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由福利小说网(www.fltxt.com)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福利小说网提供各种全本小说TXT,pdf,epub,kindle格式电子书下载. 本书由(久久不醒)为您整理制作 ================== 保镖1997 作者:兜兜麽 文案: 【冷雨秋风,现实人生,有谁能守护你一生】 少女与保镖的故事! 内容标签:都市情缘 边缘恋歌 主角:江楚楚,肖劲 ================== 第1章 初遇 第一章初遇 肖劲去见江楚楚,以面试保镖的方式。 彼时正是她的十八岁,他的二十七岁,两个人,两条路,双双写满无限可能。 从九安道至比利山别墅群,最便捷是乘红色线到荔枝楼再登98号巴士往北,一个小时过后下车步行,冷雨秋风,看一辆接一辆宾士车从身边咆哮而过,普通人能否坚持挺住都是未知数。 数不清多少“精英”“白领”“选美冠军”在半途跳山跳海,死后还被小报记者再“吃”一回,尽心尽力为社会贡献最后一道光和热。 夜雨突袭,余寒未消。 他于本埠生活二十七年,从新码头到旧关口,从西港区到东三岛,每一寸土地都记得烂熟。从没登过这座山,更没留心随山坡向上爬的一栋栋鬼屋一样闪着寒光的别墅楼。 没想过今次会乘宾士来——本埠富商最爱,头长尾长车标闪亮。 马达正快速赶工。 低头看,山下的世界未见倦容,山上的金钱大趴轰轰烈烈。丁叔从副驾回头,再一次叮嘱他,“江先生同江太太都好满意你,但是阿劲,要记得斯斯文文,不要被人看不起。” 他抚平西装褶皱,依然面无表情,今次这个面试实在特殊,“你放心。” 丁深深看他一眼,收回视线。 车停在赫兰道9号,江姓居所。 下车,丁欲言又止。 而他站在鹅卵石小道上,几乎高过向外延展的遮阳棚。一幢四千尺豪宅,他出现,当即变成阴阴暗暗笼屋,即刻微缩。 丁与一位厚嘴唇黑皮肤印尼女佣低声交谈,突然间丁与女佣的脸孔齐齐转向他,女佣有一瞬间的失神,操一口东南亚英语,“这边请,江先生同江太太刚刚回来。” 他跟在丁身后。 “我早就讲给你听sabrina一定在背后讲我坏话,你发现没有?今次party她都不敢同我对视,从头到尾她都同李太太嘀嘀咕咕,还好阿楚听见,两个八婆讲我这件礼服早过时y!我这一件她两个在店门口从年头排到年尾都够不上!”——惊声尖叫伴长生咒,电影院放恐怖片才有这类效果。 “你不想同她交往以后都不邀她咯,整场都扮黑面神,我都替你捏把汗。”——一句话叹三回气,谁知他有几多苦闷,还需抽空教女儿,“阿楚你少同你妈咪搅事行不行?老师没教过你多一句不如少一句。” “我老师都教同学有一句讲一句,要诚实做人。怎么?我同爹地念不一样教科书?”——少女的声线自带润笔,清清灵灵从水中来,根本不必听内容,就晓得她一定事事都对,青春无敌,全因你不忍心争辩。 玄关处挂一副何帆摄影作品,旷远高大的墙体,泾渭分明的光与影,角落处的旗袍少女低头深思,被各大报刊图书艺术名家奉为经典,收录于《本埠回忆录》一书,现已出版大卖,何先生扬名国际,可喜可贺。 奇妙的是,很快他将见到片中少女。 “责备阿楚干什么?这个家里就只阿楚一个同我贴心,你都看不惯?不要以为我没发觉,你同cecilia眉来眼去打暗号,江先生我请问你,你同今次这位‘北姑红星’约在几点几分,同她烛光晚餐还是山顶观星,又或者研究出新办法,不如讲出来听一听?”拔高,又降低,一段音被绑上过山车冲进耳膜,能忍住不跳脚的都是英雄。 “又来?镇日疑神疑鬼还有没有一小时能安安静静过完?”被戳中,顾左右而言他。 “干脆我去住办公楼,好过被你早午晚折磨。”趁胜追击,倒打一耙,男人惯用招数。 “你敢!我为你劳心劳力,伴着你吃苦受累,你敢搬去同你个二奶住,我就敢同你同归于尽!”一扬手,一只玻璃插瓶碎在玄关墙壁,哗啦啦好热闹。 由此江宅才有一秒钟安静。 丁神色如常,多半都已经习惯。对这一切熟视无睹,朝屋内人点一点头,“江先生江太太,晚上好。” 江展鸿穿西装打领结,正是精英人士做派,“今天不是放你大假?” 江太太却突然热忱起来,她换了脸孔,扶正了貂绒披风上的钻石扣,嘴角上扬的弧度刚刚好,立刻变身成为满分太太,“我记得的,你带肖先生来会面。玛利亚,去倒茶。” “是,太太叮嘱一定要让江小姐先见一见阿劲。”丁慢慢从玄关走到客厅,大理石地板光洁可鉴,清清楚楚映出他鞋底一片干枯草叶。玛利亚端茶来,悄悄皱了皱眉又走开。 江太太侧过身将沙发上独自端坐的江楚楚引入画面。 她穿黑色小洋装,裙摆下露出雪白而笔直的小腿,一双绒面高跟鞋——少女扮大人,始终稚嫩。 好在长发似瀑布,乌黑如同今夜,摘出天边一片云披在背后落在腰间。或许是受江太太要求,发尾被刻意做出卷曲弧度,令青春的纯粹中多一丝女人的妩媚,又不说好,又不敢说不好,全赖你自己感受。 然而一张脸孔无敌天下,在此冷冷冬夜,一切都是因缘际会,一切都是幕后陪衬,世间人“引颈待戮”为等她“恃靓行凶”。 “江小姐,这是肖劲。” 他已经见过她,在前一刻,十一点十五分。江先生同江太太相互驳斥剥衣见肉,他自何大师作品上转开视线,越过水晶茶几以及江太太左肩,与她得逞后的窃喜相遇,他成为观察入微的督察长,她是来去自如的飞天盗,他沉默内敛,她扬眉挑衅—— 哪里在乎过来人是谁?她当然只需顾自己。 夜行人玩高危游戏,她一贯来去自如。 这一刻她微微笑,客厅便多出一道光,更多出一段晦涩文字,没人能读懂。 她膝上抱着一只兔子玩偶,仿佛有千斤重,令她不能起身,只能坐在沙发上仰起脸伸出手,“肖先生,以后请你多关照。” 一粒嫩芽,一朵含苞的花,非要做大人样,滑稽得可爱。 肖劲同样伸出手握住她的。 时间走到十一点二十五分三十六秒,握手时似触电,彼此感触不同,更不可知。然而思绪却如同野草疯长,攀着相互交汇的视线,向思想无法抵达的方向延伸。 她眼瞳漆黑,他呈琥珀色。 她是似曾相识,他是恍然如梦。 “我以后就叫你阿劲好不好?不出声就是应承我咯?你叫我阿楚我也不介意。”眨一眨眼,不知她想什么,不知中什么陷阱,无所谓,换谁来都是甘之如饴。 肖劲收回手,“江小姐,多谢赏识。” 他身形高大,几乎在她头顶投下一片影。 或许是因客厅的水晶吊灯过于明亮,又或许是因她今夜饮过半杯马提尼,她竟然看不清他轮廓,但她知道他是谁,也许他也一样。 简单且难以言喻的面试结束,由江太太向他介绍工作内容,“阿楚平常八点整出发,五点放课,周末活动都不同,但你放心,说好礼拜六一日假期,我们绝不占用。不过讲实话,要不是大环境要求,我都懒得请私人保镖,进进出出都是朋友,阿楚人又乖。唉……要不是那群湖南人吃相难看……” 多年训练,职业习惯,他远比普通人敏锐。根本不必回头,他已了解少女的目光未将他放过,自肩头追随他背影,无处不在。 江太太不自在地抚了抚头发,“不好意思,讲话讲一半又跑偏。今次载你上山那辆宾士车以后就用来接送阿楚,丁同我讲过,知道你开车稳,我才放心让你照看阿楚。” “我明早准时上工。” 他惜字如金,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 江太太早看过他简历,知道这是“屈才”,保镖又不是陪聊,啰里啰嗦才难相处。 至此,江展鸿抽完今晚第四根烟,还在头疼江太太双眼如炬,看来不能同cecilia多纠缠,不然母老虎发威,小报记者乱写乱登,实在不好看。 肖劲告辞。 墙上挂钟追赶时间,不停不歇。 他经过她身边,离她腿上的兔子玩偶只有半米距离。突然间他低垂的脸孔划出玩味的笑,一瞬间将阴沉无聊的老式默片变成你进我退的暧昧写意。 短暂而精彩。 她看着他离开的背影,也目睹他经过玄关的片刻停留,照片上的黑旗袍少女被光影衬得渺小、微不足道,却因她抱臂垂首的姿态显得坚韧不拔。 楚楚起身,拎着她的彼得兔往二楼走,“爹地妈咪晚安。” “晚安。”一个愤懑难纾。 “晚安。”一个垂头丧气。 “不要以为刚才就算结束!” “你还想要怎么样?” 她关上门,做彻彻底底的自我隔绝。 彼得兔被扔在宽大柔软的床上,先她一步入睡。 楚楚打开抽屉,在最深处找到一部日记,半旧的笔记本几乎都是空白,只在其中夹着一张冲洗照片—— 从斜后方拍摄,男人赤*裸的带着汗的肩膀,坟起的肌肉,随时准备进攻的姿态,演绎出深夜澎湃的荷尔蒙与激战。 她手握相片,嘴角轻勾,“hello,barsix先生。” 1997年1月2日,耶诞节与新年的连番假期刚刚结束,西伯利亚寒潮余威尚在,嘉利大厦的五级大火连烧24小时,上月11日本埠长官新鲜出炉,新闻热炒95线巴士泊在石排湾被童党烧光。 比利山别墅,泳池的波光来回摇晃着半山繁华,他隔着窗外落雨声,穿过一对“好好夫妻”尖声刺耳的诅咒,未打灯的屋檐下遇见她背影。 于是在此阴冷沉默的夜晚,撞见一树阒然花开。 第2章 肖劲 第二章肖劲 赫兰道9号距离圣玛丽安男女中学共计三十分钟车程,七点四十分,肖劲已然将擦得蹭亮的宾士车开出一号车库。 他十指修长,右手轻轻搭在方向盘上沿,食指中指并在一起,一个自欺欺人的姿态,幻象中抽完一支烟,聊以慰藉。 难得今日太阳赏光露脸,赠你半山好阳光。 餐桌照例冷冷清清,玛利亚的厨艺马马虎虎没进益,吐司片太老,黄油煎蛋偏咸,草莓酱腻得反胃,都说九七是世界末日,果然,一开场事事不顺。 二姐江安安玩过界,彻夜不归,江太太是富贵闲人要坐地吸水吸得两颊回春再睁眼,家中唯剩江展鸿与江楚楚有正职,江展鸿是甘心情愿为钞票奔走,万事贪一个勤字,而江楚楚全为应名点卯、敷衍了事,转学两个月,一没老友二没良师,每日上学都同行尸走肉一个样。 七点五十五分,喝完最后一口柳橙汁,整个食道都被果酸占领。她放下玻璃杯,含糊说一声,“爹地拜拜。” 江展鸿喝咖啡看报纸,全心全意灌注于金融版,眼睛也不抬一下,“用心读书。” 她背上书包,小心避过玄关处散落的玻璃渣,逃跑似的离开这个家。 车门拉开又关上,多一只野性难驯的小狐狸,披人皮穿人衣,如云的长发编成光亮整齐两股辫,分坐两侧垂在胸前。深黑色校服裙全从日本女子学校照搬照抄,百褶裙刚刚好盖过双膝,看一眼就知道,过校门她一定向上提,露出小巧圆润膝盖以及一小段结实白皙的腿,这是反抗威权为自由奔走。 一眼望过去,彻头彻尾学生妹,三月天杨柳树上第一颗芽,吸饱水,向天生,有大把青春可供挥霍。 最可怕是顶一双深不见底的眼瞳,悄悄自后视镜里望他半张脸——淡青色胡渣同下颌凹线,样样都在制造多巴胺。 “早,江小姐。” “早,阿劲——”她故意拖长音,拉扯他昵称。 他瞥一眼后视镜,正巧与她有一秒钟对视。她的目光直白,一点点少女的矜持与掩藏都不留,而他呢? 他放下手刹松开离合,将宾士车发动。 她似乎先赢一局,勾唇笑,“不愿意叫我阿楚?” 汽车驶出大门,拐弯下坡,道路通坦。 “江小姐是我雇主。” “斯斯文文讲礼貌?原来我看错人。” 他抿住嘴角,结束话题。 她发现他手指骨节好几处擦伤,连ok绷都省掉,整个人像没痛感。 哪来的野生动物。 车慢慢开。 第一日,他领她经过半山豪宅、初醒街市、人来人往繁华。终点站位于赛冷大道与石韦大道交汇处,一座埋葬在繁忙闹市区的圆顶教堂,生子一样发展出错落建筑楼,校门只有两车宽,是在本埠一百三十所大小中学排前十的圣玛丽安男女中学。 然而在这里读书也不见得有多骄傲,精英分子谁留本地?全都成群结队游过太平洋,谁死守谁痴呆。 可惜对楚楚而言,校牌同肖劲以及脚下这台宾士车一个样,都是大只珠宝,全为点缀。 “拜拜——”她习惯自己下车,而他这一回终于称职,绕过大半个车身为她开门。 她愣了愣,随即弯腰下车。站直时视线只能落到他左肩,想看清肖先生全貌则需仰起头,翻折颈椎,等光线占据视网膜,才识得他棱角分明脸孔,比照记忆,这一秒的肖先生显得过于精致—— 眼藏风雪,眉有幻梦,一张脸写完宗教奥义,令你—— 虔诚皈依。 “五点我准时到。”他无情打断她欣赏一卷艺术品的宝贵时间,冷得过冬天室外的铁。 “五点十五分,阿劲,我怕你多等。” 他似乎在笑,又似乎不是,总之全该责怪阳光太刺眼,华氏六十度“严冬”将她照得脸微红。 “江小姐,我的工作就是等。” “ok,反正我只是雇主又不是……”后伴句咽下肚,不敢在他面前亮出本性。伸出手合住又松开,如同日本猫,“拜拜。” “拜拜。” 她转身,麻花辫扬高,八点二十五分开始,各走各路。 一进校门,没意外,教导主任带金丝眼镜手持教鞭顶替巡逻兵,查遍你头、身、脚。楚楚低头走过主任身边,等她背过身立即提高百褶裙,这叫“虎口拔牙”,是苦闷生活中弥足珍贵的“刺激”。 神气过后低头看脚尖,死盯自己脚下一双平底玛丽珍皮鞋,“大只佬,长够六英尺又怎样?打篮球还是捞飞机?” 太阳登顶。 进教室翻课本,怎么,第一堂就是老姑婆上国文,简直要命。 斜后方“七仙女”那一整队痴线又望过来,望什么望,迟早一个个都打成猪扒。 完了完了,同电视台高鼻梁混血女主播讲的一个样,九七全市人民行衰运,是世界末日,挂满身道符都不能幸免。 追着时针分针长短脚,熬过英文数学生物课,终于等来放课铃,叮铃铃如天籁。全班“木头人”机械地站起来与油头粉面生物学老师道再见,接下来收拾课本各自消遣。 “七仙女”又聚拢在教室最后一排,袁柏茹顶个男仔头,一百七十一公分个头穿海魂衫百褶裙,说不出的突兀。短袜上裙边下一双又长又直地腿慢慢跟上楚楚脚步,很快她越过她,肩膀还要往她身上撞,最后回过头一个恶狠狠眼神,简直是校园暴力完美教材。 楚楚停在狭窄楼梯间,昏黄的光自窗口跑落她肩头,是晚霞的怜悯与馈赠,令她纤薄瘦削的身体在空旷的阶梯上变成微小的浮尘。 马上就有英雄出场。 闫子高单手提着书包凑过来,“她们又欺负你?不要怕,以后下课我陪你走。” 她回头,撞上他真挚目光,回想闫子高在老师同学中的好口碑,深感无趣,“sorry啊,我都习惯独来独往。” 一分面都不给,十秒钟消失在入口,只给他留一个又靓又扎手印象。 他抬一抬眉毛,兴味盎然。 只有阶梯在欢呼,哇,好似偶像剧。 五点半才走出校门,老远已经看到熟悉的黑色长身车。她出门时已将校服裙拉回“原位”,经过校门对面黑人寡淡的教导主任鞠躬点头,“goodbye,miss杨。” 好乖好得意。 “等很久?”她躲过“七仙女”的例行找茬,心情颇佳,上车就与肖劲闲聊,没想到只有一句话——“应该的。”彻底结束交流。 她躲在后座翻个白眼,果然是越大个越无趣。 “今晚要去九朗大厦上补习课。” “不吃饭?” “我已超过一百零一磅,必须节食。” 通常这时候,作为长辈——至少他早她十年生,应当劝她节食有害,回头是岸。而他保持一张扑克脸,言简意赅,“几点去接?” “九点。” “嗯——” 距离不远,十五分钟路程拐角就到。 “开后车厢。”她自角落里抓出一只鼓囊囊的黑色单肩包,挥一挥手,“晚上见。” 很快,就像入水的鱼,江楚楚被淹没在来来往往人潮中不见踪影。 肖劲站在车旁,嘴角浮起一丝笑,或许因她太过鲜活,令人不得不追悟青春,也同样得承认,你已被青春抛弃,连行路都不同。 她脚步轻快蹦跳灵巧,他沉稳沉闷,黑西装上身,日日都像奔丧。 想在原地多停一秒钟,无奈车后有人探出头来催,“喂,到底走不走?要停车去负一楼,不要在路边耽误大家时间好不好?” 等一分钟,他同样消失在这座金砖铺地的城市。每一个人都忙忙忙,每一段路都挤挤挤,红绿灯一转,多一秒停留都一定被后车从扑街骂到含家产,你全家一人一丁都不放过。 哪来那么多恨呢?老板、老婆、老大,个个都难搞,又不能开口对骂,没得选,只能怪社会。 港督是英国佬,血统高贵不好沾手,没关系,马上就有特首接棒,忍了九十九年,就等你来挨骂啦。 华灯初上,天际繁华。 肖劲把车停在九朗负一楼,自己步行回到天安大厦。肚子空空之时,在容叔的小摊上吃一碗鱼蛋面,汤鲜味美,最重要是价廉。 多数时候,穷人别无选择,必须随遇而安。 又称知足。 个个都是传统美德,只是无人深究,是谁定义“传统”与“美德”。 多半是有钱人。 算了,这些事情别深究,越思考越灰心,不如做一头猪,连死都不知道是哪回事。见屠刀感叹好亮光,正好拿来送猪婆。 他只顾低头吃面。 容叔问:“第一天上工,累不累?老板人好不好?” 他必然说:“不累,很好。” 容叔多舀三只日式香肠送到他碗里,“慢慢吃,不够还有。” 没等他道谢,对面马路跑来个白衬衫小胖妹,脸上肥肉层层叠叠,擦着口红、粉底、睫毛膏,好像陈年的鬼。 “阿叔,茵茵出事啦,快走快走,救人如救火!” 肖劲擦了擦嘴,看清她,原来是茵茵同窗好友,叫高婉怡,外号又叫“双蛋”,因她名字谐音实在令人难启齿。 “对面旷日女高发神经,‘十三姨’血崩啊,突然要找茵茵叙话,谈什么谈,当然先‘晒马’再动手。我们‘中原一点红’当然也不是吃素来的,谁怕过?不过‘十三姨’有校外帮手,我们都顶不住的啦……” “茵茵呢?” “在同升后门。” 肖劲扔下钱,“万分紧急”“火烧眉毛”还要绕到十字路口等红灯,低头看一看手表——一只上了年纪的劳力士,表带都换过几轮,还在蹒跚追时间。 八点三十分,他赶一赶,或许来得及。 只是谁料到,他会在少年少女无聊发癫的场合撞见本该在大楼温书上进的江楚楚。 惊讶过后是庆幸。 很好,这下不必赶时间,得以慢慢处理。 第3章 安琪 第三章安琪 太平洋吹来暖风,顶住西伯利亚寒流。交通灯红变绿,街口人潮蜂拥而出。高婉怡追在肖劲身后气喘吁吁,他身体笔直,在低头行路的上班族中显得格外挺拔。 同升是一所男女中学,校门后多出一片空地,始终得开发商觊觎,计划建一座通天楼,每层一户,每户一百二十尺,盖足九九八十一楼。 路边的灯接连被集体吃错药的中学生毁坏,同升后门成一座空旷“坟场”,葬送你青春,一年又一年。 隔老远就听见两方女同学对骂,一字一句都是经典,记下来明早就能用到电影里,一定大卖。 一个说:“你个四八婆,又肥又矮,三寸丁外加矮冬瓜,丑都能double。” 另一个说:“你以为你多好看?癞□□都靓过你,拜托照照镜子再出门。” 再一个拔高音,“我顶你个肺,你才丑过癞□□!” 接口的不甘示弱,“是咩?你骂来骂去就两句,给点创意我嘛。你讲粗口你都无啦低b。” 两房人马一字排开,当先的红衣女必然是茵茵,自取绰号“中原一点红”用以打架惹事混迹江湖。她穿一件磨得发白的牛仔衣,衬衫系在肚皮上,露出深邃又“迷人”的肚脐眼,以及稍稍外凸的小腹,正扬起下颌瞪起眼,准备舌战群雄。 “青蛙头,夹拐耳,鸡公嘴,系咪,成个老鼠咁,拾熟狗头!” “丑不过你啦港督千金!一开头又话自己几有钱,叫你同我比钱,你又唔敢比。” 回呛的必然是传说中的“十三姨”,西港区十三所高中,数他风头最劲。 说到底都是少男少女无事发癫,成日幻想是刀侠剑侠蝙蝠侠,游散街头只做一件事——出风头,反正杀人放火都有法律保护,有什么好怕? 烟瘾又犯,他习惯性地弯曲食指中指,仿佛凭空借来一根烟在他指间慢慢烧。 “喂,茵茵不用怕,你阿叔来啦。”高婉怡大声喊,在场少男少女齐齐回头,撞见个黑西装沉闷分子,右手食指中指并拢伸直,其余都放松,正拿大拇指挠头。 茵茵有了依靠也同样心生畏惧,喊一声“叔叔”,保持基本礼貌。 “十三姨”受惊吓,瞪大眼睛盯牢他。 而肖劲只看见倚在栏杆上的少女,她换上高腰牛仔裤同d白衬衫,长发绑得高高,发带还留着一对兔子耳,无声无息招揽惊艳眼神。 是江楚楚。 她双手撑在身后,观“比赛”兴致高昂。一见是他,笑容立刻僵在嘴角,无逃跑计划,只想掏出镜子检查粉底是否脱落,眼唇是否花妆。 其实青春少女哪需要学人涂脂抹粉?一个个皮肤鲜嫩嘴唇嫣红,少女两个字即可通杀,这三五年她必定无敌。 肖劲不动声色,楚楚垂下眼睑。 他走向刻意露出大片胸脯的茵茵,半道有个纹身少年装出个凶神恶煞古惑仔样,冲向肖劲。但由于身高差距,还需仰起头喊话,“你混哪条街,知不知道我是谁?见面不问好,找死。”特地露出他手臂纹身——富贵在天,生死有命。哇,简直是字头呢。要叫浩南哥还是山鸡哥?不知道还以为拍电影,谁叫他旁边那位硬挺好似飞虎队。 肖劲笑了笑,转过身来正对这位纹身少年,对于青少年无处发*泄的荷尔蒙与神经质表示尊重。 “我来找人。” “找谁?站哪边?”老天,一百六十三公分望一百八十脖子都要望断。 他还是笑,伸出手攥住对方衣领慢慢向上提,校服衬衫变成大布兜,包着纹身少年小鸡仔一样的身体轻松离地。从左侧到右侧,一抬一放十几秒,轻而易举博得满场瞠目结舌。 几个傻仔吞口水,哇哇哇,要不要跪下来拜码头,叫声大佬,带我见一见真江湖? 只可惜他的黑色西装太老土,让人不由自主怀疑,到底是司机还是保全? 顿时那些澎湃又灭了,就像地下放映厅的盛宴,至多三分钟,来得快去得也快。 不过少年,等你结婚就知道三分钟也弥足珍贵。 他径直走向茵茵,走近她深红色嘴唇与凶猛浓密一对眉。 这是当季流行,你不得不认可。 “回家,你妈等你开饭。” 没意外,说话就像要他命,多一个字都不行。 楚楚双手环胸,站在流口水犯花痴的郑安琪身边,很是不屑。 郑安琪双眼痴迷,正做梦,“上帝,居然是barsix,居然走到我身边……” 楚楚提醒她,“醒醒好不好?你的江湖恩怨都不管啦?只晓得看男人?” 郑安琪反驳,“barsix是普通男人?有没有搞错,他是极品中的极品。我二姨同我讲,barsix劲过象拔蚌啊修女。” 什么什么?她又听出一头雾水。 同时,茵茵在做最后挣扎。 “我还有正事——” 他转过身对住“十三姨”郑安琪,“要打架?我替她。” 一个个噤若寒蝉,少年人懵懂,又最擅长欺软怕硬。 没人应,他再说一遍,“你妈等你开饭。” “噢。”茵茵把夸张的发箍从脑门上抓下来,跟在肖劲身后,亦步亦趋。 江楚楚顿感无趣,同郑安琪说:“冤冤相报好难了。” 可郑安琪只顾看她的barsix先生,以及白日做春*梦。 楚楚撇撇嘴,以为事情到此结束。肖劲靠近时低头看表,“还剩十分钟。” 她皱眉,不明所以。 他伸长右臂,缓过她后腰,她整个人都被他提起来,夹在腋下,稳稳当当往街口走。 她长出一张白痴的脸,傻到底。 郑安琪在背后扯着嗓子喊,“阿楚,要不要打999报警!” 她还得回答,“不用,大只佬是我家菲佣。” 喊完立刻熄火,沙袋一样挂在他手臂,颠簸得忘记挣扎。 肖劲同她解释,“江太太强调必须在十点前到家,今晚洛阳道堵车,时间来不及。” 真是好长一句话,真是催人泪下。 茵茵躲在背后偷笑,江楚楚双耳烧红,脸都丢到太平洋,立刻双腿乱蹬,在他臂弯里胡闹,“放我下来,我自己会走。” “你会逃,我不好交差。” “自私鬼。” “嗯。” 他坦然承认,夹着她穿过拥挤人群。途经一家宠物店,问老板,“给我一袋纯赤红虫。” “七块五,要不要蛋白?” “不要,我只养一只。” “这只?”四眼老板指着他腋下的江楚楚,半开玩笑。 肖劲答,“不是,我的那只很听话。” “喂!”江楚楚不平,“说够了没有,到底什么时候放我下来?” “马上就到九朗。”肖劲将装着鱼食的塑料袋递给她,“等我回来这家店早就关门。” 她简直是中邪,鬼使神差一样接过来勾在手里,替他家中比她更听话的一只鱼提“外卖”。 査士丁尼大道连接九朗与天安大厦,由于陡峭弧度,常被摄影机认作河川瀑布,奔流于冷莹莹街灯下,尼桑同宝马都是他的五彩波涛,交通灯是调度室,行人成为迁徙的鱼。 突然间尾后出现大鳄,十万火急命在旦夕,有小鱼回头看,啊,原来是大荧幕载着金融危机闷头追。 肖劲提着她,提着鱼食,在浪潮中翻滚。路灯将他的影子拉长,从高处向下,底端是一望无际的繁华,身后是数不清的寂寞凄清。 他站在路口同茵茵说:“回家吃饭。” 茵茵双脚站内八,扭捏着,“阿叔你不回家?” 他看了看夹在手里的江楚楚,“我有事。” 并且是麻烦事。 他就这样带她走回天安大厦停车场,期间或有人回头,但人人都是面无表情,秉持了本市市民一贯的冷漠作风,值得嘉奖。 到车边才将她放下,她头发乱了,手里还提着鱼食,没底气发不出火,只剩威胁,“信不信我炒你鱿鱼!” “信。” 面对二十世纪最诚实的胸肌最大屁股最挺的男人,江楚楚被噎得无话可说。 肖劲上下扫她一眼,没有过多表情,“换不换衣服?” 楚楚咬咬牙,“换,衣服在十九楼我座位上。” 说完一扭头往电梯口去,肖劲紧紧跟住,当她是死刑犯放风,一刻不能放松。 补习班的课程还未结束,有不少人计划拼到十一点。 她从后门进去,大肚皮女老师还在讲碳酸钙与二氧化硫的隐秘情史。她根本不抬头,进进出出旁若无人。还换肖劲站在门口冲女老师笑一笑,“不好意思,有急事。” “不……不要紧……”多看他一眼都面红,讲话结巴人呆滞。 教室里一个个交头接耳,是少女怀春,都在问门口那位野兽熟男是谁。 全世界只剩江楚楚沈着脸,抓出包袋就往长廊尽头走。这栋楼窄小,长廊最后仅设一间厕所,男女共用。 她关上门,隔绝在内。 他靠在墙边,听不远处朗朗读书声,同学们背公式、国文、单词、名人名言,个个怀揣梦想,将来要做律师、医生、企业家、科学家携手改造世界,与同升后门那一群扮大佬扮阿嫂的少男少女泾渭分明。 即便没人愿意承认,但有些事情,出生那一刻就已经注定。 第4章 金鱼 第四章金鱼 又是寂寞凉夜,烟瘾如期而至,像一只女人的手,涂着鲜红指甲,轻轻搔你胸口。他没能忍住,找出只剩半包的白色万宝路,敲一敲盒底,随即出现“积极分子”冒头,向他自告奋勇。 走廊的灯昏暗,最后一盏已经报废。他半张脸藏在暗影中,低下头衔住香烟滤嘴,细长的香烟处在单薄又浅淡的双唇之间,随同他呼吸的节奏,暗暗地微微地颤。 “哎呀,我的袜子呢?还有一只袜子呢?” 一扇老掉牙的门闷住清脆压低起伏,依然拦不住专属与少女的娇软。 他低头,叼着烟,笑了笑。完全可以想象她在背面的荒乱。 真好笑,年少时一只袜子半块橡皮都好重要,十年后几乎是一潭死水,被上司骂低能,被老婆嫌窝囊,出门被童子军嘲笑也没所谓。还是一张死人脸,噢,今日下雨,猪扒饭要大碗,再来一杯冻鸳鸯——已经是行尸走肉。 这是事实,大多数人“死”在二十二岁初夏。 门开了,他嘴上的烟没来得及点燃,已收回口袋。江楚楚从门后绕出来,双股辫整齐,学生装清纯如旧。一只手拎着黑色提包,一只手勾在皮鞋后脚跟。 因她没来得及把鞋穿好,单脚站立,左右不稳,一时往左跳一时往右跳,眼看就要摔跤。 多亏她身边站一堵移动高墙,当即顶在她倾斜方向。 她好似一片叶,没有早一步,也没能晚一步,是上帝任性地下笔,令她歪倒后刚刚好落在他怀中。 时间停步,拥紧你做一场远离尘嚣的梦。 灯光一明一灭,暗影逃不开眼睫下的思。 她侧脸贴在他胸前,紧紧。 记得衬衫质地柔软,纽扣埋藏缝隙,肥皂的香味一时浓一时淡,与她的嗅觉捉迷藏。而他的手臂自然而然揽住她后腰,以防她撞墙之后再一次后倾。那只臂膀坚实有力,令人不由自主萌生依赖。 楚楚右脚被右手勾住高抬半空,脸是着力点,重重压在他腹肌与胸膛之间。好比一只伸长脖子单腿独立的鸡,蠢得可怕。 少女偷偷烧红脸,急不可耐地逃离他澎湃坚实的身体。站稳后只管低头与皮鞋作斗争,耳边落下的碎发是少女脆弱的心弦,一拨就断。 肖劲伸出手,绕在她身后却并不触碰,摆出一道时刻保护的姿态。 她长到十七岁,今生不曾体验过,有一人时时刻刻追随关注,唯恐她受伤。 更何况是位靓仔,外形拼得过混血男明星。 她的心扑通扑通乱跳,直到他说:“可以走了?” 粉红心事随即毁灭,他非常适时地提醒她,他是她的保镖兼职司机以及教导主任,鬼影一样跟住她,多看一眼都嫌烦。 她瞪他,再瞪他—— 过不多久,气消了。 都怪他长得过于讨好,害她还没到师奶的年纪就开始随时随地犯花痴。 “回家!”她恶声恶气,冲在最前。 他掀开西装衣摆,双手叉腰,望着她孤孤单单背影,无声发笑。 突然间她停住脚往回冲,手上的塑料袋哗啦啦乱响。回到他身边,怒目相对,“喂,你的鱼食。”塞给他,叫他自己拿。 他顺手将黑色手提包也接过来,同她一道走,“你累不累?要不要吃面?” “要你管?”态度嚣张,典型的叛逆少女。 肖劲说:“我看你冲来冲去很费体力……” “你讽刺我?”她一双眼蹬得圆圆,要与他追根究底清算完全。 可惜他无心恋战,眼下又变成闷葫芦,闭上嘴按电梯。 突然骤起的烟瘾被抛在脑后,暂时被柠檬味洗发香波治愈。 十分钟后,楚楚躲在后座生闷气。漆黑宾士车陷入交通泥淖,加足马力挣扎。 