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由福利小说网(www.fltxt.com)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福利小说网提供各种全本小说TXT,pdf,epub,kindle格式电子书下载. 书香门第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我的世界,全部给你》 作者:无处可逃 ======================   Chapter 01 开始的那一天   “现在要播放的是09号选手栗洛的模特训练集锦。各位评委、各位观众,请看VCR一一”   灯光倏然变暗,聚光灯从舞台右侧的主持人处缓缓移向中央,又黯淡下来。席上众人也都停下低语,表情却很是丰富,都微扬着唇角,看上去很期待。   看得出是在某个公园,摄像机把镜头拉低,对准了地上密密麻麻的鹅卵石小径。   女孩穿着银色礼服长裙,正在换上一双足有十多厘米高的细跟缎鞋。她在一众模特中并不算高,一米六八左右的个头,身段和一道比赛的同伴们一样,是千篇一律的纤细,仿佛被风刮上一阵就会倒地。   她撩了撩裙角,踩着鞋子站起来,小小的脸上似乎有些紧张,镜头外有人喊了声:“可以开始了。”   这分明是为难这些年轻模特的一个关卡。有意选择的路面,不合脚的高跟鞋,在这里摔倒,无关职业素质,只是看谁坚持得久一些罢了。前边的选手,有的从这里摔倒后大哭,有的因为抵触而拒绝继续拍摄。   三步,仅仅是走了三步之后,栗洛也摔倒在地上,长裙下露出纤细的脚踝,以种奇异的角度扭曲着。现场一片叹息,所有人瞪大眼睛,想要看这位长相甜美,人气也不错的女孩会是什么反应。   镜头迅速拉近,栗洛看起来和同伴们没什么区别,漂亮立体的五官上滑过一丝不知所措。可旋即,她迅速站了起来,微扬了头,唇畔的笑意刻意地加深,继续从容地往前走。   此刻她的脚步已经不能橡先前那样优雅,许是有些趔趄,又或许有些不稳,可她的肩膀始终端得很平稳,脸上淡淡勾着一丝微笑,已经全然忘了之前摔倒的痛楚。   直到走完全程,她再也没有摔下。   现场鸦雀无声。唯一小小的动静来自贵宾席的一个年轻男子,他嘴角噙着笑意看完这一幕,微微侧身,对身边的人说了句话。那人很快弓着身体离开了会场。   这是I&N新闻传媒集团旗下少女时尚杂志《游》所举办的模特选秀比赛,获胜者除了能得到丰厚的奖金和环球旅行的机会,更能成为《游》杂志专属模特。成为“游GIRL", 对于年轻青涩、初出茅庐的少女们来说,吸引力自然是巨大的。   夜在后台穿梭往来,只觉得脚下一那双软羊皮平底浅口鞋又被磨平了一层。这样场大赛,少不了各种各样的服装赞助,她作为《游》杂志的编辑,为了选手们的换装,实在是劳心劳力,一刻不曾停歇。   好在这是决赛了。这一刻所有的选手都去了前台,她浑身发软地坐在了化妆闻,看着镜中的自己,忽然间觉得这个世界万籁俱静。   所有的人都在等待结果吧?   化妆镜的灯光调在日常室外的一档,此刻脸上泛出来的,并不是健康的红润色。   眼妆早就花了,黑乎乎地洞成一团;粉也脱了,她甚至来不及补一补。面色显得有些蜡黄,惨不忍睹,还不如素颜。   她将注意力从镜子上移开,慢慢地集中在屋外隐隐约约传来的声音上。似乎已经把几个小奖颁完了,接下去是冠亚军了吗?以时尚杂志编辑的经验来说,她看好12 号林嫣,长得够漂亮,关键是能压得下场,这是同龄模特中少有的气场。况且,林嫣到目前为止还没有得过小奖,也就是说最后夺冠的可能性很大。   “冠军是——”颁奖人有意地拖长声音,“9号,栗洛。”   沈夜愣了愣,最后夺冠的是栗洛?   她几乎以为自己听错,条件反射,脑海中浮现出栗洛的脸。   眼睛很大,尤其是戴上“美瞳”后,跟黑色葡萄似的,眨一眨,仿佛能挤出水来;长发,大寿,爱拿一朵橙红非洲菊别在鬓边,倒真是甜美得发嗲。   “做少女杂志嘛,选的专属模特总要可爱一些的。”沈夜边收拾东西,边和同事王黎说着话。   “也是,不过我昨天还问过主编来着,她告诉我评委们都觉得林嫣不错。”王黎有些困惑地说,又抬腕看看时间,“哎哟,这么晚了!我男朋友在电视台外边等我呢。   “那你先走吧。”沈夜毫不在意地挥挥手里的媒体名单,“剩下的我来搞定。   “那怎么行?我和你一起做完,然后让我男朋友送你回去。”王黎坚持。   “真不用。你回去吧。我打车回去。让人等着不好。”   已经是九月底了,接近凌晨的时候,整个城市清冽逼人。白天拥塞的交通积攒下的尘雾散开了,露出明净的星空,有几颗亮得如钻石一股,只要微微一仰头就能望到。   可是标准的城市人早就没心情去颀赏这样如诗的存在了,沈夜干完手头的工作,就这么带着还处在糨糊状的脑子出了大楼。   今年的天气凉得早,她还穿着T恤和牛仔裤,一出门就有些瑟缩,被风一吹,出了一身鸡皮疙瘩。这个时候还不好打车,沈夜在路边站了足足半个小时,靠着公交车牌,几乎就要睡着。忽然远处闪过两道光柱,晃着直刺她的眼睛。她以为是出租车,立刻有些振奋地站起来,挥了挥手。   不是。   唉。叹了口气,沈夜恹恹地退开半步。   那车的速度不快,开过她面前的时候,她看得见后座半开了窗。暗色之中,一朵如火焰般的波斯菊倏然绽开。   至于鲜花丽人后边的那个人影,眉眼熠熠生辉,侧脸更是棱角锋锐。即便是在黑暗中,即便他穿着黑色的西服,可是存在感如此之强,她立刻记起了一个人。   沈夜恍然大悟,此刻哪怕栗洛突然成了国际名模,头次走秀就能压轴巴黎时装周的高级定制秀,她都不会惊讶了   原来小姑娘背后有个罗嘉颀——I&N集团大中华区负责人。   翌日早上八点。   闹钟准时响起来,沈夜无视,翻了个身,继续睡觉。   再过一会儿,客厅里的闹钟又响起来。她终于嘟囔了几声,半闭着眼睛,跟着拖瓢跌跌撞撞地摸索着出门去关掉个万恶的声响。   等到大腿狠狠地在桌角磕了几下,她终于清醒过来。   叼着牙刷,含了一嘴的薄荷泡泡,她对着镜子惊恐地睁大了眼睛:眼圈周围一层浅灰色——是昨晚卸妆没卸干净吗?   晓以后可以不化妆上班吗?沈夜有些颓败地想。卸妆对于自己这样的懒人来说,真是可有可无的存在啊。偶尔翻翻自家杂志,上边的美容栏目千叮咛万嘱咐,卸妆时间要等同于化妆时间,年轻人不能仗着自己底子好就忽视卸妆……BLABLABLA……条条框框,仿佛都是写给自己的金玉良言。   要是每天能睡到自然醒,她倒是不在意花一两个小时在化妆、卸妆上的。   可是对于一个每天疲于奔命的上班族来说,她真的做不到。   等到洗漱完毕了,沈夜坐在凳子上开始戴隐形眼镜。她的指尖还粘着凉凉的镜片,忽然觉得忘了什么事。昨晚回到家已经一点多了,很习惯地开了闹钟,用最快的速度搞定一切,倒头就睡了,可是——今天不是休息日吗?   沈夜重新把透明镜片放回药水里,转身拿起一副黑框眼镜戴上。   站起来看了看外边的天气,其实真的不错。沈高气爽。   物业把小区那片草坪和荷池都打理得很好,已经有金色开始泛出来,融融地让人心底泛出暖意来。   把阳台的窗打开,不算浓丽,却有极温暖的阳光洒落进来,落在深蓝碎花的榻榻米上,让厚厚的靠垫显得越发绵实柔软。沈夜捧着马克杯,里边是热好的红枣牛奶,此刻氤氲出淡淡的热气,熏在下颌上,微痒适意。她咬了口面包,随手翻着刚买的几本书,忽然觉得因为这样一餐早饭,早起也不是那么可恶了。   犹太教说,不要走得太快,乃至于让你的灵魂跟不上。   这是至理名言。   眨眼到了晚上,沈夜打开电脑,开始查看邮箱。   这是她给自己订下的规矩。平时工作已经一天十六个小时面对电脑,她不允许自己在休息日的还被电子信息所淹没。看书也好,逛街也好,甚至只是睡觉,但是坚决不开电脑。   只是今晚要查看工作上的备忘,她点开邮箱,一条条地抄录下来。   明天下午去小镇明川,拍摄初冬的杂志平面照。   时间:三天。   搭档模特:栗洛。   呦,这么快就开始工作了。   沈夜关了电脑,若有所思地想:这个小姑娘,看起来蛮嗲的,可千万别恃宠而娇啊,不然自己的团队可就有得苦吃了。   周一早上起床,洗漱完毕,拿出前一晚上准备好的衣服穿上,又在镜子前照了照。   无袖连衣裙,套上修身米色风衣,手上沾了些水,随意地拨了拨刘海和及肩的直发,踏了平底鞋,她就出门了。   她身高一米六五,放在人群中不算高,也不矮。只是工作特殊,接触的一众模特个子噌噌’地往一米七以上蹿。那是自己怎么也无法企及的高度了,所以索性放弃高标准,还是踏踏实实地走路比较实惠。   杂志社编辑部是在S市中心商业区的英豪大厦,这幢大楼本身就是I&N名下的房产。《游》和其他一些所属I&N的杂志、出版机构一道,分布在大厦的四层至21层。   电梯一层层地跳到20层,打卡进门,早上的例会照例是讲了些服装选辑的事,接着一个上午忙着和同事确认外出拍片的服装搭配,又一一检查有没有疏漏,转眼就到了午饭时间。   英豪大厦的负一层是餐厅,公司员工都在这里吃工作餐。   沈夜端了餐盘,和王黎找了个角落坐下,放松地喝了口大麦茶,揉揉眉头说:是小黄鱼。”   “小黄鱼多好啊,我最喜欢吃鱼了,营养好,又不会发胖。”王黎笑嘻嘻地说,“你下午要出外景了吧?是和栗洛一起?”   “是啊。”沈夜咬着筷子,“忽然换了搭档,真不习惯。”   “她的风格挺甜美的,你们的服装应该要换吧?都搞定了?”   “换了一些,来不及全部换了。”   “哦,这么快就开始出片了,公司还真捧她。”王黎若有所思。   沈夜埋头吃饭,米饭一粒粒,硬硬的,她数着吃,注意力放在了忍耐上。她要不要把那晚的事说出来呢?对于一个年轻女孩子来说,这样的八卦,实在是劲爆,不和同伴分享,实在说不过去。   顿饭吃完,她们坐着吃水果。橘子是随着工作餐一道发的,又小又干,看上去不大水灵。   王黎拿纸巾擦了擦手指,淡粉的指甲在温和的灯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她抬头看了看沈夜,忽然压低了声音:“喂,说个八卦给你听。”   “嗯,什么?”   “别传出去啊。”   沈夜心里笑笑“别传出去”可以理解成“可以传出去,但是不要出卖我”。   “知道了,说吧。”   “本来冠军是林嫣。最后名单换了。”王黎拿捏着电视里的腔调,“栗洛上头有人。”   橘瓣儿能把牙齿酸倒,沈夜龇牙咧嘴了一会儿,明知故问:“谁?谁这么牛?”   “喏。”王黎指指餐厅里的杂志架,上头是一本人物周刊,封面上的年轻人很眼熟,“那位。”   “罗嘉颀啊。”沈夜想了半天,冒出一句,“我觉得,能被他潜规则了,还出来当什么模特啊。”   “呵,你说得简单。不参加这比赛,她能认识罗嘉颀?”王黎把橘子皮一扔,站起来,“真难吃。”   下午两点,沈夜拿了自己的包,和同事一道钻进商务车里。过了一会儿,才觉得有些不对:“哎,栗洛不和我们一起去啊?”   同事靠在椅背上说:“她和我们在明川会合。”   S市到明川,两个半小时的车程。一路上塞着耳机,一晃就到了。   明川是有名的小镇,小桥流水,江南古韵,是附近城市居民短途游的首选。   今天不是双休日,也不是节假日,小镇有些冷清。   订的宾馆很有特色,房间装饰得古色古香,一推开窗,隔着檐廊,可以看见绿丝带一般的小河,吱吱呀呀的声响中有船划过。   “我一个人住一间?”沈夜拿了房卡问。   “嗯。栗洛不住这里。”负责杂务的同事说,“晚上开会,她会过来的。   这么特殊的待遇啊?沈夜有些好奇:“她住哪儿?”   同事报了个酒店名字。   沈夜好像听说过前一阵的新闻,热炒明川唯一一家五星级酒店开张,忍不住吐了吐舌头,半开玩笑说:“还没红呢,要求就这么多吗?   同事会心地一笑,彼此心照不宣。   晚上六点半,栗洛倒真没迟到,准时地过来了。   几个人都在沈夜的房间里,地上全是衣物搭配的照片,一见栗洛过来,都站起来和她打招呼。   其实模特大赛的时候沈夜见过栗洛几次,都是为了服装的事,匆匆忙忙地说上几句话,也没仔细观察过她。现在离得这么近,她不由感慨,这小姑娘真是瘦。   自己算瘦的吧,和她一比,顿时显得壮实了。   她围了条灰色围巾进来,半张小脸几乎埋在里边,厚实的刘海又挡去额头,只剩一双极大极黑的眸子,晶晶发亮。   一一打过了招呼,她便坐在沈夜旁边,认真地看着编辑给出的服装搭配。   沈夜讲解了几套,侧眼看看她。栗洛低着头,只教她看见卷得像是蝴蝶触须般的睫毛和尖俏可爱的下巴,一声不吭。   “有什么想法吗?”沈夜忍不住问,“觉得不合适的,可以提出来,我们再改改。”   “嗯,我觉得很好啊。”栗洛抬头看着沈夜,“我高中就开始看《游》了,很喜欢编辑姐姐的搭配。”   “编辑姐姐?”她苦笑着揉了揉额角,几平忘了自己是看过栗洛的简历的,其实这小姑娘还在读大学啊,粉粉嫩嫩的年纪。现在看来,也挺好说话。倒是自己,把她想得有些过分了。   她收起了心思,耐心地、笑眯眯的说:“没关系。以后时间久了,你会有自己的风格。现在就都尝试下吧。年轻人,多尝试总没坏处的。”   十点钟的时候,送走了所有人,沈夜收拾完照片,对着镜子耐心地卸妆。忽然忍不住笑起来,唉,刚才都说了什么呀?   “年轻人,多尝试总没坏处的……”   自己多大了了摆出这样一副神气来。   沈夜仔细地检查自己的眼角,还好并没有细微的纹路。再仰起头,看看自己的脖子,亦是光滑平整,没有颈纹。   镜子里的女孩子一张素颜,肤色白皙,眼珠黑白分明,唇色很淡。除此之外,微带憔悴。   不过王黎夸过自己,说是看起来化不化妆没什么区别。这样想起来,这句夸奖的含金量真是很足啊。   沈夜抿了抿唇角,关灯,爬上床,睡觉。   第二天很早就起来了,沈夜把一切收拾妥当,又打开了窗户透气。   清晨的小镇,人影稀疏,也就不足以冲淡还弥散着的浅浅一层白雾,远处有人家开始生煤炉,青色的烟先是混混沌沌的一团,继而笔直冲上蓝天。   沈夜把头发绑起来,T恤外套了一件正红格子衬衣,眯着眼睛看着眼前一幕,忽然听见河边有人对自己喊:“嗨!沈夜!”   她忙转了头去看,是摄影师Kai山此刻举了他的宝贝相机,正对着自己调焦。   她笑着回应:“嗨!”   Kain抓拍成功,低头查看照片,便不再理会她。   沈夜知道这个同事随时随地会抓拍人,模特、同事,来者不拒,出了名的能把人拍美。什么时候自己缺照片了,找他去要,保准能选出一大堆美得不像话的。她也没在意,低头看看时间,差不多了,拿了东西就下楼。   “一衣多穿”是《游》杂志的王牌栏目。向来是首席人气模特才能担任。比如《游》的现任专栏模特,也是熬了一年半,才人驻这栏目。显然,栗洛一出场,便接过了这样的重头戏。   早上加下午的时间,十件挑选好的衣物,先后组合搭配了四次,一一拍完。   进度有些慢,不过栗洛是新手,有些Pose和表情摆不到位,也是情有可原的。栗洛很懂事,有些动作一而再再而三地被认为“有些僵硬”的时候,她会很乖巧地地到工作人员身边道歉,惹得大家都笑,纷纷安慰她:“没关系,慢慢来。”   傍晚的时候,借着小河边落日余晖,映衬出半边霞光的小镇。   他们准备今天最后一组造型。发型师替栗洛把卷发扎高,把之前的卫衣换下,换上机车夹克。小姑娘立刻脱了甜美,线条冷峻起来。   沈夜也围着她,一边替她整理首饰,一边讲着要点:“穿这套衣服,脸上可别笑了要酷一点。”   准备妥当,Kain从镜头后边探出头来,比了个手势:“好了吗? ”   沈夜退在最旁边,手里拿着资料,紧紧盯着栗洛。   所幸这一次她表现得很不错。这个年纪的小姑娘,尤其是漂亮的,甜美和装酷,应该是最拿手的表情了   她背后靠着一棵镇上的古树,有些疲惫地蹲下来,虽然累,但还是值得的。   拍摄现场的后边是明川小镇的古戏台,有一大片空地。此刻悄无声息地开进了辆黑色车子。刚停稳,司机就回头说:“停在这儿吗?”   后座的男人不语,只微微颔首。年轻男人的清亮目光看得见前边的拍摄情况。他环视了一圈。即便人群围簇,也没有让那个穿着黑色夹克的高挑少女被湮没。可他并不望向栗洛。他轻轻勾了勾唇,看见槐树下蹲着一个女孩儿,穿着鲜亮的红色衬衣,背脊纤瘦。   拍摄进行到第三天下午的时候,栗洛已经十分熟练了。沈夜有时瞧着她漂亮的侧脸,心想这个姑娘是真的有些天赋的。而拍摄现场,栗洛也和沈夜最亲热。或许是因为沈夜待人亲切,又有耐心,也可能就她俩年纪相近。   拍片结束天,同事们纷纷起哄说:“我们的规矩是,新加入团队的要负责一次聚餐哦。”   栗洛笑得一脸灿烂:“各位辛苦了,那我们回到S市再约吧。”   《游》的外出拍摄任务结束,离回去还有些时间,沈夜回旅店洗了澡,又吹干头发,这才去一楼要了份小镇地图,慢悠悠地出去逛。   马上就要到“十一”长假了。举国同庆的日子,她看见小镇上沿着湖边已经挂起了红色灯笼。莹碧的河水两侧,红色连绵币不绝,既好看,又喜庆。   往西北角走,沈夜査看了地图,听说那里有家面馆很有名。   还没吃晚饭呢。   这让她的脚步有些急快起来。   经过水道上一座小小廊桥的时候,和站着的一个年轻男人擦肩而过。   她走路向来目不斜视,可这一次,许是心里觉得异样,又或许男人实在太夺目,以至于无法让人忽视他的存在,她神差鬼使地回了头。   目光恰恰对上的时候,空气中最小的分子里,也弥散出一种淡淡的气味。   叫作,尴尬。   是罗嘉颀。   十分挺括的白色衬衣,衬得他整个人看起来赏心悦日。他微勾着唇角回望自己,那表情,仿佛没有把自己当作随意的路人。   沈夜紧张地想,要不要打招呼呢?   打吧,这可不是在公司啊。   不打吧,万一以后在年会什么的公事场合再遇上……   片刻之后,她恢复镇定,打定了主意:不打。   她自然是认得他,可他未必认得自己。再说自己一个小员工,见得到他的机会屈指可数。这么匆匆一面,谁还记得谁?   她正要扭头离开的时候,罗嘉颀却忽然开口了,声音似乎微扬起笑意:“你是?”   沈夜脚步一滞,下意识地望向自己细纹衬衣的衣角,里别着一枚《游》杂志创刊三周年的纪念徽章。   这么快身份就暴露了?她有些头疼地想,只能转过头,微笑,又假装带着几分迟疑:“你……不会是罗先生吧?罗嘉颀罗先生吗?”   演技还不错,他心里如是想着,微抿唇角,轻轻颔首的时候,脸部神色冷峻。   “我在《游》工作,去年在公司年会上见过您。”她恭恭敬敬地说,心里想着其实次年会我见了您老人家一侧脸,神光一现,您就走了。   “这样啊。真巧。”他手上挽着风衣,自然地和她并肩往前走,“小姐怎么称呼?”   “沈夜。”沈夜有些悲哀地想,是要和这个人一起逛小镇吗?   她自然是知道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的,可这贵公子不陪着佳人,一个人在这里瞎逛什么?   走了几步,罗嘉颀忽然开口说:“沈小姐,其实我记得你。”   “什么?”沈夜向来理智,见惯了美女,自认为还没有惊艳旁人的资本。   他望着路边民居,灯火初上的时间,橘色灯光,融融暖意,悠悠地说:“孔雀舞。   孔雀舞事情?   沈夜浑身一颤,如果现在有个地洞……她是不介意钻进去的。   是去年的年会,她们部门四朵金花表演孔雀舞。结果文字编辑Nicole临时有事,她被抓了上去。可怜她只排了两遍,匆匆上场,跳得惨不忍睹。   Kain替她们抓拍的照片里,后来无论美编怎么PS,她动作之僵硬怪异,无论如何不像孔雀,只像公鸡。   沈夜窘迫得想哭,目光又掠过了街道旁边那家“什么面馆”,不就是自己要找的家吗?当下更是心情不佳起来,她是来吃面的好吗……为什么会在这里遇到霸道总裁?   可他不疾不徐地和她说话,似乎没有注意到身边年轻的小姐略微有些不豫的表情。   “来这里是因为工作吗?”   “是啊。”沈夜咕哝了一句,顺口又问,“你呢?”   “来……看位朋友。”他的目光不经意地掠过她的侧脸,淡笑着说。   沈夜没有蠢到去问对方是什么朋友,只是“哦”了一声。   “沈小姐吃了晚饭没有?”罗嘉停下脚步,若有所思地看着面馆。   她连忙说:“还没有。”   “愿意试试这家店吗?”他浅浅含了笑意问她。   “…… 好的。”   店面小得不像话。生意又太好,老板娘随便拿抹布抹一抹桌子,就招呼客人坐下。   他们坐了最里边的一桌。沈夜看着他雪白挺括的袖口和那枚银色袖扣,忽然有些好笑地想,袖子如果碰到桌上,会不会蹭下二大块油斑?   老板拿了一张破破烂烂的菜单,放在桌子中间。   他们不得不靠得近一些,才能看得清楚。   罗嘉颀看了一会儿,有些困惑地问:“素鸡面?是鸡肉吗?   沈夜心中发笑,可还是面无表情地说:“不是的。是一种豆制品。   他兴致勃勃:“那我就要这个。”   “六块钱”   呃……他的钱包里会不会有一张黑卡?或者他干脆从来都不带钱的?因为付钱有助理啊。   她有些好奇地想,要不自己请他吃顿面?   胡思乱想的时候,罗嘉颀已经把钱包握在手里,对老板点点头说:“我朋友还没点完。”   沈夜轻轻咳嗽一声,没好意思点贵的,只好说:“和他一样的。”   罗嘉颀顿了顿,也没看她,只说:“那就给她这一份加上一个狮子头。”   沈夜很想客气一下,不过口腹之欲最终战胜了那一点谦让,她只好说:“那我就不客气了。”   罗嘉颀只是点了点头:“不必。”   素鸡面先端上来。   她瞧了一眼,面条细而韧,撒着一把葱花。素鸡上淋着肉酱汁,汤水上不知浇了什么香油,那味道一阵阵地往自己鼻子里钻,叫人食指大动。   沈夜看着罗嘉颀拿起了筷子,忽然咽了口口水,喊停他:“罗先生,等等。”   “嗯?”   她迅速地低头在包里找卡片机:“可以让我先拍张照吗?”   “哦,好。”罗嘉颀虽然有些困惑,可依然彬彬有礼地停下动作,“请吧。”   她站起来,调了微距和闪光,身子轻轻俯下,拍了一张。   罗嘉颀看着她专注的神色,两只手持着相机,纤细洁白的左手小指微微翘起来,这便是“兰花指”?他的目光深处滑过笑意忽然看见她的及肩直发落下来,直直垂向面碗。   心底有一股难以克制的冲动,他想也不想,伸手就替她去拨开头发。   沈夜被他这个动作吓了一跳,连忙站直了,尴尬地说:“罗先生…… ”   他收起手,平静地说:“刚才有头发落进汤水里了。”   “哦,这样啊。”沈夜尴尬地看看碗素鸡面,又看看老板刚端上来的、加了狮子头的面,“那……你吃我的吧。真不好意思。”   小店里半明半暗的灯光打在了罗嘉颀英俊的侧脸上,他的表情明显滞了滞,然后伸手拿回了素鸡面,若无其事:“没关系。”   这碗面吃得很忐忑,沈夜挖空心思也想不出话题,幸好没过多久,电话响了,是Kain打来的,一开口就咋呼:“小夜,你跑哪儿去了?我们在吃烧烤呢。一块过来吧。”   她看了看自己的半碗面,又看看罗嘉颀,有些为难地说:“啊?你们在哪儿?”   Kain报了地址:“你逛完了就过来吧。”   “哦,我尽量吧。”沈夜挂了电话,继续埋头吃面。   狮子头做得实在香甜,沈夜吃得心满意足,一抬头才发现罗嘉颀早就放下筷子,似乎饶有兴趣地看着自己。   她想从包里拿出纸巾递给他,可是找了半天,忽然发现纸巾在下午拍摄的时完了。   面馆的桌上搁着卷纸,不过看上去又硬又糙,颜色微黄,沈夜犹豫了一下。   罗嘉颀静静递了块手帕给她。棕色稳重的格子,带了淡淡古龙水的味道。   她下意识地接过来:“呃……”   他没说什么,自己取了一截桌上的纸巾,轻轻揩了揩,动作优雅,仿佛在高级餐厅里用餐。   叫她怎么好用老板随身带着的手帕?!而且是擦油光滑腻的嘴?   沈夜擦也不是,还给他也不是,举着手帕发呆。   “擦吧。”他看她一眼,轻声说,目光中星芒无声闪烁,“是新的。   她亦只能接过来,弄脏他这条大概比自己一身外衣都贵的手帕。   走出店外的时候,一辆人力三轮车从不远处骑过来,沈夜抬头望向罗嘉颀:“罗先生,我同事还在等我。”   他轻轻点头:“好的,去吧。”   三轮车停在自己面前,沈夜又说:“谢谢你请我吃面。   她本还想说“谢谢你的手帕”,可又觉得这样太刻意了,于是便没说。   他笑起来:“不客气。”   “再见。”   “再见。”   三轮车棱棱的声响已经远去,河水无声,静静淌过,宛如此刻思绪蔓延。   罗嘉颀独自站在河边,忽然想起刚才灯笼发出的红色光落在她脸颊上时,有一种莹玉色的光芒从她眸子里婉转流出来,柔和清雅。   沈夜,这样便算正式地认识你了吗……他忽然微笑起来,还真曲折呢。   第二天一早回S市,直接上班。   美编已经开始修图了。   主编杨宁看着电脑上一帧帧照片,满意地说:“拍得很不错。”   年轻就是好,照片放大了看,模特的眼角特意勾起的浓黑眼线都看得清清楚楚,可真是肌肤如玉、光泽无瑕,找不出半点可以挑剔的地方。   杨宁又抬头看了看沈夜:“怎么样?在外边拍得顺利吗?”   “挺好的。栗洛挺好一新人。”沈夜夸她,“这周末惯例啊,聚餐来着。   杨宁笑笑:“算我一份。”   “好啊。”   “栗洛啊。”杨宁点了一下头,意味深长,“新人?我看很快就不是了。   现在九月底,照例在准备的是十一月的初冬刊。虽然对于杂志社的编辑来说,每一期都很重要。可是十一月这一期,却是《游》为创刊三周年特别企划的。   重点月份、重点栏目,推出主打新模特,意义自然非同一般。   十一月的杂志加量不加价,还要出纪念增刊,需要四处联系广告、优惠券。外加一次纪念酒会,会有红地毯走秀。整个杂志社也快忙翻了。   午休的时候,夜眨了眨酸痛的眼睛,站起来问实习生;“上一期的读者调查问卷呢?”   实习生从电脑前拾起头:“还在输入呢。”   “哦,输完了给我一份统计数据。”沈夜看了看时间,“你吃饭了没有?   “还没呢……做完这些再去吃…… ”实习生有些局促地说。   “先去吃饭。”沈夜不由分说,“工作是永远也做不完的。年纪轻轻,不要把胃饿坏了。”   看着年轻人匆忙出去了,沈夜走过去,慢慢地浏览那叠极厚的读者反馈表。   最爱的彩妆品牌……最爱的服装品牌……最近阅读的书籍……   小女生们稚嫩的笔迹,写得工工整整。她一张张地翻开,莫名其妙地觉得心底温暖起来。   同事聚餐定在周六。地点还是英豪附近一家自助餐厅。一共七八个人,除开不能来的,能到的都到齐了。   其实同事间暗地都说起过,这小姑娘还知道挑选大家都喜欢来的餐厅,是真的挺体贴的。沈夜在旁边抿着嘴笑,说:“是啊,挺有心的。”   栗洛化了淡妆,短短的铆钉连衣裙外套了一件毛茸茸的背心,活泼可爱。大家见面,纷纷打招呼,往餐厅里走,一边商量着吃完再去哪里唱歌。   虽说都是时尚杂志的编辑,可毕竟出镜的是模特,平时嚷嚷着要减肥的各位女士们,此时也丢掉斯文,吃得不亦乐乎。杨宁和栗洛是现场仅剩的还能控制住自己的人,只是慢慢地抿着果汁。   杨宁是主编,《游》从三年前创刊开始,就是她亲力亲为带大的。杨宁业务能力强,对时尚的感知度也敏锐,为人又算得上公私分明,在这个近二十人的杂志团队中算是主心骨。沈夜看见她正侧身,和栗洛低低说着什么。栗洛看上去有些紧张,不断地点头。   “要当名模,还要有气场啊。”沈夜心里滑过这个念头,又看了看时间,站起来说,“各位,我还要赶回办公室去确认一张赠品单,午夜场就不奉陪了啊。”   Kain起哄:“这么扫兴”   杨宁出来解围说:“这单子很重要,你就去吧。”   主编发了话,就没人再说什么。沈夜心中暗喜,拿起自己面前的清酒酒杯一饮而尽吐舌头说:“先走了啊,各位慢慢吃。”   周末的英豪大厦,底下数层因为是商场,所以比往日更热闹一些。好橡在搞什么促销,人头攒动。沈夜特意从商场里穿过,绕到办公区的电梯,到了20层,拿钥匙进了门,打开电脑收发一份确认单。   十一月的杂志附有赠品,是香奈儿的睫毛膏试用装,赠品算是相当划算。她和对方确认完数量,外边天色已经完全暗下来,大楼里更是空空落落的,脚步声清响,很是冷清。   电梯是从上边下来的,沈夜百无聊赖地想,谁这么命苦,大周末的跑来加班?   叮的一声电梯门打开,她的脚步跨了一半,顿住,愣了愣。   里边的年轻男人她很面熟。   黑色薄风衣显得双肩平坦,挺括的深灰色长裤让他整个人显得清亮挺拔。   沈夜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以前自己看人,都只是注意脸或者仪态。只有这个人,他的气场,无关英俊,也无关姿态。他身上每一样东西,衣服、眼神、动作,都这么融洽,仿佛天生一体,气场强大得让人难以忽略。   ——呃,老板也加班?还跑来这里加班?   这么一分神,电梯门又缓缓地合上了。   沈夜跨出一半的脚连忙收回来,眼看着快看不见罗嘉颀的身影了,她有些沮丧地想,真丢脸,这也太失礼了,早知道还不如一鼓作气走进去——   一只修长的手伸了出来,而电梯门适时地顿住,重新打开。   此时此刻会见到洗夜,罗嘉颀似乎也有些意外。不过他很快调整了表情,问:“你不下楼?”   “下的。”沈夜跨进去,尽量自然地说,” “罗先生,你怎么会在这里?”   他看着她按下一楼的按钮,脸上表情淡淡的:“有些事要办。你加班吗?”   “嗯,是啊。”沈夜抬头看着电梯上方一闪一闪的数字,心中默数,还有十楼……   九楼……   “回家?”   “是啊。”沈夜顺口回答。   “很晚了。”   电梯到了一楼,沈夜回头对他笑了笑:“是很晚了,再见,罗先生。”   “我送你回去吧。”他勾起唇角说,深棕色的眸子里滑过一道光亮,十分自然地“相信我,这不是我第一次送同事回家。”   说完并不等她回答,伸手按了关门按钮,沈夜觉得有些耳鸣,差点没站住,勾了唇角,有些无奈地想,我还没答应吧。   地下车库。   沈夜坐进车里,有一瞬间还觉得恍惚。她看看正发动车子的罗嘉颀,想说些什么,又完全找不到话题。   “周末常常加班吗?”他将车开出车库,一边随意地问她。   “不是。今天同事聚餐。”她耸耸肩,“我急着处理点事儿,就回办公室了。   他一上车就把风衣脱了,衬衫的袖口卷到了肘边,表情很放松:“是吗?”   “是啊,有了新同事,总要大家一起熟悉一下的。”沈夜揉揉太阳穴的地方,顺口就说:“是我们杂志的新模特…… ”   连亡把这句话打住,她觑了觑罗嘉颀——幸好他看起来很正常,握着方向盘,不动声色。   “你住哪里?”他抬起眉眼看看她,嗅到空气中淡淡的酒味,她的脸颊微红,胭脂微红,自然妥帖。   沈夜报了个地址,又加上一句:“太麻烦你了。”   “不会。”他答,微露的笑意让沈夜想起一个词:内敛。   沈夜住的地方也不算太远,车子在小区外边停下,罗嘉颀只是简单说了一句:“小心。”   没有进一步的表示。没问电话,没说喝杯茶,什么都没有,就是静静地看着她,眼神很沉稳。   沈夜松了一口气,一脚跨到外边,又有些迟疑地回过头。   那一刹那,他的眼神来不及掩饰,也来不及收回,被她撞到。   沈夜怔了怔,那句话含在舌尖,没说出来。   倒是罗嘉颀还很自然地笑了笑,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温和地问:“还有什么事?   “你的手帕……”她已经洗干净了,甚至小心翼翼地熨烫了一下。   “没关系。”他摆了摆手,“不用放在心上。”   沈夜转念一想,难道是要他现在跟着自己去拿吗?这算不算变相邀请?   是自己考虑得不周全,她的脸微红起来:“再见,谢谢你了。”   她的背影慢慢地消失在夜色中,走路还一蹦一跳的……罗嘉颀嘴角不自觉地带了笑意,想起了前几天更新的那篇博文:   “终于吃到了‘什么面馆’——和大家推荐的一样好吃呢!虽然吃的过程有点尴尬,不过……下次应该还有机会去吃吧?”   接着是面条的照片,照片一角的地方,隐隐还露着自己的袖子。这大概就是她的尴尬所在吧?他习惯性地去看她的博客,看到这一句,当时竟然忍不住笑出声,提到自己了——虽然显得那样漫不经心,可他感觉很好。   博客的点击率不高,大概是纯属她一个人的自娱自乐。不忙的时候更新勤快,忙的时候则数月荒芜。   罗嘉颀目送着她走进公寓楼,倒车的时候想到博客的名字——“美食美客”,仿佛看到了有关这个小女生生活工作的点滴……每时每刻。   转眼初沈的气息褪得干干净净。工作忙到让人几乎察觉不到天气的变化。   偶尔有一天,沈夜踏着自己的影子走在回家路上,才发现路上的梧桐树叶子,掉得已经差不多了。错过了窸窸窣窣踩碎叶的日子,她有些费劲地想,是什么时候开始,对这些事都不敏感了呢?   路边的报刊亭老板正准备打烊,沈夜三步并作两步跑过去,买了最后一份都市报,又不经意地问:“老板,《游》还有吗?”   “呵呵,早卖完啦。”老板和蔼地笑,“日本杂志走得好,下次我帮你留一本吧。”   今天的都市报娱乐版,全版刊登的是栗洛的访谈。   照片上栗洛化着浓浓的烟熏妆,破洞的黑色皮裤,流苏夹克。朋克装扮让少女看起来有些桀骜不驯般的惊艳。   沈夜洗完澡出来,换了家居服,躺在床上继续看文字访谈。   “对你影响最大的人呢?”   栗洛并没有按照公司人教的那样回答,倒是给了一个颇意外的答案:“是我的一个朋友。”   “TA是什么样的人?”   “对我很好,帮了我许多。   她忽然记起那天闲着无聊,打开电视的时候,恰好省台在重播模特选秀的决赛那一场。她看见栗洛摔倒的场景,不知想起了什么,嘴角带了一丝微笑。镜头一转,巧合地攫住底下的观众。人的侧脸一晃而过,眼角眉梢一样浸润着笑意,又橡是赞赏,轻轻地点了点头。   尽管专访上栗洛说得语焉不详。沈夜却给这个问题找到了一条注解。就这么认定是他,十分的肯定。   沈夜关了灯,躺回床上,想起月初的时候开会。杨宁从总部回来,带回来的消息是,I&N大中华区的负责人也会出席这次酒会。   “哇!”第一个感慨的是王黎,“罗嘉颀也来啊?”   “目光不要只放在老板身上。”主编加重了语气,“我们杂志周年庆是I&N集团成立三十周年的一系列庆祝活动的开始,总部很重视。兄弟媒体也会过来,所以更要好好表现。”   这个对栗洛来说意义重大的TA,十分重视杂志这个舞台。至少《游》这个舞台,会让TA喜欢的少女慢慢变得艳光四射。   这一点,沈夜深信不疑。   酒会是在十一月三号,地点选在了S市的索菲亚酒店。   编辑们不是主角,可是也要衣冠端正。周末加完班后,王黎拉着沈夜去逛了逛街,最后在S市出了名的有小资情调的街上找到了一家小礼服店。   店主年轻漂亮,打扮随性,很有波西米亚的风格。她建议身材娇小的王黎穿 一款鹅黄色的小礼服,再配一串山茶花项链,会很衬她的肤色。王黎试完,十分满意。   至于沈夜,店主上下打量着她,微笑着说:“这位小姐什么都可以试试。不过你的气质很清淡,不妨选条正红色礼服裙,就像撞色一样,效果会非同凡响。”   沈夜最后不功不过地买了件黑色礼服,连王黎都连连跺脚,说她保守。   买了衣服,又配了包,并不算贵。她们提着东西离开的时候,沈夜以时尚杂志编辑的职业习惯记下了这家店的地址,心中琢磨着下期杂志可以开一个类似的推荐专题。   “哎,其实我很紧张啊。”她们随便找了家餐厅吃饭,王黎坐下说,“生怕哪里出岔子。”   沈夜就安慰她:“没事,都是一步步按部就班来的,不会出错。”   服务生开始上菜,此刻她们并不知道,真正到了那天,还是出了一连串不可预计的事。   十一月三号,恰好今年第一股冷空气南侵,一出门就觉得天气阴沉。围巾,厚绒衬衣,铅笔裤,小西装,都是暗色调的,只在腰间系了一条桃红色的亮眼编织腰带。   沈夜提了自己要换的礼服和一些资料,拦了车,直接去酒店帮忙布置会场。   工作间是临时租的会议室。杂七杂八的衣服、文件都堆着。每个人腰间都别了对讲机,一个耳机塞在耳中,因为整整一天了没拿下来,耳郭有些发痛。   忙得没人吃晚饭,酒会八点开始,七点会有模特走红地毯,他们有四十五分钟时间换衣服。   沈夜走进工作间找自己的礼服袋子。   到处扒拉了一遍,没翻到。   她出了一身冷汗。   王黎已经换了衣服,外边罩了一件大衣,看见她还没换,问:“怎么还不去换?”   “衣服找不到了。”沈夜皱皱眉,有些艰难地从一大堆事情中回忆起,“完蛋……”   刚才不是模特公司那边来人找首饰配件吗,可能被一起拿走了。   “那怎么办?打电话去问问吧?”   沈夜很冷静:“来不及了。”   “算了,我不去会场了。反正下边也缺人联系媒体,我去。”   她当机立断地说。   “啊,你等等!”王黎喊住她,“隔壁房间有我们下期杂志要用的小礼服,是借来的。我去拿一件,你将就下得了。穿完还上就行。”   也不等她答应,王黎匆忙地推门出去,片刻后拿了件衣服进来:“这个号码你穿应该正好,MarcJacobs的。”   “不大好吧?”沈夜看着那件红色半露肩的及膝礼服。   “没事啦,就借用一会儿。小心点就好了。”   到底还是拗不过王黎的好意,沈夜拿去换了。她只在镜子里略略看了一眼,还来不及拨拉平整,就听见耳机里一道尖锐的声响:“文编,马上到会议室。”   等她赶到会议室的时候,王黎的眼眶微红,一旁的杨宁脸色很差,厉声说:“上去楼上1728号房间,晚宴开始前必须解决。”   “怎么了?”沈夜愕然。   罗嘉颀会在酒会上致辞,其中有一段内容是关于《游》创办的由来和经历,说好是杂志社这边写好稿子,再发给罗嘉颀的助理。这节骨眼上,罗嘉颀的助理打来电话说,稿子没收到。   “我明明发了啊。”王黎咬着嘴唇说。   “那就再发一份,斗上去。”杨宁简单地说。   沈夜陪着王黎走到门外,看看时间,还剩下一个半小时,于是说:“没有存档吗? ”   “没了。”王黎泫然欲泣,“我真的发了。而且现在我写不出来,大脑三片空白。   “别急……”沈夜一边安慰她,手指紧紧地掐进掌心,“我去吧,就写写《游》的历史和创刊经过、大事记,我都记得的。”   1728号房间。   看起来是套房。   脚底踩着绵软的地毯,沈夜深吸了一口气,按了按门铃。   很快有人来开门,是个年轻人。   “你好,我是《游》的编辑。”她客气地点点头,“抱歉,我们的工作出了点失误,希望来得及补救。   他让她进来,一边说:“罗先生马上回来。你带了文稿?”   “没有。我想可以现写一段。”沈夜慢慢地说,一边跟着他走进书房。   “最好快一些。致辞大概需要十分钟。”助理上下打量她,忽然笑了笑,“你看起来不紧张嘛。”   沈夜苦笑:“现在紧张也来不及了。”   “你有半个小时时间。我不打扰你。”助理笑了笑,轻轻关上门。   中央空调徐徐地喷洒出暖气,沈夜打开书房里台电脑,等候开机的刹,忽然觉得热。反正四下无人,她就脱了外衣,只穿着礼服坐在电脑前,一边努力地组织语句。   新建一个文档,她习惯性地抬头看看窗外。这才发现这个书桌正对着落地窗,外边夜景璀璨,红尘繁华。   她静下心来,指尖打下第一行字。   时间分分秒秒地过去。她打完最后一个字,刚舒了口气,微一抬头,一颗心忽然顿住。   明净的落地玻璃窗上倒映出一道修长的身影,就在自己身后,不知已经站了多久了   罗嘉颀听到助理说致辞没有准备好时,有些不悦地皱了皱眉。   不错,他确实可以即兴讲,脱稿讲对他而言从来不是难事。可他不喜欢下属犯下明明可以避免的错误。   “杂志社那边的沈小姐正在书房赶稿。”助理补充了一句。   “沈小姐?”他略带兴趣地扬了扬唇,已经站了起来,往书房方向走去。   助理连忙跟上,他回头漫不经心地说:“不用跟过来。”   静静地倚在门口看了许久,那个噼里啪啦在键盘上打字的女生全然没有注意到身后多了一道注视的目光。   她穿的礼服露出了半边的肩膀,微一低头,背脊上的肩胛骨就微突出来,身影愈发的单薄。红如丹砂的冽艳色泽,衬得她肤色如牛乳般凝滑白皙。   罗嘉颀不受控制般放轻了脚步,慢慢地走近她。身体里一点小小的渴望,仿佛灼热的火在烧——他很想看看她此刻的脸,不知道还是不是平时那种清淡的表情。   最后还是在她背后站住,看着她纤细的手指不停地敲击键盘,明明是再普通不过的声音,可是有一种奇特的韵律感。   直到她发现自己,惊慌之下要站起来,罗嘉颀已经站在了她身后,可以很轻易地伸出手按住她的肩膀。   触到她温热的肌肤的时候,他并没有察觉到自己的手指抓得更紧了一些。   看得到她背后大片的肌肤已经泛出了粉红色,罗嘉颀的理智告诉自己,他正在做着很唐突的事,可他控制不住此刻渐渐沸腾的情绪,他不想管后果,他只想这么做。   修长的手指在她斜肩礼服的某一处轻轻一挑。   沈夜原本已经说不出话来,此刻有些仓皇地感受到他略带挑逗的动作,再也忍不住,下意识地出声阻止他:“罗先生——”   “别动。”他炙热的呼吸触到她的后颈,“马上好了。”   片刻之后,沈夜踢开椅子站了起来。一转身,看见他手中小巧而不易发觉的吊牌,猛然涨红了脸。   罗嘉颀看见她的脸色,又低头看看手里的东西,忽然觉得自己这次真的是唐突了。   其实他不过是好意,看见她的礼服没有很服帖,稍稍替她整理了一下。接着就把那块吊牌拉出来了。微怔之后,心思一转,很容易就明白是怎么回事。   两个人都不说话。   沈夜自然是尴尬的,可她不知道,罗嘉颀心中的尴尬不下于她。   过了一会儿,他镇定地换了表情,望向电脑屏幕:“写好了?”   此刻自己心里有再多恼意,也不好发作了,沈夜不动声色地后退了两步,生硬地回答:“好了。”   “嗯。我看看。”罗嘉颀移开目光,一目十行地掠过,直到最后一句,“《游》的世界里,没有统治和束缚,只有创意和自由。”   沈夜已经退到了书房的沙发边,是随同准备逃离的样子,语速又快又急:“您看看还有什么问题吗?我可以马上改。”   “很好。”他揉了揉眉心,“不用改了。”   “那我先走了。”沈夜快步走到门口,又想起了什么,匆匆折回来,拿起桌上的外套。因为微垂着目光,恰好看见他的指间还抓着那块吊牌。她毫不犹豫地转头就走。   罗嘉颀看着一袭红裙离开的时候,薄唇轻轻动了动,似平想说什么,最后却又沉默下来。直到助理来敲门:“罗先生,沈小姐已经走了。”   他“嗯”了一声,慢慢地踱出书房。   十几年来的教育,难道没有告诉他一个绅士该做什么吗?可是对着她,那些应有的、与生俱来的疏离和礼貌,仿佛都消失了。   只是想接近而已。   近一点,再近一点。   可她……生气了。   “罗先生,整理好了。”助理把几张纸递给他,刚刚从打印机中取下来,还带着温热。   他接过来,浏览了一遍,又靠在沙发上,一言不发地望着窗外。如果说之前他对这样一个小型的酒会还有着期待的话,此刻已经兴味索然。   沈夜赶到酒会现场,脸色还有些潮红。   王黎看到她,连忙跑过来:“怎么样?”   “应该没问题了。”沈夜有气无力地说,带了懊恼,打量自己身上的小礼服,对王黎说,“这衣服的吊牌被我摘了。”   王黎刚刚从大劫中逃出来,神思还有些恍惚:“啊,什么?”   她脸颊上的潮红更浓了些,说了句“没什么”。   在人群中看到了许多熟悉的面孔,大多都是在《游》杂志上过镜的模特,还有些姐妹期刊的编辑,也都是自己认识的,一一打过招呼之后,看看时间,该贵宾致辞了。   沈夜看见人群簇拥而来的罗嘉颀,站在人群中,谈笑风生间,一派惬意自如的风度。   这样的人天生就是磁场的中心,又或者是耀眼的火光,总是引得无数人飞奔去靠近。即便此刻自己心里很别扭、很不愿承认,可这是事实。   沈夜手里握着酒杯,悄悄穿过人群,绕到罗马柱的后边。整个大厅的灯光正缓缓暗下来,她竭力地睁大眼睛,天鹅绒的窗帘被沈风掀起来,仿佛黑色波浪,一波波,无涯无际,打在自己眼前。   透过音响,罗嘉颀的声音听起来很是低沉悦耳。又仿佛……所有的一切都被这个声音包裹住了……她听进去了,可又心烦意乱,不过一会儿工夫,掌声响起来,灯光渐渐地亮了。   沈夜听到有人叫自己的名字:“嘿,沈夜? ”   她看见一个年轻人向自己走过来,很面熟。   她有些惊讶地喊了出来:“叶即景!是你啊。”   大学时候的同学。毕业两年了,只在同学会上见过一次。这里遇到了,聊上几句,她才知道叶即景在某汽车杂志当编辑。原来是同行。   “罗嘉颀?”叶即景看着不远处一道笔挺的人影,饶有兴趣地问,“你们老板?”   “是老板。不过当中跳了好几级哪。和我这种小员工搭不上边的。”沈夜轻描淡写地说。   “是吗?”叶即景看起来有些失望,“本来还想看看有没有办法。   “什么?”   “他有好几辆限量版名车啊,我们杂志想做专访。联系了好几次,都没办法。”   “抱歉,无能为力。”沈夜耸耸肩,实事求是地说,“说实话,罗先生挺低调的。   况且他自己也做媒体,不大可能答应外边的采访。”   正说着话的时候,忽然看见栗洛朝自己走过来,沈夜微笑着对她招呼。   “沈夜姐。”栗洛笑意盈盈,闪亮的瑰紫长裙中和了纯净甜美的气质,在人群中很是抢眼。叶即景毫不掩饰眼中的赞叹,礼貌地对她伸出手。   沈夜替他们做了介绍,又对栗洛说:“今天真漂亮。”   “是赞助的。”栗洛看了看自己身上的长裙,悄悄地说,“Dior的长裙,我怕会弄脏弄坏。”   熟人把叶即景叫开了。栗洛说话就没了什么拘束,正在和沈夜说起下一次棚内拍摄的事情,忽然止住了话题,目光望向不远的地方。   她扬起小脸对沈夜说:“是罗先生。沈夜姐,我介绍他给你认识?”   沈夜微微侧过头,看见罗嘉颀意态闲然地往这里走过来。   在套房里她心慌意乱,而刚才在会场她刻意没有注意他,于是一直没有看清他今天的穿着。这一瞥之间,沈夜忽然觉得,这样天生的衣架子,实在是穿什么都能光彩夺目的。   她犹豫了数秒,将手中的薄荷酒往桌上一搁,谢绝了栗洛的好意:“抱歉,我去下洗手间。”   这是今晚罗嘉颀第二次看见沈夜的背影,匆忙且慌乱。之前他也在注意她,在和旁人聊天的时候,她的微笑很恬美。就像他在明川遇到她,有些尴尬,可她不曾避着他。   罗嘉颀的思绪有些飘忽,没有听见栗洛在和自己说话。回过神来,就不得不俯身问了一句:“什么?”   栗洛脸颊一红,低声说:“没什么。”   然而只这么一个略显亲密的动作,已经被酒会上各种各样的人瞧在眼里,有艳羡,也有嫉妒,或者若有所思。   蝴蝶小小地扇动一下翅膀,或许便是一场飓风。   所谓的蝴蝶风暴,不可预料。   酒店的洗手间相当奢华舒适。沈夜在洗手间补了补妆容,重新扑了一层粉,又在休息室的沙发上坐了一会儿。如果可以,她真想就这么踢掉高跟鞋一直坐到酒会结束。   不过只是休息了十分钟,王黎就来喊她:“哎,沈夜,快来快来!”   原来是全体编辑和模特与I&N高层合影。其实她去不去没多大关系,这会儿所有人都众星捧月般围着罗嘉颀呢。可是王黎嗓门一声比一声大,沈夜只好小跑过去。   人头攒动中流夜看见罗嘉颀,就在前排中央的位置,正和别人说着话,温文有礼。   她小心地闪避开身子,站在Kain身边。   “哎,女生不都往前面挤吗?”Kain推了她一把,“你站这角落干吗?”   确实有模特在往那边站位,心思昭然若揭。   沈夜嘻嘻笑着:“你比他帅。”   Kain受宠若惊:“太安慰人了。”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们在角落里大放厥词,沈夜忽然觉得前边一道很锐利的目光扫过来,在自己身上顿了顿。她没来得及去分辨那是准,就听见摄影师在说:“准备好了。”   微笑,闪光。   她长舒一口手。   终于结束了。   离开的时候已经很晚,沈夜懒得再把礼服换下来,直接换了双平底鞋,走出酒店门口。   一一辆车向她亮起了大灯。沈夜眯着眼睛看了一会,是叶即景。   “嗨。”他很是随意地比了个手势,“我送你。   沈夜拉开副驾驶座的车门坐上去。   不远的地方,罗嘉颀的目光慢慢地挪开了焦点。他抿了抿唇,笑意有些涩然。   当初她上自己的车,那些犹豫自己看在眼里。   原来真是因人而异。   第二天照常上班。杂志社内部丝毫没有因为酒会的结束而显得轻松下来。十一月的杂志里有一个专题是纪念酒会。他们得加班加点地把这部分内容、照片整理出来,不能延误。   沈夜特意早到了一些,又想着和同事商量一下怎么补救下昨晚的礼服。时尚杂志最不缺的就是借来的各式各样的衣服和首饰,当然会有不小心弄坏的时候。不过他们的是少女杂志,借来的衣服都不算很贵。不像这次,恰好做的是年会小礼服专辑。   她正要出声喊服装总监,忽然门口有人在喊:“沈夜小姐在这里吗?有快递。”   沈夜签收,有些疑惑地举着平扁的礼盒回到位子上。   王黎捧着马克杯走过来,好奇地看了一眼:“是什么?”   沈夜耸耸肩,笑着说:“保密。”   王黎“切”了一声走开,特意又回头说:“待会儿千万别告诉我是什么,我不稀罕知道。”   沈夜哈哈大笑,拆开缎带一看,崭新的红色礼服,她怔了怔,下意识地拿起中间那张卡片。   简单的一句话:“昨晚的事中非常抱歉。   署名是罗嘉颀。   他为什么道歉呢?是因为唐突的动作吗?还是猜出了前因后果,知道自己是借用了杂志社的礼服,所以特意订了一件新的给自己?   没关系。   反正以后尽量不再有交集。沈夜低头喝了一口咖啡,慢慢褪去此刻脸上的红晕。   服装总监探出头来“小沈你找我?”   “哦。”她合上礼盒,“还衣服。”   几句闲话扯过,迅速进人工作状态。算上把庆祝酒会的专题补上的时间,大概要加班加点,才能把需要印刷的杂志资料准时送入印厂。   所有人都发挥出最大的潜力,忙得连闲话时间都没有。沈夜承认自己已经被校稿和校颜色弄得离崩溃只差一线了。吃饭的时候都眼神蒙陇。一回办公室也不管好不好看,摘了十分难受的隐形眼镜,换上厚厚的框架镜,继续苦战。主编室的灯光同他们普通编辑们的一样,一直亮着,直到晚上十点,陆陆续续地有人做完自己的部分,下班回家。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一星朗,最后美编将数码打样稿做出来、送进印刷厂的时候,所有的人都欢呼起来。   居然没人提议去聚餐K歌,所有人都提了自己的包,回家睡觉。   第二天一向准时的生物钟也小小放纵了一下沈夜的惰意。   十点才起床。   今天沈雨满城。   沈夜最爱这样的日子。   不加班的休息日,哼着歌打扫完屋子,烧上一小壶水,看着干枯的杭白菊慢慢在花茶壶中吸润水分,慢慢舒展。还缺些什么呢?她皱眉想想,拿了伞出门。没时间自己做烤饼,就在楼下红火得不行的蛋糕店买了一盒芝士球回来。   带着湿意的风穿行过整个城市。前一刻触碰到草木的露水,下一刻便撞在自己的鼻尖。有些凉有些痒。沈夜手中提了纸盒,心想下午的时光闭上眼睛眯一会儿,或者打开半人高的落地台灯读读书,都是不错的选择。   回到家,糕点像是刚从烤炉里烘焙出来,带着热度。   沈夜穿着瑜伽裤,赤脚盘腿坐在一堆软软的靠垫上,身上搭了一块千鸟格的披肩,伸手触了触玻璃杯,茶恰好不再烫手了,又往里边舀了半勺蜂蜜。   还没喝上一口,搁在屋里的手机响了。   她站起来去接电话。赤足踏在地板上,才觉得有些凉意了。   “现在吗?”沈夜的第一反应是杂志出了什么事要返工。   “哦,对。”杨宁的声音听起来并不严厉,“有工作上的事,和你谈一谈。”   经济危机,是要裁人吗?半个小时后院夜从地铁站出来,脑子里全是胡思乱想:“不会啊,杂志销量这么好,如果说要招新人她也不奇怪。”   她收了伞,走进大楼,径直敲了敲主编办公室的门。   杨宁笑容可掬:“来了?坐吧。”   沈夜坐下,有些拿捏不准上司的表情。   “小沈,你来《游》多久了?”   “还没毕业就在这里实习。很久了。”   杨宁“哦”了一声,修剪得相当精致的指甲轻轻地在桌面上敲击,半晌,才说:“有没有兴趣换一份工作试试?”   沈夜惊讶地抬起头。   杨?似乎察觉到自己的措辞,笑了笑,索性直说:“是这样。总部想要调停过去。你考虑看看。”   “I&N总部?”沈夜一时间没明白过来,“什么意思?”   “那天酒会你救场的文稿让罗先生十分满意。那边HR通知,如果你有意向,可以直接调去总部。职务是罗先生的行政助理。”   像是有人给了自己当头一棒,声音嗡嗡地在脑海里炸响。沈夜不可思议地看着主编熟悉的脸:“什么?不是吧?”   杨宁微微勾起唇角语气很真诚:“小沈,我可以对你实话实说。总部对于《游》这本杂志的业绩是相当满意的。正是因为满意,所以还要细分这个年龄段时尚杂志受众。我马上要调任去做一本新创刊的杂志,前期筹备已经开始了。也就是说,这里的主编会空缺。我认为你完全有能力,可以胜任一些权限更大的职务。”   沈夜眨了眨眼睛:“可是……”   “你没明白我的意思。”杨宁简单地说,“说白了,如果以你现在的资历,想要越级升迁是不大可行的。但是如果是从总部回来的,就不一样了。”   “如果从你的职业规划考虑,我觉得这是很好的机会。”   沈夜想了想,轻轻咳嗽了一声:“可是我很喜欢现在的工作,还有工作氛围。”   “没有让你马上决定。其实这次找你也不算正式地谈这件事。过几天会有那边人事部的人找你。你多考虑几天。”   沈夜走出杨宁的办公室,一时间不想回家,索性回到自己办公桌前坐下。   便利贴、相框、马克杯、小植物,摆放得井井有条。手边是一叠杂志。摞得整整齐齐,随手抽出一本,里边的少女模特头戴小礼帽,兀自笑得灿烂如花。她记得那次是在初春拍夏季的杂志照。在海边,工作人员一个个裹得跟粽子似的,模特却只穿着薄纱,冻得瑟瑟发抖,胳膊都发青了。一拍完,她就到处给小姑娘找姜糖水,咕咕地灌了好几杯,小姑娘才算缓过来。   这个工作……她是真的很喜欢。少女服装杂志的编辑,听上去有点小小的肤浅,可却是甜的。   回到家的时候花茶已经凉透,沈夜换了身衣服,半趴在软垫上,心不在焉地转着杯子。脑子不紧不慢地转动着,调去I&N,还是在罗嘉颀手下做事,她之前想都没有想过。   或许是天色的关系,此刻茶水不再么明澈了,有些暗沉。傍晚的风刮进来,撩起几丝头发。沈夜心里权衡了一遍,就当她目光短浅吧,可是比起在罗嘉颀身边工作,她还是喜欢留在《游》。   那么就这么决定了。沈夜站起来关上窗,开始收拾小小的台面。   周一早上的会是所有编辑都需要参加的。各自报选题,再集体讨论,看能否通过。   沈夜整理的专题是搜寻隐藏在城市角落的格调小店。这个专题有趣是有趣,但是局限性大了些。毕竟《游》是刊行全国的杂志,并不独独是在S市。而且捜集资料也困难。被列为待定。   散会之后,杨宁叫住沈夜:“考虑得怎么样?”   沈夜微一踌躇:“我不会去。”   杨宁到底还是掩饰不住的惊讶:“我可以问问为什么吗? ”   沈夜半开玩笑:“我比较适应自由的工作环境。”   杨宁摇摇头,笑着叹气说:“就算是为了罗嘉颀,也会有数不清的人拼命想要个职位的。”   “每个人的追求不一样吧。”沈夜淡淡地说,仿佛没有察觉上司口中的玩笑意味,“我先走了,下午还要在摄影棚拍片。”   沈夜大包小包地将饰物、衣鞋打包后带到摄影棚,又清点完毕,化妆师刚刚给几个模特上完妆,开始按照事先排好的搭配挨个分配。   沈夜还没来得及吃午饭,随便咬了个面包,一边递给栗洛一双及踝流苏靴。又微微俯下身,手指用力,将她腰带的松紧调整完毕。   Kain拍了拍手:“美女们,准备好了吗?”   聚光灯打开,布景整理完毕,闲杂人等退开。   模特们在灯光下摆出Pose,或者水灵可爱,或者蹙眉犹豫,无一处不美好,无处不自然。而经验丰富的摄影师则熟练地指挥:“栗洛的头还要再低下一点——対,就是这样——”   强光照射下,沈夜的眼睛有些发疼。恰好第一辑拍完,勤务从门外进来,笑着招呼大家:“休息一下。”   桌上摆着两打从对面的星巴克买来的咖啡。沈夜拿了杯热拿铁,又不知足地倒了奶和糖进去,满足地啜饮了一口。   开着暖气,摄影棚里很暖和。可是隔着厚厚的玻璃望着窗外肆虐的沈雨,还是叫人从心底生出寒意来。   指尖一点点泛出热意,她又拿起一个酥油牛角包咬了一口,看了看在一旁坐着的栗洛,忍住笑说:“羡慕吧?”   栗洛揉了揉肚子说:“公司规定拍摄前一天不能吃东西。”   “今天拍完就好了。”沈夜笑,“有得有失。你看我们能吃东西,可是拍出来的照片块头么大。”她比了个手势,自己先笑了出来。   栗洛上下打量她,摇头说:“没有啊。其实你一点都不胖。”   “是吗?今天决定吃晚饭了。”沈夜捋起袖子开玩笑。   “刚才在讨论男朋友啊?”沈夜吃掉最后一口面包,笑嘻嘻地问她。   “没有。大家随便说说的。”栗洛有些窘迫地说,“都在互相开玩笑。   是吗?沈夜笑了笑,心想你这么想,别人可未必啊。套出一点点口风,只怕外边就是风言风语了。不过她也没说破,捧着咖啡杯想了想,忽然开口说:“你有男朋友吗?”   话一出口,才觉得有些好笑——其实自己心里还是蛮八卦的。   栗洛喝了口水,连连摇头:“没有。”   沈夜看着她的表情,莫名地相信她说的是真话,闪过一丝困惑,不过她很快调整过来:“好吧,相信你了。”   拍摄结束,模特们先离开,沈夜整理了东西送回杂志社。   和加班的同事打完招呼,沈夜才想起来今天是十一月二十号,应该是全国开始铺货的日子了。下班的时候特意绕了几个报刊亭看看,果然都已经到货了。看样子物流挺顺利。   雨渐渐地止了。沈夜收了伞,将脖子上柔软的围巾收得更紧一些,风刮得耳朵有些疼。或许是路上嘈杂声太大,手机响了许久,她才有反应。   是扬宁的电话。   通知她明天不用再去摄影棚,早上十点,直接去I&N总部。   像是察觉出她的疑虑,杨宁解释说:“别想太多,就是让你去谈谈想法。他们那边也会把具体的职务、待遇和你说明一下。不会勉强你。”   沈夜想了想,答应了。   “这件事既然还没定,还是不要对外说出去。   沈夜当然知道,谁会给自己惹麻烦?   挂了电话,她有些疲惫地揉揉眉心,望出去,城市水雾缭绕,迷蒙不清。   因为明天不用急着赶去上班,沈夜一下子有些放纵了,看了部电影直到深夜,空调嗡嗡地响着,膝盖以下的部分已经难以抑制地变冷了。   凌晨一点。沈夜关电脑的时候,只觉得万籁俱静,天地间只留下了淅淅沥沥的雨声。   第二天沈夜还是特意化了妆。平时的打扮虽然说不上随意,但是也要向杂志社整体风格看齐。今天就庄重严肃了些,黑色小西装里不再是鲜亮色的针织衫,而是规规矩矩地配了海蓝色细纹衬衫,又系了围巾,这才出门拦车。   这是沈夜头一次来1&N总部,前台接待的小姐挂着职业化的微笑,热情询问:姐,有预约吗?”   “有。十点,HR的Emma。”她补上一句,“我姓沈。”   沈夜见到了Emma,是个目光精明的女人,三十岁左右的年纪,看上去有些面熟。   她终于记得,那是在某本高端时尚杂志上,某一期采访了数位企业高管女性,其中就有她。杂志上的Emma穿着白色套装,并不美艳动人,可那种气质,又是一股模特身上绝难看到的。岁月和人事磨砺出来的清睿。   此刻,出于职业习惯,沈夜一并眼熟的还有Emma颈间那条新款的爱马仕丝巾。   Emma向沈夜伸出手,那条雪青色的丝巾飘逸出淡淡的香。   本以为普普通通的谈话,竟然惊动了I&N高层,沈夜真是受宠若惊。   “沈小姐请坐。”Emma的坐姿十分端庄,看得出保养得极好的手指轻轻交叠起来,她微笑着说,“不用紧张,就是因为一个新职务,想找你谈一谈,聊聊想法。”   沈夜忽然感激起杨宁来,如果不是她之前提醒过自己,只怕此刻自己真的会手足无措。   “因为是罗先生的特助,我们不得不谨慎一些……需要培训,并且……”   沈夜不得不打断了她:“抱歉,可是我知道罗先生是有助理的。”   “哦,你是说厉宁?”Emma笑了笑,“他是做了一年半的特助,现在集团拓展新业务,马上就会给他安排新的管理职务。”   沈夜抿了抿唇角,对方的意思是,从一个普普通通的少女服装杂志编辑到管理层,或者,从街边小店的杂牌围巾到爱马仕的丝巾?   不动声色的诱惑才是最高境界。   但是说实话,每个人心里都有自己看重的东西,物质的满足、权力的获得,沈夜并不是非常在乎。好比她在收到罗嘉颀的礼服的时候,心底不是没有好笑的。力所能及的范围里,她并不缺钱,不会赔不起一件小礼服。   “1&N向来注重给每个员工成长的空间,也会根据每个人的特点选择不同的培养方式。”沈夜慢慢地说,“这是我工作第一天,培训的时候上司说的。”   Emma看着她,点头说:“是。”   “我还是觉得,自己比较适合小团队的工作环境。”沈夜的表情很柔和,可是细究起来,又有些执拗,“而且这样的工作调动,对我来说跨度实在太大……”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沈小姐是S大行政管理毕业的吧?而且相信我,我们不是随便找人顶替厉宁的工作,在你正式工作前,对你的培训会是完善而有效的。”Emma 笑着打断她,“其实你现在的工作,你自己也该清楚,我们对少女杂志编辑的年龄是有一定要求的。也算是一种青春饭。而换个工作,你的视野、阅历会有完全不同的提升——”   苦口婆心且字字在理。   其实何必让总监说得这么清楚呢?其中的道道,沈夜自己心里很清楚,她踌躇着,不知道该怎么拒绝这样一块从天上掉下的馅饼。   难道说,她觉得罗先生对自己态度颇有些怪异?   沈夜苦笑,她没法开口。   Emma阅人无数,怎么会看不出沈夜还在犹豫,并且相当不愿意接受这份工作调动。她侧头想了想,理了理围巾,不急不忙地说:“你可以看看罗先生的特助需要做些什么,不急着决定。”   沈夜来不及表态,已经听见Emma对着电话说:“对,带沈小姐去27楼。”   沈夜仰着头,看着电梯一层层地往上跳的时候,发现自己在谈判方面实在还是很菜鸟。对方能够看清自己想说什么,并且总能抢先一步,自己就失了余地了。   叮——   那位小姐仪态端庄地走在沈夜前,轻柔地伸出手敲了敲门。   “请进,这是厉助理的办公室。”   嚯——比主编的办公室还宽敞。沈夜心里啧啧了几声,目光望向正低头翻阅文件的年轻人,就是他,在索菲亚套房里见到的人。   “是沈小姐来了?”厉宁站起来招呼,“请坐吧。”   沈夜坐在沙发上,想了想,才说:“你很忙吧?会不会妨碍到你? ”   厉宁笑了笑:“交接工作迟早是要做的。”   “不是的。”沈夜轻轻皱眉,“我还没有决定要不要调换工作。”   厉宁将手中的笔放下,带着不可思议的神情看着她。   他忽然发现,这个女生是认真地在说这句话,没有欲拒还迎,当然也没有故作资态。她说话的时候,鼻子轻轻一皱,似乎有着努力掩饰的不耐烦。这一点,看起来和自己的上司很像。   “我不理解。”   沈夜抬眸看着他,笑得很温和,可是神情似平在说,你不需要理解。   “这个工作,非常锻炼人。”厉宁沉吟了片刻之后说,“这里所接触的信息量,会是你在杂志社工作网没法想象的。”   沈夜愣了愣。   “罗先生用人非常不拘一格,对下属态度也很好。”厉宁用惋惜的神情看了看慌乱“总之,这样的机会,还是慎重决定的好。”   沈夜忽然想起之前看过的电影,The Devil Wears Prada,所有的人都在重复着对青涩的女主角说这句话:“这是一个成千上万个女孩子梦寐以求的职位。”   她忍不住弯了弯眼角,走到他身边说:“那你需要做些什么呢?”   厉宁从一堆文件里找出厚厚一叠纸给她:“这是大致的描述。至于其他的,因为你还没有确定是否调任,暂时还不是很方便给你培训和交接。”   沈夜伸手接过,点了点头:“我理解。”   她随手翻了翻,便收在包里:“那么,我可以拿回去看吗?”   “这样吧,你在这里看完。我还要给罗先生准备一个会议纪要,先出去一会儿。”   中午我们吃个工作餐吧。”厉宁站起来,“请你再等半个小时好吗?   沈夜还来不及回答,有人推开了门,声音有些急促:“准备好了吗?罗先生已经等……”   沈夜循声望去。   灰色的身影清挺拔,已经走过了门口,却又停住了脚步。   罗嘉颀只看到她的背影。   他目光轻轻一顿,看得见她的头发,随意地带着自然弧度,松松落在肩上。因为回过头,也看得见她白皙柔软的后颈。   沈夜笑得公事化,亦有些拘谨:“罗先生你好。”   她此时此刻出现在这里,罗嘉颀并不惊讶,反倒有几分了然。眸色里浸润了浅浅的笑意,他点了点头。   厉宁已经走到他身边:“好了。”又回头对沈夜说,“沈小姐请等一等。”   沈夜将目光转到厉宁身上:“好的。”   厉宁扶着门等了一会儿,又有些诧异地看了看毫无动静的罗嘉颀。   厉宁愣了愣,放开手,站到了门外静候。   沈夜原本微微低着头,视线里却始终看得见灰色挺括的长裤,心想这人怎么还没走。再等一会儿,唇尖句“再见”含了许久,终于叹口气:难道是要自己谢谢他,就说收到礼物了?   她有些疑惑地皱眉,望向他,眉间凝成小小的“川”字。   这个动作终于成功地让罗嘉颀原本嘴角的肃然化成了轻柔的微笑。   “你——”   “罗——”   同时顿住,沈夜懊恼地想,连说话都不利索了。   罗嘉颀说:“你要说什么?”一双星眸带了些锐泽不轻不重落在她身上。   “没什么。谢谢您。”沈夜若有若无地笑,有意拖长了声调,“有——心——了。”   他一怔,旋即浅浅一笑:“工作的事,考虑得怎么样了?”   沈夜十分诚实地说:“还在考虑。”   “嗯。”屋外厉宁已经第三次欲言又止地想要提醒他注意时间,他终于说,有机会下次见了。”   沈夜松一口气,忙说:“再见。”   罗嘉颀走了一步,又回过头:“有一点沈小姐请放心,我并不是公私不分的人。”   然后留下身后微微石化的沈夜,带上了门。   极轻的关门声,久久地在这个空间回荡。   沈夜收起了嘴边有些僵化的微笑,良久,喃喃地说:“我管你是不是……可是我很公私不分啊。”   沈夜差不多将手中资料翻完的时候,百无聊赖,又站起来,在办公室走走,忽然觉得这办公室的设计有些奇怪。窗明几净,也足够宽敞,可是为什么正对着办公桌的   墙上悬挂着大幅的百叶窗?   她正想走过去看看,忽然听到有人轻轻敲了门:“沈小姐,我带你去餐厅吧。”   沈夜镇定地将脚步收回来:“好的。”   在哪一层停下沈夜并没有注意,只知道刚出电梯,就看见左手边一间极大的会议室恰恰开门。那位领路的小姐说:“沈小姐请在这儿稍等。”她便颔首,微微退开了几步。   很快就见到厉宁出来,带着她去餐厅。电梯门缓缓地合上,视线尽头一群人从那个会议室出来,其中一个人身影挺拔,熟悉又陌生。   差一点儿就又遇上了,沈夜提醒自己:喂,沈夜,请自然一些好吗?   于是没有听见厉宁在和自己说话,等到自己反应过来,厉宁已经第一遍在重复:“到了。”并且秉承着男士应有的礼仪,扶着电梯门等待。   “哦。”她连忙从电梯里跨出来,饶有兴趣地打量餐厅。   