她迟疑几秒,最终走下车。 推开旋转门,走入餐厅,林霂坐在刚刚坐过的地方,心情起伏不定,仓促间点了瓶口感强烈、富有黑加仑香气的莱茵雷司令。 她没有马上品尝美酒,一动不动地坐着,脑子里反反复复地回忆过去,回忆的越多,越心浮气躁。 时间一分一秒逝去,她揉了揉涨痛的太阳穴,给自己倒了杯酒,正准备一口闷入喉,视线不经意地投向窗外。 只一瞥,让她愣住。 复古车还在那里。萧淮没有离开。 林霂十分错愕,踩着小而快的步伐走出餐厅,走向复古车。 车窗徐缓地降下,露出萧淮那张英俊迫人的脸。 他没有说话,静静地望着她,目光是那么的深邃复杂,仿佛她努力维系伪装,却早就被他窥见了真实面目。 林霂的心口被重重地撞了下,不可思议地看着他,语气充满了不确定:“萧淮,那个时候,那个人,是你吗?” 所谓的那个时候,是指前年春天,四月的某一日。 那一日,慕尼黑迎来了一场倒春寒,气温猛降,雨雪交加。 萧淮受邀参加国际经济学商学联合会的晚宴。晚宴的地点,恰好就是这间橡树餐厅。 晚宴计划持续四个小时,进行到一半,他提前离开。刚坐进温暖的车子里,司机一边倒车一边说:“那个中国女人等待了两个多小时,估计快冻僵了吧。” 他随意一瞥,见到餐厅外面有位高高瘦瘦的女孩子撑着把黑色的雨伞,在雨雪交加的寒夜里冻得瑟瑟发抖。 他问道:“她穿得挺单薄,为什么不进去?” 司机叹口气:“她说男朋友在里面工作应酬,很快就会出来。这种鬼天气,花草树木都会被冻死,何况是柔弱的女人?也不知道她男朋友是怎么想的,忍心将她撇在外面。” 他淡声道: “请把我的西服外套送给她。” “Boss,你真有绅士风度。” 司机去而复返,把车子开出去几米,奇怪地开口:“Boss,那个女人在追车。” 车子靠边停。车窗徐缓地降下,却只留了一道狭缝,避免雨雪扬入车内。 女孩子追上来,俯下头:“先生,你的衣服。”说话时她又喘又咳,声音分外沙哑,大约是感冒了。 他回答道:“一件衣服而已,不必推辞。” “不,这件衣服价格不便宜。”她好不容易止住咳嗽,声音愈发嘶哑了,“先生,我能不能借用你的手机?我的手机没电了。” 他不语,反而是司机一脸同情地把手机递给她。 他注意到她极有礼貌地双手接过手机,手腕细细的,什么首饰都没有佩戴。 她接过手机的这一刹,雨伞由于没有支撑而往后倾斜,暴露出大半张脸。她的五官很漂亮,然而刚刚哭过,整个眼眶红红的。 他看见她把右手放在嘴边轻轻地呵了口暖气,活动几下僵硬的手指,一个键一个键按下去。 电话接通后,她撑着伞往后退了几步。 他隔着车窗听得不真切,依稀感受到她整个人在颤抖,但没有哭,反而努力维持镇定:“不是的,我不是换着号码来骚扰你……你听我解释……我不需要钱,我想见你最后一面……” 他不知道电话那头的男人说了些什么,接下去长达五分钟的时间里她都没有开口说话。 她孤独地立在雨雪交加的寒夜里,撑着雨伞,伞面上的雨水不断地淌落、滴溅在地面上,激起的水花打湿了她的鞋。 她握住手机,一动不动地倾听着,出奇的安静,仿佛连存在感都减弱了。 最终,他听见她说:“我明白了……我祝福你。” 通话戛然而止。她把手机递进来:“先生,谢谢你。” 她的声音听上去无比紧绷,他心中泛起一丝怜悯,含蓄地问:“你还好吗?” 她没有回答,单单说:“先生,烦请你把车窗再降下来一点点。” 他同意,只见她小心翼翼地脱下西服外套,叠得整整齐齐,送入车内。 司机发动车子,把她远远地抛在了后面。 汽车在十字路口等待绿灯时,他发现雨越来越小、雪越来越大,大约是气温降得更低了。目光投向西服外套,干干净净的,竟没有沾上一丁点的水渍。 他忽然意识到,出于绅士风度,应该送那个女孩子一段路,让她避避风雨也好,而不是绝尘离去。 可惜这样的念头,在红灯切换成绿灯时,在工作电话响起后,被他忘诸于脑后。 在那样一个雨雪交加的夜晚里,他继续进行他的工作行程,至于那位女孩子是否被男朋友抛弃、又是否孤立无援需要帮助,他并不在意。 他没有料到会在今时今日重遇她。 萧淮坐在温暖的车子里,凝望着伫立在寒夜里的林霂。 他的目光从她纤细的手臂往下挪,停在了遮住左腕疤痕的手镯。 那本来是一双漂亮无暇的手。 萧淮沉默许久,再开口时,嗓音缓慢低沉似在叹息:“林霂,如果你有不开心的事情,可以说给我听。” 第18章 她的秘密 林霂在相当长一段时间里都没有说话。 最终她垂下眼帘,僵硬地勾起嘴角:“我没有不开心的事情。” 萧淮说:“林霂,我无意窥探你的隐私,但我不能明知你不痛快,还依然不闻不问。” 她埋低脑袋安静的不出声音,和那个时候一模一样,存在感都被削弱了。 萧淮从车里走下来,走近她。 他的手指碰了碰她冰冷的指尖,她本能地缩开,却被他将五指都一并拢入温暖的掌心。 “不回去也行,我带你看夜景。”他心平气和地说完这句话,把她按回车里。 他立在车旁,一手抚着她的肩膀,一手拉出安全带。修长的指掠过她细致的锁骨,她动了下,他的身体随即俯下来。 “听话。”他轻声说。 西服的前襟突然出现在眼前,林霂觉得自己的脸几乎要埋到萧淮的领口,只好一动不动,看着他把安全带的卡扣插入扣锁,关好车门。 车子很快发动,行驶在老城环路。 眼下临近圣诞节,慕尼黑的节日气氛并不十分热闹,没有太多晃眼的霓虹,商店早早地关闭,整座城市看起来朴素实在,不浮华。 月光如霜,街灯照亮前路,车子平缓地行驶着,穿过巴洛克式教堂,驶过平民公寓,绕过造型独特的高楼大厦…… 一幕幕景色美轮美奂,林霂紧绷的情绪渐渐地松弛下来,从寒夜里感受到了久违的宁静安详。 萧淮瞧见她的神色出现了一丝松动,淡淡地开口:“你前年来慕尼黑,待了多久?” 她的嘴唇翕动了几下:“……两天一夜。” “后来见到男朋友了么?” “没有。” “这次来,还是为了见男朋友?” “不是。” 回答实在太简略。萧淮顿了顿:“林霂,我问这些问题,不是有意令你难堪。” 林霂沉默会儿,话终于多起来:“我和男朋友……我和前男友之间发生的事情,比你在那个时候看见的要更复杂一点。” 对林霂而言,两年前的一场车祸是她人生的分水岭。 车祸发生前,爸妈分别是私立医院的副院长和住院部主任;初恋男友从德国回来,为她举办了一场非常浪漫的求婚仪式;她本人也学有所成,顺利地通过医院的招聘考核。 生活里的一切都称得上完美,亲朋好友十分羡慕她的福气。 婚礼前夕,她提议来一次家庭旅行,以此告别单身时代,爸妈同意了,男朋友也同意了。 旅行短暂而快乐,直到返程那一日。 她驾车行驶在高速路,尽管拉开车距保持直行,面对着突然从匝道别过来的大货车,还是避闪不及。 车祸发生后,她整日整日地后悔,出现抑郁症状,几乎精神崩溃——爸妈当场死亡,男朋友生命垂危昏迷不醒,她这个罪魁祸首却最先脱离危险。 然而这只是巨变的开始。 她的耳旁出现了许许多多的声音,不是议论她祸害父母,就是诽谤她为了谋取男方资产而暗中策划车祸。 那些好言好语祝福过她的人们,竟然以最大的恶意揣度她、嘲笑她。 她无比艰难地撑了过来,等待男朋友恢复意识。 岂料现实是变化莫测的…… 林霂凝望着车窗外浓浓的夜色,省略具体细节,只说出部分事实:“我在两年前发生过一场车祸,差点害死前男友。他恢复意识后,觉得已经不再爱我,向我提出分手,并且取消了婚礼。” 萧淮一怔,把车停靠在路旁,仔细凝听。 “我追到慕尼黑,试图挽回他,但他拒绝见我。” “如你看见的那样,我和他的关系就此结束。” 林霂的语气听不出情绪起伏,精简地概括了一件极复杂的往事,萧淮却意识到她和前男友感情破裂时纠葛激烈。 他不禁多问一句:“车祸和你有关系?” “行车路线是我敲定的,车也是我在驾驶。我和前男友私底下签过一份婚前协议,其中一条对我很有利——如果他发生任何不测,个人名下的资产都会属于我。” 萧淮听完解释,顿时明白画展里的争执缘何而来。 夜越来越寒冷,车窗逐渐起雾,他把两边的窗都降下来留了一道细缝,眼看雾气消去,才稳重地开口:“林霂,我相信你的为人,绝对不会做出违背良心的事情。” 林霂瞥他一眼,紧抿着的双唇微微地张开:“谢谢你的安慰。” “不是安慰。以我和你交易老洋房这件事来看,你不会为了金钱而失去原则。我接触过形形色色的人,在我眼里,你是恪守底线的人,也是心思纯正的人。” 林霂忽然觉得心脏好像被什么东西牵扯了一下,不疼,反而是说不出的和缓,那积累在心底的负面情绪竟然随着血液的流动而慢慢消散。 她看着他,片刻后别开目光:“我们认识没几天,你根本不了解我。” “有时了解一个人,一件细微的小事就足够。那天你追着车子要把外套还给我,足以说明你人品端正。” 听到这样的话,林霂再也无法强撑,眼眶蓦地泛红。 但她没有流下一滴眼泪,只有薄薄的泪光在眸子里打转:“我和前男友从小就认识,又一起长大,我们交往了整整十年。人生能有多少个十年?” 压抑了很久的痛苦,如今全被萧淮引发出来,让她按捺不住倾诉的欲望:“我是什么样的人,我接受的家庭教育如何,他应该比谁都清楚,况且我爸妈也……” 林霂倏地停住诉说,没有把父母的事情说出口。 萧淮问道:“爸妈怎么了?” 林霂不想用父母之事博取同情,单说:“前男友的亲戚们觉得我家世不好,配不上他,车祸发生后变本加厉地中伤我。这些都无所谓,只要他相信我就够了。但他没有,他对我十分失望,无法再信任我,往我的银行账户里转了一笔分手费,让我不要再纠缠他。” “我不需要钱,所以我追到慕尼黑,竭尽所能去挽回他,但是,但是……”她咬住嘴唇,没再说下去。 她永远不会忘记那一个夜晚,男朋友的情绪格外反复。 他起初不肯接她电话,稍后又主动打电话给她,同意见她。 她撑着伞站立在雨雪交加的寒夜里,满怀希望等待着,可他始终不出现。她手机没电了,迫于无奈向陌生人借手机,拨给他。 电话接通,他像是变了个人,不耐烦地叫她滚。 她被骂懵了,不断地道歉,不断地作解释。偏偏她说的越多,他的态度越反感,乃至最后不留情面地羞辱她:“林霂,你究竟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我名下所有的资产?” 其实车祸发生之后,她面对了那么多的诋毁和嘲讽,也曾经怀疑过自己,甚至想在父母的忌日毁了自己…… 没有做傻事,根本原因在于笃定初恋男友一定会相信她的清白,一定会不离不弃。 可是男朋友不信任她,不再爱她。 一夜之间,心中最稳固的信念被摧毁了。 她失去了父母,失去了温暖的家,失去了一段维系了十年的感情,甚至失去了一个人最基本的信任。 她的幸福猝然终止,但一切后果都是她自己造成的,是她咎由自取。 她不怪谁,只恨自己。 如果没有提议旅行。 如果没有坚持自驾。 就不至于每一天都沉湎在懊悔中无法自拔。 …… 不堪回首的过去在这一刹对着林霂进攻,她好像回到了车祸发生的那天。支离破碎的场面,濒临死亡时的痛苦挣扎,所有的细节都在脑子里重演。 胸口陡然产生一股子撕心裂肺的疼痛,她不得不深呼吸几次,双手十指紧扣,绷直身体。 萧淮诧异地目睹她刚表达完一点点真实的想法,又将情绪全部收回去。她一个字都不再透露,一点心思都不再外放,呈现出过分内敛的态度。 萧淮决定揭穿她佯装坚强的假象,直寻她心底最脆弱的地方:“林霂,你是不是一直在后悔?后悔如果没有指定行车路线,没有自驾,没有发生车祸——” 他没有说完。他看见她的眼泪一下子夺眶而出,如同决堤,失控泛滥。 但她一点声音都没有发出,就安静地坐着。她的痛苦显而易见,又异常深刻,可她把这些痛苦划为自己的事情,与外界毫无瓜葛。 她没有用宣泄的方式给别人造成情绪污染,反而努力维持镇定不让别人心生怜悯。目睹她如此倔强,他心底丝丝缕缕的恻隐凝聚起来,变成一种别样的的情感。 “林霂,你听我说。”萧淮开口道,声音暗哑。 “你不必把自己设定为加害者。其实,你也是受害者。” 听到最后那句话时,林霂的眼睫轻轻地颤了下。 脑子里血淋淋的画面悄悄地定格,耳朵里纷乱的杂音骤然停止,现在,她只听见萧淮温和的声音。 那个声音在说,她也是受害者。 勉强忍耐住想要痛哭的冲动,她问:“萧淮,你能把那句话再重复一遍吗?” 萧淮没有重复,俯下身去,将人亲密地拥入怀里,让她的脸贴上宽厚的胸膛。 “都过去了。”他说。 她被迫依偎在他的胸口,耳旁就是沉实有力的心跳,不适应地躲了下,反被他按住肩膀抱得更亲密。 “这是朋友间的鼓励。”他叹息。 她一个人撑得太辛苦,这回没有拒绝,默默地闭上双眼,让失去控制的眼泪扑簌直落,全部滴洒在他的衣领。 第19章 新的旅程(上) 萧淮静静地抱着林霂,直到她止住眼泪心情恢复几分明朗,才轻轻放开她。 林霂许久不哭,双眼涨涨的很不舒服,抬手揉了揉眼睛。 这个小动作让他一时走神,回神过来,他轻声唤她的名字:“林霂。” 她抬起泪眼看他。 “答应我,以后再有不开心的时候,可以喝酒,但不可以伤害自己。” 林霂愣了愣,随即明白萧淮指的是什么。很想告诉他,左腕的伤疤不是因为前男友抛弃她而留下的,但她一个字也没解释,单点了下头:“好。” 声音平静,清晰,坚定。她的存在感终于又回来了。 萧淮望着她那双湿漉漉的眼睛和红通通的鼻尖,沉默了一分钟,忽然拥上来,再度把她搂入怀中。 他很想问问她是不是从此之后对男人、对感情彻底失望,但没有这么做,只不轻不重地说一句:“车祸发生之后,你是不是再也不敢驾车?” 林霂的耳旁是低醇浑厚的嗓音,鼻端嗅到的是好闻的鸢尾花香味,视线所及的则是那被眼泪浸湿的衣领,不禁脸上一惭,老实地“嗯”了声。 “人不可以因噎废食。我们换个位置,你来开车。” 她懵了两秒:“我不要。” “不要总说‘不’,你应该勇敢地尝试一次。”萧淮走下车,绕到副驾位置。 “不,我不开车……”话没说完,她就被他轻而易举地从位置上抱下来,放入驾驶座。 林霂想跳下车,却又被萧淮按回座椅,只好找了个借口:“我没有德国驾照,不允许上马路。” “这里是小路,深更半夜没有行人,可以当成练车场地。” “我有创伤后应激障碍,开不了车。” “你先试试。如果真的办不到,我不会勉强你。” 林霂张口就要说“办不到”,视线对上萧淮的脸,霎时语塞。 暖橘色的路灯映得他的五官轮廓分外美好,那双狭长幽深的眼睛一瞬不瞬地凝着她,目光如同一泓温暖的泉水将她包裹起来,让人打从心里产生不要轻易否认自己的念头。 她瞅了眼方向盘,语气不由自主地缓和了许多,商量地问:“我只开一公里,好不好?” “五公里。” 好罢,五公里就五公里。 林霂脱掉脚上漂亮的高跟鞋,拉高紧窄的裙摆。于是萧淮看见一双白白嫩嫩的脚,涂着晶莹透明的指甲油,略局促不安地放在油门和刹车之间。 他安慰道:“别怕,放松情绪。” 林霂并不是新手,驾龄超过三年。挂档、松手刹、踩住油门,一连串的操作让她找到了陌生又熟悉的感觉。 复古车慢慢起步,萧淮提醒说:“你可以加速,现在不到三十码。”这辆车最高时速可达三百二十码,现在的速度如同龟爬。 林霂“噢”了声,后背绷得笔直,双手紧紧地握住方向盘,把时速提到四十码。 开了一会儿,她说:“五公里到了吧?” “你才开了五百米。” 她噎住:“……前面路口是往左转还是往右转?” “左。” 她依言把车开入单行道。这条道有点狭窄,路况黯淡,她犹豫是否打开远光灯,突然听见萧淮说:“不要再往前开,那是大路。” 她心中一阵紧张,可是踩刹车已经来不及,复古车驶入宽阔的公路。 她窘促地看向身边人,底气不足:“我靠边停好不好?” 萧淮扬起唇角:“你开得不错,继续朝前,下一个路口再转回来。” 林霂傻眼了。 前方是主支干道交汇处,不时有汽车从旁边道上疾驰而过,每辆车都让林霂想起改变她命运的大货车……鲜血淋漓的画面在脑子里闪过,她有点呼吸不过来,十指死死地抓着方向盘,胳膊止不住地发颤。 萧淮注意到她的异样:“林霂,不要憋气,呼吸。” 她深吸几口气:“萧淮,我想停车……我害怕。” “怕什么?” “怕避不开别人的车。” 萧淮动了动唇,欲言又止。 眼看着车子越来越逼近道路交汇处,林霂的注意力完全分散,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撞车怎么办?撞车怎么办?? 一只手沉稳地抚上她的肩膀。 干燥的掌心贴在她冰凉的肌肤上,暖度一点点传递、一节节攀升,磁性的嗓音顿时在耳边响起:“不要害怕,我在这里陪着你。” 这样的话蕴藏着镇定从容的力量,让人感到心安。林霂随即意识到,从发动汽车的那一刻起,萧淮选择了陪伴她、信任她。 他难道不担心被她连累吗? 恐惧感在消褪,散乱的注意力也在重新聚集,心底油然而生一种不愿拖累他人的意念。 林霂咬住嘴唇,稳当地踩下油门,车速瞬时提起来,车子很快逼近交汇处——此刻有一辆车左转进入主道,她减速避让,再提速前行。 一系列的操作对其他人是轻而易举的事情,对她却是巨大的考验。 最终她把车开回小路,在安全的地方停下,接着解开安全带,有气无力地趴在方向盘上。 萧淮放倒座椅靠背,让她平躺。 林霂的额头和鼻尖上沁着热汗,心跳频率过快,不说话也一动不动,闭着眼睛休憩。 萧淮静静地看着她,忽然发现她的嘴唇有破皮出血的痕迹。 他微讶,手伸过去,食指托起她的下巴,几乎是同时她睁开双眼,脸上的表情流露出困惑。 “我看看。”他讲完这句话,再度抬高她的下巴。 路灯昏黄,光线在她的五官轮廓形成一片淡淡的影。他瞧不清伤口,头又埋低些,拉近了两张脸的距离,拇指试探地在她唇上摩娑了下,竟沾染了未干的血迹。 他深深地皱眉。 林霂抬起手,搭在他的手背上轻轻拍了拍,受伤的唇瓣柔软地翘起:“没事,我不疼。” 萧淮看着她:“都出血了,怎么会不疼?” 她看起来纤细柔弱,但内心藏着一股硬气。这种硬气无时无刻不在支撑着她,既是优点,也是缺点。 在确认没有大碍后,他说:“下次开车,我给你准备口香糖。” 她眼眸睁大,心有余悸:“还有下次?” 他的唇角掀起细微的弧度:“当然。” 这抹笑容似是一股温润的细流在心尖尖流过。她直勾勾地望着他,挪不开视线,被他眼底的笑意牢牢地吸引。 非常笃定他对她没有超出朋友之外的情感,可是在今夜,他寻找她、陪伴她、鼓励她、拥抱她,甚至此时此刻他的手指还亲密地停留在她的嘴唇上……一切种种,让她情不自禁地想歪了。 但这样的念头转瞬即逝。 十年的感情戛然而止,连前男友都离开了她,萧淮这位大人物只认识她几天,怎么可能喜欢她? 他只是同情她。恰似去年那个雨雪交加的寒夜,他怜悯她,送了她一件外套。 林霂这么想着,搭在萧淮手背上的手指稍稍往下挪,捏了捏他的手心。 他开口:“怎么了?” 她嗫嚅嘴角,小声道:“谢谢你。” 这句谢谢饱含许多了感触,既是感谢他曾经给过她的一点温暖,噎是感谢他现在对她的安慰与鼓励。 萧淮等着她继续说下去。 但林霂没有再说别的,径自放开他的手:“你明天还要工作吗?现在很晚了,我们回去吧。” 手中顿时空荡荡的。萧淮微一颔首:“好。” 夜阑人静时,车子行驶在回家的路上。 林霂单手撑住额头,遥望着车窗外各式各样的建筑,哥特式、古罗马式、巴洛克式……身处异国他乡,这种感觉很奇妙,她永远不知道下一刻会遇见怎样的风景,但是每一刻所见的景象都有它与众不同的魅力。 今夜消耗了不少精力,睡意袭来,林霂慢慢地闭上双眼。 感觉身旁人过于安静,萧淮侧目看她一眼。 她的头倚靠在车窗,不知何时悄然睡去。那顶缀满红绒球的帽子无声无息地滑落,乌黑的长卷发随意地披散在肩膀,让她看起来恬静而柔美。 他平稳地刹住车,替她拾起帽子,取下搭在背椅的西服外套,覆在她纤瘦的肩膀。 做完这些,他按下控制键播放一曲古典音乐,继续驱车前行。 林霂在抒情的浪漫曲调陪伴下,做了一个梦。 那年深冬时节,天空中飘着细小的雪花。她驾驶着红色小轿车驶入服务区,休息了半个多小时,准备返程。 “木木,换我来开?” “女儿,你连续开了四个多小时,休息一下吧。” 含笑的声线与和蔼的声音同时响起。 梦境里的她不假思索拒绝,现实里的她突然惊醒。 以前每一次从梦中醒来,心脏都像被利刃狠狠地剜了几刀,疼痛、恐慌、无助,各种黑暗情绪如潮水般袭来,让她痛哭流涕。 但这一次不同,她没有落泪,只感受到了丝丝惆怅。 她发了会儿呆,低头看了看身上的衣服,想起自己坐在萧淮车里,两人正在回去的路上。 她转过脸,恰巧萧淮也偏脸看过来,用低沉平和的嗓音说:“离家还有十几公里,你可以再睡几分钟。” 这句话莫名打动了她。 她轻轻“嗯”了声,乖顺地闭上眼。 那些再没有机会对亲人说出口的思念,那些再没有机会对爱人表达的抱歉,在回城堡的路上,在如幻如泡的梦境里,娓娓道来。 ——对不起。她后悔莫及,却无能为力。 第20章 新的旅程(中) 翌日,林霂悠悠转醒。 揉揉惺忪的睡眼,她抿了下嘴唇,发觉唇瓣上抹着薄薄的药膏,有点清凉。 她睡意全消,回顾昨夜,完全记不起何时抵达城堡,想必是萧淮把睡得不省人事的她抱上了五楼。 打开房门发现萧淮与西蒙皆不在家,她用手机给萧淮发去消息:“你昨晚休息得如何?今天工作有没有受影响?” 她没有等到他的回复,却收到了关怡的语音信息。 “三木,你和萧淮在交往中?”关怡的声音里透露出浓浓的惊讶。 林霂觉得莫名其妙:“没有。” “记不记得我曾经提到过一位有意为你接机的朋友?他在画廊工作,发了几张的油画展览照片到朋友圈。我竟然在照片里看见了你和萧淮。” 林霂明白了,说出抵达慕尼黑后发生的事情,澄清道:“别误会,我和萧淮只是普通朋友。” “怎么可能。”关怡将信将疑,“你们住在一起,同进同出,同吃同睡,同看画展,俨然是一对交往中的男女朋友。我最近发消息询问萧淮可以购买哪些股票,他回复我说‘由于工作原因,不方便透露’,区别对待要不要如此明显?我怎么看都觉得萧淮对你有好感。” “萧淮绝对不可能看上我,你想太多了。” “是不是你想的太少?你要学历有学历,要相貌有相貌,有什么不可能?我还担心萧淮逼格太高,未必是你的良人呢。” 不等林霂回话,关怡又说:“你对萧淮感觉如何?面对一个如此极品百年难遇的男人,你的心脏有没有扑通扑通加速跳动?” 林霂默了下:“我对他没什么感觉。” 关怡反问:“你把话讲得这么死,就不怕哪天自己打自己脸?” 林霂笑了笑,原封不动地回复四个字:“怎么可能。” 结束闲聊,她下楼去厨房烤饼干。正忙着,意外地接到了机场工作人员的来电,告知一个让她精神大振的消息——行李已经回到了慕尼黑。 她迅速乘坐出租车直奔机场,拿回消失了六天的行李箱,顺便逛了逛机场购物广场。 应该买点什么礼物送給萧淮,感谢他给予的帮助呢?林霂暗自思忖,在广场里兜兜转转,最后转入一间珠宝配饰奢侈品商店。 返回城堡时还不到中午。她整理楼上楼下两间卧室,收走个人物品,提笔写了封感谢信,连同欧元现金和小礼物,一起放在茶几上。 临走前她给萧淮发消息:“我拿回行李了,连续几日叨扰你,不胜感激。厨房里有现烤的炼乳脆饼,希望你喜欢。” 消息发送成功,手机铃声立刻响起,竟是萧淮的来电。 林霂刚说了个“喂”,萧淮的声音便出现在耳畔:“林霂,你完全没有必要离开,可以继续住在我这里直到假期结束。” “谢谢你的好意,可是我即将离开慕尼黑,前往别的城市。” “哪座城市?” “或许是法兰克福,又或许是柏林。这是旅游攻略推荐的路线,我还没有决定。” 电话里磁性的声音滞了一秒:“我正在回家的路上,你稍等片刻,我们见面再聊?” “好。” 林霂挂断电话,拖着行李箱走出城堡大门,一边等出租车,一边等待萧淮。 城堡周遭静悄悄的,今日天气又特别好,风不大,金色的阳光从各个角度细密地倾落下来,晒得人昏昏欲睡。 林霂戴着宝蓝色的宽檐帽,站在橡树底下,眯着眼眸享受着温软得犹如棉花糖一样的冬日暖阳,不知不觉打起了小盹。 她依稀听到汽车的声音,睁开眼睛,却先看见一双如漆似墨的眸子,目光深沉。 一片橡树叶摇摇摆摆地落下,坠在了宽檐帽的边沿。 她伸手去摸,他也恰巧抬起左手,十指不经意地触碰到了一起。 她的手在空中停顿,他则不急不缓地拿下那片叶子,开口道:“等我等得都快睡着了?” 林霂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萧淮的目光扫过行李箱:“你已经想好去哪座城市了?” 林霂点头:“我打算去柏林玩两天,然后回国。” 话音刚落,萧淮的工作电话来了,她默契地闭上嘴。 这通电话比较漫长。三分钟过去了,五分钟过去了……小山美智子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从手机听筒里传出来,根本没有结束的意思。 难道他没有处理完工作就先回来了?林霂纳闷。 瞧见一辆出租车从东南方向驶来,好像是自己预订的车,她自然而然地把手伸向拉杆。 萧淮原本专注地倾听工作进展汇报,却在这时侧过脸庞,拉开她的手,轻轻握住。 林霂有些讶异:“萧……” “美智子,我没有听清楚你对于股权转让金额的预计,可以再重复一遍么?”萧淮对电话那端的助理说道,语气再寻常不过。 林霂立即噤声。 出租车驶近停下,西蒙从车里走出来,笑嘻嘻地打招呼:“亲爱的表哥,下午好。” 萧淮颔首回应,松开林霂,将手机换到另一只手,继续保持通话。 西蒙看了看行李箱:“谁要出远门?” “是我,去柏林。”林霂回答,把手缩回大衣口袋。 西蒙摸着下巴:“亲爱的,你说走就走,撇下我和表哥独自玩耍,太不够意思了。” 林霂一下子词穷。 这时萧淮结束工作电话,淡淡地说:“林霂,我刚巧要去柏林参加年会,你和我一起走?” 林霂下意识想拒绝,却听西蒙说:“表哥,要不你也带上我?大后天就是平安夜,我在柏林有几位交情不错的画友,想约出来聚聚。” 萧淮不置可否,瞥他一眼。 “就这么说定吧,我们三个人一起去柏林愉快地玩耍。”西蒙吹声口哨,问林霂,“你有反对意见吗?” 唇间凉凉的药膏味提醒着林霂昨夜发生的点点滴滴,如果直白地拒绝,好像显得自己不近人情……她思量良久,揣在口袋里的手握紧又放开,点头同意了。 萧淮说:“我最快也要明天下午才能动身去柏林。西蒙,你可以先走。” 西蒙道:“没关系,我能等。” 萧淮顿了两秒:“林霂,你介不介意和我自驾出行?” 林霂对驾车依然存在抵触心理,考虑到有萧淮陪着,问题不大,答了句“不介意”。 “把你的本国驾照交给我,我去办理公证件。” 西蒙打岔:“等等,为什么不飞过去?表哥你有私人飞机,带上我和林霂不成问题。” “柏林近几日持续降雪,影响起飞。” “ohmygod,那岂不是要在路上多花好几个小时?” “如果你嫌麻烦,可以不去。”萧淮说完,伸手拉过行李箱,专注的目光投向林霂,“我们回家讨论旅行细节?” 西蒙笑眯眯接道:“好啊,我也饿了。亲爱的霂霂,啥时候开饭?” * 沉甸甸的行李箱折腾来、折腾去,最后又折腾回城堡。 萧淮留在书房准备旅游计划。林霂从箱子里翻出长期不用的驾驶证,接着去厨房准备晚餐。三人里惟有西蒙最闲适,什么也不干,独坐在花园,感受夕阳的美好。 时间静静地流走。 萧淮下楼时,厨房里传来小火咕嘟声,空气里弥漫着浓厚的香味。偌大的房子静悄悄的,却充满了丝丝温馨。 林霂正在烹饪糖醋排骨,用勺徐徐翻动小排,并往锅里添了些冰糖。 糖一点点地沁入软骨和嫩肉,渲染出更加生动漂亮的颜色。直到锅里的所有排骨都匀均地裹了一层红润明亮的糖色,再关火,连肉带汁放入盘中。 忙完手边的活,她抬头看见萧淮立在身旁,像是等待了一段时间。 林霂莞尔而笑:“饿了?马上开饭。” 软软糯糯的几个字,他的胸口竟然拂过了无从琢磨的情愫,微不足道,又十分微妙,转变为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触。 恰好一缕发丝从她的耳边滑下来,他伸出手,为她把长发捋到耳后。 温暖的指尖轻轻划过耳廓的肌肤,林霂明显愣了下。 萧淮撤回手,把旅游计划递过去,平静地说:“你先看看,有没有不妥之处。” 林霂大致看了遍,相当惊讶。 她没有见过比这更细致的游玩规划书。虽然只有两天一夜,小到个人习惯、大到旅行安排,逐项罗列,甚至还预留了发生意外状况时的备选计划。 但她注意到两个细节:旅行行程结束于后天的21点,也就是平安夜前夕;后天的16点至21点,这段时间里萧淮的行程是出席投行晚宴,她的安排却是在柏林的别墅休息。 她没有说什么,从口袋里掏出驾驶证递给萧淮。 他翻开证件,目光投向里面的照片。过去的林霂笑容明媚,神采奕奕,远比现在的她活泼开朗。 “你以前是短头发。”他开口道,嗓音低低淡淡带着含蓄的质感,“人长得好看,剪什么发型都适合。” 这是林霂认识萧淮以来听到的第一句称赞,心脏忽然间跳快了,略不适应地低下头,小声说:“哪有。” 客厅里忽地响起西蒙惊奇的疑问:“亲爱的霂霂,这对小玩意是你买的吗?” 厨房里的两人不约而同地探出半个身子。 茶几上的黑丝绒小礼盒已经被拆开。西蒙捏着一对竹节金镶玉古董袖扣,爱不释手搭配在他白衬衫袖口边缘:“我喜欢它们,能否送给我?” “不能。”林霂和萧淮几乎同时开口。 “为什么?”西蒙眯起眼睛,狐疑地望着眼前这对男女。 林霂据实相告:“我在这里白吃白喝,感觉很不好意思,所以为主人准备了单独的小礼物。” 萧淮的目光不紧不慢扫过茶几上的欧元:“你弄断了林霂的紫水晶手链,不但不赔偿,还开口向她要礼物?” “呃……对不起,我把手链的事情忘记了。”西蒙愧疚地说,却又很快恢复嘻笑之色,“表哥,你收藏的袖扣比天上的星星还多,能不能把这对转赠给我?” 萧淮从头到脚打量他一遍:“你的服饰是明亮的暖色系,你本人的气质时尚新潮,两者配上这对古典庄重的袖扣都比较违和。我有对特别订制的袖扣,由钻石和蓝宝石镶嵌而成,或许更适合你。” 西蒙两眼放光:“能给我看看吗?” 萧淮轻描淡写地点点头,视线移回林霂,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礼物很不错,谢谢。” 想到什么,他又交待道:“你做饭辛苦,从今天起不要洗碗了,让艺术家洗。” “为什么?”西蒙刚把古董袖扣放回去。 “你想听理由?” “好吧,艺术来源于生活,我洗就我洗。” “大银行家,你为什么不洗呢?我挺好奇你放低身段清洁碗具的样子。”另一个声音响起。 萧淮意外地看着林霂。 林霂早已习惯他的注视,也不怵他,眨了眨眼睛。 西蒙幸灾乐祸地吹了声口哨:“小霂霂干得漂亮!我们的友谊地久天长!” 萧淮静默会儿:“你做饭,我洗碗,也不是不可以。” 林霂说笑而已,没有打算让他干活,欲把话圆回来,竟听见他不紧不慢地说:“然而我是这栋房子的男主人,能够指挥男主人洗碗的,惟有女主人。林霂,如果你想看我洗碗的样子,可能需要考虑和我交往。” 她万万没有料到他会如此回答,呆住。 那声“林霂”,再搭配那句“考虑和我交往”,真真假假,假假真真,她像是被他调戏了,又像是被他郑重其事地追求了。 总而言之,她这一次真是自己挖坑自己跳,糗大了。 就在这个疑似丢脸丢到外婆家的时刻,西蒙毫无预兆地开口:“为嘛要交往?女主人除了老婆,还有老妈。小霂霂,以你的美貌,完全可以当表哥的后妈。” 林霂一愣。 萧淮一怔。 西蒙笑眯眯地看着两人:“我说的难道不对?” 林霂默了几秒,脸色终于恢复正常,转过身把背影留给这两位一见面就闹腾的表兄弟。 “吃饭吧。”她说完摇摇头,抓住饭勺。 第21章 新的旅程(下) 林霂那天晚上睡得不好,因此次日早晨起床时有些头痛。 按照旅行计划,一行人自驾前往柏林。 银色的奔驰概念车驶上高速路,很快抵达中途的加油站。萧淮与林霂互换位置,接下去将由她开一段路。 即使出发前已经研究过路线,林霂还是免不得感到紧张,刚咬了下嘴唇,萧淮适时地递来薄荷味口香糖。 她道谢,缓缓地吐了口气,踩住油门。 这个时节路上的车少、大车更少,完全没有强行超车或截头猛拐的状况,无形之中安抚了林霂紧绷的情绪,让她不再畏惧,车子也越开越顺。 萧淮微微阖起眼帘,靠在副驾座椅上休息。 林霂有点开小差,原以为萧淮会像上次那样全程盯梢,岂料他老神在在,闭目小憩,毫不担心她会不会成为马路杀手…… “林霂,压线了。”萧淮合着眼说。 车轮压到路面上的白色实线发出了突兀的响声,林霂扶稳方向盘,迅速让银色奔驰回归到原来的行驶车道。 原来他没有睡着。林霂暗暗松口气,集中注意力。 坐在车后座的西蒙停下手中的炭笔,无奈地问:“亲爱的,你可以开得更慢一些吗?动态速写俨然被我画成了静态速写。” 他为了训练敏锐的感受能力,一直在捕捉沿途风景。之前萧淮时速200码,现在林霂把车保持在80码,他画了一阵子,翻翻速写薄,发觉纸上的景色定格了。 林霂抬眸瞥向后视镜里的西蒙,欲言又止。 萧淮睁开眼,用低沉闲适的嗓音说:“不要催促她。” “这只是正常的呼吁,拜托开快点。” 两种声音在耳边响起,林霂认真且沉默地开车,维持平稳的速度前行。 西蒙纳闷:“亲爱的,我和表哥因为你而起了分歧,你为什么看起来无动于衷?” 萧淮以为她不好意思,安慰说:“你慢慢开。” 林霂仍然没有说话,双手紧紧地握着方向盘,两眼直望前方。 直到远远地看见休息区的标牌,她才做出解释:“我不是无动于衷,而是量力而为。我曾经被主任医师责骂过,不要受周围人言行举止的影响而轻易推翻自己的主张。” 西蒙挑了挑眉:“酷。” 萧淮却问:“主任医师骂得很凶?” 林霂忽略了西蒙的评价,问萧淮:“如果下属做错事,你会疾言厉色叱责他们吗?” 萧淮不答反道:“我给你的印象很强势?” “不是。我感觉金融从业者的工作压力非常大,情绪容易起伏。” 她这么说是有原因的。曾经有位基金经理经常挂急诊,时不时抱怨工作中的烦心事:“每天不分时差地盯着行情走势,从来没有明确的下班时间,下了班也提心吊胆地生怕哪家公司、哪个地方又发生了什么丑闻和突发事件,也怕国家突然出台什么新的宏观调控政策引起股市波动。随时处于高压的状态,常常感觉抑郁,甚至想轻生。” 林霂弯唇笑了下:“但你不同,你温和沉稳,情商很高。” 萧淮的神色有点意外,刚想说什么,西蒙用明媚忧伤的腔调接过话题:“艺术家的压力也很大。如果找不到灵感,又或者卖不出画,几乎难逃穷困潦倒的悲惨命运。” 林霂鼓励道:“你是德国最具学术实力与收藏价值的画家,前程似锦,我看好你。” 西蒙眉开眼笑,毫无预兆地伸手揉了揉她的脑袋:“亲爱的,能不能用实际行动支持我前程似锦的事业?比如,当我的模特?” 她吃惊,缩了下肩膀。 “抱歉,干扰你开车了。”西蒙立即收回手。 “没事。”她挺直背,根据标牌箭头的指引,把车驶入休息区。 西蒙下车去买咖啡,先端了两杯回来,折身再去取第三杯。 林霂从萧淮手里接过热乎乎的拿铁,揭开杯子盖孔就要喝,却被他按住。 他先品尝手中的咖啡,喉结上下动了动,撤开手说:“温度正好。” 她依言抿了一口,咖啡师果然把温度控制得恰到好处,不烫嘴。 两个人在车里独处,萧淮有话直说:“西蒙对待女性一贯狂妄轻佻,如果他的言行举止让你难堪,你可以直接表达不满。” “没关系,他年纪比我小,我把他当弟弟看待好了。” 萧淮听完打量她,视线从眼睛移到鼻子再落到嘴唇:“恕我冒昧,你是哪年出生的?” 林霂小声说:“不告诉你。” 萧淮目光一软,唇角扬起似有若无的弧度:“驾驶证上登记了你的出生年月,我翻翻看。” 见他真的去翻驾驶证,她玩笑似地叹口气:“不公平,你知道我的,我却不知道你的。” 萧淮想起了什么:“我也觉得不公平,当我还不知道你的姓名时,你已经用手机上网搜索过我。” 林霂:“……” 唯一一次上网搜索他,发生在初次见面那天。不会吧,他眼神如此犀利?也难讲,她的手机屏幕超大。 林霂尴尬地低下头,伸手捋了捋耳边的长发,眼睛正不知该往哪里看,一张德国公民身份证忽然出现在视野里,萧淮的个人信息一览无遗。 她忘记了糗事,视线停留在他的出生日期,声调微微上扬:“你的生日竟然是情人节。” “帮我保密。”萧淮开口,嗓音沉沉的,透露出微妙的意蕴,“否则容易招来无法推脱的应酬,还有可能引起旁人的误会。” 林霂略加思索,点点头。 西蒙去而复返,带来一盒甜甜圈:“瞧瞧,有惊喜!” 五颜六色的甜甜圈看起来可爱诱人,林霂拿起一只咬了口,浓郁的巧克力和椰丝的香甜味霎时充盈在唇齿间,再配上暖暖的咖啡,相当美味。 她问萧淮:“你尝一个吗?” 西蒙道:“表哥不爱吃甜甜腻腻的面包。” 萧淮看西蒙一眼,后者无辜地耸耸肩膀:“我也想带点惊喜给你,很遗憾,没有见到你喜欢的。” “你为什么知道林霂的喜好?” “她昨晚烧的糖醋排骨,甜得能让我飞起来。”西蒙答完,笑眯眯地逗弄林霂,“男人在不在乎一个女人,就看他是否关注她的生活细节。小霂霂,有没有感觉我比表哥更在乎你?” 吃人家的嘴软,林霂配合地点了下头,又说:“不过,有一种‘不在乎’叫作默默关怀。” 指尖有残留的巧克力粉,她张唇吮了下,请示身边的男人:“对吧,萧淮?” 他不予置评,但如有默契递给她一张纸巾。 * 车子再度启程,一路向北疾驰。 萧淮开车时沉默少言,西蒙却闲不住,侃侃而谈他在印度画画时的见闻,并拿出画薄给林霂观赏。 她翻了几页,都是正面裸体素描,细腻的笔触描绘出无数漂亮女人的躯体。 西蒙收敛了嬉笑之色:“我画得如何?” 林霂无法回答。她受职业习惯影响,看待人体的角度截然不同,不能完全理解这些裸露的躯体传递了怎样的艺术美感。 “脱光之后,人体最真实的思绪和欲念将无所遁形。换言之,裸体艺术既能展示本我,亦可以用来审视被隐藏的自我。”西蒙一面阐述,一面往后翻,“比如这个十八岁的女孩子,她脱掉衣服前索取了丰厚的酬劳,所以肢体语言很放松,甚至透露出小小的得意;再看看这位二十四岁的寡妇,她前后嫁过五任丈夫,眼神里蕴藏着深沉的失望,但举手投足间依然渴望下一个心爱之人的触碰。” 不可否认,西蒙的绘画技巧高超。胴体修长无瑕,肌肤光滑,骨肉均匀,那种流畅和洗练,突破了条条框框的限制,非寻常画家所能企及。 见她聚精会神欣赏画作,西蒙认真地劝道:“你当我的模特吧。我会用巧妙的构图遮住你身体的重点部位,虽是裸体画,但不露骨。” 萧淮听到这句话,侧过脸庞看向林霂。她的神色十分平静,没有羞涩,没有反感。 他收回目光,意味深长地开口:“林霂,欧洲早期的裸体绘画通常带有情色意味,你知道原因何在?” 她摇头。 “绘画将触目所及的东西呈现在观赏者的眼睛里,是占有的隐喻。早期的画家之所以偷偷创作裸体画,是因为贵族愿意花重金买画。换句话说,从古至今,谁拥有财富,谁就拥有观赏女人裸体的权利。” 林霂听完,迅速合上画薄还给西蒙:“抱歉,我对裸体模特没有兴趣。” 西蒙斜斜地看了眼萧淮。 萧淮勾起唇角:“你把画收起来,准备下车。” 西蒙的心情不太好:“下车干嘛?离柏林还有一段路程,很快就要抵达别墅了。” “你没有查看旅行计划?今晚住在城外的酒店,明日清晨再入柏林。” 第22章 东西二德 车子止步于柏林市的西南郊,勃兰登堡州的首府:波茨坦。 三人办完酒店入住手续,分别前往各自的套房。 林霂趴在大床上翻看旅行行程。酒店紧挨着著名的无忧宫,一座建于十八世纪的德意志王宫园林。无忧宫的一侧,有座金碧辉煌的亭楼,被称为“中国楼”。 萧淮在这个时间段的安排是“处理工作邮件”,西蒙是“艺术创作”,于是林霂独乐乐了。 漫步在王宫外的林荫大道,目睹夕阳在天空中燃烧出火红的晚霞,沿路风光美丽得犹如巨幅油画,林霂情不自禁地拍了几张风景图,发到朋友圈。 从中国楼出来,她逛了逛附近的商业广场,在回酒店的途中发现自己被移入微信群,群名叫“嘻嘻哈哈游柏林”,群主是萧淮。 两条群消息弹出来。 hsiao:“亲爱的,晚餐时间到了,我带你去吃大餐。” hsiao:“意大利餐厅or中餐馆,你选哪个?” 林霂停下轻快的脚步,低头盯着手机屏幕。 这些消息被迅速撤回,群组也被解散,她收到萧淮的私聊信息:“说话人是西蒙,他趁我不注意抢走了我的手机。” 林霂回道:“我猜到了,不要紧。” 萧淮的状态是“正在输入”,过了两秒,她却收到一条验证信息:请求添加你为朋友。 她犹豫片刻,选择了同意,接着被移入新的微信群,群名仍是“嘻嘻哈哈游柏林”,群主则变成了西蒙。 群消息接二连三地跳出来。 Sion:“小霂霂,表哥欺负人。” Sion:“我说要去吃意大利餐厅,他偏要去中餐馆。我要求让你来投票决定,他磨磨唧唧不肯交出你的联系方式。” Sion:“说说,你支持谁?” 此时林霂回到了酒店,答道:“甜甜圈撑胃,我吃不下,你们吃好。”瞅瞅时间,又加一句,“明天需要早起,我先睡了,两位晚安。” 放下手机,她去浴室洗澡。 半小时后出来,手机上有许多未读消息,大部分是西蒙的热情邀约,剩下则是萧淮的私聊信息:“不吃晚餐睡觉对身体不好。我们去吃点东西,你回来再接着睡?” “如果你觉得西蒙太吵闹,我们可以单独出去。” 大概是她迟迟不说话的缘故,萧淮拨通了她的电话,响铃三十秒。 林霂既没有回拨也没有回复消息,把手机搁在一旁,仰躺在床上。 现在是晚上八点,华灯璀璨,夜色朦胧,是适合单身男女约见的最佳时间,也是一不小心就容易对对方怦然心动的暗昧时刻。作为普通朋友,应当避免在此时单独相见。 阖上双眼,她强迫自己立刻睡觉。 然而根本睡不着,心情也有些纠结,那是患得患失的滋味,仿佛是她想要突破一些局限,但又出于自我保护而逃避。 辗转反侧一阵子,她把脑袋蒙进了被子里。 床头柜上,手机屏幕的光线逐渐变暗,直至全黑。 * 林霂醒醒睡睡,直至清晨五点半被闹铃唤醒。 起床后她给萧淮发消息:“我昨晚很早就睡着了,没看见你的消息,不好意思。” 他没回,她就当昨晚的事情彻底过去了。 她在前台退房时遇见了萧淮,若无其事地打招呼:“早安,西蒙呢?” 萧淮神色淡淡的:“他画画到深夜,又喝了许多红酒,一睡不醒。我只好请酒店工作人员把他扶入车里。” 昨晚后半夜突然降温,走出酒店时,天空中细雪纷飞,整座城市被皑皑白雪覆盖。 林霂摊开手心,接住几片晶莹的雪花。刺骨的寒冷渗入肌肤,迅速蔓延开来,冻得她哆嗦了一下。 一抬头撞见萧淮的视线,她尴尬地笑了笑,麻利地向他走过去。 车里的空调提早打开,空气都是暖暖的。林霂坐进去脱掉外套,后排座位上西蒙盖着毛毯睡得正酣。 银色奔驰发动,驶向柏林。 萧淮一路上都不说话,林霂也没有刻意闲聊。在这样的情况下,车里的气氛似乎有些沉闷,她只好把视线投向挡风玻璃。 细雪洋洋洒洒飘落,在玻璃上积成一小堆;雨刷轻轻一挥,雪花蓦地散开,又在极短的时间里重新积聚。 她偷偷瞄一眼萧淮。 见他沉默不语盯视前方的样子,她即使想闲谈也只能闭上嘴。 车子进入柏林地界,雪停了。 天空黯淡无光,不见晨曦,路面湿滑,街道两旁的树木光秃秃的只剩枝桠,整座城市显得萧索冷清。 林霂从这种氛围里感受到了原东德地区的历史沧桑感,清清嗓子找了个话题:“我曾经读过一位作家的散文,描述她从西柏林前往东柏林,持有的是台湾护照,不允许过境。你猜猜,她是如何成功抵达东柏林?” 萧淮不答,打了转向灯,将车子驶入右车道。 林霂自顾自说:“作者长得非常漂亮,某位东德军官一眼就喜欢上她,主动帮忙办理临时过境证,亲自护送她过关卡。在通关的最后一刻,军官用英文对她说——你真美。” ……一片寂静。 林霂垂下眼帘,不说话了。 就在这时,萧淮用十分理性的口吻接过话题:“你看过《窃听风暴》,应该了解东德地区的百姓一言一行皆被政府严格监控,徇私这件事几乎不可能发生。” 林霂愣了下。 她读这篇散文时是高中生,一直以为是真实发生过的爱情故事,还为此掉过眼泪,从来没想过情节可能是虚构的…… 气氛突然变得过于安静,萧淮问:“我说得不对?” 林霂扁扁嘴:“你说得挺有道理。” 他察觉到她语气的微妙变化:“你认为这个故事是真实的?” 她默然不语。 萧淮回眸瞥过来,淡淡道:“看不出来,你这么好骗。” 林霂脸色略窘,别开脸不看他。 她希望他听完故事后笑一笑,他不但不配合,竟然奚落她。 不知道萧淮心里在想什么,随之又说:“文章的名字是什么?” 她才不告诉他呢。 萧淮又问:“文章的结局是什么?” 她看着窗外,良久才答:“一趟返回西柏林的末班火车分开了他们。” 银色奔驰在这时转入一条狭窄的街道,靠边停住。 萧淮道:“现在时间太早,只有这间店开门营业,我们先在这里吃早餐。” 循着他的视线,林霂看见了一间面包坊,招牌是俄语。 这间店极具俄罗斯民族风情,提供各式各样的大面包,长圆扁方形态各异,散发着浓厚牛油香味。 林霂从昨晚到现在粒米未进,既想尝尝这个,又想试试那个,最后萧淮帮她点了经典的大圆面包(kapaвan)。 开动之前,她瞅瞅萧淮:“这面包太大了,我吃不完怎么办?” “你吃不完,还有我。我如果吃不完,车里还睡着一个。” 她掰了一小块,配着盐和汤慢慢品尝。他掏出手机,修长的手指不急不缓地在屏幕上滑动。 大清早就开始处理工作邮件?林霂提醒道:“汤要凉了。” 萧淮点点头,却拨通某个电话号码,起身走出店外。 他走几步站在车子的斜前方,林霂透过玻璃窗可以观察到他的一举一动。 外面温度极低,他没有出现哆嗦或者抖动身体之类的小动作,而是一动不动地立着。他大部分时间都在诉说,十几分钟后才挂断电话。 他坐进来的时候带来一丝冰冷的气息,林霂觉得他连呼出来的空气都是异常寒冷的,赶紧给他倒了碗热汤:“快喝快喝。” 她的语气有点着急。他接过她递来的汤勺,缓声说了句“谢谢”。 用完早餐,西蒙仍未睡醒,两人继续开车向柏林市中心驶去。 林霂回味着面包的滋味,闲谈道:“季羡林先生的留德回忆录里说,他曾经坐过七八天的火车,路上全靠俄国‘大列巴’裹腹,口感远不如我们吃的kapaвan。” 萧淮说:“你似乎看了不少和德国相关的书籍。” “我曾经想来德国留学,读过很多德国相关的资料,可惜外婆不同意。” “苏女士不同意,是否和祖父没有回国有关系?” “……嗯。” 萧淮沉默片刻:“如果你能来德国留学,也许我们会更早认识彼此。” 他说这句话时嗓音缓缓的、轻轻淡淡的,林霂的心脏却倏地漏跳一拍。 “当然,现在认识也不算太晚,只是有点遗憾。” 她忍不住打量他,却只能看见他轮廓分明的侧脸,无法捕捉那张脸上的神色。 感受到她的注视,他缓缓道:“如果我能更早认识你,苏女士就不会抱憾终生。” 原来是这个遗憾……林霂抿了下唇,反问道:“德国这么大,你如何能遇见我?” “你喜欢旅行,我也喜欢,我们或许有机会在途中遇见。” “没那么容易。” “你要相信概率论。” “概率论能够告诉你哪一年哪一日在哪个地区遇见我?” 此刻的林霂和平时好相处的她完全不同,仿佛故意和他抬杠闹着玩。 他扬起唇角:“你每次来德国,每次都遇见我。” “前两次纯属巧合,以后难讲。” “何以见得?” 林霂用手撑着额,望着车窗外的景色:“我大概不会再来德国,走过,路过,看过,已经心满意足。” 萧淮欲言又止地看她一眼。 车子继续前行,雄伟的勃兰登堡门出现在视野里,举世闻名的柏林墙就在门的西面。 雪过天晴,晨光初现,无声无息地洒落在勃兰登堡门的十二根立柱上,从原来的东德地区照射到西德地区。 一个城市被一堵围墙分裂为两个完全不同的国度,多么不可思议。林霂目睹此番景象,心中生出许多感慨。 她回头瞅瞅西蒙,商量道:“西蒙还在睡觉,我们现在怎么办?” “你先去玩,我在这里等着。” “那我半个小时后回来,我们还在这里碰面?” 萧淮凝视着她:“不,你从这里进入,出来时可以走东边的出口,那边的景色不错。问问路人,他们会告诉你如何走。” 东边有出口?旅游攻略上从未提到过。 林霂觉得纳闷,但还是点头:“好,待会儿再见。” 第23章 心中的墙 林霂走过勃兰登堡门来到了西侧。 和想象中的遗址不同,地上仅有一条线象征性地提示柏林墙的大概位置。附近的小广场竖着一座座十字架,那是祭奠在冷战时期试图翻越柏林墙、从东德逃往西德的死难者。 林霂看过资料,柏林墙实为两堵平行的墙,相隔约150米,中间的区域是所谓的“死亡地带”,内有警犬、瞭望塔、泛光灯、铁丝网、防车辆路障和武装警卫,将西柏林和东柏林完全隔绝开来。 可以说这道墙是血淋淋的伤痛记忆。 林霂对这道墙存在过许多想象。现在目睹了墙的遗迹,想象空间变少,心情随着沉痛的历史而变得压抑,打算前往东出口与萧淮会合,问了一圈游客,竟然没有人知道这是什么地方。 她向本地居民求助,得知东出口其实是东边的查理检查站,也是冷战时期所有外国人在东西柏林间通行的关口,距离勃兰登堡门仅二十分钟步行路程。 路面有许多积雪,她深一脚浅一脚踏雪前行,见到不少充斥着涂鸦的破旧老房子。攻略上说1989年后东德人大量逃到西德,闲置下来的楼房变成了现代叛逆青年和神经艺术家们即兴创作的对象。 林霂走近空房子,正要玩自拍,一位满脸皱纹白发苍苍的老头突然从残破的窗户里探出脑袋,叽里呱啦地说着俄语,凶神恶煞的样子。她吓一跳,头也不回地开溜。 穿过几条商业街,她找到了马路中间那个小小的检查站哨岗,四下观望,没看到萧淮。 检查站里有几位演员在cosplay苏联士兵,与离开“东柏林”、前往“西柏林”的游客们演绎着两德时期的通关程序,气氛十分欢乐。她也排在游客队伍里,缴纳了几欧元的“通关费”,再把护照递给苏联士兵,等待对方盖章放行。 苏联士兵用比老鹰还锐利的眼神打量她,将护照丢还回来:“你是毛主席的人,为什么要前往资本主义国家?我们怀疑你有叛国的嫌疑,正式拒绝你前往西德的申请。” 演戏演得很逼真嘛。林霂忍俊不禁,配合地说:“我没有叛国。” 苏联士兵皱眉头:“把人带走。” 林霂一愣。什么情况? 几位士兵当真将她“驱逐”出检查站,一辆上世纪原东德生产的甲壳虫汽车则缓缓地驶过来。 高大帅气的德国军官打开车门走下来,露出迷人的微笑:“按照国家安全政策,我们正式逮捕你回东德。” 林霂疑惑地问:“你们这是配套体验?” 军官唇边的笑意荡漾开来:“请上车。” 甲壳虫绕老城区行驶,迎面扑来各种陈旧斑驳的平房和高端奢华的商业大厦,混乱中又透出一种奇异的混搭和谐感。林霂从这样的东柏林街景中找到了随遇而安的好心情。 东德军官也变成了风趣的导游,介绍沿途各个景点的同时穿插讲述几个黑色笑话,逗得林霂抿唇一笑。 甲壳虫最后停在了一个已被弃用的老火车站,现在看来不怎么起眼,却是冷战时期东西二德的分界线,也是连接东欧和西欧的唯一铁路通路。 林霂下车,踏入这座历经几十年风雨洗刷的火车站。 墙体的红砖已经变成晦暗的赭红色,站台指示牌反射着冰冷的德文“hauptbahnhof(火车总站)”,孤零零的铁轨向远方延伸,触目所及的景象在冬季皑皑白雪的映衬下呈现出悲凉沉郁的基调。 她行走在冷清寂静的站台通道,细高跟长靴踩在破裂的地砖上发出了清脆的回响,走到路的尽头,折身回首,在空荡荡的乘客出入口看见了一个人。 那人是萧淮。 他拾阶而上,步伐稳健不疾不徐,愈发显得身姿高挺,风采翩翩,好似从陈旧的历史里一下子走入到现在的岁月流光之中。 林霂望着他,心脏莫名地重跳一下。 萧淮往前跨了步,用沉稳的语气说:“你来早了,还得等会儿。” 这句话说得没头没尾,林霂猜到他可能为她准备了什么东西。 北风在吹,吹成一种惨淡凄凉的调子。不知道等待了多久,林霂发觉自己小觑了柏林的零下气温,脸部已经被冻僵,四肢也异常冰冷,身体控制不住地发抖。 萧淮走过来,双手摘下温暖的围巾,给她戴上。 她冻得不行,缩了缩脖子,颤颤地问:“还要等多久?” 他伸手虚揽住她的肩膀:“没有多久了。” 酷寒之下,一场等待变得无比漫长。他见她的脸色渐渐发白,收紧手臂,把人拥入怀中。 两人的胸口并未相贴,这样的姿势不算过分亲密,因此她没有任何犹豫地低下脑袋,仗着他高大挺拔的身躯避开冽风。 他体贴地用双手捂住她的耳朵,遮挡严寒。 身体逐渐变暖,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在心脏周围扩散,她仰起头去看他,凛冽的冬风吹过来,吹乱了长发,盖住眉眼。 她伸手轻拂了下,视线重新对上他英俊迫人的轮廓。凑巧他低下头,清亮的视线与她的目光交织在一起。 时光仿佛凝定了一刹那,又缓缓流动。 萧淮沉沉地开口:“最后一班列车,你上。” 林霂愣了好几秒钟,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这是散文故事里女作家和德国军官的对白。 她不确定地接过话:“你……跟我走?” “不可能,我有父母,你快上车。” “我要留一天,请你让我多留一天。” 故事的结局是一场无可奈何的别离,对话应该到此结束,但萧淮把话题衔接得天衣无缝:“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如果是故事里的女主人公,应该会回答:“我知道,我只想和你在一起。” 然而现实里的林霂哑然无声。 萧淮凝视着她,深暗的眸子流转着一抹含义不明的情绪:“如果散文故事是真实的,这里便是女作家和德国军官的分别之地。” 林霂领悟过来:“你带我来这里,是为了重温他们的别离?” “不。该别离的人就别离了,该相遇的人会再相遇。” 他说这句话时声音压低下去,沉沉的,缓缓的,像在叹息,林霂怔忡了好几秒。 忽然间,她很想告诉他一件事——两年前,车祸尚未发生,她在前男友的书房里找到了一本德文版金融杂志《银行家》,在封面上看见了他。 她好奇地问:“这个人是谁?” 前男友从后面抱住她,下巴搁在她的头顶,笑着回答:“他叫萧淮,是德国华裔,投资银行家,也是我的校友。” 该告诉他吗?她曾经听说过他。 该告诉他吗?她一直回避他,只因一看见他的脸,就会想到前男友。 正迷惘,地面突然在震颤,呼啸的风声、车轮与铁轨快速碰撞时发出的轰隆声从远方迫近。 林霂循声望去—— 两列诞生于冷战时期的老式火车出现在视野中,仿佛跨越了时代的鸿沟,跨越了意识形态的差异,相向疾驰。 一辆又一辆空车厢从站台掠过,带着催人振奋的气势,以风驰电掣般的速度奔向远方,一去不复返。 在长达几分钟的时间里,林霂耳朵里全是震耳欲聋的巨响,前所未有的震撼与难以言喻的感动在瞬间攫住了胸口。她蓦然闭上双眼,什么都看不见了,却又好像看见了什么。 和这座城市的遭遇很相似,她的心被一道看不见摸不着的墙分裂成了过去和现在。 血淋淋的往事在“心墙”内部铸成一道道阴森压抑的铁丝网,锁住了理智,也分裂了意志。