玻璃窗将车内车外隔绝为两个不同世界,车外是热油掺水,焦虑如同虱子一样爬满头顶。 车内是沉默僵持,一局猜谜游戏,男和女各凭本领。 怪她沉不住气,先一步问:“你同黄茵茵什么关系?你是她老豆还是男朋友?” 口气冲得很,与他昨晚、今早所遇见的江小姐判若两人。奈何他对待工作认真平和,回答她,“是长辈。” “黄茵茵看起来好像很怕你?” “你怕不怕?” “开玩笑,我为什么要怕你?又几时怕过你?” 他牵一牵嘴角,没再说话。 而楚楚透过后视镜窥见他含笑的眼,那是难以用言语形容的美好,有包容也有不知从哪间银行金库偷来的宠爱,为她的任性多添一笔资本。 楚楚脸庞多一丝不自在,转过头看窗外五彩缤纷灯牌,有“金皇宫”蓝色边框红色字,迷离闪亮,也有“吉利桑拿”透出紫红的暧昧,还有“共享士多”“保利卡啦ok”共生辉煌。如同一只多彩万花筒,将你双眼晃花。 生在此处,大约永远不能从霓虹灯里抽离,否则失去灯红酒绿的城市,哪里装得下太过现实的人生? 说到底,繁华不过是千方百计令人醉。 楚楚指着狭窄黯淡的女高校门说:“去年我还在这里读书呢。” “我知道。” “你说什么?”她没听清,依然望着窗外红红绿绿灯牌,一个一个数过去,“黄茵茵就住在学校旁边又老又破那栋楼,还镇日吹水,说自己住半山别墅,开劳斯莱斯,拜托,都当我们是乡巴佬不会用眼看吗?” 肖劲开车沿査士丁尼大道北上,老爷车艰难地爬过拥堵路口,“所以要约她打架?” “什么打架?是谈心好不好?”她带着笑,嘴角轻勾,揭开清纯皮囊,骨子里透着媚,难以言说,“你当我是不良少女不念书只晓得抽烟喝酒做坏事?你放心啦阿劲,我没胆的。” 肖劲微微一哂,不置一词。 夜雨模糊了车窗,只留下一帧帧朦胧光影,仿佛八十年代法国浪漫电影,被炽热鲜活的颜料涂抹。 越向前越是孤独,一条路三辆车,前后车牌都熟悉,到密林遮天的山道才意识到已然离家不远。 食指默默拨弄着车窗开关,圆圆贝壳一样的指甲因过度用力而发白,她正被一股可怕的莫名的紧张感侵袭,她再一次透过后视镜观察他线条刚硬的下颌,耳边响起重重鼓点,催促她必须要在这一刻说些什么。 哪怕是“早上”“吃饭没”“哇,今天好靓仔”这一类既没营养又没意义的傻话。 而她最终选择,“我其实只是怕无聊……” 没回应,只有雨滴坠落在玻璃窗,顷刻间粉身碎骨。 她画蛇添足,“读书很闷的……” 初来乍到,没有良师更没有益友,还要因一张过于“嚣张”脸孔而被贵族学校大姐头看不顺,成为霸凌对象,处处受挫。 转学前郑安琪同她一道憧憬未来,“你好命啦,不用在尼姑学堂继续吃斋念佛,可以去新学校认识少爷小开。我就惨啦,又要被ms.张折磨,又要忍受对面同升中学黄茵茵那帮白痴。” 谁料到她惨过犹太难民,从早到晚受欺凌? 肖劲未答话,专心开车,他与方向盘恋爱,根本当她是透明人。 好歹替她下车撑伞,车库在最左侧,沿着蓝光摇动的泳池往正门走,一路被嘈杂的快节奏音乐震到耳鸣。猜都懒得猜,肯定是江安安趁江先生江太太外出,约一帮狐朋狗友在家开party。 烦人。 屋门前,他正要与她道别,祝她明早准点出发不迟到。谁料到她走过正门绕到别墅右侧,自顾自取下书包往二楼窗台一甩,书包当即越过围栏落进阳台,精准绝妙。 雨无处不在,悄悄将她头顶、睫毛、袜沿打湿。 肖劲举着伞站在她身后,像一座沉默的孤独的街灯,永久地被行人忽视。 她也当他不存在,相当于一场幼稚的同态复仇。 她退后几步站在雨中,眼睛盯住二楼阳台,plana为冲刺、攀爬,顺利登顶。 她弓腰,站稳,蓄势待发。 下定决心则如离弦利箭往前冲,然而意外发生,半道被人拦腰抱住,勾住小腹抬起来,轻松如同抬起一只发福的猫。 他一只手勾住她腰身,将她抬至半空,另一只手仍举着深黑色雨伞,与他本人一样,沉闷得让人发疯。 “下雨,露台太滑,摔下来要骨折。” “我爬过好无数次,没一次出事。” 肖劲把伞递给她,还有他的鱼食。纯赤红虫是干料,不能淋水,否则恐18d要生病,他会很伤心。于是伸手扶正她手中歪斜的伞柄,目睹她一脸懵懂不明状况。 而他根本不必有冲刺攀登等多余动作,这曾经是他的初级训练项目,原地跳跃已足够高度,双手攀住围栏,手臂力道轻轻一带,整个人都跃到二层阳台。 全程至多五秒钟,如果做窃贼,他一定偷遍整座山。 “上来。”他从栏杆处弯腰,拉住她手腕带起她整个身体,再以空余的手撑住她腋下,顺利将她抱上二楼。 连同她手中滴水的伞、装鱼食的塑胶袋。 无可比拟的傻。 “明早准时。” “喔。” 他脸上沾满冰冷夜雨,睫毛落着一两颗坚持不放手的水珠,晶晶亮亮放着光。这一刻的肖劲过于耀眼,令她成为痴呆儿,只晓得点头说是。 甚至没看清他究竟是几时取走塑胶袋与黑雨伞,再无声无息翻出窗台,敌得过独行侠。 等她清醒,第一件事是冲进洗手间站在光亮镜子前,撞见个头发散乱、双眼无神、浑身上下*的狼狈样。 上帝啊,连同你亲友玛利亚,救命救命,她懊丧得简直想拿头撞墙。 最可怕是楼下party还在继续,音乐震得天花板都在发抖,什么爱爱爱,什么想想想,都是无病呻*吟,钱多到牢骚满腹,这城市,愈夜愈消沉。 第5章 霸凌 第五章霸凌 “哇,有没有搞错,爬窗台哎,简直是罗密欧与朱丽叶。” 洗完澡,穿着她的小兔子睡衣,电话中向郑安琪汇报今日突发事件。 一年恋爱十八次的安琪小姐在电话另一端大呼不公,“有没有搞错,barsix居然去你家应征司机?司机哎,不都是又老又丑又满头油?我集齐他三本相册都没机会同他说过一句话,你居然……阿楚,你发达了也不要忘了老朋友,我同你是亲姊妹来的。” “我也没收到通知。妈咪说丁要带个新司机兼做保镖,哪知道一见面是你梦中情人,我都吓一大跳。不过他话太少,人又闷,同他作伴简直像坐牢。不明白你同你二姨究竟迷他哪一点?” 坦白说,黑西装扑克脸,大半天憋不出一个字来,坐他的车,沿途风景都记得清清楚楚,原因在于被无聊逼得毫无办法。 但又想起他毫无预兆地出现在夕阳最后一道光里,仿佛日本旧电影中落魄的武士,带着一身寂寞的孤独的勇武,催动少女轻易摇摆的心弦。 最后竟然扛起她…… 整条街都目睹她像个损坏的行李箱一样被他夹在腋下步入人潮。 过后又摔在他胸口,一张脸被硬邦邦胸膛挤压,洗衣粉的廉价香氛催她逃亡—— 居然忘记,她盛装出行,一定把半片残妆都印在他胸口。 完了完了,丢脸死了! “我还有功课,我先挂啦。” “喂,我还要讲黄茵茵呢——嘟——” 她懊恼颓丧,猛地瘫倒在床上,大被蒙头。隔着被,只能听见她一下“嗯”,一下“啊”,满肚愁云,让你猜,一定猜她在为第三次世界大战哀叹惋惜。 同一时间,肖劲在天安大厦19层,狭窄逼仄的小房间陪18d一同宵夜。 18d是一条红色金鱼,顶一双硕大的眼,隔着水和鱼缸瞪着这个冷漠而又萧条的世界,以及被水波放大的饲主肖劲。 他脱掉上衣,露出结实精壮的身体,肌肉线条恰到好处,多一分嫌蠢,少一分又不够勾人。 凡事最难求的是刚刚好,站在一颗裸*露的灯泡底下已足令引师奶们死守遥控器,誓不换台。 他专心致志做事。 “九头鲍来的,你还挑食?” 肖劲捏着鱼食慢慢往小鱼缸里撒,同时进行与18d之间的日常、深度对话。 他乐意与一条鱼交心。 “慢慢吃,你今天比昨天乖。” 18d翻着眼睛往上看,“咕嘟咕嘟。” “换完水是不是很爽?” 18d吃着赤红虫,“咕嘟咕嘟。” “你今天很沉默啊——” 18d饱了,突突往上吐水泡。 他住五十尺笼屋,它蜗居碗口大鱼缸,它与他共患难、情义深,感人肺腑。 他突然间发笑,伸手弹一弹玻璃鱼缸,18d随即灵敏地往后缩,躲开他突然间靠近的、庞然大物一样的脸。 “晚安。” 墙上黑白挂钟走到十二点,他肩上搭着大毛巾,脚下屐着拖鞋,沿着狭窄走道,经过堆成危楼的杂物以及黄太太教训女儿的声嘶力竭,抵达终点。 而蒋琬就穿着拖鞋倚在洗手间门口,同他笑笑,不说话。 黄太太母女与蒋琬同住一间小屋,屋内三张床,黄太太与茵茵挤在下铺,她一人住上铺,每晚都被木虱骚扰。 另一间房还住着鱼蛋夫妇。 没有错,脚下是一间四十平方混居房,没有客厅也更难有厨房,一群陌生人共用一间厕所,而租金业已高得令人恐惧。 本埠寸土寸金,不与人共用厕所厨房已算豪宅。 他冲蒋琬点点头,绕过她走进洗手间。门一关,厕所便小得无立锥之地。 水管接口处正往外渗水,镜子里的肖劲显得有些茫然,眼角的伤口愈合又破裂,周而复始。从鬓角延展的两道疤,横在右脑,被割裂的头皮再也长不出头发。 他抓起老旧的莲蓬头弯下腰对着自己猛冲,最后拿毛巾一擦,短寸头与后背胸膛一齐搞定。 呼出一口气,哎?他仍在洗手池上的衬衫呢? 回头看,衬衫已经干干净净挂在水管上。 他卷起衬衫,预备将它挂在18d头顶晾干。 走出厕所,蒋琬还在,她单脚支撑身体,另一只脚向后,脚尖落地,给一个习惯性的风尘画面。 “有口红印,你一个男人,怎么洗得干净?” 他说“多谢”,头顶短发滴水,小麦色皮肤泛光,胯骨上内凹的线条供水珠游玩,性*感得连夜晚乱窜的木虱都屏住呼吸。 蒋琬想要多看他一眼。 “晚上有约会?口红颜色时髦,一定是年轻女士。” 他一面拿毛巾擦头,一面往回走,抽空回答说:“不是。”却被黄太太的咒骂声盖住,难以分辨。 蒋琬眉心舒展,一瞬间变得轻松,她卸下重担,终于能放心去睡。 谁知道女人心事?挣扎一整晚全因抓住星点蛛丝马迹,就企图勾画在他衬衫上留下口红印的女人。 她长什么样,人多高腿多长,什么职业,什么学历,性格好不好? 最后安慰自己,别害怕,也许一切都是胡乱猜测。 一个个都是妄想狂与小说家,给一点提示就能制造一个前情后果衔接无缝的情杀案。 肖劲再次回到他的高低床,房间依旧小得令人无法呼吸。但好在他拥有一扇窗,窗外是斑斓霓虹、嘈杂车道,也有孤城一样伫立在闹市区的中学校园。 看不见星空,看得见你,已知足。 第二天相见,江楚楚自导自演在车上渡过三十分钟精彩时光。 当然,这个“精彩”仅仅用以描述她的孤独可怜的内心世界。 肖劲还是冷冰冰硬邦邦石头一样。 她不由得泄气。 做人做事三分钟热度,一眨眼就变成迥然乏味。 又是绝望与希望交织的礼拜五,一大早就要去礼堂,听各位老师分享圣经心得,日常小事可以拔高到心灵洗涤,告诫你必须虔诚、忠实地对待上帝,反复挖掘、领会圣经每一句话,找到一个洁净的且属于上帝的你。 她当然是闷头大睡。 拜托,她看电视电影无数次嘲笑大陆狂热崇拜。你这里“宗教洗礼”又好多少?不过是包裹一个漂亮的精致的壳,自己以为高贵罢了。 江楚楚现在的年纪,大脑被荷尔蒙驾驭,接收事务的第一反应就是“反对”,再说下去她一定“坚决抵抗”,如选择施高压,则走上“革命”之路。 年轻学生脑袋一根弦,“左”得厉害,不要轻易让他们发疯。 万幸诸位老师良知尚存,在楚楚睡晕之前结束早会。 然而今早有大变,所有同学看她的眼神都变得诡异,或嘲笑或愤怒,难说清。 直到袁柏茹从背后用手肘瞄准她脊柱猛地一撞,剧烈的疼痛令她短时间内失去知觉,那十秒钟仿佛昏迷失忆,扶着腰靠在墙边,乞丐一样熬过漫长时间才回想醒悟,袁柏茹经过时在她耳后说,“早知道你不要脸,到处发骚。”再瞪她一眼,仿佛与她有血海深仇,要杀死她分尸才解恨。 其实不过是“看不顺眼”,立刻找足原因号召帮手一齐“置于死地”。 少男少女的世界几时属于纯洁?都被乖张暴戾与放肆的性占满。 她深呼吸,努力将眼泪忍住。但最终仍是红了眼,令她暗自懊悔,真是没出息,这点痛都挨不住,废柴一个。 她揉着伤处,慢慢往教室挪。 阳光明媚,绿树茵茵,然而并不是个好天气。 翻查今日黄历,一定能得出大凶结论。 一进门仿佛穿着嘉年华装扮,惊得所有人都抬头看。 她只当没看见,忍着痛,昂首挺胸走回座位。 袁柏茹坐在最后一排,死盯她后背,勾起嘴角,冷冷地笑。 她在全班关注下打开书包去取英文课本,每一双青涩稚嫩眼睛后面,是放大的毫无克制的残忍。 她的英文书变成垃圾纸,前半部被撕得粉碎,后半部揉成厕纸,还有人留言,大笔画写“暴发户”“八婆”“贱货”,一个比一个难听。 袁柏茹在背后大声说:“lilian,你英文书上写什么?每一个字都好准,是给你测命哇,准过黄大仙。” 哈哈哈哈,教室里一阵哄笑,大家平日温书比上班族还辛苦,好不容易遇到开心事,当然一齐放松,一个人的快乐分享出来,马上乘以n个数,听一听都觉得好伟大。 咦?江楚楚怎么不肯配合? 你看,袁柏茹没说错,她就是性格刁钻自以为是,从来不把各位同窗放在眼里。 她低头,双手捏紧课本,力道大得手指都在发抖。无可挑剔的面颊红得要滴血,她忍耐,咬紧牙关忍耐。 铃声响,袁柏茹好心提醒,“别笑啦,英文课要朗诵课文,ms李什么样你们都清楚的啦,惹她生气整个教室都要演恐怖片。” 他们继续,低头窃笑。 楚楚保持着低头的姿势,看上去根本无动于衷。 她前座——白衬衫洗得发黄,铅笔盒斑驳生锈的陈家兴转过身,偷偷将自己的课本递给她。 “给我?你怎么办?” 陈家兴爽朗一笑,“没关系,我早就被骂习惯。” 嘴角上扬,肌肉牵扯,他的单眼皮,绿豆眼,黝黑皮肤一刹那鲜活起来。 他是乡巴佬大陆仔,她是暴发户狐狸精,算得上同病相怜。 “谢谢,但我不可以收。” 她偷偷从桌子底下把书塞回去,这时候ms李踩着高跟鞋,带着金丝眼镜大步迈进,气势逼人。 她已经做好准备再一次被叫起来,被全班同学羞辱嘲笑。这时候英文课本再次出现,她下意识地抬头,恰好撞见不远处闫子高同她眨眼微笑,下一秒站来大声说:“sorryms李,我忘记带书。” 更年期且家庭不睦的女老师对待相貌英俊家世过人的男同学总有特殊感情,她微微笑,说不要紧,借同桌一起看。 假设换成陈家兴,一定被骂到狗血淋头,弄不好还要尝一尝她专用戒尺。 她打他出气,不止一回。 都因她那一点点权威,以及面目模糊的同学们欣然观赏的态度,将陈家兴变成全班共用的“玩具沙袋”。 闫子高找机会回过头对着她得意地扬了扬眉毛,到此刻她总算知道令她雪上加霜的祸首是谁。 她恨死了这里——一座监狱,一处法外之地,装满了十恶不赦的囚徒,罪恶滔天。 第6章 淹没 第六张淹没 台上,miss杨恶狠狠谈论英国文学,将她的权威用到淋漓尽致。台下,江楚楚低头将单词拆成字母,一个个数过去,熬时间。 仿佛是突然间高烧,令人喉咙干涸,浑身滚烫。思维亦不可抑制地游走放空,她变成黑暗中的尘埃、烈日下的微光——极力地洗刷存在感。 然而她还需等,等时间熬油,等周遭赤*裸裸目光将她割裂,遍体鳞伤。 要哭也没力。因愤怒是短暂的,而留下的只有灰烬一样绵软无力的绝望。 最终未能等来诺亚方舟,是放学铃声如约而至。 教室立刻从鸦雀无声变得嘈杂难耐,万幸同学们只记得冲出校门各找乐趣,大多数忘记今日为她们提供重大娱乐的江楚楚。 但袁柏茹没忘,闫子高也没忘。 他自认英雄,大摇大摆到她身边,“sorry,她们闹事的时候我被大肚彭找去谈话,邀我参加全市游泳赛,阿楚,你有没有兴趣?” 她低头慢慢抚平她仅剩的半部英文课本,专心致志,未能多看他一眼,“你说了什么?” “什么?我什么都没说。” “你说了。”她声音沉闷,一个字一个字像从滚水里冒出头,带着一股狠,少年人怎么能不害怕呢? 他立刻从实招来,“我只跟大头昌说过——” 明白了,同“传声筒”讲秘密,十分钟后立刻昭告天下。青春期男生的特殊心理,中意谁恨不能自己写一本八卦周刊免费发放,一定要让全校全港人人”耳熟能详“。仿佛大喇叭喊完,他的”中意“与”迷恋“以及柏拉图式爱情已完成百分之八十五。 “我不会接受,也拜托你保持安静,不要再给我添麻烦。”她不假思索,脱口而出。 少年拥有一张美好面孔,此时从志在必得变为难以置信,连假装深沉的pose都摆不好,惊讶地看着她,“我……你为什么不接受?” “我为什么要接受?” 她反问,他哑口无言,但他很快找到原因,或者说发*泄点。 他从楚楚前座上站起来,快步走向冷着脸看戏的袁柏茹,“别再欺负阿楚。” 袁柏茹即刻拔高音量,“我欺负她?你哪只眼看见我欺负她?” “不管是谁,今次的事情再发生,我都记在你头上。” “那又怎样,你以为你是哪家‘字头’,喊喊话就能吓住我?” “阿楚是我女友,我一定会保护她!” “好啊,那就看她怎么死!” “我向教导员检举你霸凌同窗——” “你去,我几时怕过?“ 闫子高同袁柏茹争执,一声高过一声。教室已走空,楚楚的书本也已收拾完毕,她慢慢站起身,后腰还在疼,但身体的疼痛远不如心灵受辱来得难以忍受。 临走时瞥见袁柏茹涨得通红的脸,连同忽然间泛红的眼眶。 她轻蔑地勾了勾嘴角,转过身往前门去。 袁柏茹刚刚萌芽的心事被当事人亲手摁灭在灰烬里,她不甘心,也要找她的发*泄点。余光扫到江楚楚背影,立刻如猛虎一样冲出去,一把抓住她后领狠狠甩在门上,带来哐啷一声闷响。楚楚再睁眼,袁柏茹过于硬气的五官便放大在她眼前,因隔得太近,她能看清袁柏茹鼻头与人中结痂的青春痘,袁柏茹亦同样可以去数她鼻梁周围的小雀斑。 一种别样的、诡秘的亲昵。 事态危急。 袁柏茹的手臂横在江楚楚锁骨,抵住她咽喉,另一只手按住她左肩,眼神犀利。 闫子高追上来,“喂,你又要干什么?你癫过头要杀人?我现在就打电话报警。” 哪会给他机会?“七仙女”当中胖妹同浓妆姑娘一左一右拦住他。坏学生对待好学生总有一万种办法,胖妹可以以体重取胜,浓妆姑娘无所谓地解开上衣纽扣,要到校长室哭诉,被闫子高猥*亵,在场每一个人都可以作证。 未成年人连父母老师都当做狗屎,你盼他几时几分大彻大悟敬畏法律? 再回到楚楚,她的性格“坏”就坏在倔强、硬撑、死鸭子嘴硬。 她将目光从闫子高身上收回,再度与近在咫尺的袁柏茹对视,她嘴角轻勾,嘲讽说:“原来你中意他?” 袁柏茹立刻抓住她头顶长发将她按在门上,楚楚的后脑与铁皮门猛然接触,发出“咚——”一声震颤,谁听了都要替她疼。 袁柏茹变身成为当红电影里杀人如麻的字头大佬,眼神凶悍,力道惊人,仿佛下一秒就能抽出西瓜刀把江楚楚斩成碎片。 真可怕,不过是一句揭开心事的嘲讽,一个令你愤怒的眼神,已足够作为杀人理由,当然还会有万千暴戾的支持者站在背后呐喊助威,“喂,是她先挑事,话多嘴碎,该死。” “贱人!” 袁柏茹气到失控,她腾出右手,用最大力气去毁掉眼前这张令她难堪的脸—— 啪—— 无比响亮。 楚楚的发辫松动,散落的长发飘在她侧落的半张脸上,嫣红的手指印顷刻浮现,牙齿磕破嘴皮,唇角一并溢出鲜血。 袁柏茹右手依然维持着发力的姿态,她呼吸变重,连自己也怔忡,愣在当场。 闫子高费尽力气甩开累赘,冲过来一把推开袁柏茹,“你干什么,你脑子脱线还是天生杀人狂?”再侧过身,楚楚已然抬起头,露出一个强撑的令人心碎的笑,“教训完了,请问我可以走了吗?” “阿楚……”是闫子高,终于意识到这不是玩笑也不是游戏,是直白而又血腥的暴力。 “看来是要放行,那我先走一步,你两位慢慢聊,周末愉快。” 闫子高刚伸手就被她甩开,她带着蓬乱的头发与低落的血渍,独自一人走出教室,在二楼时停住脚,她转身躲进厕所。 意外的是,她并没有在关上门那一刻大声痛哭。 厕所屋顶也挂两只扩音器,唯恐有校训或重要通知被漏听,眼下在放《哥德堡变奏曲》,被刻意调低音量,你必须专心致志去听才能分辨宏大史诗。 于是她站在镜前,认真而仔细地观察自己。 散落的头发、糟糕的面色,高高肿起的半张脸还有嘴角的血痂——残破不堪。 唯独一双眼秉持倔强本性,黑白分明,沉默相望。 “不要哭。” “不要难过——” 水流声哗啦哗啦,她一遍一遍冲洗双手。 “不可以哭。 经过深呼吸、再一次深呼吸。 她从书包里取出一把小木梳,将长发扯散、梳通、再整整齐齐扎好。 手上一把断发纠缠指节,多得像被扯掉半张头皮,她毫无知觉,将断发缠成一团扔进垃圾篓。 再带上口罩,目的是为防止一回暖便似山洪暴发的流感。 再一次出门,走廊早已被清空。看腕表走到六点十分,校门外一定有人苦等。她盯着脚尖向校外走,又不知背后几时多一个小尾巴,亦步亦趋跟上。 是借她书的陈家兴。 她不在乎。 熟悉的宾士车停在熟悉的位置,肖劲透过后视镜匆匆瞥她一眼,继而松开离合,发动汽车。 楚楚整张脸只留下双眼示人,因她也曾经红过眼,便沾露带水,楚楚可怜。她这一刻要杀人、纵火,想必都能凭一滴眼泪换取宽宥。 肖劲大约分毫同情心都没有,他只管开车,尽快将她送回江宅,结束工作。 楚楚偷偷观察他。 他似乎并没与发觉任何异常。 很好,她最害怕突如其来的关心,通常让人手足无措。原本忍过去的疼痛,被一句“好可怜”“没事吧”揭开疮疤,逼你痛哭流涕。 到达目的地,楚楚打开车门。肖劲说:“我明天放假。” “知道了。”她也懒得向他支付加班费。 才进门,客厅如水沸,一张报纸令一家人炸开锅。 江太太将折叠的报纸甩在江展鸿身上,“又是烛光晚餐又是频繁探班,你同她手勾手同进同出,你职员都叫她江太太,你把我当什么?是聋还是瞎?要不是有记者跟,我死到临头都不知道发生什么。” 江展鸿穿着衬衫、格子马甲,解开领带,坐在沙发上一根接一根抽烟。平日梳得精干的大背头也乱套,根本顾不上打理。 他在“犯罪现场”被抓现行,无论如何推脱不掉。 江安安穿短裙,半躺在沙发上捡起八卦报纸看得津津有味,期间瞄一眼刚进门的楚楚,怪声怪调,“喂,病毒归家,要叫玛利亚装紫外线灯哇。” 江展鸿同江太太根本当她不存在,他们一个正搜肠刮肚,一个要你死我活,个个都是大忙人。 江安安看到精彩处,找江太太展示,“妈咪呀,快看这个cecilia手上好大颗钻。”同时抓起江太太右手,“不比妈咪这颗小的,图太暗,看不出水头,爹地,你花多少?上次找你讨零用钱都只给一半,养‘北姑’就大方,啧啧……” “你收声!”江展鸿突然暴怒,吓得一贯大胆的江安安都往后缩,“你个扑街,整天不念书也不做工,就会挑拨离间兴风作浪,你跟谁学的?叼你老母。”“装”不下去,少年时的修养程度立刻回魂,哪里是好好先生呢?根本是粗俗又愚昧的码头工。 但江太太更令人敬佩,她甩开手,耳光响亮,打掉江展鸿在这个家最后一丝强装的尊严。“你骂谁?” 她习惯了,疾言厉色,颐指气使。 江展鸿的愤怒并不比她少,他抬起手正要打。 江太太扬起脸迎头而上,“你打!” 多年的习惯迫使他忍下来,转身走,毫不留恋。 才出门,江太太立刻泄气,跌坐在啥放上捂着脸痛哭流涕。 江安安说:“不管他,再玩下去迟早得艾滋。” 真是父慈女孝。 戏演完了,楚楚默默走回房间,从头至尾没人发觉。 一进屋便躺倒在床上,脊柱由席梦思牢牢撑住,身体才得以彻底放松。 无奈心中仍惴惴,胸口的疼痛令她随时随地可以大哭一场,然而却一滴眼泪也没有。 真奇怪。 她望着天花板,了悟自己置身孤岛,无人可求,唯一的依靠是自己。 天黑了,风起了,又到一季末尾,又要开始算账算账,你欠我两万五加一笔人情我欠你三千三附利息,永远是自己“亏”别人“赚”,无论如何扯不清。 楚楚昏昏欲睡,五感只剩下耳朵灵敏,听见窗台上细微响动。落地窗纱随夜风起舞,忽然间,月影下,他披星戴月而来,像个骑士。 错愕间令她萌生被困魔窟的错觉。 没有人知道,我等这一生,等过荒芜岁月,只为等你。 第7章 遭遇 第七章遭遇 楚楚坐在床上,肖劲立在窗前,她与他似乎都在讶异。 直到他抬手敲了敲墙壁,“咚咚咚”,勉强当做敲门。 “你……”她望着他隐约带笑的脸,忘了自己要问些什么。 她应当站起来惊叫,或是呵斥他滚出江宅,然而她只是安安静静地望着他,像一只乖猫,等他走近。 肖劲从上衣口袋里拿出一颗鸡蛋,圆滚滚热腾腾的蛋。 被他捏在手上剥壳,再褪下右手无名指上的银戒塞进柔软圆润的鸡蛋内——他身上每一件东西都务必做到物尽其用。 “拿着。”他将鸡蛋用手帕裹住递到她面前。 楚楚有些呆,“我不吃,都已经被你搞的脏兮兮。” 他无奈,坐到她身边来,拿鸡蛋去碰她嘴角。她下意识地向后躲,他安抚她,“别怕。”是她一生从未遇过的温柔,来自一位粗糙强壮的成年男子。 并非时下第一眼遇见就开始花言巧语的轻浮,他短短两个字仿佛经过多年沉淀,淬出来是她面颊与耳后的红,不自觉出现,沉默中来回推搡少女心。 “热鸡蛋配银戒指,可以抽出瘀伤,不然下礼拜都要顶一张小花脸上学。”他捏着手帕末端,让鸡蛋在她伤处来回滚动。属于他的狭长深邃的眼睛,专注地看着她的的脸、她受到的伤。 一汪专心致志的温柔。 对象居然是她,可也曾经是方向盘、拳击套…… 思维发散,她想多就生气,恨他将她当做方向盘,小鱼一样鼓起眼睛瞪他,不过不要紧,她很快在他的眼神里败下阵来,偃旗息鼓。 只怪他轮廓硬朗,目光柔和,是黑与白相互映衬,各自凸显,各自迷离。 楚楚咬着唇,默默想,原来这世界,由金钱、利益充斥,却也还给她留下一丝温柔。 感谢上帝,感谢肖劲。 三分钟过后,他将乌黑的银戒从鸡蛋里取出来,带回右手无名指。 他眉间微蹙,一心一意把戒指回转到最佳位置,“需要不要帮忙?” “无所谓,没人能帮得了我。” “顶不顺就跟我说。” 楚楚失笑,伤处的肌肉受到牵连,疼得她脸都歪半边,“喂,你是警察还是校董,我爹地妈咪都嫌烦不想管,你打算怎么办?冲进教室把他们几个都打一顿?” 肖劲抬起头,坐在床上还高她许多,“这种事情自己处理更好,尊重,自己赢回来才最稳。” “教我江湖规矩?” “我不是古惑仔。”笑容在他脸上做短暂停留,去也足以创下一页美好篇章。上帝一笔一划写他模样,比他开车时更加仔细。 真不公平,换个人来,她早就大喊咸湿佬报警求助,怎么可能傻呆呆等到现在? 现在她还在发愣,同他天南海北鸡同鸭讲,“我一直以为你是特种兵,翻墙那么厉害……难道是美国间谍?我听人讲海豹突击队好犀利,你听过没有?” “没有。”他将包裹着蓝格子手帕的鸡蛋再一次塞回口袋,“会翻墙就是特种兵?” 他的笑容里带着星点嘲笑,并不让人反感。 楚楚撑住,“女人的直觉不会错。” 肖劲笑,“女人?” “十六岁有父母签字就可以结婚,我十八了,比十六更大两岁,怎么不是女人?” “好。”他点头,“比*两岁,确实好成熟。” “哪像你。” “我?” “老掉牙。” “也对。”他站起身,正准备原路返回。 楚楚再次同他强调,“这件事我会自己搞定,你不要管。” “好。”他居然破天荒伸手碰她,宽大的手掌落在她头顶,轻轻拍,“早点睡。” 她愣住,头脑放空,血液上涌,等到人去楼空还不能确信。 夜空郎朗,他翻上翻下似无人,漫步走回车库去取他的摩托车。一摸口袋,还有一只半凉的鸡蛋,拿出来塞进肚,绝不浪费。 黑色头盔抛起来三百六十度旋转再落回手心,孤灯下,他笑了笑,带上头盔骑上摩托车,发动机嗡嗡响,转眼间已驶出大门。 他在门后停下,仰头看二楼窗台,沉沉不知所想。 窗台的灯熄灭,肖劲也消失在道路尽头。 黑暗中楚楚摸了摸头顶,少女的眼亮晶晶,淬满了夜下流光,忽然间她仿佛中邪,大被蒙头,躲进憋闷狭窄的空间里细数她的小秘密。 最终还要踢被、蹬脚、嗯嗯啊啊乱叫。 一个人演完一场戏,热闹无比。 临近新年,红色从街头膨胀至街尾。写字楼内大堆工作亟待解决,教室里层层叠叠试卷无穷尽,全体市民都在做最后努力,目标是在除夕等钞票从天而降。 江太太是*型性女强人,她虽然暴躁易怒、歇斯底里,但同时具有惊人自愈能力,昨夜崩溃,今晨立刻焕发容光重新做人。早起九点便开始为新年聚会做准备,晚六点一通电话,江展鸿不敢不回——只因他还需在老友、伙伴面前演戏,他们夫妻配合,回回都要“羡煞旁人”。 江安安推门进来时,楚楚刚好用墙皮后的粉底遮盖淤青。江安安倚着门,突如其来地说:“程嘉瑞要来……你振作一点,不要每次都窝窝囊囊。” 楚楚被刺中,浑身防御都打开,“难道还是我的错?” 江安安被噎住,大致对她产生同情,没能随同她一贯的厉害脾气与楚楚争下去,而是说:“要是真的……你叫我。” “你来又能怎样呢?” “发觉你又向妈咪告黑状,过来找你拼命咯。” “我要不要跟你道谢?” 楚楚转过身,与江安安对视,两个人都突然间发笑。 江安安无所谓地耸耸肩,“随便啊。” 可怕的是,现实远远比他们想象中糟糕。 周六是开赛日,肖劲准点做回barsix先生。今次是必输,结局已预先写定,只需按图索骥。而他的戏演的越来越好,挨打也巧妙,看起来惨痛,实际已躲过要害,只等时间慢慢修复他凹凸变形五彩缤纷的脸。 晚上十点半一切结束,他原本应当遵循前例,带着一身伤,穿着皮外套,拎着一袋纯赤红虫,在人来人往十字街口吃一碗鱼丸面。 然而他承担男主角戏份,必然要在最恰当又最出乎意料之时遇上女主角,才不辜负作者笔墨。 十一点,他在街边买一串红色塑料辣椒,用以装点那座笼屋的寂寞新年。