《游》杂志的工作餐其实是和商场的用餐区混杂在一起的。热闹、嘈杂兼活力四射。沈夜头一次踏进这边的用餐区,不免有些好奇这氛围。   人人在自助餐上取了吃食,便端了餐盘坐下,啜饮着手边的鲜榨果汁,妥帖细语。   厉宁笑着说:“能下到这里来用餐,说明还能抽出这半个小时。不然就直接在办公室解决了。”   沈夜嚼着三文鱼,点头说:“你下来用餐的机会很少吧? ”   厉宁一愣,又想了想:“你怎么知道?”   沈夜抬头看他一眼,这是一个收拾得干净整齐的年轻男人,永远精力充沛的样子。   “喏,你刚才都不知道沙拉放哪里。还把饮料区指错了。”她笑着说,“怎么看都是一个在办公室十分钟解决掉午餐的人呐。”   “唉——”厉宁心底有些叹服这个年轻女孩的观察力,说,“真不想给你造成这份工作会导致生活质量下降的印象。”   沈夜微笑不语。   接下去厉宁说的那些话,沈夜也猜得八九不离十,于是半认真地听着。   “我还有一个月会离职,所以沈小姐你至多还能考虑半个月。”厉宁带着淡淡的笑意说,“过了这个村,可就没这家店了。”   沈夜手中捧着的杯番茄汁将将见底,她伸手取过桌边的纸巾,点了点头:知道了。”   谈话至此,沈夜觉得对方实在已经仁至义尽,至于自己要不要答应……她承认自己被厉宁说的某一句话给吸引得有些心动。   踏出大门,她若有所思地站在1&N大楼下,回望这栋大楼,稀薄沈阳下,无机玻璃泛着毫无生命感的深蓝色,有些肃冷的感觉。   站在出租车候车处等着打车,沈夜看了看时间,过了午饭时间,照理不会这么难打啊。   又等了十分钟,倒真是有一辆车子停到自己面前。   后座车窗悄无声息地打开了,里边坐着的那个年轻人微扬了脸看着她,光影明暗的分割之间,线条清亮而凌厉。   她半天才凝聚出一个微笑,一边很不争气地想,打个招呼就好,您要真想送我,还是不必了。   一辆出租车从自己面前飞驰而过,“空车”两个字分外触目惊心。   沈夜很想扬手叫住那辆车,可看看车里的人,无声地抿了抿唇。   罗嘉颀不易察觉地轻轻皱眉,随即又舒展开来:“你去哪里?顺路送你吧。”   呃——罗先生你有语病啊……不知道我去哪里还顺路吗?   却之不恭,也只好坐进去。沈夜听见他对自己说:“这么巧,看见你在拦车。”   她侧过睑去看着他,罗嘉颀目视前方,表情很平淡,仿佛在解释给她听这的的确确是意外。   “是啊,麻烦您第二次了。”   “不麻烦。你回杂志社还是……”他收回目光望向她。   “哦不,回家。”   听到罗嘉颀对司机报了地址,沈夜忽然很没来由地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又迅速地拿目光看了他一眼,是该称赞他记性太好吗?   “罗先生,从那里赶去机场,我怕……”司机明显是犹豫了一下才说的,语气很为难。   “没关系。”他轻描淡写,倒是很抱歉地看了沈夜一眼,仿佛是怕她不自在。   沈夜心想这个时候我再下车说不用了,那也太矫情了,索性没开口。   车窗外,城市的街道蜿蜒曲折,仿佛灰色的丝带纵横交错。   沈夜坐在车里,双腿并在一起,微微向右侧倾斜。她的脚趾有些痛,或许是太久没穿过高跟鞋了吧?她不为人知地动了动身体,轻轻地把脚从鞋子里抽出了一点点。   似有似无的脱离束缚的感觉让沈夜由衷地松了口气。   罗嘉颀轻微偏了偏头,目光不知从哪里掠过,浅浅的笑意抿在唇边。   车子打弯的时候,忽然又是一个急刹车,尖锐的摩擦声刮过耳膜。   司机不满地大声说:“不要命了!怎么这么乱穿马路啊!”   幸好没什么事,车子里静悄悄的。   司机又回头问了一句:“罗先生,刚才刹车太急了。没事吧?”   罗嘉颀镇静地说:“没事。”   他的身边,沈夜脸颊通红,紧紧咬住了下唇,唇色煞白。   因为很不巧地,一只鞋子横飞到罗嘉颀脚边。   脑海中飞速滑过无数个怎么办,沈夜胡思乱想的时候又难免有些郁闷,总而言之,不可能在不惊动他的情况下拿回来。   想来想去,只能厚着脸皮说一句“罗先生,我拿一下鞋子”。   她预料得到后果,只有一个词——丢脸!   沈夜的双颊红得能滴下血来,正要鼓足勇气开口,却惊讶地看见罗嘉颀已经自然而然地俯下身,他的手腕处露出熨烫得十分挺括的一截洁白衬衫袖口,然后是银色的表盘,修长的手指,毫不犹豫地触到了自己的鞋子。   将鞋子放在沈夜脚边,罗嘉颀的目光又停顿了一下。或许是因为丝袜很薄很透明,   看得到她因为紧张而弓起的脚背,甚至连绷出的青筋也分外明显。   罗嘉颀忍不住弯了弯唇角,却在坐直之后敛去了笑意,有意没去看她的脸色,若无其事地,只对司机说:“小心一些。”   沈夜飞快地穿好鞋子,一双手放在膝上,坐得很规矩笔直。   隔了许久,眼看着过了这个路口就到家了,她有些迅速地转过头,很认真地说:“谢谢你。”   他温和地看着她,车窗外的灯光落进来,瞳仁是一种极为漂亮的琥珀色。   “太客气了,举手之劳。”罗嘉颀勾了勾唇角,适时地将她的窘迫解开,“你到了。”   沈夜说了句再见,下车的时候顿了顿,将车门关上的时候,看见车里的男人对自己轻轻扬了扬手,嘴角的笑痕很深。   拖着还有些痛的脚往回走的时候,忽然听到包里的手机丁零一声响,她翻出来,是银行发来的一条短消息,打到账户上的数额不菲。   这倒提醒她了,原来这么快就到月底了。   沈夜回到家,脱下鞋子的时候,莫名地愣了愣。   鞋子还是上大学的时候买的,质量还算不错,又因为穿的次数少,看上去还是八成新的。只是鞋跟上边,黑皮上已经有开裂的纹路,也有不小心被蹭下的晬皮。如果握在手上看,还是能发现的。   沈夜想起车上的那一幕,脸颊微红。   第二天一整天,沈夜都在外边取景。   上午是在S大外边一家小书店。拍摄特辑是日常生活装扮。   沈夜最偏爱的就是这个栏目。她总觉得在摄影棚和外景地的照片做出来的效果太过夸张。好比在时装周上一本正经地观赏着T台模特,是美,是让人觉得灵感万千,可些距离自己太远,仿佛伫立云端。总要慢慢地经过无数道看不见的加工程序令T 台灵感变得柔和,那些当季的流行元素才能真正地接触到每一个人。   有时候不如看看搭配高手们的街拍照,这样的恍然大悟更加实用一些。   下次从家里翻出一件再普通不过的深灰色且有些老气的V领毛衫时,就不会随便扔掉了。谁知道下一个季度的流行风潮是不是就是复古呢?   最开始走日系风,走到半路的时候又觉得简洁的欧美风更好看。杂志的成长,就像是青春期的孩子,难免会有迷惘的时候。幸好最后寻到自己的风格。拍出的照片,精致程度丝毫不逊于外来照片:气场够,就连模特用的衣饰也都是身边买得到的——这才是叫人觉得满意的少女时尚。   沈夜坐在商务车后座,快速地翻阅今天的搭配设计,忽然前排的栗洛转过头,小声地对自己说:“今天真的要去S大吗?”   “S大不好吗?”沈夜抬头,笑盈盈地回答,“你最熟悉了。”   “我觉得被认识的同学、老师看到,会不好意思。”   沈夜怔了怔,慢慢地将照片放好,有些意外地瞧了瞧这个年轻的女孩子。   她看得出来,栗洛的兴趣并不在成为模特上,甚至野心也仅仅止步于《游》的平面模特,公司有几次为她找来的走秀机会,她也都推脱了。   害怕站在闪光灯下,害怕万众瞩目的感觉,为什么当初要去报名参加模特大赛呢?   “报名参加比赛的时候没想过今天会发展得这么好吧?”   “没有。”栗洛老老实实地说。   “那就顺其自然喽。大不了以后像明星那样,戴着墨镜和围巾出门。   沈夜半开着玩笑,“哦不,你已经是明星了。”   栗洛放松了些,靠在椅背上,舒展了纤长的四肢,问她:“沈夜姐,你喜欢当杂志编辑吗?”   “嗯,怎么说呢?其实我原本也是想当模特的。后来被刷下来了。”   沈夜笑眯眯的,“只能找了个稍微有些搭边的工作。”   “是吗?”栗洛眨眨眼睛,重新打量沈夜。   黑色风衣、黑色铅笔裤、黑色靴子,只在风衣襟口和袖口隐隐约约露出红色的毛花仿佛是小小一簇火焰,刹那间可以提亮全身色泽。长发随意一束,显得气质柔和,和那双简洁而毫无装饰的军靴一衬,冲突,却又相得益彰。   这样的衣饰穿在肤色白皙的沈夜身上,没有丝毫的生硬。   她生怕栗洛不信似的,又笑着补充:“我真的参加过模特选拔,不过没选上。不过呢,做一行爱一行,你看我现在做编辑,也挺满足的。”   “你当时为什么要当模特呢?”栗洛歪着头,很好奇。   “为了奖金啊。那时候还是学生,受不了诱惑。平面杂志模特的身高要求不高,就去试试了。”   “啊,和我一样。”栗洛讷讷地笑起来,“我就是冲着奖金去的。”   “你如今得到的东西,已经远远不止那笔奖金了。”沈夜笑了笑,“所以失去了什么,也是可以谅解的,对吧?”   栗洛看看她,又看看窗外的景色,点了点头。   S大外边的小书店装了茶色的玻璃,看上去复古怀旧。   长长的书架边,栗洛一低头,顺着侧脸柔美的曲线,一簇卷发从鬓边落了下来,动人心弦的好看。下一张是在小桌边。特意打开了一扇窗,让阳光从窗户里落进来,明亮亮地在指尖戏耍跳脱,也印得她及踝靴上一圈毛茸茸的羊毛更是绵软可爱。   拍摄的间隙,化妆师和服装编辑围着栗洛不断调整造型,她乖乖地仰着脸,精致得仿佛一个娃娃。沈夜手中拿着两条围巾,一回头正要喊她试一试,忽然间看见她正冲摄影师笑,脸上的表情恬静美好。   真正吹弹可破的肌肤。   年轻真好。   “嗨,沈夜,要喝什么? ”   同事在外边招呼,手里提了大盒的热饮。   她回过神,要了杯撞姜奶茶。摇了摇,噗的一声,戳根吸管下去。   意想不到的辛辣,呛得她大声咳嗽,脸都变红了。捂着嘴的时候,Kain落井下石地大笑,又顺便替她拍了好几张照片。   沈夜边咳嗽边躲避镜头,场面混乱又热闹。在场的同事都开心得哈哈大笑——也难怪每次自己一出外景,文编王黎就用哀怨的日光看着自己,仿佛这是天大的美差。   美差自然算不上。很累,但休息的时候很有趣、拍出漂亮照片的时候很有成就感倒是真的。   同事们争抢奶茶,然后摄影师助理拍拍手说:“好了好了,开工。”   沈夜嘴角一直带着笑,一直握着的手机忽然震动起来。她跑到一边接起来,是HR打来的电话,通知她人事调动的相关事宜。   这么快——沈夜抿了抿唇,说了个“好”的同时,真有些舍不得。   拍完照片已经下午三点多。回到杂志社,’恰好看见同事们挤在一起,吵吵嚷嚷地在讨论什么。   她凑过去丁看,原来又是每期的“编辑部故事”。   每一期在杂志的最后几页,编辑们也有属于自己的小小园地。每人都要贡献一张照片、一段心情文字,压缩在小小的角落里,组成一个不大起眼的小专题。   大多数人都会去找Kain要照片,然后凑在一起讨论哪张比较好看。   “沈夜啊,我们替你决定了,就这张。”王黎从人群中回过头对她笑着嚷嚷,“喏,是去明川的时候拍的吧?”   哦,就是自己早起趴在窗边那一张。   她很俗气地摆着V字形手势,红色衬衣领口微松,还看得出几分早起的慵散。   “哎哟,不要这张,睑这么大。”沈夜大声抗议。   “不行。就这张,大家都觉得好看亲切。”又有同事插口说,“你以前都是拿宠物照对付的,还没上过真人照呢。”   说得也是,对自己来说,可能是最后一期了。就上真人吧。哪怕丑了点。   沈夜撇了撇嘴角,妥协:“好吧,就这张了。”   杨宁从自己办公室推门出来,看了看这一片欢腾的景象,拍了拍手,又提高声音说:“我来宣布两件事。”   办公室一下安静起来。   裁员   加薪   “第一件是我们要招新人。   杨宁言简意赅,“第二件是沈夜离职,下个星期就会调去I&N总部,职务是大中华区总裁的行政助理。”   安静,比刚才更诡异的安静。   沈夜觉得一道道投向自己身上、脸上的日光……很毛骨悚然。   直到人群中有人说了句“天哪”。   紧接着整个办公室活泛开,每个人带了笑望向她,表情透着诡异,一句话刻在脸上——“请客”   沈夜在《游》乡的最后一个星期,办公室里人人热议的话题都只有一寸一一一罗嘉颀。   早上开完例会,王黎和沈夜一起从会议室出来,神秘兮兮地拖她到自己的办公桌边,又摸出一本杂志说:“哎,特意买了给你看的。”   沈夜干笑了一声:“什么意思?”   “你看你看,这里。”王黎用手指点着,读给她听,“有学者研究指出,如果个人从不在别人面前眨眼,这就是典型的强势人格,也就是俗称的大男子主义……”   她变戏法一样把杂志往后翻了一页。   赫然出现一张年轻男人的照片,正侧身和一个外国老头儿说话。这个角度看过去,挺直的鼻梁,微抿的薄唇,棱角分明的睑。   目光清睿。   “……罗嘉颀无疑就是这样的人。一个月前在日本举行的世界数个传媒集团的高层聚会,也就是为众人所熟知的媒体投资年会,有人统计过,面对媒体和交谈的对方,罗的眨眼次数不超过五次。面对这个年轻人,你似乎只能看见他锋锐犀利的日光…… ”   “什么啊?”沈夜嘟囔了一句,又翻翻杂志,“这不是资讯杂志吗?怎么整得和明星八卦杂志一样。邵些专家也够无聊了,现在连人眨不眨眼睛都要管了吗…… ”   “哎哎,你怎么抓不住重点啊。”王黎差点拍桌子了,“重点是,罗嘉颀看起来真的蛮强势的啊。”   “你也没抓住重点。”沈夜笑了笑,“重点是,你很花痴他。”   “哎,我是后悔好不好?”王黎掩面,“因祸得福的机会就这么被我浪费了……哭死。”   沈夜望着这枚花痴同事,恨恨地说:“马后炮!”   “不管怎么样,是你去,我也颀慰了。”王黎笑嘻嘻地看着她,“以后别忘了我就行。”   “有没有可能我去工作了半个月,又被人退回来呢?”   “退回来就退回来呗——”王黎话没说完,瞥见主编从办公室出来了,连忙轻轻踢了沈夜一脚。   沈夜从从容容地从王黎桌上抱起一堆杂志:“……好的,我去整理一下。”   回到自己座位上,沈夜悄悄埋下头,翻开杂志。   “不眨眼睛…… ”她皱着眉回忆,可是真的不记得这样的小细节了。   “锋锐犀利……”是挺锋锐犀利的嘛,连那么块根本不起眼的小吊牌也能看出来。   她若有所思,扯了扯嘴角,埋头工作。这几天自己的工作轻松了许多,因为不再一跟进拍摄,所以象征性地帮帮别人的忙,校核文稿和照片就好。   下班的时候同事们从英豪走出来,又一起打车去餐厅。   这是沈夜最后一次和同事聚餐,也算是同事集体给沈夜送行。平时儿俄关系好的模特也都来了。   气氛很HIGH。   或许是因为前一段时间太忙,大家借机发泄?   喝的照例是清酒,虽然度数不高,但是洗夜夜被同事们轮番敬酒之后,难以避免红头脑有些昏昏沉沉了。最后走出餐厅的时候,沈夜拉着栗洛的手,笑着对同事们说:“这个小美女交给我。我负责送她同去。”   两人一起上了出租车,沈夜报了S大的校名。   沈夜伸手打开了车窗,冷风拂在脸上,倏然之间,觉得清醒了许多。   “你真的要去I&N总部?是罗嘉颀的助理?”栗洛好奇地转过头,刚才那么多人,她实在不方便问。   “是啊。”沈夜伸出一只手抚住脸颊,又用力揉了揉。一侧头的时候,从小姑娘脸上读出了一些异样的情绪,于是笑说:“怎么了?是不是他这个人特不好相处?”   栗洛仿佛没听见,愣愣地看着窗外车流。   “啊?什么?”片刻之后她回过神,“不是的,他……他人很好。帮了我很多忙。”   许是因为有些醉酒,平日里对八卦的克制和隐忍,此刻丢得一干一净。“比如说呢?”沈夜笑吟吟地问,眉眼间满是好奇。   “上次模特大赛。那天晚上我拦不到车,是他送我的…… ”栗洛有些局促地说,没有喝酒,却在提到“他”的时候脸颊上染上蔷薇色泽。   沈夜很想说:“还有别的呢?比如你的冠军 ……”可她只是抿了抿唇角说:“哦,是这样。”   心底却在琢磨另一个念头,原来罗嘉颀是在享受若即若离的暧昧吗?可是……真有些奇怪。除了那次比赛,还有在明川的时候呢?他竟会为了一个女生跑到那里。   她侧目打量栗洛的侧脸,其实这样的年纪,在大学里找个年龄相当的男友,不管以后是分是合,轰轰烈烈谈场恋爱,才算是正常吧?   至于和罗嘉颀……怎么想,也都是一方的死心塌地和另一方的兴之所至。   时间沈夜不知道该怎么劝她,费力想了想,才拍拍她的肩膀,说:“罗嘉颀罗先生这人……我觉得,离人好远。”   栗洛没有回答,纤细的手指拉扯着自己的衣角,低低地说:“是吗? ”   “他是长得好看,又有钱。可如果是我找男朋友,我大概不会选他。”   沈夜半开着玩笑,“当然,他也不会注意我的。”   “可是……为什么呢?”安全感啊。”沈夜眯起眼睛说,“说真的,找男朋友,我喜欢像我爸爸那样的,稳重顾家。”   “每个爸爸应该都很疼女儿吧?”栗洛点头赞同地说。   沈夜微笑着耸耸肩:“总之,你自己要考虑清楚哦。”   车子在S大门口停下来。   栗洛下车前,回头对沈夜说:“这段时间谢谢你。”   沈夜一时间不知道她在谢什么,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接下去带你的编辑人也很好,你放心。”   她笑了笑:“知道了。”   第二日去I&N报到。   一同坐在办公室的还有一位中年女士。原来所属厉宁的工作权限做了调整,划分出国内、国外两块。其中国外部分交给了陈苒,国内部分交给沈夜。   陈苒亦是从别的部门调来,四十不到的年纪,身材圆润,望之便是极为精明能干的。沈夜同她握手,微笑着说:“以后请多关照。”   陈苒看看沈夜,又看看厉宁,笑容可掬:“彼此彼此。”她被调上来做罗嘉颀的特助,对于自己的优势、被调动的原因,自然是心知肚明的。工作稳定、家庭幸福、平时处事干练,对于不想将公私混淆的上司来说,是不二人选。   可是沈夜?   她又凝神看了看,穿着打扮很得体,甚至刻意显出几分老气成熟来。可这些难以遮掩她还是个年轻活泼的女孩子的事实。而且,据说是从一个完全陌生的岗位调来的。   再而且……即便以苛刻的眼光来审视,她的确算得上漂亮。   好吧……这些与自己无关。陈苒想,她只希望这女孩做事和她的打扮一样,利落干净就可以了。   罗嘉颀不在S市。   这恰好给了沈夜几天网间适应这个新工作。就橡材Emma说的样,培训和交接的机制很完善,但是对流夜来说,压力就比较大了。   比如当她拿到一份极长的表格,厉宁以轻描淡写的语气说:“这是罗先生工作中常常会联系的人。中英文名字都在上边了。他会让你发邮件或者电话联系。要记熟。”   小半天时间,厉宁又出现在埋头喃喃记熟名字的沈夜面前:“公司高管的内部联系电话。记熟。”   又是一些厚厚的纸落在自己面前。   沈夜想抓散自己梳得光滑整齐的头发。   她如今暂时性地在一个小办公室蜗居。总要等厉宁工作交接完毕,才能有自己的办公室吧?不过这个地方好,离茶水间一步之遥,有时候小小开着门,不管是不是刻意竖着耳朵,都能听到很多乱七八糟的东西。   每个公司的茶水间都是八卦起源地吗?   沈夜如是想,不过同事们这么放松,也有可能是因为罗嘉颀不在的缘故。   这是她第三次听到有人在说:“厉宁还在他办公室没挪呢。哎,新来的助理你见了吗?我没见到啊。好不好看?”   对方以同样跃跃欲试的语气说:“还没呢。好羡慕啊…… ”   当然,她们并不知道新来的特助就在她们隔壁的小房间,让人“羡慕”地在背资料。   即便是离职前夕,厉宁还是忙得脚不沾地。沈夜坐在他的办公室等了许久,终于见他放下了电话,转头对自己笑了笑:“抱歉。”   “没关系。”她抓紧时间问她自己还不清楚的地方。   厉宁一一说完,忽然一拍脑袋,说:“还有些事要提醒你,不过是小事。”   “嗯?”   “罗先生三年前才回国。”   “我知道。”   “他待人接物都很有礼貌,典型的绅士…… ”   呃,沈夜想起一些事,对此不置可否。   “你是助理,难免会遇上他生活上的什么事,要把握好分寸。”厉宁意味深长,“比如说特定时间,他会习惯性地问问你,要不要一起吃饭或者喝茶,你该怎么回答?   沈夜笑了笑:“委婉地拒绝。”   厉宁点头。事实上,他对沈夜做事的分寸相当满意。一个最开始对这份工作都不是非常在乎的女生,大概也不会对年轻英俊的上司花痴到离谱的程度。   至于这个注意事项,他也就按惯例说一说。   “哦,还有。”厉宁递了一个新手机给她,“工作用的。一般罗先生会拿这个码和你联系。最好是二十四小旳开机。但是根据我的经验……”厉宁笑了笑,“他很少在工作外的时间联系助理。”   当然,沈夜悄悄吐了吐舌头,心想,因为你的工作时间经常会延长到每天晚上十点多嘛。   事情还没说完,又被一通电话打断了。   厉宁踱到窗前接电话去了。沈夜忽然发现他的另一个手机在响,连忙递给他。厉宁摆手,比了个唇形:“你接。”   沈夜看看来电显示,愣了愣。   电话又响了一声。厉宁看着她。   她摁下通话键:“你好。”   电话边的声音还带着些意外,不过依然准确无误地叫出了她的名字:“沈夜? ”   这是罗嘉颀第一次叫自己的名字吧?沈夜想,之前他总是极有礼貌地称呼自己“沈小姐”   不过“沈夜”这个称呼,反倒让她松了口气,她很希望以后和上司的相处之道,能他叫出这个名字这样自然。   “厉宁有事。罗先生你有什么事可以和我说。”沈夜熟络地从厉宁桌上拿了便笺和笔。   电话那边沉默了一会儿。   罗嘉颀再度开口的时候,声音带了笑意:“嗯。一样的。”   等她收了电话,将几件事转告厉宁的时候,厉宁挑了眉梢看着沈夜,微笑不语。   沈夜一拍额头,也笑:“哎,我忘了。抱歉。”   实际上,她的工作已经开始了。没有理由再找别人帮忙。   企划部的内线是多少,她皱眉回忆,电话、邮件,有条不紊。   转眼到周六。   沈夜吃过午饭,趴在阳台上看了看天气,终于还是决定自我牺牲、主动加班。昨天已经搬进了厉宁原本的办公室,今天怎么说也该再去整理一下。况且还有一些不熟悉的业务要做好功课。后天就是周一。她不想在老板回来的前一天,也是自己正式工作的第一天就手忙脚乱。   出门前沈夜有些心不在焉,在衣橱里随便拿了套搭配好的衣服,穿上出门,连隐形眼镜都懒得戴。   和往日比起来,大楼里静悄悄的。   电梯到27楼,沈夜看见办公室的门开着,愣了愣。   办公用具,桌子、椅子、沙发、电脑都被塑料布盖起来了。几个工人在搞清洁。   吸尘、擦窗,阳光从窗外落进来,尘埃飞舞,活泼轻快。   她才想起来,好像厉宁是对自己说过的,会让人把办公室重新整理下。   还要等上半个小时,这里的清理工作才会全部结束。沈夜拿了笔记本电脑,走了半步,听见一个工人说:“这个要拆下来吗?”另一个人回答:“要清洗的。”   哗啦啦一声。   她一回头,百叶窗被卸下来了,后边是一堵玻璃材质的墙,并非透明,是一种混沌的颜色,微微地透出隔壁的光影斑斓。   难怪一直用百叶窗遮着,和整个办公室的风格很不搭啊。   沈夜拿了笔记本电脑,带上门,在门口的沙发坐下,低头査看邮件。打了几个字,   注意力莫名其妙地转向了走廊的拐弯处。   那是人影吗?——在下午阳光落满的走廊中,慢慢靠近,又有些突兀。   这个时候,这层楼会有人来吗?沈夜看了看自己的打扮,有些后悔怎么不穿得正式一些。   脚步声越来越明显,她抬起头,对面的办公室门上已经倒映出了来人。   清隽,修长,肩膀宽而平坦,脚步不急不缓。   电脑就在手边,她下意识地去查看厉宁发给自己的工程。   上面分明写着:罗先生周一回S市,请在上午10点之前将他的日程安排完毕。   罗嘉颀……提早回来了吗?   罗嘉颀走近的时候,年轻的女孩恰好站起来:“罗先生,你好。”   她真的在这里。   他眯了眯黑亮秀长的眼睛,她的笑容很温雅,可竟然有些刺痛自己的眼睛。   罗嘉颀嘴角轻轻一抿,然后注意到了她的打扮——宽松休闲的短T恤和牛仔裤?   至少在他的视力所及范围内,这里没人这么穿。她真是无意间闯入这里的小女孩,罗嘉颀不着痕迹地笑了笑,又把目光移到她的脸上:长发从耳朵处微卷着,披在肩上,黑框眼镜让脸显得只有巴掌大小。没有化妆,只有唇上洇着淡粉的光泽。很好很可爱。   罗嘉颀目光温和:“还没开始上班,就加班了?”   “熟悉业务。”沈夜瞅瞅他,察觉到他之前的目光打量了自己一圈,有些不自在地抚了抚衣角,解释说,“我不知道今天您回来……”   罗嘉颀晶眸中淡淡展露笑意,又抬腕看了看时间,恰到好处地打断她:“下午茶时间。”   “嗯?”   “进来。”罗嘉颀替她扶着门,勾了勾唇角。   沈夜想起厉宁的话,没动,想了想说:“那个……我整理完资料就要回家了。”   他耐心地笑:“半个小时,喝个下午茶,不会耽误你什么。”   沈夜想,难道自己要推辞上几遍,他才会收拾起那套礼貌的绅士做派?   恰好清洁工人从自己办公室出来了,沈夜轻轻咳嗽一声:“那个……我还有工作没做完。”   他轻轻一皱眉,没有不悦的表情,可是手依然扶着门,带着漫不经心的笑意,似平在说我可以等着。   沈夜踌躇了,难办了,当然也郁闷了。   这一次,她注意到他漂亮的眼睛,淡淡地看着自己,没有眨眼。   罗嘉颀再次开口的时候,声线已经没什么笑意了,有些凉,有点轻:“进来。”   连个缓和语气的助词都没用——沈夜决定暂时忘记厉宁的话,不再犹豫,收拾了电脑和包,头一次跨进他的办公室。   她的身后,罗嘉颀无奈地笑了笑。   敬酒不吃吃罚酒。   不是他的本意。   擦肩而过的时候,许是离得近,沈夜嗅到一股很好闻的味道。有些熟悉,就是他手帕上有的。不过自己对香水研究不深,只知道很淡很爽朗,很他的风格。   办公室很大很宽敞,沈夜注意到罗嘉颀办公桌后边的一整面墙是褐色的。如果她没记错,曾经有一本书上说,褐色……象征孤僻,抽离世界的愿望。可是他……怎么可能呢?   罗嘉颀并没有注意到她的异样,温和地说:“坐。”   沈夜还没答应一声,微微侧脸环顾一圈,突然间,全身石化。   玻璃墙!   沈夜看得到自己重新打扫过后的办公室,清清楚楚。   她忽然想起其实在美剧里见过这种玻璃,审讯用的。屋里罪犯坐着,屋外警官们目光炯炯有神,仿佛能把里边的人生吞活剥。   也就是说,从周一开始,单向地,罗嘉颀看得到自己的一举一动?   有没有人可以告诉自己——现在后悔还来得及吗?   室内温度十分适宜。罗嘉颀只穿了衬衣,又伸手松了松领口,拨了电话,吩咐餐厅送东西上来。   沈夜的注意力大半放在了那堵墙上,有些心不在焉,罗嘉颀说了第一遍,她才回过神,勉强笑笑说:“可以叫餐厅送餐上来?”   罗嘉颀弯了弯唇角:“当然可以。内线你知道吗?”   沈夜报了那个六位号码,如果没记错的话,这是他的专用餐厅:“是这个?”   他莞尔:“记得很快。”   当然,她还一并记下他的爱好,不爱咖啡,奶茶可以接受,最好是红茶。   “我以为您是在鼓励我加班。”沈夜的声音不大,半开玩笑。   她又瞅瞅玻璃墙,心里寻思着怎么开口——她不可能不要求留下隐私空间给自己。   罗嘉颀轻笑,声音淡淡的:“工作认真就好,不用太拼命,也不需要太辛苦。”   沈夜眨眨眼睛,和罗嘉颀面对面坐着,逆着光,看得见他微卷的睫毛。不知道为什么,对上那双琥珀色的眸子,她莫名心悸了一下,或许是想起了那个词“强势”——再刻意观察一下,他似乎真的不眨眼睛啊。   餐点很快就送来了。   祁门红茶和松饼,还有大份的水果塔。   他探询地望着她:“还是你要咖啡?”   “红茶就好。”   一点小小的光斑落在杯壁上,明晃晃的一块,有些活泼地在指尖跳跃着。红茶蒸腾出袅袅的香气,白雾柔软四散。   “罗先生…… ”沈夜指尖还拈着一块小小的松饼,眼风微微扫向墙壁,到底还是趁着此刻气氛还算愉悦开口了,“这个……”   “哦,墙壁?”罗嘉颀微笑起来,若有所思地看着年轻的女孩子,“你知道,有些人是很有控制欲的。他们希望看到下属的一举一动,这样会让人觉得……有成就感。”   沈夜承认自己有一点点毛骨悚然。   可罗嘉颀看着她,唇角一弯,笑得很适意。   “当然,我没有这样的癖好。”他将笑意一点点地染进了眸色深处,“这个是我哥哥在这里时这样布置的,我会让他们尽快把百叶窗装上——还是你喜欢换上一堵真的墙?”   “谢谢,像以前那样就好。”沈夜松了一口气。   罗嘉颀低头饮一口茶,心底滑过一丝异样的感觉。其实……他头一次觉得,这样的玻璃挺有意思。能随时看看她在隔壁做些什么也不错。当然,前提是她愿意。   不过……罗嘉颀看到她蓦然间轻松的表情,微笑着放弃这个念头。   杯红茶恰恰喝完的时候,沈夜没有再给罗嘉颀续杯的机会。她将骨瓷杯和托盘叠放好,令人愉悦的一声轻响后,她十分技巧地看了看时间。   “去吧。”他不动声色地将这一幕扫到眼底。   “好的。我马上让人收拾这里。”沈夜拿了自己的东西站起来,“谢谢。   一直走到了门口,身后一道声音低沉地传来,又喊住了她;“沈夜。”   “嗯?”沈夜停住脚步,有些疑惑地回望安然坐着的男子,他的双眸一眨不眨,仿佛黑亮的晶石。   “希望对你来说,这会是一份满意的工作。”他眼角轻轻一勾,十分吸引人的弧度,“合作愉快。”   明显地感知到他的善意,沈夜的表情僵硬了一会儿,终于慢慢地柔和下来:“合作愉快。”   沈夜离开后,罗嘉颀打开电脑,第一件事,并非查看报表和邮件,他抿了一口红茶,点开那个网页。   美食美客:“新换了工作,从此以后,大约就是标准的格子间动物了。环境未知,同事未知,新的老板也是未知。我只希望,大家都是好相处的。对了,同事推荐了一家新开的面包店,好像是在希尔顿对面,抹茶卷和清芝士,下次要记得去试一试。”   罗嘉颀读完最后一个字,目光在数个“未知”上顿了顿,不自觉地望向隔壁,她对工作的野心和抱负,真的不高。而他听到自己心里有个声音在说,他会给她……最好的“未知”   沈夜发完邮件、整理完资料,脑袋还有些发木,没有焦距的日光抬起来,望向那堵墙,浓稠的米色,什么都看不出来。   不管心里对堵透明墙有多少的不满,可既然罗嘉颀已经表明了态度,沈夜也不好再说什么,只能暂时地忍受隔壁房间可能会投来的目光。虽然不确定他会不会真的望向这里,可她还是相当不自在。   不过 ……要是他真的厉宁说的样绅士、有风度,应该也不会往这里看吧?她在心底碎碎念,如果罗嘉颀真这么做了——那就是赤裸裸的偷窥啊。   一墙之隔。   罗嘉颀看见她拾起的目光,心底微微一动。有些惊,亦有些痒。   他镇定地移开目光,才忽然想起来,她是看不到自己的。   因为长途飞行而带来的额角轻痛似有似无,有时会被办公室通风口的暖气吹得严重一些,有时又似乎被完全地拂走了,因为眼底掠到了她埋头工作的侧影。   罗嘉颀轻轻拨弄着手中的笔,忽然觉得自己的心态有些孩子。他本不必在这个时间回来,可是一回到S市,厉宁打来电话说沈夜已经正式接手工作的时候,他难以克制地想来看看。   哪怕周六她可能并不在这里加班,哪怕周一她就会正式地和自己“朝夕相处”。   这种感觉……就在明川的时候。他竟亲自去过问《游》的工作安排,借着某种不算“光明正大”的理由去了明川。也不是没看到栗洛期待又惊喜的眼神,可他不是为了她而去。   自己等在座小小的廊桥上,忐忑,而又期待,全无把握。   面对着明川翡翠绿的小小河道,心底其实在自嘲,罗嘉颀,你真像傻子一样。   最后她还是哼着歌,挎着大包,慢悠悠地出现了。   对视,尴尬,她不自然地移开目光,打算若无其事地离开。   一刻罗嘉颀脱口喊住沈夜,她转头的一瞬,心底的紧张和颀喜,仿佛就这样炸开了。   而现在,已经不需要这样小心翼翼地接近了。她就在身边——罗嘉颀把视线移到某一处,看到沈夜正要从书柜最上层取什么东西,竟在脚下垫了一大堆书,踩上去,晃晃悠悠地伸出手去够。已经很难站稳,她百忙之中居然还在接电话,他嘴角的不悦更浓了一些,下意识地站了起来。   “妈妈……”沈夜浑然不知隔壁的动静,有些讷讷地冲着电话笑起来,“我忘了……这几天刚换了工作,太忙了。”   沈妈妈还在唠叨:“自己要注意身体…… ”   肩膀和耳朵夹住电话,沈夜的另一只手可以伸得更高一些。   快要够到的时候,沈夜忽然僵住了。   后颈有很温热的气息拂近,那个声音离自己很近很近:“你要拿什么? ”   沈妈妈还在说:“天气冷了……”   只手从沈夜身侧探过去,稳稳地将卷宗拿下来,又扶了她的手臂,妥当地将她牵回地上。   沈夜应付过妈妈,挂了电话。   她半踩了帆布鞋,转身后退了一步,瞅瞅罗嘉颀,又瞅瞅透着光的墙壁,脸涨得通红。   罗嘉颀站在原地没动,身影修长,目光从上往下,恰好捕捉到她犹疑不定的神情,微微笑了笑:“我刚好看见你踩上去,很危险。”   不危险好不好?   沈夜看看地上那叠书,不过小半米高。她只静静转开脸,尽量不让自己显得局促:“抱歉,我穿下鞋。”   罗嘉颀退开两步,双手抱在胸前,看着她蹲下去,一弯腰,露出一截纤细的腰身——为什么穿这么短的T恤?   他抿了抿唇角,眸色幽深。   沈夜很快站起来,抚平衣角,不其自然地看看罗嘉颀忽然睛转多云的表情,问他:“您还有事吗?我要下班了。”   “下班?”他不动声色地问,“怎么回去? ”   “地铁啊。”   他良久没说话,最后转过身:“一起走吧。”   “呃?什么?”   “我说一起走。”罗嘉颀重复了一遍,眼风有些冷冽,“你想挤地铁回去?”   沈夜正要拒绝,忽然又听见他说了一句:“以后注意衣着。”   沈夜脸颊上刚刚褪下的红潮又浅浅地泛了上来,隔了好一会儿,才轻声说:“知道了。”   五分钟后,他们一道站在电梯里。沈夜的视线平视,两道人影,她略微站得靠后一些,只及罗嘉颀的肩头。   “一个人住?”仿佛是感知到了她的目光,他闲闲问她。   落在光如镜面的电梯门上。   “是啊。”沈夜笑了笑,“罗总,我不回家。其实您不用送我的。我约了朋友,要去市中心……”   “又不是第一次送你。”他兀自抬头望了望数字,语气有丝漫不经心,“以后一起共事,不要那么客气拘谨。”顿了顿,“不用您啊您的,累不累啊?   隔了一会儿,她才答应:“好的。”   罗嘉颀笑了笑,让她先出电梯,然后缓步跨出。   停车场三三两两的也有人走动,不时有人对罗嘉颀打招呼,目光再落到他身后的沈夜身上,不掩好奇。沈夜跟在罗嘉颀身后,发现他的脚步快了一些。   罗嘉颀拉开车门的时候,看见沈夜在不远处停下脚步,扬声对不远处的一个身影打了招呼:“嗨——”   走过来的是厉宁,他的目光落在罗嘉颀和沈夜身上,似平一怔,接着礼貌地点头:“你好。”又转头对罗嘉颀说,“罗先生您不是刚从……”   罗嘉颀轻轻颔首,打断了他:“你好。”又极为自然地侧过身,对沈夜说,高桥先生已经到了?”   沈夜不知道他为什么忽然说起这个,在记忆库中略微搜寻一下,才记得工作备注上确实有这个人,I&N的合作伙伴,高桥大辅先生,日本人。   她看看时间说:“应该到了。但是您和他的见面时间……”   他打断她:“现在过去吧。”   沈夜结结实实地愣在里,他回头看她一眼,目光中有些她看不懂的东西。   很快,她回过神,对厉宁说了声再见,又跟上他的脚步,说了句:“好的。   倒是厉宁站在原地,看着那辆车开出去,笑着摇了摇头。   车子倏然驶上地面,沈夜眯了眯眼睛:“这是去…… ”   “你去哪里?”罗嘉颀简单地说。   “不是去见高桥先生吗?”   罗嘉颀没说话,等红灯的时候,才面无表情地说:“不去了。”   沉默了一会儿,沈夜终于讷讷地说:“我去中信广场。”   罗嘉颀借着转弯的时候,不露痕迹地看看她的脸色——   他怎么解释呢?解释说怕别人看出自己的异样举动?尤其是厉宁,当了自己近两年的助理,对自己的一些习惯再了若指掌不过了。比如刚下飞机自己会头疼,除非有急事,否则不会直接回办公室;比如从来不会因为私事找助理,而有没有私事的判断标准……往往是有没有司机随行。   这些自己倒觉得没什么,但还是尽量不要影响到她。   她不懂也好,他抿了抿唇,说:“知道了。”   车子开到广场东路,沈夜下车,又弯了弯腰:“谢谢你,再见。”   许是因为松了口气,笑得挺真诚的。   罗嘉颀看了看她,颔首,缓声说:“再见。”   沈夜一转身,恰好看到王黎。她忽然觉得有些窒息。   “哎,不是约在广场喷泉那边吗?”她抢先开口,“你……怎么在这里? ”   “……”王黎的目光显然还在追随辆已经看不见的车子,“刚才那是谁啊‘?   “唔…… ”沈夜支支吾吾,“同事啊。”   “同事?”王黎嗤笑,“你哪个同事开这车,介绍我认识一下?”   “就是罗嘉颀啦!顺路载我一程的,行了吧?沈夜决定破罐子破摔,坦白交代了出来。   “沈夜!”王黎的表情严肃起来。   “什么?”   “我现在很受伤,真的。”王黎一字一句,“本来从那辆车上下来的是我,是我! ”   “哎,对不起。”沈夜忍着笑,“不是故意的。”   “吃饭去吧。”王黎情绪大起大伏后,报了个餐馆的名字,“你请客。”   “呃,这个很贵啊。”沈夜脚步顿了顿,可是看到朋友受伤的表情,她只好咬牙说,” ……可是再贵也值得试下嘛……”   王黎点的是一家法式餐厅,还真是没有手软。一边嚼着大餐,她又把自己感兴趣的关于罗嘉颀的一切边边角角扒拉了个遍。   最后沈夜只能说:“小姐,下个星期我绝对会带着你的问题去上班。可是现在,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啊。”   “八卦小报上都在说罗嘉颀和栗洛的事啊,你不是和栗洛也挺熟的吗?”   沈夜哭笑不得:“我又不是当事人。”想了想,又说,“我觉得,他们之间可能没什么。”   至于为什么会这样觉得,沈夜并没什么证据,只是……真的这样觉得罢了。   周一上班,沈夜特意提早了半个多小时出门。衣服和妆容都是再三地检査过了,那天罗嘉颀一句“注意穿着”言犹在耳,无论如何自己也不能再犯下这种幼稚的错误了。   27楼静悄悄的,自己是第一个到的。鞋跟敲在光可鉴人的地面上,也倒映出自己的身影。进入办公室之前,沈夜特意对着玻璃门照了照。客观地说,还过得去:深灰色小西服挽在了手臂上,深蓝色的小圆点长袖衬衫、及膝裙——当然,用编辑的眼光来看,这衣服没有丝毫亮点可言。总之,就当作矫枉过正吧。   推开自己办公室的门,沈夜忽然愣住了。   百叶窗失而复返,安安静静地悬挂着,连款式都变了。原来只是白色,现在是素色小花,很是淡雅好看。   沈夜想起昨天自己为了这件事还在给后勤同事打电话,结果对方回答自己要过上一两天才能送回来,想不到效率这么高。   这回是真正地松了口气,沈夜把外套挂在衣橱里,只觉得电脑的开机声都悦耳起来。   出门倒热水的时候遇见陈苒,她愉快地出声招呼:“早上好。”   陈苒的办公室就在隔壁,想必今天也是特意早来的。沈夜看她进门,又叫住她:“陈姐,罗先生的红茶现在放我这里,是应该由我来泡的吧?”   陈苒点点头:“罗先生对红茶口味有些挑剔……”   沈夜忙不迭地点头,转身跑向办公室。   红茶……红茶……沈夜转身跑回办公室,一边轻轻拍着自己的额头,等她托着白色的骨瓷杯往回走的时候,鼻中已经慢慢地嗅到了红茶若有若无的淡香了。   真是好茶。   恰好在门口看到罗嘉颀和厉宁走来。   罗嘉颀穿一件黑色的薄呢大衣,星眸薄唇,五官深俊,走过来的时候双肩平整,仿佛是的尚大片中的男模。不过男模都有些粉饰过度的嫌疑,少有这样俊朗又清冽的气质。   真是赏心悦日。   她盈盈笑着打招呼说:“罗先生、厉经理,早上好。”   罗嘉颀看着她走过来。及膝裙子将她的腰身勾得很纤薄,束得很乖巧的马尾点在肩头,很规矩的打扮。心底莫名地觉得愉悦了些,连薄薄的唇角都勾上了笑意。   罗嘉颀说了句:“早上好。”随即又看了看她手上的杯子,眸色中闪过一道不明的亮泽,嘴角的微笑又浓了些。   “您的红茶。”沈夜抿唇笑了笑,把杯子在桌上搁下,又转身问厉宁,“绿茶?”   “不用。我马上就要走。”   沈夜点了点头,轻快地带上门。   回到办公室后第一件事,就是沈夜把罗嘉颀发给自己的文件一一整理,反馈给下边的各个部门,当然,同时也要将下边的工作报告和文件整理好给他过目。   于是第一件棘手事,发生在了沈夜正式上班的头三十分钟。   职责之一,帮助上司选择有必要出席的场合。   沈夜犯难了。   好几个邀约,来自I&N所属的不同纸媒。   沈夜左看右看,这些媒体的分量,远远超过《游》。既然上个月罗嘉颀出席了《游》的酒会,照惯例总是不会出错的,替他们一一安排?   可是……沈夜也不是说不好,总觉得不妥当。   要不选择其中的一两家?   办公室门开了一条缝,一道人影从门口晃过。沈夜连忙站起来,追出去喊了一声:“厉经理——”   厉宁回过头:“什么事?”   她讨好地看着他:“有问题想要请教。”   厉宁一手撑在桌边,翻看着文件,皱了皱眉:“怎么回事?现在这种邀请函怎么能发到你这里?这些在递上来的时候就应该是被过滤掉的。”   沈夜怔了怔:“罗先生不会去吗?”   “当然。”厉宁想都不想。   “可是,《游》创刊三周年庆典的时候罗先生是出席了的。”洗夜忍不住提醒他,“那时候的安排是出于什么考虑?”   镇定冷静如厉宁,此刻也不禁尴尬了一下。   “嗯……”他顿了顿,看了看沈夜,“是这样。那次酒会的时间很巧合,加上……那个加上…… ”   沈夜挑挑眉梢,忍不住微笑,厉宁也会结巴啊?   “反正那个是意外。去了就是去了。”厉宁语焉不详,“但是按照惯例来说,以后你可以不用回复这些邀请。”   沈夜听见厉宁斩钉截铁的语气,忽然很想念王黎,要是她在,肯定会眉飞色舞地开始分析:“哎!肯定是因为某某,所以才赏面子的嘛。沈夜你说他是为谁才来我们的酒会的?”   是为谁呢?   沈夜有一瞬间的分神,随即摇头笑了笑,感慨自己八卦细胞的发达。   厉宁离开自己熟悉的办公室,按了按额角,轻轻舒了口气。   沈夜啊沈夜,公事上这么利落敏锐,怎么到了私事上,突然间又迟钝至此了?   他摇摇头,默不作声地笑起来。   作为局外人,看到这样一出戏,真是精彩纷呈。   不过再大的冲击力,也没有今天看到罗嘉颀若无其事地喝下那杯明显没有冲开的红茶时……来得大。   罗嘉颀的红茶,每天由下边专人冲泡上来的红茶,厉宁回想起他刚从国外回来、空降到I&N的时候,最开始的三周,接连换人,只是因为他们冲泡不出他要的味道。   沈夜大概不清楚自己办公室那些红茶是放着备用的吧?倒是很好心地给他冲了一杯。   不过——她冲得这样烂,罗嘉颀居然也甘之如饴喝下了?   罗先生和沈小姐,请千万让我期待一下你们的故事——新任市场某分部经理厉宁放松地靠在电梯里,嘴角是不怀好意的微笑。   Chapter 02借口   临近中午的时候,又有人送进来一大堆报纸杂志。有些是I&N旗下这个月出版的,也有些是罗嘉颀每天必定要翻阅的。沈夜一一整理,翻到其中一本的时候,忽然顿了顿。   《游》的增刊。   她摸了摸杂志的塑料外套,有几分怔忡,这本杂志里,也有自己不少心血呢。   短短一个星期,自己居然已经模像样地坐在高级写字楼里了。如果不在这里的话……想必此刻正跑前跑后地出外景吧?   沈夜到底还是没忍住,搁下了手中的工作,拆了开来。   封面是栗洛,很甜美的打扮。   大V领的长款毛衣裙,显得双腿修长。毛茸茸的帽子,让她整个人都是雪娃娃一样,粉嫩,甜美,不经意间的小小性感。   搭配是自己选的。沈夜端详了一遍又一遍,有些得意,又有些亲切。   专用内线忽然响起来,沈夜下意识地看看玻璃墙那个方向。   “罗总。”沈夜看看吧上要理完的杂志,“有事吗?   “你过来一下。”罗嘉颀的声音是一贯的平静无波。   沈夜迅速地回忆了一下今天上午自己的工作,应该不会有什么纰漏:“哦,马上。”   沈夜把杂志放在罗嘉颀宽大的原木办公桌上,又瞅瞅他——他一如既往靠着椅背!   态度很悠闲:“放这里吧。”   头一本就是《游》,罗嘉颀的日光淡淡地从杂志上扫过,又滑到沈夜身上,轻轻颔首:“坐吧。”   “还有事吗?”沈夜疑惑。门没关好,听见屋外的脚步声,同事们都下去吃饭了。   不过她将表情控制得很好,顺从地拉开椅子,坐了下来。   “吃饭了吗? ”   “嗯,还没。”   罗嘉颀沉吟了一下,站了起来。   他只穿着烟灰色衬衣,许是因为没有会客安排,没系领带,领口松开了两粒扣子。   又或许是因为快到午休时间,神情又有些慵散。不过叫沈夜觉得服气的是,即便这样坐着,他依然身姿挺拔。有时候想想也是,无关衣饰,只要人出众,气质无论如何都清贵的。   “我们边吃边说。”   沈夜又一次想起厉宁的话,又想起那次下午茶,轻轻皱眉,一双点漆般的眸子不着痕迹地看着他,在心底估摸着他究竟是真的邀约自己吃工作餐还是客套。   可是!真不是客套啊。   罗嘉颀见她没有跟上来,微微一怔。   “啊?去餐厅啊?”沈夜察觉自己片刻的失神,连忙站起来,“现在吗?   他微挑眉梢望着她,也不恼,笑笑说:“不饿? ”   唉,也不是不饿。沈夜低了低头,说实话,还是有些不情愿。   今天工作上遇到的同事,只要是年龄相仿的女生,看到自己,无不会仔细端详片刻。   至于内心独白,沈夜当时就替她们想好了:就是她啊?罗先生的特助?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说实话,连她自己都想知道为什么。   不过现在活生生地出去当靶子,还是不用了吧。   罗嘉颀半推开门,轻轻扶着,又回头轻描淡写地一句:“不是去员工餐厅。   原来私人餐厅在员工餐厅往上一层,沈夜踏进这个小餐厅的时候,心里微微喟叹了一声。   无敌市景。   红尘万千,阡陌纵横,此刻全在眼底脚下,跨出一步,便是浩瀚世界。隔着玻璃,只这一眼,却仿佛能呼吸到窗外呼啸而过的冰凉空气,自由舒展。   于是经过窗口的时候,她有些孩子气地驻足片刻。   罗嘉颀亦不催她,只是TF室内唯一的一张桌上坐下,阳光肆无忌惮地透过隔层,落在他眼眸中,连反射出的清冷眸色也在刹那间绚烂起来。   沈夜很快转过身,在他对面坐下,有些好奇:“您常在这里吃饭吗? ”   好是好,可是太冷清了吧?   罗嘉颀手指抚在杯壁,收敛了目光。   个“您”字,真的让自己全无想法。沉默了一会儿,他才开口:“不常。”   那今天?沈夜疑惑地抬了抬眼睛。   罗嘉颀袖口微卷,含着淡笑:“就当庆祝你第一天工作吧。”   “唔……”沈夜不确定他是不是在和自己开玩笑,尴尬地勾了勾唇,顺着他的语气,“谢谢。”   他的语气温和:“想吃什么?”   “随便吧。”沈夜无所谓地说。   白色骨瓷杯的杯沿有一道明显的金色光圈,红茶汤色亦是红艳明亮,和自己泡的不可同日而语。沈夜有些心虚地看看罗嘉颀的脸色,问:“刚才说找我,是什么事?”   “I&N在卫视上会上一档新的节目。关于时尚的,定位和《游》差不多。你有什么看法?”   以罗嘉颀的权限看,这是一件再小不过的事吧?沈夜想了几秒,迅速地抓住了他要说的重点。   “您是说…… I&N旗下最传统的品牌纸媒,要开始向新方向拓展了?”   醺醺的茶香,烘焙在下巴上,罗嘉颀微微眯了眯眼睛,明亮秀长。   新方向……沈夜心中想着,其实电视媒体已经不算新方向了,真正的新方向永远是网络。   至于电视取代纸媒的速度,就取决于网络的发展速度了。   或许……某天网络能直接取代纸媒、电视,也来可知。   “我觉得,这是件好事。”沈夜谨慎地说,“如果这个节目和《游》的品牌效应结合的话,至少定位就比很多杂牌节目高上许多。”   她说的杂牌节日,自然指的是如今各个策划机构都在推出的关于美容和服装的节目,电视上蜂拥而起,固定的时间段,无所不在。   “我们还有优势,我们有人气很高的模特。连嘉宾都不需要。并且……因为I&N 在世界各地都有分支机构,更能直接接触到国际上的潮流和尖端时尚。”   罗嘉颀静静看着她的侧脸,轻轻笑了起来:“还有呢?”   “还有——”沈夜忽然停了下来,这好橡和自己的职务无关吧?罗嘉顾问自己意见大概是因为自己之前在《游》工作过三年,于是稍稍刹车,“暂时想到这些。您问的是这个吗?”   恰好侍者端上餐具,罗嘉颀微笑,转了话题:“吃饭吧。”   海鲜炒饭。   沈夜手里的银匙顿了顿,几秒之后,剜了一勺。   微辣。   她喝了一口水,又专注地低下头,拿匙子拨开一枚大虾仔,小心翼翼地吃了一口饭。   很鲜美,可是……对沈夜来说,哪怕大厨再高明,她总是闻得到腥气的。   刚才明明是自己说了“随便”的,而且不过是一顿工作餐,再换也太麻烦了。   她又逼着自己吃了两口,努力地忽略自己吃海鲜十次八次会过敏的事实……   “怎么吃这么少?”   沈夜自如地放下匙子,拿起纸巾:“嗯,女生都会节食的。”她有意说得轻松些。”   罗嘉颀没说话,眉宇间浅浅地结成一个“川”字。良久,目光从她柔和的下颌掠过,似笑非笑:“你?节食?”   语气很古怪,沈夜也分辨不出究竟是什么意思。只是莫名地觉得他含着笑意,仿佛逗弄自己。   有意见吗?她很想反问。交往了那么多时尚圈的模特美女,难道他不知道时尚圈就是这样,每个人的目标就是把自己往小一号的衣服里塞吗?   不过这些腹诽她当然没说出口,最后勉强又吃了几口,沈夜坚决地把勺子放下了:“我饱了。”   罗嘉颀又招来侍者,轻声吩咐:“再来一份甜品。”   沈夜看看时间,有些着急:“罗先生,下午还有个会要准备……”   他坚持:“吃完再走。我不想我的员工上班第一天就饿晕在办公室。”   沈夜有点想笑,撇了撇嘴角,妥协,低声说:“好吧。”   蜂蜜芝士是真的好吃。醇厚,香甜,糕体稍稍在舌尖流连片刻,唇齿间便如同注了一勺蜜。搭配上伯爵红茶,美而不腻。   沈夜幸福地眯起眼睛,又悄悄把那份海鲜饭推得离自己远一些,这样才完美。   “你运动吗?”罗嘉颀看着她,忽然开口问她。   “嗯…… ”沈夜是在小区附近的健身中心办了一张卡,不过很少去,“有的候会。”   “有时候?”   “就是想起来了就会去跑步什么的。”她有些不自在,瞅瞅罗嘉颀,觉得他来免问得太多了。   罗嘉颀点点头:“节食减肥不好。有空一起打球,嗯? ”   高尔夫网球足球篮球乒乓球她都不会,沈夜想也不想,讪讪地说:“我都不会。”   “都不会?”罗嘉颀沉吟了一会儿,似乎想起了什么,“羽毛球呢? ”   羽毛球——她会一点儿的。   不过沈夜警惕地看了看罗嘉颀,依然摇摇头:“不会。   罗嘉颀一怔之后,极为自然地笑了笑:“下次一起,可以教你。”   沈夜默不作声地把最后一口蛋糕吃完,不置可否。   罗嘉颀站了起来,表情很舒心:“走吧,耽误你太多午休时间了。”   这顿饭近乎奢侈地享用了甜点,回到办公室,午休剩下的时间寥寥无几。沈夜重新检查完文件,赶着三点之前出门和罗嘉颀一道参加中高层例会。   她站起来,疾步走到门口,手指已经触到门把,却又匆忙地转回来——   门后是隐蔽的一架小小的立式镜,沈夜拉开来的时候,倒抽了一口冷气。   三秒钟之后,她重新恢复冷静。回到自己的办公桌边,拿出化妆包,急速地翻寻粉饼。香奈儿的柔光完美粉饼还是某次杂志做活动的时候拿到的,沈夜用过一两次,觉得太干,基本弃置在化妆包里,补妆用。   这次她顾不上许多了,江湖救急,拿了粉扑就厚厚地扑上一层,又镇定地吸了口气,转身出门。   把文件递给罗嘉颀的时候,她有意无意地低着头,声音也刻意放低:“罗总,开会了。”   罗嘉颀一边站起来,一边漫不经心地扫了一眼,顿住。   沈夜转身,恭谨地替他扶着门。   “你的……脸怎么了?”他的声音有些迟疑,又仿佛不确定,往前走了几步。   沈夜不得不抬起头。   灯光如同清水般倾泻而下,落在她隐隐泛红的脸颊上,有些诡异的红肿小点已经开始冒出来。   尽管吃饭的时候已经小心翼翼,可或许是因为今天的大厨做得分外用心,料足得可怕,沾上了哪怕一点点味道,她还是中招了。   不错,吃海鲜的后遗症。   过敏。   沈夜避无可避,索性抬起了脸,大大方方地和他对视:“深沈初冬,我常常会过敏的。”   罗嘉颀“哦”了一声,走到她身边的时候,又回头看了看她。   有种清冽的气息忽然逼近,他一双深琥珀色的眸子近在眼前,沈夜忍不住倒退了一步。   “真的没关系?”   沈夜觉得自己的呼吸有些不顺畅:“没关系的。不痛不痒,过两天就会褪下去。”   “你要一起……去开会吗?”   罗嘉颀的声音很平静,可是眸色里沾了深浅不一的笑意,很温和。   沈夜心底叹口气,第一次中高层会议,可以不去吗?   “只要您不觉得有碍观瞻。”   罗嘉颀微弯了唇角:“那走吧。”   三点,不早不迟,罗嘉颀踏进会议室。沈夜见到了许多人。在这之前,这些I&N的高层,她只在厉宁给自己的名单上背熟了他们的名字相联系方式而已。   这些人也对罗嘉颀的新任行政助理回报了好奇。通常在和罗嘉颀打了招呼之后,目光就自然而然地落在他身后的年轻女孩身上。然后……难掩惊讶。   其中几个人沈夜是认识的。   Emma一如既往地仪态高雅,看到她的时候目光顿了顿,随即丝讶异被她完美地掩饰起来。   “你好。”她笑着点点头,同罗嘉颀打了招呼之后,低声和自己的助理说着话,走向不远处的座位。   至于厉宁的反应就稍显夸张了一些。他皱着眉打量沈夜半天,才低声说:“早上你还不是这样的。”   沈夜无奈,自嘲地摸了摸脸颊,默默地坐在罗嘉颀身后。   即便是会上,罗嘉颀说话还是不多,更多的时候只是在安静地聆听。因为位置的关系,沈夜看不见罗嘉颀的表情,可是看看那些汇报的高层,好一些年纪比他大,可语气中的郑重和态度上的丝毫不敢轻忽,还是叫她觉得坐在自己身前的年轻人有些陌生。   她莫名地想到了那篇报道。这个人……有着英俊而棱角分明的侧脸,若是轻轻抿着唇,又带了凌厉的日光、一动不动地盯着对方,大概真的会有些叫人害怕。   可有时候,他完全不是这样的,沈夜在他的身后若有所思。   进程过半,罗嘉颀低头看看手里的文件,声音不大,可透过麦克风传进每个人的耳中:“这几天媒体上指责I&N加班导致员工猝死的事,两天了,没有任何人给我一份正式的报告。”   轻轻的骚动之后,更加寂静无声。   “该有的事后赔偿、平息负面舆论,开始着手处理了吗?”   会议室的角落有人说了几句,沈夜拼命地回忆,好做是公关部的负责人。   “舆论上需要配合的时候就协调一下。”罗嘉颀淡淡地说,“员工在集团工作,是为了更好地生活,而不是送命。这个我已经强调过很多次,以后,这种事我不会再在这样的会上说了。”   看得出来人人如芒刺在背,沈夜听到罗嘉颀说到下一个议题,莫名地替所有人松了一口气。   一个半小时的例会结束。投影仪发出嗡嗡的声响,人都走得差不多了。   沈夜在自己的电脑上敲打会议纪要现场施工版的最后一行字,合上电脑,伸了个懒腰。从空落落的会议室出来,又特意折到电梯口自动贩售咖啡机前,投币,买杯热咖啡。   手里捧着纸杯,沈夜站在窗前静静地喝了一口。   天空高洁,流云散失。她揉揉眉心,觉得很放松。   身后渐渐传来纷乱的脚步声、机器填注饮料时规律的轻响。   大概是同事,边等咖啡边聊着天。   “哎,我见到罗总的新助理了。”一个女声,“刚才开会的时候。”   “怎么样?据说是美女啊。”   “扑哧——”人似乎忍俊不禁,“五官没仔细看,身材还可以,可是,满脸痘痘啊,惨不忍睹。”   “啊?不会吧?”   “骗你干吗,不信你去问那谁,她也在会上,我们当时就偷偷讨论了。”   “就是因为满脸痘痘,罗总才选她吧。他是出了名的公私分明,兔子不吃窝边草好不好……你看壹周刊上的照片,哪次是熟人…… ”   声音逐渐地远去了。   沈夜低头看看自己手里的褐色液体,又伸手摸摸脸颊,哭笑不得。   过敏来势凶猛,沈夜这些天都坚持用清水洗脸,实在干得难受,就喷些药妆喷雾,效果时好时坏。不过根据沈夜的经验,这样的日子,也不会超过一星期,也就没特意请假去医院看病。   有时候为了方便,沈夜出人这幢大楼会戴上墨镜,加上她算是面生,于是难免会遇到一些有趣的事:比如在电梯、楼道、餐厅听到诸如“罗总的助理听说很影响公司沈夜自己倒觉得没什么,不过一笑置之,这工作又不是以色事君,长得丑俊又有什么关系?   此刻她一边等着罗嘉颀签完字,一边有些神游物外。   “沈夜——”   沈夜的手指还是替他摇着页脚,没有放松。   “沈夜——”罗嘉颀微微提高了声音,带了笑意看着她片刻的失神,又轻轻抽了那张A4纸张。   “啊?哦,哦,对不起。”沈夜翻过纸张,轻轻咳嗽了一声,“好了吗?”   罗嘉颀靠回椅背,淡淡地打量她,看得很仔细,似乎在检查她的皮肤好了多少——   “明明吃海鲜过敏,那天干吗不说?”   “呃?”沈夜立在原地,有些难以接话。   “还有,这几天公司上下的话,你别在意。同事们……也只是好奇了一些。”说出这句话的时候,罗嘉颀顿了顿,语气有些气定神闲,又似乎刻意敛着笑意,“你就当作没听见吧。”   沈夜一愣,他怎么连这些事都知道?明明是自己觉得有些有趣的玩笑,他这样说,倒变了种味道。   数秒之后,身处这间异常宽大豪华的会议室,沈夜忽然想起自己第一次来到I&N 总部。那个时候,同样是这个英俊而年轻的上司,带了几分肃然对自己说:“你放心,我不是公私不分的人。”   他对自己,关心得有些过了吧。   沈夜直起身子,表情安静:“不关工作餐的事。罗先生,我做过时尚杂志的美容编辑,护肤的事我不算外行,我真的没事。”   “而且……同事间的玩笑话,我当然也不会放在心上口”她瞅瞅罗嘉颀,又抿抿唇角,“如果没事,我先出去了。”   听得出她语气里刻意的矜持和冷淡,罗嘉颀眸中的笑意也渐渐淡了。午后的阳光落在她珍珠色的衬衣上,光影流转间,她和自己的距离……看起来有些远,也有些缥缈。   办公室的门轻轻扣上,罗嘉颀有些无奈地勾了唇角,修长的手指抚挲着抽屉里那管崭新的药膏,接了内线:“让厉宁上来一趟。”   “嗨,美女,过敏好一些没有?”   厉宁笑嘻嘻地敲了敲门,随即走了进来。   沈夜百忙中横他一眼,没好气地说:“就这样了,不好不坏。   “独家秘方,专门治过敏的药膏,没有激素没有有害物质,纯中药的,要不要试试?”厉宁把一管药膏放她桌上,“很好用的,要不你在颈部先涂点试试?   沈夜拧开,闻了闻,很清凉的感觉。因为刚才对他的态度,沈夜忽然有了些负疚,忙微笑着说了句:“谢谢你。”   厉宁一贯放松的表情,此刻倒有些扭捏起来,咳嗽了一声,转身出门:“没事……举手之劳。你……快点好起来吧。”   “嗯,我知道啦,放心,不会耽误我工作的。”   厉宁跨出一半的脚步轻轻停滞了,很想回头对她说:可是会耽误我的工作啊小姐……不是每个人都有这份面子让罗嘉颀亲自把自己喊上来——专程为了送一管药的好不好?   送走了厉宁,夜靠回了椅背上,有些失神地想,罗嘉颀是什么时候听到了那些风言风语呢?   可能就是上午十点多的时候,他从楼下上来,看自己的眼神就有些怪怪的了,仿佛微带歉意。沈夜叹了口气,在桌面上趴了一会儿,觉得自己有些难以理解隔壁那位的思维。   比如,那次她穿的衣服虽然是不得体了一些、幼稚了一些,但是客观地说,休息日里这样打扮,无可厚非——可他的表情样严厉。   这次过敏得惨不忍睹,他倒是做出谆谆关怀的样子,居然还安慰自己不要介意。   其实罪魁祸首还不是他自己?   她摇摇头,真是伴君如伴虎。   临近下班的时候,沈夜敲了敲罗嘉颀办公室的门,没有反应。   他走了吗?疑惑地看看时间,沈夜抬起手腕,打算再试一次。不过她还没屈起手指敲上坚硬的门板,那扇门倒是自动打开了。   四目相对的时候,或许双方都因为没有准备好,尴尬突如其来地弥散开。   “我给你看看明天的日程。”沈夜轻轻咳嗽一声后率先开口,但是……看罗嘉颀的样子,是下班了?   共事了几天,沈夜觉得自己也算摸准了他的运作规律了。准时上班,但是绝对不准时下班,是加班狂人。往往她将自己的事情处理好准备下班的时候,罗嘉颀还在办公室里,或者开视频电话会议,或者阅读文件,少有放松的时候。   今天居然提早下班了吗?真少见。   罗嘉颀不置可否地看着她:“晚上发到我邮箱。”   听得出他的语气里有些微的淡漠,沈夜不自觉地低了低头,或许是因为刚才在办公室的那一幕吧……不过,如果他以后都用这种态度对待自己,也很好。   罗嘉颀走出了几步,仿佛是改变了主意,倏然停住了脚步。   “你和我一起去。”   他慢慢地说,“现在。”   “嗯?”   “去机场接人。”   日程表上,今天并没有特殊的贵客,需要劳驾罗嘉颀亲自去机场。沈夜坐在副驾驶座上,抬头看看后视镜,罗嘉颀独自坐在后座,似乎有些心不在焉地看着窗外流逝的车水马龙,眉宇间……是有一丝疲倦吗?   沈夜想起午休的时候随手翻一本八卦杂志,上边刊着他的一张照片,是在深夜,酒店门口,他身边的女伴面目模糊。   沈夜承认,这张照片中,她对男主角很萌。不过并非萌他挺拔修长的身影、高级定制的大衣和英俊冷漠的眉眼。   她只是纯粹想知道,这个男人的潜力究竟有多少。一个正常人,怎么可能在满负荷工作的前提下,又夜夜欢愉、女伴换得天经地义。他不累吗?   沈夜又小心翼翼地看了看后视镜,对于罗嘉颀此时的倦意,终于有了心照不宣的了然。就在她要把目光移开的时候,仿佛感应到了什么,后排的个人嘴角轻勾,透过锃亮的镜面回望她,静静地问:“几点了?”   那么大的液晶时间显示你视而不见吗?   沈夜腹诽了一下:“刚过六点。”又吞咽下半句话:“已经是加班时间了。”   “嗯。”他又沉默了。   沈夜忍不住回头看看跟在车子后边那辆一模一样的黑色车子,问了一句:“罗先生是去接什么客人?”   “客人?”罗嘉颀笑了笑,“我母亲,和侄女。”   见到罗母的时候,沈夜忽然间明白罗嘉颀修眉薄唇的样貌是继承自何处了。   如果按照正常的逻辑来推算,罗母应该有五十多岁了——可是怎么看起来,她也不过像是三十多的年纪,浅色碎花的连衣裙外套了一件质感极好的流苏披肩,淡雅素净,几乎察觉不出的淡妆下是保养得极好的肌肤。   罗嘉颀走上前,不失礼貌地拥抱自己的母亲,低声说了句什么。罗母轻轻回抱他,浅浅笑了笑,又低头摸摸小女孩的头,轻声慢语“叫叔叔。”   小女孩穿着粉色裙子,外边套了一件小小的白色大衣,头发及肩,扎成两根发辫,仰头的时候,长长的睫毛投下的阴影落在洁白的小脸上,她看看罗嘉颀,声音软软糯糯:“叔叔。”   罗嘉颀俯身抱起她,微笑:“心怡还认得叔叔吗?”   罗心怡乖巧地拢住他的脖子:“认得的。”   一大一小说着话的时候,沈夜看见自己向来有些喜怒不定的上司……表情近乎宠。她一阵恍惚,这样的表情,自己似平也常常能见到,是他看着自己的时候吗?   沈夜悚然心惊,耳中听到罗嘉颀对母亲说:“这是我的助理,沈夜。”她连忙收殓表情,微笑着对罗母说:“夫人您好。”   罗母轻轻颔首,算是打过招呼了。她的目光从沈夜身上掠过,又毫不在意地从沈夜身边走过了罗心怡趴在叔叔平整宽阔的肩膀上,舒服地把头埋在他的衣领处,只有一双眼睛还在骨碌碌地四处打转。   沈夜走在后边,恰好面对着小丫头一双黑葡萄似的眼睛,只觉得又黑又亮,仿佛能滴下水来。走得近了,还能闻到小姑娘身上的味道,是一种能让人的心瞬间软化的奶香味。这样漂亮的小女孩,还真是少见呢,沈夜一边想着,忽然看见小姑娘把一根手指含在嘴里,有些好奇地说:“你是谁?”   沈夜带着笑意小声说:“你又是谁?”   “我叫罗心怡。”小女孩一字一句。   罗嘉颀缓下脚步,却没有回头,只是摸摸小脑袋说:罗心怡很乖地要开口,她的叔叔却又忽然改口说:“叫阿姨。”   “叫阿姨。”   “阿姨好。”   她很有冲动去抚抚那张粉雕玉琢的小脸蛋,不过最后只是伸手去摸摸罗心怡的小手指,轻轻晃了晃,就算是彼此认识了。   出了门,罗母停下脚步,转身对儿子说:“心怡和我坐。”   罗嘉颀放下小侄女,又摸摸她的脑袋,柔声说:“去奶奶那里。”   沈夜站在罗嘉颀身后,看着小女孩被抱着上车,又好奇地看了看自己的老板,他……似乎和母亲,不是太亲热啊……难道豪门世家都是这样的?喜怒爱很不形于色这种感觉,在上车之后更加强烈起来。   如果说这辆内部空间宽敞舒适的宾利不能坐下这三个人,非要开来两辆来接人算是有钱人的排场的话,那么沈夜听见罗嘉颀吩咐司机开去自己常住的酒店的时候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她知道前面邧辆车是开往宜春路的罗宅——他们甚至不住在起吗   罗嘉颀十分巧妙地捕捉到她的日光,轻轻地眯起眼睛,似乎无声地在问她:“怎么? ”   沈夜张了张嘴,勉强找了话题:“罗先生,你的侄女好可爱,几岁了?”   罗嘉颀勾了勾唇角,眼神蓦然柔和下来:“三岁半。”   “哦……真可爱。”沈夜讪讪地笑了笑,准备转过脸。   “有件事——”罗嘉颀慢慢地说,“以后麻烦你坐后排,这样讲话很不方便。”   沈夜一怔,脱口而出:“那怎么行?”   她小心看了眼罗嘉颀的表情,他好在回望自己,又好橡漫不经心地在拨弄袖扣,但是毋庸置疑的,那个表情的意思是……我不想说第二遍。   “哦,好的。”沈夜识相地改口,转头的瞬间看见他唇角若有若无的笑意。   车子在回S市的高架上飞驰,没有人说话,罗嘉颀也不喜欢听歌,车厢里是一贯的静谧,和窗外光华流逝的夜景相映成趣。   当发现自己的手机震动声响成为唯一的动静时,沈夜下意识地想要按掉,可看了看来电显示,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起来。   “嗨。”她尽量压低声音,不去打搅后边那位闭目养神。   叶即景的声音很轻松愉快:“晚上有空吗?”   “今天?”沈夜看了看时间,“我在机场回来的路上,可能七点左右到市区。”   叶即景报了地址:“来得及。一个朋友的现代艺术展,要不要一起来?”   “呃……好吧。到了我再联系你。”   沈夜挂了电话,心想罗嘉颀回酒店,她可以下车之后再打车过去……   司机早就清楚了罗嘉颀的习惯,还没等他吩咐,自动自觉地问:“你去哪里?先送你吧?”   沈夜摆摆手刚想说不用,就听见司机微笑着说:“和男朋友约会吧?”   沈夜没来得及否认,身后一直懒懒坐着的年轻人倏然睁开了眼睛,薄唇抿得仿佛一条直线。   此刻的说夜当然看不到罗嘉颀的表情,对于和善的司机,她也只是笑了笑:“不是啦,就是一个朋友而已。”   司机看了看她,以为是年轻女孩的羞涩,识趣地转了话题:“你去哪里?”   “那就前面路口吧。”沈夜顿了顿,车速正渐渐地放缓,她又回头看了看罗嘉颀,“罗先生,要是没事的话,我就下车了。”   烟灰色的长裤上,罗嘉颀的手放在膝上,修长的手指握紧,又松开。平静无澜的表情下,只有他自己知道那些恶劣的想法:让她加班?