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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后从副驾下来的年轻人和他年纪相仿,姿态似乎有些过于严整,三件套的细灰条西服十分规矩,紫罗兰色的斜纹领带打了个饱满端正的温莎结,走到门厅处,灯光一亮,白衬衫上用金线绣出的细小波点才隐隐泛出光彩。   系丝巾的年轻人把伞丢给门僮,回头对同伴笑道:“你看这地方怎么样?”他那同伴亦微微含笑,“叶老板,你这招牌是从四马路拆来的吗?”   这“叶老板”听了,笑容一展,“你真有眼力,待会儿进去我跟你说。”   两人进到大厅,领班连忙安置了手头的客人,笑容可掬地过来行礼,“少爷,楼上的牌已经打了两圈了,就等您和这位……”   “叶老板”笑嘻嘻地看了同伴一眼,道:“这位虞绍珩虞大少爷,是我从小一道儿长大的兄弟,刚从国外回来。以后他来,都记我的账,招待得不好,唯你是问。”   “是,您放心。” 那领班殷勤应了,又向那“虞少爷”行礼,“虞少爷好,有什么需要,您尽管吩咐。”   那姓虞的年轻人颔首一笑,“什么少爷,演戏吗?”   一旁的“叶老板”笑道:“他们见了谁都这么叫,连我都是少爷,何况你?”说罢,又问酒保:“酒呢?”候在一旁的酒保连忙把酒用餐巾托了递上来,他粗看了一眼,点点头,“醒好了送上来,再找一支清淡点的。”   一面说,一面在大厅里扫视了一遍,忽然视线一顿,皱了皱眉,“在三号台点单的那个女孩子,你招进来的?”   领班点头道:“是,刚来两天,还在试工,人倒是蛮伶俐的……” 他正说着,不防被老板一语打断:“辞了。”   那领班一愣,只听他这位老板不以为然地解释道:“女侍应不要太漂亮,干净利落就行了,你找个上酒的侍应比女客人还漂亮,人家下次再不来了;给男客人看上了,惹事生非,更麻烦。”   说完,也不再理会那领班,只引着同伴往楼梯方向走。   虞绍珩边走边赞:“叶喆,你这生意经不错。”   “这地方早年是个英商俱乐部,后来转了几道手,前一任房主欠债,抵给了我姑父。洋玩意儿他们不灵,弄得一塌糊涂,咖啡厅的女招待跟四马路的小妖精似的。” 叶喆说着,小小得意地笑道:“正好去年我回来,跟他商量着不如给我打理,弄个地方哥几个打牌玩儿。”言罢,又半真半假地嘱咐道:“别说出去啊。”   虞绍珩牵了牵唇角,“你为了钱吧?”   叶喆“嘿嘿”一乐,揽着他的肩上楼,“我们家你还不知道?我妈管钱管得死紧,咬准了男人有钱就变坏,管着我爸不说,还连累我。我要是不想法子弄点儿钱,连牌都打不起——这里头我也就有两成干股,还得操心替他们张罗。”   虞绍珩含笑听着,忽然停了脚步,“我刚才瞧了一眼吧台上的酒单,你价钱给得有点儿太公道了,你这里……不会只有瓶子是真的吧?”   叶喆忙道:“哪儿能啊?你要是不信,待会儿去酒窖里随便开,有一瓶假的,你砸我招牌。”   虞绍珩闻言,淡淡一笑,“那卖给你酒的人,我倒想认识认识。”   “嗨!”叶喆用手指虚点了他一下,笑道:“我不瞒你。帮我弄酒的人就在楼上,你也认得——魏景文,你家姨奶奶那个侄子,是青琅海关的关长。”   虞绍珩略一思索,脸色却沉了,“叶喆,这事可大可小……”   叶喆赶忙摇头,“你放心,我既没那么大胆子,也没那么大的本钱。酒是他们缉私罚没的,本来就得拍卖,无非是——”他诡秘地一笑,“旁人不知道,或者没空去买,就便宜我这样的人了。其实,我不过是小生意,大买家多的是,只不过旁人要额外打点,我不用。这么想想,我做的才是清白生意,你说呢?”   虞绍珩笑道:“你这‘清白’生意,叶叔叔知道吗?”   叶喆想了想,说:“我猜,我爸多少知道一点儿,我不闯祸,他就不提罢了。”   二楼的走廊里灯光柔暗,地上铺着绛红织花的羊毛地毯,贴墙而立的侍应是个身材瘦小,一头细软黄发的斯拉夫人,叶喆递了个眼风过去,那侍应便耸着笑脸缓缓推开了身旁雕花皮面的房门——“等着你回来,你为甚不回来,等着你回来……”   留声机低迴媚惑的咏叹夹着淡淡的烟草和香水味道一齐送出来,牌桌上的三男一女都停了手里的玩意儿,左首一个身材敦厚,穿着军装衬衫的年轻人抢先笑道:“叶喆,你怎么才来?我叫他们算计的连酒钱都要输掉了。赶紧过来替我两圈,帮我换换手风。”   他上首一个三十多岁的男子却道:“叶喆那两下子还是算了,‘七小对’他都和不出。”这人说着,见他身后还跟着一个有几分眼熟的年轻人,打量了一眼,起身笑道:“你几时回来的?我都还不知道呢,怪不得小叶说要给贵客洗尘,原来是你。”   虞绍珩颔首道:“我昨天才到。”   说话间,众人都站了起来,虞绍珩少不得一一寒暄,先同他说话的男子便是方才叶喆说到的魏景文,魏景文的姑母是绍珩祖父的一位如夫人,这层关系不远不近,还带着点儿尊卑,到了如今这年月,彼此也都没那么认真了。至于招呼他们打牌的年轻人是叶喆的表哥骆筱甫,在江宁警备司令部的联络处领着少校衔,虞绍珩从前也打过照面。只骆筱甫对面一个清瘦白皙的年轻人他不认得,叶喆遂替他们介绍,“这是永昌行的少东杜建时,这是——” 他看了虞绍珩一眼,笑道:   “我的至交好友,虞绍珩。”   杜建时闻言,恍然一笑,正色道:“原来是虞先生的长公子,幸会。”   虞绍珩听他提及父亲,亦肃容答话:“杜公才高德备,世兄家风继世,绍珩久仰。”   叶喆见他们初次见面如对大宾,不觉好笑,“你们在我这儿就不要装模作样了,我们一味客气个没完,倒冷落了两位女士。”说罢,先指了魏景文对家的洋装女子,“这位密斯徐,芳名樱丽,是‘丽都’的台柱,我特意请来给你认识的。”   那徐樱丽端正了姿态,凝眸一笑,“虞少爷。” 她相貌妍丽,虽是当红的舞女,但此时落落大方伸出手来,却也不见多少烟花气。   虞绍珩在她指尖轻轻握了一下,“幸会。”   叶喆又朝刚才斜坐在魏景文身边看牌的旗袍女子抬了抬下巴,“那位密斯纪,是老魏的女朋友。”说着,促狭一笑,“是清清白白,正正经经的那一种。你别多想,只是一条,千万不要对魏夫人提起。”他一番做作,众人莞尔轻笑,只那女子丢了个含嗔带笑的白眼过来。   虞绍珩心下了然,亦不接话,只对那女子略点了下头,魏景文见状,对他笑道:“别听小叶的,雯雯在我夫人那里是过了明路的,你提也不妨事。”   众人寒暄之间,侍应已送了酒上来,一番品评过后,牌局再开,一班人就让着虞绍珩坐下打牌。他推辞了两句,便坐到魏景文的对家,接了那徐小姐的筹码,徐樱丽坐在一旁替他看牌。叶喆亦坐了他表哥的位子,刚打到第二圈,虞绍珩便和出一副“大四喜”,纪雯番数算得极快,众人一边调换筹码一边感慨他手气好,牌打得精。   01、秋霁(二)   虞绍珩心知是在座几个人有意让他赢钱,也不点破,反正这些筹码回头留在桌上罢了。又打了两圈,一班人熟络了几分,言谈间也随意起来。因着他三年前出国读书,最近一年多都没回来过,众人便说些亲友故交的近况轶闻,这会儿轮到魏景文出牌,他咂摸着面前的牌张开口道:   “对了,绍珩,你老师刚出了一件了不得的风流新闻呢,你听说了没有?”   虞绍珩一怔,叶喆偏过脸笑道:“他是说许先生。”   虞绍珩听了不免有些讶异,叶喆说的“许先生”,表字兰荪,乃是虞家的西席,他同两个弟弟幼年开蒙,都是由这位许先生授业。   许家书香世代,许兰荪更是有名的才子,文学灵皋,诗追船山;然而等到出洋留学,却是顺着实业救国的潮流,学了矿业冶金。许兰荪读完学位本是留在欧陆执教,直到一个同他私交甚笃的师弟回国创办研究所,才请了他回来,一面在学校授课,一面主持实验室。许兰荪这师弟的夫人是绍珩母亲的闺中好友,因说起丈夫这位师兄才华横溢,人品清高,虞家便礼聘来教导几个孩子的功课。   许兰荪那一辈的留学生,虽然沐浴西风,但却不脱旧文人习气,尤重修身。因此虞绍珩再想不出这位老师能闹出什么样的“新闻”,他见诸人都笑容暧昧,自己心里诧异,面上却只是淡然而笑:   “不会吧?” 转手打了张九条出去。   “哎,碰了,碰了。”叶喆一面叫着拿牌,一面啧啧道:“你早回来一个月,兴许还能讨杯喜酒喝。你老师上个月续弦,娶了一位新夫人。”   绍珩听了这话,释然笑道:“师母过世有十年了,先生续弦也是人之常情。”   叶喆舔了舔嘴唇没开口,魏景文理着牌道:“这事不在他续弦,而在他这位新夫人——说是芳龄不过十七,不但是你老师班上的学生,还是他的一个世侄女。”   虞绍珩闻言,面上的诧异神色却是再掩不住了,许兰荪纵然不是道学先生,却也是个周正君子,这样的事情着实叫人意外。叶喆见状,也来了兴致,“你想不到吧?就因为这件事儿,许先生连学校的教职都辞了。”   绍珩却蹙眉道:“许先生是教冶金的,怎么会有女学生?”   魏景文听了,笑道:“那就不知道了,这事上了报纸的,可不是我们胡说。”   坐在绍珩身边的徐樱丽亦巧笑着说道:“可不是,我们舞厅里的女孩子有好几个都追着新闻看了半个月呢!想不到如今的女学生谈起恋爱来,这样果敢。”   她话音方落,在一边翻唱片的骆筱甫忽然回头道:“密斯徐这就说大话了,你那里的女孩子会套两句洋文是尽有的,不过,能把报纸标题都念下来的,恐怕还不够我一只手去数。”   徐樱丽闻言,冷笑道:“你以为舞场里的女孩子都没有念过书吗?小叶常去捧场的吴曼曼,还是华安女中毕业的呢!只有我这样的笨人,没读过什么书,不晓得子曰诗云,出来抛头露面招人笑话。”她此时语带娇嗔,神色间便不觉泄露出一缕欲擒故纵的妩媚。   骆筱甫一听,连忙赔笑道:“密斯徐太谦了,女人聪明不聪明原不在书读得多少,只看有没有一副玲珑心肠,密斯徐这样心较比干多一窍的女子,才是最聪明的。”   徐樱丽摇头道:“你这说的是绛珠仙子,我可不敢当。”   那杜建时擒住一张“七万”,转头对她笑道:“瞧瞧,‘红楼’里的典故都这样熟了,还说自己不读书,可见是假话。”   徐樱丽掩唇一笑,“说起来,你们男人也好笑,娶个正经的夫人,嫌没有意思,要到舞场里来;到了舞场,又偏要寻文雅正经的姑娘调戏。昨天,玫红还跟我抱怨,她干爹数落她眉眼里都是风尘气,说老头子自己一身铜臭,倒嫌她不够清高,喜欢清高的怎么不找女学生去?所以说,人家教授喜欢女学生才是相得益彰。”   一番话说得众人皆笑,只纪雯勾了一边唇角,托着腮道:“要我说,男人喜欢女人哪有那么多门道?无非是喜欢年轻标致罢了。要是真喜欢有学问的,男教授怎么不喜欢女教授去?” 她此言一出,骆筱甫已是笑不可抑,挑指赞道:“这是洞见。”   纪雯受了鼓励,眉眼一弯,接着道:“就譬如你们说的那位许夫人,十七八岁的年纪,是学生也好,是长三也好,都是讨人喜欢的,倒不在她读过几本书,识得几个字。一个比自己年轻二十几岁的女孩子,怎么样男人都喜欢。”   魏景文听着,点头笑道:“这话更是洞见了,黄山谷的绝妙好词——扶老偏宜年小。”   叶喆见虞绍珩一直不开口说话,知道他是不欲谈论老师的是非,便有心岔开这件事,极夸张地“哎呀”了一声,“照你们这么说,我这会儿要寻个喜欢的女孩子可难了。”   一班人谈笑间,打过四圈,又吃了点心,绍珩便起身告辞,众人知道他父亲军法治家,不比旁人,虚留了两句也就作罢。只是他们要唤侍应过来兑钱,虞绍珩却是坚辞,一班人也不肯坏了规矩,他见推脱不过,便捡了个筹码捏在手里,“那我就取个彩头。”出得门来,转手便丢给了那黄头发侍应,那斯拉夫人捧着个筹码,立时眉开眼笑,一径用蹩脚的中文道谢。   叶喆一路送他出来,外头的雨已经停了,七八分满的月亮推开薄云,团实的一圈,银亮如洗。两个人站在路边聊了几句,绍珩问道:“许先生的事怎么闹得这么厉害?”   叶喆道:“我也不清楚,听说那女孩子……啊不,该称你师母,跟你家里也认识的。不过和老师闹出恋爱,还要结婚,被她父亲断绝了关系。他们学校里沸沸扬扬,许先生就辞了职。”   “老师怎么会这么……”绍珩在他面前没有那么多顾虑,忍不住脱口道。   “那我就不知道了,兴许是你这位小师母是个沉鱼落雁闭月羞花的美人儿呢。几时你去拜望,记得叫我一声,好歹我也跟许先生念过几天书。”绍珩摇了摇头,两人笑笑也就不提这闲事了。   叶喆问道:“你这次回来,什么打算?”   虞绍珩道:“我打算去蔡叔叔那里,不过,还没有问我父亲的意思。”   叶喆沉吟了一下,道:“我以为你要去作战部呢,去情报部,恐怕虞伯伯不答应吧。”   绍珩笑道:“我也只是一想。”   01、秋霁(三)   叶喆送过虞绍珩,抬眼望了望楼上遮着丝绒长帘的拱窗,忽然心意懒懒地不想上去。雨后湿黑的柏油马路和夜色融为一体,霓虹灯闪过,满目繁华宛如水面上的倒影。他独自立在街旁,一瞬间,竟有些无所适从。   他和虞绍珩自幼一起长大,但越长大,就越发觉彼此的不同。绍珩是个从来都知道自己要什么的人,但他却从来没有想明白过。叶家是白相人出身,几个叔伯里头惟有父亲少年离家,从戎投军,一路青云,如今又身居高位,直如传奇一般。叶喆也就理所当然地被父亲打发去了军校,可是他却远没有父亲当年科科满分全校第一的风头,文武功课都擦着及格线混到毕业——说不准里头还掺着父亲的面子,有教官故意放水。   成绩难看一点也不打紧,反正他不愁去处,父亲随手把他塞进了装备部。这两年,日子过得顺风顺水,他实在挑不出一丁点儿不满意的地方。他没什么雄心壮志,这世界似乎也不需要他有什么雄心壮志。别人挡不了他的路,他也不去碍别人的事。他这样的人要是太兢兢业业了,反而叫人觉得矫情。要是他叶少爷都日日按时按点儿来上班,别人哪儿还好意思偶尔迟到早退啊?他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饭有人做,衣有人洗,可别人没有。   所以,做人要厚道,他隔三岔五地迟到一回,别人才能心安理得的跟处长磨叽请假不是?他得有点儿短处,才能给别人让出一条活路。这道理他跟父亲讲过,父亲轻飘飘地甩给他一个字:“滚。”   其实,他还有话没说呢,亢龙留悔,月满则亏,他要是不适时地给父亲添上那么一两件糟心事儿,父亲这辈子岂不是过得太圆满了?总之,他能想到的东西都唾手可得,那究竟还有什么是他想要的呢?   他和绍珩不同,和楼上那些人也不同,他们——有人爱钱,有人好色,可他都不怎么喜欢,但却又时时要装作喜欢,否则,他就更是一个不知道自己要什么的人了。   叶喆长长叹了口气,正想摸支烟出来,忽然瞥见近旁过来一个卖香烟的小姑娘,七分袖的蓝布衫子露出一截细瘦的手腕,身前挎着个带玻璃罩的烟箱,想是趁着雨停,出来找生意的。叶喆瞟了她一眼,见那女孩子十六七岁年纪,两条辫子扎得整整齐齐,便招呼了她一句:   “白锡包有吗?”   那女孩子听到有人买烟,连忙堆着笑应道:“有的,先生承惠一元。” 说着,怕他改主意似的立刻就从烟箱里拿出包烟,递到他身前。   叶喆从衣袋里掏出钱夹,抽了张五元的纸币放在烟箱上:“不找了。” 等他接过烟盒撕开,却抖着烟皱了眉:“哎,火机忘了。”   那女孩子不等他问,麻利地递了盒火柴过来,叶喆轻轻一笑,“麻烦了”,咬着烟便凑了过去。那女孩子本能地缩了缩手,犹豫片刻,还是“嚓”地划了根火柴,举起来替他点烟,火光一亮,照见她半边绯红的面孔。叶喆见了,心情大好,待那女孩子小声咕哝了一句什么撇身走开,他才把那支烟慢慢吸完了上楼。   一进门,便听徐樱丽莺声巧笑,“你们这位虞少爷是真的大方,还是他不晓得这一个筹码是多少钱?”   不等叶喆发话,魏景文已嗤笑道:“你这些筹码再翻一倍,他也未必看在眼里。”   叶喆笑嘻嘻地倒了杯酒,“密斯徐是觉得我这兄弟不解风情吧?”   徐樱丽回头一哂,从漆皮手包里摸出一个薄亮的烟盒,拈出支细长的薄荷烟点了,眯起眼睛深吸了一口,吐了个标致的烟圈出来,“豪门公子,我没有见过吗?”   叶喆低头一笑,只去看他表哥的牌,晃在魏景文身后的纪雯盈盈一笑,“听说虞夫人当年是出名的美人儿,今天瞧着,果然是有其母必有其子。”   魏景文笑道:“绍珩的相貌还是像他父亲,倒是他三弟,有些像他母亲,难得的漂亮。” 叶喆亦点头附和:“嗯,幸好绍桢如今长大了,面庞身量像虞伯伯,要不然扮起女孩子来,把你们都比下去了。”   纪雯听着,心思一转,好奇道:“那虞家有小姐吗?”   魏景文想了想,说:“有,也没有。”   杜建时和徐樱丽俱是一愣,“这话怎么说?”   “绍珩有个妹妹,不过是他父亲部属的遗孤,从小养在虞家,虽然不是亲生的,可他家里三位公子,只这一个小姐,当真是掌上明珠。” 魏景文说罢,纪雯又追问了一句:“也漂亮吗?”   “蛮漂亮。”答话的却是叶喆。   徐樱丽闻言,抚掌笑道:“怎么,是你中意的?你同她哥哥这么好,倒是两下便宜。”   叶喆连忙摆手,“开什么玩笑?绍珩这个妹妹不光在他家里众星捧月,就是我爸我妈见了她,也恨不得含在嘴里。一个伺候得不好,不用虞伯伯出手,我爸先就打死我了,这件事我是万万不敢想的。”   01、秋霁(四)   车子开了约摸一刻钟,拐进了一条极安静的马路,绍珩摇下车窗,浓郁的桂花香气扑面而来。   行道树间偶然闪过的人影皆不是寻常行人,而是警卫局安排的暗哨便衣。这条路斜伸上去,三公里内只有一处宅子,便是虞家。父亲卸职参谋总长多年,但旁人提起,常常依着旧习惯称作官邸,家里人自己却都只叫栖霞。   虞绍珩一进大厅,便见妹妹惜月神情焦灼地迎了上来:“大哥,你总算回来了。”   绍珩拍了拍她挽在自己臂上的手,“怎么了?还不睡觉,明天不上课么?”   惜月语塞了一下,神色有些窘迫,“绍桢被爸爸打了,在楼上罚跪呢。”   绍珩闻言倒不觉得奇怪,他这个三弟是家里的混世魔王,从小就吃惯了父亲的藤条,只是今天他出门的时候还好好的,却不知道这半晌工夫他又闯了什么祸,“他干嘛了?”   惜月面上红了红,低声道:“我一个女同学在家里吞了半瓶安眠药,送到医院洗胃去了。”   绍珩一愣,旋即恍然,只是哭笑不得,“人没事吧?”   惜月颦着眉点了点头,“幸好救过来了,要不然哪是罚他这么便宜?”   绍珩听了,摇头一笑,“你别管了,且让他受一点教训。”   惜月却咬着唇欲言又止:“大哥……”   绍珩见状,思忖着这件事另有内情,“怎么了?是你帮他戏弄人家的?”   惜月连忙摇头,“其实,他这件事兴许跟我有关系——那个女孩子如今和我不大要好。”   绍珩一听,不由笑道:“我知道了,一定是你那个女同学欺负了你,他去给你出气的,是不是?”   惜月垂眸道:“我也不知道,他没有说。晚上爸爸教训他,他只说恋爱自由,分手自然也自由。离婚都离得,何况交朋友?难道还不许他年少无知,所遇非人,迷途知返吗?”   绍珩听着,愈发笑不可抑,只是毕竟差一点闹出人命,他这个做哥哥的态度不好太过轻浮,便道:“就算他撩拨了人家,又负心薄幸,那女孩子哭一场也就罢了,怎么就寻死觅活的,气性这么大?”   惜月面色更红,“你先上去看看吧,绍桢跪了快两个钟头了。”   绍珩奇道:“他这么老实?”   惜月唇边泛起一丝苦笑,“爸爸叫人看着呢。”   绍珩一直上到二楼,果然看见三弟绍桢直挺挺地跪在父亲书房门口,一脸犹带稚气的矜傲,边上还站着个同样笔挺的勤务兵。绍桢望见他上来,面上现了愧色,转眼又用满不在乎的神气掩了去:   “大哥。”   绍珩笑道:“爸爸叫你跪到什么时候?”   绍桢眨了眨眼,“跪到认错。”   “那你还不起来?”   绍桢耸耸肩,“我又没错。”   绍珩蹲下来,拍了拍他的肩,低声耳语道:“你错在叫人抓着了把柄。”   绍桢一愣,也笑了起来,对那勤务兵道:“行了,我认错了,成了吧?”   那勤务兵面无表情地点了下头,转身去了,绍桢这才咧咧嘴,抚着膝盖站了起来,抱怨道:“饿死我了。”   绍珩陪着弟弟吃过宵夜回到房中,一面想着绍桢方才漫不经心跟他讲自己如何戏弄那个女孩子,一面又想起晚间在牌桌上一班人谈及许兰荪的事。绍桢自幼顽劣,年少荒唐也就罢了,怎么许先生也在男女之事上如此不拘小节?实在同他记忆中的老师难以叠在一处。   父亲军法治家,绍珩读得也是军校,作息都是自幼养成的习惯,只要天光初亮,人便醒了。   清秋天气,潮凉的风细细拨弄着落地的绉纱窗帘,一对白羽天鹅在池塘中安然游弋,晨雾弥漫,仿若两絮柔白的云朵浮在水面上。绍珩隔窗望见,便取了相机下楼,才拍过两张,听得身后有脚步声走近,回头一望,连忙放下相机:   “爸爸。”   来人肩章上的五颗金星在晨雾中闪着冷光,除了现职的参谋总长外,就只有父亲了。父子二人沿着池塘走了一段,父亲和言问道:“你这次回来先留在江宁,到卓清那边熟悉一下国防部的运作,怎么样?”   绍珩想了想,沉着应道:“国防部面上的运作,我多少知道一些。要是您不反对,我想到军情部去学习。”   父亲似有些意外,眉峰挑动了一下,短暂的沉默也在他预料之中,“你想好了?”   绍珩平然道:“是。”   父亲点了点头,“廷初这个人是难得的厚道。他这样的性子能坐到如今这个位子,便是过人之处。你跟着他,我是放心的。”   绍珩端然答道:“是,爸爸。”   如今掌舵军情部的蔡廷初早年是父亲的侍从官,同虞家颇为亲厚。父亲如是说,自然是要把他交给蔡廷初安排照管,这多少和他的自己的初衷相悖,但自己去军情部已然有违父亲的意思,此时父亲既已开口,他也不便当面再驳。   他这个选择,大概任谁听了都会觉得意外。   “虞先生的长公子” ,这个标签贴在他身上这么多年,总该有点新内容吧?   虞浩霆的儿子,如果优秀,就是正常;如果正常,就是平庸;如果平庸,那就是个笑话——“虞先生的长公子”,这个标签或许是所有人能对他抱有的最大的尊重。无论他做什么,都不会从别人那里得到更多的仰望。那么,他宁愿别人换一种方式看他。   不过这些念头,最好还是不要被父亲知道。   转念间,他忽然想起许兰荪的事,便问道:   “我听说许先生因为续弦的事辞了教职,真有这么严重吗?”   父亲微微摇了摇头,欲言又止间忽而一笑,“是真名士自风流。你老师从学校里搬出来了,如今和夫人住在东郊,不管别人怎么样,你这个做学生的该去拜望一下。前些日子有人拿了一部明覆宋本的《玉台新咏》来,搁在我这里是明珠暗投了,你带去送给许先生吧。”   副驾的坐位上搁着一方檀木书匣,里头是虞绍珩从父亲那里拿的一部《玉台新咏》,打算这就送到许兰荪府上。许家新搬到东郊,电话还没来得及装,他往军情部报过道,就换了便服一路开车出城,按着地图拐上小路,屋舍渐稀,露出大片的农田浅塘。   车窗半开,泥土淳厚微腥的气息别有一番适人心意。他在扶桑两年,闲暇时最大的消遣便是独自野游,不过,无论是幽谷盛雪,还是繁花烧云,见得多了,反而不如水村山郭竹篱茅舍,天然冲淡中蕴着一份人情的亲近,正应了苏子的话,人间有味是清欢。   车子再往前开,柏油路成了青石板路,三十米开外一座台阶拱桥横在溪水上,却是不能行车了。绍珩将车停在路边,跟人打听了方向,沿着水岸找到许家,果然看见一座二进的小院落,门前挂着块刷了白漆的薄木牌,上头用浓墨柳楷写着端正的“许宅”二字。   门扉紧闭,听不见院内声响,只一棵正结果的石榴树,枝繁叶密伸出墙外,不过大门没有上锁,想必家中有人。   他在门前略站了站,抬手叩门,敲了两次,便听里头传出一个柔静的女声:“请问找谁?”   虞绍珩听了,扬声问道:“这是许兰荪先生府上吗?”   过了片刻,只听门栓响动,两扇木门一开,露出一个身形娇小的女子来,“这是许宅,敢问先生台甫?”   虞绍珩见来应门的是个年轻女子,退开半步,道:“在下虞绍珩,是许先生的学生。”   说着,颔首一笑,这才低头去看那女子,只见身前的女孩子看上去年纪极轻,一张清水鹅蛋面孔,眉目虽然秀丽,但却叫人觉得有些不合时宜。这样纤丽的相貌放在前朝也算是美人,可时下,却嫌矫情了些。她身上是件家斜襟的短旗袍,铅灰的底子上铺满了墨黑飞白的水墨竹叶,没有多余的镶滚,一眼看去清简干净,但衬着她的神态容颜,这衣裳却显得过于深沉了,像是借来的。   那女孩子也神色庄重地打量了他一遍,微微笑道:“真是不巧,外子有事出门去了。先生若是有急事,不妨留话给我,待外子回来,我必当转告。”   她一句“外子有事”,虞绍珩才恍然省悟眼前这个比自己肩膀还差一截的女孩子,便是许兰荪续弦的新夫人。心下微微惊讶,面上却是泰然,“哦,许夫人您好!我没有什么要紧的事,只是这两年在外求学,刚刚回到江宁,特来拜望先生。” 说着,把手里的书匣递了过去,“这是部明覆宋版的《玉台新咏》,家父偶然得了,想送给先生赏玩,还请夫人代为转交。”   那女孩子点点头,却不接绍珩手里的书匣,“多谢先生美意,只是外子不在,礼物我不便代收,实在抱歉。”   虞绍珩听她这样说,也觉得她一个女子独自在家,又不识得自己,谨慎一些亦不为过,便道:“既是如此,我改天再来拜望先生。”   那女孩子颔首道:“好,我转告外子。”   她微笑答话,一阵轻风拂过,吹开了她额前稀薄的刘海,只见两弯浓淡有致的黛眉之间,生着一粒嫣红的朱砂小痣,玲珑娇丽,正印在眉心。虞绍珩见了,心底忽然有一丝恍惚,觉得这女孩子依稀是在哪里见过,禁不住目光多停了一瞬。这一刹那的失神,他已然自省,肃了肃脸色,道:   “多有打扰,虞某告辞了。”   那女孩子客套地笑了笑,“先生慢走,我家里没有人照看,恕不远送了。”   虞绍珩忙道:“夫人客气。”   他转身而去,走出几步,想着方才这位许夫人的形容相貌,只觉得似曾相识,再回头去看,正望见她衣角一闪,关门进了院子。   作者有话说:   叶喆:真不知道老男人有什么好?!   冷:回家问你妈。   叶喆他爹:LZ我跟你什么仇什么怨?   冷:LS你知道我说的不是你。   叶喆他爹:我就是知道你说的不是我我才气愤的。   有妹子问这篇文为什么叫《眉妩》?《眉妩》是个词牌名,也叫《百宜娇》。“眉妩”就是眉毛好看的意思,典出张敞画眉。   然后就是这个文的女主叫苏眉。为了保持队形,章节名也都用“秋霁”词牌名来凑数。   02、暗香(一)   叶喆翻着手里的报纸,把中缝的广告逐条读了一遍,最后得出一个结论:永昌行这回请的广告明星萧梦梦实在不如去年那个……那个……叫什么他居然给忘了?!   叶喆一边努力回想,一边暗自盘算着回头见了杜建时一定得说道两句。他搁下报纸正觉得无聊,领班恰逢其时地在吧台招呼了他一声:“老板,电话。”   叶喆晃到吧台,那领班捂住听筒提醒道:“是虞少爷。”   叶喆一听是虞绍珩找他,便来了兴致,“喂?有事儿你过来找我啊,打电话这么麻烦……”   只听那边虞绍珩说道:“你之前说要是我去看许先生就叫上你,这会儿你有没有空?”   叶喆空是空得很,可听了他的话却推脱起来:“嗨,我这书念得……可没脸去见先生。”他同虞绍珩说去许家,原是一时兴起随口附和,没想到绍珩这般认真;但转念一想,到了这个钟点儿左右无事,跟他去趟东郊总比一个人百无聊赖的好。那边虞绍珩又劝了两句,叶喆便应道:   “好,我给许先生带支酒。”   挂上电话不过二十分钟,虞绍珩便进了凯丽,叶喆一望,从沙发上跳了起来,“你这是看老师还是公干?” 原来绍珩过来穿了一身挺括的军服,叶喆上前摸了摸他的肩章,“蔡叔叔就给你个上尉,你回家见了侍卫长敬礼吗?”   绍珩笑道:“军情部当然不能跟参本部比。”   叶喆猜度他是从办公室过来忘了换衣裳,便道:“我楼上有衣服,你要不要换一件?”   虞绍珩却摇了摇头,“你要是不麻烦,也换了常服跟我走吧。许先生搬到东郊避世,人生地不熟,也没有什么亲眷照应。我们这么走一趟,街坊四邻见了,就不会去扰他清净。”   他如此一说,叶喆便会了意,点头道:“你想得周到,我这就去。”   待他出来,戎装上身,人也换了正容,下楼整了整军帽,肩上扛的已然是少校衔,又从吧台取了酒,板着面孔对虞绍珩道:“绍珩,开车。”   两个人出了凯丽,虞绍珩去替他拉车门,叶喆眉开眼笑地推了他一把,两人嬉笑着开车出城。   叶喆一路有说有笑,虞绍珩却有些心不在焉,他也知道叶喆之前说要和他同去许家是随口说笑,但不知怎的,他总觉得自己一个人去许家似乎是有什么地方不妥,这才拉了叶喆一起。可这会儿想想,自己这么做愈发像是心思有异了。   他正一味自省,忽听叶喆问道:“哎,你这几天在蔡叔叔那儿待的怎么样?”   “还行。”   叶喆撇了撇嘴角:“就还行啊?”   绍珩道:“我这几天不过熟悉人事,翻翻旧档案,又没什么正事。”   叶喆琢磨着,倏然眸光一亮,“哎,那你能翻着我爸的档案吗?”   虞绍珩笑道:“你想什么呢?我翻的是六局的档案,要是有叶叔叔的还了得?”说着,又指了指自己的肩章,“就算有,我这个职级也看不到。”   军情部的第六局专事反间,虞绍珩如此一说,叶喆立刻吐了下舌头,转了话题:   “上回那个徐樱丽,你不怎么看得上啊?”   虞绍珩没有直接答他,反而笑问:“我看你倒是如鱼得水。他们说你常去丽都,是专给谁捧场吗?叶叔叔知道了,轻饶不了你。”   “嗨!不是他们说的那么回事儿。”叶喆在自己腿上轻轻一拍,“那种地方就是盘丝洞,你要是不应酬一个人,就得应酬一堆人,与其回回叫别人撺掇着千奇百怪的妖精往你身边儿凑,还不如拣一个顺眼的,替你挡两杯酒也好。”   “哦?”虞绍珩不咸不淡地应了一声,“是有多顺眼啊?”   叶喆笑道:“这里头另有个门道,那小姑娘什么都寻常,只是有一样好处——她有个男朋友在燕平念书,有时候还要靠她接济。”   绍珩的目光着意在他面上流连了片刻,“这好处真别致。”   叶喆半眯着眼睛靠在椅背上,“她心里有人,应酬我纯是生意,没什么别的想头,也不会……你懂的。我这人懒,就怕纠缠。”   绍珩笑道:“我不懂。”   叶喆掀开眼皮瞄了他一眼,“你回家装一装就够了啊。” 停了停,忽地侧转了身子盯着虞绍珩道:   “哎,都说扶桑女子最是温柔体贴,你独在异乡为异客,就没交几个女朋友解解闷儿?”   绍珩微偏了下颌,道:“这话不尽然。扶桑女子也有刚烈冷硬的,不过,柔顺婉转的多些。”   叶喆嘿嘿一笑,“看来你是见多识广了,怎么没带个女朋友回来?”   绍珩摇头道:“扶桑人喝茶、作画、为人处事都求极致,不转还;女孩子也一样,柔顺到极处,决绝也到极处,不调和,欠韵致。她追求你也好,你追求她也好,最有意思的是在不说破的时候,说破了就没有意思了。嗯……就好比她们穿和服,最好看的不在她妆饰好之后严丝合缝一丝不苟;也不在——”   他轻轻一笑:“——玉体横陈,只在她一点一点的穿和脱之间。”   叶喆听着,咂摸了片刻,道:“……那要是人家都脱了,你又觉得没意思了,怎么办?你这不太厚道吧?”   虞绍珩蹙眉看了他一眼,失笑道:“你懂什么是打比方吗?”   叶喆半信半疑地觑着他,“那你说到底怎么办?办还是不办?”   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地闲扯到东郊,遥遥望见许家的院子,都收敛了神色,整装下车。他二人军服笔挺,又都是颀身玉立的俊秀少年,一路行至许家,果然惹人眼目。许宅院门半开,石榴树下搁着一张泛青的竹编摇椅,椅上一人穿着墨蓝长衫,手里一册书卷遮了面孔。   虞绍珩拾阶而上,叩着门叫了一声:“老师。”   “绍珩。”那人闻声放下手里的书,含笑起身,辨了辨来人,道:“叶喆也来了,快认不出了。”他目清眉淡,两鬓微霜,唇角两弧笑纹于清高端正中添了一份热忱之意,和虞绍珩记忆中风度潇肃的许兰荪别无二致。虞绍珩和叶喆连忙同他问好,许兰荪一边寒暄,一边把他二人让进客厅。   许家的客厅是个明间,地方不大,陈设更寡,只临窗的条案上置着一个豆青色银盖镂花的小香炉,边上的陶土花盆里一棵四尺多高的文竹茂盛葱翠;迎面一幅雪钓图悬在中堂,看落款是许兰荪自己的手笔。   虞绍珩端详着赞道:“原来老师的画也有如此功力,我竟一直都不知道。”   许兰荪笑道:“笔墨游戏罢了,不值一提。”说罢,朝厢房里扬声唤道:“黛华,客人来了。”   虞绍珩的目光从画上移开,回眸间,只见一个女子托着茶盘走了出来,赭色条纹的长旗袍腰身略宽,样式也像是数年前的,两人打了个照面,那女子微笑颔首,正是他前次来时遇见的许夫人。只是上一回,她一头半长的秀发随意束在肩上,今日却用一根玳瑁纹簪子盘了发髻。一时之间,虞绍珩觉得难以开口招呼,便也点头一笑算作回礼。   “我这里没有什么好东西,只这茶是南边新下的水仙,你们尝尝看。”许兰荪说着话,那女子已盈盈行到堂中,将一盏盖碗送到虞绍珩手边,绍珩连忙起身谢让:“多谢师母。”他说着,忽觉一缕幽清香气袭到鼻端,他以为是茶香,可将那茶接在手里暗嗅了一下,却又不是。   叶喆听见虞绍珩如是招呼那女孩子,不由怔了怔,这小女孩子虽是大人打扮,可看起来似乎也就是他妹妹的年纪,直到这位许夫人走到他面前放下茶盏,他才反应过来,“……师母好!”一边说得磕巴,一边慌不迭地站起身,那女孩子下意识地向后退了退,脸已红了。   许兰荪也不以为意,意料之中地蔼然一笑,等那女孩子过来奉茶给他,便道:“他们小时候跟着我念过几天书,如今还肯叫我一声老师。绍珩你上回见过,刚才和你问好的是叶喆,他们两个是从小一起长大的。”言罢,略带自嘲地一笑,对两个学生道:“我的事情想必你们也听说了。”   叶喆有些想笑,又忍不住想要去打量那女孩子,纠结中瞥了瞥虞绍珩,见他神色自若,一脸的平正泰然,不由佩服他比自己能装。只听许兰荪又接着道:“这是我夫人苏眉,小字黛华。”   这是正式介绍,虞绍珩和叶喆又同这位许夫人寒暄问好,待她去了后堂,才又坐下和许兰荪说话,少不得将虞绍珩带来的《玉台新咏》品评一番,许兰荪又问了他二人的近况,略作勉励之语。   虞绍珩思前想后几番犹豫,还是问道:“听说老师辞了教职,那今后……”许兰荪了然笑道:“你放心,我自己有些积蓄,现在也在给几本杂志写文章,生计尚不至于发生困难;只是以后要少买些书,少喝些酒了。”   叶喆一听,凑趣道:“书我没有,酒我多的是。今天拿得少了,下回我多搬些来。”   许兰荪忙道:“不必了,虽说我留过洋,可是洋酒怎么都喝不出好坏来,平日里无非小酌几杯黄酒就是了。我不是同你们虚讲客气,你们确实不必替我担心。”   虞绍珩点头道:“学生是觉得,以您的学养才识,如今便赋闲在家未免可惜。”   许兰荪沉吟间轻叹了一声,道:“我们这一代人,年轻的时候想法太多,自许太过,总以为自己无事不可为,犯错也太多;到了这个年纪,该是退思己过的时候了。”说着,垂眸一笑,“且不说那些大道理,能偷得浮生半日闲,也是难得。”   “老师说的是,清风朗月本无常主,闲者才是主人。”虞绍珩口中应着,细思许兰荪的话,却觉得“退思己过”四个字有些怪异。   02、暗香(二)   正在这时,只听屋后“哐当”一声锐响,还隐约伴着一声女子的低呼。   许兰荪蹙了蹙眉,有些尴尬地笑道:“听着像是我家厨房里出了事故,我去看看。”   他这样一说,虞绍珩和叶喆也跟了出来,果然见许夫人苏眉正慌慌忙忙地从后院厨间里出来,地上躺着一尾三尺长鲜鱼,身上带血,兀自挣扎个不住。   苏眉见惊动了丈夫和客人,面上又是一红,急着想要将那鱼抓回去,然而她柔荑纤弱,又心慌气躁,那鱼垂死挣扎间力气颇大,一个没有抓牢,那鱼奋力一纵,又从她手里打着挺跳了出来。许夫人更觉得狼狈,涨红了面孔还要再抓,虞绍珩连忙上前一步将那鱼捡了起来,只是一个沾尘带血的活物却不好交在她手里,便自己拿进厨房,拧开水龙冲洗。   叶喆见苏眉半低着头,嗫喏着有些不知所措的样子,连忙笑道:“这么大劲道,看来是条好鱼!”   一时三人皆笑,许兰荪叹道:“叫你们看笑话了。我夫人从前在家里,是十指不沾阳春水;我呢?百无一用是书生。搬到东郊这些天,厨房里事故频频,幸好没有客人登门,尚能每天下面应付。这几日,黛华特意学了几道菜,想要招待客人……见笑了,见笑了。”   虞绍珩在厨间里笑道:“这是我们的不是,来拜望老师是做学生的礼数,没想到反而给您添了麻烦。” 他把那鱼拿到水池上冲过,看了苏眉方才划在鱼身上的刀痕便知是不通厨艺的生手。他把鱼按在砧板上想要剖解,却不见架上有刀,四下一寻,一把新光灿然的菜刀居然跌在地上,他心下暗笑,捡起来洗了,手起刀落剖了那鱼,三两下刮鳞抽线:   “师母,这鱼您是想怎么做?”   苏眉不料他一个年轻男子竟有这样利落的厨艺,听他如此一问,更觉得窘迫,忙道:   “真是不好意思,还是我来吧。”   虞绍珩却站着没动,“我也是许久没有下厨,见了技痒,正好借您的厨房一用,请老师尝尝我的手艺,还请师母不要见怪。”   叶喆方才见苏眉和那鱼“搏斗”,又听了许兰荪的话,心道若是叫这位师母掌勺,还不知道晚上能吃些什么,反是虞绍珩的手艺他尝过两次,靠谱得很,当下便帮腔道:“绍珩说的对,我来打下手,您就歇一天吧。”   苏眉还想再劝,叶喆已闪身进了厨房,帮着虞绍珩解了外套搭在外头。   许兰荪见状,对妻子笑道:“那就随他们吧。俗话说,三代为官,才知道穿衣吃饭,看来绍珩是有几分家传心得。”   虞绍珩听了抬头一笑,既不附和也不谦辞,打量着厨房的台面问道:“我知道老师是能吃辣的,不知道师母能不能吃得?”   许兰荪道:“你拣顺手的做吧,她也吃得。”   虞绍珩指点着叶喆帮手备料,许兰荪便坐在近旁的石凳上笑看。只许夫人苏眉总觉得这个局面十分得过意不去,可又实在插不上手,只好站在厨房门边,以备他二人有事“咨询”。   细看之下,见虞绍珩做起菜来手法娴熟,着实比自己高明许多,愈发不好意思起来。许兰荪是“君子远庖厨”,可自己一个主妇连准备一桌家常便饭招待客人都不能,却是太过失职,赧然之余,更对虞绍珩这手本事多了两分艳羡:   “你做菜是和你母亲学的吗?”   虞绍珩轻笑着摇头:“家母……”   他原想笑言一句“家母的厨艺未必比得上您”,又觉得虽是戏言,但未免有嘲讽之意,便改口道:   “家母不大肯下厨,我做菜是跟家里的大司务学的。说起来,父亲倒还指点过一二。”   苏梅听了更是诧异,“虞先生会做菜?”   绍珩笑道:“其实家父也很少动手,只是说夫子有言,食不厌精,如果吃得不好,人生在世就少了一大乐趣;自己会做,便不求人。”   孙兰荪听着,连连点头,“你这么一说,我倒想起一个笑话,先前我们学校有一位教数学的教授,夫人极厉害,一言不合就收拾行李搬回娘家。每回都是他上门赔礼,长揖到地恳求夫人回来。我们问他,怎么就不能有骨气一点?   他说,骨气是有的,奈何肚皮不争气,别的都好说,只是一样:夫人一走,家中无人治馔,一天两天犹可,三天便捱不下去了。   后来,此君发愤学厨,只待有朝一日夫人再不顾而去,他也可以有个扬眉吐气的机会。”他说到此处,住口不言,叶喆抢先追问道:“那后来呢?”   许兰荪悠悠一笑,“后来,他们夫妻二人一直相敬如宾,即便夫人回一趟娘家,也是隔日必返,无他,只因为先生菜做得太好。”   他娓娓而言说得正经,其余三人却都莞尔。绍珩抬眼间,见苏梅立在门边,斜阳柔光穿过丝蔓陆离的葡萄架,在她面上印了淡淡的影,眉间一点嫣红精致如画,他蓦地心弦撩动,仿佛一册记忆久远的相簿不经意间掉出了一页。   02、暗香(三)   绍珩虽然有几样拿手的菜式,但以往不过是在家宴中多奉一道菜讨父母欢心罢了,独自整治一餐饭食还是头一回;且此处远不如他家里的厨房中西兼具诸事齐备,他边想边做,尽心凑了三菜一汤出来,又打发叶喆出去买了两样冷荤。一时饭菜上桌,他犹自觉得今日下厨处处约束,不能尽善尽美,然而许兰荪夫妇看在眼里,却是难得的丰盛。他还来不及谦辞,许兰荪便赞道:“色香已俱,今日这一餐,可一饱口福矣。”   虞绍珩笑道:“老师先起筷尝尝吧。”   许兰荪见之前在后厨折腾许久的那尾鲤鱼此时金红油亮地躺在盘中,便夹了一块鱼肉送进口里,一尝之下,果然十分的鲜香美味,“先前我在荣春楼吃过他们的一道干烧岩鲤,跟你烧的这一条也差不多。”   虞绍珩点头道:“这是锦西名厨丁成贵丁老先生的拿手菜,荣春楼就是他徒弟开的。我这点微末本事差得远,不过是家父跟他讨了个诀窍,又指点给我。正经做这菜,要用崇州本地的岩鲤才好。”   苏眉试了那鱼,亦赞美味,但虞绍珩细看之下,却见她一餐饭下来只夹了两箸,且吃得极拘谨,过后还喝茶去送。虞绍珩猜度她是不能食辣,心中微有些诧异,却也不便点破;又见她在席间替他们师生三人添酒布菜,察言观色处处留心,殷勤里透着紧张,像是头一次被主人带出门作客的黄鹂鸟,啼声新试,只怕不够合人心意。   一时饭毕,宾主尽欢。虞绍珩和叶喆从许家告辞了出来,相视一笑,叶喆的神情一下子放松了许多,手里捋着一枝从路边揪出的两耳草,诡笑着问虞绍珩:“咱们这个小师母,你瞧着怎么样?”   绍珩慢慢踱着步子,口吻像谈天气,“挺好啊。” 见叶喆弹着手里的草叶,轻笑着“哼”了一声,问道:“你觉得不好?”   “那倒没有,就是……”叶喆咂了咂嘴,“看着也太小了,说不定还没惜月大呢。”   绍珩淡淡递了一句:“那也是师母。”   叶喆耸耸肩,咕哝着说道:“差点儿意思吧。”见虞绍珩讶然看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原想着,能叫许先生这样德高望重的守礼君子大动凡心,必得是个尤物,没想到,还不如惜月呢。”   虞绍珩忽然皱了下眉,“你可别总拿我妹妹跟人比来比去。”   叶喆笑道:“这不是你刚回来,也不认识什么人嘛。”   虞绍珩和叶喆背地里品评许兰荪夫妇,许夫人苏眉亦免不了同丈夫谈论他们。许兰荪那边一送客人出门,苏眉便拿过虞绍珩送来的《玉台新咏》玩赏,许兰荪转回房中,见她捧书在手,移到灯下细看,唇角轻扬,欣悦之色溢于言表,不由笑道:   “这书是送的,不是借的,你明天再慢慢看也不迟。”   苏眉摩挲着那书的素蓝封面,嫣然笑道:“你这学生不识货,这书若是我的,我绝不肯送人!”   她这半日尽力撑出一副为人长辈的主妇面孔,虽然不甚成功,但却着实费心费力,到此时没了客人,方才显露出小女儿的娇憨本色。许兰荪含笑望着她,目光中不觉渗出一缕怜惜来,“宝剑赠烈士,红粉赠佳人——书,自然是送给书生最合宜。于你我是心爱之物,于他便是一份佳礼。”   苏眉的下颌抵在书册上,歪着头想了想,笑微微地说道:   “我以前去过虞家,他家里排场很大的,他母亲开车带我和舅母出去野餐,不光有佣人,还有许多警卫……不过你这个学生,倒没什么纨绔作派。”说着,盈盈一笑,“居然还会下厨。”   许兰荪摇头道:“你不要看他家境好,便以为是蜜罐子里泡大的。绍珩的父亲在家里管教儿子是长官带兵,行军法,比寻常人家的孩子还要吃苦头。绍珩是好的,他那个三弟淘气些,挨打受罚是家常便饭。有一回我去他家,老远就看见绍珩的小弟满头是汗跑过来跟我问好,腊月里就穿了件单衣,我同他说话他也不停,一边跑一边说,他和三哥被父亲罚了,他这个‘从犯’要绕着栖霞跑圈,他三哥那个‘主犯’正在家里挨打呢!   我去到他家一看,他父亲一藤条下去,那孩子的衬衫都抽破了……”   苏眉听着,讶然而笑,“虞先生脾气这么坏?小时候,我父亲拿戒尺吓唬我和哥哥,总是举得高落得轻,我们一哭,他就后悔。”她口中说着,面容倏地一僵,睫毛低低闪了两下,慢慢收住了笑容。她同许兰荪恋爱结婚,家中不啻一场地震,父亲一怒之下,登报同她断绝了关系。到现在,全家上下没有一个人敢和她有过一言半语的联系,连母亲也没有过问她的近况。   许兰荪见她眸光黯然,便知她是提及家事触动了愁肠,却又无计相劝,只好温言谈书:“这部小宛堂的《玉台新咏》是明覆宋本,刻得风雅,当时的书商便挖了序跋落款当宋版书卖。我自诩‘黄金散尽为收书’,可即便是肯散尽黄金,这样的东西也要有机缘才能得见。”   苏眉抚着手里的书,柔软绵韧的纸页从指间划过,沉淀了岁月的文墨气息滤静了心意。或许人生中称得上宝贵的东西都需要付出代价才能摘取,而且有时候,还需要一点运气——她想起当初在舅父家中第一次遇见许兰荪的情景,那年她十五岁,到江宁来过暑假,经过舅父的书房,隔窗听见一个低清的男声:   “……世人尝言黄山谷的情词浅俚,岂不知世间小儿女的情意,非浅俚不能描其情摹其态,从来男子作闺音,多是美人香草自抒怀抱罢了,只见自命高标,少有情真意笃,反不如他‘随俗暂婵娟’来得赤诚洒脱。”   她一时听住,偷偷拨开近旁的紫薇花枝去看,却只窥见一个素灰长衫的背影。到了晚间吃饭方才知道,这人是舅父留学时的师兄。她正讶异一个学矿业冶金的人怎么谈起宋词这样心思入微,便听舅父接着道:“眉儿,你前日一径说好的那副扇面就是这位许伯伯的佳作。”   许兰荪连忙谦辞,她却惊得不知道说什么好,半晌才喃喃一句:“您的画真好。”   后来每每追忆,都不免羞悔,第一次见他,她那样傻。   十五岁,父亲说,小孩子不要偷懒,业精于勤荒于嬉;母亲说,年纪不小了,该有个大人样子了。   十五岁,就像艳阳下的紫薇花,密密匝匝的花朵团作一枝凝艳,热烈蓬勃;然而细看那一朵朵小花,每一朵都像彼时最隐秘的少女心事,柔弱娇怯,不堪一捻。   如今想来,她亦佩服自己的勇气。那几个月,仿佛日日都电闪雷鸣,从来对她宠溺有加的父亲,盛怒之下,几乎要一掌掴在她面上。可她只抱定了一个念头,那念头便是许兰荪。   人生中最宝贵的东西总需要我们付出代价,有时,那代价会难以想象。   被酒莫惊春睡重,赌书消得泼茶香。她想要的这样简单,那她付出的代价足够了吗?   02、暗香(四)   虞绍珩一回到家,便在书柜上查看相册的编号。他记性一向都好,尤其是认人,他记得在哪里见过她,就一定是见过。他慢慢回溯,抽出书柜顶层倒数第二盒相册,小心地翻开。按盒面上的标记,这是三年前他离家时拍的最后一册照片。虞绍珩一页一页翻过,一帧照片赫然撞进眼帘——一方七寸的黑白旧照,梳着两条发辫的女孩子,蓬勃稠密的紫薇花……那时已是夏末,她穿着件浅色波点的连衣裙,十四五岁的年纪,正凝神仰望面前的花树,薄薄的刘海被风吹开,眉间一点嫣红,吸住了他的视线。他在花园里试相机,一眼瞥见,随手便按了快门。   家里常有亲眷的孩子来往,他并没有在意,连想要去问她是谁的念头也没有,拍过之后便走开了,仿佛她只是园中新栽的一枝花。   绍珩想着,微微一笑,那时候他看她,只是个半大的小孩子,不想三年后再见,这女孩子却成了一个小妇人,还做了自己恩师的妻子,怪不得第一次见她的时候,只觉得似曾相识,却记不真切。想不到这么一个小姑娘居然有如此的魄力。   他又端详了一下那照片,大约当时花园里高树阴翳遮挡了日光,她的人和周遭景物反差太小,这照片看起来未免灰黯了些,那时他初学拍照不久,相片洗得仓促,也不懂得补救。他一边自己品评着,一边从编了号的无酸袋里找出当年的底片。   为着他喜欢摆弄相机,栖霞的配楼里专门设了一间暗房。一应门窗都特制了两层,深黑的窗帘隔绝了每一寸光线,只有幽红的灯光为这个布满工具的房间带来一种脱离现实的奇幻感。唯一和旁人的暗房有所不同的,大概是他在这里搁了一台唱机。大多数时候,他都享受这片幽深湖底般的寂静;但如果某一卷胶卷有麻烦,他便愿意在这隐谧的黑暗里先听支曲子,再动手。   稍高的水温,浓度更大的显影液,定影,去水斑……三年前的豆蔻倩影不多时便跃然而出,是比当年那一张好得多。然而就在他把照片顺手夹起的那一刻,心头突兀地掠过一丝异样:   他深夜开了暗房,只是额外多洗了这样一张照片,未免有些怪异;但已然洗出来的照片,也没有毁了的道理。虞绍珩退开几步,远远打量着那照片,犹豫片刻,不等它晾干,便带上门走了出去。   军情部对很多人来说,是个神秘中带着一点阴郁色彩的所在。但实际上,凡是门口挂着牌子的情报部办公区都和其他军政机关没什么两样。作为情治系统的最高长官,蔡廷初的办公室出人意料的空旷明亮,书柜几乎是空的,雪洞般四面空墙也没有任何装饰,甚至窗帘都从不拉起,只有他办公桌上的四台间距相等的电话显示出主人的事物繁杂。   “钧座,我跟您添麻烦了吧?”   虞绍珩负手站在他办公桌前,恭敬而谦逊的笑容里夹着一点亲昵。   “坐吧。”蔡廷初笑微微地摇了摇头,“虞校长倒没有过问什么,是总长知道你在我这儿,叮嘱了两句。”他顿了顿,视线落在虞绍珩身上,有赞赏,也有不加掩饰的疑虑:   “其实平心而论,我也觉得你到参本部去可能更合适。不过,你想留下,我一定不反对。”   虞绍珩正色道:“钧座,如果可以的话,我想到三局去。”   “去东亚处?”   “是。”   蔡廷初略一思索,道:“你知道我为什么要让你去看六局的旧档案吗?”   虞绍珩道:“了解别人做事的手法,才知道怎么同他们到交道;了解别人犯过什么错,自己才会少犯错。”   蔡廷初点点头,“所以,我建议你是不是先到六局待一段时间?” 他说得温和婉转,虞绍珩却从沙发上肃然起身,答得极干脆:“是,钧座。”   蔡廷初垂眸一笑,轻轻抬了抬手示意他坐下,“夫人近来好吗?”   绍珩听他问及母亲,这便是谈完公事闲话家常了,遂放松了态度,道:“家母这个礼拜到燕平去了,她有个朋友在那边开画展。”   蔡廷初道:“你到我这儿来,夫人怎么说?”   虞绍珩笑道:“母亲叫我听您的安排,不要自作主张。”   蔡廷初刚要开口,恰有秘书进来请示公务,虞绍珩便辞了出去。蔡廷初望着他年轻挺拔的背影,一时喜忧参半。作为长官,他给他的建议都是对的;但作为长辈,他并不愿意让这个他看着长大的孩子来作自己的部属。   现在和过去不同。曾经让其他人艰苦卓绝的过去,反而叫他怀念。因为那个时候,敌人是清楚的,朋友是清楚的,光荣和梦想是清楚的……但所有这一切都随着战争一起褪去了。保护一个国家比创造一个国家更复杂,复杂到……他翻着手里的“机要”档案:阁揆的新欢,一个刚从国外回来的26岁留学生,两个人在江宁近郊的一处别墅里约会了三次,阁揆的幕僚长自以为安排得隐秘,不会有人知道——蔡廷初眼中掠过一丝讥诮,可是在他这里,所有人都没有秘密。无论多么私隐多么肮脏,他都不得不知道,并且,用最有效的方法去使用那些秘密。在他的世界里,保护一个国家复杂得超乎人们的想象,但却从来没有荣耀可言。   一个他喜欢的孩子,不应该来做这种事。   作者有话说:   虞绍珩:总觉得好多蜀黍暗恋我娘亲肿么破?   冷:其实也许可能大概是暗恋你爹爹……   虞绍珩:LZ你还真治愈   03、调笑(一)   “笃笃”两下随意的敲门声,紧跟着一句啧叹:“绍珩,你这间办公室不错啊。”   虞绍珩抬起头,见门口斜倚着一个二十七八岁的中校军官,却是早他几年从扶桑陆大毕业的学长腾作春,眼下是六局行动处的一个副处长。两人虽然差着好几个年级,但前年陆大校庆,正好腾作春在扶桑公干,顺便到母校凑热闹,两人就此相识。军中向来最重长幼资历,虞绍珩一见是他,连忙起身迎了过来:“师兄取笑了,这不是我的办公室,只是我刚来,没地方安置,临时放在这儿看房子罢了。”说着,便取了杯子倒水泡茶。   腾作春心照不宣地同虞绍珩对视了一眼,在他对面坐下,“感觉怎么样?”   绍珩笑道:“说实话,还没什么感觉呢。”   腾作春莞尔道:“我们这里跟别处不一样,制度上要隔离,纪律上有约束,对新人不大热络——”他顿了顿,深看了虞绍珩一眼:“尤其是你。”   虞绍珩点点头,“我明白。”   腾作春又道:“不过,想混熟了也容易,六局的人喜欢去挹江路的‘寒舍’喝酒,安静,24个钟点不打烊,正合适我们这些人,怎么样?晚上一起去喝两杯?”   虞绍珩忙道:“多谢师兄指点,不过今天不成,家里长辈有差遣,我得回去吃饭,改天我请您!”他言语之间态度抱歉得很,腾作春了然一笑,又谈了几句诸如食堂什么菜好吃之类的闲事便告辞了。   其实,如果不是今晚这个“约会”着实推脱不得,他还真的愿意跟腾作春走。   说起今晚的事,虞绍珩忍不住要佩服起祖母来,他头天搬进这间新办公室,刚扯好电话线,分机号码都还没印在内部通讯路上,老人家第二天就把电话打了过来,叫他礼拜六过去吃晚饭。绍珩的祖母出身名门,嫁到虞家亦是夫荣子贵,一辈子富贵尊荣,养成了一副说一不二的脾气。今日既是祖母有命,做孙儿的自是不能违背。只是绍珩一到淳溪别墅,便知道祖母要他过来吃饭的用意了——都说女人上了年纪喜欢给人做媒拉纤,真是不假。   二楼的小客厅里,除了祖母和一干佣人婢女,还坐着三个衣饰精致的年轻女子,一眼看去皆是桃李年华,端庄窈窕。绍珩心底苦笑,老人家未免也太露骨了些,可面上却只能装作浑然不觉,由着祖母介绍了那三个女孩子,他一一问好寒暄,心中默默猜测这几位小姐来之前知不知道是这么一个局面。到了晚饭时分,一片温柔轻巧的莺声燕语把老妇人哄得十分惬意,绍珩身在其中,也不由佩服起这些女孩子来。果然大家闺秀好教养,能把原本尴尬的气氛妆扮出宜人的姿态来。   好容易吃完晚饭,又陪着虞老夫人用了茶点,女孩子们估摸着时间一起告辞。虞绍珩刻意地长吁了口气,连喝了两口茶水,老夫人含笑嗔了他一眼:“行啦。你今天乖乖过来,算是给奶奶面子了。怎么样,有没有中意的?”   虞绍珩皱眉道:“奶奶,您这场面太大了,也不怕我吃不消。”   老夫人不以为然地“哼”了一声,“没出息。” 说着,宠溺地拍了拍孙儿的手,“你父亲像你这个年纪,女朋友都交了一巴掌了。”   绍珩笑着呷了口茶,“我怎么敢和父亲比?”   老夫人闻言失笑,拈了颗盐津果子含在嘴里,好一阵才道:“我这个儿子也是个没出息的。”言毕,神色微凉,拉了拉孙儿的手,“你可不要学你父亲。”   绍珩一听,便知是触了祖母的心头旧患,这样的话,他无论如何是不能接的,权作不曾留意,只道:“奶奶,您就算要介绍女朋友给我,也不好一顿饭请三位小姐来——人家也是名门千金,我应付着吃力,对别人也不尊重。”   老夫人听着,赞赏得点了点头,“你有这个心思,就是好孩子。不过,便是你不来,她们也是要陪我的,你不用在意。跟奶奶说,你瞧着谁好?”   虞绍珩心道若说自己一个都不中意,过几天老人家十有八九要再来一场,非成了笑话不可,他略想了想,揣摩着祖母的意思道:“方才我只顾着应酬,也没仔细留意,倒是坐在您身边那个不大爱说话的,看着不俗。”   他这样一说,老夫人眼角的笑纹愈发深了,“嗯,我也瞧着沅贞好,这孩子端静大方,不浮躁。我看你刚才同龚家那个三丫头话多些,还以为你喜欢她——就这一条,你比你父亲老成。”说着,满意地注视孙儿,“你们年轻人的事,自己张罗去。你父母都不管,我就更不操这份儿闲心了。”   绍珩听着祖母这一番言不由衷,只是赔笑,老夫人又絮絮说了些自觉同他有关的亲眷闲事,渐渐有了倦意,才放他出来。   绍珩看看表,九点刚过,回家嫌早,约人嫌晚,估摸着这时候叶喆应该在照看他的生意,便把车开到了凯丽。叶喆正跟经理在酒窖里盘点存货,听说虞绍珩来找他,匆匆吩咐了几句便丢开了手里的事,待听虞绍珩说了晚上陪祖母吃饭的事,同情地拍了拍他:   “度秒如年吧?走,哥哥带你找点儿乐子去。”   绍珩道:“你这里不就有现成的消遣吗,我们打两局桌球去。”   叶喆眨了眨眼:“既然你是被女人闷着了,咱们就去找几个能解闷儿的女人呗。”   虞绍珩皱眉道:“你不是要去丽都吧?”   叶喆笑道:“那儿有什么意思,我带你见识见识正经乐子。走吧!你开车,我指路。”   叶喆一路指点着虞绍珩,把车开到四马路。车子越往前开,街面上就越热闹,且那热闹里渐渐透出一股脂香粉腻来。仲秋夜凉,街边却时时有衣衫单薄,妆容粉艳的女子摇曳而过。小吃摊子上的灯光一照,皆是高叉旗袍低胸洋装,环肥燕瘦的膀子直迫到人眼前,从一条条旁逸斜出的深巷里穿进穿出。虞绍珩打量着窗外的街景,忽然摇头一笑:“算了,我不去了。”   叶喆笑眯眯地斜眼看他,“我就知道你得往歪处想。”   绍珩失笑:“到底是我想得歪,还是你路指得歪?”   叶喆却是一脸理直气壮:“你想得歪。绕过去,那边儿停,咱们走进去。” 他推门下车,一回头,见虞绍珩双臂架在方向盘上,犹自未肯熄火,遂道:“是兄弟的赶紧下车,我保你不后悔。”虞绍珩玩味地打量了他一眼,果断拔了钥匙,落后半步跟着叶喆,一言不发。   叶喆心里暗笑,却也憋着不再开口,他二人从记事起就总在一处,闹了纷争既不打架也不告状,只是互不理睬。闹别扭的原由他已经都不记得了,只记得他们是怎么合好的——有一回他和绍珩正在“冷战”,可大人们才不在意孩子的心事,父亲母亲照旧带他去虞家,他不跟搭理虞绍珩,却去逗弄才会说话的惜月,一不小心把小姑娘磕在床栏上,咬破了嘴唇,惜月放声大哭,保姆婢女一拥而上,他吓得脸都白了——上一次月月大小姐不知道哪里不舒服,突然哭了,他只是因为离得近了点,就被父亲一口咬定是他欺负了惜月,屁股上挨了好几巴掌,脱了裤子都能看见手印。他看着闻声而来的大人们正不知所措,绍珩已经拍着妹妹一迭声地安慰:   “月月不哭,哥哥不小心碰着月月了,月月不哭,月月打哥哥……”   眼尾的余光扫到虞绍珩,叶喆再一次觉得他们不是朋友。   不是朋友,是兄弟。   朋友,讲的是志同道合,若不能同道为谋,便只好割席断交;可兄弟不同,兄弟的道理和交情可以是两回事。兄弟是那个恨你恨到牙痒,也会替你挡枪的人。哪怕你一条道走到黑,他也陪着你撞南墙——或者,挡在墙上等你撞。他不知道他这样想对不对,也没有对别人说起过,但他就是这样觉得,而且,他觉得虞绍珩也会这么想——他们不是朋友,是兄弟。   就像现在,他或许不相信他说的每一个字,但他要他来,他就会来,不管……“呀,叶少爷!您可有日子没来了。”   叶喆脑子里的念头正转得激动,忽然一声亲热的招呼打断了他的思绪,顿时让他觉得有点儿扫兴,又省悟到了自己此时此刻的豪气干云有多么滑稽——毕竟,他们眼下要去的地方不是什么刀山火海万丈深渊,而是一间连名字都俗艳的青楼。他若无其事地同倚门迎客的姑娘和杂役打招呼,把方才那些不合时宜的念头甩开去,偷偷觑了虞绍珩一眼,又觉得遗憾:他们没有峥嵘岁月来验证这一份与子同袍的义气,于是这份壮怀激烈一旦宣之于口,就像个矫情的笑话。   03、调笑(二)   虞绍珩没有关注叶喆的情绪,他一路过来着意留心周围的风情景物,试图从红漆彩绘的门楣和光色暧昧的花样宫灯之间发掘出叶喆带他到这儿来的理由,可是一直到踏进大门,他也没察觉这个叫“如意楼”的地方有什么与众不同。   等他眼看着叶喆驾轻就熟地跟两个莺声燕语的女孩子左右逢源,其中一个还回头抛了个轻媚的眼风给他,虞绍珩终于略带伤感地得出了一个结论:   这里就是个寻常的长三堂子,甚至都不能算是四马路上最好的那一类。   一别三载,叶喆的品位居然就坏到了这个地步?他还是不大肯相信,正犹疑间,一个风摆杨柳似的女子理着鬓边碎发不沾不滞地迎了上来:“今天一早后院丁香树上落了只花尾巴喜鹊,叽喳了半晌,我还想着是有什么贵客要来,等到现在也没动静儿,谁知道是你这么个小没良心的!” 她语带薄嗔,面上却尽是笑意,年纪约可三十上下,绛紫的短旗袍上缀着金银亮片,眉眼描得十分精致。   叶喆笑嘻嘻地在她手上轻轻一搭,“菊仙姐,我今日特意带朋友来给你捧场呢,快叫樱桃过来。”   “樱桃啊……”菊仙拖长了声音,视线越过叶喆打量在虞绍珩身上,秋波一溜,看他的风度气派便断定这是个少涉烟花之地的贵胄公子,只是他神情淡漠,既不好奇,也没有轻鄙之色。菊仙轻轻蹙了眉,低笑着跟叶喆打商量:   “樱桃有客人,这会儿走不开。你既带了贵客来,我叫珍绣去陪你们。”   叶喆眼珠一转,撇了撇嘴:“菊仙姐,你不用唬我,那丫头要是有走不开的客人,我跟你姓。”   菊仙窘道:“哎呦,我的小爷,您可真是半分忌讳也没有!”说着,便吩咐身边的小丫头:   “去叫樱桃,说叶少爷来了。” 又着意看了虞绍珩一眼,“叫珍绣也来,有贵客。”   他二人随着两个十三四岁的小姑娘上楼,一个簇新的套间布置得软红金翠,应季的盆花插花太多,混杂的花香兼着脂粉香让空气都变得腻软了,桌上摆了四色果盘,叶喆老实不客气地拈了就吃,一个小姑娘过来斟茶,绍珩见那茶色微红,端起来嗅了嗅,觉得酸甜果香里没有什么异样,才慢慢呷了一口,仍是不言不语。   叶喆吃了一牙蜜瓜,仿佛浑然不觉地同他打趣:“珍绣在如意楼是挂头牌的,菊仙姐今天可是下本钱想讨你的好儿。”   “算了吧。”虞绍珩放下茶盏,抬眼看他,“那个樱桃姑娘——你很喜欢?”   叶喆听他这样问,面上不自觉地浮出一个莫可名状的复杂表情,想了想,点头道:“嗯。”   只听虞绍珩接着道:“你缺多少钱?”   叶喆一愣,既而慢慢地笑了,刚要开口,外头的玻璃珠帘子“哗啦啦”一撩,一阵甜香压过了房中的花香,一个抱琵琶的女子纤纤而入,低眉敛目颔首一礼,“两位先生好,不知道您二位想听什么曲子?”   叶喆笑道:“啧啧,珍绣,是菊仙姐交待了,叫你来装小姐的吗?”   这珍绣是如意楼正当红的倌人,弹得一手好琵琶,平日里侍宴侑酒,皆需催请,来往客人亦多是爱慕奉承的,再没有叶喆这般语带讥诮的,当下便凉了脸色,“珍绣这点儿薄技就是给爷们儿取乐的,您喜欢什么我就扮什么。要是珍绣实在不套您喜欢,叶少爷点别人就是了。”   叶喆听着也不恼,乐呵呵地磕着松瓤道:“对对对,小爷本来就没叫你,是你菊仙姐姐硬要照顾你生意,赶紧去把樱桃给我叫过来……”   他话音未落,珍绣已抱着琵琶扭身而去,撞得帘子哗啦作响。   叶喆犹自嗤笑了一声,转脸对虞绍珩道:“堂子里的小粉头,顶顶讨厌的就是这一种,自以为有两分姿色,就敢在客人面前摆谱儿,还专有一班贱骨头吃她这一套。小爷我花钱是来找乐子的,要是想看女人脸色,还他娘的不如回学校里念书呢!   咱们小时候那个副校长你记不记得?一张马脸,从来没个笑影儿……”   虞绍珩听他说着,心里却生出了几分好奇。方才这个气急败坏的珍绣也算有几分姿色,就这么叫叶喆两句话给数落了出去,却不知那位如此得他眷顾的樱桃姑娘到底是怎样一个人物?   此时帘声又响,荡进来的女声脆甜爽利:“叶少爷,您这玩儿法,是扫我们脸呢。”   叶喆闻声笑道:“别跟我废话。樱桃,连你都惯出来这装腔拿乔的臭毛病了,如意楼的生意怕是开不长了。”   绍珩听着,朝门口一望,正看见一个女孩子笑呵呵地挑帘而入,他只看了一眼,便愣住了。   这女孩子个头不高,敦敦厚厚的一个人裹在半旧的水红旗袍里,露在外头的膀子和小腿也都胖胖白白,一张圆团脸活像个粉扑子,正中间一个圆兜兜的鼻头,喜庆得很。虞绍珩看着她,登时想起年节时分,市井人家的贴在门上的年画阿福,怪不得之前叶喆同那菊仙老板说,这位樱桃姑娘若是有走不开的客人,就跟了她姓——这么一个丫头,恐怕真是难有客人,他这么想着,忍不住向叶喆投去惊诧的一瞥。   叶喆看虞绍珩面露异色,却是意料之中,径自对那女孩子笑道:   “樱桃,快来见见我兄弟,刚才他还要借钱给我,打算替你赎身呢。”   樱桃听了,甜笑着向虞绍珩福了一福,“这位少爷您贵姓?樱桃惊着您了吧!您这会儿准定是想:这丫头哪是个樱桃,分明是个甜瓜!”   绍珩被她说得一笑,一时拿不准叶喆和这女子究竟是怎么一个来往,自嘲地笑了笑,只道:“免贵姓虞。”   樱桃笑得更甜,眯得眼睛更剩下一条缝了,“虞少爷好!您放心,您兄弟就是眼神儿再不济,也不能瞧上我,他叫我的局,纯是可怜我赏我口饭吃。您别看我没模样儿没客人,可我还是如意楼里独一份儿卖艺不卖身的姑娘呢!” 她说到这儿,微扁了嘴,叹气也叹得干脆,“嗨,谁叫我卖不出去呢?只能凭本事吃饭了,我这就伺候您二位听段书。”   说着,三两步走到屋角的鼓架旁站定,手里的月牙铜板两声脆响,外头又进来一个身形佝偻的干瘦老者,怀里抱着个三弦,闭着眼睛朝叶喆他们一躬身,安坐在了樱桃身后。   樱桃甫亮了个相,还未开口,叶喆便拍着掌叫了声“好”,虞绍珩也跟着笑了起来,这女孩子原来是吃开口饭的,怪不得话说得这样伶俐。想着她这样的年纪这样的处境,能有这么一份儿爽直率真的脾性,也是难得。他这边想着,那边樱桃已开了口:   “您二位都是金堂玉马、富贵泼天的主儿,今儿我就唱一段儿《十八穷》,给您听个新鲜。”   大鼓书虞绍珩一共也没听过几回,依稀记得有说《三国》、《红楼》的段子,却不知道她这个《十八穷》算什么名目。只听弦子活泛,鼓点轻快,樱桃睁大了眼睛,煞有介事地唱道:   “有一个老头儿他本姓丁,又会赶脚又会搬缯。   娶个媳妇她不吃闲饭,会跳大神又会收生。   养活个儿子他不吃闲饭,五黄六月卖西瓜捎带着卖冰……”   虞绍珩听着,觉得这鼓词虽俗,却也是质朴中见机巧,俗得有趣,尤其是被樱桃这么个甜瓜似得姑娘悠悠然唱出来,字字句句都一本正经里透着滑稽。   “四个人学了八宗艺,该当受穷还得受穷。老头儿赶驴驴崴折了脚,老头儿搬缯是网撞窟窿。老太太下神是诸神不在,老太太收生生了个妖精。儿子他卖西瓜刀切了手,儿子他卖冰净赶上刮风。儿媳妇浆洗连阴半拉月,儿媳妇缝穷得手上长个疔。四个人学了八宗艺,该当受穷还得受穷。”   她娓娓唱毕,虞绍珩一边抚掌而赞,一边咂摸她的唱词,觉得这笑话般的小段子余味里却带着难以言喻的悲辛。樱桃见他笑赞之余若有所思,不由笑道:“我这穷开心的玩意儿上不得台面,您听着不受用吧?”   虞绍珩忙道:“没有,姑娘你唱得好,这鼓词写得也好,以荒唐笑谑作大悲之语,必是对人世五味体察至深者所为。”   樱桃听了,觉得这公子哥儿心地倒不坏,只是到堂子里听书生发出这样的感慨,多少有些文不对题,遂笑道:“您这话是大人先生的话,樱桃也不懂得逢迎,我再伺候一段儿《单刀会》,您听听看。” 说罢,端正了姿势,又从容唱起。《单刀会》是樱桃拿手的蔓子活,咬金断玉中透着几分与她年纪大不大相称的苍凉,这段书大约是叶喆听熟的,听到兴起,手指在桌上叩着拍子,亦跟着哼唱起来:   “……莽周仓肩扛大刀一旁站,关云长二目微合正手捋髯。   瞧了瞧江中水后浪推前浪,这百岁的光阴如梦一般。   某在二十年前打天下,舍生忘死拯江山。   年少的周郎今何在?惯战的吕温侯而今在哪边?   江中水流的不是水,恰好似当年英雄的血一般……”   正听到得意忘形处,院子里忽然传来一阵呵斥叫骂,叶喆蹙了蹙眉不欲理会,不想外头的喧哗之声愈发嘈杂起来,竟盖过了樱桃的鼓点,他心里略有些拱火,停了手上的拍子拂帘而出,樱桃也急忙跟了出来。   叶喆趴在走廊的红漆栏杆上探身一望,只见楼下院子里两个如意楼的杂役正跟一个女子撕扯,嘴里骂得不干不净,那女子像是怀里护着什么东西,一边拼力挣脱一边大喊“滚开!”“放手!”之类,只是强弱悬殊,片刻工夫就被拖到了地上……四周围陆续出来了不少客人和小倌,打情骂俏兼看热闹,都道是如意楼教训丫头。   叶喆本就是个爱凑热闹的,又极见不得以大欺小恃强凌弱,见了这个情形便朝楼下喊道:   “哎,两个大男人欺负个小姑娘,算什么玩意儿?”   奈何此时这院子里连丝竹歌吹带浪声笑语,他的话根本飘不到下头。叶喆一忖度,回头道:   “樱桃,快,端盆水给我泼下去。”   樱桃知道他是个爱闹的,扑哧一笑,转身进了隔壁屋子,再出来时,手里果然多了一个铜盆。叶喆冲她递了个颜色,樱桃两臂一扬,盆里的水“哗”地一声泼了下去,不偏不倚,正浇在楼下三人身上。   03、调笑(三)   樱桃这盆水浇得出其不意,撕扯那女子的两个杂役担心这来历不明的水别有“玄机”,本能地便松了手,手忙脚乱地揩头抹脸,惹得四下一片哄笑;那女孩子惊呼了一声,却顾不得自己头上身上的淋漓狼狈,从地上一爬起来,抱着怀里的东西就要往外跑,却被个光头杂役一把扯住,正要扬手往她脸上抽,不防脑门上一痛,一件尖锐的物什掉下来,正砸在他脚面上。光头汉子捂着额头一瞧,见是个女子的别针,跳脚朝楼上骂道:   “谁?哪个小娘们儿暗算老子?”   只听楼上有人扬声道:“胡老六,你这是逼良为娼哪?仔细我三叔知道,剥了你的皮。”   胡老六抬头张望,只见楼上一串绛红灯影里头,一个圆团脸的丫头正捂着嘴傻笑,边上却立着两个极俊秀的年轻人,其中一个正嘲弄地看着他,胡老六赶忙咧着嘴挤出个笑脸:   “哎呦!原来是叶大少!您老人家可冤枉死我了,这小娘皮不是我们院子里头的姑娘,是她娘的摸进来偷东西的小贼,我……”   他话没说完,那女孩子突然一抬头,斩钉截铁地抢道:   “我不是贼!我要是偷了东西,你们为什么不报警?你们这淫窟里的脏东西,我才不会拿!”   虞绍珩听着她的话,低声对叶喆道:“这事有点儿意思,这小姑娘手里抱的是个相机。”他说罢,只听叶喆轻轻“嗯”了一声,仍是托着腮直直望着楼下,驴唇不对马嘴地喃喃了一句:   “你看这小丫头,跟棵小油菜似的。”   真就是棵小油菜呢!   她出其不意地抬起头,秀净的面孔倏然冲散了四周脂香粉腻的夜色,她被樱桃那盆水当头浇下,两条发辫湿了半截,两痕平直修长的黛眉贴在皙白的皮肤上,如同墨画一般。这样分明的眉目,脸颊上犹有水珠淌落,比暗夜里绽开的白色花朵更加突兀,像……叶喆一时想不出恰如其分的形容,却想起他有一回通宵打牌,清晨吃了点心从别人家里出来,迷迷糊糊溜达着,碰上了街边的早市,他这才知道原来一大清早就有这样红火的生意,新摘的蔬菜瓜果铺排在金红的阳光底下,那一份饱满鲜艳胜过他店里的霓虹灯招牌。   他兴致勃勃地看人挑挑拣拣,三分钱一把香菜也要讨价还价,他也学着人去问价钱,青白分明的小油菜水灵灵码得齐整,连气味也甜脆喜人,他忍不住摸了摸,又忍不住掐了掐,汁水浸到指甲里,新鲜的凉……摆摊的妇人拿眼瞪他:“买就买,这么大个人你掐它干嘛?”   他赌气丢出张大钞,连筐带菜全都买了,一边走一边掐……嗯,这丫头就是像棵小油菜。   虞绍珩听着叶喆的话却是一怔,方才他出来看时只留心那女孩子抱在怀里的物件,全然没留意她的样貌,此时瞧着叶喆神思不属的样子,待要打趣,却见他忽然收了嬉皮笑脸的神气,正色喝道:   “胡老六,把你的狗爪子给我拿开,这姑娘小爷我保了。”   那胡老六愣咧着嘴道:“爷,这小娘皮不是个好玩意儿,她偷看我们姑娘接客。”他此言一出,如意楼上下又是一阵哄笑,兼有不怀好意的调侃,那女孩子却低着头没作声。   叶喆抿了抿唇,对虞绍珩道:“这事我得管。”说着,便转身下楼。   胡老六见他黑着脸下来,声气又虚了两分:   “爷,我们赶她出去就是了,别扫了您的雅兴。”   “雅兴个屁!给我松手。”   叶喆一脸不耐烦地扯开了他,胡老六的话他压根儿就不信,嗓子里轻轻咳嗽了一声,一双眼睛只在那女孩子身上逡巡:“呃,丫头,你叫什么?有什么委屈尽管说,小爷给你做主啊!”   那女孩子警惕地看了看他,闭紧了嘴一言不发。   她这个样子在叶喆看来,必然是害羞,他抬起头就吼了一声:“没戏看了!都散了,散了。”   叶喆的大少爷脾气里带着江湖气,因为是熟客,如意楼里的姑娘伴当没有不认识他的,听他吼了这一嗓子,便纷纷劝着客人进房去了。   胡老六见状,赔着笑脸对叶喆道:“叶少爷,小的就是借了个狗胆也不敢跟您过不去,可这小娘皮真不是个正经人……我们不能让她走……”   叶喆眉毛一挑:“你有脸说别人不是正经人?叫菊仙姐来,菊仙姐呢?”   胡老六摸了摸自己的光头,支吾着道:“菊仙姐刚才在后院教训丫头,这小娘皮不知道从哪儿钻进来,她……她……偷照我们姑娘的相片儿,也不知道还照了什么,不能让她走……”   叶喆听着胡老六的话,觉得这说法未免太过离奇,但他这会儿工夫已经把这女孩子从头到脚看了一遍,小姑娘掩在怀里的确实是个相机,遂问道:   “姑娘,你一个女孩子,到这种地方来干什么?”   那女孩子头上衣裳都溅了水,经夜风一吹,忍不住瑟缩起来,神色却十分倔强,绷着面孔低头不看他们,死咬着一句:“你们不让我走,就报警好了。”   前头这样一闹,如意楼的老板菊仙也姗姗而来,她和叶喆相熟,晓得这公子哥儿惯有一副怜贫惜弱的热心肠,遂轻声细语地劝道:“姑娘,我也不是要为难你,可你无缘无故跑到我们堂子里来拍照片儿,要是随随便便地让你走了,我们跟客人就没办法交待了不是?”   一班人僵持间,虞绍珩和樱桃也下了楼,叶喆回头对绍珩笑道:“这小油菜跟你是同好呢。”虞绍珩没有答话,却是径直走到那女孩子身旁,将地上扔着的一个单肩挎包拎了起来,他刚探手进去,那抱相机的女孩子突然叫道:“你别动我的东西!” 奈何手里端着相机,无法来抢。   虞绍珩并不理会她的抗议,翻了两下,从包里捡出个深棕色皮面的证件,扫过一眼便揣进了衣袋,对叶喆道:“是个学生,我去打电话叫他们老师来领人。”他这样一说,那女孩子慌忙喊道:   “你站住!那学生证不是我的!”   虞绍珩闻言,垂眸一笑,又把那证件取了出来,“是吗?叶喆,你眼力好,来仔细比比,看这证件上的照片跟她像不像。”   叶喆见他捡了那女孩子的证件,眼角眉梢都有点按耐不住的喜色,“让我来瞧瞧这小油菜叫什么。”   那女孩子见状,脸孔蓦地红了,“流氓!把我的东西还给我!”   叶喆一边翻看她的证件,一边笑道:   “哦,原来你姓唐。唐恬——嗯,名字起得也好,糖可不就是甜的吗?”   说着,咂了咂嘴,好像真尝到了什么甜头。   那叫唐恬的女孩子面色更红,却是被气得,极力忍耐着眼泪,眸中一片晶莹。虞绍珩看了看她,拿过叶喆手里的学生证塞进挎包,一并拎还给她。   唐恬犹犹豫豫地把包拿了回来,又见虞绍珩从西服的内袋里摸出个深蓝色封面的证件,在她面前晃了一下,夜色中她只看到正中印着个银色的国徽,还没来得及看清上头的字迹,虞绍珩便把那证件收了回去,正色道:   “小姐,你是要报警吗?我就是来执行公务的。我叫虞绍珩。”   唐恬将信将疑地打量着眼前这个俊朗的年轻人,只觉得他此刻沉静端肃的态度和他念出自己名字的口吻,没来由地让人信服。虞绍珩见她沉吟不语,便温言道:   “唐小姐,你的相机是俄国产的佐尔基3吧,拍照的时候可别忘了把镜头拉出来,不然就失焦了。”   他说着,目光在那相机上停了片刻,皱眉道:   “你的机器好像进水了,你要是不介意,给我看看怎么样?要是胶卷泡了水得尽快冲洗。”   唐恬惶然抿着唇,不由自主地回忆自己方才拍照的时候有没有把镜头调好。这相机是借来的,她用得不熟,只是会对焦按快门而已,但虞绍珩说得型号不错,听他的话像是个行家,犹疑地把怀里里的相机捧出来:   “你不能给他们!”   虞绍珩点头道:“你放心。我保证谁也不给。”   拿过那相机反复端详了一遍,抬起头来对唐恬微微一笑:“还好,胶卷应该没事。”   唐恬听他如此说,立时松了口气,却见他娴熟地按开了胶卷盒,唐恬惊道:“你干什么?”   她这一卷胶卷才拍了不到十张,他这么一开,后面的胶片就全报废了。然而她话音未落,虞绍珩已将里头的胶卷尽数拉了出来。   03、调笑(四)   “你!”唐恬面色雪白,举起手里的书包朝他砸了过去:“骗子!”   虞绍珩偏了偏肩膀避开她,面上笑容不改:   “我可没有骗你,我说了谁也不给就是谁也不给。”   说罢,把相机递到她面前:“行了,回家去吧,这不是女孩子应该待的地方。”   唐恬夺过自己的相机,冷冷斜睨了他一眼,“你们到这儿来,不就是欺负女孩子的吗?”   虞绍珩克制住浮到唇边的笑意,淡然道:“你不走,是等着人也来欺负你吗?”   唐恬盯住他,嘴唇被咬得微微发抖,想要说些什么,又觉得和眼前这些人废话都只是徒劳,狠狠咒骂了一句“骗子”,转身就走。   叶喆看着她急急离去的背影,忽然“啧”了一声,火急火燎地摸出钱夹,抽了一叠纸钞塞给樱桃,“丫头,置办两件新衣裳去!小爷改天再找你玩儿。” 说完,拉着虞绍珩便追了出去。   菊仙捏着帕子掩唇轻笑,眼角的余光从樱桃身上一溜而过:   “咱们这位叶少爷可真是个怜香惜玉的妙人。”   院子里的人各自散了。柔糜笙歌,猜枚行令,连同挖花洗牌的声响,从窗棂门缝间放肆地飘了出来。屋脊上跑过一只花猫,弓着身子一跳,无声无息地落在了矮墙上。樱桃看着那团毛茸茸的影子没进鳞次栉比的深巷,鼓了鼓腮帮,蹲身从地上捡起一枚别针,本来就是白铜打的便宜货,被叶喆这一砸,更是没了形状。   “……一个小姑娘,你欺负她干嘛?这下好了,她准定觉得我也不是好人。”   叶喆急急拉着虞绍珩出来,一边抱怨,一边赶了几步追上唐恬:   “哎,你去哪儿?这么晚了,我们送你吧!”   唐恬躲开他低头疾走,叶喆却又凑了上去:   “真的,这地方坏人多,你一个女孩儿不安全,我们送你。”   唐恬看也不看他,拧着眉头甩出一句:“让开!”   叶喆被她骂得退开半步,但很快又跟了上去,“我兄弟也是好心,我替他跟你道个歉还不成吗?不过,你说你大半夜的跑到人家堂子里照相,是太‘别致’了点儿,你想照什么你跟我说,我帮你呗!”   唐恬忍无可忍,提高了嗓门,用最凶暴的表情瞪着叶喆:“滚!”   叶喆终于被她吼出了尴尬,自觉实在不好再纠缠她,只得怏怏停了脚步。   唐恬过了两个路口,一直跑到电车站才停下。夜风吹在发烫的脸庞上,惊惶的心跳渐渐平复。   这两个礼拜,她在附近观察了好几次,好容易今晚鼓着勇气混进如意楼拍了几张有意义的照片,没想到就这样毁了。她并不痛恨如意楼的那些狗腿杂役,他们恐吓她、阻止她,都在她意料之中。她更厌憎的是那个看上去风度从容,其实一肚子坏水的年轻人,她居然上了他的当!   大奸若忠,这话真没错。   她忿忿地想着,又不免埋怨自己以貌取人,一个骗子,白糟蹋了一副好皮囊!她忍不住在心里编排:这厮一定是个靠皮相吃饭的拆白党,就像报纸上社会新闻里写的那些专勾引有钱人太太的小白脸,早晚被人打断腿!她幻想了一下虞绍珩被人打断腿的美好画面,略觉得解气。   相比之下,他那个气质浮夸的同伴就没那么邪恶了,一个流氓色胚,唐恬又暗暗送了个标签给叶喆,年纪轻轻就成了社会渣滓,真替他们的父母家人悲哀。   正在这时,身后突然响起一个极让人厌恶的声音:“姑娘,末班车半个钟头前就没有了。”   唐恬愕然回头,昏暗的路灯下,叶喆笑容可掬的面孔看上去格外别有用心。她陡然警觉起来,就像灯光之外会有一圈最浓重的暗影,一离开声色犬马的烟花街巷,这里的月光都似乎黯淡了几分,四下一片寂静,只能听见秋虫振翅的声音和她自己的心跳,唐恬有些怕,面上却不肯露出怯色:   “你走开,不然我叫巡警了。”   叶喆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这位唐小姐,你误会了,我们真的不是坏人。”   唐恬鄙夷地看了他一眼,打定了主意不再理他,转过脸看着空无一物的露面。叶喆倒不计较这种带着敌意的冷漠,反而愈发地体贴和悦起来:   “你现在是念中学还是大学?这么晚还没回去,家里人不着急啊?”   其实唐恬心里已经急得像有只小爪子在挠了,虽然周末学校宿舍关门晚,但过了午夜就只能叫值班的舍监开门,被训诫的激烈程度通常和迟到的时间成正比。她知道叶喆说的没错,电车没有了,她只能盼着尽快有“差头”路过。   额前的刘海被夜风吹干了,浸了水的衣裳贴在肩背上,湿冷慢慢渗进了身体,她捂住嘴连着打了两个喷嚏,忽然远处车灯一闪,再凝眸去看却失望了,是辆银灰色的私家轿车。她不愿意继续枯等,尤其是身边还晃着一个不怀好意的家伙。唐恬决定走远一点碰碰运气。叶喆见状,连忙问道:“你去哪儿?你要走回去?你家远吗……” 唐恬充耳不闻,过了一阵,听着身后没了声音,回头一看,叶喆不见了,取而代之的,却是方才那辆灰色轿车慢慢开了过来,落下的车窗里是叶喆那张热情过度的脸:   “你真打算走回去啊?上车吧!送你。”   唐恬按耐住想要朝他们吐口水的冲动,也没有为了赌气无意义地加快步伐,反而摆出一副悠悠然的神态,散起步来。她走得慢,虞绍珩的车开得也慢,叶喆就靠在车窗边上笑眯眯地看着她。就这么走了约摸两站电车的距离,唐恬觉得自己快要绷不住的时候,对面远远开来一辆顶灯闪亮的出租车,唐恬惊喜地叫了一声“差头!”几乎是雀跃着挥手跑了过去。   叶喆看着她蹦蹦跳跳地钻进车子,没好气地骂了句脏话,虞绍珩道:   “好了,这下你放心了,回去吧。”   叶喆撇了撇嘴,摇头道:“不行,谁知道那司机是不是好人,咱们得跟着。”   虞绍珩笑道:“她现在觉得你跟我才是世上最坏的人。” 说归说,仍是打了方向盘不远不近地跟在唐恬的出租车后面。   唐恬倒不在意他们跟着自己,反正她是回学校,他们还敢跟进学校去?她在学校门口下车的时候,不管他们看不看得清楚,都竭尽所能地送过去一个巨大的白眼。   叶喆见了,伏在虞绍珩肩上笑得欢快:“像不像朱耷画的鹌鹑,像不像?像不像?” 笑过之后,问道:“这小姑娘几年级,哪个系的?”   虞绍珩摇头道:“我不知道。”   叶喆蓦地坐直了身子,“你不是看她学生证了吗?”   绍珩反问:“你不是也看了吗?”   “我……我就看了看照片儿。”叶喆蹙眉想了想,又咧着嘴笑道:“跑得了尼姑跑不了庙,既然知道她名字,我就不信找不着。”   虞绍珩只顾着给车子掉头,没有搭腔。   这叫唐恬的女孩子在陵江大学读新闻,看入校时间,应该是二年级了。抱着个相机在如意楼里拍照片,十有八九是为了做作业。涉世未深的小女孩子什么都不懂,以为这就能弄出新闻来,被狼叼走了还不知道去哪儿哭呢!就该有人给她上一课。转念间,他忽地想起苏眉来,若是她没有和许先生结婚,大概也就像今天这个小姑娘似的,周末还得忙着做作业吧。   04、索酒(一)   在六局当了两个多月的闲云野鹤,终于可以参与到具体业务里来了,尽管极力按耐,但虞绍珩仍然能清晰地感受到心底跃动的兴奋。   “这个案子,我们是从五月份开始跟的,二十六个目标人物,缩减到现在的三个。”   情报处处长黄之任今年不过四十岁,只是顶发稀少,身材干瘦,看上去俨然年过半百,讲话从来没有升降调,即便想要对眼前这个年轻人表现出一点亲切关怀之意,也全然无从表现,“这三个人的关系网有重合,也不排除我们要找的人其实不止一个,前期资料你尽快了解——蔡部长的意思,你可以参与一下。”   “是,处座。”   虞绍珩点头,疑问自然是有,但上级没有征询你意见的意思,你就需要把嘴闭紧。他不能确定黄之任说的“参与一下”是参与到什么程度,这是蔡廷初的原话,还是他自己的说法。如果是蔡叔叔特意提的,那这个案子算个测验吗?   春季演习的部队番号和装备参数泄露,这样的案子对情报部来说绝对是大事。本来以为是沣南军区出的篓子,可是从海外谍报网传回消息却是国防部有问题。可是到了现在,情报处圈出的三个“目标人物”连是不是扶桑的谍报人员都还未能确认。   情报处的档案室有点像他的暗房,与世隔绝,只是灯光炽烈,所照之处,一览无余。绍珩靠在椅子上,微闭双眼回忆看过的资料,他没有用白板的习惯,因为在最初的调查中,一旦把某件东西放错了位置,很可能会影响接下来的思路。他习惯用每一个引起他注意的细节在脑海里检索其它讯息,很多时候,你并不能确定一个人、一行字、一个眼神、一声叹息究竟意味着什么,但如果他/她/它能在万事万物中引起你格外的注意,那就一定会有原因。   一个叫早川的新闻社记者,单身,专攻时政新闻,这样的身份可以冠冕堂皇的跟政府官员喝茶吃饭;一个德国银行的“买办”,父亲是华人,母亲是扶桑人,八岁之后跟着母亲在九州生活;甚至还有个女人,栗山凛子,扶桑领馆的三等秘书,这位年轻女士也“不容小觑”,最近两年交过将近一打的男朋友,包括一个军区副司令的儿子……虞绍珩交握的手指互相绕了两圈,大概这个世界上至少一半的外交人员都肩负着“特别使命”,区别只是有些会互相报备,有些——他们拿几份薪水都永远没人知道。   他开始从看过的资料里逐条挑拣曾经引起自己注意的线索:照片、履历、家庭关系、银行账户……甚至还有这三个人最近三个月丢弃的垃圾细目。虞绍珩嘴角抽动了一下,颇有几分同情这些被派去翻垃圾的同僚,希望这活儿是轮班——如果他只是个普通的新人,十有八九该他去。   人们在找东西的时候,通常都会本能地去注意不同寻常的存在,而忽略缺失;但对他们而言,前者只有碰运气希望别人会犯错,后者才是重点。记者早川近半年来从没有丢过信笺,连信封也没有,要么他有留存信件的习惯,要么他的信件都妥善毁掉了;混血“买办”丢过很多撕掉了邮票的信封,大概他有集邮的嗜好;那个凛子小姐倒是隔三差五地丢过切碎了的信封信纸,既有远隔重洋的亲友来信,也有有同城爱慕者的情书,看起来完全符合一个年轻女子的日常生活图景,但他却觉得这不大正常,按常理,一个二十几岁的女孩子,不应该这样轻易地丢掉家信和情书,而且从邮政记录看,她丢掉的显然不是全部信笺,那她选择保存或者丢弃的标准是什么?   那重新拼贴起来的信笺,每一封他都看过,有些写得很不错,写金阁寺,写樱花,写长野的猴子、女儿节的见闻……有趣味、有见地,完全可以当做散文或者游记拿到报纸副刊上去发表。如果这样的信都被她毫不吝惜的切碎丢掉,那她留下的信会是什么样呢?   他把那些按时间顺序整理的信笺在办公桌上铺开,一边按作者分类,一边试着给写信的人做侧写。他忽然发觉,虽然一些信笺文风迥异,但这位凛子小姐的故乡姐妹和同学好友们在某些方面都有非常相似的趣味和幽默感。   他不愿贸然用一个主观结论去引导自己的思路,他决定把这个问题放一放,再去看看其他的资料。不过无论如何,这位凛子小姐引起了他的兴趣——或者,男人总是更容易对漂亮的女人发生兴趣?虞绍珩摇摇头,他审视了一遍自己的思路,至少这一次不是。   三个月的秘密监视,情报处给每个目标人物都拍了大量的照片,栗山凛子也不例外。和她有过交往的人大多都经过了调查,但一些偶然出现在她周围的扶桑人例外,他们关注的是有可能在泄密链条上作为一环存在的人,而非一个未婚女子的露水姻缘。   他尽量让自己像一台机器一样,不带任何感情地在数百张照片中扫描,可还是不由自主地评判某张照片过曝或者失焦,他自嘲地笑了笑,视线却忽然在一张照片上顿住:   照片拍的是栗山凛子挽着一个穿和服的男人从一家餐厅出来,餐厅叫菊乃井,是江宁首屈一指的扶桑人俱乐部,老板却是个热爱东方美食,又娶了日本太太的法国人,专门从京都请了料理师傅。他去过两次,水准很好,栗山凛子出现在这里一点也不奇怪,捉住他视线的是她身边的人——虽然只是一个夜灯下的侧影。   他急切地去翻查当天的监视记录和调查资料,去只有日期和时间。栗山凛子倚靠在那人肩上,姿态全然是一对情侣,这人在数百张照片里只出现过一次,且完全是扶桑人的装束,所以没有引起分析小组的兴趣。类似的人还有几个,但唯独这个人让他觉得惊讶,因为这人的侧影太像他认识的一个人—— 一个和这件事、这些人全然没有干系,也不能有干系的人。   照片的拍摄日期在八月,他甚至不能把这张照片理解为一段桃色关系。   大约只是相像。这世上样貌有几分相似的人很多。这人应该是个扶桑人。除此之外,他没有办法解释,也不能接受任何一种解释。   04、索酒(二)   虞绍珩松开手指,那照片迅速掉落下来,混入到了数百张景物琳琅的画面中,看不出任何特异。他看了看表,慢慢将看过的资料整理妥当,回到自己的办公室,静坐了片刻,拨到一个法餐厅取消了预约,又打到菊乃井定了位子。   今晚他约了周沅贞。   为了避免祖母再浪费他的时间,他和周沅贞不紧不慢地约会了两次。他对这位周小姐印象还不错,聪明、克制、有教养,客观来说,是个可以考虑的结婚对象。他相信人和人之间的感情可以培养,并且必须通过培养才能变得深厚。   至于“一见钟情” ——   他不大相信,也不怎么赞成。   选匹马都要掰开嘴看牙口,骑上去跑两圈,何况选择一个终身伴侣呢?   他可不想在离婚官司上花时间。   “忽然有点想念京都的渍鱼,所以改了地方,抱歉。”虞绍珩歉然一笑,目光坦诚地恰到好处。   “其实我也没有那么喜欢吃西菜。”沅贞温和的微笑也恰到好处,指尖在手包的金属扣上来回划了几遍,忽然对虞绍珩笑道:   “其实你也没有那么喜欢我。”   绍珩凝眸望了她一眼,笑容里歉意更浓,却没有愧色:“抱歉。”   沅贞掩唇而笑,整个人仿佛都松弛了一度,“你是为了应付你奶奶?”   “不全是。” 虞绍珩打着方向盘转弯,轻笑着道:   “有钱的单身汉总要娶位太太,这是一条举世公认的真理。”   “奥斯汀的话用在这里,太伤人了。”   “我还没说完。”虞绍珩道:“我确实觉得你是个很不错的女孩子,所以我想我们可以试试看。”   沅贞放低了声音,沉吟着问:“你觉得你可以和一个完全没有感觉的人培养出感情吗?”   “人二十六岁的时候和十六岁的感觉不会一样,喝了三杯香槟之后和清早冲凉时的感觉也不会一样——‘感觉’这件事很好,但不可靠。”   沅贞抿抿唇,做了一个不赞同也不打算辩驳的表情,既而笑问:   “你相信一见钟情么?”   虞绍珩摇摇头,沅贞蹙了下眉,望着窗外的街景笑道:   “想不到虞先生的儿子也不相信爱情。”   虞绍珩没有笑,只是专注地看着前方:“没经过考验,就说相信,未免太容易了。”   如果说做虞浩霆的儿子有什么特别讨厌的地方,这一条毋庸置疑会被他排在第一位。从他十二岁开始,就经常有大大小小的女孩子问他同样的问题:你爸爸和你妈妈是怎么认识的?他不知道为什么这个问题如此让人兴味盎然。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都不明白,为什么有这么多人相信曾经有过这样一场惊世骇俗的“一见钟情”。也许是因为人们只是愿意相信自己想要相信的东西,他们希望有“一见钟情”存在,就需要找人来证明。   “其实我也是为了应付我妈妈。” 沅贞突然说,“我去见你,是因为我知道你会有很多选择,如果我不去吸引你注意,‘中签’的几应该率不大。” 她眼珠一转,嫣然笑道:   “要是我‘落选’了,我至少有三个月的时间可以用来‘伤心’,不用听我妈妈唠叨,没想到……”   “呵……” 她这番话让虞绍珩听得很开心,笑过之后,诚挚地说道:“真是抱歉。那我要怎么补救呢?”   周沅贞道:“能不能麻烦你跟虞老夫人说,你对我不是很有兴趣?”   绍珩笑着点头:“好的。”   二人沉默片刻,又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虞绍珩打趣道:“那——周小姐还有兴趣和我吃饭吗?”   沅贞坦然笑道:“麻烦你在前面的路口放我下车。”   虞绍珩点点头,“好。或者,你要去哪儿,我送你?”   沅贞道:“不用了,正好我到附近探个朋友。”   绍珩意味深长地看了看她,沅贞犹豫了片刻,轻声道:   “我这样,会不会让你觉得很没面子?我并不是说你有什么不好……”   绍珩笑着打断她:“你放心,一头牛不会因为有人喜欢吃羊肉伤心的。”   沅贞一怔,笑容里闪过一丝慌乱,连忙又转过头去望着窗外。   虽然已到初冬,菊乃井的店铺前却飘着一挂鲤鱼旗,想必是出于老板对异国风情的偏好。如果在扶桑,现在恰好是小孩子吃“千岁糖”的时候。轻声细语的和服侍应在前引路,石板路两边植着深翠的篁竹,摇摇曳曳的纸灯笼光晕温柔,店面里没有用唱机播曲子,庭院里风敲竹叶的簌簌沙沙清晰可闻。虞绍珩刚刚坐下,忽然有侍应递来一张店里的云纹便签,上头一行结构有些松散的硬笔楷字:   “相请不如偶遇。”   他抬头一望,见原本坐在店堂深处的一对年轻男女正朝他这边过来,前面穿着扶桑军服的男子正是他留学时的同级生井川拓海,身后女子和服清雅,浅赭色的结城紬上织着金色的松枝图案,一路垂首而行。   “拓海君,别来无恙?”   虞绍珩一面同来人打招呼,一面伸出手来,井川拓海用力握了握,爽快地笑道:   “太巧了!我昨天才到这里,今天就碰上了好朋友。” 说着,侧身让了让身后的女子,“凛子,这是我在陆大的同学,虞绍珩,他的父亲是这个国家最著名的将军。” 接着又对虞绍珩道:   “这位栗山凛子小姐,是我们领馆的秘书,我的新同事。”   “虞桑,幸会。” 凛子的笑容柔顺而甜美,左颊上旋出一个小小的梨涡。   “凛子小姐,幸会。”   早在井川拓海开口之前,虞绍珩就认出了眼前这个女子,正是他今天思索了半日的人。他相信自己的情绪掩藏的很好,甚至毫无避忌的让目光在她身上多停留了一阵—— 对于漂亮的女人,男人多看几眼,才是正常的吧。三人寒暄落座,他眼尾的余光扫到了桌面的便签:   相请不如偶遇?   既然如此,或许这是个机会。   井川拓海是受命到领馆来做武官的,初到异国兴致颇高,并且自觉有责任活跃气氛,“……刚才我背对着门口,是凛子先看到你的,她兴奋地对我说:咦,来了一位很英俊的绅士呢!” 他一边说一边用眼神挑逗身边的女子,凛子却只垂着眼睫,飞红了两颊,默然微笑。井川拓海见状,故作惊讶地笑道:“听领馆的同事说,我们凛子小姐是非常活泼风趣的啊!怎么忽然像小女孩一样怕生了?”   凛子仿佛受到鼓励似的抬起头,对虞绍珩盈盈一笑,又迅速垂了眼睫,但却能叫人清晰地察觉到那浓密羽睫下的甜美目光。   菊乃井一楼的店面不算大,虞绍珩走进来的时候,不需要井川多嘴,凛子就已经认出了他。   这个人的照片她看过很多:报纸上他父母结婚周年的庆祝晚会。他在陆军大学的留影,甚至还有他非常年幼时的照片——那时候,也许他走路都还不怎么稳吧?她在心里默默回想。眼前这个年轻的男子,高大,俊朗,带着与生俱来的从容不迫和谦逊的优越感——毕竟,他出生在这个庞大国家最具权势和声望的家族。   她不同寻常的温柔和甜美每一分都是发自内心的,因为她知道他在扶桑曾经交往过两个女朋友,都是京都世家柔顺而天真的女孩,她想,这大概就是他所喜爱的女子——而她最大的天赋就是扮演任何一个需要她扮演的角色,无论是端庄娴雅的妻子,活泼天真的妹妹,还是妩媚滚烫的情人……这场意外的相遇让她兴奋,以至于她替他倒酒的时候,不小心漫出了一点,不过,适度展示笨拙也是让男人心动的方法呢!她觉得他落在她身上的视线虽然并不多,但是每一次都专注而复杂。   她想,今晚,她有了一个很好的开头。   作者有话说:   冷:从一一小朋友前期的某些表现来看,细心的妹子可能已经发现这娃不是一个非常阳光健康活泼可爱的娃了,毕竟他小时候就是个心事儿比较重,又经历过各种奇葩事的敏感孩纸。所以如果后面他做出了什么让人发指的事,还请大家原谅他。   04、索酒(三)   丰腴粉白的渍鱼点缀着小小一枝赤红枫叶,蜜色的酒清甜醇厚,初入口时不觉,等一壶喝尽了,那惬意的微醺才不知不觉地发散出来。   “你为什么要到那样的部门去呢?说实在的,从我个人的角度说,我很不喜欢官房调查室那些人,他们不像军人,没有荣誉感。” 井川端着酒杯抱怨道:“还总找自己人的麻烦——审查,没完没了的审查,而且总是不会告诉你真话。他们告诉你审查结束了,但十有八九是说谎。听说有个驻欧洲的武官头脑发热带了个红头发太太回来,被革职审查了两年——连他太太的狗也被调查过。你们也是这样的吗?”   虞绍珩笑道:“据我所知,我们还没有调查过狗。不过作为朋友我得提醒你,最好不要让官房调查室的人开你的档案。因为即便这一次对你的审查没有问题,也会影响你以后的升职,而且下一次出了事,你会先被筛出来调查。”   “混蛋。”井川低声咒骂了一句,凛子却直直望着虞绍珩,明亮的眼眸中充满热切的好奇:   “那么,绍珩君,你也像小说里写的神秘人物一样,有伪装成打火机的手枪吗?”   虞绍珩静静呷了口酒,从衣袋里摸出一个银光锃亮的火机推到凛子面前,慎重地望着她,凛子瞪大眼睛看了看面前的火机,又看了看虞绍珩,将信将疑地拿在手里仔细把玩。   不过是个普通的火机,这公子哥儿当她个是无知女孩吗?凛子心里暗笑,带着一脸兴奋而又疑惑的神情,小心地按开了火机,端详片刻,蹙着眉头轻声道:“看起来……好像没有什么不一样啊?” 井川哈哈大笑,抢在手里“咔”地打出一簇小火苗来,“凛子,你太天真啦!”   凛子适时地让两团霞色在脸颊上晕开,温柔的眼波里有羞涩娇嗔,虞绍珩淡笑地看着她端起酒杯,像是要用这一双秋波来下酒,“女孩子太容易相信别人可不是一件好事,尤其是男朋友。”   凛子面上的霞色更浓,她刚要开口,井川已抢道:“最近有个商人的儿子在追求凛子呢,嗯,可以让绍珩替你调查一下,看看他究竟是不是个可靠的男人。”   凛子红着脸道:“你们男人喝酒的时候总喜欢拿女孩子来打趣,未免不够绅士吧!”   虞绍珩笑道:“凛子小姐喜欢绅士吗?”   话题坦然地落在自己身上,凛子觉得自己的舌尖已经隐约触到胜利的果实了,可惜她现在是个温柔天真的女孩子,诱惑必须迂回,不着痕迹,她绽出一个活泼的笑容:“女人都喜欢绅士啊,就像男人都希望自己的妻子是个淑女。”   虞绍珩轻轻叹了口气:“那样的话,这个世界可就太无趣了。” 井川笑着附和:“是啊,如果朋友的妻子都是淑女,我拜访朋友的兴趣一定会少很多。”   凛子俯着身子掩唇而笑,“不知道绍珩君喜欢什么样的女孩子呢?”   “我喜欢——”他语意一顿,仿佛经过了一瞬间的思索:“颈部线条优美的女孩子。”   凛子嘟了嘟嘴:“绍珩君的答案太敷衍了。”   虞绍珩动箸去夹盘中的渍鱼:   “我是认真的。凛子小姐就有像天鹅一样的脖子,才能把和服穿得漂亮。”   凛子含笑低头,颈子划出美好的弧度,像是对这句恭维受之有愧,又像是在印证这句话,“绍珩君喜欢和服?”一边问,一边提起铫子替他添了最后一杯酒。   虞绍珩道:“我喜欢美丽的东西和美丽的人。”   三人从菊乃井出来,凛子忽然惊喜地叫道:“呵,下雪了!” 绍珩抬头一望,果然见空中有细碎的雪珠飘落,一年的初雪,就这样无声无息地来了。   “真怀念长野的雪啊!”凛子雀跃地伸出手去接空中的雪粒,轻盈的冰凉瞬间融化在掌心,她像是想起了什么,蓦然回过头粲然笑道:“下个月在国际饭店有一场和服艺术展览,如果绍珩君有兴趣的话,我可以给你留一张请柬。”   虞绍珩点头道:“那就有劳凛子小姐了。”   “凛子,你似乎对虞绍珩很感兴趣啊!”井川拓海关上车门,笑容中带着一点善意的嘲弄。   凛子笑眯眯地歪着头,“我在想,他还真的是像他父亲一样英俊啊!可惜对我来说,他太年轻了。”井川讶然笑道:“难道你感兴趣的是他父亲?”   凛子吐吐舌头:“如果有机会的话,我当然很想认识一下这位传奇一样的将军。”   井川摇头:“他对你来说太老了。”   凛子顽皮地眨了眨眼:“我喜欢复杂的男人。”   井川哈哈大笑:“小女孩都喜欢她们无法理解的男人。”   小女孩?   凛子在心底对身边男人投去嘲讽的冷笑,究竟什么时候才能有人来医治一下男人的自以为是呢?真是讨厌!不过,也就因为这一点,女人才能更方便地从他们身上占便宜吧。有个中国学者说得很妙:女人全是傻的,恰好是男人所希望的那样傻,不多不少。   她对今晚认识的这个年轻人确实很感兴趣,因为他是个出身于军人世家的情报官员,至于他英俊的面容和挺拔的身材嘛……都只能算是赠品。   凛子忍不住回想起他凝视自己的目光,可惜他对女人的品味太过普通,凛子不无遗憾地想,如果他表现得再好一点,如果他不是喜欢那些天真无知的少女,而更欣赏一个妩媚诱惑的尤物……那么,她发挥的空间就会更多!那么,在这个初雪的夜里,她或许就不用一个人在领馆宿舍的单人床上裹紧被子御寒了。   她瞥了一眼握着方向盘的井川,本来她是打算给这个仪表体面的新任武官一个机会的,可是现在看起来,她有必要把男伴的标准提高一点。她已经很久都没有一个像样的情人了,凛子这样想着,连身体都隐隐兴奋起来,对那条正在咬钩的鱼也有了更多的期待。   04、索酒(四)   虞绍珩也觉得有些兴奋,他没有回家,而是直接去了办公室。   这位凛子小姐对他的兴趣未免太大了一点。全力以赴地追求目标在很多领域里都是好事,但对他们是个例外,当你太专注于目标的时候,很可能会把自己暴露得太多。   从资料分析来看,她绝不是一个温顺稚嫩的女孩,那么,她为什么要做出这样一副面孔来?因为她确定他会喜欢,虞绍珩的舌尖从牙齿上轻轻一掠,她查过他?从他入学报道的那天起,他就知道,他所有的信息都会留在扶桑谍报部门的档案里。   不过,他得承认,凛子的表演很有说服力,这是个非常擅长利用自己优势的姑娘,可以在不同的情境里呈现出截然不同的面貌,想必她对自己的演技也很满意吧?   演技?   虞绍珩快步上楼,想起了那些被栗山凛子丢掉的信笺,或许他的怀疑是对的,那些文风迥异辞章漂亮的信不过是她自己文字游戏而已。   他重新梳理栗山凛子的活动轨迹,把她多次出入的场所一一圈出,饭店、酒吧、百货洋行,还有两家书店:一家卖外文书的时髦店铺凛子常去,而另一家她光顾过四次的却是家叫万卷堂的旧书店,专营古籍。爱看书是好事,虞绍珩微笑,但是在他看来,凛子不像个对中国古籍感兴趣的姑娘。   古籍……   他心头蓦地一颤,那张曾经捉住他视线的照片又从脑海里跳了出来。之前的兴奋被一种强烈的不安取代,他隐隐觉得有个念头既吸引他又折磨他。这样的感觉他曾经有过,探究的结果绝不会让人愉快。   他想起另一张曾让他纠结许久的照片,那是张他周岁时的纪念照片,从布景打光到神态的捕捉都非常专业,让他奇怪的只是上面的字:“邵珩周岁留念”。他拿着照片指给母亲看,母亲看了只是笑着说:“哦,是他们洗照片的时候不小心写错了,回头改过来。”那时候他只有六岁,母亲这么说,他就真的相信了。可是等他再长大一点就省悟这种事绝不可能发生,没有哪个照相馆会把他周岁生日的照片写错名字,即便真的错了,母亲拿到之后没道理不立刻叫人去改。他想起曾经有个极信赖的人对他说:“你姓邵,是这个字。”   那时候,他的感觉就像现在一样。他发现了一间自己应该也必须要知道的事,但这件事可能会让他非常的不愉快,还会给其他人,甚至是他非常在意的人带来伤害。   但怀疑只要开始,在找到答案之前,就无法停止。   绍珩在办公室的沙发上睡了半宵,天色刚刚发白,他便用冷水拍了拍脸,换过军装,开车去了文廟街。昨晚的初雪仿佛不曾来过,街面上行人渐多,附近的几家书店却还没开张。他在早点摊子上买了份粢饭糕,站在路边慢条斯理地吃着,顺便打量万卷堂的门脸。名字起得气派,可就这么四十平放不到的一家店,无论如何也塞不进“万卷”书。这年月,进口杂志热销,古旧书是只有藏家才热衷的行当。开张半个钟头,挨着的几家店都没有客人上门,倒是边上一个报摊生意不错,这会儿工夫已经卖出去十多份报纸了。   虞绍珩吃完早点,深吸了口气,冷着脸推开了万卷堂的店门,陈纸陈墨的气味合着刺鼻的樟脑味道扑面而来。守柜台的是个须发皆白的长衫老者,见一大早冷不丁闯进来一个神情冷肃的戎装军人,也有些诧异,不过书店没有热情揽客的习惯,拨下眼睛看了他几眼,也就继续读自己的书了。   虞绍珩逛了一遍店面,径直走到柜台:“请问老板在吗?”   老先生放下书道:“我就是,先生要找什么书?”   虞绍珩掏出自己的证件打摊开给他:“情报局有公务,我得查一下您这里的台帐。”   老先生一听,花白的眉毛顿时拧到了一处:   “老朽虽然开的是书店,但专营古籍,不会有什么违禁报刊。”   虞绍珩肃然道:“那些不归我管,我只是需要看一下您店里今年的台帐。您要是觉得我在这儿看不方便,我也可以叫警局的人帮忙封存了您的账目,带回我的办公室慢慢看。”   老先生重重出了口气,又贴在桌上仔细看了他的证件,忖度了一阵,没好气地从柜台抽屉里拿出本边缘磨毛的账簿:“今年的?这就是了。”   虞绍珩收起自己的证件,四下逡巡了一遍,老先生冷笑道:“你别找了,我这儿没多余的椅子。”   绍珩点点头,就着柜台翻看那账簿,刚翻了两页,那老者又说道:“你不要在这儿看,耽误我的生意。”   虽然不知道他有什么生意可被耽误,虞绍珩还是从善如流的拿着账簿走到了一个在他视野范围之内的角落。老先生见一时挑不出什么毛病,也只好作罢。   他在每一页上停留的时间都差不多,但真正关注的只有四页,栗山凛子出现的那四天。   很巧,那四页簿记上,都有一个他熟悉的名字:   许兰荪。   他苦笑,当自己怀疑的东西被印证,他却不知道应该满意,还是失落。   当然也许是巧合,许兰荪到这儿来比栗山凛子还多两次,他们只是碰巧同一天在这里出现过,可能根本没有碰过面,但加上那张照片呢?   世上不会有这样的巧合。   他不再试图为自己的怀疑开脱,如果他们真的有所交往,那么最好的结果就是一场偶然的桃色事件。对大多数男人来说,栗山凛子都算是一个有吸引力的对象,许兰荪也不例外。   但这没道理!许兰荪和栗山凛子最近一次在这里出现,正是他第一次去许家拜访的那天。许兰荪没道理在经历一场满城风雨的恋爱时,还跟一个身份可疑的异国女子保持一段地下恋情。   如果不是,剩下的只有一个最坏的结果了。可无论是哪个结果,都让他觉得恶心。他暂时叫停了自己的思绪,把账簿还回柜台,为了表示歉意,还顺手从架上抽出一册《震川集》让老板结账。   老先生虽然嘟哝了一句“不懂就不要买”,但还是报价给他结了账,并翻开账簿,依着习惯问道:   “先生,怎么称呼?府上地址是什么?回头要找什么书可以打电话过来,我们可以让伙计送货。”   虞绍珩翻着道:“您不用记了,我以后不会来耽误您生意了。今天的事,也请您不要和别的客人提起。”   老先生哼了一声,合上帐簿:“老朽不敢。”   虞绍珩开车沿着江边兜了大半个江宁城。云压得很低,天色是淡淡的灰,吹进车窗的江风潮冷有声,他的思绪随着远处的鸥鸟飞飞停停。许兰荪只是个书生,除了和虞家的关系,还有什么值得栗山凛子去注意?这件事如果现在写报告给黄之任,事情调查的方向会变成什么?他不知道许兰荪能给凛子提供什么样的消息,在他没有确定这件事的恶劣程度之前,他不能让其他人有机会伤害他的家人,损害他父亲的名誉。   毕竟,这件事和他们要查的案子不一定有关,也或许许兰荪只是凛子期望接近虞家的一个尝试。他需要更多的调查和授权,他没有太多人可以信任,或许去跟蔡叔叔谈谈?不过那样的话,别人会怎么看他?   绍珩找了空旷的岔路口把车停下,望着远处的江景点了支烟,江岸上柳枝寒翠,飒沓低垂,远处老绿的山影曲折绵延,他静静看着,脑海里倏然浮出一个黛眉秀致的影子来,他觉得他大概是在伤感,等这件事将结束之后,那么一个女孩子会怎么样呢?   他想,他或许能把这件事结束得平静一点。   05、个侬(一)   叶喆在陵江大学晃荡了两天,就把唐恬这棵小油菜整理得一清二白:   唐恬,独生女,十八周岁零四个月,陵江大学新闻系二年级在读。母亲在乐知女中教国文,父亲唐雅山是……想到这个叶喆就牙碜。那天他去学校后门堵她,小丫头趾高气扬地给他脸色看,还凶巴巴地恐吓他:“我爸爸是唐雅山,你再骚扰我我就告诉我爸爸!”   看她那个神气劲儿,他还犹疑了好一阵子,哪儿有这么厉害的人物他居然一点儿都不知道,仔细想想,又觉得这名字依稀是见过。闹了半天,原来就是江宁市府的新闻秘书,怪不得他觉得见过,就是本埠新闻里头经常跟记者说“将妥善处理”、“会进一步调查”的那位仁兄嘛!   哎呦喂,真吓死他了!   叶喆撇撇嘴,哼,她还不如说:“你再骚扰我,我就告诉你爸爸!”那他可能掂还量掂量。其实说到追小姑娘,他也不是没辙,哄着她对她好呗!可关键是这小丫头根本就不识好歹。不管他干什么,她都只往坏处想,总觉得他在打她主意。叶喆烦躁地把腿撂在茶几上,两手漫无目的地比划:   “冤死我了。”   虞绍珩倒是心平气和,“你不就是打她的主意吗?”   叶喆语塞,晃着脑袋嘿嘿一笑:“我打她主意也是为她好。怎么样,你哥哥我还配不上她?”   绍珩挨着他坐下,“这种小姑娘,你还是别逗她了。这不是丽都的dancing girl,也不是你如意楼的红颜知己。回头人家家里知道了,万一捅到叶叔叔那儿,没你好果子吃。”   叶喆一时无言,抱着手臂想了想,“我不是逗她,我真觉得她挺有意思的,而且——” 他不自觉地舔了舔嘴唇,“小丫头瞧着也挺顺眼的,你说呢?哎,你帮我想个辙呗!起码能让她觉得我是个好人。”   “这简单,你英雄救美啊。”   叶喆惋惜地叹了口气,“上回要不是你,我不就英雄救美了吗?”   绍珩嗤笑:“你那顶多算是嫖客起哄。”   叶喆又叹了口气:“事儿就坏在这儿了,哪儿让她碰见我不好,在如意楼……”   “走吧。”虞绍珩打断了他的长吁短叹,“去许先生那儿熏陶熏陶,好让你下回见着人家看着像个君子。”他急于不着痕迹地去一趟许家,便借口下个星期是许兰荪的寿辰,拉着叶喆登门拜望。叶喆到酒窖选了两支酒,忽然问道:“要不要也给小师母带点儿什么啊?”   虞绍珩轻轻皱了下眉,随口纠正道:“师母就是师母。”   叶喆想了想,笑嘻嘻地说道:“我装盒起司蛋糕去孝敬她老人家,好不好?我这儿的点心师傅不错,女孩子都喜欢吃这个。”   许宅的石榴树只剩一层薄叶,在风中微微发抖,犹叫人觉得冬日萧瑟。叶喆拎着西点盒子,一面同虞绍珩说话,一面叩门。过了片刻,只听里头一个女子应道:“来了!等一下。” 声音耳熟得叫他分神,虞绍珩亦听得这女子声音清脆,不像是苏眉。院门一开,只见门内站着一个裹着花灰毛呢大衣的女孩子,正和叶喆打了个照面。两人却是同时愣在当场,只是一个惊喜,另一个却是惊怒——来应门的女子不是许夫人苏眉,而是被叶喆几番纠缠的唐恬:   “你……你怎么……”   叶喆在这儿撞见她却不啻是意外之喜,脑子里飞快地转了几个圈,咂摸着她既然能在许家应门,必和许兰荪夫妇相熟,那他和这小丫头可就正经扯上关系了,“巧了,咱们俩还真是有缘分哎。”   唐恬看着他眼中按耐不住的笑影,便觉得胸口发闷,“你到这儿来干什么?”   叶喆煞有介事地拎了拎手里的礼盒,“我来看我老师。”   唐恬蹙着眉,狐疑地审视他:“你到底是什么人?”   叶喆最近三天两头地到学校堵她,不仅打扮得风骚,还总开一辆扎眼的双门敞篷车,唐恬猜度他多半是个暴富之家混吃等死的二世祖。此时骤然见他一身校官军服,实在是惊诧莫名。   叶喆见她惊疑不定地打量自己,心里得意之至,这些天他几次三番想要约她出来,这小丫头整日白眼翻飞从来不拿正眼看他。当下装模作样地咳嗽了一声,正色道:“革命军人。”   说罢,擦着她的肩膀跨进门去,叶喆人高腿长,逼得她情不自禁地退到一边:   “哎,你……”   唐恬话还没说完,跟在叶喆身后的虞绍珩已笑微微地上前同她打招呼:   “唐小姐,真巧。” 不等她反应过来,也迈过了门槛。方才他们在外头叫门,许兰荪确说是他的两个学生今天要来,苏眉正在窗前剪枝插花,她便自告奋勇地跑来应门。可此时眼睁睁地看着这两个魑魅魍魉登堂入室,怎么也不肯相信许兰荪会有这样品行不端的学生。她迟了几步进来,虞绍珩和叶喆正有说有笑地同许兰荪夫妇寒暄,似是十分熟络。   05、个侬(二)   因是贺寿,虞绍珩今日细选了一只哥窑古董瓶带来作贺礼,许兰荪一见,果然兴味盎然。唐恬见状,便悄悄凑到苏眉身边,低声询问这二人的来历。虞绍珩同许兰荪品评古董,叶喆却不住去看唐恬,许兰荪顺着他的目光一望,见唐恬一脸讶然和苏眉窃窃私语,恍然笑道:   “忘了介绍了,这位唐小姐是我夫人的朋友,中学里的小姐妹。”   又对唐恬道:“他们俩小时候跟我念过书,也算是我的学生。你们年轻人,自己介绍吧!”   叶喆忙道:“我们认识的,前天我还到她学校去了。”说着,笑眯眯地睃了唐恬一眼。   许兰荪闻言,也不禁去看唐恬,却见她脸孔蓦地红了大半,便猜想他二人恐怕是有几分小儿女的好逑之思,“原来是熟人,那就更热闹了。” 做了个标准的开明长辈才有的和蔼笑脸,不再多言。   唐恬见了这个情形,知道许兰荪是误会了,她却不能让那个流氓得逞!故意偏了脸不看叶喆,只对着苏眉道:   “你猜我是怎么认识他们的?就是上次我到四马路一个叫如意楼的……去采访,这两个人不光在青楼里鬼混,还助纣为虐,帮着那些狗腿曝光了我的照片,也不知道书都读到哪里去了。”   说完,轻笑着白了叶喆一眼。   许兰荪听着不觉失笑,原来唐恬同他二人是有过节。其实,虞绍珩和叶喆这样的公子哥儿狎妓侑酒不足为奇,但有些事能做却不能说。在唐恬并他夫人苏眉看来,于秦楼楚馆出没的男人绝对是品性有亏。为人师长者,对这样的事情当然也不能表示赞同,只能敷衍过去,遂笑道:   “是有什么误会吧?”   叶喆不料唐恬这样冒失直率,虽然他自己不觉得这事有什么妨害,但当着老师的面揭出来未免脸上无光,一时又无可辩解:“呃,其实那天……”   他正搜肠刮肚地想给那天的事找个冠冕堂皇的说辞,虞绍珩适时地接过了他的话茬:   “其实那天我们是有公务,只是事涉机密,当时不便多做解释,让唐小姐误会了。” 他说着,朝唐恬轻轻点了下头,仿佛有些抱歉,神情之坦荡,连叶喆都有一瞬间的恍惚:   “……嗯,我们不是去玩儿的。”   唐恬在如意楼吃过一次亏,这回决计不肯再上当:   “你们又不是警察,有什么公务要到那种地方去?”   虞绍珩道:“我给小姐看过我的证件的。”   唐恬仍是不以为然:“黑灯瞎火的,你晃那么一下,谁知道是真的还是假的。”   虞绍珩微微一笑,掏出自己的证件递给了她,唐恬看了眼封皮,瞳孔蓦地大了一圈,像情治系统这种只在小说和电影里才会出现的机构,她还从来没见过里面的活人。打开看时,见照片、钢印都一丝不苟,且当着许兰荪的面,想必他不敢说假话,不由不信。这么一想,他在如意楼倒也说得过去,小说里的谍报人员不就是三教九流无所不通的吗?唐恬抿了抿唇,把证件还给虞绍珩:   “那你干嘛曝光我的照片?”   虞绍珩笑道:“我们从来没听说过有人到那种地方拍照片,一时又不能确定小姐的身份,所以……只能以防万一。后来我们一直跟着小姐回学校,也没有恶意。一来是担心你的安全,二来也是为了确认你的身份。唐小姐,我们的工作有纪律,我只能说这么多了。”他和颜悦色娓娓而言,唐恬虽然总觉得这说法不太扎实,但也算合情合理,本来已经觉得无可反驳,一眼瞥见叶喆笑眯眯盯着自己的嘴脸,反而抓到了他的痛脚:   “他几次到学校骚扰我,总不是你们的公务了吧?”   虞绍珩垂眸而笑,温言道:“当然不是,那是他确实仰慕小姐的才貌,不能自已。”   他说得直白磊落,全然出乎唐恬的意料,她怔了一怔,只觉得脸上像烧着了一样,手背被苏眉轻轻一捏,回头看见她含笑揶揄的神情,愈发赧然,嗫喏着不知道说什么好。   叶喆是惯会调笑斗嘴的,无伤大雅的风月玩笑肚子里堆叠的丘壑纵横,却不想虞绍珩把他那点儿心思说得这样义正辞严,面上没来由得红了一红,竟是觉得有些难为情,本能地低头看地,没处搁放的双手插在裤袋里,整个人看上去都仿佛矮了一截。   堂中一静,有人心意深沉,有人情丝撩动,虞绍珩的视线则越过唐恬落在了窗前的条案上:一只土色陶瓶里插着一枝应季的单瓣山茶,横倚着缀了红叶的黄栌虬枝,瓶朴意新,叶妍花素。正是方才他们进来时,许夫人苏眉刚刚插好的瓶花,和他家中处处陈设的鲜花绿植截然不同——栖霞官邸一年四季鲜花不断,都依着他母亲的习惯,或雍容或热烈,一色的欧式趣味,明艳繁复,悦目之余却鲜少有这样得明清文人雅趣的插花之作。他心下品评间,神思一飘,忽听许兰荪道:   “恬恬,你刚才不是说买不到歌剧票吗?正好问问他们,大概有法子帮你找出张票来。” 他见几个年轻人都不开口,便寻了个话题出来打破沉默。   叶喆听着,顿时精神一振,抬眼去看唐恬,见她正朝自己这边看过来,心里一乐,连忙应道:   “什么剧?我有票。”   苏眉听他殷勤到了这个地步,想起方才虞绍珩的“不能自已”再忍不住,“扑哧”一笑,掩唇不及,许兰荪也是莞尔,叶喆方才省悟,讪讪地解释道:   “我是说你们想看什么我都能找到票。”   虞绍珩听他们说到去看歌剧,心中一动:“唐小姐是要看《阿依达》吧?” 意大利的歌剧团要在国际剧院演出这部威尔第的四幕歌剧,是最近的一件演出盛事。如果许兰荪夫妇也去看剧,那唐恬可就帮了他一个忙。   “我随便说说的,其实没什么好看,我也听不懂。” 唐恬的目光跟叶喆一触即退,越是心绪缭乱,越是努力让自己看起来若无其事。   “据说是顶尖的欧洲剧团,要是唐小姐有兴趣,还是值得看的。” 虞绍珩说得诚恳,唐恬虽然未肯立刻点头,但显然十分心动。 叶喆正担心自己太殷勤,唐恬更不肯去,听到虞绍珩开口,赶紧送过去一个感激不尽的眼神,绍珩心领神会地点了点头,却道:   “也不用特意去找票,我家里在国际剧院有包厢,不如——先生和师母也一起去?”   叶喆一听,这可就万万不是他的意思了,若是许兰荪一起去,当着老师的面,他还怎么撩拨唐恬?于是连忙给虞绍珩使眼色,可虞绍珩这会儿根本不去看他。   唐恬不好意思应承,一半是客气,一半是怕同叶喆纠缠不清,虞绍珩这样一说,便成了他请许兰荪夫妇去看,捎带着请自己,她就不必去承叶喆的人情,事情就合适多了。可虞绍珩问的是许兰荪,她却没办法答应,只好去看苏眉。苏眉和她相熟已久,自然知道她的心意,只是想着虞家既然在剧院有包厢,必是有人喜欢看演出,唐恬想不到,她却不能造次:   “想必你家里人也是要去看的,我们恐怕不便打扰。”   虞绍珩道:“反正不止演一场,师母要是觉得不方便,错开一天就好了。说实话,座位空着也是浪费。”   许兰荪对歌剧兴趣平平,见唐恬神情迫切,又想着苏眉自搬到东郊之后,除了唐恬这个闺中好友,几乎没有社交,若是虞家出面请她作客,或许能让苏家的亲眷对她的态度有所缓和,便道:   “ 黛华,既是这样,那你和恬恬一起去吧。”   唐恬听了,一开心,忍不住攥了攥苏眉的手,苏眉却有些迟疑。她和虞绍珩并虞家的人都不大熟,虞家在剧院的包厢十有八九是最好的位置,难免惹人眼目。若是单她和唐恬一起已经有些奇怪,再加上虞绍珩,或者摆明了在唐恬身上转念头的叶喆,就更叫人尴尬了。虞绍珩一看她的神色,便知道她的为难之处,而这为难之处正是他需要的:   “先生也一起去吧,顺便到我家里吃一餐便饭。家父几次说先生搬到东郊之后,不曾拜望,多有失礼。”   许兰荪也想到了妻子的顾虑,但他却不欲去虞家,约略一想,对虞绍珩道:   “那就叨你的光了,不过,再到你家里打扰就太麻烦了,回头我在写信跟你父亲道谢吧。”   虞绍珩道:“好,那这件事我来安排,到时候我来接您和师母。”   唐恬见有包厢可以看剧,又不必跟叶喆扯上关系,只觉得心满意足,想到虞绍珩既在谍报机关任职,家里又在江宁最好的剧院有包厢,愈发觉得这人神秘莫测,便悄声去问苏眉,苏眉笑道:“他家就是栖霞官邸。”   唐恬闻言,咋舌了半晌,却冒出一句:“怪不得生了一副好皮囊。”   苏眉促狭道:“喏,那个不住栖霞官邸的不好看吗?”   唐恬面上一红,撇嘴道:“你没看见他去我们学校是什么样子,丝绒西装紫领带,风骚的要命……”   05、个侬(三)   虞绍珩没工夫陪叶喆恶补威尔第歌剧,从家里取了两张唱片给他,自己却换衣裳去了云浦。许兰荪的事,他没有对蔡廷初和盘托出,而蔡廷初也并未追问,但却让他见识到了这个隐秘机构的另一重面目。   一栋十年前的石质建筑,规矩方正的四层楼被出租给十多家做小生意的外贸商行做办公室,二楼尽头的茂和洋行就是其中之一。铜铭牌边的玻璃门没有上锁,虞绍珩推门而入,前台那个妆容入时,相貌却着实平平的女秘书看了他一眼,便自顾自地低头打字——他只是来过一次而已,她就记住了吗?里头的办公室和上次一样,坐着五个忙忙碌碌被文件埋住面孔的职员,仿佛全然不曾留意到他。洗手间对面的杂物房上了锁,他摸出钥匙旋开,门内空无一物,只有一道下行的楼梯,壁灯晦暗,寂然无声。   然而听着自己的脚步声下过三层,拐角处赫然立着一个戎装卫士,面无表情地验看了虞绍珩的证件,在身旁一扇铸铁门上用同样的节奏敲了两遍,那门才缓缓打开。虞绍珩一走进去,门便立刻关了。   尽管已经是第二次来了,但眼前的骤然开阔仍然有出人意料之感。十数排长桌搭配着中间厚重的档案柜将楼下的大厅分割开来,如果不是每个人的座位间距太过一致,这景象倒有些像大学的图书馆。周围的房间大多门窗紧闭,不知内里乾坤几何。在国防部的预算列表里不会出现这个地方,甚至在军情部的内部咨文里也不会有人提起,他甚至怀疑每天在军情部大楼里上班的同僚究竟有多少人知道这个只有编号没有名称的部门——而这样隐秘的存在,似乎还远不止一个。这是一个运行于人们日常认知之外的庞大系统,他一直隐约知道,然而直到此刻才终于亲见。   此时此刻站在这里,他才真正意识到他的身份能给予他怎样的便利。   当他说他需要一个暂不存档的监听计划时,蔡廷初打了个电话,便有一个身上带着烟味的便装秘书带他来了这里,编号D21,大厅左侧第四个办公室里有一个电讯小组,他不知道这些人是临时召集起来的,还是长年就在这里接受各种“订单”式的任务。没有人跟他寒暄客套,也没有人询问他要监听的是什么人或者有什么目的,只要他在许宅的平面图上标注出重要的家具陈设,比如电话和收音机的位置,电灯开关和电线插座的位置……带他来的秘书姓潘,蔡廷初称呼他“小潘”,他没有自我介绍,虞绍珩也就不问。除了负责安保的卫兵,其他所有人都是便衣,他也就无从分辨其他人的职级。似乎这里所有人都只专注于手边的事,而没有人关心彼此——直到有人问他:“你准备在哪儿听?你要是没有自己的办公室就去要个安全房。”   他当然不打算在六局做这件事,也不愿意再给其他人额外添麻烦,“我家里有一间冲照片的暗房,只有我自己用。” 接着,便说了地址。   一个埋头绘图的中年人突然抬起头:“是栖霞官邸。”   虽然这不是个问句,但绍珩还是点了点头:“是。”   那人这才借着灯光打量了他一眼,干巴巴地问:“你姓虞?”   他微一犹豫,点头道:“是。”   那人又低下头勾图,对这个答案全然没有表示。   三年前的拍下的那张照片仍然孤零零地夹在暗房的工作台上,虞绍珩一抬眼就能看到,他几次都想把这张照片和后来洗晾的片子一起收起来,但不知为什么始终没有动手。暗房的红灯为照片铺上了一层虚幻的暗红光影,像是被水冲开的陈旧血色。负责电讯监听的人告诉他到许家布线安装设备至少需要两个半钟头,那么,一餐晚饭加上一场歌剧,绰绰有余。   这件事他虽然不准备告诉父亲,但也不打算刻意隐瞒——反正他是瞒不住的。他如今见识了情报部冰面之下静水深流,忽然觉得,也许他这些天做的事蔡廷初都知道,比如他和栗山凛子的交往,比如他在查的人是许兰荪……既然蔡廷初知道,那只要他觉得需要,大概就会告诉父亲吧!可他们谁也没有过问。是因为到现在为止,他还没做出什么让他们觉得有必要“斧正”的事?或者,鉴于他们都不大希望自己待在这儿,所以一点儿也不介意自己会犯错,并且乐见其成?   一想到这种你在雾霾中行走,头顶却总有人审视的感觉,他就觉得很不舒服。但现在,也只能这么不舒服了。   他枕着双手靠在椅背上,在黑暗中飘移的视线终于触到了苏眉的照片。他仍然不太理解这样一个看上去文静清秀的小女孩为什么会对一个年纪大过她两倍的男人,迸发出如此的热情。他留意过她注视许兰荪的目光,仰望的姿态近乎虔诚,宛如信徒崇拜神祇。那目光叫他觉得诧异,即便是他父亲那样的男人,大概也不曾从他母亲那里获得过如此深切的仰慕。   若偶像崩塌,对一个小女孩而言,会是场灾难吧?   虞绍珩轻轻叹了口气,禁不住替她惋惜,如果她不是那么冲动,而是像唐恬那样规规矩矩地在学校里念书,现在会怎么样呢?兴许也会碰到叶喆这样死缠烂打的无赖……嗯,看唐恬的反应,似乎也不怎么愉快,他微微一笑,旋即意识到自己的失常,这个时候作这种臆想实在是太无聊了。   事情比虞绍珩预计得还要顺利。母亲出人意料地对这场占据了报刊杂志大幅文化版面的著名歌剧毫无兴趣,父亲乐得不必枯坐三个钟头陪夫人听男女高音唱意大利语。而叶喆的“小油菜”唐恬听说可以看首演,却是喜出望外,连带着对叶喆的白眼也少了两成。虽然还是不肯同他“约会”,但至少不会一看见他就黑着脸掉头跑掉,而是改为温柔有礼地循循善诱:   “我现在没有时间交男朋友。”   “我觉得我和你完全不适合。”   “你该上班了吧……你都不用上班的吗?”   叶喆则是耐心受教,坚决不改。两个人扯皮了一个礼拜,唐恬总算允肯叶喆去学校接她,一来她为了看演出特意买了新裙子,在路边叫“差头”太过招摇;二来就算她不肯,反正叶喆也是一定要去的。   “她买了条蓝裙子,我这条领带怎么样?配吗?” 叶喆一边对着镜子琢磨,一边征求虞绍珩的意见。   绍珩没有答话,拎起他丢在沙发上的军装外套抛了过去,叶喆慌忙转身接住,嬉笑道:   “不好看你也不用砸我啊。”   虞绍珩用手指虚点了点他怀里的衣裳:“你要真想追她,穿这个。”   叶喆掂了掂手里的外套,皱眉道:“好看吗?”   “现在的重点不是要让她觉得你好看,是要让她觉得你像好人。”   “什么叫‘像’啊?” 叶喆白了他一眼,随即嗤笑道:   “穿制服的就是好人啊?”   虞绍珩笑道:“国之干城,保家卫民。你说呢?”   叶喆仍旧有些不情愿:   “天天穿,都穿烦了……我们毕业合影,不仔细看我妈都找不着哪个是我。”   “你觉得烦,是因为你天天看,可她就不一样了,穿西服打领带的教授满校园都是,这个——”   虞绍珩说着,走过来拍了拍他手上的外套:   “她就比较少见了。你慢慢打扮,我先去接许先生,你们要是先到,就去二楼的西餐厅,我订了位子。”   05、个侬(四)   歌剧院的西餐厅为了配合演出,除了常备的法餐之外,还贴着《阿依达》的埃及背景,准备了几道中东特色的餐点——虽然谁都知道当年的埃及和现在的埃及完全是两码事。其实不管是对演出有莫大兴趣的唐恬,还是偶尔听过《阿依达》唱片的虞绍珩,都对威尔第的歌剧所知寥寥,连此前恶补了两天威尔第的叶喆都觉得音乐风格这种事,谈起来太过缥缈。这个时候,许兰荪的博闻强识就显得格外难能可贵,于是餐桌上的话题几乎变成了许兰荪对唐恬和叶喆的答问。   苏眉不大开口,只是含笑注视着丈夫和身边的朋友,虞绍珩也很少说话,偶尔撞到苏眉的视线,便见她轻浅一笑。   一时饭毕,虞绍珩把众人送到包厢,自己却少不得要去同熟识的亲眷打招呼。西式的歌剧院金碧辉煌,包厢也不例外。流苏状的水晶灯光芒璀璨,深红的天鹅绒座椅和壁板上古典风格的巨幅油画融为一体,暗金色的镂雕扶手深沉奢华。唐恬第一次在包厢里看剧,探着身子居高临下望出去很是新鲜;然而不多时,她便发觉周围包厢里频频有人望这边张望,对面还有人拿着望远镜装模作样地扫过来。这个发现让唐恬有些不自在,缩回身子坐在苏眉身边,低声道:   “他家里人每次来看演出,都给人这样看,也不怎么舒服吧?”   苏眉笑道:“大概早就习惯了。你看杂志上登出来那些他母亲的照片,不都是在这种地方抢拍的吗?”   唐恬想了想,扁着嘴道:“那些记者也是无聊,放着许多正经事不闻不问,偏要去追这些一点意思也没有的新闻。”   苏眉点点头:“是啊!我们这些升斗小民都指望着你唐大小姐有朝一日铁肩担道义,妙手著文章,把风气洗刷一新呢!”   唐恬笑道:“你这么笑我,分明就是不相信我做得成名记者,我偏要做给你看。”   她二人说话间,遥遥看见虞绍珩在斜对面的一个包厢里同两个女子说话,唐恬拿起望远镜瞧了一瞧,道:“咦?那位小姐我好像在哪儿见过。”   叶喆闻言,望了一眼,道:“哦,是周沅贞。这是正经来看歌剧的,她父亲是中央乐团的指挥。这位周小姐家学渊源,是个才女,唱女中音的,上过好几回杂志封面。”   唐恬听着,忍不住赞道:“怪不得,气质真好。”   叶喆声音低了低,意味深长地笑道:“她跟绍珩相过亲,两个人约会了一阵子呢。”   唐恬听了,又赞:“看起来蛮登对的。”   她刚才夸赞周沅贞还没什么,可这话就是连虞绍珩一起赞了,叶喆回味了片刻,觑着她同苏眉说笑的侧影,心里忽地有点空落落的。正在思绪芜杂的时候,虞绍珩推门而入,在他身旁坐下,叶喆看着他,回想起这些日子他们如何同唐恬相识,又如何在许家偶遇,及至今日像朋友一般一同看剧……在唐恬面前,他确实没有什么光彩之处,有绍珩作比,就更显不出他的长处了。   虞绍珩发觉叶喆一径默不作声地审度自己,奇道:“怎么了?”   叶喆被他问得醒过神来,慌忙转过脸去看舞台:“没事。” 恰在此时,钟声想起,剧院里的灯光渐次熄灭,只余了舞台上一片辉煌。   舞台上,男声高亢激越,女声优美缠绵,合唱团亦是雄浑壮阔;虽然不懂歌词,唐恬和苏眉亦听得颇为投入。大概女孩子总是对爱情故事格外着迷,虞绍珩看着面前的两个女孩子,忽然觉得有趣。唐恬和苏眉在一起,无论是站着还是坐着,旁人第一眼看过去,一定是先看到唐恬。这女孩子叫人一看就觉得清亮亮的,眉目分明,唇色明艳,连鼻梁都格外端正。而且,她的表情总是很生动,因为眉毛和小嘴配合得好,连翻起白眼来都有种鲜活的亮丽。   苏眉和她在一起,仿佛周身的光线都被她吸走了一层。   于是,苏眉就成了罩在雨丝风片里的春柳,清新,温柔,不夺人眼目,却沁人心脾,柔润的眼眸有一点琥珀色的光彩,唇色是淡柔的粉,连她的眉也比唐恬淡了一色,轻盈盈的温柔。可是就在你觉得她像花在雾中一般的时候,她额前的刘海蓦地被风吹起,那眉间一点嫣红,却这样剔透清晰。   玲珑骰子安红豆。   他突然想起这么一句词,才恍然自己的思绪似乎已偏离得太远。   其实,他只是在想,唐恬和苏眉在一起,两个截然不同的女孩子偏偏相处得很舒服。就像他和叶喆,说起来似乎每一点都不一样,可是碰在一起,却严丝合缝。   06、谲云(一)   舞台上的男女主角终于相拥殉情,台下的观众纷纷起立鼓掌,虽说不乏看到动情处的真知音,但更多的却是附庸风雅之后,深感解脱。不过无论如何,演员再四谢幕,捧得无数鲜花,镁光灯闪过,处处皆大欢喜。   虞绍珩和叶喆在剧院门口分手,一个送许兰荪夫妇回家,一个送唐恬回学校。   自从在许家偶遇之后,叶喆约唐恬约得愈发殷勤。他一向话多,便是唐恬不理他,也能自说自话自得其乐,若是唐恬跟他搭两句话,他就更是眉飞色舞个没完。然而,这一会儿,车子开出了十分钟,叶喆也没一句超过五个字的话。唐恬却是半从悲怆壮烈的歌剧氛围了抽出神来,忍不住要同人讨论,见叶喆没什么反应,不免有些无趣:“其实你不爱听歌剧吧?”   “嗯。”   “那你干嘛非要来啊?”   “……”   叶喆不作声,唐恬也反应过来自己这句话问得有点儿矫情。   她对叶喆态度一向恶劣,但今天刚被高尚凄美的爱情故事感染过,心肠有些硬不起来,静静想了一会儿,觉得与其两个人总这样没完没了地闹,不如正经把话说个明白:   “叶喆,其实你人也不坏,不过,我觉得我还是不适合跟你交往,你不要浪费时间了——我最多只能跟你做朋友。”   她端正了姿态,尽量让自己表现得像个大人,只是一鼓作气说到最后,声气还是虚了点,一时期望叶喆正正经经地答允今后不再没事找事骚扰她,一时又期望他插科打诨地混过去,这样他们就都不会太尴尬。   叶喆半晌没作声,蓦地开口,却吓了唐恬一跳,只见他呲了呲牙,道:“你是不是喜欢绍珩啊?”   “啊?”唐恬一愣,惊诧于他的思路诡异:“我……我怎么会……你哪点看出来我喜欢他?他……”   叶喆听着她语无伦次,回过头来对她笑笑:   “没事儿,你要是喜欢他你就跟我说,我不生气,我就问问。”   “没有没有,你绝对是误会了!”唐恬忙不迭地否认:“我怎么可能喜欢他呢?他跟你……”   她本想说“他跟你不是一路货色吗?”话到嘴边,赶紧收住,改口道:   “都差不多嘛!我怎么会喜欢他呢?”   “真的?”   “绝对没有!”唐恬死命地点头。   叶喆看了看她,猛地出了口气,面上又浮出了惯常的浮夸笑容:“那我就放心了。”   唐恬觉得他这表情不是个好兆头,小心翼翼地问道:“……你放心什么?”   叶喆把手肘搁在方向盘上,笑看着她:“我跟你说,绍珩跟我是生死兄弟,要是你想跟他好,他也乐意,那我不能跟自己兄弟抢女人啊?可要是让我看着你们好,我多他娘的……” 他吐了下舌头,讪讪笑道:“你想想我得多伤心啊!既然你不喜欢他,那我就放心了。” 说着,面色一肃:   “说好了啊!你以后也不能喜欢他,要不然……要不然我跟你没完!”   “啊?”唐恬越听嘴巴抿得越紧,这人到底在想什么啊?他好像根本就没明白自己的话,“叶喆,我喜不喜欢你朋友,跟我喜不喜欢你没有关系。我不喜欢他,也不表示我喜欢你,你明白吗?”话说得有点绕,唐恬觉得必须直白得毫无歧义才能让他听懂,遂道:   “总之就是我一点儿也不喜欢你。”   她说罢,只等着叶喆变脸,没想到他满眼都是活泼泼的笑意:   “那不要紧,我妈以前也不喜欢我爸。”   “呃……”唐恬轻呼了一声,双手蒙住了脸,蓦地发觉耳边一热,却是叶喆凑近了,低笑着说了一句:“哎,你知道我爸是怎么追到我妈的吗?全都是靠我。”   唐恬缓缓把手放下,疑惑地侧过脸看他,叶喆笑着瞟了她一眼:“不明白?好好想。”说罢,也不知道是想到了什么,莫名地快活起来,竟然用口哨吹了两句时下流行的“今宵离别后,何日君再来。”   唐恬被他忽庄忽谐的作派折腾得有些不知所措,虽然不太明白他怎么又忽然扯到了他家里的事情,但直觉似乎还是不弄明白为好。索性学校就在眼前,干脆闭紧了嘴不再招惹他。   叶喆虽然淘气,但风度还好,在路边把车停下,便绕过来给唐恬开车门。唐恬裹紧了大衣,拎着裙摆从车上下来,一边同他告辞一边就要过马路。叶喆忽然抬手在车窗上一按,堪堪拦住了她:   “想明白了吗?”   唐恬习惯性地白了他一眼:“你家的事,我干嘛要想?”   叶喆的人只隔了不到一臂的距离挡在她面前,懒懒笑道:“说不定以后也是你家的事呢。”   唐恬用手袋嫌弃地敲了敲叶喆撑在她身侧的手臂:“我要回去了,你让一让。”   叶喆却站着不动,“你想想,想出来就让你走。”   “无聊。”唐恬可没心情纠结他的胡搅蛮缠。   叶喆虚点了点她:“不爱动脑子,你学习怎么会好呢?算了,告诉你。” 说着,唇角飞起一圈洋洋自得的笑纹:“ 我妈是因为有了我才喜欢我爸的——你要不要也试试?”   唐恬先是皱眉,旋即明白过来,面孔涨得通红,鼻翼翕动,两道柳眉简直要竖起来一般,也顾不得周围有没有人,高声怒骂了一句:“流氓!” 竭力遏止住想要抽他一耳光的冲动,一把推开叶喆,就往马路对面跑。   叶喆犹觉得自己这番调戏温馨又含蓄,不料她居然这么大反应,转身之际,正看见车灯闪烁,一辆车子飞驰而来,他大喊了一声:“唐恬!”紧赶了两步,一把将唐恬扯了回来。那车子擦着唐恬的裙摆开过去,将近十米才刹停。   唐恬惊呼了一声,唬得面色雪白,叶喆亦惊骇到了十分,以至于前头那车的司机愤然打开车门,回头朝他们骂了句脏话,叶喆这才反应过来,就在方才那一瞬,他竟然非常之成功地把唐恬拘在了怀里,而且——这小油菜一点儿反对的表示都没有。这个发现让叶喆的心跳遽然快了几倍,手上是断然不肯放开的,声调也不由自主地温存了许多:   “我跟你开玩笑的,你不想试就不试呗!乱跑什么啊!吓死我了……”   唐恬惊魂甫定,胸中犹自气促,纤细的手指死命攥在叶喆臂上,听他贴在自己耳边说话,蓦地发觉自己仿佛伏在他怀中一般,惊吓夹杂着羞恼,想到这许多天来叶喆的恶形恶状,积雨云般的委屈越聚越浓,终于下起雨来。   叶喆正犹犹豫豫地想要去抚她的头发,不防怀中突然有了抽泣之声,低头看时只见昏黄的路灯赫然照亮了唐恬面上两道蜿蜒泪痕,叶喆心里怔了怔,却不敢去替她擦,心里一阵异样,酸酸楚楚像被一群小虫子叮咬一般,不觉慢慢放开了她,茫然叫了一声:“恬恬……”   那日在许家,许兰荪如是唤她,他背过脸就冲她对了口型,她气恼地瞪他,他却觉得开心。她嫩嫩得像棵小油菜,他总想着什么时候把她抱在怀里掐一掐,却总寻不到机会。然而这一刻,总算叫他“得逞”了,他却偏偏快活不起来。   “恬恬……”   他低低叫她,茫然中仿佛带着一点忧伤。唐恬条件反射地抬起头,泪光闪烁中呆呆看了他一瞬,触电般转身便逃——真的是逃。   飞跑过马路,飞跑进校门,飞跑出了他的视线,片刻不停。   叶喆没有拦她,因为她抬头看他的那一瞬,泪光闪烁中,尽是惊惧。   他是坏人,他让她害怕。   06、谲云(二)   许是很久没有这样热闹的社交,苏眉的兴致格外好。   虽然回到东郊夜色已深,她面上却一丝倦怠也无,一进门便张罗着煮面给许兰荪和绍珩做宵夜。虞绍珩进得堂来,一边同许兰荪谈天,一边留意许家可有不妥之处。看了一圈下来,不由佩服那班人的手脚,饶是他细心留意,也看不出有何异样。   “绍桢这么小就送出国去了,你父亲倒也舍得。”   听许兰荪说到弟弟,绍珩笑道:“家父觉得他在国内总归是有恃无恐,索性关到寄宿学校里去,没了倚仗,才好管教。”   许兰荪沉吟着道:“你们兄弟三个虽是一母同胞,脾性却差了许多,你这个做哥哥的倒是稳重,之前黛华还赞你没有纨绔习气。”   虞绍珩连忙笑道:“老师回头多在父亲面前替我美言几句吧!这回送绍桢出国之前,父亲特意把我们三个叫到一处训话,说我们这样的家庭,如今这样的环境,他是预备了要出败家子的……就看我们哪一个敢‘以身试法’了。”   许兰荪听着,莞尔道:“我看你父亲这话未必吓得住你们。你,连你两个弟弟,怕你母亲还多一些。”   绍珩低头一笑,“先生这话是洞见。若是我们惹恼了父亲,还有母亲能劝解转还;若是惹了母亲生气,可就真是‘弹尽援绝’了。” 说话间,身后一缕食物的热气腾腾而来,绍珩连忙起身,见苏眉手正将手里的一方红漆托盘放在桌上,上头搁着两个厚实的白瓷汤碗并筷箸汤匙。   “我只会弄这些,天气冷,你们趁热吃。” 苏眉谦逊地一笑,虞绍珩尚来不及谦辞,她便转身又去了厨下。   许兰荪走到桌边坐下,见绍珩迟疑,便道:“快吃吧,你越客气,你师母越不知道怎么招待你。”   绍珩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这才陪许兰荪坐下动箸。   只见一蓬细面整整齐齐地在卧在不见油花的清汤里,上头薄薄盖着两片火腿和几叶青菜,温热的香气缭绕而出,虞绍珩一嗅便知这面做得小有心思,下面的汤是撇净了浮油的鸡汤,面却是另起锅煮了,再用鸡汤送上来的。难倒不难,只是费些工夫。他先舀了一勺汤尝过,才去吃面。汤还不错,可面一入口,倒有些惋惜,苏眉用的面显是市面上卖的切面,远不如手抻的劲道可喜。   转念一想,苏眉的厨艺何其有限,更不消说让她一个小女孩去抻面了,何况冬夜寒重,这样一碗热腾腾的汤面摆在面前,也算差强人意了。他尝罢两箸,苏眉也自盛了面进来,在他对面坐下,温婉笑道:“我手艺不好,恐怕是没有你自己煮得好吃,你勉强填填肚子吧。”   绍珩忙道:“师母太过谦了,单是您这汤我就煲不来。”   苏眉心道这送面的鸡汤是她今日一早熬好的,之前试过多次,又向别人请教过才得了窍门儿,这公子哥儿于吃食上果然颇有心得,他既赞好,便是真的好了,欣然道:   “煲汤是最容易的,你是没工夫。”   许兰荪见苏眉面上浮了得色,不由暗笑小女孩天真,虞绍珩单赞她汤煲的好,实在是因为面无处可夸,他既不肯扫了主人的面子,又不肯违心奉承。那样的家庭养出来的孩子,自视甚高又工于心计,尤其是绍珩,一言一行都习惯成自然地滴水不漏,怪不得去了情报部……他心念一动,下意识地看了虞绍珩一眼,见他面上笑容欣悦,一双幽黑的眸子在灯下格外光彩照人。许兰荪思索了片刻,还是开口问道:   “绍珩,你怎么会去了情报部呢?”   虞绍珩闻言,连忙停箸答话:“我原本是想去作战部的,但父亲说到情报部能了解一下其他系统的运作,算是学习。” 他笑着耸了耸肩:“可能明年就调我去别处了。”   许兰荪点点头,这倒确实是父亲栽培儿子的的思路,便道:“虞先生果然思虑深远。”   虞绍珩回到栖霞官邸,匆匆冲过澡换了身衣裳就进了配楼的暗房。电讯组的人还在调试设备,回放方才他在许家时的录音;见他回来,又交待了一遍注意事项,便收工告辞。暗房里复又静了下来,录音还没有停,转成电声的对话和人声略有差别,许兰荪的声音此时听来更显深沉:   “绍珩,你怎么会去了情报部呢?”   虞绍珩在黑暗中微微一笑,继续听了下去。   苏眉的声音很温润,笑着开口的时候,又透出一点小女孩的娇柔:   “誊好的稿子在你左手边,我标了页码。”   许兰荪“嗯”了一声,“辛苦你了。”大约是拿起稿子翻了翻,又道:“字却没有长进。”   “不是杂志社催得急吗?”   “习字是为了用,你平时誊文章用心写,就不用再特意花工夫练字了。”   苏眉老实地应了一句“哦”,接着便问:“我去找一册唐人的灵飞经来临好不好?”   “我教你的话都忘了吧?学画写生,学书写死。你那册黄庭经才临了半年,根本就没有入帖,这就见异思迁,之前的工夫也白费了。”   “恬恬说我现在写得比她好多了。”   “练字首要静心,不是要和谁去比。”许兰荪的话立时语重心长起来,“再说你就算要比,也是跟好的去比,要是你们两个人自己比来比去,只能一个比一个坏。”   只听苏眉戏谑地应道:“先生教训的是,学生受教了。”   虞绍珩也随之一笑,既而又有些怅然。   他费了这番工夫监听许兰荪,于公,自然是希望能有所“收获”,然而于私,他却又不希望那些“收获”真的到来。因为一旦他的猜测成真,这样静好的秉烛夜话就再也不会有了,今晚摆在他面前的那碗费心费力却又不甚美味的汤面也不会再有了。   06、谲云(三)   眼看着到了晌午,叶喆还是恹恹地歪在菊仙那张雕花床上,水绿的帐子撩开半幅,手边搁着一碟松瓤,他自己不磕,一粒一粒拈起来有一搭没一搭地往对面一只大白猫的身上掷。那猫只管窝在水汀边上取暖,眯缝着眼睛不爱理他,偶尔打个呵欠,才顺便冲他呲呲牙。   “樱桃,樱桃——”叶喆叫了两声没人应,嘟着嘴从床上坐起来,愣愣神,又栽了回去。   这时,只听外头楼梯上有男人硬朗的脚步声,还有樱桃那个甜脆响亮的嗓门儿,“在呢在呢!叶少爷这两天一直照顾我们生意……”   叶喆一个激灵从床上翻了起来,不会是父亲的人找他找到这儿吧?死丫头,看着伶俐,其实是个蠢材了,这不是给他上眼药吗?他正寻思对策,樱桃一打帘子,一个穿着驼色大衣的年轻人走了进来,却是虞绍珩。   叶喆一见是他,立刻松了口气:“吓了我一跳,还以为是我爸的人……”   虞绍珩脱了大衣交给樱桃,端详着叶喆笑道:“你不是正经开了病假条吗?怕什么?”   叶喆懒洋洋地从床上下来,先踱到水汀边上轻轻踹了那猫一脚,腹诽了一句“敢不理我”,才回头对虞绍珩道:“我请了病假又不在家,我爸一问就穿帮了。”   “那你在这儿躲着干嘛?”   叶喆转了转眼珠,笑道:“我来听樱桃唱大鼓啊!你找我什么事儿?”   虞绍珩慢慢看了他一遍,道:“我也是来听大鼓的。” 一时樱桃过来上茶,脸上笑出了四个酒窝:   “哎呦,看来我真是要红了!我得跟菊仙姐商量着涨点儿价钱。”   “财迷丫头!”叶喆笑骂了一句,便嚷着饿了,樱桃抿嘴一笑退出去,转身就提了个红漆食盒回来,里头四样小菜,两样细点,一盆梗米粥,端出来还冒着热气,“虞少爷,您要是还没吃饭,也将就着用点儿?”   虞绍珩点点头,陪着叶喆坐下,叶喆低头扒了几口吃的,忽然掀起眼皮觑着虞绍珩道:“你是不是找我有事儿啊?”   绍珩舀着粥,漫不经心地道:“本来我以为你是因为唐恬那丫头害了相思病,如今看你胃口这么好,我就放心了。”   叶喆闻言,狠狠嚼了几口嘴里的虾饺,面上却是不以为然:“那小油菜啊!我不喜欢她了,矫情,没意思。”   “那就好。你早跟我说,我也不用白跑这么一趟了。”   “嗯?”叶喆听着他话里有话,将信将疑地道:“你什么意思啊?”   “我上次去许先生家,听师母提起,说这位唐大小姐不死心,一定要写一篇控诉娼妓制度迫害妇女的报道出来,这几天可能还要到这边来。我怕她又碰上你——咱们也不能总在堂子里有公务啊!” 虞绍珩边说边笑,“既然你不理会她了,那就在这儿待着吧。”   叶喆听着他的话,只觉得送进嘴里的东西全然没个味道,寻思着再问点什么,却见虞绍珩跟樱桃招呼道:“樱桃姑娘,烦你赐教一段儿书听听?”   樱桃盈盈一笑,“您这话说得太客气了!”   说着,理了理身上浅黄的缎子袄,拿出月牙铜板,退到堂中站定,端足架势亮了个相:   “花明柳媚爱春光,   月朗风清爱秋凉。   年少的(那个)佳人,   她爱才子……”   樱桃扑闪着眼睛刚唱出味道,叶喆忽然搁了碗筷站起身来,对虞绍珩道:   “走了走了,路口有个新开的川菜馆子不错,我请你吃饭去。”   樱桃连忙停了唱腔,虞绍珩却坐着不动:“你怕碰上唐恬啊?”   “我怕碰上她?” 叶喆一脸的不屑,“好几天没回家了,我怕我爸找我。” 虞绍珩的目光在他面上悠悠一盼,叶喆便觉得颊边隐隐有些发热,樱桃在一旁笑道:   “可不是,你天天霸占着菊仙姐的屋子,人家还以为我们菊仙姐养了个小白脸儿呢!”   叶喆刚迈出门,忽然省起一事,赶忙对樱桃叮嘱道:“丫头,这几天灵醒点儿,要是看到上回那小油菜,盯着她啊,别出什么事儿。”   樱桃甜笑着应道:“您放心,我招呼胡老六他们小心门户。”   叶喆一听,瞪着眼睛道:“我是说别让她出什么事儿。”   樱桃咯咯直笑:“知道了。”   绍珩随着叶喆下楼,回头扫了一眼芥末墩似的樱桃,对叶喆道:“这丫头挺好的,你看不上,也赎出来啊,就算到坤书馆唱大鼓,也比待在这儿强。”   叶喆摇了摇头,转身冲樱桃吆喝了一句:“丫头,小爷给你赎身啊?”   樱桃笑吟吟地托着腮:“樱桃真谢谢您了!千万别抬举我,哪儿的日子都没这儿自在。”   叶喆跟虞绍珩撇了撇嘴,“瞧瞧,我都不怕别人嚼我的舌头,她还不乐意呢!”   虞绍珩笑而不言,出了如意楼才道:“那小油菜你真不惦记了?”   叶喆叹了口气,一脸苦相:“我惦记也没用啊,不知道怎么搞得,她看我哪儿都不顺眼,先前是嫌我,现在——我觉着她都怕我了。”   绍珩凝神听着,轻轻道:“她也未必是怕你。”   十多天了,许兰荪的事他还没听出什么异样,却听了不少唐恬跟苏眉的私房话。前日唐恬到许家,唧唧咕咕跟苏眉说了两个钟头,他回来听录音,忍不住就皱了眉,要不是为了叶喆,直接就洗掉了,可怜他还耐着性子听了半晌——好不容易苏眉问她:“那你觉得他那个人到底怎么样啊?” 唐恬哼唧了半天,才嘟哝出一句:“我也不知道。”——完全不考虑他这个“听众”的感受。   不过,仔细听下来,虞绍珩觉得,唐恬对叶喆或许并没有那么大的敌意。   唐恬面子上要强,可十八九岁的女孩子,难免多思多愁也多情;怕伤人,也怕受伤;怕犯错,也怕错过;与其说她怕叶喆,倒不如说是怕她自己:怕不能把握自己,也怕辜负了自己。   “上次我送她回学校,随便开了句玩笑,她都吓哭了。”叶喆一想起那天的事,就觉着瘆的慌,他这么风流倜傥的人物,怎么就被唐恬当做了毒蛇猛兽呢?   “我觉得她不是怕你,是怕跟你在一起。”   叶喆皱眉:“有区别吗?”   绍珩斟酌着道:“她这个年纪的小姑娘,一想到交男朋友,就要想到结婚生子,一生一世……一辈子的头等大事,能不害怕跟错人吗?”   叶喆眉头皱得更紧:“这一辈子的事儿谁说的准啊?错了再换呗。”   虞绍珩笑道:“她可不这么想。”   “啧——”叶喆琢磨着道:“我也弄点儿天长地久海枯石烂的话去忽悠她?” 说着,抬头看了看天,“那多俗气!”   唐恬这样怕,那苏眉呢?   她也喜欢《乱世佳人》,喜欢简。奥斯汀;她也喜欢丝绸裙子,喜欢芝士蛋糕……她和唐恬似乎根本就没有什么两样。如果一定要找点不同……虞绍珩想,大概就是她比唐恬更安静,她临帖学画的时候,可以很久都不作声。   他一边冲洗照片,一边听录音,忽然听到许兰荪指点着苏眉弹琴:“操琴有‘十善’:淡欲合古,取欲中矩。轻欲不浮,重欲不粗……”   如今这年月,弹古琴的女孩子倒是不多了,转换成录音的丝竹琴声失了韵致,但默然听来仍叫人觉得静。操琴者有语:不衣冠不弹,她既是弹古琴,应该是穿旗袍吧?他几次见她,都觉得她衣裳穿得太生涩,一味去贴“许夫人”的身份,却全然脱开了她的人。她那样的年纪和样貌,该妆扮得像夜月春柳一般,抹滑勾挑才算入了画,嗯,他记得,她的腕子很好看,隽秀玲珑,纤纤的……突然一阵尖锐的电话铃响打断了苏眉的琴声,虞绍珩悚然一省,他对那女孩子——不,是许夫人,似乎留意得太多了。   他无暇多想,便切了录音去听电话,许兰荪不紧不慢地走过去接听,那电话已经响了四遍,“许宅,请问哪里?”   电话那头是个甜亮的女声:“许教授吗?是我。”   许兰荪似是迟疑了一下,道:“哦,是林小姐,你好!是稿子有什么问题吗?”   “稿子没有问题,是之前请您为我们写专栏的事,正好我这几天在江宁,想跟您面谈一下,明天下午三点您方便吗?”   “明天下午……”许兰荪思量着道:“可以。”   “那就明天下午三点,老地方见。”   电话断了良久,虞绍珩才发觉自己手心沁出了薄薄一层细汗。这个打电话来的“林小姐”分明就是栗山凛子,冒认报刊编辑却不自报家门着实聪明,国中报刊杂志不知凡几,她这身份几乎查无可查。恐怕是他们一早就精心谋划过的说辞吧!   他还是想不透这两个人究竟是什么关系,可即便许兰荪真的上了钩,即便他能在自己家中出入,但像演习资料这种东西,他无论如何也接触不到。但愿栗山凛子只是把许兰荪视作一个可以诱惑的对象,用来接近虞家;但愿他们和他的案子没有关系,但愿许兰荪只是一时心血来潮,想找一点日常生活之外的桃色刺激。   但愿……   这位自幼为他开蒙的先生,如今看来竟是这样陌生。然而感慨无益,要紧的是接下来的事。凛子约了许兰荪在老地方见,这个“老地方”莫非就是那家旧书店?栗山凛子那里应该有六局的人盯着,明天他问一声就是了。只是这件事要弄清楚,该从哪儿着手呢?如果他们动了许兰荪,凛子那里怕会打草惊蛇;如果从栗山凛子身上着手,他需要一个可进可退的方式。   暗房中重归寂静,虞绍珩闭目而坐,将脑海里浮出的千头万绪整理到一处:   她不是要留一张票约他去看和服艺术展吗?她不会只想叫他看看那些挂在架上的霓裳吧。   06、谲云(四)   一朝好雪,满城银装。   从帝国饭店的宴会厅隔窗俯望,半城烟火尽收眼底,平素流光浮金的繁华街巷尽覆雪下,一片静谧安然。辟成展室的宴会厅也装扮得至清至素,只为了衬托一袭袭极尽华美的高品级和服。宾客们也都很安静,零星的交谈都悄然融进到了尺八与古筝合奏的扶桑邦乐中。   虞绍珩凭窗而立,端着酒远眺陵江两岸被白雪覆盖的连绵群山。忽然,一缕梅花冷香自身后幽幽袭来,接着,便有丝绸织物的悉索声响渐渐靠近,“绍珩君为什么不看展品呢?” 说话的人又轻又甜,和她衣袖中的幽冷香气杂糅出一种复杂的媚惑。   虞绍珩没有回头,只是淡笑着啜了口酒,低低道:“白梅正满开,破晓只为看花来——我要看的花还没有到,怎么能把心思先浪费掉呢?”   凛子扑了淡红胭脂的脸颊上,透出两点精致的梨涡,方才她进来的时候,身上的盛装捕获了许多人的视线,可他却居然背对着这一切。她有一点失望,既而又觉得他穿着深色戎装的卓拔背影叫人看到他的那一瞬,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虽然他看不到,但她还是用最娴雅的姿态姗姗而来,她随口一问,他答她的,却竟是与谢芜村的俳句。   白梅正满开,破晓只为看花来。   她衣上的熏香正是白梅,他轻吟低笑,仿佛抛了一缕叹息给她,不动声色的恭维叫她觉得自己恍然便是江岸上的一丛白梅:“但愿我不会让绍珩君失望。”   对于这一点,他倒丝毫不怀疑。虞绍珩微笑着转身,眼眸中的期待很快就变成了理所当然的惊艳。他料到她会妆扮得毫无瑕疵,但却没有料到她盛装若此。凛子薄施脂粉的脸庞沉浸在华美不可方物的礼服中,米白的唐织表着上刺着仙鹤图案,阔大的衣袖里露出数层粉白绯红的单衣,浓紫的长袴平添幽艳……略作俭省的女房装束,华艳而迷离,层层叠叠的丽色丝绸将她玲珑娇小的身躯包裹其中,宛如绢偶。   “凛子小姐的礼服……”他拖长了声音,仿佛赞叹不尽:“美得像一个梦。”   凛子用矜持而温柔的微笑收下了这句赞美,“我带绍珩君去看一看真正的‘十二单’?”   从雪白无瑕的花嫁礼服到维新之后的华族衣裳,瑰丽繁复,美不胜收,果真让观者如堕梦中。“单衣的颜色就像俳句,一定是配合季节的。菊重是秋天的颜色,梅重是冬天的颜色。” 凛子的欣悦和骄傲溢于言表:“真是美丽!”   绍珩含笑望着她,偏过脸悄声道:“衣裳再美也是死的,要美丽的人穿起来才真正动人。”   凛子的心蓦地膨胀起来,颊边的胭脂仿佛重了一色,她忽然有些遗憾,如果他不是她计划要诱惑的目标该多好……那遗憾来得如此迅疾,以至于她自己来不及阻挡,膨胀的心房骤然荡开了一个空洞。   “里头闷了点,我们出去透透气?”温热的气息贴在她耳边,凛子还来不及思索,惊觉她露在衣袖外的指尖被虞绍珩轻轻握住,牵着她避开人群,悄然出了展厅。   凛子随着他进了电梯,却见他抬手按了顶楼。凛子一眼瞥见,心头怦然一跳,顶楼皆是套房,这个时候他带她上去,个中心思未免太昭然若揭了……她想到这个,心里竟然有些紧张,真是好笑,她不正是来诱惑他的吗?怎么鱼儿咬了钩,渔夫却忐忑起来了?凛子,你要集中精神扮演好你的角色啊!她一面暗暗告诫自己,一面适时地换上了无辜而迷惑的表情:   “……你不是要出去吗?怎么去顶楼?”   虞绍珩默然一笑,没有答话,握着她指尖的手又向她衣袖里探了一探,将她纤巧的柔荑包裹在手中。凛子的手微微颤抖着蜷缩了一下,便由他握住了。她的衣衫堂皇华丽,步履却十分轻盈,从厚重的羊毛地毯上行过,如同傍晚的云朵。走廊里空无一人,虞绍珩牵着她停在一处套房的门前,从衣袋里取出钥匙,径自开了锁,推门而入。凛子跟在他身后进来,见这间欧式风格的套房富丽非常,偌大的客厅里摆了全套的皮面沙发,对面的台几上还置了一台最新型号的电视机,边柜上插着一大瓶半开的白玫瑰。   “这是……”   凛子一脸惑然地望着虞绍珩,却见他故作神秘的压低了声音:“这是情报局的安全房。”   凛子掩唇一笑,全然不肯相信,虞绍珩也不多解释,只微笑着道:“跟我来。”   说着,便拉了凛子推了另一扇门。这便是卧室了,一张鎏金铜床横在房间正中,凛子瞟了一眼,立刻便娇怯地低了头:“绍珩君……”   “嗯?怎么了?”   见虞绍珩低头相询,凛子颊边的胭脂愈发艳丽,咬着唇道:“在绍珩君眼里,凛子是个轻浮的女孩子吗?” 她说完,正猜测虞绍珩会有什么样的反应,却听他轻轻咳嗽了一声,忍俊不禁地看着自己:“凛子,在我眼里,你是个很乖的女孩子呢!可是你想的事情,却一点也不乖啊!”   凛子一怔,虞绍珩已拉开了低垂的落地窗帘,原来这房间的另一面还连着一个弧形的露台。虞绍珩施施然走了过去,回头对凛子笑道:   “凛子,来看看这座城市的雪夜吧。”   冬夜的星星看上去有些瑟缩,月亮是银白的下弦,而雪光则变成了奇异的蓝。凛子忽然觉得从未有过的放松,她拎起厚重的衣摆,在露台上走来走去,眺望着这高远的世界。她觉得此时此刻,自己就像那些童话故事里的公主,拥有惊人的美貌与华服,居住在直入云霄的城堡中,而且至关重要的是——有一位王子正在等待她的青睐,并且适时地递给了她一杯酒。   凛子尝了一口,粉红的舌尖划过酒杯边缘,惊奇地说:“咦?这是刚才宴会上的酒。”   绍珩点点头,“我偷的。”   他漫不经心的态度让她连“真的吗”这样的问题都按耐住了,凛子又喝了一口,眯着眼睛感受酒精滑过喉咙的刺激,这一次真是有生以来最让她愉快的行动了,她忍不住开始幻想,他戎装下的身体会有怎样的触感。   这真是个漂亮的男人,凛子舔舔嘴唇,他的样貌很像他的父亲,但气质却完全不同。他的父亲,即便到了现在这个年纪,也依然叫人觉得峻烈锋锐,像刀锋劈过冰面,像阳光照耀于雪峰;但他不同,他这样年轻,却这样沉静,就像眼前这无尽的夜色,能将一切都沉淀其中。   她默默想着,不知不觉杯里的酒已经喝完了,她开始期待他的拥抱和亲吻,她用天真而诱惑的眼神仰望着他,他终于开口,却让她真的怔住了——他抬腕看了看表,说:“这么晚了,该送你回去了。”   07、落梅(一)   “这么晚了,该送你回去了。”   虞绍珩的话将凛子从惬意的微醺中惊醒,她花瓣似的唇微微翕张,眼中带着讶然的失落竟来不及掩饰。虞绍珩却仿佛全然不曾察觉,因为顾及她衣饰繁复,一路上牵了她出来,格外地小心翼翼。   凛子垂着头,纤柔的颈子弯着美好的弧度,唇角是甜美而端静的笑容,心底却像将沸的茶水,连串的气泡汩汩地向外冒。他的每一分言语,每一个举动,都分明是一场预谋的艳遇。然而到了瓜熟蒂落的那一刻,他却拒绝收获。是她配合得不够好,还是她的演技太完美,让他觉得她今晚不会就范?   抑或是……凛子的呼吸窒了一瞬,对他来说,这并不仅仅是一次猎艳,而是一次恋爱。   恋爱?   这念头让凛子心底的炭火烧得噼啪作响,窜动的火苗从心头直跳到眼底。如果她真的只是一个普通的领馆秘书就好了……凛子不无遗憾的想,但转瞬之间,一个更加刺激的念头鼓荡着她的心,如果他爱上她,心甘情愿地匍伏在她的裙裾下不能自拔,如果他们结婚……噢,神呐!这一定是世界上最美妙的冒险。   凛子跟着虞绍珩出了酒店的转门,台阶下赫然停着一辆深黑色的加长轿车,车头矗立的双翼标志金光铮亮,在雪夜之中分外耀眼。凛子不料他这样招摇,略一迟疑,便听见虞绍珩轻声笑道:“我平时开的车你见过,只是今天我想你会穿礼服,所以……还请凛子小姐不要介意,美丽的人和美丽的衣裳都应当敬惜。” 言语之间,竟似十分抱歉。   凛子第一次坐进这样深阔的车厢,米白的皮面座椅宽大敦厚,不输方才酒店套房里的沙发,左手则是个打着射灯的吧台,车子无声启动,吧台上的横窗便将雪夜的景致缓缓送了进来。这样一个近乎密闭的空间,安静,平缓,与世隔绝。   “司机真的听不到我们说话吗?”   凛子带着雀跃的神情四下打量,顺便提一些消减自己智商的问题——无论男人展示的是财富和地位,还是智慧与勇气,都需要女人适当地给予一点鼓励,否则,他们被挫伤的成就感会削弱了恋爱的趣味呢!   不过,他这样做,是真心出于绅士的体贴,还是他对某些事情有特殊的偏好呢?凛子开始策划自己的反应,他会先吻她吧?可她的衣裳未免太厚重了,当她喘息的时候,很难让他触到她剧烈的心跳呢!   然而他并没有挨得她太近,虞绍珩替她理顺了层叠的衣摆,便坐在远处,遥遥望着她,一言不发。凛子只好暂时中断了自己的臆想,乖巧地笑问:“绍珩君为什么这样看着我?”   “我在想……” 虞绍珩一手撑着下颌,赞叹中仿佛带着叹息:“凛子小姐真的是个漂亮的女孩子。”   凛子绞扭着自己的手指:“绍珩君总是这样称赞我,会让我骄傲的哦!”   “凛子小姐是绝对有资格骄傲的。”   这样的交谈太肤浅了,凛子有些不耐烦,如果他们真的要谈一场恋爱,彼此还需要一些更深入的了解:“绍珩君,我有个问题想问问你,如果不可以说,你就当我没有问吧。”   “什么?”   “井川君很不理解你为什么要到情报部门任职,他说,如果你到作战系统去,一定会有很好的前途……我也想知道,你为什么要做这么怪异的工作呢?”凛子歪着头,完全是小女孩式的认真。   虞绍珩思索了片刻,神情一肃,凝眸望着她:“我要是告诉了你,你不可以告诉别人,也不可以告诉井川哦。”   凛子郑重地点了点头,只听虞绍珩道:“因为我想知道别人的秘密。”   凛子困惑地看着他:“谁的?”   虞绍珩忽然莞尔一笑:“比如你的。”   他的话让凛子心底隐隐一惊,他的笑容却像射进深海的一道光束,被静谧的水流洗去了刺目的芒,明亮而安宁:“凛子,你有秘密吗?”   凛子娇羞的脸庞像覆雪的花瓣,故作纯洁的眼神里写满了欲擒故纵:“我的秘密是不能告诉绍珩君的。”   然而他只是专注地望着她,始终没有靠近。   车子缓缓停在领馆门前,凛子步态优雅地走出来,虞绍珩也跟着下了车。落满雪的行道树给人一种花影如云的错觉,冷澈的空气比花香更叫人心脾清冽。   “那么,绍珩君,晚安了。”凛子仰望他的目光羞涩而热切,她知道,这样的目光最能点燃一个男人的欲望。   “晚安。”虞绍珩负手而立,姿态雅正,但视线却毫不掩饰地黏在她身上。   “我回去了。”凛子说完,人却没有动,只是征询地看着他。   “嗯。”虞绍珩点点头。   凛子有些放松,又有些失落,刚刚转身要走,忽然发觉虞绍珩牵住了她的衣袖,轻声唤道:“凛子。”   莫名的欢欣让她蜷在衣袖里的手震颤起来,凛子回过头,还没来得及开口,面前的男人突然俯身靠近了她。凛子还没决定是不是要闭上眼睛,木香调的古龙水已经从他颈间幽然而至,是白檀的味道。   她的心像秋千一般高荡而起,“绍珩……” 她的唇仿佛触到了什么,瞬间凝固了言语,他的手抚上了她的脸,修长的手指温暖有力,凛子合上眼,等待着更炽烈的亲密,然而那气息却渐渐飘散在了冬夜里。   凛子睁开眼,茫然中只见虞绍珩注视她的目光,温柔而克制。大多数男人看女人的目光都单纯到单调:惊艳、崇拜、嫌恶、冷漠……但他不同,他的目光里有欲望,但克制,有温柔,但伤感,甚至若有若无地流露出一缕怜惜。这样的注视轻而易举地让人沉溺,让她觉得自己会被重视,被珍爱,被呵护。   这样的注视将她身上的每一处神经都挑动起来,从欲望到情感。   然而,他放开了她,他的手从她脸颊上滑落下来,他说:“回去吧。”   她恍然像被他用魔法点染过一般,依着他的话,失神地踱了回去。她进了领馆的庭院,才恍过神来,急急回头,正看见他的车划开夜色,无声而去。   07、落梅(二)   凛子坐在自己的单人床上,机械地拆解着发髻,她刚才的表现好糟糕!她完全没有把握好节奏,如果不能彻底俘获这个男人,至少她也应该留下一个余味无穷的告别,而不是就这样傻呆呆的结束!然而,就是那一刻的恍然,却释放出一种难以言喻的甜美。   精心养护的长发滑落下来,凛子仍然不愿意动手去解脱身上的礼服,仿佛这梦一般的衣裳一旦离开自己的身体,这个梦一般的夜晚便会彻底结束。她一寸一寸地向前回忆,他挺秀卓拔的背影,他低声吟咏的俳句,他牵着她穿过衣香鬓影的展厅,他递了酒给她:“我偷的”,他带她进到豪华暧昧的房间,却只是为了观赏这城市的雪夜;还有临别时那个戛然而止的亲吻,凛子的指尖轻柔地覆上了自己的唇……突然,房间里的电话毫无征兆地响了起来!   凛子一惊,心头突突直跳,预感怂恿她用最快的速度抓起了电话,纠结的衣摆几乎绊倒了她:   “喂?”   电话那头的人没有马上回答,她似乎听到了低微的呼吸,她稍稍提高了声音:“喂?”   “りんご……” 电话里唤她名字的男声并不生涩,但却没有丝毫口音,凛子听着,不由自主地弯了眉眼,掩唇笑道:“绍珩君?”   电话那边的人似乎也在笑:“凛子,有一件事,我心里总有点放不下……”   凛子的语气充满了羞涩的期待:“什么?”   “你的礼服换掉了吗?”   “啊?还没有……”   “我猜也没有。”隔着电话,凛子仿佛能望见那个男人含笑的眼:   “如今的女孩子很少有人会自己整理和服了,我在想,你需不需要人帮忙?”   凛子忍不住轻笑出声,刚要同他调笑,虞绍珩的声音却静了下来:   “凛子,方才我回来的时候路过江边,看到江岸上落满雪的梅林,就像花国一样美,可我停了车去看,却分辨不出哪些才是真的梅花……我忽然很想念你,想念旧年京都的雪夜。”   凛子颊边的笑容慢慢褪了下去,思绪被他的话蛊惑着飘到了雪夜江岸,飘到了记忆深处的故乡,她忽然有一丝胆怯,像背着大人初次约会的少女,声音中满是脆弱的勇敢:   “你……你在哪里?”   他暧昧地笑,游戏般的口吻:“我在情报局的安全房。”   “……那么,请你等我。”   凛子欢快地挂了电话,熟练地对着镜子补妆,头发来不及侍弄了,用缎带挽起来更显得可怜可爱。这个男人的表现值得一个奖励,她自己当然也需要一个奖励呢!   把礼服妥贴地塞进出租车里是件麻烦事,可此时此刻,这忙乱恰如其分地呼应了凛子心底不断驿动的兴奋。她甚至想要暂时忘记自己的工作,纯粹地享受一个绮丽的夜晚;可这样不大好,凛子嘟了嘟嘴,会让自己有负罪感,毕竟她身负使命,而非一个把找丈夫当成毕生事业的肤浅妇人。   深夜的酒店大堂依旧灯火辉煌,盛装而入的凛子仿佛舞会行将结束时,才从城堡逃出仓促而来的无名公主,刹那间袭来的寒风吹得手指有些僵冷,她无视旁人或惊艳或猜度的目光,径自进了电梯,直上顶楼。   暗红地毯,米金墙面,色调深沉的大幅油画,整个楼层沉静如闭馆之后的博物院,堂皇精致却空无一人,凛子对着走廊拐角处的镜面审视着自己,手心贴在微烫脸颊上,光滑的触感让她自己都觉得眷恋。   理了理颈间的碎发,凛子刚要抬手去按门铃,深咖色的雕花房门却突然开了,凛子只觉得腰间一紧,还未来得及反应,人已被牢牢按在了壁上,强硬的躯体隔着厚重的衣裳压迫着她,毫不吝惜那华美而脆弱的衣衫,灼热的亲吻占据了她的呼吸……房间里只亮了壁灯,他衬衫的领口开了三粒纽扣,激烈的动作和身上沉静的白檀香气如同冰火两极,瞬间的冲撞让凛子无暇思考,本能地想要抵挡他的侵略,然而她的手刚刚撑住他的肩,他便倏然放开了她,揽着她的腰柔声笑道:   “害怕了?小女孩。”   他幽邃的眼眸含笑望着她,指尖在她艳丽的唇瓣上抚慰般的按了一下,又缓缓向下滑去,在她腰际盘桓了一瞬,接着,便勾开了她的衣带。   凛子不胜娇羞地吟哦了一声,抬起眼却是促狭一笑,盈盈推开了他的手,“我的衣裳都是自己的穿起来的。” 说着,羞涩而骄傲绕过虞绍珩,将装饰精美的衣带双手捧下,妥贴地安放在茶几上。她迎窗而立,窗外的雪光为她娇俏的背影镀上了一层幽蓝的光华。   凛子的手势柔和而缓慢,仿佛应和着某种无声的韵律,她懂得如何挑逗人的欲望。她的动作从容优美,目光却在房间中逡巡,虞绍珩的外套随意搭在一旁的单人沙发上,露出一角深色的……似乎是个公务包?   凛子心中一动,她不记得之前他们在这儿的时候他带了这个,莫非他刚才送她回去是因为临时有事?她心中思虑,手上的动作却毫无迟滞,过于束缚的华裳解开脱落,她自己也长长出了口气,解脱开来的身体放佛也开始呼吸,苏醒着焕发出勃勃生机。凛子微微侧过脸庞,让纤长的睫毛和颊边的红晕恰到好处的落在男人的视线里。   一点一点舒展开来的身体,让她的动作像巫女的舞蹈,欲扬先抑,欲迎还拒,轻薄华美的丝绸一层层飘落下来,在凛子身下浮成了一片云霞。   指尖隔着最后的细滑衣料触碰着自己的肌肤,她察觉到他在靠近,他的手不疾不徐地从她脊椎上划过,男人灼热的气息和清寂的白檀香气透过单薄的衣衫熨烫着她纤薄的皮肤,凛子忍不住呻吟出声,她被他抱在怀里,宛如花朵被人从枝头撷取。   她柔顺地勾住他的颈子,目光落在他平滑的锁骨上,想象着当自己的舌尖从他肌肤上掠过,会激起怎样的反应。   很快,她的人陷进了一片柔软的鹅绒被里,这一切都完全合乎她的意愿,但遗憾的是,她筹谋已久的诱惑和挑逗似乎都无从施展。他一覆上她的身体,她就意识到这个男人有极强的控制欲。   他控制自己的身体,也控制她的。   他并不莽撞,甚至可以说得上体贴,但那种不留余地的强势却和他之前的沉静温雅判若两人。   她恍然想起古老传说中那些前一刻还在为花上朝露感伤,下一刻便将利刃刺入敌人身体的风雅武士……凛子时断时续地想,也许她需要更多地了解一下这个男人……不过,身体的战栗很快就打断了她的思绪。   凛子的指尖轻而又轻地在虞绍珩的锁骨上划过,呼吸匀停的男子轮廓俊秀,神态安详——太完美的情人难免让人觉得不够真实,凛子贴住他的身体,肌肤相接的缠绵让她一时之间几乎无法下决心离开,默默地从一数到六十,唉,必须要做事了。   “绍珩君……”   她小猫一样柔媚地低唤,然后满意地吻了吻他浑然无识的睡颜。赤着脚踩实了地毯,欢愉后的疲懒让她忍不住又娇怨地回头瞥了一眼,才悄无声息地走了出去。   他外套下放的果然是个公文包,很普通,没有密码锁,他这个级别确实也还不需要,不过,她也没指望眼下就从他身上捞到什么重磅的信息,他这个人才是最有价值的工具,凛子无声一笑,转开了包扣,看一看也好,至少可以让她对这个男人有更多地了解。   包里除了文具、证件,还插着一个缠着绳结的档案袋,凛子留心看了绳子的绕法,才小心打开——是早川君啊!资料里的人她见过,是知名新闻社的驻华记者,虞绍珩拿他的资料做什么?他们在查他,还是他们要利用他?凛子咬唇想着,麻利地将文件照原样收好放回包里。   她缓缓吐了口气,每次做这样的事情,都让她兴奋莫名;越成功,她就越勇敢;越勇敢,她就越容易成功。   柔若无骨的身体再次滑进宽大蓬松的鹅绒被,凛子的神经慢慢放松下来,她倒有点希望他这个时候能醒过来,她很久没有享受这样温暖而有力的拥抱了,她偎紧了身边的人,在回味和遐想中渐入梦乡。   手臂有些麻冷,身上也觉得像有冷风拂过,凛子朦朦胧胧中想抬手去拉被子,却像被什么拽住了,是梦做得太沉吗?她用力动了一下,一个激灵清醒过来,差一点惊呼出声:   被子堆在一旁,床上只剩了她一个人,自己的一双腕子被拉过头顶,扎扎实实地捆在了床栏上,绳结打得很好,这打法她也会,只是解不开;不仅如此,她的脚踝竟也被绑在了一处,那勒紧肌肤的触感温凉丝滑,大约是她衣上的带饰……她被人这样缚住,竟全然没有知觉,她不可能睡得这么沉,除非……凛子心中一凉,脑海中数个念头闪过,旋即告诫自己要镇定。房间里的光线依然是暗沉的,被水汀暖热的空气中夹杂着一缕缕凉风,她抬眼扫视,很快就发现了凉风的来源——朝着露台的窗子开了一扇,凌晨的微风掠过一个戎装笔挺的背影徐徐而入,他微微侧着脸,一手负在身后,另一只手竟端着杯酒。   凛子闭上眼,想象了最好的缘由和最坏的结果,随后,努力绽出了一个娇甜的笑容:   “绍珩君,这样好冷啊。”   07、落梅(三)   窗前的人慢慢啜了口酒,晃着杯子踱到床边,施施然坐下:“冷一点,容易让人清醒。”   凛子看着他一丝不苟的深色军服和冷白的手套,面上的笑容有些僵,她回想着自己究竟哪里有了疏失破绽,动了动嘴唇,刚想开口,却见虞绍珩淡淡觑着她,按开了床头的壁灯,“凛子,我们就不要浪费时间了。我有两件事要问你,你告诉我,就不用死。”   他的口吻没有丝毫威胁的意味,仿佛只是寻常谈天,说到最后四个字,甚至还浮出了一缕温和的笑意。   凛子的笑容却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她神情木然地闭上眼,尽力地克制自己呼吸的幅度。虞绍珩又啜了口酒,语气依旧不温不凉:“凛子,算了吧,你做不到的。”   专业的谍报人员都受过应对审讯的训练,自我隔离就是其中一种,通过麻痹自己,弱化对外界环境失的感知来对抗审讯;但虞绍珩相信,像凛子这样年轻而自傲的女孩子,很难对一个刚刚发生过亲密关系的男人没有任何情绪起伏——至少,她会愤怒。   