回到家,蒋琬站在门口同他说:“有一位丁先生挂电话来,要你去魏亚妮餐厅把江先生的车开走。” 一定是夜会密友,有发觉有记者在跟,只好找人带他们“逛花园”。 难怪江展鸿忙得脚不沾地,十点前陪江太太组织聚会,演绎好好夫妻,十点后立刻飞奔至情人身边,共度良宵。 齐人之福,不管男人口中、笔下如何大义凛然,私底下没有一个不羡慕,给他机会,绝对奋不顾身。 男人,骨子里就是贱。 “知道了。”他放下鱼食与红辣椒,转身就走。 蒋琬扶着门喊:“你的伤……上了药再走不行吗?” 已经没人应。 肖劲很快到达魏亚妮餐厅,在“孤身一人”就餐的江展鸿手上接过车钥匙,想必那位当红影星正躲在洗手间抱怨人世不公,做二奶也好辛苦,等身价再抬一抬,绝对不再跟江展鸿这类不上不下的暴发户周旋。 深夜,霓虹婉转,车流起伏。 肖劲开着车在城内绕圈,最后驶回赫兰道9号。紧跟不放的狗仔记者大喊失望,“肉包”太精,看来今晚要提早收工。 车入库,虽然江展鸿好心准许他睡在客房,但他仍打算走下山去搭最后一班车回家。 热闹过一整日的江宅这一刻陷入无尽的悲悯的寂静,江太太精力旺盛,开完party再去打通宵麻将,家中只剩下楚楚两姊妹,连同厨艺不精的菲佣玛利亚。 隐隐约约他听见女人哭,寻声去原来是玛利亚,她住一层最小一间房,没有电视,只有自费购买的一台收音机。此时正用菲律宾土语诅咒江太太,小气鬼,孤寒精,一出门就将客厅电话锁住,她两年没有见过家人,连打电话都困难。 去死去死去死,全家都去死。一件皮衣花光她一年工薪,崭新的皮料绝不可以穿出门,要磨成半旧才体面。一顿饭吃完她一家人一年伙食费,却还在嫌龙虾不够鲜,贝壳不够嫩。 她愤懑因她不懂,资本社会,本就是食人血吃人肉。 百分之一要挥金如土,百分之二十就要拆骨剥肉贡献所有。 这是定律,没得改。 还好有月亮恒久不变,从云后探出头与他作伴。 抬头时浓密树荫随风低泣,低头是他的影,时刻随行。 午夜十二点,黑色占据大半视野,余下还有泳池波光蓝盈盈斑驳了墙体。这时候应有一阵阴风吹来,伴随一个白色的长发的影,慢悠悠游荡在山林。 长发披肩已成为厉鬼标志,更可怕是本埠流传着辫子姑娘的久远传说,想一想,鸡皮疙瘩就要浮满身。 他路过泳池。 水面上一顶散开的长发,一双漂浮的手臂。 如果是人,则她眼耳口鼻都沁在水中,一动不动。 暗夜浮尸,鬼影重重。 他认出来了,是阿楚。 她死了。 第8章 虚惊 第八章虚惊 她化身成为某种浮游生物,长久寄居于水面,已摆脱氧气与阳光之限制,选择尽情地、自由地沉沦。 墨色裙摆在水中如大丽菊盛放,美在弹指一挥间,惊心动魄。 肖劲没来得及脱外套,敏捷而快速地跃进水里,从背后伸出手勾住她下颌,将她仰面抬起来,迅速往边缘游去。 从他入水到楚楚回岸,快得裁判来不及掐秒表。 风吹开涟漪,树影浮动似波涛。 他将楚楚横放在岸边大理石地面上,自己甩掉外套跪在她身边。 泳池的水因外来入侵而剧烈晃动,也同时摇曳着幽兰的光,撑起寂寞穹顶。天与地仿佛是囚牢,也是沉沦的海,是暗无天日,更是无尽无边。痛苦辗转反复,延绵似寄生的藤,皮与肉中扎根,骨与血内茂盛,每一片叶都是一场割裂,每一根刺都是一夜挣扎。 还应当虚伪地找寻理由,告诉自己不痛不痛。 痛又怎样?谁不是这样痛过来。 唯有死,只剩下死。 “阿楚,阿楚——”他轻拍她面颊,未得回应。 焦急之中抹一把短发上叫嚣的水珠,已作出架势计划按压她小腹,事事处处跟随标准教科书。 突然间她睁开眼,直直看着天空,好似厉鬼回魂,“你终于肯叫我阿楚了?” 她完好无损,只不过面无血色,双眼空洞。 肖劲抓起外套,立刻走。 江楚楚只用一句话定住他脚步,“你走了,我继续下水。”小孩子威胁大人,惯常用这一招,至于效果,全赖长辈怜爱。 短暂犹豫,肖劲认命,颓丧地坐回泳池,两只脚浸在水中,闷头在皮衣里找香烟,直到衔在嘴里才想起,原来烟已经湿透,是可丢可弃的废物。 静悄悄,唯有水声哗啦。 江安安穿着睡裙走到落地玻璃窗后面,打个呵欠抱怨,“喂,怎么回回都来这一套?你冷不冷,要不要把玛利亚叫起来给你做一碗可乐煲姜?” “你不要管我。” “痴线,我怕你玩过线失足淹死。”她弓着背,好比耄耋老人,匆匆转身离开。 楚楚坐起来,抱住双膝,距离肖劲背影一步之遥。 她伸手将*的长发一并向后捋,露出一张洁净无暇的脸,夜色是她眼瞳,月光是她皮肤,一样样精工细作,一寸寸悉心描画,最终成为行走世间的皮。 “为什么回来?以为你今天放大假……” 肖劲含着烟,望着水池波光,未能答她话。 楚楚转过身对楼上喊,“安安——” “大小姐,又搞什么?” “给我一包烟。” 立刻有一包黑色精装摩尔从天而降,落在她黑色裙摆。 “要烟吗?” 还是不理她,他或者厌倦了与一个青春期叛逆少女游乐,她有大把青春可供损耗,而他已被生活折磨,每日背着三百斤泥沙睁眼起床。 她与他并排坐在泳池边沿,笔直的小腿、不够他手掌长度的脚掌浸在水中。幽兰的波光大约是某种昼伏夜出的诅咒,将少女的美好脸庞切割成斑驳的块状物,添上一道道割裂的痕。 楚楚的、黑色的裙摆皱巴巴盖住大腿,露出一段苍白一段遐想。 她在烟盒里挑出一支,熟练地含住香烟滤嘴,从他扔在一旁的皮衣口袋里找出打火机。静谧的空气里传来齿轮咔嚓声,火苗燃起,蓝绿橙三色,燃烧着最外一圈白色卷纸。 她深呼吸,引发陡然上扬的火焰,烧断一截脆弱外衣。 再吐出一脉烟圈,蓝色雾气紧紧抱拥,又缓慢散开,各自毁灭。 两个人,无法靠近,同样孤独,这是一道无解的题。 “是不是觉得我好烦人?问题多得像个神经病,动辄拿死当要挟,杜十娘都好过我啦,去死吧江楚楚。”她叼着烟,说道最后一句突然发笑,笑过之后是冷哼,连自己都不屑。然而眼前姿态是稚嫩与妩媚交织,既是笨拙,又是诱惑。 他回头将皮衣展开裹住落汤鸡一样的江楚楚,而后望住她不带血色的脸,似一张雪白的纸,晕开一滴嫣红的唇,伴着尼古丁似红线、夜光如情媒,他从她双唇之间夺走那支慢慢燃的摩尔香烟,毫无意外地含住,平他自己的瘾——心瘾。 却不记得,今日江宅举办庆典,她化过妆,香烟滤嘴上留着半片口红印。 半秒钟,一根烟的奇遇,足够写一个庸俗爱情一夜缠绵旖旎。 “不要死。”他木呆呆继续看前方,越过围墙,越过黑漆漆树影,不知在看什么。“我不会安慰人,但是阿楚,不要死,总有人要伤心的。” “我死后谁会伤心?你会吗?”她突然间身体向右,靠在他肩上,跟着他一同望向漆黑无光的远方。 他不回答,她不介意。好奇地问,“你在看什么?前面明明好黑,一点光都没有。” “是,很黑。” “不知道等天亮会不会好一点。” “不会。”他简单否认,“习惯就好。” “你已经习惯?”楚楚问。 “嗯——”他嗓音沙哑,引发她耳膜短暂微小震颤。 一只灰背椋鸟不肯睡,蹦蹦跳跳在泳池边追星光。 绕过肖劲与楚楚身后,像撞见一张摄影图,两个相互依偎却又保持距离的背影足够讲完的悲情故事,发生在这个城市的每一个角落——我燃烧自己,我毁灭尊严,我不是我,我始终无法拥紧你身体。 安安静静,一点声音也不存。 冷冷清清,一丝希望都毁灭。 楚楚双□□叠,来回划水,保持着依靠的姿势,是她的午夜贪恋,漆黑的眼望向深渊,忽而问:“你脸怎么了?”青青紫紫,红红黑黑,伤痕累累。 “没事,小事情。”没事等同于不想解释。 楚楚说:“我想死,又没勇气。” 肖劲说:“看来我要盯牢你。” 楚楚揉一揉脸颊,忍住泪,“为什么人生总是那么多痛苦,为什么每一天都那么难熬?为什么不能干干净净结束?” “人生几时不痛苦?太轻松就称不上人生。” “哲学家?” “不,是间谍特种兵。” 本应当不存交集的两个人,在泳池的蔚蓝波光下相视一笑。 如果上帝允许零点零一秒迟疑,也许蒋琬将错过丁的来电,也许他甩不开狗仔车行至凌晨,也许他错过玛利亚的哭泣也错过泳池,也许…… 一千一万个也许。 然而他最终错过了离开的末班车,也错过了逃脱的可能。 她小声说:“多谢你。” “嗯?”他吐出蓝烟,眯着眼望过来,星光被上帝碾碎洒落在他眼底,他迷离眼神做致命诱惑,更可怕是他拖长尾音,不自觉,沉沉似大提琴低音,凸起的喉结、修长的手指、残留的香烟,无一不是荷尔蒙的盛宴,男色的崛起。 她咬住下唇,踟蹰。 “多谢你没有反问我,住别墅穿新衣,后半生不愁,怎么会想死?人人都认为,只有穷人才有资格自杀。” “不要怕。”烟夹在食指与无名指之间,他伸出手揉一揉她后脑,“不要轻易放弃。” “下一次你还会救我吗?” “下一次还会。”他利落起身,带着满身水往大门外走。 楚楚连忙站起来,“已经过点了,你还要去哪里?” “回家,放心,总有办法。” 她捏紧肩上皮衣,眼睁睁望着他消失在大门外。 不知道的还猜他有家有室,需定时点卯,绝不能彻夜不归。 走廊吊灯依然亮着,楚楚光着脚走回房间,正巧遇上从三楼往下走的安安。 安安认认真真盯牢她,上上下下打量,再从她手中抢走烟盒,自顾自点起一根弯腰享受。 真像个情圣。 “要不要试试出国读书。”安安问。 楚楚与她一同靠在走廊墙壁上,脑袋磕上去,闷闷地响。 “爹地妈咪不会让我一个人走,要走也必须先订婚,程嘉瑞去哪我去哪,没意外的。” 安安看着她笑,“我头一次认为长太靓也好衰。如果可以甩掉程嘉瑞,我宁可拿西瓜刀划脸。” 接着,安安吐出一只淡蓝色圆圈,“看,好不好玩?” “拜托——” “得啦得啦,又要讲我无聊加白痴。不过阿楚,我都不明白爹地妈咪怎么想,是嫁女不是卖女,到现在半山别墅也买得起,还缺钱?” “江小姐,你都嫌零花少啦,何况是爹地,钱永远赚不够的。” “所以卖掉你?”安安的烟瘾重,接二连三,半个走廊都被蓝烟占满,蒸腾出一抹诡异而沉沦的美感。 楚楚神情落寞,低下头说:“钱……永远都不够的。” 钱,永远都不够。 欲*望,永远填不满。 一九九七年一月七日凌晨四点二十三分,生生不息的红港。 虽然午夜已过,但这座城依旧挺直腰背,花枝招展。顶着不夜城的名号,从不敢轻易放松。 热炒排挡人声鼎沸,茶餐厅通宵营业为能跟得上租金涨幅。 肖劲冲过凉,裸着上半身,白色毛巾搭在肩头,鱼缸遨游的18d也彻夜不睡,他们两位密友无人时才敞开心扉,尽情交流。 “今天又开赛,输的好精彩。下回有时间一定带你去看。” ………… “再也没有钢琴可以听,你是不是好寂寞?” ………… “小时候认为长大就能事事顺心,没想到越来越糟。人生究竟要攒住几多痛苦?” ………… “算了,你是一条鱼,你怎么懂?” ………… 他打开蛋卷盒,将塑料袋里成卷的现钞塞进铁盒角落。 这世上还有哪个傻瓜相信明天会更好? 这口号应当只出现在政治家抚慰民众的镇静剂、麻醉剂当中。 成年人都明白,生活能与绝望划等号。 第9章 困兽 第九章困兽 礼拜一照例去上学,她嘴角淤青已经转成紫,但依旧带着口罩,不打招呼也不同任何人有眼神照会,只顾低头闷声找路。 南太平洋的风被岛礁施咒,隆冬时带来初夏的温度,小岛居民匆匆忙忙脱掉外套穿上短袖碎花裙,笑笑闹闹去追逐春夏的短暂片段。 临近期末,全校师生共同挣扎在痛苦边缘,卯足力气只为最后一击。江楚楚在考试这件事上资质平庸,有时间宁可看科幻小说,听幻想家每天每夜勾画,未来被机器人占有或等外星人出现横扫地球,将你我他都变为毫无人权的奴隶…… 哎,难道现在不是? 天气转暖,又干,最适合上游泳课。 学校保守,游泳课也需男女分开。 换衣时听几个同学悉悉索索聊到飞鸭山大火烧个不停,这几天再不灭,恐怕要烧掉整座岛,大家都死光光。 “开年就这么大事,很衰的。” “今年总代表去黄大仙庙抽签,签文也好差。” “唉,反正念完中六就出国。” “这么快?” “不快?难道等着被‘共产’呀?” 有钱人都有退路,普通人去教堂祈祷,全是小市民的自我高*潮,没差。 体育课安排在最后一节。 校内设室内泳池,又叫水上活动区,除泳道外还有三米板跳水区,可供游乐。 江楚楚穿好统一发放的连身泳衣,等待发令。 泳衣紧贴的材质勾勒出少女青涩且鲜嫩的轮廓,根本不必以东欧奶、非洲臀博眼球,她稍稍坟起的胸脯,柔韧结实的身体,一个背影足以打败选美场与电视机上的搔首弄姿。 女学生的体育课向来要求不严,女老师能教会每一个人如何入水、踢脚,给自己一□□命机会,已经算大功告成。下课后把楚楚与其他三位女生留下测百米蝶泳。毫无意外的,其中还有手长脚长的袁柏茹。她看她还是仇恨深重,细长地眼睛眯起来,泛绿光,豺狼虎豹一样张嘴就要吃人。 夕阳弥留。 四个女生各自登台,哨声响,几乎是本能动作,楚楚鱼跃而下,眨眼间两个来回最先触壁。女老师先后计时,却没能当场宣布结果,她佯装鼓励,“都很好,今天已经拖延你们四十分钟,打扫完早点回家。” 游水游得精疲力竭,还要留下来做菲佣,学生真是廉价劳动力,分文不值。 楚楚在校内的沉默已经成为惯性,她头一个去找拖把,将走道上被踩脏的瓷砖地清理干净。 即便她心中早有准备,但当袁柏茹一双长腿出现在她低垂的视野中时,心中还是少不了抽一下,胸闷。 袁柏茹也有她的委屈,“装什么装?狐狸精,贱格,只会在男生面前装弱装无辜,好啊,你要装就装到底。”一脚蹬开拖把,“人人都放学下课,看现在还有谁来救你。” 她理直气壮,身处正义之师,立志要为民除害。 楚楚猛地抬起头来,毫无掩藏也毫无保留,直直撞上袁柏茹的凶悍,沉闷的空气中撞出火花四溅,连袁柏茹自己都吃惊。 一个施暴者,如何体会受害者的心潮起伏?从忍耐、策划到暴发,可以是三年五年,也可以是一夕之间。 而袁柏茹立刻抓到把柄,自鸣得意,“看,没有男生在,分分钟露出丑样,真是贱格。” 楚楚默默扶起拖把,反问说:“骂够了?” “不够,还要打!” 旁边二位双手环胸,一左一右似铁金刚,要抓她归案。 袁柏茹一出手第一招即是抓她马尾,楚楚向后一缩,躲过她。 袁柏茹扑空,反而恼怒,更恨她—— 如同一个黑奴、汉狗、异教徒,就应当跪下求饶,老实挨打,凭什么躲?你连躲闪的资格都没有。 她的铁金刚从两侧冲上去,与楚楚纠缠扭打。 女孩子打架只三招——抠脸、咬人、抓头发。楚楚大概是疯过界,装着一颗同归于尽的心,无论是被活活揭下头皮还是被毁掉一张脸,她固执地抓住对方长发,一双脚乱蹬,一秒钟不停。 袁柏茹伺机抬腿,瞄准江楚楚小腹—— 砰一声门被推开,晚霞是一瞬间释放的死囚,成群结队往室内冲,染红一座未见血的战场。 他逆着光,叼着烟,背脊挺直。 太过明艳的光,令双眼看不清他面孔。只知道他绕过泳池走到四个女孩身边,原本是以多欺少,现有额外不特定因素加入,前一刻耀武扬威的袁柏茹,这一刻已开始皱眉考量。 一个高大成年人,她怎么有胆量继续放肆? 肖劲蹲下身,蔚蓝色烟圈模糊他脸孔,他叼着香烟眯着眼,从厮打的身体中找到楚楚的脸。右手穿过她后脑*长发,捧起来仔细看了看—— 有指甲划过的血印,也有绯红掐痕,身上的泳衣歪斜,左肩肩带掉落,露出被捶打的肩膀,以及一片雪白无尘的皮肤。 莫名的,微光下,满眼都是狼狈落魄的瑰丽,疼到极致的牵引。 “没事吧?”肖劲问。 她呜咽一声,随即用尽全身力气抱住他,双手环住他后劲,头埋在他肩窝,不见哭声,只见她摇头,在他怀抱里,额头与长发摩擦着柔软的西装布料,仿佛一只受伤的幼兽。 他叹一声,右手手臂垫在她臀后,一起身单手将她抱在身前。 烟夹在指间,慢慢燃。他望向袁柏茹,“这里你话事?” “关你事?你又是哪一位?噢,我知了,是她校外d。”舌头打结,泄气,还是不够胆,只会欺善怕恶。 肖劲皱着眉,不理会袁柏茹的冷嘲热讽,“以多欺少有意思?” “她也可以找帮手,我几时拦过她?只是人人都骂她骚,没人肯替她出头!”何年何月开始,人人都认为即等同于真理,人人都说见过鬼,你当你死后还有知觉一定能满街游荡有怨报怨? 这条“民主大道”再走下去,连定罪都要经公投。人民话你有罪你就该死,事实同法律算个屁,再大大不过民意呀?你看,我们真是民主社会,天生高你一等。 “两个选择,一,我替她收拾你全家;二,你同她一对一,打完结束,两不相欠。” “为什么要听你?你究竟哪一位?港督都没你霸道。” “都不听?那只好请你‘饮水’。” “饮饮饮什么水?” 肖劲笑了笑回答:“泳池水。” 他的身高、体型连同他过于硬朗的五官,都让人无法怀疑这句话背后的寓意。他十七岁飞抵巴黎,十九岁参加实战,北非、波黑、中东,另有无数无人知的角落里摸爬滚打,比大都市人群多出一股凛冽气概。如在此刻他不说“泳池”说“灭口”,她也一定坚信不疑。 袁柏茹咽了咽口水,“好……” 肖劲忽然把烟递给袁柏茹,随口说:“拿着。” 她竟然去接。 而他交换左右手,脱掉外套将楚楚紧紧包裹。 继而再去接袁柏茹手上二分之一根香烟。“多谢。” 再皱着眉放回口中,深深吸上一口,过足瘾,一分一毫也不浪费。他怀抱少女原路折返,一面走一面说:“寒假第一天,还在这里,你们一对一解决。她的事,我做主。” 悄然似一缕烟,消失在被突然闯入的门边。又仿佛雷雨一样壮烈,疾风骤雨,转瞬即逝。 他领着她从角落翻围墙,车就停在围墙外,他将她放在副驾,她瑟瑟缩缩开始哭,他说:“我再抽根烟。”当即关上车门靠在后车窗上低头点烟。 等到路灯亮起,车水马龙。路边有学生妹、师奶、富太太经过,每一个都要回头侧目,看浪漫叙事框架下的标准映画——一个寂寞城市,一盏孤灯,一个装满思念的靓仔用一根烟的时间讲完一段悲欢离合。 学生妹凑在一起窃笑,师奶们透过后视镜留恋不舍,富太太心中默默估算价格………… 他掐灭香烟回到车内,楚楚几乎蜷缩在他上衣内,只在衣领处冒出一小片沾着泪的侧脸,小小的,脆弱的,惹人疼。 “怎么办?衣服还在游泳教室。”她带着浓重的鼻音,小声提醒。 他却说:“你渴不渴,要不要水?” “什么水?泳池水吗?” 他从后座抽出一瓶饮用水,递给她,再将空调温度提高,问,“回家?” “不想回,我这个样子,回去又要被爹地妈咪数落,讲我不学乖,读书不够好,还要学个太妹样。”双膝紧贴胸前,脚趾头在皮革座椅上动一动,蓦地可爱。还有红红一双眼,望住他,有眼则必定无力抵抗,“我怎么办?你还替我约打架,我连抓头发都不得要领,从前看安琪出头,都只凑热闹……” “我教你。” “什……什么?”她傻登登只知道眨眼,“我耳朵有没有被打坏?你要教我什么?” “还有半个月,时间足够。”他忽然间转过头,身体前倾,一点点靠近,“难道你想再跟他们浪费一年半?” 她明年中六,结束中学生活。 她懵懵懂懂摇头说“不想”,却看他越靠越近,越靠越近,近得能听见彼此呼吸,碰得到噗通心跳,而眼神亦不能躲藏,她是被迫抬头的囚徒,无法忽视他刀锋似的眉,星辰似的眼,一双单薄的唇寡意,一笔高挺的鼻旖旎,连眉心一点皱都在道路的海潮声中独树一帆。 楚楚面红耳热,手撑住座椅,想逃。 肖劲的唇压过来,一闪而过似流金,谁忍拒绝?只差闭上眼迎上去,等一场天荒地老的纠缠。 却只等来咔嚓一声,安全带入扣,他问她,“哭得眼睛疼?要不要买一瓶眼药水?” “不要!”干死都不要。 他歪嘴笑,看着她再次挂彩的脸说:“不用气闷,我看过另两个女生,个个都惨过你。” 她不觉得意,盘着腿坐在副驾上,至于她身前风景,没人敢想…… 他专心开车。 到山下同她说:“你校服同书包都在后座。” “你几时进校门?” “撞见你与‘男仔头’一起。” “然后呢?你继续见死不救?” “我听你讲,自己搞得定。”他平静得仿佛当她是陌生人。 也对,才认识几天?怎么不是陌生人?你又多出几分期待? 少女就是爱做梦。 江楚楚最自我,“冷血动物,我讨厌你。” 他不说话。 她继续她的愤怒,“明天就炒掉你。” 他依旧不回答,他的“爱”此刻全部贡献给弯道。 等磨掉她所有脾气,接近江宅时肖劲才开口,“明天补习课后多花半小时。” “我不去。” “好。” 他答应,她又后悔,真麻烦。要跺脚生气,“喂,你怎么可以这样?你至少要再邀我一遍。你这么木,这辈子都难追到女朋友。” 他当即停下车,路边,灯下,昏黄光晕中侧过身郑重地对住她,问:“要不要?” 要什么?要你一百八十公□□体,还是小麦色遒劲肌肉? 又或是阅历深远灵活讨巧的舌,还是修长宽大骨节分明的手? 糟糕,想入非非,旖旎难挡,是午夜场放映厅,女主角刚刚露出一只脚踝,观众脑中已放完整部情*色电影。 “什么要不要?你应该讲明天晚上九点半,天安大厦,江小姐肯不肯赏光。要不要是什么意思?好……”好暧昧。 肖劲耐性十足,跟随她脚步,亦步亦趋,“明天晚上九点半,天安大厦b1层,江小姐肯不肯赏光?”声音低沉沙哑,好似大提琴琴音,震得耳痒,心也痒。 “好……我的意思是,我会考虑的。” 明明是教她打人、做校园一霸,“出人头地”,谁料到发展成这样? 真好像罗密欧与潘金莲。 第10章 教学 第十章教学 他侧过脸,笑,“还有二十四小时,江小姐慢慢考虑,我随叫随到。”这下离开本职,变为街口叼着烟抬一抬眉毛与漂亮女郎招呼调笑的油舌靓仔,也是扯散领带躲在楼梯间抽一口香烟的金融从业人。 痞,雅观、恰到好处、挠你手心的痞。 她咬着下唇,拉紧衣领,吹着空调暖风仍然怕冷。 扭转方向盘,车转入车库,江展鸿夫妇座驾都在,仍旧穿泳衣披西装的江楚楚立时紧张,抬起头,找他求救。“我这个样子,爹地一定打得我手脚残废。” 肖劲拉上手刹,肩膀一抬,白衬衫猛地绷紧,差一点点就要被鼓胀的肌肉撑到炸裂。“去后座把衣服换好。” 看她灰心认罪,因此好心补充,“江先生江太太一整晚都在打辩论,放心。”他们正激烈作战恨不能在家中举办大屠杀,绝不会留意家中乖乖女脸上又多几道痕。 他细心地关掉前座的灯,再取走随身物品,不经意间瞥见她懵懵懂懂的脸,不自觉轻笑,深而亮的眼神也落在她身上,“医药箱在你窗台。” “你连这个都准备好?” 肖劲惜字如金,“事事都可预料。” 言下之意是,从她说要“自己顶”开始,他就已经料到她“顶不顺”,必然要天天挨打受虐,而他却依然选择坐沙发当观众。 她攥紧西装领,短短距离,她的喜怒哀乐一分也藏不住,通通被他收揽在心。“你比十六岁大一岁,我尊重你。” 她咬牙,“好,又算我活该。” 话背后种一把荆棘,利刺丛生,扎他。 他右手手臂撑在车座上沿,左手将她肩上安全带松开,几乎是隔空环抱的姿势,却又皱着眉,目光锁住她下颌,那有一道血痕,显然是来自鲜红指尖,也许她能在他眼底找到心疼或是遗憾? 然而结局是她失足陷落,色授予魂。 肖劲说:“记得上药。” 楚楚回敬,“你又好过我多少?” 眼眶的淤青、眉骨的破口始终在他俊朗的脸上耀武扬威。 肖劲失笑,“你说的对。” 他一旦落魄,接连需赔上整个世界,连十七岁少女都为他心痛,更不要提钟爱猛男靓仔的富太太。 假设他哪一日入住比利山别墅,她亦不意外。 “喂——” 他抬头,左手撑在控制台,眉宇间带着微微的茫然,莫名惹人疼。 楚楚认为自己已然上了年纪,不然怎会跟富太太拥有同一个喜好——中意看男人“弱。” “你出去,我要换衣服。”还要补充要挟,“不许偷看!” 他不置一语,转过身,收回手,开门向外。 楚楚爬向后座,躲在副驾驶座位背面,车库的灯也被肖劲转停,她只能借着车顶微微一点光慢慢摸索。 月光如雪。 他站在门边,只给她留一个修长挺拔背影,几分孤独几分寂寥,却仿佛已足够撑起这一片晦暗沉沦的夜空。 他身上带着一股沉默的坚守,安稳的力量。 但好多时候又那么骚。 真是矛盾。 十分钟时间,她脑中写完一个悲欢离合爱情传说。下车时已经扎好马尾,整理衣裙,又成暗夜妖灵,一双眼透着光,引你将头颅双手奉上。 她将外套递给他,“多谢。”基本礼貌不能少。 他接过去,说声“晚安”。 楚楚放慢速度往外挪,因此有机会瞥见他再一次穿上外套。 在车里她偷偷闻过,这件衣混杂着橘子味洗发香波与烟草余温,竟然延伸出令人上瘾的香。 她独自走在月光下,独自一人面红,再独自一人落幕,未遇知音。 然而夜风是冷的,吹醒了她的梦。 回到家,仍是满屋狼藉。江展鸿与太太从楼上吵到楼下,家中玻璃器皿历经一场血腥屠杀,所剩无几。今次换江太太去寻找青春,太太们都讲,三十上下的男生最可口,体力好、人懂事,从身到心,哪里都热。 太太们最渴望烫手灼人温度,连同刚硬勇猛躯壳,简直日夜沉溺。 书房门大敞,江展鸿的声音撞破墙缝冲进耳膜,“居然去那种地方,脸都给你丢尽!到底还有没有把我放在眼里?” 这一回换江太太气度优雅游刃有余,真奇怪,婚姻里仿佛犯错的人才能理直气壮有恃无恐,“我去哪里玩也要先报备?江老板,我是自由人,不许我在本埠消费,我立刻飞去多伦多。退一步说,我至少没被小报记者拍照登报,闹得满城风雨人尽皆知。最后是什么结果?我也好奇。江老板,你要离婚另娶还是玩玩就过?” 自卫反击,江太太这一仗打得精彩,江展鸿立即倒台,“又讲到我?我几时提过离婚?镇日疑神疑鬼胡搞乱搞,最好一拍两散,大家都不要好过。” “不过就不过,我只管带走阿楚,早晚三顿教她恨她爹地,你看她嫁到程家你还好不好过。” “你要走自己走,阿楚姓江,你少打如意算盘。” “你试试看,等上庭,看法官怎么判。” 她几时成为明日新星受尽追捧?楚楚转身上楼,弯腰弓背,仿佛已精疲力竭。 程嘉瑞,她再一次想到他。 一个模糊的、丑恶的影,伴随她每一个肮脏腥臭的梦。再多深入,当场就要呕出中午饭。 万幸仍有医药箱在阳台等待,守护她漂浮不安的梦。 第二天校园安静,袁柏茹遵守约定不再找她麻烦。闫子高像个甩不掉的牛皮糖缠着她进进出出,ms张因为陈家兴在无法纠正的乡音而大肆羞辱,教室内哄堂大笑,就连陈家兴自己,也在“低能”“大陆仔”的嘲笑声中咧开嘴角。 天空是灰蒙蒙一片,不知何时才能发光。 晚九点,补习课程按时结束。车水马龙的道路旁,肖劲穿着一件短夹克,站在一盏路灯下,等她。 她在补习课上新交的朋友于淑云偷偷问:“阿楚,这个是不是你男朋友?” 楚楚答说:“不是,是我阿叔。” “你阿叔好有型,一定好多女朋友。” “不知道,谁管他?好啦,我要走啦,明天见。”挥挥手道别,向肖劲站立方向出发,心中思维发散,他这类万中选一的外形,应当在女人堆里无往不利,爹地开给他的薪资不低,加之他那份“不要命”的兼职,经济上绝不会差,到这个年纪没有结婚至少也有女伴。 除非他取向异常。 再看他双肩高阔,胸脯平坦,蜂腰窄臀。 又不像是………… 他垂目向下,眯起眼睛问:“看我干什么?” “猜你有没有女朋友。” “嗯。”他靠着灯柱,掐灭了手中半根香烟。 楚楚习惯他这副吃足一吨哑药的样子,已经做好准备演一夜独角戏,“我猜没有,不然谁能忍受你半夜不回家,跑来陪我约会?我长得又靓人又乖,没人不吃醋的啦。” “不是约会。”说来说去,只换来四个字否定。他自行启动,往街尾去。 她没骨气地跟上,像个小尾巴。 夜幕下的都市繁华如斯,霓虹灯似繁星坠海,一盏接一盏,点亮你脑中压抑的幻象。 他带领她走过人潮汹涌的十字街口,也走过灯牌林立的小巷,终于从一面暗淡的侧门走进天安大厦,负一层已从停车场改建为赛场,另有隔间当做练习场地,工作日人迹罕至,整整一层都空荡荡无人烟,咳嗽一声都有回音。 他脱掉夹克衫随手扔在长椅上,上半身只剩一件松垮的黑色t恤。 楚楚还在想这里会不会闹鬼,他已经站在小型拳击台上,招招手,“上来。” “教我什么?boxing,柔道,还是咏春?”她难掩害怕,已经开始后悔。但仍旧往前走,而拳击台太高,几乎高过她腰,只得伸出手,“拜托,拉我一把。” 他弯下腰,一手托她手肘,另一只手扶她后背向上一捞,她整个人都挂在他双臂之间,被端上高台。 是谁说尊重她?明明只要他借力拉一把,怎么会…… 又闻到他身上淡淡烟草味,她急忙撇清,“放我下来。” “你没基础,力道不够,只能练自由搏击。”他走到中心,带上护具,“对付‘男仔头’两招就够,先试试力道。” 入门繁琐,要先热身、拉筋,最后才能出拳。 肖劲提醒,“大力一点。” 她抬手出拳,砸在缓冲护具上,销声匿迹。 “再大力一点。” 她不服输,再重复。 肖劲说:“没有力道。” 她不吭声,他再补充,“难怪撕头发都输。” “要你管?看女生打架比肥皂剧有趣?当贼一样躲躲藏藏不出声。”看他面无表情,她更气,“我撕你头发一定赢。” “好——”他拆掉护具,站直,“你在我身上试。” “打哪里都可以?” “嗯,先教你输,再教你怎样能赢。” 他已然做好准备,等她挥拳。她的力道有几分,他清清楚楚,完全可忽略。 而她呢…… 她居然退几步,冲刺,出拳,却在最后一刻玩笑一样轻轻碰他一下。 像雨后的蜻蜓,日初的蝴蝶。 楚楚与他离得很近,她手指轻轻点他小腹,仰头望着他笑,“当自己是无敌铁金刚还是少林十八铜人?