还是说去个已经被取消的宴会   不过当她略带疑问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小声地又提醒了一声“罗先生”的时候,那些藤蔓般沉沉色调的想法消失了,他不由自主地微微勾起唇角,温和地说:“好的。路上小心。”   车子开过她的身边,她的脚步有些急快。   罗嘉颀有片刻的出神。   他淡淡地转过睑,车子里这样安静,她不会天真地以为自己放低了声音他就什么都没听见吧?   他漠然地想,甚至还没等自己反应过来,已经拨出了一个电话。   沈夜看完展览出来的时候,脸色不算太好。   叶即景走在她身边,瘦长的影子一直拖曳到斑驳的树枝下,他漫不经心地扫她眼,声音透过有些寒冷的空气传来:“你不喜欢那些艺术。”   沈夜惊诧于他的敏锐,点了点头:“是不大喜欢。你的朋友是悲观主义者。”   叶即景没有说话,只是轻轻皱眉,最后转向她说:“人类的发展历史本就是荒诞剧,他只是把这些夸张化、预言化了而已。”   叶即景略带兴味地挑了挑眉梢,微微地让话题转了方向:“那么多作品,你就没有一件喜欢的?”   “嗯,有一幅铅笔素描。”沈夜将手拢在兜里,有些出神地回忆,“那个孩子在滑梯上睡觉,旁边是一具猛犸的骨架。”   “哦,我记得那幅画。”叶即景皱了皱眉后,仿佛肯定她的话,点了点头,“是很不错。”   其实在布置错落而简约的展厅里,也只有这幅画让沈夜驻足了良久。许是因为看见孩子安详慵懒的睡容,也或许是因为和那具猛犸相比,显得太过微小的人类。可是那么大的物种,已经灭绝了,骨架上空落落的眼眶带着茫然看着这个世界。而它的身侧,孩子犹然懵懂。   能引起思考的作品,才是有价值的作品——而靠着夺人眼球的外表叫人觉得心惊的设计,某种程度上来说,很不堪。   这是现代艺术发展的通病,或许也和如今人们的心态有关。   街边有一家小餐馆,两个人都只是在那个展厅里用了些点心,逛了一晚上,不约而同地有些饿了,随意点了几个菜,香气一阵阵泛上来的时候,沈夜终于将刚才的思考全部地忘光,只顾着埋头吃菜,基至不时地夸赞几:“这个糖醋鱼真不错……香菇菜心也爽口。”   叶即景失笑,抿了口温水之后,忍不住说:“你简直橡变了个人。”   虽然是大学同学,读书那会儿倒不算熟,工作了再联络,回忆起学生时代的点滴,竟然也有聊不完的话题。吃完饭,叶即景送沈夜回家,远远看见小区的时候,他笑了笑:“你一个人在这个城市打拼也不容易。这里的房价不便宜,供贷也不轻松。”   沈夜轻描淡写地耸耸肩,并不愿多谈这个话题:“是啊。”   “那么……就送你到这里。”   路灯下他立定,穿着黑呢大衣和一双硬朗气质的系带靴,瘦瘦高高的,有点……像竹竿。   沈夜瞅了瞅他,忍不住想笑,心底越发觉得自己这个比喻很贴切,扬了扬手向他说再见。   已经是周末了,这也是沈夜今天敢于答应叶即景外出的原因。她洗完澡,空调将整个卧室熏得暖烘烘的,于是开了电脑,微一犹豫之后,先点开工作邮箱。邮箱里照例是塞满了重要或不重要的信息,沈夜先将罗嘉颀的工作工程发送完毕,这才放心地打开平时的私人聊天工具。   很静的夜,忽然滴的一声,有新邮件。   来自罗嘉颀。   “明天中午的宴会重新安排,你和我一起参加。”   言简意赅的一句话,仿佛这个决定天经地义。   沈夜的第一反应是翻了个白眼,这不是耍自己吗?早上的时候说了不参加,自己好歹和纪副总的助理协调半天,终于让纪副总顶上去了,他又轻飘飘地说要参加?   沈夜想了想,顺手拿起电话就拨了过去。   电话响了一下都不到,罗嘉颀就接了起来,似平还有些懒洋洋的:“喂? ”   “罗总,刚刚收到你的邮件,那个酒宴纪总已经确定参加了——”   “嗯,我知道。”   “你要去?”沈夜又确认了一遍。   “嗯。纪总那边你也不用再重新通知了,一起吧。”   沈夜讷讷地应了一声,心底腹诽无数,不过最后敢于出口的只有两个字:“好的。”   忽然间没有人说话,绵长的呼吸声交错,沈夜忽然觉得有些尴尬,轻轻咳嗽了一声:“再——”   “你已经回家了?”他忽然打断她。   “嗯,是啊。”   “约会好玩吗?”   习惯是个多么可怕的事。她向来与人为善、向来不喜欢别人问起自己的私事,最喜欢说一句话来敷衍对方:“挺好的。”   于是她顺口就说了:“挺好的。”   罗嘉颀沉默了一下,再度开口的时候,声音已经冰凉了许多:“那么明天见了。”   枯燥单调的嘟嘟声。   她看着电话,忽然发现自己拨的是他办公室的座机——这么说,他还没下班?   沈夜想象着空无一人的I&N总部大楼,或许只有他还在,心底忽然有些感慨:其实外表再风光,他也不过是个辛苦的男人啊 ……沈夜靠着椅背想了想,拿出手机编了条短信。   然而准备按下发送键的刹那,她又犹豫了,手指在发送键上摩挲许久,却始终按不下去。   跨越半个城市,刚刚结束了四十九秒通话的年轻男人从座椅上站起来,转身面对着落地窗。   从27层的高度望下去,城市的夜景流光溢彩。是哥特教堂上镶嵌的彩绘玻璃,光芒从外到内,折射、透析,最后仅剩的一些成了淡淡暖暖的光斑,落在地上,弥足珍贵。   良久,离开办公室的时候,罗嘉颀略微侧头,其实只看得到碎花纹样的百叶窗。这样宁静的夜,心底却觉得焦躁。他似平还拿不准该怎么接近她。操之过急,她一定会躲开;可一直维持这样的上下级关系,她……似乎又太如鱼得水。   沈夜……她居然彻底地把自己忘记了,罗嘉颀自嘲地笑了笑;不像自己,只头一眼,便认了出来。   说到底,他在她面前,只输了这一眼。   回酒店的路上,车窗开了一半,冷风如刀。   扔在副驾驶座上的手机突然滴地响了一声。   这个手机上……谁会给自己发短信?罗嘉颀慢慢放缓车速,心底模模糊糊地有了个想法。   车子停在路边,他摁下显示键。   “工作太晚,请注意身体。”   本身是一句毫无特色且刻板的话。   可罗嘉颀英俊冷冽的眉眼瞬间柔和起来,重新驶回路上的时候,适才的不悦,仿佛被风绞碎了,再也找不到分毫。   第二天被射进窗帘的几缕日光叫醒。   沈夜只觉得眼前一片光亮,迷迷糊糊张开眼睛,才发现昨晚连窗帘都没有拉上。   泼溅在脸上的日光柔和温暖,想起来,竟然是十几天来少有的晴暖天气。   这种天气,应该在草坪上坐坐,吃点署片,再伸个懒腰。可惜今天还有工作。沈夜无声地叹口气,拉开被子,起床洗漱。   照镜子的时候吓了一跳,昨晚睡前她记得用了那管软膏,今天一看脸上,那些残余的小疙瘩全褪下去了。全好了?沈夜有些不可置信地揉揉脸颊,长长舒了口气,决定哪天一定要请厉宁吃个饭。   正准备烤几片面包当早饭,手机突然响了,沈夜看看名字,有些诧异地接起来:“罗先生?”   不知道为什么,罗嘉颀的声音有些莫名的尴尬:“你……早上有事吗?   “宴会是十二点……罗先生……”   “那个……”罗嘉颀顿了顿,“我让司机来接你,你先到我这里来。”   “哦,好的。”   还是索菲亚的那间套房,沈夜摁了摁门铃,隔了一会儿,才听见里边的动静。   有些人,天生严谨。好比罗嘉颀,沈夜听几个老同事说起过,哪怕是凌晨到达的飞机,大家睡眼惺忪地在机场见面的时候,罗嘉颀在仪表上总是一丝不苟,自律得可怕。可今天他并没有像往常那样穿着正式,淡色的T恤和牛仔裤,十分休闲。不过,即便衣料材质很舒适很柔软——这个人穿起来也总是挺拔好看的。   罗嘉颀并没有注意到她的失神,脸上的表情有些古怪……这是一种和休闲相反的表情。是……头痛?   “进来吧。”他让开半个身子,又关上门,似乎有些不自然。   沈夜有些疑惑地看着他,语气十分诚恳:“罗先生,是有什么事吗?”   “是这样的。”他踌躇了一会儿,“我母亲这两天有事,不方便把心怡带在身边。所以……”   沈夜有些茫然地看着他,觉得自己难以抓住他说话的重点。   罗嘉颀顿了顿,终于直接地问:“你会哄小孩子吃饭吗?”   沈夜看了他几眼,不知道为什么,头脑中出现罗心怡不肯吃饭,而这个年轻的叔叔无奈地端着碗、追着小丫头跑的场景。她实在忍不住想笑,最后忍了又忍,唇角的弧度一再地加深,终于说:“她也在这里?”   罗嘉颀点头:“平时照看她的保姆明天晚上才能坐飞机赶过来。我不放心,早上把她接来这里了。   在起居室里,罗心怡坐在儿童椅上,目光牢牢盯着电视机上的卡通人物。她额前的刘海齐眉,头发礼成一个小马尾,穿着丝绒材质的小裙子,两条肉乎乎的小腿一晃一晃的,很自得其乐。   尤其是一双眼睛,像是大大的田螺,黑白分明,清澈可爱。   真让人喜欢。这样的小孩子,大概不论做什么事,大人都是舍不得责骂的吧?沈夜看看罗嘉颀,有些明白他此刻的心情了。   小丫头转过头,嘴巴里像是含了什么东西:“阿姨好。”   “她就是不肯吞下去。”罗嘉颀无奈地揉了揉眉心,说着又俯下身,拿起小碗舀了一勺,用哄骗的语气说,“心怡再吃一口好不好?”   小姑娘转过头,给他看鼓鼓囊囊的腮帮子,然后继续无辜地坐在那里看动画片。   沈夜明白老板把自己叫来的意图了——他是觉得自己是女生,就比较会照顾孩子?可是……自己还是单身,也没有孩子啊!   于是……这间高级套房里,从一个人束手无策,变成了两个人束手无策。   电视里灰太狼的阴谋又一次被挫败了,沈夜揉了揉肚子,对罗嘉颀说:“我有办法了。   十分钟后。   罗心怡的身边多了一个人,也捧着和自己一模一样的碗,看电视的时候还时不时舀一勺放进嘴里,吃得津津有味。   小姑娘侧过头,看看沈夜,又看看自己的碗。   沈夜不理她,继续吃,一边看着懒羊羊在睡觉。心底在想:幼儿米粉……唉,算了,反正自己没吃早饭就赶过来了,真的很饿,管它是什么。   罗心怡的小腮帮子动了动,吞咽了几口。   沈夜用眼角看到了,没出声。   隔了一会儿,罗心怡悄悄伸出手,碰了碰沈夜的手臂,小声说:“阿姨。”   “嗯?”她装作不大在意地转过头,笑眯眯地问,“怎么了?   “我想吃你的……”小姑娘可怜巴巴地说,黑色的眸子转了转。   也是哦,牛肉蔬菜口味的看起来比较好吃。沈夜假装犹豫了一会儿,发现她的注意力已经完全从电视上移开了,直直地看着自己的碗。   “好吧……”沈夜松了一口气,站起来,“阿姨的给你吃。”   直靠在门边,看着这一大一小吃饭的某人终于抿了一丝笑,走到她们中间,十分自然地接过沈夜的碗,蹲下去,恰好和小丫头平视,舀一勺放进她的嘴巴。   “罗先生,还是重新去——”   罗嘉颀看了她一眼,又仿佛没听见,继续说:“来,再吃一口。”   沈夜讷讷地将那句话吞回来,悄声说:“幸好我没感冒……”   罗嘉颀专心地喂完最后一口,松了口气,转过头说:“过敏已经好了吧?”   “嗯。厉经理给了我一管药膏,效果很好。”   罗嘉颀定定看了她几秒,表情似笑非笑,良久,才点头说:“那就好。”   他又拿了纸巾,俯身,细致地给小女孩擦干净嘴巴,一边低声说了什么,小女孩咯咯地笑了起来,又细声细气地说:“叔叔,我看不见了。”   罗嘉颀往旁边让了让,沈夜恰好看见他的侧脸,柔和英俊,温和得不可思议——她忍不住想,这样的场景叫公司里的女同事看见了,会是什么样子呢?见惯了他面无表情的漠然,又或者疏离礼貌的绅士风度,这样的温柔细致,大概会更让人疯狂吧?   沈夜这样想的时候,略略有些出神。等到罗嘉颀温和的视线带着探究落在自己脸上,她已经来不及掩饰表情了,一时间有些慌乱地红了脸颊,退开了小半步。   刚才还十分轻松愉悦的气氛,刹那间变得有些尴尬。   沈夜一边在想找个话题,不过这个时候,有个小天使出来解围了:“叔叔,我想玩。”   “嗯?”罗嘉颀准确地领会了小姑娘要表达的意思,“你想出去玩? ”   “木耳……”她仰起头看着罗嘉颀。   眼看着罗嘉颀要点头了,沈夜身为助理,不得不提醒他:“罗先生……还有酒宴……”   小姑娘立刻转头看着她,撇了撇嘴巴,有点委屈。   沈夜觉得自己是个大大的坏人。   “好,我们去游乐场玩。”罗嘉颀抱起她,又亲了亲她的脸颊。   “可是……”   罗嘉颀转向沈夜,用干脆利落的语气说:“帮我取消吧。反正纪总会去。”   阵无语之后,沈夜接受这个事实,拿出电话,站在窗边小声地联系,不过她心底也不是没有窃喜的,这样是不是意味着自己可以回去了?   她的身后,罗嘉颀正抱着侄女,咬着耳朵对她悄声说话。小姑娘似懂非懂地听着,直到他问了句:“懂了吗?”她才点点头:“懂了。”   沈夜打完电话,一转身,发现罗心怡的小手着自己的裤脚。   她蹲下来,听小丫头对自己说些什么。   “阿姨,一起去好不好?”   “阿姨,你也去嘛……”   ……   罗嘉颀双手抱在胸前,既没有阻止,也没鼓励,只是微笑地看着小侄女。   良久,沈夜叹口气,摸了摸小姑娘的脸蛋,又对罗嘉颀说:“我……可以一起去吗? ”   深邃的目光中划过一道愉悦的光亮,罗嘉颀点了点头:“当然。”   罗嘉颀很快地换了一身衣服。浅驼色休闲裤,素净挺括的衬衫很闲适地解开了两颗扣子,灰色背心,麂皮绒休闲鞋,手里拿了一件风衣。很放松,也很清贵。   他甚至拿了一个相机,然后很自然地问沈夜:“你带包了吗?”   沈夜接过来,放在自己的包里。   罗嘉颀给小侄女穿上红色的小夹克外套,又牵了她的小手,微笑着说:“好了,走吧。”   没有叫司机,罗嘉颀自己开车。   车子里没有安全座椅,沈夜想抱着罗心怡坐后座,罗心怡挣扎了一会儿,死活要坐在副驾驶座上。   罗嘉颀抿抿唇,指示说:“你抱着她坐吧。”   系好安全带,又抱紧孩子,她才对罗嘉颀说:“好了。”   这种感觉……怎么这么奇怪啊?沈夜揉了揉太阳穴,好像一家三口出门啊!她小心翼翼地看了看罗嘉颀,有些困惑,怎么自己这个助理……做到了这份上?   不过罗嘉颀的心情看上去很不错,嘴角的弧度一直保持得很好。   哎——他当然开心了,有自己帮他一道照顾孩子,沈夜闷闷地转过头。   车子稳稳地在游乐场的车库停好,罗嘉颀把一脸兴奋的小侄女抱在臂弯里,眯起眼睛看了看门口的地方,转头对沈夜说:“我去买票。”   许是因为周末,队伍不算短,沈夜自然而然地伸手去接罗心怡:“阿姨来抱心怡好不好?”   他的唇角轻轻一扬,正要说话,一个工作人员走过来,微笑着说:“先生、太太,游乐场周年庆,你们可以买家庭票哦,有优惠,去里排队。”说着指了指不远处的个窗口,又递给罗心怡一个气球,夸赞说,“这么可爱的小女儿啊。”   沈夜大窘,瞅瞅罗嘉颀,还没开口,罗嘉颀已经轻笑着颔首说:“谢谢你。”   工作人员走开了,他的表情并没有什么异样,只是征询地问她:“要不去那里排队吧?那边人少。”   她似乎也没什么反对的余地嘛沈夜点点头,跟着他走过去,又讷讷地说:抱着她,还是我去吧。”   买完家庭票,售票员又叫住她:“麻烦填一张回执好吗?”   “哦?什么? ”   “是抽奖啦,很方便的。”   沈夜接过笔,看看这张抽奖回执,设计得很卡通,爸爸姓名、妈妈姓名、宝贝姓名……   唉!木已成舟,她微红了脸,飞快填完,扔在了个箱子里。   进门,罗心怡就再也不肯让人抱了,非要自己走,一心一意地要先找到木马。   不过在她跌跌撞撞地找到旋转木马之前,已经被各种各样的游乐设施吸引了。   罗嘉颀抱着她坐了电动碰碰车,又从蛇仔滑梯上下来,还在射击场赢了一个大大的绒毛玩具。小姑娘只要抱着个绒毛玩具,自己大半个身子就被挡在了那只巨大的加菲猫后边,再也看不见头脸了。   沈夜看着疯玩出一身汗的小姑娘,忍不住微笑,蹲下替她解开了已经散乱的发辫,用手指当梳子,轻轻理了理,重新扎起来。   罗心怡点头,刘海被汗濡湿成一缕一缕的,不过乖乖地任她替自己梳理,一动不动。隔了一会儿,她忽然伸手拢住沈夜的脖子,趴在她耳边说了句话。   沈夜抱起她,对罗嘉颀说:“我带她去洗手间。”   在一旁看着这融洽相处的两人,罗嘉颀的表情略微有些怪异,似乎是沉思,不过他小心地掩饰了这样的表情,只是体贴地接过了沈夜的包,安静地说:“去吧。”   大一小两个人蹦蹦跳跳地从洗手间出来,罗嘉颀看看时间:“先去吃饭吧。”   没有人反对。一个上午,确实都有些饿了。   游乐场的主题餐厅近在眼前,罗心怡不知道看到了什么,仰头看看叔叔,执着地去拉他的衣角。   罗嘉颀眯起眼睛看了看不远处的小店,十分爽快地说:“好,我们去买。”   原来是要去买巧克力软脂冰淇淋蛋筒。   沈夜一怔,今天虽然是少有的暖和,可到底是初冬了,况且……巧克力这种东西,还是少吃的好。她下意识地伸手拉了拉罗嘉颀的袖子:“哎——别买巧克力,小孩子吃这些不好。”   罗嘉颀的目光落在自己小臂上那只手上,手背很白皙,指甲修剪得很整齐,泛着健康的淡粉色……他忽然微微心跳失律,停下了动作,也忘了回答,只是看着她柔和的唇角。   清脆的童声打破了此刻的静谧,罗心怡显然听懂了大人的对话,并且看出了叔叔的犹豫,委屈和不甘心刹那间从小小的心灵里泛起来了:要是吃不到巧克力怎么办呢?   要是叔叔都不肯给自己买,奶奶一回来,肯定再也吃不到了……   小姑娘毅然扯了扯罗嘉颀的衣角,用坚定的声音说:“叔叔,我要吃!”   虽然觉得自己在摧残小姑娘美好的心愿,可是沈夜还是觉得自己的建议没错,轻轻看了罗嘉颀一眼,“唉”了一声。   左右权衡,罗嘉颀看了看沈沈夜的表情,又抿了抿唇,决定先委屈下小侄女……反正大不了回酒店让餐厅送一大份上来,就当是补偿,让小丫头吃个饱。   于是他蹲下来,耐心地说:“心怡……”   这个小小的,还不到四岁的小姑娘,黑珠子似的眼眸里已经蒙上了水雾。她小嘴一撇,哭声大得吓人:“叔叔你骗人。你刚才……说只要我让阿姨一起来,就给巧克力吃,叔叔你骗人……哇……”   ……   沈夜下意识地将目光移到罗嘉颀身上,看到他如石塑般的侧脸。   仿佛被传染,她也微微石化了。   或许在外人看来,这不过是年轻的夫妇因为孩子爱吃的甜食而起了些争执。爸爸溺爱一些,坚持要给孩子吃,而妈妈有些原则,也不肯退让。于是女儿仗着爸爸的偏爱,越发地大声哭闹。   堵了路不说,就连一旁有个阿姨看到了小站娘稀里哗啦的哭相,忍不住对流夜说:“就买一个吧,让女儿吃一口,尝尝鲜就好了。”   尽管罗嘉颀的表情依然从容镇定,只有脸颊上令人怀疑地浮起一层很淡很淡的红晕。他匆匆站起来,什么都没说,转身向商店走去。   沈夜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有些艰难地消化完小姑娘刚才那句话,把她拉到一边,掏出纸巾给她擦眼泪,柔声安慰她:“不哭了,叔叔去买巧克力了,心怡乖一点哦。”   小孩子的哭声说止就止,沈夜慢慢地收回纸巾,看着罗嘉颀递了巨大的蛋筒给心怡,默默地让在一边。   “给我吧,我来抱。”沈夜觉得自己的声音有些机械,指指那个玩偶。   罗嘉颀把那个软绵绵的棕黄玩偶递给她,俯身抱起孩子,忽然异常生硬地转头对她说:“童言无忌,你……别在意。”   他俊朗的五官在阳光下,浅浅沐浴了一层金色,英俊美好得不切实——除开……有些不自然的表情。   微微一低头,将脸埋在加菲猫的肩胛处,沈夜应了一声:“哦。”事实上,此刻她也完全不知道以何种表情应对,连声音都变得木讷起来。   罗嘉颀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忽然有些想笑。她这是什么表情?茫然、窘迫,还是手足无措?   他摸了摸鼻子,似乎想用这样的动作来掩饰起笑意,过了一会儿,就听见身后的声音对自己说:“罗先生……其实,你不用这样的。”   “嗯?”他的心跳有些加快,却若无其事地停下脚步,等她和自己并肩走到一块,才淡淡地说,“什么?”   “你要是找不到人照顾心怡,直接吩咐我就可以……”她顿了顿,粲然笑了笑,“不用这样。”   说完她掏出纸巾,给埋头苦吃成大花脸的小丫头擦了擦嘴巴。   罗嘉颀抿了抿唇,“嗯”了一声,说不清是高兴还是失落,不置可否。   游乐场的主题餐厅。   “阿姨,你吃这个好不好?”   虽然这个阿姨刚才试图阻止叔叔给自己买巧克力吃,不过她的认错态度很好,心怡决定大方地原谅她,并且给她点一份看起来很好看的饭食。   沈夜看了看那份五彩斑斓的夏威夷菠萝饭,又看看作趾气状的小丫头,点点头说:“好,谢谢你。”   接着罗心怡又给罗嘉颀点了一份更大一些的咖喱鸡块饭。当然,也心满意足地点了自己平时根本不可能吃到的诸如炸鸡块啦、薯条啦等不健康食品。然后……带着小小的心虚瞅瞅叔叔,又瞅瞅阿姨。   沈夜已经打算什么都不说了,至于罗嘉颀,带着笑意,分外温和地加了一句:“够了?”   罗心怡彻底放心了,坐在儿童餐椅上,开始频频期待地望向送餐的方向。   玻璃屋外阳光灿烂,天空是明媚的蔚蓝,云丝像是孩子们最爱的棉花糖被扯散了,三三两两地被黏住。似乎跨过严冬,直接到了春日。   沈夜看着心怡红扑扑的小脸,刚刚给她扎好的辫子又有些松了,丝绒小裙子的裙摆处也沾上了灰尘,大概是刚才疯跑的时候弄上去的。而罗嘉颀倾身靠近小女孩,听她咿咿呀呀地说话,修长的手指替她拨开刘海,仿佛是个尽职的爸爸。   这样一个人,要是自己有了孩子,不知道是什么样。沈夜饶有兴趣地想着,还会像在谈判时那么锋锐凌厉吗?不过她很怀疑他听过一句话没有,所谓慈父多败儿。这样想来,也幸好心怡是偶尔来一次,否则,还不给他惯上天了?   很快,服务生端了吃食上桌。   沈夜看看自己那份异常缤纷的菠萝饭,第一眼就看到了鱿鱼的触须,卷卷地蜷在角落。   还没等她开口,罗嘉颀已经伸手过来,将自己的餐盘和她对调。   “罗先生……”   “叔叔……”   她们几乎同时开口。   沈夜决定让心怡先说。   “这是阿姨的。”心怡觉得叔叔做得不对,不能因为别人的比较好看就去抢嘛,于是执着地拉拉罗嘉颀的袖子,“你的,这个。”   罗嘉颀没说话,目光落在沈夜脸上,毫不意外地看见她抿出了若隐若现的酒窝。   他亦勾起了微笑,微扬眼角。   沈夜决定接受他的好意,于是清清喉咙,亲自出马对小丫头解释自己比较想吃罗嘉颀的份。心怡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在炸鸡块上来的时候,也彻底地把这个问题抛在脑后了。   “谢谢。”沈夜比着嘴型,悄悄地对罗嘉颀说,仿佛这样就能减轻尴尬似的。又莫名其妙地想到,最近只要和罗嘉颀在一起……尴尬的频率直线上升啊。   而他是一贯的似笑非笑,将衬衣的袖口卷起来,答非所问地说了一句:“吃吧。”   以心怡小肚皮的容量,她已经吃不下什么了,小小打了个嗝之后,就又坐不住了。   罗嘉颀叫了服务生埋单,刷卡签字后,服务生体贴地问:“需要帮你们照张合影吗?”   这里提供免费的立可拍照相,服务生又笑容可掬地指指一面贴满照片的墙壁说:“一张留在这里作纪念,一张给游客带回家。”   罗心怡在凳子上一扭一扭的:“画画,我要画画。”   沈夜以为,小丫头是表达了她要拍照的意图。   她只能站起来,绕到桌子对面,又弯下腰,贴近心怡的小脸。   “哎,对,妈妈再靠近一点。”   第二次按下快门的瞬间,罗心怡忽然飞快地转过脸,小手捧住沈夜的脸颊,mua一声,狠狠地亲了一口。   被小美女非礼的人保持着原有姿势,数秒之后才反应过来,微微脸红。只是一颗心已经在瞬间变成了一粒大大的软糖,又糯又Q,甜美得说不出话来。   而罗嘉颀站在一边,溺爱地拍拍侄女的头,笑:“以后要亲就光明正大地亲,不要吓到阿姨。”   罗嘉颀抱着小丫头先出门,而沈夜略微滞后了几步,履行某些善后工作。   比如,她不知道为什么罗嘉颀竟然默许了服务生拍照,甚至也没提起要回照片的事,可她不能忘记。否则……善于追踪的狗仔们可是有料可爆了。   她和店长交谈几句后,拿回了原本预计要贴到墙上的照片,接过来,借着光线乱忍不住微笑起来。   抓拍的时机真好。   心怡的小嘴唇恰好贴在自己脸上,不过自己笑得有些傻平平的,也有点茫然。旁边的罗嘉颀似乎也微微侧了头,鼻梁挺拔,侧影无可言说的完美。只是他的目光,落在了自己和心怡中间,仿佛……异常宠爱地看着两个正在嬉笑打闹的孩子。   她把照片塞进包里,去大草坪上找罗嘉颀。   刚吃完饭,阳光暖洋洋地落在肩上发间,带着太阳特有的香味,将初冬的薄寒驱散得无影无踪。   沈夜在草坪上找到了他们。罗嘉颀坐在草坪上,背对着自己。   她走过去,才发现小丫头就躺在罗嘉颀怀里,被他用薄风衣包起来,睡得一脸香甜。   “睡着啦?”沈夜小声地问,凑过去看了看。   或许是睡姿不好,心怡的小脸压在叔叔的臂弯里,晶晶亮的口水痕迹堂而皇之地沾在这条足足抵抗夜两个月工资的衣服上,还有蔓延的趋势。   罗嘉颀的姿势看起来是僵硬的,似乎生怕把小侄女吵醒,就这么让她靠着,一动不动。   “我来抱。”沈夜在他身边坐下,“你这样她不舒服。”   她伸手把小姑娘接过来,又替她换了个姿势,一低头,自己的几缕长发恰好扫在心怡小巧的鼻子上。怀里小猫一样的孩子打了几个不满的喷嚏,一翻身,抱着她手臂继续睡觉。   罗嘉颀的目光从沈夜身上移开,慢慢望向远处。   “谢谢你。”他忽然轻声说,依然不望向她,只是声音不像平时邵样平澜无波,淡淡的有些起伏。   “没什么。”沈夜不大自然地垂下眸子,看着怀里小小的面孔,最后却难以克制地说了句煞风景的话,“这也是我的工作。”   罗嘉颀坐着没动,似平没有听见这句话,可是蓦然绷紧的侧脸线条还是让沈夜觉得……气氛一下子生硬下来。   她有些后悔。其实来这里并不是因为他是自己的上司,而自己需要使出百般解数来讨好他的侄女。早上在酒店套房里,小丫头仰头看着自己,目光那样清澈明亮,她压根就没想过拒绝。   “我该说你什么好?   他终于淡淡地面对她,眉心处浅浅地皱起来,会奉承上司的人,不会这样说话。   沈夜讪讪一笑。   “心怡很少见到她的妈妈。”罗嘉颀带了怜爱伸手替小丫头理了理额发,依然轻声说着,“一直是我母亲在照顾她。我母亲个性又严厉一些,所以,我想她很喜欢和你亲近。”   沈夜怔住,带了明显的错愕注视心怡。这样可爱的孩子……又是含着金汤匙出生的,却没有妈妈吗?沈夜看着心怡长长微颤的睫毛,不自觉地将她搂得更紧一些。   大且蓬松的白云从天边一角慢慢地飘来,远处的小剧院传来轻快的音乐声,甜甜地弥散开。   某根八卦神经活跃了一下,沈夜忽然想起来,罗嘉颀的哥哥罗嘉峰……好橡没有结婚啊。心怡,她是……私生女?   “小丫头被抱回家的时候,只有这么点。”罗嘉颀比画了一下,语气有些低沉,“她先被做了一个亲子鉴定……你知道,我大哥他……”   语气顿住了,罗嘉颀嘴角的笑似平有些难堪,自然而然地止住了话题。   沈夜的心仿佛被什么狠狠地攥紧了,有些难以置信地看着罗嘉颀。   他竟然也会有这样怔忡的时候,眼眸微微垂下的时候,睫毛显得极长,像是……一个俊美的少年,此刻略带沉郁。   良久,逆着阳光,沈夜拾起头,忽然冷静地想起来:自己似乎听了不该听的东西一这意味着,他希望自己等值,至超值地付出吗?   他们的对话并没有进行下去,因为心怡醒了。她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有些不适应光线,又立刻闭上了,顺便还往沈夜怀里钻了钻。隔了一会儿,小脑袋又钻出来,这次是真的醒了,手脚并用地从沈夜身上爬起来,又顺便把罗嘉颀的风衣踩得皱成一团。   快三岁的小孩子,说重不重,说轻也不轻。压在自己腿上半天,沈夜站起来的时候打了个趔趄。   双手适时地扶住了她。罗嘉颀又叫住想要乱跑的罗心怡:“心怡别跑,阿姨的腿麻了。”   心怡很乖地回来,牵住院夜的手说:“阿姨我们慢慢走。”   沈夜又是好笑又是尴尬,也不敢放开罗嘉颀的手臂,勉强忍住龇牙咧嘴的冲动,静静地等了一会儿。三条人影拖曳在草坪上,沈夜看了一眼……那样的感觉,橡是有人在琴弦的另一端轻轻地挑捻了一下,有些痒,有些轻……也有些陌生。   下午两点半,罗心怡才算过足了瘾,答应回去了。车子从停车场开出来了,她忽然失笑,和孩子在一起久了……居然连思考问题都变得这样幼稚。   心怡橡小猫一样蜷在自己的膝上睡觉。沈夜学罗嘉颀的样子,脱下了自己的外套,包裹住她,有一下没一下地拍着孩子的背脊。其实玩了一天,沈夜也有些累了,不过开车的是老板,她努力地睁着眼睛,不让自己太过失礼。   “你睡一会儿吧。”罗嘉颀的声音很温和,“到了会叫你。”   阳光透过玻璃落进车里,给一大一小两个闭目轻睡的人镀上浅浅的光亮和融融的暖意。罗嘉颀停下车等红灯的时候,微微侧过了头。沈夜的头往车门那里歪着,托起的马尾早就被蹭得乱成一团了。在游乐场的时候,他看见她耐心地给心怡梳理头发,当时自己带了私心没有告诉她,其实她也该理理自己的发辫了。   因为……没了一丝不苟,也没了客气拘谨。他喜欢看她这样凌乱,这样自然。   回到酒店,罗嘉颀抱着心怡进门,并没有预料到自己的长包房里多了一个人,正仪态端庄地坐着,面前是一杯香气袅袅的印度大吉岭红茶。   “妈,您怎么在这里?”罗嘉颀把还在熟睡的心怡放在里屋,又略带歉意地对沈夜说,“今天辛苦你了,我让司机送你回去。”   “不用不用。”沈夜摆摆手,又看了看客厅里的罗母,“我自己回去就好,这里打车很方便。”   她走到屋外,向罗母说了再见,关门离开。靠着那扇厚重的大门,沈夜莫名其妙送你了口气,她觉得罗嘉颀的母亲看自己的眼神……礼貌些说是冷淡,实事求是地说,是很不友善。   隔了好一会儿,罗嘉颀重新走回客厅,不经意地在母亲对面坐下,问:“不是说明天回来吗?”   “临时有点事,晚上还要走。我听说你带心怡出门了,就过来看看。”   “她很好。”罗嘉颀的声音有些冷淡,“在我身边,您还不放心吗?”   “我不是不放心。只不过还是谨慎些好。   心怡的身份特殊,我不希望罗家……”   “妈妈……心怡是大哥的女儿,这没什么不能承认的。至于你们的决定,在我看来很自私。”他很快打断母亲,脸上微微露出不耐烦的表情,“她这样一个孩子,已经多久没有自由自在地出去玩了?”   母子两人静默时的容颜,竟出平意料地相似。   令人不安的沉默后,罗嘉颀开口,毫不掩饰语气中的反感:“不过,想要她私生女的身份不被曝光,您有的是办法吧?”   罗母的表情依然没什么变化,坐姿完美,只是微微挑起一双极漂亮的丹凤眼,不轻不重地换了话题:“嘉颀,一直以来,你比你大哥有分寸得多。我并不希望年轻人生活沉默无趣,尤其是你工作压力很大,那些所谓的女朋友也算是调节。但是有一点,请不要将她们和家庭成员混为一谈。”   罗嘉颀听完这段话,嘴角轻轻勾起,近平讽刺地笑了笑:“您究竟想说什么?”   “你们在外边怎么胡闹,我都不管。”罗母换了语气,简单又直接地说,“可我不希望心怡接触到那些人。”   “我想你弄错了两点。第一,沈小姐是我的助理,并不是女朋友。”罗嘉颀的声音平板,有种犀利却隐隐可见,“第二,心怡是我侄女,什么事对她有好处,我比任何人都清楚。至少最开始,我不会做出让她接受亲子鉴定这种荒谬的事。”   “嘉颀…… ”   气氛又一次僵持不下,罗母轻轻叹口气,站了起来:“我还有事。心怡……我明天来接她。”   罗嘉颀按照惯例送她到门口,接着关上门,独自站在门边又沉默了许久。   直到踢踢踏踏的脚步声从儿童房里传来。   小丫头揉着眼睛,软软地叫了一声“叔叔”。   她的身上还披着一件灰色的粗毛衣外套,一直拖到了地上。   罗嘉颀下意识地看看外边的天气,因为近了傍晚,城市里起了薄雾,看起来迥异于中午时的温暖,似乎降温了。他有些懊恼地皱起眉:这丫头怎么这么粗心呢?临走的时候连自己的外套也留在了这里,又不肯等司机送她走。   他一边走过去抱起心怡,一边顺手拨了电话。   沈夜此刻正步履匆匆地赶往最近的地铁站。这个时候并不好打车,与其站在路口傻等,还是边走边看吧。她身上只穿一件厚T恤,被冷风一吹,忍不住轻轻哆嗦了一下。   刷卡进站的时候手机响了,沈夜看看来电,接了起来。   “你把衣服忘了。”罗嘉颀的语气听起来并不那么和善,至有些咄咄逼人。   唉,好歹我今天帮你当了一天的小保姆好不好?客气点会死吗?沈夜有气无力地想着,顺着人流走进站台,低声回了句:“我忘了。”   周围的声音这样嘈杂,可是电波来往于这对男女之间,却寂静无声。   “冷不冷?”他的声音终于渐渐柔缓下来。   沈夜慢慢地说:“嗯……我已经在地铁站了。”   “打不到车吗?”罗嘉颀揉了揉眉心,唇角不自觉地微微抿起来,刚才她样信誓旦旦地对自己说这里很好打车。   “坐地铁方便一些。”沈夜觉得此刻的话题有些奇怪,事实上,在她看来,用这部手机讲起公事以外的事……都是挺奇怪的。   他终于有放过她的意思,“嗯”了一声之后说:“早点回家,路上小心。”   “好的,谢谢您。”   挂完电话,她松了口气,把电话塞进包里。学着心怡那样,小小地打了个哈欠,靠在地铁的车厢里,昏昏欲睡。   回到家,迅速地开了暖气,沈夜裹了披肩坐在客厅,小小地打了个喷嚏。她一边打开QQ,一边寻思着晚饭吃些什么。   QQ上几个群都在闪动,原来是一个同学刚有了孩子,大家聊得兴高采烈。   沈夜才加人说了几句,听见门铃响了起来。她爬起来摁下通话键:“谁? ”   “是我。”那个声音静静地说,“开门。”   惊慌间沈夜的披肩落下了一半,她听到自己手忙脚乱的确认:“你是谁? ”   “罗嘉颀。”   沈夜替他开了楼下的铁门,一直处在无措之中。直到脚步声慢慢地在门口响起,她终于努力让自己镇静下来。   “罗……罗先生,你来干什么?”沈夜倚在门口,眼神里隐隐有着警惕。   罗嘉颀看看她这副姿态,只是笑了笑:“你忘了衣服。”   沈夜脸色微红,忍不住又打了个喷嚏,侧侧身说:“您先进来吧。”   “方便吗?”罗嘉颀彬彬有礼地问。   她替他找拖鞋的动作微微一顿,没接话。   “心怡一个人在酒店没关系吗?”沈夜给他端一杯茶,有些不放心地问。   “没事,有人看着她。”罗嘉颀笑了笑,又将手中的一个礼饼盒递给沈夜,轻描淡写地说,“看看,喜欢吗?”   沈夜有些疑惑地打开,里边只是几块西点。似乎有抹茶蛋糕和芝士卷,再看看盒子,家店……不就是罗嘉颀住的酒店对面那一家吗?   她记挂了很久的西点店,只是一直没机会去试试。罗嘉颀……怎么知道的?   “顺路带的。”罗嘉颀似乎看出她心里的想法,“我看你午饭也没吃什么。”   “哦。”沈夜有些僵硬地看了他一眼,如坐针毡。   电脑上的QQ又滴滴地响起来,声音突如其来地闯入这个空间,沈夜只觉得松了口气,连忙站起来,有些抱歉地说:“我同学找我。”   沈夜回到电脑前,接连打错了两个字。   “我也有一个账号。”罗嘉颀说,“回国之后申请的,没用过。   沈夜只能回头,有些无奈地抿抿唇,他 ……是在让自己加他的账号吗?   “那……”我加你吧?”她犹犹豫豫地说,“以防万一。”   “以防万一?”罗嘉颀低声重复了一遍,微微含着笑意,接着报了账号。   他的网名很简单,就是英文名Rossi.L,沈夜发了好友申请过去,又看了眼时间。   “罗先生,司机还不来接你吗?你今晚不是有事吗?”   “哦,我自己开车去。”罗嘉颀站起来,并没有不悦的表情,轻轻颔首,“今天的事,谢谢你。”   “不用不用。”沈夜长舒了一口气,笑得很真诚“那你路上小心。”   周一风云色变。昨天还煦如暖春,今天却是乌云翻滚,沉沉的色泽一直压到了城市的尽头。气象预报说要下雪,果然,在午饭的时候,外边窸窸窣窣地起了些声响。   雪珠子落下来,连绵而成一卷珠帘,静静地把整个城市都收拢进了这无声的画幕中。   沈夜将办公室的门开着,频频望向对面的办公室。   脚步声交错,来来往往,可是没有人走向这边。   她叹口气,揉了揉太阳穴,又一次望向钟表。   天大的新闻。   罗嘉颀居然迟到了。   沈夜撇撇嘴角,替他推掉上午的例会,把同客户的见面时间改期到下午,想了想,还是决定再拨一个电话。   门外陈苒探头进来:“小沈,联系到罗先生了吗?”   “还没。”沈夜也有些愁眉苦脸,“我正打电话呢。”   “好吧……那边的视频会议也要推迟了…… ”陈苒喃喃地说了句,转身离开。   正说着话,电话忽然通了   沈夜防备不及,脱口而出:“你怎么迟到了?”   诡异的静默持续了大约三秒钟,洗夜悔得想吞下自己的舌头。   罗嘉颀轻笑,低低地说:“在路上了,马上到。”   哦。”为了掩饰刚才片刻的失礼,沈夜不得不又补上几司,“上午的工作安排已经尽量协调推迟了。”   “好的。辛苦了。”他的声音很柔和,又略微带了沙哑,“一会儿见。”   罗嘉颀出现在办公室的时间是九点四十五。   沈夜照例端了红茶进去,搁在他的桌上,顺便对他简单说明日程的更改和重新安排。只说了一句,喉咙痒痒的有些难受,她侧过头,轻轻咳嗽了一声,继续:“午餐安排取消了 ……”   罗嘉颀愕然抬头,敏锐地说:“感冒了?”   虽然鼻音还不严重,可是此刻也已经初露端倪,沈夜没法否认,点了点头。   黑亮的眼睛眯了一眯,罗嘉颀摇摇头,说:“继续说。”   他一抬头的时候,沈夜才发现上司的精神状态也不算好。下巴上可见淡青色的胡茬,身上的衬衣显然也不如往日的挺括,至于脸上,还带着一丝疲倦的痕迹。   出什么事了吗?还是说……昨晚灯红酒绿去了?   沈夜不厚道地又悄悄看了他一眼,目光在他微皱的眉宇间停留了数秒,重新捡回了思路。   “这几天你看着办吧,有些不重要的工作,都替我推了。”   “哦,好的。”她看着他喝了一口茶,然后眉宇间的“川”字更深了一些,心思一颤,难道今天自己泡的水平又超常地烂?不会啊……顶多就是维持那样的水平,无功无过罢了。   “就这样吧。”罗嘉颀往常那样将目光投向电脑的屏幕,淡淡地说。   “我出去了。”   门轻轻关上之后,罗嘉颀苦笑着看看手边的红茶……真的很难喝。这丫头,做事这么聪明,学东西也快,怎么泡茶的水平一点不见长?好在……他现在似乎对这样的怪味,也习以为常了。   接近午餐时间,沈夜拨了个电话给厉宁。   “嗨,我请你吃饭吧。今天中午有时间吗? ”   厉宁有些莫名其妙:“你怎么知道我有空? ”   “那个,罗总的午餐取消了,你不是不用陪同了吗? ”   “吃什么?”   “我下来找你吧,半个小时以后。”沈夜想了想,“谢谢你治好了我的过敏。”   ……   “等等。”厉宁忽然喊住她,“还是我上来找你。你在里等着就行了。”   半个小时后,有人准时来敲门,沈夜穿上风衣,又拿了手机和钱包,匆匆地把门打开。   “嗨——”她脸上的笑刚刚绽开,罗嘉颀恰好从办公室出来,看了看他俩,然后喊住了厉宁。   他们说的都是公事,良久,罗嘉颀才似乎注意到了沈夜,漫不经心地抬了抬眼皮说:“你们是要去吃饭吗?”   “是啊。沈夜说找到一家很好吃的餐馆,我们正准备去呢。”厉宁嘴角是一抹促狭的笑意,“午饭时间了。”   罗嘉颀微冽的眼风扫向沈夜,不知道为什么,沈夜忽然心虚了一下,微微张开嘴,不由自主地说:“罗先生你也没吃饭吧?”   “嗯。”他勾了勾眼角,面色依然有些不善。   “那……一起,你不介意吧?”   “不介意。走吧。”他想也不想,当先走向电梯。   厉宁嘴角轻轻一歪,忍住笑的冲动,压低了声音说:“多个人也好啦,热闹一些。”   沈夜看着罗嘉颀的背影,咬了咬唇说:“可是有他在的话……你不觉得他像冷气机吗?”   “……”   到了底楼,厉宁接了个电话,一边说一边皱眉,接着挂了电话对两人说:“要补份报告,恐怕去不了了。”   沈夜轻轻咳嗽了一声,又看看罗嘉颀,欲哭无泪。   罗嘉颀倒是面色如常:“你去吧。”   厉宁转身摁下电梯按钮,无声地笑笑,他是傻子才硬戳在老板面前当电灯泡呢。   想不到外边在下雨。   罗嘉颀看了看天气,轻轻皱眉说:“我去开车。”   “不用啦。”沈夜拿出包里的便携伞说,“很近的,穿过马路就是了。”   不过只有一把伞啊……沈夜有些踌躇,犹豫着要不要把伞递给罗嘉颀。他倒是很主动地伸过手:“我来打吧。”   “要不……要不我们还是在公司吃吧?”沈夜为难地咬了咬唇,“天气这样不好。”   他居高临下地望着她,眼神有些高深莫测:“你不是说很好吃吗?”   是很好吃啦……可是肯定不是老板你想的那种店……只是一家普普通通的馄饨店而已啊。到时候你别失望……她叹口气,到底还是把伞递过去了。   这是偏门,并没有什么人看见这一男一女走进同一把伞下,踏入了雨幕之中。   寒风疾雨,沈夜把头埋在宝蓝色的围巾里,又接连打了几个喷嚏。察觉到头顶的伞又往自己身边倾斜了一些,沈夜连忙转头说:“罗先生……你肩膀都淋湿了。”   罗嘉颀依然目视前方,只是放缓了脚步说:“要是你能靠过来一些,我就不用这样了。”   沈夜往他身边挪了挪,脸上有些发烧。   “穿马路?”   “就在弄堂里。”沈夜张望了一下,“你看,就是里。”   不足二十平方米的店面,人却多得仿佛能在这个寒冷的雨天蒸腾出白色雾气。   罗嘉颀停住脚步,表情有些怪异:“这里?”   “嗯,这里。”沈夜又一阵心虚,干笑了一声,“是不是太简陋了?前边还有家西餐馆 ……”   恰好一对情侣吃完,让出了空位。   罗嘉颀微扬了下巴,示意她赶紧坐下来,说:“我去买,你坐着吧。   沈夜赶紧找了个空位坐下,没多久,罗嘉颀就回来了,手上端着两碗大馄饨。   “好吃吗?”沈夜紧张地看了罗嘉颀一眼,又看看自己碗里热气腾腾的十个大馄饨,生怕不合他的口味。   他慢条斯理地吃完一个,才微笑着说:“很好吃。”   “哦。”沈夜松了口气,“就好。”   吃了一半,罗嘉颀在闹哄哄的小店里接起了电话。   “嗯……好一些没有?”声音里有些紧张,他抿抿唇说,“让她和我说。”   顿了顿后,他的声音蓦然间变得温柔:“今天肚子还痛吗?打针有没有哭?嗯,会儿叔叔来看你。”   沈夜放下了勺子,语气有些迟疑:“心怡生病了?”   “嗯。”不知道为什么,或许是这碗馄饨太烫,罗嘉颀的脸也是微红。   “她没事吧”   半天,他重新低下头,掩饰起尴尬:“没什么,那天吃了冰淇淋,闹肚子了。”   沈夜无语地看着他,轻轻咳嗽了一声:“所以……你早上迟到了?   或许是因为话题重新绕回小丫头身上,这让彼此间的隔阂蓦然间变得淡薄了。   沈夜看看罗嘉颀,说:“我可以去看看她吗?”   不过没等到他的回答,她就自我否决了:“哦不行,我感冒了……”   他眼中带了些微的笑意看着她,又摇了摇头:“一大一小都病了。”   语气很自然,又带了几分宠爱,仿佛说起了两个不会照顾自己的孩子。   沈夜大窘,拾起眼睛瞪了瞪他。   他当然没有孩子气地回瞪她,只是微笑,挺直的鼻,浓长的眉,整个人看起来都是熠熠发光的。   “她昨晚迷迷糊糊地还在喊阿姨,大概是嫌我抱得不舒服吧。”罗嘉颀沉吟了一会儿,“你想去看她,什么时候都可以。”   “这样啊……”沈夜想起小姑娘可爱的脸蛋,有些温暖,又有些心疼,忍不住就说,“我就说那个不能多吃吧。”   滞了滞,罗嘉颀咳嗽一声,低低地说:“我知道了。”   回公司的路上,雨渐渐地止了。沈夜看见路边新开的一家礼品店,驻足说:“去买点东西。”   那天心怡巴巴地追着电视看《喜羊羊和灰太狼》,如果去看她的时候捎上一个,小丫头会很高兴的吧?   不过沈夜不知道心怡最喜欢哪个角色,有些拿不准主意地看看罗嘉颀:“你知道她喜欢哪个吗?懒羊羊和美羊羊?有些无语地望着她,嘴角却不知不觉地勾起了微笑 ……难道他看起来像是会看动画片的人吗?   老板是个年轻漂亮的女孩子,她看看俩人,微笑:“这款玩偶走得很好呢。当作情侣款也可以,小姐你拿美羊羊,你男朋友拿懒羊羊,都很可爱。”   “呃,我们不是情侣啦。”沈夜轻快地说,“那就买两个吧。   “哦……好的。”老板有些尴尬地笑了笑,又看看罗嘉颀,脸颊上莫名其妙地飞上了红晕。   “多少钱?”罗嘉颀的声音听起来是格屋外的天气,有点冷,有点冽,习惯性地拿出了钱包。   “这是我送给心怡的。”沈夜站在他面前,顺便掏出钱包,转身对着他,语气很坚持。   他拧着眉注视她几秒,终于收回了钱包,可是心底的感觉……很怪异。   她这样想着心怡,当然是好事……可是为什么有点酸酸的味道?难道对自己的侄女……也能吃醋吗?   想到这里,罗嘉颀揉了揉眉心,忽然觉得有些哭笑不得。   小而窄的玻璃门,当她擦肩而过的时候,有一种近乎甜馨的清香包围住他的嗅觉 ……和一切感官。罗嘉颀抿了抿唇,目光从她白皙的脸颊一掠而过,不无自嘲地对自己说,你这是中毒了。而这样的若即若里……无疑让这毒药的功效,发挥到了最大程度。   不过接下来的几天,沈夜想要去看罗心怡的愿望到底没有实现。因为她的感冒眼看一天天严重起来,嗓子又干又疼,整晚睡不着觉,吃药喝水都不管用。   而这段时间I&N和国外一家老牌纸媒的合并案正谈得如火如荼,罗嘉颀的行程越来越忙,陈苒午休的时候还忧心忡忡地对沈夜说:“这时候你要更加注意身体了。你看你看,干疮都生出来了   沈夜默默地点头,吃西兰花,吃饭后吃甜橙,拼命补充纤维素和维生素C。   情况开始恶化是在午休之后,沈夜照例在便斜躺椅上睡了半个小时,手机闹钟开始响起来的时候,她昏昏沉沉地张开眼睛,想起三点半罗嘉颀还要主持的视频会议,于是吞下药片、灌下一大杯水后,起身去敲门。   他的办公室里还有同事在。   罗嘉颀头也没抬,指了指沙发:“你等一会儿,这里马上就好。”   “哦。”她觉得自己呼出的气息像是两道灼热的小火焰。有些无力地坐在办公室角落的沙发上,她一低头,膝盖上文件的字密密麻麻地在眼前晃动。   闭上眼睛,休息一会儿就好了……那个声音在轻轻地蛊惑自己。   嗯,就一会儿……反正我能听见他们在讨论什么……等那几个同事走了,能醒过来的……沈夜闭了闭眼睛,安慰自己说。   等到办公室里重新剩下自己和沈夜时,罗嘉颀站起来,有些疲倦地揉了揉眉心说:“走吧。”   往常对自己最恭谨的个人,并没有及时应答。   他转头看了一眼,角落里那个身影……似乎蜷缩在了沙发上,一动不动。   “沈夜?”他提高声音,快步走向她。   在她身边蹲下,罗嘉颀又轻轻地唤了一声:“快三点半了,开会还记得吗? ”   她似乎吞了口口水,随即皱起了眉,喃喃地说:“我睡一会儿。”   是……太累了吗?罗嘉颀看着她酡红的脸颊,有些心疼,静默了片刻,伸手去拿她攥着的文件。   她犹自不放手,他不得不用力了一下,触到了她的指尖,这才觉得有些烫手。   罗嘉颀微一迟疑,伸手去摸她的额头。   果真有些发热。   “发烧了?”他怔了怔,抚在她额头的修长手指慢慢下移到脸颊,下意识地唤了句,“婷婷?”   眸色中光亮明灭不定,这样遥远的名字脱口而出的时候,他仿佛回到那一年的花坛边,自己漫不经心地问身边看起来乖巧的小女孩说:“你叫婷婷?”   那时她眨了眨眼睛说:“婷婷是爸爸妈妈叫的。”   罗嘉颀将文件扔在一边,打横抱起她。站起来的时候,她的头轻轻一歪,脸颊贴着自己胸口。明明隔了薄毛衣和衬衣,可她身上的体温这样炽热地透过来,一直渗透到自己胸口的地方,让他克制不住地抱得更紧一些。   走出了一步,他终于忍不住俯身,很慢很慢地贴近,直到看得清她额角的发丝,直到看见她微翘的唇角……然后,在地脸颊上亲了亲。   再轻不过的一触,大约就像是柳絮轻轻掠过吧。可罗嘉颀很快抬起头,心跳得那那样快、那样迅猛,几平让自己产生忐忑不安的错觉:会把她吵醒吗?她会发现……自己趁她生病偷亲她吗?   他用手肘推开了房门,将沈夜放在床上。   临出门时,罗嘉颀又想起了什么,接了杯水,放在桌边才离开。   沈夜醒过来的时候,头一件事,就是找水喝。   床边恰好搁着一个干净剔透的玻璃杯,屋外的光线隔着并未拉全的窗帘落进来,   在杯沿折射出几颗如钻石般闪亮的光斑。   她捧着杯子大口大口地吞完水,又低下头揉了揉额角,瞥到腕表时间,怔了怔,已经是下班时间了吗?那……这是哪里?   嗓子渐渐地被温水舒缓之后,她皱着眉打量这间异常宽敞的卧室……或者说,休息室。   被套是灰色的,整个房间也是灰黑色调——布置则更简单,书橱、沙发、床而已。   她眯起眼睛看看一旁的椅子上,自己的外套被挂得服服帖帖,身上……只穿着衬衣和套裙,甚至颈间的纽扣也被松开了两颗。   头皮立刻有些发麻,沈夜听见门锁扭动的声音,于是下意识地转头朝那个方向看了一眼。   罗嘉颀穿着深蓝色羊毛坎肩和浅灰色的衬衣,身影清瘦而挺拔,出现在门口。   他的脚步很快,一眨眼的时间,已经走过来,俯下身,微凉的手探在了她的额头上。   沈夜下意识地往后靠了靠,他波黑的眉毛轻轻挑了挑,片刻之后,却有些释然地微笑:“没烧得更厉害。”   “我……这是哪里?”她张了张嘴,忽然发现他靠近的时候有一种淡淡的薄荷香味,有些调皮地钻进自己的鼻尖,给干裂得像是旱田一样的喉咙添上了一丝舒服的凉意。   “我的休息室。”他笑笑,像是预料到她会这样问,“你现在得起来了,我们去看病。”   他起身去给她拿外套,转身递给她的时候,目光从上而下,落在她微升的领口上——那是他亲手解开的,就在他将她抱到这里之前。   “罗先生…… ”沈夜顺着他的目光看看自己的领口,蓦然间红了脸,有些尴尬地提醒他。   “哦。我出去等你。”他收回了目光,又有些迟疑地看了她一眼,“你能走出来吗?   “呃……”尽管有些头晕,沈夜点点头说,“可以的。”   他侧身要离开的时候,沈夜手里抓着自己的小西服外套,紧紧盯着他的背影。   “罗先生——”   罗嘉颀没有回头,可这样的语气,他早就熟悉了。   她要拒绝自己或者刻意摆出疏离的姿态的时候,声音会比往常低一些。就像现在,他打赌她的下一句是“其实我没事,不用去医院”。   或许是没心思和她绕着弯儿玩捉迷藏,又或许只是担心她的身体,罗嘉颀觉得屋子里有些闷,下意识地去扯领带,又突然发现今天没有系领带。   扯空的感觉并不好。   他将手插回口袋,连名带姓地叫她:“沈夜。”   沈夜抬起头。   “你这么聪明,应该知道我对你的感觉。”   微微驻足了一会儿,罗嘉颀没有等到来自身后的任何反应。他不再停留径直带上门。轻轻的声响在这个寂静的空间回荡。   薄薄的门板隔离了彼此,罗嘉颀不无自嘲地想,大概是被她若有若无的迟钝憋了太久,以至于到了刚才突然无法忍受……否则,他更愿意选择一个美好的时机来袒露心迹。   至于现在,他们都需要这样冷静的时间,哪怕只是几分钟。   坐在办公桌后边,罗嘉颀抬眸看着自己熟悉的一切,仿佛这样能平复自己混乱的心境。   他在大学里曾经辅修心理学课程。这个经历让他在后来的工作和生活中受益良多。   和不同的人交谈,揣测他们的想法,都不是难事。因为剥蚀开自己的感情,冷静地看待事物的时候,心理学知识无疑是最锋锐的利器,可以轻易地击中对方任何弱点。   可这些人里,不包括沈夜。   因为只要与她相关,他无力,也无法抽身。   沈夜……她现在在想些什么?   大概在想着如何拒绝自己吧?罗嘉颀唇角的微笑有些僵硬。他头一次发现原来自己也有不自信的时候。日常的种种,比如视线碰触的的躲避、刻意公事公办的语气——这些特殊的待遇,实在不是好兆头。   十分钟了,还没出来。   应该没有脆弱到已经在里边晕过去了,罗嘉颀忍住进去看一眼的冲动,随手拿起一本杂志。   只看了一眼封面,就听见门开了。他下意识地把杂志往旁边一搁,站起来说:“好了?”   沈夜的声音异常镇定,没有逃避,也没有躲闪,只是静静地说:“我可以下班了吗?”   “可以。”他也站起来,视线不着痕迹地从她紧紧抓着门把的手指上移开,又拿了车钥匙说,“去医院吧。”   再退一步就靠着门了,沈夜仰头看着他,又咬了咬唇。   “不要咬了,嘴唇要裂开了。”他笑笑,“刚才那句话,你当作没听见吧。   “我……”沈夜无力地松开手,又咳嗽了几声,“知道了。”   深色琥珀般的眸子流连在她微红的脸颊上,心底不是没有失望的,罗嘉颇深呼吸了一口,将那些异样的情绪丢开,依然耐心地说:“你病得这样重,就算是朋友,我也该陪你去医院看看。或者我送你过去,到了那里你再叫朋友过来陪你。你觉得呢?”   片刻的静默。   “哦,好的。”沈夜低了低头,头发凌乱地披在肩头,露出隐约可见的、白玉股的后颈肌肤,“麻烦你了。”   罗嘉颀摸了摸鼻子,走在她身后,忽然有些无奈得想笑。   怎么会成了这样?   刚才,自己算是表白了吧?可是,她好像冷处理了。   冷得自己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电梯门叮的一声打开了。   “喂。”他微扬了声音,似乎是有些不甘心地喊住她。   沈夜眉梢一扬,而他似乎在她眼底捕捉到了一丝光亮。   “关于那件事,我们可以有个默契吗?”   沈夜没有愚蠢到去问:“哪件事”,不过有些好奇他会对自己说些什么。   鉴于从八卦杂志上了解到的种种……她猜测,或许罗嘉颀认定此刻自己只是拿捏架子、欲擒故纵……又或许,他会十分自大地要求和自己私下交往。   如果是这样的话,沈夜想要冷笑。   “你……不需要有任何压力。正式答复我之前,我们彼此默认什么都没发生。只是同事的关系。如果你愿意,还可以是普通朋友。”   明明之前想说的话……或许能促使她更快地下决定。可罗嘉颀不知道自己一开口,为什么就成了这样。或许是自己在心虚,他的名声在外,实在算不上清白。可又似乎不是。   他不得不承认,自己只是有一点点在意。   在意她会不自然,也在意她变本加厉地躲自己。   于是只能这样。   “如果我不想给你答复呢?   罗嘉颀想了想,微笑起来:她有些意外,愣了几秒之后问。   “我会默认到……没有希望的那一天。”   很情圣的话。   沈夜心里评价着。   目光抬起的时候,光洁如镜的电梯壁上倒映出身后一双黝黑深邃的眸子。她怔了怔,敛了微笑说:“我知道了。不过抱歉,我现在实在没有精力再考虑这个。   罗嘉颀唇角的弧度依旧沉静,只是微微点头。   到医院先量了体温,护士头也不枱地收同体温计,快速地划了两笔。   “最近有和外国人接触吗?”   颀夜看看罗嘉颀,又想起前几天的谈判,点点头说:“有。   护士指厂个方向说:“到发烧门诊去看吧。”   “哎,不会是甲流吧?”   “不会。”罗嘉颀简单地说,又看了她一眼,安慰说,“就算是也没关系,不就是感冒吗?”   沈夜头痛得想炸开,有些无神地看着那个门诊,低声说:“如果是就好了,我可以申请隔离……”   他顿住脚步,似笑非笑地看着她,许久,才说:“和我一起工作,真的有这么累吗?   “不是。”此刻连掩饰的力气都没有,沈夜摇摇头,“上班族都会这样。”   医生细细地询问了一些症状,他得了空闲,静静地站在一边看着。   这样望过去,沈夜的侧影很纤瘦,今天更甚,似乎连脸颊都悄悄地凹陷下去了。   我要给你放个假吗?罗嘉颀抿了抿唇,带了几丝莫名的心动这样想着。   验血,缴费,再拿化验单。   最后的化验结果当然不是甲流。领了药去打点滴,这个时间,输液大厅里静悄悄的,护士忙着换班,沈夜就坐着多等了一会儿。   罗嘉颀并没有陪她坐着,微微俯身说:“我去买点吃的。”   他的背影又挺又直,身后落下的光影亦是笔直的,明暗割裂的时候,有种简练的赏心悦目   今天的事,发生得这样快。意料之中,又意料之外。   “沈夜,你要怎么办呢?”她喃喃地问自己,垂眸的时候,为此刻自己小小的软弱而气馁。对于罗嘉颀,沈夜有些复杂地抿抿唇,他……会不会从来都是这样,近者通吃的呢?   罗嘉颀很快就回来了。   闻到那股香味的时候,就连值班室的小护士都跑出来,笑嘻嘻地说:“好香啊。”   他竟然带回了那天吃的馄饨,还有一大沓报纸杂志。   沈夜有些尴尬地问护士:“可以在这里吃东西吗?”   “你吃吧,不要空腹输液。”小护士很活泼地看了罗嘉颀一眼,“我想问问这是在哪里买的?”   其实医院就在I&N总部的旁边,自然那家小吃店也不远。小护士心花怒放地走了,边走边拨电话给男朋友:“给我送宵夜 ……对,在那个弄里……”讲完电话还不忘回头吩咐沈夜,“让你男朋友喂你吃吧,你不要动手,小心针偏了。”   大厅里重新安静下来,沈夜满脸通红,不知道是烧的,还是被空调熏的。   “饿了吗?”罗嘉颀端着碗,眼底眉梢全是淡淡的笑意,“三鲜馅儿的,是你喜欢的口味吧?”   沈夜的眼皮轻轻跳动了数下,咳嗽了一声,有些无奈地想,这人是故意的吗?   他望着她,此刻仿佛恶作剧完毕,又看出了她在想些什么,微笑:“我不是故意的。买的时候没想么多。幸好还带了这个。”   沈夜看着那个塑料杯,悄悄吞咽了口水问:“豆腐脑?”   “嗯。”他将吸管插进去递给她,眉梢的弧度异常温暖,“还是热的。”   她有些欢喜地捧过来,吸了一大口,醇香的感觉在舌尖游荡了一圈,又继续暖暖地往下蔓延。   “我小时候很喜欢喝这个。”沈夜咬着吸管,有些失神地低声说,“有个阿婆挑着担子卖。常常回到家的时候,连晚饭都吃不下了。”   这是她第一次对自己讲起小时候的事,他抿着唇,眼神愈发的柔和。而些回忆里 ……会不会有和自己有关的、一点点的薄影呢?他望着她,眸色深黑,又异常光亮。   沈夜很快从那股浓浓的香味中清醒过来,有些不好意思地偏过头,看看放在手边的杂志说:“谢谢你。”   “不用客气。”他开始低头吃馄饨,又笑着说,“我也饿了。”   怎么看这个人,都不像是端着碗坐着随便对付晚餐的人哪。而且,他穿得这样商务,却坐在破旧得露出海绵的皮椅上,真的很不搭。   沈夜心底惊起异样的感觉,仿佛是小小的毛毛虫爬过,又痒又热。小虫子渐渐爬到了脸颊上,刚刚冷却下来的脸颊又一次温热起来。   她连忙掩饰般地低下头,随手拿了本杂志,摊在膝上。   不过这本杂志的封面,倒让沈夜有些微热的体温渐渐凉却下来了。   她忍不住侧头去看罗嘉颀。   有种人,即便是这样坐在医院里,有些狼狈地吃着小吃,还是风度翩翩,异常优雅。所以才吸引各种各样的年轻女孩,所以才受到八卦杂志的“热烈追捧”吧?   沈夜若有所思地想着,直到他发现她的异样,又看到了她膝上的杂志。   罗嘉颀盯着那个醒目的标题良久,终于忍不住懊恼地皱起眉。   刚才不确定她喜欢看什么杂志,又急着赶回来,于是把报刊亭里摆着的每样拿了一本。咳……应该筛选一下的。   沈夜注意到他的目光,笑了笑,低头翻了翻,拿出三本说:“以前我们办公室的人都会追着你的八卦杂志看。”   罗嘉颀没笑。   “三本都有你,你很红啊。”她继续故作轻松地说。   “那位小姐,其实是吃饭的时候朋友叫来的。”罗嘉颀发现自己竟然记不住那个女生的名字了,想了很久,才说,“我和她不熟。”   这算是解释吗?沈夜默默看了他几眼,叹口气,心想,真糟糕。   不过她并没有开口评论,只是笑了笑,拿了本财经杂志,翻阅得异常认真。   翻到某一页的时候,沈夜指尖拈着一张彩页,想起了一件事,刹间手心全是汗,几乎有些坐不住了。   他这样光明正大地坐在自己身边,去游乐场,溜出去吃馄饨,现在又陪着来医院——会不会某一天自己就成了头条了?标题栏至可以更惊悚一些:女秘书和上司的故事,大概比模特和总裁的更吸人眼球一些。   想了很久,她终于开口打破了沉默:“罗先生,明天的会议你还记得吗?”   他挑眉看着她。   “你还是尽早回去吧,明早还要赶去A市。”她顿了顿,“我可以让我朋友来陪着。”   “以后不会有这样的新闻了。”他恍若未闻,声音低沉稳妥,“如果它会让你对我没有安全感的话。”   她瞪大眼睛看着他,清澈的目光里有一丝小小的吃惊。   “我是认真的。”他淡淡地说,收回了目光,和她一样侧身取了一本财经杂志放在膝上,“之前的新闻、绯闻,都不是真的。”   沈夜忽然想起了栗洛——都不是真的?   深夜载小姑娘回家不是真的?把她捧成冠军也不是真的?   这才是英俊优雅的外表下的真相吗?   至于对自己说的话,想必也已经无数次地对别人说过了。   沈夜有些嘲讽地勾起唇角,有句话克制不住地从舌尖吐出来:“罗先生,我并没有怀疑你的能力。”   他愕然抬起头。   “你对别人也说过这样的话吧?我猜,之所以那些新闻没有消失,是因为在你用举手之劳把它们掐灭的时候,你对身边的女伴已经失去兴趣了。   彼此静默,比起任何时刻都让人觉得尴尬。   沈夜转过头,一言不发地开始翻动杂志。   “不是这样的。”他忽然异常平静地开口,生生让她的动作假在那里,“我和她们,本来就没有什么关系。”   沈夜屏住呼吸,并没有抬头。   她的小倔强让罗嘉颀忍不住想靠近,狠狠地敲敲她的脑袋。他克制住这样的冲动,又一次开口:“这样的曝光度,是我需要的。我不希望你误解。   沈夜慢慢地抬起头,目光里有些迷惘,不过随即微微一笑:“是吗……你选择的媒体可真够特别的。”   仿佛是难以选择措辞,罗嘉颀有些疲倦地揉了揉眉心。   “我喜欢你,就是这样了。”他的眼睛一眨不眨,语气一点点生硬起来,“这种话,我没有对别人说过。”   ……   又出乎意料地接受了一次表白,沈夜愕然。   这就是传说中的强势人格吗?可她怎么看都觉得……他忽然成了一个脾气别扭的孩子,因为不被接受而在赌气。   罗嘉颀没有再解释,只是起身叫了护士来换药水。过了一会儿,他又站了起来。   是要走了吧‘?沈夜松了一口气,开口提醒说:“罗先生,我的电脑还在你车里。”   他低头看着她,脸上的表情叫人琢磨不出来是什么意思。   “我还没打算走。”他淡淡地说,“出去抽支烟。”   罗嘉颀直到点滴快打完的时候才出现。   席卷而来的还有清淡而微呛的烟草味道,带了小小的侵略性,轻扑进沈夜的鼻尖。他负手看着护士撞针,又在她想要站起来的时候轻轻俯身,修长的手指摁在她手背针口的纱布上,静静地说:“再坐一会儿。”   他的指尖掠过她的肌肤,冰凉,冽得沈夜忍不住颤了颤。   她才发现他是穿着衬衣出去的,而件风衣,一直安安稳稳地盖在自己的膝上。   沈夜有些不安起来。   而他恍若不觉,手指替她摁着纱布,时间分分秒秒地流逝过去,直到他认为可以松开,才沉声说:“好了。”   车子开到小区的门口,罗嘉颀打破了一路的沉默:“家里有人照顾你吗?”   “我一个人住。”她有些不情愿地承认。   罗嘉颀皱了皱眉,抬头看了她一眼。烧已经退了,应该没事了。可还是不放心。   数秒之后,他做了一个决定。   “明天给你一天假。”他在她下车前说,“傍晚之前去把点滴打完。”   给病假是天经地义的,沈夜不认为自己这副样子还能精力集中地工作,可是,为什么是傍晚之前?   “傍晚会有车来接你,你和我一起出差。”他补充了一句,“去A市。”   沈夜呛住了,狠狠地咳嗽了一阵,才缓过来:“不是陈苒跟你去吗?一直是她负责的……”   “没错。”他用干脆的语气说,“她忙不过来,你跟去帮忙。”   她看着他薄削的唇,忽然觉得大约任何争辩都不会让他改变主意,于是僵硬地点了点头:“我下车了。”   他和她一道下车,语气里有着让她难以抗拒的从容不迫:“我送你到楼下。   冬夜,稀疏微薄的星光让寒霜更浓。   他走在她身侧,斜睨着她单薄的侧影,有些暗恼地想,明明已经感冒了,还穿得这样单薄。又联想起别的事,比如……明明已经这么瘦了,还嚷嚷着要减肥。明明知道自己海鲜过敏,还能若无其事地当着自己的面吞下碗饭。   罗嘉颀愈发地气恼,他抿起嘴角,目光轻轻一垂,忽然看见她的手。他很想伸手去牵住她,然后把她的手放进自己的口袋,一点点焐热。   可她一定会挣开的。   罗嘉颀斜跨了一步,拦在地面前。   路灯的色调很清冷,打在他的侧面,露出雕塑般的完美棱角。五官的英俊无关光影交错,他的睫毛的末梢沾上了银星股的光泽,一低头的时候,又闪烁着落在了她的双目中。   “把手给我。”   沈夜抬头看着他。   罗嘉颀有些不耐烦,嘴角轻轻一撇。   和这样的不耐烦形成对比的,却是异常温柔的动作。抓过她的左手,握住手腕,再给她戴上手套。   沈夜挣扎了一下,终于还是乖乖不动了。   “另一只手。”他生硬地吩咐她,动作却和刚才如出一辙,细心且体贴。   小羊皮手套一直放在口袋里,是他一直戴的。很软,有着刻意作旧的质感。沈夜戴着有些大了,指尖以上还空落落地长出一截。还带着他的体温,将她每一寸指尖都烘烤得暖和起来。   她看着近在身侧的他,呼吸忽然有些不畅,仿佛已经褪下的高温忽然间又卷土重来了。   “家里有泡腾片吗?”他松开手,沉声同问她,目光落在她微红的脸颊上,忽然有些想知道,这……是因为天冷,还是自己的动作?   “没有。”她过了一会儿才回答,手指悄悄地在手套里蜷曲起来,肌肤擦过柔软的内里,很舒服。   他看看小区里的药店,转身走进去,出来的时候递给她一个小小的塑料袋,有些平板地解释说:“心怡感冒的时候,吃这个马上就好。”   静静的夜,沈夜忽然忍不住想笑,接着皱了皱鼻子,小小地打了个喷嚏。   罗嘉颀知道她在笑什么,心底有很柔软的情绪在流淌。   她再能干、再利落也与自己无关。   在自己面前,她只是沈夜,只是婷婷,和别的一切无关。   他愿意,也只愿意对待心怡一样对待她,就是这样。   医生开出的药是两天的疗程,沈夜下午从医院回家,就接到了司机的电话。   还是平常接送罗嘉颀的司机,沈夜常坐他的车,一见面就笑盈盈地打招呼。   老章用同情的眼光看了沈夜一眼:“都病了还要赶过去吗?”   “嗯,没办法啊。给老板打工,就是得这样。”   老章呵呵笑起来:“不过罗先生人是很好的,有时候还很为别人考虑。”   沈夜咳嗽了一声表示怀疑,想起昨晚他吩咐自己一起去开会,就难免有些郁闷。他是不是表白失败之后故意捉弄自己啊?   或许是看到了她的表情,老章又开口说:“我家里有小孩。罗先生知道这个,晚上要是有饭局,从来不会深更半夜让我接送。”   章大哥你太善良了,沈夜有些促狭地想,某人美人相伴嘛,当然是单独行动的好。   “还有,现在的报纸杂志真是看不得。都是记者乱编乱写的。上次我就翻到一本,上边说有罗先生相一个女孩子的照片,还说是单独从酒店出来什么的。邵次罗先生喝得有点多,还是我去接他的,明明有一群人,就单独挑着两个人拍……”   老童义愤填膺的样子让洗夜觉得有些好笑,不过转念一想,忽然觉得重点不是这个。重点是……罗嘉颀的绯闻就像他自己说的那样,都是假的?   沈衣撇了撇嘴,转头望向窗外的景色,又转了话题和老章聊起了他家孩子。两个小时的车程,很快就到了。   车子没有进市区,直接去了城东的温泉高尔夫度假村。   “八区,24号楼。”老章核对了手里的房卡,递给她说,“到了,就是这里。   他帮她将行李放进客厅,憨憨地笑笑:“那我先走了。”   “谢谢你。”沈夜送他到门口,看着车子亮了尾灯,慢慢地驶远了。   沈夜走到屋子后边看了看,原木铺成的露台恰好对着蜿蜒的小河。度假村想得很周到,一旁就是瑜伽毯。早起迎着薄雾,对着流淌的河水,铺开毯子,柔缓地舒展身体,该是多么惬意的一件事。   