灵魂和身体皆被深沉的罪恶感束缚着,她沉湎于过去,又想摆脱过去。 如今这堵“心墙”被某种奋进昂扬的力量扯开道裂缝,过去的她和现在的她在电光石火之间打了个照面,所有被压抑的情感得到释放,心底那密不透风的铁丝网、黯淡无光的围墙、沉甸甸的罪恶感在轰然间崩塌,只剩下一个声音不断地对她说—— 林霂,朝前走吧。 浓密的眼睫颤抖几下,林霂睁开眼,眸子有一种噙着泪光的晶莹透澈。 萧淮轻声问:“你哭了?” 她用手揉揉眼睛,没有回答。 “想哭就尽情哭。”他拍抚她的肩膀,“烦恼如果不显露在脸上,就会盘踞在心里。你把所有的不开心宣泄出来,内心便不再烦恼。” 又被他看穿了。林霂吸吸鼻子,反问:“你是不是因为我发生过不幸的事情而对我十分同情?” 萧淮有些意外,片刻后回答:“你如此坚强,不需要任何人的怜悯。” 她听了,眸子里闪动着泪光,却灿烂一笑。 他握住她受过伤的左腕,往下移动稍许,再自然不过地牵起冰凉的手:“这里风大,我带你回去。” 天寒地冻,路面又有残雪,他怕她滑倒,每一步都迈得极小心。 林霂被拉着前行几步,迎着晨曦看了看萧淮。 他和她不是头一次有肢体接触,可这回好像完全不同了。骨节分明的手指修长有力,牢牢地将她的手握在掌心里。肌肤紧挨着肌肤,暖暖的温度由他传递给她,从指尖一直到心尖尖上的触感都变得异常清晰、敏锐。 她偷偷咬了下嘴唇,尽量维持表面平静,那颗深埋在胸腔里的心脏却无法自抑地怦怦直跳。 萧淮仿佛感觉到她长时间的注视,侧过脸庞看她一眼。 林霂被他瞧得有些不自在,勉强别开视线,嘴里小声嘟囔:“我发现你这个人深藏不露。” 他吐出个单音字:“嗯?” “一方面说我真好骗,一方面又把我骗过来吹冷风。为什么旅游计划书里没有写明刚刚的环节?你是不是听了散文故事,所以临时起意折腾了个小惊喜?我们分别才短短一个多小时,你是如何办到这些事情?” 萧淮把每个疑问都听进去了,但没有做出回答。 即将走出老火车站,林霂回头瞄一眼景色,收住脚步:“稍等,我去拍张照。” 三步并做两步跑回站台通道,她从随身小包包里掏出手机找角度,找了半天,不是风太大,就是逆着光线。 他静静地看了会儿,说:“把手机给我。” 她纠结地问:“我不上相,你能帮忙多拍几张吗?” “只要人长得好看,一张就足够。” ……好吧,这句话她挺受用。 拍完回到银色奔驰,林霂低头拨弄手机,扑闪扑闪的眼睛流露出一丝感慨。 萧淮发动车子:“拍得不好?” 她摇摇头,点开微信动态,贴出照片。 金黄色的阳光倾泻在红砖墙,她亭亭伫立在颇有历史年代感的老火车站月台,唇角弯弯,明眸善睐。因为拍摄的角度选得很好,光影错落交汇,画面呈现出时光荏苒、安然若素的意境。 照片附注一句话:再见了,旧时光。 许多朋友在这条动态底下嚷嚷起哄:“赌五毛这一定不是自拍。重要的事情说三遍,拍照片的人是谁?是谁?是谁?” 林霂不回复,往下拖动屏幕,没有留意身旁的男人投来随意的一瞥。 她继续刷朋友圈,见到关怡的评论:“天呐,给你拍照的人是萧淮?光天化日之下勾勾搭搭,证据确凿,你还敢说对他没有感觉?三木,做人要讲良心。” 林霂白皙的脸颊泛起薄薄的粉色,决定删掉图片。 手指点击“删除”选项,她的目光落到了一条最新评论。 hsiao回复关怡1988:“我和林霂……” 后半句没有看清楚,因为所有的文字随着图片一同被删得干干净净。 林霂有点懵,悄悄用余光瞄萧淮。 他双目平视前方,当十字路口的红灯切换为绿灯,从容地踩了下油门。 她担心关怡那几句吐槽可能会影响他对她的看法,可又不好意思作解释。更让人好奇的是,他究竟对关怡说了什么? 她没有询问他,思来想去,脑补了个回复“我和林霂只是普通朋友”。 然而这个猜测被关怡发过来的一张微信截图推翻。 她瞧见了真正的答案—— hsiao回复关怡1988:“我和林霂正在柏林旅行,我们相处得很愉快,请勿挂念。” 林霂垂着头目不转睛地盯着这行字,良久,她将手机屏幕关掉,抬起头小声说了一句话,声音透出几分不舍。 “萧淮,我今天晚上就要坐飞机回国了。” 第24章 小雨伞 萧淮转头看向林霂,眉头微微地拢起:“回国?” 林霂细声细气地说:“医院催得紧,我必须回去上班了。明天是平安夜,我提前祝你圣诞节快乐,也祝你新年快乐。” 突然得知要分离,又听到一通客气的告别话,萧淮陷入了沉默。 车子驶出去很远的距离,他才开口,声线略带沉郁:“为什么你没有提前向我透露今晚要返程?” “旅行结束时间是21点,飞机起飞时间是23点30分,两者不冲突,所以我就没说;你曾经提到过会在平安夜陪同父母前往奥地利,我以为我们今晚就会分开,便没有特意强调归期。”林霂说着说着,声音低了下去。 她迟疑稍许,伸手碰了碰他搭在手刹拉杆上的手,掌心与他的手背相贴:“请代我向你的家人问好。” 后排座椅发出翻起来的声音,西蒙醒了。 林霂立刻收回手。 萧淮面无波澜,驱车前行。 西蒙直起身,低哑的声音透着慵懒:“亲爱的,我梦见你不穿衣服的样子了。” 奔驰车陡然急刹车,林霂往前一倾,被安全带紧紧地勒了下。 她讶异地看了眼车窗外,原来是两只不知从哪儿窜出来的流浪狗,一前一后从车前横穿马路奔向街心公园。 西蒙的状态还停留在梦境里,十分惋惜地叹口气:“我已经提起画笔准备构图,结果什么都没有看清楚就醒了。” 萧淮沉默地发动车子。 林霂也不搭腔。 西蒙清醒一会儿,信手翻开旅行计划书,浏览今日的行程:表哥将在下午16点到晚间21点出席投行宴会;他和林霂留在别墅休息。 他抬头道:“亲爱的表哥,你能不能推掉工作和我们一起愉快地玩耍?圣诞节将近,你应该让自己轻松点。” 萧淮侧目看一眼林霂,嗓音是惯常的平静淡定:“我昨晚临时接到了峰会邀请,无法推脱,待会儿便要前往会议地点。” 林霂问:“什么会议如此紧急?” “是每年年末例行召开的投资峰会。参会的上市公司都是各行业各领域里的绩优公司,股价平均增长率十分可观。机构投资者、私募股权投资者、以及投资银行家们通常在会议期间敲定合作对象,启动下年度的投资项目。” 她听不懂机构投资、私募,但瞬间理解关怡为何在私底下询问他操作什么股票。 车子加速开出去一段路之后,萧淮轻描淡写地问:“林霂,你对投资感兴趣吗?” “嗯……比较好奇。” “主办方对与会者的背景有要求,我无法携你同行。” 这岂不意味着她即将看不见他了? 萧淮不紧不慢道:“但是今晚八点的宴会是投行总部的尾牙,邀请了各分行重要人士,允许捎带家庭成员。你有兴趣吗?” 林霂没来得及说话,西蒙笑眯眯地打岔:“表哥,我有兴趣。” “家庭成员仅限一位。” “所以你打算无情地甩掉我这个电灯泡,和林霂单独玩耍?” 萧淮顿了顿:“我记得你在柏林有许多私交不错的艺术界同行,你不是计划约他们出来聚聚么?我可以把别墅借给你举办平安夜派对。” 西蒙精神大振,点头说好。 想起什么,他又嬉皮笑脸地说:“年会尾牙是非常正式的场合,表哥你打算以什么样的身份介绍林霂?女性家庭成员除了老婆、老妈,就真没别的选择了。” 萧淮动了动唇,林霂抢先道:“算了,你们忙你们的,我自己逛柏林。” “不行。我和表哥的绅士风度绝不允许远道而来的贵客独自游荡。表哥的年会,我的派对,你必须二选一。” 林霂没有回答。 西蒙开朗,但明显的花花公子作风。 萧淮稳重,可惜身份特殊,出席的场合更特殊…… 西蒙见林霂迟迟没有给个答案,不禁想起第一次和她见面时给她留下了糟糕的印象,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说:“小霂霂,你是不是担心我乱来?放心吧,自从被你撞见之后,我完全提不起性趣,全心全意进行艺术创作。再这样下去,我即将成为一个高尚的人,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一个有益于女性同胞的人。” 林霂被最后的言论逗笑了。 萧淮看一眼后视镜里的西蒙,沉声道:“林霂,你可以作为我的私人医生出席晚宴。我有酒精过敏症。” 名正言顺的理由促使她不再犹豫:“好,我陪你。” 西蒙摸了摸下巴,冷不防道:“亲爱的表哥,你对酒精过敏?真的吗?” 萧淮颔首。 “我记得画展闭幕那晚,某位漂亮的女助理提议去喝一杯,你欣然同意。” “那仅仅是美智子的口头禅。她想和我谈论工作,喝酒倒是其次。” “口头禅?我却觉得这是一种邀约。”西蒙说完,用高深莫测的语气问林霂,“你怎么看?” 林霂疑惑不解:“邀约什么?” 西蒙的心里拂过一丝奇怪的情绪,上上下下打量眼前人。这是最基本的性暗示,她居然不懂? 打算解释的更具体些,却瞅见萧淮的眉头微微往下一压。 他笑了笑,什么也没说,掏出手机发了条消息给朋友,片刻后收到了许多图片,都是今年冬季高级定制礼服。 他根据林霂的气质挑选了几张图片,拿给她看。 她扫了一眼,礼服颜色皆为冷色调,不是黑就是灰,显得人格外庄重深沉,与尾牙的欢乐气氛不搭,于是说:“我的行李箱里有件从未穿过的礼服,待会儿穿给你瞧瞧?如果好看,今晚就拿它当战袍了。” “你确定不是睡袍?” “呸。” 西蒙捏捏林霂的脸颊肉,露出阳光般的灿烂笑容:“小妞再说一遍。” “说话归说话,你不要拉拉扯扯。” “我就爱拉拉扯扯。” “萧淮,管管你的表弟。” “表哥管不了我……” “西蒙。”低沉冷静的声线响起。 某人立即撒手。 时间过得飞快,车子抵达郊外的独栋别墅,熄火停住。 别墅的外观和慕尼黑的城堡大宅截然不同,用了许多明快的色彩和精致的装饰,还添置了不少圣诞节彩灯,提前迎接节日的到来。 林霂找到了新年新气象的感觉,也意识到即将和这里说再见了。 萧淮正在解安全带,瞧见她想什么想得出神,目光一顿,缓了几秒才开口:“进去吧。” 两个男人的房间都在楼下,林霂的房间在楼上。她利索地带上房门,打开行李箱,准备换衣服。 西蒙坐在一楼客厅的沙发上,信手涂鸦,消磨时间。 突然听见房门开合的声音,他抬眼一瞥,看见萧淮换了身正装从衣帽间里走出来,忍不住打趣:“亲爱的,你长得这么帅,我能不能请你喝一杯。” 萧淮冷淡地回应:“请你停止用这种腔调说话。” “表哥真讨厌,我换成女助理的腔调,好不好?” 二楼忽然响起门开的声音。两人中止谈话转过视线,见到林霂穿着一条紫色真丝立领旗袍走出房间。 这款旗袍经过巧妙的改良,既展现了饱满圆润的胸部,又露出细致的锁骨,完美地衬托窈窕动人的好身材。当她在楼梯间转身,蓬松的卷发在空中划出好看的弧度,线条起伏分明的裸背大方地展示于人前,浑圆又挺翘的臀随着下楼梯的动作一摇一晃,不可名状的妩媚简直撩人心弦。 西蒙惊讶极了。 原本低调不起眼的小女人突然呈现出明媚娇艳的一面,难道是受到了什么刺激? “亲爱的,你在我睡着的这段时间里发生了什么?为什么穿成这样?能不能考虑一下我和表哥的感受。” 林霂感到莫名其妙,低眸看了看自己,没有发现哪里不妥。这件礼服是两年前准备的,难道已经过时? 她问:“我这样穿,不好看?” “何止好看,男人看见你会想准备小雨伞。” “雨伞?” 西蒙语塞,各种念头在脑子里闪过,用明媚忧伤的语气旁敲侧击:“乖,你不要想不开。如果因为寂寞空虚冷而寻求男人的抚慰,我可以满足你。噢,无论是身体还是心灵,我都能让你得到最体贴的呵护。” 林霂听到最后一句时又羞又恼,视线不由自主地投向萧淮。 他也在看她,深邃专注的目光流连在她的脸上、身上……黑色眸子里有一抹无法琢磨的情绪转瞬即逝。 他会不会觉得自己如西蒙说的那样,为了寻求艳遇而故意穿着暴露? 林霂站定,用镇静坦然的态度回道:“我不需要男人的抚慰。我穿成这样只想显露自己美好的一面,难道不可以?” 西蒙讶异地看着她,唇边的嬉笑收敛了些:“当然可以。” 萧淮的目光依然流连在林霂的五官,发现她脸上的白皙肌肤染了一抹比胭脂色还要好看的薄红,并非羞怯,而是由内而外散发出的、明亮莹润的好气色。 “小霂霂,我对你的感情好像不再是单纯的友谊了。请问你现在有男朋友么?”西蒙眯了眯眼睛。 林霂一怔,无法分辨这句话是否为玩笑。 西蒙转过头:“表哥,你知道她的感情状况吗?有人在追求她吗?” 萧淮静默片刻,不紧不慢地开口:“有。” “西蒙,你别闹我了。”林霂说完转身上楼,回到卧室关闭房门。 别墅变得安静。 西蒙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被一道清冽的目光攫住,转过头来,乐呵呵地解释:“表哥,你别这么看我,我现在单身,林霂看起来没有男朋友,我和她发展感情没什么不可以吧?” 萧淮看着他,半晌,缓缓地问一句:“你最长、最认真的感情关系持续了多久?” “呃……三个月?” 萧淮折身走向别墅入户大门,在门前停住脚步,用异常冷静的口吻提醒道:“林霂不是袖扣。如果你仅仅是一时心血来潮,何必招惹她?” “好吧,我再想想。”西蒙耸耸肩,“不过,她不是袖扣,不适合我,难道适合你?” 萧淮在原地立了一会儿,推门走出去。 就在这时,西蒙想起了被他忽略的一个小细节:“表哥,你刚刚说有人在追求她,是谁?别告诉我是你……” 话未说完,大门被重重地关上。 西蒙呆懵了几秒。 表哥生气了? oh——my——god!!他当着表哥的面,调戏了表哥喜欢的女人?! 第25章 小夜曲 西蒙思来想去,走上楼敲开林霂的房门:“亲爱的,现在时间尚早,我们先找间餐厅吃午餐,再一起愉快地逛逛博物馆?” 他说话的语气少了几分玩世不恭,林霂没有拒绝。 无论是在餐厅还是在博物馆,他没有再聊起她的感情生活,只用幽默风趣的语言介绍那些艺术雕塑,最后看时间差不多了,驱车前往选帝侯大道,拉着她走入一间钻饰奢侈品商店。 珠宝闪耀璀璨,标价牌上一串的零也同样夺目。 西蒙挑选了一条蛇形长款钻石项链,将它反戴垂挂在林霂的背部,说道:“小霂霂,这是我们友谊的见证,也是给表哥撑门面的装备。我在接下去的时间里穷得叮当响,必须加倍努力画画讨生活,仅是想一想就觉得你和表哥都是我的真爱。” 林霂哪里肯收,推辞来推辞去,最后他拍拍她的肩膀:“收下吧,表哥见了一定会喜欢。” 夜幕降临时,银色奔驰抵达市内最繁华的商业街,停靠在相约之地。 林霂没有见到萧淮的商务车,却留意到对面有间便利店:“我去买点东西,马上回来。” 西蒙尚未来得及问买什么,她已经下车,走在寒冷的夜风里,穿过车来车往的马路,带回一罐可口可乐。 西蒙摇头:“甜腻腻的东西不利于你维持身材。” “这东西兑水后假装红酒,对你表哥百好无一害。”林霂把可乐放入手包,包包狭小的空间顿时被撑得满满当当。 西蒙笑了笑,问道:“你和表哥是怎么认识的?” “我们……我们的祖辈有渊源,所以就认识了。” “认识多久?” 林霂不好意思说出答案:她和萧淮才认识十天。其中三天时间萧淮不在慕尼黑,她却觉得认识他有一段日子了。 一辆奔驰七座商务车从路口驶过来,西蒙捏捏她的脸颊:“表哥来了,你去吧。” 她说声“再见”转向车门,胳膊被拉住。 西蒙的眼睛里含着笑意:“今晚虽是年会但也是工作场合,表哥可能要和不同的人应酬,万一你落单也不要觉得无趣,其实他很想陪着你。” “还有,喜欢表哥的女人很多,经常簇拥在他身旁,你看见了也别往心里去。表哥不是我,相当洁身自好。” 头一次听见他向着萧淮说话,林霂有点不习惯。 西蒙放开她的胳膊:“小妞,今晚玩得开心。” 林霂迎着冷风下车,与此同时萧淮也从商务车里走出来。 他们之间隔着路口的红绿灯,他在这边,她在那边。她快走几步试图越过车行道,他却提高声音唤住她:“林霂,等一等。” 他一开口,她就讶异地发现那副原本低沉悦耳的嗓子变得沙哑了许多。她随即停住脚步,待在原地等待。他很快来到跟前,将人拉着走过马路。 “我走了之后,西蒙有没有继续纠缠你?”他说话时,轻缓地松开她的手腕。 她简单地答了句“没有”,抬起右手伸过来。 那只手离他的距离近了点,再近一点。他以为她想抚摸他的脸,下意识地俯低头,然而这样的念头随即被证实是错误的——她的手擦过他的眉角,贴在了额头,感受一会儿又撤开。 “体温还算正常,嗓子干涩吗?疼不疼?”林霂的神色流露出担忧,“你今天早晨在老火车站里吹了很长时间的寒风,是不是上呼吸道感染了?” 萧淮顿了顿:“我下午说了很久的话,声带沙哑而已。” 林霂半信半疑。 他看一眼她暴露在冷风中的手,指尖已经冻得发红,考虑着是否再将那只手拢入掌心,那只手兀自缩回了衣兜。 走到奔驰车的中段,林霂才发见美智子和男助理坐在第三排,俩人皆穿着正装,脸上表情都不怎么平静。 林霂笑着打招呼:“你们好。” 男助理微笑着予以回应。美智子似有若无点了点头,埋首整理手中的峰会资料。 林霂上车,穿过商务车的中间区域,落落大方地坐在了美智子身旁的空位。 美智子整理资料的动作滞了一两秒,又继续进行下去。 商务车准点抵达年会酒店。美智子和林霂分别前往换衣间,再出来时,美智子穿一件深v礼服,秀出美好的事业线;林霂穿改良旗袍,长发盘成髻,奢华的蛇形钻石项链与迷人的背部线条相得益彰。 一蓝一紫,两道倩影,从两个不同的方向走向萧淮。 男助理低声嘀咕:“boss,你今晚不用参与抽奖就俨然是最大的赢家。” 萧淮不语,余光注意到助理在偷瞄林霂旗袍底下的风光,其啧啧惊叹的眼神和西蒙如出一辙。 他不动声色地清清嗓子。 助理立即收回视线:“老板,你的喉咙是不是很不舒服?” “还好。” 美智子听到萧淮嘶哑的声音,忍不住说:“我去车里拿润喉糖。” 林霂观察他的脸色,道:“我已经请酒店服务生帮忙购买润喉含片,他待会儿就送过来。你还有其他不舒服的症状吗?需不需要我帮你做个检查?” “我没有大碍,你们不用担心。” boss一举一动牵动多少颗女人心……助理暗自长吁短叹。车子后备箱里有好几盒口味不同的润喉糖,都是不同的女人送来的。 年会设在大酒店顶层的旋转餐厅,现场布置得火树银花。室内音乐团正在演奏华丽典雅的古典乐《g大调弦乐小夜曲》,浓浓的新年氛围萦绕在整个会场。 萧淮作为德意志投行中国地区常务董事,被请到了高管区域;林霂则坐在离他不近不远的边角位置,与男助理、美智子凑在一起。 萧淮坐下后与同僚寒暄,不时地回头看一眼。几天前,行政部门问他是否满意室内乐的曲目,他想起她的喜好,于是增加了这首小夜曲。 没有预料到,同一段旋律也是行将别离的前奏。 音乐表演进行了一会儿,男助理偏过头与林霂闲聊。 林霂只答了几句就感受到手机在震动,掏出来瞅瞅,是萧淮的信息:“leo不接电话,请你转告他来我这里。” 林霂把手机递给男助理,后者离座,再也没有回来,不知被派去哪儿。 这时屏幕上又弹出新信息,就一个字:“饿。” 林霂噗哧一笑,想了想,又有点同情。他在出席峰会期间肯定没吃午餐,现在晚八点,尾牙暂未开席,胃饿得难受了吧…… 赶巧音乐演奏结束,服务生开始给在场所有人倒酒。林霂离开座位,稍后回来,看着领班端给萧淮一杯口感醇香的“葡萄酒”。 不一会儿,手机屏幕亮了。 hsiao:“难怪你的手包看起来像个小小的炸药包,原来里面藏着心意,谢谢。” lin:“炸药包……岂不是很丑?” hsiao:“不会,你长得很好看。” 林霂两手捧着手机,低头凝视着屏幕上的消息,末了,十分实诚地回道:“我是问包包丑不丑,不是说我丑不丑。” 萧淮没了声音。 尾牙正式开始后,投行ceo开始做本年度工作总结,高度称赞中国地区的工作成果。 仅仅是第四季度,在常务董事的推动下,投行卖出上海发展银行百分之二十股权,套现3296亿人民币,并且联合德国邮政银行等多家外资银行,下注中国互联网金融行业。中国地区年投资回报率也因此高达37.2%。 全场掌声雷动。林霂也被震撼了,边鼓掌边偷瞄萧淮。他正好侧过脸庞,两人的视线不经意地对上一秒。 她看见他的眼神是那么的平静淡然。 他瞧见她扑闪扑闪的眸子流露着浓浓的自豪。 此时ceo瞧一眼主席台下面,调侃道:“投行打算奖励你一栋别墅,但我提出了反对意见。你是单身汉,要那么多房子做什么?所以投行做出调整,同意奖励你别墅,但大门钥匙只能由你的女朋友来认领,否则一切免谈。” 全场哄笑。林霂也笑了。 听完工作总结,她起身前往洗手间,正整理妆容,“嗒嗒”的高跟鞋声音响起,美智子进来了。 林霂礼貌地微笑。 美智子从手包里掏出化妆盒,补点口红,漫不经心地问:“你和还住在一起?” 察觉到对方来者不善,林霂选择了沉默。 美智子转过身,下巴高高地扬起:“你住在他家数日,像个钟点阿姨一般操持家务,呵,抓住男人心之前先抓住男人胃的做法是不是早就过时?” “我和相识六年,在此期间形形色色的女人一个个冒出来、又一个个消失,反观他永远保持和周围人不近不远的安全距离,根本原因在于是个非常慢热的男人,他对自己要求极高,对别人要求更高,不是轻易掏心掏肺的男人。即使你们出双入对的次数越来越多,即使他现在对你关怀体贴,也并不意味着他即将和你确定感情关系。” “林医生,你绞尽脑汁想着如何勾住,倒不如动动脑子想想如何投资自己,配得上他。当然,值得投资的地方是脖子以上,但那绝对不是脸。” 美智子说完,勾唇一哂,径自离开。 林霂盯视着镜子里那道扬长而去的身姿,不由自主地想起那些曾经试图拆散她和前男友的苍蝇蚊子,已经到嘴边的话语又咽了回去。 回到会场,晚宴进行到表彰优秀员工的环节。奖励品相当丰厚,从面额可观的支票到私车再到公寓。 最后的员工大奖,属于小山美智子。 颁奖人无庸置疑是萧淮。 当象征着最高荣誉的花园公寓钥匙从萧淮手中转交给小山美智子时,林霂微微走神,再次集中注意力时看见萧淮给予得力助理一个赞赏性的拥抱,后者竟然仰起脸,毫不避嫌地亲吻他的下巴。 俏佳人一记热情洋溢的吻,使得全场情绪陡然间达到了小高潮。音乐声、掌声、口哨声,声声穿透耳膜。 男司仪很会烘托气氛,立即揶谕萧淮:“看起来,您的别墅大门钥匙已经有了着落。” 全场笑翻。不知是谁带头起哄,要求“再亲一个”的声音此起彼伏,以至于司仪也用喜闻乐见的腔调请求萧淮一亲芳泽。 目睹这样的场面,林霂明明知道是玩笑,却笑不出来。 撇开美智子刻意示威的举动不说,美智子和萧淮相识六年,在他家中拥有专属卧室,还在众目睽睽之下对他献吻。所有的细节掺和在一块儿,林霂遽然意识到这两人即使不是情侣,也有可能发生过什么…… 他们曾经发展到哪个阶段? 牵手? 拥抱? 抑或春风一度? 林霂顿时心塞。 她今晚意外地走入了一个“黄金美女酒”的国度,见到这个国度五光十色,觥筹交错,处处充满着获得成功的喜悦以及追寻物质享乐的气息。 萧淮和她的世界天差地别,他得到了别人一辈子乃至几辈子也得不到的财富和荣誉。只要乐意,他随时可以和女人逢场作戏。 林霂蹙了下眉头,不愿意目睹即将发生的事。 在一片善意的笑声中,萧淮在美智子的脸上……不,他在她左右脸颊各落下一个吻。 这种亲吻方式是西方常见的礼仪“贴面吻”,用来表达友谊与尊重,既迎合此刻欢乐的气氛,又维持了上司对待下属沉稳庄重的做法。 忽然间,林霂释怀了。 她不再在意美智子和萧淮的过去,不仅仅因为西蒙提醒说萧淮洁身自好,还因为过去的事情早就过去,有种人生态度叫做把握当下。 她弯唇浅浅地笑了,目不转睛凝望着萧淮。会场里的人实在太多,不知道萧淮在台上能否看见她? 如果他能瞥见她,她希望在视线交汇的一刹那,自己脸上的表情是明朗的。 当晚宴进行到最后的自助餐环节时,林霂收到了润喉含片,转头便去寻找萧淮。 他坐在贵宾间里的圆桌旁,被众多下属包围。 她混在人堆里,见缝插针地挤到他身旁。 萧淮在阐述新年工作展望,正好讲到人民币汇市的走势,余光瞥见她挪步过来,恍神一瞬。 那光洁细嫩的裸背,两片对称隆起的蝴蝶骨,玲珑起伏的弧度诱发人触摸的欲望,纤细的手臂下面是紧窄的腰身,再向下是蜜桃般丰厚圆滑的臀,跨一步便要晃一晃,看在眼里,妩媚又诱惑。 萧淮停顿一秒,压低嗓音不轻不重地吐出个德语短语“hselkurse(浮动汇率)”,微微欠身扣住她的手腕,稍一用力将人带到身旁,才不着痕迹地放开。 周围人瞧见这一幕,忍不住多打量几眼林霂,她却浑然不察。 萧淮坐着,林霂像个助理规规矩矩地在旁边站着,三十多分钟站下来,饿倒不至于,就是苦了穿着高跟鞋的两只脚。 脚底痛到不行时,她偷偷摸摸地把腿往桌子底下伸长了些,想放松会儿,却好死不死踢到了萧淮。 他侧目一瞥。 她惭愧地站好。 时间一分一秒的逝去,林霂惦记着返回别墅取行李,不自觉地转了转脑袋,模样看起来有点着急。 这时萧淮讲到了金融供给侧改革能否快速奏效,停顿稍许,伸手抚上她的后背。 他的面前是下属,身后为空,和平常得体的举止完全不同,他的中指和食指并一起触碰上她白皙光滑的肌肤,沿着蛇形项链的垂坠曲线徐徐向下游移,停在腰附近,轻轻捏了捏。 林霂的心里说不出的莫名,瞅了眼萧淮。 他的神色泰然自若,口中的陈述不停,又无声无息地重复遍刚才的动作。 由上至下。 上。下。 林霂愣了愣,好像明白了。 第26章 盼相聚 林霂悄悄退出贵宾间,步出会场,乘电梯直达最底层地下停车库,在商务车里等待了二十分钟,等来了萧淮。 他一上车就如释重负地吐口气,用嘶哑疲惫的声音地对司机交待:“走吧。” 林霂连忙把润喉片递过去:“我们不打招呼就提前离开,两位助理怎么办?” 他慢条斯里地将药片含入口中:“另有专车送美智子和leo回酒店。”想起什么,又抱歉地补一句,“今晚让你见笑了。” “是挺好笑的。” 萧淮放药盒的动作滞了一下,抬起眼帘。 林霂说:“我是指别墅钥匙那段小插曲。不过你和美智子的互动也有笑点,所有人都——” “我和小山绝对是正常的上司与下属关系。她今天这么做,我也十分惊讶。”萧淮蹙着眉遽然开口,牵扯到了干涩的嗓子,忍不住低咳两声,起初只是小咳,到后面连续咳嗽,被迫再服了颗咽喉含片。 他缓了缓,回眸再看林霂,见她一脸大事不妙的表情。 她径自从后排位置挪过来,坐在他的身旁,单手支住他的下颔:“张开嘴,让我看看。” 车里的光线过于幽暗,即使他坐着也比她高出许多,所以她不得不腾出另只手伸到他的后颈,让他迁就一下俯低头部。 她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一手勾着他脖子一边拉开他嘴唇的动作有多么的暧昧,只觉得光线太黯淡,自顾自地凑近身体,再度拉近彼此的距离。 萧淮闻到了她发丝间的馨香,那么清淡,那么低调,但能轻易地触及人心底最柔软的地方。 他的嘴唇动了动,想说话,扶在下巴的手指却顺势地向颌关节轻轻一压再向外一顶,他被动地张开口,心底那些丝丝缕缕的情绪也随之勾起。 他目光深深地打量她,视线在那张好看的脸上流连,扫过两道弯弯的眉,清澈如水的眼睛,以及微微上翘的双唇。 “吓到我了,还以为你是急性咽炎。”林霂边说边试了试萧淮的体温,确认他没有发烧,心才落回原处。 他的视线依然停留在她的脸上,见她莞尔一笑,抿了下唇瓣。“你如果生病,我会非常自责,可能走不了了。” 后半句被她叙述出来,中间稍稍迟疑,尾音轻细柔软又带着惭愧,犹如一根羽毛在他的心口来来回回地撩过。 无可形容的情绪在心脏四周凝聚,他顾不上唐突,说:“林霂,你能不能改签?我希望你留在这里过完圣诞节。” 林霂听到这句话时不是没有感到一丝不寻常,然而想到萧淮作为主人说几句场面话挽留客人再正常不过,便告诉自己不要多想,默默地看他一眼。 路灯发出的柔和光线透过车窗照映在他的五官轮廓,显得那双眼眸深幽似墨,目光染着一抹温柔,又带着几许不舍,专注地凝着她。 仿佛在这一刻,他的眼里只看见她。 林霂的心被这样的眼神触动了。 短暂的假期飞逝,一旦回国,她再也不可能像现在这般与他朝夕相对,他也不可能时时刻刻出现在她眼前。 哪怕他和她现在俩俩相依、促膝长谈,在安静的氛围里显得十分亲昵,让人有种错觉他喜欢她,可毕竟才认识短短十日,他不可能对她产生爱情…… 相处的点点滴滴,走马灯似地出现在脑子里。时光虽短暂,但每天的经历都是独一无二的,每天的感悟都是弥足珍贵的。 这个知道她的秘密、听过她哭、见过她笑的男人,很快就会彻底远离她的生活圈,再无交集。 离开吗? 留下吗? “面对一个如此极品百年难遇的男人,你的心脏从来没有扑通扑通加速跳动?!” “你绞尽脑汁想着如何勾住他,倒不如动动脑子想想如何投资自己,配得上他。当然,值得投资的地方是脖子以上,但那绝对不是脸。” 关怡的疑问,美智子的嘲讽,同时在耳边响起。 林霂的脸色变得复杂,浑然不自觉地咬住嘴唇。 她的反应,萧淮看在眼里。 他知道,这个私下里逐渐变得开朗明艳的女人对他没有超出朋友之外的想法,她的心不在这里,脚步也不会为此而停留。 他不可辨闻地叹口气:“林霂,待会我送你去机场。” “萧淮,你什么时候回国?”林霂轻声开口,语气格外柔软,“我无法改签,但可以和你在国内再聚。” 就在刚才,她做了个决定,告诉自己不能再踌躇不定。 从来没有主动邀约过异性,她内心紧张,表面上用轻松明快的语气说:“我想给你接机,还想尽地主之谊请你吃顿丰盛的大餐,以此感谢你这段时间的陪伴和照顾,希望你赏脸。” 这个主张出人意料。萧淮问道:“总部派我去瑞士协调工作事务,国际银行会议也即将召开,我最快也要二月中旬飞回上海。你能等吗?” “能。” “我们将分别五十多天,你确定能等?” “当然能。” 此刻的林霂和以往的她略不同,对他有些亲近。萧淮不由自主加重语气:“那么,我们稍后联系?” 林霂答得飞快:“好。” 话落,林霂发现萧淮打量人的眼神变得不同了,深邃的目光定定地凝住她,仿佛在观察什么。呃,她的小心思被发现了吗? 正在开小差,蓦然听见一个疑问,“你回国之后还会继续出售洋房吗?” 林霂实话实说:“中介今天下午给我发短信,有位台湾人看中了老洋房,让我尽快赶回去签卖房合同。” “不要卖给外人,你回国后直接把房子转到我名下,交易价格在之前基础上上浮百分之十。” “我可以拒绝么?” 萧淮有点语塞:“你还介意我姓萧?” 林霂扁扁嘴:“我想按照原价交易,你居然不识好人心。” 他目光一软:“你把房子卖了之后,自己住在哪里?和父母同住?” “关怡打算把她名下闲置的公寓借给我住……你有什么疑问?”林霂的语气稍许不自然。 萧淮这么问,其实是在确认再联系她时需不需要顾虑林父林母,听她的意思像是独居,便道:“没有。” “我倒有一个疑问。卖掉房子之后,如果不打算再买新楼盘,银行账户里的钱适合做什么投资?关怡说明年经济形势不错,建议我买点股票玩玩。” “你对哪些板块哪些股票有兴趣?股票对应的上市公司,你了解过么?” 再简单不过的问题把林霂问住了。她听关怡谈论过a股,对股票产生了模糊的认知,万万没想到里面涉及复杂深奥的学问。 见她呆呆愣愣的样子,萧淮不假思索:“没关系,你喜欢买什么,就买什么。” “哪能这样。赔了怎么办?” “有我在,赔得起。” 明明应该把这句话理解为玩笑,林霂却偏偏信以为真:“说话要算话。我如果赔了,就来找你负责。” 萧淮的唇角不可抑制地上扬:“赔了也是好事,你将会拥有婴儿般的睡眠。” “这么神奇?” “时常半夜惊醒,哭一会儿再接着睡。” “……呸。” 她脸颊的白皙肌肤染上抹比胭脂色还要好看的薄红,声音细细的、软糯糯的,像在抗议,又不尽是抗议。 萧淮见她这副模样,心中的不舍又添了几分:“林霂,我们可以拥抱一下吗?” 林霂想了想,把它理解为最后的道别。 他伸手揽住她的肩,另只手绕过光滑如玉的背,把人搂入怀中。不是不想体验指尖在那滑腻细致的肌肤上游移时的触感,但刚刚已经有意无意冒犯她一次,不能再欺负她。 至于她,不好意思地依偎在温暖且极富安全感的怀抱里,双手犹犹豫豫两秒钟,往他身后一揽,虚虚地抱住。 她埋下脑袋,脸颊似有若无贴上他的衣领,这样的姿势可以嗅到那好闻的鸢尾花香。 为什么会遇见他呢?她悄悄问自己。 “林霂。”他沉沉地唤她的名字。 她侧耳聆听,等待接下去的言语。 “我不在国内的日子里,你要开心点,多睡一些,好好照顾自己。” 胸口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地点燃了,充满了热度。她好像在漫长的黑夜过后终于见到一线曙光,也从此有了新的期许。 她闭上眼睛,柔柔地应了声。 “嗯,你也是。” * 23点30分,林霂的返程航班准点起飞。 萧淮乘着空车从柏林机场往回走,途中接到了西蒙的电话。 “亲爱的表哥,你和小霂霂在干嘛?约会进行中?” “林霂已经回国了,我刚送她上飞机。” 西蒙惊诧:“什么?!回国这种大事你为什么不告诉我?我还能去送送她,见最后一面。” 萧淮轻描淡写地回答:“她知道你在和朋友相聚,不想打扰,只请我转达一句话——中国人讲究礼尚往来,你赠送她钻石项链,她想收藏你的最新作品。” “这个小妞,知不知道我的新作要价不菲?她买了我的画,打算接下去一整年都饿肚子吗?” “有我在,饿不了。” “有你在……呃,你向她告白了么?她同意和你交往吗?” 萧淮没有说话。 抵达别墅,整栋楼静悄悄的,玄关依然摆放着林霂穿过的白色棉质拖鞋,但她的房间干净整齐,没有留下曾经来过的痕迹。 就在不久前,她慢慢悠悠地整理行李,末了,抬头看一眼伫立在门口的他,灿烂地笑了笑:“萧先生,我们相处的时间比较短暂,我却觉得认识你很久了。你有没有这种感觉呢?” 那一刻,他又想挽留她了。 也恰是那一刻,还未分开,便已开始惦念。 第27章 美林医药 新的一年以股指高开高走,突破4000点迎来了开门红。 在大盘快速拉升、千股齐涨的大好局面下,美林医药公司突然发布公告,宣布投巨资参与研制的乙肝疫苗经过临床实验被认定为“无显著疗效”。 美林医药的股价应声暴跌,并且连续五个交易日跌停。 不久,多人实名举报美林医药的销售人员对医生送礼行贿,以换取医生开具其公司的药物,并且一部分药物未获得国家使用授权。 该消息立即引发了广泛关注,加剧股价大幅下搓,公司市值蒸发接近60%。 美林医药不得不在证券交易所紧急停牌,公司的管理人员随即被立案侦查——关怡作为研发部的负责人,数次接到办案部门的传唤。 和好友一样,林霂的日子过得不太平。 各科室的医生都需要向药剂科提交上半年的《药品使用申请单》,这属于药品采购规范化流程,按道理不该出意外,偏偏闹出了意外。 药剂科驳回了林霂的申请,原因在于她申请的感冒退烧药胶囊是美林医药公司生产的,虽然疗效显著,但价格成本过高。 林霂翻查同科室其它主治医生的感冒退烧药申请单,“复方氨基比林”赫然在其中。 氨基比林这类产品退热快成本低廉,但副作用效果十分强烈,于是林霂向急诊科主任递交了份书面材料,细数该药物的不良反应,建议禁用,并沿用美林医药公司生产的胶囊。 这一举动不但没有达到预期结果,反而因为美林医药的贿赂丑闻事件而连累她自己遭到质疑,“纳贿”“吃回扣”之类的谣言一时四起。 林霂据理力争,此事还是惊动了现任院长。 她被领导叫去谈话,最后一脸平静地完成交接工作,开始了停职的日子——不长不短,一周。 林霂下班后没有直接回家,吹着夜风瞎逛,一路上听到不少人在谈论股票,不是谁谁谁因为股票大赚就是某某某因为股票赔钱而跳楼。 她越听心里越不是滋味,拨通好友的电话,问:“美林的情况是不是很糟糕?” 关怡说话时的语气明显不如从前那般飞扬:“三木,我现在在重症病房,爸爸心脏病发作了。” 林霂一惊,又听关怡说:“公司的状况比你从新闻报纸里得知的还要糟糕。销售总监、运营总监、以及几位政府官员和三甲医院的高层都被卷进去了。更麻烦的是,凡持有美林股票的个人或机构都有可能在复牌那日抛出股票。” “抛掉股票之后呢?美林会破产吗?” “美林不能宣布破产。国家正在进行侧结构性改革,对破产企业执行安乐死。如此一来,我爸爸这辈子的心血就全完了。” 林霂顿时明白事态的严重性。 任何安慰性的话语都显得苍白多余,她问道:“需要我赶过来照看关爸爸吗?” “不用了,你早点回家休息吧。明天值早班?” 林霂默了一瞬,语气淡淡:“嗯,早班。” * 到家后,林霂闷闷不乐地仰躺在沙发上。 思来想去心有不甘,她奋然起身来到书房,坐在电脑前搜索国内因“复方氨基比林”引起的医疗纠纷。 她一边筛选一边记录纠纷的发生地、医院等级、涉事赔偿金额和最终的处理结果。 即将忙完时,手机里的新闻app推送一则快讯:德意志投资银行连同多家外资投行向中国地区众筹平台注资两亿三千万美元。 相关分析称,如此大规模的投资行为不止能提高互联网金融的快速发展,也能为外资投行带了丰厚而长远的利润回报。 林霂想起了投行ceo在年会尾牙上的工作总结,瞅瞅书案上的台历,日期刚巧是24日。 从德国回来,时间已过去整整一个月,这段时间她和萧淮几乎失去了联系。 他也曾发消息给她,问问上海的天气,聊聊上海的小吃。然而急诊科的工作太忙碌,她没空回复,好不容易有空再回复,他却被投行事务缠住,没有了声音。 林霂靠在椅子上,无所事事地重温萧淮发给她的微信消息,逐条读下来,目光停在其中一行文字。 hsiao:“不吃晚餐睡觉对身体不好。我们去吃点东西,你回来再接着睡?” 她今天气都气饱了,现在再瞅瞅这段文字,幡然醒悟不应该自己饿着自己,于是立马放下手机,去厨房煮了碗鲜肉小馄饨。 开动之前,她的手指从微信输入框上滑过,又勉强收回来。 算了,别打扰萧淮。 可是已经好多天不联系了……再说,萧淮对上海小吃感兴趣呢。 林霂把皮薄馅嫩、飘香四溢的杰作盛入棕色荷木碗,再配了把小巧的荷木勺,拍张照片发到朋友圈。 这张色彩温馨柔美、颇有中国风的美食图片一下子收到了许多的“赞”。吃货朋友们纷纷发表评论,从a到z都有,就是没有h字母打头的id写留言。 林霂努努嘴。 吃完晚餐,她刷新朋友圈,见到了关怡和西蒙的评论。 关怡1988:“林大厨,请速速送三碗馄饨到仁济医院重症监护室。” Sion:“@Hsiao表哥快来,小霂霂又秀厨艺了。” 林霂笑了,视线迫不及待地往下挪,瞧见一个再熟悉不过的id:hsiao。 心湖如同被投入小石子,泛起层层涟漪。 视线再往下挪,看清楚具体内容,林霂愣住。 hsiao回复关怡1988:“你生病了?” 关怡1988回复hsiao:“哎,是我爸爸。” hsiao回复关怡1988:“前段时间集中涌现的大量抛盘交易,是美林的部分股东减持所致?公司董事局存在严重分歧?公司仍有重大消息未公布?” 关怡1988回复hsiao:“每一个字都说到我心坎里去了,你现在方便接电话吗?” hsiao回复关怡1988:“我交待助理联系你。” 评论就此打住。 林霂退出朋友圈再点进去,刷新几遍,没有见到萧淮对她作出任何评论。 林霂默默地关掉手机屏幕,坐回电脑前继续工作。 她找到因为注射复方氨基比林而出现重症多形红斑、休克、致死等不良反应症状的医学照片,连同整理完的资料一并发送到院长的电子信箱。 活动几下僵硬的肩颈,她继续该什么就干什么,最后洗完澡躺在床上又刷了一遍朋友圈,仍旧没有新收获。 心里有一丝挥之不去的浮躁,她挑了本睡前读物,在橘黄色的台灯下翻了十几页,她关灯入睡。 好像只睡了一会儿,意识混沌但又分辨得出床头柜上的手机在不停地震动。她没有开灯,闭着眼睛摸索,费了番功夫才捞到手机。 电话接通,听筒里异常安静,她迷迷糊糊正要挂断,一个男人不轻不重地开口,不是“喂”,不是“你好”,而是说出稀松平常的两个字,却是她的名字:“林霂——” 林霂蓦地惊醒。 夜阑人静,积攒了好多天的思念毫无保留地从心底涌出,隐藏在骨子里的小小醋意也无所遁行,她的语气涩涩的,又带着难以置信:“萧淮?” 他没有发觉她的异常,醇厚磁性的声线再一次拨弄她的心弦:“是我。你睡了么?” “没有,我在看书。”她连忙坐起,“你在哪里?提前回国了?” “我刚落地,在上海转机,待会继续飞东京。” “东京?” “今年的国际银行会议在日本召开。” 她顿了会儿,词不达意:“我祝你旅途愉快。” “航班延误,过两个小时再起飞。”他的嗓音稍稍压低下去,沉稳温润,有着独特的质感,“林霂,你方便见我一面吗?” 她的思绪空白了几秒:“方便,我马上来!” “不着急,慢慢来。” 她想到了什么:“机场在外环以外,万一堵车……” “没关系,我等你。” 这句话等同于给了她一颗定心丸。然则当车子在浓郁的夜色里走走停停开了一个多小时还没有抵达机场,她罕见地不淡定了,双手渐渐出现一种细小的、毫无规律可言的颤抖。 她抿着嘴唇,直视前方。 一分一秒竟是那么的漫长。车子终于抵达机场,约定的时间也仅剩下二十分钟。 她急不可待地走向出入口。 旅客们推着行李箱擦身而过,她左顾右盼,四处张望,没有见到念念不忘的人,登时有些沉不住气,刚掏出手机却听到一声清晰洪亮的呼唤:“林霂。” 她转身,朝声源方向望过去。 仅一眼,便见到了今夜让她心生波动又佯装从容的始作俑者。 他立在机场大厅的落地窗前,背后是璀璨的星光,以及依次起飞离港的航班。他的眼眸干净清澈,没有一丝疲惫或不耐,只蕴含着轻轻浅浅的笑意。 心脏无法抑制地跳快了。她直勾勾地盯着他,担心一眨眼的功夫他就成为虚构的幻象。 他的唇角弯了弯,声音低醇动听,又唤她一声:“林霂。” 这回能够确定他是真实的。 她急急忙忙地走过去,又小跑了好多步,跑得太急,以至于停在他跟前时气息微喘。 呼吸之间,脑子有点乱。 她深深地明白这座城市从未因为夜色的来临而放缓川流不息的节奏,这里的人无可避免活得很匆忙,所以在这样一个熙熙攘攘、聚散离别皆是寻常的地方,他愿意停下脚步见她一面,她应该心满意足。 可是,为什么见面了比见不到更令人难过呢? 很久很久以前,她幻想过找个能够时刻陪伴在身边、分享喜怒哀乐的男朋友。她和“他”想赖在一起就赖在一起,不怕被嫌弃,更不怕被抛弃……然而这样的想法随着长大逐渐变成奢念。 八年异地恋早已教会她如何自行消化负面情绪,如何一个人吃饭,一个人睡,一个人思念着另一个人嘴里还说着不累。 但是今天好像真的累了。 林霂无声地吸口气,对萧淮挤出抹微笑:“时间来不及了,你快走吧。” 他没有挪步。 林霂着急了,拉了下他的手:“走啊。” 她的嗓音分外紧绷,带着似有若无的哽噎。萧淮感到不对劲,不容分说地端起她的下巴,低下头,眉目几乎与她相贴:“你哭了?” “没有。” “之前还在发美食图片,现在为什么哭了?” 她既不能挑明他在照片底下单边刷存在感的事情,又想不出具有说服力的借口,一时哑然。 “林霂,我们是好朋友。如果你有不开心的事情,都可以向我倾诉,不要憋着。” 又是“朋友”。之前听到这个词就略不适,现在则觉得是浮文套语。她郁闷地反问:“见一面已经难如登天,你哪有时间倾听?金融圈人关注的都是国内外时事热点,我的小事不足挂齿。” 不等萧淮回答,她摇摇头:“你抓紧时间登机吧,再见了。” 萧淮的观察力向来敏锐细致,只凭短短的几句话,便将林霂暗藏不露的心思猜出十之七八。 他温柔地笑了,十分好脾气地拍拍小女人的肩膀:“关怡是你的朋友,我才和她多聊了几句美林医药的事。至于航班,已经因故取消,我明早再飞。” 他没有告诉她真相。起飞前看见那张美食照片,感觉到她忘记他的存在并且把日子过得惬意,便临时变更行程,签转了航班。 现在见到人,萧淮暗暗庆幸改变了行程,否则她一定认为他只在乎美林医药的市值波动,全然不理会她。 从另一个角度来说,她是不是在乎他? “林霂。”他唤她,不动声色将人揽入怀里,轻轻地抱了一下,“好久不见。” “嗯,好久不见。”她的声音明显放得柔软。 “你家里还有小馄饨吗?” 林霂怪纳闷。萧淮一来就惦记着吃,难道把她当厨师? “没有没有。”她口是心非,顿了顿,又腼腆地补充道,“但是我知道另一个地方有。” 第28章 爱情馄饨 返程出租车停在镇宁路东段,距离林霂的家并不远。 这里的景致与极富商业气息的新上海截然不同,没有高楼林立,没有马不停蹄的快节奏,只散布着形态各异的西式老洋房,有一种旧上海的悠缓和情调。 街角有家私房菜餐厅,林霂用手指指:“我们到了。” 萧淮看了一眼招牌:那年1936。 临近打烊,餐厅里已无其他食客。店长一见林霂说了句“老板好”,眼神却不由自主地瞟向外形高大英俊的萧淮。 林霂把萧淮请入二楼一间极具老上海韵味的情调包厢,折身下楼时听到年轻的女服务员们在窃窃私语讨论他,其中有句话是——“他长得真好看,是店里来过的最帅的男性顾客之一?” 林霂在心里划了个叉。萧淮最帅,没有之一。 她在后厨忙碌片刻,回到包厢时端上几道爽口的本帮菜,以及一碗皮薄馅鲜晶莹透亮的小馄饨。 馄饨散落在汤中,犹如一朵朵舒展的花。萧淮接连品尝几只,胃暖心也暖,便放下勺。 林霂问:“不好吃?” 萧淮道:“我想到如果全部吃完,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品尝到,心里顿时不舍。” 林霂愉快地笑了,眼睛扑闪扑闪,脸上透出几分羞涩。 他凝视着她,缓声道:“我一直觉得你不像医生,但没想到你是不露锋芒的女老板。” 林霂的脸稍稍涨红:“关怡出资经营餐厅,是真正的老板。我研究菜单和把关菜品质量,只是个帮忙的。” “不,关怡以资金和管理入股,你以技术入股,你们是合伙人关系。” 林霂听完若有所悟:“难怪关怡坚持按照一定的比例分给我利润,说有钱同赚。” 萧淮夹起一只醉虾放入她的碗里:“祝你生意兴隆。” 她受宠若惊,提箸也给他夹了块糖醋里脊:“欢迎你回国。” 他扬起唇角:“谢谢。” 萧淮的五官生得好看,只微微一笑,也极赏心悦目,令人如沐春风。林霂的视线在他脸上逗留了一圈,清清嗓子主动闲聊:“两年前关怡突发奇想投资餐厅,问我有没有兴趣。我那时第一次从慕尼黑回国,心里闷得慌,就点头同意了。” 她眨了眨眼睛:“你猜猜餐厅为什么叫‘那年1936’?” 他不假思索:“因为我们的祖辈在1936年订婚。” 聊到祖辈,林霂想起一件事,“我把老照片冲印出来贴在了外婆的墓碑上,给你瞧瞧。”她从随身包包里拿出手机,胳膊肘把餐巾纸盒碰到了地上。 他放下筷子替她拾起来,弯腰间瞧见了桌子底下的风光。 她穿了条毛呢窄裙,显得腰身紧致纤细。因为坐着的关系,窄裙向上卷起,露出两条笔直的长腿,以及一双红底高跟鞋。 纤细的鞋跟支立在地面上,将白皙的足踝衬托得优雅性感。鞋尖转了转,接着微微往上一翘,这个小动作如同蜻蜓飞来轻轻一点,他心中那泓平静的湖水便荡起层层波痕。 萧淮直起身体,眼中隐有道不明的情绪,打量林霂。 阔别数日,她素颜亮相,气色比以前更好。脸颊光滑细腻的肌肤嫩得可以掐出水来,长发柔顺地披在肩膀,浅色贴身毛衣勾勒出玲珑有致的曲线,整个人美得低调,美得细腻。 心猿意马,就在这一念之间。 萧淮收回目光,找了个话题:“我刚才在美食点评网上见到餐厅有五颗星评价,口碑不错,但其中一条点评让人费解。” “什么点评?” “那年1936没有老板只有两位老板娘,一个有钱任性,一个貌美如花。两人经常同进同出,俨然一对拉拉。” 林霂听了,莞尔一笑:“这是网友恶搞的评论。拉拉是lesbin的中文缩写……” 萧淮打断:“你有同性倾向?” “不不,我是童叟无欺的异性恋者。” “我不这么认为。” “啊?” “你从来不主动联系异性,包括我。” 林霂愣了下,惭愧地说:“其实我也想联系你,想到你可能在忙工作便不好意思打扰。” “不打扰。” 听到言简意赅的三个字,林霂顿了顿,用轻细的声音说:“那我以后主动联系你。” 萧淮不露声色延续之前的话题:“你做过哈佛的性取向测试题吗?” “题目是什么?” 他用不掺杂个人情绪的语气正儿八经地提问:“你习惯于哪种类型的亲吻方式?非常激情的,安静且温柔的,只是简单亲一下就结束的,三选一。” 林霂想想:“非常激情的。” 萧淮却说:“我以为你会选择只简单亲一下就结束的。” 林霂霎时语塞。该怎么解释呢?前男友还是纯洁的高中生时,确实只简单亲一口就结束。后来前男友回国了,再和她接触,往往带给她一场情潮汹涌的激吻…… 偷偷瞄了眼萧淮,见他若有所思,她心里咯噔一下。 他在介意? 下一秒竟听见他问:“林霂,如何亲吻才算是非常激情地接吻?” 他说话时声线缓缓的、醇醇的,尾音有意无意加重了些,张弛有度的语气便透出一种罕见的、无法用语言形容的诱惑,让她的心脏不可遏制地跳快了。 这是一个非常暧昧的问题,也是一个彻底暴露个人隐私的问题,她应当轻描淡写地掩饰过去。 然而凝视着那双深邃幽暗的眼睛,异样的情潮在心底汨汨地涌动,她只觉喉咙深处异常干涩,什么敷衍的话都说不出来。 她心悸不已地转过脸,目光闪躲望向别处。 可是看不见他的人,依然感觉到他的视线停留在她的身上。 她的思绪有些凌乱,拼命猜测他这么问的根本原因。 挑逗?不可能吧。 探讨?无缘无故干嘛探讨这个? 不觉间,包厢里异常安静。 心脏砰砰直跳几乎要蹦出胸腔,她迟疑会儿,慢慢调过脑袋,将视线移回来重新对上他的眼睛。 那双眸子里氤氲着深沉的情绪,宛如一个漩涡,只一眼便将她深深地吸进去。 她抿了抿嘴唇,用理智的口吻诉说:“从医学的角度来讲,女人的嘴唇对性刺激比较敏感。当男女唇瓣相贴,男人以上下齿轻咬女人的下唇,能带给双方不一样的体验。不过每个人对性刺激的敏感程度是不一样的,有的人一触即发,有的人毫不动情。” 她尽量让每一句话听起来像是公共教学而不是在分享个人经验,可是,目睹他的眼睛里没有丝毫波动,她陡然意识到自己的情绪被他一句话搅弄得起起伏伏,随之反问:“你挺招人喜欢的,难道没有和女性发生过亲密的行为……比如,接吻?” 萧淮沉默了两三秒:“没有。” 林霂觉得自己听错了。 愣愣地盯着他,她的脑子里冒出无数个疑问号,接着有道声音在耳旁轰然炸开! 萧淮没有和女性接过吻!从、来、没、有! 林霂震惊:“怎么可能?你和美智子……你们……” 她不至于缺心眼到这个地步,没有再往下说,一层绯红却迅速蔓延到脸上和耳根。 萧淮倾身靠过来,伸手抚上她发红发烫的脸颊,目光温柔如水:“林霂,你的脑袋里究竟在想什么?” 她垂着脑袋不敢回答。他也没有期待她的回应,头凑过去,径自拉近了和她的距离。 她清晰地感受到他的气息。 狭长深幽的黑眸出现在她的视野里,暗流涌动的双眼让人不由自主地沉沦。 视线,在他的唇间停留了一下。 带着光泽的两片薄唇轻轻闭着,似乎随时就会张开,说出温和动听的话。不知道她真正亲吻上去的触觉将是怎样?柔软?温润? 他的脸渐渐靠近,他的唇也随之挨过来。她等待着什么,期待着什么,情难自控地微微张开唇。 她好想成为第一个亲吻他的女人。 包厢突然被人推开,随即响起店长的大嗓门:“林老板,我们要走了,您还继续留在这儿吗?” 林霂猛地回神。 她刚才怎么了?色迷心窍?! 相对于脸色变得异常羞愧的林霂,萧淮从容地将手从她脸上撤回,不紧不慢抬起眼帘。 他目光灼灼,面色平静得有些慑人。店长怵了下,连忙关门退出去。 包厢恢复寂静。 林霂这会儿完全不能直视萧淮,生怕一个眼神就泄露了心中的小九九,只能惴惴不安地咬着嘴角,闷声不语。 萧淮同样缄默不言。 刚才的气氛那么美好,临到最后,林霂张开双唇的动作是发声制止抑或是主动迎合,他一时无从断定。 两人各怀心思,谁都没有说话。 时间悄悄地流逝,末了,萧淮轻轻淡淡地开口:“我送你回家。” 仅一句话,林霂的心情再度紧绷。 从严格意义上讲,老洋房已经过户到了萧淮的名下,那是他的家,不是她的家。她很快就要搬走,不可能把这个男人阻挡在门外。 也即是说,孤男寡女又将共处一室。 不行不行……她现在心术不正,必须找个理由拒绝,不能再和他独处。 正在想借口,萧淮的电话响了。他接听来电,美智子的声音立即流淌了出来。 林霂的注意力便转移到了美智子在说什么。她依稀听见几个关键词“美林医药”“狙击”“沽空”,以及极具震撼力的一句话“性贿赂之事已被媒体知悉”。 通话仍在进行中,手机传来低电量警告音,然后自动关机了。 林霂沉不住气,问道:“性贿赂和美林有关?” 萧淮从来不对外人谈论工作事务,听到她追问,也不打算回避:“美林的销售总监承认通过性交易的方式获取药监局官员的行政批文,美林也将面临新一轮推高药价的指责。” “也就是说,美林的股价还会下跌?” “应是暴跌。” 林霂惊讶:“再继续暴跌,公司市值就快跌没了。关怡知道这件事吗?” 萧淮点头,“我登机前请助理致电关怡,提醒她最近一系列的丑闻都是针对美林的利空1,美林正在遭受国内另一家医药大企业的狙击。” “哪家企业?” 萧淮欲言又止。不是不愿意回答,而是涉及商业机密不方便透露。 他观察着林霂的表情:“你紧张美林,是因为担心关怡?”想起她说过投资股票,他一怔,“难道你把卖房子的钱全部用来买美林的股票?” 林霂嗫嚅嘴角,半晌,郁闷地吐了口气:“没错。” 萧淮:“……” “骗你的。”林霂眉眼弯弯,意气风发道,“我买的全是银行股。” 他是银行家,所以她买了不少银行股。没想到大盘几次大涨,银行股获利了不少。 她的笑容明媚灿烂,萧淮深感意外,定定地注视着眼前人,揣摩她内心的想法。 她察觉到他探究的目光,困惑地问:“怎么了?” 他不着痕迹地回答:“手机关机了,但我需要致电美智子。” 她忘记几乎擦枪走火的一幕,接过话:“回家里充电?” 他扬起唇角应了声,想起她脸红时艳若桃李的模样,伸手拍拍她的头:“我也想再陪陪你,听你诉说烦心事。” 这般悦耳动听的言语,这样温暖贴心的男人,得之是幸,不得是命。 林霂恍惚了几秒钟,藏起小心思,故意抬杠:“我的烦恼一时半会说不完。你有多少时间陪我?” “一整夜,够吗?” 第29章 甜蜜蜜 从餐厅出来,两人肩并肩散步前行。 林霂琢磨着那句“一整夜”,瞅了眼身边的男人。他的时间那么珍贵,怎么可能全陪她?至于他对她有没有暧昧的想法,她根本看不出来,只觉他脸色宁静淡定,和苍穹里皎皎明月相映成辉。 萧淮假装不知她的打量,目视前方,薄唇却掀了些弧度,显而易见心情不错。 走了一截路,林霂试探道:“你今天晚上预订酒店了吗?” “没有。” 她干咳了声:“你打算睡在哪儿呢?” “不睡了。我承诺过你,用一整夜的时间倾听你的烦恼,必然说到做到。” 大人物抛下工作甚至牺牲睡眠时间只为听吐槽,林霂哪好意思同意,连忙推辞:“我开玩笑的,不必当真。” 她顿了顿,脸上一热:“老洋房现在是你的房子……你不介意的话,今晚睡在这里?” 他对她那么友善,她留人住一宿也是应该的。 萧淮淡笑:“好。” 从西半球绕到东半球,兜兜转转一大圈,最后她和他又处于同一屋檐下。 