他注视着凛子不断颤动的睫毛,接着道:“我知道你现在可能很讨厌我,但是你冷静地想一想,跟我谈比跟我其他人谈好。我给你五分钟,你实在不愿意跟我谈,我就叫别人来。”   凛子深深呼吸了几下,楚楚一笑,睁开了眼睛,“绍珩君,我们能不能用一种比较舒服的方式来聊天?”说着,挣了挣被系在床栏上的手腕,眼神妩媚而挑衅,“你的格斗成绩是A等,难道你怕我?”   “我不怕你,怕麻烦。”虞绍珩笑微微地喝尽了高脚杯中的残酒,“我也不知道你身手怎么样,这样比较简单,不浪费时间。”   凛子嗤笑了一声,“你想问什么?”   虞绍珩放下酒杯:“两件事,第一,沣南军区春季演习的情报资料你有没有接触过?第二,你跟许兰荪什么关系?”   凛子听着,心下一凉到底,她原想着也许是今晚她太大意,翻看他的公文被他察觉了,还想着怎样避重就轻地脱身,但他问到许兰荪,却显然是有备而来了,咬着牙思索片刻,终于有了决心:   “我不说,是死;说了,我的上司也不会放过我。我们这种人,暴露身份就等于死,你杀了我吧。”   虞绍珩看着她一副引颈就戮的神情,倒似有些好笑,“凛子是个勇敢的女孩子啊!可是,死,有时候并不是最恐怖的事。”   说罢,突然拎起他方才搁在床头柜上的酒杯,“啪”地一声直敲在凛子头顶的床栏上,碎开的玻璃茬子应声落下,凛子骇然惊叫,却无从躲闪,只能闭紧了双眼,冷锐的玻璃碎片贴着她的脸颊跌落在堆枕的乌发上,虽然没有划伤她的肌肤,却也叫她惊悸地出了一层冷汗,“你……”   虞绍珩拎着半盏残破的酒杯,摇了摇头:“你们女孩子也真奇怪,死都不怕,怕变丑。”   凛子听他语气中似有怜悯,缓了口气,晶莹的眼眸里泛起一层凄楚薄雾:“演习的事我不知道,至于许兰荪——” 她不无幽怨地望了虞绍珩一眼,“他不过是个书生,我接近他,其实是想多了解一些你的事。”   “凛子,你不老实。”   虞绍珩莞尔一笑,右手一扬,破损的杯缘飞快地从她面上划过,已有凸起的锐角刺破了她的肌肤。凛子呆了一瞬,面颊上的痛感才渐渐清晰,她惊痛地叫了一声,刚才着意酝酿的眼泪立时滚落出来,咸热的泪水浸到颊边的新伤,那一线冷痛又填添了热辣刺:,“你杀了我,虞绍珩,你杀了我吧。”   痛感愈著,她眼泪淌得愈多,眼泪愈多,那痛感便愈发难以忍耐,她此刻看不见自己的形容,只觉得满脸湿热,亦不知道究竟是泪还是血,越想越觉得自己形容可怖,终于抽泣起来:   “你杀了我吧。”   “嘘……”虞绍珩蹙眉看了看她,伸出食指在她唇上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凛子,别闹。”那形容倒像是在娇哄哭闹撒娇的小孩子:“你知道的,我是新人,刑讯那一套我不懂,也不喜欢。而且,我真的不想伤害你。”   他温言说着,拇指沿着她颊上的伤处柔柔推抚了一下,伸到她眼前,凛子见他白手套上洇湿的痕迹,血色只是粉红的一痕,便知自己面上的伤口不甚严重,心底一松,抽泣很快便止了。   虞绍珩面上的笑容却忽然一冷,“不过,你不要觉得我不忍心动你。”   他说着,又拎过那半盏残杯,破损的边缘轻巧而准确抵在凛子颊边的伤口上,“刚才可能我手快了,你没什么感觉,我再慢慢地来几下,我保证你以后就再也不愿意照镜子了。   乖,好好说,我就问你这两件事,你交了那么多男朋友,叫谁帮你打听演习的事了?   说清楚了,我给你个出路。”   凛子颤巍巍地向后撑着身体,尽可能地避开他手中的“凶器”,沉吟了片刻,深吸了一口气,冷静下来:   “我真的不知道,我没有这个任务,也没有这方面的资源。”   “那你是来干嘛的?”虞绍珩悠悠一笑,挪开了手里的杯子,调侃道:“就是专陪人解闷儿的?”   凛子面上一红,抿了抿唇,声音也压得很细:“我只负责搜集贸易情报,无非是些进出口案子的标的……你们既然查过我,那么,我……我交往的人你应该也都知道了。”   无非是些进口案子的标的……她说得好轻松!虞绍珩心底冷笑,这些年,两国政冷经热,贸易额激增,以国力财力衡量,同扶桑人成交的生意远高于欧美,大约案外的功夫着实也下了不少,“是吗?那你勾引我做什么?”   他这一问,却让凛子不免心中一刺,恼怒地瞥了他一眼,“因为你是虞浩霆的儿子。”   言外之意就是他这个人并不足取了,虞绍珩自嘲地笑了笑,也不着闹,却忽然把手按到了她胸口,“跳得不快,像是真话。” 他的手套倒比她身上的单衣要厚实,凛子只觉得肌肤上一热,未来得及脸红,他便移开了手,正色道:   “那许兰荪呢?我老师那样的学究,你怎么钓上他的?”   07、落梅(四)   凛子怔了怔,见虞绍珩目光雪亮地逼视着她,才犹疑着开口:   “……我只是受命跟他联络,传递消息,其他的事我都不知道。”   她说罢,便见虞绍珩神色一凛,沉声道:“他有什么消息给你们?是我家里的事?”   凛子的嘴唇蠕动了几下,摇头道:“我只经手过一份矿产资料,年初的时候,北边新勘探了一处稀土矿,我们需要矿石的测定数据。”   虞绍珩听着,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有些悚然。   矿产的详细资料,一方面牵涉到开采、冶炼设备的进口选择,另一方面,亦牵涉到将来的资源储备和出口——前者是生意,后者是国策。扶桑人挖空心思在这件事上钻营是意料之中的事,只是许兰荪不但自己是业界翘楚,且多年来一直主持国内最好的实验室,倘若如凛子所说,他落入扶桑人彀中并非最近的事,那么,这些年泄露出的资料就不堪设想了……凛子见他沉吟不语,一时猜不透他心中所想,轻声道:“你问的我都说了。”   虞绍珩默然点了点头,“待会儿我叫我的同事来,他们会按程序处理你的事。”   凛子一愣,旋即愤然地瞪着他:“你说过给我一个出路的。”   虞绍珩抿了抿唇,站起身来:“凛子,公事就得公办。你为什么觉得我会放过你,因为你漂亮?”   凛子眼里一热,泪水又滚了出来,挣扎着骂道:“骗子,彻头彻尾的混蛋!”   虞绍珩随手拭了拭她的眼泪,“凛子,你恨我是理所当然;不过,你更应该恨叫你来做这件事的人。你这样的女孩子,如果不做这一行,会过得很快乐。”   凛子侧过脸,躲开他的手,庄重地道:“我的父亲是最后一批牺牲在战场上的帝国军人,我们全家都以父亲为荣,叔叔从小就教导我以父亲的志向为志向。你这种人,不会明白的。”   虞绍珩看着她,似乎有些怅然,“凛子,有志气是好事,但教你走这条路的人,无论是谁……他一定不爱惜你。   我家里的事你大概知道很多,我有个小妹妹叫惜月,她的生父也是在战场上为国捐躯的,但是在我家里,没有人会教她去走这么一条路。凛子,真正爱惜你的人,绝不会让你身处险境。”   虞绍珩说罢,轻轻蹙了下眉,又道:   “我的同事会有很多事问你,如果你配合,等事情完了,我可以给你另一个身份,送你到别的地方去。至于以后的事,就看你自己的造化了。”   凛子愣了愣,“……你说的是真的?”   “你觉得我还有必要骗你吗?” 虞绍珩说着,便探手去拿床头的电话,“其实,我也没骗过你什么,这里真的是情报局的安全房。”   凛子知道他是要叫情报局的人来“处理”自己,忙道:“你等等!我也有事要问你。”   虞绍珩回头笑道:“你不会是想问我,有没有爱上你吧?”   凛子颊边一红,咬唇道:“你第一次带我上来的时候为什么不抓我?费这么大的周折,你不累吗?”   虞绍珩笑道:“傻丫头,那么多人都看见是我把你带走的,回头你们领馆报了案,不跟我要人吗?”   凛子冷笑道:“……难道现在他们就不会查到你吗?”   虞绍珩摇了摇头,“我的车那么扎眼,你们领馆的卫兵一定都看见了。回头查起来,你们的人会知道昨晚我送你回去之后,你接了一个关西口音的电话,然后就一个人来了帝国饭店——昨晚的展会上有不少你的同乡,风流多情的凛子小姐‘他乡遇故知’也是件很寻常的事吧。   再者,你都说了,我是虞浩霆的儿子,你们又怎么会为了一个身份可疑的三等秘书,来搅扰我?”   凛子回想着昨晚的事,越听心中寒意越重,他诸般做作原来竟是这样的处心积虑,引诱自己飞蛾扑火,“你真是个残忍的人,你为什么要……” 她宁愿他直接抓住她义正词严地审讯一番,也不愿意被这样戏弄和羞辱。   “那是你还没有碰上真正残忍的人。”虞绍珩垂眸一笑,“我不是要假公济私,只是凛子小姐太热情,我一个朋友说,这种时候不成人之美,未免太不厚道。” 他闲闲说罢,拿起电话拨了号码,“你们过五分钟上来带人吧,审完了告诉我。”   他起身关了窗,又望了望紧抿着唇的凛子:“记住我跟你说的话,好好想想将来去哪里不容易被你们的人找到。”   眼看他要走,凛子忽然涨红了脸叫住他:“虞绍珩!” 她扭了扭已经麻木的手臂,“你至少让我把衣服穿好。”   虞绍珩蔼然笑道:“你放心,别人比我守规矩,不会把你怎么样的。”说完,从衣架上摘下军帽从容戴正,拎着自己的公文包走了出去。   凌晨的夜色最浓,空气却最清。   一城的人间烟火都被素洁的雪光压住了,惟有江岸上的梅花,透过枝上的积雪送出一脉一脉清婉的冷香。虞绍珩脱了手套丢在路边的果皮箱里,看着四下晶莹若琉璃的积雪,不由低声赞了一句:“雪的碗里,盛的是月光。”   他随着幽咽的江水慢慢踱着步子,检讨自己昨晚的言行。他终究还是心软,凛子这样的角色,并没有“善后”的必要,大约是因为提到妹妹,叫他动了怜意,又给自己找了桩麻烦。至于他和凛子这春风一度,虽然不是他的本意,但现在想来,倒有点额外的趣味:来审讯凛子的人看到他留了那么一个“现场”,一定会汇报给蔡廷初。他实在很想知道,这样的事蔡叔叔会不会一并转告给父亲,他们又会怎么看他?   但说到“假公济私”,他扪心自问,不能说一点没有。   于公,他觉得有了这么一件事,再讯问起这女孩子比较容易,事实证明,他想得没错;于私……他有些不愿意深想,却又觉得必须理清自己的心意:她皓腕轻舒解脱自己的礼服,玲珑圆润的腕子叫他蓦然想起曾经在脑海中闪过的断章——那样纤纤秀致的一双腕子,在琴弦上抹滑勾挑,该是什么样呢?   他之前迅速打消掉的念头突然在这个时候毫无征兆地浮现出来,既让他惊讶,又让他自觉龌龊,是因为他这些天一直在探听许家的情况,还是因为他这么久有交女朋友了?他觉得,有必要解决一下这个问题。   许兰荪……   审讯已经超出了他的职责范围,蔡廷初的人对凛子会有更详尽的讯问,许兰荪的事无可隐瞒,也不能隐瞒。事情牵扯到虞家,蔡廷初会有极稳妥地处理,可是这种倚靠别人的感觉,即便是他自幼亲近的长辈,也还是让他觉得不大舒服。父亲在他这个年纪,已然独当一面,而他却还没有足够的能力来保护他的家人。虽然他明白时移事易的道理,但这么多年,这种无力感始终如影随形地蛰伏在他心底,一遇缝隙便飘摇而出。   08、无怨(一)   城中的积雪渐次化尽,空气陡然又重了几分,新熨过的制服穿在身上,一会儿工夫就觉得泛潮。沿着山路向上,皬山峰顶却遥见积雪皑皑,到了半山,草木上亦见得残雪如花。   皬山这里恐怕有两年没来过了,蔡廷初算了算,他上一回来还是春天,山上的杏花刚开,山坳里一丛丛的柔白轻粉,仿佛丹青妙手着意点染,叫人身在其中,不觉动了诗兴,可枯索许久也难有所得,前人一句“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便道尽了。想想昔日弱冠年纪,但凡有人命题,不拘好坏,或诗或词,总能凑出一首交差,如今真是……案牍岂止是劳形,根本是坏人心性。   他心下自嘲的工夫,车已经进了园子,一个年轻上尉迎上来替他开了车门:“钧座,校长在酌雪小筑等您。”   酌雪小筑的轩阁前后都植了红梅,此时胭脂琉璃犹自冷艳妖娆,蔡廷初虽有心玩赏,却不肯耽搁,匆匆一瞥便迈进堂来,却见左手的明间里临窗摆着一张阔大的书案,庭院中的老梅欹枝横斜,几乎探进了窗字,一个素衣丽人正立在窗下,往一张四尺宣上点染梅花,书案旁的男子一身将官常服,手里拈着墨条在砚中缓缓旋动,见他进来,只微一颔首,却并没有说话,正是昔年抛了参谋总长的权柄,潜心去整顿军事学校的虞浩霆。   蔡廷初见状,不由笑道:“夫人好兴致。”   那作画的女子点完了一朵花苞,方才搁笔,抬起头来嫣然一笑,“我刚才已经叫人温了酒,你们有事,且到外头去说——这个时候,小酌两杯,赏赏梅花还有点趣。”说着,从丈夫手里接过了墨条。   虞浩霆闻言,对蔡廷初笑道:“幸亏你来了,要不然,我这差事还交不了呢——这已经是第三张了,还嫌不好。”   虞夫人面上一红,却不理会丈夫调笑,只吩咐婢女安排酒馔,不多时,檐下便安置妥当。虽是小酌,却还是用银骨炭烧了暖锅,里头菌菇冬笋、鲜鱼肥藕皆取菊花锅的材料,但雾气蒸腾中却不见白菊。近旁一树龙游红梅,被雪而开花事正盛,近四米的冠幅几成一方小亭,幽香冷冽。   两人闲闲落座,虞浩霆取酒不饮,却是沿着暖锅边缘徐徐点进汤里,“梅下若食菊花锅,只怕白菊清气冲了红梅冷香,不过酒香却是不怕的,你尝尝看。”说着,自己夹着一箸冬笋尝了。   蔡廷初举箸时却是一叹,感慨道:“当年宇内初定,我们眼见得校长拱手江山,人人扼腕;如今看来,我们这些人才是蠢人。人生一世,功名馀事,到头来不过是高处不胜寒,但能对花酌酒——夫复何求?”   说罢,端了盅酒朝虞浩霆一示意,便喝尽了。   “你这话我受不起。我也是个俗人,信的是‘丈夫处世兮立功名’,做不来五柳先生。‘功名’二字要拿得起,才放得下。” 虞浩霆微微一笑,呷着酒道:“‘高处不胜寒’是贵人感慨,要到得高处,方知炎凉——冷是有的,架在火上烤也是有的。”   蔡廷初听他调侃,莞尔道:“可偏偏说放得下的,大多拿不起;拿得起的,却真真是放不下。”   两人相视一笑,轻轻碰了一杯,蔡廷初再度开口,声音微有些沉:“校长,昨晚我们扣了许兰荪……”   他的话刚一出口,虞浩霆便摆了下手,“这是你的公务,不该来跟我说;更何况,这件事还牵涉到我。若你一定要问,我只有一句话:公事只能公办。”   “呃……” 蔡廷初蹙了蹙眉,沉吟了一瞬,忽而笑道:“那我跟校长谈私事。”   虞浩霆看了他一眼,轻笑着道:“你想让绍珩去审许兰荪?”   蔡廷初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情报部的人不好升迁,立功受奖全靠大案,因此,许多人做事都有尽力把案子做大的惯性——说好听的是慎重仔细,说难听了就是“罗织”,这毛病明清厂卫就有,古今中外皆然。如今太平年景,更少了战时的诸多顾及。   许兰荪在虞家走动多年,照过面说过话的高官悍将多少总有一些,按程序交给下头的人,纵然不敢拿虞家做耗,但势必极尽攀扯之能事,一旦审起来,恐怕牵连太广;可这案子如今刚开了头,若蔡廷初直接交给亲信之人过问,未免显得刻意,反而叫人生疑。虞绍珩是新人,这案子的线索是他牵出来的,又和许兰荪熟识,让他来办算是题中之义,只不过……虞浩霆见他默然不语,便道:“你还是不想让他留在你那儿?”   蔡廷初苦笑:“……校长,那时候我进情报部,第一个案子,就杀了当年在定新睡我上铺的同窗。”   两个人都好一阵子没有说话,默默夹菜啜酒,良久,虞浩霆才道:“廷初,你当初为什么要去情报部?”   蔡廷初抬眼望了望枝头的梅花,仿佛有些唏嘘:   “那时候我从侍从室出来,下到我父亲军中去当连副,原想着从低做起,自己拼一份功名出来;谁知待了半年,战场都没上过就被‘提拔’到了团部当参谋——我这才知道,有我父亲在,哪个长官也不肯把我放到战场上去,我这辈子也就是不疼不痒熬个少将参议罢了。   我就想,一定得到我父亲伸不了手的地方去。为这个,还惹得我父亲好久不痛快,那时候,真是太年轻了……”   虞浩霆转着手里的杯子,淡淡一笑:“你后悔?”   蔡廷初想了想,道:“……后悔过,可自己选的路,总要自己走完。”   虞浩霆起身踱到花树下,“过来人的话,再好再对都是虚的;自己没经历过,总不会信服——他自己选的路,也只能他自己走完。”   08、无怨(二)   房间里没有窗,空气是凝滞的,时间仿佛也停了。一盏黯淡的白炽灯无精打采地悬在天花板上,许兰荪双手扶膝,木胎泥塑般坐在椅子里,桌上的饭菜纹丝未动。惊悚、恐惧、疑惑……纷杂的情绪在心中反复纠缠,他一时焦灼,一时又觉得解脱。   昨晚他原是应了华亭一家书局的约请去开讲座,不想到了车站,却被抽查行李的站务带到了值班室,他疑窦方起,等在里头的三个便衣就亮了身份,他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自知抗拒无益,任由他们一针刺进静脉,再醒来时便到了这里。   他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只知道醒来后约摸过了半个钟头,即有人拖了电话进来叫他给家里报平安,只说已经到了华亭。电话那边,苏眉犹自叮嘱他和人谈天,即便来了兴致也适可而止不要熬夜……虽则他人还在江宁,但听着苏眉的声音,分明却是千里之外了。   之后,有人给他送了饭菜,却再没有人同他说一句话。   他盯着桌上已经凉透的饭菜,只觉得自己这一生便也如面前萎顿的菜蔬一样,到了剩水残山音尘绝的一刻。   二十余年如一梦,此身虽在堪惊!   这么多年了,这一刻,他也曾经设想过许多次,他也想方设法地挣扎和补救过,可终究还是走到了这一步,无论是粘于蛛网还是奋身投火,飞蛾终是一死。   他自觉心如冷灰,念及高堂白发又不免悲从中来,正焦灼难解之时,突然有人从外头打开了房门,他悚然一惊,只见一个戎装冷肃的年轻人神情沉郁地走了进来,手里还拿着一个牛皮纸的文件袋:   “老师。”   “你……”许兰荪先是一怔,既而惨淡一笑,“你来审我?”   虞绍珩没有答话,审视了一眼桌上的饭菜,道:“我叫人去热一热,您多少吃一点。”   许兰荪摇了摇头,视线从他身上避开,“我没有胃口,你也不要浪费时间了。”   虞绍珩喉头动了动,眉睫低垂坐到了许兰荪对面,推过桌上的饭菜,又动手绕开了文件袋上的绳结,只是刚要抽出里头的东西,手上的动作却忍不住一僵,蹙着眉叫了一声:“老师!”   许兰荪望着他,又是一笑,目光却是异样的温和:   “既是你来,等你的公务办完了,我还有一件事求你,若能通融,我也……” 他忽然一阵痛笑,“若是二十年前沼陷泥潭之时,我能有死志,也不至有今日之耻。”   许兰荪自发感慨,可一字一句听在虞绍珩耳中,却愈发烦痛——他出口便是“二十年前”,可二十年前,许兰荪还不是虞家的西席,难道当年两国尚在交兵之时,他就已然成了扶桑人的耳目?   虞绍珩心中诸多猜度,面上却丝毫不肯露出,平抑着自己的心绪道:“老师不必多想,事情未必就坏到那个地步。” 说着,从文件袋里抽一张照片推到许兰荪面前,待他看了一言,正要开口讯问,许兰荪却不问自答:   “这女孩子是扶桑领馆的一个秘书,叫栗山凛子,她是受命来给我做‘邮差’的,应该不是什么要紧的人。”   虞绍珩听着,落在许兰荪身上的目光不由复杂起来。   讯问的每一个环节——许兰荪认或不认,如何作答,他自己又该如何应对,他自己都事先理过,只是许兰荪如此坦白,多少有点出乎他的意料。而且,初初一谈,他便发觉许兰荪完全没有应付审讯的经验,他不仅直指了凛子的身份,还要多提一句“应该不是什么要紧的人”,言外之意,就是他自己反比凛子“要紧”。这样的言行态度,根本不像一个有二十年经验的谍报人员。   “她这个‘邮差’替你递过什么消息?”   许兰荪抿了抿唇,脸色有些发白,“去年,乌兰格勘测出一处极大的稀土矿,他们想要矿石的测定数据。因为是在陵江大学的实验室做的检测,所以他们找到我。”   “这件事还有谁知道?”   许兰荪愣了愣,却见虞绍珩面上的神色静如止水:“匡教授知道吗?”   许兰荪这才反应过来他问话的深意,匡棹波是他早年留学时的师弟,如今是陵江大学化工系的主任,当年正是应了这位师弟的约请,他才回国执教。许兰荪一听他提到匡棹波,忙道:   “棹波和这件事没关系,本来检测就是我主持的,报告就在我那里。   棹波……我的事他都不知道……”   “这个我们会调查。”虞绍珩淡淡打断了他。   许兰荪只好道:“绍珩,我知道你们是蛛丝马迹皆不肯放过,可是棹波确实和我的事没有干系,我辜负他太多,不能再叫他无辜受累;况且,他夫人和……”   “老师,我说了,我们会查。” 虞绍珩语意一重,截断了许兰荪的口不择言:   “这份报告,他们给您多少钱?”   许兰荪闻言,脸色更加惨淡:“七千美金。”   “七千美金?”虞绍珩忍不住低声重复了一句,眼中的惊诧和鄙夷几乎掩饰不住,却不忍去讥刺许兰荪,只嘲讽地笑了笑:“他们真会做生意。”   许兰荪也木然笑了笑:“……我并不是为钱,这七千块钱我匿了名字捐给陵江大学,做贫困学生助学金了。” 说罢,双目一闭,对虞绍珩道:   “你不必问了,我自己说吧。二十年前,我还在国外留学的时候,就为扶桑人做事了。”   虞绍珩听了,眉头一锁,虽然方才从许兰荪的话里他已经猜到,但此时他亲口说出来,还是叫他觉得难以接受。   “可我不是为了钱。” 许兰荪悠悠一叹,目光渐渐浩渺起来,“那时候,我比你现在也大不了几岁,恐怕比你们这一代人还要多上几分热血。彼时国家内忧外困,所谓共和肇始,风气一新不过昙花一现,旋即便是四海零落。我那时候在报纸上写文章,骂过你父亲,也骂过你外公……”   他自失地一笑,鼻腔里竟有一丝酸热,“我的同学里头,还有人不惜蹈海自戕以警国人。我更是恃才自许,只觉得匡国扶民,舍我其谁?也就在那时候,我和一些扶桑同学时常在一起议论时事,总觉得又羡慕又不服气。   从逊清算起,人家建海军,我们建水师;人家殖产兴业,我们实业救国;人家维新,我们也维新……到后来扶桑人还守着皇帝,我们却已经共和了……可五十年下来,我们还是事事不如人!   这个国家,没有救了。”   虞绍珩听到这里,赫然抓出了头绪,“所以您觉得,不如把这个国家交给扶桑人来‘救’?可是——”他不可思议地看着许兰荪,“您是读过孔孟的……”   “孔孟读了两千年,也读不醒这百兆生民。”许兰荪叹道:“那时候,我私心里品评,清兵入关,尚且出得来康乾盛世;若论仰慕华夏文明光华——就说读孔孟,扶桑人难道不比满洲人强吗?   恰巧当时有个扶桑同学邀我参加他们的一个史哲学社团,我就去了,替他们捉刀写了不少文章投到国内外的报刊上——按如今的说法,皆是‘汉奸’论调。   后来我才知道,那根本不是个学生社团——”   08、无怨(三)   “到你父亲廓清宇内,棹波邀我一同回国主持实验室。”许兰荪茫然喝了一口已冷掉多时的残茶,迟疑着说:“我回来既想要为国家做点事情,也是想要避开他们,可是……”   他忽然住了口,摩挲着手里的茶杯,停了片刻,才道:“当时国内肃奸搞得很厉害,我怕之前的事叫人翻出把柄,处处谨慎小心;恰好令尊为子延师,依我的脾性,原是不肯交接侯门的,可那时候我私心里想,若是做了你家的西席,不仅吾身可安,那些扶桑人多半也不敢再跟我联系。没想到,这一步却更错了。”   虞绍珩听着,心下更是惜叹,许兰荪空自学养深厚,却丝毫不解世情人心。他若不来虞家或许还好,他既成了虞家的座上客,于别有用心的人而言就更是奇货可居了,可如今再说这些,也只是徒劳,“……他们很快就找上您了吧?”   许兰荪颓然点头,“是一个到陵江大学来访问的教授,我留学是便认识。如果我不跟他们合作,之前我……许家书香世代,我尚有祖父、老母在堂,我不能叫许氏一门为我蒙羞。”   他凄然一笑,“我也动过死念,可那时候到底年轻,不甘心。千古艰难唯一死,书生的节操——有颜鲁公,也有钱谦益。我是一步错,步步……都错上加错。”   “您当时就应该告诉我父亲。”   “交浅何敢言深?”许兰荪摇头,既而提着精神道:“不过,你也不必太担心。我同令尊相交,并不涉及军政事务,更何况你父亲卸职参谋总长之后,也不愿过问庙堂之事。”   “我家里的事,他们都问过您什么?”   许兰荪想了想,蹙眉道:“起初也没什么,后来问过一些你家中亲眷或者军政僚属来往的闲事。虽然他们问得仔细,但我只是偶尔看见谁到你家里来,至于他们同你父亲母亲谈什么,我是不能知道的。”   他极力回想着,又道:“其实有些人我也不认得,他们有时候会取了照片叫我认。”   虞绍珩心中一凛,追问道:“为什么?他们叫您认过谁?”   “我不知道,也不敢打听。”许兰荪惶惑道:“一共也不过四五回。”   “最近一次呢?”   “最近一次,也是前年的事了。”许兰荪回忆着说:“……那人肩章上有两颗星的,应该是个中将,找你父亲找得很急,脸色也不大好,年纪……应该比你父亲大。我同他们说了,他们后来找了照片给我认。”   他刚说完,就见虞绍珩迅速站起身,来开门跟外面的人低声说了几句,复又转回来坐下,却没有再追问这件事,反而闲话一般问道:“老师,您和栗山凛子见面都是在文廟街的万卷堂吧?”   见许兰荪点头,又问:“那菊乃井那次呢?”   “就是那份稀土矿的报告,他们有些技术问题要核问,才约我去的那里。”许兰荪言毕,忽然沉思着道:“我们在万卷堂并不直接见面,只是用那里的书架联络消息,你们既然早就知道,为什么不早一点抓我?”他说着,言语之中竟似有些激愤。   “您去做这样的事,为什么还要用自己的名字在那儿买书呢?”   许兰荪一愣,“我到书店去,向来都买书的,如今这些卖旧书的小书店越发经营得不易……”   虞绍珩一边引着许兰荪尽量回想从前在虞家打探的事情,一边喟然暗叹:从来都只听说“贼不走空”的,许兰荪却是书生本色,一间旧书店营生艰难他尚且念念不忘,却浑然不知自己三言两语之间的“闲事”可能会葬送掉什么。一时外头有人敲门,他起身接进来一个档案袋,从里头取出一叠照片,让许兰荪去找哪几个是扶桑人叫他辨认过的。   一场询问持续了四个多钟头仍不见停,许兰荪神思困顿中发觉虞绍珩的问题有些似是之前已答过的,思量着道:“绍珩,你放心,我料到过有这一天,你问我的事,我不会有隐瞒。”   他此刻面容憔悴,眼中血丝亦清晰可见,可越到了人身疲体乏,精神不济的时候,才越容易问出实话,因此虞绍珩虽然心中有所不忍,但面上仍是静如止水:   “老师,我得按程序做事。” 许兰荪只好点了点头,勉力振作精神应对他的讯问。   又问了约摸两个钟点,虞绍珩将询问记录给许兰荪一页页看过签字,说了句“您休息一会儿吧”,才终于辞了出去。   此时已是天光大亮,虞绍珩却没有吃早饭的胃口,用冷水拍了拍脸赶回情报部。灰红的云层沉甸甸地压到人眼前,走廊边点缀的一丛细竹在冷风中簌簌作响,他疾步而过,抬腕看了看表,却忽然站住了。这会儿离正式上班还差半个多钟头,自己这么匆匆忙忙地过来,未免不够沉着——叫略知内情的人看在眼里,不猜他徇私,也嫌他邀功。他放慢脚步,拐到庭院里转了一阵,转眼间,却见蔡廷初的贴身秘书葛凤章一路张望着走了过来:   “部长叫你上去。”   虞绍珩一怔,见葛凤章伸出食指朝上比了比,这才想起四楼蔡廷初的办公室正是朝这个方向开窗,遂笑道:“部长这么早?”   葛凤章笑了笑,道:“我有事要出去,顺便叫你一声,你自己上去吧。”   此时正是情报部开早饭的时候,上楼下楼的人不少,虞绍珩一路上来,碰见面熟的长官,俱得停下来打招呼,听两句询问勉励以及“代问校长好”,不认识他的也免不了多看几眼。   好容易上到四楼,蔡廷初见他像有几分解脱的神情,便道:   “怎么?许兰荪那里没什么大事?”   虞绍珩忙道:“现在还说不好,可能是大事。”他一边说,一边从公文包里取出询问记录,打开放到蔡廷初面前:“这些年,除了矿产资料,他还交待给扶桑人一些家父和亲友僚属的来往,这几个人是扶桑人着意问过的,尤其是……”   “你还没吃饭吧?”蔡廷初忽然打断了他。   “……呃,是。”   蔡廷初一笑,指了指旁边茶几上的饭盒,“先吃饭,吃完饭再说。”   虞绍珩犹豫了一下,还是点头道:“是。” 坐在沙发上打开一深一浅两个饭盒,一盒里盛着馄饨,另一盒却是份对切的三明治。   蔡廷初看他迟疑,往饭盒里扫了一眼,笑道:“我的勤务兵不知道你早饭习惯吃什么,你自便吧。”   虞绍珩起身道:“多谢钧座体恤。”   蔡廷初点点头,示意他坐下,等他舀着那馄饨吃了两口,才道:“懂进退,知自律都是好的,不过,有时候也不用太客气。”见他放下勺子,望着自己,又笑道:   “你边吃我边说,不耽误时间——你是什么人,你父亲是谁,这里的人迟早都会知道。不管你怎么为人处事,都不要指望别人会对你‘一视同仁’。你太‘客气’,反而叫人觉得‘伪’。   你的家世是你的长处,也是你的短处,与其绕着走,不如好好用。”   虞绍珩默然听着,觉得蔡廷初的话虽与常理截然不同,但细想之下,却是世事洞明,人情练达的肺腑之言,遂点头道:“钧座教诲的是。”   蔡廷初翻看着他询问许兰荪的记录,忽见记录中有两处错字皆被人圈出且在旁订正了,半笑半叹:“他还替你改了错字?”   虞绍珩收拾着桌上的饭盒,颊边微微一热,“是。”   蔡廷初静想了片刻,道:“这件事牵涉到你家里,你不宜再参与调查,之前的工作你交一份报告上来。至于许兰荪……”他顿了顿,望着虞绍珩,道:   “他和你毕竟有师生之谊,就让小潘去处置吧!”   虞绍珩一时无言,他昨晚询问时便心知许兰荪此次必然无幸,蔡廷初这样安排,大约是为了迁就自己。诚如蔡廷初所说,这件事让他自己来做,实在是于心不忍;但让别人来做,他总有些放心不下;而且,他也不愿意因为一个私人问题,把份内的事推给别人。   蔡廷初见他既不反驳亦不答话,便知他暗自纠结,这样的纠结,自己当年何曾少过?   有些事,一旦开始,就不能回头;有些秘密,恐怕要背负一生,都不得解脱。这件事对眼前这个年轻人来说是警醒,也是考验。他希望他能做得滴水不漏,更希望他对情报部的兴趣可以就此作罢:   “这样的事,小潘有经验,会处置妥当的。”   虞绍珩闻言,猛地一省:做下属的,自己怎么想不重要,重要的该是怎么替长官排忧解难,他一个初入行的新人,碰着个案子居然叫部长大人如此费心体贴,真是笑话!他定了定神,思量着道:   “钧座,这个案子既然是我办的,没道理叫别人来收尾。从私心里讲,许兰荪与我有师生之谊,如果他有什么情理之中的要求,我去办也比别人尽心。”   蔡廷初还想再劝一句,蓦然想起那日在皬山虞浩霆对他说的话,便把到嘴边的话压了回去,颔首道:“也好。你去吧。”   虞绍珩点头答了声“是”,拿起桌上的饭盒正要出去,却听蔡廷初道:“你放着吧,我叫勤务兵收拾。”   虞绍珩笑道:“顺手的事。”   蔡廷初一笑,也不再多言,心中却叹:小孩子再聪明,也总要吃过亏才真正听得懂大人的话。   08、无怨(四)   虞绍珩一走,又是几个钟头,许兰荪仰面躺在低窄的单人床上,困倦已极,却又怎么都睡不踏实,迷迷蒙蒙中恍然回了东郊,一路上只想着如何安排身后之事,熟门熟路地走到自家门前,抬手便去叩门。待听得苏眉在院子里应声,方才焦虑自己还并未想好要和她交待些什么。院门“吱呀”一开,一个模糊的女子身影闪了出来,似惊似喜,笑吟吟地道:“你怎么这时候才回来?”   他刚要开口,然而细看之下那女子丰润端静的面孔并非苏眉,而是自己故去多年的发妻,许兰荪一惊,遽然睁开双眼,只见斗室之中灯光黯淡,原来不过南柯一梦。   他慢慢坐起身,正蹙眉回想梦中情境,听得门锁响动,转眼看时,却是虞绍珩走了进来。   许兰荪见他神色低沉,反而淡淡一笑,敛容整衫,端坐在床边:“你还有什么事要问?”   虞绍珩默然拉了张椅子在他近旁坐下,“老师,有什么事学生能做的,您不妨直言。”   许兰荪垂眸思索片刻,面上已略带了戚色:“家慈已近古稀之年,我兄长亦是个书生……若有可能,还请你们给许家留几分颜面。”   许兰荪幼年失怙,兄弟二人全靠寡母在族人接济下辛苦抚养,虞绍珩深知他侍母至孝,连忙应道:“您放心,这件事我会妥善安排,必不会有损许家家声。”   许兰荪点了点头,又道:“我夫人……黛华同我结缡未久,我的事她都不知情,你们倘若还要到我家里抄检,不要为难她。”许兰荪闭目一叹,“我这一辈子,自误误人,黛华……是个好孩子。”他见虞绍珩轻轻蹙了下眉,苦笑道:   “大约我续弦这件事,你心里也不赞同。”   虞绍珩不知如何回话,只低声道:“是有些意外,不过,名士悦倾城,原本也是佳话。”   许兰荪听着,蓦地一阵长笑,双肩耸动,“这是《倚声初集》里王渔洋的话,你用得好。”   虞绍珩这才省起,“名士悦倾城,由来佳话”是王渔阳在《倚声初集》里的评语,这王渔阳是钱谦益的好友,编选《倚声初集》时选龚鼎孳的词极多,龚鼎孳是名士不假,却是个闯来降闯,满来降满的“贰臣”;所谓“名士悦倾城,由来佳话”,正是钱娶柳如是,龚纳顾眉生……他这句话本是随口应付,但此时想到,却是辛辣刻薄到了极点,虞绍珩一反应过来,忙急切道:   “学生不是这个意思。”   许兰荪神情恻然地摆了摆手,自嘲道:“我这个人,从来不作多情调,懒读关雎第四声。黛华是小孩子心性,我原是避着她的;可今年扶桑人一味跟我逼要实验室的资料,我不愿意给他们,又不敢同他们撕破脸,思虑再三,索性借着这一点风流罪过,辞了教职避世而居,他们再逼迫我,我也好推托。”他说着,双手遮面,沉沉叹了口气:   “原本我已同他们言明,那份稀土矿的资料便是最后一次了……黛华,我实在不忍再牵累她。”   虞绍珩听着他这番话不觉怔住,他初回国时听叶喆一班人说起许兰荪此番续弦惹得满城风雨,便觉诧异,这样的事着实不是许兰荪平素为人处事的作派;待见了苏眉,只觉得虽然确是个清丽娟秀的妙龄女子,但也没有殊色惊人或逸态出尘之感;却没想到这件事竟还另有原委,念及许兰荪方才那句从来不作多情调,懒读关雎第四声,虞绍珩忽然想起之前在许家制馔那日,苏眉明明是不吃辣的,许兰荪却说她吃得……他只觉得胸中况味难明,亦不只是替苏眉伤感,还是替许兰荪惋惜。许兰荪这半生,桩桩件件若是放在别人身上,多半会叫他鄙夷;可是放在他身上,前因后果一一想来,唯叫人觉得凄凉。   许兰荪见他无话,便道:“我这一身已是生无可恋,愧对父母妻友之处,也无从补救了。”   虞绍珩和他相视片刻,深吸了口气,从公文包里取出一个没有标签的深色药瓶,旋开瓶盖,倒出一粒乳白的胶囊,“这粒药吃下去,一刻钟左右,外面的糖衣会融掉。”   他说着,视线倏然低了下来,语速也快了,“发作起来和心梗一样,很快,一般的大夫检不出来。”说罢,起身走到门口敲了两下,再开门时,便有人递来一杯清茶。虞绍珩把茶奉到许兰荪面前,许兰荪双手接过,阖眸一嗅,赞道:   “这是地道的大红袍,我头一回喝,就是在你家里。只是今日这茶冲得太敷衍,可惜了。”   虞绍珩眼底一热,许兰荪为他们兄弟三人教导功课,虞家上下都对这位老师执礼甚恭,许兰荪嗜茶,但凡他到虞家,母亲都特意遣侍婢专为他烹茶,今日这茶亦是他从家中取来为许兰荪作“送行”之用的。   许兰荪悠悠品了两口,笑道:“这样好的茶,给我这个欺世盗名之人,才真是可惜了。”说着,捡起瓶盖了那颗药,用茶送了下去,见虞绍珩眸光泛潮看着自己,道:“你稍后再来验看就是,等在这里,没的叫自己心烦。”   虞绍珩压了压涌上喉头的异样,道:“老师,您不能在这儿出事。”   许兰荪一愣,却见虞绍珩径自打开了房门,示意自己出去,他惑然跟了过去,待要出言相询,虞绍珩已从门边拎起一个半旧的行李箱交在他手里,许兰荪一看,正是自己出门时拎的那只,上面还搭着他的大衣,他恍惚有些明白,只听虞绍珩道:   “您从这儿下楼出去,往西走十米,路对面有个报亭,您买份报纸看看,就差不多了……”   他话到此处,许兰荪亦全然明白过来,他这一死,不能明正典刑,也不能不明不白;只能是急病身故,才能无碍他自己的清誉、许家的颜面、虞家的声望……他笑意苍凉地点点头,拎着箱子走下楼去。虞绍珩并没有跟着他下来,视线所及也没有看到其他人,放佛这栋光线黯淡的小楼里一直都只有他自己,许兰荪行至底楼,穿好大衣拉开门的一刹那,街市上喧闹的人声车声扑面而来,太过真实的人世反而让他生出庄周梦蝶般的眩惑。   他仰面张望,先映入眼帘的便是车站的大钟——许兰荪失笑,看来他们抓他的时候,便想好要怎么处置他了。街上人来人往,无人注意他的存在,也没有人威胁逼迫于他,有那么一个瞬间,他几乎想要试试如果自己偏往东走会怎么样,可一闪念之后,他还是选择沿街西行,对面果然有个报亭,他径直走过去浏览了一番,跟摊主打了声招呼,道:“拿份晚报。”   摊主麻利地抽了报纸给他,许兰荪习惯地去衣袋里摸零钱,触手却是张硬纸,他摸出来一看,原来是张已经检过的回程车票,他刚想要笑,忽然觉得心口骤然抽紧,他不由自主捂住了自己的胸口,行礼箱跌在地上,耳畔听得那摊主惊惶失措的叫声:“先生!先生!您怎么了?”   有人惊叫着躲开,也有人围拢过来,沁凉的一点落在他面上,远远有小孩子的声音在喊:“下雪了!”   作者有话说:   许先生师生聊天的梗可能略小众了一点,简注下:   柳如是和顾眉生都是“秦淮八艳”里的名妓,前者嫁给了年纪比她大一倍还多的文坛领袖钱谦益,而后者是与钱谦益、吴梅村并称“江左三大家”的龚鼎孳的宠妾。   明末清初改朝换代,柳姐姐曾经劝钱大叔投水殉明,钱大叔伸手摸了摸,表示水太凉,自己年纪大了,下不去,于是柳姐姐一怒跳了下去,幸而被救了起来。   顾眉生,名眉,字眉生,号横波,也劝过老公龚鼎孳殉国,但龚鼎孳还是降清为官,做到礼部尚书。据说因为他的正妻受过明朝的封诰,于是清朝的封诰就给了顾眉,风尘女子变身“一品夫人”还是比较罕见的。   虽然龚鼎孳生前荣宠,但到了乾隆朝,清朝就过河拆桥了,把洪承畴和龚鼎孳这些人都列为“贰臣”,成为讽刺吐槽的对象。   09、离鸾(一)   茶色的玻璃窗推开了半扇,细碎的雪花从虞绍珩面前飘摇而下,呼啸而来的救护车冲开了惊惶的人群,他抬腕看表,七分钟,每个环节都刚好合拍,许兰荪会被送进中央医院,急诊的值班大夫在做足抢救程序之后,开出一张急性心梗的死亡证明。   他默然看着鸣笛远去的救护车,不过片刻,楼下的街市便恢复了平静,方才的一切,仿佛触地而融的雪花,了无痕迹。他似乎也并没有自己想象中那样难过,只是胸腔里有些闷闷的湿冷。   虞绍珩从另一侧的楼梯出去,开着车漫无目的地在街上兜了一阵,一眼看见凯丽的招牌从窗外闪过,便掉头停了车。店里的领班隔着玻璃转门就瞧见了他,笑容满面地迎上来打招呼:   “虞少爷,您找我们老板?”   “他在吗?”   “这会儿没在,不过晚上这边有牌局,您……”   虞绍珩摇摇头,“我不找他,我路过,顺便进来喝点东西。”   “好好,您到楼上?”   虞绍珩看了看店里的情形,见大半台面都空着,便道:“不用了,我就在楼下待会儿。”   领班连忙把他让到一个安静的临窗座位,上过茶点,又寒暄了两句,才退开。正落雪的天色阴沉沉的,玻璃上蒙蒙一层水雾,模糊了街景。   虞绍珩挖了一勺朱古力蛋糕含在嘴里,让那甜中带苦的绵软慢慢化了,许兰荪出事的消息今天应该还不会传到虞家来,明天就差不多了。这内里乾坤父亲想必早就知道,却不知道会不会告诉母亲。自己这个做学生的如何反应,也须拿捏好分寸,太冷太热都不好。至于许家,别人大约还好,只是许老夫人和苏眉,一个是白发人送黑发人,一个新婚未几便死了丈夫,少不了都要伤心一场……他呷了口柠檬微酸的温热红茶,盘算着接下来许家给许兰荪治丧,必是在许家老宅,不会在东郊,正好哪天苏眉不在,他好着人去拆了之前安在东郊小院的监听设备。他一阵公事一阵私事的忖度,只管望着窗外出神,忽然觉得有人走近,转眼看时,正是叶喆。   叶喆身上的大衣还没脱,肩上薄薄落了层雪花,虞绍珩见了,脱口道:“外头雪这么大了?”   叶喆闻言,却是讶然一笑:“我进门的时候就看你瞧着外头,我来了你也没听见,还以为你专心看雪景呢……你想什么呢?”   虞绍珩笑笑没答他的话,反而问道:“你下班这么早?”   叶喆眨着眼道:“我今天早饭都在部里吃的,可不得早点下班吗?哎,你前几天人影都见不着,怎么今天这么闲?晚上魏景文他们过来打牌,你一起玩玩儿?”   虞绍珩摇头道:“你们输赢太大,我输不起,也不敢赢。”   叶喆笑道:“其实我也懒得打,一上桌没个二十圈下不来,那你晚上干嘛?我跟你玩儿去?”   虞绍珩想了想,道:“上回在如意楼,我尝着他们的酥皮点心不错,要不咱们去给那胖丫头捧捧场?你这位‘红颜知己’大鼓唱得确实不错。”   “成!我也有日子没见她了。”叶喆话答得干脆,刚转身要走,忽又站住了,回过头来摩挲着下巴对虞绍珩道:“……我说你不会是看上她了吧?”   虞绍珩忍笑道:“不知道兄台肯不肯‘割爱’?”   叶喆抽着冷气倒退半步,拱手朝他一揖:“佩服。”   樱桃声音脆响,说起话来一个人能热闹过一屋子人,叶喆打量着她,忽然皱了眉:“丫头,这么旧的衣裳也穿出来见客,是有人欺负你刮你的钱吗?”   樱桃乐正颠颠地布菜烫酒,听见他问,咧嘴一乐:“哪儿能啊!早上菊仙姐埋汰我又胖了,我特意翻出来前年的衣裳穿给她瞧的。”说着,煞有介事地拽了拽缎面短袄的衣摆,“我还瘦了呢!”   虞绍珩原是为了散心取乐来的,可是樱桃的大鼓书一停,他变发觉自己的心思仍转在许家的事上,由许兰荪想到苏眉,跟叶喆搭着话,又由苏眉想到了唐恬,也不知道她的作业写出来没有,便随口问道:“那位唐小姐后来还‘光顾’过你们这里没有?”   只见樱桃扑哧一笑,“来是来了,不过幸好没‘光顾’我们如意楼。”说着,笑嘻嘻地瞥了叶喆一眼,“连累叶大少爷后怕了好几天呢!”   叶喆拿着筷子在她手上敲了一记,对虞绍珩道:“那小油菜就是个搅事精,你下回要是在许先生家里碰上她,让许先生也教导她两句,好好儿在学校里念书,别到处乱跑,没事找事……”   “您这话可不对。”樱桃笑呵呵地打断了他,“连菊仙姐都说这位唐小姐是个‘侠女’呢!”   她这样一说,虞绍珩倒来了兴致:“怎么了?”   “前些日子斜对过巷子里的翠晴阁从码头上买了个小丫头,估摸是被家里坏亲戚骗卖的,小姑娘撒疯打滚不认账,被老板打了一顿关起来饿饭,大冷的天儿,啧,怪可怜的……”   樱桃是自幼学大鼓养出的习惯,大事小事演说起来都绘声绘色,“那天唐小姐来我正好碰上,她还穿了身男学生的衣裳,可一打照面儿我就看出来了。   嘿!除非是瞎子,要不然,谁都瞧得出她是个女人。我这头儿去给叶少爷打电话报信儿的工夫,她人就没了影儿,谁知道叶少爷不在,连累我也错过了一场好戏。   回来就听见翠晴阁的艳芳姐在那儿跳着脚骂,说是不知道怎么的,他们关在后院儿的小丫头被个扮成男人的姑娘弄跑了……可不就是唐小姐吗?”   虞绍珩这些天都心事重重,此时听得开心,抚掌笑道:“这小姑娘不简单。”   “不简单?”叶喆把筷子往桌上一撂,“她是太简单了,这种地方是她一个小姑娘能瞎搅和的吗?这回的事儿,连她上一回撞上咱们,就是运气好!要不然,怎么死的她都不知道!”   樱桃见叶喆一脸气急败坏,捂着嘴直乐:“咱们叶少爷是没赶上英雄救美,肠子都悔青了。”   三个人说说笑笑,虞绍珩兴致颇高,又叫了珍绣来弹琵琶,消磨了半宵方才和叶喆告辞。樱桃送他二人出来,叶喆敞着大衣一经夜风忍不住打了个喷嚏,连忙摆手叫她回去:“丫头,别送了,你们屋子里头太热,出来着了风,可没人伺候你。”   樱桃甜甜一笑,站住了脚,“叶少爷,您好走,得空儿您再来!”   珍绣凉凉瞥了她一眼,亦甜笑着扬声道:“叶少爷真是怜香惜玉。”   叶喆一听,回头便道:“珍绣儿,你菊仙姐怎么教你的?还有没有规矩了?”   珍绣面上一红,脸上立时就挂不住了,站着也不是,出来也不是,虞绍珩一笑,扯着叶喆下楼,“一个倌人,你跟她置什么气?”   叶喆笑道:“端得跟个千金小姐似的,惯得她。”口中说着,一脚踏在结了冰的路面上,微微一滑,他反手便拽住了虞绍珩。   虞绍珩见他脚下打滑,面上的笑容蓦然间滞了滞——他下午在凯丽喝茶的时候,许兰荪出事的消息就该通知到许家了,那时候还下着雪,苏眉自己一个人从东郊进城,也不知道要怎么走。   09、离鸾(二)   虞绍珩这一点担心却是多余了。   许兰荪人还没送到医院就已然不治,护士从他行李箱里翻出的却是几个出版社编辑的名片,照着上头的电话打到出版社,出版社又把电话转到了陵江大学,接电话的人听说是许兰荪急病进了医院,又找不到他新家的电话,只好通知了和他相熟的匡棹波。匡棹波既是许兰荪的多年好友,又是苏眉的舅父,一听说许兰荪出事,立刻便让夫人到东郊去接甥女。   医院电话里说的是“病”,匡棹波印象里不记得自己这位师兄有过什么顽疾,一路赶到医院,虽也焦急,却并未往坏处想。不料一到医院便是这么一个局面,呆了好一会儿方才反应过来,待看到许兰荪遗容,更忍不住,瞬间滚出两颗热泪。强抑着胸中的惊愕悲痛,听医生护士简略说了下午接许兰荪入院的经过,反复说了几句“他从前没有这个症候”之类的话,也只是徒劳。   等到医生提醒他尽快通知许兰荪的家人来补办手续、料理后事,匡棹波猛然觉得事情棘手。苏眉年纪太小没经过这样的事,他既是许兰荪的好友,又是苏眉的长辈,帮手料理原是顺理成章。然而,许兰荪此番续弦不单和苏家翻了脸,许家也老大不乐意,如今突然出了这样的意外,还不知道许家是个什么章程。一边是白发老母,一边是韶龄娇妻,两下惊闻噩耗,只怕也受不住打击。许老夫人那里或者得先瞒上一瞒,可苏眉一会儿就到,瞒也瞒不住了。   匡棹波思虑再三,决意先把许兰荪的事告诉他兄长,至于如何告知许老夫人,还是他家里人拿主意的好。他通知过许家,又打电话叫来了两个许兰荪生前的至交,放下电话犹自喟叹,苏眉的父亲苏一樵原也是许兰荪的好友,只因为一场朋友突变翁婿,反而成了仇人。如今……苏家且先不提吧!   匡棹波在医院走廊里来回踱步,忽听一阵纷乱的脚步声匆促而来,转身看时,正是自己夫人拉着苏眉急急忙忙地赶过来:“怎么样?兰荪没事吧?”   匡棹波一迟疑,苏眉的脸色就变了:“舅舅,兰荪他……要紧吗?” 她见匡棹波仍是犹豫不决的样子,忙道:“舅舅,你放心,我是大人了,他有什么事你直接跟我说就是了。”   说着,把手里拎着的提包放在了近旁的座椅上,“他自己不能打电话回来,我就有准备了,他是要做什么手术吗?”说罢,还勉强对匡棹波笑了笑。   匡棹波见她一双柔润的眸子定定望着自己,面上故作轻松,可攥在身前的双手却泄露出压抑不住的焦灼。他无奈之下,只好朝匡夫人望了一眼,他二人多年夫妻,丈夫一个眼神,匡夫人便知道事情不好,走到苏眉身边,扶住她的手臂,温言道:   “黛华,到了医院就不用急了,我们坐下,听你舅舅慢慢说。”   苏眉见他二人这般态度,愈发觉得许兰荪病势危急,可越是这个时候,越不能着急,自己这个做妻子的更不能乱了分寸,当下便挨着舅母坐下,静等着匡棹波开口。   匡棹波知道待会儿其他人便也要到了,许兰荪的事对苏眉实在是不能隐瞒,只得尽量平静开口:   “黛华,兰荪他……已经走了。”   却见苏眉轻轻“啊”了一声,半是愕然半是困惑地望着他:“他去……” 她脱口想问“他去了哪里”,可是脑子里又消化了一遍匡棹波的话,只觉得她此刻想到的意思绝不会是匡棹波的意思,可是……“舅舅!”苏眉的视线落在身畔的提包上,脑海里的念头和口中说出的话似乎都在各行其是,“我给他带了换洗的衣服,还有书……他本来说今天从华亭回来,我还以为车晚点了……”   匡棹波一时不知如何答话,不得不再一次求助地望着夫人。匡夫人听丈夫如此说,也正自震惊,此刻看着甥女呆呆坐着语无伦次,正要找话相劝,却听一个护士走过来询问:   “许兰荪的家属来了吗?办一下手续。”   苏眉条件反射的站了起来:“是要住院吗?”   那护士打量着她年纪甚小,便猜度她是许兰荪的女儿,遂道:   “你是他女儿?你家里大人来了没有?”   苏眉一愣,胸中忽然腾出一阵无名火:“许兰荪是我丈夫!我丈夫呢?他怎么样了?”   那护士被她顶得也是一愣,想着她家里突然碰上丧事,心情不好也在情理之中,便道:“那你来办下手续吧。”   苏眉仍是直直看着她,一动不动,匡棹波忙道:“我来吧。” 他正要跟护士走,不防苏眉猛地抓住了他的手臂:“舅舅,兰荪呢?”   匡棹波只好对护士道:“麻烦您先等一等……”   “好吧。”那护士见状摇了摇头,只临去时又忍不住多看了苏眉一眼。   匡棹波轻轻拍着苏眉的手,低声道:“黛华,兰荪是下午从车站出来,突然发病的,大夫说是心梗,可能是他近来忙着写文章,熬夜的缘故……你难过,就哭一哭吧。”   苏眉慢慢放开了匡棹波,面上仍是茫然,眸光闪烁了片刻,却并没有哭,只道:“兰荪呢?”   匡棹波默然推开了身后病房的门,门边的一张病床是空的,另一张却挡了帘子。匡夫人挽着苏眉进来,小心留意着甥女的神色,只觉得苏眉的呼吸渐渐重了。   她把手臂从舅母怀中轻轻抽了出来,抬手要去撩那床帘,却又僵在半空,像是要从半空中捕捉什么,却只留下一个虚无的姿势。   匡夫人心里一疼,鼻尖已经酸了:“黛华,或者,这边的事情先交给你舅舅,你就不要……”   苏眉转过头望着神情悲肃的匡夫人,面上也渐渐有了哀色,“舅妈,我没事。”   09、离鸾(三)   虞家人口多,加上虞夫人没有早起的习惯,栖霞官邸的早饭经常从早上一直开到中午,绍珩许久没在家里过周末,趁今天休息,便老老实实陪着母亲喝早茶。雪后初晴,碧空如洗,日光在骨瓷杯碟上的描金边缘流动着细碎如水的耀目光芒。母子二人正闲闲谈天,忽然有婢女过来通报:   “夫人,匡夫人电话。”   “说什么事了吗?”   那婢女摇摇头:“没有。”   见母亲起身去接匡夫人的电话,虞绍珩也跟着站了起来,心里如有悬石落地,他不动声色地端着茶走到窗边,佯看外头冬树挂雪的景致。果然,一会儿工夫,母亲再回来时,眉尖已颦到了一处:   “绍珩,你老师……许先生过世了。”   虞绍珩一愣,诧异地看着母亲:“怎么会……是出了什么事故?”   “欧阳说是他昨天从华亭回来突发了急性心梗,人还没送到医院就……”虞夫人口中的欧阳,便是匡棹波的夫人,自少年时,便和她是闺中密友。   虞绍珩犹自惊讶不已:“……没听说老师有这个症候啊?”   “欧阳也这么说,人有旦夕祸福……” 虞夫人幽微一叹,思量着说道:   “绍珩,许家现在正是忙乱的时候,你欧阳阿姨说她陪着许夫人在中央医院,你先过去打个招呼,看有没有什么要帮忙的。”   母亲这句话,正是虞绍珩等了一早上的,他一听,便语带沉痛地应道:   “是,我这就去。”   刚走到前厅,却见父亲正从楼上下来,笑微微地问道:“你如今倒比谁都忙,这是去哪儿?”   虞绍珩连忙正色跟父亲回话:“许先生病故了,母亲吩咐我先去探望一下。” 他说罢,只见父亲亦是面露惊愕:“什么时候的事?你老师抱恙,我怎么没听你说起过?”   “是昨天的事,刚才欧阳阿姨打电话来告诉母亲的,说是急性心梗。之前也没什么征兆,上次见面时候,许先生还好好的。”   虞绍珩一边说,一边着意打量父亲的神色,只见父亲面神情沉穆,吁叹着说道:   “……你们这些小孩子不留心罢了。你老师嗜书如命,熬夜是常有的事,你前头那位师母就埋怨过他不懂得作养身体。这几天天气冷,他自己不在意,你们也不懂得……”   说着,摇了摇头,“算了,你去吧!回头我和你母亲也要去许家吊祭的。”   “是。” 虞绍珩咂摸着父亲的话从家里出来,不由佩服父亲老道,两句话轻描淡写,又是“前头师母埋怨过”,又是“这几天天气冷”,许兰荪这病虽然来得急,但却是“积劳”所致,早有前因;至于“你们这些小孩子不留心”云云,明说的是自己,暗里捎带手又把这事往苏眉身上栽了几分。   虞绍珩赶到医院,一路问着人寻到殓房,他臆想中这样的地方该是冷寂肃杀的,可眼前的景象却大出他意料之外:有扶墙恸哭的,少不了家人苦劝;有拌嘴吵架的,连一个护士也给揪在里头;还有一家信教的,带着个穿黑袍的洋人神甫在外头转悠……盖因医院有名,危重病人收得多,这两日天寒地冻,接连有病人过世,连带着殓房也“热闹”起来。   他避着人挤过来,已瞥见匡夫人陪着苏眉立在走廊尽头,边上站着个穿长衫的男人,鬓发微苍,絮絮同她们说着什么,却是个生面孔。   虞绍珩肃了肃脸色,过去同她二人打招呼:“欧阳阿姨,师母……您节哀。”   苏眉垂着眼睛若有若无地点了下头,匡夫人见了他倒像是微微松了口气似的,“我才告诉你母亲,你就来了。”   “家父家母怕这时候过来,给先生家里添麻烦,所以嘱咐我先过来,看看有什么能帮着搭把手的。”虞绍珩借着说话去留意苏眉的情状,见她此刻虽没在哭,但一双眼睛肿得不像样子,眼圈儿仍是通红,睫毛的影子在眼睑下又铺了一层暗影,也不知道是冷还是怎么的,雪白的面孔一点儿血色不见,秀致的下颌倒像是靠毛衫折起的高领撑着,过肩的半长头发用条丁香色的手帕潦草地系在脑后,苔绿的长大衣压得她的人愈发纤细瘦削,听着虞绍珩的话也没有抬眼,嗫喏着刚要开口,又慌忙抿住了嘴唇,似是不愿在人前带出哭腔。   苏眉不肯说话,虞绍珩亦拿捏不好她此时的心境,转眼见边上那穿长衫的男子不住打量自己,正犹豫着要不要开口相询,那人已抢先对匡夫人问道:“这是?”   匡夫人听他问起,便介绍道:“绍珩是虞先生的长公子,小时候一直跟着兰荪念书的;这是兰荪的大哥。”   虞绍珩听说过许兰荪有个一母同胞的兄长许松龄,在一家大书局做编辑,想必便是此人,遂道:   “许先生请节哀,老夫人还安好吧?家父家母……”   许松龄适才见他穿了一身军服,左右想不起哪家亲眷里有从军的子侄,待弄明白了他和许兰荪的渊源,知他家世显赫,书生的清傲气便透了出来,不等他说完,便淡淡说道:   “事出突然,还未敢让家母知晓。”   虞绍珩见他态度冷淡,想他骤闻噩耗,心绪不佳也是人之常情。他原担心苏眉年纪尚轻,没经过大事,伤心之余乱了方寸,这会儿见许兰荪的兄长既在,想着许家书香名门,婚丧红白自有章程,倒也不必自己一个外人热心,虚应了一句“是,许先生想得周到”便不再多言。   然而,片刻之间他已觉得气氛异样。   之前他眼见地许松龄一直在絮絮说话,因他过来才停了,此时他寒暄已毕,许松龄却仍是寒着脸不开口,匡夫人并苏眉也都默不作声。虞绍珩猜度他们是不愿当着他这个外人谈论家事,正想寻个缘故走开一阵,却听走廊那头嘈杂人声里突然响起一声哀怆至极的哭诉:   “兰荪,兰荪呢?许广荫你个小猢狲,你……你当我的面瞪说瞎话!兰荪……”   09、离鸾(四)   虞绍珩循声一望,却是男女数人扶拥着一个满头华发的老夫人蹒跚而来,耳畔只听许松龄一声长叹,撇开他们急急迎了过去:“母亲!”   原来是许兰荪的母亲,许家的老夫人到了。   “母亲,您小心,您慢着点……”许松龄抢到许老夫人面前,一边搀住老人劝慰,一边怒视近旁一个穿着咖色翻领大衣的年轻人:“广荫,我怎么交待你的?”   那叫许广荫的年轻人十分委屈地回话道:“是姑姑她们说漏了嘴,关我什么事?”   许老夫人裙下一双小脚,痛怒之下更是站立不稳,全靠儿孙搀扶着方才勉强站定,颤颤巍巍地指着身旁诸人:“兰荪出了事,你们一个个瞒着我……没有良心……我这个做娘的,连儿子最后一面也见不着,你们就这么狠的……心……” 一语未了,涕泪俱下,猛地握了拳头捶在自己胸口。   许松龄一惊,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扯住母亲的手臂,哭劝道:   “母亲!您千万保重,不然兰荪在地下也不能安心哪!母亲……”   许家众人劝个不住,人丛外的苏眉也伏在匡夫人怀里抽噎起来。好容易老夫人声气渐平,抹着泪道:“兰荪呢?我要见我的儿子……我得见见我的儿子!”   “母亲……” 许松龄一迟疑间,许老夫人已扶着孙子摇摇晃晃越过了他,蓦地瞥见泪痕纵横的苏眉,身子突然僵了僵,呆看着她道:“你……”   苏眉腮上犹挂着泪珠儿,怯怯唤了声“母亲”,正要上前扶她,哪知老夫人的面容突然扭曲起来,奋力挣开身旁的晚辈,嶙峋枯瘦的手掌劈面抽在了苏眉脸上,喘息着道:   “你……你……”   苏眉一夜无眠,水米未尽,本来就精神不济,被她劈面一掌打得懵怔了一瞬,片刻之后才察觉脸颊上一片辣疼,自己本能地抬手抚腮,却见一个人影擦肩抢过,阻在了她身前。   许老夫人这一记耳光打得虞绍珩也是一怔。   婆婆跟儿媳妇不对付,不管高门小户,十家里八家都有,虞家也不能免俗,他祖母就很不喜欢他母亲,可不喜欢归比喜欢,顶多不过是跟走的近的亲眷抱怨几句,面子上一样的上慈下谦,当着人连拌嘴都没有过,更不消说抬手便打了。   他惊愕之下,见苏眉呆站着连躲的意思都没有,下意识地便拦在了她身前。   然而,他行动间已然反应过来自己的举动怕是有些不妥,于是并不理会苏眉,而是抢过去扶住了身躯苍槁,摇摇欲倾的许老夫人:“老夫人,您千万保重!” 那边匡夫人已将苏眉揽进怀里,察看她颊上的指痕。   许老夫人见斜刺里突然冒出来一个穿军装的年轻后生过来搀扶自己,擦拭着被泪水模糊的双眼道:   “你……你是哪家的娃娃?”   虞绍珩亦用手拭了拭眼角,道:“我叫虞绍珩,是许先生的学生,小时候跟着先生去过府上的,您还给我塞过藤花儿糕……” 他幼时去过许家老宅不假,亦知道许家有一道私房点心,是每年夏天用院中一株百年紫藤萝的花瓣花蕊入馔做成,但却并没有见过这位老夫人,只是老人喜欢小孩子是常性,他这么套近乎十有八九不错。   许老夫人听他这么一说,果然上当,淌着两行老泪拍了拍他的手:   “你是兰荪的学生?好孩子……你来的比我这个当娘的还早……他们这些人啊!坏了良心,要让你老师死无全尸,连最后一面也不让我见……”话到伤心处,竟又嚎啕起来。   自家的家事叫外人看了笑话,许松龄顿觉面上无光,一面劝慰母亲,一面回头吩咐儿子:   “广荫,还不快过来扶着你奶奶?”   虞绍珩乐得解脱出来,回头去看匡夫人和苏眉。见苏眉的泪已止了,半边脸颊肿起几痕通红的指印,唇角一点青紫,还破了皮——想必是让许老夫人的戒子给刮的。虞绍珩皱了皱眉,却也无话可说,一来这是别人的家事,二来长辈教训晚辈,要么躲要么忍,难道还能打回去?只是许家这么多人,却没有一个过来劝慰和事,也是奇怪。   等他走近,正听见苏眉低声细语:“……她也是伤心,总要寻个发泄的地方。” 想是匡夫人有言相劝,苏眉才如此说。虞绍珩听着,心下点头,这女孩子年纪虽不大,人倒懂事,她若是不依不饶闹起来,再有个出言不逊,许老夫人说不定当场就得背过去。   苏眉见他过来,头垂得更低,脸颊上本就肿着,此时羞愧之色浮上来,凄清里又带着点小女孩的可怜相,虞绍珩看在眼里,愈发觉得不忍,便道:“师母,许家这里打点的人多,您先找个地方休息一会儿吧。”   苏眉却摇了摇头:“我不能走。”声音虽低,却异常坚定。   匡夫人叹了口气,道:“黛华,兰荪的事,回头让棹波跟许家说,你不要和他们顶。”   “嗯。”苏眉轻轻应了一声。   虞绍珩听着奇怪,便向匡夫人问道:“怎么了?”   匡夫人道:“兰荪和棹波他们早先都签过文件,说去世之后,遗体要捐作医学研究之用。这件事,许家的人不知道。昨天晚上,眼科的大夫过来说他们有个病人等了两年多没有角膜,问能不能把兰荪的角膜捐出来……兰荪的大哥说总要让老夫人见儿子一面,可又不敢直说兰荪的死讯,到了八点也没个消息,这边实在等不得了,黛华就签了字。”   匡夫人一壁说着,苏眉又忍不住洒了几滴眼泪下来,虞绍珩顿时明白,那老夫人何以说要让许兰荪“死无全尸”云云。这事倒是棘手,他之前还觉得这件事自己处置得十分妥当,许家上下连苏眉在内,伤心一场,过些日子也就平静无事了。谁知许兰荪身后竟还有这许多麻烦。许兰荪是西化的学者,许老夫人却是只学过《千字文》的旧时女子,当初他要捐遗体的时候,怕是没想到有今日白发人送黑发人这一出。   他们在这边说话,许老夫人忽地又哭出了新腔调:“……我说不能娶,不能娶,两个师傅合的八字都不成样子,年支冲克……他非要娶,看看这……我的儿……我……”   匡夫人闻言,愠怒着想要开口,苏眉却脸色煞白地拉住了她舅母。   虞绍珩冷眼扫过许家的人,悄然走了出去。   中央医院的保健病房常年有退职的军政要员住院疗养,卫戍部自然要安排警卫。他踱到前厅打了两个电话回来,几分钟的工夫,便有四个配枪的卫兵纵队而入,皮靴在地板上踏出齐整地闷响,为首的一个中尉,帽檐压到眉骨,板着面孔对走廊里的一班人扬声道:   “请节哀。诸位的心情在下理解,但这里是医院,请不要吵闹喧哗,影响医院的秩序。”   说罢,摆了摆手,他身后三个卫兵隔开四五米远,标枪一样一个接一个抱着枪戳在了走廊里。那中尉肃然点了点头,顺带手把一个被人撕扯了半天的小护士带了出来。四下顿时安静了许多,许老夫人的声气也低了下去,许松龄紧锁着眉头过来,对苏眉道:   “昨晚的事就算了,可捐献遗体的事,母亲说什么也不同意。”   苏眉咬了咬唇,哽咽着道:“可那是兰荪自己的想法,他泉下有知……”   许松龄砸着手道:“兰荪也不知道他自己会走在老人家前头!”   一句话说得苏眉泪眼婆娑,匡夫人亦劝道:“黛华,你大哥说得也不错,兰荪若是泉下有知,恐怕也不忍叫他母亲伤心。”   他们在这里万分纠结,虞绍珩倒是无可无不可。他从来不信什么“泉下有知”,“在天有灵”;许兰荪是高风亮节,许老夫人是愚见,不管他们怎么办,哪怕把许老夫人即刻气死在这里,许兰荪也不会知道,只是生者为了求自己安心罢了。   许松龄见苏眉动摇,又道:“黛华,这里的事有我和广荫照料,你就先回去吧,母亲正在气头上……”   苏眉默然看着地板,大颗的眼泪断线珠子一样落下来,几乎掷地有声。匡夫人抚着苏眉的背脊,道:“你在这儿耗了一晚上了,跟舅母回去歇歇吧。”   虞绍珩见苏眉仍是默然不应,想了一想,道:“师母,你回家换件衣裳再过来吧。”   苏眉听他这样说,亦惊觉自己身上大衣和束发的手帕都未免鲜艳了些,刚一点头,又犹疑起来,她年岁尚小,连葬礼都还没有去过,更没有丧服。匡夫人见她茫然看着自己,心下了然:   “去我家吧,我帮你预备。”   “麻烦您了。”苏眉含着泪点了点头,又走过去对许老夫人道:“母亲,我回去换了衣裳就过来。”   许老夫人偏着脸,自顾抹泪,仿佛全然没有听见。   10、孤鸾(一)   陵江大学的教授有不少都在学校近旁的竹云路居家,此时学校正放寒假,周围专做学生生意的小买卖也停了一半,平日喧闹的街市冷清了许多。   这条路苏眉先前读书时也是走熟的,她木然看着车窗外的街景,眼前忽地滑过一间门扉紧闭的咖啡馆,却是当初学校有读书会请了许兰荪这里开讲座,她和唐恬一道来听过的。   她还记得,那天许兰荪讲得是宋徽宗和翰林图画院,孟春天气,他穿着一件洗得泛白的靛青长衫,声音低清,连讲义也没有,却三言两语便压住了一班少年如林中雀躁的吵闹……她细细想着,鼻腔里陡然一酸,一行热泪悄无声息地滑了出来。   匡夫人知她睹物思人,握住她的手,一路轻轻拍着,回到家中。   这边车子一停,匡家的佣人便开门迎了出来:“夫人,苏夫人来了。”   匡夫人点点头,对苏眉道:“你母亲一定急坏了。” 苏眉听说母亲到了,连忙抬手按去了眼泪,挽着舅母进到客厅,果然见苏夫人正拿着手帕独坐拭泪。苏眉见母亲伤怀,心底悲戚之余,又添了愧疚委屈,叫了一声“妈妈”,便再也说不出话了。   苏夫人几步赶过来抱住女儿,“怎么就出了这样的事?” 一边哽咽着说话,一边拢了拢苏眉鬓边的乱发。   自从父亲登报和她脱离关系,苏眉和母亲也有数月不曾见面了,不料母女二人再相聚时,却是相看泪眼。人在伤心处,于外人面前尚可忍耐,见了亲人,一腔哀痛便难免堤破水出,可是她眼见母亲唇角几点红肿,分明是心急上火起了水泡,便不肯放声哭泣,只偎在母亲肩上,缓缓说道:“妈妈,我没事。”   匡夫人一边劝着苏眉母女坐下说话,一边吩咐佣人准备茶点。苏夫人揽着容色憔悴的女儿刚刚坐下,忽然神情一凛,抚着苏眉的脸颊诧然道:   “你这是……这是怎么了?”   苏眉迟疑着没有立即答话,苏夫人脸色煞白,霍然起身,居高临下逼视着女儿,“是他家那个老夫人?”   苏眉忙不迭地拉住母亲的手:“妈,我没事,她也是一时急气攻心……”   苏夫人的手指不住颤巍巍地点着女儿:“你长这么大,我和你父亲有没有动过你一手指头?就是你要跟……你父亲气成那个样子,也舍不得打你……他们许家也是书香世家,我倒要问问,就算是长辈教训晚辈,有这样教训的吗?”   “妈妈……”苏眉求救地看着舅母,匡夫人忙上前劝道:“二妹,我方才在医院里看着更生气,可是她一把年纪白发人送黑发人,也是哭得死去活来,这时候,哪有道理课讲呢?”   苏夫人闭了双目,眼泪从眼角直直渗出来,稳了稳气息,道:“我早上还同你父亲吵了一架,我说要接你回来,你父亲……”她沉沉叹了口气,哽咽着道:“你父亲是被你们伤了心了……你说,你叫我这个做母亲的怎么办?”   苏家和许家原本也有世交之谊,苏眉的父亲苏一樵更和许兰荪有许多诗文往来,谁知多年老友却突然变成了女婿,苏一樵气愤不过,同许兰荪绝交在先,又在他二人成婚之日在声明登报,同苏眉脱离了父女关系。此番许兰荪的死讯传到苏家,苏夫人心疼女儿,见丈夫放下电话面有恸色,便试探着跟丈夫商量把苏眉接回家来,岂料苏一樵默然许久,痛笑了一声:   “咎由自取!登了报的事,难道要我反口?等我死了,随你们怎么折腾;我活着,就别让我再看见她!”说罢,竟拂袖而去,还带翻了案上的青瓷茶盏。   苏眉听了,流着泪道:“妈妈,对不起。”   当初,她一心想着父母不同意她和许兰荪成婚,无非是因为两人年纪相差太多,又有师生之份,难免遭人议论,等时日久了,见到两人琴瑟相谐举案齐眉,慢慢总会原谅自己,却万没想到会是这样一个结果。   苏夫人一时急火满心,一时五内俱凉,她对许兰荪身故谈不上有多少痛心,此时忧虑的却是丈夫死咬着不肯原谅女儿,苏眉小小年纪搅出这样一件颇有几分“轰动”的婚事,如今又没了丈夫,还不知道将来……愈想愈觉得悲凉,可这个时候这些念头无论如何也不能宣之口,伤心之下,抚着女儿的头发只是落泪。   “就让黛华先住在我这里吧。”匡夫人一边劝,一边陪着这母女二人落泪,想着今日在医院里的情形,心里也不免为这个甥女忧叹。   苏夫人渐渐平静了心绪,一时劝苏眉宽心,说苏一樵不过一时拉不下面子,心里还是极疼女儿的;一时自己担心起来,又怔怔吁叹,也不知究竟是安慰别人,还是想要别人来安慰。   送走母亲,苏眉和舅母相顾无言,匡夫人亲自替她量了衣裳尺寸,道:“料子我家里倒有现成的,只是要让相熟的裁缝赶一赶,后天也就做好了。你昨晚就没睡,到楼上歇会儿去吧。”   苏眉却摇了摇头:“舅妈,我还是回去了。”   匡夫人一愣:“那怎么行?东郊那边你连个使唤的人都没有。”   苏眉低声道:“这时候,我也不合适住在别人家里。”   匡夫人蹙眉劝道:“我们家你知道的,没有那么多讲究,你就住在这儿,你自己回去,我和你舅舅也不放心……”   苏眉垂眸咬了咬唇,静静道:“我知道您疼我,可那总是我家,况且,兰荪的东西也要收拾……舅妈你放心,我不会做什么傻事的。”   匡夫人再三相劝,苏眉仍是执意要走,匡夫人也只得留她吃过晚饭,安排司机送她回东郊,又叮嘱她有什么事随时打电话过来,在庭院门口目送汽车转了弯,才怅然而归。   10、孤鸾(二)   虞绍珩从医院出来,便去了情报部。许兰荪的案子一了,他手里暂时没有别的事,便铺开稿纸打报告草稿。悉心写好一稿,正准备下班回家,却见行动处的腾作春笑容可掬地拎着一瓶黑方进来:   “绍珩,忙吗?”   虞绍珩合上文件夹,起身笑道:“没什么事,准备走了。师兄找我有事?”   腾作春掂了掂手里的黑方:“我们处里有人弄了几瓶酒,顺手给你拿一瓶。”说着,踱进来,随手带上了门。   虞绍珩见他关门,知道他必然是有话要说,接过那酒在手里转着看了看,若无其事地笑道:   “多谢师兄关照!你今天空吗?我请你……”   腾作春笑着摆了摆手:“今天不成,我得陪太太去买大衣——唉,阃令大于军令。”   虞绍珩了然一笑,点头道:“那咱们改天。”   “好。” 腾作春笑吟吟地在他办公桌上拈起一支钢笔轻轻转着,道:   “绍珩,有些事……我这个做师兄的,得提你一句。”   “师兄请说。”   腾作春意味深长地看了虞绍珩一眼,所有所思地说:“不管是在六局还是在部里,你的家世,本来就叫人眼热,要是你再……”他砸了下嘴,笑道:   “有些事,你自己觉得没什么,却招别人的闲话。”   虞绍珩听着,心里暗忖他大概是要说凛子的事,情报部这种地方真是没有隐秘可言,谁知腾作春接下来一句话却全然出乎他意料之外:   “这两天我不止听一个人说了,你一早到蔡部长在那儿去聊天,还给长官洗了饭盒。”   虞绍珩看着他调侃的笑意,回想起那天在蔡廷初办公室的情形,隐约明白过来,讶然苦笑着摇了摇头:“其实那天……”   腾作春摆手止住了他的话,“兴许你是顺手的事儿,可你知道别人怎么说?虞大少都给长官洗饭盒了,以后叫别人可怎么巴结呢?”   说着,挑了挑眉梢,“这都是私下的话,哪儿说哪儿了啊!”   虞绍珩自嘲地一笑,叹了口气:“这种事我是说不清楚了,多谢师兄指点,绍珩受教了。”   腾作春道:“这话就太见外了,我知道你是不在意旁人闲话的,只不过在我们做事,说不好哪一天要借到哪个人的手,人缘处好一点没坏处。”   送走了腾作春,虞绍珩思量那一日蔡廷初交待他的话,方才咋摸出深意来——“不管你怎么为人处事,都不要指望别人会对你‘一视同仁’。你太‘客气’,反而叫人觉得‘伪’。”   一味骄矜固然是叫人侧目,身段放得太低竟也是错。   他慢慢吁了口气,这世界比他想得还要复杂许多。   待虞绍珩回到栖霞,却是一家人各有安排,父亲被请去给伤残军人联谊会致辞,母亲和妹妹出门看戏,连小弟也去了同学家的派对——在家里吃饭的居然只有他自己,突然的闲暇让他有些兴味索然,想了一想,还是去了暗房。   许久没拍什么新照片了,他一边想着下次有雪的时候,到哪里去拍雪景,一边拧开了暗房的门。   黑暗会让人恐惧,但也能让人放松——只要你相信,自己是这个空间的主人。   幽暗的灯光,映出工作台上孤零零地夹着一张照片:蓬勃稠密的紫薇花下,梳着两根辫子的小女孩正凝神仰望面前的花树。   他站在照片前默默看了一阵,照片里的轻盈秀美和上午医院里的凄然憔悴,渐渐合在了一处。许兰荪这件事,他已经尽量用最平静的方式去解决,真正受到伤害的也许就只有许老夫人和苏眉了。   他想起早上父亲的话和许老夫人那个不近情理的耳光,父亲能想到把这件事往苏眉身上栽几分,别人自然也会这么想。许老夫人还可以迁怒苏眉,那苏眉呢?   他心里忽然有些不舒服,他马上提醒自己,不要对不想干的人有过多同情,他并不亏欠她什么。如果让别人来做这件事,说不定许兰荪死得更难堪。   他把目光从那照片上移开,一眼瞥见靠墙放着的监听设备,猛然想起,自己倒把这件事给忘了。今天苏眉必然是住在匡家,许宅空着, 他应该叫人去拆了那些东西。   怎么就给忘了呢?   他心中自省着走过去,顺手拧开了机器——   许家有人?   虞绍珩一惊,这个时候许家怎么会有人呢?   他把音量调大,戴上耳机,凝神细听。   里头有人走动,步子很轻,还有翻阅纸张书册的声音。   有人在许家找东西?   他整个人都猛地紧张起来,是扶桑人吗?他太大意了,许兰荪和凛子,一个突然病故,一个消失不见,扶桑人必然会有所动作。他们去许家找什么?他现在该叫人过去吗?   虞绍珩飞快地想着,不觉眉头已经皱紧了,那边的声音倒不紧不慢,十分从容。就在他决定即刻动身去东郊的时候,耳机里忽然传出一个奇怪的声音——他之前监听了许宅多日,这声音他是知道的——许家厨房的水烧开了,接着,便听到急促的脚步声渐渐远了。   他双肩向下一沉,手指释然地摸了摸眉毛,不由笑出了声,去找东西的人再放松也不至于在别人家里烧水喝。   这该是许家的人在收拾许兰荪的东西,不过这么晚了,会是谁呢?   难道是苏眉?   他抱臂听着,有倒水的声音,有杯盏轻磕的声音,这是在冲茶了。   接下来静了片刻,耳机里蓦地传来一声压抑地啜泣,那啜泣越来越急,像是湍急的溪流不断奔涌,终于在断崖处冲下山谷,抛出一段飞珠溅玉的瀑布。   是苏眉,而且,她在哭。   她哭得很恸,很大声,他从来没听人这么哭过。   他上午见到她的时候,她也哭了,可是她流泪的时候很安静,仿佛只要她背过脸去,别人就不会听到任何抽泣声。   可是她现在的哭法,就像被丢在街上的小孩子,不管不顾的撕心裂肺。   而且,她这样哭,居然没有来人劝她。   他都手指抵在唇上,意识到这一点之后,竟隐隐有些不满。出了这样大的事,许家居然也没有人陪着她?   10、孤鸾(三)   苏眉在手袋里翻找钥匙,指尖抖抖索索捉了几次,才握到那一簇凉硬的金属条片。固着在墙头的残雪于夜色中闪动着幽蓝的碎光,从雪中攀援出的枯细藤蔓一动不动地贴在墙檐上,零落蜷曲的枯叶如同几块皴黑的伤疤。熟悉的厅堂忽然变得陌生而空荡,不过隔了一日,眼前的一桌一几却都像罩了一层霜膜。   灰蒙蒙的一团钝痛从胸腔里升腾上来,渐渐塞住了她的呼吸。她慌忙走到书案前,捧起茶壶到处一杯隔夜的浊茶,一口气灌下去,苦凉的液体冲到胃里,麻木了呼之欲出的痛楚。   她要做点什么,她必须做点什么。   书案上的一摞文稿她才誊了一半,边上搁着许兰荪近日在看的书,里头错落插着三五枚书签,半露出赭红藤黄的绳结。苏眉小心翼翼地探出手去,依次划过薄厚不一的书籍,只一夜,一切都变了。她一样一样漫无目的地归置着书桌上的物件,身子是轻飘的,思绪也是轻飘的,仿佛弄丢了尸骸的游魂,只在胸腔里存着口气:她必须得做点什么。   她像平日一样烧水冲茶,热腾腾的水气蒸在脸上,把她的懵然热得一醒:条盘里放着两只茶盏,她便也斟出了两杯茶。   两杯。   暖香的茶汤在灯下漾漾融黄,她摩挲着温热渐烫的瓷杯,紧紧抿住的唇瓣失控地抽搐起来,泪水夺眶随着一声哀哭汹涌地倾下了下来。   她伏在桌案上,覆着绒毛的衣袖不多时便浸透了,她昨天接了匡夫人的电话,又跟着舅母去到医院,一径想得都是不能慌,不能乱,要做什么,该做什么……旁人越是把她当孩子,她越不能耽误事情,失了分寸,她不是小孩子了,她是……她想起小时候,有一年过生日,舅舅送了个会飘雪花的玻璃球给她,她从盒子里拆出来,宝贝一样捧在手里,要拿去给母亲看,谁知刚要出门,迎面就被她哥哥撞上,跌在地下摔得稀烂,里头的小房子小花园小鹿小狗小雪人……她还没来得及看清楚,就什么都没有了。   电线里传出来的哭声一点儿也不美,歇斯底里,跟“梨花带雨”之类的妙词全不搭界,一时半刻也没有停歇的意思。虞绍珩摘了耳机,想要关掉机器,又觉得那哭声依依而出,他这个时候骤然掐断,倒像是弃之不顾的意思,叫人心有不忍,索性就搁在了那里。他拣了张名家琴曲的唱片放在唱机里,丝竹声缓缓泻出,却是一曲《良宵引》。   铮铮泠泠的琴音和着耳机里隐隐传出的哀哭,反而愈发衬出冬夜寂寂,他闭目听了一阵,忽地心思一撩,她一个人在家里哭,他在这边不声不响地听着,倒像是有那么一点陪着她的意思。   他心头一点若有若无的况味明昧难辨,那耳机里的哭声不知何时已经停了。   次日晨起,绍珩吃着早饭,不觉回想起昨天的事,苏眉在医院里熬了一夜,又自己一个人在家里哭得昏天黑地,今天也不知道是个什么状况,别出了什么事也没人知道;可是昨晚的事实在不足为外人道,自己便也没有道理去探看。他心里略过了一过,立时想起一个人来。   唐恬家里早饭刚开,一家三口才坐下吃饭,便听见客厅里电话铃响,佣人接起来一问,却是找唐恬的,不等她过来通报,唐恬已听见了,推了碗筷,蹦蹦跳跳去接。   唐夫人看着女儿的背影,问道:“什么人啊?”   接电话的佣人回道:“是位先生,说姓虞。”   唐夫人喝着黏米粥,低声抱怨了一句:“是男同学吗?这么早把电话打到家里。”说着,朝丈夫看了一眼,却见唐雅山一心只看着报纸,全然不曾留意。   唐恬接起电话“喂”了一声,径直问道:“哪位?”   “唐小姐早,我是虞绍珩。”   唐恬一怔,“你怎么知道我家的电话?”那边虞绍珩没有答话,唐恬自己已回过味儿来,轻轻“哼”了一声,低语道:“虞少爷当然神通广大,你有什么事?”口里问着,心里却猜他来找自己,多半是跟叶喆有关,脸颊微微发烫,却听虞绍珩不温不火地说道:   “是苏眉家里出事了。许先生……前晚过世了。”   “什么?” 饶是唐恬以手掩唇,还是惊叫出声:“那……”她一时想不出该问什么,震惊之余,只问:“那苏眉呢?她怎么样?”   “我昨天在医院看到她,似乎精神不太好,你——要不要去看看她?”   唐恬攥着听筒道:“要的!我不跟你说了,她是在东郊家里吗?我现在就去。”   “稍等。”虞绍珩隔着电话叫住了她:“正好家父家母让我去许家探望一下,你顺便搭我的车吧,方便一点。”不等唐恬思量,便紧跟着道:“我大概十分钟到你家门口。”   10、孤鸾(四)   唐夫人慢条斯理地吃着早饭,忽然听见女儿在外头惊呼道:“什么?”   唐夫人听着,皱着眉摇了摇头,“女孩儿家,整天一惊一乍的……”   正想着待会儿唐恬过来要好好说道两句,就听见女儿撂下电话就跑上了楼,把楼梯踩得“咚咚”直响,一会儿工夫,又“咚咚咚”地跑了下来,却是套了大衣要出门的样子。   唐夫人连忙起身叫住女儿:“一大早的,你这是要出去?饭也不吃了?”   唐恬看着母亲,脸色有些发白:“妈妈,苏眉……许先生过世了,我去看看苏眉。”   唐夫人闻言先是一惊:“这……这是怎么说?” 既而打量着女儿道:   “你一个小姑娘,也帮不上什么忙,先不要去给人家添乱了。”   苏眉和唐恬读中学的时候就要好,唐夫人也喜欢苏眉文静乖巧,可是她嫁给许兰荪便是一桩被不少人当谈资磕牙的“艳闻”,唐夫人就有几分不愿意让唐恬同她来往。今天又平地一声雷,出了这样的噩耗,虽然讲不出什么道理,但唐夫人总觉得唐恬一个未嫁少女掺和在这样的事情里,叫人心里不舒服。   唐恬却理会不到母亲的心思,“我怎么会添乱呢?” 她说着,匆匆喝掉半杯牛奶。唐雅山听说许兰荪过世,嗟叹了几句,便嘱咐女儿见了许家的长辈要有礼貌,代自己致哀。   唐夫人见状,也不好再出言拦她,只提醒道:“你拿点零钱坐车。”   “不用了,我搭别人的车去。”唐恬抓了两片面包就要出门。   唐夫人疑道:“你搭谁的车?”   唐恬咬着面包,含含糊糊地说道:“……同学。” 说着,拎了手袋转身就走。   唐夫人来不及再问女儿,赶忙吩咐佣人:“小姐的帽子忘了,快给她拿过去。”   一会儿佣人回来,唐夫人便问:“恬恬走了?”   “是,有辆车来接小姐。”   “开车的是什么人,你看到没有?”   那佣人摇摇头:“那人没下来,小姐上车就走了,好像……是个军人。”   “军人?”唐夫人烦躁地坐回椅子,瞥着专心翻报纸的丈夫,埋怨道:“这丫头放了假也不着家,不知道在外头都认识的什么人。”   唐雅山闻言抬起头,笑呵呵地说:“等她回来你问问她不就知道了。”   唐夫人长叹了一声,感慨道:“苏眉那丫头也怪可怜的,轰轰烈烈闹了一场,这才几个月?这么小,倒成了……” 中年妇人最易发同情心,唐夫人说着,眼圈儿已红了。   唐雅山也叹了口气,放下报纸,想了一想,道:“我看你不用太替她难过,这也不一定是坏事。”   唐夫人惊疑地望着丈夫,“这还不是坏事?”   却见唐雅山摇了摇头,一边吃饭一边说:“坏事是少年丧父,中年丧夫,老年丧子——她一条儿都不占。你想想,许兰荪大她两轮还多,早晚都走在她前头,过个十几二十年她再守寡,那才是坏事。现在她不过跟恬恬一边儿大,再嫁也不是难事。   要不,你且给她留心着?”   “你拿恬恬乱比什么?”唐夫人不满地看了丈夫一眼:“人家丈夫尸骨未寒,你就在这儿说这个,你这人也太冷血了。”   唐雅山却不以为然:“我实话实说罢了。” 他搁下碗筷,亦携了公文包出门,唐夫人跟着送到门口,“晚上你回来吃饭吗?”   唐雅山道:“年底事情太多……”   不等他说完,唐夫人便淡淡一笑:“小的不着家,大的也不着家。”   唐恬一上车,就一句紧跟着一句问许兰荪和苏眉的事,抱着手袋坐在后座上,咬着嘴唇掉泪。虞绍珩从后视镜里看见,抽了两张纸巾递了过去,“你自己哭得跟个花猫似的,待会儿怎么劝她?”   唐恬擦了擦眼泪,抽抽噎噎地说:“……苏伯伯要是不肯让她回家,她怎么办呢?”   虞绍珩道:“许先生多少有些积蓄,我想,许夫人的生活一时半会儿应该还不至于有问题。”   唐恬揉着鼻子道:“我不是说钱的事。”   两个人一时无话,虞绍珩看着唐恬泪光莹然的样子,不由想到叶喆。今天要是不赶着过来,他该叫上叶喆的,趁着这小丫头替人垂泪的工夫,温言软语哄上一阵,说不定叶喆这件心事就成了。   唐恬默默想着心事,抬眼看见虞绍珩的背影,也想到了叶喆。   自从上次她在学校门口跑掉,叶喆就再也没来“骚扰”过她。她今天临出门的时候,还怯了怯,待见到只有虞绍珩一个人,才放了心。此时却蓦地想起那天晚上,叶喆痴痴看着她,叫她的名字……惊得她拔腿就逃。她从来没有喜欢过什么人,也没有人像叶喆这样不要脸地纠缠她,她以前还有些羡慕过苏眉,虽然她同许兰荪的事惹人非议,但爱情——在这世间何其珍贵稀有——自然是要这样义无反顾呵!可是,可是上天为什么不肯放过一对相爱的人呢?拥有过再被夺走,比从未得到更痛苦吧!   两个人各怀心思到了东郊,虞绍珩敲着门,唐恬已经扬声叫了起来:“苏眉,苏眉,是我!”   院门一开,虞绍珩还没来得及说话,唐恬就扑进去抱住了苏眉的手臂,“出这么大的事,你也不跟我说……”   虞绍珩打量苏眉的时候,心里却略有些吃惊。   昨晚他听着她撕心裂肺地哭了许久,只道她哀戚失控,今日多半也是失魂落魄憔悴不堪,甚或卧床不起也说不定。不料,此时苏眉出来开门,一件深榄色的夹棉旗袍不见一丝褶皱,头发亦盘得很规矩,只是刘海长了,斜掠在耳后,身子被唐恬一揽,滑落下来一缕碎发。除了眼睛微红发肿,面色苍白了一点,轻声细语地答着唐恬的话,和昨晚他“偷听”到的,却是判若两人,一眼看过去,倒比唐恬还镇定些。   苏眉在房中只听到唐恬叫门,不想和她一起来的还有虞绍珩。虞绍珩见苏眉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忙道:“师母,家父家母让我来看看,先生的后事……有没有我帮得上忙的。”   苏眉轻轻点了点头:“有劳令尊令堂挂心,兰荪的事……许家有自己的规矩,大概……”她眸光一黯,低声道:“我也插不上什么手。”   三人说着话进到客厅,唐恬揽着苏眉说话,虞绍珩却将手里拎着的一个保温桶放在了靠窗的条案上:“师母还没吃饭吧?”   苏眉嗫喏了一下,道:“我没什么胃口就没有做。”言罢,便见虞绍珩打开那保温桶,从里头拿出一盒犹冒着热气的汤羹,并两碟点心,“早上我过来,家母说您这里忙乱起来怕是没工夫开火,叫我顺便带碗参汤过来;口味恐怕不好,不过为着补气安神,您多少用一点。”   苏眉微微一愣,觉得他这举动似乎有些异样,转念一想,他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不会有这样琐碎的心思,“补气安神”云云应该也是他母亲的交待,只是她嫁许兰荪未久,纵然许兰荪和虞家相熟,她却和绍珩的母亲没有来往,或许这位虞夫人生性待人热心?苏眉思量着不便拂了别人的好意,便捧过那碗参汤,道:“多谢令堂了,等过了这些日子,我再登门致谢。”   虞绍珩忙道:“师母客气。” 让开了几步,方便她吃饭。   11、琴调(一)   许兰荪的丧礼定了日子,许家便着子侄往亲友故交处报丧。因绍珩的父亲恰有公务去了燕平,到许兰荪丧礼这日,绍珩便陪着母亲往许府致祭。   车子开到许家老宅的巷口,便见巷子里已靠墙摆了一溜白菊碧叶、黄花蓝绶的花圈。绍珩和母亲一落车,许家迎客的掌事便连忙躬身让着他们进去,奠仪、花圈自有同来的一班侍从打理。   虞绍珩挽着母亲进到灵堂,见许兰荪的遗像镶了黑框挂在素白帷帐之间,周围还装饰了松枝白菊,妥贴素雅;许家书香世代,讲究的是礼仪庄重,堂上便是女眷,也只是戚然饮泪,并不见失态嚎啕的。许兰荪的师友弟子,多有在诗文上有造诣的,因此,四周的挽联挽幛颇有不少极见精神的笔墨;哀乐荡荡低徊,更显肃穆。   虞夫人穿着件深黑的茧形大衣,衣领上嵌了枚冷银光亮的胸针,饰了缎带花结的黑色小礼帽缀了半圈网纱,眉目和大半面孔都遮去了,只露出珠光淡彩的双唇和精致娟好的下颌轮廓。母子二人行礼如仪,待许家众人答了礼,虞夫人见许家老夫人不在堂前,便去同苏眉絮话。   苏眉身量不高,套着一条通体净黑滚着白边的长旗袍,压在一众黑衣绰绰的亲眷里,只剩下一张雪白的面孔醒目;她身上既无装饰,更无粉黛,然不及修剪的刘海都别在耳后,眉心的一粒嫣红便一览无余地显露出来,在凄清容色之间反而生出一点不合时宜的艳意,像是一净无瑕的百合花儿,颤悠悠探出的花蕊却朱红耀目。   虞夫人上前拉住她的手,道了一声“夫人节哀”,又劝慰了两句“家里有什么为难的事,尽管知会”之类的客套话,便同许松龄一班人告辞。虞绍珩跟着母亲出来,却道:   “妈妈,一会儿我想到许先生的墓地上去看看。”   虞夫人在车门边上停了停,颔首道:“师生一场,应该的。”说着便上了车,饶是这惊鸿一瞬,不远处亦有几声相机快门的“咔嚓”声响,去抢拍她面纱下的玲珑轮廓。   虞绍珩目送母亲的车子开出巷口,才折回许家,方进到轿厅,却见前日在医院见到的许广荫引着两个官员模样的人来同他寒暄,甫一开口,自然又是从他父亲说起。虞绍珩心下不耐,面上却仍是沉静从容的娴雅态度,正想着怎么打发了这班人,转眼瞥见一个套着藏蓝色长大衣的女孩子从他们身边经过,连忙叫了一声:“唐小姐。”   唐恬刚才在灵堂上就看见了他,只是从前见面,他在许兰荪跟前执弟子礼,不过觉得他比叶喆深沉稳重些,仍是一般的年轻随和,谈笑来往和学校里高年级的学长也没什么两样;然而今日见他陪着母亲到许家致哀,却是风度堂皇,又跟着两个戎装侍从,她在边上看着,明明相去不远,但他和他母亲却都仿佛笼着一层淡淡的光霭,遥如星辰。她听着身畔的人窃窃议论,不自觉地将他划去了另一个世界,此时经过原没有跟他打招呼的意思,但是他突然当着人叫她,唐恬也只得停下,可是一时竟不知怎么称呼他,结结巴巴应了一句:“虞……先生。”   正想继续往外走,不料虞绍珩却两句话撇了身边的人,朝她走过来,“你这是要去哪儿?”   唐恬压低了声音道:“我出去买点吃的。”   她话音里带着委屈,虞绍珩却觉得好笑,掩唇轻咳了一声,“你饿了?许家没有茶点吗?”   唐恬冷笑着往外走,“我怕吃了闹肚子。”   虞绍珩见她这个神气,便知事情另有缘故,也跟着她出门,“怎么了?”   唐恬是热心兼好奇,一则心疼苏眉,二则没经过丧礼,今日一早天还不亮就陪着苏眉到了许家老宅,灵堂四壁垂地的挽联,青烟袅袅的香蜡,金光冷冽的纸扎……她一样一样看在眼里,又哀戚又新鲜。苏眉是个没话的,行止进退都听许家的执事吩咐,下人们修整灵堂,她们便在灵前焚化锡箔金纸。过了一阵子,灵堂里的人忽然悄没声走了大半,只剩下两个守门的仆役。   默默祝祷的苏眉浑然不觉,唐恬却觉得奇怪,起身去问,却原来是到了许家开早饭的时辰,一班人都吃饭去了。唐恬听了便有些不忿,抱怨了一句“怎么没人叫我们呢?” 恰巧被许兰荪的一个堂嫂路过听见,凉凉丢出一句:“换了别人,一头碰死的心都有了,这倒好,什么时候了……还惦记着要吃的。”   唐恬在家里独生女,从不受人欺负,听她语带讥诮,回头打量了一眼,见是个年过近五旬的中年夫人,便道:“不知道这位阿姨怎么称呼?听您这么说,就知道您是个情深意重的人。这会儿您还能站着跟我说话,想必你家先生还健在,等什么时候他不在了,我是一定要去瞧瞧您老人家怎么一头碰死的。”   她是小孩子心性,口里说死说活没个忌讳,可那妇人听在耳中,却不啻是诅咒了,气得嘴唇都哆嗦起来,然而今日这样的场合,却是不能哭骂的,唐恬也不等她还口,白了她一眼,转身便进了灵堂。   到天光渐亮,许家的亲眷各寻了位子坐下,吊祭的客人未到,灵堂里的雪簇的花团越是繁密越叫人觉得肃杀,有年轻禁不住冷寂的便小声聊几句天,询问彼此的家长里短,有人三言两语哭穷,渐渐的,拐到了许兰荪身上。   许家虽不是高门望族,但几代都是读书种子,在许兰荪祖父那一辈尚有出仕为官的,只是他父亲这一辈恰逢末世,家业日渐败落,日子过得愈发寻常起来,乡间田亩变卖殆尽,便是城中这处老宅也将一片临街的房子放租出去给人开店。   许兰荪天资极高,又有志气,最得他祖父喜爱;后来出洋留学、回国执教,果然是一众兄弟姊妹里最有成就的。他做教授时薪酬不菲,著书撰文亦颇有一些稿费,平日时常接济亲友。这会儿有人提起话头,初时还是念叨许兰荪的好处,可话从几个人嘴里转过,苏眉越听越觉得变了味道,竟像是在盘算许兰荪身后的遗产,又有人惋惜许兰荪身后没有子女……字面上都是好话,一句递着一句凑到一处,却像是冬日里呼啸着逼进狭巷的冷风,刀刃一样割在人脸上,却来去无影。不知是起得早没有吃饭,还是心里气苦,苏眉只觉得一阵头昏,攥紧了衣摆指甲几乎嵌进手心。   她不是小孩子了,也没有了丈夫,她不能指望别人给她撑腰替她说话,一桩一件事情都要她自己想好,做好……她心里一寸一寸想着,想得心口发疼,人却镇定下来,回过头凝着眸子清泠泠看了一眼,仿佛把窃窃私语的人都看进了眼里,“我家里一共两张存折,兰荪的钱都在上头,明天我就拿给母亲,尽他的孝心,上面的钱——我一分也不会拿。”   她这样一说,其他的人都没了声音,只许松龄的夫人淡淡道:“弟妹,你不要说气话,该有你的一份,许家不会欺侮你。当年母亲抚养松龄他们兄弟俩成人,那么些年也是靠了族里接济帮衬。”一番话圆融体贴里透着“公道”,言外之意却是:许兰荪的事,你拿不了主意。   苏眉不搭腔,只安静望着灵前的袅袅香烟,他们尽会算许兰荪的进项,却不知道他有一处极大的花销——许兰荪的积蓄十之七八都用在了买书上,日常家用靠的皆是他的稿费,家里的现钱全都加起来怕还没有没他们想的零头多。一个人拿着,或许能过上一两年的日子,这么些人等着分,不过是三月初雨,湿湿地皮罢了。她一分也不会拿,且由着他们做梦去。   11、琴调(二)   唐恬年纪小,人又单纯,家里亲戚有限,没经过这种大家子的明争暗斗,虽然不大理会得出众人言语间的机锋,却也听出来他们是惦记什么,想起早上那一出,更是气闷。本来还一腔热心打算帮忙,见了这个情形,干脆甩手到偏厅烤火去了,听见有人议论“虞夫人到了”,才出来看“热闹”。望见苏眉苍白的面孔,兼之自己肚子里咕噜了一声,便想出来填填自己的肚子,顺便带点回来待会儿给苏眉。   她心里存不住话,憋闷了半晌无处发泄,被虞绍珩一问,立刻就一五一十说了,末了还问:“……你家里给了许先生多少束脩?他们连这个也算到了。”   唐恬的忿然之语,在虞绍珩听来却是寻常,大家子里是非多,他从小耳濡目染听得见得多了,也就是他祖父子息单薄,父亲没有侍妾外宅,虞家还算清静;但凡人口多些的,必要在钱财产业上起争执,子孙越是不成器,争抢得越是厉害,许家这才哪儿到哪儿。   只是苏眉撂出这样的话,恐怕是太年轻欠思量,一时气不过。若是她父母接她回家也就算了,若是不成,她一个女孩子怎么过活呢?   虞绍珩一边思量一边跟着唐恬走出了许家的巷子,放眼望了望,却没什么食肆,他看着唐恬犹自斜撇的嘴角,忽然心有所动:   “我们也别走远了,你想吃什么,我叫人买了送过来。”   唐恬一听,心道:这人真是侯门公子的作派,“随便吧,方便点的就行。”   虞绍珩点头道:“好,你稍等,我去打个电话。”   唐恬看着虞绍珩进了对面的电话亭,想起方才在灵堂角落里窥见的虞夫人,那是她念高小的时候就听说过的传奇,虽然也喜欢同人议论,却总觉得不像是真的,后来她见到虞绍珩——这么一个活人成了货真价实的注脚,她偶尔和苏眉谈天,也免不了从他身上去揣测他家里那些迷梦般的如烟往事。   这么一个年轻人,还是个男人,态度雍容温和风雅,实在很难得;但她却觉得,他和她们总是隔着什么,他和她彬彬有礼地说着话,她挑不出毛病,可是没来由就觉得他另有一个影子在品度她,又或者,跟她说话的这副形象儿才是个影子。他随口敷衍的话,事后想起来也像是细细考量过的,叫她分辨不出真假,也想不明用意。就像现在,他突然叫住她,跟着她出来找吃的,又说叫人买了送来……他们也就见过那么三两次,他何至于这么客气呢?还有那天他打电话来告诉她许兰荪的事,他为什么要特地来告诉她呢?   她这么想着,愈发觉得绍珩这个人事事妥贴,仿佛叫人知道有他在就放心;却又每每都云山雾罩,便是相对而谈,也让人心里不踏实,比叶喆还叫人害怕。   叶喆?   叶喆那人虽然讨厌,又有点儿喜怒无常,但是心事儿都写在脸上,直来直往,就连……她蓦地想起那天,叶喆看着她,满眼都是活泼泼的笑意:“那我就放心了。”   唐恬脸颊上骤然热了热,她是饿昏了头吧,她怎么突然想起他来了?她正想得没头没尾,却见虞绍珩已经穿过马路,走到了她面前:“十五分钟,马上到。”   她敷衍了一个笑容,犹自觉得心慌。   没到十五分钟,“交差事”的人就到了,几乎让唐恬觉得刚才在脑海里浮出来的面孔,“砰”一声就砸到了眼前。   你一想,他就来了。   这样的句子写在书上是惊喜,于此时此刻的唐恬而言,却是惊吓。   叶喆摇下车窗,从副驾上捧出个粉白的大纸盒朝她晃了晃,“你早上没吃饭啊?赶紧上车。”仿佛那一晚的尴尬龃龉从来没发生过。唐恬低头看时,只见玻璃纸下头整整齐齐地码着九块造型各异的西点,转眼去看虞绍珩,却见他面上一点似有似无的清淡笑意,拉开了后座的车门。   唐恬一上车,叶喆就把蛋糕盒子递了过来,她蚊子叫似的说了声“谢谢”,看着里头那些花边翻滚的蛋糕,忍不住咽了下口水,心里劝着自己要矜持,手却已经抽开了捆扎盒子的绳结。她托着块芝士蛋糕,一边吃,一边偷偷抬眼去看叶喆,幸而叶喆并没有看她,只是急切地对虞绍珩道:   “怎么回事儿啊?我都没听说许先生得病,怎么今天这就要出殡了?”   虞绍珩跟他交待事情来由的当儿,唐恬一块蛋糕已经吃了大半,她犹豫着吃完了这一块,还要不要再吃,叶喆忽然又拿出个水壶,在壶盖里倒了杯热水回手递给她,唐恬以为是水,端近了才嗅出是咖啡。她两手捧着杯子,看着膝盖上那缺了一角的花团锦簇,心里酸酸的难过,正在这时,恰听见叶喆在前头感慨了一句:“咱们这小师母……是命不太好。”   唐恬听了一怔,一颗眼泪“啪哒”一声砸在了蛋糕盒的玻璃纸上,竟抽噎着哭了。   叶喆摸了摸眉毛,惑然道:“你不是早就来了吗,还没哭完?快吃东西吧。”   唐恬肩膀抽动,手心手背翻转着抹泪,喃喃道:“我跑出来吃东西,黛华还在里面挨饿呢……”   叶喆忍不住腹诽,这些小姑娘也真够矫情的,这算什么事儿啊,还值得哭?实在是想不出什么安慰的话,却见虞绍珩看了看表,回头笑道:   “你还挺讲义气的!她这会儿也顾不上,你先吃好了,把点心带上,待会儿你们往公墓去,让她在路上吃。”   唐恬又心不在焉地往嘴里塞了一块,抱着蛋糕盒子推开车门,虞绍珩又叮嘱道:   “别人看见,就说是你饿了自己买的。”   唐恬一仰下巴,翻了翻眼皮:“我知道!我恶心死他们。”   叶喆也要下车去给许兰荪鞠躬,瞧着她的背影,半是好笑半是奇怪:“这小鹌鹑怎么了?”   虞绍珩从车里出来,闲闲道:“受气了。”   叶喆脸色一冷,皱了眉:“谁招惹她了?”   虞绍珩却没有直接答他,扶着车门推心置腹地对叶喆道:“你这小鹌鹑最近一定常去跟苏眉作伴,师母那里,你要是有空,不妨多去尽点儿‘孝心’。”   叶喆闻言,眼波一溜,隔着车头冲他抱了抱拳:“自家兄弟,就不言谢了。”   虞绍珩看着唐恬和叶喆一前一后进了许府,这才慢慢往巷子里踱。   听唐恬话里的情形,今天的事倒也罢了,以后许家的人跟苏眉还不知道如何相处。苏眉似乎性子太安静了些,弱质女子容易吃亏;唐恬虽然不大懂事,但好在敢做敢言,叶喆原本就是仗义里带着点儿混不吝的劲头,又要讨好唐恬,若是碰上什么过分的事情,必然不会容让苏眉被人欺负。只是他们俩终究是外人,许家的家事不好插手,这个不算长久之计。   今日料理完了许兰荪的丧事,也不知苏眉是回东郊许宅还是去她舅母家,她一个人住在东郊是不成的,或许他该想法子叫苏家接她回去?要不然,她自己如何过活?虞家倒是能接济她,就是他自己拿钱给她,也是手边的事,只是她多半不肯要。他慢慢思量着进到许府,正听见堂内举哀之声轰然而起,哭声震得他心下猛省,不知不觉间,他竟替苏眉打算了这么多……11、琴调(三)许兰荪的墓碑立在半山,前后左右都有大同小异的墓碑矗立,边上新栽了一株不过一米高的柏树,枝叶虽有些萎顿,到底也点缀出一抹苍翠。   再是一番浇奠、致哀,淡薄的夕阳抚上山脊,终是暮鼓收了晨钟,到了曲终人散的时候,许多人都倦了,连伤心也提不起精神。   许松龄年纪最长,又是如今许家主事的人,见众人都等着他发话,便道:“天不早了,我们回吧,也让兰荪……” 他持重地哽咽了一下,“泉下安心。”   晚辈们得了这个话,便退让着给长辈们让路,一行人不像来时那样郑重严谨,三三两两错落着从步道上下山,便显出亲疏来。   苏眉却仍是侧身望着那墓碑不言不动,许松龄夫妻俩对视了一眼,许夫人上前握了握她的手臂:“黛华,回去吧,你也累了一天了,回去歇歇,哪怕明天再来呢。”   苏眉抱歉似的看了看她:“……我想再待一会儿,您和大哥不必陪我了,母亲那里还要你们照料。”   许夫人探寻地看了看丈夫,见许松龄若有若无地点了下头,搭在苏眉臂上的手便松了下来,轻叹着道:“也是,家里还有一摊子事呢。”   夫妻俩又安慰了苏眉两句,从唐恬身边经过,许夫人特意停了脚步,和言道:“唐小姐,麻烦你陪一陪黛华。今天家里忙乱,人多事杂,难免有不周到的地方,请你包涵。”   唐恬点点头,却不愿意跟许家的人多说话。这几天她同许家人的打交道,觉得好些人说起话来都不阴不阳的,好话里带着机括,蹭到了就叫人不舒服;明明互相不待见的两个人,碰上了也要客气个没完,还不如拉下脸来吵一架痛快。   许松龄夫妻却像是一点也没有察觉她的冷淡,又同虞绍珩和叶喆打了招呼,前后相跟着往山下走。过了半山,许夫人又回头往山上望了一眼,对丈夫道:“后来又到灵堂来鞠躬的那孩子是什么人?我原以为是跟着虞大少来的,这半晌看下来,倒像是跟着这小丫头来的。”   许松龄不苟言笑,只看着台阶迈步,“看那样子就是个公子哥儿,必是和这位虞少爷一路的。唐恬标致,他有别的念头也未可知。”   许夫人听着,随口道:“看着也还算般配。”   许松龄却不以为然地“哼”了一声:“他既和虞绍珩相熟,家里想必也是有根基的,唐家怕高攀不起。”   “她父亲不是市府的新闻秘书吗?”   许松龄耸了耸眉头,闲话道:“唐雅山这个身份,也就是你我眼里还看得着。” 说着,也回头望了望,沉吟着道:“我听说早起在灵堂就有人议论兰荪的财产?也不看看今天是什么日子,人多口杂,翻出什么话去,还叫人以为我们许家欺负一个寡妇。”   许夫人眸光一闪,唇角括了道刻板的笑纹出来,“眼看年底了,好几家子打饥荒呢!能不急吗?”   许松龄胸口起伏了两下,恼道:“成何体统!”   许夫人侧转了脸,轻声道:“黛华倒是个有气性的,当着大家的面儿就放话说,兰荪留下的钱,她一分不要,回头全交给母亲——要是真交给老太太处置,老太太是最心疼广荫的……”   许松龄听她说着,思量了一刹,忽道:“你叫她哄了。”   许夫人一怔:“你说娘?”   “我说黛华。”许松龄徐徐道:“你们这班人空自会算计,却没见识,兰荪手里根本就没什么钱。你忘了,前些年刘衡老先生谢世,兰荪从他手里得了一批书。”   许夫人蹙眉回想,“……是个什么阁的藏书?”   “岫云阁。那是海内有名的藏书楼,历经两朝五代人,藏书数万,几经离乱,大半散佚了,里头一部《锦绣万花谷》,是宋朝的孤本。刘老先生因缘际会得了二十几卷,又倾家搜罗,到死也不过凑了三十卷。老先生和兰荪是忘年之交,遗嘱上把自己毕生所藏并岫云阁的藏书篇目都托付给了兰荪。” 许松龄说着,似有些无奈:“兰荪也是个‘书痴’,又受人之托,积蓄都花在寻书上了。不信你等着瞧,等黛华把钱拿出来,连你想的十分之一也没有。”   “那……”许夫人及时收拢了自己愕然的神情,心思一转,道:“那些书……很值钱吗?”   “值钱?”许松龄反问了一句,接着说:“一本或许不值什么,但理在一起,那是无价之宝。”说罢,自嘲道:“空自我们许家也是书香门第,你们眼皮子就这样浅,见识还不及一个小丫头。她回头把兰荪那批书转手卖了,许家老宅也买得下几座。”   许夫人咋舌之余,忖度着道:“她能有这样的机心?我还真没瞧出来,我还以为她早上是赌气。”   眼看到了山脚,许家一众亲眷低杂的谈话声已经飘到耳边,许松龄不知可否地说道:“再看吧。不管她怎么想,许家也不至于亏待她。”   苏眉一个人立在许兰荪墓前,嘴唇翕动,如祝如诉,唐恬和绍珩站在一丈地外默然看着,叶喆在下头几排墓碑间走来走去,去看上头的碑文墓铭打发时间。夜风骤起,灰红的云幕遮住了山尖,苏眉瑟缩了一下,恍过神来,咬唇盯了一眼那墓碑上的字迹,僵硬地扭转了身子,走到唐恬跟前,眼中带着愧色:“我耽搁你了,我们回去吧。”目光落在虞绍珩身上,亦是十分抱歉。   暮色沉郁,苍林幽寂,一山的墓碑笼在黯淡微光中,像码放齐整的标本,有一方便凝涸了一个生灵。步道上的黑绿的松枝被山风吹得悉悉索索,唐恬忽然有些害怕,紧攥着苏眉的手,人也往她身上贴了贴。叶喆在后头看着,颇有几分想要取而代之,奈何之前碰过钉子,不敢造次,只能跟虞绍珩挤眉弄眼。   到了山下要上车回城,四个人却踌躇了一下。虞绍珩见叶喆不动声色给自己递了个眼风儿,自然不肯掠美,便一本正经地对叶喆道:“我还有点事情要去办公室一趟,麻烦你送师母回去?”   叶喆忙接过话茬,肃然答道:“你这话也太见外了,我份内的事嘛,你放心!”然后便问唐恬:“唐小姐是住挹江路?那先送你,再去东郊。” 唐恬见他说得冠冕堂皇,又有苏眉一道,只好点点头,拉了苏眉上车。   虞绍珩紧不慢地跟在他们后头,进城之后便拐了弯,绕道回家。吃过晚饭,他忽然想给叶喆打个电话,问问苏眉那里有没有什么事,转念一想,若是有事,叶喆必然要来告诉他的,既然他没说,那就是没事,自己也不必多此一举。可释然之余,他又觉得心里轻飘飘的,像微风里飞着一只失了线轴的风筝,犹自拖着一丝绵长的线绳儿,从草尖上、水面上、树梢上……沾沾滞滞地拖荡过去,一路绊着草叶水纹,却又停不下来。   他跟两个相熟的侍从到配楼里练了一阵子剑道,放下竹刀,方才觉得清醒笃定,以为今晚必有一夜好眠,不料睡到夜半,一片沉黑中却突然醒了。   他翻身下床,房间里插瓶的蜡梅幽香不绝,窗外唯见寒星耿耿,一时之间,他竟不敢去回想方才惊醒了自己的梦境。   起初,他没觉得那是梦。   就是今日在墓地里情形,只是唐恬不在,叶喆也不在,只他一个人看着苏眉在墓碑前细细祝祷,她雪白的面庞被隆冬的冷风冻出了微薄胭脂色,衬着乌沉沉的衣裳,像幽夜里的银莲花。他想,天色晚了,他们该回去了,便走上前想要劝她,然而他还没有开口,她却静静地转过脸来,他的视线一碰上她的,周遭的景物立时变了!隆冬换成了仲夏,阳光从丰肥饱满的紫薇花荫里洒下光斑点点,浅色裙装的少女发辫低垂,薄薄的刘海被风吹开,眉心一点娇红,柔润的眸子里有困惑的笑意:   “敢问先生台甫?”   他悚然惊觉是梦。   他知道,他是不对了。   11、琴调(四)   监听许宅的设备还没有拆,虞绍珩鬼使神差地走到暗房,才省起此时已过了午夜,可他还是打开了旋钮,预备着一无所获。   然而电线那头的人却像是不肯辜负这个心思芜杂,夜半而来的窃听者——耳机里竟铮然有声,却是苏眉在抚琴。琴弦的震颤余音被电流细微的沙沙声盖住了,音调未免直切,但那伤心却历历分明。   他以为她该弹《胡笳十八拍》,然而细听片刻,却是《归去来辞》,正是许兰荪心爱的。原本悠扬婉转的曲子,叫她弹得萧瑟索然,一片荒寂,仿佛红鸾喜唱成了鸳鸯冢,叫人听着别有一番恻然。   他拔下耳机,靠在椅子里一动不动闭目静听,原想理一理自己的思绪,不料,却总是反反复复在脑海里勾勒她抚琴的影像,也不知她琴弦上可曾沾了泪?那头的琴声渐渐有些凄厉紊乱,他的身子不觉僵直了,只听猛然间连串的乱音,曲不成调,宫商裂响,接着,便再不闻丁点儿琴音——是她的琴弦,断了。   他霍然起身,叩在桌案上的手,指节微微发白。   然而这冲动也只是一刹那的事,他冷静下来,缓缓坐了回去。   他今晚醒过来,就知道自己是真的不对了。   其实这事之前他自己影影绰绰的也知觉过,只是一闪念就用旁的事搪塞了。现在雪泥鸿爪,一个印一个印的按图索骥,似乎他早就在她身上留心太过。   他喜欢她?仿佛也说不上来,他只是——放不下她。   这样的事不是儿戏,他得知道自己这点心思到底有多少份量。男人和女人不一样,她和旁人——譬如唐恬,也不一样。她若是跟他搅上点什么,将来他失了兴致,撂开手算了,至多吃父亲一顿训斥,让别人取笑一阵子年少轻狂。男人,尤其是他这个年岁,有点风流罪过,算不得什么大事。   可女人就不一样了,“风流”两个字沾在身上,潜台词就是“淫佚”。她嫁给许兰荪已然惹人议论,如今文君新寡,再有什么闪失,那就真是万劫不复了。他若是没有捞住她的打算,那推人落水的事情,还是不做为好。   虞绍珩一连几天都没再过问许家的事情,直到许兰荪“头七”这日,他在办公室里待到中午,就有些心神不宁,整理着文件都能觉察出自己的烦躁,每回电话铃响,都碰得他心头一缩。到了四点一刻,电话又响,他仿佛有预感一般,等了三声才拎起听筒,里头果然是叶喆没出息的声腔:   “……你晚上有事没?”   虞绍珩没有直接答话,反而明修栈道,绕了个弯子:“你那边牌局缺人?”   “什么呀。”叶喆不耐烦地反驳,“你这有点儿没良心啊,今天是许先生的‘头七’。”   虞绍珩恍然道:“真是忙得忘了……”   叶喆等不得他感慨,紧赶着道:“你不去东郊看看?唐恬还去呢……”   虞绍珩无声一笑,“你想去就去吧,非得拉我吗?”   “我跟许先生又没那么熟,我总去许家算怎么回事儿啊?也太……”   “你放心,小鹌鹑心里清楚得很,有没有我,她都知道你是干嘛去的。”   “话不是这么说的……”叶喆低声下气地絮叨,“你就当帮哥哥个忙呗,回头我请你还不行吗?大三元的鱼翅席……”   虞绍珩这才勉为其难地应承:“行吧,那我下了班去凯丽找你?”   “你差这一会儿吗?现在就来呗。”   虞绍珩放下电话,缓缓松了口气,叶喆劝得越急切,他越告诫自己要稳重——他听见电话那边叶喆的声音,便意识到原来自己一直在等的,就是这个电话。   虞绍珩有意拖延,还绕远路去买了香烛纸火,才去接了叶喆,叶喆见他这般煞有介事,倒有些赧然,讪讪说道:“还是你想得周到。”   隆冬时节车少人稀,出城越远越见旷野苍茫,夕阳在远树间沉坠,一行一行收走了天光。她也不能一直就这样住在东郊吧?虞绍珩默然思量,她怎么不住到匡家去呢?是要过了孝期吗?那可还有些日子。   两人一路走到许宅,只见许家的院子门户大开,里头隐约有争执之声。虞绍珩跟叶喆心照不宣地对视了一眼,叶喆用力叩了两下院门,开口的时候一踌躇,叫的却是唐恬。   片刻间,正房的棉布门帘向外掀起半幅,闪出了唐恬亮丽的面孔,撇着一边嘴角冷笑道:“你们来的正好,我们这儿要搬家呢!”说完也不招呼他们,径自摔下门帘,又进去了。   虞绍珩和叶喆进到堂中,才知道许松龄夫妻并许家许多亲眷都在。许松龄阴沉着脸倚案端坐,许夫人坐在他下手,另有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坐在许夫人对面,其他人或立或坐,有的面带讥诮,有的一脸漠然,还有的目光闪烁来回打量旁人的神色。苏眉一身丧服立在博古架边上,脸庞苍白地叫人不敢直视,平素清秀温润的眼眸微微陷了下去,目光却有些咄咄逼人,随时回应着旁人的探看。   许松龄见虞绍珩和叶喆进来,在椅上欠了欠身,算是打了招呼。苏眉望见他们,却迅速移开了目光,眉睫也忍不住低了低,面上浮出一抹羞愧的神色。堂中一时安静下来,许松龄轻咳了一声,道:   “今天是兰荪的‘头七’,这件事就先谈到这儿吧,明天再说。”   “我家里远,没功夫天天来,大伯,您今天还是给个准话吧。” 一个三十岁上下,坐在靠窗圆凳上的年轻人不耐烦地说。   许松龄厌恶地看了他一眼,“那你叫你父亲来。”   那年轻人晃了晃肩膀没作声,一屋子人连许松龄在内都不说不动,只觑着苏眉。苏眉绞着手里的一方素白帕子,环顾了一遍周围的人,开口道:   “你们谁来,什么时候来,我都是这句话:钱,就这么多;书,不能卖。”   许夫人温言圆场:“黛华,你大哥都说了,咱们再商量……”   苏眉摇了摇头,“这件事不用商量,那些书一大半是刘先生托给兰荪的,兰荪说过,他也不敢奢望以一己之力能搜罗齐全,有生之年,尽力而已;若是不成,将来再托给至交知己……”   “你是想说托给你舅舅吧?”方才那年轻人冷笑。   苏眉听了,倒也不生气,淡然道:“我舅舅不懂这个,还是要再找……”   “笑话!”一个尖锐的男声打断了她:“自己家里的人不能动,难道要便宜外人?”   “广荫,没你说话的份儿。”许夫人回过头,低声训斥儿子。   “我怎么不能说?我可是许家的长孙。” 许光荫却毫不理会母亲的斥责,反而上前一步,仰着下颌扫视苏眉,“婶婶,你不会是——想拿我叔叔的东西回头当嫁妆吧?”   苏眉一愣,瞳孔骤然张大了一圈,颤抖着嘴唇刚要说话,许松龄已断呵了一声:   “小畜牲!你胡说八道什么?跪下给你婶婶赔不是。”   许广荫畏惧地瞟了一眼父亲,既而摆出一副无所谓的神气,撩着袍角往地上一跪:   “侄儿不会说话,还请婶婶不要计较。”   虞绍珩打量着许家诸人,心田里渐渐拉起了一张弓,月牙似的弓弦正越撑越满,但是箭却仍得在束在背后,这不是他该说话的事情,亦不是他能说话的时候。   许广荫掸着衣裳站起来,耸耸肩站回了母亲身后,许夫人作势在儿子身上拍了一掌,转脸对苏眉道:“黛华,我是信得及你的,可这么多书放在你这儿,你一个人也难打理,你年纪轻,以后的路还长着呢!总不至于耗在这上头……”   许夫人话还未完,一个二十七八岁的少妇突然软搭搭地说道:“我们许家的东西凭什么交给她打理?这些书到许家的时候,她还不知道在哪儿呢!老太太说,就是她妨的三哥……”   “就是!” “可不是吗?”“她还没入族谱呢!”   众人高声低语地符合,那少妇见自己的话得了赞同,愈发得意起来,趋前两步,端然道:   “要我说,许家的东西让你看管着也不是不行,除非——你这辈子不嫁了。” 她声音不高,却像一截烧红的钢丝抛进冷水碗,滋滋冒着白烟,周围的人像被烫到了一样,不约而同地住了口。   苏眉直直看着她,眸子里像汪了水,面上却出人意料地划开了一个单薄的笑容,风轻云淡间,是一览无余的凄绝,众人都竖着耳朵等她开口,只听苏眉缓缓说道:“好……”   虞绍珩一惊,撑满的弓弦瞬间变成了一根韧滑的鱼线,带着钓钩在他胸腔里猛地向上一提,隐隐有锋利的疼,这一刹那,他竟担心到无以复加,只怕她急怒之下说出什么他不愿听的话。   他眼见得唐恬急忙去扯苏眉的手臂,却被苏眉推了下去,他正迟疑要不要做点什么,却听苏眉清缓而决绝地说道:“好,那我们打官司。”   作者有话说:   偷听+脑补是不是有点BT啊?   绍珩这孩子谈恋爱,在战略上不像他爹爹蜀黍伯伯们那样没节操,管杀不管埋,基本上还是奔着共建和谐社会的目标去的;在战术上算技术流,优点是步步为营,每天刷满KPI,最后能按时按点,保质保量的完成任务。可能也只有这样,才能把一段起点有些尴尬的感情给裹圆了。   12、红情(一)   苏眉缓声一句“那我们打官司”,如素手轻送,摘脱了虞绍珩喉咙里的鱼钩,连尖细的伤口也弥合住了,意外之中,仿佛勾出了一点欣然余味。   许家诸人却都是惊惑,许广荫站得离苏眉最近,一静之后,迟疑着重复道:“……打官司?”一班人面面相觑,许夫人亦蹙眉看向丈夫,许松龄沉着地打量了苏眉一眼,“黛华,自己家里的事,闹得这样生分,不好吧?”   堂前烛焰簇动,苏眉眸若止水,低声道:“是不好,可我也没有别的办法。兰荪的钱,连这里的房契我都交给母亲了。书的事,你们不听我的,那就打官司。你们告我也成,或者拣个晚辈出来让我告也成……”她说着,四周围便起了一团团的私语声,苏眉抿暗暗咬唇,提高了声音:   “今天是兰荪的头七,诸位若是要守夜就留下,不然,就自便吧。”   许松龄点了点头,起身对众人道:“这是今天的正事,旁的事以后再从长计议。”   一班人搁了香蜡烛火悻悻出门,许夫人犹扶着苏眉的手道:“原是该陪着你的,可是你大哥这些天伤心操劳,身子也不好,得回去吃药。”   苏眉送她出了院子,转回来时,见唐恬正同叶喆和虞绍珩讲说今日的事,顿觉尴尬,周身都像粘滞在隔夜的冷粥里,方才的强自镇定也散乱下来,辩解一般说道:“这样的事,大概家家都有,书香门第也不能免俗,让你们见笑了。” 她说罢,又觉得这话似是在贬损许家门楣,便急急找补:   “有人是不清楚兰荪那些书的来历,才误会的,其实……”   虞绍珩看不得她这种小女孩的可怜相,遂道:“师母说的是,家里人口一多,连一餐饭吃粥吃面都要起争执,何况是这样的大事。”   叶喆并不知道许兰荪藏书的底细,见苏眉惶急,便凑话道:“别人家里都是争房子争地争古董,也就是这样的读书人家,争什么不好,争书(输),可见是连麻将都不打的。” 说着,拈了柱香奉到许兰荪的遗像前,口中念道:“先生泉下有知也足可安慰了。”   他这么打岔,唐恬忍不住掩唇一笑,苏眉亦勾了勾唇角,目光碰到许兰荪儒雅含笑的遗照,眼角蓦然渗出一颗泪珠,她连忙低头用手指拭了,对唐恬道:“不早了,你也回去吧。”   唐恬抬头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道:“我再陪你一会儿,末班车还有半个钟头呢。”   叶喆忙道:“没事没事,一会儿我和绍珩送唐小姐回去,师母放心。”   虞绍珩正在许兰荪灵前拈香,听见他不分时晌地献殷勤,也皱了皱眉。果然,苏眉敷衍着点了点头,安安静静坐到小杌子上焚纸,唐恬不声不响地做个样子陪着,眼角余光晃着了叶喆的衣角,转瞬就缩了回去,看着苏眉的侧脸,道:“你明天什么时候走?”   苏眉摇头,“不用,明天我舅妈和表姐来,你忙你的事吧,寒假过一半了,你作业还没做呢。”   虞绍珩听着,随口问道:“师母要出门?”   “不是,是这边偏僻,什么都不方便,我搬到城里去住。”   绍珩颔首之余,细想她方才说是匡夫人和表姐来接,又说搬到“城里”却不说回家,那多半是要住到匡家去了,她家里人也是犟脾气,一个女儿丢在外头不管不问,倒也安心,“师母东西多吗?要不我和叶喆过来,省得劳动欧阳阿姨。”   苏眉抬起头,感激地看了看他,“不用了,我就一只箱子。”说罢,又对唐恬道:“你要是赶公交车,就回去吧,走到车站也要十分钟呢。”   唐恬低应了一声,起身拿了手袋,跟苏眉招呼一声“那我走了”, 围着围巾冲虞绍珩点了下头就要出门,只不理会叶喆,仿佛屋子里没有他这个人一般。叶喆抢了两步,去替她打帘子,两个人行动参差,帘子的硬边正刮在唐恬肩上,唐恬轻呼了一声,扁着嘴怒视了叶喆一记,匆匆跨出了门。   叶喆不留神在马蹄上拍了一记,也不好意思追出去,想要跟苏眉告辞,又觉着自己这样未免太露骨,实在不好意思,正百爪挠心的时候,忽听苏眉柔声说道:“晚上说是要下雪,你们也早点回去吧,心意到了就是了。”说着,便起身送客。   她如是一说,叶喆更加讪讪,却也正好就坡下驴,“呃,那我们就先回去,师母……您保重身体。”绍珩也只好一并告辞,临出门时,他脚下耽了一步,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回身对苏眉道:   “刚才听师母说要打官司……家务事当然是以和为贵,不过,要是真走到那一步,我可以给介绍几个内行的律师给您。”他声线温和,压低之后,一字一句,妥贴里透着稳重。   苏眉怔了怔,忽然从心里到指尖都觉得倦,像是一路在网里挣扎跳撞的鱼,只剩下扇腮的力气,“多谢,但愿……不用吧。”   12、红情(二)   她不是刻意熬夜,只是想睡也睡不着。雪是后半夜开始下的,下大了她才看见,墨青的夜幕里,一团一团顺着风势斜卷着飘下来,簌簌有声。家里的茶叶吃完了,她捧着一杯白水取暖。   窗外,积雪压坠了树枝,隔壁院子里养了一笼芦花鸡,许是哪知睡梦里被挤了翅膀,闷闷地咯了一声:再远一点,有小孩子在哭;更远的,暗哑的胡琴声飘袅一线,便不知所踪……她从不知道,深夜里有这样多的声音。她还没有分辨完,天就亮了,窗格从乌青到灰绿,再到淡淡一层透明的碧色堆着半格白雪。   苏眉才梳洗完,便听得外头有人叩门,以为是匡夫人到了,不料开门一看,却是许兰荪的堂嫂母女和许广荫三个。   那堂嫂进了院子,四下打量着道:“你今天搬走,东西都收拾妥了吗?我们来瞧瞧,能帮的,也搭把手。”说着,自掀了帘子进房。   苏眉最后一个进来,也不在意他们到处嗅探,“收拾好了,不麻烦您。”   堂嫂看了一圈,面色微沉,“你的东西呢?已经搬走了?”   苏眉偏了偏下颌,朝门边示意,“我就一只箱子。”   堂嫂狐疑地走过去,思想片刻,竟探手拎了拎放下,回头对女儿和侄子笑道:“你婶娘这箱子不沉,待会儿你们帮忙拎到车上,也不费力。”一时心虚,又觑了觑苏眉,见苏眉冷眼看着,倒也不恼。   “好东西也未必沉哪!”许广荫轻幽幽地说了一句。   苏眉霍然转身:“你这是什么意思?”   “婶娘莫急。”许广荫踱到苏眉面前,盯住了她,仿佛要为自己的高明论断找出证据,“我叔叔家里的东西也没个清单,不知道婶娘这回都带什么走?”   苏眉退开了一步,却并不避他的目光,“这里的东西都是我们结婚以后置办的,就算我拿了什么,跟你又有什么关系?” 她平素不爱说话,姿态清矜娇娜,许家人也没见过她几次,只觉她是柔弱少女,此时偶一乍出硬刺,许广荫也是意外,哑然了片刻,目光不经意扫到书案上的一架古琴,忽然挺直了身子道:   “婶娘这话不对,喏——那琴就是我叔叔从家里带来的,是我祖父的遗物;所以这里的东西,您未必能拿。”   “你这么说,是要查我的行李?”   许广荫道:“我一个做晚辈的,当然不便翻您的箱子,好在伯娘和堂妹在,请她们看一看,想是不打紧的。”   苏眉转眼看她堂嫂,见那妇人小腿几乎要贴在她箱子上,仿佛是怕她来抢,一阵好笑一阵心酸,轻轻一叹,在近旁的椅子上坐下,“好,你们看吧。”   堂嫂母女拎了箱子进房查看,见里头除了几件衣裳日用,便只有一个丝巾包袱,浅杏色的底子绣着苍绿淡墨的山水纹样,四边有两寸多长的缃色流苏,摸上去温软滑糯,一触即知是好料子,这样的丝巾居然用来包东西,里头的东西可想而知必是矜贵的。三两下抽开,里头却是厚厚一沓文稿和一个书匣——母女二人吃不准这两样东西究竟值不值钱,便捧到了客厅:   “广荫,你瞧瞧这些稿子和书……”   “那是兰荪的书稿。”苏眉一边说一边从那堂嫂手里将东西接过来放在桌上,正要动手码齐,看有没有错乱;许广荫却把那书匣抽在了手里,打开一看,轻笑着道:   “呵,师母好内行!这《玉台新咏》一看就是宋版书,您还把我叔叔的稿子搁在上头打掩护。”   苏眉诧异抬眼,厌恶地看他,“这不是宋版,是明小宛堂赵氏覆本。”   许广荫闻言,脸上便有些挂不住,犹自辩解道:“……古书的事,怕你也说不准,再说,不管是明是宋,这必是矜贵的,要不然你包它做什么?昨天你说书的事打官司,今天就私带我叔叔的藏书,你这又算什么?”   许兰荪身后诸事,苏眉自觉冰心玉壶,情至礼尽,这两册书不过是她平日拿来作消遣的,但确是版本精良,价值不菲,此时听许广荫以此指斥自己挟私,愤郁之下,只觉指尖冰凉,“这书不是刘先生那批藏书里的,是今年别人才送给他的。兰荪的藏书都在后面偏房里,我贴了封条的……”   许广荫见她脸色骤变,更以为自己说中,不等她说话,便打断道:“是与不是都是你一张嘴在说,谁知道你是不是糊弄我们?不管怎么样,这书你不能带走。”   苏眉双手扶在桌案上,从雪面上吹进窗缝的风刮在手背上,有生冷疼,她胸腔里气血上涌,想要痛切剖白,看着眼前这三张面孔,又觉得他们不配。小时候,花园里的毛毛虫爬到路上,她不留神一脚踩上去,连着两三天,想起来就哭,不是哭踩死了那么一只,而是哭踩死了那么恶心的一只,连累双黑亮带袢的心爱皮鞋以后再不肯穿了,她心里越想越凉,浮到面上却是淡淡一弯寡淡的笑:   “好,书留下。那你叔叔的文稿,你要吗?”   许广荫预备着她哭闹,不想她竟这样就算了,也不愿逼她太甚,便大度地道:“就留给婶娘作个念想吧。”   三个人六只眼睛盯牢了苏眉,直到匡夫人来接走了甥女,方才作罢。堂嫂见许广荫在书架上几番逡巡,试探着问:“广荫,苏丫头拿的这书很贵重吗?”   许广荫道:“侄儿也看不准,得拿回去给我父亲掌掌眼。”   堂嫂一愣,模模糊糊地笑道:“这不合适吧?”   许广荫见她母女二人俱都盯着自己,只好道:“伯娘也太多心了,我是那样的人吗?”   到底三个人一同出来,房门院门都落了锁,这才作罢。与此同时,虞绍珩在栖霞官邸的暗房里,也关掉了监听机器。他摘掉耳机,唇边一抹冷笑:想不到许家还有这么下作的子侄,回头等官司打起来,别说书,一张纸他都休想弄到手里。   恰到下午茶时分,虞夫人接了一个电话,转回来时神情似有些好笑又有些怅惘,对正喝茶的丈夫道:“欧阳问我们同许家的长辈熟不熟,说是为着许先生的一批书,许家的人和苏眉起了争执,苏眉要打官司,他们觉得不妥……”   虞绍珩正揣度如何跟父母提这件事,苏眉和许家人的打官司,他若出面去疏通关节,虽然能成,但毕竟是“晚辈”,总有点儿狗抓耗子名不正言不顺,若是父亲母亲出面,就再妥当不过了;只是许兰荪的事,父亲恐怕不屑于管,除非母亲开口——他一念至此,便道:   “儿子瞧着,是许先生的那个侄子不大好,不知道为什么,急着从老师身后挖钱。”   他不提许家旁人,只把许广荫的恶行恶相点了出来,连那句“要我说,许家的东西让你看管着也不是不行,除非——你这辈子不嫁了。”也按在了他头上。   虞夫人一听,果然眉尖轻颦,果签在碟子里轻轻一磕,冷然说道:“这也太欺侮人了,许家的长辈怎么说?”   绍珩听到这一句,心里便有了定风珠,只要母亲肯管,苏眉这官司必是万无一失,眼尾余光再去瞥父亲,只见父亲亦搁了茶杯,含笑道:“他们不是要打官司吗?那就打嘛。”说着,轻轻握了握母亲的手。   虞绍珩连忙把目光收回来,思忖着道:“那要不要介绍个相熟的律师给……给师母?”   虞浩霆点头:“遗产官司彭律师熟,你找他。”停了停,又笑道:“其实找谁也都一样,不过场面好看一点。”说着,剥了颗荔枝递到夫人手里,虞夫人接过来咬了,扫了丈夫和儿子一眼,摇头道:“你们是以势压人,这法子不成;而且她这官司多半打不起来。”   虞绍珩讶然道:“妈妈,你也不赞同她打官司?”   虞夫人婉然一笑,柔声道:“要是我们家的女孩子,自然是不怕;可是你师母——我猜她自己家里也不乐意她打这个官司。官司输赢是一时的,要紧的是官司打完了,她以后怎么过日子?就算她赢了,你老师的书交给她照管,她一个女孩子也没有这个本事。”   其实母亲说的事,虞绍珩也并不是没有想过,只是他看来苏眉的事反正有他帮衬,料想也不会太难,但这心思尚不能在母亲面前说破,只好默认母亲说得有理。   “我想,不如让她用许先生的名义把这批书捐了。”   虞绍珩一愣:“捐了?”   “嗯,就捐给陵江大学的图书馆。”虞夫人娓娓道:“我们家里出一笔钱,筹个基金,要是慢慢把书收齐了,也是件好事。而且,苏眉若是愿意,不妨就到图书馆去上班,打理这批书。   这么一批书再加上一笔钱,捐到学校里,要他们多请一个人也是惠而不费的事,何况是许先生的遗孀。”虞夫人浅笑着道:   “许家的人虽然想要钱,可是书香门第更要面子,请报纸写一写许先生的遗孀有意捐了这批书,他们就算心里不痛快,也说不出什么。”   虞绍珩听着,顿时觉得母亲这主意确实比打官司好,不但里外光鲜,连苏眉今后的生活也有着落,不必再请示父亲,便附议道:“您这法子好,我这就去问问师母的意思,免得再有无谓的争执。”   他起身告退,走到门口却听见母亲对父亲笑言道:“……想不到那院子还在,我还以为早就没有了,看来是专收留落魄女子的。”绍珩在门边略站了站,又听父亲道:   “哪里是你落魄,分明是我落魄……”   12、红情(三)   绍珩把电话打到匡家,苏眉却不在,匡夫人言道:“黛华暂时借住在竹云路我一个朋友的房子里,你有事告诉我就行,我正好也要去看她。”   虞绍珩这才想起眼下年关将近,苏眉重孝在身,确实不合适住在别人家里,他竟没想到,匡夫人这样一讲,他只好说是替母亲传话,问苏眉愿不愿意出面把许兰荪的藏书捐给陵江大学的图书馆。   匡夫人亦觉得这法子妥当,“好,我去同她说,难为你们家里这样帮忙,有什么事我再同你母亲商量。”   虞绍珩放下电话,忽然觉得怅然若失。   他这些日子常常替苏眉打算,只想着须将她日后的生活料理妥当,方才觉得安心。然而,就这一个电话,匡夫人一句“有什么事我再同你母亲商量”,便将他和她的事隔开了。仿佛在这件事里,他只是个传话的人,可有可无。   可不是吗!现在想来,连他这个电话都打得有些多余。说到底,他和她,什么干系也没有。他数年前跟许兰荪读书时,她还没嫁到许家,勾连起他和她的,是许兰荪,如今许兰荪身故,丧礼一完,这根线也就旧了。即便是逢年过节,也轮不到他去探望这位孀居的许夫人。若苏眉孤伶一个,他去恤贫怜弱,偶尔照顾一下老师的遗孀倒还说得过去,可即便苏家不理会她,她也自有舅舅舅母照料,不用他来接济。   那么,他同她,就这样毫无干系了?   他怅怅站在电话机旁,回想着昨日从许家出来同她告辞的情景。   他佯作不经意地回头叮嘱,她匆忙停步,仰起脸看他,雪前的彤云铺下灰红的柔光,给她苍白的面孔略润了色,眉目间定定地浮着一层忧悒的温柔,目光淡倦,仿佛连答他的话亦嫌吃力。其实她也不过是个十几岁的半大孩子,越是小孩子越喜欢充大人,只不过她装得更像一些而已。他想起之前在电线里听过的,许兰荪指点她习字学画、敲棋抚琴,女孩子的柔软笑语如生长的藤蔓一寸一寸蜿蜒到他耳边,彼时他已预料了最坏的结果,然而她却浑然不知,他想到这里,心口上蓦地落下了一片雪花,冰冰凉的一点,瞬间便化尽了,可那尖锐的凉意却久久不散。   他安慰自己,她还那样年轻,经得起一两场伤心来挫磨,或许过两年,她便又嫁人了呢?许兰荪并不爱她,只是她年纪小不察觉罢了,早一点“分开”也不是坏事,也学将来她同别人在一起更快活呢?他想着,本该轻松下来的心弦却凛然一紧。她嫁人?她嫁给谁?他不自觉地皱了下眉,这念头让他不太舒服。他不想见她嫁人。是因为她有这样一件艳闻在身,他怕她嫁得不好?还是……他惊觉自己在这女孩子身上居然想了这么多,难道是因为——他喜欢她?   他喜欢她?   呵,他自嘲地笑了笑,觉得自己血管里的温度都低了。无论如何,许兰荪是他开蒙的恩师,他亲手送他赴死,才刚过了“头七”,他居然就把男欢女爱的念头转到了苏眉身上。他自己想来亦知不妥,然这念头一旦成形,便像幼雏破壳不可逆反。   那么,如果他要她——他从果盘里挑出个翠青的苹果把玩着坐下,舌尖在唇齿间微微一掠,脑海里飞快地拉了一张清单:   虽说从小到大,但凡他想要的,父亲从来没有摇过头,但这件事十有八九他不会赞成,不过若是母亲点头,就有转圜的余地;母亲……他有些拿不准,苏眉这样的女孩子应该不会太让母亲讨厌,即便看在欧阳阿姨的面子上,母亲也不至为难她。   其他人么,他想了一遍和苏眉有关的人,倒没什么要在意的,绝大多数人都是有“价码”的,一件事谈不拢,无非是你给不出足够让对方动心的条件罢了。   至于苏眉……虞绍珩慢条斯理地削着手里的苹果,铮亮的刀刃破开翠青的果皮,贴着馥白的果肉游走,既然他想要她,那她愿意也得愿意,不愿意——他也有法子让她愿意——恐怕现在她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没人比他知道的更清楚了。   虞夫人猜得不错。   苏眉开口说要打官司,许家众人都大感意外,离婚也好争产也好,关起门来谈总还是家事,不张扬出去不算撕破脸,可要是打起官司来就全然两样了。许兰荪在学界颇有些名望,当初他辞职同苏眉结婚就很惹了一番议论,时隔半年不到,许家再闹出争产的新闻,任谁都觉得丢脸。名誉之外,众人私下合计,更觉得苏眉心计险恶,许兰荪发病突然,身后又未留遗嘱,照着律师的说法,她这个过门未久的“许夫人”竟是要占去许兰荪一半身家,许兰荪的堂嫂忿忿然出声:   “她连族谱都没入,也算许家的人吗?”   “如今的法律,是不讲这些的。”许松龄仍是气度镇定,沉吟着说:“不过,我看这件事也要问问苏家长辈的意思。”   “她家里人自然是向着她说话的。”   许松龄的夫人听丈夫如是说,早已心领神会,“我去同母亲说说,请她老人家去跟苏家谈,家事闹成这样,最伤心的还是老夫人。”   12、红情(四)   隔日一早,苏眉的母亲忧心忡忡地先去了匡家,又去见了女儿。原来昨日许老夫人亲自登门,连声哀叹,老泪纵横,吓了苏眉父母一跳,一家上下手忙脚乱地奉茶招呼,待问明缘由,苏一樵立时脸色铁青。待送走许老夫人,苏一樵一言不发拂袖而去,苏眉的姐姐不无幽怨地看了一眼母亲,“妈妈……”,却欲言又止。   苏眉暂住的院子不大,房子前年刚翻新过,屋前搭了一架葡萄藤,只是这个时候枯藤被雪见不出好处。别家都张罗过年,她无节可过,亦别有一番清静,只把许兰荪遗稿当作日课,想着早些将稿子誊清,等过完年即可交给书局付梓。今日刚刚誊了两页,便听外头有人叩门,唤她名字的声音竟是母亲。   苏夫人入得院来,一打量女儿便落下两滴清泪,“我跟你父亲商量了几次,他那个倔强性子就是不肯松口,我真是……”   苏眉一边把母亲让进房里,一边道:“妈你放心,舅舅舅妈都很照顾我,我住在这儿很妥当的。”   苏夫人在客厅内室都转了转,见这两间窗明几净,水汀温度尚好,始觉安心,拉着女儿在床边坐下,连叹了两声,才道:“黛华,许家的人说你要跟他们打遗产官司?”   苏眉抿着唇点了点头,苏夫人苦笑着说道:“傻孩子,你这是干什么?你没有钱,可以跟妈妈说啊!”说这从手包里拿出一沓纸钞和一个存折,“我今天出来身上的现钱不多,喏,这个存折是你自己的钱,你先用着。”   苏眉接过来一看,那存折上写的是自己的名字,但最早一笔钱竟是十多年前存的,不由一怔,苏夫人叹道:“这是你的压岁钱,你们几个人人都有一本,妈妈没有骗你们吧?”   苏眉忍不住掩唇一笑,眼泪却扑簌簌地落了下来,“妈妈,我不是为了钱,是不想让他们卖了兰荪的书。”   她将许兰荪藏书的缘由约略说了一遍,苏夫人听着,默然了一阵子,握着女儿的手沉沉叹了口气:“昨天许家老夫人亲自到我们家来,就是为这件事,归根到底一句话,家丑不外扬。不单是他们家不愿意打这个官司,你父亲……”   苏眉眸光一黯,幽幽道:“父亲觉得我给他丢脸了。可这件事我要是不管,任由他们把书分卖了,兰荪的师友学生会怎么说?刘老先生那样的前辈散尽家财就是为了这批书,临终的时候托给兰荪,却被许家的人卖了分钱?他泉下有知……也不会安心的!”   “妈妈知道你是好心,可是别人呢?别人就只知道你和他家里打官司争遗产,难道兰荪的面子就好看吗?”   “不相干的人怎么看,又有什么打紧?”   “黛华……”苏夫人语意微沉,“别人怎么看,你当然是不在意的,可是不是每个人都像你一样不在意,你要不要为别人想一想?”   苏眉一愣,艾艾道:“妈妈,是我为难你了吗?”   苏夫人摇头:“我都这个年纪了,也看开一些事了。你大概不知道,你跟兰荪结婚,最难过的除了你父亲,还有你姐姐。你退了学,可你姐姐在学校里整日听别人讲你的闲话;她明年毕了业,也该到谈婚论嫁的时候了……”   苏夫人说到这里,苏眉已完全明白了母亲的意思,他们这样的人家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女孩子谈及婚嫁,除了人才,最要紧的便是举止教养,身家清白。她“私奔”一样同父亲的朋友结婚,做了一回桃色新闻的女主角,叫人当成谈资,家中姊妹便成了池鱼;姐姐苏岫大她三岁,正是标梅之期,自己再闹出和丈夫家里争产的新闻,难免遭人侧目。然而她若就此放手,丈夫生前最要紧的一桩心愿便就此灰飞烟灭。   “妈妈,我知道了。”她压抑住胸腔深处的哽咽,“我想一想,你让我想一想……”   苏夫人疼惜地看着女儿,拢着她的肩劝慰道:“妈妈知道难为你了,你和你父亲一样,都是倔强性子。”   苏眉再按耐不住,伏在母亲怀中抽噎起来,“妈妈,你替我跟姐姐说,我很对不起……我没想到是这样……”   送走母亲,苏眉一个人歪在床上,盯着帐钩发呆。   从前,她读古人笔记,最心爱的是冒辟疆追悼董白的《影梅庵忆语》,眷眷深情叫人心旌摇曳。姐姐读罢却是不屑,说只有董小宛这样的风尘女子,才会不顾脸面,一而再再而三地追附一个男人,被几番推拒还死赖着人家不肯放手,最后人家写一篇悼文,还要写上原本喜爱的是陈圆圆……可是她却觉得,仰慕一个人,就该那样义无返顾。如果连自己倾慕的东西都不肯追求,这样的人生也不会有太大意思。   现在想来,姐姐说得也对。唯有董白这样的风尘女子,了无挂碍,才能有这样的义无返顾;而她,终究是不能自由。有时候,人可以把自己一身都拼出去,却不能看别人皱眉头。   她要怎么办呢?她怔怔倚在床边,看着窗外的树影慢慢移动方向,她倦得一动也不想动,直到匡夫人自己拿钥匙开了门进来,走到院中唤她,她方才察觉。   苏眉慌忙揉了揉脸,理着衣裳出来,匡夫人慈爱地牵过她:“你母亲来劝过你了?”   “嗯。”   匡夫人将她耳边的碎发理到耳后,恬然道:“有人给你出了个主意,你听听看行不行?”   苏眉允诺不打官司,许家的人都松了口气,谁知俄顷她便说要把许兰荪的藏书捐给陵江大学的图书馆,许家一班人虽然大惊失色,却是谁都不肯出头说舍不得,许老夫人听说虞家要捐一笔钱出来筹个基金,既为收书,也有记念许兰荪之意,自是赞成,许松龄也只道:“这是好事,是兰荪的心愿,也是我们许家的意思。”许家其余的亲眷纵是心有不甘,也只能暗自抱怨。   苏眉了却一桩心事,日日忙着整理许兰荪留下的文稿和书目,只等着过完年学校开学,好做交接。父亲那边虽说还是不肯松口接她回家,但到底还是和母亲来探了她一次,起初板着面孔一句话也不肯说,到看了她替许兰荪誊清的文稿,冷“哼”了一声,道:“从前叫你好好练字,你总是偷懒,写成这样,亏你还是……”话未说完,又重重“哼”了一声,提笔在空白处写了几个,便掷笔而出,也不管苏眉又要重誊一遍。   眼看再有两天便是除夕,虞绍珩便想着寻个说辞去探探苏眉。他自己去是不大好,若是撺掇母亲去,虽然名正言顺,但母亲在场,有许多事就不大方便了。他念头一转,忽然省起叶喆这几天都没来找过自己,不如叫他去约唐恬,看是怎么个光景。   他一下班,便径直开车去了凯丽。   店里的领班一见是他,即殷勤上来寒暄,“虞少爷,您来得巧,我们老板这会儿正好在。” 说着,比了个手势便引他往楼上走。   “他牌局开得这么早?”   “没有,老板在上头陪客人。”   虞绍珩闻言,站住了脚步,“那我还是在下面等他吧。”   那领班微微一笑,“别人不好打扰,您是不妨的。”   虞绍珩独自上到二楼,那斯拉夫侍应极热情地冲他微笑点头,他们平日打牌的房间大开着门,里头有清脆的撞球之声传出,他走到门口,果然见叶喆正俯身在球案上,一个人打桌球玩儿。   “你班不上,生意不做,自己躲在这儿打球有什么意思?”   叶喆笑眯眯地瞟了他一眼,却不说话,手里的球杆一动,台面上的两颗红球被骨碌碌地落入袋中。   “好!”虞绍珩轻拍着手走进来,却见叶喆冲他斜了斜眼睛,他顺着叶喆的目光朝里头看了一眼,只见跟他隔了八丈远的牌桌边没人打牌,却坐着一个看见他进来,忽然满脸涨红的女孩子。   虞绍珩诧异了一瞬,旋即露出一个最和蔼亲切的笑容:“唐小姐。”   唐恬站起来跟他打招呼,仿佛浑身哪儿都不自在似的,连笑容都显得僵,匆匆忙忙点了点头,便坐下来奋笔疾书。   虞绍珩转过头,做出一个极夸张的惊讶表情看着叶喆,叶喆放下球杆,扬声道:“我们出去聊,恬恬在写作业呢。”面上很有几分得意,口吻却是一本正经。   “恬恬?”虞绍珩无声地对了个口型。   叶喆扯着他就往外走,临出门却又转了回来,走到唐恬身边,笑眯眯地说道:“你想吃什么喝什么就吩咐外头那个黄毛,他中国话说得不好,听还听得懂。”   唐恬头低得下巴几乎要碰到桌面,“唔。”   虞绍珩跟着叶喆出来,一转过楼梯,便忍不住笑道:“真是士别三日,刮目相看。你给她下药了吗?”   叶喆搂着他的肩,低声道:“你就看不起我吧,我是英雄救美!”   13、月慢(一)   唐恬拍的照片在如意楼被虞绍珩曝了光,却仍不肯死心,认定自己能写出一篇不叫人击节称赏也叫人潸然泪下的好稿子出来。起初她对这种龙蛇混杂的地方还心存忌惮,但自从上一回误打误撞,把一个被骗卖来的小姑娘带出去交给了社工,自觉神武非常。只是那日虽然救了人,又多了个活生生揭露社会暗角的例证,她却始终寻不到肯配合她做采访的“烟花女子”。她大着胆子同街面上游荡的冶艳女子搭讪,对方不是冷漠避开,就是烟视媚行地牢骚两句,间或还有冷嘲热讽:   “小姑娘家家的,打听什么?你也来试试不就知道了?”   她琢磨着这些人入夜时分都忙着“上班”,不大有功夫搭理她,便改了主意,趁着上午市面冷清的时候到这些风月巷弄附近的店铺转悠,跟出来买烟买酒买点心的小大姐们搭话,两天下来倒也零零碎碎打听了些素材,这天恰碰上一个热心娘姨,连价声地吁叹自己服侍的一个倩玉的倌人身世可怜,被鸨母盘剥得不像样子。唐恬多问几句,那娘姨抿着鬓边的头发想了想,说道:   “这会儿她才起床,闷闷得没什么趣儿,我看你们俩差不多年纪,要不你去听她自个儿说说?   ”唐恬眼睛一亮,那娘姨却又犹豫,“哎呀,我这么着带你去,也不知道她肯不肯……”说着,便眨蒙着吊稍眼睛在唐恬身上逡巡,唐恬见状,连忙从钱夹里抽出一张五块钱的钞票,塞到她手里,“就算帮我个忙呗。”   那娘姨捏着钱一笑,又端了端脸色,“那你跟我来吧,可要是她不肯,你得赶紧走啊!”唐恬一口答应,跟着她穿过马路进了巷子。   那娘姨一面走,一面不住口地和她絮叨些倌人比俏客人争风的琐事,唐恬听着好笑,随口应和两句,不觉两人已经拐了几拐。那娘姨在一个红漆小门处站住了脚,回身对唐恬道:“这就是我们家蕊香楼,我进去打个招呼,你在这儿等等。”说罢,轻手轻脚地推门进去,还不忘回头叮嘱一句:   “这地方人杂,你一个女孩子别乱走啊!”   此时还未到中午,正是花街柳巷最冷清的时候,阴沉沉潮冷天气,走动的时候尚不觉得,停下来站一阵子,便觉得寒气一丝一丝儿侵透了衣服。唐恬来回走动着打量这处院落,和别处大同小异的青砖小楼,绛红金碧的灯笼不点起来,就显得有些旧,房子也没有她之前去过的如意楼气派。那娘姨想是一会儿就要转出来,进去的时候随手一带,也没把门关严,里头偶尔有模糊的人声和脚步声传出,还有浣洗东西的水声……看来是妓馆专供仆役出入的后门。   唐恬等了一阵不见那娘姨出来,想着极有可能是那叫倩玉的倌人不肯被她采访,需那娘姨劝上一劝,便耐心等着。可是又等了约莫一刻钟的工夫,还是没人出来,唐恬不免有着急,心道不管成与不成,那娘姨总该出来回个话给她,怎么一去就黄鹤窅然了?这里虽然不是什么高尚地方,但也这么做事情未免也太不厚道了。   她推了推那扇红漆小门,探进半个身子张望,也不见有人拦阻。她正犹豫是进去瞧瞧,还是退出来再等一阵,忽然身后被人猛地一推,整个人都往前栽了出去,她踉跄了两步,双手扶住近旁的廊柱,人才没有跌倒。她慌乱中回头去看,身后却并不见有人,但那扇红漆小门却关上了。   唐恬直觉不好,赶忙冲过去拉门,那门有一瞬间的松动,像是被人从外头拉住,唐恬奋力拉着门,大声急斥道:“你是谁!快放开!”   然而外头那人的力气却比她大得多,很快就传来了落锁的声音,唐恬听着,越发焦急:“干什么锁门?让我出去!”可凭她一双手如何推来摇晃,那门响动不小,却锁得结实。唐恬刚刚停下喘了口气,便听身后院子里有人高声质问:   “吵什么,吵什么?”   唐恬循声一望,见一个脑壳上头发剃得寸短的干瘦男人,带着两个杂役打扮的年轻人一步一摇地晃了过来。她见这三人打量自己的目光十分轻浮,便不答话,冷着脸只管往前走——这里是做生意的地方,后门锁了,前门总得开吧?这回她既没拍照,也没带人,他们总不能不让她出去。   不料那干瘦男人突然响亮地啧了一声,“问你哪!你是谁啊?怎么跑到我们蕊香楼来了?”唐恬还是不理,一个杂役已迎面拦了上来:“我们袁爷问你话呢!你是聋还是哑啊?”   唐恬差点儿撞在他身上,连退了两步,冷然道:“我走错门了,现在就走。”   “走错门?”那“袁爷”仿佛听到笑话似的,抖着肩膀放声而笑,“我看你是从那个院子里偷跑出来的小粉头吧?说——你是哪个妈妈手底下的?要是不老实……”他阴狠的眼神忽地一滑,腻在了唐恬身上,“你就留在我们蕊香楼接客吧。”   唐恬愠怒地瞪着他:“我才不是什么……我不是你们这儿的人,你们让开!”   那“袁爷”笑道:“这个地界儿的小娘皮都是粉头,就算你原先不是,来了也就是了。啧啧,倒还挺标致的。”说这,抬手就去捏唐恬的脸颊,“让我了摸摸脸蛋儿滑不滑。”   唐恬又惊又怒,挥臂打开了他的手:“滚!”   “哎呦,小娘皮有几分辣椒性子。”那“袁爷”搓了搓手,涎着脸跟边儿上两个杂役努了努嘴:“不让摸?老子还调教你接客呢!”   那两个杂役得了指令,立时就要上前拉扯唐恬,唐恬惊恐地转身要跑,不防身上的挎包被人拽住,一把将她拖了回来。“救命啊!流氓,滚开!”唐恬不顾一切地手抓脚踢,一边高声叫骂,一边竭力挣扎,两个杂役一时竟按不住她。正纠缠得不可开交,那“袁爷”骂骂咧咧地凑了上来,“黄汤灌懵了吧?连个小丫头都收拾不住!废物!”口里骂着,劈手就给了唐恬一记耳光。   “救——”唐恬只觉得脑子里“嗡”地一声,空白一片,后头半声呼救也哽在了喉咙里,恍过神来再想呼救,已有一个杂役把她的围巾硬扯下来,直接绑到了她口中。   那“袁爷”得意地一笑,骨节嶙峋的食指在她热辣辣的脸颊上刮了一下,“不让摸?老子想怎么摸你就怎么摸你。”说着,竟顺势在她胸前抓了一把。   唐恬恐慌至极,却叫不出声,拼力挣扎了两下,旋即便被死死按住了。那“袁爷”看着她一行眼泪流出来,更是得意:“你这个小娘皮也算胆子大的,弄跑了翠晴阁的人,老鸨到我大哥那儿卖骚哭穷,叫老子好吃了一顿排头,哈!你他娘的还敢再来?好!你弄跑了一个,就得还我们一个。”说着,又捏了捏她脸,对两个杂役道:“这个可比那个标致,咱们也不吃亏。”   唐恬这才省悟原来今天这件事从头到尾都是别人设计好的圈套,她骇怒地死盯着眼前的人,那“袁爷”却不以为意,“你尽管瞪,老子现在就消遣你!”   13、月慢(二)   三个人连扯带拽地把唐恬拖到一间光线晦暗的偏房里,里头一半地方都摞着旧家具,那两个杂役一进门便把唐恬按在了地上,那“袁爷”冷笑着踢上门,就过来扯她的大衣。唐恬嘴里喊不出来,人又被按住挣脱不了,闭紧了眼睛浑身发抖,眼泪止不住地淌出来,就听自己大衣上的纽扣接连崩开,而让她背脊发冷的声音偏偏近在咫尺:“嘿,一个小丫头非穿得跟个男人似的,回头爷给你做两件儿缎子衣裳……”,一边说,一在她身上摸索。   正在这时,外头忽然一阵喧哗,人声纷纭中,只听一个年轻的男声火急火燎地大喊:“唐恬!唐恬!你在吗?唐恬!”   唐恬听得是叶喆的声音,便如在黑雾里见到一隙日光,把所剩无几的力气全都挣了出来,却什么讯号也传不出来。那袁爷见状,“嘿嘿”一笑:“小乖乖,你的相好儿找你来了?放心,就是巡警,也不敢到堂子里搜人,他找不着你。”   谁知他话音刚落,就听“砰”地一声,伴着女子的惊叫,听上去竟像是有人在放枪,“袁爷”和那两个杂役面面相觑了一瞬,便听外头那年轻人又喝道:   “叫所有人都给我滚出来,立刻,马上!要不然小爷拆了你们院子。”   “啊呀!叶少爷,您息怒,我这就给你找人,我真是没看见有什么姑娘进来啊!”这脂柔粉腻的女声却是“袁爷”和那两个杂役都熟识的,正是这蕊香楼的老板,“哎,叶少爷,叶少爷,求您先把枪收了,这再走了火……”   三人一怔,那“袁爷”皱眉道:“你们蕊香楼有姓叶的熟客吗?”   那两个杂役想了想,俱都摇头,忽然一人灵光乍现,“身上带枪的……不会是叶家的人吧?”他这么一说,自己的脸色先白了白,按着唐恬的手已经松了。   那“袁爷”一听也变了脸色,正愣神间,唐恬已抽出一只手来,拉掉了嘴里的围巾,不管不顾地放声大喊:“叶喆!叶喆,叶……”   她猛然一喊,几乎是喊在那“袁爷”的耳边,“袁爷”吓了一跳,连忙去捂她的嘴,然而就是那两声也已经够了。   其实这两天唐恬在附近晃悠,叶喆就猫在如意楼消磨。   樱桃是个顶灵通的人,四马路大大小小的堂子,一多半儿她都去唱过大鼓书,唐恬跟小娘姨们打听堂子里的事,她一知道就给叶喆打了电话。叶喆既怕唐恬碰上什么麻烦,又不愿意让她觉得自己在花街柳巷里混得如鱼得水,便自己“坐镇”如意楼,叫樱桃打发些小姊妹去盯唐恬的梢。   起初,有人来说唐恬跟着个小娘姨往蕊香楼去了,他还没太在意,只是心里取笑:这小油菜真是……要是旁人知道她逛堂子逛得这么有兴致,谁还敢娶她?要是她被人打出来才好呢!这小丫头又蠢又犟,不识人间险恶,不吃点亏不会长记性。   可樱桃思量了一阵,忽然犹疑着对叶喆道:“咱们去看看吧!蕊香楼和翠晴阁都是麻二哥手底下一个叫袁宝儿的在照应,上回唐小姐放了翠晴阁的人,袁宝儿还被麻二哥罚了,他找了唐小姐好几天呢!要是不小心碰上……”   她话没说完,叶喆就跳了起来,“还等什么,赶紧带路啊!”   他们走到蕊香楼的后巷,远远便听到院子里头依稀有个女声叫了声“救命”,叶喆疾步赶过去一看,见一扇红漆小门从外头拴了锁链,里头再听不到一丝声响,他叫了两声“唐恬”,也没有人应,他正想寻东西砸门,樱桃已经气喘吁吁地赶过来,拉着他就走:“去……去前门。”   唐恬第一声叫他的时候,他就听见了,那声音嘶哑又惊惶,全然不是平日里,她在他面前又骄傲又娇俏的样子。他循声赶过去,却听到她后面一声叫了一半便戛然而止,脸色顿时青了,叶喆心里蓦地窜起一团火出来,一脚踹开了房门。   那袁宝儿犹自手忙脚乱地要捂唐恬的嘴,回头一看,见进来一个目露凶光的年轻军人,手里还握着一把乌黑手枪,顿时呆了。两个杂役反应倒比他快,缩手缩脚地退到一旁,贴着墙边想溜出去。叶喆抬手就是两枪,正打在那两人腿上,那二人惨叫了两声,捂着腿扑倒在地。连院子里头围观的人也都骇了一跳,一时间屋里屋外鸦雀无声,只见叶喆手里的枪又指住了呆若木鸡的袁宝儿,却是朝边上微偏了偏:“起开。”   袁宝儿这才清醒过来,奈何腿已软了,连滚带爬地挪到叶喆近前,“这位……这位叶少爷,小的……小的有眼不识金镶玉,冒犯……”话没说完,只觉头上骤然剧痛,却是被叶喆用枪托砸了个窟窿,鲜血汩汩而出。袁宝儿怪叫了一声,还没来得及捂头,就被叶喆踹翻在地。   叶喆本想先把唐恬带走,再回来教训这个混混的,然而一看见唐恬瑟缩在地上,发辫散乱,半边脸颊肿起,乳白的毛衫上蹭了大片灰迹,不说不动只是低着头扑簌簌流泪,便觉得她面上的伤肿到他心里去了,她扑簌簌地眼泪也流在他心里,连她衣上的灰尘也呛得他心口一抖,不由分说就动了手。   他踌躇着走到唐恬身边,捋了捋她颊边的头发,小心翼翼地问道:“……我送你回家?”?唐恬抬眼看了看他,头点了一半,便把脸埋在膝盖上痛哭起来。叶喆轻轻在她背上拍了拍,见她的大衣丢在一边污糟得不成样子,便脱了自己的大衣罩在她身上。叶喆看着唐恬,微微犹豫了一下,觉得她这样子实在是虚弱,便冒着被她发作的风险试探着伸手去抱她,然而唐恬却没有抗拒的意思,仿佛所有的精神都用来默默流泪了。   叶喆抱起她转身出来,也不理会旁人的诧异猜度,只沉着脸对樱桃道:“这事告诉麻二,跟他说是我问的,什么时候青帮的人下作成这样?”   13、月慢(三)   叶喆把唐恬放进车里,一时气闷,一时后悔:气闷的是这女孩子自以为是,异想天开,终于吃了亏;后悔的是他一早就应该把她弄走,不应该等着她自己撞墙……一边想一边从后视镜里看她,见她脸庞红肿了一片,忍不住道:“你要不先去医院擦点儿药?”   唐恬听着只是摇头,哽咽着说:“我要回家。”   然而,车子快到唐家,一直不作声的唐恬却突然神情一肃,匆忙擦了两把眼泪,对叶喆道:“等一下!你停车。”   叶喆听她语气匆促,连忙靠着路边停了,“怎么了?”却见唐恬惶惶然抓着前座的靠背,噙着泪道:“……我妈肯定会问的……我……”   叶喆瞧着她脸上红一块灰一块,连背带裤的襻带都断了一边,头发乱的,大衣也没了——活像只被打过的流浪狗,越看越觉得生气:“你妈问你你就说呗,是别人欺负你,又不是你欺负别人,怕什么?你不是挺英雄的吗?对了,还有你爸,你不能光拿你爸吓唬我啊?你该让你爸到警局,找人抓了他们法办,到时候报纸上一登,你才……”   唐恬听着他的话,嘴唇越绷越紧,下巴渐渐皱出了核桃纹,不等叶喆说完,“哇”地一声大哭起来,吓得叶喆一哆嗦,“嘿,我就教育你一下,你……好了,好了,别哭了。”   唐恬哭得自己鼓膜发疼,根本不听他说什么,直到叶喆突然发动了车子,她才猛然一惊:“我不能回家,我……我回学校……”   叶喆回过头白了她一眼,“回什么学校?先给你找个地方洗洗脸。” 见唐恬愕然,他方才省悟,这一记表情原是她常常抛给他的。   叶喆本想把唐恬带到凯丽,可转念一想,那边常有跟自己相熟的朋友来往,唐恬这个样子给人碰见,似乎不太妙;于是下车打了个电话,便掉头去了城北。唐恬独个儿在后座上发呆,全不曾留心窗外景物,直到眼前光线倏忽一暗,掠过一团山影,才惊觉他们已经出了城:“这是哪儿?”   “到了。”叶喆说着,减速绕过一坳三层楼高的岩壁,“那边是隐龙潭公园,你没来过啊?”   “我知道。”唐恬蹙眉道:“我是说……这儿好像是个酒店。”   叶喆点点头,“要不去哪儿?你想去我家啊?”说话间,已有个穿啡色制服白长裤的年轻侍应过来打招呼。   唐恬犹犹豫豫地跟着叶喆下车,浑身都像生了毛刺似的不自在,一路都缩着脖子。好在那侍应虽然看起来同叶喆很熟,但眼角也没往她身上瞟过,仿佛根本不曾留意她,全当叶喆身后是跟着一片影子。   隐龙潭是城北近郊的一处小瀑布,溪流错落,岩石嶙峋,前些年才辟成公园,因为岩窟凉爽,常有人到此消夏;然而此时正值隆冬,便冷清多了。这酒店是新修的中式庭院,飞檐斗拱,雕花窗格,且院落里亦仿着隔墙岩峰的样式用花岗石垒了几处假山浅池,里头孤立着两茎枯荷,行到近旁才发觉是黄铜仿铸的。   那侍应将他二人引到一处小院落,开了房门,里头水汀烧得很暖,唐恬一进去,只觉得自己没肿的那半边脸也灼烧起来,叶喆却泰然自若,把自己的大衣从她身上捞下来,摆了摆手:“你去洗洗脸,洗洗头发,收拾好了我再送你回家。”   唐恬自去洗漱,把卧室和浴室的门都插了起来,犹觉得那中式隔扇的插销不太牢靠。叶喆在外面听着,不由撇了撇嘴:这丫头傻不拉叽的,防他倒比防贼还上心。待了一会儿,听见里头有水流响动,不觉恍惚了一瞬,倒想起那天在如意楼,他叫樱桃从楼上一盆水泼下去,浇出了一棵青青葱葱的小油菜,嫩生生的挂着水珠,叫人很想掐一掐。   他心思忽悠悠一荡,里头的水声似乎更清楚了,叶喆砸了砸嘴,唉,孤男寡女,她防备着他一些也是有道理的。他在客厅里转了两圈,怎么都觉得没着没落,干脆打电话叫侍应送了一桌茶点过来,几块点心下肚,方才觉得踏实了点。   可是他在外头等了一个钟头,也没见唐恬出来,女孩子这种事情弄得慢是常事,可她这也太慢了吧?她在里头干嘛呢?不会是……不能吧?她也没吃那么大亏,不过,这小丫头脾气太坏,万一……叶喆琢磨着,一个激灵站了起来,可自己却先“哎呦”了一声,原来是牙齿咬住了自己的舌头。   他一边倒抽冷气一边过去敲门:   “唐恬,唐恬恬?你好了吗?你干嘛呢?”   “我没事,我……”唐恬很快就应了声,可是听起来又虚又怯。   叶喆听着,皱眉道:“你干嘛呢?赶紧给我开门。”他说完,里头却没了声响,叶喆不耐烦起来,“我说唐大小姐,您分得清好人坏人吗?再说,你去照照镜子,就你现在这副尊容,跟路边儿那流浪狗似的,小爷我也没有胃口啊!”   他话音还没落,房门已开了一线,唐恬的声音软软飘了出来:“我衣服都脏了,我现在洗了也不好干。”   “嗨!”叶喆又好气又好笑:“拿出来我让服务生去洗,很快就烘干了,你没住过酒店吗?”   唐恬摇摇头,转身去拿衣服,叶喆伸手戳了下房门,那一线缝隙便缓缓张开了,只见唐恬裹了酒店的浴袍,吹到半干的头发披在肩上,沐浴后带着水汽润泽的暖香弥漫在空气里……叶喆飞快地瞟了两眼,赶紧收回目光。唐恬捧了衣服出来,见房门虽然打开着,但叶喆双手皆插在裤袋里,侧了半边身子站在门口,根本没有朝她张望。   叶喆从她手里接过衣服,看着她满面绯红,水汪汪一双眼透着委屈羞怯,浴袍下光洁纤细的小腿也微微泛着粉红光泽,顿时觉得口里有些干,脱口道:“你吃点东西喝点水,我拿去给他们。”依他自己的习惯,必是要打电话叫侍应过来取的,然而那样一来,他和唐恬两个人待在这儿,她又没衣服穿,他随时有可能把她盘菜给焖熟了……他想一想,就觉得信不过自己。   叶喆到前台把唐恬的衣服交给侍应,犹豫再三还是觉得不回去为好,这件事一不小心,英雄救美变成趁人之危,那他可就前功尽弃了,索性就坐在前台喝茶,一直等到唐恬的衣服洗好烘干,又叫个女服务生给她的背带裤补了扣子。那和他相熟的侍应在边儿上看着,低低笑了一声,叶喆一听,恼道:“笑什么笑?”   那侍应吐了吐舌头,“……您这也折腾得太厉害了。”   叶喆虎着脸啐了他一口:“狗嘴里不吐象牙,小爷我今天是英雄救美。”   “哦。”那侍应先是恍然,继而眨着眼睛笑道:“那演完英雄救美,跟着就是以身相许了吧,戏本子上都是这么演的。”   叶喆“扑哧”一笑,言不由衷地丢下一句“胡说八道”,便拿着洗好的衣裳转了回来。   13、月慢(四)   房间里静悄悄的,卧室的门虚虚掩住,他叫了声“唐恬”没有人应,推门一看也没见人影,再仔细瞧了瞧,原来唐恬是蜷在床上,一动不动,大概是等得犯困,睡着了。叶喆蹑手蹑脚地走到床边,见她团着身子缩在被子里,只露出脑袋在外面,呼吸匀停,俨然是睡熟了。   叶喆不禁摇了摇头:吃一堑也不长一智,这么快就不防备他了,他说他是好人她就信吗?他现在要是起点儿坏心,她……叶喆撇撇嘴,手指在她腮上戳了戳:“笨蛋!”触手所及,是女孩子的肌肤特有的娇柔细净。   “嗯……” 不知道是不是他出手重了,唐恬在睡梦中嘤咛了一声,皱着眉头往床里又蹭了蹭。中式的缎面被子不像羽绒被那么蓬松,她一动,就有了缝隙,叶喆瞧着她睡袍领口露出的一点锁骨,又是倒抽一口冷气,有时候看不见什么比看见了什么,更叫人心神不宁。   反正她不知道,摸摸她也没什么吧?   扯淡!摸了第一下就有第二下,有第二下就有……他禁止自己再想,放下手里的衣裳,转身就走,连客厅也不敢待,只敢站在庭院里抽烟。   唐恬大惊之后放松下来,这一睡,一直睡到傍晚。   她迷迷蒙蒙地揉着眼睛,见自己的衣裳叠得整整齐齐放在床边,呆了呆,知道是有人进来过了,是叶喆吗?她心口趵趵直跳,隔着虚掩的房门,看不见外面有没有人,静下心听,也听不到声响。她觉得自己脑子里混混沌沌,什么念头都想不真切,腾云驾雾一般换好衣服,鼓足勇气拉开了房门,客厅里却空无一人。   天色沉黯,走廊里挂着流苏的玻璃宫灯已经亮了,庭院的假山背光旁立着一个的颀秀的影子,看不清形容样貌,但她知道,只能是叶喆。   她想,她应该立刻叫他,这样晚了,他们必须要回去了;然而此时此地,他的名字,她怎么都叫不出口。   一勾清白的弦月慢慢升到天际,银辉如霜勾勒出冬夜的幽寂轮廓,一石一木都像是别有深意。房间里的水汀太暖,她额上渐渐渗出了薄薄一层细汗,她仍是不知道怎么叫他。叶喆正腹诽唐恬怎么还不起床,一转眼,才发觉唐恬正站在门口,“哎呦,大小姐,您总算醒了。”   唐恬见他朝自己走过来,莫名地有些惶恐,“你……”   叶喆一愣:“怎么了?”   “我……我的书包丢在今天……我……” 唐恬语无伦次,叶喆忙道:“放心,丢不了。”   唐恬点了点头,竭力作出一个坦然大方的表情,“今天的事,谢谢你。”   叶喆听着,一缕笑意慢慢从嘴角勾到了眉梢,眼波荡荡漾漾地浮在她身上:“客气。”   唐恬一到家,匆匆忙忙跟母亲打了招呼就要上楼,可刚上了两级台阶,便被母亲叫住了,“恬恬,恬恬,你站住。” 唐夫人脸色凝重:“你脸上怎么了?”   唐恬知道瞒不过,便把路上跟叶喆商量好的谎话编了出来,娇声抱怨道:“下午在学校,我路过操场的时候,被他们打篮球的砸了一下……疼死了……”   唐夫人看了看,拉着女儿长嘘短叹地心疼了好一阵子,又亲自到厨房煮了鸡蛋替唐恬化淤,叮嘱了许多才放她上楼。   唐恬下午睡了许久,饶是夜色渐深,也仍是没有睡意,她怕母亲发觉,便熄掉了房间的灯,然而往日惯常的黑暗静谧,此刻却渐渐狰狞起来。白天的事,一幕一幕走马灯一样在她脑海里左冲右撞,她忽然觉得害怕,交握在胸前的双手,不受控制的颤栗,仿佛比当时那一刻更加心惊胆战。   她抱着自己的膝盖坐在床角,窗外的树影在深夜的朔风中纵横交错,偶尔扫在窗棂上,吱呀作响,仿佛下一秒便能破窗而入。   她摸到床头柜上的日记本,从里面抽出一张纸条,是早先叶喆写给她的电话。听筒在手里攥了许久,宛如一只有了温度的宠物。她用力咬了咬唇,一口气拨完了六位号码,以至于听筒里“嘟——嘟——”的声音传出来,她都有些疑心自己会不会拨错了一位两位。出人意料的是,那边的电话接得很快,不过响了三声,便立刻有人接了起来:“喂?哪里?”   电话那头程式化的口吻让唐恬一怔,那边又重复了一遍:“喂?请问哪里?”   她只好试探着道:“请问,你们家有……呃,你们家是姓叶吗?我,我找叶喆。”   那边似乎是沉默了一瞬,既而又是那程式化地答道:“好的,稍等,我给您转接分机。”   唐恬皱了皱眉,像她家这样把电话多扯两条线出来,在哪个房间都可以接是常事,但是叶喆明明说这是他家里的电话,怎么还会有分机呢?而且已经这样晚了,还有人在总机值班……她正纳闷儿,那边的电话已经被人接了起来,叶喆懒洋洋的声音顺着电话线爬了过来:   “喂?谁啊?”   唐恬心口向上一提,不知道是应该挂掉,还是应该说话——她要同他说什么呢?说她睡不着?他一定会说:“哎呦,唐大小姐,您睡了那么久当然睡不着了,您睡不着也不能大半夜地骚扰别人啊?尤其是我这样的国之干城……”她这样一想,更不愿意开口了,心里一阵委屈,却是忍不住抽了抽鼻子。   叶喆朦胧中听见电话里头依稀传来一声女孩子的抽泣,仿佛有一束光亮直接打在他脑子里:“喂?唐恬?是你吗?”   唐恬一惊,不知道他怎么猜出是自己,下意识地答道:“是我。”   叶喆立刻就醒透了,一翻身就坐了起来,人一清醒就意识到,虽然这小丫头自己送上门儿来,但也不能随便调戏,别再把她给吓跑了,想了想,便道:“你是想问你的书包吗?你放心,我问过了,我朋友帮你收起来了,明天我去给你拿。”   “啊?”唐恬这边心如鹿撞,只觉得尴尬,被他一提书包的事,倒显得自己这个电话打得有几分正经:“嗯,是。那谢谢你啊,我没有别的事了,你是不是已经睡了?”   叶喆怕她急着挂掉,忙道:“没有没有,我看书呢!”   唐恬其实只是心里害怕想找个活人聊天,便顺着他的话往下问:“这么晚了,你看什么书啊?”   “呃……” 叶喆听见她问这个,抬手在自己脸上轻轻拍了一记,他吃饱了撑的说什么看书啊,只能硬着头皮道:“随便翻两本我们部里的杂志。” 他就不信她会问装备部的杂志里都写什么东西。   唐恬果然没就这个问题再问,却也想不出有什么别的事能跟叶喆说,只好道:“哦,这么晚了,你早点休息吧。”   叶喆听着她话虽如此说,口吻却十分温软,和她以前同他讲话的味道大不相同,不过,以他对唐恬的了解,这小丫头就算是对自己感激涕零,想要“以身相许”,也不至于大半夜的就打电话来招惹自己,那她……叶喆在黑暗之中,前后思量了片刻,忽然领会到了一点,亦放软了声音,轻轻问她:   “唐恬恬,你是不是害怕了?”   唐恬被他点中心事,也不愿意在嘴硬,低低“嗯”了一声。   这若有若无的一声,听得叶喆心花怒放,咬着嘴唇想了想,急切地问道:“恬恬,你房间是不是有个窗户靠着挹江路?”   唐恬不知道他问这个做什么,但还是老实答了:“是啊。”   叶喆夹着听筒,一边跟她说话,一边换衣服:“你过二十分钟到窗口去,二十分钟啊。”说完,便挂了电话。   “喂?喂——”   唐恬搁了电话,借着月光去看床头的闹钟,这二十分钟过得极慢又极快,她不等分针指到“4”,便轻手轻脚地走到了窗口。窗外月光清凉,唐恬从窗帘缝隙里看出去,只见叶喆的车正停她窗下的马路上。   唐恬下意识地一手掩住自己的唇,一手飞快地拉开了窗帘,却无论如何也不敢高声叫他,只能默默看着他便和另一个戎装军人先后从车上下来,拿了什么东西在车边拉拉扯扯。   约莫过了五分钟的光景,叶喆抬头朝她摆了摆手,她窗下的人行道上瞬间亮起了一连串金紫相间的彩灯,一颗颗星光一样交替明灭闪耀的小灯泡围出了一颗胖嘟嘟的水果糖。   唐恬一见,忍不住轻笑出声,也顾不得夜风冷冽,慌忙把窗子推开了半扇,可夜深人静,她担心被父亲母亲察觉,却是不敢喊话。她回头在房间里看了看,拿出一方手帕写了几个字,包着自己的一块小文镇丢了下去。   叶喆捡起来一看,上头写的是一句:很晚了,你快回家吧。   他摸出钢笔在后面写了两句,却不敢贸然往她窗口扔,唐恬见他犹疑,在房间里扫视了一遍,灵机一动,从箱子里翻出元旦时装饰教室用的彩旗,系着钥匙顺了下去。等叶喆把手帕送上来,上面写的却是:   没关系,我在这等你,明天一起吃早饭?   叶喆跟虞绍珩交待他同唐恬的事,在楼下熬夜等人这种事自然是不会说的,只吹嘘自己如何英雄救美,又如何坐怀不乱,一边说一边拍着自己的胸脯:“什么叫君子?”   绍珩含笑听着,待他说完,却道:“这件事你叫青帮的人自己去清理门户就好,何必当着那么多人开枪呢?”说着,拍了拍他腰际的枪套,“不是公事,不要随便动枪。”   14、催雪(一)   “也好,四马路以后这种地方她以后再不去了。”   虞绍珩从叶喆手里接过一杯洋酒,淡笑着啜了一口。   “去!为什么不去?”叶喆满不在乎地笑道:“有我在,哪儿不能去?她不就是想跟那些小妞儿聊天儿吗?我叫人陪她聊呗。不过,我瞧着她还是傻乎乎的。” 叶喆摇头道:   “就珍绣那小丫头,装得跟死了亲爹似的跟她白话了一通,她听得眼泪都下来了……”   “那你们俩……现在这是怎么说啊?”   叶喆两手捧着酒杯遮去了掩不住笑意的唇,琥珀色的酒液晃动着明光璀璨的玻璃花纹,愈发衬着杯子外头的一双眸子光芒熠熠,“我们俩……”叶喆拖长了话音,“那还说什么?”   虞绍珩端详着他,也拖长了话音:“我觉得——这种事还是得说说。”   叶喆皱皱鼻子:“小姑娘害羞嘛。”   虞绍珩轻轻一笑,转眼看着窗外,叶喆瞧着他一副超然事外的散淡表情,面上忽然有些不好意思,仿佛孩提年岁,在他们一致认可这世上顶讨厌的生物就是小姑娘之后,他却被人发现陪着一班小女孩玩家家酒……他得把他也拖下水:   “哎,你跟那个密斯周怎么样了?”   “不怎么样。”虞绍珩摊手:“人家看不上我。”   “不会吧?”叶喆眼珠往外鼓了鼓,略略一想,笃定地道:“那肯定是有相好的。怎么样,哥哥帮你给她搅和了?”   虞绍珩笑着蹙眉:“……你这么一说,好像我没别的指望了似的。”   他说罢,却见叶喆嘻皮笑脸的神气却陡然一变,人虞绍珩顺着他的目光回头一望,原来是唐恬正背着书包姗姗下楼——见他们二人都瞧着自己,脸颊不觉又红了,走到离他们还有两米远就站住了,半低着头对叶喆道:   “我回家了。”   叶喆赶忙站了起来,装模作样地看了看表,“正好都该吃饭了,正好绍珩也在,我们一块儿吃饭去吧。”   虞绍珩听他连说两个“正好”,心底暗笑,脸上却故意摆出了个“我有自知之明”的暧昧表情,起身道:“算了,我不耽误你们了。”   他这么一说,唐恬颊色更红,揪着书包带子几乎想要掉头就走,叶喆赶紧含含混混地圆场:“不耽误,我们没事儿,走走走,吃饭去。”   唐恬却道:“我不去了,我得回家呢。”   叶喆闻言,哀怨地看了虞绍珩一眼,虞绍珩心领神会地收了他的眼色,对唐恬谦谦一笑:   “之前对唐小姐多有得罪,今天难得碰上,不如我做个东道,以前的事就既往不咎了,还请唐小姐务必赏脸,给我个面子。”   唐恬见他言辞态度都谦逊到了十分,自己若执意要走,既显得小家子气,又好像真的跟叶喆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关系,嘴上虽然迟疑着说:“没关系的……”但口吻却并不怎么坚决。   虞绍珩从椅背上拿起大衣,笑着说:“一定要的,唐小姐千万不要客气,不然我总不能安心。”不等唐恬推辞,便道:“你们学校西边的扈家弄新开了一家私房小馆,专做斑鱼,味道不错,离府上也不远。”说着,径自走到吧台打电话订了位子。   唐恬平日不是在家里吃饭就是在学校里吃食堂,偶尔和要好的女同学聚会,不过是去城中广为人知的时髦西餐厅吃蛋糕,这样连招牌都没有的私房馆子却是闻所未闻。趁着滴水檐下一盏微微摇晃的纸灯笼,上下打量眼前的青砖小院,只见垂花门旧漆斑驳,门牌号亦不十分显眼,奇道:“老板该在灯笼上写个字号,要不怎么找呢?”   虞绍珩叩着门笑道:“这店只接熟客,不用找。”   院门轻开,出来的是个额上隐有横纹的中年妇人,细长身条穿着件墨蓝洒金点子的夹棉旗袍,恬然含笑同虞绍珩打招呼:“虞少爷。”   “叨扰了。”虞绍珩点点头,迈过门槛,便熟门熟路地从天井右边绕过影壁。小院子不过两进,堂前一株枝桠陆离的高树夜色中辨不清种属,比寻常人家还要安静。那妇人把他们引到左手厢房,里头一张竹木方桌,已经摆好了几碟开胃小菜。三人甫一落座,那妇人便端了个烧着银红炭火的铜锅出来,一锅热气腾腾的白汤乳浪细翻,才一搁下,唐恬便脱口道:   “好香!”   那妇人微笑不言,片刻之后又来上菜,却是一张托盘上摞着二十个白瓷碟子,每一碟只薄薄铺着四片的鱼肉,雪白中透出几点粉红,宛若蝶翼一般。唐恬按着虞绍珩的指点,夹了一片在汤中稍稍一滚,那鱼肉立刻蜷成腻白的一卷,滑润鲜甜,余香满口,唐恬纵然有心矜持,也忍不住赞道:“是好吃。”   虞绍珩笑道:“唐小姐喜欢,也算我诚意到了。”   叶喆见唐恬欣欣然食指大动,不免着意奉承,布菜斟茶,越坐越近,唐恬本来还有些不好意思,见虞绍珩只顾着同她解说这鱼的做法来历,全不留意其他,便也渐渐释然。   不到半个钟头,二十碟鱼肉已经吃了个干净,配菜也吃了七七八八,虞绍珩扫了一样席面,对唐恬道:“还要不要加点什么?”   唐恬长吁了口气,心满意足地摆了摆手:“吃不下了。” 她话一出口,惊觉自己今天这餐饭吃得实在有欠淑雅,讪讪地不知说什么好。   叶喆近在咫尺,却只觉得她红彤彤的面庞很可爱,明明亮的眼神很可爱,猫咪舔鱼汤似的满意表情叫他恨不得化成一锅鱼汤。此时见唐恬不好意思,赶忙道:   “跟胃口好的女孩子一起吃饭,就是开心,还不浪费。”   唐恬低头一笑,转眼看了看他,忽然问道:“以前跟你一起吃饭的女孩子,胃口都不好吗?”   叶喆一怔,就觉得胃里——不,是脑子里隐隐一抽,“呃……我以前,都是跟绍珩一起吃饭。“一边说,一边犹犹豫豫地往下编:”……有时候,也有他认识的女孩子。”   虞绍珩支颐坐在他们对面,闷闷“嗯”了一声,表示附和。   唐恬方才直直问了这么一句,也觉得后悔,好像自己在追究什么似的,一直到三个人出了巷子上车,也不肯再轻易开口了。她一个人默默坐在后座上检讨今日种种失态,正自出神,忽听虞绍珩在前头问道:   “对了,我听欧阳阿姨说,许夫人搬到你们学校附近了?”   14、催雪(二)   唐恬这才发觉车子已经拐到了竹云路,想了一想,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苏眉,“是啊,就在前面不远。” 她说完,心思一动,道:“你们前面把我放下吧,正好我去看看她。”   她同叶喆来往,一直不敢告诉父母,有时候跟母亲编了谎话,事后又后悔,还总要记得自己之前说过什么。今天晚上回去,母亲照例也会问,她这会儿去看看苏眉,回家告诉母亲,倒不算是说谎,最多算是没有把真话全都说出来罢了。   虞绍珩在前头听着,却是正中下怀。   他今日带唐恬和叶喆到这里吃饭,便是想着吃晚饭从唐恬回家一定经过竹云路苏眉的住处,他顺理成章地提一提,便能不着痕迹地跟唐恬约个日子去探苏眉——只要唐恬开口,不用他说,叶喆十有八九就先接住了。没想到,唐恬居然这么配合,自己今天这餐鱼倒是喂得十分划算:   “那我们也去吧,过门不入,好像不太礼貌,是吧叶喆?”   叶喆乐得在唐恬身边多蹭一会儿,对虞绍珩这句话正是求之不得:“对啊,一块儿去看看吧,也不知道小师母一个人怎么过年呢。”   苏眉暂住的小院子只有浅浅一进,唐恬走到门前,门都不叩便扬声唤她,话音刚落,便听苏眉在屋里应道:“来了,等一下。” 可是人却没有立刻出来,过了片刻,方才开门,“你怎么来了?” 