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由福利小说网(www.fltxt.com)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福利小说网提供各种全本小说TXT,pdf,epub,kindle格式电子书下载. 本书由(凝涉)为您整理制作 =============== 含苞 作者:孟小蓓 =============== ☆、第1章 南枝(01) 南枝镇靠海,入冬以后冷风刺骨,多阴雨。这几日连下几场暴雨过后,整个镇子像是被闷在坛中发酵的酒,还没到傍晚时分,天色就沉得看不着路,鼻息间布满霉酸味。 苏黎抱臂半身倚在门边,看着鬼影子都没有一个的街口,等得有些不耐烦。嘴里咬着根没点燃的烟,借着门上微弱的反光,无聊到欣赏起自己姣好的腰身来。 不知等了多久,黑沉了的夜幕里才响起积水溅起的脚步声,苏黎看都没看就抬脚抵在门框上,拦住了进门的路:“舍得回来了?” “下大雨没带伞,我订完面米分坐了会儿。”说话的男人仗着自己个高,将苏黎笼在自己的阴影里,没从她腿上跨过去,只是站在门边掸了惮淋湿的衣服。 “没伞不能买、不能借?这破镇子就屁大点地方,跑回来也冻不死你!就你何知渺命金贵!”苏黎说得讥诮,刚放下抵在门上的脚,又抬起手想点烟。 却被何知渺拦下,径自从她嘴边取下烟含在口中:“苏黎,少抽烟,少生气,对身体不好。” “我可没那卖面米分的寡妇生得俏,迷得你一个下午就不知道家门朝哪开。我啊,爹爹不疼,舅舅不爱,哪敢要你关心。” “不要胡说了,进去歇会儿就关店。”何知渺肯含着她嘴边的烟,本就是示好。 可苏黎还在气头上,杵在门口陡然大哭起来:“你就知道敷衍我!我苏黎命贱,身子不干净,我知道我配不上你!你要是日后找个好人家的姑娘成家,我他妈就是痛到磨碎牙也绝不会说一个‘不’字,可那寡妇有什么好?” “别哭了,也不怕人家笑话。”何知渺总是这样淡淡的,好似天塌下来他都照样大口呼吸。顿了顿,说道:“没你想的那些事,现在没有,以后更不会有。” “不借伞,是不想还伞,省得一来二去的麻烦。”何知渺走到门边,长叹一口气,“也不想除了生意上的正常往来,还因为欠人家人情再生出其他交集来。” “都是真的?” “真话。” 苏黎从小没感受过家人的温暖和保护,十几岁就跟着当时镇上的一霸马季混,做些小偷小摸的勾当,倒也过了一段无忧无虑的日子。要不是后来马季出事,她只身一人倒在血泊中被何知渺所救,今日她会是什么样子。 谁也不会知道。 “苏黎,平静日子来得不容易,况且你现在,自食其力,谁也不能瞧不起你。”何知渺丢了嘴里的烟,从甜点柜里拿出纸巾,给苏黎递过去:“以后别说傻话了,咱们这样没有伞、好不容易才有个遮身避雨地方的人,只能好好顾着自己。” “好,知渺哥,你说的都好,我听你的。” *** 翌日放晴,天空水洗一般的蓝,日光悠远、光亮,温度却不是很暖。 何知渺照旧早上六点半开店,如同南枝镇上的其他铺子一样,门前点盏橘色的灯,开门第一件事,就是拿起苕帚把自家门前的枯枝败叶扫净。 何知渺看着门边的落叶堆,出了神,半晌才低声嘟囔了句:“昨夜刮的南风。” 有南风来,是好兆头。 他把苕帚靠在门边,紧了紧大衣,仰头看天。才发现:不知不觉他已经回南枝镇快一年了,再过几天,他就又该准备去琴湖扫墓的事了。 秋风起,凉意丛生,何知渺转身回店里拿出热腾喷香的面包,准备迎接第一波上学的孩子。却被气急败坏赶来的王铭打断:“知渺哥,若愚那孩子出事了!” “慢慢说。”何知渺没有停止给面包抹酱,说得漫不经心:“他一贯踏实听话,能出什么事情?” “我听卖菜李婶子说的,今天一中学生都要返校拿成绩单,有个姑娘没来,老师一打听才知道是被人搞大了肚子,估摸这会儿已经被爹妈拖去医院了。” “陈若愚的?”何知渺蹙眉,丢下手里的抹茶酱,用凉水冲了冲手,连头脑也冷静下来:“我爸管得严,他没那个胆子,就是真出了事,我也没法子。” “知渺哥话不是这么说,若愚那孩子毕竟是你弟弟,就依你爸那暴脾气,要是知道这事非得爆血管不可!” 何知渺沉默良久,脑海里陡然浮现陈若愚母亲年轻时候的样子,她皮肤偏黑,笑起来却格外好看,尤其是脸蛋上盛着蜜的深酒窝。 “铭子你帮我看会儿店,苏黎喜欢睡懒觉,又好折腾她那张脸,估计怎么着也得磨蹭到八点多才能来上班。” “嘿嘿嘿你俩还住一起?苏黎这么大一姑娘,没名没分成天围着你转,也不怕镇里人说闲话。”王铭一副心照不宣的神情,何知渺却只顾沉着脸脱下套袖。 “你要是有事先走,帮我把门带上。” “诶!知渺哥!我跟你说苏黎这事呢,你也老大不小了,算算今年一过就三十了,你要嫌弃苏黎出身不好,那我就让我家那口子在医院给你多留意着,咱们肥水不流外人田……” 王铭已经不是第一次跟他提结婚的事了,但何知渺似乎从来不放在心上,甚至都没有听到耳朵里去。只是背对着王铭利落的挥手道:“这种事,该来总会来。” 何知渺家距离南枝镇一中不远,徒步也不过十来分钟的路程。他身材本就高挑,三步并作两步,很快就抵达陈若愚所在的办公室。 门外蹲满了想隔墙探听点“大新闻”的学生,门内脸色沉郁的童老师见何知渺伫在门口,愣了片刻,才恍然大悟似的笑盈盈走出来:“是何知渺吧?我们真是好多年没见了。” “童老师,我们是好多年没见,算算我高中毕业都快十二年了。您还是老样子,看着年轻、健康。” “你倒是变化了不少,你妈妈要是在世看到你现在的样子,肯定高兴坏了。当年你可是我们南枝镇第一个出国读大学的孩子!” 童老师皮肤保养得很好,看起来完全不像是年逾五十的妇人,笑起来还如同当年那么温柔。何知渺对她是很有好感的,至今也清楚的记得,当年他入学时身高偏矮,童老师每日悄悄塞给他白煮蛋的事。 事情虽小,却是能让这个孤独少年,铭记一辈子的温暖。要不是因为亲眼看着自己的母亲从教学楼跳下,他也不至于回国后都不愿回母校看看。 “诶呀你看我,一高兴就又提到你母亲了。”童老师搓搓被秋风吹凉的双手,才想起正事来:“知渺啊,这次的事,不怪你弟弟,你们家别担心。” 童老师没有多言,领着何知渺进屋。 挤着好几张办公桌的办公室,因为桌上高高堆积的练习册和何知渺等人突如其来的造访,显得逼仄、古旧。仅有的一张红木沙发两端,一人蹙眉端坐,一人躬着腰恨不得将脸埋进腿间。 而蹙眉端坐的,正是何知渺同父异母的弟弟,陈若愚。 他抬眼迎上何知渺不温不火的眼神,懊恼地扒拉了几下他那头看起来就很硬的板寸,生生卡在嗓子眼般问了句:“哥,你怎么来了?” “来学校看童老师,没想到你在。” “哦,难怪。”陈若愚生了一副不错的皮囊,身材健硕,有十八岁少年该有的一切冲劲和明朗。 但唯独少了,何知渺那双点着星辰的眸子。 “陈若愚,你去隔壁教室把夏秋叫过来,李琛的父母也马上就到。当着老师和家长的面,你们三个人把话都给我讲清楚。”童老师语气还算和善,但脸色较之前又沉下去不少,睥了眼垂头丧气的李琛,张口却没说话。 陈若愚答应着走出去,很快便从隔壁引来夏秋,她穿了件米分色的薄羽绒服,外面套着的蓝白校服松垮垮的敞开着。不知是秋风萧瑟,还是她情绪紧张,一脸姣好的小脸一直绷得紧紧的,还有些发白。 何知渺撇过头正好与她对上,只几秒他就先挪开了目光,下意识的手伸进口袋想掏烟。却倏然有些替自己好笑,不过是见到一个唇红齿白的小丫头,他竟然也能联想起儿时院里常开的一种小花。 明开夜合。 开花时炽烈却不灿盛,花色火红,落在枝头星星点点。不像其他花朵那样绽放至花蕊悉数暴露,只是这样静静的被深种,然后在不为人知的时候,含苞、待放。 李琛父母火急火燎的赶到,二话不说当着童老师的面,不分青红皂白先将李琛好一顿数落。原本何知渺对这事是没多少兴趣的,此时倒是来了精神。 他问陈若愚:“发生什么事情了?” 陈若愚侧头瞪了不吭声的李琛一眼:“还不就是他这个孬种!明明搞大了林璇的肚子,却死不承认。” “你骂谁孬种呢!你爹妈没教你同学之间要有爱啊?我家李琛是什么样的孩子,我当妈的最清楚!童老师你可不要听他一面之词,这是诬赖!” 李母气得跳脚,童老师想开口做和事佬,却被何知渺低沉的声音抢了先:“我在问我弟弟情况,再怎么一面之词,你也等他说完。” “我没什么好说的,我曾经亲眼看到过李琛带着林璇去开房,就在我哥面包店斜对面那家旅馆,不信你们大可以去查!” 陈若愚不悦,一把拉过夏秋的胳膊,气得牙痒痒:“你说话啊!谁不知道全班就属你和林璇关系最好,你说她肚子里的孩子是不是李琛的?” “你放屁!哪来的这么些浑小子!我家李琛和女同学去宾馆就非得做你想的那些个龌蹉的事情啊?不能是去温书复习?还是你哪只眼睛看到就他们两个人!” “李琛妈妈,你注意言辞。” “我龌蹉?我诬赖?好啊,那也比你儿子敢做不敢当好!你看他那个孬种的样子!” “陈若愚!你也要注意情绪!”童老师正色道。 何知渺不擅吵架,眼见陈若愚在两个女人面前也没吃着什么亏,索性站在一边默默听着。 童老师还算公正,帮理不帮亲,一边想从学生口中探听到真实的信息,又得顾及双方当事人的情绪,不想自己班上的丑闻扩展成几家人的闹剧。 夏秋挤在他们中间,被左推右搡吵得头都有些混沌,就像破晓前夜幕笼罩整个大地,达到极致冰冷和黑暗时,她卯足劲大喊一声:“够了!不是李琛!” 众人面面相觑,只有何知渺一副看热闹的平常神色,夏秋说完又有些心虚,坑着头小声喃喃道:“林璇没跟我说是谁,平时也没提过李琛。” ☆、第2章 南枝(02) 那日从学校出来,返校拿成绩单的学生们早就散了,偌大的校园变得寥落、空荡。陈若愚同何知渺走得不疾不徐,穿过英语角,弯过食堂,一路无话。 陈若愚的心情还没平复,几次停住脚还想说点什么,但见何知渺四处观赏的悠然神情,他瞬间就打消了倾诉的欲望。 何知渺对之前的事情只字不提,只是问些旁人常问的话:“还剩几个月就高考了,想过去哪里没有?” 陈若愚成绩不赖,却不好读书,若不是陈父看得严,他怕是早就练了体育。对高考这事没太多想法,回得也随意:“越远越好呗,省得老头子管不着你就扣住我。” “男人,出去闯闯也好。”何知渺手伸在口袋摩挲着烟盒上的印花,扬起下巴指了指侧方:“那小丫头是谁?” 陈若愚推了推眼镜,顺着何知渺的方向看过去,还没看清侧颜便笑道:“她啊,夏秋。” 陈若愚窃喜于男人和小丫头这样悬殊的称谓,这还是他成年后头一回被人这么说。 “听说她以前家住荔湾市里的,是有钱人家的孩子,父母工作忙才把她放在老家上学,现在跟她外婆住,在琴湖那边。” “哦,琴湖。”何知渺在口中念叨。 “哈哈哈哈哥可别想歪了,她家可不是住琴湖墓地,是琴湖另一头的老房子,估计也就两三户没拆迁的。” 何知渺看着夏秋越走越渺小的身影,没缘由的说了句:“住墓地的才美得吓人,你看小龙女。” “也是,也是。我是不敢想什么小龙女了,只求快点把高考这劫给渡了,我喜欢的那姑娘,诶,不说了。”陈若愚同绝大多数年少的男孩子一样,有乐意聊的好奇心,自然也有守口如瓶的心事。 何知渺都懂,只是陈若愚没想到他会说得那么直接:“无论是谁,都要注意安全,想好了、决定了就要承担。” 陈若愚不知他是在感慨林璇的事,还是无意于提点他什么,只得悻悻答道:“知道。” “高考后再说吧,你们都还年轻,来日方长。” “还有来日方长吗?她现在已经这样了,高考能不能参加还不一定,也不知道镇里人会怎么乱传,到时候她就是身体没事了,又怎么面对这些流言蜚语呢!” 何知渺轻拍他的肩,看着陈若愚有些泛红的眼睛,没半点责怪的叨了句:“出息,天没塌,就有明天。” “真的吗?我都不敢想,何况林璇她一个女孩子。” “她做错事,吃了亏,用自己受的罪来结束,未必不是好事。李琛今天是跑了,没担责,可总归是要赎罪的,不是今天,还有明天。你还是想想你该怎么办。” “我能有什么?”陈若愚不解。 “再看看吧,说早了无益。” *** 何知渺知会陈若愚的事,很快应验。他怎么也没想到,寒假归来学生们对这事依然讨论得热火朝天,甚至有住在医院旁边的同学上去悄悄打探过。 相比平时看起来老实巴交的林璇早孕,大家似乎更好奇老师当日只留李琛和陈若愚的深意。呵,多明显的意思,不是李琛惹的祸,就是陈若愚没把持住呗。 事情发生后李琛话少了些,神色疲倦、淡漠,看不出什么端倪,就连班上闹腾的小拨男生,也不好上前打听。 反倒是陈若愚较以前判若两人,他变得易怒、敏感,甚至脾气有些古怪,时常翘课穿梭于医院、宾馆和学校之间,就连最爱的篮球也不碰了。 没人知道他被童老师留下的真正原因,也没人敢在即将高考的时候分心,看戏而已,何必入迷。所以陈若愚也不解释,依旧我行我素。 可是事情却没能如他所愿。 他三番五次去李琛带林璇开房的宾馆询问,外地来做生意的老板都跟他打着太极,最后恼了,甚至动手将他踹出宾馆。 不用说也知道,南枝镇不发达,外来人口又少,乐意来次投宿的不是偷尝禁果的学生,就是成人间上不了台面的那些个事情。 老板要是拿出用身份证登记的住房名单,无疑是一并暴露了不少人的隐私,顺带砸了自己的招牌。惹得一身骚不说,恐怕日后连生意也做不下去。 陈若愚求何知渺帮忙无果,甚至想到了要去偷,但所幸被下班的王铭拦下,小声同他说:“我是保安,算半个警察。我可告诉你,偷来的证据不叫证据,要是人家反过来告你盗窃,那你的前途就全毁了!”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陈若愚急得快疯了,恨不得痛打李琛一顿让他跪在林璇面前谢罪。但一记记重拳全都打在了棉花上,陈若愚知道,他什么都做不了。 尽管他能为林璇做的,除了替李琛承认外,其他该做的、不该做的,他都做了。 所以,也不多加恐吓夏秋说出真相这一件。 *** 三月中旬,阳光明媚、稀薄,花却开了不少。 一中按照往年的惯例,总要在南枝镇的电影院里举办高考动员百日倒计时大会,届时放三天假,好让路远的学生在高考前回家一趟,同父母说说话。 夏秋作为学生代表发言,刚下台便感觉小腹阵痛,厉害时好似肠胃都搅在了一起。她轻揉腰后发酸的地方,痛得实在有些扛不住,才从昏暗中悄悄离开了座位。 恰巧给陈若愚瞥见了,鬼使神差的跟了上去。 初春多阵雨,荒草未落,夏秋懒得撑伞,只顾捂着小腹疾步往家走。直到快到琴湖边上时,她才转身不悦的问道:“你一路跟着我做什么!” 陈若愚也不躲闪了,却本能狡辩:“谁说我跟着你了?南枝镇就这么几条路,往哪走不都会碰见熟人!” “你家住学校背后的教师公寓,你以为我不知道么?” “是又怎么样!我就不能来琴湖看看风景?” 夏秋懒得理会,转身就走,疼得倒吸几口凉气,却还是忍不住咒骂了句:“幼稚。” 没走几步却被身后急迫的叫声喊停,一转身的功夫,陈若愚已经飞快跑了过来:“夏秋,我也不跟你兜圈子了,我找你还是为了林璇的事。” “该说的,那天我都说了。” “呸!你那天就没说一句实话!”陈若愚情绪激动,双手捏紧夏秋的肩,恨不得生吞了她:“好,很好,那我不问孩子的事,我就问你林璇现在在哪里。” “不知道。”夏秋挣开他的束缚,面色越发惨白,像是解释了很多遍:“别问了,我真的不知道。” “你怎么可能不知道?!林璇内向话少,从小到大就没几个好朋友,你们平时形影不离好得跟双胞胎一样,现在她毁了,你就翻脸不认人是不是!” “是不是!”陈若愚抹开脸上的雨水,顿时气红了眼,不顾夏秋死活一路将她拖到琴湖边:“我不敢指望你帮我指认李琛,但你必须告诉我林璇在哪里!否则……” 夏秋的衣服被陈若愚扯得老长,她顾不上小腹坠坠的刺痛,想站起身却脚下一崴,重重摔到泥地上,委屈的讽刺道:“为什么林璇自己不直接指认李琛呢?” 陈若愚显然没想过这个问题,愣在原地忘了扶起她。 “你又为什么对林璇的事情那么上心?”夏秋声音虽轻,却说得分外笃定:“原来你喜欢她。” “你不用急着跟我否认,我没兴趣知道。”陈若愚刚想张口,便被夏秋堵了回去,她在雨里蹬了蹬却没能爬起来,所幸坐在原地:“你什么都不懂,何必来为难我。” “林璇不肯供出李琛,选择跟家人离开南枝,一定有她自己的打算。她带着秘密走了,日后谁也不会知道这件事,就是知道了,也查不清楚,而你呢?” “你以为你爱林璇,你以为你做的都是为她好,你以为你在替她出头,其实只不过是在让更多人知道,搞大林璇肚子的那个人就是李琛!” “日后,不论她躲到哪里,这个名字都会被人知道的。” 陈若愚眼前迷蒙,被夏秋说得哑口无言,因为眼角陡然流下的泪水急急的瞥过脸去。他此刻什么都不想再管,只想冲回家、躲进被窝痛快的哭一场。 陈若愚走后,夏秋缓了好半天劲才勉强站起来。她身子微微前倾,单手揉腰,甩了甩脚踝才发现有人从墓地向她走来。 “你是、陈若愚的哥哥?”夏秋记性好,尤其是何知渺这样高挑身形、剑眉星目的男人。凭借轮廓,她就敢确信,这人是他没错了。 “嗯,何知渺。”他走近后附身拾起地上的一串珠链,摊在手心:“是你丢的?” “是刚刚不小心掉的,幸好你眼尖。” 夏秋还没说完,何知渺便抬手抡圆了胳膊把珠链抛进琴湖,迎上夏秋惊愕的目光,他似笑非笑:“你喜欢的东西,不见了。” “你、你弟刚刚差点把我推下湖,你现在又来丢我手链!我跟你们家结了怨还是怎么的?”夏秋忿忿。 “林璇不见了,他也跟你一样的心情。”何知渺说完,摊开手心,被小雨湿得更晶莹的珠链安然于上,“我不是要给陈若愚开脱,只是不想他失去你这个朋友。” “原来你没丢……”夏秋水色全无的脸上终于浮现了笑意,但小腹却传来一阵绞痛,她话还没说完就忍不住蹲在地上、抱紧双腿。 “我送你去医院。” “不用,不用,我只是……”夏秋难以启齿。 何知渺却不理会,俯身直接打横抱起夏秋,低沉着声音道:“不去医院,也不能蹲这淋雨。你要觉得我这样让你不舒服,也先忍几分钟,别跟自己过不去。” ☆、第3章 南枝(03) 南枝(03) 窗外檐边滴着雨,楼下不时传来面摊和饺子铺的吆喝声,撒着葱花的热腾气息随风漾开,隔着纱窗都能闻见。 入春以来,天色澄明,越发暖和了。这时节,就该是南枝镇复苏的时候了。 夏秋醒来时腹痛差不多消了,头发干了、衣服也干了,之前摔在地上蹭的泥印子还在,更明显。想起身下粘稠、湿哒的感觉,夏秋不敢起身了,直直靠在墙上。 “醒了啊?等你一下午还以为你睡死过去了。”苏黎坐在柜子背后,翘着二郎腿修了一下午指甲。 容夏秋躺着的床靠墙倚窗,她没看到房里还有人,吓得捏紧被角:“是、是谁?” “除了南枝镇第一美女苏黎我,还能有谁愿意大老远跑来给你伺候大姨妈!”苏黎说得漫不经心,脚尖点地,发出咯噔咯噔的声响。 夏秋不知道该怎样接话,只是伸手拿过塑料袋,看着满满一袋米分的、紫的卫生棉包装和还挂着吊牌的衣服:轻声道谢:“真是麻烦你了,我晚点给你钱。” “可别,我只是帮何知渺,没想管你这种好孩子死活。” “那我直接还给他吧。” “呵!你年纪不大,脑筋倒是好使,我不跟你客气,你倒是打主意到老娘男人的头上了。”苏黎掸了掸身前的碎指甲,走到夏秋跟前,脸上挂笑。 “我只是觉得不好意思,没想你说的那些。” “你别理苏黎,她就是平时贫惯了。”不知何时,何知渺端着一碗红枣桂圆粥走到门边:“你也不用太在意,谁看到你那样,都不会撇着不管。” “只是恰好给我碰上了。” 夏秋不敢下床,坑着头说:“不管怎么说,还是要谢谢你们的,衣服要还,床单、床单我也会赔你一床新的。” “陪他一床?哈哈哈你这小丫头,还真不懂事得可爱!”苏黎抱臂,开着夏秋没反应过来的玩笑,笑得花枝乱颤。 何知渺不置可否,只是将这碗热腾腾的红枣桂圆粥端出来,拿起汤匙舀了舀,温言道:“你从没在店里买过面包,我不知道你口味,放了不少红糖。” “没事,我不挑嘴,已经够折腾你们了。” “这不叫折腾。”他顿了顿,“先喝吧,喝完梳洗、收拾一下,衣服和用的都在这,外套你将就下穿。真要不想穿脏的,店里也有工作服。回去再换。” 夏秋抬眼看他,说不清那是一种什么感觉,囿于这种平常事的温存,又了然他们只是彼此的陌生人。定了定,便沉下头安静的喝粥。 低头时发丝从耳后滑落,夏秋本能的伸手捋了捋,才发觉自己的头发顺畅又舒服,再看看自己身上套着的脏衣服,说不上哪里不对劲。 何知渺看她时,她在喝粥。夏秋抬头时,何知渺又挪开了眼,走到窗边拉开窗帘:“路上又下了阵雨,我看你头发湿了,睡得迷迷糊糊,就随手帮你吹干了。” 夏秋闻言舒开眉心:“难怪,原来是你。” 苏黎背靠在柜子上,冷眼看着他们俩。食指一圈圈转着挂指甲刀的铁环,金属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她不喜欢何知渺看夏秋的眼神,更不喜欢夏秋这样的好孩子。 “我回去了!以后你再碰上这种事,别他妈来消遣我!”苏黎的高跟鞋踩得木楼梯噔噔作响,夏秋以为是说给她听的,头埋得更低了些。 只有何知渺知道,她到底生的什么气。 *** 隔了几日,午后太阳正暖,照得门窗蹭亮。 夏秋果真抱了床还没拆封的三件套来,何知渺也不阻拦,只是接过、放在收银台底下,兀自准备着陈若愚拜托他做的小蛋糕。 何知渺的面包店开了快半年,每天营业时间不长,品种不繁,却总能吸引南枝镇不少居民来尝。 除了因为他做的点心看起来精巧可人外,大多来光顾的都是在读书的年轻女孩。大部分为靠近何知渺而来,不过其中也不乏陈若愚的爱慕者。 夏秋送完东西,顾不上好奇何知渺手里大小不一的银器,道了谢便急急返回了学校,前后不过五分来钟。 出门时恰好碰见王铭推门,夏秋先松手退在门侧,抬头恰好迎上王铭怒气冲冲的眼神,吓得轻声道歉。 王铭愣了愣,反倒有些不好意思,用力一拍后脑勺,贼眉鼠眼的跑到何知渺跟前,小声问:“就是那丫头?” “嗯。”何知渺手上顿了顿,用胳膊肘把桌边的烟推到王铭面前:“苏黎又跟你闹了?” “嘿,你倒是门儿清!净把兄弟往火坑里推!知道苏黎喜欢你,你还当着她的面跑去招惹那个小丫头,你说她回去能不给我摆脸子么?” 王铭把烟原封不动的推了回去:“当年要不是你心善执意要收留苏黎,还一照顾就照顾了这么久,她也不至于像现在陷得这么深。 何知渺安静的听着,抬眼看墙上的时钟,将近一点了,开口道:“铭子你跟我,有话就直说吧。苏黎这几天是不是又给你们夫妻俩惹麻烦了?” 王铭十指交叉撑在案面,叹了口气,好一会儿才犹豫着开了口:“哥,不瞒你说,我今天来是真的要跟你好好商量一下苏黎的事。” “我媳妇,林慧,你也是知道的。她这人刀子嘴,豆腐心,平时骂骂咧咧的挺看不惯苏黎,但要说良心话,这段时间她对苏黎的好,那也是真心诚意,实打实的。” “苏黎无家可归,你死活不让她跟你住,还四处帮她找房子,可她偏偏不领情,要死要活的到处惹麻烦。林慧当时心软,看在她年幼不懂事就把她领回了家。” “看在你的面子上,她宿醉、叫朋友来家里打牌,甚至是半夜鬼哭狼嚎,我们都忍了,但是现在她实在是……” 何知渺洗干净了手,从烟盒里拿出一根递过去,王铭接下了,含在嘴里,又摇着头拿下来。 何知渺点烟,含着烟圈,一时无话。 为了前几天他亲手给夏秋煮红枣桂圆粥的事,苏黎闹得不可开交,愤然离开房间后,气得把何知渺还没来得及收拾的桂圆壳,踢的满地都是。 一直到今天,也没来上班。 何知渺指间夹着烟,蹙眉看向窗外,淡淡的说:“铭子,你跟林慧是不是都很奇怪我既然不爱苏黎,又为什么要对她那么好。” “你同情她可怜?”王铭点烟,不再拧巴。 何知渺呼出一口烟圈,看着它们在空气中弥散开来,清香中透着轻微的刺鼻,“她长得像我母亲。” “知渺哥……” 王铭欲言又止,他同何知渺一起长大,对他家的遭遇比谁都更清楚。他知道何知渺的母亲——何兰茹,对于何知渺而言,有多重要。 就像何知渺这三个字。冠了他母亲的姓,取了他母亲喜爱的名。 王铭知道,这是他心底埋得最深的秘密,要不是他当年发烧失口痛哭,他也无从知晓:原来何知渺心里,藏了一个很大的秘密。 “哥,别想了。你把苏黎看得重,做兄弟的都懂,况且我今天来也不是要赶苏黎走。” “苏黎借住在你家始终不是长久之计,等陈若愚考完吧,等他考完,我可能要回荔湾去,到时候把这个面包店就留给苏黎了。让她多少有个依靠吧。” “你去年回来我就说过,南枝镇留不住你,也不该困着你。”王铭耷拉着头,显得有些困倦,末了才说:“也好,你回荔湾去,才不枉费你读了那么多年书。” “嗯,以后还是要靠你和林慧帮衬着。” “放心吧,就跟你当年离开南枝、出国读书的时候一样,这里的一切,都放心交给我铭子!” *** 月明,晚风微凉,学校里的草木窸窣作响,影子在灯下摇摇晃晃。教学楼里的灯一盏一盏灭了,又亮起。 陈若愚之前为林璇的事翘了不少课,成了老师重点留心对象,所以今晚,他只得老老实实上了大半节自习,才偷从后门翻了出去。 他哪儿也没流连,一路小跑去了何知渺的店。 将近晚上九点,何知渺的店已经关了,他绕到后门的铁楼梯,爬上二楼轻车熟路地敲门:“哥!我来拿东西啦!” 何知渺刚和荔湾的同学打完电话,起身开门,顺带拎着放在门口鞋架上的糕点。 “布丁蛋糕。” “谢谢哥!你这包得真好看,我都舍不得送人了!”陈若愚接过蛋糕,左摸摸,右看看。 “拿了东西,赶紧回去,爸还在家等你。” “别啊,你都不请我进去坐会儿?我还有事儿要问呢!”陈若愚探头往里看,却被何知渺挡住了,他意会似的揶揄道:“哟,屋里藏着光溜溜的苏黎姐?” 何知渺没怎么跟陈若愚相处过,他出国时,陈若愚还是个跟在他身后打转的小屁孩。再见也不过是几餐饭的事,彼此都是拘束又不自在的状态。 反倒是通过上次被请去学校,这次帮陈若愚的忙,何知渺才发觉,他这个弟弟,莽撞却也挺闹腾。 “别伸脖子了,里面没人。以后再来坐,先回去。” “切!我才不信没人,不过算了,我得趁晚自习结束前赶回去。”陈若愚拎了拎蛋糕,突然想起似的,问:“这蛋糕明天吃会发干么?我感觉夏秋这人挺挑剔的。” “你要送的是夏秋?” “诶,还不是为了林璇的事情,我一时冲动,把气都撒她身上了。现在想想,也不关她的事。” “哦,原来是要送她的。”何知渺抿唇。 “是啊,不然我还能给谁送蛋糕?不过她好像不怎么吃零食,平时喝的酸奶,学校小卖部没有,得去新开的超市买才有。比我们班其他女生挑剔多了。” “都一样,还有什么意思。”何知渺亮着眸子浅笑。 陈若愚没听清他的话,就着急的护着蛋糕跑远了,何知渺站在门边,看着不远处的路灯,和少年的背影。一时有点感慨,自己好像比他们大了一轮呢。 ☆、第4章 南枝(04) 暖风拂初柳,南枝镇的春天终于到了。之前林璇的闹剧也烟消云散,学生们不再窃窃热议,随之而来的是高考逼近的无形重压。 街头巷尾皆知,南枝镇这地方虽小,但出人才。通过一场考试迈进都市圈的人不在少数,他们衣锦还乡时,父母脸上有光,邻里看着也高兴。 虽不是镇上人人都良善,毫无妒忌之心,但总归都有着道不清的浓烈归属感。这大概就是小地方的好处,家家户户都相熟。自小看着长大的孩子,日后有了出息,多少都觉得与自己也有关联。 哪怕只是几个妇人围在路边摘菜时,也可以随口道一句:“那孩子我是看着他长大的,头大、眉毛浓,从小就透着一股机灵劲儿!现在果然是有出息了!” 但全班只有两个人是跟旁人不同的。林璇转学了,听班上调皮的男生掰扯说,她休养好了身子,现在转到荔湾市的一所职业学校,学幼师去了。 夏秋也听到了这个消息,但她难辨真假,因为她记得林璇私下里说过,她将来想当一名空姐,这样才不枉费她近一米七的个条。 另一个则是陈若愚。他倒不像夏秋成绩那么稳定,也不是毫无后顾之忧,对考试十拿九稳。但是胜在十八、九岁的男孩,意气风发,心态极好。 他之前因为林璇的事屡次翘课,被班主任请去办公室喝茶时,便扬言:“我是个男人,去哪里闯闯都一样。考试只要稳定发挥,保管能上个好军校。” 班主任想给他豪言壮语一顿劝,张了口却没出声,不想在这种节骨眼驳了他的面子,只是鼓励说:“军校也不是好考的,还是要加把劲,再熬一个多月就解放了。” 陈若愚闻言轻哼一声,显然不赞同班主任那句“考完就解放了”,单手插兜,大摇大摆的走了出去。 以至于几年后陈若愚重回校园,再次想起这段对话时,都情不自禁唤醒心底那份带着傲气的少年气。人人都道同龄的女孩子更成熟、敏感,却不知十八、九岁的男孩,虽然不懂爱,却有着根深蒂固的远见。 眨眼功夫二模如约而至,天气明晃晃的,好久没下雨,挂在天边的太阳和圆月,都异常清晰。 许是人们舍不得春天走,又盼着夏天来。 考完试老师布置了些作业,叮嘱路途遥远的同学回家注意安全,还不忘点名提醒:不许三五个男生一拨留校打球。随后又啰嗦了几句,才放大家回家。 这是高考前,最后一次放假了吧。陈若愚推了同学的约球,伏身骑在他那辆扎眼的山地车上,候在学校大门边,惹得低年级同学忍不住回头偷看。 他却满不在意,手指无聊的撩拨系着蛋糕的塑料彩带,直到看见夏秋夹在几个女生之间,有说有笑的走过,他才发觉,夏秋笑起来左脸蛋儿有个浅浅的酒窝。 同窗三年,他竟然头一次发现。是她笑得太少,还是他平时从来没有细看过? 几个女生从他面前经过,故意似的谁也没主动打招呼,反倒是陈若愚忍不住喊出口:“夏秋。” 她顿了顿,不解的侧过头,问:“怎么了?” “你、你回家啊?” “嗯。”夏秋见他没有再要开口的意思,看了看等在身边的同学,继续问:“你有什么事情吗?没有我就回去了。” “有!当然有事情啊!”陈若愚倾斜了车身,斜跨下来站定,单手把着龙头,右手抽出蛋糕递了过去:“给你的,你喜欢的布丁蛋糕。” “哦——” “嘿嘿!小样儿有事瞒着我们哈!” 身边一同回家的学生揶揄夏秋,一脸当成抓住你们俩早恋的神情,窘得夏秋立即把手伸进口袋,用手肘碰了碰还在开玩笑的同学:“我们快走吧,要下雨了。” “诶?你怎么不要我蛋糕啊?这可是我特意拜托我哥给你烤的。”陈若愚顾不上撑开车架,随便往铁门边一靠,急着解释:“我哥亲手烤的,肯定合你胃口!” “我不爱吃布丁,你送别人吧。”夏秋站在原地,不肯伸手,让陈若愚多少有些尴尬。 “丁知敏!我不是让你问问夏秋她喜欢什么口味的嘛!”陈若愚面子上挂不住,冲着夏秋身边的同学撒气。 “这你还看不出来?我们家夏秋是喜欢布丁口味的啊,可她就是不喜欢你送的!” “我送的怎么了?我送的更好吃!” “你们吵吧,吵吧,我回去了,省得被淋成落汤鸡。”夏秋冲他们摆摆手,独自先走了。 陈若愚丈二和尚摸不着脑袋,烦躁的踢翻跟上的一块小石子,负气的说:“我明明是想跟她道歉的,结果怎么又变成这样了。诶,你们女孩子真麻烦。” 跟夏秋同行的几个女同学捂嘴笑话他,只有丁知敏与他关系最熟悉,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肩,说得语重心长:“若愚诶,女孩子面子薄,哪禁得住你这样当众瞎搞。” “那又是我的不对?”陈若愚无奈的耸肩。 “那可不是,这方面,你得好好跟你哥学学,他年长有经验。你别这么幼稚,追女孩子要有耐心。” 陈若愚和丁知敏各怀心思,说的也是两件事,但传到愤懑的陈若愚耳朵里,就都一样了。 *** 当晚天气腥湿、闷燥,暮色像是水墨染过一般浓重,让人乏力困倦不说,还让夏秋好一阵期待。 她自小喜欢下雨天,趴在窗上看雨、躺在床上听雨,怎么都好,怎么都能令自己欢愉。 可雨却没有如期而至,夏秋失望入睡,一夜翻来覆去,没怎么睡好,尤其厌烦早上起来时身上粘腻不堪,睡衣紧紧黏着后背的感觉。 索性起了个大早,简单冲凉、换了身衣裳,就出了门。 原想去街口推车那给外婆买些芝麻汤圆当早餐,却迎面泼来好一阵暴雨,推车迅速退回自己院子,夏秋却被淋得措手不及。 手撑在额前急急的冲进附近开着的店里。 店里没人,灯却高高亮起。夏秋知道这是何知渺开的店,却从没尝过他的手艺,盯着收拾洁净的案面和各种纹络的碗碟,不自觉抬脚走了进去。 “夏秋。” “啊?”夏秋转过身,被突如其来的叫唤吓得丢下手里的铁匙,赶忙道歉:“对、对不起,没经过你同意就乱动。” “不要紧,东西本来就是给人用的。”何知渺手里抱着半袋面米分,已经梳洗清爽,指了指她身后的碟子:“帮我挪开一下,我要多放点揉面。” “哦,我马上弄。” 夏秋把一摞底面印着樱桃的碟子移开,小声问:“你要开始做面包了吗?我在这,会不会不方便?” “怎么会,等你来,还得遇风、盼雨。”何知渺随手关窗,轰隆的雨声顷刻间小了些。 夏秋倏地想起那日何知渺将她抱回家,给她做桂圆红枣粥时说的那句“你从没在店里买过面包”,以为他只是生意人的客套。 便有些尴尬的道出实情:“我不是不爱吃面包,只是外婆前年得了糖尿病,我就再也不敢买甜食回家了。” “难怪从没见你来过。” “嗯。” “那你今天可以趁外婆不在,偷偷吃一点,然后再尝尝咸的。”何知渺轻笑,从烤箱拿出一小盒布丁蛋糕。 “诶?”自打何知渺出现后,夏秋眼睛一直不知道该往哪儿搁,直到布丁蛋糕出现才算有了落脚点,她目光挪不开,惊奇的问:“面包还有咸的吗?” 何知渺倒了些油进锅,一时滋啦作响,趁热油的功夫又背对着夏秋切好香葱、打好蛋,才不疾不徐的说:“有的吧,我的面包烤得不专业。” “所以就不献丑了,怕你吃完就不来了。” “怎么会呢,我可是经常听很多同学夸赞你的手艺~” 何知渺笑答:“是么?可你跟她们不一样。” 夏秋吃得认真,一小块布丁蛋糕根本不够塞牙缝,很快见底,她小心的借着玻璃案面,查看自己的嘴角有没有留下残渍。 没能在意何知渺的话,自娱道:“那是,我跟她们不一样,我可是住墓地的人呀!” 何知渺嘴角始终带笑,拿着锅铲的右手熟练的翻面、按压,很快就给夏秋端上了一碟鸡蛋摊饼:“尝尝看,咸的面包。” “哦——原来是这个意思。”夏秋看着酥黄的蛋饼,抬头冲他不好意思的笑了笑,然后毫不犹豫起筷。 “好吃吗?” “好吃,跟我外婆做的一样好吃。” “是我妈妈教我的,她做的更好吃。”何知渺没动筷子,看了夏秋一会儿,就反身去洗锅了。 “那下次我要去找你妈妈蹭饭了。”夏秋肚子吃得饱饱的,心情也越发明朗,跟外面的暴雨,截然相反。 “她已经过世了。” “哦,我不知道才……”夏秋愣了愣,低着头摆弄手中的筷子,心脏突突的加速跳动,生怕自己无意识的一句话,就轻易勾起何知渺的伤心事。 “没事的。” “嗯。” 一时无话,夏秋也不敢讪讪开口,倒是接机上二楼、何知渺住家的地方借用了一下洗手间,在雨停前,好找个空间稍微躲避一会儿。 彼时多日未曾路面的苏黎却淋着雨赶来,难得没化妆,穿得也简单,进门便急匆匆对何知渺说:“你不是想帮陈若愚找林璇么,我给你打听到了。” “你来了,先坐吧,要不要吃点面包垫垫肚子?” “不要,不要。我去荔湾见朋友,在酒吧里见着林璇了。一头酒红色短发,短到耳根,老娘差点都没敢认!” 隔着一层楼梯,窗外雨声震耳,但夏秋觉得,苏黎的声音更大,大到让人头痛。 ☆、第5章 南枝(05) 彼时,多日未曾露面的苏黎却冒雨赶来,难得没化妆,穿的也简单,进门便急匆匆对何知渺说:”你前几天不是说想帮陈若愚找林璇么,我给你打听到了。” “你来了,先坐吧,要不要吃点面包垫垫肚子?” “不要、不要,我前几天去荔湾见朋友,在酒吧里见着林璇了,一头酒红色短发,都短到耳朵根了,化了个烟熏妆,老娘差点都没敢认!” 隔着一层楼梯,窗外雨声震耳,但夏秋觉得,苏黎的声音更大,大到让人头痛。 “酒吧?”何知渺不悦的挑眉。 苏黎自知说漏了嘴,往他身边凑了凑,抱着何知渺的胳膊撒娇,却被他轻巧的抽出手来:“要说话,就好好说。给老板讲一下无故旷工的原因,不过分吧?” 苏黎扁嘴:“那我心情不好嘛,心情不好就想喝酒啊,唱歌啊,跟朋友打牌啊,铭子哥的老婆又那么泼辣,我总不能在他家胡闹吧?” “你还知道你是在胡闹?” “切,也不看看到底是谁忙前忙后的伺候一个小姑娘!”苏黎的透明指甲在玻璃案面上敲得清脆,衬得她手小却白嫩,她气不过继续挖苦道:“我生病的时候,就没看你这么上过心。” “你生病的时候特别自觉,压根不来上班,我关心不到。” “怎么说都是你先招惹我的!”苏黎说得娇俏,闷气其实早就消了。 何知渺捏得准她的性子,又开始忙手边的活儿,半晌才答:“你要不是心里有鬼,但凡好事都想霸占着,见不得我对别人好,那谁也没法招惹你。” 苏黎听完不吭声了,原本只是想跟何知渺撒娇的话,此刻倒像是她唱了一出大戏。精彩绝伦,却自始至终只有她一个人,是无可奈何的独角戏。 夏秋躲在楼上也该躲够了,见楼下两人各忙各的,互不搭理,便停在楼梯口整理好头发。她不知道怎么跟苏黎打招呼为好,那天苏黎愤然离去的声音还历历在目,但她又矛盾的觉得,苏黎并不像她自己说的那样讨厌她。 夏秋轻声下楼,迎上苏黎惊诧的目光,乖巧的喊了句:“苏黎姐。” “你怎么在这?” “躲雨。”夏秋据实以告,却说得有些心虚。 苏黎相比上次的一点就爆,这次可算平静多了,但只要是株春绿冬白、渴望阳光的植物,她就必定周身藏刺,只是或深或浅。尤其是苏黎这样,生长顽强的孩子。 她夸张得笑出声,再次绕到何知渺身前,伸出食指,重重点在何知渺的心上,一下,又一下。然后仰头问得轻薄:“世界那么大,她却只喜欢你家能遮雨的屋檐。” 夏秋不傻,自然听得出苏黎是在嫌她故意躲雨,不想自讨没趣,就连打好腹稿的谢意都一并吞了下去。走到门边才说:“雨下小了些,那我先回去写作业了。” “夏秋!”何知渺急着唤她。 夏秋却胸有成竹似的侧过身:“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林璇的事情,高考之前,我一个字都不会对陈若愚说。” 何知渺笑了,疾步走到门边,抬高手将夏秋困在他双臂之间,咯噔一声打开橱柜:“只是让你带伞。” 没你想的那么多,那么麻烦。 只是怕你淋湿而已。 *** 在家休息了三天,返校时学生们不再沓拢着脑袋,身后的书包背的更鼓,仿佛要容尽倒计时这些天所需要的一切,衣服、书籍和心情。 陈若愚家住教学楼背后的教师公寓,仗着自己几步路的功夫就能到校,反而每天都迟到。今天也不例外。 当他到校时教室里的气氛明显不对,大家埋着头自觉上早自习不说,就连一向不上课不沾边的物理老师也站在讲台上,他阴着脸扫视台下乌压压的一片。 “我跟你们童老师教书几十年,从来没碰过性质这么恶劣的事!就是放在整个南枝镇,也没发生过类似的事情!不晓得是哪些个心思不放在高考上、天天玩些花花肠子的人搞出来的,害人害己。” 陈若愚站在门口左右不是,抬手想喊报告,却被越说越激动的物理老太太吓了回去。 “你们童老师已经去调监控了,再没有人现在,或是私下里找老师主动承认错误,并且诚恳的向夏秋同学道歉,向耽误上课的全班同学道歉,那我们也绝对是不会姑息、纵容这种行为的!” 夏秋?陈若愚听得一愣一愣的,在前边给坐在后门边的李琛打了个开门的手势,李琛见了,却无动于衷,只是坑着头继续看书。 反倒是丁知敏即刻意会,看他一眼,脸上抑制不住幸灾乐祸的神情,得瑟了片刻才假意打翻桌角的豆浆,去后门拿拖把时特意给他开了门。 陈若愚贱兮兮的冲她笑,明明怎么进门都会被老师看见,却还是躬低着腰疾步往座位走。 物理老师见了,把数学课用的三角尺敲得啪啪作响,惊得不少女同学直挺起背来,还想借此发作,门边却响起夏秋细小的声音:“报告。” “进来吧,都好好上课。”物理老师叹了口气,松开三角尺,厌恶的看了眼黑板上的残迹,忍不住再念叨:“现在都是什么时候了,没一个让人省心。” 陈若愚个子高,一个人坐在后排窗边,拿笔一直戳前面女生的背想问个究竟。看到夏秋煞白的小脸,和哭得红肿的眼睛时,心情一下子沉入谷底。 老师前脚刚踏出去,前桌女生便立即回过头骂咧道:“催催催,催魂啊!老师刚刚一直盯着我们这块你看不见啊?自己来得晚,还想看热闹。” “屁话那么多,天天就听你在耳边叽叽喳喳跟鸭子一样。你学学人家夏秋,人家汪勤勤,说话多好听。” “你这张嘴——” “好了好了,你们俩别闹了。这都什么时候了。”同桌汪勤勤指了指黑板边的倒计时牌:“距离高考只剩三十天了,却发生这种事,夏秋现在肯定没心思复习了。” “诶,也是。谁要是这么对我,我不得撕了她的嘴!” “到底发生什么了?”陈若愚着急,越听越不对。 汪勤勤拍着同桌的肩,头凑过去,低声说:“昨晚不知道谁溜进来,在黑板上写'夏秋是婊.子、贱.货',早上开门的同学看到就立刻跑去告诉老师了。” “什么!”陈若愚气得叫出声,大家纷纷回头看他。 “谁心理阴暗还是怎么地,有什么不满意就拿到台面上说,对一个女孩子使什么无耻手段!” “嘘嘘嘘——陈若愚你小声点,童老师去看监控了,不许我们瞎讨论,还是好好看书吧。”汪勤勤转过身,不再和陈若愚讨论夏秋的事。 不知是因为林璇的事,让陈若愚觉得自己同夏秋也算朋友,还是之前自己对夏秋乱发脾气的事,让他还耿耿于怀。又或者只是瘦弱的夏秋,如此轻易就激起了他大男人的保护欲。 总之,陈若愚笃定的认为,这事他得管。 *** 夏秋一连几日愁容满面,也不太多话了,只是低着头认真复习,就连下课,也很少出去。 童老师也间或找过她几次,一来是怕她心态受到影响、耽误高考复习,再来是她自己心里也着急。说是可以调监控,但大家心里明白,南枝镇的监控只是按照政府要求装的,估计压根就没开过。 某天下午,学校安排高考体检。 男生积极,恨不得早点体检完、好趁女生没回去前打会儿球。夏秋慢悠悠排着队,也不着急前面的队伍太长,神色也稍显困倦。 陈若愚昨晚想了一宿,早就打定主意,上前拉着夏秋就往外走,扯下她手里的体检表丢给丁知敏:“高考完了请你看电影啊,谢了。” 夏秋先是一愣,想挣开手时已经到了门外。她面露愠色,说:“你干嘛呀?” “带你去找凶手!” 夏秋原是有些气他鲁莽、不经过大脑的行为,却被这句话逗笑了:“还凶手,搞得像谁杀人放火了一样。” “谁对你做这种缺德事,谁就跟杀人放火了一样恶劣!” 夏秋只是笑笑,也不想阻拦他的好意,抬手看表,说道:“已经出来了,就随你去找找看吧。” “走!这就对了!我昨天特意去问了我哥,他说夜里进学校肯定是要找门卫大爷开门的,童老师找他,他肯定不说实话,怕掉了这口饭吃。” 夏秋默默点头,觉得很有道理,问道:“那我们怎么办呢?大爷也不一定就愿意告诉我们啊。” “嘿嘿。”陈若愚料到她会这么问,就像昨晚他问何知渺那般的疑惑神情一样,慌忙从包里掏出几包烟:“看这个!我哥说,只要我们给他几包烟,再保证只是随便问问、绝对不会告诉别人就好了,老头子很容易哄的。” 陈若愚说得眉飞色舞,一脸笃信,好像已经事成了般。相比在夏秋面前假意显摆自己的聪明才智,陈若愚更乐意让别人知道,他有个无所不能的哥哥。 对,在他印象里,无所不能的哥哥。 ☆、第7章 南枝(07) 车窗外一路灯火,从路过繁华地段的旖旎缤纷,到高速路段四周漆黑,只能凭借车辆收尾相连的刺眼灯光来辨别方向,排成长龙的车辆已经有一小时没挪动步子了。 何知渺停车,打开窗户,冷风顷刻钻入,他问坐在副驾驶一路无话的夏秋:“冷不冷?” 夏秋半身靠在门侧,耷拉着脑袋,似乎一直在走神、根本没留意到何知渺开窗,只是颤了颤眼皮:“不冷,有风舒服多了。” “晕车了怎么不说?”何知渺伸手从后座拿出出发前买的水,拧开递过去,说:“车里没有晕车药,你就喝点水忍一小会儿,下高速就快到荔湾了。” “你怎么知道我晕车?”夏秋坐直了身子,恢复了些精神。 “猜的。” “真准。”夏秋手臂撑在车窗上,看着灯光延成的曼妙景色出神,呢喃道:“你这人好像什么都能看得准似的,跟你说话一点都不费劲,都不需要解释太多。换了别人,恐怕觉得我是疯了才会逃课大半夜跑去荔湾。” “不大准,只是分人。” 何知渺点烟,对着玻璃缓慢的吐出刚到嘴的烟圈,反倒是眉眼间尽带满意的神情,不疾不徐地单手把着方向盘,没再开口。既然夏秋用变相的夸赞先缄了他的口,那他就不再问这趟只知目的地的匆忙出行,有什么特别的意义。 况且,这样说走就走的鲁莽事,他也很少做。而立之年,这样的事,做一次便是少一次,那偶尔做一些,也无妨,也不浪费。 只是何知渺没想到,夏秋会对他耍这样的小心思。 车流缓慢向前移动,何知渺讳莫如深的看了夏秋一眼,大概是冷风叫嚣,夏秋的脸被吹得有些发白,灯光衬得她格外唇红齿白。何知渺意犹未尽的收回眼光,轻声问她:“要不要听点歌?” “好啊,早该放歌了,这一路坐太久了。” “有几张碟,还是好几年前买的,估计你们都不爱听了。”何知渺无意试探,却忍不住开口说:“我读书的时候流行装磁带的那种随身听,同学之间互相借着用,跟你们现在不一样。年代不一样,人不一样,喜欢的也不一样。” 夏秋“噗嗤”一声笑出来,抬手就给了他肩上一拳:“在我面前装什么大人呀,我是大年初一出生的,过一年就算一岁,现在都十八岁过三个月了,是成——年——人。” “我大你一轮,还不是大人?” “哼,年纪大又不是什么值得骄傲的事。”夏秋扁嘴,不满的催促道:“怎么还没声音啊?” 何知渺静默的笑着,挑好碟,不知道时隔好久会听到什么样的老歌,又会不会轻易勾起他读书时那些青涩、难言的记忆。按下播放键,沉了好一会儿,前奏才缓缓响起。 舒缓、静谧的旋律尤其适合两个人听,一秒、两秒,再一秒,音乐声渐大,车速也慢慢提上来,亮黄色车头灯连成一线,夏秋远远看过去,觉得整条路都狭长、开阔了些。 “这首好像是伴奏,没歌词。”何知渺伸手想换,却被夏秋拦下来,疑惑的说:“这首歌旋律好熟悉啊,我应该知道是什么歌,睡不着的时候经常听。” “原来你听过,我当年也听了很多遍。” 夏秋还在侧耳专注的听着,从跟着旋律轻哼到恍然大悟般清晰的唱出声—— “爱真的需要勇气,来面对流言蜚语。 只要你一个眼神肯定,我的爱就有意义。 我们都需要勇气,去相信会在一起。 人潮拥挤我能感觉你,放在我手心里。 你的真心。” “夏秋,别——” “如果我的坚强任性, 会不小心伤害了你, 你能不能温柔提醒, 我虽然心太急, 更害怕错过你。” 直到第二首歌、第三首歌都放完,夏秋才如梦初醒般傻傻的问道:“这首歌好像是梁静茹的《勇气》,我说旋律怎么那么熟悉!听我同桌说这首歌的mv有很多少儿不宜的画面呢。” 何知渺不应。 “何知渺,你刚刚是不是叫我了?” 被叫到名字的人转过头,不知道是这首歌把他读书时候的少年气带回来了,还是今晚窗外的月色刚刚好,心底漾起一股很奇妙的感觉。何知渺摇了摇头,蓦地笑了:“我没叫你,你听错了。” 顿了顿,笑意未消,温言道:“夏秋,你唱歌真好听。” “哈哈听过的人都这么说。”夏秋笑起来眼角弯弯的,像花苞绽开前露出的蜜芽,她冲何知渺没心没肺的笑,半晌才说:“虽然也就你一个人听过。” 所以,命中率才是百分之百呀。 你爱听,就好。 *** 何知渺他们一离开南枝镇,镇上就下雨了,隔着一两个小时车程的功夫,却仿若被雨帘隔成了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荔湾干燥、少雨,南枝镇靠海,常年下雨。 一冷一热,好似冰与火的碰撞,却又完美相连成一片土地。 让人踩得着,也能一起仰面看向同一片天空。 教室里乌压压的一片学生,窗外雷雨交加,化学老师扯着嗓子也喊不过老天爷。只好在黑板上奋笔疾书,写了满满几大块繁琐的步骤后,还嫌教学效果不满意,让坐在后排的同学搬椅子坐到前面的过道来听。 谁也没发现夏秋没来,谁也没觉得奇怪,只有陈若愚还坐在最后一排,看雨、发呆。 他趁晚饭的时候跑去办公室问了,童老师说夏秋不舒服,先回家休息了。他就又去给夏秋家里打电话,结果接电话的是夏秋外婆,说今晚如果下暴雨,夏秋可能会去路近的同学家住。 两头话都没对上,陈若愚急了,念着夏秋平时的种种,觉得她怎么也不像是会逃课的人。可再一想夏秋下午反常的话语,就再也坐不住了。不顾化学老师在讲台上撕心裂肺的喊叫,头也不回的扎进了教室外的大雨中。 陈若愚没带伞,只得拼命踩着脚踏,好让单车飞得更快,快到在人前一闪而过都溅不起水花才好。他浑身湿透着到达夏秋家门口时,看着里屋亮起的亮光,没缘由的笑出了声,责怪道:“诶,我可真笨啊!打个电话说问作业不就知道她回没回家!” 但既然来都来了,陈若愚站在屋檐边上犹豫了半天,怎么也敲不下去门。胡乱抹好自己的头发,又扯了扯湿透了黏在身上的衣服,抬起手来。 却被从隔壁屋顶上冒出的头给吓得差点跳脚,忍不住大喊一声:“大下雨天,你跑屋顶上干嘛去!倒是下来啊,打雷闪电也不怕别劈死!” 雨声太大,陈若愚听不起慢慢爬到屋顶的大叔在说什么,也看不清他夜色中的脸。但明显能感觉到他很着急的样子,一边佝着身子接过砖头和水泥,一边冒雨往墙根走。到连着夏秋家墙壁的位置时,才一扬手掀开盖在屋顶的黑布。 陈若愚看了片刻也不管了,懒得管他是在修屋顶还是在趁雨夜没人知道的时候、偷盖二楼,只是又往夏秋家的窗户里看了眼,可惜纱窗拦着,他什么也看不见。索性踏上单车,往家里骑去。 路过面包店,原想多会儿雨,但考虑到要压着下自习的时间赶回家,也就不上楼打扰何知渺休息了。车头一撇,拐进店旁边的小巷道,却看见一个陌生男子在跟苏黎拉拉扯扯。 陈若愚二话不说快速骑过去,到边上直接丢车跳到苏黎身边,着急得问:“苏黎姐你没事吧?” 苏黎抬头,见是陈若愚就放松了些,指了指眼前的男生说:“我没事,就是碰到这个瘪三躲在巷子里拦我,非说要去我家坐坐、就喝杯茶。” “呵,喝杯茶?”陈若愚挡在前面,打量了这个看起来穿着正常,并不像是流氓的人,大声说:“哥们你不是南枝镇人吧?看着眼生,长得也不像流氓啊,怎么净做操蛋的事!” “我没想耍流氓,我在好好跟她说。” 这个人说起话来倒跟他格子衫的打扮相符,文质彬彬的,语速不快,倒像是学校里教理科的老师。陈若愚语气也缓和了些:“那你想干嘛?也不看看时间,这大半夜的!” “放假我找不到她,平时我自己也得上班。”大概是陈若愚的蓝白校服在雨夜格外显眼,眼前这个人个子不高,却完全没有被陈若愚的唬人气势所吓倒,还是咬字清楚的说:“我是一中的老师,李洲,不是流氓,你也不要听苏黎胡说。” “我是有事想跟她说,没想去她家。” “你他妈少放屁!大半夜跑来跟我叙旧,能安的什么好心?!我告诉你李洲,十几岁的时候我不喜欢你,二十几岁我也照样看不上你!” 苏黎一把推开好言好语的陈若愚,指着李洲的鼻子就骂:“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一直暗恋我么?可你当年是好学生啊,看不上我苏黎啊,那你现在又管我做什么!我今天就明明白白告诉你,这辈子除了何知渺,我再也不会喜欢谁了!” “你不用这么激动,我说了,我来就是想来告诉你一声。”李洲脸色不太好,当着学生的面却被人指着鼻子骂,愤愤丢下下一句话就转身走—— “我亲眼看到何知渺开车带一个小姑娘出镇子了,就是全世界你觉得最好的那个何知渺!” 雨夜滂沱,苏黎愣在原地,眼角有泪,心里带伤。 她怎么也没想到,能让何知渺什么都不管不顾的,竟然是那么一个小姑娘。 ☆、第8章 南枝(08) 南枝(08) 翌日,暴雨抖降,荔湾的清晨雨雾迷蒙,路上人少,鲜有早点摊前泛着蒸腾的热气。南枝镇倒是放晴了。 夏秋歪着脖子在车里不知睡了多久,睁眼时看见的是车窗玻璃上细密的水珠,小滴积聚、大珠落地,待阳光晒干了才能看见它们依偎滑落的痕迹。 路灯还亮着,天色灰蒙,夏秋分不清时间,侧过头就着何知渺的手臂看。没闹出什么声响,但何知渺却徐徐睁开眼来,哑着嗓子问:“醒了?” “嗯,刚醒就把你也给吵醒了。”夏秋别过脸去,借着车窗玻璃快速整了整眼角和头发。 回过头时何知渺已经在喝水了,喉结上下动作,神色看起来比她清爽多了,夏秋心想他可能没睡太久。又遇上这样的大雨,心里愧疚,忍不住对何知渺说:“对不起,害你大老远送我来荔湾。” “真要说对不起?”何知渺开了瓶新水给她,说得随意:“吃了你的面,该还的。” “诶,别提面的事情了,你这么说我更不好意思了。这么麻烦你,是我该还才是。”夏秋说得异常严肃,“等我考完试,给你煮馄饨吃!我自己包的芥菜虾仁馅儿馄饨,绝对私房珍藏~” “好,那到时候一定得好好尝尝。” 何知渺发动汽车,绕下单行车道,调低车内温度道:“还有半小时到荔湾市区,到了我们先吃点东西,然后再陪你去找人。” “你怎么知道我去找人?” “猜的,你不是说我猜得准么?” “切!神棍啊你!”夏秋扁嘴,额头抵在空调口上吹着冷风:“诶,我是要找林璇去,不说清楚我心里不踏实,总念着背后骂我的人,没法好好复习。” “那你怎么知道是她?” “大爷说的,红色短发。” 南枝镇保守、质朴,近几年多有人染发、烫发,却没有人敢染一头扎眼的火红色短发,短得人前脚刚走,后边就有大爷大妈在背后议论。 “地址呢?”何知渺等着红灯暗下,好做决定。 “荔湾卫校,林璇妈妈之前给我打过电话,说林璇回学校办退学手续,让我见了她好好开导她,毕竟同学一场,别嫌弃她。 顿了顿,夏秋心情沉了些,声音也更小了点:“我一直等着她回来学校,想问她身体怎么样了,想问她的近况,但她不肯接我电话。回学校也没见人碰见,不过幸好是没碰见……” 不然,第二天学校就会因此而沸腾—— 那个堕过胎的林璇,又夜里跑回学校骂自己闺蜜了。 *** 早上八点刚过,何知渺就驱车到达荔湾卫校门口。传达室的年轻保安正在吃着红油凉面,辣椒油浓稠得漂在面汤上,看得夏秋胃里翻腾。 俯身半蹲在街口的窨井盖边,夏秋被鼻息间浓重的油味恶心得想吐,胃里却没有能吐的东西。何知渺提着豆浆、包子赶过来,扶着她说:“心情不好容易晕车。” “嗯,一点点不舒服,没大事。” “在外面站一会儿,等想吃了再吃。”夏秋直起身,何知渺一直轻拍着她的背:“我问了一下,卫校学生是住校的,这会儿应该快上课了。幼师有三个班,低年级在二楼,从东头走,一路顺过去找。” “何知渺……” “又想道歉了?”何知渺的手从她背上拿开,扬了扬手里的早点:“我是为了下次吃饺子。” 觉得不妥,又补了句:“你跟陈若愚是同学,又是童老师的学生,算我正儿八经的小师妹。帮你把这个事儿解决了,也好让你安心考试去。” 夏秋不理,只是扯出一个笑容,说:“是馄饨。不爱吃饺子,馅儿太大,做不好下锅就煮散了。” 何知渺陪着夏秋在车边站了会儿,夏秋吃不进去,但恶心感减了不少。见出学校买早点的学生进去得差不多了,夏秋才吸了口气说要进去。 何知渺点点头,掏出烟、半靠在车上,引得小女孩们挪不开眼,他没对话,只是叮嘱道:“我在这里等你,要是有事你就出来,别逞强,我来处理。” “嗯,知道。”夏秋乖巧的答应。 夏秋原以为就凭林璇那头动漫里才会出现的火红色短发,找人应该十分容易。但没想到卫校学生千差万别,不乏打扮清纯的学生在晨读,却也见了不少在她经过时,对着她吹口哨起哄的调皮男生。 夏秋不免脸上一直绯红,加快步子朝前走,刚看清“幼师(101)班的标牌时,就撞上了林璇的眼,惊讶却带着显而易见的欣喜。 她不等夏秋招手,就丢下手里的面包,雀跃着跑出教室来:“你怎么来这啦?”然后打量了夏秋一圈,看她下身还穿着校服裤子,拉着她的手,关切的问:“你不上课跑到这里来找我?” “你不知道为什么吗?”夏秋的语气倒不至于咄咄逼人,但言语间透露的疏离感,还是让林璇有些不适应。 “哦——”林璇想了会儿,露出狡黠的笑容:“怎么样,是不是特别惊喜?就知道你会被吓到的!” “惊喜?是挺惊喜的,一巴掌打得响,枣儿也甜。” “你什么意思?”林璇觉得她话里有话,不像是高兴的脸色,多日不见,欢欢喜喜迎开夏秋的冷言冷语,林璇也急了:“你跑这么远来找我,到底要干什么?我这样的人,哪能耽误你这个名牌大学生的前途!” “林璇,我问你几句话。”夏秋沉着脸,“就几句话,你要是还把我当最好的朋友,那你就老实回答我,问完我就走,我绝不难为你。” “你问,我倒想看看你到底发什么神经!” 夏秋狠狠瞪了眼伸长了脖子看热闹的人,拉着林璇往楼道里走,她手指气得发抖,不肯松手。 “你是不是晚上去过学校?” “是。” “给我塞了一条项链,麋鹿形状的。” “给你补送的生日礼物。” “你出事的时候有没有怀疑是我告诉你父母的?” “……” “你怨我是不是?”夏秋松开手,负气不看她:“你是不是觉得你怀孕的是我抖出去的?你是不是听到童老师找李琛,就觉得我把你们的事情都交代给了全班?” “林璇,做人要有良心。我自问把你当成最好的朋友,从没做过任何对不起你的事,可你呢?就这样对我?” 林璇被她咄咄逼人的反问被说懵了,却气不打一处来,想着怕连累她被同学嘲笑,才自己偷偷摸摸去教室送礼物,没得到感谢,反倒得到一顿骂。 她一时气急,推了夏秋一把:“你没病吧,跑这么远来跟我扯这个破事,你是嫌我的孩子死得还不够丢人么!还是非得再告诉全世界,我他妈就是犯.贱!” “我没这个意思。”夏秋听到“孩子”时,心就像破了个大窟窿,使劲往里钻风,凉得她直打颤,“我说了,我就是来问问。既然事情是你做的,那我也没什么想说了。” “我做的怎么了?难道我做错了?”林璇也降了音量,说得神伤:“我没你们聪明,读不好书,还早恋惹出乱子,差点毁了两个人。你夏秋漂亮又聪明,天塌下来都能慢悠悠的走。我是比不了你。” “可是我交朋友的真心一点都不比你低贱,我是怀疑过你,可我更信任那个处处护着我的你。可你呢,你现在看我的眼神就像在看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我——” “你不用说什么,我们不是一路人。”林璇抹了抹眼泪,“以后别再见了,你要是觉得我做的事惹你不高兴了,那我跟你道歉,怪我多事。” “我没想跟你决裂,我只是来问清楚,我不想不明不白的把这事横在我们之间。”夏秋也急得直哭,她在来的路上就一直在想,只要林璇道歉,她绝对不会追究。 “别了,祝福你前程似锦。” “林璇——” “回去吧,好好上课。” 夏秋不知道她是怎么走出学校的,嗓子更疼了些,咽口水都觉得难受,就像现在的心情,被沾着盐水的刀子划过。想来问个究竟,反倒觉得自己做错了。 “怎么哭成这样?”何知渺还靠在车边,见夏秋眼睛哭得红肿,低着头想看:“脸上怎么了?” “没事,我一哭就肿。” “你把头抬起来,” “难看,别看了。” 何知渺不理会她的反对,大手按在她的后脑勺上,用力扬起夏秋的脸,看起来两边脸都没事,才放下心来:“别哭了,说清楚了就好。” “嗯。” “看你哭得跟天塌下来似的。”何知渺笑到。 却没想到夏秋眼泪再也绷不住了,好不容易刹住的洪水猛兽又一次流散开来,嘴里还支吾的念着:“我还没有怎么生气,她怎么能跟我分手嘛!” “我又没有真的怪她,我就是想问清楚,有什么话就说出来,我就是想和好才跑来的啊,呜呜——” “跟小孩一样,把过路的人都吓到了。”何知渺嘴上还在嘲笑,手上的动作却带着心底涌起的温度,他按着夏秋的头,将哭得动情的夏秋紧紧揽在怀里。 贴着她耳边小声安慰:“哭吧,哭累了咱们就去吃饱饱的。既然都来了,就好好玩半天再走。” ☆、第9章 南枝(09) 南枝(09) 荔湾卫校的前门街口,高挑身材的何知渺穿着浅蓝色开衫,近乎挡住了全部的夏秋,他的手掌舒缓、有节奏的在夏秋背上轻拍,安静的等她发泄完。 他虽然不善安慰,却用尽了心力。 站了好一会儿,何知渺兜里的手机震了震,他掏出来一看,手上不由得顿了顿才接—— “夏秋跟你在一起?” “嗯。” “竟然真的是跟你在一起!那你们在哪里?” “荔湾。” “你们什么时候这么熟了?!” 何知渺没应,夏秋却惊得抬起头看他。 “算了不关我事!明天早上理综测试,你帮我告诉夏秋。” “不耽误,我们今天回去。” “哥——”陈若愚欲言又止,想不出他们两人何时有过交集,但又信服于何知渺的坦诚。 “哥,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就好。” “我知道。” 就像当日何知渺因为林璇对陈若愚所说:其实无论对方是谁,都不要紧,只是你一旦决定了,就要承担起男人应该担当的一切。 风来雨去,四季轮回,什么都会从相知到相爱,约定的人不一定会来,花朵也不一定知时节,更不是所有的心事都能在心底发芽、结果。 但,只要你内心坦荡而坚定,那不爱才是真正的浪费。所以痛痛快快爱一场吧,哪怕奢侈、虚妄,至少也都是真的。摸得着,能相拥取暖。 何知渺收线,松开夏秋,看不出做坏事被抓包的窘迫感,淡淡的问:“我们去吃东西。” 夏秋撑着眼皮,木然的点头。跟着何知渺上了车,半晌才开口:“是陈若愚?” “嗯,他让我转告你,明天早上理综考试。” “哦。”夏秋手指在出风口上乱拨,问得小心:“让陈若愚知道你陪我来荔湾,没关系吗?” “我没关系,你呢?” 夏秋坑着头不吱声,总觉得心里毛毛的、不踏实。担心因为自己的任性,而给何知渺带来没必要的麻烦。尽管他看起来满不在意,甚至比她更有耐心。 隔了好一会儿,何知渺才直视前方,开口道:“做自己没觉得有错的事,就不必过多解释,也不用心里一直带着愧疚。你没伤害谁,也没妨碍谁,更没有欠我什么。” “知道了,何知渺你这人真该当老师去。”夏秋揶揄。 “现在知道我年纪大嫌我啰嗦了?” “可不是呢。”夏秋轻笑,“还是不行,你要是在一中当老师啊,那女同学上课都该盯着你脸看了,那还怎么认真学习呀!班主任非得先请你喝茶不可~” “哪有什么好看。”何知渺往窗外看,心情丝毫不受阴沉天气的影响,随口一问:“要是我当老师,你看不看?” “我不看。” “那不就是了,你不看,其他小姑娘也不见得愿意看。” 夏秋笑得直白,转过身拍了拍何知渺的肩膀,学着班主任童老师一贯的语气说:“小何老师,你可要注意个人作风问题,不能跟正处在青春期的女同学走得太近。她们目前最重要的任务,咳咳,你也是知道的。” “哦——那要是某个女同学硬要上课看我呢?”何知渺乖乖配合,笑得像个意气风发的少年。 “哪个同学?我替你去做做思想工作。” “我们班学习委员,夏秋,是她带头的。” “哈?”夏秋傻了眼,没料到他玩起来竟然也能这么调皮。反倒是何知渺眉眼还带着笑意,看着夏秋呆呆傻傻的样子,忍不住伸手摸摸她的头—— 说道:“你要是帮我去做思想工作,就告诉她,上课别看了,要注意听讲。下课了,好好看,认真看。” 哦。 *** 荔湾和高邮地理位置近似,盛产红油咸鸭蛋,配米粥、蒸饺或当一道装盘的下饭菜都是极好的。 夏秋高中以前都是在荔湾度过的,自然晓得哪家的鸭蛋好吃,哪户的面条是手擀的。她顶着一双还红肿的眼睛,带何知渺去了自己家楼下。 “喏,你尝尝这个。”夏秋摇了摇手里的咸鸭蛋。 “不对切吗?” “不用、不用。我们吃鸭蛋不对切,就跟汪曾祺先生写的那样:平常食用,一般都是敲破“空头”用筷子挖着吃。筷子头一扎下去,吱——红油就冒出来了。” 何知渺照做,果然敲破蛋就能看见里头灿黄的蛋黄,唱了一口才说:“好香,咸淡正好。” “可不是~” 两个人都饿了一路,饱餐一顿吃了两碗手擀凉面、好几个咸鸭蛋,还意犹未尽。胃口没填满,肚子倒是不争气的先饱了。 何知渺估摸着夏秋也没什么地方想玩的,便开口问她:“既然都回来了,你要不要回家看看?” 夏秋笑起来眼角弯弯的,就像她校服里穿着的米色开衫一样,带着简洁却不多不少的温暖。她吐着舌头指了指楼上:“这不就是了。” “那你上去吧,我在车里等你,不着急。”何知渺起身去付早点钱,却被夏秋误以为他要走,急着拉他胳膊:“别走啊,你跟我一起上去呀!” 何知渺递过钱,往回走了一步,衣袖被扯得老远,抬头看了眼楼上,没出声。 “我得好一会儿呢,要洗头、洗澡。你看我这两天都没洗头,头发油得都能去中东卖钱了!” “不要紧,我等着就是。” “上去吧,这是我家老房子。我爸妈是做进口化妆品零售的,经常进货、出货,大部分时间都在店里,不然就是在去往鸟国的路上。” “鸟国是什么?” “除祖国以外的地方。” “……” “听说你也是从鸟国回来的哈哈哈~” 何知渺犹豫了片刻,还是跟着夏秋上去,人是他带出来的,就得由他安全的送回去。 何况这地方看起来年代已久,不见得安稳。 夏秋开门,拧了好半天也没弄开,气得直跺脚。何知渺包着她的手接过,好言道:“可能是太久没开,进去在钥匙上抹点油就行了。” “咯噔”一声,钥匙准确的插.入门芯,外层的铁制防盗门就这样轻而易举的开了。夏秋却因此又有点烦躁,才转晴的心情莫名蒙尘。 她也没多招呼何知渺,让他招呼自己,便径直去了浴室。 何知渺站在沙发边抽烟,扫了眼房子的布局,九十年代典型的一室一厅,装修简单,墙上还挂着和美的全家福,电视边、餐桌上也都摆着夏秋小时候的照片,看起来很温馨。 他拿在手里看了看,又放下,嘴里喊着烟,一圈,再一圈的迷梦照片里笑起来眼角向上弯起的小姑娘。 浴室水声淋淋,夏秋正在洗头,泡沫迷得眼睛都睁不开,却刚想起来似的对门外喊:“何知渺?” “何知渺?” “嗯,在客厅。” “哦——我没事,就是告诉你这房子每周都有阿姨来打扫,你就放心坐吧,还有厨房里的水壶什么的,也都是干净的,你自己看着用。” 说完调大淋浴又自顾自的洗起来,随着热气从脚底弥漫到耳后,疲倦感全消,甚至漾起丝丝洗发露的清香。 何知渺听清了,却依旧只是站在客厅里仔细看着这些有些年头的照片,面带笑意,像是能看清夏秋这些年怎样慢慢长成一张青春的脸庞。 又禁不住会想起自己儿时的样子,没有夏秋这样张扬、爽朗的笑容,也没有相依相偎的家人,好像每次拍照,他都是皱着眉的。不知道怎么看镜头更好,也不想被陈若愚的妈妈挽住胳膊。 更不想拍全家福,那张连自己母亲的笑脸都没有定格的全家福,在他去美国读书下飞机的那刻,就撕得米分碎了。飘散在,鸟国的大地上。 不仅完整的时候招人厌,就连撕碎也是垃圾一堆。 正当何知渺走神之际,浴室里却传来夏秋的鬼哭狼嚎—— “天哪!何知渺!何知渺!水关不掉了。” “为什么突然变成了冷水!关不掉了怎么办啊! “啊——我眼睛里沾了好多泡沫,辣得睁不开眼了!” “……” 何知渺按灭烟赶紧走到浴室门口,清水从底下已经漫了出来,里面听起来一片狼藉,就连水阀也发出刺耳的声音。他敲门:“夏秋你还好吗?先把衣服穿起来。” “我眼睛好疼,被冷水喷了一脸。”夏秋躲在门边,用毛巾捂着脸,眼睛被突如其来的水准打到,痛得难以言说。 “听声音应该是水管爆了,你先穿衣服,摸不着衣服就拿浴巾裹一下。你出来,我进去修。” “好,我睁开眼就穿衣服。” 夏秋眼睛勉强撑开,眼角火辣辣的疼。还没伸手摸到衣服,脚边就有被水流冲昏了头的蟑螂跑过,她吓得尖叫一声,打开了浴室的门。 ☆、第10章 南枝(10) 南枝(10) 临近午时,窗外的老居民楼分布错落,斑驳的墙壁被阵雨欲来前的青黄天色,先晕开染了个沿边儿。树梢被疾风吹响,何知渺站在浴室门前,任由爽风拂过心间。 浴室里的开水阀还是刺耳的叫嚣,夏秋将头埋进手捧的毛巾,脚边积水已经没过脚踝。她隔着毛巾揉眼,眼皮被水管爆裂、陡然喷射出来的冷水扑个正着,此刻胀痛得难以言说。 背对爆裂的水管,躲在浴室门后,却因空间狭小、逼仄而无处可逃。夏秋连湿衣服都摸不着,只得在天气还没热起来的五月天,被冷水从头灌到脚,冻得舌头都捋不直。 刚想转身去掏衣服时,脚边跑过被急促水流冲昏了头的蟑螂,夏秋吓得惊叫一声,忘了门外有人,伸手就将浴室的玻璃移门一把推开了—— 少女的身体。 不同于孩童时期皮肤雪白的嫩滑感,少女的身体带着妙不可言的温度。 被风拂过时,肤色白皙衬得人唇红齿白;被热水浸渍,紧致的锁骨和玲珑的曲线间会微微泛红;被温柔的大手抚过,留下或深或浅的指痕,宛若含苞,彼时绽放。 夏秋瞪大眼睛愣在原地,手里捏紧的毛巾掉在脚边,冷风入室,清瘦却曲线姣好的身体微微颤抖,平时藏在宽大校服下的蓓蕾也高高挺起。 窗外轰隆一声,炸了响雷,阵雨终于袭来。 夏秋惊得双肩一颤,双手捂在胸前,回过神儿来急急遮在玻璃移门背后,却被心里一阵紧致的何知渺伸手拦下。夏秋无处可躲,话带哭腔:“你松手,松手呀。” 何知渺别开眼,走进浴室,直视还在往外喷水的管子,迅速脱了自己的大衣。他刚一转过身,夏秋就吓得蜷缩身体、抱腿蹲在门边。何知渺重重呼出一口气,没有刻意避开眼,上前一步将大衣罩在她身上,安慰地说:“去房间换衣服,别着凉了。水管我来修。” “哦——”夏秋听话的答应道,拢了拢身上的衣服,肩上擦过何知渺的背小心地挪了出去。 夏秋换好干净衣服,趴在自己床上,把整个头都埋进了枕头里,满脑子都是刚刚赤身推门的那一刻。尽管何知渺的眼神清澈、惊诧,毫无情.色之意,但夏秋还是觉得万分丢人,尤其是现在面红耳赤,怎么都褪不去的害羞神色。 客厅时有脚步声,偶尔穿杂着螺丝刀咯噔落地的声音,夏秋的心跳就像是被印在了鼓点上,噔噔噔跳个不停。何知渺其实早就关了水阀,换下爆裂的水管,却莫名心里一阵慌乱,左右不是。又见夏秋一直躲着不肯出来,索性开了水龙头继续放水。 约莫过了半个小时,窗外雨声渐小,夏秋才抱着干净的衣服走出房门。 “那个,水管修好了?” 何知渺抬头,“嗯,没新的水管,只能先拆下来。” “哦,那、那忙了这么久你饿不饿?”夏秋低头。 何知渺看着她红得能掐出水来的小脸,默默笑了笑,指着厨房说:“我刚刚看了,没新鲜菜,但还剩几个鸡蛋,调料也都有。只能凑合着给你做溏心蛋吃。” “好啊,我都行的。”夏秋眼光到处飘,独独不敢落在何知渺身上,扯了三两句废话才把手上的衣服递过去:“这是我爸的衣服,都是干净的,你先将就着穿会儿吧。” 何知渺的裤管湿透了,夏秋顾不上之前的忸怩,没等他回答就先塞进了他怀里:“这时候也没得讲究了,我爸没你高,你权当九分裤穿呗。反正脸好看,穿什么都能像鸟国大牌子。” “童老师要是知道你把鸟国挂在嘴上,非得好好跟你聊聊人生不可。” “哼,童老师要是知道你刚刚做了坏事,非得好……” “怎么不说了?”何知渺笑道,“我做了坏事,保证自觉接受党和人民的批评教育。” 夏秋红了脸,却还扬着下巴问:“怎么个批评教育?” 何知渺不说话,上前一步,夏秋本能的后退一步,他也不再步步紧逼,只是抬手在夏秋的脑门上轻弹了一下:“你不就是我的党和人民?你想怎么批评教育,就怎么批评教育,就是了。” “这还差不多。” *** 回程用时短,跟平常不堵车的情况一样,从荔湾三个半小时就能到南枝。何知渺当真把夏秋爸爸的长裤穿成了春装九分裤,一路上,夏秋每瞥见一次就要笑话一次,何知渺不想管,也管不住,就随她去了。 赶着放学的点儿到家,夏秋以“明天考试,今晚不上自习”为由,轻松瞒过了外婆。回房间,写完了陈若愚和丁知敏中午送来的试卷,早早就睡下了。翻来覆去却怎么也睡不着,又想起白天跟何知渺发生的事,紧张、羞涩依旧,却又有些莫名的兴奋。 一夜好梦。 翌日返校,童老师见她脸色红润,精神头不错,也就没有多问了。丁知敏不知情,只当夏秋是生理痛请了假,考试前还特意给夏秋泡了杯红糖姜茶,用保温瓶盛着。感动得夏秋二话不说,就答应要帮她做今天的值日。 下午考完试,高三学生得以回家休息,取消了晚自习。 夏秋留下值日,陈若愚推了骑车同行的同学,坐在位置上安静的复习,吸取上次送蛋糕的教训,打算等值日小组散了再说。可夏秋扫到他身边时,却先开口问:“你怎么不回家复习?” 陈若愚明显有些惊讶于夏秋的主动搭理,紧张得从座位上站起身来,像回答班主任抽问似的,认真回答道:“我还剩一道大题没做出来,想等你扫完地,再问问。” “哦,这样。哪题啊?我先看看,也不一定会做。” “这题。”陈若愚随便一指,眼睛却一直看着夏秋,“那个,夏秋。” “嗯?”夏秋头也不抬的细细读着题目,将扫帚靠在课桌边,拿起铅笔抬头问:“我在题干上画点横线不要紧吧?题目太多,我怕我拎不清楚。” “啊?哦哦,当然可以啊。” 值日的同学纷纷扫完自己那组就匆匆离开了,调皮的男生临走前还冲陈若愚比了个中指,不知是对于他低劣的把妹技术报以鄙视,还是对他到现在还没有追到夏秋表示嘲讽。反正怎么看,好像都不算什么好的意思。 “夏秋,我有事想问你。” “你问啊。”夏秋低头算题,鼻尖在草稿纸上划过,哗哗作响。 “你昨天是不是跟我哥去荔湾了?哦,我没别的意思,你也别怪我多管闲事。主要是我怎么想,也想不通你们俩怎么就一起去荔湾了呢!” “不奇怪啊,他有车,去荔湾方便。”夏秋说得漫不经心,耳朵却有些微微发热,她放下笔,走到墙边开窗,单手夹着笔扇风:“这题目是高考的压轴题,挺难的,我一时半会儿算不出来,要不我带回去算,明天早上再给你说步骤。” “题目不着急,不行我就看看标准答案上的解题方法。” “那也行,距离高考不到一个月时间了,我们都得抓点紧。”夏秋撕下墙壁上的倒计时卡,时间又少了一天,“还有呀,我去荔湾纯粹是求个心安,没你想的那么复杂。” 荔湾,哦对,荔湾啊! 陈若愚伸手拍着自己的后脑勺,啧啧道:“我怎么之前没想到呢!夏秋你是荔湾人,你这次是回家了吧?诶,我昨晚七想八想的,还以为你跟我哥……” “回家了。”夏秋看着窗外,没缘由的想起她去荔湾的初衷。 “那,那你就是回家了吧?” “对啊,然后还去了别的地方看看,麻烦你哥给我当了一路司机。” 陈若愚不是不信夏秋,但他还是想听到确定的答案,十□□岁的男孩,总是只愿意相信自己亲耳听见的、亲眼看见的,才觉得那是真的。旁人说的,无论是否毋庸置疑,都好比老师和家长口中的“天道酬勤”,说再多,也都不信的。 “夏秋,我跟你说啊,我哥这人是挺好的,对谁都好。”顿了顿才说:“你知道苏黎姐吧?我哥对她也可好了,苏黎姐看起来脾气暴躁,但是人特别单纯,特别臭美,以前还救过我呢。” “我哥这个人呢,正好相反,性格冷冷淡淡的,天塌下来都绝不会怂的男人!心思又周全,考虑这、考虑那的,正好跟苏黎姐性格互补。我们都等着他们俩结婚呢,感觉他俩以后生的孩子肯定特别好,长得像苏黎姐那么好看,性格像我哥,稳当!” 夏秋闻言,莫名心里有点堵得慌,啪嗒一声从桌上抽下陈若愚的卷子,板着脸说:“你管这么些闲事干嘛,题目都还没解出来呢,走了,等下大爷又该赶我们了!” 风过无痕迹,燕雀飞过,独独留下了振翅之声,不绝于耳。 那些我们以为还没有发生的事,其实只是需要时间,去等待发芽吧。 ☆、第11章 南枝(11) 南枝(11) 六月初,春暮夏初,整个南枝都笼在舒枝展叶的香樟树下,空气里不仅浮着痒鼻的柳絮,还酝着果香。 高考将近,距离芒种也就不远了。 自打那天值日同陈若愚聊完,夏秋的心情就像天热时鼻尖浮起的汗珠,细碎、黏腻却不让人反感,于是她伸手拂过,这事也就算不得什么了。 况且苏黎与何知渺怎样,本来就和她无关,只有高高摞起的试题里才有两圆相交、两面共线的交集呢。 越是复杂的题,反倒解法步步清晰。 一晃就到高考,考前留一天时间给学生们看考场、熟悉环境,陈若愚、丁知敏等人结伴去偏远一点的十中,距离夏秋家近。 而夏秋则很幸运的留在了本校。 一中的考场就设在进校门入眼的柏子楼,虽然夏秋每天都经过,但开放考场当日,外婆还是执意要陪夏秋一起去看。 