口袋里的手机响起来,沈夜看了看号码,悄无声息地吐了吐舌头。   “到了?”   “刚到。”   “吃过饭了吗?”   “还没。”沈夜摸摸肚子,真的觉得有点饿了,“晚上有事吗?   边沉默了一会儿,才回答她:“没事。你吃了饭好好休息。不要着凉。   “明天…… ”   “明天也没什么事。”罗嘉颀轻描淡写地说,“你要是有空,就把关于S市娱乐城收购案子的资料整理下。   “可是那个工作——”   “我知道那个案子还不急。”罗嘉颀打断了她,“所以你慢慢做吧。我们在这里要待四五天,整理不完也没关系。   半晌,沈夜小心翼翼地问:“就这些?”   “嗯。”罗嘉颀难掩笑意,“养好了病才能更好地剥削劳动力。”   “还有件事,我是一个人住吗?陈苒呢?”   电话那边顿了顿,罗嘉颀想了想,才回答她:“一个人住不好吗?陈苒很忙,我不想你打扰她。”   喂喂,是你说要我来帮她忙的好不好!   沈夜觉得这个人怎么这样出尔反尔,不过她甚至来不及再问上一句话,罗嘉颀很快地说了句:“好了,有事再找你。”   嘟嘟嘟,只剩下忙音了。   罗嘉颀一手插在口袋里,目光微微放远。   其实即便是相邻的两幢屋子,相互间还是隔得很远。夜晚又有淡淡的雾,模糊地看见那个身影还站在露台上,没有要进去的意思。   她是个笨蛋吗?罗嘉颀有些郁闷地想,是不是该打个电话催她进屋去。不过这样,倒真显得自己一直在关注她似的,他忍住再拨个电话的冲动,转身进屋。   陈苒收拾了桌面上的资料站起来说:“罗先生,时间差不多了。”   他已经是一脸平静:“走吧。”   拐向会议厅的路上,司机放慢了速度,不紧不慢地跟着前边那辆黑色车子。   罗嘉颀靠着后座,看见门童替前面邧辆车扶着车门。下车的男子身材修长,棕色的大衣敞开着,风度翩翩。   陈苒忽然转头,看着后座的罗嘉颀笑了笑:“罗先生,那位就是罗嘉峰先生吗? ”   他勾了勾唇角,过了一会儿,才答:“是。”   或许是看到了他的面无表情,陈苒讪讪地笑了笑:“你们……看起来很像。”   车外的光影落在他挺俊的鼻梁上,光影分割间略有些明暗不定。罗嘉颀低头理了理袖口,似乎无意说起这个话题,只是出于礼貌:“是吗?”   第二天沈夜醒得很早。   大概是昨晚睡得好,又没什么工作压力,早起冲了热水澡,只觉得神清气爽。看看时间,才六点半。她正打算叫餐,手机呜呜地震动起来。   罗嘉颀的声音听起来似平也很精神:“起来了吗?   “刚起。”   “天气很好,要不要出去走走,锻炼身体?”   沈夜咳嗽了一声。   电话邵边笑了笑,对她的小心思不以为意:“还有点咳嗽?邵更要呼吸下新鲜空气了。我来接你,马上到。”   黑色的跑车其实早就稳稳地等在了门口。   屋外的气温还是有些低。厚实的卫衣上一圈貉子毛软软地排在脸颊上,沈夜在车窗外俯身,连司机是谁都没看清,罗嘉颀已经倾过身打开车门,扬扬嘴角:“上车。”   她还在车门外犹豫,深深呼吸了一口冰凉的空气,问:“不是走走吗?”   罗嘉颀理所当然的样子:“是啊,去后山走走。”   沈夜坐进去,侧头看了看他,接着忍不住,又看了一次。   罗嘉顺嘴角抿得有些紧,不自然地说:“怎么了?”   他和平时的打扮都不一样。黑色的卫衣,牛仔裤,头发短短的,硬朗而不失阳光。   沈夜说:“你剪头发了?”   罗嘉颀之前的头发就不算长,不过现在似平更短了些,侧睑的轮廓也就显得更加犀利简洁。   “嗯。”他扶着方向盘,轻轻眯了眯眼睛,顿了顿才说,“不好看吗?”   怎么他的语气听起来,并不像外表那样镇定呢?沈夜有些想笑,轻描淡写地说:“好看。”   “哦。”他闷闷笑了一声,打了个转弯。   沈夜勾起唇角,忽然有点后悔,为什么要去夸奖一个大清早逼自己去锻炼的人呢?   去度假村后边的小山,车程不过五分钟。一路过去有些小路颇窄,枝蔓横生,枝条唰唰地刮过去,不知道会不会刮花车子,罗嘉颀面不改色,沈夜倒有些替他心疼。   他将车子径直停在了一个路口,简单地说:“到了。”   其实是南方常见的丘陵,不高,也不陡。即便是冬天,亦是生机盎然的。从山下往上走,道路修得很平整,山径恰好够两人并肩。   “这座山也是度假村的吗?”沈夜稍微落后罗嘉颀几步,轻微地喘着气,望向远处大片的绿色,应该是高尔夫球场。   罗嘉颀几不可察地摇了摇头,答非所问:“你的体力怎么这么差?”   他这样说,沈夜索性停下了脚步,瞪了他一眼才说:“我的病还没好。”   言下之意是她被拖出来爬山已经是勉强,而某人居然还要计较她的速度。   罗嘉颀笑了笑,十分配合地将脚步一再放慢,闲庭散步般走到了半山腰,忽然听见身后的声音带了几分惊讶:“那是什么?”   小岔路从一边延伸开去,蜿蜒着钻进了山腰的另一侧。视线的尽头似平还有一阵阵袅袅的青烟。   山里会有人家吗?沈夜好奇地想,跃跃欲试地想过去看看。   没等她开口,罗嘉颀已经伸手拨开了那层灌木,又回头招呼她:“走吧。”   这条路比之前的难走许多,大约是人烟稀少的缘故,满地是碎石枯叶,沈夜走得小心翼翼。直到前面的人迈着长腿,沈轻松松地跨过两块实地间的一个空隙,沈夜不得不停住了。   这一步迈过去,起码也有小半米吧?她有一点点恐高,也有一点点踌躇。   罗嘉颀已经在对面了,沈夜现在也不好说回去算了,吞了口口水,忽然想起来,和跨过这个缺口相比,她更害怕另一种情况。   不如咬咬牙跨过去吧。   做完了心理建设,一抬头,那种更让自己害怕的情况已经出现了。   罗嘉颀幽深的眸子闪烁着光亮,似乎有些期许,静静地伸出手,等着牵她过去。   “别怕,过来。”   罗嘉颀的声音很低沉,修长的手指微微地蜷曲,阳光在他指尖跳跃。有些叫人心烦意乱的时刻,沈夜竟然注意到了他修整得十分干净的指甲,是一种健康舒服的淡粉色,仿佛洁净的贝壳。   她的手放在身后,握了拳,又松开。   罗嘉颀只是伸着手,嘴角的弧度依旧,不急不躁地等着。   时光流淌在那个缺口上,由上往下,舒缓无声。   直到她伸出手,指尖轻轻触到他的手掌,有些疏离,也有些犹豫。   罗嘉颀笑了笑,将手掌翻过来,顺势牢牢地扣住她的手指。自己的手比她的暖和许多,肌肤相贴的刹那,仿佛是细微的电流,从指尖蔓延到心口,连心跳都有轻微的失律。   安安稳稳地跨过来,罗嘉颀默不作声地转过头,仿佛刻意忘了自己手里还牵着另一个人纤细的手指。   沈夜不轻不重地抽了抽手。   心里有一丝暗恼,罗嘉颀放开她的手直直地走向前边已经看得到的小屋子。   “我说,现在你已经不那么怕我了。   他头也不回,阳光从针叶林中细密地流下来,免光斑点缀在这个男人的挺直的背影上,有种奇异的柔和感。   “我哪有怕你。”沈夜闷闷地说。   “没有吗?我想想…… ”他的声音渐渐地变轻,仿佛真的沉浸在回忆里。   “在明川的时候,你明明认出了我是谁,为什么装作不认识?”   “那是我八卦杂志看得多啊。万一我当时和你打招呼,你不理我怎么办?   “后来呢?为什么不愿意来当我的助理?”   “和你没关系。我只是怕这个工作不适合我自己。”沈夜淡淡地说,希望山间的风可以大一些,这样自己的脸蛋就不会这样烫了。   他不说话了,抬脚要迈进小院子的时候,沈夜忽然喊住他:“喂,别踏在门槛上。”   罗嘉颀错愕着后退一步看着她。   沈夜绕到他身前,仔细端详了一会儿,恍然大悟:“果然是个小土地庙。”   她转头,笑意盈盈地说:“小心哦,不能踏门槛的。”   透明晶莹得可以看到底下淡淡青色血管的肌肤,罗嘉颀很想就这样抚摸上去,而黑白分明的眸子一眨,里边的光华几平让他失神。   他顺着她的语气说:“这么小的庙,有什么关系?”   “越小的庙越灵啊。”沈夜笑眯眯地说,“你没看这里还有香火吗?肯定是附近的居民专门赶来上香的。”   沈夜走到被香火熏得看不出颜色的神前,又低头瞅瞅已经破烂成一团的跪垫,回头认真地对罗嘉颀说:“你要不要许个愿?”   罗嘉颀饶有兴趣地看着她,却默不作声。   沈夜讪讪地转过头。   过了片刻,她转身,有些心满意足地微笑:“走吧。”   “许了什么愿?”他的双手插在口袋里,抿了唇看着她。   “升职加薪。”沈夜笑,“还有家人平安。”   “升职加薪?”罗嘉顺带了一丝玩味看着她,眉梢轻轻一挑,星眸中难掩笑意,“你求它,还不如直接求我。”   沈夜有点窘迫,只好当作没听到:“回去吧。   回去的路上沈夜就有些困了。罗嘉颀原本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她说话,看看她倦涩的侧脸,便微笑着沉默开车。   他径直将车子停在24号别墅门口,和她一道下车。   沈夜有些怀疑地看着他:“你还有什么事吗?”   他一副理所当然的表情:“我也没吃早饭啊。”   沈夜抿了抿唇,拿了房卡开门。   窗外的阳光落在起居室奶白的色调间,融融的让人觉得温暖。   服务生已经送来早餐,桌面也陈铺一新。   绵厚洁白的餐布,熬得浓稠香甜的白粥、几碟小菜、豆浆、果汁,两份叠好的当日报纸。甚至餐桌中央,长颈花瓶中新插了一枝粉色的玫瑰,鲜灵灵的还带着早晨的露珠。   他在她对面坐下来,喝了口豆浆,才问她:“喜欢吃西式的,还是中式的?   “这样就挺好的。”沈夜夹了一个小笼包,语焉不详,“你呢?”   他微笑不语,隔了一会儿说:“明晚的宴会你一道过来。”   “是I&N内部庆祝宴吧?”沈夜想了想,记了起来,“我知道了。”   “陈苒今天就要回去。”他低头喝了口粥,尽量随意地说,“我没有女伴。   沈夜睁大了眼睛——这算什么?   罗嘉颀甚至没有看她一眼,又翻了一页报纸。   老实说她真的不想问:“你是不是故意的”这种话,既不礼貌,也没有任何意义。   可她觉得,日前的情况,实在有些出乎自己的意料了。   她一言不发地把异常鲜美的早餐吃完,从容不迫地打完腹稿,才对上罗嘉颀的目光轻声说:“罗先生,我想这个问题,我们是该认真谈一谈了。   空气中再细微不过的尘埃在飘浮,划下混乱不堪的轨迹。   “自从那天之后,我发现……我不能很好地把公事和私事分开了。”沈夜实事求是地说,“我不知道这对你来说会不会是一种困扰。可对我来说……绝对是的。”   罗嘉颀没有说话,修长的手指轻轻扣在桌面上,起居室里平淡而静谧。   “从一开始,你就是故意的吧?把我从《游》调过来,当时和我谈话的是Emma,其实以我的资历,根本不需要惊动到她。至于你颀赏我的理由,只是因为那篇演讲稿,也实在太……”   “你愿意听我解释吗?”罗嘉颀温和而礼貌地打断她,深琥珀色的眸子仿佛汪洋大海,莫名叫人安定下来。   沈夜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   罗嘉颀勾了勾唇角,语气有些自嘲:“喜欢一个女孩子,追求一个女孩子,是再简单不过的一件事。我的心思和任何一个普通男人一样,只是想见到她,也想和她一起。”   “我不知道之前的那些报道给了你什么样的感觉。大概会让你觉得我是个纨绔子弟会用很多手段来追一个女生。这种错觉,让你觉得就连工作,也是我使用的手段之一”   “可是请你相信我,我并没有这样做过。   如果可以,我也希望能约你出去吃饭、看电影,更好地了解彼此,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你对我有很多不满,而我甚至不知道自己哪里做得不够好。”   沈夜没有说话,无意识地转着手中的勺子,不经意和杯壁的碰撞间,发出咔嗒咔嗒的声响。她张了张嘴,想要解释所谓的“不满”,可到底没有开口,只是安静地聆听。   “我并没有让厉宁或者Emma为我做什么。事实上,厉宁向我推荐你的时候,我很惊讶,甚至犹豫了一下。因为我也害怕这样的情况会影响到自己的工作。但是后来,我承认想见到你的情绪……略微地压倒了工作上的理智,所以比你更容易地接受了这个建议,并且吩咐HR只找你协商。当时,他们应该也给了你选择的余地。在你决定之前,我有点忐忑,也有点期待。你接受了,我松了口气,不过……也莫名地有些紧张。”   “但是你一直处理得很好,如果不是你的情绪一直那样冷静,或许我会更控制不住自己一些……”罗嘉颀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有些疲倦地揉了揉额角,“后来发生的事,可能是我太心急了一些。很抱歉。毕竟……有的时候,控制感情是件很困难的事。而且,我的想法是,既然你了解了我的心意,那么我是应该做一些什么来表明我的诚意的。”   ”通俗点说,我难道不应该正式地追求你吗?”罗嘉颀的笑意加深了,“不过你可以放心,这些是私人行为。公事上,日前为止,我很颀赏你的工作效率。”   沈夜惊讶地发现,原来他这样笑的时候,脸颊上竟然会有一个浅浅的酒窝。她将目光定定地落在里,向来清晰明快的思维此刻有些混乱了。   明明是自己在责问他公私不分,怎么转眼间又成了他诚恳表白的场景了呢?   “所以,为了能同时解决我们两人的困扰,最好的方法是……”他顿了顿,目光在瞬间变得灼热而耀眼,“你能尽快给我答复吗?”   “咳——”沈夜含了一口豆浆在嘴里,呛在了喉咙里。   他迅速地站起来,绕到她身边,轻柔而规律地拍着她的脊背。   她咳得越发厉害,几乎半伏在桌上,上气不接下气。   罗嘉颀有些担心起来,她以前……似平是有哮喘的,于是脱口而出:“婷婷,没事吧?”   沈夜重重咳嗽一声之后,奇迹般地止了咳。   屋子里慌乱的动静消失了。他的手还抚在她单薄的肩胛上。离得这样近,或许是静电的关系,他看见她几缕发丝翘了起来,随着自己的呼吸而轻柔摆动。甚至……看得见她的脖子,也泛起了淡淡的粉红色。   沈夜转身,仰视着罗嘉颀,脸上是一种很古怪的表情:“对不起,你刚才叫我什么?”   罗嘉颀收回手,有些不自然地摸了摸鼻子,顿了顿,才轻声说:“婷婷。”   沈夜脸上的红晕褪去了一些,有些怀疑地看着他。   他没说话,抿了抿唇。   “你怎么知道我的小名?”沈夜站了起来,个子不及他,可是她努力平视他的眸子。   “我……”罗嘉颀笑了笑,“有一次听到你和你妈妈打电话,她这样叫你的。”   “骗人。”夜冷静地说。   “好吧,我骗人。”罗嘉颀唇角有一抹含义不明的笑,渐渐地延伸往上,直到星眸深处,仿佛有一汪泉水在汩汩地复苏,“可是我想你一定不记得我了。”   夜皱了皱眉:“我们见过?”   “很小的时候。”他笑,比画了一下,“你才这么点吧,比心怡大不了多少。”   “那时我上小学,比心怡大多了。”沈夜嘟囔了一句,盘腿在沙发上坐下,喃喃地说,“我怎么全不记得了?”   “因为我太不惹人注意了吧。”罗嘉颀轻声说,眸色复杂。   太不惹人注意?   沈夜有些无语地看着他,实在难以把眼前这个光芒四射的男人和这句话联系在一起。   罗嘉颀现在回想起来,常常觉得段时光之于自己的意义,或许是为了考验一人人受挫折程度的,又或许……是正常的生活轨道一偏,于是拖出了近乎多余空白的个空间。   最疼爱自己的祖母在国外待了大半辈子之后得了重病,在生命最后的半年拒绝了任何医疗帮助,回到老家H市的宅子里,期冀安静地离开。出于当时复杂的家庭情况,她执意将罗嘉颀带在身边。罗嘉颀的父母也没有反对。于是按照年龄,他被低调地安插在H市最好的一所中学里。   “一中啊?那是我爸妈工作的学校。”沈夜咬了咬唇,似平在努力地回忆。   “我只能听懂很少的中文,大部分的课上,我都在听天书。至于和同学的交流,几乎没有。”罗嘉颀淡淡地说,“事实上,家里对我的学习并没有什么要求。他们都觉得这只是让我正常生活的一种方式。而在我祖母的心愿满足以后,我还是会被接回去的。所以,即便我逃课,在操场边坐着发呆,也不会有人来管我。”   “那段时间,我的生活……有些糟糕。”他的语气显得十分轻描淡写,“我有些孤僻,基至……很少开口说话。”   他的笑意倏然间绽开了,目光温柔:“直到有一天,有个很小的女孩子跑过来,对我说了一长串的话。”   沈夜有些失神地看着罗嘉颀英俊的眉眼,邵幅画面恍然如同展开的一卷油画,慢慢地陈铺开了,有些她记得不全,可是 ……有些细节,却清晰明快得不可思议。   湛蓝湛蓝的天空,棉絮般的几朵白云,清瘦的少年坐在操场边的栏杆上,长腿晃一晃的,有几分这个年纪的男生少有的沉静。   而她远远地看着他,已经好几天了。   “我……那时做了什么?”沈夜低低地说,“跑去和你说话了吗?   “嗯,你是第一个主动跑来和我说话的。   虽然你说了些什么,我当时也听不懂。他抿了唇角望着她微笑,“每天我坐在操场边,你都会来玩。”   “我……我那时候身体不好,爸爸妈妈又都是初中部的老师,所以可以不上课到处瞎逛的。”沈夜有些着急地解释——   “我知道。你小时候就有哮喘。很瘦,说话也很快。”   他顿了顿,“而且爱吃豆腐脑。”   沈夜大窘:“你怎么连这个都记得?”   “因为每天下午的三点半,你都会准时离开。后来我发现,你是去路上等那个卖豆腐脑的老阿婆。”   他的眸子里浸满笑意,仿佛看见小姑娘手里紧紧握着几毛钱,蹦蹦跳跳地从自己视野里消失,长长的马尾上托着一朵红色的绸花,一晃一晃的,鲜亮可爱。   “那时候我问你叫什么名字,你说你叫婷婷。所以这个名字,是你自己告诉我的,不是我偷听来的。”   沈夜低头喝了一口水,长长的睫毛垂下来,似乎这样能掩藏起心事。良久,才抬起头,静静地与他对视。   “我……时候,对你说过些什么?”   “我听不懂。”罗嘉颀勾了勾唇角,“我只记得你不停地在说话,烦得我都没法想心事。   “哦,这样啊。”沈夜讪讪地笑了笑,“后来呢?”   “后来我祖母去世了,我就离开了。”罗嘉颀简单地说,“直到回国,再遇到你。”   “你能认出我来?”沈夜没有看他的眼睛 手指不自在地在抚平衣角的褶皱,又补充了一句,“隔了那么多年。”   罗嘉颀没有答她,事实上,隔了么多年,他再一次见她,见的并不是真人。   是在一卷带子上。   《游》杂志创办之初举办了一场模特大赛,目的是为了挑选杂志的平面模特,不限身高,任何人都可以参加。   复赛的时候,杂志社的主编选了一些带子寄到总部,希望听取上边的意见。   罗嘉颀看到一个女孩走在刻意安排的鹅卵石路上,摔倒了好几次,每次都不动声色地又爬起来,继续大步往前走。倔强得 ……有些熟悉。   ——像是很久很久之前,有个小女孩坐在自己身边,表情生动地不断对自己说话。   他不理她,她就继续自得其乐地说下去。时间久了,他常常生出错觉,难道她把自己当成了一棵树或者一根电线杆子吗?   那个选拔会上,周围的轻笑声让他清醒过来。   这个故意为难人的场景的确让人印象深刻。不过对于这些幕后的高层来说,坚忍不拔也是一种他们颀赏的品质。所以笑声都是善意的。   只有罗嘉颀没笑。他抿着唇角,低头去看这个少女的简历。第一眼看到了她的籍贯,H市。心里微微一动,又看了看学历,“哼”了一声:现在的女孩子为什么都想着要当明星呢?   “不够高,不够瘦,连走路都不是专业姿态,你们选的就是这样的模特吗?”他的语气刻意带了几分不满,修长的手指在桌面上轻叩。   “可是这个女生的气质和我们杂志很贴合。《游》的定位本来就是少女气息的杂……”   主编还想要再争取一下,不过罗嘉颀置若罔闻,径直说:“下一个。”   可他骗不了自己,也隐藏不了心底最隐秘的那丝欢喜。至少,她忽然间闯进自己的视线了,不是吗?   现在想起来,当时自己真的不知道是出于什么样的心态。或许就是常说的控制欲吧。他非常不喜欢沈夜去做抛头露面的工作,所以毫不犹豫地剥夺了她的机会。以至于后来看到栗洛的时候,相似的那一幕,同样倔强而不肯放弃的表情,他心里微微一动,竟泛出了些歉意,最后轻而易举地改变了整个比赛的结果。   算是在弥补沈夜,可是这样混乱的逻辑,往往会让罗嘉颀自己也苦笑。   这件事,罗嘉颀并不打算告诉沈夜。他只是简单地陈述了事实:“就是认出你了。你没怎么变。”   窗外的阳光这样好,沈夜迎着光线靠在一堆软垫里,表情有些发怔。空气里有无数的小尘埃围着她飞舞,这让静默的画面看上去略添几分生动。   罗嘉颀的手机忽然响起来,他抱歉地看她一眼,起身走到窗边。很快,他挂了电话,又走到她面前,微微俯身:“我有事,要出去一下。你在这里好好休息。”   她的大脑还是一片空白,没有听懂他在说些什么。   “晚上有空吗?”   “嗯?”   “晚上我来接你。”   她的目光有些无意识地跟着他的背影,一直到门口。   门打开了一半,新鲜而清冽的空气卷进来,而罗嘉颀在离开前,又倏然转身,若有所思地对上她的目光。   沈夜甚至来不及掩饰此刻的迷惘,连眉宇间小小的切“川”字还折叠在一起。   他很想走回去,用指尖轻轻地替她抚平。   其实这并没有什么令人觉得难以接受的吧?罗嘉颀不出声地想着,放松地倚在了门口:“我说了这些,你还会觉得……我喜欢你,是件意外的事吗?”   蓝色牛仔裤有些粗粝,而黑色的外套又让他显得硬朗,逆着光线,这个修长的男人有着近乎完美的身形比例,也很难让人移开视线。他的指尖套着车钥匙,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弄着,又轻轻睨了她的表情:“或者说,你对我,有些改观了吗?”   沈夜不知道该说什么,视线一偏,目光的尽头是柔软洁白的羊毛地毯。   罗嘉颀嘴角微扬,将钥匙收回在掌心,带着轻笑说:“婷婷……以后没有别人的时候,我可以这样叫你吗?”   他看着她抬起头,有些恼怒地鼓起腮帮子,然后如自己预料的一般,她很快地说了却:“不可以。”   明明是被拒绝了,可罗嘉颀笑得异常愉悦:“好吧,那么晚上见……”他有意拖长了声音,“婷婷。”   Chapter 03 寂寞很好   这一天的状态,似乎就是浑浑噩噩的。沈夜喝完一杯又一杯的水,吃了午饭,睡了午觉,甚至学罗心怡的样子,专心致志地看了一个小时的动画片。然后在等广告的间隙发呆。   现在那扇遥远的记忆大门已经缓缓地打开了。她想起了很多事,有些和他说的话重叠起来,有些却仿佛只是指尖一抹淡淡的光影,难以捕捉。   罗嘉颀……她默念这个名字,眯起眼睛望向窗外,辆熟悉的跑车悄无声息地停在了门口。   电话在下一秒响起来。   她边接边走向门口。穿上鞋,打开门,罗嘉颀恰恰已经推开车门出来,大约是开完会出来,深灰色的西服,异常地一丝不苟。   几枚星星点缀在天空幕布的一角,车窗外树木被狂风吹得东倒西歪,叫人怀疑是不是新一轮的大范围降温天气又开始了。可是车子的暖气融融地喷在耳侧,很舒服。   “这是去哪里?”沈夜有些迟疑地看看罗嘉颀,他正将车子驶出度假村,一路往西上了高速,前边是漫天的灯光,独属于城市气息的花红酒绿。   他伸手抽走颈间的领带,甩在后座,问了个不相干的问题:“明天的晚宴,你带衣服了吗?”   “……没有。”沈夜想起了某件事,语气有些不自在。   车子开出收费站,一进人市区,仿佛黏在了看不见的旋涡中,速度明显慢了下来。   沈夜好几次望向罗嘉颀,却不知道怎么开口。   “我不需要买衣服。”车子停在停车场,她并不十分情愿下来。   “你需要。”他替她强调,“置装费公司出,机会难得。   沈夜有些怀疑,瞅了他一眼。   罗嘉颀的语气一本正经:“真的。以前厉宁说,如果他是女人,他会羡慕Amanda,因为她在挑选礼服的时候从来不手软。”   沈夜想起厉宁,觉得他说出这种话不稀奇。   “Anianda ?”   “嗯,以前她常常陪我出席这样的场合。”   “你也会陪她选礼服吗?”   不出意外地收到了罗嘉颀一个微带冷冽的眼风,沈夜走在他后面,有些懊悔自己口快,问了个有些……蠢的问题。   直到进门前,罗嘉颀却认真地回答了这个问题,一字一句:“当然,不会。”   罗嘉颀手边是一杯口感醇厚的黑咖啡,他漫不经心地抚着杯壁,并没有喝的欲望,似乎只是在汲取暖意:“我觉得及膝的长度更适合。”说着微微挑了挑眉梢,望向沈夜;“你自己觉得呢?”   此刻店员正十分贴心地在帮沈夜整理后襟,化的妆浓淡适宜,香奈儿当季的TOKYO HAPPENING彩妆,闪粉跳跃而不耀眼,十分好看。   沈夜试穿的是一件香槟纯色的露肩礼服,剪裁简洁。裙裾微微展开,更显得纤腰楚楚,不盈一握。她对着镜子前前后后看了又看,有些不自在地提了提裙摆,求助一样望向店员说:“我觉得这件太隆重了,有没有更简单一些的?”   “这个……”店员想了想,“您是说这种?”   她转身取了一套黑白斜纹软呢套装。   “不是这种啦。”沈夜摆手,目光恋恋不舍地移开公费置装,她当然更想买上班也能穿的TweedSui……不过身后那位应该会不快吧?   “那么还是听这位先生的意见吧,可以将长裙改短,这样显得活泼一些,也没有那么隆重。”店员温和地建议,“腰身这里松了一些,我们会改好的。”   沈夜无语地看着有一颗七窍玲珑心的店员小姐。她根本就是看准了谁有决定权才这样建议的吧。   在店里配齐了鞋子和坤包,店员掩饰不住唇角的笑意,这家向来有些冷清的名品店的灯光也蓦然温暖起来。   不过今天店里的生意显然很不错,身后又传来店员微甜的声音:“欢迎光临。”   进来的年轻女人身材高挑,戴着墨镜,高跟鞋有近三寸高。沈夜觉得她有些眼熟,忽然记了起来,这不是罗嘉颀无数朵桃花中的一朵吗?   她之所以记得这样清楚,是因为……那本志是罗嘉颀自己买了给她看的。   也就是说,绯闻还在新鲜期内。   显然那个女生也看到了罗嘉颀,干净利落地摘掉墨镜,向他们走过来。   沈夜退开了半步,饶有兴趣地微勾唇角,想看这场戏如何收场。   专业的模特,即便是平常走路也楚楚妖娆。更何况纤纤十指上涂着芝加哥红的指甲油,连优雅沉稳的手袋都被勾带出一丝柔媚。   罗嘉颀礼貌地与她保持着一步的距离,虽然不吝啬微笑,但是总有些疏离:小姐。”   打完招呼,罗嘉颀就打算离开了。   店员引导着位林小姐去看新款饰品。沈夜又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恰好对上那位林小姐的目光。她……似乎在用衡量的目光看着自己。   再回头的时候,罗嘉颀放慢了步子,欲言又止地看着自己。   天气很冷。又不是什么节假日,沿街的灯光惨白交错,没有丝毫人气。   沈夜搓了搓手,罗嘉颀毫无预警地转了方向:“走,去喝杯咖啡。”   他坚持给她点热巧克力,并且认真地说:“你要好好休息,喝咖啡对睡眠不好。   沈夜没有反对的立场,啜了一口热饮,忽然很希望把身体蜷在柔软的沙发里。   “婷婷……”   他又这样叫她!   沈夜先是隐忍地皱了皱眉,接着有些不适地咳嗽了一声:“你还是叫我沈夜吧。   “你没有什么想问的吗?”他小心翼翼地说。   “没有。”沈夜干脆利落地回答,又低头喝了口饮料。   “真的没有吗?”   “既然你这么说……”沈夜抬头,嘴边有一圈小小的巧克力泡沫,“我记得你上次说,你不记得她的名字了。”   罗嘉颀专注地看着她,目光异常的温柔,让沈夜觉得……他似平TF认真地听她说每一个字。   片刻之后,她觉得有点不对。因为他勾起唇角微露的笑意,拿了桌面上的纸巾,向自己探身过来。   明明自己是想躲开的,可是沈夜发现自己竟然生硬地顿在哪里,没有动。看着他愈来愈接近的手指,然后……唇上传来轻软的触感,令她恍惚想起某年冬天初初落下的新雪。而隔着纸巾,眉目英俊的年轻男人,正在用自己的指尖,细致地描摹她的唇形。   咖啡馆的灯光是暖昧的深暖色,从上往下,将他的轮廓衬得分外深沉立体,有雕塑般的质感。他长久地没有将手收回去,似乎也在贪眷这片刻的柔和。   直到她“啊”了一声,满脸通红,身体往后用力弹开。   罗嘉颀的表情舒展开,将修长的手指收回来,慢慢地握成拳,仿佛这样可以将那丝柔软的触感保存起来。   “在医院你问我的时候,我确实记不住她的名字。”罗嘉颀有意不去看她脸颊的红晕,“后来我回去,又想到你说的话,觉得自己有些冤枉。所以……”   冤枉?沈夜一低头,撇了撇嘴角。   “所以我又特地把那些杂志报纸翻了一遍,看看上边到底写了什么。结果就复习到了些名字。”   “哦。”她无话可说了。   “婷婷……”罗嘉颀忽然微笑,一口未动的Espresso泛着蒸腾的热气,熏在他的下巴上,让他的眉目看起来柔和而英俊,“你还是有一点点在乎的,对不对?”   沈夜有些狼狈地把目光从他的五官上转开,语气有些慌乱,又橡被人踩住了痛脚:“我哪有? ”   服务生在不远处打哈欠。   沈夜意识到自己的失态,移开了视线,尽量平静地换了个话题:“你今天怎么喝咖啡?”   罗嘉颀挑了挑眉梢,星眸不着痕迹地沾染些许笑意。说起来,自己还真的好几天没有喝过她泡的红茶了,尽管她的“作品”总是涩而无味的。   可他喜欢,就足够了。   沈夜看他不搭话,讪讪地说:“我们回去吧。不早了。”   罗嘉颀从善如流地站起来,一转身,却被服务生喊住了:“先生、小姐,你们是本店今天第一百位顾客。这是赠送的小礼物。一对情侣马克杯。”   服务生递上包装精美的小盒子:“麻烦请签个名,留下联系方式好吗?”   不知道是被哪个词触动了,罗嘉颀笑得异常舒心,接过笔,俯身唰唰写了几笔说:“好的。谢谢。”   沈夜坐在车上,根据上司的指示拆开了包装纸,说:“还不错,蛮好看的。”   黑一白两只大号马克杯,罗嘉颀瞥了一眼:“你喜欢哪个颜色?”   “咖啡是你请的。当然两只杯子都是你的啦。”沈夜不去看他的表情。   这一次罗嘉颀闷闷地没有说话,随手摁了按钮。电台访谈的声音由小到大,慢慢地充满车里的空间。   “今天我们来看一封读者的来信,来自本市的林小姐。”女主持人的声音温柔甜美,“她的信里是这么说的……”   哦,不是吧?是情感类的电台节目吗?沈夜有点头大地看了罗嘉颀一眼。他只是抿着唇盯着道路前方,似乎并没有在关注那个声音正说些什么。   “林小姐新婚不过半年,可是婚姻出了严重的问题…… 她在信里说,她的丈夫在追求她的时候,也曾有过一段十分幸福的日子。可是日子久了,新鲜感磨去了,各种问题也就纷至沓来。当然,她丈夫家中的条件非常好,他也有足够的资本在外边寻找不同的女伴……”   沈夜默默地听着,眼角是不断闪过的路灯,璀璨耀眼,仿佛连成一条蜿蜒的水晶项链。而罗嘉颀的注意力似乎也回来了,微微蹙眉,手指在方向盘上轻叩。   滴的一声,有听众打进了热线,语气很尖锐地说了四个字“齐大非偶”。他毫不留情地说:“总有年轻女孩子会以为自己是终结花花公子的最后一个人,不过现实摆在那里,男人的本性就是这样。有时候征服欲带来的快感远远基于爱情……”   最后的讨论算是不了了之。因为无论怎么看,林小姐这场爱情的前景,都已经不太美妙了。   广告插播进来的时候,罗嘉颀抬手关了音响。   恰好驶进了收费站,一阵风从落下的车窗外卷进来,追得沈夜缩了缩脖子。   “怎么不说话?”他沉沉看她一眼,车子在缓缓地加速。   沈夜贴着椅背,有些恹恹地说:“很晚了,想睡觉,没力气说话。”   他似笑非笑地侧头看她一眼:“听了刚才的讨论,没有意见要发表? ”   “唔……和我有什么关系?”   罗嘉颀的表情有些刻板,声音也生硬起来:“我想听听你的看法。”   “我觉得,那些听众的看法没有错啊。”沈夜稍稍带了敷衍看他一眼,“做人不能太自不量力了。”   罗嘉颀“哼”了一声,没有说话。   沈夜看他一眼,有些错愕地想:是你非要问我的,现在我是哪里说错了吗?   气氛有些僵硬下来,连暖气也拂不热。   “那你觉得,她丈夫为什么会出轨?”隔了很久,她终于试图缓和气氛,小心翼翼地问他,又忽然想到,其实罗嘉颀可以打个热线过去谈谈自己的看法……因为以他自身的条件,会比较有说服力嘛。   罗嘉颀紧紧抱着唇角,有么片刻,沈夜看着他有些严肃的侧影,觉得他是不屑回答的。   沈夜正觉得自己有些自讨没趣的时候,他却顺势看她一眼——从表情看来,还是在不屑她这个问题,可是声音却出乎意料地温和坚定:“那个人从一开始爱得就不够深,出轨就在情理之中了。”   说出“爱”这个字,沈夜明显地从他的表情上捕捉到一丝不自然,可她自己的脸颊 ……似乎烧得更烫一些。因为……这些话,好是他在说给她听一样。   “哦。”沈夜转过头,指甲轻轻抠着掌心。   前边的路上有辆车挡了道,罗嘉颀等了一会儿,有些不耐烦地摁了一下喇叭。   寂静的夜里,这样的声响让沈夜觉得头脑打了一个激灵。   而他转过脸,表情和他的动作一样,有些急躁,有些不耐烦。   “我说……刚才我说的话,你到底听懂没有?”他轻轻向她靠过去,在高地身体十厘米左右的距离处顿住,彼此的呼吸亲近可闻。   沈夜往后退了退,后脑勺几平碰到玻璃窗。她先是点了点头,又觉得不妥,连忙摇了摇头。   罗嘉颀笑了:“到底懂了还是没懂?”   他微笑的时候,深邃明亮的眼睛会轻轻地勾起来,仿佛静谧柔和的海面;而鼻梁会显得愈发的挺拔,像是卓尔的山峰。   沈夜的目光停留在他的五官上,一时间有些恍神。   而他带着刻意的顽意和恶劣,没去提醒她此刻的失神,不急不缓地等着她自己清醒过来。   数秒之后,她涣散而失去焦点的目光重新清亮起来,有些恼怒地伸手去推他的肩膀:“你离我那么近干什么?”   罗嘉颀轻轻笑了笑,答非所问:“不懂也没关系……婷婷,你给我个机会,我会让你明白的。”   车子恰好开到24号别墅门口,沈夜只当作没听见,涨红了脸跳下车,又被他喊住:“你忘了东西了。”   “嗯?”她半弯下腰,探头看了一眼。   “杯子。”罗嘉颀抿着唇角把其中一个盒子递给她,“你拿白的好不好?   “我不要。”她几乎咬牙切齿,顿了顿又说,“要不两个都给我。”   罗嘉颀的视线落在她的小脸上,耐心了然地笑,仿佛在看一个恼羞成怒的小孩儿。   对峙了许久,沈夜忍不住跺了跺脚说:“你说了不会给我压力的。   他似乎有些吃惊,却掩饰不住笑意:“我给了吗?”   “反正我不要。”沈夜嘟囔了一句,转身跑了。   而他的视线一直随着那个身影……柔和,带着小小的纵容。直到再也看不见。   翌日晚宴。   在此之前,她也不是没参加过公司的酒会,不过和罗嘉颀一起,还真是头一次。   “放松。”他也学她的样,眯起眼睛,用没人听得到的声音说,“都是认识的人。不会有人看出什么。”   沈夜当然知道,他们以同事的关系光明磊落地出现在这样的场合,反倒不会叫人起疑。   “我没有紧张。”沈夜压低声音。   他侧头看她一眼,微笑的时候露出洁白的牙齿:“再过一会儿,你可以去吃点东西。”   沈夜抚了抚松松欲坠的鬓角,“哦”了一声。   “有没有人告诉你……”罗嘉颀的目光落在她弧度优美的后颈上,若有所思,“太瘦的话,其实也会不好看。”   “罗先生,我做过时尚杂志的编辑,对于这个,比你有发言权。”她有些想俯身看看脚上的绷带是怎么回事,或许是因为刚刚做过足部护理,踩在高跟鞋上久了,脚踝上某块肌肤被磨得有些发涩。   罗嘉颀“哼”了一声:“小孩子的时尚,自以为是。”   “拜托,我们杂志的销量很高啊。”她的注意力终于从疼痛中转移,又觉得有些不解——不知道为什么两个人忽然开始争辩这个话题。   “杂志能赚钱是好事。不过不代表我认可某些审美观点。”他的目光似有似无地落在她单薄的肩胛骨上,似乎忘了自己曾经说过某人“不够高,也不够瘦”,曼声说,“健康比较重要。”   “你——”沈夜及时把不善的眼光转成柔和的微笑,“您好,王先生。”   “上次和我联系的那位小姐原来就是你啊。”中年男人打量着沈夜,又转头对罗嘉颀说,“罗先生换助理了?”   罗嘉颀聊了几句之后,礼貌地笑了笑,带着沈夜离开。   “以后离他远一些。”他忽然说,又有些不放心地看了沈夜一眼,语气略微有些加重,“嗯?”   “为什么?”沈夜顺口问了一句,她和这位王先生在工作上的接触也不多。   “没有为什么。”罗嘉颀现在几乎能肯定她在某些方面非常迟钝,于是皱眉瞥了她一眼。   大厅里的灯光非常柔和,或许是经过这样刻意调整,女士们的妆容才能更加妥帖和完美。   罗嘉颀忽然觉得心情有些复杂。这件衣服是自己坚持要选的,当时第一眼就知道适合她……可现在,他看见她胸口雪白的肌肤,小腿圆润的线条,很好看——可除了他之外,别人一样能看到,一样能赞赏。于是……有些后悔了。   他一声不响地将她领到一边,又回头看了看略显喧哗的正门,低声说:“脚痛就不要多走了。在这里休息,一会儿我来找你。”   沈夜看着他的背影,又愕然低头看看自己的脚,忽然觉得有些神奇:他怎么知道自己的脚痛?她拣了几样点心,尝了几口,并不觉得如何惊艳。她耸耸肩,转身去拿高脚杯,打算在角落的桌边坐一会儿。然而伸手触到椅背之前,已经有人先她一步,替她将椅子拉开了。   侧影有些似曾相识,高挺的鼻,轻薄的唇,绅士优雅的动作——她条件反射地说:“罗先生。”   不过不是罗嘉颀。   罗嘉峰颀在她对面坐下,沈夜得以从容地打量他。   说起来,他和罗嘉颀还是有些不同的。比如,他的身高似乎稍稍不及罗嘉颀,眼睛却更狭长一些。当然,最重要的是,罗嘉颀不会用这样勾人的眼光看着自己。   “沈小姐?”   罗嘉峰能叫出自己的名字,让夜非常吃惊。   “不用惊讶。”他仿佛看穿了她的想法,微微笑了笑,眸中闪烁过一道光亮,我很关心弟弟的情况。更何况……心怡也会提起你。”   “是吗?很荣幸。”沈夜的微笑柔和了一些。   他伸手向侍应生要了一个高脚杯,往沈夜身边轻轻一推,微笑:“试试这个,会符合年轻女士的口味。”   沈夜礼貌地抿了一口。   确实很好喝,吞下液体的刹那,沈夜忍住了再喝一口的冲动,微笑着说:“口味很好。”   “RaBsi个性有些强硬,不过看上去,你们相处得不错。”   他有些肆无忌惮地在沈夜面前这样评价她的上司,让沈夜行些尴尬。   “罗先生对下属很好……”她小心地选择措辞。   “是吗?”罗嘉峰勾了勾唇川,似乎不喜欢听到这些场面话,轻而易举地换话题,“沈小姐平时喜欢做些什么一一”   沈夜来不及问答,身后就传来冷冰冰的声音:“Derek,马上是你致辞,你的助理没有提醒你吗?”   罗嘉峰站起来,目光越过沈夜望向她身后的罗嘉颀,嘴角是含义不明的笑:“谢谢你的提醒。”   他转而对沈夜伸出手:“很高兴认识你。你不妨……考虑我之前的建议。”   沈夜愣了愣,有些茫然地伸出手。   罗嘉峰将她的手握在掌心,有些粗糙的指腹滑过她柔软的掌心,又若有若无地顿了顿。   察觉到微痒刹那,沈夜终于对这样轻佻的动作皱了皱眉。   罗嘉颀跨上了半步,气质蓦然间变得冷硬起来。   仿佛是锋锐的刀,沥着寒光,只要轻轻一触,或许就能滴下鲜红的血来。   罗嘉峰适时地放开沈夜,笑着转身离开。   罗嘉颀站在沈夜身边,看着她有些茫然的样子,冰封的表情终于有了一丝松动:“他跟你说了什么?”   “唔,什么都没说啊。”沈夜有些莫名其妙地看着罗嘉峰的背影,脸颊微红。   他低头看她一眼,一言不发地大步离开。   I&N在大中华区“拓荒”五年,最开始的两年,大小事务是罗嘉峰主持。直到三年前罗嘉颀才空降到这里。罗嘉蜂在今天致辞,也不足为奇。   沈夜有些沉思着听完台上的讲话,灯光重新亮起的时候,视线恰恰扫到罗嘉峰正在走向弟弟。   他们毫无芥蒂地微笑着,握手,拥抱。而罗嘉颀用低得只有彼此才能听到的声音说:“你对她说了什么?”   “建议?”罗嘉峰微笑,模棱两可,“也没什么。问问她愿不愿意去总部培训,阿尔卑斯山山脚下的风景很不错。”   “谁都可以,除了她。”罗嘉颀嘴角带了微笑回应他,又轻轻地强调,“离她远一点。”   沉默了一会儿,闪光灯在四周咔咔清响。   罗大少的笑意加深了:“你觉得我会看得上一个连调情都不会的女人?”   他眯了眯眼看着罗嘉颀的表情,将日光投向远处某个侧身拿着酒杯的身影,兴致盎然:“Bytheway,你的沈小姐酒量好吗?”   当罗嘉颀知道沈夜的酒量很不怎么样的时候,已经晚了。   他从一大堆人中脱身出来,眼角的余光瞥到了沈夜——她又从服务生的托盘上取过了一杯酒。罗嘉颀皱了皱眉,他记得自己关照她的是“吃点东西”,而不是“多喝酒”,正要举步的时候,又被一个同事叫住。交谈了几句,或许是看出了罗先生脸上微带的不耐烦,那位同事识趣地离开了。   可是,他找不到沈夜了。   环顾了一圈,罗嘉颀的目光落在宴会厅南边的露台上。厚实垂下的天鹅绒窗帘轻轻撩动,像是被风拂过的静谧的湖面。   他毫不犹豫地走了出去。   外边的气温很低,即便一身正装、穿戴整齐,初初一触到冰凉空气,还微微有些激灵。罗嘉颀不出意外地看到个背影,靠着奶白色的檐廊扶手,仰着头,不知道在看些什么。   他有些生气,薄薄的一件长裙,即便加了一件披肩,也经不起这样的冻,更何况她的病也没有痊愈。脚步越来越快,他连责问的话都已经一并含在舌尖。   “咦?你也出来看星星吗?”沈夜忽然回头,冲他笑了笑,表情全不设防地有些娇憨,至伸手指了指远处,“那颗好亮啊。”   细白的颈部划出很好看的弧线,黑色的发丝松松垂缀如同上好的一匹绢。他竟看得到她眼角细碎的光芒,耀眼基似此刻她所着迷的浩瀚繁星。   罗嘉颀不由自主地“嗯”了一声,脱下自己的西服外套,罩在她身上,与她一道并肩站着,仰视星空。   “我很热。”沈夜嘟哝了一声,想挣开身后的衣服和蓦然席卷而来的温暖。   罗嘉颀在她行动之前,伸手揽住她的肩背,牢牢地固定住即将脱落的外套,皱眉说:“你喝了多少酒?”   沈夜嘻嘻笑了笑,没说话。片刻之后,没等罗嘉顾问出第一句话,脑袋轻轻一歪,靠在他的肩上,闭上了眼睛。   她的头触到自己的肩膀,她的发丝滑过自己的耳侧,她身上甜蜜的酒香掠过自己的鼻尖……罗嘉颀忽然觉得呼吸一滞,然后心跳不可控制地加快了。   手悄悄地从她的肩上滑落到腰间,又用力地揽了一下。   “婷婷?”   她没动,安静地靠着。仿佛他是电线杆,或者宴会厅里的罗马柱。   露台边就是通往宴会厅外的台阶与小径。   自己就是……拐骗了贵族小姐一起私奔。罗嘉颀半抱着沈夜往外走的时候,脑海里竟起了这样的念头。   而她懒洋洋地半靠着他,信任地闭着眼睛,听着他说出的指令:“台阶,拾脚——慢一点——”   这里离他们居住的A区还是有些距离的,来时他们开着车,大约五分钟的路程。   如今她醉成这样,自然还是要坐车回去。   可罗嘉颀站在路边踌躇,不放心将她留在这里去取车。   远处的小径上蓦然亮起灯光,明晃晃地照射过来仿佛探照灯。沈夜闭着眼依然觉得亮,侧了侧头,半张脸埋在罗嘉颀的肩上。   沈夜的呼吸轻而软,是暖暖的一蓬火,一时间煽得罗嘉颀有些烦躁。   他招了招手。   是度假村的电瓶车,有时帮忙运送客人的行李,有时会载人游览。   罗嘉颀出示了自己的房卡,工作人员很快就说:“请上车。”   车子没有门,空落落的,启动之后,风便呼呼地刮上来,直往脖颈里钻。   罗嘉颀和沈夜坐后排。他替她裹紧了外套,将她包裹得严严实实,再揽进怀里。   她的头抵在他的胸口,手就放在他的膝上。   罗嘉颀低下头,试探着去摸她的体温,然而指尖触到她的手背的时候,他改变了主意。从指缝的地方轻轻扣进去,完全地贴合,密合无隙。   沈夜忽然动了动,罗嘉颀将手指扣得更紧,只是俯身在她耳边问:“不舒服吗?”   她的一只手在他的掌控中油不山来,只能踢了踢脚,皱眉,含糊不清地说:“痛。”   他低头看了一眼,脚踝处已经红了起来,再往下,好橡蹭破了皮。   她又踢了一脚,咚的一声。前边的工作人员回了下头,对上罗嘉颀冷冷的眼风,连忙又转身过去,专心开车。   罗嘉颀叹口气,俯下身,托起了她的脚踝。   来参加这次晚宴之前,沈夜做过全身护理,肘间、脚踝,每一处地方都被美容师细心地打理过,又涂抹上香膏,妥帖细致。   他此刻的触觉,更加细腻婉转。   心念一动,拇指和食指轻轻一圈,竟能握住她的脚踝。罗嘉颀屏住呼吸,动作顿了顿,手指游移而下,轻轻一挑,解开鞋子腕带。   蓦然间脱了束缚,沈夜舒服地将脚踏在车子地板上,脚趾轻轻地蜷曲起来。   他忍不住笑了笑,直起身,又搬起她的小腿,让她踩在自己深杏色的皮鞋上。   硬冷的皮鞋未必会比铺着塑料毯子的车底好,可他维持着这样的姿势,固执,唇角带着淡淡的笑。   “先生,到了。”车子停下来,驾驶座的工作人员低声提醒。   罗嘉颀递了房卡过去,一手揽住她的背,另一只手从她膝下穿过,稳稳地将她抱起来。   身后的门轻轻关上了,罗嘉颀看看在沙发上睡得香甜的沈夜,忽然有些头痛。接下去要怎么办?抱她去主卧休息?   他抿唇想了想,拨了电话。   美容师来得很快,带了全套的精油和按摩工具。   她看看罗嘉颀,又看看床上的人,有些犹豫地问:“先生,需要我做什么?”   “嗯,你帮她收拾一下。”他有些不自然地看看一堆凌乱的被褥,转身走到门口,又想起了什么,打开衣橱,找了衣服出来,“麻烦你给她换上。”   如果是从自己打了数个电话的时间判断,或许是过了四十分钟,美容师从主卧里出来了。罗嘉颀挂了电话,轻挑了眉梢问:“好了?”   “是的。那位小姐还在睡。”她笑了笑,请罗嘉颀在客户单据上签了名,转身离开。   罗嘉颀走到二楼,手指扶在门把上,等了片刻。细细的一条门缝,里边黝黑沉谧,淡淡的芳香溢出来,似平是薰衣草和洋甘菊的味道,舒缓恬淡。   他笑了笑,重新拉上门,转身去了侧卧。   简单地冲了澡,又换上衣服。度假村的拖鞋是薄绒的,不厚,隐隐能体察出地热。   罗嘉颀看看时间,了无睡意,转身去书房。   书房靠着主卧,他要推开门的时候,身子却不由自主地顿住了……因为,似平听见了来自身后的细微响动。   果然,咔嗒一声,主卧的门打开了。   先看见一双修长白皙的腿,再往上,是自己的T恤,宽松地一直拖到纤瘦的膝盖里,然后才是沈夜满脸通红的脸和有些迷惘的表情。   “水。”她游魂一样无视他,转身就往楼下走去。   罗嘉颀顿时心浮气躁起来,仿佛有人将地暖加热了。股热气是小说里说的内力,哧溜一声,就滑向了四肢百骸间。罗嘉颀只觉得口干舌燥,一边有些懊恼自己怎么忘了在她床边搁一杯水,一边又恼怒她穿成这样出来。   “婷婷……”只一步他就赶上她,扣住她的手腕,加大声音说,“回去,我去给你拿水。”   直到看着她走回卧室,他才有些僵硬地迈着步子去楼下倒水。走进厨房的时候,先打开了水龙头,泼了些水在脸上,才倒了一杯水,慢慢地上楼。   因为不确定推开房门自己会看到什么,又或者害怕她喝醉了做些稀奇古怪的事,他决定还是先敲门。   “婷婷,我进来了。”   里边没什么声响。   他推开一条缝,有意放重了脚步进去。   可是踏在绵软的地毯上,再大的动静,似乎还是悄无声息。   薰衣草的香味愈发浓郁,扑面而来的气息慵懒甜美。   罗嘉颀凭着记忆走到床边,搁下杯子,又轻轻地扭开了床灯。   只小小地扭开一点弧度,光线暧昧迷离,他便住了手,俯身下去,凝眸看着沈夜。   头发被胡乱地拨开,露出光洁的额头。而她酒醉的红晕,从脸颊处开始蔓延,到了锁骨的地方,依然不曾弥散。   那种叫人莫名燥热的情绪又回来了,他竭力忍耐着,伸手托起她的脑袋,柔声说:“喝口水再睡。”   她至没睁开眼睛,就着他的手,浅浅抿了一口,终于大口地开始吞咽清凉的液体。   罗嘉颀一时间不知道将视线投向哪里,只能略略往下,落在她不停在动的喉咙上。   能听见清水汩汩流淌的声音,却丝毫不能舒缓自己心口的火焰,他咬了咬牙,强迫自己把目光移开,把注意力放在渐渐空下去的杯子上。   直到见底。   他松了口气,一手托着她的头,将她放回雪白厚实的枕芯上,另一只手去关灯。   光线细微不可见地在变化,阴暗跳跃的瞬间,罗嘉颀觉得床轻微地颤动了一下。   然后一双手臂柔软地缠了上来,仿佛藤蔓,牢牢地抱住。   她重新抬起身子,将脸贴在了他的腹部。   “沈夜……”他的身体僵住,隔了一会儿,哑声又唤她,“婷婷!”   她没动,缠得更紧一些,甚至蹭了蹭他的身体,喃喃地不知在说些什么。   那蓬火从小腹的地方开始蔓延,一直窜到罗嘉颀的舌尖,烧得他亦有些神志模糊了。   黑暗中,啪的一声,马克杯滚落在羊毛地毯上。   他低头,抬起她的下颌,准确无误地吻住了她的唇。   世界上有很多事,罗嘉颀都是无师自通的。可似乎这些事里,并不包括亲吻身下的这个女孩。   沈夜显然十分排斥这样公然掠夺自己呼吸的行径,下意识地偏头,躲开炙热的气息。   黑暗之中,罗嘉颀的动作却仿佛是猎人。固定她的下巴,不让她躲开,再一点点地加深,唇辗转吮吸她的唇瓣。耐心而急躁,轻柔却粗暴。   另一只手从她肩胛的地方,慢慢地往下 ……微硬的锁骨,柔软的胸口。他的手指灵巧而急迫地往下,直到触到一颗冰凉金属扣的时候,倏然顿住了。   沈夜显然不知道身上的年轻男人在做着怎样的死人斗争,因为挣开了禁锢,基至用手背抹了抹微痒的嘴巴,嘟囔了一声“爸爸”。   这一声“爸爸”,让罗嘉颀渐渐地冷静下来。他半支着身体,长腿屈在床边,就这样默不作声地看着她的侧脸。   美容师临走前点了一盏小小的熏香灯,光线缥缥缈缈,若有若无。他终于适应了这样的黑暗,日光从容地勾勒出了沈夜侧卧的模糊轮廓。   是他喜欢的样子,亲吻的时候他就知道了。她洗过了脸,干干净净的素颜。头发大约是不方便洗,还稍微带着发胶的味道。可那竟是一种很好闻的杏仁味道,糯软绵香,令他很想埋首在她肩颈那里,再细细地嗅一次。   罗嘉颀并没有那样做,他只是极缓极慢地直起了身子,一点点地离开具柔软的身躯。   他是个正常不过的男人,刚才有一瞬间,热血涌到脑子里,有种情绪叫作不管不顾 ……可到底还是控制住了。   冲动欢愉带来的后果不可预料。假如明早起来,她难以接受,那么一切都要重来。   甚至可以想见,比重来更加糟糕。   咔嗒一声关上门,走廊上的声控灯打开了。   她……为什么突然抱紧自己呢?还抱得那样用力,差点惹出了异常难以控制的大火。   罗嘉颀揉了揉眉心,长长地吐了口气,几乎有些脱力。   沈夜早上睁开眼的时候,望着雪白的天花板,发了好几秒的呆。   她以为这是自己住的地方,隔了许久,才觉得有些不对。她住的地方,窗的朝向并不是这样的……而且,自己身上穿的是什么? !   宿醉的头痛一扫而光,沈夜一个激灵坐起来,终于确认这不是自己的房间。并且,身上的灰色T恤……很橡罗嘉颀的风格。   掀开被严站起来,沈夜胡乱拨弄了一下长得过膝的T恤,四处寻找衣服。   慌慌张张地不知一脚踩到了什么,又滑了滑,差点没扑到地上。这才看到床角的地方,搁着一套衣服。   RALPH LAUREN的女装,黑色羊绒衫相忙其色便裤,休闲成熟的款式。她平时很少穿这样的衣服,可现在也顾不上了,抓了就套在身上。   昨晚所有的印象都停止在杯好喝的饮料上,她一个人觉得无趣,拿了一杯又杯,然后头昏脑涨地想找一个凉快的地方倚着 ……   她怎么到了罗嘉颀住的地方?还睡在他的卧室……还穿着他的衣服!   沈夜扭开门把手,听到楼下起居室传来播报财经新闻的声音。她用力揉了揉睑,往下走的时候,只觉得一颗心跳得快要从嘴巴里蹦出来了。   “醒了?”罗嘉颀手里捧了一杯水,突如其来地出现在她的视线中,十分闲散地靠着墙微笑,“过来吃早饭。”   沈夜觉得一双手没地方放,便学着他平时的样子,插在了裤兜里。   “我……怎么在这里?”她听到自己的声线有些紧张。   “哦,你喝醉了。”他的眸子里是深浅不一的笑意,“衣服合身吗?”   “合身。可是——”   “这里的商店也只有这样的款式了。”他若无其事地侧了身,“我让昨天帮你换衣服的小姐选的。   沈夜无声地松了口气,原本僵硬的笑也自然起来:“哦,这样啊。”   她走到餐桌边坐下,拿了片燕麦土司,又心不在焉地涂上果酱,眼角的余光时不时地瞄一眼罗嘉颀。   如此数次之后,罗嘉颀终于从报纸中抬起头,面无表情地直视她。   沈夜低下头啃面包。   他索性将报纸放下,手指敲击着桌面,有心逗她:“你刚才在看什么?”   他这样坐着,海蓝色的条纹衬衫解开了一颗扣子,清贵而随意,很好看。   沈夜不经意地脸红了。   她竟然模模糊糊地想起了一些别的事,目光又一次掠过他的薄唇……为什么自己仿佛能回忆起它的味道似的……是在梦里吗?   沈夜怔住。接着,那个梦越来越清晰,他怎样自上而下地俯身,怎样贴紧自己的身体,又是怎样用手指触摸自己的胸……   沈夜!你居然做了这样的梦!   对象还是罗嘉颀!   她腾地站起来,有些结结巴巴地说:“我吃完了。我回去了。   “沈夜,你脸红什么?”罗嘉颀皱了皱眉,忽然觉得有些心虚,同样问了一个不怎么高明的问题。   “没什么。”她慌慌张张地否认。   他确定她有什么。难道是想起了昨晚的事 ……会不会变本加厉地躲开自己……会不会把自己当成趁机占人便宜的色狼?   罗嘉颀忽然有些头痛。   他喊住她:“到底怎么了?是不是不舒服?”   “我喝醉了,会不会做些奇怪的事?”她讷讷地说,很小声。   “没有,很乖。”罗嘉颀勾起唇角,“除了不停地要水喝。”   她忽然想起来,自己刚才踩到的,就是一个马克杯。   “我以后不会喝这么多酒。对不起。”沈夜讪讪地说,“那个味道 ……很像黑莓汁。”   他双手抱在胸前,意味深长地看着她,最后却不轻不重地说:“知道教训就好。不要别人让你做什么,你就傻乎乎地去做什么。”   沈夜沉默了一会儿,确实是罗嘉峰让自己爱上这种饮料的,她无话可说。   “吃完就去收拾下吧。一会儿就回去了。”罗嘉颀走到她身边,又停住脚步,“这两天,休息得好吗?”   是,他几乎给自己放了三天的假,不用想公事,什么都不用想。可是为什么,自己比在工作的时候还累呢?   沈夜靠着后座,目光有些失神。   罗嘉颀就在自己身边。电脑打开着放在膝上,他保持着这样的姿势,有时取过旁的资料翻上几页,偶尔也会有敲打键盘的声音传来,十分专注。   车子开进了收费站,他的声音才淡淡地传来:“怎么不睡一觉?”   她转过头笑了笑,又看看罗嘉颀手上的几页纸,有些赧然:“回去之后我会立刻准备收购资料的。”   他抬起眸光扫她一眼:“不急。前期准备阶段,集团的意向现在也还有些分歧。”   “那——您在看什么?”他手上的分明是S市数家娱乐城、影院的估价资料。   “我只是个人看好这个项目罢了。”他轻描淡写地说,又低下了头。   原本S市的数个影院、娱乐城、酒店都是国有经营。如今改组股份制,只等政府重新评定资产价值后,就会开放私人、外资的投资收购渠道。   “所以,S市的影院改制,只是试点是吗?”沈夜若有所思地看着罗嘉颀的侧脸,“I&N真正的投资目标会是内地的实体娱乐设施。”   罗嘉颀不置可否,隔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地说:“这只是我的构想。还有很多工作要做。”   “不过这次是直接和政府部门合作,倒是和以前有些不一样。   他望着窗外的车流,语气很轻,不知是在和沈夜说,还是在喃喃自语。   沈夜钻出车的时候,因为气温的骤然差异而打了个哆嗦。司机跑下来替她取下行李箱,又交到她手里。沈夜说了谢谢,正要转身离开的时候,箱子的拖杆被旁边的力道带了一带。   “罗先生?”她看看一旁的司机,有些尴尬地叫他一声。   “我送你过去。”他十分自如地对老章点了点头,“你去车上等我吧。”   “不——”沈夜仰头,看着他的薄唇的形状,忽然意识到他会当着别人的面叫自己什么,连忙改口说,“谢谢。”   老章离开的时候带了几分含义不明的笑,看得沈夜心慌。   她跟在罗嘉颀身后,低声说:“你可不可以不要这样?”   他仿佛没有听见,放缓了脚步,走在她身侧。   “怎么样?”他有些不满地皱了皱眉,“喜欢一个人,让别人看出来了不是很正常吗?我又不是演员。”   1&N并没有严令禁止所谓的办公室恋情,可是上司和下属的关系,哪怕被旁人窥测出一点点的暧昧,都是不大妥当的。   这番话即将脱口而出的时候,沈夜忽然想到,自己明明还没有答应他什么,这样一说,倒落实了“罪名”。她抿了唇,不置可否。   “婷婷,你脸皮怎么这么薄?”罗嘉颀叹口气,停下了脚步,“好了,我答应你。别人不会知道的。”   这一次她没去计较称呼,撇了撇嘴,心想司机都看出来了。   这个动作可爱得不可思议。罗嘉颀忍不住想起昨天晚上,自己就是在她柔软的唇上流连了这么久。   良久,他扬了眉梢看着她,仿佛知道她在想些什么:“司机不会说出来的。而且,我向你保证……不会让任何人知道,好吗?”   休息了几天之后重新回到I&N上班。   闹钟昨晚就特意调早了四十五分钟。沈夜赶早起来,因为知道今天上班必然会忙得脚不沾地,到了大楼下边,先买了杯外带咖啡。   电梯一路往上,几乎没碰到同事。   沈夜咬了口热乎乎的黄油面包,打开邮箱,她看看来读邮件的数量,脸色有些发青。数不到头的页数,密密麻麻地连成一条线。她喝了口咖啡,按了按额角,扫视遍后开始挑选重要的回复。   嗒嗒两声敲门。   沈夜以为是陈苒,嘴里含着面包噼噼啪啪地打字,含糊地说:“陈姐早。”   门口那人嗤的一声轻笑。   沈夜抬头:“罗先生早。”   罗嘉颀走进来:“怎么,打算当最勤奋的员工?”   沈夜没有和他过多纠缠:“那您就是最勤奋的老板了。”   他随手将公文包放在她桌上,修长的手臂支在桌上,微微俯身:“说真的,身体好了没有?”   “唔,没事了。”沈夜有些不自在地瞅他一眼,“您还有事吗?   “哦。”罗嘉颀伸手拿起她电脑边一盆小小的植物,饶有兴趣,“这是什么?”   “仙人球。”沈夜看看他的表情,索性一口气把话说完,“放在电脑旁边,据说能防辐射。”   “哦。”他似乎恍然大悟,直起身子,临走的时候又忍不住回头,“少喝点咖啡。”   沈夜觉得自己快疯了,身上每个细胞都在叫嚣着来不及了来不及了——九点半有个会,PPT她还没做完,这人杵在这里磨磨蹭蹭的是什么意思?   “我知道了。马上给您泡红茶。”沈夜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那么急躁。   手忙脚乱地把一杯红茶送到罗嘉颀的手边,洗夜急着回自己办公室,自然也没注意到上司无奈僵硬的脸色。   “沈夜……”   沈夜回头看他一眼,表情有些无辜茫然。   “ ……没事。”他挥挥手,端起红茶认命地喝一口,“记得一会儿提醒我开会的事。”   “我当然不会忘啊。”沈夜有些莫名其妙。   九点半会议准时开始。   当某一张PPT打开的时候,沈夜心里咯噔了一下,上边的“花费”不知怎么的打成了“化肥”。果然,罗嘉颀讲到那里的时候顿了顿,面无表情地看了颀夜一眼。   这种错误第一次出现的时候,罗嘉颀终于开口了:“如果不是有图片提醒,我还以为I&N什么时候投资化工产业了。”   沈夜很不得打个地洞钻进去。   祸不单行,会议接近结束的时候,忽然有一个部门经理对某页的数据提出疑问。   沈夜头脑一懵,下意识地去查看手提电脑里的表格,这才发现数据已经更新过,而她忘记更正了。   连忙把自己的电脑推给罗嘉颀,示意他看正确的数字。   罗嘉颀瞥了一眼,一言不发地抿了抿唇,关掉了PPT的页面。   同事们同情的目光已经落在这个新任助理的身上。人人都知道罗嘉颀的脾气,这样显而易见,又完全可以避免的错误,在罗嘉颀看来,绝对是不够有责任感的表现。   果然,麦克风里传来了他冷淡的评价;“沈小姐,你该庆幸这只是内部会议。”   沈夜又说了句对不起。   罗嘉颀看都没看她,日光在会场巡视了一圈,微笑:“沈小姐很好地向大家展示了什么是可以避免的错误,什么不是。大家引以为戒。”   有轻轻的笑声响起来,他心情不佳地往个角落扫了一眼,会议室重新变得安静下来。   沈夜更觉得难堪,微微抬眼的时候,恰好对上他的眸子。   人前他总是冷厉的。可是那一刹,沈夜觉得自己有些眼花……他眼神中闪烁的表情,叫作错综复杂吗‘?   散会的时候厉宁走过来拍了拍她的肩膀,眨了眨眼睛,低声安慰:“别放在心上。”   她感激地笑了笑。   厉宁似平还想说什么,前边罗嘉颀回头,淡淡地扫了他们一眼,他便笑着耸耸肩离开了。   从会议室出来,罗嘉颀忽然说:“走楼梯吧。”   沈夜没问为什么,跟着他折了一个方向。   一般来说,如果罗嘉颀也和大家一起等电梯的话,人群会自动地开辟出一个空间。   从来她跟着罗嘉颀,都能享受到商务楼里难得的待遇——电梯里空空荡荡的只有他们两人,不会有人不识相地挤进来非要和老板一起上上下下。   现在正好是吃饭的时间,这个楼层的员工都在门厅等电梯。他这样做,很体贴民情。   这是在22层,爬上去不过五层楼,沈夜走在罗嘉颀身后两步的位置,默不作声。   鞋跟磕磕嗒嗒地在静谧的楼梯间回荡,前边的男人背影挺直,拉下长长的一道影子怎么会犯这样的错误呢?沈夜一边低头走路,一边沮丧着,直到他忽然对自己说话。   “怎么了?批评你,不开心了?”罗嘉颀的声音从上往下,钻进沈夜的耳朵里。   “没有。”沈夜勉强跟上他的脚步,“是我做得不够仔细。”   “我知道你是故意的。”他的声音很轻松,带了几分戏谑,“故意……考验我的应变能力,是吗?”   沈夜一直低着头,对他的冷笑话不置可否。   到了24楼,他照例极为绅士地替她扶着门,等她先通过。   沈夜侧了侧身子,走过他身边的时候,他突如其来地俯身,几乎擦着她的耳朵:“别生气。”   沈夜的心脏快跳到了喉咙的地方,看看四周没有人,才迅速地走开两步,满脸通红:“这是公司。”   “可是这里没有别人啊。”他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不过你该更正经一点。比如再加上一句我会认真工作之类的话。”   沈夜有些尴尬地不知道怎么应答的时候,陈苒远远地走过来,一看到他俩,打了招呼“小沈我先去吃饭了。”   沈夜连忙答应了一声,下意识地离罗嘉颀远一些。   在门口分道扬镳,罗嘉颀回过身看她一眼:“要不要过来和我一起吃饭?”   沈夜抚了抚额,有些无力:“我刚犯了错误,想自我反省一下。”   下午的时候,的夜觉得精力有些不济。病了一场之后就会这样,是被掏空了一次,就连爬个楼梯都要出一身的冷汗。工作上又出了这样的差错,以她的个性,说不沮丧那是骗人的。她深呼吸了一口,试图要把所有的负面情绪赶出去,一边排着罗嘉颀的工程表,一边去抓手边的咖啡杯。   掂了掂,空的。   沈夜叹口气,从抽屉里找了包特波速溶咖啡出来。   算上早上的外带咖啡,这是今天的第三杯了。   咖啡这个东西,真的让人又爱又悢。再累再困的时候,灌上一杯,立刻精神焕发仿佛睡够二十四小时刚起床。可是吊命之后,就把整个人的精力都提前透支光,再有多少杯都不再管用。   沈夜喝了一大口,顺手接起电话。   “哪位的预约?”她抓了便笺开始速记,“嗯 ……北京来的吴先生是吗?这周五? 好的……我会安排好。”   三点的时候,她陪罗嘉颀去摄影棚。   沈夜眨了眨眼睛,暖气房里待久了,隐形眼镜硌得眼睛有些发涩。   罗嘉颀照例在看文件,也没抬头,从口袋里掏了一个小盒子扔给她。   沈夜看着日文包装,有些不解地看看他。   “眼药水。”他依然没抬头,“看看你的眼睛,都和兔子一样了。   沈夜连忙掏出镜子,照了照眼睛,果然布满了红丝。   她讷讷地拆开包装,仰头滴了两滴。   “罗先生,你老是在车里看文件,怎么不会近视呢?”沈夜有些好奇,车里的光线实在不算是好。   他微微笑了笑:“躺在床上看书,连着十几个小时盯着电脑,这些事我都做过。可就是没有近视。”   沈夜看看他深邃漂亮的眸子,又想起自己只要摘了隐形眼镜就显得有些无神的眼睛,油然而生地羡慕和嫉妒。   可是……他身边怎么会带着眼药水呢?沈夜想起这个,掌心的温度几乎将小小的塑料瓶焐热。   “眼睛舒服一些了吗?”   沈夜“嗯”了一声,不由自主地问:“这个,国内可以买吗?”   罗嘉颀愣了愣,抱歉地笑了笑:“朋友给的,下次我帮你问问。”   这是一档全新的时尚节目。和《游》杂志同名,而服装搭配、选择和推荐上,则完全走了创新风格,大胆地启用了新锐设计师Aby。至于节目的主持人,是《游》杂志的当红模特栗洛。   摄影棚里恰好在休息,一片喧杂。而罗嘉颀的到来让场面出现了小小的混乱。   而这一片混乱中,有人拍【拍她的肩膀:“沈夜!”   原来叶即景的杂志社租用了隔壁硼,他眼尖看到她,挤过来打招呼:“你怎么在这里?”   沈夜惊喜地笑了,丝毫没察觉到前边某人本就心情不佳的目光,此时更加阴沉地落在自己身上:“陪老板来视察呀。”   叶即景看了看不远处众星拱月股站着的罗嘉颀:“他是你老板啊?”   罗嘉颀的怒气突然不可抑制地爆发了。   他俯身在工作人员耳边说了句话,立刻有人拨开人群走到后边,大声地嚷嚷:沈小姐呢?和罗先生一起来的沈小姐呢?”   沈夜愕然拾起头:“我在这里昵。”   罗嘉颀冷冷地睨着她,沈夜突然察觉到自己的失职,小跑过去,正巧一轮拍摄结束,栗洛按了衣服走过来,沈夜脸上带了微笑,顺口就说:“这位您肯定认识吧?”   “我不认识。”罗嘉颀突兀地说,薄唇抿了抿,“这就是你工作的态度?沈助理,这是你今天第二次让我失望了。”   他的脸色很不好看,相熟的同事看着沈夜,现场鸦雀无声。   沈夜脸色白了一白,很快地说了句“对不起”,声音仿佛失去了些质感:“栗洛,是《游》的平面模特,也是之前模特比赛的冠军。   罗嘉颀没再看她,只是伸出手和栗洛握了握,笑容有些僵硬。   幸好此刻匆匆赶进摄影棚的导播喊了一声:“好了,开始了。   所有人都散开了,各就各位。   罗嘉颀和几个负责人说话,照例态度温煦地勉励他们好好工作。   沈夜站在他身边,目光盯着栗洛手腕上的铆钉皮圈,眼睛又有些涩,有些痒。   或许,自己真的不适合这个工作。   如果……如果她没调动工作的话,现在和Kain搭档的应该是自己。工作之余互相取笑,忐忑地等着大老板的巡视,期待四点多的下午茶,抱怨灯光闪了眼睛,虽然也很辛苦,可是工作本身是很快乐的。   ——可是哪来那么多的如果?   “罗先生,该走了。四点半还有一个会。”她小声地提醒。   走出摄影棚的时候,叶即景赶上来叫住院夜,笑着说:“有件事想拜托你,下次请你吃饭的时候说。”   沈夜勾了勾唇角:“好的。”   回头的时候,罗嘉颀并没有等着自己,径直往前走了很远,快要到电梯口了。   沈夜连忙挥挥手:“先走了,再见。”   电梯门将将关上,沈夜冲到门口,都快看不见里边穿着黑色大衣的挺拔身影,心里真的急了,毫不犹豫伸手进去挡了挡。   手背恰好卡在两扇门之间,然后门缓缓地往两边弹开了。   她忍着疼跨进去,一迭声地道歉:“对不起,我走得慢了一些。”   罗嘉颀面无表情地看她一眼,日光垂下,落在她发红的手背上,一言不发。   