见唐恬身后还跟了叶喆和虞绍珩,更是讶异。   唐恬一向性情直率,有些事要暂时瞒着父母,但对苏眉却没什么可隐瞒的,虽然有些不好意思,还是实话实说:“我们吃饭路过这边,顺便来看看你。”   苏眉跟叶喆和虞绍珩点了点头,让着他们三人进来。   虞绍珩进到客厅,见堂中孤兀地搁着一把椅子,不由有些奇怪,视线一掠,见临窗的条案上靠门一边躺着一枚白炽灯泡,心下了然:原来他们刚才叫门时,苏眉正在换灯泡。他看着苏眉若无其事地挪开那椅子,心头微怅,他们该早来几分钟,就好了。大约人这一生,就是这样,有些事,不经意间迟了迟,便全然错过了。   苏眉仍是服丧的打扮,素黑的曳地长裙,细细一排乌黑的小纽扣从腰际一直扣到领口,人愈发瘦了两分,腰肢绝细,秀净的面孔唯一双眸子显眼。到这一刻,虞绍珩不禁有些后悔跟着唐恬过来。若只是她们两个,或许还可以随意聊几句闺中私语,可因着他和叶喆也在,苏眉便完全是待客的习惯了,让着他们坐下,又张罗着泡茶。   大约是那灯泡的缘故,他再看这屋子,完全换了审视的目光,一心要把可能的毛病都拣出来;可是看了两遍,四处窗明几净,规矩妥帖;仿佛唯一的漏洞,便是被苏眉自己换下来的那个灯泡。就连堂中一张许兰荪的遗照,她料理得都别有一点心思:   她没有用丧礼上那张和蔼端然的黑白特写,反而放了一张许兰荪在摇椅上读书的照片,一身长衫,恂恂儒雅。镜框前置着一个青花瓷瓶,里头养了一枝半开的蜡梅,幽香缕缕,一室皆清。   这境况叫他不太满意,他不是不愿意她日子过得妥贴,而是她这里太妥贴了,他就不那么容易寻到机会介入她的生活。   更叫他不满意的,是苏眉沏了茶出来,极郑重地同他道谢:“这件事实在是麻烦虞先生和虞夫人了,等过了孝期,我一定府上向令尊令堂当面道谢。”   她一本正经地充大人,言语神态竟也把他当作个传话的晚辈,而他只能客套虚应,却仍然改变不了她带着抱歉的感激。   于是,这杯茶喝进嘴里,让虞绍珩觉得格外不受用,然而这唇齿间的轻涩却刺得他灵光一闪,嗅着茶烟道:“师母冲得是瓜片?”   苏眉点点头,随口谦辞道:“这茶是在附近随手买的,拿来招待客人是寻常了些。”   虞绍珩道:“不是茶不好,是冬天喝绿茶伤脾胃,不如红茶或者乌龙茶养人,师母喜欢喝什么,回头我拿些过来。”   苏眉忙说“不用麻烦”,虞绍珩却道:“不麻烦,从前许先生也常到我家里喝茶的,尤其喜欢大红袍。”   苏眉听他说起许兰荪,眸光一黯,便没再说话。唐恬撇着嘴角瞟了虞绍珩一眼,责怪他平白无故去提苏眉的伤心事,大口喝了杯里的茶,对虞绍珩道:   “你这样的公子哥儿就是瞎讲究,我觉得这茶蛮好的。”   虞绍珩听了并不反驳,反而笑微微地点了下头:“嗯,瓜片消食,你这会儿喝着正好。”   叶喆听着,噗嗤一笑,唐恬却顿时红云飞面,暗道“吃人嘴短”真是颠仆不破的真理!   嘴上不好再同他辩驳,心里却腹诽这位虞大少爷打起交道来好棘手,好起来温文有礼,一言一行都让人舒服得挑不出毛病;一变脸,随口一句话都要插人一刀。   不过说到吃饭的事,倒让她觉得今晚这一餐很值得跟苏眉推荐一下:   “哎,我们晚上吃了一个斑鱼锅,很好吃的,我一个人吃了八碟鱼肉,下次……”   她话到一半戛然而止,有些心虚地看了看虞绍珩,他既说那店只招待熟客,那她就算说得天花乱坠,恐怕也不能带苏眉去尝,而且她直觉这怪怪的小馆子不大便宜,不知道她的零花钱够不够去吃一餐。她正心虚,虞绍珩已接口道:   “那馆子是不错,不过今天我们去得仓促,有几样招牌菜厨房没准备,唐小姐有兴趣,下次我提前去定——师母要是方便,不妨一起去尝尝。”   虞绍珩心里明白,眼下苏眉重孝在身,无论如何也不会同他们出去吃饭,但唐恬既然脑子缺根弦地起了话头,他正好就坡下驴预下这一餐。   果然,苏眉听了他们的话,只是摇头:“你们约吧,不用预备我了,我不一定有空。”   三个人又问了几句苏眉搬到这里衣食住行的近况,一过九点,便起身告辞。唐恬上了车,忽然郁郁问道:“像苏眉这样,服丧要服多久啊?不会真的要三年吧? ”   叶喆随口道:“现在早没那么长了,一百天吧。”   唐恬沉吟着道:“那还好。”   叶喆见她心事重重的样子,不由关切起来,回过头道:“怎么了?”   “她这样什么都不能干,我一个人也挺没意思的。”   叶喆听了,身子往前探了探,笑眯眯地说道:“没关系啊,你想干什么,我陪你!”   14、催雪(三)   次日晨起,苏眉才煮了早饭,便听外面有人叩门。她放下碗筷,裹了围巾出去,隔门相询,只听门外一个温和沉静的男声:“师母,是我。”   苏眉听得来人居然虞绍珩,不禁有些讶然,打开门来要同他打招呼,话到嘴边却迟疑了,只觉得诸般称呼搁在他身上都不适宜,欲要问一句“你怎么来了”,又像是责怪人不请自来。虞绍珩高她太多,隔着一道门槛,她纤纤巧巧的一个人都笼在了他秀拔的身影里,她从前亦知道他颀秀挺拔,但却不曾察觉他竟这样高,她在这忧郁湿冷的冬日清晨这样近地抬头看他, 宛如树林阴翳中,仰攀高峻乔木的草本花朵,她甚至隐隐约约嗅到一缕清幽的白檀气息,是他身上的吗?她莫名地局促起来。   “打扰师母了。”虞绍珩见她眼神犹疑,便将手中的一方纸袋递到苏眉面前,“昨天说要给您拿些红茶过来,这是一罐祁红,一罐锡兰茶,您尝尝看。”   “啊……”苏眉这才想起昨晚唐恬他们过来,确实提过这么一句,她只当是闲聊,不曾明言推辞,没想到他这么认真,“不用了,我……”苏眉本能地推辞,话才出口,便见虞绍珩面露尴尬,仿佛是体味出来自己为着两罐茶叶一大清早扰人清梦,实在是一件讨人嫌的事。 他手里的纸袋僵在半空,神色比苏眉更局促——人家全然不曾留意的事情,偏他这样郑重其事,好意反成了别人的负担,“……我也是上班路过这里,就顺便带过来了。”   他补了这一句轻描淡写的解释,倒让苏眉觉得有些抱歉,便改了口:“那就谢谢你了。”双手接过纸袋,见他一脸释然,又道:“你还要上班,我就不耽搁你了……多谢。”   虞绍珩连忙退开了一步:“师母客气,这茶您要是喝得好,我再叫人送来。”   “不用麻烦了。”苏眉这句话说得十足真心,虞绍珩却仿佛只读了字面意思:“不麻烦,应该的。天气冷,您快进去吧。”   一高一矮两尊小巧的茶叶罐,一尊亮黑罐身上铺满了金线勾涂的大朵睡莲,流丽的花体字标签一望而知是舶来品;另一尊却通体皆是纯郁的梅红色,几行浓黑精瘦的楷体字点出茶叶的名目。苏眉捧在手中端详时,只觉得精致富丽惹人喜爱;待随手搁在案头,却像是淡彩水墨上不小心染了一滴秾丽油彩,明艳矜贵和这一室清冷格格不入。   便像这位虞少爷的为人。   他出入许家执礼甚恭,虽没有纨绔习气,但相识久了,一言一行间的教养风度仍是遮掩不住的贵公子作派。和她此前认得的人都不同。他绝不肯盛气凌人,但骨子里的自傲恐怕连他自己亦不觉察——他仿佛不觉得这世间有什么事是有界限的。   他头一次到她家里来,便毛遂自荐下厨做菜,言辞谦逊,态度却是极笃定自己做得一定比旁人好;他邀他们去看歌剧,他放佛处处征询别人的意思,其实事情到最后都依了他的意思;连昨晚,既是他说冬天不宜喝绿茶,就一定要拿了顶好的红茶来,让你信服他是对的……只不过他确是事事妥帖,叫人挑拣不出毛病罢了。   或许他那样的出身和家境,从来都叫他觉得这世上没有什么事是做不到的吧?他自己亦笃定,他做的菜,选的东西,安排的事情……于人于己必然都是最恰到好处的。   他同她,同唐恬——同她们这样的人在一起,就像此刻她搁在案头的两罐红茶,他处处都好,好得矜贵而不自知,和她们却终究是不相干的两个世界。   从她记事起,她就从来没有过过这样寂静的新年。   往年,家里总是很早就热闹起来,她的差事是帮母亲挑拣那些圆圆滑滑的小石子,摆在青瓷盂里支撑蒜头一样的水仙花;父亲则亲自执笔给大门和正堂写春联,有时候也叫哥哥写两幅贴到厨房去;满满当当铺开一桌的年夜饭,她只喜欢吃蛋饺;小孩子们都喜欢放炮仗,独她躲得远——要上到阁楼,才能从高处的窗格里看见此起彼伏的烟火,在夜色中乍开乍落,绚烂如梦。   这个院子却是没有阁楼的,窗外偶有冲到高处的爆竹带着呼哨炸开,明灭的电光照在橘红的茶汤上,是她眼前唯一的亮色。   今天是十五,过完了元宵,年也就过完了。   门窗紧闭,苏眉对着棋盘支颐而坐,听着雪片扑簌簌地打在窗上。俗谚说,八月十五云遮月,正月十五雪打灯。果然是准的。她一想到这个,拈在指间的一粒云子“叮”的一声跌在了棋盘上。中秋那日,濛濛细雨桂花香,她同许兰荪也是凭窗敲棋,他让她五子,她还是要输,耍赖抹了棋盘,他也只得由她。   那时候,茶盏里是茶汤亮黄的水仙,她抿一口,忍不住弯了唇角,她想,这就是她自己的家了。往后时光荏苒,她总会记得这一个中秋,不见月明,亦是良宵——或许他们还会说起,那时候,她棋下得不好还耍赖。   她怔怔想着,回忆的颜色比眼前的世界更鲜明,一痕眼泪湿热地滑出来,她才发觉自己是哭了。   苏眉轻轻拭了眼泪,隐约听见有人叩门,她疑心是自己心神恍惚听错了,推开一隙窗缝静听,却是真的有人在敲门。   苏眉心下诧异,这时候家家都在过节,怎么会有人来呢?她想着,不觉又有些害怕,撑了伞出来,不急着应声,却是先从门缝里悄悄向外望了望。   只见门外站着一男一女,男的一身戎装,深色毛呢的军装大衣上落了雪,压低的军帽下露出轮廓锋锐脸庞,正是虞绍珩。苏眉吁了口气,放下心来,再看他身边,见是个身量窈窕的年轻女子,整个人都裹在一件鹅黄的长斗篷里,紫茸茸的风毛从钉珠刺绣的缎面边缘露出来,颇为华美,只是那女子身站着,大半面孔都遮在风帽里,只露出一点小巧的下颌,虽然样貌看不真切,但个子比自己和唐恬都高,不像是她认识的人。   苏眉又见虞绍珩替那女孩子拂开风帽上的雪,举止十分亲昵,不由愈发讶异起来,上元佳节,年轻男女相邀观灯是赏心乐事,可虞绍珩怎么带着个女孩子到这样冷清的地方来?她按住心头疑窦,轻轻退了几步,装作刚出来的样子,朝门外问道:“谁呀?”   “师母,是我,虞绍珩。”   她放下伞开门,讶然望着门外的人:“你怎么下着雪来?这是……”   14、催雪(四)   虞绍珩一见她出来,面上涌出几分活泼的笑意来:“师母,叨扰了。我带妹妹出来看灯,经过这里,来跟您讨杯热茶喝。”他身边的女孩子也微微撩开了头上的风帽,对她浅浅一笑:   “许夫人,您好。”   苏眉闻言,连忙闪身让在一旁:“快进来吧。”说着,又撑起伞替那女孩子挡雪,只是她原本个子娇小,一手拢着身上的大衣,一手尽力擎伞,下台阶时脚下一滑,便失了平衡,手里的身子往后一倾,几欲跌倒;幸而绍珩跟在妹妹身后进来,疾忙伸手从背后扶住了她,“师母小心。”   苏眉半是惊惶半是尴尬,虞绍珩歉然道:“我们冒昧登门,实在是打扰了。”   苏眉摇摇头:“是我没想到会有客人来,自家院子里的雪也没扫。”   虞绍珩四下打量了一眼,笑道:“待会儿我来扫。”说着,从她手中把伞接了过来。   苏眉被雪夜浸凉的脸颊忽地一热:“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自嘲地苦笑了一下,人已镇定下来,“许久不招待客人,礼数都生疏了,两位快请到屋里说话吧。”   屋子里头被外面暖和得多,苏眉见那女孩子摘了风帽,露出一张雪白的瓜子脸,和自己差不多年纪,樱唇杏眸,柔婉动人,鼻梁却比大多数女孩子都端正,便在那楚楚的相貌里带出一点英秀之气。   “我怕冷,屋子里暖得热,斗篷你出去的时候再穿吧,免得着凉。”苏眉一边说,一边替她解了斗篷挂在进门处的衣架上。   那女孩子连忙道谢,虞绍珩也挂了军帽,走过来对苏眉道:“我介绍一下,这是舍妹惜月。”   苏眉微笑颔首:“虞小姐你好。”   惜月仍旧是浅浅而笑:“……其实,我姓郭。”   苏眉一怔,却见惜月抿了抿唇,像是有些抱歉的样子,同她解释道:“我的生父早年阵亡在沈州,后来母亲也去世了,我就……”她回头看了一眼哥哥,一双清水杏眸恳切坦然:“我就成了我爸爸妈妈的女儿。”   虽然她言语淡然,苏眉却很快就明白这其中必有一段凄怆往事,“真是对不起,我……”   惜月连忙摆手:“没有关系的,别人常常会误会,是我不好意思。”   苏眉柔润的目光落在她身上时,不觉多了一丝怜惜:“你们先坐,我去沏茶。”   虞绍珩环顾四周,见临窗的桌案上摆着张棋盘,上头黑白交错,边上还搁了一本摊开的棋谱。想来是雪夜寂寂,苏眉独自打谱消磨时光。茶盏里一泊嫣红,应该就是自己上回拿来的红茶,他默然划出一个愉悦的微笑;转眼间,又见许兰荪的相框边上,之前插瓶的蜡梅已换掉了,取而代之的是个白瓷浅盂,里头冒出两茎花开正盛的水仙——她的日子过得还真是一板一眼,也不知道她什么时候会为自己打算打算以后的事。他怎么来提醒她一下呢?   正思量间,苏眉已端了茶出来,惜月接过一尝,除了果香馥郁之外还多了辛辣甜味,苏眉柔声道:“我煮茶的时候加了一点姜片和蜂蜜,好驱寒。你先喝了这一杯,要是喝不惯,我再重新冲。”   惜月忙道:“多谢夫人,这就很好了,我母亲也会吩咐人这么煮。”   虞绍珩喝了半盏,笑微微地放下杯子,对妹妹道:“月月,你陪许夫人聊一会儿,我看着外头的雪快停了,正好去把路上的雪扫一扫。”   “不用了!”苏眉赶忙上前拦他,“真的不用,明天我自己来……你们还要去看灯吧?”   虞绍珩笑道:“这种事情怎么能让女孩子做呢?”   他话一出口,便见苏眉立在原地呆了呆,他自己也十分配合地愣住了,像是这才反应过来话说得不妥,舔了舔嘴唇,避开苏眉的目光,喉咙里闷闷咳嗽了一声,道:   “师母不要客气,待会儿我们出去也要走的,顺手的事。”   说着,一打门帘便走了出去。   苏眉呆了一瞬,面上尤带着莫可名状的怅然,回过头来无可奈何地看着惜月:“你哥哥……太客气了。”   惜月亦觉得哥哥哪里有些古怪,面上却只捧着茶安慰苏眉:“他是许先生的学生,到老师家里扫扫院子也是应该的。小时候,许先生还教过我画竹子呢……”她说到这儿,见苏眉眼中晶莹闪亮,猛然住了口,“许夫人,对不起……”   苏眉慢慢摇了摇头,笑容温柔如水:“别人都怕提起兰荪会引我伤心,所以在我面前都尽量不提,其实……我很愿意别人跟我说一说他的事。说起来,我认得他,还没有你们久……”   “我明白。”惜月听她缓缓说着,神情也变得肃然,“我哥哥,还有其他的叔叔阿姨,都很少在我面前提我生父生母的事,怕我会伤心。可是有时候,我很想知道他们以前的事。”她垂眸一笑,“我也不想去问我妈妈,我怕她为我难过。”   虞绍珩先在院子里头扫出一条小路,又在院子外头的人行道两侧,各扫出了约莫十米的步道。待他摘了手套转回来,却发觉房中的气氛不大对。妹妹和苏眉挨得很近,几乎是彼此握着手,他在门外时便听见她们絮絮说着什么,等他推门进来,她们却不说了,两个人的神色都有些凄然,眼圈儿亦是红的。他今晚借着陪惜月赏灯的机会来看苏眉,除了避免孤男寡女让苏眉觉得不妥之外,也想要在这件事上多一个帮手。只是他固然乐见妹妹和苏眉亲近,但却不大乐意让这两个女孩子一起伤心——尤其是为了许兰荪。他不值得。   他身上沾了雪,便不再走进去,只在门口同苏眉招呼道:“师母,我们还要去文廟街那边,就不多打扰了。”说罢,又柔声去唤妹妹:“月月,走么?”   苏眉一路送他们出来,看着院子里外齐齐整整的一条步道,只觉得再如何道谢都显得无力——倒不是这件事多么为难,而是他这样一个贵胄公子佳节雪夜到自己家来扫院子,实在叫人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偏他自己全不当一回事,临走还要叮嘱一句:“师母,这样的事情你做不来的,回头再有这样的事,就给我家里打电话好了。”   那边苏眉忐忑而回,这边虞绍珩见妹妹红着眼圈,一边发动车子,一边温言问道:“月月,你是陪着许夫人伤心吗?别想了,我们看灯去。”   惜月却摇了摇头:“没有,是我跟她说了我的事。”虞绍珩一怔,抬手摸了摸妹妹的顶发:“……你们女孩子就这么容易跟人谈心事吗?”惜月赧然笑了笑,不知道该如何解释,虞绍珩也没有再追问,他默然思量了一阵,忽然说:“月月,我想让你帮我一个忙。”   “什么事啊?”惜月好奇地看着哥哥。   “我想,你能不能和许夫人交个朋友?”   “我和许夫人?”惜月惑然问道:“我们应该就算认识了吧……”   “我是说——”虞绍珩迟疑着道:“如果你有空,或许可以多和她……聊聊?”   惜月端详着哥哥,似乎捕捉到了什么:“大哥,你今晚是故意带我来的吧?我们去文廟街不用经过这里的。”   “嗯,我故意的。”绍珩耸耸肩,笑望着妹妹,“月月,我想娶她。”   “啊?”惜月圆大的杏眸张大了一圈:“可是,大哥……”她欲言又止,歪着头想了想,让自己的措辞尽可能含蓄:“许先生刚过世,这样——是不是不太好?”   虞绍珩点点头,“所以,这件事得慢慢来。我不方便经常去看她,如果你和她熟一点,她那里有什么事情,我可以早点知道。月月,为难你吗?”   惜月先是皱眉,想着想着却又扑哧一笑,“我不为难,我还是蛮喜欢许夫人的。我在想,你要是告诉了父亲,父亲会怎么说。”   “所以,这件事你得帮我保密。”   惜月嘻笑着点点头,“怪不得你大过节的跑到人家家里扫院子。”说罢,又有些发愁地看着哥哥:“不过,我觉得她应该是很爱许先生。大哥,你觉得她会喜欢你吗?”   第二天一早,苏眉起床走到院子里,讶然发现,对面的墙角居然立着一个一米高的小雪人:脑袋不大,样子也潦草,两枚硬币按在上面当眼睛,鼻子嘴巴都是就地捡的枯枝,只胸前的围巾系得端正……她下意识地掩唇一笑,走近看时,见那雪人脖子上系着的却是一条驼色格纹的开司米围巾——只能是那位虞绍珩虞大少爷的手笔!   15、春晴(一)   青灰斑纹的大理石楼梯软底鞋踩上去一丝声响不闻,刻着流线花纹的木质扶手早已被人摩挲出了深沉光泽。日光轻盈,窗外的白杨树方吐新绿,植物清芬混杂着纸张油墨特有的宁谧气味,在空气中悠悠流动。   学校图书馆的公共教室常要一早占座,但侧楼的古籍部就少有人出入了,这里的馆藏善本、拓片只供教师和研究所的在校学生借阅,还要避开每年6到9月的黄梅天气,以防书籍受潮损伤。苏眉初来乍到,能做的只有跟着前辈学习给图书编目。好在她原本就常常替许兰荪检点藏书整理资料,一笔簪花小楷娟秀流丽,抄出的卡片也比寻常人精雅。   三十个平方的办公室里摆了四张桌子,上班的只有两个人。除了她之外,就只有一个叫林如璟的女研究员,三十二三岁年纪,是从欧洲名校读了博士回来的,纤眉细目,颇有几分书卷气的秀丽,只是待人接物略有些清高冷淡,不过,和古籍部的阳春白雪也算相得益彰。苏眉自知是搭着许兰荪那批藏书“捐”进来的“赠品”,为人处事便竭尽所能的勤谨。每天都提早一个钟点到办公室,洒扫庭除,打好开水,还用小锡罐从家里带了茶叶,搁在公用的书柜上。   “林老师,喝茶。”   鲜丽的橙红色茶汤圈在素朴厚实的白瓷杯里,柔光滟滟,纤秀的双手捧到对面的办公桌上,林如璟看着,也不免点头淡笑:“其实你不用这么早来。我们这里没有急事,事情也都急不来。”   “我习惯早起的。”苏眉答得老实,林如璟不置可否地看了她一眼,便不再说话,低头去看自己面前的早报。   林如璟不爱聊天,半晌也跟她不上几句话。有这么一个同事朝夕相处,苏眉倒是觉得庆幸。其实她不仅来得早,而且还走得晚,除了想多学着做点事情,也因为不想碰到从前的同学。她并不羞愧,但却惧怕别人探问一些她自己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的问题,更让她应付不来的,是千篇一律的同情和关切——有时候甚至让她觉得,如果她不能表现出足够的伤心,就像是辜负了别人的好意。   在这一点上,林如璟让她觉得很舒服。譬如她见她不去餐厅吃饭,而是自己带了饭盒用热水温热,既不会问她缘故,也不会热心地拉她同去餐厅吃饭。   埋头做事的时间总是过得很快,转眼就到了下班的光景。林如璟一向是踩着点来踩着点走,今天也不例外,低声同苏眉招呼一句“走了”,便拎着手包款款而去。   苏眉听着走廊里一众办公室的门开开合合,人声笑语,下班的时候,人们踏在楼梯上的脚步声也和上班不同呢!外头的声音渐渐稀落,苏眉眯着眼睛深吸了口气,举手在位子上伸起了懒腰,不想手臂刚举过头顶,便听得外面有人敲门。   她睁开眼睛一望,撑在半空的手臂立刻跌了下来——办公室的前门开着半扇,门口端端正正地站着一个穿深色军装的年轻人,低垂的眉睫掩去了眼中的笑意,然唇边扬起的弧度却来不及收回:   “师母,您——还没下班啊?”   苏眉纤长的睫毛惶惶然如蜂鸟振翅,懊恼方才举止失态恰落在别人眼中,手脚失措地站起身来,一手去理衣裳,一手又去捋耳边的碎发:“啊,已经下班了,我马上就走……你,有什么事吗?”   虞绍珩却似乎丝毫没有察觉她的尴尬慌乱,施施然走进来,面上仍是一以贯之的谦恭温和:   “之前家父的秘书整理许先生的藏书,看到这一套里夹了书签,我想,可能是先生或者师母正在看的。当时事情忙,忘记跟您提了。”   说着,把一函书匣放到了苏眉桌上——正是那一日苏眉装在行李箱里要带走,却被许广荫拦下的《玉台新咏》,是她那些日子常看来消遣的,因此在里头加了书签。   苏眉一见,胸中半涩半酸,轻轻捧了书出来,书签隔出那一页恰是一首“……君去已日远,郁结令人老。人生一世间,忽若暮春草。”字如眼帘,蜇得她胸口刺麻一痛。“是我在看,给你们添麻烦了。”苏眉抬手抽了书签,便将书合上放了回去,“明天我就把书入库补上。”   虞绍珩忙道:“不必了。这书是去年家父才让我送给许先生的,原本就不在那批书目上。”他说着,语气渐渐变得轻缓,“既然是您在看,不如就留下看完吧。”自那一日他听见许广荫同苏眉争执,便记住了。虞浩霆叫秘书去打理捐书的事,他立刻就让人把这套书先找了出来——她喜欢的东西,怎么会得不到呢?   苏眉看着他目光恳切,但想起那天同许广荫的争执,仍觉得自己这样把书留下似乎不太妥当。虞绍珩见她犹疑,心底轻叹了口气,把一早打好的腹稿念了出:   “许先生的书都捐了,别的都留在许家了吧?这个……您要不要留下,做个念想?”   他并不想跟她提许兰荪,私心里更是盼着她越早忘了许兰荪越好,但有时候,他又少不得拿这件事当个幌子——若他不是许兰荪的学生,这时候他能找什么说辞来寻她呢?   他此言一出,便见苏眉的视线颤了一颤,亮晶晶眸子定定看着那书,喃喃道:“谢谢你,真的,谢谢你。”   15、春晴(二)   苏眉满心感激,虞绍珩却不大喜欢这个话题,他还是喜欢适才他敲门时看到的画面,他可以等她伸完那个懒腰再敲门的,他偏不,他见多了她在他面前装腔作势,现在,他想要剥开她的小画皮瞧一瞧。   而且,她那个歪歪的懒腰还提醒了他一件事。   她抬起的手臂扯皱了她身上的薄呢旗袍,也拉起了少女轻盈而美好的身体曲线,以他的经验来看,她不算是个丰盈饱满的可人儿,不过,她这样玲珑纤细的身材,有些事太过分了也会显得奇怪。她温柔的轮廓叫他想起再过些天就会开放的芍药花苞,想起满月的小猫或者小兔子的脑袋……他一直觉得那些用瓷器玉器珍珠宝石来形容女人的人,不是偷懒,就是没有认真体会过——人的美丽是有生命的,女人尤是,甚至她的呼吸都能泄露她的情感,是欢喜还是哀愁,也只有这样的美,才会让人想要碰触。   倘若一个女人真的美丽得像瓷器,那也只好搁在案头当摆设了。   她这个歪歪的懒腰提醒了他。   他竟然到了这个时候,才想起来考校她的身材,看来,他喜欢她或许比他自己想得还要多一些。他为着她,什么女朋友也没有了,可她还什么都不知道呢。她要是知道了他现在在想什么,会怎么样?她会昏过去也说不准——她现在要是昏过去倒好了,他默默地扫了一眼她衣裳下的小动物,她低了头就只到他胸口,他看什么她都不知道,他现在能想出三种四种让她昏过去的法子,但却只能肃然道:   “师母不用客气。您回家吗?我顺便送您。”   苏眉只觉得因为自己一枚书签,就让这套书失而复得,仿佛冥冥中自有天意;却再想不到,所谓“天意”全是人为,亦想不到连她这间办公室都是被他请人调换过的——原本她被安置在隔壁,是朝向采光最好的一间,只是对桌办公的是个去年才毕业的年轻博士,尚未娶妻。虞绍珩查了查他的履历便否掉了,那博士的毕业论文研究的是“晚唐齐梁体”,人道最风流者,莫过“魏晋人物晚唐诗”,许兰荪的学问就是极好的,他可不会再叫她跟个风流才子日对夜对。于是,极含蓄地跟父亲的秘书商量:   “是不是让许夫人跟女同事在一起比较好?”   那秘书一点就透,心道这位大少爷虽然年轻,却是虑事周详,俗话说寡妇门前是非多,把一个十几岁的孀闺新寡跟个小白脸儿安排在一起,确实不像那么回事儿,于是便同学校打招呼换过。   苏眉自然想不到这些,更想不到虞绍珩从进门到现在都在她身上转了什么念头。此刻听他一问,忽然想起一件事来:“对了,上次你的围巾落在我家里了,我还想着什么时候让唐恬带给你,可这阵子她都没来找我。”   虞绍珩一听,不由面生愧色:“呵,让师母见笑了。”他向来沉静稳重,此刻突然露出无遮无蔽的赧然笑容,连那惭愧都成了坦然,“那正好我送您回去吧。”   这笑容映在春日黄昏的霞光里,有一种孩子气的明亮无邪,让苏眉瞬间回想起那日晨起,在院子里看到的小雪人,顿时觉得自己更像个长辈了。   “好。”   她轻轻点了点头,虞绍珩已经行云流水地去衣架上取了她的大衣和手袋。苏眉伸手要接,他却拎了她的大衣展在了她身后,他一靠近,苏眉的身子便僵了僵,待要说“我自己来吧”,一回头,看见他若无其事的淡然神色,又把话咽了回去。   她不止一次见过他母亲,亦见过他父亲和他家里的秘书侍从,讲究的都是欧化的绅士作派,替女伴拿衣裳拎手袋拖椅子都是习惯成自然。她这时候出声反对,反倒显得小气突兀。她就着他的手披了大衣,指尖若有若无触到他的手,还是叫她不自觉的蹙了眉。   除了父亲和丈夫,她似乎从来没有和一个男子这样靠近过。父亲也好,许兰荪也罢,都是恂恂儒雅的长者风度,如流经平原的轻缓河流;但虞绍珩不同,他是个跟她毫无关系的年轻男子,他太年轻,年轻到……比她哥哥还要年轻,他是个军人,经过训练的姿态总是异常挺拔,隐隐带着一点攻击性,他还这样高,甚至连他的妥帖稳重都让她觉得不安;他此刻一靠近她,她便觉得自己仿佛是临着峭壁下的一潭碧水,越安静越意味着潭水幽深,更不知道会不会从近旁的山崖上猛地飞出一瀑激流,将人卷进那潭水里去。   但她毕竟是长辈,她在心里告诫自己,不管他是怎么样一个人,至少他对她,对她的丈夫都有莫大的善意,她不应该对他有太多排斥,不管怎么说,一个有这样明亮笑容,会偷偷堆雪人的年轻人,不该是坏人吧!   她装作安之若素地同他错着一步下楼,小心翼翼地跟他维持着一个既不生疏又不亲密的距离。   觉察到她小小的不适和局促,虞绍珩不仅不觉得失望,反而还有一点窃喜。她有意识地跟他保持距离,说明她把他当成一个需要区别对待的男人;她要是真的对他一点防备都没有,那恐怕就是真把他当成“晚辈”了。不过,他会扮演一个一点也察觉不到她小心思的“晚辈”,既殷勤又热忱地好好疼爱——不,对“长辈”,得说“敬爱”。   花圃周围大丛的迎春花,正是最繁盛的时候,瀑布般的鲜黄花朵随风摇曳,绚然生姿。两人行过图书馆前的花圃,苏眉见虞绍珩径直往前走,忍不住问道:“你的车停在南门吗?”   虞绍珩点点头:“我不知道这里楼下能不能停车,就先停在外面了。”   苏眉道:“其实,东门离图书馆最近的,这边走出去就是了。”   虞绍珩恍然:“哦,我没到这边来过,只知道南边是正门,下次我就知道了。”   苏眉这样说,他当然知道她担心什么。他怎么会不知道哪个门离图书馆最近呢?可是他必须要拣最远的门停车,这样才能拖着她穿过整个校园,一则他名正言顺同她单独相处的时间太少,二则——最好叫她的旧同学看到。   虞绍珩走得很慢,苏眉疑心他在照顾自己是女孩子,但又不好明说,也只好慢慢随着他散步一样地走。他一句话也不说,像是怕惊动了她似的。苏眉心里一直有些惴惴,也不知道该同他说些什么。   正在这时,迎面过来一对穿校服的少年男女,女孩子的丁字皮鞋踩在红砖步道上“嘎嘎”作响,挎着书包疾步而行,后面的男生像是在追她。那女孩子同他们擦肩而过,看了虞绍珩和苏眉一眼,突然板着面孔站住了,回过头对快步追过来男孩子厉色道:   “你看到没有?你什么时候给我拿过书包?”   说着,摘下身上的书包朝那男孩子怀里摔过去,只是她话说得突然,那男生全无防备,看到她扔了东西过来,却是本能地一避,那塞得鼓鼓囊囊的书包“咚”地一声掉在了地上。   虞绍珩见状,不等那男生反应过来,已走上前去,俯身拎起那书包,转回头微微一笑,交在女孩子手里:“小姐,你放心,这回他一定记住了。”   那女孩子的视线碰到他,脸突然一红,连“谢谢”也忘了说。那男生见虞绍珩如此行事,纵是十分不满,却也只能腹诽,匆匆赶上去试着哄转那女孩子。   虞绍珩回头望了一眼,走到苏眉身边,摇头笑道:“这女孩子真凶。”   苏眉却像是不敢看他,垂着头敷衍了一个稍纵即逝的笑容,便默然向前走了。   15、春晴(三)   同她擦肩而过的男女学生显然是对少年恋人,并且,在那女孩子眼里,也把她和他当作了一对情侣。苏眉心里一阵别扭,是她从前和许兰荪一道出门时恰恰相反的别扭。   他太年轻,也太漂亮,举止态度太过温柔有礼——若是她还在念书,见到他和女孩子这样走在学校里,多半也会觉得是一对叫人心生艳羡的情侣。她想到这个,愈发低了头,唯恐怕被认识的人撞见。所幸这个时候正是吃饭的钟点,他们一路出来,并没有碰到相熟的人。   车子开到竹云路,苏眉本来并没有请虞绍珩进去的打算,然而开锁时打量了他一眼,又觉得叫他一个人晃在门口,既不礼貌,又惹人眼目,只好请他一并进去。虞绍珩倒甚是乖觉,负手站在院中等着,并不跟着她往屋里走。苏眉转眼的工夫就拿了围巾出来,虞绍珩见那围巾用一张樱草色的棉纸包了,卷得齐齐整整,捏在手中软糯干爽,显是洗熨过的,连忙道谢:   “多谢师母,我一时贪玩儿,给您添麻烦了,抱歉得很。”   苏眉见他竟有那么一点像要脸红的意思,倒觉得好笑:“这里很近就有一家洗衣店,我不过顺便走一趟。其实,该道谢的是我,兰荪的事多亏……”她一说到许兰荪,神色便随之一黯。   “许先生是我的老师,也是家父的朋友,不管是我还是父亲,略尽绵力都是应尽之谊,何足挂齿?”虞绍珩很快打断了她,“您千万不要太客气,您这样,更叫我觉得不好意思。”   苏眉无言一笑,轻轻点了点头。   两人一时没了话题,苏眉便等着他开口告辞,虞绍珩却道:“对了,之前我拿来的茶,您还喝得惯吗?”   “呃……”这一问听起来寻常,苏眉却觉得不好答话,别人送得东西没有说不好的道理,更何况虞大少爷挑的本来就是上品,可是她同虞绍珩相识渐久,察觉他虽不像叶喆那样挑着个风流纨绔的架子,但却也有一样公子哥儿脾气——十分的“言出必行”。   往日里她和唐恬闲谈,多有品评什么东西好吃什么衣裳好看,但说归说,未必真的就要去吃去买。可虞绍珩却不,别人说起什么,有时候不过是起个话头随口聊聊,他却是认真了。就譬如之前许兰荪说起唐恬有心去看歌剧,其实她们也不过是凑热闹罢了,并不真的懂,也并不真的非看不可。然而既是被虞绍珩听见了,他便要当作一件正经事来办;再譬如那日他们说起茶叶好坏,全是无意间的闲话,别人说过了都未必记得,偏他第二天要特意送来。   大约是他自己过惯了应有尽有的日子,便觉得但凡喜欢的东西,就一定要得着,不大分得清“想要”和“需要”很多时候是两件事。此时她若说那茶叶是好的,他十有八九要再送来;若说不好,他多半又要推荐别的,这俨然是要变成一件没完没了的事。   然而就在她迟疑的这一瞬,迟疑本身也成了一种答案,虞绍珩了然笑道:“看来师母喝不惯红茶,我那里有新下的明前茶,改天我拿些过来给师母品鉴。”   苏眉几乎想要扶额苦笑,竟是辩解不得,她总不至于说“之前那茶我喝着就很好”。   虞绍珩品咂着她眼眸中流露出的无奈虚怯,觉得别有趣味。小孩子挖了陷阱,上头盖着枝叶虚土,看无知者懵懂跌入惊诧懊恼那种恶作剧的开心是一回事;可是看着她明知道此处有坑,左顾右盼之后还得睁着眼睛跳下去,就更有意思了——他好想开导她,既然身前身后处处都是圈套,与其徒劳地瞻前顾后,做那些无用挣扎,不如就跌下去好了,跌下去,她不会后悔的,他就算是置了陷阱给她跳,那陷阱也好温柔的。   许是他审视她的目光不自觉地泄露了捕猎的牙爪,苏眉心里陡然升出一股难以言喻的不安,他是平素一贯如此,还是待她特别地殷勤了一点?   这念头一萌出来,她本能地缩了缩肩膀,是他觉得她特别可怜?除此之外,她想不出还有什么理由,但这样总是不好的,就像方才在学校里那样,他再怎样也是一身金粉琳琅的翩翩佳公子,生就了一副叫人误会的面孔。他太年轻,不留意细微处的人情世故,她既然想到了,总要有避忌。她定了定心思,也不抬眼看他,只温言道:   “你事情忙,这样的小事就不必总惦着了。前几天,你欧阳阿姨来,还拿了两罐花茶给我。”   苏眉出言推托在虞绍珩预料之中,然而她忽然冒出一句“你欧阳阿姨”,就……匡夫人和他母亲是多年好友,亦是看着他长大的,母亲同他说起匡夫人便是这个腔调,他也听惯了;可话从苏眉此时说出来,就如同往他喉咙里硬塞了一团毛线,又闷又痒,几乎能把他活活梗死。   他仍旧笑容可掬地看着她,甚至还“从善如流”地点了点头,格外有礼貌地跟她告辞,心底却冷笑了一记,决定记下这一笔,她是在他面前充长辈充得上瘾了吧?他开车转出竹云路,已平复了心绪,再回想一遍今天的事,忽然省悟,她不是要在他面前充长辈,是要同他撇清,是因为他们在学校里让人误会了?   虞绍珩想着,慢慢有了计较,她还真是小心,他瞟了一眼搁在副驾上的围巾,心田里有一瞬的温柔,忍不住伸手摸了上去,不过温柔归温柔,他并不打算原谅她,他还是要记下这一笔,她敢这么虐待他,就算不是故意的,他也不会放过她,他迟早跟她讨回来——“你欧阳阿姨”,呵!   15、春晴(四)   连着两日虞绍珩都没再登门来送茶叶,苏眉便也忘了这一茬。不料这天下午她正埋头做事,忽然听得有人敲门,她同林如璟同时抬头去看,只见门边立着一个穿着浅蓝风衣的女孩子,玉立婷婷,明眸含笑:“许夫人。”   苏眉连忙起身相迎:“惜月。”   ”不打扰你上班吧?“惜月笑吟吟问着,却并不进来。   苏眉道:“我这里也不忙。你怎么来了?”   惜月一笑,从手袋里拿出一个青花小罐:“我约了朋友到这附近吃饭,我哥哥早上出门的时候听到,就让我顺便捎罐明前茶过来。”一边说,一边把那茶叶塞在了苏眉手里。   苏眉连声道谢,惜月忍不住皱眉道:“一罐茶叶也值得你这么客气?”   苏眉道:“是麻烦你跑一趟。”   惜月笑道:“嗯,就是我哥哥太懒。我今天约了人,就不耽误你上班了,改天我来找你玩儿?”   惜月同她年纪相仿,虽然叫她一声“许夫人”,但言谈间全拿她当闺中姊妹一般。自她嫁给许兰荪之后,连唐恬也拿她当大人看,却是许久没人跟她说“来找你玩儿”这样的话了,苏眉听着,不由一怔,恍过神来, 才笑道:“好。”   待她送过惜月回来,却听林如璟问道:“这女孩子是你的朋友啊?”   “嗯。”苏眉简单应了一句,她和林如璟仍是点头之交,几乎从不谈论各自的私事,而她同惜月的关系又略有些绕,不大好解释。   林如璟转着手里的钢笔又问:“她家里是做什么的?”   “怎么了?”   “她那只手袋——“林如璟若有若无地笑了一下,”最少也要一千美金。”   这个话题对苏眉而言有些陌生,只好聊胜于无地回应道:“是么?她家里……是很好。”   “你是认识她,还是认识她哥哥?”林如璟翻着面前的书,漫不经心地问,停了停,没听到苏眉答话,这才抬起头,见她有些错愕,便道:“哦,我刚才听到她说,是她哥哥叫她来的。”   苏眉释然一笑:“她哥哥从前是兰荪的学生。”   林如璟偏着脸想了想,自言自语般低声说了一句:“可惜了。”   苏眉没有听清,又觉得她神态古怪,便追问道:“什么?”   林如璟摇摇头:“没事,我想多了。”说罢,玩笑似地补了一句:“我就是奇怪,你怎么会认识这样阔气的千金小姐。”   苏眉客气地陪了一个微笑,刚要坐下,只听走廊里一个极度兴奋又似在努力压低的声音连声叫她的名字:“苏眉!”转眼间,便见唐恬风风火火地撞了进来,手里的一卷报纸“哗啦”一声铺在她面前:“你看,你看!”   苏眉正待说话,一眼看见林如璟打量着唐恬面色微变,连忙竖起手指朝唐恬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唐恬大约是跑来的,额头上渗了薄薄一层细汗,粘住了几丝刘海,见苏眉让她噤声,掩着唇吐了吐舌头,冲着林如璟就鞠了一躬:“老师,对不起,我马上就不吵了。”   图书馆里处处都挂着个“静”字,古籍部更是不容喧哗,苏眉正担心林如璟发作,却见她淡淡一笑,站起身来:”我出去一下。“说着,端着茶杯款款走了出去。   苏眉的食指又在自己唇上敲了两下,示意唐恬切记到这儿来要安静。唐恬撒娇地往她肩上一挂,点着桌上的报纸:“你快看看,我写的。”又兴奋又得意。   苏眉顺着她小鸡啄米似的手指一看,原来是她那篇几经周折旨在控诉风月行业的稿子终于登了出来,洋洋洒洒一大篇,占了三分之二个版面,怪不得她这么兴高采烈。   苏眉拿起报纸细细读完,亦赞她写得好,尤其是珍绣自幼被拐卖进如意楼,如何百般艰辛红颜薄命,又从红倌人写到丫头、娘姨、老鸨……却是人人身后都有一笔辛酸账。唐恬被她夸得眉开眼笑,想要谦虚两句也装不起来,只好腻着她道:“你能下班了吗?我请你吃饭去,报社的编辑叫我下个礼拜去拿稿费呢!”   苏眉噙着一丝意味深长的笑意觑着她:“……你该请别人吃饭吧?”   唐恬蓦地红了脸,“你别笑我了,我都不知道怎么办呢。”   苏眉捏了捏她绯红的脸颊,“什么怎么办?”   “唉!”唐恬皱着脸长叹了一声,扯着苏眉的袖子悄声道:“你说,我到底喜不喜欢他啊?”   苏眉啼笑皆非:“你都不知道,我怎么会知道?”   “我觉得他不是我喜欢的那种,嗯,我喜欢的那种…… 你知道的。”唐恬的声音缩得细细的:“不过,他也挺好玩儿的,我就是害怕……其实我不是真的喜欢他。”   苏眉听着她的话,也觉得困惑:“你喜不喜欢他,你自己怎么会不知道呢?”   唐恬嘟着嘴道:“我就是不知道。”   与此同时,叶喆也拿着报纸在虞绍珩眼前晃:“……啧,我爸老说我不好好念书,文章写得狗屁不通,嘿,我给他弄个会写文章的儿媳妇回去,以后我爸再让我写什么,都让小油菜给我写!”   虞绍珩草草看了一遍唐恬的文章,点头道:“写的是不错。”说着,指节在报纸上叩了叩,“这位珍绣姑娘怕是要红了。”   叶喆舔了舔嘴唇,心领神会:“你也觉得吧?便宜了那小粉头儿。”   虞绍珩摇头一笑,“你帮着她写这个,不是砸你三叔的场子吗?”   叶喆倒不以为意:“你放心,她再写十篇文章,四马路的生意也照做。”说着,忽然往虞绍珩身边凑了凑,几乎同他挤在一个单人沙发里:“哎,商量件事儿。”   虞绍珩忍不住往旁边躲了一躲,“干嘛?”   叶喆笑嘻嘻地眨着满眼桃花,“我想带她出去玩儿,你跟我们一起呗。”   虞绍珩审慎地道:“你想去哪儿?”   叶喆笑道:“去栌峰。”   虞绍珩摇头:“现在去栌峰有什么意思,秋天还有红叶看。”   叶喆靠在他肩上,作驯顺乖巧状:“远嘛!可以住一晚。”   虞绍珩一抽肩膀撇开了他:“那你叫我干嘛?”   “我自己带她去,她肯定不去啊!”   “哦——”虞绍珩嘲弄地看着叶喆:“一个男人带她出去过夜,她不去;两个男人,她就会去了?”   叶喆恨铁不成钢地嫌弃了他一眼,“你怎么不开窍呢?你可以带一个人去啊。”   虞绍珩板着脸道:“你知道的,我现在没有女朋友。”   “也不一定非得是女朋友啊。”叶喆努力帮他出谋划策,“要不我们叫着月月?”   虞绍珩冷然看着他:“为什么不叫你家蓓蓓?”   “我妹?!”叶喆腾地从沙发上站了起来:“她还不回家告我黑状?再说了,那不就变成带孩子春游了吗?”他想了想,又试探着道:“要不就樱桃,你不是挺喜欢她的吗?或者珍绣……或者,咱们那小师母也行啊,她要是去,唐恬肯定就去了……”   他见虞绍珩神色不对,连忙打着哈哈改口:“是都不太合适。”   虞绍珩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你放心,不管我带谁去,最后你也是自己睡。”   叶喆听得满腹惆怅,忍不住抱怨道:“所以我就是想你带个知情识趣的女朋友,烘托一下气氛嘛! 你说你都回来大半年了,连个能带出来的女朋友都没有,你丢不丢人啊?”   虞绍珩同情地看着他:“你就这么急吗?我劝你最好还是忍一忍……”   “我忍不了了!”叶喆捂着脸哀嚎了一声,倒在对面的沙发里,“我亲她一下, 她就跟我叽哇乱叫,说我再这样她就不理我了,我受不了了……”   虞绍珩起身过来,拍了拍他的膝盖:“小不忍——则乱大谋。”   16、春弄(一)   “你跟我们一起去吧。”   唐恬穿着件黄绿相间的小格子衬衫,袖管解开纽扣直挽起到手肘,圆润雪白的小臂露出来,像是藏在杨柳枝里的乳燕,随风摇出一抹腹羽。   “才过了清明,我跟你们俩跑出去玩,像什么话?”苏眉秋波微横,夹了一箸笋尖送到她碗里,“你尝尝我烧的,你怎么会不喜欢吃笋呢?”   “……也不是玩儿什么,春天踏青而已。”唐恬却不肯死心,“清明从前叫寒食,就是要踏青的嘛!”一边说,一边又用筷子去戳碗里那片春笋,“我总觉得这东西吃起来是涩的,有点怪味道,像草似的——每次吃这个,我都觉得自己是头羊。”   “涩是因为笋里头有鞣酸,用淘米的水或者盐水焯一下就好了。”苏眉说着,扬了扬下巴,示意唐恬吃菜。唐恬有求于她,只好勉为其难地用齿尖咬了,卷进舌头一尝,果然比平时在家里吃的鲜香可口,连忙赞道:“哎,你烧得比我妈烧得好吃!你现在这么会做饭哪!”   苏眉淡淡一笑,“我有空嘛。”   她读书时也从没进过厨房,煲汤烧菜都是结婚之后方才从头学起。她有心学做一个叫丈夫安心惬意的主妇,却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尤其是那一日虞绍珩和叶喆登门拜望许兰荪,她好容易在家里招待一回客人,还当众露怯,反而叫客人自己下厨。她“知耻而后勇”,又有大把时间消磨,总算也有些模样。只是唐恬开口称赞,却勾起她一脉愁绪——她原是为了许兰荪才用心学厨的,如今她亦能烧出像样的饭菜,可他的人却不在了,“恬恬,我现在不是以前念书的时候,不方便跟你们……”苏眉轻轻叹了口气:“再说,你们俩约会,我去不是惹人嫌吗?”   “我怎么会嫌你呢?”唐恬嘴里含着饭,乌里乌鲁地循循善诱,“你算是他的’长辈’,你跟我一起,他肯定很老实的。”她说着,面上微微泛红,“……我不敢自己去。”   苏眉苦笑,“你这么不情愿就不要去了嘛。”   “他约我好几次了,我总不肯,好像也不太好意思。”唐恬含着筷尖挤眉弄眼,“我想着,出去玩总比看电影什么的好吧?”   “为什么?”苏眉不解,“电影院里那么多人,他还能把你怎么样?”   “电影院里黑呀!”唐恬嗓门儿提高了好几度,说完,自己颈子上先泛了红,“他一拉我,我就害怕,他还……”   苏眉见她忸怩地浑身坐不住似的,不由地替她难受,“唐恬恬,你要是实在不喜欢他,就跟他说清楚;要是不好意思当面说,给他写封信也可以啊。”   “我就是……”唐恬又在椅子上扭了扭,觉得怎么说都词不达意,“我就是不知道我喜不喜欢他——我自己都快烦死我自己了!”   她轻呼了一声,趴倒在了桌上。她一向都活泼干脆,遇事习惯了一径往前 冲,唯有一想到叶喆这件事,整个人都像被架在云头上,上下左右都软绵绵得无处着力。班级里的女同学,三个里头就有一个在谈恋爱,她不是不想交男朋友,只是叶喆这样的“男朋友”完全在她预想之外。   如今他在她眼前收拾起了那些风骚扮相,平心而论,她也承认叶喆剑眉朗目身姿挺秀,沾着玉树临风的边儿,把他们系里的男同学一个一个都比下去了。她自认不是以貌取人的女孩子,可是皮相好总不是坏事;兼之叶喆对她百依百顺,且吃喝玩乐的本事也是她前所未见。她同他在一起,时时都有一种不安的快活,宛如略带晕眩的旋舞。她不相信她会只是因为这些就能喜欢上他,这种认知让她见了叶喆便有一种负罪感——原来她这样肤浅吗?她一直都觉得,她喜欢的人怎么说也应该是品性端正,努力上进,有益社会……叶喆什么也挨不上,她和他在一起简直是“堕落”!   对,堕落。   她这样和他在一起,跟那些她从前看不起的女孩子根本没有分别。   而且,叶喆总是孜孜不倦地调戏她。虽然她一恼,他也就罢了,可这么一来,她又觉得他的百依百顺似乎动机不纯。   她也知道互相喜欢的两个人在一起,是会有点亲蜜的“小动作”,但是那也应该在他们“互相喜欢”之后嘛。她从没和人恋爱过,她觉得这件事最好从写信开始,要每隔一天都有一封情书收,一封一封存起来,许多年之后再回头看,是件多幸福的事啊!可是她刚一“建议”叶喆给她写信,叶喆就倒抽一口冷气:“我最讨厌写文章了,我给你打电话呗!”说罢,就笑眯眯地盯住她:“唐恬恬,你那么甜,我喜欢听你说话。”   她可怜兮兮地看着苏眉,却没办法把心里的话都说出来,她贪心他待她好,贪心他又好看又听话,贪心他等她放学的时候,戎装笔挺倜傥耀目,让身边的女同学都羡慕……可是她怕她不是真的喜欢他,她怕她会变成自己最看不起的那种人,她甚至觉得如果父亲母亲知道她和这样的人在一起,一定会对她很失望。她需要多一点理由——不管是喜欢他,还是离开他:   “你就陪我一起去吧,我们去放风筝,下午就回来了。我都陪你去给许先生扫墓了,我都没跟我妈回乡下看我外公……”   16、春弄(二)   叶喆听了虞绍珩的建议,改约唐恬去近郊踏青,本来就不大情愿,一听说她还要带上苏眉,更觉得失策,左思右想忍不住跟唐恬念叨:“咱们俩出去,带着小师母……不太好吧?搁在二十年前,她说不定还得在家里守孝三年呢!”   话犹未完,就被唐恬一记白眼堵了回去:“二十年前?四十年前,连最有名的教授都写过,节烈这种东西’不利自他,无益社会国家,于人生将来又毫无意义’——你念过书没有啊?满脑子封建糟粕!”   叶喆哑了一瞬,去忽然从另一头省悟过来,眉飞色舞地赞道:“这话说得太对了,我双手赞成!这是哪个大学问家说的,我得去看看他的文章。’不利自他,无益社会国家,于人生将来又毫无意义’——说得太好了!有见地!你说呢?唐恬恬,你说呢?”   唐恬被他聒噪得面红耳赤,嘟着嘴把他甩在身后,叶喆却像是捡到宝一样,犹在她身后追道:“……这个问题值得讨论啊!”   叶喆忖度着有苏眉和他们一起春游踏青,多半这两个女孩子要形影不离地凑在一块儿,他好不容易把唐恬哄出来,最后也只是个拎包跑腿的下场,怎么想怎么觉得不划算,便打起了绍珩的主意,“周末我带小油菜去放风筝,你要是没什么要紧的事,也一起来呗!”   虞绍珩颇感意外地打量他:我没听错吧?   叶喆蚕蛹出茧似的扭了扭肩膀,“她非要叫上小师母,你闲着也是闲着,不如来尽点儿’孝心’?——关键是不要让她老跟着我们,我干点儿什么都不方便。”   叶喆这番话正中虞绍珩的下怀,他心底勾了一丝轻笑,面上却不肯轻易就范,反而岔开话题笑道:“清平世界,朗朗乾坤,你还想干什么?”   叶喆哀哀叹了一声,“你不是说慢工出细活吗?那也得给我点儿下功夫的机会不是?”   虞绍珩思量着拿起身旁的酒杯,一边呷着酒一边摇头:“我没什么兴趣哄小女孩放风筝,要不我帮你问问惜月有没有空?”   “哥哥的酒都喂了狗了是吧?”叶喆皱了皱鼻子,愤然从他手里抽走了酒杯,“再加上一个月月大小姐,我除了叫她们当勤务兵使唤,我还有什么机会?”   虞绍珩好整以暇地觑着他笑:“……你带着叶叔叔的勤务兵呗。”   叶喆咬牙瞪了他一眼,转身往杯子里添了酒,神情楚楚地递给虞绍珩,“麻利儿地听哥哥的话,这么一点儿小事儿还让哥哥求你?”   虞绍珩接过酒,勉为其难地喝了一口,“那我得带着月月。”   “成!”叶喆连忙抬手指定了他,“不过先说好,你妹和小师母都是你的。”   绍珩皱眉:“什么话?”   叶喆是恨不得在他同唐恬之外砌道墙,把闲杂人等都挡在外头,他却不能——时机未到,火候还欠得远。前一次他去见她,苏眉显然已经流露出一点“男女有别,闲事勿扰”的意思,他若是闷着头撞上去,只会平白叫她起了戒心,她若是现在就提防了他,那后面的事情只能更难办。叶喆可以变着法子煎炸溜爆,他却只能文火慢炖,柴添猛了,锅就干了。   不过,总拖着也不成。   演习泄密并许兰荪的案子因为牵涉到虞家,后续都交在了别人手里,到现在他也不知道进展到了什么程度。再加上蔡廷初和腾作春的“提点”,他也有意放缓了心气儿,自己什么都不做,就已经站在了风口上,再打拼得过分,说不准就会往别人眼里扎刺。他想通了这个,便收拾心情按部就班地跟着别人走,公事上十分做到七八分,只留心上下同僚的私事,听见谁碰上什么为难的事,不管是顶头上司还是传达室的警卫,都顺手一帮。虞大少爷本就手面阔绰,又有几根手眼通天的“救命毫毛”,别人的燃眉之事,于他而言,不过举手之劳。几个月下来,事情虽没多少件,但却教人人心里都盘算他的好处,之前的风言风语也就散了。   他这些日子的清闲是有意为之,闲来无事,正好能在苏眉身上下点儿水磨工夫,等回头事情多了,他恐怕又不得空。   所以,这件事总拖着也不成。三个月似乎急了点,他在心里默算,但最多也就五个月。之后,他还有很多别的事要做。   五个月,一百五十天,不管她生命中曾经有过什么,都足够她接受他了。   他在叶喆那里喝了酒,打电话叫家里的司机来接,栖霞的车比六局的车宽敞得多。他在后座上闭目沉思,手指下意识地摩挲着一方硬木画盒。   中午才吃完饭,蔡廷初的秘书就打电话叫他去部长办公室,他以为是之前的案子有什么事,谁知一到门口,便见蔡廷初桌上展着一幅水墨卷轴,部长大人立静立案前,却是在观画,听到他敲门进来,方才抬头:“你来看看这幅画。”   虞绍珩走近看时,那画原来是幅墨梅。他自幼习字尚算精心,但对画艺却所知有限,只是既然上司点名叫看,便也只好用心去看。绍珩见那画纸页幽黄,留白处颇有不少新旧不一题跋款识,想必是在许多主人手里辗转过的。细看时,见那几枝横逸纸上的墨梅冷蕊瘦枝,静穆疏朗之间清气逼人,他纵然不甚懂流派笔法,但也知是佳作,遂道:   “画属下不大懂,不过,也瞧得出来这是名家手笔。”   蔡廷初一笑,颔首道:“扬补之的墨梅雅韵孤标,最见凌寒独开的风骨。”一边说,一边慢慢把画卷了。听他这样一说,虞绍珩方知面前这画乃是南宋的画梅圣手扬无咎的传世之作,时谓“得补之一幅梅,价不下百千匹”。他还未来得及感慨,便听蔡廷初道:   “前阵子我到皬山,正巧碰见夫人画梅,亦极赞扬无咎的墨梅清逸。这《四梅图》画的是梅花从含苞到将残,一共四幅,栖霞存了一幅盛开的,这幅画的是初绽,我上个月碰巧得了,正好拿给夫人玩赏。”他说着,将卷好的画悉心放进画盒,随手便递到了虞绍珩面前,仿佛这无价之物亦只是寻常,“你代我转告夫人,余下两幅等我有机会寻到,再送过去。”   绍珩连忙双手接过,肃然道:“那我就先替家母谢谢您了。”   虞绍珩的指腹推磨着那画盒上的木纹,心道,这样不世出的惊绝之作,哪儿那么容易就“碰巧”让蔡廷初接连碰上两幅?根本就是听母亲说起,才去刻意搜罗的。蔡叔叔这个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位子,弄一幅来也不是难事,不过,他还特意提了“余下两幅”。若真是没影的事,要等“有机会寻到”,现在便根本不需提。他既是说要“再送过去”,那就十有八九是寻到了,只是一并送来太惹人眼目;又或者是画已经寻到了踪迹,一时还未到手——这样的收藏皆是主人心爱之物,甚或家传之宝,也不知道部长大人是怎么弄到手的,有机会他得好好学一学。   作者有话说:   注+题外话:吐槽节烈’不利自他,无益社会国家,于人生将来又毫无意义’是鲁迅先生。   著名的《新青年》杂志从1918年开始讨论“贞操”问题,鲁迅、胡适和周作人这些后来在政治和文学方面,旨趣各异的名人,在这个问题的讨论中倒是有共识,认为是贞操的前提是爱情,如果夫妻之间没有爱情恩意,就没有贞操可说;而这一点应该是两性共同遵守的,并不局限于女性。   从当时知识阶层的观点来看,更多的把贞操和恋爱划在一国,而非婚姻。这一点跟现在略有差别,可能是我朝在两性关系上压抑太久,人们把爱情的位置放得比较高,认为没有爱情的婚姻是不道德的,如果恋爱消失,婚姻也应该消失,离婚不算没节操。   当时的讨论,目的在于解放女性,然而从父权和夫权之下被解放出来的女性,也同时失去了庇护,在一个仍然由男权统治的社会里,还是有很多杯具。有人看过《黄金时代》吗?可能萧红就算是个这样的例子。   16、春弄(三)   人间四月,最是天朗气清。   天幕上刷着莹莹透亮的明蓝,微凉的晨风拂在人脸上,细细的,带着清新的草木香,像从女孩子颈间飘飞下来的薄纱巾,沾了主人的芬芳。   叶喆摇开一半车窗,从后视镜里偷看后座上的唐恬,小丫头今天穿了件白底子满铺着柠黄碎花的连衣裙,打了宽褶子的裙摆刚刚扫过膝盖,鲜黄的衣裳抬人脸色,粉白的小脸儿比她手里橙红翠蓝的大蝴蝶风筝还鲜妍,好看得叫他忍不住吹了声口哨,唐恬的脸就更红了。   他原想提她一句:郊外冷,要不要带件外套?转念间就咽了回去。冷怕什么啊?她没衣裳他有啊!衣裳不够,还有他的人呢。   叶喆想着,满意地舔了舔嘴唇,接着却又开始腹诽:平时他们在一起,也没见她这么打扮过,不是穿她那件蓝袍子校服,就是条咸菜色的条绒背带裤——噢,那条上回扯坏了,又换了条咖色的,冬天的时侯套上件毛茸茸的白毛衣,幸好她不胖,要是再借了樱桃那副身条,那简直就活似一只熊。   他一直以为她不知道到底什么是好看呢,今天看着她也是知道的嘛,就是不打扮给他看吗?这丫头是一贯的没良心。他想到这儿,撇着嘴角怨念地刮了唐恬一眼,然后就发现没良心的唐大小姐正专心致志地翻他带来的野餐篮,对他的不满没有丝毫意识,嘴里还嘟哝:   “没有上次我吃那个栗子蛋糕吗?”   “有啊,在下面呢,你喜欢吃的我都带了。”叶喆嘴上答着,心里一边继续抱怨唐大小姐没良心,一边赞许自己正直良善,没在点心里给她搁一剂绝妙好药——话说回来,他还真的有点儿想。   唐恬恬没良心,虞绍珩也没有。   这些日子他明摆着就闲得很,都有空看交易所的股票盘,叫他出来一趟还百般不情愿,叫他去接一趟苏眉,他都不肯:“我不顺路啊,既然是唐恬叫的她,当然你去接了。”好像全然忘了他叫他来到底是为了干什么,他去接苏眉——喏,就像现在这样,唐恬恬窝在后座里就像是席面上离他最远的那道菜,看得见,够不着,还不能转桌。叶喆撇嘴:真真是人走茶凉,从前许先生在的时候,这小子多殷勤,现如今……一点儿孝心都没有。   他把车开到竹云路,同唐恬一叩门,苏眉便拎了手袋和一个用墨绿印花棉布裹起的食盒出来,显是一早就收拾妥当等在家里了。   叶喆让着她和唐恬上车,不由多打量了苏眉两眼。这几个月,他偶见到苏眉,都是从头到脚一身丧服,她又时常低着头,乌沉沉压得人都陷在里头快要看不见了。虽说今天是被拖唐恬特意拖出来当灯泡给叶喆照亮儿的,但毕竟是陪着他们春游踏青,她也特意换了衣裳。   藏青的小翻领外套露出了里头鸽灰的旗袍立领,素归素,但胜在清新干净,配着她柔润眉眼净和白肤色,像是从箱底里取出来的汝窑美人瓠,用细棉布擦过薄尘,雨过天青般的润泽柔光看得人心里一静。   叶喆想夸她两句,却见她唇角含笑听着唐恬说话,垂目低眉的神态,倒像是他奶奶佛堂里搁的一尊小观音,这才省起她是“长辈”,赶忙把嘴边的话憋了回去,心道:果然是人靠衣装,女人肯打扮,一分姿色也能撑到三分;不打扮,就是十分颜色,也剩不下五分;所谓“天生丽质”,也是打扮得像是“天生丽质”罢了。   “我们今天是到哪儿去?”   苏眉一问,唐恬才想起来点了点叶喆的肩膀:“我们今天是去哪儿?”   “去云岭。”叶喆答道:“那边不是有个郊野公园嘛?开阔,正好放风筝。你们去过没?”   唐恬摇头,“我小时候学校春游都是去泠湖,还可以划船呢。”   叶喆心道,泠湖就在城里,人多眼杂,去那儿还不如去看电影有“意思”,面上却万不肯露出自己的小算盘,只道:“你喜欢去泠湖啊,那你得谢谢绍珩,那园子本来是他父亲结婚的时候,他伯父送的贺礼,后来让他母亲捐出来做了公园。”   “真的啊?”唐恬讶然轻呼了一声,“全都是吗?”   叶喆笑道:“ 全都是,不过你去的不是全部,西边还有一块儿当时是捐给遗属学校的,现在是陆总小学。”   “嗯,我看到过那边有个学校。”唐恬咋舌:“他们家好大方。”   叶喆笑道:“他家里有别的园子。”   车子出了城,天际遥遥有淡青山影,公路两边的田野也有了起伏的坡度,车窗外时时闪过一片鲜黄的油菜花,总能激起唐恬一阵赞叹。到了云岭附近,茸绿的山坡被明晃晃的溪水淌出图案,宛如巨大的绿色叶片上,生着闪亮的叶脉。   “有人放风筝!”   唐恬指着窗外欢叫了一声,苏眉顺着她的手指仰起头,只见碧空如洗,一只蓝白两色勾画精致的沙燕儿风筝正冉冉上爬,顺着时隐时现的一根风筝线望过去,操控那风筝的线轴正在握在一个女孩子手中,那女孩身材修长,雪白衬衫搭着件亮红底子白波点的齐膝半裙,在天蓝草碧之间格外醒目。   她一边转着线轴放线,一边回头同人说话,她那同伴和叶喆一样,也是个戎装军人。苏眉刚要开口,唐恬已经嚷了出来:   “那不是虞……哎,那女孩子是谁啊?好像蛮漂亮的,是他女朋友吗?”   “是他妹妹。”叶喆说着,慢慢把车子靠边停了,“我叫他们一块儿来玩儿的。”   唐恬闻言,讪讪看了苏眉一眼,苏眉也正含笑看她,眼神中的意思再明白不过:   人家没你想得那么心怀鬼胎。   16、春弄(四)   惜月看见他们过来,连忙把手里的线轴塞给哥哥,朝苏眉迎了过去:“许夫人!”不等苏眉答话,她自己先皱了下眉,歪着头莞尔一笑:“这么叫你好生疏,我能叫你名字吗?”   她软语娇声,带着点小女孩的娇憨神色,苏眉亦觉得此时此地,她这样一本正经地唤她有些别扭,便微笑着点了点头:“好啊。”   惜月又转眸打量叶喆和唐恬,“唐小姐你好,我叫惜月。”一边说,一边指了指远处替他牵着风筝的虞绍珩:“那是我哥哥。”   唐恬方才已经觉得这女孩子秀美非常,此时近看,更觉她容貌出众之外,别有一种活泼自然的优雅态度,此时听她跟自己问好,却是惑然:“……你好,我们在哪儿见过吗?”   惜月柔柔笑道:“我们没见过,不过,听人说得多了,就像是见过了。”说着,笑吟吟地看了叶喆一眼。   唐恬颊边一热,只听叶喆抢道:“月月,你现在也会说谎话了,我哪儿跟你说过……”   惜月倏然睁大了眼睛,“……啊,你常常说的那个又聪明又漂亮心肠好还写得一手好文章,叫你喜欢的不得了的女孩子,不是唐小姐吗?”   她一串话叮叮珰珰说下来,叶喆应不好应,驳不能驳,既怕唐恬误会,又不敢得罪惜月,只好厚着脸皮冲惜月咧了咧嘴:“月月,你是越来越像你哥了。你听得不错,眼力也挺好,这就是唐恬。”   惜月掩唇一笑,正色对唐恬道:“唐小姐,初次见面,我唐突了;要是你不介意,就叫我惜月吧。”   唐恬原本就是活泼开朗的性子,虽然颊边红晕未退,仍是笑容明朗地点头道:“惜月,你好。”   惜月笑眯眯地看了看她手里的蝴蝶风筝,“你们就带了一个风筝啊?正好我们那边还有一个。”说着话,手已挽在了苏眉臂上:   “都是我哥自己扎的,等一下让他放起来,你拿着玩儿就行了。”   说罢,挽了苏眉就走。   三人见状,只当她是有意拉开苏眉,好让叶喆跟唐恬单独相处,苏眉暗笑而去,只剩下一脸娇红的唐恬和满眼感激的叶喆。   惜月带着苏眉过来的工夫,虞绍珩已经把那只沙燕风筝放到了半空,见她们过来,不紧不慢地续着线踱过去,把线轴交在惜月手里,柔声笑道:“别光看天上,也小心着脚下,别绊倒了。”   “知道了。”惜月答着话,已被风筝牵着往前去了几步,绍珩又叮嘱了一句“小心”,这才换了端然神色,仿佛有些抱歉地对苏眉道:“刚才被我妹妹当桩子系风筝了,没过来跟您打招呼,失礼得很,还请师母见谅。”   苏眉抿了抿唇,柔声道:“……没有什么,你不用这么客气。”眼下这光景,唐恬自不必说,惜月言谈间亦全拿她当个小姐妹,虞绍珩这样毕恭毕敬,她自己亦觉得别扭,抬眼间,见惜月欢欣雀跃的牵着风筝,便另起了话头:“听惜月说,这风筝是你自己扎的?”   虞绍珩点头笑道:“我弄给惜月玩儿的,让师母见笑了。哦,我们还带了一个。”他快走了两步,从不远处的银杏树下捡了另一个风筝过来,“您要不要试试?”   苏眉接过那风筝,却是一根横篾上扎了两只面孔相向的沙燕,一只同惜月正放的那只一样,蓝白两色如瓷器青花,另一只却是黑翅白腹,身上用艳粉娇绿彩绘着大朵的蝴蝶牡丹,她拿在手里端详,不由脱口而出:“好漂亮,是你自己做的?”   虞绍珩听到她夸赞,面上却露出了少年般的惭愧羞涩:“嗯。小时候看到曹寅的《南鹞北鸢考工志》,觉得有趣,就自己动手试着扎了,早先扎得丑,不敢拿出来放。”   苏眉听得莞尔,虞绍珩见她笑了,倒像是愈发不好意思起来,急忙道:“应该很容易放起来的,你试试 ?”他这般神态,和平日的沉稳练达判若两人,叫苏眉不禁想起元宵那晚,他在她院子里扫雪,顺手堆起的小雪人。他急于掩饰,却又在不经意间泄露出的天真稚拙,宛如淌过茵茵芳草的明净溪流,掬水在手,人心也跟着柔软起来。   他执了风筝往山坡上走,试试了风向,指尖一松,那一双沙燕立时便乘风而起。苏眉见这风筝不但画工精美,扶摇直上飞得也极平稳。她一面徐徐送线,一面暗赞这风筝扎得精良。她全神贯注牵着风筝,便不觉察虞绍珩踱回来时,视线始终盘桓在她身上。   他还从来没有见过她这样单纯的笑容,便是许兰荪去世前也没有。那时候,她笑起来总带着些抱歉的意思,像是时时都在怕自己会做错什么似的。她眼里总在留心别人,自己就看不见了。现在,她眼里只有晴空之上的一只风筝,那风筝飞得好,她颊边的酒窝就笑得深,连眸光也仿佛比平时晶亮璀璨。   她这个年纪的女孩子,实在应该多出来玩一玩。虞绍珩慢慢走到她身边,既满意她喜欢他的风筝,又可惜她放起风筝来颇为老练,倒让他没了帮忙的机会,“想不到师母风筝放得这么好。”   “没有,是今天风稳,你的风筝扎得也好。”苏眉转着线轴,盈盈一笑:“我自己也扎过,就是那种最简单的米字风筝,飞得高,不过不漂亮,铰断了放走也不心疼。”   绍珩听她如此说,见她线轴上的风筝线只剩下薄薄一层,从衣袋里摸出钥匙串,拨开上头串的军刀,在风筝线上一划,那一双沙燕顿时腾空而去。   “啊!”苏眉惊呼了一声,既惊诧又惋惜地看着虞绍珩:“这风筝……太可惜了……”   却见虞绍珩依旧是笑若春水,“不可惜,这沙燕是两只,能带走的不如意想必也多一些。师母要是喜欢,我回头再扎只好的。”   苏眉见那一双沙燕转眼间便成了天际的一个黑点,怅然若失之余,又觉得方才风筝线在手中意料之外的一断,依稀有一种别样的畅快刺激。这时候听见虞绍珩说要再扎一只,想着依他的脾性,恐怕又是言必行,行必果的,连忙摇手道:“不用不用,我一年也只放这一次。”   虞绍珩闻言笑道:“好,那就明年再说。”   惜月见他们放飞了那掉了那只的风筝,也牵着自己的风筝走了过来,离着一丈远就冲虞绍珩道:   “大哥你真舍得!”   说话间,退到他们近旁,朝苏眉吐了下舌头,“这只双燕的风筝,我哥扎了两个礼拜才弄好,画废了好几个呢,本来说不放的……”   “风筝本就是用来放的。”   虞绍珩若无其事地打断了她,笑微微走上前去。把她手里那只单燕的也割断了。   惜月随着那飞走的风筝吁了口气,抬手在颈边扇了扇,“好热。”   虞绍珩又从衣袋里拿了手帕,拭了拭她额前的细汗,“喝点水去。”   转回身,却见苏眉正若有所思地望着自己,一碰到他的了视线,却避过了。   “我也觉得热了。”苏眉说着,同惜月一起往树下走,不知为什么,心思却又跳回了她刚才远远过来轻呼的那句话上——“大哥你真舍得!”   17、芳草(一)   几株枝叶相接高大银杏遮蔽出一片揉碎了阳光的林荫,苏眉看着绍珩兄妹从两个印着英文字母的藤编餐篮里取出餐具和各色水果小食,井井有条地铺排开来,不由想起几年前,她陪匡夫人到虞家作客,绍珩的母亲见天气晴好,便提议出去野餐。   她以为便是要把下午茶搬到外面的草坪上,却不料虞夫人开车带她们去了瓯湖公园,又从西点店叫了野餐篮直接送到公园里来,她头一次见人野餐得这样丰盛又这样随意。   小时候,她也被母亲带去公园野餐,可是面包、茶饮、水果、刀叉……都要头一天自己准备起来,林林总总麻烦得不得了,一年里头也难得去一次;长大之后,便更没有了。她想到这个,倒觉得有些理解虞绍珩平日的举止行事, 有这样的母亲,自然有这样的孩子。   虞绍珩也在打量苏眉,看着她挨在妹妹身边,默然含笑整理餐具。因为天气热,她脱了深色的外套收在一边,纤娜的身躯套着件腰身宽绰的净色鸽灰旗袍,七分的喇叭袖挑在净白的小臂上,通身上下不见一丝装饰,柔静的姿态如同一泓倒映着碧空芳草的清溪,生怕惹人注意;然她眉间那一点朱砂颜色却偏偏事与愿违,在明媚跳跃的阳光下,娇红鲜妍,欲盖弥彰。他想,其实她穿浅色的衣裳才好看。   “呵……”唐恬热得两颊通红,解着领口的纽扣走过来,一见草地上铺排的餐点,便忍不住惊呼了一声,对叶喆啧啧道:“怪不得你就带了那么一点东西。”   也不等他辩解,便迫不及待地坐了下来,细细端详面前的食物,“你们居然带了三瓶果酱……这是火腿呀?我刚才远着看,还以为是花……里面拌的是什么?黄瓜?啧,你家的盘子好漂亮……”   她话说得飞快,惜月几乎解释不及,叶喆看着她两眼放光,又惊喜又满足,一副猫见咸鱼的神态,忍不住抬手在她头顶上虚晃了晃,十分无奈地对绍珩和惜月道:“我们家这孩子没见过世面,一会儿要是舔了盘子什么的,各位包涵……”   “你才舔盘子呢!”唐恬回眸剜了他一眼,“就是很好看啊,比你店里的好看多了。”   叶喆却一点也不生气,眯着眼睛笑道:“恬恬,从现在开始到我们回家之前,你要是保证不瞪我,我就跟绍珩讨个盘子送给你,怎么样?”   他话音刚落,便又被唐恬怒瞪了一记,叶喆笑道:“……还瞪!盘子没了啊!”   “你别理他。”惜月掩唇笑道:“这盘子是西点店专门配来吃野餐用的,那家店在穆南道,下午茶很好,回头我带你去。”说着,又问苏眉:“你什么时候有空?”   叶喆看着唐恬义无反顾地抛开他坐在了惜月身边,不由低叹:“月月,哥哥这么多年真是白疼你了。”却见三个女孩子只顾着讨论吃食,全没有人理会他,惟虞绍珩递了杯用溪水镇过的香槟给他,叶喆呷着酒道:“其实我就不喜欢吃这些洋点心,要么甜死,要么腻死,不过是好看罢了,哄小女孩儿的。”   虞绍珩闻言,拣起一只白瓷小碟端到他面前:“你尝尝这个。”   叶喆一看,见那碟子里摞着几块切成四方的黄米凉糕,上层浅黄,下层糯白,中间大约是加了馅料,渗出些豆沙颜色,顶上点缀着一层糖桂花,不用凑近,清甜香气便溢到了鼻端。他叉起一块送进嘴里,果然酸甜凉糯,十分开胃,赞道:“这凉糕不坏,你家换了点心厨子?”   虞绍珩自己也取了一块,“这不是我带的,是师母做的。”   叶喆眉梢一挑,又叉起一块,对苏眉道:“……师母什么时候有这么好手艺了?” 叶喆的话听起来虽是称赞,但他言语中的惊讶却叫苏眉赧然:“这个很简单的,有空就能做。”   叶喆又在一众琳琅美味中扫了扫,见另有一只同样的白瓷碟子盛了肠粉,便知也是苏眉带来的,叉了一卷尝过,更是惊喜:“这肠粉也好吃,不过好像跟我从前吃过的不太一样。”他想了一想,却尝不出是哪里不同。   只听虞绍珩笑道:“馆子里用的是鸡蛋,我猜师母换了鸭蛋。”   苏眉原觉得没什么分别,不想他二人吃得这样清楚,只得坦白:“其实是我拿错了,原本是打算腌起来的……”   叶喆听着,落在她身上的目光愈发诧异:“你是打算开店吗?”   苏眉摇头,“我就是想试试成不成。”   “那也太麻烦了吧?买就成了。”叶喆劝道。   苏眉微微笑道:“自己弄也蛮有意思的。”   叶喆嚼着嘴里的肠粉,仍是难以理解炮制这些到处都有的吃食有什么意思,顺口接道:“你家里就你一个人,多了吃不完,少了……”   他正说着,忽然觉得自己腿上被虞绍珩轻轻碰了一下,一直咕咕唧唧吃点心的唐恬和惜月也住了口,既惊讶又嫌弃地看着他,叶喆立时醒悟过来自己失言,一时满脸尴尬地僵在那里,恨不得把前面的话都吞回去。   虞绍珩唯恐苏眉被他戳到痛处,正想转过话题,却见苏眉了然一笑,仿佛并没有想他话外的含义,“嗯,自己一个人是有很多菜不好做,要是你和恬恬有空,可以到我家吃饭。”   叶喆一听,只觉得方才堕入山谷的心绪一下子冲到了半山,惊喜来得简直有些突然,连客套谦辞都不肯,赶忙谄笑着应道:“好好好,我们回头一定去叨扰师母。”   其实唐恬到苏眉那里蹭饭是常有的事,此时闻听叶喆一句“我们回头一定去叨扰师母”,生生把自己拉低了一辈,不免又抛了个白眼给他:“你也太不客气了吧?”   无奈叶喆的脸皮弹性极佳,正色答道:“都是自己人,用不着假客气。师母下厨,我必须得捧场。”说罢,忽然觉得自己这么一说,好像是逼着虞绍珩也要去似的,便转过脸对绍珩道:“你这人从小就挑嘴,老是嫌三嫌四的,你就不用去了。你说鸡蛋跟鸭蛋有什么分别?没分别嘛,你还挑。”   虞绍珩优哉喝着杯里香槟,既不反驳不附和,面上不置可否地淡淡一笑,心里却后悔没有带个煮熟的鸡蛋或者鸭蛋出来,现在就可以直塞在他嘴里。   17、芳草(二)   一班人吃过东西,沿着溪流游赏散步,不知不觉间,惜月挽着苏眉在唐恬身后越落越远,隔开了二十米的距离,绍珩偶尔过来和她们闲聊几句,更多的时候,则在不远处对着四周的草木风景摆弄相机。   正在这时,几骑飞驰而去的影子从远处的山坡上一掠而过,唐恬遥遥望见,惊奇地道:   “有人骑马!”   叶喆眺了一眼,回过头道:“绍珩,今天谁在马场玩儿啊?”   绍珩捧着相机踱了过来:“我也不知道,刚才晃了一眼没看清,你们要去吗?”   唐恬连忙摇头:“我不会。”   叶喆一听,赶紧想要抓住这个显摆的机会,“我教你,很容易的。”   唐恬在脑海里想了想叶喆可能会怎么教她骑马,更加坚决地摇了摇头:“我不喜欢玩儿这个,公园里的马都很可怜的,皮包骨头还挨打……”   叶喆一愣,舔了舔嘴唇,道:“那不是公园里的马。那边是绍珩家的马场,那些马还是……还是挺开心的,它一天吃的说不定比你在学校的伙食费还贵……对了,绍珩有一匹纯血马,特别漂亮,去年刚买的,要十万美金,是吧?”   唐恬反应了一瞬,难以置信地看了看虞绍珩,“虞少爷,你家也太奢侈了吧。你花这么多钱养个玩意儿取乐,可是现在纱厂的工人十年的薪水还不够买你一只马蹄子呢,你知道吗?”   她说完,只听“咔嚓”一声,却是虞绍珩冲着她按了下快门:   “唐小姐说的是,我也觉得一匹马的身价无论如何不应该贵过人,不过,我那匹马去年秋天在赛马会上跑了第一名,至少募了四百万善款捐给慈幼院,不知道唐小姐除了帮忙捧红了如意楼的珍绣姑娘,还做过什么怜贫恤弱的事?”   唐恬向来对这种矫揉造作的“上流社会”爱好不以为然,捐钱就捐钱,何必还要搞那种华而不实的花头?然而虞绍珩最后那一问,却让她无可辩驳,且算上今天的野餐,自己也着实蹭过他不少好处,实在不宜同他争论,于,是唐恬一边暗下决心以后再也不占他的便宜,一边皱眉道:   “你干嘛随便拍我?”   虞绍珩笑道:“这张照片我打算放在家里做个警醒,好让我一看到唐小姐的尊容,就想起今天的事,提醒自己不要做什么为富不仁的事。”   唐恬嘟着嘴“哼”了一声,只觉得他每个字听起来都挑不出什么毛病,可凑在一起怎么听都不像好话。   惜月忍不住给哥哥递了个眼色,温文笑道:   “以前在学校里老师讲要恒念物力维艰,我就问母亲,像我这样旧的衣服没有穿坏就总换新衣裳,是不是太浪费了?结果我母亲说,如果能负担,多一点’浪费’的嗜好对别人反而是好事——你少做一件衣裳没什么大不了,可店里的伙计少了两块钱的小费,说不定就少了一顿饭钱;走廊里的画三五年不换当然也无所谓,可是画家少卖几张画,说不定就只能改行……说到我哥哥那匹马,从欧洲运过来,关税就要缴七万多,够给很多小学生缴一年学费了。”   她说着,莞尔一笑,“所以我母亲说,把钱埋在后院才是最糟糕的。”   唐恬听着她的话,只觉得她母亲这么教导孩子骤然听到,着实匪夷所思,但道理却和教科书上是一样的。像虞绍珩这样的人,即便挥金如土,浪费的也是他自家的钱,有钱人家的败家子越多,对“劳苦大众”而言越是好事,遂点头道:“嗯,你妈妈说的有道理。”   几个人谈谈说说往回走,惜月忍不住对虞绍珩道:“哥哥,你太刻薄了。”   虞绍珩却笑着耸了耸肩:“没见识过我这么面目可憎的纨绔子弟,她怎么会知道叶喆难能可贵?”   苏眉人在局外,方才看得清爽,论阅历论心机,唐恬都和虞绍珩这班人相去甚远,想起唐恬对叶喆的那番纠结,倒有一点替她担心,思忖着对虞绍珩道:   “恬恬很单纯的,如果叶喆……我是想说,你和叶喆,你们不要逗她;可能她和人交往的方式,跟你们不太一样。”她尽可能把话说得含蓄,不自觉便端出了长辈的架子。   “师母放心。”虞绍珩亦配合地摆出一副学生态度,极恭敬地答道:“别人我不敢说,但我和叶喆和人交往,都很认真的——尤其是这件事。”   他说得这样老实,倒叫苏眉面上一热,惜月觑着她哥哥笑道:“苏姐姐,你不知道,我哥哥在这件事上很吃亏的,别人也都像你这么想。去年我祖母叫他同一位周小姐相亲,明明是人家看不中他,把他pass掉了,结果别人都以为是他太挑剔……” 惜月笑语盈盈,一派天真,正说着她哥哥的事,忽然又想起了什么,“哎,我是月底生的,你呢?”   苏眉笑道:“我是年底。”   惜月想了想,又道:“你属牛吗?”   苏眉委婉地摇了摇头:“我属虎的。”   “哈!”惜月惊呼了一声:“我还叫你姐姐呢!你没我大,你该叫我姐姐。”   “月月。”惜月正要惊喜地更正她同苏眉的齿序,却被她哥哥打断了,惜月促狭地看了看虞绍珩,贴到苏眉耳边,低低道:“且让我哥假正经,反正我以后只能叫你名字。”   苏眉柔声道:“我无所谓的。”   惜月听了,甜甜一笑,“月底我过生日,你到我家来玩儿吧。”她见苏眉犹疑着想要推脱,跟着便追了一句:“你是我头一个请的客人。”说着,回头看了看叶喆和唐恬,“他们俩肯定也要来,不过,你可千万别带礼物,坦白说,我每年拆礼物都要拆好久,真的挺麻烦的。”   她一径说到不必带礼物,苏眉再推脱“不去”,似乎有些不近人情,她想虞家这位掌珠许是天真热心,不会想到自己如今依旧身份尴尬,才会贸然开口相邀,等她今日回去,她哥哥必会同她解释清楚,到时候自己备一份礼物托唐恬带去也就是了,便道:“好,要是我没什么要紧的事,就去给你道喜。”   “月月,你让她到我们家来有点唐突了,更何况是你的生日party,她不会来的。”送过苏眉,虞绍珩开车从竹云路站出来,笑意懒懒得对妹妹说道:“她很小心的,不要那么露骨。”   “我邀的客人能不能来,就要看我哥哥有没有本事了。”惜月伏在前座的靠背上,狡黠一笑:“哥哥,虽说事缓则圆,可有些事你也不好太淡定了。我觉得苏眉也是个蛮漂亮的女孩子,你不急,万一有别人也追求她呢?”   虞绍珩不以为然地笑道:“月月,你这么不看好哥哥?”   惜月轻笑着道:“我是说你不要太大意,不是每个女孩子都会喜欢你的,要不然你怎么会被那位周小姐pass掉?”   虞绍珩抬手捏了捏她的脸:“小丫头这么多心思,你有了喜欢的人没有?”   惜月颊一热,“我可没有。”   “真的。”   “嗯。”惜月笑道:“总要能跟我哥哥站在一起不丢脸的人,我才会看得上眼吧?”   “这话我爱听。”虞绍珩含笑点头,“哎,我听绍桢说,攸宁喜欢你啊?”   “什么呀?”惜月急急反驳,“他们都是小孩子,瞎说的。”   绍珩见妹妹皱眉,便不再追问,只道:“月月,你要是有了喜欢的人就告诉我,哥哥保证你心想事成。”   惜月撒娇地撇了哥哥一眼,心底却仿佛风过春草,掠起一阵喜忧参半的怅然,她就是怕事情会这样呵。   17、芳草(三)   许是很久没有外出游玩,周日又在郊外待得太久,次日一早苏眉醒来,却是有些迟了,她匆忙洗漱了就往学校赶。然而方一出来,便有人上前来同她打招呼:“许夫人。”   “您是?”   来人是个二十岁上下的年轻军人,标枪一样在她面前站定,脸上却没有什么表情:“您好,我是栖霞的勤务兵。”说着,将手里的纸袋拎到她面前,“惜月小姐让我把这个送给您。”   “呃……”苏眉不知道那纸袋里装了什么,犹疑间,没有立刻伸手去接。   那勤务兵既不劝说,也不解释,只是直挺挺地抻着手臂,像是游乐园里弹出零食的自动售货机,全然没有和她沟通的意思。苏眉只好从他手上拎下纸袋,有些惶惑地说道:   “请你回去替我谢谢惜月。”   那勤务兵肯定地点了下头,又打量了苏眉一眼,道:“夫人是要去哪儿?如果顺路,我可以送您。”   苏眉连忙摇头,“我去学校上班,很近的,走过去就可以。”   那勤务兵又点了下头,“那如果没有别的事,我就告辞了。”   苏眉客套地笑了笑:“麻烦你。”   “夫人客气。”   苏眉几乎是小跑着赶到学校,林如璟看她微喘着气进来,瞥了一眼墙上的挂钟,道:“还有五分钟呢, 你这么急干嘛?”   苏眉放下手袋,赧然道:“不急就迟了。”   林如璟低眉笑道:“坐办公室不是上课,其实不用那么紧张。”   苏眉默然一笑,坐到了自己的位子上。此时她才有暇去看那勤务兵送来的纸袋,原来里头放着一白一绿两个约莫四寸高的小铁盒,一望便知也是茶叶,只是一方青花一方墨绿,不像之前她哥哥拿来的那般华艳,想来是绿茶了。   苏眉觉得好笑,又见两盒茶叶之间还插着一张卡片,抽出来细看,却是个空白的窄封,里头折着两页青丝宣裁成的信笺,绵白底色上错落着苔绿青丝,一色钟王小楷写着两罐茶叶的名目和冲泡法门。不过是寻常的说明文字,但笔笔写来润秀清劲,苏眉看罢,先赞后叹:   她自己平日习字也算精心,亦偶得父亲和许兰荪教导指正——尤其是案牍用的小字,一笔簪花小楷,同学里头再没有比她写得好的;然而今天见了惜月这两页“茶”笺,着实比自己好出一截。她心中惊赞,于手中这的信笺不觉爱惜起来,依原样叠起,又觉得会压死了折痕,便将那两页信笺展平铺好,打算夹在笔记簿里。   林如璟坐在对面,亦看见她手中的信笺精美,颇有些感慨地说道:“如今这么写信的人倒真不多了。”   苏眉笑道:“早上我一个朋友捎茶叶给我,顺便写了’饮茶须知’。”   林如璟的目光在她手下的楮皮笺上落了一落,莞尔道:“青丝宣写春茶事,你这朋友好风雅。”   苏眉听她这一赞正中自己此时所想,颊边的两点梨涡便浮了出来:“正好茶叶也在这儿,我去打开水,冲一点你尝尝。”   林如璟却摇了摇头,“有这么一副心肠加上这笔字,茶也一定是上好的,就我们锅炉里的水……还是别糟蹋了。”   苏眉闻言一笑,她做学生的时候,也和同学抱怨过学校锅炉里的水白矾加得重,“那你要是什么时候有空,到我家喝茶。”   林如璟端详了她一眼,道:“你常约人到家里作客吗?”   苏眉怔了怔,直觉她这一问哪里有些古怪,照理说,这样话赶话的客套邀请,“受邀”的人不管心里乐不乐意去,都会口头应一句“好”也就罢了,却没有反问主人宴客之道的。转念一想,许是林如璟觉得自己如今这境况,不宜请人到家里作客?她到底长自己十多岁,小心提点也未可知,便恳切地答道:“没有,只有我一个要好的女同学偶尔来看我。”   “哦。”林如璟偏着脸想了想,问道:“是上次在来找你,还跟我鞠躬那个吗?叫唐……”   苏眉点点头,“嗯,她叫唐恬,是新闻系的学生。”   林如璟淡淡一笑:“那小女孩也蛮可爱的,就是看着有点疯疯癫癫。”   苏眉连忙替唐恬辩解道:“……您别误会,那天是她的稿子头一次见报,太高兴了。”   林如璟正要答话,桌上的电话却突然响了起来。   这办公室只有她们两个人,林如璟的电话不多,找苏眉的就更是寥寥,所以平时有了电话,都是林如璟先接,她顺手抄起电话“喂”了一声,听了两句,脸色却像抹了一笔淡灰的水彩,若有若无地黯淡了几分,接着,语带讥诮地问了一句“是吗?”便挂了电话。   苏眉不爱打听别人的私事,此时见她神色不大好,怕她碍着自己在对面看着,觉得难堪,便借着归置新得的茶叶,走到靠墙的书柜那边去了;又佯作找书,过了一阵子才回来,打电话去虞家同惜月道谢;再看林如璟,已是若无其事的淡定姿态,只是这一天再没跟她说话,不等下班就早早走了。   转眼到了月末,连着两日落雨,傍晚时分天色便已晦黯如夜,淡淡的墨色浸润在一层透明的幽蓝里,濛濛的雨线偶遇灯光,便闪出细微的芒,落在身上亦是微凉的一点,转瞬即逝,只是那湿漉漉的味道不散。   街面上也仿佛一下子安静了许多,行人皆按帽撑伞,不辨眉目。细雨涳濛的傍晚,独自一人的小院子愈发显得空庭寂寂,苏眉却愿意让自己融在这静寂里——很多时候,身边的世界越喧闹,就越看不到自己;而现在,她清清楚楚地听见自己在分辨雨滴落在屋顶的瓦片上,落在窗外的葡萄架上、落在步道的青砖上……都会激起怎样的声响。   雨天最好是吃面,暖煦底色里描着两笔微凉雨意的四月天,换了泛潮的衣裳,捧着一碗热汤面坐在窗前听夜雨,想一想,便觉得惬意。于是,她就去厨房煮了碗面,可刚要坐下动筷,细雨的点滴声响却都被外头的叩门声遮住了。   她想,这个时候冒冒失失跑来找她的只有唐恬,少不得等一下要再多煮一碗面给她——唐恬近来嫌弃学校食堂的饭菜盐多油重,又嫌她家里烧饭的阿姨煮白饭都忍不住要加糖,于是隔三岔五就到苏眉这里来蹭饭。   17、芳草(四)   雨不大,几步路的事她也懒得撑伞,心里还惦记着自己那碗面放久了要糊掉,抓了张报纸遮在头上便跑去开门,一边问“谁啊”一边拔开了插销,跟着,却是一愣——撑伞站在门外的竟是虞绍珩。   苏眉一和他照面,便讶然道:“怎么是你啊?”   “……”虞绍珩迟疑着问:“师母约了人吗?”   苏眉亦察觉自己那句话像是不乐意见到他似的,忙温言笑道:   “没有,我以为是唐恬,她最近经常过来。你有什么事吗?”   “是这样,家父的一个朋友前些天从美国回来,在那边的拍卖会上拍到一部《郡阁雅谈》,原本我是想送到学校给您勘校入库的,不巧下午有公事耽搁了,这会儿才得空出来,我猜您肯定已经回家了。”他越说态度越是抱歉,不等苏眉开口,又笑道:   “还有,后天是舍妹的生日,她吩咐我来给您送请柬。”   他这两件事一公一私,前一件是必须爽利应承交接的,后一件却是苏眉早就拿定主意要推拒的,可这时候他一齐说出来,她却是很难在一两句话之间既客气有稳妥地同他说清楚——若是像之前送茶叶那样,虞家叫个勤务兵来送,她收下请柬明天挂电话过去借口有事推掉也就罢了。但眼下虞绍珩亲自来,就算她对这场party而言无足轻重,就算他只是出于礼貌,两人也必得有一番推劝;且这时候还在下雨,他们这样一里一外的说话,不仅不便,还惹人眼目。   苏眉思量了一瞬,只好道:“太麻烦你了,下着雨过来,先进来吧。”   虞绍珩对她这个有礼貌的“邀请”比较满意,否则就对不起他冒着雨跑这一趟了。   而他更满意的,是她来应门的“潦草”姿态。   她穿着件立领圆摆的蓝布衫子,老实地搭了一条百褶黑裙,衣裳略有些短,他猜是她中学的校服之类,平日盘成发髻的过肩长发也放了下来,沾了雨雾,略显凌乱——乍一见到自己,惊讶里透着点惶惑,倒是有几分出人意料的娇憨可爱。原来她一个人在家里是这个样子。可惜这女孩子似乎不怎么懂得打扮,他见了她这么多回,她就没穿过几件像样的衣裳。是她从前就这样呢?还是因为嫁了人又死了丈夫,有点儿破罐子破摔的意思?这样多不好。虞绍珩心里暗叹了一声,慢慢来吧,毕竟男人更介意的是穿衣裳的人好不好看,至于衣裳——说到底,都是用来脱的。   苏眉开门让虞绍珩进来,自觉是主人,便让在边上等他往前走,可虞绍珩却不动,她微微一怔,才想起自己跑来开门没有拿伞,既而又反应过来自己此时一身惫懒形容就出来待客,简直是十二分的不妥。但又总不能把他撇在这里,她再回去梳头换衣裳,自悔中便踌躇起来。   好在虞绍珩倒像是丝毫不觉得她此时的邋遢扮相有什么不妥,恭敬地退了半步,泰然自若地将手中的伞撑到了她头顶。   苏眉只好硬了头皮随着他走,虞绍珩高她太多,此时要替她撑伞,只得微微躬了肩膀,苏眉挨在他身边,不自觉的僵了一瞬。在她记忆里,除了哥哥,她从来没有跟一个年轻男子离得这样近,他身旁的温度似乎都比周围的夜色暖了几分。   她从他身上嗅到一缕沉静的香气,时隐时现地潜到她鼻端,是林木的味道,她暗自辨认,像是白檀,但比她家里焚过的线香要清透内敛许多,恬淡幽凉,中和了他身上的温度,以及不得不仰望的身高给她带来的压迫感,她从前似乎也在他身上嗅到过,只是不及这样静谧的雨夜来得清晰。   看来他有用香水的习惯,苏眉想,他是她认得的第一个用香水的男人——连她和唐恬都没怎么摸过香水瓶子呢!她这样想着,心里蓦地颤了一下,自觉这念头未免有些不庄重,她干嘛要去揣度人家这样私人的事情呢?想到这个,更觉得自己今日太过失礼,他这样精致的人,一定把她从头到脚都挑剔过了,只是“绅士什么都不说”,不过几步路,苏眉却走得如履薄冰,虞绍珩离她还有些距离,亦察觉出了她的紧张——他在她面前一直都很温良啊,她这么紧张做什么?   绍珩收了伞放在门边,转身之际已然看见饭桌上搁着一碗汤面和一双木箸,方才在门外的抱歉神色又重了一倍:“我打扰您吃饭了吧?真是不好意思。”   苏眉连忙摇头:“没关系,书你放在我这儿吧,我明天上班的时候带过去,我待会儿先写个条子给你……”   虞绍珩忙道:“这个不急,我没什么事,您先吃饭。”   苏眉却是宁愿等他走了,自己再煮一碗,也不能让他巴巴等在这儿看着自己吃面,“没事的,我先写个条子给你。”   虞绍珩笑着虚拦了她一下,“是我唐突了,只顾着自己方便,没留意时间。您先吃吧,再等一会儿,面都凉了。我确实没什么事。”   苏眉看看他,又看看桌上那碗面,只觉得诸般举动都不合适,忽然心念一动,埋怨起自己怎么一件事没做好,其他的事情也都忘了,既然客人凑巧是饭点来的,做主人的怎么也该表示一下留人家吃饭,她这会儿真是什么都忘了,“你下了班过来,那……你还没吃饭吧?”   虞绍珩心道这丫头反应也是够慢的,他一进来就提她吃饭的事,她居然这会儿才想起来跟他客气一下,她是客气吧?那他就不客气了。   “呃……没有。”虞绍珩一边说,一边绽出一个腼腆而尴尬的笑容,“您不用管我,您吃吧。”   这回轮到苏眉语塞,不打招呼就在吃饭的时候到别人家来,本来就不够礼貌,她桌上只搁了一碗汤面,明明白白是在告诉别人,没预备多余的饭菜。这个时候他即便真的很饿,也应该骗她说“吃过了”;然后她立刻同他交接完这件事,他就可以回家想吃什么吃什么了啊!可是他居然一本正经地跟她说“没有”,还要加上一句“不用管我,您吃吧。”就算是大大咧咧如唐恬,也不可能没心没肺地就这么堂而皇之地坐下吃饭。   可话是她自己问的,人家老实说了也没错,虞家大少爷也犯不着像唐恬那样来蹭她的饭吃,既然自己已经把自己赶上架了,那也只好做个好客的主人——什么赶上架?她又不是鸭子。   苏眉心下纠结,面上却只有温柔殷勤:“你先坐,我去煮碗面给你吃,我手艺不好,你将就吧。”   虞绍珩一脸的受之有愧,“这怎么好意思?太麻烦师母了。”心底却道:这才像个好孩子嘛。   “不麻烦,很快的,你稍坐一坐。”苏眉转身出去进了厨房,也顾不得埋怨这位虞少爷今天怎么这样不善解人意,只一径盘算着家里还有什么东西能炮制一碗还算过得去汤面出来。   虞绍珩一个人在客厅悠哉悠哉地转悠,许兰荪的照片前头还搁着原先的青瓷花瓶,只是里头的花换成了一枝应季的素白山茶,他想起之前有一回他去许家,正碰上她在家里插花,她是喜欢这个吗?他走到书案前,见桌上的东西收拾得一丝不苟,案角一摞写过字的宣纸,上头压着个深紫色的硬皮本子——是她的日记吗?   不知道里头写没写到他,如今她自己在家里做些什么,他可是一无所知了。   虞绍珩毫无负罪感地掂了掂那本子,确定里头没夹东西,便信手翻开了——原来是账本,上面日期、名目、收支……一行一行记得十分仔细,虞绍珩翻了几页,忽然失笑,里头有一页收入栏里,居然写的是“压岁钱”,不过还真是不少,抵得过她一年的薪水了;又翻过几页,发觉苏眉倒是很能存钱,每个月的薪水大约可以留下三分之一,到了月底还会用红笔在那个数字圈上一圈。   “财迷。”虞绍珩摇头一笑,把那本子合好放回原处,他估摸着苏眉的面该煮得差不多了,便擎了伞走到厨房,不失时机地补上两句“师母辛苦”,连人带面接了过来。   偷看别人日记是比较无良啊,反正一一小朋友就是是非观念比较有弹性,工作性质又特殊,希望大家可以原谅他[s7003]   俗话说,如果战斗进行得太顺利,你一定是中了埋伏。   一一凭借自己的“智慧”和“不要脸”,成功地在小寡妇家蹭到了饭,但是乐极必然生悲,下一更他会碰到一个没什么战斗力的情敌。   虽然没什么战斗力,但也挺糟心的。   毕竟他自己八字也没一瞥……   没错,我就是喜欢虐楠竹……   18、绿意(一)   两碗汤面搁在藤黄的桌案上,一碗油花微凝,另一碗热气袅袅,上头额外多卧了一个十分漂亮的煎蛋——虞绍珩轻轻挑了下唇角:真当他是小孩子啊,加一只太阳蛋来“优待”他。苏眉看着那两碗汤面,却像是裹在一身湿衣裳里似的不自在,但面上唯有谦逊客套,“我自己一个人,家里也不预备什么东西,只能简单煮个面,不好意思。”   “是我不好意思叨扰您了才是。”虞绍珩说着,走到桌旁坐下,却是把那碗已经半凉的汤面端到了自己面前,“那我就不客气了。”   苏眉赶忙拦他,“那面都糊了。”   虞绍珩却已夹了一箸面吃过,极由衷地道:“我吃面喜欢吃糊的。”   苏眉低低一笑,只得在他对面坐下,犹豫了片刻,还是放弃了把那煎蛋换给虞绍珩的想法,拘谨地握着筷子挑起两根面条——只想早一点吃完饭送客,可偏偏虞绍珩吃得很慢,也不知他是吃不下,还是真的“吃面喜欢吃糊的”,要仔细品过。   苏眉自幼在家中被父亲教导,讲究食不言,寝不语;许兰荪若不宴客,吃饭的时候也很少聊天;这半年,她大多一个人吃饭,更是安静;此时和虞绍珩对坐吃面,亦是习惯性地默然,虞绍珩开口同她说话,她便轻声细语地应上两句,虞绍珩不开口,她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妥。最初的尴尬过后,终是慢慢放松下来。   虞绍珩窥看她的姿态,便知道她平时吃饭大抵都不热闹,便也不再有意寻着话题逗她开口。这一碗温吞糊滞的汤面吃在嘴里,虽不受用,但这雨声淅沥中的一室宁静却叫他觉得很妥帖。   外头小院子里的一架葡萄藤已经攀到了窗边,雨线落在最大的一枚掌形绿叶上,汇在一处,便聚成圆硕的一颗,坠得那叶片一斜,便“啪哒”一声打在窗台上,清晰而有节律,在一片雨意无垠的沙沙簌簌中,平稳如节拍。滴水击石,仿佛时光也流逝有声。良夜永,玉漏迟。阶前点滴,到天明。   这个年纪的女孩子,要么喜欢唧喳吵闹,要么腼腆如一触即缩的含羞草,却很少能有这样洗练的安静。真正恬然自若的安静,是不怕被打扰的。绍珩觉得她这样很好,他不喜欢说话太多,笑容太多,走起路来会撞到桌角,丝毫不掩饰自己情感的女孩子——譬如唐恬,即便有一份骄人的灿艳,也叫人觉得欠打磨。那样的女孩子是水果篮,斑斓鲜艳,酸杏甜橙一望而知。他喜欢懂得克制的女人。没有标签的酒心巧克力,绵柔微苦的唇舌缠绵之后,冰凉的酒液破壁而出,或甜或辣,要嚼碎了才知道。   苏眉好容易“配合”着虞绍珩的速度把面吃完,见他拿了碗筷,忙道:“你放着吧,我来收拾。”   虞绍珩笑道:“那怎么成?”一边说,一边抢先将她面前的碗筷收了起来,“不敢再劳动师母了。”   院子里雨意渐收,苏眉见他一打竹帘跨了出去,也只好用橡皮筋挽起头发,迟疑着跟到了厨房。这院子本就不大,厨间更是狭仄,苏眉平时自己在里头烧菜尚觉得不便,此刻虞绍珩进去,一转身便碰着了橱柜。他脱了制服外套,四下看了两遍,也没找到个能挂衣裳的地方,恰苏眉跟到门口,见他举止彷徨,便歉然道:“你别管了,还是我来吧。”   虞绍珩哪里肯出来,嘴上推让,手里的外套就要往灶台边上撂,苏眉只得接了过来,抱歉地说:“我这里地方太小了。”   虞绍珩拧着水龙头,随口道:“小也有小的好处,打扫起来方便。”   苏眉见他做起家事来并不生硬,不由好奇:“你在家里也常常到厨房帮忙吗?”   “师母想必觉得我这样的纨绔子弟,都是饭来张口衣来伸手。”虞绍珩笑道:“就算小时候是,到了学校里,也什么都要自己来了,皮鞋擦得不好,也要被长官教训的。”   “是你父亲要你去读军校的吗?”   虞绍珩手上动作慢了慢,回想着道:“也不是……可能我家里来往最多的都是军人,男孩子嘛,从小爱玩儿枪。”   苏眉想了一想,父亲多年在杂志社任职,家里平日来往的不是编辑书商,就是学人作家,哥哥在研究所读的是比较文学,毕业之后多半还会继续读博士;她也依着父亲的意思读了文学系……她正想着,忽听虞绍珩道:“你原先是学什么的?”   苏眉道:“我读文学系。”   “你和唐恬不是同学啊?”   “我们是中学同学,她一直都想到报馆去当记者。”   “那你呢?和令尊一样到书局当编辑?”虞绍珩将洗好的碗筷放到一边,又端了她煮面的锅来洗,抬眼间,却见苏眉面上仿佛笼了一层怅然,“我也不知道。”   虞绍珩微微一笑,“从来没想过?”   苏眉不自觉地低了头,“我以前……想学画画的,不过,我父亲不赞成。”   “为什么?”   “我父亲说,弹琴作画用来修身养性是好的,但以此为业就不大好了。”苏眉淡笑着答道。   虞绍珩听了,更觉得奇怪,“为什么?”   苏眉咬唇笑道:“可能是因为他认识的画家都比较……比较潇洒,尤其是女画家。”她说得含蓄,虞绍珩却已心领神会,亦笑道:“你想当画家啊?”   苏眉却摇了摇头,“其实,我只是想给杂志画封面。我小时候跟我父亲去杂志社,就喜欢看美术编辑画封面。”她说到这里,话锋一转,眸中闪出一点莹亮的光彩来,“兰荪有本书就是他自己画的封面,我父亲说比书局的编辑做得还……”   虞绍珩正不大乐意她赞赏许兰荪,忽然听见外面有人叩门,苏眉后头的话便咽了回去,轻轻颦了下眉,心道怎么这个时候了,还有人来?一边说着“我家里不常有人来的”,一边转身去应门。虞绍珩猜度这时候来找她的,多半是唐恬,情知她怀里抱着自己的衣裳,叫人看见多少有些不妥,却也不肯提醒她,慢悠悠地洗了手,跟在她身后出来。   然而一到门口,虞绍珩心里便蓦地一阴,站在门廊处跟苏眉说话的并不是唐恬,却是个年轻男子,人虽然不算漂亮,但斯文干净,三件套的西服齐整熨贴——借着门廊的灯光,虞绍珩一眼就认出来,这人正是之前差点儿跟苏眉坐了一间办公室,却被他叫人错开的那个研究员,今年二十七岁,去年才从华亭的圣约翰大学博士毕业,叫鲁涤安。   他忽然省起之前苏眉给他开门时,十分讶然冒出一句:“怎么是你啊?”   不是他,该是谁呢?难道她真约了人,还约了他……开什么玩笑?他直觉不肯相信苏眉能在他眼皮底下,神不知鬼不觉得约上这家伙。可转念一想,人不可貌相,她能自作主张糊里糊涂地把自己嫁出去一回,难保没有第二回。他想着,轻轻磨了下牙,一折一折放下卷到手肘的衬衫袖子,施施然走到苏眉身边,温言笑问:   “这位是?”   苏眉见到门外的“客人”,着实比见到虞绍珩还吃惊,“鲁先生,您有什么事吗?”   “哦,没什么事,我晚上在……”鲁涤安和苏眉一照面,就发觉她臂上挽着一件深色外套,上头肩章铜扣,似乎是件制服,他正觉得奇怪,便却见一个颀长挺拔的年轻人从苏眉身后的暗影里踱了过来,不过二十出头年纪,生得一副丰神俊秀的好相貌,只是英俊中隐隐透着一丝锋锐,面上在笑,深澈的眸子望在他脸上,那目光却像刀入锦鞘时,刹那间闪盲了人眼的一簇寒光。   然而再看时,这年轻人却笑得一派温文,隽雅里犹带着两分居高临下的骄矜倜傥:   “这位是?”   18、绿意(二)   虞绍珩的出现,让鲁涤安有一瞬间的愕然。   他身上浅咔叽色的军装衬衫敞着领口,卷到小臂的袖子还没有全放下来,鲁涤安立时就猜到苏眉手上的衣裳该是他的,心里也起了团疑云。   他的办公室在苏眉隔壁,苏眉来上班之前,他便听说古籍部要来这么一个名教授的遗孀。待见到苏眉本人,却觉得诧异,原来不过是个寡言多礼的娟秀少女。诧异之余,出入遇见,不免多打量她几眼,日子久了,觉得这位“许夫人”柔静纤秀,若不是嫁过人,倒是个颇宜家室的人选。   男女之事,最怕琢磨,鲁涤安起初也不过随意品评一二;但既有了这个“评估”,便更注意起她的言行举止来,有事无事,也寻着由头同她搭两句话。一来二去,渐渐地便有些心猿意马,本来觉得她文君新寡,算不得良配;但此时先有了这一点意思,再去看她的人,原先不好的地方反而又见出好来。许兰荪那样的前辈名家亦肯为着她,行大不韪之事,足见得这女孩子秀外慧中,想必是个佳人。   大约自诩风流才子者,总有些风流心思。鲁涤安这样想来,愈发觉得文君相如这样的佳话不可辜负。只是平日同事间的应酬邀约,苏眉一概不参与,也从不和人谈及自己的私事,见了他,只是礼貌招呼,一时之间,倒让他无从着手。   今日他到一个前辈家里吃饭,席间,那教授夫人说起苏眉就住在附近,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就这么做了寡妇,着实可叹可怜。说者无心,听者却是有意,兼之鲁涤安又陪着主人喝了两杯酒,心头发热,走到这附近,几番犹豫,终是转了个念头出来,敲门来见苏眉;却不料,她家里竟然有这么一个玉树琳琅的人物,而且在她家里“仪表”如此随意……也不知道这两人有什么瓜葛。   苏眉近来在学校里,也觉出鲁涤安对她有些过分热心,但她却分辨不出缘由:是因为好奇她和许兰荪的传闻?还是因为……这一层,她不愿深想,亦觉得不大可能,或许他是怜悯她?然而,这个时候他贸贸然登门来访,叫苏眉只觉得诧异,而他看见虞绍珩的愕然神态,则让她尴尬。雨夜幽清,她家里突兀地冒出一个颀秀俊朗的年轻军官,任谁都会心生异样。   而虞绍珩温文尔雅走到她身边,抛来一句“这位是?” 似乎是平淡有礼挑不出什么毛病,可他的举止态度,总让她觉得哪里不对。   他有什么必要来问她的客人是什么人呢?   他难道不觉得此时此刻,他这样出现在她家里,很容易让别人误会吗?   她瞬间想起那天在学校,他们碰上一对吵架的少年男女……她挨在她身边的一侧肩膀,敏感地察觉到了他近在咫尺的热度,她手上还拿着他的衣裳,苏眉心里忍不住埋怨这衣裳的主人:他生就了一副让人误会的样貌,难道他自己不知道吗?   “这位是我们图书馆古籍部的研究员,鲁涤安鲁先生;这位是——” 苏眉心思一乱,说到虞绍珩的时候不觉打了个磕绊,“这是先夫的学生……”   不等她说完,虞绍珩便朝鲁涤安伸了手,“我叫虞绍珩。鲁先生,幸会。”   鲁涤安客气地一笑,握了握虞绍珩的手,于苏眉的话倒不相信。他看虞绍珩的年纪,大约也是刚从学校毕业不久,但苏眉手里的外套金线肩章一杠三花,他见了也知道是是个上尉衔,即便是他一毕业就从军,也升得太快了些,颔首道:   “你好!许先生果然桃李满天下,想不到,还有从军的学生,你毕业几年了?”   虞绍珩总算把两手的衣袖都放了下来,“我不是陵江大学的学生,我四岁的时候就跟着许先生念书了。”   他的话在鲁涤安脑子里一过,立时便想起苏眉到图书馆做事的缘故,才恍然虞绍珩和许兰荪的渊源,怪不得他这么年轻就授了上尉衔。   苏眉趁着他二人寒暄地空隙,赶忙把话题转回到了正事上,“鲁先生 ,您有什么事吗?”   “哦。刚才我在考古系的高教授家里吃饭,高太太硬要给我装了一袋她自己院子里种的马齿苋和香椿叶,还有乡下亲戚挖的笋。我自己不会烧饭,一日三餐都在学校食堂里吃,给我也是白白浪费了。”鲁涤安一笑,拎起手里的提袋,“正好想起来你住在这儿,不如送来给你。”   “呃,不用。我一个人也吃不了多少的。” 苏眉一边推辞,一边回想什么时候自己告诉过他家里的地址。她自觉同鲁涤安并不熟,他莫名其妙地来转送一袋蔬菜,叫她不知道该怎么客气才好。   虞绍珩听着,一面欣慰这人不是苏眉约来的,一面冷笑:他想得到好,送人时鲜菜蔬,还要告诉人家自己不会烧饭,一日三餐都吃食堂——摆明了是要叫人留他吃饭嘛。   一篮菜不值得什么,他又是苏眉的同事,那她少不得要收下,既然收下了,说不定就会客气两句“改天请您吃饭”,十有八九这人也得跟他自己一样不客气。他没碰上也就算了,既然碰上,他就得把他那一点儿心思给碾灭了。   他见苏眉推托无计,便笑道:“师母,既然鲁先生拿来了,您就收下吧。 ”说着,便伸手从鲁涤安手里接过了那提袋,既而略有些淘气地对苏眉一笑,“您一个人嫌多,不如分我一半,我倒是都喜欢吃。”说着,又对鲁涤安道:“鲁先生不介意吧?”   鲁涤安一愣,没想到虞绍珩居然这么不客气,忙道:“不不,当然不。”   苏眉见状,倒是乐得虞绍珩这样不客气,然而鲁涤安却似乎没有告辞的意思,她也不好就这样出言送客。一来他们拿了人家的东西,二来家里只有她和虞绍珩两个人,她若开口叫鲁涤安走,倒像是他们有意避开别人似的,只好对鲁涤安道:“鲁先生,您进来喝杯茶吧。”   “好。”鲁涤安欣然答允,苏眉心里却又是诧然一叹,今天她家里不单是出人意料的热闹,“客人”也是出人意料地毫无自觉之心。   苏眉引着鲁涤安进到客厅,不想虞绍珩居然熟门熟路地从厨房里另拿了个藤篮出来,当着他们的面就要把那些菜蔬分了。苏眉以为他是急着要走,便道:   “你家里人多,我留两支笋,其它的你都拿回去吧!我等一下就写个收到书的条子给你。”   “好,麻烦您了。”虞绍珩捏着手里的马齿苋,纳闷儿她干嘛这么急着赶他走?难道她陪着这位鲁博士喝茶很有意思吗?   苏眉去厨房烧水,客厅里一时安静下来,鲁涤安见虞绍珩装好那些菜蔬,摸出手绢擦了擦手,端正地坐在他对面,却一点同他说话的意思都没有。   鲁涤安盘算着自己是苏眉的同事,虞绍珩既然叫她师母,那在自己这里也算是晚辈,便开口道:“绍珩,你是在江宁的卫戍部队吗?”   虞绍珩摇了摇头,轻声道:“我在情报部的第六局。”   鲁涤安闻言,忍不住“啧”了一声,追问道:“呃,第六局是……”他话才出口,就见虞绍珩淡笑着摇了摇头,便立刻改口道:“哦,我明白,你们的工作都是保密的。”他说罢,沉默了片刻,觉得接下来,虞绍珩有责任找个话题能让这无意义的闲聊有礼貌地继续下去,可是偏偏这年轻人一点觉悟都没有。   鲁涤安耐不住房间里略有些诡异的气氛,随口问道:“你常来看许夫人吗?”   虞绍珩仍是摇头:“偶尔来。”   鲁涤安不知道他这个“偶尔”是个什么样的频率,但想来苏眉嫁给许兰荪不过是去年的事情,照理说,跟他家里应该没有太多来往,“苏眉,哦,许夫人,她同你家里很熟吗?”   虞绍珩看了他一眼,语气轻淡地答道:“苏眉的舅母是家慈的好友,就是贵校化学系匡教授的夫人。”   “哦。”鲁涤安听他突然直呼苏眉的名字,一时之间有些难以适应,理了理他说的这层关系,又想到他们方才来应门的情形,连带他自作主张地分了他带给苏眉的菜蔬——显然是十分熟络的样子,或许苏眉未嫁之前他们两人 便认识,也未可知……鲁涤安正暗自揣度,苏眉已端了热茶进来,奉到他二人面前,他道了声谢,接过茶盏,却见虞绍珩竟是站起身来小心捧过,相较他方才跟自己说话的态度,倒像是特意做给自己看的。   苏眉给他二人倒过茶,客套了两句,便坐到书桌前查对虞绍珩拿来的书册,给他写“收条”。   许是这会儿轮到虞绍珩觉得房间里太过安静,主动同鲁涤安招呼道:“鲁先生今年贵庚?”   鲁涤安正呷着茶看苏眉伏案翻书,似乎是没想到虞绍珩会跟自己说话,答得有些慌乱:“二十七。”   虞绍珩呷了口茶,又问:“您和许夫人在一个办公室啊?”   “不,我们隔壁。” 鲁涤安说着,不安地看了苏眉一眼,苏眉却忙着写字无暇理会他们这种纯顺应酬的聊天。   虞绍珩点点头,又呷了口茶,“冒昧问一句,鲁先生有家室吗?”   “嗯?”鲁涤安闻言讶然,但还是舔了舔嘴唇,窘迫莫名地答道:“还没有。”   虞绍珩这一问,不单鲁涤安意外,连苏眉听着,也不禁抬起头看了他一眼,他明明比鲁涤安年轻得多,但他面上温和却有莫名敌意的问话态度,连着先前那两个单独听起来都十分寻常的问题,到拐在这一句上,怎么都像是——她蹙了蹙眉,怎么都像是在“审查”女孩子男朋友的家长。   他不会是……苏眉心头一凛,她方才只担心鲁涤安误会她同虞绍珩,却忘了鲁涤安这么贸贸然登门来送东西,大概也会叫虞绍珩误会,何况,他们还是同事。他对许兰荪一向礼敬有加,必是误会她同鲁涤安有什么瓜葛,才会有这番态度。   苏眉只觉得自己之前十几年的尴尬,加起来都没今晚这个两个钟头多。她拿了写好的“回执”递给虞绍珩,“这个你先拿着,明天我把书入了库,再把正式的回执寄给你。”   虞绍珩双手接过,“不用了,后天惜月的生日party,您顺便带过来就行。”   “后天……” 苏眉听他这样说,更是面露难色,“后天我有事情,我就不过去了。”   “Party一直开到晚上的,您什么时间方便,我过来接您。”虞绍珩越是殷勤,苏眉越是为难,“你家里一定很忙,不要麻烦了。”   “忙也是别人的事。”虞绍珩笑道:“其实也没有多少人,都是亲戚朋友家的小孩子,或者惜月的朋友。”   苏眉还要再推,却听虞绍珩又道:“家母也知道您要来,明天她也在,还特吩咐我,接到了您就告诉她。”   因为这批许兰荪藏书的事,苏眉对虞家多有感激,她原打算合适的时间,同舅母到虞家,亲自向绍珩父母道谢;此时听他说这件事已经告诉了虞夫人,自己若是不去,便十分失礼了。   虞绍珩见她不再开口推辞,便给这件事下了个结论:“那我后天来接您。”   苏眉忐忑地点了点头,所幸虞绍珩终于要告辞了。   鲁涤安正等着他走了,好同苏眉说几句话,不成想虞绍珩转过脸来,对着他温文一笑:   “这么晚了,鲁先生也要回去了吧。您住哪里?我送您。”   18、绿意(三)   夜浓云重,稍歇了口气的雨水又飘飘洒洒地续上了。   刚洗好的白瓷杯子跌在水池里,“啪”地一声砸回了苏眉的心绪,杯沿磕掉了指甲大小的一片,丢了可惜,留下又用不成了,破了相的茶盏捏在手里无处可放,她今日果然是处处尴尬,苏眉倚门一叹,一滴冰凉的雨水正落在她肩上。   她只是觉得倦。   她厌烦应付这样的局面,厌烦猜度别人不说出口的心思,厌烦要在别人生出这些心思之前防患于未然……她本就不大在意别人会怎么看她,譬如鲁涤安,最坏不过就是他误会她同这位虞少爷来往暧昧,那同她又有什么相干呢?连她同许兰荪结婚,说到底,又和别人有什么相干呢?   可如今,她非在意不可,因为她在意的人很在意,她的言行举止关系着许兰荪的名声、父亲的声誉、姐姐的婚事……她厌烦这莫名其妙的“株连”,并且,为什么陌生人的想法比亲人和朋友的还重要呢?如果她和姐姐易地而处,她才不会在意这些事呢,会因为这个看轻了她的人,根本就不值得交往吧?可她不能这么说,因为毕竟她才是“闯祸”的那一个。她厌烦,不表示她不懂,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不“犯错”的人才有资格讲道理。   从前,她也愿意事事都依着父亲和母亲的意思,母亲说,女孩子要笑不露齿,她就抿了唇;父亲说,学画算不得正经事,她就和唐恬考了一间学校……或许就是因为习惯了她“听话”,她和许兰荪的事才会让父亲那样暴跳如雷;可是,每个人都会有那么一两件不能将就的事吧?   但就是这一件她不能将就的事,消逝得让她措手不及。   于是,她想的每一件事都成了同时被戳破的肥皂泡,迅疾地让她来不及重新调校自己的人生。   许兰荪出事的那些天,她一遍一遍警醒自己不要去碰那些伤心的念头,逼着自己只去想接下来都有什么事,每一件事要怎样办。可到了后来,那团伤心就像是掉进重重棉絮的一根钢针,她知道那针在里面,却不知道究竟丢在了哪一处,但若是摸索着去找,一不留神就会被扎个正着。   就像现在她来不及,可别人却都像是比她自己更清楚:她的丈夫尸骨未寒,他家里人就会当面质问她:除非你一辈子不嫁了;她有个“心怀叵测”的男同事登门拜访,便被她丈夫的学生明目张胆地挑剔——彷佛在别人眼里,她的人生就只剩下这一点余兴节目了。   她自嘲地笑,鼻尖有一点涩涩得发涩,随手把那茶盏搁在了窗台上,撑伞回房,将虞绍珩送来的两册线装古籍用丝巾包好。   她眼下的这份清静亦不过是虞家的荫蔽,无论是因为许兰荪,还是因为舅母,她都不愿意这样受人恩惠;因为恩惠,也往往意味着“安排”,哪怕这“安排”是好意。她喜欢图书馆里那一份与世隔绝的安宁,但勘校古籍不是她喜欢的事;而且,以她的“资历”,也根本不够格来做这件事。   除此之外,今晚那位几乎不把自己当客人的虞家大少爷,也叫她有些应付不来。   他在她的厨房里洗碗,就像是在粗陶茶具里凑了一只雨过天青的官窑宋瓷,看的人都会觉得刺眼,偏他自己浑然不觉;一眼看过去沉静稳重,却又常在她意料之外冒出些孩子气的任性刻薄——就像今晚,他对鲁涤安不加掩饰的敌意,简直像只嗅到陌生气味的看家猎犬——她皱了皱眉,这比方实在糟糕。   想起他“审问”鲁涤安,又几乎是胁迫着他一并告辞的情形,苏眉又觉得好笑。他敬重许兰荪她能理解,鲁涤安她也不想理会,但他这样公然地干涉她的生活,无所顾忌的公子哥儿脾气未免也太重了。   可他风筝画得倒是真好,所以他才会觉得她想学画是件好事吧?不知道除了风筝,他画不画别的。这么想来,除了性情不好,这位虞少爷也颇有几分可圈可点之处,这样一个贵胄公子,居然也烧得一手好菜……苏眉一边想,一边用钢笔在信纸上描出了一个青花图案的沙燕风筝,还想再画点什么,却没了主意,随手勾了只蹲踞在栅栏前的大狗,想起那位虞少爷今晚的无理取闹,便恶作剧地添了一条风筝线圈在那狗尾巴上,顺手又“好心”地添了两根骨头;然而画完丢了笔,她便觉得自己这举动太过轻浮。   轻浮……她想起虞绍珩今晚的言行,或许是她说了什么或者做了什么,让他觉得她轻浮?是的,在他和许多人眼里,她并不是个十几岁的小女孩,她是许兰荪的夫人,确切地说,是遗孀。   苏眉一晚睡得都不安稳,一路走到图书馆仍是暗自忐忑。   昨晚鲁涤安一个招呼不打,便无缘无故地跑到她家里来,加之近来他对她那份热心,就算她没怎么同人谈过恋爱,也能察觉出他在转什么念头。 本来她只作不明就里地推搪过去也就算了,可是偏巧让他碰上了虞绍珩,偏巧这位虞少爷又长了一张叫人误会的脸……苏眉心里默叹,她昨天已经很尴尬了,但愿今天一天也不要让她碰上鲁涤安。   然而,她这辈子的运气似乎在如愿以偿嫁给许兰荪那一刻,就全都用光了。她才上到三楼,一转过楼梯拐角,迎面就碰上了夹着书的鲁涤安。   “鲁先生。”苏眉低头同他打了声招呼,让在一边。   “哦,许夫人。”鲁涤安见了她,惊讶里依稀还带着点慌乱,嘴上打着招呼,人反而向后退了一步,和平日的大方和蔼判若两人,连眼皮也不朝苏眉掀一掀。   苏眉见状 ,猜度他多半是误会了她和虞绍珩,可是昨晚那个情形,她也怨不得别人误会。况且,要是这么想能叫他从今以后不来打扰她,那他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去吧!她一点头错过了鲁涤安,便往自己的办公室去了。   18、绿意(四)   其实,鲁涤安不是不想跟她说话,是不敢。   昨晚他被虞绍珩从苏眉家里“请”出来,口中犹自谦辞推让:   “我就住在学校的教工宿舍,很近的,走过去就到了……”   虞绍珩却看也不看他,只是彬彬有礼地拉开了后座车门,“鲁先生,请。”   鲁涤安在车门前略站了片刻,见虞绍珩一动不动拉着车门,自己若不进去倒像是故意晾着他,只好弯腰上车。只是他刚一坐定,那车门便扎扎实实地碰了过来,虞绍珩关门的动作是有点重,可要说“摔”倒也不至于;但就是这似是而非的微妙界限,反而让鲁涤安越揣摩越忐忑:   难道这人真和苏眉有什么?可他是许兰荪的学生,不能够吧?   虞绍珩没同他打招呼就发动了汽车,鲁涤安勉强做出一副若无其事的神态,提醒道:“掉头第一个路口左拐最方便。”   “我知道。”虞绍珩车开得倒是很稳,一边摇上车窗,一边对鲁涤安道:“鲁先生和苏眉很熟吗?”   鲁涤安听他语气淡漠,全不是闲话家常的口吻,从后视镜里也看不出他面上是喜是怒,为求稳妥,便笑着说道:“就是同事,也不是很熟。”   “哦。” 虞绍珩轻轻应了一声,“你们还有别的同事住这附近吗?”   “有啊,学校很多老师都住在这附近。”鲁涤安听他问起别人,不由心弦一松。   虞绍珩又“哦”了一声,“那您怎么不把菜送给别人呢?”   鲁迪安一愣,刚刚缓下来的心绪便像被麻痹了一般,片刻之间,再找不出个妥帖稳当的理由。   虞绍珩却似乎是开车开得太专心,根本没留意到他的尴尬,回过头来微微一笑,“您不说我也知道,您是仁人君子,必是怜贫恤弱惯了,可怜她一个孀居新寡,能帮忙的自然要帮一帮。”   他一顶“仁人君子”的帽子递上来,鲁涤安自知受之有愧,谦笑着道:“哪里哪里,同事嘛,我也是敬重许教授……”   然而他话没说完,便被虞绍珩截断了:“不过,鲁先生,眉眉爱静不爱闹,尤其是这个时候。如果没什么重要的事,我建议您最好不要去打搅她;而且眉眉的事,您也最好不要随便和人谈。”   他说话的口吻依旧平淡,然而“眉眉”两个字落进鲁涤安耳中,却像是听见了一声炸雷,条件反射似地匆忙应了一句:“哦,好。”   直到车子开到学校侧门,两个人谁也没再说话。   鲁涤安有些恍惚地下了车,脑海里尤在回想着今晚苏眉来开门时挽在臂上的衣裳和虞绍珩的那句“眉眉爱静不爱闹”……他的喉咙艰难地空咽了一下,虞绍珩那句话哪里是什么“建议”,分明是在警告:警告他不要打苏眉的主意,也警告他不要“谈论”今天的所见所闻。   鲁涤安沮丧莫名,他此时的心境不像个未遂的求爱者,却像个不小心撞破了作案现场,担心被凶手灭口的路人。他今天真是不该喝酒。   虞绍珩开车回家,路过苏眉的住处,手指在唇上轻叩了两下,无声一笑。   眉眉,他想起鲁涤安方才掩饰不住的惊惶神色,就觉得自己这个“发明”可谓神来之笔,而且他对自己一想到就能淡定顺畅地说出来,感觉尤为满意。   眉眉,也蛮好听的,等过些日子,她落在他手里,他就这么叫她——他愉快地做了个决定,忍不住去猜想她现在要是知道他在鲁涤安面前这么叫她,会有什么反应。   次日一早,虞绍珩跟处长黄之任告了假,便回家帮忙预备妹妹的生日派对。   父亲没有过生日的习惯,母亲也不大爱热闹,因此绍珩家里除了偶尔在父母结婚周年的时候大宴宾客之外,就只有每年惜月的生日才开正经的派对。因为客人只请惜月的同学朋友和亲眷里相熟的同龄孩子,长辈的礼物大多都在今天差人送来,一张一张写感谢卡片也是个苦差事,惜月不爱写,绍珩便都委给才读中学的小弟代劳,美其名曰:“给你个练字的机会。”   至于客人座次、鲜花装饰等等一应杂务都有管家料理,虞大少爷四处查看了一番着实也没什么需要他帮手,想了一想,干脆到厨房去试菜。   虞绍珩正跟大司务讨教厨艺,忽然隔窗望见一辆黑色的福特车慢慢开了过来,他留意看了眼车牌,原来是辆情报部的公务车。   他以为是有人来给父亲送公函,不料车子开到楼前,从副驾出来的却是蔡廷初的贴身秘书葛凤章,虞绍珩心道,他坐的是副驾,那后面车里的就一定是蔡廷初本人了。   果然,葛凤章轻快地绕到后头拉开车门,从车里出来的正是情报部的部长大人。虞绍珩见状,轻轻鼓了下腮帮,要不要这么巧?他头一次告假躲懒,部长大人就上门来了。幸好自己在厨房,还是不出去的好。不过,这车跟他平时开的一样,是情报部的标配, 应该不是蔡廷初的座车。   等虞绍珩在厨房里钻研了半个钟头的醪糟和红糟,看着蔡廷初的车开出了栖霞,才出来跟外头的侍从打听:“蔡部长来有什么事吗?”   “蔡部长来给惜月小姐送生日礼物。”   绍珩听罢,却是半信半疑:月月的面子再大,也用不着部长大人亲自跑这一趟吧?   惜月的生日礼物,苏眉也颇费了一番心思。   虞家的金粉奢华她早有领略,兼之林如璟那日评点惜月的手袋价格昂贵,苏眉料想不管怎样贵重的礼物,于她恐怕也只是寻常。既然是朋友,倒不如送一件自己的心爱之物,尽了心意也就是了。她忖度惜月既写得一手好字,必是在书房里下过许多苦功的,或许同自己一样也喜欢文房清玩,挑了许久,终是“忍痛割爱”,选了她从家里带出来的一对花梨瘿文镇——原也是她几年前生辰,父亲买给她的礼物。   她收拾妥当,看了看墙上的挂钟,三点三刻。   昨天虞绍珩打电话给她,说是四点钟来,她说了一句“好的,那我在我家里等你”,电话还没放下,林如璟就轻轻笑问了一句:“有约会?”   她面上一红,连忙辩解:“不是的!是我一个女朋友明天生日,她家里要开party,叫我也一起去。”   林如璟脸上却分明写着“不相信”,“还要寿星亲自来接你啊?”   苏眉迟疑了一瞬,道:“是她家里人,她家附近没有车站,所以才……”   林如璟抬眼看了看她,又是一笑:“她家里什么人啊?”   苏眉有片刻的语塞,然后反应过来自己这么吞吞吐吐,反而更叫人误会;她不说话,林如璟却像是已经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   前日的厌烦又像反胃的酸水一样浮了上来,她厌烦自己这样畏缩,虽然林如璟没再追问,苏眉还是直视着她答了一句:“是她哥哥。”   彼时,她看见林如璟眼中的惊讶,心里跳出一点异样的小痛快;然而此刻,她一个人在家里等虞绍珩,却又惴惴起来。他来接她去参加他妹妹的生日派对,不过是一件很平常的事,却因了前晚的尴尬和林如璟的诱问,沾染了一丝不寻常的意味。   她忽然有点怕见他,她这里没有穿衣镜,她又用床边的小圆镜端详了自己一遍,确定待会儿他看见她的时候,她整个人都很端庄。   挂钟指到四点,外面的叩门声准时响起。   苏眉拎了手袋出来,等在外面的果然是虞绍珩,“师母,可以走了吗?”他双手负在身后,衣线笔挺的深色军服在暮春的煦煦暖阳里,如乔木葱翠。   “嗯。” 苏眉点点头,配以一个尺度拘谨的微笑,“麻烦你了。”   虞绍珩很快发觉了苏眉有问题,一路上,她都正襟危坐,不管他同她说什么,她都只是用最简短的词汇回答——很明显,她在疏远他。   19、琼台(一)   栖霞没有围墙,雕花精巧的尖锐铁栅掩映在密植的葱茏春树之间,成了藤本月季的花篱,大片浓绿的藤蔓枝叶上撒满了深红粉白的花蕾,向阳处早开的几簇,幽芳浓烈,透过半开的车窗袭人鼻端,缕缕不绝。   一栋宏阔的灰白色石质建筑矗立在绒绿的草坪尽头,一如苏眉记忆中的景象,车道两旁装点了白玫瑰和蓝色绣球花扎成的路引花柱,一直延伸到楼前的台阶上,花团锦簇中,三架层叠的欧式喷泉在明亮的阳光下欢腾喷涌。一尘不染的拱窗上倒映着暮春时节的晴空流云,车子慢慢转弯,阳光在玻璃窗格上流连而过,激起连串的耀目光芒。   离派对开始的时间尚早,客人未到,只有婢仆轻声细语地忙碌来往,苏眉跟着虞绍珩上到二楼,还未还礼服的惜月正在小客厅里同一个看年纪不过十二三岁的小女孩在拆昨天没“处理”完的礼物。见他二人进来,惜月连忙推开膝盖上的礼物盒子,起身笑道:   “我哥说,我和他的面子都不够,搬了母亲出来,你才肯来的。”   苏眉歉然一笑,从手袋里拿出备好的礼物:“生日快乐。”   惜月笑盈盈地双手接过,“你干嘛这么客气?好像我一定要请你来是跟你要礼物似的。”说着,打开了那木盒一看,见里头是对文镇,点头笑道:“果然礼物像主人。”   苏眉笑道:“我想,你字写得那么好,一定常常练的,放在你书房里随手用吧。”   惜月闻言,微微一愣,口中说着“多谢”,含笑朝她哥哥撇了一眼。   虞绍珩面上却没有什么表情,只对苏眉道:“师母稍坐,我去请家母来。”说罢,又对那个犹在跟缎带彩纸“斗智斗勇”的小女孩道:“晏晏,别让惜月使唤你了,上楼换衣裳去,晚上我请你跳舞。”   那小女孩的身形容貌尚在孩提和少女之间,理着裙?从礼物堆里站起来,明眸流转,异样的明艳清灵:“你那么高,我可不和你跳,你千万别来请我。” 说着,抿唇一笑,俯到惜月耳边低语了几句,同苏眉点了点头,翩然而去。   惜月拉着苏眉坐下谈天,不多时,虞绍珩便陪着母亲来见苏眉。   “许夫人,请坐。”虞夫人穿了件浅灰色的丝绸衬衫和一条珠光紫的鱼尾长裙,行动间裙?起伏,仿佛丽人凌波而来。   苏眉端正地在她对面坐下,“我早就应该当面向您和虞先生道谢的,只是之前我……不方便到府上拜访,还请您包涵。兰荪的事,全赖您和虞先生帮忙,除了道谢,我实在没有什么可以报答的。”   “你不要这么客气。”虞夫人温言道:“绍珩和他两个弟弟多得许先生教导,我们替许先生完成一点心愿是应该的。”停了停,又笑道:“其实我家里没有那么多讲究,你要是有空,尽管来玩儿。”   苏眉同虞夫人交谈寒暄,绍珩兄妹亦坐在一旁一本正经地听着,惜月心下好笑,忍不住从背后伸了手指偷偷戳她哥哥,虞绍珩只不动声色,正襟危坐地配合着母亲,做出殷勤好客的表情。   虞夫人又问了苏眉近来的生活起居,待管家来请示晚上派对的安排,嘱咐过儿子陪好妹妹和客人,便辞了出去。   虞夫人一走,苏眉也向绍珩兄妹告辞。她今日来,一为贺惜月的生辰,二就是向虞夫人道谢,此时两件事都完成了,自忖不宜参加晚间的派对。只是绍珩兄妹哪里肯放她走,苏眉眼见晚宴时间将近,主人家越来越忙,也不愿再给他们添麻烦,只好留下。   三人一盏茶没喝完,惜月冲她哥哥丢下一句“你陪苏眉聊一会儿,我去换衣服,很快就下来”,便窃笑着躲了出去。   苏眉先存了心事,和虞绍珩敷衍着聊了两句,听到楼下有停车的声音,便道:“是有客人来了吧?我自己在这儿就可以,你不用陪我的。”   虞绍珩却笑道:“客人来了不用我招呼。师母第一次到我家来,不如我陪您出去走走?”   苏眉摇头道:“你真的不用费心招呼我,我以前也到府上来过。”   虞绍珩眼波一凝:“是吗?”   “嗯,有一年暑假我舅母带我来的。”   “哦?是什么时候的事?”   “是四年前了。”   “四年前……”虞绍珩回想着道:“怪不得,正好是我去国外读书的时候,真不凑巧。”   苏眉淡淡一笑,没有说话。   虞绍珩愈发觉得她今日对自己刻意疏远,却不知道是她察觉了自己心思有异,还是别的什么缘故,正犹豫要不要寻着机会撩拨她一下,忽听走廊里有脚步声过来,回头看时,正有带路的婢女轻敲了下敞开的房门,“少爷,叶少爷来了。”   紧跟在那婢女身后的,除了叶喆,还有穿着鹅黄小礼服的唐恬。不知为何,苏眉一见他们,不由自主地松了口气。   唐恬见了苏眉,却是不加掩饰地惊喜:“幸好你来了,要不然我一个认识的人也没有。”   叶喆看着她迫不及待地要往苏眉身边凑,忍不住扯了她一把,“这不是有我呢吗?再说,月月你也认识啊!”   唐恬抽开胳膊,坐到苏眉身畔,回瞪了他一眼:“你不算。惜月是寿星,哪有空理我?”她以前从来没进过这样的豪门华府,今晚第一次到虞家来,又是这么一个流光溢彩花团锦簇的场面,心里多少有些忐忑,坐下来略打量了一眼堆在地毯上的礼物,忍不住对虞绍珩道:   “你妹妹每次过生日都这么大阵仗吗?”   虞绍珩慢慢摇了摇头,“今年随便了一点,据说前年请的客人比较多,不过我当时不在,也不太清楚。”   唐恬一开始看他摇头,以为他的意思是只有今年才这样铺张,不料他话说出口居然是“今年随便了一点”,怔了一怔才反应过来,又听叶喆附和道:“嗯,前年我爸妈也来了……霍总长还来了呢。”说着,把手里一个包装精美的礼品盒递给虞绍珩,“唐恬恬给惜月的。”   绍珩接过来对唐恬点头一笑:“多谢唐小姐。”等了片刻,见叶喆没有后话,瞟了他一眼,道:   “你呢?空手来的?”   叶喆两手一摊,“我是想不出来月月大小姐还缺什么。你说吧!你说得出,我就去弄。”   他话音刚落,便听身后一个娇柔的声音说道:“我说得出,你就去弄?”   叶喆一听,满脸堆笑地转过身来:“月月,哥哥给你送了这么多年生日礼物了,偶尔少一次,你不会介意的,是吧?”   惜月换了一身短袖立领的淡蓝色曳地纱裙,轻盈的薄纱里隐现着花朵图案的蕾丝内衬,领口的别针和头上的发插皆是宝石拼就的雪花图案,晶莹闪亮,她笑容熠熠地走进来,整个房间都亮了一亮。   惜月大度地摆了下手,“不介意,不介意,你最近忙大事,我知道。”   叶喆讪讪赔笑,唐恬却惑然道:“你忙什么大事?” 叶喆无语,惜月笑吟吟地走到她身边,从手包里拿出个淡金色的小粉盒,指尖一错,按开了盒盖上的化妆镜,探到唐恬面前:   “喏,就是这个。”   19、琼台(二)   夜幕初降,楼下的汽车流水般来去,绍珩兄妹先被请下去跟客人打招呼,等乐队的曲子奏了一阵,叶喆看了看表,起身对苏眉和唐恬道:“时间差不多了,我们也下去吧。”   叶喆熟门熟路地引着唐恬和苏眉下楼,来往的客人和婢仆侍从几乎没有不认识他的。叶喆一路如鱼得水地跟人寒暄着到了一楼的宴会厅,刚从侍应手里取了杯酒,便听唐恬低低惊呼了一声,他连忙回头:“怎么了?”   只见唐恬眼睛瞪得溜圆,“那钢琴真漂亮!”   叶喆笑道:“那是绍珩送给月月的生日礼物,月月是学钢琴的嘛。”   苏眉也一眼就看见了那架在衣香鬓影之间被花柱隔开的三角钢琴,牙白琴身釉色晶莹,天花板上水晶吊灯的璀璨光华倒映其上,仿佛一块琉璃静躺在鲜花丛中。唐恬兀自对那钢琴赞叹不已,苏眉却有些奇怪那钢琴前放了两张琴凳。   正在这时,乐队忽然奏了个尾音,大厅里的客人也不约而同地静了下来,叶喆贴在唐恬耳边低语道:“那就是绍珩的父亲。”   半晌,却听唐恬唏嘘着叹了口气,“他妈妈怎么这么漂亮……”   叶喆奇道:“你不是见过虞伯母吗?”   唐恬仍旧是半惆怅半梦呓的神情,“那次他妈妈带着帽子,什么都看不到。”说着,拽了拽叶喆的袖子,“他妈妈看起来好年轻啊!”   叶喆皱眉看了唐恬,不知道她哪儿来这么多少见多怪的感慨,悄声笑道:“我过你一招啊,虞伯母每天早上起来,都吃一盅清汤官燕,你回家也试试,我保你再过二十年,也跟现在一样又滑又嫩。”   唐恬吐了吐舌头,没留意他话中的调戏:“把我卖了也不值那么多钱。”   叶喆笑眯眯地上下打量着她,道:“一盅半盅还是值的。”   唐恬恼怒地白了他一眼,想了想,又问道:“那你妈妈呢?”   提到母亲大人,叶喆下意识地倒抽了一口冷气,哀哀叹道:“我妈啊……有人给她炖,她也没空吃。”说罢,忽然斜着眼睛幽幽一笑,对唐恬道:“你这么快就开始关心我妈啦?”   唐恬面上淡粉的腮红倏地红了一倍,转过脸靠近了苏眉。   今晚惜月的生日派对,女客几乎全是妆容精致,美饰华服的妙龄少女,只虞夫人身上仍是下午见苏眉时的衣裳,惟颈间多了一串嵌着宝石花扣的三叠珍珠长链。然而此刻,她在众人视线交汇处嫣然一笑,却教苏眉觉得,若方才一路走来的满眼丽色是这华堂灯火,那她就是月光,是星芒——人间灯火再瑰丽,终究不及天然风月动人心弦。   虞夫人牵着女儿的手,对众人笑道:“今晚来的都是惜月的朋友,或者——朋友的朋友,谢谢各位来给月月庆生。我知道有长辈在,你们是玩儿不好的,所以,我和虞先生很快就走。”   台下一阵轻笑,虞夫人又道:“女孩子们都是来跳舞的,月月,给大家弹首舞曲吧。”   惜月大方地点点头,众人早在钢琴边让开了一条路,她含笑走到琴边坐下,手指一触琴键,神情立刻专注起来,旋即悠扬的琴声盘旋而出,唐恬听着,不觉撇开苏眉,凑到了叶喆身旁:   “怎么没人跳舞啊?”   叶喆掩着唇干笑了一声,把嗓门压到最低:“要等月月先跳。”   他二人说话间,却见惜月转过脸朝着近旁的人丛点头一笑,像是在跟人示意什么。   答案很快就有了,她示意的,是她的哥哥。   虞绍珩自人丛中脱身而出,面上的笑容堂皇而温柔,仿佛跟所有人都恰到好处地打了招呼,但目光又只专注地落在妹妹身上。   苏眉发觉,他的相貌虽然酷肖他父亲,但散发的气息却更像他母亲,这气息软化了他锋锐的眉目,让他的人变得深静雅致,只有他父亲的清华俊朗,却没有那种犀冷峻烈,苏眉暗自比较,看着他自人丛中脱身而出,仿若久浸于碧泊深潭中的连城玉璧惊现于人前。   虞绍珩和惜月相视一笑,在妹妹身边坐下,驾轻就熟地把手指按上了琴键,人丛中荡过一波惊赞的涟漪,苏眉恍然,怪不得钢琴边放了两个琴凳,原来他兄妹二人是要表演四手连弹。   “啊——”近旁的唐恬又惊叹了一声,叶喆这回倒是见怪不怪了,自觉地跟她解说道:“绍珩小时候跟月月一起学琴的,我也学过。”   唐恬诧然仰望他,“你也会弹?”   叶喆摸着下巴说道:“我只会弹《致爱丽丝》。”他说完,没听见唐恬的讥讽,觉得有些不习惯,低头看她,却见唐恬怅怅望着钢琴前的绍珩兄妹,“我一点儿也不会。”默然了一会儿,又喃喃道:“我要是有个哥哥就好了。”   叶喆捏了捏她落在他身畔的指尖,“你有我就行了。”   直到琴键上的合奏告一段落,乐队娴熟接上,虞绍珩众人的掌声里站起身来,对妹妹做了个“请”的手势——苏眉才惊觉,方才自己的目光大半都落在了他的侧影上。   她一直都知道他是个很漂亮的年轻人,然而直到这短短几分钟,她才意识到“知道”和“领悟”是多么不同的两件事。他站起身来,用那堂皇而温柔的笑容环顾四周,好看到可以为她脑海里的许多词汇做释例,或者,还要更好……她神思游离间,蓦地触到了他的视线,她惶然避开,却仍是迟了一瞬。   就在那一瞬,她似乎窥见那温柔笑意下,乍溅出一丝异样的锋芒,仿佛要将她的目光捉了去。   也只是那么一瞬,他牵着惜月的手滑进舞池,她再看他,依旧是翩然风度温雅眉目,如同丹青妙手精心描就的青绿山水,毫无瑕疵。   这么多客人,他未必是在看她,苏眉的肩膀不觉松了下来,既而本能地为自己方才的失神羞惭起来。   他当然是在看她。   她一碰到他的目光,就慌乱地移开了眼,他连她颊边泛起得淡淡霞红都看见了——谁叫她是今晚唯一一个没有化妆的女孩子呢?   “她刚才一直都在看你。”惜月轻声道。   绍珩带着妹妹旋了个圈子,“是吗?我没注意。”   ”哥,你不老实。“惜月促狭笑道:“我还怕你弹出瘾来,不肯停呢。”   虞绍珩揽着妹妹笑道:“点到即止,过犹不及——你哥哥我还是懂的。”   惜月歪着头端详了哥哥一遍,突然轻轻蹙了下眉:“哥哥,我以前一直觉得只要是女孩子,很容易就会喜欢你的。可是你回来以后认识的人,苏眉,唐恬恬,还有奶奶给你挑的那个周小姐,居然没有一个喜欢你哎……你说怪不怪?”   虞绍珩点头附议:“月月,听你这么一说,我好像都有点难过了。”   惜月莞尔一笑,忽地轻抬下颌,眸光闪动:“哥,你猜父亲跟母亲会去哪儿?”   虞绍珩用眼尾的余光顺着妹妹示意的方向瞄过去,果然看见父亲和母亲正悄然从侧门“溜”了出去,“我猜他们要去皬山。”   惜月笑道:“那他们总要待几天,你抓紧时间。”   每年暮春,城中桃李芳菲飘零,虞家在远郊皬山的一处园子却是梨花盛时,父亲母亲总要去小住一段时日。虞绍珩听着妹妹的建议,轻轻一笑,心思亦飘到了那山林梨花之上,视线却在人群中捕到了穿着牙白暗纹旗袍的苏眉,白居易写的那首梨花诗怎么说来着?   最似孀闺少年妇,白妆素袖碧纱裙。   嗯,是有那么点儿意思。   19、琼台(三)   如藤蔓上的花朵次第开放,舞池里的人渐渐多起来,唐恬忽觉腰间一热,是叶喆的手扶了上来,“我们跳舞去。”   唐恬像粘在了地板上,“等一会儿吧。”   叶喆揽着她就走,“不用等了。”   “我饿了,我要吃东西。”唐恬低声抗议,“那边有好多蛋糕……”   叶喆抽了抽嘴角,“跳支舞你再吃行不行?”   唐恬摇头,心虚地觑着叶喆,“我还是不跳了,我都忘了怎么跳了,我听人说Waltz要跳好最难了。”她从小到大都没试过跳舞,为了参加今晚的派对,下午才被叶喆临阵磨枪“调教”了两个钟头,本来她也觉得自己能蒙混一下,然而此刻见惜月裙裾轻扬,旋舞如仪,从她身边经过的女孩子一个个进到舞池里,皆是谈笑自若舞步翩跹,自己的脚步就更迈不开了。   叶喆见状,却是洒然一笑:“来吧,总有第一次的。放心,没人看你。不要低头,跟着我走就行了。”不由分说地把她拉进了舞池。   唐恬只好小心翼翼地扶住了他的肩,不防叶喆突然在她腰际轻轻一按,耳语道:“放松,腰要软,跳舞不是练兵。”   她被他的呼吸一灼,下意识地挺直了身体,想避开他搭在自己腰际的手,不经意间,却更贴近了他的人。唐恬的脸蓦地腾了一抹红云,叶喆还偏要火上浇油,声线暧昧得像午夜电台:   “恬恬,Waltz不用贴这么近。不过,只要你喜欢,我不介意。”   惜月见叶喆带着唐恬转进舞池,便对哥哥道:“你待会儿要请苏眉跳舞吗?”   虞绍珩摇了摇头,“她不会。”   “不会……正好要高手来教咯。”惜月笑道。   “她现在也不会有这个心情。”绍珩一边说,一边在人群中搜索苏眉的身影。   惜月跟跳到近旁的唐恬打了个招呼,转回头又给了虞绍珩一个“同情”的眼神,却发觉哥哥落在远处的目光隐约有一丝讥诮。   她跟着看过去,只见一片云裳丽影之中,苏眉意外的好认,大厅里不是没有穿白礼服的女孩子,但那无暇的雪白皆堆叠着蕾丝刺绣,衬托出一张张妆容精细的面孔,像是糖霜塑成的西点,唯独苏眉的影子薄薄淡淡,如同错手放在锦绣嫁衣里的一幅素绡。   她这样好认,别人自然也看得到。而且,虞绍珩知道她不会下场跳舞,但别人就未必这么想了。惜月看了看正在餐台边同苏眉搭话的年轻人,又看了看哥哥,轻声笑道:   “哥,别人可不像你这么想。”   虞绍珩在渐到尾声的舞曲中把妹妹带场边,“别人怎么想不重要,重要的是她不想。”   惜月抬眼再看,果然见苏眉端着一碟蛋糕撇开那年轻人,往唐恬身边走了过去。   唐恬好似受刑完毕一般从叶喆手里解脱出来,拿过苏眉手中的碟餐碟,挖了一大块抹茶蛋糕送进嘴里,一边吃一边红着脸问苏眉:“我跳得是不是难看死了?”   苏眉笑着摇头,“不会啊,虽然我不懂,不过,我看你和大家跳得都一样。”   唐恬喜道:“真的?”   苏眉认真点了点头,“真的,一点都不乱,就是你不笑。”   唐恬舔着勺子道:“我都快紧张死了,哪儿还顾得上笑啊?而且——” 她朝身后的叶喆挑了挑眼角,“我才笑不出来呢。”   叶喆正要答话,忽听身后有人叫他的名字:“叶喆!”含笑的女声带着一个微甜上扬的尾音。   唐恬和苏眉循声去看, 见一个修眉杏眼,下巴微翘的女子笑意盈盈地朝她们走了过来,柠黄色的斜?蛋糕裙露出修长小腿,浓长的睫毛扇了两下,人便到了近前,蜻蜓点水似的扫了唐恬和苏眉一眼,眼波便溜到了叶喆身上:   “有一阵子没见过你了,我上次特意带朋友去凯丽给你捧场,你也不在。”   “你提前招呼我啊。”叶喆笑着应了一句,又从经过的侍应手上端了杯酒递给她,“我要上班的,不能整天混在那儿。”说罢,对唐恬和苏眉介绍道:   “杜文茵杜小姐,我朋友的妹妹……”   话音未落,杜文茵便夸张地挑了挑浓细的眉尾,“只有我哥是你的朋友,我不是啊?”   “是是是,当然是。”叶喆大而化之地笑着附和,做了个引荐的手势,“这两位也是我的朋友,唐恬,苏眉。”   “唐小姐,苏小姐。” 杜文茵笑吟吟地对她二人点了点头,顺手理了理耳边微弯的发浪,腕上的钻石手钏闪得人眼前一花。   唐恬抿唇对她笑了笑,倏然多了一点端庄文静,杜文茵倒没有和她们深谈的意思,听得舞曲再起,便回眸笑看叶喆,“我哥哥有事情没来,你陪我跳舞?”   她大约亦自知下颌轮廓美丽,笑起来尤其喜欢偏了脸孔,把下巴扬起几分。   “好啊。”叶喆轻笑着托了她的手臂,低头对唐恬道:“你饿了,先吃东西。”   绍珩父母一走,早有眼尖又调皮的少年招呼乐队把Waltz的曲目改成了恰恰,唐恬目送杜文茵挽着叶喆踏进舞池,冲入耳中的明快曲调却和刚才她跳舞时的悠扬旋律截然不同,舞池里的气氛也立刻变了。   叶喆今日穿得仍是平素的戎装制服,和派对上的年轻人相比,几乎可以算得上朴素;而他此时同杜文茵相对而舞,潇洒倜傥之余,尤透出一股难得的活泼风趣。杜文茵顺着他的手臂动作俯仰回旋,眼波流盼,泼洒出连串的明丽笑容,煞是引人注目。   苏眉见唐恬端着空碟子目不转睛地望着舞池,在她手上轻轻拍了一记:“你还要吃什么,我去帮你拿?”   “嗯?”唐恬懵懵应了一声“不用了”,一腔心事俱都写在了脸上。   她往日同叶喆来往,总觉得他浮夸纨绔,诸般不宜;然而此时此地,无论是他同人谈笑寒暄,还是同杜文茵和拍跳舞,却都有着一种比“恰到好处”还轻快的潇洒。   她从来没觉得他像现在这样“合适”过——他同这活泼轻俏的拉丁舞曲,铺满霓虹色西点的闪亮银盘,散发着浆果香气的粉红香槟,甚至是从描金天花板上旋转着逶迤而下的水晶吊灯……都格外的相得益彰,所谓“浊世佳公子”,不过如斯。   诸般不宜的,却是她自己。   这世界叫她艳羡,也叫她不安。   即便她也穿着裙?飘摇的长裙假装踩到了拍子,可是她永远没办法真的变成这世界的一部分。   她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承认叶喆也有可圈可点的赏心悦目,也从来没有觉得他和她离得这么远,比他们在如意喽第一次见面时,他在楼上叫人往她身上泼水的时候还要远。   而且,现在这个贴在他身上的女孩子,实在笑得太甜了,连她身上的裙子都比自己的裙子色泽鲜艳。   19、琼台(四)   虞绍珩挽着妹妹同客人谈天,这种时候,交际应酬居多,平日相熟的亲眷反而没必要太亲近。兄妹二人见叶喆在舞池中赚了风头,相视一笑,惜月看了看舞池边的唐恬,和哥哥低语道:   “叶喆今天……可能不该带唐小姐来。”   “有问题不是坏事。”虞绍珩的口吻有些公事公办的戏谑,“重要的是怎么解决。”   “那你要不要去解决一下你的事?”惜月莞尔,“你这么看着我,都没人敢来请我跳舞了。”   虞绍珩垂眸一笑,放开了妹妹的手,但也并不急着去“解决问题”。他一面在场中周旋,一面偶尔扫一眼苏眉。在这样的场合,她会遇到很多尴尬,他想看看她会有怎样的反应。   妹妹的话有一点道理,唐恬对他的反感在他意料之中,他也从来没打算要讨好这个大脑沟回都用直尺画线的呱噪丫头。如果叶喆以后会跟她分手,他没必要在她身上浪费时间;如果叶喆真的自讨苦吃要跟这女孩子一路混下去,他就更没必要去讨她的好了,太太们总归会讨厌先生的“狐朋狗友”——要是不讨厌,反而更不妙。   那么,苏眉呢?   她喜欢什么样的男人,他该让她在他身上看见什么,他早就打好了底稿。那她疏远他是为什么?就因为那天在她家里,他对鲁涤安的态度让她嗅出了他的心思?   他落在她身上的目光,审视的意味越来越浓。   她身上没有首饰,衣裳也过于简单,微微夹紧的双肩似乎有些过于用力,面上的笑容也不够明快,但这一点谦逊的拘谨反倒让她看起来像是个受训之后初次踏进社交场的少女,极易被有经验的男人识别。   如果不知底细,他也会认为她是跟着女同学蹭进来满足好奇心的。   对男人而言,这样的女孩子简直就是狩猎季节提前被丢在树林里给客人助兴的幼鹿。   苏眉也渐觉诧异。   她从来都不是女同学里顶出众的那几个,一直以来,和她最要好的唐恬,也比她活泼娇丽引人注目,譬如中学三年,唐恬收过半打情书,而她只得两封;然而今晚到虞家来,两支舞的工夫,竟已经被人请过三回了,唐恬反倒落了空。只是唐恬满心都在掰揉她同叶喆的是是非非,无暇顾及其他,苏眉却越来越心虚。   她不知道是哪里出了问题,且不说满堂的衣香鬓影,便是同装点餐台的花束相比,她也更像是盛水的玻璃瓶。   她既不够美,也不够显赫,一定是哪里出了问题。   她想起之前那一晚,虞绍珩在她家里的异样反应以及鲁涤安的意外造访,难道她真的有什么地方让别人觉得轻浮?   更叫她尴尬的,是她没办法介绍自己。   叶喆含糊其辞地把她和唐恬归到了一国,那位杜小姐没兴趣和她结交也就罢了。可遇上来请她跳舞,试问芳名的男宾,她说姓苏,便成了“苏小姐”;她笑而不答,便成了羞赧的诱惑;她只得说“拙夫姓许”,来请她跳舞的人很快便掩去了诧异,“原来是许太太,我请您跳支舞,许先生不介意吧?”——她实在没有办法跟素不相识的人解释明白她的处境,以及她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除此之外,她还时时觉得似乎有人窥看自己,然而每次她刚一察觉,想要去捕捉那窥探自己的视线时,却都慢了半拍,转眼间,便失去了目标。她视野所及,所有人都谈笑磊落,仿佛只有她才是心怀鬼胎的那一个。   她想同主人告辞,然而惜月在跳舞,虞绍珩被人围住谈天,她若是贸贸然走过去,难免会叫人猜测。她只能等在这里,盼着惜月跳完舞,或者虞绍珩突然想起她这个处境尴尬的客人来。   幸而这支恰恰终于奏到了最后。   叶喆把杜文茵送出舞池,回头来寻唐恬的时候,脚下犹带着舞步的轻快,“拉丁比Waltz好玩儿,我教你?” 他一边说,一边笑容满面地拉过唐恬的手。   “我不想跳。”唐恬轻轻把手挣开,脸上的神情是少有的安静,“你和别人跳吧。”   叶喆愣了一下,迅速“省悟”过来之后,眼中却闪出了细碎的惊喜光芒,他弯下身子,歪着头去寻唐恬的视线,“我跟别人跳舞,你不高兴了啊,唐恬恬?”   “没有啊。”唐恬义正辞严地否认,丢过去一个底气不甚足的白眼,“我们都觉得你跳得很好,是吧,苏眉?”   “嗯。”苏眉附和地点头。   “我们差点都想给你鼓掌呢。”唐恬心有不甘地补了一句,话一出口,自己也觉得犯了酸味,又正色做出了个诚意十足的表情:“你和杜小姐确实跳得很不错。”   既然认定了唐恬是在吃他的醋,叶喆得意之余,也就完全不在意她的找补了,言不由衷地谄笑道:“她跳得根本就不好,都是我带的,你比她有天分多了,真的。我教你,一个礼拜你就学会了。”   “我不想学,跳舞有什么用?”唐恬固执地摇头。   叶喆偏着脸想了一下,忽然径直贴到了唐恬耳边,苏眉连忙躲开了半步,不知道他说了句什么,便见唐恬的耳廓蓦地红了。   叶喆笑眯眯地握住她的手,“这儿人太多,我到外头教你。”   唐恬犹犹豫豫地去看苏眉,却见苏眉刻意把视线转到了别处,叶喆在喉咙里轻咳了一声,对苏眉道:“师母,里面太闷,我们出去透透气,你要不要一起?”   不知道这算不算物理课本里讲的“热传递”,苏眉被他二人“熏陶”地也有点面庞发热,尤其是被叶喆毫无征兆地叫了一声“师母”,条件反射似地挺直了身子,“哦,不用了,你们去吧。”   然后,苏眉才反应过来,叶喆名正言顺地拉走了唐恬,她独自一个人陷在这笙歌华堂上,更成了一叶无处系缆的轻舟。   于是,她也只好到外面去“透透气”,还要选一扇跟叶喆和唐恬方向相反的门。   19、琼台(五)   仍旧和记忆中一样,这一侧的走廊对着花园。   虽然出来之前并没有“透气”的打算,但裹着夜露的花香盈盈而至,苏眉不由自主地便深吸了一口气。贴着地面的射灯照出园中小径,她记挂着待会儿要同主人道别,不便走远,就在近旁的长椅上坐了下来。一窗之隔的派对,立时成了另一个世界。   夜凉如水,温柔的月光也像水,苏眉眯着眼睛把自己沉浸在这安静的水波里,像一支写完功课的羊毫小笔蘸进水钵,积存的烦扰如墨线般在水中逶迤四散。   正在这时,一个温醇的男声从身后响起,仿佛突然画出的休止符,凝固了她的思绪:   “看来是我这个做主人的失职,没有招待好师母,让您觉得无聊了。”   她一时失神,竟没有听见来人的脚步,苏眉连忙起身,理了下并不凌乱的刘海,“呃,没有,我就是出来透透气。”   虞绍珩慢慢走下台阶,“不无聊怎么会觉得闷呢?”   苏眉和他对视了一眼,她总觉得他的许多话都别有用意,但从他淡然含笑的目光中,却又抓不出更多的内容,“我今天出来这么久,也应该回去了,等一下麻烦你帮我跟惜月说一声。”   她是故意躲他?虞绍珩仍是一以贯之的温文有礼,“师母是不喜欢跳舞吧?一会儿还有别的节目, 反正我送您回去,晚一点也没关系。”   “真的不用了。”苏眉恳切道,大约是因为他出生在这样西化的家庭,人又年轻,不大能够理解某些人情世故,她只好同他说得明白一点,“其实我现在的情况,不大合适参加这种场合。”   虞绍珩似乎是怔了怔,“……是因为许先生的事?”   “嗯。”   虞绍珩恍然道:“实在是抱歉,我不知道府上的习惯……我以为事情过去这么久了,已经没有关系了。我这就送您回去,如果令尊令堂或者许先生府上有什么误会,我可以请家母来解释。”   苏眉见他反应如此强烈,忙不迭地解释道:“也没有……不是我家里有什么习惯,是我自己觉得不太合适。”   “那么……是为什么呢?”虞绍珩费解的表情有些无辜,“我倒觉得,越是发生了悲伤的事情,越应该多一点社交,热闹一下,心情也会好。”   苏眉薄薄一笑,无可奈何。   虞绍珩思量着问道:“那您方便出门去拜访朋友吗?”   苏眉不解他为何会有一次一问,迟疑着道:“应该……可以。”   “是这样,刚才我跟一个朋友聊天,说到他在西郊买了处宅子,翻修的时候发现原先的书斋是修了隔层的,里头存了一批古籍;请人粗看了一下,说像是焦漪园的藏书。所以,我想是不是请您去看一下?”   苏眉听他说的是这么一回事,不觉放下心来,“这是我分内的事,当然是我去办。”   “好,那您什么时候方便,我跟他约个时间。”   “我都可以的,不太打扰别人就好。”   虞绍珩点头道:“您放心,他那宅子还在修,离住进去还早,谈不到打扰。”说罢,又毕恭毕敬地对苏眉道:“那我送您回去吧。”   “不用麻烦了,你还的招呼客人,我自己回去就可以。” 不知道为什么,他一摆出这个事必躬亲的架势,苏眉就有些紧张。   她眉眼间的细微神色皆落在虞绍珩眼里,他既然已经有了下一个“约会”,倒也没必要急着在她面前多献殷勤,从善如流地吩咐了勤务兵送许夫人回家。   虞绍珩送过苏眉回来,舞池内外都没有叶喆和唐恬的影子,他略一思忖,踱到了主楼和配楼衔接的走廊转角。   栖霞不像中式庭院,亭台楼榭花架山石,多有藏人的地方,楼上虽然房间多,但今天是惜月的生日派对,即便父亲母亲不在,小孩子们也不敢在虞家胡闹。只有像叶喆这样熟悉地形的,才知道什么地方不仅安静没人打扰,万一被人撞见,也显得还算光明磊落,而不是“包藏祸心。”   他才一走近,便看见地上两个人影有一半叠在了一处,接着便听见叶喆让人背脊发麻的声音:“唐恬恬,你都吃我醋了,还敢说不喜欢我……小骗子……”   虞绍珩暂且站住,停下来思考是打断他们,还是安静地走开,只听唐恬平素脆甜的声音也忸怩得像只小猫:“我不喜欢你这样……就是不……”   话没完,断在了唇齿之间。   虞绍珩琢磨了一下,如果现在打断了他们,叶喆起码一个月不搭理他。算了,还是唐大小姐自求多福吧。叶喆跟她耗了这么久,也是时候沾点便宜了。   20、竹枝(一)   隔了一个礼拜,虞绍珩果然来约苏眉到他朋友家里去看书。   那地方在城郊,天气又阴沉,虞绍珩来时却没有开车,略带腼腆地一笑,仿佛这是件很抱歉的事:“实在不巧,我的车让朋友借走了;不过到那边有巴士,还算方便。”   他这样的口吻,像是给她添了很大麻烦似的,其实她平日出门,都是搭电车的啊。苏眉心中好笑,语气中不觉多了几分安抚,“我知道,在霁虹桥那里换一次车就到了。”   两人结伴走到电车站,苏眉尚不觉得什么,可一上车,她很快就意识到他们这样出来,确实不如他自己开车。   电车上人虽然不多,但一时却也没有空位,她扶在一个靠窗的座位边上,虞绍珩也跟着站在了她身边。他们一道上的车,合该如此,可饶是他自觉地同她保持了一点距离,苏眉还是觉得,他离她太近了。   虞绍珩身高臂长,单手扶着她头顶的横杆,她若是面朝着他,一抬眼就是他胸前的制服铜扣,沉静的白檀香气若有若无的浮上来,仿佛是他身上的一个标签。她没来由地忐忑,只好一动不动看着窗外,她忽然很想知道,他是同她一样觉得别扭,还是一无所觉的坦然。   是她太过敏感了吗?苏眉暗暗责备自己,平时她自己搭电车,也会有人站在自己附近,有时候车上人多,比今天的状况要挤多了。她是从几时开始对他格外的想要保持距离呢?就因为他太年轻,又生得太漂亮,她和他在一起太容易叫人误会?   她下意识地蹙了蹙眉,她似乎是有些怕他。   那晚绍珩兄妹在派对上并肩弹琴的片段不期然在她脑海里跳了出来。他身上的光彩朗朗如玉山映人,她忽然发觉,她竟不大记得起惜月弹琴时的样子。   是不记得,还是根本没有用心去看呢?   这个突然清晰起来的认知,让她一阵惶恐。   她这样轻易地沉堕于一个男子的外表而毫不自知!所以,他一靠近她,她就会不由自主地紧张,她会刻意地疏远他,会那么在意他是不是觉得她轻浮……苏眉深深吸了口气,她怎么会有这样浅薄不堪的念头而毫不自知?她对自己好失望。如今想来,他似乎从来也没有过什么逾矩的言行,她为什么偶尔还会觉得他于人情世故不够妥帖呢?也许只不过是她自己不够磊落坦荡?   他的存在,像是一个无言的诱惑。   与其说她怕他,倒不如说她是怕自己无法面对那诱惑。她却拿自己的浅薄去责备别人。   虞绍珩同她近在咫尺,虽然不知道她心里在想些什么,但却看得出她握在椅背上的手越抓越紧。   他居高临下地打量着她,只觉得好笑,他不过站得离她近了一点,她就这么紧张;要是他真的做点什么,他都吃不准她会不会昏过去。   可惜今天天气不好,出门的人少了点,车厢里空空荡荡,一点也不挤。要不然她就可以扶着他,不用跟座椅靠背较劲了。虽说他不至于下作到要找这样的机会占她便宜,但是车子过了三站,她仍是紧盯着窗外,眼角也不扫他一下,就让他感觉不太舒服了。   她不想跟他说话是吗?他偏要逗逗她。   苏眉正专心致志地时而自责时而自省,忽听虞绍珩柔和温文的声音从高处飘了下来,“师母,您习惯吃扶桑人的料理吗?”她心神一震,只觉额前的刘海都仿佛触到了他说话间的呼吸。   “嗯?”苏眉仓促地应了一声,她要答他的话,就必须要看着他:“我不知道,我没有吃过。”她迫不得已回过头,还好他听着她的话,正抬腕看表,没有碰到她慌乱的视线。   苏眉在心里戳了戳自己的额头:君子坦荡荡。他是君子,她也不可以有小人之心。   “我知道一家法国人开的扶桑料理店,蛮正宗的。我们回来也要五点钟了,您要是有兴致,我们去试试?”   “呃……”苏眉只顾纠正自己的心思,更不知道是答应了才算坦荡,还是婉言相拒才合乎情理,迟疑着说道:“嗯,看时间吧。”   虞绍珩像个好学生一样,听话地点了点头,“好。”   苏眉不敢再和他多说,又转过脸去看窗外,却发现她近旁座位上的一个中年女子,正用一种怪异的神情打量着她,一触到她的视线,便立刻转了方向;可过了片刻,狐疑窥视的目光又开始在她和虞绍珩身上逡巡。   她明白是虞绍珩那声“师母”激起了旁人的好奇。她和他在一起,着实不大像个长辈,可她又有什么办法?她确实是啊。   虞绍珩看着她努力压抑,却终于难以完全掩饰下去的纠结无奈,愈发觉得有趣。她甚至轻轻咬了下自己的嘴唇,樱花一样淡粉的唇色,被牙齿压出了一痕柔润的薄红。   如果换他咬上去, 会更鲜艳吧?   20、竹枝(二)   两人在霁虹桥换了车,往郊外的巴士乘客更少,车厢后面空了一半座位,他们选了位子坐下,总算没有了方才的别扭,窗外的平林田陌、池塘花坳也让人的心情慢慢舒朗起来。   郊外的车站间隔甚远,半个钟头也才过了两站,其间有一处停得久,虞绍珩见下头有农妇挎着藤篮叫卖樱桃,便下车拣了一袋,洗好拎回给苏眉,“我刚才尝了两个,还挺甜。”   苏眉依言拿起一颗咬进嘴里,果然甘甜可口,她正想去手袋里找东西盛果核,不防虞绍珩突然把自己的手帕径直托到了她唇边,苏眉一惊,险些把含在嘴里的果核给咽下去。   她一时不敢张口说话,只是冲虞绍珩摆手,自己偏过脸把果核吐在手里,才道:“……你不用这么客气。”   她口中说得艰涩,心里犹在震惊,他这哪里还是客气?就算是寻常人做这样的事,也显得太过殷勤,何况是他!   却见虞绍珩依稀是怔了一下,既而自嘲地摇了摇头,带着歉意地笑道:   “我是习惯了。月月小时候,我常常喂她吃东西的,小丫头又馋,每次吃石榴吃樱桃都急得不得了,现在也一样……有时候正走着路,东西吃进嘴里,才找地方吐核,我就拿手帕给她用。”   苏眉起先是被他的举动惊吓了一瞬,待听他自嘲解说才淡定下来,微微一笑,从自己的手袋里摸出手帕把那果核包了,可转念间便省到自己也是把东西吃进嘴里才地方吐核,不觉脸上红了一红。   虞绍珩倒不留意她的尴尬,反而像是因为提起妹妹心情大好,兴致盎然地对苏眉道:   “你和你哥哥要好吗?”   苏眉被他惊吓了一回,又见他不经意间把自己当成小孩子,此时再拿樱桃来吃便格外斯文,“我哥哥不喜欢跟我和姐姐玩儿,他嫌女孩子麻烦。”   虞绍珩诧异道:“怎么会?哥哥都喜欢妹妹的。”   苏眉想了想,婉然道:“……那大概是我不像惜月那么乖巧漂亮。”   虞绍珩轻笑着耸了下肩,“不会啊,我觉得你也很乖的。”   他话音未落,苏眉刚送进嘴里的一颗樱桃还没咬破就径直从喉咙里滚了下去,“咳……”她掩着唇轻咳了两声,眼泪几乎都要被噎出来了,尚来不及对他的话做出个合适的反应,便听虞绍珩不无自责地笑道:“你专心吃,我不和你聊天了。月月小时候也是这样,不能一边吃东西一边说话。”   苏眉抚着胸口静了静,膝上鲜红闪亮的樱桃怎么也送不到嘴里。   她和惜月年纪相仿,他拿她和他妹妹做比较似乎也说不上有什么错,可是他说的是“月月小时候”!他怎么可以一时在她面前毕恭毕敬地像个学生,一时又俨然是在把她当个小孩子来照管?偏他神色言谈都蔼然自若,仿佛不管他怎样待她都是一件自然而然的事情,可她却像是个不停转换片场的蹩脚演员。   唯一能庆幸的,是他说让她“专心吃”;那么,如果她认真地吃这些樱桃,在她吃完之前,他都不会再同她说话了吧?   苏眉把那些樱桃仔仔细细地吃了小半个钟头,一直到临下车,才把最后两颗吃完,中间虞绍珩探手过来抓了一把,她都担心他突然口渴把剩下的全都吃了,然后又开始跟他聊天要怎么办,幸而没有。   虞绍珩对这地方似乎也不大熟,一路上问了两次人才找到他们要去的宅子。原来这座旧宅是极大的一处院落,四进房舍之外,还有一大一小两个花园。虽然年久失修,但形制完好,曾经的馆榭亭台风韵宛然,园子正在修整,不少工人在其间穿梭往来。   监工的管事遥遥望见他们,老远便笑容满面地迎了上来:“虞少爷,您来了。我们少爷都交待过了,书都原封不动放在书斋里,您有什么事,尽管吩咐我。”一边说,一边欠身带路,“就是这园子还在修,乱了点儿,您包涵。”   虞绍珩打量着这院落说道:“你们少爷怎么挑在这儿买了处宅子?”   那管事闻言,微微苦了苦脸,指着身后道:“喏,您看看,我们少爷说是那两棵老树,还有花园里头的几块儿太湖石合了眼缘,就把我发配到这儿来修园子了。我劝他说,您既然喜欢,干脆把这几样东西挪到府里算了,还能天天瞧着。结果,我们少爷骂了我一通,说我是个焚琴煮鹤的蠢材!”   虞绍珩闻言一笑,回头问苏眉:“你觉得这园子怎么样?”   苏眉赞道:“很精致。”   虞绍珩的眼波在不远处的太湖石上凝了凝,闲闲道:“师母也喜欢这种明清遗风的园林?”   苏眉环顾了一遍四周,坦言道:“逛一逛还好,住在这里,未免太大了,有点冷清。”   虞绍珩颇有兴味地追问:“那您觉得什么样住处好呢?”   苏眉见他问得认真,想了想,道:“在自己家里造园布景固然好,不过我想,天然山水总是人力不及,也不必高山流水都搬到自己家里来。一家人住的地方,越简单越好,小院子里种几棵能开花,能结果的树就很好了。”她说着,又举目望了望远处,“住在这么大的园子里,想要找人的时候,叫一声都听不到。”   苏眉说罢,见虞绍珩不置可否地淡然而笑,忽有几分赧然,她并没有住过这么大的院落,纯是猜度而言,然而回想起来,言语之间倒像是含了一点讥诮的意思,忙道:   “我家里一共也就五口人,不像你家里人那么多。”   虞绍珩听罢,噙着一丝笑意颔首道:“嗯,我家里六口人。”   想是因为他们要来,那书斋已经被提前打扫清理过了,门扉虽旧,却没有杂尘,里头还搁了新的书案桌椅和两盏台灯。那管事把他们送到此处,又留了个佣人,自己便去张罗茶点。   从旧夹层里起出来的藏书皆原箱排在地上,苏眉一见,之前和虞绍珩在路上的纠结尴尬便都忘了。   虞绍珩见她径直理了理裙?,便屈膝跪在地板上,小心翼翼地去翻检箱子里的书匣,不由愣了愣——她倒一点也不爱惜身上的衣裳,转念一想,她的衣裳确实也没什么好爱惜的。   然而她这样跪在地上总是不大好,他看了看书斋里的陈设,把两架硬木椅上的座垫解了下来,递给苏眉,“这种老宅子,地板潮,你小心一点。”   苏眉先同他道了声谢,接过来摆在膝下,又道:“你放心,藏书的地方一般都会选最能防潮防蛀的木头。”她说完,便专心去核查书目,不再同他说话。   虞绍珩随手在她看过的书里拣了一本,漫无目的地翻看。   她叫他“放心”,她晓得他挂心她吗?   待那管事送了茶点过来,苏眉才想起虞绍珩此时在这里着实无事可做,便道:“要不然你先走吧,我弄完了自己回去,应该不会太久,我认得路。”   虞绍珩似乎根本不认为这是个有道理建议,“那怎么行?”看了看她,又笑道:“你要是嫌我碍事,我到外面去转转。”把手里的书放回原处,便转身走了出去。   虞绍珩在园子里头转悠了约莫半个钟点,转回来时,见苏眉仍是一样的姿势跪在地上,只是移了个位置,浑然不觉他到了门外。   他也不愿惊动她,便倚在门边默然打量。   她穿了条颜色极淡的青灰色连身裙,寻常的衬衫领袖,搭着一直扫到小腿的伞摆,一溜贝母色的小圆扣,从领口一直扣到裙边——虽然没有什么可圈可点之处,但总算合身。   想到这个,他暗暗打定主意,她若是再穿了什么不合身的旧衣裳叫他看见,他一定想办法甩点墨水活着翻一杯咖啡上去,叫她只能丢掉,把他看不顺眼的衣裳都消灭干净。   不过,她这衣裳虽然样式乏味,但颜色倒衬她,尤其是嵌在这一室深重木色里,格外的轻盈干净,她一会儿翻看书匣,一会儿在笔记本上抄书目,转身来去,像只翅膀轻薄的小蝴蝶。   他望着她一脸郑重其事的样子,忽然有些好奇,她对这件事如此认真,是因为她敬惜这些书呢,还是因为这是许兰荪的遗愿?   他喜欢她明明就是幼稚,却每每都要撑出一副端庄安静的神态,然而她越是看起来端庄安静,他就越想去逗她一逗。   20、竹枝(三)   青灰色的云片渐渐压到树梢,池塘的水面起了风,卷着岸边的柳条越荡越高,湿凉的风穿堂过室,蓦地吹开了摊在地上的书册,一连翻起数页,哗啦作响。   苏眉有些匆忙地将绊住的书页展平铺好,抬眼间,望见虞绍珩倚门而立,一抹居高临下的玩味笑容,随着她视线的移动,瞬间变得温雅谦逊——叫她疑心自己是看错了,毕竟此时天色暗昧,他的人又站在逆光里。   “还有很多吗?看样子要下雨,或者我们改天再来。”虞绍珩征询道。   苏眉越过他去看门外的天色,犹豫着建议:“最多半个钟头就可以了……”他们今日过来,路上就走了一个多钟头,为了省下的半箱书再来一趟,未免不太划算。   “好,不急。”虞绍珩点头。他只是尽责地提醒一句,至于她打算在这儿待多久,他完全不介意,即便她今天不回去,他也能找个妥当的地方安置她,只是她一定不肯跟着他夜不归宿罢了。   对此,他倒也不觉得遗憾。   他想“要”她,并不是一件很困难的事,只不过,他良心太好。或者说,他想从她身上榨取的最大趣味并不在此。就像那如花瓣般层层剥落的华美和服,不过是派对里给宾客解闷儿的余兴游戏,而那宛如绢偶的美人,只能算是游园会的纪念品。   他可不想为了甜品,错过主菜,虽然这会儿他只有桌上的点心可以吃。   有虞绍珩在边上“监工”,苏眉越发全神贯注,竭尽所能地提高效率,唯恐自己再多耽误他一分钟的时间。   把最后一匣书码放整齐,苏眉揉着腕子吁了口气,交功课似的跟虞绍珩“汇报”:“好了,就这些。”一边说,一边扶着近旁的椅子缓缓起身,她一放下纸笔,就察觉了膝盖以下的僵硬。虽然有了准备,站直双腿的时候,难耐的痛麻还是让她忍不住倒抽冷气,双脚交替着支撑身体,尽量掩饰自己的失态,“书目抄得有点乱,我回去再誊一遍。”   虞绍珩垂眸一笑,权作没有看见,俯身过去把她分拣出来的书一摞摞搬到桌案上,写了字条用文镇压好。苏眉正好借此机会在他身后呲了会儿牙,不待他转身,便忍住余意犹在的刺痒,恢复了比平日更庄静的淑女仪容。   二人从宅院里告辞出来,苏眉思量着问道:“这些书,大概要多少钱?”   “不用钱,我请人吃顿饭就是了。”虞绍珩笑道:“书这种东西,有人觉得是无价之宝,有人放在家里还嫌占地方。”言罢,只觉挟着雨意的风迎面掠过,他微一低头,恰见她的裙角翻卷着从他腿上荡过。   他刚想问她“是不是有点凉”,便见苏眉从随身的手袋里抽出条薄棉围巾,展开披在肩上,雾灰的底子上印着大朵大朵点缀着藤黄花蕊的百合花。   倒是很会照顾自己,虞绍珩默赞了一句,想起她家中依时而换的插花,她煮给自己的汤面,还有那本“锱铢必较”的账册……依她的年纪,她似乎有点把自己照顾得太好了,他忽然觉得,她这样擅长调弄自己的日子,对他而言,未必是件好事。   潮凉的风里终于飘出了轻细如芒的雨丝,按时间算,至少还应该有两班回城的巴士,可是目之所急,望到公路尽头,也没有车子的踪迹。边缘已有锈迹的站牌下,只有他们两人在等车。远处,荷锄而归的弄人在田垄上急急行走,路边顺着风向腰肢轻伏的节节草发出私语般的声响,应和着高处叶片簌簌的绿杨。   苏眉听着,惊觉四周的安静。   虞绍珩不声不响地站在离她两不远的上风处,从他身畔划过的风,便只能吹动她的裙角。她望了一眼他斜侧的背影,发觉他其实并不是个爱说话的人。虽然他大多数时候都言辞得体,敲打唐恬的时候尤为一剑封喉,但若没有必要的应酬,他就不会刻意找话同人聊天。   这样安静如斯的天地,只她和他两个人,他似乎丝毫不觉得不同她聊天有什么尴尬。或许,她是一个他没有必要费心去应酬的人。他这样也好,其实她顶怕那种必须要不断想办法找话来说的交流。   青灰的天色下,满目夏树青碧,挟着雨芒的风驱净了暑气,仿佛,他们可以一直这样等下去,如果不是雨点越来越密的话。   20、竹枝(四)   虞绍珩回过头,恰有一颗雨滴落在了苏眉的面颊上,轻盈盈一的痕,像是泪水,初初滑落。   “幸好你带了伞出来。”他一边说,一边把手中的伞撑开,遮在苏眉身上。今天出门的时候,他看着天色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接婢女递来的雨伞。这样的天气,摆明了要下雨,他猜她一定会带,他何必还要多此一举呢?而且,她这把伞比他的好多了——好就好在,足够小。   他才一撑开,两个人便同时意识到了这个问题。苏眉抱着臂微微退了退,肩臂上立时就被雨点洇出了两圈水渍。虞绍珩连忙让到伞外,苏眉见状,张了张口,欲言又止,掩饰道:“车还不到。”   虞绍珩就事论事地答道:“远郊的巴士线就是这样,不知道在哪儿绊住了。”   苏眉见他半边肩膀并衣领上都渐渐浸染出了连片的水迹,却怎么也不敢开口建议他靠近一点,正尴尬间,忽然省起方才他们经过的地方,大约百米开外有一处凉亭,掩在路边的一丛凤尾竹里依稀有些破旧,但避雨该足够了,便对虞绍珩道:“这雨怕是要下一阵,我们去前面那个凉亭避一避?”   虞绍珩回头望了一眼,点头道:“好。”   他落后半步替她撑着伞,走了一段,苏眉终于低声道:“你给你自己打一点吧。”   虞绍珩却更往外让了一让,“没关系的。是我今天出来想得不周到,连累你这么狼狈。”   苏眉声音更低,“你太客气了。”   虞绍珩俯视着她,轻轻一笑,没有作声。她想叫他不客气吗?他也想,就怕她消受不起。   这凉亭果然很旧,四坡攒尖的亭顶已经看不出颜色,乌棕色立柱也斑驳不堪,檐柱间扇面大的蛛网上蹲着一只肥蜘蛛,亭子后身藏着一脉溪水,走到近旁,方闻水声涓涓。溪边的凤尾竹太过茂盛,青绿的枝叶探进亭来,平添了一面幽翠的篱帐。   亭中立着一张四方的石桌,却无处可坐,不过外头雨势渐大,躲雨的人也就计较不了这许多了。   虞绍珩身上的外套已然湿了大半,面上也沾了水,他收伞进来,正撞上苏眉的放松下来的目光,两人不期然皆是一笑。她从未见过他这样狼狈,他也从未在人前这样狼狈过。   虞绍珩摸出手帕擦了擦脸,对苏眉道:“你怕不怕一个人在这儿待一会儿?”   苏眉惑然:“怎么了?”   虞绍珩抬腕看了看表,“要是过一阵子雨还不停,我就回园子那边叫人找辆车来。”   “好,我没关系的。”苏眉嘴上如此说,但 心中暗忖,若是现在他回去找车倒还好,再等上一阵子天色更暗,外头雨急风紧,这里水幽树深,她一个人待在这里,说一点也不怕绝对是逞强;可是他这样回去,就算撑着伞也要淋个透湿,她怎么也不能说“不如你现在就过去吧”;待要说“我同你一起去”,却又是明白告诉他,她心虚胆。无奈之下,惟有盼着雨立刻就停,或者巴士能早一点来。   虞绍珩见她面露忧色,亦有几分后悔。   就算她真的不怕,他也不绝不可能把她一个人丢在这荒郊野外,可是叫她淋雨也是大大的不妥,她纤纤秀秀的一个女孩子,万一生了病,他可就得不偿失了。正待想一个妥当的法子,忽见苏眉折了一截竹枝,将那石桌上落着的枯叶一一拨开。   虞绍珩走近来看,只见那灰白的桌面上,浅刻着一方棋盘。苏眉本以为那棋盘像公园里常有的装饰一样,会刻了残局供游人参详,不料却是空的,便搁下了手里的竹枝,“可惜是空的,要不然,倒能解解闷儿。”   虞绍珩看着那棋盘,忽然心中一动,捡起苏眉丢下的那截竹枝在桌上来回划着,低低道:“没有子,便下不成棋吗?”说罢,轻轻阖了双眸,对苏眉笑道:   “我下得不好,师母让我执黑吧。”   苏眉讶然:“你怎么知道——”   虞绍珩闭目笑道:“我听许先生说的。”他这句也算不得谎话,苏眉会下盲棋确是他从许兰荪口里“听”来的,只不过并非许兰荪对他“说”的而已。   苏眉听他如此说,便猜度许是他和许兰荪聊到棋艺时说起的闲话。   只是她会走盲棋这件事纯是儿时随父亲学棋的意外所得,其实就算是大国手,不经训练,也未必有这个心力。然而看虞绍珩神态悠然,倒是把这件事看得极寻常,不像父亲第一次见她一看踢毽子一边陪姐姐下棋,把她拎到书房一番痛斥,“一点奇技淫巧,也拿出来炫耀,浅薄至此……”她怎么辩解是她先在踢毽子,姐姐非要拉她下棋的云云也没有用。   她欣然一笑,也阖了眼。   虞绍珩执黑先行,小目下子,苏眉听着,不由皱了皱眉,这样的起手式变数太多,两人下的是盲棋,原本就耗心力,他倒不嫌麻烦。   两人头一次弈棋,彼此相知甚少,皆是一面布局,一面试探对方的棋力心意,思量自己该是怎样一个走法。   交替了二十多手的夹挂间拆之后,苏眉发觉虞绍珩的棋比她想的要好上许多,便放下心来,专心布子,亭外的雨声仿佛也淡了许多。   虞绍珩亦“看”出苏眉的棋势虽然走得谦逊,极有耐心地同自己纠缠,实则绵里藏针,只是不知道她的人,骨子里是不是像她的棋呢?   二人不过是消磨时间,皆无争胜之心,落子亦显随意,不多时就到了中盘。苏眉暗忖要是这样下到收官未免太辛苦,便认真“审视”起脑海中的棋局来。   她“动作”一慢,虞绍珩立时会意,待听她隔了约莫两分钟的光景才落下一子,语气中隐隐带着一丝克制的欢悦,便知道她是自觉走了一着好棋。   然而,她语气中透出的欢悦,却分了他的心。   他没有马上去“看”棋局变化,连她提了哪两颗子也无暇顾及,他豁然睁开眼,她嫣然含笑的面容,正毫无保留地呈现在他眼前。   她翘起的唇角顶开两点梨涡,微微颤动的睫毛装点着温柔优美的眼部弧线,沾了雨水的刘海抿开了,浓淡有致的一双黛眉平缓匀长如连绵远山,她柔润清新的容颜像白瓷碟子里盛着新剥的春笋。唯有眉心的一点娇红,在暗淡天光里,散发着似说还休的朦胧诱惑。   她从来没有这样全无防备地任他打量, 恍如旧时光里那个紫薇花下的稚龄少女。   苏眉久久听不到虞绍珩落子,又不敢贸然打断他的思路,又等了五分钟的光景,终是忍不住了,试探着悄声问道:“你还没想好吗?”却全然不知,她蹙眉咬唇、小心翼翼的困惑之态尽数落在了他眼里。   虞绍很看着她娇惑的神情,几乎想要伸手去揉揉她的头发,抚抚她的脸,却终究是忍住了,微笑着柔声说道:“我输了。”   只见苏眉先是一怔,既而掩唇一笑,睁开了眼,“你不是输了,是忘了,你……”她满眼活泼泼的笑意和未说完的话,同时定格在了虞绍珩的目光里。   他凝眸看着她,温柔而专注的笑容,让那英挺俊美的轮廓也柔和起来,她竟忘了要躲开他的目光。   苏眉心神一震,脑海里的黑白密布的棋盘轰然碎裂,幻化出无数只蝴蝶,翩然而起,“你……”   理智唤回意识的那一刻,她不能自控地转过身去。雨,不知何时已经停了,回光返照的夕阳尽职地送出最后一片余晖,平静下来的清溪映着雨水洗过的竹枝,也映着她慌乱的影。   江水春沉沉,上有双竹林。竹叶坏水色,郎亦坏人心。   21、不见(一)   竹叶上的残雨,擦着她的眉睫掉在溪水里。   苏眉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   他什么都没有说,什么都没有做,他只是那样看着她,她就乱了。她直觉那样的目光不该出现在他和她之间,可她没有任何证据去为自己分辩。   她不知道他究竟看了她多久。   他说,我输了。   她笑,你不是输了,是忘了。   那他为什么会忘呢?是因为忘了,他才会睁开眼睛看她,又不好意思同她直言?   