夏秋拗不过,手里攥着准考证就去了。蹲在门口换鞋时被外婆叫住:“准考证可记得带了?” “带了,这不。”夏秋扬手。 “怎么捏得这么皱巴巴的!”外婆从夏秋手里抠过,将准考证塞进透明袋子:“文具店小刘说,这是专门装准考证的,外面再放个大袋子放笔。” “这多麻烦,里外好几层。” “啧,南枝一到高考就下大雨,万一准考证淋湿了不让进怎么搞啊?” “哦——也是,还是带着好。” “那可不。” 夏秋想起去年高考时的情景,全镇的人连说话都变得小声了些,街边的早点铺子也关了早间新闻。 大雨滂沱,连着急上班的人都得等在路边,让学生和送考的家长先过。 听隔壁刘家婶子说,她家儿子去年高考时,淋得衣服都能挤出一盆水来,就连密封着的试卷发到手,都有些湿绵绵的,落笔就晕开。 看完考场和自己的座位,夏秋领着外婆在学校里逛,学校植株多,有些还是挂着简介牌的百年古树,最适合不大热的季节赏玩。 外婆同夏秋和她妈妈一样,面容白皙,显年轻,一有点不悦的神色想藏也藏不住。夏秋挽着外婆问:“怎么了嘛?是不是走累了?” 外婆抬头看了眼三楼的考场,担忧的说:“我看那个窗子有点关不严,你又坐在边上,万一下雨,肯定冷。” “原来是这件事情啊,我当你怎么不高兴呢。” “本来就紧张,身子又冷,那怎么行?但是这都六月天了,总不能还把大棉袄拿出来穿吧。” 夏秋轻笑,“别操心了外婆,明天还不一定下雨呢。” “成吧,下雨了再说。”外婆摆摆手,“看好了就回去吧,炉子上还煲着玉米排骨汤,明早给你下面条吃。” “好的呀。” 夏秋揽了揽外婆瘦的摸得着骨头的肩膀,撒娇般下巴抵着外婆的额头,蹭了蹭,才不舍的张了张口,想起什么却没能说出来,便离开了学校。 *** 高考如约而至,头两天考的数学、理综,题目难度适中,题型四平八稳,就是算数量偏大,侧重于考验学生的基本功。就连压轴题也有不少同学做了出来。 而且天公作美,虽然一直阴沉着天,笼得黑云四起,却硬熬着没有下雨,行了学生方便。 童老师一直候在门外,见学生脸上漾着笑容,心里也踏实多了,但还剩最后一门英语,今年的高考才算彻彻底底的结束。 故而不敢大意松懈,开考前依旧温柔的给本校考试的学生打气:“英语是绝大部分同学的强项,听力不要紧张,留意关键词,适当的猜一猜生词的含义。” “童老师,您看着比我们都紧张!”围在校门前的学生打趣道,童老师只是温和的笑笑,皱纹里盈满慈爱。 却勾起了在场女同学的毕业愁绪,挤到童老师身边:“您多叮嘱我们几句吧,日后想听也听不着了。” “你们这些孩子净说瞎话,怎么听不着了?考出去了老师高兴,年年寒暑假来学校看我便是。我该念还要念,该骂也不会跟你们客气。” “那才好呢。”夏秋静静听了半天,才低声接了句话。 童老师欣慰的拍拍手,在进校门之前的最后几分钟提高音量:“都别伤感了,之后有得是时间!现在都把东西再检查检查,看看准考证、2b铅笔都带了没有。” “带了。” “都带了。” …… 学生信心满满的应道,然后转身随大流往学校里走,越走越远,回头也只能看见童老师和家长在门前张望、仓皇的神色,他们张着口,冲自己挥手,可怎么也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 这是夏秋对于高考最深刻的记忆。 考完试出来,考生人数还是那么多,送考家长依旧还是那些人。可能因为考完后的欣喜若狂,和被压抑在心底已久的小冲动,全然迸发。 夏秋走在推推搡搡的人群里,与同校的同学隔着人海打招呼,抬头向身后的母校微笑、道别。 心情就像放飞了一千只花蝴蝶,看着它们一齐跳跃、旋转,再自由的飞往无边无际的沧海。 愈飞愈远,愈远愈高,直到漫天弥漫,隔成花海。 但乐极生悲总归也是有道理的,夏秋出校门等候半天,等人群散了,也没能等到外婆来接。 她想胡思乱想,却实在想不出什么变故。南枝镇生活安宁,车少人多,街道就连晚上也十分安全。 要说遇上坏人,这种可能更是微乎其微,镇上要是偶尔出现几张生面孔,就是打扮得再平常,他们走一路也会被人盯一路。 不出半日,底细、来头也就被些老婆子问清了。 想不清楚原因夏秋才更担心,沿着回家的路慢走,一路留心来往的行人,不敢大意。 雷雨隆隆,电闪墙头,夏秋吓得紧了紧上衣,正要伸头看何知渺的店有没有开时,却迎面碰上脚边还带着泥、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刘婶:“秋儿!” “婶子你怎么跑来了?” 夏秋拖着她的手,一颗心七上八下。 “我跟你长话短说,但你别急啊!” “你说,你说。” 刘婶拍着起伏的胸口:“你家、你家出事了!隔壁老陈家的墙塌了,砸到你们家,你外婆受伤送医院去了!” “你说什么!”夏秋急得直哭,不顾刘婶阻拦,头也不回的冲进霎时暴雨如注的巷子里,往医院跑去。 “夏秋!夏秋!你慢点儿!”刘婶在后面追了几步,冷雨扑面,打得脸生疼,只好退到店前躲雨。 何知渺闻声,停了手里的打蛋器,走出门来:“刘阿姨,你进来坐吧,这会儿雨大。” “是知渺啊。”刘婶掸了掸衣角,掳起袖子扶腰:“可得歇会儿了,我这老骨头跑了一路。” “你刚刚在叫夏秋?她哪儿去了?” “她担心她外婆,这会儿估计都快跑到医院了。” “她外婆病了?” “诶,都是人祸!隔壁老陈贪钱,不知道从哪儿听说政府要拆迁,逢雨就偷偷爬到屋顶搭二楼。我们不知道跟他说了多少次,硬是不听。” “自己家房子塌了还好些,死不死的砸倒了跟夏秋家共用的墙,她外婆为了拿她外公的遗像,给砸伤了。” “她哭了吗?” 刘婶松腿:“谁?哦,夏秋啊。哭了的。” 何知渺朝着夏秋消失的巷子口看去,雨雾迷眼,就连刘婶的声音也大得聒噪:“幸好夏秋考完了,不然家里这一老一小该怎么办喏!” 字字戳心,何知渺顾不上进门拿伞,扣紧薄衬衣领口的扣子,说:“阿姨帮我看会儿店,我弟过会儿就来。” “诶?那你到哪儿折腾去啊!”何知渺扎进大雨里,刘婶站直身子、伸手喊他回来:“这大下雨天的,小心路滑啊!” 何知渺只顾大步流星往医院走,丝毫没觉暴雨急切,满脑子只剩刘婶那句“一老一小,可怎么办”。 他猜不到夏秋此刻难过的神情,也顾不得旁人眼里惊异的目光,他只想赶到夏秋身边,告诉她—— 你不是一个人。 你是有人管的。 ☆、第12章 南枝(12) 南枝(12) 何知渺疾步赶到医院时,发梢滴雨,深灰色衬衫紧贴身形,淋着雨的地方缓慢晕开,颜色更深。 南枝镇上多赤脚医生的小诊所,就连中心医院这样的正规医院规模也不是很大,“手术中”字样的警示灯难得亮起。 夏秋刚哭过,眼睛还是红的,水洗蓝的牛仔长裤上泥迹斑斑,屁股抵着墙、双手撑在膝盖上。 何知渺走过去,只看到她的后脑勺,问:“还好吗?” 夏秋抬头,见到来人时有些惊讶,随即漠然的点点头,眼睛却又红了。 “来,先去那边坐下。”何知渺伸手拉她,“陈叔被警察带去问话了,陈婶留着善后,她弟弟刚去缴了费。” 夏秋不答,随着何知渺坐到医院走廊的长椅上,腰腿站得有些发麻。何知渺深深看了她一眼,问:“外婆进去多久了?医生有没有说什么?” “不知道多久。”夏秋开口,声音低沉,“护士出来过几次,说砖块砸到了外婆的颈后和头,造成了颅内出血。” 夏秋哽咽:“我不知道什么是颅内出血,但护士换了好几拨,进进出出的我好害怕,她们后来都不搭理我。” 何知渺看得心疼,替她撩开黏在脸侧的发丝,柔声说:“不怕,我们听医生的,护士说得不算数。” 顿了顿,问:“打电话跟父母说了吗?” “没。”夏秋别过脸偷偷抹泪,静了好一会儿才说:“昨天他们给我打了电话,说在韩国进货,没时间在高考前赶回来,让我自己和同学出去庆祝。” “打不打都一样,我和外婆,没人管。” “又说傻话,怎么会没人管。” 何知渺说完,蹙眉捏紧了手心,心里猛地一阵紧缩,他留意到夏秋膝盖上的破皮,伸手碰了一下:“路上摔了?怎么这么不当心。” 夏秋脸上出现疑色,顺着何知渺的手看过去,才知道原来路上那一跤连她的牛仔裤都摔成了破洞时尚款,向一旁拢了拢腿,满不在意。 “外婆一时半会儿还不会出来,先带你去上药。” “不用,小事情。” “那我去买吃点吃的给你。”何知渺看向窗外,浓云翻滚,问她:“吃什么?给你买点小馄饨好不好?” 夏秋摇摇头,眼睛一直盯着手术室门口:“你回去吧,别管我了,我不饿,也没事。” “你想哭就哭出来,在我面前不用撑着。” “我真没事,你走吧,我等着就好。” “夏秋。”何知渺正色,迎上她受伤委屈的眼神,即刻软了下来:“我知道这种时候说什么都没用,你难过,不愿相信,甚至有些愤怒,我都懂。” “药可以不上,伤口自己会愈合,饭也可以少几顿不吃,饿了再说,身体不会马上垮掉。但是,夏秋你不能折磨自己,不能因为无能为力就责怪自己没用。” “这是意外,意外,怪不得任何人,何况是你呢。” 夏秋哭得梨花带雨,拿手背挡着脸,情绪渐渐藏匿不住,被说中痛处一般陡然对着何知渺大喊:“你不要给我说教!我听不进去,也不想听!” “我为什么不能怨、不能责怪!要不是陈叔鬼迷心窍净想着骗政府拆迁费,我外婆能遭这样的罪吗?! 何知渺沉着眸子看她,不想也不敢理会她的话里有话,他知道自己没有立场管闲事,就连关心也名不正、言不顺,但那又怎样呢,相比这些,他更明白—— 夏秋需要他,在这个全世界都下雨的夜晚。 夏秋头埋进腿间,泣不成声:“我们非亲非故你何必管我闲事呢?何知渺,你想要什么样的人没有,逗我这样的小姑娘,真没意思的。” 何知渺坐了会儿,夏秋背对着他,看不清神情,但过会儿应该会好转一些,他没多言,起身下楼。 *** 过了不久,何知渺就回来了。 笼罩在夏秋身上的身影一出现,夏秋就急不可耐的回过头,见何知渺回来,怯怯地问:“你还回来做什么?” 何知渺笑笑,扬了扬手里的红药水、棉签、水和一些面包:“你没走,我还能安心去哪儿?” 夏秋不说话,低着头看自己打圈的手指,咕哝了句:“谁知道你干嘛去了。” 何知渺无奈的摸了摸他身前的小脑袋,俯身蹲了下去,一条腿弓起,另一条腿低近地面,用沾湿了水的纸巾细细给夏秋擦着磕破皮的膝盖。 再用棉签不轻不重的按,把水都疹干才行,夏秋不做声,闷闷的生着自己的气。她知道何知渺是好心,是好人,可能什么都不图,也乐意伸手帮她。 但她心里就是躁得慌,像哭闹过后才得到心爱的玩具,却发现心心念念的玩具根本达不到自己的期待,甚至有些索然无味,配不上眼泪,也不值得祈求。 “何知渺。”夏秋喜欢连名带姓喊他,只因知渺这个名字很好听——了天地之大,方觉只身渺小。 就像何知渺的为人,内敛、温润,悄无声息的顾你周全,护你安稳,却从不多言。他极少生气,好似能包容以年轻为借口所犯下的所有冲动,如父。 用过来人的感同身受去原谅,以自身吃过亏的底线来提醒身边的小姑娘,却从不居高临下,如兄。 如父,如兄。这两个词对夏秋来说,都太重。 夏秋想得入神,盯着何知渺上药的手舍不得挪眼,恍惚间又想起那日发生在荔湾的事——那是她第一次赤身出现在男人面前,仓皇失措却好似在心里酝了一颗种子,无关□□,却想到耳根红透。 她声音有些飘渺:“我爸妈从小就没时间管我,钱赚得多了,房子换了一套又一套,连着我的学校也换了一次又一次。我没有固定的好朋友,小时候总是一个人。” “来了南枝,跟外婆住在一起,我才找到久违的温暖和快乐,我才觉得我是有人疼的。我开始有朋友了,我可以跟他们一起上课、玩闹,也不用担心很快要分别。” “可是现在外婆病了,林璇走了,丁知敏她们可能正在撸串拼酒吧,爸妈不知道在哪里……原来过了这么久,我还是一无所有,什么都没变。” 夏秋的眼泪默默流淌,何知渺抬头想开口,却被夏秋握住了还拿着棉签的手。夏秋捏得很紧,她害怕何知渺会抽回,但她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两个人就这样静默的对视着,何知渺蹲在夏秋跟前,像是过道病友眼中哄女朋友的好男人,他翻手反握住夏秋,眼带星辰,他说—— “夏秋,你不会没人没疼的,外婆会好起来,好朋友也一定会有,你不要急。你想要的一切,时间都知道,你要对自己、对时间有耐心。” “就算努力得不到,那一定只是你没发现——你想要的,都在不起眼的时刻、地点实现了。” “何知渺。”夏秋心里暖暖的,却故意绷着脸唤他。 “嗯?”何知渺起身,坐到夏秋身边,却没松开手,苦笑道:“我又啰嗦了,诶,你原谅一下老人家话多。以后等你长大了就知道了。” 夏秋眼皮耷拉,努力挤出一个甜甜的笑容,捏了捏何知渺的手说:“何知渺,你讲话真好听——” “特别特别特别好听的,那种好听。” 何知渺笑而不语,搓暖夏秋的手,安静看着夏秋笑起来会向上弯的眼角,蓦地探过上身,在她印着泪痕的眼角,落下轻吻。 *** 当夜将近十一点半医生才结束手术,向家属长话短说介绍了一下满是晦涩术语的病情,夏秋听不明白,只得靠何知渺过后慢慢给她解释。 情况算不上好,外婆脑中的淤血清除,但人还没有醒。由于年事已高,又患有糖尿病,后颈、脑后多处创伤,所以能不能醒过来,还是个未知数。 但,总断还活着。活着,就是家人的全部希望。 中间陈婶一大家子和刘婶都来过,陪夏秋哭了一阵,百般道歉后才走。夏秋应付完他们就已经很累了,但还是硬撑着守在重症监护室外。 何知渺看在眼里,止不住心疼,打电话找铭子媳妇帮忙。林慧很快赶到,在医院打了声招呼,给夏秋找了张空着的床铺,先睡下了。 林慧站在门边,看何知渺替夏秋掖被角,摸着她的额头、在她耳边说着悄悄话,惊得合不上嘴。 她、王铭和何知渺是发小,自幼相识,她对何知渺的了解一点都比王铭少。 但她从未见过这样温柔的何知渺,不是对待旁人的疏离、周全,而是眼里只此一人的偏爱。 等了会儿,何知渺便要跟林慧客气,坚持太晚要送她回家,林慧知道他的性子,也不拦着。 并肩走在路上,林慧性子直,敞开了问他:“之前听铭子和苏黎都说起过这丫头,我本来还不信,结果你们……” “他们怎么说?”何知渺点烟,饶有兴致。 “呵,他们能怎么说。”林慧摆摆手,“苏黎对你的心思你又不是不清楚,这回非得闹得鸡犬不宁不可!” “随她吧,能帮她的我都做了。” “敢情你这是认定这个小丫头了?” 何知渺不答,嘴里含着烟,虚揽了林慧笑道:“平时老念叨我是老光棍的事,现在怎么反倒不太乐意了。” “嘿,你倒是会给我扣屎盆子。”林慧也笑,“你啊,也不想想人家才十几岁,等上了大学,那些小伙子不得天天围着她转啊。” “那我就跟她一起去,反正我是没家的人。听她的。” “出息!”林慧打心底里替他高兴,却还是隐隐担忧:“你们在一起当然好,只求苏黎别再给你惹麻烦了。” 夜色沉沉,何知渺目光悠远、柔和,他开始期待明天的好天气了,雨过天晴。 ☆、第13章 南枝(13) 南枝(13) 之后几日果然天气大好,阳光一大早就明晃晃的印进门窗。芒种一过,南枝的夏天就被盼来了。 日界线被拉长,暮色悠远,夏秋和急匆匆赶回来的父母一起,一连几日守在外婆的病床前。何知渺不便只身看望,借着林慧的由头来过一次。 同夏秋只是隔床继续看了两眼,连话都没能说上,等他走后,夏母倒是破天荒的主动称赞他有心。 夏秋听着心里高兴,还想和夏母多聊聊心事,但夏母却兴致缺缺,最后还恍惚的说了句:“那人长得跟我一个生意伙伴的儿子挺像,年纪不大,看着倒沉稳。是个做大事的人。” 夏秋听了,索然无味,顿时没了想聊的欲望,不再搭话,只是同父母客气的处着。 她父母原想就着给外婆治病的机会,结束了南枝的一切,好带他们一同回荔湾去。 但医生不许,就只好作罢,在荔湾给他们祖孙俩找了个比夏秋还小两岁的保姆,叫杨梅。虽然话多,但手脚勤快,看着也舒服。 但大多时候都是夏秋亲自给外婆擦身,就连倒尿壶这样的事也自己来。话多机灵的小保姆反倒乐得清闲,但她为人不错,闲着就爱和夏秋搭话。 上午陈若愚和童老师他们来了一趟,除了看望夏秋外婆,还顺带给她带来了厚厚一本往年的报考指南,和一张捏皱了的估分表。 夏秋一整天拿着估分表看了又看,却始终没能下笔,倒不是被估分填志愿难住了,只是有些无从下手。 她不是个有野心的人,也没有情有独钟的大学或是城市,没遇见何知渺前她想回荔湾读大学,接外婆过去便能继续同吃同住。 但现在不同了,夏秋迫切的想知道何知渺对她的未来,有没有想法,或者说,他到底有没有顾虑到他们的事。 夏秋拂过耳边的头发,停在耳廓撑住下巴,痴迷的看着窗外浮云遮落日的美景,突然很想何知渺。已经四天没见到何知渺了,她都记着呢。 小保姆坐在床边用mp4看韩剧,耳朵被耳机塞疼了才取下,走到窗边对夏秋说:“小姐姐你真好看,皮肤白嫩嫩的,眼睛也亮。” 夏秋舒服的笑笑,脸上枕着还透着温暖的余晖,说:“你看着也漂亮呀,我妈昨天还夸你声音甜。” “那是夏妈妈客气,我要是有你这么漂亮,我早就回南枝嫁人了嘞。”杨梅眼里满是羡慕,夏秋看得出来,她并非有意恭维东家。 于是接话:“嫁人有什么好啊,我们还年轻着呢。” “我跟你不一样呐,小姐姐你马上就要读大学了,到时候在城里什么好男人都有。我家里条件差,弟弟还没供出来,又是做保姆的,没学问,就会点家务事。” “你别这么说,杨梅你吃了不少苦,以后肯定有好日子等着你。”夏秋替她捋了捋被风吹乱的头发,“况且读书啊,以后晚上睡前看看就是了,不难的。” 杨梅点头,“诶,我也盼着呢。” 夏秋往杨梅身边靠了靠,笑得温婉,突然想起那晚何知渺同她说过的话,便悉数转达给了杨梅,当作鼓励。 夏秋说:“杨梅我跟你说,不管现在多难,我们都要坚持下去。我们想要的一切,其实都在那些不起眼的时刻、地点,慢慢实现了。” “虽说很多事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但既然来了人间一趟,总得看看日出日落,大声哭,放肆笑,找到一个心爱的人,好好腻在一起。 抱紧他,亲吻他,告诉他——我的梦想不大,我的生活也不复杂,有你就刚刚好。” *** 晚上夏秋父母临时接到电话,赶回荔湾去了,不过到底不放心,留了杨梅和他们公司的一个法务—— 杨梅负责照顾夏秋和外婆的饮食起居,住进了夏秋父母给他们安排的房间,在南枝镇北新开发的酒店四楼面向琴湖,风光开阔。 法务小刘是刚大学毕业的学生,荔湾人,司法考试还没过,脸上挂着副厚重的黑框眼镜,平日里总是一脸没睡醒的样子,话也极少。 夏秋跟他统共只说了一句话,好像还是她递给小刘一瓶矿泉水,小刘说“谢谢”。不过这样也好,夏秋的性子不冷不淡的,也不太会跟人打交道。 况且小刘这几天忙得不可开交,住同一层楼都见不着他人影,夏秋听杨梅洗漱的时候提了几句,说他在卖外婆的老房子,还有保险赔偿什么的。 杨梅听不大懂,夏秋也就没多问。 熬到周二,何知渺还没来,夏秋才想起来:认识这么久了,她居然都没问过何知渺手机号。就连陈若愚家里的座机,她也弄丢了。 越见不着,就越是想他。夏秋懒得套外套,伸头看了看窗外的夜空,对正在洗澡的杨梅喊:“我出去一下,你等下直接去医院吧,后半夜我去换你。” 杨梅清亮的应了声,夏秋带上门。 一出酒店,凉风就从她裸着的双臂间滑过,浮汗在初夏的夜晚被起层层的鸡皮疙瘩。夏秋拢着手臂,近乎一路往热闹的地方小跑。 多日没露面的苏黎突然出现在何知渺的店门口,束起马尾,穿着黑色齐脚踝的长开衫,底下是一条紧身牛仔,整个人看起来很不一样。 跟以往浓妆艳抹不同,此刻很清纯,练眼神也是干净的,但又因此更加性感、诱人。 何知渺与她对视了一会儿,问:“最近还好吗?” 苏黎耸肩,“还那样,自由自在一个人。” 何知渺倒了杯冰镇果汁放在桌上,没招呼苏黎,低低咳嗽几声。苏黎急着问:“这么些天了还没好?” “嗯,小感冒。”何知渺声音还没恢复。 “你说你这人,劝起别人来是一套又一套的,道理多得肚子都塞不下,一到轮到自己身上,得,全是放屁! 劝我善待自己,结果呢,你自己反倒最不注意,感冒怕传染别人哪儿都不去,药也不吃真当自己是铁打的啊。” “好些日子没见,你的脾气倒是收敛了不少。”何知渺又推把果汁往前推了推,“还以为你要跟我闹。” “我倒是想闹。”苏黎捏着吸管,嘴凑上去猛吸了一口:“我就是真跟你闹,你也不会挂在心上。” “苏黎。”何知渺在她对面坐下,神情严肃,米色长袖衬得他格外年轻。苏黎觉得他有话要说,或者说,他终于要为了他的小姑娘,而跟她做个了断了。 “我先说。” 何知渺点头。 苏黎:“我不是来跟你叙旧的,也不想再管你的事了,你和夏秋以后怎么样,我苏黎都不会祝福。” 何知渺点烟,递给苏黎一根,她凑过头想从他点燃的烟上取火,何知渺却还是撇过头去,拂了她的面子。 “只说我们的事,无关夏秋。” “无关?”苏黎哂笑。 丢了手里的烟,硬生生抹了眼角的泪,苏黎沉着嗓子一字一顿的说:“何知渺,以后我们互不相欠。我要和李洲结婚了,去荔湾,不再回来。” “李洲?哪个李洲?” “你还会关心我要嫁谁?”苏黎直勾勾看着何知渺,担心错过他任何一个细微的神情,讥诮道:“我只当你心里只有那个小姑娘了。” “哦,是童老师的侄子,李洲。”何知渺吐出一口烟,看向门外:“他看起来是个本分人,对你不会差的。” “马马虎虎吧,反正之前我去荔湾找朋友喝酒解气,跟他睡过一回。早上起来倒是没跟其他人一样先走,还给我买了早餐。” 何知渺不言,无奈的又看了她一眼。 苏黎:“你别这么看我,这种事你情我愿,你要是想上我,我也乐意。但这不表示我贱。” 何知渺拿下烟,“苏黎,你别这样。” “不要哪样?”苏黎向前探着身子,逼近何知渺的唇,手指抚到他脖子上,魅惑的问:“这样?” 何知渺定定的看着他,近在咫尺却没有再躲,像是吃定苏黎不敢一样,就算苏黎的手从桌下游过,顺着他的大腿一路向上,近乎握到他的欲望时。 却被何知渺一把抓住,提到了桌面上:“苏黎,你很清楚,我对你只有兄妹情,没有其他。” “只是陪我一晚也不行?”苏黎哭腔。 “你既然答应了李洲,就好好跟他过日子,有事需要帮忙,我义不容辞。” 苏黎伏案哭着,“我不会烦你的,真的,夏秋也不会知道,或者是以后其他人,永远都不会知道。” 何知渺摇头,目光坚定,“现在很多年轻人把这件事看得很淡,国外更是如此,但我这个人无趣、守旧,甚至骨子里多少带着点大男子主义。 我不在乎心爱的人是不是处.女,也不介意水到渠成的鱼水之欢。但,那个人一定是我可以豁出命去爱的人。” 苏黎哭得更凶,眼神淡漠的问:“夏秋?我不信。” 何知渺闻言,只是用陡然浮现在唇边的笑意回答,末了才补上一句:“我也不信,可是没办法。” “我不得不信。不骗你,我像个楞头小子一样,这几天连感冒都不舍得告诉她。” 月过路边梧桐,叶掌好似红心飘落。 夏秋站在门边蹲了蹲,半天回不过劲来,腿麻了,耳苏了,心也柔软得不像话。 ☆、第14章 南枝(14) 南枝(14) 隔日,天色暗了些,初夏的温度却陡然提了上来。不等何知渺关店,对门卖馄饨的刘老三就差使自家书包垂在屁股蛋上,走路一闪一动的小虎头去讨人情。 虎头名叫刘顶天,起名的村长原是好意—— 想着既然老刘家生了个大胖小子,那就祝福日后做个顶天立地的男人,为南枝镇挣脸。 结果顶天,顶天,到了刘老三嘴里就变了味,一到下雨天生意不好或是他滥赌输了钱、被老婆抓破脸,就会借故抄起脚下踏平脚跟的拖鞋,大声呵斥虎头—— “要不是你这臭小子顶破天,压了你老子的财运,我昨晚那一把上手就听牌的天胡,怎么可能白白打了水漂! 书也不好好念,你老子没赶上好时候,你他娘的也不给我老刘家争口气!白长了一个大头大耳! 算命的都扯你福气厚,是要赚大钱的面相。老子辛辛苦苦把你这个小崽子养大,以后我要是两腿一伸,还不知道你要孝敬哪个鬼去! ……” 起初虎头他妈还会不高兴的跟刘老三掰扯几句,久而久之,也就同铺子前蹲着抽五块钱一包烟的老婆子一样,一笑了之了。 不过这虎头长得倒是讨喜,脑后留着细长的小辫子,用红绳绑得齐齐的,说是可以保平安。每次一进何知渺的面包店,眼珠子就乌溜溜的四处转。 看到卖相上佳的,总要先跟何知渺赞扬一番,再扯扯自己近来在学校的良好表现,以顺利求得何知渺亲手做好的小蛋糕。 今日却例外,虎头在学校跟高年级的男孩子打了架,吃了小亏,被他妈心疼得数落了好半天,还没来及赶去洗澡,又被刘老三差使。 于是没好气的站在何知渺店门口,扯着嗓子喊:“知渺叔!我家老头让你关店别关门口的灯,他晚上约了陈婶子他们打牌,说外边风大,凉快。” 何知渺擦干净桌面,嘴里含着烟,眯起眼睛冲虎头招手。虎头蹭了蹭额头的汗,不情愿的拖着步子走进去。 “叫我干啥啊叔?我老子抠门又想偷你家电用,你要是不高兴,你找他去。我可打不过你。” 何知渺无奈的扯了扯嘴角,从柜子里拿出一块奶油蛋糕,还缀着颗精巧的樱桃,说:“我打你干嘛,这么点电能花多少钱。让你爸尽管用去。” “得,忘了你是有钱人。”虎头也不客气,坐下就自顾自的吃起来,好半天才反应过来:“我说叔,你今天怎么这么好,不念我学习也不问我最近有没有闯祸。” “干啥?你有事求我啊?” 何知渺苦笑道:“说得我平时对你不好一样。” “好归好啊,没今天这么诡异。”人小鬼大,虎头笑得不怀好意:“哟,叔你这是要我帮你递情书泡姑娘?” “吃你的吧,我还用你帮忙。”何知渺脱了外套,拉了拉印着蓝色麋鹿的短袖,问:“虎头,你看我这件衣服好看吗?还是大学穿的,会不会太年轻了?” 虎头抬头仔细打量了一番,嫌弃的瞟他一眼:“黑色不过时,也不挑人,你瞎纠结啥啊?真相亲去啊?” 何知渺挑眉:“我用相亲?” 虎头:“那倒是,我看南枝镇最大的隐患就是你。” “还知道隐患,长出息了。”何知渺揶揄。 虎头装没听见歪着头,半天才说:“小到门口坐着看太阳的娃娃,老到眼睛都看不清人的婆婆,谁不喜欢你?” 何知渺闻言,心情大好,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短袖配深色牛仔长裤的打扮,觉得顺眼多了。 绕过吧台,拍了拍虎头的肩膀,说:“等下帮我把门关了,以后想吃蛋糕就来,随便吃。就一个条件,以后不许叫我叔叔了,要叫我哥哥。” 虎头一愣,咦了一声懒得理他,看着何知渺出门,才冷幽幽的吐了句:“一看就是春天来了,嘴角都快咧到耳根了。也不知道是不是第二春哈哈哈。” *** 何知渺到医院门口时,恰好赶上饭点,杨梅提着保温瓶从他身边点头而过。刚走到楼梯口,抬脚就看见陈若愚下楼—— 脚上还穿了双新买的亮红色高邦篮球鞋,头发也修得更短了些,整个人看起来很清爽。 “哥——你怎么在这儿啊?”陈若愚三步并作两步,跳到何知渺跟前。扬了扬手上的新表:“谢谢哥,老爹说你特意托人给我从国外买回来的,看着真高级!” “不客气,给你当毕业礼物。” 何知渺避而不答头一句,但陈若愚不傻,拧着这个话头死活不肯放,又问:“你来医院……看朋友?” 何知渺反问:“你呢?来看夏秋?” 问完两人只是沉沉的对视着,既不尴尬,也不膈应人。但心思各异,陈若愚只当南枝太小,藏不住事,所以何知渺关心夏秋家的事也无可厚非。 陈若愚抿唇,轻啧一声,明知何知渺会误解他的意思,却还是情不自禁问出口:“哥,我跟夏秋是三年的同班同学,来看她也是天经地义的。” 何知渺:“我知道。” “那你呢?你为什么来?” 何知渺看出他眼底要刨根问底的架势,也禁不住问自己——为什么要来呢? 想见夏秋。可以当作理由吗? 可以的吧,是的而且却的理由,但却恰好不足以称之为立场。加之陈若愚对夏秋超过同学的关心,何知渺犹豫了。尤其是直视陈若愚殷切的眼眸时。 何知渺的心猛地扎进冰窟窿里,沉不到边,望不到底。沉沦过冰冷,游走过黑暗,却没能遇见破晓的霞光。 他摸出烟,淡淡的说:“我帮铭子来找林慧说事。” 陈若愚闻言露出轻松的笑意,呼出一口气,上前搭着何知渺的肩膀说:“原来是找林慧姐来的,那你吞吞吐吐的干嘛,你俩又没啥好误会的。” 何知渺不应了,神色淡漠,冲楼下摆摆手,自己抬脚上楼。几步路的功夫,还能听见声后陈若愚哼着的小曲。 刚踏上最后一级楼梯,转身就看见贴墙而立,见他来却倏然转身上楼的夏秋,她穿着条青色带碎花的长裙,脚踝时隐时现,走起路来很飘逸。 何知渺看得痴了,才想起她刚刚怕是什么都听见了。 *** 一整晚夏秋都没再开过口,杨梅见她脸色发白也不敢找她聊天,憋不住了想多嘴问问时,夏秋也已经转过头看着窗外的槐树发呆。 将近十一点,夏秋才想着该回酒店睡觉了,不管能不能安心入睡,明天都得跟杨梅换班照顾外婆。 夜风还是凉的,槐花还是什么不知名的树香味弥漫,甚至有些恼人,夏秋不愿意浓重的呼吸,却被靠着槐树抽烟的人吸引了脚步。 夏秋明知故问:“你怎么在这?” 何知渺丢了手里的烟,踮脚踩灭:“等你。” “等我?不是该去找林护士么?” “我来找你的。” 夏秋扁嘴,踢开脚边的小石子:“谁知道你找谁。” 何知渺弯了弯嘴角,拉起夏秋的手,不顾她想抽离出去,放在自己的心口上,压着嗓子说:“不生气了好不好?我最近想得多,年纪大了。” 夏秋绷着脸却耐不住何知渺难得撒娇的软话,轻轻松了嘴角:“可不是,还不如我们小姑娘活得坦荡。” 夜色柔和,盛夏前的日子是最舒服的。 不纠结将来要漂去哪儿,三餐合口,路边随便捞着谁都再叫上三五个人,男孩们打球嬉闹,笑得张扬。女孩子们在树荫下私语谈天,分享着心底的小秘密。 蝉鸣不聒噪,顶在头上也没事。 何知渺握着夏秋的手,一路漫步到琴湖边。指着湖面上含苞的荷花说:“小时候这里还有船,老爷子心情好就载我们这些小孩去湖中心菜菱角。” “你小时候啊——”夏秋嬉笑,“那我还没出生呢!” 何知渺闻言,默不作声的拦住夏秋,用力帮湖边一带,两人半个身子都倾了出去。夏秋惊得大喊:“别别别,我不会游泳!到时候没淹死就先吓死了!” 退了几步,何知渺笑出声,比了比自己的胸口:“我们小时候老下去游泳,现在估计也就游泳池深。” “现在还游得动么?”夏秋挑衅。 因为除了笑话他年纪大,认识这么久,夏秋对何知渺的印象竟然都是满满的赞赏。她咬唇觉得脸上有些微热,手遮在上面,看向湖面。 “夏秋。”何知渺叫她。 “嗯?” 何知渺的眸子湿亮,嘴角扬起的弧度讳莫如深,“到我这个年纪,很难轻易说爱。我知道你也不需要我说,但我一定要先开口的,我们不能一直不明不白的相处。” 夏秋笑着与他对视,静静听着这个男人变扭、带着一点大男子主义,却很动人的告白。 何知渺:“夏秋,我一直顾虑很多,没你勇敢,想了千万种在一起的理由。却独独怕你后悔。” “那你现在不怕了?”夏秋走上前一步,扬着脸看他。 何知渺双手搭在她肩上:“我怕,比什么都怕。但我更怕委屈了你,你还小,我不能让你被别人说闲话。” “你这样年纪的女孩,可能身边接触的都是同龄的男孩子,跟你们比,他们显得更幼稚,更狂妄。所以你遇到我时,才会觉得不一样。” “但是其实没什么不一样的,我也是这样过来的。等你读大学,去了更大的城市,结识一群志同道合的朋友,就会慢慢忘了我,就会觉得何知渺这个人,很平凡。” 夏秋心里盈满感动,她没想到一向少言的何知渺会对她吐露这么深的心迹,头抵在他胸口蹭来蹭去,一霎那鼻子发酸。 她觉得自己被拒绝了。 却又有一种爱情才真正开始的意味。 表露心迹,却不是表白。夏秋苦笑,却心满意足。开口问得哽咽:“那我要是不会忘了你呢?” 何知渺搂紧她,安慰的拍拍她的背,笑道:“那我就把你丢到水里去。” 诶? ☆、第15章 南枝(15) 南枝(15) 那晚,何知渺送夏秋回酒店后,两人隔了小半个月没见面。偶尔想起什么来,就用短信交流,少则三言两语,兴致好的时候也能就着由头聊到半夜。 夏秋的心情不好不坏,恢复以往的柔和、清淡,逢着熟人脸上也总是漾着疏离的笑容。 七月初,丁知敏从外婆家住了半个月归来,第一时间就是跑去医院看夏秋。顺带帮童老师给夏秋带去刚寄到的录取通知书。 杨梅见她们小姐妹有说不完的话,夏秋也难得露出如此灿盛的笑意,便推着她们往外走,直叨叨:“小姐姐你也该出去玩玩了,天天待医院气色看着都不大好!” 夏秋拿她没办法,眼看外婆已经可以时不时的动动手指,一直担忧的并发症也控制得很好。 便放心的同丁知敏一道,去了她们以前常逛的音像店。找了个靠墙没人的角落,拉着手说悄悄话。 丁知敏心急,当着夏秋的面在地上就把装着通知书的纸袋拆开了,火急火燎的说:“幸好听了童老师话填了荔湾师范保底,不然我今年就走不掉了。” “哈~我们班的假小子以后要当孩子王了!” “去!你还笑我呢!”丁知敏用手肘撞了夏秋一下,假装动怒的说:“我一天不看着你,你就跑洛北去了!” “你知道洛北是什么地方么?你分数那么高,选哪儿你不好选啊,非得跑到北方去,离家那么远。” 夏秋站在丁知敏身后,给她按了按肩,开着玩笑:“这不是分数正好够上洛大嘛,我哪有什么奢侈的选择呀。” “你别讨好我,闹呢啊!”丁知敏伸手打了一下夏秋的手背,说:“你啊,就是作的。陈若愚那个大傻子为你特意填了荔湾,结果你倒是跑得老远。” “瞎扯啊你,那么多同学报荔湾的大学,陈若愚哪能是为我啊,指不定为你或者为谁呢。” “你就可劲跟我装吧,有意思没有。这高中的男生啊,一般就喜欢两类女生,特立独行的一类,高不可攀的一类。前者是林璇,后者不就是你。” 丁知敏站起身,甩了甩腿,透过音像店外的玻璃,从枝桠间朝被印得细碎的阳光,突然有点惆怅。 “干嘛呀?见我不开心啊。”夏秋戳了戳丁知敏深深的梨涡,说:“可别感慨啊,我最近眼泪流太多了。” “不感慨,就是心里酸。”丁知敏头靠在夏秋肩上,“你这人啊,看着冷静、清高,跟谁都玩不上的样子。其实幼稚得很,给你一点甜头,你真能记一辈子。” 夏秋鼻酸,没开口静静听她说。 “夏夏我跟你说,其实刚开学的时候我挺讨厌你的,觉得你这人特别端着,平时杯子连口水都不给人喝。有话不直说,明明心里就跟明镜似的,却不闻不问的。” “那时候班上的男生老在背后叫你神仙姐姐,我不服气,偏要说你是灭绝师太还差不多。” “啊——你这小丫头藏得挺深啊。”夏秋笑出声,“你讨厌我还跑来找我玩,是不是特别好奇我呀?” “可不是,我那时候天天偷看你呢,学你的动作,学你说话,连笔袋都悄悄跟你买一样的。就好像变得跟你一样,就能被大家喜欢了。” 丁知敏说得动容,回想起十五岁的自己,张狂、幼稚,甚至带有一些偏激,不愿意承认男孩子在学习上的后劲力,但落后了又似乎觉得理所当然。 大家都说,男孩子理科学得更好。 对于那些成绩好、模样也生得好的女生,态度则会大不相同,隐藏着羡慕,表现出来的却是不屑。因为她们的存在,会让相对平凡的女生顿时失去光彩。 那时候谁知道用“一人一世界”来安慰自己呢,更多的是相形见绌,更多的是轻易勾起心底那份深埋的自卑。 所以少女时代的讨厌谁,从来没有理由。 所以一起说过谁的坏话,就算得上好朋友。 丁知敏笑得泛起泪光,她从来没跟夏秋说过这些,包括后来怎么喜欢上她,但她自己记得无比牢靠—— 高中时候的女生大多偏瘦,丁知敏属于她们中又壮又黑的,经常被同学误以为是体育特长生。但更为尴尬的是,非但如此,她的体育还格外差。 尤其是八百米长跑测试。 夏秋之流总是很轻松就能跑完全程,撑着腰喘粗气也不显得俗气,反倒风拂过,脸色绯红。 丁知敏原先以为自己以例假为由可以逃过长跑,就没换运动鞋。结果因为特征明显,不仅容貌被记得深,就连经期请假也记得牢。 无奈之下只好穿着圆头平底鞋上了操场,偌大的地方,竟没人同她一组,只剩她一个人在众人看笑话的注视下一步一步的跑着,身后甚至有人大声的喊她死胖子。 对于绝大部分同学来说,这是微不足道的小事,但对当年的丁知敏来说,是在心仪男生面前抬不起头来的屈辱感,她开始责怪自己贪吃,责怪自己怕累。 甚至责怪自己的父母为什么没有把她生得很美,为什么没有更好的条件让她每天换着漂亮的衣服穿。 好不容易熬了半圈,看热闹的人都散去。 只有夏秋默默跑到她身边,拉住她,蹲下身解开自己的鞋带,问丁知敏要不要穿她的球鞋,会舒服一些,说她不介意丁知敏脚下的“鸡眼”,说不会传染的,说你放心吧,高三压力大,你肯定会瘦下来。 一个看似薄情寡淡又讲究的女生,却默默留意到她随口抱怨过一次的“鸡眼”,愿意借她一双她买不起的球鞋,在所有人的嘲笑中牵起她的手,维护她敏感脆弱的自尊心。 那还有什么理由不喜欢呢? 丁知敏抹开眼角的热泪,侧过头看着夏秋,心里、眼里满满都是一点一点积累起来的回忆。她难得感伤,也不想矫情,却还是忍不住对夏秋说—— 亲爱的,你这样的人,值得最好的疼爱。 最好的。 *** 晚上陈若愚叫大伙去他家聚餐,说是童老师也去,还要给女孩子发点福利——何知渺亲手烤的蛋糕。 不过听到夏秋耳朵里就变成了,亲手烤蛋糕的何知渺。 她和丁知敏待了一下午,原先要推辞晚上的同学聚餐,想回医院照看外婆。但丁知敏不依,夏秋拗不过,只好先答应下来。 不过去陈若愚家之前还是先回了趟医院,杨梅正在给外婆剪指甲,低眉,顺眼,哑光照到她细柔的发丝上,夏秋一时感动。是打心底里感谢她的善良。 虽然杨梅是夏母请来的保姆,但夏秋丝毫没把她当外人,处久了就更是什么小秘密都愿意跟她说。就连何知渺的事,也七七八八说了个大概。 一听晚上何知渺过去,杨梅的反应比夏秋还大,催着她赶紧走,别给其他女同学抢了先。 夏秋点头,坐在床边独自跟外婆说了会儿话,又替外婆擦了身子,才放心的走。 陈若愚叫了近十个人,挤在九十平米不到的教师公寓里很是热闹,一人一句话都足够吵得耳鸣。很快,女孩子们去厨房帮童老师和陈爸爸做饭。 男孩子们打牌,剩下的在旁边看着,叫得更起劲。 独独夏秋犹豫半天,还是忍不住好奇心悄悄溜进唯一紧闭着的房间。她不敢开灯,也不敢乱看,径直走到书柜前接着外面路灯的光,眯着眼细看。 “夏秋。” “啊——”夏秋被乍现的声音惊得叫出声。 “吧嗒”一声开关被按亮,何知渺从床上缓缓坐起身,薄被子顺势滑到腰间,他撑了撑头:“天都黑了。” “你怎么睡这里?不舒服?”夏秋敏感,她试探过陈若愚,知道何知渺随母亲姓,不在家住。 “昨天被铭子灌醉了。” “哦。”夏秋问:“头还痛吗?” “没事,我喝酒少。” “没事就好。”没事我就放心了。 何知渺下床,下身套了件浅灰色棉运动裤,裤脚褶起了一边,上身的黑色背心衬得他身材比例更好。夏秋愣了一下,急急的转身假装看书柜。 何知渺声音慵懒,“那都是我读书时候看的,你要喜欢就拿出来看,不要紧。” 夏秋应下,但目光都被书柜上层的合照吸引过去,头隔着玻璃指了指:“这是你妈妈吗?” “左边短发的是我妈妈,右边是陈若愚的妈妈。” “哦。这样。你妈妈看起来温婉,他妈妈看起来年轻。” “嗯,年轻不少。”何知渺绕到她身后,同她一起隔着玻璃静静的看,“我妈妈是不是很漂亮?” 夏秋重重点头,是真话,其实看何知渺的模样就知道,他妈妈的面容一定姣好,只是没想到看起来这么和善。相比之下,陈若愚的妈妈则稍显逊色。 “那你妈妈是怎么……”夏秋欲言又止。 何知渺说:“我爸妈两个都是老好人,将就着也能安稳过一辈子。但我爸后来碰到了真正喜欢的人,日子就过不下去了,我妈本分守旧,觉得离婚是给全家蒙羞。” “加上正好又是为人师表,想不开吧,得了抑郁症。” “对不起,我不该多问的。”夏秋转身,被夹在何知渺和书柜之间,距离暧昧。想躲又贪恋,忍不住又多嘴问了句:“那陈若愚的妈妈呢?怎么也这么年轻就去了……” 何知渺不答,忍了又忍,却还是藏不住提到母亲时眼里的受伤和孤独。他淡淡地说:“说来话长。” 夏秋不再问了,一时很心疼他失落落的样子,伸手环住他的腰,头埋在胸前,喃喃道:“何知渺,你难过我也难过,你妈妈看着也会心疼。 我听你的话,仔细想,不冲动,不任性。 等我让你有更多的安全感了,等我能够填补你心里的缺角,等你给我一个完满的家。我们就在一起好不好。” ☆、第16章 南枝(16) 南枝(16) 晚饭磨到七点半才吃,一大桌子菜折腾了陈父近一天,光是去楼下的馆子借圆桌,再抬上楼就废了好些个功夫。要不是着实忙不过来,也不会开口叫何知渺回家。 童老师和高三才接手毕业班英语的小徐老师都在,与退休之前同为老师的陈父相熟几十年,也不止同带过一次两次毕业班。气氛自然不拘泥。 十几个人挤在客厅,嬉闹说笑,就连啤酒也能在今天这样的日子、当着老师面搬上桌。 陈父这顿饭说是同学之间随便聚聚,准备的派头却是十分正规。陈若愚能顺利考上荔湾科技大学的国防生,也多亏了童老师这些年的关照。 席间,酒过三巡,干锅底下的酒精块也烧得只剩一缕蓝青色火焰。从原本一桌子人的热热闹闹,变成了三两个小伙伴间的细腻交谈。 只有何知渺默默吃菜,近乎一言不发,坐在旁边的女生总是余光不经意的瞟过,想说什么又不想说了。夏秋看在眼里,一餐饭吃得索然无味。 快结束时,陈父放下筷子,酒精上脸,脑子也开始浑沌,陈年旧事飘上头。他拉起陈若愚举杯对童老师说:“这孩子自小没母亲管,得亏了童老师!” 童老师与陈若愚的母亲之间过几面,印象里是个年轻时髦的女人,并无深交。反倒是和何知渺的母亲一同分配到南枝一中,关系甚密。 但何知渺的母亲为人内敛,很少在闲谈间提及自己家里的烦心事,也极少在背后私论人非。除了她引以为傲的儿子,她什么兴致似乎都提不起来。 正因如此,童老师对何知渺的偏爱,溢于言表。对陈若愚,她反倒是觉得这杯酒,受之有愧了。 只是端杯站起身,客气的回:“陈老师客气了,手心手背都是肉,我们当老师的,自然盼着所有学生都好。” “那是的,我们教一辈子书也图不了大富大贵,只希望教出去的学生以后能活得体面。”陈父仰头一口饮尽,面颊泛红,怕了拍陈若愚的背说:“我就希望你平平安安的,将来踏踏实实的过日子。” 到底是女人敏感,陈父说这话时,旁人只是起哄,让陈若愚怎么着也得跪下给老子敬杯酒。 可夏秋和童老师却面上一紧,怎么想都觉得这话听着不舒服。虽说何知渺大了,但在长辈眼里多少也就是个比以前成熟点的孩子。 他依然需要鼓励和照顾,尤其是何知渺这样从小有事就闷在心里,脾气温和,秉性良善却有棱有角的人。 童老师记得那时候何知渺刚上高一,自母亲过世后就再也没参加过集体活动,就连篮球也不打。旁人不敢多问,只有他自己知道为什么。 那段时间他每晚做噩梦,要不就是整宿整宿的失眠。他想念母亲对他温和宠溺的笑容,也害怕母亲坠楼血洒楼下篮球场的画面。 只有童老师知道他心里苦,业障难除,也不多说。每每遇着体育课,就带作业去教室改,闲着没事才同何知渺随便聊聊。 有时候是家长里短,有时候是书籍读后感的彼此分享,也有时候一节课两人都不说话。 但童老师心里明白,何知渺这孩子喜欢她这样简单的陪伴。哪怕不言不语,可总归能让他有一点安全感。 如今陈父当着学生的面一碗水端不平,童老师心里也不是滋味,更别提夏秋。陈若愚好心给她端来跟旁人都不一样的冰布丁时,她随手就移给了旁边的女同学。 她不抬头看何知渺,也不敢想他此刻的心情,只是自己心里猛地揪起来,说不上疼,但怎么也摸不着痛的地方。一下,又一下。 陈父见自家儿子在夏秋面前怂得不是一星半点,无奈却格外高兴,指了指女生刚舀起的布丁说:“这浑小子下午特意跑去给你买的,宝贝似的谁都不让碰,又怕化了,又怕谁给他偷吃了。” 女同学放下勺子,有些尴尬的看着夏秋。桌上其他人发出暧昧的“咦——”,其中调皮的一个男生偏要跟大家唱反调,扯着嗓子“哦——”了一声。 陈若愚难得脸上挂不住,拿着空啤酒瓶就往厨房走,嘴里还念叨着:“这么多菜都塞不住你们的嘴!” 欢笑声散了又起,夏秋反倒是尴尬了一阵后,恢复了往常一样的神色。有些无趣时抬眼细细打量着何知渺,他吃相很斯文,不像那日吃面时爽快。 夏秋顿时想起《酥油》里的一句话——最大的孤独,是你的热情掉进周围的寂寞世界。你说什么,你唱什么,你呐喊什么,你即使自寻短见,都是你一个人。大地无动于衷。 不自觉正好迎上何知渺淡淡的目光,彼此相视一笑。哪怕隔着整张桌子的人山人海,似乎两颗心也轻易就找到了共同的寄托点。都懂,不必言明。 也说不清这是一种怎样的感觉,默契吧。 *** 那晚散席,三两个同学彼此结伴回家。何知渺难得见童老师,虽然不顺路,但还是同她一起走。夏秋顺路,默默跟在一侧。 风吹叶儿落,夏夜的湿热扑面而来。南枝镇北面有还没征收的田地,谢了满眼灿黄的油菜花,还有结着深紫色苞头的茄子和一点稀拉的青椒。 喝醉了,每个留在南枝的人。连梦里的老狗和山丘上那些不知名的野花,都记不清了。 夏秋在温柔的夜色中招手,童老师笑话她还像个小孩子,何知渺的心里也有说不出的开阔。他想起留学时写在日记扉页的一句话—— 想回南枝吃妈妈做的糖拌西红柿,想在用冰毛巾擦过的凉席上,沉睡一整个夏天。 隔了几日,到周一上班。 夏秋被法务小刘叫到宾馆一层的餐厅,里外围了好几层人,大多都是镇子上的熟面孔。夏秋扒拉开前面几个人的肩膀,定定的看了过去。 整个拆迁协议和补偿条款都是由小刘过目的,虽然初入职场难免底气不足,但南枝镇的老一辈大多是同政府和开发商打过交道的,吃不上什么亏。 原先死守琴湖的几家之所以不肯答应拆迁,也是考虑到镇北琴湖那片待开发,日后一旦旅游资源被更多的发掘出来,他们可以借此赚上一笔。 现在不同了,陈家人私自搭建平台和二楼,致使公共墙面坍塌,直接导致夏秋外婆受到重伤,至今未能苏醒。由此而来的保险赔偿、责任承担也还没能捋清。 其余几家之前打着同样的小心思,但事到如今,也就不再多想,草草听了镇长的劝,签了拆迁协议。 夏秋外婆的老宅位置最偏,是她外公在世时盖的,占地面积不大却带着小院儿,里头有花,尤其钟爱昙花和海棠。每到时节,外婆和外公总要守着花开。 如果外婆清醒,她绝对不会同意拆迁,她不图横财,只是不愿意连同自己一生堆积的回忆,随砖瓦被粗暴的挖掘机一并掘地而起。 但夏秋只得静静看着这个有法律约束力的仪式,她无能为力,她也不能去质问根据父母意思而为的小刘。 况且他冷冰冰的,根本不打算向夏秋说明。 协议签完,各家捏紧了装有合同的档案袋,心里沉甸,夏秋碰不着,连合同的面都看不见。索性招呼都没打,就从人群里退了出来。 出门没走两步,便被人叫住。 夏秋回头,看见门内走出的来的是同班的丁楠,笑着重她挥挥手,提高音量问:“你也是来签协议的呀!” 丁楠走近,眼里带着夏秋看不懂的轻视,说:“那天在陈若愚家吃饭,你可真让我难堪。” 夏秋愣了愣,才想起丁楠说的可能是布丁的事。开口温言道:“陈叔叔爱开玩笑,你可别放在心上!陈若愚那天买了好多布丁呢,哪能真是只给我准备的。” “你当我是三岁小孩?”丁楠哂笑,说:“哦——也对,你背着我们勾搭上了何知渺,又怎么可能看得上陈若愚那个怂货呢哈哈!” “不是的,我……”夏秋被她笑得窘迫,脸上发烫。 “不是什么?哼,你别给我否认,那晚在琴湖边上我看见你和何知渺搂搂抱抱的,也不嫌丢人!” 夏秋面上一阵红一直白,心里早已经有被抓包的屈辱感,她想开口解释又无力反驳。只得强装镇定,腹诽道:“所以呢?这跟你有什么关系?” “跟我当然没关系!可我就是看不惯你背地里勾搭陈若愚哥哥,明面上又假正经糟蹋陈若愚的真心!你不配!” “我没有,不管你信不信。”夏秋深吸一口气,心脏却跳得像是能引起周身的颤抖。 丁楠无所谓的摊手,话语不再愤愤不平,反倒带着轻蔑的笑意,讽刺说:“我上次在黑板上警告你的话还记得吗?我看你是忘得一干二净了。” 然后一字一顿的说:“贱.货,婊.子。” “原来是你写的!”夏秋听完心里好一阵绞痛,压抑得快要窒息,她满脑子都是黑板上那些故意写得歪七扭八的脏话,门卫大爷口中“平凡得记不清长相”的女同学。 和林璇受伤委屈的眼神。 还有她脖子上那条泛着银光的麋鹿项链。 夏秋气得咬破嘴唇,上前拉着丁楠的领口,眼神里透着浓烈的厌恶,说:“丁楠,你真让我恶心。 不是因为你在背后做这些恶心的事。” 而是无论因为嫉妒或是暗恋陈若愚,你都没有选择更正当的较量。从你活在阴暗里的那一刻起,你就是失败者,彻头彻尾的失败者。 ☆、第17章 南枝(17) 南枝(17) 没有手边事的夏天走得异常悄然,感慨理不清,也道不尽,女孩子们整日挂在嘴上的减肥依旧无果,路边的蝉鸣兀自聒噪。仿佛一切都没有改变。 那日和丁楠大吵一架后,夏秋跟谁都没提起过这事,装作漠不关心的样子,一路晃悠到了暑假的尾巴。 陈若愚和丁知敏都选择了荔湾的大学,距离南枝也就大约三个半小时的车程。别说节假日,就是周末赶回家吃上一顿好的也没问题。 夏秋不同,她虽然分数考得高,但还是擦边被洛北大学录取。回南枝得坐上二十几个小时的火车,搭飞机也只能先到荔湾机场,再转汽车。 路途遥远,加上夏秋高中读的是理科,大学却被调剂到冷门的历史学专业,所以夏秋随了父母的建议,提前去洛北报道,多了解看看。顺带游赏几天。 临走前,夏秋近乎一刻不停的守在外婆床前,总觉得自己这一去,再一回,故乡早已经穿行四季,容颜老去。 只恐自己错过太多惊艳的景色,与这小镇再难契合。到时候他乡难遇故知,自己又仿若故乡的局外人—— 里面的人依旧饱满热情,外边的人却只能相拥,无法再感知同一片土地滋养出来的羁绊。 但所幸,医生说外婆的颅内的血点没有扩散,她偶尔活动手指或微微睁开眼的情况,都是身体逐渐恢复的好迹象。只要慢慢等下去,或许还有康复的可能。 这对病患的家属来说,已然是再好不过的消息。 尤其是对夏秋而言,离家前的最牵挂的心事,总算能稍微松口气,安心去北方重镇见识一番。 临去荔湾同父母汇合的前一晚,夏秋收拾好行李,从柜里拿出一条黑色薄纱短裙。这是夏母之前去韩国特意给夏秋买的,说是就当成年礼物。 夏秋换上了,站在镜子前拉扯裙角。看着镜中修长白皙的双腿,她放下束起的短马尾,微微摇头,顷刻间发丝慵懒的散开。 她第一次觉得自己,似乎变得有些不一样,但又说不上哪里不同。是气色更佳,还是短短几个月,心境有了些微难以言明的变化。 她原本是个心思澄明,寡言淡漠的人,正如丁知敏所说,她这样自小缺少父母关爱的人。只要给她一点甜头,她就会闷声记在心里一辈子。 所以别说何知渺做得够多,就是真的吝啬到底,对夏秋而言,也是足够多的。 站在镜前愣了片刻,夏秋还是脱了那身小礼服,那是适合她身材的衣服,却过不了心理上格格不入的坎儿。 索性还是套了身白色雪纺衬衫和牛仔短裤,轻挽起袖口,再一次束起高高的马尾,霎时整个人看起来都清爽了些。不禁在心底感叹,这才是夏秋。 傍晚时分,火烧云乍现,天边缱绻缠绵的晚霞印在床头、窗侧,和布满离愁别绪的心上。 夏秋叫了丁知敏和陈若愚吃饭,就在他们以前常去的土菜馆子,里边有四人座方桌,到了晚上,外边就会架起白烟和孜然一同升腾的烤肉架。 当下人少,进来的也都是熟人,不是一大家子就是同学聚餐。偶尔碰上一对关系亲密些的学生,不认识倒还好,认识就两头都尴尬。 所以夏秋特意找了最靠里边的座位。 丁知敏先到,手里还提着夏秋最爱吃的糕点,一盒大的蟹黄酥,几袋绿豆糕,都是特产礼盒装。包装精美,也好携带去学校。 夏秋接过,只因丁知敏平日里大大咧咧,此刻却细致入微的反差,内心盈满感动。她替丁知敏点了她最爱的茉莉花清茶,开口却没能出声。 她知道,丁知敏都懂。 她们先吃,陈若愚中途打来电话,说是临开学前陈父生拉硬拽着他去了医院,晚点到。丁知敏和夏秋也乐得自在,两人边聊,边吃,边等。 等陈若愚到了,丁知敏才来了兴致,随手叫老板上了三瓶冰啤酒。并起筷子,轻而易举撬开瓶盖,往陈若愚面前一推:“当着你女神的面,是男人就自罚一瓶!” “那必须走一个啊!”陈若愚往嘴里灌了几口啤酒,被夏秋抬手拦下:“喝一点意思意思就得了,还真跟丁知敏闹,不是才检查的身体么。” “没事,正好心里窝着火,被我老子折腾了一下午。” “咋了啊?你终于发现你肾有问题了吧!哈哈哈!”丁知敏笑着闷了口酒,说:“父母都是操心病,真不容易。” “边儿去,我身体不知道多好。算了,反正你也没机会知道了。”陈若愚用手肘抵了抵丁知敏的胳膊,“你还知道心疼爹妈啊,平时看起来没心没肺,没大没小的。” “好啦,都别贫了~等开学我们要再想见面,可就得等寒暑假了,万一碰上实习或者小学期,得更久。” “啊?要这么久啊,我都没想到这些!”陈若愚看着夏秋认真的神情,懊恼得一巴掌拍到自己后脑勺上,闷响一声,引得夏秋发笑。 “没事,放假我就去看你。” “哟——人家夏秋还轮得着你去看?你是她的谁啊?”丁知敏说着玩笑话,却对他挤眉弄眼。 陈若愚这次其实看懂了,但刻意坑头喝着酒,半晌觉得嘴里微苦,才夹了一颗盐水花生丢到嘴里,说:“到时候我跟丁知敏一起去看你,洛北我还没去过。” “不知道洛北的气候和饮食你能不能习惯,要是真不适应,我就趁十一假期给你捎点南枝的卤菜和水果去。童老师前几天还说,女孩子更恋家。” 夏秋松了口气般的笑笑,“一定,随时欢迎你们来。” “诶呀!一说到洛北你们就又该伤感了,这么好的夜晚,我们喝酒喝酒,不理会什么变成要变成大人了。全他妈是放屁,我就要青春永垂不朽!” “就是,哪怕这世上什么都变了,也总有不变的!”夏秋举杯,亲昵的要跟丁知敏喝交杯酒。 陈若愚也收拾心情,夸张的学着电视里的广告词——钻石恒久远,一颗永流传。 我心如磐石,只为你恒久。 绕指柔情,今生只为你有。 …… 一顿饭吃得苦乐参半,只要提到毕业还是难掩伤感。但年轻人,多少洒脱,端起酒杯,敬往事一杯酒,咱们再也不回头便是了。 但夏秋喝得不多,却也是正好到心里难受的维度。半醉半醒之间分外难受,想记起的越来越模糊,想忘记的又翩然浮现眼前。 像个调皮的小姑娘,在你唇边游走,在你耳边呼吸,在你心里搅扰,却不动声色的吐舌收手。就像夏秋,就像喝醉了的夏秋。 她在丁知敏和陈若愚面前丝毫看不出醉意,最多只是眼神发直,对不上焦。但说话还是很利落,冲喝得也差不多快到点了的陈若愚说:“送丁知敏回去啊,我等杨梅来找我,再一起回去。” 陈若愚不放心,扶着丁知敏还三步一回头,但夏秋笑得甜腻,点头胡乱挥着手。发呆半天才发现他们走远了,连背影都看不清。 何知渺收到夏秋短信时,正忙着跟曾经共事的同学视频,他之前会南枝是因为陈父爆了血管,无论为了谁,他都该及时回家尽孝。担起照顾弟弟的责任。 但如今,他们都很好,他们不再那么需要他。那他就到了该回归自己生活的时候。他留美归来,承载母亲的厚望,有太多自己想做的事情,也积蓄了太久的力量。 蓬勃而出并不困难,可人生这样轻松如一的时刻却不再多了。他愿意,也能够完全撑起自己的未来。 夏秋看着毫无回应的屏幕,心思也一点一点沉下去,她开始走神,猜想何知渺此刻的神情,揣摩他心里到底藏了多少秘密。却无奈,因为满眼都只是他的脸。 挥之不去的脸,触手可得一样。 想得深了会累,想得真了大概就会痛。何知渺没开灯,就这黑夜无声对峙,思索再三才发现天塌下也不会慌乱的自己,竟然真的满满不舍和担忧。 但到底他还是去了,临近深夜,也濒临夏秋最后一道心理防线的崩溃—— 今晚他要是舍得不来,那她就永远带着一个心事,只有一个人能懂的心事。 “怎么喝了这么多酒?陈若愚呢?”何知渺面色不愠。 “何知渺,我就知道你会来的。”夏秋撑着桌子站起身,手指抵到何知渺唇上,暧昧一笑:“我没醉,真的,这辈子就这时候最清醒。” “夏秋,你喝多了。” “我没,我记得你跟我说的所有话。” “走吧,送你回家,明天不是要早起回荔湾么?” 夏秋挣开他的手,声音哽咽:“何知渺,我还记得你抱过我,还亲过我,还说如果忘不了你,就要被丢进水里。” 何知渺不说话了,看着夏秋湿亮的眸子心里不是滋味,原本做好了一切打算,以为自己只是小姑娘路遇的过客,不重要,或者说,以后总会不重要。 但却没想到,他的自以为负责和担当,对于喜欢的人来说,根本就是不值一提的自以为是。 何知渺释然般的笑了,心底不断燃起一个无畏的念头——想吻她,想吻到她没办法说话。 拉起夏秋的手,何知渺大步往外走,夏秋还想挣开,还想多说,连声音也不自觉大了很多。却被何知渺侧过头似笑非笑的眼神怔住。 他淡淡的说:“既然真的忘不了,那就到琴湖去,怎么认识的,就怎么结束。我把你丢到水里去就好了。” ☆、第18章 南枝(18) 南枝(18) 夜风拂梢,乌云不散。隔了好多日没下雨,嘴角干燥挑起的死皮黏在唇上,风一吹,更干了。 夏秋被何知渺扯着胳膊带到琴湖,路上挣了几次,但每次都被他突然顿步,侧身眉眼带笑的神色虏获。她向来不擅长应对这样的时候。 安静得有些像等待对方开口,片刻犹豫,便又觉得这更像是一场无声的对峙。 走到琴湖边的石阶上,何知渺往下多走了一级,回过身静静看着站在树下的夏秋,半晌才问:“介意我现在抽烟吗?” 夏秋摇头,越过他的肩看皎然的水中月,晃悠悠的越散越大,越亮。没缘由的想起丁楠,那句“跟何知渺搂搂抱抱也不嫌丢人”她记得牢,不动声色的别开眼。 “我没喝多,你想说什么就说吧。”夏秋背倚着粗木枝干,仰头摩挲粗糙的树皮,苦笑道:“再不说清楚,我这学期回南枝前可能都没办法好好过日子了,你信不信?” 何知渺一口烟吐到空气中,散得老远,沉着眼看她:“小时候镇上的老人常说,站在榕树底下不能说谎。” “哈,你可别跟我说是因为会招水鬼。骗小孩的话,都是迷信。”夏秋张开手,让凉风从周身吹过,补了句:“就是真的我也不怕,我没说谎,连标点符号都是真的。” “我一直相信这个迷信。”何知渺倒着又往下踏了一级石阶,说:“是我说了谎。是我上次在榕树底下说了谎,我说,等你去了新的地方,忘记我也就不再是难事。” “我跟你说,何知渺只是个再平凡不过的人,除了一份完整彻底的感情,别人能给的,我都给不了。” “我跟自己说,那丫头年纪小,她还有好多青春年华去做自己喜欢的事,她还有更好的未来,她也该有更好的生活。所以走吧,不再见了就都好了。” 说完何知渺又下了一层,琴湖水很快没过脚踝,笑得张扬。夏秋的笑意却凝在嘴边,似乎已经意识到他接下来要做的事。倾身猛地向前去拉他,却还是晚了一步。 反倒是容着酒精浓度的血液轻易涌上头,夏秋一时恍神,头有点浑,一脚崴进湖里。 仰头看月光,低头看荫庇湖畔的榕树,收回眼就只剩连喘息都听得一清二楚的何知渺。水荡在他的脖子一下,却着实让夏秋呛了好几口水。 “何知渺,你发什么疯?。”夏秋不会游泳,却也落不下去,只能随暗涌的水波沉沉浮浮,差点笑出泪来。 “没发疯。”何知渺伸手抹脸,笑得像恶作剧得逞的大男孩,靠近一步,在水下撑着夏秋的手臂,淡淡的说:“我是真的疯了,疯得都以为你走了就再也不会回来。” “疯得我差点以为自己是个贪心不足的人。” 夏秋不想说话,伸手揽在他肩上,就只想在另一个空间,和只有他们俩的现在,好好听他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要记很久很久,就到再也不能再记起。 才好。 水里凉,夏秋往他身上贴了贴,湿亮的眸子里透着琢磨不清的小心思,她轻讽:“何知渺,你像个小孩子。” 何知渺问:“今晚?” “一直。” 何知渺侥有兴致,由着夏秋挂到自己身上,手却只是扶着她的胳膊,力压在自己颈上,沉得有点微微低头。 夏秋有意折腾这个不懂甜言蜜语的男人,说得娇俏:“不止幼稚,还很胆小,大概这辈子也盼不到你说爱。” “等得到的,夏秋,连同我想对我母亲,我弟弟,我父亲,我一切过往的爱,日后都只能对你说。” “我没什么好运气,从小到大都很记得清楚,没有人会在我绝望的时候扶我一把,没有人会毫无理由的关心我,他们想要的,或者说我能给的,都算得再清楚不过。” 何知渺低头,额头抵着夏秋的额头,鼻子相触,呼吸相同,心底的暗流慢慢契合。 清皎的水面,水下的大手沿着少女的背脊一路向下,拖起她的臀,包裹在手掌心,往上提了提。夏秋打了个激灵,前倾搂紧何知渺的脖颈。 拥抱取暖,四肢交缠,何知渺附在她耳边柔声问:“夏秋,未来有我,你可以永远当个小姑娘,什么都不要再怕。” 何知渺见夏秋不答,亲了亲埋在他颈间的小耳朵,红红小小的,含住耳垂一路移向脸颊。夏秋被撩得心痒,微微抬起头,便被吻住了唇。 两人的手都无法松开,这样的姿势只能彼此依偎信赖。湿头发粘在脸上,锁骨间,水珠滴到含在一起的唇上。 少女的酥软的身体,自然清新的味道,混杂着风吹波浪翻涌的声响。何知渺紧了紧手,任意追逐害羞的人。 榕树偷听,星辰为证,说好了。 说好了。 *** 凌晨才回宾馆,睡了不到几个小时夏秋就醒了,掏出手机看了半天,尤其紧盯着时间。 某年某月的某一天,从昨晚跨越到第二天,窗外有雨,还是凌晨已过,他们在一起的当天。一切都是真的,夏秋伸懒腰,散漫的笑。 本该回荔湾,说好九点半何知渺先陪她去医院,再开车送她回荔湾。但夏秋这时候哪肯走,发短信骗他说:不用来送我,怕自己哭。 何知渺随即打来电话,夏秋故意按断,想着先去医院看外婆,然后直接奔去店里找他。她不走了,反正本来就提前了近一周。 不着急,能跟何知渺在一起的时光,都不着急。悠长散漫的走,越慢越好。 夏秋换了夏母之前送她的黑色蓬纱短裙,散下头发,在路上经过的饰品店挑了支带颜色的唇膏。就着货架上的小镜子涂了涂,心里又有点小紧张。 念及何知渺的年纪,什么样妆容精美的女人没见过,她这么做实在有些不讨巧。索性擦了个干净。 到医院,杨梅不在。 夏秋握着外婆的手坐在床边,看着外婆原本白皙清瘦的脸好一阵难受,一直躺在这样窄窄的一张床上,只有呼吸证明人还是好好的。 也只有如此,夏秋才能安慰自己,人还在就好,紧皱的皮肤或早或晚,都是要迎来的。等外婆醒过来,气色也一定随着好起来。 “外婆你一定会高兴的是不是?”夏秋脸贴外婆手背,默默滴泪,“你以前说想看我上最好的大学,想看我找到最好的人,我都做到了。真的,外婆你醒来看看我。” “我很快就要开学了,外婆我没能学到喜欢的建筑专业,但你老跟我说女孩子读文科好。你看我现在就要去学历史了,等你醒了,我打电话给你讲历史故事哄你睡觉,好不好?” …… 夏秋在床边讲了好一会儿话,杨梅才提着暖水瓶进来,倒好热水晾着,等温热的时候再拿棉签蘸水给外婆润唇。 “小姐姐你又哭,哭得天都不晴,好啦好啦,不哭了啊。”杨梅替她揉揉眼,安慰说:“前两天外婆都能动眼皮了,这是好事啊,交给我照顾你就放心吧!” 夏秋点头请嗯,宽心的朝她笑。 “诶想起来,差点给你哭忘了!”杨梅替夏秋削皮,突然一提:“这何大哥怎么还没上来,怪了,刚在门口看到他的。也不可能是来看别人的啊。” “你看到他了?” 杨梅答:“是啊,就楼梯口。” 夏秋向门外张望,谁也没看着,又回头问杨梅:“他一个人来的吗?怎么这会儿还没上来?” “两个人来的吧,还有个女的,看起来妖里妖气的,头发扎得老高。我看着眼熟,就想不起来是谁。” 夏秋闻言心里一沉,杨梅前两年就跟着姑妈去荔湾的夏家帮忙,每天负责给工厂的工人们烧两餐饭。对苏黎不熟,但夏秋一听就知道是谁。 失神的坐在床边,心里七上八下的,还是忍不住起身跑去楼梯口。原本没想偷听,想着又不是不认识,尽管大方打招呼便是。 但一旦脚跨到楼梯边,就全然不是那么回事。如同偷听陈若愚和何知渺当日的对话一样,她再一次窝在了楼梯拐角看不见的死角。 “你身体没事吧?”何知渺问得平常。 苏黎笑得大声,就跟夏秋第一次见她时一样,说得漫不经心:“好着呢!身体一切正常,可以生小崽子!” “健康平安就是修来的福气,李洲是个过日子的好男人,你们有打算,你就更要踏实些。” “得了吧,还真以为你是我哥啊?哈哈哈管你们家那个丫头片子管上瘾了还!” 何知渺也笑,看苏黎精神状态不错,又恢复了以往活灵活现的神色,也就宽慰多了。 “何知渺,学生开学我就要跟着李洲去荔湾了,要不……现在来个医院吻别?”苏黎笑得暧昧。 何知渺也不退,就像笃定她是在说玩笑话一样,随口说:“李洲回家不收拾你?” “那就再说呗,不行晚上好好补偿他。” 何知渺不应也不尴尬,苏黎也没有明显的挑.逗,松了口:“算了吧,你何知渺现在看看也就那么回事,我当年也就是年纪小,现在……” 话还没说完,何知渺就伸手虚揽过她的肩,两人靠近了些,反倒是苏黎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还没能问他发什么疯,何知渺的声音就在她头顶小声的飘来:“都要走了,帮个忙靠近点。我家丫头早上不听话,我也捉弄她一下。” ☆、第19章 南枝(19) 南枝(19) 八月尾牙,梧桐开始落绒絮,黏得过路人鼻喉发痒,扯不出,也捞不起。就像开学前明媚掺杂偶阵雨的心情。 陈若愚因为夜里咳了几声,隔日被陈父再一次拖进医院,全身检查费时耗力,但偏偏是陈父这几天心里最踏实的时候。 拿完体检报告,陈若愚耷拉着脑袋跟在陈父后面,一下午没吭声,任由冰凉的仪器划过发烫的胸口。 出门恰好碰到刚要推门的何知渺,他这才有了点精神头,憨笑着问:“哥你怎么来了?又找慧姐啊。” 何知渺不应,冲陈父点了头,问:“谁不舒服?” “没有的事,老爹不放心我,生怕我脑子不灵光以后找不到媳妇,不能给他生个大胖小子带。”陈若愚揶揄。 “别跟你哥跟前胡说八道,没一点正经大学生的样子!”陈父话语里没半点责备,反倒笑着瞪了他一眼,说:“这脑子不灵光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以后没得媳妇给你娶。” “没不舒服就好,开学带个装常见药的小药箱去,我去买。”何知渺说完,补了句:“家里也买一个备着。” “不着急,若愚学校离家近。你店里忙,忙得连没时间回家的时间都没有,不麻烦了,我顺路捎回去。” “爸,你这说的什么话,哥他每次回家你都不给好脸色看,现在又——”陈若愚拉长了脸,还没来得及发作,陈父就已经推门而去。 何知渺看在眼里,手指在口袋里摩挲着烟盒上的纹路,叹了口气才掏出手,轻轻拍了拍陈若愚的肩:“不要紧,身体没事最重要。准备去哪儿?” “诶,没地儿去,随便走走吧。” 扭过头看陈父寞落却□□的背影走远,何知渺心头一阵苦涩,用力替陈若愚挡开门:“走吧,陪你聊聊。” 医院位置靠近茶叶市场,来往的人不多,趁着天气不大热,很多店门前都搬出了前几日受潮的黄纸来晒。只有凉茶铺子风中带香。 何知渺点了壶消暑降心火的莲子茶,看陈若愚嘴馋,又叫了碟南枝有名的蟹黄酥来。边吃边聊,再好不过。 何知渺突然想起来,问道:“今天检查,哮喘怎么样?” “一切正常啊,我都这么大了,怎么可能还会发作。”陈若愚说得满不在乎,面色却是一沉。 他当时虽然年幼,却记得清楚,这些年也被邻里乡亲反复叮嘱——外婆和妈妈都病逝于先天性哮喘病,所以要他格外当心。 但这么都过了这么多年了,一切还是那么好。陈若愚平安长大,打起篮球来仿若眼里燃火,精力多得像是用也用不尽。不过,本来也无处可费力。 “还是要注意,尤其是一个人在学校。”何知渺淡淡的提了句,“有空就定时回来检查看看,好让我们安心。” 陈若愚乖巧的点头,这个同父异母的哥哥,他自小就喜欢,甚至有些崇拜。哪怕何知渺对他的态度不温不火,他也还是愿意同他说话,越多越好。 因为他知道,这个如父如亲兄弟的男人,有着面对粗糙世界的一切温存。 他可能不会陪着弟弟打球,不会用熟练的言语问候,更不会同调皮的小男孩,计较那些横贯在大人之间的过往,隐晦的,静谧的,不为人知的那些。 但又怎样,相比年迈昏聩的父亲,他更像一个家。一个人活得像一个完整的家,是怀抱,也是依靠。 陈若愚一时感性,甚至有些鼻酸,别过脸假装欣赏铺子中央,雕刻精细的大型根雕。毫无预兆的问出:“哥,你说我送什么给她当毕业礼物好呢?” “同学?”何知渺问。 “嗯,同学,也是好朋友,很好的那种。” “哦。”何知渺舌尖舔唇上的莲心茶,觉得有些苦,半晌才开口说:“送书吧,女孩子可能会喜欢三毛或者张爱玲,正是看小说的年纪。” “书啊——”陈若愚轻易想起夏秋平时总哼起的歌,《追梦人》,好像歌词里就有三毛点题的两句。 陈若愚平时没留意,有些记不清了,但夏秋确实时常哼起,反反复复都是那句——痴情笑我凡俗的人世,终难解的关怀。 “还是不行,书也太简单了,我想送个贵重一点的,但最好别太张扬。不然她肯定不肯要。”陈若愚一口饮尽茶,丝毫没觉得苦涩。 “都行,看你。”何知渺猜了个大概,没再说话。 *** 从医院出来,夏秋特意回去换了身清爽的打扮,棉衬衫吸汗,短裤再方便不过。 约莫晚上八点半才发信息回复何知渺之前的邀约,不是没想好一直想做的事,只是有些事,只能两个人悄悄的做。尤其是开学前。 夏秋到琴湖时,何知渺已经等在榕树下。 跟她那晚依靠的姿势不同,何知渺弓起腿,上身贴合树干,慵懒的听水声漾舒开。 “等了很久吗?”夏秋本想吓唬他一下,却不想破坏这样静谧的氛围,走过去,走上前,定定的看着她。 “没几分钟。”何知渺直起身,挑开黏在夏秋嘴角的细丝,温言道:“来这么多次琴湖,总看不厌。” 夏秋笑,手被何知渺握着,故意恼他:“要是看多了就生厌,那我可不要再见你了。” 何知渺轻笑,牵着她往外婆家走,两个人都不开口,沿着湖畔从远处看,朝心里想。隔了很久,夏秋都忘了,何知渺才轻声说了句:“你跟琴湖一样,看不够。” 外婆住了一辈子的老宅子现在被打上了待拆迁的警示牌,出事之后拆迁动作暂缓,一连几座宅子都被粗尼龙绳围成圈。毫无束缚,却没人再想踏入。 夏秋踏上去,用力扯着何知渺的胳膊,一路往已经拆过的废墟上爬,满头大汗却笑得张扬:“你快看啊,就算被拆了,我都能知道我的房间在这里!” “这里!那边是厨房,还有桌腿横在那边……”夏秋兴奋得跺跺脚下,找到了心底更踏实的满足感。 终于是摸得着了,就连同外婆、外公生活的记忆,也能重新鲜活起来。都在这里,脚下,湖畔,心里。 风知道,云来过,人还在等。 废墟不高,没拆的墙头还在。夏秋坐在突兀的房顶,晃悠着腿,指了指遥远的星,问身边人:“你看那颗,像多海棠花的形状,一定是我外公化成的。” “真幼稚啊,谁说亲人过世了就会变成星星的。”夏秋摇头,重新俯瞰琴湖,明明晃晃的一淌碧水。 “谁说不会。”何知渺揽过她的肩,拂上来,摸了摸夏秋的脸,说:“你看那边的四颗星,一定是就是我外公,我妈妈,若愚的妈妈,还有前些日子走的老邻居。” “围在一起的哈哈,一定是在搓麻将!” “是啊,这么晚还不睡觉,我外婆又该念他了。”何知渺额头抵在夏秋头顶,心里柔软得一塌糊涂。 “那为什么你外婆不一起打啊?” “因为——大概是夫妻俩不让上同一桌牌吧,输了钱就该回家吵架了,急了眼还伤感情。” …… 都是些何知渺从没说过的话,夏秋也没听过,从小父母不在身边,没有人会给她讲童话故事,也没有人会问她最喜欢爸爸还是妈妈。 所以她从来不纠结,只要说喜欢外公和外婆就好了。写作文也从不提及家庭,只爱写院子里被照顾得格外娇俏的花花草草。和悉心照料的人。 耳语温柔,夏秋靠在何知渺怀里有些倦了,睁着眼,却看不清任何具体的物象。任由何知渺伸手把玩她的长发,手法笨拙,甚至扯得她有点疼。 但夏秋也不顾,只是随他去,直到脑后的动作停下。她才伸手摸了摸,笑着问:“给我扎马尾了?” “还是个带镂空海棠花的头绳。”夏秋说得笃定。 “嗯,只能送我小时候幻想过的东西给你。不新奇,还有点落时,但我觉得你扎着好看,不喜欢也留着吧。” “没不喜欢。”夏秋敏感,问:“有什么原因吗?” “嗯。”何知渺沿着镂空的线条摩挲,顺着发丝一路向下,停在夏秋清瘦的腰窝:“从小我就不是个讨人喜欢的人,嘴笨,也不好热闹。随了我妈,还有我外公。” “有事情就闷在心里,心情放开了也不想说。很少闯祸,不想给任何人添麻烦,那时候我妈细心,一两眼就能穿我在闹别扭。可是她走得早。” “后来陈若愚妈妈来了。其实她人挺好,但我那时候太倔,明知道把我母亲东西都收起来,不是她的主意。心里却一直责怪她,怪她妄想代替我妈。” 后话不再提,夏秋只记得自己心里难受,忘了最初的问题。只有何知渺记得牢—— 想母亲时,他不肯哭,不肯投降,只能攥紧仅剩的头绳。 他不想笑,也不会悲伤,因为墓碑上的照片,永远安然。 何知渺不再抬头看了,轻轻的说:“回去吧,我也不是一个人。” ☆、第20章 南枝(20) 南枝(20) 聚散终有时。 何知渺送夏秋在荔湾上火车时,耳畔轰隆,暴雨倾注成灾,夜里的空气凉到心里。嘈杂的人声,被一一淹没。 “真不要人送你去?” 行李箱停在脚边,夏秋扬脸看他,整一天都不想挪开眼,神色还是淡淡的。紧了紧身上的墨绿色薄风衣,胸前挑着一朵纤细的白兰花。 笃定地摇头说“不”。 何知渺也不勉强,只问:“明天晚上九点多到洛北,赶得及回学校吗?” “嗯,报道这两天晚上不设门禁,都查了。” “那就好,真的赶不及就去学校附近找宾馆先住下。”何知渺握着夏秋的手,不动声色的放进口袋:“一个人住宾馆,就别洗澡了,忍一天回学校再说。” “好,我到了早睡。” “睡觉门后边抵张椅子,没有就放行李箱。不要睡得太死,手机也不要静音,我打电话叫你。” 夏秋抿唇,不肯开口,重重点头。 “到学校吃好一点,不要省钱,该出去玩就跟同学一起去,不要每次都一个人。”何知渺伸手抬起夏秋的脸,一字一顿的叮嘱:“没什么比好好生活更自在。” “你放心在洛北,外婆有我,都有我在。” 提到外婆夏秋再也忍不住了,伏在他胸口低声啜泣,说得断断续续:“从小我就跟自己说……不要依赖任何人,因为他们终究都会走,而我却很难走出来。” 何知渺摸摸她的后脑勺,心里一碗甜酒泼洒遍地,四处缠香。他贴在夏秋耳边轻声说:“一辈子还太长,我不给你允诺。其实你这么年轻,去哪里都是很好的。” “只是走了,要记得回到这里。人心浮动,或好或坏,都会变。但一定有不变的东西,能让你幸福。” 十指紧扣,随着夏秋的热泪都在心口。 夏秋不再哭了,挤出笑脸催他:“别送我进去了,让我看你先走,留个背影当念想。” 何知渺低头落下轻吻,虚无飘渺得没有真实感之际,大手带过夏秋的腰身,唇舌相抵,猝不及防的深吻让夏秋失了神。 眼睛很酸,唇舌很麻,就连腰上也能被掐出水来。 半梦半醒时,何知渺才恋恋不舍的松口,笑着说:“我开车来的,现在走不了。” “诶?”夏秋眼神痴痴,还没回神。 “现在头有点浑,开不了车。”何知渺笑说:“我看你进去,以后所有的生离,死别,都好。你只管大胆的往前走,就算不回头,也都有我在你身后,撑着你的脊梁。” 夏秋点头,握住行李箱拉手的手指,紧得骨节泛白。在心里默默替自己许愿—— 有生之年,除了死别,何知渺,我们再无生离。 *** 夏秋走了,自此以后,洛北才有夏秋。 何知渺从火车站出来,坐在车里放空自己,木然的抽着烟。短短一根烟,却给了他已经过了许久的错觉。 铃声再次响起,何知渺瞥了眼重复闪动的姓名,在挂断键上迟疑,但对方似乎铁了心似的不肯挂断。接通后,王铭的声音震耳:“知渺哥!你到哪儿了?” “你们先聚,散了再说。”沉默须臾,才说:“也没几个人想见,再看看吧,你们玩。” “别啊!哥你都到荔湾了,哪有不来聚会的道理!来来来,别跟哥们废话了,都是当年玩得好的人,难得有机会聚齐,咱不能生分了。” 电话声音嘈杂,何知渺估摸着这会儿他们还在ktv闹着,实在没心思,婉拒道:“你们好好玩。” 