麻辣老师要给我震撼教育也要找对方法,你看你脸上伤都没好,我都不好意思的。” 真可怕,她以为是轻轻巧巧的一触,于他是山海倾覆的沉重。胸膛生受一拳,不可言说的痛。 更恨她以一张无辜脸孔,伤人心却分毫不知,还在好奇他是不是真的深夜撞邪,整个人都僵在原地,一动不动。 “抓紧时间,只有半小时,教练先生。” 背地里弯曲食指,咦?他腹肌真的好结实,难怪绰号叫barsix巧克力。 真想看一看。 谁猜中?她脑中也有内情呀。 第11章 练习 第十一章练习 一刹那情动,多数时候需赔上一生缅怀,这笔买卖不划算,但古往今来仍有无数飞蛾义无反顾向火扑。 哪一次不是惊心动魄壮烈雄浑? 然而局中人蒙住双眼,醉得一厢情愿。 肖劲很快清醒。 练习室昏昏暗暗,只有一盏灯挂在屋顶,带着晦暗不明的光。肖劲退到她身边,左腿在前,身体微沉,跨实战步,将右侧沙袋当对手,眼神锐利带刀锋,肩头坟起的肌肉正蓄力,骤然出拳,二百斤沙袋都要打散。 没人知道他一拳打掉多少忍耐。 扶好沙袋告知她,“先从直拳开始,可以连续进攻,也可以为所有拳法腿法做引拳。” “噢——”她根本无心向学,全被他健美且勾人的身体而痴迷,两眼发花,直到他走到她身后,木着脸教,“腿向前,身体向下,右手再收——” 灼热间距,他亲手指点,全身心投入教学,连触碰她身体都不曾放在心上。 而她正相反,手肘、肩膀、后腰……每一个曾与他贴近的部位都好像食过兴奋剂,造血功能变异,造出一万吨血直冲头顶。 她呆呆看着他,突然说:“肖劲,你当我老师,又当我保镖,事事都做完,小心我一时发痴,把你当迷恋对象。” “肩膀再收。” “你爷爷奶奶是不是外国人?看侧面像混血。” “左手向后。”他一本正经,握住她手腕向后收,再猛地带出去,“就是这样。” 反观楚楚,依然没遮拦地观赏他,“你身上又精又瘦,比健身教练好看一万倍。几时开始练?难道真是外国间谍?我爹地妈咪社交圈内除了程先生,再没有能去找*官饮茶的,从我这里下手,没可能呀……” 他架住她手臂,淡淡道:“刚才的动作,你自己试一试。” 她很快自我否定,“没可能,你明明上礼拜还被人打成猪头。零零七几时这样惨?” 他停下来,抿着唇,低头望着她,任她说。 “不过惨也无所谓,全市都找不到几位雄性生物比你英俊。”她认认真真坦白,“又大我十岁,最容易有gap吸引。” “我只听说过gap。” “就是禁忌啦,我没讲那么直白而已。”眼珠一转,狐狸都灵不过她,“我都讲明危险,阿叔,怎样,要不要同我保持距离?” “今天就到这里。”他终于懒得再听下去,转过身跳下高台。她抬手勾着马尾辫扬起脸,对未来对阻碍对山南水北距离毫无畏惧,并高声扬言,“你搞不好会成为我初恋,听完有没有好得意?” 得不得意无从得知,他自始至终背对她,直直往门外走,很快就要关灯关门将她一人留在这幢随时能飘出冤魂的空屋。 她急忙追上去,“太高,我下不来。” 放下骄傲求他,当做退让,怎么样也要给她三分面吧…… 然而并不,他抬手向后一指,“中间有梯。” 死扑街,臭哑巴,油盐不进! 她弹足十五分钟少女心,全都弹给一头牛听。 肖劲按时按点送楚楚回家,她在车内玩一场“我绝不先开口说话”的游戏,闭紧嘴闷不吭声。快到家时又想,她方才明明只是开玩笑,为什么要生气? 于是将方才在沉默中进行的“赌咒”“发誓”通通抛到脑后,一时间脑子短路,“你到底有没有女朋友?” 他没回答,但她清清楚楚望见他嘴角上扬,似阳光照过深渊。令你怀疑自己眼花,扑克脸也会有这类台风天躲室内、小时候偷糖吃的甜蜜。 见鬼,她居然又被带走神。 丁到底从哪里挖来这尊大佛? “有又怎么样,没有又怎样?”他泊好车,拉上手刹,转个电台侧过身正对她。 电台主持人故意压低嗓,装情深,词又老,听的人鸡皮疙瘩满身,“总有一段情,如歌,让你同我都久久不能释怀,总有一首歌,不经意间,引发你内心温柔。接下来就让我们一起听《想你》……” 楚楚挺直后背,强撑,“我用人,通常挑单身人士。” “噢?丁没有同我提过。”他手指扶住操纵杆,轻敲。眼风扫过来,好犀利,看得她后颈发凉,战战兢兢要招供,求一个坦白从宽。 咽口水,继续强撑,“有家室,进进出出好不方便。” “哪方面?” “很多方面……” “比如?”他眼带浓情,似乎彻头彻尾换个人,眼下是若有若无的笑,似真似假的痞,任是灭绝师太再生也招架不住。 她背脊贴住后座,几近僵直,“比如我口红蹭到你领口,我香水染上你外套,女人查男人,个个都是福尔摩斯,一定怀疑你‘偷食’。” “你想太多。” 她仿佛被刺中同脚,因有年龄与阅历差距,最恨被当做三岁小孩“看不起”,因此立刻从前车抽屉里找出一只豆沙色口红——这是为出席宴会时备用应急物品,这回拿来临时作伪证,上妆之后扑向他,蹭在他衣领。 无奈肖劲是石头人,管她闹什么,他都稳如泰山,请君随意。 无心才能无情。 楚楚冲他挑眉,“明早你脸上带伤就是有固定女友。” “然后呢?” “然后?”她似乎没想过对策,或者说是她不曾期待过的结果,“然后就炒你鱿鱼!”说来说去就这么一句要挟,连她自己都没底气。话说完,立马下车,多一分钟都不待,全然是落荒而逃。 只留肖劲一人在车内,打开天窗,黑暗中点燃一根烟,指派尼古丁过肺,情过心。 夜半昧,电台歌声舒缓,唱一丝幽怨一丝苦,“呆坐半晚咖啡早渗着冰冷。是否心已淡是挂念你的冷淡,难合上眼,枕边早垫着冰冷,夜深不觉冷但似躺在泥滩…………” 他低头看一眼衣领上的口红印,嘴角轻弯。 山间寂静,唯有香烟仍有温度,却烧不尽如影随形的孤独,刻在骨节,长在腑脏。 夜深人安逸。 肖劲回到天安大厦,家中除开18d,还有蒋琬在等。她近几日患上流感,撑不住一日十小时站立微笑迎来送往。 “吃晚饭没有?”她倚在门上,问,“我做了糖水在灶上,要不要尝一点?” “我吃过鱼丸面。” “噢。”蒋琬无不遗憾,“总是吃一样菜,你都不会腻?” “不会。”两个字打发人,好闷。 走道太窄,肖劲必须侧过身才能绕开她。 因而靠的近,令她无法忽视他衣领唇印,新鲜*,如鲠在喉。 “第二次了。”她的视线垂落在他衣领,以眉眼示意,“几时带回来吃吃饭,见一见朋友。”顺带看一眼这座囚牢似的笼屋,看谁能忍受终日与木虱为邻。 肖劲的怔忡完全在意料之外,他脑中回想起江楚楚的穷追不舍,为此突然发笑,惹得蒋琬莫名其妙,“我说的话,很可笑吗?” “不是。”他否认,原本打算低头进屋,但他停在卧室门口,“玩笑而已。” 他从来说一是一,他说是玩笑那就一定不是当着,多半仍是外面小女生不自重,拿这种事情当玩笑。 蒋琬叹口气,放下心,盛一碗红豆糖水去敲他门。 他进屋,打开窗,等晚风手牵手进来绕着墙散步。 18d就被安放在窗台,他一整日优哉游哉,从来没烦恼。 而肖劲有,他一面喂食,一面问老友,“你有没有觉得……我比健身教练好看一万倍?” 大尾小金鱼18d张口吞食,沉默寡言惜字如金。 他继续,“搞不好会变成初恋,这句有几层意思?” 18d吃得太兴奋,居然撞壁,蠢过白痴。 “有没有女友很重要?” 18d又忘记上一秒疼痛,继续摇着尾巴乱跑乱窜。 肖劲看着楼下,拔地而起的高楼与丛林一样的灯牌,低声道:“你真的很闷……” 是啊,同它主人一样,又闷又无聊。 他带上毛巾去厕所,不小心与镜面相对,摸一摸脸,“哪一点像混血?” 侧面还是正面? 又到礼拜五,放课后闫子高冤魂一样缠住她,“周六去看电影怎么样?你喜不喜欢成龙,去看《一个好人》怎么样?” “不喜欢。”她单手提着书包往外走,未见能为闫大少停留半步。 闫子高为看清她,缠住她,此时此刻变身成沙滩蟹,横着走在阶梯上,“那文艺片好不好?《半生缘》?我知道你们女生最迷黎明啦,明晚七点半,我在东兴门口等,不见不散。” “我不喜欢黎明。” “那……那我们到电影院再选。” “我几时应过你?” 闫子高被问倒,白皙的面颊紧张到发红,换姐姐们来,一定不忍心拒绝,何况背后还有袁柏茹追得死死。 楚楚在车门前停下,转过脸瞪着闫子高,“要看电影你邀她去看啊——”扬眉有所指,指的是背后紧跟的袁柏茹。 在闫子高回头的空隙,楚楚已上车。隔着玻璃窗望见他冲着车内的她招手,大声说:“礼拜六晚七点半,不见不散。” 谁要跟他不见不散? 但少年干净清澈的脸孔,总是玻璃花一样美好。 而肖劲忍了一路,居然在江宅门口时才问,“男朋友?” 以至于她愣了许久才参透他指的是谁,原本张口就要说不,但转念一想,竟点头,“是啊,袁柏茹都花痴他。” 唇角带笑,显然是炫耀。 然而肖劲却………… 第12章 偶遇 第十二章宵夜 街市依旧熙熙攘攘,汽车喇叭催促人前行。 肖劲仍然只留半片侧影,影影绰绰微光下独自成诗。 楚楚说完这句,心中顿时装满得意,好比告诉足球迷,巴西队熟的掉底,英格兰居然奋发。 她气到他? 也许吧。但不论是否得逞,她已然心花怒放。 因此就在下车这一刻决定,周六必定准时赴约。管他呢,就当报复袁柏茹。 直到她消失,肖劲也没再开口,她许多时候怀疑是否在与哑巴同行,或许今后他将学会打手语,彻底与声音告别。 回到家,半山豪宅空荡荡听得见回声。江展鸿近来借由程先生引荐,全力投身地产与股票,临界点上市场混乱、人心惶惶,简直是千载难逢机遇,只要够大胆,身家再翻一番也非空谈。 楚楚打开电视机听新闻,梳着大油头的评论员正批判政府,高喊自由,即便楼市涨到百万一平也绝不能出台打击措施,他言辞激烈,满面红光,仿佛打击炒楼就是要杀他全家,“自由市场,政府应当谨守本分退居二线。你看unist还没正式接手,就已经要玩计划经济全民共产这一套。” 再换台,还是骂骂咧咧,西台果栏发生三级大火烧毁生果批发仓,这下蔬果涨价,影响民生,都怪新首脑,啧啧,政府该死。 又讲到宝勒巷某间卡拉ok发生纵火案,酿成十七死十三伤,同日“自由斗士”席阳如英雄归来,伊丽莎白女王连邮票都保不住,人走茶凉,彻底停售。 人人都憋着一口气,风雨欲来,满城萧索。 卧室门虚掩,江安安带着酒气推门进来。 楚楚原本坐在书桌前翻一本相册,发觉有人床褥,立刻藏到身后。见到安安的脸才松一口气,“你昨晚没回,妈咪好恼火,一连打七个电话去查你同学朋友。你今晚做好准备,如果爹地也在,我们两个都要‘连坐’。” 江安安并不关心这些,她穿着暗蓝色洋装与浅棕色风衣,头发烫卷,满身疲惫地倒在楚楚床上,仰面望向天花板上玉兰花一样的吊灯,过了许久才突然间发出喟叹,“阿楚,我完了,我真真正正爱上他……” “谁?” “我的mr.right.” 楚楚将相册摆在膝头,两只手紧握边沿,喃喃道:“你又不是第一次谈恋爱……” 江安安躺平,一动不动,好似离水的鱼,竟然带出满身绝望,“这回不一样。” “有多不一样?” “一想到他就发病,胃痉挛、手出汗,呼吸都来不及。” “你是不是真的生病?” 江安安仿佛生无可恋,“对,相思病。” 楚楚皱起眉,不能理解,“相思病?听起来早就过时。” 江安安回应,“真爱永不过时。” “你只差上街喊口号。” “等你真正遇到你就明白,到时候不要哭着说后悔。” “为什么后悔?遇到不是该庆幸?”她还小,不懂情情爱爱隔着千山万水,爱上容易,留下却难。 江安安不回答,只是像挽留过期食品一样感慨人生短暂。 因此楚楚单凭直觉猜测,“你是不是爱上有妇之夫?” bingo! 江安安随手抓起靠枕就往她头上扔,“臭丫头,你脑袋上装雷达?一探就准。” 靠枕被楚楚接住,抱在身前,“假设你爱上同校生,大大方方谈恋爱就好,用不着长吁短叹夜夜买醉。” 江安安回到平躺姿势,捂着肚子说:“我完了,真的完了。” “他真是有老婆的?” “不但有老婆,还是艺术家,人穷志高,全靠人养。” “那你还爱他?究竟爱他哪一点?” 江安安眼眶湿润,“我也想知道……也许是他画画时的眼神,也许是我们在画室放纵时太上瘾,尝过就不能忘。唉,我不该跟你讲这些,你从来是白纸一张,浪费这张脸,还有…………” “还有什么?” 江安安跳起来,伸手摸她胸脯,“还有这对ccup小乳猪。哈哈哈,从小到大不知给你转过多少封情书收过多少糖果巧克力,从中一开始,居然没有一个人成功拖你手。喂,你到底想要什么?我看你同郑安琪玩在一起,又不像乖乖女,难道你发誓要嫁刘德华?” 楚楚双手环胸,准备随时挡住进攻,拧着眉毛嫌恶道:“咸湿佬,你少碰我。” “我才懒得管你,等你遇到那位正确先生,肯定迫不及待找我谈心,倒时候我再尽情嘲笑。” “拜托你也克制一点,妈咪知道你勾上人家老公,不晓得会气成什么样。” “那就要靠你保密。” “我没这个义务。” 江安安微笑,成竹在胸,“那天晚上,我看见你靠在肖劲肩膀…………” “喂!” “放轻松,我只说到开头。” 楚楚被戳中软肋,只得低着头不说话。 “算了,我走了,冲个凉准备迎接河东狮。”江安安正要走,等楚楚暗自松一口气,她却突然转回头,盯住她,“喂,小男生你看不上,不会真的中意肖劲那一类人吧?你当心,我看他鼻子又挺又高,很猛的,你吃不消。” “喂,江安安你够了没有?” “够了,够了,我立刻走。”她双手高举似投降,倒退着离开楚楚卧室。 门被带上,但楚楚依然不放心,亲自走到门边反锁。 浑身无力地回到书桌旁,长长舒一口气,她这才发觉与安安一来一往对话,竟然逼出满手心冷汗。 而椅子上还摆放着一本普通相册,打开最后一页就能看见光与影的寂寞交汇,勾勒出某某人赛场风光。 一种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的冷静自持,是认命还是漠然? 回溯从前,她应当感激安琪的花痴,如不是她疯狂追星,她哪来一帧小照寄托她乱糟糟的念想。 窗外风清,云也淡。 乌鸦飞过,偶尔叫嚷,“真烦,真烦。” 周六全市降温,楚楚穿一件米白色粗针毛衣连同牛仔裤轻松赴约。闫子高提早二十分钟站在影院门口,站直身眼神犀利,像个站岗执勤的哨兵。 一见楚楚,即刻兴奋地冲过来,如能长着长尾,这时候一定摇个不停。 “阿楚,你想看什么?成龙还是黎明?” 楚楚冷着脸插着兜,“《半生缘》全篇都哭哭啼啼……” “那就看《一个好人》。”闫子高从口袋里掏出一叠电影票,数钱一般一张一张看过去,“还好我买到七点五十五这一场,现在进去刚刚好。” “你每一场都买?” “约女生看电影当然要提前准备,但我猜不中你喜好,又怕买错时间,所以十一点之前的场次我都买好。” 楚楚听出话外音,“你预备等到十一点?” 闫子高有几分尴尬,大概是怕被认为“傻”,只敢堆笑,不敢答。 楚楚不忍心,之前的计划全盘否定,她居然被激出母性,真可怕。“去买饮料。” “哦哦,还有爆米花,我立刻去买。”一阵风,转眼消失不见,只留下楚楚在大门外品味西伯利亚冰雪。 电影开场,两帮人打来打去一刻不停。楚楚也随着观众发笑。抽出空发言,“你进戏院究竟是要看电影还是看我?” 闫子高如梦初醒,慌慌张张转过头去看屏幕,但仍然不放心,偷偷睨她神色,“我只是……我只是……”糟糕,脑子一团乱,根本找不出原因,简直想要一头撞死在这里。 “好看吗?”楚楚问。 “好……好看。”岂止是好看呢,是好看极了,好看得近乎完美。令他挪不开眼,只能选择扮痴呆,望着她发*春。 楚楚并不看他,她正对屏幕扬了扬嘴角,挽出一道让他头脑发昏的笑,“好看就多看两眼。” “哦……好……”闫子高机械似的转回去,木呆呆紧盯成龙。暗暗恨自己,又不是头一回追女生,居然紧张得语无伦次,是不是吃错药? 啊,拜托上帝同如来佛祖打个商量,赐他一尊月光宝盒,将时光倒回今晚七点半可不可以? 九十分钟电影,他足足紧张八十九分钟,前半场只顾盯住她侧脸,后半场犹犹豫豫是否该偷偷摸摸拉她手。最终没勇气跨出第一步,倒电影结束,居然吐出一口气全身心放松。 惨,惨过电影里处处挨打的大反派。 十点整,冷风穿梭于寂寞街巷。 楚楚与闫子高走出影院,闫子高说:“我送你回家,司机就在b2等。” 她望见转角路牌写査士丁尼大道,改变意图,“我自己走。”肯定句,不同他商量。 “很晚了……” “所以你更应当早一点回家。” “我?” “对呀,你那么白,一个人很容易出事。”说完自己先走,并不管他死活。 闫子高在原地愣上半分钟,才恍然大悟似的想起来,大声喊,“阿楚,下次再约你好不好?” 她未回头,伸长手向后比一个ok的手势,换来他眉开眼笑,心花放。 年青人真容易满足,一个微笑一个点头,已甜过蜂蜜腻过牛奶巧克力。 月光突袭,浮躁且嘈杂的城市突然陷入温柔泥淖,时间亦停住脚步,害怕惊扰这场难寻的美梦。 楚楚走过她与郑安琪相伴五年的学校,空荡荡校园,夜晚十点钟冷冷清清比得过墓地,而对面就是同升,过于相近的距离导致安琪与黄茵茵结成死对头,一见面就要骂。而抬头看,近处就是天安大厦,里头住多少神神鬼鬼,还包括一个野兽似的肖劲。 肖劲,她越过十字街口,在排挡的小桌上捡起他低垂的脸孔。 缘分吗?从西伯利亚到黄金海岸,不管相隔一万八千公里,也一定故作轻松地造出相会场景。 他照旧在深夜定点定时吃一碗鱼蛋面,原本小桌台上只他一个,未猜中忽然间杀出一把清脆好嗓,同老板说:“一碗鱼蛋面不要葱。” “鱼蛋面没有葱。”他低垂眼睑,仿佛在与空气讲话。 楚楚顺势横过眼看着他,周六是比赛日,他脸上难免挂彩,旧伤未愈新伤又添,原本好看过当红影星,眼下却红红绿绿变形,“你管太多。” 他多一句嘴属千载难逢,没想到被她顶回去,这下仿佛是伤透了心,彻底闭紧嘴吃面。 因此轮到楚楚无聊,她又不饿,看着热腾腾一碗面发呆,或许是因气氛太沉闷,或许是因年少冲动,她堵着气开口说:“刚刚同闫子高看完电影,他拖我手……” 没回应。 她继续说:“街角还亲过我……” 肖劲伪装成18d,没声响。 “从今天起他就是我男朋友。” 路边有个白背心老头在翻垃圾堆寻找晚饭,身边拖一整张硬纸壳,是他今夜安乐窝。 肖劲放下十三块零钱,起身就走。 第13章 游戏 第十三章游戏 而她好心提醒,“到处都是纵火案,又有童党四处抢劫,已经将近十一点,你要我一个人回家?” 他果然停住脚步。 “万一在山路上遇到变态,要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叫肖劲?他早就大摇大摆回家躺平。” 没半点意外,他乖乖坐回原位。 楚楚大约已掌握对付肖劲的绝密高招,万试万灵。 她坐在他左手边,看着他笑,今春初初萌芽的浓艳尽在她眼角眉梢,灿烂过明月夜一簇烟花火,之后仍要故作正经地问:“最后一班上山的巴士几点开?” “零点。” 看来时间充裕。 她夹一筷粗面晾凉了送进嘴里,过后拿纸巾擦嘴,“马马虎虎,不明白你为什么天天吃。” 肖劲右手撑在膝盖上,他的牛仔裤洗到发白抽须,反而跟上时代潮流。“顶上没棚,我抽根烟。” 楚楚耸肩,示意他自己随意。本来就不是工作时间,又不在车内,他当然可以随心所欲。 夜空缓慢下垂,光影五彩缤纷,辨不清哪一颗是星星哪一丝是霓虹。 渐渐也分不清何时是梦,何时是醒。 幸好路边一声咒骂惊醒幻梦。 各位“姑娘”穿着短裙同高靴上工,茶餐厅服务生站到门口揽客,“先生小姐吃不吃宵夜,咖喱牛腩煲我家最嫩。” 肖劲却吃一碗寡淡无味的鱼蛋面,垃圾桶旁边那位老头翻出半片牛角包,立刻塞进口中狼吞虎咽。 她左手撑住下颌,眼底映出今夜的璀璨星光,嘴角不自觉上扬,问他说:“今晚赢还是输?” 他低头点烟,为挡住风,微微缩起肩膀,护住打火机上摇摇欲坠的幽蓝火焰。 火星蔓延,尼古丁入肺,走过一场醉生梦死盛宴。 楚楚却忽然关注他手中老得外壳破损的银色打火机,“?”估价过高,与他泛白的牛仔裤以及鱼蛋面不在同一水准。 他还是老样子,手中夹着烟,半眯着眼望她,因他这轻微弧度太过认真,总让人产生深情不移错觉,多数时候引发灾难,勾起又碾碎无数女人心。 她假装轻松,“女人送的?” “是。” 他承认,光明磊落,直来直往。却让楚楚变脸色,少女的心事藏不住,一眨眼晴转阴,再不哄多一句,恐怕就要大雨倾盆。“女朋友?” 肖劲答非所问,“一九九四年,在萨拉热窝,她拿打火机换一盒巧克力。” “后来呢?”她眨着眼,比对待考试题更郑重。 “哪有什么后来……”他叼着烟,狭长的眼睛里装满宠爱,“九四年我离开萨拉热窝转向斯雷布雷尼察,后来的事你可以查报纸。” 楚楚的阴沉面色未见好转,“我不信,这只打火机一定有故事。” “她死了。” “谁?” “安娜,刚刚好十六岁。”望见眼前江楚楚倔强小模样,仿佛与长辫子安娜重合,蓦地触到他内心柔软,一不小心未能管住肢体,伸长手揉她发顶,“雷达一样精,还有什么不满意?”更进一步,食指拨弄她双唇,“噘得能挂油壶。” 楚楚张嘴就咬,小狗一样在他食指上留下上下两排齿印,发狠话,“我决定了,要和闫子高好好谈恋爱。”一双眼水汪汪泛波光,盯牢他,“人人都有过去,我却是空白,不公平。” “人人是谁?” 开玩笑,居然还有心情玩冷幽默。连他自己都逗不笑,还想来轻轻松松揭过疮疤? 楚楚扔五十块在桌上,利落向前走。 肖劲夹着烟的手挠了挠前额,无奈跟上。 面摊老板想要找钱却没对象,老头小心翼翼凑上来问:“可不可以把这碗面给我?”畏畏缩缩看老板脸色,“倒掉多可惜……”唯恐老板追一句“倒垃圾堆都不给你这些老废物。” 然而老板心善,还能递给他一双新筷,平常人一样招呼,“慢慢吃。” 他眼泪坠在面汤里,又多添一分咸,一分涩。 没有保险,做工做到再也爬不动,只能期盼一月一千块综援,一分一厘都先给子孙,自己反而要露宿街头、满街乞食。 这座城,这些人,个个都在夹缝中求生存,却还有残存的情,留等真心人。 人来人往的査士丁尼大道,楚楚凭一腔怒火不顾一切往前冲,肖劲凭四十四寸长腿三两步追上,跟在她身后半步距离,路过一间江华大药房时说:“你知道在哪里搭巴士?” 楚楚猛然回头,凶巴巴瞪他,却换一副脸孔轻声细语问路人,“请问,上山的巴士去哪一站等?” 青年人教她左拐右拐再直走。 她听得发晕,从来没有方向感,在校园都能走丢,更何况自己找路? 肖劲在她身后勾唇笑,无人能奈何的轻佻。 她道谢,昂首向前。 他紧跟在后,背着手,十字路口处提点,“左转直走。” 五分钟后又见分叉口,楚楚身后再次响起低沉嗓音,“右转。” 她回头,“我知道。” 他举手投降,笑,“我已经老掉牙,要靠声音提醒我自己。” 他们一前一后继续走,在潮汐人流,在灯火霓虹,在摄影家镜头,咔嚓定格。定格他暗暗笑容,定格她任性眉头,定格他与她之间寂寂暗涌。 竟能一刹那凝固永恒。 最终她在肖劲悉心指点下到达准确地点,97号巴士还剩最后一班,在队伍瞩目下摇摇晃晃驶来。 肖劲排在队尾跟着她上车,她挑中最后一排,身边空余,大约、可能是为某某人留一个座。 却有一位四眼仔抢先坐在她身边。 明明左手边仍有空位,肖劲却一动不动站在过道,皱着眉,紧紧盯住平头四眼仔。他肩宽身高,剃得干干净净的短发衬出头发里两道长疤,这些年满世界参战,一瞪眼杀气腾腾。四眼仔挨不过六十秒,已经抱住公文包,畏畏缩缩起身,一旦站直身座位马上奔到最前一排,离“恶鬼”越远越好。 肖劲的目的达到,顺顺当当坐她身边。 楚楚似乎当他陌生人,左手撑在脸侧,风从车窗透进来,吹起她耳边碎发,少女高高马尾随巴士颠簸来回摇晃,活泼好似踩着鼓点节奏。 午夜电台又开始播放旧年相思,侧耳听,居然说中她心事,“痴心象马戏,似小丑眼内希翼, 为想得到你愿竭力以心献技。想你但怨你,暗街灯也在想你,但却在暗示结局甚迷离…………” 谁愿意等结局迷离? 又想起他刚才鼓出双眼蠢似鱼,越想越不自觉发笑。 夜风微微凉,音乐撑起暧昧背景,她侧脸惊艳,似玫瑰开在此夜。 而她越是想忍,越是忍耐不住,微微笑发展为噗嗤一声,双手扶在前座椅背,胸口颤动,乐不可支。 肖劲静静看着她,嘴角亦止不住上扬,问:“笑什么?” 她转脸对他,盈盈笑靥灿烂无敌,一瞬间照亮凄冷而乏味街巷,“你怎么那么坏?恶声恶气同黑社会有区别?” 他解释,“我在礼貌请他离座。” “用什么?眼神威胁,杀气喊话?” “沉默的力量。” 她深深看他,晚风吹拂长发,轻轻吻过她面庞,她眼中透亮,昏暗中全被他占领,“丁为什么推荐你?明明坏透底。” “坏不过你——”他声音好轻,轻得如片叶过水。 电台放到副歌循环,“无助无望无奈曾立心想放弃,自制自我在每日怨天怨地,情话情意情路情尽都经过也是因你,留下我在昨日过活但如死…………”每一个字都好苦。 楚楚眼睛也不眨一下,望着他,“我又坏在哪一点?” 巴士开始爬坡上山,可预知前路茫茫满目漆黑。 而她仍在等,等一个书写开端的错误,等一句怦然心动。 他稍稍挑眉,像个游戏人间的混蛋,“随随便便拿出轨当威胁,还不够坏?” 根本没有轨道,哪来的出轨?又威胁谁? 没头没尾的一句话,她却听得明明白白。 楚楚没回答,转过身面对窗外匆匆略过的树与灯,假装欣赏路边十年不变的风景。却没能控制面部肌肉,弯出一道甜蜜微笑,源自她隐秘而微小的少女心事。 她所求不多,一点点暗示,一点点鼓励,已足够开心一整年。 她的梦,亦不算空。 而他忽然间陷入深思,眉间愁绪抹不开,阴雨拢聚。 行车颠簸,她渐渐迷糊,座位上摇摇晃晃昏昏欲睡。 幸得他出让坚实左肩,右手绕过她小小脑袋,只敢用一点点力道,牵引他靠在自己肩头。 电台音乐已停,却仍有他寻找节奏轻轻哼,“为想得到你愿竭力以心献技,想你但怨你,暗街灯也在想你…………” 一模一样,还是《想你》。 第14章 失约 第十四章失约 虽然她在他身上睡到发梦,也曾偷偷向上帝祈祷,让她心事再埋得深一点,久一点,但生活仍旧保持那张老叟一般沉闷的脸,没有分毫改变。 至多她当晚失眠到凌晨,满脑袋都是不可告人画面,挑挑拣拣足够拍一部新锐艳情片。 第二天照旧上课上学,与面目可憎师长及麻木不仁同学共处一室。从第一堂课起陈家兴就被ms.张责令在贴墙罚站,原因只在于他衬衫抽丝有碍观瞻。 而满教室学生连同陈家兴自己都已习惯,他穷成异类,人人当他是病菌,恨不能就地毁灭。 英国文学课结束,只有楚楚走向教室末端,陈家兴低头自己嗡嗡嗡念书,撞见一双干干净净黑色皮鞋,一对线条笔直的小腿,不抬头,反而缩得更可怜。 楚楚说:“老巫婆走了,你不用再罚站。” 陈家兴艰难地抬起头,空出左手来抓了抓后脑,“可是……张老师教我站足四堂课。”一听就知道从哪里来,称谓、语调、发音都不对,一点点小错就被一排一座取笑到六排七座,恨不能扒掉他衣服尽情羞辱。 “不怕,下一堂国文,容先生是好人,绝不会为难你。”她笃定容老先生从根本上看不起ms.张的嚣张跋扈。 谁知道陈家兴当ms.张是洪水猛兽,怕得浑身僵直,“不……不可以,如果被张老师发现我绝对没有好下场。” 楚楚抓住他手臂将他往回脱,“她问起来你就说是我强逼你回座。” 陈家兴与她僵持,“我……我怕害到你。” 楚楚卯足力拉扯他,“那就让她来……” 天知道是不是因为学多两手功夫拳法,居然正义感爆棚,要做救死扶伤匡扶正道的女侠客。 这时候闫子高刚刚好回到教室,从礼拜六那天起,他自认是江楚楚男朋友,时时刻刻提醒自己担起男人职责,务必全心全力保护好“娇妻”。 他的保护与死缠烂打及四处顶锅划等号。 他当即隔开楚楚与陈家兴,代替她拖住陈,“要找找我,她算算我爹地给学校捐多少钱,百分百一个字都不敢说。” 陈家兴被逼无奈,结束罚站回到座位。 袁柏茹趴在桌上冷哼,两只眼死死盯住江楚楚后背,长出獠牙淬着毒液。 闫子高背过身朝楚楚得意地挤眉弄眼,“看,是不是好犀利?” 楚楚耐心敷衍,“对,超人都比不过你。” 他得她一句话,心上开花,双脚虚浮,就快要像超人一样就地起飞。 好在相安无事一整天。 放学后闫子高也一样跟在她身边,袁柏茹从她座位经过,他立刻张开双臂挡在她身前,老母鸡护住幼崽的架势。 如果拉高脖子喊两声就更像。 无奈袁柏茹没心情欣赏他的赤子雄心外加滑稽面孔,她心中一酸,“男仔头”也差一点哭出声。 即便她不够娇嗲不够美丽,却不意味着连她的心都没有血肉,同样是十七岁的青涩光阴,她喜欢上一个把她当杀人凶犯戒备的少年。 感情总是你爱我我爱他他爱她,纠葛缠绕,麻烦不断。 因此才有百万本小说,孜孜不倦地写着俗套故事,却仍然一本又一本攀上销售金榜。 等袁柏茹走后,楚楚才与闫子高一同下楼,“袁柏茹是真的很喜欢你。” “我不喜欢她。”闫子高的拒绝几乎是本能,“成天凶巴巴看谁不顺眼就动手,迟早要被警察抓去重新教育。” 斜阳挂在摩天大楼,岌岌可危。血色残光在脚下,追着一前一后步伐。 楚楚低着头,隐约带笑,“你究竟明不明白什么才是喜欢?” 