抑或是,他先睁开眼睛看她,才忘的……   苏眉不敢再想下去,告诫自己一定是前面那个缘由,她正搜肠刮肚地想为自己恶失态找出一个合理的解释,只听虞绍珩波澜不惊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   “车来了。”   接着,便听到了他的脚步声。   虞绍珩也意外于自己的失态。   她显然是意识到了什么,其实任何一个头脑正常的女人看见男人这样的注视,都会有所领悟吧?这同他的计划有所不同,他要将错就错吗?   她慌乱的反应放大了他们之间的异样,他若是当作什么都没发生过,她必然会求之不得的配合他一起做戏。   不要,他偏不帮她找台阶下。   他什么都没有做,什么都没有说,是她莫名其妙地冷了脸色给他看。   她给他脸色看,他才不赔着小心迁就她。   他要她知道,他们之间,再也不一样了。   以往,虞绍珩总是十足十的绅士风度,和她一起走在路上,从来都是放慢步子,走在她左手边落后一肩的距离;但现在,他一个人走在前头,虽然没有故意甩开她的样子,但几步走开来,便和她拉开了距离。苏眉低着头跟在他的背影里,就像一个在学校里犯了错,即将被拎回家教训的孩子。   越来越近的巴士想是在途中亦被雨水洗过,蓝白相间的车体在西天的霞影里焕发出一身崭新的灿然。司机看见虞绍珩招手,没到站牌便减速停车——反正目之所及,等车的也只有他们俩。   上车时,司机目光暧昧的打量让苏眉愈发心虚,虞绍珩不开口,她也只好佯装窗外风景绝好。   雨后的霁蓝天色和绮丽流霞将车窗填成不断变化的风景写生,而苏眉真正在看的,却是在天光云影之间,虞绍珩时隐时现的侧影。   他的表情是不加掩饰的冷肃,连带着,那精致俊朗的轮廓也隐隐犀利起来,很显然,她方才的举动让他很不愉快。苏眉惶惶然回想,似乎她才是被冒犯的那个人 ,但是他为什么这么理直气壮地冷待她?   她正看得入神,不防车窗上的影子竟突然朝她转过脸来!   苏眉一惊,条件反射般地回头躲避,却正撞上虞绍珩无比清晰的面孔,她暗悔自己进退失据,却听他例行公事似的问道:“你渴不渴?”   苏眉只是摇头,虞绍珩也不再问,只是车子不多时开到一处大站,他招呼也不就下了车,再回来的时候,手里赫然多了两支不同包装的雪糕,一并递到了苏眉面前。   苏眉根本无心去分辨那两支雪糕的口味,随手拿过一支,道了声谢,机械地剥开包装纸,把雪糕放进嘴里,是酸甜清爽的橘子口味。她吮了一下,偷眼去看虞绍珩,见他不紧不慢地拆了包装纸,仿佛是觉察了她窥视的目光,蓦地转过脸来,将她“抓”了个正着:   “你想吃这个?”   苏眉含着雪糕一径摇头,觉得自己活脱脱是个被巡警拍了肩膀的新手窃贼,心惊胆战之际,却发现人家原来只是问路。   好容易回到城里,两人在霁虹桥下了车,苏眉逼着把一路上积攒的勇气都拿了出来,带着和蔼的微笑对虞绍珩道:“你不用送我了,我自己回去吧。”   虞绍珩又是一句“那怎么行?”,看也不看她,径直走到路边拦车。   苏眉很想反问一句“那怎么不行?”但她看得出来,这位虞少爷情绪不大正常,与其同他争论,不如快点回家。   虞绍珩拦了辆出租车,拉开车门示意苏眉上车,她满腹心事地坐进去,却不想裙?一角不小心勾在了座垫边缘,不等她回身来解,虞绍珩拎起了她的裙子往前一送,顺势坐到了她身边。   苏眉心头一颤,也说不出他这样有什么不对,却讶然听见虞绍珩吩咐司机:   “去穆南道。”   像是预料到苏眉会问,虞绍珩对司机说罢,便提前解惑:“这个时候了,先吃饭吧。”   苏眉忙道:“不了,我有点累,想回去休息了。”   “那也总要吃饭的。”   “我自己回去弄一点就好了。”苏眉语气委婉,态度却十分坚决。   虞绍珩看了看她,转而对司机道:“去竹云路。”   苏眉暗暗舒了口气,身体却不敢有丝毫懈怠,正襟危坐地垂着眼,目不斜视。   虞绍珩却颇为悠闲,双手交握靠在椅背上,比苏眉更像是累了需要休息。苏眉小心翼翼地使自己的衣角也不要蹭到他,但挨着他的那一侧肩臂,总觉得隐隐发热。   好容易熬到了家,苏眉下车站定,连家门都不敢开,就站在路边打点出十二分的客气同虞绍珩道别,但半句留他喝茶吃饭的话也不敢说。   她锁了院门,奔进房中,只觉得屋子里气闷,便挪了一张藤椅出来。院子里的葡萄树已经在结果,一簇一簇黄豆大的小果粒,还是和藤蔓枝叶一样的青绿,一望便知生涩。   她细想了这半日的事,愈发觉得不妥。思来想去,虞绍珩并不是个荒唐孟浪的年轻人,绝不至于真的对她这样一个孀闺妇人有什么非分之想。然而他以往的殷勤体贴尚可作道义关怀解,但今日他那样看着她,便全然和尊重怜悯扯不上什么干系了。   许是他们来往太多,他一时转错了念头?那么,他少不经事有欠分寸,作为一个长辈,她不应该那样慌乱羞怯,而应该尽可能妥帖地把他的念头“矫正”回来。   虽然拿定了主意,苏眉却仍是一宵辗转。   到了翌日晨起,她洗漱过要去上班,一拉开院门,门外竟赫然站着个制服笔挺的年轻军官,翩然转过身来,英挺俊美叫人不可直视,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悠然一笑:   “你这么迟,我等了好一阵子了。”   说着,伸手就来拉她。   苏眉只觉得脑中轰然一声,怔怔地被他牵着走出两步,才猛然回过神来,像被火烫到一样,甩开了他的手。   一声惶恐至极的惊呼,却把自己叫醒了。   眼前仍是幽蓝的夜色,她额头上却渗出了薄薄一层细汗,苏眉翻身坐起,但看着虚空夜色,怎么也不能相信,这是她的梦。   她已经很久没有做过梦了。连许兰荪去世的那些天,她常常都希望可以梦见他,同他说几句话,可是一次也没有。   然而现在,她却突然梦见了别人,还是这样一个人。   她起身用冷水拍脸,忽然不敢再睡了。   21、不见(二)   第二天一早,林如璟一在苏眉对面坐下,打量着她便道:   “昨天熬夜了吧?眼圈都是青的。”   苏眉半宵未睡,原本就有些头痛,犹自惶惑的心思被她一戳,强笑道:“昨天看书看晚了。”   林如璟深看了她一眼,道:“过去的事,再想也没用,只会叫自己难受,不如想着怎么让自己现在过得开心一点。”   苏眉一愣,心里过了一过,才明白她话中所指,却是一阵心酸,接着便是近乎无地自容的羞愧。   林如璟见她容色惨淡,更以为自己说中,贴心地建议道:   “你下次拿深一个色号的粉扑一点,就没那么明显了。”   苏眉虽然不大懂得她传授的上妆技巧,但仍是报以感激的一笑,幸而人在办公室里总有事做,到了下午,终于渐渐安下神来。   林如璟今日似乎心情颇佳,破天荒地邀苏眉一起去学校附近的小馆子吃鳝丝面,让苏眉不免有些受宠若惊,当下便应了。两人一同说着话下楼,才出了图书馆,便听不远处有人叫她的名字:   “苏眉。”   一听这声音,苏眉便觉得太阳穴陡然一跳,脸色也跟着白了。   林如璟循声去看,却见一个颀秀俊朗的年轻军官正风度洒然地朝她二人走了过来,制服上的泛着金光的领花铜扣在阳光下,刺人眼目。她停了脚步,对苏眉道:“你约了朋友啊?”   “啊,没有。”苏眉犹自震动于虞绍珩的突然出现,以及他……他为什么没有通知,就擅自改了对她的称呼?就算有陌生人在,他不好意思叫她师母,也该叫她一声“许夫人”。   说话间,虞绍珩已经走到了二人面前。   苏眉心中纷乱,但也知道于人前不可失礼,便用最平静的态度为他二人做介绍:“这是先夫的学生,虞绍珩先生;这是我的同事,林小姐。”   “先夫”两个字咬得尤其重。   “林小姐,您好。”林如璟没有伸手的意思,虞绍珩便也只微笑颔首。   “虞先生。”林如璟亦矜持地点了点头,对苏眉道:既然你有事,那我先走了。”说罢,也不待他二人出言相留,便拎了手袋飘然而去,耳畔尤勾到虞绍珩同苏眉的两句话——“不打扰你吧?”   “没有,我和同事约了去吃饭。”   虞绍珩闻言一笑,和昨天送她回来时的肃然冷淡截然不同,依旧是从前的殷勤温雅:   “那正好,我们也去吃饭吧。”   苏眉却攥紧了手袋,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不用麻烦了,有什么事就在这里说吧。”她的口吻虽然温和,但遣词却是明确无误地拒绝。   虞绍珩似是有些意外,犹豫了一下,道:“也没有什么要紧的事,我们边走边说?”   苏眉忍不住缩了缩肩膀,像一片收紧了羽叶的含羞草,“那我就不陪了,我想,我们不太合适一起吃饭。”   虞绍珩一愣,“为什么?”   苏眉的指甲抠进了手心,既然话已经说到了这个份上,索性快刀乱麻讲个清楚,免得夜长梦多……她一想到“夜长梦多”,立时便想起昨晚的噩梦,颊边一热,连多看他一眼也不敢,微微垂了眼帘,冷着声音,低低道:   “兰荪才过世不久,我本来就不应该经常同人交际。你是他的学生,但别人不一定知道,我们一起出入,会让别人有不好的想法,这样……对兰荪不好,对你也不好。”   她一口气说完,脸颊却因为惭愧而微感热辣,她急于同他划清界限,固然有她宣之于口的种种缘由,但说不出来的,却是连她自己也难以厘清的迷离心绪。   “我还以为,你根本不在意别人怎么想呢。”他的声音又轻又凉,像冰过的钢针从她脸颊上飞快地滑过。   他这是什么意思?苏眉讶然抬头,却见虞绍珩面上写满了凝重歉意:“是我做了什么事,冒犯了师母,或者有损您的清誉吗?”   苏眉忙道:“不是的,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说……你这样来找我,很容易让人误会……”   “是吗?”虞绍珩的脸色倏然一寒,“要是有什么人’误会’了,师母不妨告诉我,我去跟他’解释’清楚。”他突如其来的冷峻神色让苏眉一惊,忙不迭地摇头:   “没有,没有,我只是担心……”   “既然我没有做什么不妥的事,也没有人这样莫名其妙,您还担心什么呢?”他平静地看着她,深邃而明亮的眸光仿佛是水底珠蚌初开。   她担心什么?   她担心他对她有非分之想?这听起来不啻一个笑话;她担心她自己……她若是说了出来,简直就是丑闻。他以为她一讲,他就该会意的事,怎么会尴尬到这个地步。   她急切地想要拼凑出最恰当的言辞,却听虞绍珩先开了口:“我大概明白您的意思了。孤男寡女,瓜田李下,我这个做学生的,是应该有所避忌。”   苏眉一听,锁紧的眉头立刻舒展开来,正要附和他的善解人意,虞绍珩却又道:“那如果不是我单独约您吃饭,就没有这些麻烦了吧?”   “嗯?”苏眉犹疑着道:“是吧。”   虞绍珩莞尔一笑:“那我们走吧。”   “你还约了别人?”   “其实,今天好像是唐小姐心情不大好,叶喆做东想请您吃饭,可您办公室的电话没打通,所以叫我过来接您。”虞绍珩坦然说罢,又倍加无辜地补了一句:“我也是下午才接了他的电话。”   苏眉听着,面上越发尴尬起来,图书馆的电话下午线路检修,确实有小两个钟头打不进来。   虞绍珩见她默然不语,便像安慰她一般说道:“晚上我还有别的事,一会儿送您过去我就走。”   “哦,好。”苏眉思绪芜杂,听到他这句话只觉得求之不得,却无暇细想其他,“麻烦你了。”   唐恬最喜欢的馆子是一家叫“涂山”的火锅店,连着三年都在这里过生日,一直痴心不改。虞绍珩在马路对面停了车,却没有马上送苏眉下来,手在方向盘上轻敲了两下,缓缓说道:   “如果我有什么地方让你觉得不舒服,我很抱歉。你放心,以后——我尽量不和你见面。”   苏眉怔在后座上,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直到虞绍珩过来替她开了车门,才低声说了句:“谢谢。”   她独自过了马路,忍不住回头去看,隔着车流人影,虞绍珩仍旧站在车边,目光淡淡地跟她打了个招呼,指间夹着一支刚点起的香烟。   她匆忙转过头,快步踏进店里。他的一言一行都像她最后望见的身影,既清白又暧昧,或许他停在那里是为了看她,或许他只不过是想抽支烟。   伙计哈着腰把她带到二楼的包间,一张大圆桌只坐了叶喆和唐恬两个,菜倒铺了大半桌,中间一只九宫格的铜锅正烫得冒泡,唐恬一见她进来,连忙招手把她揽到身边。   叶喆同她问过好,又道:“绍珩呢?”   苏眉拿起烫热的毛巾擦了擦手,“他说有别的事,送我到门口就走了。”   叶喆听罢,撇了撇嘴,奇道:“我下午问他的时候,他还说没事。”   苏眉心中一动,才想起方才初见面时,他同她说“我们也去吃饭吧”,可见他后来说有别的事,纯是假话。   火锅里的热气蒸腾上来,扑得她脸上一层湿热,心底却莫名地钝了钝,捧着杯子喝了口凉茶,对唐恬道:“你怎么啦?”   21、不见(三)   绍珩按灭了手里的烟,缓缓发动汽车,掉头往办公室去。   昨晚他才接到腾作春的电话,说国防部孙次长的哥哥,陆军作战部的中将参议孙熙年突然堕楼身故;今早他到了办公室不久,就被局长叫了过去,他以为是要跟他透一点那案子的后续事宜,不料黄之任只字不提案子的事,公事公办地勉励了他两句,竟拿出一套少校衔的领花、肩章给他换了。   局长不说,他自然不能问。   一路下楼去了负一层,想去翻翻旧档案消遣,随口编了个名目,跟管理员要二十年前龙黔战事的资料目录,拿出来却发现好几项都在被人借阅。管理员见他面露疑色,低声道:“对不住,昨晚陆军部出了点状况,这些不大相干的资料也有好几拨人来看。”说着,讳莫如深的微微一笑。   虞绍珩点了点头,却不搭话。情报部的人习惯了疑神疑鬼,处处提防,即便是在自己单位里查档案,很多时候,也喜欢搭着有的没的拿上一摞,或者故意看些不相关的东西,防着叫人从借阅目录上捉到蛛丝马迹——可是管档案的人也不是傻子。   他找了个靠墙的位子坐下,一样的制服,换了新领花就觉得异样。   前人说做官的顶子是血染的,如今顶戴花翎没了,意思却还是那个意思。战场上,一将功成万骨枯,将军的荣耀得拿部下的血汗性命来换;而他的同僚们要飞黄腾达,最好是拿长官的性命来换——他自己也一样。   孙熙年早先是出名的悍将,他小时候见到也叫过伯伯,之前他审问许兰荪,最先认出来的照片就是这位孙将军。他弟弟没带过兵,都一路青云升到国防部当次长,可他做哥哥的搁在陆军作战部当闲差,一搁就是二十年。   他有资历,是虞绍珩祖父手里用出来的师长,可坏也坏在资历上,他早年的长官兵变不成,连累了一班属下此后处处受人提防。他能打,坏也在坏能打上,他在龙黔打光了部下精锐,私自撤出阵地的团长被他毙了两个;参谋本部的嘉奖授勋一样不少,可再没人敢让他带兵……冯唐亦老,李广难封,事到临头,能看开的没有几个。   绍珩看得有点心不在焉,若他不是虞浩霆的儿子,他这一路要怎么走呢?   就他今日新换的肩章,有多少是仰赖于父亲的光芒?   唐恬从浮满辣油的铜锅里夹起一片蜷曲的牛肉,嘶嘶吸着气送进嘴里,又吃了块烫热的血豆腐,这才对苏眉道:“气死我了,告诉你,你也被气死。”   叶喆却满脸笑嘻嘻地往锅里加料,“她好心被人当成驴肝肺了。”一边说,一边让着苏眉吃菜。   苏眉并不怎么吃辣,从铜锅里捞出来的黄喉百叶都要在水杯里涮过一道才入口,唐恬习以为常,叶喆一见,去又连忙叫人换了个鸳鸯锅上来。换锅的当口,唐恬犹自气咻咻地抱怨,待她和叶喆一递一句讲了一阵,苏眉才弄明白事情的原委。   原来之前唐恬的文章在报纸上登出来,着实引了不少事关道德风化、女权问题的议论。更有义工团体看她笔下把珍绣写得可怜,便要募钱为这女孩子赎身。唐恬听说,自然欣喜,可一告诉给叶喆,叶喆却几乎把口里的茶水直喷出来,“开什么玩笑?你们赎了她出来干嘛?”   唐恬眨巴着眼睛道:“重新做人啊!她不用再出卖自己讨生活,不用再受老鸨剥削,也不用被你们这些客人欺侮,她可以自由地选择生活,拥抱新的人生……”   叶喆听着,半晌无话,末了咂了咂嘴,道:“恬恬,她不会叫你们赎她的。拜你唐大小姐所赐,珍绣现在的风头可是数一数二的,局票接都接不完,不要太开心啊……”   唐恬一个白眼打断了他:“那是她以前没得选,没有人愿意过这种被侮辱被迫害的生活,她也会想要自食其力的。”   “她现在就是自食其力啊。”   “那算什么自食其力?”   ……   叶喆说服不了唐恬,只好陪她来见珍绣。   珍绣虽然对叶喆多有腹诽,但见了唐恬却是由衷的亲热,连局票都暂推了,又招呼娘姨铺排茶点,然而手里青红的荔枝剥到一半,听着唐恬的来意,不由花容迷朦起来,思量着道:“唐小姐,这是不小一笔钱呢!怎么能麻烦你?”   “不是我出钱,是我的朋友想去募一笔钱。”   珍绣听着,钳得细细巧巧的眉毛颦到了一处:“……这不是讨钱吗?我可不跟人讨钱,哪有倌人同人讨钱的。况且,你们赎我出去,做什么呢?”   唐恬满眼欢欣地道:“你想做什么都可以啊!譬如去纱厂做工,或者先找一户人家帮佣也可以的。”   珍绣闻言,斜睨了一眼进来上茶的小大姐,掩唇一笑:“那不就像阿金一样吗?红倌人叫人赎出去做下人,不成了笑话?”说着,把剥成蚌壳托珠状的荔枝果子地递给唐恬,“纱厂里什么样我没见过,我们这儿也有从前在纱厂做过工的娘姨,一天要守着机器上十几个钟头的班,手都被扎坏掉了。”她擎着荔枝的纤纤十指,比那果肉还要润白剔透,在唐恬面前轻轻翻了一个兰花:   “唐小姐,你看我这么一双手,好去纱厂里做工吗?”   唐恬被她一双妙目依依看着,语气也不是那么坚定了:“……靠自己的劳动过生活总比在这里,在这里出卖自己的尊严好吧?”   珍绣俏脸一黯,讶然道:“唐小姐,原来你也看不起我。”   唐恬赶忙摇头:“我不是看不起你,我只是说,你们这个……这个’职业’,总归不是长久的事嘛!”珍绣薄瓷似的面庞瞬间扑了层红晕,眼眶里却聚了一汪晶莹,欲滴不滴,长睫毛幽幽扇了两下,道:“像我们这样的人,既然落到这里,还能有什么指望?无非是寻个好一点的客人把自己嫁了么。”   唐恬皱眉道:“那你待在这儿也不成啊!这种地方哪会有什么好人?”   珍绣叹了口气,“是难遇到,不过,也未必就没有——”觑着唐恬浅浅一笑,“叶少爷可不就是好人嘛。”   唐恬被她淡笑含媚的眼波撩得面上一红,叶喆却在边上冷笑了一声,“珍绣儿,你如今红了,连小爷我也敢消遣了?”   珍绣忙敛神道:“我不可敢,珍绣讲的是实话,要是没有叶少爷,我们樱桃妹妹早不知道卖到哪儿去了。”说着,又换了一副说体己话的神气,对唐恬道:“其实就离了这里到别处,也未必就有讲良心的人,要不怎么都说,’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呢?”   她低低念了句唐诗,隐隐有一缕怨慕情思,而转眼间又恢复了天真妩媚的态度,“要说嫁人,大约在这里比在纱厂里还好一些,唐小姐,你说呢?”   在唐恬的印象里,风尘女子听到“赎身”两个字,必是要感激的涕泪交加,不料她一腔热心却是这么个结果,莫可名状的怨气只好撒在叶喆身上。叶喆只是好笑:“恬恬,说不定你父亲市府里的同僚还来捧她的场呢,她怎么会去纱厂做苦工?她打个茶围的钱比那些工人一个礼拜的工钱还多……”   “那她还说得那么可怜?都是骗人的。”   叶喆悠然一笑,“在中国诗里,’可怜’就是’可爱’,她们这一行,最大的敬业就是要让别人觉得她可爱;她不是要骗你,那是她谋生的伎俩,跟演员在台上做戏没分别。”   21、不见(四)   苏眉跟唐恬和叶喆热闹地吃了餐饭,这两日因虞绍珩而起的纠结多少淡了一些。且他今日明言以后尽量不同她见面,那么,不管之前他有过什么念头,抑或他究竟是不是有过什么念头,她今后都尽可以放心了。   然而她心里到底不能轻盈地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雪泥鸿爪,越是白茫茫一片大地,越是把那寥寥几痕印记叫人看得分明。她临去时那回眸一瞥,他默然夹着烟,温柔的桔色夕阳,只能照见他半边侧影,俊美而寥落,无端端叫她觉得怅然,仿佛她伤害了他似的——虽然,街上明明车水马龙,很热闹。   次日到图书馆来同苏眉接洽那批新书入库的是虞家的一个秘书,虞绍珩并没有同来。事情办得很爽利,苏眉想,这件事既然已入正轨,或许她也应该该寻个机会同学校辞职了。   安安闲闲过了两日,传达室忽然打电话来叫她去取邮包。   初夏晴阳越来越热辣,苏眉顶着太阳走了个来回,一身的薄汗,好在邮包轻巧,拎回来毫不费力。只是邮包上没有寄件人的名字,只写一个她从没听说过的门牌号,她的姓名地址倒是写得端正清楚,极规范的行楷,字很精神,她依稀觉得有些眼熟。她心里陡然闪出一个模糊的人影,旋即就被她自己推开了。   回到办公室,恰巧林如璟不在,苏眉依着包装折痕小心拆了包裹,见是个珍珠白的皮面盒子,里头盛着一支钢笔和一瓶墨水,那笔粉白的赛璐珞壳子,甜糯得像要化在里头,盒盖内侧插着枚窄封,不知里面是不是便笺。   苏眉一见,像被烫到似地慌忙缩手,下意识地在自己右手中指的第一个指节上抚了抚,指甲边缘还隐隐残留着一线墨水的痕迹。她知道是他。除了他, 没有人会给她寄这样一件东西。   她那支钢笔前些日子摔了一下,有时候写着写着会突然洇出一滴墨水,难免沾在手上。一定是那天她抄书目的时候,被他看见了。   这样微细的私隐也会落在别人眼里,落在他眼里,苏眉心里乱蓬蓬的,两手搭在桌上,却不敢靠近那盒子,仿佛摆在她桌上的不是套文具,而是一只沉睡的精怪,美丽妖异,不可唤醒。   窗外树影摇曳,明亮的光斑在桌面上变化陆离,照得那笔墨像是随时会活转过来,她越看越觉得心慌,走廊里有人谈笑,她手忙将乱地把那盒子扣上塞进手袋,像是因为太过喜爱,终于忍不住做了坏事,藏起了邻居家误闯进她房间的小猫。   “你脸怎么这么红?”林如璟这几日都有些不同寻常的神采飞扬,捧着一盘洗好的李子进来,先递了一个给苏眉。   苏眉连忙用手背在额角拭了拭,“天气太热了。”接过那李子咬了一口,咋舌道:“好酸。”   林如璟笑道:“生津止渴嘛。”她身上穿着件果绿的绸衬衫,柔软飘逸,束在金咖色的包身裙里,手上捏着枚深红发乌的果子,有一种油画风格的美艳。苏眉暗赞着又打量了她一遍,细看之下,忽然觉得她夹在领口的胸针像是在哪里见过。   林如璟见她盯着自己领口瞧,便问:“怎么了?我衣服沾到水了?”   苏眉笑道:“没有,我看你的胸针蛮漂亮。”   “哦。”林如璟笑道,“老早以前朋友送的,拣出来搭搭衣服。”   等到傍晚下班,林如璟又拖了苏眉一道去学校外头吃饭,苏眉直觉她活泼喜悦得有些异样,却又不好开口相询;又总怕自己手袋里的秘密不小心泄露出去,和林如璟谈起天来难免敷衍,好在下个礼拜陵江大学校庆,学校里忙忙碌碌有不少谈资。   簇新的钢笔和墨水在台灯下遍体晶莹,她鼓起勇气将那信封里的薄笺抽出来展开,却是微微一愣。   青丝宣的信纸上寥寥两行钟王小楷, 让她有刹那间的迷惑:她想错了,寄这邮包的人不是虞绍珩,而是惜月?   她迫不及待地去读信纸上的话,仿佛古老传说中受了魔咒蛊惑的少女,遗忘了种种戒条警告,轻抬素手,便释出了被桎梏经年的妖兽。   然而,写在信纸上的两行字意思却极淡——   “ 月明堪久赏,终夜绕清池。 ”   她念了念,不像唐诗,亦不记得古体诗里有这样的句子,未见得好,情境也寻常。抬头落款一慨没有,只这两句,她知道,这绝不能是惜月寄来的了,只能是他,可是这信笺和笔迹……啊!她在心底惊呼了一声,她真是蠢,当然之前那勤务兵送来的茶叶也是他意思,她蠢到家了,她还把那信笺珍而重之的收了起来,甚至还拿出来看过几回!   她怔怔看着手里的信纸,又念了一遍,却突然福至心灵似的省悟过来,他写的是俳句。   他在扶桑待了三年,当然读过许多俳句。   月明堪久赏,终夜绕清池。   他这是什么意思?这样寻常的两句话,他写来是想告诉她什么呢?   她跟着那句子去看窗外的月色,那一晚她夜半醒来,便是在院子里看了许久的月亮。久赏月色是因为终夜无眠,可是终夜无眠却并不是为了赏月呵。   写这句子的人也是这个意思吧?   如果只是赏月,又何须终夜绕清池呢?   只有心中有所牵念不能放下的人,才会在长夜里,一遍又一遍的绕池踱步,遇到人问,也只好说,我在看月亮。   她细细想着,心事像是莲池中的锦鲤,追着月光游弋。不,这是她想的,未必是他要说的,也许他只是信手写来练笔的。   她站起身 ,用力扣上那装钢笔的盒子,她绝不能收这样的礼物,她得还给他,她明天就还给他。   22、花犯(一)   浅咖色的手袋挂在门边的衣帽架上,苏眉隔一阵子就忍不住要看一眼,像是在里头藏了活物。她知道虞家电话,但一早到了图书馆,思量着虞绍珩也要上班,这个时候多半不在家里。   一直捱到晚上七点三刻,楼上楼下人生全无,大约同事们都走完了,她拿起电话拨了两个号码,又揣度他家里这时候是不是正在开饭?她这时候打电话过去,要是有人问起,似乎不大好。   苏眉只好坐下来看书打发时间,可每一次看进眼里的只有两三行。不知道他家里的电话通常都是谁来接,如果是侍从婢女倒还好,如果不巧被惜月被接到,听出了她的声音,她该说什么呢?   待苏眉把自己的谎话打磨好,墙上的挂钟已经指到了八点一刻。她知道,自己其实是胆怯,可现在必须得打过去了,再耽下去,过了九点,又嫌晚了。   如果这个电话不打过去,捱到明天,更显得奇怪,好像她是犹豫过才来拒绝他的礼物。   接电话的是个稳重的男声,听说她找虞绍珩,还用极客气的口吻问了一句:“请问您怎么称呼?”   苏眉略一犹豫,道:“我姓苏。”   “稍等,我帮您转接。”   电话再度被接起时,已换了虞绍珩的声音:“喂?哪位?”   随着轻快的钢琴声从听筒里直飘到苏眉耳畔,引得她又想起那晚他们兄妹二人一同弹琴的情形,她收回思绪,肃然答道:   “我是苏眉。”   “哦,师母找我有事?”   苏眉把在腹中滚了一天的台词一字一句地说了出来:   “你寄的钢笔我收到了,不过,我觉得无缘无故地接受别人的礼物不大好。   我按上面的地址寄回去,收件人写你的名字,可以吗?”   她一口气说完,不肯给他表示反对的机会。   但虞绍珩也并没有像一个被推辞的赠礼者那样,用更大的热情来说服对方,而只是平静地答道:“你稍等一下。”   接着,她便听见了脚步声,以及关门碰锁的声音,他是去关门吗?电话那头的琴声倏然消失了,他真的是去关门!苏眉不自觉地咬了下嘴唇,她没有什么别的事要同他说,他关门做什么?他怕别人听见他们说话?他要跟她说什么?   忐忑间,虞绍珩的声音又送了过来,不知是房间里安静的缘故,还是她的错觉,他的声音听上去温柔了许多,依稀凝着笑意:   “你怎么知道是我寄的?”   “……啊?”   苏眉一愣,那邮包和便笺上都没有署名,但一定是他啊。可是,他这个问题,她却没有事先准备好答案,只得犹犹豫豫地答道:   “我看便笺上的字跟上次惜月来给我送茶叶的时候,里面夹的便笺是一样的。”   他话中笑意更重:“ 兴许是惜月写的呢。”   “不会的,惜月不知道我的钢笔坏了,漏墨水。”苏眉急促促地说道。   “那你上次怎么没有要把茶叶寄回来给我?”他压低的笑声清晰而暧昧:   “笔你不喜欢是不是?那你到店里去看一看,喜欢哪一支,告诉我;女孩子很多喜欢意大利笔,不过我觉得太花俏的,你未必中意……”   他自顾自地往下说,全然不顾及电话那头,苏眉的面孔渐渐有了惊恐之色。   “不是的!”她提高声音打断了他,“上次的茶叶我以为是惜月送给我的。”   “那这回你还当是月月送的好了。”虞绍珩悠然一笑。   “这样不行的……” 苏眉的声音急切起来。   虞绍珩依旧是不愠不火的循循善诱:“一支笔而已;而且,你也看到了,那么一支笔,就是给女孩子用的……你寄还给我,我也用不了。月月也用不着,白搁着,多浪费。”   “……你可以送给别人。” 苏眉不耐地敷衍道。   虞绍珩的声音毫无征兆沉了一沉:“我送给谁?”   “你……”   苏眉忽然有些气恼,这不是她习惯的谈话方式,她好好同他说话,而虞绍珩的态度却让他们的交谈听上去十分怪异:他们像是在吵架,却又没有什么真正值得恼火的事“总之,我不可以收你的礼物。”话一出口,她自己都觉得像是赌气,可她并没有这个意思。   “为什么?一支钢笔,上头又没有刻字,就算你天天拿着写字,别人也不知道是谁送的,有什么关系呢?除非——” 他顿了顿,声音愈发的低回温柔,甚至还夹着一丝委屈似的:   “是你觉得,我这个人不合适。”   他的话叫苏眉哑口无言。   他送她一支钢笔罢了,当然没有什么,这样的礼物谁送给谁都是很合适的;她不肯收的原因不是因为笔,而是因为他的人。可是,他那样妥帖的一个人,谁能说得出他有什么不合适呢?   一点冷雨滴在她心上,瞬间便洇干了,而那突兀的凉意却久久不散。   苏眉轻声道:“不是的,是我不合适。”   虞绍珩听着她的话,心弦微微一涩,欲要开口,又听苏眉接着说道:   “那么,这次多谢你了,笔很漂亮。不过,能不能请你以后不要送东西给我了?”   她的声音泠泠清清,带着一点凄楚的味道,他忽然不忍心再逗弄她:   “好,我知道了。”   那边有如蒙大赦的慌乱:“……抱歉,呃,谢谢你,我挂了。”   ——————   绍珩放下电话,才走到大厅,便见一个婢女迎了过来:“大少爷,夫人找。“绍珩听得母亲找他,忙跟着那婢女上楼,却是被引到了父亲的书房。   虞夫人听见儿子进来,抬头一笑:“你来帮我看看,这两个扇面哪个好些?“虞绍珩依言走近来看,见书案上摊放着两把水墨折扇,一面竹石雀鸟,一面素心兰花,上头已落好了款识,小印,皆是母亲的手笔,遂笑道:   “妈妈,你这是要送人吗?”   虞夫人端详着两幅扇面道:”你替我选一张吧,上次廷初来跟我讨的,我收了他的画,只好还个人情给他。“绍珩听说是送给上司,细看了看,拿起一面笑道:”蔡叔叔喜欢养兰花,就这把好了。“虞夫人点点头:“好,那就这个吧。”说着,把那扇面收拢了装进条匣,又提笔写了张便笺装在信封里,一并交给绍珩,“你上班的时候,顺便带过去好了。”   想了想,忽然蹙眉一笑,很有些歉然的意思:   “你的公事我都没有问过,你是在廷初身边吗?还是你也不常见到你们部长?”   绍珩忍俊道:“妈妈,我在六局,是不常见到蔡叔叔。离他那边倒也不远,我顺便拿过去就是了。”   “其实你父亲不大赞成你到情报部去。”虞夫人笑道:“不过,我觉得情报大概比参本部或者联勤、陆军都有趣些……那些事我不大懂,能叮嘱你的只有一条:自己的安全要小心。”   虞绍珩一愣,却见母亲笑意犹在,眸光却隐约有些沉:   “你知道你们部长每天都什么时候上班吗?”   虞绍珩想了想,摇头道:“我去见蔡叔叔的次数不多……”   “他从来没有连着三天在同一个时间去上过班,也没有特别喜欢一定要常常去吃的馆子,连散步都不走同一条路……”   虞绍珩听到这里,已经明白过来,但却着实有些诧异:“蔡叔叔这么小心?”   “从他当年在三局做处长开始,他就是个没有习惯的人。”虞夫人娓娓说道:   “你父亲不和你提这些,是他没打算让你在情报部待很久。况且,你是虞家的孩子,从总长到到部里,长辈都会照拂你……可是我猜,你去情报部是早就想好的,你将来不会顺着你父亲的意思。”   “妈妈……“虞绍珩想要解释几句,虞夫人却轻轻摇了摇头:   “情报部在廷初之前的两任首长,一个在任上出了车祸,一个卸任之后一年去打猎的时候失了踪,到现在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廷初刚接情报部长这个位子,头两年他的车就被人炸过三次,他都没事;因为根本没人知道,他出门会坐什么车……你要是想在情报部待下去,恐怕有好多事要跟他学。”   虞绍珩点头道:“我明白,我自己会小心。”   虞夫人委婉一笑,抚了抚儿子的肩章:“你不耐烦,我也还是要说,做母亲的,最在意孩子是不是平安。”   绍珩肃然道:“我明白,妈妈你放心,我真的会小心的。”他见母亲神色微戚,知道今天这个话题许是勾起了母亲的一些不愉快的回忆,便笑道:   “妈妈,蔡叔叔不是帮你凑齐了那套’四梅图’吗?我看着你那两幅梅花画得比这扇面好,怎么不送张梅花给他?”   虞夫人莞尔道:“你给别人送东西总要替人家着想,那两幅画算我画得好的,可是跟他家里现挂的比,什么也不算。我送张条幅给人家,不挂出来,像是人家嫌我画得不好;挂出来,污人清赏。扇面不过是个玩意儿,本就是收起来搁着的,好不好也没什么干系。”   虞绍珩拿着条匣和信回到自己房里,忽然有些好奇,很想看看母亲给部长大人的便笺究竟写了什么。既然母亲给他的时候没有封,想必也就不介意别人拆阅,他放下条匣,把信拆出来看时,那便笺上却只有一句话:   “将欲取之,必先予之。”   虞绍珩看了,不觉失笑,部长大人拿那样的绝世之作换了一幅扇面,母亲倒还不大领情的意思,不知道部长大人看了这八个字会作何感想。   给别人送东西总要替别人着想,母亲说得没错,既然她叫他以后不要再送东西给她,那他就不“送”了。   22、花犯(二)   江城的梅雨季最教人心烦,帘幕般的雨雾一幅一幅怎么也扯不完,打过那个电话,苏眉觉得一桩心事就此了却,但又总觉得事情没有这么简单,是因为他应承得太简单了吗?   那晚,她回家之后试了他送她的笔,盒子里配套的墨水写出来,居然是一行娇娆不可方物的桃红色!   月明堪久赏,终夜绕清池。   那样淡的一句话,写出来却是满眼灼灼。   她正默然出神,忽听对面林如璟唤她:“哎,待着也是待着,咱们去看看校庆演出彩排吧。”   苏眉迟疑道:“外面下雨呢。”   林如璟不以为然地朝窗外看了一眼,“这几天天天都下,人都要发霉了,走吧,等后天校庆,我们这些小虾米可没资格进礼堂。”说着,便起身来拉苏眉。   五十年校庆是学校今年的头等大事,校庆演出是重中之重,据说光阁员就会来两位。   苏眉和林如璟撑着伞走到礼堂,门卫却犹豫着不肯放她们进去:“老师,您不是校庆的工作人员就别进去了,我放您进去看,要是别的老师学生也要进去呢?”   林如璟道:“这会儿正上课呢, 那儿有人啊?”   “规定是不放人进去看的……”   正僵持间,礼堂门前的马路上突然开过来两辆黑色轿车,车一停稳,先后下来几个撑伞的中年人,看上去衣冠堂皇,谈话间方正中略带傲慢的态度,大约是政府官员。   苏眉正打算拉着林如璟暂时让到一边,忽听这些访客中有人叫出了她的名字:“黛华?”   苏眉循声一望,连忙上前打招呼:“唐伯伯。” 原来叫她的正是唐恬的父亲唐雅山。   唐雅山收了伞交给秘书,蔼然对苏眉道:“早就听恬恬说你到学校里来工作了,是在图书馆,对吧?”   “嗯,我在古籍部。”   唐雅山点头道:“工作还适应吗?要是有什么需要我们帮忙的,你就让恬恬来找我,不要客气。”   “谢谢唐伯伯,我很好。”   唐雅山又打量了她们一眼,道:“你也参加校庆演出吗?”   苏眉面上一红,忙道:“不,我和同事就是来看看演出彩排。”   “哦。”唐雅山扶了下眼镜,“我也是来看彩排的,那一起进去吧。”说着,让了让身边的一个矮胖男子,介绍道:“这位是你们学校新闻处的严主任,你们见过吗?”   不等苏眉开口,那严主任已经抢道:“是兰荪先生的夫人嘛,之前捐赠仪式的时候我们见过面的。”   “是,严主任您好。”苏眉点了点头,对唐雅山道:“唐伯伯,这是我办公室的同事林老师。”   林如璟是完全西化的作风,落落大方地伸出手来,微笑着说道:“你好,林如璟。”   唐雅山象征性地回握了一下,“林老师你好,鄙人唐雅山,在市府新闻处供职,也是陵江大学毕业的。”   既是唐雅山发话,苏眉和林如璟便顺理成章地跟了进去。   学校的演出,尤其是校庆这样隆重的场合,节目都是阳春白雪,彩排的次序又颠三倒四,不断停下来调整灯光音乐,苏眉看了一阵,觉得不怎么有趣,且待久了让学校老师看见她们翘班出来闲逛不大好,便对林如璟耳语:   “咱们走吧,我们一直在这儿看,好像不要上班似的。”   林如璟点了点头,苏眉便去跟唐雅上打招呼:“唐伯伯,我回去工作了。”   唐雅山笑道:“好,对了,你也好久没到我们家里去了,待会儿我去看看恬恬,晚上我们一起吃饭?”   苏眉未嫁之前,和唐恬形影不离,唐家亦是走熟的,便道:“我不忙,看您的时间吧。”说罢,和林如璟弯着腰出了礼堂。   两人撑着伞挽臂而行,林如璟不免同她打听:“你跟那个唐雅山很熟吗?”   苏眉道:“唐伯伯和我父亲,还有兰荪都认识的,我和他女儿很要好,就是之前常来找我的那个,讲话很大声的女孩子。”   “哦。”林如璟颔首:“是叫唐恬?”   “对的。”   林如璟想了想,道:“既然你晚上有约,下班我就自己去食堂吃饭了。”   苏眉笑道:“也不一定,唐伯伯好像很忙的,约人没个准,我以前去他们家,唐伯母常常抱怨。”   二人回去又上了不到一个钟头的班,唐雅山果然来找苏眉,敲门进来先四下打量了一遍办公室,“嗯,环境不错,跟我的办公室差不多大。”接着,又走到书架前,感慨着道:“还是学校里好,唯有读书高啊!”   苏眉同林如璟相识一笑,都觉得他这感慨有些矫情,唐雅山仿佛亦有所觉,一本正经地道:“你们不要笑,我说的是实话,我就后悔当初到衙门里来,如今到处被人笑话。”   苏眉见他只有一个人,便问:“唐伯伯,恬恬呢?”   “刚才我去看她,她说晚上要给报社赶稿子,没时间应酬我。”唐雅山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又对苏眉道:“这样,你想吃什么,我们先去,她要是有空再过来。”   苏眉听了,连忙推辞道:“那就算了,您事情忙,下次等恬恬有时间吧。”   却见唐雅山笑道:“黛华,跟唐伯伯就不要客气了;那丫头今天不给她爸爸面子……呵呵,正好我也有事要问你。”   苏眉一听,心道唐雅山这么说,十有八九是要问叶喆的事,却不知道唐恬跟家里是怎么交待的,急中生智想出了个借口:“唐伯伯,其实我本来和同事约好一起去吃杭帮菜的。”说完,给林如璟递了个眼色。   林如璟心领神会,淡笑着做了个默认的表情。   唐雅山看了看她二人,洒然笑道:“那一起去嘛。”说着,用手点了点苏眉:“待会儿唐伯伯请你吃大餐,你不许说假话。”   22、花犯(三)   苏眉原想着唐雅山父女皆是无辣不欢,才说去吃杭帮菜,不想唐雅山是应酬惯的,城里有名的馆子分门别类都记得几个,当下便查号拨到一家叫知味斋的老字号订了位子,讲明是三位,便是连林如璟也算进去了。   苏眉见唐雅山如此盛情,心里暗叫糟糕,知道他待会儿一定会“逼问”唐恬的事。果然,三人到了店里寒暄着点了菜,侍应才沏好茶退出去,唐雅山便笑呵呵地对苏眉道:   “黛华,恬恬最近——是不是交男朋友了?”   苏眉听了,只微微一笑,捧了杯子喝茶。她和唐恬从七八岁起就是顶要好的朋友,唐恬的事没有她不知道的,唐雅山既然当面来问,必是听说了什么,这个时候她要推说毫不知情,更叫唐雅山起疑;要说知道,又拿不准该说到什么程度,万言万当,不如一默,能混过去多少就混过去多少吧。   唐雅山见她笑而不语,慨然笑道:   “唐伯伯不是老古董,一定要干涉她什么,我整天忙成这样,哪儿管得了她的事?可是做父亲的,总要知道她在外面跟什么人来往,不要说男朋友,就是普通朋友,也要问问清楚——林老师,您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林如璟矜持地呷了口茶,淡淡道:“这个年纪的女孩子,是要当心一点。”   苏眉无法,只得拣了自己能想到的最稳妥的说法:“是有个男孩子在追求恬恬。” 既是被人追求,无论那人怎样,都不能算是唐恬的错,至于这追求有没有成功,那就是随唐恬去说了。   唐雅山半叹半笑地点了点头,“是什么人?唐伯伯知道,你肯定见过了,我听说,可不是你们学校的同学啊。”   苏眉轻声道:“是个装备部的军官。”   “哦?”唐雅山似乎有些诧异,眉头轻蹙,“我怎么听说是个公子哥儿,有阵子很招摇的……”   “呃……”苏眉正要解释,恰有侍应进来上菜,唐雅山只好暂放了这个话题,笑容可掬地招待她二人用餐,过了一阵子,方借着为苏眉布菜的工夫,半真半假地笑道:   “怎么,恬恬现在有很多学校外面的朋友啊?”   “不是的,您误会了。”苏眉连忙搁了筷子,摆手道:   “就是一个人,那男孩子叫叶喆,他父亲是联勤总部的叶铮。” 苏眉说毕,忍不住咬了下唇,但转念一想,她这样说总比唐雅山从别处听来什么乱七八糟的闲话好。   唐雅山闻言一怔,“是叶家的孩子?”叹了口气,道:“恬恬怎么会认识这样的人呢?”   苏眉万不敢说唐恬是在四马路的堂子里碰上叶喆的,只道:   “是这样,兰荪以前在虞家做西席的时候,叶喆也跟着他念过几天书,去年兰荪生日,他到我们家来,不巧恬恬也在……所以才认识的。”她见唐雅山似是面色不虞,顺着自己的谎话便觉得是自己的不是了,“真是不好意思,唐伯伯,我们都不知道他会追求恬恬……”   “没事,没事。”唐雅山和蔼地笑道:“我就是没想到是这么一回事。回头我跟恬恬说,不要和这样的人来往就是了。”   他话音未落,却听一直没有作声的林如璟在旁“扑哧”一笑,“刚才还说不干涉,这就不许人家来往了。可见中国的家庭,父母跟孩子讲尊重,讲民主……都是虚的。”   唐雅山闻言,自嘲地笑了笑,同苏眉和林如璟解释道:“……要是学校里普通的同学,我也不管,只是这样人家的孩子还是少沾惹的好。”   苏眉想要替唐恬和叶喆说几句好话,但她和叶喆亦相交不深,打不了什么保票,只能戳着碟子里的一片醋鱼,含含混混地道:“恬恬一直不大理会他的……叶喆可能爱玩儿一点,看起来也不像坏人。”   唐雅山喟然道:“我也不是说那年轻人怎么样,他这个家世,平日的做派招摇一点也不足为奇;只是——”他顿了顿,似是一时没想好措辞,“他们那样的人家,如果是正经的交朋友,那我们高攀不起;如果不是,那就更不便来往了。”   “怎么正经的交朋友也不行呢?”林如璟舀了一羹鱼圆,浅笑着道:“父亲身居高位反而连累儿子不受人待见,这不是笑话吗?”   唐雅山笑道:“我这半辈子就这么一个女儿,从小在家里说一不二,早就惯坏了,可见不得她到别人家里受委屈;叶家那样的门第,人再好,也是少爷脾气,不会处处容让她。我宁愿她嫁个寻常人家,女婿怕我这个岳父一点,更不敢欺负她了!”一边说一边哈哈大笑,既而又对苏眉道:“黛华,上回你带恬恬去虞家,回来之后,她跟她妈妈一惊一乍地说了好几回,她不适合那个圈子。”   苏眉面上唯唯,心底却是苦笑,唐恬在家里不知道编了多少谎话,拿她来打掩护,也不晓得知会她一声;转念一想,又不免替她担心,唐恬那个性子,怕是很难把自己编过的谎话都记住,不用别人踢爆,迟早她自己就穿帮了。   唐雅山甚是健谈,对着她二人又没有什么官场架子,风度蔼然,谈笑殷勤,一餐饭也算宾主尽欢。一时饭毕,唐雅山问了二人的住处,便商定车到竹云路,先放下苏眉,再把林如璟送回学校。   夜雨比傍晚下得还紧,苏眉撑着伞下车,目送车子在前面的路口转了弯,顾不得进门,便急急钻进了马路对面的电话亭,要赶在唐雅山回家之前,先给唐恬报个信。   “恬恬,是我。”虽然附近没有人听,苏眉还是不由自主地压低了声音,“晚上我跟你爸爸吃饭,他问我你跟叶喆的事了。”   “啊——”唐恬攥着听筒,捂住了自己的半声惊呼:“你跟他说什么了?你没说上次我们去惜月家……”   “没有没有,你听我说。他问我你是不是交男朋友了?我说有个装备部的军官在追你。”   “那没事。”唐恬吐了口气,“你没跟他说是叶喆吧?”   苏眉面上一苦,“我说了。唐伯伯不知道从哪里听来的,说有个招摇的公子哥儿在追你,问我你有很多学校外面的朋友吗?我就说是叶喆了,还有……”   唐恬正听得心惊肉跳,那边苏眉的声音忽然断了,“什么?喂,苏眉,还有什么?”   22、花犯(四)   湿淋淋的雨夜,渐强的白亮光束忽然从身后打来,苏眉跟唐恬讲着电话,下意识地往街面上望过去,一看之下,却有些惊讶:一辆黑色轿车缓缓地破雨而来,正是方才唐雅山的车,怎么才三两分钟的工夫,就从学校掉头回来了,晚上下雨,唐伯伯还开得这么快?   她暗自思量间,唐雅山的车已经从电话亭前经过,隔着水迹斑驳的窗子,苏眉分明看见后座上坐着个穿浅色衬衫的女子,依稀就是林如璟。她来不及细看,车便掩在了雨幕里。   她惑然皱了皱眉,第一个念头便是自己看错了,耳听得唐恬在电话里低低哀叫,赶忙回过神来,“还有,我说你一直都不大理会他的。”   “还好还好。”唐恬脑子转得飞快,一边寻思还有什么细节需要和苏眉“串供”,一边怯怯地问道:“那我爸说什么没有?”   苏眉嗫喏着答道:“唐伯伯说,他会跟你说,让你不要跟叶喆来往了。”   “哦,想着他也这么说。”唐恬咕哝了一句。   两个人不约而同地沉默了几秒,唐恬终究忍不住,别扭地追问道:   “为什么呀?我爸跟你说了吗?”   “唐伯伯说,他那样的家世,可能脾气不会太好,不能让着你……”苏眉斟酌着道:“你爸爸怕你受欺负嘛。”   唐恬虽然当着叶喆的面,从来都是横挑鼻子竖挑眼诸多不满,但此时听到别人数落他的不是,却莫名地起了护卫之心,压低了声音嘀咕道:“我爸爸又没有见过他……其实他人挺随和的,你觉得呢?”   苏眉觉得唐雅山说叶喆“少爷脾气”和唐恬此时的所谓“随和”都不大客观,前者显武断,后者——男人在追求女孩子的时候,多少都是“随和”的吧。可是她同叶喆一共也没见过几次,更提不出什么公允的批评,只好转移话题:“反正我们说的差不多就是这些了,还有,你下次要是拿我当幌子,记得跟我说一声啊,免得穿帮了。”   苏眉挂了电话,擎着伞往家里走,路面上的积水渗进鞋子,被风荡起的雨丝飘到她面上,一线一线的湿凉,叫她忽然想起那天她同虞绍珩搭巴士到郊外去,也赶上下雨。她的伞太小,把他隔在了外头,肩膀都被雨水潲湿了。他的脾气似乎比叶喆还要好些……她想到这个,心里突然一阵惊动,她干嘛拿他跟叶喆比?   她迫着自己去想别的事,又不由自主地想起林如璟来。回到家里洗了澡,越发觉得自己是看错了,即便没有看错,那也没有什么,许是她拉了东西在饭店里?也或许是林如璟突然想起有别的事,让车子掉头送她去别处?   苏眉忽然对自己有些生气,审视着镜子里的人,使劲儿拍了拍自己的脸颊,她干嘛要去琢磨别人的事情,简直庸俗琐碎到了极点。   她用毛巾揉着头发走到客厅,目光在房间里游移了一遍,落到了许兰荪的照片上。   最不信鬼神的人,也会说“泉下有知”。 那么,如果他知道她这样庸俗琐碎,他会看不起她吗?   他如果知道她……,他又会怎么想呢?   那些深拘于幽暗角落的心事不仅不能启齿,连想到都会觉得难堪。   她想起一年前她还总不能相信他真的会喜欢她,她红着脸问他:“那你真的喜欢我吗?你喜欢我什么呀?”   他微笑着放下手里的书,目光像在爱抚一只小猫,“你单纯。”   她对这答案不太满意,可是她也实在发掘不出自己有什么惊人的优点;现在,她觉得她连“单纯”也没有了。   她想起他专为她写了套字帖,录的是《影梅庵忆语》里冒辟疆追记董白学画烹茶、品香赏月诸段,她临着临着,忽然就笑了起来……她现在想起,仿佛是在擦拭一面蒙尘的镜子,可是擦净之后,那里头照得却也不是她自己了。往事历历,她都还记得,但却似乎成了水晶球里的另一个世界。隔着一层弧形的玻璃,里头的景象忽而放大,忽而缩小,她把鼻尖贴上去看,却怎么也进不去。   ————————   翌日,苏眉一早就到了办公室,林如璟却迟了约莫一刻钟的样子。她只字未提昨晚拉了东西之类的事情,苏眉便更肯定是夜暗雨急,自己看错了。到了十点钟,走廊里的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响起,苏眉便猜是唐恬来了,却不知昨天唐雅山回去之后有没有教育她什么。   唐恬一阵风似的卷进来,匆匆忙忙地跟林如璟问了声好,便把苏眉拉到了楼下,喜孜孜地说道:“昨天你跟我打完电话,我吓得肚子都疼了,结果你猜怎么着?我爸临时被市长大人叫去改文件,晚上住在陵江宾馆了。”   苏眉看着她像捡了宝似的神情,忍不住掩唇一笑,好心地提醒道:“那你爸今天回去问你呢?”   唐恬奸笑着捏了捏她的手臂,“我当然想到了,早上我跟我妈说,你一个人住孤零零的,我来陪你两天。”   “啊?”苏眉讶然道:“不好吧……”   “怎么不好啊?以前我在你家住过好多次啊,你也到我家住过啊。”   “恬恬,你知道的,我现在住在外面就是因为我不方便回家。”苏眉耐心提醒唐恬:“我母亲的意思,要过了年底我才好回去;你来跟一起住,真的不大好。”   “我才不在乎呢,我妈都说可以了。”唐恬攥着她的手臂往自己身边带了带。   “就算你到我家来住两天,你也还是要回家的,你能躲唐伯伯几天?”   唐恬撇了撇嘴,“能躲几天是几天咯!等我告诉叶喆,看他怎么说。”   苏眉闻言,十分认真地觑着她道:“你要告诉叶喆?你跟他现在这么要好了?”   “也没有啦!”唐恬烦躁地摇了摇头,“……我就想知道,他会怎么说。”   苏眉看着她,忽然有几分担心,“恬恬,要是唐伯伯真的不同意你跟叶喆来往,你还会理他吗?”   唐恬拧了拧眉头,赌气似的说道:“那也好,不用我自己发愁了,我就跟他说,’我爸不让我理你’!”   苏眉怎么听都觉得她言不由衷,抚着胸口笑道:“还好还好,我还怕你学朱丽叶或者祝英台呢。”   唐恬听她揶揄自己,皱了皱鼻子:“就算我是朱丽叶,他也不是罗密欧的材料好不好?”她说罢,神情忽然变得有些落寞,脸色略显凝重地对苏眉道:   “苏眉,我觉得,我多喜欢一个人都不可能为他去死的,最多——”   唐恬歪着头想了想,道:“也就像你这样,离家出走了。”   唐恬和苏眉说好下午放了学过来找她,又一阵风似的跑回了教室。苏眉上得楼来,见林如璟正拿着粉盒在颧骨上补粉,忽然就想起方才唐恬的话,“我爸临时被市长大人叫去改文件,晚上住在陵江宾馆了。”   她心里一阵别扭,也不知道是因为听说昨天唐雅山没有回家别扭,还是因为察觉自己留心到这件事别扭。   林如璟听见她进来,却是转过脸来嫣然一笑,“刚才传达室打电话,说有你的挂号信,让你尽快去拿。”   “哦,那我去看看。”   苏眉说着转身便走,像是要躲开什么。她是怎么了?好像是总要把事情隐隐约约往不大好的方面去想。或许连虞绍珩也并没有什么别的念头,是她自己心虚,也就觉得别人都像她一样。   说是挂号信,拿在手里却是个大十六开的本子,沉甸甸地像是本书。苏眉一看信封上的清劲端正的字迹,竟萌出一股想要哭出来的冲动。   他又寄了什么给她?他不是答应她不再送东西给她了吗?   她捧着那本子,连办公室也不敢回,绕到最僻静的实验楼后身,拣了个干净的长椅坐下,小心翼翼地撕开了牛皮纸信封。   原来是本画册,封面上的扶桑文字有两个是汉字“表纸”,其它笔画似的符号她就都不认得了,但是看图也能明白,画册里收录的都是有特色的书籍和杂志封面。   画册里也夹了封信,这次却是用硬笔写的,依然没有称呼和落款:   “之前你说小时候的愿望,是长大了是到书局去给书画封面;我想,也许你会喜欢这本画册。   你也说过叫我不要再送东西给你,那么,就算是我借给你的好了。   什么时候你看厌了,可以寄还给惜月。”   她掩盖秘密似的急急合上那封信,紧跟着一颗眼泪直直打在了摊开的画册上,顺着光滑的铜版纸,飞快的滑进了书页深处。   23、垂杨(一)   苏眉以为唐恬过来借住,避一避风头隔天就要回去的,谁知她竟拎了个小行李箱来,“你这是要在我家住多久?唐伯伯真的要找你,你住在这儿也躲不掉啊。”   “等后天我爸出差了我就回去,不过我这些东西先放你这儿。”唐恬狡黠一笑,打开了箱子,释出一蓬淡淡的甜香。   原来那小箱子里琳琳琅琅塞得全都是香水、丝巾、绒毛玩具之类的小玩意儿,还有架军用望远镜。苏眉蹲身拨了拨,“叶喆给你的?”   唐恬点点头,“我怕我爸看到了给我扔出去,’寄存’在你这儿比较保险。”   苏眉站起身来莞尔笑道:“那你这些’宝贝’要在我这儿寄存多久啊?”唐恬慢吞吞地扣起箱子,“要是我爸真不让我跟他来往,那回头你帮我还给他吧。”   苏眉把那箱子放进边柜,背对着唐恬道:“那你自己的意思呢?”   “其实我跟我妈说了一点。”唐恬抿了抿唇,“我妈也说我跟他不大合适。”   苏眉讶然:“唐伯母见过他了?”   “没有,我没说是谁,就说大概有这么一个人,想跟我交往。”唐恬赧然道:   “我妈妈的意思跟我爸差不多,觉得这样的人不大靠得住,而且我年纪还小。”   母亲的话,唐恬只说了一半。唐夫人教导女儿,顺手便拣了苏眉的例子——“你年纪小,好多事都不懂,你看黛华,拗着性子要嫁给许兰荪,现在呢?妈妈也年轻过,你们这个年纪,天上飘过来一朵云彩,都能在上头看出个’love’来,只瞧得见眼前这么一寸的事……”   “许先生的事是意外!就算我找了个你们人人都喜欢的男朋友,忽然有一天出门被车撞死了,难道也怪我?”唐恬忍不住反驳。   “不许胡说!”唐夫人在女儿手上打了一下,“就没有这样的意外你想想……你们学校英文系有个姓童的教授,嫁了你们学校先前的一个副校长,她先生大她两轮,八年前去世的。两个人再好,也就是那十几年的事,她以后十年二十年都是一个人。所以说,你们这些小孩子……”   “可是苏眉喜欢许先生啊,要是跟自己不喜欢的人在一起,日对夜对一辈子,更生不如死咯。”   唐夫人哭笑不得,“我不跟你争,你年纪还小,等毕了业再交男朋友也不迟。那男孩子要是真的喜欢你,再过两年自然也是喜欢你的;要是随便追女孩子玩的,那不在一起,也不可惜。恬恬,你说呢?”   她还能说什么呢?   “明天礼拜天,咱们去看电影吧。”   唐恬折了报纸上的影讯给苏眉看,“《擒凶记》,希区柯克的片子,听着就吓人。去年那部《后窗》你没看,真可惜!我看到后面,心都要跳出来了!”   苏眉拿过报纸,见小小的海报印着一男一女两张惊恐的脸,轻声笑道:“你要看电影,还要我陪吗?”   唐恬偎在她肩上,嘟着嘴道:“你跟我一起去嘛,要是被人看见我跟他出去,那不是’顶风作案’吗?”   “你跟他约好了呀?”苏眉翻过报纸,用眼尾的余光撇了撇唐恬。   唐恬讪讪笑道:“我们上个星期说好去看的……我已经跟他说了,叫他多买一张票;反正我不在家,你一个人在家也没意思。”   “你没来我家的时候,我都是一个人呢。”苏眉微微一笑,刚想说“好吧”,转念间便想到唐恬约了叶喆,叶喆会不会再约别人呢,脸色不由自主便凝了凝:   “就你们俩吗,没有叫别人?”   唐恬在她肩上揉捏着道:“没有啊,我说要叫你一起他还不大乐意呢。”说完,自己脸上先红了。   苏眉这才点头应道:“好吧,我去当一回电灯泡,顺便蹭场电影看。”   电影下午四点三刻开演, 可刚过了三点,唐恬就催着苏眉出门,苏眉奇道:“你不是’派人’去买票了吗,干嘛这么早去?”   唐恬面露尴尬:“我们约的和平戏院。”   苏眉闻言愈发诧异了,他们约的这家戏院距此隔着大半座城,“那么远?就是大华也近些。”   “偏一点不容易碰到人嘛。”   苏眉失笑,“你想得真周到,一场电影不到两个钟头,我们这一来一回也得三个钟头。”   两个人搭着电车晃过去,一路上谈谈说说,倒也不觉得太久。到了戏院对面,只见售票处的队伍排到了街边,唐恬同苏眉牵着手下车,自赞道:“还好我让他不要来接我们,早点过来买票。”   苏眉见戏院门前人来人往,一眼看过去没有叶喆的影子,便问:“你们约了在哪儿等吗?”   “他说他就在门口。”唐恬一边过马路一边张望,蓦地抬手指过去,“那不是吗?他穿制服的,那么显眼。”   苏眉顺着她手指的方向去看,才望见叶喆站在侧门的台阶上,半边身子都被前头一株高大的法国梧桐挡住了,本想揶揄唐恬一句,还是忍住了。   23、垂杨(二)   她们一过马路,叶喆便挥挥手迎了过来,虽然打招呼的时候仍尊称苏眉一句“师母”,敬意却不多,丝毫不避嫌疑地从衣袋里摸出手帕在唐恬额头上按了按:   “热吧?还不让我去接你。”   接着就去拉唐恬的手,苏眉非礼勿视转过脸去研究戏院外墙上的海报,唐恬忸怩了一下,也就由他拉着往戏院里走了。   叶喆买的是8排正中的挨在一起的三个位置,两单一双,苏眉欣然拿过那张双号的票,对唐恬笑道:“你们单号走这边,我走那边。”   三个人刚一坐下,便听唐恬“哎呀”了一声,“忘记买汽水了。”   “你放心,我差人出去买了。”叶喆道:“你不是不爱喝戏院里的汽水吗?”   唐恬听了,颊边闪出一个酒窝来,“戏院不是不许自己带饮料进来的吗?”   叶喆笑道:“许不许别人带我不知道,反正这人准能给你带进来。”   苏眉隔了唐恬听着叶喆的话,心底突地颤了颤,旋即意识到戏院里的座位已经满了七成,自己右手边的位子还是空的。   她维持着温和庄谨的笑容,微微探了探身,对叶喆道:“今天还有别人来吗?”   叶喆转过脸来刚要答话,忽然视线向上一扬,笑道:“喏,来了。”   刹那间,苏眉竟不敢立刻回头去看。   垂低的目光顺着前排的椅背滑下去,又沿着旁边一个女子的旗袍镶边慢慢游上来——那女子收了拢了膝盖,给正往她身边走的人让出空隙。   一声温厚清晰的“不好意思”就响在头顶,裤线笔直的深榄绿制服迫着她一瞬间阖了下眼帘。   他答应了不跟她见面的,他怎么会来呢?   “哎,你怎么来了?”   唐恬见虞绍珩手里拎着两个纸袋,已经被凝结的水汽洇湿了,喜道:“你都买什么了?怎么带进来的?”   虞绍珩肃然跟她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唐恬吐了吐舌头,立刻改用喉咙说话:“酸梅汤有没有?”   虞绍珩在苏眉身边的空位坐下,直接递了个袋子给唐恬,唐恬打开一看,里头果然有一杯酸梅汤,还有一瓶苏打水,她捧了那酸梅汤吸了一口,对虞绍珩笑道:“多谢啊。”   苏眉半低着头,僵着身子目不斜视,心里却如坐针毡,眼见得他又放了杯饮料在自己手边。   “梅子绿茶,可以吗?”他凑近了她说的,声音低而温柔,她额角的刘海仿佛都能感到他的气息,她的耳廓一定红了。   他的声音低得暧昧,这么寻常的一句话,他不必压到她耳边来说;但这是戏院,戏院里 ,声音越低才越有礼貌。   她眼观鼻鼻观心地用冷淡的口吻说了声“谢谢”,他仿佛是轻笑了一声,又凑过来,低声说了句“不客气”,四周的灯光渐次暗了。   现在什么都晚了,她忽然觉得一阵委屈,她再去问唐恬“你不是说没有别人来吗”也晚了,她站起来要走也晚了,她现在去跟叶喆换位子也完了……只能让别人觉得她矫情得莫名其妙。   放映机的光束从高处越过,在银幕上打出了片头,一圈白色五星环在积雪的山顶。   好了,她是来看电影的,据说这导演最擅长造悬念,她全部的注意力都会放在片子上的,她边上总会坐着人,她就当是她不认识的人好了……她正打定主意要全神贯注的看电影,他偏又靠过来同她说话:   “是这里冷气太凉吗?”   “没有。”她赶忙摇头,这才发觉自己绞紧了双手,脚踝也并在一处。   她盯着银幕,一丝余光也不也没有看他,但却明明白白地知道,他正看她。   “是我在这儿,让你很不舒服吗?”   他问得好有自知之明!苏眉忍不住转脸去看虞绍珩,却见变幻不定的光束中,他的轮廓的面容有一种冷艳的俊美,熠熠眸光让她有一瞬间的失神。   她匆忙回头,全然不知该如何回答他的问题,只道:   “你看电影就不要说话了。”   他却反而更凑近了些,几乎就要贴到她鬓边:   “要是真的让你不舒服,那我就走了。”   她怕惊动了身边的唐恬,连避他都不大避得开;她咬了咬唇,带着一股豁出去的悲壮,应了一个字:“好。”   虞绍珩挑眉,“小没良心的。”   像是自言自语,却叫她听得一清二楚。   苏眉只觉得脸庞倏地被点着了似的,他的口吻带着一种亲密的轻佻,他是在说她?   是她听错了,还是他疯了?   她的手指都在颤抖,大大小小的雪球从她心口扑扑腾腾地滚下来,仿佛雪崩的前兆。   “你不是要走吗?”她小心而吃力地问。   他拿起自己手边的纸杯,一缕若有若无的咖啡香气飘到了苏眉鼻端。   虞绍珩慢慢喝了一口,仍是轻而又轻地说道:“你对我这么坏,我为什么要让你舒服?”   他近乎小孩子撒娇的语气让她惊恐地几乎想要大喊一声,但任是她心里有怎样惨绝人寰的天灾人祸,此时此地都只能沉默,除非她疯了!   而就在这个时候,他忽然笑了,温文尔雅地看着她,轻声道:   “我开玩笑的,看电影吧,这片子挺好看的。”   苏眉愣了愣,只见虞绍珩神色端然地注视着变幻的画面,仿佛换了一个人。她半信半疑地收回目光,他果然再没开口,悬疑片最能抓人心弦,她看着看着也被吸进去了。   电影渐到高潮,苏眉手里的绿茶喝到一半,自觉地不敢再喝,怕有突发状况不留神呛到了自己。   她把纸杯往扶手里插,插了几下都放不进去,忽然杯子低了一下,放下来时,左右转了转,感觉却都不大对。她转眼去看,原来那杯子根本就没插在扶手里,却是被虞绍珩托住了。   之前的尴尬一股脑地涌上来,她正不知所措,音箱里的一声惊叫暴露了银幕上的暗杀,也掩住了她的失态。   她手里的杯子被他接过去,搁回了原处。   灯光复亮,善恶有报,观众也松了口气。人们纷纷从幻境回到人间,仍免不了热议一番入桃源而归的见闻。   唐恬叽叽喳喳同叶喆说个不停,苏眉只默默随着人流退场。从戏院里一走出来,唐恬便道:   “咱们晚上吃什么呢?”   叶喆自然是一副听吩咐的态度:“你说。”   苏眉站在虞绍珩身边,便有隐隐的虚脱之感,本能地不敢再和他们去吃饭,遂笑道:“你们去吧,我还有事,先回去了。”她心知唐恬会出言挽留,便立刻去想推脱之辞,谁知唐恬和叶喆还未开口,虞绍珩便道:“那我送你吧。”   叶喆闻言,欣欣然给虞绍珩递了个眼色,却被唐恬瞪了回去:“吃完饭我们再一起回去,今天是礼拜天,你也没什么要紧的事啊。”   苏眉听到虞绍珩那句“我送你”,背脊上就窜过一道电流,片刻间便改了主意:   无论如何,跟唐恬在一起才是最安全的。   23、垂杨(三)   唐恬怕被相识的人撞见,便跟叶喆商量找个僻静的地方吃饭,叶喆想了想,自己常去的地方大多热闹,便问虞绍珩。绍珩道:“去三雅阁吧,我们去得早,兴许还有靠湖的包间。”   三雅阁是老字号的鲁菜馆子,店在沁玉泉公园里,踞湖而立,西北两面皆是湖水。湖岸上,大株大株的垂柳,千丝万条,蘸着一湖细碎的粼光,荡风拂水,三雅阁周围特意植了大片的荷花。   从二楼包间的窗子看出去,满目的柳丝白莲,晚风掠湖而过,荷香四溢。唐恬捋了捋探到窗边的柳条,对虞绍珩道:“你怎么知道这么多吃饭的地方?”   虞绍珩闲闲道:“因为我吃饭比你多几年。”   唐恬撇了撇嘴角,对他这句正确的废话也想不出什么可以反驳之处。   四人挨着包间里的圆桌落座,叶喆和苏眉自然都贴着唐恬,虞绍珩一边同他们三人推荐菜品,一边不动声色地坐在到苏眉右手。他一坐下,苏眉便以手支颐去听唐恬说话,连一个眼神也不肯泄露给他。好在她本来性子就安静,倒也不显得格外沉默。   席间一道“西施舌”引了唐恬的兴趣,她细细品了,吃在口里似是蚌肉,但长圆的形状却又不像。   “其实就是沙蛤,取个别致的名字当噱头罢了。”虞绍珩解释道。   唐恬又尝了一箸,皱眉道:“这名字一定是男人起的,倒不想想吃这道菜的还有女人呢。”   说话间,侍应又来上菜,房门一开,却先让进来一男一女,男的三十五六岁年纪,穿着应季的浅色西服,携着个女伴笑嘻嘻地走了进来,“真是巧了,遇到你们。”   这人唐恬先前也见过,是叶喆的朋友,叫魏景文,跟着他进来的女子却是个生面孔,穿着一条孔雀绿的无袖雪纺裙,同色的羊皮尖头鞋约莫有近三寸的高跟,烫过的长发用一支水钻簪子挽在脑后,一路进来笑吟吟的,像是和屋里的人很熟。   叶喆见他们进来,连忙起身笑道,“是不巧吧。”说着,别有意味地打量了一眼魏景文身边的女子,“徐小姐,好久不见啊。”   原来那女子既不是魏景文的太太,也不是他那个叫纪雯的外宅,却是此前同他们一道打过牌的徐樱丽。   众人两厢寒暄,包间里的四个人,魏景文只不认得苏眉,因她挨在虞绍珩身边,不免留心看了一眼,见她年纪甚轻,打扮却十分寒素,身上只一件墨蓝色暗格纹的短旗袍,一件首饰也无——他自觉识人练达,一眼看过去却也吃不准苏眉的身份,看她似乎同唐恬熟络,年纪又相仿,想必是唐恬的女朋友。难道是唐恬和叶喆想要介绍给虞绍珩的?   想到这里,便又多打量了她一眼,觉得这女孩子虽说眉眼净丽,但怎么看都少了点少女的娇憨活泼,举止态度太过娴静了些,然而她眉间一粒嫣红的朱砂小痣,从斜掠的薄刘海下绽出一点娇娆,反差间的异样,叫人觉得别有风致。   他虽然留心苏眉,但他们既然没有介绍,他也就不好刻意相询,徐樱丽却好奇同虞绍珩在一处的女孩子是谁,含笑目视着苏眉,道:“这位小姐是?”   苏眉微一犹疑,没有立即开口,便听虞绍珩先答道:“这是唐小姐的好朋友,苏眉。”   徐樱丽的眼波在他二人身上来回溜了一遭,才笑道:“苏小姐,你好。”   苏眉才反应过来,并没有人给她介绍眼前这女子是什么人,只好含混地点头道:“您好。”   那边厢魏景文同叶喆说了几句便要告辞,叶喆客套道:“既然碰见了,你和我们一起?”   魏景文理所当然地辞道:“不了,我那边还一桌人呢,改天再约。”说罢,同叶喆和虞绍珩碰了一杯,便携了徐樱丽一同出去。   他二人一走,苏眉理着旗袍落座,颊边没来由地有些发热,转眼间正同虞绍珩的目光撞到一处,连忙垂着眼避开去。   唐恬却在琢磨叶喆和魏景文方才聊的那几句话,对叶喆道:“他不是海关的么,他自己也做生意?”   叶喆道:“他不做生意,是海关要处理罚没的走私品。”   唐恬想了想,又问:“你为什么要买那些东西,别人也去买吗?”   叶喆笑道:“当然了,我才买多少。”   ——————   四人吃过晚饭下楼,正是夜幕初降的时候,唐恬自觉不容易被人撞见,便活泼了许多,沿着湖岸走了一段,有意无意间,她和叶喆就把另外两个人撇开了一段距离。   苏眉不好意思赶上去和他们并肩而行,只好同虞绍珩跟在后面。她右手搭在自己的左臂上,走路的姿势越来越拘谨,专心致志地低头看路,却见柳浪里的路灯斜斜照过来,把她和她的影子叠映在了拼花砖面的步道上。   她不由自主地撤开了一点,让地上的影子有了一道时隐时现的缝隙,若即若离。树下的花圃里种了玉簪,修长的白色花朵,一簇一簇,在幽蓝的夜色里散发奇异的洁白光泽,摇摇曳曳,在她心口晃出一波波涟漪,此起彼伏。   这沉默让她不安。   她希望他能说点什么,却又怕他开口。他想起下午在电影院里,他自言自语地抱怨和几乎贴到她耳边的低语……他们决不能这样交往,她惶惑地想,哪怕他是在“开玩笑”,她一点都不觉得好笑。   他那样聪明,她同他说不再见面,他怎么会不明白呢?他是故意曲解她的意思。   她须得划一条清清白白的楚河汉界给他看,他们之间,有些东西不可逾越。   她该怎么说呢?她不想让他太难堪,亦怕他同自己纠缠。她和他相识越久,就越觉得他捉摸不定。他越是光彩映人玉树琳琅,她就越觉得他身后似有一片密林,弥漫着幽芳雾气,深静莫测。   花朵,皆开在荆棘上。   她不仅要阻止那些让她难以置信的暧昧,还要抹掉她自己的不应有的好奇——有光的地方,就有影。   她看见的都是光,那影呢?   23、垂杨(四)   苏眉望着唐恬和叶喆牵手而行的背影,很快意识到现在也许就是最好的时机:   他们在这里说话,谁也不会察觉;唐恬和叶喆又离得不算太远,他绝不至于在这里同她争执;退一万步,就算他真的同她纠缠,这里也不像电影院那样叫人避无可避,她随便找个什么借口追上摊唐恬就好……不管他怎么想,待会儿她同唐恬一起回去,他们就不必再有什么纠缠了。   她在心里认真措了措辞,用最客气的语气试探着开口:“绍珩。”   她声音极轻,但他们离得这么近,就算是只蚊子飞过去,虞绍珩也该听得见,可他偏偏满眼惑然地转过脸:“你叫我?”   “嗯。”苏眉眸光闪烁,话还没出口,心跳却骤然勃动,不觉站住了脚步,“是这样,我……”然而,她的勇气还没把风帆鼓好,就被虞绍珩打断了:   “你刚才叫我什么?不好意思,我没听清,你再叫一声。”   他这句话在苏眉听来,怎么都像是通俗小说里不规矩的浅薄调戏,可是他这样笔直地站在她面前,神色端正肃然,面上一丝笑意也没有,容不得旁人去猜测字面后的意思。   她只好忽略掉他的“不规矩”,正色道:“虞先生,我是想跟你说……”   “呵——”虞绍珩听着,忽然莞尔一笑,“‘虞先生’是外人称呼我父亲的,怪不得我没留意你叫我,你想跟我说什么?”   苏眉咬了咬牙,道:“这些日子,有些事可能是我误会你了。大概你心地好,待人总是很周到体贴。”她先送了顶高帽子给虞绍珩戴正,才转折道:   “可是我毕竟是你的师母,和你其他的女朋友不太一样,我想,我们最好……”   “我没有其他的女朋友。”虞绍珩淡淡一句,驳得苏眉几乎怔住,旋即省悟到自己的话略有歧义,忙道:“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想说,我们不适合有太密切的交往,不管是见面,还是其它……你今天跟我开玩笑的话,也很不合适。我们之间,最好保持一点距离。”   她一口气说完,怕虞绍珩难堪,顿了顿,又道:“如果我误会你了,还请你原谅。”   她忐忑地望着他,夜风把近旁的柳枝荡到了她肩上,初升的上弦月像一弯银白的微笑的唇,照出他轮廓分明的面容,没有一丝尴尬或恼怒,只有月牙一般清辉无限的笑意:   “如果我说,你没有误会呢?”   “呃……”苏眉错愕,她已经提前宣布了拒绝,他为什么还要做出多余的追问?   然而,他要做的不仅仅是追问。   就在她错愕的那一瞬,他的身影忽然遮住了娟娟月色,与此同时,她只觉得唇间有刹那的温热和蜻蜓点水般的轻柔吸吮。   只是一秒,或许更短。在她反应过来他做了什么之前,他就离开了。   唇瓣上,一层薄薄的湿热迅速而又缓慢地蒸发,那异样的触感渐渐传达到她的理智,告诉她发生了什么——她面上的错愕,开始不能抑制的颤抖,她像初次离开巢穴便突然落入陷阱的猎物,无法理解这世界突兀的漏洞。   虞绍珩也有些惊讶。   他径直在她唇上落了一吻,他预备了她要跟他“闹别扭的”,反正他有把握在惊动其他人之前把她按住……可是她居然没有任何激动的反应,就那么柔柔的站在千丝万缕的柳影里,微微颤抖,却连一句骂他的话都没有。   她这么乖,他不能辜负了她。   于是,他抬手握住她的腰,真正吻了下去。   他毫不费力地吮开了她的唇,他从来没有试过这样全然没有配合的亲吻,但任由他攻城掠地,她丝毫也没有抵抗,他能察觉到沉没在他唇齿间的柔软和禁锢在他手中的腰肢如何惊慌战栗,但她一点也没有抵抗。   直到,他听见她嗓子里压抑出了一声呜咽,她的身体突然剧烈地挣扎起来,像被拖离水面的鱼。   然而,晚了。   他轻薄了她,她颤抖着确认了这件事,他居然轻薄她。   即便他近来每每让她觉得暧昧,即便她揣度他有几分非分之想,但她从来不觉得他会不经允许就这样轻薄她。   他雍容有礼,他温雅谦和。他扫了雪还会在院子的角落堆个雪人,她说不见他,他便只好给她寄邮件……可是,现在,他居然在公园里,在离他的朋友不过二十米的地方,轻薄她。   她必须马上离开这儿,离开他。她甚至不能在这里跟他理论,如果这件事被旁人发掘,她……她必须马上离开。   然而,晚了。   苏眉刚刚想好对那个蜻蜓点水般的“亲吻”该如何反应,他就又一次吻了下来。   真正吻了下来。   他揉开她的唇,吮住了她惊惶失措的舌尖。   一泓冰泉浇进她的脑海,冻住了她所有的思想。   比难以置信更难以置信的瞬间,让她几乎怀疑自己是在做梦;但那切实的刺激又把她拉回到现实。   她终于明白过来。然而,晚了。   他扣住她的双手,从脑后托住她。他的控制坚如镣铐,但唇齿间的掠夺却缠绵而温柔。这样的抵抗太不对等,她连呼吸都不得不仰赖他的恩允,她在徒劳的挣扎中渐渐失去力气。   但有一样东西他阻止不了,大颗大颗的泪珠从她的鬓发间滑到了他手上。他放开她的唇,逡巡着吮到了她润湿的眼尾。她毫无抵抗的战栗和突如其来的挣扎让他明白,她刚才不是乖,是被吓呆了。   反射弧这么长,有点笨笨的。   他放开了她的唇,他笃定苏眉不会叫,这样的事,她比他更害怕让人知道。   他把她几乎要软倒的身体按在自己胸口,一手揽紧了她,一手在她背上轻轻拍抚,安慰般地低语道:“你没有误会,我就是这个意思。眉眉,我喜欢你。”   怀中的躯体意料之中的挣了一下, 只换来更紧的禁锢。苏眉用力抿紧了嘴唇,蕴着眼泪的眸子盛着晶莹的月光,艰涩的开口:“你是不是疯了?”   虞绍珩淡笑着托住她的脸,在她额上轻轻一吻,“我就是这个意思,我喜欢你。”   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他们此时此刻的姿态正像一对热恋中的情侣,但苏眉的回应却一点也不浪漫,她眼里慢慢浮出一层恐惧,惶惶然对他的表白下了个定语:   “ 你疯了。”   虞绍珩却像是并未察觉他们的对话完全在两个轨道上,笑意温存地抚了抚她的头发,“你乖乖的,我去跟叶喆他们打个招呼,说你有点不舒服,我先送你回去,好不好?或者——我们再散会儿步?”   苏眉面色雪白,在芜杂的思绪中强忍住一股酸楚,“我自己回去,不劳你了。”   虞绍珩慢慢放开她,柔声道:“我现在过去跟他们说,你在这儿等我,你要是敢走——”他脸色一沉,苏眉不由自主地缩了缩身子,却见虞绍珩忽地眉眼皆弯,觑着她掩唇一笑,“反正我追得上你。”   她当然不会走,她泪眼婆娑的样子不能被唐恬和叶喆看到,她自顾自走了,也只会叫他们觉得奇怪。她至少要走出他们的视线之后,才能甩脱虞绍珩。可是他说得没错,她甩不脱他。至少今晚,她甩不脱。   她觉得自己像是在走一座迷宫,仿佛每一个岔口都可以随意去选,但实际上只有一条被预设好的路。   唐恬和叶喆笑闹而行,浑然不觉身后出了状况,待虞绍珩赶上来同他二人交待说苏眉不舒服,要先回家去,叶喆再没有不乐意的。唐恬问了几句,虞绍珩一会儿含糊其辞,一会儿又打保票说苏眉没事,回去早点休息就好,末了给唐恬递了个眼色,唐恬一愣,旋即大悟,纳着闷儿道:“她好像不是……”话到一半,脸上一热,赶紧住了口。   虞绍珩一路回来,果然见苏眉老老实实站在原地,一步也没有挪,然而他才刚一走近,她一言不发转身便走。虞绍珩不紧不慢地跟在她身后出了沁玉泉公园,才越到她身前替她拉了车门:   “上车吧。你搭电车也好,走回去也好,我总要跟着你的。”   苏眉咬着唇盯了他一眼,俯身坐进车里。虞绍珩一边开车,一边从后视镜里打量苏眉,今天的事,她气他也不奇怪,只是她这样不吵不闹不给他一耳光,倒让他略有些担心。她这一年,顺心的事不多,都憋在心里,绝不是好事,遂道:“今天的事是我唐突了,你要是恼我,打也好骂也好,都由你。”   过了半晌,也没听见苏眉答话。   车子转到竹云路,虞绍珩刚绕过车头,便见苏眉已经自己推开车门,下车站定,却并没有马上逃回家的意思。   虞绍珩走到她身前,打迭出几分赧然 来:“我说了,要打要骂都由你,你不要自己回去生气。”   苏眉抬起眼,戒备地看着他,幽幽道:“是不是因为我嫁过人,你就觉得我可以随便……”她说着,嗓子里一哽,再说不下去了。   23、垂杨(五)   虞绍珩注视着她乌沉沉的眸子,低头一笑,“你这就误会我了。我很认真的,你要是不信,可以试试嫁给我……”   苏眉愕然退后一步,眼中唯有惊惧:“这种话你不要再说了!”   虞绍珩抿了抿唇,笑微微地觑着她,“你是怕我不认真,还是不喜欢我?”   苏眉双眉紧锁,转身就走,虞绍珩却伸臂拦住了她,“你问的,我说了;我问的,你可还没说呢。”   苏眉侧转了身子不去看他,从面颊到颈子的线条都绷成了上紧的发条:   “我没什么要说的,我以后也绝不会再跟你见面了。”   虞绍珩笑道:“这可说不准,就譬如今天——我没有约你,你也没有约我,可我们还是见着了。”   一丝惊惶从苏眉面上掠过,她只想立刻从他身前逃开,然而虞绍珩却适时地握住了她的手肘:   “眉眉!”   他掌心的温热灼得她浑身一激,“你不要这样叫我!”   虞绍珩却置若罔闻,“眉眉,我是认真的,你好好想一想,待会儿做梦的时候想,就想一次……”他的声音越来越轻,“你和我,如果我们在一起,会是什么样?”   说完,便放开了她。   苏眉像被人握在掌中又释出的蝴蝶,翅膀折了角,笨拙地滞了滞,才斜着身子迟迟飞离。   半湿的头发拢在肩上,苏眉脸颊火烫,镜子里的面孔仿佛有些模糊,平日并不引人注目的唇瓣此刻艳色殷殷,她小心翼翼地用指尖碰触,瞬间便想起那个深切地令人惊骇的亲吻。   她没想到,他会用这种方式来证实她的猜测。她在脑海中追索过往的鳞毛凤爪,她想知道是从什么时候起,是因为什么,让他对她有了这样匪夷所思的想法。   是他到她家里来吃面那一回吗?现下想来,他对鲁涤安的敌意倒说得通了。她想起在在云岭被他剪断的风筝,想起元宵夜他堆在墙角的雪人,想起他送来的茶叶和信笺……她分辨不出哪些是他纯然无辜的善意,哪些是别有用心的殷勤?   苏眉想得心烦意乱,盼着唐恬快点回来,却又怕唐恬回来;思来想去,索性换了衣裳上床,她不要再想了,反正她绝不会同他再有什么瓜葛的。   她平躺在床上,闭上双眼,想把自己沉进静夜,虞绍珩的话不期然闪了出来:   “你好好想一想,待会儿做梦的时候想。”   她骇然睁开眼睛翻身坐起,她要是梦见他怎么办呢?   “就想一次,你和我,我们如果在一起,会是什么样?”   荒谬!   她低语出声,一件绝不可能发生的事情,她为什么要去想?   他的话,像一大蓬松软甜糯的棉花糖,云朵般擎在她面前,她不愿意咬破。   “你是怕我不认真,还是不喜欢我?”   她当然不喜欢他,他那么一个……她想挑剔出他让人难以忍受的缺点,一时间,竟没能立刻想出来。唯有今晚,他……她又想起那个让人难以忍耐的窒息般的亲吻,简直是下流!他真是疯了!如果被别人撞见,该怎么办?   她和他,她想象得出唐恬的表情,还有别人……一辆飞驰的汽车突然刹停在苏眉的脑海中,她惊觉自己落进了一个圈套,她真的在想他说的事:你和我,我们如果在一起,会是什么样?   外头有开门的声音,是唐恬回来了,苏眉连忙侧身转向墙壁,不声不响,装作睡去多时了。   翌日,苏眉早起,连出门那一刻都有些胆战心惊,生怕一打开门,虞绍珩就会出现在门口。所幸一天下来平安无事,倒是林如璟仿佛比她还要心神不宁的样子,脸色也有些苍白。   “林老师,你是不是不舒服?”苏眉走过来问。   林如璟道:“没什么,大概是天热贪凉,冷气吹得久,有点感冒。”   苏眉看了眼挂钟,“你要是不舒服就先回去休息吧,反正再有一个钟头也下班了。”   林如璟思量了一下,点头道:“好,那我先回去了。”   到了临下班的钟点,唐恬笑眯眯地来寻她:“我爸出差走了,我今天回家住,我妈叫你一块儿过去吃饭,走吧?”   她二人一道去了唐家,唐夫人为着待客,亲自下厨烧了条鲈鱼,唐恬尝了,评判道:“妈妈,现在苏眉做菜比你做得还好呢!”   唐夫人道:“你以为人人都像你,饭来张口……”一边笑,一边说起唐恬有次在家里煮粥,架好了锅就忘得一干二净,等想起来得时候跑进去看,本以为锅要烧干了, 没想到厨房里清清静静,锅里水是水,米是米——她根本就没开火。唐夫人说罢,起身给苏眉布菜:   “尝尝阿姨做得鱼,提点意见?”   苏眉忙道:“谢谢阿姨,我自己来。”说话间,目光蓦地一跳,落在唐夫人旗袍领口的别针上,银光璀璨的花束形状和那日林如璟佩在衬衫上的几乎一模一样——怪不得她觉得林如璟的胸针的眼熟。苏眉口中含着绵柔的鱼肉,吃不出滋味,刹那间想不久前的那个雨夜,车窗中林如璟的侧影,她抬起眼,正碰上唐夫人笑意盈盈的目光:   “怎么样,这鱼还行吗?”   苏眉连忙点头:“很鲜的,好吃。”   唐恬在一旁揶揄着母亲笑道:“妈妈,鲜是因为这鱼自己长得好,不是你做得好。”   23、垂杨(六)   苏眉面上专心致志地听唐恬说暑假要到报馆做实习生的事,眼尾的余光却总是晃到那胸针的光芒,她想赞一句“阿姨,你这胸针好漂亮”,话到嘴边,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问。她不应当去窥探别人的生活,只是——她看着唐恬眉飞色舞的面孔,如果她真的知道了什么,她要不要告诉她呢?   苏眉开始觉得头痛,她的生活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涌进了这样多的光怪陆离。   她从电车上下来,慢慢散步回家,正要过马路的时候,忽然发现小院门前端端正正的放着一株擎满白色穗状花束的盆花。苏眉心头一凛,警惕地朝周围看了看,见目之所及都没有她担心的那人,才将信将疑地走上前去。   才一走近,便嗅到了幽浓的甜香,原来是株晚香玉。她蹲下身来,仔细检查了一遍,没有信,没有卡片,只是一株花,其它的什么也没有。   可是她知道,一定是他。   这人怎么这么无聊?   苏眉咬了咬唇,把花盆移到墙边。她若拿进去,他就得逞了,她偏不上他的当。等他看见一盆花都被她拒之门外,他就懂得她的意思了吧。   苏眉狠了狠心跨过门槛,仔仔细细把门锁好,这才松了口气。   她到厨房烧水,一眼瞥见窗台上磕破了杯沿的茶盏——是他和鲁涤安到她家里来的那天,她不小心打破的。苏眉想起那日他在这里洗碗,小小一间厨房被他的人衬得分外潦草。此刻身在其中,仿佛一转身就会碰到他的人。   她想要冲水沏茶,目光扫过挨在一处的茶叶罐子,亦都是他拿来的。苏眉心里有些发慌,他寄给她的画册放在书柜的最上一层,案头的《玉台新咏》也是经他的手拿来的;他写的茶笺夹在她的笔记簿里,笔记里有他送给她的钢笔划出的粉红色波浪线;他在院子里扫过雪,在这屋子里吃过饭,她家门外现还放着一株跟他脱不了干系的晚香玉……连她最好的朋友都在和他的朋友谈恋爱。   她一直觉得她和他没有太多瓜葛,可是到了这一刻,她才惊觉,她身边处处都是他的痕迹。苏眉屈起手指掩住嘴唇,又蓦地放下了,那个深切而惊骇的亲吻,让她总觉得双唇隐隐发麻。   苏眉这一晚都睡得浅,一闭上眼,不是想起唐夫人的胸针,就是想起了门外的晚香玉。以往她进到图书馆大楼的时候最觉得安心,可是今天她一路进来,总是有些惴惴,她希望所有的事都是巧合,或者是她看错了记错了,是她自己妄生小人之心……否则,她不知道该怎么面对林如璟,更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唐恬。   她今天是踩着点进到办公室的,坐在办公桌前的林如璟刚跟她打了个照面,脸色骤然一变,起身冲到了办公室另一侧,冲着废纸篓干呕了起来。   “你怎么了?”苏眉赶忙要去倒开水,却听林如璟抛来一句:“门关上!”   “哦。”苏眉依言关了房门,倒了杯热水送到她身边,轻声道:   “你是不是病了?看大夫了吗?”   林如璟又呕了两下,才回头接过杯子,打量着苏眉道:“你想说什么就说吧。”   苏眉怔了怔,强笑着摇了摇头,“没什么,我就是说你要是生病了,就请假休息一下吧,后天就放暑假了,也没什么要忙的。”   林如璟慢条斯里地喝着杯子里的水,唇边渐渐浮出一缕讥诮的笑意:“你年纪不大,倒也很会装模作样。”她放下杯子,目光垂得很低,满不在乎地笑道:   “你说出去,我也无所谓,我怀孕了。”   “啊?”苏眉愕然。   林如璟嗤笑了一声,“你又不是小姑娘,这都看不出来?”   苏眉有些尴尬,不知道该做出一个什么样的表情才合适,本能地说了句:   “不好意思,我真的没留意。”   林如璟看了看她,摇头一笑,“好吧,那你现在知道了,你打不打算告诉你的好朋友?”   她话音未落,苏眉的脸色就已然变了,她一直逼着自己不去猜谜语被别人直接翻出了谜底,她觉得在这件事里,林如璟应当是新需谨慎小心翼翼的那个,可是事到临头,却完全不是她想的那样。而林如璟问得也是最困扰她的一件事,她不说破,那还只是自己捕风捉影的揣测,可她居然堂而皇之地说出来,那她怎么办呢?   林如璟见苏眉不答话,便道:“那天晚上我们从你家那边路过,你在路边打电话,他没看见你,可我看见了——你也看见我了吧?”   苏眉默然点了点头,林如璟低低笑道:“你是唐恬的好朋友,她爸爸有这样的事,你怎么不告诉她?”   “我觉得,你和唐伯伯不会是我想的那样。”苏眉的神色有言之不尽的伤感,“我和唐恬小时候就认识了,她们家一直都很好……”她犹犹豫豫地说道:“你还是不要和唐伯伯在一起了。”   她说一句,林如璟就笑一下,待她说完,林如璟却不笑了,直直看着苏眉道:   “如果他们真的很好,她爸爸又怎么会和我在一起呢?”   “可是,这样的事对谁都不好……”   苏眉急切地想要把这件事情就禁闭在这间办公室里,林如璟却忽然轻轻冒出一句:   “我和他在一起已经十年了。”   苏眉闻言,整个人都僵住了。   十年,如果林如璟说的是真的,那这么多年,她和唐恬看到的是什么?   林如璟瞟了她一眼,略带自嘲地笑了笑:“你不信是吧?有时候,我自己也不愿意相信。他早先说等他女儿进了中学就离婚的,让我出去读书,等我读完书回来,正好在一起;可是等我回来,他又说等他女儿到了十八岁,就离婚;现在他又说,要等他女儿大学毕业……可是,我不想再等了。”林如璟话锋一转,直视着苏眉道:“所以,你要说就去说,我乐得你告诉她们。”   整整一天,她们再没说过一句话。   苏眉难得先走,一个人在学校附近的小馆子里吃了份双皮奶,可是清甜的乳香在舌尖便化得一点不剩,没有能叫人开心的余味。她怅然若失出来,直到天上飘起雨滴,才想起雨伞被她落在了办公室里。   夏天的雨转眼就要大起来,苏眉顶着手袋赶回家,急匆匆上了台阶,讶然发现门前又多了样东西,似乎是个野餐篮。   苏眉盯着那篮子迟疑了片刻,觉得还是有必要打开看看,如果里头是水果零食,这样的黄梅天气,却是不好丢在门外不管。她一边蹲下身来,一边腹诽那人狡狡狯。   谁知解开篮子一看,里头装得却是一只比果酱瓶子大不了多少的小奶猫,一身绒白软毛,正试着想要站起来,娇弱地叫人有些不敢用手去碰。许是雨中风凉,小猫有些瑟缩,苏眉赶忙扣上篮子,手忙脚乱地把猫抱了进去。   24、杜宇(一)   这猫太小,软茸茸的身子像没骨头,叫声嘤嘤咛咛,像个小小的女孩子;耷着脑袋的时候,很有些顾影自怜的意思。方才在夜色中看,以为是只小白猫,此时拿到灯下,才发觉这猫身上的绒毛是一层纹理隐现的银灰色。   苏眉没有照料过这样的小毛球,在它身上抚弄了几下,觉得该喂它吃点东西。忖度着这样的小猫大概和小孩子能吃得的东西差不多,便拆了一包牛奶饼干,用热水化开,沾在手心里试着喂给它。那猫果然肯吃,粉红的小舌头在她手心里舔得有滋有味。   苏眉被它舔得手心微痒,禁不住一笑,继而又皱了眉:这人怎么这样幼稚?   他送来一株花,她放在门外不理,他就搬来一只活物!分明是小孩子的恶作剧。   她收下这只小猫又怎样呢?   他那些乖谬至极的言辞她一个字也不会理!   苏眉拿定了主意,便一心逗弄手里的小猫。那猫也温顺得很,一边吃饼干,一边时不时地抬起圆滚滚的绿眼睛看看苏眉。她觉得手心的饼干被舔完了,刚想挪开再拿一点,那猫居然伸出小爪子搭了搭她的手,苏眉莞尔一笑,只觉得这几日来,最教她快活的便是眼前这一刻。   苏眉同林如璟默然相对了两日,总算放了暑假。只是她们二人还要按照值班表,轮班一周。林如璟挑了一三五,苏眉便值二四六,不用见面,便少了许多尴尬。唐恬去了报馆实习,虞绍珩也没有再出现,苏眉的日子突然间安静了下来。   然而,身外的世界越安静,心底的喧嚣便越清晰。那些不为人知的言语仿佛一个个平静而脆弱虫茧,不知哪一刻便会突然迸裂出让人意想不到的翅膀。   周六最后一天值班,学校里到处都是一片人去楼空的景象。苏眉取了报纸,见里头有一本林如璟订的电影杂志和一封挂号信,她拨了两次内线电话到林如璟宿舍,都没有人接;临下班时又打了一回,仍是没人接听,想是出门去了。   苏眉犹豫了一阵,还是决定下班时顺路送过去给她,若是人没回来,就从门缝底下塞进去,免得她东西锁在办公室里,林如璟不知道,耽误了什么事情,让她觉得自己是有心跟她赌气。   她并不想评判别人的生活, 但这件事委实叫她茫然。林如璟越是摆出一副不以为然的态度,她越是不敢告诉唐恬,更不敢去想如果她把这件事告诉唐恬,会有怎样的后果。   如今,离婚已经是件普通的事,貌合神离的夫妻传说也不少。如果林如璟说的是真话,那唐夫人是真的一无所知,还是不当一回事呢?世间最难揣测的,莫过于人心。她同唐恬说破了,反而叫所有人都难堪。   苏眉心事重重地下了楼,林荫道上的知了一阵赶着一阵地叫,如同声部合唱;而就在这一片宏亮的蝉鸣中,突然响起一声在苏眉听来极不和谐的招呼:“眉眉。”   这一声招呼落在苏眉身上,像是夜行的猫咪突闻异响,轻盈纤细的身形刹那间便定格在了虞绍珩的视线中。   幸而左右无人,苏眉颦眉怒视了虞绍珩一眼,低声道:“你不要这么叫我。”   虞绍珩低低一笑,“那你想我叫你什么?师母?”   苏眉的双唇颤动了一下,从前听惯了的称呼如今从他嘴里叫出来,让她只觉得讽刺,“你叫我许夫人吧。”   虞绍珩微怔了怔,很快便从善如流地点头道:“好。”   说着,从衣袋里摸出样小东西,拎到了苏眉面前——一只银光铮亮的铃铛挂在一条带环扣的天蓝色缎带上,正随着虞绍珩的步子摇出连串的轻脆铃音。   苏眉看了一眼,便匆忙低了头,“我不要。”   虞绍珩笑道:“不是给你的,是给四喜的。”   苏眉一愣,“……四喜?那猫叫四喜?”   虞绍珩点头。   苏眉将信将疑,“这名字——是你起得?”   虞绍珩又点了点头,“这名字多吉利啊。而且,你没看它长得跟个丸子似的?”   苏眉讶异地抬眼看了看他,刻意沉下脸色,“你不要这么幼稚好不好?”   虞绍珩洒然一笑,觑着苏眉道:“许夫人是长辈,在您面前,我幼稚一点也是应该的。要不然,您的架子怎么端呢?”   苏眉颊边微红,冷嗔了一句“无聊”, 却见虞绍珩默然了一瞬,轻声叹道:   “不为无聊之事,何以遣有涯之生?这世上最好的事,写诗、作画、编故事……都是因为人怕无聊才做出来的,包括——我喜欢你,如果不能和喜欢的人在一起,人这辈子多无聊。”   他突然一本正经起来,隐约透着一点伤感的肃然态度,刹那间更叫苏眉觉得,心思如藤蔓纠缠:   “你别再说这些了。”   “那你想听什么,我就说什么。”   一阵悠长的蝉鸣适时地掩盖了苏眉的沉默。   他轻薄她,又几次三番地纠缠她。她不是没有想过去请他家里长辈干涉,可那样一来,又让他如何自处呢?她喜欢的也是所有人都觉得不可以的人,她体会过那样的难堪和羞辱。   他喜欢她是错的,可是喜欢一个人本身并没有错。   她心头一阵细微的刺痛,“我有点事要到同事家里去,我先走了。”   虞绍珩闻言,却上前一步,绕到她了身前,“是上回我在你家碰到那个?叫鲁……”   苏眉脸孔涨红,抢道:“不是的,女同事。”   只听虞绍珩略显浮夸地应了声“哦”,苏眉不禁失悔起来,她干嘛要跟他解释这个?也顾不得再撑着面子同他客套,低了头夺路便走。   虞绍珩看着她的背影,将手里的铃铛在胸前轻笑着向上一抛,又牢牢抓了回来。她若真的厌弃他,大可以叫匡夫人去同他母亲“告状”,可她宁愿担惊受怕地被他纠缠,在一言一语间做尽徒劳无功地抵御,也要顾着他的面子。她肯迁就他,多少是因为在意他;他想要她,她根本就逃不了;可她自己居然还不醒悟?!   他应该再添把柴吗?   这件事情早点定下来也好,省得其他人,譬如祖母大人再隔三差五地给他介绍女朋友,浪费他的时间;所谓男人要先成家再立业,大约就是这个道理,反正这件事是一定要做的,早点弄完了省心。   不过,他得了空来逗逗她倒也好玩儿。   嫌他给猫起得名字难听?他还觉得“许夫人”三个字听着叫人心烦呢,他和她计较了吗?   24、杜宇(二)   虞绍珩一边在林荫道上闲闲散步,一边合计自己的终身大事,见路边的报刊亭在外头摆了摊子卖旧书,便停下翻看。摊子上的书大概都是从毕业生手里低价收来的,不少书都被人做了各种标记批注,一本《茶花女》的扉页上写着“赠吾挚爱的媛”,书沦落到这儿,想来是分手了,拿一本写妓女的书送给女朋友,不分手才怪!还有一本单词书,版权页的空白处标了好几个日期,以及“这次一定要背完”云云,可大半本都是没翻过的,可见到底也没背完……虞绍珩正翻得有趣,忽然惊觉接二连三有人从他身旁的林荫道上快步跑过,其中一个,还是穿制服的校警。   都放假了,难道还有学生打架?   虞绍珩并不喜欢看热闹,但这些人的转弯的方向正是方才苏眉拐进去的那条路,他微一忖度,也跟了过去。   三幢红砖的二层小楼被新垒的灰砖墙圈到一处,看上去像是教工宿舍,小院子里已经站了四五个人,探头探脑地朝楼上观望,从楼上的露台能看见其中一户人家门户大开,里头隐约有人走动。   虞绍珩凑到一个教师模样的人身边,打听道:“出什么事了?”   那人扶了扶眼镜,“啧”了一声,道:“不知道,好像是有人自杀。”   虞绍珩一听,顿时觉得索然无味,四下看了看也没见到苏眉,正欲抽身离开,却见前头一个中年妇人猛然回过头来,窃声道:“不是自杀,是图书馆的一个女老师,可能是碰上小偷了……”   虞绍珩闻言,便越过他二人往楼上走,在楼梯上就见二楼朝东的一户人家房门大开,一个面露惶恐之色的年轻校警正从里头出来,跟虞绍珩打了个照面,见他让在一边,愣了一愣,赶忙下楼去了。   那校警一走,虞绍珩便见苏眉在房中贴墙站着,一只手覆在唇上,脸上却呆呆的没有表情,直到他走到她身边,她才惊觉:“你别进来,他们说要保护现场。”   虞绍珩在门口就扫过这小客厅里什么也没有,挂着绣花门帘的内室里至少有三个人在压着声音说话,心道,这都出去进来多少人了,只她是个老实的,只好温言道:“没事,你出来吧。”   苏眉却木然摇了摇头,“他们说让我别走,一会儿警察来了,要问我。”   虞绍珩打起帘子看了一眼,不等里头的人呵斥,便闪了出来,对苏眉道:“待会儿警察来了,要把人抬出来的,你站在这儿碍事,到楼下去等。” 说罢,一边腹诽学校里也这么不太平,一边把苏眉拉了出来。   苏眉梦游一般跟着他下楼,心底时明时昧,整个人都缠绕在丝丝缕缕飘忽不定的念头里,唯有裹在他掌心的那只手有明晰的知觉,像是风筝的线轴。   虞绍珩听得外头人声嗡嗡,知道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便拉着苏眉停在了楼梯拐角,握着她的手轻声问道:“是你办公室那个同事?”   苏眉连着点了几下头。   “你找她什么事?”   “我……我来给她送信,今天最后一天上班,有她的挂号信。我本来想从门下面塞进去的。”苏眉说着,肩膀微微抽搐起来,“我一碰,门就开了……我就叫人,想打电话叫救护车,他们说不用了,要报警……”   虞绍珩听着,在她肩上轻轻拍抚了几下,“一会儿警局的人过来就没事了。” 想着刚才他匆忙瞥了一眼房中的情形,言不由衷地对苏眉道:“许是她自己不小心摔倒了,没事的。”   “是—吗?”苏眉抬头看他,语气艰涩,仿佛呼吸都有些困难。   “你就别想了,让警局的人想去!”虞绍珩捏了捏她的手,“幸好你是个热心的,来给她送东西,要不然,还不知道邻居什么时候回来呢。”   苏眉下意识地点了点头,神色却又突然急切起来,“要是我中午过来,说不定……说不定来得及叫救护车……”   虞绍珩听到这里,连忙打断了她:“这么热的天,谁会大中午的在外头走?”   “我们俩一人一天值班的,我有好几天没跟她说过话,我不知道……” 苏眉自顾自地说着,神情亦有些恍惚,“要是我们一起值班,可能就来得及,来得及……”她蹙着眉,也说不出“来得及”什么。   虞绍珩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寻常人遇到这样的事情,有吓到的,也有特别兴奋的;苏眉不过是正好撞见尸体罢了,惊讶害怕都正常,但是她话里话外,却像是归咎于己的意思,通常只有目睹事件发生或者特别亲近的人才会这样。难道她和那同事十分要好吗?   他不想让她沉浸在这样的情绪里,便又从衣袋里摸了那只铃铛出来,在幽暗的走廊里闪出一圈银亮的光芒,“哎,你觉得四喜这名字不好听,那你叫它什么?”   他的话和那轻脆的铃音在她雾色渐重的思绪里荡开一隙微光,她不知道他为什么忽然说起这个:   “我没有给它起名字。我听说,起了名字就会舍不得不要它了。我想,我还是要把它还给你的。”   虞绍珩听她答得这么老实,心中暗笑,面上的神情却很认真:“那你帮我想一个吧,等回头我把它抱回去了,给它换个好听的名字也好。”   苏眉一怔:“你要把它抱回去?”   虞绍珩笑道:“你现在就舍不得了?”   话音未落,只听外头一阵尖锐的警笛声由远及近,他刚想说“好了,警察来了”,却见苏眉的脸上倏然血色尽失,仰望着他的目光满是无助,还交缠着难以名状的恳求。   虞绍珩心下更是诧异,难不成人是她弄死的?那他真要对她刮目相看了。不过,“就算是你做的也不用怕”这样的调侃当然是不能说的,只好握了握她的手,柔声道:   “没事的,你放心。”   24、杜宇(三)   虞绍珩陪着苏眉下楼,一班看热闹的人已被隔到了院外,见校警正引着一个制服警员欲同苏眉问话,虞绍珩便上前两步,拿了自己的证件一边寒暄,一边递给那警员,“……小姑娘不经事,吓着了,能不能明天再问?这会儿战战兢兢的,怕也说不清楚。”   那警员看了他的证件,又探头打量了苏眉一眼,点头道:“那明天下午两点让她到我们分局来一趟。”登记了苏眉的姓名、住址,便上楼去了。   苏眉一路上都默然无语,虞绍珩把她送到门口,不甚放心地问道:“明天要不要我陪你去警局?”   苏眉的视线同他轻轻一触,惶惶然避了开去,“不用,我……回去了。” 她拿出钥匙,转身开门,却发觉虞绍珩仍然站在她身后,小心地问:“你还有什么事吗?”   虞绍珩笑道:“我等许夫人叫我进去喝茶呢。”   苏眉无心同他饶舌,“刚才的事谢谢你了,可是我现在真的没心情跟人应酬,你走吧。”   “好。”虞绍珩抿了抿唇,又道:“或者,我去打个电话给唐小姐,让她来陪陪你?”   “不用了!”苏眉的声音陡然一高,虞绍珩微有讶异地看了看她,“那我走了?”   苏眉垂着头应道:“嗯。”   虞绍珩口中如是说,人却不动,“晚上你自己一个人,不怕吗?”   苏眉道:“我又不是小孩子,没有什么的。”   虞绍珩赞许地挑了挑眉,“那我真的走了。”   “不送了。”苏眉小声嘀咕了一句,却见虞绍珩刚转身走出一步,便又退了回来,“差点把这个忘了。”说着,从衣袋里掏出那个猫铃铛递到她手边。   苏眉鬼使神差地伸手去接,只听轻脆的铃音在她手中“叮铃”一响,虞绍珩的指尖从若有若无地她手上滑了过去。   她疾忙收回手,铃铛却已攥进了掌心。   虞绍珩勾了勾唇角,轻声道:“眉眉,你那个同事的事,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苏眉一惊,不假思索地摇头。   “那就不要自己瞎猜,早点休息。”   虞绍珩说罢,施施然同她告辞而去,心中却道她在学校里看见那么一幕,不受惊吓才怪;等她自己一个人害怕起来,就知道多不该叫他走了。   苏眉满心忐忑地进到房中,在渐暗的暮色中呆呆想了片刻,赶忙把房间内外的灯一一打开,目之所及,处处都明亮无碍,方才放松下来。   灯光一亮,睡在篮子里的小猫也醒了,舔爪抹脸地跳出篮子,趴在边上的小圆钵里喝了几口水,脚步软软地贴到了苏眉腿上。   苏眉架着它的两只前爪把那猫抱到了桌上,不大情愿地叫了声“四喜”,那猫却毫无反应,看来它也不喜欢这名字。苏眉试着把虞绍珩带来的铃铛扣在它脖子上,整理端正,小猫晃了晃脑袋,伸出爪子扒拉了两下,也就“默认”了,眯着眼睛躬了个懒腰,便拉开身子伏在了桌上。   苏眉心不在焉地抚弄着它,一面极力阻止自己回想方才看到的情景,一面蹙眉思忖明天被人问起林如璟的事,到底该说些什么。脑海里的思绪如履薄冰,她想起虞绍珩临走时轻飘飘的那句“不要自己瞎猜”,她可以不去猜,可是,她担心自己会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更担心自己想要保守的秘密是必须公开的。   她头一次觉得有一件十分需要人来给意见的事,却没有人可以商量。   夜色顺着院子里的葡萄藤爬满了窗格,四周安静得叫人心慌。   苏眉蜷在帐子里,一闭上眼,沉黑雨夜中的车灯就在她眼前打出一道刺目的白光,照出的是一张毫无血色的苍黯的脸。   她看见凝涸的黯红血渍,她听见他们说她是磕在了铁床架上。   会是意外吗?最好是意外。   苏眉在房间里踱了两个来回,仿佛这些年来,所有故事里的骇人之物都潜伏在这一窗之隔的黑暗里——她知道其实外面什么也没有,可还是忍不住害怕。她只好把那小猫抱出来弄醒,虽说它只是扁着一张猫脸,对自己爱理不理地打呵欠,也稍觉安心,由衷地夸赞道:   “你这么乖,一点也不像什么丸子,我给你改个名字吧?”   端详了许久,觉得它银灰糯白的一团,倒像只蘸了糖的芋头,便征询道:“要不然你叫’芋头’?”   那猫懒洋洋地掀了掀眼皮,淡绿的圆眼睛转了半圈,轻喵了一声,又阖了眼。   翌日午后,苏眉一开院门,便见虞绍珩的车不偏不倚停在路边。她一走出来,驾驶位的车门便开了,虞绍珩绕到后座替她拉开车门,十分得彬彬有礼:“天气热,我送你。”   苏眉正犹豫着该不该推辞,只听虞绍珩又道:“许夫人不要客气,我也是好奇,想知道昨天的事到底是怎么回事。”   苏眉明知他的话是托辞,但心底却似乎在为他找出这么一个冠冕堂皇的借口而欣然。待她上车坐定,虞绍珩一边发动汽车,一边从后视镜里审视了她片刻,“你昨晚没睡好吧?”   苏眉坦然点了点头,“出了这样的事,总会忍不住要想的。”   “你想好怎么说了吗?”   后座上的人皱了皱眉,惑然看着他,“……就是实话实说啊。”   虞绍珩笑道:“那就好。昨天我看你心事重重的,还以为犯案的人你认识呢。”   苏眉悚然一惊,犹疑道:“你怎么这么说?可能只是意外,是……林老师不小心摔倒了。”   虞绍珩耸了耸肩,“也不是完全不可能,不过,她自己摔自己的力气未免大了点。” 他见苏眉煞白着面孔,盯在自己身上的目光明显透着紧张,更觉得猜中,又追问道:“哎,你们这个林老师,她有男朋友吗?”   苏眉张了张口,愈发慌张起来,“你问别人的私事做什么?”   虞绍珩道:“待会儿警局的人也会问你这些的。你知道吗?通常出了这样的人命案子,最先被警方怀疑的就是配偶。”   “为什么?”苏眉怔怔问道。   虞绍珩笑道:“统计结果。”   苏眉自后视镜里看了他片刻,忽然道:“你认识的人突然出了意外,还可能……可能是……你一点都不觉得不舒服吗?”   虞绍珩闻言,眼底闪过一丝锐光,怎么?他这样会显得很没爱心吗?他跟那女人只是见面打过一次招呼而已,难道还要他为这事哭丧着脸?   不过,要是他的女人伤心,他也不介意陪着她哀悼两句。   “人生无常啊。”虞绍珩轻叹了一声,脸上瞬间又挂出了几分可怜相,不无伤感地抿了抿唇,“其实昨天我进去看的时候,可害怕了;就是不想让你笑话我,才没敢说。我还想着跟你聊聊天排遣一下,你又没心情应酬我,叫我走……”   苏眉方才惊惶失色的面孔顿时绯红一片,垂眸道:“你别总说这些无聊的话了。”   虞绍珩含笑瞥了她一眼,“我有好多不无聊的话呢,就怕你不肯听。   24、杜宇(四)   果然,警局的人问过当天林如璟家里的状况,便细细询问了她的家庭状况、社会关系,尤其是有没有“男朋友”。她所受的道德教育不允许她缄口不言,尽管她再四说明只是林如璟的一面之辞,但对面两个警员意味深长的眼神还是拉开了她不肯正视的惶恐。   苏眉做完笔录出来,一步迟过一步地下楼,刚同虞绍珩打了个照面,眼泪突然簌簌地落了下来:   “我可能做错事了。”   虞绍珩轻轻扶住她的肩膀,“怎么了?他们问你什么?”   苏眉察觉自己的失态,赶忙以手掩唇,压住了自己的抽泣,向后退了办步,哽咽着道:“警局的人说,我跟他们谈的事要尽量保密,最好不要告诉别人。”   虞绍珩听着,不由微微一笑,女人最难的就是保守别人的秘密,何况她这个时候情绪极其不稳,该是最需要跟人倾诉的状况。她这么听话,倒是难得,忍不住伸手在她脸颊上拭了拭。   苏眉泪眼婆娑中慌忙要躲,却被他的虚揽了一下,“算了,别想了,同事而已,你这些眼泪也对得起她了。”说着,在她背脊上轻拍了拍,“走吧。”   街上人来车往,苏眉怕同他纠缠起来惹人眼目,连忙低着头钻进车里。   楼上方才同苏眉做笔录的两个警员此时凭窗而望,其中一人对同伴道:“有意思啊,昨天跟这个许夫人在一起的,好像就是这个少校吧?还跟你讨人情来着?”   他那同伴笑道:“别乱说,你知道他是谁?”   “怎么?情报部的人连说说也不行啊?”   “那是虞家的大少爷。”   “哪个虞家?”   “还有哪个虞家?”   ————--   苏眉拿出手帕擦了眼泪,靠近半开的车窗深吸了口气,发现车子已经开过了该掉头的路口,“你要去哪儿?”   “找地方吃晚饭。”   “现在还不到四点。”苏眉看表。   “那就——喝下午茶。”虞绍珩闲闲道:“暑假不就是用来玩儿的吗?”   苏眉局促地看了看他,提醒道:“你们没有暑假吧?”   “我可以请病假啊。”虞绍珩说着,回头一笑:“心病。”   苏眉双手直直撑在座位上,探身劝他:“你找叶喆去玩儿吧。”   虞绍珩嗤笑了一声:“哪儿有两个大男人整天黏在一块儿的?”   “虞先生,你应该明白,我不方便跟你出去……出去玩儿的。” 苏眉说罢,见虞绍珩好一阵子也不开口,忍不住道:“你听见了吗?”   虞绍珩莞尔一笑:“那你也该知道,这种话,你说了我也不会听的,许夫人。”   “你……” 苏眉咬了咬唇,终于把“杀手锏”掷了出来,“如果令尊令堂知道你这么胡闹,恐怕也不会坐视不理,你没想过吗?”   虞绍珩面上却笑意更浓,“原来你一直给我留着面子呢,难为你这么替我找想。要不,我们去我家,你当面问问我母亲?”   苏眉气结,“你为什么一定要这么为难我呢?”   虞绍珩眼中忽然浮起一层柔静的薄光,“眉眉,你是想问我为什么喜欢你吗?”   苏眉愣了一瞬,尽管车内冷气十足,但她的脸颊还是不可救药地灼热起来,“不是,我没有……” 她觉得周身的皮肤都冒出了麻凉的颗粒,她不由自主地想要逃开,可是行驶中的车厢让她和他的距离只有这么多。她可以不说话,但却不能堵上虞绍珩的嘴。   她的尴尬尽数落在他眼里,好不可怜。于是,虞绍珩决定帮她个忙,谁让他喜欢她呢?   “眉眉,你以后总要嫁人的,与其将来花时间找,不如先考虑考虑我。”他说着,回过头来,坦然看了她一眼,“你不觉得,我算个还不错的选择吗?”   苏眉满脸窘迫,她不知道他怎么能把这样叫人羞愧的事情,说得如此理直气壮。她那样倾慕她的丈夫,也只敢录一首“瞻彼淇奥,绿竹猗猗”夹在书里送给他;即便是母亲那样亲密的人,同她说起这些事,也不过点到即止。从没有人像他这样,像谈论晚饭吃什么一样跟她谈论婚姻和爱情。   这全然不是她意识中的爱情,可是,她鼓点般的心跳和燥热的脸颊却和那些爱情故事里的着意点染的笔墨一般无二。   她是怎么了?   她绝不会对他有什么不该有的想法,她只是害怕。   对,她只是害怕。   她尽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和他一样平静,“抱歉得很,你不是我喜欢的人,你不要浪费时间了。” 她说罢,小心翼翼地去窥看虞绍珩的神色,见他抬起两根手指掩在唇上,思虑着道:   “这样啊……不过,你总要给我个机会吧?   待会儿我们一起吃顿饭,好好聊聊,要是你真的不喜欢我,那我们以后就做普通朋友好了。”   苏眉闻言,松弛地吐了口气,“那好吧。”   有一个可以解决问题的办法,总比这样一直不明不白地拖下去好。   ————————   虽然苏眉没有同虞家告过状,但绍珩的父亲还是不可避免地为儿子操心起来。   “绍珩最近和你聊过什么没有?”   虞浩霆挽着夫人在花园里散步,夏日傍晚,藤本月季围起的拱型花廊幽香四溢。   “你指什么?”虞夫人反问,“公事还是私事?”   虞浩霆犹豫了一瞬,道:“他最近买了处宅子。”   虞夫人讶异地看了丈夫一眼,“什么宅子?”   “你也不知道啊。”虞浩霆摇头一笑,“一处旧宅子,离栖霞有半个钟头的车程,离情报部倒是不远,你觉得他买这么一处宅子是干嘛用?”   虞夫人无所谓地笑道:“你怎么不问他自己?”   “他自己凑钱买的,应该是不想让我知道。”   “那你怎么知道的?”   虞浩霆蹙眉笑道:“我怎么能连自己的儿子在做什么都不知道呢?”   虞夫人放开他的手臂,从近旁折一朵饱满的鹅黄色花蕾,回身插在丈夫的衣袋上,“那你还不知道他买座宅子干嘛用?”   虞浩霆叹道:“我知道他做什么,可是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虞夫人眼波盈盈地审视着丈夫,“虞先生,你不老实!你是知道了什么才会来问我,要不然,你怎么不去问他的长官?”   “我只知道他不光是买了处宅子,他还在修。”虞浩霆苦笑,“所以,如果不是他故意瞒着我,而且我也没听说他交女朋友,我会觉得——他是想要结婚。”   虞夫人静静想了想,“我不知道,他也没跟我说过。”   虞浩霆闻言,微一犹豫,道:“你要不要问问他?或许他是交女朋友了?”   虞夫人点着丈夫胸前的铜纽扣,低低一笑,“虞先生,你二十几岁的时候交了女朋友,很喜欢你母亲去问吗?”   24、杜宇(五)   车子沿着僻静的窄巷开进了一处庭院——说是庭院,其实只是三排中式房宇半围着一块青条石铺就的平整空地。几株高大的国槐树冠丰满,为停在树下的几辆轿车蔽去了日光。四下里一片安静,不闻人声。周围的房宇,形制也有些怪异。灰砖垒就的五花山墙敦厚朴重,比寻常房舍厚了一倍不止;悬山屋顶亦是斑驳灰瓦,上头还生着几丛细叶芒草,檐下的小方窗也毫无装饰……怎么看都不像个可以“喝下午茶”的地方。   “怎么?怕我卖了你。”虞绍珩见苏眉面露疑色,一面说笑,一面就要伸手拉她。   苏眉不待他碰到自己,便把手放到了身后,“你总不会穿着制服来做坏事。”   虞绍珩笑道:“那要看是什么样的坏事了。”   苏眉将信将疑地看着他上前叩门,只见开门的是个膀阔腰圆的黑人壮汉,比虞绍珩还要高出半头,壮硕的身躯绷在一身黑西服里,人又站在暗处,只有领口的白衬衫和一双微凸的白眼球最显眼。苏眉见了,不自觉地往虞绍珩身边挨了挨,却见他从衣袋里拿出一枚直径不过三四公分的暗金色硬币,那人一见,便摊手摆了个“请”的姿势,让出身后一道雕花扶手的楼梯,旋往地下。   虞绍珩亦抬手示意苏眉下楼,苏眉才刚下了两级台阶,便听身后传来关门的声响,四周的光线也倏然暗了下来。她忍不住回头,见虞绍珩正解开衣扣,要脱身上的外套,忙问:   “你干什么?”   虞绍珩把外套搭在手上,心不在焉地答道:“刚才你提醒我什么来着?”   苏眉轻轻咬了下嘴唇,“这是什么地方啊?”   虞绍珩下到她身边,又去捉她的手,“寻开心的地方。”   苏眉忙不迭地挣扎,却见虞绍珩肃了肃脸色,“楼梯上不许追逐打闹,老师没教过你吗?”说着,又握住她的肩膀,正色道:   “放心,你看我像是会胡闹的人吗?我就是想让你散散心。   况且,要是往后你只肯跟我做朋友,只怕我也不好带你出来玩儿了,你就迁就我这一回,好不好?”   苏眉别过脸去不肯看他,却也没再挣开。   楼梯尽头,是用一架十二扇丝绸屏风隔出的走廊,壁灯的暗光像团团萤火,照出赭色屏风上精工刺绣的亭台楼阁,一阵活泼逗趣的萨斯音乐托着高低起伏的谈笑,从柔脆的丝绸上渗了出来。屏风那边似乎是个开阔的大厅,一个个硕大的金属鸟笼从天花板上垂吊到半空,里头鲜花簇簇,灯光旖旎,有的甚至还装饰着真人大小的裹在汉装唐衫里的盛装人偶——近处的一个人偶突然腰肢一倾,托腮而笑——原来那鸟笼中的并非人偶,而是艳妆如精灵般的女伶!   “呵……” 苏眉讶然低呼了一声,掩唇之际惊觉发尾一沉,却是虞绍珩趁她出神之际,拆了她的发针。   微起波纹的长发自肩头散落,苏眉连忙用手挽住,“你干嘛动我头发?”   虞绍珩用手指挑在她发间梳了一下,“这样更不容易被人认出来嘛。”   苏眉自己理了理头发,抿唇道:“你能不能规矩一点?你再这样,我真的走了。”   说着,伸手去要自己的发针。   虞绍珩却把她的发针收起了衣袋,“走的时候再还你。”   两人绕过那屏风,眼前的景象更叫苏眉觉得离奇,幽暗暧昧的光线叫人难以辨出大厅的全貌,柔滑的丝绸帐幔将墙壁完全覆住,暗紫色的底子上绣着光泽绮丽的荷花和翠鸟,冷气摇出的凉风从帐幔上习习而过,拂出涟漪般的褶皱。   招待客人的小圆桌上搁着形态各异的连枝铜灯,只是灯座上点的却是西式圆蜡,烛光点点,如同夏夜星辰,照明的范围有限,不到近处很难看清客人面目,但一路走来,飘进苏眉耳中的只言片语皆是外语,迎上来的侍者是个穿短旗袍的浓妆女子,眉眼单薄,眼线画得极长,开口同他们打招呼,说的亦是英文。   整个大厅唯有舞台上一圈明蓝的追光是亮的,照着一个戴领结的黑人,手捧萨斯,吹得很是俏皮;活像好莱坞歌舞片里的踢踏舞演员。   虞绍珩拉开椅子,让苏眉坐下,“你觉得这地方怎么样?”   苏眉看着侍者把铜灯上的蜡烛一颗一颗点起,蹙眉道:“我觉得有点不伦不类。”   虞绍珩莞尔一笑,“这里就是一个从没来过中国的西方人,对中国的全部想象。”   他话音未落,那女侍应先笑了一声。   苏眉翻开菜单,见上头都是西菜,便对虞绍珩道:“我没来过,你作主吧。”   “好。”   苏眉留神听他点单,末了听他叫了两杯香槟,忙道:“我不喝酒的。”   虞绍珩劝道:“香槟没关系的,稍微喝一点,给你压压惊。”   苏眉郑重地摇头:“不行,我不喝酒的。”   “为什么?”虞绍珩瞥了她一眼,笑道:“不放心我啊?”   苏眉窘道:“不是的,父亲不让我和姐姐喝酒。”   虞绍珩不大相信地看着她:“你从来没喝过?”   苏眉笃定地摇头。   虞绍珩仍是狐疑,“不会吧,结婚的时候也没有吗?”   苏眉垂着眼睛申辩:“没有,真的。”   “好吧。”虞绍珩耸耸肩,对那侍应交待道:“两杯Mojito。”   那侍应点头一笑,下单去了。   24、杜宇(六)   苏眉端详着桌上雕着飞鸟纹样的连枝铜灯,轻声问道:“你很喜欢这里吗?”   虞绍珩笑着摇头,“这种地方是哄外国人玩儿的。”   “那我们为什么到这儿来?”   “说了让你散心嘛,这种地方最不容易碰到你认识的人,所以——” 虞绍珩顿了顿,笑道:“你可以想干嘛,就干嘛。”   苏眉微微低了头,“谢谢你。”   虞绍珩噙着一丝笑意,“不客气,应该的。”   苏眉只觉得什么话从他嘴里说出来,仿佛都带着一种昭然若揭的暧昧。   虞绍珩见她不开口,探了探身子,专注地看着他:“你说谢我,那要不要报答我一下?”   苏眉顶怕他这样的态度,连忙坐直了身子,用最端正地口吻答道:“如果以后你有什么事需要我帮忙,我一定尽力。不过,我想……我恐怕帮不上你什么。”   虞绍珩闻言,悠悠然一笑:“那可未必。我觉得,以后我会有很多事要麻烦你,你可要尽力。”   苏眉被他笑得心慌,不敢再接他的话,见铜灯边上放着个红漆彩绘的匣子,想着既放在桌上,里面大概装的是餐具饿,便佯作很感兴趣的样子,去拨上头的荷叶,“这盒子蛮漂亮的。”   却听虞绍珩突然制止道:“哎,别打开。”   苏眉讶然看了他一眼,手上已然翻开了那盒盖,眼尾的余光见那盒子里摆着几个小瓷罐,显然豆蔻黎、番茄酱之类的调料,不由奇道:“怎么了?”   虞绍珩眨了眨眼,“没什么,挺好看的。”   苏眉疑惑地目光落回到了那调料盒上,一瞬间,瞳仁蓦地大了一圈,脸色却变了,“啪”地一声反手把那盒子扣了起来:“你……”   虞绍珩一脸无辜地举起手,“不是我放的,每桌都有。而且——我说了叫你别打开。”   “好无聊!” 苏眉紧抿着唇缩回手,再不敢碰那匣子,原来那盒盖背面嵌的图画是一幅绣像春宫。   虞绍珩不以为然地笑道:“眉眉,许夫人,你是个成熟的成年人了,应该可以理解这也是一种文化符号。古人藏书也有夹了这东西防火的,对吧?”   他一边说,一边打量着苏眉,她身上是件小翻领的藏蓝色连身裙,胸前一排白色小圆扣,长发蜿蜒,略带窘迫惊惶的神色倒有些像童书插画里,那个掉进兔子洞的小女孩;可她这么喜欢充大人,他就好好地成全她,“别这么幼稚。”   虞绍珩的话句句冠冕堂皇,苏眉涨红了脸,也不得反驳,好在侍应及时地过来上菜,叫他们放开了这个话题。   司康饼、水果塔、慕斯蛋糕……琳琳琅琅摆了一桌,苏眉看着,忍不住道:“你点的太多了。”   虞绍珩道:“就算不吃,看着也开心嘛。”   “可是很浪费啊。”苏眉盛起一块点缀着蓝莓果实的慕斯蛋糕,小心地放在碟子里。   “那待会儿你打包带回去咯。”   苏眉摇头道:“你带回去吧,我家里没有冰箱,放一夜会坏的。”   虞绍珩笑道:“那回去的时候买一个好了,我从外头带点心回去,我家里的点心师傅还不得气死?”   苏眉含着蛋糕,嘴里是甜的,眼神却是苦的,再不敢嫌他浪费,生怕他真的心血来潮,弄一台冰箱搁在她家里。   ——————   虞绍珩点的饮料是两杯掺了果汁和薄荷的冰茶,冰镇过的青柠和薄荷,清甜微苦,夏日饮来沁凉之至,苏眉连喝了两口,赞道:“这冷饮好提神!”   虞绍珩笑道:“你喜欢,待会再要一杯。”   这时舞台上换了节目,一个身材圆肥的洋装女子顶着头火红的假发,站到了麦克风前,眼看年岁不小,颧骨上犹擦着鲜艳的橘红胭脂,从头到脚一副丑角的架势,然而唱出歌来,嗓音却异常柔美:   “When I was just a little girl   I asked my mother, what will I be   Will I be pretty, will I be rich   Here's what she said to me.   Que Sera, Sera,   Whatever will be, will be   The future's not ours, to see   Que Sera, Sera   What will be, will be.   ……”   苏眉听着,只觉得这歌似在哪里听过,回想着道:“这歌好像是?”   虞绍珩点点头:“就是上次我们一起看的电影,《擒凶记》里的。”   “我想起来了。” 苏眉眉眼微弯,笑着说:“是《Que Sera, Sera》,唐恬很喜欢,还抄了谱子……” 她一说到唐恬,面上的笑容便不由自主地散开了,一边怅怅盯着那女歌手,一边慢慢呷着手里的饮料。   虞绍珩见状,心中起疑,面上却仍旧挂着淡然的笑意,见舞池里渐渐有了相拥而舞的人,便起身走到苏眉身旁,“跳支舞?”   苏眉捧着杯子摇头:“你要是想跳,请别人吧,我不会。”   “我教你。”   苏眉仍是摇头,话却说得十分诚恳:“我真的一点儿都不会。我会的话,我可以跟你跳的。”   烛光下,她向上仰视的眼神明亮而腼腆,脸颊上泛着两抹娇艳的红晕,眼皮上也仿佛也染了一层薄红,隐约透出一种羞涩的妩媚。   “凡事总有第一次,不学永远都不会嘛。”虞绍珩索性把她手里的玻璃杯拿开,拉住了她的手。   苏眉觉得自己应当推拒,然而被冷饮镇凉的手指一落入他温热的掌心,便不由自主地恍惚了一瞬。待她回过神来,人已经被他牵到了舞池里。   “我什么步子都不会……” 她尴尬地辩解。   他却笑微微地揽住了她的腰,“其实在这儿跳舞,根本不用会。”虞绍珩把她揽到自己身前,“你跟着我走就可以了。”   苏眉被他轻轻一带,只觉得自己几乎贴到了他胸口,若有若无的压力在她肌肤上盘桓摩挲,让她的脸颊和胸腔同时炙热起来,思绪也开始变得混沌而飘忽,她连忙推他,却被他提前按住了双手:   “眉眉,跳舞而已,你是大人了,要有礼貌。”   她愣了愣,反应过来他大概是说,他们跳舞不过是个社交礼仪,这她知道,可是跳舞需要靠得这么近吗?虽然她没有跳过,但在她印象里,好像不是这样的。   她惶惶然去看身边的人,却见和他们擦肩而过的一对男女,窃窃私语的脸庞几乎贴在一处……苏眉赶忙收回自己的视线,不知道是害怕还是紧张,脚尖像是踩在绵软的毯子里,根本踩不准拍子,全赖他揽着她在舞池里飘摇。   柔美清新的女声还在继续:   When I grew up and fell in love   I asked my sweetheart,   What lies ahead   Will we have rainbows day after day   Here's what my sweetheart said   Que Sera Sera……   天花板上的金属鸟笼慢慢摇荡起来,繁艳的花朵和金属流光晃在她眼中,带来轻微的晕眩。她赶忙闭上眼,把额头抵在他胸口,“不要跳了,我好像有点头晕。”   虞绍珩抚了抚她的头发,下颌在她发间厮磨着,柔声道:“就这半支歌,很快就唱完了,你迁就我一下。可能是这里有点闷。” 说着,煞有介事地摸了摸她的脸,心里却好笑,她果然是没喝过酒,一杯都没有喝完,就这样;尤为绝妙的是,她既没喝过,就没醉过,也就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   一曲既终,虞绍珩揽着苏眉回到桌边坐下,关切地看着她,道:“现在还晕吗?”   苏眉坐在椅子上,便觉得身子稳了一点,“好一点了,可能舞池里光线晃来晃去,不舒服。”   虞绍珩点点头,建议道:“我再要杯饮料,你喝一点提提神,我送你回去。”   “嗯。” 苏眉托着腮应了一声,眼中水色盈盈,自觉是因为跳舞的缘故,身上发热,正好需要喝一点冷饮。   26、木笡(一)   苏眉又喝了半杯,人坐在椅子上犹觉得飘,昏沉中依稀有种从未体会过的松弛解脱,墙壁上的丝绸帐幔如涟漪般此起彼伏,仿佛有奇异的诱惑潜藏其中,他就坐在她身边,他身上的白檀清气压过了四周的幽魅甜香,苏眉只觉得自己胃里像是点了盏小暖炉,热热地向上翻腾,她忍不住再去拿杯子,却落了个空——虞绍珩推开杯子,柔声道:“我送你回家?”   苏眉茫然看着他想了一想,点头道:“要早点回去,还要喂小猫。”   虞绍珩轻笑道:“你就叫它小猫?”   苏眉亦是微笑,“我给它起名字叫芋头。”   “也不怎么好听啊。”虞绍珩说罢,见苏眉托着腮,眸光迷离,不再答话,便揽了她出来,放在副驾上用安全带系好。   车子开过两个路口,忽听身旁有嘤嘤啜泣之声,虞绍珩拍了拍苏眉,道:“怎么了?哭什么?”   苏眉却像没有听见似的,自顾自地紧闭双眼低低啜泣。他只好寻了个僻静的地方停车,撩开遮住她脸颊的长发,“眉眉,你怎么了?”   苏眉脸上湿漉漉的,大颗的眼泪从睫毛里渗出来,嘴唇抿得很紧,鼻尖并眼皮都哭得发红,额角淡淡的青蓝色血管浮凸出来,如一痕纤细的叶脉。虞绍珩把她揽到自己肩上,心中轻叹,她这回哭得倒很斯文,像是个寄住在亲戚家的小孩子,受了委屈又怕人知道。也不知道她是为了林如璟的事,还是想起了许兰荪。   天色渐暗,苏眉的抽泣声渐渐止了,呼吸匀停,静下来便一声不响。虞绍珩见她醉得深了也不过如此,不免微感遗憾。   到了竹云路,虞绍珩忖度自己径直抱她进去,若被邻居撞见,恐会惹人口舌,便把车停在路边,想等她自己醒来;谁知等了半个钟点,苏眉仍是醉梦沉酣,他在她脸上轻轻捏了一把,她也无知无觉。虞绍珩摇摇头,把她从车里挟了出来。   才一开门,门槛边的暗影里便飘出一声细细的“喵呜”,正是那只被苏眉改了名字的小猫,看身形比他放在这里的时候足足大了一圈,脖子上的小铃铛和两只圆溜溜的绿眼睛在,暗蓝的夜色里闪着莹光。   虞绍珩把苏眉安置在内室,又用温水拧了毛巾替她擦脸。灯光下,苏眉睡得很安稳,两弯秀眉安宁舒展,脸颊上红晕渐淡,眉间的凝红在灯影中宛如一枚精心描就的花钿,叫人想起古老传说中逃不脱诅咒的深闺少女,一梦经年只等情人来唤。   他坐在床边,十指交握,活动了一下手腕,先在她额头上试了试,便不慌不忙地缓缓向下,堪堪罩在了苏眉胸口,她柔软如鸽腹的胸乳盈盈一握,心跳也静静的,纹丝不乱。他停了一阵,才轻轻一笑移开了手——指尖犹沿着她胸衣的轮廓描了半圈。   虞绍珩在房里房外“巡视”了一遍,找出包饼干用温水泡开喂给那猫,又给自己倒了杯水,一边喝一边踱了出来。   月明如水,云层的轮廓清晰可辨,他拖了张凉椅坐到廊下,街上的人声比墙角的虫鸣还淡,隔壁的收音机在唱咿咿呀呀的绍兴戏,“语融融情绵绵似梦非梦,神眯眯娇喘喘似醉非醉”——正是《红楼二尤》的轻媚戏码;屋子里躺着个醉梦深沉的女孩子,腿边贴着一只咪咪呜呜的小猫团……他忽然觉得好安静。   虞绍珩合上眼,把偎着他小猫拎到了膝上,“芋头比丸子好看吗?”   他抚着怀里嫩茸茸的小脑袋,便想起方才苏眉胸口的触感。   苏眉醒来时夜色已深,风动藤影,摇落一窗斑驳。她揉开眼睛,愣了一瞬,见映入眼帘的都是自家床帐——按着额角约略一想,便皱了眉,必是虞绍珩点的饮料有花样,她这就是喝醉了吧?想到这里,苏眉心上突地一跳,见身上的衣裳没有异样才放下心来。她瞥见门边的猫窝是空的,便轻唤了一声“芋头”,却没听到那小猫应声。   苏眉从房里出来,却见虞绍珩正闲闲倚在檐下的凉椅上,这人居然还没有走?   她故意轻咳一声,拖重了脚步,也没能惊动他。待苏眉走到近前,才瞧见原来他双眸微闭,气息平缓,竟是睡着了。且她那只小猫也阖着眼皮,一动不动地蜷在他怀里,看样子也是在做梦呢。那猫越是憨萌娇小,越衬出他的人高大清俊。一个大男人抱着只猫睡在院子里,苏眉一时好笑,一时又暗暗咬唇:他此前轻佻之极,几次三番地调戏她,这会儿却又这样君子。   月色如水,夜风拂梦,她不愿打破这安宁,却又不能不叫醒他,欲待开口,莫名地便是一阵赧然,只好叫了声“芋头”,伸手去推那小猫。不料,她才在那小猫的背脊上揉了一下,猫还没有动静,她的手却被人捉在了手里,唬得苏眉低呼了一声,那小猫受了惊,脖子上的铃铛叮叮一震,弓着背跳到了地下——她的人却躲闪不及,被虞绍珩带进了怀里。   苏眉慌忙推他,只听虞绍珩笑道:“别动,这椅子不结实,摔着你。”   苏眉怒道:“你快放开!这像什么样子?”   虞绍珩却低嘘了一声,“眉眉,小声点,三更半夜的,给邻居听见。”   此时夜阑人静,苏眉也不敢同他在院子里纠缠,气苦地瞥了他一眼,冷然道:“你能不能放尊重一点?你不要以为我不敢跟你翻脸,由着你胡闹。”   虞绍珩心中暗笑她“不打自招”,面上却是一片无辜,“我没有胡闹,谁叫你不声不响地走过来偷摸我?我可是受过训的。”说着,抓牢了她的腕子,道:   “我这人虽然大方,可也不能随便给人家占便宜。”   “我……”苏眉面孔涨红,“什么我偷……你,我是去拿我的猫。”   “好,你说是拿猫,那就是吧。”虞绍珩“善解人意”地觑着她,温存一笑,“我不追究了,好不好?反正我对你,吃亏也是心甘情愿的。”   苏眉领教过这人颠倒黑白的本事,告诫自己不要同他作无谓的口舌之争,冷着脸道:   “你放开我,下流。”   虞绍珩却仍是笑得不愠不火,“我不跟你计较,你也不要跟我计较了,我们好好说几句话。”   苏眉挣扎不开,又不能真同他“搏斗”,只好别过脸不去看他,“你说吧,说完快走。”   言罢,却不见虞绍珩开口;过了片刻,只听他轻叹了一声,过后,又叹了一声;苏眉横了他一眼:“你没话说就走吧。”   “眉眉……”虞绍珩惘然若失地唤了她一声,幽幽道:“我想了想,我想说的话,恐怕都你不爱听。” 他语意落寞,如秋叶落湖,苏眉听得心弦一涩,又听他低声道:   “眉眉,你觉得我待你好吗?”   26、木笡(二)   苏眉脸颊发烫,僵着身子一动也不敢动,只听虞绍珩又道:   “你觉得——我这个人有什么地方不好吗?”   苏眉烦乱地想要推开他的手臂,“你不要胡思乱想了。”   虞绍珩一手握着她腕子,一手揽在她腰际,锢着她追问:“那你为什么不愿意跟我在一起?”   “你明知故问。”苏眉仿佛下了极大的决心,回过头来直视着他,“你再胡闹,我真的告诉你家里了。”   虞绍珩猛地把她往身前一带,“我又不是没有胡闹过,你怎么没去告状呢?”   “你……”苏眉惶惶然挣扎起来,虞绍珩却又把她往自己怀中按了按,自嘲地笑道:   “我调戏良家妇女,叫我父亲知道了,一定饶不了我,十有八九要把我打发得远远的,让我再也见不着你了。你要是这辈子都不想看见我了,你就去告状。   到那时候,你再怎么想我,我也回不来了……”   “你瞎说什么?”苏眉忙不迭地躲开他的目光。   “所以,不许告状,听到没有?”虞绍珩颇为郑重得同她交待:“我听你的话就是了。”   苏眉鼻尖一酸,羞恼地抬了抬被他捉住的手腕,“你这是听我的话?”   虞绍珩同情地看着她,笑微微地说道:“你想让听你的话,那也容易。你嫁给我,男人听太太的话,天经地义。”   苏眉被他纠缠得精疲力尽,一行眼泪潸然而出,“……你干嘛一定要想这么荒唐的事呢?”   “荒唐?”虞绍珩面色一肃,话却说得不以为然,“你无非是想说,我是许先生的学生,配你不起。”   “是我配不上你。”苏眉听他提及许兰荪,更觉得两人眼下这个情形太不成体统,急道:   “你这样子,怎么对得起你老师?”   虞绍珩端然道:“若是去年这个时候,我对你有什么非分之想,自然是不应该的;可如今许先生不在了,我喜欢你,并没有什么对不起老师的。”他放缓了语气,温言道:   “眉眉,你以后总要嫁人的。这种事,做生不如做熟,像我这样知根知底的,总比你在外头随便认识的好。如果许先生泉下有知,也会放心我来照顾你……”   “你别说了!”苏眉压着泪意打断了他,“你不要再说了。”   虞绍珩窥看着苏眉的神色,悄然放松了她的腕子,在她的肩背上轻拍着道:“况且,你和我在一起,还有你舅妈给你撑腰,我是决计不敢欺负你的。”苏眉一径流泪,他一径娓娓相劝:“我喜欢你,你都这么烦;换了别人,岂不是更烦?不如你应了我,省得麻烦,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嘛。”   半晌,苏眉欲哭无泪地看着他,“你为什么非要跟我过不去呢?”   虞绍珩莞尔一笑,扶住她的肩,“你说呢?”   苏眉像是只惊弓之鸟,缩了缩肩膀,惊觉双手已然脱开了他的禁锢,连忙站起来,远远躲开了他,喃喃摇头:“不行的。”   虞绍珩一步一步走到她面前,含笑纠正:“行的,你点点,什么都行。”   他如此一说,苏眉更是半分也不肯乱动,连头都不敢低了,只听虞绍珩柔声道:   “眉眉,男人赌咒发誓最没意思了,不过,你要想听,那我就说。”   苏眉又退了半步,忙不迭地摇头:“不用了。”   虞绍珩笑道:“你既然这么信我,我就不会让你吃亏。”   “不是……”苏眉才一开口,虞绍珩却径自转身,进房去了。   苏眉不知他又要闹什么幺蛾子,急忙跟着他进去,却见虞绍珩端然拈了支线香,奉到了许兰荪的遗照前,“先生在天有灵,必然知道绍珩的心意。” 说罢,欠身一躬,将那线香插进了青瓷香立。   他回身之际,凝眸看着苏眉——她完全不能掩饰自己的惊诧,她想象不到他何以能把这样叫人骇异的事情表白地如此坦然。正在她讶然失神间,虞绍珩已经走到了她面前,施施然牵住了她的手,“很晚了,我回去了,你好好休息。”还未等她回过神来挣扎,便先一步放开了她。   苏眉一言不发地跟着他走到门口,不防他临出门时忽又站住,回过头来,极温柔地补了一句:“我明天再来看你。”   “不……”苏眉几乎是本能地推拒。   虞绍珩却轻轻一笑,“不什么?不舍得我走?”说罢,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翌日一早虞绍珩到了办公室,处理完手边的事情,就托人去警局打听林如璟的案子。未到中午便辗转有了回话,虞绍珩听罢,耸肩一笑,原来是这么一回事,怪不得苏眉这么心事重重还要躲着唐恬。   唐雅山这人他没什么印象,不过,这点儿风流罪过犯不着杀人灭口;若真的存心害命,做得又未免太蠢——虞绍珩摇摇头,转念便拨了叶喆的电话,如果这件事真的跟唐雅山有关,那唐家恐怕要平地起声雷。这么一桩闹出人命又涉及市府官员桃色新闻,过不了多久就会被专事打听警事新闻的记者捅出去,唐大小姐一定炸毛——他提前知会了叶喆,怎么发挥就就是他自己的事了。   不料,电话转到装备部,那边的人却说叶喆正在休假。虞绍珩心道就算叶喆是陪着唐恬“放暑假”,也总会跟自己打声招呼,这么不声不响可不像叶喆平素的脾性。他又拨了电话到凯丽,店里的经理也说叶喆不在,言辞闪烁倒让虞绍珩起了疑,干脆直接把电话打到了叶家,接电话的勤务兵却说叶喆病了,不方便接。   这说辞虞绍珩无论如何也不肯信,直言道:“我是虞绍珩,叫叶喆接电话。”   那边迟疑片刻,换了个同他相识的少尉,憋着嗓子道:“你过些日子再找他吧,小叶昨天被我们长官关禁闭了,说是要关两个礼拜呢。”   虞绍珩听了,蹙眉笑道:“什么事惹叶叔叔生这么大气?”   那边也是一笑:“我也不好说,回头你自己问他吧,反正……红颜祸水。”   虞绍珩料想叶喆一“放”出来必会来寻自己,便也不急着寻他;不过叶喆那个脾气,要被关上两个礼拜那真是要了他的命了,但愿叶叔叔吓唬他两天也就算了,也不知道他这回是闯了什么祸,说到“红颜祸水”——唐恬应该不至于,莫不是叶喆在舞场勾栏里的哪个“红颜知己”被他父亲知道了?   整整一日,苏眉都提心吊胆,兔子一样竖着耳朵,却不知若是真有人敲门,自己是该迎还是该躲。她想了许多办法,或者她索性出门去,家中无人,给他吃一记闭门羹;又或者去请舅母到家里来,叫他不敢造次……她盯着桌上的座钟,也不知是盼它快走还是盼它停下,一想起昨夜种种,便烦乱莫名;就算提笔临帖,心亦难静。   她看着芋头在院子里攀上攀下,心口仿佛也窝着只小猫。直到真的听见外头有人叩门,她才发觉,原来她一直在等他。苏眉悚然呆坐在椅上,听着外头不疾不徐的叩门声,一记一记将她牵了出来。   虞绍珩见她一脸藏了贼赃似的虚怯神态,不由笑道:“真是抱歉,昨天忘了跟你说我下班的时候过来,让你等我了。”苏眉眉睫低垂,心不在焉地“哦”了一声,忽又反应过来哪里不对,忙反口道:“没有,我没有等你。你……有什么事?”   虞绍珩正色道:“我是真的有件十分要紧的事。”   苏眉听他语气肃然,抬眸道:“什么?”   “我来看看你想我了没有。”虞绍珩上前一步,擦过她推门而入。   苏眉看着他大咧咧地进来,不进客厅,却是径直去了厨房。她连忙跟上去,才到门口,便见虞绍珩解了外套随手递到她面前,苏眉双手接过,疑道:“你要做什么?”   虞绍珩挽着衬衫袖子笑道:“做饭。都这个时候了,你不饿吗?”   苏眉忙道:“你不要弄这个,我自己来……”   虞绍珩瞟了她一眼,摇头道:“你的手艺,我不大信得过。”见她仍是迟疑,又道:“你不要进来了,这里地方太小,你一定要过来,可别怪我不小心——碰着你。”他眉宇间笑意流转,眸光灿亮,苏眉被他望得面上飞红,嗫嚅着定在了门外。   她不敢看他,眼尾余光里又全都是他的影子,她心上仿佛茵茵起着一层碧草,轻风拂过,纤纤摇曳。她从未见过像他这么奇怪的人,她父亲方正严厉,许兰荪儒雅谦和,就算是她哥哥年轻活泼,却也不像虞绍珩这样叫人捉摸不透。他一时庄重多礼,一时温文体贴,一时轻佻孟浪……她应付不来,时时得惊惶忐忑,但心底又模模糊糊觉得,他并不算是一个不能信赖的人。   苏眉想得出神,忽听虞绍珩同她问话:“你怎么不回家去呢?一个人住在外头,令尊令堂就不担心吗?”   “呃……”苏眉仍旧是侧身站在门口,不敢轻易看他,“我祖母今年要过七十三岁的寿辰,我过了年底就回家去了。”   虞绍珩听了,失笑道:“迷信嘛。令尊是读书人,也信这个?”   苏眉听他言语中似有揶揄之意,不由自主地要卫护家人:“我又不是小孩子了,也没什么。况且,就没有这些缘故,我也喜欢自己待着。”   “为什么?”   苏眉道:“我们家里十点钟要熄灯的。”   虞绍珩闻言笑道:“我父亲军法治家,也没有这么严苛。”   苏眉抿了抿唇,低声道:“黎明即起,既昏便息,是《朱子家训》里的话,虽然不舒服,但是对的。”   虞绍珩菜做得很麻利,半个多钟头便烧了两菜一汤出来,苏眉局促地摆箸布盘,偶尔一瞥落在绍珩身上,目光里不免有许多抱歉。虞绍珩反倒像是在自己家中一般,也不同苏眉客套,先把每样菜各尝了一遍,挑剔着道:   “凑合吃吧,你这儿东西太少了。待会儿我写个单子给你,你明天去买。”   苏眉手里的筷子微微一抖,“我一个人,不用那么麻烦。”   虞绍珩觑着她笑道:“以后就未必了。”   苏眉匆忙夹了箸菜送进嘴里,避过他的视线。   两人默然了片刻,虞绍珩忽然问道:“这几天唐恬来找过你吗?”   苏眉摇头道:“没有,可能她在报馆很忙。”   虞绍珩道:“怪了,叶喆不见人,她也不见人。”   这几天,苏眉也觉得奇怪,唐恬之前上课的时候还常常过来,如今放了假却连人影也不见;只是她自己存了心事,也不敢去同唐恬联系。此时听虞绍珩说到叶喆,想起那日唐雅山的话,斟酌着道:“唐伯伯不赞成她和叶喆交往,如果她不和叶喆在一起了,请你劝劝叶喆,不要为难她。”   “为什么?她父亲认识叶喆?”   “不是。”苏眉低低道:“唐伯伯说,叶家的门第,他们高攀不起。”   虞绍珩舀着碗里的汤,淡然一笑,“幸好我父亲一早就辞了参本部的差事。”   26、木笡(三)   虞绍珩临上车时回头一望,见苏眉仍然怔怔站在门口看他,遂抬臂在自己手背上轻轻一吻,便见苏眉如惊弓之鸟,一闪身躲了回去。虞绍珩闲闲一笑,坐进车里。他不逼一逼她,她就看不清自己根本无路可逃;可猛火烧过,却不必急着起锅,盖上盖子再焖一会儿,才能酥香软糯,入口即化。   如是一连两日,虞绍珩每天必来竹云路“报到”。这天下午,苏眉又听到外头有人叩门,心里却奇怪,这会儿才刚四点,这人今天怎么来得这么早?起身开门,只见门外站着个亭亭玉立的女孩子,笑盈盈说道:“我哥今天有事,派我来当个信鸽,免得你空等。”正是绍珩的妹妹惜月。   苏眉被她笑得颊边发热,一面让着她进来,一面解释:“我也没有等他,只是天气热,不想出门。”   惜月睁大眼睛扑闪闪地打量她,“这话要是给我哥听见,可要伤心死了。”   苏眉听她如是说,想必是虞绍珩没有瞒她,微一犹豫,道:“我和你哥哥真的没有什么,你……不要告诉你家里。”   惜月故作不解地反问:“啊?你怕我父亲母亲知道你们没有什么?”说着,自己先掩唇笑了,“你放心,我哥一早就’收买’我了。不过,就算给父亲母亲知道了,也没有关系。我父亲很疼他的,从小到大,只要他开口,父亲再没有不准的,何况是终身……”   “你别开这种玩笑。”苏眉急忙打断了她。   惜月拉着她的手讶然道:“怎么我哥还没……你还不肯应了他呀?”   苏眉低声道:“我现在不合适谈这些。”   惜月敛了面上的戏谑笑意,关切道:“那你要什么时候才肯答应他呢?”   苏眉为她沏着茶道:“我知道你哥哥……他是好意,不过,我们俩总是不大合适,我想你家里也不会乐见这样的事。不如,你劝劝他。”   惜月捧茶在手,端详着她道:“那你是不中意他的人,还是怕我家里不同意?”   苏眉咬唇道:“你哥哥……我真的应付不来,大约他想要别人做的事,没人能拒绝得了。”   惜月歪着头笑道:“那你到底中不中意他?你和他在一起的时候,就没有一点脸红心跳的感觉?”   苏眉自己也倒了杯茶,苦苦笑道:“有也可能是被他吓的。”   惜月笑着皱了眉,“想不到我哥哥追女孩子追得这么失败。”   苏眉呷着茶静静道:“可能是因为我已经不是女孩子了。就像你说的,你哥哥从小到大,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所以越是麻烦的事情他越是想要做成了,才叫他觉得有趣。”   惜月连忙摇头,“不是的,其实我哥哥……”她欲言又止,迟疑着道:“他也不是你想的那样,算了,以后要是他愿意他自己会跟你说。其实他小时候,也很可怜的。”苏眉一怔,惜月却已转了话题:“哎,这猫是我哥给你的吧?长这么肥啦?你养得真好。”   今晚国防部有海军的酒会,总长大人的侍从官亲自打电话来叫他,虞绍珩自然不能不去。如今的防长兼参谋总长霍仲祺是他父亲的至交,后来又娶了绍珩祖母的侄女,两家渊源极深。今日这酒会跟他什么关系也没有,大约是总长大人要籍故关怀一下他的近况。   虞绍珩进到宴会厅,军乐队已经在奏舞曲了,正在跟参谋总长把酒叙话的却是叶喆的父亲。虞绍珩连忙换出一张又纯良又端正的笑脸,恭恭敬敬上前行礼:“总长,叶部长。”   霍仲祺笑道:“你来得正好,我们在说叶喆的事。”   虞绍珩闻言一愣,心道叶喆再怎么折腾也不至于惊动参谋总长,便道:“我前几天找过他,装备部的同事说他休假了。”   “他不是休假,是被你叶叔叔关在家里思过。”霍仲祺道。   叶铮苦笑着叹了口气,对虞绍珩道:“以后他要是再有什么不三不四的举动,你马上告诉我,不许替他瞒着。”   虞绍珩口是心非地答了声“是”,正想着要不要问问叶喆到底犯了什么“天条”,忽然一阵甜香飘过,迎面过来两个笑容活泼,妆容甜净的女孩子,雪白的海军制服上挂着少尉衔,裙子一丝褶皱没有,脸孔泛红,态度却十分大方:   “总长,叶部长,能不能请你们跳支舞?”   虞绍珩心中暗笑,正想要识趣地退到一旁,只听霍仲祺道:“是你们长官让你们来的吧?”一个小姑娘只是笑,另一个胆子大的转了转眼珠道:“所以,您得让我们完成任务。”   霍仲祺一笑,“很多年不跳,都忘了。你们陪叶部长,他跳得好。”说着,把手里的酒杯递给侍从,对虞绍珩道:“你过来,我有话跟你说。”   “是。”虞绍珩见那酒杯壁上挂着一层细小气泡,便知是苏打水,他陪着总长大人往外走,耳畔尤听得身后两个女孩子莺声燕语去缠叶铮,不免有些替他担心,这要是被叶夫人见到,恐怕叶叔叔回家之后得跟叶喆一道思过了;再看霍中祺神色淡然,想着坊间传闻总长大人早年也是个系马倚长桥,满楼红袖招的人物,出了名的风流公子,如今倒是一点儿也看不出来。   两人踱到庭院里,霍仲祺的侍从卫士皆落后几步跟着,悄然如影。   “你到情报部快一年了吧。”   “是。”   “跟你之前想得一样吗?”   虞绍珩斟酌着道:“还好,待得时间越长,越觉得自己知道的少。”   “打算待多久?”   虞绍珩蹙了下眉,“总长……”   霍仲祺含笑看了他一眼,“这里没有外人,不是长官问话。”   虞绍珩改口道:“霍叔叔,您觉得我有什么地方不合适吗?”   霍仲祺摇了摇头,温言笑道:“情报部和其他地方不一样,如果你是为了别的缘故,想要到那儿去利用些’职权之便’;有些事,我会不希望你介入得太深。”   虞绍珩道:“这是我父亲的意思?”   “是我的意思。”霍仲祺道:“你还年轻,廷初那里很多事不足为外人道;而且,以军情部的建制——”他一边说一边拍了拍虞绍珩的肩章,“终归有限。”   虞绍珩闻言,赧然一笑:“霍叔叔,如今天下太平,就挂了将星,也没什么意思。”   “哦?你是为了’有意思’才要待在那儿?”   虞绍珩笑道:“那自然是为了家国同胞。”他说罢,见霍仲祺笑而不语,便想把话头从自己身上引开,“霍叔叔,叶喆出了什么事,还惊动您?”   霍仲祺不似叶铮那样恨铁不成钢,无所谓地笑道:“为了个小姑娘,争风吃醋,跑到人家报馆里开枪吓唬人。”   虞绍珩一听便知必是唐恬的事,在长辈面前不敢多话,只道:“肯定是有什么误会,叶喆不至于……”   霍仲祺道:“我也没有细问。宪兵那里装神弄鬼,说是走火,只关他三天禁闭。气得他父亲把他绑回家里,揍了一顿,关在车库里了。”说罢,微带揶揄地看了虞绍珩一眼,“他的事你不知道啊?这可不像军情部的人。”   虞绍珩心中一凛,赶忙站直了检讨道:“是,属下失职。”   霍仲祺笑道:“你不要这么拘束,我开玩笑的。”   虞绍珩恳切道:“您说的对,这是我应该知道的事情。”   霍仲祺微微一笑,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绍珩,你母亲也赞成你待在情报部吗?”   虞绍珩听他提到母亲,心头一跳,端然道:“母亲不过问这些事,她只说让我凡事都听蔡叔叔的教导。”   霍仲祺点点头,“你从小就懂事,她自然是放心的。”顿了顿,又道:“在情报部做事,有时候会有些额外的麻烦,如果有什么需要,你可以去找马腾,你和他也熟。”   “是,谢谢霍叔叔。” 马腾是霍仲祺的侍从室主任,昔年霍仲祺还在陇北当团长的时候,就是他的副官了;一见到虞绍珩,就忍不住感慨时光荏苒岁月如梭:“你那时候,喏,就这么高……”反正马主任手边的桌子有多高,他那时候就有多高。   虞绍珩离了总长大人放出来,不觉吁了口气。被上司关照固然不是坏事,但事“关照”他的人太多,就叫人觉得处处有约束,仿佛把他放在情报部是件很抱歉的事,这样一来,让他也觉得像是自己给别人添了麻烦。不过,今天总长大人的话着实给他提了个醒,连叶喆的事他都不知道,真是枉在军情部了。   他没什么兴趣跳舞,跟几个必须要打招呼的长官寒暄过,正准备回去,却突然被人叫住:   “绍珩,你也来了。”   虞绍珩回头,见是行动处的腾作春,忙道:“师兄好,今天这么好兴致过来跳舞?”   腾作春笑道:“我有个老同学在海军作战部,这两天过来出差,好久没见了,约我过来聊聊。你呢?”   虞绍珩不欲说是总长召自己来聊天的,便顽笑着说道:“我是听说海军司令部有几个姑娘很标致……”   腾作春哈哈一笑:“谁跟你说的?最好的都在外事局,其次新闻处。”   “是吗?”虞绍珩笑道:“师兄调查得这么清楚,嫂夫人不介意啊?”   腾作春意味深长地低声笑道:“论迹不论心,孔老夫子还要见南子呢。”   26、木笡(四)   叶喆的事虞绍珩一点风声没听到,也是因了上下人顾着叶铮的面子息事宁人 代为遮掩,他在唐恬实习的报馆开枪时真,却并不是为了跟人争风吃醋。   原本他好容易等到唐恬放了暑假,一心惦记着哄她到哪儿去玩儿。不料,唐恬反而比上课的时候还忙。报馆里的编辑一句话交待下来,于她就是道“圣旨”,誊稿子做采访,东跑西颠比考试还认真。初时叶喆还只是嫌她傻里傻气只知道听人支使,谁知没过几天,这小丫头的幺蛾子就飞到了自己身上。   那日他正准备去报馆接唐恬“下班”,临出门时突然接了魏景文的电话:“小叶,你那个小女朋友怎么回事?跟着个记者四处打听海关缉私的事,抄了你的账本吧?”   叶喆一愣,只听那边魏景文又道:“我这里是无所谓,几箱酒也不是什么大事,不过他们要是在别处问到什么不该问的,别人可未必知道她是你叶少爷的心肝宝贝,你留神看着她。”   叶喆听着电话,心里就开始搓火,这丫头怎么这么不让人省心呢?到报馆接了唐恬出来便没好气地问道:“你到海关去干什么?”   唐恬不想他这么快就知道了,心里不由一虚:“去采访。”   “你采访什么?”   唐恬躲开他的逼视,嘤咛道:“也没什么。”   “唐恬恬,你长本事了啊。”叶喆冷笑,“会编谎话了,还会抄我的账。”   唐恬急急分辩道:“我不会说是你的。”话音刚落,叶喆就在她额角戳了一记:“你有点脑子吗?”   唐恬打开他的手,怒道:“我跟谁都没有说我认识你,我不会给你惹麻烦的!”   叶喆干笑了一声,“给我惹麻烦?你就是好了疮疤忘了疼,怎么死的你都不知道!唐恬恬,你知道什么是走私吗?你知道走私能赚多少钱吗?你知道人为了这么多钱,能做出什么事吗?”   唐恬呆了一瞬,抿着唇道:“我不怕。”   叶喆讥诮地瞟了她一眼,慢条斯理地说道:“你不怕,你爸是唐雅山。你回家去问问你爸,看你爸说什么。”   唐恬气恼地瞪着他:“不许你说我爸!”   叶喆懒得跟她争执,“从明天起你老实在家里待着,要么就来找我,不许跟报馆的人瞎混。”   唐恬丢了个硕大无比的白眼给他:“你凭什么管我?”   叶喆抬手在她脸上掐了一把:“凭我是你男人。”   唐恬揉着脸颊,眉毛都要竖起来了:“你胡说八道,不许你这么说!”   叶喆却浑不在意,“我爱怎么说就怎么说,你又不是我老婆,你凭什么管我?”   唐恬气结,胸口起伏着盯了他一会儿,忽然道:“你那么厉害,你不怕,你还认得海关的人,你干嘛不帮我们做调查呢?”   叶喆讶然看着她,眼里慢慢写出个“服”字:“这跟我有什么关系?我又不是缉私的。”   唐恬冷笑,“跟你没关系的事你就不管吗?走私是犯法的,对吧?”   叶喆长长叹了口气,耐着性子道:“唐小姐,这个世界上只要有关税,就一定会有人走私。”   唐恬嘲讽地看着他,“对,这个世界上永远都有人偷东西,那怎么办?小偷就不抓了吗?”   叶喆懒懒道:“抓也不劳你来抓,你说你又不是属狗的,怎么这么多管闲事呢?”   “我不觉得是闲事。”唐恬说完,推开车门,扭头就走。   叶喆追出来喊了一嗓子:“你去哪儿啊?”却只得了一记白眼。他追了两步,硬生生站住了,低声骂了句脏话,心道:小丫头就是惯的!   到了第二天下午,叶喆想来想去怎么都觉得不放心,把电话打到报馆,隔着电话线清清楚楚听见那边唐恬的声音——“就说我不在”,接着还有几声暧昧的讪笑。   叶喆撂了听筒,不到二十分钟就把车开到了报馆楼下。门卫连问他找谁,他也不答,径直就往里走;那人见他一身军服,黑着脸进来,也不大敢拦,虚张声势地叫了两声,也就由他进去了。   叶喆上到二楼,也不问人,直接就在走廊里叫唐恬的名字,喊了两声,见一个办公室有人探头出来,打量了他一眼又立刻缩了回去,便知就是这间;几步赶上来,推开门便道:   “唐恬恬,出来!”   唐恬没想到他这么大胆,见办公室里的人都停了手里的工作,各有揣度地在他二人身上来回打量,腾地一下就红了脸,既怕他嚷出什么叫自己难堪的话,又怕走过去劝说直接被他拽走,犹犹豫豫地说道:“我还有事,你先走吧,有什么事等我下班再说。”   叶喆却不肯就这么被她打发了,“现在马上跟我走!”一边说一边就要过来拉她。   唐恬退到墙边,愠道:“你干什么?你不要在这儿无理取闹!”   这时,唐恬身后一个穿蓝格子衬衫的年轻人,伸手虚拦了叶喆一下,“这位长官,这儿是报馆,你有什么私人的事情,可以等唐小姐下了班再说,不要影响我们的工作。”   叶喆看也不看那人,冷笑道:“有你什么事儿?”挥开他的手,就拉住了唐恬,“走!”   唐恬见他面色不善,挣扎道:“你别闹,你放开我!”   这一来,周围的几个编辑记者也上前劝道:“别闹别闹,有话好说。”方才被叶喆挥开那人,见他拉住唐恬不放,便伸手想要把他的手臂扯开。   叶喆不意居然有人跟他拉扯,冷瞥了那人一眼:“动手是吧?”   那年轻人听他语气森然,手上先是一松;继而觉得叶喆只有一个人,便是真打起来,他也讨不到什么便宜,便义正辞严地说道:“你是什么部队的?大庭广众欺负女孩子,你这是犯法的你知道吗?”   边上一个上年纪的女子也附和道:“你再不走我们就报警了,你这是寻衅滋事。”   叶喆还来不及说话,只听身后又有人高声道:“限制他人的人身自由也是犯法的!”   叶喆烦躁地回头看了一眼,“你们不要在这儿挑拨了行吗?我是她男人!”   周围的人倏然一静,唐恬听他言辞粗俗,满面通红羞愤交加地反驳道:“你胡说八道!我……我不认识你!”   叶喆闻言,一把将她扯过来,挟着她就往外走:“那我们就好好认识认识吧。”   其他人见状,更不敢让他带走唐恬,之前拦他的年轻人更是跳过来挡住叶喆的去路:“你把她放开!不管你是谁,她 不愿意跟你走,你就不能这样。”   叶喆不耐烦地推了他一把,“没你的事儿,起开!”   那人踉跄了两步,撞在一张办公桌上,愤而喊道:“你动手打人!”说着,便抓起了手边的一张折凳。   叶喆皱了皱眉,“我打你了吗?你见过打架吗?你赶紧给我让开。” 他挟着唐恬要往外走,那人见他靠近,慌乱中便将手里的折凳砸了过来。   恰唐恬正在他臂间挣扎,叶喆闪了闪身,还是被那折凳砸了在了肩上,叶喆脸色一变,一手按住唐恬,瞬间便把配枪掏了出来:“都给我让开!”   众人见他竟然拔枪,更是不平,心里却都觉得光天化日他一个戎装军人绝不敢在报馆开枪,虽然无人上前,却也不肯退开,打电话报警的骂他兵痞的捡东西还准备砸他的……乱做一团。   叶喆见面前那人又抖抖索索捡了另一张折凳,咬了咬唇,冲着远处的日光灯就是一枪!惊叫声里,灯管碎片哗啦啦掉了一地,打电话的人连手里的听筒也跌了,众人惊骇之中再不敢拦他,只得由着他带走了唐恬。   27、薄幸(一)   唐恬是见过叶喆动枪的,只是这一回却不比上次,她初时惊愕,呆呆被他拖出来下了两阶楼梯,这才醒过神来。唐恬的脑子一开始转圈儿,就不肯跟叶喆走了,“你放手!”   叶喆犹自恼火,此时见她秀眉倒竖,怒气冲冲地瞪着自己更是心烦,扣住唐恬的腰肢往上一提,不容她反应,便把她的人整个撂在了肩上。   唐恬只觉得脑子里一懵,眼前的世界瞬间转了个儿,血液一起涌到了头顶,“你干嘛啊?讨厌——”用力在他背上捶了几下,那人却浑然不觉。唐恬正空自发急,忽觉四下光线一亮,叶喆已经把她扛出了报馆,卸货似的塞到了车里。   她被叶喆翻腾了这么两次,发辫散乱,脸孔涨红,脑子里的血管仿佛还没捋顺,立刻就小兽一般满脸凶相地朝前座扑过来:“叶喆,你……你这是绑架!”   叶喆老实不客气地把她搭在自己肩上的“爪子”扫开,“老实待着!”   唐恬气鼓鼓地坐在后座上,死盯着叶喆的后脑勺。一时气他不着四六,恶形恶象;一时又发愁他这样一闹,自己哪还有脸回去实习?而且,他闯到报馆里来闹,事情肯定会传到父亲耳中,到那时,父亲更是不肯再让她跟叶喆来往了。她又急又气,却想不出如何才能挽回,半晌,方才气咻咻地冒出一句:“叶喆,你这个白痴!”   叶喆从后视镜里瞟了她一眼,话都懒得跟她多说。这小丫头偷偷抄他的账且不说,这么长时间他待她千依百顺,尽心尽力,她居然敢当着人说不认识他!忘恩负义的小混蛋,亏得他天天替她操心。到了凯丽,叶喆是打定了主意不给她好脸色,绷着面孔把唐恬从车里拽出来,一路踉踉跄跄拖到楼上,“待会儿吃晚饭我送你回家,明天你就老老实实在家里待着,报馆不许去了。”   唐恬张口就要反驳,却被房间里的冷气吹得打了个喷嚏,气势上就弱了那么一点,“你开什么玩笑?我暑假一定要实习的。”   叶喆想了想,道:“实习到哪儿不行啊?过两天我带你去国防部的新闻处,他们那儿也有报纸。”   唐恬哂笑,“那根本不是一回事。”   叶喆见她不领情,也懒得跟她争辩,“你爱去不去,反正那报馆你是不能去了。”   唐恬嗔道:“要你管?我现在就回去。”说着,勉强用和缓一点的语气同叶喆商量:“要不你跟我一起去?去给报馆的编辑赔礼道歉。”   “道歉?道什么歉?”叶喆像只被炉火烫到的猴子一般,几乎要跳起来:“他们先拿东西砸我的好不好?我是自卫,你瞎啊?”   唐恬冷冷“哼”了一声:“随便你。我的书包还在报馆呢,我走了。”   叶喆抬手在她身前一拦:“行了行了,明天我叫人拿钱过去,照三倍的价钱赔他们的灯还不成吗?他们砸我的事我就不计较了。”   唐恬听着,仿佛看个笑话似的上下打量了他一眼,“你脑子是不是有毛病啊?”说着,推开了他的手:“我要回家了。”   叶喆却顺势揽住了她的肩,“吃了饭再走。”   唐恬斜睨着他:“我才不要跟你吃饭,我爸爸说得对,你这种人,根本就是纨绔子弟。”   叶喆听了,皱眉道:“你爸什么时候认识我呀?”   唐恬冷笑,“我爸虽然不认识你,但是令尊的大名就如雷贯耳了,还有你们叶家……”唐恬话到一半,突然住了嘴,便见叶喆放开了她,沉着脸道:“我们叶家怎么了?”   之前,唐雅山在家中劝说唐恬不要同叶喆来往,当着女儿的面似乎不好说什么门第高低齐大非偶之类的老生常谈,便只好拿叶喆的家世“渊源”做文章,“叶家是什么出身?你不要看他父亲位高权重,他祖父是青帮’大字辈’的师傅,说难听点就是流氓头子,白相人家是好相与的吗?能教出什么样的孩子?”唐恬亦想起当日,叶喆从那几个流氓混混手里救她出来之时,确实提过他三叔云云,父亲这样一说,她也不敢再为叶喆辩驳。此时情急之下脱口而出,自知失言,期期艾艾地不知道说什么好,只道:“我要回家了,你让开。”   叶喆却挡在她身前,一动不动,唐恬硬着头皮要绕开他,却也被他拦住:“说啊,我们叶家怎么了?”   唐恬看他像是真的恼了,心里也有些害怕,小声说:“也没有什么。”   叶喆的目光在她脸上刷了一遍,皮笑肉不笑地凑到她耳边:“你爸跟你说,我们叶家是青帮的流氓头子,是不是?”   唐恬抿了抿唇,低声道:“……你让开,你让我回家,你就不是流氓。”   叶喆“扑哧”一笑,“那我要就是流氓呢?你都这么说了,我还不得好好表现一下?”   “你……”唐恬嘟囔道:“又不是我说的,是我爸说的。我真的要走了,你快让开。”   叶喆拉着她的手道:“你答应我以后不去报馆了,我就让你走。”   “那怎么行?”唐恬蹙眉。   “你不听话啊?”叶喆说着,手上略一用力,便把她扯到了自己怀里,“那就别走了。”   唐恬面上一红,挣扎着道:“你别闹了。我告诉你,你这么胡闹,我爸爸更不会让我跟你在一起了。”   叶喆听着,心里却是一乐,“这么说,你是想要跟我在一起了?”   “我才不……”唐恬急急反驳,话没说完,猝不及防地被叶喆掬住脸庞亲了下来,唐恬象征性地推了他一下,也就放弃了。今次这件事,她偷抄了他的账本,原本就有几分心虚,况且,叶喆粘粘乎乎不要脸的耐性天下第一,为了亲她一下,能死皮赖脸讨价还价纠缠她半个钟头,不如给他一点甜头,打发了他完事。   27、薄幸(二)   叶喆温热的呼吸从她唇上辗转到颈间,又蔓延到耳际,“我是流氓?我是流氓我早就……唐恬恬,我是为了你好,知不知道?听话,别去那报馆了,他们还拿东西砸我呢,你不心疼啊?”   唐恬被他掬在怀里,抚弄得面红耳赤,板起面孔跟他理论是万万不能了,只好忸怩着道:“最多我不管这稿子了,但是……但是你以后不能跟我捣乱。你没事了吧?我……我要走了。”说着,便抽身要走。   叶喆看着她满面娇红的羞赧神色,眸光晶亮,轻笑着道:“我有事。”说完,便又吮住了她的唇。   自从那日在虞家,他哄着唐恬一近芳泽之后,虽说这小丫头半推半就偶尔也肯让他亲近,但却再不肯跟他单独相处,约会的地方大多都是公园影院,人来人往,半点得寸进尺的机会也没有;哪像这会儿,偌大的房间只他们两个。且这屋子时他预备着在外头喝了酒,怕回家撞见父亲挨训,特意布置在凯丽的,等闲无人搅扰。这么天时地利的光景,他要是不再努力一下,就真真对不起小油菜的花容月貌和他自己的一往情深了。再说,这小丫头总不把他当回事,也得来点小惩大诫,让她自觉起来。   叶喆吮着她的唇,直把她揽到了靠墙的沙发上,“你今天在报馆里说不认识我?”   唐恬紧着喘了两口气,在他膝上如坐针毡,“谁让你说你……”   “我说什么了?我说的不对吗?”叶喆知道她怕痒,一边说,一边笑嘻嘻地在她腰间捻了两把。   “别闹……你别……”唐恬惊笑着左躲右闪,上气不接下气,“叶喆,你讨厌!”   叶喆由着她在自己怀里挣扎推搡,起先也只是嬉笑,然而没有几下,他便觉得异样。唐恬夏衫单薄,腰身纤细的棉布裙子底下,娇柔的少女曲线呼之欲出,白生生的手臂按在颈边,水果糖似的香气勾得他心头一荡。   偏这时候,唐恬又在他身上扭了扭,娇嗔着道:“我要生气了,我……我真的生气了!”   叶喆停下来没再逗她,可贴在她腰际的手却像被磁铁吸住,须臾不肯离开。唐恬掰不动他,干脆在他手背上打了一下,“你快放手。”一抬头,却见叶喆正凝眸看着她,目光里仿佛有一线她难以名状的暗流。唐恬觉得自己的心跳突然快了几分,怯怯道:“你怎么了?”   叶喆一瞬不瞬地看着她,柔声道:“唐恬恬,我喜欢你。”说着,作势欲吻,唐恬却警觉地抵住了他:“哎,你不要这么没完没了。”   叶喆抓开她的手,一面逡巡着吻过她的脸颊,一面低低笑道:“这种事要是有’完’有’了’,那才糟糕呢。”   唐恬欠身要躲,却正被他按倒在了沙发上,唐恬身子一僵,用力撑住他的肩,“你……你是不是……想做什么不好的事?我们说好……”   叶喆虽然心猿意马,但自觉也没到箭在弦上的地步,听她这么一说,便干脆地侧开了身子,不无委屈地说道:“没有,我就是想抱抱你,你多陪我一会儿不成吗?”   唐恬见状,想着他一向都十分“听话”,便也放了心,乖乖偎在他身边,指尖摩挲着他胸口的纽扣,幽幽道:“……报馆的总编是我爸的朋友,今天的事,他肯定会告诉我爸爸的。要是我家里不许我再见你,你以后就不要到学校去找我了。”   叶喆闻言,捏着她的手指送到嘴边亲了亲:“那你来找我呀。”   唐恬摇头:“我才不来呢。”   “你敢!那我天天去你们教室门口等你。”叶喆说着,翻身伏在了唐恬身上。   唐恬顾不得别的,连忙推他:“你快起来,这样多难看。”   叶喆只觉得身下娇软柔香,惬意无比,就算有人拿枪顶着他,他也未必肯起来,更何况这小丫头两句话,当下便道:“又没人会看见。”一边说,一边扶住唐恬的脸颊,“我觉得我们这样好看的不得了,尤其是你,唐恬恬,你怎么这么好看呢?”   唐恬又羞又急,哭笑不得:“讨厌,流氓,快起来。”   叶喆一脸浮夸的诧然,“我夸我自己女人好看也是流氓?”指腹在唐恬的唇瓣上揉了揉,“小坏蛋,你嘴里就没说过我的好话。”   唐恬半边身子被他压住,羞涩之外,只觉得他的体温隔着衣裳熨在自己身上,恰到好处的温热触感说不清是讨厌还是喜欢,她想要安安静静地偎在他怀里,又怕他越来越不规矩,她不知道别人在一起是不是也会这样,正心如鹿撞地暗自纠结,忽然唇上一热,却是叶喆又贴了上来。   这一回,他胶着得格外长久,久到让她的呼吸仿佛都停了。待他缓缓松开她,她才吸了口气,还没来得及睁开眼睛,他便又贴了上来。朦胧中,她惊觉他的手毫无阻碍地从她膝弯里抚了上来!烫热的触感让唐恬浑身一个激灵,摇着头逃开了他的亲吻:“不行,叶喆,你别闹……”   她慌忙去挡他的手,不料,他却连她的手也覆住了,他推着她的手在她的肌肤上滑行,倒像是她自己把裙摆慢慢拉了起来。唐恬骤然惶恐起来,可是她的身体一半被他压制得动弹不得,一半又像她的呼吸一般毫无章法。她去推他的手,他就去亲她的颈子;她挡开他的亲吻,他就去摸索她腋下的拉链;她咬他,他也没有反应,甚至她说“你别闹”,他也跟她说“恬恬,你别闹。”   她觉得她要发烧了,她浑身上下,挨着他的地方火烫火烫,没挨着他的地方一片冰凉。   叶喆意识到要糟的时候,他的手已经在褪她的裙子了。   唐恬的脸孔皱成一团,像是有点要哭的意思,他嘴里含含混混地说着些他自己也不知道是真是假的话,“宝贝……宝贝,没事的,你真的不喜欢,我就停……真的……” 他原想着唐恬是个辣椒性子,真到了不能忍的时候,准定一耳光打上来,他立马停手赔不是也就是了。   没想到他一点一点试探,她却并没有要跟他翻脸的意思,最激烈地反抗就是在他臂上咬了一口,隔着衣裳,连疼都不疼;一来二去,他先前的打算都抛到了脑后,他身体得变化越来越让他觉得,既然他喜欢她,她也喜欢他,那他们当然可以做大家都做的事。   唐恬的手软软抵在他胸口,他听见她甜甜的声音带着哭腔说“不要”,不过他想女孩子都是害羞的,何况她从来没有过这样的经历,他还从来没有见过哪个女孩子这个时候急着说“要”的。   可是他没想到,唐恬真的哭了。   他不知道她只是因为被他弄疼了,还是真的伤心。他不停地哄她,可她抽抽噎噎只是哭。她泪眼婆娑地看着他,柔软的肌肤起伏不定地熨帖在他胸口,娇娇的带着抽泣的喘息—— 一声一声听得他的心都要化了,可到了这个时候,他是真的停不下来,他抱紧了她安慰:“宝贝,一会儿就好了,很快……很快……一会儿就好了。”   她觉得她的脑子都要炸开了,可偏偏身体是软的,一阵痛楚,一阵酥麻,她怎么也摆脱不开。他腻着声音叫她“宝贝”,可是她只觉得他是在虐待她;他不停地说“一会儿就好了”,可是怎么也不好,她再也不要相信他了。他都是骗她的。   她咬牙切齿地骂他:“叶喆,你这个骗子,你混蛋……” 可是她声音太弱,神情也不像,他兀自沉迷在绮梦春浓中不能自拔,他听见她叫他的名字,居然笑了笑,“宝贝我在呢,唐恬恬,你可真甜。”   27、薄幸(三)   唐恬用力把脸孔埋在枕头里,发丝散乱的肩膀急促抽动,呜呜咽咽的啜泣和叶喆的心情都闷闷的。   他想要揽住她安抚一下,又不敢把手落在她肌肤上,只好隔着被单轻拍她的背脊,“唐恬恬,你别哭了,这事儿是我不对,你也哭了好久了,你累了吧?啊?”   他今日原本是有点气她的,尤其是她在外头给他脸色看,当着一班外人跟他翻脸!可是等她委委屈屈地依在他怀里,又惊惶又娇怯地隔着泪光看他,他就一点儿也不生气了,只觉得心里像塞了一牙甜软香浓的海绵蛋糕,怎么揉都是软的。   然而她对他那么坏,他都原谅了她了,他哄了她这么久,她干嘛还伤心得像是碰上了天灾人祸似的?他们就是干柴烈火了一下,也不用这么伤心嘛!   “恬恬,你能不能先别哭了啊?”   唐恬却根本顾不上理他。   她也不想哭,可是眼泪就是止不住。她不记得是什么时候被叶喆带到床上来的,也不明白事情究竟是从哪一刻开始失了控。身体的倦怠痛楚和脑海里的混乱,让她觉得自己就像是撞上了一场突如其来的车祸,还来不及想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就已经跌进了路边的水沟。   她越想越委屈,她明明不想这样,她明明说了不可以的……她觉得似乎所有的事情都不一样了,却又说不出究竟有什么不同。她越想越觉得叶喆是个混蛋,他显然是故意骗她;可是她相信他,便也是不能原谅的可悲又可耻。   她一忽又想到了社会新闻里形形色色的失身少女,她仿佛也成了其中一个。她并没有喜欢他这么多,喜欢到会跟他做这样的事;所以,要么是她没有原则不够洁身自爱,要么是她蠢……不管哪个解释都让她觉得羞耻。   就在这时,叶喆终于忍不住探手到她身下,想要抱她起来,“别哭了,唐恬恬,好像你吃了多大亏是的……”   他言语间的态度越亲密,就越让她觉得难堪,唐恬翻过身,满脸泪痕地瞪着叶喆:“你混蛋!”   叶喆一愣,赔了个笑脸便想去擦她脸上的眼泪,“是我不对,你别哭了,眼睛都肿了,一会儿出去让别人看见,还以为我怎么欺负你了。”   唐恬看着他嬉皮笑脸完全不当一回事的神气,愈发恼火,“啪”地打开了他的手,“流氓,你别碰我。”   叶喆不由自主地皱了皱眉,“恬恬,我说了这事儿是我不对,可是你也不用这样吧?咱们两情相悦……”   “鬼才跟你两情相悦呢!”唐恬推开他,裹着被单跳下了床,抓起自己的衣裳,压抑着眼泪呵斥道:   “你给我出去!”   叶喆见状,心里也有点别扭,强笑着起身道:“这是我房间哎。”说着,忍不住又往她胸前瞄了一眼,却被唐恬捉了个正着:   “流氓!”   娇哑的声音里犹带着泪意,叶喆讪讪转过身背对着她,半真半假地给自己找补:   “恬恬,我喜欢你才看你的嘛,好多小姑娘求我看她,我还不看呢!”   唐恬躲在墙角,飞快地套上裙子,随口反驳道:“都是借口,龌龊!”   叶喆听着,只觉得自己满心的柔情蜜意就像是年底的日历,一页一页越撕越薄,一股细细的委屈油然而生。   他想着女孩子第一次经着这样的事,多愁善感一点在所难免,他也不介意给她打两下骂几句,男人让着女人是应该的,更何况是自己喜欢的女人;可唐恬的态度简直像是在控诉他诱骗无知少女,其实刚才她也没怎么反对啊,这会儿就翻脸快过翻书了,好像跟他在一起,她吃了多大亏似的!   叶喆琢磨着,心里不免也有点儿受伤,“恬恬,你讲点道理好不好?你是我女朋友,我又没有逼你……”   他这句话正戳到了唐恬的痛处,她双眸含泪看着叶喆的背影,嘴唇发抖,捏在指尖的衣扣怎么也挤不进扣眼,叶喆却浑然不觉,兀自振振有辞地开导她:   “差不多行了啊,一口一个流氓的,你男人要真是流氓,你是什么?”估摸着她衣服也该穿好了,便转过身来,笑眯眯地上前想要拉她,不料却迎上了唐恬咬牙切齿几乎算得上悲愤的一张脸,叶喆吓了一跳,只听唐恬语无伦次地道:   “我……我爸说得对,你就是流氓,你……你们家……你爷爷就不是好人……”   叶喆闻言,面上的笑容立时僵了,觉着唐恬今天的反应绝不是害羞伤感那么简单,大约是真的不情愿,她不喜欢他吗?叶喆舔了舔嘴唇,不觉低了头,咕哝了一句:   “唐恬恬,你要是真的这么不喜欢我,干嘛跟我在一起呢?”   他这一问,把唐恬的眼泪又扑簌簌地问了下来,她想的“在一起”跟他想的“在一起”全然是两回事,噙着眼泪道:“我本来就不想跟你在一起,是你非要缠着我。”   叶喆面色微变,诧异地抬起眼,看了她片刻,点头道:“合着小爷我这么些日子,自作多情了是吧?” 见唐恬执拗地偏着脸,连眼尾的余光也不肯看他,不由忿忿冷笑了一声:   “我就没见过你这么忘恩负义的女人。我是流氓?你就是见的流氓少!要是没有我,你现在不知道在哪个窑子里接客呢!”   他话音未落,不防唐恬猛然扬手,在他脸上扎扎实实地刮了一记耳光!   叶喆一怔,便觉得左颊一片火辣,胸中腾地火起,一把抓住她的腕子:“你疯了你?”   唐恬不管不顾地挣扎起来,恨恨盯住他骂道:“滚开!”   叶喆被她嫌恶的神情一刺,怒极反笑:“好!就算是小爷我这回玩儿了把大的,你开个价,我现在写支票给你。”