王铭冲着ktv里喝得东倒西歪的同学嘘了声,刺耳的音乐声陡然停下,何知渺不知道他是不是开了免提,半天没说话。 王铭也没开口,约莫好半天才走到走廊尽头,靠着琉璃光的墙面,哑着嗓子说:“哥,今儿你非来不可。你无心插柳,人家姑娘可死等到现在。” 何知渺闻言,蹙眉点烟,心里突然漏了一拍。沉沉地问:“她回来了?” “可不,这次聚会就是她组的局。醉翁之意,还用我说?人家在美国混得风生水起,眼巴巴找你来了呗。” 铭子说完,借着酒劲感慨说:“知渺哥你比我大不了一岁,心思重,能力也强。可你就是死心眼,当年那事早就过去了,现在你家里也安稳了,还在折腾什么呢?” “你也不小了,看不上苏黎我懂,但你要是说人家成于思哪里不是,那我第一个不同意!这姑娘喜欢你这么多年,在美国也硬生生陪你扛着。真不容易,没话说。” “嗯,我都知道。”何知渺语塞,说什么都是辜负。 不是没想过好好对她。 以何知渺的性格,就算对方性子不那么契合,感情也没到这世间给她不可的地步,更不顾不上面相、家世。但只要她愿意当个好妻子,乐意为他退一步。 那他都将会是个无可挑剔的好丈夫。 跟何知渺、王铭他们同班的女生,谁都符合,尤其是众人眼里的校花——成于思。 她是由母亲一手带大的,长得一双水灵的大眼睛,读书时候经常被人称作“小黎姿”。由于父亲是石化总公司的工程师,所以家境优渥,母亲全职在家照顾她。 不负重望,成于思出落得格外聘婷。性格温婉不说,独立、懂事仍有余,是难得的学生时代男女生都喜欢的人。也是唯一能跟何知渺说得上话的女生。 他们关系不错,虽然绝大部分时间只是一起做题自习。但在绝大多数人眼中,无疑只能用“男才女貌”来形容。 以至于两人当年一起出国留学的“传奇”,至今在一中也流传得很广。也让成于思和何知渺成了不少学弟学妹眼中的最佳眷侣。 思绪恍惚,只有听到同龄人时,何知渺才蓦地发现,他们都不再年轻了,可永远都有遥远的心事可以说。 “行,等下见吧。”何知渺收回视线,丢了烟,淡淡的说:“拖了这么多年,搞半天我还站在原点。什么都没变。” *** 一进ktv老同学就闹起来了,男男女女拥上来,说是晚来必须自罚一瓶啤酒,不然今晚所有人就不走了。 何知渺可以抽烟,却闻不惯乌烟瘴气的嘈杂味,没有过多寒暄,痛快的接过啤酒,在众人起哄中一饮而尽。 都是故友,虽然多年未见,但彼此都不生分。当年闹腾的男生反倒安静了,紧巴巴的说着自己的烦心事,当年经常被大家说娘气、窝囊的班长,倒是真的当了官。 侃侃而谈,净是官腔,何知渺不搭话只静静地听。 直到一轮将近,成于思也没再出现。铭子好玩牌,顾不上跟何知渺多搭话,拉着好几个成了家的女同学打牌,手气旺,赢了不少女人钱。死皮赖脸的说不还。 何知渺嫌闷,出去透气。 暴雨还没散,长廊尽头的窗户开着,走过去还能看见窗外的一株木槿,和几盆摔破了的多肉。外墙边堆着垃圾,残破满眼,一抹亮色兀自独立。 何知渺叹了口气,还是从后门绕了出去。没打伞,也没伞可以撑,站在檐下,轻声问:“还要淋多久?” 成于思回头,高跟鞋掉在她脚边,像是败兵的残甲,隐透不战而败的荒凉。她回头,似乎一点也不意外,只是慢悠悠的说:“淋淋雨痛快啊。” “进来吧,你不是做这种的人。” 成于思脸上的妆容早就花了,但并没有不成样子,反倒只剩亮眼诱人的红唇还留着。苦笑着说:“我早就不知道自己还能做出什么事情来了。” “先过来。” 何知渺僵持在原地,不肯上前拉她,但也没丝毫要松口的意思。成于思识趣,自己走近了些。 何知渺问:“什么时候回来的?” 她答:“今天早上。” “真的这么着急?”何知渺习惯性掏烟,却发现早已记没烟了,连同打火机一起丢进垃圾上:“以你的能力,回国也是很好的选择。挺好的,离家近。” “我能不急吗?”成于思踢开不远处的高跟鞋,说得气势汹汹:“不是说回来照顾家人么?嗯?” 她走上前,距离何知渺更近,近得她恨不得立即咬上去。却不自觉做了更过分的事,明知道何知渺会生气,但还是问了—— 不是说回来照顾家人的么? 嗯? 照顾到人家小姑娘的床上去了? 何知渺心里一拎,觉得眼前的成于思很陌生,同他印象里温婉坚忍的女孩子,完全不一样,简直判若两人。她眼里燃火的不甘心,让他隐约觉察到了某个信号。 成于思没想吻他,回身重新歪七扭八的踩上高跟鞋,沉着眸子,定定的说:“何知渺,如果你不爱别人,包括不爱我,我都能笑着跟你当一辈子好朋友。” “可是做人要有良心,我陪你走过最黑暗,你就急着想去拥抱太阳?哈哈哈你他妈是当我三岁小姑娘好哄,还是当你自己真的没点过去?” 蝉殒时节,风雨雷动。起初的不经意,今日的心头涌动。都有因果,谁也逃不去。 ☆、第21章 洛北(01) 洛北(01) 洛北的秋,色彩不浓,回味却不永。 洛北大学位于古都旧城,背倚青砖老城墙,迟暮的日影斜印于上,连日子也像是放缓了。 校园地方不小,植株颇繁,无论是在槐树底下,细数着一丝一丝从叶缝间漏下来的光,或是清晨在宁寺湖畔听风、晨读,自然而然都能感觉秋的凉意。 夏秋开学近半个月,日子过得有条不紊。她不好参加活动,但也不是孤僻的性子,比较半天才选择了与她专业相近的社团。 图书馆志愿者协会。 由于洛北大学的军训一直按传统,安排在大一结束的暑假,所以不同于绝大部分喊苦喊累的高中同学,夏秋的大学,开始于图书馆。 每逢周二、三、五的晚上,她都需要花上两个小时在图书馆,有时值班负责借书、还书的登记,有时没事就负责给图书编码,按顺序排列书籍,以便借阅。 洛北大学以理科见长,有不少全国闻名的专业,但夏秋所在的历史系却是实打实的“后妈”专业,平时专业课不多,老师讲课也与印象中的说书人大相径庭。 非但没有多少趣味,甚至有些枯燥、晦涩。尤其是对夏秋这样的理科生而言。但她也不作多想,依旧每日早早去上课,试着读一些老师推荐的书目。 简单而又清闲的生活里,何知渺成了夏秋心底最有力量的期待。会为了在电话里向何知渺推荐美食,而四处觅食,甚至自己动手煮些一人独食的恰好份量。 不必在意味道,只需在宿舍里拥有一口属于自己的锅,喜欢的食材大可全都放入,咸了就白米饭,淡了自然是食堂重口味的最佳调剂。 每次掀开锅盖,细嗅蔬果香味时,夏秋总能想起何知渺的吻,带着少年气的莽撞,又不乏成熟男人的娓娓道来。自然,清淡,留有念想。 最近通话,好像还是两天前。夏秋翻看这段时间的短信往来,禁不住弯了弯嘴角,他这人好像格外喜欢说“听你的”,“你要好好的”。不过夏秋恰好也爱听。 正想主动打电话过去时,被洛北本地的室友丛荟一惊一乍的拉到医务室。顾不上跟何知渺聊天,夏秋和丛荟就分了两头,一人去医务室,一人去食堂买饭。 夏秋去了医务室,陈言双眼微闭,唇角干了的唇膏已经结成了乳白色黏膜,手边有盐水瓶,拖鞋不合时宜的脏和旧。她整个人蜷缩在病床上,状况不佳。 宿舍四人中,就属陈言身体最好,早睡早起不说,还保有每天晨跑的好习惯。夏秋最多只能做到不迟到,其他两个洛北本地的室友,丛荟和许畅,就偏懒一些。 每逢周末,宿舍就只剩夏秋一人。丛荟和许畅按时回家,好吃上一顿家常菜,陈言则是除了复习,大部分时间都被兼职占据。夏秋没细问过。 不过大家都隐约能觉察到,陈言家里的条件不太好。她偶尔饭后吃点水果,近乎不买年轻女孩喜欢的零食、酸奶,更没时间逛街淘些米分嫩的少女衣饰。 丛荟去过她打工的小饭馆,但一顿饭吃得颇有些不自在,怎么也不好意思让陈言进进出出的上菜。所以草草收场,回去也没再提。 两人心照不宣,陈言依旧终日忙忙碌碌,反倒是宿舍只剩她们时,丛荟心里稍显不自在。 “夏秋。”陈言醒了,捂着肚子要起身,被夏秋拦下:“快躺下,医生说你胃病是老毛病了,自己也不注意点。” “不要紧,以前高中就老疼。”陈言靠着枕头,坐起身,困倦的对夏秋说:“真别在意,胃病没得治,得了也就得了,以后慢慢养。” 夏秋不知道怎么回答,只是默默替她掖好被角,低声说了句:“还是多注意。” “嗯。”陈言闭目养神。 窗外海棠花近乎败了,米分嫩的颜色由红转白,到枯萎时打旋儿落地。脚踩上去无声,堆在路边也不浪漫。没人拿去表白,也无处可以归栖。 半晌,陈言开口:“夏秋,我想麻烦你件事。” 夏秋看得出她是犹豫了许久的,想也没想便答应道:“你说吧,我能帮忙的,都行。” 陈言动唇,静静看了夏秋一会儿,又看向窗外,说得细碎:“我病了不能去兼职,打电话老板不接。也对,小饭店一到晚上人就格外多,忙不过来。” “我好不容易才找到按月结算工资的兼职,不想惹老板不高兴,她这人不好处。夏秋,你要是今晚没事……能不能帮我去顶一天?” 陈言说得格外羞愧,夏秋闻言倒是冲她温和的笑笑,其实原本周六晚上她是该去图书馆值班的,但还是拉着她的手答应下来。 临走,陈言还迟疑的说了句:“那个馆子挺小的,里面可以点菜,外边是烧烤摊,油烟味重,收拾桌子的时候冲得人直犯恶心。你——你帮我顶一会儿。” “就一会儿,我好一点立马就去换你。” 开学不久,夏秋跟陈言的关系,相比跟咋呼的丛荟比,没那么熟络。但夏秋是打心底里佩服陈言的,她喜欢从陈言身上看到的,掌控力。 对外界保持顿感,不追随潮流,对时间保有最大限度的耐心,从来在她口中听不到抱怨。哪怕是残羹剩饭如此恶心,她也只当是拿钱该做好的,公平事。 “说什么傻话,好好休息吧,我又不是没洗过盘子。”夏秋摆手,拎包出了医务室。 后来才想起丛荟来,给陈言发了短信,叮嘱她不要乱走,就在医务室休息一晚,丛荟晚上陪她。 但是一直没回,夏秋猜她可能又睡了。 小饭馆确实不大,里屋只有一个包厢用屏障硬隔开,外面两桌并排,大约也就能塞下□□个人。店外的烧烤摊生意就热闹得多,圆桌三两,酒瓶和花生壳横七竖八的躺在地上。 见夏秋顶班,老板娘没说太多,知会她放机灵点,要是吃了亏她可不负责。夏秋点头,拿着硅胶手套安安静静坐在厨房里洗盘子。 一连洗了两个多小时,腰都快弯得有些酸硬。眼见快十点,撸串的人越来越多,老板娘便站在厨房门边大声唤她,说是前面忙不过来,全怪夏秋没陈言麻利。 夏秋也不辩驳,洗了手到前面上菜,年轻男女喝得正在兴头上,时不时就叫夏秋替他们添酒。 一桌人眼神迷离,或带暧昧、戏谑,夏秋周身难受,打心底里觉得不安,但料想到越是反抗越会惹得众人不悦,以此更加嚣张,不识好歹。 索性一直被呼来喝去,没流露半点不情愿。 好不容易熬到十一点,夏秋以再不回去就要进不去为由,跟老板娘好说,她这才放行。换了身上的皮革围裙,拎包想走时,却着实被突如其来的呵斥声吓懵。 “就是你!给老子过来!” 夏秋不听,心里顿时七上八下,俯身系鞋带。抬头眼巴巴的看着老板娘,她轻啧一声,先走了过去。 “老板娘是聪明人,做生意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这我是再清楚不过!特意带着季哥来捧场,结果你请的人手脚不干净,把我大哥放在桌上的钱偷了,你让老子的脸往哪搁?” “她一小姑娘哪有胆子。”老板娘打圆场,替季哥倒酒,笑眯眯的说:“季哥难得来,这杯必须喝了!” “你他妈少跟我装傻!我没醉!我心里跟明镜似的,谁爱我这个人,谁天天盼我死,我一清二楚!” “我就是再怎么瘪三也不能苦着我老婆孩子,我赚这种钱怎么了,我不赚钱谁肯赏我口饭吃么?谁的钱是大风刮过来的!你说我活得是不是还不如一条狗啊,啊?” “老三你喝多了。” “季哥我真没喝多,我就是替你憋屈!要不是那个臭娘们报警,我们现在也不至于过这种日子,我老婆孩子没了。季哥你不知道,你进去的这段时间,我他妈真恨不得把那个婊.子给做了!” 喝醉的男人歪歪倒倒的坐到椅子上,双腿撑开,手臂乱挥。 嘴里还在骂骂咧咧之际,被称呼为季哥的男人站起来,敬了老板娘一杯酒,又重着呆站在门口的夏秋说:“小姑娘别介意,他这张嘴就是喜欢放屁,人来疯。” 夏秋点点头,没敢出声,急匆匆离开。 近乎一路小跑着回到了宿舍,丛荟和陈言还在医务室,许畅早早回家了。夏秋背抵着门,心有余悸,本能的掏出手机给何知渺打电话。 拨了好几次,嘟了好半天才接通,但女人的声音一出,夏秋就愣住了,一时不知道怎么开口。 “你好,知渺去买啤酒了,手机留在桌上。” “哦,那我稍后再打。”夏秋又紧张起来。 “你是知渺的小女友吧?别介意哈,我是知渺、王铭他们的同学,大家聚一起庆祝王铭当爹,我看你电话打得着急,才冒昧接通了。” “哦,我没介意。”夏秋没多想,但也不知道如何开口,只是随口一问:“那姐姐你是?” “我啊,成于思。形成于思毁于随的那个成于思。” ☆、第22章 洛北(02) 洛北(02) 那晚夏秋顶替陈言兼职的事,谁也没有再提,不知情的刘畅和丛荟照旧上课迟到、夜聊感情。 有时夏秋会装睡,不加入,致使她们对何知渺充满好奇却一无所知。打电话时丛荟偶尔偷听,嚷嚷着“108退房、退房”,逗得夏秋发笑。何知渺也笑。 一晃眼到十一小长假。 夏秋同丁知敏打过电话,知道人多路远,就没开口邀她来洛北,反倒是丁知敏一直劝她回南枝。夏秋捏着手里的□□,没立即答应。 她是想回去的,就算路途遥远,人山人海。她恨不得立刻飞到何知渺的身边,给他一个栀子花味的吻,何况她回家就可以见到心心念念的外婆和杨梅。 还有好多差点忘了味道的人事。明明才离开一个多月,却乐意或被动的被当作了“大人”,要顾好自己的大人。 何知渺也来过电话,不知是有意还是无心,他刻意避开了十一长假的去向问题,只是往常的对话,就连之前接电话的成于思,都比他更热情。 夏秋心里不安,她不喜欢这样说话看不到神情,打字听不懂语气的感觉。或者说,因为两个人都是清清淡淡的性子,异地恋爱变得更加没有真实感。 所以夏秋回家了,冲动定下了第二天的机票。 到机场时天色渐变,晌午的天空姜黄成片,汩云暗涌,天一下子沉了。像黄昏的神色。 由于夏秋第一次独自坐飞机担心误机,她一早就出了学校。算了算包车去机场的车费,还是决定跟同学拼车去,在路边等了好半天,也没能凑齐四个人。 两个人走,也还是包车。花了不少冤枉钱。 赶在十一人潮涌动之前,候车室里的人不多,上午出发的小型客机也就只有这一班。夏秋心情大好,甚至紧张得有些忘了晕车身体不适。 上机前,她想给何知渺发短信,像言情小说里经常写的那样,久别重逢,以吻缄默。 但只要一想到何知渺在店里忙碌又夹杂着有条不紊的身影时,夏秋笑着翻了翻之前发过的短信。手机却响了起来,陈言来电。 夏秋问:“怎么啦?忘带什么了么?” 知道陈言十一留校不回家,夏秋也想不出她怎么打上自己电话了,又补了句:“我到机场了。” “我在宿舍,没忘什么。就是看你没把口红带走,想问问……你是不是不喜欢。” “口红?”夏秋回想,说:“我的好像丢了。” 之前丛荟总是嚷嚷着要化妆,除了陈言,她们各自都买了一套中档的化妆品,花了大半生活费。尤其是吃进嘴里的口红,色泽嫩米分,晶莹水润。 夏秋平时不倒腾别的,就爱抹那支口红。后来不知怎么的,就给丢了,夏秋也懒得出去再买。 “我知道,这支是新口红,我买给你的。”陈言的手指在没开封的口红上流连,摸着她只听过却不敢买的标识,解释说:“当是我谢谢你的。” 夏秋被她说得云里雾里,好半天没说话,才慢慢想起那天她替陈言顶班的事,恍然大悟:“诶!你不会是在说那天的事吧,陈言你别客气啊,我差点给你弄砸了。” “我听老板娘说了,不怪你,怪我。”陈言看着窗外纷纷离离的残半,苦笑说:“怪我没跟你说清,那地方一到晚上经常有人闹事,专爱挑女学生的事。” “胡说什么呢,怎么怪上你了。那些人也没把我怎么着,吼了几句,都喝高了。”夏秋宽慰道。 陈言说:“不管怎么说,我过意不去。口红我给你放抽屉里了,第一层没锁的那个,你用用吧。” 挂了电话,夏秋登机,心里不是滋味,她知道这支口红不便宜,她舍不得,陈言就更是舍不得。 陈言挂了电话,心里是连滋味都没有,苦涩都侵袭不上舌尖,只是干干的舔唇,有些口渴。 她是个过得不那么轻松的人,她自小就没人替她撑腰,所以没有跟别人家孩子吵架、打闹的底气。 她靠自己一步一步扛到洛北大学,成了家里比男孩子更有出息的女儿时,却总有人告诉她—— 没有背景,没有关系,甚至没有天赋和样貌,你就是再努力、再拼命,也活不过丢了的口红重要。 口红丢了有人知,人走了,怕是谁也不知道。 *** 飞机落地,荔湾的冷空气袭来。哦,忘了荔湾的秋也是肃杀寥寥的气息,南方城市的温婉都被尖塔高楼捅破。 夏秋有些晕机,还没走进洗手间就对着门口的垃圾桶呕了几下。肚子很空,干呕起来尤其难受。 眼睛发花,夏秋扶着腰起身,脱下背包又想蹲一会儿。却被一只手用力的拉起,惊叫一声整个人被推进男厕所,背抵着门,手脚都被死死固定。 来势汹汹的吻让夏秋把“何”字彻底含入口中,她头脑浑浊,看清这人长得像何知渺时,手指已经熟悉的插.入他的短发之间,双手不再乱挥,有了落脚。 何知渺吻得用力,反反复复侵略,搂紧夏秋腰肢的手还嫌不够,揽过她上身压在洗漱台上,腿后靠着停在门边的垃圾桶。夏秋吃力,收手撑在洗漱台上。 平衡全无,完完全全被何知渺占了主动。夏秋撑得双手发酸,但这样的姿势又无法松开,身上紧贴着人丝毫没有要停的意思, 想起身之际,何知渺的大手从臀上包过,细细的用力揉捏,另一只手撑在夏秋腰间,替她分担主要力气。夏秋巴巴的附上,嘴里发出嘤嘤细碎的声音。 夏秋的嘴巴生疼,红了,肿了。穿在长裙外的牛仔衬衫被扯下束住两手,何知渺啄着她的肩,隔着衣料含住少女胸前骄傲的、不经意的凸起。 须臾,又回到唇上。 夏秋眼神有些迷离,躲在何知渺怀里喘气,舔唇小声问他:“你怎么知道我回来了?” 何知渺不答,身下的异物没有见光还在叫嚣,抵着夏秋的腿。夏秋不敢低头,也不敢抬头看他,瞟了眼镜子里红了一片的脖颈,低笑着说:“是想吃了我呀?” “嗯,都吃进肚子里我就安心了。”何知渺打趣,说:“给你打电话,关机了。不放心给宿管打了电话,她帮我问了你室友,我才知道你回来了。” 夏秋轻笑:“那我要是做坏事去了怎么办?” “你敢。”何知渺低头咬她的唇,“我打完电话就立刻开车来了,幸好路上不堵,以后养女儿我得操心死。” “我不陪你胡说了!”夏秋挣开,捋了捋头发。 “那用时间赔我机票,原本买了明天的。”何知渺洗手,也整了整衣服,替夏秋扯了扯裙间,说:“走吧,折腾半天都该饿了。” 还是去了夏秋家,跟那日来荔湾找林璇的时候不同。家楼下的早点摊已经收了,听人说老爷子老家盖新房,他也回去帮忙了。 没能吃到咸鸭蛋,夏秋扁嘴,嘟囔道:“我这才离开几天,他怎么就走了。” 何知渺笑笑,拂了拂夏秋的脸颊,说:“小姑娘。” 夏秋回去先洗澡,跟那日的场景类似,何知渺在厨房 就着最简单的蔬果做热面。打散的鸡蛋遇油发出滋啦声响,香葱味道弥漫。 夏秋就爱这样一碗热面,汤少,果蔬多。几片火腿,几颗小番茄,完整的青油小白菜,再配上清炒虾仁,挑一些橄榄菜或是香菇酱,再好不过。 一碗面,就是一个家的浓情蜜意。 夏秋吃得慢,突然想到便漫不经心的问:“那天我打你电话是成于思接的,她说铭子哥要当爹了。” 何知渺先吃完,看着夏秋不说话,不知道她在意的是哪一句。低沉着声音说:“成于思是我同学。” “知道,她说了。”夏秋没抬头,说:“你别紧张呀,我可没打算回来搞突击检查,就是想回来。” “想回来,还是想我?” 夏秋低声笑,咽下一口菜,不理他。半天才说:“我觉得那个姐姐跟你挺熟的,她说知渺的时候,我差点以为她是你姐姐或是妹妹这样。” “同学,充其量就是前桌,不是前任。”何知渺笃定道:“高中同班,留学同校。耽误了她不少时间,但不是前任。” “哦。”夏秋埋头吃面,为自己的小心眼尴尬,但又总觉得心里不是滋味,说得酸楚:“南枝好像就出了你们两个留学生,现在陆续有些出国读研的人了。本科很少。” “夏秋。”何知渺唤她。 “我跟她就是很普通的关系,比其他同学要好,一起过了一段不是太好,但是终生难忘的日子。我没主动给你解释,因为没有太多你们想的故事。” “我可没想什么。”夏秋不悦,“你别把我跟你那些同学说到一起,我没想打探什么。之前苏黎的事,我也不也什么都没问么?” 声音不大,何知渺却听到心里去了。 他以为小姑娘不介意的事,到底还是让她介怀了,两人对视,何知渺隔桌握住夏秋的手,好言道:“我这辈子只招惹了三个女生,两个有恩,我要还,也该还。” “一个有爱,我护她一生,百岁无忧。” ☆、第23章 洛北(03) 洛北(03) 回到南枝,天色已晚,风还是暖的。 夏秋第一时间去看外婆,何知渺先回家。去医院的路上新开了家酒吧,因为名字起得好,夏秋禁不住多看两眼。装饰清雅,只有吧台和几张空桌子。 最里头是收银的地方,旁边有个站台和落地麦克风,算作简易的舞台。听说,老板娘兴致来了会自己唱上一整天,其他人则很少唱歌。 既叫“喃喃”,那就该像是适合晚上来的地儿。 夏秋估摸着,这会儿杨梅回去洗澡,顺路给她捎了一碗薏米紫薯粥。想到她甜甜叫自己“小姐姐”时的欣喜,夏秋不免加快了脚步。 推门而入,杨梅背对门口,正拿着枕头在阳台上抖灰。回头看见是夏秋回来了,雀跃得差点撒了手里的枕头,急忙忙迎上来:“小姐姐你回来怎么不先说呢?” 夏秋抱抱她,扬了扬手里的热粥,笑着说:“这不是给你一个惊喜嘛!先趁热吃,回去再给你拿洛北的特产吃,我特意买了好几大包带回来。” 杨梅接过,打开盖扇风,热气腾腾。 夏秋坐到床前,向前俯身摸了摸外婆的额头,问杨梅:“外婆怎么样了?那天你说外婆睁开眼了。” “可以睁眼了,还能说几个字,但是容易累,醒的时候不多。但是医生说了,这是好转的迹象。” “那就好,我看吊水瓶也小了些。” “是呢,检查也少很多了,外婆少糟些罪。”杨梅尝了一口,平时楼下的摊铺很少做紫薯粥,学生不爱喝,但她就爱这个舒心的味道。 烫着嘴了还在说好吃。 夏秋就这样静静看着,窗外槐花都谢了,风吹叶动。一下子仿佛又回到了暑假,高考结束那阵。房子塌了,学校也回不去了,一颗心七上八下的吊着。 想起什么似的,夏秋收回视线,问道:“杨梅你现在住哪儿?听我妈说她给你找了房子。” “嗯啊,阿姨说我一个姑娘天天住宾馆也不合适,你走了以后宾馆人也多了起来。阿姨就给我租了一套房子,就在医院边上,来回也不耽误时间。” “哦,那就好。我也不放心你一个人住。”夏秋看外婆睡得踏实,掏出包里的修眉刀细细替外婆修了眉,用湿毛巾蘸湿。心情大好。 笑着跟杨梅开玩笑:“我们今晚又可以睡一起啦!” “啊?”杨梅神色仓促,又多少带着些窘迫,夏秋不解,倒了洗脸盆里的冷水,说:“这么惊讶,不欢迎我呀?” “没呢,欢迎!当然欢迎!本来就是夏阿姨给我租的房子,你回来当然要住了。”杨梅顿了顿,停下手里的勺子:“小姐姐等会儿回行吗?我……我这……这房子乱,我收收。” “你还跟我客气,你这丫头手脚伶俐,能乱到哪里去!你是没见过男生宿舍,有次去检查,差点没把我熏死。一楼的男生就直接把衣服挂在走廊……” 夏秋一股脑给杨梅讲了好多学校里的新鲜事,杨梅静静听,兴致没有夏秋料想的高。 讲了一会儿话后,夏秋也就不再多说,接了何知渺的电话,说要先出去一趟。杨梅反倒展了笑意。 *** “喃喃”里人少,到了晚上也一样。 南枝镇上的年轻人不大多,就是真想去也避不开熟人耳目,谁家儿子前脚刚踏进去,谁家婶子见了,就会立即去家里嚷嚷“某某孩子去鬼混了”。 就是真要去,也是白天去,当茶馆一般。 晚上灯光暗了,低沉舒缓的音乐想起。何知渺带着夏秋晚到,席上已经坐满了人,男女隔着坐。彼此交谈,看起来都很数落。 王铭和林慧夏秋是认识的,挥手打招呼。其他人纷纷抬头,冷了片刻才有揶揄的玩笑声,林慧揽着夏秋坐到她身边,柔声问:“什么时候回来的啊?” 夏秋乖巧的答:“今天才到呢。” “林慧姐姐,铭子哥,恭喜你们!我听说了,恭喜你们马上就要有个可爱、平安的宝宝啦。”夏秋说得兴奋,不自觉看了看林慧的小腹。 林慧也不见外,拉着夏秋的手就覆上自己的小腹,说:“自打肚子里有了这个小生命,我都不敢生气了,骗了你铭子哥!总说妈妈生气,孩子将来喜欢皱眉。” “要是个小姑娘,最好像你一样漂亮,又会读书。”要当母亲的人,神色天然温柔,眉眼间都酝酿着幸福。 “哪里呀,我小时候可闹腾了。” …… 夏秋同林慧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 在场的各位均是看破不说破,知道何知渺这人素来不喜玩笑,年少出国与他们也不是很亲近,加之之前都一起撺掇过他和成于思的事,更加不好开口。 “怎么不喝酒呀?给我省钱啊!”人未到声先起,成于思的酒红色长裙漾起,她头发半干,走过来撑在椅背上,说:“只许尽兴喝,我可不允许你们外带!” 说着冲夏秋点头,甩手走去收银台边吹头发,一众人突然沉默下来,没人开口说话了。 只有吹风机鼓鼓的声响,夏秋看得出神,何知渺的手却在桌下游过来,覆在她的手背上,柔声侧头在夏秋耳边说:“不用认识他们,有我在。” “来来来!咱们难得聚齐,我可把我压箱底的好酒都拿出来了,今晚要么喝醉睡我这,要么现在就给我出去别扫兴啊!” 成于思提着酒,脚下生风,说不出的撩人。 坐何知渺身边的男生突然开口,手肘抵了抵刚坐到他另一边的成于思,恭敬的说:“女神往我这坐,让我们再重温一下当年的男才女貌!” “就你话多,好酒都堵不住嘴!”成于思米分拳上肩,却笑着坐到了何知渺身边,对着夏秋说:“小姑娘能喝酒么?别跟我客气哈,我就是那天接电话的人。” 夏秋点头,“能喝一点。” “成吧,醉了让知渺送你。”顿了顿,打趣的问何知渺:“你要放心就丢我这睡,不放心啊,我给她榨汁也行。” “听她的,喝一点。”何知渺答。 “管得倒不严,不像你啊。”成于思仰头饮尽一杯红酒,朝脸颊扇风,说得漫不经心:“当年啊,他管我就跟管女儿似的,晚回家都要汇报去了哪里,跟谁一起。” “哈哈哈哈哈那可不!还不是于思你太抢手,咱们大才子都拿不住你。” “哟,这句话可不是这么说啊!”铭子喝得脸色发红,上脸了,被林慧好一通白眼,他不理会,扯着嗓子问:“你俩都住一起了,咋就没在一起啊?” “瞎扯什么呢你!”林慧桌下一脚,转头对夏秋赔笑:“你铭子哥人来疯,喝多了就喜欢开玩笑,你别听他的,我们老拿于思和知渺开玩笑。” “可不是,玩笑话,玩笑话。”旁人附和。 “来!我们喝一个!”成于思举杯,自饮。 “别提那些个陈年旧事了,我跟知渺啊,也不说什么有缘无份的矫情话了,我们啊,就是朋友,好朋友。” 何知渺一直没吱声,知道成于思有意无意的又提了一句:“我们当年住一起也是形势所迫,留学生嘛。” “你们住一起?”夏秋弱弱开口。 何知渺点烟,丢了几根到其他人跟前,同夏秋十指紧扣,不疾不徐的说:“住宿很贵,我、于思和一个广东男生合租,后来他走了,我和于思同住了一段时间。” “三个人,三间房。我不喜欢男人,也没跟于思在一起。”何知渺很少解释,不想让于思难堪,但更担心夏秋胡思乱想,继续说。 “当年于思放学回家路上被黑人抢劫,加上我们为了省钱租的房子在不安全的地带,所以我才会格外留心,没想打扰于思的生活。” 林慧打圆场:“你说这干嘛,大家难得聚一起,开开心心喝酒、聊天,不说了,不说了啊。” 何知渺也饮尽一整杯红酒,苦笑着说:“我十八岁出国,上课,打工,自习,再打工。每天循环,拼命拿奖学金,唯恐自己惹上一点点小麻烦。” “担心不能毕业,害怕于思和同行的留学生有危险。心里有缺角,眼里又揉不得沙,怎么办呢,硬扛着,扛过了黑暗,也耗怠了于思的青春。” 夏秋喝酒,成于思喝酒,就连林慧也闷了一口酒下肚。桌上没人再说话了,也没人觉得尴尬,只是突然发现——过去的,早就该过去了。 再聚首,还是一张青春的脸庞,没人打着官腔,没人因为平凡而生愧。却,谁也回不到当年的少年气。 一点点都再也想不起。 何知渺有的,他仅有的一点少年气,也全都给了夏秋。 他一时感慨,心里五味杂陈,握着夏秋的手置于自己腿上,摸着她圆润的指甲,缓缓刮在心上。 静默须臾,手机响起。 夏秋看了眼来电显示,抽出手,起身在何知渺耳侧轻声说:“你们聊,别因为我坏了兴致,那些事回家慢慢告诉我,好不好。陈若愚电话,我先接。” ☆、第24章 洛北(04) 洛北(04) 出酒吧大门,一阵凉风袭面而来。 夏秋抬头看了看泛着蓝光的”喃喃”,思绪飘得远,“怎么想起这会儿给我打电话了?” “趁着刚放假,有空呗。” “哦,那你放假有什么打算?”夏秋问得不走心,撇过头透着玻璃看着又聊起来的众人,倏地觉得自己多余。 “我想去……”陈若愚缄口,笑着打马虎眼:“我还没去过洛北,准备趁着假期找你玩去,不过也不一定。” 这下换夏秋沉默,她和何知渺的事就连丁知敏也不清楚,她此次冲动归家的事,也还没来得及跟人说。 “我、我跟室友出去旅游,假期可能不在洛北。” “啊?”陈若愚惊声,随即补上一句:“哦哦,没事,你跟室友出去好好玩,人多注意安全。我也就是一说,还没定,可能回家,也可能跟室友去爬山。” “嗯,你也是,注意安全。” 陈若愚苦笑,“好,有空再去洛北看你。” 挂了电话夏秋没进去,站在门边举着电话,忙音传来,她却不想进去。陈若愚也是同样,站在夏秋宿舍楼下,愣得出神。 早有计划,却还是没能抢到卧铺票,陈若愚在车厢里半站半蹲的熬了一整夜,下午才到洛北。到了,就直奔夏秋提过的宿舍楼和教学楼。 学校格外美,人也大多散了,空荡荡的学校只有三两行人,抱臂搂紧上衣,匆匆而过。 陈若愚手里还拎着一幅“春日标本”,他知道夏秋爱花,爱得因此心情大好。特意摆脱生物学院的同学,随他一起做了这幅花苞图。 春季分好几个月,杏月,莺月,柳月等,光从名字就能听出小姑娘的娇俏感。陈若愚以月份为划分标准,尽可能找齐了春夏绽放的常见花。 标本很新,边框精巧,花瓣处理得也很洁净。 色泽看情况还是很舒服,像水染过,点点泛红泛黄。无座的人很多,挤得很,陈若愚为了不让标本受到一丝一毫的损伤,硬是一整夜扣在胸前。 臂弯酸得放不下来。 身后的背包里还有几袋南枝和荔湾的酥饼、米糕,怕夏秋太瘦、挑食,陈若愚到洛大后,还不忘去超市买了几箱子纯牛奶。 宿管阿姨不让进,陈若愚也就不多说了,把带来的东西留下,转身就走了。 没出一刻钟,陈若愚又回到宿管阿姨门口,手里还提着两大袋子的零食、水果,笑着说:“阿姨,这袋给您,这袋给405历史系的夏秋,还有她室友。” “那个脸小,眼睛大大的姑娘啊?”宿管阿姨没推辞,往口袋里看了看,说:“你都搁这,我打电话叫她们下来。” “就是那个最漂亮的女生!”陈若愚摆手,“她们宿舍没人,您等她们回来帮我说一声就成。东西不多,您别介意,夏秋粗心经常不带钥匙,你有空给她开开。” 阿姨意会,笑而不言,点了点陈若愚。 “行,阿姨把话都给她带到。”阿姨笑笑,“你就在这等一会儿也行,十一点门禁,她们也该回来了。” “不了,她可能要出去旅游。她不在,我就不等了。” 陈若愚面带倦容,难掩失望的神色,耷拉着肩膀跟阿姨道谢、道别。拖着步子走在洛大,心里其实是高兴的,总觉得走着走着就能碰见夏秋。 心里又是酸楚的,路途遥远,他就想见上一面。 *** 散伙,快十二点,飘了点小雨。 王铭喝高了,林慧懒得看他说胡话、撒酒疯,气得独自走在前面,身后躁动再大,她也不回头。为喝酒这事,他们不知道吵了多少架。 看热闹的人没喝多少,大多时间都用来调侃成于思和何知渺去了,要不就是冲憨厚实在的王铭下手。 挑不了两句嘴,他就急了。林慧也拉不住。 她也清楚,铭子把何知渺看得重。 夏秋话不多,静静听了不少他们高中时的趣事,闷着头在一边也喝了不少酒下去。虽是上了年份的好酒,但夏秋平时喝酒少。 倒没醉,却就是难受。 她走在前面,挽着林慧。脑子空了,心里也不踏实,回头看看撑着铭子的何知渺,又看看没喝太多,走路却有点摇摇晃晃的成于思。 越隔越远。 “诶,店的事真考虑清楚了?”成于思抚着长发,脚步轻快,像是随时会原地转圈一般,又说:“在南枝开店没什么压力,你这么着急卖干嘛。” “又是女人,你们男人可真是有出息啊。”成于思恍然。 何知渺撑着半身都靠在他身上的铭子,单手点烟,被成于思拿下,含在了自己嘴上。 递过去打火机,蹙眉说:“你以前不抽烟。” 成于思笑笑,“我以前也不知道你喜欢小姑娘,什么都不懂,担不起将来,也不一定能接受你的过去。” “不要紧。”何知渺看着夏秋的身影,轻声说:“我不图。” 我什么都不图,计算价码和寻找绝对价值,那是自我贪念与虚妄的物化。是对待旁人的伎俩。 这些对夏秋来说,都用不上。 他不算计,也白算计。 “我看你是忘了过去日子有多难。”成于思吐出一口烟,嘴里苦涩,忍不住多嘴:“好不容易熬到现在,你以为你是重新开始,其实不过是走回头路。” 再走来时路,没有父母庇佑,朋友陪伴的那条路。 “我想好了。”何知渺声音很轻,却透着笃定。 成于思不再多言,快赶上林慧和夏秋时,才幽幽的说了句:“省得我费功夫借别人的名义,你反正是卖,不如把店盘给我。” “再说吧。”何知渺叹气。 近来无风无雨,却不大天晴。九月天已过,下半年的时日就过得飞快,拉不住了要。 *** 依旧拒绝了何知渺的好意,夏秋独自返校。 临走那晚外婆醒了一会儿,睁眼见夏秋在侧,说不出话来,只有眼泪从眼角滑过,落到耳后,发丝上,枕头上。湿凉凉的。 夏秋同她说了会儿话,眼泪盈在眶里,忍了没哭。到离开南枝才落下来,还是热的。 回校后,丛荟她们还没回来,陈言也没了踪影。几天不见,桌上就落了灰,抽屉里的口红静静躺着。 夏秋坐在床上想得出神,拿起手机好几次却没能给陈若愚拨过去,她不傻,或者说,这个年纪的女生,都挺聪明。况且有些事,瞒不住,也不想瞒。 呆坐好半天,何知渺的电话先来。 夏秋急着回神,一听何知渺在医院就急着起身,头撞到床檐上,痛得眼酸。问:“你说杨梅怎么了?” 何知渺看了眼躲在沙发边的杨梅,说:“她身上有不少伤痕,新伤、旧伤都有,不是特别严重。但是昨天晚上,估计是动静比较大,隔壁婶子报的警。” “什么意思?谁打她?”夏秋着急。 回家的这两天她只觉杨梅安静了些,穿着长衣袖也没多注意,留在厨房垃圾桶里的套子,她也只当是杨梅交了男朋友。 夏秋怕她脸皮薄,本想叮嘱她好好保护自己,却还是忍了没开口。没想到…… “是谁打她的!” “夏秋,冷静点。”何知渺看了警察和隔壁婶子一眼,低声说:“不知道是谁,杨梅不说,婶子没看清,生脸。不过你放心,南枝就这么大。” “那杨梅呢?她现在还好么?” “还好,只是受了惊吓。身上的伤也上过药了,找到那个人,可以告他强……”杨梅神色紧张,何知渺改口道:“可以告他故意伤害。” “那你帮我照顾好她,知渺,帮我看着她。”夏秋额上红了一块,硬硬的,按着有点疼。 她手里攥着没开封的口红,心脏跳得让她一时有点反胃,压着声音说:“之前晚上我看他们打过电话,你查查杨梅的手机,还有医院的护工,她跟杨梅轮换着照顾外婆,问她知不知道平时杨梅都在做什么。” “还有,一定要记得叮嘱婶子别往外说,杨梅年纪小,她丢不起那个脸。这些老婆子们的嘴,能把人生生逼死,你替我多留心,别让她做傻事。” 何知渺静静听,夏秋停顿,觉得哪里不妥当,开口说:“知渺,谢谢,谢谢你去看我外婆,照顾我妹妹。” “傻话。”何知渺轻笑,但又没再开口。须臾才问:“夏秋,要是有一天我们的感情也变成老婆子茶余饭后的谈资,你会不会退缩?” “南枝好像还没有老夫少妻,以后我们可能是第一对。”何知渺问得严肃,却又打着趣。 夏秋反倒不知道怎么回了,她不是没想过日后公布于众的感情,会被纷扰打乱。但,此刻,她是清楚的。 夏秋从零食口袋里挑出一盒牛奶,轻飘飘的说:“我只怕将来,你会难以面对家人,朋友。我不会让你为难。” ☆、第25章 洛北(05) 洛北(05) 杨梅出事后,南枝镇上的人话少了些,倒没出现夏秋料想的闲言碎语。杨梅的情绪也稳定多了。 因为证据不足,南枝上下也没有个摄像头,加上杨梅一提到这事就选择性沉默,隔壁邻居没看清是谁。这事,也就没好下定论了,勉强消停了会儿。 但关起门来,情况大不相同—— 要不,丁知敏也不会在当天晚上就给夏秋打来电话。 一面询问杨梅的事,一面嗔怪夏秋回南枝竟然没约她,噼里啪啦好一通数落。语气不重,但夏秋还是愣了愣才说:“回去没待几天,还是特意翘的放假前的课。” “我才不轻易原谅你啊,寒假非得好好宰你一顿。”丁知敏笑得大声,电话那头还有室友的吵闹声。 跟夏秋这边全然不同。 她跟夏秋聊了聊近况,夏秋把陈若愚送零食的事也完整说了一遍,估摸着他是来过洛北了。迟疑的问:“你说,我要不要买点零食给他寄过去?” “别了吧,太生分。你给他打电话道个谢就是了,陈若愚那人你还不了解,老好人一个。” “也行。”夏秋弯了弯嘴角,叮嘱她:“你和陈若愚都在荔湾,有空可以约着出去走走呀,你们俩也相处相处,搞不好会发现他大有不同呢。” “哈哈哈是大有不同啊!更丑了呗!”丁知敏笑说,“你呀,别瞎操心了,我跟陈若愚那是火星撞地球。不点都炸。” 夏秋叹息,“你就这么嫌弃他啊?” “那可不,谁喜欢他谁演了狗眼。”丁知敏嘴里的薯片嘎吱作响,说得含糊:“不过他这人也确实没话说,刚开学的时候还帮我搬了一趟宿舍。” “诶,对了对了!”丁知敏说,“说到搬宿舍,那天收拾完东西我请陈若愚吃饭,你猜我碰见谁了?” “谁啊?还能是贝克汉姆么?” 丁知敏啧道:“瞧你这花痴小样儿,就知道贝克汉姆!我看见林璇啦,她又换了头卷发,还是红的。” 林璇。 记忆涌上心头,这个曾经那么熟悉的名字突然好陌生,夏秋含在口中,却找不到适宜的温度。如果她当初多一份信任,也不会让其他女生钻了空子。 想起来林璇是有心的,白天回学校怕给夏秋丢人,怕其他人带着有色眼镜看夏秋,才会晚上偷偷摸摸去给她送礼物,才会被夏秋当作在黑板上写脏话的人。 说到底,还是怨自己,怨自己没底气,不相信感情。 于是,讪讪问道:“她也去吃饭吗?一个人?” 丁知敏说得随意,“没有啊,一票人,男男女女的都有,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人。我先看出来,打过招呼陈若愚都还没认出来!都不好意思笑他曾经还暗恋人家!” “所以说啊,他当时还是出于男孩子的正义感,才觉得林璇需要保护,被渣男伤害了。那不是喜欢啊,他现在对你才是……啧啧……” “哦。”夏秋无话,嘴里苦涩,木然的喝着牛奶,问:“那她看起来怎么样?开心吗?” “谁啊,陈若愚啊,应该挺开心的吧。” 丁知敏挑眉,手上又多了把扇子,她怕热,嫌弃说:“就他那个缺心眼的性格,哪有不开心的时候。” 夏秋嚅唇,轻笑说:“我说林璇。” “林璇?她啊——”丁知敏仔细回想,发现除了林璇那头卷发,她什么也想不起,敷衍说:“应该也很好吧,反正打扮得挺精神的。就他们桌最吵。” 夏秋唉了口气,才说:“她开心就好,开心就好。” *** 虽然荔湾和洛北地理距离远,但两校连同宁清大学和西弘大学,每年都要举行四校辩论对抗赛。地点轮换,今年轮到洛北大学主办。 说是四校联赛,但其他学校学生有意参加的,也可以通过选拔,单人对抗的方式被挑出来,一同参与。 但按照往年的习惯,外校学生是不会来参与的。 不过一南一北,比赛倒也精彩纷呈。 夏秋作为大一新生无法参赛,但也被挑进参赛团队,负责跟其他大一学生一起整理、准备辩论赛资料。工作不复杂,还能名正言顺翘了不重要的课。 何况陈言也在,两人开组会都是坐一起。 本来跟丁知敏和陈若愚是没什么关系的,但毕竟允许外校学生参与,还可以混去洛北找夏秋。于是,两人结伴去报了名。 均被挑选。 只是分工不同,陈若愚个高,接近一米九的样子。被带队的指导老师看中,说是站在辩论队前面举旗子显得荔湾大学的信心特别足。 丁知敏则是妥妥扮演了陈若愚的女友,老师一看她娇小可人的样子,便松了口,毕竟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所以丁知敏,也就跟着去了。 夏秋知道她们要来,早早就替他们订好了宾馆。 虽然校方有安排,但四校选派来的老师和同学远远超过了既定人数。每个团体的备选人数,都是正式辩论队员的好几倍。 当老师一听陈若愚和丁知敏要出去自己解决住宿时,只是面露心照不宣的堪色。末了还拍拍陈若愚的肩膀,笑着说:“小伙子,注意安全啊。” 引得刚到门口的夏秋好一阵脸红,反被丁知敏嘲笑。 辩论赛第一天只是举行了一个可有可无的开幕式,以及会后各校代表有来抽签对抗顺序。 剩余时间,洛北大学特意安排了一个名家讲座,讲的内容有关稀土研究新发现,跟荔湾和宁清这样的文科院校丝毫不沾边。 还没结束,人就已经走了大半。 夏秋色有兴趣听下去的,讲话的老教授神色如常,说话深入浅出,仔细听就不觉得难懂。甚至有些有趣。 但陈若愚和丁知敏在一旁已经不知道睡了醒,醒了睡多少回了,摇摇晃晃得连脖子都酸了。夏秋偷笑,这才带着他们去了校外。 三个人点了四瓶啤酒,陈若愚多喝一瓶,这是跟丁知敏吃饭的规矩。她父母常说,男人不会喝酒,那就不能叫男人。丁知敏从小深受其害,不仅酒量大,还喜欢灌人,尤其是爱跟好勇的男生拼酒。 幸好校外撸串的学生很多,他们说说笑笑也不显眼。两瓶啤酒对陈若愚来说是小意思,但丁知敏嫌不过瘾,又去买了一瓶小杯装的二锅头。 在夏秋面前,陈若愚也不推辞,没吃几口菜,硬生生仰头吞了几口烈酒下去。 二锅头不是什么好酒,又是和啤酒混着喝,陈若愚很快就醉了。丁知敏鼓掌叫好,笑着说:“陈若愚,陈二傻子,你说你是不是喜欢我们家夏秋?” “别胡闹。”夏秋提醒。 但丁知敏其实也有些醉了,借着酒劲闹个不停,拉着陈若愚的领口问:“说啊,你个怂货倒是说啊!傻傻跑来见你,你不在,当晚就又回去了。” 夏秋心头一颤,不可置信的看着陈若愚,他笑得明朗,冲夏秋摆手:“别听她的,我没来看你。” “真的,我没来看你,我就是想你了,想看看你过得怎么样,也不知道会不会有人缠着你……” “真没来,我不来……”陈若愚醉得迷糊,说得前言不搭后语,却让夏秋哑然。她不知道该不该说谢谢。 十点多,冷风吹,人微醉。洛北的天空比荔湾清,比南枝亮,却又高又远,飘渺得抬头也看不清。 夏秋结了帐,和头脑开始有点清醒的丁知敏一齐扶起快睡着的陈若愚。电话却响了,是何知渺。 他习惯十点半左右打电话过来,一般这时候夏秋刚从图书馆回来,洗完澡舒舒服服打电话。 “知渺,我——”陈若愚整个身子歪在夏秋身上,她哎哟两声,重新举起电话:“知渺,我这边有点乱。陈若愚喝多了,丁知敏也没多正常。” 迎上丁知敏投来的白眼,夏秋解释说:“他们来洛大参加辩论赛,我们在校外吃了一顿好的,有蛤蜊哦!” “陈若愚喝多了,你们两个女生行吗?扛不动就找熟悉的男同学帮帮忙,不要硬撑。” “好,没事呢,我提前订好了宾馆,就在附近。”夏秋吃力,说话都在喘着粗气,“知渺,我过会儿给你回电话吧,陈若愚好像要吐了。” “好,你先照顾他,我明天就……” “呕——”陈若愚跌坐在花坛边,脚也崴了一下,扯得夏秋差点一同摔到地上,悻悻关了手机。 何知渺看着结束通话的48秒,心里悸动,似有若无的说了句:“我明天就到了。” ☆、第26章 洛北(06) 洛北(06) 何知渺所乘的航班是联机,先到陈河市转机,恰逢秋中暴雨,随骂咧抱怨的乘客一同等了近五个小时,才重新踏上北上的飞机。 电话,也是在候机室里打的。 何知渺到宾馆楼下时,夏秋刚洗漱完,连护肤乳都顾不上涂,拍了拍脸上的水就奔下楼。 眉毛还是湿的,贴在脸颊的发丝几根紧在一起。 何知渺站在香樟树边抽烟,像那晚槐树下、称自己说了谎的人。见夏秋来了,他也正好熄了烟。 “你怎么来了呀?”夏秋跳到他跟前,扬起小脸开心的亲了一下他的下巴,说:“我果然好肤浅啊。” 何知渺笑问:“怎么说?” “以前我老嫌弃室友,说她渴望惊喜和浪漫是对感情打心底里的没自信,害怕感情变淡,甚至变质。” 何知渺揽她入怀,丢了烟头的手在夏秋的后脑上摩挲:“现在不这么觉得了?” “可不是,现在觉得——给惊喜的人要是你的话,那我巴不得天天都有惊喜,睁开眼就看见你最好。” 何知渺笑出声,手指穿过夏秋柔软的黑发,亲了亲她的小耳朵,说:“总有一天,你睁眼就能看见我。” 夏秋害羞,脸不容易红,耳朵却不争气,留着何知渺唇角的温度,微微发热。 “何知渺,你来做什么?”答案明显,可就是想听。 何知渺笑她傻,却还是紧了紧臂弯,温言道:“想你了。” 想你了,来见你。 就像海的温度,天空的颜色, 哪有什么道理。 回房间,陈若愚宿醉未醒,丁知敏倒是起夜了好几回。身上烟酒味难闻,她醒醒睡睡,早就清醒了,可就是不肯起来。赖在床上,使唤夏秋。 何知渺等在楼下,夏秋看了丁知敏半天,却还是没说出口。只是把提上来的早点放在床头柜上,叮嘱说:“记得吃啊,吃完再睡。” 指了指另一份早餐,“这份是陈若愚的,你给他拿过去。” “我不去,腰酸背痛!不知道的还以为昨晚我俩干啥坏事了。”丁知敏翻身,笑嘻嘻的对夏秋说:“你给隔壁送去呗,陈若愚见了,非得傻乐一整天。” 夏秋不说话了,进卫生间又磨蹭了好半天。 出来丁知敏还以同样的姿势趴在床上,像只输了架的小乌龟,看起来格外可爱。 夏秋身上还套着她的外套,对着床头说:“我得……得回学校一趟,你借我件外套吧,省得我回去换。” “嗯——你穿呗,还跟我说。” “那我先走,钱我给过了,你跟陈若愚醒了就洗漱收拾一下。下午三点半,逸夫楼里开组会,别给忘了。” 丁知敏哼哧了几声,转了转眼珠子,才说:“夏秋,你是不是穿得有点多啊?那是我火车上盖腿用的。” “啊?”夏秋讪讪低头看自己这身打扮,解释说:“早上冷,洛北……洛北天气不太一样。” “哦。”丁知敏翻身继续睡了。 下午三点半开组会,夏秋出门看了眼太阳,不是很热,时间还早,日光稀薄得很。 洛北的秋,相比故乡,更有秋风瑟瑟的意味。夏秋套了件外套,也丝毫不觉得热,反倒连领口也拉上。 夏秋陪着何知渺先去了洛大,距离昨夜他们撸串的地方不过一刻钟。车少,穿校服边走边啃早点的孩子多。 两人并肩,牵手而行,走在校园里赏花、同熟人挥手,与寻常校园情侣无异。何知渺感觉却更新奇。 夏秋故意往何知渺身边挤了挤,好奇的问:“国外的大学是不是跟这边有很大不同啊?” “不大一样,虽然不是应试教育,但压力其实可能要更大一些。尤其是留学生,基本都很拼,还有经济负担。” “哦——那你学的是什么呀?我竟然都没问过你诶,哈哈哈总不会是出国学甜点去了吧。”夏秋笑。 何知渺也笑,捏了捏夏秋细软的手指,说:“不知道我干嘛的,就敢喜欢我,跟我在一起啊?” “谁喜欢你了。”夏秋侧过头,不自觉连语调也轻快起来,反驳说:“你知道我年纪小,不也敢喜欢我了?” 说得也是,所谓“差距”,无非是因为喜欢而变得更清醒。并非盲目的爱上对方全部,而是知道对方不够好。 可依旧觉得值得,值得跟他一起,拥有全部未知的美好。那是一种盲目又有迹可寻的笃定。 边走边谈笑,仿若一路重回往昔。何知渺握紧的手,开始浮起薄汗,可他没松开,夏秋也就由他去。 聊何知渺的异国求学时光,被人抢劫过却不敢报警,为了省钱可以一天只吃一顿饭,无数次想过辍学归国,却总梦见母亲笑着给他做手抄时的背影。咬着牙,硬生生告诉自己,男人是该吃点苦的。 聊他所学的建筑设计专业,课程内容难懂,跟小组同学难以沟通,材料费用越发高昂。而且让一贯优秀的他,第一次体会努力所不能及的高度。 他可以抱怨家境平常,有理由怀疑坚持要完成母亲要他出国读书的心愿是否值得,却不愿承认,在这个世界上,就是有很多事情,无关天赋,无关努力。 可就是达不到,只能宽慰自己,慢慢靠近也很好。 说他儿时的梦想和心事,偶有提及父母的痴怨情恨,但语气也都是舒缓、平和的。他说,父母都是很好的人,陈若愚的妈妈也是,谁也怪不到谁。 可谁都是毁掉他和陈若愚年少的“凶手”,他乖戾,沉默;陈若愚则是心里空洞,外表张扬。 一南一北,一左一右,却流着同样的血液。 夏秋看得出来,尽管来路艰险、黑暗,一次次的爆发逼近少年当初脆弱的自尊心。但他是喜欢的,遇见她以前是怎样的,她不知道。 如今她再听,再心酸的故事,也被岁月镀上了一层坚忍和暖心。如同何知渺自己所说—— 过去的人、事,好的坏的,少一件,多一个,都不会有今天完完整整的何知渺。 夏秋有点感伤,鼻酸却不忍流泪。不再多问,只是娇俏的拉着何知渺去了小吃街。 可不是嘛,心里空的,多吃几顿补上就是。 夏秋爱吃,南北食物皆可。甜的,辣的,酸的,苦的,她都想尝个遍,何知渺看她吃得像个急不可耐的小孩,笑着替她擦嘴,说:“慢点吃,吃到晚上也行。” “吃一天我得长多少肉啊,搞不好脸都变形了哈哈。”夏秋笑着喂他,刚出炉的梅菜瘦肉饼,喷香酥脆。 “你要吃成猪妞了,我就拿麻袋给你装走。” “……还麻袋。” “麻绳也行。”何知渺讨打,说完被夏秋追跑了好一段路。夏秋喘着气,手里还攥着其他面筋、凉皮。 定定的说:“我才不追你,我还没吃够呢,又辣又热。” 何知渺笑着往回走,接过夏秋脱下来的外套,横挂在自己胳膊上,伸手拦着她继续往前走。 里面的雪纺中袖随风飘荡,看起来很是凉快,夏秋好看的锁骨若隐若现,勾得何知渺总想侧头。 再撇一眼,脸色却不是太好。 大概是吃累了,何知渺下午的性质不是很高。夏秋一路热心的给他介绍各种景点和历史,之前她想过何知渺要来,特意查过了资料。 但何知渺走马观花,连相机都收了起来。 三点半快到了,夏秋的手机没电,但她没忘记组会的事,猜到手机可能会被打爆。但何知渺这样,不冷不热的,她心里也悬着,索性不再管组会的事。 逛到晚上七点多,草草吃了点东西,就去了何知渺订的酒店。距离洛大稍远一点,但胜在周围有湖,环境安静,舒适。 “我先去洗澡吧,身上都是烧烤味。”夏秋先开口,进门后她一直很局促,一是因为第一次和男人同住。 再者,何知渺一直在收拾自己的东西,没说话。 “嗯,你先去,有事叫我。” “哦,好。”夏秋因为那句“有事叫我”莫名心悸,又想起那日在荔湾家里,裸.身相对的窘迫。 进浴室后,门咯噔关上,一声敲在心里。 夏秋对着进门的镜子愣神,看着境内唇红齿白的自己,觉得很像母亲年轻的时候,照片里很温婉的样子。 尽管这和夏秋印象中要强、忙碌的母亲,并不符合。 但不得不说,怎么看,好像都算得上是美人胚子。 领口大开,脖颈白皙,整张脸看起来满是舒服的神色,夏秋伸手将头发绕到肩后,顿时被眼前的景象刺痛。 吻痕,夹着浅浅的牙印。在雪纺衫里若隐若现。 夏秋心凉了半截,千躲万躲还是不小心被何知渺看到了。难怪下午他脸色沉沉,像是有心事。 他不说,她才没问。他没问,她也就没说。 “夏秋。”门外传开低沉的嗓音。 门没锁,隔着玻璃,夏秋心跳到嗓子眼。吸了口气,答道:“我在,还没洗。” 门外无声,夏秋看不到何知渺的神色,整颗心揪在一起,再也忍不住这种无声的对峙,伸手开门。 手刚触到门把手,门已经被推开。 两人定定站了几秒,夏秋脱掉外套,露出宽敞的肩膀,手臂,上前勾住何知渺的脖子,笃定的说:“我没有,没有怎么样,他喝多了,我推不开。” 话音未消,汹涌的吻朝她袭来,何知渺抵着她踉跄几步,门自动带上。逼仄的空间,呼吸急促。 夏秋的胸口被揉得微疼,嘴被堵得严实,半晌何知渺才挪开,缓口气的功夫,还没回过神。 耳边却只留下一句—— 夏秋,我想要你。 ☆、第27章 洛北(07) 洛北(07) 逼仄的空间里热气蒸腾,花洒淋淋,夏秋被压在贴满小块瓷砖的墙壁上,动弹不得,只有胳膊还能在何知渺的发间、背脊上游走。 上衣被扯开,露出白花花的胸口,带着蕾丝边的青色内衣入眼,印着细丝花样,在口中绽放。 夏秋腰酸,忸怩得有些晃悠,腰上的手却稳稳的拖住,揉捏不止,夏秋止不住嘴里发出细碎的嘤咛。 热气熏人,除了抱住何知渺的头,夏秋的手在光滑、冰冷的墙壁上根本找不到支点。 细长的手指伸到玻璃壁上,夏秋咬唇,心里酥麻。 他在忍耐,闷哼了声,手上用力。 夏秋腿软,稳稳跌入何知渺怀中,身上的衣物被退光,乌黑的长发被热水打湿,湿黏的贴在肩上、胸口,脸上一阵红白,紧张和兴奋一直延续到窝紧的脚趾。 何知渺抱起她,往门外走,两个全身湿透的人一齐压进柔软的大床。冷气袭来,夏秋伸手把头发倒捋到床上,小声问:“不……不洗澡了吗?” 何知渺嘴角带着诱人的笑意,说:“等会。” 低头吻她,含着她的舌尖,在柔软的地方反客为主。 解了自己衣服,窗外凉风一阵。 算起来,夏秋的生日快到了,她快十九岁了。 想得出神,含住夏秋的小耳朵,柔声说:“不要忍。” 来不及点头回应,被气势汹汹的侵袭,“唔——”夏秋咬唇,闷声哼着。从头到脚的陌生感让她不自觉弓起腿。 额上虚汗浮起,夏秋不肯出声,只在最后一刻揪着何知渺的头发,虚弱的说:“求我。” “求你什么?”何知渺嗓音沉沉,变了些,担心夏秋会痛,不敢往外退,好半天一直保持这样的姿势。 “求我、求我。”夏秋脑子乱了,只是反复念叨。 何知渺知道她快到点了,抚摸她的额头,亲了亲她的嘴角,懂了似的,说:“我知道。” 我知道,你没有一个完整的家,跟我一样。 你害怕终有一天会跟父母那样,婚姻之中除了生理绞缠,再无契合,形同陌路。 我都懂,所以我求。 . 翌日醒来,竟比平时醒得还早。 夏秋睁眼便看到面带笑意的何知渺,他半睡半醒,见身边装睡的小姑娘动了,抬起她的腿,作势要挤进去。 吓得夏秋赶紧往边上挪了挪,笑说:“大清早。” “大清早才适合运动。”何知渺闭着眼睛笑道。 夏秋不答,被何知渺伸手揽进怀里,她调皮,再也睡不着了。身上还算,却悄悄在被子底下伸手。 “想摸?”何知渺睁眼,似笑非笑说:“好奇?” 夏秋羞得脸上渗出草莓色,头往被子里缩,何知渺也不拦着,只是握住她的小手,往自己下身引。 顺着上身一路向下,刚一触到正在苏醒的某物,何知渺就先忍不住抬起她的腿,稳稳的挤了进去。 “嘶——”夏秋被突如其来的动作,惊得连话都没说完,幸好他没动,夏秋愤愤的娇嗔:“无赖。” 何知渺莫名一笑,说:“我没方向灯可以给你提示啊。” 夏秋瞪他,“长嘴干嘛用的?” 捞起她来,胸口一疼,无赖的人笑说:“嘴巴忙。” 昨天下午本来参加的辩论赛组会,夏秋给忘得一干二净。手机没电,人也不见踪影。 丁知敏和陈言急得差点报警。好在夏秋午饭过后,用何知渺手机给陈言发了条短信,报平安。 除了被人吃干抹净,其他都平安喜乐呢。 本以为自己可有可无,辩论赛少了主席都能照常进行,何况是缺了一个负责整理资料的替补呢。但发完信息,陈言的电话就打了过来。 “到哪里野去了?你还是开学第一次夜不归宿。” 夏秋老实说:“男朋友来了。” “哦。”陈言语气平常,说:“快回来,今年辩论赛改制,高年级负责一到四辩,低年级同学答辩。” “不会、不会是我答辩吧?” “你说呢,当然要让长得漂亮的去。陈老师原话。” 夏秋眼前一蒙,踢了一脚地上的小东西。 她这才发现是昨晚用剩的…… 耳朵瞬间红了起来,也没听清陈言说什么,只是无所谓的说:“那我到时候就看着说。” “得,你还是快来,多少开个会。” “行。”夏秋答道,何知渺从身后环住她,亲了亲他的脖颈,手又绕道胸前捏了捏,点到即止。 夏秋突然一提:“晚上一起吃饭吧,介绍给你们。” “哈哈舍得给我们看了啊!” …… 何知渺在身后安安静静的听,弯了弯嘴角。 . 会场人很多,每个学校都占了很大一块地方,桌椅乱放。讨论得热火朝天。 均是正装、束发,夏秋顿时有种在开联合国大会的错觉,低头看了看自己,有些滑稽。 “夏秋!你想死啊,竟然敢给我闹失踪!”夏秋还没看见荔湾的代表队,就被丁知敏拧住了耳朵。 是真的疼,夏秋眼前迷蒙,搓揉耳朵说:“下手这么重啊!现在都没知觉了,我没事啊,出去玩了。” “你一个人出去玩?”丁知敏不信,“不可能。” “不是一个人,之后细说。”夏秋拿过丁知敏手上的一摞资料,问:“你要上场啊?” “那可不,两个低年级学生答辩。”丁知敏指了指自己和在远处低头认真看资料的陈若愚,“就我们俩。” 夏秋同她聊了会儿,没提何知渺的事,但隐约透露自己是约会去了。尽管丁知敏是不信的。 辩论赛不够精彩,尤其是洛大的攻辩方,连问题都没有准备好,反倒是一脸不爽的全靠吼。 夏秋对着陈若愚,两人视线交会时,总要笑笑。但陈若愚认真,坐在最末的位置还时不时的背记。 夏秋也想认真准备,但何知渺还没来,台下连类似混淆他长相的人都没有。加之这次辩论赛的题目,她全无心情,也不想对着陈若愚谈。 男闺蜜是否更适合当男朋友。 到陈若愚,他起身向评委鞠躬,大大方方的进行自我介绍,再次强调他所在的正方的观点—— 男闺蜜更适合当男朋友。 他声音清晰,语调中沉。说:“我方认为男闺蜜当然更适合当男朋友,非常熟悉的两个人,在经过漫长的相处后,彼此信任、熟知。前期投入已然很高,加上可能是低谷买入,以后更有可能高价持有。” “换句话说,在自己的男闺蜜面前,女生很容易暴露自己的缺点,软弱,甚至是自己不修边幅的一面。如果连这样真实的自己,都被男生喜欢的话,那难道还不是真爱吗?我们还有什么理由不选择男闺蜜呢?” …… 陈若愚说得在理,加上语气抑扬顿挫,场下女生鼓掌连连。恨不得高喊“陈若愚,我想跟你当闺蜜”。 不得不说,夏秋有些慌了,她没想到答辩环节竟然被提到如此吸引人的地步,甚至是全场辩论赛的一个小高.潮。她准备不足,却还是婷婷起身。 与陈若愚掌握全场情绪不同,夏秋更懂如何击倒对方。她说得缓慢,却直勾勾盯着陈若愚,说:“男闺蜜如果更适合当男朋友,那为什么是男闺蜜呢。” “要知道,男闺蜜这个词本身带有暧昧,说白了就是友达以上,恋人未满。对方辩友所说观点,我十分赞同,但正因如此,我们才更能证明,既然在男闺蜜面前我们都能认认真真做自己了,却为什么没能喜欢上你呢。” “其实所谓更能做自己,无非是这样的暧昧让两个人相处很融洽,均不点破。不适合当恋人,又不愿意只当平凡朋友中的一个,于是男闺蜜应运而生。” “所以,在我看来,男闺蜜是女生深思熟虑后做出的适合对方的定位。不适合当男朋友,没有太多心动的感觉,但是对方很靠谱,能让人有安全感。” “既不点破,两个人方能安全相处。若是有一方偏移,或者要求更多,那我相信就不会存在男闺蜜要不要当男朋友,而是男闺蜜以后还能不能当朋友的问题。” “谢谢大家。” 夏秋鞠躬,抬头还不忘深深看了陈若愚一眼。他面带惊讶,他从来不知道夏秋还有如此伶牙俐齿的一面,也从来不想知道,她这句话,是不是对他说的。 冗长的辩论赛结束,何知渺也没来。他说过要来,还要和陈言、丛荟吃饭,但他食言了。 夏秋心里不舒服,有些失望,想拨电话却发现手机响起来,“成于思来电”。她忘了带的是何知渺的手机,不想接,她按断。从来也没接别人电话的习惯。 坏习惯。 却忍不住手指移向短信。 ☆、第28章 洛北(08) 洛北(08) “你怎么找了这么远的地儿吃饭,学校对面现成的好多家馆子。我在外边溜了好半天才找到这家。” 陈言最晚到,头发外边干了,里头还湿着。 丛荟给她使了个眼色,问:“你怎么到这会儿才来?” “回去洗头,头上滴了某鸟的排泄物。” “咦——”丛荟摆手,“快上菜了,少提啊,你也是够背的。” 丛荟笑说:“说了也不能影响你食欲,我还不知道你。” “那可不,我夏秋姐姐请客。”一早就看出她气色不对,丛荟挽着一言不发的夏秋,头枕在她肩上,“别担心,这家店偏僻,姐夫等下就找来了。” 等了许久,店里的客人一直不多。 三两低头吃饭,鲜有交谈。蒙头吃饭的大约是急着去上晚自习的中学生,连停筷的时间都一致。 这家远离洛北大学的小餐馆,夏秋是头一次来。 印象却不是怎么好,一直不点菜,占着内里唯一一张大桌子,引来老板娘外露在脸上的不满。 夏秋叹了口气,心沉到谷底,静静的说:“点菜吧,不等了,放平时我们早该吃过晚饭了。” 丛荟和陈言对视一眼,不约而同想到回家去了的小胖妞刘畅。要是她在场,气氛就会很活跃。 就算心里藏着事,也能融在她添着蜜的深酒窝里。 “那我们可不跟你客气。”丛荟把仅有几页纸的菜单翻得哗啦作响,丛荟应和:“你什么时候客气过?咱们都跑这么老远了,当然要大吃一顿。” 夏秋收回看着门口的视线,“放心吃吧,多点几瓶啤酒,咱们不醉不归。” 丛荟点了几样当零嘴吃的辣串儿,夏秋压根没有抬眼,最后还是陈言拿得主意。 没要扎啤,点了鲜榨葡萄汁,手动混合啤酒。 两盘辣炒螺蛳,一盘糖醋排骨,一份南瓜甜饼,一些清炒的素菜。都不挑口,好点。 足够三个人吃的,菜单递给老板娘:“不够再点。” 料到夏秋心情不好,席间谁也没提何知渺的事。 葡萄汁混合啤酒,味道倒是出奇的甘甜,葡萄是冰的,啤酒也是冰的。解渴似的三人一饮而尽。 夏秋话不多,但是跟丛荟和陈言在一起时,很舒服。 三个人同班,同宿舍,没好兴致谈天说地,但随意聊聊也不错。女生多的地方,不怕没话题。 直到夏秋时不时盯几眼的手机开始震动,一下,又一下。按断,再响起。 她才慌了神,一下午没见到何知渺的委屈,顷刻间从眼角爆发,想哭却硬生生被堵了回去。 “你还来不来?”夏秋哑着声音,“我们先吃了。” “在路上,遇到点事情,等我一下。” 夏秋着急,“你没事吧?” “不是我的事。” 夏秋沉默了一会儿,何知渺也不答,能听见刮过他耳边的风。比昨晚急促的呼吸,舒缓多了。 “那就好,等你过来。”末了补一句,“我室友都在。” 夏秋踢了踢歪在脚边的啤酒瓶,想起成于思昨晚打过来的二十几个电话,和数不清的求救短信,轻哼:“你没事就好,其他人的事,我不关心。” 何知渺进店,陈言凭他看夏秋的眼神,冲他挥了挥手。 “她喝得有点多,先闹了一阵,现在困了。” 夏秋靠在墙角,眼泪滑过眼角的印痕还能映着光。 “不好意思,来晚了。”何知渺跟刘畅换了位置,把夏秋扶到自己怀里,却被夏秋一手打开:“别碰我,你要管的破事怎么那么多!” “诶姐夫,你别介意啊,她喝蒙圈了。” 陈言打圆场,“真的,刚刚指着我骂,把我当成了没收她吹风机的宿管阿姨。” 何知渺点头,摸了摸夏秋通红的小脸。 端着夏秋的杯子,敬她们:“怪我扫兴,你们随意。” 一杯啤酒,何知渺一饮而尽。 夏秋似醉非醉,清冷冷的眸子盯着何知渺。像是喝多了的眼神,愣得发直,又像是要把何知渺的心—— 剜出一块心事来,全放她自己。 真假难辨,何知渺也不猜了。扶夏秋趴在他腿上,抬头看了看对面的陈言和丛荟,觉得姿势不雅。 手绕到夏秋背后,扶正她,上半身完全倚着自己。 夏秋不依,就这样趴在他腿上,小委屈尽显。 何知渺拗不过,低头摸了摸她的鼻子和嘴唇,心情也轻松了些,说:“喝多了,反倒管不住了。” . 跟昨天同样的房间,同一张床。 夏秋进门后,伸开手臂趴在床上,整个人都舒服了些。 脸埋在柔软的被子里,看不见神情,摸不透心思。 窗户是开的,十月的夜风已经生出凉意。 刮到脸上,就跟在心上划出一道道深浅不一的印子。 一样疼,一样干涩。 夏秋还没来得及翻身,就被身后的人禁锢住双手。 十指紧扣,何知渺贴过来咬她的唇,夏秋侧过头,手臂被手肘压制,大手抄过她的脸。就这样吻着。 大概是啤酒喝多了更醉人,夏秋迷迷糊糊的哼唧着,撩得何知渺本能的扯了她的衣物。 船开了,耳边有浪。一沉,一浮。 起起落落,夏秋的背上被风吹得很凉,又被缜密不断的吻抚得热烈,热。 她想合上眼随他去,脑子却异常清楚。 冷幽幽的喃了句:“我疼。” 昨晚的夏秋,忍到身体撕裂的时候,也没喊一句疼。 何知渺愣神,缓缓退了出去,抱着夏秋去洗澡,一时无话。风继续吹,洛北好久没下雨。 看样子,阵雨欲来。风也刮不久了,吹到哪儿算哪儿吧。 洗完澡,夏秋裹着何知渺的衬衣,背对他。 何知渺坐在床上,看着夏秋若隐若现的肩头,叹了口气,俯身蜻蜓点水般的亲了一下。开始抽烟。 抽到第三根,夏秋才开口:“少抽点。” “你酒醒了?”何知渺问得毫无道理。 “我就没醉,想醉不容易,真喝醉更不容易。” 夏秋按亮枕头底下的手机,电已经充满了,自己的手机,熟悉的安全感袭来。同样是几十个电话。 连着打的,持续到深夜的,都有。 众多红色显示未接电话,都是昨晚她云里雾里时关机没接到的。只有一条陌生的通话记录,在下午。 夏秋心里堵得慌,隐隐的疼,摸不着在哪儿。 她憋不住,没何知渺耐性好。先说:“我看了你的短信。” 何知渺不答,摁灭手里的烟,滑进被子里搂着她。 “成于思给你发了很多短信,我看她着急,回了一条。” 何知渺下巴抵在她肩上,“不要直接判我死刑,好不好。” 夏秋苦笑,“是你没给我机会。” “如果你问,我就答,但我不知道怎么说。” “我回了她一条短信,你是死是活,关我男朋友屁事。”夏秋落泪,声音越发的小,“你怪我小气也好,不懂事也罢,反正我就不喜欢她这样。” 何知渺又陷入了沉默,她没问,她也不必关心。 夏秋往前挪开一小段,自顾自的说:“你下午不来看辩论赛,我可以安慰自己,你只是不想遇见陈若愚,不想过早的告诉他。所以不要紧,我来做这个恶人,我来。” “我不是不懂事的,何知渺。”夏秋不想转身,却被何知渺揽过身,她一字一顿的说:“我知道你在乎陈若愚,所以我躲得远远的,不去庆功宴,不去见丁知敏,跑了好远才找到今晚这家店。我记得你喜欢吃糖醋排骨。” “可是一点都不好吃。”夏秋呜咽,“我不会怪你让我在室友面前丢人,她们不会放在心上,可我不舒服。” 夏秋拉起何知渺的手,戳在自己胸口:“这里。” “我这里不舒服,我不知道为什么我的男朋友明明能给我一份完整明白的感情,却像个超人一样四处救人。” 何知渺心疼,钻着疼,揽她入怀,再紧也揉不进骨血里。只能一遍一遍的唤她,“夏秋,我不能不管。” “电话都打到我手机上了,呵……她真的很急啊。” “她家里出事了,她父亲被抓走,没有人能帮她。” “我家里出事的时候,也只有你在帮我。”夏秋一时觉得可笑,扯了嘴角,“我跟她不一样,你却都一样。” 所以我算什么? . 第二天清晨,雨还在下。 昨晚有没有下雨,夏秋记不清了。怎么想也想不起来。 她定定的站在窗前,觉得昨晚自己可能真的醉了。 回过头,何知渺还在睡,蹙着眉。 她想起昨晚的眼泪,好像流得有些多了,如今眼皮还没消肿。耷拉在上面,挤得眼睛发酸。 穿好衣服,夏秋先走了。 呼吸到一口新鲜气,她才按下反反复复看了不下十遍的短信,删了“最后一次”,按下发送—— 何知渺,处理好你的事情,我等你。 ☆、第29章 洛北(09) 洛北(09) 成家倒台的事,全南枝都知道。 成于思的父亲成振国,早年在南枝办过不少实业,一中背后的校办工厂,琴湖那头的待开发土地。 明里暗里,都有他的份。 到成于思读初中时,成振国才因调动去了荔湾。镇子上的人只知他家有钱,是做生意的人家。 却不知道他这趟踏进去的,是中石油的浑水。 成夫人温润宽宥,自打结婚开始就没再工作,识字不多,但胜在相夫教子的功夫下得足。成振国在外头混得怎么样,她不清楚,但总归是占着原配的地位。 说到底,都是根动连筋的南枝人。 虽然旁人同成家早没了联系,但于思他们是打心眼里喜欢的,当年无不撺掇着她和何知渺的事。 谁也没少开玩笑。 这回何知渺赶回来,倒是堵了邻里之间的口。 这俩孩子青梅竹马,果然还是走到一起了吧。 还没能走到于思的店,路上遇着放学的虎头,手里捏着油炸的辣串儿,唆着冷气喊了句:“知渺叔。” 何知渺点头,沉吟一声。让他快点回家,别晃悠了。 虎头也是个机灵鬼,见他没平时慈爱,一溜烟跑老远。回家正好丢了手里的木签,嘴边一道油印子,虚头八脑的冲他妈喊:“黑心刘,知渺叔回来了!” “滚回去写作业,少在店里晃!”“黑心刘”是虎头惯常称呼他妈的,高兴时叫,不高兴时也这么叫。 她手里还在下馄饨,抬头看了眼锁了好几天的面包店,孤零零的路灯好几天没点过。 恍然大悟,她一跺脚冲着楼上破口:“老娘今晚不打牌!” 不打牌,不“借电”。 都这会儿功夫了,谁还有心思。 去了“喃喃”,酒吧里没人,门虚掩着。 何知渺推门进去,没见着成于思,倒是发现铭子一脸倦容,连眼睛都透着血丝。 “什么时候来的?”没打招呼。 何知渺拉开旁边的椅子坐下,问:“林慧也知道了?” 铭子摇头,“她怀着孕,我没说。” 两人无话,事情发生后,王铭也给他打过很多电话。 但那时候他正和夏秋贴在一起,事后有电的手机给了夏秋。再之后,他知道了发生的事,也就没再回电话。 “哥,你这事做得不厚道。”王铭阴着脸。 何知渺不置可否,但还是纠正了一句:“我回来也不见得帮得上忙,来了,是看在过去一同长大的情分上。” 王铭还没听完,一拳挥到何知渺的颧骨上。 桌椅相碰,吱呀刺耳。何知渺摸脸,领子被人扯起。 “我知道,我知道你何知渺算得清!于思爱了你这么些年,怪她自己眼瞎,怪她自己不甘心。” 王铭红了眼,“我没资格指责你,我也不是非要你跟她在一起,你没这个义务,你仁至义尽,我都懂!可是哥,她这是困难了,她过不去了,你昨天为什么不回来!” 何知渺也闷了口气,挣开自己领上的手,将王铭一推老远,“我有自己的生活,没办法时刻为你们准备着。” “你他妈到底知不知道于思……”王铭还想再打他一拳,却急急的住了口,抹了把脸,说:“没人委屈你。” “当年你坚持出国,她犯贱陪你去了。” “你心高气傲,不合群,得罪了多少本地人!要不是于思去找你们老师,你以为你能顺利毕业么!” 王铭瞒了很多事,但何知渺还是听出他话里有话。 换何知渺上前扯住王铭的衣领,“发生什么了?” “我问你发生什么了!”怒吼一声,王铭清醒了。 可是早就晚了,他没落的神色掩盖不住,连声音都变得无力,“她昨天找不到你,喝醉了说的。” 王铭不敢看他,比起守不住秘密,更害怕伤害何知渺的自尊。他这个要强的兄弟。 “当年你太的风头太甚,招致不少学生的不满,他们联合起来污蔑你建筑设计图的抄袭。” “是。”何知渺记得,那时候将近毕业。 王铭淡淡的说:“后来没事了,不是因为学校明察秋毫,没人会在乎一个穷学生的努力和尊严,这你比我清楚太多。何况人家是成心想弄你。” “是……于思?”何知渺心里漏了一拍。 王铭绷着一口气,不敢出,也不知道如何开口。 担心、愤怒到彻夜未眠的知觉失调,王铭闭上眼,捏着自己衣领上的手,哑着声音说:“她也没办法。” “她只能利用自己是个女人的优势,去求了你老师。” 只能求,或者说,只能用少女最宝贵的东西交换。 交换一个天理昭然的公平。 那个才华洋溢,却道貌岸然的老男人。 何知渺是欣赏过他的,却没想到—— 恶心的事,过去了,水洗过,丝毫没有减轻重味。 只是,更恶心。 “所以,你难道不该对于思好么?” 何知渺。 . 下午,何知渺去了派出所。 成夫人刚录完笔录,一夜没睡,好好的一张脸血色全无。整个人走路都是飘的。 何知渺扶她在走廊坐下,拍了拍她的背。 人到中年,安稳过了一辈子,她从没经历过这样的事。 做笔录的警察走过来,“签个字可以走了。” 何知渺替她签了,问:“成振国,能不能保释?” “保释?”警察轻蔑的冷笑,“怕是都出不来了。” 成夫人周身一颤,以为早已经哭干了的眼泪,又一次涌了出来。抹不干净,盯着对面的门愣神。 于思还没出来,不知道她怎么样了。 警察走后,何知渺坐回去。 问:“成叔的事,那你知道多少?” 成夫人很喜欢他,小时候就把他当自己儿子看,高中更是常让于思叫他回去吃饭。俩孩子出国读书,她打越洋电话,也一定是要两个人的声音都听见的。 她眼神信任,说得简单:“他不常回家,我都不清楚。” “没什么特别的事情么?这几年。” 成夫人想了想,“有。他这几年,确实赚了很多钱。” 何知渺蹙眉,“没跟你说是怎么来的吗?” “我没问,以为他做生意赚得多。” “那钱呢?” 成夫人撑了撑额头,“你们都这么问我。” “对不起。”何知渺说,“你先休息,我跟于思商量。” 成夫人靠着墙壁闭目,不再说话,眼泪还挂在脸上。 其实何知渺猜得到,她在回忆,仔仔细细的回忆。 等了好半天,于思的笔录也没有问完。 听值班警察说,成振国的案子涉及面广,影响尤其严重,又碰上严打的时候,官商勾结。 成振国,怕是难逃法网追究了。 何知渺不是学法学的,也不知道渎职、贪污和受贿的罪名区别及量刑。更不知道公检法的办案方式,风格。 什么都摸不着,也没有强有力的后台能去求,他握紧拳头,又回到了当年叫天不应,叫地不灵的死寂。 昨晚的于思,一定更绝望吧。 何知渺不敢想,也没得做。 安慰大多是废话,就算说了一千句,在此境地,也只是自我安慰的欺骗,总有被人硬生生撕开的时候。 翻手机,找通讯录,同学很多。有出息,发达了的也很多,律师,法官好像都有,可是谁能来帮忙? 谁愿意来汤这趟浑水? 你何知渺要是不知道于思的牺牲,你会倾尽一切,冒着失去挚爱的危险,回来吗? 别胡扯了,谁也不是圣人。 何知渺起身去厕所,用冷水洗了把脸。拨通熟人的电话,问:“我的店,你还要么?价格可以降,但是我要一次付清。我要用钱。” ☆、第30章 洛北(10) 洛北(10) 一晃竟就到了年关,风起落叶燃。似乎一年的离愁别绪,都随着田间滚滚的浓烟,跃升。 到底何时才能弥散? 街边老店林立,景致也一如从前。 虎头还是那么机灵,虽然身高没能猛地蹿上来,但站在何知渺身边,还是着实让他有些惊讶。 其实距离夏秋北上读书不过半年,却让她钝感的生出一丝“矫情”,见人识物都开始漫不经心。 看见学校并肩而行的情侣,她会忍不住匆匆绕开,心生羡慕;在图书馆里值班、给图书编码时,会不由得楞出神,再心虚似的惊醒,印入视线的总是她不经意写的歪七扭八的人名。 何知渺。 算起来,最近通话的频率不是太高,一周一次,偶尔挂了电话,再短信聊上几句。总以“晚安”结尾。 对成家倒台的事,夏秋也略有耳闻,她能谅解何知渺作为一个朋友的仁至义尽,却还是不愿提成于思。 有好几次,“她还好吗”的疑问都滞在了嘴边,夏秋和自己进行莫名的对峙,似乎问出口,就会发生什么了不得的事情。会给何知渺一个安心处理破事的理由。 能让人觉得心安理得的理由。 你看,连自己也是关心的,何况是一起长大的人呢? 要是这么想,夏秋心里就隐隐含着不乐意。 . 成振国的案子一直都在进行,却也只是进行中。谁也不会给个准话,就连何知渺高价聘请的律师,也存在偶尔联系不到的时候。 毕竟对成家来说,成振国是一家之主。 撇开这层经济层面的关系看,他还是一个中年女性的丈夫,和一位年轻女孩的父亲。 责任与依赖相绊,缺失感被极度放大,原本一年也见不了几次的男人,突然就演变成了另一个境地—— 若是他走了,我们家就彻彻底底的完了。 这些天能帮上忙的人,都在为这事奔波。 老实说,成振国为人是极和善的。至少每年归来,能让镇上人看清的行径,都是不忘初心的模样。 独独几天不见成于思。 天气不佳,冽风吹得人骨头疼。 何知渺简单套了件皮衣,先去了成家一趟。 成母近来睡不踏实,尤其女儿不在家。她坐在沙发上看电视,节目一个一个从眼前划过,哪个都不中意。 何知渺没进去,往门里站了站,好挡着一路挟裹往温暖地方侵袭的冷风,问:“于思还没回来?” 成母摇头,起身去厨房给热水袋换水。没留神,瓶盖哐当掉地,何知渺顾不上换鞋走了进去。 “没事吧?”