林霂的睫毛颤了颤,遮住了眸子里流转的情绪:“家里没有男性的换洗衣物。拐角处有间便利店,你需不需要……” “走吧。”他接过话,领着她走入便利商店。 她看着他挑选洗漱用品,直到目睹他从货架上拿下男士内裤,才略尴尬地将视线收回来,落到离自己最接近的商品,薄荷糖。 结账的时候,萧淮问:“你的东西?” 林霂没有反应过来,但见他自行取了盒薄荷糖递给收银员。 她愣了愣,小声道:“不要糖,我想吃巧克力。” 声音软绵绵有些像撒娇,萧淮的心也跟着柔软起来:“所有口味?” 于是林霂就这样第一次集齐了全部口味的巧克力。 丝滑香醇的味道充盈在唇齿之间,心口也盈满了甜蜜明快的感受。她瞅瞅地面上两道拉长的影子,正肩并肩,模糊不清交缠在一起…… 她对着那道颀长的身影浅浅一笑。 萧淮见她眉眼弯弯,问道:“你为什么偷乐?” 被逮了个现行,林霂避重就轻地回答:“我想通了不愉快的事情,积郁骤消,于是就笑了。” 她的语气轻巧,他却听出端倪:“工作出了意外?” 林霂三言两语讲完医院里的纷争,接着道:“院长说,我存在收受贿赂的重大嫌疑,如果不是因为爸爸曾经是副院长、妈妈曾经是住院部主任,我早就被人内部检举。” “我据理力争,强调如果让外界得知医院在治疗费用高昂的情况下对病患使用复方氨基比林,医药将面临不亚于美林医药的严厉指责。很可惜,院长不予理会,让我即日停职。” 林霂说话时转身面朝萧淮,踩着轻松的脚步倒退着走路:“院长是爸爸的老同学,看着我长大,可他宁愿相信谣言也不相信我。我本来挺生气,一见到你,想起至少还有你信任我,于是释怀了。” 萧淮也在这时记起她说过的话,情绪不好时,她倾向于下厨犒赏心肝脾胃。 如果他没有主动问,她肯定闭口不提一个字,独自面对非议。现在再回忆那张温馨的美食照片以及他和关怡在照片底下来来回回的互动,他一方面觉得自己疏忽大意,一方面又觉得她藏了不少心事。 他追问:“只有这一件事情令你不痛快?” 林霂点头,旋即又摇头:“我曾经向医院提出申请,要求前往越南援医。院长说,我的医德存在污点,援医资格待审。” 她耷拉下脑袋附加一句:“算了,不能去就不能去。” 援医这件事来得太突然,也绝非不可能发生。萧淮尽量不带情绪地发问:“万一通过审核,你何时前往越南?” 她用不报希望的口吻回答:“夏天。” “待多久?” “三年。” 萧淮不可见地蹙了下眉:“关怡知道你有可能去越南吗?” “我没有告诉她。” “伯父伯母呢?” 林霂张张嘴,说不出话。 萧淮等不到回答,起了误解,语气随之变得凝重:“这么重要的事情,你没有告知父母,打算说走就走?” “不是的。”林霂讪讪地摇头,语声缓慢低微,“爸妈在两年前就过世了。” 萧淮一下子停住脚步,立在原地。 两年前,车祸。 两年前,林霂的父母过世。 他将所有的细节在脑子里过了遍,短瞬间一个残忍的真相便水落石出。 两年前的那场车祸,让林霂失去了未婚夫,也失去了父母。 萧淮意外至极,半晌说不出一个字。 难怪她在油画展览那晚表现得那么痛苦,那么自责,以至于他问一句是否后悔自驾出行,她的眼泪泛滥得如同决堤。如果今夜没有追问,他永远都不知道她低调外表下的内里藏着一颗千疮百孔的心。 她被那场大变故伤得体无完肤,心中再无留恋,所以才会卖掉房子,远离这里。 萧淮定定地看着她,只觉心脏被复杂的情绪牵扯着,隐隐约约地疼。 林霂并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停下步子,自顾自说:“爸妈从小教育我不可以占别人的便宜,如果他们还活着,又要责备我了。记得读小学时,同桌往我的书包里偷塞了一盒糖,爸妈说有多少颗糖就惩罚我写多少封悔过书,我数了数,三百六十五颗,当时就吓坏了。” 萧淮的思绪百转千回,最后无声地叹口气,配合地问:“你写了整整一年的悔过书?” “没写。外婆说民国时期的大家闺秀收到礼物后表现的非常淡然,不但不准我写,还邀请同桌来家里吃晚餐。” 萧淮意味深长地瞥她:“原来你早恋是苏女士纵容的缘故。” 林霂噎住。闲谈而已,没料到萧淮洞察入微,说话又一针见血,让她在他面前毫无秘密可言。 她努努嘴,无声地表达小小的不满。 他观察着她细微的神色变化,忍不住将人拉至跟前,问了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三年时间实在漫长,你有没有可能改变心意?” 她并未听出弦外之音:“时间长短不是问题。如果能去,我不想放弃。” 他点点头,脸色一片清明,不显情绪波澜。 这时,林霂终于察觉到了萧淮为什么如此发问——他的工作重心不在越南,万一她去了那边,两人很难有机会再见面。 林霂愣了好几秒,再说话时,底气略不足:“我一年里有几天带薪年假、病假、调休假,再加上常规假,拼拼凑凑应该能够挤出时间回国。倒是你,工作那么忙,你有空见我吗?愿意见我吗?” 她讨厌维持远距离的感情关系,但他出现得稍微晚了点,很多事计划赶不上变化,她又能怎么办呢?无论是工作还是感情,她都不想轻易舍弃。 萧淮没有马上回答,大手却扣着她的后脑轻轻一压,让她的脸颊贴上他的肩膀,将人抱住。 这个姿势明显超出了男女间的友谊,她没有躲开,懵懂地依偎在他的怀里。 不知怎的,心中竟有一种惶惶不安的感觉,他准备提前说道别。 然而她想错了。 他平静地说:“工作忙归忙,我总能挤出时间来见你。就像现在,我们本不应该相见,却又相见。” 听见如此温暖的话语,林霂又惊又喜,腾地仰起脑袋:“你一年能见我几次——” 世界静止了。 此时此刻再没有更让人无地自容的乌龙事件:她的双唇非常失误地触碰到了萧淮的下巴。 如果说美智子在年会上光明正大地献吻,她的吻则像是蓄意而为的惹逗。 柔软的唇瓣亲密地贴在他下颔骨最薄弱的部位,留下一抹娇艳欲滴的绯红,还沾着属于她的湿润。更羞耻的是她震惊之余无意识地抿了抿唇角,遂演变成“偷袭”他还嫌不够,梅开二度,又吮了吮他的下巴。 林霂呆住。 此时此刻,她的眼睛看不到多余的东西,惟见萧淮的面颊;耳朵听不见多余的声音,惟闻萧淮的呼吸;脑子里空空如也,惟剩下一件事—— 她误打误撞却也如愿以偿地亲了他! 这时有脚步声传来。她猛然回神,急忙向后退了一步。他将她拉回来,与此同时转过身体,用背挡住了过路者的打量。 脚步声渐行渐远,不知是谁吹了一声含义不明的口哨,长街充满了朦胧的暗昧氛围。 直到完全听不见喧哗声,林霂才惴惴不安地掀起眼帘,视线从萧淮的肩膀移动到他的衣领,再小心翼翼往上移,瞅瞅他的喉结,他的下巴。 目睹那抹刺眼的唇蜜,她掐死自己的心情都有了,哪能直视他的眼睛? 她尴尬地勾下脑袋,夹在耳后的一缕发丝无声滑落下来,就在这时,她的下巴竟然被修长的手精准无误地捏住。 她微妙地觉得情况好像哪里有点不对,那只手却施力一抬,突如其来的动作导致她猝不及防地仰头,对上了萧淮的眼睛。 那双眸子深邃而专注,带着说不清的波澜。 她隐约预感到了什么,整个人却像被按下暂停键,心跳与呼吸皆停滞,怔怔地看着他的脸庞凑了过来—— 他轻轻浅浅地吻了下她的唇角。 薄唇随即撤开,给彼此留出两寸的距离。他仔细看她一眼,头又埋低些,再度吻过来。 而这一次,他含住她的唇瓣,轻言低语。 “你希望几次?” 第30章 新决定 第一次接吻,是多少年前的事了? 往事一幕幕在脑子里闪过,林霂想起初吻的滋味:酸酸甜甜的葡萄酒,莱茵雷司令。 明明知道不应该去比较,她还是忍不住作了一番对比。 萧淮不饮酒,今夜餐后用绿茶清口,唇齿间还余留着清香甘甜的味道。他的呼吸浅浅淡淡,就像微风撩过她细嫩的脸颊,勾起细痒酥麻的感受,让她的心神也随之荡漾。 那些年为旧爱所付出的感情,犹如一朵独自开过了花期的玫瑰,在这一刻终于悄然褪色,萎谢。 人生际遇妙不可言。她失去了前任,又因为前任而意外地邂逅萧淮。 后者不再是封面人物,不只有一张轮廓完美的侧脸,而是实实在在出现在她的面前,赠给她一件带着体温的外套,用含蓄动听的声音说:“你还好吗?” 爱到荼靡,却迎来新境遇。 她比任何人都清楚,无论加诸在萧淮身上的标签有多么高端,他不忘本我,始终是一个性情温润的男子。即使面对卑微难堪的陌生人,他也会给予尊重。 那么,他现在亲吻她,应该不是一时消遣吧? 万般柔情涌上心头,她悄悄闭上眼,羞赧温软地回应他。 细腻的辗转,轻微的摩娑,她甚至鼓起勇气用小小的舌尖描绘他的唇线……柔软甜蜜的吻延绵下去,变成一种无言的邀约。 他更深入地吻下来,双手环住她纤细的腰,将人紧紧地搂住,压在自己的怀里。 厮磨。 索求。 交缠。 据有。 她口中诱人的巧克力浓香与他唇舌间的清淡茶香一次次交织。两人相拥在冬夜寂静无声的长街,沉沦在这样的亲吻之中,纵情恣意,浑然忘我。 路灯的光线是暖暖的橘黄色,他和她的影子不分彼此,画面看起来温馨至极。 不知是谁先挪了下脚步,两个人往前走,一路拥抱着,唇与唇密不可分。 怎样到达老洋房、怎样上的台阶并不重要,他将她抵在大门上,一手松开细腰,顺着胳膊往上找到她的颈,托住后脑勺慢慢地向他倾斜,加深了热吻的姿势,另只手则摸索到她随身小包包的拉链上。 “呲——”一声拉链拉开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听起来暧昧至极,又蛊惑人心。 他轻易地找到了门的钥匙。 她衣袋里的电话却突兀地响起。 林霂撤开唇,脑袋抵在萧淮的肩膀,呼吸急促。 下巴和嘴唇感觉木木的,她缓了会儿,没有立刻接通电话,而是仰起头看了看他的眼睛。 一双眸子微微垂敛,在夜色的衬托下显得迷蒙深幽。那张俊脸埋低了些,好像笼着一层薄薄的羞涩,这副表情和刚才试图登门入室的举动哪里像同一个人? 手机铃声依旧响个不停,林霂看了看号码,居然是医院值班护士的座机。 她接通电话后才知道出大事了。 有人利用高杠杆炒股,被爆仓后背上巨额负债,一时想不开在居民楼里点燃煤气罐,连累了一整栋楼的住户。 林霂挂断电话,刻不容缓地对萧淮说:“你先回家休息,我赶去医院处理突发状况。” 萧淮看一眼手心里的钥匙,却道:“我也去。” 他的声线恢复了惯常的沉稳镇定,不掺任何私欲。她随之改变主意,提醒说:“急诊不是请客吃饭,我可能没有时间理会你。” “没关系。” * 和普通门诊相比,急诊时常面对无法预知的病患和情绪激动的家属,场面往往十分揪心,更何况今夜凌晨发生的煤气罐爆炸事件已经导致多人受伤,这里早就人满为患。 半小时前,副市长致电医院院长,要求不能让任何一个转移过来的伤者死亡。院长不敢大意,紧急召集急诊科、烧伤科、耳鼻喉科、重症医疗科等多个科室的医生,对受伤居民展开救治。 林霂一来就被护士长拉进手术室,担当一助,配合主刀医生抢救一位大面积烧伤并合重度呼吸道烧伤的老人。 手术过程比较复杂,抗休克、输氧、切开气管道、取出异物等一系列措施将持续进行六个多小时。 萧淮在手术室门外等候了短短二十分钟,亟需手术治疗的急危重症患者的数量就翻了个番。 混乱中,一位丈夫抱着遭遇车祸的妻子冲进大厅里大喊“救命”。值班医生把人抱到诊室,发现她下肢的衣服被血染透,但是伤口已经不怎么流血。原来她腿部的大动脉被锐物划开,血早就流光,人也早就死亡。 医生出于职责说一句“把人送到太平间”,丈夫瘫坐在抢救室门口的地上,没有哭,整个人木木呆呆的。 萧淮不忍再看,走到外面透气。直到急诊大厅不那么拥挤繁忙,他才返回急危重症诊治区,静坐在手术室外面的座椅上。 也许是置身于这样一个直观展示生老病死爱恨别离的场合,他更加清楚地意识到生命短暂,每一分每一秒都极为重要。 看看时间,虽然和林霂分开不到几个小时,他又开始想念她了。 想念她的笑容,她的声音,她的吻,甜蜜绵长的吻…… 最终他慎重地做了个决定。 * 清晨六点,离萧淮的航班起飞时间不足两个小时,急诊手术室的门终于打开了。 萧淮一夜未眠,看着病人被推出来,而林霂穿着绿色消毒服出现在门口。 她的脸被口罩遮住,惟有一双大眼睛露在外面,在灯光下显得很疲惫。 她没有注意到他的存在,对身边的护士交待术后事宜:“记得定时吸痰,一定要防止外管脱出,同号气管套管就放在病床旁边的柜子里……” 滔滔不绝的叮嘱并没有让萧淮不耐,他凝视着她,眉头渐渐舒展,薄唇不自觉地扬起一些弧度,那泛开的笑意里蕴含着分外温暖的情愫。 她没有抬头,不知道他的视线长久地驻留在她这边,折身回到手术室里面,将门带上。 片刻后,林霂脱下手术服,走出手术室。 没有在急诊大厅里找到萧淮,她来到护士站柜台处问询,被告知一位疑似萧淮的男子已然坐上出租车离开了。 林霂深感意外。她推掉了蹲守在医院里的记者采访,急急忙忙换衣服跑出来找人,人竟然不见了。 刚巧医院院长从综合病房走过来,见林霂呆立在电梯旁边,打招呼说:“小林,我收到了你发的邮件,暂时没有时间阅读,有空再说。” 林霂勉强笑了笑:“院长早。” “急诊科主任刚刚提到你,说你功底扎实,下刀果断精确。”他说完,搭电梯朝二楼去了。 院长严厉,极少当面表扬人。林霂听到这些话高兴了一下下,又怅然若失地叹口气。 来时出双入对,去时形单影只。她尝试联系萧淮,十几通电话拨出去,听到的永远都是一句冷冰冰的提示:“您所拨打的号码已关机。” 站在老洋房的外面,她又叹了口气。 记得他拿走了钥匙,她看了看脚下,揣着探究的心情弯下身子,掀起门前地毯——一串钥匙静静地躺在地上。 迫不及待地回到家,在客厅各个角落搜索,却什么都没见着。 他离开了,一句交待都没有,说来就来,说走就走…… 这下林霂心塞了,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第一次失眠不是因为梦见车祸。 床头柜上的手机突地作响,她满怀期待看一眼屏幕,眼神又黯淡下去。 关怡的声音从听筒里流泻出来:“三木,出大事了!” 这会儿还能出什么大事。林霂没吱声,闷闷不乐地把脑袋埋入被子里。 “有个陌生人拨通我的电话,想在二月十四日情人节当天包下‘那年1936’。我问他贵姓,他说‘不是给自己订的,是为老板订的。老板希望和林霂小姐共进烛光晚餐’。” 林霂一惊,从厚厚的被子里钻出来:“真的吗?” “我骗你干嘛。这位高深莫测的大Boss是不是萧淮?不过萧淮从哪里得知我俩在经营餐厅?难道是你透露的?” “……” “哎唷,果然是你!你俩发展到了哪个阶段?牵手?他显然打算在情人节表白,和你确定感情关系。” 林霂的眼前浮现出昨晚和萧淮拥吻的画面,又想起情人节是他的生日,脸上一热,干咳了声:“你别瞎起哄,万一不是萧淮呢?即便他包下餐厅,也可能只想吃顿饭。” “萧淮不去别的地方吃饭,偏偏来咱们的地盘,不冲着你,难道冲着厨师?”关怡一扫连日来的愁云惨雾,语气十分欢乐,“为了你的终身性福,我会在餐厅里备好避孕套。杜蕾斯至尊超薄,喜欢吗?” “……” “别害羞呀,莫非你喜欢别的?双驱双震按摩器来一发?” 林霂从脸一路红到脖子:“不说这些。我问你件正经事,美林正在遭受医药大企业的狙击?” 电话那端陡然沉默了两秒:“好像是,但公司没有真凭实据。” “哪家企业?” “那个,爸爸醒了,我去陪陪他,待会儿回聊。”关怡说完挂断电话。 林霂的心中泛起狐疑,记起药剂科的同事无意间提到即将中止和美林医药的采购合作,换一家鼎鼎有名的医药大企,遂打开手机浏览器,输入关键字:东盛。 她的脸上挂着迟疑,片刻后手指从“搜索”按钮上滑过,点击右上角的x。 第31章 季云翀 忽然间,自然而然地,林霂和萧淮联系的越来越频繁。 起初由于工作和时差的缘故,两人聊不上几句就得说再见。春节时林霂一下子闲下来,萧淮向她发起“视频聊天”,两人白天聊,晚上聊,久而久之,都把这种交流方式变成了彼此的日常习惯。 林霂不小心将这件事说漏嘴,关怡啧啧两声:“你和萧淮浓浓的奸情简直要扑出屏幕了。” 真是冤枉。 萧淮和她视频聊天时,衣冠楚楚,谈吐不俗,既不提那个擦枪走火的夜晚,也不透露餐厅被他包下,单单关怀她的工作和生活,正派得让人搞不清楚他的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 思来想去,她决定戳破他的“伪装”。 她说:“大银行家,你有没有看过一部德国电影《心灵厨房》?我想知道13分18秒那段的情节是不是被广电总局咔擦过?前后两个镜头衔接得不对劲。” 《心灵厨房》这部电影中的主人公分隔两地,男主在德国,女主在上海。电影进行到13分18秒时,主角们正在视讯聊天,男主让女主脱掉浴袍,对着她妩媚诱人的身体做了一些自我安慰的事…… 这部电影得过国际大奖,她觉得萧淮肯定观看过。可是,他在视频里没有流露出丝毫的窘迫,微微一笑道:“我也不清楚。等我回来,我们一同看看原版电影?” 她嗫嚅嘴角:“这算是第二次约会么?” 他眼底的笑意泛开,点了点头:“当然。” 似乎就在这一刻,有些话不用再挑明,他和她已经心意相通。 没过多久,她搬出老洋房住到关怡名下的公寓里,两人聊天时的话题又多了一个:民国时期西式洋房的装潢风格。 她感觉到他相当重视老洋房的二次装修,于是翻箱倒柜找出外婆的回忆录,摘出老人家在上世纪三十年代拾掇房子时的杂记,供他参考。 他也时常询问她的个人意见,甚至发来房子内部设计图,让她过目。 有一日,她在视频聊天时多问了一句:“房子什么时候装修完毕?” “十号左右,再留两三天时间进家具。” 林霂被震住了。 逆天的德国人曾经盖一栋二层住宅只花了半个月时间,如今萧淮也只用了十五天装修房子——他着急入住? 萧淮洞悉了她的疑惑,温柔地说:“我回来后带你参观新家。” “你何时回来呢?” “二月十四日。” 时间一天天流转,转眼便是二月十四日。这天也是美林医药公司股票复牌的日子。 美林先前深陷各种丑闻,在大盘高开高走的情况下毫无意外地跌停,成为万红丛中一点“绿”。 媒体大肆报道股市已经进入“技术性牛市”,对于美林“跌跌不休”的凄凉局面则用了一句话作评论:美林的股票价格已经跌至最低点,即将反弹,股民们可以准备资金抄底。 林霂瞧见这句话,给关怡发消息:“媒体是不是你们公司请的托?” 关怡回了一个庐山瀑布汗的表情符号:“亲,这叫造势。” “美林的股价会反弹吗?” “短期内反弹的希望不大。不过股民们不再割肉卖股票而是积极买股票,股价或许能涨一涨……” 林霂有些无语。媒体推波助澜,股价先涨再跌,套住下一波股民? 临近下班时间,挂急诊的病人不多,她去趟洗手间,回来看见关怡的新消息:“萧淮回国了吗?店长说,餐厅已经按照客户的要求摆了架钢琴。” 林霂不禁浮想联翩。 昨夜零点零分,她迫不及待地给萧淮发去生日祝福,他回复道:“有没有生日礼物?” 她早就准备了一个心形的彩虹生日蛋糕,回答说:“等你回来后亲自揭晓答案。” “那么,我也暂时不透露给你准备的小惊喜。” 林霂回神过来,瞅瞅墙壁上的挂钟,回复关怡:“我不清楚,要不问问他?” “别问。你一问,反而显得不够矜持。”关怡的情绪分外激动,“我觉得萧淮即将出现在医院门口接你去餐厅,与你用完烛光晚餐之后,一边弹奏钢琴曲一边向你告白。今晚的每一分每一秒都非常重要,你千万hold住。” 绘声绘色的描述带着几分煽动,林霂的心脏悄然跳快了:“我现在有点紧张。” “萧淮紧张才对。如果他手抖弹错一个音符……哼哼……” 然而,刚降落在这座城市的萧淮没有半点紧张的样子。他如往常一样通关入境,乘专车前往下榻的酒店,并在途中倾听美智子汇报工作事务。 “中西药业集团拥有两家全资子公司:美林医药和普森制药。美林医药的股票连续十三个交易日跌停,普森制药的股票也因为被揭露连续两年亏损之事实而暴跌。子公司表现得如此差劲,中西药业的市值也出现大幅波动。” “几天前,东盛集团向中西药业提出口头收购要约,后者反应激烈,向我投行提交了反收购委托书。” “中西药业是主营中药制剂、西药原料的独资企业。东盛集团则是融医药制造、贸易、科研于一体的中德合资企业。两者的市值合计约为……”美智子翻了翻手中的数据,“1800亿。投行希望你尽快决定是否接受委托。如果接受,这将是投行在中国地区参与的、涉及金额最庞大的反收购案。” 萧淮低低地嗯一声。 在过去两年多的时间里,东盛集团的利润翻了六番,市值涨了11倍,并且在资本市场上“捕猎”过多家上市公司。其手段剽悍,往往一掷千金,在较短时间内快速增持“猎物”公司的股份,达到强行易主之目的。 单从资金层面考虑,中西药业很难躲过被东盛收购的命运。 美智子又说:“东盛去年有意收购美林,美林拒绝,东盛随即向证监会揭露一系列负面消息打压后者。现在美林的市值跌去了60%,东盛却没有迅速增持股份,你怎么看?” 萧淮不答反问:“有人评论美林的股票即将触底反弹,你相信么?” 美智子摇头。 “当且仅当美林的股价跌至真正的底部,东盛才会顺手牵羊。”萧淮说完看了看腕表,“抱歉,本人今天的工作时间就此结束,一切事务明天再议。” 此时leo提醒说:“boss,洋房的新钥匙已经送达酒店。” 美智子犹豫片刻,问道:“你和林医生认识不足两个月,突然向她提出同居的请求,是否太轻率?” 萧淮瞥她一眼。 她顿时心虚,忙说:“我无意中听到你在电话里交待设计师准备两套钥匙,忍不住猜测你是不是决定和林医生有更进一步的发展。抱歉,我不是故意打听你的隐私。” 被助理猜中了心事,萧淮没有否认。 想到林霂即将前往越南,又想到两人在国内相聚的时间只剩几个月,他便由衷地希望在剩下的时间里天天见到她。可是,她会同意和他住在一起吗? 他从衣袋里掏出一个精致的首饰盒,打开,里面躺着一串闪耀璀璨的钥匙造型的项链。 美智子见状,心里颇不是滋味。 这款项链是上世纪三十年代西方新艺术运动时期的经典造型,价格极度昂贵不说,千金难求。 她移开视线,语气复杂:“这礼物真不含蓄。” 萧淮若有所思:“我也有这样的担忧,觉得不符合林霂的气质。其实比起送什么,我更担心今夜被她拒绝。” “林医生看你的眼神早就透露出欣赏,怎么可能拒绝你的示爱?不过恕我直言,林医生配不上你。” 萧淮正要说话,手机震动了几下。他看了看屏幕,一个熟悉的姓名映入眼帘:季云翀。 萧淮接通电话,顿了两秒钟才开口:“collin。” 这是一个德文名字。科林——胜利者。 略带调侃的称呼让电话那端的男人静默会儿,侧了下头,轻轻地笑了。 他笑起来时,脸颊两侧凹进去一点,陷成两个酒窝,那张生得十分好看的脸便染上一抹温暖,目光也随之变柔和。 他寒暄道:“好久不见。我刚从德国回来,想和你聚聚。” “没问题,哪天?” “现在。” 萧淮算了算时间:“我今天有别的安排,如果是现在,只能抽出二十分钟。” “足够了,待会老地方见。你还记不记得老地方?” “记得。我的母亲每一次回国探亲,令堂都会带她去那个地方喝咖啡。” “好。”被称作collin的男人平静地吐出一个字,挂断了电话。 他立在落地玻璃窗前,俯瞰高楼下面的街景。人如蚁,车如虫,来来往往,疲于奔命,如何配得上繁华二字? 他慢条斯里转过身。 高级办公室里的灯光照在他的脸庞,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眸沉了沉,褪去先前的柔和,晕开一抹戏谑。 “一分钟的时间已经到了。董事长,您考虑的如何?” 这句话充满了讽刺与胁迫,美林医药公司的董事长再也按捺不住愤怒,拍案而起:“姓季的,你究竟想怎么样?玩什么阴谋……” “不是阴谋是阳谋。”季云翀挑了下眉梢,“我现在摆明吞你的公司,要你的性命。” 第32章 未婚妻 董事长气得浑身发抖:“你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浑小子!想当年,我协助你父亲创办东盛集团,立下多少功劳……” “好汉不提当年勇,何况你当年也做了许多见不得光的事。”季云翀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挪用公款,倒卖原始股,秘密转移东盛资产。往事桩桩件件,需要我一一复述?” 董事长理屈词穷:“你想怎么样?” “见你年纪大,我当你耳聋目瞎,慢声细语再重复一遍——你签了那份转让美林股权的声明书,然后自行了断,我保证你做过的所有丑事都会跟着你一起入土为安,不被第三个人知晓。” “痴人说梦!” “美林串通会计机构做假账,隐瞒连续四年负债超过总资产的事实,如果被监管部门知悉,美林必将退市。届时美林公司发行的股票都将成为废纸,而你根本填补不了这些年累积的资金空缺。”季云翀用轻蔑的眼神看着他,“如果我是你,宁愿自己以死谢罪,也不让家人跟着陪葬。” 一提到家人,董事长的脸色变得煞白:“你从小到大叫我一声叔,为什么现在把我逼上绝路?” “你三十多年来称我爸一声兄弟,为什么连同外人害得他死无全尸?” “我没有,从来没有。” 季云翀的唇角扬起讥讽的弧度,扣好西服上的扣子,折身走向办公室的门。 他走路的姿势有些奇怪,但也说不出是哪里奇怪。他的手即将触碰上门的把手时,惊慌无措的恳求在身后响起:“我承认对不起你的父亲。我现在把所有的东西都让给你,包括美林,你网开一面好不好?” 他吸了口气,平缓地吐出一句:“不好,我喜欢一网打尽。” 十几位保镖助理就守候在外面。办公室的门打开,一大群人围上去为季云翀开路护行,直至他离开写字楼,坐上一辆黑色奔驰。 车子发动的那一刻,季云翀侧仰起脸。 助理循着他的视线望去,一道模糊的人影站在天台,随时打算纵身跃下,结束性命。 助理鄙夷道:“老板,别让这种人脏了你的眼。” 季云翀的脸上没有多余的表情,语气冷淡:“怎么不说是脏了一条街。” 说话间,那道身影急速坠下,落地时骨头碎裂,脑浆迸发。 这里是药谷园区,人来人往,恐慌情绪顿时蔓延开来。有人尖叫,有人哭,还有人吓的四散乱跑,惟有黑色奔驰不急不忙地驶离混乱不堪的命案现场。 车子上了高速路,季云翀说:“我去见老朋友,待会儿你让保镖们远远看着就行,不必盯得那么紧。” “万一……” “他是个正直的人,可以信任。” * 萧淮在咖啡馆里见到了季云翀。 他穿着针织开衫和白衬衣,坐在靠窗的位置上翻阅杂志。落日余晖从玻璃透过来,照在他的侧脸,清俊的五官愈发显得立体,又添了些许凉薄。 萧淮走过去坐下:“久等了。” 季云翀从金融杂志里抬起视线:“我刚到一会儿。” “令堂的身体还好么?” “老样子,没什么起色。伯母呢?” “她也一样,变化不大。” 两人的母亲是远房亲戚,因此十八岁的季云翀来到慕尼黑留学时,在萧淮的家里借住了一段时间。 彼时萧淮仍在念书,是爱好运动的热血青年,常常叫上季云翀一起踢足球。季云翀则是神一样的队友,从后卫变成中锋,又从中锋变成前锋,满场跑来跑去,精力旺盛得令所有人甘拜下风,遂得了个响当当的外号:collin。 后来,两人的联系逐渐减少,最后一次见面已经是前年的事,在国际经济学商学联合会的晚宴上巧遇。 那时季云翀的眉目间凝着显而易见的焦虑,像是骤然接手复杂的企业管理工作,无所适从,压力极大。 不过,“神一样的队友”不论置身于哪种环境,都将最终显露出卓越的才华。季云翀只花了两年的时间,便让东盛集团走出低谷,并且成为有史以来最年轻的董事长。 两人叙叙旧,时间很快消磨过去。季云翀直奔正题:“东盛打算用最短的时间拿下中西药业。我希望你说服德意志投行,拒绝接受中西药业的反收购委托。” 企业家或者集团领导人走关系式的游说,萧淮早就司空见惯,婉拒道:“投行高层倾向于接下这宗生意,如果我没有找到充足理由,无法说服他们变更决定。” 季云翀并不急于立刻得到萧淮的支持,提醒说:“中西药业曾经借壳上市。” 中西药业的“前身”由于不善经营管理,被迫退市,稍后把资产注入一家市值较低的已上市公司(壳),得到该公司的实际控股权,利用其上市公司的地位重新回到股市。 换言之,中西药业可能在借壳上市之时提拉股价,其市值存在水分。 萧淮正在思考中,一条微信消息出现在手机屏幕上。 lin:“人在哪儿呢?回来了吗?” 他没有看见这条消息,单听见季云翀说:“你的袖扣挺别致。” 萧淮的气质沉稳庄重,造型精美的竹节金镶玉袖扣搭配在斜纹衬衣的袖口,给他增添了些古典气息。季云翀扬起嘴角:“女人送的?” 萧淮笑了笑,答非所问:“我过几天介绍位女性朋友给你认识。” 季云翀意外:“工作狂谈恋爱了?” “嗯。” “你追人家还是人家追你?” “我主动。” “有没有照片?” 萧淮忘记林霂的朋友圈动态里有几张自拍照:“没有。” 季云翀想了想,从衣兜里掏出钱包。 最显眼的地方放着一张双人照,也是多年前非常流行的大头照:一位十七八岁的女孩子,留着俏丽的短发,笑容天真无邪,嘟着嘴唇亲吻少年季云翀的脸颊。 这是两人处于热恋时期的留影,也是青葱岁月里美好而纯真的回忆。 季云翀将照片递给萧淮:“还记得她吗?我以前和你踢足球,忘记给她打电话,稍后再拨过去,她就赌气不肯接听。有一次你充当和事佬,在电话里和她沟通,劝她原谅我。” 萧淮根本不记得发生过这回事,目光投向照片,瞳孔一缩。 照片里的女孩子像极了林霂。 他的思绪有两三秒钟的空白,又听见季云翀道:“说来也巧,她曾经在金融杂志的封面上看见过你,好奇地向我打听你的情况。” 萧淮的眼睫不能自抑地颤了颤,僵硬地抬起头,一双深邃的眸子里隐含着无法形容的复杂情绪:“她叫什么名字?” “你真的不记得了?collin的最后三个字母,是她的姓氏。” “……lin?” 季云翀点点头:“林霂,我的未婚妻。” 萧淮的眼睛一瞬不瞬地攫着季云翀,只觉喉咙深处干涩难耐。 他的神色看起来十分平静,内心却跌宕起伏。压抑的情绪在胸口一点一点聚集,随着心脏的跳动流涌到血液里,翻涌来回,仿佛要摧毁他的理智才肯罢休。 林霂,季云翀,这两人的关系构成了一个让他短时间难以接受的事实:她的前任,是他的好友。 为什么?他喜欢她的温柔细腻,更喜欢她的落落大方,但她一方面接近他,一方面只字不提认识他。 为什么?她打听过他,不可能对他全无印象。 季云翀拍了下萧淮的肩膀:“你怎么了?” 他回神过来,不置一词。 季云翀从他手中收回照片,放入钱夹:“她是不是长得挺好看?也挺耐看?” 萧淮沉默,然而沉默也是一种回答。 “我十八岁那年去慕尼黑留学,她瞒着父母来送行。她问我什么时候回国,我告诉她回国后一定娶她为妻。她听完,不但不开心,反而大哭起来,叮嘱我如果不兑现诺言,她长大后就嫁给我的朋友,气死我。”季云翀目不转睛地凝视着照片,过了好一会儿才说完整,“我并没有兑现诺言,相反,在她最需要我的时候抛弃了她。” 他抬眸瞥过来,眼底情愫汹涌,声音也变得有些暗哑:“第一个给她写情书的男人是我,第一个牵她手的男人是我,第一个亲吻她的男人也是我。无论做哪件事,初次体验都是由我带给她的。如果我挽回,她还愿意回到我的身边吗?” 每句话,都极具杀伤力。 萧淮的心脏狠狠地抽痛一下:“抱歉,我不擅长谈论感情,给不了意见。” “你总是这样刻板,如何追到女朋友的?” “……” “哥们,人家认可你了么?会不会八字都没一撇?” 如果是以前,萧淮会觉得这只是玩笑的调侃,然而此刻却成了正中靶心的利箭。他不耐地蹙了下眉,脸上的神色也少了一点平日里的镇定大气。 “不会的。”他生硬地否认。 * 离开咖啡馆,萧淮上车后揉了揉涨痛的太阳穴:“请送我去仁爱医院。” 司机道:“林霂小姐见到老板您亲自接她下班,肯定十分高兴。” 萧淮没有搭话。 今天是情人节,道路比平时拥堵得多,奔驰车走走停停,好不容易才抵达医院。 他坐在车上给林霂拨电话,她却没有接听。 他紧接着又拨了好几次,还是无人接听。司机泊好车,问了问医院门卫,才得知林霂在十分钟前坐上一辆黑色奔驰,不知去了哪里。 萧淮感到一丝不寻常,但想不出个所以然。 喜欢的人不声不响地消失,这实在让他心浮气躁。 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之后,他拨通了关怡的电话。 电话那端异常嘈杂,他清了清嗓子,按捺住情绪:“关小姐,林霂有没有和你在一起?” “林霂?她在医院,等着你呢。”关怡的声音嘶哑潮湿,俨然刚刚哭过。 “没有,她已经走了。” “这,你直接去餐厅找她吧。” “餐厅?” 关怡在电话那头吸了吸鼻子:“萧先生,今晚包下‘那年1936’的男人,就是你吧?她可能按捺不住好心情,先走一步。” 萧淮怔住。 这时,关怡实在按捺不住悲痛的情绪,小声饮泣:“萧先生,你看见突发新闻了吗?美林的董事长跳楼了。我爸爸经受不住打击,他……去世了。” 第33章 爱情转移(上) 林霂在下班前的最后半小时破功,没有继续装矜持,而是满怀期待地给萧淮发了条微信消息:“人在哪儿呢?回来了吗?” 她没有得到文字答复,但接到一通来电,告知将有专车接她前往餐厅。 林霂略觉蹊跷,转念一想萧淮是个深藏不露的男人,于是不疑有它,坐上了那辆黑色奔驰。她曾经在收治病人时把手机调成静音状态,下班后忘记调回来,就这样错过了萧淮的电话。 抵达餐厅后,林霂发现这里已经被玫瑰花海包围了。传达宠爱的玫红,象征等待的深蓝,代表初恋的淡粉,无一不散发着芬芳馥郁的花香。那条通向二楼的螺旋楼梯,也被满满的红玫瑰装点簇拥着,俨然是条幸福之路。 没想到,萧淮是个外表冷静内心浪漫的男人……林霂挑唇一笑,把外套和手包交给店长,提起羊昵长裙准备上楼。 高跟鞋踩在第一级阶梯发出的轻微响动,如同音乐乐章上的起始音,二楼随之奏响一首钢琴回旋曲。 飞扬跳跃的音符从某人的指尖下流淌出来,传递到林霂的耳朵里,俨然是听觉的飨宴。她迫不及待地想瞧瞧萧淮演奏音乐时的样子,“哒哒”快走几步。 钢琴曲的基调忽地往下一沉,音律变得神秘,颤栗。 林霂停步。 一连串的八分音符组成了摇摆不安的节奏,透出不可诉说的慌张;强弱音起伏交替,呈现出深层次的悲伤;乐曲频繁地移调,传递着一种试图摆脱痛苦的力量。 林霂在这样一首充满感情化的音乐中轻轻地迈开小步,走向二楼,走向弹琴的人。 走上最后的阶梯,她见到了那道颀长的身影。 他穿着针织开衫和白衬衣,坐在琴凳上,背对着她弹奏钢琴。 璀璨的吊灯发出的光线投映在他的眉骨和鼻梁,在那张好看的脸上形成一片淡淡的、朦胧的影。灵活的十指在黑白琴键上游走,曲子仍然沉浸在淡淡的愁绪里,但旋律越来柔挽,美妙。 林霂走近几步,伸手搭上了他的肩膀:“弹得真好听。” 修长的手指离开琴键,行云流水般的音乐戛然而止。他转身回头,绵长地叹息:“生疏多了。” 语调低低淡淡,带着不可名状的惆怅。林霂听见这声音,心中一诧。 再看那张脸,她的表情蓦变。 原以为这辈子再也无缘见到的人,突如其来出现在眼前。她曾经在无数个抑郁难眠的夜晚里想象过如果能和这个人重逢,她该用怎样的表情面对他,又会对他说什么。明明幻想过无数个可能发生的情况,却从来没有一种情况是现在这样—— 欲语,泪先流。 她的眼眶一点点红起来,因为她听见这个男人用温柔的声音说:“木木,你好吗?” 用十年青春深爱过的初恋情人,在今时今日从虚拟的影音文件里走出来、真实地出现在她的面前。他的脸庞是那么的俊秀,他看待她的眼神是那样的温情脉脉,以至于她精神恍惚,差点认为时光逆转,他还是当年那个对她一往情深的男人:季云翀。 可惜他变了。 他曾经有多么爱她,后来就有多么厌恶她。 他曾经带给她多少安慰,后来就让她经受了多少心碎。 刻骨铭心爱过却又有缘无分的人,她不想再见。因为一旦见面,难免心生埋怨。 林霂收回搭在季云翀肩膀上的手,转身便走。 季云翀坐在那里,目光黯淡了许多,语气低下去:“木木——” 她置若罔闻,头也不回。 他欲言又止,起身刚一迈开右腿,身形蓦地顿住,有些吃痛地皱了皱眉。 目光追上她,见心爱的人已经行至楼梯转弯处,他胸腔里的心脏嗵嗵跳快了:“木木,我知道自己对不起你,但请你给我一个弥补的机会。” 听到疑似怜悯的话,林霂收住脚步,背对着季云翀:“你没有错,不必说弥补。” 他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她:“我曾经让你泪流满面,便是错。” 林霂忍了又忍,终究按捺不住满腹心酸,眼睛里涌现出薄薄的泪光。 身后传来季云翀沉沉的叹息。这个深爱过她也伤害过她的男人走过来,从后面搂住她,用抱歉的口吻附耳低诉:“别哭,伤眼睛。” 她生硬地说出两个字:“放开。” “我看见了你,一颗心都化开,怎么舍得让你走。” “虚伪!” 他苦笑:“是,我虚伪,混账,有负于你。” 这般低声下气任人抨击的态度,让林霂深感意外。可她不想深究,只说:“我没有拿你的钱,也按照你的要求滚得远远的,你还想怎么样?” 季云翀没有回答。 过了会儿,林霂发觉耳朵有点湿湿的,伸手胡乱摸了摸,摸到了他微湿的眼角。 她微微地吓一跳。自己掉眼泪,是因为曾被他弃如敝履。他流泪,又是为何? “你——”林霂顿了下,“你哭什么?” 还是没声音。 林霂背对着季云翀,看不见他的表情,心中泛起狐疑:“说话啊。” 季云翀的喉结滑动一下,哑声打破沉默:“我在想,如果我当年推迟回国的日期,我们或许可以躲过车祸,父亲也不会遭遇不测。” 林霂听不懂,但想起了往事。 两年前,季云翀的父亲是东盛集团的董事长,试图改组企业,将原资产和负债进行结构性调整,从而获取最大的经济效益。 当年东盛一公布重组的消息,股价随即大涨,甚至翻番。季父希望季云翀等到重组结束后再回国,季云翀却为了她抛下工作,从慕尼黑飞回上海。 她稍后出了车祸,自顾不暇,与季云翀分手后更是对他、对东盛退避三舍,直到很久以后才通过新闻得知,季父死于飞机失事。 想起季父的死亡日期和车祸是同一天,林霂道:“你为什么这么说?” “东盛申请股票停牌之前,三位股东违反公司章程,秘密减持股份。父亲发现了这件事,顾虑到这三位股东是相交多年的好友,没有立即上报执法部门,而是连夜坐飞机赶回上海处理这起突发事件。”季云翀垂下眼帘,遮住了眸子里的情绪涌动,“飞机飞到一半,引擎突然失去动力,机毁人亡。” 林霂感到不可思议:“飞机在起飞前会经过精细的检查,不可能突然失去动力。” “再精细的检查,也抵不过有人蓄意谋杀。” “什么?” “那时是隆冬,父亲的航班无故提早十分钟起飞。偏偏就是缺少了那十分钟,油箱里的油块没有完全融化,残余油块堵住输油管,导致飞机在途中失去动力。”季云翀下意识地收拢双臂抱紧她,像在从她身上汲取力量,“人心险恶,在利益的争夺上,无所不用其极。” 林霂乍地听到这些尔虞我诈的事情,脑子空白了几秒。 “父亲死后,三位股东不但没有收敛,反而快速抛出东盛的股份,获取巨额资金。其有一位获利最多,因此成为了美林医药公司的董事长。另外两位的手段逊色了些,但也相继成为普森制药和中西药业的股东。” “由于他们这种卑鄙龌龊的行径,东盛重组不成功,股价大跌,险些被其它公司收购。” 林霂震惊:“伯父的死与这三位股东有干系?如果事情属实,你应该报警。” 季云翀回道:“我曾经和你一样天真地以为报警后就会得到公正的处理,但是没有,案件一拖再拖,我和母亲先后遭到了数次恐吓,差点……” 季云翀没有继续说下去。灯光映衬着他深似海的眸子,渐渐地,那双幽深的眼睛染上一抹挥之不去的悲凉。 “木木,如果我说从来没有背叛过你的感情,你会相信吗?父亲去世后,我作为继承人在接替股东身份的过程中遇到了许多危险和阻碍,我担心拖累你,仓促间找了个理由提分手。” 林霂张了张口,语塞。 在季云翀看来,她之所以沉默,实为不相信他的一面之词。 他只好换种说法:“我们分开的这两年时间里,我一直默默地关注你。你要评医院职称了,我暗地里疏通领导层关系;你打算和好友合伙经营私房菜餐厅,我便派人来照顾你的生意;你去年年底前往慕尼黑旅行,我让航空公司把你的座位升级到头等舱。木木,我挚爱过的女人惟有你一个,以前是,现在还是。” 林霂听完,心里相当不是滋味。 分手后的大半年时间里,她悲痛欲绝,经常哭坐到天亮,连照镜子的勇气都没有,乃至神思恍惚分不清楚白天或黑夜,只觉得每一分每一秒都无比煎熬。 忽然一日,她听到同事窃窃议论她如何绞尽脑汁嫁给有钱人、不惜拖累父母,一时想不开做了傻事……血喷出来的瞬间,她幡然醒悟为什么要为了那些伤害自己的人放弃宝贵的生命? 如今听到季云翀改口说爱她,说如何如何照顾她,她丝毫不被打动,只觉得荒谬,不禁拧起眉头:“行了,不要再说了。” 感受到她的不耐烦,季云翀语塞。 八百多个日日夜夜的忍耐、牵挂、等待,霎时变成了无足轻重的东西,在她面前不值一提。 他有种错觉,两年前那个一次次拨通他的电话、流着眼泪请求他再见她一面的女人,已经离他十分遥远。 她,完全不爱他了吗? 季云翀的脸色大变,手臂不自觉地松了松。 林霂飞快地钻出他的怀抱,下楼。 他见状,急忙去追她。左脚刚跨下第一级台阶,右膝半弯未弯,身体陡然失去平衡,直直地摔下楼。 林霂听见沉闷的响动,回眸瞥去,就见一道身影黑黢黢地倒下来—— 季云翀摔下了楼梯! 倒地的那一刻,他从喉咙深处发出了痛苦的抽息,手用力按住右膝,脸色煞白得有些吓人。 他努力撑起上半身,做势要坐起,然而右腿的疼痛让人无法承受,一下子向后跌坐在地板上。 林霂吃惊,连忙扶住他的肩膀:“你摔到哪儿了?” 他的额头挂着冷汗,强忍住剧痛:“没有。” 林霂不信,仔细检查他的腰、背、尾椎。 确认无碍,她的两手利落地向下游移,很快来到他的腿。 他按住她的手:“木木,我没事。” 掌心下的触感实在诡异,她不假思索卷起他的长裤—— 一道触目惊心的疤痕,形同蜈蚣,蜿蜿蜒蜒十几厘米纵贯在右腿膝关节,上达髌骨,下至胫骨。 第34章 爱情转移(下) 林霂难以置信地望着季云翀。 两人目光对峙。 长久的沉默之后,他用平静的语气解释道:“我的右膝关节在车祸中受过重创,应该静养,但那时我得知了父亲的死讯,不顾医生的劝阻急忙飞到东盛驻慕尼黑分部,调取父亲和三位股东的通话录音。” “没想到我的膝关节很快出现功能性病变,不得不在慕尼黑接受胫骨高位截骨,手术失败后再又接受膝关节置换。” “也许是运气不好,排异症状十分明显,医生把置换器取出来,前前后后耗费一年多的时间进行清创、旷置、二度翻修。” “我原本打算去年年底来见你,可是膝关节再度感染,膝外侧也出现了溃疡性窦道,我连走路都很困难,不得不再花时间住院治疗。” 季云翀说到这里,苦笑:“我来见你之前,医生告诉我,膝外侧的窦道里再度出现了脓性液,建议尽快截去右肢中下段。当然,我拒绝了,我实在无法想象自己变成残废的样子。” 林霂听完,惊讶至极。 膝关节是人体最大且构造最复杂的关节。医生在做置换手术时,必须一层一层切开皮肉和肌腱,剥离韧带,将膝盖骨翻转,再将股骨、胫骨和髌骨三部分假体定位置入,最后根据假体大小截去真骨。 季云翀在术中承受的风险,以及在术后承担的苦楚,她不忍细想。而截肢是破坏性手术,对患者造成极大的心理冲击,莫说季云翀不同意,她也有点不能接受。 她屈着手指,小心翼翼地按了按他的右膝中上部:“痛么?” 即使是这般轻微的按压也让季云翀感受到了疼痛。他无声地吸了口气,吐出一个单音字:“不。” 因为假体感染的缘故,关节腔内早就出现了大量脓性、纤维性分泌物。如今膝盖屈曲受限,膝外侧也出现了可怕的病理性肿胀——他怎么可能不痛? 林霂的胸口堵得难受:“我现在可以理解你那时迫不及待地飞到慕尼黑的初衷,但你为什么要对我隐瞒病情,并且取消婚礼提出分手呢?” “我那时拿到了通话录音,就在我怀疑车祸事故也是有人蓄意策划并在追查此事时,母亲被绑架了。我不得不用通话录音去交换母亲,最终证据没了,母亲也疯了。” 此时此刻,再没有言语来形容林霂内心的极度震惊。 季云翀扬起嘴角,笑得有些苍凉,语气里承载了无尽的苦衷与无奈:“我在那段最黑暗的时光里,每天睁开眼睛想到的第一件事便是如何保护你。把你放在身边?或将你送到国外?似乎都不可靠。每次听见你在电话里声泪俱下说爱我,我也想把实情告诉你。可是告诉你之后呢?你会变成母亲那样吗?” “我害怕了,瞻前顾后了,想和你共同进退,转念一想你是我最爱的人,又怎么忍心让你受到伤害?” “所以我只能叫你滚。你滚得越远,相对而言就越安全。” 这时,季云翀的眼眶微微地湿了,声音也变得低低的,哑哑的:“木木,你一定不知道你有多么的令人牵肠挂肚,明明那么委屈,那么痛苦,却用哽噎的声音祝福我。我没有见过比你更笨的人,更没有见过比你更可爱的人,你用十年青春等待我,我何尝不是在最宝贵的韶华岁月里只深爱你一人?失去了你的日子,我就像被困禁在黯淡无光的孤城,而我的双眼见到的东西,除了黑暗,还是黑暗。” 面对这样真诚的表白,林霂有些控制不住悲伤的情绪,眼泪唰地夺眶而出。 “我现在光明正大地回来了,我有能力保护你,不会再轻易和你分开。”季云翀端起她的脸,用手指拭去泪痕,喃喃低诉道,“木木,我爱你。你爱我吗?” 她的眼泪愈发汹涌。 他凝视着她,深情而专注的目光在她的眉目间流连,忽地低下头,微凉的唇凑过来,吻了吻她的额头,眼睫,鼻梁。 每一个吻都极轻浅,他害怕一用力就碰碎了这场如梦似幻的重逢。 “木木……木木……”低沉的声线一遍又一遍呼唤她,带着让人沉醉其中的奇异魅力。 她的情绪好像被感染了,轻轻应一声:“嗯。” 他的唇贴上她细腻柔嫩的脸颊,流连,辗转。 彼此的鼻尖将触未触,气息几乎交缠在一起。 温柔的亲吻,像杏花春雨,又像温山软水,仿佛让中断了两年多的感情得以延续。她的体温透过衣料传递过来,犹如金色的阳光重新照落在他这座冰冷的空城,驱逐了所有沉重的愁绪。这样的感觉如此美好,如此久违,让他情不自禁地索求更多。 他环住她的腰,一点点靠近柔软的唇瓣——两两相贴的刹那,她倏忽偏开脸。 季云翀的心中拂过讶异,睁开眼瞧见林霂的脸上带着复杂的神色,像在纠结什么,又像在决定什么。 他轻声问:“怎么了?” “我……有件事情要告诉你。” “嗯?” “我有喜欢的人了。” 唇舌间还残留着刚才缠绵时的湿润触觉,他的心骤地往下一沉,表情瞬间凝固。 林霂觉得季云翀生气了,但她想错了。 季云翀没有愤愤不平地指责她,更没有咄咄逼人地追问对方的姓名、身份、背景,只牵扯嘴角笑了一下,用隐忍克制的口吻掩饰难过的情绪:“你喜欢的那个人,是不是方方面面都比我好,才能让你动心?” 林霂刚刚憋住的眼泪又流淌出来:“对不起,我并不了解你经历了那么多的坎坷和磨难。如果我知道,如果我知道……” 季云翀是她的初恋,如果说她现在得知真相后对他没有一丝一毫的怜悯,肯定是骗人的。 强烈的愧疚感折磨着她,她几乎冲口而出愿意和他重新开始,但这样的念头在脑海里闪过,她的眼前随之浮现出萧淮的脸,便一个字也说不出口了。 她的心,仿佛被把刀狠狠地剜了几下,很痛。 季云翀见她神色纠结,忍不住问:“你和那个男人认识多久了?” “……两个月。” 十年的感情败给了两个月的相处,她是不是有点无情? 季云翀沉默良久,再开口时,沉沉地叹了口气:“木木,你能否放一放对那个人的感情,想想我们这些年来经历的点点滴滴?你爱了我十年,我也从来没有喜欢过别的女人,我们好不容易重聚在一起,更应该珍惜彼此。” 林霂咬住嘴唇:“我……” “我给你时间,你慢慢考虑,想清楚再回答。但我有个不情之请,你能不能抽空陪我去趟慕尼黑?不论我是否决定接受截肢的治疗方案,我都将再次面临手术。” 截肢这个词深深触动了林霂的神经,她不假思索就作出承诺:“我明白,我会陪着你。” “东盛即将进行重大资产重组,我的身体状况不能被外界知晓,否则将对集团不利。你能不能为我保密?” 她愣了愣,点头。 季云翀伸出手,非常不舍地在她的脸颊摩挲了一会儿:“乖啊。” 说完这句,他扬唇笑了一下。 他展颜一笑时,通常眉梢往上一挑,眼睛里先染上几许温暖的笑意。左右两侧脸颊再随之凹陷进去,形成两个浅浅的酒窝,看起来很阳光,又带着孩子气。 少女时代的林霂便是被这样的笑靥勾上了早恋的歧途。 如今再度目睹熟悉的笑容,又听到这句话,林霂的眼泪又流了出来,想起了往事。 彼时青春年少,他阳光开朗,不骄不躁,放弃了家里的奔驰专车,俯首甘当她的自行车车夫,每日放学后呼哧呼哧地将她送回老洋房。 在那段回家的路上,春天的鲜花,夏天的凉风,秋天的晚霞,冬天的薄雾,送了她和他一程又一程,成为两人爱情最初的见证。 当年,他问她:“林同学,这辆自行车比大奔少两轮,坐着是不是咯屁股?” “嗯,有点儿。” “你当我的女朋友好不好?我们一起坐真正的大奔。而且冬天快来了,寒风冻坏了你的小脸蛋,我心疼。” “不好。我不怕冷。” “我怕冷,你不心疼?” “不心疼。” “乖啊。真的不心疼?” “……唔,那好吧。” 时光匆匆,十年寒暑易逝。 如今冬去春来,他遍体鳞伤,她的心里却装着另一个人。 他和她的爱情,不声不响地,没了。 * 稍晚点的时候,季云翀送林霂回家。车子抵达公寓楼下,她打开车门,他拉住她的胳膊。 她回眸望他。 季云翀道:“你为什么住在这里?” “我把老洋房卖了,暂时借闺蜜的房子住几天。”林霂想到曾经打算把洋房布置成他和她的婚后小别墅,又补充道,“爸妈去世后,我一个人住在里面实在难受,就卖了。” 季云翀没说什么,松开手。 林霂略感尴尬,下车。 进入公寓楼门,行至三楼,她没有再继续往上走,而是挪步至楼道里的玻璃窗前,向下瞅了瞅。 果然,车还停留在原地。 她轻轻唤了声:“哎——” 车窗降下,露出季云翀的脸。他目光深深地望着她:“木木。” 她做了个再见的手势:“快回家睡觉。” 他的家,正是她所在的地方。季云翀的胸口化开难言的情绪,却弯唇一笑:“好,你也早点休息。” 五楼亮起灯,车子这才发动,驶离公寓。 夜色寂静,月光朦胧。季云翀安静地看了会儿车窗外的景致,拨通助理的电话。 他习惯性地挑了一下眉梢,轻轻慢慢地开口。 “帮我查一个人。” * 林霂回到家后,用冷水洗了把脸。镜子里的她脸色较差,刚哭过的眼睛仍带着红血丝,看起来无精打采,郁郁寡欢。 她坐在电视机前呆怔了许久,茫然想起萧淮没有回复消息,从包包里翻出手机看了一眼。 五个未接电话,都是萧淮打来的。 她没有细看来电时间,以为是刚刚发生的事。回拨过去,电话仅响一下就被接通,萧淮的声音出现在耳边,张口便是她的名字:“林霂。” 她抬手捏了捏眉心,强打精神说话,完全没有平日里视频聊天时的开心调调:“我把手机设置成静音模式,忘记改回来,不好意思。” “嗯。” 他只答了一个字,而她反应迟缓不在状态,于是两人有几秒钟的时间都陷入了沉默。 她这边,电影频道正在放映喜剧片《三傻大闹宝莱坞》,剧中人物的欢呼声和谈笑声此起彼伏,气氛相当欢乐。 而他所处的地方安静极了,听不到任何声音。 她无声地吸口气,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不那么僵硬:“萧淮,你在哪里?” 第35章 友情价 萧淮回道:“我刚落地,在高速路上。你呢?今天做了些什么?” “我——”林霂心事重重,一下子语塞。 今天是他的生日,她应该现在就把季云翀的事情告诉他吗?会不会破坏他的好心情? 正犹豫,余光瞥见时间,即将接近零点,她转开话题:“萧淮,祝你生日快乐。” 电话那端半晌没有声音。 “萧淮?”她唤他的名字。 这回他应了声,口吻淡淡的:“林霂,我手边有些紧急工作需要处理,回聊好么?” 她愣了愣:“好,再见。” 他也平静地说句再见,挂断电话。 片刻后,公寓楼下有一辆商务奔驰车亮起了前车灯,并在极短的时间内发动起来,绝尘而去。 萧淮就坐在车子里。 他的脸上没有多余的表情,嘴唇微微地抿着,眼帘低垂。那双狭长的眸子不像平时深邃透亮,而是黯淡如墨,隐藏着难以名状的寒凉。 他结束和关怡的通话,猜到一定是季云翀订下整间餐厅。 他自认不是气量狭窄的男人,在餐厅外心平气和地等待了几个小时,目睹林霂和季云翀肩并肩走出来,接着坐上同一辆车,最后在楼下依依不舍地道别。 季云翀唤她一声木木。 她用柔软的语气回答,快回家睡觉。 这样甜蜜甜蜜的对话,从来没有在他和她之间发生过。即使两人拥抱过,亲吻过,她对他的态度也是十分规矩的。 他从来没有追求过女孩子,认定她之后,在最短的时间内装潢完老洋房并结束完手边的工作飞回来,无非是想和她亲近。 他却见到她和她的前男友举止亲近。 萧淮缓缓吐出口郁气,从衣袋里掏出精致的首饰盒,看一眼,把它塞在了车里的某个角落。 她曾经说,再见了,旧时光。 他心若倒悬,竟比任何人都信以为真。 * 美林医药公司的董事长坠楼身亡的消息,迅速登上各大报纸的财经版头条,被视为最大的利空,也导致股票毫无理性地再度跌停。 董事长在自杀前签署过转让美林股份的声明书,这给董事会带来一个难题:根据公司的章程,股东向股东以外的人转让股份需经过其它股东过半数认同。其它股东应当在十日内给出答复,或同意,或出资购买转让的股份。 由于美林医药的股价数次暴跌,中小股东们早就纷纷减持股权,不可能在这个节骨眼上增持千万数量级的股份。而美林医药连续四年负债超过总资产的秘密东窗事发,公司被监管部门要求暂停上市,导致了股东们恐慌式竞相抛盘。 过了几天,一个极普通的周二,东盛集团在股市收盘前高调宣布已经增持美林医药18%的股份,加上前任董事长转让的股份,以38.23%的持股比例获得大股东之位。 东盛发出公告:即将召开临时股东大会,附上调整美林医药公司的资本结构、更换现任管理层的提案。 这是无比神奇的一天,即将停市的美林医药股票在收盘前的最后五分钟打开跌停板,报复性反弹,迅速拉成涨停。 收盘后,媒体发表文章,分析美林很快会在东盛的推动下剥离不良资产,摆脱亏损,眼下正是股民们逢低买入的绝佳机会。 美林医药的个股点评区犹如水开了一般,沸沸扬扬。 网友[分手了何必带走电饭煲]:明明深不见底,突然就打激素了。抄底美林的人,今天一下子净赚10%。 网友[一脸懵逼]:卧槽,东盛下了好大一盘棋,深藏功与名。 几家欢喜几家愁。在这个无比神奇的一天,林霂冒着阴雨参加关父的追悼会。 关父死于急性心肌梗塞,关母在股票暴跌后勉强支撑了一段时间才斩仓,股票卖出价和巅峰时期的金额相比,几近脚踝斩。 追悼会的气氛肃穆悲伤,关母哭成了泪人,关怡也倍受打击,精神憔悴。 