说罢,丢开她的手,装模作样地就去书桌抽屉里翻支票簿,拧开钢笔觑着唐恬:   “你说——”   唐恬被他气得浑身发凉,只觉得再跟他说一句话都是多余,拉开房门,转身就走。   叶喆听着她“蹬蹬蹬”跑下楼,一脚踹翻了身旁的椅子。窝着一腔邪火在房间里暴走了两个来回,一支烟点了几次都没点着。他烦躁地拉开窗帘,华灯初上的街市繁华依旧,楼下人来人往,却没有唐恬的影子。   他忽然省起下午唐恬被他带回来的时候,书包还落在报馆,她刚才就这么跑掉了,恐怕身上连坐车的钱都没有,他也是被这小混蛋气昏了头了。   叶喆扔下手里的烟,抓起外套就要追出去,谁知刚下到一楼,就见两个戎装军官一前一后推开背玻璃门走了进来,前头一个跟他打了照面的不是别人,正是他父亲的侍卫长陆宗藩。   27、薄幸(四)   叶喆一见是他,暗叫糟糕,却已然躲避不及。   陆宗藩一脸肃然,径直走到叶喆面前,“小叶,部长叫你回家吃饭。”   叶喆心知“回家吃饭”不过是个说辞,一准儿是今天下午的事有人在父亲面前告了他的黑状,一时心虚一时又惦记着唐恬不知道跑到哪儿去了,便打迭出十二分的恳切态度,对陆宗藩道:   “我这会儿有点儿事,你就当还没找着我。你放心,办完事儿我晚上一定回去。”   陆宗藩看了看他,推心置腹地劝道:“别的事儿先放一放,部长在家里等你呢。”   叶喆凑近他,低声求道:“我真有事儿,你帮我个忙呗。”   陆宗藩咂了咂嘴,“小叶,你别让我为难。部长说了,就是绑也得把你绑回去。”   叶喆看他二人神色,知道多说无益,思忖片刻,从外套里摸出车钥匙扔给那个黄毛侍应,“你去找找唐小姐,看看……看看她有什么事儿没有。” 说罢,没好气地对陆宗藩道:   “走吧?”   陆宗藩却站着没动,神情古怪地打量了他一眼,转而对吧台里的女招待说道:“有冰块儿吗?”   那女招待赶紧从冰柜里取出一盒冰格,陆宗藩扯了两条餐巾,把里头的冰块哗啦啦倒在上头,包好递给叶喆。叶喆接过来,尴尬地笑了笑,欲哭无泪地按在了脸上。   ————————   叶喆心事重重地上了车,却见司机转弯的方向并不是要回家,“这去哪儿啊?”   陆宗藩拍了拍他的肩,“部长说,把你直接送到警备司令部,交给宪兵。”   叶喆一听,立马把手里的冰块摔在了他怀里:“你这么老实的人也诈我?”   陆宗藩一边收拾,一边叹道:“你傻啊?我带着你去警备司令部,他们还会把你怎么样?最多关你两天罢了。你要是回家,不光关你,还揍你呢。”   叶喆却苦着脸道:“不是……我去了警备司令部,今天晚上肯定出不来了。”   陆宗藩摇头道:“今天这事,你就是回家也出不来了。” 说着,把包好的冰块又递还给他,“小姑娘打的吧?就你脸上这一手巴掌印,被部长看见,就有你受的。”   叶喆唯有咬牙:“哪个王八蛋嘴这么快啊?”   陆宗藩笑道:“你在人家报馆里开了枪,人家不报警啊?还记了你的车牌号呢,说你一准儿是逃兵。警备司令部一听说有带枪的逃兵,那还了得?”   “太他妈阴了!” 叶喆低声咒骂了一句,转而哀叹一声,呆呆靠在了椅背上。   陆宗藩和他相识已久,知道他一向都是孙猴子的脾气,今日这般颓丧也是罕见,诧异道:   “你这是怎么了?”   却见叶喆只是默然摇了摇头,一句话也不肯说了。   ———————   唐恬失魂落魄地从凯丽出来,抹着眼泪一心只是要回家,想也不想便拦了辆出租车。等到了地方,司机要她付车钱,她才省起自己身无分文,只好吞吞吐吐说要下车拿钱。那司机一听,便开口埋怨道:“小姐,不带钱你拦什么车啊?你这不是给我找麻烦吗?”   话才出口,便听唐恬在后座上“哇”地一声恸哭起来,吓得那司机一个愣怔,看了她片刻,皱眉道:   “小姑娘,你这是干什么?是你不对嘛,我也没有说你什么啊!啊呦……你不要哭了行不行?我自认倒霉,你下车吧,你听见没有?”   唐恬也不理会他说些什么,自己一口气哭完,才气咻咻地对那司机道:   “你等着,我进去拿钱给你,你不要走啊!”   那司机满口答应,“好好好!你快去吧。”   谁知,她刚一下车,那司机便踩了油门,逃也似的绝尘而去。唐恬在路边愣了几秒,回过神来赶紧手忙脚乱得整理头发衣裳,只是一脸泪容不知要如何跟家里解释,唯盼着父母二人不在客厅,让她能悄悄溜到楼上,躲过这一晚,再做打算。   幸而唐雅山夫妇竟都外出未归,唐恬敷衍了佣人两句,便躲回了房里,只觉得精疲力尽,连哭得力气也没有了。整个人扑在床上,不觉昏昏睡去。   再醒来的时候,唐恬嗓子疼得厉害,人也轻飘飘的,黑暗中摸到床头的茶杯,端到唇边才发觉一口水也没有。她按开台灯,只见闹钟已经指到了午夜。恍然间,她几乎想要以为今日种种都是一场噩梦,然而身体里的异样还在,那怪异的痛楚就像是个荒诞而恶毒的嘲笑。   她了想父母应该都已经睡了,便捧着杯子蹑手蹑脚地想要下楼倒水,不料,才从自己的房间出来,便听见走廊另一边父母的卧室里有人在说话,语调激烈,竟像是在吵架。   唐恬循声走近,听得那恼怒的声音居然是母亲,顿时心下惑然,父亲母亲从来都是温文持重,相敬如宾,即便偶有争执,也是心平气和各抒己见,从来没有带着情绪拌嘴的事情,怎么今日半夜三更的吵起架来?   她觉得自己不应该站在这里偷听,但又实在好奇,悄没声地走到门边,里头却又没了声音。她等了一阵,刚想走开,忽听母亲低声说了一句什么,继而是父亲气恼的声音:   “你不相信我就算了,我也没什么好说的!”   唐恬闻言一惊,接着便听母亲仿佛颇为沉痛地开口,只是声音低了些,有些字句听不分明:   “……打听过了,她有身孕……警局的人说……她亲眼看见,我不信黛华会说谎……”   唐恬听着更是诧异,怎么这件事又牵涉到警局,还跟苏眉有关?只听父亲又道:   “她是不会说谎,可难保别人不会骗她,她知道什么?不过都是那女人跟她编的。”   唐夫人似乎哽咽得愈发厉害,“……你到哪儿去了?”   唐雅山道:“你这么问,就还是不相信我了?”   唐夫人的声音也高了起来:“你让我怎么相信你?你敢说那孩子不是你的?”   唐恬在门外听着,不能自控地低呼了一声,手里的茶杯差点跌在地上!她脑子里空白了一瞬,本能地想要逃开,双腿却不听使唤。   正在这时,她面前的房门霍然一开,映入眼帘的是父亲恼怒而愕然的脸:   “你在这儿干什么?”   然而,还没等她支吾个所以然出来,唐雅山便已拂袖而去。   唐恬看着房中眼眶泛红的母亲,惊疑道:“妈妈,出什么事了?”   唐夫人倚靠在沙发上,只是摇头,“没什么事,你睡觉去吧。”   唐恬哪里肯信,坐下拉住母亲的手,急急道:“妈妈,到底出什么事了?我……我刚才在外面听见你们说什么’孩子’。”   唐夫人脸色一黯,躲开了女儿急切的目光:“没有,你听错了,我们是在说一个亲戚的事。”   唐恬看着母亲的神色,混沌了半天的脑子忽然灵醒起来:   “妈妈,苏眉都跟我说了,爸爸的事,是真的吗?”   唐夫人讶然看着女儿:“她什么时候跟你说的?她说什么?”   唐恬没有立刻答话,心里又过了一遍自己方才的听见的事,才将信将疑地对母亲道:   “妈妈,是爸爸……爸爸在外面有了别的女人吗?”   唐夫人面上浮出一个苍白惨淡的笑容,“要是那么简单就好了。”   27、薄幸(五)   空气里飘着细如针芒的零星雨线,偶而在车窗上落下一痕转瞬即逝的潮意。虞绍珩手里的书看了一半,才见苏眉被一个法警从法院大楼的侧门里送了出来,白衣黑裙的纤净身影在高大的青灰色石质建筑前,像是一张铅笔速写。   他打开车门让苏眉坐进来,见她神情凝重,遂笑道:“庭审好玩儿吗?”   苏眉默然摇了摇头,额角轻轻抵在了他肩上。   一抹略带讶然的笑意从虞绍珩眼中闪过,顺势转过身来把她揽在胸前,一声不响地抚了抚她的头发。   好一阵子,苏眉才犹犹豫豫地开口:“我刚才……看见唐恬了。”   虞绍珩听着,却不大当回事:“过两年等她再长大一些,她就不会生你的气了。”   苏眉一愣,从他怀里脱了出来,诧然道:“你都知道了?” 之前,她只同虞绍珩说是为林如璟的案子来作证人,并没有提过事关唐家,然而此时看他的态度,却是丝毫不觉意外。   虞绍珩笑道:“我要是连你的事都不知道,就真该辞职了。”   苏眉抿着唇想了想,犹疑着道:“那你知不知道唐伯伯会……会怎么样?”   虞绍珩眉峰一挑,“这你可难为我了,我又不是陪审团。”   苏眉神色愈发黯然,“我还是觉得唐伯伯不会……可是,我说的话可能对他很不好。”   “你是心里觉得他不会,还是希望他不会?”虞绍珩一边说,一边把车开出了法院。   苏眉无言,脸色愈发地难堪,“可能恬恬说得对,要是我一开始就告诉唐伯母,不至于会变成这样。”自从半个月前,唐恬冒着雨来找了她一次,两个人就再也没有说过话,她打到唐家的电话,一报名字,便立刻就被挂掉了。   “这种事谁说得准?或许你告诉了她母亲,事情会变得更坏。”虞绍珩闲闲道:“往好处想,死得是他父亲的情妇,不是她父亲的太太。”   苏眉闻言,忍不住颦了眉心,缓缓摇头道:“不会更坏了。”   虞绍珩心底叹了口气,这件事从一开始就是件无聊的破事,有外遇的市府官员要是一个一个数出来,一张A4纸正反面都印不下;偏唐雅山也不知道是人太蠢还是太不小心,露水姻缘也就罢了,一个女人纠缠十几年,难怪出事;一个女人纠缠十几年也就罢了,还能弄出个孩子,闹出人命,活该出事!   至于那位唐夫人——虞绍珩也同情不起来,唐雅山这么不聪明的人,居然都能瞒了她这么多年,可见这位唐夫人也智力堪忧。可是这么“政治不正确”的话当然不能说给苏眉听,这种时候,男人唯一该做的就是义正辞严地跟唐雅山之流划清界限,必须落井下石:   “这件事犯错得只有一个人,就是她父亲,怨不得别人,跟你更没有关系。一个人做错了事,就要自己承担责任。”   苏眉果然点头:“我知道道理是这么说,可是——”她抱紧了自己的手袋,目光有些茫然,“我觉得,好像很多事情,我想得都是不对的。”她声气里忽然夹了一丝哽咽,“可后悔也没有用。”   虞绍珩听着,心中一动,她是后悔嫁了许兰荪么?他这就开一瓶后悔药给她吃,赶忙握了握她的手,半真半假地笑道:“那你以后听我的话就好了。”   苏眉苦笑:“你就没有后悔的事吗?”   虞绍珩思忖片刻,正色道:“有啊,后悔又不是坏事。知道后悔,才说明人有成长。口口声声说不后悔的人,只不过是不肯承认自己犯过错罢了。”他送苏眉到了竹云路,停下车道:   “我晚上有点事,明天再来看你。”   苏眉闻言,凄清神色上蓦地铺开一层薄红,一面侧身去开车门,一面匆忙答道:“你上班很忙吧?你不用来……我也没有什么事。”   话音未落,虞绍珩的手已覆在了她手上,赞赏道:“这么懂事?那我非来不可了。”说着,双唇在她颊边轻轻一触,苏眉的面庞瞬间蔓延出一片绯色,“你别这样。”   只听虞绍珩贴在她耳边低声笑语:“你放心,我是君子,你知道的,咱们发乎情,止乎礼。”   苏眉面红耳赤,怕他又闹出什么幺蛾子,连辩驳也不敢就急急跳下了车。虞绍珩目送她慌慌张张地逃进家门,微微一笑,掉头去了四马路。   叶喆被他父亲关了两个礼拜,一放出来便投奔了如意楼。连着三天,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除了喝酒就是叫樱桃来唱大鼓书。陆宗藩一班人怕时间长了隐瞒不住,再触怒了他父亲,惹出别的篓子,只好来请虞绍珩。   虞绍珩听了,也是纳闷儿。叶喆是为了唐恬才惹恼了他父亲,眼下唐家飞来横祸,正是方便他趁虚而入的时候,这家伙不赶着在唐恬跟前献殷勤,怎么偏偏要躲到堂子里醉生梦死?   “阿弥陀佛!他们可算是搬了尊真神。”樱桃一见虞绍珩,胖脸上立时如释重负笑逐颜开,“来了好几拨人了,谁也劝不动这位祖宗。”指了指楼上,耷了嘴角。   虞绍珩笑道:“他在这儿照顾你的生意,还不好啊?”   樱桃连忙摆手,“他是耽误我的生意。”   “到底是怎么回事,他跟你说了吗?”   樱桃扁着嘴摇了摇头,“怕是跟唐小姐闹别扭了。”她说着,咧嘴一乐,“……昨天晚上喝多了酒,抱着菊仙姐姐不撒手,嘴里只叫’恬恬’,末了,连眼泪都快出来了。”   虞绍珩听着,轻抽了口冷气,拨帘而入,便见叶喆正趴在架子床上睡得人事不省,才一走近,便闻到了酒气,“叶喆!叶喆!”虞绍珩皱着眉推了他两下,床上那人却纹丝不动,“他睡多久了?”   樱桃抿嘴笑道:“也有三四个钟头了。”   虞绍珩耸耸肩,半叹半笑:“我到外头等他一会儿。”   樱桃听说,麻利地搬了张凉椅放到走廊,又招呼小娘姨送上来两盘时鲜的葡萄、荔枝,笑眯眯地对虞绍珩道:“虞少爷,我叫个伶俐的姑娘过来,陪您说说话?”   虞绍珩笑道:“你不能陪我说说话吗?非要在里头陪着叶喆?”   樱桃一听,眉开眼笑地抓起把扇子在他身边坐下,忙不迭地扇了两下:   “瞧您这话说的,我是怕我这份儿资质,在您跟前巴结不上呢。”   27、薄幸(六)   虞绍珩打量了她一眼,道:“你跟叶喆认识多久了?”   “我想想啊!”樱桃眯着眼睛,用扇子敲了瞧额角,“得有四五年了。”   “哦,那除了他,你还有别的熟客吗?”虞绍珩说着,随手拈起颗荔枝剥开一半,递了给她。   樱桃赶忙接了过来,“哎哎,您这是等着让菊仙姐拿指甲戳我呢!”说罢,娇娇一笑,“怎么没有?我们这儿常来常往的客人就没有我不熟的,——您这话问得,也太瞧不起我了。”   “失敬,失敬。”虞绍珩笑微微地点了点头,话锋突然一转:“樱桃,我给你赎身,你觉得怎么样?”   樱桃闻言,手里的半个荔枝颤了颤,一双眼睛使劲往外张了张,羞羞涩涩地瞟了虞绍珩一眼,打迭出一副小倌人的绵软声腔,“您这是从何说起呀?您别看樱桃人材不怎么样,可我也是……我可不给人做小。”   虞绍珩看着她做张做致,不由一笑:“这你放心,我也没有这么大的福气。”   樱桃掩唇一笑,坦然道:“虞少爷,您是好人,可您要是把我赎出去,那得多招人笑话啊?”   虞绍珩慢慢嚼了颗葡萄,悠然看着远处淡灰的云层,“樱桃,你不让叶喆赎你,是因为你喜欢他,不愿意欠他的人情,那我赎你怕什么呢?”   一句话问没了樱桃面上的嬉笑,讪讪着说道:“……这您都看出来了?”见虞绍珩笑而不答,樱桃垂着眼睛叹了口气,又活泼泼地笑道:“您看出来就看出来吧!喜欢人也不犯法。可您别告诉他啊,要不然我只有去厨房里捡块豆腐撞死了。”   “怎么样?你们菊仙姐要多少钱肯放你走啊?”   樱桃滚圆的下颌抵在扇子上,笑着摇了摇头,“不瞒您说,我要是想走,明天就能走。就我那点儿身价,我自己早就攒出来了。”一边说,一边往内室望了一眼,“就这一位,给我吃点心、做衣裳的钱也够了,他自己也没个数。”   “那你干嘛还要待在这儿呢?”   樱桃自嘲地一笑,“虞少爷,您觉得像我这样的丫头,又是从堂子里出来的,能到哪儿去呢?”   虞绍珩轻蹙了下眉,“你书唱得蛮好啊,就是到坤书馆跑场子,也比在这儿好些吧?”   樱桃甜甜笑道:“我的爷!您得空儿到坤书馆儿瞧瞧去!哪有人是真去听书的?都是去看角儿的。您再看看台上那些位,一双双眼睛比着往台底下下钩子。我到那儿混饭吃,一上台就得被哄下来,早晚饿死。”   虞绍珩闻言失笑,“……这我还真是不知道。”   樱桃捧了茶递到他手里,“我这也是说笑,哪能离了堂子就没活路呢?既然说到这儿,我也就不怕笑话了。我在这儿是做生意,他来是找乐子,两下里名正言顺,您要是真把我赎出去,他一个风流公子,我一个良家妇女,恐怕这辈子也就不用再见了……”   她话里话外满眼笑意,虞绍珩听着,神色却渐渐肃然起来,歉然笑道:“是我虑事不周到。不过,你总不好在这儿待一辈子,将来怎么样,你有打算吗?”   樱桃沉吟了片刻,低声道:“……那我告诉您,您可千万不能告诉别人。”   虞绍珩点头,“好。”   樱桃咬唇一笑,“我将来要自己开个堂子,比如意楼还好。”   “嗯,有志气。”虞绍珩笑赞了一句,又道:“专门招待里头那位吗?”   “不不不,怎么说也得加上您啊。”樱桃掩唇笑过,忽然一本正经地对虞绍珩道:“虞少爷,我正经问您一句,要是他不带你来,这种地方您会赏光吗?”   虞绍珩摇了摇头,樱桃笑道:“这就是了。”四下环顾着说道:“我是在堂子里长大的,眼见着这门生意越做越不上道。现在外头人吵着禁娼,有身份的客人也不愿意来。我琢磨着,得换个玩儿法。”   虞绍珩饶有兴味地笑道:“那你想怎么玩儿呢?”   樱桃赧然道:“我还没想好,等我想好了,多攒点钱,我就不在这儿待了。”   虞绍珩闲闲笑道:“那你好好想,将来你要是真的想自己’开店’,就告诉我,我帮你打个本。”   樱桃听着,眼睛骤然一亮:“您说真的啊?”   虞绍珩点头:“真的。”   “那我……”樱桃正要开口,忽听里头叶喆懒洋洋地唤她:“樱桃,樱桃,给小爷拿酒去,快点儿!”   “来了,来了。”樱桃脆生生应着,对虞绍珩笑道:“人醒了,您进去瞧瞧吧。”虞绍珩进到内室,却见叶喆滚到了床边,抱着枕头唧唧歪歪不知道在嘟哝什么,遂沉了声音吓他道:   “叶喆,你爸找你。”   叶喆掀了掀眼皮,也不知道看清他没有,撇嘴道:“让他来,让他到这儿来,我看他敢来,我妈……我看他敢来……”   虞绍珩忍俊不禁,笑着推了他一把,“赶紧起来,是我,你那个心肝宝贝唐大小姐出事了。”   叶喆听他说到唐恬,迷迷糊糊地揉了揉眼睛,“唐恬恬,她就是个小混蛋,忘恩负义……”   一时樱桃端了茶过来,哄着叶喆道:“来来来,菊仙姐私藏的烧春酒,你尝尝。”   叶喆闭着眼喝了两口,倒头又栽了下去,樱桃再去叫他,又没了动静。虞绍珩见状,摇了摇头,对樱桃道:“我不等他了。回头叶喆醒了,你告诉他一声,唐恬家里出事了。”   樱桃应过,又有些不放心:“您是吓唬他的,还是真的有事啊?”   “真的有事,还是大事。”   ——————————   翌日下午,虞绍珩先回家装了份抹茶蛋糕,才开车往竹云路来,心里盘算着等年底过了许兰荪的周年忌辰,他同苏眉的事就该按部就班提到日程上来了。在虞家自然是先告诉母亲比较妥当,苏眉家里不知道谁会赞成谁会反对,若是她家里不肯,她有胆量再跟他私奔一回吗?   他一路想得兴味盎然,拎着蛋糕,一边轻笑一边叩门,刚敲了两下,便听苏眉应道:“来了,稍等。”语气里似乎有一种生疏的客套。   院门一开,虞绍珩刚要开口,却见苏眉一脸的哑谜,皱着眉头,眼神十分复杂,像是急于要告诉他什么,又不得要领。   苏眉看他神色惑然,愈发焦灼起来,压低了声音对他道:“你先走。”   虞绍珩登时省悟她家里有人,然而还没来得及转身离开,便见一个中年妇人已然走到了近前,“黛华,是谁啊?这……不是你学校的同事吧?”   “呃,不是的,这是……”苏眉忙不迭地回头答话,急中生智叫了一声:“妈妈,这位是兰荪的学生。”   虞绍珩在门外听着,赶忙端正了神色,心里暗叹苏眉太老实,关上门只说他”走错了“也就完了。   苏夫人闻言,恍然打量着虞绍珩道:“哦,是兰荪的学生啊,我说怎么瞧着是个当兵的孩子。”   虞绍珩只好笔直站定,拿出最温文谦敬的态度同苏夫人问好:“苏夫人您好,我叫虞绍珩。”   28、露华(一)   “苏夫人您好,我叫虞绍珩,小时候一直跟着许先生读书的。”绍珩毕恭毕敬地同苏夫人交待,“我今天到附近办事,顺便来拜望一下师母。”一边说,一边把手里的蛋糕拎给苏眉,“这是我家里的点心,请师母尝尝。”   苏夫人蔼然点了点头,苏眉却颊边微热,今日苏夫人前来亦是听说女儿牵扯进了唐雅山的案子,特意来询问缘由。苏眉和母亲说着话,便不住担心虞绍珩来时会跟母亲撞上。她一向不擅说谎,同虞绍珩的事又尚未理清头绪,此时听他冠冕堂皇的一番编造,唯觉心虚,只想尽快把他打发走,接过那盒蛋糕便道:“哦,多谢你了。”   虞绍珩心领神会,“您客气,那我就不打扰了。师母,苏夫人,告辞。”   不料,苏夫人却忽然道:“绍珩是吧?真是有心了,你要是不妨坐一坐,喝杯茶。”   “这个……不麻烦了吧。”虞绍珩一边客套,一边征询地看着苏眉。   苏眉正犹疑母亲何故要挽留他,只听苏夫人又笑道:“这有什么麻烦的。哪有让客人过门不入的道理,何况是兰荪的学生。”   苏眉闻言,不好直接反驳母亲,嘴上同虞绍珩说“不耽误你吧”,心里只盼着他坚辞。   然而虞绍珩见苏夫人刻意出言相留,猜度她是对自己起了疑心,若是仓促而去,日后再见恐怕有些尴尬,便笑道:“我没什么事,只是怕叨扰两位。”   苏夫人道:“我们也不过是说两句闲话。”   绍珩听了,便赧然道:“那晚辈恭敬不如从命。”   苏眉硬着头皮把虞绍珩让了进来,忍不住眉尖微颦,背着母亲嗔了他一眼;虞绍珩却觉得她轻愁薄嗔里隐约含了娇怨,那一点不经意的妩媚如妙手偶得,不由微微一笑,上前一步同苏夫人寒暄。   岂知他跟在苏夫人身后刚一迈进客厅,便听一声细弱悠长猫,那叫芋头的小猫圆头圆脑地踮着小爪子径直踱到了他脚边,满面娇憨地贴了上去。这猫平日里常常和绍珩撒娇,此时他也好拔腿就走冷落了它,只得蹲身抚慰,口中犹赞:   “师母这猫真漂亮,有一岁了吗?”   苏眉正背对着他去取架上的茶叶,听见他这样撇清,头也不大敢回,含混地道:“呃……没有,也就半岁。”眼尾余光瞥见芋头仰面躺在他身前,旁若无人地扭来扭去,唯恐母亲看出端倪,忙道:“芋头,过来,别往客人身上蹭。”那猫听得苏眉唤它,这才收拾了无赖形象,翻身而起。   苏夫人见状,颇有几分抱歉地对虞绍珩道:“真是不好意思,我刚才还在跟黛华说,养这个小东西招人烦,长大了,更是到处乱抓。”转而又对苏眉道:“你父亲不让家里养这些猫猫狗狗,你现在养着它,回头不能带回家去,这猫要怎么办?”   苏眉下意识地望了虞绍珩一眼,敷衍着对母亲道:“到时候再说吧。”   她母女二人说话,虞绍珩并不插嘴,只侧身坐在了苏夫人斜对面的椅子上。苏眉过来端茶给他,他站起来接了,肃然道谢,苏眉面上又是一热,她才一走开,苏夫人便开口问虞绍珩:   “你方才说是小时候跟着兰荪读书的,令尊就是虞浩霆虞先生吧?”   绍珩听她提起父亲,连忙起身答话:“正是家父。”   苏夫人点了点头,“怪不得。”   苏眉看了虞绍珩一眼,又看母亲神情淡然,不见喜忧之色,一时也参不透这句“怪不得”是褒是贬,只听苏夫人又道:“如今年轻人像你这么念旧的倒是不多了。”   虞绍珩端然道:“先生之风,仰之弥高,教诲之恩,不敢忘怀。”   苏夫人听着,颔首道:“兰荪身后,黛华的事多得府上照拂,我们感激不尽。”   “夫人太客气了,家父家母也是希望能略尽绵力,完成许先生的心愿。”   苏夫人端详着他问道:“绍珩,你是在警备司令部?”   虞绍珩听苏夫人打听这个,心道情报部这种地方直说出来不大讨好,便道:“我在国防部。”反正情报部也还隶属在国防部之下,他这么说也不算扯谎。   苏夫人笑着说了句“我们家里亲戚朋友倒是都没有从军的”,便也没在追问。绍珩喝过茶,便识趣地同她母女二人告辞,苏夫人亦起身相送:“今日仓促,就不留你吃饭了,失礼得很。”   “夫人哪里话,是晚辈多有打扰。”他说罢,又对苏眉道:“师母,告辞。”   他一唤她,苏眉颊边就像被他掌心抚过似的,倏然一热,“我送你。”   两人不声不响走到门外,绍珩回过头来,略带促狭地低头一笑:“师母留步。”   苏眉垂着眼睛不敢看他,“那我不送了。”   她今日穿了件米白的亚麻衬衫,袖口卷了两圈,粗朴的纹理愈发衬出她皓腕如玉,绍珩看着,心中一动,握住她的腕子捏了捏,“待会儿你母亲要是问你,你怎么说?”   苏眉一怔,“你刚才说什么,我自然也说什么。”   虞绍珩笑道:“那我得再回去说几句。”   苏眉轻轻甩开了他,“你快走吧。”   虞绍珩道:“你可想好了,我怕你跟我说得一样,你母亲不信。”   28、露华(二)   苏眉送走了虞绍珩,满怀忐忑地回房中来见苏夫人,“妈,你在我这儿吃饭吧,我去烧两个菜。”   苏夫人却道:“黛华,你等等,我有话跟你说,你过来。”   苏眉依言在母亲身边坐下,便听苏夫人问道:“你老实跟我讲,你和这孩子是怎么回事?”   苏眉闻言一惊,脸色也变了,“妈妈,你……” 只见苏夫人面色凝重,“你不要瞒我,连你家里的猫都认得他,他是常到你这儿来吗?”   苏眉咬了咬唇,坦白道:“妈妈,其实芋头是他给我的。”   苏夫人毫无悦色地干笑了一声,皱眉道:“我看着就不对,你跟他来往多久了?”   苏眉听母亲这样问,却不知该如何答话,这“来往”两个字着实歧义太多。苏夫人见女儿迟疑,脸色更加难看,“你还想瞒我?”   苏眉连忙辩解道:“妈妈,不是你想的那样,他是兰荪的学生,所以我们认识。后来,他……也就是这两个月的事。”   苏夫人眉头紧锁,“你这孩子……你们……怎么这么不知道轻重呢?他是兰荪的学生,你跟他有什么瓜葛,传了出去,叫别人怎么说?”   苏眉又忍不住咬了下嘴唇,“我的事,跟别人没有关系;别人说什么,也跟我没关系。”   “你……”苏夫人愠道:“他口口声声说是兰荪的学生,还动这样的心思,可见也是少不更事。”说着,右手在腿上轻轻捶了一下,“他那样的家世,大约是不当一回事的,可你不能犯糊涂。”   苏眉听着,小心翼翼地说道:“妈妈,我觉得他不是那样的人。”   苏夫人拉过女儿的手,“傻孩子,我知道兰荪走了,让你受了不少委屈,你一个人在外头难免心里难过,妈妈不是不让你和别人交往,就是你父亲——前天他看见德生出版的博士论文,还跟我说,后悔那时候不让你们来往……”   “妈妈,我跟黄德生根本就没有什么!”苏眉直直打断了母亲的话。   苏夫人苦笑着道:“我知道,你那时候一门心思当兰荪的小尾巴,眼里怎么会有别人?我是想说,我跟你父亲不是守旧古板,实在是虞家这个孩子,他和你不合适。”她说着,抚了抚苏眉的鬓发,“他人是漂亮,家世又好,看样子就是很讨女孩子欢心的,可你想想,他家里要是知道了,也绝不会同意你们在一起的。”苏夫人见女儿垂眸不语,又劝道:   “听妈妈的话,不要再和他来往了,这件事要是被你父亲知道了,他那个脾气……”   苏夫人看女儿只是低头不应,沉沉叹了口气,道:“怎么?你就非要和他在一起吗?”   苏眉脱开母亲的手,站起身道:“我没有非要和他在一起,我只是……要是我喜欢他,我就不会为了别的缘故,不敢跟他在一起;要是我不喜欢他,凭他是谁,我也不会理的。”   苏夫人亦跟着站了起来,“你还是这句话!黛华,你怎么吃过一次亏,还不长记性呢?”   苏眉闻言,面色煞白:“妈妈,我和兰荪结婚,让你们觉得不舒服,我也很难过,可是我不觉得这件事有什么错。我不懂跟自己喜欢的人在一起,什么是吃亏。”   苏夫人见她眸中含泪,缓了缓态度,另起了个话头劝道:“……你要是顾念兰荪,那就更不应该跟他有什么瓜葛,要不然,兰荪也会给人当笑话讲。”   苏眉一个没有忍住,一行眼泪飞快地滑了下来,苏夫人从手袋里取了手帕递给她:“还有虞家这个孩子,你要是真的喜欢,也要为他,为他家里想一想。虞家看顾兰荪的面子照拂你,是佳话,可你要是跟这位虞少爷闹出什么,这件事成了什么?你让许家的人怎么想?”   苏眉把母亲的手帕揉成了一团,堵在唇上,哽咽着道:“妈妈,我知道你的意思,我想一想。”   苏夫人见她语气松动,便和言道:“黛华,喜欢一个人是没有错。可是喜欢一个人,未必要跟他在一起,只有合适的人在一起才长久。”   ————————   她一勺一勺,缓慢而机械地挖着手里的抹茶蛋糕,微凉的甜,清新的苦,眼泪渗进来,有湿热的咸……唇齿间的每一分滋味都异常复杂。   母亲的话,她也想过,可是,她想得没有那么多。她才刚刚在想,她和他是不是可以有那么一个机会,她是不是可以去尝试接受他那样一个人?   她困惑最多的是自己的心意。   去年这个时候,她还全心全意地以为许兰荪是她认定的爱人;然而现在,她居然这样快就……她不愿意自欺欺人,说自己全不动心,她只是本能地去抵挡他的一切;然而她一旦不再抵抗,他在她身边留下的印记便如雨后的芽苞,争先恐后破土而出!   母亲的话,像一支针剂刺醒了她。   她总以为自己坚持的那些事是对的,可现在才发觉,或许真的是她幼稚——连唐家的事,如果她坦白告诉唐恬或者暗示一下唐伯母,也许就不会像现在这样不可收拾。   甚至,她那么坚持地同许兰荪表白。他们在一起,琴瑟静好,仿佛完全合乎她的期待;可是她知道他并没有她想得那么喜欢她,她仰慕他崇拜他,但他并不像她那样执着于爱情,可他还是为了她,放弃了教职,甚至名誉——她心底觉得有什么不对,她觉得是她亏欠了他,她怕她不够好,让他觉得不值得。或许,是她的幼稚和执拗牵累了他?   那虞绍珩呢?   他关心她,保护她;也戏弄她。他太过光华耀眼,喜欢他几乎是一件理所当然的事。太理所当然,也叫人心生疑虑。她喜欢他聪明,她喜欢他漂亮,她喜欢他风度高华品味优雅温柔殷勤……可是谁不喜欢呢?他是个太容易叫人喜欢的人。如果她对他并没有那样深挚而独特的情感,她就承担不起他的牺牲。   ——————   虞绍珩开车转到竹云路的时候,还在低声吹着口哨。他料到苏夫人必然看出他和苏眉之间不寻常,也猜到她不会赞同女儿和他交往,道理都明摆着;可是他一点也不介意。   恋爱中的女人大多都是盲的,别人越是反对,她就越觉得必须坚持,还能从这斗争中生出快感来——否则,怎么能证明自己的爱情唯美坚贞举世无双呢?   尤其是苏眉。   表面上越乖的小孩子,心里越藏着小魔鬼。像她这样有“成功经验”的孩子,更不会惧怕多叛逆一次。   苏夫人昨天的心情一定很复杂,按苏眉的说法,她父亲更是个老古板,不知道回头听说了他们的事,会有什么反应,可惜之前她跟许兰荪结婚,老人家已经登报跟苏眉脱离父女关系了,这回总不好再登一遍。少个岳父大人,对他来说实在不能算事损失,除非老人家为了要给他添堵,又认回这个女儿。   然而,他看见苏眉的第一眼,就知道自己想错了。   她并没有什么特别的表示,静静地开了门让他进来,一丝伤心羞赧也没有,只是平平常常地跟他说:“你等一下。”   他就听话地站在院子里,看她窗前的葡萄架,熟透了的果子都挂在藤蔓上,没有人摘。   她很快就走了出来,怀里捧着个小纸箱,一言不发地递到他面前,里头是他寄给她的画册、钢笔、用丝巾包住的《玉台新咏》,甚至还有睡熟的芋头。   “丢了吧。”他仿佛是连看也没有看一眼,转身便走。   她还真是让他“惊喜”,她可以为了许兰荪,忤逆父亲离家出走,却不肯为了他做一点点抵抗。   28、露华(三)   从苏眉家里出来,虞绍珩殊无笑意的勾了勾唇角,他才懒得同她纠缠。也许就是他迫得太紧,好像他非她不可似的,他合该晾一晾她。   只是近来的公事也有些无聊,再过一个多月,就到了第四季季度,国府上下要审核本年决算和新财年的预算案,国防部自然也不例外。   参本部的预算案要在12月份提交国府,军情部自然要提前到11月中——逐级往下,大家都得往前赶,六局最迟10月底,各个处室就不能晚于9月中。明账是做面子的,有大数即可,反正军情部的账目事涉机密,冠冕堂皇的不予公开,不会像去年教育部的决算,居然被人加出总数少了两千多万,填进去一个副部长,仍是颜面扫地。   但是桌子下头的暗账、底账三套四套也不止,譬如做给部里看的和做给部长看的就是两回事;而军情部呈给国防部的和部长大人呈给参谋总长的,必然也是两样;就是六局各处,恐怕每个主管手里也都是三本账:自己算计的,长官过目的,公务入档的……真真假假大家心知肚明,偏偏他最近闲着,便被局长打发到总务处去帮忙编预算,不耐烦归不耐烦,但也只能感激长官“栽培”。   几叠报表摞起来有半人高,逐项核对起来,不知不觉就过了半晌,他端起杯子喝茶,忽地省起那日在苏眉家里翻过的那个硬皮本子,一行一行小账本记得很仔细;现在离开学还有几天,要是能把那小东西抓来替自己干活,就比较解气了,可惜……虞绍珩正暗自走神,桌上的电话突然响了,他接起听筒,公事公办地问道:“虞绍珩,请问哪里?”   电话那头没有立刻答话,等他“喂”了一声,才传来一个迟疑的女声:   “我是周沅贞……绍珩,你好。”   “哦,周小姐,好久不见了,你好。”虞绍珩听见是她,微感诧异,他和这位周小姐许久没有联络,怎么今天她会打电话到办公室来找他。   电话那头一阵短暂的沉默之后,周沅贞道:“抱歉打扰你,我……有件事想请你帮忙。”   “你说。”虞绍珩嘴上答得爽快,心中却道,这些女孩子真是越来越不客气了,一点好处不给人尝,支使起别人倒都蛮直接的。   那边周沅贞却道:“电话里说不太方便,要是你这两天有时间,我们见面谈可以吗?”   她一字一句都说得很小心,倒挑起了虞绍珩的好奇:   “ 这样吧,我明天要到云浦那边办点事。如果你方便的话,下午三点,我们在柏瑞酒店二楼的咖啡厅谈,可以吗?”   他刚一说完,周沅贞便道:“好。”   虞绍珩又问:“你在家还是在剧院?我去接你。”   “不用了,我自己过去。” 周沅贞道:“谢谢你。”   虞绍珩笑道:“不客气,我帮得上忙,你再谢我也不迟。”   他搁下电话,先把周沅贞的事捋了一遍,她和他并不算深交,她急着来请他帮忙却又语焉不详,显然是因为这件事情她不想被别人知道,可如果真是一些极隐私的事情,他能帮她什么呢?   虞绍珩想着,又拨了家里的电话,“月月,你明天下午有空吗?柏瑞酒店有个欧洲的平面设计展,你有没有兴趣去看?”   惜月奇道:“我是没什么要紧的事,不过,你怎么想起来叫我看这个,你想去啊?”   “不是,我想你要是有兴趣,可以叫苏眉去看。”   惜月轻轻一笑:“你这么不自己叫她?”   虞绍珩道:“我约了别人。”   “哦,我知道了,你之前约了陪人家去,这会儿又要爽约,就临时拿我来充数,是不是?”   虞绍珩笑道:“我没有约她,我有好几天没见过她了,你约她就好了,不用提我。”   惜月压低声音,促狭笑道:“你们闹别扭了?”   虞绍珩转着手里的钢笔,悠悠道:“算是吧。”   ——————   虞绍珩提前五分钟进到柏悦的咖啡厅,见周沅贞已经捡了一处僻静临窗的位子在等他了,她是常常上台的人,背脊挺得笔直,面前一杯冷掉的咖啡,碟子里搭送的松饼却还没有动。   虞绍珩跟她打过招呼, 便吩咐侍应要了一杯咖啡师的当日推荐,又客套向周沅贞问道:“要不要甜品?”   “不用了。”周沅贞摇摇头,纤长的手指在瓷杯上反复摩挲,“我请你帮忙是很唐突,不过,我也的确是想不到别的办法了。”   虞绍珩见状,关切地道:“什么事这么严重?”   周沅贞浅浅咬了下自己的嘴唇:“我有一个朋友,是中央乐团的小提琴手。他上个月从国外演出回来,不知道是什么缘故,被你们情报部的同事找上门问过话,后来还被拿走了一些私人物品……”   她不安地看了虞绍珩一眼,见他神情并无异样,只是呷着咖啡专注倾听, 便继续说道:   “里面有几封我和他的通信,关系到我的一些私事,但是绝不会对你们的公务有任何妨碍。   所以,我想麻烦你,能不能跟你的同事说明一下,把那几封信还给我?”   28、露华(四)   虞绍珩放下杯子,轻飘飘地问道:“你怎么知道去问他的是我的同事?”   “他们是市府警察厅的人带去找我这个朋友的,而且有情报部的证件。”   虞绍珩心中暗笑,情报部上上下下单在江宁的少说也有六七千人,总不成都算是他的“同事” ?口中却道:“如果确实是我的同事在调查你这位朋友,那我建议你最好不要让自己跟这件事有更多牵连。”   他见周沅贞欲言又止,焦灼之态溢于言表,便安抚地笑道:   “至于你的信件,如果没什么关系,等调查结束,应该就会还给你的朋友。你放心,情报部的人是最能保密的。”   虞绍珩话到此处,着意打量了周沅贞一眼,“冒昧问一句,周小姐这个朋友,就是之前你跟我提过的那一位吗?”   周沅贞颊边掠过一丝淡红,若有若无地点了点头,迟疑了一瞬,道:“那你能不能帮我问一问,他的事情调查得怎么样了?”   虞绍珩眸光一跳,“是你这个朋友托你来打听的吗?”   周沅贞连忙摇头,双手紧紧攥住手袋的竹节提手,犹豫再三,才倾身道:   “其实,我已经有一个星期没有见过他了。乐团说他家里有事,请假回燕平去了,可是,如果真的是他自己请了假,他一定会告诉我的……”   “所以,你觉得是我的情报部的人扣留了他?”   “我不知道。你能不能帮我问一问?我给他家里打过电话,他没有回去。”   虞绍珩垂眸一笑,端起咖啡慢慢喝了一口,“其实,你不是想要你的信,你是觉得如果我过问这件事,可能会有人看在我——或者我父亲的面子上,不为难你的朋友吧?”   周沅贞定定望着他,眼中渐渐浮出晶莹微光,虞绍珩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那我就真的爱莫能助了。”   周沅贞闻言,亦忍不住急切起来:“我和他认识很多年了,他绝不会……他是个很单纯的人,绝不会牵扯到你们那些……那些很严重的事里。”   虞绍珩淡笑着道:“这可说不准,如果每个人的心中所想都写在脸上,那也用不着我们这些人了。有时候,越是看上去单纯正直的人,越容易包藏祸心。”   他见周沅贞的脸色愈发苍白,倒替她惋惜起来,这女孩子看来也是个痴心的,却不知道她那个男朋友到底是个什么路数,怕是这对小鸳鸯将来每个结果,他想了一想,道:   “那他有没有跟你说过,情报部的人为什么查他?”   “他没有说,只说让我不要管这件事。”   虞绍珩点头道:“他这个建议很对。”   “可是他说,他觉得跟他问话的人,有点奇怪。”   “什么奇怪?”   “我也不知道,他没有说。”   虞绍珩见她泪光盈睫,沉吟着道:“我现在不能跟你承诺任何事,我只能说我可以在适当的时候,打听一下情况。但是,你不可以告诉任何人,你因为这件事找过我。”   周沅贞连连点头:“我明白。”   虞绍珩见她情绪稍定,笑道:“你这个男朋友,一直都没让你家里知道吗?他是中央院团的小提琴手,令尊应该认识啊。”   周沅贞不自然地掠了下颈边地长发,避着虞绍珩的目光从手袋里拿出一个信封和一个深红色封套的证件,“这是他的照片和中学时候的学生证,也许你用的到。”   虞绍珩点了点头,伸手去拿时,却有刹那的讶异——压在信封上的那张学生证深酒红色的封面,校徽宛然,虽然午后反光,上头的四字校名看不真切;但他一望而知是“德雅中学”,盖因这是燕平极有名的一所女中,绍珩的母亲便是从这所中学毕业的。   他眉心轻轻一跳,拨开那信封看了一眼,却见里头的照片亦是一个短发齐耳,眉目淡婉的年轻女子。虞绍珩一见,顿时觉得自己方才言语间太过轻浮,而她既是有求于自己,便无意指正,遂尴尬地说道:   “不好意思,刚才是我误会了,还以为是……抱歉。”   周沅贞却只是凝眸看着他手上的证件和照片,幽幽道:   “其实你也没有误会。既然我求你帮忙,就没有必要瞒着你。反正你要是看到了我们的信,也会知道。我们之前前段时间就是在商量,一起到欧洲去生活。”   虞绍很闻言,想起前日种种,不觉失笑,他赶忙掩唇轻咳了一声,正色道:   “我没有冒犯的意思,只是的确比较意外。”   周沅贞忧悒地一笑:“我明白。”   虞绍珩将那证件和照片都装进衣袋,抬腕看了下表,对周沅贞道:“我刚才过来的时候,在大堂看到海报,说楼上有个欧洲的平面设计展,我想去看看,你陪我一起吧,就当散散心。”   周沅贞一怔,虞绍珩的兴趣爱好她并不太了解,不过以两人的关系和眼下的境况,他这个提议未免有些古怪,但此时她正有求于他,却不好刻意拒绝,便道:“好,我上来的时候也看到海报了。”   两人上到三楼,才看过半个展厅,周沅贞便道:“哎,惜月也来了。”   虞绍珩转过头,果然看见妹妹正站在一壁报刊版面朝自己这边张望,边上还有个女孩子,身形纤娜,容色柔静,正是苏眉。 惜月已然看见了他,却似乎并没有马上过来打招呼的意思,反倒是苏眉冲他轻轻点了点头。   这回的展览,苏眉原本自己也打算要来,因此,惜月既然来约她,她也好假意推辞。她又疑心是虞绍珩的主意,多问了一句“你哥哥也去吗?” 惹得惜月只是笑,“你们是不是闹别扭了?”   苏眉摇了摇头,“以后别拿这件事开玩笑了。”   惜月有心诈她一诈,便道:“也不知道他是怎么了,这几天整日黑着脸,好像谁得罪了他似的。”   谁知苏眉却不肯上当,她和虞绍珩相识久了,渐渐觉得他人前人后的喜怒忧乐总是半真半假,就连他调戏她或许也并不是因为见色起意,否则,他真有机会的时候,却并没有真的做什么……许多不经意间的意外波折,后来再看,却都像是水到渠成,她不大看得懂他,可是她知道他不是她看到的那么简单:“你哥哥不会黑着脸给你看的,他要真的那样,也不会是因为他心里不舒服,只不过是他要生气给人看罢了。”   惜月听着,笑眯眯地瞄了她一遍:“你这么清楚我哥啊?”   苏眉面上蓦地一红,“真的,你以前后不要拿我跟他开玩笑了。我们已经……已经说清楚了。”   惜月听罢,忍不住嘟了嘟嘴,“你嫌他什么不好,你告诉我,我叫他改。”   苏眉却不接她的话茬,“走吧,早点看了早点回来。”   ——————   惜月看见哥哥是意料之中,看见周沅贞却是意料之外。她本以为是虞绍珩和苏眉吵了架,哥哥约不到她,才又捡起这个“曲线救国”的法子,叫她带苏眉出来;他说约了人,只是随口敷衍。却不料,虞绍珩是真的约了人,而且,还是个美人。   苏眉见惜月神情异样,更相信今日她约自己出来并非虞绍珩的授意,只是不知道他们在这里遇见纯是巧合,还是他知道了她们要来,特意和人约在这里。她一眼看过去,觉得周沅贞颇有些眼熟,细细一想,便省起这个仪态优雅的女孩子,去年他们看歌剧的时候见过,好像是个唱歌剧的才女,彼时,正是虞绍珩的女朋友。   她一念及此,胸中不由自主地生出一缕楚楚心意,气闷伤心且谈不上,只是茫茫然一团烟雾弥漫在心里。   然而她面上却是平静婉然,见虞绍珩看过来, 便对他点了点头。   28、露华(五)   “月月,许夫人。”虞绍珩温文含笑地走到妹妹面前,是客套地“惊喜”道:“这么巧。”   惜月揶揄地觑着哥哥,“你今天不是要上班吗?”   “我就是有点公事到这边来。”虞绍珩面不改色,又敷衍了事地替苏眉和周沅贞作了介绍。惜月正犹豫要不要叫哥哥一起,虞绍珩却已开口告辞,“我们来得晚,就不陪你们了。”说罢,便同周沅贞翩然而去。   惜月看着他二人的背影,暗自皱眉,觉得自己似乎有责任解释点什么:“其实我哥哥和这位周小姐也不是很熟,是我祖母想撮合他们,我哥总要应付一下老人家。”   “你不用跟我说这个,真的。”苏眉宛转一笑,“这位周小姐我以前也见过。”   惜月细心留意她的神色,但苏眉一向安静寡言,喜忧冲淡,也看不出什么端倪。晚间回到家里,借着练琴把哥哥拉到琴房替自己翻谱子,一边按键一边取笑虞绍珩:“哥,你这也太老套了吧?多无聊。”   虞绍珩笑道:“这种事,不是最老套的法子最有用吗?”   惜月不以为然地嗔了哥哥一眼,“好幼稚!而且,她见到周小姐也没有很在意,她下午都没有提过你。”   虽然妹妹根本不看琴谱,虞绍珩还是尽职地翻了页,“不在意还会八卦一下,在意才不敢提。”   惜月笑道:“你不好这么自恋吧。”想了想,又道:“你怎么又和周小姐约会呢?你不是说她不中意你吗?”   虞绍珩道:“普通朋友也可以出来喝杯咖啡嘛。”   琴声戛然而止,惜月抬起头打量着虞绍珩,抿了抿唇,道:“哥,你是不是跟谁都不爱说实话啊?”   虞绍珩顺手在琴键上按了两个小节,悠然笑道:“月月,你就没有不跟哥哥说实话的时候?”   惜月欲言又止,正忖度他话中所指,虞绍珩忽然抚了抚她的头发,“月月,我跟你说的实话最多了。”   虞绍珩从琴房出来,亦觉自己今天有些无聊。平心而论,苏眉那么一个女孩子,要说多别致似乎也没有。他为她花了许多心思,似乎他想要她喜欢自己的念头倒比自己喜欢她还多些。   即便不同她在一起,想来也不是什么人生悲剧。他不太理解叶喆的“一见钟情”的冲动和契而不舍,他从来没有过那样的体会。他也喜欢女孩子,美丽敏慧的女子是这世上最为赏心悦目的存在之一,不过,非要锁在一起仿佛也没什么必要。他不知道是不是所有人都会激起像叶喆那样直接而浓烈的情感,但他没有。   他翻着手里的相册,一张张看过他春天在云岭随手拍下的她的照片。或许他并没有喜欢她,他只是决定要喜欢她。那如果他决定不喜欢她了呢?   转眼一个礼拜过去,虞绍珩没有再去见过苏眉,也没有怎么想过她,连他正在修的那处宅子也没去看。   这些年,他每每听人背地里嗟叹调笑,说造化弄人,任谁也没料到父亲竟是个美人情重江山轻“情种”……可惜,他不是。想到这一点,他对自己愈发满意起来,决定去瞧瞧苏眉。他日日加班,又要不着痕迹打听周沅贞的事,总需要一点娱乐。   虞绍珩压着饭点到了竹云路,在门外敲了几遍,都无人应声。从门缝里看了一眼,只有暖水瓶大小的芋头探头探脑地蹲在葡萄架下,顶着两片巴掌大的绿叶朝外窥视。   她这个时候不在家,难不成约人吃饭去了?可林如璟死于非命,唐恬又跟她翻了脸,她还能约谁呢?   虞绍珩沉吟片刻,从钥匙串里拣了一枚簇新的出来,旋开了院门。   芋头矜持地点着小爪子走到他身前,虞绍珩俯身要捉它,那猫却哼唧了一声,扭腰闪开了,几下就顺着葡萄架蹿到了屋檐上。虞绍珩看着它笑骂了一句:“猫随主人,你也没良心。”说罢,毫不客气地进到房里找了本书看。等了半个钟点,苏眉还未回来,他索性自己到厨房烧了壶水,自己招待自己喝茶,又从柜子里翻出盒拆了封的饼干,勉强吃了两块。眼看天色全黑,腕表上的指针已过了八点,竟仍不见苏眉的人影。虞绍珩更笃定她是约了人吃饭去了,一个人吃饭绝不会耽这么久。   又等了一个钟点,连芋头都已经爬回窝里恹恹欲睡,苏眉却还没回来。虞绍珩心下怫然,没有人管她就这么自在?一个女孩子黑灯瞎火的不回家,他倒要看看她干什么去了?待会儿千万别让他撞见有人跟她一道回来。   苏眉趁着夜色回来,摸出钥匙正要开门,却发觉院门只是虚掩,一边回想自己可是忘了锁门,一边犹疑地推门而入,却见一个长身玉立的男子赫然站在院中,正是虞绍珩。   苏眉这才定了定神,讶异地问道:“你怎么进来的?”   虞绍珩并不答她的话,反问道:“你到哪儿去了?则那么现在才回来?”   苏眉见他一脸理直气壮,愈发疑心是自己出门的时候疏忽大意,“……你来的时候,我家门没锁吗?”   却见虞绍珩一打帘子,翩然进房去了:“我有钥匙。”   苏眉一怔,追进去问道:“你怎么会有我家的钥匙?”   虞绍珩坦然道:“我配的。”   苏眉的眼睛几乎睁大了一圈,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你……你怎么能随便配别人家的钥匙呢?”   虞绍珩敷衍地笑了笑,“我怕你哪天出门忘了带钥匙,又要找别人来开锁。”   苏眉愠道:“你这人怎么这样?”   虞绍珩闻言,眼中波光一闪,觑着她道:“你在意我这个人怎么样吗?”   苏眉避开他调笑的目光,攥着书包带子正色道:“我们不是说了……”   “我们说好什么了?”虞绍珩说着,捏着芋头的脖子把睡眼惺忪的小猫拎在手上晃了晃,“我叫你把它丢了,你怎么不丢呢?”   苏眉自忖跟他斗嘴没有胜算,便道:“你有事吗?”   虞绍珩戳着芋头的鼻尖问道:“你晚上去哪儿了?”   苏眉把猫从他手里拿回来,捋着芋头背脊上的猫,冷着脸道:“我上课去了,我在夜校学画画。”   虞绍珩挑了挑眉,“令尊不是不赞成你学这个吗?”   苏眉脸上红了红,声音也有些发虚:“我没有告诉我父亲。”   虞绍珩居高临下地望着她,目光里尽是玩味,“眉眉,你万事都不听话,怎么唯独令堂不让你跟我在一起,你就这么听话?”   28、露华(六)   苏眉抱着芋头狼狈地退了一步,红着脸道:“不是一回事,不一样的。”   虞绍珩上前一步趋到她身前,揉着芋头的耳朵,轻声道:“那要是我和别人在一起,你会不会不高兴?”他想着苏眉一准嘴硬,不肯说会。岂知苏眉虽然半低着头不肯看他,回话却十分老实:“会有一点。”   虞绍珩不由一笑,“真的?”   苏眉颊色虽然泛红,眉宇间的神情却沉静安然,像是在说一件和自己无关的事,“普通人都会有点虚荣心的。”   “哦——”虞绍珩脱长了声音,点点头,“你们学校里那个姓鲁的同事要是有了女朋友,你也伤心吗?”   “我……”苏眉语塞,转身把芋头放回窝里,背对着他道:“虞先生,就算我对你有一些好感,也不表示我们合适在一起,你明白吗?我不希望再给我的家人和兰荪的家人添什么麻烦,也不希望给你的家人带来什么困扰。”   “就是说,我这个人不值得’麻烦’你咯?”   苏眉愣了愣,觉得他这句话说得自己很不舒服,却又无从辩解什么,且这个时候稍有迟疑反而会让事情更难解决,冷起心肠慢慢起身:“你这么说,也没错。”   虞绍珩听了,垂眸笑道:“你这么说,就不怕我伤心吗?”   苏眉侧着身站在灯影里,低低道:“你不会的。”   “原来在你眼里,我是个不会伤心的人。”他话音里仿佛掠过一缕飞絮般轻愁,继而却是一笑,仿佛不胜安慰,“既然你想得这么清楚,那我走了。” 说完,便真的擦着苏眉的肩膀走了出去。   苏眉想着他那句“原来在你眼里,我是个不会伤心的人”,诸般滋味起伏良久,隐约生出一股莫名的歉疚来。等到走出来锁门,方才想起,自己竟忘了叫他把钥匙留下。想来明明是他做了蛮不讲理的事情,她不理论也就罢了,怎么反而倒像是她做错了事。   虞绍珩刚一到家,便有婢女通报说叶喆打过两次电话找他,留话说请他一回来就给凯丽回电。   虞绍珩拨了电话过去,轻笑着道:“你酒到现在才醒?”   叶喆道:“你别笑了,我有事找你。”   “什么事?”   “唐雅山的事,我想跟你商量商量。”   虞绍珩悠悠道:“小油菜求你的?你们和好了?”   叶喆没接他的话,只道:“你现在有空没?出来宵夜?”   虞绍珩想了想,道:“正好我没吃晚饭 ,待会儿锦园门口见吧。”   锦园并不是个园子,而是旧运河的一处码头,昔日的内河漕运废弃多年,此处楼台近水,便成了一处消闲度夏的所在,酒楼鳞次食肆栉比,热闹非凡。虞绍珩踱到锦园入口处的一座彩绘门楼,便见叶喆正站在近旁一个哄小孩子套圈儿的地摊边上,手上套着厚厚一叠竹篾围城的套圈,刚好套中了一个彩头,周围一群小孩子都在吵吵嚷嚷地围着看热闹。   叶喆一抬头,见虞绍珩过来,连忙把手里的竹圈往小孩子堆里随手一撂:“给你们玩儿了。”从一阵欢呼声中抽身出来,笑容颇有几分尴尬的走到虞绍珩身边,“你想吃什么?我请。”   虞绍珩低声笑道:“江宁地面儿你比我熟,唐大小姐求你帮忙,你还不赶紧表现,找我干嘛?”   叶喆“嘿嘿”干笑了两声,“我不想让叶部长知道嘛。”   虞绍珩道:“那你就不怕我父亲知道?”   叶喆狡黠地眨了眨眼,“虞伯伯知道了,你是帮我的忙,他也不会怪你;再说校长大人德高望重,万不会因为这点小事去跟我爸翻闲话,出卖晚辈。”   虞绍珩耸耸肩,打趣道:“你就去跟叶叔叔说,这是你未来岳父泰山,他总不至于袖手旁观吧?”   叶喆讪讪道:“……还不知道以后怎么样呢。”   虞绍珩奇道:“你们没有和好吗?”   叶喆罕见地长叹了一声,“ 小丫头现在可怜着呢,我总不能趁火打劫吧?”   虞绍珩闻言,莞尔拱了拱手:“叶少爷高义,虞某失敬了。”   叶喆却不好意思起来,嘟哝道:“小丫头真挺可怜的。唐雅山犯的是人命官司,不给保释;她妈妈连气带吓的,又病了……”   那天叶喆被他父亲的侍卫长“押解”回家,一顿皮带抽过关了禁闭。无聊受气还在其次,只是他和唐恬莫名其妙翻了脸,越琢磨越觉得不是味儿,一忽儿怨念女人心海底针,小丫头无情无义;一忽儿又觉得唐恬要是幡然醒悟找他不到,以为他故意躲着她,可就糟了;有一阵儿还琢磨着怕她有什么想不开,弄出个三长两短……整日里抓心挠肺。好容易被放出来,四处一打听,不管是官邸还是凯丽,都说从没有一个姓唐的女孩子找过他。   叶喆一听,心里顿时凉了半截,俗话说一日夫妻百日恩,小油菜连骂他的意思都没有,可见是铁了心跟他恩断义绝了;待要去寻她,又怕自讨没趣,被唐恬扣上个流氓的帽子,闹将起来被父亲知道,他又要吃苦头;想来想去也没个着落,只好躲在如意楼昏天黑地地瞎混。   这日中午喝过酒,一直睡到下午才醒,樱桃端茶给他,细声细语地说道:“中午虞少爷来过,等不及你起来,吩咐我个你说一声:唐小姐家里出事了。”   叶喆一愣:“出什么事了?”   樱桃摇头,“我也不知道,他没说。”   叶喆呆了两秒,抓起挂在床边的外套就要走,樱桃连忙拦道:“你先洗个脸,换身干净衣裳。”   叶喆也反应过来自己一身酒气,赶忙站住。樱桃一边拿衣裳给他,一边劝慰道:“你别急,既然这件事虞少爷知道,要是真有什么了不得的事,他也会照应唐小姐的。”   叶喆匆忙系着衣扣道:“嗨,你不知道,恬恬和绍珩不对付,那丫头是个榆木脑袋,出了事她也不知道往哪个庙烧香。”   叶喆从如意楼出来,给虞家打电话,绍珩不在,到竹云路找苏眉也吃了闭门羹;硬着头皮找到唐家,还是没人;学校宿舍锁了门,报社的人一听说他找唐恬,不光说人不在,眼神也十分异样,看得叶喆心里发毛,额头上沁出一层薄汗,再想不出唐恬还能到哪儿去,只好回到唐家楼下,坐在台阶上“守株待兔”——无论如何,她总得回家吧?   叶喆摸出手帕擦了擦脸,远远地就看见唐恬在马路对面疾步而行,他揉揉了揉眼睛,唐恬已经在路口等绿灯了,柠黄色的连衣裙在灰红的夕阳下,像是片变了色的小树叶。叶喆立刻从地上跳了起来,子弹一样直奔过去。一声招呼也不打,便把刚走过马路的唐恬扯到了自己怀里:“唐恬恬,你跑到哪儿去了?你急死我了。”   唐恬被他勒得喘不上气,只此时此地突然冒出这么一位来,恍如隔世。反应了片刻,才恍惚着说道:“我到医院去了,我妈妈病了。”   说着,一颗眼泪从睫毛里慢慢渗了出来。   29、解红(一)   唐恬缓过神来,挣出一只手臂推了推叶喆,“我回来拿东西的,我还要的医院去。”   叶喆闻言,连忙松开了她,“你妈妈……严重吗?”   唐恬低着头理了理被他蹭乱的鬓发,“现在不严重了。她心脏不好,刚做了一个小手术。”   “哦,那就好。”叶喆也耷着脑袋,像只温顺大狗似的陪着她往回走。他家里没经过这样的事,别说父亲母亲,就是祖父须发皆白的年纪,每天早起还要在院子里打一套形意;所以也不知道怎么安慰唐恬。她若说严重,他还能拍胸脯帮她找最好的大夫,可她说不严重,他就像放久了的气球,声气也瘪瘪的,“是在哪个医院?待会儿我送你过去吧。”   唐恬拘谨地跟他保持着距离,“不用了。”   叶喆忙道:“反正我也没事,我……”   说话间,两人已经走到了唐家门口,唐恬看了他一眼,叶喆赶紧识趣地退开两步,为自己辩解道:“我不是坏人……我是听绍珩说你家里出事了,又到处找不到你,才到这儿来等你的,你放心,我来的时候你家没人,我没碰见你爸爸……”   他话音未落,唐恬手里的钥匙串“哗啦”一声跌在了地上,两串眼泪啪哒啪哒毫无征兆地掉了出来。叶喆愈发慌了手脚:“我说的都是真的。之前的事,你要是还生气,你就打我吧。”说着挽起袖子把胳膊亮给唐恬,“你看,这事我爸打的,现在没全下去呢,你看看,解解气。”   正在这时,人行道上忽然小跑过来一个抱相机的小个子男人,溜溜瞄了叶喆一眼,笑微微地对唐恬道:“唐小姐,令尊的案子……”   唐恬抹掉眼泪,板起脸道:“我没什么好说的,请你不要骚扰我。”   那人却又蔼然微笑着上前劝道:“唐小姐。”   叶喆见状,斜刺里抢上一步,挡在他面前,没好气地斥道:“听不懂人话啊?”他一身戎装,又带着混不吝的痞气,那人打量着他微一犹豫,只好走了。   叶喆回过头来捡起地上的钥匙,思量着方才那人的话,蹙着眉头对唐恬道:“恬恬,你家里到底出什么事了?”   唐恬接过钥匙,默不作声地开了门,房间里光线更暗,叶喆不敢造次,老老实实得站在门口,唐恬若有若无地看了他一眼,“你进来吧。”说罢,按开了壁灯,便独自上楼去了。叶喆没得她吩咐,不敢贸然跟上,一个人站在楼下又觉得尴尬,见唐家客厅里东西放得杂乱,一堆报纸杂志毫无章法地堆在桌脚,像是许久没人收拾过,便动手整理到了一处。   过不多时,唐恬从楼上抱着包东西下来,见他笨手笨脚地收拾东西,轻声道:“你干什么?”   叶喆挠挠头,“我闲着没事,随便收拾收拾。”   唐恬咬唇看着他,“我爸爸的事,你没有看新闻吗?”   叶喆茫然摇头,“我在报馆开枪的事被我父亲知道了,关了我的禁闭……”他不敢同唐恬说自己这几日在如意楼厮混,含混略了过去,只道:“……才刚放我出来。”   唐恬听他说到那一日的事,面上禁不住一热,心底压抑许久的委屈不期然涌了上来,又不愿在他面露出,强自忍耐之下,不觉微微抽泣了一声。叶喆见她眉宇间犹见昔日的倔强神气,然而容色娇凄,更教人觉得楚楚堪怜,心肠里一片软绵绵地微痛,“唐伯父是公事上出了什么麻烦?”   唐恬忍泪摇头,两颊红晕更深,期期艾艾说了父亲的事。叶喆这才知道,短短半月,唐家竟出了这样的变故。难怪她那样活泼骄傲的一个女孩子,变得如此憔悴;也不知道她这些日子是怎么熬过来的,脱口便道:“恬恬,你怎么不来找我呢?”   见唐恬通红着一张面孔,双眸蕴泪,叶喆立时便想起了那一日两人分手的情形,只觉得她眼里的委屈,丝丝缕缕绵延开来,在他胸口里缠出了一枚茧。转念间又想起自己这些天不是被父亲关着就是在如意楼,就算唐恬找他,多半也没个结果,顿时觉得自己这句话着实打脸。可是,她这般山穷水尽,居然也没动过念头来寻他。   原来他自觉三头六臂,有情有义,可在唐恬心里,却从没把他当成指望,连根救命稻草也算不上。   唐恬泪光莹莹地看着他,头一次在叶喆脸上看见一种近乎哀伤的神情。   虞绍珩一边从翠绿的小莲蓬里剥出莲子递在叶喆手里,一边听他说唐家的事。他二人进了锦园,便上了一艘贩江鲜的酒船。叶喆长吁短叹,虞绍珩却没什么感慨。   若没有唐恬这一茬,唐雅山的事于他们而言就是个笑话。相比坏人,他有时候更讨厌蠢人,唐雅山这件事从头到尾都非常之蠢,他根本提不起兴致,“我可不管,唐大小姐从来不给我好脸色,我干嘛管她家的闲事。况且这事出了人命,唐雅山自食其果,他这件事,比始乱终弃还没良心呢。”   水面上的粼粼波光倒影在舱蓬上,摇摇曳曳就像叶喆的心思,“你就当是帮我的忙呗,要是虞伯伯知道了,你就说是小师母托你的。”他说着,伸手去要莲子,虞绍珩却把新剥出的一个送进了自己嘴里,“这真是奇了,你就那么怕叶叔叔知道这事跟你有关?”   叶喆尴尬地笑了笑,神态忽然有些忸怩,“我之前在报馆里动枪的事我爸知道了,只是不知道是恬恬;要是这事儿再被我爸知道了,回头我跟恬恬的事……他一准儿不乐意。”   虞绍珩笑道:“你刚才不是还说以后的事说不准吗?”   叶喆苦笑着没有答话,虞绍珩故作为难地长叹了一声,“难得你有这么长远的打算。你去跟唐大小姐说,这件事难办,她父亲的案子这么轰动,一定重判。”   “啊?”   虞绍珩轻笑着道:“你跟她说事情难办,多少有点转机,她都感激你;你若是跟她拍了胸脯,她期望太高,越容易失望,更不念你的好——你连这点儿机灵劲儿都忘了?”   叶喆皱眉:“大家自己人,何必要这么多弯弯绕?”   虞绍珩拈着酒盅道:“你要做一件事,当然要尽可能让效果好一点。”   29、解红(二)   学校开了学,苏眉白天照旧到图书馆上班,逢单日晚间便去夜校上课学画。   美术课学费不贵,比不得钢琴、小提琴,请个差不多的老师,一节课就要几十块钱,只是颜料、画纸耗费得多一点。唯一麻烦的是上课的地方远,她下了班来不及吃饭,要等上完课才有空在学校对面的小铺子吃碗馄饨当宵夜,再搭车回家。   晚间的公车乘客稀少,苏眉递了月票,才转过头来寻找座位,却惊见虞绍珩正坐在后排靠窗的位子上。她陡然一惊,被后头的人催了一句,才胡乱在前头选了个位子。   她心跳惶然,一坐下来,脑子里便便来来回回地乱转。虞绍珩平时出来都是自己开车,搭公车却是少见,可他先于自己上车,大约也不是故意要跟自己碰面,难道只是巧合?   方才她上来的时候,他正看着窗外,或许他根本没看见她?   她越想心跳得越乱,空自满腹疑窦,却无论如何也不敢回头看他。时时觉得背后有人在看自己,又疑心是自己杯弓蛇影的错觉。一路上抱着书包如坐针毡,好容易等车子到站,她急急下车,过了马路也不敢回头,活像个揣了赃物的小偷。进了院子,慌慌张张地从门缝里窥看了一眼,却也并没有看到虞绍珩的人。   好在翌日一切如常,苏眉这才放了心,安慰自己昨晚的事只是巧合。   然而隔天下课,她吃完宵夜又搭车回家,刚一上车坐定,便见前门跳上来一个拎着公务包的戎装军人,又是虞绍珩!   他转身之际,堪堪同她对视了一瞬,她惊愕的神情还僵在脸上,他却像根本没有看见她一般,在另一边捡了个座位,施施然坐下,从公务包里拿出一本平装小书,专心致志地看了起来。   虽然他从始至终都没有看过她一眼,可她知道,他一定是故意的。否则,他怎么会连着两日都和她坐了同一班车?他回家也并不是这条路。   可他这算什么意思?就是为了戏弄她,让她心神不宁?   到了周五,苏眉索性在小吃铺子里待到将近打烊,赶着末班车回家,却见昏黄路灯下,虞绍珩亦等在站台上。   夜阑人静,只他二人伶伶丁丁地各守在站台一端。她忍不住想去质问他,可不管他装模做样说是碰巧,还是花言巧语地说是专为了等她,都是她自讨没趣。苏眉气恼地想,这人平素沉稳,可冷不丁又像个被宠坏的小孩子一样无赖。他装神弄鬼,她偏不理他,只要她不理会,他就翻不出什么花样。   到了竹云路这一站,苏眉若无其事地下车,街上几无行人,路边的店铺也早已关了门,行道树黑皴皴的影子盖在路面上,淡薄的路灯一照,更显得幽森。她几乎没有这个钟点回过家,此时下车站定,举目一望,心里不由自主地有些发瘆,忽听身后有脚步声走近,霍然转身,只见虞绍珩似笑非笑地站在她身后,语气里仿佛带着愠意,“害怕就不要这么晚回家。”   黑暗中,苏眉面上一红,一句话也不敢跟他多说,转身就走,只怕他突然心血来潮跟着自己回家。可是心底又似乎隐隐怕他就这样走了,这两百米路自己走回家去,也着实吓人。苏眉听着身后不远不近的脚步声,又觉得忐忑又觉得心安。幸而她进了院子,他也并没有跟上来。   苏眉放下书包,捧了冷水拍脸,心里像转着一架旋转木马,各式各样的念头游游荡荡此起彼伏。想起他刚才的那句话,心中一动,又想起前日他不请自来,见了自己劈头就问“你到哪儿去了?怎么这么晚才回来。”难道他是嫌她下课晚,特为了送她一程?   苏眉想到这里,两颊上才被冷水压下去的热度又灼了起来,把正猫在窝里舔毛擦脸的芋头拎了起来,眉尖轻颦,低低道:“这人简直是个妖怪。”   接下来两回上课,她照例能在车上碰见虞绍珩,他照例对她视而不见,连座位也都不在她近旁。有一回他上车时还捏着根雪糕,斯斯文文吃得很是认真。她看了好笑,倏地想起早先他们结伴去远郊,回来的路上,他也买了雪糕给她吃。   那天他们等车等了许久,躲到一个破敝的凉亭避雨,他同她弈棋消磨时间,她听见他微笑着说自己输了棋,睁开眼时,却正对上他温柔而专注的笑眼……苏眉心旌摇动,惊觉自己失神,赶忙把思绪从回忆出牵扯出来,悄悄瞥了一眼斜对面那人,自知颊边生晕,只好转过脸去,牢牢盯住车窗。   这日,苏眉刚一上车,还没来得及去看虞绍珩在不在车上,忽听有人叫她:“苏小姐。”   她抬头一看,见是个一同在夜校学画的同学,她印象里,那男生依稀是在一间印刷厂做事,她客气地点了点头,那人已起身往里头挪了个位子,却并不坐下,显是招呼她过去坐的意思。   苏眉见状,自忖不便拂了别人的好意,但她一眼瞥见坐在后排的虞绍珩,正把手肘支在车窗边上,饶有兴味地望着她,不禁又犹疑起来。   原本再寻常不过的事情,此时此地,却俨然成了一道试题。   她正在犹豫,那男生又热情地招呼了一句,苏眉无法,只好硬着头皮走了过去,“谢谢。”   她性子沉静,在班级里也不爱说话,那男生见她寡言少语并不觉得异样,反而更觉得自己有活跃气氛的责任,便兴致勃勃地同她攀谈起来。苏眉少不得应酬几句,可每说一句,都忍不住揣度身后的虞绍珩会是什么表情。   他们分明没什么干系了,可她竟觉得像是哪里对不起他似的。   终于她那同学到站下了车,苏眉吊在喉咙里的一颗心总算落了一半,她小心翼翼地半偏着脸,回眸去看虞绍珩,恰撞上他澄亮犀然的目光直直打过来,她窘迫地回过头,更觉得自己心虚难堪。   29、解红(三)   经过了这几回,苏眉也惯了尝尝在公车上撞见虞绍珩。他不开口,她也就默然处之。只是每回在晃悠悠的车厢里见到他,免不了牵牵扯扯地想起许多关于他的事,像是春日里白团团的柳絮,飘摇着纠缠到一处,反反复复累加起来,倒像是他们认识了许多年似的。   这天课上到一半,外头就零零星星掉起了雨点,等一班同学从教室里出来,雨势已大,她趁着一个女同学的伞走到学校门口的宵夜铺子,想着边吃边等,待雨小些再去车站。   苏眉慢吞吞舀着完了的青菜、虾皮,店里只她一个客人,一碗馄饨将要吃完,门外灯光亮处,映出一片繁密的雨线,噼啪作响的亮白水花溅湿了门槛。她不自觉地皱了皱眉,刚盛起碗里最后一枚小小的绉纱馄饨,忽听门口一个清沉的男声:“老板,一碗馄饨。”   她心头怦然一抖,咬了一半的小馄饨径自滑进了喉咙,她连忙舀了勺汤送下去,再抬头时,虞绍珩已经跨进店来,幸而他正朝门外抖去伞面上的雨水,只给她一个侧影。苏眉慌忙低下头,死盯着碗底剩下的一圈鸡汤,连呼吸都收敛了几分。   那边厢虞绍珩已在她身后捡了个位子,拿纸巾擦了面前的桌面,方才坐下。片刻工夫,老板已经端了馄饨出来,“您慢用。”   “不找了。”   苏眉竖着耳朵听身后的动静,大约是他给了一张整币,老板道谢的声音里很有几分喜气。她想草地里嗅到危机的野兔,他的汤匙在碗壁上轻轻一磕,也叫她身上微微一震。   他是故意的,她悄悄地想。他自己菜做得极好,一饮一啄都极讲究,绝不会有兴致光顾这样的苍蝇馆子。他是看见了她没有带伞,趁着这样大的雨,他顺理成章地送她回去。他甚至会不动声色地对她说“这么巧?”   他这人就是这样,处心积虑到叫人明知道他是处心积虑却也不得不承认事情只能如此。苏眉轻轻咬了下嘴唇,难道她就傻乎乎地坐在这儿,等他吃完了宵夜,装作不经意遇见她,然后送她回去?他安分了这么久,谁知道会不会做什么别的事?她脸上发烫,不知不觉连耳根也泛了红,她不想顺他的意,要是她不睬他,现在就走出去,他会怎么样?   她正犹疑不决,身后忽然有桌椅响动,苏眉只觉得脑海里铮铮然一声,仿佛有人在冰涩的琴弦上拂了一把。她头垂得更低,若是头发散下来,一定落进汤里。   她全神贯注等着他开口,他却什么都没说。   虞绍珩一言不发地从她身旁经过,不声不响地把他进来时撑的那把长柄伞挂在了她桌边,苏眉一愣,他的人已闪进了喧哗的夜雨。   她思绪凝滞,愣愣看着门外雨幕如织,直到老板同她搭话:“小姐,晚上的馄饨没什么毛病吧?”   “嗯?”苏眉回头道:“没有啊。”   只见那老板端着虞绍珩剩下的那碗馄饨,满面惑然:“嘿,这真是……白要一碗,一个都没吃。”   门外的雨落得一点节奏也不讲,浇得她心底也一片漉漉。   他这些日子来盯自己的梢,都是搭公车,也不知道今天出来开车了没有?或者,他这样的人,找人来接也容易。她尽力这样想,可是那把伞握在手上,心里头还是烟雨迷濛。   皮质的伞柄细腻温厚,仿佛还带着主人的体温,伞很大,她握起来稍嫌沉重,倒给人一种异样的扎实。雨水打在素黑的伞面上,又顺着伞骨滴成一珠连绵的水线,在她心底积成一泊浅水,涟漪不绝。   她拿君子两个字框他,他便比浪子还不羁;她以小人知心度他,他却摇身一变,比君子还君子。或许他就是要做给她看的?可那又何必呢?他消失在雨夜中的背影,总是不期然浮在她眼前,无端端地就一阵伤心。他走得急,却没有狼狈像。她想起那日在虞家看他陪惜月弹琴,他那样的人,是玉璧连城,琼枝映月,教人觉得不可摧折。   隔天再去上课,要不要带了伞去还他,也让苏眉费了踌躇。一把雨伞他必是不当一回事的,可她这个受惠之人总不好就这样据为己有。只是她若要拿去还他,免不了要同他说话,到像是她有意寻着机会同他攀谈似的。到了晚间,车子还没到站,她就提前站了起来,轻盈盈地从他身边经过,顺手将那把雨伞挂在了他前头的座位上。   她觉得自己这法子顶好,却听见身后一声低笑。   她跳下车,丰满的凸月排云而出,明亮的银光照射着周遭的云层,重重叠叠,如繁复的花瓣。   她忽然省悟他为什么会笑,他们这样一送一还,做张做致,像极了间谍电影里秘密接头的特务——那么,倒是他的本行。   29、解红(四)   叶喆因怕唐恬的事再横生枝节,在他父亲跟前尽心竭力地夹着尾巴做人。每天极本分地到办公室点卯,有一回趁手给处长冲了杯茶,叫年过半百的老长官赶紧戴起眼镜看他。事情传到他父亲耳中,自以为是棍棒底下出孝子,自己打出了成果,欣慰之余不免后悔早打早好,后悔收拾他收拾得太晚。   父亲那里放松了管束,他每日下了班便去唐恬那里报道。唐恬要往医院照料母亲,苦于自己不会做菜,家里的佣人又打发掉了,每每要在外面买了带到医院去。叶喆见状,干脆叫家里的厨子按医嘱做了,交给唐恬带去,却仍旧更唐夫人说是外头买的——唐家多事之秋,他仍是见不得光。   如今,唐恬待他总是轻声细语,客气得堪比外事局的小姑娘接待外宾,反而叫他觉得难过。他一个人踱在清秋夜的月亮底下等她,越发想念她轻嗔薄怒眼里挑不出他一点儿好处的时候。   他同她“相敬如宾”,有许多话都不便说了。有时候,他想要剖白两句,又觉得她实实操心得事情太多,他和她的事,变得又脆又薄,像春日里精描细画的棉纸风筝,空有个好看的花样,却是过了季,挂在柜子顶上不知不觉落了一层灰;眼前扎扎实实的,唯有她父亲的案子,她母亲的病……他们的事,又脆又薄,哪一桩也比不上。   况且,他和她的事,男人女人,到现在这个地步,剩下的不过就是结婚;可这件事毕竟太远,说起来也不得要领,更何况是现在这个情形。他只觉得无处落力,常常不自觉地皱眉。早上起来,他刮胡子的时候对镜自照,都觉得自己眉心隐隐有了纹路,古人说“相思令人老”,他日日见到她,满心的惆怅却像这秋凉,一日深过一日。   一阵风过,他深吸了口气,觉得医院里头连桂花树香气都不大甜,不知道是不是喝多了消毒药水。   唐恬从病房楼里出来,神情也沉沉的。他照例问了句“你妈妈好些吗?”,唐恬轻轻“嗯”了一声,就再也无话了。两个人并着肩走出来,他上前一步替她拉车门,唐恬忽道:“谢谢你啊。”   叶喆忙道:“……没有,你别客气。”   可是他说什么也没有用,她还是同他客气得很。他面上专心致志地开车,连从后视镜里看她一眼也不敢,心里打了一路腹稿,觉得无论如何要跟她说点儿什么,再这么下去,他一准儿憋出病,她就得多跑一家医院了——嗨,她还未必来看他呢。   到了唐家,他送她下来,手肘若无其事地搭在车门上,清了清喉咙,才道:“恬恬——”   他一唤她,就见唐恬的大眼睛忽闪了一下,像受了惊吓似的,他不由气馁起来,话也说得不利索了:“恬恬,那个……你知道的……我是真的喜欢你,我……”   话还没说完,唐恬就轻声打断了他:“你别说了。”   “恬恬!”   叶喆一慌,像是怕她跑开,急急拉住了她的手,察觉她手指细凉,下意识地便握深了。他是有“前科”的人,这些日子便加倍自觉,走路都小心不触到她的衣角,此时情急之下柔荑在握,反应过来,心头便是一荡,赶忙正了正心意,见唐恬没有着恼,才放下心来,又轻轻叫了一声:   “恬恬。”   唐恬仍是低头不应,叶喆没有办法,只好对着她的发线讲话:“……要是我有什么地方你觉得不好,你就告诉我,你不要跟我这么客气。”   他说着,忽觉掌中唐恬的手微微轻颤,胸口起伏,呼吸里隐约带着抽泣,他伸手去捧她的脸,烫热的脸颊上全是湿的,他不知道是他让她难过,还是别的事,只能惶然劝道:“你别哭,恬恬,你别哭……”   口里劝着,手臂慢慢环住了她,他静静听她伏在他胸口落泪,心里也袅袅荡着一缕凄迷。路灯把他们的影子剪进斑驳的梧桐树里,仿佛在柏油路上铺出一张电影海报。   “恬恬,别哭了。”他许久没有这样靠近过她,心里很有些舍不得这刹那温柔,可是又怕她哭得太久头疼,便拍着她的背柔声劝道。   唐恬仰起脸,泪眼模糊地看着他,吞着泪道:“……我爸爸的事,你有法子帮帮他吗?”   她凄惶无助的神情看得他心里发疼,除了心疼她,亦慢慢泛起另一样酸楚。   叶喆用指背擦了擦她的眼泪,把唐恬放开,胸腔里那些情潮翻涌悄然改了道,他温和地笑看着她,甚至还像个兄长似的抚了抚她的头发:“你放心,你爸爸的事,我去想办法。”   他喉头动了动,又道:“我……我们的事,你要是不想提,就算了,你别往心里去。你早点休息,我先回去了。”他说完,又拿出了一贯满不在乎的招牌笑容,只是笑到一半,就转了头。   他车子开得飞快,一直兜到江边。秋江水满,正是一年好景。他一支烟点了几次都没有点着,心里越发觉得委屈。   他知道他是活该。   他应该想的到,她之前那么恨他,怎么会这么轻易就原谅了他?   她对他客气,或许也不过是虚与委蛇,面上不肯得罪他,心里说不定是一股忍辱负重的心气。原本她就不怎么喜欢他,从头到尾都是他一厢情愿,所以他觉得理所当然的事,在她看来简直就是丧尽天良。   她为了她父亲应酬他,他不怪她,他委屈的是她一点儿也不知道他。他不是趁人之危的小人,就算她从今以后再不睬他了,他还是会帮她的,她犯不着在他面前委曲求全,好像她要是不肯对他假以辞色,他就能不管她了似的。   他们认识这么久,她一点儿也不知道他,他答应她的事,怎么会翻悔呢?   也许他怎么改也成不了能叫她心甘情愿喜欢的人,他对她好是因为他喜欢她,他愿意看见她高兴。当然,如果她也能喜欢他,那是再好不过;可即便她不喜欢他,他难受归难受,他也还是会对她好的。   一个男人为自己喜欢的女人做点儿事,算得了什么呢?   他们认识这么久了,她一点儿也不知道他。他真的有些气她,可是想起她凄惶无助的一双眼,他又像是被人一拳打在胸口。他认得她的时候,她那么明艳又那么骄傲,哪怕她白眼看他,他也觉得好。   他宁愿她一辈子也不喜欢他,都不愿意她像今天这样委屈。   唐恬茫然听着他的话,忽地反应过来叶喆会错了意,可是他匆匆上了车,她再叫他也已迟了。   她并不是要跟他谈“条件”,她只是哭着哭着,恰好想到了这一桩。他前日答应她去想法子, 她也知道事情比较难办,所以即便心里焦灼,却也不好开口追问。方才哭到伤心处,忍不住便说了出来。   唐恬眉头越锁越深,她知道她今晚那一问大概是错得很了。他误会她了,她不是要跟谈“条件”,她也从来没有想过拿自己的感情去和人做交易。可是她在他说了那些话之后,贸贸然跟他说这个,回想起来,连她自己也觉得不妥。   可是还能怎么办呢?   她再去同他解释,也像是欲盖弥彰。   何况,她根本就无从解释什么。   他说,恬恬,你知道的,我是真的喜欢你。   但她到现在也不知道,她是不是真的喜欢他。   29、解红(五)   周沅贞交托的事情意外地没有眉目,倒是让虞绍珩有些吃惊。他借着年底盘点决算的幌子留心了局里正在侦办的案子,却都没有牵涉到这样一个人。周沅贞听他如是回话,虽然焦灼却也别无他法,“那……是要报警吗?”   虞绍珩点头:“现在也只能这样了。”凭空丢了个大活人,他心下也有些好奇,只是他最近着实有事要忙,又替叶喆打点拖下了唐雅山的案子,实在是无暇多管闲事,见周沅贞忧心忡忡,便安慰道:“有些事,没消息才是好消息。如果有什么线索,我也帮你留心着。”心中却道人丢了这么久,如果不是自己有意出走,恐怕是凶多吉少。   昨晚,他照例去“接”苏眉下课。平素里苏眉见到他,总是眼观鼻鼻观心得正襟危坐,唯恐一个眼风扫到他,便会被人捉到什么把柄似的。这回却一反常态,眸光闪烁,是不是便提心吊胆地瞥他一眼,又飞快地躲开,倒以为他没有看见。   总算挨到最后一站,不防苏眉竟慢吞吞蹭到了自己身后,靠着过道边的扶手,蚊子似地递了一句:“后天我不来上课了。” 虞绍珩略有些讶然地抬起头,却见她已神色仓皇地往车门处去了。   虞绍珩心下一乐,跟着她下了车,暗道这女孩子总算长出一截良心来,口中却道:“逃课啊,为什么?”   苏眉同他说话,已是后悔,见他果然纠缠上来,更是心慌:“我有事情。”   虞绍珩不依不饶:“什么事?”   苏眉咬着唇想了想,还是不跟他撒谎的好,便道:“我要去我舅母家住几天。”话一出口,便见虞绍珩唇边浮起一缕意味深长的浅笑:“是吗?说起来,我也很久没有去拜望欧阳阿姨了。”   苏眉闻言,鼻翼抽动了两下,脸庞骤然一红:“你不能来!”   虞绍珩悠悠笑道:“这事你说了可不算。”   苏眉冷然一哂,“ 随便你!反正我们都要出门,谁也不在家。”说罢,绕开他要走,却听虞绍珩不紧不慢地追问了一句:“你们要去栌峰?”   苏眉诧然回头:“你怎么知道?”   虞绍珩耸耸肩:“你只说后天不来上课,那就是请短假,出门也是在附近。这个时候出去,最好就是看红叶。欧阳家在栌峰有处别墅,每年这个时候都要去的,我也去过。今年一定是欧阳阿姨怕你寂寞,带你去散心的,对不对?”   “你……”苏眉听他如此说,更后悔今日同他打了这个招呼。她原是怕后天虞绍珩深夜空等,找不到自己,再惊动了旁人;且他这些日子装模作样地“送”他,虽然动机不纯,但也总有一番好意,挣扎良久,才同他提了那么一句;不想他心细如尘,又和舅母一家相熟,一猜即中,当下便警惕地盯住了他:“你不要……你不要来打扰我舅母,我们没有请客人。”   虞绍珩笑道:“你放心,我也不敢去叨扰长辈。”   苏眉忖度他不至于太过造次,听他如此说,便也不再多言,若有若无点了下头回身想走,虞绍珩却又轻轻“哎”了一声,“你特意来跟我说这个,是怕我后天白等你吗?”不待苏眉回应,便又凑近了一点,低低问道:“心疼我?”   苏眉脸色煞白地躲开了他,忙不迭地摇头:“我怕你找不到我,又……又打扰别人。”   虞绍珩偏着脸,似嘲似嗔地轻笑道:“ 不会聊天。” 说罢,蓦地俯下身来,在她耳边叮咛了一句:“好好玩儿。”   苏眉半边身子都是一掣,攥紧了书包带子夺路便逃。   29、解红(六)   栌峰在江宁远郊,顾名思义,漫山皆是黄栌,鲜有杂树,千林万叶至秋色变,云蒸霞蔚,暖红如海,是江宁一处应季的盛景;且山中多有古刹清泉,多有城中显贵于清幽之处购建别苑美墅,作登高观景的休闲之所。   苏眉随舅母一家所住指出正在半山,上下二三里之间皆有亲友的居处,匡氏夫妇上得山来,少不了要一一拜会过。苏眉本来便性情安静,如今又是文君新寡不便访客,吃过午饭,便独自一人出门散步。一路贪看山林秋色,沿着山路边的台阶往下,行至一处建了回廊水榭的池沼,天色忽瞑,竟落起雨来。苏眉避进回廊,见雨势不大,倒也不甚担心,山中气候多变,待云头转过此处,雨便也没了。   此时山中秋意已深,那半池荷叶皆已残破枯黄,雨滴打在上头声音颓闷,她倚着一段曲栏欠身而坐,听着听着,便起了秋思。   才坐了片刻,忽听身后有人笑道:“几片破荷叶,也值得你瞧这么久?” 来人竟已到了近旁。   苏眉一惊,深思游离中反应稍慢,回顾之间便迟了一迟,落在虞绍珩眼里,倒觉得多了两分婉转之态。她到别人家里作客,总算做了些修饰,墨蓝的茧形大衣袖笼微蓬,一对细巧的腕子搁在深沉的薄呢料子上,愈显柔白纤秀。云母灰的家常旗袍从大衣领口出,露出一对短短的立领,配着米白的滚边,透出一身的洁净温柔。   苏眉神色怔忪地理着衣裳起身,“你怎么在这儿?”   虞绍珩绽出出一个人畜无害的温雅笑容,一双眼在幽微天色之下却熠亮灼人,“我来看红叶。” 一边说,一边把手中的雨伞靠在廊柱上。   苏眉此时回过味儿来,不由恼他言而无信:“你不是说你不来的吗?”   “你叫我不要去打扰欧阳阿姨,我并没有去,我只是来看看风景,散散心。”   苏眉别过脸去,轻轻冷笑道:“栌峰这么大,你这么巧也到这儿来。”   虞绍珩低头看着他,笑吟吟地说道:“我原也想着四处转转,会会朋友,再去寻你的。谁知道偏就这么巧,可见时缘分。”   苏眉折身要往回走,然而外头落雨,她纵躲也走不出这回廊。虞绍珩已在她身后道:“你要去哪儿?我送你。”   苏眉板着面孔,生硬地说道:“不用了。”   虞绍珩仍是闲闲一笑:“那我陪你。” 说完,竟在苏眉身边堪堪坐下了。   恰在此时,池塘对面亦有三四个人进到回廊里来,大概也是来避雨,苏眉倏然一省,他二人孤男寡女单独相对,若是被人撞见,却是十分的不妥,咬紧了牙关,低声道:“我要回去,劳驾借你的伞用一用。”   虞绍珩却坐着不动,朝来人处张望了一眼,正色道:“许夫人稍等,那边好像有我一个朋友,等他们过来,我打个招呼就走。”   饶是苏眉一向端庄沉静,此时也忍不住剜了他一眼,虞绍珩见她秋波流转,容色羞怨,衬着眉间一点嫣红,很有些凄凉艳意,心底浅浅一赞,站起身来:“走吧。”   两人拾阶而上,见一辆深黑的汽车正停在山路边,虞绍珩上前来开车门,见苏眉似有迟疑,便笑道:“我这就拐了你私奔,你可千万小心了。”   苏眉知他不过是调笑,却仍然一本正经地“警告”道:“晚上我舅母找不到我,会报警的。”   虞绍珩牵了牵唇角,“我怕死了。”   “我舅母家你知道吧?”等他坐进来开车,苏眉犹不大放心地提醒了一句:“你顺着路往下开……”   “我知道。”虞绍珩一边点头,却是一边把车子掉了头往山上走,苏眉一愣,本来不疑心他的,此时却也怕了,“你走错了。”   虞绍珩听她话音都发了颤,掩唇一笑,正色道:“我知道个地方风景很好,我带你去看看。”   苏眉急道:“我不去。”   虞绍珩道:“你放心,那地方很少有人的,万一碰上了……我就说你是我表妹。”   苏眉忧急之中,面色仍是一红,“表妹”这两个字于中国人而言实在是有些暧昧,她正要反驳,只听虞绍珩又道:“你要是怕待会我们扮得不像会穿帮,不如我们先练练?”   苏眉闻言,一下子沉了脸色,手搭在车门把手上,冷然 道:“你再胡闹,我就跳下去。”   虞绍珩从后视镜里望了她一眼,好整以暇地笑道:“你试试,你要是能拉开,这车回头一辆也卖不出去。” 说着,又深看了她一眼,叹道:“我是晚辈,不懂事胡闹,你就该好好开导我,哪有这么赌气的?又不是夫妻吵架,一哭二闹三上吊,成什么话?”   苏眉被他气得几乎倒仰,自知言多必失,说得越多越让他占了便宜去,横下心来再不理他,只专心看着窗外。   山路盘旋而上,透过被雨水打花的车窗,仍可觉察俯瞰之景越发广丽壮阔,连绵细雨之中,丹霞般的层林褪去了日光下的灼灼灿烂,幻化出无穷无尽的深艳,仿佛幽秾的胭脂露直浸到人心里。   车子又往上开了大约十分钟,只见前路被两扇铸铁雕花大门完全拦住,然而虞绍珩的车子才一减速靠近,那大门便慢慢向两边退开了。   苏眉见状,疑道:“这是你家的宅子?”   虞绍珩点头,苏眉乏力地怒道:“你到底有没有一句真话?你不是说要去个风景好的地方吗?”   虞绍珩坦然道:“我家风景好啊,除了上头的乐岩寺,整座栌峰就属我家风景好,我要是骗你,叫我一辈子给你做牛做马。”   苏眉却真是急了,短短的指甲几乎要扣进他座椅的靠背,颤声道:“我怎么能这么到你家里来呢?”   虞绍珩已然停了车:“你放心,我家里人都不在,这儿没人认得你。再说,你是欧阳阿姨的甥女,到我家里来避一下雨,有什么相干?大大方方下车,你这么一惊一乍的,才叫人看笑话。”   苏眉听他如此说,居然又是一个此时此地,合该如此也只能如此的道理。一时恼他奸猾,一时又恨自己欠思量,屡屡被他诈入彀中,待要思量前事,一时却又分辨不出,自己究竟是从哪一刻起着了他的道,欲要总结一点经验教训,竟不能够。   眼看外头已有军装侍从过来替她开车门,却也不得不依他的意思,在人前做戏,做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气派来。   她人一出来,便知道虞绍珩为何说他家里风景好了,虞家这幢别墅踞崖而立,米黄墙身的意式风格,精巧琳琅,楼上宽大的圆弧形露台正对山麓,视野所及无挡无遮,举目而望,唯见漫山殷红;且庭院里种了许多红枫,霜叶醉红,比之漫山黄栌的宏丽之美,则别有细赏所需的摇曳之姿。   “苏小姐,请。” 虞绍珩装模作样地抬了抬手,她只好随着他登堂入室,死命克制着脸部的肌肉,不使自己做出什么非同寻常的表情,惹人生疑。   虞绍珩果然是把她带到了三楼,只是这房间却是个带卧房的套间,苏眉一进来,先顾不得看什么景致,却是先低声对虞绍珩道:“你不要关门。”   虞绍珩莞尔一笑,特意把另一扇门也敞开了,引着苏眉到内室的落地窗前:“我没有骗你吧?待会儿雨停了,我们到露台上喝茶。”   苏眉压低声道:“你就是个骗子。”   “我说真话你不肯听,就只好说假话了。”虞绍珩说着,按开了门边的落地灯,柔黄的灯光在他脸上打出了一扇阴影,让他淡淡然的神色似乎有些落寞,轻轻叹道:“女人心里都住着一只没有慈悲心的兔子。”   注:   没有慈悲心的兔子,这个梗对不熟悉日本文学的人来说比较冷僻,不过,跟剧情也没什么关系,就是一句小抱怨啦。看到有两个妹子留言问,所以提前注一下。   日本民间有个叫《喀嗤喀嗤山》的暗黑童话,讲一个老爷爷抓了一只狸猫,准备把它炖汤喝,结果狸猫逃了出来,反而把他家老奶奶给做成菜了,囧。事情被老爷爷和老奶奶的朋友兔子知道,兔子决定报复狸猫,骗狸猫去砍柴,把狸猫背的柴给点了,烧了狸猫的毛;又假装给狸猫疗伤涂药,涂的是芥末;最后骗半死不活的狸猫去划一艘泥船,到了湖中,船溶掉了,狸猫溺毙。   著名的日本作家太宰治把这个故事作了改写,淡化了一些残酷的成分,把兔子人格化成冷面处女,狸猫人格化成爱慕她的男子;所以兔子不断伤害狸猫,狸猫一直坚持上当。   最后狸猫死前,问兔子:“爱你有错吗?”   太宰治在结尾写了一段感慨:”世上文艺作品的悲剧主题,大概都离不开这句话。每个女性心中都住着这样一只心无慈悲的兔子,而男性就像那只不断沉溺的狸猫……“鉴于文中男主的设定,我想,他应该是一个比较熟悉日本文学的人,所以会引用太宰治的作品“自怨自艾”一下。   太宰治被引用最多的话,一句是“生而为人,我很抱歉”,另一句是“罪多者,其爱亦深。” 写这个故事的时候,常常就会想到后面这句。   30、   苏眉一个人耽在房里,三心二意地望着窗外的暮雨秋山,丹红朱绯的树影在漫天遍地的雨线中,远远近近,晕在青灰的天色里,一扇窗格便是一幅或幽艳或明丽的秋山小景。   片刻工夫,两个低眉敛目的婢女捧了杯茗细点进来,不声不响地奉到她身旁的茶桌上。虞绍珩不紧不慢地跟在后头,大约是在自己家里的缘故,神情很是轻松,径自坐进了苏眉对面的沙发,端起描金的骨瓷茶盏,柔声道:“到了晚上,山里很凉的,你该多穿一点。”   苏眉僵着面孔道:“谢谢你,我很好,我的事就不劳你挂心了。”   虞绍珩微微一笑,“我忍不住。”   苏眉无可奈何地看了他一眼,竭力在眉宇间维持着一片漠然神色,提醒自己不要和他做口舌之争。   虞绍珩兴味十足地打量了她一阵,呷着茶,自言自语般说道:“我若是说对苏小姐一见倾心,寤寐思服,辗转反侧,那是假话。其实,我也不知道我是什么时候起了这个心思,你觉得呢?”   苏眉耳中听着他的话,只觉得自己心跳的声音越来越响,盖过了窗外的风声雨声,盖过了壁炉的柴木噼啪,连虞绍珩的话也悠悠飘在天际,只有她自己的心跳怦然有声,在这冷暖交融的空间里笃然回荡,她甚至疑心他也听得见。   他认真而困惑的姿态挑逗着她的思绪在记忆的绳索上来回滑动,她是几时疑心他的?是那一回他剪了她手里的风筝线,还是上元夜他在她院子里堆出一个雪人?不不,那时候,她全然不曾察觉他别有深意——可是,可是这样明明白白的事情,她怎么会不疑心呢?   她望他的时候,总觉得隔着千山万水;而他看过来的时候,却像是只有一脉浅溪,一只幼鹿亦能涉水而行。   她拿喝茶来掩饰自己心中的恍惑,他见她低头不应,自嘲地笑了笑,“连我自己都不知道,你又怎么会知道呢?” 他用茶匙在杯子里轻轻搅了半圈,“眉眉,我喜欢你。你不许,我也还是喜欢你。既然我喜欢你,我就要让你也喜欢我,要你跟我在一起。你不答应,可不成。”   他一言一句都是恋人间的表白,然而此刻说来却全无激越动人的之情,连呼吸的频率也毫无波动,平静地就像沉入水底的月光。唯其平静,反而给人一种奇异的安定之感,他们不像是在谈情,倒像是在进行一场没有输赢和代价的谈判。   他这样坦白,她也无法再躲闪回避。苏眉深吸了口气,幽幽道:“就算是互相喜欢的两个人,也不是一定要在一起的。况且,我……我对你并没有那样……那样的感觉。”   虞绍珩的眼波在茶烟里微微一漾:“我不知道别人怎么样,反正我喜欢的人,我不放心她和别人在一起。所以——” 他的语气重了重,“眉眉,要么你答应我,我们来商量以后的事情怎么办;要么我继续想法子,让你喜欢我。可你总要给我一条路。”他的声音低而坚持,些微的沉郁就像一簇冰凉的火焰。   他说,你总要给我一条路,可是连她自己都无路可走。   她受不住他的逼迫,更受不住这样深沉而坦然的告白,苏眉慌忙站起身,向后退开一段距离,“你不要逼我。”   虞绍珩亦起身走到她面前,“我不逼你,可你总要给我一条路。”他的目光直直落在她的眼眸上,笼住了她全部的视线。   苏眉一个恍惚,便发觉自己的脸庞落在了他手里,她颊边的温度很快烫过了他的掌心,他按部就班的靠近她,他夹杂着白檀香气的呼吸在她唇颊间徘徊,她颤颤仰视他的目光里挣扎着一缕流离的温柔……然而就在他想要将那缕温柔释放出来的时候,苏眉猛地推开了他:“我要回家!”   虞绍珩轻轻拉了拉她的手肘,“外面雨这么大,开车不安全。”   苏眉挣开他,几步逃到门边,丛衣架上扯下自己的外套:“我走回去。”   虞绍珩笑道:“开什么玩笑?雨停了,我送你。”   苏眉裹紧了外套:“不用了,我现在就走。”她必须离开他,她在他身边多耽一秒,她就多一份沉溺的危险。   虞绍珩蹙了下眉,“那我到楼下去,你自己待在这儿,等雨停了,我叫人送你。”   苏眉执拗地摇头,“我要回去。”她不信他,她一丁点儿也不可以妥协,只要让他一寸,他一定会再讨一尺。她必须离开他。   虞绍珩深看了她一眼,神色忽然又平静了下来:“好,我送你。”说完,转身便走。   苏眉下意识地理了理鬓发,半信半疑地下楼,他们来时的汽车就停在门外。厚重的云层暗沉如铅,才走到台阶上,便有一阵冷风挟雨而来,吹薄了她身上的暖意。一个撑伞的军官隔着车窗同虞绍珩说了几句,回头看她时,眉间的折痕十分显眼,却还是行动有素地替她开了车门。   苏眉看着驾驶位上虞绍珩的背影,有一瞬的迟疑,然而,湿凉的雨滴落在她余温犹烫的脸颊上,苏眉一咬牙,还是坐了进去。   刮雨器钟摆般划着车窗上的雨水,车里一片静寂,她从后视镜里窥看虞绍珩,他只是专注地看着前方的山路,一丝表情也无。   雨水敲打车窗的声音越来越密,不过几分钟的工夫,天色已然沉得像傍晚一般。苏眉双手紧握着伞柄,忽然觉得不妥,或许她的急切过于任性了,他说得对,天气不好,在这样的山路上行车的确有失考量。她应该等雨停了再走的,他虽然每每调戏她,却也并没有真的把她怎么样,何况他家里还有那么多侍从婢仆,她不觉得他是个罔顾是非颜面的登徒子。   或许,她怕的是她自己……她担心自己哪怕有一丝动摇,立时就会被他捕获。   30、秋水(二)   车子开过一个弯道,明显的离心力让她惶恐起来,她鼓起勇气,吃力地说道:“算了,回去吧,雨太大了。”   虞绍珩却不作声,亦没有减速和掉头的意思,他是在跟她赌气?苏眉看着车窗上一层一层迫不及待冲上来的雨水,焦灼道:“回去吧,不能再开了……”   恰在这时,一道犀冷的电光在车里闪过,紧跟着便是震人心魄的雷声,苏眉忍不住低呼出声:“绍珩,停车!”   又是一个转弯,车子在时近时远的雷声中打着滑停了下来,苏眉脸色煞白,抚着胸口道:“对不起,我……”   她话还未完,便见虞绍珩推开车门,走了出去苏眉隔窗探看,见他们停车的地方是一处弯道内侧的空地,山上林木葱郁,挡去了大半雨水,但虞绍珩毫无防范地倚靠在车门外,如此大雨,身上的制服转眼就深了一色。   她直觉他这举动是在和她赌气,他也确实有理由生她的气,她方才的执拗冒失地让彼此都身处险境,他们出来的时候,那军官一定是在劝他,她上车的时候也犹豫过,可是……苏眉咬了咬唇,从车里走了出来,一手按着衣摆,一手在虞绍珩身旁擎高了雨伞,期期艾艾地说道:   “这里雨伞也不顶用的,你……还是上车吧。”见他转过身来,便把伞柄递到了他手边 。   然而,虞绍珩却并没有去接她手中的雨伞。   他抬手便扣住了她的腰,苏眉一惊,手里的雨伞直直跌在地上,失去了阻碍的雨水扑面而来,瞬间便浇得她面上湿凉一片。   “你……你别……”她的惊斥被他的唇准确地堵回了喉咙,她竭力撑住他的肩,想要尽可能拉开两人之间的距离,然而很快,她的拳头就被他迫着贴在了自己肩上。   雨水从他脸上滑到她脸上,唇齿间火热夹杂着湿凉,她被他挟在车门上,紧贴着她背脊的衣裳渐渐湿透了,她柔软的身体顺着车身的弧度形成微微仰合的曲线,他满意地俯身相就,紧锢着她吻落下来。   她一味地摇头躲避,却总免不了被他得逞,他仿佛全不在意周遭的风雨琳琅,而风过山林那波涛般的声响和直落在她面上的雨水像鞭子一样抽打着她,甚至比他的亲吻更叫她惊骇——如果现在有人经过,她点燃了最后的力气在他肩背上捶打,她几乎要哭喊出来,又用理智压抑着自己的声音:   “你疯了……虞绍珩……你疯了……”   不知是她的抗拒奏了效还是他觉得给她的教训足够了,他缓缓放开了她的肿胀的唇瓣,苏眉精疲力竭地松了口气,眼中一片酸涩,也不知是蓄了太多的泪水,还是雨水。   虞绍珩凝望了她一瞬,幽澈的眼眸深不见底,唇角牵起温存微笑,她以为就像那晚在公园里一样,他突然的任性终于结束,她撑着他想要站直身体,但他却没有给她这个机会——他突然拦腰将她抱了起来,拉开后座的车门就将她掼了进去。   幽暗的闭合空间仿佛骤然切换到了以另一个世界,干燥的皮革和身上湿重的衣物格格不入,只他握住她膝盖的手是烫热的,那炙热的触感吸引着她的皮肤,迟迟向上。   她的身体被雨水浸得疲乏,但大脑却无比清醒,他把她塞进车里,她就觉得脑海中轰然一响,他的手抚上来,她立刻知道他要做什么——因为知道,所以更觉得羞耻。   她再顾不得别的,尽着每一分可能去抵挡他的攻城掠地。她以为她有许多办法可以抗拒,然而在这样狭窄的空间,处处都是他的禁锢,他甚至没有过分钳制她的身体,他饶有兴味地拆解着她的抵抗,仿佛他是自烹自食的食家,而她只是被拣到案上的一尾鱼,他不仅乐于品尝,也乐于烹饪。   她的肌肤越来越多地暴露在空气里,他碰触的地方皆是滚烫,他气息之外的地方却是一片寒凉。咚咚作响的雨水仿佛直接打在她的鼓膜上,车里逐渐升温的气息模糊了车窗,他知道她没有准备好,她永远都不会准备好,所以,他不需要她准备。   迟缓的痛楚让她本能蜷起身体,但他的禁制却让她什么也做不到。她惊恐于他的侵略,更惊恐于他的放纵和荒诞,她的身体感知着他优雅而残忍的动作,宛如被天鹅攫住的丽达。   30、秋水(三)   30秋水   他摩挲着她的身体,亦消耗着她的意识。她身体中的琴弦被他挑起,铮铮然一线,绷到了极处,骤然断裂在他寒潭般的眼底。他不容她喘息,又堪堪挑起了另一根。她不知道是真实的世界,还是她太过恐惧而出现的幻觉——一辆车子在雨幕中由远及近,飞驰而来!她骇然攀住他的身体,短短的指甲惶恐地楔进了他的肩胛。   她不能承受亦或是不愿承受这样的羞耻,排山倒海的惊骇冲毁了她所有的知觉,她终于在黑暗中平静下来。   太过激烈的梦境网罗着她疲乏的躯体,半梦半醒之间,苏眉觉得自己仿佛是一尾煎酥之后用来煲汤的鱼,无处着力地煨在醇厚滚热的汤汁里,每一寸骨肉都融融将化。她呻吟着掀动眼皮,壁炉里跳动的火光让她终于清醒过来,但一醒来她就后悔了,她宁愿他立刻打昏了她,偏他的气息无限暧昧,无限温柔。   她的身体被他折成了不可思议的姿态,陷在蓬软的鹅绒枕上。她无法想象眼前的一切究竟如何发生,此时此刻,她最关心的居然是她——他们怎么回到这个房间里来的?那么,难道这里的所有人都知道他们发生过什么,甚至正在发生什么?   这念头让她羞愤地想要死去,而他很快就成全了她。他把她严丝合缝地捧在怀里,恣意抚弄着低语道:“宝贝,你不理我,我都不敢用力,既然你醒了,我用点力好不好?还是你喜欢——我轻一点?”   她汪着一眶眼泪看他,柔软的挣扎连她自己都觉得牵强,他更觉得是撒娇。好或者不好,都是淫佚的答案。绝望和羞耻让她啜泣起来,他也不再需要她的答案。如水益深,如火益热。她重又被他抛进销骨蚀魂的黑暗里。   意识泯灭殆尽的那一刻,她想,她再也不要醒过来了。   可是该醒的时候,人总还是要醒的。   苏眉再次醒来的的时候,虚软的身体皆埋在干燥蓬松的鹅绒被里,堆着许多靠枕的宽大铜床每一个边缘都仿佛离她很远。窗外雨声隐隐,房间里一丝声响不闻,只有壁炉里传来火焰烧列松木的微响。   散落在枕上的长发犹带着潮意,她尽力去忽略身体的每一分感受,调动起仅有的精力来考虑自己眼下的处境。忽然,书页翻动的响声扰动了她好容易才清理出的思绪,苏眉如惊弦而落的飞鸟,抓着被子坐了起来——原来,那人一直都近在咫尺。   虞绍珩就坐在下午他们喝茶的沙发上,换掉了平时惯穿的军服,米白衬衣外头罩着沙色的开衫,暖灰色的薄呢长裤有细细的暗蓝纹路,头发大概是刚刚吹过,服帖而齐整,落地灯的柔光软软洒在他身上,他看上去就像摊在他膝上的那本皮面书册,清洁而安静。   苏眉看着他,不觉有一刹那的疑惑,眼前这个柔软温雅的男子,和方才攫住她的罗刹简直判若两人。他甚至还看着她微笑,露出洁白好看的牙齿:“你醒了?” 她把自己包在被子里,就像是个栽进棉花堆的困惑孩童,但她颧骨上的艳异潮红,却是从骨肉深处渗出的妩媚。她呆呆盯住他的辨认表情让他觉得好笑,要是她不反对,他倒很想给她拍张照。   她醒了,可她什么也做不了。她没办法拖着一床被子冲上去跟他理论,干涩的喉咙让她纵然喊叫起来也没有慑人的气势——况且,这不符合她的教养。   她只能用愤怒的眼神打击他,却不知道配着凌乱的刘海和她眉间玲珑明丽的娇红,叫他只觉得娇媚,“你别过来!”她几乎是在呜咽了,可他还是愉快地走了过来——他要是肯听她的话,她怎么回落到这样一个境地?   虞绍珩侧身在床边坐下,随即便大咧咧地横躺在了她身前,右手支腮,含着一缕若有若无的清浅笑意仰视着她。   苏眉胸中怒火升腾,她真想要用力刮他一个耳光,但是她没勇气在他面前放松包裹着身体的被子。   虞绍珩由着她用眼神在他面上抽打了两个来回,撑起身认真地看着她:“眉眉,你要是不方便动手,还可以咬我。”说着,扯开衬衫的衣领,凑到她面前。   他“引颈就戮”的姿态唤起了她宣泄的冲动,她恨恨往他颈窝上咬了下去,才一用力,便听虞绍珩惨烈地惊呼了一声,苏眉骇了一跳,下意识地松了口,却见他抚着伤处,无比哀怨地瞥了她一眼:“……我从小就怕疼,我父亲都没打过我。”   她惊愕地看着他,觉得自己被戏弄了,然而他眼中的泪光宛然却又是真的,她落在他身上的紫红的齿印也是真的。   他看着她扭曲的表情,讪讪道:“对不住,我也不知道被人咬了这么疼,我这回知道了,你要不要再来一下?”   苏眉忽然觉得胃疼,这种事本来就是一鼓作气,哪儿还有中途喊“cut”再来一次的道理?她纵然恼得牙痒,却也没有心力如他说的“再来一下”。她死死揪住被子,哀哀看着他,眼泪一颗接着一颗落在淡蓝的被单上。虞绍珩抬手想要去抚掉她的眼泪,却被她躲开了,指腹上润湿的一痕,让他心里忽然像被火星灼了一下。   他知道今天的事对她委实是个刺激,可是也只有这样,她才肯面对现实,直视他们之间的事。他们不是寻常情侣,她一旦知道他的意图,就是不由分说的抗拒,即便她动了心,稍有风吹草动,她也会立刻缩回自己的蜗牛壳去。如果他问她,她永远都不会同意,他给她时间,只会让她把堡垒越筑越深。   有些事,就是不破不立。   他相信他的选择是对的。他也知道她一定会怨恨伤心,他会补偿她更好的,最珍贵的东西都要有代价来换取。   他只是忽略了一件事,他当真见到她伤心的时候,他心上忽然有一瞬的灼痛。比她咬在他颈子上,还要难耐。   他一时竟犹豫起来。   作者有话说:   今天写不动了,明天再更一节。这种章节太耗费体力了。(你还写这么多?)看到妹子们的留言,感慨良多,你们真是操碎了心啊……(笑)话说,恁们觉得一一这回破釜沉舟到底成不成呢?   丽达和天鹅这个梗就是宙斯变成天鹅强暴了丽达,后来丽达生了四个蛋,其中一个孵出来是海伦。   这个崩坏的故事在欧洲很受欢迎,达芬奇画过画,叶芝写过诗,还有好多人都搞过,恶趣味啊恶趣味。   恶趣味的作者觉得有意思的是欧洲的天鹅和中国的鹤都经常被处理成优雅美好的禽类,实际上这两种都有很强的攻击力,单挑的话,压制一个成年男子是绝对没有问题哒。所以宙斯变成天鹅行凶是很靠谱哒,所以如果小伙伴们旅行的时候碰到不要因为觉得好看就随便惹他们,大鸟们为了保护领地是会主动攻击的。   30、秋水(四)   恰此时外头有人敲门,虞绍珩像是意料之中,随口道:“进来。”   苏眉闻言大惊,一眼瞥见是个端着茶饮的侍女,情不自禁地侧身相避,虞绍珩见状,顺势便将她搂了过来。被子里的人如被雨水敲打的红叶微微颤栗,却并没有挣扎。他明白,于她而言,除他之外的任何人都比他这个罪魁祸首更教她害怕。比他爱她更让她的难堪的,是让别人知道他爱她。他一早就掐准了她的七寸,她尽可以在他面前壮着胆子恐吓他,可是真要她去告状,却是绝无可能。   那是女放下手里的东西,不声不响地退了出去,虞绍珩便也放开了苏眉,拿过那杯浮着柠檬片的红茶,送到她唇边。苏眉却噙着泪鄙视着他,娇红的嘴唇用力抿着——方才的躲避已经是忍辱负重,此时此刻,她再不肯就着他的手去喝水。   虞绍珩识趣地放下杯子,转身从衣柜里抽出一件睡袍搁在苏眉身边,柔柔看了她一眼,走回沙发里坐下,煞有介事地捧了书,十分专注地看了起来。   苏眉信不过他的装腔作势,手指一抓住那睡袍,便飞快地缩回了被子,上上下下裹好,才咬牙钻了出来,虞绍珩倒真是一眼也没看她。   苏眉站在床边彷徨了片刻,双手抱胸拉紧了衣襟,怯声道:“你这里……”   刚一开口,便见虞绍珩垂着眼,抬手指了个方向,她便像漏夜私奔的深闺少女又快又安静地从他面前逃了过去。   浴室里的水声没能掩住宛转的抽泣,他不是头一回听见她哭,相比较起来,这次已经算是很克制了。虞绍珩一便听一遍捻着手里的书页,不觉压出一条尖锐的折痕。   半晌,苏眉方从浴室里出来,动作比方才更加拘束。闪着珠光的柔滑软缎熨贴着微潮的身体,淡淡的橘粉色仿佛只是另一层娇艳的肌肤,缎带装饰的袖口一抬手便会翻出雪白的小臂……她还是小女孩的时候,也没有这样爱娇的衣裳。   她的脸颊仍旧红得像要沁出血,眼泪擦得不算干净,眼底的羞怯也历历分明,但秀致的面孔却强要绷出一份镇定态度。她站在离虞绍珩三米开外的地方,双手扣在胸前,开口便把他推出了十万八千里,她说:“虞先生。”   虞绍珩合上手里的书,牵了牵唇角,眼中却毫无笑意,静等着听她的总结陈词。   “我是不会和你在一起的。今天的事,我会当什么都没有发生过,我希望你也这么想。”   她果然异想天开得厉害。虞绍珩在喉咙里轻咳了一声,起身走到苏眉面前,像读书一样专注地俯视着她,就在苏眉被他看得心烦意乱,犹豫着想要躲开的时候,却听他干脆地答了一句:   “好。”   “嗯?”苏眉下意识的颦了下眉,她知道他的脾性,她预备好了许多话要同他理论,她都想好了才敢出来见他,却不料他这样应得这样果断。她只觉得自己像是一座被围困许久的城池,好容易下定决心背水一战,敌人却忽地收了兵。   她松了口气,意外之余,心底亦飘过一丝失落。   虞绍珩见她面露讶然,自嘲地笑道:“我连人都交给你了,你还是不肯,我是一点办法也没有了。”   苏眉面上的红晕更深了一层,嗫喏着低了头,只听虞绍珩又道:“既然我答应你了,你也不用这样防着我了。眉眉,你能不能老实跟我说,你有没有喜欢我?”   苏眉闻言,扭头就要躲开他,“我们不要说这个。”   虞绍珩却轻轻笼住了她的腕子,“一个人被判了死刑,总也该知道判词吧?”他脸上在笑,语气却欢快不起来,像是故作姿态的打趣,反而叫人觉得酸楚,她从他眼里几乎看得见恳求的神色。   他确是不依不饶地讨好了她许久,她也不是没有给过他希望……苏眉忙乱地想,或许她是该回馈一点自尊心给他,前尘种种,或许也值得一句真话?她迟疑地抿了抿唇,像打商量似的小声说:“大概有一点。”   虞绍珩失笑,挫败地自嘲道:“一点,还要大概?”   “……可能有一些吧。”她抱歉地修正。   “到底是一点还是一些?”他委屈地追问。   “总之,我是不能和你在一起的。”她被逼迫得发了急,只好又重新绕了回来。   他默然了一阵,温言道:“除了许先生……,还有别的缘故吗?”   苏眉神色一黯,想了想,低低道:“我见过你母亲。”   虞绍珩微微一怔,只听苏眉解释道:“我小时候就听说过很多你家里的事,你母亲到许家来送奠仪,都会被记者拍照……我和你在一起,也会变成别人的谈资——那不是我想要的生活。”她说着,不安地看了他一眼,又道:“我自私过一次,给我家里,给兰荪都添了很多麻烦,我不想再因为我……”   “我知道了。”虞绍珩沉声打断了她,他放开她的腕子,端正地看着她:   “那我答应你,就当今天的事没发生过,你能不能也答应我一件事?”   苏眉将信将疑地问道:“什么?”   虞绍珩强笑道:“你先答应我再说。”   苏眉坚决地摇头:“你先说。”   虞绍珩自失地一笑,柔声道:“你能不能答应我,就今天,就这里,你不要想你是谁,也不要想我是谁,你就试着喜欢我一次,好不好?”   他深深看着她,一字一句,仿佛要把她带进一帘迷梦里去。   苏眉惶惑地抬起头:“我……”   他把食指按在她唇上,有一种急切的温柔:“你说就当今天的事没有发生过,可是今天还没有完呢。”   她说不出“好”,也不敢说“不好”,她试着从他的话里探究更多的含义,但却不知道她猜度的是不是他心中所想。   “眉眉。”他握着她的肩膀,低低唤她,“就这一次,忘了你是谁,也忘了我是谁,就这一次……”他郑重地重复,咒语般蛊惑着她。   “可是……”她似乎并没有说“好”,可是他却像是听见了,一个如同春风吹透了春水般的笑容在他面上涟漪般漾开,那种不同寻常的快活让她忽然不忍心再去纠正。   她以为会有轻盈的亲吻落在她唇上,可他却放开了她:“你等一下,我有件东西送给你。”   他的笑容越明艳,就越让她觉得悲伤,因为就像他说的:就今天,就这里,就这一次。   30、秋水(五)   虞绍珩转身到小客厅里拿东西,苏眉在房中窘迫的绞着手指,站亦不是,坐亦不是,从雕花银框的椭圆形镜面里瞥见自己,竟是一惊:   镜子里透娇慵羞涩的丽服少女,被银亮繁复的古典烛台、林林总总的水晶玻璃器皿和大捧香槟色的玫瑰花掩映其中,身后的铜床上堆满了浅蓝奶白的缎面靠枕,床脚的软榻上搭着条浅灰色羊绒披毯,细密的流苏直垂到拼花地板上……周遭的一切被摄入镜中,愈发像是梦境,仿佛是错进了欧洲电影的片场,却没有人来指点她剧情的走向。   苏眉正满心忐忑,虞绍珩已笑吟吟地转了回来,手里捏着一方洁白小巧的礼品盒子,盒身上束着淡金色的细缎带,他面上仿佛有些赧然:“前些日子我陪月月买东西的时候看到的,觉得你戴起来很合适,就顺手买了。我想,要是现在不送给你,大概以后也没机会了。”   苏眉看那盒子的形制大小,像是放首饰的,不由担心里头放的会不会是戒指,迟疑着不敢去接,虞绍珩已笑道:“你先看看喜不喜欢,放心,不会为难你的。”   苏眉尴尬地咬了下嘴唇,抽开了上头的蝴蝶结,打开盒盖,眼前一亮,却也松了口气,盒子里果然不是戒指,却是一副耳钉,两朵光芒熠熠的花束全由一颗颗钻石镶嵌而成,样式并不张扬,难得的是每一粒钻石之间融洽紧密,几无缝隙,更不见爪痕,十分的精致秀美。   苏眉于珠宝首饰不甚了了,但却知道他出手阔绰,便道:“太贵重了,我不能收。”   虞绍珩笑道:“你不要以为我买的东西就一定很贵,我选的时候就想着给你寻常戴的,上头镶得都是碎钻,不值多少钱。”说着,忽然捏了一下苏眉的耳垂,“我看你是穿了耳洞的,不过没见你戴过什么,疼都疼过了,别浪费了。我帮你试试?”   说着,把手里的盒子放在桌上,取了一枚出来。   苏眉忙道:“谢谢你,我自己来。”   她戴好左边,又去试另外一只,然而,许是太久没有戴过耳钉的缘故,试了几下,竟都没有穿过去。   虞绍珩见状,便伸手过来:“我帮你。”   苏眉身上衣衫单薄,极怕他靠近,忙扭身避道:“不用。”说着,手上动作一急,细细的针体穿了进去,却也刺破了皮肉,“啊——” 苏眉忍不住低呼一声,轻轻抽了口冷气。   虞绍珩忙道:“我看看。”只见她耳垂上渗出了一点殷红的血珠,苦笑道:“真是对不住,是我想的不周到,东西送得不合时宜。”   苏眉摇头道:“是我自己不小心,破了吗?”   绍珩点点头,从妆台的抽屉里拿了棉签出来,替她拭掉耳垂上的血迹,蹙眉道:“你戴着吧,不要摘了,取下来还要碰到伤口。”   苏眉却道:“不行,我一会儿回去,别人看见会问的。”   虞绍珩左右相了相,见两枚钻饰点缀着她晕色不退的娇红脸庞,于清丽中恰到好处地添了华美,满意地道:“不要紧,你就说是月月逛街买多了,送给你的。”   苏眉失笑:“哪有这种事?”   绍珩笑道:“真的有。”   苏眉端详着他,面上的笑容忽然一滞,思忖着道:“……是不是你不管做什么事,都要前前后后想好了?”   虞绍珩抿着唇想了想,道:“我尽量。”   苏眉郁郁看了他一眼,脱口道:“今天的事……也是吗?”   绍珩直视着她,淡笑着摇了摇头,“我是情之所至,不能自禁。”   苏眉颊边一烧,亦觉得自己这话问得蠢,虞绍珩见她很有些娇羞不胜的意思,便牵过她的手,低声问道:“那你是喜欢我前前后后都想好了呢?还是喜欢我情不自禁呢?”   苏眉挣脱了他,下意识地把手缩到身后:“下流。”   虞绍珩看着她衣襟里的洁白肌肤和睡袍熨贴住的蓓蕾轮廓,深深一笑:“眉眉,我觉得我又要情不自禁一下了。”   苏眉一惊,发觉他幽隧的目光尽在自己胸前逡巡,转身就逃,虞绍珩一把将她捞了回来,捡起软榻上的披毯把她裹住,锢住苏眉的挣扎,把她抱在膝上坐下:“我逗你的,我们好好说说话。”   苏眉坐在他膝上,这么都不能适应这样公然地亲昵,垂着头喃喃道:“我出来这么久,要回去了,舅母他们一直不见我,肯定会着急的。”   虞绍珩道:“不会的。”   苏眉急道:“当然会了。”   虞绍珩嫌她僵着身子别扭,揽过她的肩膀贴在自己胸前,笑微微地在她耳边道:“你睡着的时候,我已经让月月给欧阳阿姨打过电话了,说在山上碰到你,就一起到我家来了,要是雨大耽得太晚,就明天再回去。   “啊?”苏眉诧异地坐直了身子,“可是惜月又不在这儿。”   虞绍珩在她鼻尖上轻轻刮了一记:“傻瓜,欧阳阿姨又不知道。这么大的雨,她还能来检查?”说着,又把苏眉按了回来。   “可是……”苏眉一脸的忧心忡忡,却又不知道说什么好:“太离谱了,我不能骗我舅母。”   虞绍珩却不以为然:“上回我去看你,你还骗你母亲呢。”   “我……”苏眉语塞,虽然从小到大,她也说过谎话,可都是事都临头,逼于无奈才编的,自己又心虚害怕,几乎每次都被戳穿;可到了虞绍珩这里,却是子虚乌有的事情也能被他说的有板有眼理直气壮,叫人真假莫辨。   她想了又想,只得皱眉道:“我不能在你这儿待一个晚上。”   虞绍珩眼波一转,笑道:“你怕我情不自禁?”见苏眉偏过脸不敢看自己,便正色道:“好了,我保证老老实实的,就像现在这样,坐怀不乱。”   苏眉仍是摇头:“不行的。”   “为什么?”虞绍珩奇道,歪着头看了看她,恍然笑道:“我知道了,你是怕你自己情不自禁。”   苏眉恼道:“你别胡说!”   虞绍珩揉捻着她的手指,仿佛做了极大的让步似的:“你忘了你答应我什么?你好歹陪我吃了晚饭,要是雨停了,我就送你回去;要是雨不停,那就是天留客了。”   31、赚煞(一)   庭院里的地灯宛如散落的星光,照出一簇簇深红的枫叶和无尽的雨幕。宝蓝底子的珐琅暖锅里用瑶柱竹荪煲了汤汤,虞绍珩舀了一盏递给苏眉,苏眉轻轻说了声谢谢,绍珩笑道:“不许这么客气,举案齐眉的腔调我可不喜欢。”   时间久了,苏眉也有几分惯了他的调戏,面上隐隐一红,看着他兴味盎然,心里却明白不过是一场镜花水月,不由自主地便软了心意,言笑间皆蕴着一缕恬静的温柔。   两人不觉说到唐家的事,苏眉倒是十分关心。她和唐恬多年好友,却因为唐雅山的事翻了脸,两人最后一面,还是那日在法庭上;此时听虞绍珩说起,忧心道:“那唐伯伯……会怎么样呢?”   “你觉得应该怎么样?”   苏眉摇头道:“我也不知道,我只是觉得恬恬很可怜,林小姐也很可怜。”   虞绍珩淡淡一笑:“凡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苏眉反驳道:“至少恬恬没什么错。”   虞绍珩却不以为然:“她父亲在外头养了个女人,都十年了,她一点都不知道,也是蠢。”   苏眉想了想,试探道:“你会帮唐伯伯吗?”   绍珩笑微微地打量了她一眼:“你求我,我就帮。”   苏眉静静喝了勺汤,垂眸道:“这样不好。”   虞绍珩闻言点了点头:“既然你这么说了,那我就不管了。”   苏眉听他这样一说,顿时觉得更加对不住唐恬,忙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   虞绍珩看她左右纠结,只觉得好笑,“你放心,唐雅山多半是判过失致死,扣掉假期, 不过四五年的事。”   他说得这么轻松,大大出乎苏眉的意料:“你怎么知道?”   虞绍珩笑道:“他要是存心灭口,把那女人约出去不是更方面?哪儿还用得着亲自跑到她家里去?”苏眉听他如是说,亦觉得有理,且这样想来,事情也比另一种解释更让人容易接受。   吃过晚饭,虞绍珩便把苏眉带到了走廊尽头的一间敞厅。她走进去几步,便觉得脚下的地板异样,下意识地用脚尖点了一下,绍珩见状笑道:“这屋子是用来跳舞的。上回教了你一半,这次补齐了。”说着,径自走过去开了唱机。   《Que Sera, Sera》的旋律一放出来,“算了,我学这个没什么用……”苏眉犹要推脱,虞绍珩已经不由分说扶住了她的背:“这可说不准,艺多不压身嘛。”   此时此地,既不同于栖霞的衣香鬓影,亦迥异于地下俱乐部的暧昧迷离;庭院里灯光和雨光透一扇扇拱形落地窗在房间里如水波般辉映荡漾,纯美悠扬的女声抚慰着忐忑的人心,她依着他的指点,在他手中婉转回旋。偌大的房间里只有两个人,但却并不空寂,他们或深或浅的影子在墙壁上时聚时散,缠绵不休。   他的眸光灼亮而温柔,像是枝头的青翠果实将秋日暖阳折射到她身上。不知从第几节旋律开始,他不再纠正她的动作,两人之间的距离渐渐和墙壁上的影子一样融在一起。   她因循的,不再是舞曲的节拍,而是他沉实的心跳。   从未有过的欢愉静静地流淌在她的脉搏里,她的人变得很轻,仿佛正在渗进一场梦。   他身上柔软的亚麻衬衫比冷硬的制服更容易让人亲近,她的脸庞贴在他胸口,不知是他烫还是她烫,恍惚间,她再不记得自己身在何处,却明明白白觉得:这一生,从没有一刻像现在,这样温柔静好。   “眉眉,雨停了。” 他的声音和温热的气息一起送到她耳畔。   她的梦境像一整幅绚丽柔软的丝绸被魔术师倏然收进了袖笼,苏眉仓惶地仰起头,甚至来不及掩饰眼中的失落,本能地望向窗外,却见玻璃窗格上水流横斜,雨意犹密。   她惑然仰望着他,虞绍珩一手握着她的腰肢,一手将她鬓边的碎发理到耳后:“其实,你舍不得我的,对不对?”   苏眉双唇翕动了几次,却终究无话可说。   绍珩重又把她揽到胸前,带着清浅笑意娓娓道:“有的人在犹豫不决的时候喜欢抛硬币,其实你抛起来的那一刻,就知道自己的心意了,傻子才会真的按正反面去选。”他说着,察觉怀中的人微微一颤,又道:“不过,你不用选了,今天一个晚上,雨都不会停。”   苏眉闷闷道:“你怎么知道?”   虞绍珩抚着她的头发,轻声道:“因为老天可怜我。”   虽然明知他是调笑,苏眉听在耳中仍是一阵酸楚,望着灯光下他异常俊美的容颜,心底忽然闪过一个念头:“我也送你一件东西吧。”   虞绍珩一怔,先是欣喜,继而便在她背脊上抚了一下,别有意味地说道:   “……你好像没带什么身外之物吧?”   苏眉抓住他不甚规矩的右手扳到身前:“你不要总想这种事,好不好?”   绍珩看着自己的手,皱眉道:“我根本就没想你想的那种事。”   苏眉懒得同他争辩,“你这里有纸和笔吗?”   虞绍珩闻言,眸光骤亮:“你想画什么?”   苏眉红着脸嗫喏道:“画你好不好?”   虞绍珩垂眸一笑:“实在是好得不能再好了。”   苏眉选了纸笔,又调了房间里的灯光,甫一转身,却见虞绍珩连着解开两粒衬衫上的纽扣,苏眉讶然道:“你干什么?”   却见他一本正经地答道:“……你不是要画人体吗?”   苏眉大惊失色,连忙摆手道:“没有,不用!你……你坐在那里看书好了,我很快的。”   虞绍珩耸耸肩,仿佛很有些遗憾的样子,一边系起衣扣一边说:   “在国内请模特不怎么容易的,你上课上的时候也就画过一两回吧。”   说着,用手指朝苏眉虚点了点:   “不珍惜机会。”   31、赚煞(二)   深灰的碳芯在纹理密实的纸面上飞快地摩擦,壁炉中跳动的火光掩住了颊边的红晕,窗外的夜雨潇潇遮去了怦然心跳。她从来没有在这么近的距离如此平静地注视过他:下颌的轮廓、眼尾的弧度、轩傲的眉峰、唇角时隐时见的细小笑纹……一分一分在眼中量度过,再一寸一寸注于笔端。她警醒自己权把他当作一尊石膏,然而他偶一抬眼捉到她的目光,她便匆匆垂了眼帘。   虞绍珩玩味地笑道:“你看都不看我一眼,怎么画得好?”苏眉专心盯住手中的纸笔,却又听见他自说自话:“哦,我知道了,画画不是用眼,是用心的。”   苏眉柔红的双唇抿得更紧,愈发约束住了自己的视线。不到半个钟点,她便抽起画纸,红着脸递到了虞绍珩面前。   明明暗暗的笔触勾勒出一幅熟悉又陌生的侧影,姿态慵懒,神色温柔,以及,一种说不清出处的优越感——原来在她眼里,他是这样的。虞绍珩看了片刻,点头道:“八十分。”   苏眉柔柔一笑,转身要走,一只腕子却被虞绍珩握在了手里:“哎,你既是送人的,总该写点什么吧?”   苏眉为难地看了看他:“……不用了吧。”   “小气。”虞绍珩撇了撇嘴角,“你还怕将来你出了名,我拿去卖吗?”   苏眉苦笑:“能写什么呢?”   虞绍珩握着她的手站起身来,悄声道:“就写赠给亲爱的……”   他话没说完,苏眉已经甩脱了他的手,虞绍珩笑道:“亲爱的朋友,好不好?”   苏眉背对着他,静静的声音像红叶落进泉水:“你别忘了你说过的话,过了今天,所有这些事——就当没有发生过。”   虞绍珩从身后轻轻揽住了她:“我可以,你可以吗?”   苏眉木然点了点头,虞绍珩莞尔一笑:“说你没良心,一点都不冤枉。”他的气息若即若离地在她发间逡巡,无声无息地纠缠着她的心跳,叫她倏然想起那些凛冽的缠绵,苏眉惶惶然犹豫着是不是要推开他,身后的人却已然放开了手:“时间不早了,你早点休息。”说罢,拿起那张速写走到门边才又回过头来:“我就在隔壁,要是有什么事……过来找我。”   虞绍珩一走,竟真的走了个干净。   苏眉心事芜杂,把自己埋在枕被间几番辗转,亦难成眠。柔糯的丝绸间有淡淡的薰衣草味道,床铺显然被收拾过了,一想到这个,脸颊便像浸在了热水里,轻微的窒息般的烫。   如果不是母亲提醒,她几乎就要答应他了,她怎么会……她是真的对他动了心吗?可是,她的丈夫离开还不到一年。她以为会恒久不变的情感这样快就被她自己涂错了颜色,这背叛让她觉得羞耻。   她不该是这样的。   他和她的丈夫截然不同,如果她爱慕她的丈夫,她就不应该会喜欢他。   许兰荪待她始终像个长辈,彼时,她从不觉得一样,因为从她认得他开始,他们就是这样。在她仰望的目光里,他如何行事都是天经地义——何况,她在家里看父亲母亲也是相敬如宾,持重和睦。她觉得,中国人的方式就是这样。   但虞绍珩却不是,他戏弄她、逼迫她、诱哄她、保护她,是浪子亦是绅士,像欧洲小说里的浪漫情人,又像闹别扭的任性孩童,幼稚又放荡。但是她得承认,在那些离弦走板之中,她的确有过不同寻常的快活。她忽然很想知道,有没有人也像他们一样,或许这个年纪的男人就是这样的,或许……她忽然想起唐恬,唐恬常常同叶喆拌嘴,或许她和叶喆是这样的?   不过,这个问题她已经不必再想了,过了今晚,所有的事就都会变成永远封存在记忆里的一场旧梦。而此时此刻,她还有最后一点时间,可以继续沉溺在这梦境里。   她阂上眼,他笑意清浅的一双眼便冉冉浮了出来。   阳光透过洁白的轻纱洒满了整个房间。苏眉怔忡忪地睁开眼,才一适应明丽的日光,便见窗前一个长身玉立的背影,熨贴的制服在逆光里如林谷深处的苍绿乔木。   她愣了愣,拥着被子坐了起来:“你什么时候进来的?”   虞绍珩没有答话,只沉沉说了一句:“眉眉,雨停了。”   他声音里的忧悒让满室阳光都失了温度。   雨停了,所有的潮意水声都在这无可阻挡的灿然日光里消失得无影无踪。雨停了,他再没有留下她的借口,她也再没有留在他身边的理由。   他回过头,笑容里一点失落也没有,直视目光却飘忽着不肯落在她身上:“你休息好了再下来。吃完早饭,我就叫人送你回去。”   虽然坐下来吃饭的只有苏眉和虞绍珩两个人,但早餐还是中西皆备地摆了半张长桌。虞绍珩的心情似乎很好,殷勤客气得恰到好处,几乎可以算得上是谈笑风生。   苏眉看着他,心里却有一点莫名地酸涩,奶香浓郁的蛋挞卷在舌尖,也不觉香甜。她胡乱吃了几口,便说“好了”。   虞绍珩面上的笑容滞了一瞬,迟疑着劝道:“再吃一点吧。”   她又勉强吃了一只粉粿,觉得每一口都噎在了胸口。   虞绍珩见她搁了筷子,也不再劝,颔首道:“你稍等一下,我去安排车子。”   苏眉又喝了一盏茶,虞绍珩没有回来,却来了一个勤务兵:“苏小姐,虞少爷吩咐我送您回去。”   苏眉一愣,连忙站起身:“谢谢。”   “不客气。”那勤务兵一边说一边引着她往外走,一直到她探身上车,也没有再见到虞绍珩。   车子慢慢启动,苏眉下意识地回头望了一眼她昨晚住过的房间,却见虞绍珩正站在露台上!她慌忙转过身,他一定看到她了。她来时经过的铸铁大门近在眼前,她忍不住又回头望了一眼,露台上的人,远远的立在那里,只剩了一个影。   31、赚煞(三)   芋头眯着眼睛卧在窗台上,身上的每一根软毛都在明亮的秋阳下历历分明。暗处的妆镜映着一个轻薄的侧影,只有轮廓是亮的。耳垂处微微肿胀的痛感如同扎进皮肤的幼细木刺,把她猝不及防的思绪钉在那一日的如注暴雨之中。   一封措辞端谨的辞职信终于写毕,苏眉搁了笔,轻轻吁了口气,像叹息又像呻吟。她不能再受虞家的恩惠,无论是因为许夫人这个身份,还是因了虞绍珩的缘故,都让她觉得问心有愧。难以言喻的情绪如鲠在喉,让她不敢回想,又不能不想,她觉得自己就像是一杯盛满了热茶的薄胎瓷杯,翻滚着细沫的茶汤纵然被拘在杯里,那灼人的热力却依旧直逼出来,叫人担心那杯壁随时会裂开。   “喵……”窗台上的芋头忽然直了直脖子,尖尖的耳朵也抽动了两下,苏眉刚要摸它,便听院外有人敲门。她走到院中扬声应了句“稍等”,猜度着走到门边,又问了一句:“哪位?”   只听门外一声依稀含笑的低语:“师母,是我。”   仿佛晴天一个炸雷直落下来,把她震成了木塑泥胎。苏眉杵在门后,不敢言声也不敢动作,惊骇之余,脑子里转出一个可笑的念头——她可以就这样等着门外那人自动消失;然而门外那人却毫不体谅她的苦心:“你不开门,我自己开了?”   苏眉还来不及答话,便听门外真的有钥匙串哗啦作响。她回过神来,立时有一种上当的愤然,又惊又恼地压低了声音,颤声问道:“你……你还来干什么?”   虞绍珩的手指沿着门缝慢慢划了下来,“我来给师母送几只蟹。”   “师母”两个字落在苏眉耳中,只觉得讽刺,他怎么还能叫得出口?她听着脸已红了:“……不用了,你快走吧!你说过的话,你自己忘了吗?”   “我说什么了?”虞绍珩淡淡然问着,手里的钥匙已经转开了锁。   苏眉连忙去掩门,虞绍珩轻轻推了推,低低笑道:“眉眉,别闹。邻居看见了不好。”   苏眉亦知这样的推拒无济于事,深悔之前居然忘了要他把钥匙交出来,气苦地别过脸去,让开了院门。   虞绍珩推开门,倒并不急着进来,回头朝车上招了招手,立刻便有个小勤务兵跳下车,从后备箱里拎出个小竹篓来。   苏眉原想等他一进来就发作的,不想他竟还带了别人,只得退到门边的阴影里,唯恐一脸的羞怨被人识破。   虞绍珩大大方方地指点那勤务兵将蟹篓放进厨房用清水浸了,还装模作样地跟苏眉确认:“师母,厨房是那边,对吧?” 等那勤务兵掩门而去,他才笑微微地朝苏眉走了过来:“好些日子没有来探望师母了,师母安好?”   苏眉诧异地看着他,眼中不由自主地闪出了几分惊恐,他们明明昨天才刚见过:“你闹够了没有?我们说好的,之前的事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   “是呀。”绍珩走到她面前,微笑着点了点头,“什么都没发生过,你就是我师母,许夫人。”   31、赚煞(四)   “是呀。”绍珩走到她面前,微笑着点了点头,“什么都没发生过,你就是我师母,许夫人。”   苏眉愕然,她不知道这算是无耻还是疯狂,“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我的意思是说……”   “你是想叫我以后再也不来见你,是不是?”   苏眉迫不及待地点头,却见虞绍珩抿着唇摇了摇下颌:“那可不成。”他说着,堪堪把苏眉拢到了身前:“眉眉,你要么是我师母,要么做我的女人——两条路,随你选。”   他说到这里,口吻变的异常暧昧亲密,“不管你选什么,我都听你的;就算我心里难过,我也听你的。你总要给我一条路吧?”他毫不费力地扣住了苏眉的挣扎:“我们各退一步,还不行吗?”   苏眉既羞且恼,两颊飞红一片:“我都不要,我求你了,你以后就当不认得我,行吗?”她声音一高,眼中晶莹乍现:“行不行?”   虞绍珩没有同她争辩,默然看了她片刻,忽然理了理她额上的刘海,“好。那我们现在认识一下?”   苏眉仰视着他温柔而幽深的眸子,嘴唇翕动了几次,终于颓然:“你为什么不能放过我呢?”   绍珩清朗一笑:“因为我喜欢你,我不放心你以后跟别人在一起,况且……”他的手指在她腰脊上不紧不慢地划了一下,“我对你这么好,你忍心去喜欢别人呢?”   苏眉不理会他的调笑,却也连瞪他的心气都没有了,“我不会喜欢别人的……你放过我吧。”   虞绍珩听了,掬着她展颜而笑:“既然你不喜欢别人,那我更不能放过你了。快说,你到底选什么?”   苏眉咬紧了嘴唇不敢开口,在发生了那样的事情之后,她怎么可能心安理得若无其事地继续听他叫她“师母”,她被他拈上了凌空的钢丝,无论是进是退,都一样的惊心动魄。   绍珩见状,反而放开了她:“眉眉,你喜欢我的,你自己知道。当什么事都没发生过,我可以,你不行。”说完,俯身在她眉心的嫣红上轻轻一印,便握着她的手,再不言语。   两个人静默良久,一地金亮斑驳的树影摇曳着苏眉迟疑的声音:“我答应你也没有用,我父亲母亲都不会答应的。”   绍珩牵起她的手在唇边触了一下,笑意笃定:“他们会答应的。那——你到底答应了没有?”   苏眉复又抿紧了双唇,虞绍珩攥着她的手,摇头笑道:“好了好了,我问你个容易的,你家里有没有姜醋?”   苏眉一愣,不意他话题翻得这样快,老实地答道:“没有。做什么?”   绍珩笑道:“蒸蟹吃啊。”一边说一边拉着她往外走。   苏眉忙道:“你要去哪儿?”   “买啊。”   苏眉赶紧趁他开门的工夫把手抽了回来:“我不去。”   虞绍珩觑着她道:“这是你家,我又不知道这附近哪里有卖的。”   苏眉立刻答道:“你过了马路,往南……”话没说完,一只腕子又被绍珩扣住了:“你带我去,要不然待会等我回来,你锁了门不开,自己一个人在屋里偷吃怎么办?”   31、赚煞(五)   唐雅山的案子一拖下来,没了新佐料的剩菜很快就让人失了兴趣,不到半月,坊间最炙手可热的花边新闻就变成了某影星的婚变;一月之后,唐家这桩桃色凶案便全然淡出了人们的视线之外。   而叶喆和唐恬相处下来,也清汤寡水般波澜不兴。自那日叶喆自觉备唐恬误会之后,立意要做个君子。唐恬于那一日的情形无从辩解,只好也按下不提。两人虽然照旧一团和气地见面,但却比初相识的时候还要客气许多。   这日叶喆送唐恬去近郊的监所探望唐雅山,过了不到一刻钟的工夫,唐恬却是哭着出来的。叶喆一见,还以为是唐雅山出了什么状况,赶忙从车上下来,“怎么了?”   唐恬捂着嘴只是摇头,叶喆看着她眼泪汹涌,本能地想要安抚一下,又怕她误会,只好干站在一边,文不对题地问上两句,等她的手帕揉成了一团,再递上自己的;却再想不到唐恬这一回的眼泪倒有一半是为了他。   一得知案子被押后,唐雅山便知是有人帮忙,然而自他案发,平日相熟的同僚旧友就大多冷淡了。他忖度无论是夫人还是女儿都没有这个心思和本事,今日一问唐恬,见女儿言辞闪烁,心中一省,立时变了脸色:“是不是你去找了叶家那个孩子?”   唐恬只好硬着头皮跟父亲坦白:“他说案子拖久一点,没有记者盯着,庭外的压力会小一点……”   “他托了什么人?”   唐恬摇头道:“我也不知道,他没有跟我说。”   唐雅山默然了片刻,又问:“……你现在还跟他来往吗?”   唐恬犹犹豫豫不知该如何回话,唐雅山一见她迟疑,忽然愠道:“我的事,算是我咎由自取;你回家好好照顾你母亲,不要再为我的事去求人。”   唐恬一怔:“爸爸……”   唐雅山沉沉叹了口气,“叶家这个孩子,你也不要再跟他有什么牵扯了;跟这样的人来往,到最后,吃亏的是你自己。”   唐恬试探着解释道:“他说也不是什么很麻烦的事,不过是顺手帮我……”   “哪有这样的好事?”唐雅山怒道:“他为什么要帮你?恬恬,你不要在爸爸面前装糊涂。你现在不小了,我又……你自己要有主意。那孩子我听人说过,就是个花花公子,他不会安什么好心,你不要天真;更不要为了我的事,做什么以后让自己后悔的事!我宁愿在牢里待一辈子,也不想你……”   “我没有,爸爸,不是你想的那样。我跟他……”   唐雅山见女儿如此倔强,愈发痛心疾首:“恬恬你记住,除了我和你母亲,没有人会无缘无故对你好,你现在什么依靠都没有,将来吃了亏……”   唐恬听着父亲的话,想起那日叶喆的误会,刹那间,只觉得这世上一个能体谅自己的人也没有。她同叶喆的事本来就是一本糊涂账。别的也就罢了,如今在父亲眼里,在叶喆眼里,她都成了一个在出卖感情和色相的女孩子,他们倒都高尚起来!一股难言的委屈直冲到嗓子眼:   “他就是个花花公子,是个混蛋!可他再坏也不过就是像你这样!我再怎么糟糕也不会比我妈妈和你那个……你那个……”   话没喊完,转身就跑了出去。   叶喆对唐恬的突如其来的暴烈伤心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等她的抽泣差不多停了才问:“回去吗?”唐恬攥着手帕点了点头,坐进车里方才觉得这一场发泄,把些天憋在心里的闷气吐出了一些,呆呆想了一阵,忽然觉得这件事也要跟叶喆说清楚:“叶喆。”   叶喆一路开着车,也不大敢偷瞄她,怕被唐恬发觉,又嫌弃自己心术不正,忽然听她一本正经地叫自己名字,心中无端端地掠过一丝凛然——以他的经验,但凡相熟的人这么说话,都不大会是好事,却也只能故作镇定地应道:“嗯?”   只听唐恬又轻轻抽了下鼻子,“其实那天,我没有你想的那个意思,我不是想要你帮我爸爸才跟你交往……”她讷讷说着,脸已经红了,“我就是那时候一直在想那件事。”   叶喆专心领会着她的话,更不知道接下来是福是祸,不觉嘴巴有些发干,含含混混地说道:“没事儿,我知道你不是那个意思。”一边说,一边挂出个自嘲的笑脸:“你就算是着急你爸的事儿,也不能那么委屈你自己。”   唐恬偷偷觑了他一眼,有点不好意思起来,“……我也不是这个意思。”言罢,又不知道该怎么往下说,琢磨了一会儿,又叫了他一声:“叶喆。”   叶喆听着她那个犹犹豫豫的语气直觉不是好事,心道:我的小姑奶奶,您有什么一回说完不成么?合着钝刀割肉您手感好啊!脸上却不敢把这付腹诽带出来,仍是嬉皮笑脸地答道:“你想说什么就说吧!放心,不管你说什么,我都能平平安安把你送到你,我车开得好着呢。”   唐恬得了他的“鼓励”,把心一横,道:“我知道你对我挺好的……”   叶喆听着,心底就惨叫了一声:这倒霉催的!小丫头一开口就是妥妥的欲抑先扬。这么一想,脸上的假笑就有点儿绷不住了。   幸好唐恬并没有看他,只是低着头自顾自地往下说:“我也没有特别不喜欢你,我只是……我不知道怎么喜欢你。”   她思索着如何措辞,越说声音越低,叶喆却忍不住拜服起了女人的表达能力:不喜欢就说不喜欢嘛!不知道怎么喜欢,算是个什么意思呢?是这么说比较婉转吗?   “我不想因为你对我好就喜欢你,我想,我喜欢你应该是因为你身上有和别人不一样的优点。”   叶喆听到这儿,顿时觉得刚才把她“平平安安送回家”这句话说早了,原来绕了这么大个丸子,就是要说他没优点啊!暗自咬了咬牙,刚要炸毛,不想唐恬忽地话锋一转:   “可是有时候我和你在一起,也觉得挺开心的。”   嗯?叶喆一听,心里刚支棱起来的羽毛立刻就拢了回来:这到底是要唱哪一出呢?这打一巴掌揉一下的,真炉火纯青。   唐恬浑然不知道叶喆心里曲曲折折了好几个来回,自言自语般娓娓道:“我以前觉得,我会喜欢像我爸爸那样的人,有才华,有风度;可是……原来我爸爸也这么糟糕。” 她说着,鼻尖酸了酸,“刚才我爸爸跟我说,我跟你来往,不会有好结果的。他宁愿在牢里待一辈子,也不想我为了他的事……” 想起刚才的情形,唐恬一个没有忍住,又哽咽起来:   “我想要喜欢你,可是我怕所有的事都会变化,就像我爸爸说得那样——我妈妈也这么说,我不知道以后会怎么样,我想一想就觉得害怕……”   叶喆这会儿也没了言语,他默默把车靠路边停了,看着唐恬一双泪光闪烁的眸子满是凄惶,心里就像是一张被人抓住揉成一团的报纸,骤然一疼,慢慢展开时,上头依然满是纷乱的折痕。   他忽然觉得她说得对,他这个人确实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长处,连他对她的好,归根结底也不是拜父亲所赐。他是没有什么值得她看得起。换作是他的父亲母亲,也不会乐见让他妹妹跟这样的人在一起——连他都未必乐意。   他喜欢她,他想好好地照顾她,他想让她和从前一样又骄傲又快活,他要她看得起他……他锁着眉想了良久,转过身来,抚了抚唐恬的头发:   “恬恬,要不然,我们结婚吧。”   唐恬怔了怔,既没有惊愕也没有笑意,只是茫茫然看着他:“……将来,你会像我爸爸那样吗?”   叶喆被她问得一愣,想了一想,肃然道:   “恬恬,我也不知道十年、二十年以后我们会怎么样,就算我现在赌咒发誓,也没什么用;但是我知道我喜欢你,所以,我不愿意你像你妈妈那样伤心;要是将来我们有个女儿,”我也不愿意她像你这么难过。我不敢说我一定能怎么样,可是,我不愿意像你爸爸那样。”   叶喆知道自己这话说得不大漂亮,但他就是不想骗她;话到一半,便见唐恬转了许久的眼泪潸然而下,他赶紧手忙脚乱地去抽纸巾给她,不料唐恬却径直伏在他臂上,眼泪鼻涕皆蹭在了他的制服上。叶喆思考了两秒,终于伸手揽住了她,却想不出怎么劝他,好一阵子才道:“唐恬恬,其实我觉得你挺厉害的,你要是天天管着我,可能我有贼心也没贼胆……”   31、赚煞(六)   装备部职权之便,近水楼台,靶场里的枪既新且全。绍珩摘了耳塞,掂量着手里的PM手枪,对叶喆道:“我就不知道你为什么那么不爱来上班?就你这差使,多少人想都想不来。”   叶喆笑道:“你玩玩儿就算了,我还得写报告呢。”   绍珩莞尔道:“让唐恬替你写。”   叶喆撇了撇嘴:“你把我想成什么人了,我们也有纪律的好不好?”   因着叶喆爱吃甜,两个人从装备部出来,便散着步往附近的一间苏菜馆子吃饭。两箸鳝糊入口,叶喆忽然想起一桩事来,对虞绍珩道:“哎,有人托我打听件事儿,你帮帮忙?”   绍珩见他眉眼间拘着嘻笑,神情颇有些古怪,遂皱眉道:“什么人?公事?”   叶喆连忙笑嘻嘻地摆了摆手,卖了个关子:“不是,不是——私事,纯私事。”   “干嘛?”虞绍珩打量着他一脸活泛泛掩抑不住的坏笑,便猜是男女之事,难不成是叶喆同唐恬重修旧好,正在得意的时候,也想给自己牵根线搭个桥?   叶喆诡秘地一笑,虽然房里没有旁人,还是压了压声音:“有人想给咱们那小师母做个媒——”言到此处,挑着眉头冲绍珩眨了眨眼。   虞绍珩心头一跳,觑着叶喆的神色,料想他若是知道自己和苏眉的事,早就咋呼起来,绝不会如此按耐得住,还能装腔作势来试探自己;转念一想,必是唐恬那个搅事精异想天开,便慎重地肃了脸色:“怎么拿这种事开玩笑?许先生也才过世了一年……”   叶喆满不在乎地笑道:“瞧你这一脑门子的假道学!这都什么年代了,你还让人一小姑娘守寡啊?再说了,就是文君新寡,才好以琴心挑之……你懂的嘛!”   虞绍珩瞥了他一眼,看着他溜溜一双眼满是暧昧,忍不住就有些牙痒,却也无可奈何。他并不是特意要瞒着叶喆,只是一来他应承了苏眉,暂不张扬;二来叶喆和唐恬都不是什么谨慎的人,这件事让他知道,难保不在叶家露出口风,打乱了他的计划就不好了。   文君新寡,以琴心挑之?他当然懂,可其他人就不用懂了。绍珩心底冷笑,面上却只是淡淡一哂,啜了口汤,才慢慢道:“唐恬的主意?”   “没有,她跟小师母闹着别扭呢。”叶喆耸耸肩,正色道:“是老魏跟我打听的。”   绍珩一怔,奇道:“他怎么会跟你打听这个?”   叶喆笑道:“你记不记得有一回,咱们在三雅阁吃饭,碰见他来着?”   绍珩点头,叶喆嘿嘿一笑,道:“他以为小师母是你的’朋友’,问过我一回,我就跟他说了不是那么回事儿,谁知道他还记着这一茬了。”   叶喆边说边笑,夹了一粒樱桃肉吃过,接着道:“前两天他来凯丽打牌,走的时候特意问我,说是运输部总监处的一个副处长,公派留洋回来的。前年太太病死了,家里两个孩子,大的一个才六岁,总让保姆带着也不是事儿。一伙人张罗着给他续弦,可他挑得厉害,一直没成。老魏觉着咱们这小师母挺合适的,我觉得也还行。不过这事儿我不好说,你要是觉得靠谱,请虞伯母跟她家里递个话?要不——麻烦惜月问问?”   绍珩一边细嚼慢咽一边笑微微听着,心里却朝着这班多管闲事的 慢慢扫了一梭子子弹。他倒是没有想到,苏眉那个小没良心的,平日里看着不显山不露水,还挺招人。   那天,他极尽“威逼利诱”之能事,总算让苏眉想明白了从今往后只有一条路可走。纵然如此,那小东西还是要他允诺等到明年两个人才可以正式交往。尽管他觉得这种自欺欺人毫无疑义,但是她都要哭出来了,他也只能见好就收。可他忽略了一件事:过些日子她就要搬回家去了,连魏景文这么八杆子打不着的人都能弄这么一出,备不住她家里人早就有了这个打算。虽说他信得过苏眉是个老实孩子,可是,没有哪个乐见三姑六婆整天撺掇着给自己的女人找男人吧?   虞绍珩心里不住盘算,叶喆犹自在他耳边絮叨:“你说呢?要是合适,你那儿不是有小师母的照片儿吗?弄一张给我。”   虞绍珩淡淡一笑:“好,我问问。”   ——————————   自那晚和虞绍珩分手后,一连两日,只要想起这件事,苏眉心里便忽上忽下忐忑难安,一时满怀的羞惭愧怯,一时又有点点滴滴的雀跃欣喜。连上课学画时也不知不觉就走了神,她描着石膏像鼻翼的阴影,忽的便想起那天在栌峰,她自告奋勇画他的情形,而他居然一脸坦荡叫她对着他画人体——“下流。”她这时想起,犹不忘了骂上一句,脸却暗暗红了。   到了晚间下课,苏眉和一个顺路的女同学一起上了公车。两人才找了位子坐下,那女生就在她臂上用力一拍,兴奋而低促地叫了苏眉一声:“哎,快看。”她顺着那女孩子的目光朝前一望,赫然便见虞绍珩堪堪正往她们这边走过来!   苏眉慌忙错开了视线,不敢同他对视,然而慌乱之余,心底不由自主地渗出一丝微甜。   原来她见着他,是开心的。   可她又担心他会过来跟自己说话,他那么一个花样百出的人,也许连装成陌生人问路攀谈都做得出。想到这里,她心跳得就更厉害了。   好在虞绍珩走到她们前头一排座位边站住了,不声不响只是看着窗外。苏眉见他如此,总算放了心,可她身边的女伴却似乎对虞绍珩极有兴趣,一只手欲盖弥彰地笼在唇上,压低了声音对苏眉道:“……可惜了,长成这样不去拍戏。”   苏眉只好同她耳语:“别说了,人家听到了。”   那女孩子却只是笑,连笼在唇上的手也放下了:“没事,夸他呢!怕什么?”说这,到底也有些不好意思,俯在苏眉耳边悄声道:“我之前就见过他一次,也是在这边。这附近有什么军管的单位吗?”   苏眉摇了摇头:“没有吧,我也不知道。”   那女孩子又笑眯眯地看了虞绍珩一阵,忽然拿出随身的速写本,摊在膝上便画了起来。苏眉见她这样大胆,想要劝一句,却又心虚。车子才走了四站,她便画好了,把本子拿到苏眉面前,问道:   “像吗?”   苏眉哪有心情看她画得像不像,敷衍着点头道:“蛮好的。”   那女孩子得意地一笑,签了名字,“嚓”地一声便把画撕了下来,悄声对苏眉道:“我下车了啊,你帮我看看他在哪站下。”一边说,一边收拾着东西站了起来。   苏眉含含混混地“哦”了一声,眼看车子又要到站,那女孩子走到虞绍珩身边,瞅准了他的衣袋,把手里那页速写不管不顾地塞了进去,接着,便蹦蹦跳跳地跑下了车。   苏眉看着她的背影,怔了一瞬,视线不由自主地渡到了虞绍珩身上。绍珩不言不笑地看了她一眼,坦然坐到了她身旁的空位上,从衣袋里掏出那张速写,细细看了起来。   32、薄媚(一)   苏眉偷眼往身旁看去,见绍珩唇角微扬,双手拿着那画端详得十分认真,想起自己之前也画过他一回,不由脸上略有些发烫,觉得自己那日的举止太过轻佻。羞悔之中,见他捧着那画看个没完,心里又不期然冒出一点别扭。等不及车子到站,便起身道:“先生,麻烦让一让。”   虞绍珩抬起头来,洒然一笑:“我也下车。”说话间起身的工夫,顺手在苏眉手背上轻轻一抚,才往车厢后门去。苏眉也只能装作没事人一般,跟在他身后下了车。   绍珩待她站定,柔声道:“回头你同学问你我在哪儿下的车,你怎么跟她说?”   苏眉僵着面孔,低声道:“……我就说,我下车的时候你还没有下。”   绍珩笑道:“这个谎不赖,果然近朱者赤。”   说着,便将手中那幅速写随手一团,丢在了车站边的果皮箱里。   苏眉见状,忍不住惊呼了一声:“哎……你怎么扔了?”   绍珩回头笑道:“留着又没有用。 不扔了,难道还配个框子挂在家里,整日赏鉴吗?”   苏眉虽然说不出什么道理,但总觉得他此举未免太过冷苛,低低道:“那也不必这么随便就丢了……”   绍珩见她蹙眉,一边去拎她肩上的挎包,一边反驳道:“她才随便呢!我顶讨厌这种在街上跟男人吊膀子的女孩子,我喜欢老实的姑娘。”说着,着意睇了她一眼。   苏眉脸红了红,接着却是神色一黯,喃喃道:“……我也不老实。”   绍珩闻言,伸手在她腰间一揽:“你倒是不老实一个给我看看?”惊得苏眉躲出去老远,虞绍珩不禁失笑:“你过来,我有正经事跟你说。”   苏眉将信将疑地走过来:“什么事?”   “叶喆有个朋友,想给你做个媒。”   苏眉只以为虞绍珩是变着法子调戏她,抿了抿唇,正色道:“……你不是也说了,这件事明年再说吗?”   “你别误会,不是给我。”虞绍珩防着她再躲,不动神色地握住了苏眉的手臂,将叶喆的话原原本本转述了一遍。   苏眉诧然道:“你跟我说这个做什么?”   “朋友托我的。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嘛。”   苏眉听着,唇角不自觉地垂了下来,“你跟他说不成就算了,何必还来跟我说呢?” 她挣了一挣,虞绍珩却拉住她的手臂不放:“那总要问过你。”   “有什么好问的?”苏眉悄声嘟哝了一句。   虞绍珩却一本正经地追问道:“你是嫌他家里孩子多?”   苏眉愠道:“你明知故问。”用力甩开了他。   绍珩见她恼了,打叠出一片温软声气,去牵她的手:“你跟我说说嘛,我又不知道我想的对不对。要不我就跟他们说,你心有所属了?”见苏眉偏过脸不理睬自己,便柔声道:“你不说话,可就是认了?”   苏眉低着头叹道:“你这人好没意思。”   绍珩笑道:“那我们先说定了,回头你家里人要是给你介绍男朋友,你也不许去应酬。”   苏眉轻嗔道:“怎么会有这种事?”   绍珩道:“那可说不准。”   苏眉这才省悟他这一番铺垫原来都是为了这个,想了一想,点头道:“我知道了。”   绍珩见她这样老实,反而没了话,在她脸颊上捏了捏,赞道:“乖。”   苏眉仍是别扭他的调笑,被虞绍珩一捏之下,连颈子也红了,“你没事了吧?我走了。”   绍珩却拎着她的书包不放:“我明天来看你?”   苏眉连忙摇头:“礼拜天邻居都在家的。”她在这里住得久了,街坊四邻亦渐渐熟络起来,时时有人分糖借盐,更有不打招呼便来串门的。   绍珩撇了撇嘴,又道:“那我们看电影去?”   苏眉仍是摇头:“碰到人不好。”   绍珩笑道:“没事的,我们不一起进去就是了,难道还不许人买票买在一起吗?”他见苏眉犹疑,又道:“我们去和平戏院好了,既是别人踩过点的,想必妥当。”   苏眉想起先前被唐恬拖着绕了半个城去看电影的事,也是一笑。绍珩看她笑了,便道:“明天我来接你。”   ——————————   到了第二天,绍珩果然先把车子开到影院后身把苏眉放下,又往前门绕了一圈才停下车子,往售票处去。苏眉一个人慢慢踱到影院边上,远远望见虞绍珩还在排队——原来昨晚首映了一部译作《游龙戏凤》的英国新片,女主角是好莱坞首屈一指的丰艳尤物,男主角则是演莎剧出身的英伦影帝。如此声势的片子,自然捧场者众。苏眉细细留心了周围确实没有相识的人,也就安下心来等在一旁。   不想才等了约莫五分钟的光景,便听身后有人叫了一声:“师母。” 声音甚是耳熟,苏眉悚然一惊,循声回头,却是叶喆——他身畔立着个穿着乳黄色大衣的女孩子,正是唐恬。   原来叶喆同唐恬是一早约好了来看电影的,不想白天人也这么多,叶喆正后悔应该提前找票,忽然被唐恬扯了一把:“哎,是苏眉……”   叶喆看她欲言又止,便知她的心意。这两人当初因为唐雅山的事情翻了脸,时过境迁,唐恬迁怒苏眉的心意也渐也不知道渐淡了,推己及人,也明白苏眉自有尴尬为难之处;且唐雅山的事情闹出了新闻,学校里多有女同学拿这件事当谈资取笑,更叫她追念与苏眉多年情谊;只是她自己之前态度决绝,如今纵有悔意,也不好意思去寻苏眉。   叶喆见唐恬恬巴巴看他,又惦记起魏景文托他的事,乐得给唐恬做个台阶,遂道:“她也算我半个长辈,不打招呼不太好,要不你在这儿等我一下?她出来看电影也孤零零一个人,怪可怜的。”   唐恬忙道:“我也很久没见苏眉了……” 叶喆一笑,便拉着她来跟苏眉打招呼。   苏眉转回头见是他们两个,却是半喜半惊,一壁厢欣喜故友重逢,一壁厢又担心他们待会儿撞见虞绍珩,不知如何收场。好在唐恬同她一般局促,叶喆只以为她眉目紧张是因为乍见唐恬的缘故:“师母也来看电影?”   苏眉只好现编谎话:“我听说这片子很有名,就想来看看,没想到这么多人,我正想回去呢。”   唐恬听她要走,暗地里就在叶喆臂上掐了一记,叶喆赶紧劝道:“别别别,正好我们也要看。我去前头看看,能不能请人帮忙多买两张。难得今天这么巧,您要没事,咱们晚上一起吃饭?”说罢转身就走,丢了唐恬一个人对着苏眉。   苏眉此时静下心来,忖度虞绍珩扯谎做戏都比自己高明,若碰到叶喆或是看见唐恬在这里,必然有法子搪塞,不会冒失。她同唐恬毕竟是多年好友,彼此又都有心修好,搭了几句寒暄,便热络起来。   叶喆晃到售票处边上,原想着找个排在前头的人,多塞几块钱叫人家代买三张票出来,谁知一眼便看见了虞绍珩。叶喆一乐,心说自己今日人品大好,走上前去在他肩头轻轻一拍:“这么巧!你跟谁来的?”   虞绍珩一见是他,脑子里立时转了数个念头,面上却不动声色:“我自己无聊,出来逛逛。你不是一个人吧?”   叶喆揽着他的肩道:“我能混这么惨?我跟恬恬来的。哥哥今天大意了,没防备这么多人,你给多买两张,晚上我请你吃饭……啊不,三张。”   绍珩挑眉看他:“你到底几个人?”   叶喆笑道:“三个——连你就是四个。今儿太巧,我们刚才还碰见小师母了,没买着票准备走呢!你不尽份儿孝心?”   绍珩讶然道:“她也出来看电影?”   “人家怎么就不能出来看电影啊?赶紧的,买票。”叶喆催道。绍珩便依言买了四张,抽出三张票来递给叶喆。   苏眉正跟唐恬说话,忽见虞绍珩同叶喆一同回来,惶然变了脸色,唐恬见状,关切地问道:“怎么了?”   苏眉连忙拉了拉毛衫的领子:“有点冷。”   唐恬从衣袋里抽出双手,嘻笑着捧在她脸上:“我手热,暖和吗?”   苏眉一笑,眼看着虞绍珩越走越近,心里却七上八下。   唐恬瞧着她笑道:“你脸怎么这么红?”   苏眉搪塞道:“你手热吧。”   说话间,叶喆和绍珩已经走到近前,叶喆笑着对她二人说道:“今天赶巧,绍珩也在。幸好他来得早,不然咱们就只能看下一场了。”   唐恬不知怎的对虞绍珩存了一点惧意,此时见他过来,虽然意外,却也客气地点了点头。虞绍珩微微一笑,先对苏眉道:“师母,好久不见。”   苏眉矜持地点了下头,却不敢凝神看他,好在她方才就脸红,这时颊边更烫,却也不甚显眼。   四个人闲话了一阵便往戏院里去,初时虞绍珩还道今日撞上叶喆和唐恬,正好多了个幌子;待要进场时,才发觉事情不对:唐恬同苏眉言归于好,正是亲热的时候,连叶喆都不大理会了,一径挽着苏眉不放,叶喆自然要挨着唐恬坐下,他倒被搁在了外头。此时侧眼一掠,连苏眉的影子都看不见,偏叶喆还趁着加映广告片的工夫,悄声问他:   “那事儿你跟小师母说了吗?”   绍珩冷然道:“没呢。”他声音一低,叶喆便没听出他语气不快,犹低笑着道:“说起来倒是老魏有眼光,我原先觉着小师母整日里跟个小观音似的,今天细瞧一瞧……” 啧叹了一声,道:“是有点儿不一样。”   “别胡说。”绍珩嘴上打断了他,心里却不免附议一二。今日苏眉同他出来,修饰得十分清爽,米白的樽领毛衫搭着件湖蓝大衣,因为心下忐忑,一双婉秀的妙目时时含着一层欲说还住的娇羞,目光偶一流连,温柔安静中的妩媚态度便不自觉的渗了出来。   电影开场了十多分钟,苏眉才小心翼翼地往绍珩那边瞄了一眼;然而仓促之间,也不知究竟看没看到什么,自己的脸颊先蓦地烧了一记;目光慌慌张张落下来,正瞥见唐恬的一只手被叶喆合掌握在膝上;念及她自己原本是同绍珩约了一起来看电影的,心里登时波澜起伏,连银幕上演些什么,也全没看在眼里。   32、薄媚(二)   电影放了一半,绍珩看得索然无味,唐恬却是兴致盎然,一会儿跟叶喆窃窃私语,一会儿又伏在苏眉肩上咬耳朵,看到开心处,失手把一盒爆米花翻倒在了叶喆身上。二人惊笑整理之际,苏眉亦转头去看,恰恰同虞绍珩打了个照面,银幕上明暗转瞬的光束映出了他的轮廓,她的心思便和目光一齐凝住了。   绍珩见她一双秀目婉转无言,欲言又止地一睇过来,又连忙低了头,只觉得心上一弦情丝撩动,余韵绵绵;再去看时,却已被唐恬遮住了。   绍珩把玩着手里的车匙,便觉得眼前的光阴寸寸难耐,不由自主地便在心底描摹起了那一番欲语还休的目送眉迎。他竟也有这样毫无办法的境况。人家是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他们倒好,隔着一对儿活宝,何止是不得语?连一个眼风儿都递不过来,却不知苏眉那小东西在想些什么……好容易挨到电影放完,绍珩闷闷出了口气,只想着立时甩开了叶喆。可唐恬哪里知道他心中沟坎,还在那里拽着苏眉咕咕唧唧商量待会儿去哪里吃饭。苏眉本就犹豫,怕自己一时拿捏不好状况,在她和叶喆面前穿了帮,眉目辗转间见虞绍珩微微摇头,更是坚辞,只说家里有事,跟唐恬约定次日再会。   苏眉既不肯留下,绍珩亦显得多余,他见叶喆注目瞧着自己,便道:“我去送一送师母吧。”   叶喆一听,赞许地冲他眨了眨眼,顺坡下驴地对苏眉道:“那改天我再跟恬恬去拜访师母。”唐恬白了他一眼,嗔道:“有你什么事儿?”   绍珩不理会他二人打情骂俏,肃然对苏眉道:“师母稍等,我去开车。“苏眉听他这一声唤,面上旧晕未褪,新红又染,“麻烦你了。”   绍珩忙道:“师母哪里话?应该的。”   不多时,绍珩取了车回来,推开副驾的门请苏眉上车,叶喆犹隔着窗子笑眯眯地同他示意“承蒙关照”,绍珩没好气地刮了他一眼,一径把车开出去三个路口,才挨着个僻静的窄马路停了车。二人对视了一眼,待要说话,想起方才的情形,不约而同皆是莞尔。   绍珩探身过来,牵了苏眉的手,忍笑道:“眉眉,这样不行的。”说着,欺身上来便噙住了她的唇。   苏眉笑靥未收,骤然被他吻了上来,原本并没有想要推拒,然而舌尖一麻,忽地想起那一日在栌峰的事,手上猛力推了他一把:“你别乱来!”   绍珩见她忽然变了脸,便知她想起了那一日的事,但见她强撑着一脸的义正辞严,眉目间却满是娇羞难抑,又怯怯的。秀致的下颌抵在白茸茸的衣领里,眉心的一点艳色仿佛一笔朱砂点在素纸上,淡淡的妩媚嫣红丝丝缕缕地渗将出来。绍珩心里发燥,口中却道:   “……眉眉,别胡思乱想,青天白日的,你看这是什么地方。”   苏眉堪堪被他说中了心事,想起那日的情形,恨不得掩面而逃,连装模作样的反驳也顾不得了,听绍珩如此一说,更觉得羞愧,反倒不疑心他,语无伦次地说道:“我不是……我……那你好好送我回家。”   绍珩适才说话时,正暗自思量把她哄到哪儿去,转眼间看她这么老实,倒是不忍心再为难她什么。他这会儿哄走了她“调教”一番,不是什么难事,可是自己纵是一时如了意,事过之后,她恐怕又要自怨自艾地难过。想到这里,定了定心意,只在她手上柔柔一问,点头道:“好,吃了饭我就送你回去。”   话虽如此,等到他真送苏眉回了竹云路,还是把人掬在怀里着实温存了一番,才放她下车。   绍珩一路开车回家,心里盘算着他同苏眉这件事几时跟家里交待,该先跟谁打招呼。权衡利弊之间在楼前停了车子,过来接车的并不是勤务兵,却是他父亲的一个侍卫:“校长说,让你一回来就到书房见他。”   绍珩笑道:“什么事?”   那人摇头道:“钧座没有说。”   绍珩一边慢慢上楼,一遍着意肃了肃脸色,检溯着自己今日的一番行止,想着苏眉既不妆饰又不用香水,料想不会有什么破绽被父亲发觉。到了书房门外,他又理了理衣衫仪容,自觉万无一失才动手敲门:“爸爸,您找我?”   只听虞浩霆在房中应道:“进来吧。”   绍珩推门而入,见父亲正把一册皮面书插回架上,回头看了他一眼:“晚上约了朋友吃饭啊?”   绍珩看不见父亲的神色,不敢老实回话,亦不敢在父亲面前扯谎,只删繁就简地点头道:“是。”   话音一落,却见父亲在架上翻检书脊的手指微微一滞,回过头来,闲闲一笑:   “你也知道要瞒人。”   绍珩心中一凛,知道搪塞不过了:“爸爸,我不是……”   虞浩霆摆手道:“她毕竟是你老师的遗孀,又是匡棹波的甥女;回头你处置的不好,你母亲那里不好跟匡家回话……”说到这里,忽然垂眸笑道:   “别的也没什么,不要闹出什么笑话就是了。”   绍珩听着父亲的口气,原来是提醒他善后,只是不知道父亲对自己跟苏眉的是究竟知道多少。枫桥别墅的人并不认得苏眉,除非是父亲特意查正过,那今天的事又是怎么透的风呢?然而就此蒙混过去,以后的事再揭出来就打脸了,不如就此跟父亲摊牌:   “爸爸,这件事我不是有意要瞒着您,只是没想好怎么跟您开口。我打算明年春天就跟她结婚。”   他发觉父亲眸光一沉,连忙顺势补了一句:“如果您不反对的话。”   绍珩目视着父亲默然从自己面前踱过,口吻含笑,神色却并不欣然:“原来你买宅子还真是为了结婚。”   父亲轻描淡写,绍珩听在耳中却不免心惊,再揣度不出自己有多少事是父亲知道的,只低低答了声“是”。   虞浩霆审视了儿子一遍,温言道:“许兰荪的事怪不到你,许家也好,旁人也罢,你不欠他们什么,你要是可怜她……”   绍珩忙道:“爸爸,我不是可怜她,我确实是喜欢她。”   虞浩霆打量着他,不觉皱了眉,半真半假地打趣道:“你刚才说,如果我同意的话……那如果我不同意呢?”   绍珩小心窥看着父亲眼角眉梢的神气,试探着笑道:“无论如何做儿子的也不能忤逆父亲,你若是不同意,我也只好等到您同意的时候再说。”   虞浩霆嫌他答得油滑,摇头一笑,面色却沉了下来,思忖片刻,慢慢说道:   “绍珩,你要跟这么一个人结婚,恐怕我不能赞成……”   “爸爸!“ 绍珩不料父亲竟如此直白,一听之下,脸色已变了。若是父亲公然反对,那他同苏眉的事也就十分棘手了,父亲一个招呼打过去,单单是情报部的审查他就耗不起!   虞浩霆却并不理会他的急切,接着道:“但这毕竟是你自己的事情,我这个做父亲的,也不能反对。你好好想清楚吧。”   说完,也不等绍珩答话,便拧开房门走了出去。   绍珩看着父亲的背影,方觉得虚惊一场。父亲既明言“不能反对”,便不会再从中作梗;然而“不能反对”却不是“不想反对”,让他“好好想清楚”毕竟还是盼着他改主意。   这一回,父亲大约是对他很失望了。   他一个人站在书房里,回想着父亲方才的态度言辞,有些难过,又觉得轻松。过了父亲这一关,母亲那里应该不难说话。只是父亲既在他身上生了气,恐怕会去跟母亲抱怨。他自然不便送上门去再给父亲添堵,母亲那里只好明日再说。   虞夫人正在房中写信,忽见丈夫推门进来,挨在她近旁的沙发上坐了,绷着面孔一言不发,不由奇道:“你怎么了?”   虞浩霆不愿在儿子面前发作,此时见了妻子,忍不住抱怨道:“我上回让你问问绍珩是不是交了女朋友,你不肯,他还真是要结婚,你猜猜他看中什么人了?”   虞夫人停了笔,婉然笑道:“是欧阳的甥女吗?”   虞浩霆讶然挑眉:“他已经跟你说了?”   虞夫人摇了摇头:“那倒没有,别人跟我说的。那个女孩子在夜校学画画,他常常去接人家放学。”说着,又掩唇而笑,“还装作不认识。”   虞浩霆见她言笑间态度一派轻松,皱眉道:“你倒一点也不觉得不妥。”   “不妥呢,是有一点。”虞夫人转过头来,恬然一笑,“不过,养不教,父之过,跟我有什么关系?”   ”呵……“虞浩霆又好气又好笑,然而眼看着夫人顾盼嫣然,却也发不出脾气来,想起刚才绍珩同他说的”不能忤逆父亲“,“只好等到您同意的时候再说”云云,只觉得这个儿子的脾性当真和妻子一模一样,心思狡黠,处处不肯落把柄,忍不住长叹了一声。   虞夫人见丈夫气闷,款款走到他身边坐下,抚着虞浩霆的手臂道:“你不是说他买了宅子结婚用吗?那他回头搬出去住,娶什么人也不放到你眼前来,你发什么愁?”   虞浩霆失笑:“难道你就觉得那女孩子好?”   虞夫人撩了撩鬓边的碎发,“我一共也没跟她说过几句话,看上去清清秀秀,文文静静的,也没有什么十分不好。”   虞浩霆摇头道:“不是她人好不好,是绍珩真做了这样的事,必定落人话柄,将来……”   虞夫人攀着丈夫的手臂,柔柔一笑:“那还不是上行下效吗。”   虞浩霆却不以为然:“……他没有那个资格。”   “他也没有那个志气。”虞夫人娓娓道:“他父亲一身的风流罪过,他的长官也是个有话柄的人,你怎么指望他会规行矩步?”   虞浩霆无话可答,默然片刻,又是一声低叹。   虞夫人见状,也蹙了眉:“这件事你就这么在意?”   “我也不是单为了他,其实……”虞浩霆看着妻子,话到嘴边又顿住了。   虞夫人眸光一闪,嗔笑道:“你这念头早该死心了,我看他们谁也没有那个意思。你千万不要提,免得他们别扭。”   “我知道。”虞浩霆苦笑着点头,“我只是不放心月月,我们家就这么一个女儿,总是放在自己家里安心些。现在这些孩子……”他微微一哂,“你瞧瞧叶喆!”   虞夫人凉凉瞟了丈夫一眼:“难道只有你的儿子是好的?”   虞浩霆摇头道:“我可没这个意思,绍珩还罢了,绍桢那个德性……”转而自嘲地一笑:“算了,养不教,父之过,我不说了。”   虞夫人见丈夫神色不好,伸手在他胸口抚了抚,“是我慈母多败儿,辜负了虞先生的苦心。”   虞浩霆闻言,捉住她的手道:“这些小玩意儿,没有一个省心的,气得我肝疼……这里,嗯,这里……”一路说,一路笑,便把手中的柔荑往下带……虞夫人蓦地挣开了手:“你这个人,眼看都要娶儿媳妇的人了,还这么不老成。”   却见丈夫笑意一敛:“那他就更不要结婚了!”   32、薄媚(三)   翌日下午,绍珩早早下班回家,不等厨房准备晚饭,就自己动手挑着母亲平素爱吃的菜仔细烧了一味,请虞夫人“赏鉴”。   虞夫人看了一眼,却不起箸:“无事献殷勤。怎么?在你父亲那里碰了钉子,到我这儿来敲边鼓?”   绍珩挨着母亲坐下,笑容腼腆,眼神却娇赖:“不是的。父亲都跟您说了吧。其实,我惹他不痛快还在其次,我是怕您生气。”   虞夫人笑道:“这话叫你父亲听见,岂不是伤他的心?”   绍珩孩子气地抿了抿唇:“父亲哪会为这样的小事介怀?”   虞夫人看着儿子,淡淡一笑:“你放心。这件事,我也不管。“绍珩闻言,心里诸石落地,欣欣然笑道:“谢谢妈妈。”却见虞夫人纤长的睫毛悠悠掀了一掀,又道:“你们的事以后公开出来,旁人总会觉得是这位苏小姐占了你的’便宜’。虽然你不在意,她自己未必看得开——有句话说,’我们爱那些给过我们好处的人,不如爱那些受过我们好处的人。’ 听起来没道理,可人就是这样。”   绍珩把母亲的话在心里过了一过,点头道:“我知道,我留意。”说着,心中一动,小心打量了母亲一眼,却看不出什么端倪。   父亲这一关过得比预想中轻松,母亲也表明了态度,余下的阻滞便只有苏家一班人了。   苏夫人……碰到儿女的事情,女人多半心软,岳母大人不足为患;至于苏眉的一兄一姊,在这种事情上都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角色,分而治之,倒也不难;惟有他这位未来岳父苏一樵,因为女儿嫁了老友就能登报断绝关系,可见是个老顽固,不宜强取,只能徐图。绍珩盘算了一阵,回到自己房中打了几个电话,自觉万无一失。   ————————————   一别年余,院子里的法梧叶落殆尽,斑驳的灰白色树干依旧如她记忆中一般,挺立窗前。自己的房间也是老样子,只是以前搁在床头柜上的别针、发卡、小首饰盒……都被母亲收进了抽屉。苏眉一样一样摆出来,既觉得熟悉,又觉得不像是自己的。   她今日搬回家来,先去见过了祖母,父亲却不在,苏眉心知父亲是有意避而不见,苏夫人抚着女儿的背脊安慰道:“你父亲就是一时抹不开面子,过几天也就好了,你别想不开,也别怨他。”   苏眉点头道:“我明白。是我不好,不怪父亲。”   苏夫人颔首一笑,忽又拉着女儿的手凑近了一点:“黛华,你和虞家那个孩子没有再来往了吧?”   苏眉微一迟疑,就见苏夫人眉间的折痕立时凹了进去:“你学校里的差事不是已经辞掉了吗?怎么了?他还纠缠你?”   “不是。”苏眉的嘴唇被自己咬得发白,声音低而清晰:“妈妈,我喜欢他。”   “你?”苏夫人难以置信地看着女儿,“你之前怎么答应我的?你怎么越长大越糊涂呢?这是可以闹着玩儿的事情吗?”苏夫人见女儿垂头不语,竭力按耐住胸中焦急:   “你到底是要怎么样?”   苏眉鼓起勇气,恳求地望着母亲:“他说,想明年……明年结婚。”   苏夫人惊极反笑:“他……你们真是……儿戏。” 她一时间不知该说些什么,肺腑皆颤地长叹了一声,不再开口,也不看女儿。   苏眉见母亲如此,眼中辣热,“妈妈,我不是故意要惹您生气。”   苏夫人愁眉紧锁,苦笑着道:“你喜欢他什么?你才认识了他多久?你知道他这个人到底怎么样?除了家世好,人漂亮,你还喜欢他什么?”   苏眉被母亲连番追问,思忖着道:“……我也不知道,我说不出来。他……我和他在一起,很开心l。”   苏夫人怅然看着女儿,叹息愈发沉重:“当初你要根兰荪在一起也是这样;该劝的话,妈妈都跟你说了,你不肯听,我也没有办法。你这孩子看着懂事,肚子里装的就是秤砣!”苏夫人起身要走,一眼看见在窗台上逡巡来去正寻觅安乐窝的芋头,忍不住又转回过头来:   “黛华,你听妈妈的话,两夫妻过日子,不是’开心’两个字就能撑过几十年的。”   苏眉听得心中酸楚,眼眶里渐渐蓄了泪光,幽幽望着母亲道:   “妈妈,那哪两个字能撑过几十年呢?’将就’?”   苏夫人颓然摇头,无计可施地抱怨道:“你说你小时候,我怎么就没看出来你是这么一个拗丫头呢!”   到了晚饭时分,苏一樵才回到家。苏眉见父亲拎着公事包目不斜视地从自己身前经过,连忙叫道:“爸爸!”   苏一樵仿佛这时才看见的人,沉声道:“去见过你祖母了吗?”   “见过了。”   苏一樵推推眼镜,面无表情地“嗯”了一声:“多去陪陪你祖母,不要惹老人家生气。”   苏眉看着父亲的背影,心里一阵胆怯。她不敢想倘若父亲知道了她和虞绍珩的事,会有怎样的风波。然而,这个时候要她去跟绍珩反悔,只在脑海里想一想他的影子,她就觉得自己做不到。   ————————   到了冬至这日,苏家照例要吃汤圆。   苏眉正在厨房同母亲裹汤圆,忽听父亲同人说着话从院子里经过。母女二人不约而同地往外看了一眼,见是一个穿深色西服的年轻人跟在苏一樵身后往书房去了。苏夫人收回视线,微微笑道:“德生去年博士毕业,在国立图书馆做助理研究员,你父亲看他一个人在这边,逢年过节就叫他到家里吃饭。”   苏眉轻轻“哦”了一声,格外用心地团着手里的糯米粉。这黄德生家在余扬,父母都是苏一樵大学时的同系校友,两家人多年交好,黄德生读书时便常到苏家来,同苏家几个孩子都相熟。苏夫人又裹了两个汤圆,对苏眉吩咐道:“你父亲跟德生说话,总要说一阵子,你泡壶茶去。”   苏眉盯了母亲一眼,见苏夫人只是低头忙手里的事情并不看她,张了张口,还是起身去了。   她捧了杯茗送到书房,苏一樵果然谈兴正浓,端起茶呷了一口,便重新拾起话头。黄德生见到苏眉似乎有些吃惊,慌忙起身接过茶盏,颔首道:“黛华。”   苏眉不声不响地点了点头,便掩门退了出去。才回到厨下,便听苏夫人道:“我倒忘了德生会来,这会儿加菜也不知道来不来得及。”她见苏眉默不作声,又道:“你们几个小孩子总在一处,他爱吃什么来着?”   苏眉答道:“我也不知道。”   苏夫人还要再说,院中此时又有人声,却是苏家的长子苏灏。苏灏从厨房经过,特意探头进来对苏眉道:“小妹,有你一封信,我放客厅了。”   “好,我去看看。”苏眉一面答应,一面忙不迭地往外走,唯恐母亲再同她说黄德生的事。   苏家一家五口再加上黄德生,热热闹闹坐了一桌。苏一樵因为冬至节有客人,又逢自己主持编纂的一套考古资料汇编顺利付梓,兴致颇佳,便破例在席间同众人说话。苏家的几个孩子都凑趣,却不及黄德生恭维得恰到好处。   一时饭毕,苏灏便说约了同学去看话剧,不等父母再问,人已拿了大衣赶出客厅。苏眉亦不愿奉陪父亲和黄德生谈天,只说要去喂猫,端着方才从席间挑下来的一碟鱼肉便回了房。   看着芋头摇尾舔爪心满意足的吃相,苏眉莞尔一笑,小心插了房门,这才坐到书桌去拆信。信封上的几行字迹十分娟秀,下款的路名门牌正是虞家的地址,末尾还落了个“月”字。苏眉一看便猜是虞绍珩请妹妹帮忙写了信封。然而等她满心忐忑地把信拆开,只见里头两页飘着百合香气的淡蓝色信笺果真是惜月写来的,信上问了她在家中的近况,又说了些自己在学校的趣事,还邀她年底去听音乐学院的新年音乐会。   苏眉一边看一边好笑自己做贼心虚,思量了一阵,便提笔回信,一一据实作答。   苏夫人正在客厅陪着丈夫和黄德生说话,忽见苏眉敲门进来:“爸爸,妈妈,我去下路口的书店,买邮票。”苏夫人忙道:“我跟你一块儿去吧,正好我也想出去走走。”   苏眉只得等着母亲换好衣服,挽手而行。等她就着书店柜台贴邮票的工夫,苏夫人看着信封上的字迹,赞道:“你的字比先前好多了。”   苏眉柔柔笑道:“写得多,自然好一点。”   “这个惜月是你新认识的吗?以前好像没听你说过。”   苏眉心中一抖,点头道:“嗯,我们去年才认识。她在音乐学院学作曲,钢琴弹得很好。她……她父亲是兰荪的朋友。”她一面说,一面试着用眼尾的余光窥看母亲,见苏夫人仿佛松了口气的样子,心里既隐隐兴奋自己如今扯起谎来也很是镇定,又自责在母亲面前言不由衷;连忙背过身去,把信塞进了邮筒。   母女二人从书店里出来,苏夫人忽道:“黛华,你父亲确实很喜欢德生。我看着,也觉得他是个好孩子。”   “妈妈!”苏眉低呼了一声,想要制止母亲继续说下去。   苏夫人却不气馁,“黄家的家世是不能和虞家去比,可是说到终身大事,还是这样的人家靠得住。何况,妈妈觉得你也不是个虚荣的孩子……”   苏眉听着母亲的语重心长,刚要开口反驳,忽地省起之前虞绍珩那一番故弄玄虚的未雨绸缪,不觉失笑。   苏夫人惑然愠道:“我是正经跟你说话,你笑什么?”   苏眉收了笑容,对母亲道:“没有,我想起别的事了。”   苏夫人嗔道:“你这孩子,现在怎么古古怪怪的。”   苏眉不敢多话,只闷着头一路听着母亲的教训回家。   ——————————   “大哥,你怎么谢我?”惜月笑眯眯地捏着封信在虞绍珩面前晃了晃。   绍珩笑道:“帮哥哥做这么一点事情就讨赏,市侩。”   惜月撇嘴道:“那我拆了啊!”说着,扬了扬手里的信封:“你可别让我念出来。”   绍珩无所谓地耸了耸肩:“你拆吧。”   惜月把信拆开来,前前后后草草翻过,讶然道:“哥,未来嫂嫂也太老实了,一句给你的话也没有。”   