何知渺俯身拾起,“我来。” 成母脸色不好,咳了几声,自嘲道:“人老了就怕冷,这还没到下雪天,我就连热水袋都用上了。” 何知渺应声:“今年冷得早。” 水瓶里没热水了,何知渺随手灌满,又烧了一瓶热水。 成母站在厨房门边,颇有些感慨:“人人都说养女儿好,我看啊,要是养个懂事的好儿子,一样贴心。” “于思也很好。”何知渺等在一边,着手洗碗。 “你们都是好孩子,要是以后能在一起,我就放心了。” 冷水没过手指关节,冻得连手臂毛孔都发颤,何知渺洗碗的动作很娴熟,他记得夏秋说过—— 让她最想嫁人的瞬间,是窗外阴沉的某一天,一如平常日子里的每一天。屋内暖光下有背对她洗碗的男人。 何知渺心头一动,嘴角弯了弯。不知他想到什么,但成母近来喜欢看人微笑,那种发自内心的欢愉。成母见了,以为自己的暗示起了效果,心里暗暗高兴。 但转眼看挂在墙上的老钟,脸上就沉了沉,担心道:“于思也不晓得跑到哪里去了,昨晚也没回来。” “她昨晚也没回来?”何知渺手上一顿。 成母摇头,叹了口气:“昨天中午就走了,饭也没吃。” 何知渺蹙眉,问:“她没说要去哪里吗?” “没说,这个天还穿了一身裙子出去。” “成姨你别担心,于思有分寸。”末了,说:“我去看看。” “诶,幸好还有你。”成母咳了几声,又坐回到沙发上。 何知渺灌好热水,洗了碗,见成母神色恍惚,也就不多寒暄了。顺手拎起门边的垃圾袋,道:“我先走了。” . 冬天的晚上十点半,尤其在南枝,就跟夜里无异。 黑幕太沉,像是随时会塌下来,不会让人头破血流,反倒是软绵绵的贴在身上,挣不开,越来越紧。 直到人筋疲力尽,才会被黑暗吞噬。 何知渺抽烟取暖,这是留学时跟华裔马来西亚人学的。 何知渺叫他寿星,因为他常念叨要活上百岁,要和这个不公允的世界抗争到底,看看到底谁更有耐心。 后来何知渺给他看过大额头寿星的图,他很喜欢。 那日他兼职完回家,被三个连危险器具都没带的外国人围堵,凭借身高和大力硬生生对何知渺造成了禁锢。 这是他第一次被抢劫,但幸好本来也没钱。 因为钱少,何知渺小腹上结结实实挨了一拳,疼得他差点吐出中午当午餐喝的免费白开水。 人散了,何知渺还撑在墙角,半天回不过神。 “抽一根,就暖和多了。”寿星递过去一根烟,何知渺不搭理,只是冷冷道:“不必,烟不是麻醉药,屁用。” 寿星咧牙,靠在墙面上,笑话说:“我从小打架打到大,你跟我住一层,以后别怂。” “呵。”何知渺来了兴致,别过头想看看他还想怎么吹牛,寿星却神色如常,说:死不了人的,谁都一条命。” 难得有幸来人间走一遭,谁不是眼巴巴盼着好日子来,你以为抢劫的人不怕死? 自那以后,何知渺一个人抽烟时,总能想起他来。 好久没联系,不过估计他还在漂着吧,定不下来。 不觉绕过琴湖,走到夏秋之前住的宾馆。 半年时间,宾馆外头的装饰明显提神了些,名头上有一只发蓝色亮光的蝴蝶,跟其他吸引人的色调不搭。 何知渺含着烟给夏秋打电话,没接通,但夏秋的回复短信立即发了过来:我和陈言在看周杰伦演唱会,明天给你回电话,晚安呀。 何知渺蹙眉,立即给她回拨了过去,慢吞吞的终于有人接通:“啊,还是被你发现了。” “干嘛骗我?”何知渺笑,“感冒了?” 夏秋嗓音改变得严重,隔着手机都能听出她身体不佳,语气都是倦的,“洛北昨晚下雪了。” 何知渺沉默良久,为成家的事操心,却连着好几天忘了看洛北的天气。心口被扯着,他开不了口。 反倒是夏秋笑着问:“你怎么知道我没去看演唱会啊?” “你翘课还算正常,陈言看起来不像会翘课的人。” “诶?”夏秋笑着低头看了眼,还在台灯下戴着耳机复习的陈言,低声说:“一面之缘你竟然记得清。” 随意聊了些,夏秋心情看起来不错,但是她时不时喝水的声音让何知渺心疼。他连夏秋感冒都不知道。 熄灯后,陈言也关了台灯,只有丛荟和刘畅还在看剧。 夏秋掀开窗帘,看着外面的雪说:“这里的雪真好看。” “知渺,等你忙完了,一定要来陪我看一次。” “夏秋。”何知渺哑声唤她,须臾才说:“我很想你。” 雪花纷纷洒洒,点在夏秋心上,是凉的,亦能融化。 . 隔了近一周,成于思才回家。要到冬至了。 成母跟在她身后东问西问,从最初好言好语的关心,到后来问得烦了,扯着嗓子哭吼道:“你爸还没出来,我们这个家就要散了!” 成于思的门房陡然被打开,她穿了身淡紫色的睡裙,紧贴在身上很显腰细,肤色也趁得白嫩。 她撩了撩头发,说:“妈,我没那个本事救我爸。” “那你就放弃了?自己还有心情出去鬼混?!” “算了。”成于思懒得解释,吧嗒一下又把门给带上了。 徒留成母一个人在客厅哭得发抖,嘴里不停絮叨着:“作孽啊,我一个好好的女儿……” 成于思躺在床上,窗帘是拉紧的,眼泪到了她的眼角,似乎真能倒流回去。一流下,她抬手就抹去。 她身上没盖被子,房间里是漆黑的,窗外倒还显得亮一些。照理说,她活得算是轻松的。 就算当年任性跟着何知渺去留学,她也没为钱担心过,只是看到何知渺在前,她也不甘落后。 顺利毕业,如愿考进华尔街的美资银行,结识了一位香港来的独立女性,在职场也算混得风生水起。 只是她没想到,好日子到底经不住事儿。 大到家庭破碎,小到痴情不改,怎么都压在心头。 用钱解决不了,本身就是因钱生的事,她明知父亲罪有应得,却还是不能眼睁睁看着他当别人的替罪羊。 中石油腐败案牵连何等大,成振国连高层核心圈的边都没摸着,就已经贪污了这么大一笔钱。 那其他人……她不敢细想。 有些事,实在是没辙。 她翻了个身趴在床上,“嘶”着倒吸了一口凉气,腿间的酸痛感未消,胸上也有胀痛。不过这几天,最累的不是身体,反倒是嘴角。 笑得累了,笑得张扬,也笑得格外彻底。 她缓缓吐了句:“除了自己,我他妈还真是没什么能让其他人图的。” ☆、第31章 洛北(11) 洛北(11) 宣判日安排在冬至当天下午。 一大早天空就沉垂成青靛色,颇有些要下雨的意味。 成母特意起了个大早,在早市买了一把含着水的芥菜。 念在于思的口味,又绕回去挑了几个裹着腥味的鸡蛋。 芥菜和着打散的鸡蛋做馅儿,薄皮捏紧,再用自己剁料的蒜香辣油打底。吃一大碗,连高汤都没得剩。 逢着节气,她总要按南枝的习俗,亲手做些应景的食物,仪式感十足。常说,日子就该按着节气好好过。 语气跟儿时叮嘱于思,“什么时间做什么事”一样平常。 往年冬至,她总要于思打电话把成振国叫回来吃饭。 一叫一个准,成母自知绑不住丈夫的心,可多少膝下还有一个可人的女儿,可以伴着。 成振国寡言,无论对谁,面上都挂着慈和的笑意。 众所周知,他尤其疼爱于思这个女儿,就算这些年发际后身边莺莺燕燕不断,也从未动过再要一子的念头。 但凡女儿开口的合理要求,他都尽可能满足。 要说他钱迷心窍,其实也不尽然。 他用不义之财做平常人大半生梦寐以求的事,却从来不会花在于思身上,女儿自小用的都是干净钱。 一分一毫,成振国都算得清楚。 于思小时候过生日,邀请几个玩得好的小姐妹回家聚会,成振国见了也只是让成母做些孩子们喜好的饭菜。自己则是更愿意陪女儿挑一本书、一件衣服做礼物。 那些借着成家千金生辰为由头,想要给成振国送黑礼的人,也绝大多数被他拉进绝不可能合作的行列之中。 成振国心里明白,任何境地,他也绝不消费自己女儿。 若不是于思上初中住校,曾经被人有意或无意的,堵在厕所彻夜未眠,吓得高烧不退,连着请了半个月假。成振国也绝不会舍得让她们娘俩回南枝。 但幸好于思也足够争气,出落得貌美婷婷不说,在读书方面也尤其自信。就是面对何知渺,她也毫不逊色。 成振国打心底里高兴,也分外看重何知渺。 只是世事难料,万般思绪惆怅也抵不过一纸禁锢自由的判决书,来得彻底、绝望。 从法院出来,成母戴上了她多年没用过的近视眼镜,眼前反而更不清晰,不知是她的眼泪太嚣张,还是沧海桑田,这十几年前的眼镜早已经不合眼。 只是放着、看着,时间久了,眼里看惯了家里的陈设,心里约莫生出熟悉感,不舍得丢罢了。 其实,早该用不上了。 成母腰杆挺得笔直,出法院前还不忘哀求法警捎一份热腾腾的饺子进去。因贪污罪被判处有期徒刑的十二年,她知道,成振国这些年再无冬至了。 这碗爱人做的饺子,吃得上总归是好的。 . 晚上成母叫何知渺回家吃饭,忙里忙外折腾到七点半。 成于思先前躲在法院洗手间咬破唇大哭了一场,回来补了浓妆也遮不住红肿的眼皮。只能耷拉着,挣得眼睛发酸,仿若一不留神就又能生出眼泪来。 成母的反应太淡定,反倒让成于思一颗心吊着不下,她走进厨房,想柔声问她怎么了,却又想起之前的别扭,掀了掀嘴皮子,没好开口。 母女连心,成母回过头,催促道:“去客厅打电话催催他们,顺带帮我问问林慧能不能吃辣?” “哦。”于思沉吟一声,小心地问:“妈,你真没事吗?” 成母手上一顿,红了眼,别过头道:“我活到这把年纪,心里牵挂的事情不多了,一家人平平安安就好。” 成于闻言,上前从背后抱着她这个文化程度不高,却护她周全的母亲,哽咽的说:“妈,我们还会团圆的。” 何知渺来得早,没进客厅帮忙,老老实实的待在阳台看成母照料的花花草草。冬天来了,它们都睡了。 徒留世界还在不嫌累的转动着,谁也顾不上。 成于思束手站在他身后,静静看了会儿,开口道:“看什么看这么入神?想那个小姑娘了?” 何知渺回身,“嗯,洛北下雪了,她怕冷。” 成于思笑,恍然大悟似的疾步回房,再出来时手里多了一份档案袋,递给何知渺:“给你。” 何知渺接过,皱眉绕开细绳,“房产证?” “嗯,酒吧房产证。”于思点头,“还你的。” “别误会,我可没想这么轻易跟你划分界线啊。”于思摆摆手,笑得真诚,“这是该还你的,我爸的事,你和铭子帮衬得足够多了,没道理还要你费钱。” 何知渺沉着脸静默了一会儿,说:“成叔帮了我很多。” “一码归一码,当年我爸帮你交学费,也是看在你足够优秀,顺带麻烦你照顾我。你应得的。” “于思,你活得这么明白,又何必……” 成于思不知道他具体指的是什么,神色淡了很多。 但不论他说什么,成于思都觉得这是最好的时机。 窗外落叶无声,该凋落的早已经死亡,花果一旦过了花期,存活一天,两天,多过几天,也是徒然。 她叹了口气,说:“何知渺,去洛北生活吧。你不用觉得欠了我什么,我是学资产评估出身,感情也好,投资也罢,我都算得清清楚楚。” “大家都以为我被爱情蒙蔽了双眼,看不清跟你的结局。”成于思苦涩的摇摇头,继续说:“我父母的婚姻名存实亡,但我并不缺少应有的关怀。我对爱情没有那么多幻想,对婚姻也不存在心理业障。” “我一直觉得感情好比投资,都可以量化。被吸引才会产生试探性的前期投入,过程里存在高风险,妄图低谷买入、高价持有。在收获爱情的同时,明明白白的了解到对方所带给自己的附加值。” 何知渺弯了弯嘴角,他好久没有看到过这样熟悉又骄傲的成于思了,由衷的说:“这个附加值,无论是感情还是因为感情所带来的利益值,都是期待已久的产出,或是远超预期的欢愉。” “bingo!”成于思打了个响指,“我们似乎更适合当拍档,哈哈哈。既然你都说到这个份上了,也不妨再说你毕业被诬陷抄袭的事。” “没铭子说的那样,我当时被你似有若无的拒绝,一气之下才跟你老师出去喝酒、飙车,那种事是自然而然,顺带帮你求情而已。”怕何知渺不信,她特意补了句:“按我的性格,赔本的投资栽你这一次就该够了。” 何知渺闻言轻哼一声,仿佛回到两个人的年少,他伸手扯了扯于思的头发,玩笑的说:“能跟你这样的人当一辈子的好友,是我的荣幸。” “那可不,你这人啊,除了眼瞎……哈哈还真的不错。”于思准备点烟,想到成母会不高兴,又丢到桌上,笑意消失在嘴角,说:“你今天见到闻琛了?” 何知渺的神色也有些恍惚,点头道:“见他好像都没好事,一次比一次糟糕。” 成于思噗嗤笑出声,她知道何知渺指的是什么。闻琛是南枝最年轻的法官,第一次结识缘于何知渺母亲逝世后的保险费赔偿诉讼,第二次是街头混混对陈若愚造成的故意伤害,第三次,就是今天。 又是破事一件,恼得人头疼。 “他以前追过我你知道的吧,我十六岁的时候。”成于思朝窗户外探头,见林慧他们上楼来了,长话短说道:“我求他帮的我,你知道这么个事就行,别多问。” 顿了几秒,说:“我觉得换十二年有期,值了。他什么都不图,但我也没别的能给,再看看吧,或许是真遇到贵人了。以前不懂事。” 何知渺沉着眸子看她,身体轻盈像是随时要划出窗,想开口却不知道说些什么,最后只得拍拍于思的肩,宽慰道:“我以为十几岁最糟糕,原来……” “原来都他妈糟心,没一天好日子哈哈。”于思接话,也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说:“得了,事情都过去了。今天话讲到这份儿上,我们俩也不欠谁。” “找夏秋去吧,看你那没出息的样子。”于思揶揄。 门铃响起,成母连声答道,何知渺笑着去开门,走两步还不忘回头扯一句:“我早就想好去找她了,还用你说。” 两人会心一笑,映着暖光心头盈盈,窗外冬雪悄然而至。 落雪了,大抵还是好运来。 ☆、第32章 洛北(12) “哥!哥!林慧生了,我、我们要当爹!” 铭子电话来得急,屏幕抖亮的光直刺眼眸。何知渺睡得沉,半眯着眼撑起额头,被乍起的欢呼戳得耳膜疼。 头上一蒙,半晌何知渺才笑说:“恭喜啊,还是你小子有福!” 何知渺掀开半搭在身上的被子,耐心听铭子东一句西一句的欢喜,连医院走廊里的空荡回声都听得一清二楚。 他轻笑道:“满嘴都是你家宝贝女儿,也不问问林慧身体怎么样了。” “诶,问了、问了!我俩爸妈都在,正忙前忙后照顾着呢,高兴坏了。” “平安健康就好,铭子,我替你高兴。” 话音刚落,铭子感慨:“哥,我他妈做梦也没想到,有孩子的感觉是这样的。” “我抱她,整颗心都是拎着的!她小嘴巴、小眼睛都特别好看,像林慧。我手指一碰她的小脸,她还会皱眉!” 说到后来,铭子的声音温柔得不像话。 带着些哽咽,铭子像是自言自语似的喃喃道:“抱着女儿,我头一回觉得自己没那么糟糕,真的。” “从小我就跟着你屁股后头转,不聪明,也没大出息,林慧这些年跟着我也没过几天好日子。” “铭子。”何知渺听完心头一动,嘴里苦,顿了好半天才说:“我们谁也比不了你。” 就冲你已经是一位父亲,你的生命有限,却总有人会替你看更好的风景。 何知渺思忖,每个人来这世上走一遭,撕心裂肺喊苦哭着降临人世。 却都是一样安静甚至死寂的走,再多人守候在侧,也不过是张嘴无声的狰狞表情。 将死之人,念了一辈子的人求不得,守了一世的事情也终究带不走。 就连亲人痛彻心扉的眼泪,怕是也落不到自己的坟头前。 只有活过是真的,生生不息是真的。 谁都盼着,当我们都被世界遗忘时,还有孩子在经历着我们奢望的人生。 何知渺走到窗前,拉开一小口窗帘,透着路灯向外看。天空澄明,新年的雪悄然而至。 雪花纷纷,往南一路飘过,是吉兆吧。 这孩子的呱呱坠地,是新年的第一个喜讯。 真好。 何知渺问:“这孩子起名了吗?” “闺女新年生的,起名图简单,可能叫王一新。” “焕然一新,寓意好。”何知渺默念。 王铭闻言,扒拉了几下他那头板寸,说:“哥,你是孩子大伯,你给取一个好听的。” “不成,你和林慧的宝贝女儿,得你们来。” “得了,我们哥俩扯这些干嘛,林慧先前就嫌‘一新’太土。” 铭子说得诚恳,“再说,你给起名,那是我闺女的福气。” 何知渺沉吟一声,伸手任由冷风穿过心房,雪一片一片落。 不远处空地迟疑了几秒的烟花,还是灿烈燃起。 红光散亮,黄绿蓝相接,再交合汇成一朵伞状的花苞。 何知渺的声音随着飘雪而落,“就映雪吧。” 映雪时分,有南风来,一生喜乐无忧。 . 新年的钟声遍地敲响,荔湾和洛北一样热闹。 尤其是不约而同下起的雪,点在游人心头之上。 为今夜添了一丝浪漫,一分不舍。 夏秋坐的是高铁,光出洛北的三站路就已经熬了近三个钟头。 到荔湾已是盛宴过后,人潮散尽,烟花炸散留下的废“花”孤独的飘在地上。 随风打着低低的旋儿,火红色残屑和茫茫黑夜共吟长夜空荡。 原本四个半小时的车程被硬生生拉扯,夏秋背着越走越重的包挪到荔湾汽车站时,空无一人。 明知汽车站营业时间,她还是不死心似的眼巴巴走过来了。 也不知是归心似箭,还是跟刮奖同理—— 刮到“谢谢”都不肯松手,非要看到“惠顾”才假装洒脱。 夏天早已逝去,却偏要在路过绿荫时感慨一句—— 秋杀是才是夏蝉的归宿。 多可笑。 不过到底是回家路上,夏秋心里的挫败感和无能无力丛生。 但好在,过了十二点,她已经走到了今天。 再等大约七个小说,也就是了。 夏秋顿时想起一句话:为了心爱的人,千山万水我都能走过。 她轻笑着转身离开,朝附近还亮着光的方向走。想到陈若愚所在的科大地处偏远,离自己不远,夏秋动了向他求助的心思。 但又想到何知渺打来的未接电话,收回手。 今晚她故意挂断,只是回复信息草草结束对话。老师不说常说吗,欲扬先抑。 夏秋不知道这个词出现得合不合适,但她想—— 等明天何知渺见她蹦蹦跳跳归来时,那神情一定很好看。 火车站和长途汽车站附近都有不少宾馆,各个价位都有,全天营业。 不考虑洁净的话,安全还是有保证的。 尤其是科大附近的宾馆,大多住的都是学生,店老板更是不敢懈怠各方面的问题。 夏秋挑了家看起来稍微大一些的宾馆,走进去问:“还有单人房吗?” 正在打瞌睡的年轻小哥被惊醒,头不小心磕到电脑屏幕上,夏秋抱歉的冲他笑笑。 “我给你到后面叫老板去,我是兼职值班的。” “行,我在这等。” 小哥绕出收银台,还没来得及往身后的房间敲门,老板手里捏着药盒,正拿远拿近的反复看,说:“你说你这大半夜的问我要,我一时还真找不出来,这个也能止痛,先将就用吧。” 老板看起来和善,个高,出来见夏秋等着,同她点头。 原想等他处理完其他住客的私事再开口,毕竟大半夜找老板“要东西”。 那好像就是真的很着急的样子呐。 只是却没想到跟着他出来的,竟是…… “夏秋!”陈若愚近乎是喊出来的。 得,没能第一时间吓到何知渺,倒还是撞见他了。 “你怎么在这呢?”两个人同时问出口。 夏秋先答:“高铁晚点,没大巴车回南枝了。” “那你怎么不早告诉我啊?” “临时决定的。”这话不假,夏秋不疾不徐的说:“知道你们宿舍有门禁,不方便。” “哦,也是。” 陈若愚主动接过她的背包,顺嘴说了句:“门禁严,我进不去才来的。” “嗯?”夏秋递身份证给老板,没听清他说什么,或者说她也不怎么在意。 “哦,正常。我们学校男生也经常晚上溜出去玩,回不去就住学校对面。” “不是的夏秋,我不是……”陈若愚想解释,舌头却打了结。 他眼光一直随着夏秋走,老板带她上楼,他就跟着后面静静走。 夏秋进房间,老板招呼了几声,转向陈若愚问:“胃药还要么?” “不要了,刚刚有点疼,现在我好得很嘞。” 老板笑得心照不宣,“得,你们俩是同学吧,都早点休息啊,别闹太大声。” 陈若愚面上遮不住红,反倒是夏秋面色淡淡的,自顾自的把零食从包里拿出来,叠好皱了的衣服。 “你特意翘课回家?”陈若愚愣愣的站在一边,打趣说:“你还会翘课啊?” 夏秋说:“元旦三天假,再翘两天课,正好硬凑个长假回来溜一圈。” “哈哈你不出去玩,那肯定是没交男朋友了!”陈若愚无厘头的联想,说完却又有点尴尬。 急急补了句:“其实也不着急,我跟丁知敏还有秦莉他们都单着呢。” 夏秋其实没觉得他冒昧,更没往心里去,自然想象不到陈若愚心里早已经九曲十八弯了。 随口道:“那你加把劲啊,我们班女同学可都还单着呢。” 陈若愚在床边坐下,沉默了好半天,才坑着头说:“我不追别人。” 夏秋收拾好东西,累得不想搭话,没好开口说想休息。 站在窗户边透气,这个单人间真小啊,空气里都弥漫着拥挤的意味。 陈若愚看得出神,高中时男生们最爱讨论的两个女生。 一是林璇,其次便是夏秋。 众人皆知她们俩关系好,走到哪里都挽着手一起。 看她们走得荷风微举,男生们心里就像冰火两重天。 太淡,太浓,胶着在一起就变成少年们心头的红豆沙。 陈若愚心虚地侧过头,喉结动了动,胡乱提别的事:“我今天见到林璇了。” 夏秋猛地抬头,摸了摸脖颈上的项链,心里不安。 “她找我说以前的事。”怕夏秋误会,急着解释:“不是什么私事,是我高中被小混混打的事情。” “她不知道从哪里听来的风声,说当年被抓起来的那个混混头子在找我。” “你高中被小混混打过?”夏秋挑眉。 “嗯,升高中那会儿吧,太调皮喜欢翻人家的后院,看到几个人鬼鬼祟祟的在偷东西。” “哦,你是做好事了。” 陈若愚憨憨的笑了一下,“也不是,就是撞上了。我就跑出去喊人,结果还是让他们几个跑了。” “那后来呢?怎么被打了?” “后来那个混混头子不服气,逮着我打夜球的时候,想几个人好好教训我一顿。” 夏秋关上窗,“那你有没有怎么样当时?” “挺严重的,完全打不过他们,下手太狠了。”陈若愚摇头。 回忆了好一会儿才说,“要不是苏黎姐替我挨了一棍子,我现在估计都被打傻了。” 夏秋来了兴致,问:“还有苏黎的事情?” “那可不,她那时候可是个失足少女哈哈,那个混混头子就是她男朋友。” “哦。”夏秋沉吟,想起何知渺先前提过的“苏黎对他们家有恩”。 “不过也不怪我,那个混混头子被判刑完全是他咎由自取,跑了不就算了,还来报复。” “那,那他现在出来了,你千万当心。” 夏秋的关心,让陈若愚受宠若惊。 连忙说:“夏秋你放心,我是个男人了。我还有自己想要保护的人,不会让自己有事。” ☆、第33章 洛北(13) 洛北(13) 没睡几个小时天就全亮了,窗上呵出一道道细丝鲜明的冰花,看得人心生寒意。 人们常说“雨前闷,雪后寒”,果然是一点都不假。 透过玻璃窗,日光看起来格外悠远、凝白。 夏秋睡得沉,敲门声震得墙上直落灰,嘶拉两声后,她才缓缓睁眼,起身开门。 “我还以为你被人拐走了呢!”陈若愚放下手。 他挤进门,精神抖擞地推着夏秋,说:“路上还能睡,现在快收拾收拾,咱们启程回家。” 夏秋揉眼的动作一顿,问:“你也回家?” “当然啊,我能不跟你一起回去么?” 夏秋没吱声,点头算作回应,转身进了厕所。 陈若愚在外面等着,拿起桌上散着的零食,一一检查保质期、产地和夏秋喜欢的口味。 床上散着夏秋的衣服,他伸过手,却在内.衣露出来的那一刻,烫着了手。 “夏秋?”陈若愚没缘由的叫唤。 夏秋被洗面奶糊住了眼,清亮的“诶”了声。 明明是多此一举,但陈若愚闻声才沉下心来。 不由得又往床上瞥了眼,没留心看,却在脑海里留下了细致到纹路的印象—— 那件带着蕾丝边的浅青色内.衣,衣带后面还缠着银亮亮的几个交扣,跟平常的衣扣不同。 陈若愚迅速收回视线,耳根一红,眼睛四下没方向的张望,竟生出想伸手摸摸看的冲动。 贴身穿的衣物,似乎还带着夏秋身上特有的淡,味道袭人。诱人般的气味散来飘去,隔得远,才闻得更甚。 陈若愚心里犹豫,手臂撑在腿上,直起身又俯下去,空闲着的手指慌张地打着圈。 一圈,一圈,像是要把无形的线都绕在一起,一次性扯断连着心里的风筝线,随他飘到哪儿去。 骨骼分明的一只手,小心翼翼地覆在清凉的衣料之上,滑过扣子的轮廓,心里冷风蹿得他快叫出声来。 握着微微突出的蕾丝花纹,就像手中有更为柔软的秘密在绽放,止不住的联想起夏秋白皙的后背、脖颈。 陈若愚霎时头有点浑,还想用力捏捏看。 却被厕所里穿来的哐当声惊醒,猛地起身收回手。 夏秋低身捡起掉在地上的保湿水瓶盖,抖了抖被毛巾蘸湿的边发,走出来。 夏秋问:“怎么了?你脸色不太好。” “啊?哦、哦我没事,昨晚……胃疼没睡好。” “没事就好,等下吃点清淡的热粥。” “好。”陈若愚低着头坐下,用余光扫了眼夏秋,“你……头发长了不少。” 夏秋顺了顺耳后的碎发,道:“是啊,上大学就没修短过。” “挺好的,你留长发好看。” 吃过科大校外早点一绝的“夹里脊版豪华”烤冷面后,陈若愚的胃又疼了起来。 其实他脸色从昨晚看起来就不太好,皮肤又黑了些,整个人的精神头大不如从前。 夏秋有些看不过去,拉他去了离汽车站不远的药房,称自己要买晕车药,陈若愚这才没多推辞。 进药店,早上的时间还早,拿药医师还在清扫拖地。夏秋手指沿着玻璃罩一路往前看。 她自知没有立场,却还是忍不住瞪了陈若愚一眼:“经常熬夜打游戏吧?” “没,偶尔节假日才跟同学出去包夜。” “你就可劲糟蹋自己身体吧,给陈老师知道非得剥了你的皮,本来你在外面他就不放心。” 陈若愚傻笑着挠头,“我去,可别没给混混打死,反倒让我家老头骂死了。” 夏秋笑着不理他,冲医师讲了陈若愚大概的情况。 医师点头,拿出一盒斯达舒丢到玻璃罩上,问:“以前有没有过敏史?” “没有。”陈若愚拿起来看了看,“但我有点先天性哮喘,轻微的,目前还没发作过。” “那你吃说明书上药量的一半,有什么不舒服还是要及时去医院检查。” “行,那就这盒。”陈若愚无所谓的笑笑。 他侧身对夏秋宠溺的说:“明明说好来给你买药的。” 夏秋别过脸装作在看别的药,她不擅长应付带着好意的人,自作多情和婉拒只差一个不带温度的笑容。 就像鸟雀栖息树梢枝桠间,或许只是出于树林的宽容和足够郁葱,替群鸟庇佑,绝非独一无二。 就像长夜茫然,说不清是大海哺育了鱼群,还是鲸鱼安慰了沉寂的大海。又或是,殊途,同归。 . 距离上次回南枝,已经整整过去了两个月。 两个月的各自安好,用语言代替触摸不到的温度。 只会让思念野蛮生长。 一下车,夏秋就想立即见到何知渺,奔到他的怀里,亲吻他的胸口,咬破他的唇最好。 这样直接的念头让夏秋感到窘迫,甚至是可耻。 她竟然没有一头栽进外婆的牵挂里,轻易分了神。 夏秋招呼陈若愚先回家,不必跟她去医院。话点得明,但陈若愚只当她是客套话。 走在路上又顺手挑过夏秋的背包,“我来,看你瘦的。” 夏秋吞了口气,抬头讳莫如深的看了陈若愚一眼,没说话,总归不想把他的好意理解为“纠缠”。 可心里却莫名浮过一个词,负担感。 好在车站离医院不远,其实整个南枝从东到西逛到底,也就几十来分钟的事。 夏秋也就不好再推辞,领着他上楼,恰好碰见换班去吃饭的看护阿姨。 她眼尖,一眼就认出来见面不多,平时只是按时通话交代恢复情况的夏秋。 彼此打了个照面,夏秋就匆匆上了楼。 人的感情大抵真算得上道不清,只有重回原本的动物相爱感伤时,才感受得更深刻些。 先前惦念何知渺,但夏秋在见到外婆的那一刻,心里又全然忘了还有爱人要见。 “外婆!”夏秋奔过去,惊喜得含泪,“看护都没跟我说你可以坐起来了!” “秋儿,我让她别跟你吱声的,等你回来,给你个惊喜。” “是惊喜!是惊喜到了!”夏秋埋在外婆怀里,又抬起头不可置信的看看。 “你怎么这时候回家了?学校放寒假了?” 夏秋紧握着她的手搓揉,“没呢,趁着元旦放假,我偷跑回来的呀。” “这是……是若愚吧?”外婆向他招手。 陈若愚走过去坐到床边,握着她另一只手,答道:“诶,是我啊,外婆。” “你爸和童老师常来看我,知道你考上了国防生,不容易嘞,以后有大出息还要回来多看看。” “哪里啊,我爸这人就爱给我吹牛,我比不上夏秋,她成绩才好呢,洛大可是全国数一数二的高校。” 外婆笑得分外爽朗,“都好,你们都是好孩子。” 见他们俩聊得开心,夏秋反倒扁了扁嘴,插了句:“外婆你还记得他啊?” “你哦——”外婆手指握拳轻轻在夏秋头上敲了敲,“你读书把脑子都读坏了。” “哪有嘛。”夏秋娇嗔道:“来看你的人那么多,高矮胖瘦都有,你真都记得啊?” “老邻居们的关心,我自然都记在心里,我只是躺得久,又不是脑子坏了。” 外婆笑开怀,陈若愚也陪着调侃她。 得,外婆生了场大病,反倒是跨过生或死,返老还童了。 语气和眉眼俏皮得不行,老小孩,老小孩。 夏秋眼睛一转,突然问外婆:“那我考考你,外婆你觉得陈若愚哥哥嘛?就是个子很高的那个!” 怕外婆没印象,特意补了句:“就,就那个何知渺,你生病后他经常来的,还一直很照顾我。” “哦,我有点印象。”外婆眯着眼想了想。 然后递橙子给陈若愚,说:“你哥哥肯定跟你长得像。” 陈若愚憨笑道:“那可不,是我亲哥,长得像,但性子打小就不像。他随他妈,我像我家老头。” “你们兄弟俩都是什么性子啊?跟外婆说说。” 陈若愚说得轻快,“他聪明,但我长得帅哈哈!” 夏秋:“……” 外婆大病初愈,医生嘱托不能太过急进,每天按时按量做复健即可,四肢灵活是早晚的事。 夏秋读书在外,但这些事情她都记得牢,专门找了个小本子记上,以便放假回家时可以快速接手。 不到晚上七点,吃完饭的看护阿姨就回到病房,准备好热水替外婆擦身。 夏秋想亲自来,却被外婆拦下,虽然现在说话利索了,但动作还是迟缓。 外婆颤颤巍巍的从枕头底下掏出钱包,打了个哈欠对夏秋说:“你招呼若愚吃个饭。” “别了吧,陈老师盼着儿子回家,饭菜肯定都准备好了。” “那……那过两天也行。”外婆转向陈若愚,问:“小陈你看行吗?你跟夏秋商量时间。” 陈若愚格外讨外婆欢心,身上套着长款韩版羽绒服,跟土气毫不沾边。 他跳前一步,欢快地答道:“好啊,今晚就有空,我带夏秋回家吃饭吧。” “这不好吧?你爸特意为你……”夏秋插话,给外婆使了使眼色。 外婆却老来调皮,硬生生给她瞄了回来,问陈若愚:“方便吗?你们一家人吃饭。” 陈若愚笑得勤,又弯了弯嘴角,说:“我带夏秋回家吃饭,哪有不方便的时候。” “秋儿,你在南枝也没地方可以去,跟陈若愚回家好好吃顿家里的饭菜吧。” “外婆——”夏秋叹气,“我还有事,再说我就一个人,吃什么都成。” “听话!去了要有礼貌,顺便帮我带个果篮,谢谢陈老师和若愚哥哥的关心。” “我真有……”诶,何知渺怎么就只能是“若愚哥哥”了? “事情”二字还含在嘴边,外婆脸色就拉了下来。 夏秋讪讪闭嘴,往窗外看了眼昏暗的天色。朦朦胧胧像细沙,网在心头。 全是漏风的网口,却压得夏秋喘不过气来。 14 近在咫尺却拥抱不到的挠心感觉,夏秋这顿饭可算是彻底感受了一回。 陈若愚带夏秋回家吃饭,于公于私,陈老师的脸上都挂着扯不破的笑意。 陈老师主厨,从选料到慢炖,统统不许旁人插手。 导致夏秋坐在客厅无所适从,盯着正在放的《动物世界》愣神。 当浑厚低沉的嗓音播到:“优胜劣汰是这个世界不二的法则,儿时我们便知大鱼吃小鱼,小鱼方可吃……” 电视画面斑斓,海底世界宛若童话里的织梦景象,鲨鱼陡然出现,鱼群四散。 聚焦某一只可怜的石斑之上,逐渐放大,愈发清晰,越游越倦,最后被鲨鱼一口吞下。 如此景象,一个字没听进去的夏秋,莫名对着电视旁的合照傻笑了一下。 禁不住口中喃喃道:“果然每个胖子都是潜力股,何知渺小时候怎么那么胖……” 恰好碰到陈老师端菜上桌,见夏秋看得颇有兴致。 伸头一看,只见千钧一发之际某种不知名的鱼被鲨鱼咬断尾巴,仓皇沉入晃动的海藻之中。 在水底连最后两声“咕噜”的呼吸,都听不着。 陈老师顿时傻了眼,摸索不到夏秋的发笑点,又默默回了厨房。 夏秋后知后觉,待陈老师出了客厅后,她才扭过头。 饭桌中央盛着一砂锅香菇鸡汤,是陈老师特意早起赶去买的土鸡。 隔着盖,都能想象浓汁从鲜嫩的鸡肉上缓缓渗出。 开锅盖时迅速滴麻油、撒细葱,就该是年夜饭的不可或缺的一道压轴大菜了。 夏秋心情大好,轻易被一锅鸡汤治愈,乖巧的摆放好碗筷,等在桌边。 门铃响,陈若愚洗完澡刚出来,顺手开门。 他周身的腾腾热气都裹在羽绒服里,只剩板寸上的水还是往下滴。 “哥,你来啦!”陈若愚接过两大袋零食,往里指了指:“我带夏秋回来吃饭。” “你带夏秋回来吃饭?”何知渺嘴皮子一掀,语气不善。 陈若愚没意识到,张口就来:“对啊,她一个人也没地儿去,我就给领回来了。” 何知渺青筋倒没暴起,就是眼皮跳得不歇。 他没说话,前脚刚进门,还没想好要用什么表情跟夏秋打照面,但嘴角却不受控的扬了扬。 夏秋却吓得近乎从椅子上跳了起来,急得膝盖撞到桌腿,疼得她眼睛含泪。 就像上课坑着头在桌子底下偷看武侠小说,抬头探查前方讲台上正在唾沫星子横飞的敌军时。 被后门探头的老师逮了个正着,红着脸硬生生被戳穿。 一顿饭吃得食不知味。 夏秋放下碗筷才替这锅顶好的砂锅鸡可惜,要不是何知渺坐她旁边,她才不会心脏跳得一突一突的。 陈老师晚上吃得少,喝了碗汤,没吃主食。见家里来人做客,多少还是端了酒杯以示欢迎。 没陪聊一会儿,他就端着茶盅去了客厅。 陈若愚则是心情通畅到肠胃,又去添饭。 趁着桌边没人,夏秋急不可耐的回头看身边人,何知渺也在看她,手指紧紧捏到她腰上。 眼里满是,你开口我就敢就地办了你的危险意味。 都没开口说话,就这样彼此对视。厨房里饭瓢疏松锅底硬米,碰到电饭煲内壁的撞击声犹在。 夏秋狡黠一笑,从何知渺嘴角偷了个吻。 细长轻盈的小手钻到他的腿间,重重的点了一下。 何知渺狠狠等她一眼,捏着她的手想咬人。 无奈一墙之隔即是看新闻的陈老师,一门之隔却是马上就要盛完饭回桌的陈若愚。 何知渺只能喘了声粗气,手指轻戳到夏秋脑袋上,像老师说教般开口:“再惹火,看我等下怎么收拾你。” 心火犹在,不添火也能越烧越旺。 陈若愚回桌后嫌米饭凉了,想起夏秋给他买的胃药,屁颠屁颠的又回去厨房,往米饭里淘了些热白开水。 顺手捎上老干妈豆豉和切片火腿。 何知渺耐不住了,拉起夏秋、挑起背包就往外走,陈若愚刚踏出厨房一步,就听见门锁抵上门芯的咯噔一声。 “诶!你们去哪里啊,饭还没——” 陈若愚愣在原地,跟闻声从客厅走出来的陈老师,面面相觑。都没开口说话,也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夏秋的腰被禁锢住,近乎是被何知渺拎着下楼的。 下了一层楼,人就被何知渺背抵门上。 夏秋着急,压低着声音骂咧道:“你疯了!他下来了!” “他下不下来我都不会松开你。” “何知渺你——” 何知渺看红了眼,缠上夏秋的唇,用力摩挲、舔舐,夏秋越是伸手推他,他就含得更深、更重。 “唔——”当何知渺咬到她嘴角时,夏秋才得空呼吸两口 冰凉的空气,“万一有人……开门……” 支吾声都被何知渺吃进嘴里,夏秋背上抵着别人家的门,指甲抓到门板的声音都更让她紧绷。 何知渺松开嘴,手指还在她身上游走。露出来的地方有凉风划过,冻得她直往何知渺怀里缩。 羽绒服裹在夏秋身上,胸上的朱砂豆被熟悉的力道和温度揉捏着,酥酥麻麻直戳到夏秋心底。 夏秋仰头鼻子碰了碰他的下巴,笑话说:“跟八百年没碰过女人一样,在人家门口猴急也不嫌丢人。” 何知渺手上一捏,夏秋吃痛,从羽绒服了抽手打他。 “我本来就没碰过其他女人。” “真的?”夏秋故意找茬,说:“谁知道你以前爱过谁。” 何知渺被逗笑,大手包住整个柔软,手心发烫,俯在夏秋耳边吃热风,说:“乱吃醋。” “切,真自恋啊你,谁吃醋了!“夏秋轻哼。 何知渺手指消停了,抽出手来老实抱着她,一字一顿的说:“我爱你这件事,绝不会只用嘴说。” 夏秋笑,娇嗔道:“连说都不说,还想靠什么?” 何知渺打横抱起身上暖暖的夏秋,沉吟:“做。” . 冬天昼夜短,天却亮得早。 无论什么季节,南枝的早晨都是热闹的,生机和生计全都倾在寒暄问好的一碗热汤面里。 空调还没关,夏秋醒了,嗓子眼干得冒火星。身上也是干的,颈后缠着长发,捂得耳后都是汗涔涔的。 迷糊间伸手去拿床头柜上的水,冰凉凉一大口下肚。 人都清醒了些,发觉腰酸,精神倒是不错。 何知渺推门而入,端来糯香的糖粥放下,“醒了?” “嗯呢。”夏秋又想伸手拿水,被何知渺接过。 “先穿衣服,粥一会儿就凉了。” 何知渺背身关空调,回头却见夏秋呆坐着,毫无动静。 “有起床气的小朋友,要不要叔叔帮你穿?” 原是玩笑话,夏秋脸上却绷不住了,笑着朝他张开双臂,撒娇道:“叔叔帮我穿嘛,我胳膊酸。” 何知渺:“……” 偷鸡不成蚀把米—— 大早上何知渺就这样被轻描淡写的调.戏了! 他伸手捞过去,夏秋吓得往被子里躲,扭着身子被何知渺圈住腰,可怜兮兮的喊救命。 刚打过哈欠,眼睛还是迷蒙的,雾了一层水汽。 映得夏秋的眸子格外清亮,像一泓碧水,盈盈而动。 何知渺轻啄她的脸,心里有说不出来的感触,一时有了归属感,心底的空洞和曾经的不屈都被治愈。 这时候,夏秋就是他心里的白月光,她走了,他将陷入无尽的黑暗,越陷越深越沉,永无天日。 她是他的命,是割舍便是自伤的命运。 . 午后,夏秋随何知渺去琴湖扫墓。 天气大好,太阳照得人头顶发热,夏秋穿了身大衣。 浅灰色的,跟何知渺的黑羽绒服很搭色。 陈若愚的妈妈和他自己的妈妈,何知渺都一视同仁。买次扫墓,都带两束香槟色玫瑰花。 一束放在陈妈妈墓前,一束放在自己妈妈的碑上。 往日他都是独自一个人来,满满心事却无从开口,连对着已然逝去安乐的亲人,何知渺仍然选择报喜不报忧,嘴里念叨的都是家里的琐事,趣事。 这次多了夏秋,她乖巧的站在何知渺身侧,牵他的手。 令何知渺没想到的是,夏秋包里带了颜料和画笔,先前他不过随口一提,没想到夏秋竟然就记下了。 夏秋调好红色颜料,递过去:“你是儿子,你来描。” 何知渺妈妈的墓碑旧了,风吹雨打立于琴湖边,加上拆迁导致的灰尘弥漫,碑上刻字的颜色基本都褪了。 何知渺动容,握着她的手说:“你是儿媳妇,一起来。” 夏秋闻言而笑,不作声时红了脸。 大手包裹小手,执同一支画笔,点红描色。 阳光不锈,所以的记忆无论好坏,都会被穿行四季的岁月流水所侵蚀,变得分崩离析,难以拼凑。 唯一不变的,永不褪色的,大概就是这窄窄的墓地。 夏秋说不清这是什么样的感觉,但暖进了心里。 她告诉自己,今天是丑媳妇儿见公婆的日子,应铭记。 也是在那一刻,她发觉何知渺其实就是个孩子—— 他是个专注的人,也是个喜欢专注的人。 习惯将一件不错的事做到极致,即是他对生活的浪漫,对自己的温存。以手抵心,不想争做弄潮儿。 只想对物是人非的景色保持顿感,在人潮里患着还懂少年气,白衬衣,还敢提梦想和情怀的不适症。 风吹过,鸟无痕,徒留振翅之声。 夏秋眼睛滑过一滴泪,悄悄锁在了何知渺的怀里。 15 按照原定的翘课计划,元旦第三天夏秋就坐上了回洛北的动车。 倒不是她急着回校,只是何知渺和外婆一直敦促耳边,她实在有些耐不住。 就连车票,也是何知渺替她买好的。 从南枝走,先坐火车到清梨,不必出站,再转高铁回洛北。 算下来,比从荔湾坐动车直达洛北省时。 关键是,夏秋一个人到学校的时间不至于太晚。 知道夏秋不让人送,不爱分别的萧瑟气氛,何知渺自然也不勉强。 翌日清晨,何知渺替她整理好背包,走到窗前。 从背后搂住发呆的夏秋,笑说:“车站我也不去送了,怕看你哭。” “才不会为你哭,上次你走后我都该哭够了。” “小傻子。”何知渺掰过她的脸,“我要跟你在一起的决心,既能顶天,也能立地。” 夏秋一时心里什么滋味都有,她反悔了,什么原则顷刻都崩塌成灰。 她不想走,也不该赶着回来。两种痛揪在,连号脉都不知道号哪里好。 夏秋暗自吸了口气,“我走了,你不送我也好,我最近哭得多。” 何知渺无奈的笑笑,“丫头,你就是成心让我心里难受。” “我没呢,我要是成心让你难受,我就说……我们学校可多男生约我了!” “你敢去——”何知渺手里箍得更紧,“满年纪就拖去领证,看你还敢不敢嫌我老。” 夏秋诡笑一下,“知渺叔叔,我知道的,你不老,一点都不老。” 两人开玩笑的气氛还算好,夏秋心情也随之舒畅了些。 不过一出门夏秋才发现,天色昏暗恍若暮色沉沉。 远处初阳也只能见绯红色的一轮,外圈晕着乳白的薄雾。 夏秋上了去清梨的火车后,在硬座车厢找好自己的位置,背包置于腿上。 她一直伸头往窗外看,何知渺笑着同她挥手。 车还没开动,他人就先转身出了站台。 夏秋从包里掏出手机,指腹停在第一个号码上,低低骂了声:“混蛋。” 清梨市是邻省的城市,地处淮河以南,但气候偏北方。 夏秋小学跟父母去过一次,对当地青郁的茶园印象深刻。 没想到一晃眼的功夫,再踏上清梨的土地,竟就是十年后的光景。 南枝到清梨坐k字打头的火车不过两个小时,夏秋抬手掏了本《汉武大帝》来看。 夏秋高中读的是理科,课外书涉猎的少,大学读了历史后,才开启另一个新世界。 如同夏秋所想,读史书好比温水缓慢浇在心上—— 润物于无声,就连感情也是一样。 或许大多数的感情,尤其各自特殊的模式。但殊途,总是要同归的。 夏秋想,她爱的那个男人,能在大风大浪中替她撑稳船帆,遥望风起云涌。 可他本身却是极简的,是不多,是不少的刚刚好。 夏秋看得入迷,被汉武帝的一生一世、权谋大梦所吸引,手肘同旁人触碰也没多在意。 感觉邻座旅客的手臂不断向她这边倾靠,夏秋也只是不动声色的往窗边挪了挪。 直到手臂虚势撑在夏秋后背椅上,夏秋才冷着脸说:“不好意思,请你把手拿过去。” 夏秋的声音虽小,但还是引来对座三个人的注意。 邻座男人被看得有些窘迫,快速抽回手时还啪一声打到夏秋的脖颈。 心虚地说:“你一个小姑娘胡说八道什么!” 夏秋睥了他一眼,抱紧手里的背包,“你自己清楚。” “你这个死丫头——” “哗啦”一声桌上的零食全都落地,引来众人围观。 邻座男人突然被拎起,整个反手拧到脑后,挣不开,只得嗷嗷叫疼。 “跟我太太道歉。”这人语气强硬,却引得夏秋发笑。 夏秋站起身,摆摆手道:“知渺,算了吧,我不生气。” 何知渺见夏秋笑意还挂在嘴边,显得有些仓皇,手里却没松开。 “道歉。”何知渺又重复了一次,声音不小,列车员匆匆赶来。 “我道什么歉!我他妈——” 何知渺手上使劲,叫嚣着的男人整个人都随着被拧着的胳膊,反了身。 “好好好,我道歉、道歉就是了。” …… 一团哄闹过后,列车员从中调解,道歉熄了事。 夏秋看着何知渺嘿嘿的笑,娇俏地问他:“你这是尾随我来的?” “尾随。”何知渺酝酿了下这个词,笑说:“尾随你到晚上,然后嘿嘿……” 夏秋白他一眼:“……没个正经。” . 到清梨不过两小时的功夫,吃午饭都嫌早。 何知渺领着夏秋上了车,夏秋只当他趁着换车空隙,出来吸口茶香。 却没想到公交越开越远,路过室外巨型采茶竹篮的雕塑时,夏秋傻了眼。 “这是……去水木茶庄?” 何知渺指了指不远处,“喏,就是那儿。” 夏秋踌躇,“这还赶得及回洛北的动车吗?我是下午一点半的车。” “从你回来,我就没打算让你按时回学校,难得翘课。” 夏秋含笑,“难得翘课你还不让我早点回去?害我啊你!” 何知渺舔了下唇,将她一军,说:“怕你回去被男生约。” 夏秋:“……现学的现卖,你可真无赖!” 水木茶庄建在半山上,老远看过去离自己很近,其实得废上好些脚力。 山下是成片成圃的茶叶地,满眼都是绿意。 薄雾尽散,顶在头上的日光铺在整个山间,枝桠都泛着暖光。 青郁连片,茶叶丛丛,原来除了风吹麦浪的曼妙。 还有茶海含香泛着涟漪,一圈,一层,一浪。 夏秋问背着箩筐下山的老人,“请问您这是什么山?” 老人操着浓重的清梨口音,答道:“眠山,睡着了的山。” “哦。”夏秋点头,须臾开口:“眠山,寥空,配一泓茶水。真好听。” 何知渺弯了弯嘴角,缓缓说道:“尤其是夏秋,最美。” 夏秋季节的眠山,眠山上的夏秋。 何知渺看在眼里,乐在心里,头一次这么酣畅。 清梨昨夜刚下过雨,上山的栈道不窄,但水迹斑斑,看起来很是难走。 何知渺让夏秋走在前,他伸手在后面护着,生怕她脚打滑。 夏秋走得不慢,沿途欣赏眠山的秀色,除了叫不出名的茶叶外,还有不少植株。 夏秋想,眠山,她定是要再来的。 要在春暖花开的时候来,漫山遍野静静开花的景致,一定很美。 还要随何知渺一起,这样才心安。 上山途中经过洞口,外头立着块石碑,顶上裂了口,周边杂草丛生。 夏秋调皮,跳过去细看。发觉碑上无字,更像块不羁的石头。 “看!这道裂痕像不像华山论剑劈的呀?” 何知渺轻笑,“你平时就爱看这些书呀。” “什么叫这些书啊?”夏秋扁嘴,“我什么都爱看,反正平时也没什么事。” 何知渺揉乱她的头发,又忍不住补刀:“原来你平时没什么事啊。” 笑说:“平时不是经常跟意气风发的男同学出去玩吗?” “切,你再敢提?老年人就是记仇!” 本来是不打算再提,但老年人真的记仇。 何知渺大步跨上前,把夏秋推进黑暗的山洞内。 本想吓唬她,却被她眸子里的渴望看热了眼。 其实洞内很黑,黑得近乎什么都看不清,可何知渺分明觉得炽热。 夏秋想吻他,他全凭气息就能觉察。 何知渺抢了先,黑暗中低头亲了下去,从鼻尖,舔到唇舌。 没有光芒,只剩两个交缠在在一起的年轻身躯,夏秋明显胆子大了很多。 她伸手环住何知渺的脖颈,踮着脚吻他,急促的在他背上游走。 何知渺闷哼一声,压着声音问她:“夏秋,你真的要我么?在这里。” 看不清表情,但夏秋脸上的热一直涌到了手掌心,烫得何知渺的背急需冷水泼灭。 代替回答的是夏秋进一步的大胆,她的手不安分的引到何知渺身上。 轻轻地刮,重重地捻。 夏秋笨重的棉靴离地,整个人吊在何知渺身上,云里雾里的叫他名字。 身上冷,又热得不行。汗涔涔的后背干了些,更冷了。 何知渺站在洞口里侧,背抵着凸起的墙岩,贯入得不重。 相比之下,更像是在哄一直往下赖的小婴儿睡觉。 搂在怀里抖一抖,亲两口,她才睡得着。 ☆、第34章 洛北(16) 16 爬到半山水木茶庄时,快下午三点。 笼罩在眠山顶上的天色不太好,青灰色的薄雾层叠涌动,整个空气酿着清新、湿润的味道。 不出半个时辰,就来了场冬雨。 连着意气上山的人,也随之疲软慵懒起来。 何知渺在岩洞里侧的石凳上坐下,身上抱着夏秋。他周身穿戴整齐,夏秋却软成一滩水,胸口一片好光景。 何知渺拿了些面包喂她,夏秋眼神迷离,乖乖张嘴。 雨声回荡在岩洞里,凹凸不平的岩壁之间反复传着回声,漾出不一样的节奏和韵律。让人心静。 先前夏秋不敢喊出声,硬生生咬破自己的唇角,何知渺喂食时才发觉有些肿了,小心舔了一下,问疼不疼。 “没感觉到疼。”夏秋摇头,用嘴喂了何知渺一口面包。 “好吃吗?我昨天特意去挑的。” 何知渺笑,“你嘴里的好吃,我吃的没味。” 说完大手覆在她胸口上,在罩在夏秋身上的羽绒服里,推高她的毛衣,冷得她双腿并拢又往他怀里蜷缩了些。 夏秋娇嗔道:“文.胸又被你扯坏了,等下我怎么出去?” “不穿了,反正外面套羽绒服,看不出来。” “也是。”想了想觉得不对劲,夏秋提手打他,却被何知渺温柔地一捏,惊得缩回去,说:“你讽刺我胸小是不是!” 何知渺笑出声,鼻尖碰了碰她的额头,好言哄道:“那不怪你,怪我努力不够,怪我。” 夏秋:“……” 她以前怎么没发现何知渺原来这么人面兽心? 稳重周全,冷静温柔的假象果然还是不敌美色当前! 夏秋在心里偷笑,勉强安慰自己还有美色可让他图。 简单吃过午饭,夏秋也懒得套好衣服,就这样静静的窝在何知渺的怀里看雨,听风来。 两人都没说话,对此刻净空的山中深意感到惊喜。 迷迷糊糊快睡着之际,夏秋说:“知渺叔叔,你小时候喜欢看《倚天屠龙记》这本武侠吗?” 何知渺轻声应到,夏秋笑说:“我们这样像不像张翠山和殷素素,一起隐居冰火岛上的山洞那样?” 何知渺伸出手,把夏秋往上提了提,扫过四周只有借着洞口一点亮光,才能看清的岩壁。 他若有所思地说:“这里倒像琅嬛福地。” “《天龙八部》里段誉掉下去的那个山洞?” 何知渺点头,夏秋伸手搂住他的脖子,蹭来蹭他的小巴,说:“这里可没有绝世武功秘籍给你练。” 何知渺闻言,不疾不徐的回:“我有神仙姐姐在怀。” 夏秋不自觉的“咦——”了声,实在难以抵挡他说得轻描淡写的情话,说得太诚恳,反倒让夏秋当了真。 . 雨停后,两人上山到达水木茶庄。 沿途欣赏到雨后晴空,云霞初绽的好景色,引得夏秋来了兴致,也不觉身上累了,一路蹦蹦跳跳。 水木茶庄可以留宿,吃喝同这里的工友们一样。虽然简单,可在山水之间,也还是颇有些味道的。 何知渺去跟老板交谈住宿、饮食的事,夏秋丢了背包,随意在茶庄周围转转,看个新鲜景。 水木茶庄占地面积最大,大多是木质构造,夏秋置身于此,分外觉得自己举手投足之间,都生出一股侠气。 周围不止一家住户,普通的二层小楼,住家人也几乎都是以种茶为生,或是山间别墅,常年见不着主人。 逢着寒暑假来,倒是能见上几个有钱人。 推着好几个大行李箱,拖家带口的来,很不着调。 夏秋不敢走远,随便逛了逛便走去一家小杂货店。 没见老板娘,只有一个七.八岁大的小女孩坐在门口,仰头玩着自己手上的红绳,问:“姐姐要什么?” 夏秋脸上窘迫,不好开口,温和的对她说:“小姑娘你妈妈在吗?帮姐姐叫她出来一下好不好?” “我妈下山买新衣服和年货去了,说过年人多,东西还瞎贵,要买就得趁现在买齐了。” “哦。”夏秋摸了摸她的头,说了声谢谢。 没看见其他小杂货店,夏秋就返回茶庄找何知渺去了。 随他进屋,是一间上好别致的房间。 很像风景区的装饰,东西齐全。听开门的小工说,这整个茶庄都是老板亲自设计的,平时不让用这间,今天见他们来,特意招待用这间房。夏秋啧啧两声。 想着有钱,还会做室内设计,嘿,真好。 小工走后,夏秋倒躺在床上,感慨道:“这个茶庄要是我的该多好啊!我就可以一辈子住这里了。” 何知渺在她身侧躺下,“谁说这不是你的呢?” “哈哈也是,祖国的土地都有我这个好人民的一份!” 何知渺弯了弯嘴角,“你喜欢就好。” 夏秋爬起身,跑到窗前向外探头,大口呼吸着新鲜空气,日光拂过她小小挺挺的鼻尖。 何知渺看得出神,问:“你有什么特别大的心愿吗?” 夏秋扭过头,打趣道:“原来你是许愿灯啊。” “嗯,你许愿试试看,搞不好就真的实现了呢。” 小时候夏秋性子忸,父母又常年不在身边,她固定的好朋友还没有她转学的次数多。 导致这么多年,能称得上愿望的,都是同一个—— 她想拥有一个自己的家,风吹雨打对她来说,自此不过一句话的家。有爱人,有热茶。 但夏秋很少提家里人,这次也不想说。她走到床边,跨开双腿,坐到何知渺身上,似笑非笑的看着他。 “又撩我,等会儿遭罪的可是你。” 夏秋不敢动,隔着衣料看了看,说:“不是问我的愿望么,我想到了,我要有房有车包养何知渺哈哈!” 何知渺闻言也不气,嘴角一抹邪魅,“你不是有车么?” 夏秋:“……” 何知渺坐起身,揽着她的腰,“你正坐着啊。” 夏秋:“我……” 想跑已经来不及,何知渺拉下她的裤子,轻易摸上几下就觉得感到手上一凉,却没了下一步动作。 抱起夏秋丢到床上,被子蒙头,滑进去搂了搂夏秋说:“好好睡觉,再撩让你晚上下不了床。” 何知渺叮嘱完想拉下被子亲亲她,但夏秋一直拉着被角不肯松手,他无奈的笑笑,作罢。 “我去东西,你在这里乖乖睡觉。” “你有什么要买啊?”夏秋探出一双眼睛。 何知渺伸手过去,她又多躲进去,幼稚得不行。何知渺也就随了她,说:“买药,你不是安全期。” “哦——”被子里发声。 “顺带买套子,以后要随身带着才行。” “何知渺!”夏秋掀开被子,“大混蛋!” 何知渺不理会,春风满面的出了门。 . 何知渺绕了一圈,去了夏秋之前去过的小杂货店。 店里没人,门前玩着红绳的小姑娘也不见了,何知渺站在柜台前四周看了看,喊了声。没人应。 好半天才有人从他身边小跑过去,“不好意思啊,回来晚了!最近茶园进了一批新茶,我们都忙着……” 话还没说完,进了柜台的男人呆住了,看了何知渺好一会儿,才直愣愣的喊了声:“知渺哥!” 何知渺神色暗下来,蹙眉问:“李鸿?你怎么在这?” “啊,哦,我在这里打工,负责维修做茶饼的机器设备。” “你什么时候出来的?” 还穿着灰色工作服的男人,从兜里掏出一根烟递过去,“我当时只被判了半年,老早出来了,多亏了你弟弟。要不是他当时向法官求情,我也不会判那么轻。” “他也是实话实说,当时你年纪小,本就是马季教唆的。” 李鸿拢着手给何知渺挡风点烟,态度很是恭敬,“知渺哥,我听说马季也被放出来了,在到处找你弟弟。” 何知渺吸了口烟,“他还想作死。” “话是这么说,但光脚的毕竟不怕穿鞋的,马季当年带我们做了不少小偷小摸的勾当,现在出来了,还不学好!他无依无靠的,烂命一条,什么都做得出来!” 何知渺沉吟,叹了口气:“谢了,回南枝我请喝酒。” 李鸿比陈若愚大不了几岁,憨笑着挠了挠头,“别客气,我出来后在茶庄过得也挺好的,过两年再回去看看。” “谁还没做错过事,李鸿你不要觉得欠了谁,陈若愚现在好好的。你爸妈嘴上不认你,心里不知道多苦。” “诶,哥说的是。”李鸿红了眼,“好几年没敢回去,怕给家里人丢人,今年过年,我回去看看。” 寒暄好半天,何知渺才想起正事。 遇见熟人反倒不好开口了,绕了半天家长里短,南枝镇的琐事,才提:“你这有药么?事后的。” “啊?”话转太快,李鸿连连答道:“有、有的” 伸手开底下的柜子,掏出一小瓶药片,顺带拿了盒侧在打火机边的套子,递给何知渺。 李鸿一副心照不宣的神情,“十二小时的。” 何知渺神色淡淡的,说:“嗯,够用了。多少钱?” “我哪还能收你钱!你都拿走,放心用,不够再来拿!” 何知渺:“……”这一盒应该够用了吧! 何知渺回房间的时候,夏秋已经醒了。坐在床上看综艺节目,笑声传得老远。 何知渺推门进来,“看什么这么高兴?” “啊?”夏秋指了指电视,“看得新闻联播,听到祖国繁荣富强,地大物博,我开心的笑了一下午。” 何知渺:“……” 买套子的时候,何知渺顺带问了问李鸿,眠山这两年有没有什么新的、能玩的地方。 他给推荐了好些个,何知渺悉数讲给夏秋听,看她。 当夏秋听到露天温泉时,噗嗤笑出声,“这还有温泉?” “有,仿真的吧,清梨的地理位置不像有温泉。” “哦——仿真的露天温泉?” 何知渺点头,“可能就是热水游泳池。” “哈哈哈哈!”夏秋忍不住,摇了摇何知渺的手臂说:“那不叫热水游泳池,叫——澡!堂!子!” ☆、第35章 洛北(17) 17 夏秋跟何知渺在水木茶庄待了两天,该看的还没全看尽,就接到陈言火急火燎的电话,只得匆匆返校。值得您收藏 回到洛北大学,夏秋顾不上给何知渺打电话报平安,提着背包就奔去了毛概课教室。众所周知,教毛概课的老太太姓邰,统治思政部多年。 作为一名资深老党员,在经历改革开放的春暖花开以后,邰师太决心不放弃每一位在座的同学,坚持贯彻落实“科教兴国”的方略。 所以无论学校领导管理层是如何的风起云涌,邰师太都岿然不动,依然稳坐让学生最头疼的老师宝座。 并且奇迹般的超越高数,创下了全校最高挂科率的记录,让不少大四毕业生在补考的考场上痛哭流涕,直说人生最大的痛苦不是“亲爱的你为什么不在我身边”,而是邰师太…… 为何监考时您不能出去上个厕所?! 您的肾功能比我的想作弊的小黑心还强大! 夏秋绕到后门,预备神不知鬼不觉的趁邰师太转身溜进去。结果没料到好不容易仗着手臂细长,捣鼓开了后门。 却发现教室后三排满座…… 为了不被邰师太的功力误伤,不少学生早起占最后一排座位不说,甚至想到自备小马扎,宁可坐在过道里,也就不愿意放弃挣扎! “有些同学我也是不好再说什么,一学期从来不会主动跟我交流自己对于国内外重大事件的见解,就连考试都迟到!” 夏秋耳根一红,弓着腰从人山人海中挤到前排的陈言身边,讪讪地说:“吓死我了,差点没赶上考试,那师太肯定一挂给我挂到大四!” 陈言偷笑,给夏秋递过考试卷,“你还是赶紧把头低一点,要是让邰奶奶摸清楚你是谁,你平时成绩准得给她扣光,她这人就爱上纲上线。” 夏秋点点头,“有道理!我看她现在就挺不爽的样子,要不等下你连我的卷子一起交了?” “行,那你慢点写,等等我。” 夏秋从包里掏出一块口香糖,瞟了眼正在检查同学桌子的邰师太,从桌上给陈言滑过去,“不着急。” “这是薄荷味的,醒脑透气,助你考完试拿奖学金!” 陈言笑笑,“拿奖学金请你们吃饭。” “那可不,非得好好大吃一顿!” “有些同学我实在不想点名批评,尤其是一些长得漂漂亮亮的小姑娘,我希望你们在做的事也跟你们人一样光鲜,不要总是这里瞟一下,那里传一下纸条……” …… 邰师太的监考,向来如此。 除了因为她监考严格,是打死作弊小分队队长外,还有就是她的监考习惯,也让同学尤其受不了。 她习惯性一直绕着全班走,高跟鞋声咯噔咯噔踩在心上,没打算作弊的同学听起来都有点发怵。加之她看到什么不满意的现象,就一定要当即用言语点破,偶尔也动手。让考生顿觉聒噪。 . 考完毛概课就意味着距离寒假不远了。 往年的期末考试号角都是邰师太最先嘶声裂肺的吹响,各门功课的老师紧接着举起大旗,以“我们不是折磨学生的恶魔”为口号,历史系统统不给划范围。 最让人绝望的是,当夏秋熬夜背书背得头脑发胀,恨不得撕书一口一口吃下去的时候,班级群里炸开了锅,班长发消息说—— 【好消息!好消息!经过我的不懈努力(死皮赖脸),终于从老师口中探到风声了!这次期末考试的重点是——当当当当,后十章的内容!】 夏秋没在群里说过话,但收到这条消息时还是欣喜的去翻了书,然后顿时傻了眼,近乎狂躁的低声吼了句:“这他妈一共就十一个章节!第一章还是导论!” 嚎完随意翻了翻后面近乎一片空白的书,夏秋倏然一下头栽倒在桌子上,发出哐当一声响。 惊得还在看日剧的刘畅,感叹说:“秋姐大头,下雨不愁哇!有什么好发愁的,要是挂了也是他们学太好。” 夏秋说得有气无力,“那总不能等死啊。” “诶呀,随缘吧。”刘畅嘴里的薯片嘎吱嘎吱地响,“我跟你说啊,这命里有时终须有,没了就算了,这天涯何处无芳草啊你说是不是?” 夏秋睥她一眼,“得,你总能把成语用得这么生动。” “嘿嘿,别羡慕!这就是境界,无为!” …… 熬了小半个月,洛北大学上半学年的期末考试,总算在大雪纷飞的午后,圆满的结束了。 夏秋顶着快掉下来的黑眼袋,坚持超越自我,跟丛荟、刘畅和陈言一同包夜唱歌。 历史学院是考试结束最早的,相比其他专业,夏秋她们早放假近乎四整天。跟校历安排的时间有差,导致所有人的回家车票,都晚了几天。 除了本地来的刘畅和坐大巴回家的丛荟,宿舍楼绝大部分同学都留了下来。陈言和夏秋约着去买了些洛北的特产,说是过年走亲戚好送一些。 回来时,路面上的积雪铺得厚实,脚踩上去有窸窣的声响,温柔的沾在鞋上,软白如心头一碗糯米糕。 这跟南方的雪全然不同,南方的雪通常伴随着雨水一起落下,雪花很难成片连绵,只能和雨水包裹在一起,承载着雨滴的重量低落地面,却炸成一朵水花。 回宿舍发觉更冷清了些,连平时洗脸、洗衣服都要排队的水房,突然一下子变得空空荡荡。 “你洗衣服小心一点啊,现在属于假期,学校取消门禁了,保不准有心术不正的人混进来。”陈言说。 夏秋端着盆,苦笑道:“可不是嘛,家离得近的同学都改票回家了,就欺负我们这种北漂的孩子。” 陈言笑着拍了拍她的肩,“难得宿舍就我们俩。” 夏秋用脚开门,把手上往下坠的盆提了提,笑说:“你可别想对我做什么坏事呐,知渺叔叔会打死我哈哈。” “瞧你那没出息的样儿,快去洗衣服,天天被你们刺激!” “好啦,我先洗衣服。”夏秋踏出宿舍门,又转过头贼兮兮地说:“上厕所要是害怕,可以叫我哦。” “快点走啦!”陈言抬手恨不得打她一顿才好。 又禁不住感慨:恋爱的女人,变化可真大啊…… 宿舍只剩陈言一个人,她收拾好行李没事做,拿出这学期的记帐本小心核算了一遍。 今年除了学费是爸爸问舅舅借的,其他一切生活开支和路费,都是陈言靠同时打三份工赚来的。今年,今年只要拿到国家奖学金,学费就有了着落。 交完学费,余下的三千多还足以让她买个电脑。 之前老师要求按时交的论文,她大多是在图书馆机房完成的,但机房有开放时限,一到晚上她就没辙。 有时候为了能有更多的机会对论文进行加工、润色,以获得更高的平时分,陈言不得已才会向夏秋开口借。 但是看样子,只要算分不出意外,她应该是可以顺利拿到国家奖学金的。陈言翻了翻满书的便利贴和笔记,欣慰的笑了笑。 不到一会儿,宿舍门被敲响,推门探头进来的是个陌生女生,“你好,夏秋是在这个宿舍吗?” “嗯,对的,请问你是?” “我是咱们历史学院的研究生,直系学姐哦!” “哦,学姐好!”陈言站起身,“夏秋她在五楼水房。” “哦,那我就不上去了,你帮我跟她说一声。”她开门进来,手边还拖着行李箱,“麻烦你跟她说,我昨天替老师登分看到排名了,不出意外,她应该是第一名。” 陈言愣了愣,问:“总排名吗?” “是的,应该可以拿到奖学金,让她请你们吃一顿。” 陈言没说话,心里却像是漏了风,低声说好。 学姐客气的笑了笑就转身走了,夜幕沉沉,陈言木然的坐下,又站起身。心里难受,眼睛一红,追了出去。 幸好学姐穿着高跟鞋,拖着箱子没走远。 陈言气喘吁吁的问:“学姐,成绩大表你那还有备份吗?” “诶?”学姐还没回答,陈言反倒觉得她已经看穿了自己,心虚地说:“是夏秋,夏秋想知道她具体每科的成绩。” “哦,可以的呀,u盘里就有。”学姐说完从包里拉出一个挂着毛绒玩具的u盘,说:“就放夏秋那吧,开学给我。” 陈言低头沉吟道:“好,我知道了。” 拿到u盘后陈言近乎是跑着回寝室的,手心握紧,u盘戳得心底都生疼,她也不肯松手。 半晌她才缓过劲,心里还是一拎一拎的,扫了眼夏秋放在桌上丝毫不宝贝的索尼电脑,陈言落了泪。 她用谎言骗到了u盘,却没有电脑。 真讽刺。 就像拼尽全力展现美好和善良,终于打动仙女教母送她一袭长裙和一架南瓜马车的她,却到底不是公主。 就算如此虚假的面具犹在,王子也依旧不会注意到她。 那些华丽的装饰一旦消失,她就会更加自卑,渺小。 明知不属于自己,却在心底深深怀念。 真是可耻啊,陈言想。 破碎的自尊心还在叫嚣,明知夏秋不会介意,但陈言还是没有再碰她的电脑。一路失神地走着,头上有雪,脸上有泪。都是冰凉到心里的刀。 慢慢慢慢的刮,一刀,皮开肉绽时再一拧。 陈言觉得她这辈子都没这样绝望过,努力比不过天赋,坚持比不上厚实的家底,就是外表上的皮囊,她也比不过夏秋。什么都没有被眷顾。 想着,哭着,再狂奔。 狂奔到网吧,疯了一样的按着鼠标。 插上u盘,从头扫到尾,明明自己的名字就在第二个,夏秋底下,可她还是一个一个的仔细看。 仿佛要看出什么端倪,别人为什么活得那么自在? 最后只得心灰意冷,陈言败了,她找不到原因。 比找到自己为什么不是第一的原因更绝望。 【毛概总成绩:65,期末考试成绩:92,平时成绩:50】 而夏秋的平时成绩则是90。 找到了差距和原因,陈言笑出泪来,笑得张狂又温柔,她静静地低头,沉吟:“我就是傻逼啊。” ☆、第36章 洛北(18) 18 洛北大学一贯比其他学校放得早,尽管夏秋和陈言在宿舍多待了两天,但回家坐车也没能赶上春运。 一路顺顺当当也就回了家。 外婆还住在中心医院,方便一日三次的复健和常规检查,加上看护阿姨为人尽责,闲暇时总会陪外婆聊聊家常琐事,外婆也就没再动回家的心思。 夏秋妈妈给他们在医院附近买了一套两室一厅的新房子,一直是杨梅在住,意在便于杨梅照顾外婆身体,定时给外婆煲些有营养的浓汤。 到底是自己亲妈,夏母虽然做的是进出口贸易的活儿,近乎离不开身,但心里牵挂—— 除了每天按点打电话来问,还会给杨梅寄去各种名贵的药材,叮嘱她煲汤时随意往里撒一点就好。 有时也会给杨梅捎来名贵的化妆品,好几大袋进口的零食,好让她安心在夏家工作,对照顾外婆更上点心。 夏秋回南枝时间算早,同一届毕业的学生大都还没放假,趁着人少还能挤上前,夏秋一连好几日,除了在医院陪外婆复健,就是在南枝一中。 她原是去看童老师的,却没想到她办公室里留了不少正在准备自主招生的学生,见夏秋来了,格外欣喜。 便邀请她多开几场有新意的宣讲会,主要针对这一批成绩比较优异,但心态不够稳定的同学。 夏秋不好推辞硬着头皮答应下来。 但想到按照往年惯例,每年小年当天,南枝一中总要邀请往届风云校友返校,讲述他们的青春和痕迹。 于是夏秋也就不再做重复的工作。 她只是在童老师散会后,给自愿留下的同学留了自己的联系方式和邮箱,顺带提了提自己去年的情况。 其实夏秋不算很有天赋的学生,也没参加过自主招生,能考上洛北大学这样的重本学校,几乎只能印证“厚积薄发”,她自己觉得还不够努力,算不得“天道酬勤”。 真要说有什么诀窍,那大概就是她心思多且淡。 回医院路上,夏秋捋了捋这几年高中认真活过的痕迹,却发觉都是些碎片式的记忆。大多不好。 但也不是多坏,反正能记得起的,都是清清楚楚记得。 不知不觉走过她同何知渺吃过饭的小面馆,夏秋弯了弯嘴角,在被面香雾出一层白气的玻璃上,照着自己当时坐下的位置,悄悄画上一个爱心。 “真冲动啊。”她感叹道。 当日夏秋误以为黑板上那句“婊.子、贱货”是林璇写的,愤怒不耻远远超过难过,她想不明白,气了一夜。 她明知少女时代的友情,敏感又脆弱,随便讲一句“你喜欢的偶像可真丑”就能绝交。 却还是妄图占有,像对爱人所给予的付出一样,执拗地认为这才是最好的闺蜜,只有唯一的,才是最好的。 不过要不是当日夏秋气得心脏揪着疼,她也不会连着吃了两碗面,一碗牛肉黄豆小面,又一晚麻酱凉面。 心不舒服,胃里也跟着火烧火燎。 要不是何知渺当日路过面馆,迟疑两步还是走了进去,她也不会发觉这个男人的侧脸和吃相,真好看。 要不是夏秋猛然脑子一热,对何知渺说出“你陪我去荔湾吧”,又迎上他若即若离的答应,她也就不会赤.条条被看光,自此见他再也听不见自己的心跳。 要不是何知渺在她痛经时亲手替她煮红枣桂花粥,在外婆病倒时撑起她的脊梁,笃定说着“有我在”,在寒夜搂她在怀,占有她身上的每一寸敏感。她绝不会发觉,原来能让人心里盈满幸福的事,那么渺小。 …… 夏秋笑了,对着面馆玻璃里面的人,笑得倾城。 没人知道她在做什么,可只有她自己知道。 她真的好想他。 拨了电话过去,还在对账的何知渺笑了,“想我了?” 夏秋没开口,她会被自己矫情的眼泪吓到。 “你很少主动给我打电话。”何知渺手上顿了顿,走到夏秋前段时间探头听过风的窗户前,问:“怎么了?” 夏秋说:“你说的第一句话,我听到了。” “嗯?真的想我了?” 夏秋轻轻抹掉眼角的泪,“那句是对的。” “我也很想你。” 何知渺心里盈满说不清的感动,她是个别扭的小姑娘,不说爱和想念,就是爱到骨血里也要逞强。 可何知渺觉得够了,知足了。她就是要自己的命。他也毫不犹豫就会给。只为那句“我想你,是对的”。 . 还有一周便是除夕,夏秋找不到杨梅,也进不了房子。 从放假开始,就一直住在外婆的病房里。 幸好中心医院设施不错,病房里有热水可以洗澡。 但年夜饭,总归是要好好吃的。 夏秋陪外婆做完复健,便独自出去找房子,夏母来过电话,对买新房的事情毫不迟疑。 至于杨梅,她也不清楚。夏秋本来还想跟她说些体己话,但夏母似乎正在酒桌上,她也就收了口。 连那句“你和爸爸还回家过年吗”都不想再提。 夏秋有私心,想住得离何知渺的店近一些,所以一路绕来绕去,还是在同一片晃悠。 傍晚遇到下班的王铭,夏秋乖巧的叫了他一声。 王铭推车过来,“妹子你放假啦?知渺到茶庄办事去了。” “哦,我知道。”夏秋说,“我在这附近找房子呢。” “找啥房子啊!我家二楼不就是空着的!” 以前是苏黎住的,夏秋记得。 她讪讪地问:“那……那林慧姐愿意租吗?时间不长。” “诶呀,她现在天天在家带孩子!正愁没人陪她呢!” “哦对,都忘了跟你说恭喜!铭子哥,恭喜。”夏秋说完从包里掏出一个小礼盒,“刚好带在身上。” “这我不能要,你还是个半大的孩子,以后要用钱的地方多!况且孩子她大伯已经包了份大红包了!” “那不行,知渺给的是他的心意,这是我给映雪的。” 见夏秋说得一本正经,他也拿不住她是不是真的这么想,就先接了过来:“行,那我替映雪谢谢你这个小姐姐。” “小姐姐?”夏秋笑出声,又觉得不好意思,说:“别客气,元旦出生的孩子有福气,铭子哥你可要好好对林慧姐。” 王铭:“那是一定的,过两年就看你们了。” 夏秋红了脸,好半天才说:“还早。” 晚上王铭回家把夏秋送的小礼盒拿给林慧看,她打开一看,是一对吊着镂空小猪的银手镯,做工精细不说,两只小猪的肚子里还牵着铃铛。 戴在小婴儿的手腕上,尤其可爱。 林慧很中意夏秋的眼光,又听王铭说了她在找房子的事,当即就给夏秋打了个电话,叫她来家里吃饭,顺带把行李都搬过来,二楼房间一直空着,换床被套就行。 夏秋闲着没事,给外婆念了几首顾城的诗,早早便哄她睡下了。去林慧家吃饭时,顺手拎了篮水果。 林慧刚出月子没几天,近来几乎没出过门,之前姊妹同事常来看,摆了满月酒后也就都消停了。今晚夏秋来,林慧打心底里高兴。 夏秋刚进门,林慧就拉过她的手,把果篮丢到王铭肚子上,说:“你这还没工作呢,就大钱小钱的给孩子花。” 夏秋摆手,“应该的,映雪就跟我小妹妹一样。” “乱讲了啊。”林慧领她进屋,“要给知渺听了,今晚一准睡不着哈哈,他老婆是我女儿的姐姐!” 夏秋也笑开,“可不是,我一直叫他知渺叔叔。” “哎哟——你们可别在当妈的少妇面前甜掉牙啊!” 夏秋摸了摸小映雪的脸,眉眼尽是温柔,“慧姐,小映雪眼睛长得真像你,以后肯定是个大眼睛的美女。” “诶,像我哪里好啊!你看你铭子哥,人是老好人,就是手脚太懒了,我坐月子都是我妈天天赶来家里做饭。” 林慧叹了口气,“算了,也是认了嫁他的。” “嗯呢,我看铭子哥以后对你们娘儿俩肯定好。” 林慧轻嗤,“对孩子倒是真的好,对我啊,就不指望喽。你别听我的,知渺不一样,他肯定一辈子对你好。” 夏秋刚要说话,窗外噼里啪啦就炸开了,刚睡着的小映雪皱着小脸哇地一哭,林慧抱起她,手托着头在房间里晃悠,嘴里念叨着:“宝贝不哭,妈妈在这呢……” 夏秋去关窗,林慧冲她点点头,开门去客厅关窗,省得浓烟溜进饭桌,待会儿搅得人没法好好吃饭。 夏秋关好了窗,站在原地向外看,王铭家的位置不错,往右看正对着中心医院里的小花园。 冬天本该满眼疮痍,但医院则大不相同。 为了让病患有更好的生活环境,也为了扩大心理暗示的作用,医院种植的大多是常青树之类的植物。 一年四季,生生不息,总是透着有生机的绿。 “在想什么?”夏秋腰被身后的人环住,耳边有暖风。 夏秋莞尔,“什么时候回来的?事情都处理好了?” “刚回来,不是大事,茶庄的账基本都对明白了。” 夏秋没细问何知渺跟茶庄有什么关系,但既然茶庄老板都敢让他看运营账本,那两人关系必定不寻常。 “铭子说,你要住他家?” 夏秋急着回答:“我是要租他家二楼。” “我租给你不就行了,连人带店,都给你。” 夏秋:“……” 何知渺在她耳后发声:“怎么不说话了?” 手也没闲着,从夏秋的腰际线探下去,松了她腰上的皮带,不轻不重地揉了揉夏秋的臀。 夏秋侧头,身上动了一下,“别闹,还在人家家里。” 何知渺撒娇,“不行,我想要。” 夏秋轻笑,也不动了,随他的手一直在自己身下游。 没一会儿,身上就有些难受,心里痒。 夏秋急急地回头吻他,含着他的舌头一点一点地舔,回归最原始的相濡以沫。 生出让夏秋酥麻的声响。 ☆、第37章 洛北(19) 19 南枝镇的除夕向来热闹,新年的气氛从日光耀岩开始。 早市的蔬菜很水灵,羊腿整只地挂在钩子上,鱼头被切下来队拢起来,利落的手起刀落。 所有赶着回家做一桌年夜饭的人,张口大声问价,拉着人便说吉祥话,讨个好彩头。 难怪说来,走得再远,味至浓时是故乡。 新年一定要在家里炖锅鸡汤。阳光正好时,开始洗整只土鸡,垫上姜片放在电饭煲里小火慢炖。女人们在砧板前熟练地切菜,悄然听见锅里滋啦滋啦的声响,像是食材相互间的私语。 那一刻忽然觉得,世界和心,都安静极了。才有年味。 夏秋也起了个大早,赶上其他人的热闹,逛了一圈早市却只买了一束花。 除夕夜,听夏母说年关是一年中生意最忙的时候,存了一年的钱,都花在这时候。 夏秋轻轻叹了口气,想着他们大概是不会回家围炉了。 回到医院,还没等看护阿姨忸怩着开口,夏秋就让她先回去做自家的灶边事了。 夏秋看得出来,外婆慈爱的笑意里隐隐藏着失落,她坐在床边,静静地陪着。 “秋儿,往年除夕我都要给你煲鸡汤,喝了图吉利,今年你去买一点,不要嫌麻烦。” 夏秋坑着头,摸了摸外婆手上的皱纹,说:“好,我订了饭,有鸡汤。” 外婆说:“就我们俩吃,别买太多,点你爱吃的菜就行。” “外婆……”夏秋红了眼圈,“你说他们真有那么忙吗?” 外婆揽着夏秋,安慰道:“傻孩子,每个人活法不一样,你不要因为他们的错来折磨自己。” “好——”夏秋抬头对外婆甜甜的笑,“外婆,以后每年除夕我都要跟你过。” 外婆闻言而笑,脸上释然,其实她已到暮年,早就不盼着什么节不节的了。 她只是不放心她这个傻孩子,她老了,可夏秋还没着落。 她曾经无数次的想过,这辈子不赖,就是这样两眼一闭走了,也不可惜。 可她不能就这么走,夏秋什么都没有,只有她了。 外婆睡下后,夏秋轻轻带上门,纠结再三还是去了夏母之前给她买的新房子。 这几天她一直住在何知渺家,给杨梅打了不少电话,一个也都没打通。 问外婆、看护阿姨和镇子上的其他人,都没提过杨梅,就跟人间蒸发了一样。 夏秋在新房子门口呆站了会儿,犹豫着要不要敲对门人家问问。但又念到是除夕…… 此刻何知渺却来了电话,刻意似的,夏秋今天特意起了个大早,什么也不买,就是想避开他。 何知渺走在路上,耳边生风,问:“你怎么不在医院?” 夏秋愣了愣,“我先出来了,随便逛逛。” “中午吃什么了?” “馄饨,水芹牛肉馅儿的。” “哦。”何知渺顿了顿,倏地撒娇:“你没回家,我中午都懒得做饭了,没味道。” 夏秋轻笑,“怎么啦?就那么喜欢跟我一起吃饭呀?” 何知渺说:“是啊,我们家老婆长得下饭。” “哼,去你的,老是胡说八道!” 也不知是哪句胡说八道,我们家老婆?还是长得下饭? 何知渺一嗤,对着窗户点头,觉得自己哪里都没说错啊,可不就是这样。 沉默了会儿,何知渺才开口小心翼翼地问:“晚上,晚上跟我回家去好不好?” 夏秋不言,她昨晚就开始想今晚的事,何知渺定是要回家的,那她呢? “就今晚吧,我爸和陈若愚迟早都要知道,有我在,你别操心这个。” “不了,知渺叔叔……”夏秋哽咽,“今晚是除夕。” 除夕就该是跟家人一起欢笑谈天的,就该和和美美允诺明天会更好的。 她到底是外人,她不要当那个新年第一天的破坏者。 何知渺还在想怎么说更好,夏秋就匆匆挂了电话。 对门的阿姨提着年货回家了,正要开门,夏秋迎上去:“吴阿姨,新年好。” 微微发福的吴阿姨冲她点头,笑得勉强,也向夏秋问好。 夏秋之前住琴湖,很少来医院这边,同这片不是土生土长的住户不那么熟。 夏秋问:“阿姨您知道对门这户人家什么时候走的吗?” 吴阿姨开门领夏秋进去,叮嘱她别换鞋了,说:“杨梅那个小丫头啊?圣诞节走的吧。” “圣诞节就走了?!那您知道她去哪儿了吗?” “那我不晓得,但是她把钥匙和一个信封留给我,说要是你找来,就把东西都转交给你。” 吴阿姨从抽屉里把东西取出来,信封里装着一千块钱,钥匙上挂着小丸子吊坠。 夏秋向吴阿姨道谢,手心攥着钥匙,被吊坠咯得手掌心生疼。顿生被抛弃的感觉。 “诶,我想起来了!”吴阿姨说,“之前啊她是一个人住,后来又来了个男的,天天游手好闲的。” 夏秋点头,想起之前杨梅被打的事,忙问:“阿姨,您认识那个男的吗?是不是我们镇上人?” “我看着面生,不过估计也是镇上的人,之前跟杨梅看着还挺好的,后来不行了,老半夜吵架。” 吴阿姨说得气愤,“有好几次都动了手!