闫子高跨一步跃到她面前,伸手扶住她双肩,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就像我喜欢你,就是这种睡不着放不下病入膏肓的感觉。” 楚楚歪着脑袋看他,“谁教你说这些?” 他方才的气势全消,回到原来轨道,低头耸肩,“我新买一本恋爱手册。” “我以为闫二少经验丰富。” “我计划学一点新知识。” “白痴。” 她声音冷冷,闫子高却如获至宝,他脑回路与普通人相左,“我会努力学习争取入校。” “少做梦——” 闫子高不理,“几时举办入学考试?” 楚楚回答,“直接给你零分。” “我刚才帮陈家兴不可得两分?” “不可以。” 她一人远走,他独自踏步,沉沉夕阳下,想哭。 但他很快跟上,并且精神抖擞容光焕发,明明自家司机已经上来打招呼,他仍站在她身边陪她等。 时钟走到六点整,肖劲还没能出现。 依照他对时间的绝对敏感,她开始猜测他是否遭遇车祸、抢劫,或是强*奸等等暴行。但转念一想,测量他一百八十公□□高与迅捷身手,全市能够拿下他的应当都是稀有物种。 除非因他自身原因。 他选择迟到或缺席。 礼拜六那天晚上,他陪她走在影影绰绰赫兰道,还记得留下邀约,可惜只有三个字,“礼拜一?” “好。” 两个人完完全全是地下党对暗号,或者说是沟通障碍患者的同乐会,凡事用最短字句解决。 相约再去教她练习搏击,学生痴痴在等,老师迟迟不到。 闫子高小心提议,“要不要坐我的车?” “嗯。”她不是那类固执傻等痴人,更何况她待肖劲还未到痴心苦等的程度。 夜班车的暧昧旖旎,突然间吹散在斜阳晚风里,散了。 一路上,闫子高雀跃异常,脑细胞饮过虎骨酒,持续不断地发昏发热。 楚楚始终望窗外,从头至尾忽视他的欲言又止。 到下车也没能说上半句话,闫子高彻底败北,“明天需不需要我来接?” “不用。” “那……” “拜拜。”她关上车门,毫不留情。 他对着紧闭的车门挥手,痴痴呆呆,“拜拜……” 司机先生在偷笑,“二少,现在妹妹仔越来越不好追。” “我再去找本书……” “不如去找大少取经?” “我会考虑。”闫子文不趁机陷害他就是万幸。 楚楚回到家,心情持续低落。难得今天江展鸿江太太连同江安安通通都在,大家终于能够凑足一家人共一桌晚饭。 席上江太太优雅地向女儿表示关心,“学业上有困难还是与同学相处不开心?阿楚一晚上闷闷不乐。” 楚楚放下汤匙,简要回答,“我没事。” 江太太微笑,温温柔柔看向江展鸿,“女儿大了,不愿意再跟父母分享心事。” 江展鸿开口,“阿楚还算乖,好过对桌那位江大小姐。” 江安安立刻皱眉,“又扯上我?我期末论文没有低分,还不能过关?” 江展鸿哼一声,“只一个a,在你眼里就算高分?你的自我要求需要进一步调整。” 江安安没所谓地耸耸肩,“好吧,下学期我把自己当□□因斯坦造计划。” 江展鸿冷冷哼一声,又将枪口调回楚楚方向,“准备考哪一所学校?” 没等她回答,江太太笑呵呵说:“不一定在本埠念大学,去英美也好,你与嘉瑞都是明年毕业,两个人一起去读书最好。” 江安安问:“程嘉瑞还要继续读?” 江太太答,“听说要去牛津念llm。” 从头至尾与己无关,程嘉瑞三个字在楚楚身体里产生化学反应,令她头晕反胃,病入膏肓。 “我吃饱了。”她放下碗筷预备上楼。 江太太小声询问江安安,“阿楚最近是不是遇到烦心事?” 江安安摇头,“她有事也自己解决,几时跟我们讲过?” 到拐角处听见人声,肖劲来了。 他匆忙回来,正与江展鸿道歉,解释他今天因何晚到,但楚楚没兴趣听。 江展鸿只说:“下不为例。” 江太太却很宽容,“都是小事情,已经有同学送她回来。” 更有兴趣探听他私人事,“是不是遇到难事?如果需要帮忙,请一定向我们开口。” 她听见肖劲回答,“多谢江太,我还处理得来。” 到此她再没兴趣继续听壁角,闷不吭声回房间。 枯坐在椅上还是不安心,轻手轻脚挪到窗台。背靠墙壁,小心翼翼挑起窗帘,目睹他略显寥落的背影独自走到院中。 突然间他在泳池边站定,回头望,视线似乎就冲着二楼窗台。吓得楚楚放开窗帘,慌慌张张跑回床上,大被蒙头才够安全。 而肖劲望着飘飘荡荡乳白色窗帘,勾一勾嘴角,挑出一个铺满邪和痞的笑。 他暗藏深处的气质,这一刻从骨子里透出来。 一时间风采无人能敌。 楚楚护住扑通扑通乱跳的心脏,紧张得随时要暴毙而亡。 她开始痛恨他——一个无耻无赖一无所有的王八蛋死扑街。 恨不能找阿婆打小人,打打打,打死你个负心薄幸陈世美! 咦?他们几时发展到这一步?连楚楚自己都满头雾水莫名其妙。 好在还有闺中密友能够分享垃圾情绪。 晚九点她与安琪通电话,“我约好要与袁柏茹决斗。” 电话那端沸水开锅,“我有没有听错?你去?你连书包都提不动,学人家送死?” 楚楚说:“我已经下定决心。” “拜托,你是不是最近看太多日本漫画,认为是超人转世,全世界都需要你拯救?” 她及时喊停,“我们几时出来饮茶?” “明天七点,你逃掉一堂补习课,我给你介绍新朋友。” “谁?” “到时候你就知道。”还要卖关子。 接下来互道晚安,结束混混沌沌一天。 第二天肖劲按时到场,她胃痛,又赌气,更加不跟他讲话。 车内装满低气压,等他傍晚来接也不见好,而肖劲心事重重好难猜。 楚楚的心思陷入泥淖。 到时间她从九朗大厦溜出来,在咖啡店遇见寒潮之中穿洋装的郑安琪,还有个老熟人黄茵茵。 见她疑惑,郑安琪坦然说:“我一知道barsix是她阿叔,马上更换态度同她做朋友。你看,其实茵茵人不错。” 第15章 出轨 第十五章出轨 楚楚与黄茵茵打过招呼,郑安琪一秒钟也不浪费,开足马力着力打听barsix私密事。 追星族只关心一个话题,“你阿叔到底有没有女朋友?” 问出口,连带楚楚都打起精神用心听。 黄茵茵喝着拿铁,回答得理所当然,“有啊,怎么会没有?” “是谁?”这回紧张的是楚楚,“她几岁,做什么工作?” 黄茵茵说:“是我小姨,他们认识好几年,早就在一起。” 楚楚背后响起轰隆隆雷声,炸得她耳后面颊都滚烫。 郑安琪捧住脸呜呼哀哉,“我不相信!barsix那么靓仔,怎么会有女朋友?他只可以独身一万年。” 黄茵茵好心解释,“我没说谎,昨天我小姨摔伤,还是阿叔第一时间送她去医院,忙前忙后照顾人,你不去看,根本不相信barsix会做这种事。” 郑安琪趴在桌上要哭不哭,“上帝,为什么要告诉我?我不想听,一个字都不想听。barsix是我的,我至多同阿楚分享。” 她的少女心化作碎片。 黄茵茵仍嫌不够,继续补充,“为照顾我小姨还耽误工作,阿楚应该知道。” 突然被点名,楚楚来不及做反应,呆得可怜,“他昨天确实没能及时去学校。” 黄茵茵摊手,“你看,我说的没错吧。” 郑安琪身在烈狱,兀自伤心,因而没能抓到楚楚眼中一闪而过的黯然。“玉皇大帝如来佛祖,我被barsix抛弃,人生头一回失恋,你二位应当让我中头彩以表安慰!” 楚楚懵懵懂懂未发声,她仿佛一失足陷入一片无边无际的混沌之中,脑细胞手牵手跳海,情绪只剩下几个黑漆漆小人儿——一个叫伤心,另一个叫绝望。 鸳鸯奶茶也变寡淡无味,玻璃杯没能对准嘴唇,全漏在裙摆上,头一次穿出街的深蓝色小洋装就此报废。 郑安琪顺势拥住她,“阿楚,让我们一起抱头痛哭。” 需不需要再喊一声失恋万岁? 可怕的是厄运还未结束。 三个人走出咖啡厅,黄茵茵要回天安大厦,楚楚折回九朗,都不过五百米距离,三人并排走,快到天安大厦楼底,楚楚与“鱼蛋面”只隔着一条马路的距离。 交通灯由红转绿,出租车碾过斑马线,路边有人先一步推开车门,却不向前走,转而弯腰伸进车内,轻手轻脚抱出一位清秀佳人。 她穿白色洋装,长发及腰,背影婉柔,与楚楚的明艳全不相同。此刻她侧着头靠入他臂弯,修长双腿也挂在他手臂,他似乎低头细心询问,或许她说不要紧,或许她抱怨真难受,总之他嘴角含笑,温柔如水。 “奸夫□□!”是郑安琪仗义执言。 黄茵茵出声反驳,“喂,人家天造地设一对,关你什么事?再说,他们两个早就住在一起,要不了多久就会注册结婚。” “我不信,你从来谎话连篇。” “不信你在街口等到凌晨,看我阿叔下不下楼!” 郑安琪同她的新朋友黄茵茵相互赌气,黄茵茵转头跑开,郑安琪抱住楚楚抽泣,“barsix居然不是单身?我再也不要对着他发花痴。” “噢——”楚楚木呆呆没知觉。 郑安琪说:“今晚就换对象!阿楚,我失恋了,你怎么都不安慰我?” 今晚恐怕最伤心的不是她。 “taxi!”楚楚召来一辆出租车,也不记得郑安琪最后是否再撂下狠话亦或者发出重誓,她脑中空白,双眼发花,仿佛一夜之间染上绝症,再也没有治愈的可能。 人为什么可以轻易地爱上另一个人?这问题她或许可以请教闫子高。 回到家立刻蒙头大睡,没人知道她流多少眼泪,掉落多少心伤,这秘密从萌芽到结束仅限于她自己,她一人花开一人花落,一个月时间无声无息斩断一场惊心动魄单恋。 或许不止眼前时光,或许是从雷雨交加夜晚,安琪带着她站在沸腾的人群中偷看他比赛的那一天起,她从此坠落情网,弥足深陷。 可恨是他,她心如小鹿也好,绝望伤怀也罢,他根本无知无觉,就仿佛她的磅礴爱恋与他并无关系。 没错,确确实实与他无关。 怪只怪她自作多情。 楚楚在被子里哭到力竭,她面颊濡湿,已分不清是眼泪还是热汗,从滂沱大雨到默默抽泣,渐渐无声息,她去梦里讨要真心。 第二天起床见人,双眼皮格外深刻,江安安在餐桌上打趣,“妹妹仔,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连夜去割双眼皮。” 江太太表示关心,“发生什么事,阿楚这段时间都闷闷不乐。” 她还是回答,“没事。”但双眼红红骗不了人。 江太太心中隐隐不安,要适时点播小女儿,“嘉瑞说好久没见,想邀你出门。” “马上期末考。” 江太太换一套说辞,“那不如邀他到家里来,嘉瑞中学时年年考第一,他辅导你功课,两全其美。” “这礼拜没时间。”她怕自己忍不住拿原子笔扎死程嘉瑞,她眼下暴躁得像一头公牛。 “那暂定下个礼拜天。”江太太从善如流。 楚楚还要反驳,正座上立时传来咳嗽声,江展鸿将一叠早报翻的哗哗响,眼睛阴沉沉望向她,“你几时长出上进心?要头悬梁锥刺股,立志考麻省还是哈佛?” 江展鸿在家中拥有绝对威严,楚楚没胆多说,唯有放下汤匙,“我吃饱了。”机械地拿起书包走向玄关。 换鞋时听见江展鸿愠怒道:“你是怎么教的?目中无人,脾气也越来越大。” 江太太懒得与他争辩,倒是江安安嘀咕说:“论脾气,我才是头名。” “别以为长到二十岁我就不敢动你!闭嘴吃饭!” 江安安眯了眯眼睛,懒洋洋又想上楼睡个回笼觉。 至于上课,谁管呢?大小姐只需要化好妆穿好衣,游走宴会席,找一名门当户对青年嫁过去。 她决心认命。 风依旧冷,肖劲已在门口等,楚楚径直上车,刻意回避。 他心知不对,但少女的思维太过跳脱,即便侦查追踪能力一流,也猜不中她所思所想。 途中,他透过后视镜观察。 她戴着口罩,更凸显出一双核桃似的眼睛,布满血丝。 “感冒了?” 这次轮到她当哑巴,不回话。低头看手心纹路,研究她的感情线是否波折重重。 路上再无交流,下车前她才开口,“下午不用来。” 他不解,她回应,“我要约会,你来当电灯泡?”说完砰一声关上车门,气冲冲走进校门,就连遇上教导主任都没心情假笑,她眉间阴云密布,似黑面神。 袁柏茹看到她都要退避三分,只有闫子高锲而不舍,一旦放学分分钟飞向她座位,“周末看电影?” “不去。” “那去游乐园?” “你当我几岁?”她独自一人出发,目的明确。 他跟在她身后,做最后努力,“那不然……去图书馆?” 她站定,回过头,他正对她脸孔,一阵眩晕。 楚楚问:“方不方便搭我一程?” “方便……当然方便!” 她拿着一张小小简报念出地址,汽车随即闯入一片巨楼森林,楼与楼之间缝隙狭窄,车最终停在一幢常常在社会版露面的大楼前。 楚楚再多看一眼剪报——杨家安侦探工作室,cq大厦b座19楼1901。 闫子高担心她,“这里不安全,我陪你上去好不好?” “不好。” “那我在楼下等,超过三十分钟立刻上十九楼。” 楚楚已经下车走进昏昏暗暗门楼。 司机开玩笑,“妹妹仔是做大事的人。” 闫子高扶额叹气,“她是珠穆朗玛峰。” 他攀不过。 1901大门敞开,楚楚推开门走进乱七八糟狗窝一样的房间,正巧遇见一位二十出头年青人抱着文件从一间屋走到另一间屋。 “我找杨家安先生。” “我就是。”他将文件随手搁在桌上,招呼她,“请坐。” 反倒自己先在沙发上落座。 楚楚站在双人沙发前,从书包里掏出一只信封扔在杂物重重的玻璃茶几上,开门见山,“找你查人。” 杨家安拆了封口瞄上一眼,笑呵呵说:“好厚一叠钱,妹妹仔要我帮你追查你男朋友?” “不是。”她将肖劲的照片递上,“我的保镖兼司机,我要知道他进进出出每一件事、每一个人。” “事事都要?” “对,从他出生起,事无巨细,样样都向我打报告。”她发号施令,气势逼人,“三十天后再依据满意程度决定是否付你double薪酬。” 杨家安当即要赌咒发誓,“放心,绝对让madam满意。” “电话在信封背面,有事找lilian问功课。” 杨家安笑出声,“好的好的,都怪我英文回回都不及格。” 直到她走出1901,仍处在紧绷状态,仿佛刚刚从战场抽身,当即又在电梯口遇到闫子高。 “你再不下来我都以为你……” “怎么?以为我遇害,要上来帮忙收尸?”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 她冷言冷语,他一一忍受,闫子高单纯地认为每一位女生都有权利任性。 楚楚与他单独留在电梯内,已后悔,“抱歉,我情绪不好。” “不不不,这根本不算什么。”他受宠若惊,“你心情不好就找我,我是很能受气的。” 楚楚转过身认认真真打量他,“闫二少。” “怎么?” 第16章 侦查 第十六章侦查 闫子高竖起耳朵去听,听她每一个字每一个词。 江楚楚问:“你中意我哪一点?” “我……”这题太难,他一时想不到正确答案,“每一点,每一点都中意。”居然超常发挥,连自己都要得意。 而她却未能照单全收,“说了等于没说。”至此再不多话,冷冰冰像一座石头雕塑。 cq大厦龙蛇混杂,黑人、印巴人、阿拉伯人,样样不缺,唯一的主题词是——穷。 但她的求知欲以及好奇心驱使她必须来到杨家安侦探事务所,她迫切地想要了解事件真相,令她不至于再彻夜失眠,胡思乱想——或许一切都是黄茵茵闲来吹水,或者他与她早已经分道扬镳各自生活,又或者…… 如是相反,她必定没有勇气承担,亦无法面对。 无论看过多少情感小说,见识过多少撕心裂肺情爱,面对这份突如其来的眷恋,她始终无法坚强。 大概她更需要三十天时间痛哭、绝望、愈合、整装待发。 回到家发觉桌上多一只天蓝色纸袋,内里藏着同色系丝绒方盒,打开来是t字母项链,天使吊坠无功无过,却令她想起当红女作家名言壮语,c与t都是暴发户共有,辜青斯基才称得上真品味。 当下被江太太叫去接电话,江太太握住听筒以眼神警告,告诫女儿一定注意言行,不要得罪贵客。 楚楚接过电话,“嘉瑞哥哥。” 电话另一端传来温柔嗓音,大致是普普通通长辈关爱,“听说你最近忙课业,马上期末考试,需不需要帮忙?” “多谢你,我还应付得来。” 江太太听她如此回话,气得要呕血,呜呼哀哉,她怎么养出这样一个木讷无趣的女儿,白费一身好皮囊。 这时候当然应该娇滴滴求救,嘉瑞哥哥听她哭闹,就算在南极也乘飞机赶回来。 楚楚抬头看江太太,同她张嘴,无声说:“不满意你来讲?” 江太太放弃她,转身去安排今夜余兴节目。 程嘉瑞似乎笑了笑,“世上很难有你应付不来的人或事,哪一天你肯打电话找我求救,一定是第三次世界大战打响。” 楚楚沉默,她很难欣赏程嘉瑞的幽默,心不在,思绪业已飘远。 “楚楚……”程嘉瑞微叹,似乎终于要进入正题。 她同样紧张,神经质地健忘,不想再揭开伤疤、旧事重提。 “礼物收到了吗?” “在我桌上。” “不知道能否得江小姐满意?” “我对首饰没太多研究。” 程嘉瑞轻笑,“看来是不太中意。” 楚楚未答话,他在对面轻轻感慨,“我的阿楚……真是难猜…………” 谁的阿楚?她只听这一句已经浑身发痒,苦水上翻,产生剧烈过敏症状。 “送你礼物,并不是为上次的事情道歉。”程嘉瑞继续说,“等你毕业我们就结婚,你迟早是我妻子,阿楚,这些事情你必须习惯。” 最后一句更类似于警告,义正言辞。 “你还有事?”她已经忍不得,立刻就想砸掉古董电话机。 “中学校园,青少年荷尔蒙泛滥,我明白,我不怪你,但我已经联系过子文,他会好好看管幼弟。” 她咬紧牙,“小程先生有八只耳四只眼,有没有看到我喝酒抽烟满街乱混?哪一点符合你要求?” 程嘉瑞修养良好,策略狡诈,她越是恼怒,他越是冷静,“你有交朋友的自由,我不会干涉。袁柏茹的事我要向你道歉,是我发现得太晚,已经罚过丁,也警告过袁父母,我保证这样的事情不会再有第二次。” 一口气堵在胸口,不上不下,她居然无言可对,憋了好半天,才得一句,“小程先生真是神通广大。” “生气了?” “不敢,在你面前讲错一个字都要被爹地扇耳光。” 程嘉瑞却隔着电话线发笑,愈加确定,“小阿楚生气了,看来下回要换江诗丹顿。” “我不想要!我还有功课,再聊下去今晚又要熬夜赶工。” “功课和我哪一个更重要?”不等她回应,他先给出答案,“当然是我。” 楚楚闭了闭眼,忍住不哭,“对,当然是你,为招待你,我妈咪恨不得扒光我端到桌上。” “创意不错,月底可以一起实践。”程嘉瑞低低地笑,“考完试我去接你。” “接我做什么?” “到时候再说。” 无论如何,楚楚松一口气,终于得以互道晚安,结束谈话。 挂电话那一刻她许愿,此生再也不必见到程嘉瑞。 江太太还要来打听,“嘉瑞同你谈什么?是不是要邀你出门?” 楚楚不回话,拖着步子爬楼梯。 江太太跟在她身后,不依不饶,“你不要犯傻装矜持,嘉瑞一表人才,追求他的女生排满査士丁尼大道,你再不加柴添油,到最肥肉也被人叼走。” 背后多只变异蚊蝇,嗡嗡嗡不断。 楚楚终于走回房间,未给江太太进门机会,已关上门锁死。 隔着一扇门,江太太还在喋喋不休,“妈咪都是为你好,等你将来做成程太太就知道,不用出来做工也不用看人脸色,每天逛街美容shopping不知多潇洒,多少女人羡慕都羡慕不来。就连我也陪你爹地熬二十几年才有今天,你十八岁出嫁就享福,换别人想都不敢想……” 她忍无可忍,猛地打开门,忍着泪回击江太太,“要不要我明天就脱光衣服缠住程嘉瑞,让你安安稳稳做程先生岳家?” 江太太瞠目,楚楚再一次甩上门,砰一声震得整栋楼都在颤。 一切终于归于平静。 身边人,或好或坏,来来往往,去留无情。 最终只剩下她一个,坐在装满少女心事的书桌,对着窗外残月默默抽泣。 想要的注定得不到,痛恨的却长成背后一片影,为什么人生总是痛苦多过欢愉?她到这世间十七年,已觉生命过长,茫茫无期,多是苦楚。 不小心瞄到桌上一带barsix巧克力,顿时满腔愤恨找到出口。抓过来用全身力气去砸,拳头不够用,从水杯到笔筒,一轮凶器换完,原本线条分明的barsix巧克力已碎成粉末,尸横遍野。 “什么barsix,无非是个穷鬼!” “龙配龙凤配风,你找个女人陪你住一辈子笼屋!” 骂完仍留不住一颗心,随巧克力化成齑粉,碎个彻底,再也拼不回来。 第二天果然顶一双熊猫眼出现,连肖劲那类女性思想绝缘体都察觉不对,途中越过后视镜观察,目睹她哭红的眼、紧抿的唇、苍白无血色的皮肤,不自觉拧紧眉头,连心脏也漏跳一拍,“遇到麻烦事?” 她浑身上下透着一股不屈不挠倔强,垂眼看膝头,哑着嗓子说:“我失恋——” 这回轮到他面有难色,欲言又止,万事都怕不合宜。 她继续,“一面同我*,一面照料女友,如果不是当街撞破,恐怕一辈子都不知道真相。” 肖劲终于开口,说的是,“这种人不值得你哭。” 她笑得讥讽,忽然间抬起脸,透过后视镜直视他双眼,“帮我杀了他,我付你报酬。” “违法的事我不做。” “斯雷布雷尼察大屠杀你都经历过,还怕这个?一点点小事而已。” 肖劲却说:“你这个年纪,再痛苦也很快过去。” 楚楚否认,“我再也好不了了,满十八岁要么自杀,要么剃光头出家。” 每一句都是气话,恨不能气死前座解恨。 肖劲终于不再出声,他想什么没人能懂,只看见他绷着脸专注于驾驶。 忽冷忽热,忽近忽远,最不负责是他。 到学校,闫子高果然不再纠缠。只是一副情圣模样唉声叹气,无声无息出现在背后,两只眼似镭射光,锁住她一举一动。 连袁柏茹都退避三舍,做缩头乌龟,再不敢给她脸色。 不得不感叹,权力真是个好东西。 无所不能,无孔不入。 而楚楚似乎打定主意要与肖劲保持距离,她日日与他冷言冷语,当他是杀父仇人,一句正常对话都不给。 这状态仅仅持续到礼拜五,原因在于他提前向江太太请假。 她大脑运转飞快,当即想到他一定是去照料亲密女友,为她端茶送水盖被,抱她进进出出,陪她洗澡洗头脱光光………… 再想下去脑袋都要爆炸。 她拿枕头捂住双耳,不去听幻想中的面红心跳声音。 又一个失眠夜。 第17章 心事 第十七章心事 睡不着,安眠药也失效。 “安安……”凌晨三点,她敲开江安安房门。 江安安的大卷发睡成鸟巢,醒过来双眼发直,“大小姐,劳烦看看时间,凌晨三点钟鬼一样爬进来,如果有心脏病,我早就在你开门那一刻暴毙。” “阿姐……”她难得这么叫她,江安安也不得不醒,把同样乱糟糟头发的楚楚塞进被子里。 “眼睛这么红,你是不是刚哭过?”女生猜女生心思,拥有百分之八十五切中概率,“是不是失恋?” 楚楚未应声,只从侧面抱住安安,埋头抽泣。 江安安发现新大陆,几乎要惊叫起来,“江楚楚你讲明白!你居然失恋?你长这样还有男人舍得甩掉你?他是不是脑筋生锈?” 楚楚还是只知道哭,江安安不顾一切将她拽起来按在靠垫上,“讲完再哭,到底怎么一回事?” 楚楚顶着兔子一样的眼睛,黯然,“他根本不知道……” 江安安更吃一惊,“单恋?你居然也会单恋?对方到底是当红明星还是港督少爷,你都没胆表白?” “又穷又没学历。” “我懂,一定是花言巧语哄人开心。” “不,二十四小时讲三句话,第四句超额,明天就只剩两句预算。” 江安安拧着眉毛继续猜,“那……他是那方面劲到无敌?” “劲?”他确确实实名字里就有个劲,却是没劲的劲。 说到这里,江安安两眼放光,绿油油似野狼,“少装傻,我问你他是不是床上英雄,长过手臂粗过饮水瓶,不然从头到尾没优点,哪可能把你折磨成这幅衰样。” “江安安你讲话可不可以注意尺度?我……我还在念书!”她是纯情少女,与人聊心事已经够劲爆,谁知道居然开始扯马赛克剧目。 不过她曾经听安琪讲过,barsix劲过象拔蚌,安安又说,他鼻子又高又挺,那方面没人受得了…… 老天,她是不是疯了?满脑袋随着江安安的胡说八道播放赤*裸裸画面。 救命,快打999拘捕她。 “阿楚,你脸红什么?”江安安开启雷达侦测仪,楚楚一路破绽,她立刻紧抓不放,伸手去探她两腮,“热到烫手,细妹,是不是样样都被我说中?他满身肌肉力大无穷,一开始就好比马达发动,没得停?” “江安安你够了没有?”楚楚拉高羽绒被遮住脸在床上乱滚,“我难过的快死还坚持爬过来找你谈心,你居然…………江安安你还要不要脸?” 安安摊手,坦然直面人生,“男男女女谈恋爱,提到性很正常。性权利又不是男人独有,我也可以尽情行使,这是天赋人权,你遮遮掩掩有用?还不是做贼心虚。越遮掩表示你越想要,只不过要保持虚伪形象,只能私下偷偷享受。” 楚楚拉下被子,顶着一张红彤彤热腾腾的脸,气呼呼反驳,“我都说了我没有!” “好吧好吧,那你说,你究竟遇到什么难题,居然要请我出山。” “我……我…………”她仰面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欲言又止,“我好像发病,不知道哪年哪月爱上他,平常时候没察觉,但他一失约我当下气得要爆炸,赌咒发誓要跟他断绝往来老死不再相见,但他一出现,立刻得到原谅,道歉解释都没半句,我还是白痴一样凑上去…………” “然后呢?” “然后?”她歪着脑袋,似乎在认真考量,“直到我在街头撞上他与同居女友亲密出游……那一下头昏脑涨,想要冲上去拿西瓜刀斩死那对狗那女。” “喂,你要不要这么凶?平常看是名门淑女,原来性格同野马一样烈,开口闭口杀人全家,我都替那位负心汉捏一把汗。” “你到底站哪边?”楚楚面露凶色,瞪回去。 江安安懂得审时度势,马上举手投降,“你是我细妹,我当然时时刻刻做你坚强后盾。” 楚楚的眼神中放出警告,意为“这还差不多”,双手攥住被角,继续说:“但是……他从头至尾都不知情,我一个人演独角戏,好像被判三百年监*禁,好辛苦……”她尾音颤抖,心也颤,少女初恋似琉璃易碎,稍稍一个眼神交错,就以足够撞坏她的隐秘眷恋。 犹如一滴水落入深海,久久无声。 江安安终于有个姐姐样,摸了摸楚楚绯红面颊,蹙眉问:“你有没有试过表白?” “表白?”楚楚瞳孔放大,惊诧万分,活像白日见鬼,“我才不要跟他表白!” 江安安耐心解释,“看你描述,对方根本就是木头人,你不说他哪里知道?到时候人家结婚你还在单恋,记得不要再半夜找我哭。” 楚楚想了想,脑中臆造她表白被拒的场景,他“嗯”一声或者当没听见,任她在后座羞愤欲死,或者他第二天就辞职,从此连见面都难,“不,不可以。”人又塞进被子里,蚕茧一般蠕动,“不可以不可以不可以!” 江安安翻个白眼忍无可忍,站起身把被子里那颗蚕抓出来拎到梳妆镜对面,一把梳拢她乱糟糟的头发,露出少女白净无暇脸庞,“拜托你看看清楚,你顶着这张脸去表白,庙里的道士都好难向你说不。” 楚楚痴痴呆呆望着镜中人,面无表情。 江安安的手从背后绕到她身前,“眼睛大,鼻子挺,嘴又红,你去参选,刘印子都未必赢你。”她双手抱胸审视她,恨铁不成钢。 “亏我从小到大嫉妒你,怪妈咪不公平,优点都堆在你脸上。现在看真是浪费,江楚楚,你几时沦落到需要暗恋?” “你不懂的……”楚楚对着镜子呢喃。 “对,我是不懂。”江安安坐在床沿满脸严肃,“我不懂肖劲究竟哪里好。” ……………… ……………… “啊!!!!!” 乾坤倒转,风云变色,两江太太都惊醒,来看她们两姐妹是不是又一言不合打个天翻地覆。 事情最后以江安安绝对不说的毒誓结束,临走时楚楚还未忘记回过头威胁,“你要是敢多说一个字——” “你就杀我全家。”江安安顺顺当当接过话头,“行啦,你赶紧睡,明早还要再见负心汉,你记得带上降压药,当心途中爆血管。” 楚楚仍是不甘心,“你怎么……猜出来的?” “还用猜?”江安安很是不屑,“你见到他两只眼会放光,探照灯镭射光也不过如此呀。” 她就此心灰意冷,只想耐心等待死亡判决书。 然而又要讲一句天不从人意。 第三天晚七点,江太太接到杨家安电话,要问lilian英文功课,电话中约她礼拜六早十点cq1901见。 她准时赴约。 杨家安看上去精神不济,眼下青黑,多半是操劳太过。 作为雇主,楚楚不管这些,她只要结果,“报告写完了?” 杨家安坐在沙发上,专心致志揉着右手手腕,“他做事定点定时,实在简单。” “那你是没话说?”当老板,最拿手就是翻脸无情。 杨家安似乎忍着疼,咬牙道:“近来他多出一件事,进进出出照顾一位蒋女士。” “蒋女士?”她的心提起来,提到咽喉,扑通扑通乱跳。 “蒋女士七二年出生,二十五岁,在百货公司高级女装店面供职,四天前在下班途中遭遇车祸,左脚骨折,一直由肖先生照料。” 她紧紧攥住小皮包,指甲盖来回扣着皮革外壳,仿佛在听*官宣读判决书。 杨家安继续,“他两个进出都从天安9017,推断应该同租一室,但……” “还有什么?事实就在眼前。”只有他仍怀抱希望,她忍住这一时,力求做到有始有终,“你继续,他收入不菲,生活节俭,是不是在存钱买婚房?” 话问出口,她只求速死。 “不是——” 杨家安未开口,他正被手腕淤青折磨,不断地嘶嘶抽气。 这声音低哑深沉,古远流芳,源自竖琴最低音,撩动少女心弦,一道—— 她下意识地回头,毫无意外地撞见肖劲斜着身体靠在书房门前。 他的黑色粗针毛衣柔化他刚硬轮廓,冒出头的短发叫嚣着主人的颓然,镜头再回到他松松散散眼神、若有若无微笑,一时的专注已足以溺毙真心。 “还想知道什么?都来问我。” 冷冷清清,安安静静,高楼光束稀缺,正午时白炽灯仍加班工作,照亮惨淡且乏味的纠葛。 楚楚感受到的是无声羞辱,她的世间孤独而晦暗,肖劲不懂,也永远不会懂。 小拳头捏紧,她恨。 再看杨家安。 他保持原有姿势,按住右手手腕,“愿打服输,江小姐的订金全数退回。” 