绍珩接在手里看了一遍,倒像是意料之中:“这是你给她的信,她当然不会提我。”   惜月掩唇笑道:“我就说叫你夹张条子嘛。”   绍珩把那信折起来交还给妹妹:“被她家里人拆了不好了。”   “原来你这么不得光。”惜月同情地拍了哥哥,又笑道:“那你真要跟她去听我们的音乐会吗?”   “当然不。“   “那你打算干嘛?”   绍珩笑道:“31号是她生日。”   惜月转了转眼珠,道:“我是问你把人家骗出来,又不听我们的音乐会,想要干嘛?”   “给她过生日啊。”   “是啊,怎么过啊?”惜月追问,“你不告诉我,我可不敢帮你。”   绍珩在她额头上轻轻弹了一记,“小姑娘家家,打听这么多干嘛?”   惜月兀自不服:“她比我还小好几个月呢。”   绍珩笑道:“这种事不是比年纪,是比资历。她嫁过人,你嫁过吗?”   惜月一怔,“哼”了一声握着手里的信转头就走,“我这就给她写信,叫她31号晚上千万别出门,一出门就给大灰狼叼走了。”   绍珩看着妹妹,悠然笑道:“你怎么知道她不想给狼叼走呢?”   32、薄媚(四)   苏眉一早梳洗过出来,见餐桌上除了当日的报纸还放着封拆开的信笺,有一角像是被谁洇湿了,边上压了张印着乐谱图案的深红请柬。她拿起信封看了看,果然是惜月寄来的。她一边把信纸展平,一边对母亲道:“妈,信怎么拆开了?”   苏夫人颇有些抱歉地对女儿说道:“哦,这是早上跟报纸一起送来的,刚才不小心溅了水,我捏着里头有东西,怕弄坏了才拿出来的。”见女儿定定看着自己,微微一笑:“你放心,没有人看。”   苏眉点了点头,把信和请柬收拢起来。   苏夫人又道:“我看里头有张请柬?”   “音乐学院31号晚上有新年音乐会,惜月请我去听,她也要上台。”   “那不是你生日吗?”   “嗯。”母亲一提,苏眉心里也顿了顿,既是惜月约她,虞绍珩恐怕也会去,说不定……就是她哥哥的主意。他知道是她的生日吗?她没有同他说过,可是他想知道的事总能知道……苏眉刚一出神,忽听母亲问道:“是在什么地方?”   苏眉连忙又翻开请柬看了一遍:“就在音乐学院的礼堂。”   苏夫人点着头道:“这个女孩子家里是做什么的?你上次说她父亲是兰荪的朋友……我怎么没印象,和你父亲认识吗?”   苏眉舀了一勺粥含在嘴里,慢慢咽了,才含混答话:“……我也不是很清楚,好像她父亲是在学校里教书的。”   苏夫人闻言,面容立刻舒展开来,“哎,你问问她有没有多一张票,你生日挨着元旦,以前都是跟恬恬一起出去玩儿的,要是再有一张票,你跟恬恬一块儿去。这孩子也是可怜,她父亲真是……”   苏眉还未来得及答话,忽听身后传来姐姐苏岫的声音:“唐恬一准儿没空!跨年这种事,人家还不跟男朋友去庆祝?”   苏夫人讶然道:“恬恬有男朋友了啊,你怎么知道的?”   苏岫挨着妹妹坐下,往煎蛋上滴了几滴酱油,“我们学校好多人都知道,她男朋友是叶铮的儿子。”   苏夫人惑然道:“叶铮是谁?”   苏岫道:“就是联勤总部的部长啊。”   苏夫人恍然:“哦,哦……你说的是……” 一反应过来,疑虑的目光就落在了苏眉身上。   苏眉盛了碗粥递给姐姐,苏岫接过来笑道:“她男朋友你见过吧?听说蛮帅的。”   苏眉微笑着点了点头,不想在母亲面前继续这个话题,却听苏夫人道:“你们呐,在学校里都操得什么心?”说着,作势在苏岫肩上拍了一记:“你明年就毕业了,到底什么打算?做事还是嫁人?”   苏岫笑道:“我要是有个这样的男朋友,我就嫁人。”   苏夫人面色一沉:“什么话!胡说八道。”   苏岫吐了吐舌头,低声对妹妹道:“听说她男朋友脾气不好,跟她吵架,还动枪的。”   苏眉赶忙替唐恬和叶喆辩解:“没有,是走火,叶喆脾气挺好的。”   “吃饭,不要说话了。”苏夫人嗔了一句,转而对苏眉道:“既是这样,你就别叫恬恬去了,她父亲的案子才判下来,她母亲身体也不好,家里事情多……”苏眉听着母亲出尔反尔,心知她是因为唐恬想到了虞绍珩身上,不敢多说什么,只是低着头喝粥。   苏家的习惯,小辈不张扬生日,只添一碗寿面;不过,家里人的礼物还是免不了。到了苏眉生辰这天,苏夫人拿出早就织好的围巾,苏一樵则送给女儿一枝湖笔,苏灏和苏岫合买了一套水彩颜料——都是极合她心意的。   苏眉一样样收好,从抽屉深处摸出一个小首饰盒来,一对光彩熠熠的花束耳钉,正是绍珩在栌峰送给她的。苏眉仔细戴好,对着妆镜左右相了相,不觉审视起自己来。   她十九岁了。   这一年里经历的事仿佛比她之前十八年的人生加起来还多;仿佛被人不断扭转天线的电视节目,让人猝不及防。一年以前,她绝不相信这些事会发生在自己身上。   她不能相信她会喜欢上这样一个人,也不能相信他会喜欢她。她审视着镜子里的人,她当然不是个难看的姑娘,但她也不觉得自己有什么与众不同的魅力。她第一次恋爱就是个意外,她想不到那偶像一般的男人会回应她的崇拜,仿佛梦想刚呈现出轮廓就撞进了现实,让她激动、惶惑、措手不及……那么,这一次呢?   她直觉她今天会见到他,她实在很应该问一问,他为什么会……会爱她?这是个傻问题,可她真的想知道。   苏眉把耳钉摘下来放进衣袋,心头泛起孩提时第一次拥有秘密时的兴奋和窃喜。   入夜,车窗外不断闪过被彩带、气球、霓虹灯装饰一新的店铺,整个城市宛如一张洒满金粉的新年贺卡。她的指尖按着衣袋里的小首饰盒,也按捺着心底小松鼠一样雀跃的情绪。她忽然觉得自己冒失,她怎么就知道他一定会来见她呢?或许真的只是惜月邀她去听音乐会罢了。这样的场合,他们就算遇见了,也只能是“点头之交”吧。或许今天她并不会见到他——这念头一冒出来,她攥在巴士栏杆的手忽然凉了。   ——————————   音乐学院的礼堂是去年新建的,正门处四对高大秀美的爱奥尼柱,玉兰花形状的壁灯明亮柔和,一直延伸到室内的深红地毯铺在米黄色的大理石台阶上。除了穿校服的男女学生结伴出之外,还偶有衣饰堂皇地绅士仕女驱车而来,想必是校董一类的人物。   惜月在信上同她约的是开场前半个钟头在礼堂门口等,但这里似乎有些过于热闹了,从她身边经过的人若是多打量了她一眼,她就会疑心是不是自己颊边那对耳钉太招摇。苏眉正留意着礼堂门口出入的人,不防臂上被人轻轻一拍:“你来了。”   苏眉转身,便见穿着校服长裙的惜月笑吟吟地看着自己,不知怎的,连惜月的目光也让她脸颊上隐隐一热,“我自己进去就行,你不用管我了,你还要准备演出吧?”   “我还早着呢。”惜月挽住她的手臂笑道:“我听人说今天是你生日,我准备了份礼物给你,你不要嫌弃。”   苏眉忙道:“你不用这么客气,你请我来听音乐会就行了。”   “你放心,我跟你也客气不了多久了。”惜月说着,自己先掩唇一笑。   苏眉面上一红,一下子什么话也说不出来,见惜月挽了她转头要走才奇道:“要进场了吧?”   惜月纤长的睫毛忽扇了两下,“来得及,先拿了礼物再说。”说完,便牵着她绕到了礼堂侧身,抬手一指:“喏,快去收你的生日礼物吧。你不急,’礼物’都急了。”盈盈一笑,翩然而去。   苏眉却站着没有动。   清宏沉着的钟声宣告着演出的开始,也收去了四周的喧嚣。只是绕过了一个转角,夜色便忽然安静了下来。幽然而至的一缕冷香让她分辨出,近旁虬枝横斜的花树是株蜡梅。   树下的人,俊秀挺拔,笑容温柔而冷静,一如这冬夜的月光。   虞绍珩走到她身前,毫不客气地霸占了一个只要她低下头就会碰到他胸口的距离,脱下手套,满意地托住她的右颊:“知道我要来?”   她猜到他要来的,有那么一阵子,她还怕他不会来见她,可是现在他活生生站在她面前,她却慌了。她知道,她或许应该矜持一点,她想说“没有”,但她耳际的璀璨光芒出卖了她,她从小就是个内向的孩子,但不知道为什么,她总是不懂得掩饰最应该掩饰的情感——对一个男人的情感。她只好把攥在手里的请柬举到他面前晃了晃,以示提醒:“……已经迟到了。”   虞绍珩捏了捏她的脸,“你真要听这种学生水准的音乐会啊?我可不去。”摇头一笑,从衣袋里拿出一页音乐会的节目单递给苏眉。他今日穿了便服,深黑的双排扣大衣腰身严谨,浅杏色的格纹围巾软化了冬夜的寒意。   “你不是不去听吗?”   “给你拿回家交差用的。”   他拉了她便走,临上车的时候,苏眉犹自忐忑:“我们要去哪儿?”   绍珩笑道:“既然是给你过生日,当然是去个你喜欢的地方。”   苏眉苦笑着反问:“你怎么知道我喜欢去哪儿?”   虞绍珩闻言,凝眸望了她一瞬:“眉眉,你喜欢什么,没有人比我更清楚了。”继而俯在她耳边低声道:“连你自己都没我清楚,你信不信?”   车子的确停在了一个她喜欢的地方,然而新年前夜,除了路灯和门卫室的灯光之外,这里几乎漆黑一片,连国立美术馆的牌匾都看不分明。   “你想干嘛?”苏眉警惕地看着虞绍珩。   “到美术馆当然是看画展了。”虞绍珩朝外墙的巨幅海报扬了扬下巴:“明天有迎新的画展,你不知道啊?”   “我知道,美术馆闭馆了一周呢。可是我们晚上偷偷进去不好吧?”苏眉试探着问道:“你是给了门卫钱吗?”   1   “有时候是会有夜场的,可是今天明明就没有。”苏眉指了指眼前完全融于颜色的楼群。   虞绍珩挽住她的手:“那是因为还没开始啊。”   他们一走近,门卫室里便走出一个三十岁上下,身材高挑的女子,相貌虽然平淡,但仪态极好,大衣上的驳领上别着一枚纪念版的美术馆徽章,面上的笑容透露出经过训练的痕迹:   “虞先生,您好。”   绍珩颔首道:“麻烦您了。”   那女子熟稔地把他们引进馆区,大厅里的吊灯和展室的射灯一盏一盏渐次亮起,沉寂的馆舍焕发出平日殿堂般的辉煌光彩。   “这是第一个展厅,是我们馆藏的一部分当代油画。”那女子端然一笑,推开了半扇宽大的木门:“两位慢慢看,我不打扰了。”   苏眉听着那渐行渐远的脚步声,一种强烈的不真实感油然而生,她来过美术馆许多次,但却从来没有见过这样安静的时刻。因为安静,原本就高广的空间变得更加深阔,她不由自主地紧张起来。   绍珩在她背脊上轻轻抚了抚:“我们先吃蛋糕再看画,好不好?”   “啊?”苏眉的大半心神都沉浸在对美术馆的异样震撼中,反应了片刻,才理解他话中的含义。她跟着虞绍珩绕过入口处的巨幅抽象画,便见展厅正中放着一张小巧的欧式圆桌,上面不仅摆着一个蛋糕盒,甚至还有一支酒。   她讶然不知应该如何发问,绍珩已经动手拆了蛋糕盒上的花结,一边移开盒盖一边抬头笑道:   “不能吹蜡烛了,展厅里禁明火。”   33、望梅   “我不能喝酒。”一见虞绍珩递过来的酒杯,苏眉立时条件反射地摇头。虞绍珩并不劝她,擎着杯子只是笑。他春风拂柳般的笑容让她赧然,她应该有足够应付一杯香槟的成熟。   苏眉把酒杯接在手里,镇定地啜了一口,一抬头,正对上他赞赏的目光。这略带揶揄的赞赏让她想起他说过的——“眉眉,你是个成熟的成年人了。”   她经历过那么多事,她当然是个成熟的成年人。   或许是酒的缘故,或许是他的缘故,这非同寻常的空旷,也不再让她觉得不安,反而释放出一股轻盈的自由。她拎着酒杯,嫣然一笑,从他面前转开,仿佛半圈翩然的旋舞。   虞绍珩望着她的背影,眼中的笑意越凝越深,他似乎是第一次见到她这样轻松自在的姿态。   她被情感和生活追赶着,直接跳进了成人世界,就像戴上虎头帽就装作自己是老虎的小孩子,浑然不觉自己破绽百出。然而,这让她有一种模糊的美,糅杂着少女的澄净和小妇人的温柔。   他相信自己的判断,她将会是个不错的妻子,教养良好,不过分的美丽,体贴,安静,具备成就一段长久婚姻所必需的妥协和忍耐——每一件事都在他的意料之中。   唯有这一刻,她轻盈如蝶舞的笑容,仿佛月光下的淙淙有声的溪水,从他心上疏忽淌过,漫开了一片温润清甜,叫他始料未及,有瞬间的恍惚。   他的视线随着她的脚步在展厅中移动,见她停在一幅画前驻足许久,便放下酒杯,慢慢踱到了她身旁:“你喜欢这幅啊?”   虽然只有他们两个人,苏眉还是习惯性地压低了声音:“我很佩服画这画的人。”   “为什么?”   “她是国内最早画油画的女画家,那个年代,很不容易的。”   绍珩听着,看了一眼画作下方的铭牌,牵了牵唇角:“我家里有她的画,你要不要去我家看看?”   苏眉抿了抿唇,别开脸要走,虞绍珩却抢先握住了她的手腕。   她的手指蜷在他掌心,不说话,也不回头,静静听着他的脚步跟在她身后。楼梯拐角处缀满流苏的水晶灯闪烁着冰晶般的光芒,恍然间,她仿佛是穿行在故事里与世隔绝的城堡,然而……她忽然停在了台阶上,转过头望着虞绍珩,也许他有资格扮演一个王子的全部戏码,但她无论如何也无法胜任一个公主的角色。   “怎么了?”她茫茫然落在他身上的目光,像是从很远的地方遥遥望过来。   “嗯……”刹那间的感触无法宣之于口,她只好匆忙寻个借口搪塞:“我还是觉得我们这样麻烦别人不太好。”   “不会的。”虞绍珩洒然一笑:“艺术品和艺术家都是很需要人赞助的,人家会不会觉得麻烦取决于你愿意提供多少帮助。”   苏眉闻言,便想起先前虞家给图书馆捐钱的事,脱口道:“那……那要多少钱呢?”   虞绍珩见她眉宇间的郁色呼之欲出,狡黠地笑道:“我也不知道,我只是打听了一下,明年有没有人打算附庸风雅到美术馆来买个好,顺便讨个人情罢了。”   苏眉听他如是说,稍觉心安:“其实也不用这么麻烦,等明天正式开展之后再来看,也是一样的。”   “那怎么一样?”虞绍珩孩子气地摇了摇她的手:“明天就不是你生日了呀。”   一边说,一边揽了苏眉上楼,笑吟吟地说道:“你现在这么贤惠还早了点。等回头我们结了婚,你再惦记着帮我省钱也不迟。”   苏眉既怕自己耽搁的时间太久,又觉得走马观花匆匆看过未免辜负了虞绍珩一番心意,便只捡着自己感兴趣地画作观摩;然而七八个展厅看下来,也将近十点钟了。虞绍珩抬腕看了看表,欣然道:“好了,过完生日,该庆祝新年了。”   苏眉一怔,“我得回去了。那边的音乐会现在也完了,我这会儿回家刚刚好。”   绍珩不以为然地拉着她走到车边:“惜月上台演出那么辛苦,你不陪她吃个宵夜吗?你们女孩子磨磨蹭蹭吃完东西,也要十点一点了,当然得去滨江广场倒数跨年看烟火了。晚上回去就这么说,我保证你过关。再说——”他幽邃的眸子忽地一暗:   “我还没想好下次怎么约你出来呢!不多陪你一会儿,我怕你想我。”   他温热的气息在冬夜里激得她颊畔一麻,苏眉忙道:“不会的……”   虞绍珩眉峰一挑,凉凉笑道:“不会想我?……眉眉,这么些日子,你可是一丁点儿良心也没长出来啊。”   “不是……”苏眉面红耳赤地想要解释,却被他拉开车门“塞”进了副驾。   他身上清淡的白檀气息惊动了她,苏眉迟疑了一瞬,还是鼓了鼓勇气磕磕绊绊地“警告”他:“你……你别乱来。”   虞绍珩留神看着后视镜倒车,听着没头没脑地冒出这么一句,诧异过后不由轻笑出声,瞟了一眼她心有余悸地申请,拖长了声音说道:“是你别乱想。”   ——————   一个刷了金粉图案的蓝气球从车窗前悠悠飘过,车子一进滨江道就不得不慢了下来,马路两旁的人行道上也挤满了人,前方开始出现维持秩序的警员和临时管制的指示。   苏眉忽然省起一件事来,赶忙提醒虞绍珩:“我记得去滨江广场要提前很久排队的,十点半以后就不放人进去了,我们现在过去来不及了吧?”   “嗯。”虞绍珩点点头:“我也没想去广场,人挤人的,还不够难受呢。”   “你不是说要去倒数跨年的吗?”   绍珩安抚地拍了拍她的手,“我是要跟你一起倒数,又不是要跟市民同胞普天同庆。”   苏眉被他说得一笑,“那我们去哪儿?前面都堵车了。”   “其实看烟火不一定要去广场,可以去码头坐游轮,也可以去雅腾的旋转餐厅……只不过这个时候去这些地方,恐怕都会碰到我认识的人,我是无所谓,怕你不喜欢。”绍珩轻轻叹了口气,“所以,我们只能将就一下了。”说着,他便在路口打了个左转,隔窗把证件递给迎上来的警员验过,离开了喧闹的滨江道。   经过了两道临时路障,虞绍珩停车的地方却是一片冷寂,苏眉在路灯的淡光里打量着四周:“这是滨江公园。”   “嗯,这边上去离广场不到二十米,正对着码头,视野还不错。”虞绍珩解释道。   “那这边干嘛要管制起来呢?”   虞绍珩笑道:“市府能出勤的警力不够应付这么大的区域,所以干脆不让人来。而且,这个时候公园也闭园了,人太多不安全。”   “那我们回车里等吧,还要快一个钟头呢,外面待久了……有点冷。”苏眉抽了抽鼻子,赧然建议。   虞绍珩拉高了她颈间的围巾,笑道:“走,找个暖和的地方安置你。”   滨江公园比背后的广场地势高出一大截,两人转过公园的铸铁围栏,不远处的人潮涌动和灯火辉煌便立刻映入了眼帘;而更叫苏眉诧异的,却是这个时候这里居然还有家铺子尚未歇业。木门板上了一半,桌子也只剩了一张,不过门前的灶台上仍然腾着浓白的雾气,明亮的灯光在夜色中格外温暖。   “请你尝尝江宁第一流的鱼粥。”虞绍珩拥着她走到店铺门口,打起门帘比着手势招呼了一句:“老板,要两碗粥。”说完,也不等店里人招呼,便拉着苏眉坐下了。   片刻功夫,一个极瘦小的光头老者拎着条银白扁圆的鲳鱼从店里走了出来,一点跟客人搭讪的意思也没有,手起刀落撕皮去骨,眨眼间便将剖好的鱼肉扔进沸水又捞了出来,滚鱼烹粥一气呵成。苏眉犹在目不暇接,两碗热腾腾的鱼粥已经上了桌。她客气地说了声“谢谢”,那老者却充耳不闻,放下粥就走。   “他听不见,也不能说。”虞绍珩掏出手帕擦了只勺子递给苏眉:“你尝尝看——我也不敢说是最好的,不过,一定不出前三。”   苏眉舀起一勺吹着气一尝,忍着烫又喝了一口,只觉得个中鲜美叫人乍舌:“我看他做得很简单啊。”   绍珩慢条斯理地搅着粥道:“他的粥好不在他刚才怎么做,在他的鱼和鱼露。” 他说着,见苏眉一边吃一边不住打量自己,不由奇道:“你干嘛这么看我?”   苏眉柔柔一笑:“我以为你不会到这种地方吃东西。上次在夜校边上那家店,你要了一碗馄饨一个也没吃。”   虞绍珩“哼”了一声,“那是因为我看了就知道他的东西不好吃。”   苏眉连喝了几口,抬眼看了看四周,叹道:“这里要是不管制应该有很多客人,老板今天要亏本了,改天我带唐恬来吃宵夜。”   “那你们得早一点,这里平时就开到七点钟。”   “是你请他开门到现在的?”   虞绍珩笑道:”我是老主顾嘛。“   苏眉讶然:”你经常到这儿来?“   虞绍珩露出一个颇为浮夸的狡诈笑容:“是啊,我得磨着老板教给我——他的鱼露是怎么做的。”   一碗裹着姜丝的鱼粥送进胃里,苏眉顿时觉得周身都温暖起来,靠着炉灶一侧的脸颊也微微发烫。广场上,人头攒动,辉煌的灯光照出一个个兴奋迷醉的笑脸,“十、九、八、七……”巨大的声浪一波波辐射开来,仿佛即将有奇迹降临。苏眉跟着数到一半,转眼间,却见虞绍珩不声不响,目光游离地注视着江面,她刚想开口,广场上的倒数已然到了高潮。新年的钟声在欢呼中敲响,六枚金红色的烟花同时冲上了夜空。   绚烂的烟火此起彼伏地在天幕上盛放,她却更愿意看着烟花明灭中他安然含笑的面容。   “我觉得,你一点儿也不喜欢什么跨年倒数,是不是?”   虞绍珩垂眸笑道:“我没有特别喜欢,不过,也没有不喜欢。”   “那你为什么还带我来呢?”   “因为……”虞绍珩自嘲地一笑:“我得找个理由让你跟我在一起。”   “其实不用的。”苏眉喃喃道,她把手抚在他胸口,一鼓勇气,抬起头看着他:“你这样,我会觉得很开心;可是,我更想知道你是什么样的。”她婉秀的眼眸倒映着天幕上的花火,有叩人心扉的明亮:   “我的事,你好像什么都知道。可是我认识你这么久了,你的事,我……我只知道所有人都知道的那些。”她娓娓而言的声线隐约有些颤抖:“我不知道你喜欢吃甜还是吃辣,也不知道你喜欢读什么书听什么歌,我都不知道你为什么喜欢我,我……”   天空中绽开了数朵硕大的浓紫色花朵,她还要再说,虞绍珩却蓦地把她揽在了怀中。   她的眼神撩乱了他的心绪,但他的理智却不打算鼓励她的探索。她的问题在他的期许之外,被人理解是一种幸运,被人了解却可能是场灾难——通常,这两者他都不需要。难道她了解他多一点,会更开心吗?他对此深表怀疑。然而,她的要求无疑很合理。人们常常煞有介事地说“婚姻需要建立在信任的基础上”,那么,你如何去信任一个根本不了解的人呢?   只是,他不能确定,他应该让她了解多少。   虞绍珩深深吸了口气,抚着她的头发,柔声道:“你想知道什么,我都告诉你。”   他猜她会问那个她刚才已经说出口的问题:你为什么喜欢我?他早就准备了好几套答案等着告诉她呢。   但这一次,他猜错了。   她从他怀里抬起头,羞涩而依恋地看着他,抿着唇想了一阵,笑微微地问道:   “有没有什么事,让你觉得很害怕?”   虞绍珩蹙眉一笑,“为什么这么问?”   苏眉倚在他胸前,轻声笑道:“我觉得你好像什么都不害怕,可是这个世界上没有无懈可击的人吧?说不定……你怕老鼠呢。”   “我不怕老鼠。”   “那你怕什么?”   绍珩沉吟着在她脸上捏了捏:“眉眉,要是我告诉你,你可不许告诉别人。”   苏眉用力点头:“当然了。”   虞绍珩用力揽住她的腰,让她贴紧了自己,俯身在她耳边悄声道:   “我怕黑,我不敢一个人睡。”   苏眉听罢,双手在他胸前一推,只觉得自己又被调戏了:“骗人!”   绍珩搂紧了她,委屈莫名:“我说真的你又不信。”   苏眉嗔道:“难道现在你在你家里不是一个人睡吗?”   “我开着灯啊。”   “那你在国外念书的时候呢?”   “我读的是军校,十个人住一间。”虞绍珩振振有词:“我倒是想一个人睡。”   “那……”苏眉虽然词穷,但仍是不肯相信。   虞绍珩拉着她的手,低低道:“这么丢脸的事我都告诉你了,你反倒不信我。”   苏眉又打量了他一遍,“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虞绍珩愈发委屈了:“你还笑我?!”   苏眉忍住笑,点头道:“我信你了。”   虞绍珩又捏了捏她的脸,笑容渐渐变得暧昧:   “你现在知道我什么急着结婚了吧?我有病,你是药呵。”   苏眉娇羞无限的目光从他面上匆忙漾过,指着他肩后天幕说道:   “啊,这个烟花很好看,你快看……”   33、望梅(二)   苏眉和虞绍珩不等广场上的烟花放尽,便先走一步。离了滨江道,街面上人少车稀,一路回到苏宅近旁的路口,不过二十分钟。   苏眉见车子停稳,正要起身下车,却被虞绍珩拦住了:“你等等。”   “很晚了。”苏眉转回头来,手指却依旧搭在车门上。   绍珩笑着把她揽了过来:“你又不是灰姑娘,多耽一分钟也不成吗?”   苏眉闻言,便去扳他的腕子:“好,你说的一分钟,给我看着表。”   虞绍珩莞尔一笑,“我的表,你信得过吗?不用那么麻烦。”一边说,一边解开了外套的纽扣。   苏眉惊道:“你干什么?”   虞绍珩不由分说把她按在怀里锢住,低笑着柔声道:“眉眉,我的心跳一分钟六十五下,你好好听着,数到六十五就是一分钟。”   他话音未落,一声怦然搏动已挟着炙人的温度敲在了苏眉耳中,宽阔而坚实的胸膛隔着柔软的开士米织物,贴住了她的脸颊。   她在心里默默数了声“一”,一个世界都安静了。   她只听着他胸腔深处的声响,仿佛忘了呼吸,“二、三、四……” 他的指腹探上来,一点一点触到她的,柔静的欢喜从指间渗出,如涓涓细流,涌进她的身体,充开一双轻盈的翼,“五、六……” 他的手指慢慢地穿插进她的指间 ,“七……” 一声悠悠的低叹从心底荡出唇齿,“八、九、十……” 她不由自主地勾住了他手背,“十一。”   她半阖了眼眸,温暖的黑暗里惟见流光飞舞——春雨如绵,秋江似练,霜叶渥丹,初雪无声……她忆起那日他们一同在郊外避雨,两人闭目走棋消磨时间,她久久不闻他落子,忍不住出言相询,他立时便认了输,待她睁开眼,映入眼帘的却是他一双笑意温存的眸子。彼时,她心神俱震,慌不择路地惟逃而已;这一刻想来,却是满心绵密的欢喜,下意识地缩了缩身子,更偎紧了他。   正在这时,她忽然察觉他的气息越来越近,他的唇几乎挨到了她的睫毛,她不自觉地弯了唇角,轻暖的亲吻逶迤到了耳边,低柔含笑的男声依稀透着一点揶揄:   “眉眉,你数到几了?”   “啊?” 苏眉飞红了两颊从他怀里撑起身子,愕然呆了一瞬,匆忙抓起手袋便去推车门:“我走了。”   虞绍珩拉住她腕子:“等等。”   苏眉不敢回头看他,赧然道:“真的很晚了。”   虞绍珩也不迫她,只把一个白色包装系了红缎带的礼品盒子递到她面前,苏眉刚要伸手去接,却又迟疑:“是什么?”   绍珩戏谑着笑道:“给你数不清数的时候用的,新年快乐!”   苏眉面上一热:“我没有准备礼物给你。”   “没关系,我算着利息呢。”绍珩把那盒子往她怀里一放,从背后拥住了她,齿尖在苏眉耳垂上轻轻噙了一下:“眉眉,反正你连皮带骨都是我的。”   虞绍珩看着苏眉拐进巷子,抬腕看了看表,却没有掉头回家,反而又把车往前开了十几米,慢条斯理地系好衣扣下车,踱进了路边的电话亭,拨通之后没有寒暄,径直问道:“怎么样?” 听那边答了两句,又淡笑着道:“没伤着人吧?……好,回头我再谢你。是在哪个警署?……嗯,那我一个钟头以后到。”   ——————————   苏眉在门外按着胸口深呼吸了几次,把一对耳钉摘下来放好,方才拿出钥匙开门,轻手轻脚地闪进门来,见客厅里犹亮着灯,虽然心虚忐忑,仍是竭力镇定了心绪,到堂前来打招呼:“妈,我回来了。您还没睡啊?”   “怎么睡?这都半夜了,才回来你一个。你哥哥也就罢了,你跟你姐姐两个女孩子也大晚上的在外头晃。”苏夫人放下手里的毛线活,打量着女儿道:“冷不冷?我下碗馄饨给你。”   苏眉忙道:“不用了,我吃了宵夜回来的。”   “宵夜吃到现在啊?”   “……我们去滨江广场看烟花了。”   “就你们俩?”   “还有惜月的几个同学。”苏眉不擅扯谎,一讲假话,语速就不由自主地加快,神色也隐隐发僵。   “都是女……”苏夫人正要追问,只听外面门锁又响,脚步声转眼就到近前,“哎呦,我手要冻了!妈,你看……”苏岫一边抱怨一边呵着两手进来。   苏夫人苦笑着拉过女儿的手察看:“你的手套呢?”   “忘了戴了。”苏岫嘟着嘴道:“我们今天开跨年派对,我想着反正都在房间里,就没留意。”   “你们在哪儿开派对?怎么还喝酒了?”苏夫人闻到女儿身上似有酒意,不由皱眉。   苏岫笑道:“在酒吧。妈,你别这么大惊小怪!我都要毕业了,喝一点啤酒怕什么?”   “我不是说一定不许你喝酒,是喝酒要看时间看场合……”苏夫人絮絮相劝,苏岫笑嘻嘻应着,苏眉听着却是面庞发热,字字敲心,趁着母亲同姐姐说话不留意自己,不声不响地溜了出去。   待她洗漱过回到房间,犹听得姐姐在外头一边吃馄饨一边同母亲辩驳什么,不禁暗自庆幸自己赶在哥哥姐姐前头回来,总算躲过了母亲的“讯问”。   苏眉拥着被子上床,想了一想,又跳下来把房门插好,关掉了台灯,这才敢按开小手电,从手袋里拿出了虞绍珩送她的“新年礼物”,想着他说的“给你数不清数的时候用”,羞意一盛,虽然房间里只有自己一个,却还是忍不住把整个人都缩进了被子。在黑暗中摸索着拆了包装,打开盒盖,只见一弧淡金色的光芒闪过,细微的“滴答”声节律分明,原来是块腕表。   苏眉靠在床头,把那表拿在手里仔细端详,见椭圆形的素白表盘十分小巧,天然纹理的皮质表带却是深艳的玫瑰红,她在腕上比了比,自己也觉得美丽。然而看了一眼那皮面盒子上镂印的标记,虽说她不确切认得,也依稀在百货公司的橱窗里看过大幅的广告海报,想必是不好轻易在人前戴出来的。她把腕表收进盒子,看了一阵,又觉得有些心痒,索性试着扣在了手上。她枕在自己的手臂上,听着腕表的秒针“滴答”,一面笑着自己傻气,又一面从心底浮起一丝丝清甜,翻来覆去许久,怎么也睡不着。   苏眉起身走到窗前,见客厅里的灯仍亮着,她翻过手腕看表,见时针已经指过了两点,难道母亲还没有睡?她想起今晚当着母亲的面扯谎,心里一阵歉疚,她从来没有这样反反复复地欺瞒自己的亲人,况且,这又是一件根本瞒不下去的事情。她实在很应该一早就同母亲坦白。苏眉摘下手上的腕表,裹起毛衫走了出去——如果母亲问她,她就照实说,可要是母亲不问呢……她拉了拉衣襟,制止了自己的迟疑。   “妈,你还没睡啊?”   苏夫人缠着手里的绒线,懒洋洋地笑道:“你哥哥还没回来呢!也不打个电话回来说一声。”   苏眉把撑在椅背上的绒线乖巧地架在了自己臂上,“我也睡不着,陪你一会儿。”   苏夫人点头道:“你们呐……心都玩儿野了,我像你们这么大,哪敢一个女孩子大晚上跟人在外头喝酒……”   苏眉面上一红,喃喃道:“我又没喝。”   母女二人皆盯着手里暗蓝的绒线,不声不响绕了几圈,苏夫人忽道:“黛华,晚上跟你们一起去玩儿的,除了这个弹琴的女孩子和她的同学,还有旁人吗?”   苏眉抬眼看着母亲,本能地想要摇头,可是想起方才的忐忑愧疚,抿了抿唇,道:“妈妈,其实……我今天是和别人出去了。”   她话一出口,便听苏夫人苦叹了一声,手里的线团也搁在了膝上:“我就知道。今天,哦,该是昨天,昨天是你生日,还不是男朋友最要献殷勤的时候?你呀……你自己做了一回主了,哪里还会听我的话!”   “妈妈……”苏眉想要辩解,苏夫人却摇了摇头:“你不用跟说了。你现在嫁过人,也出去做过事,更比以前有主意了,我管不了你的事情。你们要是闹着玩儿的,没人拦着,反倒分手得快些;你们要是真的打算谈婚论嫁,等他家里长辈点了头,你再来跟我说也不迟。”   苏夫人淡淡的口吻像是瓦檐上的薄霜,细细密密地铺到了苏眉心上,“妈妈,对不起。”   “你也没有什么对不起我。”苏夫人又叹了口气,慢慢缠着手里的绒线,“儿女原本就都是来讨债的。大概你们也不像我们那时候,婚姻大事是择定终身,讲得是一辈子,你们如今说结婚,根本就不会想十年二十年以后的事……”   苏眉随着母亲的手势缓缓移动双臂,思绪也随者母亲的话远远飘开了。她和他,十年、二十年以后会怎么样?她脑海里一片模糊,似乎不是像父亲和母亲这样,也不像是她和许兰荪那样。她和他在一起,有时候连下一秒会发生什么事都猜不出。从前,她的生活不是这样的。她要同许兰荪在一起的时候,一切都笃笃定定,以后的每一天,每一年都稳稳妥妥地摆在她眼前,就像是她放学回家的那条路,闭上眼睛也可以画出每一个路口和转弯——可她和绍珩呢?   苏夫人见女儿沉吟不语,有一搭没一搭地絮絮道:“虽说现在不比从前,说什么’侯门一入深似海’,可道理还是一样。他们那样的人家,不像我们这样的家庭,一家人随随便便过日子——亲眷多、是非多,又讲排场、讲面子……”   苏眉见母亲一边说一边觑着自己,只好道:“他说他家里没有别人想得那么夸张,长辈也不大管年轻人的事。”   “他从小在他家里长大的,当然这么说;等你见过他家里人,就未必了。他家里长辈不管他别的事,未必不管他跟谁结婚。再说……” 苏夫人微一犹豫,她条分缕析说了这些许多,最要紧的一件事却不忍心当着女儿的面说出来。虞绍珩她见过,除了样貌太漂亮了些,举止言谈倒没有什么浮浪气息。本来中国人结婚谈家世,讲究门当户对,也习惯高嫁低娶;苏家虽然不是什么豪门大族,但书香门第也经得起挑剔,这么一门婚事还算差强人意——至于以后好与不好,谁也说不准,寻常夫妻闹分争的也比比皆是——可偏偏女儿如今是新寡再醮,虞家恐怕不肯让儿子娶这么一位太太。何况,他还是许兰荪的学生。   那孩子自己多半也知道个中利害,只是自幼骄纵没碰过壁,也不晓得为别人着想。将来事情真的闹出来,他不过被家里长辈骂几句,黛华怎么办?她此时想遍了借口想要女儿打消这念头,亦是怕她日后伤心,“我倒不是说那样出身的孩子,就比寻常人家的坏;可是人的机会多,诱惑也就多,就算他眼下是实心实意地对你,以后三五十年呢?”   苏眉静静听到这里,抬起头凝眸看着母亲:“妈妈,你也觉得我配不上他。”   苏夫人心口一酸,蹙眉道:“妈妈不是这个意思,我是怕你受委屈。”   她们母女二人正灯前叙话,忽听院子里有人开门进来,苏夫人猜着是儿子回来了,把手里的线团交给苏眉,起身之际,果然见苏灏打着帘子进来:“妈,你还没睡呢?” 视线落在苏眉身上,似乎有些吃惊:“小妹,你也没睡啊?”   “你怎么这么晚才回来,也不打个电话说一声。”苏夫人忍不住抱怨。   “我跟同学去滨江广场看烟花了,完了大家一块去宵夜,人多,一闹就耽误了。”他赧然耸了下肩,“妈,还有东西吃吗?”   苏夫人奇道:“你不是刚吃了宵夜回来的?”   “呃……”苏灏摸摸下巴,苦笑道:“一堆人闹来闹去,也吃不了什么。”   苏夫人摇头道:“去洗手吧,我下馄饨给你吃。”一边往外走一边回头问苏眉:“黛华,你吃吗?”   苏眉连忙摇头,心想她今天和虞绍珩往滨江道去,着实有几分冒险。幸好后来避开了人群,万一撞见哥哥或者其他什么人,还不知道怎样收场。她虽然不再瞒着母亲,可还是准备好让家里其他人知道。此时心里一虚,同哥哥说起话来就有些言辞闪烁。   “黛华,你晚上听音乐会去了?”苏灏洗了洗手,坐下来同妹妹攀谈。他对妹妹们的事一向都不甚关心,此时一问,苏眉立刻警觉了起来:“嗯。”   “滨江广场那边特别热闹,你们也应该去看看。”   “啊……我们后来也去了,就是去得晚,来不及排队进广场,就在远处看了看。”苏眉斟酌着道。   “你也去了啊?” 苏灏讶然。   苏眉附和着点了点头,急于把话题从自己身上转开:“你们是在哪边?”   “我们一帮人都在广场南边。”苏灏笑道。   苏眉一怔,惑然道:“南边靠近码头,不是不许站人的吗?”   苏灏忙道:“哦,是,我们在东边靠南一点,人特别多。”   苏眉听着,暗暗松了口气,那就正好跟她和虞绍珩是个对角,哥哥无论如何也看不到他们。她一心只怕自己露出马脚,却没发觉苏灏比她更紧张。   33、望梅(三)   这一晚,苏灏并没有去滨江广场。   研究所的第一个学期,课业不算太忙,同门的两个师兄闲时喜欢玩儿牌,他也常常跟着凑趣,一晚上打下来,不过十几块钱的彩头,赢家还免不了要请一顿宵夜。今晚趁着放假,几个人又聚在一个师兄租住的公寓里玩儿牌,因为过节,大家手里的“筹码”放得多,兴头也大,打到十点多钟,桌面上已经堆了三四十块钱的小票,谈笑之声也越来越高。   就在气氛正炽的当口,外头忽然有人敲门,一班人还以为是之前叫的卤味外卖到了,谁知刚一开门,便有三四个制服鲜明、徽帽井然的警员,大声呵斥着冲了进来。苏灏和几个同学皆愣在当场,待见一个警员抖起桌布去收桌上的纸牌纸币,这才反应过来居然是警察抓赌!几个人七嘴八舌慌不迭地解释:“我们都是同学,打着玩儿的……” “钱就是记个输赢,不作数的!”   却见为首的一个警长从桌上的零食里拣了颗大个儿的烤花生丢进嘴里嚼了几口,手指划拉着边上的水果糖,讥诮地说:“打着玩儿的,你们怎么不拿这个当筹码啊?靠墙站着,把证件都拿出来。”   几个同学交换了一下视线,怕事情闹大,都说没带。那警长不以为然地笑了笑,吩咐同来的警员:   “搜一下。”   片刻间,连苏灏在内搜出了三个研究所的学生证。警长一边翻一边“痛心”地叹了口气:“都是高材生啊,不好好念书,凑到一块儿赌牌,深夜喧哗,搅扰四邻,真是……都带回去,做个笔录。”   前后加起来不过十分钟的工夫,苏灏就梦游一样被塞进了楼下的警车。   等到了警署,一个高个子警员把他们往竖着钢栅的拘押室里一关,锁了门就走。几个人眼睁睁看着外头的警员来去办公,也无计可施。到了十一点半,一个满脸堆笑的瘦小少年又被拎了进来,却不像他们一脸晦气,嬉皮笑脸的跟押他过来的警员套近乎:   “哥,哥——叔叔——,我真不是故意的,今儿过节,我是出来玩儿的,真没想干活……是他那皮夹子揣得太显眼了,我手没忍住,哎呦!我真不是故意的,我正想还给他呢,我早就被你们教育好了!”   苏灏听着,嘴里愈发觉得苦,他们竟然跟一个小贼关在了一起。这时,一个年纪大点的师兄趁机和那警员搭话:“请问,我们什么时候可以做笔录啊?”   警员瞟了他们一眼,冷然道:“等着吧!没看见都忙着呢,有一个闲的吗?”   那师兄连忙笑道:“是是,你们过节也不能休息,太辛苦了。您看我们这也没多大的事情,要不然……”   他话才出口,那警员两只眼睛立时瞪了起来:“没多大事情?什么意思,我们抓你们抓错了?告诉你,多大的是不是你们自己说了算的,老实待着!”   这人一走,又是大半个钟头没人理会他们,苏灏看着对面墙壁上的挂钟,心里暗暗发急,他原说一点之前就回家的,这会儿午夜已过,事情一点解决的迹象都没有。几个人聚到一处想要商量出个对策来,一个同学刚问了句:“哎,你们谁有认识警局的人吗?” 便被近旁抄写公文的警员喝止了:“串供呢?不许聊天!”   一直挨到快两点钟,之前拘捕他们的警员才慢吞吞地点人出来问话。头一个被叫出去的师兄过了十多分钟回来,脸色很是难看:“……说要让学校来领人。”   苏灏闻言,只觉得脑子里“嗡”得一声,还没来得及再多问一句,人已被拽到了一张办公桌旁,“坐下,我问什么你说什么。”   他依言答了姓名、年龄等等,被问到家庭住址时,不禁愣了愣:“呃,这是……”   那警员不耐烦地说了一句:“都是例行问题,存档用的。”   苏灏听了更是忧心:“这个还要存档吗?”   “你以为呢?聚众赌博是违反治安条例的。”   “那……还要拘留我们吗?”   那警员抬起头扫了他一眼,“拘留十天,罚金两百。”   “不……没有这么严重吧?”   那警员耸耸肩:“嗯,你们没这么严重,明天让你们学校老师来领人就行了。”   “一定要让老师来吗?我们保证以后绝不再犯了,真的。”   “你们保证?你拿什么保证?检讨留着回学校做吧!家庭住址?”   苏灏刚说了路名,那警员便道:“哎,是本地人啊,那让你家里来领人也行,交一百块钱的罚金。你家里有什么人啊?”   “啊?” 父亲母亲的影子从苏灏脑中闪过,犹豫着不敢开口。这种事让学校知道了,免不了要受处分记过;可是让家里人来,母亲倒还好,要是让父亲知道了,可不是闹着玩儿的;然而即便他运气极好,警察只通知到了母亲,回头其他同学给学校领回去,追究起来,要是有人“供”了他出来,还是要落个处分,父亲也还是会知道……他衡量比较着各种后果,只觉得一筹莫展,大着胆子跟那警员商量:“能不能只罚款,不要通知我家里和学校啊?我今天身上一共有五十多……”   “你想得挺美!”那警员打了个“哈哈”,“你们身上的钱是赌资,本来就是要没收的!”   “不不不,我怎么会把这么多钱都玩儿牌呢?”苏灏赶忙辩解。   “你想是这么想,人一赌起来,命都敢往桌上拍。”   “我们真不是赌博,求您了……”   那警员“啪”地拍了声桌子,“别来这套!说你家里有什么人,有电话吗?说号码。要不然跟刚才那个一样,等你们学校来领人。”   苏灏无法,只好把家里的地址和电话说了出来,心里求神高佛只盼着母亲接了电话不会告诉父亲,且明天警察和其他人都不会跟老师说出他来……他心里正烟熏火燎地没一处安生,忽听身后有人问道:   “不好意思,麻烦问一下——苏先生是住隆庆路何家巷24号?”   苏灏纳闷儿地回过头,见隔着两张办公桌,坐着一个穿制服的年轻人,手里拿着个装订过的活页文件夹,显是正在翻看。刚才他被警员带过来的时候,晃过这年轻人一眼,只是满心忧虑不曾留意,以为这人也是个警察,此时再看,方才发觉他穿的是身军服,看肩章似乎是个校官。苏灏惑然点了点头,只见那人起身道:   “令尊台篆是苏讳一樵?”   这人言语态度十分客气,苏灏听着,心里却叫苦不迭,这种时候遇到个和父亲相识的人实在是糟糕不过!可反复思量也想不起眼前这个陌生的年轻军官会跟父亲有什么关系,只好无可奈何地点头道:“正是家父。” 言罢,又心神不定地打量了一遍那年轻人,小心试探道:“这位长官……认识家父?”   那年轻军官忙道:“哦,没有,我——” 他略一迟疑,谦然笑道:“我叫虞绍珩,许兰荪许先生是我的老师。”   苏灏把他的话在心里一过,恍然明白过来,他知道自己该客套两句,可眼下这个情形却不知道说什么好,只能尴尬地笑了笑。   虞绍珩点点头,转身去了里面的一间办公室。苏灏转回头来,正要接着交代家里的电话,那警员却饶有兴趣地审视着他:“你跟他认识啊?”   苏灏摇头:“他……跟我家里人认识。”   那警员轻轻一笑,没急着再问苏灏,反而伸长了脖子去看虞绍珩。苏灏也跟着回头去看,见虞绍珩正同一个四十岁上下的制服警官说着话往外走。那人朝他们这边招了招手,讯问苏灏的警员立时便丢下他跑了过去。苏灏见状,心里且疑且喜,一颗心高悬在喉,猜度是不是事情有了转机。果然,等那警员转眼间再回来,板着脸道:“我们头儿说了,看你们几个都是初犯,又是学生,今天的事算是给你们个教训,就不通知你们学校了,下不为例啊!”   苏灏一听,猛地吐了口气,连声称谢。那警员也不同他多话,收拾起钢笔、文件,便去拘押室放人。   苏灏稳了稳神,心知这突如其来的一番柳暗花明全赖一点运气,想要同虞绍珩寒暄,又自惭今日这件事着实不甚光彩,只好含含混混地道谢:“今日苏某……真是惭愧,幸亏碰到世兄,实在是……多谢了。”   虞绍珩忙道:“苏兄太客气了。今天也是凑巧,我到这边来查一些公文。其实本来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警署的人做事太不近人情。”   苏灏附和着点了点头,面庞微红,再三称谢之后,犹犹豫豫地说道:“苏某还有件事,要请虞兄成全——今天的事,能不能请虞兄不要同家父家母或是舍妹……”   “哦,苏兄大可放心。”虞绍珩笑道:“虞某不是搬弄是非的人,今日的事,苏兄就不要放在心上了。”   苏灏和一班同学在警署外分了手,便急急要往家赶。虞绍珩拨开百叶窗看着他在街边招手拦车的背影,淡笑着轻叹了一声:苏眉这个哥哥还真是老实,他着人盯了苏灏半个多月的梢,才寻出这么一个能叫他卖人情的机会。难怪苏眉那么乖,也不知道他那位未来的岳父大人是怎么教养儿女的,幸好苏眉以后有他“照看”了,要不然,还不知道将来怎么吃亏呢。他今日卖给苏灏的是个“人情”,也是个“把柄”。虽说他跟苏眉的事,这位未来的内兄帮不上什么忙,但多一个人赞成总比多一个人反对好。   33、望梅(四)   “我觉得这几个都还行,你喜欢哪个?” 苏岫翻着母亲出门前找出的衣料对妹妹道:“你这一年都没做过新衣裳,多挑两件。”   苏眉想着年后要出去找事做,须得穿得庄重大方,便捻了捻一幅藏蓝的薄呢:“我想裁件旗袍,样子大方一点的。”   苏岫皱眉道:“这颜色我都不要穿的,留给母亲还差不多。裁旗袍……”她口中喃喃,指尖从几幅衣料上划过,拍着一幅浅丁香色的料子道:“这个好吗?我觉得你穿这个好看,肤色白的人衬紫色。”   苏眉摸了摸,迟疑道:“这料子穿出去做事,太娇嫩了,一挂就坏。”   “你是想着上班穿啊?那你也先做这个,等你找到事情,正好有借口再做一件。”苏岫笑着自赞道:“这主意好,那我也先裁件旗袍,洋装留着春天再做……”她一边说一边抽起一幅牙白织花的料子,比在那幅淡紫色的衣料边上:“这两个颜色搭,我做一件白的,用你这料子滚边,你用我的,怎么样?”   苏眉笑道:“好是好,不过,你过年穿这个,父亲看到恐怕会要你换。”   苏岫扁了扁嘴,扯起一幅绛色的料子往妹妹身上一铺:“我们俩打扮成一对爆竹,你说好不好?”   两人叽叽咕咕定好了衣料、式样,苏岫惊觉家里的几双鞋子和要做的新衣都不大相配,便跟妹妹商量着下午去买。苏眉笑道:“等买了鞋子,你说不定又嫌外套不好,做了外套又得再多配一条丝巾。”   苏岫道:“不会啦,我留的钱只够买双鞋子的。”   “我还有点钱,够你再买条丝巾。”   苏岫摆手道:“你自己留着吧,我也马上出去做事了。以后再也不用跟母亲要钱了,想买什么买什么。”   两姊妹正说起要去哪里买东西,客厅里的电话突然响了。苏岫起身去接,听了两句,回头对妹妹道:“找你的,是那个姓郭的女孩子。”   苏眉镇定地“哦”了一声,从姐姐手里接过电话——惜月隔三岔五会打电话来,有时候是自己跟她聊天,有时候却是给她哥哥打掩护,搞得苏眉一听是惜月的电话,便格外留意自己的反应:“喂?惜月?”   听筒里却是虞绍珩轻笑了一声:“是我。”   苏眉更加镇定地应了一句:“哦。”   “今天你父亲母亲都不在家吧?”   “嗯。”苏眉嘴上不说,心里却纳罕他怎么知道父亲母亲出门访客去了。   “那你方不方便出来?”   “呃,不行。”   “为什么?”   苏眉捂紧了话筒,尽量放松口吻:“我跟我姐姐有事要出去。”   “干嘛?”   “去买点东西。”   “就你们俩?”   “嗯。”   “真的?”   “是啊。”苏眉见姐姐走开,松了口气:“怎么了?”   “不会是陪你姐姐去见男朋友吧,妹妹不都是这么用的吗?”   “不是的,你别乱说。”苏眉低声道:“我姐姐没有男朋友。”   “你怎么知道?有了她也不会告诉你。”   “我姐跟我很要好的,之前她有男朋友就告诉我了。”苏眉反驳道。   虞绍珩叹道:“那你太对不起你姐姐了。”   “啊?”苏眉一怔。   “你有了男朋友怎么不告诉她?”   苏眉颊边一热,搪塞道:“我要挂了,说太久我姐会问的。”   “多说几句才对啊,女孩子煲电话粥怎么也得讲半个钟头吧。”   “我们一会儿要出门呢。”   “好吧。”虞绍珩懒懒道:“眉眉,你想我没有?”   “没有……”   “没有?”虞绍珩声音一扬:“那你快点挂了吧,我不爱跟你聊天了,我再打过来跟你姐聊聊——我觉得你姐声音挺好听的。快,赶快把电话挂了。”   苏眉急道:“你别闹!”   “那你想我没有?”   苏眉低语,唇齿间亦甜亦惊:“有吧。” 刚一说完,又飞快地补了一句:“你别问再我有多少了。”   只听电话那边轻笑了一声,接着便“咔嗒”一响,挂断了电话。苏眉放下听筒,蓦地想起虞绍珩说的要打电话过来跟姐姐聊聊,一时竟不敢走开,一直等了五分钟,电话都没再响起,这才放了心。   ————————   苏眉同姐姐收拾好衣料,又给芋头换了猫粮和清水,才换了衣裳出门。正在电车站闲话等车,就见一辆白色的轿车缓缓开进了自己眼尾的余光,苏眉还以为是有人要问路,谁知车门一开,却是虞绍珩风度翩然地走了出来,笑眯眯地叫了一声:“眉眉。”   他面上的笑容煦如晴阳,却震得苏眉脑海里“哐当”一声锣响,整个人都木了,死咬着嘴唇不敢开口,手臂上却骤然一痛,她明知是苏岫掐她,却没勇气转过头去看姐姐的脸。   她本来有很多身份可以安在虞绍珩身上,就算不说他是许兰荪的学生,也可以说他是唐恬男朋友的朋友——他穿了制服,又开了辆看起来十分漂亮的车子,这个说法再合适不过了!   然而他一开口,就断了她所有的后路,她家里人也没有像这样叫小猫一样叫她。苏眉只觉得自己仿佛立在崖边摇摇欲坠,偏虞绍珩又推了她一把,笑容可掬地对苏岫道:“这位是云岫小姐吧?您好,我叫虞绍珩,是眉眉的男朋友。”   “云岫”是姐姐的表字,他连这个都知道,显是跟自己很熟了,她想赖也无从驳起,只好颤着声音转头来看姐姐:“姐……”   苏岫亦是惊诧,但却不像妹妹那般窘迫,矜持地打量着虞绍珩,颔首道:“虞先生,你好。”   “眉眉说你们要去买东西,我刚好顺路,送你们吧。”虞绍珩一边说,一边去拉车门。   “你—男—朋—友?”苏岫趁着他转身的工夫,跟妹妹对了个夸张的口型,却见苏眉神色发苦,颇有几分欲哭无泪的意思。   苏岫皱了皱眉,悄声道:“在追你?你不同意?”   苏眉只好摇了摇头,破罐破摔地认命道:“……是我男朋友。”   苏岫做了“惊叹”的表情,“那走吧?”   苏眉贴在姐姐耳边:“回家千万别说。”   苏岫窃笑道:“放心。”   苏眉得了姐姐的保证,却仍是黛眉紧蹙,姐姐倒还罢了,只是不知道虞绍珩突然出现,究竟想要干嘛。   两个人上了车,苏岫才一坐定,便把手罩在唇上,憋着嗓子对苏眉道:“很帅啊。”   苏眉面上的红晕一直到铺到颈子,又跟姐姐摇了摇头。苏岫知道妹妹性子沉静,从她嘴里问不出什么,索性对虞绍珩道:   “虞先生,你跟我妹妹认识多久了?”   虞绍珩从后视镜里看了看身后的两个女孩子,笑道:“一年多了。”   苏岫想了想,又问道:“那你们交往多久了?”   “快一年了。” 他话音未落,苏眉突然抢道:“没有!”   虞绍珩掩唇而笑:“她说了算。呃,对了,你们要去哪儿买东西?”   苏岫闻言,“扑哧”一笑,“你都不知道我们去哪儿,你怎么’顺路’啊?”   虞绍珩笑道:“当然是你们去哪儿我都’顺路’了。”   “我们去梅园路。”苏岫一边同妹妹挤眉弄眼,一边在喉咙里轻咳了一声:“那你跟我妹妹怎么认识的?”   “嗯……”虞绍珩沉吟着道:“具体怎么认识的我也想不起来了,我一个好朋友的女朋友跟眉眉是同学,叫唐恬,你认识吗?”   苏岫点头道:“我知道。”   “还有……哦,匡棹波匡教授的夫人是家母的朋友,眉眉跟匡夫人一起去过我家。”   苏岫听着,碰了碰妹妹的手:“什么时候的事?”   苏眉没有答姐姐的话,半低着头幽幽道:“他是兰荪的学生。”   苏岫一愣,忍不住“啧”了一声,大略明白了妹妹何以是这样一个反应,她偷眼去看虞绍珩,却见他洒然一笑:“就因为这个,眉眉总是嫌弃我,唯恐怕被你们家里人知道;可是我都跟我父亲母亲说了,总不好一直这么瞒下去吧。”   苏岫还没来得及答话,却听苏眉诧然道:“你……你跟你家里人说什么?”   “说我交了女朋友准备结婚啊。”虞绍珩一脸的理所当然。   苏眉心里疑问重重,可是碍着姐姐又不敢多说。苏岫听虞绍珩当着自己的面,如此顺利成章地说到结婚,料定他同妹妹已然是非常“要好”了,不由给了苏眉一个“钦佩之至”的眼神:“我得好好跟你请教请教了,你姐姐我连男朋友都没有,你又要嫁人了……”   苏眉被虞绍珩惊吓了一瞬,又被姐姐调侃,不知怎的,眼底竟微微一热。苏岫见状,也觉得自己失言,拉了拉她:“我开玩笑的。” 转念间,忽然想起了什么,脱口对虞绍珩道:“你是许叔叔的学生,你姓虞……那你父亲就是……”   虞绍珩轻轻一笑,没有答话。   苏岫又把手罩在了唇上,闷着声音戳了下妹妹:“我真要请教你一下了。”   33、望梅(五)   苏家姊妹原打算去老牌的华新百货,虞绍珩却说老商街不好停车,建议她二人先去附近新开的丽丰广场,“给年轻女孩子的牌子多一点,要是没有合适的,再逛到华新那边也不远。”   苏岫听罢却道:“虞先生对百货公司也这么熟,经常出来逛街啊?”   虞绍珩笑道:“既然是来讨好女朋友的,总要做点功课”   苏岫还要再说,却被妹妹摇头止住了。苏眉深知虞绍珩话里话外一向滴水不漏,姐姐想套他的话,无非是再多给他一个花言巧语的机会。他好意思说,她却不好意思听。   苏岫本来就是一心要选双新鞋子,这会儿又要撇开给人做灯泡的嫌疑,便特别用心地在店铺里试起来,只顾跟店员说话,摆出一副全部在意其余“闲杂人等”的姿态。   虞绍珩见状,对苏眉笑道:“你不挑一挑吗?”   苏眉眼里看着姐姐,压低了声音抱怨道:“你跑来干嘛?”   虞绍珩亦低声道:“生气啦?”   “现在怎么办呢?”   “你姐不是说了替你保密吗?”   苏眉抬起头,眼中一缕薄怨:“你为什么不跟我商量一下呢?”   虞绍珩在她手背上画着圈道:“要是我跟你商量,你什么时候才肯跟你家里人说呢?”   苏眉语塞,沉吟了片刻,才道:“我跟我母亲说了。”   虞绍珩微微一笑:“她怎么说?”   苏眉又是一阵默然,虞绍珩笑道:“我也跟我母亲说了。”   “你真的都跟你家里人说了?”   “嗯。”虞绍珩笑着点头,见苏眉想问又羞于开口,便握了握她的手,道:“我母亲说,你一定有很多为难的事,叫我多体谅你一点。”   苏眉满眼疑虑:“真的?”   “假的!她说,我要是跟你在一起,就再也不认我这个儿子了。”   “啊?”苏眉忍不住低呼了一声:“真的?” 却见虞绍珩不紧不慢地笑了笑:“反正我说什么你都不信,回头你自己问她好了。”   苏眉唯有苦笑,咬着唇盯了虞绍珩一眼:“你怎么知道我父亲母亲不在家?”   “我叫人看着你家呢,我还知道你家昨天晚饭烧了条大黄鱼,对不对?”   苏眉讶然皱眉:“你怎么会……”   “情报部训练新人,我跟教官讨了个人情,让他们拿你家练习一下。” 他说着,便见苏眉小巧的鼻翼翕动了两下,困惑的表情变成了愠怒:“你怎么能这样呢?”   她情不自禁地提高了声音,惹得苏岫和几个店员都朝这边张望。   虞绍珩却浑然不觉一般,依旧笑容温雅地揽了揽她:“反正他们总要找人练练手的,与其骚扰普通市民,不如我做点牺牲,假私济公一下。”   苏眉忿然道:“你怎么不让他们去监视你家?”   “他们这个水准去监视我家,用不了半天,就被特勤局的人抓起来了。”虞绍珩不以为然地笑道:“你就当先习惯一下,我家真的24小时都有好多人盯着——”说到这里,啧叹了一声:“还不止一拨呢。”   苏眉听他说得头头是道,心里却仍是不平,虞绍珩又道:“我还知道有个叫黄德生的总去你家里吃饭,黄家跟你家是世交,令尊好想对他很赏识——是想撮合给你姐姐吗?”   他一提黄德生 ,苏眉不由心虚了一瞬,摇头道:“……没有。”   虞绍珩见苏眉眸光闪烁,立时沉了脸色:“这还是有人替我盯着呢,要是没有……眉眉,你之前答应我什么来着?我还以为你是个老实孩子……”   苏眉连忙辩解:“我已经跟母亲说清楚了。” 方才她还觉得自己很有道理,怎么没说两句反倒理亏起来?“反正你不能再监视我们家了!”   虞绍珩考虑了一阵,点头道:“好吧!男人听太太的话,天经地义,你说怎么样就怎么样。不过,你也得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   “那个……——你不许跟他说话。”   苏眉反驳道:“我不和他来往就是了,见了面总要打招呼的。”   虞绍珩板着脸道:“不行。”   “那人家跟我打招呼,难道我装作没有听见?”   “对。” 虞绍珩果断地下了个结论,又仿佛不胜委屈地抿了抿唇:“眉眉,你见他的次数比见我都多,你还要跟他说话,那我也太吃亏了。”   苏眉咬唇忍笑,丢下一句“无聊”,转身走到了姐姐身边。   苏岫正对镜自照,见他二人一时着恼一时说笑,此时妹妹过来,颊边娇红微微,果然是男女热恋的光景,随口问道:“你觉得这双怎么样?”   苏眉端详着道:“还挺好。” 说话间,不自觉地从镜子里看了一眼虞绍珩,不防被苏岫揶揄道:“ 喂,我说鞋子,不是说你男朋友。”   苏眉“腾”地红了脸:“……我是说鞋子。”   姊妹俩看了四五件店铺,苏岫仍是拿不定主意:“白色那双跟高了点是吧?不过,蓝色的我有一双……”   苏眉十分认真地帮姐姐出主意:“你要是平时上课穿,我觉得买蓝的,家里那双你不是嫌旧了吗?要是想多配几条裙子,白的好一点。”   苏岫歪着头想了想,见虞绍珩无所事事地打量着近旁的橱窗,便道:“虞先生,给点意见?”   虞绍珩笑道:“你喜欢哪双就买哪双咯。”   苏岫皱眉:“你这话跟没说一样,就是不知道喜欢哪双才纠结啊。”   “我听人说,要是一个女孩子被两个男人追求,不知道喜欢哪个,其实就是两个都不喜欢。”虞绍珩一边说一边指着对面的橱窗道:“我觉得苏小姐可能喜欢黄色那双——你试那双的时候比较开心。”   苏岫闻言,莞尔道:“好看是好看,可颜色太亮了,平时穿不到,不考虑。” 她嘴上挑剔颜色,其实却是因为那双鞋子是应季的新款,价钱比她方才说的那两双加起来还要再贵出一倍。   虞绍珩听了,点头笑道:“那你们俩先商量,我去买那双。” 说着,不等苏岫拦阻,转身就进了对面的店铺。   苏岫冲着妹妹讪讪吐了下舌头,苏眉尴尬地笑了笑,“安慰”姐姐:“没关系,也不是很贵。”   不过两分钟的功夫,虞绍珩便拎着个酒红色的纸袋走了出来,见她二人仍然站在原地,莞尔道:“怎么?还没商量好?”   “我买两双鞋子回去,母亲会问的……”苏岫面上浮起一抹赧然,“况且,她也没给我们那么多钱。”   虞绍珩莞尔道:“你们怎么会这么老实?就说两个人一人买了一双好了。眉眉有私房钱的,对吧?”   饶是如此,两姊妹还是又看了好一会儿,才选定了另一双鞋子,苏岫执意自己付了钱。三人从店里出来,虞绍珩问道:“你们还要买什么?”   苏岫连忙摇头:“没了,没了,就买鞋子。” 一则她身上确实没剩了多少钱,二则又怕虞绍珩摆明了来买她的好,难免怂恿她们去看别的贵价货,万一她经不起诱惑,照单全收,回到家里可没办法跟母亲交待。她此时心里虽然已经有些拿人手短的意思,但面上却不肯露出,反而白了虞绍珩一眼:“哎,你可不要以为你送了双鞋子给我,我就觉得你是好人了,我可不会为了双鞋子就卖了我妹妹。”   虞绍珩笑道:“一双鞋子当然不成了,眉眉这样的人才,我觉得起码还要加一顿法餐,苏小姐以为呢?况且,虞某本来就是十足真金的好人,哪怕什么都不送,您也绝不会冤枉我的。”   苏岫失笑:“虞先生,男人太会讲话,就不像好人了。”   34、   虞绍珩同苏家姊妹商量去哪里吃饭,“这边楼上有一家法餐,据说评分还可以,要不要试试?”   苏岫热心地附和道:“你说丽舍吗?我看到杂志上推荐过,蛮有名的,不过要提前订位子的……”她说到这儿,忽然胸有成竹地瞟了虞绍珩一眼:“你订过位子了吧?”   虞绍珩笑道:“那倒没有。我有个朋友喜欢在这边吃饭,经常都有订位,这会儿时间还早,我们可以碰碰运气,看能不能借他的光。”   苏眉闻言,却犹豫在了“朋友”两个字上,低声“提醒”道:“你说的不是叶喆吧?”   虞绍珩摇摇头,也低笑着道:“不过你说起叶喆,我觉得你倒是可以想想,我们的事,你要不要告诉唐恬?”   他一句话又勾起了苏眉的另一桩心事,她试想了一下唐恬知道这件事的反应,不禁轻轻蹙了下眉。   三人上到九楼,电梯门一开,便有个穿着黑色立领连身裙的女侍应笑容得体地迎了上来:“您好,请问先生有订位吗?”   虞绍珩摇头道:“麻烦你帮我问一下你们领班,小杜先生的两张台,晚上有人用吗?”   那女侍应眸光一闪,刚要点头,餐厅里已走出了一个身着三件套西服,打着白领结的年轻人,笑容满面地对虞绍珩道:“虞先生好,您要靠窗的位子,还是挨着水边?”   虞绍珩征询地看了看两个女孩子,见她们都没什么反应,便道:“水边吧,我们就三个人。”   “好,这边请。”那领班点头一笑,在前引路。   此时,餐厅里一半的桌子都坐了客人,细语喁喁更叫人觉得安静。中央别出心裁地沉出一片极开阔的矩形水池,大小足够给人游泳,池水却浅不及尺,池底和四壁铺满了嫩蓝的马塞克,四周用莹白的大理石条围起,水中空无一物,只是微起缬纹的一泊碧水,金亮的阳光穿窗而入,在挑高有些过分的白色天花板下,给人一种云白海碧的错觉。   侍应递来的菜单也和厅堂的设计一样,留白甚多。打开端庄的神色皮革封面,寥寥几页用银白花纹装饰的绵韧纸页上,算足甜品,也不过三十几道菜,连一张图片也没有。苏岫一行行看下来,不免有些心虚,鹅肝、牛排、蜗牛……她当然是懂的,但加上那些有奇怪音译的地名和不知所以然的酱汁,就让人有些拿捏不定了,她想跟妹妹商量,又觉得小家子气,正在脑海里苦苦回想杂志上的推荐,忽听苏眉柔声对虞绍珩道:“你来过吧,有没有什么推荐?”   虞绍珩闻言,对那领班道:“我也不常来,你给点意见?”   那领班殷勤地介绍了几样菜式和甜品,虞绍珩见苏岫边一边听一边翻着菜单核对价钱,不由笑道:“这种时候,不就应该拣最贵的点吗?”   ————————————   等上过前菜,那领班和侍应一走开,苏岫四下打量着道:“这餐厅也是有意思,修这么大一个空水池——要是填平了,至少多放十几张桌子,不知道老板怎么想的。”   虞绍珩漫不经心地笑道:“老板无聊呗。”   苏岫转了转眼珠:“你跟老板很熟啊?”   虞绍珩摇头道:“不熟。”   苏眉听了,放下手里的茶杯,婉然一笑:“你不常来,跟老板也不熟,那领班怎么会认识你?”   虞绍珩笑道:“要是你喜欢这地方,我就是常客了嘛,他们当然也要巴结一点咯。”   苏眉垂眸一笑,对姐姐道:“姐,这个人的话,你信一半就不算少了。”   “眉眉,你这就不对了。”虞绍珩皱眉道:“女人在外面多少要给男人留点面子,别说我句句都是肺腑之言,就算偶尔一两句不尽不实的,你只有帮着遮掩的,哪能揭穿给外人看呢?”   苏岫听着,挑高声音“呵”了一声:“你这才哪儿到哪儿,我就成了我妹妹的’外人’了?”   虞绍珩歉然笑道:“是我说错了,我自罚一杯酒,给苏小姐赔不是。”说着,将手边的红酒一饮而尽,“我这么不会说话,算是好人了吧?”   苏岫一怔, 笑不可抑地把手中的叉子在骨瓷盘上敲出一声脆响,她下意识地环顾四周,忽然眼中一亮,对苏眉道:“你斜左边,正坐下那桌——那个女的像不像童丽华?”   苏眉依言瞥了一眼,点头道:“好像有点像。”   “我觉得就是吧。”苏岫悄声道:“她新片子演空姐,专门把头发剪短了……”   虞绍珩见苏岫还在努力辨认,也朝那边望了望:“别看了,再看她过来了。”   “啊?”苏岫讶然道:“你认识她?”   虞绍珩耸了耸肩:“不认识,不过跟她一起吃饭的人可能认识我。”   苏眉见那女子对面是个四十多岁,衣冠楚楚的中年男子, 面露忧色地对虞绍珩道:“是你家里的长辈啊?”   虞绍珩安抚地对她笑了笑:“不是。”   然而苏眉转过头来,便见那两人齐齐往这边张望,她赶忙收回视线,却听苏岫说道:“真过来了哎……我是说那男的。”   苏眉脸色微微有些发僵,虞绍珩见她忐忑地看着自己,洒然笑道:“他就是来打个招呼,你不用理。” 说话间,那男子已经走到了他们身边,春风拂面地笑道:“虞少爷,这么巧。”   虞绍珩站起身来,淡然笑道:“邓协理今天休息啊?”   那人笑容可掬地道:“也是谈公事,公司代理的一个珠宝品牌要拍广告……”   “哦,那您忙着,我就不打扰了。” 虞绍珩说罢,颔首落座,那人也寒暄着转身而去。   苏岫原想着若是那两人一起过来,可以仔细看看那姓童的女明星,不料却只有那男人独自一个来同虞绍珩说话,忍不住感叹道:“女明星果然架子大。” 说完,忽然狐疑地盯着虞绍珩道:“你碰到熟人,都不介绍我妹妹的,什么意思啊?”   苏眉手上切牛排的动作微微一顿,虞绍珩脸色蓦地沉了,搁了手里的刀叉,面无表情地答道:   “我有什么必要跟我表叔父的一个下属介绍我的女朋友?何况他还带着个二流小明星。他这样的协理在我叔叔那儿可能有一打,我认识他,是因为有时候他会去我家给我母亲送首饰。”   苏岫抿着唇无语了一秒,绕开主题反驳道:“……童丽华现在很红的,你没听他说,他们要请她拍广告?”   虞绍珩皮笑肉不笑地“呵”了一声,偏过脸对苏眉道:“你喜不喜欢她?你要是不喜欢,我保证她这广告拍不成。”   苏眉忙道:“……没什么,挺好的。”   暮色四合,桌面上烛台依次点亮,餐厅里已经鲜有空位,温柔的弦乐声沿着水面悠然而来,苏眉循声望去,见水池的另一端两个长裙长发的妙龄女子,一坐一立,一个揽着大提琴,一个擎着小提琴;她看了一阵,道:“好像饭店里弹钢琴的多一点,提琴比较少。”   虞绍珩笑道:“可能是因为这么大地方修了水池,钢琴放不下了。”   苏眉嫣然一笑,忽见一个刚进来的年轻人一边同餐厅领班说话,一边直直朝他们这边看过来,同她对视了一眼,竟然彬彬有礼地点了点头,径直朝他们走了过来。苏眉见状,心里暗暗叫苦:一顿饭而已,难道又碰到了什么同虞绍珩认识的人?   34、(二)   那年轻人身材清瘦,笑容可亲,走到了虞绍珩身旁也并不寒暄,开口便道:“请小姐们吃饭,怎么不开酒呢?”一边说,一边打量着桌上的菜式吩咐跟着他过来的领班:“上个星期我试过的Haut-Brion,拿一瓶过来。”   虞绍珩见状,起身笑道:“不用了,女士们都不喝酒,我还要开车。”   那年轻人拱了拱眉头,笑着劝道:“我叫人送你啊!你难得来照顾我的生意,我总要表示一下。”   “下次吧。” 虞绍珩笑微微地朝苏家姐妹扬了扬下颌,“我请人出来的时候,跟人家长辈打过包票的——总不好我们喝酒,让小姐们看着。”   那年轻人听他如是说,落在两个女孩子身上的目光便有了些许好奇。虞绍珩俯身对苏眉道:“这位是永昌行的少东杜建时,是这儿的老板。”   苏眉见他这样介绍,也只好站起身来跟这姓杜的年轻人打招呼:“杜先生,您好。”虞绍珩顺势在她腰际虚揽了一下,对杜建时道:“这是我的女朋友,苏眉。”   杜建时闻言,面上的笑容又重了几分:“苏小姐,幸会。”   虞绍珩悠悠一笑,又道:“这是眉眉的姐姐,苏岫小姐,在陵江大学读商科,刚才还在说你这间餐厅设计得不划算——把这边填上,能多放十几张桌子呢……”   “是吗?”杜建时“哈哈”一笑,对苏岫寒暄道:“幸会,那要请苏小姐多给点意见。”   苏岫听虞绍珩拿自己的话同陌生人说笑,脸上也有些泛红,矜持地同杜建时点了点头:“我们开玩笑的,杜先生不要介意。”   杜建时笑道:“哪里哪里,客人的话永远是对的,何况是专业的客人。”他如此一说,苏岫更加赧然,微微一笑,便不肯再开口,反正女孩子初次和人见面,矜持一点总不是错。   杜建时又问了两个女孩子觉得菜式如何,喜欢什么甜品,同虞绍珩聊过几句闲话,这才告辞。他一走,苏岫便对虞绍珩埋怨道:“你介绍我妹妹就好了,扯我干嘛?”   虞绍珩懒懒道:“我不介绍你一下,人家还以为你是来拼桌的。”   苏岫眉头一攒,张了张口想要辩驳,又不知道说什么好;苏眉见姐姐气闷,便开口换了话题:“我们来的时候,你问’小杜先生的两张台’,说的就是他吗?”   虞绍珩点头:“嗯。”   苏眉低低一笑:“你刚才又说跟老板不熟?”   “我跟餐厅的老板确实不熟,他是餐厅老板的老板,所以他在这儿一直都有位子。”虞绍珩转而对苏岫道:“哎,那位读商科的,永昌行你该知道啊。”   苏岫匆匆一想,顾不得嘴里还在舔勺子上的慕斯,讶然道:“……他是杜元海的儿子。”   虞绍珩笑道:“他是永昌行的少东,当然是杜元海的儿子。”   苏岫“啧啧”了两下:“你刚才说的时候,我都没反应过来。”   虞绍珩回头对苏眉低声道:“眉眉,我不会骗你的。” 一语未尽,便听苏岫在旁追问:“你怎么会认识他呢?”   虞绍珩无所谓地道:“打牌认识的。话说,你六月份就毕业了,连这么有名的商家都不熟。”   苏岫撇撇嘴:“你说他是这儿的老板,可永昌行是做地产的,我哪知道他还会开餐厅?”   虞绍珩爱莫能助地看了她一眼:“你不知道这两栋’丽园广场’是永昌行的吗?”   苏岫怔了怔,“你说的’这儿’是这个意思啊……” 说着,有扁了扁嘴,“做生意,餐饮是’勤行’,最辛苦不过,他家里那么大买卖,干嘛还开餐厅呢?他很喜欢法国菜?”   虞绍珩慢条斯理地笑道:“他不开餐厅,怎么会碰见我们呢?”   苏岫抿着唇想了想,沉吟着道:“我知道你意思了,他这家店不是用来赚钱的,是用来交际的。”   虞绍珩点头笑道:“还好,苏小姐的书没白念。你看他开口就是Haut-Brion,其实他对法餐也没什么兴趣,他喜欢吃牛肉面。”   三人又说笑了一阵,虞绍珩便叫侍应结账。领班递了账单过来,虞绍珩翻开一看,只见里头还夹了两枚装帧精致的深咖色信封,那领班殷勤笑道:“这是小杜先生送给两位小姐的。”   虞绍珩点头一笑,签了账单,将那两枚信封递给苏眉,苏眉捏了捏,疑道:“这是什么?”   “你打开看看就知道了。”   苏眉拆开看时,见里头放着一张咖色的小卡片,上面有丽园广场的烫金logo,苏岫凑过来翻看了一遍,道:“是这里的礼品卡,抵现金用的。不过,怎么没写有多少钱?”   苏眉听了,便把那卡片装了回去,对虞绍珩道:“这个我们不能收,你还给人家吧。”   虞绍珩笑道:“也不会有多少钱,你们要是不放心,下次买鞋子的时候,叫店员查一查,我回头打牌输还给他就是了。”   ————————   苏岫虽然嘴上不肯承认,但终归是吃人嘴短,拿人手短,自忖应该有点“投桃报李”的基本礼貌;于是一出电梯,就装模作样地对妹妹道:“我去面书店找本书,你们自己随便逛逛吧,走的时候叫我。” 不等他两人表态,便匆匆而去。   苏眉望了望姐姐的背影,又回过头来看看虞绍珩,赧然一笑,既松了口气,又觉得有些莫名的尴尬。梅园路周边商厦林立,此时新年刚过不久,各色霓虹彩饰都还光亮如新,仍是一派节日气氛,苏眉默默看着路边的橱窗,忽觉虞绍珩勾了勾她的手指:“怎么不说话,还生气啊?”   苏眉赶忙把手抽开,插进了大衣口袋,“……小心又碰到人了。”   虞绍珩道:“反正都已经碰到了,再多一个两个又怎么样呢?”   苏眉微微低了头,淡淡道:“你是知道这里容易碰到人,才拉我们来的吧?”   “是呀。”虞绍珩惋惜地叹了口气,“你说今天周末,怎么出来逛街吃饭的人这么少呢?”他一边说,一边把苏眉的手从衣袋里捞出来,攥在了身前:“这么两个大活人,怎么就没人看呢?”   苏眉被他说得哭笑不得,又不好在他手里挣扎,只好由他拉住了——自打她姐姐进了大学,母亲便耳提面命,现在风气开明,女孩子交男朋友是可以的,但是务必大方得体,在别人面前同男朋友“耍花枪”最要不得——虞绍珩颀秀挺拔,本来就惹人眼目,若是当街纠缠起来,未免太过丢脸。   “你为什么要跟那位小杜先生说我姐姐在哪儿读书呢?”   虞绍珩捻着她纤细的手指道:“你姐姐毕业出来不是要找事做吗,说不定他家里哪个公司要招人呢?”   苏眉狐疑地抬起眼:“我觉得你别有用心。”   虞绍珩迎着她的目光,赞许地点了点头:“眉眉,你跟我在一起久了,变聪明了。”   苏眉几乎想要啐他,却还是忍住了,虞绍珩正色道:“我就算别有用心,也是好心。我是想让你姐姐知道,你和我在一起,对她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苏眉静静随着他走了几步,才道:“我还是觉得你这样不好,你是在利用别人的虚荣心——虚荣心是人性的弱点。”   虞绍珩温文一笑,“人有虚荣心也未必是坏事。你没有那么好,却假装自己有,那是虚荣;可是如果你没有那么好,但是想办法把自己变好,那就是理想了。眉眉,我想,这个世界上的人和事都不应该一概而论。就好比大多数人都会本能地同情穷人,但穷人就一定是好人,不会做坏事吗?”   苏眉笑道:“君子固穷嘛。”   “君子固穷,可穷的未必就是君子。塞内加那样的君子还说过,’不要阻止哲学家致富,没有人判定智慧必然贫穷’ 呢。女孩子想被人追求是’虚荣’,忠臣良将想’青史留名’不更是’虚荣’吗?虚荣心是好是坏,无非是看人怎么去追求它。”   他说罢,见苏眉半低着头,默不作声,便问道:“想什么呢?”   苏眉听见他问,噙着一丝笑意抬起头来,颊边泛起两抹淡淡的红晕:“……我喜欢你这样正经一点。”   虞绍珩莞尔道:“是吗?可是我喜欢你不正经一点啊。” 言罢,便肃然端起了脸色:“这样吧,以后我们在一起,我呢,就一本正经;你呢,就一点也不正经——咱们俩各取所需,好不好?”   苏眉嗔笑着别过脸去,却听虞绍珩又道:“我真的有正经事跟你说,我们约你舅母吃个饭吧。”   34、(三)   礼拜一一早例会刚散,虞绍珩人还没回到办公室,就远远听见自己房中电话铃响,他快走了几步赶到办公桌前,听筒还没拿稳,便听电话里头传来叶喆急不可耐的声音:“你怎么上班比我还晚?”   “开会啊。”虞绍珩抬腕看了看表,才刚刚八点过半,不由奇道:“你今天这么早?”   “我不爱在家待着呗。”叶喆懒洋洋说罢,“嘿嘿”笑了几声,话锋一转:“哎,别让哥哥问你了啊,有什么说什么,赶紧招……”   绍珩一听便知道是杜建时跟叶喆翻了闲话,微微一笑,却不肯轻易就范:“什么时候轮到你们装备部来审人了?”   叶喆挑高声音“嗬”了一声,“不老实是吧?不老实别怪哥哥回头砸你的场子啊。 ”   绍珩笑道:“既然你都知道了,还问什么?你等一下,我关下门。” 他关了办公室的门,再拿起听筒,只听叶喆在那头忿然道:   “你太不讲义气了,这事儿都不告诉我,杜建时跟我打听这位苏小姐是何方神圣,哥哥我居然连你什么时候跟人家勾搭上的都不知道。你太不够意思了,瞒着我干嘛啊,哥哥还能跟你抢?”   “不是我要瞒着你,是她一时不想让唐恬知道。”虞绍珩翻着手边的文件,闲闲解释道。   叶喆纳闷儿道:“……跟唐恬恬有什么关系?我问了恬恬了,她说小师母那个姐姐是挺漂亮的,人也聪明,别的也没说什么啊,怎么了?”   虞绍珩听着,皱了皱眉:“杜建时怎么跟你说的?”   “就是说你跟俩姑娘——姐妹俩,去他店里吃饭呗。一个是你女朋友,一个是……” 叶喆改口道:“哦,我估计他谁都不认识,记错了。他说你女朋友叫苏眉,还有她姐姐,叫苏岫;我说他弄错了,他还不信,逼得我打包票说那是我师母,他才信。你瞧瞧,要不是我,这乌龙传出去……”   绍珩摸了摸眉骨,吐了口气:“他没弄错,是你弄错了。”   “……小师母还不哭死?”叶喆正忙着自我表扬,听到这一句,突然咋呼了一声“啊?” 电话仿佛断了似的静了几秒才又有声音,“你是跟……真是小师母啊?”   “是啊。”虞绍珩刚说完,便听叶喆在那边爆了声粗口,接着便是一连串不可遏制的笑声,叶喆轻轻咳嗽着笑道:“你这么想不开啊?啊不,你是太想得开了……哎呦,让哥哥再缓缓……”   虞绍珩冷然道:“挂了啊。”   叶喆忙道:“别别别……好了好了,我好了。绍珩,这事儿你可得好好跟我交待交待。”   虞绍珩嗤笑道:“我跟你交待得着吗?”   “你当然得跟我交待了,你是我弟,那是我师母,你说要不要跟我交待?”   绍珩叹道:“好,哪天见面再说吧。”   “别装了,还哪天?下班别走,我去接你。”叶喆说到这儿,忽然坏笑道:“还是你今天约了人啊?”   “没有。”   叶喆抽动的嘴角几乎想要飞起来,“约了也没事儿,约了我去帮你接呀。”   ————————   还不到五点,叶喆已经隔着办公桌坐在了虞绍珩对面。虞绍珩看着他大马金刀的架势,不由笑道:“你怎么跟看犯人似的?那你等一会儿啊,我手边这点东西写完。”   叶喆堆了一脸假笑:“你慢慢写,我不急。”   绍珩低头填了两行表格,忽听对面的人“嘿嘿”低笑了一声,抬眼看时,却见叶喆善解人意地挥了挥手:“你写你写,我不急。”   他写了十个字不到,叶喆又声“哧”地一声,见虞绍珩冷冷斜眼瞟他,连忙歉然道:“我不是故意的,我在这儿看着你吧,就忍不住想小师母来了,我一想吧——”他见虞绍珩冷着脸慢慢把钢笔帽转好,立刻换了脸色,一本正经地说道:“就忍不住替你们高兴。” 说完,自己也觉得不像真话,赧然找补道:“你想想,要是我不声不响地把小师母给哄到手了,你有什么想法?”   绍珩一丝不苟地把桌上的文件收整理妥当锁进抽屉,起身时,堪堪盯了他一眼:“你不行。”   “我怎么不行了?”叶喆跳起来反驳道:“你看唐恬恬以前多烦我啊,现在跟我多好……”   虞绍珩讥诮地一笑,拍了拍他:“不是上个星期还跟你吵架呢吗? ”   “你怎么知道?”叶喆怔了怔,旋即反应过来,“我正想跟你说呢,你跟小师母这事太对不起我了。”   “好啊,我请你吃饭。”绍珩一边说,一边拿了大衣往外走。   叶喆嘟哝着跟了上去:“……你得多请我几回,我太吃亏了!”   虞绍珩一出办公室便闭口不言,叶喆也把满肚子的话憋了回去,一直到上了车才又痛心疾首地抱怨道:“我早上挂了你电话,琢磨了一天,这事儿我太吃亏了。”   虞绍珩奇道:“你吃什么亏?”   叶喆拍喆方向盘道:“你都带着她姐出来吃饭了,你勾搭小师母也有些日子了吧?上回……”他刚要入正题,却被虞绍珩打断了:“会不会好好说话?什么叫’勾搭’。”   “哦哦,你们情投意合也有些日子了行吗?”叶喆说着,见虞绍珩低低一笑,依稀有些许得意的神气,忍不住背脊一抖,吸了口冷气,“上回咱们一块儿看电影的时候,你们俩是不是就已经……啊,已经有意思了?”   “嗯,算是吧。” 虞绍珩点头。   “太能装了!”叶喆咬牙,“你说我一见她就师母长师母短的叫,是不是亏大发了?不行,回头你得让她叫我一打’哥哥’ 弥补一下。”   虞绍珩不以为然地笑道:“跟你叫得着吗?月月都不叫你。”   叶喆从小就忌惮惜月,此时听绍珩说起,重重叹了口气:“你们家,除了小四,其他的……一个一个都没大没小。”   “行啦,我那匹英国马送给你啊。”   叶喆眸光一亮,兀自委屈地道:“行吧,勉强能安慰我一下。”说罢,忽然过头狐疑地打量了虞绍珩一眼,迟疑着道:“不会吧?哥哥看着你也是个发乎情止乎礼的好孩子,怎么刚交了女朋友,马都骑不了了?”   虞绍珩目光雪亮的扎了他一眼:“你还想不想要了?”   “开玩笑,开玩笑……”叶喆正色道:“我还指着你这匹马五月底出风头呢!”   虞绍珩做主去新雅吃粤菜,两人拣了个包间里坐定,叶喆听着他兴味盎然地跟领班商量菜品,忍不住道:“就咱们俩,随便吃点儿得了,我还有事儿要跟你说呢。”   虞绍珩笑道:“我请你吃饭嘛,当然得有诚意了。”   领班写好菜单出去,又有侍应来上菜温酒,还不容易等到一盅黄焖鱼翅填进肚子,四下里才清净下来,叶喆急不可耐地对虞绍珩道:“你跟小师母这事儿,虞伯伯知道吗?”   绍珩舀着鱼翅,点了下头。   “那……那虞伯伯怎么说啊?” 叶喆关切地追问。   “父亲说,我的事,他不干预。”   叶喆一听,讶然道:“他就没觉得这事儿不太合适?”   绍珩抿了抿唇:“有点吧,不过,反正是我自己的事嘛。”   “那虞伯母也不反对?”   “不啊,母亲没觉得有什么不妥。”   “嘿!”叶喆匪夷所思地揉了揉后脑勺,“这都是人,差别怎么这么大呢?”   虞绍珩闻言一笑:“怎么?叶叔叔不让你跟小油菜来往?不会吧,唐恬怎么也得比’丽都’的姑娘好一截啊。”   叶喆把小瓷盅里的酒一口喝尽,撇了撇嘴,道:“我爸就是记着那次我在报馆里走火的事儿了,觉着小油菜一准儿是个搅事精;我妈嫌弃唐雅山那破事儿,也不帮我说话。” 说完,牵着虞绍珩的衣袖拽了拽:   “你给哥哥出个主意呗?”   34、(四)   叶喆说得像是口含黄连,虞绍珩面上却没有半分同情,专注地检视着自己碟子里的鱼肉,随口点评道:“唐雅山蠢,你不长进,跟唐恬有什么关系?”   “可不是嘛!”叶喆心有戚戚焉地附和了一句,旋即反驳道:“哎,我怎么不长进了?我跟你说,我那次真是正当防卫,他们十好几个人,还抄家伙……”   虞绍珩风轻水浅地一笑,叶喆愈发委屈地撇了撇嘴:“你倒是帮忙想想办法啊,我爸不让唐恬恬去我家,我妈也不开口,小油菜都不愿意跟我好了……”   虞绍珩呷了口酒,娓娓道:“唐恬是唐雅山的女儿,这是没办法的事;唐雅山玩儿女人玩儿现了弄出人命,也是既成事实,对吧?”   叶喆皱眉道:“就是啊。”   “所以就只能靠你叶大少爷努力一下了。”   “嗯?”   虞绍珩搁了筷子,循循善诱道:“你让你父亲不省心,他当然也不会让你痛快,归根结底,叶叔叔计较的是你不长进,他管唐恬是什么人?从明天起,你继续去给你们处长打开水——之前你不是老实过几天吗?好好干活,下了班没什么事儿回家吃饭……呃,还有对你妹也好点,别老拍她头,看看蓓蓓最近喜欢什么,给她买,就说唐恬送她的……你挺上一个月,叶叔叔肯定不会再计较唐恬的事。”   叶喆边听边琢磨,迟疑着点头道:“你说的是个办法,可是也太辛苦了吧?上回我也想着洗心革面重新做人来着,太烦了……”   虞绍珩笑道:“那还有一条省事的,你跟唐恬恬分手呗。”   叶喆摇头道:“那不行,小油菜可喜欢我了。”   虞绍珩干笑着咳了一声,“你就熬一个月试试,等过了这关,你再弃明投暗也不迟啊?再说,人家那么喜欢你,你连这点儿委屈都不愿意挨?”   叶喆的脸色变了几变,咬牙道:“成,豁出去了!谁让哥哥我是个情种呢?”   绍珩嫌弃地瞥了他一眼,笑微微地说道:“看在你是个’情种’的份上,我再过你一招:哪天骆阿姨要到我们家,你就让小油菜先来,就说她和月月是好朋友,我去求月月帮个忙。救人救到底……”   叶喆一听,脸上慢慢绽出朵花来:“这主意好,我爸我妈最疼月月了。”   “……送佛送到西。”虞绍珩呷了口茶,话锋一转:“不过,我有个条件:小油菜以后不许在苏眉面前说我的坏话。”   “呃,我是可以跟她说啊,但是……”叶喆舔了舔嘴唇,面露难色:“你知道唐恬恬那个脾气,她就算应承了,也管不住自己。”   虞绍珩了然一笑:“算了,不为难你了。事成之后,你自己谢月月吧。”   叶喆连忙笑道:“绝对的!就是没这事儿,只要月月大小姐有吩咐,我一定赴汤蹈火,万死不辞啊。” 叶喆心情一好,胃口也跟着好起来,一边吃,一边嬉皮笑脸地跟虞绍珩闲扯:“怪不得前阵子老魏要给小师母做媒你不乐意呢,闹了半天你是监守自盗。”   绍珩松松在他筷子上敲了下:“别胡说啊。”   叶喆嘻嘻一笑:“说起来小师母清清秀秀的,也算是个小美人儿;不过,离沉鱼落雁闭月羞花可远了点儿哈?我瞧着你那个孤芳自赏的劲头,还以为你得看上个什么样的绝色呢!她还跟你差着点儿辈份……”他压低了声音道:“她哪儿讨你喜欢啊?”   虞绍珩不愠不火地看了看他,悠悠道:“我喜欢有经验的,行不行?”   “太行了!”叶喆笑道:“可我觉着她也不是特别有经验啊!那谁……杜建时的二姐,两年嫁了三次,前几天又订婚了……小杜老板都不好意思跟我说,那才叫有经验呢。她要不是杜家的千金,我都觉得她是故意坑人份子钱。”   绍珩懒得听他八卦,反问道:“那你喜欢唐恬恬什么?”   叶喆理直气壮地答道:“唐恬恬好看啊!”   虞绍珩耸耸肩:“我怎么没觉得呢。”   叶喆诧异道:“你瞎了吧?”   “她像鹌鹑,你自己说的。”   叶喆眼睛瞪得溜圆:“神似,神似,你懂不懂?”   虞绍珩笑道:“你把她养胖点儿,就形神兼备了。”   叶喆甩给他一个“道不同不相为谋”的眼神,叹道:“唉,说实话啊,这事你要早跟我说,我肯定不同意。”   绍珩奇道:“为什么?”   叶喆又叹了口气:“你这就是色令智昏,没有远见。男人行走江湖的一大忌,就是你朋友的女朋友跟你的女朋友是朋友……”   虞绍珩听着,忍不住赞道:“你这是跟樱桃练过吧?”   叶喆正色道:“别打岔!我说正经的,打个比方:小油菜过生日,我送她束花,本来挺好的,是吧?嘿,以后就完了,她改天见了小师母,回来就得数落我:’虞绍珩送苏眉就送101朵,你为什么只买了99朵?’ ”   绍珩边听边笑:“那我买得比你少就是了。”   叶喆摇头道:“这都是小事!更要紧的是,我要有什么事不想让唐恬恬知道,以后就难了。比方说,我今天不是跟你吃饭,我呢……其实我到丽都去了,让唐恬知道了,她肯定不乐意啊,我就跟她说我约了你在这儿吃饭——本来天衣无缝,就算她哪天问你,你也懂怎么说,对吧?现在好了,她分分钟打我的脸:’苏眉说绍珩昨天在家里吃饭的,根本就没出门,你到哪儿去了?’ ”   虞绍珩听得笑不可以,赞叹道:“你想得真长远。”   叶喆咧着嘴道:“都是我爸的血泪教训,我从小看到大!联勤总部的长官太太,一半儿是我妈的干姊妹,我爸这倒霉催的……”   ——————————————   骨瓷杯上手绘的明蓝色唐草纹样在午后的阳光下,漾起细润光泽。潮冷冬季里极难得的半日晴好,苏眉的心绪却怎么也不能安定,她不自觉的吁了口气。坐在一旁的虞绍珩笑道:“见你舅母而已,你母亲都已经知道了,你还这么紧张?”   苏眉委婉一笑:“母亲知道,可是也没有同意。”   虞绍珩笑着拉过她的手:“所以得麻烦欧阳阿姨帮我美言几句咯。”   苏眉望了一眼餐厅墙壁上的挂钟,愈发心虚:“等一会儿我舅母来了,也不知道会怎么样,我都不敢跟她说是你。”   虞绍珩拍了拍她的手背,安慰道:“不说也好,给她个惊喜。”   苏眉苦笑着咬唇道:“前天我在电话里跟她说,想让她见一见我男朋友,她还很高兴,说她还怕我一直想不开……”她说着,神色仿佛有些黯然。   虞绍珩对这种不必要的道德感一向都不以为然,见苏眉伤怀,便笑着截断了她的话:“她知道你的男朋友是我,就更替你高兴了。”一边说,一边趁着起身的工夫,在苏眉颊边蜻蜓点水似的轻轻一吻,“欧阳阿姨快该到了,我下楼去等等她。”   苏眉被他突如其来的亲密举动骇得两颊飞红,僵在座位上一动不动,惟恐被人看出异样,“哦。”   34、(五)   绍珩在酒店外廊的台阶上等了不到十分钟,匡家的车子便到了。他见匡夫人拿着手包从车上下来,赶忙上前招呼道:“欧阳阿姨。”   匡夫人一见是他,有些惊讶地笑道:“你怎么在这儿?等朋友啊?”   虞绍珩笑容可掬地点了点头,“是啊,阿姨您……”他正要赞一句“您到得真准时”,却被匡夫人打断了:“我两点钟约了人在楼上喝咖啡,赶着上去,就不跟你聊了。”   匡夫人今日来赴苏眉的约,是要见甥女的男朋友,是故一看到虞绍珩来打招呼,就有心避开,因着许兰荪生前同虞家交好,怕两厢撞到,会让苏眉尴尬,因此也不问虞绍珩是同谁来的,免得有相熟的亲眷,少不了要见面叙话。   绍珩见匡夫人急着避开自己,心下好笑,便也不多解释,只殷勤问道:“您是要到二楼的咖啡厅吧?我陪你上去。”   匡夫人笑着摆手:“不用不用,哪儿有这么多客气……”   “我也是跟人约在楼上的咖啡厅,正好也该过去了。”他一边说,一边让着匡夫人往酒店里走。   匡夫人无法,只好同他一道进了大堂的转门,有意放慢了步子上楼:“你是跟朋友来的,还是有公事?”   虞绍珩利落地答道:“女朋友。”   匡夫人讶然笑道:“是嘛?我可没听你母亲说起。”   虞绍珩赧然一笑:“母亲也是刚知道不久。”   “那就好,我还怕一会儿碰见了,要替你保密呢。”   说话间,两人已经走到了咖啡厅门口,匡夫人解了大衣递给侍应的工夫,见苏眉独自一人坐在窗边,面前的桌台上却已经摆了茶点和两套杯碟,想是“那人”临时走开了,心里忖度着让虞绍珩尽快寒暄两句,好打发他走,:“我约了黛华,你要是不方便跟她打招呼,就算了。”   虞绍珩噙着笑道:“怎么会不方便呢?”   苏眉见虞绍珩一路陪着匡夫人过来,两人神色都甚是平和,倒放心了不少,微红着脸孔起身道:“舅妈。”   匡夫人见她不同虞绍珩打招呼,只以为她是不好意思,遂道:“刚才我在楼下碰到绍珩就聊了几句,他也是在这儿约了朋友。” 说着,便转过头对虞绍珩下了“逐客令”:“我们聊点家里的事,就不耽误你了。”   谁知虞绍珩却站着不动,仿佛十分抱歉的样子:“我还得耽误您一会儿。”   匡夫人一怔,便听他柔声对苏梅道:“眉眉,你说还是我说?”   苏眉本以为他在楼下接到匡夫人的时候就已经说明了缘由,岂料舅母仍不知情。匡夫人闻言,更是大吃一惊,原来方才虞绍珩事特意到楼下等自己的。她心中虽然极是诧异,面上的反应却只是略带惊讶地打量了一下他二人,既没有责备的意思,也没有热切欣喜,笑意微微地对苏梅道:“怪不得你在电话里不肯说。都别站着了,做吧。”   “是我让她别告诉您的。我怕她说了,您不肯来。”虞绍珩挨着苏眉坐下,又叫侍应来替匡夫人上了咖啡。   匡夫人靠在椅背上,端详着他二人,轻叹着道:“你们要是想让我去当说客,可是打错了主意。”   苏眉一听,窘迫之色溢于言表,虞绍珩乖觉地笑道:“这件事,我父亲母亲都已经知道了,只是结婚毕竟是大事,我跟眉眉都是您看着长大的,有什么不到的地方,还得要您提点。”   匡夫人搅着面前的咖啡微微一笑,看着虞绍珩道:“你们已经打算要结婚了?不愧是在情报部门做事的人,我可是一点风声也没听说。” 言罢,又问苏眉:“你父亲怎么说?”   苏眉抿了抿唇,低声道:“父亲还不知道,我只跟母亲讲了。”   匡夫人莞尔道:“还说不是让我来当说客的?”   虞绍珩腼腆地笑了笑,“我不是不想,是没胆子跟您讨这么大的人情。”   匡夫人慢慢品着咖啡, 和言道:“你刚才也说了,结婚毕竟是大事,慎重一点没有坏处,你们俩也没多大,是不是再好好想想?”   她如此一说,苏眉愈发赧然,“您也觉得我们不合适?”   匡夫人笑道:“我不是说你们俩不合适,不管是谁要结婚,都不能太草率。”说着,转而对虞绍珩道:“好了,这件事我知道了,黛华的男朋友我也见过了,我有些话要给我的外甥女说,你可以走啦。”   虞绍珩虽然聊到匡夫人初一听闻此事,未必会立刻赞成,一早就备好了腹稿等她盘问,却没想到她先就把自己打发开了。然而长辈这样明白的发话,他也没有再纠缠的道理,只好点头笑道:“……那我晚点再过来接眉眉。”   匡夫人却笑道:“不用你献殷勤了,一会儿我送她回去——你是怕我说什么吗?”   “是啊……”虞绍珩站起身来,边笑边说,谦逊里带着几分撒娇,“要是我有什么不妥不对的,你回头骂我就是了,我一定改——您就给我留点面子,别跟她说了。”   匡夫人戏谑地笑道:“我考虑考虑吧。”   ————————————   虞绍珩一走,苏眉面上的红晕亦渐渐淡了下去,深吸了口气,对匡夫人道:“舅妈,其实我自己也知道这件事不太好。”   匡夫人蔼然道:“按道理讲,这也不是坏事,只不过叫人觉得有点意外——刚才他跟着我一块儿上楼,说是跟女朋友一起来的,我都没往这上头想——你是拿定主意了?”   苏眉咬着唇想了想,点头道:“起先我也跟他说过这件事不成,可是……” 话到唇边,她突然觉得他们之间的种种,她都不知道该如何向别人描述。她想说,他是一个让她拒绝不了的人,但这说法既矫情又没有说服力。她不能把这件事都推到他身上,说他好些日子缠着自己不放?可是这种事情,只要想拒绝,总是有办法的。这不是童话故事里的Beauty and the Beast,没有逃不开的高塔和古堡,只要她愿意,她总有办法拒绝。   那么,她为什么不能拒绝这样一个预料之中的窘境?   她身在其中的时候,觉得自己每每都无可选择,可是真要讲给别人听,她又觉得那些论点和论据都站不住脚。   “你不用说了,我知道。”匡夫人摇头一笑,颇有些感怀地道:“他父亲就是个让别人不能拒绝的人。我想你再好好想想,也是因为这个。”   “您和他家里人不是一直都很好吗?”苏眉不解地望着舅母,“我父亲对虞先生也是很敬重的。”   “他父亲让人敬重的是事功,国事上高风峻节,和家事是两回事。”匡夫人半笑半叹,皱眉道:“我也不是说他父亲有什么不好,绍珩也是个好孩子。不过,如果一个人想要什么,就一定能得的到,一定不会只是因为运气好……”   苏眉还在听着,匡夫人却没再继续这个话题,笑吟吟地对苏眉道:“你和绍珩在一起有多久了?”   “也就是这两个月的事。”   “那就这么急着结婚?”   “他说……”苏眉忸怩了一瞬,又红了脸:“不想我家里再给我介绍男朋友。”   匡夫人掩唇一笑:“这又不是抢东西,要落袋为安。那你母亲见过他吗?”   苏眉点点头,“母亲也不赞成,而且——她觉得绍珩家里也不会同意的。”   35、(一)   匡夫人送过苏眉,一路忖度着回到家,才进前厅,便有佣人过来回报:“虞家大少爷来了,说有事找您,这会儿在崧少爷房里呢。”   匡夫人微微一笑,吩咐道:“虞少爷晚上在这儿吃饭,跟厨房打个招呼。” 匡夫人早年在国外留学时同丈夫相识,读完博士回国方才成婚,家中只一个独子,今年还不到十六岁。她款步上到二楼,果然听见儿子房中有说笑之声,走近时却又没了声息,只见儿子正紧闭双眼对着书桌上的一堆枪械零件摸索,虞绍珩却在一旁笑吟吟看着腕表,见她过来,连忙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匡夫人便在门口站住了,等儿子把那支枪恢复原状,才在门框上敲了两下,板着脸道:“匡崧,枪也是随便玩儿的?快还给绍珩哥哥。”   虞绍珩一边“验收”自己的配枪,一边笑道:“不要紧,弹夹是空的。”   匡崧亦对母亲辩白道:“我们物理课早就学过枪械的动力原理了,我们化学老师还讲怎么造炸药呢!”   匡夫人笑道:“你还好意思说功课,化学考试才答了七十几分,你们老师都纳闷儿,匡教授的儿子怎么连元素周期表都记错。”   匡崧听着,脸上就有些挂不住了,“妈——”   “明年联考,你自己看着办。”匡夫人笑道:“我跟绍珩还有事要说,你专心温你的书。”   虞绍珩听话地跟着匡夫人下楼:“阿姨,小崧说他有题目解不出,去问匡叔叔,匡叔叔都不管的。”   “让他看,他还嫌人家题目出得不好呢。”匡夫人莞尔一笑,放低了声音:“你就这么不放心?还跑到我家里来等着,我怎么不记得你有什么把柄在我这儿怕我跟人说呢?你这样子我可要好好想想了。”   绍珩一脸坦白地笑道:“我没指望您夸我什么,眉眉是手心,我最多算是手背;我真是来听您教训的,我有什么不好的地方,您说,我改。”   匡夫人把他引到楼下的起居室坐定,才温言道:“私心里说,我没有不愿意你们在一起的意思,只不过……”她轻轻叹了口气,“你们早一点认识就更好了。你家里的情形我知道,就是将来有什么变故,也不致于亏待她。”   虞绍珩听着,微微皱了皱眉,“您这么说,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回话了,我自认不是个纨绔子弟,也没有什么乱七八糟的事情。”   匡夫人安抚地笑看着他:“我不是说你怎么样,我说的是个最坏的打算——两个人在一起,万一分开了,也不能算是太糟糕,更坏连离婚都离不好。至少这件事上,我信得过你,也信得过你们家。”   虞绍珩苦笑:“……我当您是夸我。”   匡夫人若有所思地道:“你跟黛华这件事,将来别人的闲言闲语是少了的,你们也该想过。 ”   虞绍珩点头道:“别人怎么想,我管不了,也不在意;眉眉——如果她很在意别人的看法,当初就不会嫁给许先生。”   匡夫人摇了摇头,婉言道:“她嫁给兰荪,受非议的是你老师,在别人眼里她不过是个天真冲动;可如今她这么快又要嫁给你,就不一样了,你有没有为她想过?”   虞绍珩默然了片刻,抬头一笑:“我觉得,我能给她的,远远比她可能会失去的东西多。”   “好吧,等我跟你母亲谈过了,我再想想怎么去同她家里说。”匡夫人思量着道:“不过,我还是觉得你们俩是不是先缓一缓?没必要这么着急,事缓则圆嘛。”   虞绍珩道:“我知道您是为我们考虑,但是我之所以想尽快解决这件事,也是因为你刚才说的——我跟眉眉来往,不可能一直瞒着大家,如果这么拖着,只会让旁人的谈资更多,让她更难自处。不如索性结了婚,别人也没什么好说的了,就算想说,也不敢在她面前说。”   “你说的也对。”匡夫人听着,慢慢点了点头:“你们真要是想好了要,早点定下来也好。”   ————————   绍珩说动了匡夫人,自忖此事已经有了七成胜算,剩下三成尽数都要看苏一樵的态度,少不了要在这位未来的岳父大人身上下点水磨功夫。他这几日单等着苏眉来报信,想起来这一茬还偶尔还有那么一丝雀跃欣喜:要是苏家闹翻了,最好不过就是苏眉被她父亲逐出家门,他刚好有地方把她安置得妥妥帖帖。不料,苏眉没有走投无路来投奔他,确实匡夫人打了电话过来:   “……我的话也没有用,黛华被她父亲关在家里了,你想想办法吧。”   虞绍珩一听,脱口道:“怎么这样?她父亲之前就登报脱跟她脱离了父女关系,要是生气也该是把她逐出家门,怎么能关起来呢?这不是自食前言吗?再说眉眉已经成年了……”   匡夫人又好气又好笑:“你这孩子!这是讲道理的事吗?”   虞绍珩干笑了一声,道:“是什么时候的事?”   “就是前天,之前我跟她母亲先讲妥了,我那位二姐倒是好说话,我就想着索性说开好了。我在的时候还好,她父亲虽然不痛快,可也没说什么。谁知道我一走,她家里就闹开了……”   苏夫人听着弟妹讲了半个多钟头,只有一件事正戳在她心坎儿上:“黛华看着是个没脾气的孩子,其实强得很。这种事瞒是不瞒不住的,越是不明不白地拖着,越教人翻闲话。你要是不放心,或者叫他们先订婚?名正言顺地来往,总比这样不清不楚的好——就说是在我家里认识的好了。” 女儿少艾新寡,着实也再经不起什么风浪了,自己家里正正经经地介绍出去,是好过被旁的什么人捕风捉影。   思量再三,想着有个客人在,丈夫也不致于发作得太厉害,便请了匡夫人一同到书房去和苏一樵商量。匡夫人娓娓而言,苏夫人只谨慎留意着丈夫的神色,见苏一樵听说了虞绍珩的来历,虽然面色沉重但并无怒意,心下烧安。不想,她把匡夫人送出门,转回头来刚一开口:“虞家那个孩子我见过一次……” 立刻被丈夫打断了:“你见过了?你们都商量好了,何必还要问我?”   苏夫人尴尬道:“孩子的事,总要跟你商量的。”   “她听过我的话吗?”苏一樵的手指连拍着身旁的书桌:“她前一回吃亏吃得还不够?你去叫她出来,我有话要问她。”   苏眉低眉敛目地被母亲送到父亲面前,大着胆子道:“爸爸,我给您添麻烦了。”   苏一樵“嗬”地冷笑了一声,摊手道:“我有什么麻烦?我当少了个女儿,家里还能空一间房子出来。”   “爸爸,我和绍珩是认真谈过,才打算结婚的。”   “认真,你要嫁许兰荪的时候不是跟现在一样’认真’?他过世了才一年,你又跟别人’认真’起来了……真是笑话!”苏一樵眉间的折痕越皱越深:“你跟他怎么认识的?在许家认识的?荒唐。”他见苏眉低着头攥紧了手指,沉声道:“你不要嫌我的话说得重,别人的话更难听,你想过没有?”   苏眉抬眼看着父亲,眼底和脸颊都微微泛了红,静静道:“清者自清。”   苏一樵“啪”地在桌案上重拍了一下:“你倒说得出口,虞家是什么清白人家吗?”   “一樵!”苏夫人见情势越发不好,急劝道:“都别说了,这件事以后再商量。”   “哪还有什么以后?”苏一樵怒道:“你问问她,她是个交际花吗?上了一次报纸还嫌不够,要再上一次……你嫁到他家里去,这倒是遂了你的心愿。”   苏夫人听丈夫说得不像样子,亦皱眉道:“你这说的是什么话?我们自己的女儿是什么人,你不知道吗?”   “我就是太相信她是个好孩子了。你们问我的意思,那我就告诉你们,这件事无论如何我都不会同意。”苏一樵长叹了一声,压着怒气对苏眉道:“你想一想,你父亲是不开通的人吗?你进了大学,我有没有不许你跟男同学交往?你不中意德生,我同你母亲逼过你没有?你倒好,拿终身大事当儿戏,丢过一次脸不够,还又闹出新花样来了。从今天开始,你就不要出门了,好好在家里反省一下。” 说着又对苏夫人道:   “你去告诉你弟妹,虞家我们高攀不起,这样寡廉鲜耻的事情我们也做不……”   苏一樵的慷慨之言正要说完,苏岫忽然探身进来没头没脑地插嘴道:   “小妹,你电话。”   苏一樵一听,怒道:“不许接。”   苏岫愕然看着父亲,喃喃道:“是唐恬。”   “谁的电话都不许接!”   35、(二)   苏眉原本就不大出门,这两日被父亲禁足,日子还是照旧,甚至连苏一樵“不许接电话”的吩咐也形同虚设,不过是不当着父亲的面接罢了——苏岫乐得替她遮掩,苏夫人也睁一眼闭一眼。她被父亲“关”在家里两天,反而让虞绍珩借着“担心”她的借口,日日打电话来“慰问”:   “眉眉,要是你父亲怎么都不同意,你敢不敢跟我私奔啊?”   虽说母亲和姐姐都刻意避开了,苏眉还是下意识地捂紧了听筒,认真想了一想,才道:“……那要是等明年这个时候,父亲还不同意,我……就跟你走。”   虞绍珩转着办公桌的上的签字笔,忍笑道:“干嘛还要等一年呢?明天他一出门,你就溜出来,我们去注册,好不好?”   “那我父亲会很生气的。”苏眉婉言道:“我……之前的事,已经让他很恼火了,要是我再这样,他真的不会再原谅我了。我觉得,我怎么也该在家里好好孝敬他一年,或许到时候他知道我们不是一时冲动,会同意的……”   “可是一年也太久了。”虞绍珩的口吻忽然严肃起来:“你要是变心了怎么办?”   “我不会的。”苏眉忍不住提高了声音,却听虞绍珩拖长了声音道:   “那——要是我变心了呢?”   “嗯?”苏眉意外地应了一声,继而低低道:“那……那也好,我父亲就放心了。”   “那也好?”虞绍珩笑着反问:“ 你这话太伤人了。女孩子这个时候都应该说:你敢?我杀了你和那个不要脸的狐狸精!”   苏眉“扑哧”一笑,又赶忙掩住唇,背转了身,“就算我这么说了,你也不会害怕的。”   “会啊,不信你试试。”绍珩一本正经地怂恿道:“快,试一试。这种事嫁人之前一定要学会的,不然,你以后怎么跟我吵架?”   苏眉小心地看了看四下确实没有别人经过,捂住话筒学舌道:“你敢?我杀了你和……和那个…… ”她努力了两次,后面半句仍是说不出口。   虞绍珩“痛心疾首”地叹道:“唉,你这样怎么能管得住男人呢?”说着,笑意一敛,柔声道:“眉眉,我不打算等那么久,我已经选好日子了,3月底我们结婚,订礼服、写请柬都还来得及,你这几天没事,不如想想这个。”   “……不行吧?”苏眉讶然道。   “行的,只要你愿意,就没有不行的事。”   “可是,我父亲……”   “要是苏伯父也不反对呢?”   “那好像也太快了。”   “兵贵神速。”   苏眉听着他的语气,探询地问道:“你有办法说动我父亲?”   虞绍珩笑道:“我觉得你这么喜欢我,连私奔都肯,你父亲见到我,也一定会喜欢我的?”   苏眉惊道:“你要去见我父亲?”   “嗯,我礼拜天去,你们家人都在吧?”   “不行,你不要来。”苏眉怕他造次,赶忙劝阻:“我父亲这几天正为这件事生气呢。”   虞绍珩却像是完全没有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那我更得登门拜望一下长辈了,要不然多没礼貌。”   ————————————   虞绍珩突兀地出现在苏家门前,让来应门的苏灏大吃一惊。   前一晚他回到家中,刚听苏岫说了小妹的事。震惊之余,幡然醒悟何以上个星期在警局,虞绍珩一听他的住址就知道他是什么人,还慨然相助解脱了他出来,原来里头还有这个缘故。这件事他当然不敢开口告诉家里人,此时乍然和虞绍珩打了照面,本能地便对他客气起来:“虞先生,您……”   虞绍珩亦是把客套做足了十分:“苏兄您好!我是特地来拜访令尊的。”   “这样啊……”   “苏伯父不在?”   苏灏正犹豫着该如何答话,见他笑容可掬地望着自己,既不好意思也没有勇气硬生生把他拒之门外,忙道:“哦,在的,请进——” 他引着虞绍珩进了院子,一转身便失悔自己冒失,只好低声提醒道:“家父这几日烦心得很,要不然……”   虞绍珩却不给他反口的机会:“都是我太失礼了,伯父生气是应该的。令妹还好吗?”   “黛华没事,父亲只是不许她出门,并没有太苛责她。” 苏灏说着,急急把他往客厅一带,道:“您稍等,我去禀告家父。”   虞绍珩笑微微的一颔首:“有劳苏兄了。”   虞绍珩若无其事地打量着苏家的宅子,见这院子虽然前后只有两进,不过打理得倒颇为精致,客厅里东瓶西镜一尘不染,光泽深沉的红木桌椅亦是有年头的老物件,偶尔从鼻端掠过一缕幽香,想是庭院里的蜡梅正在花期。   苏灏不敢直接去触父亲的霉头,只好先到后堂去给母亲报信。苏夫人一听虞绍珩居然不请自来,忍不住埋怨儿子:“你只跟他说你父亲不在就是了,怎么自作主张就把人带进来了?”   苏灏有苦难言,找着理由为自己辩解道:“嗨,今天说不在,要是他明天再来呢?好像父亲躲着他似的,还不如一早说清楚得好。”   苏夫人嗔道:“那你去请你父亲好了,来跟我说什么?”   苏灏听着母亲的抢白,面露尴尬:“……这是小妹的终身大事,我这个做哥哥的不好掺合,您先跟父亲商量一下,比较妥当吧。”   苏夫人摇了摇头,叹道:“你们一个个的,怎么现在都这么冒失。”   埋怨归埋怨,可也不能把一个大活人就搁在自家客厅里,苏夫人双眉紧锁敲开了书房的门:“一樵,虞家那个孩子来了,你去见见他?”   苏一樵怔了怔,冷笑道:“嗬!他还没有去找虞家的长辈,他先找上门了。”   苏夫人听他口气不善,温言问道:“那你见他吗?”   苏一樵不以为然地笑了笑:“让他来,我又不怕他。”   苏夫人点了点头,临去时有回身嘱咐道:“劝归劝,教归教,待会儿你有什么话都好好说,毕竟人家登门来见你也是礼数。那孩子——我看着也还好……”   “这不是他好不好的事。”苏一樵愠道:“况且,他能这么胡闹,就是不识好歹。”   苏夫人提着一颗心到了前厅,既不好太客气,又不好太冷淡,权且当虞绍珩同丈夫是公事来往,寒暄了两句,便带他往客厅去。   虞绍珩乖觉地一句话也不多说,低眉顺眼地跟到门口,才用极体贴的口吻歉然说道:“我知道我跟眉眉的事给府上添麻烦了,尤其让您为难,真是对不住。”他说着,神色愈发惆怅:“我也是没有办法。”   苏夫人见他这般情状,只觉得他比儿子还懂得人情世故,言语间也不觉和缓了许多,轻声叹道:“这么说起来,黛华倒是跟她父亲一样,都有点拗脾气,一樵也是为你们好。”   虞绍珩忙道:“伯母放心,我都明白。”   苏夫人又看了一眼他手中的卷轴,低声道:“你的东西一樵不会收的,你就不要拿给他了。”   虞绍珩笑道:“伯父收不收是一回事,我尽没尽到心意是另一回事。”   苏夫人怅然一笑,推门而入,跟丈夫示意了一下,便避了出去,房间里立时安静下来。   苏一樵坐在书桌后,慢条斯理地托着盖碗喝茶,眼皮也不抬,虞绍珩像是浑然没有察觉气氛尴尬,端然笑道:“伯父您好,我叫虞绍珩,是苏眉的男朋友。”   苏一樵慢慢放下茶碗,沉声道:“这句话我请你不要再说了,黛华不会再跟你来往,你以后也不要闯到我家里来,这个家没有人欢迎你。” 他一字一句地说完,才抬眼看打量虞绍珩,见他戎装笔挺地站在房中,俊秀磊落,确是生平仅见,心道怪不得女儿此番态度虽不强硬,却也是一口咬定要嫁。然而越是如此越叫他觉得此事不可赞成,女儿再嫁他不反对,但是嫁一个如此身世的漂亮人物,未免太过……太过肤浅了。   他说得如此直白,虞绍珩却面不改色:“长辈有命,做晚辈的不该不从。可要是听了您这几句话,我就放弃跟令嫒的感情,恐怕您都会觉得我没有诚意吧。”   苏一樵干笑了一声:“胡搅蛮缠!许兰荪和你有师生之谊,你自觉得你跟黛华在一起,合适吗?你老师泉下有知,你觉得他怎么想?”   虞绍珩谦然笑道:“伯父要是问我,我当然觉得合适了。您说得对,许先生是我的恩师,所以绍珩的人品德行,先生是信得过的;令嫒是先生爱重之人,如果先生泉下有知,绝会不反对我来照顾她。至于不想干的人怎么想——先生名士风度,您是他的好友,想必是十分了解的,您觉得他会在意吗?”   他这一问,倒叫苏一樵无话可说,许兰荪若是跟自己一般的想法,当初又怎么会娶走了自己的女儿?苏一樵平素讲究得是以理服人,此时被虞绍珩堪堪顶了回来,学者风度犹在,不好就此大发长辈脾气,只好冷笑道:“你倒是很会说话。”   虞绍珩赧然一笑:“我说的话让您不高兴,就是不会说。您和伯母的顾虑,晚辈都明白。您是顾虑令嫒的名誉,我承认这件事会给府上带来一些困扰,不过,这种事云烟过眼,倏忽而散。我想,令嫒的终身幸福比这种无稽之谈无聊之事重要得多。”   35、(三)   苏一樵不以为然地品着茶,“虞家侯府高门,大概是不把这些流长蜚短放在眼里,可是苏某的师友同侪都是升斗小民,苏家还要开着门过日子,让人说三道四的事,我们不敢做,也不想做。我也看出来你敢到我家来见我,是有备而来,但这件事无论如何我都不会同意的。”   虞绍珩一副受教的神气,微笑着道:“这件事您一时不能接受,我和黛华都理解。绍珩初次登门拜访,冒昧之处还请伯父海涵。这幅文衡山的《三友图卷》是我家中旧藏,请伯父赏鉴。”说着,就要将手中的卷轴放在苏一樵书案上。   “哎——”苏一樵连忙伸手一挡:“你不必枉费心机,你的东西我不会收,你可以走了。”   虞绍珩面上全无尴尬之色,点头道:“好,那绍珩改日再来拜访。”   苏一樵肃然道:“我要说的话都说了,你不要再来,我也不会见你。”   虞绍珩却笑得愈发亲切:“我信精诚所至,金石为开。见不见我,全凭您作主,但我该有的礼数,一定要尽到。”   “嗬?”苏一樵见他如此油盐不进,不由有些动气:“你试试看,你进不进得了这个门。”   虞绍珩恬然笑道:“您能不许我进门,还能不许我敲门吗?”   “你……”苏一樵霍然站起身来:“无赖,出去!”   虞绍珩恭恭敬敬地欠了下身,“伯父息怒,我这就告辞,令嫒……”   “你不要提她!”苏一樵怒道:“马上从我家里滚出去。” 说着,一拂衣袖,背过身去再不看他。   虞绍珩不慌不忙把手里的卷轴搁在了门边的条案上,施施然掩门而去。苏一樵听着他的脚步声去远了,方才转回身来,在房中急急踱了几步,犹按耐不住地骂道:“张狂!” 果然是个轻浮无赖的纨绔子弟,他正想着待会儿要如何教训女儿,一眼瞥见虞绍珩留下的卷轴,心中冷笑:想拿这种投其所好的小人伎俩逼我就范?未免也太小看苏某为人了,信手抓起就想要掼出门外,然而心中猛然一省,手指下意识地便是一紧——若依他方才所说,这一幅果是文征明的真迹,那便是难得的珍品,自己这一掼出去,万一有所损伤,就是暴殄天物的罪过了。苏一樵心中想着,沉沉一叹,把那卷轴小心展开,越看眉头锁得越紧,更加嫌恶起这公子哥来:这样贵重的东西,他一路带出来居然不晓得装好画匣小心呵护,真是……苏一樵恨恨骂道:“败家子!”   然而让他此时再去追虞绍珩,苏一樵却也不肯,他轻蔑地“哼”了一声,从书架上寻了个合适的画匣将那卷轴盛好,想了一想,只好叫儿子待会儿跑上一趟,送还给虞家了。想到这里,苏一樵打算索性再附一封信送给虞绍珩的父亲,请他好好管教一下自己的儿子。   然而,才刚提笔写了两行,便听外头院子里有谈笑之声,他凝神细聆,恰听隐隐约约听见是虞绍珩的声音:“……是我送给苏眉的。”   苏一樵一听,顿时怒向胆边生,这人居然敢赖在家里不走!他搁了笔推门而出,快步走到廊下一望,心下暗叫了一声“不好”,转身又回了书房。   ————————   虞绍珩被苏一樵骂出门来,却丝毫没有落荒而逃的意思,反倒优哉游哉地打量着苏家内院的几间厢房,猜测苏眉住在哪间。这丫头是怕父亲生气故意躲着他呢,还是不知道他来了?虽然他眼下不好就这么登堂入室去跟她说话,隔着窗子打个招呼也好嘛。   他正想着,忽听身后闪过一阵细碎的铃声,他心中一喜,回身之际,一只银灰皮毛的肥猫已经晃晃悠悠地贴到了他腿上,脖子上还用淡蓝丝带系着个银光锃亮的小铃铛。虞绍珩俯身把它拎了起来,“你怎么长这么胖了?”   那猫在他身上嗅了两下,便安心地蹭了上去,虞绍珩挠着他的肉乎乎的肚子抱怨道:“你照照镜子你还像个猫吗?你是个猪吧。苏眉呢?” 话音未落,便听见了苏眉的声音:“奶奶,您慢点,它跑不远。”   虞绍珩抬头一望,只见苏眉正扶着一个身材瘦小,头发花白的老夫人从朝南的厢房里出来,一眼看见他,立时站住了。   苏眉昨日才在电话里力劝虞绍珩不要贸贸然来见父亲,以为今天他必不会来,没想到他突然之间就这么不声不响地站在了自家院子里,也不知道他有没有见过父亲……苏眉见他就这么款款温柔地看着自己,心中犹惊犹喜,半甜半涩,不由自主地凝眸一笑,便低了头。   她一站住,那老夫人也只好站住,“芋头……这是谁?这是……”她茫茫然看着虞绍珩,困惑地对苏眉道:“黛华,这什么人到家里来了?”   苏眉一迟疑间,就见虞绍珩喜气盈盈地抱着芋头走了过来,“奶奶,我叫虞绍珩,是苏眉的男朋友。”   老夫人惊讶地“哦”了一声,眯着眼睛抬头看他,口中重复道:“苏眉的男朋友……咦?黛华不是嫁人了吗……”一边咂摸一边打量着虞绍珩道:“哎呦,真是个漂亮孩子,你刚才说你叫什么?”   苏眉的祖母去年生了场大病,颇有几分凶险,出院之后便被苏一樵接到身边照顾,老人家身体康复了许多,记性却大不如前,偶尔还记得颠三倒四。苏眉结婚的事,苏家人本来就对她语焉不详,许兰荪病故的事,更是无人同她提起,只说苏眉是专门回来照料她的。此时乍然听说虞绍珩是孙女的男朋友,苏老夫人方才想起,似乎孙女早已成婚。   苏眉在自己额边戳了戳,又摆摆手,比划着跟虞绍珩示意:老人家脑子不大清楚,让他不要乱说。虞绍珩见却不理会苏眉,一边把芋头托到老人面前,一边尴尬地笑道:“我叫虞绍珩。我和苏眉是准备要结婚,不过苏伯父还没有同意。”说着,委屈地抿了抿唇。   “哦。”苏老夫人恍然大悟地连连点头,对苏眉道:“这就对了,我说我怎么不记得你是怎么出阁的,我还以为是我记性不好,原来是你父亲不乐意——他怎么不乐意啊?这么漂亮一个孩子……”   “呃,奶奶,其实……”苏眉支吾着想要解释,老夫人却把兴趣转移到了虞绍珩身上:“你多大了?”   “23了。”   “23,属……”   虞绍珩甜笑着道:“属猪。”   老夫人认真思量着笑道:“我们黛华是个小老虎。没什么不合适啊,你父亲是为什么不乐意啊?”说着,捋了捋芋头的背毛,“你看看,芋头跟他也不认生——你哥哥都还不让抱呢,猫最灵性了。”   虞绍珩赶忙把芋头又往老夫人手边凑了凑,大方地解释道:“这猫是我送给苏眉的。”   老夫人一听,面上的笑容愈发舒展起来:“芋头是你的呀,哦哦,这小东西才招人疼呢,就是吃得少。”   虞绍珩闻言,戳了戳了芋头肚子上的肥肉,总算明白它何以在这么短的时间里长得如此之胖——虽然担心它的身体健康,但仍是违心地赞道:“奶奶您养得真好,比我跟苏眉养得时候漂亮多了。”   “是嘛?”苏老夫人笑眯眯地拍了拍他抱猫的手臂,“这个虞……”   “您叫我绍珩吧。”   “嗯,绍珩。”老夫人沉吟着道:“你家里还有什么人啊?”   虞绍珩正要答话,却见苏眉的母亲满眼忐忑地走了过来:“母亲,外头冷,您快进去吧。”   苏夫人在前厅待了一会儿,正想来看看丈夫和虞绍珩谈得如何,谁知刚转到后院就碰上了这么一出。   老夫人见儿媳过来,招呼道:“你来得正好,哎,这孩子说是黛华的男朋友。怎么都到家里来了,你们也不跟我说一声,是一樵不乐意?”   苏夫人听婆婆动问,心中叫苦不迭,女儿的事情原本就说来话长,老人家脑子又不清楚,真是不知从何说起,只好含混地道:“一樵也是想让他们慎重,多考虑考虑,毕竟是终身大事。”   老夫人又将信将疑地审视了虞绍珩一遍,恍然道:“我知道了,你们是嫌这孩子是个当兵的?”   苏家母女闻言,俱是哭笑不得,老夫人见无人反驳,更笃定自己一估就中,推心置腹地劝道:“这要是搁在过去,我也得犯嘀咕,可眼下这太平年景,不动枪不打炮的,怕什么?”   作者有话说:   芋头:喵呜——人家才是小外挂啦!人家最近没出场,就被你们忘光光了。PS:求减肥秘籍,一胖毁所有啊啊啊啊啊……楼主表示猜女主怀孕的童鞋你们安得什么心嘛,女主被推倒已经是四个多月之前的事了,如果怀孕的话,现在地球人都知道了,她家早就炸了好嘛?   至于有妹子问结婚之后写什么,呃,结婚之后当然是打离婚了……不过,这个家长里短鸡毛蒜皮的文没有虐点就是了。   35、(四)   苏夫人见婆婆夹缠不清,絮叨起来离题万里,只好出声截住了老人的话头:“不是说这些,是黛华还小,一樵也想让她在家里多陪您两年,再说,云岫也还没嫁人呢。”   老夫人一听,反而变了脸色:“这话我可不爱听——叫人家听见,倒是我耽误丫头们了。我说过多少回了?女大不中留,留来留去留成仇……”   苏夫人被婆婆当面抢白,尴尬着正要解释,却见老夫人似是突然想起了什么,慎重地审视着虞绍珩道:“你家是哪里的?部队离江宁远嘛?” 说着,又拍了拍苏眉的手,低声叮嘱道:“太远了不成,受了欺负没人给你做主,太远了可不成。”   虞绍珩见状,忍笑道:“您放心,从我家到府上,开车也就半个钟头,我在国防部做事,平时连城都不出的。 ”   老夫人听罢,一脸深思熟虑地对儿媳道:“这还成,本地人,知根知底才好,让一樵去问问……”话到一半,猛然省起虞绍珩还在近旁,遂蔼然笑道:“绍珩啊,不是奶奶信不过你,谁家要嫁女儿都得操心。”   虞绍珩抚弄着芋头附和道:“您说的对,要是我妹妹交了男朋友,我父亲少不了也要查人家三代。”   老夫人听着,乐呵呵地追问:“你还有个妹妹呢?”   “嗯,我家里有一个妹妹,还有两个弟弟。”   “哎呦,那比我们家还热闹。”   老人的家常越扯越多,窝在虞绍珩怀里的芋头忽然不耐烦地喵呜了两声,老夫人赶忙凑近了去看它:“这小东西肯定是饿了,看看可怜的,把它给忘了。” 一壁说,一壁安抚地摸着芋头,对苏眉吩咐道:“早上煎的鱼热一热再给它吃,这么冷的天。”   “嗯。”苏眉答应着,去虞绍珩手上抱猫,不防他递了猫过来,趁机便在自己手上捏了一下。她薄嗔的眼神还没丢过去,却先迎上了他笑吟吟的眼:“小心,这家伙现在可有点沉。”   苏眉答不便答,笑不敢笑,抱了猫便往厨房去,虞绍珩觑着苏夫人坐困愁城的神情,忖度着自己应该见好就收,又想要跟苏眉说几句话,便道:“奶奶,苏伯母,那我今日就告辞了……” 他一开口辞行,苏夫人松了口气,老夫人却要留他吃午饭,虞绍珩两句话搪塞了,可他信誓旦旦“改天再来”又叫苏夫人暗自犯了愁 ,提防着他趁人不备去寻苏眉,亲自把他一路“送”到门外,才心事重重地来见丈夫。   苏一樵在房中听着虞绍珩同母亲谈笑,着实有些窝火,此时一见夫人进来,便肃然道:“你跟他们说,以后这人再来,谁也不许给他开门。”   苏夫人走到丈夫身旁婉言相劝:“母亲倒是挺喜欢他呢。”   苏一樵冷然一哂:“母亲糊涂,你也糊涂?你放心,母亲明天就不记得他是谁了。对了,你叫苏灏来一下。”   苏灏眼见得母亲才送了虞绍珩才出去,父亲接着便“传诏”自己,顿时忐忑起来,不知道是不是虞绍珩把前些天在警局碰上自己事告诉了父亲,慢吞吞挪到书房门口也没想出个完全地对策:“父亲,您叫我?”   “嗯。”苏一樵指着书案上的画匣道:“这是虞家那个公子哥儿拿来的,下午你走一趟,把这个送还给虞家;还有这封信,一并交给他父亲。”   苏灏一听不是自己的事,立刻便放了心,可这种触虞绍珩楣头的差事,他直觉还是少揽为妙:“我又不认识虞家的人,不好直接到他家里去吧。要不然待会儿我拿到邮局寄还给他?您有他们家的地址吗?”   苏一樵皱眉道:“这是文征明的真迹。这样的东西,你拿着我都不大放心,怎么好拿到邮局去?”   苏灏听着,不由吸了口冷气,无奈道:“……那您让小妹还给他好了,他们还好说话。”   “胡说!”苏一樵断然打断了他:“你妹妹绝不能到虞家去。”   “那我也没办法了,再说我下午要去学校帮导师批作业,也没空。” 苏灏大着胆子道:“小妹的事您随意,反正我不掺合。”   苏一樵厌烦地挥了挥手:“行行,你走吧。” 看着案上的画匣,他胸中愈发气闷,虞绍珩且不去说他,家里人一个一个,也都像要跟他作对似的。   ————————   虞绍珩言出必行,隔了两日再来,应门的恰是苏岫:“你还敢来啊?”   虞绍珩坦然笑道:“我家里的厨子做了几样点心,带来请老夫人尝尝。”   苏岫让了他进来,揶揄道:“你别以为我祖母喜欢你,她也帮不了你。我劝你啊,还是求我妹妹跟你私奔吧。”   绍珩笑道:“那怎么成呢?多让伯父伯母伤心啊。”   苏岫撇了撇嘴:“你倒是不让我父亲伤心,可是伤神哪!” 说着,又小心叮嘱道:“别说是我给你开的门啊。”   “云岫小姐放心。”他话音刚落,苏夫人恰从厨房里出来,苏岫一见母亲过来,慌忙躲进房去,苏夫人见了虞绍珩,不由苦笑道:“你这孩子……你怎么又来了?”   虞绍珩腼腆地舔了舔嘴唇,拎了拎手里的食盒,道:“我听眉眉说,苏老夫人是燕平人,正好我家里做了几样北方点心,就带来请老夫人尝尝,看地不地道。”   苏夫人心知他是有意来讨好苏眉的祖母,虽说是人之常情,可待会儿丈夫下班回来知道了,免不了又要起纷争,她一迟疑,虞绍珩立时善解人意地说道:“您不用说是我拿来的,就说是外头买的好了,也不是什么稀罕东西,就是给老夫人解个闷儿。”   苏夫人歉然一笑:“那好吧,你有心了。”   “应该的。”   苏夫人从虞绍珩手里接了食盒,忽见苏岫拉着妹妹从庭中经过,苏夫人心中一叹,冲着大女儿皱了皱眉,苏岫心虚地避开了母亲的目光,仿佛很是惊讶地打量着虞绍珩道:“你怎么来了?”   虞绍珩也仿佛才碰见她一样,颔首笑道:“云岫小姐好,我带了几样点心给苏老夫人。”   “哦。”苏岫转过头对妹妹眨眨眼道:“这人是来看奶奶的,咱们走吧。”   苏夫人嫌女儿轻佻,板起面孔道:“我桌上放了本食谱,折起来那一页——你去帮我看看,发燕窝要温水还是冷水?快去,两个人都去!”   “哦——” 苏岫答应着要走,苏眉偷偷瞥了虞绍珩一眼,也只好跟了去,只听虞绍珩在她们身后殷勤笑道:“伯母要发燕窝?温水就成,我帮你吧。”   苏夫人不过是寻个托辞支走女儿,不想他连这种事都有心得,忙道:“不不不,不用麻烦你,我自己来。”   虞绍珩笑着便往厨房走:“不麻烦,我在家里常常下厨的。” 他前日来时细心打量过苏家的庭院,此时熟门熟路,快步一走,苏夫人又要顾着手里的点心,却是拦他不住。   虞绍珩进到厨房,挽着袖子道:“泡发的东西就是耗工夫,伯母好费心。”   苏夫人道:“也是快过年了,一樵的朋友从爪哇捎回来的,总不好白放着。”   虞绍珩点头道:“不过,这会儿泡了,怎么也要四五个钟头,晚饭怕是来不及了。”   “我是想明早用冰糖炖了给老夫人吃的,这会儿先泡上,晚上再收拾,倒也不急。”苏夫人解释道,想趁着丈夫回来之前赶紧把他支走,“你别沾手了。”   虞绍珩却像是十分喜欢她家里的厨房似的,饶有兴味地四下打量着道:“伯母晚上要烧鸡脯肉吗?”   “就随便炒个鸡丁。”苏夫人说着,只听苏岫在外头高声道:“爸,你回来啦!”   苏夫人惆怅地看了一眼虞绍珩,搓了搓手,道:“你先在这儿待一会儿,等一樵去了书房再走,免得他看见你又要生气。”   苏夫人从厨房里出来,跟丈夫说了两句,便一把拽过女儿,低声数落道:“黛华的事,你瞎搅和什么?非要惹你父亲生气?”   苏岫不慌不忙地笑道:“我要是不帮帮小妹,我怕将来我男朋友来了,父亲也不给人家进门,我也只好跟人私奔了。”   “胡说八道!”苏夫人嗔道:“你们姊妹两个,一个什么都敢说,一个什么都敢做。”   苏岫吐了吐舌头,道:“我这不是没机会么……”   苏夫人重重在她背上拍了一记:“你们两个是要气死我!” 说罢,便急急要去把虞绍珩送走。   苏岫“哎呦”轻叫了一声,跟着母亲抱怨道:“……妈你偏心,我说说你就打我。”   苏夫人不以为然地嗔了女儿一眼,教训道:“君子欲讷于言而敏于行——孔夫子的话,你记不记得?”   苏岫被母亲噎得无话可说,往厨房里一看,却乐了,啧啧道:“……妈,您瞧瞧,还会做饭呢!”   35、(五)   苏夫人见虞绍珩备料的刀功十分娴熟,心中暗笑:怪不得他要到厨房里来,虽然也有心看他卖弄,面上却免不了要客套两句:“哎呀,这怎么好意思呢?”   虞绍珩手上动作不停,抬头笑道:“是我自己喜欢做菜,一时没有忍住,还请伯母不要介意。”   苏夫人见他将切好的鸡脯肉浸在水中,疑道:“这是干嘛?”   “鸡肉用淡糖水泡一下,吃起来会嫩一点。”   “是吗?”   “说是这么说,待会儿您尝尝看。”   因为年关将近,家中的帮佣告假回乡,苏夫人只好独自照顾一家老小的饮食起居,虽然有女儿帮手,也仍是家事纷繁,此时见绍珩治馔极有章法,不由奇道:“你这都是跟谁学的?”   “跟我家里的司务长,嗯……有时候家父也会指点一下。”   苏夫人听了,更是意外:“令尊也自己下厨?”   “偶尔。”绍珩赧然一笑:“喜欢吃的人,当然都会做。”   苏夫人摇头笑道:“那可未必,我们家这三个孩子,吃么是都喜欢吃,做么——就没有一个会了。”   绍珩听着,莞尔道:“是,早先我到许先生家,苏眉在厨房里做菜,一条鱼切了三刀,还能从厨房里蹦出来。”   苏夫人看他言笑间泰然自若,倒有些啼笑皆非,也不知他是冒失还是心大,旁人都有心避忌的事情,偏他自己还说出来。   苏岫没兴趣听母亲同虞绍珩讨论厨艺,转头便去了妹妹房里,苏眉见姐姐诡笑着进来,急急问道:“他走了?”   苏岫笑道:“没,在厨房做饭呢。你这位虞大少爷也太能见缝插针了。呐——他菜都烧了,待会儿母亲还能不留他吃饭?”   苏眉闻言,噙着笑道:“他是挺会做菜的。” 言毕,面上又浮了忧色:“我怕父亲又要发作……”   苏岫嘟了嘟嘴,低声道:“要是父亲跟上回一样,死活都不同意,你打算怎么办?跟他走吗?”   苏眉慢慢坐回床边:“要是等到明年,父亲还不同意,我就跟他走。”   苏岫挨着她坐下,讶然道:“明年?等那么久,你不怕他变心啊?他可不是许叔叔——虞家大少爷,想嫁的人不会少吧。”   “要变心的话,就算结了婚,也一样会变。”苏眉说罢,轻声对姐姐道:“姐,你生我气吗?”   苏岫讥诮地“哼”了一声,“气啊,怎么不气?你跟许叔叔跑了,让我在学校里当话柄,还被父亲紧张兮兮地看了好几个月;现在呢,我连男朋友都没有,你又要嫁人了——简直气死我了!”   苏眉笑道:“那你还帮我?”   苏岫叹了口气,大度地道:“便宜自己人总比便宜外人好。况且,有你折腾了这么两回,将来不管我带个什么人回来,父亲都觉得烧高香了吧。” 说着,推了推苏眉:“你别在这儿招我讨厌了,赶快去厨房。”   苏眉皱眉道:“我去干嘛?母亲不想让我过去……”   “哎呦,人家都烧饭了,你不能去端个菜啊?”   苏夫人虽然跟虞绍珩相谈甚欢,但是见女儿犹犹豫豫地过来,却仍是不愿意让他二人在家中独处,便若无其事地吩咐道:“把这个先给你祖母送过去,叫你姐姐也来帮忙。”   “嗯。”苏眉答应着去捧装好的食盘,见虞绍珩抬头一笑,目光奕奕,很有几分胸有成竹的意思,她便也跟着放了心。   ————————   苏一樵到母亲房中,侍奉着老夫人先吃了晚饭,才同女儿一起往前厅来。   他原本一直不需儿女在家中喂猫养狗,之前碍着母亲喜欢,才勉强留下了芋头,自从知道了它是虞绍珩讨好女儿的小把戏,更觉得这猫肥得可恶。   大约芋头也懂得看人脸色,一见苏一樵进来,立时便缩在了老夫人的椅子下头,只一双光芒闪烁绿眼睛滴溜溜盯着苏一樵,仿佛被他迫害过似的。老夫人见状,免不了要同孙女念叨两句:“你瞧瞧,这小东西可知道谁疼它了,你看你父亲那个凶相,猫都不敢挨它。” 听得苏一樵愈发气闷。   苏眉这几日都没被父亲正眼看过,此时跟在父亲身后,格外拘谨。父亲忽然停住脚步,苏眉也慌忙停下,却见苏一樵回身看着她,重重“哼”了一声,又无话可说地拂袖而行。   苏眉提心吊胆地跟着父亲到了前厅,见餐桌上四个家常的青花盘子上倒扣着瓷碗保温,姐姐苏岫正笑吟吟地布置碗筷,看见他们过来,殷勤地对苏一樵道:“爸,吃饭了。”   “嗯。”苏一樵在主位上坐下,忽然发觉桌上的碗筷照常摆了五份,“你哥哥回来了?他今天不是要去导师家吃饭吗?”   苏眉心头一紧,却见姐姐装腔作势地拍了拍脑袋:“哦,我忘了。”接着嘻嘻一笑,说道:“今天菜特别好,他没口福了。”   苏一樵听着,面色微和:“你母亲做了什么?”   “您自己尝。”苏岫说着,动手揭了父亲面前的菜,苏眉也不声不响地揭了其它几个瓷碗。苏一樵一看,果然和平日家中的菜式不同,摆盘也精致了不少,他以为是夫人近日在烹调上又有心得,便吩咐女儿:“叫你母亲不要忙了,家里才几个人吃……” 话未说完,突然生生顿住了——只见虞绍珩端着一只浅盆同苏夫人说笑着从廊下走了过来。   苏一樵愣了一瞬,勃然大怒,瞪视着苏眉道:“怎么回事?”   苏夫人见状,赶忙从虞绍珩手中接过那只盛着汤菜的浅盆,摆在餐桌上,圆场道:“绍珩来给母亲送些点心,顺手帮我烧了几个菜……”   苏一樵冷笑道:“是我苏一樵没有钱奉养高堂,还是我们这个家里没有人会烧饭了?”   苏夫人见丈夫好不顾及自己的面子,也有些不痛快,不愠不火地道:“这家里除了我,还有谁会烧饭啊?”   苏一樵在一班小辈面前被夫人驳住,皱了皱眉,闷声道:“……我说的不是这回事。”   苏夫人轻轻一笑:“好了,都坐下吃饭吧!有什么事,吃完饭再说。”   苏一樵闻言,满是嘲讽的目光越过苏夫人,直直打在虞绍珩脸上:“我知道你安的什么心,投机取巧,阿谀逢迎……这样的手段用到我家里来,就想蒙混过去?我告诉你,你打错主意了。” 说着,冷然扫视了两个女儿一遍:“我今天也想看看,这个家还有没有规矩?父亲的话都可以当耳旁风,谁给他开的门?!说——”   父亲厉声一喝,苏岫顿时胆怯起来,苏眉怕父亲迁怒姐姐,正要应承,却听虞绍珩温言道:“伯父,是这样——我来的时候,府上门没有锁。”   “嗬——”苏一樵不屑一顾地冷笑道:“你怎么在我家里卖好也没有用。你现在就走,马上走!你不走,我们家没办法开饭。”   “爸——”   “一樵!”   苏岫同母亲几乎同时开声相劝,苏一樵看了看她二人,道:“好,他不走,那你们吃,我看着。”   苏夫人还想再劝,虞绍珩却尴尬地笑了笑,“伯父您息怒,我这就走。” 接着, 又腼腆地对苏夫人道:“伯母,我先走了,真不好意思。”   苏家一向讲究礼数,过门是客,常常招待苏一樵的后辈同侪,这样赶人还是头一遭,何况虞绍珩费了半天功夫烧的菜还摆在桌上。苏夫人看着他这般委屈,心里着实过意不去,连忙劝道:“别别别,吃了饭再走。”   “您别客气,我本来也是要回家吃饭的。”绍珩说着,才一转身,只听地上“喵呜”一声,抖着一身肥肉的芋头不知从哪儿悄没声地钻了出来,扒着他的裤脚,叫得很是缠绵。   苏一樵一见,更是怒从心起:“正好,你把这小东西也带走!”   “那是奶奶的猫!”苏岫忍不住嘟哝,苏一樵怒道:“明天你去买一只!”   虞绍珩闻言,俯身把芋头抱了起来,对苏夫人歉然道:“伯母,那我先把芋头带回去了。” 说着,同病相怜地似地拍了拍那肥猫的脑袋,竟真的抱了芋头就走。   他挺拔的背影一消失不见,苏眉的眼泪便渗了出来,匆匆说了句“我不吃了” ,就转身回了内宅。苏夫人气恼地看着丈夫,埋怨道:“一会儿母亲要找那猫,我看你怎么说。”   苏一樵不以为然地夹了一箸鸡丁:“就说跑丢了。”   35、(六)   “我拿去给小妹。”苏岫匆匆忙盛了两份饭菜逃席而去,饭桌上只剩了苏一樵夫妇。苏夫人见丈夫泰然自若,吃得有滋有味,不禁苦笑道:“你倒吃得下。”   苏一樵停箸道:“一粥一饭,当思来之不易;半丝半缕,恒念物力维艰——我为什么不吃?”   苏夫人叹道:“你只念物力维艰,那人力呢?你就一点面子也不给人家。”   “又没有人请他来。”苏一樵傲然道:“自取其辱。”   苏夫人见丈夫油盐不进,皱眉道:“他要到家里来,也是尊重你,要是不管不顾……你还真能关你女儿一辈子?你已经登了一回报了,难不成再登一回。”   苏一樵冷然道:“他们要私定终身,我是拦不住,可他想叫我应承,那也是万万不能。”   劝无可劝,苏夫人也只好作罢,冷眼瞧着丈夫连舀了两勺那鸡丁,凉凉笑道:“比我做得好吗?”   苏一樵不以为然地咽尽了口中的饭粒,“好又怎么样?西华楼的宫保鸡丁江宁第一,我还把女儿嫁给他们大厨去?”他正说着,忽然极懊恼地啧叹了一声,“他上回拿来的东西还搁在我书房里,刚才忘了叫他拿走了。”   苏一樵见夫人不搭腔,想了想,补道:“……就在我书房桌上,那个灰颜色的画匣,下头还有封信——要是他再来,你拿去给他,反正我是不会再见他了。”   苏夫人把手里的汤匙轻轻移扣,“也不是送给我的,我可不管。”   “你?”苏一樵刚要发作,却见苏岫急急忙忙地走了过来:“爸,奶奶找芋头呢!”   苏一樵闻言,不耐烦地吩咐道:“不是跟你说了吗?跟你祖母说那猫跑丢了,过两天找不到就再买一只。”   “嗯。”苏岫一边点头,一边犹犹豫豫地提醒父亲:“……现在就跟奶奶说丢了啊,不装着找找?”   苏一樵一听,女儿提醒地也十分在理,可他实在对那只肥猫一点好感也无,遂道:“那你去帮奶奶找找。”   苏岫听着父亲的吩咐,忍不住低声嘟哝道:“就我一个人找?关我什么事儿啊。”抱怨归抱怨,还是翻回头去,假模假式地在老夫人眼前找了一阵,又到院子里叫了两声。   苏老夫人见孙女在院中遍寻不着,登时大为担心起来:“不会是跑出去了吧?快,你跟黛华去邻居家问问,拿手电照照墙缝,前几天广播里就说有小猫儿卡在墙里,饿了好几天……”   “您放心,芋头那么大一团,能卡在墙里才怪。”苏岫一边往外走,一边翻着白眼宽慰祖母。   老夫人忧心忡忡地反驳道:“……它那都是毛,洗澡的时候可瘦了!赶紧去问问,可别叫谁抱走了。”   苏家众人装腔作势地找了一阵,最后还是苏一樵出面跟母亲商量:“万一明天还找不回来,就给您再买一只。”   老夫人一听,抚胸道:“你以为它是个桌子板凳呢?那是个小生灵啊,它聪明得很呢,怎么会自己跑丢了呢?准是人给抱走了啊……”   晚间苏灏回来,听着祖母长吁短叹,自告奋勇地要再出去找,苏一樵夫妇和两个女儿不好说穿,只得由他。于是,街坊四邻都知道苏老夫人的爱猫不见了,颇有几个热心的帮着四处察看,苏一樵在书房里也能听见外头有人高高低低地叫唤芋头,恨不得找两团棉花塞了耳朵。   到了第二天,芋头自然还是杳无音讯,老夫人连苏夫人一早起来炖得燕窝都摇头不用,勉强吃了两块点心,就叫苏眉陪着她房前屋后地寻猫。   苏夫人哭笑不得地数落丈夫:“你说一只猫有什么大不了的,这可好,没玩没了的算怎么回事儿!”   苏一樵也烦了一夜,敷衍着道:“过两天就好了。晚上书局尾牙,我就不回来吃饭了。”   苏夫人无奈道:“你还真是个甩手掌柜。”   苏一樵理直气壮地辩解道:“这是一早就定下的,又不是今天才说。”   老夫人寻不见芋头,难免落落寡欢,一听见外头有响动,便以为是那猫回来了,硬要家人出去察看,苏眉陪着祖母,也是一脸的戚戚然。苏夫人不胜其烦,却又不好违拗婆婆;忖度着叫女儿跟虞绍珩打个招呼把猫要回来,又怕丈夫不依不饶,左右为难地挨到下午,正打算出门买菜,忽听得有人叩门。   “谁啊?”   苏夫人无精打采地出来应门,却是虞绍珩抱着芋头站在门外,满脸歉然地开口道:   “伯母,真对不起,这猫大概是在府上养熟了,昨天抱回我家里,我一出门,它就钻在柜子底下不肯出来。我白天要上班,也没办法管它,小家伙一天都还没吃东西呢……您看,要是府上方便的话,能不能麻烦您再收留它几天?我找到合适的人照管,再抱它走。”   他说得百般无奈,苏夫人听了,却不啻是意外之喜,一边让着他进门,一边道:“行,就放在我们家吧。”   虞绍珩一听,立刻感激地道:“太麻烦您了。”   苏夫人摇头笑道:“你抱走了它才麻烦呢,我们家老夫人都快急出病了。”   虞绍珩闻言更是惶恐,“昨天都是我虑事不周。”   苏夫人叹道:“也不怪你。” 说着,莞尔一笑,吩咐他:“你把芋头放进后院就行了,我们昨天没敢说是你抱走了,只说它是自己跑丢了,假模假式地找了好一阵子呢!这下好了,算是它自己跑回来了。”   虞绍珩依言把芋头放进走廊,便对苏夫人道:“伯母,谢谢您,我回去了。”   苏夫人见他并没有要见苏眉的意思,心里倒有些犯嘀咕,转念间便道:“你来了几回了,我们都没怎么招待你,晚上在这儿吃饭吧。”   虞绍珩听了,神色一喜刚要应允,却又迟疑道:“那伯父……”   苏夫人笑道:“一樵书局里有事,晚上不回来吃饭了。”   虞绍珩腼腆地抿了抿唇,“要是不给您添麻烦,那我就打扰了。”   苏夫人蔼然道:“不麻烦,你坐一会儿,喝杯茶,我去买了菜就回来。”   苏夫人原想着这个时候苏灏和苏岫也都快到家了,他就是去寻苏眉,也就是几句话的工夫,无伤大雅,便索性放个水。不料,虞绍珩却没有心领神会,反而欣欣然道:“我陪你去吧!”   苏夫人忙道:“不用不用,也没多远。”   虞绍珩却愈加殷勤道:“我帮您拎东西啊,我很会买菜的。”   “好吧。”苏夫人嘴上应着,心下暗笑,知道的是他急着讨好自己,殷勤太过,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太喜欢做菜,在自己家里没有机会,总算找了个地方动手。   虞绍珩陪着苏夫人到了附近的菜市,走了几个摊子,苏夫人便发觉这年轻人倒是没说大话。   她本以为虞绍珩会挑东西是真的——菜品好坏,一半在食材,凡是在烹调上有心得的人,一定擅长分辨材料;更何况他又是个贵胄公子,买起东西,必是尽捡好的搜罗。然而,几个摊子走下来,却见他不但会挑捡,讲价也是一把好手。他戎装笔挺,笑容谦逊,一眼看过去就引人好感,挑起东西来又懂行,偶尔讲价央人抹个零头,多带两根小葱也不招人讨厌。   苏夫人正同他合计还要买些什么,突然听到身后有人唤自己:“苏太太!” 回头看时,却是一条巷子里的邻居。   36、(一)   “孔太太。”苏夫人含笑跟来人打招呼,虞绍珩打量来人亦是个年过四旬的中年妇人,心下便有了计较。   “晚上吃虾啊,白汁还是琵琶?”那孔家太太态度亲热,口中问的是晚饭,一双眼睛却直往虞绍珩身上飘。   苏夫人笑道:“哪那么费工夫?随便蒸一蒸。”   “招待客人还怕费功夫?”孔太太话锋一偏就带到了虞绍珩身上:“这是?”   苏夫人同虞绍珩出来的时候,就提防着会碰见熟人,早已想好了一个可进可退托辞:“这是一樵老朋友的孩子,到我们家来玩儿的。”   虞绍珩听着苏夫人介绍自己,在一旁礼貌地颔首而笑:“阿姨您好。”   “哦。”那孔太太着实打量了他一番,夸奖道:“好齐整的一个孩子!部队在这边吗?”   绍珩些微有点赧然地道:“我在国防部做事。”   孔太太之前旁观他陪在苏夫人身边的殷勤态度,便有一两分猜度,此时看他的言谈态度更多了几分把握,笑吟吟地擎出了已婚阿姨关心年轻人私生活的特权,张口便问:“还没结婚吧,有女朋友了?”   绍珩面上一红,请示长官似地看了苏夫人一眼,迟疑道:“……还没有。”   那孔太太一见这个情形,愈发佩服自己目光敏锐,戏谑道:“回头阿姨给你介绍一个?”   绍珩慌忙推辞:“不用了,谢谢您。”   孔太太也不理会他,却笑嘻嘻地和苏夫人挽臂而行,悄声问道:“这是云岫的男朋友吗?”   苏夫人断然道:“没有没有!就是朋友家的孩子来吃顿便饭。”   孔太太却不肯相信:“……是要介绍给云岫吧?看着家教倒还好。”   苏夫人深知这邻居是个闲来无事惯爱磕牙的,见她这样胡乱猜度,唯恐回头闲话传得走了样,离题十万里,再带累了苏岫,便若无其事地低声笑道:“云岫哪要我操心,倒是想看看跟黛华合不合适。”   孔太太一听,体贴地附和道:“你这么想也对,黛华是难一些,得家里人帮衬。” 说着,回头瞥了一眼跟在后头专心察看菜蔬摊贩的虞绍珩,倍加亲热地对苏夫人道:“哎,有合适的你也帮我们家念玟留心着啊。”   苏夫人讶然笑道:“你们家念玟才多大,不是刚上大一吗?你急什么?”   那孔太太叹道:“早一点慢慢挑嘛,等到毕业了再找就晚了!再说,家里先帮她检点过的,到底靠得住一些。我就怕她在学校里自作主张,闹出什么幺蛾子……”   苏夫人听着她前头两句还只是笑笑,听到最后,心里就有些不痛快了,也不知道她是有心还是无意,面上的笑容一淡,对她的话也就不大兜搭,转而同虞绍珩商量还要买些什么,那孔太太却像是浑然不觉,从市场出来依旧同他二人一道往回走,又跟苏夫人打听道:“这孩子家里是做什么的?”   苏夫人淡淡道:“他父亲教书的。”   孔太太狐疑地觑了苏夫人一眼,“那一定是名教授了。”   苏夫人蹙眉道:“你怎么知道?”   孔太太面上露出了一个’什么都瞒不过我’的自矜微笑,“我看他手上那只表——是贵价货。”   “许是长辈送的呢。”苏夫人轻描淡写地推开了她的探问:“男孩子都出来做事了,总要有点体面嘛,表这东西,一块能戴一辈子,还不捡好的买。”   孔太太听着,微微一笑,嘴上不驳,心里却是不肯相信。   ——————————   苏眉正在房中陪着祖母念叨芋头,忽见门帘晃了几晃,一只肥嘟嘟的小爪子无声无息地就伸过了门槛,接着只听矜傲地一声“喵呜”,芋头肥圆的脑袋就钻了进来。苏眉一见,起身便去抱它:“奶奶,是芋头!”   苏老夫人也早已看见了自己的爱猫,“啊呦,小坏东西,你跑哪儿去了?” 长吁短叹地把芋头放在膝上,反复摩挲:“看看这小模样蔫儿的,是不是都没吃东西啊,你说你是跑到哪儿了……”   老人家又是惊喜又是心疼,苏眉见了这猫却是另一番心肠,芋头是虞绍珩抱走的,这时候猫突然回来,必是他也来了,可是她却没听见院中有人经过——难道他悄悄放了芋头就走了?是母亲的意思,还是他怕见到父亲?她一想到父亲赶他出去的那一出,就止不住得难过。   “奶奶,我去给芋头拿点吃的。”她也不等祖母应允,便匆匆忙往外走,只盼着绍珩人还在;然而走到前院,家中却是一片寂静,细凉的风从袖口钻进来,吹得她心上微微发酸。她一个人站在院子里,正对着庭前那株伶仃的蜡梅树。   到底忍住了,没有哭。   格外认真地给芋头热了份鸡肝,心底静得像是冬日荒园,几茎寒叶瑟瑟无声。   一会儿工夫,苏岫和苏灏也相继进了门,见祖母跟芋头其乐融融,亦是两样心情。苏岫趁祖母不留意,拉住妹妹询问:“你让他把猫送回来的?”   苏眉摇摇头,“他自己送来的吧。”   “人呢?”   苏眉还是摇头,低低道:“我也不知道,母亲叫他走了吧。”   苏岫颇为同情地看着妹妹,却也是无话可说。   苏眉听得前院有开门的响动,对姐姐索然一笑,“母亲回来了,我去厨房帮忙。”   她还未转过走廊,却听母亲似是在和别人谈笑:“……黛华耐心是有,只是学得晚,切菜都切得不像样。”   苏眉一怔,虞绍珩的声音便飘了过来:“其实做菜这种事,又是刀又是火,还要见血杀生,是不大合适女孩子——家母就不喜欢做菜,拿水果拌个沙拉就了不起了。”   苏眉闻声,不由自主地掩唇一笑,犹喜犹疑地走到前庭,柔柔对母亲道:“妈,要帮忙吗?”垂着眼睛,却像是没看见虞绍珩似的。   苏夫人见女儿过来,不动声色地吩咐道:“把菜洗了吧,我去问问老夫人晚上想吃什么。” 说着,擦了擦手,便往后院去了。   “嗯。”苏眉答应着,挽了挽衣袖,还没走到水池边,已被虞绍珩转身挡住了:“你也陪你奶奶去吧,我来就行了。”见苏眉站在自己身边一动没动,转过头来,低笑着道:   “想我啊。”   他以为苏眉害了羞必要强说“没有”,谁知她却抿紧了嘴唇,巴巴看着自己,定定点了点头——老实地叫他不禁莞尔,回过身去拧开水龙头洗菜,正要开口逗她,背脊上忽然有什么轻轻挨了上来,他心头一颤,已知是苏眉靠在了自己的肩胛上。   他张了张口,却又把逗她的话咽了回去,连手上的动作也慢了下来,他不想惊动她。她不是个很会说话,擅长表达,懂得怎么跟人说心事的女人。于她而言,这大约就是最强烈的表白了。水龙哗哗作响,他却仿佛能听见她的心跳。   绍珩把洗好的菜搁在边上,刚一转身,挨在他背后的人便慌忙想要躲开,他手上湿凉不好拉她,只好架着手臂把苏眉圈住,在她额角飞快地啄了一下,轻笑着道:“傻瓜!以为令尊这就把我吓走了?”   ——————————   苏一樵不在,苏家兄妹都不介意招待虞绍珩,苏岫更是同他熟络,反倒是苏眉当着一家的面,总是不大好意思跟他说话。   几个人正客套说笑着要坐下吃饭,忽听有人叩门,苏家众人不约而同地面色微变,心里盼着万不要是苏一樵这个时候回来。苏灏见母亲和两个妹妹都面色不虞,便道:“你们先吃,我去开门。”   他一起身,其余人也不好贸然落座了,好在一转眼的工夫苏灏便快步走了回来,如释重负地道:“隔壁念玟。”   苏家姐妹往他身后一瞧,果然是隔壁邻居的女儿,手上端着什么东西,便落后了一截。苏夫人一见,心里微有些拱火,面上却慈然笑道:“是念玟啊,你怎么来了?”   虞绍珩看时,见那女孩子不过十六七岁年纪,也有几分明眸皓齿,笑盈盈地对苏夫人道:“苏伯母,我们家晚上烧了狮子头,我妈妈说你们家今天要招待客人,让我拿一份来给你们加个菜。”   “唉呦,你妈妈太客气了。”苏夫人笑容可掬地从她手里接了那瓷盆,转手递给女儿,“回去替我谢谢你妈妈啊,我们家今天有客人,就不留你吃饭了,改天再过来玩儿啊。”   “嗯,那我回去了。” 那叫念玟的女孩子乐得交了母亲差事,“苏伯母再见,苏哥哥苏姐姐再见——” 她道别的时候忽然看见虞绍珩,不由多打量了他几眼,却也不好多看别人家的一个陌生男子,虽然好奇,但也只好走了。   两家邻居多年,苏家姐妹都和这女孩子相熟,苏岫见状,忍不住道:“妈,人家都来送东西了,你不留人家吃饭啊?” 苏眉亦道:“是啊,我们也没几个人,念玟也吃不了多少。”   苏夫人此时心中已然十分恼火,却不便和女儿讲明,忍不住瞥了虞绍珩一眼,便听他温言笑道:   “虾我按人头做的,不够分。”   36、(二)   明虾不是炸鱼蒸蟹,再没听说过有按人头做的,苏眉听虞绍珩话说得蹊跷,心里猜着别有内情,便不再问,苏岫纳闷儿之余犹嘀咕了一句:“这多一只少一只有什么。”   苏夫人按下心中不快,招呼他们坐下吃饭,想起方才的情形,私心里仍有些恼怒。   做母亲的替儿女打算,本是天经地义,她自己也不能免俗;然而她已经讲明了这年轻人是要介绍给苏眉的,那孔太太即便是有什么想头,也该是等到日后见面,打听了苏家这里不成,再请她帮着牵线介绍,还算人之常情;可她一转身就叫女儿来凑趣,却是料定了苏眉这件事断没指望似的。   “黛华是难一点,得家里人帮衬” “在学校里自作主张,闹出什么幺蛾子”……这会一想,愈发觉得那孔太太的话居心不良,虽则这些事苏夫人自己也犯愁,但自家的女儿自己关起门来说得,旁人却说不得。苏夫人正暗自忿忿,恰巧苏岫嫌桌上碗碟放得挤,拿了筷子来分隔壁送来的狮子头,正要夹给她,苏夫人便随口道:“不用给我了,我不爱吃这个。”   苏岫奇道:“您不也老做嘛?”   苏夫人一时语塞,坐在她下手的虞绍珩已笑道:“狮子头能用筷子分,就是做得不好,下回我也做一次请伯母指点。”   苏岫听了,却笑道:“吃都没吃,你就说人家做得不好。”   “狮子头讲究’多切少斩’,做得好的,不散碎却嫩如豆腐,只好拿勺子来舀。”绍珩说着,顽皮地一笑:“刚才我陪伯母去买菜,碰到隔壁孔太太了,看她挑东西就知道不太会做。”他如此一说,苏岫也省悟大概是那孔太太不知怎的得罪了母亲,送份菜来许是个致歉的意思,便搁下孔家的事不提。   昨日虞绍珩在苏家治馔,因着苏一樵一番发作,除了他自己之外,一家人不是没吃,就是食不知味;今日趁他不在,倒是一席安乐,苏灏头一次见识他的手艺,心下念及前事,七分惊赞就变成了十分。一时饭毕,苏夫人便支使着儿子女儿收拾了碗筷,煮水烹茶;绍珩见她单留下了自己,便知她是有话要说。   然而,苏灏和两个妹妹一走开,苏夫人还未开口,先看着他叹了口气:“你是个懂事的孩子,可也有些太懂事了。我怕黛华跟你在一起,将来出了什么事——要吃亏。”   绍珩想了一想,端然道:“您放心,眉眉和我在一起,什么事也不出不了。”   苏夫人仿佛有些欣慰,又有些无奈:“但愿你说到做到。”   虞绍珩坦然一笑:“男人要是连自己的太太都照顾不好,那还成得了什么事?”   苏夫人打量着他笑道:“你这么说,我倒是放心了些。” 说罢,声音却低了低:“你和黛华的事,你家里真的不反对?”   “家父家母都是明事理的人,家母的意思,欧阳阿姨都告诉您了。至于家父——” 虞绍珩抿了抿唇,老实答道:“是不大赞同。不过他说,这是我自己的事情,他也不会干涉。”   苏夫人点头道:“你这是实话。”   虞绍珩听着,迟疑了片刻,决定还是对这位未来的岳母大人言无不尽,“您不用担心她在我家里住不惯,我自己有处宅子,已经打理好了,我们结了婚就搬过去。”   苏夫人闻言,讶然失笑:“你打算得真长远。”   绍珩半是赧然半是撒娇地笑道:“我当伯母是夸我。”   苏夫人见状,笑叹着摇头:“你这孩子啊……” 说话间,见女儿从厨房里出来,迟疑地往这边走,便道:“绍珩要走了,你送他出去吧。”   苏眉此时虽然十分乐意听母亲的吩咐,可心里却也奇怪前些日子母亲还很是犹疑,今日怎么像是有意撮合他们一般?她陪着虞绍珩出了门,便忍不住问道:“你跟我母亲说什么了?我怎么觉得她怪怪的。”   绍珩凑近了她,诡秘地压低了声音:“我跟她说,你已经是我的人了,她吓了一跳,’勒令’我赶紧把你娶回去,要不然……”   “啊——”他话没说完,苏眉的脸色已经白了:“你怎么能跟我妈妈说这个……”   “逗你的。” 虞绍珩见她急了,忙道:“我哪儿能这么给自己挖坑啊?我还巴望着岳母大人以后多疼我一点呢。”   “什么呀?”苏眉低声喃喃了一句,面庞发烫,转过脸去不肯看他。   虞绍珩一声不响,笑微微地去牵她的手,苏眉避道:“……让别人看见。”   绍珩不听则已,一听此言,立时便捉了她的腕子:“就是要给人看的。” 说着,在她手心点了点:“你要是得空,就赶紧想想结婚的时候穿什么,过几天好去订礼服。”   苏眉听他气定神闲地自说自话,忍不住提醒道:“就算我母亲同意了,也未必能说动父亲。”   绍珩听着,嘟了嘟嘴:“你不是说,要是他不同意,就跟我私奔的吗?”   “……”苏眉被他拖着默然走了几步,难为情地垂眸道:“是,可是也可以等母亲劝劝他。”   虞绍珩抬手在她脸上捏了捏,“别担心啦,我这么有诚意,他一定很快就会想通了。”   苏眉却仍是摇头:“你不了解我父亲。”   虞绍珩闻言,皱眉道:“可是我都跟我母亲说了,春天就结婚的。”   苏眉苦笑道:“事情还没定,你干嘛这么跟她说呢?”   “让她知道我是认真的,不是闹着玩儿啊。”   苏眉见他面色少有的沉重,思量了一下,期期艾艾问道:“……那你家里的习惯是行西式的婚礼吗?”   虞绍珩看她一哄就信,欣欣然笑道:“随你啊。”   苏眉却道:“我不怎么在意这个,依你家里长辈的意思好了。”   绍珩一听,立刻赞道:“真乖,我母亲一定喜欢你。”   苏眉却神色淡淡地摇了摇头,认真地说道:“他们不会喜欢我的,只是迁就你而已,我自己知道,你不用瞒我。我既然要和你在一起,就都想过了,这是人之常情。”   虞绍珩听到这里,忽然毫无征兆地欺身过去,一把将她打横抄在了怀里,低声笑道:“你这么招人疼,我可等不及了——不如,我现在就把你偷回家去!”   苏眉猝不及防,惊乱失色地推着他道:“你……你快放开!”   绍珩一边走一边朗声笑道:“就不放。” 说完,方才停下脚步,放她站定。   苏眉被他当街“突袭”,心潮跌宕,想要抱怨却沉不下脸色,半晌,才矜着面孔道:“我回去了。”   虞绍珩却嬉笑着去拉她,“再送一送嘛。刚吃完饭不多走几步,你不怕胖吗?”   苏眉被他拉住不放,忍笑嗔道:“讨厌!”   却见虞绍珩不胜欣慰地抚着胸口吁了口气,“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男人最拍听女孩子说’其实你人挺好……’ ”   苏眉“扑哧”一笑,低了头,由他牵着自己慢慢往前走。虞绍珩也不再逗她,一静之下,便觉夜色温柔,连洒在街面上的月光也分外清皎。   两人 走到巷口,不约而同地停了脚步,绍珩低头觑着她,懒洋洋道:“我走啦。”   苏眉抿着笑点了点头,见他仍是拉着自己不动,抽开手催道:“你快走吧。”   绍珩驯顺地“哦”了一声,转身走出两步,又回过头来漾了她一眼:“别忘了我跟你说的,得空想想结婚的事。”   ————————   苏一樵到家的时候已经过了九点,苏家众人心照不宣,只字不提晚间留虞绍珩吃饭的事。苏夫人在前厅伴着收音机的音乐波段织毛线,苏岫姐妹绕着线陪母亲说话。一晚上都嫌酒宴喧闹的苏一樵初进家门时,还颇自得于这惬意安静;然而等他给母亲道了晚安出来,脸色立时便阴了。   苏一樵人还没到,带着愠意的质问就抛了进来:“那猫是怎么回事?”   苏岫跟苏眉都不敢作声,苏夫人却气定神闲地和颜笑道:“我叫他们比着芋头买了只一样的,哄母亲高兴嘛。”   苏一樵瞠目了一瞬,怒道:“胡说八道!新买的就肥成那样……”   苏岫听着,没忍住笑,赶忙捂了自己的嘴,手中的线团差点掉了下来。苏一樵见状,更是恼火,“虞家那个小子又来了?”   苏夫人停下手里的毛活,示意两个女儿先走。苏岫和苏眉如获敕令,连忙起身,谁知还没迈步,便听父亲喝道:“站住!”   两姐妹戳在原地,不敢擅动,只求救地看着母亲,苏夫人站起身来对丈夫笑道:“不痴不聋,不做家翁。你不爱见的事不看就是了,还问……”   苏一樵诧然看着夫人:“你是打算就这么由他们胡闹?”   苏夫人笑道:“这一回她要嫁到虞家,总比上一回嫁给兰荪合我的心意——我一想,就这么着吧。”   “这算什么道理?”苏一樵气咻咻点着苏眉道:“前头的事我不说了,许兰荪和虞家这个混账小子有师生之谊,你脑子里还有没有一点名义伦常?”   36、(三)   苏一樵到家的时候已经过了九点,苏家众人心照不宣,只字不提晚间留虞绍珩吃饭的事。苏夫人在前厅伴着收音机的音乐波段织毛线,苏岫姐妹绕着线陪母亲说话。一晚上都嫌酒宴喧闹的苏一樵初进家门时,还颇自得于这惬意安静;然而等他给母亲道了晚安出来,脸色立时便阴了。   苏一樵人还没到,带着愠意的质问就抛了进来:“那猫是怎么回事?”   苏岫跟苏眉都不敢作声,苏夫人却气定神闲地和颜笑道:“我叫他们比着芋头买了只一样的,哄母亲高兴嘛。”   苏一樵瞠目了一瞬,怒道:“胡说八道!新买的就肥成那样……”   苏岫听着,没忍住笑,赶忙捂了自己的嘴,手中的线团差点掉了下来。苏一樵见状,更是恼火,“虞家那个小子又来了?”   苏夫人停下手里的毛活,示意两个女儿先走。苏岫和苏眉如获敕令,连忙起身,谁知还没迈步,便听父亲喝道:“站住!”   两姐妹戳在原地,不敢擅动,只求救地看着母亲,苏夫人站起身来对丈夫笑道:“不痴不聋,不做家翁。你不爱见的事不看就是了,还问……”   苏一樵诧然看着夫人:“你是打算就这么由他们胡闹?”   苏夫人笑道:“这一回她要嫁到虞家,总比上一回嫁给兰荪合我的心意——我一想,就这么着吧。”   “这算什么道理?”苏一樵气咻咻点着苏眉道:“前头的事我不说了,许兰荪和虞家这个混账小子有师生之谊,你脑子里还有没有一点名义伦常?”   苏眉攥紧了双手听着父亲数落,苏一樵一见她这个形容,便想起当初她一意要嫁许兰荪的事来,他越想越不明白,这个自幼最温柔驯顺不过的幺女,何以在这件事上如此放肆乖张?   “不管我说什么,你都要一意孤行了是不是?” 苏一樵喝问道。   苏眉仍是低眉敛目,一声不吭,苏一樵上下打量着她,强抑着怒气点了点头,沉声道:“好,那你还是和上回一样,从这个家里滚出去。”   苏眉面色煞白,泪意瞬间涌了上来,绝望地回顾母亲,却见苏夫人沉沉叹了口气,走上前来柔声细气地“提醒”丈夫:“这个家也不是你一个人的,你是登了报发了启示,我可没有。”   “你……”苏一樵不防夫人公然跟自己唱反调,一时之间倒被她拿话堵住了。   苏岫见母亲发话,胆子也大了些,假笑着试探道:“爸,我们跟绍珩家又不沾亲带故,许叔叔在么,小妹是他的长辈;许叔叔都不在了,这事不就算……”   “有人让你说话了吗?”苏岫还没说完,便被父亲一眼瞪了回去:“你是开脱了她,好自己也想有样学样?” 苏一樵正寒霜罩面地教训女儿,忽听苏灏探头进来,不耐烦地道:“我在听英文呢,你们怎么一直吵啊?”   苏岫避重就轻,不怕死地小声递话:“父亲嫌人家把芋头送回来了。”   苏灏一听,茫然道:“不是自己跑回来的吗?谁送回来的?”   苏岫这才想起哥哥并不知道父亲前一日把那一人一猫赶出家门的事,遂跟哥哥咬耳朵说了。苏灏一听,也皱了眉,忍不住抱怨道:“那你们昨天还让我大晚上的出去找?什么事儿啊……”   苏一樵看着这一筐糊涂账,也是一脑门子官司,烦躁地对儿子道:“回去看你的功课,添什么乱?”   “你们不吵这么大声音,我才懒得管呢!”苏灏事不关己地耸了耸肩,“小妹的事,您就由她去呗!反正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她这么不懂事,谁娶她谁倒霉啊,您怕什么?”   “混账话!你就这么说你妹妹?”苏一樵怒道。   苏灏忍笑道:“您都不认她这个女儿了,我还认这个妹妹干嘛?”说着,不等父亲发话,闪身就躲了出去。   苏一樵回过头来,环顾着堂中这母女三人,一腔怒火,满腹道理,却也不知道该向谁发作。苏夫人怕他气着自己,连忙圆场道:“行啦,你教训了他们这么多,别说是黛华和云岫,就是虞家那孩子,也知道你的厉害了。你实在看他们不顺眼,他再来,你不见就是了,何必跟小孩子们置气呢?”   苏一樵在家中从来都是说一不二,这一次也自觉占尽了道理人情,不料这会儿眼见得妻子儿女一个个都不体谅领情,亦觉得灰心,冷笑着摆了摆手:“行行行,这件事我不管了。你由着她胡闹,你来管。她愿意嫁谁尽管去,什么都不要来问我就是了。” 说完,见一班人都不搭腔,忽又觉得后悔,举步要走,又不死心地回过头来,痛心疾首地对苏眉道:“你也不想一想,虞家的人会怎么看你?” 说罢,长叹一声,推门而出。   ——————   虞绍珩听苏眉在电话里说了苏一樵的事,嘴上只管温言软语地安慰,心中却好笑这位岳父大人如此沉不住气,他原想着怎么也要多扛两个礼拜,挨到过年呢!   “那他许你出门了没?我们约叶喆他们吃个饭吧。”虞绍珩轻笑着道:“唐大小姐知道了你的事,见不到你的人,都快把叶喆逼疯了。”   苏眉却低低道:“过几天再说吧,你这两天也先不要到我家来了。”   虞绍珩一听,也觉得这就约她出来,很有些火上浇油的意思。越是形势大好,越要谨慎行事,这个档口孟浪不得,万一把苏一樵气出什么症候来,可就大大的不妙了,“还是你想得周到。那我教人送点东西过去,不妨事吧?”   苏眉惑然道:“你要送什么?”   “眼看过年了,你家里不备年货吗?”   “不要了,我家里什么都有,你千万别……” 苏眉怕他手笔太大再惹恼了父亲,赶忙劝止。   虞绍珩笑道:“知道啦,我心里有数。”   次日中午,虞绍珩果然差了人来。一个精心捆扎颇有分量的大纸盒,讲明是送给苏夫人的。苏眉和母亲打开看时,见里头瓶罐井然,竟是各色豆酱鱼露,有的贴了店头的标签,皆是庆春楼、三雅阁等名店私制,有两只青花小罐,连标签也是手写。这些东西贵倒不贵,只是难得,苏夫人查看着笑道:“东西还在其次,难为他这份心思。”   ————————————-   苏家那边暂且搁下,虞绍珩便琢磨起自家的事来,父亲母亲跟前不过走个过场,祖母那里却难免得费点心思。当年父亲和母亲的事就大大违逆了她的心意,如今苏眉家世平平,又嫁过人,老人家会高兴才怪;就算拦阻不得,也难保不给苏眉脸色看,两下里都不痛快。他琢磨了一阵,刚相处一点头绪,忽听桌上的电话响,接起来一问,却是蔡廷初的秘书葛凤章:“绍珩,没什么事吧?部长叫你吃过午饭过来一趟。”   “是。”他肃然答了,才问:“什么事啊?”   “不知道,应该没什么大事,这都到年底了。”   绍珩一听,觉得正好,既然是部长大人召见,那他见过蔡廷初就不必回来了,直接往祖母那里耍宝去。   葛凤章正吹着杯子里的茶叶,一见他来,杯子也不放,直接往边上努了努嘴:“去吧,部长等着你呢。”   绍珩见他那玻璃杯里茶浓如酱,忍不住道:“您这茶都泡成咖啡了。”   葛凤章闻言,悠然笑道:“茶比咖啡好,有维生素。”   ————————   蔡廷初的办公桌上新添了一盆应季的水仙,碧叶茁劲,花苞累累,在空洞的房间里格外引人注目。蔡廷初见他打量那花,摇头笑道:“这是我夫人的主意,她嫌我这屋子没人气,我也不好推辞。”   绍珩闻言一笑,蔡廷初的夫人小他十岁,部长大人一向是出了名的娇惯太太,既是蔡夫人的吩咐,别说一盆水仙,就是一盆蒜头,也只好摆在案上了。   “坐。”蔡廷初笑觑着他道:“要结婚了?”   绍珩一听,立时绽出个颇有惭色的笑脸:“钧座明察秋毫。” 心里却在猜测他是从哪里得来的消息。   “我叫你来,就是为了这件事。”蔡廷初笑容淡淡地说道:“你这件事公私皆涉,我既是长官又是长辈,问一问也是很应该的吧。”   虞绍珩笑着点头道:“就是您不问,我也要跟您报备的。只是……事情还有些棘手之处,我想等都办妥了再跟您’汇报’的。”   蔡廷初打趣地看着他:“我本来也以为这件事你比较棘手, 不过现在看来,是我低估你了——你这些心思花到公事上,你们局长也能少几根白头发。”   绍珩听着长官敲打,讪讪道:“……先成家,再立业么。”   蔡廷初莞尔一笑,起身踱了两步,突然道:“你老师的这位遗孀,你是非娶不可吗?”   虞绍珩一怔,微微蹙了下眉:“钧座,她和许兰荪的事没有关系……”   蔡廷初摇了摇头,“我不是说这个。我是想说,同情一个人,有很多种方式可以帮他,不是非要——” 他回头淡笑着对虞绍珩道:“以身相许。”   绍珩抿了抿唇,肃然道:“蔡叔叔,您误会了。我不是可怜她,我确实喜欢她。”   蔡廷初良久没有说话,虞绍珩也不敢贸然开口,心里既纳闷儿又狐疑:父亲尚且有言在先不予干涉,部长大人何以如此多事?正思量间,只听蔡廷初半笑半叹地问道:“人人都说,做夫妻首要一件事是坦诚,你对她,可以吗?”   绍珩迟疑了一瞬,从容笑道:“军情部的人,对谁都不可以吧?”   蔡廷初笑瞥了他一眼,“耍滑头。”   虞绍珩正色道:“我明白您的意思。不过,这世上有几对夫妻能桩桩件件都开诚布公呢?至少,我问心无愧。”   “那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你真是为她好,当初也许有法子保许兰荪一命呢?”蔡廷初直视着他道:“你来求我,求你父亲,或许你老师可以不用死。虞家肯保的人,难道一定保不住吗?”   虞绍珩神色一凛,“他犯的是国法。”   蔡廷初居高临下审视着他道:“一个素不相识的扶桑女人你都保了,对你老师就没有一点恻隐之心?”   虞绍珩站起身来,面如止水:“蔡叔叔,您疑心我是为了苏眉才一定要我老师死吗?”   蔡廷初淡然一笑:“我不疑心你,而且就算真是如此,我也不觉得有什么;不过,别人也会这么想。’问心无愧’四个字,很多时候是经不起问的。” 他在绍珩肩上轻拍了拍,温言笑道:“曼君父亲的事,你听说过吗?”   蔡夫人娘家姓祝,闺名“曼君”,祝家是华亭有名的大商家,蔡夫人的父亲祝培安买办出身,长袖善舞,家财巨万,膝下只一个独女。虞绍珩听他忽然提起自己的家事,坦然点了点头:“别人提起,都艳羡钧座’人财两得’。”   蔡廷初笑道:“你知道我怎么认识她的吗?”   虞绍珩掩唇一笑,委婉道:“听说是蔡叔叔到她家里公干。”   “祝培安之所以短短十年间就富甲一方,因为他什么生意都敢做,什么人都敢交。”蔡廷初不无嘲讽地道:“卖军火卖西药卖鸦片,英国人俄国人扶桑人,还有戴……”他语意一顿,对绍珩笑道:“你外公。后来国内战事初定,军情部不仅要锄奸,还要他的钱。案子是我去办的,事情没完,他人突然中风死了,别人都以为他是吓的,连我夫人也这么想——其实,是我让他死的。”   虞绍珩听到这里,不好再笑,然而蔡廷初却十分得不以为然:“这件事我可以跟你说,也可以跟这楼里任何一个人说,可唯独不能告诉曼君。” 他自嘲地一笑:“这种事,你可以不在乎,但一定不会觉得很开心;就算过上十几二十年,也还是一样。”   虞绍珩默默听着,许久才开口:“蔡叔叔,那您如果和别人在一起,会比现在开心吗?”   蔡廷初闭目一笑:“不知道,没试过。一个人,只有一辈子。”   36、(四)   淳溪别墅年后要重新修整,虞绍珩过来的时候,两个设计师并几个助手正屏息凝神听着虞老夫人吩咐。   老夫人一见孙儿进来,笑吟吟地招呼道:“来帮奶奶看看,园子里怎么改。”   绍珩乖乖坐到祖母身边听了一阵,极有耐心地出谋划策,待那班人一散,虞老夫人便了然含笑地拉着他道:“这么些日子都没过来看奶奶,今天是’有事献殷勤’吧?”   绍珩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奶奶,在您跟前我不说假话,我确实是有件事要求您帮忙。”   老夫人闻言,舒畅地笑道:“你是个老实孩子,不像绍桢——明明是躲你父亲,还花言巧语说是想我了。”   绍珩亦笑道:“那是他小不懂事,我是知道没什么人什么事能瞒得过您。”   虞老夫人戏谑地横了孙子一眼:“你别急着给你奶奶灌迷魂汤!能让你跑来求我的事必不是什么好事,是跟你父亲有什么不对付?”   绍珩舔着嘴唇,两番欲言又止,不觉涨红了脸孔,“奶奶,我打算要结婚了。”   虞老夫人一听,面上一片天清气朗:“是嘛?这事好事啊。” 端详着孙子道:“怎么?你看中的人有什么地方让你父亲不满意?”   绍珩嘟着嘴点了点头,“父亲是不太满意,不过他也说这是我自己的事情,他不赞同,也不干预。可是——”,他一筹莫展地低头道:“母亲说什么也不同意。”   虞老夫人听着,神情一冷:“你母亲不同意,为什么?”   绍珩低声道:“嗯……因为我喜欢的这个女孩子……她之前嫁过人。”   虞老夫人听到这儿也皱了眉,审视着孙子道:“……小东西,奶奶给你介绍的不好吗?你偏要去招惹人家有夫之妇,是不是你挑唆的人家离了婚,没法子收场了?”   “没有没有!”绍珩连忙斩钉截铁地辩解:“我怎么会那么荒唐?她丈夫前年生病故世了,我们去年才交往的。”   虞老夫人听他这么说,却也未见得安慰多少,慢慢道:“你也是个别扭孩子,你要结婚,什么样的女孩子咱们求不到,何必要娶个丧夫再醮的女人?别说你母亲,奶奶也觉得不好。”   绍珩一听,正色道:“奶奶,我真的喜欢她。您一定得帮我,您要是不管,可就没人帮我了。您知道的,我们家的事情,父亲都听母亲的,您要是再不帮忙我,我……” 他双眉紧锁,抿着唇为难到了极处。   虞老夫人看着孙儿,沉沉叹了口气:“那女孩子今年多大了?家里是做什么?”   “她上个月刚过了19岁生日,她父亲是书局的总编。”   老夫人奇道:“才19就……,怎么嫁得这么早?她家里也同意?”   绍珩无奈陪笑道:“小孩子不懂事嘛。”   虞老夫人忖度了一阵,又道:“你母亲就是为了她嫁过人不乐意吗?” 不等绍珩答话,随口便念叨了一句:“她这时候倒好意思挑拣别人的不是。”   绍珩心虚地咬了下唇,挨近祖母道:“奶奶,还有件事我说了您别生气。她外公是原先陵江大学的匡校长,欧阳阿姨是她舅母。”   虞老夫人厘着个中头绪,惑然道:“这是书香门第啊。”   绍珩壮着胆子道:“奶奶,她先前嫁的是许先生。”   虞老夫人一怔,旋即变了脸色,沉声训诫道:“胡闹。我说怎么连你母亲都不乐意,奶奶也不乐意。她家里姓苏是不是?还上了报纸的。”   “奶奶……”绍珩满脸苦相,拉着祖母的手央道:   “我也知道这件事我做得不妥当,可我真的是喜欢她。叶喆他们给我出主意,让我带了她私奔的,可我想着那多让家里长辈伤心啊。   奶奶,我求您了,您就看在我从来不惹您生气的份上,就帮我一回吧。   我们家里,父亲疼月月,母亲疼小弟,就只有您疼我和绍桢……”   他说到伤心处,眼里隐隐点了泪光:“要是连您都不帮我,等母亲跟人打了招呼,我就真的一点办法都没有了——我们部里的审查我都过不了。”   老夫人冷然“哼”了一声,怜爱地抚着孙儿道:“不是奶奶不疼你。绍珩,你是虞家的长孙,这种事……摆明了给那些闲人嚼舌头不是?”   绍珩绷着脸道:“我们虞家用得着看别人的脸色吗?”说罢,又娇赖地对祖母道:“奶奶,您又不止我一个孙子,还有绍桢和小弟呢,总能有个叫你们都称心如意的,您就让父亲母亲他们别为难我了。”   虞老夫人不以为然地瞥了他一眼,蹙眉思量了片刻,仍是摇头:“不成,这事我不能帮你,你父亲母亲那里,你自己去想法子。你一个做哥哥的,拿弟弟出来做挡箭牌……”   “那……”绍珩苦道:“要是母亲跟我翻了脸,您要跟她一边,还是跟我一边啊?”   虞老夫人捏了捏他的脸:“你在这儿装可怜也没用,奶奶谁都不帮。”   绍珩郁郁沉默了一阵,垂着眼道:“那要是父亲把我扫地出门了,我带着媳妇儿来投奔您,您收留我吗?”   老夫人闲闲道:“我想收留你也收留不了,过了年淳熙要修整,我到檀园住一阵子去。”   绍珩忙道:“那我去檀园陪您。”   虞老夫人刚一想笑,忽然想到了什么,肃然直视着孙儿,道:“你跟奶奶说实话,你这么急着结婚,是不是那女孩子……有什么状况了?”   绍珩怔了怔,忙道:“没有!我怎么会那么不懂事呢?”   老夫人这才淡然笑道:“那就好。”   虞绍珩却眸光闪烁地怯怯探问道:“奶奶,要是万一……万一有什么状况,您能帮我说句话吗?”   老夫人见他这个神气,方才放下的疑虑又浮起两分:“什么叫’万一有什么状况’?你可别胡闹啊。”   绍珩赧然别开了脸,喃喃道:“这种事谁也说不准嘛。”   虞老夫人审视了他一番,慎重地道:“这样吧,你把那女孩子带来给我见一见。”   绍珩闻言精神一振,“好!” 爽快答过,却又犹疑,娇声对祖母道:“奶奶,您要是不喜欢她,也别当着面给她难堪,您回头只管教训我就是了。”   虞老夫人端详着孙儿,也不知是好气还是好笑:“看看你这点儿出息!我本来还觉得你比你父亲懂事,知轻重识进退,偏在这上头……有其父必有其子。”   绍珩满脸愧色地宽慰祖母:“奶奶,您别这么想,我一个不好罢了,弟弟们一定是好的。”   虞绍珩陪着祖母吃过晚饭,一路开车回家,他知道依着祖母的脾气,决计不会同意他的苏眉的事,然而相比素未谋面的苏眉,还是母亲更惹祖母生气。敌人的敌人就算不能做朋友,看起来也会顺眼许多。况且,祖母心里偏疼绍桢是有的,对他就未必了。所以他要娶苏眉,老人家不过是觉得不合“虞家长孙”的身份,别的倒都在其次;可越是偏心的人越不愿意承认,反而要人前人后要跟他格外亲热。   回到家,他先去跟母亲“告罪”,才一开口,母亲便半真半假地赞道:“你这主意好,我说给您父亲去,让他也高兴高兴。”   绍珩忙道:“妈妈,我这是’死地求生’,没办法的办法,您千万别让父亲知道。”   虞夫人风凉水淡地一笑,盯了儿子一眼,既不应允也不摇头,转身便上楼去了。   绍珩低着头琢磨了一阵,虽然自觉母亲绝不会从中作梗,心里却仍是上上下下得不踏实。有时候,他觉得母亲的心意比父亲还难猜,她总是叫觉得,仿佛一眼就看透了你,却又什么都不说。   ————————————   苏眉听说要去见绍珩的祖母,着实费了一番心思,从衣裳到礼物,都慎而又慎。绍珩看着她在副驾上神色忐忑,握着她的手安慰道:“不用想了,不管你怎么样,我祖母都不会喜欢你的。”   