林霂向遗体告别,陪着好友面对其父的火化仪式。 人一辈子忙忙碌碌,到最后尘归尘,土归土,在另一个世界里重获安宁。 雨势瓢泼,关怡却说想走走。 于是林霂与好友共撑一把伞,漫步长街。 雨水源源不断地砸在伞面,沿着伞骨汇聚成一道道娟娟细流,淋湿了关怡的肩。 林霂见状,伸手勾住她,把人往伞底下带过来:“我们找个地方避雨?你当心感冒,关妈妈还需要有人照顾。” 关怡摇了摇头,神思恍惚:“我爸走了,别的没留下就留下一摊子的债务。我刚刚在算账,越算心里越慌。” “伯父欠下多少万的外债?” “不是万,是亿。”关怡打了下哆嗦,“美林那边债不敌收,我爸又在外面开了间销售医疗器材的小公司。小公司曾向上海发展银行借入短期无抵押贷款,光本金金额就有1.6亿,如果不能在届满日期4月30日之前支付本金及利息,我妈作为法人将面临起诉。” 林霂惊诧:“你家有能力在两个月之内还清吗?” “我不知道,我需要把家里所有的固定资产折现后再偿还贷款。公寓,房子,汽车,别墅,包括我们共同经营的餐厅,通通卖掉。”关怡的情绪有点失控,泪如雨下,“我急着卖,却不知有没有人愿意买。时间拖得越久,需要偿还的利息就越高。“林霂稳住好友:“我手边有些钱,要不你把餐厅转让给我?” “你无父无母,一个人吃着死工资,别勉强。” “你现在火急火燎地抛售房产,会被人压价的。”林霂拿出纸巾给好友擦眼泪,“还是转让给我吧。” “那我抹去零头,按照总价两千五百万盘给你。” 林霂愣住,倒吸一口凉气:“什么?两千五百万?” 关怡呆怔地看着她:“你觉得贵?房价在过去的时间里上涨了很多……” “你两年前提议合伙经营餐厅,让我掏20万,分我10%的所有权。我现在从你手中收走剩下的90%权益,不是应该掏180万?”林霂简单地算了下经济账。 关怡哑口无言,片刻后别开脸讪讪地说:“20万……是友情价。” 林霂恍然明白了。 两年前她倍受打击,想不开割腕自杀。关怡去医院探望她时,喜气洋洋地提议有没有兴趣做生意?还噼里啪啦说一通有人急抛餐厅门面,把商铺总价压得极低,如果不接手,实在可惜。 林霂动了动嘴唇,未及开口,差点哽咽。 她勉强忍住感动的眼泪,迅速算了下账户里的钱。父母留给她的积蓄,卖房子的收入,最近买卖股票赚来的钞票,甚至包括车祸事故发生后得到的一笔数额不小的赔偿金,林林总总加在一起,只差几百万的缺口。 不过,几百万的缺口可以走商贷这条路…… 林霂不假思索道:“我拿的出这笔钱,你把银行账号给我,餐厅的事就算敲定了。” 关怡十分感动:“三木,谢谢你。” “应该是我谢谢你。谢谢你在我最难熬的那段时期拉了我一把。” 关怡破涕为笑,脸上少了点心事重重,但多了一丝赧色:“我有件事想请你帮忙。” “什么事?” “我听说,可以找关系和上海发展银行的行长磋商,将贷款滚存或延长届满日期。如此一来,我就有充足的时间准备本金及利息。” “真的么?但我没有认识的熟人在银行工作。” 关怡顿了顿:“有,你认识萧淮。” “说的对,我居然把他给忘了。等等,我现在就联系他——” 林霂说完,从包里掏出手机。 第一通电话,无人接听。 第二通电话,还是无人接听。 林霂停止拨号,改给萧淮发去文字消息:“在吗?如果在,请回电。” 关怡凑过来看看手机屏幕,瞧见了林霂和萧淮最近几日的聊天记录,略奇怪地问:“萧淮很忙吗?为什么你找他,他却经常不理睬你?” “他接手了几家大公司的委托,负责制定战略并购方案,天天忙得昏天暗地,哪有空和我闲聊。” “他以前也忙得昏天暗地,为什么有空与你一聊就是半个多小时?” 林霂想想:“大概他近来太忙了吧。” 关怡不禁忧心忡忡:“萧淮忙成这样,连你都顾不上,是不是更加没有时间理会我的请求?” “别这么说,你也是他的朋友。” “不一样。有钱有势的时候,请人办事,那叫打声招呼;没钱没势的时候,请人办事,那叫仰人鼻息。” 林霂只好做出保证:“我尽快给你一个满意的答复。” 关怡心神不定地往前走了几步,忽然问:“你和前任还有联系吗?” 林霂一时半会儿解释不清和季云翀的现状,反问道:“怎么了?” “你先前问我,美林是不是遭受医药大企业的狙击。我没透露,其实是怕你担心……狙击美林的大公司正是东盛集团,而你的前任就是东盛集团的现任董事。” 关怡说到这里,眼眶蓦然泛红:“我想问问那个姓季的,他的良心是不是被狗吃了?他是大企业家,为什么要针对美林这种小角色?我爸如果不是因为股价暴跌,怎么可能心脏病复发?” 面对这些控诉,林霂选择了沉默。 幸好关怡没有纠结这个话题,而是说:“我这几天不断地想,变卖一切偿还了这笔巨额贷款之后,我的人生会变成什么样?穷的叮当响?潦倒过一生?原以为自己害怕过那种天天为鸡毛蒜皮的小事争执、得小惠而大喜的穷酸日子,直到目睹父亲化成灰,我才发现真正害怕的,是对未来失去信心。” 她难以控制住伤感的情绪,哽噎落泪:“我被爸爸保护的太好了,如果没有家里的关系,连像样的工作都找不到,更别提花的钱比赚的还要多。我这样的人能否扛得起爸爸留下的公司和债务?一想到或许扛不动,一想到或许对不起爸爸,我就觉得脖子上被紧紧地套了根绳索,随时可能活不下去。” 林霂听了,没有说什么长篇大道理,只说了一段掏心掏肺的话:“人都有起起落落的时候,置之死地而后生,陷之亡地而后存。我俩相互支撑,再艰难的逆境也会熬过去。” 关怡泪眼婆娑地看着林霂。 林霂也平静地望着她。 世间最美好的东西,莫过于拥有一个头脑正直、心地善良的朋友。她不仅能够锦上添花,还愿意雪中送炭。 关怡的眼泪扑簌直落,用力地点头:“好!待我有朝一日富贵荣华,再带着你愉快地玩耍。” 林霂笑了笑:“行,我翘首以待。” * 晚间,林霂坐在家里算账。 她翻查了餐厅去年的收支明细表,做了个假定:如果餐厅的各项支出维持不变,加上商贷和生活必须开销,每月的现金支出数目至少是十八万。 十八万……林霂有些担忧。 她的工资不算低,但也无法承担这笔庞大的开销。除非餐厅每月的营业额稳中有升,她才可以用上个月的纯利润,抵下个月的纯支出。如此一来,风险太大了。 该怎么办呢?林霂想入了神。 她最近的工作并不轻松,既要分心准备赴越南工作的资格考试,又得抽空学习研究tka(全膝关节置换)。 文献上说,tka术后极易发生感染,而感染又是tka术后最难处理的并发症之一,往往导致手术失败。 反复翻修和反复感染,将严重威胁患者生命。不到万不得已,医生不会提出截肢的建议。 一想到季云翀截肢后的样子,林霂的心凉了半截。 她起身给自己倒了杯水,瞅瞅时间,临近22点,萧淮竟然没有回消息。 他没有把手机带在身上吗?林霂怪纳闷的,这已经不知是第几次萧淮没有及时地回复她。 她想念他,但又不好意思黏着他。眼看着马上要陪季云翀前往慕尼黑,她必须找个时间和他当面谈一谈这件事。然而这位大人物忙得神龙见首不见尾,她只能坐在这里干着急。 正无奈,萧淮的信息忽然出现在屏幕上:“我今天一整天都在和客户洽谈,还在忙。你找我?” 你找我?不痛不痒、不亲不近的三个字,让林霂语噎。 她又打电话又发短信的,肯定是找他,终于找到了,面对这般昏聩糊涂的态度,她真想问一句:大银行家,你是不是忙得焦头烂额,顾前不顾后了? 林霂考虑一会儿,决定搞个从天而降的小惊喜,弥补没有陪他过生日的遗憾。 说做就做,她下厨准备了份暖心暖胃的夜宵,直奔外滩。 外滩三十四号是一幢典型的巴洛克建筑风格的大楼,也是德意志投资银行中国区分行的所在地。 即使夜深了,这座城仍然灯火辉煌,车流如织。万国建筑群耸立在黄浦江畔,百年沧桑,依旧繁华。只不过这样的繁华,背后注定是超出想象的付出和奉献。 林霂站在三十四号大楼外,拨通萧淮的电话。 第36章 八卦新闻 连续的手机嗡鸣声,在深夜的办公室里显得格外突兀,持续数秒后才终止。 不一会儿,搁在办公桌上的电话又频频震动。萧淮却熟若无睹,在几份文件的末页上签字,递给美智子:“你最近加班辛苦了,今天别再熬夜,早点回去休息。” 美智子睨了眼手机:“林医生找起人来真是追魂夺命,完全不顾你正处在工作中。” “中材集团与建材集团的重组草案,在融资和债务处理这两方面的操作流程上存在缺漏。请你明天早间九点叫相关负责人去会议室,我们重新梳理一遍。”萧淮不紧不慢地开口,深邃的目光看过来,眼神罕见地透出严厉。 美智子面上一惭,缓了缓语气:“你天天工作到深夜,像在用超负荷的工作转移注意力。你和林医生的感情……进展的不顺利?” 萧淮坐着,美智子站着,两人的目光在空中短暂地接触了一会儿。他低下头,视线落到桌上的立项清单:“现在是工作时间,我不想谈论私事。” 美智子也不勉强,离开时将办公室的门带上。 门严丝合缝地关上前,她瞧见了一幕,内心随即变得不平静。 他那双没有多余情绪的眼睛看了看震动中的手机,修长的手伸过去,将它翻转放置在桌面上。 就这样,静音了。 * 林霂瞅瞅大楼,楼上灯火通明,一个个办公间全亮着。 她猜测萧淮正忙的浑然忘我,琢磨着该不该请保安代为转交夜宵,面前的玻璃大门自动开启,小山美智子走出来。 两个女人自柏林年会上一别,已有数日未见。林霂礼貌地打了声招呼,将要往里走,就听见美智子嗤笑一声:“连你的电话都不愿意接,你还好意思跑来这里纠缠?” 林霂转过身,一脸茫然:“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字面上的意思。”美智子针锋相对道,“反倒是你,别有用心接近,同时与其他男人纠缠不清,简直恬不知耻。” 林霂来不及开口,又听见对方说:“你知不知道为了尽快飞回国陪你过情人节,每天工作到凌晨三点?他的时间很宝贵,一分钟之内做出的决策就能为投行带来可观的经济收益,他却把无比宝贵的时间放在你身上,陪你进行幼稚可笑的视频聊天。你又为他做过什么?你和别的男人共进烛光晚餐依依惜别,把他撇在一旁,让他在公寓楼下空等到大半夜。林霂医生,如果你不能全心全意地爱,为什么要招惹他?” 长篇大论将林霂骂懵了。 她的脑子有点乱,思来想去,记起萧淮在情人节那晚拨过来几通电话,遂点开手机里的通话记录。 来电时间扑入眼帘。 02-14萧淮18:57:51 02-14萧淮18:59:03 02-14萧淮19:02:08 …… 林霂直直地盯着屏幕,突地一下,脸色发白。 萧淮打了好几通电话,没找到人,肯定很担心她吧?那么,他是不是从关怡那里打听到她的下落,不方便打扰她和季云翀叙旧,所以在餐厅外面等待了好几个小时? 他目睹季云翀把她送回家,为什么只字不提?她稍后致电他,他是不是就在她的楼下? 林霂局促不安地抱紧怀里的保温杯:“我这就去见萧淮,向他解释清楚。” “他不想见你,更不想听你的解释。你难道没有感觉他对你越来越冷漠,电话不接,消息不回?” 林霂的嘴唇无声地开合几下,噎住。 美智子用十分心疼的语气道:“和那个男人是私交甚好的朋友。你和那个男人勾勾搭搭,在这样的情况下又能怎么办?充当第三者介入其中?” “朋友?” “不止是朋友,对方也是工作上有来往的重要客户。” 林霂没有预料到会面对这样的情况,脑子里“嗡”了声,舌头打结似完全说不出一个字。 分手后她心灰意冷,所以绝口不提季云翀。 遇见萧淮,她一开始并不打算和他来往,压根不去谈“季云翀”这三个字。后来,她和萧淮亲近了些,又觉得没有必要旧事重提。毕竟两个男人只是学长和学弟的关系,非亲非故。 萧淮和季云翀是朋友?还有工作上的来往?不可能吧?脑子里冒出许多个疑问,心中的懊恼亦如潮涨,不可遏止地泛滥开来。 美智子收起之前的尖酸刻薄,诚恳地规劝:“极其出色,那个男人同样百里难寻其一。你已经拥有了一位各方面都相当出挑的爱慕者,何必占着两个不放?对你的感情已成过去,请你不要再做无谓的纠缠。” 林霂怔住:“过去?” “这种颇有绅士风度的男人,怎么可能直白地告诉你,已经对你产生了厌恶?他只能敬而远之。”美智子说完,拿出自己的手机并递给林霂,“如果不相信,你拨打他的电话试试。” 林霂不肯接。 美智子直接把手机硬塞到她的手中。 这一刻的感触无比复杂,既是难过,也是不敢相信。林霂觉得自己好似回到了那个不堪回首的夜晚,明明知道喜欢的男人已经对自己失去兴趣,仍执迷不悟,卑躬屈膝恳请人家多看她一眼。 该拨打电话吗?那个给予她安慰、带给她感动的男人,真的碍于和季云翀的朋友关系,默默地疏远她,放弃她? 不,她不相信。 林霂深深地吸口气,先用自己的手机拨通萧淮的手机。电话响了数声,接着自动切断。 她再用美智子的手机拨号。 哪怕握着手术刀也不会发抖的双手,在此时不可抑制地颤了下。她稍稍停顿,有点不敢按下那个绿色的通话键,最终还是这么做了。 “嘟——”一声,电话没有接通。 “嘟——”第二声,电话通了。 时间的流逝速度仿佛在这刻放慢。缓缓的,醇醇的嗓音带着温润的质感出现在耳旁,张口呼唤的却不是她的名字:“美智子,你还没有回去?” 整颗心像是猝不及防地下坠、再下坠,发酵到极致的苦涩闷闷地堵住了喉咙,她无声地提了口气,眼泪便唰地一下夺眶而出。 她慌忙用手捂住嘴,但泪水接连不断地掉下来,无声无息滴洒在手背。 “美智子,是你么?”电话那端再一次响起了萧淮的嗓音,温暖低沉,给人安全感。可是,如此动听的声线俨然变成了利刃,字字锥心刺骨。 美智子接过电话,语气低微柔婉:“我扭伤了脚踝,你能下楼来帮帮我吗?” “你待在那儿别动,我马上到。伤得严不严重?” “不清楚……但是很疼。” “我送你去医院。” 美智子彬彬有礼地挂断电话,用怜悯的眼神看着林霂。 林霂抬手擦掉眼泪,生硬地问:“你为什么知道我和萧淮之间的私事?” 美智子缄默几秒,扬起下巴冷冷一笑:“如果不是亲口透露,我未必知道的这么清楚。” 林霂哑然,脸上那强撑的坚强再也维持不住,黯然地转身离去。 她耷拉着脑袋,漫无目的地沿着长街往前走。寒风扑面,走了多久,又走到了哪儿,茫然不知,一路浑浑噩噩。 那颗曾经被萧淮暖起来的心,正一点点地失去应有的温度。 她原以为人生再也不会经历爱情的滋味,千疮百孔的心再也不会为谁泛起波痕涟漪,可是,她无可救药地爱上萧淮,爱上了在雨雪交加的倒春寒夜里赠给她一件外套的男人。 当初有多么感动,现在就有多么心痛。 她一直觉得他了解她的过去,懂得她经历过的喜怒哀乐,对她绝对不是一时心血来潮。然而,终究是太自信了。 牵手、拥抱、亲吻、不回消息、不接电话……种种表现,或进,或退,全由他一个人决定。 一切都结束了。毫无预兆地结束了。 林霂停立在原地。 她闭上眼睛,无声地吸了口气,肩膀在发抖,全身止不住地战栗,胸口最柔软的地方好像被无情的力量连皮带肉撕开……承受过的痛苦和失望,再度势如洪水包围着她,但这一回,眼眶烫得厉害,连哭都哭不出来。 她没有埋怨。 她的脑子里仅有一句话。 春寒料峭,冻杀年少。 * 三月上旬的时候,美林医药临时股东大会公布了两项重大决议:分拆美林的核心业务链,接受东盛集团以现金支付方式购买本公司100%股权的申请。 这意味着美林最有竞争实力的研发部门被东盛收购,其他部门则合并成美林医药营销公司(子公司)。后者的资产及经营的控制权仍属于东盛。 二级市场里流通的美林股票也将按照折价率完全替换成东盛的股票:每股600001(美林医药)转换成0.275股000709(东盛集团)。粗略估算,东盛的市值逾千亿。 利好消息一出,美林医药个股评论区的底下全是欢呼声。东盛集团的股价也连续涨停,且作为医药板块的龙头股,带动其它个股上扬。 媒体竟相报导东盛集团在短短几年的时间里扭亏转赢,一跃成为集医药研发、医药制造、医药贸易为一体的综合性大公司,并用洋洋洒洒千余字的描述,介绍了现任董事季云翀的工作履历。 一时间,季云翀登上各大报刊经济版面的头条。 由于他年轻有为、相貌堂堂,又在稍后的记者招待会上用中文、英文、德文三种语言流利而风趣地回答中外记者媒体的采访,很快成为了大众关注的焦点,最受欢迎的风云人物。 加之季云翀低调的做派、未婚的身份,外界十分好奇他的私生活。于是,他的家庭背景、教育背景连同个人感情经历在媒体的深挖下一一呈现。 他的祖父是高官,父亲是企业家,自己则在德国留学八年,先后在巴伐利亚州银行、慕尼黑生物医药公司、东盛驻慕尼黑分部担任要职,有一个交往了十二载的女朋友,但不知姓甚名谁。 记者为刺激报刊销量和满足民众的好奇心,深度追踪,终于发现了季云翀背后的女人:林霂。 林霂一夜之间走入公众的视野,其家庭背景、个人资料也被扒出来:她的外婆是民国时期的名门闺秀,父母是德高望重的医生,她本人亦是三高女性,与季云翀从小一起长大。两人情投意合,早就举办过订婚仪式。 本年度最般配的情侣横空出世。林霂和季云翀从小到大各个时期的合照被上传到了互联网,频频曝光于人前。其中两张拍摄于十二年前、十二年后的照片,更是火遍网络。 十二年前,校园里,少年季云翀的单肩斜背着两个书包,蹲下身体,为十六岁的林霂系鞋带。 十二年后,校园里,故地重游,男神季云翀的单手托着两杯咖啡,侧过身体,为轻熟女林霂拭去发丝上的杨絮。 这两张图感动了网友,也登上娱乐周刊的官网,被添加了一段感人至深的告白语。 “世上最完美的爱情便是如此。不分谁仰望谁,不分谁俯就谁,那些年我们共同经历过的斗转星移,都是良辰美景。” …… 林霂之所以得知这些八卦传闻,是因为某天下班后接到关怡的电话。 关怡先询问是否联系上了上海发展银行的行长,接着话锋蓦转:“你和季云翀复合了吗?为什么媒体报道你俩即将结婚?” 林霂半晌答不出话,一上网,才发现祖宗三代的隐私都被泄露得干干净净。 铺天盖地的“揭秘”“大起底”,其撰稿人仿佛亲眼见到过一样,极尽渲染她和季云翀的交往经历。最后,她也看见了那两张火遍全网的图片,以及那段煽情的告白语。 林霂忍不住颦了眉心。 第二张照片并非发生在当下,而是发生在两年多前,即季云翀和她订婚的前夕。想必某些报刊为了博取点击率,故意张冠李戴。 她给关怡发了条消息:“新闻都是假的,不要信。” 关怡很快回复:“我当然不信。可是萧淮呢?他这段时间忙得顾不上你,是不是因为看见八卦报道吃醋了?” 第37章 东盛集团 关怡的揣测,林霂何尝想不到?然而萧淮和她完全断了联系,摆明冷处理这段感情关系,所以她不可能再去打扰他。 下班回到家,林霂打开电脑又看了遍八卦报道,见到了网友们的留言。有祝福的,有嗤之以鼻的,还有许多“知情人士”不分是非黑白的点评。 网友lilith:“我见过这位林小姐。老实说,真人没有照片好看,下巴是假的,一看就是垫出来的。对了,她拿过美林销售人员的回扣,为什么没有被检举揭发?” 网友蒲公英:“这位林小姐是咱们医院的医生,曾经被男神抛弃过,前段时间偷偷去妇科做检查,打算生子上位吧。这不,她已经向医院领导请了长假,说要去国外待一阵子。啧啧。” …… 林霂不是没有遭遇过被众人指指点点的情况,这次不同,她的个人信息全挂在网上,隐私荡然无存,但凡是个会上网的人,都可以对她品头论足。 她深吸口气,关掉电脑。 大概是曾经被严重诋毁过,当流言蜚语再次盛行时,林霂觉得自己没有受到负面影响,该上班上班,该下班下班,一言一行表现得格外冷静,仿佛这个时候众人如何看待她,已经无关紧要。 是的,在这世上,心痛心酸之事时常发生,何必大张旗鼓地对外人解释她从来没有整过容、没有索贿、去妇科是由于近期失眠导致月经不调,至于“复合”“生子上位”更是无稽之谈? 不相信她的人、想要挑她刺的人,总是可以找到攻击她的理由。即使找不到,也可以捏造。 林霂把全部的精力倾注到了事业上,坚持做好急诊科医生的本职工作,一边默默承受着餐厅运营过程中事无巨细皆要自己打理的压力。 她每一天都要以顽强的毅力战胜睡眠不足的疲惫,忙得像陀螺,骨子里累惨。 高度饱和的工作量导致她的体重遽降,下巴变得尖尖的,皮肤苍白不见血色。她本就身量纤纤,不觉间瘦成闪电,整个人薄如纸片。 和林霂私交甚好的医生见状,纷纷劝她注意休息,哪怕事业再重要,也不要牺牲健康。林霂点点头,用沉默带过。 老实说,她从未思考过如此拼命的意义,或许是让自己没有时间精力再惦念萧淮,又或许是为了尽快度过失恋后最难熬的日子。 光阴,就在无时不刻的忙碌中慢慢捱过去。 转眼便是林霂陪同季云翀飞往德国就诊的日子。 那一天,风和日丽,天朗气清,也是萧淮从德意志投行总部飞回上海的日期。 一个进港,一个离港,彼此几乎不可能相见,没想到还是在出入口不近不远地遇见了。只不过,林霂先看见萧淮。 她起初以为自己看走眼,匆匆一瞥,差点难以挪开视线。 漫长的寒冬结束了,眼下是春暖花开的新季节。他俊颜不改,穿着却发生了变化,亮色系的高定西服给人耳目一新的新奇感受。恰巧他的身后是通道的玻璃窗,整个人被晨光晕染出一层温润明朗的色彩。她有些恍神,仿佛在日光中看见了火花。 她艰难地别开目光,垂下眼帘。几乎是同一刻,萧淮也瞧见了她。 今日气温较暖,林霂穿着一条复古款长袖连衣裙,用发夹将两侧的头发向脑后束拢。春风吹过,裙裾飞扬,发丝轻盈飘逸,衬托得人分外纤细薄弱。 萧淮本以为是错觉,待她无意间转过半边脸,他才确定她真的消瘦了许多。 她的精神面貌也发生改变,红唇抿着,两弯眉似蹙非蹙,盈盈双瞳淡淡地望着别处,透露着说不出的低落。 丝丝难言的情绪弥漫在胸膛里,他的心底萌生出一种动摇,险些克制不住理智,脱口唤出她的名字。 他立在原地,目光静静地、长久地追随着她,任她渐行渐远。 “。”冷静的女性嗓音唤回纷乱的思绪。 萧淮转过脸,瞥一眼身旁的美智子。 美智子道:“刚刚从我们面前走过去的那对男女,似乎是林霂医生和她传闻中的未婚夫?你没有在情人节那晚向林医生表白吗?还是她拒绝了你,投向别人的怀抱?” 萧淮没有回答,在沉默中折过身,迈步前行。 美智子追上去,用愤愤不平的语气说:“真可笑,林医生居然在极短的时间之内变成了东盛集团季董事的未婚妻。难怪你这段时间不分白天黑夜加班加点处理工作,原来是在转移注意力,逃避情伤。” “小山。”萧淮唤住她,“你应该明白,我十分反感在工作时间谈论私事。如果还有下次,我会重新评估你今年的工作表现。” 美智子一下子噎住。 他抬手轻压太阳穴:“我在半个月的时间里飞行了十几次,现在感到疲惫,想回酒店休息。” “不可以。你待会儿需要出席重要会议,和中西药业的高层洽谈反收购事宜。” “你想个正当理由推迟或取消它。” “不行。” 萧淮的眉头往下一压。 美智子见状,缓和语气说:“总行要求我们在今天的会议结束后做出答复,决定是否接下中西药业的委托申请。你的想法是什么?东盛集团及‘一致行动人’已经在过去六周的时间里动用了300多亿资金买入中西药业31%的股份,只需再增持9%的股份,便可以获得中西药业第一大股东的地位,我们没有时间再犹豫了。” “东盛在今年第一季度多次举牌中西药业的股份,同时动用380多亿资金买下美林医药100%的股权,并斥巨资与慕尼黑生物医药公司互相持股——东盛的市值在前不久才突破千亿,哪来如此庞大的流动资金举牌各家上市公司?” 美智子一愣。 萧淮吸口气,不急不缓地强调:“东盛的资金链存在问题。” “所以……” “所以,请你提醒中西药业的高层,建议他们向证监会提出申请,要求各银行报送东盛及一致行动人的信贷情况,以确认其是否过度融资。” 美智子豁然开朗,点了点头。 商务车就停在不远处,萧淮走几步顿住,回眸给了她一个上车的眼神。 美智子看着萧淮,红唇柔软地向上翘起:“看在你上次送我去医院的情分上,我会想个无懈可击的理由取消会议,让你今天好好休息。不过——” 她的呼吸微微一滞,眼睛里光彩熠熠,透出不加掩饰的爱慕:“你一定不知道,你专注工作的样子很有魅力。” “小山,我并不喜欢听下属说奉承话。请不要再有下次。” 第38章 章重返慕尼黑 萧淮驱车离开机场的这段时间里,林霂正在登机。 客机的头等舱、公务舱均被包下,她挑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后将视线投向弦窗外,望着地勤机务人员忙碌的身影。 她目不转睛注视了好一会儿,听见低沉磁性的嗓音说:“你有心事?” 林霂收回视线,看向身旁的季云翀:“没有。” “我们一个多月没见,你看起来比上次见面时憔悴了许多,而且来机场的一路上也几乎没有开口说话。”季云翀问得十分直接,“你和喜欢的人吵架了?他反对你陪我去德国?” 自从林霂意外地看见萧淮,人就完全不在状态。现在季云翀提到感情方面的事,她不想隐瞒,觉得有必要提一下萧淮,话到嘴边,脸色有点难堪。 从小一起长大的坏处就是,哪怕是一个细微的表情变化,对方就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季云翀道:“趁飞机还没有起飞,你回去吧。” 林霂微愣。 “我想要寻求你的帮助,那是我的事,你如何对待我,则是你的事。我不能强迫你迎合我,所以你不必感到为难,回去吧。” 林霂是个通情达理的人,当年是她提议旅行,如今季云翀面对截肢的困境,她不可能什么都不管就撒手走人。 她回答说:“不是你想的那样。我最近工作太忙,昨晚又熬夜值班,体力不支不想开口说话,请见谅。” 季云翀轻轻“嗯”了声。 “至于我喜欢的那个人,”林霂咬住嘴唇,内心无疑是煎熬的,“他其实是——” “不必告诉我他是谁,我也不想知道。”季云翀打断,“不论对方是谁,我都不会减少对你的感情,就像我不曾因为母亲的激烈反对而与你分手。只要你经过深思熟虑认定我们一点可能性都没有,我就会默默地退出,不固执,不纠缠。否则,我将耐心等待你,直到你回心转意。” 林霂牵动了下嘴角,欲言又止。 想到季云翀在十年爱情长跑里为了和她在一起而做出的各种努力,她没有办法把拒绝的话说得太犀利——两人无法再当恋人,是不是连朋友也做不成? 林霂思索片刻,开口:“季云翀。” 她的声音低下去,语气浅浅软软,他的心也跟着柔软起来:“嗯?” “你现在是鼎鼎大名的企业家,不要为了我把姿态放得这么低,应该把眼光放到别处。” 面对含蓄的拒绝,他静默一阵子:“我不介意在你面前变得很低很低,哪怕低到尘埃。日子久了,你就会明白,没有哪个男人比我更爱你。” 低沉的嗓音透出几分沧桑,林霂听了,反问:“你喜欢我什么?不瞒你说,我最近有点自己不待见自己。” 季云翀感到意外。 林霂敞开心扉道:“小时候听外婆讲故事,我十分好奇她如何克服重重障碍,一个人穿过国统区、解放区,从重庆回到上海滩,又一个人住在空荡荡的老洋房里,等待杳无音讯的未婚夫。” “后来,我失去了你,切身体会到外婆被爱人遗弃后的痛苦,也开始懂得外婆骨子里的坚强。她相信爱情,渴望爱情,同时拥有失去爱情后独立生存的能力。” 林霂说到这里,苦笑:“在过去两年多的时间里,我对自己产生了深深的怀疑——同样面对德语语言考试,你一次通过,我被刷下来;同样是哄长辈开心,你得到我爸妈的喜欢,我被你的母亲厌恶。临到最后,你回国了,我握着一手好牌却打出十分糟糕的结局,不仅失去了你,还连累了父母。” 季云翀安慰道:“车祸的事情与你无关,你不必自责。” “不,这是我赖不掉的罪责。”林霂平静地叙述着心事,仿佛已经隐忍了太久,需要讲出来宣泄一下,“我花了很长的时间,并且在……朋友的帮助下,终于从自我怀疑、自我攻击的境况中抽离出来,寻找到新的人生目标。” 是的,她一度很感谢上天让自己遇见萧淮,并由此产生了积极上进的念头,希望变成配得上萧淮的人。 可她刚刚迈出努力的步伐,就失去了站在萧淮身边的资格。从美智子口中得知他放弃她的那一刻开始,心慌失落的感觉日日夜夜缠绕着她,让她明明决定若无其事,偏又为此自惭形秽。 “很可惜,我没来得及实现这个目标就失败了……仔细想一想,我这个人确实挺失败,方方面面都很失败。从过去到现在,有很多很美好的东西摆在我面前,我有意无意全将它们遗失了。” 季云翀听完她的一席话,隔了好久叹息:“如果说失败,我觉得自己彻头彻尾地失败。” “我没有能力保护父亲,也无法照顾母亲,甚至逼不得已抛弃了你。普通人拥有的平安喜乐,对我而言是难以企及的梦想。木木,我痛苦过,崩溃过,埋怨过,如果当初不那么单纯无知,如果能够及时洞察阴谋,是不是就不会失去家人和爱人?” 林霂怔了怔,望向季云翀。 他那双幽邃的眸子像古井,起初无波动,渐渐漾出深沉的悲哀:“我们都有力不从心的时候,所以我们更应当懂得‘体谅’这两个字的含义。” 这样的话语富有感染力。林霂忽然意识到,今日今日没有谁比谁更失败,只有两个历经坎坷的人,两颗伤痕累累的心。 恰是这一刻,季云翀对她而言除了是“前任”,也行还能有别的存在意义。 她说:“我早就原谅你了。如果你不反对,可以把我当成朋友或者家人。” 季云翀凝视着她,眸子里多了几分柔情。 他出其不意地握住她的手,长指贴着她的手腕往下移,到了手掌,轻轻一拢,五指从外面将她覆住,放在受伤的右膝上:“你刚刚说,寻找到了新的人生目标,具体是指什么?” 这样的姿势过于亲密,林霂立刻抽开手,与此同时留意到季云翀的脸色有一刹那的不自然。 她只当没看见,缓和气氛讲出最近全权接手餐厅一事:“你站在管理者的角度预测一下,我有没有可能把生意做大做强?” 季云翀默了两秒,再开口时,语气些许诡异:“你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真话。” “好,我说的直白点,希望你不要介意——首先,餐厅的名字‘那年1936’,虽然有新意,但根本不吸引人。顾客单看这几个字,并不知道餐厅属于什么菜系。我站在消费者的立场,完全不想来用餐。其次,经营一家餐厅需要考虑投资成本和推广策略,你的流动资金不足,也从来没有接触过市场营销,首次创业就成功的可能性实在渺茫。” 林霂没有料到季云翀回答的如此犀利,一颗心凉了半截:“停,你不要再说。” “我没有说完,还有第三点……” “停停,不是叫你不要说了嘛。” 季云翀打住,高深莫测睨她一眼:“木木,你以前说不要,往往都是要。” 林霂愣住。 季云翀见状,眉眼微微一眯,愉悦地笑了。 林霂突然反应过来:“你胡说,我没有!” 他眼底的笑意更深。 她看他一会儿,转过脑袋。 他不笑了,老老实实安静一两秒,然后往她那边靠了靠,压低语气,用轻轻的、惟有两个人才能听到的声音说:“第三点,做生意最需要的就是人脉。你认识我,所以上述两个问题都不是问题,一定可以把生意打理得风生水起。” 面对最终的答案,林霂回头,见到季云翀一双湛湛的眸子里蕴含着开朗的笑容,那张英俊的面容也因此变得愈发深情柔和。 恰是这一刻,他抬手伸过来,先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然后抚过肩膀,后背,停在她的后脑。 如同回到青梅竹马的岁月里,每每柔情缱绻之际,他总会忍不住摩挲她的头发,说出所求的事:“木木,我想投资你,当你的餐厅合伙人。” 林霂偏开脑袋,斩钉截铁:“不要。” “为什么?” “我比较固执,没有办法妥善地处理合伙人的意见分歧,还是自个儿扛大旗吧。” 季云翀:“……” 林霂想起什么,又说:“是不是一到春天,就是金三银四跳槽高峰期?好几个经验丰富的厨师突然说不干就不干,大厨一走,菜品质量明显下滑,我得抓紧时间招到性价比高的好厨师,否则餐厅的生意量锐减,收入很快追不上支出。” “这简单,高薪聘大厨。” “没那么简单。我为了挤出时间陪你去德国求医,特意重酬聘请了一位餐厅职业经理人,如今穷的快要发不出员工的下月工资。” “穷得发不起工资,你还不把握机会,吸收优质合伙人?” 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时间很快消磨过去。 当飞机升上万尺高空,当弦窗外的景象变得那么的渺小,林霂想起去年年末的旅行,忍不住回头看一眼机舱的左侧,某个大人物曾经坐过的位置—— 那里,空空如也。 * 经过漫长的飞行,航班降落在慕尼黑机场。 次日一大早,林霂陪同季云翀前往著名的骨伤科医院,对右肢膝关节做精确的平扫检测。 病理检测的结果很不乐观,膝关节在二期翻修手术之后又出现了严重的感染症状,专家医师建议尽快截肢。 季云翀却说出了自己的主张:“我查阅过不少病例资料,像我这样的患者还可以再次分期翻修关节假体,从而保留右肢。” 仿佛为了坚定信念,他补充道:“临床上对于顽固性膝内侧疼痛的患者,可以通过切断隐神经关节支来阻断痛感。是不是切断了这根神经,我以后就不会频繁膝痛?” “季先生,反复翻修关节假体将导致感染复发的几率遽增,更何况你已经发生过两次排异症状,这次比上回的感染程度还要严重,截肢是上上之选。” “至于隐神经关节支,它只支配膝关节感觉神经的一小部分,即使切除,也疗效甚微。” 专家的结论无异于关门落闩,没有回旋的余地。 季云翀一语不发离开医院,林霂对医生道谢,也随即离去。 两人一前一后上了车。 季云翀偏着头,沉默地看着车窗外的绵绵阴雨,侧脸在清冷的光线里显出几许凉薄。 林霂按捺不住担忧,伸手去拉他,指尖刚挨上他的手背,却发现他在轻微地颤抖。 第39章 恋人在身旁 林霂作为医生,打从心底里建议季云翀接受专家的治疗方案,然而作为朋友,又有些不忍。 经过几番思想斗争,她说:“我最近研究了不少膝关节假体感染后的临床治疗手段,要不我去和专家沟通,看看能否调整为其它的治疗方案。” 季云翀的嗓音微微上扬:“什么方案?” “膝关节融合钢板固定手术。这种手术适用于关节置换术失败的患者,可以保留病人的行走能力,但……”林霂欲言又止。 “没关系,你直说无妨。” “手术会给病人造成不同程度的挛缩畸形。简单来讲,你的膝关节会变成一个强直的关节,不能弯曲;你的右肢也会因为锯断部分骨头而比左肢缩短一些,势必影响身体的平衡。你还年轻,又是东盛集团的董事长,这些外观上的‘畸变’将对你的形象造成负面冲击。” 林霂顿了顿:“该手术也存在风险。举两个例子,锯骨时有可能对膝后方的腘窝神经造成损伤,切断膝外侧副韧带时亦有可能对腓总神经造成压迫。一旦出现这些意外伤害,小腿伸肌瘫痪,你遭受的痛苦不比截肢少。” “除此之外,部分研究资料表明,膝关节融合术后最常见的并发症是融合失败、感染复发。假如再度感染,你只能……”林霂打住诉说。 季云翀道:“只能截肢?” 她平定下呼吸,点点头。 刚刚升起的希望又瞬间破灭,季云翀苦笑一声:“也就是说,我不是变成残疾,就是变成残废,全凭运气好坏?” 林霂的嘴唇翕动几下,哑口无言。 他有些心累地叹口气,偏过头去,失神地望向车窗外。 雨水淅淅沥沥地落下来。天空阴沉沉的,仿佛褪尽光芒只剩下黯淡。 * 车子抵达季云翀名下的联排别墅,他淡淡说了句“想安静一会儿”,便把自己关在书房。 别墅非常大,空荡荡的并无第三个人。林霂等了又等,直到星星布满天空也未见季云翀走出房间,便去超市采购一番,回来准备晚餐。 她趁热把晚餐端到书房。 书房的门依旧紧闭,她小心翼翼单手托住餐盘,腾出另只手准备叩门,门却从里面打开了。 季云翀瞥一眼林霂手里的东西:“我不饿。” “你一天没吃东西,怎么会不饿。”林霂边说边走入书房,把餐盘放到转角桌上,拉开椅子,“过来坐。” 季云翀拗不过她,挪步坐在她的对面,迎着充满期待的目光提筷,在丰盛的菜肴间犹豫一阵,什么都没夹——晚餐营养丰富,搭配合理,但不合他的胃口。 林霂解释道:“黑豆浆富含花青素,野生三文鱼含有不饱和脂肪酸,两者可以缓解你右膝的炎症。西兰花有助于维持骨质密度,羽衣甘蓝能够修复韧带,这些都是对关节有好处的食物。” 季云翀听完更加没有胃口。 他放下筷子:“我有话想对你说,其实——” 他张张嘴,半晌说不出一个字,反而是林霂先搭话,和他之前的言论如出一辙:“没关系,你直说无妨。” 季云翀的脸色带着惭愧,语气透出几许微妙:“我不愿意让你觉得我卑鄙,但不得不承认自己仍有私心,希望你回心转意。一想到截肢后大腿以下空荡荡的模样,又想到关节融合术之后右肢畸形的样子,我的内心顿时充满了无力感,难以面对那么丑陋的自己,更担心你会因此嫌弃我。” 季云翀没有再说下去,林霂也陷入了思索。 彼此安静了一会儿,她先开口:“撇开感情因素,在我心里,你是百里挑一的精英人物。这和你显耀的家世、俊气的外表没有太多关系,而是因为你这个人谦逊、温和、屈高就下,同时又力争上游。” “我明白你的忧虑,无论是截肢术还是关节融合术皆属于破坏性手术。临床医学把接受过这类手术的病人心态划分为麻木、抑郁、承认、适应四段不同时期。有的人可能一辈子沉湎于负面情绪,无法走出心理阴影,有的人则很快消除自卑心态,回归到正常的社会生活。” 林霂说到这里,犹豫再三,下定决心作出承诺:“不论接下去的四个阶段有多么漫长,我都会陪你度过,向你提供专业的医学帮助,直到你身心痊愈。” 季云翀凝视着她,再说话时,声音流露出他自己也没有觉察的暗哑:“你会一直陪着我?” 她不是没有听出弦外之音,然而此情此景,只能把话说得滴水不漏:“当然,只要你不认为我是庸医,我会好好照顾你。” 季云翀听到这样的回答,长久地沉默了。 她想用一个医生、朋友的身份陪伴他,他却想和她破镜重圆…… 季云翀用手按了按涨痛的眉心:“口说无凭,我不信。” 他伸出尾指:“除非拉勾勾。” 幼稚的举动和复杂的语气让林霂犹豫了两三秒,伸出手指缠住他的。 末指勾住末指,既是承诺,也是约定。 在这一刻,他心中有什么东西被触动,似乎是久违的、亲密无间的依恋。他舍不得放开她的指,一把握住她纤细的手腕,用力地扣在掌心里。 从小一起长大的坏处是,有些旖旎心思来不及遮掩,对方已了如指掌。 林霂出其不意补了句:“当然,你也应该遵从医嘱,全力配合我。” 季云翀有点茫然,目光在她的脸上转悠一圈,随即懂了。 他撒开手,提起筷子,配合地将她煮的营养晚餐一粒米不剩全部吃光。 她随即把清口的茉莉花茶递过去。他敛起眼眸品茶,氤氲的水雾袅袅升起,朦胧了他清隽的面容。 品完茶,他问:“我能不能考虑几天,再决定最后治疗的方案?” “可以。” “在这几天,你可不可以陪我走走逛逛?一旦接受手术,我将有很长一段时间躺在病床上,哪儿也不能去。” “我很遗憾地告诉你,手术前3天开始,你必须用碘伏将右肢全部消毒,每天2次,也就是说除了家里,你哪儿也不能去。” 季云翀:“……” 见他一脸沮丧和抑郁,林霂说:“如果你做得到早睡早起,我可以陪你在周边散散步,也算是强身健体。” 季云翀的眼底漾开愉悦的笑意:“做得到,当然做得到。” 就这样,接下去的好几天,她和他按照健康科学的作息时间表安排一天的日子:既昏便息,黎明即起,清淡饮食,适量运动,过着简单平静的慢节奏生活。 直到某天傍晚,两人步行经过慕尼黑市政广场时,瞅见街头艺术家坐在钢琴面前演奏音乐。十六分音符构成的轻盈旋律牢牢抓住了林霂的耳朵,让她停步不前,专注地聆听。 季云翀观察着她的神色,待到全曲结束,走向艺术家。 林霂讶异地看见季云翀和艺术家交谈几句,后者起身,季云翀取而代之坐在琴凳上。 他漆黑发亮的眼眸一眨不眨地和她对视几秒,目光里似有光华流转,然后将双手放到了琴键上。 一首具有代表性的德国浪漫派音乐被奏响。 在华丽悠扬的乐章中,林霂后知后觉地记起这是季云翀向她求婚时弹奏过的旋律,那时他诵念了一首无比浪漫的爱情诗:歌德的《恋人在身旁》。 我想念你,当太阳的光芒从海上把我照亮。 我想念你,当明月的光华在泉水中粼粼闪光。 我看到你,当陌生的路上尘土飞扬。 我听到你,当奔腾的波浪发出沉闷的声响。 尽管你离我身远路遥,但你在我身边,我在你身旁! 林霂出神地看着季云翀,想起了去年年末来慕尼黑旅行时的点点滴滴——被运错的行李箱,那对让人羡煞的学生情侣,未能成行的梅森城市之旅——倏忽,一个念头不声不响如鬼魅般侵入脑海。 如果萧淮不那么忙碌,如果她没有一开始就拒萧淮于千里之外,两个人抽空在慕尼黑走走逛逛,将是怎样一副光景? 这样的念头引发了无边无际的遐思。林霂想着想着,突地一下,眼眶泛红。 不是毫无缘故,更不是莫名其妙的情绪起伏,她原以为自己淡忘了萧淮,不料对萧淮的感情依旧深刻鲜明。 “未婚夫”回来了,她却惦记着“未婚夫”的好朋友。这样的暗恋心事说出去,会遭到不明真相的网友的耻笑吧。 为什么她宁愿被耻笑,也不愿意放下萧淮? 是因为得不到,所以念念不忘,还是因为经历过那么多的坎坷挫折,好不容易遇见一个怦然心动的男人,才会特别不舍得放弃? 命运捉弄人。为什么要发生那么多的因缘巧合,让她一次又一次体会到恋人不在身旁的苦涩滋味呢? 林霂盯着季云翀,待到曲终,她轻轻眨了下眼睫,眼泪夺眶而出。 外婆说,凡遇见萧姓之人,一律不与之来往。 没有经历过的人,永远都不会明白,这句话意味着怎样的一种遗憾。 * 夕阳西下,季云翀和林霂肩并着肩,在繁华的街道上不疾不徐漫步前行。 “木木,你刚才是不是掉眼泪了?” “……” “为什么哭?是因为想起了我们的过去吗?” 林霂停下脚步,侧仰起头去看季云翀。 此刻夕阳已经进入云层里,金色的光芒照落在身上,余温尚存,又带着丝丝缕缕的寒凉。他背对日落,逆着光线,神色朦胧不清,但整个人透出一种铅华洗尽、重归初心的执著。 林霂有片刻的走神。多情总被无情苦,谁喜欢的多一点,往往抽离的慢一些。 季云翀也在这时停下脚步,嗓音清淡沉穆:“我有决定了。” “什么?” “不论是现在还是将来,我希望用自己的双腿陪你到处走走看看,所以我决定给自己一个机会,接受膝关节融合手术。” 他安静了几秒,再说话时,低沉的嗓音把周遭所有的杂音都压下去:“木木,谢谢你陪在我身边。我这几天睡得很安稳,再也没有梦见你离开,光着脚从床上追到卧室门口。” 她出奇地沉默,过了会儿慢慢抬起手。与此同时他乖乖地俯下脸,任心爱的女人在脑袋上拍了拍。 “傻瓜。”她说。 第40章 爱情是什么(上) 在最具权威的骨伤科医院里,临时变更治疗方案显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几经沟通,专家同意了季云翀的主张。 膝关节融合术包括假体摘除、病灶清除、关节融合、骨移植等一系列手术,故持续时间较长。 林霂在手术室外面等待着,心情有些煎熬,不时地猜想手术进行到哪个阶段。 或许,手术刀已经沿着原手术的切口入路,切开了关节囊,暴露出关节腔……清除假体和病灶之后,专家剥离了骨膜,暴露出股骨、胫骨的端部,用板锯切除这两根骨的骨端……至少要切3cm……然后再将股骨、胫骨断面精确对合,穿钉。 林霂沉不住气,抬头看了看手术室紧闭的门,双手抱臂来回走动。 她想到了什么,踮起左脚,同时保持右膝关节10°的强直状态,往前走几步。 这样的姿态相当奇怪,引人侧目。 林霂停住脚步,不可辨闻地叹了口气。她的心从来没有如此纠结过,明明想用理智压制住什么东西,却一次次让它无孔不入地侵入四肢百骸。 一个时代就此结束了。少年季云翀穿着白衬衫,骑着自行车去追风的画面变成了永恒的记忆,从今往后他走路都很费力,连上下楼梯这种日常生活也会极其不方便。 她是医生,明白现代医学为了保全生命不得不两害相权取其轻,但也情不自禁为季云翀感到惋惜。只希望他吃过这么多的苦,遭过这么多的罪,能够平平安安度完后半辈子…… 复杂的手术终于结束。 季云翀被医护人员推到高级病房时,麻醉药药效未过,腰部以下完全没有知觉。 他本能地想直起身瞧瞧伤口,却被林霂及时察觉拦回去,“别动。” “我看一眼。” “别看了。”林霂担心他目睹病肢后心里不好受,找了个借口,“你动来动去,伤口愈合缓慢,恢复得也慢。” 季云翀很听话,老老实实躺在病床上,丝毫不敢动弹。 过了几分钟,他好像感觉到了什么,瞅瞅林霂。 她坐在床尾,将他的右腿搁在自己的膝上,为他按摩踝关节,且时不时做向下伸、向上勾的小幅运动。 他默不作声看她一会儿,挑了挑眉梢:“不是说不能动吗?” “你不可以动,是因为医生在手术过程中切开了肌腱,造成股四头肌损伤。我帮你活动踝关节,是为了减轻右肢的麻醉感,有效地预防血栓。”她说完,轻轻吐了口气,“你以前也做过手术,不清楚这些禁忌事项吗?” 他怎么会不清楚,不过是想听她说说话。 犹记从前,她低眉顺眼说话的时候,声音软软的、柔柔的,犹如春风雨露一点一滴滋润在心头。假如她心情不错撒撒娇,温言细语愈发悦耳动听……这么想着,他的视线忍不住在她的身上流转。 天气越来越暖和,她今天穿着丝质白衬衫搭配红白格纹长裙,宽腰带将腰间勒得窄窄的,不堪一握,衬得人清纯秀丽。 他的思绪收不回来,想起曾经和她有过的亲密接触,忍不住回忆掐住她细腰时的手感……那时,他的手顺着她的衣摆滑进去,刚碰到她的肌肤,她扶在他肩膀上的手猛地收紧,欲拒还迎挣扎一下,柔软的发梢便在他的锁骨间滑过,勾起销魂荡魄的细痒。 那是多少年前的事?季云翀闭了闭眼,无奈地叹口气。 林霂闻声,不明情况地发问:“麻药过了?” 季云翀想说不是,话到嘴边发现药效真的过了,骨子里闷闷地钝痛,于是皱起眉头叫唤:“木木,我疼。” 她挪坐到床前,查看镇痛泵里的药液,正准备把药流量调大些,手指却被他准确地握住。 “这样就不疼了。”他弯了弯嘴角,不高不低的嗓音带着几分孩子气。 安静了两秒,他又说:“木木,我被推出手术室的时候,看见你的眼眶红红的。” 她沉默,不过沉默也是一种回答。 他抬抬眉毛,声音里带着暖暖的安慰,又透出明润的质感:“乖啊,不要哭。我就算减去3厘米,身高还有1米85,随便往哪一站,照样帅气逼人。” 听到这般自我调侃的言语,林霂的目光在季云翀的脸上停留好几秒,末了,唇瓣柔软地向上翘起,浅浅一笑。 美好的笑靥落在他的心坎里,他对于她的感情几乎要冲破理智的束缚,恨不能将人搂住怀里。 然而他不敢这么做,只能将这无尽的爱恋化作一声声充满依赖的呼唤:“木木,木木。” “怎么了?” “我疼。” 林霂果断把手抽开,按了下镇痛泵的按钮,批评道:“你刚刚就不应该拦着我,现在又疼得受不了,何必强撑呢?” 季云翀:“……” 木木,男人在心爱的女人面前喊疼,是希望得到关怀。你这个样子,究竟是迟钝木讷,还是视而不见假装不懂? * 老实讲,陪床照顾病人是个体力活。林霂每隔15分钟就得活动一下季云翀的足踝,还要根据他的疼痛程度及耐受性,调整右肢膝关节后方的枕头高度,促进伤口的血液循环。 现在季云翀睡着了,她可以稍稍休息一会儿,不过她闲不住,隔几分钟就看看他。 他睡得比较沉,呼吸均匀而绵长,不知是不是在梦里仍在忍受疼痛,手从毯子里露出来,半握成拳。 林霂倾身过去,把毛毯往上拉了拉,搭在他的胸口。可能是她的力气较大,他稠密的眼睫颤了颤,微微睁开一道细缝,又缓缓合上。 林霂等待了几分钟,确认他再度入睡,才牵着他的手放到了毯子里面。 做完这一切,她来到窗前,眺望外面的万里晴空。 现在是夏令时,慕尼黑与上海存在六个小时的时差。这里的十六点,对应上海的二十二点。 萧淮在做什么?伏案工作,浑然忘我? 关怡又在做什么?四下奔走,筹措资金? 林霂想到闺蜜的委托,不禁感到为难。她翻查过通讯录,除了萧淮,根本找不到在金融圈工作的朋友,好不容易找到一个,还是推销人身意外保险的。 要不找季云翀帮忙?很快就是四月末,贷款的最后还款日。关怡的母亲还不起债务,势必面临起诉…… 但关怡一提到季云翀就火冒三丈,她会不会做多错多呢? 林霂想得正入神,短促的门铃响起。 她打开门,见到一位陌生人。 这个人似乎认识她,张口解释自己是东盛集团的董事会秘书兼特别助理,负责在这段时间协助处理季云翀的工作事务,因要事来访。 林霂犹豫是否请这个人先离开,季云翀醒了。 他看一眼门口,迷离的眼神立刻恢复清明,撑着身体坐起。林霂担心他牵扯到伤口,连忙在他的身后垫了个枕头。 就在这时,助理说:“林小姐,我需要向老板汇报重要工作,请你回避。” 季云翀给林霂一个安慰的眼神:“木木是我最信任的人,不需要回避,况且也不存在什么机密内容不能被她知晓。” 听到这样的话,林霂的心里挺受用,明理地说:“你们谈,我在外面等。” 她转身走出去,将门带上。 助理随即向季云翀递上一份文件。这是证券交易所管理部门回应中西药业的申请,下发给东盛集团的关注函。 关注函一连抛出了六大关注事项,要求东盛集团董事季云翀及财务顾问在三日内作出答复。其中,东盛与“一致行动人”是否借道杠杆、举牌资金来源成为了重中之重。 季云翀不紧不慢地翻看文件,最后睨一眼助理,语气是一如既往的清冽寡淡:“询问而已,你慌张什么?” “杠杆那部分……” “让财务顾问按照实际情况做出说明。我们运作过的杠杆手段,是目前资本市场允许使用的合法方式。就算现在挑明一切,隐蔽在暗处的敌人能奈我何?” 助理听完,表情显然镇定了些。 “比起关注函,我更好奇中西药业的老头子什么时候变聪明了,懂得反咬一口。这种出其不意攻其不备的做法,挺符合某个人的行事风格。” “老板,你指的是不是上次与之会面的投行高管?” 季云翀点头。 助理默了默:“那人不识时务。” “无所谓,人各有志。再说萧淮近来心情不好,不肯买我的帐,也是人之常情。”季云翀不紧不慢地说完,微凉的眼神染上丝丝戏谑,抛出一个前言不搭后语、但耐人寻味的问题,“你看过孙子兵法吗?” “看过。” “那么,我们现在需要调整策略,上屋抽梯。” 第41章 爱情是什么(中) 半个小时后,助理打开门走出来。 林霂担心季云翀躺下时牵动刀口,快步走入房间,果不其然见到他的脸上布满了痛苦。一问,得知他习惯性屈膝,扯到伤处,痛得差点翻下病床。 林霂既心疼又生气,不自觉用了严厉的语气:“叫你不要动,你偏偏动。工作重要还是身体重要?” 季云翀低声道歉,一边将脸别过去。 他眉目垂敛,表情极其不自在,完全没有半点刚刚解决突发事件时的从容。 林霂伸手摸了摸他的后背,发觉衣服已经被冷汗浸湿。 她从床头柜里翻出备用的病号服,伸手去解他的衣服带子,余光瞥见那发红的耳根,停下了手中的动作。 她打量他。 目光从上往下,逡巡到某一处时,停留了两三秒。 林霂是急诊科医生,职业素养导致她的脸上没有出现一惊一乍的神色,只用再寻常不过的口吻问:“季云翀,你的管子掉了吗?” 所谓的管子,并不是镇痛泵的输液管,而是适用于特定手术(骨科手术)、遭到外力拖拽时容易脱落的导尿管。 林霂刚毕业那会儿,作为实习医生接受临床培训。插管这种事情,她驾轻就熟。 季云翀没有预料到林霂的观察力如此仔细,不知如何回答,又听见她说:“你把裤子解开,我给你检查下。” 季云翀震惊了。 记忆里那个怯于男女之事的小姑娘,现在竟然面不改色地对他说“把裤子解开”……没错,她是医生,说这种话是职业习惯使然,但…… 季云翀表面平静,内心惊涛骇浪,过了会儿才躺下。 林霂这次来慕尼黑,早就做好了陪床照顾病人时会遇到各种意外状况的心理准备,说话做事一概不扭捏。 不过,她顾虑到季云翀的感受,把被子堆在他的腰部,挡住了他的视线,算是给双方留点面子,然后走到独立卫生间的洗手池,打开水龙头洗手。 高级病房里安静极了,唯有“哗哗”的流水声刺激耳膜。 季云翀僵硬地躺在病床上,头顶上的灯光射得一双眼睛发花。他没有动,睫毛颤动几下,索性合上眼。 这时,水声停了。 过度寂静的氛围里,一切感知都被无形地放大。他知道她折了回来,就立在床边,视线落在他的下半身,只瞧了一眼。 “从外观上看,管子没有脱出。”她开口道,许是忙了一整天没有喝水,嗓音听起来有些沙哑,“但我需要调整下管道的位置,防止渗液。” 他没有回话。 她的手伸过来,挨上他的隐私部位,用指腹分开回缩状态下褶成双层的皮肤。 那处久闷在被子里,温度略高,刚刚她用冷水反复洗过手,因此他能够清晰地感觉到微凉的手指滑动的过程。 一寸一寸,轻轻地,缓慢地。 这不是他能够泰然处之的情景。即使她的动作很正确,没有任何的差错,他的心脏停滞一下,接着不可抑制地急剧跳动,引发全身血液都往低处涌去。 他从喉咙里发出了闷闷的声音,十分压抑。 她停下动作:“怎么了?” “……痛。” “我轻点。” 这样的对话说不出的奇怪。他的表情更显窘迫。 时间有点漫长。终于,她说:“好了。” 他浑身的力量一松,悬在刀尖上的心顿时落回原处,疲惫地松了口气。 她又说:“透明胶布贴着的地方,皮肤有点发红,我给你换一下。” 他没有回答,也没有睁开双眼,任她做完这件事之后帮他把裤子提回去。 擦身、换衣、盖好被子……林霂做完这一切,想再次洗手,胳膊却被攥住,接着被季云翀一把拉扯过去,伏在他的怀抱里动弹不得。 她担心碰到他的伤口,没有强行挣脱:“你一整天也够折腾的,好好休息。” 他没有说话,更没有放开她的打算。 林霂劝道:“你不要想太多。在这里,我首先是医生,然后才是女性。如果你有别的担忧,我可以请一个男性陪护。” 季云翀睁开眼睛,漆黑眸子里的情绪泛起了又沉下:“我们关系很亲密的时候,我想抱抱你、亲亲你,你都会羞怯地躲开,更遑论直视我的身体。现在完全不同,无论你说什么做什么,都只把我当成你的病人。你刚才表现的那么冷静淡定,分明告诉我,我对你失去了吸引力。” 他的语调低沉压抑,不是一时口快,而是深思熟虑之后作出的结论。 “你拐弯抹角提到请男陪护,是不是因为我对你有了些反应,所以打算避开我?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变成那样。没错,我喜欢你,可我真的没有占你便宜的想法。” 林霂淡定地接过话:“我说请个男性陪护,是为了照顾你的感受,不是打算躲着你。至于你说的某些反应,那不是性冲动造成的,你没有必要感到羞愧。” “关于吸引力的问题,我和你谈恋爱时才十六岁,正是害羞的年纪。稍后我们开始了漫长的远距离恋爱,我从本科读到博士,又从实习医生变成主治医生,脸皮变厚了许多,早就不是懵懂单纯的小姑娘。”林霂顿了顿,平静地把话说完,“人在生病的时候容易敏感多虑。你刚做完手术,不要胡思乱想。” 每句话都似乎有道理,每句话却在欲盖弥彰。季云翀蹙着眉头:“我没有胡思乱想。我们订婚后的那天晚上,你表现的也很羞涩,不敢看我。” 林霂一下子语塞。 “我们分开之后,你有过别的男人吗?” 林霂愣住,待领悟季云翀问的是什么,面色一赧:“你——” “不论你信不信,我没有别的女人,从来没有。”