最严重的一次是把杨梅耳朵都快打聋了,要不是我男人出头……” …… 从吴阿姨家出来,夏秋回了何知渺家,被子蒙头结结实实睡了一个好觉,起来头痛得不行,找不到药。 何知渺不在家,夏秋用冷水洗了把脸,刺得她心里都荒凉凉的,抬头看窗外,天已经黑了。 房里老落地式时钟恰好敲响,一声一声,六下停止。 夏秋叹了口气,念叨:“何知渺大概已经在吃饭了吧。” 怕除夕夜耽误小饭馆生意,夏秋自己跑了一趟,提着装好的四菜一汤回了医院,碗筷要是她从家带的。 虽然并非家常菜,可夏秋觉得,年味总该有她原本的样子,再怎么从破被絮里乱翻,也得翻出来。 推门进去,夏秋愣了愣,被眼前的景象暖到。 两张桌子拼在一起,层层叠叠铺了几张旧报纸,电磁炉上的鸡汤在咕噜翻滚,玻璃盖上的水珠慢慢滑落。 何知渺在剥虾,几道小菜分量不多,却还有三色蛋羹。 这是考究功力的菜,也是夏秋小时候最爱吃的。 “愣着干嘛,快点进来呀!”外婆喊她。 夏秋回神,眼角的泪竟然已经滑到嘴边,惶惶过去。 在何知渺身边坐下,夏秋看着他,没说话。 “来,尝一下!”何知渺把剥好的虾仁喂过去,夏秋乖巧地张嘴,含糊地说:“好吃,是我吃过的最好吃的。” 何知渺脱掉塑料,点了点她的鼻尖,对外婆抱怨道:“外婆你看她,新年还没到就开始哄我。” 外婆坐在病床上咯咯地笑,一脸满意,时不时还会打量几眼何知渺看夏秋的眼色。 夏秋不知道何知渺是怎么跟外婆说的,但三个人的年夜饭,配着简单却是爱人亲手做的饭菜,夏秋心里有说不出的滋味。什么都有,甜的,酸的。 何知渺做的,全是她最中意的口味。 饭后回了家,夏秋本想问他就这样不回家吃年夜饭,要不要紧,但又不知道怎么开口。 回家路上,何知渺按断一直打进来的电话,夏秋见状,脚下一顿,说:“你接吧,别让家里人着急。” 何知渺摇头,“不要紧,陈若愚的外公外婆去了。” “哦。”夏秋抬头看着他的侧脸,有些心疼地摸了摸,“热闹是他们的,我们也有自己的家对不对?” 何知渺笑着吻她,站在街头,立在万家灯火下。 夏秋近乎是被扛着回到家的,人被丢到床上,嘴里还弥着何知渺和他手作饭菜的味道时,身上就被他压了过来。何知渺双手撑在她耳侧,默不作声地看她。 夏秋被看得心里发痒,抬头吻他,舌尖在他齿上游走。 何知渺似笑非笑地俯下身,说:“让知渺叔叔教你。” 说着就退到她身下,扯裤子的动作太急,拉链划到夏秋的腰,疼得她抬腿踢到何知渺肩上。 抬得虽低,却被何知渺一把抓住,压到自己肩上,头往里埋了埋,热浪扑面,像是水烧开会吱呀发声的水壶。 壶嘴里缓慢喷出熏人的热气,何知渺湿了眼。 迷糊之间夏秋叫他的名,“知渺……别……” 夏秋从没有过这样的体验,体内钻风,一阵一阵地乱吹,使她飘摇不定,想是要荡入海底。 “我在。”何知渺起身,头埋在夏秋胸口,哑着嗓子说:“夏秋,我在,我永远都在你身体里。” …… 点到即止,何知渺抱着夏秋去了天台。 三楼的平台,凉风袭裹周身,何知渺紧了紧怀里的人。 “我竟然从来没上来过。”夏秋惊叹,“真好看!” 平台是何知渺的私人领地,除了他,这也没上来过。平时铁门总是锁着,有黑色的纱布帘子隔开。 “夏秋开满花的时候才更好看。”何知渺揽着夏秋去天台边的沙发坐下,替她扣好羽绒服,“幸好没风。” “有风也不怕,那我就抱着知渺叔叔的腰不撒手!” “小傻子啊。”何知渺亲她的额角,“给你准备了礼物。” 沙发是欧式风格,远处看更像是半开的马车,外边有折篷,两人依偎分割成另一个温馨的天地。 夏秋扬起期待的小脸,“是什么礼物?” 何知渺起身绕到沙发背后,夏秋提高音量喊他:“喂——何知渺你要送我什么啊?哈哈求婚吗?” 何知渺应声:“对,求婚!” 夏秋捂嘴笑,脱了鞋窝在沙发里。 何知渺走出来,手里端着一个颇大的方盒,上面盖着格子布,看不出来是什么,但夏秋有预感—— 这一定是她喜欢的东西,何知渺太懂她的心思了。 “掀开。”何知渺坐下,手还端正的抬着。 夏秋乖巧地掀开,眼睛都亮了起来,“诶!诶!这是……” 见她神色惊喜,何知渺松了口气,问:“喜欢吗?” 夏秋重重点头,小心翼翼地接过整栋二层楼的模型。 模型设计得很是精致,每一个房间,每一处温馨居家的小细节,何知渺都考虑到了—— 床上有迷你小熊,窗上有剪纸,桌上雕着花样。 门前有暖风,按了会亮,门铃有声,是…… 夏秋眯起眼仔细听,惊呼:“啊!是《卡农》啊!” 她太惊喜了,从没见过这样精细的做工。何知渺的爱意,一点一滴,都融在他最熟悉的建筑里。 夏秋是真的喜欢,全世界最喜欢的那种喜欢。 她感动得说不出话来,搂紧怀里的房子,说:“求婚?” 何知渺在她嘴角舔了一下,“当是预演。”顿了顿接着说:“这件最重要的小事,放在平凡的一天,最好。” 夏秋说:“为什么?” “着急了?” “哪有!”夏秋别过脸,“才没有呢。” 何知渺闻言贱兮兮地答:“为了多过一个节日啊。” 夏秋:“……” 沙发里两人的身影交织缠绵,暖了冬夜的星。 站在铁门口上的人,心上一枪,不声不响开了膛。 ☆、第38章 洛北(20) 年味浓在南枝镇的每一户人家里,灶边食材清爽地被挂起,打着晃儿说悄悄话。 除夕炖只土鸡汤是传统,新媳妇初一回婆家敬茶也是。 夏秋有意装睡,打定主意无论何知渺怎么撩她,她就是不肯睁眼。 “再不起床等下上学就该迟到了!”何知渺头往后靠,看了看扒拉在他怀里的夏秋。 叫不醒一个装睡的人再正常不过,何知渺好笑地在她臀上捏了一把。 “真不起来?”何知渺手伸进去,“不起来就直接晨练,老师带着你。” 夏秋夹起双腿紧着何知渺的手,闹小性子暗暗使劲,怪他最近总是没节制。 何知渺轻嗤,本来只是想吓唬她一些,现在得了正当的机会,自然不肯撒手。 手指像是有平日里做甜点时的触感,柔软的面团可以轻轻地捻,蓝莓果酱似的黏腻感缠在手上。弓起食指,在一淌温热里慢慢地搅,便很快淋到手心。 何知渺耐不住地翻身压到她伸上,夏秋急得睁眼挣开,一时松了腿。 何知渺抽出手来,捏紧夏秋的下巴,重重地吻上去。 “嗯……何知渺……”夏秋手在他背上乱抓,断断续续挤出一句:“混蛋啊……你……” 何知渺咬她的肩,暧昧地问:“混蛋每天给你做饭、哄你睡觉?” 夏秋咬唇,忍不住抬起腰:“混蛋才这样!” “哪样?”何知渺身下一顶,引得夏秋细碎地叫出声,才贱兮兮地问:“这样?” “知渺叔叔……”夏秋禁不住他这样撩,很快便求饶:“我想要。” …… 用一早上的晨运来迎接快到的春光,果然是让人酣畅淋漓的,何知渺笑出声。 他看时间不早了,替夏秋穿好衣服、抱着她去了沙发,自己下楼准备。 原先他一直在想什么样的时机带夏秋回家最合适,可是怎么想,都不合适。 撇开陈若愚对夏秋暗生的情愫不说,陈父那关也不好过。 他对自己的婚姻还算有点打算,至少在道义和爱情面前还敢犹豫。 可是自打何知渺的妈妈自杀,他怎么想……何知渺就把不准了。 不过何知渺也不急,毕竟他家小姑娘年纪小,心思也专一。 他手上搅了搅快凝固的糖浆,想起夏秋身体里的感觉,心头也像被点燃了一样。 何知渺傻笑着摇摇头,自言自语道:“我怎么变成这样了,当爹又当她男人……” 最后忍不住扑哧一笑,“还真是我自己惯出来的……” . 午后夏秋到点儿去医院跟看护阿姨换班,念到大过年的,谁家还没个亲戚要走。 开门撞见陈父正要按门铃,夏秋愣愣地喊了句:“陈老师新年好。” 陈父面色难堪,没答话只是上下扫了夏秋一眼,轻嗯了一声,把手里的汤搁下。 夏秋退到门边进出不是,半天听不到关门声,何知渺扬声问:“怎么了?” “啊?”夏秋仓皇地应道:“没事,陈、陈老师来了。” 何知渺顾不上脱手套,上楼沉着脸将夏秋护在身后,跟陈父对了一眼。 “你快去医院吧,路上当心点。” 夏秋担心地仰头看他,抿了抿唇,点头说好。 手搭在门上,她定定地回过头,小声说:“陈老师,我先走了,你们慢聊。” 门带上,夏秋还没走两步路。 陈父开口质问:“昨晚不回家就是跟这个丫头混在一起?” “昨晚没不回家。”何知渺下楼洗手,顿了顿说:“你随便坐吧。” “你这是什么态度?!平时我看你大了不干涉你,可不是由着你不管!” 何知渺站定,懒得转身,冷冷地暗讽:“那我是长大挺久了。” 陈父气结,追上前掰过他的肩膀,“我们今天心平气和地聊聊吧。” 一楼门面里,不开灯只开窗的话,光线显得有些暗。 何知渺泡了一壶从水木茶庄带回来的上好普洱,他知道陈老师好茶,特意替他挑的。 昨天回家跟陈若愚的家人打了个照面,心里不痛快,才没拿出手。 没想到,这第一杯到底还是给陈老师喝上了。 两个人都没开口说话,陈老师皱着眉品茶,嘴里不苦,心里却有蚕虫在咬。 反倒是何知渺神色淡定,与往常没什么不同,坦坦荡荡的态度很分明。 “你都想好了吗?”陈老师眼镜倚在鼻梁骨下,透过镜片模糊地看他。 何知渺沉吟,“嗯,本来也没打算瞒着大家。” “我是真的搞不懂你在想什么,打小你心思就多,又沉。” “是吗?我以为你从来没留意过我。” 陈父闻言心头一紧,“你这是在怨我。” “没。”何知渺轻吹茶水,看波纹掀开,“我谁也怨不得。” 陈父本想开口安慰他这个从小省心的儿子,却还是没能开口。 有些时候我们以为,说不出“我爱你”是性格不同,表达方式各异。 却没料到,说爱的心情和能力都会随着时间蜕化。 现在不说,以后想说,怕是也没了机会。 “你自己做主吧,那丫头也是个好人家的姑娘。” 陈父松口,“找时间跟她父母见见。” “好,我看着办吧。”何知渺端起茶杯,“你尝尝,今年的新茶。” 原本陈父也不想干涉他和夏秋的事,但却着实被他如今不温不火的态度气着。 “什么叫你看着办?!婚姻大事你怎么看着办?” 陈父气急,“我告诉你,这是你跟夏秋一辈子的事!你要是不把礼节都做周全了,一直这么不明不白的处着,不仅委屈了夏秋,她父母以后也不会看得起你,连着我们家都一起抬不起头!” 何知渺叹了口气,不做争辩,甚至不想开口说话。 喝了口茶,清香的气味从喉咙延至指尖,他看着吹胡子瞪眼的陈父,一时觉得好笑。 静静听了一会儿,才说:“我从来没偷偷摸摸过,也舍不得委屈夏秋。” 何知渺笑得释然,“我的性子就是这样,看书喜欢买回家看,自己怎么涂画都不在意,可是一旦陈若愚碰了,我就不要了。小时候我以为我是嫉妒你对他的好,可是后来我发现并不是。” “我不是占有欲太强,我只是不懂怎么去争、去抢,所以只想豁出命去保护好自己仅有的。” “知渺……”陈父想说话,却只是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爸,你当年没多替我操心,现在我是真的用不上了。” 何知渺声音轻,话意却重,他开了灯:“放心吧,我好好的,以后也会一直好。” 陈父点头,神情恍然:“罢了,是我对不起你和你妈。” 聊完茶凉,何知渺同陈父一起出门,只是一东一西,道不同。 陈父犹豫再三,还是随口提了句:“其实我今天来是为了送汤。” 何知渺一愣,说:“香菇炖鸡?” “嗯,你不是说你爱吃么?过年挑了只土鸡炖了一夜。” “昨晚上从你们嘴底下剩的?” “没良心的东西!”陈父笑着踢了他一脚,“给你大老远送来还跟我废话!” 路边香樟枝干裹着塑料胶,清香和药味浓合,何知渺虚揽着陈父往旁边走了走。 踢开前面的小石子,何知渺说:“昨天中午陈若愚舅舅找我了。” “他做什么?又是找你要钱?”陈父不悦,“难怪你昨晚家都不回!” “也不是,本来也是打算陪夏秋过节的。” 陈父:“……出息!两个儿子这样,一个都不像我!” 何知渺难得露出这样憨憨的笑容,陈父看了多少老怀安慰。 陈父劝说:“你别理陈若愚他舅舅,这些年一直就惦记着保险费!” “他要是真有急需,我也是该把当年那笔钱还给他们家的。” “胡扯的事!”陈父跳脚,“当年若愚妈妈走的时候,亲自跟我交代要把那个钱留给你出国念书,跟她娘家一点关系都没有,就是要分,也是给丈夫、儿子的。何况之前结婚的房子我也给他们二老住了。” 何知渺点头,“我也是一说,他到底也是陈若愚的舅舅。” 陈父不作声了,当年陈若愚的妈妈因哮喘发作、误食药品而病逝,这事很多年了,谁也不提。 但大家都或多或少疑惑过,陈若愚的妈妈那么年轻,怎么会提前立下遗嘱呢? 何况还是将单位和保险公司赔偿的钱全都给何知渺。 但若愚妈妈的遗嘱是公证过的,字迹鉴定也是出自她本人,毋庸置疑。 要不是如此,若愚妈妈的娘家人也不会就此罢休。 可是,她一分钱也没留给自己的丈夫和孩子…… . 雪下了一阵又停,从高层的病房里听,刮风的声音简直是要刺碎玻璃窗。 但夏秋下楼后才发觉,风不大,冬雨才是真的刻骨。 滴在身上直勾勾地就渗进了皮肤里,想擦都擦不着。 “怎么了?这么急着叫我下来。”夏秋疾步走得小脸通红。 晚饭时候,医院后面的小花园里几乎没人,路灯也提前在昏暗的天色里亮起。 陈若愚穿着厚卫衣,头遮在帽子里。 “把帽子戴起来。”陈若愚向夏秋背后伸手,却被她躲开。 大约不自觉露出的躲闪神色刺痛了陈若愚的敏感,他一把将夏秋拉进怀里。 “陈若愚!你是不是疯了!”夏秋挣扎,“快点放开我!” 陈若愚不说话,死死扛着夏秋乱挣的力道,头埋进她的颈间开始乱亲。 为了禁锢夏秋、不让她动弹,陈若愚没法进一步动作,只能啃到夏秋的下巴。 夏秋死命扭过头,就是不肯让陈若愚亲她。 他停了下来,一脸戏谑地讽刺说:“怎么?是我哥比较厉害?” 夏秋涨红了脸,呼吸急促,颈间的口水粘着头发,让她觉得好恶心。 “说话啊!你跟我哥昨晚玩得很开心嘛,他咬你的胸,你还笑得那么开心?” “你……”夏秋气得浑身发抖,没了气力。 “难道是我说错了?”陈若愚结结实实地捏着夏秋的臀,“还是我看得不够仔细?” “陈若愚……你别这样……” “你不喜欢?”陈若愚手上捏紧,夏秋觉得疼,扭来扭去也挣不开。 陈若愚红了眼圈,他从没这样放肆过,但是他承认,他想过,想过无数次。 他昨晚一夜没睡,下雨也好,下雪也罢,都淋着。 坐在何知渺家楼下,他恨不得贴在窗口上,恨不得压在夏秋身上的人是自己。 疯了一般,陈若愚不顾夏秋的哭喊,拖着她往医院后门走。 夏秋死命回头朝远处有人的地方求救,却被脚下一顿、恰好转身的陈若愚撞了个满怀。 旁人只当是小夫妻打闹,眯着眼听声音,听不到也就算了。 夏秋嗓子哑了,哭得话也说不连贯。 陈若愚心里揪着疼,却扯出嘴角的寒意,说:“我喜欢听你叫。” 他抓住夏秋的手格外用力,像是要把夏秋捏碎成自己喜欢的样子。 凝视她半晌,陈若愚才说出一句让夏秋更绝望的话。 “夏秋,留着到床上叫吧。” ☆、第39章 漩涡(01) 漩涡(01) 潮湿阴冷的地下仓库,味道腥咸,因为建在废弃倒闭的工厂后头,近乎从来见过光。只有漫长无尽的黑暗和侵蚀人心的恐惧,夏秋闭着眼也能知道这是哪里。 小时候她跟随父母回家省亲,齐肩的长发被保姆的巧手编成了好看的样式,走起路来总是跳跃在脑后,那个米分色的收尾蝴蝶结也格外扎眼。 南枝镇上的孩子比大人更新奇,大人们脸上挂着笑,心里却不见得乐意收他们带回去的进口零食。 其实吃到嘴里也没什么区别,就是字看不懂。 小孩们则不一样,三两句话一说,就能牵着手说要当好朋友,夏秋话不多,但她每次回家都很开心。 有时候她穿着裙子没法爬高,孩子们也就散了。 她站在树下抬着头使劲看,笑着替他们拾起落到地上的果子,看到样子好看的树叶,也带回去夹在书里。 偶尔也是要闹别扭的,都是半大的孩子,难有不吵架的道理。有人喜欢她的蝴蝶结,她是不送的。 夏母很少给她买东西,她喜欢的也少,但是蝴蝶结她想自己留着。可是偏偏人家小姑娘也只喜欢那一个。 人家吃了瘪也就不再搭理夏秋了,她只好拿出孩子们都喜欢吃的巧克力,从被孤立到成为世界中心。 对那时候的孩子们来说,真不过是一包巧克力的事。 就连闹脾气的蝴蝶结小姑娘也是,忍不住走来和好。 只是夏秋没想到她吃完巧克力会生成另一种气愤,七、八岁的女孩已经懂得什么叫“美丽”和“注意”。 大家围着她,哪怕图的是巧克力,也是出了大风头。 换作被抢风头的蝴蝶结小姑娘,心中自然难以痛快。 只是她有贼心有贼党却没料到事情会严重至此。她将夏秋带去地下仓库,自己却借故绕了出去,顺带锁上了锈迹斑斑的铁门。 以至于夏秋在黑暗里窝在角落哭了一夜,直到第二天蝴蝶结小姑娘带着大人去找到她,并获得了所有人的称赞后,夏秋反倒安静下来。 她静静地问蝴蝶结小姑娘,“你昨天为什么要先走?” 蝴蝶结小姑娘促狭地答:“我以为你先走了。” “那你今天又为什么要回来?” 蝴蝶结小姑娘狡黠一笑:“救你。” 夏秋红了眼,“为什么要做这样的事?” “你该拿蝴蝶结感谢我,谢我救了你的命。” 蝴蝶结小姑娘到底还是得到了心爱的礼物,尽管在她看来,不过是在地下仓库睡了一夜,能有什么事。 却让夏秋自此很害怕空旷且无光的地方,尤其是空气里有腐朽味道的地方,她是真的怕了。 不过其实后文夏秋并不知道,她从来没想过那个蝴蝶结小姑娘得到礼物的心情,应该是开心的吧。 初中在荔湾夏秋收过她的道歉信,夏秋以为的道歉信。 所以她看也没看就撕碎了。 其实她该看看的,因为蝴蝶结小姑娘写的其实是:我以为我得到的你的蝴蝶结会很开心,结果跟我的预想不同,六年过去,蝴蝶结还留在我身边。 不为了提醒我做过的错事,我只是警示自己—— 不是自己的,抢来也用不上。我忘了我没有衣服配。 . “夏秋?!你没事吧!”陈若愚醒了,仓皇看向她。 夏秋从回忆里被惊醒,看着顶上的小窗户摇头。 陈若愚手脚都被绑着,在地上挣了挣,尘嚣四起。 “别挣扎了,省点力气看看抓我们的人怎么说。” 陈若愚红了眼,还死翻身背挨着墙壁,一点一点地挪坐起来,嘴角有血迹,沉着眸子愧疚地看着夏秋。 “对不起,我没想到会……” 夏秋打断,“你是小孩子吗?啊?” 陈若愚在她怒火中烧的眼神里低下了头。 “夏秋。”陈若愚头埋到弓起的腿间,“是我连累你了。” “你知道我没在责怪这件事。” 陈若愚苦笑着开口:“我知道。” “你宁可跟我一起涉险,也不肯原谅我之前的事?” 夏秋看着他,心情复杂,撇开脸去说:“马季来找你寻仇,于公,我们是同学,是一起长大的好朋友,我没办法置你的生死于不顾,何况马季也没要放过我的意思;于私,陈若愚……或许你将来应该叫我一声嫂子。” 陈若愚眼神受伤,低声否认:“八字没一撇。” “随你怎么想,至少我跟知渺彼此认定。” 陈若愚闷得胸口疼,他又一次想起昨晚自己亲哥哥,压在自己心爱女人身上的场景,他接受不了。 他真的接受不了。 夏秋像是了然似的,说:“你不该偷看,更不该这样的。” “我……我第一次看到你的身体。” 夏秋沉着脸问:“所以呢?” 陈若愚老实回答:“老是想起你,满脑子都是你。” “那你不如去看□□!”夏秋厌烦,“我不是属于你的。” 无论陈若愚懂不懂她此刻的心情,夏秋都自顾自地说出来:“若愚,我知道你喜欢我,可是我以为你明白,其实那天辩论赛我就向你暗示过。” “如果我在你不挑明的时候先拒绝,这不是我的性格,但是如果你表白了,我们就无法再做朋友。这也是我的性格,我想你能谅解,我不喜欢纠缠和执念。” 顿了顿,夏秋抹泪,“昨晚的场景让你疯了、傻了、冲动了,那是你潜意识里觉得我是属于你的,或者说,至少不是该属于某一个人的。可是,其实我只是自己的。” “夏秋……我是真的喜欢你,喜欢得要死。”陈若愚也红了眼,“我不是在跟我哥作对,谁来都一样。” 夏秋摇头,“不是,如果是别人,你不会对我无礼。” “我会的、会的!我不懂你们为什么会……” “不为什么呀。”夏秋笑得坦然,“只是喜欢了。” 见陈若愚不说话,夏秋说:“其实没想瞒住你。” “我知道,我哥他这个人操心,替我考虑不少。” “你知道就好,他不是没犹豫过,不是不顾及你的感受,只是你们看得太复杂。而我跟知渺更乐意顺其自然。” …… 有一搭没一搭,毫无逻辑地聊了一阵。 其实夏秋没多气了,昨天傍晚被他好一顿乱亲后,刚拖出医院后门,就被马季打晕了。 醒来时,就已经是这样了,还算安好。 午后马季才来,进来抬脚就是对着陈若愚胸口踢了一脚,低声咒骂:“你这臭小子命真硬!” “没你硬!”陈若愚不喊疼,抬起头瞪回去。 马季为复仇而来,抓到夏秋完全属于意外,不过他俯身摸了夏秋脸一把,踢开陈若愚,得意地说:“何知渺的女人?要不是我儿子祭日,真想尝尝。” 说完只是坐在他们面前的折叠椅上,刮得水泥地生硬发声,夏秋挪过去扶起陈若愚,沉着嗓子毫不畏惧地说:“马季,天理昭昭,你别想乱来。” 他轻哧一声,满眼尽是不屑,但他在等,他不能动手。 夏秋心里不安,她不知道马季打的什么主意,是在等何知渺来?还是在等一个折磨他们的最好时机? 夏秋不敢多想,手肘碰了碰陈若愚:“怎么样?” “不打紧,南镇镇能藏人的地方不多。” 夏秋点头,“我知道,可是我怕他伤害别人。” 陈若愚扯了扯嘴角,苦笑:“你不担心我们自己,还有心思担心我哥?诶,我有时候真看不懂你。” 夏秋不说话了,低着头静静地等。 她也需要等,等一个能让她逆转全局的机会。 倏地她想起了苏黎,当年苏黎跟着马季走南闯北,听说十六岁就在一起了,苏黎甚至曾经为了阻止马季错得更离谱,才替陈若愚挡了一棍子。 但也因为这一棍子,才让她流了马季的孩子。 这些碎片式的记忆都是夏秋独自拼凑的,有些是陈若愚和丁知敏的记忆,有些是何知渺的口风。 无论真相如何,夏秋觉得…… 这都该是八九不离十了! 可是,苏黎如今已经嫁人了,她不该把她牵扯进来。 但脑子里的另一种念头又闪过,怂恿着她:一定要叫苏黎来,一定要啊,她一定不会见死不救的。何况她本来就应该来。 谁说她来了就一定声坏事呢? 夏秋咬唇心一横,冷幽幽地问马季:“你还记得苏黎吗?” 马季脸上一阴,戒备地说:“你也认识苏黎?” “嗯,我很苏黎姐去年才认识,但关系不错。” “你想说什么?别跟老子耍花样!” “不想说什么,就是不懂你为什么要来寻仇。” 马季瞪了陈若愚一眼,轻飘飘吐出几个字:“我儿子。” “你儿子是陈若愚害死的?你这样理解对他不公平。” 马季无所谓地笑笑,“我没得选,我儿子是因为他才死的,苏黎当时怕我杀人灭口,才护着这个□□的!” “你放屁!”陈若愚爬起来要打人,却又结结实实挨了马季抬脚一踹,“给老子歇着!今天我儿子祭日。” 夏秋瞟了他一眼,试探性地说:“你该找苏黎问问。” “问什么?她都已经嫁人了。” “该问问的,问问当时她到底是为什么这样做。” 马季觉得她话里有话,起身踹开椅子,上前捏紧夏秋的下巴,恶狠狠地说:“你敢玩老子……” “不会,也没那个必要。” 马季松开时,夏秋背上一凉,他啧了一声吐口痰,掏出陈若愚的电话拨通,说得阴森—— “苏黎,好久不见了。” ☆、第40章 漩涡(02) 时钟瘸了长指针爬得更快,时针划一下就到深夜。 马季未出生孩子的忌日一过,会不会即刻有人见血扬灰? 夏秋不敢想,整个人蔫儿了似的蜷在墙角,脑子却一刻不停。 马季中途出去了一趟,夏秋才得以喘口气,否则真的要被窒息的空气给闷死。 “诶!”夏秋踢了踢脸色不太好的陈若愚,“怎么了?还好吗?” “没大事,就是我胸口被踹的地方有点疼。” 夏秋迎上他期待关心的眼神,愣生生撇过脸,“得救了再去看医生。” “嗯。”陈若愚叹气,“你没事就好。” 空气又冷了一阵,夜晚的天窗映着黄色的旧灯泡,摇摇又晃晃。 夏秋突然想起她小时候一个人睡觉的情形,那时候家里总是没人。 她躲在被窝里不敢吱声,一旦拉上窗帘,就再也不愿意往窗外看。 明明心里坦荡,却总是以为外面有一双死盯着自己的双眼。 恐惧袭来,夏秋狼狈地往陈若愚身边挪了挪,窘迫地从天窗收回视线。 “害怕吗?”陈若愚问,“夏秋,你怕不怕死?” 夏秋睥他一眼,“我本来是不怕的,但是我外婆健在,知渺也在等我。” “你看,你有了牵挂,反倒不像是我认识的夏秋了。” 夏秋闻言突然冲他莞尔,想起不少高中时候的事,悄无声息地原谅了他。 “其实我没你想的那么好,我不缺乏安全感并不是因为我不怕。” 陈若愚轻笑,“我知道,是不是只要想到,就是死也不是一个人就莫名安心些?” “虽然这么说显得很瘆人。”夏秋顿了顿,说:“但好像确实如此。” “这样才像你,活得寡淡凉薄又对这个世界充满温存。” 夏秋弯了弯嘴角,“你像是在念诗,倒挺适合今晚的夜色。” 陈若愚沉了脸,慢慢显露无所谓的笑意,“我哥教我的,他说你这样的女孩子,喜欢听诗。” 须臾,陈若愚突然扭过脸问夏秋,“为什么突然要扯到苏黎姐?” 夏秋不肯回答,低头用指尖一遍一遍擦着弄脏的白球鞋,指甲生疼。 “说话啊,你到底怎么想的?你跟我说,别胡来!” “我没怎么想。”夏秋不耐烦道:“我知道她要生了,不会来的。” “那你还让马季去骚扰她?!” “我只是想拖延时间,不然马季会一直咬着你不放。” “那你也不能往苏黎姐身上推啊!”陈若愚撞了下夏秋的肩,“你会害死她的!” 夏秋沉了脸,“不会的,马季要是想找她,早就找了。” “况且……”夏秋欲言又止。 陈若愚问:“况且什么?” 夏秋冷冷地答:“要是当时马季真想让你死,就不会带一群人趁你打夜球去报复了,看得出来,他当时被你撞见盗窃……只是心里不痛快,根本没想置你于死地,也不至于啊。” “夏秋……你这话什么意思?” 夏秋不回答心中的擅自揣测,轻轻闭眼休息。 陈若愚也冷着脸,他第一次发觉夏秋冷静得可怕。 夜风起,心里跟着凉,陈若愚打了个寒颤,问夏秋:“要是苏黎姐来了呢?” “她不会来的。”夏秋笃信,“她要生了,李洲不可能会让她来冒险。” “所以呢?所以拖几个小时到底有什么意义?” 夏秋心里烦,其实也没想明白自己到底想怎样,当时只是草草下的决定。 但还是低声宽慰:“我只是觉得马季不是真的要你死,苏黎替你挡得没意义。” . 马季回来时,恰好晚上十一点半,距离第二天仅剩半小时。 夏秋呼了口气,心里隐隐有种死亡倒计时的惧怕。 只是她没想到,马季在前十米,后面远得只见轮廓的人,也跟了上来。 “哥!”陈若愚先惊叫一声,“我们在这里!” “你也叫!”马季拿棍子指着夏秋,“叫何知渺过来!” 夏秋抬头轻蔑地看了他一眼,吐出:“他不是正走过来么?你看不见?” “操.你妈!老子让你叫!”马季说完就朝夏秋的小腹一棍子挥了下去! “啊——”夏秋痛得冷汗直冒,像是能感觉到自己皮骨正在分离。 何知渺闻声从黑暗里近乎狂奔过来,呼了口长气说:“马季。” “何知渺……我们好久不见了,三年?还是五年?” “你先放人,我们俩怎么叙旧都行。” 马季把玩手里的棒球棍,绕到夏秋身边,饶有兴致地扯开夏秋的衬衫。 “你他妈松手!” “松手。” 陈若愚和何知渺近乎同时出声,只是语气不同,一冷一热。 “哦?你还有力气吼?”马季反手又冲着陈若愚的膝盖打下去,惨叫刺心。 何知渺烦躁地点了根烟,面色淡淡,说:“放人。” “哈哈我没听错吧?你让我放人?”马季夸张地笑,夏秋静静地哭。 “你弟弟报警抓我跟我兄弟,我马子流产差点废了半条命,你何知渺雇人在法庭上整死我。” 马季说完站起身,棍子指着何知渺的头,一字一顿地问:“你说。” “你说说看,到底你们哪个不该死?!” “那你放了夏秋!”陈若愚低吼,“放了她!” 马季背对着他大吼一声:“给老子闭嘴!轮不着你说话!” 何知渺在白雾后眯眼,沉吟道:“我一个人来的,我还,你放了他们。” “你怎么还?公平点,我未出生的孩子只抵一条命。” 何知渺笑了笑,“还有谁死了么?” 马季怒火中烧,恨不得冲上前跟他干一架,可他脑子不乱,知道他不能离开人质。 马季压着怒火,舔了舔嘴,啧了一声。 他从头到脚扫了眼何知渺,说:“还有我跟我兄弟这几年的牢房钱。” 何知渺嘴角的弧度讳莫如深,“你要是图财,那咱们慢慢叙旧,何必打打杀杀。” “我知道你有钱。”马季侧身点了点陈若愚,“他妈有钱。” 何知渺闻言脸色一沉,问:“你到底想怎么样?” 马季说得心虚,但见何知渺此刻局促的神色,他才多少有了点把握。 他先走上前,丢了手里的棍子,说:“我教训了他们一顿,扯平。” 距离何知渺不过三步路,马季点烟,“现在只欠一条命和你的秘密。” “命我还,秘密……”何知渺反唇相讥:“看你说的有没有价值了。” “你放心,我马季绝不是吓唬你,我要不是……” “夏秋!夏秋!”陈若愚的惊叫声打断了马季的话,但他死盯着何知渺,没有回头。 在阴冷的地下车库被关了一天一夜,滴水未进,夏秋早就撑不住了。 加上小腹刚刚结结实实挨了马季一棍子,闷哼两声,夏秋便咯了几口血。 何知渺上前一步,被马季凶狠挥起的棍子逼退。 他跟马季单打独斗未必不能赢,可是马季比鬼还精明,死活不肯离开半步。 他往后退一步,抬手就可以要了夏秋和陈若愚的命。 何知渺慌了神,跟夏秋对视,心里痛得像是有蛇在溜过,黏腻有毒。 “马季……”夏秋靠在陈若愚身上虚弱地叫唤。 马季背上一紧,他实在想不出夏秋为什么要这时候叫他。 “马季……你别找何知渺麻烦。”夏秋咳了几声,“孩子不是陈若愚害死的。” 马季回头,原是想扯着夏秋的衣领吓唬她,却轻易撕开她的衬衣,露出香肩。 夏秋往后躲了躲,气若游丝地说:“苏黎,是苏黎。” “是我!”原本夏秋只是被逼急了,却没想到苏黎真的来了。 陈若愚说得没错,看她近乎胀破大衣的肚子,就知道她真的快生了。 马季闻声回头,见苏黎头发松散地盘在脑后,扶门喘着粗气,眼睛生疼。 他心口上像是被剜了一刀,硬硬地从喉咙里挤出:“苏黎。” 苏黎冲何知渺点点头,何知渺走过去掺着她,眼里满是感激和担忧。 “季哥,你放了那俩孩子,我们三个大人好好说。” 马季失神,“你要生了?谁的孩子?” 苏黎摸了摸肚子,故作轻松地说:“随便找了个老实人嫁了。” “哦。”马季突然沉下声,说:“要是我们的孩子还活着……” “季哥……”苏黎给何知渺使了个眼色,推开他,自己慢慢往前走。 她红了眼圈,说:“我们也该好好说孩子的事了。” 马季苦笑着掀了掀嘴皮子:“孩子的事,怪不得你,是我没那个命。” “孩子……孩子不是那天晚上没的。” “你说什么?!”马季气得脸色煞白,上前距离苏黎不过一步。 何知渺绕左一步,回头担心地看了眼苏黎,近乎跟马季平行站立。 “季哥,我当时年纪小,没保住那个孩子。” 苏黎的话四两拨千斤,马季没懂,明显慌了神。 “所以不是因为你替这小子挨了一棍子才……” 苏黎点头,脸上早已经挂泪,“孩子刚到四十天就没了,医生说是宫外孕。” “那你当时为什么要硬挨那棍子?”马季恍然大悟,“你真的喜欢何知渺!” “不不不,我当时没有!”苏黎的下巴被马季捏在手里,艰难仰头。 “季哥……我当时都不认识何知渺。” 马季低头看了眼她的肚子,才松手,苏黎后退几步使劲捂着自己的肚子。 何知渺抓住机会,上前一步对着马季的小腹就是一脚! 马季吃痛,可到底是早年混过社会的人,他后退一步愣是挺起了身。 位置特殊,夏秋和陈若愚被何知渺护在身后,苏黎距离不远。 何知渺知道自己顾不到两边,暗暗责怪自己太蠢,竟然听了马季的话没有报警…… 苏黎也料到自己有危险,在何知渺纠缠马季时,拼了命稳住脚往门外跑。 何知渺极少打架,但身子骨硬朗、结识,挨了马季几拳也没有挂彩。 夏秋晕倒了,陈若愚每叫一声,胸口就撕扯般地疼。 马季眼见自己没占到上风,趁何知渺踉跄时想去捞地上的棍子,被何知渺迅速踢开。 “操!”马季打红了眼,像儿时打野架一般冲何知渺扑过去。 两个人扭打在地上,马季先翻压在他身上,一拳焖过去,何知渺硬挡在自己喉咙口。 马季却只是手肘反打在他的小腹之上,起身立即向门外追去。 何知渺捂着肚子爬过去,摸了摸夏秋的脸,心疼地唤她的名字,摸着她肩上的紫红的牙印。 他不知道是自己咬的,还是马季那个畜.生…… 顾不上那么多,何知渺先解了绑着陈若愚的麻绳,心里一拎。 黑暗中摩托车轰鸣,苏黎尖叫一声…… ☆、第41章 漩涡(03) 40 “苏黎!”何知渺惊叫着冲了过去。 茫茫黑夜只剩瓦砾刮出风的波痕。 苏黎背靠还在流着沙的三轮车上,双腿分得很开,手撑在腰上,大口呼吸着冰凉刺心的空气。 “怎么样?!”何知渺蹲在她身侧,不敢乱扶起她。 苏黎痛得难以言说,“……好痛!” 何知渺举着打火机,顺着摇曳的火苗看向苏黎的腿。 何知渺超吸一口凉气,“苏黎,你流血了!” “我的孩子……”苏黎手指乱抓,撑在何知渺肩上起身挪了些,手伸到自己腿间,冰凉、黏腻。 苏黎眼泪顷刻落下,“何知渺,我羊水破了……” “我羊水破了……怎么办啊……”苏黎呜咽得可怜。 何知渺抬眼四处张望,听不到之前的机车轰鸣声,也看不清自己的车停在哪里,先打横抱起苏黎。 起身腰伤一扯,何知渺忍不住“嘶”了一声,低头柔声安慰她:“别怕,苏黎你要生了,你要当妈妈了!” “可是我流血了……我好痛……” 何知渺稳稳地抱着苏黎,一边跑向汽车,一边用尽全身力气朝仓库那头喊:“陈若愚!快出来!” 迟迟不见踪影,何知渺扭头太久,眼前禁不住好一阵晕眩,他让苏黎平躺在后座,把暖气开到最大。 “知渺哥……我感觉我要死了!我受不了了……” 苏黎恸哭,冷汗从脖颈一直黏湿脚底,肚子越来越沉。 她扛不住了,一遍一遍胡乱喊着李洲和孩子。 何知渺不敢离开,更不敢再拖延时间。 进驾驶座立即点火,没想到先冲出他视野的竟是那辆改良过的大红色重机车! 轰鸣声乍起,陈若愚的小腿被打断跑不起来,手指抠进地面印出几道血口子,但于事无补。 从后面冲进来的机车像是断了轧的困兽,凶猛地从陈若愚面前倾斜着机身,划出一个潇洒的弧度,眨眼功夫,马季便伸手将夏秋硬拖上车。 夏秋原是一口血还咯在喉咙,被马季的带动和机车快速停下后带来的惯性所伤,下巴结结实实地撞上了马季的,一口血喷上黑衬衫,看不出的花朵绽开。 “马季!你再不停下来我就跳车了!”夏秋威胁,却毫无作用,一只手被马季扯在手里,像风筝线。 “你别乱动,掉下去摔死了又是屎盆子往我头上扣!” “你!”夏秋气结,说不上话连咳几声。 嗓子眼还是被血蒙着的,咳不干净,心里发烧。 何知渺奔出车外,在黑暗里跟风赛跑,无声无息! “妈的!”何知渺朝着硝烟乱踢了几脚泄愤,脑子很浑。 他该怎么办?!夏秋被抓了! 开车!开车去追! 他一定追得上的!一定! 何知渺返回车上,陈若愚还在门口一瘸一拐地跑来。 同样的心急如焚,同样的人命关天! 可苏黎就在眼前,何况还有她没出世的孩子! 何知渺没得选,他必须放空自私的毒血,做最明智的选择——先去医院,苏黎的病不该搭给他们兄弟俩。 这不是道义,是道理。 没有牵扯到苏黎的道理! 何知渺飙车赶去医院,心里乱成一锅粥。 跟紧急召集的医生、护士们一起抬着苏黎进手术室,在门外满心愧疚地给李洲打电话。 也要给前两年才爆过血管的陈父,编织谎言。 . “你到底要绑架我去哪里?!” “你开这么快是想跟我同归于尽吗!” “你为什么一定要做这些犯法的事呢!” “……” 夏秋失声骂了一路,嗓子哑了,血还没清。 黑夜无尽,可是夏秋并不觉得害怕。 马季沉默了一路,他收敛起之前的凶神恶煞,只是一味地飙车寻求刺激,让毛孔叫嚣的冷漠。 夏秋的喊叫声碎在风里,极速刷着巴掌的夜风里。 夏秋实在忍不住了,她身子往后一撤,使劲抽回自己被马季锁在前面的胳膊,作势要跳车。 “你跳下去这只胳膊就没了!”马季阴沉沉地说。 车速慢了些,夏秋脸上没了知觉,“我不信。” 马季扬声一笑,“你不信什么?” “我不信你会真的不松手!” 马季不出声,可夏秋却只敢打心理战,不敢真赌一把。 “你不松手我就扯一只胳膊给你!” 马季的脚踩快挡,机车又一次轰鸣起来,一啸而过。 一个巧妙地倾身离地,夏秋整个人都快倒下去,避开前路的绊脚石,马季扶正车头,夏秋又撞到他身上去。 “人都是一条命,你不敢!” 被马季说中了,夏秋讪讪闭了嘴。 但他说得没错,人人都不过是一条命。 贵贱、贫富又如何,自当赤.条条地来,闭着眼走。 谁还抵不过这一把恐惧? 夏秋咬破自己的唇,眼见马季要带她去琴湖最北的荒凉之地,所幸没到乱葬岗就先跳了车! 马季果真松了手,可车速太快,就算夏秋是滚在了琴湖墓地北侧的泥土地上,也吃不住这样的痛。 夏秋还有意识,但却睁不开眼。 她摸了摸自己的肋骨,感觉是断了,痛得像是千万把小刀在剔骨,刮上去还不忘刀子一扭,放了血。 “你他妈真有种!比何知渺更有种!” 马季反脚一个急刹车,机车不稳,差点撞上杂草丛生的无主墓地,但这个人还是结结实实脱了把。 “我操!老子飙车还没输过!”马季坐起来,伤得没那么重,舌头在嘴里抡了一圈,吐了两口痰血。 “哼……”夏秋拼命睁眼,手抓在树皮上。 回头看了看波光粼粼的琴湖,想起何知渺跟她表白时的那棵榕树,也是这样的好光景。 “马季,我要是死了……全他妈是你作的!” 马季靠在字迹不清的墓碑上,凄凉地笑。 “你说你当年入室抢劫被陈若愚看到,能跑了不就算了,非得再去找陈若愚麻烦,差点打死人……” 夏秋像个快油尽灯枯的老太太,说话格外清晰,“好啊,当年年少轻狂不懂事!那现在呢?好不容易出来了,明明就是你的错,还非得一张慈父的脸去报仇!” “全他妈是借口!你就是恨你自己没过上好日子,苏黎姐嫁人了,孩子就这么没了,钱也没有……” 马季笑出声,“没想到最后是你看懂了。” 夏秋却哭了,“可跟我有什么关系啊?我不想死。” “谁让你自己把苏黎搅进来……” 夏秋咳嗽几声,“我没想拉她垫背。” 马季起身拍了拍腿,走过去扶起夏秋,按了按她的小腹和腿,说:“死不了,一看就是人精。” “……我不是人精,我就是活得不蠢而已。” “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什么心思?” 夏秋喘着粗气白他一眼。 马季也靠着树坐下,说得惆怅:“我是不学好,从小就没人管我,不骗你,这辈子就苏黎对我最好。” “我没本事,我也念过什么书,但我也不比别人低贱啊,他们凭什么从小就觉得我是孬种?!就因为我没好的家世背景,就因为我小时候调皮捣蛋?!” “都他妈是放屁!其实我明白,我就是穷的。” 夏秋忍不住插话,“穷人那么多,也没见着谁跟你似的!” “是啊,可我心气儿高啊!我想给苏黎好的生活,我不要她跟我一样被人看不起,所以我试过去好好工作,什么苦活儿累活儿我都能扛!” 马季摇头,“可是没用的,我是孤儿,靠着吃百家饭长大的,活得还不如一条狗,你让我怎么学好?” 夏秋倔强地撇开脸,冷冷地说:“那你就去当混混。” 马季笑得憨厚,夏秋不由得一怔。 “当混混不是为钱,是为了在苏黎面前显摆。” “幼稚,不过这句我信了。” “不止这句,苏黎那几句我也信了。” 夏秋点头,“苏黎姐当年……就没想过要跟你一起混。” “不是,我信她后来真爱过何知渺。” “不然今天,她也不会挺着肚子就来了。” 马季点烟猛吸了一口,“但她前面讲的孩子的事,我一个字都不信,她救陈若愚绝对不是因为她想就此跟我撇清关系,好送我去坐牢。她不是那样的人,绝不是,她撒谎了。” “那她何必替陈若愚挡那一棍子?她明明知道你只是想教训他,根本不可能惹出什么人命的事来!” “谁知道?”马季丢了根烟到夏秋身上。 “抽吧,趁何知渺不在。” 夏秋接过打火机,觉得今晚的夜色没那么沉了。 “苏黎没你聪明,也没你幸福,她就是那样。” “哪样?” “傻。” 没理由的。 她那一下子就是替陈若愚挡了。 马季知道,她从来冲动、孤勇,却善良。 马季指了指不远处的孤坟,突然说:“我以后就死在那。” “就是可惜了点,到最后还是我一个人。” 夏秋心里空落,“别这样,死不了的。” 马季眯着眼看那座墓碑,“其实也好,就算我活得还不如一只狗又怎么样,死了也还是一样入土。” 何知渺的车连同警车渐渐开过来。 灯光刺眼,马季却不慌不忙地丢了烟屁股。 跨开双腿,扶正机车龙头。 “小姑娘,我走了。” “你想干什么?”夏秋大惊失色。 马季笑得一派荒凉。 撞上无字碑头破血流的那一刻,只留下一句—— “小姑娘,别跟何知渺交心。” ☆、第42章 漩涡(04) 41 苏黎生了,母子平安,大胖小子八斤四两。 南枝镇上的人都来了个遍,突然就蹭起了件大事。 兴许是日子过得太淡。出了正月,就没热闹看了。 李洲冷着面送老邻居们离开,除了几篮果盆,稍微上点价的燕麦、奶米分,李洲都给他们捎了回去。 陈父殿后,看人散了,拉李洲出了病房。 何知渺没瞒住事,但到底嘴上紧。 听他的话意,陈父以为陈若愚和夏秋他们借了何知渺的车,跟马季这样的混混斗狠,咽不下那口少年气。 加上陈若愚小腿骨裂,也算不上严重。 看起来无波无但陈,父心里不踏实。 他低声问李洲:“到底是怎么闹的?” “我也才来。”李洲给陈父发烟,“幸好没出什么大事。” “苏黎怎么也跟他们扯一块儿玩去了?“ 李洲开窗透气,说:“苏黎跟我妈回来走亲戚。” “这么回事……”陈父点头,“估计是几个人撞见了。” “可能吧。” 闲聊了会儿,陈父念及苏黎当年对陈若愚有恩,从夹克衫口袋里又掏出一个红包,硬塞给李洲。 两个人拉拉扯扯了好半天,李洲才松口道谢。 陈父为人师表,从没做过给人背后塞礼包这样的事。 就算是这样的好事也没做过,涨得满脸通红。 半晌他才整了整衣服,说:“拿着吧,我给小孩子的。” 李洲收了手,盘算着趁日后孩子百日宴,他再还礼给陈老师也不迟,客气地说:“那就谢谢陈老师心意了。” 陈老师走后,李洲回到病房。 苏黎平躺着看向窗外,她羊水破得早,到医院已经快来不及了,李洲赶来时,医生已经着手准备剖腹产。 李洲走过去,关了窗户,又替苏黎掖了掖被角。 苏黎掏出手来,嘟囔了句:“我热。” 李洲又把被子往上拉了些,顺手就着床底下的脸盆,到了些热水拧干毛巾,细致地替苏黎擦脸。 “李洲……”苏黎落泪,捏着他的手问:“你怪我么?” 沉默良久,李洲才泄了心底生闷气的闸阀。 “别多想,母子平安,孩子我妈正照顾着。” 苏黎的眼泪被毛巾枕干,她拉着李洲的手不肯松开。 苏黎不知道怎么解释她一接完电话就疯跑出去这件事,更不知道李洲在背后挨了他妈多少骂。 但她一见到有心事的李洲,她心里就扯着疼。 “好好休息吧,现在没事了,以后再说。” 苏黎闻言一惊,敏感得以为他要说开,哭得像个孩子似的想起身抱他,肚子上的刀口又绽开。 “让你别乱动!”李洲心疼地掀开看,什么也看不着,心里着急,手里捏紧的毛巾近乎要挤出一盆水来。 苏黎委屈地小声说:“这是最后一次。” 李洲不搭话,他不是不气陈若愚这档子陈芝麻烂谷子的破事,他只是心疼苏黎永远不把自己放在第一位。 苏黎的热泪滚过耳后,她抹了抹,黏在李洲的手掌心里,喃喃道:“李洲……我嫁给你时很冲动,从小到大也都是不管不顾的性子,但是后来我替你生孩子,跟你一起生活,我都是心甘情愿的。” 苏黎晃了晃他的手,从来没像此刻这么娇嗔过。 她微微抬起上身,手从李洲的胳膊上划过,忽而又笑吟吟地说:“我替你生了儿子,你都不亲我。” 李洲愣完一笑,拿她游走的小情绪没办法。 他低头亲下去,不敢压在苏黎身上,挣开手捧起苏黎的脸,在她唇上反反复复地吮吸,极度虔诚。 苏黎手上乱摸,嘤咛了几声,被李洲蹙眉握住。 一吻过后,李洲叹了口气说:“只要你心里以后有我和孩子就行,感情的事不能勉强,但我觉得慢慢来总不坏。” 不苛求你一定要爱我,可是总归努把力吧。 苏黎扁着嘴轻哼,骂道:“如果不是因为我当妈了不想说脏话,我真恨不得给你脑子砸出一个洞来!” “怎么?”李洲又俯下身,想亲她。 苏黎躲开,捏着他的耳朵问:“该使劲的时候也没看你多忍着,该自恋的时候你倒还装大方谦虚起来了!” 李洲不解,憨憨地笑说:“刚当了爹,脑子浑。” 嘴上偷香,李洲故意问:“你刚刚说的啥意思啊?” 苏黎娇俏,黏着他的耳朵问:“我说——” 我说,我是不是得出了月子才能跟你做? . 三人之中,夏秋伤得最厉害,但也不是大事。 毕竟凡事都得有个参照物,好比你以为你出门被花盆砸到头破血流,就算倒霉到家了。 可打开晨间新闻一看,还有中了彩票笑死的。 再一细看,搞不好还是对错了数。 这不白死了? 夏秋按着自己发疼的肋骨,盯着窗外的雨愣神,背靠着枕头,扯了扯嘴角:“可不就白死了。” “谁死了?”苏黎也不见外,推门就进。 见夏秋醒了,关切地问:“还有哪里疼么?” “没事,医生说是皮外伤,不要紧。” 苏黎也不矫情,放下水果,在床边坐了下来。 “谁死了?刚刚听你一个人神神叨叨的。” 夏秋抿唇,“没谁,都好着呢。” 反倒是苏黎迟疑了,小心地问:“马季他……” “也挺好的,至少以后比之前都好。” “哦……”苏黎点点头,替夏秋削皮。 “你现在会连水果都会削皮了?” 夏秋问完脸上一红,有些不好意思地吐舌:“苏黎姐,我就是开你玩笑,没别的意思。” “哈哈你跟我瞎客气什么!”苏黎切了一小块递过去,说得颇为得意:“我好歹是嫁了人、生了孩子的女人!” 夏秋也陪着笑笑。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拉家常,无非也就是些琐事。 苏黎看夏秋面色不错,说话吐字清晰,也没什么异常的反应,看来马季的事……没吓坏她。 但苏黎不放心,还是随口一提:“你当时怎么逃出来的?” “什么?”夏秋愣神,“哦,我没逃,季哥原本也没想杀我。” “季哥?你倒是想得开。” 夏秋莞尔,“到底也算跟他同生共死过。” 苏黎闻言心里一紧,总觉得不是滋味。 聊了一会儿伤口也不舒服,苏黎起身撑着腰,冲夏秋挑了挑眉,预备趁天色还早好回去睡上一大觉。 手挨上把手,夏秋缥渺一问:“苏黎姐?” 苏黎回头,迎上夏秋清冽的目光,“嗯?” “当年你是为了逃避责任才替若愚挨那一棍子的吧?” 苏黎阴沉着脸,陡然想起何知渺轻描淡写的那句话。 同样的平行时空,全然不同的心境。 苏黎说:“像我这样没有伞的人,只能自己顾着自己。” 夏秋苦笑,沉吟道:“懂了。” 门合上,病房里又只剩刺鼻的消毒水味在叫嚣。 夏秋被呛得眼泪直流,抑制不住胸口上的痛,打翻桌上的苹果,掏开抽屉,四处乱翻。 她什么都不想找其实,可心里空了,又觉得什么都要。 抽屉里余了一包烟,打不响的打火机好几个。 夏秋无声地哭,咧嘴笑,心里一拧巴…… 差点全看成套套。 这是她第一次抽烟,无论是明面上,还是暗地里。 但却不是她收到的第一支烟。 夏秋大概永远都不会忘了—— 一个将死之人对生命的赤诚,自尊腐朽,灵魂尚好。 好比那支没点燃的救命烟,大约是可以止痛的。 夏秋静静地抽烟,直到何知渺进来。 她才吓得一溜手,冒着火星子掉到地上。 “抽烟了?”何知渺进过去,捡起烟头。 他定定地看着夏秋,不说话。 “别这样看我,我第一次抽烟。” 何知渺叹气,伸手拂掉她脸上的泪,“哭了?” “嗯,不是害怕的,你别多想,我没事。” 夏秋这两天太冷静,冷静得让何知渺心口一枪。 他重新点了一根烟,含在嘴上,说:“夏秋,你知道有一种现象或群体觉斯德哥尔摩综合征吗?” 夏秋说:“不知道,我得了这种病?” “我只是觉得你对马季的死似乎很惋惜。” 夏秋冷眼反问:“难道不是?他罪不致死。” “这就是了。” 所谓斯德哥尔摩综合征,是指犯罪的被害者对于犯罪者产生情感,甚至反过来帮助犯罪者的一种情结。 这个情感造成被害人对加害人产生好感、依赖心、甚至协助加害人的奇特心理现象。 夏秋笑了笑,说:“何知渺,你把我当精神病?” “只是一种正常的心理现象。”何知渺在嘴边取下烟,夹到夏秋嘴边,喂她洗了一口又挪走。 夏秋没被呛到,可是嗓子眼不舒服,压着声音说:“我不懂什么综合征,但生死一线的时刻,我确实有种将自己和马季的生死连在一起的错觉。” “但你不能因此对抗解救你的人……”何知渺解释甚至更像是劝说,“你不是他,你活到现在也不是因为他仁慈,你可以同情他,但是绝不能怜悯甚至惋惜。” 何知渺不再多说,觉得说得多了、重了,都是自己自己更疼,他伸手摸了摸夏秋的头。 夏秋眼里含泪,泪是冷的,手心还是温热。 夏秋仰起头,何知渺心里酸得撑不住,猛吸了一口烟丢手,弥漫着诱人味道的气息全都灌进夏秋嘴里。 何知渺从来没这么急促过,忘情地沦陷,跟夏秋交缠在病床上,手臂撑在床缘,架空夏秋的肋骨。 窗外有风有雨,房内一片温存、瘫软。 何知渺在她口中莽撞,翻涌不停,手下已经湿了。 欲念直至最后一刻,他才趴在夏秋颈肩喘息,点到即止,可夏秋却不依不挠,身上越紧,她越爱闹。 “夏秋……不急……”何知渺还在磨,手指比身体更灵活,“秋儿,你松手……我们不闹了,你受伤了……” 夏秋不依不挠,自己挺起身,干涩得能咬破自己的唇。 哭着回到那晚洒着血的墓地,夏秋失控了,揪紧何知渺的板寸,边哭嘴里边细碎地念叨:“我要你,我要你。” ☆、第43章 漩涡(05) 漩涡(05) 南枝镇北的荒地被圈起来翻修了,无主无名的坟墓一揽子排成一片,村里出钱给补了碑,刻上字。 荒地后头有铁轨,一般都是往北上跑的红铁皮慢车,哐当哐当震得人心上晃荡。冬天班次少,隔上大半天也听不清一回声音。 三月柳月来,火车也跑得多了。 翻过铁轨,有摇立着苞谷的野山丘,寂灯湖就在一侧卧躺。清水浸润丰草,春来一来,就该到了春汛涨水的时节,其他花树也就接二连三地开了。 夏秋在南枝养了大半个月,延迟了好些日子返校。 其间警局按照规定流程给夏母打过电话,事情交代得不清不楚,吓得夏母连夜赶了回去。 大约是所有人都觉得夏秋心理受到了创伤,谁也不再提马季的事,但凡开口说话多少都套着小心的意味。 时间久了,夏秋也就懒得再说自己没事。 就像夏秋儿时看过一本顶有意思的书,问假使有一天自己误被当成精神病,并且被关进封闭的精神病医院,人应当如何自证其精神正常。 起初夏秋想得认真,睡前捧读地越来越深,由表及里自证其精神正常,甚至扯到科学数据的采集。不仅如此,她还乐意缠着父母和同学分享。 她第一次觉得这是一个机会,跟自己对话、对峙,从自证精神世界洁净到自我剖析的起承转合。 但可惜的是,没人搭理她,也没人愿意听她的。 夏秋便不再多言,兀自沉入这样的一个世界。 看得越是仔细,越是觉得有意思,反倒觉得如果某天她真陷入这样的境地,那她也不会真的疯掉。 与其艰难自证去说服原本心底就有答案的外在世界,不如索性脱手一搏,精巧地去证明他人疯了便好。 不过十五岁的夏秋也正是在那时候,悄无声息地学会了沉默,隐含着自己的想法。用旁光而非冷眼地去对待别人的不理解。既能保护自己的探知欲,也能不侵犯他人。 可让夏秋没想到的是,这本书好像是本笑话书。 答案没她想的复杂曲折,更不涉及任何科学、心理层面。只是简短一句话置于末页—— 假使有一天你需要自证不是精神病,那就自救吧。 自救。 . 返校当日,洛北大学的樱花开了。 大约是因为洛北地处黄河以北,背靠主干山脉,所以阳光甚足,雨水不少,但花色却怎么都像未开先败。 尤其是满树樱花,淡得像樱花祭日时年轻学生们的唇,原来该是米分红的桃色,却硬是被染成了白嫩。 夏秋陪何知渺在园子里逛了逛,不忘在树下给他拍了些照片,其实夏秋没有多少赏玩的心思,只是最近发生的事情太多,她和何知渺都需要一场盛放。 含着生机的花开,再合适不过。 女生宿舍不让进门,何知渺只好站在门外等着。夏秋人瘦但力气大,拎着行李箱就往里头走,摆摆手让他放心好了,笑说这才几斤重。 到底是学校有生意,自从夏秋受伤以来心思就更是沉静了些,如同何知渺刚认识她的时候,说话戒备小心,凡事都不愿沾惹,可笑容里又藏着极尽的温柔。 何知渺看着她进宿舍楼,心里突然很干,很想抽烟。但手伸进口袋里摸了摸,还是作罢。 那日医院里他见夏秋抽烟,事后就用她说好的,以后再也不许了,何知渺也一样,尽量不借着烟撒气。 没到一刻钟夏秋就下来了,手上还挽着另一个女孩。 胖嘟嘟的穿了身米分色外套,笑声很爽朗,个子不矮。 “何知渺,这是我室友刘畅。” 夏秋指了指何知渺,“这就是何知渺。” 简单介绍了一番,刘畅乐在脸上,鞠躬握住何知渺的手,傻乎乎地来了句:“姐夫你可真好看啊!” 何知渺笑笑,抽出手来说:“没你姐好看。” “喔唷……糊得我一脸糖水……”刘畅年纪最小,是宿舍里最乐天的小姑娘,有她在,哪里都有笑靥。 “啧啧!”刘畅打量了一下何知渺,假装遮着嘴悄悄说:“姐夫我可跟你说,你老婆一直把你藏着掖着,生怕谁抢了去似的!之前她总说你长得特别,像谁来着?” “吴彦祖。”夏秋淡淡地说。 “屁嘞!”刘畅望天继续想,感觉话已经到了嘴边了。 夏秋脸上一红,急着说:“我说像……像冯巩……” 何知渺笑出声,揽了揽夏秋的肩:“冯巩?” “……冯巩长得也很好看啊!”夏秋讪讪地说。 “好了……我们的叙旧到此结束!” “哈哈哈姐你可别家暴我!”刘畅嘟着嘴白了夏秋一眼。 说完刘畅继续:“她可逗了,有次跟你闹脾气回来,说你完事提上裤子就走了都没给她钱,哈哈哭得昏天黑地的!姐夫你说,她这不是骂你也把她自己也骂了么?” 夏秋脸上挂不住,小声解释:“那天我喝多了……” “没喝多的时候你也没少骂他啊……” 夏秋生无可恋地吐出:“……家门不幸!” 刘畅还是一脸花痴样,“姐夫好看,问什么我答什么!不问我就自己爆料!脑子根本控制不了口水啊!” 何知渺弯了弯嘴角,但更多的是自责,刘畅说的应该就是成于思家出事那天,他替夏秋洗完走就赶回去了。 夏秋别过脸,耳根都给糗红了,不想搭理他们俩。 何知渺亲了亲她的额头,蜻蜓点水般细腻的吻让刘畅心里炸成了花,看得眼睛直发楞。 何知渺手移到夏秋腰上,揽着她笑了笑,突然一撇看向刘畅,还没说话,刘畅先问:“姐夫有啥吩咐?” “……别看了,你姐脸皮薄。” 刘畅眼皮一跳,“哦……哦!” 哦哦哦哦哦你们这对秀恩爱的狗.男女快给我滚啊! 刘畅脑子充血,忿忿地想:芳龄少女总是很容易惆怅的啊……为什么这个世界没有人人都献出一点爱? . 下午夏秋没回去上课,之前跟系主任请好了大半个月的假,也不在乎多这一天半天的。何知渺自然高兴。 吃完饭,夏秋给刘畅使了个“你该回去了上课了”的眼神,吓得刘畅差点抱住何知渺大腿,硬生生演了一出泪眼朦胧“谁也不能拆散我和你共筑地球村”的戏码! 夏秋手撑在额上,朝何知渺抬眼:“对不起啊,怕吓着你就没早跟你说,其实我妹妹……脑波比较稳定。” 刘畅愣了愣,问:“姐,你应该不是在骂我吧?” “不是。”何知渺嘴角一抹笑意,说:“她就是这样冷不零丁的幽默,没骂你,就是说你跟植物人差不多。” 刘畅:“我……” 夏秋捂嘴偷笑,“说你吃喝不愁还不好?” 刘畅:“我他妈……” 刘畅面对何知渺夫妇毫无胜算,大叔颇为正派的神情里夹着诡谲,让人琢磨不透,少女傲娇本性在熟人面前展露无遗,话少冷淡,又透着近乎痴迷的依赖感。 “啧啧”刘畅咂嘴,冲他们挥挥手,看这样一对情侣走远,就像看老派的日本电影,女主会做好便当对失意的男主说:“好好享用吧,平次君!还有我一直相信你呢~” 刘畅默默笑弯了嘴,感慨道:他们俩看起来真好~ 本想去洛北有名的庙宇逛逛,但夏秋发觉自己穿了身枣红色大衣,多少有些迷信,她便打消了这个念头。随了何知渺的意思,打车去了家居城。 何知渺要买的东西远远超出夏秋的想象,原以为他就是买些小玩意给夏秋带回去装饰宿舍,却没想到他竟仔细挑起了窗帘的花色、桌布的样式。 夏秋挽着他撒娇地问:“你要在这里住下来呀?” 何知渺摸摸她的头,“对啊,你在这里,我还能去哪里。” “……诶?”夏秋惊叹一声,“真的假的?” 何知渺说得漫不经心,手里开始摆弄一架复古式的青花床头灯,“真的,来之前我就付了三年的定金。” “你要在洛北住三年?!” “对啊,你读的专业不是四年毕业?” 夏秋惊得微微张口,“是……是啊……” 挑好台灯,何知渺带着夏秋绕过家私区,开始着手挑选锅碗瓢盆,随手拿起一个西瓜样式的碗扣到夏秋头上,笑说:“你戴着好合适哈哈,买回去给你当帽子戴!” 夏秋白他一眼,“幼稚!” 须臾,夏秋心里七上八下的,又问:“是真的吗?” 何知渺不理会,拿了个小朋友初学筷子用的特制筷子,说:“买两双,一个给你,一个留着给女儿用。” “喂——说什么呢,我问你话!” “这个也挺好看的,夏秋你看……” …… 何知渺一路兴致高,买了个七七八八,夏秋自打听说何知渺要在洛北住下就满脑子跑火车。愣是好半天没消化完,反复想再确定一次。 直到跟着何知渺的导航去了租住的公寓,夏秋才有些真实感,房东就住在对面,是一对和善、年迈的老夫妻,膝下一儿一女,都成了家。 何知渺租的公寓在六楼,外皮上不新,但距离洛北大学很近,而且里屋的环境出人意料的好。 老夫妻时常打扫,地板擦得清亮,一室一厅最适合刚结婚的小夫妻,就连阳台都是挂满衣架的。 不止何知渺满意,夏秋心里也高兴。 何知渺把买好的家居用品归置到位,碗碟筷子都用热水泡过一遍,墙纸、创意家具等留着晚上跟夏秋一起拼,何知渺先把浴室的水龙头给换好了。 两个人忙到晚上快九点半,夏秋盯着室友打来的未接电话,悄悄设了静音,时不时瞟了几眼墙上的挂钟。见何知渺丝毫没有催她回去的意思,心里痒痒的。 明天照常上课,一天的课,早上七点就得起床。 夏秋静静地在心里纠结,到底要不要说回校的事情呢?要是就这么留下来,他会不会觉得自己很不矜持啊?之前在南枝是没办法…… 可是在南枝都已经同住过了,现在…… 反正早晚都是要结婚的,夏秋笃定地想。 何知渺下楼拿外卖,夏秋把新买的一束桔梗花修修剪剪放进花瓶,门开了,夏秋吓得丢了手里的剪刀。 暗暗窘迫,夏秋觉得自己今晚蠢透了! 刚刚还打碎了一个碗,虽然何知渺不仅没责怪她,还温柔地说,这样就再也不让她洗碗了~ “有没有刮到手?” 何知渺放下外卖,走到夏秋身边,“我看看。” 夏秋拢着手,舔了下嘴角问:“我……是不是该回去啊?” 何知渺闻言少有的愣了一下,捞过夏秋的腰身,吻了上去,手指下移捏了捏她的臀肉当惩罚。 邪魅地笑了笑,说:“我老婆难道不应该跟我住一起?” ☆、第44章 白昼(01) 夏秋住在洛北大学最南边的桃苑女宿,从何知渺家出来,抄西门小路走,十分钟就能回去。 但上课自然就麻烦得多,骑车带人怎么也得废上二十分钟。 夏秋赶早回宿舍,除了陈言在窗边默背单词,其他人都睡得迷糊。 夏秋朝她比了个“嘘”的手势,放下包挨到她身边,小声碎了句:“我们出去说。” 陈言心里一惊,放下手里从学姐那边淘来的旧书,静静跟了出去。 “言姐,我有事要向组织坦白!”夏秋吐舌,“不过说好了,你可不能动手哦!” “做什么坏事了?夜不归宿……”陈言松了口气。 夏秋拉着她手贴到墙角,给过往的学生让路,“何知渺来了。” “哦——”陈言揶揄道:“猴急的,也不顾着你刚出院身体还没恢复。” “诶呀……言姐你说得跟我打了胎似的!” 陈言听见屋内有动静,估摸着是丛卉先起来了,住嘴给夏秋使了个眼色。 夏秋意会,小心地缠上陈言的胳膊,说:“姐,你可要替我保密哦。” “得了,我还不知道你那点小心思,不会给你传漏了的。” “但是……”夏秋笑意凝在嘴边,“但是我以后不回来住怎么交代啊?” 陈言“啧”了一声,说:“现在知道考虑这个了?” “那……那我真的挺想跟何知渺住一起的。” “以前觉得你脑子聪明,凡事都拎得清楚,现在好了……” 夏秋惭愧地笑笑,“我这不是在实践中完善我的空想恋爱主义嘛!” 陈言睥她一眼,问得轻巧:“还要实践呐?” 夏秋闻言面带绯色,撒娇似的晃了晃陈言的胳膊。 顿了顿,陈言才说:“你就说你家里人来了,方便照顾你。” “要是被抓包了……”夏秋捂嘴笑,“那我可经不住严刑拷打,一准把你这个参谋长给供出来!” 陈言正欲开口,余光瞥见隔壁班拿了国家奖学金的同学,脸色沉了沉。 夏秋没触着她的心思,还在开着玩笑说:“到时候我们可就要一起辍学去种地了哈哈!” 种地,沉甸甸地种子被播下,借着光和热的好东风,才能破土而出。 以为自此远离黑暗,可没想到…… 挣扎冒头得越是热烈,被人摘了花蕊的可能性就越大。 到头来,还不是尘归尘,土归土。 你算什么呢? 陈言挣开手,冷言道:“你以为种地很容易么?” “诶?”夏秋不解,“什么呀……” 陈言意识到自己反应有些不妥,叹了口气,“没什么。” 见夏秋愣神,又补了句:“回去吧,要真被抓包了再说。” 夏秋笑答:“好呢。” 笑意还在夏秋唇边,越是人畜无害的真心,越容易挑起祸端。 陈言憋了一口在心里,暗自道:真被抓包了,别害我。 进宿舍,只有刘畅还蓬着头发坐在床上眼神涣散,陈言催了她一声。 丛荟吹着头发贼贼地对夏秋笑,“被爱情滋润的女人容光焕发啊……” 夏秋把有点凉了的包子拿到她桌上,“再说我可家法伺候了啊!” “好啦不调.戏你了,看你脸皮薄的……” 夏秋嗔道:“这还差不多。” 陈言打开衣柜,冲着一条黑色带领口蝴蝶结的毛呢大衣愣神。 关了衣柜,拿出一件普通的加绒打底裤先套上。 她抱着手臂站在一边,靠着暖气还是觉得上身有些冷。 “就穿这件吧,挺好的。”陈言嘀咕,不知是第几次打开衣柜。 新衣服的吊牌还没剪,陈言将大衣领口摊在手掌心,反手去开抽屉拿剪刀。 仔细瞧瞧,这件衣服的款式还真的蛮适合自己。 陈言暖心地笑,心里念着:这男人给女人挑东西的眼光,不赖。 刘畅撩开床帘,照常嚎了起来:“这种阴天就应该睡大觉啊!” “快点起来,就属你磨磨蹭蹭的!去晚了又得坐第一排跟师太进行面对面心理治疗……” 夏秋接了丛荟的话说:“快快快,肉馅儿的包子凉了就没法吃了!” “诶呀——”刘畅还在床上烦躁地扑腾脚,却被陈言手上的大衣吸引了目光。 她新奇地从床上探出头,说:“言姐!这是卓雅的最新春款吧?够舍得的呀!” 陈言面露堪色,轻飘飘地答了句:“别人送的。” “谁这么大手笔啊!不得了诶,言姐你可不是傍上什么大款了吧?” “傍大款”三个字刘畅说得漫不经心,甚至是张口就来,压根没过脑子。 却怔怔地刺到了陈言心口上,伤口小,却深得骇人。 她顿了顿手里的剪刀,冷着脸说:“同学送的。” 刘畅还在嘻嘻哈哈地没个正经,“那肯定是男同学了!这件衣服贵着呢,可别是淘来哄你的!现在男孩子可虚伪了,以为追女生只要送送东西,说两句情话就够了。” 陈言合上抽屉,撞击声刺耳得吓人,张了口却硬生生忍了重话。 刘畅慢吞吞地下床,丝毫没觉察到不对的情绪,傻愣愣地说:“言姐……你别被骗了!” 丛荟和夏秋面面相觑,但到底是夏秋没丛荟能沉住气。 夏秋拿出陈言之前送她的口红,拆了包装,好言道:“我给你涂个口红,配这件衣服!” “不用了,我不习惯化妆,涂了反倒不自在。” “来嘛,你穿这件衣服挺好看的,涂个口红更衬气色!” 陈言没做声,夏秋就自己走过去替她轻轻涂了几抹,颜色不深。 涂完口红,夏秋递过镜子,笑着说:“进口口红颜色就是正一些!” 陈言一愣,“你之前用的一直都不是进口的吗?” “不是啊,我妈丢给我的那些颜色都太艳了,用不上。” “那之前我弄丢的那支……” 夏秋轻笑,“十块钱!我在门口饰品店买的,也挺好用的!” 陈言笑而不言,手指跟眼眶同时发酸,她怎么也没想到…… 她花了整整一个月的工资,弥补自尊心的残破,抵的不过是十块钱的小玩意。 笑吧,笑得张狂些好。 陈言抽了几张纸在自己唇上重重地摩挲,将口红擦得干干净净。 干净得连原本的唇色都有些发白,嘴角也磨破了皮。 夏秋以为她不喜欢,也不好勉强,回到自己桌前收拾书包。 陈言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眼里无光,嘴角毫无笑意。 据村里的老人家说,眼睛底下那颗痣叫泪痣,小小的一颗。 既是长在脸上、胸口,也是刻在命里。 似乎在暗暗嘲笑,陈言……你命不好。 你以为努力就能改命? 你以为命硬是件好事? . 快下课的时候,夏秋就从后门溜了出去。 何知渺短信里说,他找到新工作了,在国亦大厦附近。 夏秋很少去闹市区,但办公楼的字样还是让她心情振奋。 当夏秋还处在中学时代时,她无比憧憬大学校园里的图书馆。 据说是不熄灯的,据说暖黄色的吊灯打着光,映在认真的侧脸上。 替不那么好看的人遮瑕,让好看的人发光。 但当她真的在图书馆常与自己独处时,她才听懂很多老情歌。 她才发觉这世上还真不是只有爱情,才值得祭奠和永垂不朽。 总有一些人和事是人潮暗涌里的细流,他们依旧年青,依旧敢提情怀。 永远在你弥漫黑暗,陷入自我缠结的时候,轻声对你唱—— 我要带你到处去飞翔, 走遍世界各地去观赏。 没有烦恼没有那悲伤, 自由自在身心多开朗。 忘掉痛苦忘掉那悲伤, 我们一起启程去流浪。 虽然没有华厦美衣裳,但是心里充满着希望。 我们要飞到那遥远地方看一看。 就一眼,也好啊。 到底是恋爱中的女孩子太过敏感,当夏秋赶到何知渺就职的写字楼时…… 才发觉眼前的一切跟她的幻想,大相径庭。 并没有底层小青年的奋斗场景,反倒是环境清雅的办公室让夏秋开了眼。 “怎么……怎么一来就有这么好的环境?” 何知渺揽她到窗边看天,“我都工作好多年了。” “诶?”夏秋惊叹,“你办公室真好看,就像电视剧里演的民国大院一样。” 何知渺笑笑,“刚回国就来考了这家建筑公司,不过办公地点在荔湾。” “那你后来为什么要回南枝啊?” “陈若愚高三的时候我爸爆了血管,误以为得了血管瘤。” “哦……”夏秋点点头。 她又问,“那你现在回来也不用从头做起啊?” 何知渺笑她傻,“我一直在干活啊,你睡着的时候我就开始画设计图。” 夏秋抿嘴,“哦——我睡着的时候啊……” 这事她之前听陈若愚吹嘘过,只是那时候她还不认识何知渺。 也不知道原来还有线上交图这一说。 那时候陈若愚穿了一双最新款的aj篮球鞋来,扬着小脸嘚瑟地跟同学说,他哥哥刚从美国给他捎回来的鞋,绝对的正品。见大家狐疑,还特意补上一句:“我哥可是留学生!现在在大公司上班!” 夏秋想起他那时候得意的神情,忍不住笑出声。 没想到几年以后,曾经被别人那样吹嘘的男人,竟成了她的枕边人。 “想什么这么开心?”夏秋腰身被何知渺禁锢,“嗯?” 夏秋悻悻回神,挑衅说:“想起陈若愚吹嘘你的傻样了,还挺可爱!” “你再给我说一遍可爱?”何知渺似笑非笑。 “好啊——我说,我觉得陈若愚好可……” 夏秋“爱”字还没出口,嘴上就被何知渺堵了个严实。 看似气势汹汹的吻,实则只是在一片糖粥里翻搅。 慢慢加重,舌尖探得更深,夏秋忍不住发出细碎的几声。 思绪游离之际,何知渺掐了掐她的腰,问:“还说不说了?” “幼稚。”夏秋轻笑,这是她不知道第几次骂何知渺幼稚了。 何知渺也发现了这事,脱了夏秋的大衣,拉上窗帘,手探毛衣里。 “幼稚的人……喜欢亲你?” 夏秋不搭话,胸上被揉得有些痒痒的。 “嗯?幼稚的人,喜欢抱你?” 何知渺打定主意要她回答似的,又问:“幼稚的人……只跟你做?” 他说完把毛衣推到夏秋肩上,束缚她的双手,只能稳在他的脖颈。 夏秋脸上挂不住,嗔怪道:“别说、别说,好难听……” 何知渺笑笑,“谁让你说陈若愚可爱,说我幼稚的?” 自顾自地问了,夏秋懒得搭理他,何知渺俯下身含住暖暖的一口棉花糖。 半晌,夏秋还是忍不住笑说:“幼稚……” 夏秋原以为何知渺会点到即止,不过在办公室闹着玩玩。 却没想到他丝毫没有要停手的意思,毛衣还挂在肩上,空调温度又高了些。 裤子不知不觉地就被扯了,夏秋背贴在办公桌上。 觉得周身都冷,撩一会儿又热,总想使劲往何知渺怀里钻。 何知渺也不着急,慢慢把她捞起来,一点一点地往里送。 自从马季初七闹了一出后,何知渺就没再碰过夏秋,最多不过深吻。 手里的温度还是他熟悉的,但夏秋又回到最初懵懂的状态。 羞涩、紧致,轻易纵火,惹得何知渺火烧火燎地一口咬在她肩上。 “嗯……何知渺你是……是狗啊?”夏秋闷哼。 何知渺闻声而动,压着嗓子说:“谁让你骂我幼稚?” “噗嗤——”夏秋笑了,却陡然被压不住风的船帆顶上了岸。 “……混蛋!办公室是用来做这个的吗!”夏秋痛得眼睛发酸。 何知渺轻笑,“办公室,你这不正办着你老公么……” 夏秋无语,外头突然想起关门声,惊得她动了动急促地说:“赛亚人说……说时间是用来流浪的,生命是用来遗忘的,知渺叔叔!麻烦你控制一下时间……” 何知渺笑得无比灿烂,舔了舔夏秋的鼻尖,“你看,你又读小黄.书了吧?” 夏秋不解,何知渺笑得暧昧:“这是吉普赛的谚语,时间是用来流浪的,生命是用来遗忘的。” “……还有一句重点,身体是用来做.爱的。” 还真有这句谚语。 ☆、第45章 白昼(02) 窗外狂风大作,豆大的春雨噼里啪啦砸在玻璃窗上,像是能扣出一个洞来。 夏秋这阵子一直闷在家里,不是抱着资料书一通乱啃,就是把键盘敲得啪嗒作响。 她只要一想到过两天就会被发配去辛阳“考古”,心里就烦得冒青烟。 何知渺自打在洛北安家后,情况不同于以前的线上工作,除了朝九晚五的白领作息外,近乎每天回家都会加班到深夜。有时候夏秋一觉醒来,天色阴晴不定、晨昏不分的时候,何知渺还没躺到她身边。 夏秋也不全是不懂事的小姑娘家家,见何知渺忙得腾不出手来,她就趁有空常到隔壁房东家走动,一来二去的也跟老太太学了点家传的煲汤手艺,心情好时也算是能糊弄出一碗热汤面来。 不论味道如何,反正何知渺总能吃个精光,这让夏秋多少对下厨房产生了点兴趣。 阳台上种满了何知渺精心照顾的花草,夏秋见雨势渐大,用汤匙搅了搅砂锅里的香菇排骨汤,熄小了火头。 一拉开玻璃移门,夏秋耳边轰隆一阵雷,吓得她差点送了手里紧端着的雏菊。 狂风席卷,盆里的繁茂枝叶很快败下阵来,落得一地残枝败叶。 夏秋看着心疼,可算体会到了平日里何知渺悉心照料时的心情。 这些花花草草大多也是有灵气的,你替它庇护风雨,它便报之以桃李。 就是扛不到结果,也总归是可以开花供有心人赏玩的。 夏秋只顾抓紧时间搬搬抬抬,就连何知渺走近都没能察觉。 “我来,你进去换件衣服,都湿透了。”何知渺接过夏秋手里的小花盆。 夏秋见他也淋了一身水,笑着说:“你这是落汤……鸭?” “一回来就撩我,晚上受罪的可是你。” 夏秋噗嗤笑出声,跟何知渺挤在一起:“你现在可没空搭理我了。” “丫头你这是在抱怨我最近工作太忙,缺乏运动?” 夏秋白他一眼,指了指剩下的花盆,道:“去你的!少说话,多干活!” “哦。”何知渺沉吟,“明白了,那你少说话,我多干点。” 夏秋:“什么叫……”多干点? 一看何知渺一本正经的老干部微笑,再听他轻描淡写的有色小情话…… 夏秋觉得她还是闭嘴别问了比较好,不然这下雨天的洗澡头发不容易干。 毕竟生命诚可贵,何知渺技术高…… 不是,爱情价更高。 洗过澡,夏秋在床上倒立,头和脖颈抵在柔软的枕头上,动来动去不得安生。 “你倒了有二十三分钟了,快点下来。”何知渺忍不住回头,“快点。” “不——”夏秋小脸憋得通红,“我不倒立没办法排解我的坏情绪!” 何知渺转过身,打趣地笑笑,“你就当是跟老师一起去古迹旅游,别得想那么差。” “诶……”夏秋松松撑酸了的胳膊,倒着脸给何知渺翻白眼。 何知渺也不气,好笑地问她:“要不让家属给你老师请个假?” “怎么请假?有办法你不早说!” 夏秋当真似的放下腿,整个床都被她弄得一震。 “就请正常的假啊,又不能请婚假。” 夏秋擦擦额头的虚汗,一本正经地问:“请病假是不是不太吉利?” 何知渺闻言似笑非笑地说:“那就请个吉利的。” “什么呀?别卖关子好嘛,我现在可烦这破事了!” “……那请待产假好了。” 夏秋一脚踢到何知渺胳膊上,愤愤地说:“干……不对,做事去!” “做什么事?”何知渺挑眉,问得故意:“你想我做什么?” 想了想又觉得这句隐隐不对,夏秋泄了气:“做你的事情去!” “有你在,我不用自己动手做事。” 夏秋:“我……” 我还是别说话了吧,夏秋将头整个埋进枕头里,顿时觉得生无可恋。 为什么要学历史啊?不对,好像是被调剂的。 为什么要去考古啊?不对,其实好像是因为缺勤被点了名。 那为什么缺勤啊?对了,怪何知渺,都是他的错! 这么一捋清责任来源,夏秋啧啧两声,做了个重大的决定—— 夏秋探出头,一脸傲娇地说:“知渺叔叔,咱们今天一人睡一头。” 何知渺关了电脑,丢了想点的烟,抓住夏秋的白洁的脚踝。 “啊——你给我放手,少跟我耍流氓!” “我对我自己老婆耍流氓怎么了?” 夏秋轻哼,“这个理由你每天都在用,驳回,无效。” 何知渺用力把夏秋往自己身边拉了拉,问:“那为什么今天要分头睡?” “……因为你害我缺勤啊!缺勤的人才要去跟老师瞎折腾!” 何知渺笑话她说:“明明你自己懒得去上课。” “那也是你做家长的管教不严!” “好好好,是我疏忽了,我差点忘了你才一岁半。” 夏秋故意别过脸,冷淡地说:“……算了。” 何知渺闻言沉着脸问:“什么算了?” 夏秋转过头,一字一顿地胡说:“本来想分头睡刺激你一下的。” “你,还不够刺激?” “啊,不是刺激,是唤醒。” 何知渺听得云里雾里,“丫头……” “哈哈哈哈!我想分头睡唤醒你自食其力、自力更生的好!手!艺啊!” “……” 我他妈果然惯得你无法无天了,何知渺叹了口气,勉为其难地关了灯。 他决定言传身教,毕竟是一家之主,不能任由夏秋胡来。 . 夏秋周三跟老师出发去辛阳调研,不出意外待上四天就能活着回来。 临走之前,何知渺的公司同事替他举办了个小型的欢迎会,虽然并不是为了他一个人而举办的,但夏秋隐隐觉得这根本就是兔子就吃窝边草版“非诚勿扰”。 于是何知渺随便一问,夏秋就立即答应要跟他一起去看看。 何知渺轻笑,乐在了心里,他还不懂夏秋那点小心思? 这种聚会虽然无趣,可意图明确。但凡带了家属去,那八成就是奔着给女同事们一个下马威去的。 不过只要夏秋高兴,何知渺这人大多都不在意。 迎新的party弄得很热闹,除了需要在家带孩子的奶爸没出头,其他人都被领导轮了个遍。 好酒、好烟的发在桌上,谁也没跟谁客气,几个不熟悉的部门合坐一桌。 男男女女,高矮胖瘦都有。活脱脱一出菜市口大戏,夏秋在心里偷笑到。 夏秋乖巧地坐在何知渺身边,特意换了身黑色毛呢裙,显得沉稳又大方。 何知渺跟同桌其他人也不是很熟,但三两杯下肚后,男人们就开始满嘴跑火车。 期初还是人模人样的,后来喝嗨了一群人拖着夏秋不肯撒手。 有何知渺在,夏秋就没法沾到半滴酒,可这回来敬酒的人不同。 是公司新上任的总经理,八卦口上的“空降部队”,背景有待考察。 反正是没人想得罪他。 夏秋看得出来,大家对这位青年才俊很是敬畏,近乎都给他敬了一杯酒。 于是当他过来时,夏秋也懂事地端起了酒杯,跟着何知渺生硬地叫了声:“庞总。” “别叫我庞总了,太见外,我比知渺大不了两岁,以后既是同事,也是亲兄弟。” “是,还是校友。”何知渺举杯,“这杯敬庞亦师兄!” 旁人静了静,庞亦打量着夏秋,温笑道:“师兄没你好福气,女朋友很漂亮。” “谢谢。”何知渺低头看了看夏秋那张小媳妇的脸,笑道:“运气好。” 敬完酒庞亦点点头,转身回桌。 却恰好听见夏秋小声对何知渺说:“他没女朋友么?不应该啊!” 庞亦笑着回头,“应该啊,长得又没你家何知渺帅。” 夏秋不好意思地笑笑,“哪里,庞总……庞总打扮得好看的。” 何知渺忍笑,也不知她是不是故意的。 幸好庞亦的为人何知渺还算了解,算不上真君子,但也绝非小人。 庞亦只当夏秋年纪小,没在意,笑说:“开玩笑的,我女朋友等下就到。” “哦——这还差不多。” “等下你们见见,她是你学姐,也是洛北大学的。” 夏秋说好,挽着何知渺的胳膊扬起小脸,仿佛在说“看,我可没给你丢人”。 只是笑意还没漫延,夏秋的脸色就彻底垮了下来。 