苏眉听得啼笑皆非,却见他狡黠地一笑:“不过呢,不管你怎么样,我祖母喜欢你都比喜欢我母亲多。”   “啊?”苏眉诧异地看着他。   绍珩坦然道:“难道你祖母很喜欢你母亲吗?”   苏眉尴尬地摇了摇头:“也没有。”   “所以咯,从来就没有婆婆真心喜欢儿媳妇儿的,除非……”他笑吟吟地卖了个关子,苏眉果然追问道:“除非什么?”   “除非这儿子太混蛋。”   苏眉听着,面上却忧色更重:“你母亲是不是真的很反对这件事?”   绍珩轻笑着摇了摇头,“我母亲其实不太关心这些事。”   苏眉诧异道:“为什么?”   “她觉得这些事吧……拦也拦不住,教也教不会,管也管不了。”   “因为你们家里男孩子多,要是惜月,伯母就不会这样。”   绍珩笑道:“月月也一样,不信你问她。”   36、(五)   淳溪极静,苏眉同虞绍珩一路过来,所遇婢仆皆低眉敛目,行礼如仪,庭院中最大的声响竟是翠色深沉的苍茂篁竹,一经风过,便摇出一阵簌簌“雨”声。   绍珩的祖母正在起居室里翻看杂志,听见他们进来,不紧不慢地合了书。   “奶奶。”虞绍珩脸上的笑容像是个娇生惯养的孩子,刚刚闯了祸:“这是眉眉,我跟您说过的。”   苏眉见老人面上并没有几分笑意,亦不敢太热络,站在原地浅浅笑道:“老夫人,您好!我叫苏眉。”   虞老夫人微微一笑,抬手示意她到自己身边来,“过来坐。”   苏眉依言刚挨了老夫人坐下,便听她对虞绍珩道:“你去看看那株绿萼梅开了没有,拣好的折两枝来插瓶。”   虞绍珩一听,嘻笑着皱眉道:“奶奶,您这是摆明了支开我嘛。”   老夫人笑看着孙儿道:“知道你还不走?”   绍珩耸耸肩,不甚放心地咕哝道:“奶奶,我有什么不好的,您挑要紧的说两句就是了,千万适可而止,别吓着人家。”   虞老夫人点头道:“你这么一说,倒是提醒我了,我得好好想想你的毛病,哪一条最要不得。”   虞绍珩闻言,淘气地吐了下舌头,一边给苏眉递了个安抚的眼风,一边听话地往外走。   他一走,房间里便比庭院还安静。   虞老夫人一言不发地牵过苏眉的手,视线从淡紫色的旗袍袖口一直扫到她眉间的一点嫣红,“紧张啊?”   苏眉点点头:“有一点。”   虞老夫人薄薄一笑:“怕我不喜欢你?”   苏眉柔声道:“您不喜欢我,是应该的。”   老夫人放开了她的手,殊无笑意地挑了挑唇角:“婚姻大事,两性之好,并不单是你们两个人的事,你明不明白?”   “嗯。”   “我们虞家虽然算不上什么高门世家,可也担着两分虚名,绍珩是虞家的长孙,他的终身大事,也是许多人等着看的。”老夫人目光灼灼地盯了她一眼,“你知道吗?”   “嗯。”   “那你自己觉得,这件事合适吗?”   苏眉垂着眼眸,颊边虽然晕了绯色,声调却仍是稳的:“如果是别人的事,我也会觉得不大合适;但这是我和绍珩的事,您问我,我不能这么说。”   虞老夫人的视线撇开了她,端起面前的茶盏呷了一口,不无嘲讽地道:“你同别人不一样吗?”   苏眉摇头道:“不是的,是……如果我也这么说,就辜负他了。”   老夫人淡淡一笑:“人到了我这个年纪,总算可以不用再看别人的脸色说违心的话,我往下要是说了什么你不爱听的,你尽管自己不痛快,我是不在意的。”   苏眉长到一十九岁,还是第一次遇到有人这么说话。她眼见得虞老夫人已经年近七旬的人了,两鬓虽有雪色,但仍是腰背挺直、肩颈抖擞,不想话锋也和人一样硬朗。这样的话,她不能摇头也不好点头,唯有凝神静听。   “之前绍珩来求我,说他不惜忤逆父母的意思也一定要娶你,我还以为是怎么样一个可人儿——刚才看你进来,我这个做长辈的,倒失望得很。”虞老夫人一边说,一边站起身来摇了摇头,踱开几步:“就是他母亲当年,也比你聪明得多,标致得多。我是越发不信那孩子的话了,你就没想过,兴许他不过时可怜你?还是说你根本也不在乎这些,不管怎么样,嫁到虞家来,你反正不吃亏。”   苏眉也跟着站了起来,等老夫人一径说完,才一桩一桩答话:“您拿虞夫人跟晚辈作比,是在是很客气了。这样的自知之明,我有的。不过,我相信……绍珩要和我在一起,不是为了可怜我。”   老夫人冷笑着反问:“你怎么知道?你问过他?”   苏眉赧然一笑:“我只是知道,他不是这样的人。”   “呵。”老夫人回过头来,讥诮地打量了她一眼,“我孙子是什么人哪?”   苏眉面上红了一红,觉得这个问题实在很难回答,思量着道:“我觉得他……他是个决计不肯让自己吃亏的人。”   虞老夫人闻言,不由一笑,却又蹙眉道:“……不肯吃亏?怕是本钱都蚀光了。也不知道我们虞家是哪里风水不对……一个一个在这上头犯糊涂。”说罢,冷眼看着苏眉道:“绍珩为了你,在我们家里上上下下不知道花了多少功夫。日后你嫁进来,安安份份做你的少奶奶,少给他找麻烦,少让他为了家里的事费心,你记住了没有?”   苏眉站在原处,一动不动静静答了声“是”;老夫人又审视了她一遍,闲闲道:“这么看着你也不像是个能折腾的,小小年纪不好好念书,跟你父亲的朋友闹恋爱,你是怎么想的?”   苏眉一愣,心底像被火上烤过的针尖划了一痕,尖利的灼痛让她手背上的皮肤都抽紧了。恰在此时,虞绍珩拎着两枝吐蕊含苞的白梅施施然走了进来:“奶奶,您看我挑的怎么样?”   虞老夫人见孙儿进来,和颜一笑:“你这么快就回来了,可见是没有用心去选。”   虞绍珩把玩着手里的梅枝,懒懒笑道:“触目横斜千万朵,赏心唯有两三枝。最合心意的,都不用选,一眼就看着了。”   虞老夫人淡淡一笑,不冷不热地对苏眉道:“丫头,站着干什么?去那边拣个瓶子把花盛了,就让他这么拿着?一点儿眼色也没有。”   苏眉听得老夫人吩咐,并不辩解,只从虞绍珩手里接过那两枝梅花。虞绍珩伴着祖母坐下,见苏眉从房间另一头的博古架上取了尊细口铜瓶下来,心便放了一半。这件事如果换作别人,多半要给祖母嫌弃挑剔,然而对苏眉来说,却是一道送分题。   果然,苏眉用那铜瓶盛了花,略加整理,小心地捧过来“请示”道:“老夫人,这样行吗?”   虞老夫人看了一眼,点头道:“搁在那边吧。” 转过头来对虞绍珩道:“书香门第,也就这点好处。”   虞绍珩连忙笑道:“有一点好处能入您的眼,都算难得了。”   老夫人却是一脸的不以为然:“日子将来是你自己过,入不入我的眼有什么干系?这孩子我反正是不喜欢。”   虞绍珩一听,立时嘟了嘴娇声道:“奶奶,您就给我一点面子吧。”   虞老夫人在他肩上重重一拍:“我让她到这儿来,就给足你面子了。奶奶这个年纪了,还能看你们几年?我管旁人是好是坏是香是臭?还不都是为了你以后过得顺心。” 她虽是对着孙子说话,声音却丝毫不肯压低,一字一句都尽数落在苏眉耳中。   虞绍珩听着,也只好甜甜一笑:“我知道您疼我,那回头我母亲……”   “还’回头’做什么?我叫了她来的。”   虞绍珩闻言,脸色一肃:“您叫了母亲过来?那……那我跟眉眉要不要回避回避啊?”   虞老夫人看他面露忐忑,很有些恨铁不成钢地微微一哂,“怎么?在奶奶跟前撒娇耍赖,一提你母亲就吓成这样?”   虞绍珩不防祖母这般料理此事,吞吞吐吐地解释道:“我还没带眉眉见过父亲母亲,这时候……” 他话未说完,便被祖母冷然打断了:“先来给我见一见不应该吗?她有什么可说的?”   虞绍珩忙道:“不是,我是怕她见了眉眉不开心。” 他虽然眼见得自己一句“母亲不同意”俨然能让苏眉在祖母这里蒙混过关,却不想老人家对母亲积怨之下,难免借题发挥。他只想煽点小火,可要是今天一串炮仗炸在这儿,父亲那里他就交待不过去。   苏眉在一旁听着绍珩跟他祖母的话,都是自己不便听见的,便佯装在条案边整理瓶花,此时听到虞老夫人声气不好,虞绍珩似乎是不大愿意自己同虞夫人见面,便大着胆子走了过来:“老夫人,绍珩折得这两枝还都是花苞,搁在这边会不会太简素了?添枝竹叶您看好吗?”   虞老夫人一提到绍珩的母亲,翻回头看着苏眉便顺眼了几分,颔首道:“是简素了些,不过梅花加竹叶太落俗套了。”   苏眉受教地点了点头,思忖着道:“刚才我过来的时候,看到外头有两盆南天竹,已经有红叶了……”   虞老夫人听了,颔首道:“嗯,天竹好,你去吧。”   苏眉一走,虞老夫人看了眼门边的落地钟,对虞绍珩道:“去,打电话给你母亲,问问她几时过来。”   虞绍珩尴尬地道:“奶奶,您这不是把我搁在火上烤吗?”   老夫人在他额上戳了一记:“小猴精,一点儿亏都不肯吃,哪有这么便宜的事?”   36、(六)   绍珩拗不过祖母,只好起身去给家里挂电话,听栖霞的人说母亲已经出了门,便提高声音重复道:“不到十点就出门了?”电话还没放下,便听身后祖母言道:“我不让你问,她也不出来。”   绍珩转回身对祖母笑道:“奶奶,您当着我的面数落母亲的不是,我怎么回话都是忤逆子。您下回跟父亲说,让父亲开导母亲去。”   虞老夫人瞥了他一眼,“别搬出你父亲来堵我。” 话虽如此,却也搁下了绍珩母亲的事不提,微微一笑,慈爱地看着孙儿:“那结婚的事,你们打算是怎么个章程?”   “她说都依我们家里的规矩,依我们家的规矩不就是依您的意思嘛。”绍珩欣欣然道:“奶奶,这种事我没什么经验,眉眉前一回嫁人是被她家里赶出去的,你觉得怎么好,我们就怎么办。”   虞老夫人听着,“啪”地在他手上拍了一记:“越发一点儿忌讳也没有了。” 肃然瞪了瞪他,思忖着道:“按说你结婚是我们家的头等大事,怎么办都不为过,可这是两家人的事,我们也得顾着人家的想法—— 我怕他们家里未必乐意太张扬,要是我们一味铺排,倒像是欺负人家。”   绍珩点头道:“其实我和眉眉也都不爱闹。”   老夫人闻言,仍是摇头:“那我们虞家也不能随随便便地娶一房媳妇儿。委屈了你,奶奶绝不能答应。再说,叫外人看着,还以为我们遮遮掩掩心虚似的。”   虞绍珩听着祖母语重心长,知道老人家也是为难,既不乐见这门不如人意的婚事招摇煊赫,又不肯失了体面,只好体贴地道:“奶奶,让您劳神了。”   虞老夫人苦笑着自叹:“我这辈子为你们虞家……操不完的心,到这时候了,也不肯让我松口气。” 话音刚落,便有侍女进来通报说“夫人到了”。绍珩连忙起身赶到门口同母亲打招呼,虞夫人却不看他,只对老夫人盈盈一笑:“母亲。”   虞老夫人也不同她寒暄,一开口便直切正题:“绍珩的事,你不同意?”   虞夫人恬然笑道:“我也没有不同意,只是让他再想一想。”   “浩霆怎么说?”   “他也是这个意思。”   老夫人讥诮地一笑:“是吗?”   虞夫人面不改色:“那女孩子——母亲见过了吗?我们想着,这件事多半也不合您的心意。”   “什么时候连你都懂得揣摩我的心意了?”虞老夫人说罢,又对绍珩道:“你出去吧,我同你母亲有话要说。”   虞绍珩听着这个开场白就觉得福祸难料,然而也只能赔出一个人畜无害的无辜笑脸:“奶奶,都是我不好,您千万别生气。”   虞老夫人摆手道:“行啦,我生气也耽误不了你的事。”   绍珩背过脸去,悔罪不及地望着母亲,虞夫人瞥了他一眼,却是半分笑意也没有。   他从房里出来,四下看了看不见苏眉,便问外头的侍女:“跟我一起来的苏小姐呢?”   那侍女答道:“苏小姐往那边圆子里去了。”   绍珩心道折一枝南天竹也这么久,她倒是比自己还会躲。拾阶而下,往边上的小花园一望,见苏眉捻着一枝赤红的竹叶,独自一人站在太湖石边,正蜷了双手呵气取暖。虞绍珩一看这个情形,更是哭笑不得,那边祖母和母亲不知道要怎生火上烹油,她却在这边挨冻。几步上前,一握她的手,果然凉得厉害:“你花也折好了,还杵在这儿干嘛?”   苏眉涩涩道:“我看你不想让你母亲撞见我……”   “那也犯不着在外头挨冻啊?”虞绍珩揽了她进到偏厅,“好歹叫人拿衣裳给你。”   苏眉赧然看着他,悄声道:“你家里有没有热水喝?”   绍珩一愣,一壁吩咐侍女泡茶,一壁怅然怨念:祖母大人是连口水也没给她喝。   苏眉捧了茶盏暖手,神情凝重地低声问道:“虞夫人不同意吗?”   绍珩摇头道:“没有。” 见她仍是惑然望着自己,轻轻揉了揉她的顶发,温言相慰:“真的没有,回头我再跟你说。” 说着,自己也忍不住叹了口气,“我回去瞧瞧,免得我祖母真跟母亲吵起来,你在这儿等我,有什么事就吩咐人,不要客气——以后这里你也要常来的。”   他起身要走,苏眉也站了起来,低低道:“我不是小孩子,你不用瞒我。有什么为难的事,你告诉我,我知道该怎么办。”   虞绍珩闻言,凑近她身前轻轻一笑,顺手就在她胸口抹了一把:“你不是小孩子,我很知道的。”   ————————   虞绍珩安置了苏眉又往祖母这边来,到得门外屏息凝神听了片刻,虽然听到祖母的声音,却分辩不清里头究竟在说些什么,便问母亲的侍女:“有什么状况吗?”   那侍女笑道:“大少爷放心,里头没事。”   他犹豫着想要敲门,那侍女又道:“您再等五分钟吧。老夫人跟夫人说话,从来没超过一刻钟的。”   虞绍珩闻言失笑,干脆走到廊下等着,才等了三分钟,身后房门一响,却是虞夫人款款走了出来。他赶忙追了几步赶上母亲,怯怯叫了声:“妈妈。”   虞夫人嫣然含笑的目光自他面上悠悠漾过,轻声细语地说道:“绍珩,要是我和苏小姐掉在河里,你先救谁啊?”   虞绍珩面上一红,仿佛十分难以启齿似的娇声喃喃道:“……妈妈,我们家里五十米的泳道,你三四个来回都没问题——我就是想表现,也得有机会啊。”   虞夫人垂眸一笑:“你真以为你这出’大龙凤’能糊弄得了你祖母?”   绍珩怔了怔:“那……奶奶是什么意思?”   虞夫人笑道:“你想想啊,什么时候你明知道别人骗你,还不拆穿他呢?你留步吧,我先走了。你自己编得戏码,怎么也得自己演完吧?好好陪老人家吃饭。”   绍珩看着母亲的背影,长出了口气也丝毫不觉得放松。   想着母亲方才的话,顿时觉得这件事一点也不好玩儿了。变戏法的人一旦被戳穿关窍,无异于丑角,可人才台上,不到谢幕便不能退场。   什么时候你明知道别人骗你,还不拆穿他呢?   想到这个问题,他的心情就更不好了。   绍珩回到花厅,祖母果然留他和苏眉吃饭,席间偶尔同苏眉搭话,态度也和善了许多。虞绍珩自然只能作感激不尽劫后余生状,加倍奉承祖母。临走时,老人家的贴身侍女跟了出来,递过一方乌木方盒,悄声对绍珩道:“老夫人送给苏小姐的。”   言罢,又笑吟吟补道:“这是早就预备好要送给少夫人的。这件事老人家多少有些不称心,磨不开面子,心里还是疼您的。”她虽是压了声音对绍珩说的,然而苏眉近在咫尺,想听不见也难。   绍珩接过那盒子,笑着点了点头:“我都知道。”   ——————   “打开瞧瞧。” 虞绍珩一上车,就把手里的盒子递给苏眉。   苏眉听那侍女说是送给“少夫人”的,便猜是贵重的首饰;然而打开盒盖,还是吃了一惊,盒子里一挂双排珍珠项链,外圈的大珠几乎有玻璃跳棋大小,里圈的小珠也有一公分直径,加上珠钻相间的耳环、戒指、胸针、手链……盒盖一开,华光闪耀,映得车里也跟着一亮。   苏眉转给虞绍珩看,迟迟不知道说什么好:“这个……太贵重了。”   虞绍珩瞟了一眼,道:“你收着吧,等结婚的时候用。”   苏眉扣上盒子,想了一想,道:“还是你拿着吧,我带回家,怕丢。”   绍珩笑道:“你家里遭过贼啊?”   “那倒没有,不过……”   “没事,这种东西不好丢的。”虞绍珩闲闲笑道:“就是丢了也容易找回来,只要有人拿出去估价,就有人知道来历。” 他见苏眉仍是犹疑,便建议道:“你要是自己收着不放心,就交给你母亲,她肯定有地方放。”   苏眉婉然一笑:“母亲见了,要发愁怎么给我办嫁妆了。” 说罢,又担心又好奇地问道:“你是不是一直都没跟你母亲说实话?”   虞绍珩深吸了口气,一筹莫展蹙眉道:“不是,是我母亲今天问了我一件事。” 苏眉见他面色沉重,定定看着他只等后话,却听虞绍珩道:“母亲问我,要是她跟你都掉在河里,我先救谁。”   “嗯?” 苏眉诧异之余,也不大好意思笑:“……那你说什么?”   绍珩眼波一转,坦然道:“当然得说先救她啦。” 说完,见苏眉轻轻点了点头没有说话,遂笑道:“你不生气啊?”   苏眉低着头忍笑道:“那你还能说什么呢?”   37、(1)   苏眉之前两次到虞家来,都没有和绍珩的父亲照过面,此时在他和虞夫人对面坐下,认真打量了一二,发觉他父子二人果然十分相像,只是虞绍珩在父母面前格外地恬静温和,不像他父亲那样威仪严整,凛冽慑人。且他父亲寡言少语,跟她客套了两句家中长辈的近况,便起身告辞;惟有虞夫人同他们喝茶谈天,说的多是绍珩幼年琐事,虽然亲切,但也并不太热络。三人正说到一件好笑的,忽听门外亦有私语低笑之声,虞夫人便笑道:   “正好现在学校里都放假,我们家的孩子,除了老三还在路上,其他人都在,让绍珩带你见见弟弟妹妹吧——你头一次来,客气是难免的,就当是自己家里,不要拘束。”   母亲一走,虞绍珩便回头对着起居室的另一侧的房门扬声道:“出来吧!都多大了,还听墙根儿?像什么样子。”   他话音一落,就听见一阵女孩子欲抑尤扬的清甜笑声,接着,便见惜月笑盈盈地闪身进来,身后还跟着一男一女两个十二三岁的半大孩子。男孩子赧然红着脸,眉目间同虞绍珩有几分相似,一望而知是绍珩的小弟,在虞家行四;另一个小姑娘,苏眉前次来时也见过一面,尤记得她年岁不大,样貌却很是明丽,此时再见,忽觉她容色嫩艳得有些异样。   “我们是来讨好未来大嫂的。”惜月和苏眉相熟,毫不客气地挨了她坐下。两个小一点的孩子却有几分害羞,那女孩子想了一想,才道:“苏姐姐,我叫晏晏。” 那男孩子更是害羞,跟着说了声“苏姐姐好”,连坐也不坐,只站在绍珩身边。   苏眉正同他二人打招呼,便见惜月在她身前横伸了手臂对哥哥道:“大哥,这件事我可出力不少,你怎么谢我?”   绍珩削着手里的苹果,朝苏眉努了努嘴:“你们是来讨好她的,干嘛跟我要好处?”   惜月闻言,秋波一冷:“哈,过河拆桥我听说得多了,你这没过完的也拆?”   苏眉面孔飞红,对惜月道:“你哥哥准备了礼物的,就放在那边,给你的是……”   她话还未完,惜月已掩唇笑道:“你太老实了,怎么能说是他准备的?”   苏眉柔柔一笑:“我说是我准备的,你也不信。”   虞绍珩把削好的苹果递给小弟,指点刀:“大的那个盒子是你的,小的是晏晏的,自己拆去。”   那小姑娘听了,甜甜说了句“谢谢大哥,谢谢苏姐姐”, 便去看礼物,男孩子腼腆地笑了笑,也跟着去了。惜月朝那边的桌子上望了一眼,眼见只有两个礼盒,忍不住嘟嘴道:“那我呢?”   绍珩一言不发地耸了耸肩,惜月刚要皱眉,却有狐疑地打量着哥哥道:“我就不信别人都有,只我没有。”   绍珩和苏眉对视了一眼,不紧不慢地从衣袋里拈了枚钥匙出来,在妹妹面前一晃。惜月接在手里,不由地眸光一亮,便听虞绍珩懒洋洋说道:“停在那边楼下了,你去看看喜不喜欢。”   惜月灿然一笑,握了钥匙就往窗边走,却听哥哥在她身后曼声道:“连声谢谢都没有?”   惜月停了脚步,回头笑道:“谢谢大……大嫂。”说完,走到窗边向下一望,路边果然停着一辆娇小玲珑的乳白色轿车。惜月隔着窗子打量了一遍,回过身来刚要同哥哥说话,却见沙发上的人已经不见了。   “晏晏,我哥呢?”   正摆弄礼物的晏晏眨了眨眼,慧黠笑道:“我没看见。”   ——————   虞绍珩拉了苏眉出来,见她娇羞之余面上似有忧色,笑问道:“怎么了?”   苏眉跟在他身后,悄声道:“令尊也不大赞同我们的事,是吗?”   虞绍珩莞尔道:“他只是没什么话跟我们说,父亲本来也不爱应酬人——再说,那种特别喜欢指教年轻人怎么走好人生路的长辈才是顶讨厌的吧?”   苏眉莞尔一笑,见他引着自己上楼,不由问道:“你要去哪儿?”   绍珩觑着她笑道:“你到了我家,不看看我的住处吗?”   苏眉闻言,却有些迟疑:“不大好吧?”   绍珩笑道:“那我上去了,你陪着那些小鬼头们玩儿吧。”说着,便放开了她的手。   苏眉自然不好意思独自一人回去,便和他建议道:“我记得你家的花园很大的,我们去看看好不好?”   虞绍珩摇头道:“这时候除了梅花什么都不开,偏我家里一棵梅花都没有,几棵树而已,有什么看头?”   苏眉听他如此说,忍不住喃喃道:“那你的住处又有什么看头?”   虞绍珩低低一笑:“本来是没有什么,可是你一来就有了。”   他如此一说,苏眉越发不肯随他去了,虞绍珩心道:别处也还罢了,如今在自己家里反而不好造次,两个人僵在楼梯上也不像样,微一思忖,洒然笑道:“好,那我带你去瞧点好看的。”   苏眉不大放心地看着他:“什么?”   虞绍珩拉着她的手,返身下楼:“你知道照片是怎么洗出来的吗?”   “我只知道照相馆是在暗房里洗的,要用药水才行。” 苏眉听他说到这个,想起先前他们同叶喆和唐恬一道在郊外踏青时,虞绍珩捧着相机,须臾不离手,“你拍的照片可以自己洗吗?”   虞绍珩点头道:“我也有间暗房。”   苏眉跟着他进了官邸的配楼,见不时有军装侍从出入,像是办公的地方,便也放了心。两人到了三楼,虞绍珩摸出钥匙开门,她还不觉得怎样,然而等他在她身后轻轻一带上门,眼前骤然一黑,苏眉情不自禁地低呼了一声,旋即被人从身后拥住了,暖热的气息在她耳边一荡,炙得她半边身子都隐隐发麻,苏眉挣扎着就往门边摸索,“灯呢?”   虞绍珩圈住她不放,低笑着道:“都说是暗房了,没有灯。”   一丝微光也无的黑暗湮灭了视觉,却放大了其它感官,她像是惊觉自己跌进了陷阱的小兽,不管有用无用,只管去掰他的手:“你瞎说!”   虞绍珩被她掐在手上,不免好笑这小东西怎么到了这个时候仍是不解风情,说起来他们已然是未婚夫妻,就算谈不上干柴烈火,她给他揩点油还不是天经地义的吗?腹诽归腹诽,毕竟人家是来见父亲母亲的,他也不好太过强人所难,只好放开了苏眉,反手在门边一按,却是房间的另一头亮起了一盏幽幽红灯。   苏眉见了光亮,心绪稍平,回过头来,嗔恼地看着虞绍珩:“你……你怎么在自己家里也总想着胡闹……” 目光一触到他的面庞,忽觉在这幽幽红光之下,似乎比方才的一片漆黑更加暧昧。   虞绍珩却像是浑然不觉,一脸无辜地辩白道:“在自己家里还不能干什么就干什么了?” 说着,大度地摊了摊手:“好啦,咱们不胡闹,我来教你洗照片。”   37、(2)   苏眉见这房间一侧是比寻常厨房所用还开阔的水池,另一侧则是个同样宽大的工作台,其间机器瓶罐、量杯量筒……林林总总摆了许多,如果不是光线幽暗,倒像个实验室。   苏眉还在猜度各色器皿的用途,虞绍珩已经熟稔地从无酸袋里取了张底片出来:“这是上回我们去云岭的时候拍的。” 说着,对了灯光让她来看。   苏眉看时原来是一张自己抬头望天的侧影,手臂抬过了胸前,应该是在拉风筝线,“你那天拍了好多张,也没有给我看。”   绍珩卷着衣袖笑道:“我一直都想给你看的,只是没机会。” 他一边把底片夹进放大机调焦,一边同苏眉解说:“洗照片和拍照片是一样的,都是实光成实像。”   苏眉点头笑道:“物理课常常做题的,’凸透镜能成倒立缩小的实相’。”   虞绍珩头也不抬地笑了一下:“进了大学还没忘,好学生。”   然而等他说声“好了”拿起相纸,那纸上却了无痕迹,苏眉疑道:“这就好了?”   “洗照片嘛,当然还得’洗’一下。” 虞绍珩把空无一物的相纸浸入药液,片刻之后,上面果然浮出一条条淡灰色的轮廓线,像是有一支看不见的铅笔在飞速绘图,浓淡、明暗、黑白……一笔一笔都细致精准。   转眼间,方才还一片空白的相纸就成了一张16开大小的“照片”。   苏眉以往的照片大多都在照相馆里洗成标准的六寸大小,此时看着一幅抓拍的侧影洗了这么大一张,新奇之余又不免好笑:“洗这么大一张,相册夹不进去吧。”   “我配个框子放在办公室里,你说好不好?”   “那也很傻气啊。”   “眉眉,要是我这个时候都不犯傻,你才该发愁呢。” 虞绍珩又等了一分多钟,把捞出的照片放进了另一个盛着药液的浅盘,“再等半个钟头,捞出来晾干就好了。”   苏眉端详着浮在水波中的“自己”,轻声道:“你拍得比我好看。”   虞绍珩探身过来看看照片,又看看她:“那也要人上照啊。”   苏眉摇头笑道:“别人都说我这样的不上照,要五官分明的才好看,唐恬就比我拍出来好看。”   “那是他们不会拍。”虞绍珩不以为然地反驳道:“反正也要等,我洗一张唐大小姐的给你看。”说着,又翻了张底片出来。这回他不用给苏眉讲演,速度快了许多。只是相纸一经显影,却只有半个烟盒大,和方才那一对比太过强烈,苏眉见了,忍不住要“非议”道:   “你正经洗一张,我回头带给她好了,干嘛这么小气?”   虞绍珩悉心察看着照片的明暗,道:“我才不送给她呢,我洗给叶喆,搁在皮夹子里辟邪用,这个大小刚好。”   “什么辟邪……”苏眉拧着眉头,在他手臂上轻轻捶了一下,虞绍珩一把握住她的腕子,赞赏地瞟了她一眼:“进步真快,都会打情骂俏了。”   苏眉抽开手,没好气地看着他:“唐恬是我的朋友,还是……你不要老是刻薄她。”   虞绍珩笑道:“我对唐小姐很客气的,她父亲的事我也有份帮忙;可私下里你们就不能逼着我喜欢她了。”   “你为什么不喜欢她呢?恬恬人缘一直都不坏,偏你跟她过不去。”   虞绍珩用毛巾擦了擦手,淡然一笑:“我觉得女孩子——聪明的当然可爱,笨的呢,也可爱;只有她那种自作聪明的,比较讨厌。你想想,要不是叶喆看着她,她不知道吃了多少亏了,她还整天挑拣叶喆的不是。”   苏眉听着,嫣然一笑:“原来你是为叶喆打抱不平。”   虞绍珩叹了口气:“他也是不知道在哪儿撞到头了,喜欢唐恬……你等着瞧,以后他跟小油菜还有的闹。”   苏眉垂眸笑道:“嗯,只有虞大少爷一个是顶聪明的。”   “谁说的?”虞绍珩肃然反问了一句,柔声道:“我一见你就傻了,自己总管不住自己,可怎么办呢?”他口里说着,人已经贴在了苏眉身上,“眉眉,等照片定影还得快半个钟头,你说咱们做点儿什么好呢?”   苏眉被他拥在怀里,一时也拿不定主意是不是要推开他,“我们聊聊天啊。” 一抬起眼,只觉得暗房里幽红的灯光在他俊美过人的容颜之上,覆了一抹绮异的丽色。   “聊什么?”虞绍珩轻声问着,手上却不甚老实,苏眉欠身躲避之际,更觉得这空阔而幽暗的房间暧昧丛生,忽然一个念头跳出心底,脱口便道:“你骗我。”   虞绍珩一怔:“我骗你什么?”   苏眉按住他的手,亦嗔亦笑地说道:“你跟我你怕黑,那你怎么在暗房里洗照片?”   虞绍珩用手指绞着她的发辫道:“开灯嘛。”   “刚才进来的时候,你也没有急着开。”   “这不是有你陪着我嘛!”虞绍珩谄笑着,慢慢说道:“又不是我一个人。”   “说谎,以前也总有人陪着你吗?”   虞绍珩两手拘着她的腰肢只是笑:“要是有,你生不生气啊?”   苏眉轻轻“哼”了一声,别过脸:“转移话题。”   绍珩笑道:“好了,我说实话,我以前真的怕,后来不怕了。”   苏眉抿了抿唇,笑道:“小孩子个个怕黑的,你这么骗我,是因为真让你害怕的事你不好意思说罢了。”   虞绍珩闻言默然一笑,没有分辩,反而毫无征兆地吻了下来,他的唇轻柔和缓地匍匐着她的,没有丝毫侵略性的温存叫她也没了推拒的理由。   虞绍珩抬起头来,像老师判卷子一般满意地“评估”道:“嗯,这样就很好。眉眉,有些事你要习惯一下。”   苏眉下意识地用指背去安抚自己的双唇,低着头道:“我也不是躲你,可你总是这样,会被别人看到的……”   “原来你是怕这个,那你怕不怕给记者拍照?”   苏眉一怔:“你是说——结婚的时候?”   “也许啊。”   苏眉回忆着她在杂志上看到过的婚礼照片,迟疑着道:“那也不是一定要拍这个吧?”   虞绍珩耸耸肩:“谁知道呢。”   苏眉设身处地想了一想,赧然苦笑:“我觉得我会紧张……”   “那我们抓紧时间练一练,这种事也是熟能生巧。习惯成自然,你就不紧张了。”虞绍珩煞有其事地说着,抬手把她架到了身后的台案上。   苏眉被他假正经地偷袭不是第一回了,然而一不留神仍是上当,推着他恼道:“你想干什么?”   却见虞绍珩不紧不慢地看了看表:“ 还有十分钟我就得去捞照片,这会儿工夫干什么也不够,我就教教你怎么样拍照最好看。”   苏眉虽然还是锁着眉头,却也不再反抗了。“乖。”虞绍珩会心一笑,扶着她的颈子作势欲吻,苏眉不由自主地便阖了眼,唇瓣本能地颤了颤。   然而她在黑暗中“等”了片刻,预料中的亲吻却并没有如期而至。苏眉困惑地睁开眼,便见虞绍珩正笑吟吟地看着自己,“等不及了?”   苏眉有扭身就要从他手上挣开,虞绍珩赶忙拦她:“宝贝你别乱动啊,这里好多东西都碰不得,还有药水呢。”   苏眉听了,身形一滞便被他揽回了怀里,虞绍珩捉着她的手在自己面上轻轻抚了一下:“我说错话了,给你打过还不成吗?我就是想看看你怎么拍照最好看。”说着,俯在她耳边道:   “你刚才就好看得很,只比上一回我们在枫桥看红叶的时候差那么一点点。”   苏眉只觉得两颊涨热得要渗出血来,所幸这房间原本就红光幽艳,四下里的黑暗仿佛把其他的声响也都吸走了,他的声音至低至柔,却又清晰无比:   “你等得及,是我等不及了。”   37、(3)   “你等得及,我等不及了。”   绍珩噙笑说着,就去解她旗袍腋下的盘扣,苏眉赶忙去按他的手:“不行。”   “什么不行?”虞绍珩的手指耐心地同她纠缠。   苏眉努力撑直了身子,“什么都不行。”   虞绍珩扁了扁嘴,“那什么时候行呢?”   “等……”苏眉低着头道:“等我们结婚以后。”   绍珩隔着衣裳在她背脊上抚弄着,“为什么呀?”   “不为什么。”苏眉的下巴眼看着要抵到自己胸口,话却说得十分坚决:“就是不行。”   虞绍珩用手指点着她的下巴,半是狐疑半是戏谑地问道:“……是我有什么’表现’的不好?”   苏眉被他逼得耳廓也开始发热,声音细得像一丝雨线:“这样会……要是……要是有了孩子怎么……”   她说得窘迫之至,虞绍珩怔了一下,继而却“扑哧”一笑:“有了就有了,反正我们下个月就结婚。”   苏眉揪着自己的衣襟,一径只是摇头,虞绍珩眉眼弯弯地俯就过来,在她耳垂上吮了一记,悄声道:“……我小心一点。”   苏眉浑身一凛,愈发瑟缩:“我不信你。”   虞绍珩听了,怅然怨道:“眉眉,大家都说做夫妻最要紧的就是’信任’。”   苏眉垂低的睫毛颤了颤:“我只这件事不信你。”   虞绍珩听得莞尔,只好放松了她。待两个人从暗房里出来,他见苏眉两颊飞红,仍是一副做贼心虚的神气,赶忙拉住了她:“我们等会儿再回去,你带着这么一脸证据,没什么也叫别人觉得有什么了。”   苏眉抬头看了看他,俨然是端正从容,能立刻上台讲话的样子,皱眉道:“……你就不会觉得不好意思吗?”   绍珩奇道:“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孔夫子都好意思,我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二人闲闲聊了几句,苏眉忽然想起方才见过的那个小姑娘,“对了,那个跟惜月一起过来叫晏晏的小姑娘,是谁啊?”   “晏晏是我父亲同僚的孩子。”虞绍珩笑道:“她一直在我家,我们都当她是妹妹,忘了跟你说了。”   “哦。”苏眉点了点头:“是’燕燕于飞’的’燕燕’吗?”   绍珩摇头笑道:“言笑晏晏。”   苏眉赞道:“这名字好,小姑娘笑起来好漂亮。” 迟疑了一瞬,又问:“不过我觉得她好像……她眼睛好像……”   “她眼睛是绿色的。”虞绍珩替她说了出来,“晏晏的外婆是俄国人。”   “怪不得。”苏眉恍然。   虞绍珩见她没有后话,倒有些意外:“你不问她为什么在我家?”   苏眉柔声道:“……我想着她是不是和惜月一样,或者也许有不方便跟外人说的缘故。”   绍珩笑道:“你还算外人?这些事你也该知道。晏晏父亲母亲可都好端端的,只是在她小时候离了婚,晏晏跟了她父亲,起初是’寄放’在我家——你知道的,父亲母亲一直都嫌我们家男孩子多,来了个漂亮小姑娘当然求之不得。后来她父亲又结了婚,晏晏在我家也熟了,换学校也不大好,就一直在我家里了。”   ——————————   吃过晚饭,虞绍珩送苏眉回家,少不得又带了份点心去“慰问”苏眉的祖母。他深知苏家必然有许多话要问女儿,不等苏夫人开口客套,便识趣地告了辞。果然,他前脚一走,苏夫人便急着同苏眉询问她今日在虞家的情形,连苏岫也跑出来凑热闹,听说虞绍珩送了辆车给妹妹,忍不住咋舌:“……这样的亲戚咱们可攀不起。”   到了第二天,苏眉正听着母亲的吩咐写年货单子,忽听外头有人叩门。苏眉搁了笔出来,见门外笔直地站着个陌生的年轻军官:“您好,请问是苏一樵先生府上吗?”   “是。”苏眉点了点头,见他身后停着两辆吉普车,车边还站着三个跟自己差不多年纪的列兵,不由奇怪:“你们是?”   那军官忙道:“哦,是虞夫人吩咐我们来的。”说着,朝身后招了招手,车边的兵士便拉开了一扇车门,只见车上摆着大小数盆已经抽了花苞的水仙和兰草,“请府上赏收。”   他说话的工夫,苏夫人也闻声过来查看,一见这个情形,习惯使然地便要客套推辞。然而她刚一开口,那军官便笑道:“卑职是奉命来的,府上如果有什么不便之处,麻烦您给栖霞挂个电话,我们在这里等,不着急。”   苏夫人听着,颔首一笑,便也省了虚辞客套,侧身让了让:“那就辛苦你们了,搁在院子里吧。”   “您客气。”那军官说着,回身一摆手,其余几个人便立刻动手搬花。这些盆花虽然都不沉重,但碍于形制,一个人也不过拎上两三盆,他们来回了几遍,已惊动了周围邻居,自有闲人出来看热闹。   苏眉早避了进去,那军官却像是见怪不怪,负手站在门边督着人搬搬拿拿,苏夫人请他进去喝茶他也不肯,只说了句“这怎么好意思?” 便再无一言。等车上的花草搬尽,才又对苏夫人道:“我们夫人还吩咐我转告府上,那几盆兰草不大好养,等花期过了,要是有什么状况,您打个电话过来,花房的人会搬回去调理,府上不用费心。”   他顿了顿,不等苏夫人道谢,接着便道:“如果没有别的事,卑职就告辞了,您留步。”一番话下来,连个语气词都没有,苏夫人一句话也插不上,说完微一点头,整了整帽子转身便走,同他一起来的兵士也早上了车,顷刻间一班人走得干干净净。   苏夫人头一次见到这样的作派,略有些不知所措,跟边上的邻居点头笑了笑,正要掩门进去,隔壁的孔太太已经笑眯眯地赶了上来:“你们家亲戚啊?我看着怎么搬的都是花花草草的?”说着,也不必苏夫人让她,便挤进门来。   那孔太太走到院中,打量着那些水仙兰草,啧啧道:“这养得挺好啊,这么多花骨朵儿,多少钱一盆啊?让给我两棵呗。”   苏夫人笑微微说道:“你挑两盆端回去就是了,我们家里也摆不开这么多。”   “真的啊?那我不客气了啊。” 那孔太太的目光一边在花草间逡巡一边热心探问:“哎,你们家什么亲戚啊?”   苏夫人矜持地笑道:“……还不算是亲戚。”   那孔太太一听,便捉到了重点:“就是上回来那个?”   苏夫人点了点头,孔太太讶然道:“他跟你家黛华的事说定了?”   苏夫人淡笑着道:“那倒也没有,他们的事我都不怎么问。”   孔太太立刻换了笑脸,喜孜孜地道:“没说定怎么会这么兴师动众地往家里送东西?你家这是又要办喜事了,得请我们喝喜酒啊,上回就没跟我们说……”   苏夫人听着,心里恨不得把她砸出门去,面上的笑意淡得愈发清汤寡水:“这些花一会儿我们就搬进去了,你赶紧挑两盆吧。”   晚间苏一樵回来,见家中各处都添了应季花草,自己书房里还多了盆素心兰;查看了一番,对妻子赞道:“今年这花挑得不错,你们去哪里买的?”   苏夫人敛着笑意道:“不是我挑的,是虞家送来的。我自作主张在你书房里也放了两盆,你要是看不上就搬出来,我放到厨房去,你可别打啊砸啊作践东西。”   苏一樵脸色变了一变,冷笑道:“我自不是这样无理取闹的人,可他们也不必到我家里来亮排场摆阔气。”   苏夫人闻言,莞尔一笑:“昨天黛华到他家里去了,他家里没有表示,反倒是不讲礼数了。” 停了停,又道:“人家要是真有心摆阔气,就不会送这些东西来了。”   苏一樵冷“哼”了一声,“我跟你说过没有?这件事你什么都不要跟我提。”   苏夫人皱眉道:“又不是我要跟你说的,是你自己问的。”   37、(四)   隔了一日,虞夫人又请苏眉的舅母出面约苏夫人吃饭。自此之后,虞绍珩不是同苏眉去淳溪陪伴祖母,就是在匡家出入。不到一个礼拜,两家的远近亲朋便都收到了风声,讶异归讶异,面上却都只能聚出一团和气。只是“郎才女貌”还倒罢了,“天作之合”这样的话说出来未免心虚。绍珩和苏眉一连数日陪笑脸陪得面庞发僵,好在两个人记性都好,照过面的亲眷老老少少都记住了。惟有苏一樵仍是只当没有这一回事,碰上亲友来访一提此事,他便告辞不陪。   好容易到了腊月二十四,各家各户都依了年俗要“除残”、“扫尘”,他二人才借机躲了出来,约着叶喆和唐恬往泠湖公园看梅花。   唐恬一惊一乍地感慨了几遍,才终于接受现实,趁虞绍珩不备,拉过苏眉耳语到:“我还是觉得这人不大靠得住,你千万别被他骗了。”   苏眉笑道:“怎么了?”   唐恬皱眉想了想,自己似乎确实没捉到虞绍珩什么确凿的“把柄”,只好踌躇着道:“ 他假话说得跟真的一样。”   苏眉莞尔一笑:“他没有恶意的。”   唐恬却仍是耿耿于怀:“没有恶意的假话也是假话啊。”   苏眉思忖了片刻,回过头来,笑微微地对叶喆招呼道:“叶喆,你觉得惜月漂亮,还是恬恬漂亮?”   叶喆一愣,见唐恬正直直看着自己,赶忙觑着她的脸色道:“……我觉得还是恬恬好看一点。”   苏眉悄声对唐恬道:“你猜他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   唐恬嫌弃地瞟了叶喆一眼,又眯着眼睛打量苏眉:“你是不是有点近墨者黑啊?好啦,算我没说,你觉得他好酒好呗。” 说完,一眼瞥见叶喆顺手从梅树上了折了枝花转在手里,立刻拧了眉头嗔道:“叶大少爷,你有点公德心好吗?”   叶喆连忙丢了手里的花枝,陪笑道:“我没留神,不是故意的。”   四人走到一处朱砂梅圃,唐恬见那梅花艳色灼灼,便挽了苏眉对虞绍珩道:“哎,给我们拍张照。”   虞绍珩悠悠然摆弄着相机道:“我拍了好几张了。”   唐恬道:“我是说给我们正经拍一张。”   虞绍珩笑道:“我拍得都很正经的。你们走吧,我看到合适的就拍了。这样拍照一点也不好看。”   唐恬“哼”了一声,冲苏眉撇了撇嘴。虞绍珩见状,和颜悦色地对唐恬道:“这样吧——将来你跟叶喆结婚的时候,我免费帮你们拍婚礼,唐小姐说怎么拍我就怎么拍,好不好?”   唐恬颊边一红,声音也低了:“……我还怕你拍得不好呢。”   叶喆却是听得眉花眼笑,拍了拍虞绍珩道:“拍照你不成,你得给哥哥当伴郎挡酒。”   虞绍珩摇头道:“你尽早找别人,这差事我干不了。”   “为什么啊?”   “我下个月就结婚了,正考虑要不要让你来做伴郎呢。”   “你还要考虑?”   “你们下个月就结婚?”   叶喆和唐恬几乎异口同声地追问,虞绍珩不忙着答话,却忽然按了下快门,也不知拍些什么。   ——————————   到了傍晚,虞绍珩送过苏眉,一回到家,便听偏厅里的谈笑之声十分热闹,他走过去一看,房间里除了弟弟妹妹,还有几个亲眷家或生活熟的孩子,居中而坐同一班孩子嬉闹的却是他的一位表叔父,身边还蹲着一只浑身油光水滑的黄毛大狗。而房间里虽然人多喧闹,最引人注目的却是个十六七岁年纪,斜靠在单人沙发上,挑着唇角微笑不言的男孩子。他身上一件宝蓝色的丝绒衬衫,覆在淡金色的提花织锦上,宛然古典画作里那个剪下金羊毛的英秀少年。   旁人见虞绍珩进来,都只笑一笑便算打过招呼,只有那少年一看到他,眸光一亮,眼波盈盈地叫了声“大哥”,朝他面前竖了竖拇指。   虞绍珩上前握住他的手:“什么意思啊?”   那少年眼波流转,笑得愈发顾盼生姿:“……听说我们家又出了个情种,我先赞为敬。”   虞绍珩转手在他额上轻轻弹了一下:“你小心让父亲听见了——哎,你早就该放假了,怎么现在才回来?”原来这少年便是绍珩的三弟,先前被他父亲扔到欧洲去年寄宿学校的绍桢。   绍桢吐了下舌头,皮赖地笑道:“我晚几天回来,不是让父亲多舒心几天吗?”说罢,低声对哥哥道:“怎么你一个人过来,大嫂呢?”   “见了面要叫苏姐姐。”虞绍珩笑着纠正道:“她回家去了,人家家里不过年啊?”   绍桢一听,立时便了扁嘴:“我就是为了等着看漂亮姐姐,才在这儿窝了一下午等你回来,早知道我……”   “你去哪儿啊?你之前那件事现在还有人嚼舌头呢。”虞绍珩拍了拍弟弟,“这么久没回来,总该好好陪陪母亲。”   “母亲才不用我陪呢。”绍桢一边说,一边笑吟吟地靠在哥哥肩上,低声道:“……听说你跟苏姐姐的事,父亲不大乐意?”   “嗯。”绍珩毫无避忌地点了点头。   绍桢笑道:“宽以律己,严以待人——哥你放心,我一回来,父亲就愈发体会出你的好了。”   绍珩听着,便见弟弟眼风飘得不大对,顺着他的目光一望,只见斜对面坐着个生面孔的女孩子,看上去不过十五六岁年纪,容貌颇有几分甜丽,此时正朝他们这边看过来,不知怎的,忽然就红了脸。   绍珩见状,低声训诫弟弟:“你别胡闹啊,那是什么人?”   绍桢低笑着答道:“我还没问呢。” 说罢,又对虞绍珩道:“哥,母亲说你下个月就要结婚,我给你当伴郎吧。”   “不行吧,那时候你早开学了。”   绍桢幽怨地看了哥哥一眼:“你别装得这么不通情达理呀,我就是想找个由头多享受几天家庭温暖嘛。”   绍珩看了看他,悠然道:“你老老实实在家里待几天,不要招惹对面那小丫头,我考虑考虑。”   38(1)   过了大年初五,苏虞两家的婚事便正式提上了日程,虽则苏家和绍珩的祖母都无意太过张扬,但几番芟繁就简,也仍是要招待两百左右的客人。绍珩翻了翻标注着各色符号的客人名单,对母亲道:“妈妈,这也太麻烦了。”   虞夫人不无同情地看着儿子道:“我们家里这么多年都没有大事要这样宴客,该派的请柬是一定要派的。”   绍珩想了想,有些淘气地笑道:“那能不能请我们柬照派,但有些好说话的,您就请他们不要来了啊?我们不收礼金还不成吗?”   虞夫人点头附和道:“那我求之不得。你自己挨个打电话去说好了——尤其是你的各位长官,最好一个都不要来,免得劳师动众。”   绍珩惆怅地舔了舔嘴唇,不死心地又翻开了手上的单子,想要从里头挖出缩水的可能。   “妈妈,大哥结婚,只一个伴郎太少了,添我一个吧。”绍桢一进来,就娇声央求着坐在了母亲身边。   虞夫人摇头道:“四个啊,叶喆一个,两个是你哥哥在军校的同学,还有攸宁。”   虞绍桢一听,讶然道:“你们什么时候订的,我怎么不知道?再说,我哥结婚凭什么有霍攸宁没有我啊?哥,你不是答应我的吗?”   绍珩爱莫能助地摊了摊手:“父亲定的。”   “这也太没道理了吧?凭什么啊?”   虞夫人道:“攸宁的父亲要给你哥哥证婚,所以他一定会来,索性让他当男傧相,可以多招待一个客人。”虞夫人说着,忽地嫣然一笑,“而且你父亲说——攸宁比你高。”   虞绍桢一听,顿时吃瘪,想了一想,不服气地抗议道:“他比我高有两公分吗?再说,这还有小两个月呢,我说不定还长高了呢。”   虞夫人好笑地看着儿子:“你哥哥的终身大事,说不定的事你就不要提了。”   绍桢一双明澈的清水眼立时盛满了委屈:“妈,父亲反正总看我不顺眼,你现在也不帮我说话,我是不是你们亲生的呀?”   虞夫人不假思索地道:“不是啊,你是温管家遛弯儿的时候在路边捡回来的。”   绍桢一听,整个人都倚在了母亲身上:“那……别人都还说我长得像你呢。”   虞夫人冷着脸撇开了他:“是啊,你父亲就是看你长得像我,才把你留下的,要不然就把你送到福利院去了。”说着,爱搭不理地看了他一眼:“人家女孩子作伴娘是为了爱漂亮,你一个男孩子抢这种差事干嘛?”   绍桢被母亲数落得无话可说,悻悻起身往外走,才到廊下,忽听哥哥在身后叫他:“绍桢。”   绍桢闷闷不乐地回过头来:“哥,你说话不算数。”   虞绍珩笑道:“是父亲换的你,可不是我。” 说着揽过他肩,低声道:“你以后说话也留意过过脑子啊。”   绍桢一愣:“我说什么了?”   绍珩道:“花厅里门都大开着,你在里头嚷亲生不亲生的,我跟母亲听着无所谓,可要是你姐姐过来听见了,你不是叫她难受吗?”   绍桢听了,面色一肃,窘道:“我就没往这儿想。”   绍珩又在他额头上轻弹了一下:“你以为母亲为什么给你脸色看。”   ——————   虞家事务繁琐,苏家更是忙乱。纵然虞家专门差了人来给苏眉量身做礼服,苏夫人仍是左右拿不定主意,既怕招摇又怕清寒,当着外人还怕有些话被听了出去。   苏眉只好安慰母亲:“妈妈,你放心,仪式就是走个过场,就我算穿条旧裙子去,旁人远远看着都只会觉得是好东西。”   苏夫人随口道:“胡说。”   正替她量身的设计师却笑道:“苏小姐说得不错,虞家少夫人穿的,一定是好的。”   苏眉恬然一笑,温言道:“这些事我都不在行,虞夫人请您来一定是最信得过您,所以您帮我拿主意就好了——只要走路不太吃力就行。”   那设计师笑道:“我明白,小姐放心。”   量过尺寸,一班人便到客厅商量款式面料,苏夫人为求妥当,又请人看了行礼那日苏眉要戴的首饰。此时,苏一樵恰从外头经过。这几日因为书局放假,天气又冷,他只好日日在家,看着全家上下忙着张罗苏眉的婚事,不胜其烦,这会儿一眼看见里头珠光宝气,忍无可忍地说了声:“骄奢!” 忿忿走了。   虞绍珩和苏眉虽说也时常见面,但却总是和各色人等商讨婚礼细节,再难有单独说话的机会。一直到了元宵这日,虞绍珩忽然来接苏眉,说要一起吃了晚饭,到文廟街观灯。   车门一关,苏眉不由自主地长出了口气,虞绍珩替她拉着安全带,笑道:“怎么了?”   苏眉苦笑:“事情太多了,好像每天早上一睁开眼,就有人跟我讲话,一直讲到上床睡觉。”   虞绍珩心有戚戚然:“比我们情报部上班还操心。” 一边说,一边拉过苏眉的手放在唇边亲了亲:“很快啦,你再坚持坚持,等我们行了礼,就没事了。”   苏眉没有答话,笑着点了点头,侧身靠在椅背上,静静看着虞绍珩开车。她只觉得一连数日的喧闹都像是快进的磁带,惟有这一刻才像是真的。   虞绍珩腾出手来,捏了捏她的脸:“真的这么累?”   苏眉摇了摇头,笑意恬淡:“不是累,就是太人闹了。我家里从来没有一天来过三四拨客人的,还要把同样的话跟每个人都说一遍。”   虞绍珩听了,微微一笑:“那正好,我们去个清静的地方。”   不多时,虞绍珩便把车停进了一座中式庭院的影壁前,苏眉下车站定,初一打量,见这宅院粉墙黛瓦十分整洁清丽,左手边有花木掩映的假山岩峰从波浪形的墙头露了出来——显是个花园。苏眉想着他方才没有下车叫门,便直接把车开了进来,猜度着道:“这是个新开的馆子吗?”   虞绍珩一听,皱了皱眉:“主人要是听见你这么说,可要伤心了。”   苏眉连忙笑道:“我是看这院子好像新修过。”   她跟着虞绍珩绕过影壁,沿了回廊往后堂走,穿过一扇空着匾额的月洞门,便见眼前一池静水,曲桥临波,南山北榭,隔水相望。冬日花木萧肃,只有一树花期将尽的绿萼,微风过处,松落的花瓣便自枝头姗姗而下,落在浮了薄冰的水面上。   “你觉得这地方怎么样?”   苏眉正凝神观景,听得虞绍珩问她,便道:“造这园子的想必是个读书人。”   虞绍珩笑道:“这么说?”   “商人造园,大多工富丽,求精巧,就算造景的时候一意风雅,装饰上也难免讲福禄口彩;这园子不但造景有些隐逸之气,连一个桂花、海棠都没有。”   “那你觉得好还不是好呢?”   苏眉一边缓步观景,一边赞道:“很好啊。”   虞绍珩悠然一笑,“主人说好,我就放心了。”   “嗯?”苏眉怔了怔,也有些明白过来。   虞绍珩揽住她道:“等我们结了婚就搬过来,这里虽然没有栖霞地方大,但是就我们两个人,清静点,也自在点。”   他说罢,却见苏眉面上殊无欢喜之色,“你不喜欢啊?”   苏眉感慨地摇了摇头:“没有,我只是……我没想过两个人要住这么大的地方。”   虞绍珩笑道:“你放心,这宅子自然有人打理,不用你来扫院子。”   苏眉赧然一笑,打趣道:“我怕我要找你的时候,隔得远了,叫你一声,你听不见。”   “不会的,就算你心里头偷偷叫我,我也听得见,不信你试试。”虞绍珩说着,牵了她沿水而行,“你看看有什么不喜欢的地方,叫人改还来得及。”   两人进到院落往北的一处轩堂,便有侍女过来奉茶。房中陈设尚简,除了文房笔砚和博山炉,便只有一把蕉叶形的古琴,苏眉一见便问:“这琴是你的?”   虞绍珩坦然道:“这个我可不会,是帮我修园子的人说这里适合弹琴,就放了一把。你会吗?”   苏眉端详着那琴道:“你这是把老琴,恐怕比我以前弹过得都好。”   绍珩笑道:“用你们唐恬恬大小姐的话说,我们这种附庸风雅的有钱人,越是自己不懂的东西,越是要拣贵的买,才好假装自己懂。”   苏眉掩唇一笑:“我能不能试试?”   虞绍珩闻言,忽然变了脸色,端然说道:“眉眉,这里的一花一草,连我这个大活人在内,都是你的。这里是你家,你想做什么都不用问我,别说要弹,就是砸了,也都随你。记住没有?”   苏眉颊边慢慢晕起了一片霞色,拨弦试了试琴音,对虞绍珩道:“我弹得也不好。”   虞绍珩闲闲笑道:“没关系,我也听出好坏。”   苏眉看着他娇甜一笑,秋波翩然辗转间,琴声已起。   虞绍珩捧起茶盏,轻呷了一口,便闭目听琴。斯人在侧,果然比电话线里打过折扣的声音好上许多。   苏眉弹着弹着,心意渐渐入了琴音。这曲《鸥鹭忘机》是她素来弹得最熟的,也是父亲和许兰荪都颇为喜爱的一支琴曲。她弹到用心处,便想起昔日许兰荪指点她时说过的“淡欲合古,取欲中矩。轻欲不浮,重欲不粗……”,心念一动,琴音也变了。她自己一知觉,指间更乱,只得戛然而停。   虞绍珩听得明白,亦在意料之中,面上却只笑吟吟道:“哎,你是不是欺负我不懂,就偷懒啊?我怎么听着像是还没有完呢。”   苏眉歉然笑道:“对不住,我许久没练过,弹得有些乱。”   虞绍珩笑道:“那你回头好好练一练,再赔我一支曲子。”   苏眉柔柔笑道:“好。”   虞绍珩带着苏眉在宅子里走过一遍,拉着她两手低低道:“就还剩一个地方没看了。”   苏眉随口问了句“哪里?”转念一想,偏过脸道:“不用看了。”   虞绍珩一脸不可思议地看着她:“这么要紧的地方你不看?”   苏眉垂眸笑道:“我信得过你的眼光好不好?”   虞绍珩轻轻晃着她手道:“你不是只有这件事不信我吗?”说着,蓦地把她抱了起来。苏眉一声惊叫,边上的厢房里有人闻声出来查看,却又立刻避了回去。   虞绍珩横抱着她进了内室,撩开帐子便放在了一张雕花大床上,苏眉忙道:“你别过来。”   虞绍珩笑嘻嘻地站在床边,“我不过去,我就让你试试床。”   苏眉窘迫地想要坐起来:“可以了,很好。”   虞绍珩却又把她按了回去,正色道:“哪有一下就试好的?你怎么也得翻翻身,多换几个姿势,感觉一下。”   他说得一本正经,煞有介事,苏眉却已然满面通红,她无论如何也没办法就这样在他眼前“换几个姿势,感觉一下”,只道:“真的可以了,我觉得很好。”   虞绍珩托着腮坐下,愁眉微蹙地看着她:“眉眉,你对我们的事要认真一点啊。”   苏眉坐起身,红着脸道:“……我也很认真的。”   “那这床比你现在睡得软还是硬啊?”   “……”苏眉只好用手按了按,“好像差不多,厚实一点。”   “那……”虞绍珩突然迫近了她,十分认真地道:“比我们在栌峰睡的那张呢?”   他幽澈的眸子在她眼前骤然放大,方寸之间,她根本无处可躲,语无伦次地答道:“我忘记了……”   虞绍珩又惊讶又惆怅地看着她:“这么要紧的事,你都能忘?你也太……太伤人了……”   苏眉也觉得自己这个说法很靠不住,只好期期艾艾地道:“不是……我没留意……我都记不得了……”   “那总比我车里好吧?”他话锋一转,苏眉来不及细想,便敷衍着点了点头:“嗯。” 话一出口,整个人都愣在那里,嘴唇翕动了两下,嘤咛一声,拉过床里被子把脸孔埋了进去。   虞绍珩笑不可抑地隔着被子轻轻拍她:“眉眉,眉眉,可以了,别赖在床上了,起来吃饭。”   晚饭虽然不是虞绍珩亲自下厨,但几样小菜却都精致非常。夜色渐浓,两个人便要出门观灯;然而快走到园子门口,苏眉的脚步却慢了,想要说些什么,却欲言又止。   虞绍珩低头看了看她,轻声道:“你是不是不想到文廟街去?”   苏眉抿着唇点了点头:“我想在这里多待一会儿,灯会也很闹的。”   虞绍珩温存一笑,把她拥进怀里:“那我们就待在自己家里。”   苏眉伏在他胸口,柔柔道:“你要是想去,我们等一下再过去好了,今天是十五,灯会到很晚的。”   虞绍珩慢慢抚着她的头发,低低笑道:“试问莲灯千炬,何如月上梅花?”   苏眉静静贴在他怀里,良久,忽然叫了一声“绍珩”,抬起头来仰望着他如月色般清朗的眼眸:“我喜欢你。”   绍珩凝眸看了她片刻,朗然笑道:“怪不得人家都说求婚最好的办法,就是带女朋友看房子。”   ————————————   到了行礼当日,苏眉五点钟就被母亲叫了起来,她觉得自己忽然异常地平静,昨晚之前的种种忐忑忙乱一夜之间都消失在了早春晴朗空净的琉璃天色里。直到从镜子里看见身后母亲忧喜参半的神色,才莫名地鼻尖一酸,滚出两行眼泪来。   苏夫人一见,连忙拿手帕给她,哄道:“不要哭,叫别人看了,觉得我们小家子气。”   母亲如是一说,她的眼泪却有紧跟着掉了一串。   38、(二)   苏一樵一早就携书出门,等虞家来接人的车子开到门口,也仍是不见回来。苏夫人只道他怕热闹爱清静,众人也心照不宣,且听且信。依着惯例,四个女傧相要为难一下新郎,可是惜月有意给哥哥放水,苏家和匡家的两个女孩子年纪小怕生,不好意思说话只是笑,唯独唐恬还有点底气,然而耐不住叶喆哈巴狗似的可怜相,翻着白眼把钥匙丢给了虞绍珩。   这一下,一众少年男女并司礼随从都等着他开门,虞绍珩虽然面上仍是一派从容,心底也忽然有些不好意思。见众人都巴巴看着,也只好轻轻叩了叩门,格外淡定地说了一句:“眉眉,是我。” 这才拿了钥匙开门。   苏眉的房间狭小,陈设亦寡,此时房门骤然一开,满室简素之中,唯有她华服美饰端然而坐,手中握着一束白色的郁金香,轻纱遮面,螓首微垂,宛如蚌壳之中珠光乍现。虞绍珩和她相识已久,却是第一次见她如此盛装,不由看住了。   苏眉的礼服样式甚简,帝政式的哑光缎长裙上加了轻薄雪纺,包裹肩臂的素纱衣袖中规中矩做到五分,一身的娟秀端庄,独独露出背后一对精巧的蝴蝶骨。   几个男女傧相见他二人不言不笑,都给叶喆递眼色。叶喆原本是出了名的爱闹,但他往日里同苏眉差着点辈分,惯了斯斯文文地跟她说话,这会儿见她一尊青瓷美人瓠似的静坐房中,一时倒搜罗不出又风雅又趣致的玩笑来,想了一想,索性伸手一拦:“哎-哎-哎,给新郎新娘说几句私房话啊,我们先出去。” 说着,一本正经地带上门出来,转身就趴在门上。   唐恬一见,皱眉道:“你干嘛?”   叶喆诡笑道:“嘘——我听他们说什么。”   唐恬扯了扯他,叶喆却死贴着门不动,片刻之后,旁人也急了:“他们干嘛呢?”   叶喆怅然道:“听不见啊,什么声儿都没有……”说着,回头扮了个鬼脸,“这是没动口,难道动手呢?” 话音刚落,房门一动,虞绍珩已经拉着苏眉从房里走了出来,叶喆心虚地打着哈哈笑道:“你们不多说几句啊?”   一班人在苏家吃了午饭出来,等候多时的记者和好事之徒纵然早已被虞家的侍从拦开,但巷弄狭窄,相机快门声仍是响成了一片。唐恬见状,吓了一跳,跟在苏眉身后躲进车里,心有余悸地问道:“他们又拍不到婚礼,这有什么好拍的?难道还能登在报纸上?”   虞绍珩笑道:“正经报纸是不会登这些,三流杂志就未必了。”   唐恬听着,嘟了嘟嘴:“也不知道拍成什么样。”   叶喆赶忙甜笑着献殷勤:“你们怎么拍都好看。”   几个人正闲闲说笑,一直没作声的苏眉突然低呼了一声:“父亲。”   虞绍珩闻言,望向窗外,果然见苏一樵一身铜色长衫独自一人木然站在路边,转眼间便被车子甩在了身后。绍珩连忙叫司机停车,然而不等苏眉拉开车门,苏一樵便已转身折进了巷子。   车里的人见了这个情形都不敢说话,苏眉眼中酸热,又怕哭了花妆,强要忍泪,虞绍珩轻轻把她揽进怀里,洒然笑道:“不瞒你们说,我头一次去眉眉家,就被岳父大人骂出来了——大概岳父大人没有一个看得上女婿。” 众人闻言皆笑,他便俯在苏眉耳边悄声道:“想哭也没事,下车之前让月月帮你补妆就好了。”   因着三月天气晴好,虞家别出心裁把行李的地点设在了草坪上,用白绿两色的纱幔和玫瑰、绣球搭了花亭,微风轻扬,柔纱摇曳,苏眉礼服上的雪纺亦翻出细浪般的缬纹,拂过柔嫩春草。   仪式的流程都提前彩排过,直到最后一刻,他含笑吻落下来——尽管这些天他催着她“练习”了许多遍,但众目睽睽,天光明媚,她可以温柔相就,却不能由衷得坦然。不但男女傧相看得清楚,连前排离得近的宾客也都得见,薄妆之下,她脸颊上慢慢渗出的霞色,像是一笔胭脂水从纸背晕染开来。   寒暄、拍照、跳舞]、敬酒……婚礼真是件奇异的事:一瞬间完美浪漫如仙境,一瞬间又跌进了喧闹繁华的烟火人间,也哭过、也笑过,仿佛一天的工夫就过了一辈子。   二十多席婚宴一轮酒敬过,虞绍珩便避开人拉着苏眉进了配楼,苏眉惑然道:“怎么到这儿来?”   虞绍珩拆着掉她的头纱道:“该做的我们都做了,不必再应酬人了。”   苏眉犹疑着道:“客人都还没走呢。”   虞绍珩笑道:“他们不走,我们走。”   苏眉面上一红:“……现在就到酒店去吗?”   “不去。”虞绍珩断然道:“叶喆那帮人就等着这一茬呢。”   正在这时,忽听窗外有人用口哨吹了两个五声音阶,虞绍珩一听,对苏眉笑道:“走吧。”   苏眉满腹问号地跟着他从后门出来,却见台阶下停着一辆车窗都换了变色玻璃的黑色轿车,黑底白字的车牌却是外交牌照。   虞绍珩拉着她坐进车里,司机回头一笑,递过来两本夹着机票和签证的护照,“绍珩君,蜜月愉快。”   苏眉一看,这人方才在婚礼上也和她照过面,也是虞绍珩在军校的同学,叫井川拓海,如今在扶桑使馆做武官。   “多谢了。” 虞绍珩接在手里,翻看着催道:“快开车吧,刚才敬酒拖得太久,再晚赶不上飞机了。”   井川拓海自信满满地笑道:“放心,你们可以走外交通道。”   苏眉听着他们的话,大为讶异:“我们要去哪儿,怎么还要赶飞机?”   虞绍珩安抚地拍了拍她的手:“到了你就知道了。”   “不要跟你家里或者叶喆他们打个招呼吗?”   “给他们个惊喜咯。”   “那他们……”苏眉转念又道:“可是我什么都没有带。”   虞绍珩眸光晶亮地笑看着她:“你带着我就行了。”   苏眉诧然失笑,见井川把车子开得飞快,只觉得之前婚礼上的规行矩步也都像急速后退的街景被远远抛开了。“我们这样真的可以吗?” 她挽在虞绍珩臂上,话里犹有疑虑,笑容却明朗起来:“……可是,我刚才应该换件衣服。”   开车的井川轻快地拍着方向盘道:“不不不,你们就这样才像私奔的浪漫情侣。”   到了机场下车的时候,苏眉礼服上的薄纱被车门绊住,虞绍珩随手就撕了半幅,井川拓海见状笑道:“这样就更像了!”   虞绍珩从衣袋里摸出张银黑色的房卡扔给他:“一晚蜜月套房,送你了。”   两人一路牵手而行,所过之处,人皆侧目,连一个两三岁的小姑娘也指着苏眉奶声奶气地道:“妈妈,新娘子。”   苏眉嫣然掩唇,虽然娇羞低头,唇角的笑意却怎么也收敛不住。虞绍珩倒是一点不怕人看,因怕苏眉着凉,还解了外套披在她身上,愈发引人追看,连机上的空乘也不免私下议论猜度。   虞绍珩替苏眉点了杯香槟,“累了就睡一会儿,用不了两个钟头就到了。”   ——————————   他们虽然出走得又匆忙又隐秘,但到关西机场的时候,苏眉却讶然发现,竟有人一早就在等着接机。   带着随从来接机的男子行礼的姿势一看便知是扶桑人,但中文发音却十分纯正:“虞少爷,少夫人,旅途还顺利吗?”   虞绍珩笑道:“西村先生,好久不见。”   那叫西村的中年人做了个“请”的手势,他身后的随从立刻拉开车门,请虞绍珩和苏眉上车。接着,西村自己也上了前面一辆车子。   苏眉第一次身处异国,纵有诸多疑惑,也都暂且按在心底。虞绍珩也不解释,只揽着她倚在自己肩上,偶尔指点几句窗外景物。虽然此时夜色已浓,沿途却时时能看见繁盛花树,苏眉忽然自顾自地静静一笑,对虞绍珩耳语道:“你一定要春天结婚,是为了来看樱花吗?”   虞绍珩低低笑道:“主要还是为了看你。据说,京都是唯一一座一千年来都没有太多改变的城市,什么时候看都可以。”   车子开了约摸一个钟点,停进了一处花木葱茏的和风庭院。苏眉从车里出来,便见四周蓓蕾繁盛的花树约有十米多高,一个手中提灯的和服少女正从花树掩映中款款而来。   那叫西村的扶桑人态度谦敬地笑道:“两位有什么需要就吩咐美穗,中文她不大会讲,但都听得懂。今日夜已深了,鹰司先生让我转告您,他明日再来拜访。”   虞绍珩颔首道:“承蒙关照,明日我再向鹰司先生当面致谢。”   西村又道:“鹰司先生还让我务必问您,如果虞先生想知道您什么时候回去,我们怎么说?”   虞绍珩垂眸笑道:“等樱花落尽的时候吧。”   38、(三)   西村躬身告辞,那叫美穗的少女笑容谦柔地上前道:“两位,请跟我来。” 她眉目清淡纤细,声音却少有的甜软,只是语速缓慢,音调略显生硬。   苏眉的缎子裙?从光洁的桧木地板上无声滑过,一路行来,毫无牵绊。木柱纸窗的轩阁皆用架高的回廊曲折相连,盛开的早樱把花枝直递到檐下,庭院里的射灯柔光点点,仿佛停在花间的萤火虫。美穗引着他二人进到一处重门叠扇的深阔和室,一张小小的黑漆茶桌,摆了数碟浅粉淡绿的糕点,样式古雅的铜灯立在房间的各个角落,在层层纸窗间氤氲辗转出温柔而暧昧的光线。   美穗微笑着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另一个候在房中的和服侍女便上前奉茶。虞绍珩拿起茶盏呷了一口,低声吩咐了句什么,两个女孩子便垂首退了出去。   房间里安静得像打开了一卷唐绘,夜风吹活了窗纸上的花影,苏眉捧杯饮茶,见虞绍珩的目光一错不错地看着自己,羞笑道:“你既然早就安排好了,干嘛还要这样偷着走呢?”   “让他们知道了,一定不肯今天就放我们走。”虞绍珩说着,见苏眉察看扯破的裙摆,便笑道:“你要不要先洗个澡换件衣服?”   他这样一问,她面上便不自觉地露了羞怯之色,却也还是点了点头,打量着这格局迥异于她平日所见的房间道:“这房间好像没有浴室……”   “这边——”虞绍珩说着,径直走到房间的另一端推开了拉扇,苏眉跟了他过去,只见花木幽岩之间水雾袅袅,细流淙淙,赫然围起了一池泉水。苏眉回过头来正要问他,却见虞绍珩正抬手去解衬衫的衣扣,苏眉讶然道:“你干嘛?”   虞绍珩面上一点异色也无:“洗澡啊。”   “你……在这里?”   虞绍珩给了她一个少见多怪的眼神:“你没看出来是温泉吗?” 他衬衫的衣扣已解开了大半,苏眉侧开眼睛,解释道:“不是,我是说你在外面……”   虞绍珩笑道:“又没有别人。”说着,便去摸索她礼服上的拉链:“眉眉,只我们夫妻俩,你就别害羞了,抓紧时间,一会儿还有别的事呢……”   苏眉忙不迭地朝房间里躲:“不不不,你自己在这儿吧,我到浴室里去。”   虞绍珩也不逼她:“这里没有浴室。”   苏眉怔了怔,“那……那我……”   虞绍珩舔了下嘴唇,觑着她笑道:“你可以选跟我一起,也可以没情趣一点——等我一会儿。”   苏眉的唇角不自然地抽动了一下,咬唇道:“我等你。”   “好。”虞绍珩爽快的答了一句,就去解自己的皮带扣。苏眉赶忙背过身去逃回了房里,隔了一层窗纸听着外面的水声,她好替他难为情。苏眉怔忡了一阵,忽然觉得自己等在这里委实怪异,正要走开,却听虞绍珩竟然在外头唤她:“眉眉?” 朗朗的男声在夜色里放佛带着回音。   她怕别人循声而来,只好应道:“怎么了?”   “我忘记拿衣裳了,你帮我个忙。面朝门口往你的左手边走,有个黑漆衣柜,你找件睡衣给我。”   他这个要求尚算合理,苏眉依言找了一件睡袍出来,拉开房门,犹犹豫豫地探出一只手:“给你。”   “眉眉,你拿这么远,我怎么够得着?”   苏眉又向前探了探手臂,却听虞绍珩道:“算了,你不好好拿出来,那我自己进去拿了。”   苏眉闻言,脑海里瞬间闪过一帧不堪入目的画面,忙道:“我拿给你。”   她从房间里出来,只见虞绍珩远远靠在池水的另一边,惬意地瞧着她,笑吟吟地勾了勾手指。苏眉防着他拉自己落水,哪里肯就范,把衣裳往池边的石头上一放,“你自己过来拿。”   她以为他会从水里过来,谁知虞绍珩闻言,手臂往池边一撑就要起身,水声哗啦之中,苏眉连忙闭眼,自己也不知道到底看到了什么没有。她和他是名正言顺的新婚夫妇,又早有肌肤之亲,她并不避忌两人私下里有什么亲密之举,可是眼见他放诞至此,她怎么也配合不起来。   虞绍珩看着她用力闭了眼睛往房间里走,不由好笑,这小东西还是笨笨的,她以为她逃得掉?   因为虞绍珩叫她帮忙拿衣裳,苏眉就多了个心眼,自己转身回去就找了睡袍出来,抱在怀里。虞绍珩进得房来,见她一副严防死守的样子,皱眉道:“眉眉,做夫妻最要紧的就是要’坦诚’,你这样可不厚道。”   苏眉无言可对,只道:“我出去了,你别过来。”   虞绍珩笑着往门边一倚,“我在这儿看看行吗?”   苏眉闻言,又咬住了唇:“你别捉弄我好不好?”   “我是喜欢你。”虞绍珩纠正她了一句,便不再浪费时间同她做无谓地口舌之争:“好了好了,你快去吧!我就再当最后一回君子。”   苏眉听他如是说,才抱着衣裳走了出来,蹲在池边试了试水,拣了一出草木最茂盛的地方,再三看了四周仍是有些不好意思。遮遮掩掩褪了礼服,小心翼翼地抱着手臂滑进水里。   她中学里上过游泳课,可即便周围都是女同学,也没有人会这样一丝不挂地置身室外。幸而夜色深沉,万籁俱寂,她解散了头发,慢慢放松下来。温暖的水流浸润着她的身体,凉爽的夜风飘摇着草木清芬,远处似乎有风铃的清脆微响,一种从未有过的新奇体验随着泉水渗进了她的肌肤,也渗进了她的思绪。温泉水暖,池边的花树已到盛放之期,偶然风过,便有花瓣飘摇而下,落在水面上。虽然还是害羞,可苏眉也不得不承认,这里比浴缸惬意得多。她安然趴在池边,闭了眼睛,悉心呼吸着春日的芬芳空气……“玩儿得这么高兴,忘了还有人等着你呢。”亲昵里带着嗔怨的声音突然在近旁响起。   苏眉一惊,睁看眼便见虞绍珩已然近在咫尺,她连忙缩回水里,也觉得自己做错了事:“我很快就好了,你……”   “我不信。”虞绍珩断然打断了她:“我得监督你一下。”   “你转过去,我现在就穿衣服。”   虞绍珩用手指在她腮边点了点:“不用了。”说着,便在她眼前解开了身上的睡袍,苏眉呆呆看着他清瘦迥劲的腰腹在自己面前一览无余,不及闭目,已被他捉在了怀里。   苏眉惊叫一声,挣扎出一片水花,虞绍珩欣欣然享受着久别重逢的肌肤相亲,脾气比任何时候都好,连拦都不拦她:“嘘,你是要叫别人来看吗?”   苏眉两手撑在他肩上,牙齿都忍不住打颤,却是真的不敢再叫:“你……”   虞绍珩抚着她的脸颊揶揄道:“就怕成这样?又不是没见过。”   苏眉浑身每一寸肌肤都绷得发紧:“不是……不……不能在外面。”   她蓬乱的思绪里炸出一个念头:他们就是……就是在他车里也比在这里好。   虞绍珩飞快在她颤抖的唇瓣上啄了一下:“又不犯法。”   苏眉竭力避开他的身体,“你还说你要当君子的。”   虞绍珩抱着她转了个身,背靠着池壁,把她抬高出水面:“君子坐怀不乱,你看,我一点都没乱,是你乱——我还什么都没做呢。”   他灼热的体温仿佛滚开了浸润她的泉水,他说的没错,他还没有开始,她就已溃不成军。   苏眉低头看着他,终于放弃了抵抗,幽幽一声轻叹,如怨如诉,蕴着一丝不可言说的柔媚,一如她眉间的朱砂一点。   池水和春夜都重归静谧,一枚粉白的花瓣堪堪落在她胸前,虞绍珩轻轻一笑,衔在了唇间。她看着他把那花瓣缓缓卷进嘴里,忍不住嘤咛出声,仿佛他舔噬的不是花,而是她自己。   温暖的水流软化了他的动作,她只能用手背掩住自己的声息,他总说他等不及了,然而此时此刻,他却耐心得不可思议。他用她的身体拂弦作歌,缠绵又流离,她之前经受过的惊雷暴雨都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风行水上,翩然生姿。她仿佛能听见自己身体的每一处悸动,惹雨弄烟,如繁花落尽,又像春草初生;他一遍一遍如潮水般冲荡她的知觉,却怎么也不肯将她卷没。   她按耐不住地哭出来,他却笑了,裹了睡袍抱她回去,不由分说便抵在了窗前,她依稀还是怕被人窥见,却终究顾不得了,由他轻狂辗转。一双影子被窗里窗外的灯光投在一扇扇纸窗上,色授魂与,亦真亦幻。   38、(四)   晨风如涓涓细流,在空阔的房间里穿行游荡,屋檐下的风铃摇碎了幽凉花香,满铺着叠席的桧木地板无拦无隔混淆了她对空间的感知,离合暧昧的淡薄光线也叫她辨不出时间。   苏眉拥着不知何时覆在身上的缎面丝被,怔怔忆起那一夜轻狂,几乎不能相信竟是真的。枕畔有平整熨贴的衣物,雪白的薄绸晨衣之外还有一件藕粉色的连身裙,她疑心是那叫美穗的女孩子拿来的,却不知她几时来过。   她裹了晨衣起身,身体绵绵得像踏不到地,勉力推开近旁的拉窗,清灰的天色沁凉欲雨,云霞般的粉白花树扑面而来,隔着两行曲栏,一只修长洁白的大鸟正在苔痕鲜绿的庭院里缓缓踱步。檐前持卷而立的男子比那祥禽更文静优雅,转过脸来,凝眸端详着她,淡然一笑如春云轻动:   “你醒了。”   她乌发逶迤,落在素白的窗纸和雪白的绸衣上,含羞的眼眸仍然起着雾,润红的唇瓣也像是刚刚被人用力吮过,两颊潮红艳逾新妆,仿佛力不能支的一身娇慵半掩在粉白的花影里,颓艳又明净。   他丢了手里的书册,就要上前来抱她,她却笑道:“你别过来。”   “怎么了?”   苏眉恬然笑道:“我想看看你。”   虞绍珩把她圈在怀里,低笑着道:“想看哪儿?” 一只手不请自入地拨开了她的衣裳,心底却记起了方才那册和歌集里的句子:见花如见君,虽久不知足。   苏眉软软叹了口气,娇苦地笑道:“我真的没力气跟你闹了。”   虞绍珩笑道:“连看的力气都没了?”   两人正在嬉闹,苏眉一眼看见美穗的身影远远地转过了回廊,连忙推了推虞绍珩道:“有人来了。”   虞绍珩回头看了一眼,仍是不肯放她,“你放心,她见得多了。”   美穗走到门外,垂首低眉,仿佛全然不曾看到房中的情形,用柔软含混的关西口音同虞绍珩说了几句,微微一笑,便转身而去。   苏眉恼他放诞轻狂,牙齿在他臂上轻轻一磕,便听虞绍珩浮夸地抽了口冷气,委屈地道:“好了好了,不闹了,待会儿有客人要来。”   他二人用过早饭,不多时,便听有脚步声由远及近,苏眉隔窗而望,见昨晚接他们过来的西村正陪着一个和服男子缓步而来,那人身材魁伟,两鬓花白,气派十分沉着,身后还跟着两个穿着西服的随从,其中一人手里捧着两个木盒,狭长的一个通体漆黑,小巧的一个则用贴了金箔螺钿的莳绘花草装饰。   虞绍珩见状,挽起苏眉迎了出去,“走,我们去跟主人道个谢。”   那和服老者走到他们面前,开口却是流利的中文:“绍珩,看来你是真的很喜欢这里啊。”   虞绍珩温文一笑:“鹰司先生,承蒙关照。” 说着,便替他和苏眉做了介绍,苏眉亦颔首致礼,同他问好寒暄。   鹰司打量了她一眼,对虞绍珩笑道:“在这件事上,你比你父亲明智。”   虞绍珩谦然笑道:“您是长辈,就不要拿我们开玩笑了。”   三人进到房中,分宾主落座,西村和鹰司的随从都立在廊下等候,只有美穗像一只伏在草丛中的白兔,跪坐在一旁,悄无声息地冲好了三杯抹茶。   鹰司同虞绍珩谈天并不用中文,唯有临行时,才改说中文建议他们往寺庙赏花。鹰司一走,虞绍珩便指了指那方小巧的木匣,对苏眉道:“送给你的,看看是什么。”   苏眉打开盒子,见里头盛着一把系着五色彩绦的折扇,金箔铺底的绢制扇面上,盛放的樱花彩绘瑰丽不可方物。虞绍珩拿在手里把玩了一遍,笑道:“老先生有点小气哎,他家里有把更好的呢。”   苏眉听得好笑,“你这话听着简直是个财迷!”   虞绍珩仿佛很有些遗憾似的抿了抿唇,“早知道他不送给我,我就该叫人去把另一把偷出来。”   苏眉笑道:“你不看看他送你什么?也许是顶好的呢。”   “这么长的盒子,一定是太刀。”虞绍珩说着,把另外那方长匣懒懒打开,只见里面盛着一柄长刀,单看外鞘雕饰的莳绘花鸟,便叫人有忽逢绝艳之感,苏眉赞叹出声,虞绍珩却道:“他家里准定有更好的。”   苏眉奇道:“你干嘛这么惦记人家的东西?”   虞绍珩扣上那盒子,悠悠然道:“当年两国交兵的时候,他家里人肯定也没少偷我们的东西。”   苏眉原想着这个叫鹰司的扶桑人多半是绍珩父亲的朋友,此时看他的态度,却又不像,“这位鹰司先生是你父亲的朋友吗?”   虞绍珩果然摇了摇头,捏着她脸颊上笑道:“他送你什么你都不用太领情,他欠我的多着呢,我小时候,他绑过我的票。”   “啊?”苏眉一愣,不知他这话是字面意思,还是另有所指。   虞绍珩揽过她的肩,轻抚着道:“二十年前的事了,那时候我还小,他们想用我和我母亲,胁迫我父亲。” 他口吻轻快,如玩笑一般,苏眉却听得面色沉重:“后来呢?”   “后来我父亲找到我们了啊。只是这位鹰司先生运气不好,被我父亲的人扣住,关了好些日子,我父亲有时候得了空,也去跟他聊聊天,后来仗打完了,就把他放回去了。”   “那他怎么对你这么客气?”   “他当年抓我,行径虽然可鄙,但并不是为了私怨,而是为了他的国家;现在他对我好一点,一样是为了他的国家。”   苏眉只觉得个中关联难合常理:“你也不恨他吗?”   虞绍珩摇头笑道:“如果你觉得你恨一个人,那一定是因为他伤害了你,你却拿他毫无办法。当你有能力解决这个问题的时候,你就不会恨他了——你不会去憎恨一个没有能力冒犯你的人。”   苏眉沉吟着点了点头,“你这话说得不错,可如果是我,恐怕我还是没办法和这样的人做朋友。”   “他不是我们家的朋友。”虞绍珩洒然笑道:“可很多时候,敌人要比朋友还可靠。”   ——————————   暮色四合,禅院檐下,滴雨如帘。   高峻朴雅的佛塔和云蒸霞蔚的绯色花树尽数浸润在涳濛雨雾之中,枝条柔曼的垂樱蓓蕾初开,红绡满树,倒映在雨线飒飒的一池碧水之上,庞大的花冠半覆了水面,艳影浮光,如神姬作舞,天地无声。   她默然看了许久,终于噙着笑,转眼看他。   他察觉了,勾着她的手指轻声问:“你又看我做什么?”   苏眉面庞泛红,却并不躲避他的目光:“我在想,原来两个人在一起,什么都不做,也很好。”   虞绍珩握着她的手,牵到唇边轻轻一吻,他本想说 “做点什么会更好”,可转念间便抛下了,“你说的对。” 他凝眸望着她温存一笑,声音也像这春日傍晚的雨意:   “平安朝的时候,扶桑宫廷里有个女才子,叫清少纳言。她说,在月光非常明亮的晚上,极其鲜明的红色的纸上面,只写道’并无别事’,叫使者送来,放在廊下,映着月光看时,实在觉得很有趣味。   相爱的两个人在一起,本来——就’并无别事’。”   此时,有盛装赏樱的和服女子撑伞而过,他见苏眉追看了一眼,便道:“你要是觉得这衣裳好看,我也叫人找来给你试试?”   苏眉轻笑着摇头:“好看是好看,可是走起路来好像很拘束的样子。” 她见虞绍珩含笑望着自己,想了一想,柔柔笑道:“要是你喜欢,我就试一试。”   虞绍珩赞赏地揽住了她,“不用,脱起来很麻烦的。”   苏眉闻言,睫毛扇了一扇,垂眸一笑,没有说;虞绍珩掬着她笑道:“哎-哎-见过猪跑的人不一定吃过猪肉啊。”   苏眉“扑哧”一笑:“你这比方打得好煞风景。”   虞绍珩笑道:“我要是说我以前在这里读书的时候,一个女朋友都没有,你信不信?”   苏眉抚弄着他胸前的扣钮,盈盈笑道:“你说的我都信,可是你说过的话,你自己要记准了,免得以后穿帮。”   虞绍珩抱住她,目光灼灼:“你放心,我既然骗你,就一定骗你一辈子;差一天,一个钟点,一分钟都不成。”   39、(一)   叶喆卯足了劲头要闹虞绍珩的洞房,一听说新郎新娘逃了席,酒杯一丢,就扯了唐恬和一班爱热闹的往酒店去,谁知房门一开,被他们堵在里头的却是个连中国话都说不利索的扶桑人……绍珩听他咬牙切齿地数落,微笑着点评道:“你们被他骗了。井川的中国话说得很好,要不然怎么会派他来领馆做武官呢?”   叶喆作势“啐”了他一口:“我们是被你骗了!你,一点儿义气都没有,之前咱们都是怎么说的?”   虞绍珩坏笑着道:“行了行了,虽然我这婚是结完了,你可还没有呢!你要真觉得不过瘾,回头你结婚的时候,我叫他们好好跟你闹。”   “嘿,你这个得了便宜卖乖的劲头!”叶喆用手肘在他肩窝上虚捣了一记,“不过,你一早跑了也对,省得听那帮碎嘴的翻闲话。”   “什么闲话?”   “夸你虞大少爷青出于蓝胜于蓝呗。” 叶喆耸了耸肩,忽然有些不放心地问道:“哎,你不用去厨房看看啊?”   虞绍珩笑着摇了摇头:“眉眉说不用。”   “她说不用就不用?”叶喆犹疑着道,虽说他名义上是同唐恬来贺人家新婚夫妇“乔迁之喜”,实则是一听说虞绍珩夫妻俩从栖霞官邸搬了出来,就盘算着以后自己有了个蹭饭的地方。他想着虞绍珩厨艺了得且在饮馔上颇为挑剔,从栖霞带出来的厨子一定有过人之处;不料今日一来,却是苏眉自告奋勇去下厨。   “两夫妻当然要互相信任啦。”   叶喆眯着眼睛笑道:“看这意思——弟妹厨艺见长?”   虞绍珩闻言,面露得色:“近朱者赤,你说呢?”   “你们没带个厨子过来?”   “打发回去了。”虞绍珩抚额笑道:“我们搬过来这一个星期,人打发回去了一多半。”   “为什么?”   “我明天就回局里销假了,未必每天都回来吃饭。眉眉也不爱使唤人,一班人看着她一个,她觉着别扭。”虞绍珩闲闲道:“这样也好,清静。”   叶喆心有戚戚焉地点了点头,继而谄媚地笑道:“哎,你们俩要是觉得家里冷清,我来找你们玩儿啊?偶尔过来陪你们个三天五天,哥哥我是无所谓啦!”   “你是想着万一闯了什么祸,到我家来躲叶叔叔吧?”   “你就不能想我点儿好吗?我……”叶喆正说着,忽听湘妃帘哗啦一响,一个甜亮的声音招呼道:“叶喆,过来端菜。” 话说完了,人却没进来。   叶喆一愣,对虞绍珩道:“你家连个端菜的人都没有?”   “有啊,我家里两个丫头整天闲着没事干呢。”虞绍珩笑道:“谁让唐大小姐就爱使唤你呢?”   叶喆“奉命”去帮忙开午饭,果然见庭院里有两个十七八岁的女孩子,猫着腰在花圃边上嘀嘀咕咕,不晓得在看什么,“干嘛呢你们?”   两个侍女见是客人来问,赶忙屏息敛容回话:“叶少爷。” 年纪大些的那个指了指花圃:“里面长了两棵草莓,结果子了。”   叶喆扫了一眼,见两棵矮矮的植株叶底确实露了几个硬币大小的果实出来,只是颜色尚青,不细看根本瞧不出来,不由摇头道:“你们真是够闲的,过来开饭了!”   虽然苏眉是一个人下厨,还是烧了二冷四热六道菜出来,叶喆边吃边赞,一张嘴几乎忙不过来,苏眉从未被人如此夸奖过厨艺,谦辞再三,只好道:“那你和恬恬有空就过来吃饭。”   叶喆等得便是她这一句:“一定一定。我跟你说,我们食堂的饭根本没法吃,恬恬他们学校的食堂也是一天不如一天。”他正说得起劲儿,手里的筷子忽然被虞绍珩轻轻一压,“交伙食费啊。”   ——————————   休假休得太久,连办公室都觉得有些亲切,然而正经事来不及做,分伴手礼加上被一班同事插科打诨地开玩笑就耗掉了半晌功夫,虞绍珩刚回到自己办公桌前喘口气,电话铃响,接起来一听,竟是母亲:“你祖母到你家里去了。”   “现在?”虞绍珩一怔,脱口道:“我又不在家。”   却听电话那头母亲轻轻一笑:“你是放假放太久了吗?”   他旋即省悟:“奶奶这么突然袭击,是要’视察’什么?”   虞夫人笑道:“那我就不知道了。”   绍珩叹了口气:“妈妈,你怎么不早点跟我打个给招呼?”   “我怎么能提前知道老人家要干嘛?”   绍珩笑道:“妈,谁跟你通风报信的啊?我得多谢他一下。”   虞夫人笑着说了声“不客气”,便挂了电话。   绍珩慢慢放了听筒,愈发觉得好笑,祖母在栖霞自有一众耳目,没想到母亲也在老人家身边放着“耳报神”,他一早从家里搬出来真是明智至极,单是祖母和母亲两下里这点不对付,苏眉就未必摸的清状况。只是这会儿他是来不及赶回家救场了,只好听天由命,晚上回去再说了,但愿祖母大人“手下留情”。   虞老夫人突然大驾光临,在办公室的虞绍珩意外,独自在家的苏眉就更意外了。侍女进来通报“老夫人来看少夫人”,她茫然了一瞬才反应过来,从书房里出来的时候,绍珩的祖母已经到了中庭。   “奶奶,早。”   “不早了。”老夫人淡淡应了一句,毫不掩饰自己审视的目光。见她发髻清爽,身上穿着件雅蓝底子,淡彩印花的连身裙,领口的飘带系了工整的蝴蝶结,乳白色的中跟鞋一尘不染,一身中规中矩。不出色,也不出错。然而,在她看来,“不出色”,就已经是错了。   老夫人摆摆手,屏退了随她来的侍从和婢女,对苏眉笑道:“带奶奶看看你家。”   苏眉乖巧地挽住老夫人往花园里走,只听老人家闲话道:“绍珩现在几点钟上班啊?”   “他七点钟就出门了。”   “这么早?吃饭了吗?”   苏眉点头道:“吃了。”   “我听说你们没用家里的厨子,那早饭谁做啊?” 老夫人问话时眉慈目蔼,苏眉却面上一红:“是他做的。”   “你倒是老实。”老夫人淡然一笑,拍了拍她的手,“我没有挑剔你的意思,我这个孙子喜欢做菜,我知道。不过你也要知道,我们家里下人多,不是为了讲排场,也不是因为这些事我自己不会做,是因为没必要在这些事上花时间——你也一样。虞家的少夫人不一定要自己会烧菜熨衣裳,你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几个下人伺候你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不要那么小家子气。”   “ 是。”苏眉应道:“我记住了,让您费心了。”   老夫人笑道:“你们小夫妻怎么过日子,是你们自己的事,我说多了,也惹人嫌。我今天来,是有另一件事要跟你说。”   苏眉见虞老夫人敛了笑意,神色微凝,不由自主地悬了心,只听绍珩的祖母道:“你和许家的人还有来往吗?”   苏眉摇头道:“没有了。”   老夫人点点头,缓声道:“你们结婚前,许家的人来见过我。”   苏眉咬了下唇,不知该如何反应,虞老夫人肃然瞥了她一眼:“他们想叫我反对这门婚事——缘故呢?我不说,你也明白。”   苏眉万没想到老夫人突然说出这样一件事来,脸色涨得通红:“奶奶,我不知道……”   “他们还说,之前我们虞家为许兰荪的事捐了笔钱到学校里,顺带安置你——本来是佳话——可这么一来,别人就未必这么想了。”   苏眉眼底一涩,颤声道:“奶奶,对不起。”   “你放心,许家的人我已经打发了。这件事,我身边的人也不会乱说。我之所以等到现在才告诉你,是因为我不想让我的孙子结婚结得不痛快。” 虞老夫人和缓了语气,道:“之前的事我不想再提了,以后你时时处处检点着你自己。”   苏眉用力撑着眼眶,怕一不小心落了泪下来 :“是,我记住了。”   老夫人看着她,莞尔一笑:“哎呦,你这孩子也太拘谨了。”说着,在她背脊上抚了抚:“对了,新婚燕尔正是该打扮的时候,清华简静不是不好,可也不能太过。你自己在家里是无所谓,回头让你家里人见了,还不以为我们虞家怠慢你?”老人家不等苏眉答话,又笑道:“这上头你去跟绍珩的母亲学一学,别的还罢了,这件事她顶在行的。”   39、(二)   虞绍珩回到家中,佯作对祖母来访的事毫不知情,只等着苏眉自己来“汇报”,不想她也颇沉得住气,吃过晚饭才同他说:“早上奶奶来了。”   绍珩奇道:“怎么拣着我不在的时候来?有什么事吗?”   苏眉摇头,“没什么事,就是来看看。”   虞绍珩笑道:“不是来指点你怎么当少奶奶的吗?”   苏眉闻言,抿唇一笑:“……是有点这个意思。”   “老人家都跟你说什么了?”   “没有什么,问了问虞少爷您的生活起居。”苏眉笑微微避开了他的目光,探手往果盘里挑拣:“樱桃你吃不吃?满甜的。”   虞绍珩张了张口,抛了个撒娇的眼风,叫她来喂。苏眉见四下无人,便填了一颗在他嘴里,绍珩顺势揽过了她:“眉眉,你又不会说谎,又不敢骗我,还不快点招了?”   苏眉听着,笑容里便透了愧色,迟疑着道:“奶奶说,虞家的少夫人有更要紧的事情做,不一定要整天烧菜熨衣裳,叫我不要小家子气。”   虞绍珩点点头,“还有呢?”   苏眉听他追问,愈发不好意思:“老人家可能是觉得……觉得我不大会打扮,叫我跟母亲学一学。”   她话音方落,便见虞绍珩两根手指掩在唇上,笑不可抑,苏眉尴尬到了十分,红着脸推他:“你别笑了。”   虞绍珩仍是笑个不住:“这话你回头说给母亲听——你不知道,我祖母这么多年,就没说过我母亲一句好话,这时候居然能想到我母亲的好处来……也算你功德一件。”   苏眉被他带得初时也笑,然而回神一想,神色便微有些僵,虞绍珩一见,讪笑着捏了捏她的脸:“生气啦?”   苏眉摇了摇头:“是我不好。”   绍珩躬身环住她,下巴抵在她肩上,轻声道:“眉眉,别人的好处,你没有,可是你的好处,别人也没有。”   苏眉抿唇笑道:“你这样的便宜话,说了等于没说。”   虞绍珩温存一笑,低低道:“你没发现,别人跟你在一起的时候,都觉得自己特别对、特别好吗?”   苏眉听着不由锁紧了眉头,哭笑不得:“……你这好像不是在夸我吧?”   绍珩笑道:“这样别人才会喜欢和你在一起呀。”   苏眉瞟了他一眼,垂眸而笑:“你也是因为这个缘故吗?”   虞绍珩摇头道:“我可不是!我跟你在一起的时候,总觉得自己特别坏……”   “你喜欢当坏人啊?”   “嗯。”虞绍珩一派天真地嘟了嘟嘴:“这就好比人看戏,观众都喜欢好人,可演员经常都会觉得要演个大反派才过瘾。”   苏眉在他鼻尖上点了点:“你不用演,你就是。”   虞绍珩拉过她的手亲了亲:“奶奶还说什么了?”   苏眉不防他忽然又问了回来:“没有了。”   “不可能。”虞绍珩狐疑地看着她。   苏眉为难道:“……她问今天早饭是谁做的?”   虞绍珩眉峰一挑:“你不会说是我做的吧?”   苏眉懊恼地点了点头,虞绍珩笑道:“眉眉,你不跟我说假话是对的,跟别人一定不用这么老实。” 说罢,又在她腮上捏了捏:“还有呢?奶奶没说别的?”   苏眉赶忙摇头:“没有了。” 她怕虞绍珩一个不痛快,要去寻许家的晦气,绝不肯说出许家的事来。   “不可能。”虞绍珩断然道:“肯定还有要紧的事你没告诉我。”   苏眉心里发慌,嘴上却一口咬定:“真的没有了。”   虞绍珩盯了她一眼,惑然道:“不会啊,我祖母难道没跟你交待一件我们家的头等大事吗?”   苏眉见他态度凝重,也跟着疑惑起来:“什么?”   “她老人家就没说,让你勤快一点,赶紧给她添个重孙子吗?”   苏眉一怔,却是松了口气,羞笑道:“根本就没有。”   虞绍珩诡笑道:“我不信!你一定是把我祖母的话藏起来了,快,让我看看藏在哪儿了?”   ——————   次日一早,虞绍珩一到办公室就接了调令,叫他去部里给蔡廷初做秘书。这件事着实比祖母搞突然袭击还要叫他意外,且事先全然没有人跟他商量过——撇开他跟部长大人的“私交”不论,就是普通人调职也该征求一下当事人的意见啊?他的家世背景本来就扎眼,这回虽然只是平调没有升迁,可是突然贴到部长大人身边怎么看都叫人觉得别有“深意”,“上峰”要是真为他着想,似乎也不该有这样的“昏招”。   然而调令已下,再去讨价还价反而显得矫情,虞绍珩腹诽了片刻,也只好乖乖收拾东西去跟部长大人报道。本以为蔡廷初会当面跟他解释,谁知部长大人打趣了两句他婚礼上逃席的事,就把他扔给了一张马脸的葛凤章。   葛凤章笑眯眯地带他去办公室安排工作,加上葛凤章这个秘书长,蔡廷初的秘书班子一共六个人,虞绍珩年纪最轻、职衔最低、资历最浅,所以转到他办公桌的公务就真的只是一个秘书的分内事,比如,替各位长官起草公文。   然而再平常的事,想夸也总能找得出角度。葛凤章端着一杯浓茶从他面前经过,时不时地便要赞一句:“绍珩,字写得真精神。”   他面上谦辞,心里苦笑:他如今这差事,也实在是无聊到只剩下练字了。然而父亲问起,他唯有腆着脸说一切都好——谁让他自己非要来呢?   这一日他经手了一叠嘉奖通报,里头最显眼的一份正是要派到六局嘉奖腾作春的。虞绍珩拿在手里,不免有几分艳羡,寻了个说辞,自己亲自送了回去。   几日不见,局长黄之任的头发越发少了,脸勉励他的话都说得萎靡。从局长办公室出来,他便去寻腾作春:“师兄,恭喜啊。”   腾作春一见是他,一边喊勤务兵泡茶,一边笑道:“是我该恭喜你才对,人生最得意莫过新婚燕尔,金榜题名——你高升到部长身边,也差不多了。”   绍珩笑道:“你不要取笑我了,我这些天就只有字练得长进了些,哪比得上您这件大案子,要授勋得。”   “出苦力罢了。”腾作春摇头一叹,指了指自己鬓边:“昨天我太太还说,都见我有白头发了——”压低了声音笑道:“迟早步局长大人的后尘。” 打量着虞绍珩的神色,疑道:“怎么?给蔡部长当秘书你还不满意?”   虞绍珩赶忙笑道:“没有没有,我是觉得力有不逮,应该跟您多学习两年,才好供长官驱驰不是?”   腾作春笑着点了点他:“谦虚过分就是骄傲了啊。” 说罢,体谅地拍了拍他:“你不想调到部里去,怎么不跟部长说呢?”   虞绍珩摇头道:“上峰有调令,哪儿会问我们的意思?”   腾作春觑着他,皱眉笑道:“我们私下里聊天,你也不老实啊。”   虞绍珩笑道:“我是实话实说,真的没有,我是拿到调令才知道的。”   “是吗?”腾作春思忖了片刻,又打量了虞绍珩一遍,却是欲言又止。   虞绍珩疑道:“怎么了?”   腾作春想了一想,咂了咂嘴,像是做了什么决断似的,肃然道:“绍珩,有件事我觉得该告诉你,不过,话我都是听来的,咱们哪儿说哪儿了。”   虞绍珩惑然笑道:“什么事这么严重?”   腾作春啧了一声,仿佛很难开口,虞绍珩忙道:“师兄你放心,我们哪儿说哪儿了。”   “是这样——”腾作春极慎重地措辞道:“之前你结婚度蜜月去了,你人不在,我们局里倒传了些闲话。”   虞绍珩蹙眉道:“六局这样的地方也有这种闲人?”   “要单是闲话也就算了,可这件事还牵涉到我们局里的公务。”腾作春喝了口茶,踌躇着道:“我坦白说了你不要介意,你太太之前……呃,就是你那位姓许的老师,是不是跟我们局里的案子有牵扯?”   39、(三)   虞绍珩听着,心底一凛,面上却是诧然:“啊?什么时候的事?” 许兰荪的案子该是绝密,这样的风声从何而来?他说着,关切地探了探身:“许先生没跟我提过啊。”   腾作春见他一脸懵懂,却似有些尴尬:“算了,还是不说了,捕风捉影的事你也不用在意。”   “不不不!”虞绍珩正色道:“师兄务必告诉我。”   “唉,我也是偶然听人说到,具体怎么回事我也不太清楚。”腾作春纠结道:“……似乎是说这位许先生卷到了什么案子里,你是不是替他开脱过?”   “这?”虞绍珩追问道:“是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么一点儿都没听说?许先生去世前一个月,我还到他家里去过,他也没跟我提,他知道我在六局啊……”他话里就着腾作春的意思撇清,心里却明白腾作春口中的“闲话”,绝不是他说出来的那个意思,恐怕正是之前蔡廷初问他的那一茬。难道就是有什么话传到部长大人耳朵里,蔡廷初才问他的?他心里捋着前因后果问道:“师兄,你觉得上头调我走事因为这个?”   腾作春连忙摆手道:“哪儿的话?要是上头信不过你,还能调你到蔡部长身边去?大概是让你避避风头的意思。”他说罢,见虞绍珩蹙眉不语,温言笑道:“怎么了?要真是这样,那也是部长大人爱护你。”   虞绍珩有些负气地抿了抿唇:“……那可以来问我嘛,大不了审查我咯?!”   “你这可就是气话了。”腾作春赶忙劝道:“我也是听到了点闲言碎语,提醒你留神罢了,未必真就是这么回事。”   虞绍珩平了平心绪,感激地点头道:“我明白,多谢您。”   他起身和腾作春告辞,两人仍是兄友弟恭地相视一笑,彼此的心境却已全然两样。   虞绍珩知道,他方才的反应虽然叫人捉不到把柄,但未免太无辜了。腾作春能到他面前来说这件事,必然是有几分把握。能把这种事情说出来的人,绝不会“偶然”就让不相干的人听到。要么是腾作春极信任的人透了消息给他,要么就是他自己发觉的。   来说是非者,便是是非人。   他特意告诉他,或许是知道的还不够多,想要试探他一下,或许是想顺便卖个人情给他,只是他虽然不介意跟腾作春拉个小圈子,但是——虞绍珩转着方向盘鼓了鼓腮帮:就算他自己在头上梳了一把小辫子,却是一根也不肯给人抓的。   但这件事到底是怎么泄露出去的呢?蔡廷初那里不大可能有人无缘无故要抹黑他,腾作春刚被嘉奖,那案子的详情他不清楚,只知道是抄了一个国外谍报人员吸收的学生社团,去给人家偷拍军用设施和基地,人数还不少……难道里头有人和许兰荪有瓜葛?还是腾作春接触到了之前经手许兰荪案子的人?   虞绍珩在办公室里琢磨了一个下午,仍是拿不定主意这件事该从何着手。如果他只是想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并不难办,问题在于他的一举一动还要考虑各位长官和父亲对他的观感。去求部长大人帮忙固然傻,但自作聪明在他们看来也是蠢。他如果假定眼前种种都逃不过蔡廷初的法眼,那他要怎么做,才是个聪明的好孩子呢?   他下班回家,撇开了心事,一路上都想着怎么拿家里那个小东西解解闷儿,谁知离着花厅还有十米远,便听见唐恬恬气咻咻的声音从里头扬了出来:“……反正我是不会原谅他。”   虞绍珩一听,耸着肩讥诮地一笑。他就知道,自己从栖霞搬出来,百里一害就是这件事:只要叶喆跟唐恬吵架,他家里就别想有清净日子过。这么简单“展望”了一下,虞绍珩暗自下了个决心:唐大小姐最好不要挑战他的底线,否则,他只好做一回恶人,把他俩搅合散了算完!   心里烦归烦,侍女一打竹帘,唐恬看见的却是一张欣欣然叫人如沐春风的笑脸:“唐小姐来了?”   唐恬见他回来,本能地住了嘴,一边掩饰脸上的怒气,一边急急跟苏眉使眼色,苏眉会心一笑,起身对虞绍珩道:“我跟唐恬逛街来着,喏——这衣裳刚买的,你觉得怎么样?”   虞绍珩闻言,笑吟吟地端详了她一遍,点头道:“好看。”见她手上戴了自己之前送的那块表,又道:“这裙子跟腕表带子有点犯色,明天我们再去买一块。”   苏眉听了,便去摘自己的腕表:“哪有那么麻烦?我不戴就是了。”   虞绍珩笑道:“这东西跟首饰一样, 不嫌多。” 他没兴致听唐恬的烦心事,乐得她们瞒着他。三个人一桌吃晚饭,他也只字不提叶喆,不到八点就殷殷勤勤地吩咐司机送唐恬回家。这点儿山高水低他一眼就看出来了,他要是不开口送客,唐大小姐就好意思在他家里“借宿”,备不住还要把他挤到客房去——他惯得她!   唐恬一走,虞绍珩便在苏眉肩上抚了抚:“你这衣裳是跟唐恬一起买的?”   苏眉笑道:“不是,是结婚前订礼服的时候顺便做的,一直没有拿出来穿。”   “为了唐恬恬说谎话骗我?”虞绍珩勾了勾唇角,“我隔着八丈远就听见她嚷嚷了……叶喆又惹她了?”   苏眉笑意婉转地挽了他的手臂:“她不想让你知道,你别问了。”   虞绍珩挑眉道:“那我真是感激不尽。”   唐恬虽然顾着面子,叶喆却一点儿不介意,隔着电话跟虞绍珩念叨了小半个钟头:“哥哥这回太冤了,真的,窦娥都没我冤!吴曼曼你记不记得?我跟你说过的……”   虞绍珩皱眉:“丽都那个dancing gir?”   “对对对,就是她,我早就跟你说过,对吧?我跟她清清白白什么都没有,就是应酬场面,是吧?”   虞绍珩低低干咳了一声,“你只跟我说过你在丽都只认得她,至于是不是清清白白什么都没有——我也没调查过。”   “嘿,你……”叶喆急道:“我叶喆是什么人?我说没有就没有,有我一定认。”   叶喆在那头声音吼得足够大,虞绍珩干脆把听筒搁在了桌上:“然后呢?”   “那小姑娘有个男朋友在燕平念书,我跟你说过的……”   “对,我记得,你说你就喜欢她有男朋友。”虞绍珩一边誊抄公文,一边闲闲应道,话音未落就听叶喆在电话里啐了一口:“就是她这个男朋友,自己出国念书,临走把人家小姑娘肚子搞大了……”   “那关你什么事?你跟她既然什么都没有,她总不能说孩子是你的。”虞绍珩慢条斯理地道。   “那当然不至于。她这样子丽都肯定是待不了,手里的钱又给了那男的,没办法只好来找我咯。”   “嗯,然后呢?”   “好死不死被唐恬恬碰上了。”   “你怎么会这么不小心呢?”   “我跟她又没什么,我就是给她点儿钱。”叶喆委屈道:“倒霉就倒霉在那小姑娘选了个靠窗边的座位……唉,我跟你说,以后你跟别的女人吃饭喝茶千万别坐靠窗的位子。”   “哎哎哎——”虞绍珩赶忙打断他:“你说你的事,别扯我。”   “……完了唐恬恬就非说我跟那小姑娘有什么,我怎么解释她都不信,真的是一点儿道理都不讲。”   虞绍珩笑道:“你这个情况吧,是有点说不清楚。”   “我说我就是好心,帮她个忙,反正我也不缺钱啊,帮朋友嘛!唐恬偏不信,她就一口咬定要是跟我没关系,我干嘛要给她钱?”   叶喆絮叨个没完,虞绍珩突然拿起听筒仔细听了一下:“你现在在哪儿呢?”   “我在如意楼啊。”   虞绍珩笑叹了一声:“叶少爷,我服您了。你女朋友跟你吵架疑心你养了个舞小姐,你就躲到堂子里以示清白?”   39、(四)   绍珩思虑再三,终是决定冒一点风险。他同葛凤章讨了个人情,把自己的保密权限临时提了一级,借着“观摩学习”的名义,想要看一看最近被嘉奖的案子。然而他把腾作春去年的案子细细看了一遍,涉案的人虽然多,但里头的学生却都是外语学院的,日常也好,履历也罢,没有一个能跟许兰荪扯得上关系;案子各个环节的经手人他也核对过,跟许兰荪和凛子的事并没有重合。   那腾作春是怎么知道的呢?   他来来回回又翻了两遍,仍是没有头绪,档案室的人却要下班了,他也只好揉揉眉头下楼吃饭,葛凤章见他也拿了饭盒下来,奇道:   “你又不用加班,怎么也不回家吃饭呢?”   虞绍珩解释道:“我太太在夜校里学画画,今天有课,晚点我去接她。”   “她每天都要上课吗?”   “没有,一个星期也就去两次。”   “哦。”葛凤章察看着晚饭的菜式,随口道:“请个老师到家里教嘛,还要你自己去接?”   绍珩赧然笑道:“她觉得太浪费了,再说,我现在也不忙,完了还能去看场电影。” 他的重点在“不忙”上,葛凤章却“会意”地一笑,点头道:“年轻人就是有情趣。”   虞绍珩接了苏眉下课,两个人商量好了去一间新开的苏菜馆子吃宵夜。等着侍应上菜的功夫,他看着苏眉的画夹,突然来了兴致:“让我看看你现在都画什么?”   “好啊。”苏眉柔柔一笑,起身拿了画夹递给他。虞绍珩抽出画来翻了两页,见她画的都是水彩街景和速写练习,正觉得无趣,忽听苏眉道:“都差不多,也没什么意思。”   虞绍珩闻言,原本不打算多看的念头却顿时掉了个方向:“我觉得挺有意思的啊。”   他又翻了几张,恰好侍应进来上菜,苏眉又劝道:“要吃东西了,收起来吧。”   虞绍珩瞥了她一眼,见她神色仿佛有些局促,愈发不肯放手了:“没事,我不饿,你先吃。” 然而,手里的画眼看翻到了最后,却也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遂笑道:“好失望,还以为你偷偷画了我呢。” 正说着,他的脸上蓦地一变,从最后两张水彩画里抽出一页纸来:“苏眉,你这画的是什么?”   苏眉方才不想让他多翻,就是怕他看见这个,此时见他变了脸色,点着名拷问自己,支吾道:“我以前无聊……就随便画着玩儿的。”   原来夹在那两幅画之间的是一页从笔记本上撕下来的薄纸,上头用钢笔草草勾勒着一只形态凶憨的大狗。一只狗倒也没什么,坏就坏在那狗爪子上引出了一条风筝线,遥遥系着一只沙燕风筝。   “什么意思啊?”虞绍珩拈着这页纸在她面前抖了抖。   苏眉尴尬道:“没什么意思,我真是随便画的。”   那画是早先虞绍珩突然去竹云路看她,不巧碰到了她学校里的一个男同事,当时她只觉得他的表现像是只看家猎犬,心里不大舒服就随手画在了本子上。有一回她记事被虞绍珩过来同她说话,她就担心万一哪天被他翻到了,不知道要怎么想。可是撕下来扔掉又仿佛有些舍不得,便夹在了画夹里——除了她自己再没有人会去动,时间一久,她自己也就忘了。   虞绍珩把画收到面前,冷笑道:“随便画的还藏起来怕被我看见?” 他有些忿忿地“哼”了一声,想了想,把那画折了两折塞进了衣袋。   苏眉茫然道:“你干嘛?”   “没收了。”   苏眉见他冷着脸不言不笑,也不动筷子,低声软语道:“你真生气啦?”   虞绍珩没好气地道:“假的。”   苏眉扯了扯他的衣袖,柔声道:“那我跟你道歉?我那时候也没有恶意的。”她和虞绍珩相识久了,知道他面上诸事不在意似的,其实却自负得很。大约她这么画他,伤了他的自尊心?   “变着法子骂人,还说没有恶意。”虞绍珩执拗地抿着唇,沉声道:“人家心都掏出来给你,你画人家是狗。”   苏眉无计可施地看着他,苦着脸道:“对不起……我不是那个意思。”   “从来没人这么骂过我,你骂我。”虞绍珩转过脸,眼里的委屈楔得极深。   他这样看着她,苏眉越发觉得自己犯了大错:“真的对不起,绍珩……”   “那——”虞绍珩喉头动了动,“你说这么办?”   苏眉又气苦又隐隐觉得好笑,这样的事情还能怎么办,总不成还要她斟茶认错?   “你说呢?”   虞绍珩盯着她思忖了片刻,嘟着嘴道:“那你赔我一幅画吧。”   苏眉原以为他不定会说出什么惊世骇俗的要求,没想到却是这么简单的一件事,不觉松了口气:“好啊,你随便挑。”   虞绍珩闻言,诧然打量着她,“开什么玩笑!想拿你学校的作业糊弄我?”   苏眉忙道:“不是不是,或者你喜欢什么,我好好画一幅给你。”   虞绍珩听了,脸色倏然一变,垂眸笑道:“这还差不多。” 他柔情缱绻的目光从她面上流连而过,“那我们就这么说定了,一会儿回去就画。”   苏眉却觉得一缕诡笑从他狭长的眼尾透了过来,小心翼翼地道:“你想让我画什么?”   虞绍珩恬然笑道:“眉眉,这个世界上,我最喜欢的就是你了——”   苏眉一愕,只听他接着说道:“其次才是我自己;可是让你画你自己,我怕你不好意思,所以就退而求次吧,反正你之前也不是没画过。”   “哦。”苏眉只好点头,“那明天再画吧,晚上光线不好。”   “不行!”虞绍珩断然道:“这次就得晚上画。”   苏眉心头一跳,再不敢问他为什么非要晚上画。   虞绍珩却像是已然把方才的事全然抛在了脑后,夹了一片糖藕搁在她的碟子里,殷勤地道:“眉眉,快吃,回去还有事呢。”   两个人吃过宵夜,谈着天回家,车子从美术馆路过,苏眉便对虞绍珩道:“对了,礼拜天老师要带我们去看画展,我先跟你说一声。”   “什么画展啊?”   “沈菁的画展,就是上次你说你家里也收了她的画那个画家。”苏眉提醒道:“我们老师和她认识,说可以请她跟我们聊聊。”   虞绍珩微微一笑:“你们老师跟她很熟吗?”   苏眉点点头:“搞艺术的人,圈子不大,很多人都互相认识的。”   虞绍珩闻言笑道:“我也认识她,你要是……” 他话到此处忽然一顿,脑海里电光石火闪过一个模糊的念头——“搞艺术的人,圈子不大,很多人都互相认识的。”   他猛然想起今天自己翻过的卷宗里,有个涉案的男生最后判了十二年,那人的资料里有一行提到他是外语学院学生乐团的首席小提琴,还在什么比赛里得过奖——去年周元浈求他帮忙找的那个女孩子,也是拉小提琴的。   苏眉听他话说了一半没有下文,转过脸问道:“什么?”   “哦,我是说我也认识她,我可以陪你一起去。”   39、(五)   引起虞绍珩注意的这个男生,并不是案子的主犯。   最严重的一桩事是借着联谊演出的机会偷拍过一个防化团的军用设施,还有两次趁着学校艺术团出国交流,替人把机密资料混在乐谱里带了出去……口供也是寻常的悲剧戏码,能学琴的孩子大多家境殷实,这一个也不例外,只是一路顺风顺水进了大学,父亲突然生意失败破了产,一家人从天上掉到地下;被人一番忽悠,许诺他毕业之后到海外留学名校外加一笔奖学金,也就稀里糊涂地上了钩。现下人关在青阳的特别监狱,刚过二十岁的小孩子,大好前程就这么完了。   他用这男生的名字又去查了音乐比赛的报名资料,原来教他学琴的老师也教过周元浈的女朋友。那老师是国内颇有名气的一位演奏家,可惜英年早逝,前两年癌症去世,还上过报纸。   虽然这两个人学琴的时候年纪差了几岁,不过既然同门学艺,那就有很大的机会认识。一个人卷进了这么严重的案子,按照军情部过筛子的习惯,另一个人被调查过也就不足为奇了。   可是他翻查到的案卷资料从头到尾都没有这女孩子的只言片语,那就是她和这件事全无干系,清白到连记录都不必存档。如果是这样,人怎么会平白无故丢了呢?那女孩子家里按失踪了报过案,到现在也没个结果。难道真有这么巧,她被情报部的人调查过之后,立刻就突遭横祸,叫人绑了拐了杀了又或者是自己不小心投了河跳了井?若真是如此,调查过她的人也会疑心吧。   他心里一个问号接着一个,可这些似是而非的疑窦却不好真地找人去问。毕竟是别人的案子,还刚被嘉奖过,他平白去问,倒像是存心去挑人毛病似的。不过,别人的案子他不好过问,求人帮忙总还是可以的。   虞绍珩把周元浈给他的东西影印了一份带到六局给腾作春看,“师兄,有个朋友托了我一件事,我帮着问了一阵子,也没什么头绪,您在部里认识的人多,方便的话,帮我问一问?”   腾作春翻着那女孩子的履历,问道:“怎么回事?”   绍珩把前因后果说了,只不提自己的猜测,“她家里人报了案,现在也没结果,我前阵子忙着结婚的事没顾得上,最近朋友又来求我,没法子,只好请您帮帮忙。”   腾作春笑道:“你要找人,还不干脆去求蔡部长?”   虞绍珩推心置腹地一笑,“这事儿吧,未必真跟我们有关系。之前我在局里打听过,没听说有这么一档子事。我原先还寻思着是不是有人装神弄鬼,拿我们当幌子去泡小姑娘呢,万一这女人是跟人私奔了呢?那兴师动众的,找着了也是笑话。”   腾作春又细看了看那女孩子的照片,摇头道:“我也没什么印象。这样吧,我们行动处在外头是有些人,我叫他们留意一下。”   “麻烦你了。”   “小事,客气什么!”腾作春把手中的资料收进公文包,沉吟着道:“不过这种失踪人口的事还真不好说。外人瞧着,总觉得干我们这行的,上天入地翻云覆雨无事不知……其实呢?”   虞绍珩且听且笑,跟着附和道:“可不是么!我也就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一个大活人说丢就丢了,也怪可怜的。”   ——————————   没消息也是一种消息。   虞绍珩等了三天,没收到腾作春的回话,事情的可能性就只剩下两种了。他给腾作春的资料里特意写把那女孩子学琴的履历放在了显眼处,腾作春也好,他手下的人也好,都没道理看不见。那个学生社团的案子他们办得通透,细枝末节必然烂熟于心,如果是他们查过的人,就算腾作春没印象,行动处经手的人不可能都没印象,即便一时找不到下落,也该先给他个回音。到现在一句话没有,要么是他们从来就没查过这个人,要么就是他们查过,却不愿意告诉他。   若是前者倒还罢了,若是后者……总不成是他们把人给弄丢了。难道这案子另有隐情,他的级别不够,还有些东西看不到?   他不好再去问腾作春,又不愿意为了这种莫名其妙的事去麻烦部长大人,想来想去,他只好把这些人都绕开。   国防部的新大楼去年才落成,门口的绿化树都还撑着木条,虞绍珩验了两回证件才上到四楼,走廊一侧的数个玻璃橱里摆了照片和各种纪念勋章。他边走边看,压着腕表上的分针敲开了一间办公室:“马叔叔。”   三人沙发正中一个正往嘴里塞蛋糕的高阶军官,连忙招手叫他过来,咽着嘴里的东西,又灌了口茶水才道:“哎,你就忙着讨好你们长官,一点儿也不惦记我。”一面示意他坐下,一面又指了指旁边书柜上五光十色的盒盒罐罐:“喜欢吃什么自己拿。”   虞绍珩听话地拣了一盒曲奇,打开来抱在膝上,“马叔叔,整个国防部,除了总长就数您最忙,我是怕打扰您。”   “睁着眼说瞎话!”那军官说着,倒了杯茶给他:“我跟你说,你没事就应该多到我这儿来,你们部里那些人——连你们部长在内,一个一个都不阴不阳的,他那办公室我都不爱去,一点人气儿没有,看着就叫人瘆得慌。”   “嗯,还是您这儿好。” 绍珩咬着曲奇,笑眯眯地言不由衷。   他环视四周,只见这间办公室地方宽绰,采光也好,偌大的地方塞的满满当当,书柜里一半格子都搁着零食,文件反而砌墙似地码在地上,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棉花糖似的甜香——他身边这位长官年过四旬,肩上挂着将星,给参谋总长当了小二十年的侍从室主任,吃起东西来却还像幼稚园孩子一般舔手指。   “你去隔壁见过总长没有?”   “没有。”绍珩腼腆一笑:“霍叔叔多忙啊。”   “嗨——”那马主任响亮地叹了口气,从绍珩手上的铁盒子里拿出块曲奇:“这么大孩子,媳妇儿都娶了,这会儿还想起来认生了。”说着,手臂往边上一挥:“你那时候才这么高,我……”   虞绍珩一听,赶忙乐呵呵地截住他的话茬:“马叔叔,我今天来是有件不好跟别人开口的事想请您帮忙。”   马主任眸光一闪:“那还不赶紧说?”   绍珩放下曲奇盒子,从公文包里取出一个文件夹,翻开来递到他面前:“马叔叔,我想跟您借个人,去帮我出趟差。”   “什么人?”   “侍从室的人,随便哪个都行。”虞绍珩指了指他手上的文件:“这个人现在关在青阳监狱,我想请您的人去问他件事。” 他说着,又往后翻了几页,“喏,问问他认不认识这个女孩子,如果认识,和他有过什么接触。”   “你要放他出来?”   “不。”虞绍珩连忙摇头:“就只问他件事。”   那马主任点了点头,继而问道:“你不够权限提审他,又不想让你们部里的人知道?”   “马叔叔,您太机智了!”绍珩及时递上一个膜拜的表情,又提醒道:“……您能别说是我问的吗?”   “也不告诉……?” 马主任说着,指了指身后的那面墙。   虞绍珩笑道:“这种事也不值得跟总长提吧,您说呢?”   那马主任一笑,正色道:“老实跟马叔叔说,你是不是碰上什么麻烦了?”   “没有。要是有,我一定来找您。”   虞绍珩又陪着长官嚼了两块曲奇,趁着有人来汇报公务赶忙抽身出来。这间办公室隔壁就是国防部长兼参谋总长的办公室,他原想去打个招呼,可是走到门口,举手欲要敲门,一念之间,又放了下来。   40、(一)   初夏的日光明亮而干脆,庭院里的婆娑竹影映出绿意满窗,空气中淡而繁杂的脂粉香气从濡湿的青石地面上迤逦而出,胡琴缓起,错落抑扬的女声缠绵清稳:“春秋亭外风雨暴,何处悲声破寂寥。隔帘只见一花轿,想必是新婚渡鹊桥。”   花厅里的女伶约莫二十七八岁年纪,未扮戏装,一件浅缃色的夏布旗袍,式样略旧,长下摆一直扫到脚面。   虞老夫人闭目听了一阵,对坐在她下首的苏眉品评着道:“……如今还能有这份功架的,也不多了。不过单听这一折,还是早年我们家里自己的戏班子好一些。”说着,轻轻摇了摇头,“人上了年纪,精神真是不如以前,我也有点倦了,去歇一歇。”   苏眉闻言,忙道:“我陪您去。”   老夫人摆手道:“不用了,你听吧。我知道你性子安静,不爱说话,可该应酬的也要应酬。你也不要拘谨,你认不认识她们无所谓,反正她们总认识你。”   “是。”   虞老夫人一走,方才安静听戏的一班女眷都活泛了起来,仿佛一阵风过,满园里子的花草摇曳生姿。虞绍珩近来公务缠身,苏眉便常到淳溪来陪伴老夫人,她本来旧戏听得就少,也无从分辨优劣,好在她性情沉静,倒也耐心。   人上了年纪都爱热闹,尤喜欢年轻的女孩子伴在身边,莺声燕语地撒娇邀宠,虞老夫人也不例外。只是她多年的习惯,慈祥少,威严多,晚辈们纵是在她膝下“承欢”也都带着三分小心揣摩。此时长辈不在,本来就不大耐烦听戏的便换着座位低声谈天。   挨着苏眉的是与老夫人娘家的一个侄孙女,年纪大比她大了六七岁,作派十分摩登,连名字“爱琳”也是英文音译过来的,这位从小颇得老夫人的欢心,只是老人家给她做了几次媒都不成,反而跑到欧洲嫁了个开汽车厂的洋人,在今日这班人里,算是跟苏眉最熟的,一边用果签插着草莓,一边同她闲话:“我是不明白这种戏听着有什么意思,咿咿呀呀唱得是什么我都听不出来。”   苏眉笑道:“我也不大懂,可能要多听几回,才听得出好处。”   正说着,忽然一个二十出头,穿着天蓝色阔摆裙的女孩子微笑着坐了过来:“少夫人,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 苏眉一面含笑点头,一面在脑海里回想这女孩子是何许人也。   “上次在婚礼上一聊,我就觉得跟你投缘呢,可惜到现在才又见面。” 那女孩子笑吟吟说道,“我前几天去栖霞,只见到惜月,说你们一结婚就搬出去了。”   苏眉此时也想起这女孩子之前确实见过,只知道她姓龚,名字却想不起了,听她言笑可亲,便道:“我们现在住在穆南道,龚小姐要是有空,欢迎到舍下作客。”   那女孩子一听,欣然笑道:“好啊。”   苏眉不大擅长找话题,幸而身边这两人都活泼健谈,尤其是这个姓龚的女孩子,连京戏也能品评一二,“哎,你们别看这个邹月兰现在青衣扮得好,她早先在文廟街是唱《大劈棺》唱红的。” 她语气中带了些微讥讽,另两人却都对个中分别不甚了了,苏眉愧道:“京戏我是一点也不懂。”   谢爱琳亦笑道:“我也不知道,我还以为这种文诌诌的旧戏也就老人家爱听呢,想不到苒苒你也是内行。”   “我哪是什么内行?”那龚苒苒闻言,抿了抿唇:“《大劈棺》早年是禁戏嘛,你们不知道也不奇怪,前几年才开禁,她就跳出来唱了。”她一说是禁戏,另两人都不免有几分好奇,谢爱琳道:“啊?为什么禁啊?”   “还能为什么?”龚苒苒皱眉道:“有碍社会风气、不利教化呗,《庄周试妻》你们总知道吧?《大劈棺》演的就是那个。” 她轻飘飘引了这故事出来,谢爱琳探寻地看了她一眼,便转过脸去没再言声。苏眉心头微震,面上婉然笑应了一声“哦”,便端起茶盏喝茶。不知是碰巧,还是错觉,她只觉得身后的谈笑之声也倏然静了一静。   “其实也就是那些卫道士老顽固觉得这戏不好。” 谢爱琳接着笑道:“以前的人满脑子封建残余罢了,现在谁还在意这些?你说呢?”   苏眉见她笑盈盈看着自己,便搁了手中的茶盏,淡笑着点了点头,轻声道:“那时候一味地讲’人死为大’,才会出这样的讽喻故事;如果是现在,不要说是楚王孙,就算是个素不相识的普通人,也应该先救活人。” 她顿了顿,又道:“先夫生前很早就签了同意书,捐遗体作医学研究之用;他过世的时候,角膜就捐给了别的病人。冯梦龙写《警世通言》的时候,医学没有这么进步,也不会有人这么想。”   “这样啊。”龚苒苒干笑着答了一句,也没了话。   苏眉点头道:“我也签了同意书的,要是龚小姐有兴趣,下次你到我家来,我拿一份给你看。”   这话题让龚苒苒不太舒服,勉强笑道:“啊,我考虑考虑。”   不多时散了戏,龚苒苒同她二人寒暄了两句,便去寻相熟的女伴。谢爱琳对着她的背影讥诮地一笑,对苏眉道:“你倒有急智。”   苏眉摇头道:“我说的是真的。”   “老实人也有老实人的好处,不过,你当着我那位姑奶奶,可不要随便提你之前的事。”谢爱琳说着,莞尔一笑:“刚才的事你也别往心里去,龚家这丫头是吃醋。”   苏眉一怔,悄声道:“她是绍珩以前的女朋友吗?”   谢爱琳笑道:“她倒是想!大约是老夫人叫绍珩跟她相过亲。”   苏眉听了,忽然想起早前她见过两次的周沅贞来,便问道:“绍珩……他以前常跟人相亲吗?”   谢爱琳身子往后一倾,摇手道:“这你可不要问我,你回家问绍珩去。”   ——————————————   总长侍从室的人从青阳回来,去没带来虞绍珩想要知道的答案:   “人是在那边,可是问不了话。”   虞绍珩蹙眉道:“为什么?”   那侍从官在自己脑后虚点了点,无可奈何地道:“大概是出了事吓得或者关在牢里受了刺激,脑子……完全不清楚。” 说着,按开从青阳带回来的录音给虞绍珩听。果然,里头几乎只有问话人的声音,答话的人声音抖抖索索,几乎没有说出过完整的词。   “那他看了照片有什么反应吗?”   那侍从官摇头道:“至少,我看不出来。”   他原以为只有“是”或“不是”两种可能,却没想到是这么一个结果,挫败感像悄然收紧的绳索勒住了他的神经。虞绍珩拨开竹帘,见苏眉正专心致志地伏案描画,他轻手轻脚地走近,却见她画纸上是只色彩极鲜亮的大狗,“你又在画什么呢?”   苏眉不防他人在身边,手上一抖,懊恼道:“你这不是吓人吗?”   虞绍珩见她抹坏了,忙道:“哎呦,真是对不住。不过,你这画得是什么呀?”   苏眉横了他一眼,拿过两幅已经画好的摊给他看:“有间书局请我们老师帮忙给童书画插图,他分了几本给我们画,喏——”   虞绍珩看时,见那画纸上皆是憨态可掬的兔子狗熊,不由一笑,“画如其人,真可爱。”   苏眉“扑哧”一笑,“你今天回来这么早?”   虞绍珩笑道:“祖母那边今天人多,我怕有人欺负你。”   苏眉道:“哪有人会欺负我?就是京戏我一点也不懂,奶奶说什么,我都只能听着。”   “今天请了谁唱?”   “是个叫邹月兰的青衣,唱《锁麟囊》。”   “《锁麟囊》啊》?”绍珩重复了一句,忽然手势一翻,开腔道:“此时却又明白了,世上何尝尽富豪?也有饥寒悲怀抱,也有失意痛哭嚎啕。”   苏眉愣了愣,惊喜道:“你会唱啊?”   虞绍珩摇头笑道:“我只会这两句,还荒腔走板的。祖母和母亲都会票戏的,你要是有空,听听也好。” 他看着苏眉秀润的眉目和手边的缤纷画稿,心底不由自主地浮出一线感慨:他眼里的这个世界有太多复杂,唯独她,是一个简单。   苏眉见虞绍珩仿佛有些怅然似的,牵了牵他的衣袖,道:“怎么了?”却见他温存一笑,低低道:“眉眉,我回来一看见你,就觉得很开心。”   40、(二)   “这里的钥匙除了你之外,还有其他人有吗?”虞绍珩收了伞靠在门边,问正在开门的周沅贞。   “应该没有了。”周沅贞推开房门,先一步走了进去,“我隔些天会来打扫一次——是不是我不应该打扫的?”   “不碍事,又不是凶案现场。”虞绍珩见她神色凄然,道:“其实这么久了还是没有消息,我觉得你不用抱太大希望了。”   周沅贞蓦地回过身来,目光像被窗外的急雨淋了个正着,深吸了口气,才道:“我知道。有时候我会想干脆不要找了,没有消息比有消息好;有时候又想,不管怎么样,只要给我一个答案就好。”   虞绍珩点了点头,不作劝慰便在房间里翻查起来,周沅贞在他身后道:“我之前跟你说过,她的很多私人信件都被拿走了,我也没找到什么有用的。”   “我看看还剩下什么。”虞绍珩四下查看着道。笔记、信件、相册、账单……他通常所需要的东西果然都一概没有——倒像是军情部的作风。他拿起床头柜上一个陶瓷像框,对周沅贞道:“她家里以前还有别的照片摆出来吗?”   “有的,有两张她跟旧同学的合影,可能也被拿走了。” 周沅贞迟疑了一瞬,补道:“还有一张我们俩的合影,也没有了。”   两边都没有线索,只留给他一个悬而未决的猜想。虞绍珩觉得自己面前仿佛摊着一张空白的画框,而手里却只有两块不知道是否同属一盒的拼图碎片。拼图有种思路是从边缘开始,或许他也该这么试试。   牵扯到这案子里的人,并不是每一个都关在牢里。   外语学院还有个马上要毕业的男生,父亲还是江宁市府医务局的局长,是这案子最早被审查的几个人之一,遭人利用不明就理地当过“信鸽”,被教育了一番就放了回去。   虞绍珩换了便装到学校找他,堵在宿舍里一拿出证件,那孩子立刻脸就白了:“我天天都在学校准备论文,别的什么也没做过了,我都没出过学校,真的!我……”   “我知道,你别慌,我就跟你聊几句。”   “还……还要聊什么?我知道的事我全都说过了, 我说了好多遍了。”他说着话,眼镜后的眉目都扭作一团。   “你都说过过好多遍了,那再多一遍也无所谓咯!”虞绍珩微微一笑,“我们循例核查案件而已。”   “是吗?好吧……那你快问吧。”那男生舔了舔嘴唇,双手把眼镜扶好。   虞绍珩同他聊了一刻钟,他的话跟口供完全对得上,但再多的就一句也没有了。谈到最后,那男生大约是看他面善,壮着胆子犹犹豫豫地问道:“这件事……是牵连了好多人吗?”   虞绍珩冷然“哼”了一声,“你说呢?”   “我有个师兄,叫吕竞,是不是……还在被你们审查?”   虞绍珩闻言,心绪一振:这男生问的正是青阳监狱里关着的那一个,然而他面上却只有漠然:“你打听这些干什么?”   那男生赶忙道:“我不问了!”   “你跟他很熟吗?”   “不是!”那男生急急否认,“我们就是那时候一块儿打过暑期工。”   “那应该挺熟啊?”虞绍珩不咸不淡地追问:“你家里又不缺钱,暑假干嘛要打工呢?”   “我是学法语的,假期去做翻译的工作,主要也不是为了赚钱。”   “我想起来了,就是他介绍你去的那家公司。”   “嗯?”那男生一怔,“你说什么?”   “他这么坑你,你还挺关心他。” 虞绍珩淡笑着道。   那男生仍是又茫然又惊讶地看着他:“你刚才说什么?”   “我说他这么坑你,你还挺关心他。”   “不……”那男生的脸色突然红了起来:“你说是他介绍我去的那家公司。”   虞绍珩点头道:“他口供里是这么写的。”   那男生听了,霍然站起身来:“不可能,你骗我!你不是情报局的人,你是谁?你不要乱来!我……我会报告的。”   虞绍珩按了按他的肩膀,示意他坐下,把自己的证件和配枪一起扣在近旁的小方桌上,“我是军情部部长的秘书,循例来复核这个案子,我看过你们所有的口供。”   那男生愣了愣,惶然道:“那……他们没告诉你吗?”   “他们该告诉我什么?”   那男生又弹簧似地站了起来:“你们……你们怎么会这样呢?”他在狭小的宿舍里焦灼的走了个来回:“是,是他介绍我去的。”   “你这会儿这么说,我反倒不信了。”虞绍珩淡笑着盯住了他:“你最好跟我说实话,要不然,你的论文就不用写了。”   那男生满眼震惊地看着他:“你没有这个权力!”   “你要试试吗?”   “你……”那男生颓然坐下,“你去问他们,问你们情报局的人。”   “我当然会问。”虞绍珩道:“不过我提醒你一句,要是你们说的不一样,肯定会有人有麻烦。”   那男生反复摇了几次头,欲哭无泪地道:“他们说我是被蒙骗的,把事情交代清楚就没事了,有些跟案子无关的细节如果都记录在案……可能会让我以后有麻烦。”   “这件事无非说你怎么跟他认识的,有什么麻烦?”   “其实……其实是……”那男生踌躇了好一会儿,才道:“是我介绍他去的。”   虞绍珩迅速检索了一遍自己对这个案件所知的种种信息,“这件事跟案子有什么关系?”   那男生只是一味地摇头:“我也不知道,他们问了好多我跟学校同学交往的事,后来整理材料的时候,说要是让同学知道是被我牵连的,对我也不好,就没有提这个……你可能是记错了,要是他说到了这件事,应该也是说是我介绍他去的。”   虞绍珩听着,心绪越来越沉,他能肯定自己不会记错,那这种无关紧要的事,何必要在口供上作假呢?如果这件事有人作假,那其他的事呢?他看着眼前这个惶惶不可终日的年轻人,也知道自己不能再问了。外语学院这样的地方一定有情报部的内线,这孩子既然卷进了大案子,即便放出来,也一定会被人监视。他今天来找他,也许已经被人知道了,倘若这案子真有问题,他跟自己说得越多,人就越危险。   虞绍珩安抚地道:“嗯,这种事跟案子关系不大,大概是我记错了。回头要是有人问你,你也谨慎一点,不要说口供改过这种话。”   那男生连连点头:“我知道,除了你们,我谁都不会说的。”   虞绍珩微微一笑,欣慰地看着他;转身开门时心中却叹:人傻也是没药医,怪不得会被人哄了。他宿舍楼里出来,走去停车场取车,一路上思量着连日来这些似是而非的疑窦,不由也告诫自己要警醒。   40、(三)   这时候学校停车场里的车子并不算多,虞绍珩从一辆黑色雪弗兰边上经过,下意识地多看了一眼——倒不是因为那车子有多别致,反而是因为那辆车太没特征。通常私家车都喜欢在车里搞点花头装饰,譬如手办公仔平安符之类,公务车呢?习惯放上通行证件,年检的贴纸也懒得撕……可那辆车却什么标记都没有,偏还干净得很,在这梅雨时节亦是难得。   他慢慢开出停车场,又从后视镜里瞥了一眼,那车居然也在发动。不会这么巧吧?虞绍珩开过了两个路口,见那辆雪弗兰隔着一辆车仍在自己身后,他快到下一个路口的时候突然打灯右转,大剌剌把车停在路边,那车倒并没有跟过来。其实他从小到大都被人“跟”惯了,本来是无所谓的事,只是他今天不大开心;再说,如果是存心跟他,也该找一辆不这么容易叫人疑心的车子来。   他回到办公室,刚泡了杯茶,桌上的内线电话便响了。   “绍珩,你上次让我找的那女孩子,确实跟我们的一件案子有关。” 电话那头,似乎有腾作春翻看文件的声音,“不过我们只是循例排查,她没有什么问题,问过两次话就排除掉了。我们那案子你应该也知道,前前后后查过六十几个人。对了,她是什么时候失踪的?”   “大概是去年9月份。”虞绍珩答道:“她朋友说情报局的人当时扣查了一些她的私人物品,通信和照片之类,现在还在我们这儿吗?”   “循例肯定会有,但是结束调查的时候就还给她本人了。” 腾作春转而建议道:“这么长时间才给你回话,也是因为当时我们调查过她的同事正好在出差,要不然这样——下个星期人一回来,我就叫他去找你,看看能不能帮上什么忙。”   “那就麻烦您了。”   虞绍珩放下电话,不得不承认这是个听上去十分稳妥的说法。东西还给了她本人,现下既然人都丢了,那就是死无对证。军情部又不是警署,东西拿了或者还了,不会立字据。没有入档的事,他查无可查。如果是之前腾作春跟他这么说,或许他真的会信,可是现在……他们如果连口供都会改,别的事也就都说不准了。   一连三天,绵绵漫漫的雨就像没有停过,夜色渐深,整座城市都像是浸没在一层淡黑的水彩中,街面上行人寥寥,虞绍珩看了看表,估摸着苏眉快该下课了,便撑了伞下车,慢慢踱到学校门口。   等了一阵,便见苏眉趁着同学的伞从学校里出来,白色的夏裙贴着纤柔的身体在雨夜中,宛如一枝玉簪花。他常来接人,苏眉的同学也习以为常,寒暄了两句,等旁人走开,虞绍珩才问:“你的伞呢?”   “有个同学伞坏了,我就借给她了。”   “你这好心过头了吧?”   苏眉嫣然一笑:“不是有你来接我吗?”   虞绍珩只好点头,“你今天又画了什么?” 一边问,一边去拿她的画夹。   苏眉笑道:“我自己背着吧,你还拿着伞。”   虞绍珩绕过画夹揽了她一下:“你背着反而不方便。”   苏眉只好把肩上的画夹摘了下来,正要递给他,却不防被虞绍珩猛然了一把:“哎!”   原来是个半大孩子也不知是躲雨还是怎的,闷着头从路边的窄巷里跑出来,几乎正撞在她身上,苏眉见那孩子要跌倒,下意识地便去拉他:“小心!”   然而她话音未落,便觉得异样。   像暗箭无声惊弦,像怪鸦离巢时羽翼划起的腥湿冷风,雨水滴在她面上,她只来得及叫了一声“绍珩!”,便有一抹湿黑的人影侵袭了她的视线,迫得她向后一退,一只鞋子踩进了路边的水洼,她的画夹脱手摔在了地上。   她还没有反应过来究竟发生了什么,只听一声爆裂的急响,一个裹着雨衣的人影在离她不到一米的地方倒了下去,溅起的水滴打在她小腿的皮肤上,犹自抽动的身躯,让她一阵恶心,仿佛草丛中幽红的蛇信一闪,一种模糊而深重的恐惧,缚得她动弹不得。   虞绍珩亦没有走近她,冷白俊秀的面孔看不出情绪,只冲她抬了抬手:“眉眉,没事,别过来。”说罢,便要蹲下身去察看地上的人。   与此同时,两个动作抖擞的年轻人从对面的一辆雪弗兰里冲出来,顷刻间便穿过马路,急步跑到他们身前,其中一人抢身拦住了虞绍珩:“虞少爷!” 自己握着配枪俯身去看,摸着那人的动脉,面无表情地道:“死了。”   另一个年纪大点的则拿出自己证件递给虞绍珩:“特勤局,高国铭。”   虞绍珩点了点头:“多谢了。”   “份内事。”高国铭脸色似乎不大好,公事公办地答了一句,又把虞绍珩和苏眉打量了一遍,对苏眉道:“少夫人没事吧?”   苏眉木然摇了摇头,听得又有车子接连飞驰而来,在她身后不远处停下,有人压低了声音跟虞绍珩说话,有穿制服的侍从过来给她撑了伞,有人拦阻试图凑近的一二行人。   虞绍珩走过来,握着她的手柔声道:“没什么事,你先走,我晚一点就回去。” 说着,捡起地上浸了水的画夹递给她身边的一个什么人:“麻烦先送我夫人回家。”   她拼力压下想要抱住他的念头,镇定着心绪点了点头。车窗外的街景依旧平和安宁,她抬腕看了看表,从她下课到现在,还不到一刻钟。生活越平静,突然遭逢的意外就越叫人心惊,她不敢去想方才究竟发生了什么,半明半昧的记忆纷至沓来,胸口一阵闷痛。   ————————   虞绍珩坐进特勤局的Suburban,同陪他上来的高国铭道:“今晚的事,你们怎么知道的?”   高国铭肃然道:“如果我们提前知道,会通知你不要出门。”   “这么巧你和同事在?”   高国铭看了看他,干巴巴地道:“我们专门负责做虞少爷的安保工作。”   虞绍珩挑了挑眉没有说话,高国铭道:“你从栖霞搬出来,特勤局就有这个安排了——是总长的意思。”   “为什么没有告诉我呢?”   “可能总长觉得会避开我们,三天前你就甩了我的同事一次。” 他言谈间不带任何情绪,但虞绍珩总觉得这人似乎对自己有些反感。   “我只是觉得那车有点不对头,如果知道是你们,我一定配合。”虞绍珩说着,微笑了一下:“你们的车不是用来跟人的。”   “这种事当然是军情部在行。”高国铭冷然顶了他一句,虞绍珩也不以为意,只是不知道他是厌弃情报部,还是厌弃自己这个得总长大人特别照拂的公子哥儿,只笑道:   “这些日子有劳了,你们是每天都跟着我吗?”   “没有,你到情报部去或者栖霞官邸就不用我们管了。” 高国铭道:“我们跟过去,一定被军情部发现。”   他话里话外都不大客气,虞绍珩反而加倍客气起来:“今晚幸亏有你们在,要不然我麻烦就大了。”   高国铭闻言,语气似乎也和缓了些:“也是你自己受过训,反应快,否则我们未必来得及。”   “我这会儿是真有点后怕。”虞绍珩正色道。   他拉住苏眉的那一瞬间,大半心思都在她身上,那个从他身旁经过的行人突然出手,他来不及判断那人出手的方向,也来不及推开苏眉,他只能往远离她的方向去避——不管是什么人,目标一定是他,那么,她离他越远,就越安全。   然而也就是那一避,恰被他躲开了,金属锋刃从他领章上划过的声响就刺在耳边……他正想着,只听高国铭又道:“这人时机选得很好,想必是熟悉你的行踪,但是我们这些天并没发现有人跟踪你——连虞家的人都敢动,我也很想知道是谁。”   40、(四)   虞绍珩到了这个时候才看清这个半小时前要袭击他的人。他打量了一眼这具擦洗过的尸体,忽然皱了眉:这人和他之前猜测的完全不同。   高国铭见他神色有异,低声问道:“你认识?”   虞绍珩蹙眉道:“他叫早川,是个记者。”   “扶桑人?”   虞绍珩点头:“两年前情报部开过他的档案,我查过他的资料,但是跟他本人并没有接触。”   高国铭道:“这就不奇怪了。”   虞绍珩却摇了摇头:“没道理……”   高国铭见验尸官拿了解剖刀出来,掩唇咳了一声,对虞绍珩道:“走吧,出去等结果。” 他转身要走,却见虞绍珩站着不动:“你还要看啊?”   虞绍珩点头道:“他跟我动过刀了,我看看他挨刀才划算吧。”   高国铭闻言唇角微微抽动,快步走了出去。   早川是扶桑人在江宁的外围谍报人员,这是情报部当时就确认的事,可是他突然冒出来向自己行凶就叫人费解了。他最近做的唯一能引人杀机的事,就是替周沅贞找人,牵扯到了腾作春的案子。除了这位一直跟他关系不错的师兄之外,他想不出自己还有什么“仇家”,然而这个出乎他意料之外的“杀手”,却把他的揣测否定了大半。   解剖台上的工作接近尾声,高国铭隔着玻璃窗冲虞绍珩招了招手,他一出来,高国铭就递来一张化验报告:“他的刀被雨水泡了验不出什么,不过幸好还有你的制服。”他说着,指了指自己的领章:“蓖麻毒。” 眼中的神气,倒像是虞绍珩中了奖。   虞绍珩揉了揉自己的眉峰,看着报告道:“他还真是想我死。”   高国铭沉吟着道:“你刚从扶桑回来不久,是不是在那边得罪什么人了?”   虞绍珩心道,这人的大脑沟回也是够耿直,随口道:“可能吧,我有好几次吃完饭都没结账。”   高国铭一怔,继而“呵”地笑了一声,旋即正色道:“你开玩笑。”   虞绍珩抬眼看了看他,只好也一本正经地点头:“是啊。”   正在这时,房间里电话突响,高国铭接起来听了两句,只答了一个“是”字,便放了听筒,回头对虞绍珩道:“总长要见你。”   特勤局送他去国防部的车子一共开出来四辆,虞绍珩一见,对高国铭道:“不用吧?”   高国铭公事公办地答道:“这是应急方案,特勤局刚刚升级了你的安保级别。”   虞绍珩同他商量着道:“我得去办公室换身衣服……” 话没说完,高国铭便道:“可以,我陪你。”   ————————   虞绍珩关上办公室的门,一边换衣服一边琢磨:总长大人大概整日里都是这样的待遇,就算约个女朋友,恐怕外头也有人站岗。这样的日子过二十年,也真是难熬。   他一到国防部,就被当班的侍从带到了三楼的防长办公室:“你等一下,总长快到了。”   果然还是国防部长的办公室比较像样:深棕色的皮面沙发、栗色书柜、样式简雅的黄铜顶灯、一盆半人高的白花山茶花期将尽……虞绍珩看着对面墙壁上的挂钟,心里有些过意不去:已经这个钟点了,还要劳动最高长官回来加班。他正想着,便听门外有整装行礼的声音,虞绍珩也赶忙起身肃立:“总长。”   “饿不饿?我叫他们去隔壁拿点吃的。”参谋总长霍仲祺戎装笔挺地走进来,一边问虞绍珩,一边对身旁的侍从偏了偏下颌。   那侍从一笑,立刻去了,虞绍珩亦笑道:“马叔叔的点心我已经领教过了。”   霍仲祺示意他在自己身边坐下,端详了片刻,才道:“你倒是不害怕。”   虞绍珩坦然道:“怕也没用啊,幸好您有安排。”   霍仲祺轻叹着摇了摇头,“太不小心了 ……”   绍珩忙道:“是我太大意了。”   霍仲祺却道:“我不是说你。”   虞绍珩闻言,心道总长大人不是说他,难道是说情报部或者特勤局?这口锅甩给谁谁冤啊……正待开口,方才被派去拿东西的侍从官已经捧了两个零食盒子进来,霍仲祺一见,皱眉道:“替你们长官藏东西啊?去他办公室西边靠墙的那个柜子拿。”   那侍从一愣,才明白是总长嫌他不会挑,红着脸转了回去。   虞绍珩莞尔道:“霍叔叔,今晚的事能不能让特勤那边先不要告诉我家里啊?”   “这种事你还想瞒着?你父亲已经知道了。”   虞绍珩面色发苦,霍仲祺觑着他道:“又不是你闯了什么祸,还怕你父亲知道?”   “父亲一直都不赞成我在情报部,您知道的;而且,我也不想让母亲担心。”   霍仲祺微微一笑:“怕人替你担心,你一早就应该听话。”   一时那侍从重新拿了点心过来,又问他二人喝什么咖啡,虞绍珩只说“随便”,霍仲祺却道:“这么晚了,喝咖啡不好,红茶吧。” 虞绍珩听着,情知他是习惯了把自己当小孩子,却也不好抗议,只盼着他不要借题发挥,借着这个缘故,把自己调走:“霍叔叔,您可千万别这会儿把我调走,我自己倒也罢了,太给我父亲丢人了。”   霍仲祺了然瞥了他一眼,“那——是什么人,你自己心里有数吗?”   虞绍珩道:“本来有,现在不好说了。”   “哦?为什么?”   “我最近在核查一个我们部里年初结过的案子,有些口供的细节可能有问题。”虞绍珩斟酌着道:“大概只有这件事得罪人。”   霍仲祺的手指慢慢在膝盖上叩着,轻声道:“合理呀。”   “不过,一来这件事以现在的情形看,我觉得不足以让人冒这么大的风险;二来,今天动手的是个扶桑人。”   霍仲祺思忖着道:“扶桑人让你们部里查着,你怀疑的人现在就让特勤局把人扣起来审——要是自己人,恐怕现在也已经知道失手了。”   虞绍珩迟疑道:“霍叔叔,这样会不会太大动干戈了?我也只是怀疑,没有过得硬的证据。”   “国防部不是检察官办公室,不需要有证据才能扣人。所有人都有义务在任何时候配合上级的调查。”霍仲祺或者,端起茶来呷了一口,“连你都敢动,国防部要是不大动干戈才是怪事。”   虞绍珩抿了抿唇,拖长声音叫道:“霍叔叔——”   霍仲祺瞥了他一眼:“这不是讨价还价的事。”   “既然是我自己的事,就给我练练手呗。”虞绍珩讪讪道:“特勤的人都快要跟着我上厕所了,您还不放心吗?”   霍仲祺默然咬着一块玛卡龙,不为所动。   虞绍珩又道:“霍叔叔,您设身处地想一下?要是换了您,您也不乐意被长官这么’爱护’吧?”   霍仲祺闻言失笑,“好吧,不过,你刚才跟我说的这些事你要全都告诉你们部长。”   虞绍珩立刻点头:“是,明天一早我就去跟部长汇报。”   霍仲祺道:“不要明天了,就现在;你在我这儿给他打电话,你们部长不到一点钟不会睡的。”   虞绍珩苦道:“霍叔叔,您就这么不信任我?”   霍仲祺掏出手帕,一边擦手一边笑道:“设身处地想一下,如果换了是我,我就不会这么听话——显得自己没本事嘛。”   虞绍珩掩唇一笑,只好老老实实去跟长官汇报,挂了电话回过头来,却见霍仲祺若有所思地看着他:“绍珩,你要知道害怕。”   40、(五)   霍仲祺踱到窗边,回过头来打趣道:“男人害怕,不丢脸。”   绍珩莞尔道:“霍叔叔,你这么说,是因为你不害怕。”   他想起自己刚读中学的时候,学校里的学生几乎个个非富即贵,但也有那么几个成绩极好却家境贫寒,学校为此专门设了一项奖学金。他同班就有一个自幼失祜的孩子,连午餐钱都交不起,但他却不肯向老师申请领钱。   他回家同母亲说起,母亲却不觉得奇怪:“你们这个年纪的小孩子,最要自尊,他领了这笔奖学金,学校里是要贴布告公示的。”   他奇道:“那有什么?穷又不是他的错,有什么丢脸的?”   母亲淡淡道:“你这么想,是因为你没有穷过。”   从来没有体会过穷的人,不会觉得贫穷有多么叫人难堪。一个没有害怕过的人,也不会知道恐惧是怎样一种噩梦。   他从小就总听人说,总长大人是英雄,谈笑之间,九死一生。这样的人不会知道,真正的恐惧如同黑洞,能够征服一个人的意志,能够吞噬掉你对自己的所有信心。   霍仲祺默然了片刻,笼在他身上的目光安静而柔和:“ 勇敢是好事,但不害怕,就不是什么值得夸耀的事了, 一条疯狗就什么都不怕。”   绍珩一怔,只听他又道:“‘英雄’这两个字,我不敢当。别人这么说,无非是以为我不怕死,其实呢?只要不想死的人,都怕死。” 霍仲祺说着,垂眸一笑:“我不光怕死,还怕疼。可是这个世界上有一些事,比死更叫人害怕:你会害怕你在乎的人受到伤害,怕他们对你失望,怕你不能保护他们……男人是因为害怕,才勇敢的。”   ————————   夜雨潇潇,墙脚的苔影悄然隐于夜色,但那漉漉清芬却在这寂静雨夜里鲜明起来。   他知道,她一定睡不着。   他隔窗望见卧室里的暖黄灯光,便仿佛望见了她含愁凝睇,如同沾染了雨丝的漉漉眉眼。   虞绍珩推门进到房中,仿佛是同二三好友小酌而归,笑吟吟道:“我不回来,你就不睡啊?”   抱膝倚在贵妃榻上的苏眉连鞋都没踩,赤着脚便急急到了他面前:“你……”   虞绍珩笑嘻嘻地把她抄在怀里,见她身上换了睡袍,淡蓝的净色薄绸,腰间的带结松松垂落,浓密柔软的发丝散落在胸前,眉间的艳痕在灯下仿佛一个欲说还休的娇嗔。他一边打量着一边问道:“有电话找我吗?”   “有。”苏眉点了点头,刚想跟他交待电话是谁打来的,却听虞绍珩又问:“吃宵夜了吗?”   苏眉摇头道:“我没有胃口,你要不要……” 她正想问他要不要吃东西,却又被他打断了:“眉眉,我问了你几件事?”   苏眉一愣:“两件,怎么了?”   虞绍珩把她放到床边坐好,笑着摇头道:“错!连上刚才那一件,三件。”说着,竖起三根手指在她面前晃了晃。   “你?”苏眉拧着眉头苦笑道:“你好无聊!”   “我看你着急,让你放松一下。”虞绍珩捏着她的脸笑道:“今晚的事,我早就知道,只是跟我们部里的事有关,我们有纪律不能告诉你,吓着你了是不是?”   苏眉抬起下颌仰视着他,断然道:“你骗人。”   “傻瓜!我要是不知道,怎么会那么巧有人埋伏着等开枪呢?”   苏眉偏过脸道:“你不要骗我了。你要是知道,怎么会……多我一个人,你不觉得碍事吗?”   虞绍珩嘟了嘟嘴,曲起手指在她鼻梁上轻轻一刮:“眉眉,你又变聪明了呀。这可怎么办呢?以后几十年,我糊弄起你来还得多花点心思,唉……”   苏眉眼里一热,刹那间两行眼泪夺眶而出:“你——”   她对这样的事全无经验,既不知道能责备谁,也不知道可以有什么样的建议,她只是害怕,满心兵荒马乱地坐了半夜,此时他回来,却是这样似假还真地同她说话,她甚至不知道,什么可以问,什么不可以。   她的脸埋在他身上,泪水恣肆,纤细的肩膀抽动地厉害,虞绍珩抚着她的头发,柔声道:“好了好了,我老实跟你说还不成吗?” 他摸出手帕替她拭泪,像只温驯猎犬似的蹲下身来,牵着她的手贴在自己颊边,正色道:“今天的事呢,是我大意了,不过以后这段时间,我们家附近也好,外面也好,总会有一票人看着我的,你一百个放心就是了。”   苏眉眼里汪着的泪水依然清晰可见,黛眉深蹙,贝齿咬紧了嘴唇,惶然无措的神情牵得他心底微微一痛。他以为,时过境迁,他身边的人绝不会再经历这样的痛苦,却不曾想,自己也会有这么一天。   无论今晚算计他的人是谁,他原本都并不恨他。如果真的事关身家性命,那谁都会下狠手。他着了别人的道,是他自己不小心,没有怨天尤人的必要。然而此时此刻,他看着她泫然而泣的一双眼,一种他疏远已久的情绪如雨夜苔痕,从骨髓中潜滋暗长。   他想起今晚总长大人的话,他说,“男人是因为害怕,才勇敢的。”   扪心自问,他并不是很怕死,但他是个负责任的人。她已经死过一次丈夫了,无论如何,他不能让她再有第二回。   他站起身来,把她揽在怀里,微凉笑意一点一点从他唇角漾开,逡巡在她发上的声音却有别样的温柔:“眉眉,我知道你怕什么,放心,我命大得很,绝不会让别人说你’克夫’的。”   苏眉闻言,抬手便在他身上捶了一记,愠道:“你……你胡说八道!”   虞绍珩握着她的拳,笑道:“哎,我这话可不能是胡说八道。”   苏眉一阵气苦,忽地抚着胸口脸色一变,整个身子都弓了起来。虞绍珩一惊,赶忙抱住了她:“眉眉,你怎么了?”   苏眉双眸微合,手指虚软地拉住他的衣襟:“我头很晕,绍珩……”   虞绍珩闻言,脸色立时变了,“眉眉,你晚上回来吃过什么?眉眉?” 然而苏眉只是摇头,虞绍珩一边叫人,一边抱了她往外走。   雨不大,怀里的人也不重,可他的手却在抖。   41(一)   虞绍珩揽着苏眉在汽车后座上,翻了她的眼底,又去搭她的脉搏,嘴上接连问道:“你有没有哪里觉得疼?” “能看得清楚么?”   苏眉这会儿似乎缓了过来,纳闷儿他何以这样紧张,抚着胸口道:“……没有,我现在没什么感觉了。”   虞绍珩见她呼吸心跳都不像有异样,也反应过来自己好笑,且不说有没有人会蠢到在他家里下毒,就算真的有,也不会冒着这么大风险好容易干了一回,还等到现在才发作;面上却不肯承认自己冒失,只问:“还有哪儿不舒服吗?”   苏眉回想着道:“我晚上的时候就觉得胸有点闷,可能是刚才太紧张,现在也没什么了,我们回去吧。”   眼看医院马上就到,也不知是心态使然还是别的缘故,虞绍珩打量着她,总觉得苏眉脸色不太好,想了想,道:“来都来了,还是让大夫看一下,真没事,也放心。”   虞绍珩在中央医院也算熟门熟路,然而此时看着苏眉确实不像有病的样子,也不好意思去看急诊,对着值班表看了一遍,上面亦没有他认得的大夫。他只好打电话回栖霞,叫人查了医务处主管家里的电话打过去。   一会儿工夫,便有个轻声细语的女大夫从楼上下来:“虞先生是吧?你怎么了?”   虞绍珩忙道:“是我太太不舒服,我们刚才碰到点事故,我太太可能有点受惊吓。”   把大夫闻言,点头道:“跟我来吧。”   苏眉答了大夫的话,先是做了个心电图,又被抽了两管血。那大夫跟她聊了一阵既往病史、日常起居,等护士拿过化验单来看了看,对苏眉道:“怪不得这么晚了赶过来,还真不是件小事。”   虞绍珩等在诊室外头,见房门一开,大夫没有叫他进去,而是陪着苏眉出来,便知无事,正要寒暄道谢,却听那大夫跟苏眉叮嘱道:“你自己注意一点,明天再去详细检查一下。” 说罢,对虞绍珩微一颔首,便转身回去了。   虞绍珩听着,却蹙了眉,“怎么了?还要再检查什么?”   苏眉面庞微红,神色很有些怪异,心事重重间一点敛还收的笑意,如晨星闪烁不定:“没有什么,大夫说,我怀孕了。”   虞绍珩闻言,瞳仁瞬间张了一张,舌尖在牙齿上轻轻一掠,亦是笑意飘忽:“……多长时间了?”   “大概七周吧。”   虞绍珩奇道:“这么久了,你不知道?”   苏眉讪讪:“……我也没什么感觉。”   虞绍珩挑了挑眉,显是觉得她这说法不足为据,然而已然这个时候了,他还有什么好挑剔的呢?他抬手揉了揉苏眉的顶发,一时竟想不出有什么话要说,苏眉也低了头不吭声。   这一晚,意外之事太多,路转峰回,到这一刻,反叫人有些无所适从,像是如梦初醒,又疑心自己仍在梦中。   ————————   苏眉安然睡去已经是后半夜的事了,虞绍珩注视着她薄被下的纤细的身躯,试探着把手轻轻罩在她腹上,却一点也感觉不出有什么不同——然而,一切又都不同了。他的目光才从她身上移开,面上的温存便倏然消失不见。   虞绍珩起身进到书房,这个时候,想必许多人都好梦正酣;可是他睡不安枕,他们也都醒醒吧。他思忖片刻,先把电话穿山越海拨到了京都:“打扰了,请鹰司先生接电话……对,事情很重要,我只能跟鹰司先生本人讲。”   电话那头的鹰司听他把今晚的事择要讲了一遍,断然道:“这绝不可能是官方调查室活着军部的授意。”   “您这么肯定?”虞绍珩冷然道。   “是的。”   虞绍珩的话音里依稀含笑:“我想也不会,但这个人确是是我调查过的贵国情报人员,所以,我想请您帮忙调查一下,他在这里的资料我会尽快传真过去。” 他稍停了一下,接着道:“还有件事,我得私下跟您打个招呼:因为这件事,明天一早国防部就会对贵国的谍报人员进行大范围的调查,请您让他们做好准备。”   “看起来这像是某些人有意为之呢。” 鹰司淡淡道。   “别人怎么想我现在还不清楚。”虞绍珩道:“至少,我绝不会拿自己和家人的生命安全来当噱头。”   “我当然不怀疑你。”   “不过——”虞绍珩声音一凉,静静道:“我个人对这件事非常愤怒。两个小时前,我刚刚知道,我太太怀孕了。我会竭尽所能保护我家的安全。所以,如果这件事牵扯到您的下属,还请您不要见怪。”   要是蠢一点的人,他就应该再多吓唬他一下。可是对着鹰司这种老狐狸, 他若是戏太足,反而显得假。这件事虽然百分之九十九跟他没关系,可不背锅,也可以拿一下锅盖;他都说到这个地步了,这抠门儿老狐狸总得给自己点好处,表示表示吧?   虞绍珩盘算了一遍,又拨了另一个号码。电话才响了两声,就被人接起,听筒那边的人声音十分镇定:“喂?哪位?”   虞绍珩沉声道:“师兄,是我,绍珩。”   腾作春闻言,音调微高:“绍珩,你没事吧?”   “你知道了?”   腾作春压了压声音,“局座刚给我打过电话,叫我布置人查呢!要不然我怎么这会儿还没睡?你不找我,我明天也得找你。那个扶桑人,你之前跟他打过交道吗?”   虞绍珩轻飘飘道:“没有啊。”   “那就怪了。”腾作春咂摸着道,“哦,你找我什么事?”   “师兄,你还记不记得,我之前托你找的那个小提琴手?”   电话那头依稀静了一瞬,“记得,怎么了?”   “我找她的时候,偶然碰到个外语学院的学生,也是当时涉案的。”虞绍珩放慢了语调,道:“那孩子说,有人授意他改过口供。”   “有这种事?”腾作春讶然惊道:“是哪个人?我马上查。”   “我也没细问。”虞绍珩道:“本来我也没想理会,不过,就为了今晚这件事,部长让我把最近三个月经手在做的事全都写份材料交上去,这事我不好瞒,我先跟你说一声,要真是下头人做事不检点,你提前有个准备。”   腾作春道:“好,多谢你。”   ————————————   夜雨连宵,一早却放了晴。   苏眉懒懒醒来,窗外已是天光大亮,虞绍珩却圈着她睡意犹浓——这情形倒是罕见,苏眉转眼看了看床头的小座钟,见时针已然指过了九点,赶忙拍了拍他的肩,轻声唤道:“绍珩,你迟到了,虞绍珩?”   枕边那人眼皮也不掀一下,在她身上揉搓着,嘟哝道:“我请假了。我受了那么大惊吓,得好好修养几天……”   41(二)   虞绍珩又在床上赖了半个钟点才肯起床,按医嘱陪着苏眉去了趟医院,一回到家便兴致勃勃地同她商量:“你有没有什么特别想吃的?中午我来做。”   苏眉再四看他,也未瞧出有什么愁容忧色,仿佛全没有昨晚那场意外一般,婉然一笑,摇了摇头:“随便啦。”   虞绍珩奇道:“你没有什么特别想吃的吗?”   苏眉笑道:“你想做什么做什么咯。”   却听虞绍珩啧道:“你现在是孕妇啊,孕妇不是都会想吃点奇奇怪怪的东西吗?”一副循循善诱的架势。   苏眉抿了抿唇,赧然道:“我真的什么感觉都没有,早上刚起来的时候我都忘记了。”   “嗯?”虞绍珩诧异地打量她,似乎是想从她身上砸摸出点异于平日的线索来,“这样啊……”   苏眉见他像是有些失望的意思,便道:“你之前烧过那个……用鸡汤烩的蚕豆什么的,蛮好吃的。”   “好!”虞绍珩闻言果断点了下头,继而却又不无遗憾地品评道:“这也太寻常了。”   午后闲来无事,虞绍珩干脆放弃了从苏眉身上挖掘菜式的想法,在厨房里自作主张地整治起来。   晚饭琳琳琅琅摆了一桌,却是全然没有套路的搭配,口味之杂叫苏眉简直“望而生畏”:最后上桌的是道炸响铃,边上搁着一盘虾酱炒的空心菜,中间偌大一份水晶肘子……四个冷盘最惹眼的是一碟水滑白嫩的脱骨鸭掌一闻就知道加足了芥末,另外还有码得齐齐整整蜜汁火腿,红油艳艳的凉拌肚丝,以及小小一碟西菜佐餐的酸黄瓜!   虞绍珩见她面露难色,连忙殷勤解释道道:“你不用全都吃,我就是想知道你现在喜欢吃什么,你看什么顺眼,试试就行。”   苏眉一向口味清淡,此时见满桌肴馔皆是滋味鲜明,便先拣着那碟看起来最没有威胁的黄瓜夹了一箸。虞绍珩一见,欣然点头道:“嗯,都说孕妇喜欢吃酸的。”   此时梅雨季节,天气湿热,几样冷盘小菜吃起来还算爽口,到了那盘水晶肘子,苏眉到底有些吃不消,只觉得胃里猛然一翻,掩唇干呕起来。   虞绍珩见了,一边忙不迭地递水安慰,一边笑道:“你还说没感觉……这个以后不要再吃了。”   苏眉长出了口气,忍不住道:“我本来也不喜欢吃这个。”   次日,虞绍珩仍在家中闲晃。他前日吩咐人去买了一摞有关孕中宜忌的书,此时翻上几页,便去纠缠苏眉一番。苏眉要赶那童书的画稿,只好“义正词严”地打发他自己待着。他扁了扁嘴,便拎了鱼竿到外头的池子里钓鱼,苏眉见状,好心提醒他道:“我们没放过鱼苗,你钓什么?”   虞绍珩笑道:“没鱼也能钓上来,才是真的厉害呢!你中午等着吃鱼吧,小孩子多吃点鱼会聪明。”   苏眉伏案画了半晌,虞绍珩果然没有再来捣乱。只是他这两日一天到晚上上下下在她身上搜刮怀孕的迹象,纵然她自己原本并无特异之感,也被他“熏陶”地有了感觉,连走路都慢了好几拍。   苏眉巧然走到园中,见虞绍珩果真坐在池边,全神贯注望着细波粼粼的水面。他闲在家中,未穿制服,只套了件米白的亚麻衬衫,衣袖草草挽到肘边,不言不笑,在淡光离合的青灰天色下,清冷干净的面色,愈发有出尘之感。   苏眉凝眸看了他一阵,忽地颊边一红,自顾自地弯了唇角,悄然转身而去。   虞绍珩却像是听见了她的脚步声,回过头来,正望见她娟秀的背影,低低一笑,摇头道:“不解风情。”   今日的午饭除了两样酸辣小菜,皆是依着苏眉平日的口味做的,一条清蒸的松江鲈看起来便清新可人。她一坐下,虞绍珩便十分殷勤地“推介”道:“你尝尝这雨,看怎么样。”   苏眉惊诧莫名地看了看鱼,又看了看他:“这是你在外面钓的?”   虞绍珩笑道:“当然是买的了。”   苏眉薄薄嗔了他一眼:“无聊。”   虞绍珩挑开那鱼的鳃盖,夹了箸鱼肉给她:“晚点我们到你家里去一下吧,过两天我回去上班,事情多了又没空。”   “现在就告诉他们啊?”苏眉迟疑道。   “怎么了?”虞绍珩道:“好事啊。”   苏眉轻声道:“我听人说,要等到三个月才好跟别人讲。”   虞绍珩闻言失笑:“迷信,大夫不是人啊?”   苏眉被他一抢白,面色愈红,赧然道:“……而且,我觉得有点不好意思。”   虞绍珩被口中的鱼肉小小噎了一下,“这么天经地义的事,干嘛不好意思?”   苏眉声音更轻,耳语般道:“我们结婚也才两个月。”   虞绍珩玩味地觑着她,凑到她耳边,轻声笑道:“你是怕别人觉得你太’努力’了吗?”   苏眉脸上腾地烧了起来,她只是听了他的建议,骤然觉得要同相熟亲友周知这件事,有些莫名地羞意,却不曾细想这情绪的缘由,此时被他一撩拨,倒像真是这么一回事。   虞绍珩见她满面娇羞,越发觉得好笑,遂温言“安慰”道:“没事,我可以跟他们解释,你一点都不’努力’,主要是我比较有效率。”   苏眉听着,手里的筷子“啪”地跌在地上一支,立在门边的侍女立时拾出去换了,虞绍珩瞬间正了脸色:“那好吧,我们下个月再说。”   ——————————   苏夫人见女儿女婿回来,自是欣喜。然而苏眉见过祖母,却未见到父亲,悄声问了母亲,苏夫人无可奈何的苦笑道:“你们打了电话说要回来,你父亲脸一沉就出去了,说晚上跟德生他们吃饭。”   绍珩见苏眉神色,便知是怎么一回事,拉着她的手低笑道:“……放心,等到明年你肚子里这个小东西跑出来,岳父大人一定回心转意。” 他陪着苏眉母女聊了一阵,想着她二人必有些私房话要谈,便推说去看芋头,辞了出来。   他一走,苏眉倒有些犹豫要不要这就告诉母亲自己又了身孕,却见苏夫人眉尖轻蹙,似有愁色,“妈,家里有什么事吗?”   “我们家里倒是没什么事,倒是你……” 苏夫人微笑着摇了摇头,踌躇道:“黛华,你……他家里人现在待你还好吗?”   “挺好啊。”苏眉笑道:“妈妈,怎么了?”   苏夫人攥着双手在胸前晃了两下,轻声叹道:“有些话别人不在你面前说,未必不说给他家里亲戚朋友听,你自己要留神。”   苏眉惑然道:“什么事啊?”   苏夫人眉宇间闪过一丝忿忿,沉声道:“之前,许家的人为了你们结婚的事去见过绍珩的祖母,想来是不乐意这门婚事。我原想着,你们结了婚,他们也就算了,没想到……前些日子我去你舅舅家,听他说起才知道,他们还在嚼舌头。 ”   41(三)   苏眉听了,反而眉间一宽,淡淡笑道:“他们还是为着先前那些书的事,心里不痛快,抱怨就抱怨吧。”   苏夫人苦笑着叹道:“人心啊……”   苏眉握了握母亲的手,嫣然道:“妈,你别往心里去;除了兰荪的大哥大嫂,他们那边也没有什么人同我们来往了。”   “不是我在意他们说什么。”苏夫人说着,又是一叹:“我是怕有什么风言风语的,绍珩家里……要是先前你们不认得倒好了。”   苏夫人虽然言辞含蓄,苏眉心思细密,顺着母亲的言外之意一想,便觉得心弦铮然一震,脸色也变了。   许家诸人从许兰荪身后没讨得什么便宜,原就忿忿,但眼见得苏眉离了许家确是身无长物,便也寻不到什么宣泄的由头。这一回,听闻她不声不响竟是再嫁到虞家去,一个个倒像是突然回过味儿来——怪不得虞家要插手许兰荪的后事,原来敬重许兰荪是个幌子,却是为了这个。   “咱们家上上下下没有反对她再嫁的意思,可是她跟兰荪的事先前就是新闻,这一下还不更叫人指指戳戳?我们白跟着他们叫人嚼舌头。” 许松龄的夫人忍不住同丈夫抱怨:“苏家也是眼眶子大,当初她嫁到我们家来的时候,苏一樵还装模作样在报纸上登启示跟她断绝关系,这回也不提了,人心哪……”   许松龄心中亦是不快,却又不愿作长舌妇人语,只道:“事已至此,他们都不在意门楣体面,我们有什么好说的?”   “他们也忒急了吧?叔叔才过世了几天他们就要结婚?这么大事情几时商量好的?”许广荫气咻咻地冷笑道:“说不定他们早就有这个想头了!我们家出殡那天……”   “胡说!”   “广荫!”   许松龄夫妇同时截断了儿子的话,许广荫不服气地“哼”了一声,“……现在想想,叔父的病也来的蹊跷,他身体一向不差,没听说过有这个毛病,备不住就是被什么见不得人的事给气的!”说完,不等父母教训,自己甩帘子走了。   许家一干亲眷各有猜测,闲言碎语不多时便传到了苏家来。苏夫人见女儿神色不好,怅然道:“……这些也都是意料中的事,只是你在虞家,要是跟人说起之前的事,千万留意,别叫人误会。”   “嗯。” 苏眉点点头,深吸了口气,对母亲道:“清者自清。兰荪泉下有知,也不会在意那些无稽之谈。”   苏夫人听着,却觉得女儿天真,旁人拿许兰荪当话头罢了,谁还会真的在乎一个死人如何想?   苏眉见母亲愁意难纾,柔柔一笑,轻声道:“妈,我有件事跟你说。前两天我有点不舒服,到医院去检查,大夫说——我……我们有孩子了。”   苏夫人一听,眼中光彩立绽:“你怎么不早说呢,早知道我就不跟你说这些乱七八糟的事了……多久了?你怎么不舒服?”   ————————————   绍珩夫妻二人在苏家吃了晚饭回来,正闲话谈笑,便听电话铃响,虞绍珩接起来听了一句,就跟苏眉打了个招呼,转到书房去接。转眼间出来,却是要换了制服出门。   他虽然有时加班回来得晚,却没有到了晚上又出去公干的,苏眉见状,不大放心地问道:“有公事啊?”   虞绍珩揽了她笑道:“这就开始盘问我了?”   苏眉两颊微微一红,“我不是’盘问’你,我是……”话到嘴边,“担心”两个字又咽了回去。   虞绍珩眉眼弯弯地在她唇上轻啄了一下,“等我回来,好好教你怎么’审’人。”   虞绍珩虽然换了制服,却并没有往情报部去,而是到了以前六局的人常去消遣的“寒舍”。这两日他请了“病假”在家,情报部却有三分之一的人都在加班,不明内情者见这样大动干戈调查扶桑人,还以为是两国邦交突然出了变数。然而这些不过是个掩人耳目的幌子,对于袭击他的那个扶桑人,虞绍珩相信他们查得再努力,也不会比鹰司的调查更快更可靠;他只是想让那个真正想要他性命的人,暂时不太紧张。   这酒吧的生意此时看来并不算好,冷凉的灯光也没有什么浪漫风情,虞绍珩一进来,就看见方才打电话约他出来的腾作春,正独坐在一张两面靠墙的小圆桌边,冲他招了招手,“不好意思啊,休着病假还叫你出来。”   虞绍珩笑道:“我一为躲懒,二为避嫌罢了,师兄找我是有要紧的事吧?”   腾作春搓了搓手,低声道:“我是来求你帮忙的。”   虞绍珩见状,关切地问道:“出什么事了?”   “就是上次你跟我说的那件事。”腾作春肃然摇头道:“我这两天真是焦头烂额。一头儿督着他们查扶桑人,一头儿翻原来那个案子。” 他端起玻璃酒杯连喝了两口,脸色更加难看:“你说的没错,有两份口供确实被人动过手脚。”   虞绍珩眸光也是一沉:“怎么会这种事?”   腾作春烦躁地砸了砸嘴,“是我疏忽了,那案子当时查的人太多,有些不大要紧的我就没有亲自过问。你说的那个学生是医管局郭寿民的儿子,碰巧跟查案那小子认识,怕他儿子受牵连影响前途——你知道的,外语学院的学生好多都想以后进外交部做事,要是档案里被我们加了’批注’,将来审查肯定过不去……”   “那这孩子到底怎么回事儿?”   “我重新查了一遍,他确实跟案子关系不大。”腾作春道:“但是我手下那小子为了把他摘干净,口供有些地方就删了。”   虞绍珩理解地点了点头,蹙眉道:“……我该早一点跟你说的,可是现在材料我已经交上去了。”   “跟你没关系,这事是我的纰漏。”腾作春摆手道道:“我现在也只能听天由命看上头怎么想了。”   “那师兄想让我怎么样?”   腾作春面上带了愧色:“我是想跟你讨个主意,你说我是现在自己把这人交出去,跟部里’请罪’;还是以不变应万变,等着上头来查呢?”   虞绍珩只要了杯苏打水,但此时慢慢呷着,姿态却跟啜酒没有分别:“这个……你得比我有经验啊?我想着,是不是主动点好啊?既然你已经知道了。”   他才不信腾作春是真的要跟他来讨主意,查扶桑人是他的幌子,今天这个约会就是腾作春的幌子。   他也不信这件事只是一个下属的自作主张,如果是这样,腾作春在六局根本混不到现在,可是一个医管局副局长的儿子有什么价值,能让他在这样的案子里为他开脱呢?   腾作春叹道:“按道理是这样,可是我怕我这么做,局座觉得我是扔个下属出来背锅,反倒不如等上面来查磊落。”   “我就说你比我有经验。”虞绍珩莞尔一笑,把手里的杯子同他轻轻碰了碰。   “但是你比较了解——”腾作春伸出食指朝上指了指,把杯中残酒一饮而尽,淡金色酒液流光闪耀,有一瞬间,隔断了两人的视线。   41(四)   “那等他们来查,你再交人出来,说不定更让人觉得你是在’交差’。” 虞绍珩思忖着道:“既然确实不关那孩子的事,干嘛还要改口供才好开脱他呢?要是信得过,以后当’自己人’也好。”   “千万别!”腾作春赶忙摆了摆手,“能卷到这案子里来,就是脑子不够用,绝不是’可造之材’。” 他见虞绍珩仍然望着自己,像是在等下文的样子,叹道:“人不是我审的,他那份口供具体细节有多大出入我现在也不好说。大概是因为案子是从他们打工的那间公司闹出来的,他没事,他介绍来的同学反而出了事——审他的人怕上头觉得说不过去。”他说着,忽然凉凉一笑,低声道:“办事的人赌咒发誓说没收过他父亲的钱,我不信,只是没证据。”   虞绍珩淡笑着道:“把他父亲请来问一问咯。”   “这种话也只有你敢说。”腾作春笑道:“现职的市府官员,哪能随便’请’人来?再说这种事也轮不到我们自己查,监察部的人一直发愁找不着机会整治我们呢,事情一露风声,还不上赶着来?”   虞绍珩边听边笑,又同他碰了碰杯,蹙眉道:“师兄,我之前请你帮忙找的人,现在还没着落,凭你的经验,该往哪儿找啊?”   腾作春肃然道:“我们都找不到的人,我看……没什么指望了。”   虞绍珩和腾作春谈完出来,走到车边,却是先拉开了后头的车门:“你这是打算吓我吗?”   里头的人镇定地看了他一眼:“我要想吓你,就趴下了。” 说着,整了整制服从车上下来,换到了前头副驾,却是当日带人救了他一命的高国铭。   “你这样是很不负责任的。”甫一上车坐定,高国铭便道:“在我们没有接到新指令之前,不管你要去哪儿,都要提前告诉我们。”   虞绍珩开着车笑道:“反正你们也要跟着我。”   “两码事。”高国铭既严肃又耐心地同他解释,“你提前告诉我,我们检查过,才能确保这个地方是安全的。”   虞绍珩点头道:“我没跟你说是因为我知道这个地方没问题,这个酒吧六局的人经常来,我刚才见的也是六局的人。”   高国铭却不以为然:“上次我跟你说过,袭击你的人对你的情况很了解,你怎么知道不是你的同事?”   虞绍珩赞赏地冲他笑了笑:“我也觉得可能是自己人,不过,他们现在都知道我是特勤局的’保护动物’,只要是正常人就绝不会在你们眼皮子底下动我。”   高国铭冷冷道:“万一他有病呢?”   虞绍珩闻言,掩唇一笑,只听他又道:“我没有跟你开玩笑。前年外交部有个马上要卸任的司长在办公室里被一个秘书捅了四刀,我们查了半年,结果就是那人有病,在精神科看了两年大夫,居然连他家里人都不知道。   你们军情部的人一遇到事,就总想着背后有什么深谋远虑,我不一样,我以前是做刑侦的,很多时候,人们做事没有逻辑和理性,有人因为同事少跟他打了声招呼都会杀人。”   虞绍珩受教地点了点头,神色也端然起来:“那你觉得那天来杀我的那个扶桑人,会不会是有病?”   “不会。”高国铭断然道:“他很专业,蓖麻毒也不是一般人能弄到的。”   “专业的人就不会有病吗?”   “会,但是他碰巧还找到另外一个专业的人来杀,概率太小了。”   虞绍珩跟他一路闲扯着回家,细想着连日来这些事,只觉得“有病”两个字实在是解决许多的问题不二法门,凭你如何权高势大,对一个“病人”也无计可施。他从总长侍从室请人去青阳监狱问个无比简单的问题都问不出来,只因为那人“有病”。   “病人”简直比“死人”还好用,大家都说“死无对证”, 可是“死”本身就是一件惹人怀疑的事,而一个病人在摆在那里,疑无可疑。   那么,介于“死人”和“病人”之间的,就是消失的人。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再怎么引人怀疑,也无从查证。   腾作春的这个案子,首犯“叛国”自然伏法,从犯里有病人,涉案的还有失踪人口……他断定这绝不是改了一份口供那么简单。可即便这案子有更大的疏漏或者隐情,就值得他冒险拿自己开刀?是他足够自信那扶桑人一定能得手,并且绝不会被人查出来跟他有关系,还是另有别的缘故呢?   或者,他真的跟这件事无关?   “你们军情部的人一遇到事,就总想着背后有什么深谋远虑。” 他咂摸着高国铭的话,自顾自地低低一笑,对身边这个时刻保持高度警戒地人说道:“哎,我有件要紧的事想见个人行吗?”   郭国铭面无表情地问到:“在哪儿?”   “就在这车里,待会儿到了他们家门口,你帮我把他叫出来就行。”   高国铭想了两秒,点头道:“可以。”   ————————   叶喆被卫兵打电话叫出来,看着高国铭一脸茫然:“绍珩呢?你谁啊?”   “特勤局,高国铭。虞少爷在车里。” 他转身回来,自觉地坐到了后座。   叶喆一见虞绍珩,关上车门便笑骂道:“你装什么大尾巴狼呢?赶上总长的派头了。”   虞绍珩撇嘴道:“我这是被人看着呢。”   “啊?”叶喆愕然看了看后座上默然如泥雕木塑的高国铭,“怎么回事啊?”   虞绍珩枕着双手,慢条斯理地答道:“最近有人要杀我,你不知道啊?”   “啊?”叶喆又愕然往后看了看,“我怎么不知道呢?别跟哥哥耍花枪啊……”   “真的,我们部里正在查。”虞绍珩不无哀怨地看了他一眼,“动刀不说,还下毒,你差一点儿就见不着我了。”   “什么人哪?……疯了吧?”叶喆两眼瞪大了一倍,顺便骂了句粗口。   “不知道。”   “人没抓住?”   “死了。”   叶喆吸了口冷气,紧锁着眉头道:“你叫我出来,不是为了报平安吧。”   “有事找你帮忙啊。”   “那还不赶紧说?”   虞绍珩摩挲着下巴,闲闲道:“我有个同事,我知道他们家养了只狗,我想麻烦你三叔的兄弟把这狗偷出来,成吗?”   叶喆瞧着他颇有几分黄鼠狼的神采,纳闷儿道:“成肯定是成啊!不过,你偷他狗干嘛呢?”   绍珩笑道:“我现在不能告诉你,以后……可能还是不能告诉你。”   叶喆心里仿佛挠进了一只小爪子,“哎呦,我跟你说你快别在情报部待了,又不安全又他妈烦人。狗要活的还是死的?”   “活的。”虞绍珩一边说一边写了腾作春家的地址递给他,“最好是活的。”   叶喆看也不看就塞进衣袋:“偷出来搁哪儿啊,送你们家去?”   虞绍珩摇头道:“我们家现在不合适养狗,你先找地方帮我养着,别让其他人知道。对了,你跟唐大小姐还没合好呢吧?”   叶喆嘴里像含了块糖似地含混道:“和好啦。”   “那你可别让她知道了,唐小姐知道了,那等于是报纸头条了。”   “你放心。”叶喆闷闷道。   “怎么了?”虞绍珩觑着他道:“……你时代价特别惨重吗?”   叶喆哭丧着脸道:“惨重呢,也谈不上……我就是跟她保证以后再也不去丽都了。”   虞绍珩莞尔道:“那怕什么,还可以去丽都对面新世界嘛。”   “我是这种人吗?”叶喆立时义正词严地反驳,说罢,又惆怅道:“我还跟她保证以后也不去如意楼了。”   虞绍珩闻言,笑眯眯地朝他拱了拱手,却见叶喆的神色愈发凄凉起来:“回头等你有空了,替我去照顾照顾樱桃的生意啊。”   虞绍珩轻轻咳嗽了一声,正色道:“我一个有家室的人,不合适吧?”   叶喆怒道:“你让我帮忙,我可没二话啊!”   “好吧,等他们不跟我了,我就去。”虞绍珩说着,往身后指了指。   叶喆悚然一震,抚着胸口道:“……你不说我都忘了这儿还有一人呢。” 有些尴尬地对高国铭笑道:“我们刚次说的,兄弟你就权当没听见啊。”   高国铭木然点了下头,等叶喆下车回了家,终于忍不住对虞绍珩道:“我能不能问一下,你偷人狗干嘛?”   虞绍珩果断答了一句:“能。”   高国铭遂放心地追问道:“那你偷人狗干嘛?”   “我请他帮我偷的,就是我刚才见的人,也是到现在为止,我知道的唯一一个有动机杀我的人。你刚才说我们情报部的人总是想得多,你说,要是这个时候,他们家的狗突然丢了,他会怎么想?”   高国铭听着,脸上浮出一个十分怪异的表情:“你们这些人真奇怪。”   41(五)   连着两天虞绍珩都加班,难得今天回来的早,吃过晚饭,正陪着苏眉在庭院里散步,忽然有婢女拿着张名片过来通报,说有外头有位小姐受人之托来拜访虞少爷。虞绍珩接过那名片一看,却是鹰司的。他还在奇怪鹰司那边怎么一直没有回音,原来是遣了人来:   “她叫什么名字说了吗?”   “那位小姐没有说,只说您看了名片就知道了。”   “请她去花厅。” 虞绍珩一边吩咐,一边捏着那名片晃了晃。   