季云翀打断,也不在乎会不会牵扯到伤口,将她紧紧地揽在怀里。 他的声音在发颤,眸子里凝聚着深不见底的悲伤,眼眶也微微泛红:“如果我想和别的女人发生点什么,那是轻而易举的事,但我没有做过,保持着百分之百的忠诚。木木,你真的不爱我了吗?你母亲在世时夸过我,说找女婿就要找我这样的人,长得帅,有能力,不花心。” 他突然提到罹难去世的长辈,林霂哑口无言。 “我们订婚时对彼此发过誓,我承诺保护你一辈子,你说会爱我一生一世。我没有背弃誓言,竭尽所能保护着你。你呢?你真的要舍弃我?” 或许是记起了父母对他的喜爱,又或许是觉得自己在道德方面亏欠他,林霂的声音低下来:“我很快就要前往越南,一去就是三年,我们之间没有发展感情的可能。” 援医这件事发生的太突然,季云翀盯着她,眼中的悲伤一敛,不自觉扬了下眉梢:“越南?” 林霂解释一遍事情的前因后果。 季云翀听完,不但没有放弃,态度更加执著:“你等了我八年,我等待你三年又如何?再说我完全可以去越南建立医药分公司,拓展业务,又与你相聚。” “没那么简单,聚少离多的日子对恋情是极大的考验。” “八年的考验都走过来了,何况区区三年?我明白你在面临爱情与事业发生冲突时的矛盾心情,请相信我,我不会阻挠你的理想,更不会逼迫你做任何不愿意做的事。木木,如果我能和你在一起,我将毫无保留地支持你。” 林霂的内心震动了。 实在没有料到他如此通情达理,不但不阻扰她的工作,反而全力支持她。 林霂的惊讶都直白地写在了脸上,季云翀的视线牢牢地锁住她,补充道:“即使你一个字也没有透露,我作为旁观者也感觉到你喜欢的那个男人并不在意你。否则你来慕尼黑这么久,他为什么不和你联系?木木,他不珍惜你,我珍惜你。” 此话一语中的,林霂无法反驳。 复杂的感触交织在一起,面对前任的深情厚意,她狠下心肠道:“他不和我联系,是因为他看见了铺天盖地的八卦报道,对我产生了误会。我打算回国后向他解释清楚,这样我和他就能在一起。” “然后呢?他舍得你去越南?” “如果他舍不得,我就不去。” 这样的言语极其伤人,连她自己也觉得不堪入耳。不一会儿,揽在她肩膀上的双手无力地松开,垂在被子上,微微发颤。 林霂的内心不好受,语气依旧平静:“你好好休息。” 季云翀一言不发,慢慢合上双眼。 她站起来,将要迈步,长裙被什么东西勾住。 她低头瞧自己,看见那只发颤的手紧紧地揪住裙子,仿佛担心她一旦离开,就会毫不留情地撇下他。 躺在病床上的男人,居然用这样的方式固执地挽留她。 林霂捏了捏涨痛的眉心,无奈地坐回去。 十分钟过去。 二十分钟过去。 林霂知道季云翀没有睡着,干脆清清嗓子扯开话题:“我有个好朋友,她叫关怡,她……” “我记得她。”他闭着眼睛回答,嗓音生硬,透出异样的紧绷,“你以前泡在图书馆准备期末考试时,我十次给你的寝室打电话,有九次是她帮忙留字条给你。” 学生时代的往事,他居然记得如此清楚。林霂默了默,往下说:“关怡的父亲是美林医药的小股东,前段时间过世了,但亏欠银行一笔巨额外债。” 季云翀听到“美林”两个字,眉心微微拢起,又很快舒展开。 他睁开眼,眸子里布满了通红的血丝,那是遭到无情拒绝之后的的狼狈证明。 面对这样一双眼睛,林霂无法正大光明地问“你能不能帮帮关怡”。她觉得自己糟糕透顶。一方面拒绝他,一方面又希望他施以援手。 不知道季云翀是不是听见了她的心声,他揉了下眼睛,揉散眸子里的泪光,主动说:“外债有多少?我可以帮忙。” 十个字。 温暖贴心的十个字,解决了关怡的大麻烦,也免去了她拉下脸求人办事时的尴尬。 林霂无言地看着季云翀,想起了妈妈在世时夸奖他的话,那是相当高的评价—— “长得帅,有能力,不花心,对待长辈孝顺,对待朋友真诚。” 便是在这一瞬,林霂打从心底里郁闷了。 她懊恼地耷拉脑袋,脸埋在季云翀的被子上,像漏气的皮球,整个人都蔫了。 季云翀见状,无比艰难地凑过去,好不容易与她头挨着头,才在她耳边呼唤:“木木。” “干嘛?” 他低声下气:“你能不能不要总是拒绝我?算我请求你,你重新喜欢我一回,好吗?” 她埋在被子里很久很久,末了,瓮声瓮气吐出三个字。 “我尽量。” * 证券交易所的一纸《关注函》被国内媒体披露,让东盛集团与中西药业之间的股权纷争迅速成为了舆论关注的焦点。 东盛稍后作出公开答复,称在严格遵守法律约束的框架下,使用了股权质押、融资融券、收益互换和分级资管计划等四大融资杠杆工具,杠杆比例为1:2。 东盛同时披露一份权益变动报告书,证明除去200多亿的货币资金还有100多亿的预售款,相当于账上仍有300亿元的合法资金可以用来举牌中西药业的股份。 权益报告书犹如一剂强心针,让股票二级市场里原本就看好东盛集团的投资机构和中小散户信心倍增,纷纷重仓增持股票。 东盛也随即发布重大资产重组停牌公告,宣布本公司的股票将于近期停牌。 对于本身实力雄厚的东盛集团而言,这次的重组实属锦上添花,股票更是在连续几个交易日“一字涨停”。 业内人士认为,东盛集团与中西药业之间的股权纷争刚拉开帷幕,便已落下尘埃——东盛注定是大赢家。 但是,愈阳光灿烂的日子就代表暴风雨即将来临。德意志投行的策略师在一篇研究报告中指出了三大问题,矛头直指东盛。 第一,东盛谎报了杠杆比例。东盛质押了20%的股权,利用质押换取的资金来增资a,a再投资增资b,b再投资增资c……如此,东盛的部分举牌资金来自于股权的反复质押,其真实杠杆比例应该更高,约为1:10。 第二,一个叫“东盛创盈基金”的机构持有东盛17%的股份,而这间机构实为沪商银行的私人银行部门。除此之外,其它银行也给“一致行动人”出资。说白了,若干家商业银行为东盛狙击中西药业提供了弹药。 第三,东盛在举牌中西药业的期间,和部分控股股东有关联关系。 这篇研报犹如一石激起千层浪。 第一点内容抨击了企业,第二点内容抨击了商业银行,第三点内容抨击了中西药业的中小股东,把资本市场里的主力军得罪的干干净净——不等东盛回应,被点名批评的商业银行主动向银监会自辩清白,而中小股东们更是联名向证监会上告,坚称绝对没有参与内线交易。 德意志投行站在了风口浪尖,不但没有噤声,反而再发声明,承认已经接受中西药业公司之申请,将针对东盛集团的狙击行为制定一系列反收购计划。 在这篇声明里,有一句话尤其引人注目。 “考虑到东盛集团已经持有中西药业31%的股份,本投行不排除当东盛继续持股超过31.10%时,建议每位现有的中西药业股东都能半价购买新增发的中西药业股票。” 这是非常典型的毒丸战术,又叫“股权摊薄反收购措施”,是反收购过程中的常用策略,可以大大地稀释收购方(东盛集团)的股权,使收购代价变得高昂,从而迫使狙击行动以失败告终。 远在慕尼黑的季云翀从助理的口中听完这篇声明,一边气定神闲地品尝着林霂为他炖的猪骨汤,一边问:“你觉得,我们现在应该怎么做?” “德意志投行认为我们顾虑收购成本而不敢贸然再举牌,但我们偏偏反其道而行,故意露出一点点破绽,让对方觉得有机会反扑、抛出损人不利己的毒丸计划。”助理说完,请示道,“老板,我们是不是应该再度举牌,以强大的资金实力诱惑中西药业的中小股东们否决增发新股的方案?” 季云翀笑了,是最近几日在他脸上最常见的笑。先稍稍挑一下眉梢,然后翘起嘴唇,由唇再牵动面部表情,最后整个笑意荡漾开来,直达眼底。 助理再熟悉不过这样的神情,那是季云翀春风得意的表现,往往伴随从容的、不允置喙的决策意见—— “就这么办吧。”他说。 两日后,东盛集团再度在证券交易所举牌,遽增中西药业5%的股份,距离大股东地位仅差一步之遥。 当日收盘后,中西药业宣布紧急停牌,理由仅有一个:控股股东策划重大事项。 媒体大肆报道这场跌宕起伏的股权纷争,而德意志投行所扮演的角色也被业内人士津津乐道。 因为,德意志投行的首席策略师兼常务董事josephhsiao(萧淮),从业六年从未有过一次败绩。 在资本市场里,一个人几乎不可能屡战屡胜,要么得上帝保佑运气好,要么手腕了得非比寻常。 萧淮,显然是后者。 * 萧淮对于自己的评价,和旁人的观点截然相反。 他一天的大部分时间集中在研究外汇、大宗商品、国际债券市场、各地区股指走势。除此之外,他喜欢查看文字报告,诸如上市公司快讯、企业财报,政府报告,然后用超乎常人的细心洞察到其中被隐藏的信息。这些蛛丝马迹恰恰是他和上市公司、金融机构、政府部门的客户洽谈时的侧重点,也是他做决策时的辅助依据。 他非常在意细节。也恰是如此,超负荷、高强度的工作导致他几乎没有休闲娱乐。 譬如现在,他结束和中西药业高层的会晤已是深夜十点,仍不能休息,必须抓紧时间完成对a股的走势预测分析——明日便是高盛、摩根士坦利等顶级投行发表“第一季度a股市场分析报告”的日子,德意志投行也要同步公布。 深夜的办公间,除了孤灯一盏,就只有敲击键盘的声音。 “从长远来看,a股的走势主要取决于政府开放国内股市的力度,目前a股市场仍有一定的限制,牛市的格局或将持续,但短期内必定回调……回调的幅度较难估计,也许将今年第一季度的涨幅全部跌回……” 萧淮写到一半停下,伸手去够电脑旁边的咖啡杯,发现杯子早就空了。 他习惯性拨通助理的专线电话,见无人应答,才想起最近加班频繁,他在会议结束后让下属们早点回家休息了。 他去茶水间冲了杯速溶咖啡,加双倍糖浆,呷一口。 ……口感怪怪的。 也不知道为什么,深更半夜,他特别想喝一杯散发着浓浓奶香的拿铁。 用手机搜索到附近的咖啡店,他去地库取车。车子驶出去一段路,电话响了。 操作台的显示屏提示着来电号码。萧淮看一眼,按下通话键。 手机和车载蓝牙绑在了一起,关怡的声音通过免提从音响里传出,带着几分拘谨:“萧先生,晚上好,我有没有打扰到你休息?” 萧淮减慢车速:“没有。” “林霂告诉我,银行同意将贷款延期至八月份。我不知道如何表达谢意,想邀请你吃饭,林霂却说‘大家都是朋友,不必客气’。我想来想去,觉得至少应该亲自向你说声谢谢。萧先生,非常感谢你拨冗帮忙。” 萧淮默了一两秒,低醇的嗓音不带情绪起伏:“哪笔贷款?” 第42章 爱情是什么(下) 关怡以为他贵人多忘事,讪讪地讲了遍最近的遭遇。 起初萧淮边开车边听,到后来将车子靠边停下、熄火。 车里静悄悄的,他一动不动地坐着,听关怡说话。 “我东拼西凑,还差几千万……原本不报希望了,没想到最后峰回路转,不止贷款顺利延期,利息也降低了许多。” “萧先生,我知道你最近很忙,要不等你哪天有空,再赏脸和我吃顿饭?” 没有回答。 “萧先生?” 萧淮抬手抵着太阳穴按压两下:“关小姐客气了,以后但凡需要帮忙,不论大事小事,都可以直接来找我。” 他说话的时候,语气沉稳持重,不像是冠冕堂皇的客套话。关怡受宠若惊,连说几声谢谢才挂断电话。 萧淮坐在车子里,半晌不动。 对面驶来辆车,车灯的光线照在他的五官轮廓,那双漆黑的眼睛深不见底,两片薄唇紧抿着,整个人看起来心事重重。 又过了片刻,他滑开手机屏幕。 许久不登录微信,差点忘记密码。修长的手指向下拖动屏幕,在最底部找到了林霂的头像,点进去。 聊天记录扑入眼帘。 02-14 lin:“人在哪儿?回来了吗?” 02-15 lin:“关怡的爸爸昨晚去世了,我下班后去看看她。你今天还忙吗?” 02-16 lin:“你在做什么?昨天没回我消息,也没有接电话?” lin:“关爸爸下周二火葬。” hsiao:“我在工作。” lin:“啊,那你先忙,回头再聊。” …… 02-22 lin:“在吗?如果在,请回电。” hsiao:“我今天一整天都在和客户洽谈,还在忙。你找我?” 萧淮盯着屏幕,眉头深深地蹙了下。 他必须承认,情人节之后已经决定疏远林霂。那天他看到她的消息,没有细想就礼貌地冷处理,如今再看这句话,想必她是为了关怡的事来找他。 萧淮目不转睛地看着最后的文字消息,只觉得心脏的四周有一股子难以名状的情绪聚集起来,不上不下,搅得人心浮气躁。 林霂的人脉单薄,为了帮关怡解决燃眉之急,自然而然会向季云翀求助。然而她通过季云翀解决了贷款问题,为什么要谎称是他所为? 是顾忌关怡的父亲是美林医药的股东?还是有别的原因? 萧淮思来想去,抛开杂念,重新发动车子。 驱车几公里买到了热乎乎的拿铁,他揭开杯子盖孔尝了口,味道远不如想象中的丝滑香醇。 这时,手机发出嗡嗡的震动声,他低头瞧了眼。 新消息来自好久不联系的西蒙:“亲爱的表哥,多日不见,别来无恙?我的新作品完成了炭笔线稿,先发给你瞧瞧?你随意估个价,我再去找小霂霂收费[嘻笑][嘻笑]。” 一张画稿很快出现在萧淮的视野里。 深冬时节的柏林街头,他握着林霂的手,牵着她走过马路。与此同时她抬起另只手,轻轻触碰上他的额头。 当时光变成了恒久不变的剪影,他低眸凝望她,她仰头注视他,世界纯净得只剩下彼此。尽管两个人都不知道后来的起承转合,但经过画家精妙的修饰,这一刻,他默默爱着女人,刚巧也喜欢自己。 萧淮怔住。 突然间,那股不上不下、压抑闷窒的情绪被释放了,仿佛有束电流随着心脏的舒张收缩蔓延开,传至四肢百骸,融入血液。 他陡然意识到为什么会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想喝一杯散发着浓浓奶香的拿铁,那是她亲手煮过的咖啡,是他第一次怦然心动的记忆。 他也立刻意识到为什么可以在资本市场里屡战屡胜,那是因为他无所谓得与失,也就无所谓输与赢。 但是,在爱情的世界里,在遇到竞争对手季云翀之后,他表现的判若两人——不再冷静,不再自信。 他耳朵里听到的,全是季云翀口中提到的“无数个宝贵的第一次”;眼睛里见到的,全是报纸上写到的“季云翀和林霂那些年共同经历的良辰美景”,他耿耿于怀季云翀和林霂之间发生的点点滴滴,以至于淡忘了他和林霂曾经拥有过的、短暂的美好经历。 后悔吗?轻易地认定他和她的感情抵不过十年的旧恋情? 萧淮身姿挺拔地站在咖啡馆的玻璃门前,门开开合合,带来凉风阵阵,思绪也被风吹拂得清晰了许多。霓虹招牌发出的光芒映照在他的手背及腕关节,袖口边缘上的竹节金镶玉袖扣镀了一层晶莹剔透的色彩,熠熠生辉。 他的眸子里流露出复杂的情愫。 手指在屏幕上滑过,他没有回复西蒙,而是迅速拨通了林霂的电话号码。 然而电话只响了几声,他又默默地掐断。 他先冷处理她。 她现在是季云翀的未婚妻……他哪里还有立场再去打扰她? * 林霂的随身小包包就搁在高级病房的床头柜上,内袋里的手机频频震动,打扰到了躺在床上读报纸的季云翀。 他从包包里掏出手机,看一眼,脸上的表情瞬时凝住。 来电人,萧淮。 恰是此时,林霂端着一碗刚刚煲好的热汤从整体厨房间走出来。季云翀将手机收在被子里,不慌不忙抬起头,脸色十分平静,除了幽深的眸子一瞬不瞬地望着她。 林霂忙忙碌碌一下午,先去超市采购新鲜的大骨,回来后用慢火细炖,熬煮了好几个小时。厨房的温度较高,她的脸颊泛起薄薄的红晕,光洁的额头上布着细密的香汗,衣领扣子也解开了第一颗。 林霂把热汤吹凉了些,一抬眼,发现季云翀目光灼灼盯着自己,于是把汤递过去后飞快地扣好衣扣。 季云翀的视线从她的身上移开,沉默地品尝汤水。 她没闲着,动手整理随身小包包里的东西,问道:“你有没有看见我的手机?” “没有。” 她找了半天也没找到,不禁怀疑自己在逛超市时、给关怡打完电话后把手机遗忘在了收银台,匆匆对季云翀解释几句后离开了医院。 季云翀从被子里拿出手机。 手机没有设密码,因此他轻而易举地看见了全部通话记录和聊天记录。 诡异的沉默大约持续了十几分钟,忽地,季云翀笑了,是那种平时在他脸上最常见的笑,先稍稍挑一下眉梢,然后翘起嘴唇。 然而这一次,他的眼睛很快充血,双手轻微地颤抖,若非他及时深吸口气克制下情绪,几乎就要将手机狠狠摔向墙角。 他用自己的手机拨通了助理的电话,语声阴鸷。 “你前段时间告诉我,萧淮已经和她彻底断绝了来往。” “为什么萧淮突然联系她?” 第43章 如隔三秋 林霂离开超市回到医院的时候,季云翀已经睡下了。 她疲惫地坐在沙发上,身体往后一靠,臀部压到个硬邦邦的东西,拿起来瞅了眼,竟是失而复得的手机。 林霂被自己丢三落四的坏毛病打击得无语了。点开屏幕瞧瞧,既无消息也无电话,遂把手机收到包包里,来到季云翀的床前,给他掖掖被角。 明天他就可以拆线了,改用长腿筒形石膏固定4周,固定期间可以扶拐行走。不过他在床上躺了整整两周,股四头肌肌力萎缩,能够撂动右肢离开床铺吗? 要不先鼓励他多做抬腿练习,待恢复肌力,再让他慢慢适应新的走路方式? 林霂拿出纸笔列下季云翀的复健训练计划,修修改改,发现一个大问题——假期所剩不多,她即将回国上班,准备赴越援医资格的考试,没有办法在慕尼黑长期停留。季云翀一个人留在医院,能同意她在这个节骨眼上离开? 林霂左思右想,想到个主意。 她忙碌了一整天,列完复健计划没有精力再做别的事,扯过毯子盖在身上,熄灭灯,缩在沙发上很快进入梦乡。 夜是静谧的,偶有几声春夏之交的蝉鸣。 病床上的季云翀睁开眼。 他转过脸,一双眸子沉郁浓黑,静静地注视着睡梦中的林霂。 夜色下,她面朝他侧躺着,呼吸清浅,满身月华。 这样的画面有点熟悉。那时她和他举行完订婚仪式,不胜酒力醉倒在他的怀里,满脸酡红,眼神迷离,见人就吃吃地笑。她被他抱回房间时,呢喃撒娇不肯脱衣服,却也不同意他离开,枕着他的手臂睡了一夜。 她真的很爱他,在梦里都喃喃地呼唤他的名字“翀翀,翀翀……”,不像现在连名带姓称呼他。 苦涩的滋味占据了整个心房,季云翀的嘴唇翕动两下,哑声道:“木木,乖啊,不要离开我。” 她没有回应,酣然入梦。 * 季云翀拆线后的恢复情况超出了林霂的预期。 他按照计划先做肌力恢复练习,三天后便可以抬起右腿,也能够下床拄拐走路。只不过他走路时步幅较小,身体呈10°向前倾,肢体活动不协调。 林霂安慰道:“你刚做完手术,缩短的右肢还没有适应强直状态下的膝关节,时间长了,步态会慢慢改观。” 季云翀信以为真,拄着拐艰难地在走廊里练习走路。 阳光透过窗户落进来,细细碎碎投照在他的脸庞。他的五官本就生的清隽好看,被温暖的光线晕染出一抹朦胧的柔光,眉眼间竟流露出几分纯真。 林霂的喉咙被酸酸涩涩的滋味堵住,一个字也说不出,立在原地看着他步履蹒跚的样子。 普通人的一步,相当于他的三步。 仿佛感受到她出神的注视,季云翀侧目睨过来,挑唇一笑,笑容格外灿烂:“木木,我看起来帅不帅?” 她回过神:“帅。” “励不励志?” “励志。” “招不招人喜欢?” “喜欢……”她配合地回答,又突然噤声。 季云翀含笑的目光直勾勾地落在她的脸上,嘴唇柔软地上扬:“还好我没有放弃,终于等到你说喜欢我。” 他的语气是那么的满足,林霂不自在地清清嗓子:“哪有你这样说话下套的。” 她说话时垂着脑袋,错过了他眼睛里一抹转瞬即逝的黯淡,自顾自说:“今天天气不错,你想不想出去逛逛?” 这是她第一次邀约他。季云翀不假思索:“想。” “我去找辆轮椅。” 春夏之交,日光暖而不晒,她推着他漫步在慕尼黑的街头。 街角的花贩们格外热情,缤纷妍丽的鲜花把这座城市从前段日子阴雨连绵的灰暗色调里解脱出来。季云翀见了,脸上的笑容也愈发明朗,问林霂有没有五欧元的零钱。 在这里,五欧元可以买下一大束娇艳的蝴蝶兰。季云翀抱着蓓蕾初开的花,挑挑拣拣拈下几朵。 用脚趾头想想都知道他想干什么……见他心情甚好,林霂也不愿扫人兴致,俯下脑袋。 带着几分花香气息的手指在她的发间摩挲了一会儿,然后,她听见他说:“好了。” 林霂毕竟是女生,好奇地摸了摸发上的花,从包包里掏出镜子,左顾右盼,打量起来没玩没了。 季云翀见状,愉悦地笑了。 她收好镜子,推着他走了几步:“我和你商量件事。” “嗯?” “我给你请个护工好吗?再过几天,我就要回国了。” 季云翀听到这样的话,搭在臂托上的手不自觉地握紧:“为什么突然回国?” “我的假期用完了,必须回去上班,还要参加赴越资格考试。”林霂看了看季云翀,对上那双狭长如墨的眸子,清冷的眼神让她愣了一下,“你别生气,我下周周末还会飞回来。” 他的手缓缓松开。 她又说:“我稍后还得回国,下下周再飞回来。换句话讲,接下去的时间里我将两地奔波。不过你放心,不管工作多么繁忙,我都不会忘记自己的承诺,把你的复健治疗摆在第一位。” 季云翀眼波微动,半晌才从喉咙深处低低沉沉地“嗯”了声。 林霂心中的石头落地,推着他继续前行,絮絮叨叨交待一些禁忌事项。 他忽然打断:“木木,你能答应我一件事吗?” “什么?” “术后第二个月会检查血常规和血沉,确认是否再度感染,也就是说我需要留在医院里捱过长达四十多天的观察期。在此期间,你不要和那个男人见面,好不好?” 林霂讶异地看着季云翀。 他转过身,伸手紧紧握住她的手。他掌心的温度较凉,神色也有些不安:“你说过会尽量喜欢我,所以麻烦你等等我,等我痊愈回国,和那个男人一起公平地追求你。” “这——” “这个要求并不过分,抑或你那天只是在敷衍我?觉得我帮助了关怡,随口说一句好听的话哄人开心?” 面对质问,林霂沉默了。 片刻后她点点头:“我答应你。” “当真?” “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季云翀望着她,再开口时,语气流露出淡淡的欣慰:“没有,你从来没有骗过我。” 所以除了你,我在这个世界上再也找不到第二个人可以信任的人。 * 即使不方便出行,季云翀还是坚持送林霂去机场。 他坐在车子里,双眸一眨不眨地看着她走向vip通道口。哪怕完全看不见她了,他也没有收回目光。 身旁的助理打破沉默:“老板,你为什么不找个理由把林小姐留下来?她回国后,万一和萧淮见面……” 助理没有继续说下去。 过了很久,季云翀那漆黑的眼睛看一眼天边的夕阳,缓缓合上眼帘,声线清冽低沉。 “回医院吧。” * 在中西药业停牌期间,东盛集团向中西药业全体股东发出《要约收购书》,愿意以远高于当前股票市值的价格收购中西药业股权,从而确保“出让股东”的股权估值向上溢价20%。 换句话讲,只要中西药业的中小股东同意出让股权,就可以实现最低20%的资本收益。 中西药业的高管及德意志投行拒绝对《要约收购书》发表看法,不过,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媒体在广大股民中做了个调查,结果显示大多数股民并不认为中西药业拒绝被东盛收购的做法是对中小股东负责,有70%投资者表示希望东盛赢。 中西药业很快发表了一篇声明,表示东盛通过层层借钱、循环杠杆强买股权,运作激进,不择手段。公司无法容忍这种敌意收购行为,不欢迎东盛成为第一大股东。 东盛没有对这篇声明作出回应,反倒是证监会的发言人公开表示,市场主体之间收购、被收购的行为属于市场化行为,只要符合相关法律法规的要求,监管部门不会干涉。 有分析认为,证监会的态度间接证明了东盛的举牌资金不存在问题、也不涉及股票内部交易。如今股权之争进入白热化,如果中西药业与东盛的管理层互不妥协,究竟哪一方能够笑到最后,中小股东的态度将起到关键性作用。 不过,也有分析认为,撇去中小股东的态度,德意志投行制定的反并购策略并没有真正启动。 * 外滩三十四号,高级会议室里灯火通明。 萧淮召集了投行并购部门的全体人员,听听各位下属对于中西药业的“一揽子”防御计划有何看法。 有人提议尽快启动“毒丸计划”,有人则建议中西药业与友好公司签署一致行动条款,反击东盛的连续增资收购。 一时间,人多嘴杂,议论纷纷,却没有定论。 美智子没有参与讨论,只在会后询问萧淮有无倾向性意见。 萧淮说:“你我都查阅过中西药业近几年的内部财务审计报告,知道中西药业借壳上市后新股定价虚高,经营实体本身表现欠佳,被中小股东转让股权也是必然。” “既然如此,你为什么同意采犬毒丸战术’这种损人不利己的方式恫吓东盛?” “不是恫吓,是探底。” “探底?” 萧淮的手指摩挲着会议室桌子上的咖啡杯,过了几秒才开口:“我还在念书时,经常和东盛集团的季董事一起踢足球。你猜猜,我在球赛中担当什么角色?” 美智子猜不出。 萧淮微微地弯起唇:“门将。” 门将,球队的最后一道防线,主要任务是不准敌队的球进入。与此同时,门将没收对方来球的那一刻,便是本方进攻的发起点,往往决定了接下去的反攻节奏。 一个好的门将顶过半支球队。这是足球场上公认的真理。 所以当少年季云翀满场跑来跑去的时候,萧淮气定神闲地待在大后方,似乎对比赛起不了任何推动作用,实际上却可以把全场队员的移动、跑位尽收眼底——只有萧淮知道,什么时候谨慎防守,什么时候大胆进攻,如何靠技术赢得比赛。 美智子跟随萧淮工作多年,默契地问:“你的潜台词是,你已经看出了东盛的弱点?” 萧淮点头:“按照大陆地区的法律规定,东盛发出《要约收购书》之后,在约定的时间期限内,不得卖出已经持有的中西药业的股票。东盛的资金杠杆不止1:10,如果中西药业的股票在约定的时间限期内连续跌停……” “这将触发东盛的平仓线。”美智子接过话,“东盛及其一致行动人最大的风险就在于连环使用杠杆,用借来的钱强买股份。一旦中西药业砸盘跌停,势必引起对方接二连三的平仓,迫使东盛放弃用远高于股票市值的价格收购中西药业股权。” 也就是说,股权之争,其实是价值之争。 美智子思索会儿,面露担忧:“中西药业持续砸盘跌停,对自身也不利。” “所以才需要一揽子防御计划。适度的砸盘跌停,可以迫使东盛放慢收购的步伐。但我们真正要做的,是抓紧时间寻找善意的收购方,把中西药业的股权交到对方手中。” “就我所知,国内没有第三方愿意持股中西药业。” “国内没有,我们可以把眼光放到境外。” 美智子一愣。 萧淮看了看腕表,晚间10点35。 他呷了口咖啡润润嗓子:“今天到此为止吧,明日再议。司机就在地库等着,我绕段路送你回去?” 美智子睨一眼会议桌上的咖啡:“你喝了满满一大杯拿铁,到酒店后睡得着吗?” 事实果然如此。萧淮在下榻的酒店里毫无睡意,反而因为忙了一整晚,饥肠辘辘,不得不开车出去寻找餐馆。 兜了一大圈,商店几乎都停止营业。车子漫无目地向西行驶,迂回辗转,走走停停,最后来到了镇宁路东段,“那年1936”私房菜餐厅的所在地。 萧淮犹豫片刻,解开安全带走下车。 拾级而上,竟看见玻璃窗上赫然贴着招聘启事——“急招主厨,工资面议”。 推门而入,餐厅里冷冷清清,没有什么人气。店长见有客人进来,也不热情招待,埋着脑袋玩手机。 萧淮找张桌子坐下。服务员慢腾腾地走过来写菜单,磨蹭了好久,才端上来一碗香鲜小馄饨。 萧淮尝一口,叫住服务员:“你们店里的馄饨,味道不太对。” “我们换厨师了。” “老板不管?” “我们也换老板了。” 服务员的意思是老板从关怡换成了林霂,林霂人在国外,完全不知道新来的厨师消极怠工。 萧淮却将这句话理解为林霂不再是这家餐厅的老板。 他静默片刻,淡声道:“结账吧。” 等待服务员找零钱的这段时间,他看了一眼餐桌牌。牌上印有餐厅的微信公众号、以及“欢迎顾客留下宝贵意见”等字样。 他是何其严谨的一个人,掏出手机写下了反馈意见。只不过在提交顾客的姓名和联系方式时,他留下了助理leo的中文姓氏和手机号。 不愉快的用餐体验,很快被他抛之脑后。 * 第二天晚间,萧淮继续召开部门会议。会议进行到一半时,leo的手机响了。 就坐在萧淮的右侧,当电话接通后,不光leo听得明明白白,萧淮也听得一清二楚。 柔软轻细的女性嗓音从听筒里传出来,带着回音,仿佛来自宽阔的地方:“您好,请问是霍先生吗?我是‘那年1936’餐厅的老板,看见了您的用餐反馈意见,对此感到十分抱歉。” 一脸莫名,欲否认,手机却突然被萧淮抽走。 讶异地望着老板。 萧淮想解释又打住,抬头看一眼会议室内几十个默不作声的下属,将手机拿到耳旁,从容不迫地开口:“对,是我。” 有句话叫做“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他和她两个多月没有说过一句话,相当于七十年不通音信。 七十年,也是她的外婆真心不改、等待他的祖父归来的全部时光。 她能听出来是他么? 电话那端的林霂深深地震惊了。 对方一开口,她就听出来说话者是谁。但她想不明白为什么萧淮变成了“霍先生”,更奇葩的是——萧淮肯定知道来电人是她,为什么依然自称是“霍先生”? 她吞咽一次缓解喉咙深处的干涩,勉强维持住平静的语气:“霍先生,请问你认识一个叫萧淮的人吗?” “认识。” 他答得流畅至极,她彻底懵了,这是什么情况? 仿佛萧淮听见了她心中的腹诽,波澜不惊地唤她:“林霂。” “啊?” “你在餐厅员工的心里,是个甩手不管事的糊涂老板。” “啊!” “所以,你快点回来吧。”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语气谈不上温柔,甚至还有一点点严厉,醇厚润泽的声线却莫名流露出一种特别的质感,像生气,又像埋怨,以至于光明正大旁听他讲电话的leo都觉得满满的思念快要溢出听筒。 林霂听到那句“糊涂老板”的评价,顿时不开心了,咬住嘴唇小声回答:“我已经回来了,刚下飞机,坐在餐厅里查账呢。” 沉默。 令人摸不着头脑的沉默。 再然后,萧淮的手指微微一动,挂断了电话。 他扫一眼在座的各位下属,脸色清明,语气分外淡定:“现在几点?” 恍然意识到什么:“22点……挺晚了。” 萧淮慢条斯理地扣好西服上的扣子,欠身站起来:“大家连续加班辛苦了,今天早点回家休息。” 第44章 高岭之花 萧淮一离开会议室,美智子就追出来,追着他走到电梯间:“你要去见林医生?” 萧淮不语,然而这也算是一种直截了当的回答。 “不要去见她!”美智子的声音陡然变得尖锐,“她是东盛董事长季云翀的未婚妻,又频繁见报。如果你和她在一起的画面被记者拍到,各种乱七八糟的揣测将对你的名誉、对投行的声誉造成不可估计的负面影响。” 萧淮按下电梯键,转过脸庞看她一眼:“谢谢你的提醒,我会注意自己的公众形象。” “她不爱你,你见到她又能做什么?向她表白?介入到她的婚姻?,你在这个女人身上浪费了太多时间和精力——” “小山。”萧淮礼貌地唤住美智子。 他看着她那张因为情绪失控而微微扭曲的面容:“你是我最得力的工作助手,少了你,很多事务或许不能顺利地推进。不过现在已经下班,你可以放松一下,不必为我的生活琐事操心。” 美智子的脸色愈发变得难看,平日里那份趾高气扬的姿态也丢弃在一边,直直地盯着萧淮,声音透出苦涩:“我一直认为,有些话即使不挑明,你也应该明白我对你的感情。我们认识了六七年,彼此知根知底,拥有过许多快乐的时光,我们的关系完全可以再进一步。” 这时,电梯“叮”的一声,门自动开启。 萧淮立在原地不动,待电梯门关上才开口:“我自认为是正直的上司,从来没有在工作中做过哪些引起你误会的事。” “我没有误会,你明明喜欢过我!我刚接手投行总部的工作时,经常一个人在办公室加班到很晚,偶尔还会睡在公司。你见到这种情况后把我带回慕尼黑的别墅,让我睡在你家。” 是的,这便是萧淮对她做过的最温柔的事。 她认为自己在他心底占据了极重要的位置,否则为什么他对周围人保持不近不远的距离,偏偏对她予以特别关照? 萧淮道:“leo加班到深夜时,我也会在别墅为他安排房间。助理的工作太繁琐,又必须随传随到,我这么做也是方便你们休息。” “但你同意我睡在五楼的客卧,睡在离你最近的地方。” 萧淮有点语塞。他只记得自己问过美智子愿意睡在哪间客卧,就像他也曾经询问林霂想睡在哪层楼,至于孰近孰远,他从来没有细想。 美智子不这么认为。她和萧淮相处融洽,继续发展下去一定会成为情侣,偏偏林霂出现了——这个神色寡淡的女人,看似无欲无求,实际欲拒还迎,城府颇深。 美智子怒不可遏,再开口时,语气里是掩饰不住的妒忌和鄙视:“你忘记自己在餐厅外等待了三个小时,林医生却和别人共度情人节的事实?奇耻大辱你还想再经历一次?” 萧淮微微变了脸色。 美智子霎时后悔了。萧淮不是普通人,非常注重保护个人隐私。她相当于告诉他,自己在窥视他的一举一动。 她的脸上浮现出慌张:“对不起,我不是故意干涉你的私生活。情人节之后你的情绪格外消沉,我十分担心,忍不住问了问司机……我向你道歉,请原谅我。” 萧淮沉默地看她一会儿,按下电梯键,走了进去。 “从明天开始,你休息几日。”他说。 电梯门在美智子的面前缓缓地合上。 她僵直地站着,那种直戳心窝的痛苦突然炸开,让人猝不及防。 她竭力克制着被拒绝的屈辱感,捂着胸口接连深呼吸几次,然而六七年相处时的点点滴滴从脑子里闪过,她只觉得自尊与骄傲在刹那间败给了一个一无是处的女人。 那个女人究竟是哪里好?凭什么值得萧淮一次次撇下工作、纡尊降贵地追求? 愤怒冲昏了头脑,嫉妒迷失了心智,美智子掏出手机拨通东盛集团的董事会专线号码。 电话响了两声便被接通。 她勉强调整一下呼吸,压低声音:“你好,我是josephhsiao的私人助理,请为我转接季云翀董事。” * 投行距离“那年1936”餐厅大概有十几公里的路程。 车子驶上高架路时,天起雾又下起雨,雨水一大颗一大颗打在挡风玻璃上发出不同寻常的声响。司机说了句“好像有冷空气来袭”,打开了车载调频广播。 电台主持人提醒着仍旧奔波在路上的人们,本市发布了暴雨黄色预警,温度将跌至5-8c。 萧淮看着车窗外雨雾交织的夜色,沉声道:“麻烦开快点。” 司机依言照办。可是有些“马路杀手”的车技实在太差,一下雨连油门都不敢踩,横在前方悠悠缓缓、走走停停,导致后面的车完全提不起速度,几米几米往前挪。 雨势瓢泼,道路愈来愈拥堵,车辆排起长龙。 萧淮用手指压了压眉心,叹口气:“车子挪到前方的匝口,改走地面道路吧。” 司机变道,见缝插针地往前凑,好不容易驶下高架路,时间已经消磨一个多小时。 司机瞅一眼后视镜:“boss,快23点了,您需不需要给林霂小姐致电?” 萧淮沉默会儿,吐出几个字:“那样太刻意了。” 车子在路上停停走走,林霂浑然不知,坐在餐厅里翻查近期的生意流水,越看越心塞。 前往慕尼黑之前,她特意重酬聘请了一位餐厅职业经理人,结果竟是营业额没有提升,顾客投诉率激增,餐厅每天都在亏本。 她质问经理,对方二话不说递了份辞职信。 她算是看明白了,这种只选择工资高、提成高、收益高的经理人,往往把追求自身的利益放在首位,根本没有长久经营餐厅的打算,一旦生意不好,立马翻脸走人。 林霂不同意。经理工作失职,应该从工资里扣除提成,至于那些被顾客投诉过的员工,也该扣除本月绩效奖金。 林霂刚说完这些话,脾气火爆的员工们立刻和她争执起来,嚷嚷着“不干了”,摔门而去。 没有了员工,没有了主厨,林霂独自坐在空落落的餐厅里,深深体会到一个人开店做生意真是看似风光,实际困难重重。 林霂揉了揉额角,苦笑。 生意举步维艰,每个月的商贷却是雷打不动。如果她无法按时偿还月供,不但店面会被银行强制拍卖,个人征信记录也将出现污点……哎,该怎么办呢? 她绞尽脑汁也没有想出个好主意。 雨势渐收之时,她一盏一盏熄灭餐厅的灯,然后拖着行李箱走出去,步向一辆停泊在路边的出租车。 车里的暖气开得很足,音响放着调频广播,想必司机等得有些无聊。 车子发动起来的时候,她拨通了季云翀的电话,未及开口,季云翀先问:“木木,到家了么?” “没有,我刚离开餐厅。” “你一下飞机就迫不及待地前往餐厅巡视,是不是生意不好?” 林霂答得简单:“我就是闲不住,劳碌命。你今天练习走路了吗?” “走了八百步。” “膝盖感觉如何?疼不疼?” “不疼,我只是今天一整天魂不守舍,不断地想起过去,想起我们的旧时光。那时我在慕尼黑读预科,你留在国内念高三,我们隔着万重山水,只能通过越洋电话交流。记不记得我有次在电话里抱怨这边的午餐太简陋了,居然是由土豆、沙拉生菜组成的拼盘,对于我来讲已经不是难吃的问题,而是根本吃不饱。” 林霂淡笑:“我怎么觉得你在拐弯抹角抱怨医院的病号餐难吃?” 季云翀沉沉地笑了。 聆听着她的呼吸声,他温柔地倾诉:“木木,我想念你煮的猪骨汤。你早点飞回来好不好?” 林霂没有回答。她注意到对面驶来一辆商务奔驰,看不清楚牌号,但见车子在积水中疾驰而过,溅起了高高的水花。 她愣了愣,记起某位大人物在不久前突兀度挂断了她的电话,不禁怀疑自己想太多,遂收回目光对着电话那端的病号人士说:“我会把猪骨汤的烹饪方法告诉你的助理。” 出租车走远了,商务奔驰却急刹在餐厅门口。 车窗降下,露出萧淮的脸。 他望一眼漆黑的餐厅,瞧见玻璃窗上的招聘启事已被替换成新告示。 新告示显然是刚贴上去没过多久,纸张被雨水沁湿了一角,墨色的字迹晕开:“本店自即日起暂停营业,恢复营业时间待定,给您带来不便深感抱歉。” 他盯着这行字,脸色十分复杂。 雨水源源不断浇打在车窗,淋湿了窗子内侧的皮革,皮面上很快聚起细细密密的水珠。水珠汇聚成股,无声无息地滑下,滴落在他的手背上。 司机透过后视镜看了看萧淮:“boss,我们可以去公寓楼下等林霂小姐。” 一片静默。 末了,萧淮升起车窗:“如果被记者拍到,会给她造成困扰。回去吧。” 车子在狭窄寂静的巷子里调头,驶向来时路。 深夜十二点,雨声消歇,整座城市安静下来。 偶有寥寥几辆车行驶在道路上,于转弯处,于分岔口,短暂地打个了照面,然后各有各的方向,分道扬镳,互相忘掉。 …… 此后的时光,谈不上好坏。 中西药业的股票(a股)仍然处于停牌状态,其通过香港证券交易所上市的h股(外资股)则在连续几个交易日内砸盘暴跌,有分析认为此举势必引发中西药业a股复牌后大跌,当跌幅将超过24%时,极有可能导致“东盛及其一致行动人”之前高位买入的股权筹码面临被平仓的风险。 但也有其它分析认为,财大气粗的东盛既然选择利用杠杆资金高位增持中西药业,一定也做出了相应的风控计划,寄希望于股价大跌来击溃东盛的可能性并不大。不过,在高杠杆的压力下,中西药业h股轮番暴跌,数百亿的市值瞬间蒸发,对东盛也可谓是巨大考验。 评论员们各有各的看法,口水仗打得好不热闹。一场股权争夺大战随着中西药业“拖”字诀的停牌策略,俨然从最初的“闪电战”进入到了“持久战”。 而此时股票交易市场发生了另一件大事——先前一路上扬的a股大盘,在第一季度末站稳5800点之后,触顶下跌。 5800、5600、5400……大盘跌跌不休,下挫至5100点。 评论员说,a股的牛市并未结束,不日将反弹。 可事实并非如此,接下去的几个交易日,a股大盘跌至5000点。 所有被深度套牢的股民们都希望这是向上反弹的支撑位。然而天不从人愿,a股迎来了最黑暗的一天:大盘股指暴跌7%!各板块全线下挫,逾2000股大跌,超600股跌停。 股民们悲伤的眼泪逆流成河。 但也有一小撮眼光精准的投资客因为持有绩优股而躲过股灾。什么是绩优股?逆市上涨的股票,例如东盛集团的股票。 一时间,机构、散户纷纷争先持有东盛的股票,乃至在中西药业的中小股东里也首度出现“尽早接受收购要约”的声音。 股市风云变幻,站队最重要。 * 转眼又是周末,萧淮没有休息,留在外滩三十四号加班,同时与leo核对下周的工作行程。 “boss,你在上个月公布的《a股走势分析》是第一篇成功预测a股将有暴跌趋势的文章,因此《东方财富》经济栏目想邀请您……” “拒绝。” “还有几家媒体……” “通通拒绝。” 连忙在记事本里划掉所有的访谈预约。 萧淮见他做事生疏,提醒一句:“美智子可能需要请长期病假,你要尽快熟悉她之前负责的工作。” 点点头,核对完全部的工作安排,说:“boss,你登上八卦论坛了。” 他递上事先打印好的八卦帖。该贴日均点击量逾千万,标题很耸动,《八一八高岭之花josephhsiao的家族——晚清金融买办的缔造者,统治德商银行长达半世纪》帖子的前五页,详细介绍了萧淮的曾祖父萧正甫如何从一个父母双亡、在旧上海洋行里打工的小学徒,摇身变成钱庄合伙人,接着成为洋务大臣李鸿章的座上宾、德商银行买办的传奇经历。 发帖人做足了功课,画了一张盘根错节的关系说明图,揭露萧正甫如何与李鸿章政商合一、纵横朝野。 帖子的第六页,贴主一改事无巨细的解说风格,匆匆带过萧淮的祖父、父亲的生平,轮到介绍萧淮时,开始用图片刷屏。 第一张是萧淮几年前接受杂志《银行家》采访时的封面照,后面几张都是他参加家族聚会、朋友派对时的私照。按道理说,后者不应该泄露,却突然在网上公开。 萧淮接受的是西式教育,和家人朋友在一起偶尔会有拥抱、亲吻脸颊之类的亲密举动。网友不知其详,纷纷在底下起哄。 “原来他就是和东盛硬碰硬的人,长得好帅!可惜他身边的女人换了又换,so,是个花花公子。” “倒数第二张图片有亮点!注意看!他和女生么么哒的时候,裤子好像搭起了帐篷……闪瞎眼!太羞耻了啦!” “连续几张照片里都有一个穿和服的日本女人。这代表什么?德国佬喜欢日本妞?德日同盟?” 萧淮没有看完,对这种无知的讨论压根不放在心上。 然而图文并茂的八卦帖没有沉下去,反而被论坛版主手工置顶,点击量也持续攀升。帖子底下的评论也非常奇怪,起初侧重在萧淮的私生活,把他描绘成一个“集邮男”,随后演变成对他祖辈的恶意诋毁—— “萧正甫就是只认钱不认娘的烂货。其家族成员共有20余人,都是各大洋行的买办,是洋人的走狗!晚清时期李鸿章主和,左宗棠主战。左宗棠收复新疆全境后声望与地位压倒李鸿章,因此李鸿章要求萧正甫猎杀左宗棠的钱袋子——胡雪岩。” “胡雪岩一死,洋人的买办制度彻底控制了中国的金融命脉!李鸿章是卖国贼,萧正甫就是大汉奸,是帝国主义在华的附庸和帮凶!” “萧正甫及后人就像蝗虫,吸干了国家血液——晚清时期的中央银行,萧家人持股;民国政府的中央银行董事会,萧家人也持股;更可怕的是,萧家人同时把持外汇管理局和中央造币厂,贪了蒋介石委员长不少钱财!” “萧家还与旧上海的望族结成了“姻娅联盟”。譬如萧正甫的长子和和另一世家苏氏的女儿订过婚,然而萧正甫晚年的时候带着妻儿移居瑞士,不仅完全撇开苏氏,还带走了苏氏用来拆迁纺织工厂的巨额专款。卑鄙!无耻!” 在一边倒的网友评论声中,萧正甫及家族成员被描绘成晚清时期叱咤风云的金融大鳄,随着一系列主题帖《深度解析为什么说萧正甫是民国时期的国家毒瘤》、《细说萧正甫是如何将巨额资产转移到海外》公开发表在各大论坛上,负面影响逐渐升级。 至于萧淮,他是第一个预言a股大跌的外籍人士,很快有异样的声音冒出来,批评他恶意唱空a股。 萧淮早就察觉到这些声音是有预谋、有针对性的攻击行为,然而国内互联网没有实行实名制,他不能确定被告是谁,也就无法起诉网络水军。 事态开始失控了。 网络水军这类职业搅屎棍不断地抹黑他的家族、他本人,乃至他在几年前看空港币、看空澳元的“历史”也被好事者翻出来,被断章取义扣了顶“意图沽空人民币”的大帽子。 莫须有的事情,自古有之。争议甚嚣尘上,终于惊动了官方。 官方此前致力于积极救市。萧淮是德意志投行中国地区的高管,代表了投行对华的基本态度。一旦这种态度与官方的救市政策不一致,高管势必不受政府欢迎。 萧淮收到了市政下发的《通函》,要求就前段时间a股暴跌的预测论断作出书面说明。 这是他从未有过的经历。他做了工作范围内应该做的事,说了应该说的话,倒头来成为网络水军笔下干扰股市稳定的“因素”,遭到官方的质疑。 他从业六年,没有一次败绩。 但今时今日,他和他的家族成为了笑柄。 * 萧淮写完书面说明已经临近午夜。 他离开办公室,下楼取车。 车子疾驰在畅通无阻的高架路上,时速逼近限速120码,他盯着前方,踩了下油门。 音响里播放着轻音乐,中提琴奏出压抑忧郁的曲调,他听了一会儿,关掉音乐,打开调频广播。 电台男主持人正在做一档午夜情感节目,娓娓道来:“世界人口有72亿,按人的寿命是80岁来计算,两个陌生人相遇的概率是0.00487,相爱概率是0.000049。由此可见,世界上两个人相爱的可能性远远小于中500万。” “珍惜你身边的每一个朋友、每一段缘,因为你们相遇,已经是一个伟大的奇迹。” 主持人为了渲染气氛,插入一段充满了绵绵情思的音乐。萧淮全神贯注地驾车,似乎在听,又似乎没在听。 “有一种缘分叫念念不忘。某位听众朋友来信说,他的爷爷和女朋友的爷爷是世交,关系良好。只可惜两位爷爷去世得早,两人在那时都没有出生。” “某天,他送表姐到医院生孩子,对当时是产科护士的女朋友一见钟情,可女朋友并非单身,他十分痛苦,恰逢工作调动,便选择去了异地。” “让人没想到的是,两年之后他在火车卧铺车厢上又遇到了女朋友,更幸运的是她已经是单身!他告诉自己,上天又给了他一次机会,绝对不能再错过她,于是花了很久的时间把女朋友追到手。” 主持人说到这里,又插播音乐。萧淮觉得那些声音煽情不足刺耳有余,索性将广播给关了。 他开着车,即将从支线道路汇入主干道时,抬头看了看高架上的指示牌:华山路出口↗那是仁爱医院的方向。 他减慢车速,犹犹豫豫向前行驶了十几米,突然向右变道,朝华山路驶去。 今夜无雨,夜风透过半敞的车窗拂面而来,带走积攒了一日的疲惫和劳累。他左手控制着方向盘,另只手搭在档把上,目光如炬直视前方。 停车,挂号,他坐在座椅上,等待语音叫号。 终于轮到他时,他朝诊室走几步,忽又站定不前,凝视着那扇虚掩着的门,睫毛颤了颤,眼睛里涌动着一种难以言说的情绪。 他折身往反方向走,出了急诊大楼,到了街边,拉开车门坐进去。 他猛地挂档提速,车子震动一下,随即飞驰出去。 起初是漫无目的,不知所往。 稍后见到镇宁路的提示牌,他拐弯转过去,经过途中的便利店时停下来,走进去买了瓶啤酒,接着驱车来到镇宁路521弄。 这幢始建于1911年、辛亥革命爆发那年的老洋房,经过了一百多年的世事无常,失去了主人,犹如游魂野鬼孤零零地矗立在梧桐树下,景象凄凉。 萧淮坐在车子里,不紧不慢地喝酒。 无边无际的黑暗遮住了天与地,这是夜色最阴沉、人性最不稳固的时候。他孤单地坐在车里,透明的酒体在唇舌间滑过,那种冰凉刺激的口感并不美好,让人忍不住皱眉头。 兜里的手机震动了几下,他以为是低电量警告音,垂眸一瞥却怔住。 是林霂的来电。 手机持续震动,他心中拂过迟疑,还是接通了电话。 信号不太好,呲呲的杂音仿佛是林霂从一个地方换到另个地方而造成的。片刻后杂音消失了,熟悉的语调带着几分焦急清晰地出现在听筒里:“萧淮,来挂急诊的人是你吗?你在哪里?过号很久了。” 他顿了顿,张口:“不是我。” 电话那端一下子变得安安静静。 须臾,略显尴尬的声音响起:“有个同名同姓的男人来挂急诊,我误以为是你,不好意思。” “没事。” “我还在值班……那么,再见。” “等一等。” 他脱口而出这三个字的时候,眉目间有暗流在涌动,脸上和耳根染了一层醺红,像是酒精过敏引起的症状,但又不尽如此。 他抿了抿薄唇,嘴边还残留一点酒水:“林霂,我——” 她似乎觉察到什么,轻轻“嗯”一声,柔软的声音随即压低下去,如同贴在他的耳廓旁说悄悄话。 “萧淮,你是不是心情不好?” 第45章 约定 萧淮没有在第一时间否认。 气氛是静悄悄的,除了他起伏均匀的呼吸,就只有晚风摇动一树梧桐叶子发出的簌簌声。 或许是酒精的作用,有股子无可名状的情愫被挑起来,犹如轻舟荡漾,在心湖激起细小的波纹涟漪。他极不自在地侧了下脸,单手松开衬衣上的领带,喉结滑动一下,含糊不清地回答:“不是。” 他的嗓音缓缓的,闷闷的,电话那端的林霂虽然看不见他本人,不知道他脸上的表情,但从这样的声音里感受到欲盖弥彰的疲顿。 她追问:“你真的无碍?” 酒精的度数并不高,他的脸却腾地红透了,额头、鼻尖上沁出薄薄的汗珠,两片嘴唇微微张开,半晌无言以对。 他怎么好意思挑破,他不难过,只是想她想得有些失魂落魄。 万幸他这样的人相当聪明,随机应变吐出两个字:“林霂。” “在。” “林霂。” 林霂愣了愣,反应过来是信号不好,挪步走到廊的窗边:“萧淮,你能听见我的声音么?” “……” “萧淮?” 她接连唤他几声,声音浅浅软软,撩人心魄,他几乎要控制不住冲动直抒相思之苦。 他深吸口气,望向车窗外的愁云惨月。 一双狭长的眸子目光深沉,颇像宣纸上晕开的墨点,透出无人能懂的晦涩:“林霂,我刚才开车穿过隧道……你找我还有什么事?” 最后一句疑问,态度不温不火,语调不痛不痒,林霂霎时噤声。 没错,她注意到“萧淮”的名字出现在叫号屏幕上,又不见萧淮来就诊,立刻担心了,急急忙忙找他。 可是,找到他之后呢? 美智子羞辱她的那些话言犹在耳。从表面上看,她不计前嫌主动打电话过来在先、频频释出关怀在后,无论从哪个角度分析,答案似乎只有一个,她对他贼心不死。 他这么问,是希望她知难而退吧。 林霂抿抿嘴唇,尽量维持平稳的语气:“我打电话过来只是想确定你有没有生病,如果你一切都好,我就不叨扰了。” 电话那端十分安静,没有回应。 林霂握着手机的手慢慢地放下。 夜里的温度降了许多,风透过窗户,带来丝丝凉意,萦绕在心尖的失落感却挥之不去。 她凝视着屏幕上的红色挂断键,舍不得按下去,索性再把手机凑到耳边,硬着头皮搭话:“网上出现了许多攻击你的言论,你有没有受到负面影响?” 因为上段感情经历被大肆曝光的缘故,她早就不关注新闻报道。直到关怡提到萧淮的近况,她上网一看,被那些“黑子”的言论深深震惊了。 推己及人,她猜测他必定饱受困扰。 林霂生气道:“那些回帖人逻辑混乱,漏洞百出。如果说李鸿章是卖国贼,那么李鸿章及后代一手创办的中国银行、交通银行岂不也是卖国贼?如果说你的曾祖父萧正甫是大汉奸,那么你曾祖父居中斡旋,促成德国银行借贷给清政府修建的沪宁、广九、沪杭甬等七条铁路干线岂不都是汉奸的足迹?这些银行,这些铁路,直到现在仍然是国家的经济命脉,所以你千万不要和回帖人一般见识。他们无知愚蠢,会把你拉到他们那个层次,然后用他们丰富的骂街经验来打败你。” 林霂从来没有一口气说过这么多话,气息不够,有点喘。 她平复会儿,发现听筒里依旧很安静,静得连萧淮的呼吸声都不可辨闻,仿佛他根本没有留意她在说什么。 被人漠视的滋味委实不好受,林霂的整颗心瞬间紧缩,却不得不把话说完:“关怡的朋友是《东方早报》的主编,如果你需要登报发表个人申明……” “不需要。” 他突地打断她的话,她不禁觉得自己真是操心太多,自讨没趣。 她什么话都说不出口了,准备结束电话时,萧淮的嗓音透过话筒真真切切地传到她的耳畔:“林霂,你最近过得好吗?” 面对突如其来的问候,林霂默了几秒,略低下头:“不好。” “为什么?餐厅经营不善?” “不止。” “医院的工作不顺利?” 也许是错觉,萧淮居然在关心她。 林霂脸上的表情没有什么变化,那只空闲的手却和窗沿下边的密封胶过不去,抠抠挠挠:“医院今天公布了第一轮赴越援医资格考试结果,我没有通过测试,被刷下来了。” 电话里响起惊讶的质疑:“你已经是季云翀的未婚妻,为什么还要去越南?” 林霂一怔:“未婚妻?不不,媒体为了博点击率,往往夸大其词,不要相信它们。” 电话那端一下子寂静得仿佛连气氛都凝固了。 既然萧淮毫不避讳提起季云翀,林霂也不打算回避:“我听说,你和季云翀是朋友?” 不闻回答,她耷拉下脑袋喃喃地说:“对不起,你还不认识我的时候,我已经知道你的存在。不管你信不信,我对你的感觉只限于好奇,没有想过蓄意接近。” 那时车祸尚未发生,她在季云翀的书房里找字典,意外地在杂志封面上看见萧淮。英俊的外表,传奇的履历,她一时好奇多问了几句,以致季云翀吃醋地从后面搂住她,很长一段时间都拿这事调侃挤兑她。 后来,再遇见萧淮本人,她莫名自卑了。 他是坐在核心区域里的核心人物,家世显赫的投资银行家。她不过是搭顺风车的路人甲,失恋失意的女房东,倒霉悲催的旅行者。 她和他的人生轨迹,是两条异面直线,不会平行,不会相交。 然而不知从哪天开始,她不费吹灰之力就可以见到他本人,听到他的声音,得到他的关怀……她呆呆愣愣,只把他当成“熟人”,未能察觉他对她的付出早就超出了友情。 他定是非常想念她,才会谎称航班延误,问她有没有空见一面。 他定是真心喜欢她,才会在纷乱嘈杂的急诊科等待了一个通宵,陪她度过忙乱的夜晚。 这样默默付出真挚感情的男人,一旦翻脸,再没有回旋的余地。就像现在这样,只要他不愿意,她完全没有接近他的机会。 美智子嘲讽她的那些话,虽难听,但有一句说得对,她为萧淮做过什么? 是的,她什么都没有为萧淮做过,也没有完整地表达对他的依赖和喜欢,所以事情发展到现在的局面,她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林霂勉强按捺住满腹心酸:“萧淮,你是个方方面面都很优秀的男人,我祝福你,愿你早日解决工作方面的麻烦……” “林医生——”一声火急火燎的呼唤突然从背后传来。 林霂飞快地回头“哎”了声,对电话那端的人说:“抱歉,我要去忙了。” 哪料他毫无预兆截断她的话:“林霂,我们之间可能存在误会。我有些话想对你说,我们能不能马上见一面?” “现在?我还在值班。”她可是在等待救护车把病人送来的空档偷偷摸摸给他打电话。 “明天?” “我明天一早飞慕尼黑。” 这样的回答,让通话中的双方不约而同陷入了沉默。 “林医生——”催促声再起。 “来了来了!”林霂将手机从右耳换到左边,压低声音说,“萧淮,再见了。” 她急忙撂电话,没有听清楚他回答了什么,像是商量,又像是约定,说话的态度却一百八十度大转折,不再对她冷冷淡淡爱理不理—— “我稍后也会飞一趟慕尼黑。如果你方便,我们就在那里见面。” 第46章 求婚 在最近四十多天的时间里,林霂往返上海慕尼黑数次,期间既要做好本职工作,又要应对赴越援医资格考试,还得操心季云翀的复健,里里外外忙得焦头烂额,人瘦了两圈。 再苦再累都无所谓,真正给她会心一击的,是专业测试分数名列前茂,却被相关领导从援医候选人名单里剔除。 林霂找领导询问过详情,领导却批评她频繁请假明显对工作不上心,故不考虑外派她出去。 争辩无济于事,林霂还得继续做好分内事,一个通宵晚班撑下来,疲惫得站着都能睡着,却不能休息,抓紧时间赶到机场,搭上飞往慕尼黑的航班。 