电梯正在下降,他一直仰着头看着跳动的数字,忽然突兀地说:“没赶上不会等下一趟电梯?”   莫名地堵着一口气,那句“手夹坏了怎么办”到底还是没说出来。   于是这句话听起来就是不折不扣的教训。   沈夜的语气也有些僵硬,说:“我怕你会等。”   沉默了数秒,直到楼下,电梯门打开了,罗嘉颀没动,也没回头看她,仿佛别有深意:“怕我等,你不会跟紧一些吗? ”   第二天就是平安夜了。   陈苒把合同送进罗嘉颀的办公室,等他签名的时候屏住呼吸,连大气都不敢出。   实事求是地说,这位上司非常温和有礼,公司里一大帮女孩子迷恋他,也不是没有道理的。可是这两天的情况有些不一样,罗总说话的语气、态度和往常无异,可是总让人觉得气压很低。而且,他浑身的气压一低,却不影响对公务的处理,敏锐更往日。就连瞄一眼打印文件都能随手指出几个拼写错误,愈发显得手下一干人不够敬业。   从办公室出来,恰好沈夜等着进去。   陈苒拍拍她的肩膀,好心地提醒:“罗总要出去,你别赶这个时候找他签字。   又压低了声音说:“心情不好呢。”   沈夜勉强笑笑,表情有些迟钝:“啊?这样啊。那我一会儿再找他。”   “唉,平安夜,看起来一点都不平安。”陈苒咕哝了一声,一脸疲倦。   身后的门忽然打开了,罗嘉颀看了她们一眼,目光最后落在沈夜身上。   “啊,罗先生。”陈苒连忙招呼。   他只点了点头,从两人身边走过。   “罗先生……”   罗嘉颀停下了脚步。   “您十点半还有个会见,是和——”沈夜尽职地提醒他。   “知道了。”他没回头,径直坐电梯下去了。   沈夜和陈苒对视一眼,默默地各自回办公室。   前天从摄影棚回来,除了公务以外,沈夜再也没和罗嘉颀说过一句话。她不知道他在发什么脾气,也并不打算去弄清楚。他是老板,有权利脸色不佳,更有权利随时随地发脾气。可她不行,只能忍着,强颜欢笑。   沈夜揉了揉太阳穴,处理完几封电邮,想起要下楼找同事核对单据,去陈苒的办公室拜托了几件事,就等在了电梯门口。   电梯门打开的时候,走出来的是罗嘉颀。   沈夜愣了愣,让在一边。   罗嘉颀没出来,一手插着口袋,站在离她不远的地方,紧紧抱着唇角。   沈夜局促起来,有些不安地开口:“您……要出来吗?   深咖色的皮鞋到底还是踏出来了,他的脚步向来是铿锵有力的,这次也是一样。   沈夜擦着他的身侧走进电梯。   罗嘉颀能感受到她的手腕近在眼前,勾起指尖就能触到。他很想反手握住,结束这场莫名其妙的冷战。可她走得很快,甚至刻意地偏了偏身子,然后迅捷地按下关门。   仿佛对他视而不见。   他又在电梯门外站了一会儿。某种情绪已经被憋到了临界点,想找她谈谈,可是又莫名地纠结:该怎么开口才不会显得突兀呢?   “罗先生——”另一部电梯门叮的一声打开了,出来的人脸色有些难堪,“吴处刚刚上了飞机。”   “嗯”罗嘉颀显然还有些反应不过来。   “罗先生,吴先生的秘书打来电话,说是抱歉,这次会见取消了。”陈苒也推门出来,脸色很差。   “北京的那位?”罗嘉颀脸色一下子凝重起来,“十点半的预约是和他吗?——十点半到十一点十分?”   他强调了一遍时间。   陈苒几乎能看到他眸子里开始酝起的狂风暴雨,不由自主地吞咽了口水:“小沈传给我的工程上是这样的,没有午餐预约,十点半到十一点十分…… ”   他大步走回办公室,头也不回地扔下了一句话:“公关部的人呢?”   沈夜核对完单据,在吸烟区看到了神态轻松的厉宁。他显然刚刚打完私人电话,心情颇佳。   “嗨,美女,今晚平安夜怎么过?”他轻轻吹了声口哨,暧昧不明地笑,“有约会对象吗?”   沈夜忍不住笑:“没有,要不你约我吧?”   “嘿嘿。”厉宁笑,岔开话题,“最近眼睛不橡兔子了嘛……”   “呃?”沈夜愕然,“是……你买来的?”   厉宁若无其事:“老板让我出国的时候买的。”   沈夜不知道该说什么,盯着厉宁的表情,有些心虚地揣测他是不是发现了什么。   不过厉宁总是笑嘻嘻、一副无害的样子,还真没什么端倪可言。她有些丧气,晃晃手里的一叠纸:“先上去了。下次聊。”   沈夜能听到罗嘉颀办公室里断断续续传出的声音,她止住了脚步,不知道是不是该庆幸。   厉宁走出几步之后,又突兀地回头,看着沈夜。   “虽然这次的麻烦不算小,可是你也别太担心。”他抓了抓很短的头发,似乎有点不知道如何选择表情,“老板对这个项日这样重视,总会想办法解决的。”   这算不算是糟糕的安慰?洗夜勉强勾起了嘴角的微笑:“我知道。   她转身要回自己的办公室,陈苒步履匆忙地从罗嘉颀办公室出来,一看见她就说:“小沈,老板找你。”   脸上的表情分明就是同情,她甚至先声地叹了口气。   一屋子的人,却出乎意料地有些安静。   沈夜跟在厉宁的身后,觉得自己正在慢慢地靠近暴风的中心。   “沈小姐,我想听听你的解释。”罗嘉颀的声音透过人群直接地落在夜耳朵里。   她咬了咬唇,深呼吸,抬头,毫不费力地找到了那双冷冷的眸子。   沈夜没什么好解释的,是自己的失误,那天她头昏脑涨地安排他的工程,没有考虑周全。   “说话。”罗嘉颀微微提高了声音,“这么多人在这里,不是等着看你掉眼泪的。”   他怎么知道自己有点想哭?沈夜又深呼吸了一口,重重地咬唇。   “对不起,是我的失误。”她努力平复呼吸,“前天把时间回复给吴处长的秘书,那边没有反馈,我以为……”   “那边没有及时反馈是吧?”罗嘉颀忽然笑了笑,只是日光里殊无温度可言,我来告诉你为什么。”   “对方接到你的通知就已经订了机票。这边明显地不重视这场会谈,他们为什么要给你回复?!临上飞机才说取消,你该谢谢人家厚道,不至于让我在这里空等上一个小时。”   沉默了许久,厉宁的声音响起来:“罗总,看看还有什么办法能补救吧,等那边下了飞机我就去联系吴宇的秘书试试看。”   罗嘉颀的脸色依然不见丝毫的缓和,他简单地对厉宁点了点头,然后俯身动了动鼠标,头也不抬:“沈小姐你先出去吧。”   沈夜转身出门,指甲抠得掌心生疼。   她有些麻木地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坐回办公椅上,忽然觉得有窒息的感觉。   可惜办公室的这扇窗是打不开的。   沈夜听到轻轻的敲门声,有些机械地应答:“请进。”   是陈苒。   她提了一个小袋子,放在沈夜面前,柔和地说:沈夜勉强笑了笑,看了看沙拉和汉堡,轻声说:“吃点东西。   “谢谢你。”   “不高兴的话,就不要勉强自己笑。”陈苒叹口气,“对着我,没关系的。   沈夜鼻子一酸,慌忙低下头去,半天,才说:“我没事的。”   “小沈,听我的话,吃点东西。”她依然不轻不重地动着,“说到底,一份工作是为了薪水,为了吃饱饭。那句话叫什么来着,不要因噎废食。”   沈夜慢慢地伸手去拿汉堡,指尖温热。芝士异常的香醇,牛肉也很爽嫩。公司餐厅的汉堡向来口碑不错,沈夜一口口咬着,不想辜负陈苒的好意。可她心里知道,此刻哪怕咬的是一张包装纸,对自己来说也没什么区别。   陈苒离开之后,办公室一下子空落落起来。总得找些事情做,沈夜开始整理信件,先摊在面前,再熟门熟路地分类。   属于罗嘉颀的有厚厚一叠,其中大多数是垃圾信件,原本是应该在午餐前和当天的杂志一道送给罗嘉颀的。她……一会儿让陈苒送进去吧。   打开电脑开始做表格。接近月底,又快年底了,各项总结都要开始着手。而她因为中间和厉宁交接过一次,很多数据都要提早准备。   屋外响起了脚步声,应该是有人从罗嘉颀的办公室出来了……不知道最后讨论出了什么方案。   沈夜怔怔地看着碎花百叶窗帘许久,手机响了好几遍都没反应过来,最后接起来的时候,电话边已经非常不满。   “喂喂,怎么不接电话啊?”王黎的声音活泼生动。   “嗯,工作呢。”   “你老板好凶啊。话说,那天回去,没再你?”   沈夜看看日历,杂志应该在昨天出刊,难怪她有空八卦了。   “没有。你还有事吗?我今天很忙。”   “其实没事,就是问问你今晚干吗。很久没见面了,而且平安夜商场还打折,要不要一起逛逛?”   “嗯……你没人陪? ”   沈夜突兀地说了一句,“不说了,再见。”   办公室的门被推开了,罗嘉颀的身影修长挺拔,静静地立着。   沈夜条件反射般站了起来。   晦暗不明的光影交错,他在沉默许久之后终于开口:“你跟我过来。   沈夜再一次踏进他的办公室。   和刚才不一样,这一次,罗嘉颀并没有任何生气或者冷漠的表情。   一切如常,他只是指了指手边的一叠文件夹:“上午该做的工作不要拖到下午。”   “我知道。”沈夜低声说,把信件、资料和需要他过目的文件一一摆好,“都在这里了。”   她照例是站在他办公桌的一边,静静地等他签完字,偶尔他会开口问一两句,她就开口回答。午后的阳光从罗嘉颀身后的玻璃窗外落进来,染上他银灰色的衬衣,将那种颜色渲得更耀眼一些。   原先厚厚的一叠纸张,如今只剩下最后一张。纸异常薄,透出桌面原本的纹路。   罗嘉颀的笔轻轻一顿,墨点比起别的痕迹,更深、更浓一些。   沈夜已经理好了该带走的资料,就等着他将这最后一张还给她。   他却迟迟没有。   手指按在纸页的一角,修剪得干净而简短的指甲因为用力而泛着白色,他抬头看她一眼,落在自己眼里的有微肃的神情,和……泛红的眼睛。   罗嘉颀叹口气:“沈夜……”   “我知道自己错了,公司给我任何处罚或者工作调动,我都不会有意见。”沈夜收起最后一张纸,努力平稳地说着话,“对不起。”   他的身体一动,欲言又止。   沈夜后退了半步,低了头说:“罗总,我还要把这些通知分发出去,我……我先走了。”   他看着她离开,过了好一会儿,才自嘲地一笑,视线重新落回了桌上。那叠信件的中间,露出色彩缤纷的一角,分外显眼。   沈夜回到办公室,看了看时间,头一次觉得如此难熬。   三点整。   坏事传千里。下楼的时候遇到同事,认识她的、不认识她的,每个人望向她的眼神里,都写着“即将下课”四个字。她努力做到若无其事,一转弯,在老地方听到厉宁在打电话,语气里全是歉疚:“宝贝对不起,真的是急事。晚上要赶去北京。平安夜不能陪你过了。”   脸色掩饰不住的黯然,沈夜放弃了电梯,一层层地往上爬。   四点整,拨内线给罗嘉颀:“罗总,今晚在希尔顿有慈善晚宴,司机会去接您。”   听筒拿在手里,仿佛是烙铁,她很想说完就扔。可偏偏罗嘉颀没有回应。   许久之后,沈夜下意识地看了看手边的钟,整整十秒,那边才传来声音“知道了。”   六点整。   陈苒提早了半小时下班,据说儿子在双语学校有表演节目。走前她特意进来看了看沈夜:“小沈……今天平安夜,没有约会吗?”   她笑:“我把工作做完再走。”接着打电话叫了份外卖,开着电脑继续做表格,检查下周罗嘉颀要用的一份报告。   一个个的数字在眼前飞舞交错,她站起来,捧着杯子静静地在窗边站了一会儿。   对面的商场门口摆着巨大的圣诞树,挂满了彩蛋和袜子。“平安夜狂欢,满两百送两百”的大幅广告,无疑最大限度地调动起人们的购物热情。圣诞老人站在街头,一把把地分发糖果。   从这样高的地方望下去,自然看不到人们的表情。   可她知道所有人,挽着男女朋友的,牵着小孩的,都在笑。   七点整。   外卖送来了,云吞面。   她摘了眼镜,暂时性地关上电脑页面。   用筷子挑起了一丝。热气蒸蕴在眼睑上,有点酸涩。难道是眼睛太疲倦了吗?   沈夜拿了手机出来,拨了一串号码。   “婷婷啊,今天怎么记得打个电话回来?”妈妈的声音很亲切。   “很久没打回来了,你身体好吗?”沈夜吸了口气说,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愉快一些,“今天是平安夜啊。”   “嗨,是你们年轻人过的节日。晚饭吃了什么?”妈妈还在絮絮叨叨地说,要是出去玩的话记得多穿衣服,这几天天冷。”   有热热的液体滑下来,沈夜抽了抽鼻子:“哦……知道了。”   “你不是已经感冒了吧?”妈妈忽然警觉起来,“说话怎么这样?   “没有啦妈妈。”沈夜慌忙抹了抹眼泪,“我在和同事吃火锅呢,太辣了。”   匆匆忙忙地挂了电话,才发现眼泪一滴滴的再也止不住了。推开饭盒,伏在桌上,肩膀一下下地抽动着。最开始无声,然后慢慢地小声抽噎。   越来越大声,她很想提醒自己克制一下,可是没用。   反正是平安夜,这一层只有自己一个人吧?沈夜自暴自弃地想着,眼泪热平平湿嗒嗒地沾在衣袖上。   时间之于每个人,仿佛无数条平行的舒缓河流。或偶然或刻意,溪流中溅起水滴,彼此不经意地交错着。   四点整。罗嘉颀接到沈夜的电话,提醒他晚上有一场慈善晚宴。他拿着电话想说些什么,可过了很久,只说了一句“知道了”。   五点半。接到厉宁从北京打来的电话,已经和吴宇的秘书联系上了。   六点整。下班。他特意从半开的门里看了一眼,她还没走,对着电脑打字,面无表情。回酒店的路上,司机问:“罗先生,一会是不是立刻送你去希尔顿?”   他的手指轻轻地在膝上敲击,说:“不去了。你送我到酒店就好。”   七点整,夹杂在城市喧闹的交通中他自己开车回到I&N,地下车库空空荡荡的。   27层。   有灯光,她还在办公室。   只是门是关上的。罗嘉颀想了想,无声地推开一指的缝隙。   恰好听到她和母亲打电话,语气轻柔活泼。   最后眼泪都流下来了,可还是在笑:“……我在和同事吃火锅呢,太辣了。”   她伏在桌子上,肩膀一动一动的。隔了一会儿,又或许是怕别人知道,胡乱地伸出手,自欺欺人地去关台灯。   一片漆黑中,克制不住地抽噎。   罗嘉颀抓紧了扶手,金属刺得自己掌心冰凉。   七点十四分。罗嘉颀站在助理办公室的门口,已经十四分钟了。他终于忍不住将门推开。   所有的光线来自电脑屏幕的荧光,一闪一闪的。   沈夜正把脸埋在手臂里,因为哭得太专心,没有发现身边多了一个人。   罗嘉颀的手指触到了她的头发,终于成功地将她惊醒。   他没有给她任何反应的时间,只是不容抗拒地将她抱进怀里,低声说:“婷婷,不哭了。”   沈夜头一反应是用力地想要推开他,就像她平时对待他的那样。   可是这一次,根本推不动。他俯身,手臂揽着她,没有丝毫放开的意思。   他的唇就贴在她的发丝上,温热的呼吸撩拨在她的耳侧,而他一遍遍地低声叫她的名字。不是“沈夜”,而是“婷婷”,就像爸爸妈妈平时叫自己的那样。   她放弃了挣扎,就让他抱着自己。原本被惊吓逼回去的眼泪又止不住了,眼泪渐渐地濡湿他的衣服。   他并没有再说:“不哭了”,一只手轻柔地抚着她的背,希望她哭得舒畅一些。   直到沈夜平静下来,双肩不再抖动,呼吸都轻缓平和,他才放开她。   电脑屏幕早就替换成了屏保,台灯依然关着。沈夜伸手去开,无声的寂静中,啪的一下,溅晬的光线落进了眸子里。   她震惊地抬头去看罗嘉颀带着淡淡笑意的表情,又看到他胸口的凌乱折痕,唰地站了起来,语无伦次:“我……”   罗嘉颀有些遗憾地想,她还是刚才乖乖趴在自己怀里的样子……比较可爱。   “别叫我罗先生。”他看着她的眼睛,弯了弯唇角,“罗先生不会安慰你,只会批评你。”   沈夜默然。   “叫罗嘉颀。”他伸手,在她躲开之前揩去她还挂着的眼泪,“是罗嘉颀……不想看到你难过。”   沈夜听到他这样说,有些茫然地和他对视。哭得太久了吗?又或者是在黑暗里藏身太久了?以至于头脑都有些混沌起来。   可她忽然觉得,眼前这个人,真的不是早上厉声呵斥自己的上司了。   罗嘉颀依然柔和地望着她,神情专注,只有眼神泄露了些许情绪……那叫作紧张吧?   “走。”他一把拖起她的手,顺便将桌上那碗糊成了一团的云吞面扔进垃圾桶,“不要加班了,我们出去玩。”   加班这个词显然让沈夜愣了愣,然后她倔强地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我……还有工作没做完。”   “老板算你加班了,给你记上。三倍加班工资。   今天是平安夜。就当……你陪我,好不好?”   沈夜心有余悸地看着他。   他转身,挑眉微笑,“婷婷”,而罗嘉颀揉揉眉心,一样有些头疼于自己身份的转变。   车子开出1&N地下车库的时候,沈夜揉了揉眼睛:“去哪里? ”   他面色不改:“慈善活动。”   沈夜大惊,回过头看他一眼:“我不去。你——怎么不早说? ”   “不是希尔顿。”他慢条斯理地拿出了一张色泽缤纷的卡片,在她面前晃晃,是这个。”   沈夜定睛看着粉色的卡片:罗先生、罗太太亲启。   是游乐场发来的邀请函。   平安夜邀请他们带着孩子一起参加拍卖会,收入所得全部捐献给S市的某孤儿院。   她皱眉想了很久,终于想起来,是次带心怡去玩的时候,摸了一张回执单,扔进了那个大邮筒里。而今天自己把这封信一并送到了他的办公室。   虽然是很有意义的一项活动,可是沈夜瞥了一眼那个囧死人的称呼,不想去。   “这怎么能去……”她有些结结巴巴地说,“心怡也不在。而且……”   罗嘉颀特意没打断她,听到她卡壳,笑了笑。   “怎么不能去?就当去玩玩吧。散散心。”他轻描淡写地就决定了。   罗嘉颀出示了邀请卡,工作人员虽然让他们进去了,但还是问了一句:“请问,你们的孩子呢?”   “哦,女儿送去奶奶家了。不过我们觉得这是件好事,所以来看看,能做些善事也好。”   “这样啊。”工作人员笑容可掬,“请进吧。拍卖是在小剧场里,八点半开始。”   “现在还早,要不要吃点东西?”罗嘉颀眯起眼睛看了看周围,“饿不饿?”   她自然是又冷又饿,带着鼻音,“嗯”了一声。   游乐园的道路本就错综,加上彩灯的光线绚烂活泼,活脱脱一个小小的迷宫。可他的方向感好得惊人,因为来过一次,没留意导览图,就轻易地带着她找到了餐厅。   “奶茶,红茶,黑椒鸡排饭……”沈夜研究着菜单,一边点餐,“你还要吃什么?”   “你点吧。”他温和地笑着,将大衣放在一边。   “老板……”   他有意沉了沉脸色。   “呃……”她不敢说话了。   最后罗嘉颀妥协,有些无奈地笑笑,决定不去计较这个称呼问题。   “那天在摄影棚的事,我要向你道歉。”他看她一眼,认真地说,“我不该乱发脾气。”   沈夜剜了一口咖喱饭。   “我知道你一直误会我和栗洛有什么。之前一直没解释,是因为觉得突兀,也不想让你觉得我心虚。那么……不会再和我冷战了?”   “冷战?”沈夜回过神,哦,之前的冷战……难道他以为是自己在吃醋吗?她的眼睛还有些微肿,想要解释,最终还是放弃了,“是你在和我冷战啊。”   “我心情不好。”他抿着唇,眼神有些不自然,找了最普通的理由。   沈夜凝视看着他,良久才轻声说:“没关系。”   快到八点半,他们埋了单,进了小剧院。   大部分是家长带了孩子,尖叫声,哭喊声,热闹得不可思议。   台上打扮成圣诞老人的工作人员抱了各种限量版的玩具出来,罗嘉颀鼓励沈夜举牌,可她一直笑着摇头。   直到一只巨大的泰迪熊被抱出来,她眼前一亮。   可是……和小孩子竞拍……   罗嘉颀不再问她,异常镇定地举牌,出价,加价。   她怔怔地看着他,忽然记起来,上一次他这样竞拍的时候,是在索斯比拍卖行。   拍下的天青汝窑四足水洗,传说中的无价之宝,如果用数字来衡量,那么是小数点前一共带着九个零。   虽然当同他没有出现在现场,可是所有的媒体都抓拍到他从贵宾室出来的场景。   神色淡定,仿佛适才的一掷千金不过是买件家具那样简单。   至于这一次,是人民币2890元整。   对于一个绒偶玩具来说,够贵了。不过是做善事,沈夜心里觉得很舒服。   坐在旁边的年轻妈妈凑过来对沈夜说话:“你家孩子没来吗?”她逗了逗怀里的小女孩,“我女儿喜欢下面的那个芭比娃娃。”   沈夜尴尬地点点头,不出意外地听到身边男人的轻笑。   他勾了勾她的手腕,依然在笑:“玩偶也买了,善事也做了,我们出去吧。”   他们猫着腰,从侧门出去,领了爱心卡,径直找了工作人员。   “我来。”他坚持,压低声音说,“是圣诞礼物。”   沈夜到底没有坚持得过他,又或许只是被一句“圣诞礼物”打动了,她……真的很久,没有收到过这样一份礼物了。   夜晚的空气冻冻地陈铺开,仿佛是寒霜,又仿佛是水果布丁上的一层椰子粉。摩天轮正以均衡的速度转动,折射出糖果般的光圈,融融的橡是恋人颈间甜蜜的项链。   罗嘉颀将自己的大衣脱下,实在她肩上。   “不用。你不冷吗?”她想脱下来还给他。   他只穿着衬衣和铁灰色的毛衣,却用双手捂着她的肩膀,不轻不重地阻止她的动作。   她只能随他。   “要不要坐摩天轮,或者海盗船?”   “不要。”沈夜缩了缩脖子,“我想喝热可可。   他微笑,带着近乎宠爱的眼神,浅浅报了唇说:“好。”   “以前小的时候,我爸爸常带我去广场上玩儿。”沈夜看见前边抱着小女孩的年轻父亲,不由微笑起来,“他也会那样抱着我。”   “你爸爸应该会很骄傲吧?”罗嘉颀莞尔,“你小时候那么可爱。”   “嗯?”沈夜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有些不好意思,“每次都是吃晚饭前,广场上的烤肉很香。可妈妈总说外边的小摊不干净,从来不让我吃,爸爸就偷偷买给我   吃。”   似乎到了现在,还能嗅到些新疆小贩烤肉带出的孜然味……夜有些怀念地吸了吸鼻子。他并不打断她,却微笑着揽紧她的肩膀,眼神莫名的深邃:“你爸爸很疼你。”   “是呀。”沈夜笑了笑,又低下头,“可惜他现在不在了。”   有一缕属于身边女孩子的长发拂到了自己脸颊上,罗嘉颀一怔,很快地说:“对不起。”   游乐园里的星巴克装饰得像是童话小屋一样。沈夜没有再说起先前的话题,双手拢在他的大衣里,罗嘉颀在地身前,正准备付钱。   沈夜站在他身后,看了一眼,有些好奇:“你钱夹里放的是心怡的照片吗?让我看看可以吗?”   他愣了愣,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钱夹,表情有些尴尬:“不是。”   "哦。”电光火石的瞬间,沈夜忽然隐约猜到了什么,脸涨得通红,讷讷地移开目光不去看他,只说,“对不起。”   罗嘉颀沉默了片刻,忽然微笑:“给你看也没关系。”   他取出来,在指间夹着递给她。   沈夜却在倏然间失去了勇气。   她别着头,过了许久,终于转过来,低头看了一眼。   一寸见方的大小,不是照片,是从杂志上剪下来的。   她知道是哪本杂志,也知道是谁拍的,更知道这是谁。   年轻的女孩子靠着窗户,眉目灿烂地冲着镜头微笑,身上的红色衬衣看上去鲜活明亮。   “我一直觉得它太小了。”他接过服务生递来的两杯饮料,神色自若地微笑,“如果你愿意的话……能不能给我一张大一些的呢?”   沈夜没有说话,一直走到门口,风骤然卷进来,身上的羊绒大衣并不能替自己遮去任何寒凉。她忽然有些心惊胆战,这个男人……正在给她越来越多的意外。而她……   渐渐觉得承受不起了。   “罗嘉颀……”她有些艰难地开口。   她头一次叫他的名字,罗嘉颀的眼睛里倒映着莹润的漫天星光:“什么?”   “谢谢你对我的……好感。”她顿了顿,有些结巴,“可是我心里,一直有别人。   星光渐渐地黯淡,黑云蔽住晴朗的夜空。远处的摩天轮停了下来,而过山车夹杂着一阵排山倒海般的尖叫呼啸而过。   他简单地“嗯”了一声,表示自己有在听。   “之所以一直没说,是我不好。”她转过脸,不去看他的表情,“对不起……这是我给你的答复。”   冷风卷拂得唇角都僵硬起来,笑意彻底消散在冰凉的夜里,罗嘉颀觉得自己的呼吸都有一瞬间的不畅:“那是位……你的记者同学吗?”   沈夜没出声,不回答。   罗嘉颀简单地说:“回去吧。”   背后霓虹绚烂。花车一辆辆地开过,尖叫声,口哨声,烟火腾空,墨蓝的天幕上大朵大朵鲜花盛绽。   光线忽明忽暗,色彩万般变幻,拉长了两道寂静的影子,一路沉默地走向停车场。   罗嘉颀发动了车子,重重地踩了一下油门。   车子性能良好。沈夜听叶即景说过,从0加速到每小时100公里,似平只要几秒钟的时间。那个数字她记不清了,只是此刻深切地感受到,因为惯性,自己的身体紧紧地贴在了椅背上。   这种感觉并不舒服。   耳朵里有奇怪的失衡感,接着胃里又开始不舒服,沈夜忍耐着,侧头望向窗外。   窗外滑行而过的景色并没有缓解不适,巧克力的味道一口口地泛上来,她抓紧了泰迪熊的手臂。   那股味道已经滑到喉咙的时候,她不得不有所表示,于是侧身看他一眼。   也许是落进来的月光有些惨淡,他发现她异常苍白的脸色,一怔之后,放缓车速,直到停下。   已经来不及说什么了,沈夜打开车门就冲出去,弯下腰,吐得天昏地暗。   身后车门啪的一声被甩上了,接着有人走过来,轻轻拍着自己的背脊,力道不轻不重。沈夜浑身一激灵,一下子止了吐,只是疲倦地弯着腰,双手撑在膝盖上,大口呼吸新鲜空气。   他依然递手帕给她,这次是黑色的底色,银白条格,内敛稳重。   沈夜没接,她只是从口袋里掏出纸巾,很快地擦了擦,低声说:“不用,我自己有。”   路边有垃圾桶,沈夜直起身子走了几步,想把纸巾扔掉,顺便不动声色地摆脱背后温暖的手掌。   可身后的人大步地走上来,在她之前,将条她没接的手帕扔了进去,然后一言不发地转身上车。   帕子被扔在一堆秽物上,鎏银格子在黑暗中分外的奢华。沈夜愣在那里,直到身后的车子里有人不耐烦地按了按喇叭。   她坐上车,可罗嘉颀并没有开车的意思,就这么坐着,仿佛黑暗中的一座雕。   她想起那块手帕,心情说不山的复杂,不由自主地开口:“你这样……”   “我怎么样?沈夜,我的心意,你在乎过吗”他努力克制心中突如其来的怒火,   有些淡漠地接口,“既然你不在乎,留着还是扔了,对我来说没什么区别。”   沈夜没接话,又或许是不知道如何开口,只是揽紧了膝上的泰迪熊。   窗外竟开始了细雪,薄薄的冰凌细细密密地贴夜车窗上,六角形,纤薄透明。只要轻轻呵一口气,大约就会融成透明的液滴,仿佛从来不曾从云间散落下来。   她集中了全部注意力去数到底有多少落下来,又有多少很快地消逝、直到身前那个庞大柔软的玩偶被人扯开,直接扔在了后座。   他欺身过来,在离她不远的地方,简单地重复了一遍:“我在和你说话。”   罗嘉颀抿起唇的时候,眼睛会变得细长而深邃,那里有一场风暴正在酝酿着,而她毫无疑问地,将会被挟着其中。   “你要我说什么?你说会等我的回答。我给你回答了,是哪里做错了吗?”沈夜低声说,“如果你是觉得我浪费了时间,那么我想说,花半个月的时同来考虑……其实并不算太长……”   “我不想听这个。”他的声音愈发的冷漠,“说说那个人吧,你喜欢的那个人。”   “这个人和你无关。我并不认为说起他,会对我们之间的关系有丝毫的改变。   沈夜的语气渐渐地变得生硬,有些不自然地转开目光。   呼吸声起起伏伏,不知是他的,还是她的。   或许是因为气恼,或许是因为急躁,在这静谧的车厢里尤为清晰,甚至能循着这无声的线索,看到起伏的胸膛。   “婷婷,我们这么说吧。”罗嘉颀再开口的时候,已经恢复到以往的镇定从容,“那个人……你们还有可能在一起吗?”   她不想和他讨论这个问题,轻而易举地绕开了:“下周一我会向HR申请调职,于公于私,我们似乎都不再适合——”   “又是你‘沈夜式’的冷静吗?”罗嘉颀打断她,嘴角的冷诮更加明显,“我不同意。”   一辆出租车从路边开过,绿色的空车标志十分明显。   沈夜深呼吸:“罗总,你真的需要冷静了。或许明天起来,你就会发现这个主意其实很妥当。”她侧身去开车门,可是罗嘉颀的动作比她的更快,轻轻咔的一声,车门已经锁上。   他一动不动地盯着她,眸色更深。   她终于恼怒地转过身,眼睛微肿,狠狠地瞪他一眼:“你到底想怎么样?如果我因为这辆跑车、香奈儿礼服、I&N大中华区执行总裁这个身份答应你,你就开心了?”   罗嘉颀并没有被她刻意的挑衅激怒,相反,他的面容异常平静,口气温和:想要的话,有什么不可以?我不介意用这样的方式开始。”   沈夜涨红了脸,忽然觉得一切都绕回了原点。而罗嘉颀的手指抚着额角,似是有些难以置信……自己竟然说了这样的话。平时都是在社会规则熏陶之下,一个比一个更有礼的人,可这样的时刻,竟不知道谁的话伤谁更多一些。   “对不起。”沈夜咬唇,望着车外飘雪,有些疲倦地说,“真的很抱歉。我想要的那些,你给不了我。”   “什么?”他淡淡地问。   “安全感。”沈夜看着他,声音低低的,“像我爸爸那样,很普通地去爱一个人,爱一个家的安全感。”   Chapter 04 手写的从前   沈夜猛地从床上坐起来,额头上竟然密密出了一层冷汗。她的手指紧紧地抠着灰色床单,用力闭了闭眼睛,试图淡化梦里的场景。   其实也不算是梦,只是反复地出现昨晚的邵件事,那辆跑车加速,将她整个人钉在座位上,腹腔里的一切都在翻滚着,想吐却又吐不出来。   坐了很久,直到心跳一点点地平复,她掀开了被子,挪去洗手间刷牙洗脸。   空调还开着,暖气仿佛漂浮在这个封闭的空间里,熏得人有些燥热。   挤了一截牙膏在牙刷上,才送进嘴里,就听见搁在外边的手机响起来。   并不是她私人的那个。   沈夜心里打了个突,快步走出去,直到看到那个号码,才松下一口气。   “陈姐?”   罗嘉颀临时去北京,陈苒随行。她打电话来交代了几件事,最后有些迟疑地说:“小沈,老板这次带我过去……”   沈夜很快打断她说:“我明白的,谢谢你。”   沈夜再一次拿起牙刷,站在镜前的时候,表情却没有语气那样轻松。   昨晚回来的路上,十几分钟,她真的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熬过来的。又或者,罗嘉颀不见得比自己好多少,可至少当时,她已经没心情去顾及他在想些什么了。她只知道自己坐在他身边,度秒如年。   车子最后在路边停下来,她跨出一脚之后,终于还是回头,用只有彼此可闻的声音说:“罗总……我的建议,请您好好考虑。”   他不看她,依然只有四个字:“我不同意。”   大概每个人都是这样的吧,即便是素来冷静的罗嘉颀,也会有冲动赌气的时刻。   沈夜一遍遍地刷着牙,脑子里滑过各种纷乱的问题,直到吐出一口泡沫,才觉得有些不对。   一低头,才发现是把洗面奶当作了牙膏……   呃,怎么会这么心不在焉呢?她漱口,恶狠狠地,想把嘴里古怪的味道冲淡。   陈苒挂了电话,匆匆走回罗嘉颀身边,提醒说:“登机了。”   罗嘉颀看了一眼她手里的电话。   陈苒有些尴尬,想了想,主动解释说:“我给沈夜打了个电话,有些工作交代给她。”   去北京本来应该是沈夜分内的工作,罗嘉颀这样把陈苒带上,只怕她知道了,心里也是不畅快的。陈苒在处理这些事上,自然有分寸。   “嗯。”他不置可否地站起来,“走吧。”   罗嘉颀照例是一丝不苟的深蓝色条纹西服,大衣挂在手臂上,身形挺拔。阳光透过透明的穹顶落下来,洒在他平整的肩上,陈苒拿着登机牌,跟在他身后,有些意外地发现,今天罗嘉颀的精神……似平不佳。   不过具体是哪里不佳,她也说不上来。   “老板,昨晚希尔顿的慈善宴上的翡翠很不错啊。”她顿了顿,“你母亲不是最爱翡翠吗?”   “嗯?”罗嘉颀顿了顿,“什么翡翠?”   “我本来以为你会拍下来的。”   罗嘉颀很快脸色如常:“是吗?昨晚我有事,后来没去那里。”   陈苒若有所思地看着年轻的上司,轻轻“哦”了一声。   沈夜的圣诞节,是在1&N办公室里度过的。等她从一堆数据里抽身,再三地检査完两份报告,终于如释重负地叹了口气。发送了邮件,沈夜的电话响了。   “抱歉——我知道这是私人时间,但是还是麻烦你将S市收购项目的资料整合之后发到我这里。”罗嘉颀住的酒店房间是在最高层,极目远眺,深蓝的夜幕下,整个城市被微光笼着,他转身,目光终于停顿在笔记本的屏幕上。   沈夜的声音非常安静,“嗯”了一声:“好的。”   手指轻轻地在鼠标上敲击了一下,很快转跳到邮件页面。“你已经发过来了?”   罗嘉颀看到了包含附件的邮件,扫了一眼发送时间,是今天早上9 : 04。   “是我分内的事。”她的回答一板一眼,今早接到陈苒的电话,她就知道他去北京是要用到这些资料的,加班做报告的时候一并做完了。   “嗯,很好。”罗嘉颀顿了顿,加上一句,“辛苦你了。”   挂了电话,自嘲地笑了笑,这样的对话,真像两个完完全全的陌生人。他有些疲倦地揉揉眉心,听到敲门声。   “嘿,罗总。”厉宁推门进来,有些意外地看到了罗嘉颀的脸色,“呃……你看上去像失恋——”   罗嘉颀眼风掠起,厉宁自动自觉地换了个说法。   “你看上去像是几天没睡了。”厉宁咳嗽一声。   罗嘉颀挑眉望向看上去忠心耿耿的下属。   “好吧……”厉宁无奈地举了举手,“我承认我是来关心一下你和……沈夜现在的关系的。”   罗嘉颀轻嗤,重复了一遍:“关心?”   关心和八卦,是处在完全不同的两个层面上的。厉宁在心底默念了一遍,正了正脸色,异常严肃地说:“这个建议当初是我提的,或许我该负些责任。”   罗嘉颀的目光落回电脑上,良久,才轻声说:“不需要你负什么责任。”   “老板,老实说,我向你推荐沈夜的时候,并不知道你三年前就认识了她。”厉宁想了想,索性一口气把心里的话说了出来,“而且我很惊讶,当初你居然答应了。”   “你怎么知道这些?”罗嘉颀的脸色渐渐冷淡下来。   厉宁无辜地耸耸肩,他只是碰到了刚刚从国外总部培训回来的原《游》杂志主编,又聊起沈夜的时候,才凑巧听到的。   “当时是你给了杂志社暗示,可以招聘几个落选模特当编辑的吗?”   罗嘉颀没说话,重新低头望向电脑屏幕,只是漫不经心地说:“我已经公私不分到需要你这样提醒了吗?”   “你没有。我只是,比较担心的是你们私下的关系。厉宁有些无奈,“我知道你不想谈这个,对不起。”   “等等。”罗嘉颀终于在他出门前的片刻喊住他。   厉宁转身。   “我……表现得这么明显吗?”他的表情不大自然。   “其实也还好……”厉宁学上司的样子,抿了抿唇角,“我只对一件事很感兴趣。   罗嘉颀的手指顿了顿。   “喜欢一个人会让味觉退化吗?厉宁的眸子里真的闪烁着几分好奇,“你怎么忍受她泡的红茶的?”   罗颀……   第二天一早陈苒在套房外拨了整整二十分钟的电话,终于成功地把喝醉的两个人叫醒了。   陈苒看到了酒店列出的清单,不出意外地,套房里的黑方红方都喝完了,至额外让服务生送来了啤酒。她自然不好对罗嘉颀说什么,可是一转身,看到了厉宁,她表情严厉得像是看到了自己调皮捣蛋的儿子。   两个小时之后,当车子疾驰在高速公路上的时候,厉宁坐得笔直,只不过从表情上看,显然对刚才陈苒突如其来的大发飙心有余悸。   罗嘉颀靠在后座上,闭着眼睛,太阳穴一突一突地有些痛。   陈苒知道他并不喜欢坐飞机,有些担心:“罗总,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首都机场已经到了,他睁开了眼睛:“唔,没事。”   飞机缓缓降落在S市的机场。商务舱里的乘客本就不多,此刻三三两两地走完了。   罗嘉颀又在椅子上靠了一会儿,才站起来。   陈苒跟在他身后,忍不住又狠狠瞪了厉宁一眼,压低声音说:“已经很糟糕了,你还撺掇罗总借酒消愁?厉经理,麻烦你以后——”   厉宁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陈苒,结巴着说:“借……借酒消愁?”   陈苒看了看罗嘉颀的背影,用同情的口气说:“追女生真不容易,我忽然觉得那时候我老公追我,也太轻松了。”说完摇了摇头,继续往前走。   只剩下厉宁目瞪口呆地站在后边,心想原来陈姐早就看出来了吗?   果然,姜还是老的辣。   罗嘉颀并没有听陈苒的建议同去休息,回到1&N,目光还是略略在旁边紧闭的门上停顿了一会儿,脚步却不曾停下,推开自己办公室的门,走了进去。   沈夜从洗手间出来,看到罗嘉颀办公室半开的门,有些意外。   陈苒昨晚给自己打电话,他们回来的飞机是在晚上,那么现在是谁在里边?   她有些紧张起来,掩厂脚步,悄悄地走过去,张望了一眼。   办公桌后边的人很熟悉,只是……他并没有往常那样专注地办公,只是靠着皮椅,似乎在闭目养神。   或许是因为微微仰着头,侧脸的线条便拉得更为清亮,脸颊的地方有些凹陷下去,而眉峰轻轻皱着,似乎有些不安。   沈夜有些发懵,完全想不到他竟然已经回来了,并且一回来就来加班。她悄悄后退了一步,正准备离开的时候,放在上衣口袋里的手机忽然震动起来,她吓了一跳,替他关上门,走回自己的办公室,一边接电话。   “是,我在加班。”沈夜拿出便笺,“有事吗?   陈苒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担心“那边事办完了,我们就改签了早上的机票。老板回I&N了,你碰到他了吗?”   “……还没。”沈夜顿了顿,莫名其妙地撒了个谎,“有什么事吗?”   “哦,其实也没什么。罗总身体不大好,你要是见到他了,记得提醒他休息。”   沈夜答应了一声,抬头的时候,恰好对上一双幽亮的眸子。   罗嘉颀不知道什么时候倚在了门口,就这样目不转睛地望着她,直到她站起来,才淡淡地说:“麻烦你,我要一杯黑咖啡。”   罗嘉颀并没停留很久,说完就走了。   沈夜抚了抚发烫的脸颊,回忆了一遍,确定他要的是黑咖啡,不是红茶。   可是自己手边只有速溶咖啡。她抓了大衣,又拿了零钱包,拉开门,看到罗嘉颀,有些讷讷地驻足。   “罗先生……”她胡乱地招呼一声,“我去买咖啡。”   他的手扶着自己办公室的门,一怔之后,才点头说:“去吧。”   周日的下午,咖啡店总是挤得满满的,气氛慵散,让人很想窝到软绵绵的沙发芯子里去。夜看了眼价目表,说:“一杯黑咖啡,一杯香草拿铁。都要大杯。”   “两杯是吗?”店员笑着确认了一遍。   沈夜低头掏钱的时候,忽然改口:“再加一杯蜂蜜香油茶。”   鞋子在地板上敲出咔嗒咔嗒的声响,回到办公室,她深呼吸,平缓了气喘,才小心地敲了敲门。   罗嘉颀在她将第二个杯子摆到眼前的时候,终于将日光从文件上移开,带了疑惑望向她。   “这是咖啡,这是……柚子茶。”沈夜不得不解释,“冬天喝这个很好。”   他重新低下头,只是取过咖啡的杯子,礼貌地说:“谢谢。”   “老板……”   “还有什么事?”他松了松领口,声音清冽。   “要是身体不舒服的话,还是不要——”   “我知道,谢谢你。”   算是无声地逐客。   沈夜有些尴尬,转身出门。走到门口的时候,听到罗嘉颀的咳嗽声,她终究还是忍不住,转头望了一眼。   他依然低着头,左手撑着额角,大拇指正轻轻地揉着太阳穴。右手握着笔,像个孩子一样,在桌面上一下下地敲着,忽快忽慢。   十分钟后,何医生赶到了I&N,先敲了沈夜办公室的门。   何医生是罗家在S市的私人医生,沈夜在心怡生病的时候和他联系过几次,对他也不陌生。   “何医生,一会儿你进去吧。我不陪着了……”她有些尴尬,“罗先生肯定不喜欢我去打断他的工作。”   何医生点了点头,笑着说:“他每次下飞机都会有些不舒服,不用太担心,我去看看。”   半个小时后,何医生又进来了,脸上满是无奈:“他身体倒是没太大问题。就是太疲劳了,稍稍有些感冒。不过……他坚持今晚还是要去参加几场应酬。”   沈夜低头看了看日程,前头两场倒还好,不过八点是和银行的人一起。帮人,素来是挨上酒桌就不愿下来的。她皱皱眉:“何医生,你不能劝他不去吗?”   何医生耸耸肩:“他坚持。我只能建议他现在休息一会儿。”   医生走了之后,电话很适时地响了。   “麻烦你在四点的时候叫醒我好吗?”   罗嘉颀的声音在任何时候听起来,都是彬   彬有礼的。   “嗯,好的。”沈夜顿了顿,“不过罗先生……”   “我就在休息室,一会儿你可以直接进来。”他打断她,“还有事吗?”   “要不……要不我替你推了晚上的饭局?”沈夜的声音有些迟疑,但还是开口说,“你的身体还好吗?”   他短促地笑了一声,沈夜听得出是拒绝。   她想起他微白的脸色,忽然想到他急匆匆地赶去北京,说到底,也是在弥补自己的失误。沈夜只觉得愧疚,有些突兀地说:“我陪你一起去吧。”   在此之前,或许是因为公关部的同事们自有玲珑手段,也可能是因为知道她实在不擅长这个,罗嘉颀不大会带沈夜去需要应酬的场合。   罗嘉颀有些意外,隔了许久,才说:“怎么?”   沈夜没吭声。于是他答应下来,甚至笑了笑:“嗯,也好。”   时间滴滴答答地挪移到近四点的时候,沈夜走进罗嘉颀的办公室。   里边静悄悄的,她犹豫着是现在去叫醒他,还是再让他休息上半个小时。   日光悄无声息地落到那张办公桌上,罗嘉颀的西装就这么随便地扔在桌面上,并不像他往日严谨而整洁的作风。沈夜走过去,想替他挂到衣架上去,才将衣服拿起来,钱夹就从口袋里落了出来。   俯身捡起来的时候,她莫名地心虚了一下。然后指尖一动,翻了开来。   数排卡位,单调的黑色,没什么特别的。   “不用看了。我不会再放着那张照片。”罗嘉颀的声音突然出现在她的身后,寂静而疲倦,“那天你的话,让我觉得,自己是,一个傻子。”   他的语气很自然,只是在中间微微地停顿,仿佛在和她闲聊家常。   沈夜的心脏在瞬间静止,仿佛血液逆行而上,整张脸涨得通红。手指一松,钱包又啪地落在地上。   罗嘉颀走上前数步,弯下腰拾了起来,声音擦过她的耳边,却已经云淡风轻地转了话题:“我的生物钟很准时。”   他的衬衣略显凌乱,袖子卷到手肘的位置,或许是因为刚刚睡醒,脸颊上还带了几分淡红,微微柔和了清的线条。不过在这个人的脸上,丝毫看不出刚醒之后的倦涩。他大概属于那种天生自律到不需要闹钟的人。   “谢谢你来叫醒我。”罗嘉颀接过她手里的外套,有些随意地说,“我想整理一下。”   沈夜“哦”了一声,转身就往外走,走到门口,刚才失去的言语技能才算回来,回头说:“罗先生——”   他正微扬了日光,用若有所思的眼神望向自己的后脊,沈夜顿住了。   罗嘉颀很快地恢复了自若的表情,轻扬了眉梢:“什么?”   “伺医生说那些维生素片你还是得吃。”   “嗯。”他转过身,不再看着她。   半个小时后,沈夜坐进副驾驶座的时候,老章有些好奇地看了她一眼。   她不得不加深了脸上的微笑同他打招呼。   “小沈,你也要去丽晶吗?”老章从后视镜里看了一眼罗嘉颀。他正低着头翻文件不时轻轻咳嗽一声,专注得仿佛没听见前边的闲聊。   “是啊。”沈夜有些不自在地看了老章一眼,觉得他的表情有些怪怪的。   老章没接话,只是呵呵笑了笑。   “送我到丽晶门口,你把沈小姐送回去吧。”罗嘉颀合上一份文件,语气镇定地对老章说。   她转头望向他,有些迟疑:“我还是陪你一起吧。”况且今天也没有别人陪着他啊……   暮色透过玻璃窗,几丝被折射过的光线融融地映在他的领口,罗嘉颀的脸色比起下午的时候,柔和了一些。   “陈姐刚才还打电话来,问你的身体怎么样了。”沈夜的话没说完,罗嘉颀的脸色蓦然间又有些生冷。   他没再提让她回去的事,带着她下了车。   S市的夜晚刚刚开始。   从六点到八点,从三楼到五楼,都是在丽晶,罗嘉颀已经换了三桌。沈夜跟在他身后,想起他密密麻麻的行程表,忽然觉得他……真的很不容易。   自己看到的是他神采奕奕地坐在办公室里的样子。而看不到的,却是今晚这样,即使身体不舒服,还是若无其事地喝下一杯又一杯的酒。   电梯下到四楼的时候,沈夜终于忍不住,轻声问:“老板……”   他淡淡凝眸看着她。   “你今天好像喝得太多了。”   罗嘉颀不置可否地移开目光,双手闲适地插在口袋里,口吻却是平板的:“这就是我不想带你来的原因。”   沈夜不能喝酒,也不能帮着挡酒,应酬起来有些笨拙……她忽然有些懊悔,自己陪着来是做什么呢?   眼神有些黯,沈夜低声说:“对不起。”   罗嘉颀靠着电梯,轻轻阖上眼睛,没有接话。   八点这一场,显然是正场。   包厢装修得似巴洛克风格,有些繁复,而一踏进去,巨大的水晶吊灯更是俗气得晃乱人的眼神。   沈夜正要坐下的时候,罗嘉颀忽然越过她的肩膀,对她身边的中年男人打招呼说:“李行长,很久没见了。”然后拍了拍沈夜的肩膀,指了指自己的位子,自然地说:“坐这里。”   宴请的客人都是银行的领导,一屋子的人,包括沈夜在内,有四个年轻女孩子。那些女孩子或许是单位里新进的职员,能喝,也能说话,半个小时不到,罗嘉颀已经在一波波的攻势下,连干了好几杯红酒。   在一他的脸色先是有些白,随即泛起了红色。并不是刚才那种睡醒之后的浅红。像是皮脒下边的毛细血管在酒精的作用之下,迅捷地膨胀开,看上去并不健康。   沈夜有些担心地看他一眼,心想那个李行长再来敬酒的时候,自己无论如何要帮他找一杯。虽然那个中年男人……真是有点猥琐,刚才甚至有意无意地把手放在了旁边女生的腿上。   胡思乱想的时候,那人直接越过了罗嘉颀,笑着说:“罗总带来的这位沈小姐,看上去真是年轻漂亮,又能干啊……来,这杯无论如何都要喝了。”   年轻漂亮这样的词,总有些不正经的调笑味道。只是酒桌上没人介意这句话,反倒有人起哄地笑,颇有些肆无忌惮。   是啊,谁会在意呢?在意的人,又怎么会把年轻女孩带到这样的场面中来?   这是不成文的规定,彼此都是心知肚明。   罗嘉颀握着高脚杯,不轻不重地晃动着杯中的液体,嘴角噙着笑,没有开口。   再讨厌对方的肥头大耳,自己也根本没立场拒绝。   沈夜索性一仰头喝干了,又让服务生倒满了八分,回敬对方。   罗嘉颀倒没有夸奖她的勇猛,只是微微低了头,将酒杯搁回餐桌上,又探手动了动桌子中央的转盘。   那份八宝琵琶鸭转到沈夜面前的时候,他并不望向她,只是用极低的声音说:“吃点东西,不要空腹喝那么多。”   沈夜的指尖都开始发热,低头吃东西的时候,听到对面有人起哄,要罗嘉颀和个女孩喝交杯酒。   几乎将那块鸭肉呛在喉咙里,沈夜抬头望向罗嘉颀,他的表情依旧是淡然,即便不是愉悦,至少也是毫不抗拒。   酒桌上的气氛一下子热烈起来,那个女孩大方地举着酒杯站了起来。   罗嘉颀忽然转头对沈夜说:“之前我让你联系Kathy,她给你回电了吗?”   沈夜木木地摇头:“还没……”   “打个电话去问问。”他打断她,加了一句,“现在。”   沈夜走到门口,听到身后一阵笑声。   说不上心里是什么滋味,她推开门,有些机械地拨了个号码。   打完电话,隔着厚重的橡木门,依然听得到里边的说笑声。   包厢里就有洗手间,可她还是走到走廊尽头的洗手间,打开龙头,将手放在了冰凉的水流下,冲了又冲。   会所的服务生都相当体贴细致,站在她身边提醒说:“小姐,水会不会太凉?我帮您调得热一些吧?”   她笑笑说不用,然后接过擦手纸和乳液,认真地抹了一遍,才重新回到包房。   一推门进去,就有人在笑:“沈小姐一个电话打了那么久,是不是该罚几杯?”   沈夜先小心地觑了觑罗嘉颀的脸色,日光最后落在领口一团淡粉色的痕迹上。她下意识地望向对座的女孩,不出意外地看到了丰润的唇上微闪的色泽。   他是有意把自己支开的吗?匀不出太多的时间去深思这个念头,沈夜听见自己举杯,说:“应该的。”   生怕类似交杯的闹剧发生,她毫不犹豫地大口吞咽下杯中的液体,凉凉的润滑在喉咙的时候,沈夜忽然觉得有些不对。   这不是红酒的味道……甜甜的,有点是葡萄汁。   嘴里还含着一口“酒”,她疑惑地望向罗嘉颀。罗嘉颀的眼睛在微醺的时候竟明亮得惊人,他的眼神掠过她的讶异,又若无其事地游移开。   她不知道罗嘉颀用了什么办法,把自己杯子里的酒换成了葡萄汁,服务生一次次斟满,旁人也看不出什么异样。   可罗嘉颀一杯杯喝下的,却是货真价实的酒。饭局过半的时候,他的眼神终于慢慢地开始涣散,恰好有人来向沈夜敬酒,他毫不顾忌地伸手揽了她的肩,推开对方的酒杯说:“我来。”   沈夜背脊上密密出了一层汗,只觉得热。他刻意做出的种种冷漠姿态,在这个时候,终于还是被这样的一个动作瓦解开,甚至有溃不成军的意味。   对面的人起哄:“罗总心疼小姑娘了。那就一杯抵三杯。”   他笑,二话不说地喝了一杯,又回头让服务生再倒上。   他的手臂就搭在沈夜的肩上,她能感受到他越来越烫的体温,于是有些着急地想栏住他——反正她喝的是葡萄汁,多几杯根本不会有问题。可手指一触到自己的杯子,罗嘉颀就瞪她一眼,唇抿得纸一样薄,神色间全是不悦和警告。   沈夜不自在地动了动肩膀,悄悄地放下手。   从八点到十点,罗嘉颀一共进了两次洗手间,大约是吐过了,出来之后脸色白得吓人。沈夜瞅着空当,悄悄拨了个电话出去。公关部的同事赶来救场的时候,一群人终于愿意散了。   罗嘉颀扶着沈夜的肩膀,已经有些口齿不清了:“丽晶……楼上已经开了包房,各位尽兴……”   跌跌撞撞地从电梯出来,罗嘉颀将头靠在沈夜的肩上,她只能陪着他一道坐后座。   老章回头看了罗嘉板一眼,说:“很久没见罗总醉成这样了。小洗,今天就你陪着吗?”   沈夜掰开他扣着自己的手,勉强笑了笑:“是啊。”   “小沈你酒量不错啊,看上去没什么事嘛。”   沈夜看看罗嘉颀的侧脸,没说什么。只是忽然觉得自己又做错了件事:她根本不该提出来陪他一道应酬。自己根本帮不了什么忙……反倒拖累上司。   可他不是更古怪吗……明明知道自己的酒量的,为什么不在一开始就拒绝呢?   他们一道将罗嘉颀扶回酒店的套房,让服务生帮忙开了门,又将他放在卧室,老章抓抓头发说:“我出去给老婆打个电话,你替老板收拾一下就下来吧。一会儿我送你回去。”   沈夜答应了一声,烧了一壶水,等开的时候,又替他将公文包和西装外套一一摆好。   水开了,电热壶嗒的一声,汩汩地冒着热气。   倒了半杯在玻璃杯,烫得根本没法喝,沈夜从小冰柜里拿了一瓶Perrier,拧开倒了一半进去。试试温度差不多了,才拿进卧室。   罗嘉颀还是原来的姿势,倒在厚实雪白的床褥间,一条长腿耷拉在地上。   沈夜将水放在床头,踌躇了一会,蹲下来,将他的腿搬上床。   关了灯,正要离开的时候,身后有沉闷的一声声响,似是什么东西翻了。   沈夜吓了一跳,转回去开了床灯,扶起杯子,又手忙脚乱地去抓纸巾。   半明半暗之间,一直侧身躺着的那个人,忽然伸出手,扣住了她的手腕,声音带了浓浓的喑哑,唤她的名字:“沈夜。”   “什么?”沈夜全身僵直了。   “安全感,”他的声音愈加沉了下去,“是我给不了你,还是你不想要?”   “你……醉了。”湿漉漉的手指还扶在杯壁上,沈夜不敢动,直到扣着自己手腕的股力道渐渐变得柔和,直至松开。   松了一口气,正要离开的时候,异常清晰地看到他的脸,此刻正陷在厚实雪白的枕芯里。他的鼻梁的弧度挺直,呼吸轻缓,睫毛轻轻卷起来,很长,也很柔和,侧脸陷在雪白厚实的被褥间,已然浅眠,似平已经忘了之前说过什么。   沈夜回家的时候已经是凌晨,街道上早就没了什么人,老章把车子开得很快。沈夜问:“罗总每次应酬都这样辛苦吗?”   “这次好像特别醉。”老章有些奇怪,“怎么今天就带了你一个人?以前有小孔他们陪着,很少会喝醉。”   沈夜沉默了一会儿,又说:“他天天这样应酬,每天早上还起得来哦?”   其实这句话不算是问题,只是感慨罢了。   结果老章也同她一道感慨:“是啊,我每天早上来接他,他精神都很好。”   沈夜打了个哈欠,心里补充了一句:还没有黑眼圈……真像超人。   第二天九点,罗嘉颀准时踏进办公室。   沈夜送茶进去的时候,他正在打电话。   他微微抬起目光,示意她把杯子放下,就转过了身,继续对着电话说:“……你继续。”   沈夜往外走的时候,有些心不在焉地想,昨晚在丽晶发生的事,希望他都已经忘了 ……免得大家都不自在。   她莫名其妙地想起那次自己醉酒。和他醉后安静的睡觉相比,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样的。   “这是什么?”   沈夜连忙站住,转身,看见他拿了一份打印稿,皱着眉问。   “下午两点的新闻发布会,和上个月印度伊维公司的合作项目说明。”沈夜解释,“哪里有问题吗?我马上就去改。”   罗嘉颀的视线不离开文件,点了点头:“没事了。”   “这份稿子不是给你用的,只是需要过日一下。”沈夜补充了一句,“前几天和你确认的时候,你说不想发言。”   “知道了。”他抬起目光,落在她的脸上,淡淡地问,“昨晚你送我回去的?”   沈夜怔了怔,说:“我和司机一起送你回去的。”   他的眸子此刻掩映在金色的阳光里,是一种低调优雅的琥珀色。   “你没醉是吧?”   “没有。”沈夜有些局促地说,“谢谢你。”   他笑了笑,从容地翻阅着文件,唇被嘴角的弧度拉得更薄:“沈夜,以后不需要你好心地为我做些什么。”   沈夜沉默,她知道他只是在用礼貌的说法表达一句不大礼貌的话:“凡事量力而行。”   她说了句“我知道了”,提醒自己记住这个教训,转身离开。   而罗嘉颀在听到关门声后,才抬起头,微怔着望向她刚才站立的地方。   那晚和厉宁一起喝酒,厉宁兄弟一样肆无忌惮地拍着自己的肩膀,微带同情说:“安全感这种东西,最不好说了。女人说有,就是有,说没有,怎么努力都没用。”   “你以后干脆每天带着她,她不相信你总该相信你的日程表。哪有时间去花天酒地啊……”   他有些不确定地揉揉眉心,心里很怀疑,厉宁的那些话,究竟是酒醉后的信口胡说 ……还是真的会管用?   下午两点,在I&N一楼最大的会议厅里正在举行新闻发布会。   等电梯的时候,罗嘉颀被人群簇拥着,而沈夜站在离他不远的地方,忽然接到电话。   “你好。”她认出这是公司同事的内线号码。   “沈助理,你让罗总再过十分钟下来,好吗?”   电梯门已经打开了,罗嘉颀当先走了进去,同事们一个个跟上,只剩她一个人突兀地站在外边压低声音说电话。   罗嘉颀站在电梯右侧,皱了皱眉,眼看着电梯门就要关上,伸出手按住开门按钮。   一旁的陈苒连忙喊了一声:“沈夜!”   电梯的门缓缓地向两旁弹开,沈夜走进去,对陈苒笑笑说:“谢谢。”   陈苒瞅了罗嘉颀一眼,没说话。而罗嘉颀已经侧了脸,若无其事地和一个同事低声说话。她只能有些尴尬地笑。   沈夜有些心烦意乱地看了看时间。   还是一个多月前的郚件事。I&N旗下某杂志社的员工得了重病,又被公司辞退,影响极其恶劣。罗嘉颀知道后非常恼怒,对相关责任人进行了处罚,按照规定支付了医药费,可是前几天,那名员工到底还是重病不治去世了,家属们认为是公司延误了治疗时机,来I&N大闹了几场。今天据说又在I&N楼下拉出了横幅。   刚才在电话里,沈夜对安保部的同事说话的语气很强硬,还带着几分紧张:罗总已经下来了,我希望五分钟之内,你们把场画处理好。”   幸好发布会并不需要出门。出电梯的时候,她有些心神不安地看了看门外,还好,并没有看到哭闹的人群。大概是被保安暂时请开了,她跟在罗嘉颀身后,微微放心。   一点五十五分。   棕色的会议室大门已经打开了,两边也陆陆续续地有媒体在拍照。罗嘉颀在走廊拐弯的地方等了一会儿。项目的代言人是一位当红的女星,此刻跟着经纪公司的人一起过来,低声和罗嘉颀交谈几句之后,挽住了他的手臂。   选秀出身的女星今天穿的是一件范思哲的红色露背礼服,因为裸着的后背还抹了亮粉,露出的肌肤雪白柔滑如绸缎。曳地长裙下踩的高跟鞋想必有七八厘米高,不过这样,倒和罗嘉颀的身高更相配了些。   闪光灯亮成一片。洗夜跟在后头,没有不适应的感觉。原本做服装编辑的时候,自己就整天对着片场的强光,她眯了眯眼睛,微微让视线适应了这样的亮度,然后环视了一圈。   身后似平有些骚动,或许是有摄影师在为了抢位置而起争执吧?沈夜皱了皱眉,又回头看了一眼。   挤在当中的是一个五十多岁的女人,穿得有些窘迫寒酸,并不像是来出席这个场合的。   闪光灯又是一亮,沈夜用力眨了眨眼睛,看到那个女人手里似乎拿着一个瓶子。   不远的地方起了些动静,有人隐隐约约在喊:“拉住她!”   她觉得不对,脚步便停了下来。   那个女人冲出了人群,拼命向罗嘉颀跑过来,一边拔开了瓶塞,瓶子里的液体在晃动中泛着毫无质感的透明色泽。   罗嘉颀和女伴还没有察觉到这瞬间发生了什么,脚步依然从容。   沈夜想要尖叫,可似乎来不及了。她下意识地跨上一步,用力撞开罗嘉颀。   罗嘉颀稳住身体的时候,已经往前趔趄了好几步,而女伴被他一带,踩住自己的裙角,摔在了地上。   他听到身后的惊呼声,条件反射地回头。沈夜就在他身后不远的地方——几平就是原来罗嘉颀站的位置。那个陌生的女人手里握着一瓶液体,不偏不倚地泼在了她的脊背上!   心脏在瞬间收缩起来,手脚瞬间变得冰凉,罗嘉颀只觉得大脑一片空白,至失去了思考下去的勇气。   闪光灯连绵成一片,咔嚓声不绝。   “婷婷!”   他不顾一切地试图去接住她往前倒下的身体。   时间像是在一刹那凝滞。   一瞬之间,却极漫长。   罗嘉颀的手臂牢牢地环着沈夜的身体,他能感觉到她的身体在自己怀里轻微地颤抖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能抱着她。   手指触到她背后的布料上,冰凉濡湿的一片,润滑黏腻,却没什么异样。一颗心终于晃晃悠悠地从黑暗中回落到胸腔,手臂的力道也随着意识的恢复在渐渐地加重。   “我没事。”沈夜的声音仿佛不是自己发出来的,还在发抖。   他有些迫不及待地俯下来,将脸埋在沈夜的颈侧,深深地呼吸一口,仿佛要以此确认她的安然无恙。   女人被保安拉开了,手里的打火机啪地摔落,身体像是一条濒死的鱼,在拼命挣扎。而周围一片闪烁的灯光和嘈杂的低语,仿佛是一圈薄薄的塑料膜,窸窸窣窣地在发出声响。   数秒之后,罗嘉颀脱下自己的西服外套,裹住沈夜的身体,低声说:“婷婷……能自己走吗?”   这是今天沈夜第二次听到他叫这个名字。   第一次听到的时候,那个女人正将那瓶液体泼上来,强烈的恐惧和不知所措让她站在原地,忘了闪避。她只听见他在离自己不远的地方叫自己,那个声音穿过思维的空白而来,提醒了她自己是处在怎样的情景之下。而这一次,他叫她的名字,沈夜的头微微一扬,在众目睽睽下惊醒过来,努力克制着身体的颤抖,有些无力地想将他推开。   越来越多的工作人员聚在一起,隔开了记者和摄影师,阻止他们继续拍照。   而外界的这一切,罗嘉顾全无察觉,他只知道怀里的那个人正在推开自己,于是伸出手,不容抗拒,又不失柔和地将她的脸按在自己的肩上,修长的手指覆着她的眼晴,低声说:“别看外边,我们先离开这里。”   喧闹声仿佛已经远去,从这里到电梯门口,空落落地疏散出一条小径。   罗嘉颀半揽着沈夜往前边走,依然半强迫地抚着她的脸,手指遮在她的眼帘上。   一直到进了电梯,他没有等任何人,一只手放开她,摁下了按钮。   “我自己可以了…… ”沈夜手指抓着他的外套,努力地挺起背脊,仿佛这样可以躲避背后可怕的黏湿感。   罗嘉颀慢慢放开她。电梯启动,她只觉得身体一沉,下意识地望向跳动的数字。   “是在……往下吗?”她依然无法很好地控制自己的呼吸和说话的节奏。   罗嘉颀紧紧抿着唇,直到听到她说话,才微微柔和了表情:“我送你回家。”   沈夜“嗯”了一声,微垂了视线,跟着他走出电梯。   车子里的温度调得极为暖和,暖风拂到颈间唇上,有些干燥。沈夜依然披着他的外套,不曾拿下来。   罗嘉颀的手机一直在震动,他似平并不愿意接起来,隔了许久,洗夜低声说:“那边肯定在找你。”   他“嗯”了一声,戴上蓝牙耳机。   更多的时候他只是在听,即便要说话,也十分简短,毫不掩饰此刻的焦躁。   绕过I&N大楼,罗嘉颀索性摘下了耳机,将电话扔在了后座上。   明显的一声闷响,大概是手机落在了后边的羊毛垫上,夜回头看了一眼,小声“老板……”   他一手扶着方向盘,另一只手去松自己的领口,又不耐地拉了拉领带,可转过头面对她的时候,表情却十分温和,只说:“没事。”   路上都是沉默,沈夜一直扭头看着窗外,也希望他一直就这么沉默下去,什么都不要说。她不想听,也不想知道他要说什么,其实……她连自己之前做了什么都是浑浑噩噩的。   直到他在一个路口转弯,方向渐渐有些不对。   “这是去哪里?”   他只是答她:“先不去你家,现在不是很方便。”   沈夜有些讶然地看他一眼。   “那边可能会有记者。”   罗嘉颀侧身看了看她,语气温和镇定“别担心,不会有事的。我不会让他们打扰到你。”   沈夜没有说话,愈发地板紧了唇,午后的阳光落在睫羽下,眸色深漾,情绪莫名。   车子在宜春路一座老宅前停下,自动门打开,罗嘉颀径直驶进了花园,停在檐廊下。   “这里是?”沈夜还有几分迟疑。   “我家。”他简单地说,“你先去整理一下,别的一会儿再说。”   宅子不算新,却收拾得整洁干净。沈夜被阿姨带去了二楼的浴室。   罗嘉颀重新走到门外,拿出落在车子里的手机,看了看数个未接来电。   “罗总,小沈还好吧?”这次打来的是陈苒,“那东西已经査过了,就是一瓶柴油。   那个女人神经有些问题,已经被送走了。”   他踱进客厅,在楼梯边顿了顿,继续往上走。   “还有……下午到场的媒体也有些棘手。”陈苒慢慢地说,“并不都是I&N旗下的,今天发生的事,想要控制……恐怕还是有些问题。”   罗嘉颀“嗯”了一声,一步步踏在厚实的漆木地板上,嗒嗒的声响在偌大的房子里回荡,清晰空落,叫人觉得心惊。   “刚才那边拿出了应急方案,让我问下您的意见是什么。”   “你说。”客房的门半开着,看得见房内浴室的门关得很紧,水声淅淅哗哗地传出来。   “……如果不能把媒体的注意力从这件事上转移开,对于我们这次的收购是很不利的。前一阵娱乐城和影院的职工就因为担心裁员,去市工会闹过事。这个新闻如果再炒一炒,只怕阻力会更大……”   罗嘉颀靠在门口,另一只手揉了揉眉心,低声说:“结论呢?”   陈苒轻轻咳嗽了一声,觉得这句话很难开口。   “说吧,不用顾忌什么。”罗嘉颀淡淡地说。   “那个……今天在场的人都对你和小沈的关系很好奇……这个风口浪尖的时候,舆论导向偏一偏,关注的焦点就完全不一样了。”   罗嘉颀脸色沉了沉。   “老板?”陈苒在电话那边尴尬地住口,又喊了一声,“老板……”   浴室里依然有着水声,可分明还有一种声音在冲击罗嘉颀的耳膜。他将手机从耳边拿开,慢慢地靠近。   是哭声吗?   或许是以为有着水声遮掩,她才敢哭得这样肆无忌惮……是在后怕?   罗嘉颀有些失神地微微低了头,阳光从露台一直照进来,落在他的脊背上,僵硬的身姿拉出一道黯淡的长影。   手机还在不依不饶地震动,这次是厉宁打进来的。   他到底还是接了起来。   厉宁的声音听起来也有一丝不稳:“要不你试试和沈夜谈一谈,看她能不能接受?   罗嘉颀抿起唇角:“这件事晚点再说。”   “这件事实在等不起,我们不能被动——”   他没有听完,挂了电话。   沈夜从浴室出来,拖着绵软的拖鞋,走到卧室外的走廊边。长发还在滴水,却并不觉得冷,或许是因为空调打得很足,又或许是窗外阳光造成的假象。   宅子不大,从扶手往下看,就是客厅。   罗嘉颀站在窗口,许是角度的关系,教她看见清的侧脸,而指间是一支燃着的烟。   微白的烟雾袅袅地弥散开,隔了那么远,竟让她觉得有些清冽与微呛。   时光静谧微凉。静得仿佛一幅黑白素描。   他指间的那支烟,并没有积下多少灰,此刻却扑簌一声,掉下了一截。   她几乎以为是自己眼花,仿佛画家在临摹的时候忽然断了笔力。   阳光中最细微的分子抖落在罗嘉颀身畔,沈夜定睛,这个自己见过的最英俊、最冷静的年轻男人,右手竟在微微发抖。   “婷婷……”他无须转身,却自然而然地发现了她的存在,声音喑哑低沉,打破了此刻的沉静,“我一直在想,你要是出事了,我该怎么办。”   沈夜没有说话,其实她是有些茫然,不知道该说什么。室内温暖如春,可她随着他的心境,仿佛一下子萧索下来,又分外地怀念浴室里的温度。   将水温调到最高的那一档,每一缕水蒸气从肌肤上流淌而过,都会带来轻微的战栗感,烫得近平刺痛。她扶着光洁的瓷壁,慢慢地蹲下去抱住了自己的膝盖。   热水顺着长发蜿蜒,在背脊、胸口划出水痕,她克制不住地开始流洎。不为什么,只是害怕。   直到指尖的肌肤都被水浸泡得皱巴巴的,才知晓时间过去了很久。浴室里全是蒸腾的白雾,她湿漉漉地踏在地巾上凑近了镜子,伸出手指,拭了拭沾满细微雾气的表面看到一双眼睛红肿狼狈。   镜子里模糊倒映出的人影,正用力地咬着唇:“沈夜,你为什么想到要去救他呢?”   是啊……即便现在,她还是在想,为什么要去救他呢?   这么一分神,罗嘉颀已经走了上来,在离她一臂远的地方停下脚步,目光缓缓地挪移到她微肿的眼睛上。   果然是哭过了……有着一级楼梯的高度差,他的视线略高于沈夜,心底仿佛被某   种情绪焦灼而过,不由自主地伸手去抚她的脸颊。   沈夜迅速地后退了一步。   他的指节微屈,依然伸在半空中,表情却没有什么变化,只是眸子在瞬间黑如陈墨。   她的表情仿佛是看着猎人的小兽,有些防备,也有些仓皇,最后目光定定地落在他的唇上。   罗嘉颀锋锐绷紧的唇线微微一扯,她本以为他会说一句“谢谢”,可并不是的——他的声音如同刚才那样喑哑,却说了另外三个字:“对不起。”   沈夜一怔,随即勉强笑了笑,有意让自己的语气轻松一些:“我本来以为……你一定会对我说句谢谢。”   罗嘉颀没笑,许是侧着角度的关系,眉眼分外的深邃,良久才说:“我不想对你说谢谢。   沈夜的笑容滞了滞。   他又踏上一步,和她站在同样的深色原木地板上,离得这样近,一低头,看得见她净瓷般的肌肤和微卷的睫羽。   罗嘉颀微微阖了眼,嘴角用力抿起来,表情显得有些生硬——就在早上的时候,自己一脸冷漠地对她说了“以后不需要你好心地为我做些什么”,真是讽刺啊。   可是沈夜的声音已经打断了他的思路,她似平有预知他想要说些什么,声音温和地坚持:“要是当时陈苒或者厉宁在我前面,我也会推开他们。人的下意识反应都那样。”   罗嘉颀专注地看着她,并没有接口,只是微蹙的浓眉间,一个小小的“川”字更加的深了一些。   窗外的日头或许悄悄地挪移了一下,时光簌簌地将无声的光影湮没,沈夜觉得他再也不会回话的时候,转身说:“我去吹头发。”   罗嘉颀没有阻拦她,她穿着崭新的,却明显不合身的家居服,整个人瘦落落的仿佛一片纸,他数着她离开的脚步,一字一地开口说:“陈苒和厉宁都在旁边,可你只推开我。沈夜,你推开我的时候,心里知道我是谁,是吗?”   低沉的声音凝稠住了时光,也凝稠住了即将离开的脚步。   