他在扶桑的时候常在鹰司家出入,还同鹰司的一个侄女交往了一阵子,有几分露水姻缘,他这时候差个女人过来——这老狐狸不会是想顺便给自己添点堵吧?   “怎么了?”苏眉见他迟疑,轻声问道。   虞绍珩转手把那名片递给她:“是你见过的那位鹰司先生。”   苏眉知道这人同虞家关系微妙,此时见虞绍珩神色暧昧,便道:“要是有什么不方便跟我说的事,你就不用跟我说了。”   虞绍珩忽地莞尔一笑:“你还是跟我一起见见她吧,也不知道这人是为公事还是私事。”说着,便挽住了她的手臂,“我怕是他们家里哪位小姐来度假。”   苏眉笑道:“那我们招待一下也是很应该的,之前我们也麻烦过人家。”   “招待一下么……倒是没什么,我就怕她勾引我。”   “虞少爷,你连人家面都没见就这么说,麻烦你留点口德好不好?”苏眉轻笑着在他臂上戳了戳。   “你不知道,他们家好几个小丫头都打我的主意,幸亏我一身正气,才没有……” 他话到一半,便见苏眉垂眸一笑:“我懂了。”   “嗯?”   “你要真的是一身正气,就不用我陪你去见人家了。”   花厅里的人坐姿端雅,深灰色的洋装套裙烘托出了比例可人的婀娜曲线,虞绍珩隔帘一望,既意外又好笑——来人并不是鹰司家的哪位小姐,却是被他捉弄过又放掉了的栗山凛子,他还真是低估了那老狐狸。   “绍珩君,好久不见,别来无恙?” 凛子温文有礼的客套亲近而不逾矩,只一双晶亮的眸子稍嫌活络,虞绍珩刚点了点头,她便笑眯眯地招呼道:“少夫人你好!我叫栗山凛子,是鹰司先生的秘书。初次见面,请多关照。”   “凛子小姐,你好。”苏眉谦然一笑,吩咐婢女泡茶。   “凛子小姐之前在领馆里做事,去年才回国。”虞绍珩同苏眉介绍,凛子自己笑吟吟地又补了一句:“我和绍珩君在扶桑的时候就认识了。” 三人落座品茶,闲谈了几句两国风物,虞绍珩便问凛子:   “你这次来,出差还是休假?”   “出差。”凛子干脆地答道:“是鹰司先生吩咐我送东西来给虞少爷的。” 说着,从提包里取出了一个贴着封条的文件袋。   苏眉见状,便起身道:“既然是公事,那你们聊,我就不陪了。” 虞绍珩起身陪她走到阶下,等苏眉出了这一进院落,方才转回头来,拆着那文件袋对凛子道:“看来是我大意了,没想到你是鹰司先生的人。”   凛子捧着茶甜甜笑道:“绍珩君多虑了,是你放了我之后,鹰司先生才收留我的。他说,在我们这一行里,犯了错还能活下来的人才是真正有价值的,因为他们不会再错第二次了;而且……”   “而且,既然是我放了你,或许我跟你有交情呢?”虞绍珩替她把后面的话说了出来,凛子凝眸望着他:“不是这样吗?”   虞绍珩轻轻揉了揉眉峰,温文笑道:“我现在有点后悔了。”   凛子听了,双手撑在膝上赧然羞笑,像个乖巧的中学生:“你放心,你太太没有见过我。”   “鹰司先生让你来送的东西是什么,你知道吗?”   “当然知道。”凛子忽闪着小扇子似的睫毛道:“听说是绍珩君的事,我也很卖力地工作了呢。”   虞绍珩抖了抖手里的资料,讥诮地笑道:“按你们的意思,这个人是被俄国人发展的双料间谍咯?他袭击我,是俄国人的授意,为了嫁祸给你们?”   “鹰司先生现在只是确认他不单单是为我们做事,至于这件事是谁的授意,我们还没有证据。”凛子恢复了冷定的神色,“不过,你不认为这是个不错的计划吗?”   虞绍珩抿唇一笑,“我怎么知道不是你们故意做场戏出来,嫁祸给俄国人呢?”   “那我们大可以选其他人动手,比如更高层级、更重要的人。”   “也许是因为别人不好得手呢?”   “绍珩君可以不相信我国的情报机关,但你应该相信鹰司先生,于公于私,他都不会赞成这样的行动。”凛子一字一句地说道:“触犯你的家族,只会把问题复杂化。即便是现在这种情况,我们也很难撇清。鹰司先生愿意用多看来,他和虞先生彼此之间的信任为这份调查做背书。至少,你手里的这份资料,在我们能力范围之内绝对准确。”   虞绍珩点了点头,“我不是不相信鹰司先生,不过,他未必能对所有的事情负责。”   “这件事我们也会继续追查的。”   虞绍珩继续逐页翻看那份资料,凛子呷了口茶,忽然道:“你太太——怀孕了?”   虞绍珩闻言,犀冷的目光直逼到她眼前:“你怎么知道的?”   凛子不慌不忙地笑道:“你喝茶,她喝水。”   虞绍珩不置可否地瞥了她一眼,淡淡道:“对我的私事,请你克制自己的好奇心。另外,我也不希望你再到我家里来。”   凛子吐了吐舌头,不胜委屈地蹙了蹙眉,“也许这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呢,我能不能问你一个私人问题?” 她说罢,见虞绍珩既没有点头,也没有反对,便轻声道:“你为什么要娶你老师的遗孀呢?”   虞绍珩理好手中的文件,慢慢抬起头:“对我来说,她不是什么人的遗孀,只是一个我喜欢的女人。凛子,你该改掉这种普通女人的恶习。”说着,懒懒起身,摆出了送客的姿态。   凛子嘟了嘟嘴,也眉目飞扬地站了起来:“我知道你为什么要娶她。令尊是一个在这件事上做了一个很受争议的选择,你做不到你父亲做的事,就想要做点更让人侧目的。” 她说到这里,娇媚一笑,眼波流转:“男人呀!不管多聪明,都会有点幼稚病。”   虞绍珩勾了勾唇角,饶有趣味地看着她:“凛子,你是在勾引我吗?”   凛子甜美的笑容愈发纯真无邪:“是呀!我今晚住在国际饭店,4012,你来不来?”   虞绍珩一边扬声吩咐,叫下人送客,一边转过头来,关切地对凛子道:“鹰司先生指教你,你就要好好记住他的话。你错过一次,不可以再错第二次了。”   凛子带来的资料很有说服力,也合乎逻辑;但如果这真是一桩栽赃嫁祸,为什么非要是他呢?   自从被虞绍珩的水晶肘子迫着呕了一次之后,苏眉近来孕期的反应越发明显,行动之间总有几分婉然娇慵,此时正倚在榻上看书,见他笑吟吟进来,一坐下就揽了自己,不由掩唇笑道:“这位凛子小姐,是你以前在扶桑时的女朋友吧?”   虞绍珩玩着她的手指,浮夸地反驳道:“她想得美!”   苏眉扑哧一笑,“我觉得她看你的时候,有点怪怪的,不大像是同事——再说,她确实很漂亮。”   虞绍珩捏着她的脸笑道:“我跟你说过的,我可不喜欢这种烟视媚行的小狐狸,我就喜欢你这样的乖宝贝。”   “人家也没有烟视媚行。”苏眉笑着推开他的手,“她中国话讲得真好,你要是不说,我一点都听不出来她是扶桑人。她刚开口,我还觉得声音有点耳熟呢。”   “都是跟着广播练出来的,像收音机吧?”虞绍珩口中轻描淡写,心里却是一凛,备不住凛子早先打电话给许兰荪的时候被苏眉接到过。早知道鹰司这个老狐狸这么有闲情逸致收了这个小狐狸,他当初就不应该放了她。   41(六)   次日一早,虞绍珩刚刚开车出门,特勤局的一辆雪弗兰便慢慢靠上来,示意他停车。   “我去上班。”虞绍珩摇下车窗,对一脸肃然的高国铭道。   “你来见个人。”高国铭说着,朝后头一辆suburban偏了偏下颌。   虞绍珩跟着他过去,却见里头铐着一个身材敦实,样貌木讷的年轻人。他打量了一遍,纳闷儿道:“什么人?”   “他昨天下午从你家后门经过了两次,早上又来,我的人就把他扣了。他说是你的同事,有公务要找你。”高国铭蹙眉道:“其它的他什么也不说,身上也没有证件。你不认识?”   虞绍珩摇了摇头,问那年轻人:“你叫什么,哪个部门的?”   那人看了看他,极笃定地冒出一句:“你要找的人,我知道在哪儿。”   “你是六局行动处的?”   那人点头道:“我的证件编号后四位是3471,你可以查。”   虞绍珩不置可否地盯着他:“人在哪儿啊?”   那人看了看身边的制服特勤,虞绍珩便对高国铭笑道:“法不传六耳。”   高国铭摆手让两个下属下车,自己却坐着不动;“你们当我没有听见。”   虞绍珩敲了敲那“3471”手上的铐子:“说吧,不说没机会了。”   那人极力想要表现得镇定,言语间的烦躁却克制不住:“你到部里要一份豁免协议给我,保证在这件事里,如果——我是说‘如果’有什么问题牵涉到我,概不追究。我还要一份新护照和去欧洲的签证。”   虞绍珩听着,亲切地问道:“你不要笔钱?”   那人一怔,舔了舔嘴唇:“……当然也需要。”   虞绍珩轻笑着又敲了敲他的手铐:“哎,醒了醒了。你什么都没说,就敢来跟我谈条件?我告诉你,我要找人不假,不过这人跟我非亲非故,我不过是顺水人情帮个朋友。你说的靠谱,我保你一条命;谈条件,你现在就下车。”   那人冷笑道:“既然这样,那就算了。”   虞绍珩转头对高国铭道:“扔他下车。”   高国铭推开车门,跟外头的人招呼道:“钥匙。”   那“3471”见状,对虞绍珩咬牙道:“好,那我说了,你要保我平安。”   虞绍珩垂眸笑道:“我可没闲功夫管你一辈子,不过,你把你们处长供出来,至少他不能拿你当替死鬼了。”   那“3471”眉头一紧:“你知道多少?”   虞绍珩淡淡道:“我要找的人,已经死了吧。”   “3471”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   “她跟你们的案子有什么关系?”   “有没有关系,都是我们处长一句话。”那“3471”说着,先前的木讷态度倏然消失的无影无踪,眼中尽是讥诮:“那案子本来并不大,但是不知道什么缘故,他那时候急着向上面邀功——能让上峰嘉奖的案子一定要够分量,所以有可能涉案的人,我们一个都不放过,每一个都要查到底。”   “情报部做事本该如此。”   “你是真不明白我的意思,还是装糊涂?”   “你是说,这案子里有无辜被牵连的人?”   “‘无辜’两个字,看你怎么说了。” 那“3471”沉声道:“上到部长,下到六局的处长们,哪一个没跟别人家的谍报人员打过交道?如果你有个在国外的朋友,让你每个月寄几份国内的期刊给他,结果他是个情报分析员,你怎么证明你事先毫不知情呢?我们是宁枉勿纵,你要找的人,就是个没办法证明自己’无辜’,我们也暂时没证据证明她有罪的人。”   “她人呢?”   “我们怀疑她利用出国演出的机会,替人带过’东西’出去,她当然不承认。”那“3471”看虞绍珩面色微冷,忙道:“刑讯这种低级的事我是不做的。不过审人嘛,多少要吓唬吓唬,不让她睡觉……那女人可能是有病,关到第二天夜里,我去提审,人居然死了。人死了,又没有口供,我们也不能编一份,案子当时还在查,事情张扬开,对谁都不好……”   “你们真够敬业的。”   那人自嘲地一笑:“这么做事的,情报部里我们绝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尸体呢?”   “鱼头山殡仪馆,7015号——除了骨灰,还有些她的私人物品也在那儿。”   虞绍珩闻言,倒有些讶然,“你们干嘛还留着’证据’?”   “情报部做事虽然有时候手法’特别’,但不是没有规矩,这是惯例。”   虞绍珩直视着他看了一阵,忽然道:“你们不是怀疑她有问题,是希望她有问题;你留着证据不是因为讲规矩,就是怕万一将来有人去查,你们处长让你背这个锅。你们不是’宁枉勿纵’,是构陷。”   那人脸色一变,继而干笑道:“你这么想,我也没有办法。本来这个案子已经完了,偏偏我倒霉,你虞大少爷要翻案。”   “你们处长让你扛了这件事?”   那人摇头道:“不是这件事,是另一件。他说市府医管局的副局长求他帮忙,开脱自己儿子,他改了份口供,现在上头要追查,我扛了这件事,死人的事他向上头解释。”   “那你干嘛不肯?”   “我信不过他,万一两件事都砸在我身上,我扛不起。”   “一个医管局的副局长能给他什么好处,让他冒这么大风险?”   “这我就不知道了,他也不会跟我说。”   虞绍珩低低一笑,“我也不大信得过你。” 转而对高国铭道:“我们部里的人我是信不过了,要不你帮我个忙,先把这人看起来?”   高国铭仍是一脸漠然:“好。”   “多谢了。”虞绍珩说罢,又对那“3741”道:“这件事你从头到尾写一份口供给我——你自己掂量清楚,把事情说圆了。”   虞绍珩从车上下来,想起前天他到叶喆那里去看腾家的狗:一只长毛小京巴,走起路来小肥腰扭得春满乾坤,给肉就吃,毫无节操可言,拐起来容易得很。   果然,人一慌,就容易犯错。   42(一)   眉妩42   蔡廷初的办公室依旧空旷安静,一目了然,和他第一次来的时候别无二致。   虞绍珩行过礼,不等蔡廷初问他便道:“钧座,六局的一个人我先扣在特勤那边了。”   蔡廷初端着茶微微一笑:“军情部的人,你都信不过咯?”   “我不是信不过自己人,我只是暂时不确定哪些人该信。”   蔡廷初揭开茶杯,浅呷了一口:“我呢?”   “我要事连您都信不过,还能信谁呢?可是……”绍珩反问了一句,跟着道:“当初许兰荪的案子您让我自己来处理,是因为军情部的人做事手法不守规矩,习惯了罗织株连,您既然知道,为什么还要让人这么做事呢?”   蔡廷初放下茶杯,淡然答道:“第一,我没有进情报部的时候,这里的人就是这么做事的;第二,我不会过问每一个案子、每一份口供、每一个人。”   “那您没想过这种风气有问题吗?”   “问题一定会有,但是任何人都不可以也不应该轻视传统的力量,包括你。”蔡廷初肃然道:“我们不是警察和检控,既不除暴安良,也不主持公义,我们只考虑一件事——”他指了指身后高悬的国徽,“旁人提起我们,既讨厌又害怕,就因为这里的人一直都是这么做事的。大仁不仁,这种畏惧对国家没有坏处。   如果你到现在,还打算等着铁证如山,才去请你那个师兄回来’协助调查’,他就算自己不跑也有人去灭他的口;反过来,你现在到他家里去抓人,他绝不会跟你说要请律师——我们自己一样在这个规则里。”   “如果为了结果,可以不择手段,那每一件事的利弊谁来衡量呢?”   “你,我,这栋楼里的所有人,都必须对自己的每个判断负责。之前我问你,在许兰荪那件事上,你有没有过私心?你说你’问心无愧’——这就是你自己的判断。”   “如果有人的判断是错的呢?”   “你不是正在纠正一个错误吗?”   “我碰上这件事完全是偶然……”绍珩声调不由自主地高了一些,蔡廷初仍是慢慢喝着茶:“这个是世界上犯法的人很多,难道每个都会被抓住吗?”   “蔡叔叔,我真的觉得这样做事有问题。”   “你叫我一声’叔叔’,那就是谈私事。”蔡廷初目光闲远地看着他:“明嘉靖帝有个锦衣卫指挥使叫陆炳,结交严嵩父子,还喜欢抄人家搂钱,可清流士大夫都说他是好人;两百年后编京戏,《审汤刺头》,他都是个忠臣——为什么?”   虞绍珩立刻接道:“因为嘉靖朝历次大狱,他没有构陷过一个人。”   “这一条放在别处是底线,可是放在厂卫,就是难得的好人了。”蔡廷初搁下茶杯,站起身踱了两步,虞绍珩也跟着站了起来,蔡廷初点了点他,道:   “你看不惯或者说受不了,两条路:要么去国防部跟霍总长报道,要么等你能坐到我这个位子,才有资格来谈这件事。”   他一边说,一边拍了拍身旁的椅背:“可是你连你自己的人身安全都负责不了。你现在应该知道为什么没有人希望你待在我这儿了。如果你不是虞校长的儿子,如果不是总长小心,你现在已经没机会在这儿跟我说话。”   虞绍珩面色冷白,低低道:“如果我不是我父亲的儿子,别人未必要杀我。”   蔡廷初打量着他,忽而一笑:“有道理。你们家的孩子,你,连你弟弟,都有一样的毛病:傲气、心软、自以为是——搁在别处或许不算什么大事,可是在我这里做事,每一样都是大忌!”   虞绍珩从小到大从没被人这样当面数落过,便是他父亲也从来都是温言相商,没有过一句重话,此时听着长官教训,脸色忍不住微微泛青,抿着唇一言不发。   “还好你是调过来之后,在我这里出的事,你要是人还在六局,你们局长的日子就没法过了……”他见虞绍珩似是想要辩解,又道:“你不要跟我说什么’一视同仁’,你来的时候我就告诉过你,没有人会把你跟别人一视同仁。”   虞绍珩低头道:“蔡叔叔,我跟您添麻烦了。”   “我每天都有很多麻烦,你添一点也无所谓。但是这个案子了结之后,你自己好好想一想,到底要不要留在这儿?你有没有本事留在这儿?”   虞绍珩进来没说两句就被长官一番抢白,心事重重之下,便没留意蔡廷初桌上有一台电话一直都没有放好,等他行了礼带上门出去,蔡廷初便拿起来听筒:   “你都听见了吧?”   电话那头一声轻笑:“你就是想撵他走,也不用这样。”   蔡廷初笑道:“我要是想撵他走,请国防部出一张调令就是了,这个恶人当然是请总长你来做。”   电话那边静了一瞬:“你不会是想……”   “那也要看他有没有这个本事了,如果他不是虞家的孩子,倒是个不错的选择。”   “为什么?”   “聪明,心软。”蔡廷初低笑着补了一句:“不缺钱。”   电话里头也是一笑:“情报部的人要心软吗?”   蔡廷初悠悠然道:“手要辣,心要软,不然就不是陆炳,是纪纲了。”   “那虞家的孩子就不成吗?”   蔡廷初干笑了一声:“这句话你问我?他要是出了什么事,我怎么跟校长和夫人交待?再说,他就是真的有本事坐到我这个位子,也未必是件好事。”   作者有话说:   蔡蜀黍说的纪纲是明成祖的宠臣,锦衣卫指挥使,具备特务机构酷吏的各种素质,著名劣迹之一是把名臣解缙灌醉埋雪地里冻死了……感觉蔡蜀黍对本专业的发展史蛮有心得。   42(二)   虞绍珩从蔡廷初的办公室里出来,没走几步,便被葛凤章叫住了:“绍珩,来一下。’’   葛凤章见他进了门,笔直站着静听吩咐,不由微微一笑,拿起手边的一个文件夹递到他面前:“这个腾作春,羁押在六局了……”   虞绍珩一怔:“什么时候?”   “今天凌晨在海关被扣住的——海关那边我们早就打过招呼了。”   “他一个人?”   “嗯。”   “他老婆儿子呢?”   葛凤章闻言笑道:“祸不及妻儿,他人不见了,老婆孩子怕什么?”   虞绍珩苦笑,原来他今天早上扣在高国铭那儿的那个“3471”,是腾作春故意捅出来的,无非是为了让人以为他还在想法子铺后路,远没到破釜沉舟的地步。想来也是,腾作春这样的人即便是慌,也不改犯这种低级错误。   葛凤章见他默然不语,便道:“部长的意思,人还是你来审。”   虞绍珩脱口道:“还有必要吗?”   葛凤章笑道:“那我去跟部长说,你——没空?”   虞绍珩方才话一出口便懊悔了,再被他这样一问,面上也赧然起来,“我现在就去。”   葛凤章在他臂上拍了拍:“这就对了嘛。”   虞绍珩翻开那文件夹看了看,好奇道:“人怎么还关在六局呢?”   葛凤章眯起眼睛道:“这个时候,最怕他出事的就是他们局里的人啊,还不打起十二分精神看着?”   虞绍珩点头一笑,心里却在自省:怎么被部长大人训了顿话,转眼就笨成这样?他关上车门,闭目靠在座椅上,一时想着蔡廷初的话,一时想着自己这两年同腾作春来往的细枝末节,一时又想起凛子和许兰荪……虞绍珩正独自出神,忽听车窗上有人轻敲了两下,睁开眼一看,却是高国铭面无表情的一张脸:“没事吧?”   绍珩用双手抹了抹脸孔,笑道:“不好意思,我想点事。”   高国铭点了下头就要走开,虞绍珩摇下车窗道:“聊两句啊?” 说着,摸出盒没开封的香烟从车里下来,拆开来递了一支给他。   高国铭却摆手道:“我不抽烟。”   绍珩笑道:“从来不抽,还是这种情况下不能抽?”   “特勤局是给政府要员及其家属做安保的,身上有烟味不礼貌;而且,如果你有烟瘾,在不能抽烟的时候,就会影响反应和判断。”   虞绍珩一边听一边点头:“你说你以前是做刑侦的,那为什么后来到特勤局了呢?薪水多啊?”   “多。”高国铭点头道:“不过,不是我要来的,是上头调我来的,纪律部队只有服从没有选择,你们也一样吧。”   虞绍珩不置可否地舔了下嘴唇,高国铭见状,点头道:“哦,你不一样,你是想去哪儿都行吗?”   他话里毫无讥诮嘲讽之意,虞绍珩面上却有些讪讪,“没有啊,刚才我们部长就说他不想要我了。”   高国铭像是忽然明白了什么,“你是心情不好,所以要跟我聊天吗?”   虞绍珩忍俊不禁地摇头否认:“没有没有!是因为我这边的事情马上就了结了,你很快就不用在我家’执勤’了。”   他说完,既没再开口,也没有要上车走人的意思,高国铭也想不出有什么要跟他聊,只好反问道:“那你为什么要到情报部呢?”   虞绍珩捻着手里那支没点燃的香烟,肃然道:“……我觉得情报部的人比较厉害。”   话音刚落,便听高国铭反驳道:“你想的不对,绝对是我们特勤局的人比较厉害。”   虞绍珩诧异地瞥了他一眼,忍笑道:“你这个人挺有意思的。”   高国铭蹙了下眉,迟疑道:“你是讽刺我吗?”   “不是,我说真的。”虞绍珩敛了笑意,一本正经地答道。   高国铭仍是皱眉:“别人都觉得我很没有意思。”   虞绍珩关切地追问:“谁啊?”   “别的人。”高国铭匆促地答了一句。   虞绍珩凑近他笑道:“你女朋友?”   “我……没有女朋友。”高国铭脸色微窘,虞绍珩见他如此,反倒有些欣然:“我帮你介绍一个?”   “不用了。”高国铭喉头动了动,掩唇干咳了一声:“你准备回家还是……”   虞绍珩笑觑着他道:“再聊会儿啊?”   高国铭正了正脸色,道:“我的职责不包括陪你聊天,你有什么不满意可以投诉。”   虞绍珩笑意愈浓:“没有没有,我对你特别满意,回头我写封感谢信给你们局里。”   高国铭脸上骤然一红,赧然道:“不用了,都是份内事。”   绍珩笑吟吟地拉开车门,“要的要的,你还陪我聊天了呢。”   ————————   腾作春关在地下二层的羁押室,按葛凤章的说法,从他被海关扣留到现在已经过了七八个钟头,谁知道有已经多少人见过他了,该打的招呼该串的供早就办完了吧?还叫他来审……“师兄,不好意思啊,我们就不客套了。”虞绍珩拖了张折椅坐下,示意速记员准备记录:“你为什么要走?”   腾作春一言不发地盯着地面,既不看他,也不说话。虞绍珩等了一阵,见他仿佛老僧入定一般不言不动,轻轻叹了口气,道:“尊夫人和令公子都还在被监视,你这样——不好吧?”   两人隔着钢栅对视了一眼,腾作春仍是默然不语,虞绍珩笑着点了点头:“说也是死,不说也是死;要是我,我也不说。” 言罢,竟转身便走。   过了大约二十分钟,虞绍珩再回来时,手里却抱了只宽脸大眼的长毛京巴,软绵绵窝在他怀里,一对水汪汪的大眼睛,溜溜打转。那狗甫一挨地,“啊呜”了两声,便扭着身子想要往钢栅里挤,却被虞绍珩抬手勒住了绳子。   腾作春见了那狗,脸色蓦地一变:“你什么意思?”   虞绍珩径自把那狗栓在桌腿上,闲闲笑道:“这里只能我问你,轮不到你问我。”   腾作春鄙夷地盯了他一眼,“虞家大少爷也做这种鸡鸣狗盗的事。”   虞绍珩笑道:“这种事我当然不会做,我们军情部的人,做事总要讲规矩——我是请’专业’的人去做的。刚才我顺便跟他们请教了一下,要是有人开罪了我,怎么样能出出气?   他们帮我出了个主意,说以前他们有个兄弟被人欺负得特别惨,于是他们就从那人家里偷了个孩子出来,没杀也没打,两块钱卖给了一个叫花子头……你知道,讨饭这种事,总要有点可怜相才好跟人要钱,断手断脚都不算什么……后来有人带着那孩子在他家附近讨饭,他父亲站在街边看了十多分钟,没敢认。”   那速记员听着,有些不敢看虞绍珩,腾作春的脸色亦越听越暗,咬牙道:“祸不及妻儿。”   虞绍珩笑道:“你现在想起这个来了,你叫人杀我的时候,没想着避一避我太太?”   腾作春沉声道:“那人不会伤她。”   “你吓着她了。”虞绍珩蹲下来抚着那狗道:“公事归公事,我现在跟你谈私怨。”   腾作春直视了他良久,笃定地摇了摇头:“这种事你做不出来。”   虞绍珩微笑着叹了口气:“嗯,我做不出来。不过——” 他撩着那京巴的耳朵上的长毛,目光一冷:   “你信不信我把这小东西剥了皮,塞到令公子的书包里?”   “你?!”腾作春霍然站了起来,身后的折椅“哐当”一声翻倒在地。   42(三)   虞绍珩自顾自逗弄那狗,边上的速记员一个字也没往纸上记,而腾作春的愠怒也只是一瞬间的事。他慢慢踱到监室的另一边,远远望着虞绍珩道:“你要是想听真话,就让他走。”   虞绍珩漠然跟速记员点了点头,那人抱着纸笔急步而出,腾作春轻蔑地一笑:“你还想问什么?”   “我比较好奇两件事,第一、你为什么一定要杀我;第二、一个医管局的副局长能给你什么好处,让你这么费心去开脱他儿子。”   “你怎么不问我,你要找的人是怎么死的?”   虞绍珩摊了摊手:“反正人已经死了,跟我非亲非故的,我也不是很关心。你要是想说,待会儿交待在口供里就行了。”   腾作春一边把倒地的折椅拎起来方正,一边闲谈似的说道:“是人就会生病,生病就要看大夫,病历很多时候比日记还私隐——我就是想帮一个将来我有需要的时候,他不能拒绝的忙。”   虞绍珩点头道:“是个好想法。”   腾作春笑道:“这不是想法,是这一行里再正常不过的做事方法;一个情报官员,怎么能没有自己的信息源?”说着,百无聊赖地看了看虞绍珩:“至于你的事,不是也明摆着吗?你虞大少爷来翻我的案子,我既没不能收买你,又不能威胁你,除了杀你,还有什么法子呢?”   “不对。”虞绍珩面上有浅淡的笑意:“你还可以来求我。就像那天在寒舍,你不是先动手,而是先来找我帮忙,你说的我可能都会信,还会帮你想个法子把这事圆过去;即便真的追究下来,你也可以找其他人来扛,也许只是落个处分罢了——可是你叫人杀我,不管成与不成,风险都大了点吧?”   腾作春盯了他一阵,忽然问:“你为什么要来情报部?”   虞绍珩嘲弄地瞟了他一眼,“跟你有什么关系?”   腾作春仍是眼神一错不错地盯着他:“有,而且很大。”   虞绍珩见他神态执着,想了想,道:“我有些私事觉得这里比较好办。”   腾作春皱眉沉思了片刻,诧然道:“就为了……为了你太太?”   绍珩听着,也是诧然,继而倒有些啼笑皆非,“随你怎么想吧。”   腾作春收起了方才不合时宜的惊诧神色,淡然道:“你有没有想过二十年以后,你会在哪儿?做什么?”   虞绍珩审慎地看着他:“我不想那么久的事。”   “有人会替你想的。”   虞绍珩蹙眉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军情部每年都会进很多新人,千挑万选、豪情壮志地进来,里头一多半人都觉得将来自己有朝一日要飞黄腾达、出将入相,没准儿还能接了部长大人的班。”腾作春讥诮地道:“其实呢?里头九成九的人从一开始就根本没有这个机会。”   虞绍珩闻言失笑:“你以为我进情报部,是安排好了来当部长的吗?”   腾作春淡笑着摇了摇头:“你不是,我是。”   虞绍珩一怔,只听他又道:“从入职的第一天开始,你有没有机会就已经被决定了。他们会选最合适的人,给他最合适的履历,在恰当的时间升到一个恰当的位置。有这个机会的人,现在在整个情报部里不会超过七个——有人可能很长时间都在部长身边,然后突然被扔到某个千里之外的犄角旮旯;有人可能刚刚派驻海外一年,就被调回总部;还有人可能会突然被参谋部借调去几年……最后,最合他们心意的那个人就是下一任的情报部长官。当然,这种事是不会给当事人知道的。”   虞绍珩沉吟着问道:“那你怎么知道?”   “本来我是不应该知道的。但是长官们也会有不同的倾向,如果有人知道了游戏规则,会不会更容易赢呢?”他见虞绍珩默然不语,便笑道:“可是你来了,也许事情就不一样了。你跟我说过,你本来是想去东亚处的,那他们干嘛调你到六局来?   你来了,先办的是许兰荪的案子。按道理,你老师出事,你应该是本审查的对象,可他们让你办这个案子,还升你的职;翻回头你就来查我,焉知不是有人想让你虞大少爷踩着我往上跳呢?既然这样……”   “这是谁告诉你的?”虞绍珩突然打断了他。   腾作春略带倦意地笑了笑,却不答话。   “你以为告诉你这件事的人是在你身上下了注吗?”虞绍珩眼中渐渐清明起来,“如果你说的都是真的,那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你不知道这些,你就不会急于邀功构陷无辜,也不会冒这么大风险来算计我……你以为他告诉你是因为他看重你,其实他就是想你进退失据,因为他属意的根本就另有人选。”   腾作春静默了一阵,轻轻点了点头:“现在回头看,你说的或许没错,可要真是这样,我就更不能说了。”   “到这时候,你还指望他保你?”   “不,有些事你做不出来,别人未必不会——两害相权,我宁愿得罪你。”   虞绍珩起身把那小狗从桌腿上解下来抱在怀里,索然笑道:“那我也没什么好问了。我去叫人进来给你做笔录,你随便怎么说吧,说圆了就好。”   腾作春也薄薄一笑:“你要不是虞浩霆的儿子,你没有今天。”   虞绍珩轻缓地抚弄着怀里的小狗,走到他面前,温文笑道:“谁让我是我父亲的儿子呢?不服,你咬我?”   “你……”腾作春眼中又起了愠意,忿然瞪视着他,深吸了口气,面上突然浮出一个诡异的笑容:“你想不想知道,你跟你老师的事,我是怎么知道的?”   虞绍珩笑道:“我不是很想知道,不过,你很想告诉我吧?”   腾作春点点头:“这个案子以我的级别,根本就不会知道;可是有人告诉我说,这是部长亲自授意让你来办的,你猜这人是谁?”   虞绍珩道:“是当时负责监听的人吗?”   腾作春声音压得极低:“就是你现在的顶头上司——葛秘书长。”   42(四)   虞绍珩思绪万端地回到家中,隔着半卷的湘妃帘,见苏眉独个儿立在房中翻看书册,一件淡紫近白的短旗袍裹得身段格外纤柔。他不声不响地走到苏眉身后,双手轻轻一环,贴着她的脸颊笑道:   “想我没有?”   苏眉略略一惊便反应过来是他,抚着胸口嗔道:“你这不是吓人吗?”   虞绍珩心中一省,立时追悔起来,歉然拥住她道:“是我不好,一不留神没想起来,你现在还装着个小家伙呢。”说着,便在她腰际摩挲了几下,“你好吃胖一点,给我提个醒。”   苏眉莞尔道:“还不到三个月,怎么也看不出来啊。”   虞绍珩揽她在怀,见桌上摊着一本童书画册,欣欣然道:“你现在就准备这个了?”   苏眉摇头笑道:“你忘了?我不是一直在给人家画童书吗?这是第一册的样书,里头有两篇是我画的。”   虞绍珩对那些兔子狗熊的低幼故事毫无兴趣,但既是出自夫人之手,总要认真看看再开口品评,才显得有诚意。然而他翻过一遍,赞了两句“精致可爱”,又看了看扉页封底,不由奇道:“这上头怎么没有你的名字呢?”   “这是书局请我们老师画的,当然不能署我的名字了。”   虞绍珩一听,诧然笑道:“哈,他们摆明了是占你便宜啊。”   “也不是我一个人,还有两个同学也画了呢。”苏眉一边说一边翻着其他篇目给他看,“我们老师有给我们钱的。”   “比人家给他的少多了吧。”虞绍珩哂笑道:“你们这老师真是厉害,自己一点工夫不费,名利双收——让我瞧瞧他高姓大名。”   苏眉打量着他不怀好意,赶忙把书抽走,正色道:“你别管我的事情哦。”   “这不公平嘛!为人师表,怎么能欺负学生呢?”   苏眉笑道:“这一行向来是这样,学生总要给老师打打工。我们老师当年做学生的时候也是这么熬过来的;再说书局请我们老师去画,是因为他有名气;我这样的新手,也没有人会请。你要是去多管闲事,才真是欺负人呢!” 说完,仍不放心,又叮嘱道:“我是跟你说正经的,我们老师也不知道你是谁,你千万不要……”   “知道了。”虞绍珩寻着她的酒窝捏了捏,蹙眉叹道:“眉眉,你从前顶安静的,如今话也多了,是不是女人一有孩子就变唠叨了?哎,你可得小心,女人话一多,男人就不爱回家了。”   苏眉面上飞红,推开了他:“你说的对,我不说了。”   绍珩赶忙拉住她的手,“生气了?”   苏眉半颦半笑地瞥了他一眼,“没有,是我说多了。你肯听的话,我说半句就够了;你不肯听的话,我就是念经也没用。”她说罢,见虞绍珩轻轻咬了下嘴唇,便觑着自己眉目盈盈只是笑,仿佛背了本笑话集子在肚子里,此时一段一段拿出来复习似的。苏眉见状,脸色更红:“你再笑我,我真的恼了。”   “我没有笑你,我是忽然觉得,两夫妻是要拌嘴才有意思。”绍珩啧啧说着,又圈住她道:“你放心。我不过是怕有人欺负你,让你不开心;要是你无所谓,那我也无所谓。” 他见苏眉展颜一笑,忍不住在她眉间落了一吻,再抬头时,已是神色端然:“眉眉,前些天的事让你担心了,是我不好;以后,我保证再不会让你有不开心的事。”   苏眉默然了片刻,忽然抿唇笑道:“你这话真真是贵人感慨!哪有人一辈子事事都开心的?除非是你虞大少爷。”   “谁说的?我也有好多不开心的事啊。”   “这样啊……那你说出来,让我开心开心?”   虞绍珩见她语笑嫣然,娇波欲流,蜷起手指在她鼻尖上刮了一记:“小东西,你也学坏了。”   苏眉霞飞两靥,皱了皱鼻子道:“为什么是’也’学坏了?”   到了晚间,虞绍珩见苏眉靠在床边看书,便挨在她身边躺下,顺手另塞了本书给她。苏眉接过来一看,却是一册《法华经》,诧然道:“干嘛?”   虞绍珩合着眼,懒洋洋道:“听你念经啊,你试试看能不能念得我头疼。”   苏眉掩唇一笑,果真翻开一页,低低诵念道:“如是我闻。一时佛住王舍城、耆阇崛山中,与大比丘众万二千人俱。皆是阿罗汉……”   谁知她刚念了两句,身边那人蓦地翻身起来,把书按住了:   “……宝宝听这个不好吧?”   ————————   腾作春既是部长吩咐他去审的,事情办完了就总要有个回话。虞绍珩整理好了涉案的笔录前去交差,蔡廷初翻了两页便搁在了一旁:“我听说你问他的时候,让速记出去了。”   “是。”   “你都问了他什么?”   虞绍珩把腾作春的话择要说了一遍,蔡廷初面上毫无讶异之色,看着他笑道:“你怎么想?”   虞绍珩微一迟疑,道:“钧座,我从来没有过以您为人生目标的想法,您不用特意栽培我。”   “这么说,你相信他说的是真的。”   “是。”虞绍珩点头道:“如果没有这回事,只是有人对他不满意,想除之而后快,似乎不必绕这么大的弯子,把我也牵涉进来;所以,他说的事应该是真的,只不过您和其他长官圈定的人选有没有他就不一定了。也许他是,怂恿他的人是一箭双雕;也许他不是,怂恿他的人只是为了借刀杀人——他究竟是不是,我不关心,我也不想搅进来。”   “你不想搅进来,那到我这儿来干什么呢?”   绍珩义正词严地笑道:“为国尽忠。”   蔡廷初打量着他,也是一笑:“说得不错。你忙你的去吧。”   “是。”虞绍珩行了礼转身要走,忽又有些犹豫,他一迟疑间,蔡廷初已发觉了:“还有事?”   虞绍珩转回头来,慎重地说道:“我审他的时候,他还说了件我没问的事。他说,有人跟他说了许兰荪的事。”   “葛凤章?”   虞绍珩闻言,双肩一松:“原来钧座都知道了。”   蔡廷初淡然道:“是我让凤章漏了口风给他。”   虞绍珩一愣,愕然道:“钧座?”   42(五)   “把这件事告诉他,就是想知道他会有什么反应,你又会怎么做。”蔡廷初坦然道:“结果你都看到了。有些事对他是考验,对你也一样。”   蔡廷初此言大出他意料之外,虞绍珩深蹙着双眉,沉吟道:“钧座,人都是经不起考验的。如果没有这些事,他未必会……”   “是,人都经不起考验,可是我们必须经得起。”蔡廷初的声音低稳,神色静如止水,“ 如果有人在我们不能控制的范围内经不起考验,这个损失谁也承担不起。考试的时候你选错了答案,不能怪出题的人。他不是没有选择的机会,所有的事都是他自己选的,并没有人逼他。”   虞绍珩默然了片刻,又道:“那……您不担心背后怂恿他的人吗?”   蔡廷初淡然一笑,捏了捏眉心:“我有什么好担心的?这么多年我一直都是这么过来的,该担心的人是你——有那样想法的人不会只有他一个,你还要继续待在我这儿吗?”   “钧座,我……”虞绍珩刚要开口,蔡廷初忽然摆手制止了他:“你现在不要急着答我,回去好好想一想。年轻人常常为了赌气要证明自己,去做一些无谓的事。意气之争没有任何意义,人一辈子不长,不要浪费时间做自己并不喜欢的事。”   ————   到了周末,苏眉同绍珩一起回栖霞吃饭,他二人结婚之后便搬入新居,极少在栖霞留宿。晚间虞绍珩被父亲叫去问话,苏眉独个儿在房中小憩,环顾四周,仍觉新鲜;看着的房中桌几陈设,忍不住便在心里揣度绍珩昔日在家中的样貌举止,却不知道他少年时可也像现在这般……这般……她想了几回,心底跳出来的却是“无赖”两个字。旁人相恋相知的回忆写成故事登在杂志上,总是浪漫又唯美,可她和他的事……想一想就叫人面红心热,可此时此地,她想着他,唇角却不知不觉抿起了笑纹。   因为绍珩闲时喜欢拍照,他房中便有一架书柜专门辟了几层放置相册,苏眉信手抽了一册出来翻看,见里头皆是扶桑风物,有几处都是他二人此前结伴赏花之地,只是这些照片里却是雪景居多。   她翻完这一册,忽地童心乍起,想要看看虞绍珩少年时的照片,便向前翻了两册,然而这既是绍珩所摄,里面虽有不少虞家诸人的留影,却鲜有他自己的,偶然翻到一张,苏眉便格外留神细看,只见照片上的人半分无赖嘴脸也无,皆是沉静俊美的翩翩少年。   翻到最前头一本,拍得却是栖霞人事,有一本正经的戍卫侍从,也有腼腆羞笑的侍女,后面又有园中夏景……苏眉随手翻着,手上骤然一停:眼前这一页夹了一张七寸大小的黑白旧照——花园中高树荫翳,蓬勃稠密的紫薇花累累垂垂,穿着淡色衣裙的少女正凝神仰望面前的花束,两条齐整的发辫垂在胸前,眉间一点艳痕沉淀成了温柔墨色——照片里的人赫然就是她自己!   苏眉的指尖犹疑地抚了上去,心跳蓬乱莫名,一时竟辨不出是忧是喜。这照片应该就是几年前她同舅母到虞家作客时被人拍下的,是他拍的吗?她不记得那一次有遇到过他,可是既然夹在这相册里,就算不是他拍的,想必他也看过,但他却从未和自己说起,是他不记得了?   苏眉怔怔看着那照片,时光倒流的刹那感喟之后,心底隐隐浮起一丝不安,更叫她惶惑的,是她似乎不敢再追究那不安的缘起。   ————————   在他的记忆里,父亲的人就像他儿时便背熟的《孙子兵法》:侵掠如火,不动如山,难知如阴,动如雷震……他自然是足够让儿子崇拜仰望的父亲,且对他爱重有加他大多数时候亦是个规行矩步稳重得体的儿子;然而他却总觉得,父子之间隔着一层若有若无的雾幔,这雾幔大概父亲也能感受得到。但问题出在哪里,他却想不出来。   就像这一刻,父子二人相对而座,分明都有话要说,却是谁也不先开口,他先前打好的腹稿就仿佛变得不那么合适了,绍珩忖度片刻,忽然迸了一簇灵感出来,端然笑道:“爸爸,我有件重要的事要跟说。”   虞浩霆打量着他淡淡一笑,“你还是要待在廷初那里?”   绍珩留意着父亲的神色,赧然道:“不是这件事,是眉眉怀孕了。” 他言罢,见父亲果然怔了一怔,显是全然不曾料到他要说的是这样一件事,不过父亲眼中的讶然转瞬即逝,含笑点了点头,缓缓道:“好,你自己也要做父亲了。”停了停,才道:“那你自己的事以后怎么打算?”   “我还是想待在情报部。”绍珩斟酌着答道:“不过,我觉得……” 他一迟疑,父亲已然接口道:“我听说你不大赞成他们做事的方式。”   “爸爸,这次的事情我知道了一件事,原来情报部的长官人选是一早就圈定的,您也知道吧。”   虞浩霆笑道:“你觉得应该跟阁揆一样,叫国会选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觉得,这种法子不就是’养蛊’吗?”虞绍珩肃然说道,不便在长官面前直言指摘的话,对着父亲倒还可以说一说。   “没错,可是情报部的长官就应该是这样的人。”虞浩霆闲闲道:“教授要学养精深,大法官要人品高尚,执掌军情部的人本来就要比其他人都更……有手段。”   “所以您想让我离开?”   “如果你觉得自己做不到廷初那样,或者你不愿意像他那样,我希望你就不要继续待在那儿了。”虞浩霆话锋一转,打趣道:“反正你马上有很多事要忙了,不如找个清闲的地方待一待。”   “没有别的选择吗?”   “如果你不喜欢这个游戏,你可以不参加;但是如果你要玩儿,就一定要有拿到奖品的本事,你的选择已经比大部分人多了。” 虞浩霆正色道:   “你是我的儿子,你对奖品没兴趣,别人也会把你当对手,这就是人心。权力这件事,你不在餐桌上,就会在菜单上——你可以选择不吃,但你要保证餐桌上一定有你的位子。”   42(六)   “你一定要待在廷初那里,到底是想要什么?”   绍珩垂了眼眸没有答话,父亲的问题是他不能回答的,但他亦不肯用蹩脚的谎言去搪塞,房间里静得肃穆,虞浩霆淡倦一笑,温言道:   “那有件事你要记住——在情报部,难免要行非常之事,用非常之人。你要让人怕你,但不能让人恨你。怕,会让人不敢背叛;但恨就会让人罔顾得失了。”   ————   虞绍珩轻敲了两下,方才推门而入,笑吟吟道:“眉眉,宝宝的事我跟父亲说了。” 却见苏眉的神色似乎有些惶惑:“我们不是说好下个星期先告诉……”   虞绍珩走到她身旁,撒娇似地笑道:“我有些事情让父亲不痛快,怕他骂我,所以先找件好事跟他说了,他一高兴就顾不得跟我计较了。”   苏眉闻言,关切地问道:“……不要紧吧?”   “没什么,就是父亲担心我的安全,不想让我待在情报部而已。”   “哦。”苏眉听着,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虞绍珩见她神色有异,目光一转,见她纤细的手指正按在身旁的一本相册上,他立时便想到了个中缘由:“你在看我的照片啊?”   “嗯。”苏眉口中应着,抚在相册上的手指不觉蜷了起来,拨到让她心神不定的那一页,略有几分尴尬地对虞绍珩道:“我刚才看到一张我的照片,是你拍的吗?” 她说着,把翻开的相册递了过去。   虞绍珩接在手里,挨了她坐下,看了看那照片,又比对似的看了看苏眉,不胜惊奇地笑道:“哎,真的是嗳……” 他啧叹着往前翻了几页,追索着道:“这是我刚学拍照的时候,在家里试相机照下来的,怎么会有你呢?”   “我跟你说过的,我以前来过你家,是舅妈带我来——母亲还拉我们出去野餐呢。”苏眉见他满眼惊奇欣喜,心底的惶惑不安也倏然烟消云散,“你自己拍的,你不记得了吗?”   虞绍珩抚着那张旧影随口道:“我拍过那么多,哪能张张都记得?”说罢,又前后翻着那相册道:“还有吗?我只拍了你这一张?”   苏眉笑道:“我翻过了,只有这一张。”   虞绍珩在她和那张照片之间游弋了几个来回,皱眉道:“我当时没跟你打招呼吗?”   苏眉摇头道:“没有,我都不记得见过你。”   “不会吧?”虞绍珩合上相册,狐疑地看着她:“我拍了你,没有跟你打招呼?”   苏眉揶揄地瞟了他一眼,“可见你那时候就不是个磊落君子。”   “谁说的?”虞绍珩抬手揽住她的肩:“可能是我害羞呢?人家那时候年纪小嘛……”   他说得大言不惭,苏眉却忍不住替他难为情:“你才不会害羞呢!大概是你随手按了快门,都不知道自己拍了什么。”   “不可能。”虞绍珩又翻开那一页给她看:“这明明是对了焦的。” 他自己细看了看,愈发纳闷儿,不住摩挲着苏眉的肩臂:“我怎么会没去跟你打招呼呢?”   苏眉嫣然一笑,扣上了那相册,“你别想了,就是你不认识我,也没打算认识罢了,要是个难得的美人,你一定会打招呼的。”   虞绍珩一听,立刻摇头道:“不可能,一定是因为我害羞!要么就是我跟你打招呼了,你没有理我,你再好好想想。”   苏眉懒得跟他争辩,把那相册搁在了近旁的矮几上,“你就编吧!要是那样,你会一点都不记得?”   虞绍珩讪讪道:“眉眉,我以前见过你,又没有’见色起意’,你不高兴啦?”   “我可没有。”   虞绍珩孩子气地把她圈住,“你说,我们俩是不是还挺有缘分的?兴许那时候我心里就喜欢你了,只是自己不知道……要不然我怎么不拍别人,偏偏拍你呢?”   苏眉柔柔笑着提醒道:“你还拍了你家里的卫兵和侍女呢。”   虞绍珩在她颊边逡巡轻吻:“我拍别人都不用心,只有拍你拍得最好看了,你不觉得吗?”   ——————   苏眉有了身孕,虞苏两家皆是欣然,只苏一樵仍对她夫妇二人不甚理会。绍珩的祖母担心小夫妻年轻冒失没有经验,特意遣了身边用管的佣人前去照料,又免了苏眉隔三差五往淳溪点卯陪伴的“差事”。苏眉蓦地清闲了许多,唐恬和惜月没有课的时候便常来探她。   叶喆见虞绍珩不仅结婚早过自己,还马上就要身为人父,一时为他效率之高叹为观止,一时又有些不平——毕竟虞绍珩还小他半年。叶喆磨磨唧唧地想要怂恿一下唐恬,岂知唐恬一反应过来,立刻甩了个白眼给他:“我二十五岁之前不会结婚的。” 叶喆一听,苦着脸道:“……那时候绍珩家这孩子都该上学了。”   “他想要结婚就是因为他的朋友结婚生子了,这么幼稚,怎么可能承担一个家庭的责任呢?还想拖我下水。”唐恬嘟着嘴同苏眉抱怨。   苏眉只好笑道:“有些事大概要一边经历一边学的。”   “反正等我毕业以后找到事做再说!”唐恬说到这里,忽然对苏眉道:“那你现在要生小宝宝,就不会出去做事了吧?”   “嗯。”苏眉刚一点头,唐恬便笑道:“那正好,等到明年我毕了业,你的宝宝也生好了,我们可以一起去找事做。”   苏眉想了想,婉然笑道:“我没有这个打算。”   唐恬一愣,“为什么?虽然说你这个虞家少奶奶养尊处优不愁钱用,可也总不能无所事事吧。”   “我想,我要是有空可以去给书局画一画图书插页。”   “那你找间书局去做美术编辑啊。”唐恬见苏眉只是淡然浅笑,对她的建议并不怎么热心,皱眉道:“……你不会是也要变成那种整日里只知道游玩交际的少奶奶吧?”   “交际应酬大概是会有一些吧。”苏眉笑道。   唐恬闻言,狐疑地看着她道:“是不是虞绍珩不让你出去做事啊?”   “这倒没有。” 苏眉看她不甚相信的样子,便道:“明年这个时候,宝宝还很小呢。”   唐恬见她如此,莫名地有些郁郁,忍不住嘀咕道:“我还是觉得人要独立一点好。”   苏眉闻言,握着她的手正色道:“我没有嫁他的时候,自己过得也很好。”   “好吧,你不是迁就那个虞大少爷就好。”   苏眉颊边微红,恬然一笑如岸边春柳轻触水面,“也跟他有点关系。他说,他回来一看见我,就觉得很开心。我想,让他回来就能见到我。”   43(一)   43   江宁城中夏日潮热,苏眉身形渐重,畏热贪凉,虞绍珩便趁着休假同她前往山居避暑。虞家在近郊皬山有一处私园,是早年间延揽名士取法苏扬,依山造景而成,亭台草木趣致天然。   他二人暂住的秋澜堂独立于莲池一畔,须得穿桥而至。厅堂房舍朴雅无华,院中亦无珍奇花草装点,除了几茎斑竹,便只有数窠肥茁浓绿的芭蕉,时逢盛夏,翠色如洗,叫人一见便觉清凉。   花厅后身亦不设药栏花圃,唯有一泊盈盈三寸的浅池,池底乌白青灰的光圆卵石清晰可见。   山中气象,晴雨不定,一俟落雨,檐前水上叶底石间,便瑟瑟淙淙,各有其声,恍若有人借天光云影拨弦弄琴,清音处处,却又静抵人心。   被雨水润开的草木清气在通透厅堂里弥漫四溢,苏眉凭窗而坐,半合着眼眸听了一阵,忽然回眸一笑,对虞绍珩道:“你家特为听雨便修了一处庭院,是有长辈特别喜欢,还是观花踏雪都各有所在?”   “也是你家。”虞绍珩含笑“纠正”了一句,才道:“大概是造园之人希求一园之中四季各领佳趣,所以就依了时令造景。不过,我觉得未必只有梅花宜月芭蕉宜雨,蕉叶月影也不差。”   苏眉笑道:“蕉叶也不一定比别的草木都宜雨,只是头一个写雨打芭蕉的人写得好,别人便也跟着去听,写的人多了,后来者一见芭蕉,就想起伤心枕上三更雨,借他人酒杯,浇自己块垒,听起来才格外有滋味。”   虞绍珩见她倚在贵妃榻上,青丝漫束,娓娓笑言,月白的薄绸袍子腰身宽裕,影影绰绰能窥见起伏婉媚的身体曲线,横搁在腰际的小臂丰盈甜润,倒似牙雕一般,瞧得虞绍珩心头一荡,搁下手里的书册笑微微走了过来。才一坐下,手便顺着宽绰的喇叭袖里探了进去,摸到她胸前轻轻一握,饱满滑腻一时难以释手。   他一声招呼不打便骤然轻薄,苏眉惊笑道:“你别这样,多难看!” 此时她依窗而卧,身旁竹帘半卷,若有人从廊下经过,房中情形必看得一清二楚,可是她如今身形迟滞,又不能同虞绍珩纠缠,只能凭言辞抵抗:“青天白日的,你胡闹什么?”   虞绍珩只管手上占着便宜,涎着脸道:“从早上下雨下到现在,哪有什么青天白日……”   苏眉只顾着提防外头有没有人经过,被他揉弄得娇喘细细,“你这样……宝宝听到了多不好……”   虞绍珩却丝毫不肯收敛,“他爸爸疼爱他妈妈,有什么不好?”说罢,邪邪一笑,咬住了苏眉的耳垂,一边解她的衣上的纽子,一边辗转吮啮着道:“正好让我跟宝宝亲近亲近……”   苏眉颊红似火,恨不得聋了耳朵全听不到,正羞极欲泣的当口,虞绍珩却忽然把松开了她,起身放下窗上的竹帘,回头笑道:“眉眉,你不是不想,就是怕被别人看见,对不对?”   苏眉衣衫半褪,束发的丝带也落在了地上,娇红满面,艳色欲流。虞绍珩暗赞之余,不免有些抱憾:他这时候要是找了相机来拍她一张再好不过,可惜她恐怕要跟自己拼命……既然不能拍照留念,那他只好“人尽其用”了。他心底春风浩荡,面上却笑得一派斯文,揽住苏眉柔情似水地亲了一遍,柔声道:“眉眉,李后主有一首《长相思》,里头有写雨打芭蕉的,你记不记得?”   苏眉在他怀中本已媚眼迷离,听他这样一问,倒是抓到了机会,颤声道:“我记得的:’云一緺,玉一梭,澹澹……’ 你放我起来,我写给你看。”   虞绍珩得意地一笑,揉着她嫣红的唇瓣道:“你不用写,你这会儿活脱脱就是,比他写得还好呢……他是美人夜雨不可兼得,我可都有了。”   云一緺,玉一梭,   澹澹衫儿薄薄罗。   轻颦双黛螺。   秋风多,雨相和,   帘外芭蕉三两窠。   夜长人奈何?   ————————   唐恬整个暑假都在华亭的一间报馆做实习生,今日回来,叶喆便算好了时间到车站接人。唐恬一跳下车就嚷着嫌热,要去附近的一家糖水老铺吃烧仙草,叶喆自然从命。   叶喆的公事按部就班乏善可陈,唐恬却有许多稀奇古怪的事情急不可耐地要同他讲,大到在报馆里听来的连环凶案,小到夫妻俩吵嘴打架砸破了路过邻居的头……叶喆听得津津有味,却见唐恬说着说着戛然而止,直望着马路对面,皱起了眉头。   叶喆回头去看,只见街面上人来车往太平无事,“恬恬,你看什么呢?”   唐恬若有所思地道:“对面是恩礼堂的教会医院。”   叶喆闻言,又回头确认了一眼,“是啊。”   “哎,我记得他们医院心脏科很有名的,是吗?”   “是啊,怎么了?”   唐恬抿了抿唇,只管用小勺拨着碗里的芋圆,偏着脸仿佛在回想什么。   叶喆奇道:“你怎么了?想什么呢?”   “我在想,前年许先生去世的时候,说是从车站出来突然发的病,对吧?”   叶喆想了想,点头道:“对,那天下雪,我好像听谁说过心脏有病冬天容易出事。”   唐恬思忖着道:“那你说急救的人为什么不把他送到恩礼堂的医院呢?这边这么近,几分钟就到了,中央医院那里车开过去怎么也要十多分钟吧?急救不都是选最近的医院吗?”   叶喆舔了舔嘴唇,耸肩道:“那谁知道呢?也许救护车是中央医院的。”   唐恬拿勺子在他碗边轻敲了一记:“你傻不傻?救护车都是急救电话中心安排的,当然是就近了。”   叶喆有认真想了想,道:“要是去了个小破医院,那可能是图财,可是中央医院的病人天天都排队,不至于还要跟别处抢……”   唐恬听着,也不由点了点头:“嗯,那倒是。不过我还是觉得有点奇怪……没道理啊,救护车应该就近的,你不觉得奇怪吗?”   叶喆舔着勺子摇了摇头,“大夫有大夫的考虑呗!也许他跟中央医院熟,了解情况。” 说罢,见唐恬沉吟不语,忍不住提醒道:“哎,你这种捕风捉影的小事别去跟苏眉说啊,她现在可是虞家的’保护动物’,你要是弄得她也疑神疑鬼的不痛快,绍珩肯定跟你没完。”   唐恬白了他一眼,道:“我知道!我才不会去跟苏眉说呢!免得她想起以前的事情不开心,小宝宝就不好看了。”   43(二)   虞绍珩在部长大人的秘书班子里位卑职轻,又无人使唤他打杂,每日里按部就班,愈发叫人觉得夏日漫长。临到端阳节休假前一日,办公楼里更是闲散,葛凤章听家里来电话说有同乡捎了篓樱桃,便吩咐勤务兵送到办公室来。冷水镇过的鲜红果粒冰甜娇艳,虞绍珩吃了几颗,忽然想起之前叶喆可怜巴巴叫他看顾樱桃的事,虽说事情好笑,但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且那丫头实在不是个吃欢场饭的材料,总待在如意楼也不是个办法,便随口诹了个幌子请假出来。   拜唐恬所赐,如意楼着实出了一阵子风头,门楣装饰亦比别处光鲜。这个钟点,勾栏院里的人也才起床不久,四下里皆是整理打扫的仆妇,碧纱窗里人影绰绰,清水冲洗过的青石地砖上蒸腾着浓郁的茉莉香。   虞绍珩此时独自一人前来,那叫菊仙的老板知道他必不是来照顾生意的,软绵绵的声腔去了三分娇媚,只满面殷勤地把他让到花厅奉茶:“虞大少真是稀客,您有什么吩咐?”   虞绍珩笑微微道:“樱桃那丫头在吗?我找她有事。”   菊仙一愣,手里的檀香折扇习惯成自然地在颊边一遮,蹙眉笑道:“这可难办了,那丫头已经不在我这儿了。”   虞绍珩闻言颇感意外:“怎么说?”   菊仙娇笑着道:“她赎了身走了呀。”   “谁赎的她?叶喆?”   “不是不是,叶少爷可真是有日子没来了。”菊仙掩唇笑道:“是樱桃自己赎的自己——她的身价能有多少,不过是买她的十几块钱加上这些年的吃食衣裳罢了,我还能为难她?”   “那她人呢,到哪儿去了?”   菊仙眼波流转地收了扇子,搭在尾指高翘的兰花手上,“恕我多嘴问一句,您找她——有什么事?”   绍珩笑道:“叶喆这阵子不方便,托我来看看她。”   菊仙忍笑道:“您二位真是有心了。不过,既是叶少爷托您来的,我就不好说了。”   虞绍珩了然一笑,道:“原来她是要躲叶喆。你放心,我不告诉他。”   菊仙瞟着他笑道:“那好,只是我告诉了您,您是这就要去吗?”   “很远吗?”   “远倒不是很远,就是……”菊仙话到此处,多年在风月场中打滚的媚色便挂上了眼角眉梢:“您去了就知道了。”   虞绍珩上了车,又看了一遍那张绯色花纹的便签,想起方才菊仙写地址给他时做张做致的卖关子,却想不出什么头绪。一个在烟花巷里说书的丫头,能把自己安置在哪儿呢?   他依着上头的地址开车过去,却是一处老城巷弄,巷口一棵老槐,树下比邻开着两家美发厅。虞绍珩数着门牌号一直走到巷子尽头的人家,看门窗墙瓦却是一处门楣清素的精致宅院。他又对了一遍地址,心里忍不住犯嘀咕:难倒是哪位特别喜欢听说书,独具慧眼娶了这丫头?那自己贸然登门,不知道会不会有所不便。   虞绍珩正迟疑间,那院子的门却突然开了,里头走出来一个婷婷袅袅的洋装少妇,一见门前有人仿佛吃了一惊,然而细打量了他一眼,惊色未退,已是宛转噙笑,又定定漾了他一眼,才拎着手袋扭扭捏捏转身而去。   虞绍珩正在诧异,只听门内也是低低一声惊呼:“虞少爷?!” 音色甜脆正是樱桃。   虞绍珩惑然笑问道:“樱桃,这是……你家?”   樱桃掩唇一笑,“菊仙姐也是坏心眼儿,怎么把您支到这儿了?” 她 微一犹豫,响亮地叹了口气,苦笑道:“这大日头底下,您先进来吧。”   “我来——不会给你惹什么麻烦吧?”   樱桃引着他进来,摇头笑道:“我不会有什么麻烦,我是怕您有麻烦。”   虞绍珩跟着她绕过迎门的粉墙影壁,挨着石榴树荫一边走一边打量,只觉院子里十分安静,又不像是一份人家;转眼见樱桃虽还是圆团团的一张粉扑子脸,身形却似乎没有先前那般臃肿肥硕了,不由笑道:“怎么?自己出来过日子晓得俭省了,不舍得吃肉,瘦成这样?”   樱桃一听,眯着眼睛笑得十分惊喜:“哎呀,虞少爷您也看出来我瘦啦?” 双手合十念了句佛号,“我一从如意楼出来就去乐岩寺上了柱香,求菩萨保佑我瘦成赵飞燕呢。”   虞绍珩看着她仍旧圆滚滚的腰身,莞尔道:“看来你的虔心菩萨都听见了。不过,不用瘦成赵飞燕,杨贵妃也是美人儿。”   “承您吉言啦!”   虞绍珩见她一派烂漫活泼,便替叶喆放了心,“樱桃,你这是住在亲戚吗?”   樱桃在他身前一打帘子,回头笑道:“虞少爷,您请进。” 她手脚麻利地取了几色冰湃果子和茶点,又盛了一碗银耳绿豆汤。虞绍珩见那点心、果盘的样式都不逊于如意楼,舀起一勺绿豆汤尝了,打趣道:“丫头,你不会是真打算学你菊仙姐吧?这地方怕是不成吧?”   “我哪儿有那个本事?”樱桃抿嘴一笑:“不过,这儿也不是什么好地方,您以后千万别亲自来找我了。菊仙姐也是故意拆我的台,不给您电话,只给个地址。”   她见虞绍珩蹙眉不解,吐了吐舌头,笑嘻嘻地解释道:“这院子是我们行里一位前辈的,她嫌租出去也租不了多少钱,就用来做点儿小生意。”   虞绍珩点头道:“刚才我在门口碰见那位想必就是主人吧?”   樱桃“扑哧”一笑:“您真是贵人,没见过这样的把戏,刚才那位是我们的客人,这地方就是给那些太太小姐们消遣的。”   虞绍珩听到此处,方才那女子窥看他的形容,顿时有点反胃,樱桃看出他不自在,连忙笑道:“您别想岔了,我们也不做那种生意。他们就是借我们这地方用一用,我们不过是收个租金赏钱。”   虞绍珩听着,低低笑道:“是了,这种事在家里是不成的,到旅馆饭店去又扎眼。”   “可不是么,走出去到弄堂口还能顺便做个头发,就算撞见什么人,也有现成的说辞。”樱桃笑吟吟道:“我这里的事儿都跟您交待了,您找我到底是什么事儿啊?”   “叶喆身边拴了只胭脂虎,不敢再去四马路了,又怕你在如意楼被人欺负,就让我来看看你。”虞绍珩揶揄地笑道:“想不到你反而躲着他。”   樱桃赧然舔了舔嘴唇,“他上回就跟我说过,唐小姐不许他逛堂子,我在如意楼待着也没什么意思,就先在这儿晃着吧!您回头也别跟他说见着我了,就说……就说我跟着亲戚回家去了。”   “那又何必呢?他可当你是朋友。”   樱桃眯着眼睛笑道:“这里虽说不是如意楼,可也不是什么正经地方,叶大少爷又不是什么谨慎的人,瓜田李下的,万一被唐小姐知道了——他又要发愁。”   虞绍珩闻言,含笑赞道:“你还真是为他着想。”   樱桃红着脸道:“我也为我自己,要是您跟他说了,我就总惦记着这一茬,他不来看我,我心里也难受。”   “好,那我就不告诉他。”   “您也别往这儿来了,就刚才那一位,备不住就惦记您呢!回头有什么风言风语的,我对不住您。”   虞绍珩点了点头,忽然有些好奇:“哎,到你这儿来的都是什么人啊?”   樱桃诡秘地一笑:“您打听这个干嘛?”   “我不是说过将来打本给你做生意的吗?我看看这生意可不可做。”   樱桃闻言,却是啼笑皆非:“虞少爷,您又不缺这点儿钱,这种买卖哪上得了台面?”   “你说说,我先听听啊。”   “还能有什么人?有几个是交了男朋友,家里不答应;其他的嘛——”樱桃狡黠一笑,“无非就是姨太太、少奶奶、达官贵人养的外宅……刚才您碰见那个就是个银行副理偷养的外宅,勾搭了一个家里开烟厂的小开——哦,说起来好笑,那小开的嫂子也到这儿来过。”   虞绍珩舀着小瓷碗里的绿豆汤,垂眸一笑,“丫头,你这生意可做。”   43(三)   虞绍珩到了家刚一进门,便有侍女过来通报,说是二小姐和唐小姐都在。绍珩听了,放轻脚步走到内院,隔着窗子便听得一阵莺声燕语,唐恬声音甜亮,惜月音色清柔,苏眉最是寡言少语,偶尔对答一句,便如涓流润过春草:“这哪说的准?我也不知道”   “那你猜是这个宝宝男孩儿还是女孩儿?”唐恬兴致勃勃地问惜月。   “我猜——是男孩子吧。”   “为什么?”   惜月笑道:“哪有什么为什么?反正猜什么都是二分之一的概率,跟抛硬币一样。”   唐恬想了想,道;“我觉得还是女孩子有意思,可以打扮打扮。” 她说着,眸光一跳:“要不我们打个赌?我猜是女宝宝。” 她话音未落,虞绍珩已经踏进门来,板着脸道:“敢拿我们家孩子打赌?快,一人拿五百块钱出来,我先替你们收着,回头赢家得四百,我们家宝贝得六百。”   惜月乐道:“大哥,你倒是稳赚不赔,这么鸡贼,小心把宝宝教成个小财迷。” 唐恬嘀咕了一句:“我们才不赌那么多呢!”   虞绍珩走到苏眉身边,拉着她的手坐下,轻笑道:“连这个数都舍不得,你们俩还好意思拿我们家孩子打赌?你身上钱不够,打电话跟叶喆借去。” 苏眉婉然笑道:“你拿他当幌子榨人家的钱,倒是很好意思。”   ————   苏眉孕中诸事顺遂,然而到了分娩之日,还是有些不安,趁着阵痛间隙护士不在房中,软软绵绵喘息着对虞绍珩道:“要是……要是……我有什么……” 她后面的话还没说出口,虞绍珩便冷然道:“你敢?” 全不是平日里温柔娇宠的口吻。   苏眉一怔,腹中又是一阵抽痛,她忍不住呻吟出生,虞绍珩却一点抚慰的意思也没有,贴到她耳边低声道:“眉眉,你想想我为了你费了多少工夫?你要是敢在这儿出什么幺蛾子,我不会放过你的。”   苏眉疼得一声冷汗,又是好气又是好笑,饶是再好性子,此时也忍不住有气无力地抱怨:“你这哪是安慰人?”   虞绍珩盯着她道:“我就是平日里太惯着你了,让你到这时候还敢想七想八,我告诉你,你现在给我打起精神好好完成任务,要不然,哼哼…… ” 他森然一笑,活像捉到小红帽的大灰狼——让苏眉瞬间分了神,只觉得以后童书故事里的恶劣反派都能参考着他来画了。   叶喆陪着虞绍珩等在产房外头,聊了几句,忽然打量着他道:“你倒是一点儿也不紧张啊。”   虞绍珩微微一笑:“紧张有什么用?”   叶喆搓着手啧叹道:“也是人生大事啊。”   虞绍珩觑着他笑道:“你怎么比我还兴奋呢?”   叶喆一本正经地在胸口轻拍了两下:“这可是我第一个干闺女或者干儿子——哎,对了,你不知道是男是女啊?”   虞绍珩摇头道:“留点惊喜嘛。” 说罢,绍珩莞尔一笑:“你最好盼着我们家添一个千金。”   “为什么?”   “因为唐大小姐跟月月打了赌——她猜我们生女儿,赌得还不小。”   叶喆一听,诧异道:“她们还有这个嗜好呢?赌了多少啊?”   “一人五百。”   叶喆狐疑皱眉:“五百……美金?”   虞绍珩笑着摇头:“就五百块钱。”   叶喆撇嘴道:“这么大事儿,她们才赌这点儿彩头?女人呐,就是小气……还不够给小宝贝封个红包呢。”   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的闲扯了一阵,唐恬上完课也风风火火地从学校赶了过来,一见他们就问:“怎么样,怎么样?还没生好吗?”   “才半个钟头。”叶喆刚要摇头,产房的门忽然开了,大夫和虞绍珩早已相熟,摘着口罩笑微微道:“是个男孩,3.3公斤,母子平安……”   大夫话还未完,却见虞绍珩一言不发转身便走,“绍珩? ”叶喆在后面叫他一声,也不回头,只见他径直拉开走廊尽头的防火门进了楼梯间,唐恬诧异道:“……这人干嘛去啊?”   二人面面相觑,又回头看了看边上一个一直默然不语的军装侍从,那侍从愣了愣神,突然也快步而去。唐恬更是一头雾水:“什么意思啊?”   叶喆想了想,道:“这个肯定是去给虞家打电话报信了,绍珩嘛……我也不知道。”   “他是高兴还是不高兴啊?”   叶喆消化着等了许久的结果,咧嘴笑道:“应该是高兴吧,反正我挺高兴的。” 说罢,便见虞绍珩从楼梯间里走了出来,径直过来对唐恬笑吟吟道:“愿赌服输,钱你带了吗?”   唐恬却早把数月之前和惜月说笑打赌的事忘了一干二净,茫然道:“什么钱?”   “你不是跟月月打赌,说我们这回生女儿吗?”虞绍珩说着,摊手道:“五百,钱呢?”   唐恬这才想起似乎确有其事,愤愤然道:“你……喂,你现在刚刚生了孩子啊,你一点儿都不兴奋,也不关心你太太,就记着跟人要赌资?”   虞绍珩耸耸肩,纠正道:“是眉眉赶刚刚生了孩子,你表示一下也是很应该的。”   唐恬一边皱着眉头去书包里翻钱夹,一边愠道:“待会儿我就告诉苏眉……”   叶喆按住她的手笑道:“行了行了,他拿你逗闷子呢!回头我给我干儿子封红包。”   ——————   等苏眉母子从产房里出来,绍珩的母亲和苏夫人早已到了,再加上唐恬、苏岫和匡夫人,病房里虽不吵闹,却让虞绍珩觉得很有些挤。虞夫人见他站在床尾,也不同旁人搭话,只是蹙眉看着苏眉和襁褓里的小小婴孩,便嫣然一笑起身对苏眉道:“这里人多,你也不好休息,我先回去了——刚才我出来的时候,你父亲就已经在给孩子想名字了,也不知道这会儿拟好了没有。”   好容易等病房里没了旁人,苏眉亦笑意懒懒地对虞绍珩道:“你怎么了?倒像是不大高兴的样子。”   虞绍珩用手指轻轻触了触婴孩的脸颊,俯身在苏眉额头上依依一吻,柔声道:   “我不高兴那么多人跟我一起看宝宝。”   苏眉见他一脸别扭的孩子气,失笑道:“又没有外人。”   虞绍珩有拉起她的手亲了亲,贴在自己颊边,摇头道:“你和宝宝,都是我一个人的。”   43(四)   绍珩的父亲替孩子拟了几个名字拿到苏家请苏一樵选,苏一樵看了一眼,冷然道:“惺惺作态,随他们的便。” 苏夫人不好原话照转,只说都好,叫小夫妻俩自己做主。最后,还是绍珩的祖母选出了一个“翊”字,孩子便依着虞家的字辈排序定了名字叫“承翊”。   苏眉本想再给小人儿取个乳名,绍珩却不同意,嫌男孩子叫什么宝宝贝贝娇娇嗲嗲听着瘆人,他自己尤喜欢连名带姓地叫唤儿子。襁褓中的小人连笑都还不大会,他便在摇篮边上转来转去试着逗孩子说话。只是旁人都是逗着孩子认爸爸妈妈,他却喜欢居高临下点着婴孩的鼻尖,一本正经地“点名”:   “虞承翊——说’到’——”   虞绍珩虽然不像长辈们那样对这小人儿的如珠如宝地娇宠,但整日里却是一下班回家,便去哄逗儿子,但凡他得空,就要支开保姆,自己摆布那小人儿。难得出去一晌,居然买了辆同他自己的一款车子一模一样的儿童车停在院子里,煞有介事地说等承翊过了三岁就给他开着玩儿。苏眉初时还不觉得什么,时日一长,渐觉异样。终于有一回,她小睡时被儿子的哭声吵醒,起身去看,只见两个保姆都远远站着,满脸焦虑,只虞绍珩自己趴在摇篮边上专心看着哭闹不止的小家伙,对孩子摇头晃脑的哭声充耳不闻。   “你不看看他怎么了?”   虞绍珩若无其事地笑道:“看了,没什么事,他可能就是无聊。’’   苏眉抱起儿子轻声哄了哄,哭声立刻便小了,忍不住转过头对虞绍珩道:“那你怎么不哄他一下?” 却见他正抬腕看表:“我想看看他能哭多久。”   苏眉讶异地看着他:“他是你儿子,又不是实验室的小白鼠。” 她一抱怨,两个保姆也纷纷附和,虽然当着虞绍珩的面不敢说得太露骨,但话里话外皆是挑剔他不心疼儿子,拿小少爷当玩物……等哄好了儿子,虞绍珩不尴不尬地跟着苏眉出来,低声分辩道:“大夫说小孩子每天就是要哭几次的,算是他锻炼身体。”   苏眉循循善诱道:“是……不过,你觉不觉得你有点太粘着他了?”   虞绍珩闻言,仔细看了看苏眉的神色,抬手在她腰间一揽,低低笑道:“眉眉,你吃醋啦?”   苏眉苦笑:“我才没有。”   虞绍珩哄孩子似的也在她鼻尖上轻轻一刮:“你放心,我还是觉得你最好玩儿。”   苏眉的不满很快有了效果,虞绍珩逗弄儿子的兴趣收敛了一些,额外的注意力却又转移到了她身上,不是嫌她胃口不好,就是嫌厨房整治的吃食水准不佳,让苏眉提不起精神吃饭。然而他亲自下厨治馔,却又被保姆们一惊一乍地劝苏眉别吃——保姆们因是虞家老夫人遣来的,对着绍珩也十分硬气,单是为着鱼汤里究竟能不能放盐,就争执了几回。到了后来,他几乎疑心是祖母不喜欢苏眉,叫人有意为难,便背着人在栖霞烧了菜偷偷带回来给苏眉吃。   苏眉应付保姆们每日里煮的鸡鱼猪脚已经觉得“任务”艰巨,还要额外再被他“喂养”,更是压力骤增,但见绍珩费心费力,又不好太不领情;只好旁敲侧击地启发道:“你们部里最近很闲吗?”   “是啊,我现在蔡叔叔当秘书,就是很闲。”虞绍珩舀了勺鱼汤送到她嘴边:“你尝尝我弄的,比他们做得好吃多了。”   苏眉勉强喝了今天的第二餐鲑鱼汤,柔声建议道:“其实我现在有这么多人照顾,你就不用太操心了——你放下吧,我一会儿自己喝。”   绍珩却又舀了一勺给她:“我照顾你才是天经地义呢!要不是看着奶奶的面子,我早把她们打发走了。” 说着,悠悠然笑道:“眉眉,你不要觉得我在花心思照顾你,我这是为了我自己。”   苏眉惑然看他:“嗯?”   虞绍珩觑着她笑道:“你想啊,鸡养好了,蛋才能要多少有多少……”   苏眉脸色一变,嗔恼地在他肩上捶了一记:“你才是鸡呢。”   虞绍珩端着汤碗笑个不住:“你快把汤喝了,你说我是什么都行。”   转眼承翊过了满月,苏眉夫妻二人带着儿子往苏家看望外公外婆。苏一樵照例是不见的,然而一班人围着小家伙正说笑得热闹,苏一樵忽然轻咳了一声进来,众人见他沉着脸,一下子都没了声音,却听他极不耐烦地对苏夫人道:“我那对铜镇纸怎么少了一个?”   苏夫人只顾着看外孙,随口道:“这东西出不了你的书房,你在翻翻,沉甸甸的,谁会拿那个?”   苏一樵“唔”了一声,正拔脚要往外走,苏岫忽道:“妈,你看承翊是不是有点像我爸?”   苏一樵闻言,远远瞟了一眼苏夫人怀里小小一个粉妆玉琢的婴孩,哪里都看不出像自己,脸色更黑,沉声抛下一句:“瞎说!” 转身出门,却听苏夫人在他身后凉凉道:“隔那么老远,眼镜瓶底似的,看得清什么……”   44(一)   刚长出一对乳牙的承翊连爸爸妈妈都还不会叫,却被虞绍珩调教地一听到“虞承翊”三个字就立刻嘟着嘴用力点头答“到”,嘴里吃着东西的时候也不例外。虞绍珩犹觉得好笑,苏眉却深恶他训狗似的教养小朋友,“勒令”家里人等闲不许叫儿子的全名,只盼着日子久了,小家伙慢慢忘了这一茬。   虞绍珩如今娇妻美子,叶喆本不想总到他家来受打击,然而唐恬临近毕业,白天实习,晚上论文,陀螺似得忙个不停,他又不好意思背着唐恬去跟一班狐朋狗友鬼混,整日里孤家寡人一个,唯有到虞家来玩儿小朋友。   他隔三差五过来蹭饭,绍珩夫妇都习以为常,今日虞绍珩还没下班,他就来了,手里大大小小拎了五六个纸袋,里头尽时玩具。苏眉察看着笑道:“这些他还不会玩呢。”   “过几天就会啦,回头我教他嘛。”   “你不用每次过来都给他买这些,家里现有的他都玩儿不过来。”   叶喆乐呵呵道:“没事,他玩不了回头给我儿子玩儿。”   苏眉一怔,讶然打量着他:“嗯?”   叶喆忙道:“啊,没有没有,我不是那个意思……我跟唐恬没有……我是说以后,以后给我儿子玩儿。”   苏眉掩唇一笑,“你打算得好长远。”   叶喆叹道:“看在我对承翊这么好的面子上,你也开导开导我们家恬恬啊。”他正说着,虞绍珩已经轻笑着进到了内堂:“开导唐恬什么?”   叶喆一时语塞,绍珩把坐在地毯上的承翊抱了起来,打趣道:“这种事得靠你自己努力,别人开导有什么用?”说着,摇了摇承翊的小手:“来,我们给叶叔叔加加油!”   小家伙也不知道领会了多少,靠在虞绍珩怀里,冲叶喆咧嘴一笑,叶喆见了,不胜感慨地赞美道:“你儿子是漂亮。”   虞绍珩却不大领情,闲闲笑道:“废话。” 说话间,却见叶喆不动声色地给他递了个眼风。   虞绍珩又逗了承翊几句,便把儿子交给苏眉,“我有几个电话要打,过会儿再开饭。” 说罢,又对叶喆笑道:“行了,你也别粘着我儿子了,正好我有点事要问你呢。”   “什么事儿啊?”叶喆一边说一边摸了摸承翊,不情不愿地起身跟他去了书房。   虞绍珩带上房门,回头对叶喆道:“你有什么事儿啊?”   叶喆砸了砸嘴,“也不是什么大事,不过,我觉得先跟你打个招呼,有备无患。”   虞绍珩挑眉道:“……听着像是大事啊。”   “不不不。”叶喆摇头道:“是唐恬……” 他刚一提“唐恬”,便见虞绍珩面上浮起一抹揶揄的笑意,叶喆立时从扶手椅上跳了起来,指着他道:“哎哎哎,你别想歪了啊,这回是你的事,不是我的事。”   绍珩莞尔一笑,点头道:“好好好,你说。”   叶喆白了他一眼,道:“唐恬现在忙着毕业实习你知道吧?在时报的通讯社。上个星期,带她的编辑让她去采访了一个新闻,有一家刚满月的孩子生病,打急救电话叫救护车,可是救护车来了之后不肯管,说是这么小的孩子他们不知道怎么弄,怕路上出事……”   虞绍珩听着,忍不住蹙了眉,“派车的人不知道吗?”   “哎,所以这就有问题嘛,不过,这事不是重点。” 叶喆急急道:“重点是唐恬因为这件事,又想起来许先生的事了。”   虞绍珩心弦一动,眼中的意外之情却是不必作假的:“为什么?”   “其实去年她就跟我说过这事儿,许先生是从车站出来犯的病,你还记不记得?”   他当然记得,时间、地点都是他亲自安排好的,虞绍珩沉吟着点了点头,忽然省起了问题所在,而叶喆也已经在戳开答案了:“火车站边上不远就是恩礼堂的医院,唐恬觉得救护车没道理舍近求远,放着近的不去,非要多开十分钟,把人送到中央医院去。你觉得呢?”   虞绍珩思忖着道:“说不好,可能大夫有自己的想法?中央医院应该没必要跟人抢病人。”   “我也是这么跟她说的。”叶喆附议道:“所以当时唐恬恬也没怎么在意,可是现在又出了这么一档子事,她就觉得急救中心的人是不是特别不专业。”   “所以呢?”   “所以她跟我说她准备去问一问这件事。”   “你是想让我帮她查查?” 虞绍珩心中警觉,面上却是一笑。   “她没提,我就没揽这事儿。”叶喆摇头道:“我是想着,要是她回头真找出急救的什么短处,要写在报道里,那她肯定会告诉苏眉。如果让弟妹想起来什么伤心事……那个……你别怪她,她也是工作。”   虞绍珩眸光一冷,抿着唇道:“原来你不是关心我,是提前来替小油菜开脱的——叶喆,见色忘义这四个字就是给你量身打造的吧。”   “哪有?!”叶喆委屈莫名地提高了声音:“我也是跟你打个招呼,让你有个准备。”   “我有什么好准备的?”虞绍珩冷笑道:“她自己的事爱怎么办怎么办,你让她不要到我家来胡说八道就行了。”   “我已经跟她说了,没事儿她绝对不会跟苏眉提的。”   “有事儿也不行。”虞绍珩正色道:“她要是想让我帮忙没问题,但是她不能打扰我太太。”   “那她回头写了新闻呢?”   “随她写,她是要写急救的问题,可以不写许先生的名字啊,反正眉眉也不怎么看这些新闻。”   叶喆觑着他一脸肃然,舔着嘴唇道:“你还不谢谢我?要不是我拦着,她肯定头一个找苏眉商量。”   “谢你?”虞绍珩凉凉一笑,耸了耸肩:“要是没有你,她绝对不要想在我家方圆一公里内出现。”   叶喆听着,却不以为然:“就算她不是我女朋友,也是苏眉的朋友,如果没有我这个缓冲带,她上个礼拜就来找苏眉了你信不信?”   虞绍珩淡笑着起身:“如果不是为了你,就凭她那个聒噪腔调,我早就请人把唐雅山关到他老家去了,再把他那点破事在报纸上写个三五遍,她不搬家才怪。”   叶喆作势抽了口冷气:“你太坏了。”   虞绍珩在他胸口点了点:“那你就有点谱,别逼着我当坏人。”   “我知道,你放心。”叶喆顿了顿,又道:“话说回来,你觉得这事有毛病吗?”   虞绍珩想了想,肃然道:“现在我也说不准,不过,要是唐大小姐碰上什么麻烦问不出眉目——毕竟是许先生的事,我帮忙也是应该的,我只是不想让眉眉不开心……”   “眉眉——”叶喆揶揄着重复了一遍,朗然笑道:“我就知道你是个讲义气的。”   初夏的夜空,星光闪闪烁烁,如林间的萤火虫,倒映于水面,初开的白色睡莲静立其间,仿若幽洁玉盏。   虞绍珩沿着池水慢慢踱着步子,想起叶喆那句“我就知道你是个讲义气的”,心底悄然一叹。他当然不是真的想帮唐恬,他只是要知道唐恬都知道些什么罢了。   许兰荪的事,他相信她问不出什么实质性的东西。因为在急救中心从来就没有那辆救护车的记录,一件东西藏得再好总会被找到,可是谁也不能找到一件并不存在的东西。医院里只有接诊病人的记录,大夫本来就是情报部的人,照应付唐恬不在话下。况且他除了受命要确认许兰荪的死没有可疑之处,别的也的确什么都不知道。到最后,整件事情只不过是个存疑的急救失误。   如果对这件事感兴趣的人不是唐恬,他现在根本不需要有任何担心;但偏偏是这个搅事精。只要苏眉信了她的话,就一定会叫他去查问,他若说问不出什么,就算苏眉信了,心里也总会有个疑影——就算不疑心他,也要疑心当初许兰荪是不是还有救。   如果对这件事感兴趣的人不是唐恬,他自然有法子叫他闭上嘴有多远滚多远,可是这倒霉丫头是叶喆的心肝宝贝,左右动不得,万一过两年她真的嫁到叶家,一不小心长命百岁,还得在自己身边出没好几十年,实在是讨厌至极。当初他就不该帮叶喆的忙,叫他们俩散伙了才好呢!   他正想着,忽听身后有衣衫悉索之声由远而己,接着便是苏眉低柔的声音:   “你有心事?”   44(二)   “你有心事?”   “嗯。”虞绍珩轻声应罢,等了一等,却不见苏眉搭言,“你怎么不问我是什么事?”   “你是想说自然会告诉我,你要是不想说,我问了你,你还要费心编个谎话来搪塞我。”苏眉嫣然一笑,捋了下颊边的碎发。   虞绍珩捉住她的手牵在自己掌中,莞尔道:“你这话……说得好像我总编了假话骗你似的。”   苏眉笑道:“你哄我的谎话还少吗?也就是我没有一句一句白纸黑字地记下来……”   “哄你跟骗你,是两回事。”   “有分别吗?”   “当然有。”虞绍珩笃定答道:“为了你好,那是哄你;为了我好,才是骗你。”   “哦——”苏眉拖长声音点了点头,“原来’你好’跟’我好’是两回事。”   虞绍珩停了步子,回头捏了捏她的脸,“眉眉,我话说得不对,你得帮着圆,怎么能当面拆台呢?”   苏眉听着,悠悠叹了口气,虞绍珩揉了揉她的顶发:“怎么了?”   “承翊就快学说话了,我怕他将来跟你一样。”   虞绍珩垂眸一笑:“你放心,他不会的。”   他神态优游,苏眉却心绪一滞,正犹豫着想要追问,却听虞绍珩又道:“眉眉,你整天照顾我儿子烦不烦?给你放个假怎么样。”   “放什么假?”   “你有什么想去玩儿的地方吗?”绍珩拉着她边走边道:“要不我们去看看惜月?欧洲你没有去过,我们可以顺便多走几个地方。”   惜月如今在维也纳学作曲,苏眉听他言语间很有几分热心,便猜他是不放心妹妹,“承翊这么小,不好带,你要是想看看惜月,你自己先去?”   “把他放在栖霞好了。”虞绍珩笑道:“那么多人看着,我们走十天半个月也没事的。”   苏眉想了想,仍是摇头,“他正长牙呢。”   虞绍珩见她对自己的提议毫无兴趣,也只得作罢,幽幽道:“眉眉,你现在果然是只疼他不疼我了。”   ——————   虞绍珩估计得不错。   唐恬在急救中心磨了一个礼拜的嘴皮子,才摸到当时的出诊记录;然而数到许兰荪出事的那天,却并没有往火车站出车的记录。   “怎么会没有呢?”   她这桩采访摆明了是找茬,别人的态度自然不好:“小姐,各家医院都有自己的救护车,又不是只有我们有。”   “那你们接到电话了吗?”   “两三年的事情了,谁还记得?”   “那记录总有吧?”   “电话记录太多了,我们这里一般就保存最近18个月的。”   唐恬在急救中心这边查不到线索,只好从医院下手,可医院的资料记录更不肯轻易示人。唐恬好容易找到当时接诊许兰荪的大夫,硬着头皮跟到人家的住处,才逮着说话的机会,然而刚说了两句,那大夫就面色一沉:“如果你认为抢救过程中我有什么失误或者说不尽职的地方,你可以到医务处投诉,要求调查。”   唐恬慌忙摆手:“不!我不是说您有什么问题,我是想问问救护车的事。”   “我见到病人的时候都是在急诊室,并不跟救护车打交道。”   唐恬急急翻开随身的记事本,给大夫看她用红笔圈出的时间和许兰荪的名字:“这个病人是被救护车送来的,但是急救中心那边没有记录,说可能是你们医院的救护车,您记得当时随车送病人过来的医生是谁吗?”   “这位唐小姐。”那大夫捏了捏眉心,“你这几天也看到了,我真的非常忙,我连这个病人都想不起来,你既然是要问救护车的情况,就到医务处去,让他们帮你找当时的出车记录,你问我根本一点用也没有。”   唐恬皮球似得被推来推去,连吃了几番闭门羹,才犹犹豫豫地来跟叶喆商量。叶喆一听,立刻拍了胸脯,“这事儿啊,我找我妈去。” 原来叶喆的外公是军医出身,早年执掌过国防部的医管处,叶喆的一个舅舅如今正在中央医院任职。叶喆搭了一车好话,总算帮唐恬复印了到了当时的记录——唐恬看了一遍,却更是一头雾水:“按这上面记的,医院也没派过救护车就车站啊,那……”   叶喆看她一脸苦瓜相,便开解道:“兴许是其他医院的车正好路过呢!”   唐恬随手在他额角弹了一下:“你过过脑子好不好?其他医院的救护车去接人,既不就近送到恩礼堂,也不拉回自己家,偏偏跑到中央医院去,这不是有病吗?”   “可能他们不知道附近有医院……”叶喆的声音越说越低,自己也觉得这说法不靠谱,他想着想着,忽地灵机一动:“我知道了!八成是他们本来准备把许先生拉回自己医院的,可是路上看着情形不好,就临时改主意送到中央医院去了。你说呢?” 他自觉这个解释十分圆满,却不见唐恬附议,便又追问道:“恬恬,你说呢?”   唐恬握着手里的复印记录,沉吟着道:“急救中心没有派救护车,就说明他们可能没接到电话;没有电话,就有救护车,那真的只能是路过了……这么巧?” 唐恬像是在问叶喆,又像是自言自语。   “有可能啊,冬天本来发病的人就多。”   “不会。” 唐恬断然否定了这个想法:“救护车如果是从医院出来,那一定是要去接病人,不可能半路停下来让别人上车;如果是接了病人回医院,车上已经有病人了,不大可能再捎上一个吧?”   两个人一时都没了话,叶喆歪着头想了一阵,嘟哝道:“也不是完全没可能啊,你想,也许这车是出来接病人的,可是到了以后发现那病人没什么事儿,不用弄回医院,就空着车往回走,然后碰上许先生了……”   “太巧了吧?” 唐恬咬着嘴唇道:“哎,你能不能再帮我找找许先生当时入院的急诊记录?上面也许有随车大夫的签名什么的……”   叶喆听着,面露难色:“急诊记录不能随便查啊,家属才能看嘛……你别去找苏眉啊,苏眉现在也不算许先生的’家属’了。”   唐恬点点头,重重吐了口气:“算了,如果真的不是急救中心的救护车,那跟我的稿子也没什么关系。” 话虽如此,到底有点不甘心,直勾勾看着叶喆道:“我总觉得这事有点……怎么可能我随便碰上一件事,就这么奇怪呢?”   叶喆倒是不以为然,嬉笑就去搂她:“你随便碰上个男朋友,还这么帅呢!”   44(三)   唐恬缠住那大夫打听许兰荪的事,虞绍珩第二天就得了消息。   唐恬不足为虑,除了疑心当天的急救不够规范,他料定她什么也查不出来,可叶喆搅进来就比较烦了。这小子要是色令智昏,到处搭人情去给小油菜打下手,就算查不到自己头上,也要让情报部的人看笑话。   他小心看着这对活宝折腾,好在唐恬忙着毕业的一堆琐事,医院那边又毫无进展,她只好把这件事放下。   然而事情却没有像虞绍珩期待的那样不了了之。   唐恬虽然搁下了许兰荪的事,但却对涉及到急救的大事小情都格外留心。她在报馆入职了一个月之后被分派到了本埠新闻版,跟一个经常报道医务新闻的前辈说起许兰荪的事,那人倒是赞同她的想法:“救护车舍近求远确实不合规矩,应该有合理的解释。”说罢,还同她讲了自己先前采访过的一件事,也是救护车放着临近的专科医院不去,偏要绕路去一家,家属吵起来,才改了道,“你要是有时间,可以再去问一问。”   唐恬得了鼓励,愈发疑心当日许兰荪的事也有相似的隐情。可是能问的人她都问过了,如果拿不到许兰素当时入院的记录,她要找出来那辆不知道从哪儿来又到哪儿去的救护车,就只剩下一个法子了——可这办法实在太繁琐,还很可能会吃闭门羹。   “要是我想找许先生去世那天,所有医院救护车的出车记录,除了一家一家去问,还有没有什么比较快的法子呢?” 唐恬在笔记本上横横斜斜地划着,问叶喆。   “啊?”叶喆想了想,眯着眼睛道:“办法倒是有,最方便的就是让医管局的人发个通知,调那天的记录来看,不过……”   他不说唐恬也明白,这不是托人情查一份记录的事,就算叶喆能绕着弯子找到有这个权限的人,但着实有点小题大作了。   唐恬咬着笔帽点了点头:“我再想办法吧,反正也不是我们头儿逼着要交的稿子,大不了我就一家一家去问。”   叶喆听了却担心她真的说到做到,那以后这一年半载,她还哪有闲工夫跟他风花雪月?脱口便道:“那也费劲了!干脆问问绍珩吧,查人查事儿是他们情报部的看家本事,兴许他有法子。”   唐恬皱眉道:“你不是说不要打扰他们吗?”   “不打扰苏眉就行了,再说许先生的事嘛,绍珩出点力也是应该的。”   ——   虞绍珩笑微微看着叶喆,心里却很想把他那两颗门牙敲下来一个,叫他去查他自己,查不查得出来都是他无能。   “有必要吗?” 虞绍珩耸耸肩。   “我也觉得没那么夸张。”叶喆满不在乎地“嘿嘿”一笑,“就是唐恬恬老惦记着这一茬,真挨家去问,你有什么法子没有?”   “你找医管局的人嘛。”   “我也是这么想的,可名不正言不顺的,我妈还嫌我烦呢。”叶喆狡黠地觑着虞绍珩道:“你不一样啊,你是蔡部长的秘书,你去问,他们都不敢问你是什么事,绝对有多远躲多远!”说着,脸色一肃,拿捏着译制电影里的配音腔悚然道:“知道的太多,对你没有任何好处。” 说完咧嘴笑道:“是这意思吧?”   绍珩讥诮的瞥了他一眼:“你是让我假公济私?”   “……不能算’私’吧?用唐恬恬的话说,这也是公共利益。” 叶喆咂着嘴道:“再说,要真是当时救护车上的人有疏忽耽误了时间,那许先生多冤哪。”   许兰荪一点都不冤,车上的人也不会有疏忽,虞绍珩心中冷笑,面上却只是关切地点了点头:“好吧,我看能不能找人想想办法。” 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与其让这件事总在唐恬心里悬而不决,不如把事情拉进自己可控制的范围内。提起医管局,他不由想起腾作春的卖过人情的那个副局长,他这位师兄果然有先见之明,这样的人的确用处不少。   不到两个星期,虞绍珩果然把厚厚两叠市区六十多家医院是月的救护车记录交给了叶喆,叶喆掂量着道:“这么多?要那天的就行。”   虞绍珩凉凉一笑:“调记录的名义是医管局抽查,看一个月的才合理,单要一天的摆明了让人怀疑。”   叶喆深以为然地点头:“你们情报部的人太鸡贼了。”   “你提醒一下唐大小姐,如果那天的事真的有问题,也许出车的人会改记录也说不准;所以,她未必能查出些什么。”   叶喆点着头抱怨道:“你说她干什么不好?非要到报馆去,整天不是车祸就是治安案件,从来没好事儿!还不如去写写小明星们上什么新片呢。”   绍珩笑道:“呦,叶少爷又想捧哪个小明星了? ”   叶喆闻言,只觉得背后一寒,正色道:“你别胡说啊,我哪儿有那个闲工夫?”   唐恬特意打电话给虞绍珩道过谢,便一头扎进了文件堆里。不出虞绍珩所料,她前前后后把那些文件看了几遍,没有一份提到自家的救护车那天曾经在车站接过病人。唐恬又挑出了几份路线可能经过那附近的记录,复印了下来决定一一去查问。   “绍珩说,如果那天的事真有问题,说不定出车的人会改记录。” 想起叶喆转述虞绍珩的话,唐恬既颓丧又气恼,没有记录本身就是问题,她的猜想没错,可是如果接下来的查问还是一无所获,那她就真的没有办法了。   事情终于在她问到第三家医院的时候出现了转机,医务科负责监管救护车的大夫听了她的话,一边回头在身后的文件柜上翻查,一边追问:   “你去急救中心问过吗?”   “问过了,他们说不是他们的车。”   那大夫抽出一个旧笔记本,翻到临近年底的一页,指着上头的日期道:“是这天吗?”   唐恬看了一眼,立刻点头:“对的。”   “你说的那辆车我看到过,是有点问题。” 大夫见唐恬两眼放光, 忙道:“你别误会,不是我们医院的车。那天我出差回来,出车站的时候看到有救护车停在路边,我是做这行的,就多看了看……”   “是他们抢救病人不专业吗?”唐恬急切道。   “哦,那倒没有。” 大夫摇头:“救护车的涂装是有统一标准的,你知道吧?按规定,车身上要有医院的名字,那辆车没有。我本来想打电话到医管局去投诉的,回到家一忙就忘了。”   唐恬怔了怔,急道:“你要投诉——那你还记得车牌吗?”   那大夫在笔记本上点了点:“上面写着呢,当时记下来了。”   唐恬低头去看,只见上头果然用铅笔写着一个车牌号码,还圈了出来,边上打着个问号。   44(四)   这个时候突然接到唐恬的电话,让叶喆颇有些意外,才刚下午三点——最近这半年多,唐大小姐俨然是天下第一大忙人,只有叶喆上赶着去献宝邀宠的,绝少有唐恬有闲来打扰他的,听着电话那头唐恬温温柔柔的“叶喆,是我”,他就心情大好:“喂,怎么了?你想我啦?”   “……”   “……唐恬恬?”   “叶喆,你几点钟能下班?”   “我随时啊!怎么了?”叶喆这时候听着,发觉唐恬低软的声音并不是温柔,而是有些发怯。   “那你下了班,到我家来一下。”   我……家……叶喆心头一飘,赶忙道:“好好好,我这会儿就走,马上到。”   ————   “你今天没稿子写啊,这么急找我干嘛?你妈在家吗?” 叶喆一副风流自赏的神气笑眯眯看着来开门的唐恬,却见她心神不定地摇了摇头:“她去燕平看我姨妈了,下个礼拜才回来。”   叶喆闻言,精神一振,揽过她夸奖道:“……宝贝,你现在真懂事!”   唐恬怔了怔,“我有事跟你商量。”   叶喆无可奈何地扁了扁嘴,只好不情愿地承认他二人的对话根本不在一个波段:“什么事啊,这么严肃?”   “你跟我上来。”   唐恬的房间在二楼,小小一间平时打理得十分整洁,然而此时,桌上床上却堆满了文档、剪报和笔记。   “恬恬,你妈不在家,你也不——”叶喆小心翼翼地想要提点意见,转念间想到忠言逆耳,硬生生咽了回去,改口道:“你这两天太忙了吧?我帮你收拾收拾。”   “你别管了。”唐恬沉着脸叫住他,指了指边上的单人沙发:“你坐下。”   叶喆听话地坐进了沙发,这么一来,就只能仰视唐恬了:“出什么事儿了?”   唐恬烦躁地舔了舔嘴唇,皱眉道:“我现在跟你说的事你都认真听着啊!”   叶喆绷住笑意,用手指了指自己努力撑出的严肃面容:“ 特认真,我听我爸说话都没这么认真。”   唐恬吁了口气,道:“那天在车站接许先生的救护车我找到了。”   “这么厉害!”叶喆立马送上一个钦佩的眼神。   “可是没有这辆车。”   “啊?”   “……就是那天正好有个从外地出差回来的大夫看到了那辆车,他说那车的涂装不标准,还把车牌记下来了。” 唐恬神情郑重,语速却越来越快:“然后我就去交管局查那个车牌,想找到是哪家医院的车,可是那个车牌下面登记的根本不是救护车,就是一辆普通轿车。交警说要么是我记错了车牌,要么是那辆车的牌照是假的。”   “啊?”叶喆把她的话又回味了一遍,蹙眉道:“是不是那大夫记错了?这都两三年的事了。”   “不会的。”唐恬的眉头拧得比他还深,“他是为了想要跟急救中心投诉才记的车牌,一定是很认真的。”   叶喆一时没了话,想了想去也没有什么建设性的意见。   唐恬见他闷声不响,目光殷殷地看着他,声音却透着虚怯:“你说……是怎么回事呢?”   叶喆想着去年夏天他同唐恬在糖水铺里吃的那碗烧仙草,只觉得这件事像是电话突然串了线,“……弄错了吧。”   “什么弄错了?” 唐恬盯着他,直直追问。   “那你觉得呢?”叶喆撇撇嘴,把问题抛了回去。   “我觉得……” 唐恬吞吞吐吐说道:“不会是有坏人吧?”   “你不会是想说有人丧心病狂弄了辆假救护车,整天在街上乱转,碰到有人出事,就给拉车上弄死吧?” 叶喆说着说着,已经笑了起来:“你要说有人冒充出租车劫财劫色我倒是信,可这个就……”   唐恬低下头抿了抿唇,“我不是想这些!” 抬起眼迅速瞥了叶喆一记,又垂了眼。   叶喆见她目光闪烁,一副神经过敏的样子,站起身来扶住她的肩:“你到底想什么呢?”   “叶喆……” 唐恬细声细气地叫他,“你说会不会是有人故意要……要跟许先生过不去啊?”   叶喆闻言,瞪大双眼愣了好几秒,连在唐恬上揩油都忘了:“不能吧?”   “你想想,我一开始想这件事就默认所有的事都是意外,所以才会这么奇怪,但如果不是呢?本来就是有人安排好的,那救护车就是假的,所以才舍近求远拖延时间,所以才怎么也查不到……”   这想法她来来回回思量了几遍,本能地不愿也不敢承认,然而此时终于在叶喆面前说了出来,自己听着都越发觉得有道理。   “停。” 唐恬正说得起劲儿,叶喆突然打断了她:“恬恬,你也太异想天开了,就算有人要跟许先生过不去,也不用玩儿得这么大啊?拿笔钱找几个小兄弟拉到背街暴打一顿,都比整辆救护车省事!况且,谁还能掐算得这么准——知道他那天一定犯病?”   唐恬的脸色倏然一暗,叶喆的质疑她自己也想过,她能给出的却是个更叫自己震悚的答案,“要是他的病也是被人安排的呢?我记得苏眉说过,许先生以前根本就没有心梗的毛病!”   叶喆不大信服地皱眉道:“照你这么说,难不成是有人处心积虑要害许先生咯?”   “我也没说一定是这样,我只是想找个合理的解释。”   “那好吧。”叶喆摊手道:“假设你想的是对的,那许先生一个在学校里教书的,能跟人有什么深仇大恨?大不了也就是挂过个把不上进的学生,充其量就是砸他们家一块玻璃的事儿……你跟他们夫妻俩都熟,你能想到有谁特别讨厌他的吗?”   唐恬转着眼珠想了片刻,苦着脸道:“我能想到的就一个。”   叶喆诧然她居然能想出来:“谁?”   唐恬别别扭扭地答道:“苏伯伯。”   叶喆一时没反应过来,大声追问了一句:“谁?”   “苏眉的爸爸呀。”   叶喆挠挠头,不得不承认唐恬想到的这个人的确符合自己说的标准,想想看要是他的哪位叔叔伯伯脑子里进水,跟叶蓓那丫头整出点儿幺蛾子……他都不敢往下想……国防部说不定得损失好几间办公室……唐恬见他神情诡异一言不发,虚着声音试探道:“我随便说的,你不会真的怀疑苏伯伯吧?他虽然生气,可也不至于那样。”   叶喆回过神来,“扑哧”一笑,赶忙摇头:“没有没有!我觉得他就算有这想法,也没这个实力付诸实践。”   唐恬茫茫让应道:“是啊,我也知道我这么说荒唐了点。”   “要不然算了吧,你也别想了,兴许就是那人记错车牌了。” 叶喆顺势把她揽在怀里讲故事似的“开导”道:“我跟你说,许先生的病要真有什么不清不楚的地方,头一个怀疑对象就是苏眉!所以啊,你就别想了……”   “为什么呀?”   “不信你什么时候有机会采访警局,去问问他们刑侦的人。”叶喆煞有介事地哦道:“这个世界上想要杀人,最方便最容易的就是’谋杀亲夫’。所以啊,唐恬恬你可得对我好一点,我要是有什么三长两短,警察叔叔头一个就得来审你!”   “什么嘛!”唐恬烦躁地推了推他,“我也不想想了,可是我有点害怕,真的……我就是觉得有点害怕。”   叶喆一听,拍抚着她的背脊柔声道:“不怕不怕,有我呢!我晚上不走了,我在这儿陪你。”   44(五)   炎夏将尽,湿热的暑气仍然氤氲不散,唐恬进了虞家,沿着池岸从花荫竹影里一路走到内堂,身上的汗意才渐渐落了。   她这些日子存着心事,一直都不敢到来见苏眉,唯恐一不小心说了什么问了什么,叫苏眉多心。然而她前次拿了苏眉画的童书放在办公室里翻看解闷儿,被一个前辈编辑看见,取笑道:“这本我家里也有,给我女儿的看的,你真是有童心。”   唐恬笑言是一个朋友帮手画了里头的插图,所以送了一本给自己。那编辑闻言赞了一番,次日又来找她,说是她丈夫的出版社也要出一套童书,里头有三十幅插图页正在找画手,便来跟唐恬打听,她这个朋友有没有时间。那编辑笑着解释道:“他们预算不多,所以想找新人……”   唐恬受人之托,只好来问苏眉:“他们说一开始的稿酬可能少一点,但一定会署你的名字,如果书卖得好,稿酬还会再加。你觉得怎么样?你有空吗?”   自己的画被人认可,苏眉自然开心,但说到用自己的名字去出书,她却又有些迟疑:“钱多少我是无所谓了,不过要不要用我自己的名字……我跟绍珩商量一下,明天再跟你说。”   “这你也要问他?”唐恬颇不赞成地反问道。   苏眉柔柔笑道:“两夫妻过日子,总要有商有量咯。” 一边说,一边依着照片的大小往相册上粘角贴,手边皆是儿子近日刚拍的照片。   “他有什么事都跟你商量吗……” 唐恬小声嘟哝了一句,抽出一本相册翻看,“……这是我们在云岭放风筝的时候拍的,唉,你家虞大少爷真讨厌,把我拍得这么丑。”   苏眉不看也知道是唐恬同虞绍珩斗嘴的时候被拍下的那张,莞尔一笑,道:“下回叫他拍张好的赔给你。”   唐恬大度地摆了摆手,“算啦!他拍你拍得好看就行了!嗯 ,你这张拍得真好……” 说着,用手肘碰了碰苏眉,打趣道:“我觉得他拍你特别用心哎,你说他是不是那会儿就偷偷喜欢你啊?”   苏眉面上隐隐一热,淡然道:“没有,他那时候有女朋友的吧。”   “哦哦,我想起来了,是那个唱歌剧的。”唐恬笑道:“你没问问他为什么分手的?”   苏眉噙着笑摇了摇头,“我听惜月说,好像是那位周小姐喜欢别人。”   唐恬啧啧奇道:“……不会吗?这么挑剔呀。”   苏眉闻言,好奇地觑着她道:“你不是也总觉得他不好吗?”   唐恬一时语塞,端起茶几上冰镇的柠檬茶喝了一大口,“我是觉得他这人……有点儿狡猾,但是客观来说,也还可以啦。” 她嘻笑着又把手里的相册往前翻了几页, 眸光忽然一定,“这张你以前拍的吧,我怎么没见过?”   苏眉凑近看了一眼,嫣然笑道:“这张啊——这张蛮有意思的。你记不记得我跟你说过,有一年暑假舅妈带我去虞家作客?正好那时候绍珩在试相机,在花园里看到我,就拍了一张,后来他自己也不记得了。去年我在他的旧相册里看到,他才想起来有这回事。”   唐恬一双眼睛瞪得越发圆了:“那你们当时不认识的?”   苏眉摇头:“我都不知道被他拍了,他是试相机玩,在家里到处拍,也没特别留意这一张。”   唐恬轻轻合掌一拍,惊奇地笑道:“这么有缘分,像是话本小说了!那你们后来再没见过啊?”   苏眉颊边淡淡泛红,轻声道:“没有,他过了暑假就出国读书去了。”   唐恬看看那张紫薇树下的黑白侧影,又看看身边的苏眉,感慨之余,歪着头笑道:“你说要是你们那时候就认识,会不会早就在一起啦?”   苏眉淡笑着道:“也未必。”   唐恬仍是忍不住感叹:“好有缘分。” 她说这,面上笑意未褪,忽然觉得心头莫名一紧,脑海里不期然闪过她最后一次谈到许兰荪那件事的情形。   尽管叶喆对那辆凭空出现的救护车也想不出什么合理的解释,但却坚持不肯相信有人会蓄意对许兰荪不利:“要挖这么大个坑,那总得图点儿什么吧?可是许先生死了,谁也捞不到好处啊!要是许先生像小杜他爸那么有钱,苏眉倒有嫌疑——家里几十口人能分遗产,他小妈比他二姐还小一岁呢!不图钱图什么呢?还有许家的人……”   “你胡说八道!自己肚子里都是坏水,看别人也是坏人。”唐恬听他编排苏眉,在他额角怒戳了一记:“苏眉才不是这种人呢!”   叶喆忙道:“我是说如果——如果许先生有钱,其实也没有嘛!我就是客观地分析一下。所以嘛,许先生去世对谁都没好处,谁吃饱了撑的费这么大劲折腾他呢?”   “客观地分析?”唐恬忿然道:“你怎么不分析分析你们那位虞大少爷呢?要是许先生没出意外,他哪儿来的宝贝儿子?难道只有钱才是好处吗?”   叶喆听着,一口汽水喷了出来,“这好处……好吧,你还不如说是苏眉跟他一早就好了,所以……” 他用手帕擦着身上的汽水渍,神色一僵,惊觉这个自己顺口诹出的说法赫然是所有解释里最合情理的一个。许兰荪身边的人他们都想过了,除了他和唐恬,就只没往虞绍珩身上想过。苏一樵再怎么恼恨许兰荪,许家的人再怎么想从他身后榨钱,都没这个本事,所以他决计不信许兰荪这件事是真的另有隐情;但事情扯到虞绍珩跟苏眉这儿,就不一样了。叶喆嘴角抽动了一下,话到一半,戛然而止。   唐恬显然也意识到了这个问题,沉着脸重申:“苏眉才不是这种人呢!”   叶喆打着哈哈道:“所以嘛,你也别想了,这个世界上本来就有很多事是没办法解释的。”   唐恬看着面前的照片,浓黑的眉不觉蹙到了一处。这两个礼拜,她已经不再想那件事了,诚如叶喆所说,这个世界上不符合常理的事实在太多了。况且叶喆的那个龌龊说法她无论如何也不信,她太了解苏眉——但虞绍珩呢?   原来他早就认得她。   唐恬看着苏眉温柔含笑的侧颜,不敢顺着方才的念头再想下去,匆忙同苏眉告辞:“……哎呀,晚上我还有篇稿子要交,差点儿给忘了,我不在你家吃饭了,插画的事明天你给我电话吧。”   唐恬一阵风似地从虞家躲了出来,苏眉虽然诧异,但想到唐恬常常丢三落四,会忘记一篇稿子也不足为奇。晚间虞绍珩下班回家,听苏眉说起有人请她画插画的事,欣然道:“随你啊,回头别忘了签上名字送我一本。”   苏眉笑道:“……老夫人不是不喜欢家里女孩子在外头抛头露面吗?”   “你这哪算抛头露面?又不是在电影里轧一角,还叫人拍到跟红小生吃饭。”虞绍珩说的正是前些日子他一个表姐的事,“你不用这么小心,只要上不了八卦杂志的封面就没事。 ”   作者有话说:   话说男主在许大叔这件事上就是处理得不专业,一件事设计地越精巧环节越多,就越容易有纰漏,还不如直接叫人在路上一砖拍死钱包拿走来得爽快……想想他爹爹的狗腿当年是怎么处理他姑父的倒霉弟弟的……2333~45(一)   45   唐恬从虞家躲出来,第一个念头就是去找叶喆,然而装备部的大楼刚在树影中一闪,她慌忙让出租车调了头。   她怀疑他最好的朋友,她把这想法告诉他,他会听吗?自从他们上一次说到虞绍珩,他就总劝她不要再理会这件事,是他也在怀疑什么还是——他根本就知道什么?   不会的。   她虽然时常挑剔叶喆的举止作派,但一直都相信他是个率直到有时会近乎莽撞的人,他不会骗她也不愿意骗她,如果他在她面前说谎,她立刻就看得出来。   可是,她以为的一定是对的吗?一团浑沌的灰霾在唐恬胸中缓缓散开,没有人能够完全了解另一个人,她连朝夕相处了近二十年的父亲都无法了解,何况其他人?   唐恬抱着个看上去足有两寸厚的文件袋坐进车里,叶喆好奇地捏了捏:“什么东西啊?你今天又要加班?”   “是之前救护车那件事的资料和笔记。” 唐恬把文件袋放在膝上,一边说,一边留意叶喆的表情,“这件事我想来想去总也不放心,我想,要不我们把这些给绍珩,让他方便的时候查一查?”   叶喆转着方向盘抿了抿唇,“上次已经麻烦过他了,这件事就算了吧情,报部也挺忙的。”   “不会啊,下午我去他们家的时候,苏眉还说他最近都没什么事。”   “你去他们家了?”叶喆的下颌倏然一收,“干嘛?”   “我同事的先生想请苏眉画插画。你放心,我什么都没跟她说。”唐恬觑着他道:“我怎么觉得你紧张兮兮的?”   “没有。”叶喆敷衍地一笑:“我在想这事也别跟绍珩说了。”   “你不是说这种事他专业嘛?”   叶喆飞快地皱了下眉。他觉得唐恬似乎有些不同,虽然他二人一直在搭话,车里却仿佛十分安静。唐恬平日里讲起话来总是眉飞色舞,这会儿却异常淡定。   叶喆用眼尾的余光瞥了一眼她膝上的文件袋,戏谑地笑道:“你不会是真疑心绍珩吧?”   “那我干嘛还请他帮忙呢?”   叶喆点点头,“行吧,明天我拿给他,看看他还有什么办法。”   ————   虞绍珩按了按桌上满满当当的文件袋,又看了看叶喆,莞尔笑道:“唐恬也没辙了?” 却见叶喆肃然绷着下颌,没有马上答话,“怎么了?”   “唐恬恬怀疑你。”叶喆搓着双手,慢悠悠说道。   “怀疑我什么?”   叶喆屈起食指在那文件袋上敲了敲,虞绍珩笑道:“为什么?”   “如果这件事真的有人做过手脚对许先生不利,总要图点什么吧!许先生不在了,对谁有好处?”   虞绍珩听着他的话,既不意外也不着恼,仍是淡笑着道:“两件事情一前一后发生,并不一定有因果关系——你也疑心我?”   “我本来没这么想,唐恬这一阵子也没怎么理会这件事件了;但是昨天她去了你家,然后就给了我这个,叫我拿给你。”叶喆沉沉吁了口气,“我觉得她有点不对头,应该是在你家碰上了什么事。不过,她说她什么都没跟苏眉说。”   “所以你觉得她怀疑得有道理?”   叶喆毫不迟疑地点了点头,“她说是请你帮忙,应该是想试你。她连我都信不过,一定是有什么缘故让她觉得你很可疑——所以,许先生这件事到底跟你有没有关系?”   他突然发问,虞绍珩却没有一点被惊动的表情:“有。”   叶喆听了也没什么惊异地表示,径自问道:“那跟苏眉有关系吗?”   “没有。”   “私事还是公事?”他问到这一句,虞绍珩忽然面无表情,闭口不言。   叶喆看了看他,接着问道:“你是不能说,还是不想说?”   虞绍珩答复他的仍是毫无讯息的一张脸,叶喆又吁了口气,起身道:“行吧,你自己看着办吧。”   虞绍珩微微一笑:“你不跟我吃饭啊?”   叶喆惆怅地摇了摇头,“我回去给唐恬恬交差,她现在要跟你较劲,我怕她出事。”   “那你还不让她安份一点?”   叶喆默然了片刻,没头没脑地冒出一句:“唐恬恬是个好孩子。”   虞绍珩垂眸一笑,声线柔软:“我是坏人呀?”   叶喆背脊上一寒,靠近虞绍珩的一侧手臂隔着制服也未能幸免,瞬间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哀怨地说道:“……我怕我也要变成坏人了。”   ————————   承翊今天打了疫苗,虞绍珩回来的时候,小家伙脸上还有哭过的痕迹,泄愤似的把一只橡皮鸭子往一堆颠三倒四的玩具汽车里摁,仿佛很喜欢听那鸭子的“嘎嘎”尖叫。大约是一整天都和母亲在一起,承翊一见到虞绍珩走近,便惊喜地丢了鸭子,伸着手叫他抱,虞绍珩架着他的小胳膊摇摇晃晃走了几步,才抱他起来。小家伙的视角骤然一变,居高临下看着房中诸人,觉得很是新鲜,攀在父亲肩上愈发得意起来。   虞绍珩一边逗弄儿子,一边留意苏眉,见她言笑晏晏,丝毫看不出有心事的样子,既放心又纳闷儿。放心的是叶喆所言非虚,唐恬显然没有同她提过什么;纳闷儿的是如果唐恬没有跟她打听过许兰荪的事,他家里还有什么状况能帮她怀疑到自己呢?   苏眉看着虞绍珩放羊似地“赶”着儿子在地毯上爬,不由好笑:“你怎么老把它当玩具似的?”   虞绍珩回过头笑道:“哎,承翊这么大了,马上就不好玩儿了,我们再生一个吧。”   苏眉闻言,面上一红,避重就轻地反驳道:“谁说的?小孩子到了三岁才好玩儿呢。”   虞绍珩把儿子丢回玩具堆,笑眯眯地挨到了苏眉身边:“我喜新厌旧嘛!儿子也玩儿得差不多了,我们再生个女儿,怎么样?”   苏眉刚要开口,却见承翊坐在边上并没有去拿玩具,反而瞪大了眼睛盯着自己和虞绍珩,倒是专心听大人说话的样子,便探身过去摸了摸儿子的头:“承翊又听话又懂事,妈妈最喜欢承翊了。”等小家伙又开始蹂躏那只橡皮鸭,才转回来对低声对虞绍珩道:“你怎么能当着他的面说他不好玩儿呢?”   “他话都说不了两句,听不懂的。”   “大夫说,这么大的小孩子已经能听懂很多事了。”   虞绍珩诧然道:“连生孩子也听得懂啊?”   “什么呀?”苏眉嗔恼道:“我是说你不能让他觉得你不喜欢他。”   “嗯嗯,我记住了。”绍珩笑道:“那我们接着说他听不懂的。”   45(二)   叶喆交给虞绍珩的文件袋被他直接扔进了办公桌的抽屉,这件事的来龙去脉再没人能比他更清楚了,但是要想个能彻底打消唐恬疑虑的说辞却不大容易。唐恬的怀疑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带着这种怀疑的唐恬,继续在他家里登堂入室,跟苏眉常来常往下去,难保不会露出马脚。他一时竟想不出一个一劳永逸的法子,那就先搁着吧,反正“调查”也需要时间。   他才把抽屉锁好,桌上的电话便响了,绍珩接起来听时,电话那头却是苏眉:“是我,你方便说话吗?” 在蔡廷初这里,他没有自己单独的办公室,是以苏眉打电话找他总要先问一句,不过她把电话打到办公室来的次数屈指可数,通常都是绍珩的祖母有了什么指示,苏眉自忖拿不了主意,才来跟他“请示”。   “方便,你说,是奶奶有什么吩咐吗?”   “不是的。” 只听苏眉在那边轻轻一笑,跟着却是虞夫人的声音:“你跟他说,是他母亲又吩咐。”   虞绍珩一听,不由笑道:“你在栖霞啊?”   “嗯。”苏眉笑吟吟答道:“母亲在给人写信,要寄几张承翊的照片,觉得上次你在草坪上给他拍的很好,不过我们家里也没有多的了,我想去洗几张出来,那一卷的底片是在你房里还是在暗房?”   “你要洗照片啊。”虞绍珩笑道:“等我回去洗吧,我下午早一点走。”   “你信不过我这个徒弟呀?”苏眉莞尔道:“等你晚上回来洗好了再晾干,得到明天才能用了。我之前不是也洗过好几次了嘛?再说,底片是洗好的,你怕什么?”   他不是不相信她能把照片洗好,而是不大愿意让她一个人在暗房里待着。   无论是情报部的办公室,还是家里的各个房间,都免不了会有其他人出入,唯独栖霞的暗房是完全属于他自己的。   现在回想起来,他自己也会有一点模糊:究竟他是因为喜欢拍照才需要一间暗房,还是因为想要一间暗房,才喜欢拍照的。   如果他有什么不希望别人留意的东西,他就会放在那里,包括一些私人“爱好”。因为他不在的时候从没有人会进去,所以他收藏得并不太隐秘,况且,过多防御反而会刺激人的好奇心——上锁的箱子和敞开的箱子,人们通常都更想看前者。   会不会那么巧,刚好让她发现呢?在想到这个问题的同时,他已然想到了一个解释。   “好,那你去试试吧。” 虞绍珩微微一笑,视线缓缓落在了上锁的抽屉上,脑海中突然闪过光一束暗光,或许他应该让她发现,“嗯……装底片的袋子应该是在南边靠墙的柜子里,第几层我不太确定,你找一找。”   “嗯,我知道了。”   苏眉第一次独自一人在暗房里洗照片,周遭一丝声响不闻,灯还没关,她便觉得有点紧张,怪不得虞绍珩要在暗房里放一台唱机。想到这儿,她也有样学样拣了张唱片来听。   这几年虞绍珩拍过的照片数以千计,好在他做事极有条理,放底片的硫酸袋分门别类又标注了时间。苏眉去他指点的柜子里查看,却见里面的照片似乎都是前几年的,也不知道是他记错了还是自己听错了,她正随手翻着,忽见最底下的一层隔板上放着一只卡式录音机,边上还有两盘磁带。   这两样东西在别人家里都是寻常家私,但出现在这儿却让苏眉有些意外。虞绍珩是个在衣食住行上都很挑剔的人,他一向都只听唱片,她从没见过他听录音带。   苏眉探手把那两盒磁带摸了出来,想看看是什么曲子,不想上面的标签都空无一字。大概是他喜欢的什么歌一直没出唱片,只好自己翻录下来,在暗房的时候听。也不知道是什么冷门曲子,苏眉暗自想着,微微一笑,放了回去。   承翊的底片是在边上的柜子里找到的,苏眉选了几张默念着流程按部就班地动手。承翊的样貌比刚出生时像样了许多,已然可以分辨出父亲的峻峭轮廓和母亲的柔润眉眼。苏眉凝神看着儿子的照片,笑意不知不觉攀上唇角。她拿掉唱片,暗房里一静,她忽然想起了方才看到的录音机和磁带——他格外喜欢的会是什么样的歌呢?或许她能帮他留心一下,找一找唱片?   苏眉把录音机接上电,轻轻哼着刚才唱片里没放完的曲子,按了播放键。她依着虞绍珩的喜好猜度,想着不是钢琴就是女中音,可是磁带转了两圈,喇叭里却并没有送出音乐,只有沙沙的电流声响和人的脚步声,难道是他自己录的什么?   苏眉有点犹豫自己是不是不应该继续听下去,她在小说里看到过有人会用录音来记日记,如果是虞绍珩的“内心独白”之类,她就不应该再听了。   然而就在她伸出手指刚要按停那录音的时候,一个熟悉到让她惊诧的声音突然从喇叭里传了出来:“唐恬下午要来找我。”   清柔的声音带着笑意,那是她自己在说话!   苏眉一怔,虞绍珩什么时候背着她偷偷录了这么一段?   她还没有反应过来这是哪一天,喇叭里又传来一个男子的声音:   “她是和叶喆在交往吗?”   不是虞绍珩,是许兰荪。   45(三)   仿佛有一只手悄然抹去了她的呼吸,心底的波涛汹涌被压抑在无法移动分毫的躯壳中。匀速旋转的磁带没有片刻迟滞,对话停了,微微变了调子的琴声一弦一弦荡开……许兰荪儒雅含笑的声音再度响起,却被她如梦初醒一般,仓皇按停。   苏眉什么都顾不得想,机械地换上另一盒磁带,绷紧的神经再不敢猜测自己将会听到什么。   这一次,她的手指刚来开播放键,立刻便有声音传了出来:   “……他又来我们学校,讨厌死了!”   是唐恬。   虽然是一句抱怨,但那娇亮的声线瞬间把她推回到了那个明亮的秋日。   那年秋天,唐恬刚刚认得叶喆,她和许兰荪刚刚搬到远离尘嚣的东郊,唐雅山还没有出事,她是洗手做羹汤的新妇……唐恬最大的烦恼的是招摇过市的叶喆,最叫她为难的则是不肯乖乖躺进锅里的一尾鱼。   磁带里的笑声时而羞涩时而雀跃,她们的世界刚刚打开,她选了自己最喜欢的专业,而她得到了如愿以偿的爱情。What will I be?Will we have rainbows day after day? 即便会忧虑,心底也有笃定而明亮的底色。   然而彼时的笑语欢颜越明亮,此时听来就越令人心生疑怖。   为什么那一日的事会被录下来?又是什么人录了这两盒磁带?是虞绍珩吗?为什么呢?只有这两盒吗?   苏眉颤巍巍按停了录音,一股茫然的冲动让她把暗房里的柜子全都查看了一遍,却没有再发现其他的磁带。   不用全部听过,她也记得那一日的情形,她实在想不出那些闲话家常有什么特别之处。   不,这不是问题的关键,关键是他为什么会有这样两盒磁带?   他听这些录音做什么?   她知道他是个有很多秘密的人,可是她没想过有一些秘密会和她有关。她想即刻就去问他,可是……她提醒自己要冷静,不去作无谓的猜测。她相信他会给她一个合理的解释,以虞绍珩的审慎,如果这是一件不可告人的事,他根本就不会让别人有机会发觉吧?   苏眉小心整理好承翊的照片,打开门从暗房里出来,骤然日光耀眼,刹那间照出了她心底的惶惑,她忽然想起家里放的那架琴——究竟如他所说是旁人的建议,还是因为他一早就知道她会弹呢?   虞绍珩临下班时给栖霞挂了个电话,侍女回话说少夫人已经带着小少爷回去了。她没有像往常一样留在栖霞吃饭,应该就是听了他收在暗房里的磁带吧。   她现在会想什么呢?   苏眉对人对事一向都是本能地先往好处去想。就像从前她被他纠缠得进退维谷,只要没到了图穷匕见的那一刻,她就会相信他只是因为许兰荪的缘故,热心得过了头;连她跟许兰荪结婚被苏一樵赶出家门,她也还是相信父亲总有一天会理解她的爱情。   那么,现在她会想些什么呢?心里挂着十五个吊桶盼着他回家告诉她一个符合期望的答案吧?满心七上八下也不敢跟人说,小可怜!他这就来救她。   承翊在栖霞被逗弄了许久,走到半路就在车里睡着了。苏眉遣开了保姆,自己一个人守在儿子的小床边,一步也米有离开。唯有看着小家伙安闲的神态,她才能强迫自己摒弃那些丛生的杂念。   她应该相信他,他是她朝夕相处的爱人,照料她,爱护她,总是尽力让她过得无忧无虑。她没道理不信任他。苏眉久久看着熟睡的承翊。她不能不信任他。   “我觉得他没我好看呀。” 温柔戏谑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苏眉才惊觉自己出神太过,竟没有听见虞绍珩进来,她慌忙抬头,正撞上他俯身凑近的下颌,虞绍珩讶然笑道:“吓着你了?我还以为你知道我过来呢。”说着,在她额头上揉了揉,“疼不疼?”   “没事。”苏眉避开他的手,定了定心意,起身道:“我有点事要跟你说。”   “我听着呢。”虞绍珩笑吟吟地揽住她,往唇上轻轻一啄,“照片洗坏了?”   “没有,母亲说还挺好的。”   “你怎么了?”虞绍珩仿佛这时才发觉她脸色不好,“累了?不舒服?”   “不是,我……我们到房里说。”   虞绍珩跟着苏眉进了卧室,认真端详着她问道:“你不在栖霞吃饭,是家里有什么事吗?” 见苏眉默不作声绕过他去插门,不由笑道:“眉眉,你想干嘛?”   苏眉转过身来面对着他,却并不走近:“今天我找底片的时候,看到……暗房里有个录音机,还有磁带。”   虞绍珩面色微凝,刚才的嬉笑之色褪得一干二净:“你听了?”   苏眉见状,心思一沉,点了点头,咬唇开口,声音竟有些发颤:“那是怎么回事?”   绍珩的神色愈发凝重:“你不要问了。”   “你这是什么意思?” 苏眉听了他的话,这半日的镇静都溃散了,“你怎么会有那样的录音呢?那是谁录的?为什么……为什么在你这里?”   “眉眉……” 他柔声唤她,想要走过来拉她,苏眉却抢先退开一步,拉远了两个人的距离:“你别过来,你先把话说清楚,你为什么会有以前……以前我的录音?”   虞绍珩默然看了她一阵,低低道:“因为我喜欢你。”   苏眉愣了愣,双眉紧锁,闪躲着他的目光转开了脸:“你不要说这些……那些磁带是从哪儿来的?”   虞绍珩又是一阵沉默,苏眉觉得胸口发闷,呼吸无法抑制地急促起来,“你到底是怎么回事?”   虞绍珩终于抬起眼,迟疑着开口:“眉眉,我今天说的事你绝不能再告诉第三个人。”   “好。”苏眉急切地点了点头。   “我家里的情形你知道,为了稳妥起见,凡是长期和我家来往的朋友亲眷,情报部都会做审查——这件事我也是到六局以后才知道的。” 虞绍珩缓缓道:“许先生和我家里来往了十多年,常在我家出入,所以我们部里一直都对他有’观察’。”   苏眉凝神听着,不置一言。   “你今天听的那些录音,就是情报部之前循例监控的时候录下来的。许先生过世之后,那些东西就封存起来了,到了一定年限之后会销毁;后来——” 他说到这儿,停了一停,似乎有些尴尬,“我想知道你的事,就调了一些来听。你听到的那两盒是我翻录的,因为里面有你在弹琴,还有你和唐恬聊天,说到叶喆还有我,我觉得好玩……后来你不理我的那阵子,我有时候也会拿出来听,我……”   苏眉垂着头,身体虚靠在房门上,闷闷道:“那……他们怎么到我家里去录音呢?”   “技术上也不是很难,把监听的设备接在你家电路上就行了,他们选的地方普通人几乎不会发现。”   “我们被听了很久吗?”   “我也不知道,可能有几个星期。”   苏眉听着他的话,想到自己的生活在毫无察觉的情况下被陌生人如此检视,便觉得身上像有一群爬虫蜿蜒而过,莫可名状的羞辱在胸腔里纠缠出一头忿郁的小兽,在她胸口撞个不停。   虞绍珩见她一声不响地抿着嘴唇,眼中泪光渐起,忙道:“我没有别的意思,我就是想知道你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真的……” 他说着,上前几步把苏眉拉在怀里,“眉眉,你别哭。”   45(四)   “眉眉,你别哭。”   他话音未落,苏眉的眼泪便悄然滑了下来。   她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她只觉得委屈,却没有可以发泄的对象。这状况似乎也不能说是虞绍珩的错,没有他这番举动,她只是不会知道有这样一件事罢了。   虞绍珩低下头挨在她颊边,湿热的泪痕亦沾在了他面上:“这件事是我不对,但是,我确实没办法跟你说。眉眉,我现在说的这些已经犯纪律了,你别生气好不好?”   苏眉在他怀里挣扎了一下,抬起头来:“你……你是不是根本就不懂得尊重别人的隐私?”   虞绍珩赶忙揽住她:“是我错了,我那时候……我那时候也是没有别的办法,我只想着怎么才能让你开心,让你喜欢和我在一起。”   “借口。”苏眉止住了抽泣,幽幽道。   “不是借口,是真话。” 虞绍珩一手捧住她的脸,“我也可以跟你说都是公事,我只是不想骗你。”   苏眉冷着脸色想了一想,低声质问道:“我们家里也被人监听过吗?”   “那倒没有,不过,我们结婚之前,情报部也审查过你。”   “这里呢?栖霞呢?也都要被人监听吗?”   “我家里当然不会了。”   “原来只有你家里的人是好人,别人都要被怀疑。”   “眉眉……”虞绍珩气馁地看着她。   苏眉亦觉得自己刚才这句话纯是撒气,可是不管虞绍珩的解释多么合乎情理,她都没办法心平气和地接受这样一件事。除了最初羞辱和委屈,她还隐约有一丝失落,原来他们经历的许多事,未必是志趣相合心有灵犀,而是他有意为之。   虞绍珩见她泪光莹然,哀色不绝,捧着她的脸就要吻下去,却被她仓皇地避开了:“承翊要醒了,我去看看他。”   苏眉匆匆而去,虞绍珩跟在她身后缓缓踱了出来。他用手背轻轻触了触颊边渐干的泪痕,心跳也和皮肤一样微微发紧。   苏眉的反应同他预料得差不多。他给不了唐恬一个有说服力的答案,唐恬也绝不会为他守口如瓶。他是情报部的人,许兰荪这件事的前因后果他不能告诉苏眉,他只能让她自己去猜一个最接近真相也对他最为“友好”的答案。   百宝架上的小座钟已经敲过了零点,苏眉却仍在伏案绘图。   虞绍珩敲门进来,轻声道:“晚上光线不好,颜色上不准的,睡吧。”   苏眉抬起头,静静看了他一眼,“我打草稿。”   “好。”虞绍珩也没有再劝,点点头,转身带上了门。   她知道自己现在画得一点也不好,心里难过的时候,勾出的线条也不圆满,可是她必须让自己全神贯注在一件事上,才能抛开那些让人伤感又无可奈何的念头。   不知不觉,凌晨一点也过了,苏眉忽然有一点好奇:这个时候,虞绍珩在做什么?她刚一停笔,便听有人敲门,苏眉以为是家里的侍女,便道:“什么事?”   推门而入的却是虞绍珩,“画很久了,休息一会儿吧。” 他一边说,一边把手里的黑漆托盘放在了边桌上,对苏眉笑道:“你平时不睡这么晚的,晚上也没怎么吃东西,我怕你饿了,拿杏仁和蛋白炖了点燕窝,你尝尝?” 他摆明了是来讨好,诸多借口欲盖弥彰不过是欲盖弥彰。   苏眉虽然心知肚明不愿轻易就范,但见他大半夜的下厨,也不想太拂他的面子,垂着头道:“好,我饿了再吃。”   虞绍珩窥着她的脸色慢吞吞挪到桌边,“这个我以前没有做过,你尝尝好不好吃,不好吃我再去做点别的,免得一会儿你饿了还要吃不喜欢的东西,更不开心。”   苏眉受不住他这样肉麻,起身捧起那青瓷小碗舀了一勺送进口中,“这个就很好,你不用做别的了,你去睡吧。”   虞绍珩闻言一笑,殷勤道:“那你吃着,我帮你削铅笔。”   苏眉放下手里的甜品,蹙眉道:“你不要这样,你回去睡觉吧,你明天不是还要上班吗?”   虞绍珩只顾低着头挑拣着桌上用钝了的铅笔,闷闷道:“我想着你还在这儿生我的气,我就睡不着……你不用管我,我削好了就走。”   苏眉看不下去他在自己眼前这么做张做致自罚自虐,叹道:“好了,你别削了,我不画了。”   虞绍珩听着,抬眼看她时竟依稀有些惶恐:“……眉眉,我不是故意要惹你生气的。”   风声鹤唳了这大半天,苏眉到了这时候也实在提不起精神同他纠缠,只得道:“好了,我不生你的气了。”   谁知虞绍珩却不肯买帐:“你嘴上这么说,心里还是在气我的。”   苏眉无话可说,重又端起手边的甜品,一勺一勺机械地舀进嘴里。   虞绍珩削好了一支铅笔,拿起来相了相,满意地插进了笔盒,转眼看看苏眉,突兀地赞道:“眉眉,你吃东西的时候也这么好看,我听人说吃东西也好看,才是真正的美人。”   他这句夸赞实在低劣,苏眉听着,忍不住嘲讽地低笑出声,虞绍珩见状,立刻欣欣然道:“你笑起来就更好看了。”   苏眉没好气地板了脸,“那你在这儿削吧,我睡觉去了。”   虞绍珩舔了舔嘴唇,迟疑着问道:“那……我削完了,能去陪你吗?”   “等你削完了再说吧。”苏眉看也不看他,转身就走。   虞绍珩在她背后追问道:“那是把削完这支,还是削完全部啊?”   45(五)   苏眉虽然心里别扭,但过往之事无从追究,且事情牵扯到虞绍珩的公务,便不能再让其他人知晓,只得守口如瓶。好在她平日便寡言少语,旁人也不觉得他二人有何异状;虞绍珩格外打点起温存体贴的好脾气, 俨然是十足真金的恩爱夫妻。   如是过了中秋,虞绍珩见苏眉渐渐放下了心事,碰上叶喆又替唐恬来催问,便把抽屉里锁了许久的文件袋原封不到地交给他:“这事怪了,我也查不出什么,唐小姐得另请高明了。”   叶喆拍着那叠东西苦笑:“你这样我交不了差啊。”   “你原话照转就是了,要你交什么差?”   “我这么跟她说,她肯定更信不过你了。”   “那你就说这事我继续留心着,有了消息就告诉她。” 虞绍珩闲闲一笑,“另起一行”建议道:“哎,你赶紧跟她结婚生个孩子,然后在外头养几个曼曼、露露什么的,她就没工夫跟我过不去了。”   “你正经点儿行吗?”叶喆皱眉道:“我这是替你发愁呢!小油菜要认定了你是罪魁祸首,一准儿得告诉苏眉。”   “天要下雨,唐小姐要害人,我有什么办法?只有一句’清者自清’咯!”   “你就不能想个什么说法圆过去?实在不行,就说是六局的事……”   虞绍珩笑道:“从来都是情报部栽别人的赃,哪儿有被人栽赃的道理?”   叶喆闻言一怔,疑道:“……真不是情报部的事?”   虞绍珩转着手里的红酒杯,淡淡含笑:“不知道你说什么。”   叶喆猛地往沙发背上一靠:“啊——烦死你了。”   虞绍珩呷着酒,不紧不慢地拍了拍他:“你就不能帮我想想法子,把唐小姐应付过去?”   叶喆仰在沙发上,摊手道:“我还能有什么法子?”   “不许她找我麻烦,不许她去跟苏眉说三道四……”虞绍珩懒懒道:“你也该立点儿’家规’了,你总不能整日里连个女朋友都管不住。”   “哈!”叶喆惊笑了一声:“家规?我们家的’家规’不是就是我妈说了算吗? ”   调侃扯到了长辈身上,虞绍珩唯有笑而不言,保持礼貌地沉默。叶喆见他不做声,幽幽叹了口气,刚说了句“我尽量吧”,转念一想,又急道:“可我要是这么说,她还不觉得我是在替你打掩护,更想着这里面有事?”   虞绍珩赞赏地笑道:“所以啊,我就说让你原话照转嘛,别想那么多了。”   唐恬隔三岔五的念叨,叶喆当然不敢耽搁,一跟虞绍珩分手便立即去找唐恬。唐恬的母亲病愈之后,这两年一有空闲便在家中数着念珠礼佛,除了第一次同叶喆见面的时候问过他几句话,后来再见都不过是微微颔首,极少同他搭话。今日唐恬开门带他进来,唐夫人正在佛龛前闭目诵经,两人不敢打扰,便从她身后轻手轻脚地上楼。   不出叶喆所料,他刚把虞绍珩的话故作镇定地转述了一遍,就见唐恬的圆眼睛慢慢张大了一圈,乌溜溜的眼珠上下左右转了几转,绷着脸道:   “他就不觉得这件事有问题吗?”   “有啊,可是绍珩说他也查不出什么啊。”叶喆嘟哝道:“你也是查了这么久查不下去,才叫他帮忙的嘛。”   唐恬静心想了一阵,霍然抬起头,直视着叶喆道:“那你怎么想?”   叶喆叹道:“我就想,咱们能不能别在琢磨这事儿了?”   “为什么?”   “唐恬恬,你这半年上班也忙下班也忙,都没空跟我玩儿了。”叶喆说着,抛了个委委屈屈的眼风儿给她。   唐恬面上一红,喃喃反驳道:“谁说的?我每个星期都跟你吃饭……”   “都是你使唤我的时候顺便吃的好不好?”叶喆的口吻更加委屈。   唐恬安慰小狗似的抚了抚他的手臂,“先别说这个了,我们说正事。”   叶喆是给梯子就上的人,见唐恬言语温柔,顺势就揽了她坐下,握着唐恬抚过他手臂的柔荑亲了亲,“咱们先说点儿别的,再说正事嘛!正事有什么好说的?”   唐恬“啪”地在他手背上拍了一记,狐疑地审视着他:“是不是虞绍珩让你来糊弄我的?”   “没有的事!”叶喆忙道:“就算他想,我也不能啊!”   唐恬起身撇开了他,肃然解开那文件袋,把里头的东西一沓一沓排开放在写字台上,“你觉得他和这件事到底有没有关系?”   “你说绍珩?”   “对。”   “……没道理啊,除非是他们情报部的事。”   “他跟你说的?”   “他什么都没说。”   “如果是真是情报部的事,他为什么不说呢?”   “要保密的吧?”   “是吗?”唐恬冷笑:“许先生不过是在学校里教书的,又不是政府官员,怎么会值得情报部的人大动干戈?况且他还是虞先生的朋友,要是他有什么问题,虞家这么会请他去做西席?”   叶喆一时语塞,他也觉得许兰荪恂恂君子既不从政,也不经商,不大可能“接触”到军情部门的业务。   “如果不是情报部的公务,那就是他的私事了。”   “你这么知道这件事一定跟绍珩有关呢?”叶喆蹙眉反问。   “因为跟许先生有牵连的人,只有他能做出这样的事;而且如果这件事他真的不知情,一个和他、和他们家走得这么近的人死得不明不白,他会不关心吗?”   叶喆知道不好再跟唐恬兜圈子,在喉咙里闷咳了一声,道:“恬恬,我知道你疑心什么,可是绍珩一向敬重许先生,他不会做这种事。况且他从国外回来一共也没见过苏眉几次,话都没怎么说过,你说他会为了苏眉去杀人,我不信。你们女孩子别老是想着那些言情小说的桥段,动不动就杀人殉情要死要活的,别说是绍珩,就算是我——恬恬,我这么喜欢你,我也不会因为你跟别人好了,就去杀人哪。” 他说到这儿,突然脸色一变,虚指着唐恬道:“不过,你不要考验我啊,我枪会走火……”   唐恬一记白眼翻过来,顺手抓起床头的一只毛绒兔子砸到了他头上,叶喆捏着那小兔子龇了龇牙,不觉又露出了玩世不恭地招牌笑脸,语重心长地对唐恬道:“而且我跟你说啊,苏眉虽然也算是个小美人儿,但是搁在绍珩的女朋友里头,前三都排不进。我觉得吧,绍珩娶她多少也是看许先生的面子,觉得她可怜。怎么可能为了她弄出这么多事?你就算信不过绍珩的人品,也得相信他不至于这么……这么没见过世面吧。”   叶喆连说带笑白话了一通,唐恬的脸色却一点也没有和缓的迹象:“我一开始也是这么想的,可是如果他以前就认识苏眉呢?”   叶喆一愣,随口道:“认识,那就认识呗……他俩以前认识?”   “苏眉不认得他,可是他多半认得苏眉。”   “啊?你怎么知道?”   “上次我在他们家看到了一张苏眉的照片,是绍珩出国之前拍的。”唐恬的呼吸变得有些急促,“苏眉说,那次是她和她舅妈一起到虞家去做客,偶然被拍下来的,她不知道,绍珩也没跟她打招呼;照片也是结婚之后,她才在虞家看到的,虞绍珩说,他也不记得有这么一回事。”   “那又怎么样呢?”叶喆皱眉道:“说明……他们俩还挺有缘分?”   “你想一想啊!”唐恬见他无动于衷,愈发急了,“苏眉不知道有可能,可是虞绍珩会不知道吗?他刚去情报部的时候,你就跟我说过他记性很好,见过一面的人隔了一两年还能记得,特别适合做这种事;苏眉也说过他记性很好,能不用棋盘下围棋……拍照是要看人对焦的,他怎么会不记得他拍过苏眉呢? ”   叶喆一时语塞,思忖着摇头道:“不会,他从来没跟我说过,如果他以前就认识苏眉,他肯定会跟我说的。苏眉的舅妈跟虞夫人很熟,他见过苏眉一点儿也不奇怪。”   “也许他就是不想让你知道。” 唐恬的仿佛是下了什么决心一般,深吸了口气:“就当我现在都是猜的,你听听我猜的有没有道理:他早就见过苏眉,而且他喜欢苏眉,但是那时候苏眉年纪还小,他正好要出去念书,他没机会接近苏眉。等到两年以后他回来发现苏眉已经嫁了人,可他还是喜欢苏眉……”   “恬恬。”叶喆愁容满面地打断了她:“做记者委屈你了,你去电影公司当编剧才是一把好手!你说这些要是拍戏,那算是个好故事,可绍珩——我从小跟他一起长大,他不是这种人。”   唐恬听着,凝眸看了他一阵,并没有反驳,反而理解地点了点头:“我爸爸出事之前,我也绝不会相信他是那样的人。”   叶喆闻言急道:“两码事!”   唐恬低了头,殊无喜色地笑了一笑,“那我问你,如果他真的做了这样的事,你怎么办?”   叶喆扭着那只原本就皱巴巴的毛绒兔子低声道:“我不关心,也不在意。”   “我是说如果他真的做了这样的事……”   “对。”   “你的朋友做了这样的事,你怎么可能不在意?”   那毛绒兔子的两只长耳朵眼看被叶喆拧成了根麻花,“绍珩是我兄弟,不管他做了什么事,我都跟他一边。”   “哪怕是完全不道德的事呢?”   叶喆重重点了下头,“做兄弟的,有今生没来世。他杀人,我帮他埋尸,他放火,我帮他灭迹……就这样。”   唐恬诧然看着他,不能相信有人会把这样的念头宣之于口:“可是……就算你跟他再要好,也不能没有最基本的道德观念吧?”   叶喆总算丢开了那兔子,抬起头恳切地望着唐恬:“恬恬,当初我让绍珩帮你父亲的时候,我们谁也没有问过,他到底是有心的还是失手。”   唐恬怔怔看着他,脸色骤然变得雪白,叶喆起身走到她面前,低声道:“恬恬,你就看在我的面子上,看在绍珩帮过你父亲的份上,这件事你不要告诉苏眉。” 他说罢,就见唐恬抿紧的嘴唇慢慢弯了下去。   叶喆握住她的肩膀,继续劝道:“这件事究竟是怎么回事你也不清楚,你告诉苏眉只会让她也疑神疑鬼,你就当是为她着想……”   “你根本就不明白。”唐恬的目光颤抖起来,像是被突然刺痛了一般。   “恬恬……”   “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他真是这样一个人,苏眉是在做什么?她在跟一个她完全就不了解的人一起生活,我妈妈就是个例子。如果等到十年、二十年以后,她才知道她丈夫是个什么样的人,她会怎么样?如果到那个时候,她才知道她身边的人、她的朋友……明明知道一些事却不告诉她,她会怎么样?她会觉得她的整个人生都是假的,就像我一样。”唐恬指着自己,极力克制着想要夺眶而出的眼泪,“……就像我一样。”   叶喆一直都以为唐恬追究这件事是好奇加上个性使然,却没有想到她心里有这样多的波澜起伏,把她抱在怀里,也不知道该如何劝慰,只听唐恬抽泣着道:“我知道,我爸爸的事苏眉不告诉我是为我好,可是我觉得,不管多么不好的事,我还是愿意别人告诉我真相……我不想别人瞒着我。一件事对我来说是好是坏,应该我自己来判断。”   “……你说的,也对。”叶喆叹了口气,抚着她柔声劝道:“恬恬,别哭了,待会儿下去你妈看到还以为我欺负……” 话没说完,便听唐夫人在外头敲门:“恬恬,快十点钟了,你要是吃宵夜,我下点馄饨。”   叶喆擦着唐恬的眼泪,吐了吐舌头,这哪里是叫人吃宵夜,分明是在叫他走。   46 (一)   唐夫人发话,叶喆不敢久留,没劝好唐恬也得麻利地告辞回家。他盯着天花板胡思乱想了几个钟头,一丝睡意没有,平生头一次体会到了什么叫失眠。刚爬起来冲个澡准备上班,便听外头的电话铃声大作,叶喆仿佛有预感一般湿淋淋地冲出来接听,那边果然是唐恬!   听筒里的声音有点暗哑,不知道是不是也一晚没睡:“……我想好了,昨天你带回来给我的东西我会拿给苏眉,我会跟她说是我采访的时候偶然留意到的,详情绍珩帮忙找找线索。我自己想的那些事我不会跟她说,至于她会怎么想,就是她自己的事了。” 唐恬停了停,又道:“虞大少爷那么聪明,总会给她一个合适的交待吧。”   说完,不等叶喆答话,便挂了机。   叶喆听着“嘟-嘟-”的忙音愣了片刻,一反应过来,便立刻手忙脚乱地拨虞家的号码:“我是叶喆,绍珩在吗?”   ————   苏眉前一日刚刚赶完最后一本童书的画稿,见唐恬来访十分欣喜,一壁吩咐侍女沏茶,一壁打量着她道:“你脸色好像不太好,不舒服啊?”   唐恬的神情似乎有些木讷,“啊,没有,昨天晚上赶稿子,睡得晚了。”   “报馆里忙我知道,可你也别太拼命了,你不是说这行打算做一辈子的嘛,事情做不完的。”   “嗯。”唐恬点点头,面上的笑容一闪而过,“我有点东西要给你。” 她说着,刚把那文件袋从背包里取出来,便见一个保姆抱着口中咿呀有声的承翊走了进来。   苏眉从保姆手中接过儿子,柔声哄着他跟唐恬打招呼:“承翊,看看谁来了——来,我们跟唐阿姨说’早上好’……”   “阿姨好。”承翊倒不认生,大大方方打了招呼,就笑眯眯地来摸唐恬,乌溜溜的眸子里倒映出了她的影子。   唐恬不由也弯了眉眼,捏着他的手指道:“你好呀!让唐阿姨抱抱你好不好?”   “好……”承翊奶声奶气地点了点头,然而唐恬的手刚触到他,小家伙却猛地一转身,扎进了母亲怀里。   苏眉揉着儿子的肩膀笑道:“哎呀,承翊,你都答应了唐阿姨了,还这么怕羞……”母亲越如是说,小家伙越是不肯抬头,眯着眼睛从母亲肩上偷看唐恬是不是也在看他。秋日晨起的阳光在他身上镀起一层柔亮的光边,唐恬看着他母子二人,只觉得呼吸一窒,不假思索地脱口道:“呃……我还有急事要先去躺报馆,回头再来找你。”   “啊?” 苏眉讶然失笑:“那你这么早过来……”   “最近事情太多,我都忙翻了。”唐恬匆匆忙忙地抓起背包,摸了摸承翊:“承翊乖,唐阿姨下次给你带玩具啊。”说着,就往外走。   苏眉赶忙把儿子交给保姆,“我送你。”   唐恬步子飞快,苏眉几乎有些跟不上:“你赶时间我叫车子送你。”   “不用不用,我搭电车很方便的。”   “我家离车站还要走一段呢。”   “真不用,我最近晕车,越好的车越晕。”   苏眉莞尔笑道:“那叶喆得换车了吧。”   唐恬从虞家出来,不辨方向地沿着人行道急走,直到剧烈的喘息让她不得不停下。   也许不曾确知这个世界的真实面目,也是一种幸福。   她平复了一下心绪,把手探进背包去找月票,然而刚翻了两下,整个人忽然一凉:她带到虞家的文件袋落在了茶几上。   ————   苏眉送走了唐恬,一路走回来仍然觉得好笑,唐恬上了班反而比读书的时候还要毛躁。她进到花厅,忽见茶几上搁着一个半旧的文件袋,苏眉拿起来掂了掂,里头似乎是厚厚一叠纸品——方才唐恬说有东西要给她,就是这个吗?那多半是绘图素材或者影音的画册。   然而她打开看时,袋子里却是纸质各异的一叠文档资料,装订也不怎么专业。最上头一份是张影印的地图,上面的红笔标注一看就是唐恬的字迹,页首签着一个日期,苏眉一眼扫过去,四个深红的数字让她心头一震:那是许兰荪的死祭。   苏眉不觉颦住了眉心,细看之下,心绪更沉。地图中间靠左被圈起的地方在火车站附近,正是许兰荪出事的地方,近旁恩礼堂的教会医院也被圈了出来,还有再远一些的中央医院……这是什么意思?唐恬为什么要带这个来?   她心跳纷乱地去看那地图,见红笔勾画的还有两条标注了时间的行车路线,一条是四分半钟,一条是十三分钟。她又看了一眼页首的日期,突然明白过来这些标注的用意。她急急往下翻,接下来数页却都是急救章程的影印件,再往下又是一页车辆纪录。   苏眉正惶惶然不得要领,忽听身后有侍女道:“少夫人,唐小姐说刚才过来的时候落了一个文件袋,让我拿出去给她。”   苏眉强自镇定着点了点头:“你请唐小姐进来吧,正好我有事要跟她说。”   “我就总是丢三落四的,笔都丢了好几支了。”唐恬走进来,忐忑地笑道。   苏眉遣退了侍女,纤细的手指按在身旁的文件袋上,直视着唐恬道:“你来——是要给我这个的吗?”   唐恬见状便知她看过了,只好点头。   苏眉满眼焦灼地低声问道:“怎么回事?”   “是我之前采访一个急救新闻的时候偶然留意到的。”唐恬小心说了自己发现的疑点,只不提她对虞绍珩的怀疑,佯作淡定地笑道:“我是想麻烦一下你们家那位手眼通天的虞大少爷,叶喆说查人查事是他的专长。”   “这么大的事,你刚才又不说?慌慌忙忙就走。”   唐恬听了,面露尴尬:“叶喆不想让我来找你们,怕让你想起以前的事,不开心。” 她尽力轻描淡写,却不擅掩饰神情闪烁间的不安。   苏眉轻轻一叹,点头道:“好,他回来我就拿给他,要是急救那方面有问题,是应该报道出来。”   唐恬听她这么说,暗自舒了口气:“你就别琢磨了,等他回来你给他就行了,他要是有什么不清楚的,给我打电话就行。”   唐恬怕自己待得太久,被苏眉问出马脚,便再度告辞。   这一回,苏眉却没有送她。   唐恬在说谎。   如果真如唐恬所说,她来是想请虞绍珩帮忙,又因为被叶喆劝说过,怕惹她伤心改了主意;那她同叶喆直接去找绍珩就是了,根本不必多此一举把这些东西带给她。   她刚来的时候说得很清楚:“我有点东西要给你。”   是有东西要给她,不是有事要麻烦虞绍珩。否则,她再早一刻钟过来,正好能见到绍珩。   她是专程来找她的,但临时变了卦,这才急着要走,却落下了东西。   唐恬不会说谎,浑然不觉自己的前言后语不合情理。   可是既然这件事牵涉到许兰荪病故的情形,她来告诉她就是情理之中的事,她有什么必要再骗她呢?   苏眉本能地又拆开了那个文件袋,想着唐恬同她说的那些疑问,一行一行仔细看过,不敢漏掉一个标点。   原来如此。   她要找一辆不合规矩,凭空出现又凭空消失的救护车。   这样诡异的事情,这么巧落在了许兰荪身上。   那一日的事,她回想起来仍然有重压的钝痛。   唐恬和叶喆不想告诉她也在情理之中,那他们为什么不绕开她直接去跟绍珩商量呢?   许兰荪的事,即便她不开口,他也会十分尽心吧?   前尘往事如褪色的旧照在她脑海中缓缓翻页——那是和眼前泾渭分明的另一段人生。她在记忆的河流中一步一步涉水而行,几乎不能相信她如此轻易地走过了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   她竭力会想许兰荪出事那天的情形,细细咀嚼着曾经不敢回顾的一分一秒,试图寻找和手边这叠文件有关的蛛丝马迹。   舅母的电话、岑寂的初雪、医生面无表情地述说、冷淡的药水气味……她忽然意识到那天虞绍珩也在,比许老夫人到得还早。对,他一早就到了,她太恍惚以至于没有留意。   也不对,她留意到了。   许老夫人一见她就打了她,她伤心怔忡之下来不及反应,却突然有人抢在她身前扶住了老人家。她不记得他的脸,只记得眼前一片深沉苍绿。对,他穿得是制服。在触目冷白的医院里本该很显眼的,可是她神不守舍,看在眼里,也没有意识到。   记忆的水流不寻而至,后来她回了家,第二天一早唐恬听说了许兰荪的事便来东郊看她。   唐恬不是一个人来的,还有虞绍珩。她当时就觉得有些意外,他还带了汤。对,他说是虞夫人吩咐他来的。那时她没有多想,现在想想,他一直都不大喜欢唐恬,那时候为什么会和唐恬一起呢?他做事情总是很妥帖,大概是觉得一个人到她家里来太过冒昧……苏眉想着想着,突然有些赧然,她明明是想另一件事的,却不由自主地想起虞绍珩来。她想到这里,心中一阵羞愧,又隐约缠着一丝甜意:原来他在她记忆中的痕迹,比她以为的,要多得多。   她用手背挨了挨自己的脸,果然微微发烫。她强迫自己不在胡思乱想,重又把思绪拉回到眼前的疑问上来。她想来想去不得要领,忍不住想要立刻打电话给虞绍珩,让他回来看一看,是怎么回事。   然而,苏眉刚一起身,忽然又站住了,许兰荪身上的确有过一件让她震惊的事:他们的生活曾经被监听过。   她方才是想要回忆起许兰荪出事的时候有什么“不寻常”的事,她会想起虞绍珩正是因为他的一言一行虽然都有解释,但在那时候曾经让她觉得“不寻常”——就像在触目冷白的医院里,她再心神不定,还是记住了他深沉苍绿的制服——因为“不寻常”。   而唐恬今天告诉她的也是一件“不寻常”的事。本来唐恬完全可以绕开她,直接去找虞绍珩,可是唐恬却偏要百般纠结地来见她。   除非,是她信不过虞绍珩。   为什么?   她心底有个声音挣扎着想要说出一个理由,她却扭过头不愿听。   ——————   “少夫人说,您一回来就请您到书房去。”   有了叶喆的预防针,虞绍珩一听便知是被唐恬上了眼药,他心底一叹,施施然进了书房。   苏眉的态度却比他预想得要好许多,紧张、焦灼是少不了,但至少没有愤怒,不过,一见到他,说话的声音还是有些发颤:“唐恬早上来找我,她说当初抢救兰荪去医院的救护车有问题。她找过你帮忙是吗?”   “嗯,这件事是有点问题。”虞绍珩肃然点了点头:“我帮她去医管局调过档案,后来……” 他早已想好的腹稿正要按部就班地往下讲,苏眉却突然变了脸色,目光惊疑地打断了他:“你和唐恬,有一个人在骗我。”   虞绍珩立刻闭了嘴,在不清楚是哪里出了纰漏之前,绝不能再犯更多的错误。   “恬恬是来找过我,给了我这个——”苏眉说着,从书桌抽屉里拿出了那个文件袋,“她今天来救是想让我把这个给你,请你帮她查一查。她说,她还没有找过你。”   46(二)   光洁的墨色地砖上晃动着窗前的竹影,淡淡的桔金色余晖照亮了苏眉涨红的脸,虞绍珩的淡定如常让她也不得不提醒自己克制内心的激越,“我想,应该是唐恬骗我吧,如果是你骗我,不会让我知道的。”她说罢,却见虞绍珩竟是低头一笑,既无慌乱,也不见丝毫愧色,反而文不对题地替唐恬辩解了一句:   “她也是为你好。”   “你没有什么要说的吗?”苏眉语气带着轻微的愠意。   虞绍珩摇头:“没有。”   “你不觉得这件事有问题吗?”   “有,不过我能查到的情况都已经告诉唐恬了。” 虞绍珩说着,抬了抬下颌,“那里面也有。其他的事,我没办法下结论。”   苏眉讶然看着他,意外于他冠冕堂皇的答话,可一时亦找不出什么漏洞可以反驳。她呼吸渐重,也不再去思考该说些什么才能从虞绍珩这里得到她迫切需要的答案,“恬恬走了以后,我想了一天。她为什么不直接去找你?为什么人都来了,又不想说?她那么直性子的人,还要勉为其难地去说谎?我想了一天……”她的话越说越艰难,仿佛不胜辛苦:   “我知道她在想什么——是不是你做的?”她把手撑在桌案上,终于问了出来。她想,他或者会即刻否认,或者会向她解释。   然而都没有。   虞绍珩只是坦然迎视着她的目光,闭口不言。   她从他眼里读不出任何讯息。   苏眉一阵无力,费解地脱口道:“……你为什么不说话?”   “我说是,你信吗?我说不是,你信吗?”   “你……” 她这样直白地逼问他,他却反手一击。   是了,他不肯说的事她问不出来,但这件事她必须要知道:“是跟你家里有关系,还是牵涉到你们部里的什么事?”她觉得,她几乎是在帮他勾勒一个她愿意相信的答案,“上次你放在暗房里的磁带……你们监听兰荪,还有别的缘故吗?”   她问得急切,他的答复却只有静默。   “你这到底是什么意思?”苏眉的困惑盖过了愠怒,“如果你不能说,或者是有什么误会,你也可以告诉我。”   他的不动声色让她越来越迟疑:“因为这是你们部里的事,所以你什么都不能说,对吗?”   虞绍珩既不答话,也没有回应的表情。   苏眉眼中的热切也渐渐冷淡下来,“……还是你故意什么都不说,好让我觉得这纯是情报部的公事;那些磁带也不是循例审查,如果是的话,这种保密的工作流程你根本不会告诉我——就像现在这样。   那天我要找的底片根本不在那里,你是故意让我看到的,你这样的人怎么会犯这种错呢?唐恬在做什么,叶喆不会不告诉你,你让我看到那些,就是为了防备唐恬来找我,就是为了今天——你可以什么都不说,就让我觉得兰荪有什么不可告人的事,让我觉就算你知道,也跟这件事一点关系都没有,是不是?”   苏眉用力吸了口气,尽力忽略掉鼻尖的算热:“可是,我不相信。兰荪不是那样的人,他是你老师,你认识他的时间比我还长,你觉得他会是一个需要劳动到你们情报部的人吗?”   “所以,我是个不值得你信任的人咯。” 虞绍珩毫无征兆地突然开口,苏眉不由一怔,冷笑道:“你这算什么态度?”   虞绍珩的声线一如既往的温和清稳:“眉眉,在唐恬心里我一直都不是好人,她疑心我早就喜欢你,所以处心积虑地杀了许先生……”   苏眉张了张口,不由自主地想要阻止他说下去,虞绍珩却冲她摇了摇头:“可是你听过暗房里的磁带,你会想也许真的是许先生卷进了情报部的案子,因为他是父亲的朋友,所以需要一个体面的处理方式。”   她沉于心底最不愿面对的猜测,他淡淡说来只是平然,苏眉觉得背脊一阵发凉,他会告诉她什么呢?他说的会是真的吗?   虞绍珩注视着她,面上有隐约带着怅然的笑意:“不过,这两种可能你都不愿意相信。你想让我跟你说,许先生这件事虽然和情报部有关,但只是个意外,他确实是病故的;我虽然事后知道个中原委,但从头到尾都没有牵涉其中。如果这么想会让你比较开心,你就应该这么想。”   苏眉诧然苦笑,提高了音调:“这不是我愿意怎么想……是你能不能告诉我事实是什么?”   绍珩轻轻叹了口气,“这个世界上你能看到事实有很多,但事实不一定就是真相。”   “我不想听大道理,我只要只知道这件事……”   “眉眉。”虞绍珩莞尔一笑,“你觉得我会为了要跟你在一起,那么丧心病狂吗?”   苏眉愁眉紧锁,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虞绍珩笑道:“对呀,你也不是个能让男人魂牵梦绕,丧心病狂的女人。”   “你怎么能说这种事的时候还开玩笑?”   “我没有开玩笑,我说的是真话,你听了不开心,我也没办法,可我不能骗你啊。”他到苏眉身边,柔声道:“算了,过去的事想也没用。吃饭去吧,我一回来就被你审问,连承翊也没看,我都饿了。”   苏眉用一种匪夷所思的眼光打量着他,“你觉得这种事也是插科打诨糊弄过去的吗?”   他当然知道不能。   他也想过讲个圆圆满满万无一失的故事来安她的心,可是他知道,他说得越周全,反而越会让她日后起疑——“如果是你骗我,不会让我知道的”。与其让她心里系起一个怀疑他的结,不如,让她怀疑许兰荪。   而且,他也的确很想知道,她究竟是更相信他,还是更相信许兰荪呢?   “我要你自己告诉我答案。”苏眉坚决地仰视着他。   “好。”虞绍珩坦然道:“我说这事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你信不信?”   苏眉抿着唇,缓缓摇头。   虞绍珩既不着恼,也不辩解,一手握住她的脸颊抚了抚,眷眷看着她:“眉眉,你看——你信不信我,不取决于我的话,只取决于你的心。”   他说完,温文一笑,转身要走。   苏眉下意识地追问道:“你去哪儿?”   “吃饭,真的饿了。”   ——————   苏眉全然尝不出吃在嘴里的菜肴是咸是淡,连哄逗承翊玩耍也都神不守舍地机械应对,承翊大约是察觉了母亲的心不在焉,突然撇了嘴开始用哭声表达自己的不满。苏眉恍然回过神来想要哄她,虞绍珩却抢先一步把儿子抱了出去,不多时,便听门外传来小家伙兴奋地笑声。   苏眉蓦地慌乱起来,难道他就打算再不理会她的质问和惶惑,当这一切都不曾发生?难道她要对生活中偌大的一团迷雾视而不见?   “眉眉,你信不信我,不取决于我的话,只取决于你的心。”   “眉眉,你觉得我会为了要跟你在一起,这么丧心病狂吗?”   她当然想要信他。   可是她真的分不清楚他什么时候是真的,什么时候是假的。她甚至连自己的想法都不敢确信——她怕她之所以会这么想,亦是他步步为营的精心引诱。   她一个人枯坐在妆台边,镜子里是一张茫然无措的脸。   她并不了解他,那她又是怎么爱上他的呢?   琥珀色的梳齿从柔密的青丝间慢慢穿过,苏眉想着她和虞绍珩结婚的前前后后,忽然想起了匡夫人的感慨:“如果一个人想要什么,就一定能得的到,一定不会只是因为运气好。”   柔荑一抖,手里的梳子擦着她的睡袍跌在了地毯上,她惶惶然去捡,却碰到了他的手——虞绍珩不知几时进来的。   他拿了梳子,在她发上缓缓梳过,轻柔而郑重。   她从镜子里端详着他安闲俊美的容颜,觉得有一种不真实的眩惑,她完全猜不出他现在在想些什么,也许她从来就不了解他,她只是相信他爱她。   他放下梳子,在她额头的发线上满意地一吻,却见苏眉骇然变了脸色。   她忽然觉得惊惧,她将要和一个她根本就无法了解的人朝夕相伴,共度流年。她的身体和呼吸都不可抑制地颤抖起来,一个念头鬼使神差地霸占了她的思绪:“绍珩,我好害怕,我们离婚吧。”   她被自己的声音吓了一跳,听到这声音她才意识到自己居然就这样说了出来。她呆呆望着虞绍珩,不知道他会有什么反应,却见虞绍珩了鼓腮帮,捏着自己的3眉心:“困了,明天再说吧。这么大事……”   快要完结了,作者也话痨两句——   1、唐恬的选择,应该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吧。   设身处地想一下,如果你有自认为充分的理由怀疑最好朋友的老公为了得到这个妹子,谋害了她前夫,你是告诉她呢,还是瞒着她呢?   同样,如果有你知道你最好朋友的爸爸有外遇,你是告诉她呢,还是瞒着她呢?不同的人一定会有不同的选择,至于孰对孰错,就很难说了。   2、认为一一应该跟老婆坦白的同学,你们一定加入不了他的组织,人家都要守纪律的好不好?   有没有人看过我朝的第一部进口大片《真实的谎言》?里面施瓦辛格蜀黍扮演的特工就因为身份掩藏的太好对媳妇儿太守口如瓶,差点都被一个冒牌货绿了好嘛?这种特殊行业,跟妹子BB自己业务的必是假货。   46(三)   苏眉回过神来,第一个反应竟然是他说的确实有道理:这么大的事,又这么晚了……“离婚”两个字,她惊惧之下脱口而出,全然不曾深思,她听见自己的声音也觉得懊悔,可如果她不再信任他,她就真的没有办法和他在一起了。   传说中这世上貌合神离的夫妻有很多,但她却无法想象那将是一种什么样的生活;他轻而又轻的态度也让她迷茫,他既不生气也不惊愕,甚至连反对的意思都没有,只是一句“明天再说”。   苏眉兀自心乱如麻地想着,绍珩忽道:“还在想啊?盘算什么呢?猜我有多少身家?”   他面上并没有笑意,她也不知道这是戏谑还是讥讽,本能地辩驳道:“我没有。”   “你有我也不介意。”虞绍珩说着,大剌剌往床上一靠:“我先说清楚,我是不会去睡客房的。”   苏眉愣了愣,方才意识到他这会儿在说的事,确实都是打算离婚的夫妻应该考虑的,可是她还想不到那些,他反而先说了出来,他这是什么意思?让她到客房去吗?   他们这个状况,好像是没道理继续同处一室,苏眉局促地把视线从他身上挪开,“……我去客房。”   话刚出口,她便又后悔了。   这种时候,她应该是怒目相视摔门而出才比较合乎情理吧!不知道为什么,她每次同虞绍珩吵架,都觉得气氛不对。和她想的,听说的,在书里戏里看到的,都不一样。   苏眉低着头要走,却听虞绍珩道:“等等。”   苏眉冷着脸回过头,眼中尽是愠意:“你还想说什么?”   “你也不准去,我不想我们之间的事情还没谈清楚,就有人到祖母那里说三道四。” 虞绍珩说着,递了个眼色给她:“你也不想她老人家再转告岳母大人吧?”   一想到家中诸人,苏眉便觉得一阵气闷,咬着唇赌气道:“好,我就在这儿坐着。”   虞绍珩摆着一副悉听尊便的神气觑着她:“你放心,我虽然不是个十足真金的锷君子,可也不会那么丧心病狂。我建议你好好休息一下,养精蓄锐,明天才好跟我谈大事。”   ——   苏眉以为自己一定彻夜难眠,谁知一觉醒来却比平时还晚,虞绍珩早已不见了踪影。她如释重负地吁了口气,静下心来想了想昨天的事,既懊恼自己莽撞冒失,又担心被他蒙混过去,拿定了主意只等他晚上回来。   然而到了傍晚,虞绍珩却打电话回来说要加班,到了深夜方才无精打采地回来。苏眉下了一天的决心都只是白费,“这么大的事”只好等明天再说。苏眉万不料他这样幼稚,躺在床上左思右想实在气不过,也不管他是梦是醒,忿忿道:“你这样躲着我有意思吗?”   虞绍珩合着眼懒懒道:“我要是躲你何必还回来呢?哪有人想加班啊……四季度了,要做预算。”   “你明天不会还加班吧?”   “说不好啊。” 虞绍珩哀叹道:“你快点哄我睡了,明天才有精神跟你谈正事。”   苏眉背对着他缩在被子里暗暗咬牙,几乎想要打他!攥紧了手却有放开,夫妻俩半夜打架,想一想就让她觉得丢脸。   第二天是礼拜六,虞绍珩识相地没有加班,不想栖霞打电话来说绍珩的一个姑母从国外回来探亲,一家三口回家吃饭。礼拜天虞绍珩虽然不上班,但他二人在一班亲眷的眼皮底下,除了若无其事陪着大家哄逗儿子,什么事都谈不了。   苏眉挨了这两日,更觉得扮恩爱夫妻这差事苦不堪言,好容易回到自己家里,偏偏赶上书局送来了她之前绘制的童书初样,请她检阅修改。她这边的事情一料理完,虞绍珩便不是加班就是约了朋友,苏眉听着他的电话心中唯有诧异:他难道觉得这种把戏真能拖一辈子?   苏眉忍无可忍,冷然道:“既然你这么忙,不如我去办公室找你。”   “好呀,你来吧!”虞绍珩却似乎十分雀跃,捂了听筒侨声道:“你来闹一闹,再没人敢让我加班了。快,这会儿蔡叔叔也在呢,你要是……” 他还没说完,苏眉就重重挂了电话。   话虽如是说,虞绍珩还是八点不到就老老实实回了家,驯顺地被苏眉堵进了书房:“你觉得一直这么拖着就没有问题了吗?你怎么会这么幼稚呢?”   “眉眉,离婚这件事不是小事,不能操之过急,承翊怎么办?跟你家里怎么说?跟我家里怎么说?都得从长计议。一日夫妻百日恩,你这么着急干嘛?” 他一言一语地反问,非但一点不让人觉得幼稚,简直又从容又成熟。   “我不是要跟你说离婚……”   “那你不早说?”虞绍珩闻言,装模作样地抚了抚胸口,“这几天都要吓死我了……” 他一边说一边端端正正地在椅子上坐了下来,热络地对苏眉道:“想我了?”   不能被他牵着鼻子走,不要理会他转移话题……苏眉在心里默念着这些天总结出的教训,强压着胸中烦躁,正色道:“兰荪的事,你要给我一个解释。”   虞绍珩摇了摇头,“我想说的之前都跟你说过了,我不想说的,勉强告诉你,也是假话。你要听假话吗?”   苏眉气苦地湿了眼眶:“你就是觉得我拿你没办法……”   虞绍珩叹道:“眉眉,是我拿你没办法。”   苏眉无动于衷地盯着他:“你不要装可怜,我是拿你没办法,可我至少能拿得了自己的主意。你这样,我没办法跟你在一起,我们……我们离婚吧。”   “你刚说过不谈……”虞绍珩的话戛然而停,这句话显然有失水准,跟女人吵架哪能拿她之前的话来对证呢?他也是被她撩出了火气。所谓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他晾了她这么些日子,没想到她还是这样不依不饶。是了,从他们结婚到现在,他只看着她温柔乖巧,忘了她的执拗,她到底是不信他。   虞绍珩转念间就放平了心绪,淡然道:“结婚是两个人的事,离婚也是。我不同意,你一个人说了,也不算数。”   “法律不是这样的,分居一年就可以申请,我明天会带承翊搬出去。” 苏眉垂在身侧的双手不知不觉攥紧了,胸口欺负:“你闹得太难看,父亲母亲也会为难……”   父亲母亲也会为难,带着承翊搬出去……呵,她都会威胁他了。   “你凭什么带我儿子走?” 他的语气并不激烈,却忽然变得冷锐:“打官司?你以为会有人把虞家的孩子判给你?”   苏眉一紧张,声音越发抖了:“承翊还小,这么小的孩子当然是……”   “那是别人,不是我的儿子。”虞绍珩慢慢站起身,居高临下看着苏眉,“这件事你就不用做梦了,我的儿子一定要在我身边长大。”   苏眉被他骇得倒退了一步,默然了一阵,压着泪意道:“好,承翊是你的儿子,我不带他走……我们签字离婚,我自己走。”   46(四)   虞绍珩一怔,张了张口,却什么话都没说出。   他落在苏眉身上的目光先是惊愕,继而变得……苏眉不太确定那是不是怒意,毕竟,她从来没有在他眼中看到过这样不可遏制的激烈情绪,紧接着,他就攥住了她手臂,几乎是拎着她穿堂过室,从花厅里出来的侍女嚇了一跳,瞠目结舌地叫了声“少夫人”,被虞绍珩瞥过一眼便立刻噤了声。   他毫不在意被人撞见这一幕的情状,让苏眉骤然担心起来。他明明一直都很冷静,她不知道这突如其来的愠怒从何而来?他不肯她带走承翊她明白,可是她自知没有同他谈条件的筹码,她拗不过他,她认输得这么彻底,怎么反而惹恼了他呢?   “你放手吧,你要去哪儿我跟你去。” 苏眉狼狈地跟着他走,不一会儿便察觉了他的用意,她慌乱地拽住他的手臂:“你干什么?承翊睡了,你不要吓到他。”   虞绍珩缓了缓身形,拉着她进了承翊的房间,轻声对保姆吩咐道:“出去。”   两个保姆见他神色不好,连“是”也不敢说,悄没声地退了出去。   虞绍珩指着摇篮里好梦正酣的孩子,低声对苏眉道:“你看着他跟我说,你不要他了——连自己的孩子都可以说不要,你是什么女人哪?”   “我没有不要他,是你逼我的。” 大颗的眼泪从她煞白的脸颊上滚落下来,苏眉猛地在他胸口推了一把,夺门而出。   虞绍珩愣了片刻,看着摇篮里安然未被惊动的小家伙,忽然觉得颊边落了什么东西,他抬手去摸,才惊觉是薄薄一道微湿的泪痕。   ————   深秋的夜风已然有了萧瑟之意,她一个人站在池岸上,单薄得像一枝素梅,开得太早,太孤寂。   “眉眉。”虞绍珩怕吓着她,隔着几步远便先叫了一声。   苏眉霍然转身,直视着他哽咽道:“……是你逼我的。”   虞绍珩蹙着眉点了点头,柔声道:“可是过去的事就那么重要吗?比我,比承翊,比所有这些都重要?”   “……就算过去的事不重要,可是我已经不知道该怎么相信你了。我不知道你什么时候说的是真的,什么时候说的是假的。”苏眉凄惶地看着他,“我看见你难过,不知道你是真的难过,还是因为你想让人以为你在难过;我看见你开心,也不知道你是真的开心,还是要让人……”   她抽泣了片刻,用手背拭掉眼泪,“你见过避役吗?我没见过,我只是小时候听老师讲,说避役也叫’变色龙’,会跟着身边的环境和心情改变颜色,来迷惑敌人;我就想,那它自己到底是什么颜色的呢?为什么小说里被人叫做’变色龙’的人都是坏人?因为他让人没办法信任。”   虞绍珩静静听完,自嘲地一笑:“眉眉,’变色龙’会变色,不是邪恶,是进化,它只是为了保护它自己。”   苏眉听了,也是薄薄一笑,“绕圈子的本事,谁都比不过你。”   “眉眉,你总觉得我在骗你,其实我跟你说的很多事都是真的。   你问我怕什么?我说我怕黑。我没有骗你。我第一次给拍照拍到你的时候,还很怕呢。我就是因为怕黑,所以才要学拍照,好在家里弄一件只有我可以用的暗房。因为我要出国去读书,我需要让自己摆脱这个问题,我不想万一出了什么状况,被别人知道我有这个毛病。”   “你从小就怕吗?”   “嗯,你还记不记得我们去京都的时候,我跟你说我小时候被那个鹰司先生绑过票?”   苏眉点头。   “我父亲知道以后,安排人去救我和我母亲。那天夜里,我母亲听到外面枪响,就把我藏在了衣柜里,让我一定不要出来;然后开了窗,让他们以为我跑掉了。”   “你怕黑,所以跑出来了?”   “那时候还不怕。”虞绍珩娓娓说着,笑意淡倦:“母亲怕他们发现我,就跑了出去,很快,我就听见我母亲叫了一声——叫了半声。我那时候好像一下子一点感觉都没有了,也不觉得害怕,我只是知道,我不能出去,我出去,我母亲做的事就都白费了……最后是叶叔叔找到我,抱我出来的。   小孩子记性不好,这件事很快就过去了。一直到后来有一次好多小孩子在我家里玩儿,大家藏起来让叶喆找,他找了很久也没捉到几个,别人都等不及自己跑出来了,只有我没出来……父亲是在一个衣柜里找到我的,大家都以为我是等太久睡着了,其实我是昏过去了——那天我一钻进去,就一动也动不了了。   我不想被人知道,到现在,叶喆也以为是他自己找得太差劲。” 他转过身,凝眸看着苏眉:“眉眉,我不喜欢让别人了解我,对我没有好处,对别人也没有意义。我不觉得这有什么问题,也不觉得直白地表达自己的感受是一件正确的事。让事情可以更稳妥地进行,让我关心的人过得开心才是正确的事。我坦白地跟你发脾气,就像刚才一样,对我们俩有什么好处?会让你觉得开心吗?”   他说完,怅然望了苏眉一眼,转身而去。   这一晚,虞绍珩一直待在书房,苏眉也一夜不曾合眼,天刚蒙蒙亮,她便起身梳洗,刚换了衣裳出来,迎面便撞见了虞绍珩,他手里竟拿着一只纹样纤丽的沙燕儿风筝,“我说过再扎只好的给你,一直没顾得上,这只也未必好,你留着玩儿吧。”   苏眉的眼泪“啪嗒”一声落在了那花燕子的胸口,一手牵住他的衣袖,泪光莹然地抬起头:“……那件事究竟跟你有关系吗?你只说有还是没有就行,你说什么我都信……只要你说……不管你说什么我都信……”   虞绍珩推开她的手,俯身把那风筝放在她身边的石阶上,低低道:“眉眉,你要是信我,就不必问我。”   苏眉的下唇被她自己咬出了一道白印,“你要是问心无愧,又有什么不能说呢?”   “我上班去了。”   苏眉寂然道:“你这样走了,我也会走。”   虞绍珩停住脚步,却没有回头:“你放心,你要走,不会有人拦你的。”   我是大结局   已经四点一刻了,家里还是没有打过电话来。   虞绍珩盯着电话看了好一阵,越来越纳闷儿:   他老婆跑了,也没人知会他一人?待会儿他回去就让他们全都收拾东西滚蛋!   可是告诉他又能怎么样呢?   她到底是不信他。   或许他一开始就错了,她喜欢许兰荪,许兰荪是恂恂君子,先生之风,山高水长。   他本来就不是她那盘菜。从头到尾都是他设计了她,迫得她无路可走。   手里的钢笔跌在纸面上,溅出了几滴墨痕……又要重填……他惊觉,原来自己不经意间也犯了和别人一样的错,他费尽心机,用尽了手段……然而,人心却是这世上最强求不得的东西。   从来没有人这么辜负过他,从没来没有!   一个伤害了你,还让你毫无办法的人,可是他居然不恨她,他一从家里出来就在想,她要是真被他气走了,她以后可怎么办呢?想想苏一樵那张脸,他就替她担心。   除了值班的,办公室里的人差不多走空了。   他像一个估到最坏牌面的赌徒,迟疑着不敢摸牌……可是总得回去看看小家伙吧,他要怎么跟承翊解释呢?   虞绍珩像往常一样开车回家,下了车,便摆出一个“闲人勿近”的表情,堵住一路上畏缩探询的目光。   马上就有人要来跟他报告少夫人“出门”到现在还没回来吧?他得让人知道他一点也不惊讶,不管什么事,他都有解决的办法——就算暂时没有,很快也会有。   然而家里的一班“闲人”见到他,却都言笑如常,仿佛什么意料之外的事也没发生,怕说了什么触他的霉头吗?连承翊也很乖嘛,他进到后堂也没有听见小家伙的哭闹声。   “你不回来吃饭,也不打个电话吗?”   他一脚迈进承翊的房间,还没看见摇篮的影子,便听见里头飘出了这么一句。   不是别人,正是苏眉。   虞绍珩怔了怔,也不知是该笑还是该恼,狐疑地走了进来,“你不走了?”   承翊在摇篮里闭着双眼,苏眉的声音格外轻:“你要赶我吗?”   “……你说什么呢?” 绍珩悄声嘟哝了一句,俯身要去捏儿子的脸。   “他刚睡着。”苏眉轻声劝阻道。   虞绍珩看着她柔情满注的目光绵绵不觉落在摇篮里,不知怎的,反而有些气闷,“你要是想逼问我什么,我还是没话说。”   “我知道,我不会再问你了。”   她这样温柔镇定,愈发让虞绍珩犹疑,“为什么?”   摇篮里的小家伙突然扭了扭身子,苏眉连忙替他拉了拉被子,“我想过了,恬恬怀疑的事不会是真的。”   虞绍珩眸光乍亮:“为什么?”   苏眉抬起头,定定看了他一眼:“你说得对,我不是个会让人魂牵梦绕,丧心病狂的女人。”   “眉眉……”虞绍珩苦笑着唤了她一声,心道:她这是跟他记仇了?   ————————   “……那他说的你都相信吗?” 唐恬犹犹豫豫地问道。   “他什么都没说,他只说我怎么想开心,就怎么想好了。”苏眉莞尔一笑。   “啊?”唐恬讶然睁圆了眼睛,“你就这么听他的话了?”   苏眉摇了摇头,“我看了你给我的东西,就在想,如果我问他的话,他会怎么说,他说的会不会是真的……从我认得他,就不知道他心里究竟在想什么;可是我知道,要是他想骗我,很容易。   兰荪的事,他大可以跟我说那就是情报部的一件公务,兰荪不是我想的那样……他有的是法子让我相信。可我那么逼他,他也不肯诋毁别人,所以我信他。” 苏眉咬唇笑道:“就算我不信他的话,我信他的人。”   唐恬长长吐了口气,沉思着揣测道:“哎,那你说会不会许先生真的有问题?那件事就是情报部的人做的,因为他们要保密,所以他不告诉你?”   苏眉仍是摇头,“闻弦歌而知雅意,观其字如观其人。兰荪是个君子,你听他的琴,看他的字,就知道。”   唐恬赧然道:“这个吧,我就真不懂了。”   “爸爸——”承翊稚嫩的声音顺着电线软软地爬了过来。   “爸爸还没下班呢。”苏眉的声音像刚削了皮的苹果。   虞绍珩在黑暗中静静一笑,摘了耳机,真是奇怪的女人。   尾声   三年后——   “处座,您要的杂志;还有这个——”   “嗯。”虞绍珩点了点头,拿起跟书一起递过来的一个小塑料盒子看了看,蹙眉道:“就这么几个?”   勤务兵尴尬地道:“我中午再去找找。”   “嗯。”虞绍珩摆了摆手,那勤务兵便带上门退了出去。   虞绍珩数着页码翻到了他要看的那一面,压题照片上,侧身而坐的苏眉身旁摞着几本颜色鲜丽的童书。虞家的少夫人出版童书绘本,还捐了稿酬——流行杂志顶喜欢写这样的新闻:   “通常给小朋友看的故事,主角都会选比较可爱的动物,像兔子、狗、小熊之类,为什么这个故事的主角是一只小蜥蜴呢?”   “严格来说,它不是一只蜥蜴,是一只小’ 变色龙’,’变色龙’是避役科的爬行动物;就是因为爬行动物很少会作为故事的主角出现,所以应该会让小朋友比较有新鲜感吧。”   ……   说谎!   虞绍珩默默下了判语,悠悠然一笑,合上了杂志。   他拈起刚才勤务兵放下的塑料盒子,把里头的一只蜗牛和几只小飞虫放进了身后的饲养箱,盯着里头那只皮肤嶙峋静伏在树枝上的小怪物看了一阵,由衷地道:“你可真丑啊!”   (正文完)   最暧昧的人   最难忘记   因为还留下梦境   最浪漫的人   最难清醒   不信谁无情   假如能像风和云   彼此又疏离又亲密   不问你不说的秘密   快乐会不会延续   ——《紫藤花》   感谢各位支持这个文的小伙伴,我写得这么慢,你们还在。   本文预计有两个番外:   一个是男主和女主的,主要是解释一下最后打离婚的时候,男主为什么突然炸毛;另一个是部长大人怪蜀黍的,一个一生不穿帮的男人,233333~发布时间待定,我会放在微博上~   嗯嗯,就是想拉几个粉丝,看看有几个人对番外感兴趣,没多少人感兴趣就不花时间写了,你们尽情鄙视我吧~~ ●━━━━━━━━━━━━━━━━━━━━━━━━━━━● 本图书由(色色lin)为您整理制作 作品仅供读者预览,请在下载24小时内删除,不得用作商业用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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