刚坐下,就接到关怡的来电。有人高价买下公寓,只给两天时间过户交房。换句话说,林霂必须马上腾空房子。 林霂拜托关怡帮忙打包,接着迅速联系了一间搬家公司,租用仓库储存行李,这才解决了突发问题。 稍稍喘口气,她又收到银行发来的还贷提醒短信。 由于分身乏术,她被迫将餐厅关门歇业,打算拿到援医资格后再专心打理生意。如今援医无望,餐厅那边只有负债没有收入,哪怕她拆东墙补西墙,也很难把这个月的商贷补上。 林霂心事重重,忘记了季云翀的嘱咐,没有在起飞前给他打电话,径自关机。 落地后,林霂拎着行李箱急忙赶往出口。季云翀今日将复查血常规和血沉,如果检测结果正常,他随后就可出院。 心里如此想着,脚下的步伐加快了些,出了航站楼,万里晴空,她抬手遮挡晃眼的光线,听见一声含笑的呼唤:“木木。” 林霂应声回眸,在来来往往、行色匆匆的路人中见到了季云翀。 他外表高大帅气,却坐在轮椅里,所以格外引人注目。他无视旁人的异样眼光,目光深深地望着她,见她愣在原地,微一挑眉,扬起唇角露出明朗的笑容。 林霂朝他走过去。 “等等。”他唤住她,双手撑住轮椅的臂托提起上半身,左腿受力打直,那条饱经磨难的右腿则十分缓慢地挪立起来,并拢,站定。 他朝她跨了步。 他不是真正意义上的瘸子,然而右脚提脚慢又迈不开,导致他看上去就是跛了,残了。 行人见状,对他流露出怜悯的眼神。 他脸上的神色有一瞬的窘迫,旋又恢复正常,执著地用自己的双腿一步一步走向林霂。 林霂于心不忍,快走几步迎上去。 两人面对面站定。她正要说话,他忽地将她拥入怀中:“liebe,wiegeht’s?denkstduanmich” ——亲爱的,你好吗?你想我吗? 这样的问候语十分耳熟,林霂的脸色微微一变,再看季云翀时,目光透出几分复杂。 他浑然不觉,随即松开她:“你没有给我打电话,手机又关机。我不清楚你的抵达时间,想到慕尼黑机场今日有强侧风预警,实在坐不住,便从医院里溜出来。” 林霂一时语塞。 航班比预计降落时间晚点许多,他竟然一直在这里等待着。此地人来人往,假如有记者认出他,他该怎么办? 季云翀显然不清楚她的心思,清隽的眉眼噙着满满的柔情:“饿不饿?我带你去吃午餐?你看起来又消瘦了许多,是不是工作很伤神?” 面对无微不至的关怀,林霂无从答起,只好搀扶季云翀坐回到轮椅里,一边推着他走向停车场,一边闲话几句。 当车子行驶在公路上,林霂也讲完了最近发生的事,说:“房子的事情好办,在医院附近租个单间即可。餐厅的商贷较棘手,我暂时不知道如何解决。” 季云翀不假思索:“我帮你还。” “我告诉你这些事情,不是打算向你伸手要钱。我会再想办法,比如找银行借贷……” “银行不是慈善家,不见抵押物,不可能对你放贷。”季云翀挑了挑眉梢,“你有没有听说过餐厅经营权抵押?类似股权质押。” 见林霂面有惑色,季云翀又道:“我举个例子,你现在缺少流动资金,拟用经营权作为抵押向我借款100万,承诺半年后还款120万。若不还款,则由我占有经营权一年。” 林霂欲言又止。 季云翀看穿她的心思:“你并不亏欠我什么。一旦你无法按时偿还借款,我便能占据餐厅的经营权。你的商铺在内环,是名副其实的旺铺,我只赚不亏。” 林霂没有给个准信。既然谈到股权质押,她按捺不住好奇:“听说东盛为了强行并购中西药业而反复质押企业股权,这是真的吗?” “你关注了我的新闻?” “嗯。” “那么,你应当知道我作为东盛集团的董事,不论是在公开场合还是在私底下,回答任何一个问题之前都必须顾虑股东们的权益。” 高冷范十足的回答让林霂噎住。她还想问问别的,这下只能通通咽回去。 季云翀看着她,一时再无言语。 他有一双很会说话的眼睛,譬如现在,那双幽沉的眸子比平常明亮许多,目光如炬,似在思考什么。 林霂问:“怎么了?” 季云翀语气微凉:“你比较单纯,不要轻易相信外界的言论。有些机构或者投行为了不可告人的利益,时不时抛出虚假言论,中伤我,中伤东盛。” 她懂事地点头,说了句“好的”。 见心爱的女人这般乖顺,他忍不住伸手揉了揉她的脑袋:“木木,虽然你刚才只用一句话带过,但我知道真正让你不痛快的事情是援医资格被取消。” 从小一起长大的默契就在于此,有些事无需强调,对方早就一目了然。 “你为了我飞来飞去,吃不好,睡不香,甚至连工作机会也被人抢走,我对此感到抱歉。让我弥补你好吗?我会好好照顾你,让你不再吃苦受累。” 这些话字字肺腑,句句衷情。林霂的嘴唇翕动几下,想说什么又忍住。 季云翀深情地望着她,抬手抚上她无暇的面容。 她躲开,他却扶正她的脸,手指滑过她的眉眼,停在柔软的唇瓣上。 他眼底有真挚的情绪漫开,情不自禁俯低脸,额头几乎要抵上她的。 温热的气息近在咫尺,她的脸色有些发窘:“季云翀。” “乖,闭上眼睛。”说完最后一个字,胸膛里泛滥的绵绵情意让他忘乎所以,只想吻她。 ——纤细的手指硬生生挡在他的唇前。 仿佛被人泼了盆冷水,唰地一下从头凉到脚,季云翀盯着林霂,往后撤开些许。 林霂别开视线:“谢谢你的好意,我不需要什么补偿。再说……” 她顿了会儿,语气变得坚定:“再说你的膝伤是我引起的,我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于情于理都该陪你治病。” 季云翀陷入沉默,视线在她脸上流转一圈,嗓音透着几分寒冷:“你还是只把我当病人?” 林霂没有否认。 季云翀蹙起眉头:“你承诺过会尽量喜欢我,现在出尔反尔?” “不是的。”林霂有些难以启齿地抿了抿嘴角,“我尽量了,可是在这四十多天时间里,我对你的感觉早就没有以前的相思之情,只剩下医生对于病人的牵挂。” 是的,她对他仍有感情,可惜这种感情并不是爱情。 “你在撒谎。明明是因为我即将出院,你觉得自己可以功成身退,才对我说这番拒绝的话。” 林霂万万没想到季云翀会如此评价自己,正要澄清,又听他说:“木木,如果你喜欢的那个男人说要照顾你,你肯定毫不犹豫点头答应。我们相爱十年,十年的感情却抵不过你和那个男人短短两个月的相处。你扪心自问,假如因为车祸而失去健康的人是你,能像我这样无怨无尤、全心全意爱你?” 车祸是林霂一辈子的伤痛,是她差点无法摆脱的道德包袱,面对季云翀的质问,她瞬间噎住,脸色更是被激得通红。 幸好此时车子抵达医院,他没有再说下去。 在季云翀抽血化验的这段时间,林霂去病房收拾个人物品。 她等了又等,不见季云翀折回。 她前往验血处问询,被告知季云翀早就离开,从护士手中接过血检单看一眼,脸色大变。 她四下找人,但是住院部没有,门诊部也没有,只差把医院翻过来,依旧没有见到人影。 就在这时,林霂想起了自己还是实习医生时的一段工作经历:某位患者不堪病痛折磨,半夜从住院部顶楼通道的窗户跳下身亡。 林霂急忙冲到住院部的楼梯间,一层层攀爬、寻找。 她的头发乱了,妆容也花了,全身出汗,整个人看起来十分狼狈。当她气喘吁吁抵达顶层,那扇通往天台的的玻璃门早就被人打开。 她迈过门,见到了季云翀。 他坐在轮椅里,安静地看着脚尖前面的地砖,再过去一米,便是高空。 林霂轻手轻脚走上前,从后面抱住了他:“这里风大,我们回去。” 他不语,那只搭在膝盖上的手却不住地颤抖。 林霂什么安慰的话都说不出来。 她是医生,知道像季云翀这种有反复感染病史的患者,需要密切关注体内可能存在的感染性疾病,小到感冒、咽炎、牙龈发炎,如果不及时治愈,极易导致关节腔发炎,引发严重后果。 然而千防万防,防不住关节融合术后出现的最常见的并发症:感染复发。这也是专家从一开始就竭力主张实施截肢术的根本原因。 吃了那么多的苦才完成的融合手术,因为血检结果呈现“细菌感染”而宣告失败。 一次次接受手术、一次次从希望到失望再到绝望,身体与精神上的双重折磨让季云翀在一瞬间意志崩溃。 他强撑会儿,终究按捺不住痛苦,紧紧抱住林霂,脸埋在她的肩窝痛哭:“我一直在想,如果车祸发生后我没有活下来,是不是就不要承受这么多的痛苦与折磨?报纸上把我写得无所不能,事实是我什么都没有,没有父亲,没有母亲,没有你,甚至连右腿也留不住。” “木木,我活着的意义,就是为了经受一次又一次的绝望吗?” 林霂愣了愣,突地一下,眼眶泛红。 * 人若失意,心中的世界也会变得暗淡无光。 季云翀的状态很消极,不愿接受治疗,坚持从医院搬回别墅,不见客,不说话,极少进食。 目睹他这副样子,林霂根本不可能安心回国,只能向领导申请长期事假。然而她今年请的假已经太多了,超过相关规定,人事科不予批准。 换句话讲,如果林霂坚持留在慕尼黑,只能向医院提出辞呈。 工作之于她,是事业,是追求,更是支撑她捱过人生最低潮时期的精神动力。如今她为了照顾季云翀,不得不放弃工作,放弃这唯一的信仰。 整整一个下午,她待在季云翀的书房里,坐在电脑前写写删删,删删写写。 思绪百转千回,心中充满了纠结与不舍,过去的记忆如潮水般包围了她,让她看到了那个脑子发热、突发奇想提议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的自己。 如果当年没有做出错误的决定,就不至于连累季云翀。 如果没有一时心软建议膝关节融合手术,就不至于让季云翀在经历了那么多痛苦,还要面临截肢的困境。 久违的负罪感沉甸甸地压上心头,已经愈合的伤口再度被撕扯开,痛苦发酵到极致,她忍不住落泪了。 她耷拉着脑袋,埋在臂弯里无声地哭,哭得像个犯错的小孩子。直到季云翀推着轮椅进入书房,她慌张地抬起头,用手抹掉眼泪。 季云翀静静地看她一会儿,伸出手拭去她眼角的余泪。 他揉揉她的脑袋,沙哑的声音显得他身心俱疲:“你回国吧。” 她摇头。 “回去吧。回去之后,你向心爱的男人解释清楚,告诉对方不去越南了,哪儿也不去,就和他一辈子长相厮守,永结同心。至于我……我习惯了一个人面对痛苦,日子久了,也会习惯只有一条腿的生活。” 她呆怔几秒,眼泪汹涌,哭得不能自抑。 他尝试着牵扯嘴角挤出一丝笑,却笑得比哭还难看:“木木,我很爱你,你知道吗?” 她的喉咙里发不出任何字,点点头,泪水如断线的珠子夺眶而出。 他的眼底也浮现出可疑的泪光:“你能在回国前亲吻我一次吗?这将是我们最后的回忆,甜蜜的回忆。从此之后,你的幸福和快乐,都将与我无关了。” 面对这样卑微的请求,她再也按捺不住内疚羞愧的情绪,哭出声音:“你不要这么说,我觉得自己特别对不住你。我不回国,我愿意留在这里好好照顾你,等你什么时候康复,等你什么时候不需要我,我再回……” 话未说完,她突然被他拉过去,陷入到他的怀抱里。 他低下头,目光落在那双盈泪的眸子,胸膛里的一颗心又苦又涩:“你忘掉那个男人,嫁给我好不好?” 经历了那么多世事无常,他没有准备浪漫的鲜花,没有再说什么冗余的痴情话,只有最直白的请求。 “我受够了寂寞和痛苦,想和你生几个健康的孩子,组建一个幸福完整的家。” “如果你做不到,请撇开我,让我自生自灭。” * 林霂的辞职信是在两天之后通过电子邮箱发送出去。 急诊科主任既是林霂的直属领导也是她学生时代的导师,对她的看法一直很好,立即回复说会和人事科沟通,看看能否多批几天事假。 主任甚至在邮件中说道:“你万勿因为援医资格被取消而对工作产生抵触情绪,我会找个适当的时机和院长谈谈,为你说说好话。” 林霂向恩师道谢,表示不必了。 私交甚好的同事劝林霂回来上班,她也一一婉辞。 萧淮则是在次日飞抵慕尼黑之后,给林霂发了条消息:“林霂,我已抵达慕尼黑,你什么时候方便见面?” 接下去的二十四小时内,他没有收到答复。 虽然萧淮在慕尼黑的行程十分紧凑,但凡有空,就会拨通林霂的电话,可那端永远是单调冷冰的机器提示音:“您好,您所拨打的电话暂时无人接听,请稍后再拨。” 他有种说不出的感觉,她好像遇到麻烦事所以无暇理会手机。他有几次忍不住按开季云翀的手机号码,旋又放弃拨号,继续给她发消息,寄希望于哪天她能主动联系他。 他不是个浪漫的男人,也不是个轻易介入别人感情的人,以至于不论是忙里偷闲,还是怔忡走神,抑或是想她想的辗转难眠时,都没有再打扰她。 一周之后,他终于收到了她的回复。那是看上去十分冷静的一句话。 “抱歉,我不方便,我们还是不要见面了。” 第47章 真相 林霂没有马上同意季云翀的求婚,而是提交辞呈后和他签署了一份餐厅经营权抵押的合同。 解决完琐事,她打起十二分精神全心全意照料季云翀的生活起居,帮助他走出心理阴霾。 悉心的照拂让季云翀开朗了许多。他恢复了规律的饮食和作息,也开始接受静脉抗生素,寄希望通过药物控制住膝关节腔里的链球菌感染症状。 不幸的是,一周后再复查血液,各项指标提示抗生素治疗的结果只是延缓了细菌的发作而不是杀死了细菌。 季云翀的情绪越来越焦虑,提出转诊。林霂考虑到德国专家对他的病史了如指掌,并不赞成这么做,奈何他态度执著,实在拗不过,便点头同意了。 新医生提出了一个全新的治疗方案:长期抗生素抑菌治疗。即利用有益菌体抑制有害菌,平衡宿主微生态平衡,从而达到维持健康的目的。 林霂对这个方案提出了异议。首先,抑菌治疗控制感染的成功率高低不一;其次,假如失败,有可能造成细菌的多范围扩散。 一个是白发苍苍的外国专家,一个是从业没几年的主治医生,季云翀毫无意外倾向了前者。 林霂十分无奈,考虑到季云翀对截肢手术的抵触情绪,只好抱着尽人事、听天命的想法配合治疗。也恰是如此,她开始关注病原微生物对药物的耐药反应,渐渐发现了一个曾经被她忽视的小细节—— 季云翀近期的血检报告中,前降钙素原(pct)、白介素6(il-6)的数值过于偏低。 在临床经验中,pct和il-6是炎症指标的参考项,两者的数值在医学界没有统一意见,所以有时会被医生忽略不看。 在其它参考项的数值均超标的情况下,这两项的数值低得不正常。 林霂百思不解,往前追溯季云翀的血检报告,居然找不到出院那天的检测单。她一着急,和季云翀简单打声招呼便出门了。 抵达医院后,林霂拿到了重新打印的血检单,匆匆扫一眼,怔住。 血检结果完全正常。换句话说,季云翀无碍。 她用德语对负责打印血检报告的人说:“请问是不是弄错了?这份报告并非季先生在半个月之前的血检结果。” 对方予以了否认。 林霂感到不可思议,但又喜出望外,盯着单子上的检测数据一项项翻来覆去地看,瞧见pct和il-6时,她脸上的神色又是一愣。 她取出随身包包里的血检单,两张单子摆一起,诊断结果迥然不同,pct和il-6的数值却一模一样。 似乎可以做个假设:正常的血检单被人篡改了,篡改者不够仔细,留下了纰漏。 那么,篡改者是谁? 想到出院那日季云翀倍受打击的表现,林霂的胸口涌上来一股子难以形容的感受,再度发问:“请问有没有可能在打印血检报告的时候,把患者的姓名弄混淆了?” “女士,我们对待工作认真谨慎,绝对不可能弄出这样的差错。” 林霂离开医院,没有返回别墅,兀自在街上游荡了许久,看着天际的晚霞从橘红色渐渐转成青紫色最后完全变暗,又看着城市街道上的霓虹灯一盏盏亮起。 她记起了去年年末在这座城市里踌躇徘徊的情景,那时也像现在这样,口不渴,肚子不饿,惟有思绪停不下来,不断地纠结为什么季云翀不相信她。 此时此刻,她该相信季云翀吗?她应该把这件事情认作只是一个意外的巧合吗? 林霂揉了揉涨痛的太阳穴,决定回去。 她着急出门忘记带手机,相当于失联了一整日,抵家时别墅黑漆漆、静悄悄的。季云翀不在,显然是出去寻找她了。 她没有开灯,仰躺在客厅里的沙发上,闭目凝思。也不知时间过去了多久,她听见门开的声音,微一睁眼,便看见玄关的灯亮了。 季云翀一手推着轮椅进了屋,另只手则握着手机处于电话中。 玄关和客厅被一道半穿透式金色雕花屏风隔开,季云翀没有注意到缩在沙发角落里的林霂,侧对着她,用一种异常焦躁不耐的态度对电话那端的人说话。 “我早就交待过你,务必二十四小时盯紧她!” “如果再过一个小时还是没有她的下落,你也不必在现在这个位置上待着!” 他说完掐断电话,安静了一两秒,抬手挥向玄关壁桌上的摆件,玉蟾蜍“啪——”一声碎的四分五裂。 林霂本来想唤他一声,现在僵直地躺着不动,眼睛里翻涌着复杂难辨的情绪。 过了会儿,季云翀的手机又响起。 不知来电者是谁,他用极度鄙夷的口吻说道:“你是废物还是蠢货?两周前她就递交了辞职信,你照批就是,为什么要被急诊科主任医师的反对意见所左右?” 林霂懵了几秒,突然明白和季云翀通电话的人是谁。那是人事科的领导,也是批评她对工作不上心、消掉她援医资格的人。 一种直戳心口的疼痛突地炸开,林霂按捺不住,翻身坐起。 沙发那边传来的动静让季云翀顿了下。他慢慢侧过脸,看见林霂之后,脸上的怒色随即凝滞,变成了一种被洞悉真面目后的措不及防。 他缓缓放下手机,张口:“木木,我……” “你可以否认,但你所说的每一个字都不能是假话。”林霂的语气还算平静,握在身侧的手却下意识地握紧。 季云翀哑然。 林霂从包包里翻出两张血检报告,走过去递给他。季云翀的目光落到其中一张血检单时,那双狭长幽邃的眼睛涌动着林霂看不懂的情绪。 她尝试着分辨,却没有辨认出一丝高兴的、庆幸的情绪。 什么都不必再说,真相昭然若揭。他早就知道自己痊愈,因为他一直在造假! 林霂倒吸口气,忍不住后退了一步。 季云翀见状,连忙拉住她的手,低声下气道:“你听我解释,我见你这段时间两地奔波,实在舍不得你吃苦,希望你过得轻松点……” 林霂在他的肩膀上按了一下,阻止他继续说下去。 她俯下身体,蹲在轮椅旁。 她仔仔细细打量他,纤长的睫毛颤了颤,未及说话,眼睛里已蒙了一层晶莹的泪光:“当急诊医生确实挺辛苦,常常不被病患理解,还往往因为工作强度大、作息昼夜颠倒,让自身也面临巨大的健康隐患。拿我自己来说,刚工作那会儿,一度听到120的警报声就紧张,频繁梦见抢救室里满满的都是患者。” “然而不管有多么辛苦,作为一个急诊科医生,能够在短暂有限的时间里判断出病情并且成功地挽回一条生命,那种成就感是无法用言语表达,也是无法用金钱衡量。” 说到这里,林霂的眼泪唰地落下来:“我挺喜欢自己的工作,也期待在工作中做出一番成绩。” “你不知道我为了这个援医资格付出了多少努力,经常连续加班二十几个小时,睡眠时间少之又少,却咬牙硬挤出时间复习八九百页的医学宝典……可是,你一个小动作就抹杀了我全部的努力。” 说到这里她的情绪有些激动,一度哽咽得说不出话,不得不深吸几口气,待情绪恢复平静才往下道:“在我怀疑你是否参与造假的那一刻,也不是特别气愤,反而替你庆幸没事了,至少你不必面对截肢的悲惨境遇。但你不能为了留住我而破坏我的工作。你知不知道这样做令我对你有多么失望?我本来都打算在你截肢后和你结婚,一辈子好好照顾你。” 季云翀的脸色一下子煞白:“木木,我知道错了,你原谅我。” “我想出去散散心,冷静一段时间。”林霂的语气异常冷漠,“你今晚早点休息,不必等我。” 她直起身,拉开门走了出去。 * 林霂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 她漫无目的走走逛逛,走累了,买来一包女士香烟,抽出一支含在嘴里,用打火机点燃。 她会抽烟,这是一个谁都不知道的秘密。 不仅如此,她也曾滥用过安眠药,后来意识到不能如此消沉便戒断了这些东西。今夜整颗心像被一把利刃割得血肉模糊,她感到痛苦压抑,又找不到人宣泄,只能暂时求助于尼古丁。 烟雾袅袅升起,思绪从紧绷到放松再到迷离。 脑子里浮现出西蒙的油画《抽着烟斗的裸女》,她双唇柔软地翘起,自嘲地笑了笑,眼睛里泛出了薄薄的泪光。 一个人独处的缘故,脆弱不必再遮遮掩掩,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扑簌直落。 这段时间两地奔波,辛苦劳累,还不被外人理解。某些同事当面嘲讽她傍上了有钱人,把医院当成自己开的,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林霂的肩膀止不住地发抖,抽烟抽得愈发肆无忌惮。 转眼四五根烟吸完,她出了点汗,白皙的面容上染了一抹绯红,眼睛里水雾蒙蒙,立在街头任凭夜风拂乱长发,这幅模样谁见了都会忍不住多看她几眼。 她无所谓,拍掉衣服上的烟灰,手中夹着刚点燃的香烟,继续逡巡。 过马路时,她注意到一辆黑色的车从街角驶来,车型挺像萧淮的车,但车牌并不是。 她摇头一哂,低头走自己的路。 慕尼黑是座热情的城市,夏夜亦如此,年轻的人们聚在一起喝酒谈天,欢声笑语,尽享惬意。而她神色淡漠,穿过喧嚣的人群,穿过繁华的街道,一人,一影,一支香烟。 再走下去,就要走到领事馆了。 她原路折回,凑巧另一辆黑色的车从十字路口的东侧驰过来。车子明明打了右转向灯,却直奔她而来。 她浑然不觉。 忽然,她听见有人唤自己的名字,一抬头就看见有个人从车里走下来。 那人是萧淮。 林霂停住步子,不可思议地看着他。 萧淮立在车旁,置身在浓浓的夜色里,那双狭长深邃的眼睛却像是黯夜里明亮的月光,安静地凝视着她。 俩俩相望。 时间仿佛在此刻被按下暂停键,之后先有动作的是林霂,她张了张唇,刚说了个“萧”字,手中的香烟燃尽烫到皮肤,她瑟缩了下,烟蒂划出道弧线,落在地,溅起一朵小小的烟火花。 几乎是在同时,萧淮疾步向她走过来,将那烫伤的手指被拢入温暖的掌心。 林霂有些慌张,想要收回手,他却紧握住不放,垂着眼帘检查她发红的皮肤。 “疼不疼?”他的声音充满了关切。 第48章 冲突 林霂已经很久没有见到萧淮,突然相遇,又听到他的关怀,喉咙就像被什么东西掐住,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怔怔地看着他牵起她的无名指和中指,检查伤势。 他轻声说:“幸好没有烫伤。” 在静谧的月夜下,这般温柔动听的声线显得格外不真实,却更能轻易地搅动藏匿在心底的感情。 林霂的眼睛里有泪光乍现,又很快忍了回去,答非所问:“你还在慕尼黑?” 萧淮怔了一秒,视线从她的手指挪至她的眉眼,对上那双疑似湿漉漉的墨瞳,胸口有些揪疼。明明很想揽她入怀,表面上却不显山露水:“嗯,我还在。” 林霂牵扯嘴角笑了笑,说话的口吻不似久未见面,反而像是再熟悉不过的老朋友:“刚结束工作?” “没有,我还在忙。你在做什么?” “我……我刚吃完晚餐,无所事事出来散散步,一会儿就回家。” 林霂说完又努力笑了笑,掩饰被香烟刺激得有些嘶哑的嗓音:“你去忙吧,别耽误工作。” 萧淮轻轻淡淡应了声,修长的手指依然扣着她的手指,没有打算放开的迹象。 她重复一遍,他这才慢慢松开她的手。 完全放开的那一刹,他的掌心空荡荡的,心也跟着空落落。至于她,如果不是强行忍住,眼泪几乎就要夺眶而出。 她喜欢他。 他思念她。 不可说。无从说。 萧淮回到车上,不一会儿车子发动起来,把林霂抛在了后面。 林霂折过身,和他处在同一平行线,但沿着反方向走去。 后视镜中她的身影越来越渺小,几乎要与黯淡的夜色混为一谈,萧淮的喉结滚动几下,突然开口让司机把车再开回去。 此时林霂已经穿过十字路口,每走一步路便抬手揉一下眼睛,刚刚揉散眼泪,听见背后传来洪亮的呼唤:“林霂!” 她应声回头,车灯发出的光线射入眼睛里,不禁抬手挡了下。再放下手时,她见到对面马路上的身影居然是去而复返的萧淮。 林霂愣在原地。 路口来往的车辆较多,行驶速度也比较快,萧淮完全无视这些,目光灼灼盯着她,跨过车流,朝她迫来。 她反应过来时,他已经来到她的面前,不容分说一把紧紧拽住她的手腕,声音透出从未有过的紧绷:“跟我走。” 她被他强行带到车子里。 车子在最短的时间内开回城堡大宅。她被他拉下车,拉到了五楼书房。 “不论你是不是遇到烦心事,都不要一个人在街上游荡,可以在我这里看看书,听听音乐,放松心情。”萧淮说话时仍然紧攥着林霂的手腕,那么用力,导致她吃痛地哼了声。 他稍微松开点:“管家也在,假如你肚子饿,可以让他为你准备宵夜。” 林霂不至于缺心眼到问他为什么知道她不开心,垂着脑袋不吱声。 萧淮又说:“我今晚的工作宴会十分重要,涉及中西药业的并购案,无法推脱。但我保证尽快赶回来,也许是一个小时,不,也许更短,请你耐心等等我,我回来有话和你说。” 交待完,时间已经不允许再耽搁,他立刻驱车前往宴会所在地。 晚宴持续了四十多分钟,分分钟皆是煎熬。当他好不容易结束应酬赶回城堡大宅时,没有看见林霂——管家说,他一离开,她也随即离去。 萧淮掏出手机就给林霂打电话,这时有通陌生的电话拨进来,接通后林霂的声音竟然出现在他的耳边:“萧——” “你在哪里?”他突兀地打断。 “我,我在假日酒店。”林霂的声音讪讪的,“对不起,我不方便留在你那里,还是走了。” 面对“不方便”这三个字,萧淮霎时噎住。 电话那边的林霂神色略局促,手指缠绕着座机的电话线:“对不起,我大概猜得出来你想和我说什么,可是今晚不适合谈论那种话题,请原谅我。” 萧淮一口气哽在喉咙里,不上不下堵得十分难受,顾不得在她面前显得低微:“季云翀欺负你了?” 林霂被问得猝不及防,语塞。 萧淮追问:“他对你不好?” 林霂的眼睛里有泪水在打转,然而她不愿意对着萧淮数落季云翀的不是:“没有,他对我还算不错。” “真的?” “真的。” “那你为什么哭?为什么在街上游荡?” “我……”林霂的话没有说完,外面响起了敲门声。 她对萧淮说了句“稍等”,放下电话去开门,看清楚门口的人不是客房服务生而是季云翀,懵了好几秒。 是她的疏忽,季云翀早就让人二十四小时盯着她,肯定可以通过她的刷卡消费记录,找到这间酒店。 林霂的脸色一变:“季云翀,你在跟踪我?” 她的声音不大,但吐字清晰,电话那头的萧淮听得一愣。 季云翀试图推着轮椅进入房间,却被林霂用身体挡在门外,只好说:“我担心你,你先回家好不好?” “我说过了,想自己静一静。” “这不是冷静,而是冷战。你负气出走,在外逗留不肯回家,分明就是在和我冷战。” 林霂没由来地感到一阵无力。她突然意识到,她和他在认知方面存在许多差异,小到个人空间,大到工作机遇——他往往把话说得很有道理,但他的一举一动都在要求她单方面配合他。 林霂深吸一口气:“不,我不回去,今晚就在这里休息。” 季云翀拧眉:“我阻挠你去越南不是为我自己,而是为了你好。那个地方落后混乱,你一个女人留在那里很不安全,请你理解我的用心良苦。” 不提工作还好,一提到工作,林霂沉不住气:“那是我的工作,你不可以凭着你的喜好来替我做决定,况且你怎么可以一方面说支持,一方面阴奉阳违两面三刀?季云翀,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虚伪?” 她的语气十分强硬,毫无回旋的余地,他哑口无言。 良久,他打破沉默:“我知道错了,保证再也不这样做。” “那么请你联系人事科的领导,恢复我的援医资格,再订张机票,我必须飞回国上班了。” 季云翀眼睛里的情绪突地变得阴冷,脸上露出一丝竭力忍耐的愤怒:“去越南援医这件事,真的对你十分重要?” 他的语气略古怪,看人的眼神也有些冰冷,林霂被他盯着发怵,但也实话实说:“当然。” “你撒谎。”季云翀不急不缓吐出三个字。 “我没有。” “你说过,如果喜欢的那个男人舍不得你去越南,你就不去了。”季云翀挑了下眉梢,语气十分鄙夷,“我最大的过错不是舍不得你吃苦受罪,而在于我不是萧淮,以至于现在不论我说什么,做什么,都不讨你喜欢。” 电话那端的萧淮听到这些对话,思绪空白了一瞬。 林霂喜欢他? 这时的林霂在气头上,根本不记得房间里的电话线没有挂断:“季云翀,我曾经向你坦白感情状况,你不肯听,结果背地里调查我?” 话落,她突然想到最近针对萧淮的那些不实言论,难道季云翀暗中指使的? 还有关怡的公寓,难道也是季云翀买下的? 林霂对眼前人的感觉一下子变得陌生——记忆里他是个阳光开朗的人,根本不是现在这个样子。 季云翀显然不知道她在想什么,说道:“你口口声声说会努力喜欢我,你的所作所为根本没有体现出尝试着为我们的感情做出努力。木木,你知不知道自己变得薄情寡义?” 林霂无语。 那时季云翀表现的那么真诚、那么通情达理,她确实在一瞬间产生了对他的怜悯,才点头同意说“尽量喜欢他”。如今这句话却变成他质疑她的理由,反而显得她理亏了一样。 她忍无可忍:“季云翀,你要讲道理。你故意欺骗我在先……” “我被车祸折磨得生不如死,却十年如一日地爱你,舍不得你吃苦,只想好好照顾你。为什么我真心对待你,你却一次次说不,一次次拒绝我?萧淮是我的朋友,为什么你不知廉耻地接近他?木木,你是不是仗着我喜欢你,所以变得忘恩负义,不知好歹?” “我这两年来在医院里躺了多少个日日夜夜,你清楚吗?我被膝伤折磨的有多么痛苦,你又了解吗?现在你毫发无损,却拿援医当幌子,说要离开我?” 车祸是林霂这辈子最内疚也无法弥补的事情,但是一次又一次被提起,她真的快要承受不住道德底线被攻击时的痛苦:“车祸的事情是我的错,如果你真的有个三长两短,我也绝对不会抛弃你——但我们现在不是在讨论车祸的问题,请你不要转移话题。” “好,我们回归正题。你是打算自己跟我回去,还是我叫人请你回去?” 林霂讶异地看着季云翀,再开口时,丝毫不掩饰对他的反感:“如果我不肯回去,你打算绑架我?” 电话那端的萧淮听到这里,一边保持通话,一边迅速回到车上,让司机驱车前往假日酒店。 很长一段时间,听筒里没有任何声音,气氛仿佛凝固了。 就在车子距离假日酒店只有三个红绿灯的距离时,萧淮听见那边传来“咔嗒”一声响,似是关门时的声音。 然后,他听见林霂说—— “季云翀,请你出去。” 第49章 自白 目睹季云翀突然关上房门,林霂的心中掠过一丝异样的感觉:“季云翀,请你出去。” 他却推着轮椅来到她面前:“既然你不肯回去,我就陪你在这里住一晚。”说完,他咬着牙关艰难地站起来,往前跨一步,出其不意地捞住她的肩膀把人压在床上。 两人一下子额抵着额,脸贴着脸。 林霂微一张唇,季云翀伸手覆上去,低眸和她对视:“木木,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躺在同一张床上的情景吗?” 她的嘴被堵着不能说话,只听见他用悲伤的口吻道:“我过十八岁生日时,邀请同学来家里参加派对,其他人收到的邀请函上的时间是20点整,你的却是18点整。” 是的,那个时候她和他已经在老师、家长的眼皮底下偷偷摸摸地交往了。为了防止恋情曝光,他想尽办法见缝插针地创造单独相处的机会。当她提早来到季氏的豪华大宅时,就被他带到了特别准备的房间——在那里,她见到了一张时下流行的心形浪漫水床。 朦胧的红色,半透明的水晶帘和纱幔,再加上一点恰到好处的烛光,她被他拥在怀里,就像是枕着一场最妙曼的梦,听他用深沉低醇的德语不知疲倦地念了一首又一首爱情诗歌。 明明是他的生日,他却把她宠成了公主。浪漫的烛光晚餐,动听的钢琴曲,沁人心脾的雷司令美酒……最后,在别墅庄园里的林荫小道上,他亲吻了她,不再像以前那样纯洁地啄啄额头,而是像个男人紧紧地拥抱她,吻住她的嘴唇。 生涩的轻吮,紧张的触碰,一切都是那么小心翼翼,却让人倍感甜蜜,情不自禁沉溺其中。 今时今日林霂早就不是少不经事的小姑娘,当然知道被他压在床上、听他重提往事的用意是什么。 她的脸上没有出现被他拥在怀里亲吻时的羞涩,相反神色透出几分不安。季云翀见了,心底的痛苦又添了一层:“木木,为什么我回来之后你一点高兴的表情都没有?你变了许多,让我觉得陌生又心寒。” 林霂被他捂住口鼻,有点喘不过气,尝试着转脸躲开他的手,却被他捂着更严实。 “我知道你恨我,恨我一走就是两年五个月,一通电话一条消息都没有。在你心里,我早就变成了过去。”季云翀轻声慢语地说着,神色有些动容,眸子里浮现出可疑的泪光,“你不要怪我,我也没有办法,不能联系你是因为这两年来自顾不暇,生怕拖累你。” “许多事情说出来你也不懂,我不像表面上看上去那么风光,过得很不容易。父亲突然罹难,一句遗嘱都没有留下,母亲又疯了,我一个人……我一个人……” 他突然收声,目不转睛凝视着怀里的女人,挑唇温柔地笑了笑:“我现在好不容易从打击中恢复过来,什么都不缺,就只缺你。你不要生气了,原谅我?” 他撒开手,憋得脸红脖子粗的林霂终于得到解脱,接连深呼吸几口新鲜空气。 待急促的呼吸平复会儿,她咽着喉咙说:“车祸那件事是我对不起你,援医的事我也可以原谅你,但我们的感情真的无法回到过去。” 季云翀的眼神有点绝望,看了她一两分钟,忽地将她紧紧拥住。 “对不起,我可能是因为父亲和膝盖的事情导致脾气变得越来越古怪。没有人能够懂得我内心的痛苦,包括你也不懂。每当我一次次坐在轮椅里看见你提着行李箱走进机场,我就深深地痛恨一切让我们分离的人或事。” 他恳求道:“是我的错,我不应该舍不得你吃苦受累而阻挠你的工作。别离开我,我们重新开始?我失去了家人,你也失去了父母,我们共同经历了别人无法想象的痛苦,更应当珍惜在一起的时光。” 林霂尝试着想从他的怀抱里挣脱出来,未遂:“你不要这样,让我起来。” “不,你先答应我重新开始。” 林霂被逼的没有办法:“季云翀,你太过分。” 他噤声,片刻后突如其来吻上来。她吓一跳,别开脸躲避,他却扳正她的脑袋,埋头深深吻住那两片馥香柔软的红唇。 林霂死死地闭着嘴,不让他得逞。 他捏住她下巴,手指一用力迫使她张开嘴,舌趁机探进去。 他吻得十分激烈缠绵,却仍不满足,狠下心肠用力地纠缠,甚至伸手抚上她胸前的柔软。 林霂浑身一震,来不及细想就踹向季云翀受伤的右腿。 他全无防备,被她弄个措手不及,从床上跌下去。 他倒地时的动静很大,林霂暗暗吃惊,腾地坐起来看见他一手扶着右腿,冷汗挂在额角,脸色惨白得有些骇人。 她迟疑了几秒,跳下床冲到房门。 刚打开门,几位保镖模样的男人围了上来,拦阻道:“林小姐,你现在不适合出去。” 她险遭侮辱,再被几个彪形大汉截住,心神不定地回头瞥一眼季云翀,见他神色痛苦地张口,从喉咙里含糊不清地吐出几个字:“拉住她。” 她慌神了。 就在这紧要关头,对面客房的门开了,一对年轻情侣有说有笑走出来,目光投向这边时,脚步顿住。 保镖一愣,林霂趁机狂奔向楼梯间,连下十层楼。 心脏砰砰直跳几乎要迸出嗓子眼,她感到体力不支,偏偏听见楼上传来凌乱匆忙的脚步声似在追她,心中愈发忐忑,加快步伐再下五层楼。 她实在太着急,脚下踏空,从最后十几阶的楼梯上摔滚下来——额头没有守住,狠狠地嗑了下。 酒店大堂经理赶过来扶她,目光对上她的脸,大惊失色。 林霂摔得比较严重,额角的肌肤裂开,露出了里面的骨头。血不断地流出,脸上、脖子上、衣服上全是触目惊心的红色。 她浑然不知,只觉得脑袋晕得厉害,尝试着撑起身体却完全使不上力,勉为其难循着大堂经理的视线摸了摸脑袋,见到一手的血。 她懵了会儿,明白过来。 但她现在什么感觉都没有,视野是迷蒙的血红色,头晕沉沉的,整个人呆呆木木。血源源不断地从伤口冒出来,加重伤势,她有气无力地趴在地上,心里唯一的念头就是保镖不要再来纠缠。 大堂经理拨通了急救电话。就在这时,有辆黑色的商务车紧急停刹在酒店门口,萧淮赶到了。 他眉头紧蹙阔步前行,边走边看向大堂里面,一眼就见到台阶下的林霂,疾步上前将她抱起来。 林霂的意识有点恍惚,不明白为什么萧淮会来到这里,艰难地牵扯下嘴角想说些什么,人已经被他带出酒店。 经理追上来:“先生,您认识这位小姐吗?她是我们酒店的客人,我已经帮她叫了急救车,您不必……” 萧淮微一点头算是回应,脚下步子没有丝毫停顿,打开车门把怀里的人放进去,迅速绕到后备车厢取出急救医疗箱,坐进车里的同时吩咐司机:“去最近的医院,快。” 车子在路上疾驰,他用碘伏在她的伤口涂擦消毒,无可避免地碰上那暴露出来的额骨,动作一下子无措地停住:“疼不疼?” 第一次,她听见他沉稳镇定的声音出现细微的颤抖。 她的脑子还很晕,闭着眼睛平躺在座椅里,僵麻的舌头过了会儿才找回知觉:“不疼。” 他哑哑地嗯了声,将厚纱布覆在伤口,在敷料上压了压用来止血。 做完这些,他将她搂入怀里,一手小心托起她的后脑。 她身上的血迹弄污了他的西服。他收拢双臂,抱紧她。 车子的时速已经够快了,可每一分每一秒都令人觉得无比漫长。 他频频看向车窗外,然后又看看她,见白纱布慢慢沁出血迹,忍不住催促司机提速。 这段时间,他怀里的女人合着眼睛,一动不动,呼吸清浅。 他有点慌,不禁说:“林霂,医院马上就到了,你疼不疼?” 听到这句话时,她虚弱地睁开眼睛看了看他,从那双漆黑如墨的眸子里瞧见了担忧和自责的情绪。 她的心酸酸涨涨,十分难受,声音又细又弱:“疼。”话落,眼泪夺眶而出。 他紧抿唇角,什么言语也说不出来,低下头避开她的伤口,薄唇贴上她的脸颊,落下了一个轻浅的吻。 第50章 表白 林霂在医院里接受了小手术,额头缝了好几针。 萧淮将她带回城堡大宅。车子停稳,管家来迎接,见她衣服上都是血,脑袋上还敷着大纱布,错愕地念了一句“上帝啊”。 萧淮没有解释,上五楼把林霂放在了主卧的大床上,退出房间。 林霂受到惊吓,又流了那么多的血,根本没精力计较这里是萧淮的私密空间,脱下被血弄脏的衣服,睡在了床上。 一觉醒来天还没有亮,窗外依旧漆黑,卧室里却亮着一盏台灯。 林霂转过脑袋看一眼床头,见到萧淮换了身家居服坐在椅子里,在灯下翻阅文件。 他的神情恢复了惯有的平静,眉目被灯染上朦胧的色泽,墨色眸子犹如一泓湖水,有深深浅浅的柔光揉和在里面。 她很久很久没有这样近距离凝视他了。 仿佛是感受到她的注视,他微抬头,缓缓掀起眼帘,一双暗流涌动的眼眸看过来,视线与她的目光交织。 “醒了?”他先开口。 “嗯。”她的声音细若蚊吟,有点沙哑。 他放下手中的文件,似早有准备地拿起床头柜上的一杯水,挨过来坐到她的身旁:“起来喝点水。” 她坐起,接过杯子时指尖不经意地碰到了他的手背,僵滞了下。 温凉的水缓解了喉咙深处的干渴,她道声“谢谢”重新躺回去,闭上眼睛继续休息。 萧淮没有再处理工作,静静地看她一会儿,见她睫毛扑簌轻颤,不禁打破沉默:“如果你睡不着,可以和我聊天。” 她没有吭声。 萧淮又等待了片刻:“如果你不反对,我有些话想说给你听。” 她嗫嚅嘴角,还是没有说话。 “你和季云翀发生争执时,电话没有挂断,我听到了你和他的对话。”萧淮强调一句,“所有的对话。” “你睡着后,我试着联系季云翀,但他不肯接听。” “我发了条消息给他,说你现在在我这里,请他务必派人将你的行李和护照送过来。如果他不同意,我会去领事馆帮你补办护照。等你拆线,我们再一起回国。” 林霂睁开眼睛,讶异地望向萧淮。 “不过我有件事不明白,季云翀说‘他一次次坐在轮椅里看见你提着行李箱走进机场’,他怎么了?出了什么意外?” 林霂沉默半晌,只好道出实情:“季云翀的膝盖曾经在车祸中遭到过重创,这两年反复感染,情况严重到有可能截肢,于是我陪他来慕尼黑治疗。几经波折他保住了膝盖,但需要留院观察一段时期。在那段时间里,我需要工作,又要陪他复诊,所以在上海和慕尼黑之间来回奔波。” “为什么从来没有听你提起过这些事?” “我见到季云翀的那天是情人节,也是你的生日,我犹豫着该不该在那一天告诉你,你当时在电话里说要处理紧急工作,我就没有说出口。稍后你称工作忙,消息回的少,电话也接的少,我完全找不到机会和你当面讲清楚这件事。再后来……我们彻底断了联系,也就无从说起了。” 林霂说完看看萧淮,见他面无波澜,分不清是不是冷冷淡淡的样子,内心难受,嘴上却懂事地说:“反过来想想,如果我是男人,正和一个女人发展感情,突然得知那个女人的前男友是我的好朋友,心里也会觉得不舒服,所以我能理解你那时疏远我的决定。” 话是如此,一股子苦涩的情绪从胸口化开,她的眼眶微微泛红:“你有些话想对我说,是不是想问季云翀回来了之后,我对他究竟是什么感觉,我和他又是什么关系?” 萧淮看着她委屈的模样,各种情绪涌上心头,没有否认。 “我对季云翀有着强烈的愧疚和同情,尤其得知他一次次遭受手术的折磨,对他的歉意也就越来越深。在旁人眼里,我和他分手了两年多,无缘无故恢复来往,肯定关系暧昧不清,对吧?” 林霂说到这里,摇摇头:“不是的,我不是无缘无故和季云翀恢复来往。情人节那天他突然出现在我的面前,告诉我当年有人谋害了他的父亲,绑架了他的母亲,为了保护我才不得不提分手。我当时完全懵了,又听见他说要截肢,不假思索就答应陪他来慕尼黑治疗。后来……后来……” 萧淮接过话:“后来怎么了?你喜欢上他,所以发短信拒绝和我见面?” 林霂噎住。 她望着他,泪水慢慢在眼睛里积聚,却终究没有滴落:“我不想欺骗你,在治疗的过程中,季云翀对我的依赖越来越重,苦苦哀求我不要拒绝他,重新喜欢他一回——当时他刚做完手术,又主动帮关怡解决贷款的事情,还提到了我去世的母亲,我很纠结,点头同意尽量。但我发现根本做不到,感情一旦没了,就真的没了。” “至于我为什么发短信拒绝和你见面,”林霂再也按捺不住这一长段时间经受的痛苦,哽噎了,“那时季云翀伪造了血检报告,佯装承受不住感染复发的打击而试图自杀。我见他这副样子,突然意识到自己无法抛下他——我害死了父亲和母亲,假如季云翀因为我而死,我将背负三条性命,一辈子都会活在内疚里——虽然我知道内疚不等于爱情,但我的双腿被沉甸甸的负罪感捆住,身陷在道德泥潭里,越努力挣脱,反而下沉得越快。所以我只能拒绝见你,尽量不把你拖到这潭烂泥里。” 萧淮听完这些话,静默稍许,起身离开房间。 林霂愣愣地看着他离开的背影,忽然,整颗心难受就像要裂开。 她和他之间有许多话从来没有直白地挑明,然而某些事情不用说,也彼此心知肚明。 譬如刚才,他在车上亲吻她的脸颊,分明很在乎她。 如今他听完她的自白,一言不发离去,是不是觉得她是个麻烦,是个拖累,所以想远离? 思绪百转千回,门开了,沉实的脚步声从门口一路来到床边。 林霂忽然感觉到脖子上有点冰凉,手一摸,摸到了一串钥匙造型的钻石项链。 萧淮的声音在头顶上方响起:“这是情人节礼物,早就想送给你,但没有来得及送出去。之所以挑选这款项链,是因为我想起了一首创作于中世纪的情诗《in,ichbindein》。” 这首诗她听说过,其文学史地位相当于中国的《关雎》,中文翻译也相当优美、有意境。 难道我监禁你? 还是你霸占我? 你闯进我的心, 关上门又扭上锁。 丢了锁上的钥匙, 是我,也許你自己。 从此无法开门, 永远,你关在我心里。 林霂愣了愣,觉得这首诗还有项链似乎根本不符合萧淮对她的感情,随即摘下项链塞给他。 他不肯接,她偏要还,两人推来推去,最后他干脆利落地上了床,双手撑在她的枕头两边,俯下身去,将她困在了自己的怀里。 “林霂,”他呼唤她的名字,直视她的眼睛:“你觉得我是个什么样的人?” 林霂埋下脸往被子里缩,声音闷闷地传出来:“我不知道。” 萧淮说:“认识你之前,我一直觉得自己冷静从容,张弛有度。认识你之后,准确说是喜欢你之后,我变得锱铢必较,患得患失。” “我觉得自己比不上季云翀,他和你是青梅竹马,又交往了十年,所以当季云翀对我说‘无论做哪件事,初次体验都是由他带给你’时,我吃醋了。” “我变得心胸狭窄,无法容忍你多看他一眼,多和他接触一会会。当我在公寓楼下听到他叫你‘木木’,而你对他说‘快点睡觉’,我出离地愤怒了,觉得你和他旧情复燃,甚至认为你和我在一起,也只是因为我是他的朋友。” 林霂一怔。季云翀居然单独见过萧淮? 萧淮继续道:“我越来越不自信,担心被你放弃,所以先高姿态地切断了我们的感情关系,却没有就此减少对你的喜欢。在那之后,我心中有了道上锁的门,隐隐期待着你有一天能拿着钥匙打开这道门,将我从画地为牢的境遇中解脱出来。” 他深情地看着她,醇醇的嗓音低了下去:“我没有和其他女孩子交往的经验,也不知道如何哄人开心。相反,我自视甚高,也比较笨拙,明明喜欢却将你推开,让你难过。你能原谅我吗?” 她没有回答,从脸一路红到了脖子。 “如果你能原谅我,我想求证另件事。季云翀在电话里说你喜欢的人是我,是真的吗?” 面对这样的疑问,林霂的心里就像打翻了五味瓶,也顾不上丢脸与否,实话实说:“喜欢,当然喜欢。如果不喜欢,我就不会深更半夜打车去机场见你。如果不喜欢,我就不会傻傻地相信你在忙工作,而不是在慢慢远离我。如果不喜欢,我就不会再一次感受到失恋的痛苦。” 萧淮心中积攒了许久的醋意霎时全没了,胸膛的心就像是泡在了蜜水里,暖暖的,软软的。 林霂话锋一转:“只有喜欢是远远不够的。两个人能够走到一起,需要信任,理解,包容,妥协……太难了,真的太难了。” 萧淮的神色透出尴尬:“对不起,我做错了些事。” “没有,错的是我。” “不论谁对谁错,我们从现在开始理解对方、尊重对方、包容对方,好不好?” 林霂咬住嘴唇,不吱声了。 “林霂,”他呢喃唤她的名字,“我喜欢你,想和你在一起,想让你成为我的人。” 听到如此直接的告白,她的内心异常纠结,良久挤出一句:“我是季云翀的前女友,又和他交往了十年。你真的不膈应吗?” 他反道:“我是季云翀的朋友,母亲那边又是远房亲戚,和我交往会不会带给你压力?” 什么?还是亲戚? 她的嘴唇张张合合,过了会儿,小声说:“就算你不是季云翀的朋友,我和你这样的人交往,肯定会有压力。” 他微微怔忡,接着反应过来。 他十分高兴地拉近彼此的距离,身体几乎完全伏在她的上方,双唇离她红扑扑的脸颊只有微毫的距离:“你同意了?”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声音低低的、醇醇的,有种夺人心魄的蛊惑。那双明亮深邃的眼睛凝视着她,仿佛只看见她的存在。两手撑在枕头边将她困在怀中,起伏的呼吸更是毫不客气地扑落在她的耳廓、脖颈,激起一阵撩人心扉的细痒。 一切种种,导致她的心脏不可遏制地跳快了。 她不好意思极了,埋低脑袋,恨不能脑袋完全闷进被子里,偏偏就是这般羞涩的行为导致脑门上的纱布蹭到了被子,吃痛地哼了哼。 萧淮的心揪了起来,伸手抬高她的下巴:“我看看,是不是又磕到伤口了。” 她乖乖地仰起脸方便他查看伤势,他确认纱布上没有血渍渗出,才暗自松口气。 明明该收回手,他却依依不舍地托着她的脸。 指尖摩挲着细腻顺滑的肌肤,这种感觉十分美好,于是他情不自禁地俯下头,眉目几乎贴上她的。 “林霂。” “嗯?” “我们的感情关系,就这么决定下来吧。” 说完,他在她的唇角落下一个吻,也是迟来的告白之吻。 她的脸红得就像是烧了起来:“不行,我还没有同意——” 什么拒绝的话都说不出口了,软软的热热的东西贴上了她的嘴唇,温柔而缠绵地覆在她的唇瓣上。 失恋后,她曾经数次梦见过和他在长街上相拥亲吻的画面。以往的每个梦境中,他的五官从来都是模糊不清的,两人嘴唇相贴时的触感也从来都是僵硬冰冷的。 此时此刻,截然不同。 他的相貌清晰明朗,气息温热真实,压在她身上的躯体也格外坚硬绷紧。如果分辨,她尚能听到稳健有力的心跳声:扑通——扑通—— 这样的声音是世上最美妙的音信,提醒着有个大人物喜欢她,属于她。 幸福在这一刹那来得太突然,也让人倍感心酸。她忍了又忍,终究落泪了。 他感受到了她的情绪变化,微微侧开脸,看看她。 她的脸颊水嫩红润,像极了成熟的蜜桃,只待他来采撷。然而伤心往事惹她不痛快,长长的睫毛上又沁出一点晶莹的泪珠,眼尾半湿,如同桃花揉碎,泛着嫣红。 他心疼了,用自己的唇一点点吮去她眼角的泪水,再从眉梢到脸颊,蜻蜓点水般沿着光洁的肌肤一寸寸向下,最后来到了馥香诱人的红唇。 他闭上眼睛吻住她,深深地加重了这个吻。 她轻声细气嘤咛几声,羞怯温软地回应了他。 仿佛有一簇被熄灭的火焰在各自的胸怀里重新点燃了。光和热驱逐了痛苦、悲伤、虚冷,带来了憧憬和喜悦。 吻,越来越深入,越来越滚烫。 她的眼泪早已停止,双颊烧成红霞,浑噩迷离地沉浸在他的亲吻之中,情不自禁地张开鲜艳欲滴的唇,伸出小舌,从心所欲地吮了吮他的唇,仔细描绘、摩挲、品尝。 他欲罢不能,贪恋地向下游移,从下巴到脖颈再到锁骨,贴着滑腻腻的肌肤一路吻下去,虔诚地布满属于他的湿润印记。 被子欲盖弥彰堆在两人的胸口之间,滑落下去。 之前她脱掉衣服,被子底下光洁如玉的身体就只穿了内衣。在这样的情况下,只需要稍微往下拉一点,细密的吻就能落到娇娇嫩嫩的峰峦之上,他也可以亲尝那种从未体会过的美好。 但他没有这么做,艰难地拉起被子,严严实实遮住她的脖子,然后连人带被揽在怀里,靠在她的耳边压抑地呼吸。 过了好久,他抬眸瞥向怀里的人,气息微喘:“还有几个小时才天亮,我可不可以睡在这里?” 她的脑袋抵着他的肩窝,过会儿说:“不行。” “这里是我的床……” “你的就是我的。” 他笑了,轻轻刮了下她的鼻尖,灭了那盏多余的台灯,不打招呼,擅自揽着她入眠。 她没有再说反对的话,两只手犹犹豫豫一阵子,亲密地攀住了他的肩膀。 “萧淮,你真的喜欢我吗?” “喜欢。” “那么你以后不再喜欢我的时候,一定要亲口告诉我,别再让其它女人通知我‘你已经厌烦我了’。” 萧淮一怔,没有说话。 良久,他低下脸,吻了吻怀中女人的脸颊,平静地承诺:“相信我,绝对不会有那么一天。” 第51章 同住 意料之中,季云翀并没有将行李和护照送到城堡。 几日后,林霂和萧淮搭上了飞往上海的航班。 航班在万尺高空平稳飞行,林霂披着毛毯闭目休憩,萧淮看会儿文件就忍不住抬眼瞄她。 她刚拆线,伤口尚未完全长好,原先白皙滑腻的肌肤变得不平整,微微泛红,还多了几个小小的针眼。 萧淮的心里不好受,见她睡颜安宁恬淡,稍作考虑便将手伸过去,小心翼翼地挨上她的额头。 先顺时针,再逆时针,手掌根部沿着伤口周围的皮肤轻轻缓缓地按揉。 林霂安静地入睡,纤长的睫毛无意识颤了颤,将醒未醒的样子。萧淮下意识就想收回手,目光不经意地落在那两片饱满粉嫩的唇,想起了与她厮磨缠绵时的美好滋味,不禁心神一荡。 他淡定地观察左右,见无人注目,修长的指不紧不慢向下挪,抚上柔软的唇,轻蹭一下,拇指往下压,她的下嘴唇顺着力道微微嘟了起来。 他静静地凝视着她这副“撒娇求亲亲”的模样,薄唇弯出抹弧度,眼睛里泛开的笑意中有种发自内心的幸福感。 一抬头,目光意外地对上来自右侧leo的视线。 萧淮愣住,leo随即用一种“我眼瞎,我什么都没看见”的表情把手中的金融杂志《银行家》举高点、再举高点。 萧淮毕竟是大老板,撒开手,云淡风轻地开口:“leo,小山离职之后你就是我唯一的私人助理。我希望你在工作时间少看杂志,多关注时事,比如美联储是否会退出量化宽松。这有可能导致更多资金回流美国,对人民币构成贬值压力。” 美智子要离职?leo的脑子里冒出无数个问号,却不敢多问,立马放下杂志用正儿八经的语气道:“是的boss,我会加倍努力工作。” * 落地后,早有专车在航站楼外等候,将萧淮和林霂送达镇宁路上的老洋房。 仲夏时节,道路两旁的梧桐向天空伸展繁茂的枝叶,微风阵阵,阳光泻下来,一地都是摇动的斑驳树影。老洋房就隐匿在安闲悠然的氛围里,在路的尽头散发着来自旧时光的精致和情调。 林霂从小长到大都生活在这里,离开了数月,故地重游,心中无限慨叹,眼前也恍如电影回放般呈现出外婆发生在这座城市的悲喜怨怒。 春去春来,花落花开,七十年光阴转瞬即逝,红颜变枯骨。 林霂侧仰起脑袋望向萧淮。他牵着她的手目视前方,五官是那样的美好,神色又是那么的温柔,隐约带着一点萧承翰的影子。 她歪了歪脑袋依偎上他的肩膀,与他十指紧扣,慢悠悠走向老洋房。 大门没有任何变化,门楣依然是富有中式气质的深色外观,雕刻着栩栩如生的花纹。她登上台阶,注意到浮雕仿古门牌更换过了,不仅刻着地址,还多了行小字:林公馆。 老洋房曾经采用深褐色木材作为主体装修风格,整个空间里流淌的气氛雍容庄重,但又过于庄重。林霂一个人住在里面,难免感到压抑。 如今这里面目一新,采用了瑰丽的色彩,又选取花样繁多的装饰,让整幢洋房看起来富丽堂皇又不失奔放。 林霂来到二楼,步入自己的房间——这里已经被改成主卧,摆了张红褐色的双人柱床。墙壁上挂着一幅色彩浓郁的油画,一看笔触便知是西蒙的作品。 林霂讶异地看着画中的萧淮,一转脸,对上现实世界里萧淮的眼睛,那眼底的缱绻深情和油画里呈现出来的情愫一模一样。 她顿了下,问:“油画有名字吗?” “没有,等你决定。” “就叫‘爱人在身旁’吧。”她说完,以一个惬意的姿势躺在了柔软的床垫上。 睨了眼立在门口的男人,她拍拍身边的位置,撒娇:“快来。” 萧淮照办,拥她入怀的那一刻,问道:“喜欢这幢房子吗?” “喜欢。” “送给你。你看看还缺什么,我现在就去补办。” 林霂不语,单手撑着脑袋,侧目打量身边人,若有所思:“嗯……好像缺你。” 话刚落,她伸出两手搂着他的脖子,脸埋在他的胸口,耳根子红红的:“次卧空着,你愿意搬过来一起住吗?我希望从今往后的每一天,睁开眼睛看见的第一个人就是你。” 萧淮的喉结滑动几下,缓慢地吐出一句不带情绪起伏的话:“内地的法律不保护未婚同居,你要不要考虑清楚再做决定?” “不用。反倒是你,身份特殊,需不需要在同居之前签订什么协议……” “不需要。” 他斩钉截铁打断她的话,她没有再说什么,除了轻声细气“嗯”了声。 他拥着她,嗅到她发丝上的淡香,心里很高兴,又有点无措:“我们要不要去逛逛街,或者买点什么,庆祝一下即将到来的新生活?” 她笑了,出其不意地在他的俊脸上偷袭一口:“你现在归我,我也属于你,这便是对彼此最好的庆祝。” 他定定地看着她,再说话时,嗓音忽就哑了几分:“你等我会儿,我现在就去酒店退房,把行李提过来。” 他起身下楼,迈开长腿,一步两个台阶向下走。 不一会儿她听见车子引擎发动的声音,走到二楼的露台,透过窗户看下去,看见他正在倒车。 她柔柔地唤了声:“。” 车窗降下,他探出头,目光像是一泓温暖的泉水将她包裹起来。 “你晚上想吃什么?我煮给你吃。” 温言软语落入耳中,一种无法用语言形容的幸福占据了他的心口。他认真地想了想,醇醇的声音不自觉地上扬:“都可以,不要太辛苦。晚上我来洗碗。” 她的笑靥比夏花还灿烂:“好。” 