她怎么也没想到庞亦口中的学姐竟是…… “你怎么在这?” “你怎么也在这?” 前一句问得平常,甚至带有一些冷淡,是陈言问的。 后一句自然是夏秋,第三句疑问埋在何知渺心里。 “你不是今晚去兼职了么?”夏秋抢着问。 却被陈言反唇相讥:“我难道除了上课就只能去兼职吗?” “不是,我只是……” “庞亦叫我来的。”陈言淡淡地说。 庞亦拿来另一杯香槟,笑着问陈言:“怎么不穿我给你买的裙子?” 陈言瞟了夏秋一眼,有些不自在地回:“冷。” 庞亦似乎习惯了她的惜字如金,递过酒杯,向何知渺和夏秋介绍道。 “夏秋,这就是我跟你说的学姐,陈言。” 夏秋愣神,小声应了声:“哦,学姐。” 陈言倒是面不改色,冲庞亦挑眉:“我们认识,不用介绍了。” 饭菜还没上全,夏秋就饱了,不是气饱的。 可就是膈应,心里咯了石头一样,又硬又磨。 她偏过头偷偷关注着庞亦招呼陈言的一举一动,他说陈言是他的女朋友。 可他去没有当众大大方方介绍陈言,庞亦有鬼。 无论是不是出于保护陈言,夏秋都觉得这里面不简单。 为了钱?夏秋摇头,她如果这样想,那就是对陈言最大的侮辱。 也是对她自己眼光的藐视,夏秋知道,陈言不是这样的人。 可……可她不可能结识庞亦这样的人啊! 夏秋心中郁结,何知渺倏地揽了揽她的肩,柔声说:“别多想。” 夏秋点头,“我……我就是心里憋得慌。” 说完手机一震,陈言的短信跃然眼前—— 不关你的事,请你回去不要乱说话。 ☆、第46章 白昼(03) 白昼(03) 翌日,雨过天晴,柳月微风缱绻。 夏秋的行李是何知渺替她收拾的,换洗的衣服、纸笔、钱包和药箱,甚至是洗漱用品,何知渺都分别用塑料袋归置好了,怕夏秋迷糊在山上不懂照顾自己,还顺手给她贴上了便条。 越是收拾得细致,夏秋越是磨蹭,赖在何知渺怀里亲亲摸摸,磨了好半天才肯出门。 整个宿舍只有夏秋被老师挑去参加调研,刘畅照旧晚期,陈言也懒得再说她。 因为学生证落在了宿舍,夏秋不得已早起回去一趟。 进宿舍时丛荟和陈言正背靠着背,海浪声舒缓,让人不住联想起起风时天蓝水清的静谧。 夏秋“咦”了一声,绕到自己桌前问:“你们这是在干嘛?” 丛荟揶揄,“练双人瑜伽啊,你回去也能跟你家知渺叔叔试试,增进一下感情嘛!” “人家增进夫妻感情还需要这么慢的运动” 夏秋被陈言这句不温不火的话惹得有些不乐意,嗔怪道:“你怎么也有兴趣了?” 陈言闭眼吐气,冷冷地说:“我又没你运动多,总该自己动几下。” 夏秋气结,脸色臊起一阵红,把书柜翻得啪啦作响。 她好不容易耐着性子扯到学生证上的挂绳,用力一拉,随之扯落好几本书砸下桌。 “啊——”夏秋顾不上伸手去接,一本《王子与贫儿》就翻下桌角。 陈言额头上稳稳当当被撞出一块红印,她本能地提高音量:“夏秋你做什么?!你有气就说出来,咱们都是成年人了,就算现在不同住在一个屋檐下,也别没事在背后捅刀子!” “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夏秋伸手想替陈言抚几下,却被她一手打开:“你别碰我!满身的淫.荡味儿。” 夏秋闻言先是一愣,就连刚站起来的丛荟都别吓住了,她从没见过这样刻薄的陈言。陈言这人,自尊心极强,但要说人品,那绝对是顶好的。就拿宿舍值日这事来说,她就是做的最多的,从来不会抱怨。 要真说刻薄,那她也只会对自己刻薄,挤压一切时间去自习、兼职,就是买一本书、一碗加牛肉的挂面,她都觉得心疼,总说三餐饭饱肚子而已,何必介怀。 夏秋握紧手里的学生证,沉了口气说:“陈言,我没你想的那么无聊。” 丛荟听得云里雾里,估摸着是国家奖学金给夏秋拿了去的事,刺激到了陈言,也就不好开口打圆场。 “你以为我就是你想的那么低贱?” “陈言!你能不能别先给我预设立场?” 夏秋心口一阵闷痛,撇开脸淡淡地说:“你要是觉得我带着恶意在跟你交朋友,那我就是掏出心窝子来对你好,你也看不到,反倒觉得我是在嘲讽你、看轻你。可你扪心自问,我有什么资格瞧不起你?” 陈言嘴里苦涩,心里也不是滋味,但话已经说出口:“你自己心里清楚。” 又是这句“你自己心里清楚”,以前就是因为夏秋的偏执,才害她失去了林璇这个好朋友。 这次,她绝对不能再动怒、武断。她是关心陈言的,她相信陈言也是真心待她。 可暖风迎宁夏,火苗儿总跟热度一起蒸腾。 夏秋不想在宿舍说破这事,无论庞亦是否真心,她都觉得会伤到陈言。 于是她没再开口争辩,只是黯然地说了句:“我先走了,回来再说。” 陈言的脸色也不是很好,别过脸也不让道。 夏秋出门前看了她一眼,倏地有点想哭,挫败感席卷全身。 是她这个人自身有问题吧,朋友似乎不信任她…… 好像无论拥有了多少阳光,都还是会在幽暗的夜里醒来。 . 有老师带队的调研进行得很顺利,当晚十点半到达岷山脚下。夏秋下车,脚都是软的。 参加这次活动的同学大多都是男生,夏秋不是唯一的女生,却倒霉地落了单。 不过更倒霉的是,从来不晕车的她因为心中郁结,竟然吐了一路,胃里翻江倒海。 夏秋坐在老师提前联系好的民宿客厅里,灌了几口凉水下去,嗓子生疼。 明知是因为呕吐所致,可夏秋还是笃定地觉得她要生病了。或者说,她也该生病了吧,今年一直不够幸运。 “夏秋,你今晚一个人住一间有没有问题?”老师搓着手问道,“不行也没办法,当时没考虑到女生人数。” 夜晚的山脚下确实有些冷,夏秋坑着头,答道:“行。” “那你把东西检查一下,等下跟老板娘到后面小院子里去住,把门锁好了,注意人身和财产安全。” 夏秋点头,“知道。” “不跟你们的房间连在一起?”夏秋问,“隔多远?” 老师蹙眉道:“我也不清楚,你等下跟老板娘去看看吧,应该不远,一共就这么大点地方。” “好吧。”夏秋垂眼,不也只能这样了吗? 老板娘带夏秋去了后屋,距离同学住的房间远,但房间布置更好,不靠着外头的景点,也安静多了。 三间房是连在一起的,中间还隔着一条古朴的回廊。东头是民宿主人的卧室,南边是厨房,夏秋探头看了一眼,灶台、大锅都像是电视剧里演的那样,蔬菜罗列在案板上,还都挂着水。 夏秋今晚住在回廊的北面阴凉处,隔壁就是老板娘儿子的房间,一直没出来人,夏秋也不想进去。 夏秋进房间后才发觉,从外面看她跟老板娘儿子住的是两间房,里头其实是打通的,就隔了一扇小门,还是不带锁的。夏秋心里不安生,来去门边好几回,发现隔壁的孩子不过十来岁,认认真真写着作业,压根也没管隔壁住的是人还是猫。 小男孩这样冷淡的表现多少让夏秋放心了些,她顾不上卫生间里的水还没烧热,就借着冷水冲凉。 到底是四月份的冷水,浇头盖脸从夏秋身上滑过时,惊得她差点跳脚。 手机在外头响,夏秋听见了,可也没办法出去,想着快速冲冲就算了吧。 可夏秋没想到的是,正当她想伸手拉下毛巾裹住身体时,门吱呀响了一声。 若是放在平时夏秋不会在意,可她今晚心里格外不踏实。夏秋悻悻地想:难道离开何知渺我就变得连瓶水都打不开了?都怪他……平时什么也不让我做。 夏秋裹好浴巾,头发上的冷水一路从擦干的肩上落下,滴到脚边直打滑,她特意将脚步放轻。 大约是突然静下来的水声让夏秋自己吓了一跳,于是她猛然打开门时,自己反倒先往门后躲了躲。 探出头,夏秋向四周瞟了瞟,才发觉是虚惊一场。 反倒是夏秋先趴在那扇没锁的门后,屏住呼吸悄悄打探着小男孩的动作。可人家专注于写作业,压根连头都没回,时不时还会掏出橡皮使劲地擦。 怎么看,都不像是故作镇定…… 夏秋轻笑,暗暗思忖:我真是个个怪姐姐啊~ “睡了吗?”门被敲响,夏秋吓得“啊”了一声,小男孩这才回过头,比夏秋还机灵的先喊到:“妈——外面门没锁,你进来吧!我等你半天啦!” 老板娘没进来,夏秋这才意识到她是在等自己回话,急促地应到:“诶!你进来吧!” 老板娘端着水果走进门,原先脸上盈着客套的笑意,但见夏秋裹着浴巾往浴室走,自家儿子半倚在门上死盯着她的背,顿时阴了脸。 拿几根香蕉就打发了小男孩,可老板娘没去没立刻走,夏秋出来时已经换好了睡衣,领口的扣子被何知渺扯掉了,但遮在一起也不算露得太大。 老板娘本来不想说什么,人都已经走到门边了,却还是忍不住回头对夏秋说:“同学,我看你年纪比我儿子也大不了多少,穿少了对小孩子可能不太好。” 夏秋闻言一愣,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胸口,有些窘迫地说:“你误会了,我刚刚……我刚刚忘了拿衣服。” “不打紧、不打紧,我也是多嘴一说,你也是知道的,现在孩子多少都有点早熟,要不是没房间了我也不会好意思让你跟我儿子住一屋。” 夏秋哑然,感觉头越来越沉,无暇应付她,陪笑了几句后,站在门口巴巴地把老板娘送走了。 人挨着枕头没二十分钟,夏秋就觉得身上好一阵热,从背后鼓到前.胸,她迷迷糊糊地以为自己回到了家里,何知渺手上的温度还在她的肩上、腰上。 夏秋下意识地蹭了蹭双腿,有些耐不住热,可从被子里探出手脚又分外地凉,正当野火烧到头脑时,门又被急促地拍响。 夏秋半梦半醒地爬起来开门,老板娘笑靥如花:“真是不好意思啊同学,我也是怕你睡不安心,特意找了把锁来,你去把门锁了吧,大家都安心。” 夏秋耷拉着脑袋:“……” 手里握着老板娘给的锁,夏秋手指摩挲在铜锁的纹路上,又想起刚刚梦见的水深火热,再侧过头看了眼已经熄灯的隔壁屋。心情一下子沉入了谷底。 难道真的如同陈言所说…… 她真的周身都掩着……骚? 这样的念头让夏秋羞愤不已。 ☆、第47章 白昼(04) 白昼(04) “几点了?”夏秋嗓子沙哑得近乎说不清话,头也比昨晚更沉,她摸了半天才抓到枕头底下的手机。 看一眼屏幕,才早上五点十分。夏秋眯着眼看向窗外,帘子坏了半耷拉在空中,到底遮了个大半,凑到边上往缝隙里看,也能看见窗外的好景色。 “啧!”夏秋轻叹,“我还以为自己睡在家里呢。” 砰一声夏秋摊开手又倒在床上,床板响得像是一发力能把人的骨头生生撞断,夏秋抱着被角窝在墙侧。 拿着手机百无聊赖地玩了一会儿,脑子里总有嗡嗡的仓鸣声,连扯着耳膜都震得疼。这间屋子没有网络,夏秋只好盯着何知渺昨晚发来的信息发呆。 何知渺十点多发来短信时,夏秋正在洗澡,想着要回复的,结果撞上老板娘“送锁”这档子破事,导致她心情一下子沉了底,闷头把手机调至静音就先睡下了。 没想到一夜过来,何知渺竟然发了有足足二十几条短信,但也不全是连环夺命call那类型的呼叫。最后一条是在凌晨三点二十,夏秋指尖移上去慢慢看。 起初几条短信内容都是在问夏秋住的地方怎么样,心情有没有因为启程的旅途而渐好。之后隔了几个小时,他才又念叨:真羡慕你啊手机,只有没有网络的时候,夏秋宝宝才会无奈抛弃你,不然她抱着你都不理我。 夏秋浅笑,这个大男人怎么这么可爱? 最后几条更像何知渺睡前的自言自语,他说:今天没见到宝宝,我在公司签文件的时候不小心签了你的名字,开车追了好久才把文件拿回来。 为此,旁亦说他要笑我一辈子。 你走后,洛北又下起了雨。看吧,你走了连我的阳光也一并带了去,害我阴沉一整天,连公司行政都不敢上来问我中午吃什么,就这么饿了一整天。 然后回家把买给你的零食吃了个精光。 晚上路过7—11便利店,看到你喜欢的小丸子和花轮同学了,特意给你买了来。放在床头当吉祥物,睡前我看着这两个玩偶,突然觉得我这样好像是在求子啊! 要是以后我们的女儿长得跟小丸子一样,那你会抓狂的吧哈哈,你肯定是个会跟小孩子吃醋的妈妈,每天我给女儿讲完童话故事,再来哄你睡觉。 宝宝你睡觉了吗?还是手机没有信号? 窗外雨好大,我偷偷用了你的电脑,发现你唯一保存的电影竟然是《情书》,我独自看了一遍。突然也好想对着天空大喊:“我很好,夏秋,你好吗?” …… 夏秋看得津津有味,翻了个身蒙头在被子里笑出声,心里直笑话说:知渺叔叔……你原来不是这样的啊,难道是老干部也有石头开花的一天? 嘿,那我该去买张彩票,夏秋想。 这才分开第一天,夏秋就犹如过了三五六七八个月,她现在可算明白,古人言:一如不见,如隔三秋,并非是哄姑娘上.床的虚话,是真的。 是真的,她信了。 夏秋住床上窝了快两个小时,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才给何知渺打去电话。电话那头的人仿佛等在手边似的,电话刚想一声,立马就有人应声:“宝宝早!” 夏秋莞尔,“你怎么也变这么庸俗了?” “大家都这么叫。”何知渺躺在床上揉眼,慵懒地说:“你不让我叫老婆,也不喜欢听我叫你宝宝?” “这样叫显得我们好俗气喔。” “好,那我听何太太的话,以后不这么叫了。” 夏秋轻嗤,“谁说不喜欢了!” “宝宝喜欢啊?”何知渺故意撩她,忘了大清早自己也难受,隔着千山万水还要继续说:“宝宝喜欢什么?” “听你叫我。”叫我宝宝,夏秋脸皮薄不肯说后半句。 何知渺嘴角却抹上一层坏笑,沉着嗓子吐出:“嗯,我也喜欢。我也喜欢听你叫。” 夏秋:“……” 是不是春暖花开的时候尤其适合谈恋爱? 怎么会有这么闷骚的人! 可是,夏秋想他想红了脸。 . 在房间磨蹭到十点半,大家一同在民宿隔壁的豆花店吃了早中饭。夏秋饿得前胸贴后背,吃完了一大碗豆花和一小碟腊肠玉米粒炒饭后,又买了一块红豆饼。 边走边吃,夏秋心情就这么被美食治愈了。 哦,早上那个叫何知渺的男人也多少起了点作用。夏秋走着走着竟然不自觉笑了出来,走在旁边的男同学一脸痴傻地说:“夏秋你笑起来真好看。” “诶?”夏秋侧过头合上嘴,“哦,谢谢啊。” 岷山地势陡峭,山脉北边连着天山,早晨起来温度极低,到了中午温度最高的时候,也没多热。夏秋上山没一会儿,就撑着腰大口喘粗气。 “来!我给你背着行李!”同行的男同学一手拉过夏秋的背包,指了指山顶说:“爬山的乐趣啊不在爬得多高,而是仔细欣赏沿途的好风景。” “哦。”夏秋没他那个雅兴。 “哦什么啊?不止有风景,还有同行的其他秀色。” 夏秋笑了笑,问:“你不是在夸我吧?” 男同学腼腆憨厚地笑,扒拉几下他那头板寸,愣愣地说:“是啊,我们宿舍男生都说你长得好看。” “得,你们男生宿舍原来也跟我们女生宿舍一样无聊。” “那可不!我们经常在宿舍商量怎么追……”男生说漏了嘴,生硬地住了口,别过脸脚踩在巨石上。 夏秋被他逗笑,“追什么?追师太啊哈哈!” “哪能是师太!我们见她一回晚上都得做噩梦,这一天天的净扯些精神层面的东西,换谁谁受得了啊?” 夏秋不言了,从他手臂上拿过背包,道谢说:“不麻烦你了,我还能行,你帮帮其他单身的姑娘吧。” “诶!你别跟我客气啊,后边有人替她们拿!” 夏秋:“……” 夏秋执意自行上山,礼貌性地笑了笑不再交谈。 陈言跟夏秋在宿舍针尖对麦芒地吵了几句后,一直心绪不宁,怎么也看不进书。加上刘畅要补考高数,在宿舍鬼哭狼嚎的骂了半天。 致使陈言的心情更加烦躁,没缘由地她又想起了旁亦,其实她们不过三面之缘。还次次都是尴尬的境地,但陈言知道,仅凭印象,旁亦也是个极出色的男人。 头一回她在化妆品专柜兼职,陈言自问工作时面对有钱的年轻女孩,一直很有耐性。可总会碰见挑刺又瞧不起人的女孩来找事,买不到喜欢的型号,或者根本是失恋后出来逛街大出血,心情自然好不到哪里去。 越是有钱,就越是敢把自己的坏情绪砸到别人身上,当嚣张跋扈的女生指着陈言骂道:“你一个都不化妆的人还有脸在这里推销化妆品?是不是想害死我啊?” 陈言也不解释,低着头默默道歉。旁亦陪不知道第几任女友逛街时,恰好看在眼里。 本以为陈言忍气吞声保住工作也就算了,可她却在道完歉后脱下工作服,冷冷质问:“我没孩子,难道说明问以后不会生吗?小姐,请你收起你那些毫无缘由的优越感,哦,还有那些说出来让人觉得匪夷所思的逻辑。” 陈言冷笑着走开,旁亦也笑了出来,松开搂着女友的手,低声念道:“这姑娘……身材不错。” 第二次,还是兼职。旁亦新官上任,本不需要实习助理,可他见陈言来应聘公司实习生后,立即做了决定。 他难道不能需要一个私人助理? 负责他工作之余的私人活动,不行还能替他打扫卫生。 于是旁亦毫不犹豫录取了陈言,叫她进办公室,指着她胸口快要崩开的衬衣扣子说:“再怎么节省,也该换身名贵的正品衬衫来工作。” 陈言面露堪色,同样是轻蔑的看不起,可从旁亦口中说出来,就全然跟那个炫富的女生不同。 他口气平常,像是在给一个学妹建议,建议她穿好看一点,这样面试才能讨得面试官的欢心。只是他本意不仅如此,丑小鸭本来就是掉落鸭群的天鹅。 旁亦玩味地看着陈言,轻描淡写地说:“衣服鞋子我会送你,乐意要就当我的助理没给我丢脸,不乐意要,就从你的工资里扣。” 陈言嚅嘴,“那我要是……” 旁亦会心一笑,“不会,你的工资不会低,还得起。” 第三次,就是作为私人助理陪旁亦参加聚餐,恰好见到夏秋那次。其实她本可以解释,可又说不清。 私人助理到底是助理,还是私人工作而已? 尽管她恪尽职守,向来没有非分之想,也从来没有跟旁亦有除工作以外的接触,但陈言还是没跟任何人提过此事。或许她本质上认为,这份工作来得来轻巧。 轻巧到有点暗藏深意。 可夏秋也是好意,陈言用冷水洗了好几遍脸,看着自己发白的脸突然有点想哭,明知道没有人会看不起她,也绝不会有人看轻她的努力。 可她为什么硬要较真呢? 无奈地甩甩头,陈言回到窗前,开了个小缝透气,盯着手机半天还是决定先跟夏秋道歉。手指还没滑到通讯录,旁亦的电话先打了过来。 “喂?庞总你有什么事?” 电话那头异常嘈杂,旁亦手扶在洗手间的镜子上,晕乎乎地说:“来香樟南路的国际玉景酒店,我喝多了没法开车。” 陈言冷静地过了脑子,才问:“司机呢?” “死了。” 陈言:“……”料想到他情绪不对,可陈言还是忍不住问:“庞总你还好吗?不行我可以帮你叫专车。” “别废话,你来不来?” 陈言久久没出声,旁亦不耐烦地挂断电话,陈言心里一凉,低声对着电话里的忙音说了句:“我来。” ☆、第48章 白昼(05) 白昼(05) 国际玉景酒店是洛北有名的烧钱会所。 二十四层无法从电梯直上,一般用来招待政要贵宾,有单独的通道直达,一路装饰精致,连墙上的壁画也出自名家之手,所以偶尔也有些当红的明星会来光顾。 二十二楼则大不相同,各路不知家底的社会名流惯常流连在此,当然这其中也不乏家世不错,硬是挑染了鸡毛被塞进宴会场子的人。 陈言的穿着与场内气氛格格不入,可当她看到女人们浓妆之下的谄媚和虚伪时,她觉得自己还算看得过去。 “陈小姐,请你随我去vip包间。”侍应生有礼地鞠躬。 陈言一愣,问:“你怎么知道我是……” 侍应生笑得真诚,丝毫没有造作之意,笑容跟他十八、九岁的长相相称,答道:“庞先生先前吩咐过了,这场子里穿得最奇怪的人来了,就把她带进包厢。” 陈言苦笑着说:“他一定说的是穿得最丑的人吧。” 侍应生嘿嘿地笑,一抬手道:“陈小姐,请吧。” 陈言跟着侍应生走到vip包厢4007的门口,摆手道谢:“你先走吧,我稍后再进去。” 侍应生走后,陈言掏出之前在化妆品专柜兼职时买下的一盒米分饼盒,这好像还是她第一次花钱为自己买正品,尽管是因为盒盖上有裂纹,贱价买来的。 她原本没有化妆,就着盒盖上的小镜子看了看自己,因为跑得及导致头发松散,身上套的灰色开衫看起来有些显老,但好在款式不错,陈言还算喜欢。 “我这是干嘛?”陈言轻笑,掏出手机预备先给庞亦打个电话,万一他自己先叫车走了呢? “等我请你进去?”陈言耳后温热,她还没来得及转身就被庞亦整个人扣在了怀里,“也不知道打扮打扮。” “庞总。”陈言后脑抵在门上却不敢用力,真怕稍微掌握不好门就会被推开,垂目说:“你先松开我。” 庞亦笑得暧昧,“不松。” 陈言急得抬眼,庞亦就低下脸来,陈言偏过头,庞亦也不着急,手拉在门把手上,拿鼻子蹭了蹭陈言的脖颈。 “庞亦,我觉得你工作中挺儒雅的。” 庞亦挑眉,“我现在不是?” 陈言恨不得把连埋进门夹缝里,冷冷道:“不是。” “那我现在是什么样子?”庞亦挪上嘴,在陈言白皙的脖子上轻舔,然后用力烙下自己的印记。 陈言咬唇,紧绷地吐出:“流氓。” “有你流氓?之前一副低眉顺眼的样子,我说什么就是什么,随叫随到。见过知渺那个小女友以后,我才知道,原来你就是只养不熟的白养狼,这几天跟我装什么死。” 陈言猛地抬头,被他刺痛了心事,眼神闪烁,“我没想骗你,说我大三只是怕被公司里的人欺负。” 庞亦咋舌,“怎么我会让你被人欺负?” 陈言说:“其他事我没瞒着你,都是真的。” “哪句是真的?加班加到胃痛,神智不清的时候说喜欢我?还是在我给你一点回应,你立马又躲开?” “我……”陈言委屈,“我没表白。” 庞亦怒目而笑,看着她被憋红的笑脸,心里一动,低头在陈言侧脸上落下轻吻,煞有其事地说:“好,你没表白,那我表白了你又跑什么?” 陈言心里紧张,过往的人虽然不多,但这样的姿势着实让她难堪,她伸出食指点了点庞亦的胸口,也同样一本正经地回:“因为我要躲流氓。” “噗嗤”一声庞亦先没绷住,松开手后退一步。 陈言伸手将头发撩到耳后,仓皇地往旁边挪了两步,不想与庞亦对视,先开口问:“你喝多了?” 庞亦说:“不像?” “像。”不然你怎么会这样?问题在陈言心里盘旋。 庞亦却突然揽过她推门进去,迎上突然静下来又陡然哄笑的一群人,陈言窘得直往后缩,可肩上被人禁锢住,她只好侧头狠狠瞪了庞亦一眼。 他却毫不在意,嘴边挂笑,贴在她耳边:“我一点没醉。” . 夏秋回到洛北的时候已经将近凌晨,何知渺请了半天假早早等在候车厅,伸手可及的距离,夏秋却因丢了车票而被拦在出站口。 何知渺替她跟工作人员协商好以后,夏秋呆愣愣地窝在何知渺怀里,不过三天不见,却想得落泪。 何知渺也不嫌她腻歪,伸手摸摸她的额头,皱着眉说:“怎么还在发烧?昨晚没乖乖吃药吗?” 夏秋在他怀里乱蹭,可怜兮兮地说:“你给我装的药好多啊,我分不清哪个是哪个,不敢乱吃,万一吃错药死了怎么办?那我不是看不见你了。” “胡说。”何知渺轻笑,“跟个小学生出游一样,你不知道看看说明书啊?也不知道跟谁闹小性子。” 夏秋娇嗔:“那也是怪你!怪你!” “怎么还怪起我来了?” “就怪你,怪你一直在我脑子里嗡嗡地飘,下山的时候我一发呆差点一脚踏空滚下去了,要不是我同学手快,我现在八成要熬到晚上才能给你托梦!” 何知渺亲亲她的额头,笑到:“小傻子。” “还有!”夏秋手里揪着何知渺的衬衣不放,“还有就是你平时做的太多了!我本来什么都可以自己搞定的,现在一离开你……我连路都找不到。” “没,你只是弄丢了废票。”何知渺暗笑。 夏秋却一本正经地说:“才不是,我在底下上来的时候也没找对路,绕了好半天才看到出站口。” 何知渺乐了,笑得毫不遮掩,恨不得立刻把夏秋打横抱起,全身上下好好疼她一遍。 “你还笑!”夏秋气鼓鼓地说,“我这几天很惨好不好!” 何知渺拉起她的手把她往门外带,哄了两句话以后还是觉得不给劲儿,扭头忍俊不禁道:“大家都说一孕傻三年,你这充其量就是备孕期,怎么也傻了?” 夏秋一脚踢过去,忿忿地说:“再说我就把你弟弟炖了!” 何知渺说:“……” 夏秋猛地住口,做贼似的往四周瞟,但凡看见有人说笑就觉得自己刚刚的口不择言被嘲笑了,仓皇逃离车站,一口老血都闷在心里。 她暗暗叫苦:我真的只是……随口一说…… 我说的是亲弟弟,就有血缘关系的那种。 夏秋突然被自己逗笑,什么叫亲弟弟? 难道那个“坏家伙”不是有血缘的亲弟弟? 一进车里,夏秋还没绑上安全带嘴就被堵住,铺天盖地的吻侵蚀着她的疲倦,身体里不安分的因子开始活跃、叫嚣,夏秋搂紧他的脖子,仰头回应。 “何知渺……”夏秋习惯动情的时候叫他的名,而似乎每次何知渺闻声都会顿一下动作,温柔答道:“我在。” 好在新建的火车站位置偏僻,关上窗外边的世界都只是黑暗一片,凉风被挡在□□之外,夏秋觉得热,想脱了上身却被何知渺按住手。 何知渺在这种事情上向来很有自己的节奏,无论时间还是地点,甚至是怎样的身体状态,都是由他一人把控,夏秋会的,都是他给教的。 车里没有带套,何知渺点到即止,他咬了咬夏秋胸前的小红豆,替她整理好办退在臀上的长裤。 “好热哦,开点窗户吧。”夏秋靠在玻璃窗上懒懒地说。 何知渺开了一小条缝,伸手抽出纸巾探到夏秋身下替她擦干净,却被夏秋加紧腿,幽幽地看着他。 “嗯?”何知渺摸摸她的头,“马上就到家了。” “不是啦!”夏秋羞赧,支支吾吾地说:“知渺叔叔,我……我可以给你……” 夏秋怎么也说不出那两个字,感觉跟这个词本身就充满着欲念和犯罪感,她之前听刘畅说过不少,也看过动漫里的画面,但是,一直没敢试。 何知渺一愣,但没说话。 夏秋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胆子,见他不出声,就摸摸趴到何知渺腿间,紧张得有些像晕机的感觉,有些迟疑,小手乱拨弄,正欲张嘴含上去。 却被何知渺一把搂在了怀里,夏秋羞愤得直掉泪,她把头埋进何知渺衣服里,觉得自己再也没脸见人了。 “宝宝?”何知渺贴紧她的耳根,“我没不想要。” “那你为什么……”让我这么难堪?夏秋心口一闷一闷的,赌气地说:“你都不知道对我做过多少次了。” 何知渺心疼地摸摸她的脸,说:“傻瓜,我愿意在你面前把我所有的尊严都放下,可是我舍不得你为我这样。” 夏秋嘟囔,“真的?” 何知渺脱了夏秋的裤子,抱她坐在自己身上,闷着声音说了句:“我不要你试那些乱七八糟的。” 夏秋搂紧他的脖子,头重新埋回到他颈窝里,按摩似的觉得周身微颤,突然提到:“昨天你怎么不去帮陈言?” “帮不上忙。” 夏秋说:“她是我闺蜜诶,你怎么能让她落在庞亦手里!” 何知渺扶住她的腰,“谁落在谁手里还不一定呢,夏秋你太小看陈言了,她既然敢去,就必然想好了退路。” “她这是没出什么事,要是当时没想好呢?” “没想好?”何知渺轻笑,“那也好啊,说明她栽了。” “什么意思啊?我觉得庞亦那个人看起来深不可测的,谁知道他打的什么主意,不行我得提醒一下陈言。” 身下被禁锢,何知渺猛地往前倾身,“你别瞎掺和,庞亦不是坏人,陈言也不见得是好人,你想想别的。” “哦。”夏秋傻傻地问:“我想什么?” 何知渺笑出声,“想想你舒不舒服。” ☆、第49章 南墙(01) 南墙(01) 夏天尤其适合窝在床上,虚度时光。 浅眠时可以在心爱的人面前装睡,灵动的眼角不经意眨动,引人发笑。睡得沉就更好了,一人一夏,在梦呓中重回儿时有清水、有南花的故乡。 还有门边的苍狗和筛子里粒粒饱满的红豆。 夏秋撕掉仲夏的最后一页日历纸,掀开窗帘往窗外瞄了眼,灵亮得扎眼的阳光直透玻璃,夏秋讪讪合上,随手翻过一大摞打印资料,手心有风。 何知渺给她端了碗冰镇的夏柑橘来,冰冷舒爽的水珠点在夏秋心里,她抱怨道:“这学期的考试科目好多呀,这些打印资料摞在一起比坟头草都高。” 何知渺笑笑,“瞎说,谁没事把坟头挂在嘴上。” “真的诶,有点吃不消了,实在太多啦。” 何知渺俯身在夏秋唇上逗留,舌尖伸进去探到刚入口的一小块果冻粒,舔了舔贴在她唇上,轻轻说:“吃不掉我帮你吃,嗯?” 夏秋眼皮倦怠,笑得慵懒,脑袋往后退了退,又在橙黄的橘皮里掏出一大口嫩弹的果冻,含在嘴里再欺身给何知渺喂过去,眉眼的温柔比柑橘还甜。 唇舌相触,心结相缠。 夏秋吃了一嘴甜腻,何知渺拿纸巾细致地替她擦干净,四目相交,任由两个人独处的惬意时光变得更悠长,连日头的炎炎夏日也一下子蒙上一层消暑的水汽。 何知渺轻笑,“跟你在一起,时间好像过得很慢,慢得像是一天过完了一辈子,但有时候又觉得流逝得格外快,明明感情还涌在心口上,星辰就已经来临。” “知渺叔叔,你这人大学里一定读了不少情诗。”夏秋莞尔,“酸是酸了点,可我爱听。” 何知渺也学着夏秋的样子仰面平躺在床上,看着被窗帘隔住的光,想象它的斑驳和绿荫。 何知渺问:“再给你念一段吧,十八岁那年我孤身一人去美国求学,每次看到同住的中国留学生接到父母的电话,忍着眼泪说自己一切都好时,我都会想起我妈妈。” “她是个很文艺的人,儿时午睡时常给我唱儿歌,偶尔也会念些我听不懂的诗,妈妈喜欢读《雨巷》,声音婉转缠绵,也读顾城,每每这时都会面带忧伤。” 夏秋觉得心疼,趴到他胸口上,静静地听。 何知渺缅怀:“其实我从小就知道父母的感情不好,虽然不吵架,可是在家总是合做各的事,我妈在我上小学之前一直习惯带着我睡,不愿意回房。” “那时候我不懂什么叫同床异梦,什么是貌合神离,我还在庆幸于当别的同学抱怨父母争吵,甚至动手时,我可以淡淡扯出一句,哦,我父母感情还可以。” 真的还可以,最普通的没有感情基础的中国式婚姻。如果父亲没有遇见冲动、大胆却善良的若愚妈妈,或许他永远也不会跳出礼教的束缚。 就算硬撑着没有意思的生活,他也乐意为这个替他生儿育女的女人,以责任来丰润人生。 陈父曾经这么想过,何知渺却从来没有怀疑过,他笃信:没有遇见旁人,他的父亲到底是称得上好人的。而他的父母,也能叫得上是一对好的夫妻。 虽然他们没有那么多的爱,可陪伴不赖。 夏秋听得眼眶湿润了,她心里苦涩得说不出话来,害怕自己一张口就会允诺,就会给从小没有安全感的何知渺带来期待,尽管她毫不怀疑自己的爱情。 夏秋眼角湿了,小声说:“知渺叔叔,你给我念首诗吧,念你最喜欢的,我想听。” 何知渺嗓音低沉却清亮,用温柔得不像话的安慰,念出了这段话,不只是宽慰了自己,也惊艳了时光。 “her.wethinkhersminds.” 我们渐渐变老,也早已经习惯了彼此。 我们想法一致,我们心灵相通。 “lebit.” d.” 无需询问,我们便知对方在想什么。 偶尔我们也会惹对方不悦, 但或许是因为我们把对方真正视为理所当然的爱人。 “itandreasharem.” 有时候,比如今天,我沉思之后意识到—— 能够与你这样一个,我所见过的最伟大的女人共度余生,我是多么的幸运。 夏秋笑了,心里有说不出的感动。 但只要一想到余生将有何知渺这样一个会念情诗的男人在,她就无比的沉心。再也不用担心了。 总有一个人,会让你找到生活的美好,让你对一切未知充满期待,让你偏执于自己世界里的“小确幸”。 微小但确定的幸福。 对夏秋而言,就是何知渺。 她无与伦比的知渺叔叔。 手机一震,不合时宜的响起《卡农》,夏秋起身去接电话,何知渺悄悄别过脸,抹了眼角的泪。 这滴眼泪,酿了好多年,流下时果然是甜的。 这首诗是他在大学偶然读到的,用词平常,甚至平淡,可他偏偏很喜欢。这是约翰尼·卡什在妻子琼·卡特65岁生日时写给妻子的情书。 何知渺觉得这样很浪漫,形式不花哨,感情渗入身体的每一寸,若是哪天这样极致温存的事情发生了,那在一起一天或是一世,也就都不再苛求了。 夏秋往身后瞟了一眼,说得局促:“你确定吗?” 电话那头的刘畅也说不清楚到底何事,只是原话转达:“导员中午来了一趟,说联系不到你,让你明天下午三点按时到大礼堂面试去,你不是申请交换生项目了么。” 夏秋皱眉,“啊?” 随之想到什么,立即答道:“哦哦,我知道了,我马上看邮件,差点给忘了,麻烦你~” 刘畅打了个哈欠,“挂了,困死我了!跟我瞎客气什么。” 何知渺满眼宠溺,拉夏秋躺回原先的位置上,亲了亲她的额头,说:“怎么了?又被老师点名了吧。” “没,没呢。”夏秋哄小孩睡觉似的一下又一下得地轻拍着何知渺的胸口,娇嗔道:“姐姐给你唱歌来了,何知渺小朋友你想听什么呀?《泥娃娃》好不好?” 何知渺失笑,“不穿衣服的泥娃娃?” “……不许笑我!”夏秋松手就想跑,却被何知渺轻易翻了个身,欺身伏上去,在夏秋耳边坏笑:“姐姐不是说要给我唱歌吗?你唱啊。” 夏秋无语,“那你手别乱动啊!” “你动嘴,我动手。” 夏秋嘤咛,“不要,大混蛋!我讨厌你这样……” 何知渺急急地吻过去,“嘘——认真点。” …… . 翌日下午三点,烈日当头,蝉都回去睡大觉了。 夏秋踩点赶回学校报告厅时,门外已经坐满了正在联系自我简介的同学,陈言也在,有些促狭地朝她挥手。 自从上次争吵以后,夏秋跟她通过几次电话,简单说了点近况,谁也不肯先提庞亦的事。 近来几个月也没能见到面,见到了也不够一起安静地上课。陈言作为庞亦的私人助理,工作范围全凭老板心情,可多可少,不轻不重。 所以陈言除了翘掉人多的公共课外,专业课照旧坐在教室前两排。夏秋则正好相反,专业课都是熟脸,一般老师都很少点名,点了也没事。 反正期末挂了科,老师还得重新命题,于自己无益。 但公共课就不一样了,一个大教室里坐着两三个班的同学,不同专业,甚至连年级都不相同。授课老师一贯喜欢点名,且还是专点缺过课的人。 好比,夏秋。 所以两人已经很久没有紧挨着聊天了,今天借着等面试的机会,反倒能敞开心随意说上几句。 夏秋依旧没问庞亦的事,也没提醒陈言她内心一直隐藏的关心和担忧,只是漫不经心地问:“你怎么来了?以前一直听你说想保本校研究生的。” 陈言靠着墙,淡淡地说:“我们学校跟巴斯学院的交换生项目一直是公费,每月还有几千块补贴。” “哦。”夏秋说,“言姐,你一定可以的。” “别老说这种话,你也说我可以拿国家奖学金的,可是呢?”陈言语气平和,没有半点责怪她的意思,“其实就是来试试,不行也不丢人,我以前太爱较真了。” 夏秋笑笑,“我是真喜欢你的较真。” 陈言也回笑,笑得真诚却多少有些疏离,问她:“你呢?怎么也想着要去交换了?何知渺知道?” 夏秋摇头,“大一开学就申请了,当时没想那么多。” “那你可得小心点,让何知渺知道你要去交换……”陈言笑话她说,“小心他把扒了你的衣服。” “言姐——”夏秋撒娇,“别笑话我啦!我等下进去就说自己英语不成,准备全程用中文答辩,到时候老外肯定一脸蒙圈,我走个过场而已。” 陈言轻“嗯”,莞尔道:“我也是真喜欢你的真诚。” 陈言知道,夏秋是不会说谎的,她说会不按要求用中文答辩,那她就会这么做,说她不在意这次交换生的选拔,那就是真的不放在心上。 绝不是推脱,更不是虚伪。 只是陈言有时候会自己把自己绕进死胡同,她不是嫉妒夏秋比她的出身好,只是羡慕她的平和。 尊严这种东西大概就像过冬棉衣里的被絮,其实每年都在越来越残碎,翻了又翻,补了又补,换了不知道多少外头的面料,可里头到底是坏透了。 但好在,外面看起来,人人都是一样的光鲜。 陈言不是想通了,只是看明白了。她对夏秋说:“我和庞亦只是上下属关系,之前发生的事,知道你不会怪我,但我还是应该向你道歉,还有……” 夏秋挽着她的手,“还有什么呀?请我吃赔礼饭?” “我请就是了。”陈言说得轻巧,可神色却凝重起来,一字一顿地对夏秋说:“我很喜欢你跟何知渺这一对恋人,也始终相信你们会白头偕老。” “可是,女人有时候不应该为了爱情,失了聪明。你是爱他的,可你也应该是独立而自由的,如果有让你出去见识另一个世界的机会,你不妨好好抓住。” 夏秋失神,“可我不想离开他。” “历史系100731032号陈言!”门口有人探头喊道。 陈言应到:“在!”,随即握了握夏秋的手说:“再好的脾气和耐性也会因为时间而改变,最好的未来永远来源于自己和现在,夏秋,我相信你早有决断。” 陈言走后,夏秋心里凉风吹散温存,她慌了神,乱了心,困于情,不是不知道该怎么办。 只是她怎么也说不出口。 ☆、第50章 南墙(02) 南墙(02) 泛远建筑公司规模宏大,在全国重点城市均有分公司,总部设于海外,是典型的外资企业。整栋办公大厦极少有熄灯的时候,就算是逢年过节。 hr永远踩着高跷在各个楼层奔走,每个部门招进去端茶递水的实习生人数众多,一溜儿穿着正装,长发披肩,除了时常上楼给何知渺送文件的陶溪,他谁也不认识,一来二去的不过每天打个照面。 难得这个周末双休,何知渺却还是赶回公司拿文件,预备回家奋战到天明。还没进门,就看见办公室外头的正在碎纸的陶溪,“加班呢?” 陶溪惊得一抬头,“诶?何……何师兄?” “不好意思吓到你了。” “没呢,我也刚来。”陶溪莞尔,“师兄也是来加班的吗?” 何知渺点头,“来拿东西,你忙吧。” 简单打过招呼,何知渺进办公室开保险箱取出设计草图,没注意办公桌上少了的相册,反倒被突然多出来的一捧桔梗花吸引,他凑过去闻了闻。 彼时门被轻声敲响,陶溪声音清甜:“何师兄?” “进来吧。” 陶溪进门后别扭地从背后掏出相框,“何师兄……我昨晚下班前替你插花时不小心打破了你的相框。” “哦。”何知渺拨弄了一下花束,丝毫没在意她说的事,打趣地说:“不要紧,我又不是庞亦,不会扣你工资的。” 陶溪将头发撩到耳后,把跟原来那个一模一样的相框放到玻璃瓶旁边,小心翼翼地问:“何师兄,你喜欢我……我替你挑的花吗?庞总吩咐了,每个办公室以后都要有绿色植物,这样有利于你们更好的干活。” 何知渺轻笑,“你有心了,这花挺好看的。” 当然挺好看的。 这束花跟其他办公室的花完全不同,其他人收到的均是花市店家直接送来的,连花瓶也是行政处网购的同款。只有何知渺的不同。 他的琉璃花瓶和开得最好的桔梗花,都是陶溪亲自去挑,亲手摆放的。旁人只当她这个助理尽职尽责,可她自己心里清楚,她从中学时就惦记着他。 可惜那时候她太普通,也太胆小可惜那时候还有青梅竹马的官配成于思在前头挡着,可是现在又…… 诶,以至于早已经尘封在陶溪心底的少女心事,在迎新聚餐重遇何知渺时,又轻易被放了闸。 水漫金山,绵绵无期。 就连花束她也不自觉挑了桔梗——象征无望的爱。 “你喜欢就好。”陶溪沉默一会儿,把早早打好腹稿的话说了一通:“要不是师兄看在我也是南枝一中毕业,现在又是夏秋学姐的份儿上,也不会挑我上来帮忙了。” 何知渺沉吟,“你自己也很努力。” 也……陶溪心里一凉,果然跟她想的一样,如果不是因为夏秋的关系,她绝对不会被何知渺调到楼上来。 陶溪敛起笑意,装作漫不经心地问:“何知渺眼光果然独到,以前我们还老猜想你喜欢什么样的女生呢,现在看到夏秋,我们也算是输得心服口服啦。” 何知渺笑笑,没有搭话。 陶溪上前一步,主动替何知渺摘了几片发干的枝叶,随口一说:“不过你也是够放心的呀,竟然就这么让她一个人去美国当交换生了,不怕异国恋啊?” “嗯?”何知渺停下翻文件的手,“你说什么?” “诶?何师兄你不知道啊,夏秋通过巴斯大学的交换生项目了,今年八月份估计就要赴美了。” “哦。”何知渺问:“你们早就知道了?” 陶溪眯起眼想了想:“我啊……我应该算很晚才知道的,毕竟现在很少回学校,也就上周末吧。” “哦,上周……”何知渺蹙眉细想,想不起来他上周跟夏秋在做什么,可看样子,她是成心不想让他知道。 “何师兄?” 陶溪摆摆手,“何师兄?” “嗯?”何知渺回神,淡淡道:“哦,你什么时候下班?要是顺路我送你,天色也不早了。” 陶溪矜持,“不用了,谢谢师兄,我还有事情要做。” “嗯,那我先走了。” 何知渺驱车回家,一路绕了两次街心公园,他很少迷路,也很少像今天这样漫无目的。他能理解夏秋不敢告诉他实话的心情,却还是苦涩难当。 回到家时,夏秋正盘腿坐在沙发里跟丁知敏聊天,头也不抬地问:“知渺叔叔你回来啦?” “嗯。”何知渺看了她一眼,说:“我先去洗澡了。” 夏秋只当他是累了,盯着屏幕笑得嘴角咧到耳根,声音里似乎都跳跃着幸福的音符,“好的呀。” 手机一震,丁知敏发了张贴脸照过来:看!!!劳资说的都是真的,我真的把陈若愚那个蠢货给收了! 夏秋回了几个震惊的表情,问:怎么这么想不开?!什么时候的事情?嘿嘿嘿以后我们要当妯娌了! 丁知敏:就昨天啊,陈若愚不是被你拒绝以后,萎靡不振,玩物丧志,九死一生,了无生气,生无可恋么!我就陪他去打篮球啊,打了几次……就成了呗。 夏秋笑话说:唉哟~不错喔!篮球伉俪! 丁知敏端着手机好半天没回,瞪了眼正在偷看的陈若愚,问:“这么说可以么?你说她信不信?” 陈若愚眼神暗了暗,“应该会吧。” 丁知敏怒其不争,手指迅速移回屏幕上:反正就这么个事儿,我代表我们家陈若愚跟哥哥嫂嫂交代了。 夏秋被那句“哥哥嫂嫂”看得心情越发舒畅,立即回:嫂嫂代哥哥收到~不说啦,你们好好在一起喔,你不要闲着没事就把陈若愚暴打一顿哈哈! 丁知敏:……你还是操心你自己赴美的事情吧! 夏秋:不操心啊!我明天就去跟老师说我去不了,说我爹妈是东北那旮旯来的,祖上跟美国人、日本人都有仇,家训苛刻,不允许我去小美帝! 丁知敏大笑一声,回复道:你够了…… 何知渺洗完澡走出来,悄无声息地从后面环住夏秋,低头恰好看到“美帝”二字,不由分手便将手探进衣服里,在她胸上重重地揉捏,引得夏秋轻吟。 “干嘛呀?”夏秋嗔怪,“弄疼我了。” 何知渺手上动作没停,加紧手指大力地画圈,黏密的吻一点一点落到夏秋的颈间。 他暗哑着嗓子问她:“有什么好事吗?这么开心。” 夏秋自然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这么一问,只是身上被他撩得难受,越发敏感,回过头急急地咬着何知渺的唇,他却没有汹涌回忆,反倒松了手。 夏秋呆坐在沙发上,“怎么了?” “没事。”何知渺拿起茶几底下的烟,突然很想吸上几口猛的,但居高临下地瞥见夏秋眼底的受伤和惊讶时,他又心软了,丢了烟,将夏秋搂进怀里。 “知渺叔叔……你今天很不开心?” 何知渺苦笑,“没,就是怕某一天醒来,你就不见了。” “怎么会——”夏秋从他怀里探出头,舌舔他的新长出来的一点点胡须,“我家在这里,你在这里,我去哪里?” “美国呢?”何知渺问出口。 夏秋背脊一颤,“原来你在气这个。” “夏秋,你应该告诉我的,你明知道我不会阻拦你。” “不是,我也是才……”夏秋着急,“我大一开学就报了名,我当时没想那么多,要不是老师叫我去面试我都忘了还有这档子事。” 何知渺看着她,说:“所以呢?” 夏秋委屈,“知渺,你别用这样的语气跟我说话。” “什么语气?我对着你从来连句重话都舍不得,每天下班恨不得马上飞回家,怕你饿着,怕你在学校不开心,怕你穿少了,怕你过马路走神。恨不得能把你可能会碰到的一切不好、不顺,都担下来。 何知渺动怒,捏着夏秋的下巴问:“你告诉我,我到底是养了个女儿还是真的离不开你?” 夏秋被他的眼神冷到了心里,抬手一巴掌打掉何知渺的手,怒气冲冲地质问:“所以呢?!所以现在是觉得我年纪太小嫌麻烦了吗?是觉得这样的生活和爱情都不是你所期待的吗?何知渺!” “你站住!”夏秋急着往门外走,被何知渺拉住胳膊,捏地她眼泪痛得直流,哭喊着:“何知渺你没良心!是你自己把我照顾得像个孩子,现在又嫌苦嫌累。” “我不要跟你说话了,我不要……” 何知渺头一次见她又哭又闹,就连当时外婆病了,她也只是默默流了许多泪。他心疼地把夏秋压进沙发,急冲冲地胡乱吻她,两个人嘴巴也疼,心里也疼。 夏秋挥着手臂乱扑腾,可怜兮兮地朝何知渺发火:“我就是想去美国看看!我就是不想告诉你!” 何知渺倒是冷静了点,知道他说的都是气话,嘴唇贴在她上面,轻飘飘地说:“我没怪你,我只是希望你做决定之前能告诉我,你知道我听到的时候有多难过么?” “你都不听我说——” “那你说。” 夏秋一口咬定何知渺在气头上,并且话语犀利比平时可怕太多,哭得眼睛红肿,任性地说:“我不说了。” 何知渺起身,“你看你又不肯说清楚了。” “你看你就这么点耐心!”夏秋脾气倔,跟何知渺在一起以来从房事到心事,都没受过委屈,今天这样的事…… 夏秋见何知渺丝毫没有要再哄她的意思,穿着拖鞋就跑出家门,还不忘火上浇油又指着何知渺骂了句:“你喜欢每天跟你女儿做?你不恶心啊!” 说完门哐当一声关上。 何知渺手撑在腿上,脸崩得发酸,心里也像被火烧了半片树林,结结实实被夏秋最后留下的那句气话给惹毛了,一口气喝了一整罐啤酒,才追出门去。 ☆、第51章 南墙(03) 南墙(03) “混蛋!混蛋!”夏秋胡乱抹着眼泪,一路气冲冲地往小区外边走,没出三步路就忍不住扭过头张望。 从小区背面的北门出去,沿着爬满藤蔓的铁栅栏绕了小半圈,夏秋的眼泪已经不需要自我催眠,来烘托人心同夜灯一样凉,只要她迎着风一眨眼就能流个不停。 其实她没那么矫情,也没难过到胡吃海喝一顿都治愈不了,只是她确实被何知渺含在心口太久了。她开始变得贪心,任性,她开始相信理所应当。 曾经夏秋不是这样的,她会暗自记住旁人的任何一个小细节,让她反感的肢体接触,还有让她回味良久的白衬衫和袭入鼻尖的肥皂水味。 只是很久很久以前,她从没想过会遇见何知渺而已。 遇见何知渺以前,夏秋从不相信这世上还有人会比她更爱自己,爱到愿意撑起她的未来,用沉默的关怀来做最好的表白,愿意放下尊严低到尘埃里,在废墟和尘灰中以专注和孤勇开出一朵小花。 可是不早不晚,无关时间和地点,甚至其实就连是否势均力敌、门当户对,也都从来没有横亘在他们之间。 因为何知渺的懂得和不悔,因为夏秋本就是个野孩子,她从来没有好运气,越爱越躲越怕输,可是她从不畏惧路途遥远,她从不怕孤注一掷。 赌赢了她会因为爱情找到另一半缺失的灵魂,可输了她也不亏,没了何知渺,没了爱情,她也就忘了自己。夏秋想得出神,以至于肚子也叫得格外大声。 她止住泪,掏了掏空空的口袋,低头看自己脚下还点缀着兔子耳朵的米分嫩拖鞋,不经意想起何知渺那你“女儿”,赌气般的立即把自己脚下的拖鞋踢到一边。 光着脚坐在南门口的转角处,大理石材质的路口台阶好凉,夏秋一屁股坐下去就像烫着了火星子,即刻跳脚,委屈地抱怨:“连你也冰凉凉的对我。” 眼泪填补不了肚子的饥饿,夏秋瞅了眼小区门口的麻辣烫,那家她常光顾,老板是对和善客气的外地夫妻,他们租住的房子距离何知渺家也不远,怎么也算近邻,再说之前她还给他们的儿子送过巧克力呢…… 那她现在能不能先赊一碗麻辣烫? 夏秋咽了下口水,走过去对胡记老板娘说:“凌姐……” 老板娘笑得温婉,两只抄着锅碗瓢盆的手也格外麻利,她低头看了眼夏秋的脚,连忙说:“你这是怎么了?” 胡记吃过夏秋巧克力却没嘴软的小少爷大喊一声:“肯定是被何叔叔赶出家门了呗!” 夏秋气笑了,“人小鬼大!诶,你又知道了……” “小孩子嘴碎,你别理他!”老板娘捞起一碗热腾腾的麻辣烫,特意替她把汤汁里的花椒和鸭血挑出来,“给,你先吃点吧,我们跟知渺结账,放心吃。” 夏秋尴尬地接过,“没事的凌姐,我不是何知渺,不像他那么讲究,我什么都可以吃的。” 老板娘会心一笑,说:“傻姑娘啊,他要是自己吃就随便让我看着煮,每次给你买才会一样一样的亲手挑,还总是不忘叮嘱我把花椒挑出来,不放辣椒,他说你扁桃体不好容易发炎,一严重就会引起低烧。” 夏秋苦涩地扯扯嘴角,“难怪每次——” 诶,还真是什么都像是何知渺的女儿啊。 虽然好像也没什么不好的。 夏秋盘腿坐在南门的台阶上吃了好一会儿,天色越发沉了,立夏以来洛北下了两场雨,一下就下了三五天,颇有要淹没整座老城的架势。 夏秋抬头,咕哝道:“要下雨了。”何知渺怎么还不来? 他真的不追出来,他真的能安心待在家里,他真的就是不能容忍她偶尔的无理取闹。 胡思乱想了一阵,夏秋又开始暗自抹泪,她好想立刻跑回家,只要何知渺愿意给她一块木板,她就敢凭借好风破浪而去。可是…… 可是他都不着急。 “宝宝!”何知渺气喘吁吁地跑到夏秋身边。 见到夏秋安然无恙,何知渺崩在胸口的一口气才算消了,他搂紧夏秋喃喃道:“宝宝——我急得想杀人。” 夏秋嘟囔:“我等得屁股都坐疼了。” 何知渺蹲在夏秋腿边,握住她的手,眼里满是自责:“我找了你三个半小时,我以为你只有学校可以去。” “哼。”夏秋的眼泪又被轻易勾出来,“学校又不是我的家……我不敢走远,我怕你找不到我,只好等在原地。” 何知渺说:“傻瓜。” 夏秋抱住他的脖子,在他颈间蹭来蹭去地撒娇,仿佛今天一天的眼泪比她之前流的加起来的都多。她自顾自地说:“我当时申请交换生只是因为……” 夏秋泣不成声,她突然发现相比一个人孤单地面对即将来临的茫茫黑夜,她好像更怕这样任性过后还被人捧在手心的感觉。像突然被一杯温水浇在了心上。 她怕自己恃宠而骄,更加恃宠而骄。 “我只是觉得那是你去过的地方,那里有你穿白衬衫、打篮球的少年时代,我想去看看,吃你吃过的东西,走你走过的路,爱你爱的那些人和事。” 何知渺心里一窒,轻啄夏秋的手背,温言道:“我知道,是我用体面的方式糟蹋了你的本意,我只是生气你没有早点告诉我,我不会阻止你去的,这是好事。” “而且——四个月。”何知渺叹气,“四个月而已。” 而已得牵强。 夏秋委屈说:“我也下午才知道结果。” “诶,宝宝不哭了,你一哭我就恨不得把一整颗心剜了去,我不敢要了,我心不由我做主,全是你。” “噗嗤!”夏秋吸了下鼻子,嗓音都哭得变了声,“知渺叔叔……我们以后再也不吵架了好不好?你不要嫌我麻烦,我也会凡事都跟你商量。” 何知渺应声:“傻丫头,爱情的模样有很多很多,有人约会只是为了拍一张合照向闺蜜们炫耀,有人为了证明至死不渝可以失去理智,有人明明心里长满了荒草,以为自己失去了爱人的能力,却痴迷拥抱不到的太阳。” “夏秋,你就是我的雨露晨风,我的铁马冰河。” 所以为了你动情,为你生气,为你计较原本不值一提的小事,只是因为那些好的坏的的一切,都是你。都是完完整整烙上夏秋印记的事。 . 在陪庞亦去南山竹林露宿了三天两夜后,陈言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宿舍,一进门就听见刘畅在鬼哭狼嚎。“怎么办啊!为喵教学系统不公布补考的成绩啊!” 陈言打了个哈欠问:“又怎么了?” 刘畅说:“我前两天不是补考秦汉史去了嘛,到现在还不公布成绩!害我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着!” 陈言轻笑,“你还有吃不好的时候啊?” “啧啧——言姐你够了啊,现在可不是损我的时候!我已经去学校bbs上找天涯沦落人了,到时候大家一起合计合计,看看到底查分。” 陈言打水洗脸,含糊地说:“我帮你问问。” “问谁?” “咱们系研三的一个学姐,陶溪,之前我们期末考试老师都是交给她登记整理的。上次她给夏秋送排名来的时候,夏秋正好洗衣服去了,我就跟她聊了几句。” “陶溪……”刘畅眯起眼,“哦哦!就是我们系经常被选去当晚会和辩论赛主持的那个学姐啊,听说她现在考进了五百强企业呢。” “是么。”陈言淡淡应下,其实她在庞亦办公室见过。 “诶呀不管了,言姐你先帮我问问吧,我也准备在bbs上发帖求助!这补考的破事太烦了,你说我要是补考还没过……有第二次机会补考的机会吗?” 陈言洗完脸坐到桌边,翻手机找陶溪的手机号,头也不回的吓唬道:“没吧,补考不过大概毕不了业。” 刘畅说:“……” 陈言忘了给陶溪的备注名,还没来得及翻到她的手机号,就听到刘畅一通乱吼:“言姐!言姐!你快来看啊!夏秋……夏秋被人在bbs上挂出来了!” “什么?”陈言起身,站在床下看不到刘畅的电脑。 刘畅念出声:“据知情人士爆料,洛大某系大一女生x某频繁夜不归宿喔,还上过好几次不同的豪车,有图为证!疑似利用自己的年轻貌美在xx酒店出台!天哪……第一张图里开车的好像还是个老男人!” 陈言着急,直接连着充电线从刘畅手中扯过电脑,点开第一张图,但凡眼尖都能看出后座是夏秋,但前面的司机……对了!他是庞亦的司机林叔! 第二张图和第三张图是不同角度拍的,夏秋面带羞涩,还有跟何知渺接吻的照片,不难看出具体长相。 至于剩下的图片,基本只能看见车型和搂搂抱抱的背影,并不能清除辨别是谁,而且看穿衣服的风格,明眼人一看就知道不是夏秋。 但到底是谁在恶意中伤夏秋呢? 陈言滑动鼠标下拉帖子底下的回复,发帖不过两个小时,回复已经多达三千条,近乎一边倒的在斥责该女行为不检,应该被学校开除。 更嚣张者甚至故意中伤这人是她认识的熟人,某女一贯拜金风.骚,还在学校抢过同班同学的男朋友,平时私生活非常糜烂,啧啧啧真是不要脸。 回复还在不断增长,一石激起千层浪,陈言有预感这事很快就要成为整个洛北大学的笑料。 刘畅也吓得小脸发白,弱弱地问:“言姐这咋回事啊?” “不清楚,估计是夏秋得罪什么人了。” “不应该啊!夏秋现在跟班上同学都没怎么打交道,而且这个人太变态了啊!竟然偷拍了这么多照片,还添油加醋恶意进行人身攻击,看来是预谋已久啊。” 陈言点头,一时拿不定主意。 “要不……要不报警吧?” “别乱来。”陈言说,“我给何知渺打电话,你时刻注意着帖子底下的回复,叫上几个关系好的也跟着回复,帮夏秋澄清事实,联系管理员赶紧删除这篇帖子。” “好!好的!” 陈言没有何知渺电话,但事态越发不可控制,她只好厚着脸皮在庞亦的冷嘲热讽里要下了何知渺的电话,刚一接通,她就急着说:“何知渺!夏秋出事了!” ☆、第52章 南墙(04) 南墙(04) 接完电话何知渺面色晦暗,从大脑里迅速搜刮了所有有关这件事的人和事,却毫无头绪。照理来说,知道夏秋在校外居住的无非宿舍楼内的同学。 排除寝室里的几个人,但凡认识的同学都有可能嘴碎随意一提,但故意模糊车牌尾号,将几辆豪车拼凑在一起的伎俩却不是人人都有那个闲工夫做的。 何知渺叹了口气,实在捋不清原委。女孩子们的生活向来简单得幼稚,又复杂得摸不到底。 不过这些小把戏却一直扰在他心上,大学时他读过一本心理学方面的书,里面不幸提到蔡戈尼效应。 将受试者分为甲乙两组,同时演算相同的数学题。其间让甲组顺利演算完毕,在另一组演算中途下令停止。再让两组分别回忆演算,乙组明显优于甲组。 这种未完成的不爽深刻的留存于乙组人的记忆中,久搁不下。而那些已完成的人,“完成欲”得到了满足,便轻松地忘记了任务。何知渺则是后者。 他再清楚不过。 但在何知渺的角度来看,他认为这样的心理效应实在无趣得很,此次试验无非证明了人在面对困境时的两个极端—— 天性趋于完美主义的人会因此过分强迫自己,但求一气呵成,偏执得将一切与结果无关的事置身事外。忘了初衷的同时,也很难抵达定有缺憾的终端。 而天平早已经失衡的另一端则是代表着另一类惰性主导生活的人群,他们会在被阻抗时消磨耐性和驱动力, 轻则办事拖沓、乏味,重则半途而废。 大概是年少时极度缺乏安全感,何知渺是前者。 亦然是前者,越是自我拘束,越是散漫上瘾。 何知渺思忖了好半天,却像是被夏秋一眼看穿似的,笑道:“别替我担心啦,我没事的,看你眉头皱的。” “真没事吗?”何知渺从身后环住夏秋,头枕在她肩上,叹气:“为什么总会有这些不好的事情……” “为了验证古代人的观点是正确的。” 何知渺说:“什么?” 夏秋噗嗤一笑,她原本就是乱说的,却没想到何知渺总会被她的一本正经骗到,她云淡风轻地说:“人间有味是清欢呀,不是么?” 何知渺沉吟,“好像也是。” “是吧,因为经历过很多恶心的人和事,也因为自己的矫情和少女病吃了很多亏,所以才越发觉得你待我的好,是清澈,是纯粹,更是温存。” “你也被我传染了。”何知渺弯了弯嘴角,印着光芒在她侧脸上落下轻吻,“以前你都不爱说这样的话。” 夏秋扭头拿鼻子蹭他的脸,“情不自禁。” 两个人相拥在窗前,枕着夏日的晚霞,仿佛眼前的旧楼车马都变了模样,他们变成了海底的城堡,绵延的青山,华厦,满树繁花…… 或许还有采撷的李夫人和武帝,还有那头驾着马车、车后有米、有酒的卡拉马佐夫兄弟。 夏秋看痴了眼,迷离地说说到:“知渺叔叔,我有时候会很怀念我的少年时期,十来岁的时候。虽然没有父母亲贴在身边的疼爱,但我心里敞亮又快乐。” “那时候琴湖那边有一片麦田,到了暮秋就可以看到风吹麦浪的景致,我喜欢沿着麦田里的田埂一路向着太阳走,两边的麦子被风吹起,颗粒饱满的麦子有时候还会掉到我头上,我很小,可我闭着眼也能找到路。” 何知渺心里温柔得不像话,滩成温水,搂紧怀里眼泛泪光的人儿,问:“然后呢?” “然后我就长大了些,麦田变成了荒地,遍地可以走人,可我却对着看不到头的黄土地慌了神,我不知道哪里是路,哪里可以用来走出一条路。” 夏秋偷笑,“我好像妈妈在给宝宝讲故事一样喔。” “嗯,我喜欢听你说话。” 夏秋说:“等我上高中,连荒地也被征收建了楼房。春风拂面的时候墓地的草开始疯长,绕过昔日的荒地,竟然还能看见一片杨树林。小时候那些枝苗可小了,一眨眼的功夫,他们就荫蔽住了我的天空。” “我经常跑到杨树林外头偷看,我在想啊,这里面不知道有些什么,会不会有童话故事里会说话的动物们,会给我做南瓜马车的仙女姐姐。” 夏秋抹泪,说:“那时候我可傻了。” 何知渺柔声问:“那后来呢?你有没有进去看看?” 夏秋静默良久才开口:“进去了,当时叫了我们班最高的男生一起,说好一起进森林探险,还准备了水和豆沙包。虽然我一进去就给吃光光了。” 何知渺含住她的耳垂,“里面有仙女姐姐吗?” 夏秋认真想了会儿,说:“没有,我忘了当时看见了什么,只记得林子里没有路,哪里又都可以走出去,景色千变万化。在那一天我突然意识到,可能只有少年时代是人一辈子活得最清楚、最清白的时候。” “真羡慕你。”何知渺顿了顿,“我的少年时代不太好。” 夏秋释然地笑笑,“其实少年时代的影响远不止这些,除了感慨,我还会偶尔想到那个陪我探险的男孩子。” “嗯?”何知渺挑眉,伸手探进夏秋的睡裙,拨开她的柔软作势吓唬她,她羞得身子一扭,送了何知渺一程。 她只好回头急得瞪眼,却也由着他胡闹去了,夹紧腿一点一点地感受身前的撩动。自顾自地说:“不是你想的那样啦,是他给了我爱情的启蒙。” “嗯?”越解释越乱,何知渺这声“嗯”的销魂,连他自己也没发现他还有这样奇怪的声线,于是将她抱到窗边的榻榻米上,褪了她轻薄的衣料。 夏秋就这样双手枕着自己下巴,惬意地趴在榻榻米上看余晖,何知渺压在她身上,细腻地吻着她的背,说:“那臭小子是你喜欢的男生?” 夏秋摇头,“也不算喜欢,小时候觉得他高高大大很会保护人的样子,而且探险的时候冲出一条狼狗,他也没抛下我跑开呀,我以为所谓伴侣,就是并肩作战。” “后来读龙应台,她写:你需要的伴侣,最好是那能够和你并肩立在船头,浅斟低唱两岸风光,同时更能在惊涛骇浪中紧紧握住你的手不放的人。换句话说,最好她本身不是你必须应付的惊涛骇浪……嗯……” 何知渺轻轻咬她的肩,夏秋闷哼一声,激得何知渺不疾不徐地托高夏秋的腰,她不肯跪着,从来不肯,何知渺也从来不强求,只能自己屈膝半跪。 “我在你身体里……你还敢想别的男人?”何知渺说得自然是玩笑话,但夏秋却急着解释:“我还没说完,那是我遇到你之前笃信的爱情。” 夏秋抬起屁股承受何知渺变重的压迫感,第一次默默跪了左腿,撑着力的右腿被何知渺扯住,她有些受不住,只能咬着唇先平缓呼吸。 然后才从嘴里细碎地念叨:“后来……我发现,我需要的并不是一个冒险世界的伴侣,那是助手,不是爱人……真正的爱,是……” 何知渺挺身进去却陡然停下,“是什么?” “我……好难受……”夏秋呜咽地哭了起来,“大混蛋——是跟你在一起认真吃的一蔬一菜,是清晨醒来的吻,是……是跟你身体交缠时的羞耻……和欢喜。” 何知渺笑出声,“宝宝你……表白都要这么拐弯抹角?万一我听不懂,不是浪费你的心意了。” 夏秋头埋进抱枕里,“有什么是你这个老司机不懂的。” “哦——”何知渺唇边露出一抹诡笑,周身发力,一点一点磨着夏秋的耳和眼,说:“老——司——机?老司机会的都是从宝宝这实践来的。” 夏秋意乱情迷,“哦……” “我教你?” 夏秋说:“……” . 磨蹭到下午夏秋去了趟学校,由系主任带队的纠察小组在会议室里坐镇,等夏秋一进门,他们就立即停止之前的谈笑,互相使了个眼色。 问题其实远没有夏秋想得严重,校领导只是简单询问了几句,尤其是在夏秋按照何知渺先前教她的说法,解释说是家境不错的男朋友后。 校领导们彻底陷入了沉默。 洛北是北方重镇,有钱人多不胜数没错,可真正能开得起顶级玛莎拉蒂的年轻人,则是屈指可数。 校领导摸不准夏秋所说的男朋友是谁,也不敢贸然提“出台”的事,只是避重就轻批评了她私自住在校外的事,可夏秋也好言解释了,她身体不好,家人方便照顾。 最后什么也没谈拢,校领导走个过场,只让夏秋注意自己还是学生的身份,压根没提过记过的事。恶意中伤的帖子也早已被吧主强制删除,陈言和刘畅匿名发出的“澄清帖”被炒得更热。 当然,无论是车还是网络,甚至是学校,庞亦都出了力。 从学校出来,夏秋总算松了口气,原以为多少免不了要挨处分,结果不坏,本身学校也没明确规定不让学生住在校外,况且已经核实前段时间夏秋身体不好。 天色渐晚,夏秋当下决定要请陈言和庞亦吃顿饭,刘畅和其他帮忙的同学再等下一次。 庞亦跟何知渺都在谈判桌上,夏秋陪着陈言在商场上边逛边等,一路吃的小吃都足够撑破肚皮。夏秋有点急,陈言性子淡,从来就不着急。 高手过招总是从谁更有耐性这样的伎俩开始,何知渺背灌了不少酒下去,但脑筋清楚,丝毫不碰身边的莺莺燕燕,只道:“家里太太看得紧。” 被在座各位见惯风月的男人看在眼里,笑在心里,可何知渺并不在意,他就是愿意认这个怂。 相比之下庞亦就放得开的多,不断在身边美人耳侧吹着带色的小风,引得她们一阵嬉笑娇嗔。庞亦没喝多少酒,打太极的功夫打娘胎里就会。 逛的累了,夏秋拖着陈言找了家奶茶店坐下。 夏秋只知何知渺送她去学校后就急着赶回公司,并不知道他具体是去做什么,跟谁在一起,自然不会跟陈言说。陈言低头看了眼手机,脸色不悦。 想了想还是拨通了电话,“你到底来不来?” 庞亦松开怀里的美人,挑眉问:“什么过不过来。” “你说呢?三点半给你打电话不接,好,我当你有事,之后给你发了四五条短信,好,当你没看见,之后我打电话给你助理,她说已经告诉过你了。” 陈言噼里啪啦一大串说完,反倒逗笑了庞亦,“说完了?” 陈言说:“……” 庞亦说:“你还有讲这么多话的时候。” 陈言气得直接挂了电话,还不忘恶狠狠吐出一句隔应他的话,“庞总贵人事多,不打扰了!” 庞亦笑得灿然,手指拨弄到未读的几百条信息上,挑出唯一一个有备注名的号码点进去,眉头一皱,夏秋约他六点吃饭,现在都已经快十一点半。 庞亦起身,按下助理的电话,侧头对何知渺信任地说:“知渺,你好好招呼哥儿几个,今晚都算我的。”顺手端起桌上的一满杯白兰地,“哥几个对不住,家里有事。” 仰头一口饮尽,庞亦霍然离场。 从夜场到陈言她们所在的商厦不过一刻钟,司机老林一直等在楼下,他知道自己少爷的脾气,庞少爷向来会玩,也敢玩,可他从来只点火,不纵火。 无论多晚,他都是要归家的。像是家里有人在等。 见到陈言时庞亦突然想起他之前忘了的事,隔着玻璃窗朝陈言轻笑,可她却明显带着怒气。庞亦也不在意,电话一通,便宣判了死刑,“陈助理,明天不用来上班了,有任何问题直接找人事部。” 别再出现在我面前。 “抱歉啊小丫头。”庞亦进门,夏秋反倒不好意思起来,想到他毕竟是何知渺的顶头上司,立即起身点点头,“亦哥好,我们也不是很饿,知道你忙。” 庞亦:“没事,今天暂时借用你家知渺叔叔。” “诶?”夏秋回神,“哦哦,应该的。”随即她撇过头瞪了一眼毫无反应的陈言,用眼神告诉她“你看……就说庞亦跟何知渺有正事要办吧”。 陈言轻哼,毫不留情地说:“也就你信。” 尽管夏秋跟陈言肚子都已经很撑,但见庞亦吃得不亦乐乎,也就不敢再多说,陪着吃了好些芋圆甜汤下去。庞亦为人随和,深不可测对俩小姑娘来说,不合适。 也自然是后话。 夏秋找借口先溜回家,庞亦硬要送她,她只好指着满天的乌云说:“今晚的天气真的是太好了,满天星星好适合散步回去喔,你们不用管我啦。” 陈言一脸无奈,“夏秋……你恋爱后真的变得好蠢。” 庞亦腹诽,“你以为你比她好多少?” 陈言懒得跟他吵,恭敬地说:“是——庞总说得都对。” 庞亦不言而笑,叮嘱了夏秋几句后便让老林下车,自己开车送陈言回学校。一路无话,但庞亦向来好耐心,也不主动找话,只是点开了《mylove》那张碟。 音乐催情,庞亦在等红灯的时候问她:“听知渺说,你要跟他家那丫头一起去美国交换?” “你知道了还问我。” 庞亦捏了捏她的脸,慢慢吐出:“恃宠而骄。” 陈言心里猛地一沉,瞪眼了眼睛问他:“谁恃宠而骄了?你别把我跟你身边那些不三不四的女人比。” “哦?”庞亦靠近,“你这话说得真不像你,平时不是一副天塌下来都不跑的反应么,今天生的什么气?人家夏秋都没怪我迟到。” 陈言说:“哼,她蠢啊。” 庞亦不再纠缠,话锋一转:“你去多久?” “夏秋去四个月,我去一年。” 庞亦手指搭在方向盘上,目视前方,车子开得好好的却猛然一刹车,陈言破口:“你有病啊!” “一年?一年都能生孩子了。” 陈言无语,松开安全带开门要走,庞亦饶有趣味地看着乱拉门把手的陈言,贱兮兮地说:“我锁了。” “废话!” 陈言刚一扭过头,眼前就被庞亦细长浓密的睫毛掩住,他的眼睛很温柔,跟接吻一样,跟心一样。就是跟他那张开口就要怼死人的嘴不一样。 只是一瞬的事,庞亦退回原地。 陈言忘了骂他,只是愣愣地低下头,想摸又不好意思。庞亦却又贴过来,她吓得往后仰头,庞亦笑着说:“我现在下车见人就问。” “问她,到底是要一个随时就能带她出国的男朋友,还是要那个莫名其妙的交换生名额。” 陈言心里一滞,“你干嘛要……” 陈言话还没说完,庞亦就下了车,按下开关把陈言锁在车里,只留半开的窗户给她看看他的身影。庞亦像个无赖的孩子,他亲上陈言的额头。 又迅速跑到马路中央,大声喊道:“陈言——我要问一千个人,一万个人,直到你和她们的答案一样!” 我喜欢你。 ☆、第53章 南墙(05) 南墙(05) 七月七日晴,晴到可以把人晒出一层水来,自习室里焖成一锅热。 夏秋拿湿毛巾枕在额上,拿手扇风,丢开手里的复习讲义,歪头对陈言说:“这得躲到什么时候?” 陈言拨开汗涔涔的刘海,“躲到他走。” “那他什么时候走?” 陈言笔下一顿,“他这样的人。” 陈言只说了半句,但夏秋立即懂了她的意思。他这样的人,应该没什么耐性。 “我看不一定。” “再说吧,我这几天心里乱。” 夏秋张嘴还想继续聊,陈言却起身去了窗边,暖风熏得人头疼。 她往宿舍楼的方向看,只能看到满树郁葱的枝叶,看不清树荫下靠在车边的人。 陈言关窗划破手指,伤口小,血却慢慢渗出,晕红了纸巾。 庞亦于她,从一开始就是虚幻。 虚的不是人和相识,甚至不是她不敢奢望的感情。 而是她心里泛起的酸,腐蚀心性的酸。 夏秋走过去,“言姐,有时候你活得太谨慎了。” “我没有试错的资本。” “我们都没有。”夏秋说,“所以我们自己扛。” 陈言苦笑,“我玩不起。” 夏秋神色平淡,“无非就是输个彻底,跟庞亦这样的人在一起,不亏。” 陈言掀了掀嘴皮子,“你倒是聪明回来了。” “大姐——恋爱的女人只是间歇性犯傻。” “所以我们不一样。” 夏秋一怔,“什么?” “你记得我们高中学过的《氓》吗?”陈言捏紧手上的伤口,“桑之未落,其叶沃若。” “你不要想那么多,那只是别人的故事。”夏秋握她的手。 “夏秋,你不懂。我这个人戾气重,执念多。” 陈言丢开沾了血的纸巾,说得漠然:“夏秋,如果何知渺有天离开了你,你会死吗?” 夏秋抿嘴,先前在家看《不夜城》,看到灯红酒绿的疏离里有人为爱而死时,何知渺也这样问过她。 那时夏秋不知如何回答,她没想过。 此刻她无法作答,是因为心里有数。 “你不会。”陈言笃信,“刚上大学那会儿我就听你说过,你有一个‘百岁清单’。” 夏秋笑笑,“那都是闹着玩的。” 陈言摇头,“你看,你一辈子要做的事情有那么多,但我没有。” 夏秋目光一暗,虚揽了陈言一下。 陈言轻声说:“我只想过敞亮,舒适,有人疼,不被看轻的生活。” “所以——如果我找到那个人,我一定要把我对着这个世界所有的温存都留给他,这样,我就可以毫不遮掩的告诉他我贫乏的童年,我破碎的家庭,我的好多小委屈,我就可以有尊严的与他并肩走向未来。可那个人,不是已经这么这么好的庞亦。” 陈言释然地笑起来,揽着发愣的夏秋,“不说了。” 夏秋点头,眼里竟不知不觉浮了一层水汽。 她趴在窗台上,指了指树上藏匿的蝉,说:“言姐,为爱而生,是好事。” 谁说为爱而生就一定是透着悲凉的孤勇? . 期末考试一结束,夏秋就拖着室友去小吃姐扫荡。 何知渺下午有事,答应她晚点去接她回家,允许她喝点酒。 但不许醉,至少在他赶到前,不能倒下。 闷了几天的日头总算被水洗了一遍,整个地表冒着虚浮的热气,高处舒服,脚下热。 何知渺走进办公室,见桌前有倩影,低声叫了句:“陶秘书。” “师……师兄?你怎么回来了?” 陶溪问完觉得不妥,指了指桌上的花,“给你换花来了。” 何知渺关门,陶溪看得心底一颤,平时他很少跟女同事在办公室独处。 除了三五分钟的文件交送或签字,他很少留人。 “陶秘书,这些花你不用每天给我换了,挺麻烦的。” 陶溪莞尔,“可庞总交代了……” 何知渺打断她,“庞总说说而已,他问起来你就照实说。” “哦。”陶溪低头,“其实我真的不嫌麻烦的。” “我嫌麻烦。” 何知渺话一出,陶溪脸上就浮起了一层尴尬,转身说:“我先去忙。” “你等一下。”何知渺打开电脑,转向她:“知道这是什么吗?” 陶溪仓皇,“这……这是我们学校的bbs?” “你比我熟悉才对。” “也没,我现在忙着毕业答辩,没时间逛了。” 何知渺点头,压着鼠标往下移,说:“听说你平时挺关心夏秋的。” “哦,对的,她是我的直系学妹嘛,又是老乡。” “你知道我在说什么。”何知渺冷眼,“我不是在试探你。” 陶溪听完反倒松了口气,幽幽地说:“我真不知道你想说什么。” “我查了发帖的ip,哦,那篇恶意中伤夏秋的帖子,不知道你看没看。” 陶溪松了口气,“师兄,你别诈我。” “你知道ip查不到什么……”才松了口气。 何知渺啪一声合上电脑,“发帖的网吧跟公司隔了好几条街。” “所以呢?师兄你没道理怀疑我啊,我跟夏秋又没过节。” “我不是怀疑你,作为师兄,我是在给你机会。” 陶溪讶然,“什么?” 何知渺门口一指,“别再出现在我面前。” 陶溪苍白地扯了扯嘴角,“你怎么猜到是我的?” 何知渺单手插袋,背对着她,轻描淡写地说:“我查了所有人的ip。” 所有,不止发帖的人。 上千条盖楼回复的ip地址,都依然清晰地盘旋在何知渺脑中。 陶溪目光一亮,“所有……所有人?” “你不该发完帖子还用公司电脑,注册小号自己刷回复。” “……” 陶溪苦笑,“你就那么喜欢她?” “与你无关,出去吧。” 陶溪脚下一滞,“你不想知道我为什么要做这种事么?” 何知渺回头,一字一顿地说:“不想。” “你真够狠的。” “我给过你机会。” 陶溪摸不清他到底是不是真的这么淡然,殊死一搏提到:“成于思,是她教我这么做的。” 何知渺笑而不言,定定地看着她。 “真的,于思学姐喜欢你,而我又从小把她当女神。” 何知渺问:“说完了吗?” “我……” 何知渺走到门边,亲自开门送客,“撒谎,要分对象。” 陶溪还想开口辩驳,被何知渺抢了先,“女人的谎话大多不精明,只能拿来骗愿意被骗的人。” “你就这么相信于思学姐?” “好了,走吧,别让我更讨厌你。” 陶溪是哭着走的,何知渺是笑着把花束折断的。 他今天的话,说得太多了。 抬头看窗外林立的楼宇,何知渺会心一笑,叹道:“于思。” 这会儿该在北极捕鱼了吧? 蓝天、白冰、漩涡、西风的话…… 自由自在的女人。 . 何知渺开车去接夏秋回家,还没泊好车就看到烧烤前上跳舞的某人。 何知渺:“她还会跳……这种舞?” 他摇摇头,以后不能放她出来鬼混了。 “知渺叔叔——”夏秋的间歇性犯蠢又来了,跳上何知渺的胳膊,在他耳边小声说:“帮我报仇。” “家属来了,快点快点玩起来。” 刘畅憋得脸上充血,嘶了声音说:“姐夫,我们玩的可都是点火的游戏。” 在场男士一脸黑线,跟不上这些少女们的节奏。 夏秋冲何知渺眨眼,“放心吧,我绝对不会输的。” 陈言闻言噗嗤一笑,“你不是输一整晚了么……” “别闹,拆我台啊你,到底是不是娘家人?” 陈言挑眉,“我什么时候跟你说——我是站你这边的了。” 夏秋:“……” 考完试聚餐的人多,一圈过去一人抽一张牌,用最简单的玩法。 比——大——小。 先排除抽到一样花色、一样点数的人,毕竟缘分。 当夏秋抽到黑桃三的时候差点跳脚,头昏昏地捏着何知渺的胳膊。 “做什么?”何知渺伸手合拢夏秋的细腿,“坐好了。” “哦。”夏秋探头看他牌,“……你这什么破运气!” “不是这个最大?” 夏秋眼前一黑,“……你以为这是斗地主呢?” 大王配小三,0点加3点,夫妻俩被捆绑成一家。 抽牌前夏秋信誓旦旦地扬言:“我们俩加一起要是超过几十怎么办啊?” 刘畅坏笑,“去整算零头,你俩一家只能占一个座位,夏秋你给我起来!” 夏秋轻哼,当着众人的面坐到何知渺腿上,“看戏吧你们就……” 一众人点头,何知渺却幽幽吐了句:“jqk算半点,哪来的超过几十……” 众人:“……哦。” “秋儿姐你躲啥呢,快点亮牌!” 夏秋喝得有些多,眯着眼瞪不清说话的人,“开就开!” 三点。 …… 何知渺认栽,“说完,玩什么。” “嘿嘿,当然是玩成人游戏。”气氛炒热,众人站起身围看。 夏秋喝醉了胆子格外大,仰着脸说:“不允许偷看偷摸我家知渺叔叔。” 刘畅笑得花枝乱颤,“我们看你脱还差不多!” 何知渺把夏秋揽进怀,按了按她的小奶袋,说:“她也不让看。” 心思攒动却没人在此时开口,最后桌尾的一个男生邪笑着开口:“那就onezipper?” 夏秋不懂,刘畅脸上挂不住,笑说:“懂——事——儿!” 陈言神色淡然看不出反应,只有夏秋一直追问是什么游戏。 何知渺面色沉沉,“不行。” “到底玩什么呀” 刘畅拂到她耳边,说得言简意赅:“让你给姐夫用嘴拉拉链。” “拉呀,这怎么了?” 刘畅“诶呀”一声,又凑过去急促地说:“裤子拉链。” 何知渺叹了口气,不动声色地捏了捏夏秋的臀。 但神色不改,依旧正色道:“换一个。” 提议的男生脸上挂不住,直说算了算了,玩不起就拉倒。 见气氛突然陷入僵持,有女生应和:“其实也还好啦,我们那闹新房都是这样的!” 刘畅搭腔:“出来玩嘛别这么……” 何知渺不想让夏秋以后在同学面前难做人,但他着实恶心这种事。 就是日后闹新房,他也舍不得这样体面的糟蹋夏秋。 他不做迟疑地吻上夏秋的唇,当着众人的面搅了她一口软。 刘畅为头的学生们大多嘴碎,但从没真正见过这样…… “够了吗?”何知渺松口。 “够!够!” “……” 何知渺叹了口气,替睡着的夏秋系好安全带,送陈言回学校,其他人续摊。 到校门口,两人下车就风随意聊几句。 “别在意,刘畅他们玩性大,人不坏。” 何知渺笑笑,“以后别难为夏秋就行。” 陈言点头,“放心吧,在学校我会护着她的。” 何知渺道谢,却陈言婉拒:“别谢我,我不是为你。” 话说到这份上,何知渺多嘴一句:“庞亦,这几天没去公司。” “嗯,在学校。” 何知渺轻笑,“他也有今天。” 陈言说:“你帮我劝劝他吧。” “我不掺和,庞亦是我顶头上司。” 陈言知道他在开玩笑,指了指夏秋:“你不掺和,我就欺负你老婆。” 何知渺弯了弯嘴角,“给他个机会吧。” “我以为只有夏秋这样的傻丫头才相信灰姑娘的故事。” “是你把他看得太高。”