沈夜站在那里,脊梁有些僵硬。   “因为知道是我,所以哪怕是强酸或者汽油,你都没有犹豫,是吗?因为知道是我所以才这样对我解释,是吗?”他顿了顿,笑意有些苦涩地从嘴角蔓延开,双眸仿佛亦沾染了灰暗,“可你知道吗?因为是我……所以我更不能原谅自己。”   沈夜的手还扶在雕花的栏杆上,深红的色泽洇润出一种岁月打磨后的流丽质感。   她用力地抓紧,回头看了他一眼,辩解的话堵在胸口,迟迟没有说出来。   罗嘉颀勾起唇角,看出她的欲言又止。   “婷婷,你还记得上午我对你说,不需要你好心地为我做什么——我一直在想,你在我身边,原本不该是这个样子的。我不想因为莫名其妙的公事责骂你,也不想带着你陪我去挡酒,更不想再出今天这样的事——”   “所以,你是想说,我不再适合这个工作吗?   罗嘉颀没有点头,也没有否认,低头看着她:沈夜微微扬了脸。   “我给你一段时间的假期,之后告诉我你的决定。”   “假期?”她看着他。   他微笑起来:“我现在回公司开会。你在这里好好休息。这两天尽量不要出门,实在要出去的话,和阿姨说,让司机带你出去。”   沈夜若有所思地看着他,有些突兀地开口:“为什么不能出门?”   罗嘉颀已经转身,她看不清他的表情,只听出他的语气轻描淡写:“其实也没有什么。等公司那边处理好,就没事了。”   “罗嘉颀……”她想了很久,在快要看不见他的背影的时候,出声叫他的名字。   可他还是听到了,在客厅停下脚步,回头望向她。因为略略仰着头,光影掠过挺直的鼻梁,投下一道近乎深刻的阴影。   你会对每个人都这样吗?迷惘……软弱……愤怒……你会吗?   如果不会,为什么独独对我,才是如此?   哪怕我说有了喜欢的人,你还是不放弃。   我随口说的“安全感”,你就如此在意,是吗?   她微张了嘴唇,想要问他,可踌躇了许久,却发不出声音。   罗嘉颀把风衣挽在臂上,耐心地等着。   她的眼神有些怪异,从上而下地看着他,不橡往常那般闪躲,眸色清亮透明,却又不只是澄澈,多了一丝他从未见过的怅然,如同……沉湎在某些回忆中,淡淡地考量他。   罗嘉颀心底滑过一丝异样,试探着叫她:“沈夜?”   她什么也没说,唇角的笑令人难以捉摸:“没什么……”   罗嘉颀到底还是将她留在家里,独自去了公司。刚进办公室,就接到了罗嘉峰的电话。   话筒里熟悉的声音,带着微讽的凉意,不轻不重地传来:“下午的事我听说了,没事吧?”   罗嘉颀沉默了一会儿,淡淡地说:“没事。”   “我当然不是在关心你。我是说沈小姐没事吗?   罗嘉峰的声音里掺杂着一丝幸灾乐祸的笑意,又轻轻咳嗽了一声。   “她也没事。”罗嘉颀皱了皱眉,语气亦是不动声色:“另外,Derek,我不需要有人向我指示如何处理危机。”   “我知道你不需要。不过也许你需要向洗小姐解释一下以后几天的新闻头条。因为我猜……”电话那头的男声笑得有些意味深长,“我猜你还没搞定她。”   罗嘉颀一言不发,重重地摁上挂机键。陈苒送进来的文件被归置得整整齐齐,就在手边,可他没有翻开,目光却落在电脑屏幕边的一盆仙人球上,花盆是褐色的塑料材质,仙人球不过小拳头的大小,十分不起眼。   微怔的时候陈苒又拨电话进来:“罗总,您母亲的电话,接进来吗?”   嘉颀,你没事吧?”母亲的声音照例是从容清雅,“之前为什么不接电话?”   “在处理一些事。”   “这次收购案,如果失败,对集团来说不过是放弃了一个项目。不过对你来说不一样,它是你亲手主导的。我以为,你心里应该是清楚的。”   “我很清楚。”罗嘉颀的手指顿在半空中,良久,才轻轻敲击了一下。   她平静地结语:“那么,我希望你能处理好。”   原本在办公室伏案工作的陈苒又被电话声打断,她忍不住皱了皱眉,这是今天下午她接到的第三十个电话了吧!   “喂,你好,陈苒。”她没看来电显示,一只手敲打着键盘,“罗总还没通知我……”   “是我。”罗嘉颀的声音,“麻烦进来一下。”   “哦,好的。马上。”陈苒一怔之后,很快地接话。   陈苒一跨进办公室的时候,第一眼看到的并不是年轻的上司,而是他的桌上那份被推开的文件。页边微卷,说明他已经看过了;斜斜地挂在桌脚边,似平……说明他并没有当回事。   “罗总。”她小心地招呼一声   “这是什么?”他指了指桌上小小的植物。   “哦,这个啊,您中午不在这里。我和小沈去外边吃饭,路边看到有卖的,她就买了一盆放这里了,说是能防辐射——”   罗嘉颀的表情似平可见破冰般的松动,过了一会儿,又看似毫不在意地问:“她也送你了?”   陈苒正将一叠文件送到他面前,手指一扬,几页纸飘飘荡荡落在了地上。她连忙俯身去拾,头脑中却从来如此刻般急速运转。   等到拾起头的时候,素来稳重的陈姐已经镇定自若地回答上司,斩钉截铁:“没有。”   罗嘉颀沉默了一会儿,揉了揉眉心中间的地方,沉静地抬头看她一眼,微笑:“今天下午一起参加发布会的那个女生叫什么名字?”   陈苒有些反应不过来:“啊?”   罗嘉颀重新低下头:“去和她的经纪公司联系一下。”   “哦。你说林嫣?”陈苒微微回神,一时间有些抓不住他的思路。   “林嫣?”罗嘉颀轻轻重复了一遍,似乎是提醒自己要记住这个名字,“她后来被送去了医院?”   “是的。扭伤了脚,不过没什么大事。”   “晚上我去看看她。”罗嘉颀笑了笑,“你替我准备一下。”   几件事飞快地串联在一起,陈苒又何须他再提醒下去,可她站在原地没动,有些目瞪口呆地看着罗嘉颀,良久才说:“您……确定要这么做?”   罗嘉颀抬眼看看她,神情淡然:“怎么?”   陈苒表情依然很严肃:“我是说……沈夜。”   “哦,她?”他低头笑了笑,“和她有什么关系?”   “好,我马上去办。”陈苒觑了觑他的脸色,转身出门。   十分钟后,陈苒打电话给罗嘉颀;“罗总,安排好了。八点去一趟名品店,九点左右去医院。您看有问题吗?”   “八点?”   “那个,晚上比较好…… ”她十分自然地解释。   “嗯,就这样。”罗嘉颀想要搁电话。   “您宁愿……和明星炒绯闻吗?”陈苒终于还是没忍住,跨越本分地问出这一句。   罗嘉颀的声音听起来并没有不快:“这没什么。是你们建议这样做的。我觉得不错。”   阿姨做得一手好菜,沈夜自从一个人在S市闯荡至今,几平忘了家常菜的味道了。   红烧的菜式和微甜的口味,她就着菜,吃了两碗饭,才有些满足地站起来,帮着阿姨收拾碗筷。   阿姨连声说不用,带着塑胶手套,湿漉漉地指着客厅的电脑说:“我一个人就行了,你去做事吧。”   落在办公室的电脑和公文包是傍晚的时候有人送来的,沈夜洗了洗手,打开电脑,开始搜索无线网络。   似乎刚刚连接上,门口就有了动静,她回头看一眼,是罗嘉颀。   阿姨匆匆跑出来看了一眼,有些惊讶:“罗先生,你怎么来了?”   罗嘉颀笑了笑:“还有吃的吗?”   “有的有的。”阿姨连忙进厨房去收拾了。   沈夜站起来,看着他在客厅的餐桌边坐下,隔了很久,才踌躇地问:“处理得怎么样了?”   他手里拿着勺子,却迟迟没有放进那一盅粥里。   “沈夜,之前你不是一直说要回家吗?明天我让司机送你回去吧?”他漫不经心地转了话题,“恰好又有假期。”   沈夜在他对面坐下,目光落在他袖口那对水滴形的深蓝袖扣上,皱眉问:“是不是这件事对收购案很不利?”   这其中的利害关系,她因为一直负责这个案子,稍稍一想就清楚了。只怕这事上报,原本就要闹事的职工会更加反对企业私人化改制。站在罗嘉颀的立场上,她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办法挽回局面。   餐桌是椭圆形的,他们坐在首尾两端,距离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可至少看得清彼此的表情。罗嘉颀的表情滴水不漏,沈夜心里有一种不切实际的恍惚感,仿佛下午他的脆弱是昙花一现,甚至是自己眼花的产物。   罗嘉颀蹙眉,却没有回答,只是侧身看了看墙上挂着的钟。   七点四十五,司机会在七点五十的时候来接他。   “会有些冲击。”罗嘉颀将目光转回她微红的脸颊上,声音却是温和的,“不过不会有事。”   沈夜瞅瞅他,说不清心底是不是有些不相信。   客厅的灯光不算明亮,仿佛一匹绢缎盖住了耀眼的日光,柔和似水;空气里弥散的是白粥糯糯香香的味道;而厨房里偶尔传出阿姨清洗的声音,叮咚作响。   仿佛一切都是风和日丽,且云淡风轻。   罗嘉颀站起来,走到她面前,微微俯下身。他的呼吸有些微的灼热,额头与她的相触,声音低得只有她听得到:“放心,我不会再让你出事。”   阿姨恰好从厨房出来,恰好看到这样的场景,脚步便一顿。罗嘉颀自若地直起身子,手臂依然扶着她的肩膀,微微用力握了握,低头说:“你记得把手上所有的报告和工作都暂时先转给陈苒。”   沈夜心中还存着些疑问,可他俯视望着她,深邃黝黑的眸子里溢着不轻不重的蛊惑,她点了点头。他便勾了唇角,放松地微笑。   “这么晚了,今天还有应酬吗?”沈夜转头看看时间,略微有些不自在。   他笑得将眉日舒展开,手指按在眉心的地方,轻轻揉了揉:“总有些不想做的事要去做。”   对于I&N的员工来说,这一周,注定是缤纷绚烂,且目不暇接的。罗嘉颀被泼不明液体,而其助理奋勇救驾。这件事基本上是没有疑问的,现场有多少人,就有多少双眼睛,况且还有记者们的照片为证。可是后续的发展,就渐渐地各执一词、光影模糊了。   有人肯定地说,罗嘉颀当时什么也没做,只是带着助理离开了现场,甚至没有回头看一眼纷乱的现场。也有人嗤笑,什么呀,当时离开那是避嫌好不好?人家深夜还跑去医院看新欢了;再说了,罗总什么人?会和助理纠缠不清?   旁又有人插嘴说,不对呀,当时我朋友在现场呢。那个明星摔地上了,罗总都没看一眼,还一把把助理抱住了。   当事人之一,罗嘉颀的助手沈夜,却没有在这里出现。官方给出的解释是休年假。   不过主角之一的缺席,并没有湮没群众的热情,从茶水间到餐厅,从开会的间隙到下班等电梯,嗡嗡的话题声充斥在这幢大楼中。   罗嘉颀从会议室出来,目光掠过不远处咖啡贩售机边的几个同事,微微眯起眼睛。   那群人倒是自动自觉地噤声,接着闪开了。在讨论什么,昭然若揭了吧!他倒不以为意,只是身后有人嗤的一声笑了出来。   其实这才是他真正颀赏厉宁的原因吧。这个家伙,不论在什么情况下,总是笑得出来的。哪怕此刻他作为自己的亲信,刚刚在视频会议上接受了董事会的狂轰滥炸——很多的不满和指责,不好直接冲着罗嘉颀来,就只能往下一走,落在厉宁身上。   “我说,这次的报告怎么还没出来?”   电梯里只剩下罗嘉颀和厉宁。厉宁有些困惑地搔搔头:“按照惯例,出了这件事,风险评估报告就应该摆在每个人面前了。”   罗嘉颀表情沉静:“这几天就会出来吧。”   “沈夜呢?”厉宁抬头,望着跳动的数字,“把她藏起来了?怕她看到?”   罗嘉颀倒笑起来了:“你说她是喜欢被藏起来……还是自己去做女主角?”   厉宁干笑了两声,揉了揉鼻子:“不论是选哪个,我猜她都不会开心吧。”   话题中人物,却并没有旁人所想的样闷闷不乐。而她知晓这件事的后续的时候,已经是数日之后。   司机将她送到了市中心,沈夜独自逛了一会儿,又跳上一辆公交车。   窗外热烈的阳光透过深蓝色窗帘落在脸上身上,一折一折的,仿佛柔软纤长的海藻拉出细长明亮的条纹。手里拿着一份《今日早报》,淡淡的油墨味道,纸张在手中发出轻微唰唰的声响。随手翻到某一版,她一怔,将报纸拿近了一些,仔仔细细地读那版新闻。   恰好到站,沈夜将报纸塞进包里,一眼看到那间茶室。   “好久没见了。”杨宁一见到沈夜,便略带调侃地笑,“原本想着那个工作是美差,没想到是火坑。”   沈夜同她一道进店,选了卡座坐下,看着气色极佳的主编,微笑:“怎么忽然想到约我喝茶?我以为你会忙得脚不沾地。”   “别提新杂志。”杨宁摆了摆手,“工作怎么样?”   “都成风云人物了。”沈夜掏出那份报纸,无奈地苦笑,“这几天休假。”   “那么,有兴趣回来做杂志吗?”杨宁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什么?”沈夜一时间没反应过来。   “我以为,这几个月的时间,足够你认识罗嘉颀了。”依然是似笑非笑的表情,杨宁抿了樱唇,眼神却有几分促狭,“而且我说过,这块跳板,用过就好了。”   沈夜有些迟疑:“你在说什么?”   “怎么?罗先生从来没对你说起过他对你的‘青睐有加’吗?”杨宁诧异,白皙的手指抚着杯壁,“我还以为这件事,大家都知道了。”   沈夜皱了皱眉,那种被所有人蒙在鼓里的感觉,并不好。   “其实也没什么啊。就是那个时候,你知道自己为什么落选‘游GIRL’吗……”   只聊了一小会儿,沈夜就打断了杨宁,说是有急事,叫了出租车,仿佛落荒而逃。   而沈夜此刻坐在后座上,已经无法顾及自己是否失礼,用了很长时间,才听到司机问自己“小姐,你去哪里?”   “宜春路。”   熟悉的景色一段又一段地在眼前飘过,她有些迷惘地想着杨宁适才的话。那段往事里,似平有一个雷厉风行的年轻男人,也有一个懵懂间失去一切的女孩。   握在手心的电话响了起来,沈夜看了看号码,长长的一串,却很陌生。   接起来之后,对方先开口:“沈夜小姐?”   嗓音略微有些沙哑,有些熟悉,也有几分陌生。夜一怔:“你是?”   一个令她觉得有些意想不到的人。   “罗嘉峰。”   似乎开了整整数个小时,车子才在宜春路停下来。   站在门厅,沈夜看着热情的阿姨,只说:“阿姨,不用忙了,我来收拾下东西,马上就走。”   “罗先生知道吗? ”   “哦,我会告诉他。”   沈夜轻描淡写地说,一回头,那抹修长的身影却让自己滞在原地。   “要回家吗?”罗嘉颀看着她的背影,语气依然温和,“我让司机送你。”   “不用了罗先生,现在外边应该是‘安全’的。”沈夜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随意而放松。   不知是拗不过他,还是不想与他过多地纠缠,最后还是坐上了车,沈夜看到罗嘉颀自窗外俯下身,一眨不眨地凝视自己,浅浅一笑:“回家好好休息,到了再和你联系。”   一如既往的英俊,他看着她的时候,日光中是难以掩饰的暖意。或许是因为窗外刺眼的阳光,沈夜只淡淡转开目光,说:“再见。”   Chapter 05 没有雪的冬夜   工作的时候只觉得一天不够用,其实在家里,一天的时间还是不够用的。陪妈妈买菜,做饭,吃饭……然后奢侈地享受非双休日的午觉。   电视的声音渐渐变低变弱,沈夜翻个身,努力地忽略茶几上嗡嗡震动的手机。不知过了多久,客厅里渐渐安静下来的时候,座机又丁零零地响起来。沈夜忍耐了半天,终于还是摸索着接起来,口气含糊:“妈妈,被子我收进来了……”   电话那边没有接话,沈夜闭着眼睛,等了一会儿才觉得不对劲,如果是妈妈的话,只怕早就喊起来了吧?   “是我。”罗嘉颀的声音。   沈夜小小地打了个喷嚏,倏然间变得精神抖擞起来。   “哦,罗先生。”条件反射般看了看时间,这个时候,他应该是刚刚结束工作餐吧。这么有空?   他的兴致似乎很好,也没说正事,反倒听得出几分笑意:“在睡觉?”   沈夜含糊的语气让罗嘉颀更加有些愉悦,他喜欢她不用公事礼貌的语气,也有些放心,看起来,她并没有受到那件事的影响。   “仙人球是你送的?”他顿了顿,手指抚过花盆,莞尔一笑,“谢谢。”   沈夜愣了许久,才想起是有这么回事,心里嘀咕了一句你可是连“救命之恩”都吝啬对我说的人哪,嘴上却大大方方地说:“哦,不客气。”   时光点点滴滴走在微的呼吸间,沈夜听到他问:“看到新闻了吗?”   她沉默了一会儿,才说:“绯闻吗?所以接下去的假期里,您是要忙着约会了吧?”   努力让自己的话听上去像是开玩笑,可语气还是心不在焉的,她甚至不知道罗嘉颀此刻为什么要打这个电话过来。   因为是节假日之前的最后一个工作日,罗嘉颀明显感知到公司里浮动着和往日不一样的跳脱欢乐氛围。或许是因为来找他的员工个个脸上挂着笑,走前也不忘加上“老板提前祝你新年快乐”,也或许是因为所有送来的样刊中都因为附着年历海报而显得尤为厚实。不过这个节日,似乎也和自己没什么关系。   他听到她的话,忍不住笑出来,只说:“忙着开会,哪有时间约会?”   “开会?”沈夜低头把毯子盖在膝上,皱了皱眉,“这几天你有会议安排吗?”   罗嘉颀并没有回答,反问:“你呢?”   “我啊,朋友结婚——”沈夜没说完,听见门口一阵动静,知道是妈妈回来了,匆忙对着电话边说了句,“我妈妈回来了,再见。”   沈妈妈恰好提着大包小包进家门,见她呆呆地坐在电话机边,说:“还不过来帮忙?”   沈夜穿上拖鞋,把东西提到厨房,沈妈妈在笑:“婷婷,我看你怎么一点没变啊!”   “啊?”沈夜瞅瞅妈妈。   “你读书的时候,趁着家里没人,偷偷给同学打电话的时候也是这样。   探究地望她一眼,“刚才和谁打电话呢?”   “同事。”沈夜老实地说”   “同事啊。男的女的?你同学都结婚了……”   沈夜捂着耳朵逃回自己的房间,抱着玩偶倒在床上,无意识地望着床边的无绳电话,心念一动……,对啊……刚才为什么心虚地挂电话呢?   “婷婷。”沈妈妈探进头来,“一会儿去看爸爸。你准备一下啊。”   “哦。”沈夜点点头,乖乖地起身,在衣柜里挑了一件黑色的大衣,稍微理了理头发,和妈妈去楼下叫了出租车。   冬天的墓园很冷,这个时候更是没什么人。沈夜和妈妈在一起,走进熟悉的那片陵区。沈妈妈照例将祭品放在墓前,又烧了纸钱,二边低声说:“我们来看你了。”   纸钱烧起的浓烟黑而密,沈夜看着黑色被风打散,变淡变浅,直到融进透明的苍穹,忽然觉得那些事、那些人,都是这样的。最初的时候,不论多么浓烈,长久的时间流淌而过,到底还是被湮灭在了记忆中。就好像现在,她都不记得爸爸做的那些饭菜的味道了。   司机开车很慢很稳,她坐在后座上,隐隐约约有空调的热气扑在脸上,有些干燥,也有些痒。她安静地看着窗外的景色,黄绿相间的原野,既有浩瀚肆意的寒冷,可是也浅浅蛰伏着春意。万物枯荣,讲的就是这个道理。   奇怪的是,现在沈夜不会像当初那样,一想到重病离开的爸爸,就难受得胸闷,于是只能狠狠地哭。   很多时候,甚至她已经不大想得起这件事了。   人就是这么往前看的,她勾了勾唇角,不知道此刻的滋味究竟是无奈,还是心酸。   第二天是初中同学的婚礼,中午在酒店吃饭,初中的同学早已彼此觉得面生,倒是有个男生老远地从另一桌对沈夜挥手:“嗨,沈夜!”   “哦,叶即景。”沈夜有些错愕,“你怎么在这里?”   新郎新娘在挨桌敬酒,乱哄哄的一片,叶即景索性坐了过来,显然是因为找到了熟人而兴奋。   “我是男方亲戚。”叶即景笑了笑,“那件事多亏了你。”   “嗯?”沈夜的筷子举在半空中,有点摸不着头脑。   “专访嘛!”叶即景摸摸鼻子,“罗嘉颀答应给我们杂志做专访。   “你不是在汽车杂志社吗?”沈夜愣了愣。   “我本来想托你联系你们老板,给他做个专访。”叶即景笑着说,“结果还没和你说,有一次在酒会上就遇到他。趁着人不多的时候去打个招呼,想碰碰运气的,想不到隔了几天你们公关部就要了我的采访大纲去,看完说没问题,马上就安排时间了。”   嘴角微微张开数秒,沈夜心想:叶即景同学,你应该不知道,之前你每次发来的采访邀请,都是被我亲手回绝的吧……顿了顿,她才说:“哦,你运气真好。”   “岂止啊,还能去他的车库看,嘿嘿。”叶即景笑得十分真诚,更让沈夜有些心虚,“所以更要谢谢你。”   沈夜忍了很久,终于还是问:“和我有什么关系?”   自我介绍的时候我说,我和你是大学同学嘛。”叶即景大言不惭,“最开始是想拉近点距离的。不过他很平易近人,一说起你就同意了。”   "他还和我聊起了你······”   后边叶即景说了些什么,沈夜并没有听得十分在意,折腾到晚上回到家,大概是八点。妈妈坐在客厅里看新年晚会。沈夜换了厚实的棉睡衣,舒舒服服地盘膝在沙发上坐下,一边敲着核桃,一边评论着电视里的明星。   "我见过真人的,超级漂亮。”沈夜指着劲歌热舞的某明星说,“真的,妈妈,而且本人很瘦很瘦。”   沈妈妈斜了她二眼。就知道瘦,这么瘦有什么好看啊?把胃都饿出毛病了。   沈夜这次没接话,只是侧身拿了手机出来,看了眼来电显示,跑去了阳台。   “喂”了一声,只听见那边嘈杂的背景声音,却没人说话。   沈夜把手机拿下来,疑惑地看看屏幕,隔了一会儿,似乎是对方拿手遮住了话筒,又低声对旁人说了些什么。   她安静地等了片刻。   “刚才有些事。”罗嘉颀对她说话的声音一如既往的镇定且温和,“还在吗?”   “哦,在。”沈夜低头,低低地回应他。   “在干吗?”   外边的世界漆黑寂静,他的声音通过电流传来,还原到耳边的时候,莫名地让沈夜想起了暧昧低沉。   不知道是谁说过,年轻男女之间,彼此询问干什么的时候,充斥着难言的亲密。   若TA不是你的谁,你为何要关心TA此刻在干什么?你又为何浪费这片刻的等待,静静地等待着对方的回答?   沈夜有些恍惚地回答:“看电视。”   这么没有创意的回答,罗嘉颀笑了笑:“婷婷,你猜我在干什么?”   “你刚开完会吧?”沈夜的手指绕着羊毛披肩的流苏,缠紧,又放开,隐约能听见女声在广播着航班讯息,“在等飞机?”   “不。”隔了许久,他的声音传来,淡淡的,像是败给自己的某种意志力,“我在想你。”   沈夜呼吸骤停,微凉的空气席卷鼻腔,让她忍不住轻轻咳嗽,血液又慢慢地流向脸颊,她想,幸好他看不到。而这样的反应,自己是该觉得甜蜜……还是讽刺?   或许他知道她在尴尬,并没有继续这个话题,只问她:“你会很晚睡觉吗?”   “熬夜啊?很少。”   那边轻轻“哦”了一声:“那你休息吧,新年快乐。”   “你也是。”   沈夜收了电话回到客厅,妈妈已经收拾完了桌子,准备睡觉了。她转身进自己的房间,随手从书架上拿了一本传记,靠在床头看书。   家里的书大部分是爸爸留下的。她很少看,许是有些恐惧,更多的却是在逃避,她只是拒绝一切能令自己想起他的事物罢了。   灯光是橘黄色的,茨威格的文字漂亮到让人赞叹,读完大半,才惊觉快到午夜。   沈夜悄悄地合上,细致地打量这本书。书页已经泛黄,边角微微有些褶皱,很薄,页数也不多。可是作者的笔下,却内敛着这样骇人的力量。   “从绝望深处振奋精神,奋力前行。”   从绝望深处……她微勾了唇角,曾经以为自己走出来了,带着愧疚走出来了……   可是有一天,忽然发现那些愧疚并不是像自己想象的那样,又该怎么办吧?   她关了灯,翻身躺下。手机不时地响起来,大多是朋友之间的节日祝福短信,黑夜中莹莹一点光亮时断时续。   “十二点之前,算晚吗?”来自罗嘉颀,23 :55PM。   沈夜一怔,回了两个符号:“??”   他直接拨了电话回来:“还没睡?”   沈夜把头埋在被子里说:“嗯。   “那好,出来。”他淡淡地笑,“我在你家小区外边等你。   沈夜唰地坐起来,之前的困意一扫而光,语气磕磕绊绊地问:“哪里?   他迅速报了地址:“你家是住这里吗?我在路口。”   沈夜只说了个“你……”,半晌,掀开被子站起来,低声说:“那你等着。”   屋子里静悄悄的,她随便套了件羽绒服,竖起领子,吭哧吭哧地往楼下跑去。   这是真正的天寒地冻,连脚踝上一圈也渗透着凉意,沈夜低头一看,才发现她拖着棉拖鞋、光着脚就出来了。拖鞋还是两只维尼熊,真是傻得可以。她叹口气,穿过门卫室边的侧门,四处张望。   或许狂欢的人们都在市中心的广场上,这里清冷得只剩下夜景,路灯金银相间,如锦缎股顺滑璀璨,一直蜿蜒到路的尽头。   哪有车子?她将目光收回来,看了看手机。   “我在这里。”   罗嘉颀就站在便利店门口,双手插进口袋,带着笑意看着她有些仓皇的回头。   他只穿了一件不算厚的大衣,浅灰色。肩膀宽阔。许是因为腰带的关系,线条到了腰间便利落地收紧,仿佛是荒漠上的白杨,修长挺直。因为冷,便竖着领口,微微遮挡起抿紧的薄唇。只余修眉星眸,视线落在沈夜身上时,勾带起轻微的灼热。   天气冷得自己不知道说什么了,半晌,沈夜才说一句:“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罗嘉颀走到她面前,微微俯下身,看着她被冻红的脸颊,忽然有些后悔。他伸手将她羽绒服的帽子翻起来,遮到她头上,慢慢地说:“从床上爬起来的吗?”   沈夜点点头,眨眨眼睛,帽子上一圈貉子毛轻轻颤动。   罗嘉颀的手指还停留在帽檐的地方,一时间没有收回去,软软的绒毛擦过自己的手心,温暖,轻痒。他微笑,顺手就把她带进了怀里,低低地说:“想你了,怎么办?”   沈夜微微僵直着身体,无论是避开,还是贪恋,都让自己觉得窘迫,只能说:“放开我。”   他“哦”了一声,可是肢体的动作远远地落后这声回答,一只手环着她的背,微微抬起,露出腕表,笑得有些像个孩子:“零点十分。”   新年的零点十分。   他放开她,两只手却抚在她脸颊的地方,指尖触到她的耳垂,有一点点冰冷,像是两粒小小的水珠。   “新年快乐。”他说得十分严肃认真。   沈夜把他的手拉下来,不动声色地退开一步:“你也是。”   他嘴角的笑纹加深了:“我很快乐。因为今年第一个见的人,是你。”顿了顿,又说,“我还许了个新年愿望。”   沈夜扬眉望向他。   “……希望你新的一年对我不要那么口是心非。   他淡淡地笑,表情十分纵容。   “……什么意思?”   “比如,我可以接受你有心上人。我也愿意竞争。”罗嘉颀顿了顿,“可是他在哪里?叶即景吗?还是你让我和……空气竟争?”   沈夜的脸一下子红了。   他好笑地看着她,微微俯身,令她总有一种错觉,再靠近一点,他的鼻尖就会触到自己的皮肤。明明还是一样的眉眼,可她觉得他有些小小的变化。许是这样直接的语气,不像往日,所有对她的情绪都是暗敛的,有种不动声色的从容。   “你住哪里?”沈夜只好换了话题,“一个人来的?车子呢?”   他没再为难她,松开手,有些无辜地看着她:“还没找到住的地方。也没车子。   沈夜直愣愣地看着他。   他仿佛知道她在想什么,拍拍她的头,嘴角一勾说:“怎么办?”   “那你吃东西了么?”沈夜猜他也没吃饭,反正飞机餐……他是从来不碰的。   他果然摇头。   他们一道进了身后的便利店,随便买了些吃的,沈夜一转头,他就倚在门口的地方看着自己,薄唇微勾,笑意盎然。   “你想住哪里?市中心的酒店还不错——”   “那边不是就有酒店?”他指指不远处的霓虹灯。   沈夜看着他,习惯性地提醒说:“是经济酒店。”   “没关系。”   “好吧,我陪你过去。”   罗嘉颀隔着帽子揉揉她的脑袋,微笑起来:“不用。你回家吧。”   沈夜也没勉强,点了点头,转身离开前,有些犹豫地回头问:“你明天……”   “你不打算陪我四处走走?”罗嘉颀眯起眼睛,语气里有着不动声色的小小威胁。   沈夜吞下那句“你明天就回去吧”,改口说:“好吧。”   直到看着她的背影离开自己的视线,罗嘉颀才转身离开。   冬夜,寒冷,繁星在淡淡一层薄雾间疏密错落。   风拂过耳侧,有些微的刺痛。可罗嘉颀并不觉得冷。   他一手插在口袋里,嘴角的笑意难以抑制。三个小时前,他在想她;三分钟前,他已经能抱着她。   怎么会冷呢?   第一天沈夜赶到酒店的时候已经接近中午,她不愿意进单身男人的房间,就在酒店一楼的沙发上坐了一会儿。   罗嘉颀跟着人群从挤得满满当当的电梯里出来的时候,微带了歉意说:“等了很久?”   沈夜脸上带着微讶,因为……很难看到这个人和别人一道挤电梯……当然,到了很久以后,沈夜才知道,如果天她进了罗嘉颀的房间,会看到让自己觉得更加惊讶的东西。   比如,罗嘉颀就着袋装红茶吃饼干,而手指拎了拎茶袋,纸袋就破了,于是毫不知觉地灌下了一大口红茶渣子。这个渣子的味道,其实和染了色的树皮没差多少。再比如,他的房间毗邻马路,尽管有两层窗子,可没什么用。这一晚,罗嘉颀觉得H 市的确是个车水马龙的城市……   不过,以上的种种,并不是让罗嘉顺心情变得恶劣的原因。   沈夜站起来,语气很关心:“要把房间退了吗?和司机联系了吗?什么时候来接他的脸色瞬间有些难看。   “你能不能把职业本能先放一放?”他勾勾唇角,夺目的眉眼中带着一丝细微的无奈。   沈夜怔了怔,从善如流,点头说:“好吧,那我们现在去东湖?”   他拍拍她的头,嘴角的笑意中大半是许可和满意。   “还有,你是怎么知道我家地址的?”沈夜昨天就想问。   罗嘉颀替她扶着门,只是笑了笑,并没有回答。他当然不会告诉她,机票是打完电话临时改签的;而下了飞机,出租车载着自己在这个城市晃了两圈,公司才把她的地址调出来,发到自己手机上。   他们在酒店门口拦车,沈夜坐在后座,告诉司机去东湖。   罗嘉颀不经意地侧脸,她正微微倾向窗口,明丽的阳光勾勒出她很柔和的下颌,以及耳垂边一丝弯弯的发丝。她眨眼的时候,微动的气流拂过的仿佛是自己的心上。   她会时不时地转过头,将一处处景物点给他看,最后加上一句“你还记得吗”。   罗嘉颀认真地看她手指点向的地方,或点头,或摇头,却很少开口说话。   他没有打断她碎碎的话语……岁月静好,倘若能一直这样静而美好……罗嘉颀坐在这辆陌生的出租车里,轻舒眉眼,即便偶尔有风从车窗间漏进来,也只觉怡然。   这一天也没干什么,逛逛公园,喝喝茶,吃吃饭,转眼天色已经暗了下来。   沈夜在出租车上接了沈妈妈的电话,正压低声音说起不回家吃饭的事,听见罗嘉颀说了一声:“麻烦在这里停车。”   她一抬眼,车子是在一中门口停下的。罗嘉颀已经下了车,扶着车门,安然望向她:“要不要下来走走?”   沈夜坐着没动,过了许久,司机往后看了一眼,她才动了动身子,说:“好。”   校门早就改建过了,沈夜隔着马路看见这条熟悉的街道,迟迟没有迈动步子。   绿灯亮起来,沈夜有些麻木地跟着罗嘉颀走向马路对面。她低着头,似乎有些心不在焉,一辆自行车唰地从身边擦过,罗嘉颀一把将她扯到自己身侧,才皱眉说:“怎么了?”   她微笑,努力掩饰起暗涌的心情,只说:“没什么。”   罗嘉颀的手放在她的腰侧,一时间没有放开,过了一会儿,伸手摸摸她的头:“进去看看?”   他的手很暖,又顺手替她理了理额发,有几分关切:“不舒服?”   沈夜摇摇头,看了看学校旁边的那家奶茶铺,低声说:“我去买杯饮料,你要不要?”   他有些探究地望着她,终究没说什么,也没馓往常样抢在她前边去付钱,只是颔首说:“去吧。”   沈夜捧着奶茶回来的时候,罗嘉颀并没有站在原地。她四处望了望,才在街角看到他的背影,他正蹲在地上,似乎正向小商贩买什么东西。   她大奇,加快了脚步。   等到她走到街角,罗嘉颀已经提了一包东西站起来。   “是什么?”她低头看了看那个黑色的塑料袋。   “这个?叫什么?”罗嘉颀打开让她看,脸上一丝为难的神色,似乎说不准这叫什么。   “哦,许愿灯啊,今年很流行的。”沈夜借着路灯看了一眼,微微仰头,“可是……你买这么多干什么?你不是把人家的都买了吧?”   罗嘉颀说:“这么冷的天气,小贩卖完了也能早点回家。”   他与她并排走着,说得这样自然,沈夜脚步莫名地顿了顿,侧了头看他。他依然如寻常一般,速度配合着她的脚步。许是因为光线是从侧面打来的,鼻梁仿佛被打了高光,挺直得叫人难以置信。   其实他一直是个英俊好看的男人,哪怕他不是罗嘉颀,哪怕他没有I&N,这样的人走在路上,也是会让人注目的。可只有这一次,沈夜看着他的侧脸,竟微微地有些恍神。或许是因为他说出那句话时的随意,又或许是因为简简单单的一份善良。   善良?思绪忍不住一顿,她有些惊讶自己竟然用了这样一个词。   “喂,想什么?”罗嘉颀在发现她的异样之后,终于还是忍不住问她。   沈夜抿唇笑了笑:“没什么,我在想你会不会买贵了。”   他借着路灯薄薄的光看她一眼。沈夜笑的时候有酒窝,只是不深,点缀在嘴角的地方,黑发随意地披在肩上,已经被风吹得乱七八糟了。她的笑意似平就是从那两个浅浅的小酒窝里泛出来的,一直蔓延到晶亮的眸子里,睫毛也在轻轻颤动。   他顺着她的语气说:“怎么会?”   “我想你不会还价的。”她微微加重了声音说。   罗嘉颀并不知道此刻自己笑得异常纵容,隔了许久,才说:“你猜我用多少钱买的?”   沈夜伸手接过来,拿出一个在手上翻来凟去地看,低低地说:“别告诉我。有些你不在乎的东西,对我来说,却不一样。”   一中的操场极大,节日里被市里指定成了燃放烟花爆竹的场所。他们来得早,操场上还没什么人。沈夜摆弄了半天,有些手痒:“我们玩一个吧?”   撑开纸灯笼,沈夜看着那块小小的固体蜡,有些迟疑:“这个……是直接点燃吗?”   他从她手中接过来,绕在铁丝上,又递给她打火机,示意她点上。   如果不是以前做过专题,她也来必能认出这款限量的都彭打火机。沈夜怔了怔,抬头看看他。罗嘉颀的身高正好可以替她举着灯,让她只要微微弯下腰,就能点上。   “嗯?”他见她不动,以为她不会,耐心地说,“点燃就行了。”   “哦,我知道。”她有些掩饰地低下头,耐心地去烧那块固体蜡。   差不多点着的时候,纸灯笼已经被热气膨胀得满满的,若不是他还用手捧着,想必已经慢悠悠地飞到天上去了。   罗嘉颀却没放手,示意她站在自己身边:“你来。”   他看她,就像是看着一个孩子。火光映着她流动的眼波,他抿了抿唇,仿佛能捕捉住里边的跃跃欲试。   沈夜不客气地接过来,仰头说:“我放了。”   隔了一层纸,暖意烘烤着掌心的地方,她轻轻放手,许愿灯就被托高,慢慢地往上飘去了。沈夜一直仰着头,看它慢慢地飘远,直到成了小小的一点亮光,消失在城   市最远的天边。   不只是他们,这个城市,处处有人在点燃孔明灯,一盏盏地飘向天际,万千荧荧的光芒,竟似繁星璀璨。   这么多灯,这么多愿望,不知道神仙管得过来吗?洗夜有些孩子气地想着。她喃喃地开口问罗嘉颀:“你许愿了吗?”   罗嘉颀一直站在她的身侧,此刻慢慢地转过来看着她,声音微哑:“许了。”   她便略略垂下视线,看着他的眼睛,微带好奇:“什么?”   眸色黑而稠——无边的汪洋,分明就是惊涛骇浪,会让人毙其中。   他顿了顿,唇角带着笑,语气轻柔,带着小小的蛊惑:“我可以吻你吗?”   罗嘉颀俯身,仿佛是刻意在给她犹豫的时间。可沈夜站在那里,定定地看着他,没有动。   他一笑,低头便触到了她,微凉,柔软。   只是彼此轻贴着唇,幽散的花香,轻烁的繁星,静谧美好得难以言说。   薄唇一动,在寂静的夜里像是无声的挑逗,罗嘉颀的声音擦过她的耳际:“你呢……许了什么愿?”   沈夜知道,在这一刻之前,自己的心跳几近停止。他身上总有一种极自然而清凉的味道,一点点地引诱着她放纵沉溺。她努力睁着眼睛,夜风浸润到眼角的地方,有轻微的刺激。可她不说话,她怕一说话,就会有什么东西悄悄地变了,隐匿在风中,再也找不到了。   那个时候她还穿着白色的衬衫、海蓝的裙子,双手抱着书包,站在这里。放学前的校园,总是人声鼎沸,僚一锅乱煮的饺子,每个角落都挤满了人。她站在和人群相反的方向,扬着脖子努力地看着。   爸爸是毕业班的班主任,下班有些晚,她就站在这里等着。   然后和爸爸一起去菜场买菜,他给自己买一碗豆腐脑,自己坐在小摊边吃完,菜也买好了,然后爸爸悄悄嘱咐自己:“不要告诉妈妈。”   如果妈妈知道自己晚饭前又吃东西了,又会唠叨的吧?   沈夜点点头;“知道了!”   然后是在病床前……爸爸的脸色是奇怪的灰白色。一直换血会让血液的质量变得很差……甚至连普通的水果都不能吃……她更加没法吃到爸爸做的红烧肉……   “婷婷,下星期是你生日,自己去买份礼物。”爸爸从枕头下边拿了几张钱出来,“刚上大学,衣服也该换一身了。”   那双手这样伸着,苍白消瘦,那个钱……是爸爸自己攒下的吗?因为家里已经没有钱了啊……她听到妈妈昨晚在打电话向亲戚借钱。   还是伸手接过来,可她不愿意在父亲面前哭,于是转身跑到走廊上,难以克制地号啕大哭。   还有一帧一帧本该更多的,却被眼前的这个男人打断了。   “不想说吗?”罗嘉颀微笑,“那我帮你许愿?”   她没有说话,目光垂坠而下,一双年轻男人的手就在自己的手边,轻轻一够,就能触到。指尖有些不受控制地动了动,这是一双……自己可以汲取温暖的手吗?   他更加贴近她:“安全感……如果你父亲不在了,你介意让我来给你吗?”   她轻微地颤抖,却没有回答。   罗嘉颀一怔,毫不掩饰地笑了起来。他不再犹豫,拉着她的手走向操场边的单杠。   “你知道了些什么?”沈脸上的红晕已经渐渐地淡去。   他只是轻笑,并没有回答。   沈夜在罗嘉颀身边数月,很清楚他的能力。他想要知道的事,大约不用费吹灰之力,就能得到很翔实的报告。   “好吧……”罗嘉颀倚着栏杆,带着探究看她一眼,口吻中微带歉然,“我希望我这样做……没有让你觉得是在窥探你的隐私。”   “我知道你没有恶意。”沈夜打断他,盯着远处一幢建筑物。她也学他的样子,慢慢地靠在单杠的另一头,微微仰着头,仿佛这样能更清晰地触到星空。   原来这里是一片小小的花坛,罗嘉颀记得这样清楚,这里就是第一次见到她的地方。冬夜的风或许是越来越冷厉,可只有内心的某一处地方,却越来越柔软……直至触到回忆。   罗嘉颀在心底叹口气,忽然伸出手,有些心疼地摸了摸她的头。   他让人去调査的时候,并不知道自己会拿到这样一份报告。   她父亲去世的时候,她应该还很小吧?可他不知道该怎么对她提起这些,于是只能淡淡地看着她。   远处的光线折落在她睫毛末梢,银光一闪一闪的,有淡淡的冽滟。   有人开始燃放烟花,在冬夜的一角,热烈而喧嚣。   他们不约而同地抬头,望见漫天烟花,瀑布飞流,流离出一地火树银花。   “罗嘉颀,你知道我为什么会留在《游》工作吗?”沈夜戴上大衣后边的风帽,将一张脸都藏在帽子里边,喃喃地说。   “嗯,为什么?”他说,又忍不住微笑,他再清楚不过其中的经过。可她愿意再说一遍给他听,他亦觉得颀喜。   “我参加过《游》的封面模特比赛,你知道吗?”   罗嘉颀眼神中掠过笑意,不置可否地说了一句“哦”。   “那是我读大学的时候。爸爸得了尿毒症。家里的条件糟糕到了极点,看病又要很多钱——那个时候,我常常在想,怎么才能挣很多钱呢?”   “恰好《游》创刊,来我们学校宣讲封面模特选拔,奖金有整整十万。我知道自己身高不够,身材也一般,可就是去报名了。踩着高跟鞋在石子路上走的时候,摔了一跤又一跤,我当时真的很想哭,又怕哭了,妆就会化开。我真的很想要那笔钱……”   沈夜顿了顿,深呼吸,“所以爬起来继续走。走到后来,摄影师都笑了。他说小姑娘你别急,是鞋子不合脚吧?”   “服装师后来告诉我,真的是鞋子拿错了。再后来,工作人员跟我说,这段表现其实还不错,主编说很颀赏我。”她勾了勾唇角,“我当时还真以为自己能拿到那笔奖金,一直对妈妈说,不要担心。”   罗嘉颀住了怔,眼神微微闪烁。   “后来我当然没有拿到奖,也没有奖金。爸爸的病也没有撑到那么久,在找到合适的肾源之前,就去世了。”   “我一直觉得,我并不是一个好女儿。爸爸去世的时候,就连钱都没有凑协。”   沈夜低头自嘲般笑了笑,“现在想起来,安全感……大概也是在个时候……突然被打破的吧。”   原来是这样。   不自知地握紧单杠,生锈的铁屑刺得指尖微痛,罗嘉颀的神色冷却下来,微微带着黯然。   她曾经为金钱窘迫过,窘迫到需要模特比赛的奖金……他看着她沉静的表情,莫名地想起了那一场会议,会上所有的人都对她的坚韧赞不绝口,只有他淡淡地说:不够高,也不够瘦……现在的大学生是怎么回事,都只想当明星吗……”然后是据理力争的主编,而自己轻轻拍了拍桌子,温和而不失决断地说:“下一个。”   婷婷,我要怎样才能开口告诉你……那个时候,竟是自己轻而易举的一句话,浇熄了你的所有希望与努力,也打碎了你所有的……安全感。   他转而抿紧唇角,微仰星空,心底不是没有犹豫地说:“婷婷……”   沈夜侧过睑:“嗯‘?”   他只叫了她一声名字,却又没有再说话,只是专注地看着她,仿佛在思量着什么。   “什么?”她便又问了一句。   “没什么。”罗嘉颀笑了笑,直起身,说,“回去吧,太冷了。”   远处极大的一蓬烟花绽开,绚烂光泽沾染上洗夜清淡的眉目,她先是一讶,接着微微瑟缩了肩膀,下意识地想去捂住耳朵。   罗嘉颀唇角一弯,早她一步,将双手指在她的耳侧;“这么大的人了,还怕爆竹声音吗?”   因为这样一捧,沈夜的脸颊被挤压得有些变形,有种猝不及防的生动。   直到爆竹声散去,她侧过身看着他:“喂,你好像……有心事。”   罗嘉颀一怔,在自己的记忆里,沈夜很少这样坦然清澈地迎承他的注视,如果自己不是多心的话在……目光里,有些痛苦的隐忍,亦有微薄的希冀。   她依然悄无声息地望着他,眸色安然得仿佛一汪湖水,宁静温和。   罗嘉颀忽然无比贪恋这一刻,假如没有些自己刚才听到的、阴差阳错的“过往”,眼前的女孩子,至少正在尝试着接受自己。   那个瞬间,他已经做了决定:“没有。”   沈夜迅速地垂下睫羽,“哦”了一声,双手放在身侧,不自觉地握成拳。   他并没有分辨出那一声“哦”中带了多少情感,只是笑了笑:“走吧。”   往外走的时候,沈夜注意到罗嘉颀接了一个电话——这也是今天他接起的第一个电话。她并没有刻意地去听电话的内容,从寥寥的几句应答来看,似乎是接他的车子已经到了。   “你要走了吗?”   罗嘉颀微蹙了眉看着她,一手插进了口袋,并没有说话。   “嗯,今晚回去?”沈夜又问了一次。   他似笑非笑:“你很希望我回去?”   “你能不回去吗?”?沈夜反问,事实上他们都清楚,这一天的假期对于罗嘉颀来说已经足够奢侈了。而对于陈苒来说,挪开他原有的安排……假如这个工作还是自己接手,沈夜会觉得是个灾难。   他半开玩笑:“能。如果你让我留下的话 ……”   沈夜当然没有开口,一束明晃晃的光照过来,司机已经找到了这里。   沈夜这样想着,转头看着窗外,而罗嘉颀也极有默契地保持了沉默,不知在想些什么。直到车子驶到了沈夜家住宅区的路口,他同她一道下车,又坚持要送她到楼下。   “我还想带你去看看之前我住的地方,可惜今天来不及了。”   “哦,下次吧。”   “还有,之前跟你说过的,工作上的事,你考虑清楚了回复我。   罗嘉颀淡淡叮嘱了一句,“其实什么样的回复我都能接受。”   罗嘉颀还想说什么,薄唇轻轻一动,却被远处的招呼声打断了。   “婷婷!”   是沈妈妈的声音,沈夜心惊胆战地往不远的地方看了一眼。   路灯坏了,物业还没来修,可是看得到妈妈的身影正快步地走过来。沈夜紧张地看看罗嘉颀,低声快速地说:“是我妈,你先走吧。”   罗嘉颀站着没动,只是笑了笑,秉承着惯有的风度:“现在走不大好吧?”   反正已经来不及了,沈夜有些绝望地想,不经意地挪了挪,挡在了罗嘉颀身前。   “婷婷,我刚从你阿姨家回来……”沈妈妈倏然住口,显然是看到了她背后那个高高的人影。   挡在前边也不过是她心慌时的掩耳盗铃,罗嘉颀十分自然地跨上半步,声音低沉妥当:“伯母好。”   “哦哦……你好。”沈妈妈连忙说,“你是沈夜的朋友?上去坐坐吧。”   “我来介绍一下,这是我的同事。”沈夜顿了顿,一只手伸向后边,不轻不重地按了按罗嘉颀的手背,“我的同事……叶即景。”   或许是因为她的手正被自己攥着的缘故,罗嘉颀一怔之后,只是微微沉了脸色,一声不吭。   沈妈妈努力地想在一片漆黑中看清“叶即景”的样子:“你的同事?婷婷,怎么不叫人家上去坐坐啊?”   沈夜的指甲在罗嘉颀掌心划过,继续淡定地应付妈妈:“不要了,妈妈,他马上要回去的,来这里是公事。”   沈妈妈明显有些失望,说:“我先上去了。小叶,有空来家里玩。   直到沈妈妈频频往后张望的身影消失,沈夜才松了口气,转过身说:“刚才,那个 ·……”   “叶即景?”罗嘉颀一时间只想到了这个问题。   沈夜笑得有些无奈:“抱歉,我不是故意的。”   她低头,想把手抽回来,罗嘉颀没放,只是瞥了一眼依然暗沉的路灯,慢慢地说:“怎么,我长得很让人看不下去?”   沈夜嗫嚅了一声,罗嘉颀倒笑了。刚才她的动作,的确让他觉得有些难以接受。   而从小到大,这似乎是自己第一次计较长相。   “你可以去杂志社当男模的,真的。”这种时候,沈夜的声音分外诚挚,“我只是怕我妈妈误会……”   “误会?”他扬扬眉看着她,“误会什么?误会我在追你,所以送你回家?”   他深深呼吸了一口气:“这一点上你再清楚不过,没有什么误会。”   “不是啦……”沈夜踌躇,有些不安地眨眼睛,“如果路灯没坏,我妈妈认得出你的。”   “……”罗嘉颀一时间说不出话来,“你对她提起过我?”   沈夜硬着头皮说:“她看过一些杂志报纸。而且知道我是你的助理,所以,就会更关注你的。”   有一种感觉叫作……气急败坏。   可是罗嘉颀连气急败坏的资格都没有。   “你是在说……她很了解那些花边新闻?   “是啊,她一直叮嘱我说……”看不清他的脸色究竟是什么样子,沈夜吞咽了口水犹豫要不要直说妈妈的评价。   “什么?”   “哎呀,就是那种话啊……小姑娘不自爱,男人很那个……”   罗嘉颀的脸色是不是铁青沈夜不知道,可她的手被攥得很疼。   “喂……”隔了很久,沈夜小声地叫他,“喂!”   “为什么是叶即景?”他像是忽然惊醒了,又问了一遍。   “……突然间脑子里闪过了这个名字。”   沉沉夜色中,罗嘉颀这一眼的眸色竟然让沈夜看得清清楚楚。   “可他说你们只是普通的同学。”罗嘉颀有点怀疑起来,想要再确认一遍,“那个心上人……不是他吧?”   沈夜沉默了片刻,有些无奈:“如果是呢?”   罗嘉颀抿了抿唇:“那我先撤回那个专访。”   沈夜“……”   “你妈妈说的话……”罗嘉颀重拾理智,想起了一件更重要的事,“我会改进的。”   这一次她并没有先走,而是看着那辆车离开。   汽车排出轻薄的一道烟雾,沈夜仿佛虚脱般靠在门口,却忽然想起前几日看到那本书上的一句话:“所有星辰都转变了轨道。”   这个城市还是不断地有人在放飞许愿灯,她仰头注视着些萤火般的光亮,悄然一笑,是啊,一切……都改变了。   Chapter 06 我不相信爱情   假期结束,沈夜从车站里出来,这个城市冬雨蒙蒙,细细的雨丝沾在地上,让原本干燥的土地洇出几分灰暗。坐进出租车前,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有些阴潮的空气钻进肺里,清冽,微痒。一如这个巨大的城市给自己的感觉,催促着她不断地往前走,有时候,甚至连一丝犹豫都不曾留下。   在出租车上,陈苒打来了电话,先是随意聊了聊天,直到最后才切人正题:“明天可以销假了,你知道吗?”   “知道。明天我回公司。”   陈苒却愣了愣,说了个“你”便有些难以接口。   沈夜猜罗嘉颀对她说过些什么,不过她也无意过多解释,只说:“那明天见。”   电话那边一阵轻微的嘈杂,似乎是被人捂住了话筒,接着有男声模模糊糊地传来:“……是谁?”   看看时间,大概是开会的间隙,沈夜拿着电话等了一会儿,直到那边换了一个人开口,语气静静的:“回来了?”   “嗯。”忽然听到罗嘉颀的声音,沈夜觉得有些愕然,除了这样简单的一个字,她也确实没想好该说些什么。   “你在和陈苒说工作的事?”罗嘉颀沉吟了一会儿,“想好了?”   “差不多吧。”沈夜轻描淡写地说,“明天见喽,老板。”   电话那边静默了一瞬,罗嘉颀的声音听上去有些意外:“你——”   他的欲言又止让洗夜微笑起来:“这种时候,我想回公司工作。至少,这件事已经做了一半,我不想半途而废。”   罗嘉颀掩去淡淡的讶异,沉默了一会儿才说:“你知道了?”   沈夜从他的声音中听不出一点点的波动,可她知道,他的处境……只怕还是会有些狼狈的。   “我看到一些新闻。”她索性大大方方地说,“你还好吗?”   罗嘉颀没说什么,或许是边有人在叫他,他只笑了笑:“见面再说吧。”   事态是在罗嘉颀回到S市的第二天忽然急转直下的。罗嘉颀能放心大胆地在出差回来之后直奔H市,而非回到S市,大约是和当时舆论掌控得十分顺利有关。   然而从第二大开始,有关I&N收购S市原属国有影院、娱乐城后会大规模裁员的消息却开始散播。加之之前泼液体的事件多少证实了I&N对待员工苛刻这一传闻,更让人觉得人心惶惶。当然,最为棘手的是,有传言I&N通过不正当手段,以远远低于实际价值的价格进行收购活动。   关于这些消息,有些是沈夜从新闻里看到的,有些则是自己隐隐约约猜测到的。   可是不管怎样,罗嘉颀最近会有些焦头烂额是肯定的。   沈夜在脑海里仔细地将这些事梳理完毕的时候,无端端地有些发愣。她竟有些想象不出那个人陷入困境的时候会是什么样子。她见过他因为工作而生气,可是抛开些情绪,罗嘉颀是个再理智不过的人,并不会因此而影响判断力。邵么这次,他会怎那么应对呢?   人与人之间要操心的问题总是不同的。沈夜叹了口气,下车的时候就已经将这些   问题置之脑后了,打扫房间,再去超市采购,这些事才迫在眉睫。   到了傍晚的时候,久无人住的屋子总算是有了些生活的气息。沈夜拿了钥匙与钱包打算去附近的家乐福买些东西。   尽管不是周末,超市里人还是不少,匆匆忙忙拿了些日用品扔进推车,沈夜排在队伍的末尾,耳机里不知道滑到了哪一首歌,她百无聊赖地拿手指打着节拍,闻着熟食区若有若无的香气,忽然觉得有些饿了。   她动作倏然快捷起来,大包小包地提着出了超市的门口,沈夜看看手表,已经快要晚饭时间了。一转头,路边倒是缓缓停下一辆车子。   很眼熟。   可是这个时间……沈夜的脚步顿了顿。   后车窗落下来,罗嘉颀随即伸手将车门推开了:“上来。”   沈夜站在原地愣了愣,张口就说:“好巧。”   “不巧。来找你的。”罗嘉颀嘴角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上来吧。”   实在忍不住垂下了眼神,认真地打量眼前的年轻男人——罗嘉颀看起来和前几天并没有什么变化,连眼神都宁静得出奇——她撇了撇嘴,低头坐进来,顺手将两个环保袋放在了脚边。老板不会是因为听说自己要回来工作了,于是大动干戈地来找自己谈话吧?退一万步说,工作上自己不算新手上路,而当初的假期,也是他亲自给的。   还能有什么问题?   现在车子里有一股奇怪的味道,淡淡的腥味。沈夜用力嗅了嗅,想起来自己还买了现杀的活鱼。   果然,就在下一秒,罗嘉颀有些疑惑地说:“什么味道?”   “是我买的菜。”沈夜有些窘,“味道很奇怪啊?”   “你会做菜?”罗嘉颀扬了扬眉,兴趣已经在瞬间被转移到这个话题上了。   “一点点,生存必备。”沈夜回答得波澜不惊。   开始的话题就这样默契,仿佛中间不曾被隔断数日,是从上次见面时一点点热度延续而来。没有人提起工作,只是不约而同地望向窗外,数分钟的车程,没人说话。   车子最终在小区门口停下的时候,罗嘉颀十分主动地替她提了东西。   沈夜无奈地看着他:“以前你只会送到这里啊。”   他微笑不语,小臂上还挽着风衣,良久才说:“有事找你谈。”   听起来确实是因为公事……不过沈夜很怀疑,他……是不是也饿了?   “嗯,那在我家吃晚饭吧。”她从善如流。   罗嘉颀站直了身子,毫不吝啬地弯了弯唇角露出微笑,有一瞬间,沈夜觉得他很一个得逞的孩子。   司机先离开,他便和她一道走回去。电梯一层层地往上,沈夜说:“我家有点小。”   “哦。”他点点头,忍不住又问,“有多小?”   沈夜想了想:“你看了就知道了。”心想,事实上,拿他住的地方比,什么地方都不能算大啊。   罗嘉颀将东西放在厨房,又在客厅转了一圈,这个屋子并不如她自己说的那样小,地段也不错,以至于他很怀疑,这丫头赚的钱,会有大部分要供房贷吧?那么生活对她来说,还是不轻松。   沈夜很快端了一杯清茶出来,放在茶几上:“要帮忙吗?”   “你坐一会儿吧。我做饭很快的。   “你会吗?”沈夜笑了笑,微微露出几分狡黠。   罗嘉颀也没有再客气,随手开了电视。   其实沈夜的水平实在有限,在厨房里弄得也很简单。微波炉里叮的一声,沈夜将菜端出来。清蒸鱼和炒青菜,再加一大份番茄蛋汤,颜色却是清淡又好看的。她取下微波炉手套,微微踮起脚尖看看电视前的沙发,而罗嘉颀靠着沙发的扶手,似乎……睡着了。   沈夜有些不可思议地看看时间,她只忙了半个小时吧?而且这个时间,刚刚六点,以她了解的罗嘉颀——那个通宵工作或者数日睡眠少于五小时却依然神采奕奕的人——实在是有些反常。   放轻脚步地走到他身边,电视声音微微有些嘈杂,沈夜俯下身,想要叫醒他,脱口而出的时候,却又莫名地顿住了。他的头发还是很短,衬得整张脸的轮廓更为铮然分明,只是眼睛紧闭着,眉峰轻蹙,仿佛是微带了心事。   就这么一滞的时候,沈夜近乎敏感地发现他的呼吸,有些紊乱与急促。接着,他的睫毛颤了颤,睁开了眼睛。   突如其来的对视,沈夜只觉得空调的热气倏然间被转引了方向,扑在脸颊上的时候,蓦然卷起云霞如潮。   她想要站直身体,可自己的手腕还撑在沙发扶手上,被他的手臂压住,动弹不了。   罗嘉颀只穿了一件烟灰色的羊绒衫,质感很软,拂在手背上,温暖而微痒。   沈夜挣了挣,他却没有放开,略有些得寸进尺地……反手摁住,自下往上地看着她,嘴角带着几分懒洋洋的笑意。   沈夜“喂”了一声。   似平知道下一秒她有可能会生气翻脸,罗嘉颀适时放开她,接着坐了起来,抚了抚额角说:“我睡着了吗?”言下之意是自己也有几分不可思议。   “你……很累吗?”沈夜有些迟疑地开口,“可是那么早下班?”   “谁说下班了?”罗嘉颀笑着站起来,日光却投向餐桌,“可以吃饭了?   沈夜点点头,有些疑惑地看着他。   “吃完还要回公司。”他淡淡地解释,“还有会没开完。”   罗嘉颀并不是多话的人,尤其是吃饭的时候,教养极好。一顿饭吃完,沈夜终于忍不住:“你之前说有事找我谈?”   罗嘉颀放下勺子,眉目濯然,静静地注视她半晌:“是工作的事。”   沈夜有些紧张,自己决定要重新回来,应该是让他大吃一惊的。   罗嘉颀对她的心意,她不是不了解,而她担心的也是这一点。橡他这样的人,从来是吃一堑长一智,因为之前发生的种种事情,他已经认定了两人在一起工作害多利少,所以才会委婉地希望她重新考虑。   可他仿佛看穿她的心思,却没有拒绝,微笑起来,对她伸出手:“欢迎回来。”   时隔大半个月,头一次回到I&N,沈夜跟着罗嘉颀从地下车库出来,有些庆幸这是晚间的加班,至少不用面对大多数同事的日光。   罗嘉颀一路上电话不断,这让沈夜觉得之前他特意赶到自己家里吃了一顿饭……   是一件非常奢侈的事。她像以前一样,站在他身后,走路的时候亦留着大约半步的距离,不紧不慢。而罗嘉颀微微回头,总能妥当地找到她的存在。   走到自己办公室门口,沈夜掌心触到门的把手,又顿了顿,回头。   “八点有视频会议。你准备下。”他淡声吩咐,已经恢复到了工作状态,“既然回来了,有需要交接就找陈苒和Doris。”   Doris是沈夜不在这半个月临时调来顶替的同事,此刻正在会议室里忙碌,见到沈夜回来也愣了愣。能借调到罗嘉颀身边,能力自然了得,只有极为细小的不悦在她的眼神中一闪而逝,随即便如常地与沈夜打了招呼。   陈苒推门进来,看到沈夜,倒是由衷地笑了笑:“回来了?”   会议室的灯光并没有全部打开,暗沉沉地望去,陈苒圆润的侧脸竟也消瘦了几分,难掩疲倦。沈夜走过她身边,悄声问:“最近很累吗?”   陈苒扯扯嘴角:“我还好,老板倒是好几天没休息了。”   看得出来……他对这个项目,真的很重视。沈夜想起他靠着沙发的样子,忽然有些惺忪。   七点五十,将会议室准备妥当。罗嘉颀和几位高管推门进来,其中有几个人沈夜只见过面,甚至没打过招呼,可这次走到她面前时,纷纷放慢了脚步,或者微微点头,或者笑着打招呼:“沈小姐。”   沈夜倒是没有受宠若惊,只是觉得有些别扭,悄悄看了罗嘉颀一眼,他正翻阅着手中的资料,并没有望向她。   走到门口的时候,Doris快步走上来追上她,压低声音说:“老板让你过去。”   沈夜“哦”了一声,接过她手里的资料,弯了腰,尽量悄无声息地回到罗嘉颀身边坐下。   外界的压力之下,1&N内部对于这项收购案渐渐分为两派。一派认为事已至此,收购活动再进行下去只会让1&N的对外形象更为一败涂地,和经济利益相比得不偿失,更何况这个娱乐系统能否扭亏为盈,也是未知数。另一派自然坚持从一而终的观点,认为半途而废会令前期的投资毁于一旦。   对I&N来说,这项投资数额不算大,成功与否并不会动摇集团的根基。然而在场的人士心知肚明,对于罗嘉颀来说,这是他和兄长罗嘉峰之间的一场角力,如此而已。这场角力中,暂时谁占优势,沈夜并不清楚。她只知道,这个周末一切就能见分晓,届时董事会将会决定究竟是否继续投资下去。   罗嘉颀专注地看着屏幕,修长的手指漫不经心地摩挲着水笔笔身,偶尔和身边的人说几句话,直到会议结束,都极为沉得住气。视频镜头已经关上,沈夜将灯打开,射灯的光亮照在罗嘉颀的侧脸上,仿佛染上了一些暗影,让他看起来更加清瘦了几分。   她小声问他:“罗总,要回去吗?”   手上的纸张翻过,发出唰唰的声响,他并没有回头,只说:“陪我坐一会儿。”   空调的出风口处系着一条细细的红绳,因为热风吹拂,上下飘摇。抹红色蜿蜿蜒蜒,一直抹到沈夜的脸上。良久,她终于站起来催促他:“回办公室吧,阿姨一会儿要来打扫了。”   罗嘉颀和她并肩外出,不意听到沈夜问他:“你……其实很有把握吧?   他含笑看她一眼:“为什么这么问?”   “就是感觉。”沈夜垂下眸子。   “如果我说,其实我一点把握都没有,你信不信?”他依然含着笑意,耐心地问她。   “怎么会?”沈夜脱口而出,内心深处竟有一点点的慌乱。   电梯恰好叮的一声到了,罗嘉颀等她先出去,过了一会儿,才说:“有没有把握这种话……等到尘埃落定的时候,才会有说服力。”   Doris等着她来做交接,等到一切工作结束,夜看完手中的资料,又看看时间,才发现已经过了十点。整条走廊里悄无人声,陈苒也下班了,只有罗嘉颀的办公室的门半开着,光线若有若无。   几乎在同时,罗嘉颀推门出来。许是因为下班,他只穿了灰色编织背心,衬衣的下摆微微露出来,倒是一副极休闲的样子。   “走吧,下班了。”他手中拿了大衣,摁下电梯的按钮。   “困吗?”罗嘉颀注意到她似乎偷偷地背过身打了个哈欠,带了笑意问。   “还好。”   “么先陪我去个地方?”   沈夜笑;“算加班?”   他竟异常认真地敛起微笑说:“不算。是下班陪朋友喝一杯。”   “所以,你都不会去酒吧吗?”沈夜有些困惑地看着车子慢慢地驶离市区,往城北的河边开去。而车子的后座上,是刚刚从便利店买来的啤酒。   “不去。”他简单地说,将车子停在河堤边,探身拿了一听啤酒。   清脆的声响,易拉罐被拉开之后,罗嘉颀顺手拿起自己的外套,盖在沈夜身上,问:“我开下窗?”   夜把衣服拢在身前,点了点头。   河边的空气微带潮意席卷而来,他几乎喝完手中的一罐啤酒,才慢慢地说:婷婷,这段时间忙完了,你找个地方去休假,好吗?”   车厢里还残留着之前的暖气,和车外的凉气交融在一起,有种奇妙的和谐,也让脸上的肌肤有些敏感。沈夜的双手正拢在他的大衣衣袖中,说:“是用罗嘉颀的身份向我建议,还是用老板的身份?”   指节捏了捏铝制易拉罐,发出轻微的咔嚓声响,他反问:“怎么,这个建议不好吗?”   “很好,可是你的语气……很奇怪。”   罗嘉颀揉揉额角,转头对她笑了笑:“我对你说过吧?最开始把你调过来,是因为想要常常看到你。可是现在……又突然发现,这样不大好。”   沈夜并没有问他哪里不好,回身拿了一听啤酒,灌了一口,又将头靠在车窗上,斜斜睨着他:“你想过没有,要是我这个人 ……和你想的完全不一样,你会失望的。”   她的刘海已经到了眉毛下边一点点的地方,发丝微乱,底下一双眼睛,却流光冽滟。她的目光很坦诚,也很肆无忌惮。   “如果是样……”他微微偏头,想了一会儿,“那我也认了吧。”他顿了顿,声音沉沉,“或许……我也不是一个多好的人。”   沈夜侧脸,将额头重重地抵在玻璃上。鼻尖的呼吸喷在车窗上,很快地凝成白色的雾气,又再褪去,像是一幅画,她静静地说,“可你对我竟然这么有耐心。”   罗嘉颀只是微笑,却伸手将后视镜的角度调整了一下,半开玩笑说:“是啊,你看,就是她……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有耐性。”   镜子里的女生脸色苍白,许是因为酒精的缘故,两颊的红晕略深,没有化妆,眼下的那两片青色分外明显。目光轻轻一移,沈夜疲倦地笑笑,扯开了话题说:“太晚了,明天还要上班。”   夜风清寥,沈夜回到家几近半夜。洗完澡后却了无睡意,她在床上翻来覆去地躺了一会儿,最后坐起来,打开了电脑。门户网站的某头条娱乐新闻是关于模特林嫣的。沈夜想起《游》的模特大赛,她输给了栗洛,可现在栗洛去了国外进修,少有消息了。这个圈子也是这样,笑到最后的,往往是有野心,也有手段的那个。   目光盯在林嫣接拍某部大制作电视剧的新闻上良久,才惊觉思绪不知道飘到了哪里。但零零散散的,都和罗嘉颀有关。最开始的时候,他的花边新闻不断,自己又常常听到一些圈子里的八卦,难免对他有些看法。可是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才知道这个人……根本就是一个生活单调乏味到要去河边喝啤酒的人呢?   沈夜并不知道,那个在自己眼里看来“单调乏味”的人,在送她回家后,坐在车里,并没有离开。   手指不急不缓地敲击着方向盘,看着那盏灯熄灭,罗嘉颀忽然想起来,自己居然答应她回来工作——还是以上下属的身份。   尽管之前再三地提醒自己,这样做并无益处。可他就是这样做了。因为,这次是她自己愿意回来。   理智只有在面对特定的一些人的时候,才会全然溃散。   数日的困倦此时涌上心头,此刻太阳穴都在突突地发痛。口袋里的手机却忽然震动了一下,他打开,是沈夜的短信:“很认真地问你,要是我真的让你失望了,怎么办?”   凌晨的城市却并不显得如何静谧,路边火树银花,夜生活斑斓多姿。不过她……大概已经窝在床上了吧?手指轻轻摩挲着手机,键盘的字母一个个微微地凸起,他一个字一个字地回:“如果是我呢?我让你失望了,你会怎么办?   隔了一会儿,新的短信:“就,两不相欠吧。”   第二天开始上班。   因为在地铁里人多,竟没挤上惯有的邧趟车,沈夜到公司的时间比往常迟了一些。   上行的电梯里都是人,她被挤在一角,承受着若有若无的注目礼,心中略有些不自在。短短的几分钟,倒是半个小时一样漫长。沈夜走进办公室,先给自己泡了杯黑咖啡,接着一项项地检查罗嘉颀今天的行程。   “罗总,现在和你核对工程?”她敲敲门,探头进去。   “进来。”他放下手中的笔,十指交叠。   沈夜汇报完行程,罗嘉颀抬头看着她,忽然笑了:“放松点。我们现在不用做什么,只要等最后董事会的结果就可以了。”   有时候,真是不知道,这个人的沉着和镇静,究竟是来自哪里。   是夜,罗嘉颀的母亲飞抵S市。   罗嘉颀在去接机的路上,面露愉快地对流夜说:“今天心怡也会来。”   沈夜“呀”了一声:“不知道她还记不记得我。”   罗嘉颀笑着说:“怎么会不记得?不让她吃巧克力的阿姨。”   “可是小孩子……忘记一个人,会很快的。”沈夜讪讪地说,转头望向远处可见的机场。   他淡淡看她一眼,不知想起了什么,却笃定地说:“不会。”   飞机准点到。   心怡像上次一样,扭着身子就往罗嘉颀身上扑过来。罗母皱了皱眉,却把孩子交给了保姆,径自说:“嘉颀,你和我坐,我有事和你说。   罗嘉颀看了沈夜一眼,随着母亲走向前边一辆车。   车子缓缓地启动,罗母将手中的Burkin放在一边,沉吟了一会才说:“你知道我为什么过来?”   罗嘉颀将脸转向窗外,只是漠然笑了笑。   后边的一辆车子里,心怡坐在安全座椅上,显然对沈夜的手表很好奇,一下一下地抠着玩。沈夜摸摸她略卷的头发,一边逗着她玩。保姆怕她弄痛沈夜,一直试着把她的手拿开,小姑娘就很不高兴地转头说:“我认识阿姨的。”惹得两人都笑了起来。   道路十分顺畅,车子在宜春路停下来。   心怡似乎比几个月前又重了一些,沈夜抱着她下车的时候,不得不双手托着她,又要制止她转来转去的乱动,很有些吃力。   罗嘉颀放慢了脚步,轻松地将侄女接过去,一边摸着她的头发:“心怡长高了。”   心怡噘着小嘴说:“叔叔,你不来看我。”   沈夜从后备厢里拖出一个公仔,递给心怡:“叔叔一直记着你啊,连礼物都准备好了。”   小丫头抱着海绵宝宝,咿咿呀呀笑了起来。前边罗母驻足,抿着唇角,将这一幕收在眼底。   罗嘉颀将母亲和侄女送到门口,并没有进去,转身对沈夜说:“回去吧。”   车子回I&N的路上,沈夜不对瞧瞧罗嘉颀的侧脸。在等第二个绿灯的时候,罗嘉颀微笑起来:“怎么了?”   沈夜“啊”了一声,摇头否认,过了一会儿,又忍不住说:“您的母亲……是因为周五的事来的吗?”   他只是勾了勾唇角,伸出了手,动作不轻不重,妥帖而不失亲密地在她肩胛上轻拍了一下,似乎是让她不要担心。   沈夜看着他的侧脸,窗外的阳光一直很好,以挺直的鼻梁为界,将他的表情割裂成明暗分明的两半,面向她的那一侧……依然温和,笑意宛然。她竭力掩饰住有些纷乱的心情,默不作声地低下了头。   周四。   罗嘉峰飞抵S市。罗嘉颀并没前去接机,也未安排任何会议见面。   一切如常。一次开会间隙,陈苒满怀信心地说:“我觉得没什么。看罗总这么气定神闲就知道了。”沈夜没接话,盯着自己的文件,若有所思。   周五,沈夜在从餐厅回来的路上接到电话。   措手不及。   陈苒的声音很低沉,这已经让沈夜有了几分预感,果然,她简单扼要地告诉沈夜,董事会的最终决定是不再进行收购活动。至于先期投资所造成的损失,罗嘉颀要承担相当一部分的责任。   “还有传言……”陈苒顿了顿,“罗嘉峰会派直系回来接管这里。”   沈夜深呼吸了一口,努力地平息心情,隔了许久才说:“他是在办公室吗?”   罗嘉颀看着沈夜进来,十分自若地将桌上的一叠资料放进抽屉里,问:“什么事? ”   “老板……”   他将她的神色瞧在眼里,不由得勾了勾唇角,顺势站起来说:“正好你过来,一起去吃午饭吧。”   “嗯?我刚刚吃过。”   她……并不是来找他吃午饭的。董事会的决定出来了,她只是想过来……看看他现在怎么样。   “那陪我去吃。”罗嘉颀走到她身边,二手揽在她的肩头,“很久没吃那家馄饨了。”   办公室的门还半开着,沈夜被他的举动吓了一大跳——事实上,罗嘉颀的分寸向来把握得很好,很少这样公私不分。   “怎么,怕别人看见?”他莞尔,将手放下来,垂在身侧,“去拿衣服,我等你。”   沈夜想问的话没说出口,咬咬牙,说:“你稍等一下。”   出了办公楼,沈夜满腹心事,一直保持着沉默。罗嘉颀仰头看看天气,笑:“你的脸色怎么和天气似的。”   高楼之间的穿堂风一阵阵扫过来,针刺般往脖子里钻,沈夜理了理围巾,含糊着说了一句:“很冷。”   即便迎着寒风走路,他依然站得笔直,听到这句话,无声地笑了笑,将她的手握色又放在了自己口袋里。罗嘉颀的个子高,大衣的口袋恰好在沈夜手肘处,十分恰当地,只是微微抬了抬手腕,便自然而然地将她的手放在了柔软厚实的衣料包裹中。   他的掌心出乎意料的暖和,暖意从她的指尖开始,一直蔓延到了身体。   沈夜四下张望了一下,习惯性地挣了挣,低声说:“这里会有…… ”   他波澜不惊,又用力地握紧:“有什么关系?怕被人看见吗?”   小小的馄饨店面依然是客满。他们不得不在外边等了二十分钟,才有空位。沈夜看看时间,提醒他:“午休快结束了。”   罗嘉颀没抬头,修长的身子坐在逼仄的空间里显得有些舒展不开,只是闷闷地说:“我还没吃饱。”   沈夜吃过午饭,此时象征性地喝了几口汤,静静地看他吃第二碗。   “喂,董事会的决定……我知道了。”她低低地说,仿佛这样的语气,听起来会尽可能的柔和一些。   他“哦”了一声,表示自己听见了。   “你……还好吧?”   罗嘉颀一直低着头,她便看不清他的表情。   过了一会儿,他忽然拿了自己的勺子探向沈夜的碗里,捞了几个馄饨说:“你不吃,我吃了。”   沈夜滞住,在热气氤氲间看见他极英俊的五官……和柔和的神情。   就橡是二道下班的情侣,彼此毫无保留地分享一切:情感……和美食。这样的亲昵 ……远远基于拥抱和亲吻。   她忘了之前自己的问题,不由自主地将自己的碗推过去:“你吃吧。我再给你叫份排骨年糕,也很好吃的。”   罗嘉颀看着她的侧影,正和忙平的老板娘说着什么,眼眸深处凝出清浅的笑意。她大概是觉得自己很难以……所以才这样乖巧地不和自己计较细节吧?   可事实上,董事会的这个决定……他早就已经知道了。而他自己的决定,也同母亲说过了。母亲的反应比他想象的还要激烈一些。不过他想做的事,他认定的事,有时候并不需要在意旁人怎么想。   那天在从机场回来的路上,罗母的开场白依旧是强势而直接的:“这次公司战略策略部的评估报告你也知道了?”   “我看过了——当然,看过并不代表我认同。”   “嘉颀!这种时候,我不希望再见到你自以为是的样子。这份测评的重要性你知道,它曾经帮助I&N规避了多少风险,你也不是不清楚。”   “风险概率是针对I&N定的。如果收购以我自己的名义进行,您觉得还有什么问题吗?”罗嘉顺嘴角含了浅浅的笑意,却带了几分不可逆的意志,注视着母亲。   罗母一愣之后,终于明白了他是什么意思,重重呼吸一口之后,不怒反笑:“原来你一直在准备这个。难怪之前董事会怎么责难阻止,你都不太介意。你是打定了主意单干?”   “你和Derek都不同意,那么我自己做。也免得有人说我和他争夺这份家业。”   罗嘉颀轻松地笑笑,“我自己制定规则,还有什么不可以吗?”   “胡闹!罗嘉颀,你自己投资?你的原始资本从哪里来?”罗母抿了抿唇,语气中已见一份激烈,“还不是罗家来的。再有,谁说你和嘉峰争家业?”罗嘉颀耸耸肩:“妈妈,我和Derek的事,并不是你装作看不见就可以解决的。”   “所以,即便我现在正式告诉你,董事会对你收购计划的答复是否定,你也要继续进行下去?”   他并没有说话,只是表情却明明白白地显露了“就是如此”   沈夜坐下之后,罗嘉颀将思绪收回来。   他抿唇酝酿着说话的时候,便又是一副凊贵的公子做派:“婷婷,有个问题,我很久之前就想问你了。”   “嗯?”   “要是我不是罗嘉颀,要是我只是你的一个很普通的学长,我们在很小的时候就认识——你对我,是不是就不会么抗拒?”   老板娘将炸得金黄的年糕和酱汁浓郁的排骨放在罗嘉颀面前,又看看气氛沉默的对年轻人,大约以为是在吵架,便很快地离开了。   罗嘉颀执着地看着她,耐心地等着她的回答,眉峰微微蹙着,似是有些期待,又有些不安。   “可能吧。”她勉强了半天,其实说不准自己在想些什么,终于还是回答他。   “真是这样……”罗嘉颀喃喃地说,之前略显阴郁的表情终于舒展开,探手去摸摸她的头发,微笑起来,“那么我们连这层障碍都没有了。”   “什么?”她有些惊讶地抬起头。   “由于和董事会的管理投资理念出现巨大分歧,I&N大中华区首席执行官离职。”   他顿了顿,语气锋锐,“我猜下周的新闻头条会是这个,所以,我也只是普通人啊,会犯错、会失败的那种。”   沈夜花了足足三十秒的网间来消化这条讯息。   “怎么会……怎么会这么严重?”她结结巴巴地说,“不可能啊。”   他柔和地笑笑:“婷婷,这项收购我志在必得。我看好这个投资,I&N不同意,那么我自己做。就是这么简单。”   沈夜渐渐回过神来,他说的“离职”,是自动请辞的意思吗?   “我不在I&N担任执行官,恐怕会有一场人事地震。”他沉吟了片刻,“之前直不想让你回来上班,也是怕会影响你。”   沈夜用勺子搅着汤水,默不作声。   他便继续说:“如果不喜欢办公室的工作,可以休息一段时间,然后继续做你喜欢的事。”   勺子敲在碗壁上,轻轻的哐啷一声,沈夜抬头说。“我以为你会挖我过去。”   他不置可否,片刻之后,终于像是伸个懒腰一般站起来。好了,回去吧。”   走到门口的时候,罗嘉颀习惯性地去付钱,老板娘笑:“你女朋友把钱付啦。”   沈夜落在后面,没有听见,走到罗嘉颀身边说。“我付了。”   罗嘉颀笑笑,似乎带了端详的目光,慢慢地说。“你总是半分都不愿······”他斟酌了一个词语,“占我便宜。”   “哪有?”沈夜笑笑,“从一开始,就是我在占你便宜啊。你不记得了吗?在明川,就是你请我吃的饭。”   他有些意外地挑挑眉:“你还记得?”   她轻轻弯起眉眼,无声地笑,而目光的尽头,远处的大楼仿佛怪兽,静默地伫立,城市中碌碌的人群被吞噬了精力与热情,又输出无形的财富。巨大的黑影将自己笼罩,有压迫感扑面而来。她······想念静谧的古镇,也想念可以四处跑外景的时候。如果可以逃离,或许那真是更好的选择。   翌日,罗嘉颀离职。   I&N就如他自己所言,正发生“一场人事地震。”陆陆续续地有人跟他一起离开。   罗嘉峰此刻回到S市坐镇,集团上下的工作还算有条不紊,并没有出现混乱。   在没有宣布接任人选的时候,27层倒空闲起来。沈夜和陈苒几乎等同于被架空,每天按时上下班,闲时还能稍微聊上几句。   “前几天老板对你说过什么吗?”   沈夜犹豫了一下:“他问我愿不愿意出国进修。”   “其实他啊,典型的面冷心软。”陈苒笑了笑,又摇了摇头,“有时候和孩子一样。”   “陈姐,你——”   “好了。”陈苒安抚一般拍了拍沈夜的手背,“他对你怎么样,只要不是瞎子,大家都看得出来。我只是奇怪,你怎么一点反应都没有?”   沈夜涨红了脸,看了陈苒一眼,用力咬住下唇。   “我说得太直接了吗?”陈苒有些好笑地看着她的表情,“其实没什么的。罗总那天来收拾东西,我帮他整理文件,结果他只带走了那盆仙人球。”   “仙人球?”   陈苒忍俊不禁:“就是那一盆啊。27层办公室人手一份,你送的,忘了吗?他还以为……是你特意送他的。”   “如果我年轻上十岁,还没结婚,一心拼事业,就义无反顾跟着老板出去了。   她微微叹息,“不过现在这个年纪,衡量来衡量去,还是家庭比较重要。以前的闯劲,倒是没有了。”   沈夜听她不再提起之前的话题,微微褪去了脸颊上的红潮,随口找个话题说:以……你很看好他吗?”   “他很聪明。”陈苒语气中微带赞许,“现在舆论压力都在I&N这边,他的新公司又有之前的人脉关系,想要收购成功,并不是难事。”   或许是因为罗嘉颀已经离职,也可能陈苒知道沈夜不会长久地留在这里,她今天说话并不像往日那样谨慎。沈夜听到这样赞赏的语气,忽然生出些别扭来,微笑着说:“他这样的人,恐怕几乎没有经历过挫折吧?”   “可能吧,这个世界上,总有些人顺风顺水,又是天之骄子的。”陈苒半开玩笑。   沈夜低了头,继续敲打键盘,沉默不语。   半个月后,集团宣布了I&N新任大中华区执行官。H只正式通知沈夜调离原本的职务,而新职务待定。这半个月间,罗嘉颀几乎没有再找过她,只是固定会在每天晚上拨个电话给她。时间很不规律,沈夜猜是因为各种应酬的缘故。   而今晚这样,自己睡到迷迷糊糊的时候,被一个电话吵醒,却是第一次。   对方的声音有些熟悉,沈夜想了一会儿才记起来,是老章。   “小沈啊,你在家里吗?”   “嗯?”   “那个,我和罗先生在你家楼下……你方便下来吗?”   沈夜从床上坐起来,许是刚醒的缘故,有点弄不清现在的状况。这么晚了,他们为什么到这里来?而且……电话还是老章打的?   “他是不是醉了?”   电话那边老章尴尬地顿了一下;“有一点。”   罗嘉颀就歪在客厅的沙发上,仰面躺着,衬衣的扣子解开了两三颗,脸颊上是有不正常的红晕。   老章将他的公文包放在了桌上,又张望了一下,仿佛放下了烫手的热山芋,长舒了一口气:“小沈,那我先走啦。”   “哎。”沈夜无可奈何,眼睁睁地看着老章带着一丝诡异的笑离开。   她手上拿着一条绞好的热毛巾,走到罗嘉颀身边,蹲下,轻轻地盖在他的脸上。   滚热的蒸汽扑在脸上,有些刺痛,罗嘉颀微微躲了躲,而那股热气却不依不饶,他便索性不动了,乖乖躺在那里。   沈夜推他一下:“喂,自己擦一擦。”   他还听得见,于是伸手胡乱地拨一下,露出微乱的头发、薄削的唇……甚至像孩子一样,微微张着嘴,说了一句什么。   沈夜靠得近,也听得清楚,于是忍不住失笑——他报的是自己家的地址。   “喝醉了……跑我家来干什么?”她咕哝了一句,伸手接过了毛巾,重重地在他脸上擦了两下。   这两下的力道实在有些大,罗嘉颀先是皱眉,接着睁开了眼睛。视线像是没有调整好的焦距,混乱了一会儿,直到他看清眼前的人,双如珠似玉的深黑眸子中泛起的,便是类似惊喜的笑意。   沈夜把水递给他:“要不要喝一点?”   他接过水杯,却没急着喝,眼神不知望向了哪里。许是喝了酒的缘故,沈夜还看得到,带了一点点……不可辨的旖旎神色。   “你在家里看我的杂志。”他忽然冒出一句很奇怪的话,毫无征兆。   沈夜看看茶几上那本翻开一半的样刊——是叶即景寄来的样刊。   “那不是你的杂志,只是里边碰巧有你。”沈夜纠正他,又翻到某一页,“这段很有意思——不过,你现在看得懂吗?”   “如果在见到一个人之前,你已经知道他身上被贴的形形色色的标签,‘花花公子’‘情场高手’,诸如此类,你会对他产生什么样的期待?当然,我们并不是八卦周刊,读者受众中女性的比例也不多。所以,在这里,这些标签,并不是针对美女而言……当你进入他的私人车库,也就自然而然地明白,在这里,指的是他的藏品 ……工业文明的标志之一——车。”   鼻尖若有若无地有些酒香,她很怀疑他此刻的清醒程度。   罗嘉颀扫了一眼,伸手摁了摁眉心的地方,低声说:“看过了。”   “写得蛮好的。”沈夜点点头,勾起了唇角评价说。   “你确定不是在讽刺我?”罗嘉颀慢慢坐起来,低头抿了一口水,微颤的水面上映出自己若有若无的笑意,脑海里现在氤氲着一种很奇怪的情绪,茫茫的像是薄雾,让他有些放纵,想要说一些以前从来说过的话。   “花花公子,情场高手?你是不是在笑这个?”他很想用手指去戳她的酒窝,”你觉得我冤枉吗?”   “你可以向叶即景抗议啊。”沈夜抱膝坐在地上,带了几丝不怀好意向他提议。   “我想向你抗议……”罗嘉颀稍稍垂低了视线,落在她的一头还有些凌乱的头发上,低低地说。   她睁大眼睛看着他。   “今天在酒桌上,有人在说暧昧。若即若离,给你希望,又时时让你绝望……婷婷,你很擅长。”他闭上眼睛,靠回沙发上,说完这甸话后,便没有再开口。   只余暖色落地灯在他的侧脸上,拉出一道浅浅沟壑般的笑痕。   客厅里有空调呼呼的送风声,身后有罗嘉颀浅浅的呼吸声,沈夜确定他是真的醉了。   这个男人,怎么可能对自己说出这样的话呢?她给他希望?又再给他绝望?她乐此不疲地和他东躲西藏了一场暖味?   沈夜转过身,看见他线条坚毅的下颌,即便睡着了,眼角亦微微勾起,往常……那总代表了琢磨不透的神情——可现在,他放松地靠着,只一个毫无戒备的孩子。   “喂,我答应你,不会这样了。”沈夜站起来,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的睡颜,“很快就不会了。”   第二天一早,罗嘉颀头痛欲裂地起来,有些茫然地环视这个屋子。   有一扇窗,开了小小的一条缝,灌进清新的晨间空气;糯米的香味,机器搅拌的嗡嗡声响;最后是轻快的脚步声。   沈夜手上端着两杯豆浆,放在餐桌上,看见他起来了,有几分调侃的神色:“把你吵醒了?”   “我怎么在这里?”罗嘉颀怔了怔。   “不知道。”夜无辜地看他一眼,幸好我收留了你。   她给他准备新的牙刷和毛巾,又等他吃早饭,最后说:“抱歉,剃须刀……这里没有。”   罗嘉颀的衬衣被压皱了,下巴上隐隐一片青色,不过即便这样,看起来也很是赏心悦目。   “没事。”他有些不自然地低头,喝了一口豆浆,“司机送我来的?   沈夜不置可否。   “我说了什么话吗?”   “没有。”沈夜狡黠地笑笑,“不过你知道 ……你会打呼噜吗?   罗嘉颀一脸不可思议地看着她,接着断然否认:“不可能。”   “呃……开玩笑的。”沈夜抿着嘴笑,“你睡得很熟。是这几天很累吗?   他习惯性地去松松领口,手伸到一半,才发现领带早就解开了。   “还好。”他说,神色间似乎隐隐有着期待,“后天就尘埃落定了。”   八点半,老章准时开车来接罗嘉颀。他看看沈夜,心底起了一丝异样的感觉——住了这么久的酒店,吃惯了精致且花样繁多的早餐,可唯有此刻,好像有了一点点家的感觉。不知是因为这间小小的屋子,或者仅仅是因为她。   他在门口驻足,一时间有些不忍离开。   “你不上班吗?”   “呃,暂时没有职务。”沈夜轻描淡写地说。   他脸色微微一沉。   沈夜踌躇:“毕竟……你是我的直属上司。”   “抱歉,我虽然想到了……当时走得有些急。”罗嘉颀俯身,眉宇轻轻纠结在一起,又重复了一遍,“抱歉。再过两天,我会处理好。”   沈夜不知道说什么,只能笑笑说:“没事的。你要迟到了。”   他跨出半步,到底还是转过来凝视她的笑颜:“婷婷……现在,我是不是能期待一下,你对我的感觉,已经有一些变化了?”   沈夜一怔。   他深夜赶到H市,他们在一中的操场上一道看孔明灯,他甚至在工作时间光明正大地拉着她翘班吃饭。   自己没有理由不让他产生期待吧?   她只觉得自己的表情正一寸寸地僵硬起来,过了很久,才喃喃地说:“你……不是很忙吗?”   转变话题的技巧如此拙劣,连罗嘉颀都笑了:“后天晚上有空吗?”   “什么事?”   “那天晚上,想请你吃饭。”他难得说话这样慢,仿佛字字斟酌,“如果可以,想要预约。”   她低头,柔柔一笑。他便视作默认,转身离开。   隔着玻璃,看得到那辆车在楼底,缓缓驶离。她有些无力地靠在窗边,失神地望着碧蓝的天空。有的时候,她真的说不清这个男人对待感情……究竟是傻,还是故作糊涂。他分明知道彼此间的暧昧,却又从来不说破,她愿意这样不温不火,他便随她。   所以,他大约……真的在努力给自己想要的,一切。   可是晚了。   沈夜听到自己心底的那个小小声音,有些惊惶无措,却义无反顾。   接下去的两天,北方冷空气大举来袭。天气高爽,却骤然降温,沈夜很庆幸自己不用出门上班。然而傍晚的这个电话,迫得她不得不出门。   对着镜子擦了润唇膏,电视里还在播着新闻:“S市原国营影城及相关娱乐设施的私有化是在市政府相关部门的指导下进行的……下午四点,有关部门公布了结果……”沈夜皱了皱眉,将电视关掉,起身出门。   见面的地点是在新天地的某间西餐厅。沈夜没有迟到的习惯。远远看到那人穿着深咖色的双排扣呢大衣,风度翩翩,身形修长。   夕阳将男子的身影拉得极长,让她想起老电影里常常出现的寂寞孤影。沈夜惊讶地发现,这个影像在自己的脑海里无比的鲜活——依稀就是那一晚,另一个人在明亮的便利店门口等着自己,唇角的笑容熠熠。   “等了很久吗?”   沈夜定了定神,说:“刚到。”   他便极绅士地替她推开门:“看到新闻了吗?   她笑,反问:“需要看吗?这个结果,大家心知肚明了。   “所以说……我弟弟,有时候还是缺少一些看人的眼光。”他微微叹息,又将视线落在她不施粉黛的脸上,亲昵地笑,“不用怀疑,我真的在同情他。”   回到家已经很晚了,这个夜极为寂静。   沈夜从车上下来的时候,心里难免有些抱怨,冬天这样漫长,仿佛再也不会结束似的。   身后车子的大灯射出的光亮折了一个角度,渐渐地远离。沈夜低着头,脚步又快又急。四下无声,不知哪里来的野猫忽然窜出来,吓得她拍了拍胸口。   微微一驻足,她鬼使神差地停下了脚步,回头向路灯边的小径张望了一下。   暗暗一点红星,是窥伺的野兽眸子,一直灼灼燃着。   她的心脏漏了一拍。   那个隐在黑暗中的人重重地吸了一口烟,接着,那点红星吞噬了足够的空气,猛地亮了起来。   沈夜转了方向,她不知道怎么控制自己,是去接近……还是远离那点烟星光亮?   “罗……嘉颀?”她试探着叫了一声。   靠着的修长人影动了动,良久,终于慢慢走出来。   罗嘉颀。   真的是他。   这一晚的月色极凉,落在他分明的五官上,清冷得让人觉得惊惧。   “是谁送你回来的?”罗嘉颀的嗓音微微有些嘶哑,邡截烟灰扑簌一声落在原木铺就的小径上,小小的一团灰色。   沈夜咬了咬唇,那辆车如此招摇,他……不会认不出来。   “打你电话,为什么不接?”   她不由自主地伸手进口袋里,摸了模手机。今天穿的是一件长毛衣外套,因为漏风,略略有些冷——她难以抑制地想起罗嘉颀抓着自己的手,放进他的大衣口袋。   那些温暖,我不喜欢,也不稀罕。沈夜提醒自己说。   因为他把曾经属于自己的父亲的那份温暖,阴差阳错地……毁了。   “为什么会和他在一起?”罗嘉颀一双如墨般的眸子紧紧盯着她,沉默了一会,忽然微笑起来,“他能给你什么?钱?地位?婷婷,你真傻。如果这些……你想要的话,我只会给你更多。”   她像是没听见些话,微微仰脖,语气分外平静:“罗嘉颀,都结束了。我不需要再见到你。就是这样。”   罗嘉颀站着没动,不怒反笑:“你等着说这句话,等了多久?”   “不久。”她轻描淡写地说,有意撇过了头,“从到你身边工作开始。   罗嘉颀觉得自己的额角轻轻一跳,她的晶瞳前所未有的清亮透彻,那丝不耐烦如此明显,几乎叫他觉得……这不是他认识的那个沈夜。   “去我家说吧,这里太冷。”她沉默了一会儿,简单地将这甸话抛给他,转身。小径边伸出的枝叶擦在牛仔裤上,发出萧索的唰唰声。   保安看到他们,甚至神色暧昧地笑了笑:“沈小姐,你回来了?”   她若无其事地点头,轻快地说:“是啊。”   出了电梯,声控灯自动打开,洒下苍白的光,如纱般雾蒙蒙地照着两人。罗嘉颀淡淡地说:“你不怕我对你怎么样?”   沈夜笑笑,将钥匙插进门孔中,露出一截柔和的颈部曲线:“我想你不会。”   罗嘉颀在她身后一怔,直直抓住她的手腕,语气淡漠:“你这是有恃无恐吗?”   她没挣开,由他扣着,想了想说:“随你怎么想。”   片刻后,他果然放开她,脸色肃然,沈夜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开空调,然后僵硬地在罗嘉颀对面坐下:“想要说什么?”   “说说你今后的打算吧。”他把玩着手中的玻璃杯,并没有望向她。   “呵,你真关心我。”沈夜拨了拨耳边垂着的头发,声音柔和。   他竟跟着笑起来:“昨天去找Emma 她告诉我,你会去I&N总部进修培训。”   中华区也不过选7两个人而已。   “是啊,机会难得。”她随即一怔,“你为什么要去找Emma?”   “原本是担心I&N那边为难你。”他淡淡地靠回沙发上,“大概是傻吧……我怎么会没想到,你本就是那边的人。”   沈夜呼吸微窒,一低头,用长长的睫羽掩去微澜的眸色:“所以,我们从哪里开始说?”   “我记得……我带了公文包到这里,是吗?”他微微扬起眉,“然后你将里边的东西给了他?”   沈夜沉默了一会儿,安静地说!“其实你母亲和你兄长,对你也不算有恶意。他们只是希望你经过这次之后,回到I&N罢了。”   “听起来,你们像是为我好。”他依旧是淡淡的神色。   “不,我不是。”沈夜十分突兀地打断他,嘴角抿成了笔直的一条线,“你知道我是恶意。”   “恶意?”他反复回味这个词,黑瞳的深处是冰冷的意味。   “你不是好奇为什么我能买得起这套房子吗?”沈夜冷漠地说,“为了给爸爸做手术,我家凑了一笔钱……其实只差最后那几万块了,就能支付那个肾源的费用。可是我输了。所以,妈妈用这笔钱给我买了房子。”   她倏然抬头望着年轻男人,语气更是质问:“主编那时已经给我看过内定的冠军合约——你觉得我为什么会输?”   他的呼吸倏然间滞住了……她终究还是知道了吗?   深蓝色的细纹衬衣在灯光下,恍如一波波的海浪,她静静地看着他,想起那晚在一中的操场上,她对他说起爸爸的事——那时候不是没有动摇的,她希望他亲口告诉他这件事——可他没有,他佯装着,仿佛一切不曾发生。   沈夜笑了笑:“我知道你无所不能。就是这样,所以想要看你失败的念头,才这么强烈吧。”她无所谓地扬起下颌,“是我把报价文书泄露给你哥哥,你如果不甘心,也可以告我。”   罗嘉颀静静地注视她,眼神黯淡下去:“你父亲的事,我真的十分抱歉。”   “可是抱歉能让人活过来吗?”沈夜几平尖叫起来,“那笔奖金……你为什么把我淘汰?你知不知道我当时有多缺钱?”   罗嘉颀没有再解释,只轻声说,“你想报仇,想看我失败?一直以来,你看不到吗?几亿的收购案失败,这不算什么,我不在乎。而我这样对你……你却只是恨我,这才是最成功的复仇吧。”   余音渐渐有些飘散,大约是因为疲倦,又或者,他并不知道怎样将这句话说完。   沈夜没有说话,只是咬唇,有些倔强地看着他。头一次,她在他的脸上看到倦意,眼窝下是淡淡的一层青色,像是数日未睡,而声音,也是带着沙哑的。他说这是自己最大的失败。听到这句话,难道不该高兴吗?可她此刻僵硬地坐着,至不知道如何再将这场一早就打算开诚布公的对话进行下去。   “婷婷,你之前……那个人泼液体的时候 你挡在我前面——那是下意识的反应,是不是?”   这句话出口的时候,就连罗嘉沈自己都转开了脸,似乎难以置信……他竟问出这样卑微的一句话。仿佛是落水的人抓住的唯一一块浮木,他只希望自己没有被这一切溺毙,她……或许还会吝惜般给他最后一点暖意。   他竟连这个都问到。可她……需要连这个都说吗?   呼吸慢慢地沉重起来,上下牙齿轻轻一磕,沈夜动了动唇,只是尚未发出声音——   “我不想听了。”他站起来,居高临下,“算了,不要说了。”   是因为预知了什么吗?他只是纯粹地……有些害怕她这样的表情。   “你哥哥一直是反对这个收购案的。你应该清楚。他很早就找过我……我和他,是各取所需。”   “他要制造混乱。而我,希望……你能更信任我一些。”   看得到他怔忡之后,眼神中轻微的裂痕,她再一次深呼吸,终于完全静默。   罗嘉颀重新坐下来。他带着茫然的神情,仔细地看着这个女人。她的眉眼依然温婉清丽,唇色是淡淡的粉色,他想起来,自己甚至亲吻过她,以至于他一厢情愿地认为——她总有一天会是他的。   不过是个笑话。   他勾了勾唇角,凝神半晌,安静的说:“我们之间……是结束了吗?”   她不动声色,屏息说:“两不相欠了。”   罗嘉颀的脑海有一瞬间的空白,他忽然间想起今天早上在酒店,他习惯性地看一眼摆在桌上的那个仙人球。植物的颜色显得有些异样,似乎是一种介于黄与绿之间的颜色。而仙人球身的底部……却是一点点的黑斑,正在腐烂。   连它都要死了吗?   所以……一切都结束了。   Chapter 07 以爱之名   飞机正轰鸣着降落,扣上安全带,广播里乘务人员一项项叮嘱降落安全注意事项。   沈夜合上书,指尖扣在紫色封面上,她闭上眼睛,感受到耳朵里奇怪的感觉,像是被一种声音嘶叫着扯住,又再放开,让她有一种隐隐的兴奋。飞机急速向前滑行的时候,因为惯性,身体抵在椅背上,仿佛被无形地束缚着,直到这样的压迫感最后消失。   沈夜的手指触到口袋中的手机,摁下了开机键,紧接着掌心就是一阵颤动。她站在等候下机的乘客间,有些疑惑地看了看这个号码。   “是我。”罗嘉峰的声音照例是懒洋洋的,迥异于他的弟弟,“假期过得愉快吗?”   长长的甬道瞬间将刚才还拥挤的人群散开,沈夜静默了一会儿:“有事吗?”   “了解下你的近况。”   沈夜忽然想起几个月前,是另外一个人,用漫不经心的语气对自己说过同样的话。   罗嘉颀……那时候的表情,是一种所谓的“假装不在意”吧?   沈夜蓦然间从思绪中抽身,顿了顿:“多谢你的关心。”   “哦,我并不关心你的工作问题,我只是听说,《游》依然对你有邀约……就我个人而言,非常好奇你的选择。”   “如果我的选择是回去,你就会觉得好奇心满足了?”沈夜浅笑。   “不——”罗嘉峰在电话那边笑起来,“只会对你更好奇。”   “那么,请你将这份好奇心一直保存着吧。”沈夜轻描淡写地说,“没错,我答应了。”   “说真的,你有一点点后悔吗?”罗嘉峰敛了笑说,“你知道我指的什么,他可以给你更多。”   沈夜一怔,什么都没说,只是将电话挂了。   离开的时候还是严冬,如今却似乎有层细纱,缓缓地将寒意滤去了。   站在高楼的窗后望向底下的街道,沈夜将头靠在座椅上,窗外有女孩着了春装,当季的流行元素已经体现出来,处处是俏皮活泼的颜色,苹果绿、柠檬黄……强烈的碰撞间又起着轻微的化学反应,出平意料的融洽。   她忽然有了灵感。   刚进这家杂志社的时候,韩风盛行。姑娘们剪着一式的刘海,而商店的门口总是将“韩版”两个字高高地亮出;再接着,是棕色头发、花苞头的日系;到现在,黑灰色统治街头的欧美风——这本杂志,竟纪念下了我的青春。   每到一个新的环境,总会有一点点迷惘和无措。幸而这次是重新回到《游》,同事中有熟人,也有新人,事先的交流与沟通,竟这样顺畅。大家依然在寻找聚餐的地点,而吃完后,则哀叹着怎样才能减下刚才额外摄取的卡路里。   至于我们的“游GIRL”栗洛,从第一次拍片,直到现在,已经走过了巴黎和米兰的秀场。适应驾驭各种风格,对这个甜美的女孩来说,已经不是难事。她曾在电话里对我说,这就是成长,不无怅然,亦有颀喜。   对我来说,我期冀的是,这份杂志,这份被家长评价成“花花绿绿”的少女杂志,究竟可以成长到什么样子——可不管它成长为什么样子,有一座NEVERLAND却永远存在着,在那里,我们才热爱美丽的装扮,热爱美丽的笑靥。   青草的颜色,桃花的颜色,蓝天的颜色 ……这一切大概都预示了,这一季的流行色就是这样飞扬跳脱的。   春天真的来了。   这是她从现在开始,每个月都需要完成的一项工作——这也将是她在《游》的第一篇主编刊首语。敲完最后一个字,发给文字编辑,尽管已经是午休时间,杂志社里依然很热闹。   沈夜也曾坐在属于自己的格子同里,抽屉里满是零食,然后小心地觑一眼主编室的门,再悄悄地在QQ上和朋友聊上几句话。那个时候主编杨宁应该是能察觉出一干编辑们的小动作的,可她从来都不会说破,似平知晓这样的动作可以给这个团队增加凝聚力和创造力。   如今是自己坐在这间办公室,只要将百叶窗拉开,她看得到外边的一切。   忙忙碌碌穿行的服装编辑,手里总是拿着各式的皮带或者项链,口中默念着各种各样的颜色搭配:“墨绿加深紫,宝蓝加灰色……这样总不会错了吧?”而文字编辑们坐在电脑前,令人讶异地,可以将姿势维持整整一个上午,一动不动。   “这样行吗?”推门进来的是新进的一位服装编辑,手里提着一套初夏的裙子,“封面上就让栗洛穿这套了。”沈夜站起来看了看,最后一件配饰,定了下来。她拍拍编辑的手臂,微笑:“先吃饭吧。”   “嗨,怎么样?还适应吗,主编大人?”王黎拿了属于自己的那份鸡排饭,一边问她。其实王黎现在和她已经不算同事了,杨宁从《游》离开,新创高端时尚杂志的时候,带走了好几个得力助手,其中就有她。如今两个杂志社就在隔壁,时常能见面。   “很好啊。”沈夜将唇膏擦掉,笑,“比在总部工作好多了。”   “我不是问你这个啊……”王黎叹了口气,有些不可思议地看着她,“我是想说,没有帅哥上司,会不会有点失落……”   沈夜没吭声,想要像刚才那样笑笑,忽然觉得扯动唇角有些困难,于是便停止了徒劳的努力,专心地吃饭。   “你休假的时候看新闻了吗?罗嘉颀还真有魄力……”   “喂,你怎么不想想?当初要是我没和 ……他‘划清界限’,我还能回I&N工作吗?”沈夜打断她的喋喋不休,声音有些干涩,连忙低头喝了口水,“所以,他的事,我真的不清楚。”   王黎没有察觉出异样,点头说:“也对。”   等到将一份饭吃完,她才问:“你们杂志社最近在忙什么?”   "KS的中国走秀推广啊。每年春季都会有的,你忘了?”沈夜有些头疼地笑,以前不觉得什么,现在才知道有多麻烦。”   KS是日本的品牌,对于少女时尚杂志来说,这个牌子是如雷贯耳的。有很长段时间,他家独特的设计和并不算高端的价格,使得日本的少女对其趋之若鹜,进而影响到国内的媒体。在淘宝上搜索这个品牌,不仅会出现大批代购,就连仿版也是多得不可胜数。   而每一年春季新款,KS都会选择国内的时尚杂志合作,举办秀展。走秀的模特大多是日本的当红年轻模特,未必是名模,却绝对有亲和力。至于秀场的人场券也不对外公开发售,通过抽签等形式分发到想要的粉丝手中。   沈夜之前自然参加过KS秀展筹备,可绝不是像现在这样,统一调度。以前专注在细节上,可现在要用新的眼光和角度去看待一样事物,这种转变,实在说不上简单。   就在刚才,一个美容编辑将赞助商名单弄错了,接着一连串的多米诺骨牌被打翻,她不得不忍着脾气,一一从头修正。偏偏那个美容编辑是新人,她再大的火,也只能稍稍忍下,冷着眉眼训了一两句,再亡羊补牢。   手边的咖啡早就凉了,褐色的液体上浮着浅浅一层白色泡沫,沈夜忽然想起以前 ……自己闯祸的时候,那个人也是在一大堆人面前,这样训斥自己。   她当时……怎么会不明白呢?在同事面前,批评难道不是必需的吗?毕竟是她连累这样多的人加班加点……而这样批评之后,以后的工作上才不会有不必要的阻力。   除此之外,内心深处也开始钦佩罗嘉颀处理突发事件和危机的能力,她似乎从没看到过他为哪件事焦躁不堪的样子——大概只有那件事——沈夜的额角跳了跳,她轻轻揉了揉太阳穴,将那些不必要的思绪甩开,摁下了助手的内线。   加完班已近深夜,暮春的风微暖,站在楼下仰望英豪大厦,可见星星点点的灯光,大约还有人在这个城市奋战。游离在城市外数月,走了很多路,最终回来的时候,还是毫无障碍地融入城市,这不能不说,已经成为现代人的一种本能了。沈夜靠在出租车后座上,看着熟悉的城市景致在眼前掠过,而视线的尽头是一座再熟悉不过的酒店。   之前的数月间,她无数次地来过这里,公事私事,以至于对那间套房如此熟悉。   在意识到自己干了什么的时候,沈夜已经下了车,在酒店对面的一盏路灯下站了许久,静默了一会儿,她将这串莫名其妙的动作归结于身后那家被美食网站多次推荐的面包店。以前每次赶到这里,她都会买上新鲜出炉的沙拉包带回家。而那一次,罗嘉颀提了甜点,突如其来地回到自己家里……也不知他是怎么发现自己这份小小的喜好的。   她推门进去,闻到熟悉的烘焙味道,黄油、面粉、芝士,甚至奶茶……店员一脸熬夜的倦意,含糊不清地说:“现在面包打七折……”   提了一袋走出门口,冷清的街道上没有什么人。沈夜看见一辆车从身前驶过,卷起的疾风将自己的呼吸商住,她很快地背过身去,若无其事地走向一辆停下的出租车。   路口走过去还有些远,沈夜看见那辆车很快地掉头,接着在自己身后的地方停下。   “嗨,好久不见。   是厉宁。   那辆出租车正在向自己的方向开过来,沈夜深呼吸,微笑回应:“是啊,好久不见。”   她不知道厉宁对当初的事知道多少,可她能分辨他的表情。他从来都是爽朗热情的,只有这一次,带了淡淡的防备,在看到她的时候,多少在诧异——不带好感的诧异。   “很晚了,我先走了,再见。”她并没有多说话,钻进出租车后座。   车子亮了亮尾灯,一径离去了   厉宁望向街对面,摇摇头,咕哝了一什么。   那个修长暗黑的人影,依然站在那里,安静无声。   第二天在确定中国方面模特名单的时候,接到合作方的一个电话。   KS方面坚持把一个新人安插进走秀名单,并且透露出新一季KS亚洲的代言人将启用这名新人。《游》方面自然毫无异议,沈夜手上拿着艺名叫作夏丝的新人的资料,只是皱了皱眉:“没有经验的新人吗?彩排的时候请模特公司多注意一下——哎,等等,不是新人?”   立刻有人解释:“不知道,KS传来的资料上是这样写的。”   沈夜又凝神看了看照片,上边的女孩五官极为深邃,是混血儿,眼神微微扬起,竟有几分中性的英气之美。   “真特别。”她在心底赞叹了一句。   “是不错。”一旁有同事说。   正随口聊天,忽然接到一个意想不到的电话。   “阿姨……”对方奶声奶气,“阿姨,怎么不来和我玩?   沈夜一愣,拿了手机站起来,走到窗边,克制不住的笑意:“心怡在哪里?”   “我要过生日啦!阿姨,你来陪我玩吗?”心怡大声说,“我很想你!”   “生日?”沈夜一怔,电话那边已经换了人说话。   “电话是小丫头自己要打给你的。这周末她生口,如果你愿意来的话。”罗嘉峰漫不经心地说。   “是吗……我倒是想去,可是你知道,我不是很方便。”沈夜直言不讳地说,“或者我提早几天去看看她?”   “担心罗嘉颀?那不必了,有我在的场合,他不会出现的。”罗嘉峰笑,不以为意,“周日晚上,我让车子去接你。”   “周日我……”   “对了,心怡很喜欢收到生日礼物。”他补充了一句,不容置疑地挂了电话。   沈夜揉揉眉心,没将句话讲完:周日有KS的走秀活动啊。   KS的活动是在微云广场。   拿到入场券的年轻女孩早早地等在了广场附近。她们妆容闪亮,还在喜欢穿短裙或是短裤的年纪,于是毫不吝啬地在舒适的天气中露出自己纤长美好的小腿线条,还有人在问究竟怎么样才能拿到入场券。沈夜从人群中穿梭而过,听到身后有人喊住自己。   “嗨。”   是来看展的杨宁。   前任上司的日光依然精准锐:“沈夜,你好像有点不一样了。”   “嗯?”   杨宁很难表述这种感觉,可总觉得这位少女时尚杂志的新主编微笑起来的时候,就像她如今主管的刊物名字一样:“游”——有一种游离的……缥缈的温和。   沈夜怔了怔,轻快地说:“或许是之前你推荐我去总部工作的经历让我改变了吧。”   没多久,发布会就开始了。光影背景中的春季新款引来了粉丝的尖叫声,沈夜所坐的位置极佳,看得见嘉宾席上的来人——那些座位自然是出钱也买不到的。有大人小小的明星,也有姐妹杂志社的编辑,当然更有赞助商和合作客户。   灯光剧烈地变换了一下,她的余光不经意地扫过一个坐在中间靠后的人影。那道利落的剪影让她有片刻的恍惚,似曾相识。   不过并没有留给她太多的时同去细想,助手匆忙走过来。后台临时有事,她急忙起身离开,忍不住又回头看了一眼。一片漆黑中,其实看不清究竟坐了谁。   从通道往里走的时候,一旁有人叽叽喳喳的声音让她脚步一顿。   “嘿,我看见罗嘉颀了。”   “真是他吗?”   “还用手机偷拍了……不过不大清楚,你看 ……”   “晕……我也要去看!”   蓦然听到这个名字,让沈夜没吃午饭的胃有些不舒服。   他为什么在这里?   不会是因为和自己有关,她抿了抿唇——他离开的背影还记得这样清楚,那样骄傲的一个人,不会第二次地,将心意再一次、完完整整地送出给同一个人。   很快就有人来解答这个疑问了。   “哪位是夏丝小姐?”有工作人员拿着一盒礼物走进来,“有位罗先生送了礼物来。”   一个高挑的女孩儿站起来,接过了那份礼物。沈夜当然记得她,也记得某人惯用的“伎俩”。他既然可以让栗洛得到模特大赛的第一,如今让另外一个人代言KS 恐怕也不算难事。   脸色微微有些苍白,沈夜一低头,竟然泛起浅浅的酸涩味道。所以,他这样做……   是示威?或者仅仅想让自己知道,重新开始对他而言不算难事吗?   一场秀看得心神恍惚,结束时作为主办方,有必要和模特们一道谢幕,工作人员又来催了一遍,沈夜咬咬牙,略略整理了着装,拉着栗洛的手一道外出。   外边早已灯火通明。灯光刻意营造出绚烂如雪的氛围,这让着春夏装的女孩子们   看起来分外的纤细。沈夜的目光牢牢地看着后排中央的位置,竭力维持着笑意,至少要让人看出来……自己是在享受辛劳之后获得的掌声。   她有意地忽略其中一道很难让人无视的身影,转身对助手说:“这里没什么事了吧?”   “可是还有一个媒体访问……”   “好吧。”沈夜无奈地转回来,“在哪里?”   所有媒体的专访都在这边,沈夜慢慢走过去的时候,清楚地知道,避不开了。   之前刻意挪移了目光,她努力地将他变成视线里的一抹虚光,又或者是一幅广告画中的男模——这样会让她觉得好受一些。至于目光的触碰,沈夜知道,只要刻意控制,就绝不会有不必要的接触。   可现在罗嘉颀站在那里,仿佛等待这一刻,已经很久了。   他的眼角还蕴着凉意,一步一步地看她走近,时光……仿佛悄然地滑过心底。   三个月,又或者是四个月的假期。她并没有多大的变化,连头发的长短都维持着初见时的模样。仿佛那段时光对她而言无足轻重——本就无足轻重吧?罗嘉颀嘲讽地笑笑,察觉到臂弯里忽然多了一只手掌,于是有些愕然地低头望了望身边的夏丝。   夏丝只比他略微矮了一点,挽了他的手臂,略有些挑衅地望向不远处的沈夜。   罗嘉颀的表情倒是颇为淡然,只勾了唇角,没说什么。   沈夜看到了,而且看得很清楚。   有一根细小的弦在心底深处弹开,铮的一声,极快地擦过心尖的地方。她觉得有些异样 ……她从未见过这样的罗嘉颀,他与人交往,总是带了几分隔膜与疏离——可和夏丝在一起的时候,似乎是全无防备的亲近,就像是……当初对自己那样。   她只能强迫自己笑,希望自己的动作自然一些,再自然一些。   直到近在咫尺。   罗嘉颀微扬了眉梢,清亮的脸上并看不出多少表情,只是颔首说:“好久不见。”   沈夜希望自己回应的声音如他一般的镇静从容,不经意地咬了咬唇,努力恢复了平时的表情:“你好。”   他笑了笑:“大家都认识吧?不用我介绍了。”这句话却是对着夏丝说的。   夏丝勾起眉眼,笑着说:“当然。以后请多关照。”   沈夜找到了记者,回头说:“我还有事,罗先生、夏小姐,你们慢慢聊。”   夏丝挽在罗嘉颀臂弯里的手慢慢抽了回来,抿着唇说:“前几天开始工作,我就一直在观察她,还不错。”   罗嘉颀扫她一眼,语气平静:“你刚才很幼稚。”   夏丝的目光还在追随沈夜的背影:“我在帮你‘报仇’啊。”   “想刺激她?”罗嘉颀抿唇,清亮的眸色里并没有多少笑意,“对别人可行,但她不可能。”   “你不知道她多了解我……”罗嘉颀顿了顿,看到对方眼中的诧异,于是没有将那句话说完——她从来都知道怎么分辨自己的真心与假意。   “女人呐,不管她之前有没有喜欢过你……只要你现在表现得不在乎了,她心底总是会有点难过的。”   许是“喜欢”这两个字触起了某些回忆,罗嘉颀怔了怔,才说:“不说她了,我是来接你的。”   专访进行得心不在焉,最后草草了结,沈夜甚至不知道自己说了些什么,最后略带歉意地向记者笑笑,走回秀场的时候,人差不多已经散完了。   这样也好,沈夜想,至少她知道今晚罗嘉颀确实不会帮宝贝侄女庆祝生日。她走出微云广场,车子已经候在路口了。沈夜特意请司机去英豪大厦绕了绕,接着匆匆上楼拿了礼物下来,才不无疲倦地说:“走吧。”   车子在门前草坪边停下来,还是之前的阿姨出来开门。显然还记得沈夜,她笑容满面地说:“沈小姐来了?”   沈夜脚步顿了顿,轻声问:“就心怡在吗? ”   “罗先生也在。”阿姨说,“这边。”   她扬了扬眉梢,很快意识到这位“罗先生”并不是曾经带她来这里的那位,说不清是放松……还是失落,她走进门厅:“今天是心怡的生日派对吗?”   “不是的。太太不在,也没有邀请什么人。”阿姨接过礼物,“她在后边花园玩呢。”   在这里住过两天,沈夜不知道后边竟是一个小小的花园,大概那个时候也并没有四处游赏的兴致吧。   春色如许,即便暮色也阻隔不了半分。天色将暗末暗,空气里有浅浅流转的幽香,她看见前边小小的一团身影,正蹲在花丛下,不知道在干什么。   “嗨,心怡。”没等那个小影子朝自己补过来,沈夜已经皱着眉说,“为什么让她一个人在这里玩?”   阿姨尴尬地笑了笑:“太太在的时候不会让她到处乱钻,不过罗先生不管她,每天都要洗好几个澡……”   心怡显然好久没见到夜了,一见面就把自己脏得一塌糊涂的手往她的衣服上蹭,嚷嚷着说:“阿姨,我们去玩鱼好不好?”   沈夜俯身看看她不安分的眸子,就是昨晚一场宴席上看到用来装点冰雕的紫黑葡萄,又是一脸认真的表情,忍不住有点云里雾里:“玩鱼?”   阿姨递来一个小碟子,小声解释说:“是喂鱼。”   “这里好多鱼!”小姑娘指手画脚,又回头看看紧跟不舍的阿姨一眼,底气十足,仿佛找到了靠山。   沈夜看看不远处的那条石凳,又看看刚长出嫩芽的草地,冲着正要阻拦的阿姨笑笑,将小丫头放在膝上,不在意地坐下了。   一池的浮萍,星星点点,沈夜看了半天,哪有鱼?   阿姨在一旁说:“鱼是前几天刚买了放下去的——”   “爸爸送我的,奶奶不会让我养小鱼。”心怡伸手去够那盘鱼食,一边小声说。   “爸爸?”沈夜脑海里浮现的是罗嘉峰的样子,说实话,她并不觉得……他会是个合格的父亲。   心怡用力点头,小小的马尾一甩,笑得很开心:“我和爸爸一起放下去的。”   “是呀,罗先生就是太宠女儿了。”阿姨咕哝了一句,“太太最喜欢的九子萍……叫人拨了一大半……”   夜色之下,墨绿的一方水又浓重了几分,碧玺如玉,轻轻一声哔拨,一尾锦鲤跃了出来。   “哇!”沈夜有意逗小孩儿,“真的有鱼!”   心怡在她怀里扭了扭,兴奋地说:“小鱼快来!”说着胖平乎的小手撒了一大把鱼食下去——   真是大片大片的锦鲤,有一两条甚至跃起来争食,小池里的泡泡扑簌簌地翻滚着,在寂静的园子里显得动静很大,鱼嘴一开一阖,像是一朵朵奇异的菱花。   阿姨在一旁说:“小心一点,要不去那边坐着吧?”   不远的地方就是一条木椅,沈夜看看心怡,她玩得正开心,充耳不闻,只顾一把把地撒鱼饵。   于是把心怡往怀里控了,叮嘱她:“小心点。”   “阿姨给你带生日礼物了,要看看吧?”她在小姑娘耳边说。   心怡还没开口,沈夜就听见阿姨说:“咦,又有人来了,我去看看。”   就在她和小姑娘达成了共识,将这盆鱼食喂完之后就去客厅拆礼物的时候,身后又响起了脚步声,和……熟悉的对话声。   男声和女声,沈夜都很熟悉……熟悉到她甚至能想起说话人的神态。   怀抱陡然就僵住了,而心怡突如其来的扭动这样明显,沈夜差点抱不住她。   小姑娘急匆匆地转头向她背后看去,接着站了起来:“是叔叔。”   而她呆呆地坐在那里,一时间不知道该有什么反应。   如果说刚才在秀场的见面,她还能自如地应付过去,是因为那里有那么多的人,而他们在公事上,戴了同样的面具。   可现在算什么?   他带了新女友来见侄女?自己……凭什么出现在这里?出现在罗家?   沈夜忽然痛恨起罗嘉峰来——又或许是迁怒,是他信誓旦旦地向自己保证说罗嘉颀不会回来的!   在身体有所反应之前,心怡已经离开了自己的膝盖,哐啷一声,还顺手打翻了不锈钢的鱼饵盘。   没了小丫头温暖的身体,一下子有些空落落的——很好,一切都在让自己更加尴尬。   沈夜下意识地站起来,决定找个借口迅速离开。   小姑娘穿了件裙子,跑起来有点碍事,脚步一急,身体就往地面撞去——沈夜还只是半站着,下意识地就去捞她的腰。手指将触未触的时候,脚下一滑,她觉得有点不妙,可是难以控制地,身体已经往后边倒下去了。   触到湖水的时候,难以克制地抖了起来。即便是在暖意盎然的春天,这池水还是冰冷的。沈夜不知道这池水有多深,唯一的印象却是……仰头摔下去的时候,心怡吓得大哭起来,而一个人影快速地从远处奔来,似平想要拉住自己。   冰凉的液体无处不在,瞬间吞没了自己的呼吸……沈夜不会游泳,额角似乎还触到了池边坚硬的石块。至能察觉出惊慌失措的锦鲤正从自己的手臂边游过,手指无力地抓住滑腻的水草,世界一下子黯淡下来。   她努力让自己不要惊慌失措,脚尖似乎也触到了池底的淤泥……或许能将身子抬起来?   胡思乱想的时候,有一个声音从上方传来:“把手伸给我。”   罗嘉颀。   一如既往的冷静,没有丝毫的慌张。   沈夜闭着眼睛,想起个时候,自己背后淋满了液体,他抱着自己,一瞬间的失措,连话都说不出来。   “把手给我,池子不深。”他又说了一遍。   她不知道怎么把手给他,只知道自己的手腕一紧,接着被人用力一拉,慢慢地,竟然在池水中站稳了。   她的脸从水的压迫中钻出来,湿漉漉的,浑身上下,似乎只有手腕邧一圈是温热的。   隔了一层水汽望向罗嘉颀,他紧紧地盯着自己,微抿着唇,看不出半分表情。   “能上来吗?”他问,声线清凉,“我拉你。”   沈夜知道自己的声音在发抖,甚至话都说不完整:“我试试。”   池水其实只到自己胸口的地方,最终被他拉上小径边的时候,漫天的星辉被绞碎成一圈又一圈的涟漪,散荡开去,零零落落地,点缀在飘散开去的浮萍间。   罗嘉颀并没有望向她,很快地放开她的手,转头对一脸焦急的阿姨说:“带她去换身衣服。”   而在他身边,夏丝抱着心怡,皱眉问:“没事吧?”   心怡撇撇嘴巴,像是知道自己闯祸了,一双乌溜溜的眼睛垂下去,似乎是想哭的样子。   “没事。”沈夜勉强笑笑,也不顾浑身在往下滴水,站在她面前说,“是阿姨自己不小心,心怡去拆礼物吧。阿姨去换件衣服。”   她跟着阿姨,很快地向小楼里走去,留在花园里的人,谁都没有开口。   路灯掩映,绿意丛生,直到看着她走进门,罗嘉颀才动了脚步,似乎是想回屋子里去。   “你去干什么?”夏丝撇撇唇角,语气漫不经心。   “她……额角破了。”罗嘉颀怔了怔后说,“我让阿姨——”   “罗嘉颀,你让我说什么好!”夏丝头疼地抚额,“刚想夸你刚才做得不错。”   罗嘉颀收住了脚步,忽然淡淡笑了笑,摸摸心怡的头,答非所问地说:“至少心怡摔跤的时候,她想去接住心怡……是真心的。”   “你这样说,我理解成,你已经放开了。不恨,也不爱了。”夏丝试探着望向他。   他并没有回答,想起将她拉出水面的时候,那一池水,将她下午的妆容全都浸透了、剥蚀了。丝质的裙装贴在肩胛的地方,线条婉约,而张脸苍白惶乱——就像是所有的事没有发生之前,她留给自己的印象那样,乖巧,又有些容易羞涩的小姑娘。   可她不是的。   这一晚的月色极亮,将年轻男人的脸,不轻不重地割裂开。一半似是浸润在往事中,而另一半,晦暗不明间,难以辨识。   世事难料,又一次站在这个花洒下,却是在这样尴尬的场景中。   很快地冲洗完毕,又在卫生间的抽屉里翻了许久,才愣愣地穿上阿姨给的衣服出门,一冷一热之后,身体似乎对空气有些敏感,沈夜忍住打喷嚏的冲动,手忙脚乱地往额角上贴创可贴。   “可以进来吗?”   听到那个声音,所有的愤怒和不适适时地找到了出口,沈夜扔下手边的吹风机,压抑了声音说:“进来。”   罗嘉峰环抱着手臂,半靠在门口打量她:“你没事吧?”   阿姨已经将姜汤都送了上来,就搁在一边,沈夜还没喝,热气氤氲着,在镜面上画出蜿蜒的花枝。   “他们走了?”她冷着眉眼问。   “怎么可能?这也是他的家。”罗嘉峰笑笑,“我没权利要他离开。”   “很好。那么我得快点走。”沈夜顿了顿,面无表情地说,“抱歉让心怡受惊了。”   “心怡等着你一起吃蛋糕。”   “我真想知道你究竟在想些什么,罗先生。”沈夜盯着他,慢慢地说完这句话,闪身出门。   幸而大厅里也没有人。阿姨拿袋子装了她的湿衣服递给她,又说:“我去叫司机。”   她正要拒绝,有一个人却比她更旱地开口:“不用了。”   沈夜回头。   罗嘉颀手上拿了西装的外套,静静地看着她:“我送你。”   沉默而倔强的拒绝,会让一个女孩子显得不那么可爱。   这是新一期的《游》中,恋爱专栏中提起的忠告之一。其余的忠告还包括:无伤大雅的、善意的谎言会让你更有魅力(谁能说化妆不是一种善意的谎言呢? ),但是切记,具有伤害性的谎言被戳破后的代价,却未必是你能承受得起的。”   沈夜往外走的时候,心里却在想,现在做什么都没有关系了。   谁在乎。   身后一道刺眼的亮光扫过来,接着是喇叭声,显然车上的那个人并没有多好的耐心。   已经走到路口,可惜这条路上似乎没有出租车。她无法勒令自己不去注意身后的刹车声,车窗在以恒定的速率降下来。   “我不介意你走回去。不过相信我,你需要走三十分钟,才能看到出租车。”   声音是随着夜风一道送来的,沈夜分辨不出任何情感,像是在空旷的公路边,不过是陌生的司机停下来,善意地让你搭车。   她转身,拉开副驾驶的车门,又愣在那里。   副驾驶座上堆着杂物,而罗嘉颀用眼神示意她:“坐后边吧。”   宜春路是一条山路,坡度缓,又是往下,他开得平稳。   沈夜用双手环肩的姿势坐着。据说这是一种防备的姿态,罗嘉颀自后视镜看她一眼,忽然笑了,甚至轻轻摇了摇头。   里边的讥诮意味这样明显,以至于沈夜很想置之不理,可到底……心里还是觉得不舒服。   “只是带你一程罢了。”   罗嘉颀说,“不用想太多。”   她没接口。   他便笑笑,闭口不言。   车子的隔音性能这样好,他们彼此听到的,大约都是呼吸声。   “你怎么知道心怡生日?   在他面前提起罗嘉峰吗?她有些别扭地转过头,含糊地说:“嗯。”   “哦,今天真是个特别的生日。”她说,“她会记得的。”   “我不知道你会回来。”沈夜想了想,决定还是把这些话说清楚,“是心怡打电话给我的。出现在你家……如果让你觉得不舒服的话,我很抱歉。”   的确,他们现在……两不相欠。她不该让彼此尴尬。   罗嘉颀只勾了勾唇角,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   车子开进市区,有种喧嚣穿透玻璃的阻隔而来。   “夏丝第一次和你们杂志社合作?”   “是啊。”沈夜想起来,她没在车上,“她……不走吗?”   “走?”罗嘉颀愣了愣,又抬了拾眸子,看到后视镜里的她。   “没什么。”她迅速缄默。   他也不打算解释什么,专心致志地打了个转弯:“回家? ”   “哦,你在路口放下我。”她说,“我可以打车了。”   罗嘉颀并没有多话:“好。”   车子稳稳当当地停下来,沈夜挪了挪身子,正要下车的时候,忽然奇怪地顿了顿。   罗嘉颀回望一眼。   车门打开一半,她的脚跨出了一半,似乎有些不知所措,脸色甚至比刚才从池子里捞出来时更白。   “怎么了?”罗嘉颀觉得自己有点紧张,他知道她的个性,刚才坠池的时候……留下后遗症了,她一定是硬撑着,不会开口的。   “没什么。”沈夜慢慢地挪回原来的位置,有些艰难地向他笑笑,“麻烦你……   能不能送我回家?如果不方便的话——”   罗嘉颀没说话,车子汇入车流。   “你……去哪里?”   “医院。”他不回头,“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沈夜急了:“我没事,你送我回家。”   罗嘉颀转弯,开进停车场:“沈夜,我不是和你开玩笑。我不想被人说成携私报复,把你推进池塘。”   她目瞪口呆地看着他坐得笔直的背影,这个人不是在和自己开玩笑吧?   “所以你最好下车,去检查一下。你的脸色真的不大好。”他坚持说,“你可以打电话让你的朋友来陪你。”   “不用。”她的脸色微微泛起了红色,“请你送我回家。”   隐隐带了几分祈求的语气,似乎不想再就这个问题与他纠结下去。   罗嘉颀坐了一会儿,手指轻轻地敲击着方向盘,终于说:“你是要我拉你下车吗?”   “罗嘉颀,我没有不舒服。”她深呼吸一口,“我不会拿身体开玩笑——”   话音未落,她皱了皱眉,忍不住用手按了按腹部。   他不言不语,笃定地看着她。   “好吧,你非要知道的话,没什么后遗症。我只是……”她不安地动了动身体,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刚才下车的时候,浅米色的真皮座椅上 ……有一处淡淡的痕迹——沈夜心里咯噔了一下,立刻不知所措起来。她不确定自己裤子上是不是……而且,要怎么样才能不让他发现,再把痕迹擦拭干净呢?   他扬了眉梢看她,眉宇凭然。   “我只是……例假。”她声音骤然小了下来,“有点肚子疼。”   罗嘉颀轻轻咳嗽一声,车子里没开空调,可他的脸颊上……似乎有些发烫。   她索性一口气说完,对于彼此都伤害得很彻底的人来说,脸皮早就可以不要了:“我……对不起,还把这里弄脏了——”   罗嘉颀有些狼狈且恼怒地皱了皱眉,她是可以将气氛弄得更叫人尴尬的。   车子掉了头,出了医院的停车场,罗嘉颀顺手将暖气开了,一路上却是静默不语。   直到在她家楼下停下来,沈夜问他:“我没带纸巾——”   是在示意他将那盒纸巾递给她吗?   罗嘉颀抿了抿唇,目光不轻不重地落在附近,不知想起了什么,隔了一会儿才说:“没事,你下车吧。”   沈夜僵直地点点头,推门下车。   而那辆车子的主人没有多停留半秒的时间,掉头离去了。   沈夜把自己收拾干净,已经没有精力去做任何事了,直接躺在了床上。   肚子一阵阵地发痛,整个身体都痉挛起来,一抽一抽的,像是有人拿了把刀子在狠狠地戳,又来回地搅和。   沈夜之前从未痛经到这样的地步,今天着了凉,又忙了一整天。而且,她不得不承认,花精力和罗嘉颀说话……真的很累。翻了个身,将身体蜷起来,痛……再翻身,热水袋捧在小腹上,还是痛……她终于忍无可忍,掀开被子起来去倒热水。   厨房里没有红糖,她胡乱地舀了几勺蜂蜜冲了,一口气灌下,这才蹒跚着回到卧室,满头都是冷汗,折腾到半夜才睡着。   第二天的工作偏偏是缺席不得的,I&N旗下的媒体每季度都会有例会,沈夜第一次代表《游》出席,走在I&N总部的大厅里,她忍不住抱怨了一句:“为什么五月都没到就开冷气?”   助手一愣:“你没事吧?今天很热啊。”   还没到开会时间,沈夜看看卫生间的标识:“我先去卫生间。”   隔着门,她听见外边有唰唰的水声,然后有人开始闲聊。   “刚才看到罗总了……”   “哪个罗总?罗嘉颀?他……还来干什么?”那个声音有些疑惑。   “今天是股东大会啊……他虽然辞职了,股份还在的。真想不到啊,他怎么连孩子都有了?”   沈夜微微张开嘴巴。   “啊?什么?”外边人听起来也是十分的惊诧,“什么意思?”   “咦——没看报纸吗?”之前说的人显然有些得意,“说起来,那个人我们都认识啊……”   说话声音渐渐地小了,沈夜愣了愣,接着难以置信地摸出手机来,上网,捜索罗嘉颀的名字。   跳出的第一条新闻,让她目瞪口呆。   沈夜很快地出来,边走向楼梯边拨电话。   电话那边刚通,沈夜劈头就问:“罗嘉峰,你究竟想干什么?为什么连心怡都要扯进去?她是你女儿!”   那边静默了一秒,才愕然一笑:“我也不明白,心怡明明长得不像你,为什么有人会觉得她是你和罗嘉颀的孩子?   骤然听到罗嘉颀的名字,沈夜觉得自己脑子一下子炸开了:“你疯了吗?我和他的关系,你比谁都清楚,为什么要这么做? ”   “因为……我预料错了几件事。”罗嘉峰语气十分坦率,“现在看看,能不能挽救。”   “你!”腹痛,寒冷,上下唇甚至在轻轻颤抖,沈夜气结,她怎么办?”   心怡呢?你准备让她怎么办?”   “哦,天呐,我弟弟也打来电话了。”罗嘉峰在电话边顿了顿,“沈小姐,抱歉,如果你实在想和我说话,不妨过半个小时——我们不是会在会议上见面吗?“哦,对了,我弟弟也是股东,也会列席。”   他有条不紊地说完,挂了电话。   沈夜握着手机,大脑里一片空白。   他……真是疯子吗?为什么说自己和罗嘉颀是心怡的父母?   还在媒体上拿出了那么多所谓的“证据”。   其中最显眼的一条,居然是去年去游乐场,填写的所谓“家庭优惠票”单据……   还有慈善拍卖时用心怡的名字拍下的泰迪熊。   她站在原地,直到助手打来电话:“马上要进会场了。”   沈夜茫然地挪了挪脚步,心想,现在自己还有脸面进去开会吗?   会场里所有的叽叽喳喳声音,似乎都是在议论自己的事。沈夜有些敏感地想。环视了一圈,只觉得投来的大半的目光都是异样的。这里坐了很多之前的同事,不只是兄弟媒体的,更多的还是在总部工作的时候认识的。他们当中……又有多少人知道这条新闻呢?   她焦躁不安地将视线投向门口。   罗嘉峰的身影。   他一坐下,会议便开始了。   沈夜紧紧地握着拳,克制着自己冲上去质问他的冲动。   会议桌前还坐着I&N的股东,可是沈夜并没有看到罗嘉颀。她低头看看自己的手机,先是震动的声响……陌生的号码,她摁掉。   接着是短信:“是沈夜小姐吗?我是××媒体……”   她看了一眼,厌恶得索性关了手机,又狠狠地转眸,盯着侃侃而谈的罗嘉峰,心底只盘旋着一个问题:他究竟是为了什么?   坐立不安地一直坐到了上午的会议结束,照理是应该去餐厅吃饭,她落在最后,发现已经走到门口的人群中,总有人回头看她几眼。   身后有人喊住她:“沈小姐,一起吃饭吗?”   沈夜冷冷看他一眼:“抱歉。我下午要出差。”   “哦,不开会了吗?”罗嘉峰若有所思,“按规定……”   “杂志社有事,急飞海南。”沈夜拿了包转身就走,“您还有事吗?”   他退后一步,耸肩,让开路说:“当然希望你能为I&N创造更大的利益。”   他看着她的背影匆匆离开,又回头问一旁的助手:“心怡已经送走了? ”   “是,昨晚的飞机。”   罗嘉峰闭了闭眼,笑:“现在只剩下一个麻烦了。”   曾经是罗嘉颀的办公室,那扇碎花百叶窗已经被拆下了。   继任者不知是出于什么考虑,挂上了大幅的国画,将整个办公室的风格搅得颇有些奇怪。罗嘉颀坐在沙发上,指尖挑着一杯红茶,却一口未动,直到门口轻轻传来声响。   即便昨天在家里,他也没有正式地和罗嘉峰见面。在罗嘉峰出现之前,他已经送沈夜离开了。向来是这样,王不见王,两人虽是兄弟,又像陌路。   甫一见面,罗嘉颀坐着没动,只是抬起眸子,看了春风得意的兄长一眼,静静地说:“心怡送走了?”   “放心。我当然不会让她见报。”罗嘉峰揉揉额角,这个动作和弟弟如出一辙。   “所以,现在你是什么意思?”罗嘉颀顿了顿,语气听起来很平静,可眼神不会说谎,他直视罗嘉峰的时候,锋锐犀利——罗嘉峰很怀疑,这个素来以自制冷静为傲的弟弟,下一秒就会冲上来……揍自己一拳。   “我的意思是,我女儿顶了私生女的名分这么多年,无论如何也不能就这么算了。”   “Derek,当初他们给心怡做亲子鉴定的时候我就反对,那时候你干什么去了?”   罗嘉颀一愣之后,不怒反笑,“现在曝光她是罗家的孩子,是我……和沈夜的孩子?”   这种匪夷所思,罗嘉颀似乎觉得很难表述;“你究竟想干什么?”   “具体来说,我想纠正一个错误——”罗嘉峰在办公椅上坐下,目光微垂,隐匿起那丝笑意,“希望能帮到……几个人。”   说完他自顾自地拨了电话,似乎是在査某一班航线接着说:“沈夜已经去了海南。就在刚才。我觉得那地方不错——如果你愿意的话,不如这里留给我收拾,你也去躲几天? Rossi,你在S市最近的风头很劲,相信媒体对你的私生活很感兴趣。”   “媒体?你是说你的心I&N?”罗嘉颀眼神愈发沉暗,“我要多谢他们。昨晚的照片都能抓到,看角度是从二楼俯拍的,是你的房间吧?”   罗嘉峰若无其事:“我的摄影技术还不错。”   “我已经退出1&N的管理层,我们明人说亮话,我的新公司运营良好,我不打算回来和你分一杯羹。你顾虑的也都不存在,就连当初的收购案我也打算揭过不提,你为什么还是不放过我?”   “既然说了亮话,不妨再坦白一些。”罗嘉峰带了几分戏谑说,“你不是那种善罢甘休的人。当初的收购案……是不是沈夜让你心灰意冷,你才打算‘揭过不提’?”   罗嘉颀轻轻“哼”了一声,没有接口。   “那么我默认是了。”罗嘉峰看着他,啧了一声,“不想挽救?”   罗嘉颀站了起来:“我想我明白你的意图了。不算恶意。只不过没用。我会将它当作没发生过,媒体那边,也请你多约束。”   “怎么会没用?我们做媒体的,当然知道巨大的传媒效应。”罗嘉峰皱眉说,“你不去试试,怎么知道。”   罗嘉颀一手扶在门上,半拉开,沉默了片刻:“我和她之间的事,你不会懂。”   “嗨,弟弟,我承认当初和她合作,把你们的收购计划搅黄……这件事做得不地道。可你很快找到新的项目了不是吗?后来我把事情梳理了一遍,你们并不是那样不可挽回啊。那次有人泼你柴油,她不是救你了?”   罗嘉峰随口的一句话,却使罗嘉颀砰地把门甩上了,他快步走回兄长面前,一把抓住了他胸口的衬衣。   “你说得还不够吗?”他似是今天第一次失控,“从那个时候开始,你就和她起在骗我——”   那一拳即将触到脸颊时,罗嘉峰用手格开,皱眉:“等等,那次和我有什么关系?”   “需要我把她的原话说给你听吗?”罗嘉颀勾了勾眼角,呼吸渐渐沉重,“这件事不是你安排的?!”   “罗嘉颀,你是被她骗了。可是……我好像也被耍了。”罗嘉峰退后了一步,虽然不明白弟弟为什么突然盛怒,可是那个人,似平说了一些……自己没做过的事。   “我没让人泼你柴油。你知道我的,就算我希望收购失败,可是泼柴油这种事,如果我做了,妈妈会不会掐死我?”他沉吟着说,“她说是我安排的?   “你派的那人不会点火,所以你做得安全。”罗嘉颀讽刺地说,“她来救我,也很安全。”   “不是。你没明白我的意思。这种损害集团声誉的事,我不会做。得不偿失。”   他很坦率地看着弟弟,“我给你一句话,那件事我完全不知情,至于沈夜……她为什么要骗你?”   罗嘉颀愣了愣。   数秒之内,他们或许可以决定商场上一项大的投资,可是在现在的数秒之内,空气里的味道叫作沉默,又或者是困惑。   有时候男人的思维……确实不会转弯。   罗嘉峰耸耸肩:“我有顾问。”   他拨了电话:“……男人和女人分手之后 女人会不会不承认之前对他的一切好感和 ……做过的傻事?”   “傻事?比如说?”   “比如,危险关头救你一命。”   “那当然。分手的时候当然要越刻薄越好,巴不得把之前的一切都否认——不过说起来,这个女人是谁?我挺颀赏的。断得干干净净,不让对方留下念想,总比拖泥带水的好。”   “要是他们甚至没在一起过呢?”   “那更好理解。那女孩儿不错,至少没让男生傻等。也断了这种可能。   “所以……她对你,并不是只有虚情假意,而且那件事和我无关。”罗嘉峰挂了电话,略带兴味地看着弟弟,“只要你不在意她曾经砸了你一笔生意,不如好好找她谈谈?”   “Derek,你不明白的。”罗嘉颀的声音低沉下来,他不知道此刻掠过自己心头的是不是苦涩,“即便是这样,我们还是没法在一起。”   “你为了她连I&N的管理层都可以退出——还有什么不能放下?”罗嘉峰诧异地看着他“别以为我不知道,当初你下定决心组建自己的新公司,一大半原因不是因为她?你看到我的前车之鉴,觉得被家族束缚感情是一件可怕的事,所以一直在防备是不是?虽然暂时没人阻挠你们,可还是未雨绸缪。”   罗嘉颀没有反驳。   “你知道为什么当初我要找沈夜合作吗?”他低低叹了口气,拍了拍罗嘉颀的肩膀,“我看得出来,你陷得太深。可她对你……似平并不上心。当时我想,那不失为一种让她证明自己的好方法。”   “别把你说得像是为了我好,Derek。你比谁都不希望看到我的收购案成功。   罗嘉颀打断他,语气冰凉,“我没那么好糊弄。”   罗嘉峰讪讪一笑,半晌才说:“生意归生意。问题是,沈夜是个矛盾的女人。合作之后,我许诺的那些东西,你知道,培训、升职……她都没接受。至于回到《游》当主编,是杨宁的游说加推荐,和我无关。”   罗嘉颀沉默了片刻;“她不是去总部培训回来?”   “不是。”罗嘉峰眼神微微闪烁,“她只是独自去疗伤旅行。”   “你不明白……当年我做的事。”罗嘉颀的表情在僵硬了数秒之后,终于恢复了自然,只是轻声说,“她出卖我,是因为意难平。”   罗嘉峰看着弟弟的背影离开,手指却放在桌上的一叠纸上,喃喃地说:“喂,罗嘉颀,我的话没说完啊。”   而此刻沈夜在机场坐立难安。   手机已经被打爆了,她索性将电池拆了下来。同事们一个个觑着她,欲言又止。   私人手机上妈妈打电话来,困惑不解:“婷婷,什么私生女?有熟人打电话来说在报纸上看到你了——”   对着妈妈解释的时候也觉得心慌意乱,每提起一次罗嘉颀的名字,沈夜都觉得心悸,最后不得不强调:“妈妈你别管了,报纸乱写的。”   这个城市容纳得下这么多的人,这么多悲欢离合的故事,可她的身边,丝丝缕缕,都是罗嘉颀。   罗嘉颀来KS的秀场了,罗嘉颇有私生女了……明明已经努力避开,可到底还是没法脱身。哪怕你岛上要离开这座城市,相隔干里也没有用。   因为地域的阻隔早就不再是信息传播的障碍了。   即便是身处天涯海角,总有人能想办法找到你,了解到你的事,探听你的消息。   在各方记者都想要打听到罗嘉颀“女儿”的“妈妈”时,当事的两人却没有见面,亦没有联系,这……可真是没人相信的吧?   好比杂志要刊行的前夜,却没有一件服装到位……有时候洗夜都替那些记者着急。   在上午亲自坐镇了海边特辑的拍摄之后,桌边放了椰子,沈夜在敲打六月刊的刊首语。她写一行字,顺手接起了服装编辑的电话:“什么事?”   “有一份快件送到这里了,现在给你拿过来,顺便给你看早上的图。”   “上来吧。”   