第18章 反抗 第十七章反抗 杨家安把信封搁在玻璃茶几上,推到对面,“算我杨某人有眼不识泰山。” 楚楚暗自咬牙,眼前场景已足够她推演曾经他如何识破跟踪拿下靠挖*为生的私家侦探。 她窘迫,他是不是好得意? 未多想,钱一分不要,她攥着皮包快步走出1901,走道上有踢球的男童、拖购物的老太、以及四处游荡搵食的道友。 尽头,电梯拖着老迈的步子向上爬,轻易就要断气。 1901. 肖劲对眼前事不做评论,他走上前拿起茶几上的信封在手上试了试厚度,不得不感慨江小姐出手阔绰非普通人能比,或也是因他够身价? 他从来不做无谓猜测。 肖劲从信封内抽出一张留给杨家安,“买药油。” “多谢。”杨家安快速看他一眼,很快低下头,他还记得被当场按住的窘迫,以及对方完美身手,手臂疼痛将会提醒他,斟酌进退,量力而行,“肖先生即便去给肥彭做保镖也绰绰有余。” “……” 信封收进口袋,对于无关紧要人员,一个字都嫌多。 走道尽头,老迈的电梯终于爬上十九楼,两扇门拖拖拉拉往中间靠,只剩拳头缝隙,就在她缓口气以为就此摆脱之时,一只手突然出现。 他指骨修长,手掌宽大,令你产生幻象——以为是科幻电影,有超人出现徒手掰开铁门,下一步怎样?是否轮到解救受困女主角? “抱歉,有急事。”他向电梯内其他乘客道歉,按下负一楼按键后远远站在她对面,不知剧情走到哪一步,他要与她装陌生人。 她同样向后退一步,靠近贴满广告图的内壁。 叮咚——电梯抵达一层,她正走到电梯两扇门之间,居然被一道凭空出现的力量向后带,几乎双脚悬空挂在当下,只能眼睁睁看着电梯门紧闭,铁索蠕动,再慢慢往下层走。 是肖劲—— 毫无预兆地伸长手臂绕过她腰腹一把将她勾回来,又与上一回遭遇黄茵茵时一模一样姿势,当她是水桶或者行李袋,轻轻松松跨在右手手臂。 “肖劲!”她被折叠、悬空,羞愤得想要与他同归于尽,“放我下来!” 他充耳不闻,双眼平视楼层提示,只等电梯到港。 狭窄空间内还装着个小肥仔,扶了扶眼镜,惊得面色惨白、下巴脱臼。 楚楚在半空向他求救,“是绑架,拜托帮我打999报警。” 肖劲又装成“浩南哥”凶神恶煞瞪过去,“少管闲事。” 肥仔哆哆嗦嗦转过头面壁,几乎要被他眉宇间杀气吓得尿裤子。 “叮咚——”电梯抵达负一层停车场。 肖劲提着楚楚走出电梯口,肥仔终于松一口气,贴着墙逃跑。 他还要摇头,与她感慨,“世风日下。” “放开我!你个死扑街,又要把我提到哪里去?” 肖劲当她是透明人,径直往摩托车停留区走。 “你放我下来,我立刻打电话报警,告你绑架、非礼,意图不轨!” 他步伐稳健,多她一个仿佛多提一袋米,没有任何阻碍,“意图不轨也能定罪?” “不管,谁叫你欺负我!”越想越委屈,“我才是老板好不好?” “明白,你是我顶头上司。” 所以呢? 所以他继续为所欲为。 楚楚丢失威严,独自伤心,却突然间被掉转头脚,血液回到正轨,难以适应。 她被安置在摩托车后座,肖劲从杂物箱里找出一只黑色头盔安装在她头顶。 “绑架犯,你打算带我去填海区埋尸还是港口码头偷渡?” 彼时他正弯腰低头为她扣上头盔系带,他的口鼻凑得太近,她垂眼即可望见他挺拔的鼻梁与菱角初生的唇,一点点外凸的唇珠,性*感过男明星全*裸画报,令她不自觉地舔了舔嘴角,渐渐感到喉头干涸,耳根发热,五感都只剩下“色”。 叮铃铃—— 她脑中拉响警报,今生所有学识与思维集中运用,答案昭然若揭——江楚楚正发*春。 颅内温度攀升,温度计都爆表…… 他完成工作,但仍需要低头才看得清她全貌——都怪身高差,“择日不如撞日。” “撞什么?”楚楚还未回魂,仰起头发愣,唇红齿白的稚嫩脸孔,傻呆呆惹人疼。 或许这一刻,他的心也被柔情溢满,不可自已。 肖劲笑起来,伸手敲她头盔,咚咚咚,“练搏击。” “我不去!” 当下无论他说什么,她必定一票否决。 可是由不得她做主,肖劲已然横跨上车,右手转动油门,发动机嗡嗡空响。 “抱紧我。” “才不要!” 摩托车全速开出,她吓得紧紧缠住他后背。 屋檐走向尽头,一瞬间天光大亮,仿佛从一个极端走向另一个极端。世界嘈杂喧嚣,充斥着无数种声响叨扰耳膜,路旁有横冲直撞小巴,也有光鲜噌亮豪车,更有双层巴士如庞然大物横贯街头。 他与她,似游鱼入海,浪潮中泯灭于喧哗。 风扑面。 他只穿一件套头衫,她能够清晰地感觉到衣料下面紧绷的皮肤、坚实的肌肉、蓬勃愈发的筋脉……人世形色似一双无形的手,抓住她往下探,再探……到胸膛、到腰腹、到barsix巧克力,到胯*下…… 她疯了,大白天撞邪,女色鬼附体,身不由己。 转看肖劲,因她缠得实在太紧,令她那对ccup小乳猪太具存在感,时时刻刻抓他神经,如不慎与豪车剐蹭,都只能怪她—— 又软又娇,若有若无。 所幸路程不远,二十分钟回到天安大厦。否则这一路烟花满布,非死即伤。 落车时他征询她意见,“自己走还是我来扛?” 还未来得及回答,人已经挂在他手上。 一路颠簸,她抗议,“能不能换个姿势?” “可以。”他从善如流,将她往上一抬,端在身前。 楚楚抬手抵在他胸口,企图与他保持距离,“我不是残废,我有脚的,肖先生。” 肖劲答:“你有脚,所以cq那种地方都敢去。” 她傻眼,他几时学会争锋相对冷嘲热讽?难道偷摸去向江太太取经? 负一层练习室空无一人,肖劲将她扔在拳击台上,直入正题,“为什么查我?” 她偏过头向外,不回答。 “不如问我。” 她这才红着眼睛说:“才不要,我再也不相信你说的任何一句话,你这个大骗子、谎话精,衰人,烂……”话太脏,她立刻打住。 肖劲却不放过,明知答案还要问,“烂什么?” 烂春袋呀。但她怎么能当他面说出口?不但要追根溯源找出罪魁祸首,或许连骂人的话也要被当成挑*逗。 眼看她再度面红,他终于决定笑笑放过,转而说:“上礼拜多次练习,你力道已经足够,这一堂学技巧。” “学来做什么?打你吗?”她余火未消。 “可以。”他当自己铜皮铁骨,没所谓。 情景演示,对方攻击,他教她反败为胜要领。 他伸手抓她马尾,她扭转身体手肘下压,将对方整个人按在地上轻松脱身。 他掐她咽喉,她出手刀打他喉结……没打中…… “你可不可以下蹲配合?” 他依照指示调整高度,配合三寸小豆丁身高,她仍不满意,“过来一点。” 他照章办事,对她保持一百二十分耐心。 然而这距离,这高度,于她而言,肖劲的脸近在眼前,眉与眼之间诉不尽风情,唇与齿厮守祈盼品尝,诱惑她只差不能伸手将他后脑按向自己。 疯了,她彻彻底底疯了。 “很好,就是这样。”肖劲严肃且郑重地肯定她表现。 而她却似做贼心虚,心跳紊乱,头晕眼花。 最后还要教她“绝地反击”——被对手压在地面,还能如何扭转战局? 他亲自演示,绝对负责。 拳击台成为一张巨大床垫,肖劲躺平,张开怀抱关照她,“过来——” 要将她放在胸上还是胯上? 前一刻口唇靠近就已惹人犯罪,如果替换成身体接触,她张开双腿坐在他驰名古今的barsix巧克力腹肌上,她一定当场爆血管,一命呜呼。 届时登上社会版头条,“女中学生因男□□惑深夜心脏病发,抢救不治当夜身亡”,上帝呀玛利亚,真是丢脸丢到太平洋。 然而他仍皱着眉望着她,多半猜测她是否又发出无名火,不肯好好练会最后一招。 楚楚深呼吸,再深呼吸,极力保持冷静。 好在今日穿牛仔裤,不至于太过…………太过令人浮想翩翩。 她依照指示坐在他硬邦邦小腹上,身体前倾两只手按住他手臂,肖劲正说道:“你做好准备,我要反推——” 其实连他也没料到,这姿势她在上他在下,平常习以为常的她的脸,换个角度又成初见惊艳,逼迫他屏住呼吸,除了欣赏、沉沦,根本无计可施。 他得醒,“这时候抬双腿缠住对方腰背……”正正经经与她讲授要领,来一场翻天覆地,一转眼上下替换,换楚楚被他压在身下,四肢也被锁死,成笼中兽,画地为牢。 她的牢狱是他的身体。 距离太近,连呼吸也纠缠不休。 她闻得到他肩头烟草余香,他看得见她胸口起伏弧度。 一场默剧式的开始,必然要以天雷地火结束。 然而她眨着眼睛,在他身下支吾,“肖劲,我问你…………”断断续续成口吃,全因他皮肤外层,荷尔蒙致命,“你觉得我漂亮吗?” 话出口立即后悔,祈祷上帝大发慈悲令她就地消失。 第19章 停摆 第十九章停摆 这一刻时间停摆。 他的眼神炽热含光,身体却僵直不动,如同武侠片里被人隔空点中穴道,不能自主。 他一语不发。 楚楚的委屈成藤蔓疯长,缠住紧缩的心脏。 眼泪自心底聚集眼底,半明半昧灯光下晶莹似钻,带出她积攒多日的酸涩。肖劲眼里她是雇主、晚辈、麻烦精,唯独不是女人,他甚至从没有以正常眼光欣赏过她。 越是想象越是难过,痛感在胸腔膨胀,她渐渐受不了…… 又怪她泪眼模糊,因此错过他忽而攒动的喉结、刹那慌乱的眼底。 一滴汗,滑过他小麦色皮肤,途径刀刻一般的线条轮廓,最终落在她内凹的锁骨湾。 “我讨厌你!”她声线嗡嗡带鼻音,一把推开他,抓起包往外跑。肖劲的沉默于她而言是无声羞辱,她在自讨无趣,自作多情……她的自尊心正在满世界咆哮发疯,完全不可理喻。 静下来。 空荡荡练习室,摇摇晃晃孤灯一盏,混混沌沌傻仔一枚,被她没头没尾的问话、突如其来的眼泪打得措手不及。 呆坐半晌,肖劲慢慢起身徒手向沙袋出击,打得二百斤沙袋内凹飞舞,无辜受此飞来横祸。 楚楚召来一辆出租车径自上山。 家中依旧冷冷清清,江展鸿近来积极在股市捞底,出手阔绰,江太太面上有光,社交活动越发频繁。 难得江安安居然老老实实在卧室煲电话粥,听到响声打开门,遇到晚归的楚楚,目瞪口呆,“你遇到劫匪?怎么这副衰样?” 楚楚没回答,一头钻进江安安怀里,伸手环住她后背,脑袋也倚在她左肩,闷闷不吭声。 江安安耳边还拿着无绳电话,急急忙忙敷衍对方,“有事,有时间再聊。” 挂断电话还要抱怨,“啰啰嗦嗦真麻烦。”继而晃了晃怀中的楚楚,“怎么了?被谁欺负?叫上郑安琪,阿姐帮你出气。” 楚楚埋头呜咽,平常浑身是刺的小姑娘此刻变成柔软易碎红蔷薇,江安安也心软,抱着她耐心开导,“又是因为他?” “不关他事,他什么都不知道。都怪我吃错药,一个人犯花痴。”先点头,再摇头,话说得理性,两只手却仍盖住双眼,伤心欲绝。“阿姐,怎么办,我好难过……” 江安安也发愁,“明天带你去shopping,买完一条街包你百病全消。” “我只想哭…………” “唉……”江安安长叹,“我都没想过你也会有失恋烦恼,你这个样子,勾勾手哪一位不上钩?程嘉瑞那类清教徒式的变态也抵挡不住,谁料到…………” “我也不懂究竟中意他哪一点,我……我好丢脸……” “失恋算不上丢脸,你就当吃到芥末小笼包,逼不得已哭一场……” 楚楚停住,梨花带雨,眼露迷茫,“好几次恨得牙痒痒,想扑上去强*奸他!” “喂,江楚楚你清醒一点。”江安安突然转换神色,认认真真叮咛她,“你谈谈恋爱看看风景没关系,要是真‘出事’,程嘉瑞那个变态狂会放过你?” “那我就去死!”她决心破罐破摔,一腔恨意,都不知道要跟谁同归于尽,“反正没自由,反正活着也跟*没区别,今晚就抱炸弹去找程嘉瑞。” “我讲这些都是为你好。” 楚楚推开她向前走,打算回自己房间,“我知道,爹地妈咪还有你,哪一位不是为我打算?你们真的好伟大,肥彭临走前该给你们几位颁奖授勋。” “好好好,我知道你心情不好,不跟你争。”江安安举高双手表示投降,上前一步照顾醉汉一样把楚楚扶回房间,“你今晚冲完凉早点睡,不然明天妈咪见你一对核桃眼,又要追根究底,我借口都已经用完,求求你别再为难你我,ok?” 楚楚躺回床上,眼望天花板,表情呆滞,“我想换掉他……” “换?你前一秒跟爹地提议,下一秒马上后悔。”江安安完全是过来人架势,告诫她,“最好办法是你看他看到你免疫,这个时候放他走,你的相思病三五天就走到晚期,到时候我可没时间陪你哭。” “我好可怜……”她喃喃,自怜自艾。 “你去红三区逛一逛就知道什么才是‘可怜’,拜托,你不是要期末考?你全身心去读书,保证三天就忘掉他。” “你怎么事事都知道?” “大你三岁,不是白活。”伸手拍拍她面颊,嫩得弹手,“小白痴,你很快就会痊愈。” 楚楚仍在绝望当中,“我好不了了,我得绝症,马上需要留遗书……” “痴线……”江安安调侃提议,“要不要我call肖劲,叫他来给你治病?” “我不想看见他!”她尖叫,转过背埋进被子里。 江安安对此无可奈何,恰巧玛利亚来敲门,“客厅来电,要找二小姐。” 楚楚蒙着头喊,“不接,管他是谁!” 没办法,只有江安安顶上,跟着玛利亚一同下楼,电话接起来,是一把喑哑好嗓,“请问,江楚楚在吗?” “肖先生,阿楚已经回家。” “那好……抱歉深夜打扰江小姐。” 言简意赅,两句话问完就要挂,江安安赶忙接上,“肖先生,阿楚最近……不开心,劳你盯紧,我怕她想不开……” “她……出什么事?” 总算逼他多问一句,江安安居然产生莫大成就感,莫名其妙。 江安安的语气理所当然,“学生妹,无非是感情问题,初次恋爱遇人不淑,伤心欲绝,大多都类似。” 他大约想起与江楚楚的车内对话,她竟然要与他拿人命做交易,可见是恨到极点,同样…… 爱到极点。 他胸闷,无言可对,“江小姐放心,我会尽职。” “那就最好。” ……………… 肖劲放下电话回到卧室,独自一人在窗前呆坐,整间屋、整个世界只剩下18d在水中陪伴他,陪他一同向窗外望去,看一幢英式建筑看到入神。 那是圣玛利亚女子中学的教学楼,与他窗对窗的是一间隔音室,已经空置许久,他与18d太长时间没能再听过《帕特尼尼狂想曲》。 因此寂寞蔓延,思念疯长。 18d瞪大眼,傻兮兮吐水泡。 “你饿不饿?” ………… “我饿了。” 胃很空,他计划下楼吃宵夜,填满他忽然变身成无底洞的五脏六腑。 楚楚决定用心读书。 从她睁开眼到闭上眼,每一分每一秒都在抓紧时间补功课,从父母到同学人人都惊讶,只有江安安知道内情,暗地里祈祷她的“忘情水”能够奏效。 闫子高认定楚楚是因他伤心,因此镇日发梦,要反抗世俗,拉着她一道私奔。 女性长辈都将此当做正常现象。 因大多数女人为情感而生,讲得再直白一点,为取悦男人而生,年轻时谈恋爱是主业,一旦有交往对象,朋友、工作通通靠边,如不慎分手,才痛定思痛投身事业。 怪不得有人轻看你,怪只怪你不仅自甘堕落,还要自鸣得意。 许多时候楚楚也认同袁柏茹所说,她天生贱格,为个男人痛不欲生,日日夜夜都在自虐。 骨子里带着劣根性。 总算熬到期末考,考试持续三天,直到广宣局对无线电视的罚款令公布下达换得全市哗然,江楚楚才走出考场,暂时告别透支体力的生活节奏。 傍晚时天边阴云集聚,远远看像是一座倒置的山,重重压在这座狭窄拥堵的城市上空。 黑色宾士车被堵在半路,三十分钟过去也没能挪动三米远,多半是前方车祸,两位事主不顾身后长龙在路中间纠缠不休。 闷,闷得喘不过气。 肖劲拉上手刹,彻底熄火。 他胸中有不知名火焰攒动,橘色火舌上窜,嘶嘶灼烧着咽喉。 热—— 他不耐烦地解开衬衣领,一颗、两颗,第三颗解开又扣上,他依然谨慎,即便不知名情绪如洪水突袭,令他躁郁难安。 他从后视镜里窥见她满身倦意,半靠在车窗上,面无血色,眼无焦距,一副失魂落魄模样,典型的失恋状态。 在半个月持续无交集的状况下,他终于决心干预,“不开心?” 丁点声响也没有,她保持原有姿势,恍若未闻。 他在心底长叹,无可奈何。 “上一次你说你失恋,是真的?” “假的。”她想也不想就否认,“骗你的。” 然而她面如死灰,更应证江安安所说,她遇到人渣,痛不欲生。 “要不要……” “不要!”没等他说完,她已出声拒绝。 停了停,忽而问:“肖劲,你计划几时结婚?” “不知道。” 不知道?不知道标志着他已有对象,但尚无计划,果然她猜的没错,他已与蒋女士同居多时,关系稳定。 路通了,肖劲开车向前。而楚楚不再回应,车内空间有限,因而过多的沉默逼得人呼吸不畅。 他对她毫无办法,两个人各怀心思,再各自分手,手牵手写完一道无解题。 第20章 发烧 第二十章发烧 原以为离开肖劲就能解脱,未想过半夜会接到郑安琪电话哭诉,她不死心,再去找黄茵茵打听barsix秘辛,最终用一顿晚餐换满地伤怀。 “听黄茵茵讲,barsix同她小姨一个青梅一个竹马,从小认识……” 楚楚的心情坏到极点,连生气都无力。窗外下着小雨,夜凉风清,她伏趴在床上继续听郑安琪痛心疾首,“barsix从前是公子哥来的啦,祖上开马场,新西兰有座山呀。谁知道都被他老豆赌干净,破产清算还要拉一家人替他背债。黄茵茵讲他父母年纪大,早就死了,有个大哥也老得很,还有个病重的姐姐在疗养,唉,他十七岁借钱去巴黎,□□工呀,好可怜……” 不等对方回应,安琪反过来又说:“比不过我,我才最可怜,我失去人生支柱,根本活不下去。 在她放声大哭之前,楚楚哑着嗓子开口问:“他与蒋女士怎么认识的?” “鬼知道,反正barsix不在,都是蒋照顾他大姐。嘁——装好心从长辈入手,这戏码电视剧都不知道演过多少遍,只有傻仔才上当。” “假设他原本就中意蒋,还谈什么上当?你情我愿,一拍即合。” 安琪根本听不进,“乱讲,barsix才不会那么庸俗——” “他学mr.law开摩托车戴头盔,本来就俗。” 安琪严正反对,“喂,开摩托车载女生难道不够时髦?” “黑色皮衣穿三年,黑色西装像保全。” “他一百八十公分手长脚长肌肉喷张,西装裤都包不住翘臀。” 楚楚无可奈何,“总之你赶快换一个花痴对象。” 安琪提议,“几时陪我去‘白兰度’观比赛?看看有没有人劲过他。” “不懂你为什么痴迷拳手,一个个四肢发达头脑简单。” “嘿嘿,开赛免费脱到半裸……” 楚楚迷迷糊糊睡着,梦中睁开眼,无一例外的都在水中,反复出现的场景总让她怀疑上辈子是否在海底生活,最理想是成为一头杀人鲸,广袤海洋无处不是战场。 今夜她仍是人形,在水底仰望天空,明镜一样碧蓝透彻。 忽然间多出一张男人的脸,肖劲的脸。 她悄悄拖住他脚踝,轻而易举地将他葬送在水底…… 她长着耳鳍、长尾,而他却已闭上眼…… “不是的……我不是故意的……” “阿楚……阿楚……醒来吃早餐……” 光闯进来,似劫匪抢夺视觉。 慢慢她才看清,原来依然在卧室,原来什么也没发生,除开她床边挂吊瓶,再多围住个白衣护士。 江安安揉着眉心,已显疲态,“你昨晚发高烧烧到开口编故事你知不知道?哎?发什么呆?难道真的烧成白痴?” 她懵懵懂懂发呆,江安安接着说:“我同妈咪都吓个半死,连夜打电话叫钟医生,量你体温,温度计都快爆表。现在怎么样?有没有好一点?” 楚楚摇了摇头,一开口嗓音都已经生锈,“我饿了。” “吃完早餐睡一觉,马上就好。孙小姐留下来照看你,我同妈咪要去陪程太太挑项链。”看楚楚没兴趣听,她仍要多说一句,“假期怎么安排?外婆说挂电话来想接你去多伦多过春节。” “好,马上订机票。” 江安安轻叹,“我就知道你一定会答应。”既能避过程嘉瑞,又能离开伤心地,两全其美。 病中眼皮有千斤重,吃过饭缓口气,渐渐又睡过去,梦中再一次遇见肖劲,他大约刚刚剃过胡须,下颌干净,带着剃须水的薄荷凉,仍穿那一件三年不换的旧皮衣,安安静静坐在床边,看她看得入神—— “肖劲……” “嗯?” 有梦壮胆,她伸出手,指尖划过他下颌,仍有微微的刺。 他笑,孩子气的青涩。 “你时时刻刻都好性感……”她皱眉,认真研究,“好像一大罐敞口荷尔蒙。” 可能是她痴痴呆呆模样取悦他,肖劲的笑容更胜,暖融融像一颗小太阳。 他握住她的手再放回被子里,裹得严严实实,“听江小姐讲,你病得很严重,昨天怎么不说?” “跟你说有用?回回都同我说‘嗯’,一个字都不肯多。”她病了,有特权在手,随意撒娇。 “嗯——” “你看,你是不是只有对蒋女士才有话讲?” “蒋女士?”他先是疑惑,但很快明了,“你认识她?” “不认识!” “人讲话,多说多错,少说少错。”肖劲真挚道出他人生格言,且从手边抽出一束花,“早日康复。” 十二朵红色康乃馨—— 楚楚怒极攻心,就差当场呕血。 他说来探病就一定是探病,绝没有其他意图,康乃馨即为铁证。 她望着一捧小红花阴阳怪气,“你下回送只活鸡来我都不会惊。” 好在他还有另一只“贴心礼物”,“也送你。” 一只长方形礼盒,扎着紫色缎带,拆开外包装已消耗大半体力,如果是一盒生鸡蛋,她发誓一定砸在他头顶。 但居然是一只乖乖模样彼得兔,公仔穿着格子西装打领结,比肖劲更时髦。 她忍住笑,一再忍住,“你几时发现我喜欢小彼得?”不等他回答,她已自行揭秘,“算了,早知道侦查伏击都是你本能,不然杨家安怎么会被扭断手?” 肖劲只剩下笑。 他拍拍她脑袋,“按时吃药。” “还有没有其他?要不要按时打针、早起早睡?” 他皱眉,想了想说:“还是要多休息。” 他带上彼得兔外包装,起身走。 “肖劲——” 他回头,眉与眼深如海,都是她梦中模样。 她犹豫许久,最终选择沉默,换另一句,“我要去多伦多度春假,这个月你轻松啦。” 他微怔,眉心皱出一道痕,但最终什么也没说,重复祝她“早日康复”,带上门。 楚楚转过头望窗外,她想,如果在多伦多能够戒掉他,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两个人离得太远,再努力也是徒然。 何况她最不能吃苦,她已经被金钱养废。 机票定在五天后,临走那一天程嘉瑞驾车在楼下等。 他穿白衬衫与薄呢外套,五官清俊,只有皮肤在阳光下显得过于苍白。 他穿白衬衫与薄呢外套,五官清俊,皮肤苍白,细边框眼镜衬得斯文儒雅,同江展鸿夫妇之间也极为客气,见楚楚下楼,便上扬嘴角张开双臂等她来。 于楚楚而言,每一步都走得极为艰难,眼前明明是温柔画面,却令她痛不欲生。 江太太殷勤未改,“阿楚快来,嘉瑞知道你今天走,再忙也亲自来送。” 她调整呼吸,一步慢过一步,依旧无法逃开。 她乖乖落到程嘉瑞怀抱。 但在外,他懂得保持克制,仅做礼节性拥抱便放开她,皱着眉打量她,“怎么瘦了?” 江太太解释说:“寒潮时不注意,前几天还在高烧。” 程嘉瑞只专注于她,“现在好了?” 楚楚点点头,蒙混过去,“妈咪,你记得帮我请假,学校还有最后一次交流会要参加。” “好,早就同你老师通过电话。” 她无多话,怕与程嘉瑞独处,想尽办法拖时间。但江太太慧眼如炬,早看穿她,一个字也不许多说,拿上行礼与护照就将她推上车,压低声音叮嘱,“不许任性。”随即换一张笑盈盈面孔迎上程嘉瑞,再三道谢,“现在的年轻人都只会疯,还是嘉瑞稳重细心,阿楚托付给你,我最放心。” 还有江展鸿亲自上场恭维程嘉瑞,对楚楚却疾言厉色,“听话,从前的毛病要改!”简直是当堂警告。 无奈她脑后生反骨,根本不听,江展鸿的话还未完,她已经关山车门,半分面子都不给。 上车后,程嘉瑞同样沉下脸,问楚楚,“怎么突然想起去多伦多?忘记电话里我交代过什么?” 楚楚对他,少不了害怕,“外婆点名说想我……” “外婆说想你……呵……多久没见,阿楚就不想嘉瑞哥哥?”他说话时稍稍偏过头,望她一眼,冷冰冰猜不出意图。 她犹犹豫豫开口,“想……还是想的……” “不用勉强。”他牵起她右手,指尖划过皮肤,令她惊颤、发抖。“我想阿楚就够了。” 他与她十指交握,紧得难分难舍。 楚楚下意识地往回缩,尔后硬生生被他拉回去,从始至终神情未改,带着细微的宠溺的笑,却总让人后怕。 她提醒他,“你专心开车好不好?”尾音软糯,带一点点祈求,他最是受用。 “你放心,阿楚在车上,我比任何时候都专心。” 话是假的,因为他分明拉着她的手做其他事。 一路上她都在小声抽泣,除了哭,似乎没有其他办法使自己获取一刻解脱。 到达航站楼泊车区,他整理衣领,微微喘息,又是衣冠楚楚模样,身后来刮了刮她面颊,再将手帕递到她手上,“别哭了,你临时外逃我都没舍得生气。快下车,不然赶不上飞机还要怪我。” 她在安检关口红着眼与他道别,一对俊男靓女难舍难离,谁看到都要为爱情感动。 程嘉瑞正搂住她腰身,一只手伸进上衣下摆,狠狠掐她侧腰,脸上一派安然平和,“记得给我打电话。” “好……” “不要跟小男生疯玩。” “好……”她疼得要落泪,讲出来的话都带颤音。 他就是喜欢看她哭。 程嘉瑞终于满意,低头亲亲她面颊,嘴唇靠近耳廓,于她耳边低声告诫,“下不为例。” 满是阴狠。 楚楚吓得身体一颤,他又变成好好先生,细心疼爱地拍她后背,“好了好了,不吓你了。下飞机给我电话,不要让我担心,嗯?” “好——” “给你未婚夫一个离别吻。” 她快速在他侧脸轻啄一下,垂着眼问:“可以走了吗?” “去吧——” 如此才得特赦,能转过头喘口气,迫不及待逃离。 第21章 多伦多 第二十一章多伦多 一万六千公里,十六小时飞行时间,从黑夜到黑夜,环行赤道四分之一距离。 落地时,感冒仍留有余威,集结病毒在她体内作祟。 表哥许如双一早在接机口苦等,人群中找到小妹,立刻提供无偿熊抱,“江楚楚,你是不是学人减肥,瘦得眼睛外凸都变外星人。” 她从他领口的佛手柑微甜里抬起头,嘴角弯弯,狡黠地笑。 许如双年仅三十,依然称得上年轻英俊,他满身活力,捏了捏她的脸,“太瘦了,没福气,好难嫁出去。” “那就嫁给你。” 许如双拖着她往外走,边走边说,“千万不要,你体内养一只巨龙,随时吐火烧死我。” “对,反正我当定老巫婆,还好有莫枢姐姐充当白雪公主。” “哎?提她?一来就要教育我严守本分?” 楚楚笑个不停,“拜托,只有你,三十岁还被中学生教育。” “能者为师咯。” “看来你的桃花烂账远近驰名……” “多多少少,威名远播,但还是挡不住飞蛾扑火,你懂得啦,女士们总认为自己最特别,一定是浪子终结者,可惜……” “可惜自己反被终结。” 许如双领她登上一辆沃尔沃,前排驾驶座已有司机,他介绍说:“这是于助理,上海人。”再向他转向楚楚,“这位是江楚楚,暂时是我最小小表妹。” 陌生人打过招呼,点头致意就够。楚楚要来一瓶水,再吃一片退烧药,止住头痛。 途中,许如双向她列举家中新年度假人群,更抱怨,“小孩子满地跑,还好没结婚,不然发红包都发到手软。” 楚楚道:“莫枢姐姐听你讲这句,一定又气得偷偷哭。” 许如双也头痛,“我才要哭,年年聚会都被长辈骂到眼冒金星,唉……不结婚是就被判死罪,我都以为活在原始社会,没有半点自由。” 车内空调再度调高,但多伦多实在冷,没走几分钟天空已然飘雪,四处白茫茫一眼无际,与拥堵嘈杂的红港存在天壤之别。 她兴奋地盯着窗外雪景,对于许如双的烦恼全然不能感同身受,“我只晓得你日日花天酒地情人不断,只有莫枢姐姐肯包容,但你居然舍不得给她一段安稳婚姻。” “江小姐你十七岁不是七十岁,你也把婚姻当交易?” “那你干干净净与她分手,何必耽误她青春?” “毕竟我爱她……”许如双皱着眉,他的话半点不假。 楚楚几乎要笑出声,不敢置信,“爱?你同赵钱孙李脱光衣服乱滚的时候也还爱着她?” “小孩子乱讲话!注意尺度,我今天特意调到儿童台模式。”他敲她脑袋,“爱有很多种,我跑多远都依然回她身边,难道不是爱?” “是爱!”她真真假假点头,“你是情圣转世呀表哥,长腿靓女你哪一个不爱?你比耶稣都博爱。” “说的也对。” 楚楚的外婆王女士在五十五岁离婚,至今保持单身,年轻时在多处置业,多伦多市郊这栋小楼仅是其中之一。 家中小孩满屋乱跑,一开门,笑闹声飞扑过来,迎面砸在脸上。 许如双拉住她挨个认人,无论是亲是疏都借着新年的愉悦相互拥抱。许如双偷偷跟她说,“今天是年前大聚会,到午夜通通走光,你放心,不会叫你带童子军。”绕过嘟嘟小火车,他领她上楼,“外婆为了你,熬到现在不肯休息。” 二楼左手边第一间,他轻轻敲了敲门,开门的是一位中年女士,“许少爷江小姐都回来了。”奇怪,折回去三十年才有少爷小姐这类称呼。 许如双介绍,“这位是姜小姐。” 姜连忙让开路,请他两个进屋。 书房与卧室连接,中间设隔断。摇椅上留一个清癯背影,银发如云,等到姜低声提醒,“方女士,许少爷与江小姐到了。” 不是谁的夫人或太太,她再一次做回她自己。 她放下书,回过头,气质如玉,“来了?两年多没见过,阿楚都长这么高,同你表哥只差半个头。” 许如双大呼冤枉,“方女士你讲话凭证据,我明明长到一百七十八公分。” 方女士摘下眼镜,玩笑说:“你穿上皮鞋勉强够数。” 同时张开手揽住楚楚,“我记得你明年毕业,有没有打算到多伦多来读书?” 只要不跟程嘉瑞凑在一起,她去哪里都无所谓,但几时由得她做主呢?“我都好想来陪外婆,要不然……外婆去跟妈咪说,勒令她必须送我到多伦多。” “我去说?你妈咪只会跟我顶,适得其反。” 又问,“饿不饿?想吃什么叫如双去跟谭阿姨讲,她今天加班,还在厨房做事。” 