何知渺轻叹,“你喜欢他。” 陈言嘴硬,“不重要。” 何知渺似笑非笑,“你以为庞亦只是玩玩,只是没碰过你这样的女生,以为他想用豢养的方式来喜欢你。” 陈言不语,只顾盯着窗内熟睡的夏秋。 “你以为那么多,不如问问庞亦为什么一边留你,一边让学校挑你去交换。” “是他暗中帮我的?”陈言哑然。 何知渺拍拍她的肩,“跟他聊聊吧,他也就是个纠结得要死的普通人。” 车开远了,月明星稀,风连着树根都在摇曳。 陈言盯着远方的黑暗沉了片刻,才说了一个“好”。 ☆、第54章 河西(01) 河西(01) 眠夏的风轻柔入梦,正是夏橘冰渍糖水的好时节。 何知渺领夏秋办好了一切出国手续,在洛北多留几周捂湿了被窝后,到七月末才回南枝。 距离夏秋交换学期开始不足两周时,恰逢夏母替外婆办转院手续。于是两人埋头一撺掇,就请两家人吃了顿便饭。何知渺掌勺,四菜一汤。 就算作将终身大事全寄了出去。 想到当日夏母和陈父愠而不言,无奈举杯说些推辞话,却又不愿打击儿女心意的情形时,夏秋便觉—— 世态人情,比明月清风更饶有滋味,可作书读,可当戏看。这话真是一点不假,说得甚妙。 仲夏夜洗完澡,夏秋穿回儿时常见的碎花睡裙,短了不少点衬到膝盖以上,晃悠起来尤其撩人。 夏秋湿漉着长发懒得吹干,坐在床边摸了摸何知渺新买的盆栽,笑说:“你这人离了植物就活不下去一样。” 何知渺拿过吹风机,线不够长拉不到阳台边,他向夏秋招手:“过来吹头发,你比那些花花草草难养多了。” “我明明是风吹日晒都不怕,春风吹又生的小草。” 何知渺说:“这样好啊,这样你一个人在外面我也能稍微放点心,不然以后每晚睡不踏实。” 夏秋捂嘴笑笑,朝何知渺跳过去撞了个满怀,说:“你又跟我提交换的事,还跟我置气呢是不是?” “就异国四个月的事。”何知渺拨弄夏秋的头发,简单吹了几下,指尖便可触上她耳后的浮汗,说:“夏天热不吹了,去阳台吹吹风一会儿就干。” “哦。”夏秋起身,走一步忍不住回眸坏笑道:“知渺叔叔——你这人上了年纪可真麻烦。” 何知渺也不生气,捆好吹风机扭七扭八的长线,走到她身边替花草浇水着色。白兰花开得最盛,可就是白得清透容易招虫,叶片上很快出现黑密的一小排牙印。 雏菊是夏秋喜欢的,盆栽小巧可爱,看起来与小时候见的黄瓣菊花不同,叶片颜色淡且薄,铺上一点水花色便轻易显得更深,尤其好看。 夏秋盯着何知渺认真浇花的侧脸问:“以前你在美国的时候也是这样吗?找一间舒服的房子,有花有草。” “嗯,每天再晚回家也要看看我的花草,像是自己的一双儿女。周末有空还会煮米炖肉,时间就大都浪费在厨房和书房上了,过得其实是我最舒坦的日子。” “不觉得孤单吗?”夏秋拉着他的衣角,嗫嚅道:“如果……如果以后有机会,你还愿不愿意回去定居?” 何知渺手上一顿,低头深深看着夏秋,似乎要把她揉进眼底,“孤单,钱不够用,学业压力又大,但是也很自在。家里这边一切都好,不用我操心。” “无牵无挂地过了好几年。” 何知渺轻笑,“那时候没想过回国的,我爸和陈若愚有他妈妈娘家人帮衬,我也能按时给他们打钱。我回不回去,或者说我在不在家,也就那么回事。” “哦。”夏秋沉吟,“那——那你怎么有那么多钱?” 怕何知渺没懂她具体指的是什么,抬手捋捋头发掩饰尴尬,“之前寒假陈若愚跟我提过,说你给过他一张卡,还带着他去签了什么协议……” 不仅如此,卡里还不是何知渺能给得起的数额。 何知渺按按她的小脑袋,逗她说:“老婆本还留着呢。” “诶呀,我跟你说正经的呢!” 何知渺没应声,思忖片刻才淡淡说:“那些原本就是应该给陈若愚的,我替他保存了很多年而已。现在我快成家了,他也大了,于情于理都该全部还给他。” 夏秋信任他做事的道理,不再多问,只是一拳头挥在何知渺的肩上,娇俏地说:“谁要成家了?” 何知渺揽住她,捏了捏她的小鼻子,说:“你说呢?” “哼,难说。”夏秋吐舌。 原以为何知渺会如往常那样温柔地吻她,但他此刻只是看着她,看着天边的云,听着耳边的风。她离得不远,一收紧胳膊就能搂紧怀,云也在心间,摸得着。 何知渺回忆说:“我二十二岁生日的时候就许愿说,希望二十五岁之前能找个喜欢的人结婚,生个女儿。” 夏秋噗嗤一笑,“为什么一定要是女儿?” 何知渺回忆起他儿时一件童趣,那是谁他刚上高中,个头就已经超过了绝大多数同龄人,直逼一米八。由此吸引不少男同学约他打球。 南枝不大,露天的篮球场除了学校里,也就琴湖边上有一个。何知渺常去,也自然就招惹得一片女孩儿故意去那头欣赏风景。调皮小子们口哨声连连,姑娘们在水边羞红了脸。 何知渺记得,那时候只有一个刚学会走路的小女孩,总会湖边看他打球,有时候手里拿着棒棒糖,有时候手里抓着一串珠子或是小玩意儿。 要是篮球不小心跑到她身边,她就会急不可耐都爬起来,有时候一没站稳还会打个趔趄,走起路来晃晃悠悠,肉肉的小手把球抱在怀里,都能遮住她的小脸。 何知渺站在远处,朝她张开手臂,说:“慢慢走过来。” 那时候他就这样居高临下的看着她咯咯地笑,慢悠悠地走向他的怀抱,拿下球、露出小脸,羞涩地挠挠脸说:“哥哥,给,给你。” 他便半蹲下腿,轻轻捏了下她的小脸,替她擦掉脸上的手指印,篮球可脏了,她的小脸也变得更脏。 何知渺抱歉地笑,“哥哥把你脸弄得更脏了。” 她也跟着一起笑,可能什么也没听懂,可是那一年,十六岁的少年和年仅四岁的小女孩儿,都是开心的。 何知渺牵着她的小手走到琴湖边,蘸湿了纸巾替她擦脸,好听的声音问她:“你喜欢看哥哥打球吗?” “喜欢的。”小女孩扬起小脸,“好看。” “哪里好看呀?” 小女孩皱着小脸认真想了一会儿才说:“哥哥好看。” 何知渺笑得清甜,问她叫什么名字。她那时候记得外婆老叮嘱她,不能跟别的小朋友打架疯闹,不能跟坏叔叔走,不能搭理不认识的人。 于是她嘟着嘴拧了拧自己的小辫子,说:“我叫夏夏。” …… 夏秋从没见过何知渺笑得如此温暖,她在他眼前挥挥手指,“喂——想什么能想这么入神?” 何知渺暗笑,“想你。” 和你的小时候。 “你还没说呢?愣了这么半天想什么深奥的答案了?” 何知渺恍然大悟似的说:“哦,你问我为什么喜欢女儿?”,然后笑着吻了吻她的额头,“不为什么啊,想生个女儿,性格品性到长相都像你最好。” “那不就是小夏秋了?” 何知渺眼睛有些湿,心里突然涌起的酸甜让他情不自禁说出:“这样多好,小时候我没能早点发现你,换作照顾女儿的时光,就像我认识了你整整一辈子的时间。” 多好。 . 八月十二号,夏秋和陈言即将赴美留学。 一早上何知渺都没说话,只顾最后再替夏秋检查行李和身体,尽管舍不得折腾她,但夏秋缠了他一整晚。他们纠缠包裹在一起,陷入越来越沉的梦魇里。 夏秋身上不舒服,从早上起来就撑不住腿,何知渺昨晚一直没有从她身上退出去,不知疲倦地吞噬着她的另一个世界。洗过澡,身下也还是黏的。 何知渺懊恼,可夏秋却是高兴的,她想生个孩子。念头疯狂,可她昨晚满脑子都是何知渺说的“女儿”。 上飞机前,陈言一直不言不语,夏秋问她:“舍不得了?” “他都没来送我。” 夏秋啧啧几声,“我又没说你舍不得庞亦。” 陈言懒得跟她斗嘴,只是无奈地盯着进门口,说:“放假这段时间我没回家,留在庞亦公司实习,中途我妈来看公司过我一次,我都不知道她要来,还给我带了自家腌的泡菜,我尴尬得想死。” “然后呢?” “然后我就把我妈拉进休息室跟她吵了一架,后来庞亦进来了,把我支开办事,他带着我妈在洛北转悠、在公司参观……还让厨师把我妈腌的泡菜分给大家尝尝。” 夏秋惊呼,“亦哥真男人啊!他没留你?” 陈言摇头,“没不是留我,就像他跟我表白一样,说得不清不楚的,总说我脸上写着喜欢他,硬要逼我先承认。交换的事也是,明明不想让我走,又帮了我。” 夏秋说:“真矛盾啊他——” “嗯,我都不知道他想怎么样。”陈言叹气,“烦死了,以前我哪有功夫想这些个破事,都是庞亦给惹的。” 夏秋笑笑,“多好呀,你怕他图新鲜,他也怕。所以他才不会步步紧逼你,就想这么安安静静把你留在身边,名分他给,爱情和婚姻他也给得起。” “那他为什么——” 夏秋眯着眼说:“感情的事还是我在行吧哈哈!” “快说!”陈言一脚踢过去,夏秋闷哼,说:“还不是你自尊心太强了,他就是愿意给,你不也不要么?” “我——”陈言问,“那我怎么办?” 夏秋故作深沉地说:“顺其自然,只是别一开始就给人家有钱人预设立场,人家有钱也不是他的错啊,你这不叫自卑怕别人说你高攀,你这叫仇富啊言姐!” 陈言懒得理她了,恶狠狠说了句:“滚你。” 闹了一阵,就真的到了该走的时候了。何知渺站在垃圾桶旁边抽了根烟,滋味好久不见了,他抽得慢,一整根让他回忆起了跟夏秋在一起的每一天。 他抱了抱夏秋,耳边依旧是叮嘱,“我爱你”太重,也没有必要非得在离别的时刻说,所以他不说了。 夏秋在这种事上也莫名要强,她一贯不后悔,做了决定就是哭了、累了也不后退,她笑着跟何知渺挥手,娇嗔地让他每天都要想自己很多遍。 可一转身便是泪如雨下的另一个世界。 崩塌的、破碎的痛,夏秋头一回感受,她这才发觉——人活于世,最痛的可能真的并非死别,而是生离。 生生的从自己身体里剥离最重要的部分。 陈言也哭了,没有人能来机场送她,可是她就是受不了这样孤孤单单的滋味。她走到一半,也不知是哪里来的勇气,突然拉着夏秋的手说:“秋,照顾好自己。” 夏秋一愣,“什么?” 陈言已经开始在旅客中逆行,不顾后背撞到人,她一边逆行一边大声说:“夏秋,你爱何知渺是因为你有爱人的底气,所以你也能爱自己。我不行——” “我舍不得庞亦,我爱不了自己,我要爱他。” 夏秋笑了,又哭得很大声,她朝陈言举起大拇指。她想喊“言姐加油”,可是她无法张口。 洛北飞往美国纽约的航班,起飞了。 陈言送散着头发眼睛湿红,拖着大包小包的行李走出来,一回头发现自己好像还丢了一床夏凉被,苦笑着抓了抓自己的头发,觉得自己是真的疯了。 何知渺见到她时眼底不乏惊讶,但是他此刻正在接陈父的电话,深色凝重,陈言只好自己拖着行李亦步亦趋地往外走,想哭又想大笑。 “陈言。”身后的声音穿过人海。 陈言回头粲然一笑,继而窘迫地问:“庞亦,你早点出现会死啊?” ☆、第55章 河西(02) 河西(02) 二十几个小时后,飞机落地。 夏秋出机场时恰好是晚上九点,巨大的时钟报幕声回荡在耳边,震得人心底一抽。她揽进外套,拿手机搜寻提前联系好的民居,可手机不通,网络限制。 夏秋拔了电话卡,懊恼地丢在路道口上,想伸手打车直接去找时,仓皇得不知是伸出拇指还是直接挥手。 心凉半截,过客匆匆,也没人可以询问。 幸好夏秋口语不赖,在入夜前还能找到住处。 民居太太是何知渺曾经的房东,年逾五十,体型微胖,满头金亮的丝发,一根白发也没有。她穿着带印蓝碎花的长裙坐在门前,外面套着的黑色风衣亚在腿上。 夏秋看得仔细,连连想起民国时候的女特工。姿态清傲不说,更多的是用一双深沟的眼就能将人看穿。 夏秋不敢造次,走过去微微鞠躬,道了声晚上好。 “你可以叫我玛格丽特太太。” 房东太太起身,夏秋才发觉她那身风衣对她而言,实在有些长,但还是郑重地叫了声“玛格丽特太太”。 “欢迎你,小姑娘。” “谢谢您。” “要是不介意,你可以跟我一起住在二楼。”房东太太指了指隔壁家的栅栏,“一楼的房间也很舒适,总能照到清晨的第一缕阳光,当然,如果是好天气的话。” 夏秋摸不准独居老人的心思,但她不自觉想到慈爱的外婆,便应道:“太太我跟您住二楼吧。” “哦,再好不过。”房东太太又坐回原来的位置。 闭目养神,轻声说:“洗个澡,吃点东西吧,今夜真舒服。” “好的,那我先进去了。” 夏秋进门后才松了口气,幸好,幸好,她还能说清自己想表达的意思,不至于太生分。 但这位优雅的老太太也未免太宽心了些,就这样放她一个外国友人进家门,丝毫不担心自己的安危和财物。 夏秋往门外瞥了一眼,暗自感叹。 房东太太果然还是之前的姿势,面色也十分满意,夏秋拖着行李上楼,只点开了自己房间的灯,不敢四处乱看。但凭着楼下不清晰的灯光,夏秋能感觉到这是个爱干净,注重生活品质的老太太。 比如她的窗前、桌边都有新鲜的花束,厨房里的道具规格不一,跟碗碟一起摆放整齐。还有布艺沙发上的羊毛毡,黏着可爱的花球和绵羊,应当是手工制品。 不论怎么看,都很像何知渺会喜欢的姿态。 夏秋草草冲了个澡,打开电脑与何知渺视频,他昨夜近乎没睡,胡茬倒是都刮干净了,但眉眼的倦容和担忧却遮掩不住。他问:“还好吗?” 夏秋鼻酸,认真点头道:“都好,没出什么岔子。” 只是几十个小时没见,两人对视却真的仿若隔了千山万水,何知渺不说话,夏秋也沉静着。 就像此刻窗外的天色,清晰明朗又飘远不定。 何知渺暗哑着声音说:“照顾好自己,我等你回家。” 夏秋手撑在脸侧,难过地拨了拨头发,强忍着眼泪挤出一个笑容,“很快的……我……” “别哭,你看我们还是每天都能见面。” 夏秋点头,咕哝了句“我很想你”。 何知渺也想回应,说“我想你想得快要疯了”,可是他不能,夏秋可以撒娇哭闹,那是因为有他撑着她的喜怒哀乐。但他不能示弱,不能让思念侵蚀肌肤。 聊了好一会儿,楼下传来声响。 夏秋一惊,本能地跑到门边把门锁上,坐回去时迎上何知渺的笑言,“别害怕,她是个很有趣的老太太。” “可是——”夏秋小声说,“她穿了件男式风衣。” “正常,每到夜色好的时候,她总要穿上那件衣服。” 夏秋好奇,“为什么?” “那是她爱人的风衣。” 玛格丽特太太年轻的时候是一位杂志专栏的特约作者,她极其擅长写些男人之间的故事,大到权谋、野心,小到事业、情/人和利益纠葛。 说是全部来自于她听来和杜撰的故事,没有任何指向性或是讽刺意图,但不少民众还是愿意在茶余饭后,读上几分钟便拿来同名人一一对应。 难免得罪了不少人,生命处在流亡荒诞之中,可爱情却不期而至,玛格丽特太太去了南部小镇,对她这个人格外好奇的年轻学生,也去了小镇。 同一落脚点,却在年纪和背景上的差异分道扬镳。 玛格丽特太太那时候毫无婚姻家庭的需求,她独爱一个人飘飘渺渺在天地间,如同一颗种子。 到哪里都好,仅仅靠着馈赠就能发芽。 年轻学生小她八岁,连高中都还没有毕业,他喜欢她描绘的那个世界——雄性激素充斥着整个空间,博弈和较量不存在于彼此,只限制于女人。 对手多强,就该庆幸自己有多厉害。 玛格丽特也很喜欢看他兴致勃勃的样子,也很喜欢从他的少年意气中找寻灵感。跟年轻的男孩在一起,她变得无所畏惧。他们能做很多意想不到的事。 他们可以彻夜不眠看谁先喝醉,可以卧躺星空诉说儿时的梦想,也可以兴致来了就躲到水底做/爱。 年轻的身体充满了求知欲,他什么也不会,可她什么也不愿意教给他。但玛格丽特脑子是清醒的,她从没有真正被充满过,只是她愿意由着他胡来。 探索了一次又一次,总算还是有点进步。 可玛格丽特却在这时穿上衣服,亲吻着男孩说:“你的暑假结束了,该回去上课了孩子。” 男孩戏谑十足,冷冷道:“我只想上你,不想上课。” 玛格丽特也不生气,只是笑说:“我需要走过千山万水,才能找到一个值得写的人。或许你会被写进故事里,或许我会让你成为一个悲壮的英雄,但我不会停留。” 男孩愤怒地袒露身体,硬生生给了她从未有过的冲击,用少年最赌气,最原始的雄性征服欲去驱使身体。 在她耳边低唱:“我是你的王,你是该被征服的人。” 我是你的王者,你却不是我的奴。 我想让你臣服脚下,却又把你捧在心尖。 我进去了,才有真实感。 …… 夏秋听得入神,为戛然而止的故事着急,“后来呢?” 何知渺顿了顿,说:“后来那个男孩回去上课。” “啊?”夏秋惊呼,“怎么会——” “飞机失事,他成了她故事里的最后一个主角。” 也是玛格丽特生命中最简单却最难忘的故事。 何知渺感慨:“其实玛格丽特不见得多爱那个男孩,很多时候的喜欢只是一时冲动,生理作用使然。” “可是他过世了。”夏秋说,“断了后续。” 何知渺苦涩地笑笑,“惦记了一辈子的人,其实可能只是因为自己再也找不到跟他的后续了,反倒看不开。” 夏秋说:“知渺叔叔——你今天很感慨啊!” “嗯,我今天陪我爸去修墓了。” “你妈……”夏秋改口,甜甜一笑:“妈妈好吗?” 何知渺心里一暖,点点头说“一切都好”。 随便聊了几句夏秋就该睡觉了,可她倒不过时差,又被玛格丽特太太的故事戳到心坎儿。她还在花园独坐。 不知是哪里来的情怀,夏秋竟然打开窗,突然哼唱起: 你曾经对我说,你永远爱着我。爱情这东西我明白,但永远是什么。姑娘你别哭泣,我俩还在一起。今天的欢乐,将是明天创痛的回忆。 …… 爱情这东西我明白,但永远什么。 爱情又是什么呢?夏秋边唱,边关了灯,边看人。 她知道何知渺也听得清,房东太太也在眯眼赏味。 夏秋的心情,一下子平静下来。 对柏拉图来说,爱情大概就是得不到的麦穗。 走在无法回头的麦田中,东张西望寻找到最饱满的那颗麦穗,却因前方总有更好的而一无所获。 这是夏秋儿时听过的爱情。 那么婚姻呢?亦是如此。 仍然是无法回头的一趟人生路,仍然是当年的少年,可是这次是砍一棵树,连根拔起的那种。因为有了“空落落”的爱情,所以趋利避害的人,学会了自我保护。 于是,不好不坏的一棵树,就砍下来。 这是婚姻,是不好不坏。 歌声还飘在风里,夏秋却倏然笑了起来。原来这世间,爱情和婚姻有人懂了,只剩时间足以拥抱人生的寂寥。 好在,她有何知渺这个有趣的人。 余生大抵是不错的吧。 何知渺那边来了电话,夏秋示意他快点接。合上电脑,只留一个小的窗缝等风来,平躺着床上,夏秋看着自己的被褥上的碎光,才发觉自己一身是月。 . 何知渺接通电话,目光还挺停留在通话多少分钟的结束页面上,蹙眉说:“若愚舅舅,您还有事?” 电话那头来势汹汹,“当然有事!陈若愚妈妈那些钱到底是怎么来的你自己心里清楚!这么多年了,你也不给我们一个交代,你良心上过得去么?” “我没什么好说。”何知渺淡淡说。 “现在陈若愚也大了,我不跟你玩虚的!要么你把所有钱都拿出来还给我们家人,要不就等着撕破脸法院见,我一直觉得当年的事情不那么简单……” “嘟嘟嘟!”何知渺挂了电话。 丢开手机,心烦意乱地翻看文件,懒得理这些琐事。 ☆、第56章 河西(03) 河西(03) 【修墓,陈若愚舅舅的阻拦,撺掇弟弟】 中秋节前后,何知渺赶最早的航班回了趟家。 他原先手头上的活儿就不少,加上夏秋走后他心里难免有些空落,连着大半个月都没能缓过劲。夜深安宁的时候,一摸身边平铺的被单,顿时就没了睡意。 习惯,多可怕。 常听人说一个行为坚持二十一天便会变成一种习惯,尤其适合鼓励读书的孩子,用习惯来定调人生的那种。 但对于喜欢的人,其实可能不够适用。喜欢一个人做的一蔬一菜,喜欢一个人发丝、眉梢的气味,习惯恋人在怀时的娇羞玩闹,习惯于两人唇沫相赏味的时光。 就像呼吸的空气,雨后的虹,早晨润喉的温水。 这些与生俱来的小动作,大多源于本能,与其说是自我内在驱动因爱而产生的习惯,倒不如说得简单一点,再简单一点——因为那些习惯都关于特定的人。 所以才会有就算坚持二十一天,甚至五年,三年,二十年不去思念,不再刻意提起,其实也是无济于事的。不然苍凉人世,何来守候无言这样的好故事呢? 何知渺低烧,到家后头一直有些痛,顾不上吃药看病,陪着陈父东从东头跑到天黑,跟形形□□的人商量修墓的事。家里没有女人,总归麻烦些。 都说女人活得久,可陈家两个女人都短命。 好不容易到晚上能歇一会儿,又恰好想到夏秋,他跟夏秋的第一次没能发生在家里,没能让她有更多的归属感,一直让何知渺觉得抱歉。 尽管这些小心思,没那么多存在的必要。 转念夜读念道茨威格写的“她那时候还太年轻,不知道所有命运赠送的礼物,早已在暗中标好了价格”,他不由得想起了自己多年没见的母亲。她也是极爱读书的。 但也是极矛盾的。 何知渺记得不够清楚了,但他到现在也能觉察到:陈家的人,不喜欢他们娘儿俩。 小时候知渺妈妈总会闷在房里哭,红肿着一双眼依旧得给他做饭、检查作业,他不敢问“你跟爸爸是吵架了吗”,也不敢明目张胆的关心,因为何知渺很小就知道,大人的事情不要听,也不要问。 因为听了无力,管了没用。 婆家人不喜欢头胎就生了儿子的媳妇,其实在南枝镇是不大合理的。加上何知渺小学二年级时就被带去改了姓,这就更是三五不着六的事了。 哪有跟母亲姓的道理?恐怕老陈头上都长草了吧,也可能是知渺妈妈命硬,跟她姓活得久…… 闲言碎语在改名那阵子闹得凶,其实何知渺也不清楚到底为什么妈妈要坚持给他改姓。外头风言风语,家里锅碗瓢盆俱碎,男人不好插手的事,全由泼皮的婆媳占了风,一贯寡言的何妈妈变得偏执而易怒。 也是因为这样一件事,让他们娘儿俩跟婆家彻底决裂。大概是改了姓,伤了心,原本疼爱知渺的爷爷奶奶,甚至是小姑和表姑,一下子全没了神。 起初还会偷偷跑到学校看他,趁着没人给何知渺塞点零花钱,或是带他出去吃一顿好的,知渺妈妈见了,也大多装作看不到的样子,随他们去了。 她清楚得很,儿子总归流的是他们陈家的血。 可后来,知渺妈妈态度不见好转,丝毫没有亲近婆家人的意思,他们也就累了,不跑了。 等知渺再大一点,他才从隔壁家的孩子口中听到所谓的“真相”,知渺妈妈的娘家自然比不得殷实的陈家。但何家人不卑不亢,从来也没带女儿为难过。 直到何父病危,脑血栓亟需手术治疗,但高昂的手术费用让何家人不得不向出嫁的女儿求救。陈家一家吃的公家轻巧饭,存款是没多少,但胜在分房福利。 如果那时陈家人愿意拿一套房子卖给当时在南枝做生意的外来人,那手术费就有了。 可无论知渺妈妈怎么求,陈家人都只愿意凑钱给何父治病,说良心话,何家的每家人确实都拿出了不少存款,但闲置的房子不能卖,这是老底子。 中国人安土重迁,南枝人尤其。 何家卖了老宅,凑够了手术费,但手术失败了。 何家还没出阁的闺女,还在读书的儿子,失去老伴卧入病榻的何母……全成了一屋子凄凄惨惨的哭声。 …… 何知渺不知真假,或者是不知道这是不是事实及全部,但他知道,以他妈妈的性格,这事再也好不了了。 原以为老死不相往来,到死也绝不原谅的事,其实到底换做人心,也就淡了,很快散了那口气。 陈父婚外情被众人知晓,知渺妈妈成为南枝镇茶余饭后的“同情”对象,全家无光,但最后总有人为此埋单。只是那个人忘了“活着就应该有受罪的觉悟”,她选择了一死来告别和喧嚣,她平静地走,轰烈地留。 何知渺哭着闹着推开所有围在床边的家人,指着他们哭红了眼,破口大骂他们都是凶手,都是!可何妈妈却拉住他的手,呼吸孱弱,告诉他:“孩子,不要怨。” 不要怨恨旁人的吝啬,不要因为背错末句诗歌就否定别人的前三句正确无误,不要去抵抗那些原本就属于你的关怀和温暖,他们是你的家人…… 何知渺不懂,当时不懂。 为什么你为此而死却又让我不要怨? 为什么你含恨而终却看起来无比释然? 为什么人世孤独却奢望他能拥抱温暖? …… 何知渺头疼得像是被人下了蛊,捏着稻草小人儿,扯着线紧到他脑子里的那种欲裂。他合上书,不敢再想这两个女人,刻骨铭心的女人—— 一个跨越千山万水也无法拥抱。 一个走到天涯海角也无法再会。 . 翌日下了场雨,上山修墓非常不便。 陈父带了几个曾经教过他们的学生来,简单在山下扎了个塑料大棚避雨。修墓的人在秋凉的天气里还穿着老式黑背心,挑着黄沙来,扁担扛肩。 为头的老许是若愚弟弟的老熟人,收费公道,办事也妥当,他吐了嘴里的一口烟,丢掉烟屁股,吆喝一声扛上扁担,说:“走!趁着下雨好干活!” 这几年政府管得严,土葬在城里不流行了。占土地靠山吃山的活计,过两年就该做不上了,就连现在本镇人挖坟修墓,也得偷偷摸摸地来。 别说翻黄历算好日子,盼到下雨就是好命。 何知渺在前带路,一双黑鞋上泥迹斑斑,“让弟兄们上山都慢一点,不着急。”说完他拍拍老许的肩,自己小心地往下走,一路给人挪好行路的步子。 “怎么样?”何知渺在上面瞄到陈若愚裤管上的脏水泥,“哪儿摔的?我还指望你在后面照顾陈老师。” 陈若愚不敢看他,尤其是寒假过后,没精神地说:“我没看路,一脚拐到水泥堆里去了。陈老师精神,每天都按点去操场晨跑,好着呢。” “你呢?一个月回家一趟?” “嗯,有时候翘课就两趟。” 何知渺问:“平时都在忙什么?我给你的卡里有钱,每个月也在定时往里打,你想创业或者跟同学出去旅游,都行,悠着点,以后都够用了。” 陈若愚面露疑惑,“哥,你哪来的那么多钱?” “清黎有一家茶庄在营业,这几年都是我在管,基本上算平稳下来了。过两年再跟你细说吧,正正当当的钱,你自己心里有数就行,别跟其他人多说。” “哦。”陈若愚问,“那茶庄……是哪里来的?” “老朋友的。” “那他怎么可能给你……”陈若愚听得云里雾里,但又觉得以何知渺出过国的背景来说,跟朋友合伙创业也没什么大问题,嗫嚅道:“哥,你赚的钱不用给我花。” 何知渺:“家底足一点,你以后路也走得顺。” 陈若愚:“那有需要再用吧,老头年纪也不小了,前两年又爆了血管,以后拿来给他养老,还有爷爷奶奶,其实他们这些年过得也不是多好,你不在家……” “你看着办吧,给你了就是你的,放心用。” 陈若愚垂着头,“好,你跟夏……你跟嫂子好好过,我以后不走远,家里有我你放心。” 何知渺心里感动,乱揉他的头,像个大孩子似的说:“不就是爱一个人没爱到,能怎样——我小时候还暗恋过班上的实习老师,她也没搭理我。” “哈哈哈真的假的?”陈若愚活过来。 何知渺一巴掌拍到他头上,“假的。” “我靠!你他妈净跟我瞎得瑟,唬得我一愣一愣的!” 何知渺笑笑,又正经起来,“你跟小丁同学的事我听夏秋说了,要是认真的就好好对人家,要只是做给夏秋看的,也难为你了,到底是哥对不住你。” 陈若愚红了眼,“没,不怪你,是我没脸见你们。” “傻小子,哥怎么会跟你计较?” 陈若愚点头,沉吟道:“其实后来我仔细想过了,我也没那么喜欢夏秋,至少没到你这样非她不可。之前被拒绝是觉得伤了我自尊心,后来……知道那个人是你。” “我就有点接受不了,一下子有种失去你们俩的感觉。哥……从小到大我都很喜欢你,佩服你,一点嫉妒都没有,真的。你对我妈总是很客气,虽然大人在的时候你假装不理我,但是私下里你对我最好。” “我是你的笨弟弟,你是我的聪明哥哥。我会的都是你教我的,篮球,足球,孝顺,善良,隐忍,做人问心无愧……都是从你身上学到的。” 何知渺扒拉几下头发,“有点忘了跟你说。” 陈若愚一愣,继而没大没小的一脚踹过去:“我靠!你别说了……我知道你要说什么。” 何知渺:“……” 陈若愚:“我知道的,小时候我数学考不及格被老头打,你总是冷冷地说'没有天赋还不努力',简直比打我一顿还难受,我没学到你的努力。” 何知渺闻言笑出声,“扯什么学习,我是忘了教你怎么追姑娘。”说完觉得不对劲,又补了句:“幸好没教你。” “你……秀什么恩爱?秀恩爱,怀孕快!” 何知渺一脚踹回去,“我老婆要你操心?” “……” 两人默默走在雨里,上山的路不再那么泥泞,一路走向风景,兄弟俩,好比牙齿排排站,哪有不磕着的时候。 走在前面的若愚舅舅看兄弟俩有说有笑,一时慌了神,不小心一脚踩空崴到泥里,陈若愚大步跨上去扶:“舅舅你没事吧?您眼睛别往后长啊!” 舅舅白他一眼,捏了捏他的手,小声说:“我叮嘱你问的事情呢?你倒是快点问啊,你妈的钱……” “我……” 何知渺也走过来,问:“还好吗?” 陈若愚神色慌张,狠狠瞪了舅舅一眼,示意他快点给我闭嘴,但舅舅不理会,自己不好开口,只好不断给陈若愚使眼色,“知渺啊,若愚有些事要跟你聊。” 何知渺会意,“我们兄弟俩有时间慢慢聊。” 舅舅一脚踩到陈若愚脚上,恼得他跳脚直喊疼,最后别别扭扭地问何知渺:“那个……哥……舅舅让我问你,怎么……怎么把喜欢的姑娘骗上/床!” ☆、第57章 河西(04) 河西(04) 伙计们手艺熟练,修墓的门道摸得清透,棺材不必抬起来,旧黄土还是归尘,上帝的还是归上帝。但不折腾逝者,还是让陈父一家人心生宽慰。 上午十点五十,领头的老许丢了手里的铁锹,咬下白粗布手套,喊了句:“把坟头上面的尾子填高了就收工。” 陈若愚不懂,看着遍地是泥沙,坟头上荒草也被压在砖下的场景,瞪着眼问:“你这就给撩挑子了?” “小孩子家的懂什么,问你老子去!” 老许声音粗,也没多想呵斥他,但陈若愚却来了劲,踢开脚边的铁锹,“这雨还是一直连着下,明天再来这里都变泥石流了!你们倒是快点修啊!” 老许雨中掏烟,“我们老师傅办事不要你多话,上头尾子填好了水就漫不下来,快到十一点了,再动土……” 陈父拆了一条中华烟,从下头一路发上来,剩下的几包全塞给了老许,陈父推开陈若愚,低声呵斥:“干什么?过了十一点就不能动土了,你还小,不要懂这些。” 陈若愚拧着性子,提高音量:“你们这就是迷信!” 许师傅摇头,“老陈诶,我们过两天再说吧,放心喏,坟头草没长起来之前我们肯定给你办妥帖了。”经过陈若愚时,玩笑说:“又不是修你妈妈的墓,你上什么心。” “你说什么!”陈若愚反手就拎住许师傅的领口,老许力气大,抬手后退就挣开了。他是明白人,在墓前纵使青筋暴起他也没动粗,只是压着嗓子咒骂了几句。 陈父气得手抖,一把拉住陈若愚,“混小子!你做什么!” “我——我看他就是趁下雨磨洋工!” 何知渺给老师傅搭把手刚把新碑抬上山,一看坟边情形不对,捡起地上的伞给陈父打上,自己走出去给许师傅发烟,“辛苦了,我在山下定了饭。” 许师傅看了看陈若愚,再谢过何知渺,“一个镇子的人,上山的事尽管开口,我们几个老骨头还能帮帮忙。” 何知渺:“该给的照给,不要客气,我们也不能亏着你们。” 许师傅微微颔首,心满意足地招呼其他人下了山。 陈若愚委屈,心里闷了一口掉了苍蝇的酒,他垂着头跟在何知渺和陈父后头。下山后,陈父先去定了两桌饭的小馆子张罗,何知渺带陈若愚回家换身衣服。 洗过澡,何知渺也没问早上的事。 陈若愚悬着一颗心在客厅吃泡面,何知渺从陈父房间里找出几盒常规药,预备带过去给陈父服用。手指划到若愚妈妈留下的哮喘药时,心里一拎。 当年买这药……真不容易。 若愚妈妈的哮喘是天生的,自小就是个药罐子。但所幸发作的不多,几十年统共也就几回,除了全靠她心情舒畅,作息规律外,还有药物的作用。 这药是进口药,当年南枝自然是没有的。 陈家把分的房子租给米店当仓库的房租,两个月的加一起也才能买若愚妈妈一次两次的药量。而且每次买,还得托人去荔湾医院的内部取。 虽然并非稀有药品,但每次这样来回折腾还是苦了陈父,何知渺看在眼里,多少心里不舒服。替自己母亲抱屈之余,仅剩彻夜难眠的愤懑。 “哥——”陈若愚喊道。 何知渺合上抽屉,轻轻应了一声。 “怎么了?”何知渺坐在他身边仔细看陈父平时服用的药,漫不经心地说:“陈老师吃得少,竟然有高血压。” “嗯……喜欢吃荤吧。” 何知渺没出声了,陈若愚哗啦两口面下肚,碗里就只剩红浓的面汤里飘着葱花,他又说:“哥……我今天不是故意在你妈妈墓前吵架的。” 何知渺抬头,“我没在意,把墓地从琴湖移到山上是陈老师的主意,他坚持要移坟,我作儿子的不好多说。” 陈若愚试探性地问:“那你真的不是在怪我?” “没有,移自己妈妈的坟,多少心里有点失落落的。” 陈若愚小声咽下最后一口,说:“我也是。” 何知渺手上一顿,迟疑的动作恰好落到陈若愚眼里,他以为哥哥不信,急着解释:“真的,我没见过你妈妈,可是看你的样子,我就觉得她一定是个很好的人。” 何知渺拍拍他的肩,“嗯,我明白。” “我从来没跟你聊过父母的事情,总觉得那是上一辈子的恩恩怨怨,跟我们兄弟俩无关。但我知道,哥,你一直都不肯认我妈,你从来没去给她扫过墓。” 何知渺道:“我也很少去看我妈。” 陈若愚问:“那你恨我妈妈吗?” 何知渺不答,看了看手机,说:“时间差不多了。”他起身要走,却被猛然红了眼的陈若愚拉住手,“哥。” “好了,爸还一个人在馆子里,我先去了,你要是懒得跑就自己去楼下再吃点。你要是十年前问我,我可能会说恨,三年前,会说……可能多少有点介意吧。” 何知渺笑笑,“但现在我都快成家了,为我自己以后成为好丈夫、好爸爸,我不能恨,也不能怨。” 陈若愚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说:“知道了。” . 何知渺走后,陈若愚的心情并没有因此转晴,但还好他是庆幸的,他相信何知渺说的每一个字。如果他说从来不恨,那才是哄小孩子的话。 大约是夏秋知道何知渺回家修墓,联系不上何知渺,便把国际长途打到了家里,陈若愚接通,“夏秋。” “陈……陈若愚啊?”夏秋惊喜,“幸好是你啊!我一直想着万一是陈老师接的该怎么办呢,我总不能说我找何知渺问题目呀哈哈,他手机没电,又跑哪里去啦……” 陈若愚苦笑,“是啊,都长大了。我哥请修墓师傅们吃饭去了,手机没电,早上南枝下暴雨。你怎么样啊最近?” 夏秋说:“这样啊,哦,我很好啊,语言有点不通,但是也还可以啦,反正又不用跟每个人聊学术和人生,能表达就行,这边人也很友善。” “那就好,等寒假回来,我们……还有我哥和丁知敏一起去吃串串啊,最近南枝开了不少新馆子。” “诶,好的呀。” 随意聊了几句,陈若愚才想起问:“你找我哥有事么?” 不着急应该不会打电话到家里来吧,陈若愚又怕夏秋觉得自己冒昧,补了句:“急的话我去给你找他。” 夏秋促狭,“不、不用啦,是小事。” 陈若愚哦了一声,夏秋便说:“我知道你哥回家了嘛,想提醒他回家拿日记本,哈哈哈你都不知道吧,他一个大男人竟然写了十几年日记呢!” “日记?”陈若愚欢快地笑出声,道:“果然文艺小青年。” “可不是嘛?跟他那张'就算你欠了我五百万,我也只愿意跟你说句阿弥陀佛'的脸,居然内心这么少女~” 陈若愚应道:“那我给你找找看吧,我现在住的房间以前是我哥跟他妈妈住的,之前的日记本应该都锁在柜子里,我找到发给你看,别说我出卖他的啊嫂子!” 夏秋被这句嫂子惹得耳根一红,笑着扯到别处,言语之间无不透着对年少感情的笃定。陈若愚猜想,这是何知渺最懂追女孩的方法—— 他是孤独而又缺爱的人,却拿出自己所有的温存,让夏秋被爱、能被爱,毫不吝啬,毫无保留。 挂了电话,陈若愚一时兴起就去了房间。 何知渺的书柜和抽屉他都没翻过,一来是尊重哥哥的信任,二来则是他这个人实在精明,所有的书籍、物件都有特定的位置和姿态,但凡改变一点点。 他总能觉察,敏感的心思慎人得很。 书柜里的书很多,大多是现在大学倡导的必读名著类,什么《红与黑》、《万历十五年》之类,每本书侧都会夹杂着页面发黄的笔记本,那是何知渺年少时的读书笔记,说好听点就是如此,也能叫随笔。 说实在点,就是睡不着少年的情怀和迟钝。 他不太会用冲动发泄的原始方式来表达情绪,所以越是藏得深就越是自我约束,自律和感性的冲突间,何知渺用眼中的坚忍来对峙黑夜的寂寥。 只是那时候他并不知道,原来冲昏人闹的冲动,大多来自情绪,日后也会简单来自荷尔蒙分泌。 女人身体的袭香,会让他沉入其中。 陈若愚想道,他可以不翻日记,但看看随笔总没什么。 书柜最底层最右侧有一本书被天蓝色的书皮包得很好,陈若愚费力地从里角抽出来,翻开扉页才知是《包法利夫人》,陈若愚汗颜,哦……没看过。 随手翻了几页,页面整洁不说,就连空白处偶尔出现的一两句批注也是工整的英文字体。 诶,果然是有文化的男人,陈若愚合上书。 右手边抄出半本随笔,这本略微不同,相比之前的保存完整,毫无折角,这本显得略旧。东西也记得非常杂乱,尤其是末页几篇随笔—— “包法利夫人出生于寻常人家,却在少女时代就被送去修道院,听说了不少上流贵族夫人的风/流韵事,她有朦胧的向往,可她没有实现的可能。 当我与那个女人同桌吃饭时,我不断以捡起筷子为由低下身观察桌下世界,她坐的很随意,腿也规矩的放着,没有电视剧里还出现的撩人动作。 可她有一双媚眼,她喜欢似笑非笑的看着我,或者说,是打量着我。听陈老师说,他们是在写生时相遇的,她是个学画画的人,她很年轻,笑得张扬。 我不相信这样一双眼睛下会有一颗过平淡日子的心,我替妈妈不值,我觉得陈老师是瞎了眼的老流/氓,他们所说的真爱根本不值一提。 尤其是这样的感情建立在面对别人家庭的基础之上。” 陈若愚心里一沉,那个女人…… 是在说他的妈妈吗? 他继续看下去—— “陈老师被那个女人迷得七荤八素,我想这跟她的身材有关,她的乳/房很丰满,不像二十几岁女孩那么没有水色,虽然我没见过,可是隔着衣料,也能感觉得到嫩滑的手感,这样想起来,她有种奇怪的气味。 明明包裹得严实,却给人媚在骨子里的错觉。皮相好,骨子里也够味,所以她的眼神总着一丝攻略性。 我觉得她是个不一样的人,像包法利夫人,如果她不是在接触了高端圈子的奢侈、刺激和冲撞以后,她绝不会愿意嫁给陈老师做一个平常的人。她的举手投足,都透着真正接触过而非臆想过放纵的人。 她懂得很多西方的礼仪,这与她寒酸的家庭不相称,她喜欢西方绘画作品,喜欢物欲横流,她说她去过日本和法国,她不是个会去吹嘘的人。 开眼界就像开荤一样,尝过之后才会有眩晕的饥饿感。这种因对比而产生的强烈欲望,和单纯的想象不同,正是因为摸到了边界,所以才会在生活的可能性里拥有更逼真的幻觉。 总有一天,我会找到她的真面目,撕碎她,甚至我并不在意十八次地狱和十七层有什么区别,我只想让她挫骨扬灰。如果说老夫少妻很时髦…… 那乱/伦会不会也能被接受? 女人是可以出/轨的吧,包法利夫人接受不了诱惑,她那颗不安分的心也是一样,不然她为什么要主动教我画画,为什么用成人的方式向我示好。 这绝不是为了拉近距离,她说她有哮喘,总是冲我甜甜地笑,让我不要气她,说我比陈老师有意思。可我很清楚,我并不喜欢她,我也做不出这样奇怪的事情来。我该有一个有着单纯笑容和眼神的女孩儿,相伴到老。 …… h。” 笔记本从陈若愚手中掉落,散开的纸张和他涣散的眼神一样越飘越远,他从来不清楚何知渺曾经有一个阶段,会对自己的母亲存在异样的情愫。 是爱慕,亦是憎恨。 他死命地踹开柜子上的锁,刮破指甲拿出何知渺所有的日记本,他要偷看,他要搜证,他要为何知渺这样奇怪的情愫寻找一个合适的理由。 电话急促地响起,陈若愚不理,心沉到底。 ☆、第58章 河西(05) 河西(05) 夜雨浇透山边坟头上的草,也水洗般地从霓虹旖旎上掠过,浊水滴淋路道,纵歌于无声。 先生曾念“古人好比庭中书,一日秋风一日疏”,如今放在开合随意却紧锁多年的日记本里,倒是真的给人心头不轻不重的一拳。 陈父起夜关窗,外头风雨飘摇,家里却是极静的,挂钟走得清脆、决绝,不用特意瞄一眼时间,光靠身子骨松软的坠落感,陈父也知时间不早。 自打上大学以后,他就很少再像从前那样死盯着陈若愚,他球打得少了,脾气虽盛可到底不算暴躁,顶多算带着冲动和正义感的少年气足些。不用时刻担心他哮喘发作,也不必操心他会在躁动不安的年纪走上弯路。 没有女人在家□□脸的年岁,孩子也都慢慢长大了,陈父心里不是滋味。他是两个成年男人的父亲,一生碌碌,而无大作为,就连这一重身份也耐不住细察,他深感:父子一场,比不得母女之间纤细、共存的依赖。 他与孩子之间与其说是父与子,是师与徒,又或是偶尔某些小事上的短暂共鸣,其实则更像是一种微妙的竞争。男人本性存有的征服欲,让人心蒙上嗜血、独占的薄纱,看不清,摸得着,掩盖了原先想要直述的温情,换做沉默或是喧嚣。 从不退却、从不软弱,甚至妄图将一切扛于肩骨,以流泪、流血作为耻辱的标志。只因一句,我是男人,我是一个做了父亲的男人。 可尽管如此,他也不得不承认——他的孩子,总有一天也会成为一个完满人格的男人。他们或许存着温和的性子,又或是戾气满胸,但无论以怎样恭敬的姿态与父亲同在,连一顿饭也能吃出谈判桌上鸿门宴的意味。 因为小男孩丰满羽翼时,父亲便老了。 而母亲则不然,她们会乐于将自己半生的感情体悟授予女儿,她们从不标榜自己,只以一蔬一饭一碗汤来掌控全局。哪怕天地不过一方灶台,她们也能自如地同女儿讲出另一个世界。 琐事细碎都黏在女孩渗着汗的额前,以母爱为由头的生活束缚会让她们很快找到感同身受,结婚时还能聊聊爱情,日后的锅碗瓢盆砸得哐当作响时,也可以同过来人的母亲哭诉。 她们变成了不仅由血缘维系的感情伴侣,心理交流架构在每一件具体的小杂碎上,这与父子之间近乎较量又彼此敬畏的感情不同。她们是繁复的,而他们是化繁为简的。 甚至父子感情是极简的,不多不少时的刚刚好。是父亲言不由衷地期盼,更是孩子渴望振翅时担忧父亲苍老的剥离心脾。 目送远老,极其纯粹。 陈父皱眉捂着胸口,隐隐作痛,是老毛病了,心口上压着事自然就松不了。他走到茶几边,拿起座机给陈若愚打去电话。三无声,没人应。 有人应了,也是直接按断,陈若愚很少这样,甚至没有过这样,他急促地又拨了几遍。约莫是三四遍,手机终于接通了,“喂哎?” 陈父屏息,“陈若愚呢?” “我哪知道陈若愚是哪个,这里喝倒了一片,七七八八都在沙发上躺着,是家里人就自己来领吧,记得带钱啊!妈的到现在还没人结账!” 陈父问:“他在哪里?” “干什么!你拿我手机干什么——诶,你是什么鸟啊,老子又不认识你,你管我喝多少,我根本没喝多,一点都没醉……” “你他妈给我滚一边儿喝去!”接电话的黄毛小哥一脚给发酒疯的陈若愚踹开,不耐烦地冲电话里吼:“快点来'沉鱼'交钱领人,磨磨唧唧等谁呢!” “你别伤害他,顾着他点,我马上……” “嘟嘟嘟——”陈父话没说完,那头就断了线。 陈父只听闻“沉鱼”是南枝这两年新开的店,没进去过,邻居们也没去消费过,自然不知道水深水浅,他没见过陈若愚满嘴脏话的样子,一时心里烦乱,又给何知渺拨了过去。 巧了,一贯随叫随到的大儿子也不在。手机没关机,座机也能通,可是没人接。 陈父顾不得那么多,套上那件何知渺高中穿剩的运动外套,随手拿了把折叠伞,看雨势是遮不住带风雨的,但他又懒得进里屋找老式的长柄大黑伞,捞了钱包就走。 银行早就关门了,路灯了灭了几盏,但好在南枝自古多雨,排水系统做得还是挺让人放心。就算是这样的瓢泼大雨,路上的积水也漫不过路牙子,往高处走点,鞋湿是湿了,没那么凉。 陈父不清楚沉鱼的消费水平,钱包里只有一百七十多块零钱,他一个人独居,除了陈若愚回家每月回家他买些大荤菜以外,取一次钱能用上大半个月,最近一次,还是何知渺走前给他塞了不少钱,一直够用到秋天。 现就这样吧,反正兜里还揣着一张存折,钱不多,是预备给何知渺跟夏秋结婚用的,多少是心意。先押在那里,人也跑不掉。 到了沉鱼,接电话的黄毛小哥一眼就看出是家人来领人了,笑说:“里头自己找。” 陈父在昏暗的环境里扫了一圈,人是不多,但黑压压的谁也看不清脸,他也不问站在吧台擦杯子侃大山的服务生了,兀自沿着包厢一间间找。 找了好大一圈才发现陈若愚就在大厅的拐角里睡着了,身边歪着三五个年轻人,陈老师就像挑猪肉一样的手劲掰正他们的脸。有一个是陈若愚的高中同学,其他几个他没印象。 但打扮得都还得体,陈老师放下心。 “走了!”陈老师不轻不重地一巴掌拍到陈若愚脸上,他疼得一惊,破口道:“哪个混账敢打……” 还不算喝瘫了,陈若愚见面色晦暗的陈父半蹲在侧,摇摇头,喊了声:“爸,我也打算回去了。” “回去你看我不打断你的腿!”陈老师声音不大,却铆足了劲儿,“你以为你成年了就是社会人了,啊?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搞什么东西!” 陈老师摇头起身,看都不想再看,预备去交钱。 “是!是啊!我是不成个东西,活得还不如家门口一只狗,那还不是你这个老子教的好哇?老婆死一个再娶一个,这个死了你怎么就不娶了?” 陈老师猛然转身,血涌上头,他大声呵斥:“你胡说八道些什么东西!学校老师就是这么教你说话的?我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但我到死也是你爸爸!我就是打死你也没人能把我怎么样!” 陈若愚晃晃悠悠站起身,冷笑道:“爸——你有点常识,你打死我也是故意杀人,要坐牢的。” “我就是坐牢也不要你出去给老陈家丢人!”陈父气得拿起伞就往陈若愚头上打,一下一下他失了分寸,陈若愚也不躲,硬生生挨着。 伞头戳到他的眼角,打到的地方没红出印子,倒是眼角先破了皮,火辣辣地灼烧感,陈若愚抹了一把,冷笑一声,问:“你打过何知渺么?” 陈父一愣,“你哥比你不知道懂事多少。” 所以就算你们同病相怜,我也只能更偏爱不懂事的孩子,因为你们是血浓于水的兄弟,而对于我是手心手背的不可或缺。所以这些年刺眼心头的偏爱,并非仅仅源于陈若愚的妈妈。 而是做父亲的,不能只看懂事有出息的孩子,再不济,也是自己的心头肉。陈若愚不懂,何知渺不谅解,可是陈父还是做了这么多年。 但他自然不会多说,说了矫情。就算他知道不说也是矫情,盼着儿子独自发现,可又觉得与其看破了,也就心照不宣吧,别点破了。 陈若愚笑得张狂,“是啊,何知渺多懂事,从小到大考第一,长大了进外企、进国企,除了没摊上个好爹妈,他什么都不缺,也什么都不输。” “我呢?我他妈活着就是血淋淋的对比!”陈若愚捏破自己眼角的伤口,血沿着泪的痕迹下滑,“可是又怎么样呢?我至少活得坦荡,我死了也不怕下地狱,可你大儿子呢?他该死!他道貌岸然,他就是个彻头彻尾的杀人犯!” 陈父不知道他另有所指,只是单纯地心痛与陈若愚此刻的崩溃,反手一巴掌就挥了过去,打得陈若愚没能站稳。陈父即刻心疼,“你……” “哼。”陈若愚摸着下巴吃痛,抬眼幽幽道:“我告诉你,这世上没有密不透风的墙,天理昭昭,就算我有一天我家破人亡,我也一定要亲手把你们送进监狱。你们太心狠了,太心狠了……” 陈父慌了神,上前想安稳这个哭得悲怆得孩子,却脚步不前,似是千山万水隔碍他们父子。 陈父想了想陈若愚舅舅这几天不断来骚扰的话,小心地问:“你是不是也在怀疑你哥?” 陈若愚不出声,陈父抓着他的肩膀使劲,“若愚,全世界都可以怀疑你哥因为憎恨你妈而伤害她,但你不能,你是他的亲兄弟,你是他的家人。” “家人之所以是家人,就是因为我们无论何时,都彼此依靠,无论谁在外面受了委屈,都可以回家被包容、被保护,若愚,你听爸爸的话,你不能……” “够了!”陈若愚愤怒,“你他妈天天讲大道理不烦么?你怎么知道是因为恨?难道不能是因为钱?” “你这话什么意思?”陈父愕然。 陈若愚轻嗤,“你好像一点都不了解你的大儿子呢。” 他那么有钱,有青黎的水木茶庄做底子,身在泛园集团却又以夏秋的名义注册了公司。说得再差点,何知渺在南枝还有一套房、一辆车和一间面包房。 你都不知道吗? 或者,你难道不应该知道吗? ☆、第59章 蝉衣(01) 蝉衣(01) 闭户不读窗外风雨,何知渺卧床睡了一整天。 头不仅痛得钻心,还昏沉疲乏得很。 调至静音的手机震了又震,闪烁的提示光不断亮起,轻易削了大半手机电量。一个没接着。 他醒来时时间刚过五点,窗外的葱花多汁馄饨还没冒香,剁馅儿的声音倒是清脆果断。 水芹吱啦作响,手起刀落一排切口匀称的芹菜就可以过水了,何知渺站在窗前,贪婪地吸了一口热汤。 时间还早,陈父一般早晨五点四十五起,每日手作早餐。有时是就着咸菜来碗高汤拌饭,有时整些花样。 搜刮来去也就不怎么重样,一碗泼油面都能喷香暖胃。 何知渺兴致来了,也给自己做了碗香葱拌面。 他不急着回电话,昨夜陈若愚喝醉酒撒野时,他头一次感知“同心”。非一卵同胞的心有灵犀,却在这样一个沉睡迷糊的雨夜,有种难以言说的感同身受。 只是醒来时风走雨过,他记得跟空气一样清晰。 原来很久很久前,他,若愚,夏秋三人,便是见过的。 那一年那个对陌生篮球少年自称“夏夏”的夏秋,自然是不记得十几年后,眼角除了带笑还有乖戾的何知渺了。 那天是陈若愚母亲下葬的日子,天朗气清,整个南枝镇看起来没有一丝一毫的悲伤气氛。不适当。 陈若愚年纪小,虽然鳏寡孤独占选一样就该哭得痛彻心扉,可陈家的男人都选择了沉默。 何知渺跟着陈家人跪在坟前烧纸,陈若愚默默跟在他身后,不敢往火盆里丢纸,也哭不出来。 陈若愚舅舅婶娘来了后,几个娘们一撺掇就念叨“养儿不孝”,不哭不发,这以后陈家的运势是要霉了。 陈家人听了心里不快,坟头上说这些事也不怕遭了报应,若愚奶奶表现得格外明显,骂骂咧咧道:“谁要是看不起她的儿子、孙子,她就跟谁拼命。” 若愚舅舅听了,把自己家媳妇往前一推,顺了她的口说:“您这就没意思了,我们也是为陈家好。” 舅母搭腔,“可不是!你们家死的不过是个嫁过去的媳妇,我们家可是死了一个亲妹妹诶!” “你胡说八道些什么!”若愚奶奶气得跳脚,上前拉起跪得端正的何知渺,说:“知渺!把这些舅舅大爷们的纸钱都拿过去,一盆子给他烧光,烧得红红火火的好给他们家发大财!别给我们家耽误了!” 何知渺点头说好,转向若愚舅舅道:“我奶奶也失去了一个女儿,你们积点口德别说的那么难听。” 说完觉得不够体面,冷着脸又补了句:“你可以不挑时候放肆,但请别在死者面前侮辱她的孩子和丈夫。” 若愚舅舅愣了愣,自知失礼没趣就作罢,但他家那口子却泼辣得很,突然哭着喊着若愚母亲死得突然,死得冤枉,她的遗产也分得不明不白…… 说到底还是钱的事情。 何知渺被推上风口浪尖,十几岁的孩子一言不发,抿紧小嘴冷眼看着贪婪丑陋的嘴脸。 陈若愚不明就里,他只能悄悄躲在何知渺身后,伸出小手拉拉他的衣角,却被何知渺本能地一巴掌打下去。 陈若愚不敢哭,不敢闹,只是含泪又跪回去。 这一细小的冲动放肆却被陈父看在了眼里,当日若愚妈妈哮喘发作时只有这个儿子在她身边,警察照例询问过,可他对答如流,丝毫没有值得怀疑的地方。 一纸财产遗嘱公证书便缄默了所有人的口。 但何知渺是陈老师的亲生儿子,脱了裤子就能看到心里头的那种。他越是冷静,越是毫无破绽,就越说明何知渺他有鬼,陈父心寒却不愿细想。 没有父亲不了解自己的孩子,何知渺连自己母亲过世时也不曾让他见到眼泪,或许夜深人静的时候他哭过。 但何知渺昨夜守灵,他哭了。哭红了眼。 流水蚕虫都无法蚕食红木棺材,人心却像多米诺骨牌一样,一旦轻推任意一张,便能或早或晚倒落全部。 轻巧到陈父皱眉给了何知渺一巴掌,却收不回手。 “爸!”陈若愚惊叫,吓得起身一条腿没拿稳直愣愣跪到地上,“爸!你为什么要打哥?” 陈父烦躁,“什么为什么!两个儿子总要哭一哭吧,死了……”死了妈不哭像话吗? “可是你也不能……” …… 幸好何知渺记得不清楚了,他只记得那是他第一次挨打,他去了琴湖基地,第二次遇见夏秋。 第一次遇见十几岁的夏秋。 她穿了条纯黑的小裙子,腰间有一个大蝴蝶结束着,款式简单,还是圆领的可爱类型。她跟若愚一早就认识,平时不常打照面,但见了能打个招呼。 陈若愚丧母的事夏秋是知道的,她没开口安慰他,因为夏秋的早慧,她知道安慰这种事大多像同情。 却在知道陈若愚哥哥挨打后,挪着步子走到何知渺身边,指了指墓碑上的照片问他:“这是你妈妈吗?” 何知渺看了她一眼,扯出一个笑脸,“是。” 夏秋笑笑,“真好看,我以后也许能跟她一样好看。” “你有你自己的独到。”何知渺不置可否。 夏秋从口袋里掏出一个西瓜钥匙扣,递给他:“喏,这个给你。我知道你不开心,算我多管闲事。” 何知渺仔细看看,说:“我没不开心。” 夏秋也不戳穿,只是应道:“我看你跟你妈妈一样好看,那我给你啰嗦几句好不好?” 何知渺没拒绝,夏秋便自顾自地说起来,“陈若愚同学说你爸爸打了你,这跟我小时候一样。我只要跟我的弟弟妹妹,喔,就是表弟表妹那种,他们抢走我的玩具,瓜分我的零食,可我还不能哭闹。” 夏秋歪着头问他,“你知道为什么吗?” 何知渺配合,“为什么呢?” 夏秋说:“因为哭闹以后爸爸妈妈还是会揍我呀!你知道的吧,表弟表妹是别人家的孩子,爸爸妈妈是不能教训他们的。那时候我就在想,要是我有个亲弟弟或者亲妹妹,那他们一定不会偏心。” “可是后来也不是这样,爸爸做生意前是军人,他后来领养了战友家的妹妹,他们跟我说,这是我的亲妹妹。所以妹妹再抢我东西的时候,我就会打她。” 何知渺轻嗤,“然后呢?看不出来你还挺皮的。” 夏秋羞赧,“因为我又没做错事!但爸爸妈妈还是教训了我一顿,我就明白啦,我跟妹妹是不一样的,她不是爸爸妈妈生的,爸妈却给她更多的保护和爱。” 何知渺接话安慰她,“你别难过,我也是这样的。” “才不是呢!”夏秋甜甜一笑,“我长大了才发现,根本不是我以前钻牛尖想的那样!爸爸妈妈并不是偏心,而是更看中我呀,因为我足够懂事,足够乖巧,懂得包容和分享,所以他们才会去更多的照顾妹妹。” 夏秋笃信,“爸爸妈妈相信我不需要大人操心呐,我也相信他们这样看似偏心的对待,反而是最公正的。” 因为真的把孩子爱到骨子里的父母,才会更偏爱弱小一点的孩子,因为哥哥足够高大,因为哥哥这个词跟父亲一样沉重。命运选择了他,那他就是一方家。 何知渺心中豁然,摸摸夏秋的小脑袋说:“你还挺会安慰人,跟我妈一样爱讲故事。” 被看穿心思的夏秋弯了弯嘴角,举了个大拇指在他额上按了按,说:“你听懂我的意思就好,我给你盖章表扬,幼儿园老师以前都是这么鼓励我们的,有个红点点。” 何知渺说:“小姑娘——”你真有意思。 认识你真好。 风吹云不动,雨后檐边有白鹤。 何知渺发觉,心情好坏竟是这么简单的事。 …… . 陈父当晚替陈若愚一众交了当晚的费用,一路拖着陈若愚回家,到家又纠缠了会儿才放人。 陈父整夜没合眼,到凌晨那会儿还是不放心,披了件单衣进了陈若愚的房间。本想跟他聊几句。 但他宿醉未醒,倒趴在床上睡得一脸迷蒙,心就软了。 卖馄饨的李婶子领着自家儿子来道歉,送了一些新包的薄皮大饺子,陈老师婉拒,自己掏了钱。 上午接了何知渺的回电,下午去找了他一趟。 当年的事被陈若愚提得满目惊心,陈老师不放心,还是细问了一遍何知渺—— 陈父先道:“我就是问问,知渺你别多心。” 何知渺答:“放心。” 陈父不知如何开口,还是先说了一遍陈若愚昨晚惹出的乱子,何知渺这才有了点反应,面色晦暗。 陈父问他:“若愚妈妈哮喘病发作的时候你在家干嘛?” 这句话当年警察也问过,连语气神情都一样。 何知渺轻笑,“暑假我在家能干嘛,写作业吧。” “那……那她怎么就突然哮喘发作了呢?” 何知渺蹙眉,“不知道。” 陈父鬼使神差地说:“自打我跟若愚妈妈结婚以来,我们家一直生活得很完满,医生也说了,她的病是天生的,但只要不受刺激、按时吃药,就没大问题。” 何知渺自然懂他的含意,不疾不徐地答道:“我没刺激她,只是随便聊了几句。至于药,平时都是你宝贝似的管着,到点就给她拿,我连药箱都没摸过。” 陈父是教历史的,记性尤其好,他说:“知渺,我记得当天你高烧不退,若愚妈妈打电话问我家里退烧药在哪,你还记得吧?她对你挺好的。” 何知渺说得平常,“嗯,她好像是给我拿了药。但我没碰过家里的药箱,退烧药、哮喘药,我都没碰过。” “其实我没怀疑你,只是我觉得你有事瞒着我跟若愚。” 何知渺沉吟,“没那回事。” 陈父叹气,“也是,抢救的医生说了,若愚妈妈是送晚了,也没说药的事情,我也就是随口一问。” 何知渺说:“没事,你们问了,我就会说。” “那钱呢?”陈父话锋一转。 “意外保险的赔偿款是你一手办的,那些钱用去给我留学,是你和她生前就约定好的,我不清楚。” “对,若愚妈妈有次开玩笑说的,但是太巧了。” 何知渺低眉,“我知道你想什么。” “不过你放心,她不会傻到自杀骗取意外保险。” 陈父语塞,“我没那个意思。” “她就算真有这个想法,也不会真把钱留给我。” 陈父点头,“那还有一份协议呢?” 何知渺抬头,眼里点着光,“无可奉告。” “我是你父亲——”陈父来火。 何知渺淡淡说:“保密协议是她生前交代的。” “所以有多少钱?” “交到我手里没多少,现在不算少。” 陈父联想起若愚舅舅之前支吾的话,试探性地问:“是不是青梨那边的水木茶庄?” 何知渺不应声。 “听若愚舅舅讲,这个茶庄他早年去过,若愚妈妈领他去的,说是……说是男朋友的。” 何知渺起身去冰箱拿出一罐冰啤酒,被陈父呵斥:“这都十月天了你还喝什么冰啤酒!” 何知渺无所谓地笑笑,喝了一口,浇到心口。 陈父懒得多劝,问:“你知道多少茶庄的事?” 何知渺似笑非笑,又更像是神情飘忽了。 隔了好半天才道:“这事,你还是不知道的好。” ☆、第60章 蝉衣(02) 蝉衣(02) 一周过得相安无事,陈若愚按时返校,何知渺继续跟进修墓的诸多事宜。原本不是难事,上山挑石的老师傅们手脚也麻溜,可南枝镇风俗讲究。 别说动土上坟这样的大事,就是哪家孩子定亲、办谢师宴,也要找镇上懂行的人算上好几遍才行。 一来二去,何知渺就在南枝多待大半个月。 家里这边消停了,夏秋那边却惹了不小的乱子,何知渺对着屏幕苦笑道:“你也是够皮的。” 夏秋勾着嘴角笑了笑,“谁让那个老东西以前欺负你呀,我不给他点教训他不知道我们中国人的气节!知渺叔叔,你是没看到他当时的表情……” “你坏了他的好事,又砸了他的画室,他不会找你麻烦吗?”何知渺担忧,“你呀,胆子是越来越大了。” …… 何知渺留学期间曾被一位叫lois的导师为难,扣了他的毕业设计图,加上成于思要跟他闹分手的关系,lois一气之下串通应届毕业生诬赖何知渺抄袭。 虽然拿不出具体的抄袭证据,但lois有心为难,他就不会让何知渺好过,毕业遥遥无期,一拖再拖。 时隔多年,夏秋重回巴斯学院,安顿好后第一件事就是找到应急出口、厕所和lois的住处。lois的设计课排在下半年,夏秋所在的学期只能去听客座。 每周五晚上八点半,夏秋都会准时出现在讲座场地的第一排,还是正中间的位置。原本听课的学生极少,后来变得摩肩接踵,这全靠夏秋。 巴斯学院自打九月以来,就盛传现代建筑史课上出了个中国版希拉里,她口语说得不流畅,可气势骇人。 甚至有些胡搅蛮缠,lois为人幽默,时常在课上说些带颜色的笑话哄众人发笑,好比他常拿恋爱比喻设计。等你定下一个主题后,目的和行事方式都有定断。 若是你喜欢恋爱的感觉,大可在设计中耍尽极致的浪漫,玩弄人心,可你要是做好了此生再不高谈自由的准备,那便是舒适安稳占了上风。 夏秋对他这样有意思的言论倒是印象颇深,就像——诗人相比歌颂自由,更爱吟诵爱情,毕竟一旦结了婚,他便只剩用尽余生荒唐,戏说自由了。 起初夏秋还会认真矜持地问lois关于家庭和事业如何平衡,女性在职场中所发挥的作用等问题,到后来越发放肆,随口就能问他,到底是活儿好重要,还是颜好重要,甚至是身材是否直接决定性/爱的质量。 lois的欲/望向来写在脸上,他是无所谓的。 只要夏秋问了,他总能把苏菲和索非亚比较出个一二三来。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他也曾多次邀请夏秋跟他一起去探索未知,并以“我们这样的人”为由。 我们这样的人怎么了? 一样的放纵啊,一样的好奇啊。 对新生的敬畏,长在了每一个举动里。 夏秋不傻,她自然不去。 可她也不是什么乖巧的好学生,见某天那个不知道叫苏菲还是索菲亚还是玛丽亚的大屁股女人进了门,夏秋便轰隆隆好一阵狂敲lois的门。 不等lois开门她就不走,可等他骂着f开头的单词走到门口时,夏秋又一溜儿烟跑开。像极了中国孩子。 调皮、稚气,却毫无恶意。 夏秋自嘲,“我可没缺德到砸了你家玻璃!” 再后来夏秋一个人在国外确实闲着了,她就不再玩这些小儿科的把戏,而是等换口味的骨干美女进门,她算上个二十分钟再去敲门。 这次她可不跑了。 夏秋就直愣愣等在门口,也不敲门,叮当叮当一直按着门铃,里头动静大,隔壁邻居家的狗吠得更大声。 lois无奈来开门,有种自己女儿临时查岗的错觉。 他总是似笑非笑,又总是无可奈何。 但夏秋都无所谓,反正她就是找找乐子。 进门见纸团一地,美女倒是清爽时,夏秋总会说写奇奇怪怪的话,像是“这屋里味道可真特别”之类。 有时候兴致极高,还会用他们讲讲中国的文化。就说江浙一带的酿酒、做豆腐、做酱油的手艺吧,都是靠发酵来的好味,就跟这屋里的味道似的。 酸涩、刺鼻又带有豆腥,可是不要紧啊,生机勃勃的种子这不正在不经意的时候慢慢埋深嘛。 lois当然听不懂这些引申义,但夏秋乐了,总以我给你们普及中华源远流长的传统文化为由,顺手就抄走几张lois的私藏。他这人虽然品格不是夏秋那口,但人活得倒是精巧,红酒、玫瑰和画册。 美女、香水和烟斗。 …… “看你高兴的,也不知道lois被你憋死过多少回。”何知渺笑说,“以后别折腾了,好好读书。” 夏秋眯着眼睛问他,“lois有没有憋死我就没兴趣知道了,你呢?自己动手丰衣足食的感觉怎么样?” 尾音拖得老长,就跟纽约有时候不合时宜的阳光一样,暖得没有温度,只是亮得晃眼。何知渺说:“你可别惹火,到时候我们俩都难受。” 夏秋脸一红,“谁难受了!” 何知渺摸摸屏幕上的小脸,“我难受。” “你难受……就找别人帮帮忙呗。”夏秋开始胡说,“我常听这边的中国留学生说,留过学的男孩子,大多都受过洋妞的启蒙,不然哪能叫男人啊,哼。” “乱说。”何知渺哧笑,“我是不是男人你最清楚。” 夏秋说:“知渺叔叔,你可真是越来越不要脸了。” 何知渺不置可否,跟夏秋笑着对视好半天才不徐不疾吐出一句:“那些小男孩只不过操过洋妞,这有什么好在你面前得瑟的?” “咱文明点啊叔——” 夏秋话还没说完,就被何知渺倏然认真的神情吸引,可他却狡黠一笑,说:“我这辈子只操,也只操过一个人,还是所有人的女神,我也没天天显摆啊。” 夏秋:“……我不要跟你说话了。” 何知渺答:“哦,那谁允许你跟那些小男孩说话的?” 夏秋:“……” · 视频还没结束,外头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夏秋抱头,“啊——果然是我平时整lois遭报应了!” 何知渺轻笑,“隔着屏幕,我可捅不破你。” 夏秋:“快去开门!你今天怎么回事……” 何知渺也觉得说得有些露骨,起身去开门。 “您好,请问是何知渺吗?我们是南枝派出所的民警,我是李伟中,他是我同事小陈。这是公安局依法批发的文件,有人报案您与您继母,也就吴然意外死亡一案有直接关联,请您抽空跟我们去派出所走一趟。” “好。”何知渺道。 小陈见他神色淡然,附和说:“配合、协助警察办案。” 何知渺点头,请两位警察进门,也不泡茶做那一套虚的了,倒了两杯白开水,“你们先坐一会儿,我换衣服。” “好,你要是有什么需要跟家人交代的,也可以打电话。” 小陈说:“是这样的,我们只是照例询问,不要太紧张。” 何知渺道谢,回房间。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跟夏秋话别,说是自己还有事要忙,但一来一回的功夫情绪就变了,夏秋不是个粗心的人,她看得清清楚楚。 但她也不细问,只说:“你先忙,多顾着点自己。” 何知渺说:“我知道。” 下午的询问过程还算顺利,基本上就还是当年那些车轱辘话,吴然死亡的时间、地点和原因,以及当时他所在的环境、状态。至于钱的部分,暂时不提。 到晚饭时间,李警官先出去,小陈继续询问。 陈老师和镇长前后脚到,进不去询问室,只能垂头在外头等着。镇长宽慰说:“老陈,你也不要太担心。” 陈老师感慨:“这事都过去十几年了。” 镇长:“老陈不是我说你,事情过了这么多年了,老话说死者为大,我不好插嘴。但你也是的,当年再婚闹得风风雨雨,哪家人没在背后说过你闲话?这不是好面子诶,这是人活一世,不能硬生生给别人戳脊梁骨诶!” 陈老师重重点头,“我知道。” “你知道个屁!你知道你还犯浑?你看看这么多年陈家的样子,儿子们是有出息了,可一个个毕竟没了妈。真有点什么心事,难道还能跟你这个大老爷们说哇!” “诶,我当年——” “你当年就是鬼迷心窍!”镇长呵斥,“你哪晓得那姑娘是哪里来的人喏?漂漂亮亮的又年轻,怎么就愿意窝在我们这个小地方?不知根不知底的人,你知道外头那些婆子们都是怎么说的么,说她妖里妖气的不像好人。” “我那时候是听说她有个男朋友,分手了才来南枝镇散心,恰好碰到我……她过去那些事我也从来不问,我毕竟是二婚,她一个没嫁过人的大姑娘就这么跟了我。诶,她是个很好的女人,我们家也过了一段安稳日子。” “你当年也不容易,我们有一句,说一句。”镇长看表,觉得自己之前的语气说重了,拍拍他的肩,“算了,都是些炒闲饭的破事,不扯许多了。” “嗯。” 陈若愚晚到,陈父怒目:“你怎么跑回来了?” “我这些天压根也没回学校。” 陈父站起来就想动手,被镇长拉住,“老陈!孩子嘛不懂事,你要教训儿子也不看看地方!”舌头一卷,对陈若愚说:“你又怎么回事,书不好好念,以后怎么为国……” 陈若愚咋舌,“家事都解决不好,还扯什么国事。” 镇长语塞,陈老师一脚踹过去,“打死你这个不知好歹的东西最好,越来越不像话,家里有什么事要你操心?!你不扯乱子我就谢天谢地了。” “吵什么!这里是派出所,不是麻将室!”值班民警呵斥。 三人沉静下来,分坐长椅两边。 镇长劝着陈老师,陈若愚不为所动。 他脑海里漂浮密麻的语句清晰流畅,只看了一眼,便觉生生世世不忘,还是那本日记的祸端—— 2009年08月12日晴 今天看了《原罪》,对这个书名有莫名的好感,我突然觉得,人活着之所以以啼哭落地,并不是没有道理可言,“哭”意味着“苦”,所以才会有人信教。 其实信教大约跟信仰类似,都是内心渴望的映射,现实里的不可得转化成三位时空里的可盼,也是安慰。 可我更加觉得,人活一世,就该有受罪的准备。 …… 下午我一觉醒来头痛到不行,我想我是发烧了。家里只剩我和那个女人,我不肯轻易咳嗽引起她的注意,更不乐意去她跟陈老师的房间拿药。 不对,准确来说,我厌恶吃药远比讨厌她更甚。药物有很奇怪的味道,不是因为苦涩,而是腐蚀,每吃一次药,或者说我没靠近一次药品,我总觉得我能闻到它们蚕食灵魂的味道。就像她,一直吃药。 她没有魂,眼神偶尔光芒四射。 她心里缺了一块,就跟我失去了母亲而找不到添补的人一样,那种眼神我能懂。她一定也少了什么。 所以她吃药,不止是因为哮喘,还有心脏。 她的心脏一定是坏了。 她进来给我送水和药,没有敲门,幸好我在学习,没有偷看《灌篮高手》。她好像对我的作业很有兴趣,拿起来看了几眼,才说:“我小时候物理一窍不通。” 我想说她笨,她却毫不在意地说:“我还考过全班最低分!我只写了选择题,竟然只蒙对了两个,开了个三五分吧,物理对我来说实在太难了,我后来就学画画去了,谁知道学画画还得看视角……” 我实在听不惯她那种不以为耻反以为荣的语气,反唇相讥道:“你还挺得意?” 她也不生气,还回房间给我拿来了她的笔记本电脑。那时候笔记本电脑很稀罕,我只在网吧看过台式机,我后桌那个死胖子每天都要炫耀他玩的仙剑有多好玩,他打的拳皇有多厉害。 我嘴上说不要,但心里是好奇又欢喜的。 虽然家里没网,可我还是可以玩她电脑里自带的小游戏,和上百部经典影片。不需要租影碟实在很方便,我想一口气全都给看一遍,翻到《情人》我才有些不好意思,不过这部片子拍得真好。 可我没想到——我会鬼使神差地点开她的电子邮箱。 我偷偷删掉她所有的邮件,闷头睡得大汗淋漓,梦里有人在掐着我的脖子让我滚远一点,醒来时才发现,窗户紧闭,格外逼仄。 我被压抑得快喘不过气来,我只能拿那些邮件内容做砝码,用自己不明就里的荒诞做借口,同她大吵一架,她不想解释,也解释不了。 她说我的脸色不好,我却觉得她的心都坏透了。 我们吵得很凶,我甚至动手砸了遥控器,吓得她连连退到沙发边,我被高温烧昏了头,我捏着她的下巴问她为什么会是这样恶心的人。 为什么有时表现得异于常人,令人心神向往,却又让我发现她是这样的粗鄙、不堪? 我把她一把推倒在地,我冲出门,我再也不要见她。 …… ☆、第61章 蝉衣(03) 蝉衣(03) 何知渺高烧不退。 野火烧遍全身,额上冷汗缘着好看的背脊线一路下滑,解了领口的几颗扣子,开了审讯室的窗户,却没有风口能让他驻留,闷得人胸口发疼。 询问时间短,警察同志老早就离开了,何知渺独自一个人待在室内,墙壁和桌椅都有软绵状的东西包裹着。 他不由得又想起他年幼日记里写的一句话—— 生并不困难,想死也不过是三五秒的冲动,可在生不如死时无望地坚持下去,才更可怕。 怕的并非是境遇,而是明知一死了却余生更为轻松,却死命抓住任何一根救命稻草,其实人根本怕死。 何知渺轻笑,抹了一把额上的虚汗,百无聊赖地趴在桌上,以手背撑着发烫的额头,抵到心上。 随意幻想着死刑犯被提讯时的心情。 是无谓的还是无畏的?都一样吧。 “好了,十二小时已经到了,你可以回去了。”李警官扯下脖子上的□□,说:“你也不用太担心,日后再有需要,还希望你能积极配合警方的调查。” 何知渺起身,眼前一阵晕眩,“好,麻烦了。” 他刚与李警官擦身而过,肩膀快要碰到时,李警官发力一把钳住何知渺的肩,“一家人没什么说不开的事,日记内容模糊不清,无法作为物证。” 何知渺叹了口气,“本来也是中学时代乱写的。” “但是不管怎么说,你确实跟这件意外死亡案件脱离不了干系,你可以不跟警方解释,但你要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对得起替你守了一夜的弟弟和父亲。” “他们没走?”何知渺蹙眉,“谢谢你。” “去吧,陈年旧事最难说,但是再难说也要说清楚了。”李警官松手,被屋里的怨气和闷气逼仄,他随意卷起袖子,“这鬼天气真闷,下场雨又能把人淹死……” 何知渺沉吟,“雨怕是要来了。” 出警局,着急守了一夜的人不止陈家父子,还有对镇子上的事一贯热心的镇长,和一个抽烟抽出大烟感觉的若愚舅舅。何知渺也叫他舅舅。 “爸,舅舅。” “没事了?走吧走吧,这里太晦气了!”村长一拍大腿,“老陈啊,你跟我走一趟,我让你嫂子在家给你们准备好了火盆和艾草,赶紧的一个个都去去霉气。” 刚值完班的实习警察笑说:“按您这说法,我们公安局门口得放个火盆,我们一个一个进来过去的都得跨跨。” 村长搭腔,“你们为镇上人服务,风里来雨里去的那是自有菩萨保佑,你跟我们可不一样喏。” 实习警察听得高兴,接了若愚舅舅发来的烟,说:“也不怕跟你们透露一句,像你们家这种十几年前的案子,我看是很难翻案了。” 陈父豁然起身,“怎么说?” “我们镇的情况各位也是知道的。”实习警察清清嗓子,“我们技术跟不上,以前的案件证明材料都凑不齐,公安局、检察院和法院分工也不明确,就连当年办案的警官都老早退休了。” “我能去找他回来!” 实习警察笑笑,“找他回来做什么?告诉他他当年可能办错案子?这要是真的,那要扯出来的人可就多了,你们想想,当年那些办案人员多少已经是……” 实习警察悄悄比了个大拇指,继续说:“不能让那些领导晚节不保啊?你们说是吧!所以要我说啊,你们还是一家人有话好好说,也别太较真了。” 若愚舅舅着急,“可是——” 却被何知渺低沉的一声打断,“走了。” “好。”陈若愚出声。 从事情发生到现在,陈若愚的话最少。他知道得最多,联想最深,他愤怒到失望,又缱绻心中的郁结,纠缠在一起黏成不温不火。 这段时间,他逃课,酗酒,窝在舅舅家发霉。 他敢和陈父叫嚣,敢无缘无故冲儿时的玩伴撒气,扭打在地,鼻腔流血也无所谓,但他不敢去质问何知渺。 昨晚他想了一夜,原本他以为他无法面对何知渺是因为兄弟情,他害怕从自己从小崇拜的哥哥口中听到亲生母亲的真正死因。他害怕失去。 更害怕这个他从小当作灯塔的父兄,其实压根没有把他当回事,他可以伤害他的母亲,他可以心安理得的把他当做法律上的弟弟而已。 这样的感情不对等,不对。那不是兄弟应该有的模样。 但长夜将尽,陈若愚发现他把自己想得太复杂了。当眼见何知渺被带走问话时,他满心都是担忧、懊悔,如同从自己的身体里剥离了一个自己。 当自我愧疚碰撞陈父的责备时,他再一次让意气主控了意志,他们激烈的争吵,以沉默终结。他发现“孤独”这两个字应当拆开来看—— 应当是孩子,瓜果,家养的小狗和瓢虫。 连在一起大约就是何知渺跟陈若愚在南枝镇度过的小时候,夏夜星空,一大一小两个小男孩喜欢在巷口遛狗,那只苍狗是不咬人的,跑起来也温吞可爱,风吹叶动,瓢虫星星点点透着红光。 那是儿时热闹的景象,也是此刻心底的孤独。 陈若愚不说话了,沉默了一路,依旧没回家。但与对待陈父不同,他临走前还是交代说:“我跟舅舅回去,他顺路捎我回学校,这几天一直没请假。” 陈父真的随镇长准备火盆、艾草去了,只留何知渺一个人站在警察局外的日光里,光芒沿着他眉梢、耳畔一薄层的镀过去,他有些恍惚。 像是四月天。 陈若愚见他冷色不好,小心地问:“哥,你没事吧?” 何知渺回过神,“没事,你上课去吧,晚点来找我,事情都给你说清楚。别让家里人都跟着为难。” “好。” 陈若愚近乎是逃走的,他没想到自己和舅舅拿日记本去警局闹的这一出,在何知渺眼里依旧不算事儿。他还是那么云淡风轻,跟很小的时候一样。 那时候巷子里的孩子间流行收集游戏王卡,既可用来玩游戏战斗,也可以单纯的当卡片游戏玩。 不同的卡牌有上百张,但要集齐一套就非常困难。彼此之间都是重复牌,换来换去也总归会少那些战斗力极强的卡牌。于是当年所有的零花钱,全填了巷子口的游戏机上,一块钱才能抽三张牌,随机分。 运气好的是,陈若愚抽到过绝版的“欧贝利斯克的巨神兵”,所谓“神之卡”就这样被他囊括。 于是他睡觉的时候压在枕头底下,吃饭收到碗底,洗澡之前还找了个透明套卡装起来。用陈父的话说,就是“这出息以后是没法找个漂亮媳妇儿了”。 可不得给他私藏在家里嘛。 丢了那天他哭得比死了妈还伤心,抽抽嗒嗒地把身边的同学都数了个遍,把他自己活脱脱形容成了叮当猫里的大雄,不同的是—— 叮当猫里主有一个爱欺负人的胖虎。而到了陈若愚小朋友的嘴里,全世界都变成了可能偷他卡的胖虎。 何知渺一贯懒得理他。要不是陈若愚不怕死,没头没脑地爬进他房间,扬着小脸扯着嗓子问:“哥——你是不是偷拿我的神卡了?我卡没了!” 何知渺抬眼,“出去,把门带上。” “啊——喂!哥……你帮忙我想想嘛!”小若愚也就是随口一问,然后滚到何知渺铺得齐平的床上,撒泼似的把自己怀疑的对象都分析了一遍。 刷题刷得满脑子都是焦耳定律时,笔一丢,何知渺回头瞪着床上翘着二郎腿的人,说:“我给你十秒钟滚出去,再不走我自己动手了。” “诶呀!哥!我神卡都丢了!” 何知渺看着陈若愚的泼猴儿样,好笑地问:“所以呢?要不要带你报警去?全世界地毯式搜索怎么样?” 小若愚想了会儿,歪着脑袋说:“这能报警么?” 何知渺:“……”当然不能。 “那能别给陈老师知道吗?我去琢磨琢磨,看哪个人是最有可能偷我神卡的!我要去告那个王八蛋!” “你到底是不是我弟弟?”何知渺摇头,“你也读小学了,怎么还跟幼儿园三岁孩子一样,别只长个子不长心。” 