第52章 援医 翌日是周末,萧淮抽空陪林霂去了趟急诊科主任的家。 主任对林霂进行了一上午的思想教育,见她态度端正,遂告知早就从人事科撤回了辞职申请,让她下周一正常上班。 此时接近饭点,主任招呼林霂和萧淮留下来吃饭。 林霂惦记着萧淮待会儿要工作,打算推辞,萧淮却应承下来,说已经在五星饭店订好了一桌本帮菜肴,答谢主任这几年对林霂的照顾。 他这样的人物,不喜欢应酬,但擅长应酬,一顿饭自然是吃得宾主尽欢。 临到饭局最后,林霂琢磨着应该敬领导一杯,刚往杯子里倒上酒,萧淮径自接过去,与主任碰杯,将酒喝得一滴不剩。 林霂知道萧淮对酒精过敏,不禁担心。待送走主任回到车上,她问他:“难受吗?” 他不语,闭着眼睛靠在她的肩膀,呼吸吐纳间带着浓郁的酒香,过了会儿将她的手拢在掌中,似尽力支撑什么,却又一副玉山将倾的模样。 林霂交待司机赶紧回家。 到家后,她将他扶到床上,去厨房调了杯蜂蜜水。 他不肯喝,眯着眼睛捉住她的指尖,顺着手背往下一滑握住手腕:“头疼。” 林霂放下杯子,为他按揉太阳穴。 夏天衣服单薄,她又俯身弯腰,胸前春光外泄不自知,他一眼就看见了娇娇嫩嫩泛着诱人光泽的肌肤,以及让人血脉偾张的丰盈曲线。 他是个正常的男人,整天和喜欢的女人待在一起,心中有火,欲壑难填。 喉咙愈发干渴,却不想喝水,他闭上双目,两手绕到她的颈后,不容分说将人搂入怀里。 林霂猝不及防地往前一倾,柔软的胸口霎时贴上了坚硬的胸膛。 她动了下,他道声“嘘”,吮了吮她光洁的额头,喃喃地说:“抱抱。” 她红着脸乖巧地伏在他的胸前。 喝了酒的缘故,那揽在身后的掌心散发出异常的热度,虽然规规矩矩地停在那儿,却像是着了火,又燥又热。属于他的灼热气息喷扑在她的耳廓、脖颈、肩窝,带着成熟男人独有的味道,扰乱了她的心神。 而他也不好受——胸口相贴时的触感竟是那么的绵软,他的手情不自禁地往下游走,隔着薄薄的衣物摸索到了内衣的金属挂钩,那么坚硬,那么冰凉……难道她不会勒得难受? 他忍不住按了按,她顿时察觉到他的意图。 两人选择了同居,有些事情不可避免,然而同居第二天就可以做这件事么? 同意? 拒绝? 唔……顺水推舟吧。 林霂的心就像小鹿乱撞,羞涩地依偎在他的怀里,等待发落。 一分钟过去了。 三分钟过去了。 ……十分钟过去了。 林霂狐疑地抬起头,却见萧淮双目轻阖像是睡着了。 她为脑子里那些少儿不宜的画面惭愧了两三秒,正要起身,他似乎醒了又似乎没醒,搂住人不放,自言自语:“没有外资银行。” 她没听清楚:“什么?” “只有国有银行,没有外资银行。” 人都喝醉了还惦记着工作。林霂哑然失笑。 便在这时,又听他呢喃自语:“越南,没有外资银行。” 林霂呆住,突然明白他指的是什么——刚才吃饭的时候,主任趁着酒兴多说一句有可能恢复她去越南援医的事。她不以为意,没想到萧淮听进去了,并且为此想得很长远。 见他眉心微皱好像很难受的样子,她重新回到他的怀抱,两手缠着宽阔的肩,额头抵着额头,吻了吻他的唇:“没有银行就没有银行。越南那么远,我去不了了。” 也就是这一句话的功夫,他含糊地应了声,真的睡着了。 * 林霂的那句“去不了了”并不是哄人,而是觉得板上钉钉的事情不可能再改变。万万没想到她恢复上班的第一天、面对的第一个急诊病人,竟然是季云翀。 他没有靠轮椅代步,而是步履艰难地来到她的面前,屈身坐下时,两道眉深深地蹙起,至于那条无法弯曲的右腿尽可能地以一个不那么难看的姿势伸在一旁。 做完这些,他端正坐姿,目光凉淡看过来,在她的额头上停留了一瞬。 林霂怔忡了好几秒,回过神用专业的工作态度询问他哪里不舒服。 他淡淡地回答:“心绞痛,失眠,幻听。” “发病多久了?” “两年前就开始了,断断续续,最近频繁发作。” “有没有家族遗传病史?” “没有,但我曾经有短暂的酗酒史,也曾服食过几次软性毒品。”季云翀顿了两秒,“不过已经戒了。” 林霂惊讶地望着他:“真的戒了吗?” 他点头。 她戴上听诊器,抿着嘴唇说:“我检查一下。” 仪器的头端贴上季云翀的胸膛,她侧着脑袋安静倾听了几秒,一抬头,就见他专注地凝视着自己。 她别开视线,低头书写病历的同时又问了几个问题。话还没有说完,他忽然伸手绕到她的背后,按住肩膀,牢牢地将人困入怀中。 林霂无法挣脱,生气了:“你要再这样,我只能叫保卫科的人。” 他的回答却是:“你和萧淮同居了?” 林霂静默会儿:“是。” “如果没有萧淮,你会回到我身边么?” “和萧淮没有关系,我们的感情早就回不到过去。我变了,你也变了,我们不适合对方。” 他笑了:“真是无情啊。” “请不要这么刻薄的指责我。” “你做了很刻薄的事情,还不允许别人说?” 林霂深吸口气:“如果攻击我能消除你心中的不痛快,我承认,是我刻薄。” 季云翀敛住笑,看待她的眼神流露出忧郁和悲伤:“我是不是上辈子欠你?明明你变得这么刻薄无情,我却对你依然死心塌地。” 林霂不说话了。 “我已经和医院的高层打过招呼,你将被内定为援医项目急诊科骨干,这下你该满意了。” 面对突如其来的变化,林霂一愣:“你为什么有这么大的权利,轻易地改变医院内部的决定。” “医院面向高端客户时使用的进口药物都来自东盛。我稍稍让出了点的利益,高层不会为了一个无足轻重的援医名额拒绝这桩好事。” 林霂不可思议地看着季云翀。 他却用理所当然的态度说道:“你那么热爱工作,我又那么喜欢你,自然会帮你排除掉所有的竞争对手,让你好好追求事业。” 这时,他挑了下眉梢:“我对你寄予厚望,你可千万不要因为谈情说爱而耽误了救死扶伤的伟大的理想。” 林霂本来想斥责他,一下子如鲠在喉,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季云翀俯下嘴唇,在她的耳廓旁轻轻唤她的名字:“木木,我再告诉你一个秘密。” “你知道餐厅里的厨师为什么一个个相继跳槽么?只要你打开店门做生意一天,我就会阻挠一天,我会看着你辛辛苦苦上班挣钱,然后省吃俭用把我借给你的贷款还回来。你一个月的工资才多少钱,拼死拼活要还多少年才能还完?” 说到这里,他弯唇讽刺地笑了:“还不起也没关系。你可以向萧淮开口要。反正你和他已经同居了,他睡过你,在你身上花点钱也应该。” 林霂气结:“季云翀,你——” “我季云翀得不到的东西,别人也别想轻易得到。”他轻描淡写地接过话,一字一顿,“林霂,我等着看你和萧淮分手。” 第53章 午间教学 晚上八点,萧淮回到家。 厨房的灯亮着,里头传来小火咕噜的声音,空气里蕴含着甜丝丝的糖醋排骨的香气。 他走进厨房,从后面搂住正在专心准备晚餐的人:“我一闻到糖醋排骨的味道,就想起了我们计划去柏林旅行的那天。” 林霂腼腆地笑了笑,用勺不紧不慢地翻动排骨,说道:“季云翀今天来医院找过我。” 萧淮看她一眼,吐出一句:“然后?” “季云翀用了些手段,恢复了我援医的资格。医院领导随后找我谈话,让我担当赴越医疗团队的急诊科骨干。如果不出意外,下个月月底我就将动身前往越南。”林霂关掉灶火,转身面对萧淮,“你希望我去吗?” 萧淮却道:“我想听听你个人的意见。” 她没有立刻回答,先去了客厅,回到厨房时将一纸通函拿给他看。 通函的标题很长,《关于对赴越医疗队员开辟职称评聘“绿色通道”的通知》。 林霂解释道:“我是博士学历,又是主治医生,拥有两年以上的临床工作经验,具备申请副高职称的资格条件。根据这项通知,我在越南的工作期间可以享受免除考试、答辩等优惠条件,只要发表两篇专业章或两篇专业技术总结,很快就能晋升为副主任医生。” 她说到这里,稍稍提高声音:“这对于我的职业发展有很重要的影响,我不想放弃。” 萧淮点头:“那去。” “可是我一旦去了越南,我们将聚少离多。” “我的工作性质决定了经常出差。即使你留在国内,我们也未必能像现在这样天天相见。再说这个问题我们以前谈到过,我可以抽空去越南见你,你休假时也可以飞回国见我。” 林霂面有难色,欲言又止。 萧淮道:“我知道异地恋不利于维系感情。然而有句古诗说的挺好,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林霂咬咬唇,抬杠:“这首词的作者,经常泡在古代妓院。” “那换一句,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 “这句话是歌颂友情,不是爱情。” “五千年明古国,就没有一首诗词形容分隔两地但忠贞不渝的爱情诗句?” 林霂琢磨会儿,瓮声瓮气地回答:“君住长江头,我住长江尾,夜夜思君君不见,共饮长江水。” 萧淮听了,将人拉到胸前,安慰似地拍了拍她的肩膀:“越南的湄公河,在中国称为澜沧江。我在江东,你在江南,你我也算勉强共饮一江水。” 他说话的语气轻描淡写,一副处变不惊的模样,哪里像昨天那个搂住她不放,喃喃自语“越南没有外资银行”的人? 林霂无奈地叹口气,双手抱住他的腰,脸埋在他的衣领:“好,那我决定去越南了。万一你改变主意,随时告诉我,我们再商议?” 他收拢双臂抱紧她,轻轻淡淡地说了声好。 * 此后,林霂进入到“拼命三郎”的状态,把所有的精力都用在工作上,主动延长门急诊时间,一有闲暇就向科室主任请教专业知识,积极汲取急诊医学方面的临床经验。 如此一来,她与萧淮几乎没有了生活交集。 他上班时,她在上班。他下班时,她仍在上班。夜阑人静,两人好不容易共处同一屋檐下,她精疲力尽累得连眼睛都睁不开,倒头就睡,和他说不上几句话。 萧淮对此予以了充分的理解和包容。 一个偶然的工作日,萧淮在午休时间回家取件,发现刚下班的林霂躺在床上睡觉,枕头边摆着手机,手机一遍又一遍重复播放《越南语三百句》。 他观察她良久,见她在梦中还哼哼唧唧越南语单词,不禁哑然失笑。 便是从这一天开始,他经常在午休时间离开投行回到老洋房,一手揽着睡得不省人事的林霂,一手捧着纸质的《越南语入门三百句》,自愿担当人肉复读机,在她的耳边轻声呢喃越南语。 刚开始的时候,他只会念一些简单的单词,诸如“我”“你”“我们”,渐渐地单词变成了短句,短句变成长句,长句变成了章,有时候是杂散,有时候则是医学论。 时光飞逝,当两人的越南语得到了极大的提高时,林霂也彻底离不开萧淮带来的甜蜜午间教学环节。 今天也一样,她闭着眼睛躺在柔软的床上,享受着恋人亲密的拥抱,听他用醇醇的嗓音不疾不徐地诵读一篇关于脊髓损伤的医学报告。 “当脊髓损伤发生在腰2和骶1时,心理性和反射性勃起都存在,但二者不能协调一致,即使通过生殖器刺激也不可能达到射精高潮……”萧淮顿住,忍不住打岔,“真的这么严重?” 林霂点点头,连眼睛都没有睁开。 他放下手中的书,双手揽住她:“男人伤在这个地方,岂不是相当于失去了生育能力?” 她不语,脑袋埋在他的肩窝,呼吸均匀,像是睡着了。 几分钟之后,她在他的怀里动了动,那只搭在他背后的手偷偷地游走,居然来到他的胸口,揉揉捏捏,捻捻戳戳,接着一路往下游移,直逼腹部。 他轻轻拍了下她的手背。 她打住小动作,抗议地哼了哼。 他若有所思地看了看她,握住她的手,重新按回到胸口。 她弯了弯唇角,手指重新在他的胸膛流连不休,最后停在心脏的位置。 过了会儿,她睁开眼睛,对上了一双深邃的眸子。 盛夏季节,金色的阳光透过窗户洒落在房间里,他的五官也镀了层柔和的暖色调。她安静地凝视他两三秒,凑近脑袋,给了他一个深情的吻。 彼此将要无法呼吸之时,她的唇离开他:“你的心脏跳得好快。” 他的嗓音有些沙哑:“没有。” 她没有反驳,手挨上他的衣领,勾住那正统的温莎结,往下一拉,带尾拽出,领带就这样被她轻巧地松开了。 他的喉结滚动几下,嗓音不知道怎么回事,愈发低哑:“不要闹了。” 话音刚落,衬衣上的第一颗衣扣就被解开。 她低下头,两瓣饱满的红唇含住凸出的软骨,温热的舌尖或吮,或咂,或噬,或咬……细细密密的吻落在那片薄薄的颈间肌肤,轻易地撩动他心底的火。 他的手慢慢放开她的腰,一路朝上,托起她的后脑,化被动为主动深深地吻住馨香柔嫩的双唇。 修长的手指插入她的发间,柔软的发丝却从指缝中溜走,惹得他追寻着那顺滑的长发,情不自禁地拂过她的肩和背,沿着玲珑有致的曲线探索下去,托住那圆翘的臀,往他的身体贴近了些。 她的呼吸一滞,心脏重重地跳了一拍——他起反应了。 他的薄唇稍稍撤开,看着她的眼睛,深邃的眼神添了丝迷离:“你想要我吗?” 她差点羞得面红耳赤。 刚才听到他一本正经地慨叹“失去生育能力”,她心念大动,忍不住逗逗他。毕竟两人同居的日子也有一个多月,最亲密的接触也就是发生在他喝醉了那晚,之后的进展相当缓慢,乃至她都要怀疑自己对他的吸引力了。 眼下是白天,气氛却是十分美好。对于他的渴望战胜了矜持,她鼓起勇气,浅浅软软地开口:“要。” 他垂下头,吻铺天盖地落了下来,从脖子到锁骨再到胸口。 她上半身的纯棉t恤被他卷上去,包裹在白色蕾丝内衣里的丰盈曲线渐渐地显现端倪。 他的手伸进去,并不是直接地覆住,而是先沿着内衣边缘一点点游走、摩挲,再缓缓而上,掌握一团白嫩滑腻的软绵。她低低地呻吟一声,浑身发热,无法控制地颤抖了。 细嫩的皮肤毛孔悄悄地打开,渗出来的汗珠都带着暧昧的热度。 也不知道是谁碰了下遥控,电动窗帘无声无息地合上。房间里的光线变黯的同时,他的手也分开了她因为紧张而闭拢的双腿。 就在这缠缠绵绵蜜里调油的当口,床头柜上的手机遽然震动。 现在毕竟是午休时间,萧淮拒听,接着关机。 林霂的手机铃声紧接着响起。 林霂疑惑地看了看萧淮,伸手够向床头柜,看了一眼来电显示,是一串陌生的电话号码。 她接通电话,得知对方是leo,二话不说就把手机递给萧淮。 萧淮刚开始是用中和leo交流,没说几句,看一眼压在身下的林霂,起身下床,一边走出卧室,一边改用德语非常快速地与之对话。 林霂的听力跟不上他的语速,依稀听见了几个关键词“沽空”“调查”。 十分钟后,萧淮结束电话,回到房间。 他搂住她,亲了亲她的额头。 “工作出了点意外,我需要临时飞一趟外地,配合警方做些调查。” “你不要害怕,在家等我。” 第54章 失业青年 萧淮一去就是一周,杳无音信的一周。 林霂很后悔自己在这段时间只顾忙工作,完全没有注意近来的经济新闻都是关于“股市急剧震荡,或因境外金融机构蓄意做空”的报道。 先是中信证券、海通证券、华泰证券等数家证券因涉嫌未按规定审查、了解境外客戶身份等违法违规行为,遭到证监会的行政处罚,其中几位证券公司高管涉嫌内幕交易,被采取了刑事强制措施。 接着,全球最大上市对冲基金中国区负责人被警方带走,协助调查近期证券市场的大幅波动。 没过多久,中国地区官方制造业数据公布,实际值远远低于预期值,跌破关键荣枯线,创制造业数据的新低。再加上美国退出量化宽松等多重利空的影响下,人民币对美元汇率中间价报(汇市)接连下跌,跌幅逼近10%。 铺天盖地的报道臆测究竟是谁在过去的一段日子里做空中国。 忘了是从哪天开始,关于德意志投资银行做空中国的言论甚嚣尘上。萧淮曾经看空过港币和澳元,经过网络水军新一轮的大肆抹黑之后,萧淮和德意志投资银行俨然成为了做空澳元、并且试图做空人民币的幕后黑手。至于萧淮名下的对冲基金,则成为了做空人民币的帮凶。 林霂的心里有点发慌,尤其当她一次次拨通萧淮的手机,电话总是无人接听,她便断定他出了意外。 在惴惴不安的等待中,她看见了一则头条新闻,标题十分耸动——《德意志投资银行涉嫌做空中国股市》细读文章,实际内容却是风马牛不相及。 德意志投资银行根本没有做空股市,仅仅是提供了一种“合成做空”的股票产品。 所谓“做空”,是股票、期货等市场的一种操作模式,与“做多”相对。“合成做空”是指利用期权、期货和掉期等工具来看空股市。由于能被用于“合成做空”的股票少之又少,这种产品的使用范围有限,并不能对股市造成严重的影响。最重要的一点,提供“合成做空”产品的银行本身并不会做空股市。 林霂十分生气,在这家报纸的官方微博底下留言,表达了对失实报道的愤慨。 万万没有料到,她被官博底下的水军骂了个狗血淋头。 素质好的指责她“不爱国”。 素质不好的喷她是“汉奸”,更扬言要人肉她。 林霂气不过,拨通了关怡的电话:“有没有办法查到水军的来历?” 关怡回答得很实在:“水军受雇于网络公关公司,网络公关公司又受托于萧淮的死对手。除非你能锁定萧淮的死对头是哪些人或哪些机构,否则无从查起。” 关怡追问:“你有怀疑的对象吗?” “我怀疑是季云翀,但我没有证据,就算有证据,我一个人势单力薄也不能拿季云翀怎么样。” 父母过世之后,林霂已经很少像现在这样脆弱不安,絮絮不休地念叨:“关怡,我是不是拖累萧淮了?季云翀曾经说要看着我和萧淮分手,我怕引起萧淮的不痛快就没有透露这句话。如果我没有那么专注在工作上,如果我能及时察觉那些失实的报道,也许,也许……” 她的心口充斥着无尽的自责,说不下去了。 关怡连忙安慰好友:“萧淮是金融行业首屈一指的大人物,你要相信他处理突发问题的能力。反倒是你,一个人住在老洋房难免胡思乱想,要不来我这儿和我住几天?” “不,我要留在这里等萧淮。” 这样的念头支撑着林霂一个人住在空荡荡的老洋房,直到忽然一日,她接到了leo的来电,告知她打开电视,观看实时新闻发布会。 通过液晶屏幕,林霂终于看见了阔别整整两周的萧淮。 这是在外滩三十四号举行的一场扩大的新闻发布会,几十家国内外媒体都来到了会场。萧淮是外籍人士,全程用德语回答记者的提问。 第一个问题,是否承认去年做空澳元。萧淮的回答是仅仅看空,从未实质做空。 第二个问题,关于全球最大上市对冲基金中国区负责人被警方带走的看法。萧淮的回答是,无可奉告。 第三个问题,是否承认涉嫌联合境外金融机构做空中国?萧淮的回答是,这个问题将在接下去的环节中作出回应。 三个问题回答完毕,萧淮不再接受提问,而是发表声明。 “个人及个人名下的对冲基金从来没有阻碍中国地区经济的健康发展。” “避免影响德意志投资银行在中国地区继续开展正常友好的投资业务,即日起,本人卸任中国地区常务董事之职。” 会场里的记者们反应平淡,仿佛早就预料萧淮会引咎辞职,电视机前的林霂却震惊了。 萧淮停顿会儿,从容不迫地开口:“还有件事需要宣布,不是由我本人,而是有请下任常务董事告知各位。我很高兴在短暂的任期之内促成了这件事,也算是为中外医药企业合作提供一个良好的实例。” 萧淮离席,一位金发碧眼的德国男子走上主席台,开始了措辞严肃的讲话。 “在上任常务董事的积极努力下,德国默克医药公司将增持中西药业集团20%的股权。如此一来,中西药业集团将实现外资控股,并将涉足优质农业、生物医药、高技术产业投资等多个新兴产业领域。” “相信通过项目投资、股权投资等多种投资方式以及鼓励员工持股等资本运营手段,中西药业一定会逐渐发展成为一家具有广阔的发展前景的医药大集团。” 这是让人始料未及的突发新闻,全场哗然,议论纷纷。 按照新任常务董事的说法,默克医药公司持有20%的股权,再加上中西药业的大股东是绝对不可能让出其34%的股权,54%的绝对控股地位不可撼动——东盛集团无法强行收购中西药业,收购计划彻底失败! 不仅如此,中西药业的股价势必大涨。 林霂目不转睛地看着屏幕里的萧淮,望着他那张波澜不惊的面孔,喉咙就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分外感慨。 满世界的人都在熙熙攘攘,紧紧张张,有的追名逐利忙着攻击和污蔑,有的渴望大红大紫却不停地抱怨和发牢骚,萧淮与众不同,化沉默为行动,又用行动代替语言,认真工作直到卸任的最后一刻,给了那些看他笑话的人一个最有风度的回应。 此时新任常务董事已经做完陈词,对记者们说道:“投行高层有意将调回慕尼黑总部,暂避谣言不愿意离开这里,对这片土地爱得深沉,请各位笔下留情,为他多写几句公平公正之言……” 林霂没有听完,迫不及待地奔出洋房,搭上出租车赶往外滩三十四号。在那里,记者仍未散去,想以最快的速度把消息发回报社、网站、电视台,并将萧淮卸任后走出大楼的画面传播到所有人面前。 也许,明日的经济版头条将会出现一句话:六年从未有过败绩,一夕间兵败如山倒josephhsiao落寞退场。 记者们都在等待萧淮出现在大门门口的那一刻。 林霂也在等待。她站在马路对面,立在出租车车旁,一双眼睛直勾勾地望着三十四号大楼。 终于,萧淮从大楼里走出来。 他身姿高挺,步态沉稳持重,即使陷入事业低潮,依旧神色清朗,散发着传奇人物独有的魅力。 记者们本想一拥而上,见到他之后都站在台阶下面等待,问题也从“是否承认因为沽空a股而付出了惨痛的代价”变成“何时计划东山再起”? 萧淮微一张口,却听见洪亮清晰的呼唤:“!” 萧淮循声望去,只一眼,就在人群中见到了分别了十几个日日夜夜,让他朝思暮想的女人。 林霂又喊了他一声:“。”这一回声音明显低了许多,少了急切,多了点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的羞怯,但语气里毫不掩饰对他的思念。 萧淮推开拦在面前的话筒,阔步朝她走去。 她也撒腿朝他奔去。 她和他都没有意识到,这是两人第一次处在同一条平行线,朝着同一个方向迈进。 几十米的距离不算太长,周遭的闪光灯闪烁不停,她和他如何一步步靠近对方、十指相握、拥抱亲吻、再双双折身回到出租车里扬长而去的画面,在这一刻成为了吸睛的爆点。 也许,明日的新闻头条会出现另一句话:六年从未有过败绩,一夕间兵败如山倒又如何?josephhsiao携神秘女子含笑退场。 然而坐在出租车里的两个人根本不在意明日的报纸会写些什么,他和她久别重逢,有着说不完的话。 “为什么来接我?” “想你,所以迫不及待赶过来接你回家。” “这边的协助调查和德国不太一样,手机被没收,我无法和你取得联系。” “没关系,我能理解。” 这时出租车向右转驶入镇宁路,有辆黑色奔驰停靠在路边,开着双闪灯,十分惹眼。 林霂猜测季云翀就坐在车里,正要喊停,胳膊被萧淮拉住。 萧淮道:“我不喜欢做无谓的口舌之争。有些事情,我心里有数。” 林霂不再坚持,盯着那辆车看了一会儿,转过脑袋依偎在萧淮的肩上。 出租车稍后抵达老洋房。 两人一进门,萧淮尚未来得及开灯,林霂径自用双手勾住他的脖子,踮起脚尖深深地吻住心爱的男人。 柔软的手在他的胸前游走,毫不客气地扯开领带,挑开衬衣扣子。另只手则寻找到皮带扣,解开它,不容分说拉下拉链,摸到男性的凸起。 他抓住她的手。 她埋首在他的锁骨,细细地啃吮:“我好想你,想你想的快要离不开你了。你想我吗?” 他的呼吸一下子变乱了,略显沙哑的嗓音吐出一个字:“想。” “那天被打断的事……现在要不要继续……” 此处和谐么么哒。 此处和谐啪啪啪。 此处继续和谐啪啪啪。 激动的情绪一时间难以平复,她疲惫地躺在床上,一动不动。他抽掉被子和斑斑血迹的床单,抱着她跨入浴缸泡澡。 她累得快要虚脱了,他却很有精神地帮她擦洗身体。 收拾完一切,他抱着她回到床上,搂着她,让她的脑袋贴在靠近心脏的地方。 她好不容易恢复点体力,像小猫咪一样伸出舌头舔了舔他的唇,声音又轻又细:“亲爱的,你现在算不算失业青年。” “算吧。” “别难过,我马上就要涨工资了,我养你。” 他沉沉地笑了:“谢谢金主。我能为你效劳什么?” 他说话的时候,眉目噙着温柔,声音醇醇的、磁磁的,尾音往上一扬,和新闻发布会时庄重的态度截然不同,那是只有在她面前才会表现出来的亲近样子。 她的心砰砰直跳,用眼神示意他低下脑袋,撅起嘴亲他一口:“我们开始约会吧。” 他沉默了,心里拂过难言的感触,倾身吻住她:“对不起,我居然从来没有和你正式约过会。” 于是第一次约会时间发生在他变成失业青年的这一晚。 至于第一次约会的内容,是他和她如愿以偿地重温了那部得过大奖的德国电影,《心灵厨房》。 当然,两个人窝在床上看到某些十八禁的画面时,忍不住身体力行实践了一遍。 事后,她气喘吁吁地问:“你不是什么都不懂吗?为什么知道这么多?” 他伏在她的胸口呼吸,半晌道一句:“我没实践,不代表我不懂。” “还有什么是你懂的、我不懂的吗?” “很多。有这样……以及,这样……” 漫漫长夜,羞耻到天明。 * 六月中旬,东盛集团因无法达到公开收购要约的条件,发出解除要约收购的说明。至此,历时53天的反收购大战,以中西药业的成功画上了句号。 东盛集团的股价也一改持续上涨的势头,接连几个交易日跳水。不少见风使舵的散户们抛掉股票,减仓出逃。 萧淮的事业进入了停滞期,然而他和林霂的感情却进入到了热恋期。 他一下子闲下来,不仅接手“那年1936”餐厅的经营管理,还有更多的时间照顾她。譬如接她上下班,学习烹饪爱心早餐,从叱咤金融圈的大人物,变成了居家好男人。 林霂哪怕工作再忙,也学会了忙里偷闲,和心爱的人一起约会。 压马路吃烧烤,看午夜电影,唱卡拉ok,玩桌游……普通情侣们做过的事情,他和她都做了一遍。 只可惜前往越南的日子近在眼前。 恰是因为前往越南的日子越来越迫近,在一次约会后,他牵着她的手走在月夜下的清幽小径,在蝉鸣声中毫无预兆地问:“林霂,你愿意把我介绍给你的家人吗?” 她讶异地望着他。 “你一走就是三年,我希望作为你的男朋友见见你的家人,既是向他们问候,也是向他们做个承诺。无论天涯海角,我对你的感情都不会有任何的变化。” 面对这样的言语,她浓密的眼睫颤动几下,倏地低下头。 过了会儿,她抬起脸,一双眼眸亮晶晶的,蒙了层薄薄的泪光,唇边却绽出幸福的笑容。 “好,我们明天去见外婆,还有爸爸妈妈。” 第55章 并驾齐驱 扫墓时的气氛难免沉重悲伤。尽管有萧淮陪着,但林霂还是在清洗父母的墓碑时痛哭失态,连一句“爸,妈,我带男朋友来见你们”都说不完整。 萧淮目睹她泪如雨下,不禁意识到有些记忆、有些伤痛是这辈子都无法被时间消磨的。 他理解了为什么季云翀出现在她面前说要截肢时,她毫不犹豫点头同意陪对方去德国治疗——死者已矣,生者如斯,她所做的一切,都是在弥补无法挽回的遗憾。 “追悔莫及”这四个字就像是一把利刃,在她胸中戳刺捣搅,将整颗心割裂的血肉模糊。 萧淮不会说甜言蜜语,只能抱住林霂,拍拍她的背,轻声慢语哄道:“不哭了,我以后就是你的家人。” 他说这句话是认真的,是实打实的承诺。她听了,不但没有破涕一笑,反而哭得不能自己。 幸好扫完墓之后的安排是和关怡聚餐,有关怡在,气氛顿时暖起来。她追问林霂究竟是什么时候对萧淮上心,好奇情人节那晚的细节,还调侃林霂在萧淮卸任当天“秀恩爱”的举动,总而言之话很多。 林霂从来没有对好友透露过自己曾经和萧淮分开过,腼腆一笑带过细节问题,单单说:“关怡,萧淮现在是我的男朋友,我们正在交往中。” 每一个字都是废话。但对曾经屡屡说不、一次次拒绝相亲、不喜欢和人有长时间眼神接触的林霂而言,每一个字都意味着她终于走出了过去的阴霾,活在了当下。 关怡挺感慨的。 瞅瞅萧淮,面对这位高大上的传奇人物,她的心情可谓喜忧参半。 三个人都挺能聊,吃饭倒成了其次。席间萧淮接电话离开了一小会儿,关怡问林霂:“他对你好吗?” “挺好的。” “你别怪我多心。虽然萧淮卸任了,但他还是对冲基金的管理人。如果他和你结婚,势必面临巨额资产被分走的风险,这将影响他在基金的主导权。男人么,谈恋爱的时候很热情,一旦涉及谈婚论嫁就立马变得理性冷静,判若两人。” 关怡说到这里,语气有些不好意思:“你能和萧淮在一起,我由衷地为你们感到高兴。然而你们真的在一起了,我又担心你在这段感情关系里吃亏。” 林霂沉吟片刻,拿起右手边的果汁喝了口,再说话时嗓音清脆了许多:“我有一份体面的工作,收入也不低,根据德国最新的修正法案,我就算和萧淮结婚再离婚也分不走他多少个人财产,不会给他造成婚姻压力。至于在交往期间谁吃亏的问题……” 林霂打住,心有灵犀似地侧过脸,看着萧淮结束通话推开玻璃门走进来。 此时是晚上八点,恰是自助餐厅招徕客人最热闹的时候。有几位年轻的姑娘在餐台那边挑选食物,见萧淮又高又帅,忍不住回头多打量他几眼。 林霂对萧淮挥挥手,接着往下道:“他为了我连工作都放下了,如果计较谁吃亏,他才是吃了大亏。” 关怡面对这样的回答,不禁循着好友的视线瞄一眼萧淮。他立在冰柜前,略微俯下头,看着供应各种口味的桶装冰淇淋。 他的视线逡巡一周,落在了“曲奇巧克力”。刚挖出来一个冰淇淋球,一个短手短腿白白胖胖的小男孩捧着空碗凑上来,乌黑圆溜的眼睛瞅瞅冰淇淋,又瞅瞅他,回头嘟囔:“粑粑快来,我要吃这个。” 萧淮弯了弯唇角,将冰淇淋递过去。小孩吃着东西开心地走了。 关怡收回目光望向林霂。她那深情专注的目光,如果被心上男人瞧见,整颗心都要化成一泓春水吧。 不知怎的,关怡心中的那些“忧虑”,淡了,散了。 * 结束聚餐回到老洋房,林霂先洗澡,换了身睡衣。 萧淮洗完澡出来,没有在卧室见到人,却见她待在书房里聚精会神地研读急诊医学资料。 他看看墙壁上的挂钟,22点了,于是轻叩书房的门。 林霂听到声音却头也不抬:“你先睡,我再看会儿。” 她说这话时并没有意识到刚刚的叩门声是一种委婉的“邀约”,兀自沉浸在深奥古怪的医药用品里无法自拔。 可拉明、洛贝林、异丙肾上腺素…… 她心无旁骛,连萧淮踱入书房在她背后走来走去都没有意识到,保持全神贯注的学习状态一直到了23点40分。 终于,她累了。 活动几下僵麻的颈椎,又翻了几页书,她忽然觉得后背凉风阵阵,手里的书再也看不进去,回头一瞥,目光对上萧淮。 书房里只点了一盏案头灯,他伫在光线暗淡的地方,神色模糊不清,嗓音低低沉沉有些沙哑,唯一不变的是态度依旧极有耐性:“休息吗?” 她本想说“不”,转念一想也许她不肯睡他就会一直陪着,改口说:“嗯,休息吧。” 她合上书,关灯站起来,几乎是同时他像下定决心似地一步跨过来,把人打横抱起,抱回了房间。 她懵懵地看着他拉开床头柜抽屉,从空空的盒子里取出最后一个小方片。 她别开视线,悄悄地被子里缩了缩,不动声色地藏起红得快要滴血的耳朵……昨天晚上来了好几次,她以为他今天会提不起兴趣,没想到又…… 这时他掀开被子俯身压过来,一手将她的睡裙捋上去,另只手解开腰间浴袍的系带。 …… 结束后,他抱着她去浴室再简单地清洗了一次。 林霂累极了,躺在床上迷迷糊糊地睡着,忽然听见萧淮问:“你愿意抽空去一趟奥地利么?我想让你见见我的家人。” 林霂瞬间惊醒。 四目相对,她张了张口,半晌吐出一句:“非要现在吗?” 怕他多虑,她解释道:“我的意思是,我们相处的时间并不长,马上又要开始异地恋,如果选在这个时候向你的家人或朋友公开感情,只怕有很多声音阻挠我与你在一起。” 林霂不是没有预料到关怡的担忧。就像她当初和季云翀在一起之后,很多人都不看好,更别提季云翀那边的亲戚对她诸多挑剔,季母更是想尽办法拆开两人。 萧淮没有坚持自己的想法,而是说:“你的意思在我听来,你似乎会因为很多反对声音而离开我?” 林霂叹口气:“我喜欢你,怎么舍得离开你?然而我比较平庸也是不争的事实,请你再给我点时间,让我多多努力,等到有天你是赫赫有名的投资银行家,我是医学界著名的权威医生,我们再公开感情,也许祝福的声音会盖过质疑的声音。” 这些话,便是林霂内心最真实的想法。 她不愿意一味地沉浸在爱情的世界里,反而迫不及待地希望自己成长起来,尽快在专业领域达到足以匹配萧淮的成就,让他成为“林霂”的男人,而不是把“林霂”变成他的女人。 她想让他快乐,也想让他因为拥有了她而感到自豪。 这是豁然开朗的领悟,也是一种人生理想,如果用四个字做总结,那便是并架齐驱。 萧淮不是有意泼冷水,而是指出个事实:“你想成为权威医生,不是一年两年就能达成的事。” “我明白,在成为权威医生之前,我打算早点成为副主任医生。我正在思索第一篇学术论文的选题,如果论文通过了,离副主任医生的目标就前进了一大步。” 林霂说完,往萧淮的怀里钻了钻,仰起脑袋眼巴巴地望着他,“亲爱的,权威医生这条路有些漫长,你愿意等我吗?你会放弃我吗?” 迎着她充满期待又略忐忑不安的目光,萧淮陷入了沉默。 不是不想把她留在身边,也不是不希望像普通人那样早点订婚、结婚、生子,然而一切计划都是他个人的理想,并非她的追求。 他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她的脸,指腹在细嫩光洁的肌肤上摩挲会儿,拥她入怀:“在我们的感情关系里,你首先是‘林霂’,其次才是我的亲密爱人。你不要有顾虑,做好你认为要做的事,无论将来要花多少年的时间才能成为首屈一指的名医,我都会陪着你。” 林霂十分感动,鼻尖一酸差点落泪,只好嘟起嘴唇,露出娇俏可爱的样子:“我才不要多少年,我要尽快,尽快。” 是的,人生苦短,恨不能一夜功成名就,与他相守到白首。 * 凌晨一点,林霂睡着了。 萧淮阖着眼睛却没有睡意,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睁开眼,起身下床。 他来到一楼的花园露台,从睡袍的衣兜里掏出手机,拨通了助理leo的电话。 这个时间点leo通常还没有睡,电话很快接通。 萧淮坐在吊椅里,拨弄从花架那端伸展过来的绿萝叶子,淡声道:“请帮我取消飞往奥利地的两张机票。” 电话那端的leo说了声“好”,又道:“boss,慕尼黑那边希望你尽快回归工作……” “一样的回答,暂不考虑。”萧淮说完话锋一转,“我交待你调查的事情,有无进展?” 萧淮指的是前段时间a股市场一路大跌时,东盛集团股票逆势大涨之事。 那时接近千股跌停,东盛集团的股票接连几个交易日上扬,吸引了不少机构和散户注资。萧淮研究了东盛的股价波动走势,发现股价经常在楔形的区域内波动,有操纵股价乃至洗盘的嫌疑。 道:“我已经查到了两个账户持有东盛的股票份额超过5%。按照中国地区的法律,持股超过5%应该公示,但这两个隐蔽账户显然没有对外告示。我是不是应该立即向证监机构举报东盛集团涉嫌使用非法手段汲取大量资金。” 萧淮的目光从绿萝叶子上收回来,透过玻璃望向窗外浓郁的夜色:“这种账户随时转移持仓情况,隐藏得很深,很难取证。” 默了一会儿,又道:“boss,如你预见的那样,在最近半个月的时间里,东盛的股票接连下跌,东盛一致行动人的股票价格也出现了类似的楔形波动。” 萧淮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说话。 在中国证券史上,多家上市公司集体坐黑庄的事情并不少见——它们形成复杂的资产连带关系,形成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连锁效应。 萧淮开口:“我们低估了季云翀,他心思缜密又善于造势布局。并购之争赢了,东盛获得巨利;并购之争输了,表面上看来是利空消息导致东盛的股价下跌,实际却是他在暗中洗盘,迫使在前段时间高位持仓的股民们因为意志不坚定而被震出股票交易市场,降低其坐庄的风险。” 想到季云翀只花了两年的时间就让东盛集团走出低谷,并且成为有史以来最年轻的董事长,萧淮的眼睛里流露出一丝复杂难辨的情绪,抬手按压太阳穴。 “leo,请帮我预约时间,我想明天见见季云翀。” 第56章 生死离别 林霂一觉睡到自然醒,醒来的时候不见萧淮,只在厨房见到了余温尚存的早餐和一张字条:“我去东盛见季云翀,有些事情需要当面和他交涉,很快回来。” 林霂盯着字条看了许久,拿起餐台上的一杯新鲜现榨的番茄苹果汁喝了口。 番茄富含维生素,苹果有整理肠胃的作用,两者搭配可以增进体力,这是她每日必吃的食物。也许是今天番茄放太多的缘故,果汁口感偏酸,猩红的颜色看起来像血液,她突然没有了胃口。 不知道为什么,她有点心绪不定,一方面觉得萧淮是因为水军之事找季云翀详谈,另方面又觉得真相没这么简单。 她想到了许多事情。季云翀的父亲飞机失事时的报道、美林医药股价大跌的消息、中西药业并购之争时德意志投行对于东盛集团资金来源的质疑。 忽然地,她记起自己和季云翀在慕尼黑发生争执时,季云翀说过的一番话。 “许多事情说出来你也不懂,我不像表面上看上去那么风光,过得很不容易……父亲突然罹难,一句遗嘱都没有留下,母亲又疯了,我一个人……我一个人……” 林霂当时简单地把这些话理解为诉苦,现在再细想,不禁觉得季云翀有可能做了见不得光的事,被萧淮抓住了把柄。 那么,萧淮独自去找季云翀交涉,会不会出意外? 萧淮的电话一直处于占线中,林霂思来想去决定去找他。考虑到今天的状况比较特殊,她破天荒地选择了自驾。 车子直奔东盛集团驻上海的办公地址,途中她试着拨打萧淮的手机,发现拨不通,似乎手机失去了信号。 林霂的整颗心纠结起来,轰大油门提高车速。 抵达东盛,她到前台问询萧淮是否到访。这时座机响了,前台接待人员接起电话简单地说几句,挂断电话后对她道:“林小姐,你要找的人就在董事长办公室。” 林霂乘专用电梯直达顶楼,一出电梯就是董事长办公室。办公室很大,首先扑入眼帘的是整面墙的照片,都是东盛集团在过去两年多时间里收获的各种奖项和赞誉,其中有张照片尤其引人注目——多家金融机构评选东盛是大中华地区top10风险最低的绩优股。 秘书将林霂带入会客间。这里有一排明亮的落地窗,视野十分开阔,往下一看,能见到不少访客出入东盛。 林霂等待了半个多小时,既不见季云翀,也不见萧淮,遂问秘书:“请问萧先生和季董事的谈话大概何时结束?” “你来的时候,萧淮刚走。”低沉的声线突然在背后响起。 林霂愣了下,转过头去,见到会客间通向办公区的门开了,季云翀缓慢地走出来,清冷的目光毫无停滞地扫过她的脸庞。 林霂顿时意识到自己被耍了,二话不说转身要走,秘书却抢先一步退出去,从外面关上了会客间的另扇门。 封闭的空间,只剩下林霂和季云翀。 季云翀开口,声音透出无可名状的压抑:“一看见我就跑,你很怕我?” 林霂没有搭理,耐着性子又叩了几次门,见无人回应摆明要将她困在这里,于是掏出手机联系萧淮。 季云翀看着她拨号,面上渐渐浮起一丝怒意,突兀地夺过手机摔向墙壁,双手钳住她的肩膀将人抵在门上:“你把这里当成什么地方,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他的手指冰凉,甚至还出现了不同寻常的颤栗,目光凌厉带着丝丝凶狠,像受到了什么刺激而在短短一瞬间发怒,但这个刺激显然不是她造成的。 林霂一怔。 “你认识萧淮之后,再也没有给过我好脸色看。”他陡地压低嗓音,“今天倒好,你和萧淮一个个前赴后继地来我的地盘耀武扬威外加秀恩爱?” 林霂的肩膀被箍得生疼,推搡一下季云翀,这无形之中让他的怒气又添了几分。 他腾出只手抬高她的下巴,迫使她直视他的眼睛:“我最恨身边人背叛我,是不是你对萧淮透露了些什么,否则他岂会知道我曾经做过的那些事情?”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不知道?你当我是三岁小孩子?你尾随萧淮来到东盛,不就是担心我会对他做些什么?没错,我的确派人跟着萧淮,他现在开着车驶上了南北高架。” 面对一连串的质问与恐吓,林霂霎时反应过来萧淮和季云翀的谈话不欢而散。如今她来到这里,无异于撞上了季云翀的枪口,激怒了他。 她的心里掠过不祥的预感:“你为什么要跟踪萧淮?你想对他做什么?” 这些话等同于火烧加油,季云翀怒极冷笑。 林霂内心的恐慌情绪一下子放大,不可思议地望着季云翀:“你怨恨我也就算了,为什么要一再地针对萧淮?” “我针对萧淮?明明是萧淮针对我。我喜欢你,你偏偏来抢夺你。我的目标是中西药业,他就不断地破坏我的并购计划。你比谁都清楚我有多么的痛恨那些害死父亲的无耻之徒。” “我理解你想要复仇的心情,但我无法苟同你把个人恩怨转嫁到企业的做法。萧淮不过是受客户所托才站在了你的对立面,从来不是针对你个人。至于我和你……我们分开了太长时间,对彼此的了解又停留在学生时代,其实早就不适合对方。”林霂说到这里,语气稍稍弱下去,“请你看在我们从小一起长大的份上,不要为难萧淮。” 她以为能够说动季云翀,然而他接下来的一句话毫不客气地粉碎了她的希望。 “你现在才知道要看在从小一起长大的份上?那你拒绝我的时候,为什么翻脸无情?” 再说的言语也无济于事,当一个人执念太深,另一个人是无法顺利地与其沟通。林霂的忍耐也达到了极限,毫不客气地反问:“你现在把我困在这里,和当初绑架你的母亲、胁迫你交出录音证据的那些混蛋有什么区别?” 悲惨的往事从最了解自己的人口中说出,季云翀的脸色难堪极了,无言以对地瞪着林霂。 “是的,我来东盛之前确实对你的人品产生过一瞬间的怀疑。我原以为是自己想太多,但你又一次让我失望了。你为了一己之私,把别人的性命不当性命,恣意践踏。如果你的父亲还活着,他看见你现在这个样子,一定会后悔没有好好教育——” 未及出口的话语,中断于一记清亮的掌掴。 林霂白皙的脸颊出现鲜明的五指印,眼中含泪,倔强地看着季云翀。 愤怒、惊惧、后悔,诸多复杂的情绪在季云翀的眸子里闪逝,他看了看林霂脸上的红痕,掌掴她的那只手停在空中良久,缓慢地垂在身侧,收拢成拳。 他从喉咙深处发出一个模糊不清的单音字:“滚。” 林霂听得不真切,直到他哑声重复一遍,她倏地反应过来,奋力拍打门。 门一开,她拾起手机头也不回地冲出去,奔向电梯间。 季云翀看着她的背影,声音暗哑缓慢:“林霂。” 她收住脚步,但没有回头。 空间里的气氛压抑沉郁,他的胸膛里充斥着一种极端苦涩的滋味,却没有再说话,将那句“如果我真的想对萧淮怎么样,还会等到现在?”生生地忍了回去。 她苦笑着摇摇头,走入电梯。 * 林霂回到车上,打开交通广播,一边急踩油门提速。 手机摔得四分五裂,触摸屏坏了,无法拨号联系萧淮。她开着车在路上飞驰,脑子里唯一的念头便是萧淮会不会遇到危险? 心里七上八下,偏偏在这时听到一则突发消息——南北高架xx路段发生六车追尾。 林霂慌神了,连忙驱车驶上高架。抢占超车道时她没有注意后方有辆银色跑车同时变道,紧跟在她的后方。 林霂准备超车,跑车却从后方别过来试图超越她——她的车往右,跑车向左,两车瞬间碰撞,她的车猛地一偏,车头狠狠地撞到了隔离带,内陷进去。此时一辆大巴车高速驰来,见状急刹但也无法避开,与她的车再度发生侧面碰撞! 车尾完全毁了。 整辆车经过连续两次碰撞已经严重变形,林霂被卡在车子里无法动弹。 她身上没有明显的外伤,却感觉到头晕目眩,左上腹也出现了痛感。这股疼痛随即遍布全腹,尤其左上腹最为明显,好像每呼吸一下腹部都会出现无法忍受的压痛。 她尝试着让自己冷静,深呼吸几下,竟猝不及防地呕出一口血。 林霂懵了几秒,接着反应过来,脾脏破裂了。 脾是腹部内脏中最容易受损伤的器官,在外界暴力的作用下外伤性破裂,造成内出血。当出血量越来越多,人会很快出现休克症状。 如同预料的那样,她发现自己的心率在加快,呼吸频率遽增,额头布了层冷汗,这是血压骤降的前兆。 林霂知道要自救,可是神智已经越来越模糊,她十分艰难地侧了下脑袋,目光挪到支离破碎的挡风玻璃,看见其他车主们围在车子四周想方法营救她,也看见了有人在用救生锤猛砸汽车的侧窗。 这样的境况很熟悉,像极了两年多前发生车祸时的那一幕。唯一不同的是,车子的后座没有爸爸妈妈,副驾位上也没有自己心爱的人。 曾经一次又一次折磨她的噩梦,在此刻变成了现实。 刺鼻的芳烃汽油味弥漫在被过度挤压的逼仄空间,视野里的景象迷蒙不清晰,体力在一点一点地流逝。 当生与死仅一线之隔,当时间与空间皆被定格,她孤立地囚困在鲜血淋漓支离破碎的车祸现场时,心底产生出了一个小小的遗憾。 早知道生死离别来得如此突然,她应该将萧淮亲手榨的那杯番茄苹果汁喝完。 一行眼泪从林霂的眼角溢出。 她浓密的睫毛颤了颤,慢慢闭上,陷入了昏迷。 几乎是同时,那摔裂了的手机在角落里微弱地震动,一个号码出现在屏幕上方:萧淮。 第57章 平平安安 四小时后。 心急火燎地赶到医院的监护病房时,见到萧淮坐在林霂的病床前,安静地削苹果。 他缓慢连续地转动苹果,果皮随着刀刃的推动落下一圈又一圈。病床上的林霂由于麻药药效未过仍处在昏迷中,鼻子里插着输氧管,面色苍白,看起来十分虚弱。 惊愕得说不出话。之前接到萧淮的文字信息,除了地址就只有四个字“车祸速来”,吓得以为是老板遇到了车祸,没想到却是老板的女人遭遇不测…… 他镇定一下情绪:“boss,林小姐脱离危险了吗?” 萧淮不语。苹果的谐音是“平平安安”,他削完一个拿起第二个,刀刃贴着果皮划过去的同时发出两个沙哑的字:“没有。” 林霂被送到医院时已经重度休克,随后接受紧急手术摘除了脾脏。她失血近2000毫升,在手术中输血了900毫升,把医院的存血都用完了。不久前她出现了腹腔再出血、急性胃扩张等术后并发症,医生表示必须密切注意其生命体征变化。 今晚,对他和她而言都是一个煎熬的时刻。 张着嘴,音量提高许多:“为什么会突然间发生这么可怕的事情?” 萧淮的手指不可见地轻颤了下,抬头看一眼助理:“我看过行车记录仪,她出事前去了趟东盛。” 他没有再说下去。 他很后悔,后悔自己只留了一张字条便离开。他曾经被季云翀散播的流言中伤过,林霂一定担心他在季云翀那里吃亏,所以跟出来追到了东盛。 他根据行车记录仪的时间推测出自己搭电梯离开东盛时,林霂也刚好抵达哪里。手机在电梯间失去了信号,他就这样错过了她的来电。 有那么几秒,病房寂静至极。 萧淮抿起嘴角,再开口时,浑厚的嗓音透出前所未有的凝重:“我和季云翀的谈话相当不愉快,我刚委婉地提醒他是否注意到股价异常波动的现象,却遭到了居高临下的嘲讽以及警告我不要多管闲事。想必季云翀见到林霂之后也对她出言不逊,说了一些让人惊慌失措的话,才会导致她开车时精神恍惚发生意外。” 萧淮顿了顿:“季云翀今日的狂妄,从另个角度间接证实了我的猜测。在过去的两年多时间里,他与某些人组织资金进入企业,通过并购重组等等手段在股票二级市场里控盘指挥,再通过新闻舆论将他和一致行动人打造成‘超级庄家’,频频翻云覆雨,获取暴利。” 还有一件事萧淮忍住未说——他离开东盛,有辆车一直尾随其后。这辆车是否是季云翀派来的,又是否会对他不利,他无从推敲。 听完这里直皱眉头:“boss,你打算怎么做?” 萧淮不假思索道:“我听律师说,开跑车的肇事司机家境优渥,却屡屡违反交通法规。这件事你配合律师盯紧点,我不同意和解,更不需要任何赔偿,必须按照法律严惩不贷。” “好,没问题。” “至于东盛,我决定在最近这段股市震荡的时期逼出它的主力庄家,让公司的股值跌回到它真正的市值。” 怔忡了几秒,随即反对:“你已经不是投行的常务董事,就算是,也没有没有立场与东盛集团对着干。” “恰是因为我现在和投行毫无瓜葛,我将以冲基金管理人的身份,沽空东盛。” “不行不行,现在并不是好时机。国际炒家正在做空a股,你在这个节骨眼上狙击东盛,万一媒体又大肆渲染你和名下的基金做空中国,这将严重影响你的声誉。” “清者自清,我并不在意那些流言蜚语。” 竭力劝阻,见萧淮无动于衷的样子,只能叹息:“如果真的打算沽空东盛,我们第一步该怎么做?” 萧淮瞥他,不紧不慢地提醒:“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霎时明白了。 萧淮的家族四代皆为银行家。从曾祖父萧正甫开始,经过祖父、父亲以及他本人的努力,家族和境外的利益群体交集,势力盘根错节,以至于季云翀散布流言攻击他时,他再清白也无法自辩。自古就有“莫须有”之事,所以萧淮选择了适时而退。 但现在不同,萧淮是自由身,不受官方立场拘束,一改昔日的劣势地位。 不禁兴奋了,他从来没有见识过萧淮在资本市场里动用庞大复杂的家族关系“捕猎”过目标公司,也很好奇萧淮这般冷静自持的人一旦下定决心狙击对方,会把事情做到那一地步? 他问:“boss,你的意思是不是应该对外发布东盛集团因股灾市值急剧缩水、将面临着流动资金短缺的预测文章?” 面对助理的疑问,萧淮没有立刻作答,而是转过脸看了看病床上的林霂。 “不止,再追加一个质问——两年前的冬天,东盛重组失败后长期停牌,却在复牌后的几个交易日连续补涨,稍后一路下跌直至跌停,这其中是否涉及证券欺诈,又是否侵犯了股东权利,希望公司做一个澄清和解释。” * 离开后,病房恢复了沉寂。 萧淮握住林霂的手,发觉她的体温略高,再一看心电监护仪的显示屏,见心率和呼吸速率偏高,立即按下电铃。 护士很快赶过来,瞧瞧监护仪的各项参数,对萧淮说:“病人没有大碍。” “但她在发烧。” “这是脾热,无法避免,也无需治疗,会自行消退。” “何时消退?” “快则两周,慢则一个月。” “烧太久了,请转告医生开点退烧药。” “先生,我理解你担忧病人的心情,但请稍安勿躁,在此时滥用药品对病人没有好处。” 护士说完就走了,萧淮看着林霂,见她在逝去的几小时里从未动过一下,一种难以言表的情绪从胸口化开。 “霂霂,”他哑声唤她,“麻药药效早就过了,你该醒了。” “你在发烧,是不是很难受?” “能听见我说话么?” 即使得不到任何回应,他也依旧耐着性子轻声慢语:“我接到电话得知你出事的那一刻,脑子里出现了很多画面,突然想到如果没有在慕尼黑强迫你重新驾车,你是否就不会因为我而再次遭到意外伤害?” 明明知道有些事不太可能发生,他却按捺不住心底的不安,说道:“我知道你的父亲母亲都待在那个世界,可是我们已经发生过很亲密的关系,我是你一生的伴侣,请你别留下我一个人在这里。你的志向是当权威医生,我的愿望是娶你回家,我们还有许多事情待完成,时间不等人,你快点醒来好不好?” “霂霂。” “霂霂。” 他不知疲倦地唤她。每一声呼唤却犹如石沉大海,让他的心从期望到失望重重地坠落下去。 拢着她小手的大手松了松,旋又握得更紧。他凝视着她,眉目噙着深情,低醇的嗓音吐露出一句真心话:“你会不会觉得日子过得太辛苦,不想再撑下去,就这样一睡不醒?” 她没有回答,他只能静默无言地望着她。 他不知道还需要等待多久,又将熬过多久的绝望,才可以盼来她睁开眼的那一瞬。 睁开眼吧。 睁开眼吧。 你已经占据了我的心房,未来的日子又如此漫长,如果你不再属于我,我将徒具形骸。 …… 天渐破晓之际,林霂醒了。 她浓密的眼睫扑簌几下,无比吃力地掀开眼帘,对上了一双漆黑如墨的眸子。 这双本该精神奕奕的眼睛布满红血丝,眼睑下面又有着一片淡淡的阴影,显得那张英俊迫人的脸庞添了几分疲惫。不过,他薄毅的唇线微微上扬,唇边泛开的笑意给人一种又心酸又温暖的感染力。 林霂艰难地牵扯唇角:“你还活着吗?” 萧淮用力点头:“活着。” “我活着吗?” “活着。” 林霂虚弱地松了口气,闭上眼睛,声音又轻又细:“对不起,让你担心了。” “你睡了好久。”他的嗓音哑哑的,失去了清润的质感,带着点潮湿。 “嗯……我做了一个很复杂的梦。” “什么梦?” “我梦爸爸妈妈了,他们要接我走,然而外婆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大声训斥爸妈一通,还推了我一下,于是我就醒了。” 萧淮听完沉默了。 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看着这个在手术后深度昏迷接近十个小时的女人,忍不住俯身搂住她,额抵着额,脸贴着脸,气息交织,享受着拥她入怀的甜蜜一刻。 “霂霂,你知道为什么当年苏女士反对你去德国留学吗?”他轻描淡写地问,接着自问自答,“因为我会来到你身旁。” 第58章 狙击东盛 仲夏七月,a股迎来了最黑暗的震荡期。 股指连续下跌,跌破阻力位3000点大关,加上中国出口贸易实际数据远远不如预期,央行下调人民币对美元汇率,人民币急跌4%,加剧了股市暴跌。各板块的股票追随大盘一路下挫,其中东盛集团的股票逼近跌停。 官方一系列的护盘举措并没有什么作用,股指持续下滑,股票市场的成交量日益萎缩,几家境外金融机构不约而同地发表了《中国股市持续长熊》的评估报告。 在这段时间里,虽然林霂已经脱离了生命危险,但仍处在观察期。她躺在病床上闲不住,查看手机新闻。 新闻提到了外界对中国股市的前景担忧,除此之外,还有几篇评论员文章是针对东盛集团的财务分析。 “东盛早先并购了数家医药公司,如今股价累计暴跌35%,公司市值严重缩水,很有可能面临资金短缺。” “东盛曾经在两年前重组失败,却在复牌后补涨再暴跌,股价呈楔形波动;如今东盛的股价再度呈现楔形波动,令笔者不得不怀疑公司夸大收入、盈利和其他财务数据,存在证券欺诈的嫌疑。” 一系列的报告皆在唱空东盛,文章最后称:“截至发稿日,东盛的高层拒绝对上述质疑做出回答,其‘高冷’的态度令笔者深感遗憾。” 林霂从手机屏幕上抬起视线,望向窗外的夜色。 那一日,季云翀在会客间质问她是不是对萧淮透露了些什么,相当于间接证明了他做过违法的勾当。她不懂金融,但知道证券欺诈的处罚都是一笔天文数字,有可能导致公司破产。 林霂想了会儿心事,太阳穴开始隐隐涨痛。脾热暂未消退,她现在还发着烧,身体虚弱,遂闭上眼睛休憩。 也不知睡了多久,迷迷糊糊感受到有只手轻轻地拨开她额前的头发。持续发烧的缘故,她整个人晕沉沉的,无比吃力地掀了掀眼帘,朦胧模糊的视野里出现了一张脸。 那张脸离她有些遥远,五官轮廓隐藏在黑暗中显得不真切。她嗫嚅唇角,喃喃地唤了声:“?” 停留在她额头的手僵滞了一下,缓缓覆上她的眉眼,遮住了视线,分明是哄她入睡。 她嘤咛一声,又沉沉地睡过去。 良久,当寂静的病房里除了她均匀的呼吸声就只有监控仪器工作的声音,那只手慢慢地下挪,拭去她鼻尖上的汗珠,在光滑细腻的肌肤上逗留了好一会儿后才撤开。 * 林霂再次醒来时,病房里的光线很明亮。 她茫然地看一眼床头,见到一个保温杯和一袋红彤彤的大苹果,但没看到萧淮,只闻萧淮的声音通过虚掩的门传进来,断断续续,俨然处在通话中。 林霂坐起,打开保温杯,扑入眼帘的是一碗撒着葱花的皮蛋瘦肉粥。 