有谁会给自己送快件?送走同事,沈夜有些疑惑地打开了薄薄的盒子。   只是一叠纸,她一页页地翻着,不知不觉地,手指在颤抖——这是什么?谁送来的?   手机忽然响起来,她的视线良久才从白纸黑字上移开,“收到了吗?”罗嘉峰的声音冷冽,直切主题,“看完了?”   “是什么?”沈夜听到自己的声音有些哑,“你要告诉我什么?   “就是你看到的那样。罗嘉颀他没有害得你父亲动不了手术而去世。你看到了,监狱的证明,医院的证明,你父亲生病的那段时间,H市监狱的那例肾源,也就是你认为你父亲错过的那一例——被证明是不适合移植的。也就是说,假如当时你有了那笔奖金,恐怕,伯父还是……无法顺利地做手术。”   沈夜知道他刻意地将语气放柔缓了,可是 ……她剧烈地咳嗽起来,渐渐地,眼睛看不见任何东西,似乎有一种奇怪的潮湿感。   她不知道是因为被外人蓦然提起的父亲,还是因为自己曾经的误解,或许还有记忆尽头的……那个模糊的身影。   “你在听我说吗?”罗嘉峰放缓了语气,“之所以我来告诉你这个,而不是他,是因为我劝过他。结果不尽如人意。沈夜,我弟弟比你想象的还要傻。”   “在我调出这份档案的时候,碰巧知道,他早就调出来看过了。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他选择不告诉你。”   他为什么不告诉自己?   沈夜呼吸的频率微微有些快,又找不到可以回应的话题,沉默许久,才说:“这件事,和心怡有什么关系。”   电话那边蓦地大笑起来:“沈夜,你还真的不可爱。一般的女人听到这个消息,大概都是会后侮……或者感动吧?”   “后悔或者感动,那也和你没关系。”   “有女儿是件好事,我当然希望每个人都知道。”他像是知道她要说什么,“不过你放心,我没打算让她的照片满世界乱飞。掌上明珠……只有在掌上的,才是明珠。这些新闻,是做给罗家看的。”   “也就是说,过段时间,你会澄清的,对吧?”   罗嘉峰认真想了想:“会澄清。”   “沈夜。”他最后说,“有一条过来人的忠告,爱一个人的时候,你会容忍对方做出很多出格的事。即便在此之前,你觉得那些事不可原谅。   “我希望你……能放下一切,去爱一次。”   沈夜径直把窗给推开了。屋外潮热的空气一下子涌进来,纠结在每一寸裸露的肌肤上。这是在一个还未开发的小岛上,周围是家庭旅馆,房屋低矮,街道窄小,烈日阳光的曝晒下,有几分八十年代的复古味道。   助理打电话来:“她们到了,傍晚就能开始拍片。”   沈夜回过神,意识到说的是几个之前没一道赶来的模特,点头说:“我去看看她们。”   脑海里还是一片空白,走到电梯边,摁了向上的键,等着电梯慢慢地升上来。   叮的一声打开的时候,她也没多看,举步就往里跨。   “哎,这么巧,沈小姐?”   沈夜抬抬眸子,一时间有些傻眼。   她……跨进这一步,于是站在了两个人中间。   夏丝,和罗嘉颀。   她一半身子跨进电梯,愣愣地没动。   电梯门将将关上,他伸出手拉她一把,却没有望向她。   沈夜看着手腕上被抓着的那一圈肌肤,似乎蓦然间滚烫起来。   而他十分礼貌地放开,甚至往后靠了靠,他们之间,隔着符合礼仪的距离,谁也没有动作。   “呃,你送我到这里就行。”夏丝看了罗嘉颀一眼,“然后就去办你想要办的事不用我教吧?”   罗嘉颀没说话。   夏丝走出去的时候,沈夜身体轻轻一动,她的本意……就是来看模特的,不是吗?   “我想和你谈谈。”   这是在他今天突然出现在这里之后,罗嘉颀说的第一句话。   低沉,柔和,诚恳。   夏丝回头嫣然一笑:“你俩做了我女儿的便宜爸妈,是该好好谈谈。”   沈夜看着渐渐淡出视线的道纤细身影,难以置信——她是心怡的妈妈?   罗嘉颀没有回应她的疑问,只是伸出手,按了电梯的关门键,然后沉稳按下“1’”。   沈夜注意到他的手指上缠着创可贴,看了他一眼。   罗嘉颀只穿着白衬衣和烟灰色的便裤,袖子挽到了肘间,下巴是隐隐的青色,仿佛尚未拭去长途飞行的尘埃。他将手伸回来,笑了笑,不在意地说:“不小心弄破了。”   受伤的过程,如果说起来,那真是算得上可笑。   他竟花了那样长的时间,试图去救活个快死的仙人球。网上査资料,甚至打电话问朋友。   朋友说:“要是根都烂了,就真没办办了。”   大概算是有救?罗嘉颀反复地看着个不起眼的植物,握着银质的小刀,一点点地切下些腐烂的根块,放在消毒液里浸泡,手指到底还是被刺到了数根。   最初只是轻轻一阵疼痛,拔下那些刺,拿过一旁的毛巾,才发现斑斑点点的,都是血迹。   也不知道能不能重新成活,罗嘉颀眯起眼睛,思绪纷乱。   沈夜坐在他的身侧,双手抱了膝盖,看着这片有些荒凉有些破落的海滩,微微歪了头,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罗嘉颀看她一眼,她今天穿着红色的抹胸长裙,脖子上细细的两根吊带,露出有些单薄的肩部,一仰头的时候,鼻尖微翘,像个孩子。   “你哥哥给我打了电话。”她最后还是先开口,有些迷惘,“提到了我爸爸的事。”   他“嗯”了一声,依然辨不山喜怒的表情,却在须臾后淡淡问她:“现在想到爸爸,还是会很难过吗?”   沈夜的指甲掐进肉里,深呼吸,才问:“为什么不告诉我?”   “我知道的时间不长,可能就比我哥哥早一点。”他低低叹口气,“在那之前,我不知道该怎么对你开口。”   “是有冲动要立刻告诉你。可后来一想,总是开不了口。”他涩然一笑,“婷婷,人总是这样的。瞻前顾后,想得太多,就不果断了。我为什么要告诉你呢?你不顾一切离开我,假如将这些告诉你,是为了挽回,还是为了让你后悔?”   “如果你对我没有一点点的感觉……那些证明有什么用?”   他仔细地看她的表情,而沈夜一直侧着脸,直到他说:“如果你对我没有一点点的感觉”,依然毫无动静。   心底轻微地一动,罗嘉颀忍不住伸出手,拇指与食指扣在她的下颌上,柔和,又不失力道地将她的脸侧过来,重复刚才那句话:“如果你对我没有一点点的感觉……你听到我说这句话了吗?”   有那么一瞬间,罗嘉颀觉得自己产生错觉,她的脸颊在苍白如雪之后又晕上淡淡的粉红。她的眼珠漆黑,一瞬不瞬地看着他,仓皇之后,溢满了某种感情,让他觉得难以辨识。   “我听到了。”她说,并没有挣开他的桎梏。   她怎么能否认呢?   他们彼此解开最后一层面纱的夜晚,沈夜还记得,她说了很多自己没做过的事。她说她和罗嘉峰串通了,然后她假装救他;她说她会在之后培训升职;她说她玩欲情故纵的游戏;她甚至说,她对他,从来没有一丝感情。   于是把自己绕了进去,就连那丝情感是怎么发生的,也是一头雾水。   或许是因为明川的那一碗面,或许是因为弄堂里的那碗馄饨、公司里的海鲜炒饭,和游乐场里的热巧克力。   她在旅游的时候,去过很多地方,下意识地、重复地点那些一样的食物。   可是味道却不一样了。   那是……罗嘉颀给她的味道吗?   “你告诉我,在你知道那件事之前……虽然躲避,虽然拒绝,可你是在一点点地,喜欢上我”罗嘉颀沉默了片刻,忽然开口,“你告诉我。”   其实心底隐约地知道这个答案,可如今,就像沈夜之前说的样——“安全感”,这个原本自己不需要的东西,已经这样苍白脆弱,以至于他不得不这样认真地,将这个问题抛给她。   “是。”她鼓起勇气,迟疑着说,又一次紧紧地咬住唇,“可后来,我决定报复你。”   她不想承认自己是个在精神上有洁癖的人,可事实是,每个人,或多或少地,都会这样——无法释怀的,会是自己曾经做的事,就像污渍,难以擦去。   她深吸了口气,努力克制住颤音:“你……恨我吗?”   罗嘉颀静静看着她,一字一句:“那时我很生气,可是……怎么会恨你呢?”   怎么会恨你呢?   知道你承受父亲去世的巨大内疚和痛苦,知道你无处发泄的自责,知道你所谓的“报复”只是意难平,怎么会恨你?   罗嘉颀的手掌慢慢地加重力道,将她的脸托向自己,直到彼此的额头轻贴:“只记得 ……我很爱你,一直爱你。”   一如既往的、宽容而温暖的怀抱。仿佛经历过的这一切,对这个男人而言,无足轻重。   那种好闻的气息,慢慢地传递到自己身上,而沈夜视线的尽头,是他衬衣的颜色,洁白挺括……可是忽然间,视线模糊了,仿佛是被水濡湿。   抽泣声渐渐响起来,罗嘉颀却只是抚着她的背,下巴轻轻擦在她的颊边,紧紧地环抱住她。   沈夜曾经笃信未来,可此时,她却想起那句在书上看到的话:不要惧怕过去,假如人们说过去的事无法挽回,你别信。   数日后。   回去的飞机上,罗嘉颀坐在沈夜的身侧,递给她一份晨报。   “什么?”她刚刚拉下遮光板。   “A14。”罗嘉颀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生硬。   “你的访谈吗?”她强忍着倦意翻开,首先看到的,是他的照片。可以用百度或者谷歌搜索到的,最小篇幅的那种,这个人有时候很吝啬自己的照片。接下来才是正版的文字。   采访前记:   采访罗嘉颀的过程出乎意料的顺利,这个年轻男人一直坚持要我称呼他为Rossi。而在海南岛湿润的空气中,他的发型清爽,笑容淡淡。   来之前我本以为,他会对感情讳莫如深,可事实是,他异常坦率。只有一点,对他女友的私人信息,却是真正的闭口不谈。他说选择我们媒体作为唯一正式声明的原因,是因为我们的晨报可以用最快的速率覆盖到整个城市。而他希望,他带着女友回到这里的时候,之前的谣言和纷乱,都已经结束了。   以下就是我报采访罗嘉颀的全部内容。   Q:最近新闻上说罗先生已经有孩子了?   A:……关于新闻里的私生女,我也很诧异,不明白为什么我的侄女成了我的孩子。这样说起来,我的兄嫂可能会觉得不开心。虽然我很乐意将她视为自己的孩子。   O:所以你和那位小姐的关系,也是媒体不负责任的猜测,对吧?   A:事实上不是的。她的确是我女朋友。不过有关这位小姐的身份工作之类的信息,还是希望大家不要随便揣测。以后她的消息,会由我自己的媒体来发布。   ……   Q:最后一个问题是,大家都很好奇,罗先生你恋爱的时候会是什么样呢?   A:很普通,就像是普通人一样。追求的过程很艰难,如愿以偿的时候……觉得得到了全世界。   她没有侧头再望向他,靠着他的肩头,有些嗔怪地说:“没告诉我。”   罗嘉颀微笑,低头亲吻她的头发:“这篇报道我不满意。”   “?”   “我当时想说的是未婚妻。不过最后还是用了‘女友’这个词,让我有一种不安全感。就是……你随时会离开一样。”   沈夜注意到他的小动作,他正在往自己的无名指上套上一个小小的金属环。原本是冰冷的,可是因为掌心的温度,已经焐得很烫。   她微笑起来:“那么你重新接受一次采访?”   “不用了。”他抱住她,揽在胸前,十指交扣,“现在这样就很好。   飞机摆脱了地心引力,而他们几乎同时静静闭上眼睛。   是在冰天雪地中跋涉千里的行人,终于寻到了一汪温泉,然后,洗去了满身的尘埃。   Specia1 Episode 01 自白   得知收购失败的消息,是在傍晚时分。   时我站在楼顶,不得不承认,城市间的风,锐利如刀剑。   这样一件付出了极大心血与精力的事,最终却因为文件泄密而以流产告终,我本以为自己会觉得难过。可并没有,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此刻,究竟在想些什么。   这种比难过更加汹涌的情绪,大约是不安,又或者是……恐惧。   母亲说,离开了I&N,你罗嘉颀,什么都不是。   我在尽了最大努力后,终于还是失败——可我并不恐惧这个结果。   我只是隐隐恐惧另一件事,而在这之前,我以为,只要我不去想,只要我有足够的耐心,它便不会存在。   读书的时候,有朋友对我说,Rossi,只要你愿意,你很健谈,并且善于处理各种人际关系——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你……很封闭。   我没否认,但是也没有承认。封闭与否,总是因人而异的。   我始终记得的是,在我最封闭的时候,我甚至不愿意开口,是她一直在陪着我说话,尽管数年后,连她自己都不再记得。而只有我一个人,藏身在封闭的记忆中,直到再次遇到她。   那是我这一生,惟一一次,想要得到一份坦荡荡的感情。   那次和她冷战,那几日的心情坏得无以复加,只有厉宁大咧咧地拍我的肩膀说:“喂,你喜欢她,可表达方式不对。”   我愕然,重复了一遍:“喜欢?”   “你不可能那么迟钝吧?”厉宁喝了酒,眼神微微涣散开,言下有几分得意,喜不喜欢还察觉不出来吗?——老板,不用瞒我,我看得出来的。”   我沉默着,将酒店里最后一瓶黑方一口灌下,淡淡地问他:“什么表达方式不对?”   他滔滔不绝地说了许多。   他说,哪有人把喜欢的人放在自己身边当下属的?这样她犯错了,你怎么去批评批评完了,不是伤感情吗!   我也有些醉了,有点生气:“是你建议她来接替自己的职位的。”   厉宁只好摸了摸鼻子,尴尬地说:“可我那时候不知道你喜欢她啊。”   这场讨论结束的时候,我实在有些不以为然。   因为厉宁一开始就错了。   我不是喜欢她。   我爱她。   可是她爱我吗?   我站在楼顶,风一直在往衣领里钻。以前想起这个问题,我不过是告诉自己要有耐心,生怕自己的感情把她吓走。可是现在,这个问题,令我觉得害怕。   我想起那位明星的话:我自私,没有耐心,缺乏安全感,还会常常做错事,经常失控,但如果你不能应付我最差的一面,也就不值得得到我最好的一面。   直觉告诉我,我和她之间,都将看到彼此最恶劣的一面。   我们能承受吗?   那一刻,我忽然对自己失去了信心。   我拿出手机,犹豫了很久才拨出去。   电话明明是打通了,却没人接起来。响得久了,索性被按掉挂断。   沈夜是做事如此妥帖有分寸的人,若是以前,她不愿被我找到,就会索性关机,然后无辜地对我说:“啊,没电了。”   可现在,她只是挂断,连矫饰都不愿给我。   回到办公室的时候,厉宁已经等了我很久。   其实看到他的脸色,我几平能猜出他想要说什么。   “所有人都签署过保密协议。”他的脸色铁青,“收购计划只在你那里有完整的备份。谁会泄密?”   我知道他在试图帮我理清线索。   可其实,我并不需要。   很多事,我不知道,只是因为我不想去知道。   可到了你不得不面对的时候,回顾的时候,才会恍然大悟。原来是因为这样,你才刻意地不想去知道。   我想起她休假回来的那一天,想起我每天都要喝的那杯红茶。匆匆忙忙地端进来,又马不停蹄地离开。   我至今记得那杯茶的滋味。   原来她是知道的,最好的红茶,是不需要用沸水的。她也知道,怎样冲泡,汤色与香气才会是上好的。只在匆忙之间,她才忘记掩饰——这是她在我身边工作以来,冲得最好的一次。而在这之前,她递给我的茶,味道……叫人觉得难以接受。   我恍然大悟。   事实上,从一开始,她就用这样糟糕的红茶来躲避我,还有很多诸如此类的蛛丝马迹。   我不想再思考下去,我只想问她,这种情绪……究竟,是不是恨。   我去她家楼下等她。许是一晚的缘故,保安还记得我,好心地说:“沈小姐出去了。”   我便等她。   看着她从那辆车上下来,忽然觉得一切都是多余的。她和罗嘉峰,或许还有我母亲 ……他们一起做了什么,我已经没有任何疑问了。   明明可以在更早的时候阻止她,可是不愿意相信。   明明将她若即若离的手段看得透彻,还是甘之如饴。   我紧紧盯着她,暗夜中,她穿米色厚毛衣,身材却依旧纤薄,脸色苍白,日光透亮。   我说:“他能给你什么?钱?地位?婷婷,你真傻。如果这些……你想要的话,我只会给你更多。”   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帮她找理由,又或者……是我不想听答案。   然而躲避了这几个月,这一晚,她前所未有的坦诚。   我知道自己最害怕的事终究还是发生了。   阴差阳错的一件往事,才是她真正恨我的原因。   可笑我自己的懦弱,那时不敢坦然告诉她,让她真正地放下那个心结,或许,也就不会有最后的彼此伤害。   我们之间真的再无可能了吗?   这个想法令我绝望,远远比收购失败更加绝望。   我想,罗嘉颀,你到底输给她,输给一种 ……叫“爱”的情绪。   Specia1 Episode 02 弟弟   如果让我用一个词来形容弟弟罗嘉颀,我大概会在善良和坚持中犹豫很久。   ——是的,善良。   因为我是罗家长子,家族期望向来很高,教育方式也十分严苛。而弟弟不一样,他是幼子,长辈们疼爱他,至少相比对我,他们可以说是毫无保留地疼爱他。   我清楚地记得,弟弟小时候哭了,祖母会急急忙忙让阿姨拿零食哄他,而我在那个年纪的时候,从来没有被这样对待过。   这大概是我叛逆刚硬性格的起因。   也因为如此,从小到大,我不喜欢这个弟弟。   他比我小五岁,我在花园里疯跑的时候,他还只能爬。爬着爬着就把自己手里的小玩具递给我,傻乎乎地笑。我才不要那种给婴儿玩的东西,于是一把扔开了。   再后来,我被送人寄宿学校,而弟弟跟着祖母长大。祖母病重的时候,他甚至跟回国内很长一段时间。我和他一年大概也就能见一两次面。   长大之后,所谓培养感情的机会就更少了。   我开始接手集团事务,而弟弟还是个大学生。那时我也算意气风发,刚回国拓展事业版图,也是在国内遇到了夏丝。   很难形容那是个怎样的女孩,漂亮是毋庸置疑的,可是她也并不比我的历任女友更漂亮——或许是倔强吧?这一点和我很像,这才让我觉得特别。   她好像对很多事都毫不在乎,我甚至都没有把握说出她到底会有多爱我。可是她意外怀孕后,这个平时让人捉摸不透的女孩情绪有些不稳,哭着告诉我,希望能生下这个孩子。   我是打算结婚的,不过把这件事直接告诉母亲,只怕她不会同意。   因为夏丝出身并不好,混血,单亲,个性又这么倔强。   我安慰她,说一定会留下这个孩子。   那时我并不知道,母亲早就找过她,威胁了她很多,最后说,就算孩子生下来,也只是罗家的私生子。   因为这件事家里闹得天翻地覆。   孩子最终还是生下来了。   可母亲当着全家的面,要求给孩子做亲子鉴定。   当前我脑子里一片空白,可在我说话之前,弟弟已经开口,安静地说:“我不同意。”   那时我才注意到他,长高了,几乎和我一样高。他只说了这一句,母亲就冷着脸:“这件事不是让你们来商量,我已经做了鉴定。”   那是我出生以来和母亲最激烈的一次争执,我想带着女儿离开这里,可是母亲用雷霆的手段把我调离了大中华区,架空实权,并让弟弟顶替我的位置的时候,我忽然意识到,要和整个家族为敌,或许我还不够资格。   心怡最终鉴定为我的女儿,留在了罗家。夏丝被人送去了国外,想是母亲都安排好了。   董事会上我看着接替我的弟弟,那种愤懑忽然就转嫁到了他身上。   是的,为什么一切之于我么艰难,而他却是如此顺风顺水?   是头一次,我看着他,察觉到自己心底的嫉妒。   再后来,我在国外工作,因为不满董事会的决定,好几次故意为难罗嘉颀的工作计划。   大多数时候他也不会生气,解决掉麻烦后,也不多说什么。   这让我觉得无趣,但是隐隐觉得更加生气。   有一次飞回来开会,在一个晚宴上,我第一次见到沈夜。   第一眼见到她,直觉就告诉我,弟弟对她非同寻常地在乎。   因为只要我多看她一眼,他就像是警惕的野兽,狠狠地瞪着我,毫不掩饰地警告我不要接近。我仔细地观察那个女孩,噢,原来他喜欢这样的,基至公私不分地留她在身边当助理。   这让我觉得逗弄她是件很有趣的事。   弟弟试图收购S市院线的事我一直在留意,他的执行力很强,十分坚定,认准的事就会做下去,哪怕集团的风险策略部否决了这个提案。他甚至不惜出走,也要继续。   可那时候,我渐渐能理解他了。   他的出走,不只是为了事业,更多的,大约是看到了我和夏丝之间发生的事,他是为了那个女孩,提前准备好了一场艰难的战役。   可是亲爱的弟弟,作为嫉妒你的哥哥,也不得不遗憾地告诉你,那个女孩,或许并不爱你。   是的,她不爱你,才会那么轻易地答应和我合作、和母亲合作,让你的计划失败,而你不得不回到集团——我想当然地这么觉得。   背叛发生了,弟弟一颗纯粹爱她的心也啐了,他们渐行渐远了。   我以为弟弟会像我一样,至少会有那么一段时间颓废失望。   可他没有。   他几乎用壮士断腕的勇气放弃了原有的收购计划,转向邻市,迅速收并了相关院线,让所有人明白,他罗嘉颀做的事,永远备有后手。   他也依然没有顺从母亲的意愿,回到集团。   这一次,我除了有点嫉妒外,也不得不承认,好有点为这个弟弟感到骄傲。   后来我带了一丝微妙的恶意问他,那是你第一次失恋吧?   他想了想,回答说:不是。   我愕然:沈夜不是你的初恋?   他面无表情地说:那时候我还没追到她,所以说不上失恋。   我忍不住大笑,我这个弟弟,或许可以用第三个词形容他……   嗯,纯情。   Specia1 Episode 03 爱着多喜欢   一、   自从坐进了车里,沈夜似平就在出神,连安全带都是罗嘉颀探身过来帮她系上的。   “ ……我在和你说话。喂!”如此这股数次后,罗嘉颀终于忍无可忍地加大了声音,“听到没有?”   “哦,听到了。”沈夜侧头看他一眼,研究了一下他的表情,“其实老妈看到我们就很开心了啦,不会介意拿什么回家的。   罗嘉颀抿了抿唇,没说话。   “嗯,你怕我妈妈哦?”沈夜回身,忍不住笑,看看后座上的礼盒,“给我妈妈的礼物比我的还多啊。   罗嘉颀断然否认:“没有。”   “真的? ”   “真的。”   “好啦,我相信你。”夜沉默了一会儿,笑得有些狡黠,“那你证明给我看。   这句话说出来的时候,微微带了撒娇,声音轻轻软软的,罗嘉颀觉得非常受不了 ……因为这种时候,她提出任何要求……自己都难以拒绝。   “你和妈妈说,就说我们在这里不摆酒席了,好不好?”   “为什么?”他有些诧异。   “因为……我听说会很累啊,而且……哪有时间。”   罗嘉颀沉默的数秒让沈夜觉得有些不安,她小心地扭头看他一眼,却听见他不咸不淡地说:“你自己为什么不说?”   “我——”沈夜噎了一下,有些垂头丧气,“我说的话,会被我妈唠叨死啊。   你就不一样了,她比较不好意思拒绝你。我连理由都帮你想好了,下半年你不是很忙吗……”   “婷婷,你知不知道第一次来的时候,你妈妈对我的态度?   罗嘉颀摸摸鼻子,有些不自然地撇开目光。   沈夜想起之前自己对他说:“我妈妈还说,是不是绯闻弄得不可收拾,你才被逼和他在一起的?唉……好好一个清白姑娘,什么私生女……”   结果罗嘉颀当场脸色铁青,过了半天,异常认真严肃地对沈夜说:“我让Derek给你妈妈打电话解释。”沈夜大窘……小声说:“你不怕被你哥笑话?”最后又安慰他说,“我帮你解释了,放心吧。”他才……勉强算是放心。   “怎么?我妈吃了你啊?”沈夜很有心情地和他开玩笑,“她不是做了一大桌菜给你吃吗?”头一次回家,妈妈炖了最拿手的黄豆猪脚汤,只不过说了一句“多吃点”,某人十分紧张地,将整整一盆都吃下去了。以至于下了饭桌,沈妈妈悄悄拉住了沈夜:“婷婷,他来之前是不是饿着了?吃那么多,没关系吧?”沈夜忍着笑说:“开车过来很累啦,妈,他没事。”   在此之后,每次他们回到H市,罗嘉颀的面前绝对会有整整一大盆的猪脚汤。   当准岳母用一种期盼的眼神看着自己的时候,他会发现,拒绝这件事,基本是不可能的。   “我妈妈会烧猪脚汤等着你哦。”沈夜笑得愈发灿烂。   他从容自若地开着车,回应她的意:“可是很好吃,不是吗?”   “嗯,我妈妈就喜欢你这点。”她转转眼珠,“你去和她说好不好?   半晌,午后的阳光落进来,她探身去蹭蹭他身子,终于听到罗嘉颀无奈的声音:“我试试。”   “怎么样?”沈夜眼神烁烁地看着罗嘉颀陪着妈妈从外边买东西回来,飞快地将他拉到自己房间里。   此刻是盛夏,沈夜在家只穿着丁恤短裤,开着冷气,自然不会觉得热。可她微带急迫地仰头看他,小小的脸颊上有淡淡的红晕。   “说好了。”他揽住她的腰,习惯性地把下巴贴在她的头上,笑,“元旦怎么样? 有假期吗”   “什么?”沈夜觉得自己的身严僵住了。   他俯身亲吻地:“回来结婚。乖,我答应妈妈了。”   沈夜偏了偏头,有些无话地看着他,拼命躲避他的薄唇,几平能想象到他和妈妈的对话”。   “伯母、我想和你谈谈结婚的事。”   “哦,结婚啊,正好,我已经请人算过了,就元旦吧?你们都有假期的,对吧?这里不用操心,我来准备就好……嗯,还有问题吗?”   然后这个人绝对就是笑得人畜无害,异常爽快地接口说:“没问题,就元旦了。我也是这样想的。”   她恨恨地在他腰上扭了一把说:“让你没原则。”   沈妈妈在外边敲门:“吃饭了。”   他却没有放开沈夜,一只手扶在她的颈侧,慢慢地说:“婷婷,你听话。妈妈希望婚礼正式一些,她说……这样你爸爸才能安心。”   沈夜靠在他怀里,忽然一动不动了。   他知道她在想什么,什么都没说,只是轻轻摩挲她的头发。   “伯母,婚礼的事你不用操心,我会让人回来操办。要是你太辛苦了,就得不偿失了。”罗嘉颀慢条斯理地说,言语中有种叫人安心的味道。   沈妈妈如今已经很信赖罗嘉颀了,自然满脸笑容地将一大块猪脚夹到他碗里说:“不会很累,这种事是开心的啊。”   “这丫头,从小就嚷嚷着要旅行结婚的……真是不听话……”沈妈妈还在说,显然是因为放下心头大石而轻松。   “是吗?”他带了淡淡笑意看她一眼,“怎么从来没对我说过?”   “嗯,没机会说。”她有些不自在,想说原本还没打算这么快结婚,还不是……   被妈妈和他逼的吗?   “你为什么从来没对我说过……你理想的婚礼是什么样的?”看电视的罗嘉颀不经意地问。   “你和妈妈不是决定了吗?”沈夜用水果叉挑起一块阳桃给他,满不在平地说。   他没接,眸色幽深,抿了抿唇,已经不是云淡风轻的样子了。   “沈夜,你是不在乎还是不重视?”   沈夜本来在喝普洱茶,被他这样一说,一口气没顺过来,呛了半天才看他:“罗嘉颀……”   他扬扬眉梢。   “你的语文没学好,不在乎和不重视,一个意思。   他蹙眉,似乎有些不辨喜怒地勾起了眼角,“哼”了一声。   “没和你说,是因为我觉得这样在一起就很好了。”沈夜抓过他的手指,一下下地拨弄着,“喂,你有没有觉得自己越来越小气?”   “说真的,不是你把我逼得这么没安全感的吗?”   这个男人用一脸认真的表情说出这样的话,似乎忘了旁人加之于他的标签上有着“钻石单身汉”之类的话语。   最初听到这甸话,沈夜会沉默很久,因为愧疚,会顺带对他接下去做的一切事都百依百顺。这其中,包括第一次主动吻他,第一次以来婚妻的身份陪他上杂志,以及第一次……   不过今天沈夜不怎么想理会他……因为他答应做的事,没有做到。   妈妈早就去睡觉了。罗嘉颀睡的是客房,沈夜把睡衣丢给他:“很晚了。”   他坐着不动,目光轻微垂下,隐然有些不开心。   “喂,别得寸进尺。”沈夜在他身边坐下,拍拍他的脸,声音柔软,“去睡觉,乖。”   罗嘉颀伸手揽住她的腰,什么都没说,电视机闪烁的光线中,他低头去寻觅她的唇。   沈夜僵直着一动不动,因为担心妈妈突然出来,甚至拿手去推他。   “就一会儿。”他喃喃地说,不轻不重地抠着她的后脑勺,“她不会出来的……”   可是身后的门咔嗒一声,沈妈妈偏偏出来了。眼前这一幕让她觉得很尴尬,想要退回自己房间吧,已经被看到了;可如果不回去……她该说什么呢?   “哦,我来看看天然气的阀门关了没有 ·……”沈妈妈疾步走向厨房,咕哝了一句,“不知道关了没有——”   等她有意放重脚步转回来的时候,沙发上只剩下罗嘉颀一个人,电视里是足球赛,他侧头对沈妈妈尴尬地说:“她……去睡觉了。”   睡到半夜的时候,沈夜放在书桌上的手机忽然震动起来。   那个私人手机,知道号码的人寥寥无几。其中两个都睡在隔壁。   “开门。你在家睡觉干吗锁门?”罗嘉颀的心情似乎不大好。   “嗯……”沈夜迷迷糊糊地走向房门,隔一会儿想起来这是在家里,她睁大眼睛,“罗嘉颀,你休想!”   “什么休想?客房空调坏了。”他有些不耐烦地说,“开门。”   “少来骗我。”沈夜打了个哈欠,“坏了找我有什么用?我又不会修。”说完她把电话挂了,倒头继续睡。   第二天起来的时候,沈夜有些意外地看见沈妈妈正把一杯颜色古怪的液体端给罗嘉颀。   “哎哟,你这孩子真是的——空调坏了也不说。怎么就睡沙发上了?客厅的空调对着沙发,吹一晚上可不得感冒?”沈妈妈回头看到沈夜,“你怎么也不关心一下,啊?”   眼看战火要燃到自己身上,沈夜抢过去看看罗嘉颀有些赤红的眼睛,忍不住说:“妈妈,你别把他当客人不就行了?”   罗嘉颀喝下板蓝根,似笑非笑地看着她,正要说话,忽然听到沈妈妈开口了:“昨晚你就和婷婷挤一挤啊,有什么关系?”   在场的两个人……是两个年轻人……都瞬间石化了。   二、   这一趟回家探亲,罗嘉颀带着重感冒回到S市。   下属们看到的永远是敬业而严谨的上司。何医生在办公室里让他打了点滴,而他开一个会议回到办公室的时候,看到坐在会客沙发上等他的沈夜,手里抱着什么东西,而头靠在沙发背上,竟然……睡着了。   下午六点,赤炎的光线从玻璃窗外落进来,沈夜穿一件无袖裙,针织衫就放在膝盖边,头歪着的时候,露出一侧纤细的锁骨。罗嘉颀俯身看她,小心拍拍她的脸颊唤她“婷婷。”   沈夜慢慢睁开眼睛,目光似乎还没有对好焦距,“嗯”了一声,才瞧见他就在自己身前。   “来这里怎么不和我说?”他拉她回办公室,“等了多久?”   “没多久。昨天《游》出刊了,今天下班早。”她将保温桶放在他桌上,“给你送这个的。今晚要加班吗?”   “什么?”他打开看看,有一股很奇怪的味道。   “清凉汤。”她仰头看他的表情,有些讷讷的,“你不是说嗓子疼吗?妈妈让我煮的。”   “现在知道补救了?”罗嘉颀看她一眼,不轻不重地说,“那晩还说我骗人?”   沈夜抿抿唇,不声不响地拿回保温桶:“那算了。”   他眼睛轻轻一眯,动作比她更快地摁住:“什么算了?”   “你一点都不生病的人啊。”   罗嘉颀咳嗽了一声。   “好啦,你慢慢喝吧。”沈夜眸子里带了浅浅笑意看着他说,“我先回去了,别工作得太晚。”   “一起回去。”罗嘉颀喝着汤说,“今天我妈过来,一起去吃晚饭。”   沈夜看到罗夫人的时候,心里总是有些没底。尽管这个雍容华贵的女人即将成为自己的婆婆,可种不踏实的感觉,似乎没法消失。或许是因为自己背叛罗嘉颀的时侯他的母亲知道得一清二楚;也或许是因为罗嘉颀对自己母亲并不亲近的态度,让她觉得疏离。   晚饭是在宜春路的宅子里吃的。   食不言寝不语的教条,在这里贯彻得这样完美。沈夜看看罗嘉颀,忽然想起来,他在自己家里的时候,和妈妈说说笑笑,融洽得橡从来都是一家人。   可能是……这张桌子太大了。   “沈夜,吃完饭到我书房来一下,有些事想和你谈谈。”罗夫人在餐桌的一头开口,语气淡淡的。   沈夜看了罗嘉颀一眼,而他的目光恰好回望她,眼神温润,似乎是让她不要害怕。   “哦,好的。”   沈夜打开那套首饰的时候,有些难以承受般眨了眨眼睛。   “罗家的媳妇如果连见面礼都没有,会让人笑话。”罗夫人坐在沙发上慢条斯理地喝茶,“希望你喜欢。”   沈夜在大学的时候一直在《游》兼职,有一次社里发了几张珠宝展的人场券,她便拿了一张,和同事一道去看。当时会展的主打看起来,和手里这套……很相似啊。   她发愣的神情让罗夫人微笑起来。   “知道我为什么会同意你们在一起吗?夜,比你好的女孩子我认识不少。不过很少有人……会一直地拒绝嘉颀,会傻傻地背叛他,却又不想要任何好处。”她淡淡地说,“你为了你的父亲不顾一切。这让我觉得,如果嘉颀运气够好,有一天,你也会为了他,不顾一切。”   沈夜沉默着没说话,只是合上了首饰盒:“谢谢。”   “还有这个,一并看了吧。”罗夫人递给她一叠纸。   婚前协议?   厚厚的一叠,跳过那些冗长的法律术语,沈夜用最快的速度浏览完,抿着唇角静默。   她对其中的一连串数字记忆深刻。   婚前双方进行财产公证;   婚后每月可得到的生活费是X X X X X X ;生下孩子后罗家转赠××××××给女方;   如果离婚,女方将可获得赡养费××××××,双方财产独立,将不进行分割……   孩子的抚养权归属罗嘉颀……   这份婚前协议在手,沈夜忽然有了嫁入豪门的感觉。   他不知道说什么好,也不能说这份协议就是侮辱了自己的人格和尊严,或许……   这是他们的世界的游戏规则?   “您在结婚的时候,也签了这样的协仪吗?”她想了想,坦率地看着罗夫人。   “不,没有。”罗夫人闲闲地喝茶,“我的家庭,不需要签这样的协议。”   是……她知道罗嘉颀的母亲也是出身名门。   沈夜深呼吸一口,重新看了一眼:“我可以签。但是有些内容,我不同意。”   “哪些?”罗夫人笑,“我们还能再商量。”   沈夜还没开口,书房的门被打开了。罗嘉颀快步走进来,俯身拿起那叠纸,微笑着对母亲说:“什么协议?让我看看。”   他一只手还揽在沈夜的肩上,不轻不重地捏了捏,只看了第一页,从容地说:“天很晚了。妈妈,我先送婷婷回家。这份协议过两天再说。”   罗夫人依然是沉静的表情:“也好,我会在这里住几天,到时再说。”   “你预备怎么办?”罗嘉颀漫不经心地望着电梯里跳动的数字。   “嗯,就是签了就好啊。”沈夜说,“不过有几条太侮辱人了,我不打算签。”   “哦?”他饶有兴趣地转过目光,“哪些?”   “有一条,好像是生了孩子你家会给我多少钱。罗嘉颀,我没打算卖给你家当工具。”沈夜认真地说,“那钱我也不会要。”   “还有呢?”   “还有……你让我想想……”   拿钥匙开了门,站在玄关的地方还没等把门打开,罗嘉颀反身将她抵在了墙壁上,黑暗之中,他慢慢地去吻她的鼻尖,然后是耳垂,声音低低的:“你这样说,我也觉得不公平……”   第二天上班的时候,沋夜接到罗嘉颀的电话:“早点下班。”   “怎么了?”她拿侧脸和肩膀夹着电话,又对编辑说,“那个颜色不行……还是得换。要不去找KS……”   “听到了吗?早点下班。”罗嘉颀的声音很温和耐心,又和她确认了一遍。   之前沈夜觉得自己的小家还挺温馨舒适的。不过自从……多了一个人,这种看法就渐渐改变了……尤其是这个人将她大半的衣橱都占满之后。   沈夜自己的衣服就已经很多,幸好女孩子的衣服,大半过了季,可穿可不穿的,就都处理了。可即便这样,罗嘉颀的西服衬衣便装,也装不下一小半。   “我在办公室放了一半,没关系。”他很无所谓地看着沈夜说,“这里的够换就行了。”   “我是说,你好好住酒店就行,干吗非要住我家……”沈夜低声说,“你不方便,我也不方便……”   他换了衣服,从背后揽住她的腰,理所当然地说:“公司刚创业啊,资金很紧张。”   沈夜扑哧一笑,放松地靠回他的胸口说:“你电话里说的是什么事?”   “哦,婚前协议,我让我的律师重拟了。”他放开她说。   “所以……这就是重拟的内容?”沈夜读完一遍,学他的样子,揉揉眉心,似乎这样可以减轻一些……冲击。   “如果生了孩子,我没有任何‘奖励’。”她平板地复述。   “这是你的意愿。”   “如果离婚了,我没有任何赡养费。”沈夜继续说,又扫了一眼前头的条款。   “是。”他含着笑,沉静地说。   “而且……我需要给你补偿费?连这房子……也归你一半?”沈夜有些不可思议地看着他,“罗嘉颀,你是说,假如我们离婚,我一个普通的白领,还需要每个月拼死拼活地供养你,还得把房子卖了,是吧?”   “你漏了一个前提啊——前提是‘过错’在你。也就是说——”   “我出轨。”沈夜没好气地说。   “不,比这里宽泛的概念,泛指你主动离开我。”他将袖子卷起来,准备去厨房做饭。   “我怎么都觉得,这是份不平等条约啊。”沈夜跟着他进厨房,上上下下地翻着内容,“你呢?要是过错在你呢?怎么一点措施都没有?”   她又忽然想起另一件事,故意冷了表情说:“还有,彩礼呢?”   “在你毁了我一笔过亿的生意之后,难道彩礼还不够?”罗嘉颀甚至没转身,只是将话题绕回到之前的,“至于过错在我……我不觉得存在这种可能性,沈小姐。只要你安安心心待在我身边。”   沈夜哭笑不得地眨了眨眼睛,她开始相信 ……这个男人一直在强调的“没有安全感”是真的,而且已经到了……需要用法律条款保证的地步。   罗嘉颀的五官道在阳光里,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柔和,是孩子一样。心底有一块地方,蓦然柔软起来,沈夜点头说:“我签,行了吧?”   他的手顿了顿,又若无其事地开始洗菜,接着带了笑意说:“好。”   三、   婚礼的筹备过程并没有让老人操心,真正举行婚礼的时候,沈妈妈倒比平时显得更富态一些。新郎新娘在婚礼前两天赶回来彩排,沈夜皱眉看着婚鞋,求助一般地问婚礼顾问:“鞋跟……可以不要这么高吗?”   “虽然说鞋子在婚纱里是看不出的,穿平底鞋也没问题,可是沈小姐,你和罗先生的身高差距……照片拍出来可能……”   “身高差距?”沈夜转向罗嘉颀,瞪他,“我有比你矮很多吗?   罗嘉颀无辜地转向沈夜,似乎在说:“这不是我说的”。   “沈小姐的职业是时尚杂志编辑啊,照理说不会害怕高跟鞋。”顾问还在循循善诱,她显然是个完美主义者。   “编辑和模特是有差别的啊……而且,我们提倡的时尚观是舒适为上。”   最后拍板的是沈妈妈,她指了指备选的七八双鞋说:“婷婷,怎么这么娇气?你以前面试工作,穿着高跟鞋不也走一整天吗?”   她一发话,沈夜就只能乖乖点头了。   真正举行婚礼当天,完全是按照这里的风俗来迎娶新娘。   沈夜早上五点就起床,上香,吃妈妈煮的汤圆,做完头发,换好婚纱,化妆师开始给自己化妆。   一帮闺蜜也到位了,叽叽喳喳地围着自己说话。   王黎第一个说:“这鞋子,你今天穿一天,会把脚走断吧?”   她耸耸肩,听到迎亲的车队已经来了。   最终把新娘接上婚车的时候,沈夜有些好笑地看着自己手里的那本姐妹们逼罗嘉颀签下的“条约”。   如果说之前的条约是正正经经的经济约定,那么这一本……就是生活约束了。   她不甚在意地将那本签下罗嘉颀大名的本子放在一边,揉了揉脚踝想,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自己早就完败了。   婚纱选了Vera Wang的新款,没多费心思,特意留长的头发盘起来,露出一截曲线近乎完美的后颈,罗嘉颀轻轻将手抚在那里,莞尔一笑;“留着吧,答应了的事,我当然做到。”   “罗先生,你要做到的可不简单哦!每天送我上班,每周做三次饭……”沈夜越看越觉得不靠谱,“你真的会做到?”   天气晴好,外边的阳光落进来,罗嘉颀的侧脸被踱上一层淡淡的光亮。   他正装的样子非常笃定,唇角一勾,却没有说话,只是亲吻在她的脸颊上。   和谐的一幕并没有维持多久。原因是,沈夜觉得自己的脚撑不住了。   走过红地毯,忍了;站在台前说话,忍了;向双方长辈敬茶,忍了。   可是要敬酒的时候,她开始难以掩饰自己崩溃的表情,抬了罗嘉颀的掌心说:“走不动了。”   罗嘉颀有些紧张地看着她,似平有些了解了……为什么之前她一直不愿意回家办仪式。   “去换衣服的时候把鞋子换了。”他扶了她的腰站起来说,“化妆师呢?”   “可是……之前是婚纱,穿平底鞋没关系。下一套是旗袍,平底鞋能看到的,不好看啊。”有人很不识相地插嘴,“照片还要通过媒体正式发布的……”   罗嘉颀冷冷地回瞪那人一眼:“是你结婚还是我结婚?”   幸好备选的礼服很多,最后服装师选了一件曳地长裙,能遮住脚背的,自然也没看到裙子下边的玄机。即便没有真的喝酒,沈夜回到房间休息,也已经不想动弹了。   “乖,吃点东西。”罗嘉颀耐心地说,“晚上就没那么累了”   “嗯。”沈夜趴着吃了些饭,也没在意头发又乱了,若有所思地看着他,“你不累吗?”   在做一件梦寐以求的事的时候……是不会累的。罗嘉颀俯身吻了吻她光裸的背,没有说话。   晚上虽是便宴,可反倒喝了不少酒。   折腾完回到酒店的新婚套房,新娘……又恢复到了罗嘉颀最担心的状态。   “罗嘉颀,我不喜欢你这样……”她红着脸,醉眼迷蒙地望着他说,“我讨厌你解开扣子。”   小心翼翼替她将发饰取下来的人动作浦了滞,呼吸刻意放得轻柔些:“为什么? 来,手往上一些……”   因为,他松开一颗衬衣扣子,神情慵懒的时候……太好看了啊……他给多少人这样看过?   “因为你这样子……很……很……”沈夜很想找一个贬义词出来,眼珠转了转。   “抱你去浴室好不好?”罗嘉颀的手指捏捏她发烫的脸颊问。   “因为你这样子,很骚包啊……”沈夜打了酒嗝说,“你应酬的时候还和人喝交杯酒……罗嘉颀,别以为我不知道。”说着她伸手出来,想要替他扣上扣子,又拿手指点了点他领口的地方:“这里还有唇膏……”   原本已经将她半抱起来,罗嘉欣一愕之后,将她抱起来放在膝上,无声地笑,双眸子流光溢彩。   “你真的……很早就开始吃醋了吗,婷婷?”他不轻不重地拍拍她脸颊,“醒醒。”   沈夜很执着地替他扣好了扣子,才放心地 ……完全睡着。   第二天从满是花瓣的床上醒过来。头发洗得干干净净,也换上了睡衣,沈夜动了动,脖子下边还有手臂,再一回头,罗嘉颀的眼神十分清明地看着自己。   他……没穿上衣。   沈夜知道这种时候……其实没什么好脸红的,可就是因为脸红了……才有些不自然地转过头。   “你醒了怎么不起床?”她的背后是很温热宽厚的胸口,烧得她的语气有些断续。   “不想起来。”   其实是,希望她第一眼看到的……是自己。   “你……干吗不穿睡衣?”   “你昨晚,非要我穿着衬衣,扣着扣子睡觉。   他有些戏谑地看着她说,“后来折腾到太晚,索性脱了衣服睡。”   “啊?为什么?”   他凑过来,嘴唇触到她的额头,慢慢地说:“对不起。   沈夜倏然睁大的眼睛让她看起来像是可爱的小鹿。   原来……安全感,并不是一件只有他自己缺乏的东西。那一次冲动地带她去应酬,让她看到那些,想来,还是自己错了大半。   “婷婷,那些应酬的事,不是你想的那样。”他想说带不带公关部的同事,情况大不一样,可又觉得这样的解释太直白,就顿了顿说,“总之,我以后不会解开衬衫的扣子。”   沈夜错愕地看着他,慢慢地伸手环住他的腰,终于忍不住莞尔:“知道了。”   这天下午,照片通过I&N和罗嘉颀自己的公司对外正式发布。   沈夜趴在沙发上无聊地翻着帖子,背后的怀抱还有些潮湿,又带了很清爽的味道。   “罗嘉颀,你红了。”看到其中一条的时候,沈夜忍不住咯咯笑了起来。   “让我看看。”他直接拿手覆在她手背上,翻到前边。   “罗嘉颀身高之谜。”   “从官方发布的婚礼照片来看,娱乐小记们发现了有趣的一件事。第一张,新娘和新郎的身高差距在半个头左右……至于最后几张……出于某些原因,差距又拉大了……”   他来了兴趣,摸摸沈夜的头发,笑:“结论是什么?”   她笑得滚在他怀里,完全罔顾某人发目的脸色:“结论是,你虚报身高,鞋子里有内增高鞋垫啊。”   四、   新婚的罗先生和罗太太并没有享受到蜜月的假期。相反,罗嘉颀对于妻子有时显得比自己还忙表示了相当的难以理解。   “从经济成本上来说,我觉得你这样工作是不划算的。”罗嘉颀在仔细研究了她的工资单后得出结论,“婷婷,如果你能赚得和我一样——哦,当然不是一样,三分之一的话——我当然不介意你每天加班……”   “你说完了吗?”沈夜翻了个身,手臂搭在他的腰上,低声咕哝,“我好困。”   “先别睡,我话还没说完。”他俯身拍拍她的脸颊,“把工作辞了好不好?你可以做些你喜欢的事。”   “我喜欢这份工作。”沈夜拿开他的手,喃喃地说,“而且没工作了怎么养活自己?我嫁了一个连赡养费都不愿给的男人啊……”   罗嘉颀气结,索性毫不怜惜地摇了摇她的身体:“说清楚再睡。”   她揉揉眼睛。   “每个月我把工资交给你,你辞职,还有话说吗?”他拉拉她的耳朵,一脸严肃。   “罗嘉颀,我又不是傻子。”沈夜这下真的清醒了,“你靠工资活着?算了吧……我也懒得清算你那些有的没的分红投资,免得妈妈又要我签什么协议。”   “所以,我们一周只在一起吃了一次晚饭。你觉得对于新婚夫妻来说,正常吗?”   “正常。”沈夜莞尔一笑,主动凑过去亲亲他的唇,“乖,睡觉了,明天还要早起。”   当那种甘甜的气息就萦绕在身侧,罗嘉颀觉得自己又不自觉地在妥协,他吮着柔软的唇瓣,可他知道……她实在是很辛苦了,连气息都没有深入,有些克制地让自己离开,犹带不舍地又覆上去,浅浅吻了吻,笑:“晚安。”   “自从身份改变成已婚后,这个办公室里,我就像是被自动划分到了另一个群体。   今天吃午饭,编辑和模特凑在一起说着什么,我兴致勃勃地加人,可是被她们的眼神鄙视出来。我有些委屈地说,不就是《暮光之城》吗?我知道。电影院正上映呢。可是人家说,天哪,你不会是电影院上线了你才知道吧?这电影早就火了啊。大家都一脸悲悯地看着我,好像我已经食古不化很久了。我当时抬了抬下颌,摆出了不屑一顾的样子。可是……还是心虚,因为我真没看过啊。是讲狼人的故事的吗?”   沈夜在很久没更新的博客上打下这段话,又顿了顿,继续:“虽然结婚了,可真正让我变得食古不化的,根本就不是这个身份啊。我应该尽量地提醒以后要结婚的人们,如果你本身很宅,那么千万不要再找一个比自己更宅的人。他会用一切机会来提醒你,家是多么重要的一件事…… ”   打到这里,沈夜自己也觉得有些不可思议。而罗嘉颀的原话是:“外边有什么好的?空气不好交通又差……你要出去走走?去花园吧。”   有些心灰意懒地点下“发表”,沈夜关了“美食美客”的页面。   “您关注的美食美客博主发表了新的博文。”   罗嘉颀发现这条提醒的时候,嘴角轻勾,这个博客,她已经废弃很久了,现在又开始更新了……是因为和同事找到了什么好吃的小店?   看完,罗嘉颀抿了抿唇,那丝笑容已经无影无踪了。   “Alice,你看过《暮光之城》吗?”午餐的时候罗嘉颀看似不经意地问。   “看过啊,很好看的。吸血鬼好帅!”对于罗嘉颀忽然用这样平民的方式开启一个话题,Alice觉得非常……受宠若惊。   “下班之后会干什么?”他沉默了一会儿,又问。   “……”小女生的日光有些闪烁,罗嘉颀……不是新婚吗?他这个问题是什么意思?   “之前有人向我反映最近加班太频繁了 没时间处理私人生活的问题……”罗嘉颀从容不迫地说,“我想确认一下。”   Alice立刻放松下来,觑觑上司的脸色,明智地说:“其实也还好啊。现在……下班的时间,再去饭店吃饭,都不用等位的。”   罗嘉颀笑了笑,觉得这小姑娘还挺会说话的。怎么他的太太……当初在自己办公室的时候,学不会这一套呢?   翌日上午,沈夜开完会出来,刚把手机从静音上调开,罗嘉颀的电话就打进来:“晚上一起去看电影?”   沈夜有些吃惊:“你怎么忽然想起这个?《暮光之城》,你知道是讲什么的?”   “和《哈利 · 波特》差不多吧?”罗嘉颀放松地说,“我很有必要了解一下现在的年轻人都喜欢些什么。”   工作结束后沈夜看看时间,想必罗嘉颀已经在楼下等了一会儿了。很快地收拾之后进电梯,直到地下车库,辆车停在老位置上。   其实也不是不内疚的。说起来罗嘉颀的工作只会比自己忙,可是只要约会,他总是稳稳妥妥地提前来接她,从来不会“临时有事”。   沈夜倒是放了他几次鸽子,最后惴惴不安,问:“你的时间是怎么排出来的呢?”   她做过他的助理,对于他的时间表再清楚不过。   而罗嘉颀只是宽容地看着她,像抚摸孩子一样摸摸她的头,似乎猜到她在想什么。   “那个时候我还是单身。现在不一样了。我分得清什么对自己来说比较重要。”   他亲亲她的额角,“话说回来,假如那个时候工作不多,怎么留你下来加班?我们之间……唯一的联系就是工作啊。”   “等了很久吗?”拉开车门坐进去,沈夜有些心虚。   “你知道下来就好。”罗嘉颀不置可否,也看不出喜怒。   “我饿了。”她眨眨眼睛转换话题,顺便揉揉肚子,“一定要看电影吗?”   电影票订的是包厢,罗嘉颀牵着她的手,看着她心满意足地买了一大堆吃的进场,笑:“今天确定不会有人来把你叫去加班吗?”   沈夜拿着油汪汪的炸鸡递给他:“我把手机关了。”   他摇头:“我不吃。”   沈夜顽心大起,也不顾满嘴都是油,趁他没注意就凑过去,狠狠地在他脸颊上亲一下:“让你挑食。”   这大概是……罗嘉颀第一次主动推开她,无奈地擦擦脸,比了个手势说:“开始了。”   看完出场,沈夜不经意地问:“好看吗?”   “还好。”罗嘉颀说,“可是男主角为什么突然喜欢上女主角了呢?”   沈夜无语地看着他,顺口就说:“那你为什么突然就喜欢我了?”   “我?”对于话题忽然转移到自己身上,罗嘉颀举重若轻,“什么叫突然?难道我不是从小就暗恋你了吗?是你自己太迟钝。”   “呃……可是你怎么突然要看这个呢?”   “因为,我听同事说的,女孩子都喜欢看。”他顿了顿说。   “我是已婚妇女了呀!”沈夜嘀咕,嘴角的笑容却是甜蜜蜜的。   这场电影带给这对年轻夫妻的影响是深远的。   第二天沈夜早起的时候就觉得喉咙发痒,经验告诉她,很可能是昨晚着了凉。罗嘉颀送她上班的路上,时不时地看她一眼,让沈夜觉得十分不自在。   “婷婷,不能再这么下去了。”他在她下车前,皱眉看她的脸色。   “啊?”   “这次感冒好了,你每天早上和我一起锻炼。”他探身去替她解安全带,语气却是不容置疑的,“你的身体太差了。”   “我不要。我起不来。”沈夜一口拒绝。当年被他拉着去爬山的事记忆犹新,她干吗要和他比体力?   罗嘉颀一副懒得和她计较的神色,只是微微笑了笑:“我会让你起得来的。”   罗嘉颀并不是随口说的。在某一天清晨,沈夜被耳边一种近似啃啮的微痒感觉弄醒的时候,有些恼怒地看看时间,又坚定地闭上眼睛。   “起来去锻炼。”有个声音比自己还坚定。   她拿被子蒙住头。   “婷婷,起床了,乖。”一那只手在拉自己起来,“我们出去走走。   “我不要……我昨晚还加班……”沈夜拨开他,“你自己去。”   “你不起床,那我们干点别的?”他不怀好意地将手伸进来,“不用出去的那种?”   沈夜吓得一下子坐起来,挫败地接过那身运动服:“我去。”   将长发抱起来,换了运动鞋,沈夜跟在罗嘉颀后边,精神实在算不上太好。   天气倒是真的好,虽是冬天,阳光虽然苍白,却又慵懒。在山间慢慢地晨跑,若是习惯了锻炼的人,倒真是享受。   可是沈夜看着前边颀长的身影,一点都没有体会到那种从容不迫。   “我跑不动了。”   “喝点水。”罗嘉颀转身,十分了解她的身体状况。   沈夜大口喘着气,而罗嘉欣的声音没有丝毫怜香格玉:“再跑二十分钟就回家。”   “二十分钟都到山顶了。”她哭丧着脸,拒不合作,“到时候怎么下来?我没力气了。”   “只要你再跑二十分钟,我背你下来。”他不为所动。   到底还是被拖着往上慢跑。有位老先生跑过他们身边,神采奕奕。罗嘉颀摇摇头,有些鄙夷地说:“你看看,老人都比你快。”   当两个人的距离已经拉开到百米左右的时候,罗嘉颀终于回头看了一眼,沈夜蹲在很远的地方,一动不动。   他往回跑,在她面前蹲下来,皱眉:“又跑不动了?”   她眼泪汪汪地抬起头来看他:“脚痛。”   罗嘉颀揉揉她的脸蛋,笑:“想让我背你?再跑十分钟。   “我真的脚痛。”沈夜索性坐在了地上,“罗嘉颀,我跑不动了。   其实她真的发脾气的时候,罗嘉沈拿她毫无办法,只能叹口气:“好了,起来,那不跑了。”   “我站不起来。”沈夜咬着唇说,“老公,我脚好痛啊。”   她很少叫他老公,今天顺口这样叫了,可见不是在骗他。罗嘉颀一紧张,伸手去掰她的脚腕,轻轻活动了一下:“是不是扭到了?”   “我不知道。”沈夜轻轻呜咽了两声。   扎起来的马尾已经散了一半,原本跑得有些潮红的脸蛋又苍白了下去,罗嘉颀只觉得自己额头上青筋开始一跳一跳的,半晌才说:“别哭,我背你下去。”   他说:“别哭”,沈夜愈发觉得委屈,难得的休息日被他拉起来晨跑,还把脚弄伤了,下周怎么出差……呜咽变成了抽泣。   罗嘉颀背着地走了一会儿,又给司机打电话,倒头,薄唇恰好擦过她的脸颊;“痛不痛?”   “痛。”地有些委屈地揉揉眼睛。   “婷婷,你还记得以前吗?”罗嘉颀不知道想起什么,忽然轻笑,“以前你病了,发烧,肚子痛,我要送你去医院,你都是装得很坚强。”   他身上T恤的质感很软,而肩膀宽阔温暖,沈夜趴着,下巴搁在他的颈侧,也笑起来,嘴硬地说:“什么叫装的?我真的很坚强啊!”   罗嘉颀顺着她说:“嗯,你很坚强。”   她微微歪了头,想起了小时候,爸爸也这样背着自己,从肩膀望出去的世界,充满了安全感。   晨风轻轻呼啸着掠过枝间,阳光微煦,从树叶与树叶的间隙落下来,光斑洒满蜿蜒的山路。他走得很稳,或许是因为她的身子并不重,而柔软的发丝更是若有若无地划过颈间,带来微妙的痒意。   沈夜拢着他头颈的手臂紧了紧,突兀地说:“罗嘉颀,你猜我有多喜欢你?”   “不是爱吗?”他笑了一声,低低地说,星眸微亮。   “很喜欢很喜欢很喜欢……”她咬着他的耳朵说,“很多很多个喜欢。”   他眯起眼睛,没有回应,可是眼前的路,真希望永远这样长,长到天长地久。   五、   罗心怡小朋友再见到沈夜的时候,已经乖乖地改口叫“婶婶”了。   她在叔叔的新家显得很放松,一点儿都不生分。离开爸爸妈妈,来到向来宠爱自己的叔叔婶婶身边,小姑娘显得很兴奋。   “婶婶,你胖了……昨天Anne说胖的人不好看。”她认真地趴在沈夜膝盖上说。   沈夜无语凝噎了一下,望向刚刚从厨房里出来的某人。   罗嘉颀并没有听见自己的侄女说了什么,只是快步走过来,拎起小姑娘放在一边说:“不要趴在婶婶身上。”   罗心怡不甘心地在沙发上扭了扭身体,又要往前面爬,有些委屈地望向叔叔:婶婶的身体比较软嘛……而且,刚才叔叔不是还趴在婶婶的小腹上和小宝宝说话吗‘!   “你别弄痛她。”沈夜制止他,“心怡乖,当心摔下去。”   “心怡说我胖了,”趁着阿姨把小客人带去吃冰淇淋,沈夜拉拉罗嘉颀的手,有些忐忑地说。   “是吗?”罗嘉欣把水果放在她的手边,看起来有些高兴,“心怡都这么说,我就放心了。”   “她的原话是,胖的人不好看。”沈夜一字一句地说。   罗嘉欣仿佛没听见,只是勾了唇角微笑:“小孩子懂什么。   “什么小孩子懂什么?童言无忌好不好?”沈夜有些沮丧地抱着靠垫,“怀孕了不会丑之类的话,都是安慰我的。”   罗嘉颀抿着唇角,只是贴近她的脸颊,亲了一下说:“不许胡思乱想。”   晚饭吃过之后,一大一小就不见了。   沈夜翻完杂志,又向门口张望了几眼,终于听到了动静。   “阿姨,去给心怡洗澡。”沈夜想要蹲下来理理小姑娘的头发,又捏捏她的脸颊说,“心怡怎么啦?花园里不好玩?”   心怡撇撇嘴巴,眼神怯怯地飘向一旁的人影。   罗嘉颀站着,一动不动,面无表情:“她把那盆仙人球挖出来了,还踩了一脚。”   沈夜有些难以置信地看着罗嘉颀——他因为这个生气了吗——俯身摸摸心怡的头:“挖了就挖了,心怡乖,去洗澡。”   “你干吗对小孩子凶?”沈夜转向丈夫,话没说完,听到被阿姨牵着手的小姑娘正停下脚步,大声地说:“婶婶,你今天好漂亮。”   罗嘉颀放在沈夜腰上的手微微动了动,嘴角一抹清浅的弧度。   “罗嘉颀,你的手段真的没有进步啊……”沈夜无奈,“又对心怡说什么了?看她委屈的样子。”   他带着笑打量妻子。只是家常装扮,因为怀孕的原因,也没化妆,黑发及肩,脸颊比起之前圆润了一些。他想起心怡说她胖了,有些得意地想这几天逼着她吃的些东西还是有用的。   “没什么,只是让她说了……我的心里话。   数月之后。   飞机刚到港,罗嘉颀打开了手机,脸色立刻铁青。   他的助理……头一次听到他……咒骂了一句脏话。   他不得不轻咳一声提醒上司,这一次随行的还有《全球瞭望》的记者,罗嘉颀首次以独立于I&N集团以外的身份参加这个媒体投资峰会,几乎说得上是所有人注意的焦点。   “最近的回程航班是几点?”他并没有注意到这些暗示,停下了脚步问助理。   “什么?”   “我需要立刻回去。”他没有重复第二遍。   一旁的记者许是察觉到不同寻常的动静,凑上来说:“罗先生……”   “恐怕这次你们要白跟一趟了。”他转过身,彬彬有礼地说,“我太太有早产的迹象,我需要立刻回去。”   “可是……这次的峰会不是很重要吗?”记者结结巴巴地说,有些不可思议地望向他的助理,“而且以现在的医疗技术,生孩子没什么危险吧?再说回去也来不及了……”   这位勇敢的记者将助理心里的话全说了出来,助理连忙望向罗嘉颀,看他怎么说。   罗嘉颀微微蹙着眉,过了一会儿,镇静地说:“我太太生孩子,在我看来,没有比这更重要的事了。至于峰会,每年都会有。”   说完他便转身去打电话了   刚才来电话的是医生,遵照他离开前的指示“有再小的动静也请立刻和我联系”,十分尽责地给他打来了电话:“如果不出意外的话,罗太太几个小时后就能进产房了。”   护士大概将电话的免提开了,从这里听到那边的情况,微微有些嘈杂。   “婷婷,还好吗?”他柔声问:“别怕,我马上就回来。”   那边沈夜的声音略略有些颤抖,他听出来了,双眉蹙得愈深,转身看着助理,后者无声地向他比画着口型,示意下一班飞机是半个小时之后。   “我一定在你进产房前回来,要是痛的话,忍一忍,好吗?”他柔声说,强行按捺下焦躁的情绪,“妈妈她们都在,你别怕。”   回去的飞机上,罗嘉颀前所未有地体验到了坐立不安的感觉。   他想起自从怀孕以来两个人一直在争论的问题:他……究竟要不要陪着她进产房。   沈夜的脾气他不是不清楚。有的候很害羞,又倔强,进产房这种事,她说:“尺度太大”,坚决拒绝他陪同。   罗嘉颀好几次说得气结:“所以,你宁愿我在外边煎熬、等着?”   时候她不甘示弱地说:“那是你煎熬等着痛,还是我痛?”   可是刚才……她已经不再拒绝了……想必是痛得没法反驳了?罗嘉颀不安地动了动身子,望向遮光板外宁静如海的夜色。   飞机上的空气流通不好,他深呼吸了一口,有些恼怒地想,是谁出的主意,让自己来出这趟该死的差旅?   他勉强自己闭上眼睛靠了一会儿。记忆慢慢地涌向前天,似乎是婷婷对自己说:“你去吧,别让同事难做。不就是两天吗?离预产期还有十几天啊。”   所以,连个迁怒的对象都找不到。   下了飞机直奔医院,路上接通电话,沈夜正准备进产房,而自己母亲和岳母都陪在身边。罗嘉颀略微放心,可脑海里那根弦 ……却始终绷得很紧。   电梯到了那一层,护士匆忙出来请他签字,又问:“罗先生要陪同太太进产房吗?”   “要。”他斩钉截铁地说,跟着护士去换衣服,又问,“我太太……疼得很厉害吗?”   “还好,请抓紧时间。”护士显然见怪不怪了。   在产房门口看到了母亲和岳母,罗嘉颀绷着唇角,简单招呼了一声,就推门进去了。   “婷婷,我在这里。”他悄声在她身侧坐下,握住她的手,看她苍白、布满汗渍的睑,“别怕。”   沈夜已经没什么力气了,手蜷在他的掌心,只是微微动了动。   罗嘉颀拿着毛巾替她擦汗:“宝贝,再坚持一会儿,马上就好了。”   这个马上……是在一个半小时之后。   这一个半小时,他看到带血的手套、带血的纱布……以至于直到现在,还有些恍惚:一个人能流那么多血吗?他俯身去亲吻妻子的脸颊,喃喃地说:“我爱你……”   而除了爱你之外,他竟不知道再说什么。   “是个女孩,很健康。”   护士抱着清理干净的小婴儿,笑呵呵地递给年轻的父亲。   罗嘉颀接过的刹那,是一种奇异的……难以言喻的感觉。如果说之前两人的纽带只是爱……那么此刻,它化作血肉了,柔软地蜷在自己手臂里,将来会动,会笑,会有和他们相似的眉眼。   次日凌晨,嗅觉灵敏的数家媒体已经理伏在了医院门口,拍到了将母亲和岳母送回家,又匆匆赶回医院的罗嘉颀的照片。   “罗先生,母女平安吗?”有大胆的记者问。   出乎意料地,罗嘉颀停下了脚步,带了微笑说:“母女平安,谢谢各位的关心。”   “听说您连会都没开就回来了是吗?”   这个从不随便接受采访的男人,站在了凌晨的空气微微凛冽的城市街道边,对着不知是哪家的媒体记者说:“没有比太太生孩子更重要的事了。”   “会好好奖励太太吗?”   他用不可思议的眼光看了记者一眼,重复了一遍:“奖励? ”   “太太生孩子,很辛苦啊。”   “孩子是两个人的事。我很感激她愿意为我生孩子。至于奖励这个词,并不公平。   他轻轻笑了笑,挥了挥手,转身离开。   一个星期后,正当这对年轻的夫妇努力地学习当父母的常识的时候,相关的新闻报道,纷纷新鲜出炉。   就连向来严谨的《全球瞭望》杂志,在报道媒体巨头峰会的时候,也小小地写了八卦花絮:“原本颇受人瞩目的前I&N大中华区执行总裁罗嘉颀先生,却在飞机抵达后匆忙回转。同行的记者了解到,罗太太生产在即,罗嘉颀当日无心任何工作,搭乘下一班飞机立即回国。后经电话采访,次日凌展,罗太太产下一女,母女均安。”   当然也有一两份素来劣迹斑斑的小报。其中《水果报》撰文说:为了摆脱婚前花花公子的形象,创办新公司后力图稳重行事的罗嘉颀,一意在媒体前塑造出好丈夫好男人形象。可惜本性难移,在飞机同程上,遇到貌美空姐,还是忍不住出手调戏。附上照片后更是评论:这条新闻大概会让所有女粉丝幻想破灭吧。   这条新闻……如果是在平时,沈夜根本不会当真。可偏偏,产后的这段时间,照顾孩子、恢复身体,这些事让她觉得焦头烂额,以至于看到这张报纸,竟愣了愣。   “婷婷,妈妈说这碗汤一定要喝的。”罗嘉颀拿了汤碗过来,在地身后垫了靠垫,扶她坐起来,“来,慢慢喝。”   她倔强地偏过脸去。   “怎么了?”罗嘉颀怔了怔,“我喂你好不好?”   “去喂你的空姐。”她没打算放低声音,隔壁的宝宝好像又在哭了,沈夜想抓自己的头发。   “什么空姐?”罗嘉颀觉得简直是莫名其妙,将汤碗放在一边,手指放在地下颌上,硬生生地扭过来,“发什么脾气?”   沈夜自然不屑将事情经过说一遍,一旁的阿姨连忙怯生生地拿了报纸递给罗嘉颀。   他三眼两眼地扫完,想起在飞机上空姐给自己送餐,可能被人借了角度偷拍了。   他又看了妻子一眼,一声不吭就出门了。   沈夜一个人坐了一会儿,也不知道想起了什么,只是觉得委屈,莫名其妙地想哭。   “还是把汤喝了吧?”阿姨劝她。   她抽抽鼻子,眼睛湿润了。   “哎哟哎哟,坐月子是哭不得的。”阿姨慌了手脚,“别哭别哭……”   罗嘉颀在外边打电话,听到里边的动静,疾步走进来。   阿姨识相地出去了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又俯身,双手撑在她的身侧,又好气又好笑:“好好的哭什么?你相信报纸上乱写的东西?”   她咬着唇不说话,长睫盈盈,沾了几滴眼泪。   “不许哭,阿姨说哭了以后会头痛。”他放轻了语气说,“听着,报纸上的都是假的,明天我就让他们道歉。”   他穿着质地良好的家居服,难得脸上带了焦灼的表情,似乎完全控制不住局面了。   再一把将她圈在怀里,一下下拍着她的背,罗嘉颀慢慢地说:“你看张报纸,我都没看那个女孩子,怎么调戏人家?就算是要调戏,也不能笨到这么光明正大地在飞机上,是吧?   “你还说?”沈夜终于开始哽咽,“你还说?”   “好,我不说了。”罗嘉颀摸摸她的头说,“困了吗?喝完汤睡觉好吗?”   “你会不要我吗?”沈夜眼泪汪汪地说,她不知道自己怎么了,这种话要是在平时,自己无论如何不会说出口,“我是说有一天。”   罗嘉颀觉得好笑,或者还有惊喜,可到底还是异常认真严肃地回答她:“不会。”   沈夜沉沉睡过去的时候,罗嘉颀却在想,《水果报》的致歉声明,刊登在哪里,才会醒目呢?   六、   女儿游游的出生令这个小家庭蓦然间多了欢乐活泼的气氛,可是游游妈妈有时也会觉得烦恼,因为……游游爸爸实在太宠爱女儿了,导致她“慈母严父”的家庭角色规划出现了偏差。   比如今天早上,游游一起床心情就不好,吃早饭的时候打翻了一碗粥,气鼓鼓地抱着爸爸大腿不肯放:“爸爸不要走,爸爸抱抱!”   阿姨在清理地板,沈夜手忙脚乱地重新准备食物,罗嘉颀抱着女儿,看了她一眼说:“你去上班吧,我陪她。”   “ ……你不上班了?”沈夜怔了怔。   “她情绪不好,一会儿我带她出去玩。”罗嘉颀一脸溺爱地看着小女孩,游游你想去哪里玩?”   小姑娘一下子高兴起来,指了指外边:“动物园。”   “……”沈夜无语,半天才说,“你就惯着她吧。”   仿佛知道妈妈在批评自己,游游撇了撇嘴巴。   罗嘉颀连忙摸摸女儿的小脑袋,给她撑腰:“她两岁都没到,只是不知道怎么控制情绪而已。”然后抱着女儿,兴致勃勃地去准备出发的东西了。   沈夜出门的时候,父女俩就齐齐站在门口送她。   游游鼓着腮帮子:“妈妈也去呀。”   沈夜弯腰亲她一下:“妈妈要上班。”   罗嘉颀神色复杂地看着这一幕,幽幽地对女儿说:“妈妈要是不上班,我们就没钱去动物园了。”   沈夜:” ……你又是在讽刺我赚钱少吗?”   这一天回到家已经是晚上,沈夜先去看女儿。   罗先生一贯是陪女儿睡觉的,这个点游游已经睡着了,他就悄悄起来,伸手抱了抱老婆,懒洋洋地说:“回来了?”   好多公事只能堆积到游游睡着后才能处理,罗嘉颀一边回复邮件,一边和老婆闲聊。   夜里十分安静,小姑娘白天玩得累了,现在睡在卧室打呼噜的声音还隐隐约约地传来。   沈夜拿了本杂志坐在他身后的沙发上,看得很认真,忽然听到原本在工作的罗嘉颀低低笑了一声。   她抬头问:“怎么了?”   “没什么。”罗嘉颀微微回头看她,眼神温柔,“只是觉得,这是我想要的生活。”   (END) 书香门第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本书由福利小说网(www.fltxt.com)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福利小说网提供各种全本小说TXT,pdf,epub,kindle格式电子书下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