小若愚没听懂他想说什么,何知渺继续说:“你丢的卡我去给你买,你别找你那些同学麻烦,尤其是关系好的。你怀疑自己最好的朋友,跟侮辱你自己也没什么区别。” 弟弟的关注点都在卡上,他愣愣地问:“要是买不着呢?” 孺子不可教也,何知渺缴械投降懒得再说大道理,慢悠悠吐出一句:“你管我怎么弄到卡。” …… 如今回想,历历在目。 原来曾经发生过的一切都有其存在的意义,原来书里说的“滞后论”都是真的,世界不是前进的变化的,而是儿时往脑后抛出的一块石子,穿越时光,违背万有引力定律,最终还是要砸到该砸破的脑袋上。 一语成谶。 . 又是闷头睡着的一觉,差点睡回十几年前的雨花巷。南枝镇不大,青石板路却多,雨花巷以诗句闻名,具体是哪首何知渺不记得了。 回家经过那块刻着字的老石碑,他想起一句更贴切的话,“雨洗花林,春回柳岸,窗间列岫横眉。老来光景生怕聚来稀”,他忘了出处,但意思颇为适合。 闷头睡了二十个小时,何知渺出了一身汗,烧退了。 他起身给自己倒了杯水,看着窗外丝丝飘落的小雨,心情也没之前那么闷堵。他笑笑,自己大约是真的太好哄了,一花一草,小物便能引欢愉。 撕掉已经过去的日子,何知渺把日历换下来,快两个月了。距离夏秋回家,还有二分之一。 “叮——”短信铃声响起。 何知渺打开一看:请开门,夏秋寄给您的快递到了,但请您务必做好心理准备,因为可能是个能跑能跳能吃能打的小朋友。 难道是夏秋回来了? 何知渺摇头,十几个小时的飞机,千山万水的距离。 哪能说回来就回来? 何知渺去开门,一打开发现只有一个礼品盒,他四下张望,见不远处有骑摩托车的人经过,讪讪收回眼。 盒子包装德挺简单,蓝白条的蝴蝶结,打开一看是玩偶录音笔。何知渺马上按下play键—— 知渺叔叔,我是你的夏小秋呀! 我发现我好蠢喔,明明可以直接录音在网上发给你,却还是拜托了装饰品店的老板娘,做成玩偶送你。 玩偶一定是个漂亮的小姑娘对不对? 几天前你被警察带走的事,我知道了。知渺叔叔,你相信我们之间有一种不一样的感应吗? 就是当你痛苦难捱的时候,我心绪不宁。 当你幸福满足的时候,我也会在异国街头不自觉扬起笑脸。我说不清这是什么感觉。 但是我猜,这个世界上除了有双胞胎的同心。 应该还有夫妻之间的齐心吧。 所以你不必言说,但我都懂。 我没有准备太多安慰你的话,因为你足够撑起一个家,所以我从来不需要做太多,只要稳稳握住你的安心。可今天我也想让你多一份底气—— 让你因为有我的存在,而当别人指责你说不可以、不可能、不合适的时候,多一份稳稳满满的底气。 我不知道你们曾经发生过什么,但我信任你。 我信任那个有担当,活得干净本分又赤诚的你—— 所以你一定一定不要被怀疑打败。 就像《奥德赛》中的那个故事一样,在艾艾埃岛上有一群海妖叫塞壬,她们歌声美妙,身姿曼妙,她们用自身的魅力吸引船员,导致航海者触礁而亡。 但是尤利西斯则不同,他并不像其他人那样,企图找寻杀死海妖的方法,而是用蜡油糊住自己的耳朵,将自己的身躯绑在桅杆之上。所以他是r! 所以他活下来了。 知渺叔叔,你那么聪明,你一定懂我的意思。 我没办法陪伴在你身边,可我也不曾走远,千山万水对我来说永远只是隔着屏幕的吻,它依旧是甜的,依旧能让我面红心跳。只是因为你。 只是因为你是何知渺。 关上耳朵,不做无谓的述说,等我回家。 爱你,爱你,爱你的小姑娘。 ☆、第62章 蝉衣(04) 蝉衣(04) 秋风秋雨愁煞人,连绵几天下来,整个地气儿都凉了许多,尤其是从水面腾腾飘起的薄雾,一扑到脸上就全是水汽,怪下心火的。 何知渺约陈若愚下午三点在南枝一中见面,风雨无阻。 陈若愚只当他是随意挑的地方,也没多想,拎了把伞就出了门。在学校里绕了一整圈,他才看见雨中隽永清挺的身影,跃起、掷球,小腿发力向上再铆劲。 球哐当一声砸到球框,毫不迟疑地被反弹出来。 何知渺脚掌点地,落得倒是平稳。球虽没进,但姿势漂亮、利落,一贯喜欢打球的陈若愚禁不住叫好:“好球!” 何知渺侧身朝他招手,陈若愚见自己一身笨拙,摆摆手在一旁坐下,静静看着是球场上重焕颜神的大男孩。他这才发现,他的第一双篮球鞋是哥哥送的,看的第一场篮球比赛是哥哥带的,就连最喜欢的nba球星——狼王加内特,也跟哥哥一样。 可他们年纪并不相仿,几乎没能有一同上场的机会。 就算是痛痛快快干一架,自小到大好像也是没有的。 陈若愚愣神,恍惚间又想起了夏秋。 真要认真说起夏秋来,陈若愚响起她曾经提过的一个理论——ry,不禁失笑。随意一想,他也能想起夏秋一本正经的样子。 陈若愚眯起眼,扯了眼何知渺的投篮曲起的手腕,想起当时夏秋不动声色挪开她肩上的手。毕业晚会当天,他弹着木吉他,礼堂漂浮《恋恋风尘》。 夏秋悠扬地诵念—— 当岁月和美丽,已成风尘中的叹息。 你感伤的眼里,有旧时泪滴。 相信爱的年纪,没能唱给你的歌曲, 让我一生中常常追忆。 那一刻她侧颜透着舞台上流沙似的暖光,倾泻在发丝末梢,温柔缱绻在少年的心间。陈若愚看入了眼,节目结束时忍不住揽住她的肩。 鞠躬,谢幕。 像金童玉女。 是同学而已。 夏秋眼泛泪光,看最后一眼她亲爱的礼堂。 多年来讲台上都束着同一把假花的舞台。 幕帘落下,青春散场。夏秋不动声色地挪开他的手,静静说道:“费斯廷格提出了一个认知失调理论,是指个体认识到自己的态度之间、或者态度与行为之间存在着矛盾。进而产生心理上的不舒适感。” 陈若愚挑眉,“嗯?” 夏秋收眼,“没什么,突然想起来。大概就是当你夸老师敬业的时候,心里又着嫌弃他偏心吧。” 陈若愚摸不着头脑,只是憨憨地笑,继续揽过她同其他人一起拍照,笑得张扬,永不褪色。 八月照相馆一般,翻进相册,便会重返十七岁。 恍恍惚惚到毕业典礼后的最后一场球赛,夏秋是不去的。整个高中时段的篮球赛,都是平淡生活里的一碗汤泡饭,偏咸,但还得就着鳗鱼罐头才好。 夏秋那时候也不去。 有些活泼胆大的女生会翘课买水等在球场外,或者摇动手里装满沙的矿泉水瓶,高喊:“你赢了,我陪你傲视群雄;你输了,我陪你东山再起”,妥妥一出战死沙场前的摇旗呐喊事态。 也有一些会趴在窗边,几个女生头发簇在一起,站在高处隔着一层心膜来细细赏味。哪个班的男孩子身材最好,打哪个位置的男生最厉害…… 她们如数家珍。 可那天,陈若愚看见夏秋来了。她还挂着舞台妆,站在不远处的树下静静看,偶尔踮起脚尖,也会因为一个正中篮筐的进球而雀跃。 她看起来那么娇小,那么白皙。 站在何知渺面前显得格外简单,陈若愚分神,一个绝杀球被对方拦断,他定在原地遥遥地看过去。看不清唇语,也读不懂他们神情里的温存。 他那时不懂那是一种怎样的神色,也无从知晓他们是否已经在一起,但他现在懂了。终于懂了。 那是毫无保留,是赤/落,是赤/裸的爱慕。 陈若愚怎么也没想到,树下两个暗流涌动的人对话简单,甚至毫无关联,但只言片语就能觉察微妙。 夏秋说:“你怎么会来?” 何知渺答:“看比赛。” 夏秋笑笑,“今天我毕业了。” “我知道。” “那——你没觉得我有什么不一样了吗?” 何知渺沉吟,“有。” “什么?” “眼光。” 以后我可以用打量女人的眼光来看你了。 彼此相视一笑,他问道:“你站这么远怎么看球赛?” 夏秋摇头苦笑,“我对篮球一窍不通。” “那你来做什么的?” “嗯?”夏秋莞尔,“因为——” 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人在桥上看你呀。 明月心你有,朗月一轮,我也有。 …… “过来!投一个结束!”何知渺扬声。 陈若愚回神,一拍后脑勺,“来嘞!” . 打完球陈若愚硬拖何知渺去了校医务室,其实是手臂上的小伤口,但流了不少血,陈若愚说看着就疼。抱怨得像是他打球从未受过伤似的。 医生不在,陈若愚轻车熟路地打开药箱,拿出碘酒、棉签和红药水,他嘶了两声,咧着嘴替何知渺上药。 “诶,哥!我手重不?” 何知渺一脚踢到他小腿上,“我又不是娘儿们。” “哦,你这句真大男子主义。” “因为有不省心的老婆要管。” 陈若愚:“……滚你!” 涂着凉飕飕的红药水,空气突然凝成了一股子药味,晕开拎着心,何知渺先开口:“差不多得了,你去倒杯水,我们俩聊聊。” “在这儿?” 何知渺轻笑,指了指墙上的国旗:“对着国旗说真话。” 陈若愚:“好,不然报警。” 水是刚烧开的,滚烫在玻璃杯里。 陈若愚说:“别瞒我了哥,日记本我看了不知道多少遍。” “没瞒你,当天发生的事情我都跟警察交代过了。我在家里玩你妈的电脑,不小心看到了不该看到的邮件,我年少气盛跟你妈争论了几句,然后憋着口闷气跑去了游戏机室。我到家的时候……你妈已经奄奄一息了。” “那你到底看到了什么?” 何知渺垂着眼,低声问:“真的一定要知道吗?” 陈若愚摇头,却吐出一句:“是。” 何知渺没能组织好语言,述说了一遍—— 陈若愚妈妈的电子邮件有很多,看得出来,吴然是个脑子很清楚的人。她的邮件分类非常清晰,除去作业发送,就是一个名为“催眠”的收件夹。 王菲的无畏,林夕的情怀。 吴然那段要死不活的爱情。 何知渺说得简单,基本只能叫提炼出了他最初的猜测,争吵前自己臆想的一整个崩塌的世界。 尤其是以支离破碎的片段为支撑。 吴然那年十九岁,学油画学得走火入魔,看了些《忏悔录》、《大仲马》之类的书,便觉得天是黑的,人是灰的,青天碧水都该是她笔下的烈焰红唇。 她家境一般,这从陈若愚从小到大从舅舅那边收到的红包数额就能看得出来,何知渺近乎不必推测。那个男人的身份,也更不必猜测。 概括成有钱人正正好。 至今何知渺也记得清清楚楚,但他没说。 “我还想跟你再去一次巴黎,在香榭丽舍接吻,没完没了地接吻,在红灯亮起时,我松下吊带,问你能不能看见我胸口的颜料,是朱砂痣。我自己点上的,现在没了,我先生不喜欢,他不像你那么贪心。你有了我乳上的红豆,却还用手指捻着那颗点上的红心,我很痒。” “我先生对我很好,你真的一点都不关心我吗?我不信,但你一贯能骗过我,大概是你喂我吃的第一口蛋糕,有毒,你送我的第一件玩具,也从来不是免费。就像我以为我是你飘飘荡荡里的执念,结果却成了破坏别人家庭的贱.人,彻彻底底的低贱。” “振,我今天又想起你了,因为南枝下雪了。我不知道瑞士怎么样,是不是白雪皑皑,是不是能在葡萄园里看见金色长发的少女,是不是随处落脚,即兴作画……这几年我想了很多,像要想到下辈子一样。” “我们相识于画室,我是小焕的绘画班老师,他那时候比我小不了几岁,所以你太太从不让我跟他独处,我们总是在你家的客厅里画画。颜料泼得一地都是,画笔落到细处,扭头一看,你总是朝我温柔地笑,笑得我只能慌忙抓住小焕的手,替他勾勒未来。” “振,你在哪里?你回我一封信好不好,哪怕只是一个字,一个句号也行,让我还能感觉到你曾经存在过。我知道你恨我,你怨我,可是我呢?我也委屈啊……” “为什么我们会变成这样了呢?我好像真的是个害人精,陈老师的老婆因为我而坠楼了,我不是故意的,我以为他们已经离婚了。不,就算我早知道他们没离婚,我也不能放开陈老师这根救命稻草,我得活下去,我得等你回来啊,我得看到小焕重新笑起来。” …… 何知渺加重手的力度,血渗透纱布,融在红药水里,他喝了一口水,说:“其实故事挺简单的,你母亲和初恋男友分手后,伤心欲绝才去青黎茶庄散心的,你也知道,搞艺术的人更愿意寄居有色彩温度的山水之间。” 陈若愚点头,“然后碰见的老头?” “嗯,陈老师去旅游,到底是没见过你母亲那样笑得让人不好意思的女人,所以……大概是一见钟情了吧。”何知渺顿了顿,“至于茶庄。” “嗯?” “我当时跟你母亲争吵时,有质问她为什么要收下。但她说,那个男人走得……悄无声息,所以,所以可能也找不到人了,想着自己的青春既然已经错付,不如就把这份量化的附加值收下。” 陈若愚握拳,语气却平和,“唉,女孩儿就怕嫁错郎,幸好我妈分手后碰见了咱们老实巴交又顾家的陈老师!哥,你怎么不早说啊?” 何知渺不自然地瞥开眼,没有应声。 “哥,苦了你了,你是不是怕陈老师接受不了啊?”陈若愚扒拉几下头发,“也是,也是,镇子上的老婆子嘴碎,少说前男友的事为好,何况我母亲都过世好久了。” “嗯。” 陈若愚继续问:“那……那个男人是谁啊?” “那我不知道,你母亲叫他振。” “振。”陈若愚道,“还挺亲切。” “那,那之后茶庄的生意就一直是你在打理?” 何知渺睫毛颤动,“嗯,起初一直是亏损的,这几年才慢慢走上正轨。我也想过要找原卖主,但是……” 他耸耸肩,“但是毫无线索,整个茶庄也没人知道,只知道你母亲和那个男人偶尔去小……小玩两天。” 说小住两天,可能不太好。 “而且,茶庄买下的时候就是在你母亲的名下,那个叫'振'的男人,一开始就是盘算好的。”何知渺说,“不过,如果一个人薄情寡性,自然一开始就会布好一切局。” 陈若愚没多想,只是愤愤不平,“这人就是个玩弄我妈感情的骗子!以为有几个臭钱就能砸死人!” “嗯,可能吧,应该就是这样。” 陈若愚松了口气,不怕死地端起何知渺的杯子,仰头喝了大半杯,“嗯呐!真痛快,这破事总算说开了,陈老师那边咱们还是别提,我们俩清楚就成。” 末了还补上一句,“舅舅那边你放心,茶庄的钱我拿一点给他,他也就不会仔挑刺了。” 何知渺点头说好,一切就按他的想法办。 何知渺说完却没有陈若愚放飞气球的好心情,脸色反倒更阴沉了些。他如果一直闭口不提,无非落个分崩离析,家人离散的下场,苦也是苦的自己。 但如今跟陈若愚开了口,就像给炸弹续上了引火线。 更像给了自己心口一枪,漏着风,冷得牙酸。 但他也顾不得了。 就这样,就这样吧。 临走,陈若愚夸张得扶着何知渺的胳膊,一路谄媚地叨叨:“哥,你不生我气的对吧?” “生什么气?气你出息了,会告人了?” 陈若愚愧疚,“是舅舅鼓捣我去的。” “多大人了,还被人三五句话唬住心。” 陈若愚说:“是哇,所以这不正好说明,你永远是我哥,我永远是需要你擦屁股的弟弟嘛!” 何知渺松开手,“得了,回去吧!别给我这装孙子了,不知道的还以为我这胳膊被你废了,这前前后后地拖着,我受之有愧。” “那——”陈若愚面露担忧,“那你是真的不怪我对吧?我,我也不知道原来就是那么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 “行了!大男人磨磨唧唧的,在我面前比夏秋撒娇都多,我可跟你说明白了,我只管她,你以后少烦我。” 陈若愚扁嘴,“你他妈能不能少提一分钟夏秋?” 他气冲冲走在前头,何知渺心上一沉,没想到……他还是那么在意的,以为过了这么久,早该淡了。 大约是异卵不同胞的兄弟之间也有基因测序解释不了的东西,陈若愚感应到似的扭过头,“喂!我可不是孬种,我是气夏秋!她要么兜了全世界的圈子,也不肯直接说句明白话,还偏偏一副'懂的人自然会懂'的反应。” 好比那些有的没的的理论,只有何知渺懂。 “要么……她就一语中的,一刀插在你心口上,都不带放狠话的,刀子也不□□,她头也不回的就能走。像,像李莫愁!对!就是李莫愁。” 李莫愁爱过人,也能爱人。 她能因爱成恨灭陆家满门,也能念在旧人情郎孤女血脉,更能因爱成痴,抱着郭襄一路荡荡悠悠。 看夏秋,丫头片子,一句话死咬住他不是真的多喜欢她,也不是他误以为的又输给了哥哥一次。 而是,这次,有人抢走了他无与伦比的哥哥。 陈若愚闷哼,“哥,你眼光其实不怎么样。” 何知渺无所谓地笑笑,“因为你看不懂。” 陈若愚:“我不是不懂,是她压根也不是说给我听的。” “你知道就好,哥不是白当的。” “弟也不是白叫的,无论如何,我都是你的依靠。”陈若愚难得认真,却被自己逗笑,说道:“哥,等你以后老了,走不动了,一定要来找我啊!那时候我跟夏秋可年轻呢,看起来肯定倍儿般配哈哈哈哈!” 何知渺上前一步,像小时候那样抬手将他夹在腋下,使暗劲说:“你小子就是欠揍!” 打打闹闹,两个幼稚鬼拉扯了一路。你夹在胳膊下,我就偏要抬手压在你头上,你踢我一脚,我就踩在你的影子上,跺脚,跺在脸上! 路口分别,陈若愚突然红了眼,说:“哥,再见。” “嗯,不再见。” 陈若愚问:“我能拿回我妈妈的电脑吗?” 何知渺皱眉,“你不信我?” 陈若愚摇头,“信你,我想把电脑跟我妈一起葬了。” 何知渺说:“好,明天给你。” 身影拉长,陈若愚三步一回头,何知渺成年后第一次哭,说不上任何缘由。他就想哭一场。 “哥——”身后有声,但何知渺没有回头。 陈若愚摸着胸口,嘶声喊道:“我永远信你。” 就算知道你是骗我的。 ☆、第63章 蝉衣(05) 蝉衣(05) 翌日,陈若愚拿走了吴然的电脑。 连同当年的黑色电脑包一起,拉链上吊着光的玻璃珠子暗了色,摸上去也有不少灼手的划痕。 再次翻出旧物时,何知渺舌喉嗫动。 好似眯起眼就能看见吴然的水绿裙子晃在桌边。 陈若愚随意翻了翻揉成团的日历纸,“时间过得真快,一晃神又到年底了,啧。” “这学期没怎么好好念书吧?” 陈若愚摸头,“要是挂了还得补考,一准给老头打断腿。” 何知渺轻笑,“挂科还不至于。” “那可不一定,哥,我要不是因为夏秋,还真不一定能考上荔湾科大。”陈若愚贼眉抖了一下,“那时候夏秋说一句——我不喜欢比我成绩差的男生,我就能憋屈好几晚。” 何知渺闻言不吭声,静静听他说。 陈若愚多心,喉咙里捏出一句:“哥,我就是想跟你掰扯几句我高中的事,前几年你也不在家,听了你别往心里去。” 何知渺拧了把湿抹布,细细擦着电脑包上的落灰。 “说吧,难得我们兄弟俩能说上点话。” “哎,其实也就是男同学和女同学之间那点破事。”陈若愚说,“我一直想不起来我是怎么喜欢上夏秋的。” 情不知所起,但曲终人散总有归宿。 “但我昨晚睡不着,把这两年的事仔仔细细捋了一遍。” 陈若愚嘘声,“这两年真是太累了,一家人手里就跟抓了把碎玻璃渣一样,握紧了都是血,一道道地慢慢流。” “说得这么文艺,倒是像夏秋的口吻了。” 陈若愚笑说:“可不止这样,我也想起来第一次见夏秋的情景,不是在新生报道当天,之前我一直记错了。” 何知渺手上一顿,饶有兴致地问:“她……” “她是个很极端的人。”陈若愚点得透,“不说我这样的人,就是你这样的人,对她也是要花心思琢磨的。” “哦?你今天感慨真多。” “我给你讲了你就懂了,夏秋这个女生,很特别的。” 就像当日校园初见,何知渺眼神游离到十米开外,淡淡一问:“若愚,那人是谁?” 就像陈若愚不紧不慢的回答:“夏秋,住琴湖墓地的。” 就像何知渺暗暗思忖,墓地,有意思。 恍若隔世,叶片缝隙间透着薄浅的光,此刻的南枝有点变了样,味道离散开去,没了清新气。 就像高一那年的开学日。 九月一号,千千万万个日子里的一天。 明明一点都不平凡,触碰往昔就能为日后所有走过的弯路奠基,却恰好被陈若愚忘了,才想起。 夏秋初一之前都是在荔湾度过的,寒暑假才会回南枝,人生地不熟的状态让她在自己出生的地方,却着实像个异乡人。回来那年,也十分狼狈。 她拖着一条打着石膏的腿,连行李都推不动。 见着外婆她也不是很亲,只是低声述说自己可能要长久住下去了,仓皇得误以为自己是个累赘。 夏秋什么也没说,静静住在了南枝的水边。 性格孤僻,近乎不爱开口,历历都被外婆收尽眼底。虽说夏秋小时候就喜静,但怎么也不至于这样。 外婆也从来不问她这些年过得怎么样,有没有几个要好的小姐妹,就连夏秋腿骨折这事,也是后来她打电话给夏秋妈妈问的。 外婆知道她不乐意说。 要不是夏秋没人照顾,她又怎么可能在路上被撞倒在地,宁可报出班主任电话,也不联系父母。 就这样平静过了两年。 夏秋越长越细嫩,眉眼秀气,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 也给她引来了不少没必要的麻烦。 蒋明卉就是其中之一。 初中时代,班级里总分成几小拨团体,你跳你的皮筋,我踢我的毽子。 课间三五个人围在一起操心娱乐圈谁跟谁好了,谁跟谁又撕逼了。 一包浪味仙从东头传到西边,回到手里也就剩个碎屑渣子,嘬一下手指才有味儿。 可每个班也不乏一个领头的“大姐大”,或是泼辣麻利,或是家境优渥。 蒋明卉就算是夏秋班上的大姐。 反正有事儿她爱出头,运动会也总能在别的班面前端出好几箱矿泉水来,随便喝,喝不完浇运动员头上。 干嘛使?不为别的,就喜欢冷水浇到那头板寸上的酣畅。 就算那头板寸也不过是跑得快的两条腿动物,但到了蒋明卉眼里,那也赛过吴彦祖。 逢人怼她,她也要捋起袖子嚎道:“情人眼里出西施!你们懂个屁!” 女孩儿们都不傻,一来二去也就没人跟她抬杠了。 自讨没趣么不是? 夏秋向来不参与她们的话题,一来是她向来每月按时买《半月谈》,没什么渠道关注明星花边。 再者,她也分不清班上女生叽叽歪歪说的都是哪些人。 偶尔也有耳熟的时候,但大多数时候她都偏着耳朵听,对不上脸。 直到有一天晨读蒋明卉因为一张“合照”,而把夏秋锁在女厕所一整夜。 夏秋才恍然大悟道:“哦,原来是他。”继而靠在门后,捻着那张合照木然地说:“好像不认识。” 是真话,是真的不认识的。 但是这跟蒋明卉相不相信毫无关系。 就像这年头动不动就有人扯着嗓子喊,“你要是不答应跟我在一起,我就一头撞死在你家门口”。 听起来可笑且跟自己毫无联系。但不好意思,倘若那人死不死地真就这么去了,那他身后的烂摊子绝对有你一份心理负担。 毕竟寻常人心都是血肉糊成的窗花纸,一指头过去也就捅破了。 哪有什么跟自己无关呢,其实也都不重要。 就像抬眼看别人跳楼,然后起哄似的喊:“你怎么还不跳哇?我脖子都仰酸了,你倒是跳啊!” 这样的事,夏秋从来只是想想。她想,她大概是不会去凑热闹的。 锁也锁了,人也散了,幸好女厕所的灯是声控灯。 她一夜跺脚取暖,累了就靠在较为干净的角落,也不是照样能活下去。 过一天是一天,夏秋没哭没闹,甚至饶有兴趣的想起了长征。 呐,你看,以前不相信所谓的二万五万里长征靠脚走。 现在想想,好像也还是有可能的。 毕竟一夜过去,夏秋没被吓死,也没被熏死。 更没留下什么不可预见性的心理阴影。 陈若愚那时候在夏秋的隔壁班,终日迟到,又错过了轮番上阵的好戏。 夏秋外婆放心不下,起早到学校瞄了一眼,见夏秋端端坐在桌前才放心。 站在后门轻轻唤她,把手上捎的一碗红糖糍递过去,“秋儿,你把这个给你同学吃。” 夏秋倦了,深深地眼沟里净是疑惑。 外婆细语道:“你昨晚在同学家里复习,到底是麻烦人家了。” “哦,她们想的真周到。”夏秋接过来,嗫嚅道:“我会好好谢她们的。” …… 别的没听着,陈若愚赶到隔壁教室的时候,恰好听见末句带着戾气的话。 别人怎么听的他不知道,反正他是觉得这句不善。 鬼使神差地,陈若愚放学后,打完球,跟上了夏秋。 夏秋一贯最后走,一来是她实在磨蹭,再者,她经常在学校里写日记。 写完了才回家,好像是因为跟外婆同住一屋,不方便存着小心思。 这些陈若愚当然不是打听来的,他没多大兴趣,也没觉得夏秋多漂亮。 那时候他心里装满了篮球,除了赤木晴子,他就只爱王祖贤。 所以,这些都是从蒋明卉那个体育生男朋友嘴里听到的。 蒋明卉的男朋友是陈若愚的同桌,乌泱泱一片汗臭味里的香水小哥。 谁都知道他暗恋夏秋,喜欢到恨不得把眼珠子抠到夏秋身上去。 但蒋明卉不知道,反正她知道也会当做不知道。 陈若愚悄悄跟着夏秋后头,但也不怎么躲藏,就只是隔得远。 一路上不过十几分钟,他就已经想清楚了早上的事。 可不就是最恶俗的“三角恋”? 诶,真是一群无聊的人啊。 七点多钟,隆冬的天色已经彻底沉了。 蒋明卉和几个女生绕远路吃完了关东煮,逛了书店,买了磁带,然后去了趟公厕。 像是料到如此似的,夏秋用最原始的办法用木棍死堵住了门口。 女孩儿们嘻嘻笑笑的声音犹在,夏秋却不着急走。 路边有竹篾笼子,是给流浪汉住的,偶尔也有醉汉摇摇晃晃,夏秋知道的。 她最喜欢快出南枝镇子的地方了,她都去过。 虽然偏僻、荒芜,但是这地方通往外面,总能开出花来。 陈若愚像是在观赏一部默片,他站在转角的墙面后,连眼睛都看得不舍得眨。 夏秋去竹篾笼子里扶了个醉汉出来,看她的表情,看不清,不过大概不太好。 醉汉实在狼狈,衣角还印着吐过的痕迹,黏糊糊的看着恶心。 夏秋开门将他推进去,踉跄声还没入耳,蒋明卉的惊叫声先刺破窗户。 里面会发生什么事,谁也不知道。可陈若愚却心惊。 夏秋挂回木棍,转身幽幽看了他一眼,也许是太紧张才造成的错觉。 但现在回想,陈若愚觉得她确实看过他。 深深看了她一眼,不乏鄙夷和无恐,但也没有多少叫嚣的意味。 事情不严重,醉汉只是醉汉,没有变成小说里的强/奸犯。 记忆到底是记忆,是不是夏秋…… 陈若愚也不敢信了,应该是吧。 只是后来,他们再也没有见过蒋明卉和她的小姐妹了。 …… 陈若愚说完不寒而栗,没想到隔了这么久,他再次回想时,却还是跟考场上空白的物理压轴题一样令人畏惧。 何知渺是个绝佳的聆听者,其间他没有丝毫的不耐烦,也没有打断他。 只是听完后,淡淡说:“我知道,夏秋跟我讲过。” 陈若愚嘘声,“诶——原来是真的,我一直怀疑这件事是我的梦魇。” “是真的,只是她没你讲得那么渗人。” “这还不吓人?她那时候的一回眸,冷幽幽的目光像是要我的脖子剜断。” 何知渺声音暗哑,唇色发白,“她只是被抓包以后仓皇逃走了而已。” “哥……讲真的,你不觉得她很可怕么?”陈若愚道,“这不仅仅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了啊。” 陈若愚心有余悸,补了句:“那时候她可才十三、四岁哇,简直是同态复仇法!” 何知渺拿水杯捂在胃上,声音温柔:“她都算计好了。” 新开的关东煮店是她假装无意推荐的,公厕是天意,夏秋暗暗笃信:如果她们走进去,她就动手。 醉汉是个邋里邋遢的小矮个男人,凭蒋明卉的泼辣和她两个小姐妹的拉扯,吃不了亏。 何况那条路,每天晚上十点,总有一辆运木材出镇的卡车经过。 说这话时夏秋睡意朦胧,眼睛是湿而亮的。 她在何知渺的胸口上蹭了几下,问:“你是不是觉得我太极端,也太记恨了?” 何知渺宽慰地摸摸她光滑的背脊,“没有,你不是极端。” “其实我没那么恨她们,真的,可我就是想让她们尝尝那种能听到蚊子哼的滋味。” 夏秋说得带笑,“真的,那时候我觉得我都能听出不同的声波来。” “夏秋……”何知渺欲言又止,“你藏了不少事在心里。” 夏秋说:“以后慢慢跟你说,但我不偏执,也不极端,你要信我。” “好,你说了,我就信。” …… “哥?你没事吧?”陈若愚上前扶着往后退了一步的何知渺,“你脸色太差了!” 何知渺抿紧唇,颤微了一步,“胃疼,老毛病了。” “真不是我说夏秋……让你心里不痛快了?” “不是。”何知渺捋了一把他的后脑勺,“我还不了解你。” 陈若愚被他说得反倒不好意思,支吾道:“我就是觉得……” “什么?” 陈若愚笃信,“你们不合适。” 何知渺靠窗坐下,疼得眼角皱起,陈若愚蹲在他身侧,“哥,我说真的。” “我知道。” “你不知道,我说着话不是要拆散你们,好让自己有机会趁虚而入。” “嗯。” “我是真觉得你们不合适,太相似了。” 何知渺挤出一丝笑容,“怎么说?” “你们俩都太知道怎么保护自己,怎么得到自己想要的了,活得明白,拎得清楚,太极端。” “活得明白不好吗?” 陈若愚摇头,苦笑道:“对我这种俗人当然好,但是对你们……不好。” “真的不好。”陈若愚絮叨,“你们的世界,不是黑,就是白。” “除了你们彼此,谁也进不去。” “可是——如果有一天,你们发现彼此不是那么黑,那么白,那么纯粹呢?” 何知渺背上已经汗涔涔,嗓子眼儿有血腥味,憋了口气说:“不会。” “为什么不会?这世上哪有什么绝对。” 何知渺眼前花迷了一阵,胸口压不住泛起的痛,一口血吐了出来。 一小口,淋在了花盆上,一点在土里。 “哥!” 何知渺抹了嘴角的残血,摆摆手。 “我没事。”他吸口气,“好多了。” “你到底怎么了?!” “胃疼,最近事情多。” “真的?” 何知渺点头。 静默了一会儿,何知渺气也顺了,对他眼前这个垂头丧气的弟弟说:“去我房间拿盒药来,别坑着头了。” “好,好,我去拿。”陈若愚立刻起身,“胃药是吧?算了,我把药箱都拿过来。” “行,去吧。” 陈若愚前脚出门,庞亦的电话就打了过来,是私人号码。 他刚进公司的时候就听庞亦说过,除非是紧急事,否则他不太用这个号码联系人。 何知渺接通,“出什么事情了?” 庞亦也不玩虚的,快人快语,“夏秋找我帮忙,问我要是她没参加期末考试,影响毕业的话,能不能找找学校领导。” 何知渺:“……什么叫没参加期末考试?” 庞亦瞪了一眼身边做错事委屈兮兮的陈言,说:“就是,夏秋回国了。” “什么?” 庞亦懒得管这些破事,不耐烦地说:“是,她回国了,我怎么知道为什么。” “陈言呢?” “她也不清楚,你问我就行。” 何知渺:“……” …… 匆匆挂了电话,何知渺有些失神,他一时捋不过来最近发生的事。 直到他看着视频探头闪烁不定的红灯,他才愤懑得一脚踢开脚边的椅子。 糟了,她一定是看到了昨天若愚舅舅来找他的情景。 那……她也一定知道他受伤了! 陈若愚拿完药回来,见他脸色更加淡白,赶紧迎上去:“怎么了?是不是更不舒服了?” 何知渺呼吸不畅,有种想立即亲自把逃课的“女儿”带回家教训的冲动。 “哥——” “嗯?”何知渺回神,“我没事。” “那你怎么……” 何知渺答非所问,又像自言自语。 他默念:“夏秋,她不是极端……她是太极致了。” 送一朵花,爱一个人,念一段情。 从头至尾,极致到除了生死,绝不放手。 ☆、第64章 叶开(01) 叶开(01) 叶片聚合的闲隙,长夜渐近天快亮。 何知渺懒得折腾,裹着厚毛毯将就睡了一夜,胃药没能发挥丁点作用,嗓子眼一直涌着腥味。 加上夏秋整晚不在线,他一颗心悬了又悬。 中午他随意吃了碗阳春面,细葱不够了,他就随手切碎了些香菜撒上,拌上一点黄豆酱。味美价廉,但要是这碗清汤白水做得好,也是不一般的。 能让人轻易尝出各中葱香和开洋味,毕竟是海派菜。 就像陈丹燕在《上海的金枝玉叶》里写过,永安百货的大小姐郭婉莹,在运动里被整,过后她走进店里,独点了一碗八分钱的阳春面。 纵使是千金小姐,也就爱这一口热汤面。 何知渺是土生土长的南方男人,南枝又靠近沪上,味道淡且偏甜,一碗面他就没了脾气。但暖胃的汤毕竟管不了一时半会儿,胃还是矫情的。 他也不能老是睡过去,洗了碗,碰了一手凉水。胃又开始绞着疼,他迟疑着套了件衣服,去了医院。 发小林慧恰好当班,手续也不用繁琐,看病大夫直接从抽屉里摞了本病历出来,洋洋洒洒写了一通。 鬼画符,医生的字简直就是天文。 何知渺又一次笑出声。 十年前吴然意外过世后,没人能顾上他正高烧不退。家里陌生人来来去去,进进出出,黄纸蜡烛烧不停。 何知渺白天跪在灵前,晚上才能带陈若愚回家做作业。 两个不大不小的身影,一前一后,走得缓慢而踟蹰,何知渺紧绷了好几天的神经,连脸上也没了反应。陈若愚不敢多问,也不敢多言发笑,一直坑着头。 直到何知渺高烧严重到他近乎站不住脚,他才半夜拖着陈若愚去了趟医院,值班医生是新开的毕业生,让他“啊——”张嘴,然后拿着木签按了按他的舌头,轻描淡写地说:“吊几瓶水就好了。” 鼻尖簌簌,生了风似的洋洋洒洒一大篇病历资料,何知渺莫名笑出声,医生不解,白了他一眼。 事后,陈若愚问他:“哥,你笑什么?” “没什么,你知道麦克斯韦方程组吗?” 陈若愚挠头,“谁啊?” “一个外国人。”何知渺耐心解释说,“这组公式融合了电的高斯定律、磁的高斯定律、法拉第定律和安培定律。比较谦虚和客观的评价是——宇宙间一般的电磁现象,应该都可以用这组公式来解释。” “……然后呢?” 何知渺背过医生轻声说:“可是麦克斯韦这个人……字写得不太好看,据说推算错的一步就是因为自己都没看清自己写得数,导致数据延迟了好几年,气死了。” “啊——原来是科学家啊。” 何知渺知道他没懂这些,轻轻顺了顺他头上的软毛,说:“是啊,所以啊,字写得乱七八糟的人——” 何知渺又瞄了眼病例单,“诶,把自己的命就这么交到一张看不懂的纸上,真可怕。” 护士姐姐一阵扎进何知渺手背,不熟练的手法让他的血滋了点回去,何知渺没动,陈若愚喊疼:“都流血了!小姐姐你注意一点哇,我哥哥怕疼!” “这个不疼……” 陈若愚哇哇大叫,“怎么不疼了?又没扎在你手上!” “……” …… 这事过去好多年,但笑点一直保鲜,至少十年后何知渺再一次认真端详病例单时,还能笑出声。 “啊喂,你这是怎么回事啊?还把自己搞得要住院了!”林慧提着单子,一手拽着何知渺往前走,“我三天不管你,你还真把自己当小孩子看啊?” 何知渺无奈地说:“慧姐,我这就是最近太累。” “放屁!你这就是多年累积下来的病根,以前在国外吃得不好,现在也不懂得好好照顾自己。” 林慧同过路医生笑着打招呼,一转头脸又阴沉下来,“你不知道胃病没得治啊?就只能好好养!慢慢养!” “知道了,知道了。” 林慧睥了他一眼,被他无辜的表情气笑,“我还不知道你,一天天的没有不操心的时候。” “一家老小没办法。” “得了吧,我这个当了妈的人都没你忙。” 何知渺舌头一卷,问:“铭子和小宝都好吗?” “好啊,吃吃喝喝,玩玩睡睡,天塌下都不管的。” 何知渺不动声色地别开她的手,“那多好,心宽,人都健康些。我啊,慢慢恢复吧。” 林慧懒得再说,索性搬出夏秋,“那我跟夏秋交代,平时饮食、作息都要规律点,别仗着人家姑娘年轻就一天天跟吃了药似的,也不看看你几岁了。” 何知渺:“……” . 何知渺在408病房住下了,原先他是坚持要回去的,但林慧是个急性子,脾气又暴躁,站在医院走廊指着他的鼻子就数落,跟教训自家孩子一样。 引得来往人注目,何知渺只好匆匆答应下来。 做了全身检查,胃里空空只能进流食,也没人能来看他,他也就算了。半靠在床上,翻了翻书。 迷糊之间睡了三个多小时,快九点半了。 孤家寡人就是好,没吃饭也没人催。 放平枕头,何知渺拉扯了几下被角,扫了眼就他一个人住的病房,突然有点想去隔壁转转。但林慧分明是好意,他也就不多矫情了。拿塑料袋里的日用品,去了卫生间,刷个牙早早睡吧。 医院的卫生间设置得很人性化,没镜子,估计是怕病患看到自己惨色的容貌吧。何知渺倒无所谓,反正他一贯不看镜子,刷牙、刮胡子的时候都能闭着眼。 泡沫一股一股的蒙在脸上,他低头手捧凉水,随意往脸上扑了扑,手是凉的,禁不住打了个寒颤。 腰上却是暖的,一双秀气的细手环在了他胸前。 何知渺一顿,然后不理不顾地继续洗脸,嘴上在水里却是挂着笑的,肚子也不饿了。 “知渺叔叔?”夏秋在后面抱着他不肯撒手,以至于何知渺擦干脸,直起身子后,根本挪不动步子。他也不回头,故作矜持地问:“放假了?辍学回来开挖掘机?” 夏秋说:“……”挖掘机是什么鬼! “放手,病人需要休息。” 夏秋憨笑,我才不松手呢,我就要抱着你啊。” 何知渺轻笑,“坐那么久飞机赶回来不累啊?” “不累,不累。”夏秋用鼻子蹭蹭他的背,“我一见到知渺叔叔,我就什么都不累了,参加奥运会去都行~” “小傻瓜。” 何知渺转过身,不想再演了,急不可耐地揽着夏秋的头入怀,沉吟道:“想我吗?” 夏秋鼻子一酸,急着摇头,“不想。” 腰上没有赘肉,夏秋比走之前更瘦了些,何知渺心疼,揉捏了几下,滑进去抚摸她的背。 他知道夏秋一贯别扭,但还是温柔地问:“真的不想我?” “哼,明知故问。” “又闹别扭。”何知渺解了她的暗扣。 好久没有肌肤之亲,导致夏秋背脊敏感,涌起被冷风吹过才会出现的鸡皮疙瘩。 但她也没闲着,取笑说:“我在玛格丽特太太家看到你的水杯了,上面竟然印着一个橙色的πls。” 还真是又红又专的理工科特色啊…… 暗号?有意思。 何知渺也不怕她言语里的笑意,捏着下巴吻过去,夏秋背抵在门上,就跟他们的第一次那样。逼仄氤氲的空间里,何知渺的动作轻柔慢捻。 舌尖推过去,搅碎一池碧水,在她口中推推搡搡。夏秋喉咙敏感,只要他轻轻舔一下再收回,她就软了。 只能软趴趴地吊在他身上,不管不顾地含住四处乱跑的舌,夏秋碎碎嗯了两声。 何知渺便将她打横抱起,锁了门,跪在床边。 行李不在,她回家了一趟。病床边的床头柜上有纸袋子,还冒着热气儿,看样子是吃的。 还有一瓶玻璃装果汁,嗯,这肯定是她给自己买的。 但何知渺半压在夏秋身上,也不松开,也不俯下身。他抬手拿过纸袋,问:“虾仁素三鲜包?” “嗯,给你吃的,你给我起开。” 何知渺当即松了手,“那我不吃了。” “干嘛呀?以前不是老说喜欢这样老式的点心么?” “是啊。”何知渺耍赖,“可我现在比较想吃你。” “……医生说你吃不下。” “你看得懂病例?” 夏秋啧啧,“没看懂,感觉看一眼就要被吸进去。” “哈哈哈。”同感。 “太可怕了,所以我从小到大都不吃药。”夏秋躺着还挺舒服,风雨之前还敢拉家常,“知渺叔叔,我幸好没得过什么急性阑尾炎啊,不然我真得自己动手术。” 何知渺说:“……” “就是小学我们学过的呀,那个谁,那个谁来着?哦,那个爱迪生利用两面镜子聚光拯救了自己妈妈……” “唔——” 何知渺低头吻下去,这次不像刚刚那么温柔,急冲冲地堵了个密不透气,夏秋挥手打着他的肩。 “知渺——” “嘘。”何知渺嗓子里滑出一丝温柔,“今天不听你的故事了,我要好好'教训'你这个逃课的小丫头。” 好久没进入过秘密花园,夏秋身上紧致,腰身扭动得频率有些多,何知渺也不着急,将她翻身过来。 压在她身上,解了两人的衣物,何知渺捞过被子把身下的人儿遮了大半,动真格刚伸手探进去。手肘却不小心打翻了桌边的果汁。 “啊——”夏秋乱支吾,“好冰呀。” 何知渺一个激灵顶了过去,两个人都吃痛,他闷哼一声觉得不止胃里,五脏六腑都被掏空了。 他俯下身趴在她背上,用软暖的舌尖一点一点的舔。 果汁是甜的,夏秋的背透着乳香。 何知渺舌尖滑过的地方又夹杂着男人的气息,手指上几种液体黏在一起,味道却一点也不刺激。 果汁淋到胸口,夏秋被微微翻身,这个人扭在何知渺怀里,腰酸,肩酸,就连压在被褥里的耳朵也酸。 何知渺含上去,朝着点出来的地方使劲。 身上疲乏,黏腻硬生生是被何知渺的舌尖勾出来的,夏秋乘着身上的竹蜻蜓,飘渺了一般。 半梦半醒间问道:“那个暗号是什么意思呀?” “πls?” “嗯,知渺叔叔……” “不难猜啊。” “你说嘛,我都被你撞晕头了。” 何知渺闻言身下一动,“这样就晕了?” 夏秋:“……” 何知渺摸摸她的小脑袋,说:“其实挺简单的。”说完拉着她的手摸到胸口,夏秋惊呼:“诶?你什么时候有纹身了?你不是一贯不喜欢这样的潮流。” 何知渺含住她的耳垂,柔声说:“我好想你,想到只能去用缜密的痛来把你刻在心里。” 夏秋感动,却嘴硬,“知渺叔叔,你真酸。” “那你还想不想知道暗号的秘密了?” “想——” “那你说爱我,好不好?” 夏秋轻笑,然后挪了挪发酸的腿,趴到他耳边。 慢慢悠悠地吐出:“我——爱——你。” 就像我能为你一个吃痛的表情,就能为自己所有的漂洋过海和奋不顾身,找到最有说服力的慰藉。 何知渺吻过去,蜻蜓点水。 目光炽烈而湿润,他说:“πls的意思是,我更爱你。” 就像3.1415926…… 生生不息,至此经年,绝不重演。 独一的爱人,无二的爱情。 ☆、第65章 叶开(02) 叶开(02) “丫头长大了,我一只手都快握不住了。” 夏秋眼神迷离,整个人被何知渺捞在怀里,细长的美腿还交织在他腰上,哑着嗓子娇嗔道:“哪有。” 何知渺弓起手指,在夏秋背上滑了一圈。 指尖的黏腻感犹在,“皮肤也光滑了不少。” 夏秋嘤咛,“可能国外水清无污染吧。” “我可是个狭隘的民族主义者啊。”何知渺开玩笑道:“咱们的山川湖泊才清朗,以后都要走一遍才好。” 夏秋眼睛一溜,说:“可我皮肤好像真的变好了。” 何知渺诡笑,“想知道?” “啊?嗯。”夏秋嘟嘴,“知渺叔叔,我觉得你有阴谋。” “你动一下我就告诉你。”何知渺哄骗。 夏秋哼唧着小动了一下,滋滋响了声,她羞赧地把头埋下来,“就知道诱骗我们这种不谙世事的小姑娘。” 窗外风吹月儿白,原是年末的冷风却被揉碎在每一次的慢捻轻抹中,两个人披着一身月,暖了眼眸。 夏秋猛然抬头撞在何知渺下巴上,他吃疼,也不知是不是故意的,夏秋娇俏地说:“快说呀,到底我皮肤怎么变好了嘛?我看你要跟我说出什么科学小故事来。” “……你先动一下啊。” 夏秋怒目,“刚刚不是动过了!” “我没说动下面啊。” 夏秋说:“大——混——蛋。” 说完何知渺暧昧地笑笑,捏着夏秋的下巴亲了亲她水银扑满的唇,鼻息间含着声音说:“动嘴。” “哦。”夏秋抬手,一小拳头打到他背上,“毛爷爷说得好,我们要在文化人面前动手,在流氓面前讲道理。” 何知渺翻身压到夏秋身上,又欺身过去,轻咬着夏秋的唇角,道:“好啊,用嘴跟我说道理。” 你是流氓吗? 知渺叔叔…… 你好歹也是念了小学的人啊! 耳鬓厮磨两个人滚作一团,一个胃里血液还在冲击黏膜,一个晕机吐了一路,此刻却交织在一起,光洁的背和脚踝都被摸了个遍,精神得很。 凌晨三点多,医院走廊有换班医生经过。步伐稳健,一声一声靠近,又徐徐走远,夏秋拎起心,怕被发现。 何知渺狡黠地看她一眼,说:“别躲了,我锁了门。” “哎!那你不早说!”夏秋吭哧着爬出被子。 “你也没问啊。” 夏秋反唇相讥,“那我问了你也不跟我说呀。” 好半天何知渺才反应过来,“你说皮肤光滑那个啊。” “哼,不然呢?问了不说,不问又说我懒。” “我随口一说。” “那你还骗我动完下面动上面!” 何知渺摸摸她的脸,“毕竟叔叔老流氓。” 夏秋说:“……”看出来了! “好了,也没什么特别的。小时候看过一本小人书,好像有写男性精/液有润肤的作用。” 看他说得一本正经,甚至义正严辞。 夏秋惊讶地问:“真的吗?这得是小黄/书了吧!” “不知道是什么书。” “怎么会不知道呢?”夏秋急着说,“啧啧啧,没想到哇,你竟然也是看过'生物'书的人。” 何知渺说:“真不知道。” “嘿嘿,知渺叔叔——” 何知渺淡定地回答:“因为我都是瞎扯哄你的。” 夏秋:“……”你变了。 门外的脚步声忽而又响起,明知门已经锁好,但夏秋还是本能地缩到何知渺怀里。 “噔噔噔——”轻轻地敲门声。 “哎呀!”夏秋刚出声就拖着衣服跳下床,被人捉包在床似的,比何知渺捞她的速度更快,嗖一声躲进卫生间。 何知渺套好病号服,整了整皱巴巴的床单,起身开门。 “爸?你怎么这时候……” 陈父往里瞟了一眼,“来看看你。” “凌晨三点多?” 陈父不吭声,不疾不徐地走进去,“我先去了你家一趟,看你不在,手机也一直打不通,就给铭子打了电话。” “哦。” 陈父担忧地看了他一眼,“你也老大不小了,成家也就是这两年的事,怎么还这么不注意身体?” “老毛病了,不要紧,休息两天就好。” “总是不把自己身体当回事,讳疾忌医。” 何知渺嘴里没味,喝了口剩余的果汁,没吭声。 陈老师关了窗,顺手把何知渺之前跟夏秋胡闹留下的纸团给扫了,若有所思道:“怎么越大越不懂事呢?啊?现在是什么时候了,家里事情忙不过来,你还……” 话不点破,空气里弥漫的味道还是新鲜的,陈老师自然闻得着,何知渺待习惯了却没多大反应。 陈老师说:“你自己注意分寸,你们都还年轻,书要念好、班也要上好,不要以后想起来青春都用来谈恋爱了。” 何知渺无奈地笑笑,“陈老师,我这又不是高考动员大会。” “现在高考的孩子都比你们省心。” 何知渺问:“陈若愚又给你惹麻烦了?” “唉——”陈老师又一次站到窗边,兀自失神地说道:“又不知道跑哪里,上次夜不归宿喝了个大醉。” 静默须臾,何知渺才说:“也难怪他一时接受不了。” “那个臭小子从小就喜欢跟着你,你仔细想想,他到底还有什么地方喜欢去?我找了一晚上,能问的人都问了。” 何知渺心寒,“所以你找铭子是为了若愚?” 根本没有什么从铭子嘴里知道他病了,凌晨也要赶来的深情戏码,甚至……他只是来问陈若愚的下落。 何知渺心口一堵,淡淡道:“网吧包夜去了吧。” 陈老师意会到自己说的话有些过分偏爱弟弟,一时间有些尴尬,叹了口气道:“你也是知道的,你这个弟弟跟你不一样,你不需要人操心,但他从小就是祸头子。” 本来不想戳自己父亲的短,但何知渺还是气不过,却被极速从卫生间里走出来的夏秋抢了先。 “陈老师!这本来是你的家事我一个外人不该管,也管不着,但您就是不把我当半个媳妇看,也到底是我的老师。” 夏秋振振有词,眼睛却不小心试了,“都说手心手背都是肉,怎么到您这就变了味呢?知渺年长,这些年吃的苦比你和陈若愚加起来都多,您怎么还能说出这样的话呢?” 陈老师脸上挂不住,气得直哆嗦。 “我说错了吗?原本我以为您只是觉得陈若愚年纪小,又在自己身边长大,有些偏爱也是正常的。今天可是稀奇了,这世上还有因为自己孩子懂事,就索性撒手不管,有什么事情就让他扛着的!难道以后强/奸犯被告上法庭都要说人家姑娘长得太美吗?” “你!你……”陈老师连连摇头。 何知渺原本担心陈老师身体,平时有怨言也不便多说,到年纪大一些,回家次数少了,就更不爱提了。 他讪讪开口,“夏秋,行了。” 夏秋委屈道:“行什么行嘛!你看他刚刚说的话……” “那也轮不到你一个小丫头来教训我!” 陈老师语气严厉,但是声音倒是平稳下来。夏秋也不依不饶,“陈老师,我原本敬重你对待学生一视同仁,绝不会因为成绩高低来判定学生的前途。” “哦,我还记得你跟我们说过,要做善良的人,有尊严的人,这与金钱、成就毫无关联,而是要以最朴素的世界观去衡量我们的内心,以求得终生的问心无愧。” 陈老师道:“算了,我们别纠缠这件事,你不是出国去了吗?怎么这时候回来了?父母知道吗?” 夏秋避而不谈,只是淡淡道:“我是不该插嘴,但还是不得不说,知渺的伤……是陈若愚舅舅给打的。” “你说什么?” “陈老师,我不是在跟你告状,你要是乐意跟他们家人穿一条裤子也是你自己的事,与我毫无关联。只是涉及知渺,我就不能不管,他这些年为了你们,太苦了。” 陈老师垂目,他自然都知道这些。 他不说是自有苦衷,是无可奈何,他以为何知渺早已经将一切告知夏秋,便开了口:“你说的我都知道,我不是不心疼知渺,只是若愚那孩子冲动盲目,又喜欢钻牛角尖,要是让他知道他不是……诶,我怕他出事啊!” 一直不想挑明了说的何知渺猛然抬头,“你说什么?” 陈老师沉吟,“我都知道了。” 何知渺慌神,“若愚也知道了?” 陈老师摇摇头,满目怆然,“我不知道,前几天他把吴然的电脑拿回家,对着电脑思前想后愣了好几天。我就趁他不在……开了电脑。” “邮件内容你都看到了?” 陈老师点头,“看到了。” “哦。”何知渺无话。 反倒是陈老师先问,“知渺,我很不懂你。你既然不想让人知道这件事,想替吴然保密,又为什么不删掉那些邮件呢?十年前你不吭声,十年后又说出来。” “我没说出来,是陈若愚翻到了我的日记。” “所以你好像并不介意这件事公之于众。” 何知渺思忖片刻,才说:“我替吴然保密是忠人之事,受人之托,至于没有删掉邮件……那是吴然的东西,与我无关,就算是她意外死亡,也顶多叫跟我有点关联,但警方也说了,吴然的死是意外,跟我的争吵没有直接的因果关系。” 何知渺说得太冷静、客观,以至于陈老师没缘由得生起气来,“你总是这副天塌下来都不怕死的表情。” “我只是在保护自己。” 何知渺苦笑,“我是想让吴然在你们心里继续保持贤妻、良母的形象,但我实在没什么必要毁灭证据,引火上身。我清清白白,也不会带着负罪感生活。” …… 陈老师走了。 何知渺卧床也安分了,只是搂紧夏秋想填补心里的空洞。 这件事,终于还是瞒不住。 那……陈若愚呢? 他看了电脑吗? 他会相信哥哥的。何知渺笃信。 夏秋不敢吱声,之前对陈老师的锐气全无,但看何知渺不紧不慢的反应,她大概能猜到何知渺的心意。 他不是真的介意陈老师的偏心。 或者说,夏秋从没见过何知渺抱屈或是不乐意。 夏秋轻声问:“为什么?” 为什么你会那么“忍让”?为什么你会丝毫不在意陈老师的忽略?为什么…… 何知渺亲亲她的眼角,说:“睡吧。” 夏秋以为他不愿意说。 可其实他只是无法开口,他害怕在女人面前流泪。 黑夜寂寂,睁着眼的明亮被日光点燃,赤诚而又真诚的声音从夏秋身后飘来—— “夏秋,你知道吗?若愚不是我的亲生弟弟。” 所以他就算得到一切的偏爱,也只是因为我们变成了他的家人,也只是因为他没有真正的家人可以依靠。 那我还有什么好介意呢? ☆、第66章 叶开(03) 蝉衣(04) 秋风秋雨愁煞人,连绵几天下来,整个地气儿都凉了许多,尤其是从水面腾腾飘起的薄雾,一扑到脸上就全是水汽,怪下心火的。 何知渺约陈若愚下午三点在南枝一中见面,风雨无阻。 陈若愚只当他是随意挑的地方,也没多想,拎了把伞就出了门。在学校里绕了一整圈,他才看见雨中隽永清挺的身影,跃起、掷球,小腿发力向上再铆劲。 球哐当一声砸到球框,毫不迟疑地被反弹出来。 何知渺脚掌点地,落得倒是平稳。球虽没进,但姿势漂亮、利落,一贯喜欢打球的陈若愚禁不住叫好:“好球!” 何知渺侧身朝他招手,陈若愚见自己一身笨拙,摆摆手在一旁坐下,静静看着是球场上重焕颜神的大男孩。他这才发现,他的第一双篮球鞋是哥哥送的,看的第一场篮球比赛是哥哥带的,就连最喜欢的nba球星——狼王加内特,也跟哥哥一样。 可他们年纪并不相仿,几乎没能有一同上场的机会。 就算是痛痛快快干一架,自小到大好像也是没有的。 陈若愚愣神,恍惚间又想起了夏秋。 真要认真说起夏秋来,陈若愚响起她曾经提过的一个理论——ry,不禁失笑。随意一想,他也能想起夏秋一本正经的样子。 陈若愚眯起眼,扯了眼何知渺的投篮曲起的手腕,想起当时夏秋不动声色挪开她肩上的手。毕业晚会当天,他弹着木吉他,礼堂漂浮《恋恋风尘》。 夏秋悠扬地诵念—— 当岁月和美丽,已成风尘中的叹息。 你感伤的眼里,有旧时泪滴。 相信爱的年纪,没能唱给你的歌曲, 让我一生中常常追忆。 那一刻她侧颜透着舞台上流沙似的暖光,倾泻在发丝末梢,温柔缱绻在少年的心间。陈若愚看入了眼,节目结束时忍不住揽住她的肩。 鞠躬,谢幕。 像金童玉女。 是同学而已。 夏秋眼泛泪光,看最后一眼她亲爱的礼堂。 多年来讲台上都束着同一把假花的舞台。 幕帘落下,青春散场。夏秋不动声色地挪开他的手,静静说道:“费斯廷格提出了一个认知失调理论,是指个体认识到自己的态度之间、或者态度与行为之间存在着矛盾。进而产生心理上的不舒适感。” 陈若愚挑眉,“嗯?” 夏秋收眼,“没什么,突然想起来。大概就是当你夸老师敬业的时候,心里又着嫌弃他偏心吧。” 陈若愚摸不着头脑,只是憨憨地笑,继续揽过她同其他人一起拍照,笑得张扬,永不褪色。 八月照相馆一般,翻进相册,便会重返十七岁。 恍恍惚惚到毕业典礼后的最后一场球赛,夏秋是不去的。整个高中时段的篮球赛,都是平淡生活里的一碗汤泡饭,偏咸,但还得就着鳗鱼罐头才好。 夏秋那时候也不去。 有些活泼胆大的女生会翘课买水等在球场外,或者摇动手里装满沙的矿泉水瓶,高喊:“你赢了,我陪你傲视群雄;你输了,我陪你东山再起”,妥妥一出战死沙场前的摇旗呐喊事态。 也有一些会趴在窗边,几个女生头发簇在一起,站在高处隔着一层心膜来细细赏味。哪个班的男孩子身材最好,打哪个位置的男生最厉害…… 她们如数家珍。 可那天,陈若愚看见夏秋来了。她还挂着舞台妆,站在不远处的树下静静看,偶尔踮起脚尖,也会因为一个正中篮筐的进球而雀跃。 她看起来那么娇小,那么白皙。 站在何知渺面前显得格外简单,陈若愚分神,一个绝杀球被对方拦断,他定在原地遥遥地看过去。看不清唇语,也读不懂他们神情里的温存。 他那时不懂那是一种怎样的神色,也无从知晓他们是否已经在一起,但他现在懂了。终于懂了。 那是毫无保留,是赤/落,是赤/裸的爱慕。 陈若愚怎么也没想到,树下两个暗流涌动的人对话简单,甚至毫无关联,但只言片语就能觉察微妙。 夏秋说:“你怎么会来?” 何知渺答:“看比赛。” 夏秋笑笑,“今天我毕业了。” “我知道。” “那——你没觉得我有什么不一样了吗?” 何知渺沉吟,“有。” “什么?” “眼光。” 以后我可以用打量女人的眼光来看你了。 彼此相视一笑,他问道:“你站这么远怎么看球赛?” 夏秋摇头苦笑,“我对篮球一窍不通。” “那你来做什么的?” “嗯?”夏秋莞尔,“因为——” 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人在桥上看你呀。 明月心你有,朗月一轮,我也有。 …… “过来!投一个结束!”何知渺扬声。 陈若愚回神,一拍后脑勺,“来嘞!” . 打完球陈若愚硬拖何知渺去了校医务室,其实是手臂上的小伤口,但流了不少血,陈若愚说看着就疼。抱怨得像是他打球从未受过伤似的。 医生不在,陈若愚轻车熟路地打开药箱,拿出碘酒、棉签和红药水,他嘶了两声,咧着嘴替何知渺上药。 “诶,哥!我手重不?” 何知渺一脚踢到他小腿上,“我又不是娘儿们。” “哦,你这句真大男子主义。” “因为有不省心的老婆要管。” 陈若愚:“……滚你!” 涂着凉飕飕的红药水,空气突然凝成了一股子药味,晕开拎着心,何知渺先开口:“差不多得了,你去倒杯水,我们俩聊聊。” “在这儿?” 何知渺轻笑,指了指墙上的国旗:“对着国旗说真话。” 陈若愚:“好,不然报警。” 水是刚烧开的,滚烫在玻璃杯里。 陈若愚说:“别瞒我了哥,日记本我看了不知道多少遍。” “没瞒你,当天发生的事情我都跟警察交代过了。我在家里玩你妈的电脑,不小心看到了不该看到的邮件,我年少气盛跟你妈争论了几句,然后憋着口闷气跑去了游戏机室。我到家的时候……你妈已经奄奄一息了。” “那你到底看到了什么?” 何知渺垂着眼,低声问:“真的一定要知道吗?” 陈若愚摇头,却吐出一句:“是。” 何知渺没能组织好语言,述说了一遍—— 陈若愚妈妈的电子邮件有很多,看得出来,吴然是个脑子很清楚的人。她的邮件分类非常清晰,除去作业发送,就是一个名为“催眠”的收件夹。 王菲的无畏,林夕的情怀。 吴然那段要死不活的爱情。 何知渺说得简单,基本只能叫提炼出了他最初的猜测,争吵前自己臆想的一整个崩塌的世界。 尤其是以支离破碎的片段为支撑。 吴然那年十九岁,学油画学得走火入魔,看了些《忏悔录》、《大仲马》之类的书,便觉得天是黑的,人是灰的,青天碧水都该是她笔下的烈焰红唇。 她家境一般,这从陈若愚从小到大从舅舅那边收到的红包数额就能看得出来,何知渺近乎不必推测。那个男人的身份,也更不必猜测。 概括成有钱人正正好。 至今何知渺也记得清清楚楚,但他没说。 “我还想跟你再去一次巴黎,在香榭丽舍接吻,没完没了地接吻,在红灯亮起时,我松下吊带,问你能不能看见我胸口的颜料,是朱砂痣。我自己点上的,现在没了,我先生不喜欢,他不像你那么贪心。你有了我乳上的红豆,却还用手指捻着那颗点上的红心,我很痒。” “我先生对我很好,你真的一点都不关心我吗?我不信,但你一贯能骗过我,大概是你喂我吃的第一口蛋糕,有毒,你送我的第一件玩具,也从来不是免费。就像我以为我是你飘飘荡荡里的执念,结果却成了破坏别人家庭的贱.人,彻彻底底的低贱。” “振,我今天又想起你了,因为南枝下雪了。我不知道瑞士怎么样,是不是白雪皑皑,是不是能在葡萄园里看见金色长发的少女,是不是随处落脚,即兴作画……这几年我想了很多,像要想到下辈子一样。” “我们相识于画室,我是小焕的绘画班老师,他那时候比我小不了几岁,所以你太太从不让我跟他独处,我们总是在你家的客厅里画画。颜料泼得一地都是,画笔落到细处,扭头一看,你总是朝我温柔地笑,笑得我只能慌忙抓住小焕的手,替他勾勒未来。” “振,你在哪里?你回我一封信好不好,哪怕只是一个字,一个句号也行,让我还能感觉到你曾经存在过。我知道你恨我,你怨我,可是我呢?我也委屈啊……” “为什么我们会变成这样了呢?我好像真的是个害人精,陈老师的老婆因为我而坠楼了,我不是故意的,我以为他们已经离婚了。不,就算我早知道他们没离婚,我也不能放开陈老师这根救命稻草,我得活下去,我得等你回来啊,我得看到小焕重新笑起来。” …… 何知渺加重手的力度,血渗透纱布,融在红药水里,他喝了一口水,说:“其实故事挺简单的,你母亲和初恋男友分手后,伤心欲绝才去青黎茶庄散心的,你也知道,搞艺术的人更愿意寄居有色彩温度的山水之间。” 陈若愚点头,“然后碰见的老头?” “嗯,陈老师去旅游,到底是没见过你母亲那样笑得让人不好意思的女人,所以……大概是一见钟情了吧。”何知渺顿了顿,“至于茶庄。” “嗯?” “我当时跟你母亲争吵时,有质问她为什么要收下。但她说,那个男人走得……悄无声息,所以,所以可能也找不到人了,想着自己的青春既然已经错付,不如就把这份量化的附加值收下。” 陈若愚握拳,语气却平和,“唉,女孩儿就怕嫁错郎,幸好我妈分手后碰见了咱们老实巴交又顾家的陈老师!哥,你怎么不早说啊?” 何知渺不自然地瞥开眼,没有应声。 “哥,苦了你了,你是不是怕陈老师接受不了啊?”陈若愚扒拉几下头发,“也是,也是,镇子上的老婆子嘴碎,少说前男友的事为好,何况我母亲都过世好久了。” “嗯。” 陈若愚继续问:“那……那个男人是谁啊?” “那我不知道,你母亲叫他振。” “振。”陈若愚道,“还挺亲切。” “那,那之后茶庄的生意就一直是你在打理?” 何知渺睫毛颤动,“嗯,起初一直是亏损的,这几年才慢慢走上正轨。我也想过要找原卖主,但是……” 他耸耸肩,“但是毫无线索,整个茶庄也没人知道,只知道你母亲和那个男人偶尔去小……小玩两天。” 说小住两天,可能不太好。 “而且,茶庄买下的时候就是在你母亲的名下,那个叫'振'的男人,一开始就是盘算好的。”何知渺说,“不过,如果一个人薄情寡性,自然一开始就会布好一切局。” 陈若愚没多想,只是愤愤不平,“这人就是个玩弄我妈感情的骗子!以为有几个臭钱就能砸死人!” “嗯,可能吧,应该就是这样。” 陈若愚松了口气,不怕死地端起何知渺的杯子,仰头喝了大半杯,“嗯呐!真痛快,这破事总算说开了,陈老师那边咱们还是别提,我们俩清楚就成。” 末了还补上一句,“舅舅那边你放心,茶庄的钱我拿一点给他,他也就不会仔挑刺了。” 何知渺点头说好,一切就按他的想法办。 何知渺说完却没有陈若愚放飞气球的好心情,脸色反倒更阴沉了些。他如果一直闭口不提,无非落个分崩离析,家人离散的下场,苦也是苦的自己。 但如今跟陈若愚开了口,就像给炸弹续上了引火线。 更像给了自己心口一枪,漏着风,冷得牙酸。 但他也顾不得了。 就这样,就这样吧。 临走,陈若愚夸张得扶着何知渺的胳膊,一路谄媚地叨叨:“哥,你不生我气的对吧?” “生什么气?气你出息了,会告人了?” 陈若愚愧疚,“是舅舅鼓捣我去的。” “多大人了,还被人三五句话唬住心。” 陈若愚说:“是哇,所以这不正好说明,你永远是我哥,我永远是需要你擦屁股的弟弟嘛!” 何知渺松开手,“得了,回去吧!别给我这装孙子了,不知道的还以为我这胳膊被你废了,这前前后后地拖着,我受之有愧。” “那——”陈若愚面露担忧,“那你是真的不怪我对吧?我,我也不知道原来就是那么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 “行了!大男人磨磨唧唧的,在我面前比夏秋撒娇都多,我可跟你说明白了,我只管她,你以后少烦我。” 陈若愚扁嘴,“你他妈能不能少提一分钟夏秋?” 他气冲冲走在前头,何知渺心上一沉,没想到……他还是那么在意的,以为过了这么久,早该淡了。 大约是异卵不同胞的兄弟之间也有基因测序解释不了的东西,陈若愚感应到似的扭过头,“喂!我可不是孬种,我是气夏秋!她要么兜了全世界的圈子,也不肯直接说句明白话,还偏偏一副'懂的人自然会懂'的反应。” 好比那些有的没的的理论,只有何知渺懂。 “要么……她就一语中的,一刀插在你心口上,都不带放狠话的,刀子也不□□,她头也不回的就能走。像,像李莫愁!对!就是李莫愁。” 李莫愁爱过人,也能爱人。 她能因爱成恨灭陆家满门,也能念在旧人情郎孤女血脉,更能因爱成痴,抱着郭襄一路荡荡悠悠。 看夏秋,丫头片子,一句话死咬住他不是真的多喜欢她,也不是他误以为的又输给了哥哥一次。 而是,这次,有人抢走了他无与伦比的哥哥。 陈若愚闷哼,“哥,你眼光其实不怎么样。” 何知渺无所谓地笑笑,“因为你看不懂。” 陈若愚:“我不是不懂,是她压根也不是说给我听的。” “你知道就好,哥不是白当的。” “弟也不是白叫的,无论如何,我都是你的依靠。”陈若愚难得认真,却被自己逗笑,说道:“哥,等你以后老了,走不动了,一定要来找我啊!那时候我跟夏秋可年轻呢,看起来肯定倍儿般配哈哈哈哈!” 何知渺上前一步,像小时候那样抬手将他夹在腋下,使暗劲说:“你小子就是欠揍!” 打打闹闹,两个幼稚鬼拉扯了一路。你夹在胳膊下,我就偏要抬手压在你头上,你踢我一脚,我就踩在你的影子上,跺脚,跺在脸上! 路口分别,陈若愚突然红了眼,说:“哥,再见。” “嗯,不再见。” 陈若愚问:“我能拿回我妈妈的电脑吗?” 何知渺皱眉,“你不信我?” 陈若愚摇头,“信你,我想把电脑跟我妈一起葬了。” 何知渺说:“好,明天给你。” 身影拉长,陈若愚三步一回头,何知渺成年后第一次哭,说不上任何缘由。他就想哭一场。 “哥——”身后有声,但何知渺没有回头。 陈若愚摸着胸口,嘶声喊道:“我永远信你。” 就算知道你是骗我的。 ☆、第67章 叶开(04) 蝉衣(05) 翌日,陈若愚拿走了吴然的电脑。 连同当年的黑色电脑包一起,拉链上吊着光的玻璃珠子暗了色,摸上去也有不少灼手的划痕。 再次翻出旧物时,何知渺舌喉嗫动。 好似眯起眼就能看见吴然的水绿裙子晃在桌边。 陈若愚随意翻了翻揉成团的日历纸,“时间过得真快,一晃神又到年底了,啧。” “这学期没怎么好好念书吧?” 陈若愚摸头,“要是挂了还得补考,一准给老头打断腿。” 何知渺轻笑,“挂科还不至于。” “那可不一定,哥,我要不是因为夏秋,还真不一定能考上荔湾科大。”陈若愚贼眉抖了一下,“那时候夏秋说一句——我不喜欢比我成绩差的男生,我就能憋屈好几晚。” 何知渺闻言不吭声,静静听他说。 陈若愚多心,喉咙里捏出一句:“哥,我就是想跟你掰扯几句我高中的事,前几年你也不在家,听了你别往心里去。” 何知渺拧了把湿抹布,细细擦着电脑包上的落灰。 “说吧,难得我们兄弟俩能说上点话。” “哎,其实也就是男同学和女同学之间那点破事。”陈若愚说,“我一直想不起来我是怎么喜欢上夏秋的。” 情不知所起,但曲终人散总有归宿。 “但我昨晚睡不着,把这两年的事仔仔细细捋了一遍。” 陈若愚嘘声,“这两年真是太累了,一家人手里就跟抓了把碎玻璃渣一样,握紧了都是血,一道道地慢慢流。” “说得这么文艺,倒是像夏秋的口吻了。” 陈若愚笑说:“可不止这样,我也想起来第一次见夏秋的情景,不是在新生报道当天,之前我一直记错了。” 何知渺手上一顿,饶有兴致地问:“她……” “她是个很极端的人。”陈若愚点得透,“不说我这样的人,就是你这样的人,对她也是要花心思琢磨的。” “哦?你今天感慨真多。” “我给你讲了你就懂了,夏秋这个女生,很特别的。” 就像当日校园初见,何知渺眼神游离到十米开外,淡淡一问:“若愚,那人是谁?” 就像陈若愚不紧不慢的回答:“夏秋,住琴湖墓地的。” 就像何知渺暗暗思忖,墓地,有意思。 恍若隔世,叶片缝隙间透着薄浅的光,此刻的南枝有点变了样,味道离散开去,没了清新气。 就像高一那年的开学日。 九月一号,千千万万个日子里的一天。 明明一点都不平凡,触碰往昔就能为日后所有走过的弯路奠基,却恰好被陈若愚忘了,才想起。 夏秋初一之前都是在荔湾度过的,寒暑假才会回南枝,人生地不熟的状态让她在自己出生的地方,却着实像个异乡人。回来那年,也十分狼狈。 她拖着一条打着石膏的腿,连行李都推不动。 见着外婆她也不是很亲,只是低声述说自己可能要长久住下去了,仓皇得误以为自己是个累赘。 夏秋什么也没说,静静住在了南枝的水边。 性格孤僻,近乎不爱开口,历历都被外婆收尽眼底。虽说夏秋小时候就喜静,但怎么也不至于这样。 外婆也从来不问她这些年过得怎么样,有没有几个要好的小姐妹,就连夏秋腿骨折这事,也是后来她打电话给夏秋妈妈问的。 外婆知道她不乐意说。 要不是夏秋没人照顾,她又怎么可能在路上被撞倒在地,宁可报出班主任电话,也不联系父母。 就这样平静过了两年。 夏秋越长越细嫩,眉眼秀气,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 也给她引来了不少没必要的麻烦。 蒋明卉就是其中之一。 初中时代,班级里总分成几小拨团体,你跳你的皮筋,我踢我的毽子。 课间三五个人围在一起操心娱乐圈谁跟谁好了,谁跟谁又撕逼了。 一包浪味仙从东头传到西边,回到手里也就剩个碎屑渣子,嘬一下手指才有味儿。 可每个班也不乏一个领头的“大姐大”,或是泼辣麻利,或是家境优渥。 蒋明卉就算是夏秋班上的大姐。 反正有事儿她爱出头,运动会也总能在别的班面前端出好几箱矿泉水来,随便喝,喝不完浇运动员头上。 干嘛使?不为别的,就喜欢冷水浇到那头板寸上的酣畅。 就算那头板寸也不过是跑得快的两条腿动物,但到了蒋明卉眼里,那也赛过吴彦祖。 逢人怼她,她也要捋起袖子嚎道:“情人眼里出西施!你们懂个屁!” 女孩儿们都不傻,一来二去也就没人跟她抬杠了。 自讨没趣么不是? 夏秋向来不参与她们的话题,一来是她向来每月按时买《半月谈》,没什么渠道关注明星花边。 再者,她也分不清班上女生叽叽歪歪说的都是哪些人。 偶尔也有耳熟的时候,但大多数时候她都偏着耳朵听,对不上脸。 直到有一天晨读蒋明卉因为一张“合照”,而把夏秋锁在女厕所一整夜。 夏秋才恍然大悟道:“哦,原来是他。”继而靠在门后,捻着那张合照木然地说:“好像不认识。” 是真话,是真的不认识的。 但是这跟蒋明卉相不相信毫无关系。 就像这年头动不动就有人扯着嗓子喊,“你要是不答应跟我在一起,我就一头撞死在你家门口”。 听起来可笑且跟自己毫无联系。但不好意思,倘若那人死不死地真就这么去了,那他身后的烂摊子绝对有你一份心理负担。 毕竟寻常人心都是血肉糊成的窗花纸,一指头过去也就捅破了。 哪有什么跟自己无关呢,其实也都不重要。 就像抬眼看别人跳楼,然后起哄似的喊:“你怎么还不跳哇?我脖子都仰酸了,你倒是跳啊!” 这样的事,夏秋从来只是想想。她想,她大概是不会去凑热闹的。 锁也锁了,人也散了,幸好女厕所的灯是声控灯。 她一夜跺脚取暖,累了就靠在较为干净的角落,也不是照样能活下去。 过一天是一天,夏秋没哭没闹,甚至饶有兴趣的想起了长征。 呐,你看,以前不相信所谓的二万五万里长征靠脚走。 现在想想,好像也还是有可能的。 毕竟一夜过去,夏秋没被吓死,也没被熏死。 更没留下什么不可预见性的心理阴影。 陈若愚那时候在夏秋的隔壁班,终日迟到,又错过了轮番上阵的好戏。 夏秋外婆放心不下,起早到学校瞄了一眼,见夏秋端端坐在桌前才放心。 站在后门轻轻唤她,把手上捎的一碗红糖糍递过去,“秋儿,你把这个给你同学吃。” 夏秋倦了,深深地眼沟里净是疑惑。 外婆细语道:“你昨晚在同学家里复习,到底是麻烦人家了。” “哦,她们想的真周到。”夏秋接过来,嗫嚅道:“我会好好谢她们的。” …… 别的没听着,陈若愚赶到隔壁教室的时候,恰好听见末句带着戾气的话。 别人怎么听的他不知道,反正他是觉得这句不善。 鬼使神差地,陈若愚放学后,打完球,跟上了夏秋。 夏秋一贯最后走,一来是她实在磨蹭,再者,她经常在学校里写日记。 写完了才回家,好像是因为跟外婆同住一屋,不方便存着小心思。 这些陈若愚当然不是打听来的,他没多大兴趣,也没觉得夏秋多漂亮。 那时候他心里装满了篮球,除了赤木晴子,他就只爱王祖贤。 所以,这些都是从蒋明卉那个体育生男朋友嘴里听到的。 蒋明卉的男朋友是陈若愚的同桌,乌泱泱一片汗臭味里的香水小哥。 谁都知道他暗恋夏秋,喜欢到恨不得把眼珠子抠到夏秋身上去。 但蒋明卉不知道,反正她知道也会当做不知道。 陈若愚悄悄跟着夏秋后头,但也不怎么躲藏,就只是隔得远。 一路上不过十几分钟,他就已经想清楚了早上的事。 可不就是最恶俗的“三角恋”? 诶,真是一群无聊的人啊。 七点多钟,隆冬的天色已经彻底沉了。 蒋明卉和几个女生绕远路吃完了关东煮,逛了书店,买了磁带,然后去了趟公厕。 像是料到如此似的,夏秋用最原始的办法用木棍死堵住了门口。 女孩儿们嘻嘻笑笑的声音犹在,夏秋却不着急走。 路边有竹篾笼子,是给流浪汉住的,偶尔也有醉汉摇摇晃晃,夏秋知道的。 她最喜欢快出南枝镇子的地方了,她都去过。 虽然偏僻、荒芜,但是这地方通往外面,总能开出花来。 陈若愚像是在观赏一部默片,他站在转角的墙面后,连眼睛都看得不舍得眨。 夏秋去竹篾笼子里扶了个醉汉出来,看她的表情,看不清,不过大概不太好。 醉汉实在狼狈,衣角还印着吐过的痕迹,黏糊糊的看着恶心。 夏秋开门将他推进去,踉跄声还没入耳,蒋明卉的惊叫声先刺破窗户。 里面会发生什么事,谁也不知道。可陈若愚却心惊。 夏秋挂回木棍,转身幽幽看了他一眼,也许是太紧张才造成的错觉。 但现在回想,陈若愚觉得她确实看过他。 深深看了她一眼,不乏鄙夷和无恐,但也没有多少叫嚣的意味。 事情不严重,醉汉只是醉汉,没有变成小说里的强/奸犯。 记忆到底是记忆,是不是夏秋…… 陈若愚也不敢信了,应该是吧。 只是后来,他们再也没有见过蒋明卉和她的小姐妹了。 …… 陈若愚说完不寒而栗,没想到隔了这么久,他再次回想时,却还是跟考场上空白的物理压轴题一样令人畏惧。 何知渺是个绝佳的聆听者,其间他没有丝毫的不耐烦,也没有打断他。 只是听完后,淡淡说:“我知道,夏秋跟我讲过。” 陈若愚嘘声,“诶——原来是真的,我一直怀疑这件事是我的梦魇。” “是真的,只是她没你讲得那么渗人。” “这还不吓人?她那时候的一回眸,冷幽幽的目光像是要我的脖子剜断。” 何知渺声音暗哑,唇色发白,“她只是被抓包以后仓皇逃走了而已。” “哥……讲真的,你不觉得她很可怕么?”陈若愚道,“这不仅仅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了啊。” 陈若愚心有余悸,补了句:“那时候她可才十三、四岁哇,简直是同态复仇法!” 何知渺拿水杯捂在胃上,声音温柔:“她都算计好了。” 新开的关东煮店是她假装无意推荐的,公厕是天意,夏秋暗暗笃信:如果她们走进去,她就动手。 醉汉是个邋里邋遢的小矮个男人,凭蒋明卉的泼辣和她两个小姐妹的拉扯,吃不了亏。 何况那条路,每天晚上十点,总有一辆运木材出镇的卡车经过。 说这话时夏秋睡意朦胧,眼睛是湿而亮的。 她在何知渺的胸口上蹭了几下,问:“你是不是觉得我太极端,也太记恨了?” 何知渺宽慰地摸摸她光滑的背脊,“没有,你不是极端。” “其实我没那么恨她们,真的,可我就是想让她们尝尝那种能听到蚊子哼的滋味。” 夏秋说得带笑,“真的,那时候我觉得我都能听出不同的声波来。” “夏秋……”何知渺欲言又止,“你藏了不少事在心里。” 夏秋说:“以后慢慢跟你说,但我不偏执,也不极端,你要信我。” “好,你说了,我就信。” …… “哥?你没事吧?”陈若愚上前扶着往后退了一步的何知渺,“你脸色太差了!” 何知渺抿紧唇,颤微了一步,“胃疼,老毛病了。” “真不是我说夏秋……让你心里不痛快了?” “不是。”何知渺捋了一把他的后脑勺,“我还不了解你。” 陈若愚被他说得反倒不好意思,支吾道:“我就是觉得……” “什么?” 陈若愚笃信,“你们不合适。” 何知渺靠窗坐下,疼得眼角皱起,陈若愚蹲在他身侧,“哥,我说真的。” “我知道。” “你不知道,我说着话不是要拆散你们,好让自己有机会趁虚而入。” “嗯。” “我是真觉得你们不合适,太相似了。” 何知渺挤出一丝笑容,“怎么说?” “你们俩都太知道怎么保护自己,怎么得到自己想要的了,活得明白,拎得清楚,太极端。” “活得明白不好吗?” 陈若愚摇头,苦笑道:“对我这种俗人当然好,但是对你们……不好。” “真的不好。”陈若愚絮叨,“你们的世界,不是黑,就是白。” “除了你们彼此,谁也进不去。” “可是——如果有一天,你们发现彼此不是那么黑,那么白,那么纯粹呢?” 何知渺背上已经汗涔涔,嗓子眼儿有血腥味,憋了口气说:“不会。” “为什么不会?这世上哪有什么绝对。” 何知渺眼前花迷了一阵,胸口压不住泛起的痛,一口血吐了出来。 一小口,淋在了花盆上,一点在土里。 “哥!” 何知渺抹了嘴角的残血,摆摆手。 “我没事。”他吸口气,“好多了。” “你到底怎么了?!” “胃疼,最近事情多。” “真的?” 何知渺点头。 静默了一会儿,何知渺气也顺了,对他眼前这个垂头丧气的弟弟说:“去我房间拿盒药来,别坑着头了。” “好,好,我去拿。”陈若愚立刻起身,“胃药是吧?算了,我把药箱都拿过来。” “行,去吧。” 陈若愚前脚出门,庞亦的电话就打了过来,是私人号码。 他刚进公司的时候就听庞亦说过,除非是紧急事,否则他不太用这个号码联系人。 何知渺接通,“出什么事情了?” 庞亦也不玩虚的,快人快语,“夏秋找我帮忙,问我要是她没参加期末考试,影响毕业的话,能不能找找学校领导。” 何知渺:“……什么叫没参加期末考试?” 庞亦瞪了一眼身边做错事委屈兮兮的陈言,说:“就是,夏秋回国了。” “什么?” 庞亦懒得管这些破事,不耐烦地说:“是,她回国了,我怎么知道为什么。” “陈言呢?” “她也不清楚,你问我就行。” 何知渺:“……” …… 匆匆挂了电话,何知渺有些失神,他一时捋不过来最近发生的事。 直到他看着视频探头闪烁不定的红灯,他才愤懑得一脚踢开脚边的椅子。 糟了,她一定是看到了昨天若愚舅舅来找他的情景。 那……她也一定知道他受伤了! 陈若愚拿完药回来,见他脸色更加淡白,赶紧迎上去:“怎么了?是不是更不舒服了?” 何知渺呼吸不畅,有种想立即亲自把逃课的“女儿”带回家教训的冲动。 “哥——” “嗯?”何知渺回神,“我没事。” “那你怎么……” 何知渺答非所问,又像自言自语。 他默念:“夏秋,她不是极端……她是太极致了。” 送一朵花,爱一个人,念一段情。 从头至尾,极致到除了生死,绝不放手。 本书由(凝涉)为您整理制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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