萧淮结束和助理的电话折回到病房时,林霂正拿着小勺舀粥。 他默不作声地观察她的表情。她先吃到嘴里,若有所思感受会儿,舔舔嘴角再舀一勺,这次舀的却是皮蛋和肉,吃完后撅起嘴小声嘀咕:“手艺不错嘛。” 他佯装没听见,薄唇不可控制地上扬,显而易见对于她的称赞十分受用。 他刷干净保温杯,再给她削了个苹果。她边吃边逗他:“为什么你最近总喜欢买苹果?是因为近来流行《小苹果》这首歌吗?” 萧淮从来不关注流行音乐,面露困惑。 她嘴里含着东西,含含糊糊地唱:“你是我的小呀小苹果,怎么爱你都不嫌多,红红的小脸儿温暖我的心窝,点亮我生命的火火火火火——” 那么多个“火”字,她一时不慎被苹果卡住喉咙,重重地咳起来。这一咳可不得了,牵动身上的刀口,她立即疼得眼冒泪光。 他心疼了,连忙坐过去拍抚她的后背。她好不容易止住咳,抬起胳膊环住他的肩膀,也不管眼泪会不会蹭到他的衣领,白里透着薄红的脸贴上了他的胸膛。 目睹她一副羞赧的模样,他揉了揉她的脑袋,眼中盈满笑意。 “我以后再也不要吃苹果了。”她故意气哼哼地说。 “可是你手上还剩半个。” “给你吃。”她递过去。 他看她一眼,慢条斯理张开唇,抵着苹果轻轻咬了口,然后埋低脑袋凑过来。 果肉挨上她唇瓣,他挺立的鼻子也轻柔地碰上她的鼻梁。她心神一荡,朱唇微启,不由自主地将那片苹果吃进去。他的舌趁便机滑进来,与她的舌尖互相纠缠。 半分钟后,他的唇稍稍撤开,气息微促:“还吃吗?” 她的脸颊如同被火撩了一样发烫,整个人似乎烧的更厉害了,却晕乎乎地点头:“吃,吃。” 喂完大半个苹果,他用湿纸巾给她擦干净手和嘴角的果汁,然后将她亲密地揽在怀里:“我过几天要飞一趟法兰克福。量子对冲基金的总部就设在那里,我将停留一段时间,处理些工作。” 林霂安静地伏在他的怀里,过了会儿开口:“这段时间你电话频繁,我多多少少听到了一点内容。季云翀真的涉嫌联合坐庄?” “是。” “你决定狙击东盛,是因为我的缘故吗?” 萧淮不承认,但也不否认。 林霂仰起头:“我以为,就像你曾经对我说过的那样,在我们的感情关系里,你首先是‘你自己’,其次才是我的亲密爱人。无论你做什么,既不要因为我而一时冲动,也不要因为我而束手束脚,你就是你,独一无二,不可以被改变。” 萧淮凝视着她,沉沉地开口:“林霂,我遇见了你,就是一切改变的开始。” 林霂愣住,胸膛里霎时塞满了难言的情绪,眼眶突地红了。 他以为自己说错话,从纸盒里抽出几张纸为她擦拭脸上的泪痕,她却拉住他的手,哽噎道:“第一次车祸发生后,我经常质问自己,为什么去世的人不是我?为什么我要孤零零地活在这个世上?为什么连最亲密的恋人都要离我而去?无数个疑问占据了我的脑子,再加上当时流言蜚语盛行,我一时想不开,就在父母的忌日那天自杀了。” 这是林霂第一次提到自杀的往事,萧淮没有打断她。 “你不知道,我在慕尼黑旅行的期间去了一趟城南的啤酒馆,见到了季云翀留给我的影音文件。他在视频里说,他的眼睛看久了黑暗,想寻回光明,而我就是他的光明。可是,如果我真的是他的光明,他为什么要撇下我,要把我一个人留在暗无天日的世界里?我只是一个平凡人,也会有痛苦和脆弱的时候,却没有人给予我安慰或鼓励,充斥在耳旁的都是嘲笑声。这样的日子我过了整整两年,再也无法忍受,于是决定卖掉房子去越南。” 林霂说到这里,眼泪犹如决堤:“这一次车祸发生后,我的心情完全不同了。我意识到生命是短暂的、稍纵即逝的。在这段短暂并且充满大起大落的人生旅途中,我幸运地认识了你,也非常幸运地拥有了你的眷顾,这让我觉得自己没有被上天抛弃——当上帝关上了所有的门和窗户,拿走了所有希望,原来是准备在我心中燃起火焰,让我全心全意毫无保留地去爱你。” “我会好好珍惜生命,用积极上进的态度面对每一天。即使我们相聚的时光少之又少,我和你相处的每一瞬间都是弥足珍贵的。” 话音刚落,萧淮毫无预兆地伸手按住她的后脑勺压向自己,深深地吻住她。 以往的每次亲密接触,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般激烈用力,乃至于结束后她一边揉眼睛,一边气喘吁吁地说:“你弄疼我了。” 他用行动代替道歉,垂下头再来了一次。这次他的吻轻柔缠绵,缓缓的,慢慢的,带给她一种特殊的难以用语言形容的亲昵滋味。 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温热的唇才不舍地离开她。 他捧起她的脸:“你从来不说任何甜言蜜语,刚刚那样说话,真叫人满心欢喜。” 对上那双清澈得宛如一池湖水的眸子,她不禁面红耳赤,别开脸,羞怯地埋在他的怀里。 他抱着她,过了会儿轻声道:“霂霂,你去过法兰克福吗?” “没有。那是个怎样的地方?” “那里是歌德的出生地,盛产苹果酒。等你有空了,我带你去旅行?” “好啊。” “接下去的一段时间市场将持续震荡,你不要理会新闻,免得看了心烦。” “不要。你不在我身边的日子,我就只能指望着通过新闻看一看你的脸了。” 他默了几秒,不确定地问:“我们是不是从来没有合过照?” 不说不知道,一说还真是如此。林霂拨弄手机,调成语音自拍模式:“来来看镜头——微笑——茄子——” 随着语音指令的说出,“咔擦”一声脆响,一张双人照拍摄成功。 如此,以后谁想念谁,便可以睹物思人。 * 一周后,林霂出院了,那天也是萧淮飞抵法兰克福的日子。 不久,构成美元离岸人民币买盘主力的北亚银行与大量杠杆帐户突然削减头寸。人民币汇市大跌600点,期货期指大幅下挫4%。股指也再度大跌,三日之内从2900点狂泻2500点。 期市、汇市、股市齐跌。各大媒体纷纷报道这是境外势力在联合做空中国。 林霂震惊了,瞅瞅时间,法兰克福应该是晚间八点,便给萧淮发了条消息:“三市跌得这么惨,空方如何获利?” 萧淮回复道:“期市和汇市存在联动性。国际炒家们通过做空期市,把从汇市失去的钱以高杠杆的方式全部从期指那边赚了回来。” 林霂有点懵:“你能具体解释下吗?” 他耐性地发来一长段文字:“简单来讲,每张空头期货合约可赚40块人民币,现在股指是2500多,每张合约的帐面利润已经高达15万人民币,7月份到期的空头合约实际高达200亿人民币。如果股指继续暴跌,炒家们至少赚取500亿人民币以上的利润。所以说国际炒家们在人民币汇市上损失的钱,通过期市全部赚了回来。” 林霂发了个咂舌的表情:“虽然我不知道国际炒家究竟来自何方,但可以确定他们让你背黑锅了。” “你如何确定我背了黑锅?” “股指刚开始暴跌的那段时间,你一直待在我的床头念越南语单词,哪有时间做空中国?” 手机安静了几秒,接着两个表情符号出现在屏幕上方:[羞羞][亲吻] 林霂没羞没臊地回复了好几个“吻”,突然很想问问萧淮,她下周就要动身前往越南,他来得及在她离开之前回国吗? 她忍住没问,单单说:“新闻说股市将会面临肥尾效应,这是什么?” “肥尾效应是金融学的专业术语,指原本不太可能出现的机率骤然提高了。譬如可能出现一些不同寻常的事件,造成市场的大震荡。” 林霂想想:“东盛是不是即将面临大震荡?” “是。” “什么时候?” “很快。” * 就像萧淮说的那样,几家老牌投资银行不约而同地对外宣布,以中国现在的外储消耗速度,到今年12月初,央行将不得不停止支持人民币汇率,任由人民币贬值。 许多对冲基金紧接着宣布,将大幅削减对华概念股票和人民币外汇以抵御风险。 两则消息导致了汇市、期市、股市应声下跌,市场情绪变得非常悲观。此时几家老牌大投行再度发表消息,将大幅下调中国gdp预估增幅,这无异于雪上加霜。 股市大盘以不可挽救的颓势继续下跌,股指曾经非常艰难地撑住2500点,随后毫无悬念地跌破支撑位,向着2000点直奔而去。 肥尾现象出现了——很多账户在同一时间大量抛盘,其中不乏巨量抛售东盛股票的挂单交易。 截至收盘,东盛股票连续八个交易日跌停。 林霂刚想给萧淮打电话,他却默契地拨过来,说:“这几日最先抛售东盛股票的账户,是因为曾经做了股票质押,如今股票暴跌,无法还债,质权转移,不得不套现跑路。” 林霂张了张口,哑然。 萧淮道:“明日的东盛,也许开盘就跌停。那些锁仓持有东盛股票的庄家们跌怕了,将会争前恐后斩仓出逃。” 林霂暗自叹口气:“如果一切符合你的预测,季云翀将会怎样?” 萧淮没有立刻回答。根据过往的案例,许多被证监机构查来的超级庄家,到最后不是跳楼自杀就是流亡海外。 萧淮的眉心微微拢起,用四个字作了总结—— “结局凄凉。” 第59章 时间鸿沟 次日,a股股指继续下挫,东盛集团的股价也毫无悬念在开盘八分钟内就被千万股以上的抛盘封死在跌停价上。持续的跌停导致散户损失惨重,他们不是深度套牢眼睁睁地看着账面资金急剧缩水,就是借道杠杆引发爆仓导致血本无归。 股价的异常波动早就引起了证监机构的注意。尽管东盛曾经发公告称“在宏观经济形势不景气和股灾影响下,部分控股股东减持股票导致股价下跌”,但这样的理由越来越站不住脚。午间有突发新闻说,证监机构将介入调查。 林霂见到突发新闻时已经收拾完行李,此时14点,对应法兰克福早晨8点。而明天的14点,将是她飞抵越南胡志明市的时间。 她环抱双臂在客厅走来走去,几次想拨通萧淮的电话但又放弃,末了深吸口气,下定决心离开家前往东盛。 今时不同往日,许多愤怒的股民聚集在公司园区并拉起条幅抗议,林霂见状请出租车司机绕行停在了后门。 她对前台接待人员道明来意,对方却说董事长不会客。她只好拨通季云翀的手机:“你现在方便吗?我想见你一面。”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两分钟,然后响起不带情绪起伏的话语:“如果你只是想看一看我这个旧情人如何被你的现任男朋友击溃,还是不必了。” “我明天就要前往越南,这次来是打算向你辞行。如果今日不见,也许以后很难再相见。” 那边再度寂静无声,过会儿传来一句:“上来吧。” 林霂乘电梯直达季云翀的办公室。在保密性极高的办公区域,靠墙的地方放着一排中式书架,上面摆放着几张照片,分别是季云翀和父母的合影,曾经火遍网络拍摄于十二年前、十二年后他和她的合照,以及两家人在订婚宴上的“全家福”。 林霂收回目光望向季云翀。 他坐在皮椅里,侧脸对着她,静静地凝视着窗外的高楼大厦。 她循着他的视线看向外面的世界。这座城市被钢筋水泥包围,开阔的视野被一栋栋大同小异的建筑隔断,让人忍不住为这个繁荣的时代心生感慨,也免不得从千篇一律的景观中产生几许迷失和怀疑。 “顾惟蝼蚁辈,但自求其穴。”季云翀低低地开口,声音带着清冷的质感,“小时候语文老师要求我们背杜甫的诗,我总觉得这两句写得十分酸腐。狡兔需三窟,何况蝼蚁求一穴?为什么要看不起那些蚂蚁般的小人,嘲笑他们为谋求舒适的生活不得不钻营逢源?” 林霂若有所思一阵子:“难怪你常常答错古诗辨析题,原来小时候就钻牛角尖。” 季云翀似有若无勾起嘴角,转过脸看向林霂:“坐。” 林霂拉开椅子,隔着办公桌坐在他的对面。 他打量她,口吻淡如寡水:“听说你出了车祸?” “嗯。” “脾脏切除后,会不会对日常生活造成影响?” “免疫力会下降,新陈代谢也会变慢,但是注意休息就好。” “越南不比这里,条件艰苦恶劣,你如何能好好休息?” 林霂浅浅地笑了下:“我援医的地方是胡志明市辖属的一个县,总人口不到一百万,患者数量比这边少多了,我应该不会太累。” 季云翀看着她的笑容,有一瞬的走神。 他看看墙上的挂钟,翻开书桌上的文件,取支笔低头写字:“我还有些工作需要处理,你走吧。” 林霂没有起身,脸上流露出一丝犹豫的神情,再开口时语气压得比较低:“东盛的股价跌得很厉害,你打算怎么办?” 他头也不抬,冷冷地丢给她四个字:“与你无关。” “可你做了违法的事,万一被证监机构查出来——” “不必你费心。萧淮连同大投行和对冲基金针对东盛作出一系列报复举动时,你从来没有表示过关心。现在见我要输了,你特地来我面前展示下虚伪的怜悯?” 林霂看着季云翀,语气很是复杂:“我这个人是否虚伪,在这个节骨眼上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应该悬崖勒马,不要一错再错。” 季云翀静默了一两秒,放下手中的笔:“在你看来,一切错误都是我咎由自取?” “我不是这个意思……” “两年前发生的事情比你知道的更复杂。那些害死父亲、绑架母亲的混蛋简直无耻至极,他们不但要求我交出录音证据,还要求我准备一笔巨款赎人。我当时仍在走司法程序,未实质性继承父亲的股权,哪有本事筹措巨款?” 面对迟到的真相,林霂愣住。 “我被逼的走投无路,无奈之下决定用自己手中仅有的股份向银行申请股权质押融资。林霂,你可知那些常年和我父亲打交道的银行家们变得多么冷酷无情?他们借口东盛重组失败股价下跌,压低质押率,抬高利率。我用市值千万的股份,只贷到了五分之一市值的现金,却要付极高的利息将股份赎回来。” 季云翀说到这里,微微倾身靠过来,目光和她平视:“当我好不容易把母亲救出来,母亲疯了,我也山穷水尽。我一方面失去了原有的股份,另方面迟迟继承不到父亲的股份,眼看着要被踢出东盛时,有人问我愿不愿意与其深度合作,让东盛起死回生。” 林霂什么都明白了,整颗心顿时难受起来,喉咙也被苦涩的情绪堵住,好不容易挤出一句:“你为什么不拒绝?” “你以为我不想?如果还有更好的选择,我为什么不光明正大的做人,偏要钻营作局,坐庄投机?”季云翀苦笑,低沉的声音透出一股子无可名状的悲凉,“我需要资金,需要庞大的资金。唯有如此,父亲的心血才能够延续下去,我才能活下去,我那待在疯人院里疗养的母亲才能够体面地活下去。林霂,钱非万能,但没有钱,一切万万不能。” 林霂哑口无言,轻轻咬住嘴唇,将眼睛里的酸涩艰难地憋回去。 还有些话,季云翀没有说,也不打算再说——那时他根本不想离开她,但是不行,他正在做违法的事。万一投机坐庄的事情东窗事发,她肯定会被连累。 林霂不知他的心思,吸吸鼻子,放缓语气:“我明白你有不得已的苦衷。往事不可追,你现在收手也来得及。” 季云翀不假思索:“不可能。父亲的仇还没有报,如果在这时对外界承认做过的一切,我两年来的苦心经营就白费了。林霂,难道你希望我关在监狱里看着那群混蛋逍遥法外?” “你不收手又能做什么?萧淮告诉我,你的下场会很凄凉,可我不希望你沦落到悲惨的境地。” 季云翀霎时沉默。 他的目光在林霂的脸上流转,末了又看看墙上的钟,牵动唇角弯出一抹不以为意的笑:“萧淮在吓唬你。我是谁,自然有办法全身而退。” 林霂一愣。 他的神色恢复了最初的冷静:“好了,你已经耽误我半个多小时的工作时间,可以走了。” 林霂微一张口,季云翀不耐地蹙起眉头:“以前我希望你留下来,你不肯留。现在我想让你走,你反而赖着不肯走。是不是萧淮不在身边,你觉得寂寞了,想和我发生点什么?” 林霂被他讽刺得很难受,起身往外走。 她背对着他,每往前一步,脑海里就浮现出一幕幕往事。 八岁时,他往她书包里偷偷塞了一盒晶莹剔透的糖果,害得她差点罚写一整年的悔过书。 十五岁时,她站在中学校园的公告窗口查看分班名册,一转头发现他就站在她的身旁。那时年少,花儿在笑鸟儿在叫,玻璃窗上印着他纯真的脸庞,她竟然呆怔了一瞬。他浑然不觉,视线在名册上逡巡,目睹他和她的名字列在一起时,他扬起眉梢冲她愉悦一笑,她别开脸,耳根子微微地红了。 再大一点,他成为了她的同桌,每天换着花样带早餐,风雨无阻地送她回家,乘着风儿向她表白。 时光荏苒,他即将去德国留学。在机场告别时,他居然比她先掉眼泪,信誓旦旦地承诺学成归来一定会娶她。那时她红着眼眶抱怨:“你母亲不喜欢我,我怎么嫁给你?” 他吻了吻她的泪眼,说:“我爸爸很喜欢你,放心吧,你一定会成为他的儿媳妇。” 漫长的八年,好像没有磨灭爱情,但又似乎磨灭了除去爱情之外的什么。 林霂停下脚步,回眸瞥向季云翀。 他还是记忆里的他,英俊,好看。然而他又不是记忆里的他,清隽的五官带上了一抹挥之不去的疏离凉薄,让她感到无比陌生。 跨不过的时间鸿沟,让两人渐行渐远,再也回不到当初。 林霂的眼眶红了,隐隐有泪光闪动:“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你那时遇到那么多麻烦却什么都不肯透露就把我推开,仿佛潜意识里认定我们只能同欢乐不能共患难。” 季云翀执笔的手颤抖一下,慢慢抬起头,一双幽邃的眼睛里有情绪在翻涌,随后又趋于平静。 “如果你这次真能全身而退,我由衷地希望你不要再用非法的手段复仇。虽然你失去了父亲,但还有母亲。为了她,你应该珍重你自己。” 季云翀一语不发,脸色却有些苍白。 她颔首,吐出最后的辞行:“再见。” 话落,她转身走出办公室,一行眼泪同时夺眶而出。 电梯的门打开复又合上,她按下1楼,闭上眼睛疲惫地往墙上一靠。待出了东盛的办公大楼,她伸手扬招出租车,发现随身的手包遗留在办公室里没有拿,只好又折回。 办公室里不见季云翀。林霂从皮椅里拎起随身小包,一抬头,目光对上办公桌上的文件,文件上面还压着季云翀用过的笔。 林霂迟疑,还是信手翻开。 扑入眼帘的是季云翀的字迹,密密麻麻,林霂越看越心惊肉跳。当看到最后的一段话,她脸色大变,放下文件直奔顶楼。 季云翀就站在顶楼天台,抬头仰望苍穹,一副波澜不惊的样子,而他的脚下再过去半米便是高空。 听到高跟鞋“啪嗒啪嗒”敲击地面的声音,他怔了下,慢慢侧过脸。 “季云翀!这就是你所谓的全身而退?”林霂急急地唤住他,嗓音是异乎寻常的紧绷,“向外界揭露你父亲的死因以及你遭受过的痛苦,然后从这里跳下去,用死亡来栽赃中西药业的高层,寄希望于证监会发现中西药业的市值也存在弄虚作假?” 她很生气,从脸到脖子都憋红了,但她知道他这回是来真的,不敢贸然前行,杵在原地劝说:“你有很多条生路可以选,何必选一条死路?” 季云翀看她一会儿,偏开脸轻吐口气,声音渐沉:“林霂,你还是走吧。” 第60章 辞行(下) 季云翀看她一会儿,偏开脸轻吐口气,声音渐沉:“林霂,你还是走吧。” 难以言说的情绪在林霂的心口化开,她知道他这么偏执的人,行事专断,不可能被三言两语打动而改变心意。 她无奈地说:“就算你从这里跳下去,也未必能让事情的发展如你所愿。中西药业的高层老奸巨猾,说不定会想尽办法逃过指控,而你是唯一一个知道事情真相的人,连你都不在了,伯父的仇还有谁能报?伯母呢?又有谁会悉心照料她?” 每一句话都是肺腑之言,季云翀沉默良久,却轻轻一哂:“快15点了,截止今日东盛已是七连跌。今天早上已经有6名董事、2名监事突然以传真的方式向董事会提出了辞职请求。这些家伙,赚钱的时候一个个削尖了脑袋往我这边靠,现在见势头不对,纷纷跑路。” “至于那些曾经一起操纵过股价的合作者,很快就会把暴跌的责任推给我,说不定还会火上浇油捏造东盛存在财务黑洞。林霂,我没有退路可以选,即使曾经有过退路,但也不是现在,而是两年前。” 他说这番话时偏头拂了林霂一眼,微微扬起唇角。 他展露笑颜的时候,墨眸里噙着的嘲讽没了,眉头舒展,酒窝乍现,仿佛卸下了咄咄逼人的面具展现出真实的自我。 “那时你来慕尼黑挽回我,我的态度反反复复,是因为我也在犹豫纠结。复仇这条路太艰难,我难免感到懦弱彷徨,忍不住渴望回到你身边。说不定我们很快会有一个孩子,生活也不再愁云密布,充满了欢声笑语。” 林霂怔了怔,听他说下去。 “理想是美好的,现实却是残酷的。如果我拒绝与那些人投机合作,东盛没了,我也将变得一贫如洗。母亲有精神障碍,我又被膝伤反复困扰,这些高昂的治疗费都将压在你一个人身上。林霂,我难以想象你嫁给我之后天天面对着一个发疯的婆婆和一个残疾的丈夫,不得不挺着肚子在妊娠期加班工作,然后把吃苦受累赚回来的钱一半掰成治疗费,一半掰成孩子的奶米分钱。任何女人都无法忍受这样的生活,日子久了,你一定会离开我。” “但我不希望你离开我,所以我对自己说,忍一忍,熬一熬,等我东山再起,一切困难都将迎刃而解。” 季云翀轻轻慢慢地说着,幽邃的眸子直直地望着她:“可惜我迟了步,你遇见了萧淮,你和他走到了一起。” 他沉默稍许,淡淡地笑了:“萧淮和我不同,不曾背负深仇大恨,家世背景也比我更出挑。他人品端正,感情方面是张白纸,他爱上你,便会一辈子全心全意爱你,你选择他是再适合不过的决定。” 林霂的眼眶有些发烫,微抿着嘴没有回话。 季云翀说:“我努力忘记身体上的疼痛,也积极图谋复仇。父亲在世时不愿意做的勾当,我不择手段地去做了。但一切都事与愿违,萧淮稍稍布个局,我就输得一败涂地。林霂,看见你和萧淮如此亲密,我嫉妒,也痛苦。假如我死于那场车祸,是不是就不会像现在这样感到无尽的孤独和悲凉?我什么都没有了,连复仇的筹码都被剥夺,生不如死。” 林霂强压下胸膛里的难过,吸口气缓缓道:“生不如死的感觉我也体会过,但请你听我一句劝,人不可以总是惦记着自己失去了什么。” “人各有命,你不必对我讲大道理。” “不是的,人这辈子不可用‘命’这个字简单概括。我和你从小一起长大,十六岁成为你的女朋友,二十六岁接受你的求婚,接着在同一年失去父母、失去你。外人都认为我谋财害命,我连自证清白的机会都没有。如果说这是‘命’,我不服。” 迎着季云翀有些意外的目光,她调整下呼吸,娓娓道:“你体会过的悲伤,我懂得;你正在承受的绝望,我也懂得。然而人生是由一连串的得与失、失与得构成的。得到的,失去的,正错的,错误的,都已成为过去,一味沉湎在负面情绪里,那是对生命的极大浪费。” “你的‘命’不是由天意决定的,而是由你的选择决定了你最终的‘命’。如果你现在跳下去,所有的不甘心和期望都将成为泡影。或许证监机构会发现中西药业的秘密,又或许证监机构什么都查不出,东盛也将迎来下一任董事长,但你的名字很快被外界遗忘——季云翀,你真的认为这就是你的命吗?” 她的声音没有较大的起伏,却字字一针见血,直戳季云翀心灵深处最脆弱的地方。 见他表情有一刹的松动,她往前走了几步,仰起头,目光与他平视:“人这一辈子无可避免会做出错误的抉择。选错了不要紧,调整方向重新来过。至于那些让你遭受过痛苦的混蛋,你再忍耐会儿,再坚持住,时光绝对不会辜负你的努力和执著。” 话落,她向他伸出手,轻声吐出一句:“下来吧。” 她伸的是左手,腕上没有带手镯,那道狭窄深刻的疤痕暴露无遗。 季云翀见了,心脏狠狠抽痛一下,声音还有些生硬,但语气软化了许多:“我已经接到证监机构的函文,通知我协助调查。木木,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害怕一旦上了审判庭,这辈子就再也没有翻身的机会为父亲报仇。” 她认识他这么多年,第一次听见他说害怕。 林霂道:“不要怕,现在是你拨乱反正的时候。” “木木,如果我执意跳下去,你不会为我落泪?” 他的语气是那么的摇摆,林霂的眼泪几乎就要夺眶而出,却硬憋住:“如果你坚持走上不归路,我不会为你掉一滴眼泪。” 季云翀的眼底漫起一层薄薄的水雾。 是命吗?失去父亲,失去心爱的人,满盘皆输,他被逼得没有退路只能从高楼跳下去? 季云翀无力地阖上双目,再睁开眼时,迟疑而缓慢地抬起手。几乎是同一刹,林霂紧紧拉住他,生怕他膝盖不好一时不慎摔倒,用身体护着他,小心翼翼地将他带离了天台危险区。 做完这些,林霂长长地松了口气,偏在这时季云翀口袋里的手机嗡嗡震动。 他苦笑:“离收盘还有一会儿,想必是证监机构的人怕我逃到境外,先发制人找上门。” 一席话,让林霂那颗刚落回原处的心又提了起来。 季云翀接通电话。 起初他安静地倾听,稍后变成他发问对方回答。待结束通话,他用不可思议的口吻说:“是交易中心的来电,告诉我有连续的大单吃掉卖盘,跌停板被打开,股价也开始上扬。” 事实确实如此,东盛集团的股票在不久前打开跌停板,接着由绿翻红急涨三个百分点。虽然接近收盘,但不断有巨量大单集合竞价成交,导致股价一路上涨,直逼涨停。 林霂惊讶地问:“还有庄家为你持仓?” 季云翀否认:“主力庄户早就出逃,不可能逆向回购。” “难道是散户在抄底? “散户的购买力微不足道,更加不可能进行巨量挂单交易。” 那么,究竟是谁在如此惊险的关口增持东盛集团的股票? 林霂思来想去,想到了萧淮。 是他吗?他早就制定了今日的买入计划,还是因为看见午间新闻所以临时起意救场?他这么做,对他自己有什么好处呢? 林霂百思不得其解,偷偷瞅一眼季云翀,见他也在凝神思索。 也罢…… 她不懂金融,琢磨不透萧淮的心思。然而无论萧淮做什么,都有他的道理,她索性不操心,由他去吧。 * 从顶楼回到董事长办公室,来自证监机构的专线电话也拨了进来。由于股价在尾盘拉成涨停,季云翀完全不似之前的无助和失措,言谈间表现得十分镇定。 林霂没有逗留,拿起随身小包静悄悄地离开。 电话讲到一半时,季云翀侧了下脑袋,视线投向窗外,恰好看见林霂坐上出租车离开东盛。 他的目光黯淡了许多,片刻后恢复清明,继续用冷静的态度回答来自证监人员的质询。 这一次,没有谁对谁说再见。 就像是此去经年,他和她再也无缘相见。 第61章 大结局(上) 翌日艳阳高照,林霂拎着行李箱离开老洋房,坐上了从医院开往机场的班车。 车上有不少家属。小儿科的黄医生抱着孩子和太太说话,妇产科的薛医生正在和男朋友自拍留念……林霂的目光扫了一圈,发现惟有自己形单影只。 不知道为什么,萧淮一直处于关机状态,她联系不上他。 大抵有前车之鉴,林霂难免多思。她叹口气望向车窗外,玻璃上映出自己影影绰绰的脸,以及这座城市的一花一木、一墙一檐。 纵使不舍,也该对这座城市道再见了。 抵达机场后,医疗团的成员向家属道别,接着依次排队领取登机牌和办理行李托运手续。此时林霂再一次拨打萧淮的手机,电话终于通了,却无人接听。 林霂十分郁闷,刚巧前面的同事办完托运手续,她连忙把手机放回随身小包包,提着硕大的行李箱走向服务窗口,将身份证和机票递给柜姐。 这时另一张机票和护照从旁边递了过来。林霂奇怪地侧目,却看见萧淮仿佛从天而降突然出现在她的面前。 他的衣着和平日完全不同,穿着白色t恤和烟灰色牛仔裤,头发梳成大背头露出俊朗的脸,挺直的鼻梁上架着副墨镜,俨然出门旅行的样子。 林霂呆呆地望着他。 他伸手揽住林霂,将人往自己这边带了带,然后把黑色行李箱递给柜姐:“我是她的家属,我们一起去越南。” 他说这句话时,唇角往上挑,嗓音温润带着淡淡的宠溺。林霂反应过来,心里藏着掖着的小情绪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一颗心甜蜜得要化开,完全忽略同事们投来的疑惑目光,展开笑容,声线浅浅软软地“嗯”了声。 可惜的是,医院给所有人买的是团体票,登机后林霂和同事们坐在飞机的中部,萧淮一个人坐在最后排,她和他被隔开了。 女同事们凑在林霂的身边,一会儿有人问林霂是不是交往了新男朋友,一会儿又有人问为什么萧淮长得不像八卦报纸曝光的“未婚夫”,七嘴八舌,好不热闹。 林霂没有回答,注意力全在飞机的尾部。 之前落单的人是她,现在带着家属前往越南的人也只有她,她犹豫几秒,小声说了句“我去后面坐”,便在所有人的注视下坐到了萧淮身旁的空位。 于是,舱内的所有同事都明白了,无论林霂是不是和某位“未婚夫”分分合合纠纠缠缠,现在她交往了新对象,并且新对象对她一往情深,不远千里追到越南。 这时林霂对萧淮说了句什么,他摘掉了墨镜,微微一笑捏了捏她的脸颊。她侧了下脑袋,亲昵地依偎上他的肩膀。 众人见状,纷纷识趣地收回目光,该干嘛干嘛。 林霂的耳朵贴在萧淮的胸口,聆听着他沉稳有力的心跳声,问道:“你刚落地又接着飞,身体会不会吃不消?” “不碍事。” “法兰克福的工作都处理完了?” “嗯。” “昨日尾盘时,涌现了巨量挂单买入交易,将东盛的股价被稳稳地托住……这件事是你做的么?” 萧淮微一颔首,大方承认。 林霂的嘴角嗫嚅几下:“为什么?” “东盛的股价虽然虚高,但经过这些天的震荡下挫,已经回归实际水平。再说季云翀还算用心经营东盛,尤其在医药制造和贸易这一块做得非常好。如果他能够修正之前的错误并且在未来的日子里踏踏实实地发展东盛,东盛或许称得上是名副其实的医药大企。” 听完萧淮轻描淡写的几句话,林霂想想,不放心地追问:“你的对冲基金重仓买入东盛的股票,算不算被东盛套牢了?” “怎么不换个角度说我托底入市,积极护盘?” 林霂彻底安心了,努努嘴抬杠:“吹牛。” 萧淮好笑地看着她:“我有一个问题想问你。”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你想知道,如果你没有增持东盛的股票而导致季云翀被立案审查,我对季云翀的看法会不会发生变化。”林霂长长地呼了口气,轻声道,“有句话叫做‘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但我觉得,人也要为自己的错误行为付出代价。” 她仰起脑袋和他对视,所有的心思都写在了脸上:“我对季云翀没有爱情,只剩下同情,但这份同情绝对不会过度泛滥。萧淮,你愿意相信我吗?” 萧淮俯低脑袋,微凉的鼻尖磨蹭着她的鼻子,薄薄的唇几乎要贴上她的:“信。” 她的脸不受控制地涨红了,羞怯地唤他:“有同事在呢。” 他岿然不动,与她额头抵着额头,再说话时,温热的气息扫过她白皙的脸颊肌肤:“不过,你猜错了我的问题。” “咦?” “我的问题是,我们分开的这段时间里,你有没有想念我?” “有,当然有。” “有多想念?” “像你想念我那样,日日夜夜地想念你。” 他心满意足地笑了,将她搂入怀中。 林霂享受着恋人久违的拥抱,过了会儿,记起一件十分重要的事:“亲爱的,你能在越南待几天?” 萧淮顿了顿,不紧不慢吐出答案:“十日。” 林霂去慕尼黑旅行的日子,是十日。 而萧淮陪她在越南度过的全部时光,凑巧也是十日。 十日,亦称“十干”——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壬﹑癸。这是自商代起便用来记录天日的方法,取义于种子的萌芽、生长、发育,乃至衰老、死亡、新生的全过程。 十日,也是林霂遇见萧淮,与他相识、相知、互生爱慕之意的全过程。 * 经过五个小时的飞行,航班落地于越南共和国的胡志明市。 援医的目的地是胡志明市下辖的平政县。如果说胡志明市充满了浓郁的法国情怀,被誉为“东方小巴黎”,那么平政县则一下子从“城市”过渡到了“乡村”。 越南的公路并不发达,医疗团一行人出了机场就只能靠摩托车作为代步工具。这里是一个摩托车上的国家,车多也就罢了,车速提不起来,在起伏不平的乡村道路上颠(duang)簸(duang)着(duang)前行。 好不容易抵达平政县,入住的宾馆环境比较简陋,类似国内城市老城区火车站附近的小旅舍,但也算是方圆几里条件最好的了。 林霂早就做好了吃苦的心理准备,但万万没想到以一个姿势一动不动地坐了两个多小时的摩托车,屁股被颠得生疼。她进入房间打算睡会儿,萧淮却让她稍等片刻,径自去了服务台。 不一会儿,萧淮回来了,抱来一个大纸箱,里面有未拆封的枕罩、床单、洗漱用品等等。 林霂纳闷:“这些东西哪来的?” “机场附近有家大型超市,我担心你初来乍到住不习惯,让人订购了些东西送到这里。” “你从来没有向我询问过援医细节,为什么知道医疗团就住在这里?” 萧淮不问,是因为他早就联系过急诊科主任,掌握了第一手动向。他没有解释太多,在纸箱里翻翻找找,拿给浴巾和浴袍:“天太热,你去洗个澡吧。” 这里属于热带季风型气候,温度高,空气湿度大。林霂一路过来流了不少汗,背后湿答答的,二话不说便去浴室冲凉。 再出来时,床已经铺好了。林霂坐在床沿,用毛巾擦拭湿漉漉的头发,萧淮体贴地打开房间里的电扇。扇叶悠悠缓缓地转动,送来徐徐凉风,她眯着眼睛享受了一段时间的清凉,把毛巾抛给他,四肢摊开往床上一躺。 长及膝的浴袍由于她的动作拉高了许多,两条笔直纤细的长腿一览无遗。领口斜斜地敞开,露出玲珑柔美的弧度,奶白的肌肤上还有一两滴未擦干的水珠儿,恰似白玫瑰上的凝露,娇娇嫩嫩,勾得人心尖微微地发热。 萧淮的喉结滚动了下,哑声问:“我也去洗个澡,好不好?” 她有没有听出弦外之音,他不知道,反正她轻轻应了声。 洁面、洗发、搓背、沐浴……当萧淮带着一身清香气味迫切地从浴室里出来,林霂却换了件无袖t恤和短裤,乌黑的长卷发扎起来,看起来眉清目秀。 她笑了笑:“合作的医院就在附近,我想去看一看。” 萧淮愣住:“现在?”意识到自己的语气有点生硬,他补充道,“你的同事不是留在市里吃晚餐就是待在房间里休息。” “我是急诊科的带头人,要尽快地熟悉这边的医疗流程,否则明日第一天正式工作,极有可能应付不过来。” 萧淮静默两秒,点点头:“好,我陪你。” * 受土地私有化的影响,平政县的县医院占地面积不大,加上全县仅此一家医院,候诊大厅里早就人满为患。 林霂向服务台的护士表明身份,与其沟通了一阵子,告诉萧淮:“这边的医疗水平比较差,但医生都很敬业,检查的也非常仔细。五万越南盾(人民币15块钱),就可以做肝、胆、脾、肾、肺一系列b超检查。” 萧淮道:“这是不是意味着你在这里的工作量翻倍?” “没错。” 话刚落,有位年轻的妈妈抱着宝宝来看病,宝宝的头颈部出现了许多玫瑰色斑丘疹。 林霂迎上去,用英语夹杂越南语作交流。妈妈很着急,反复强调孩子高烧38度,林霂极富耐心地安慰道:“幼儿的疹子属于良性疹,暂时不必要用药物治疗。考虑到幼儿没有发烧到38.5度,无需服用退烧药,物理降温即可。” 听完林霂的解答,妈妈脸上的担忧之色才稍微减轻几分。 待这对母子离开,萧淮问:“你不是儿科的医生,为什么也了解这些?” 林霂轻轻叹口气:“说来话长,儿科医生的缺口一直很大,再加上高负荷、高要求、低待遇以及紧张的医患关系,导致高校儿科专业吸引力下降,儿科医生流失严重。许多医院包括我就职的医院不得不撤去了急诊儿科,只设普通门诊。记得那时医院刚刚贴出告示,不明就里的家长抱着小孩来挂急诊。那个孩子连续高烧四天,出现了抽搐症状,我有些无措,只能建议对方赶紧转院。从此我开始留意儿科方面的急诊案例,无论面对的是成年人还是孩童,我都希望自己对病患尽一点绵薄之力。” 萧淮听完,看着她那双清澈明净的眼睛:“你将来一定会成为优秀的医生。” 林霂淡淡一笑:“但愿如此。” 这时又来了几位病人,林霂再度迎上去询问病情。忙忙碌碌时间一晃而逝,当候诊大厅里的病人不多了,林霂也累了,乏了,连晚饭也不想吃只想快点回宾馆睡觉。 萧淮背着她,行走在乡间小道。 黄昏谢去,夜幕慢慢铺开,逶迤绵长的路上有无数萤火虫在飞舞,忽闪忽闪的流光点缀在黑夜里,犹如浩瀚的星空流泻在林荫道,让这里美得不似人间。 林霂“哇”了一声,童心萌动:“亲爱的,快带着我追星逐月。” 萧淮忍俊不禁,两手将她托好,迈开大长腿跑了起来。一时间,萤火虫纷纷飞出,光芒四散,仿佛星光飞坠,让人恍然置身梦中,触目所见皆是一种勾魂摄魄的美。 两人回到住的地方,萧淮满身大汗先去洗澡,林霂向服务台借了个小玻璃瓶,把捉到的萤火虫放进去。 待萧淮裸着上半身、腰间裹着浴巾走出来的时候,房间里漆黑一片。 借着萤火虫的光,他见到林霂睡着了。她的呼吸均匀轻浅,仿佛因为体力不支而入梦多时。 他安静地看着她。 不知道季云翀是如何舍得与她分开八年,他在法兰克福的这些天,无时无刻不思念她。尽管两人每天都会视讯通话,但他的心早就飞到她身边,只想和她在一起,陪着她,抱着她,听她用软软糯糯的声音撒娇。 他迟疑下,躬下身吻了吻她。她好像醒了,回应他,含糊不清地嘟囔:“等你好久了。” “嗯?” 她没说话,手从浴巾底下探进去,虚虚地握住他的命脉,抚摸两下,又一动不动了。 他哑然失笑,轻手轻脚地上了床,抱住她,用手臂给她当枕头,把咔咔作响的风扇转动声当作动听的安眠曲,在忽明忽灭的萤火虫光芒的陪伴下,枕着美好的心情入眠。 窗外蝉鸣阵阵,那似是跨越千山万水,彼此仍然相守的音信。 第62章 大结局(下) 林霂开始了在越南行医的日子。 和国内紧张的工作氛围相似,这里的病人一个接一个,她忙至午间休息时分才能缓缓,吃过午餐后继续与患者为伍,直到17点才结束所有的治疗。 至于萧淮,身处在山明水秀的平政县,他远离了俗世的打扰,过上了慢节奏的生活。 每当第一缕晨曦透过窗户照落在枕边,他醒了,给仍在睡梦中的林霂一个浅浅的吻,接着悄悄地起床洗漱,像当地人那样骑着摩托车前往市集,买来一份phoga(鸡肉米粉)或是phobo(牛肉米粉)。 洁白的米粉看似清淡,但口感细滑柔韧,搭配鱼露和柠檬汁,尝起来又鲜又美别有一番风味。林霂喜欢极了,一碗粉吃得干干净净,连汤水都喝光。 稍后,他送她去医院,再只身折回。 这时阳光照耀在广阔的大地,骄阳如火,温度渐渐上来了。他戴上墨镜,提起摩托车车速,任夏风拂面,悠哉地驶向市区,在这座旧称为“西贡”且被外来游客视为寻欢作乐的胜地一待就是一整日——当然,他去的地方不是花红柳绿之所。哪儿有银行,哪儿有证券交易服务机构,他就在哪儿停留。 接近16点,他返回平政县接林霂下班,途中经过最热闹的范五老街,看到各种风味饭店和餐厅,便每日不重复选择一家店打包好美食带回去。 林霂吃了好些天的各国料理,对萧淮的每日行程产生了好奇:“你每天往市里跑,玩得开心吗?” 她太忙了,总让他一个人东蹓西逛。将心比心,如果他埋头工作撇下她,她天天逛美景也会难免觉得索然无趣。 她脑子里想着什么,脸上的表情就泄露了什么。萧淮瞧她一眼,淡笑:“挺开心,还认识了个新朋友。” 林霂愣愣地望着他,脑子里冒出疑问。新朋友?女的?他长得这么帅,在外面又被人搭讪了? 她张张口,声音又轻又细:“怎么认识的?” 萧淮岂会不懂她的心思。他望着她那双乌溜溜的眼睛,扬起唇角:“我在逛圣母大教堂时和对方偶遇。他是天主教徒,告诉我后天晚上六点半是弥撒时间,你有无兴趣前往参观?” 原来如此……林霂暗暗责怪自己小心眼,可粗略一想,又觉得奇怪:“你信教?” “不。” “那你干嘛跑去教堂?” 萧淮顿了顿,回答:“旅游攻略说那里是胡志明市的地标,已有百余年历史,值得一游。” 林霂“噢”了声,不疑有它:“行,我也去逛逛。”顺便呐,两人一起约会吧。 * 很快就是约定去教堂的日子。 林霂下了班,站在门诊大厅的屋檐下等待萧淮。医疗团的同事们对这一幕习以为常,和林霂打声招呼,三三两两结伴回宾馆。 这里是热带季风气候,一道闪电划过天空,雨说下就下,顷刻间地上就积起水洼。 林霂想给萧淮打电话,然而雨这么大,手机响起来他一定很不方便,所以她耐心等待着,看着雨势渐大,地上的小水洼一片片连起来淌向低处。 她忽然记起了往事。那时关怡在电话里笑呵呵地调侃萧淮,说萧淮对她有意思。现在回忆那句“林霂下车的地方有个小水坑,司机应该把车子多挪一米”,他口中的“水坑”是指较大的水洼吧。 这么说来,他是不是第一眼就对她心生好感? 想着想着,雨停了。阳光透过云层照到洼地,微风吹过水面,光影斑驳一闪一闪倒映出摩托车的轮廓,是萧淮来了。 他一眼就看到了屋檐下的林霂,随即减慢车速驶过去。她跨下台阶正要迈开步子,萧淮唤住她,径走过去将她横抱起,放在了车的后座。这一过程中她脚不沾地,地上的积水却随着他踩踏的脚步溅起了小水花,打湿了他的裤腿。 林霂看着,胸口有些发热。幸福的标志,莫过于被心爱的男人小心翼翼地呵护。 “我在半路避了会雨,让你久等。”萧淮解释道,启动摩托车。 车行驶在乡间,清风带着淡淡的泥土气息拂面而过,林霂一头长长的卷发在空中飞扬。她眯起眼睛依偎在萧淮的后背,揽在他腰间的双臂情不自禁的收紧了些。 他感受到她的小动作,微转过头。她嘟起嘴唇,出其不意地在他的脸上啄了一下。 他沉沉地笑了,温润磁性的嗓音清清楚楚地传到她的耳朵里。她的心脏扑通跳快了,小声唤道:“亲爱的——” “什么?” “我来越南之后就没有好好陪过你,甚至有点冷落你。”她轻声细语,脸色微红,“所以我和同事换班了,今夜我们不必急着赶回来,可以在市区里住一晚。” 这番话透露的意思十分微妙,他刚要回答,对面驶来一队摩托车,把狭窄的乡道占据得满满当当。 其中一辆车驮着位孕妇,脸色煞白,后颈插入截竹竿,血从伤口一股股地涌出,湿透了她的衣裙和车后座。这般模样任何人见了都会倒吸一口凉气。 林霂连声叫停,向孕妇家属表明医生身份,查看孕妇的眼睛,发现双侧瞳孔散大,对光反应不明显。这样的状况十分危急,她不假思索地对萧淮道:“我得赶回医院,没法去教堂了。” 萧淮微一开口,未来得及回答,林霂已经坐上了对方的摩托车,直奔医院。 萧淮随即调头追上去。当他追到医院,林霂正在和轮值的其他科室医生就患者的特殊性以及受伤部位的罕见性展开讨论,并确定手术方案。 十几分钟后,术前各种准备就绪,孕妇被推进手术室。由于后颈部位连接着重要的血管,稍有不慎便有可能引发大出血,甚至危害孕妇肚子里的胎儿,主刀医生必须十分小心地取出颈部异物并清创。 1小时,2小时……时间飞逝。 漫长的4小时之后,手术顺利完成,不仅成功取出了竹竿,也保住了孕妇肚子里的宝宝。 家属们很高兴,参与手术的医护人员既欣慰又疲惫。他们没吃晚饭饿着肚子保持精神高度集中进行手术,现在手术做完,实在饿得不行,有些人直接喝葡萄糖注射液补充体力。 萧淮守在等候区,却一直没有等到林霂。他打听一圈,得知她换下手术服后去巡房了。 到了病房,萧淮看见林霂在用越南语交待家属清创缝合术后的注意事项。她刚从手术台上下来,心力交瘁,态度却不烦不燥,极富耐性。 她说完话转头看见了萧淮,目光一柔,快步走向他。 此时接近22点,约会自然是泡汤了。萧淮载着林霂返回住处,前行了一段路,她的眼皮越来越沉重,环抱在他腰间的手松了松,默无声息滑下去。 萧淮唤她:“霂霂?” 她稍稍提起精神,重新搂紧他,呢喃嘟囔吐出个单音字:“嗯?” 萧淮没说什么,放慢了车速。这样的情形又发生两次,他悄悄把车停下来,将林霂抱在怀里,徒步走回宾馆。 回到旅馆,他将她放在床上,捏了捏她的脸,再唤:“霂霂,醒醒。” 她睁开朦胧的睡眼,迷离的目光迟钝地掠过他的脸,竟抬手抱住他的脖子,又阖上了眼睛。 他静默会儿,维持上半身不动,努力伸长手臂按下墙壁上的开关。 灯光骤灭,他轻轻慢慢地上了床,将她揽在怀里。 只躺了一会儿,他听见她在说梦话,声音含糊不清,喃喃重复:“对不起……” 他睁开眼看她。 “说好了要约会……对不起……” 听到这样的话,他轻轻叹口气,凑近脸薄唇贴上她的额,落下一个温暖的吻。 没关系。 他懂得她的内心。 * 医疗团抢救孕妇这件事传开,第二天,平政县电视台记者来了。当时参与手术的医护人员都接受了采访,单单缺少了林霂——急救车送来了几位食物中毒的居民,她正在安排洗胃。 新闻播出时间是晚七点,林霂已经下班了,非常放松地躺在床上观看。 主播用了长达三分钟的时间介绍援越医疗团的背景,赞美医护人员兢兢业业的工作态度和精湛的医疗技艺,称此举增进中越友谊。 新闻结束,萧淮问道:“你没有出现在电视画面里,会不会觉得有点可惜?” 林霂思考片刻摇摇头:“坦白说,我在来越南之前脑子里想的都是好好工作,表现优异,在最短的时间内评上副高职称,向美智子那些不喜欢我的人证明自己完全配得上你。” 她的声音柔柔软软,和以前不同,不带丝毫的卑微。萧淮原想说些什么安慰她,琢磨会儿又决定听她讲完。 她又说:“其实是我自己不自信。外婆一辈子没有结婚,也没有亲生骨肉,可她对母亲、对我是发自内心的爱护,况且外婆作为纺织工学院最早的建校老师之一,把纺织专业从无到有建设起来,如今这个学院在国内纺织专业排名第一。至于父亲和母亲,更加不必说,在我这个年纪早就是学科带头人。和长辈们比起来,我谈不上好,也谈不上不好,略平庸,因缘际会与你相恋,面对如此美好的你,难免有时妄自菲薄。” “经历过第二次车祸之后,我的内心多了些感触,不再执着于‘配得上你’如此肤浅的肯定。即使我仍然想成为名医、想让你因为拥有了我而感到自豪,但那不是一蹴而就的事情。”林霂说到这里眨了下眼睛,俏皮地笑了笑,“接下去,我除了继续奋发图强,还会好好享受和你在一起的甜蜜恋爱时光。” 萧淮听完,隔了好久轻轻叹口气:“只是恋爱?” 林霂疑惑地看着他。 他拍拍身边的位置,张开双臂。她立刻从善如流地坐过去,连人带着扑通扑通跳动的心一并落入他的怀里。 嗅着她发丝上的香气,他心底最柔软的地方隐隐悸痛,不禁再度叹息:“我后天就要离开这里了。” 怀里的人一下子变得过分安静,静得仿佛连呼吸都停滞了。 过了好久,闷闷的、瓮声瓮气的声音响起:“去哪儿?” “慕尼黑,投行总部。” “……你打算回归工作了?” “嗯。” 她早就知道他十日之后就会离开这里,心里却难受得紧,一下子无话可说。 他安静地等待片刻,发现她过度沉默,于是抬起她的脸:“林霂,你能否不计较国籍、文化、家世的差异,仅仅评判我是否符合你理想中的另一半的要求。如果符合,你能不能给我一个承诺,允许我用一辈子的时光陪伴你?” 他本来打算在教堂里说出这番话,然而计划赶不上变化,只能在这个狭小的朴素的房间里表露心迹。 林霂愣住。 这样的言语无异于确定终身伴侣。她突然意识到在交往的这段时间里,自己因为一些不好的回忆,从来没有向他提过任何要求。然而在这段感情关系里,他和她的地位是平等的,他想寻求稳定的心情和十八岁的她如出一辙。 她的眼眶有些发热,用力点点头,说:“我知道,我们交往的时间还很短暂,有些话说出口可能显得肤浅,但我还是想告诉你,我对你的感情并不肤浅,我一直都在克制着对你的依赖。如果世界上只剩下你我两个人,我一定会待在你身边,哪儿也不去。可惜现实是残忍的,我不得不分出精力应对外界干扰,这可能导致你觉得我已经不再把爱情当成生命的全部。不是的,不是这样,是你让我走出了阴霾,也是你让我找回了被人理解被信任的感动。萧淮,我比你想象中的更爱你。” 他的心就像是是蜜水暖暖地化开,低下头拉近彼此的距离,用鼻尖蹭了蹭她的,温柔地吻了上来。 软软的唇瓣在她的唇间轻吮辗转,这样的接触让人心神荡漾,她情不自禁回应他,身体慢慢往后倒。 将要结合的这一刻,他用双手撑在她的身体两侧,视线在玲珑有致的曲线上流连。柔和的灯光将他的脸衬托得分外美好,她莫名有点心虚,悄无声息地用手臂遮了下自己。 他的吻却抢先落在了她的左腹第十根肋骨处,那是她切除脾脏拆线之后遗留的伤痕。湿热缠绵的吻一点点遍布她的身体,游移往上,她的呼吸渐渐不平稳,抬手抱住他的肩膀,另一只手五指插入他的发间。 他一偏脸,吻住了她左腕上的旧疤。 她心中一震,却很快在他的抚摸下抽离了感动的情绪,脸微仰,乌发散开,从半开的唇间溢出让人脸红的呻吟。 …… 结束之后,他罕见地没有抱着她去淋浴,而是将人紧紧地拥入怀里。 他平复会儿急促的呼吸,哑声唤她:“霂霂。” “嗯?” “我离开之后,你要好好照顾自己。” 她没有回答,眉心慢慢蹙在一起,纤长的睫毛不住地颤动。良久,她睁开眼,眸子里氤氲了层薄薄的水雾。 他心疼了,哄慰道:“别难过,我会抽空飞过来看你。” 她却因为这样一句话意识到三年的异地恋即将开始,不禁落下眼泪。 他叹息,握住她的肩膀,喃喃低语哄她。然而怎么哄都哄不住,见她泪如决堤,他只好用舌堵住她的唇,又缠绵了一回。 * 别离之日,林霂请了半天假,陪萧淮来到机场。 她看着他办好登机手续,陪着他走到安检处,与他拥抱道别。 一想到接下去很长的时间再也不能睁开眼就见到他,再也没有人接送她上下班,她的床只剩下她一个人,她便忍不住红了眼眶。 最终,萧淮走了。 她的心似乎一下子失去什么而变得空荡荡的。她努力维持表面镇定,一个人往回走,当站在烈日底下扬招摩托车时,天空起了风,尘土吹入眼,她用力揉几下,眼眶一热,指间竟出现了潮湿的感觉。 这时候手机震动,萧淮发来了消息。一条是语音信息,一条则是文字表述:“飞机马上起飞了,我不得不关机。乖,不要难过,看一看我的动态。” 林霂吸吸鼻子,泪眼朦胧地点开朋友圈动态,见到了一株金莲。 她疑惑不解地按下微信语音的“小喇叭”,萧淮的声音响起,低醇润泽带着温暖的质感:“金莲是越南的国花,花相或清纯,或柔美,或艳丽,是越南人民开拓进取的象征。林霂,我明白你接下去的日子将过得十分辛苦,但捱过了这最后的辛苦,你会像金莲花那样荣耀绽放。” 林霂的眼泪抑制不住地夺眶而出。 这时摩的来了,她擦掉眼泪,对司机师傅笑着说出平政县医院的地址,侧身坐上去。 摩托车在大路上行驶,穿过喧闹的市区,驰向曲折逶迤的乡路……这是一条远离俗世繁华的通路,居然有些像她走过的人生之路,明明起点很好,却跌到很低很低。 但时间如此漫长,那些不得不忍受的委屈,那些不得不承担的悲伤,终将成为过去。 所有的幸福和美好都值得期许,因为,心爱的人说过那样一句话—— “爱情并不是彼此相望,而是两人一起望着同一个方向。” 第63章 尾声 两年后。 国内新闻媒体援引德国财政部文件报告称,德国和中国同意研究双边股票交易所互联互通计划,同时德国支持人民币纳入特别提款权(sdr)货币篮子组织,以此提速中国金融改革开放的进程。 这一天也是萧淮卸任德意志总行高管职位,改任亚太地区分行常务董事的日子。 投行按照惯例在慕尼黑召开了记者会,并在会上宣布了一则振奋人心的消息:本行积极回应财政部的决策,将在中国大陆地区推出跟踪德国股指的eft基金,譬如货币etf、大宗商品etf、股票etf。 当记者会进入提问环节,有位记者出其不意提问萧淮,称其名下的对冲基金在两年前趁a股动荡大幅减持人民币,有做空中国的嫌疑。 萧淮不语,就在会议主持人准备替这位大Boss说几句场面话时,他打破沉默:“两年前我的未婚妻即将前往越南行医,我天天陪着她学习越南语,没有时间理会别的事。” 这是萧淮第一次在如此重要的公开场合谈论私事,台下的记者十分惊讶,会议主持人也忍不住侧目。 萧淮面色无波,再道:“各位记者朋友,如果你们对中国国家级权威出版机构主办的杂志《人物》感兴趣,可以去买一本杂志回来翻阅,封面人物就是我的未婚妻。她在短短的两年时间发表了数篇专业论文,获得了主任医师的职称,并代表就职的医疗团接受了越南政府授予的友谊勋章。” 说到这里,他停顿了几秒,再开口时,狭长如墨的眼睛闪过清浅的笑意,沉稳镇定的语气也透出一丝难以觉察的宠溺:“我深爱我的未婚妻,数次向ceo提出前往亚太地区分行任职的申请,并威胁说如果不容易,我会很生气,说不定哪天想不开做空投行。ceo被逼无奈同意了我的请求,命令我马上离开德国前往越南。” 记者们被这样的冷笑话逗笑了。 萧淮微敛眉眼,神色恢复一片清明:“越南的银行业以国有商业银行为主导,入驻的海外银行少之又少。亚太地区分行将设在著名的旅游胜地胡志明市,开展的业务涉及企业贷款、新股发行、上市公司再融资等等。目前越南纺织服装集团已经获得本行两亿欧元的贷款,相信在本行的推动下,越南的投资环境会得到进一步发展。” 话刚落,记者手中相机的闪灯光几乎闪成一片,纷纷以最快的速度把这则利好消息传回报社和网站。 * 记者会结束后,萧淮乘专车前往慕尼黑机场,在出入口时遇见一位故友,季云翀。 两个男人无论出现在哪儿都显得格外突出,毫无疑问瞥见了彼此。萧淮礼貌性地点下头,将要与季云翀擦肩而过,后者开口道:“我在杂志封面上看见了林霂的照片。她剪了短头发,人也变瘦了,是不是在越南过得比较辛苦?” 萧淮停住脚步,淡淡地看季云翀一眼:“她一上镜头就显瘦,前段时间还和我抱怨夜宵吃太多长胖了几斤。” 听到这样的回答,季云翀忙道:“抱歉,我不明就里说错话,请你不要误会。” 萧淮从来不是心胸狭窄的人,寒暄一句:“你最近还好么?” 东盛集团去年市值翻番,季云翀被董事会票选为董事长。就在即将连任的节骨眼上,他突然把中西药业集团董事长曾经在五年前非法减持股份的证据提交至证监机构,接着宣布自己曾在三年前布局坐庄操控东盛集团的股价,愿意接受处罚。 季云翀实话实说:“不太好。如果不是疗养院通知我母亲病危,我现在仍然留在国内配合调查。” 萧淮深感意外:“我有要事傍身,无法改变今日的行程,请允我后天飞回来探望伯母。” “不了,她老人家精神状况不好,免得惊扰到你。”季云翀说完,弯了弯唇,“我必须向你道谢,谢谢你曾经用巨量买入交易托住东盛的股价。” 萧淮默而不语。 “虽然有几分不情愿,但我不得不承认自己在很多方面都不如你,包括讨女人喜欢这件事。”说到这里,季云翀挑了下眉梢,“哥们,别怪兄弟我说话犀利。女人呢,一定要娶回家才算真正套牢她,懂?” 萧淮没有正面回答,单单问:“你现在有无新的交往对象?” 季云翀眼底的笑意褪去,却用玩笑的口吻轻描淡写道:“我?等我捱过了牢狱之灾再说吧。” * 平政县。 艳阳高照,此时正是中午休息时间。林霂待在诊治室里用手机看新闻,突然看到了和萧淮有关的几则突发新闻,赶紧拨通了他的手机。 “亲爱的,你要来越南?为什么一点风声都不事先透露?还有啊,未婚妻三个字作何解释?你从来没有向我正式求婚,我怎么就变成你的人了?” 电话那端沉寂稍许,传来低低淡淡的声音,带着特别的质感:“霂霂,你走到窗前,往下看一眼。” 林霂怔了几秒,随即照办。 “看到了什么?”耳边响起温柔的诉说。 “我看见了玫瑰花,以及——”难以置信的情绪又快又猛烈地涌上心口,她咬了咬嘴唇,十分腼腆地把话说完整。 “以及,一个可以抄底越南股市的最佳时机。” 书香门第【枫糖。清樾】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本书由福利小说网(www.fltxt.com)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福利小说网提供各种全本小说TXT,pdf,epub,kindle格式电子书下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