楚楚摇了摇头,“飞太久,又有时差,整个人好像还在天上。” 许如双插嘴,“那要劳你同财神打交道,本月彩票积到三亿美金,能不能让我抽中?” 方女士调侃他,“莫枢在厨房,你不去陪她?” “我两个天天见面,今天还是该陪小表妹。” “我看你们又吵架,两个人都冷脸装友好,不要以为我老花眼看不清。” “明白,您有额赛斯眼镜,比钻石都值钱。” 争嘴逗趣心无芥蒂,这大概是多伦多日常生活。 “不理他,我带你去卧室。”她正要起身,姜与许如双第一时间伸手来扶,却都被她挡开,“我带阿楚在家里走走,就当散步。” 楚楚这时才看到,一旁摆有一辆轮椅,她印象中外婆的身体不至于此,前次见面还领她们开车郊游。 许如双向楚楚使眼色,她当即领会,状似无心地缠住方女士手臂,扶住她慢慢走。 楚楚的卧室就设在隔壁,难得的黑白灰三色,简洁明亮,而不是像江太太一样,装一屋子恶俗的粉红色,当她还是六七岁缺牙又缺脑的小女孩。 方女士叮嘱她,“早点休息,明天再叫如双带你去市区逛一逛。” “我来是为多陪外婆。” “孝心我领了,我也有个人生活,不至于老了就只能有天伦之乐,万一我有约会呢?” “好吧,那我先去折磨许如双。” 祖孙两辈人,互道晚安。方女士始终或在二十五岁,微熟、自信、独立、果敢的年代。 第二天,果然由许如双带她出门。 她见到雪就已经失去理智,根本不需要绞尽脑汁想节目。 下午正在圣劳伦斯市场闲逛,她看中一只鹿头,想要运回红港。许如双接到莫枢电话,即刻拉上楚楚往回赶。 路上一句话不肯多说,到家后有华人医生在一楼客厅收拾听诊器。 许如双上前问,“怎么样?” 医生摇头叹息,“越来越不好,方女士仍然拒绝入院,乐观估计也只剩两到三个月,许先生……请做好心理准备。” 许如双摘掉手套,颓然地坐在沙发上,无力道:“没人劝得动她。” 姜也下楼,提议说:“要不要让江小姐试一试?” 许如双未同意,“她早已经下定决心,我从小跟着她,她的性格我最清楚。她不会改,叫阿楚来,仅为见她一面。”他父母早逝,由方女士抚养成人。 一来一往对话,楚楚已猜出大概,但不愿相信,“两个月?开什么玩笑,昨天见面,外婆明明很健康。” 许如双弯腰垂头,几乎埋在沙发内部,“胰腺癌四期,已经扩散,她近期都靠止痛药生活。” “我明明……外婆不肯接受手术?” “治愈希望渺茫,她认为都是拖延时间。” 楚楚同样腿软,与许如双同坐沙发,两个人都茫然无措,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只有姜还记得礼貌周到地送走医生。 不记得呆坐多久,直到落地窗隔不开满地血红,才听见楚楚低声自语,“从没想过外婆叫我来,居然是为见最后一面。” 许如双揽住她肩膀,“不要到她面前哭,她希望走的时候人人都开心。” 她一抹眼角,居然都是泪。“你先上楼,我还没哭完。” 方女士在九点左右醒过来,第一件是问她玩得开不开心,又讲她面色苍白,从梳妆台拿出未拆封的口红三支,勒令她出去玩,至少需要武装嘴唇。 她闷不做声,方女士玩笑说:“怎么,还要我安慰你?同你讲人人都要死,我活到六十三,已经别无所求。” 她因此再没能忍住,趴在方女士膝头放声哭。 许如双来送药也没发觉,方女士同他打手势,叫他闭紧嘴关上门。 等她哭够了抬头,许如双递上手帕,“女人真可怕,我以为莫枢已经是林黛玉,没想到你是白娘子,一哭就是水漫金山。” “你少管我——”哭到打嗝,真够丢人。 方女士却说,“正好你两个都在,楚楚又提前知道,那该说的话就留在今晚说。” 第22章 遗嘱 第二十二章遗嘱 方女士靠在床头,握住楚楚的手,徐徐说来,“现我名下多为不动产,多伦多市郊两处物业都留给如双,又有八十万加币存款,拿出一半给你,就当是嫁妆。” 楚楚口中苦涩,无言以对。许如双尚好,还能开一开玩笑,“责令她马上结婚,下月就在多伦多办婚礼,我身边无数单身汉供你随便挑。” “你干脆说明天就嫁掉我,看我妈咪不飞过来找你算账。” “你不要理他,他自己都不愿意结。”方女士笑了笑,继续说,“另所有股票债权也都转到如双名下,阿楚,如双除了我,再没有依靠,原谅我多分一点给他。” “我都不懂这些——” 许如双回敬说:“这都证明你命太好。” “少来,我也住过公租房。” “是是是,小姨真伟大。” 他们两个斗嘴斗个不停,方女士的精神见好,继续交待,“近两年你妈咪找过我多次,劝我投资。我已将原有房屋变卖,部分股票套现,都转给她,她应该知足。不过……你多劝一劝她,我看她最近不太对……” “她从来不听我劝,不过我家里,爹地比她更疯,跟着程先生四处买楼买债,实业都不再管。” “最近形式不好,我有两间屋亏损不少,幸好及时脱手。”对于女儿的事,她似乎不愿多谈,“我在多伦多市区还有一间公寓,也留给你,以后跟丈夫吵架,还有地方可以离家出走。” 许如双咕哝,“谁吵得过她?” “喂,你再啰嗦我要打电话找莫枢姐姐告状。” “好好好,我闭嘴,我等未来妹夫对付你。” “你等到牙齿掉光都没可能,谁有本事对付我?我吵架都无敌的。” 方女士笑,“其余我还留着一小盒首饰,一部分给莫枢,一部分你拿去玩。” “我不想要……”话说的越是平静,心越是难熬,疼痛无法抑制,她没能忍住,趴在床边痛哭,“我想要你好起来,早知道是这样……早知道是这样…………” 许如双皱着眉毛反对,“又哭?多伦多都要发洪水。” “你少管我!” 方女士却很是欣慰,“你比你妈咪好,她从来不听我话,生了女儿也不见好。我懒得见她,你来了我就安心。” “外婆………还在气我妈咪嫁给我爹地?” 方女士未能释怀,“阿楚,别提老人家伤心事。” “噢,我不是故意……” “江展鸿人品欠佳,从二十年前到现在,我始终对他持保留意见。” 楚楚听完默不作声,方女士自我解围,“饿不饿?突然想吃巧克力派。” 许如双当即龇牙,“那么腻……现在是晚上九点半,你两个吃完巧克力派明早增重二十磅。” 方女士耸肩,“anyway,我现在并没有男朋友需要负责。” 楚楚举手,“我也是,我也是。” 许如双无奈,“自我放纵的结果是再也交不到男朋友。” 楚楚反驳,“那你不要吃。” 许如双想了想,认真说道,“我认为烤猪排更合口味。” “再去开一瓶红酒。”方女士把姜小姐叫进来,叮嘱她去到地窖a柜7号,拿一瓶玛歌堡。 当晚喝到三人都微醺,一贯保持神秘的方女士忽然谈起感情观,“如双现在这个样子,恐怕是像我……” 楚楚与许如双两个人当即竖起耳朵去听。 “我也认为跟一个人相处一辈子,实在太难熬。”她眼望远方,多半在缅怀过去,“六十几年也只想和他试一试,但是根本没有可能性。” 再想听,姜小姐整点出现,要求他们每一个都收回醉态,上楼休息。 江楚楚同许如双咬耳朵,“姜真像教导主任。” 许如双深以为然,“你没来之前,我都被她教训无数遍,很恐怖的……” 或许是因为酒精效用,楚楚这一觉睡得异常安稳。 大悲过后自我治愈,要用突然失忆伪装伤口。 第二天律师登门,楚楚签字签到手酸。方女士将财产交割清楚,又叮嘱她注意事宜,最终精神不济,早早休息。 楚楚不愿意出门,许如双也请假守在家中,两个人下棋、聊天、打牌,消磨时间就为等方女士清醒。 多伦多的冬天,时光漫长,不知不觉已到除夕,大家掐准国内时间,力求同步。 姜小姐尽职尽责守在方女士身边,春节也无休。因此家中凑足四个人,够一桌麻将,用以辞旧迎新。 楚楚新出一条规定针对许如双,“表哥只许碰不许吃,只许自摸不许抓胡。” “哎哎哎,你这是霸王条款,无效作废。” 她有恃无恐,“你可以上诉到高等法院等*官裁决。”转过身采访方女士,“请教首席*官意见。” 方女士“秉公执法”,“驳回诉讼。” 许如双扶额,“我认命……” 四个人打广东麻将,听华人电视台播报各地新年气象。 楚楚收到大红包,手气又顺,玩得满面红光。 只有许如双话多,“赌场得意情场失意,阿楚,你要小心喔……” 楚楚回头瞪他,“你再吃一个巧克力派,闭紧嘴当哑巴。” “嘁,你中意哑巴,我还不中意当哑巴呢。” 你中意哑巴…… 真见鬼,许如双随随便便一句话居然切中要害,令她面红心跳舌头打结。 都怪自己做贼心虚。 什么哑巴,她才不中意哑巴。 她只迷恋靓仔小哑巴………… “你少乱讲!再啰嗦就抓你。” “抓我?下辈子吧。”许如双捏着一张七条,要打又不打,光在她面前晃,“小妹是不是要七条啊?” “是。”她老老实实,目光诚挚。 “要就打给你。”他显然不信。 “那你打——” “打就打。”七条摔出去,楚楚丢牌,“小七对,中啦。” 一副牌靓过钟楚红,整整齐齐。 许如双一边点钞一边说,“赢这么多,你小心这三年都交不到男朋友。” “放心,追我的人从这里一直排到密歇根湖。” “哼,就不信打不过你!”搓麻将气势如虹,“再战三十圈!” 姜小姐泼他冷水,“最多打四圈,女人都要睡足美容觉。” “姜小姐这么靓,睡三个小时都够啦。” 战事正酣,电视台忽然插播新闻,本埠农历新年花车巡游发生意外,由未来会更好荣基金赞助,挂满彩旗的花车内因积存过量氮气导致司机陷入昏厥,车辆失控撞向人群,伤亡人数尚在统计,保守估计已有十人入院…… 屋子里静得能听见电流声。 方女士最先发言,“你爹地妈咪不会去路头看这些,你打电话回去是基本礼貌。” 楚楚点头,“我去楼上打。” 少女对于*无比看重。 但其实,她有额外想法。 她最先与江太太连线,三个人都在家中渡除夕,并没有去市中心凑热闹。 楚楚犹豫许久,“妈咪,你知不知道外婆……” “我知道。”江太太也有几分怅然,“不过我们两个从来不和,与其我飞到多伦多再跟她吵嘴,还不如不见面。” “但是……但是……” “她太自私,我又不够宽容,所以……就这样吧。” “她为追求自由。” “她同时伤害到我。” 本话题讲到最后仍然无解,江太太对母亲的仇恨持续三十年,不是轻易能放弃。 楚楚只好祝她新年快乐、恭喜发财,匆匆挂断。 她回到小沙发上,长舒一口气。 窗外白雪无际,加之是正午,积雪反射阳光,天与地愈发苍茫。 她拿起电话放在耳边,听嘟嘟声听得发愣。 等一个世纪过去,她总算鼓起勇气拨通电话。 “你好——” 越过太平洋穿来温柔女声,她微怔,她知道她是谁。 因此艰涩地回答,“我找肖劲。” “请问你是……” “我找肖劲。”她坚持。 对方大约是无奈,握住听筒喊道:“阿劲,来,有你电话。” 隔着电话线,楚楚听见交谈声、笑闹声、还有电视台歌舞声,每一个音都在挑动她敏感脆弱的神经,挑战她对于迷恋对象的容忍度。 终于,他接起电话,客客气气说:“你好,哪位?” 她不知哪里借来无名火,烧得头脑发热,拿着听筒一个字不说。 “你看你,吃得下巴都沾米。” 楚楚隐隐约约听完这一句,属于女人的温柔玩笑。 接下来完全可以想象,她伸手抚过他下颌,他笑着说多谢,而楚楚在多伦多在电话前被彻彻底底忽视。 他一家和和美美,谁有空关心陌生人。 “啪——”一声,她摔掉电话回归现实,直直站在窗口,脑充血、气得要爆炸。 回到天安大厦,蒋琬问:“是谁找你?奇奇怪怪的。” 肖劲只说不知道。 同租友人都围在一桌,鱼蛋摊老板招呼他,“阿劲快来坐,喝酒喝酒,我敬大家一杯,祝大家明天会更好!” 肖劲举起酒杯附和,眉间深锁。 第23章 电话 第二十三章电话 愤怒过后是失落,她的想法太多,乱糟糟满脑子疯跑,个个都抓不住。 又想他,又恨他。 谁知道何年何月情根深种,一双眼离不开他,睁眼闭眼都是他半裸上身满头热汗画面,被多巴胺驱使,甘愿做痴恋奴隶,才会在丁的记事本内写下肖劲年龄血型电话号码,此后日夜盼望,只等他来。 然而他从不曾认证看过她,他当她是雇主、是晚辈,唯独不是女人。 她几乎痛恨起自己的青涩年纪,恨不能一夜之间多添十岁,蹬着细高跟,穿着低胸装走进他视野。 卑微得可怜。 或许这一场无声无息单恋是时候无声无息收场。 她推开窗,冷风来自极地,温度在零摄氏度以下远远偏离,将她的脸冻到麻木。 “叮——”电话响。 她全当没听见,伸手去玩窗台上的雪。 但电话机共用同一条线路,她不接,自然有其他人接。 许如双跑上二楼,咚咚咚敲她门,“江小姐有人找——” 她打开门,“是谁找我?” “不清楚,电话里并没有自报家门。”他窃笑着调侃她,“不过声音好沉,有他,是不是可以告诉密歇根湖排队单身汉就地解散?” 楚楚装无辜,“我都不知道你说什么。”她绕开许如双,攥着衣角跑下楼。 “你在楼上接就好了……”他喊出口,她根本不听,他想了想立即了悟,“噢,怕我偷听?打电话那位到底有多大魅力,搞得你魂都跑没影。” 远远有人回,“什么叫搞,许如双你注意用词好不好?” 到楼下,姜小姐正在收拾麻将牌,方女士在沙发前操控电视机,听熟悉华语播报即时新闻。 她深呼吸,接起电话。 “您好,请问哪位找?” 那一位似乎在笑,即便悄无声息,她偏有第六感应证。 他开头称呼,“江小姐,新年快乐。” 听出是他,那一刹那心提到嗓子眼,砰砰砰乱跳,震得自己都耳鸣。因此昏了头,居然回一句,“快不快乐都不要你管。” 小孩子闹脾气,要等大人来哄。 他笑出声来,以一把低沉沙哑的嗓,拨弄琴弦一样撩拨着她,“生气了?” “才没有!”她答得又急又快,唯恐泄露心事,“我赢了钱,心情好得很,为什么要生气?” “赢了多少?” “一千加币。” “阿楚今年鸿运当头。”他又叫她阿楚,平平常常两个字,她十几年来听过无数次,只有他不同—— 根本是圣音,令她毫无保留听他提点。 而她依然反复,“反正……反正都不要你管。” “好……” 接下来是沉默,彼此斟酌措辞,彼此保留一线,都不敢说清。 还是她等不及发问,“你怎么知道多伦多电话?” 肖劲解释,“刚才向江先生江太太问好,顺带问到。” 顺带?什么叫顺带? 她深陷其中,敏感到每一个字每一个音都要计较得失。 “那你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去问她电话,可怜她自尊心作祟,脸皮又薄,这点小事都问不出口。 好在肖劲了然于心,“怕你生气。” “我都说我没有在生气。” “好,你开开心心就最好。” “那……你怎么猜出来是我?” 想得到什么答案?难道还指望他回答,全赖你声音甜美过耳不忘,还是全世界我只记得你气息,一接触就有心电感应。 他只会说,“除了你,近来我没有得罪其他人。” 她听得气闷,“什么意思?我又没有打电话向你要债,是你自己……” “我怎么?” “你……”想来想去,居然挑不出错误,刚刚涨过头顶的气焰立刻降半截,“反正都要怪你。” “好。”无论她如何无理取闹,他都照单全收,但意外地抛出重磅问题,“为什么突然打电话来?” “想打就打,我打电话还要找你汇报吗?”话出口才觉懊恼,已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失去“好好说话”之功能,只剩下蛮不讲理以及乱发脾气。 肖劲呼吸沉稳,等她说完。 沉默压在头顶,她顶不住,从实招认,“我看见花车□□出事……” “所以呢?” “所以打电话给你。” “担心我?” “才没有!”她绞尽脑汁想理由,“我是怕你受伤住院,等我回去谁接谁送?又要拿工钱又不做事,我……我家才不要白养人。”咽了咽口水,再补一句,“鬼才担心你!我……我在多伦多一次都没有想起过你!” 可怜的此地无银三百两。 她的心事都已经放在太阳下暴晒,他却仍当没事发生,从来男男女女游戏不讲输赢,只欠火候。 他还未到燃点。 她憋出内伤,“我还有事。” 肖劲说:“玩得开心。” 楚楚的视线聚焦在方女士单薄背影,呐呐应了一声“好”。 许如双已经瘫坐在沙发,回过头看她,故意玩笑,“女大不中留哦……” “反正不用你来留。” 许如双摊开双手,“表哥关心你嘛……” 方女士侠义出手,“对阿楚的朋友都比对莫枢用心,如双,你究竟打算几时结婚?” 一提婚姻,许如双分分钟丢盔弃甲,乖乖呈上投降书,“怪我多事,请女士们换好衣服,我们去唐人街看舞狮表演。” 楚楚却说:“等我五分钟,还有一个电话要打。” “不要说五分钟,五十分钟都等。”他站起身理了理袖口褶皱,计划上楼去加多一件外套。 她拨通中安养老院总机,接1108号房间,江如澜老先生。 她听见护工向江老解释来电的是谁谁谁,但接起电话,江老依然故我。 “阿贞,你去上海好多天,打算几时回?我都包好饺子在家等,左等右等都等不到你出现……” 她长长叹一口气,“爷爷,过年了,中安有没有组织活动?吃到福禄菜没有?” 江如澜声线不稳,仍旧自行絮叨,“阿贞,你不回来家里冷冷清清还过什么年?不要跟我赌气啦,我脾气差我该死,你就看在小毛头的面子上回来吧。” “爷爷再等等,我已经订好机票,十天后一落地就去中安看你。”她已经习惯这类鸡同鸭讲的对话,“想吃什么?高桥松饼、梨膏糖、生煎包好不好?“ “要七宝方糕,要赤豆、桂花、白糖。” “好,我一定带到。” 她停了停,随即说,“爷爷要注意身体,想吃什么买什么都叫孙小姐打电话给我。” 江如澜却不听,“阿贞,你早点一回来,小毛头没人管。” “好,我很快就回。” 再将电话转回给护工孙小姐,仔仔细细问过江如澜近来健康状况,再叮嘱孙小姐日常事宜,放下电话之前还能听见江如澜在一旁呼唤阿贞,一句接一句,更像是喃喃自语。 他的记忆被连片擦去,原本花繁叶茂的庭院变成荒芜一物的沙漠,他只记得阿贞,任何人靠近他,他都只当是阿贞出现,要对她忏悔、恳求、诉衷肠。 可惜的是,无论他喊多少声,阿贞也再不会出现。 庆祝活动在唐人街街口举行,先由华人商会会长与领馆馆长致辞,再而是噼里啪啦一阵鞭炮响,街边人敲锣打鼓庆贺中国新年,舞狮的小哥一个赛一个灵活,梅花桩上飞来荡去。连方女士也看得入神,一时鼓掌,一时又瞠目,走进自己的戏里,窥见某年某月某日,也曾与身旁小童一个样,探着头看稀奇。 楚楚被人群包围,人人脸上喜气洋洋,都不知道喜从何处来,仍然一个个争先恐后地笑,一场从众地不知缘由的狂欢。 她忽感寂寞,再是喜庆也改不了内心的孤独苦楚。 你你我我,每一个人,注定是孑然一身。 第二天有神秘客登门。 大约在午后三点,祖孙三人正在喝下午茶,谈起楚楚的游泳技能,连许如双都不得不服。“我再练二十年也很难游过你。” 方女士说:“我家也有一条美人鱼。” 许如双当即接口,“红烧还是清蒸?” “先把你沾酱生吃。” 此时传来汽车马达声,在院外小路一共三两,前后都是小轿车,中间一辆“子弹头”,都是黑漆漆一整片。 很快有人来敲门,姜小姐站在门前与一位高头大马黑衣保镖交谈,回过头为难地望着方女士,欲言又止。 方女士略微点头,“请他进来。” 两位保镖先进门,黑墨镜后头眼珠转动,x光一样将整栋楼都扫清。 “方芳——”人未近,声已达。 “卢先生。” “卢先生?我们两人用得着客套?”那人操一口漂亮的京片子,儿化音上翘,语速也快,越是听越觉得有趣。而他的黑色呢子大衣盖过小腿,背脊挺直,身形匀称,唯一头银发揭示岁月年轮。 江楚楚从来没见过这样英俊的……老头。 不对,应当说是老头儿。 第24章 故人 第二十四章故人 卢先生谦和有礼,向包括姜小姐在内的每一个人打招呼问好。 方女士作介绍,“这是我的外孙,如双。” “你好。” “您好。”许如双上前与他握手,怪腔怪调地学了一句北京话。 再到楚楚,“这是外孙女,阿楚。” 卢先生笑道:“水灵灵的小姑娘,真像你当年,再扎两个小辫儿就更像了。” “您好……”她略显拘谨,不知道卢先生是何方神圣,凑头到脚都透着“不普通”。 “好好好,好的很呐。”他从兜里拿出两只红包分别递给许如双同楚楚,“两个小朋友拿着买糖吃。” 楚楚捏着厚过记事本的红包忙不迭道谢,许如双编个理由拉她上楼,恨不能原地消失。 两人窝在许如双房间内看电视,她拧着眉毛发愁,“我好像在哪里见过卢先生……” 许如双背靠沙发,一双腿架在茶几上,懒成一滩烂泥,“你当然见过,如你稍微多一点点政治敏感度,恐怕已经对他如雷贯耳。” “什么?” “没什么,吃你的牛奶糖吧。”神神秘秘,欲言又止,真是讨厌。 卢先生直到傍晚才走,方女士不知是否情绪低落,将自己关在书房不肯应声。因而楚楚被姜小姐“抓壮丁”,由许如双与姜小姐双双投票,决定由她去敲书房门。 “咚咚咚——”她瞪一眼站在走廊看好戏的许如双,提一口气,“外婆,到吃饭时间。” 隔了漫长时间,或许是五分钟,屋内才传来一声“请进”。 楚楚背后受敌,被许如双用力一推,无法避免地闯进书房。 她撞见夕阳下一片落寞的影,是树梢上落下的最后一片叶,带着前生的记忆深埋入土。 迎面扑来的是无法化解的孤独,一生中她与他来来往往不停,从生到死却始终是你孤身一人。 方女士几乎是从梦中醒来,梦里梦外或甜蜜或心酸,都已是过眼云烟,泯灭于白茫茫大雪,再也无总计可寻。 “外婆……”她低声呼唤,未敢轻易打扰。 方女士低头拭泪,抬头面对楚楚,仍是微笑,签她手,“人老了就是爱想过去,过去的事,过去的人……历历在目,就像昨天刚刚发生,可惜我已经长满皱纹,连走到厕所都需要护工帮忙,更不要提出门去追。” 楚楚低头望着方女士,几经犹豫终于开口,“外婆,卢先生是……是从北京来?” 方女士粲然一笑,恍然间仍是少女模样,“我二十岁时也曾经是左翼青年,在加拿大参加□□还不够,非要去中国领略社会思潮,我去北京大学念社会学系,小卢是我的班长。” 时光久远需得仔细搜寻,她转过脸向外,隔着玻璃心伤多伦多郊外雪景,亦想念起纯洁无垢的年华,“他那时候天天借我笔记、替我补习中文,又要带我参观老北京,我一时心软才给他机会,礼拜天骑着自行车在后海闲逛,再一时心软,初吻都献出去。” “可惜那时候结婚要看成分,我呢,到底是理想破灭,几经周折才回到多伦多,从此后断了联系,四十年……没想到他还会来,没想到他还记得方芳这位‘走资派’。” “那……你们后悔过吗?” “后悔什么?后悔当初我没有咬牙留下?还是他不能跟我一同回到加拿大?”方女士无奈摇了摇头,“早几年也曾经后悔,现在看,路都是自己选,哪一条会更苦?我不晓得。我只知道当年跟他一道上学,没有黄油也没有面包,照样是天天开心,没有一分钱烦恼。” 方女士轻轻叹一口气,看着楚楚感慨道:“四十年,谁猜到是四十年?如果一早知道离开就没机会…………” 楚楚窥见她眼中盈盈泪珠,渗透这四十年悲欢离合。 从前的故事不忍淬读,正在发生的现在挣扎踌躇,谁有勇气孤注一掷? 大约只有在江楚楚这样的年纪这样的身份,才有一身孤勇扑向火堆。 晚饭气氛低落,连许如双都不敢多说,大家吃晚饭匆匆上楼,各自有各自消遣。 楚楚回到房间,那只彼得兔靠在床头瞪大眼望住她。 她伸手弹它额头,“看什么看,讨厌鬼!” 再一回头,又对上彼得兔的小眼睛,令她想起它的原主人肖劲,呆呆傻傻简直一模一样,多看一眼都满肚火。 她气鼓鼓扑向床,嗷呜一下抓住肖劲在多伦多的化身——彼得兔。 “你知不知道你总是一句话不讲,让我好难受。”还是没回应,她已经做好架势,这一回弹它脸颊,看他疼不疼,“你中意黄茵茵小姨?她好老啦,我比她年轻,又比她靓……” 想起来低头看领口,更咕哝说:“搞不好胸都比她大,她看起来瘦瘦小小,肯定也是飞机坪。” “难道你就是中意平胸?”一说出口自己都吓一跳,立刻出手扇他耳光,左一下右一下,“你这个变态咸湿佬,中意平胸不会摸自己?有必要交女朋友?” 扇到手累,再继续按住彼得兔四肢,严刑逼供,“说,你是不是……是不是……”快出口的话已超尺度,她不得不咽一咽口水,再环顾四周,确认房间没有其他人才阴沉沉说道,“你是不是早就已经暗恋我?来应证保镖是假,处心积虑接近我才是真!” ………… 有人应就有鬼。 还要怪暖气开得太足,熏得她面红耳赤。 “怎么不说话?害羞啦?”她捏住彼得兔两只长耳,在手心里慢慢捋,“不说我就开除你!” ………… 安安静静,无声无息。 突然间多出一具低沉男声,彼得兔也被人按住猛点头,“是的是的,阿楚,我十年前就爱上你,蒋的事情都是误会,我心里永远都只有你一个。”可惜这声音太熟悉,还带一丝丝女气,“阿楚,iloveyou,嫁给我吧!” “哼!我就知道是这样!”小公主骄傲地抬起下颌,自导自演入戏太深,止不住嘴角上扬,一个人也能high到至高点,一回头眼神犀利,食指指向彼得兔鼻头,“但是谁说要嫁给你?我才十八岁,还有的挑呢!你慢慢等吧!” 等够五秒钟,她或是怕彼得兔心灰意冷,因此抽空安慰它,“这种事情等二十岁再说啦,到时候我会认真考虑的ise,ok?” 适时轮到“肖劲”登场,“好的阿楚,我一定等你。”顿了顿,大致实在考虑措辞,“我真心爱你,爱你一万年!”——故作低沉的男声陪伴她演完一场独角戏。 唉……我们的“新晋女演员”翻过身仰躺,望着屋顶古老吊灯长长叹气。 彼得兔也被她抱在胸前,无奈伴着她一道患得患失,“曾经有一份真挚的感情放在我的面前,我没有好好的珍惜,等到失去后,我才后悔莫急!人世间最痛苦的事莫过于此。如果老天能再给我一次机会的话,我会对那女孩说三个字,我爱你……如果非要加上一个期限的话,我希望是一万年…………” 背完台词再当观众,“一万年?到时候江楚楚三个字都已经消失在宇宙。” “我才不要像外婆同卢先生一样,一分手就是四十年,等到满头白发再相见。等我白头发,搞不好你都死好久了,肖叔叔。”彼得兔又被她提起来,举在半空摆弄,“喂,我问你意见你怎么不出声?” 怎么会出声? 都因她隔着太平洋嘟嘟囔囔念紧箍咒,肖劲向饮过一桶黑咖啡,失眠到天亮。 “哼!”她狠狠地把彼得兔塞进怀里,眼神坚定,“总之我已经决定……” 决定什么?痛定思痛挥刀斩情丝?还是破釜沉舟全豁出去? 或者还有一千万种可能。 少女的心思千万不要猜,变化莫测无定律,你拿银河计算机都算不出确切结果。 最好办法是…… 随她胡闹。 第25章 回港 第二十五章回港 二十八天假期转眼就过。 有朝阳就有落日,有人蓬勃向上就有人日薄西山。 许多时候,方女士望住窗外一动不动,谁与她说话都是支吾。没人了解她在人生末尾无望求生的心境,人人都以为她想的是终极奥义,命运传奇,然而不过一支糖葫芦,装载着她对于童年对于故乡短暂且片段式的记忆。 叶落归根,无非如此。 从前年少,也曾腹诽长辈迂腐,唯有亲身经历才得改观, “我死后,你回一趟北京,将我的骨灰带到八宝山公墓,要与我的祖父母葬在一起。”这一席话她只能单独交待许如双,不然被江楚楚听见,爱哭鬼一定哭得天崩地裂日月无光。 年轻真好,有丰沛的眼泪可供感动、咆哮的愤怒借以声张、灵活的肢体张扬快乐、丰富的胶原蛋白撑起微笑。 喜怒哀乐,通通理直气壮。 临行前,楚楚仍旧舍不得离开多伦多。 “我想陪着外婆。” “你妈咪召你回去,一定有她的安排。” “凭什么事事都要听大人安排?我难道不能自己做一回主?”她想了想,说出实情,“外婆,我不放心你……” “有什么可不放心?马上全世界就要对我彻底放心。”她自己的身体自己的命,竟然可以拿来玩笑,轻描淡写,“好啦,你的心意我都明白,不过我习惯独来独往,走时也懒得应酬,更怕你哭,到时候上帝都被惊出冷汗。且我有如双作伴,他会把事情都料理好,你只需要等他电话。” 楚楚看一眼许如双,捏着裙子愤愤不平,“妈咪是不孝女,不要说飞来多伦多,到现在就连一个电话都不打。” “我伤害过她。” “她早应该原谅。” “原谅只能由受过伤的人来说,外人讲什么应当呢?又不能感同身受,讲出应该两个字就已经很伤人。”方女士轻咳一阵,继续说,“阿楚,千万不要学道德卫士,镇日站在珠穆朗玛峰上对其他人指指点点。” 她不由得泄气,“好,我知道错,今后尽量保持沉默。” “乖——”方女士伸手抚摸她娇嫩饱满面颊,目光柔和,满是慈爱,“听讲你爹地妈咪已经为你安排婚事?” “对,他们恨不得拿我换黄金期货。” “听我说,如果你不愿意,就来多伦多,如双会照顾你。” “外婆…………” “至少还有一个不称职的长辈为你留下少许遗产,阿楚,经济独立才有自由,现在你随时可以自由,祝贺你。” “外婆…………”果然,她眼底晶莹泛泪光,接连有温热水珠落在方女士手背,“多谢你…………” 许如双隔着大理石茶几带来特殊安慰,“别哭了,再哭邻居要打电话报警,以为我天天对你使用暴力。” 楚楚难得一次没有顶回去,而是说,“你一定要好好照顾外婆。” “放心——”不耐烦,拖得老长。 “都叫我放心,好像我才是啰啰嗦嗦更年期妇女。” 许如双最受不了话别场面,抄起车钥匙,同时取走行李箱,“该走了,再不走又要改签下一班飞机。” 楚楚弯腰拥抱轮椅上的方女士,两人更像老友,互道珍重。她挥挥手,她微笑,离别消失在堆雪的拐角,一阵风慢慢散开,散开飘摇如许的人生,吹灭垂垂挣扎的烛火。 该用什么祭奠离别? 唯有流着泪的微笑。 又是将近二十小时飞行时间,落地时正是早八点,这座城仍处在苏醒的懵懂中,依稀有人声车声远远离开耳膜。 楚楚推着行礼在人群中张望,她期待的是“彼得兔”,然而出现的确是“大野狼”。 程嘉瑞穿着浅蓝色衬衫带着无框眼镜,轻笑着向她走来。 他目的明确,一步不停。 她挫折落败,胆战心惊。 “阿楚。”他最先捧起她的脸,仔仔细细验货一般研究完毕,尔后皱着眉毛说,“怎么瘦了?” 楚楚照旧低着头不看他,小声嘀咕,“瘦了不好吗?胖瘦都要管?” 程嘉瑞笑开了,揉了揉她的脸,似长辈对晚辈,“好,不管你。长时间不见面,连拥抱都没有?不怕我伤心?” 当然怕,他不会伤心,他只会忍耐、隐怒,进而想方设法折磨她。 她只能服软,伸出手小心翼翼环抱他,“对不起……啊——” 她的惊呼源于他的突然发力,紧紧将她按在胸前。 两人的高度差刚刚好,他一弯腰就可埋头在她颈间,深深、深深嗅闻,“要叫我什么?” “嘉瑞哥哥。” “好乖……”野兽张嘴,在她颈侧留下两排红红牙印。 她疼得想哭,但必须忍住。眼泪除了让他愈加兴奋,并没有其他效用。 她迟早要杀了他,把他溺死在浴缸里、推他坠楼、向他投毒……哪一样都可以。 “好了。”“持刀人”终于大发慈悲,“叔叔阿姨都在等,有话回去慢慢说。” 谁要跟他慢慢说?她几乎想要举起行李箱砸在他那颗金贵的脑袋上。 航站楼外阳光充裕。 程嘉瑞拉着她走到一辆纯黑兰博坚尼附近,打开车门。 楚楚少不了惊讶,“你换车了?” 他发动跑车,嘴角带笑,一双眼紧盯前路,仿佛是在专心开车,但遮不住隐隐约约得意,“阿楚在多伦多不看财经新闻?恒指突破一万七千点高位,人人都赚的盆满钵满,这辆车就当提前庆祝。” 她不懂一万七千点概念,只晓得这城市七百万人,百分之九十九一出生就迷恋投机,任何一个犄角旮旯都能抠出钞票,无论是股票、期货、基金、楼花,天生就懂,样样都来。 明明是金钱社会,却整日拿法制、民主高喊口号。 明明自己是三十分,却恨不能将十五分的大陆人踩到脚底。 到现在才明白,这就是个比烂的世界。 不用多么繁荣富强,只要不比你烂,就能将所有罪责都推给你呀“大陆狗”。 来shopping?暴发户。 来旅游?土匪垃圾。 来吃饭?抢粮食。 来治病?“大陆狗”还想治病,去打狂犬疫苗啦痴线。 但你烂到负分,文明人反而大发慈悲,为你捐款捐物献爱心。 真是个疯疯癫癫的世界。 再回到角楼国际机场。 二号客运大楼人流渐增,人们亲吻、道别、泪眼依稀,匆匆离去。 他足足等够一小时,仍打算继续等下去。 然而她等的人却已经走了。 他心知肚明。 他只是……被一片积水的云压住胸腔。 微涩。 他需要时间,时间将抹去一切。 赫兰道9号,江宅。 在江展鸿一番雄篇大论之后,一家人连同程嘉瑞共同举杯,庆祝股市翻红,全城中彩。 “够胆才能赚到钱,畏首畏尾活该穷一辈子。”江展鸿意气风发,随时准备再投一笔,全部身家压下去都不要紧,他鸿运当头,财气正刚好,他信命。 江太太当下附和,“当然当然,还是你有远见。”她右手钻戒小拇指那么大颗,水晶灯下面猛抓眼球。 江展鸿却推辞,“程先生是我引路人,无论如何不会忘记他。”接着向程嘉瑞举杯,“代我向程先生问好,虎父无犬子,嘉瑞,你也不会弱。” 程嘉瑞勾了勾嘴角,举起杯,“一定。”不知道这个一定是指的“问好”还是“虎父无犬子”。 只晓得他不动声色,在桌子底下握住楚楚左手,食指在她手心画圈,麻麻痒痒,下流的勾引,立志要带坏她。 楚楚对他皱眉、瞪眼,他只淡淡地笑,嘴角上扬,桌下的手却越来越放肆…… “我也要多谢爹地。”江安安笑嘻嘻举杯,“新车真的好靓,开出街没有人不回头看。” 趁着江安安与江展鸿碰杯的时间,楚楚狠下心甩开他,当即左手握右手,侧着身体躲开他。 桌上依旧谈笑,江展鸿得到投资红利,江太太得到十克拉钻戒,江安安得到新车,人人喜不自禁。 多伦多与中安却只字未提。 或许对他们而言,人分两类,有用与无用。 人到暮年,所剩无几,自然变成无用,被他们扫进垃圾桶,最好永远不见。 早死是自觉。 长寿是拖累。 他们满心满眼,写的都是“吃人”两个字。 “我吃饱了。”她站起身,目光始终落在桌面,不敢去看任何人,唯恐泄露了她格格不入的愤怒与怜悯。 更不等江展鸿批准,已经转过身匆匆上楼。 仍听见江安安小心解释,“二十个小时,又有时差,谁都扛不住的。” 想都想得到,如不是程嘉瑞在场,江展鸿一定要“大发神威”教训叛逆少女。 然而她偶然为之的叛逆未能让她彻底逃开。 过不多久,程嘉瑞来敲她门,“听话,开门。” 她磨磨蹭蹭来开门,祈祷他等不耐烦摔门走,无奈他最大优势是一百二十分耐心。 楚楚只将门打开小小一条缝,“找我有事?” 程嘉瑞被惹得发笑,“打算这个样跟我说话?” 她在门缝另一边点头。 “怕我?” “我已经很累了……” “放心,不对你做什么,只是有几句话要讲。” 她还是不动,死死把住门,抗战一样坚定。 程嘉瑞根本不听,伸手一推,男跟女的胜利差异巨大,她再努力也被他推得接连后退,不小心手臂扫过花瓶,带出一声脆响。她跌倒在地,手掌划过锋利瓷片,划出一道半指长伤口,顷刻之间,血涌出来,皮肉外翻,触目惊心。 她木呆呆望着流血的伤口,尚未感受到痛,像个傻瓜。 程嘉瑞蹲下*身,拿手帕裹住她伤口,右手轻压,另一只手找出移动电话,正通知医生上门。 打完电话,他的视线终于回到她身上,一双眼冷冰冰没温度,“不听话的代价。” 楚楚咬着下唇,忍着,一语不发。 “我看人人都有礼物,只缺你的,怕你难过,想补给你。但你看现在这个样子……”他皱眉,“看你眼神,又多恨我三分?搞成这样难道不是因为你?” 她感受不到疼,只记得恨。 “是,都怪我自己。” 第26章 中安 第二十六章中安 医生护士及时赶到,缝合线刺破皮肤来回勾连,在左手手心留下一道丑陋的疤。 程嘉瑞的视线落在她伤口处,皱着眉轻轻叹息。 然而她清清楚楚知道,他绝不是心疼她,而是惋惜好好一件“奢侈品”无缘无故被磕出一道痕。 “疼不疼?”他问。 楚楚咬着下唇,忍了许久才挤出一个字,“疼。” 程嘉瑞从来算不上好脾气,这一刻也终于忍耐不住,压着火低声道:“跟你说过一万次要听话,你还是不懂事,这一回就叫自作自受。” 等医生护士轻手轻脚走开,屋子里只剩下他与她两个人,他完完全全成为她的主,轻而易举掌控她人生。 楚楚始终低着头,因而错过他眼底一闪而过的阴狠。 程嘉瑞伸出右手抬起她贴着厚厚纱布的掌心,期初是令人诧异的温柔,突然间变作狂风骤雨,大拇指按住她伤口,当即疼的她张嘴要叫。 但他更快,左手掐在她两腮之间,将她的呼喊通通碾碎在舌底。 挣扎都是无用功。 程嘉瑞虽然苍白清瘦,但男女之间存在生理差距,就算她拜泰森做师傅,也难改变时局。 更何况她对程嘉瑞充满恐惧。 有的人生来怕狗,有的人生来怕鸡,程嘉瑞就是她的噩梦。 他松手,任她红着眼喘息。 更要捧住她的脸,装一个情深似海,“疼不疼?” 她咬着牙不肯说。 他轻声恐吓,“再犯错,下次会更疼。” “听明白了吗?” “听明白了就点头。” 她被迫仰头对上他,机械式的点头。 他十分满意,因她的叛逆行为而点燃的怒火终于消散,又是斯斯文文好青年,唇边带出一抹笑,一低头在她眉心落下一吻,给与肯定与鼓励,“好乖。” 他眼里,人跟兽没区别,只要抓住规律耐心调*教,她或它总有一天乖乖听话。 然而他也曾有过失败案例。 一条不懂人话的杜宾犬,害他小腿多一道疤。 记得叫温拿或是阿巧,又或许是米娅,总之早已经作古,不值一提。 从花瓶落地到医生上门,未听见江家其余三人有任何问询举动。江先生摘下眼镜看报纸,置身事外。 江安安听见响动,问:“不至于动手打人吧?” 江太太显然不信,“嘉瑞从来斯斯文文讲道理,怎么会动手?你少胡说八道。” 未过多久,居然接医生进门,江安安坐不住,“不行,我要上去看看。” 江太太一派安然,她对程嘉瑞有信心,“人家拍拖开玩笑,你凑什么热闹?”再将眼神带到江展鸿高高竖起的报纸版面上,“零用钱不想要了?” 江展鸿只抖一抖报纸,带出哗啦啦脆响,江安安顿时闭紧嘴,再不敢多说。 总算等到医生下楼,江安安壮胆去找医生打听来龙去脉,知道楚楚手掌割伤缝针处理。她听完立刻要上楼,却仍被江太太拉住,“年青人吵嘴很正常,阿楚也真是的,就不会让一让吗?和气生财嘛。” 江展鸿终于放下报纸,满面阴沉,“我看她是讨打!” 这个ta指的是谁?江展鸿几时敢对小程先生呼来喝去?自然是对江楚楚。 女儿又不值钱,不指望她继承家业传宗接代,但养了这么多年,钱都花出去,当然全心全意指望“投资成功,价有所值”。 人之常情嘛,可以理解。 怪只怪江楚楚性别女,命贱人衰,生来戴罪。 程嘉瑞教育完他不听话的小宠物,顺手将带血的手帕扔进垃圾桶,漫步下楼,轻松愉悦。 江太太满面春风迎上来,“嘉瑞,这就走?” 他点头,“不早了,阿楚也要休息。” 江太太嗔怒,“不懂事,是我没教好。难得回来,她该多陪你才对。” 是是是,睡觉有什么要紧,身体有什么要紧,都比不上滚滚钞票。 于江太太,十八年前产房里痛不欲生,十八年后总该享福。 于江展鸿,劳心劳力养一个赔钱货,不赚得盆满钵满怎对得起商人本性? 至于江楚楚?不过是父母私有物,与家中一套钻石首饰或是一条狗都没区别。 其实凭良心讲,生钻石好过生女儿,钻石年年升值,女儿除了花钱惹麻烦再没有好处。 什么?你要享受天伦之乐? 养条小母狗咯,圆圆敦敦多可爱。长足一岁就活埋,再买三个月小奶狗,连张嘴咬人都不会。 完美。 偌大一间别墅,只江楚楚一人承受痛苦。 伤口撕扯着神经,黑暗的空间、一张床、一面天花板,她睁着眼睛告诫自己,“不许哭……” “不可以哭……” “绝对……不可以哭……” 哭给谁看?谁心疼? 还不如留住盐分供给身体。 如无意外,她与程嘉瑞之间,总有一个要先死。 距离开学还剩三天,大多数学生都在做末日狂欢,但她仍有特殊任务亟待完成。 她在三月九日,日光如金的时刻见到肖劲。 久别重逢都赖有人处心积虑。 没意外,是她打电话责令他及时返工。 从出发到落地,离开他总计二十四天半,她掐着秒表计算时间,精过毕马威总会计师。 当天她磨磨蹭蹭不下楼,却躲在窗台撩起窗帘一角偷偷看他。 而他站在泳池旁微微弓着腰,年前短得扎手的头发如今长得刚刚好。他头顶有小小漩涡,藏着一行莫名的稚气。 食指与中指并拢,无节奏地敲着腿侧,她大胆猜测,一定是他的烟瘾又犯,正在努力克制。 人为什么会爱上尼古丁? 她为什么会痴迷肖劲? 通通是世纪谜题。 直到阳光刺眼她才终于肯收起满天飞跑的思想,披上一件开司米外套下楼。 今年寒潮反反复复,三月天算不上温暖,往常已经可以穿洋装出街,现在还需裹得紧紧,全副武装。 他穿一件浅灰色亚麻衬衫,极其温柔的颜色,无声无息抹掉他周边棱角,多添一分善待世界的柔和。 这显然不该出自一个男人的消费单据。 江楚楚即将成为盖世神探,有着雷达一样敏锐的双眼,福尔摩斯一般强大的推理能力。 将浮现的笑容僵在嘴角,她体内的醋可以腌一大摊爽脆萝卜皮。 至少记得与他打招呼,“肖先生,好准时。” 他当即皱眉,又想不出原因。 猜她好比跳进浩瀚深海,氧气瓶里的氧都耗光还找不到那根又轻又巧的针。 他决定放弃,“你也早,春假过得……” 砰一声,他的话还未讲完,她已经关上车门隔绝世界,半点面子也不给。 他站在车尾,把话讲完,“过得怎么样。” 当然,除了林间乱飞的鸟,根本没人理。 黑色宾士车离开赫兰道9号,她与他又开始玩一场从后视镜里互相观察互相试探的游戏。 “先去上海商行。”她取下围巾遮住缠着绷带的左手。 但肖劲这类人,墙上的灰地上的泥都能记在心里,更何况是她身上多出的伤。即便她有很大可能依然把他酝酿三十分钟的话语堵回嘴里,“手怎么了?” 楚楚急忙盖住左手手背,双唇苍白,语带局促,“没……就是不小心割破。”她内心藏着隐秘的羞耻,不敢示于人前。 “受欺负?”他观察人,回回都精准无误。 “没有。” 她低着头,不愿多说。 他心中微叹,亦懂得适可而止。 一路无话。 楚楚现在上海商行买齐沪上特产,上车后再告知他,“还要去中安养老院。” 中安由政府投资,本埠慈善人士捐建,设在市郊,其设备、服务处在中等水准,收费亦与大众收入相适应。 进门先登记,她在大堂询问护工,1108号江老在不在房间。 或是因为她每次来都带香水、耳环等等礼物,负责照顾江老的护工孙小姐见面带笑,异常热情。比照其他沈着脸拍恐怖片的姑娘,孙小姐反被衬托为异类。 “江小姐,难得天气好,我推江先生去院里晒太阳。”孙护工在前面引路,边走边说,“江小姐你知道的啦,这几个月一时冷一时热,好容易生病,好在江老身体好,脾气也温和,吃吃喝喝都肯配合……” “辛苦你。”楚楚握住她,以仅剩的右手递过一封红包,“新年到,小钱而已,讨个吉利。” “这怎么好意思,照顾江老本来就是我本职工作……”她“本职工作”是顶一张死人脸对老人家呼来喝去,加三千可以用尊称,加五千将牢记他几点吃药几点上床,像江楚楚这类一出手上万元的vip,当然热情服务令你宾至如归,“你看,坐在树底下的就是江老……” 肖劲顺着孙护工手指的方向望过去,撞见阳光下眯着眼,满头白发、穿横条纹旧毛衣坐轮椅的老人。 楚楚礼貌地向孙护工道谢,走到江老身边,“爷爷——” 老人家睁开眼,打量她,最后发出疑问,“小囡,你找错人啦,我不认识你。” 第27章 扭伤 第二十七章扭伤 楚楚对老人家有一百二十万分耐心,依照惯例,她俯下*身解释给他听,“我是阿楚,是江展鸿的女儿,是你的孙女,你又忘了?除夕才跟你通过电话,你说你要吃高桥松饼、梨膏糖、七宝方糕,我一样不差都带过来。”她索性半蹲,抽出一只纸盒在江老身前拆包装,“七宝方糕又分赤豆、桂花、白糖,你要哪一样?” “要白糖。”七十岁老人家显出七岁小幼童的兴奋,浑浊的眼睛透着光。人近暮年,万事皆空,只剩孩提记忆可供回味。 “好。”楚楚挑出来一块白糖方糕,拨开包装纸递到他手里,“慢慢吃,我买来一大车,都送到你房间里。” 江老咬一口,闭上眼悉心回味。 “我小时候要逢年过节才有的吃,小囡,你好阔气,家里有好多钞票是不是?不要露白啊,这个小渔村里面满街小赤佬打你主意。” “不怕,我有带保镖。”她单膝撑地,蹲在轮椅旁,柔软长发铺陈肩头。她靠在江老手臂,阳光下仰起脸,迎上一片碎裂的金黄,也迎上松树一样的他,“爷爷,他叫肖劲,打人很厉害,小赤佬再多都不怕。” 她笑容明艳,盛开似初春秋末的花,浓艳流芳。 江老没能跟上步调,他想的是,“小囡,放在我房间不安全,孙姑娘不许我吃糖。” “她是为你好呀,我会跟她说,每天给少少一点点,不会让你多吃。” “哎呀,在这里连坐监都不如。” “身体最重要嘛,你要听话。”她终于站起来拍掉牛仔裤上的草叶,绕到江老身后,扶住轮椅,“我推你去逛公园好不好?” “逛什么逛,还不是在这里绕圈?” 肖劲横□□来,握住扶手,“我来,你手上有伤。” 他不提,她自己都要忘记,原来前一天刚刚被人虐待,割出满手血,一大早还要听父母教训,原来都是她自作自受,她活该担责。 世上哪有是非黑白,从来只有利益好坏。 越长大越是熟悉低头动作,不肯认?大把人按住你后脑往下压,因此施暴者长年有恃无恐,受害者无奈低头认错。 现实似一道堵塞的排水沟,堆满烂泥粪水,臭不可闻。 庭院中有老人家吹口琴,大约是六十年前流行曲,偶然间听——花好月圆,并不算熟练。 孙护工将糕点带走,楚楚再次道谢。 肖劲推轮椅,她走在江老身侧,绕着一片小庭院散步。 楚楚担起责任找话题,“爷爷,最近开不开心,有没有交到新朋友?” “哼,这里的人都坏得很,整天这个讲那个坏话,道德败坏!” “有没有看电视剧?” “帝女花还不错,那个谁唱得还像样。” 祖孙两个絮絮叨叨说话,中间隔着五十三年岁月、长久未见的隔阂以及阿尔茨海默症,却远比日夜相对的“家人”更亲密。 半小时后乘电梯上楼,回到江老独立房间。 屋子里只有一扇窗,一张床,一台电视机连同一台老旧收音机,样样都是他的宝。 孙护工把江老扶到椅子上,肖劲在一旁帮手。 楚楚说:“我们下棋好不好?下跳棋还是五子棋?我记得两种棋都收在抽屉第二格。”抬手将头发勾到耳后,她蹲在床头柜前专心翻找。 趁此机会,江老拍了拍肖劲手背,抬眼看他,“小伙子,这个小囡好得很,等你两个结婚我封二十张‘大金牛’。” 肖劲正要开口,楚楚已然转过身,手里拿着棋盒晃得哗啦啦响,“看,找到了。” 等一等,察觉气氛异常,她蹙眉疑惑道:“你们两个聊什么?不能跟我讲?” 江老头一个否认,“他夸你漂亮。” “啊?”她在短暂时间内经历惊讶、怀疑、羞恼三大程序,最终都没得出结论要以哪张脸应对。 而肖劲只是淡淡一声,“嗯。”足够四两拨千斤。 她翻江倒海,他舞动宇宙。 这太不公平。 但碍着江如澜,她只能忍气吞声,甘愿受辱。 “下棋!” 她打开棋盒,把肖劲也拉上,玩三人游戏。 江老开着玩笑,“小囡生气了。” 转头再看肖劲,“呆头,快哄哄她。” 肖劲缩在一张小凳上,抬头望她,茫然。 楚楚却想到其他事,“要不要下注?” “好得很。”江老立刻同意,“赌什么?” “赌一个心愿。”她挑眉,虎视眈眈对住肖劲,“怎么样,赌不赌?” 他未发声,但率先开棋,已是默认。 金锣敲响,赌局开场。 从正午到太阳落山,三个人斗得忘乎所以。如有观局人,一定产生错觉,认为这应当是国际赛场而不是无聊跳棋。 江氏祖孙联手抗敌,最终以肖劲的惨败收场。 楚楚起身欢呼,拉着江老的手左摇右晃,“太好啦,我们赢啦!” 江老笑了笑,又问,“小囡,你还不回家,你爸妈肯定要着急。快回家,我们明天再玩。” 她的兴奋都过点,一桶冷水泼过来,清清静静。 好在多少已经习惯,同江老说:“不要紧,我已经打电话报备过,要陪你吃过晚饭再走。” “不要不要,这里的饭菜不好吃,小囡不要跟我受苦。” “再给钱,让他们加菜。” 江老摆手,“不行不行,吃太好用太多,小毛头又要闹脾气。” 她当然知道小毛头指的是谁,上不孝下不慈,一个满身铜臭的垃圾。 无论她如何劝说,江老始终坚持不与她一道吃晚餐。 临走忽然间拉着她说:“小囡,出去帮我问问,阿贞几时回来?小毛头的气消了没有?” 她的眼泪毫无预兆,似轰然大雨倾泻而出,突然间扑在江老怀里放声大哭,哭得左右邻居都来看热闹。 江如澜手足无措,只得看肖劲,“快,快哄哄她。” 肖劲的手贴住她后背,僵在当场,全身上下只喉结动了动,仍是一声不吭。 最后仍要靠她自己,抬起头止住泪,哽咽道:“我下次……我下次再来看你。” “下次不要带吃的啦,我这里好东西太多,左邻右舍都嫉妒。” “就要让他们嫉妒。”瓦声瓦气也要任性一回。 江楚楚这场眼泪直到轿车开出中安养老院才结束。 天黑,车窗外是光怪陆离奇妙世界。 车内只有两个孤独物种,各自为政。 “从前他也是厉害人物。” 肖劲回过神,“你说江老先生?” 她不应他,继续说:“从码头工做到船厂大亨,六十年代传奇江如澜。可惜读书少,被兄弟合伙人骗走股份,另设船厂,一分钱都不留给他。至此落魄,一蹶不振。我爹地上面还有一个哥哥,七三年高烧不治,死在医院走廊。” “他又自我的很,奶奶改嫁再不回来,我爹地当过少爷又做苦工,恨他人蠢被人骗,害全家受苦。一脱困就要‘报仇’,从前天天吵,至他患上阿兹海默谁都记不得,才肯花钱送到中安养老。” 她絮絮说,他便安静听,世间难求的好听众。 “从小我爷爷同我爹地都用亲身经历教会我,人一旦穷,家人朋友都不配拥有,只剩死路一条。” 她说完这句,就当是结尾,没料到肖劲会开口。 “不是。”他坚定否认,“人只要活着就有希望,真心,多苦都不会变。” 她意外地用词尖酸,冷笑不耻,“肖先生,难道你相信有情饮水饱?开什么玩笑,没钱就只能睡大街,谁跟你讲真心。”她浑身是刺,讲着连自己都不信的话,却偏偏忍不住要去羞辱他。 肖劲从未当真,他有自己的一套人生哲学,并非这灯红酒绿纸醉金迷能够染指,“我相信,至少,我不会变。” 他言语坚持,掷地有声。 她想起郑安琪曾与她谈起肖劲身世背景,他也曾好过,也曾坏过,却仍然相信情大过天。 真是蠢,蠢得无药可医。 然而她低下头沉默,心似潮水,翻涌不停。 消散的眼泪又在眼眶重聚,带着血液的温度坠落在手背,悄悄不予人知。 车开到査士丁尼大道,前后都是熟悉风景,她忽然叫停,“我想吃鱼蛋面。” 肖劲说:“我带你去洪记茶楼。” 谁知她坚持,“我要吃天安楼下那一家。” “我以为你不喜欢。” “我昨天不喜欢,今天也可以喜欢。” 此话一出,任性到了极点,他承认失败,无言可对。 两人落车,楚楚挑一张干净桌台,真真正正点一碗鱼蛋面。老板遇见肖劲,原本打算上来聊两句,又看见楚楚,随即打消念头,专心听她点菜。 再问肖劲,“阿劲想吃什么?” 楚楚替他答,“还能有什么?鱼蛋面吃一万年,世界末日都不改。” 她肆无忌惮发火,他个个照单全收。 然而面仍是寡淡无味,她拧着眉毛看肖劲,“到底有什么好吃?天天吃天天吃,烦都烦死。” “最便宜。”肖劲说,“我最穷的时候两天吃一碗鱼蛋面,习惯了。” 她愣怔,这回轮到她不置一语。 她虽也忍过江展鸿是尚未发迹的年岁,但从未真正挨过穷受过苦,饿足两天是什么体验,她想都不敢想。 因此藏着火气说:“下回我请你去龙凤茶楼。” “好。”他笑了笑,仅有几分腼腆,带着年少稚气。 鱼蛋面吃两口就腻。 肖劲见她翻来覆去望着面条发愁,才发出建议,“不如现在送你回家?” 她起初摇头,下颌撑在筷子上望了他许久,突然间灵光一闪,答应说:“好,现在就回。” 等他起身结账,钱未给完,就听见身后一身惊叫,“哎呀,救命!” 他奔过去接住她,几乎是本能反应,一秒钟都未够。 她被肖劲抱回卡座,人靠在皮椅上,一只脚落在他手里正被严厉目光审视、细细端详。 她害羞地缩回脚,但好在未曾忘记终极目标,“我脚扭了,走不了。” 肖劲说:“我背你。” 她憋出眼泪,因她偷偷藏起半片洋葱,“手也痛脚也痛,爹地妈咪都出去玩,我死在家里都没人管。” 肖劲望着她白白嫩嫩脚踝,拧着眉毛想办法。 而她当然已准备“妙策”,“你家不就在这里?” “是——” “我只需要找个地方稍作休息,就算是买药油也要有场地揉淤血,你觉得呢?”语音落地,眨着一双乌黑大眼对住他,配合天真无邪脸孔,就算是杀人狂也要心软,何况是肖劲。 不管她如何放肆,他都愿意配合。 第28章 探秘 第二十八章探秘 他转过身,留一张宽阔后背供她依附。 她集全身之力挤出一张冷面孔,但目睹他后背坚实宽广可靠,她几乎是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谁能拯救她?一点点甜头就乐得忘乎所以,前尘旧事都抛到脑后,只剩花痴。 这一股“痴心”堪比钻石黄金,只因再过二十年,天崩地裂都无心追,被生活闷成生煎包,反过来复过去都是煎熬。 她小心翼翼扑向他后背。 偷偷微笑的脸孔别样美,传世画师也描不出的幸福弧度。 鱼蛋面老板、秃头食客、刚刚下班的中年女士都在偷看,都在忍不住会心微笑。 老板与她打口型,“加油啊妹妹仔。” 她眨眨眼,愿为一场暗恋赴汤蹈火。 他载着她轻轻松松站起来,与鱼蛋面老板打个招呼,出门左转走进蛛网丛生的天安大厦。 老旧的电梯里透着一股厚重的“人味”,包含油脂、头皮屑与香港脚,密布于大厦每一处狭窄角落。 到十九层,小学生无处玩耍,聚集在楼道内踢球。闯进视野的小肥仔脚法不稳,老得蜕皮的足球踢成飞翔的□□,冲破走道内重重阻隔最终落在肖劲手里。 小学生当他是外星来客,怕他一发火撕裂皮球,一个个痴痴呆呆站在原地仰头等。 他照旧是面无表情,把皮球抛向走廊另一端,“不要伤到人。” 小肥仔扶了扶圆圆小眼镜,点头,“滚”着一身肥肉飞向皮球。 一颗皮球,一颗肉球。 楚楚躲在他肩上抿着嘴发笑。 然而走到907门口,她仍是少不了紧张—— 如果打开门,蒋琬立刻穿着睡衣迎上来怎么办? 如果他家中装修温馨,还有一张婴儿床、一墙堆积如山婴儿奶粉怎么办? 她一定崩溃抓狂,讲不定冲进厨房拿出一把雪亮菜刀…… 哭完叫完只等明早登报。 “肖劲……” “怎么?”钥匙插*入锁孔,他正要开铁门。 “算了,我没话跟你讲。” “好。” 好?好什么好?她脾气坏嘴巴也讨厌,他听她冷嘲热讽一整晚,居然半点火气没有。 到底是不是男人? beaman,ok?到时候大吵特吵,她就可以顺势吼出“我中意你”,过后还可狡辩,都是吵架害她失去理智。 门开了,屋子里黑漆漆空无一物,等他打开灯,她才能眨眨眼开始全面侦查工作。 玄关衣柜叠鞋柜一直冲上天花板,半开的鞋柜里当然有女人的高跟鞋,红黑裸白,高低各异,但品位差,个个都随大流。 最后一句来自江楚楚的小心眼。 原来的客厅已经被房东另造一面墙,隔出一间卧室,狭长走廊左一道门又一道门,密密麻麻供穷人穴居。 肖劲背着她走进左侧第一间。 四方四正一间屋,内设一张高低床,一面老旧桌台,窗户上挂着浅蓝色窗帘,红港夜景陪衬玻璃水缸里一条大眼凸肚的鱼。 他的房间干干净净,衣物被枕叠放整齐,又因通风良好、养花养草,比街市多一分清新。 肖劲将她放置在他的窄小矮床上,蓝格子床单洗的发白,仿佛趁着太阳露脸刚刚晒过,摸上去一丁点湿气也没有,几乎干得要立起来。 他蹲下*身替她脱鞋,再仔细观察她扭伤的脚踝。 但她哪里疼过?都是假装。 唯有他身在其中才会误入迷局,失算。 “我去找药油。”他站起身。 她却趁机提出恶劣要求,“我都用查记活络油,楼下有药房,你去买。” 他转过身站在原地远看她,而她仰起脸迎上,毫不畏惧。 大多数时候他并不与她争辩,临走叮嘱她,“不认识的人来不要开门。” 她摆摆手,“放心,我从小就一个人看家。” 肖劲一消失,她的扭伤神奇痊愈。 穿上鞋在他房间绕行,一面告诫自己这绝不算侵犯*,这是为还原事实证明清白,从头至尾是为肖劲好。于是看他衣柜、桌台、鞋架,更拿出放大镜在他枕边巡查,不放过任何蛛丝马迹。 唉?哪来一根孤零零长头发落在床边? 果然她没猜错,他与蒋琬早已经暗度陈仓生米煮成熟饭,好一对奸夫淫*妇!肖劲是当世陈世美,讲一套做一套,无情无义! 越是想越是气,捏起发丝誓要将它毁尸灭迹。 但是…… 这根头发颜色漆黑,又细又长…… 她记得蒋琬烫成红姑那类大波浪,温柔妩媚。 白气一场,原来“淫*妇”是自己。 听到响动,她三秒内回归原位。等他拿着药油老老实实推门进来,问她:“有没有发热?扭到筋还是伤到骨头?” 她摇头装傻,“不知道,只知道痛。” 脚上皮肤不见阳光,褪去短袜,白炽灯下苍白得能看见皮肤下层淡青色脉络,薄而脆,一触就碎。 楚楚趁他开药油的功夫,试探道:“你……一个人住?” “嗯。”不带犹豫,她的心放下一半。 再要乘胜追击,“那……蒋阿姨呢?你们没有住在一起?” 他皱眉深思,过后才想明“蒋阿姨”即是蒋琬,“她住对面房间。” “那她……是不是你女朋友?” “不是。” “噢……”好长一个噢,令她嘴角上扬,眼生桃花。背后有新年烟花冲天盛放,噗噗噗一朵接一朵,因而看他火柴盒一样的房间同白痴一样乱窜的金鱼都变好中意。 不行不行,再放肆下去肯定要忍不住笑出声。 她连忙捂住嘴,企图掩盖满脸窃笑。 谁知他忽然抬头,“笑什么?” “没啊,没笑……没笑什么。”做贼心虚,根本不敢看他,圆溜溜眼珠子上下左右乱转,尔后对上玻璃鱼缸里的18d,大眼瞪大眼,喂,看什么看,顶你个肺,再看拿你煮鱼汤,(*^__^*)嘻嘻,好开心,十根脚趾都忍不住乱动,仿佛抬脚登在钢琴键面上,要乱蹦,要大叫,要放开声唱歌要褪掉面具乱舞,要让全世界听她胡言乱语…… “你……”肖劲越发读不懂,她的喜怒哀乐如风驰电掣——肆虐。 “我没事了。”她稳住嘴角,利落地穿好鞋袜,再站起身,低头看着一手拿药油一手扶住膝盖的肖劲,“送我回家。” 想不起前一刻是谁在餐厅疼得走不动路,一定要到楼上休息。 他已然做好打算领她去医院拍x光,现在她站直身完好无损。 “很晚了,过十点回家妈咪又要开课专程教育我。” 依稀记得她说今晚家中无人,她疼死都没有人打电话call白车。 江小姐讲谎话比饮水轻松。 肖劲毫无办法。 女人任何年龄都有不讲理特权,内核是她不能轻易相告的心事,各位先生,请敞开胸怀,否则注定孤独终老。 他放下药油站起身,伸手弹一弹鱼缸,大约是向18d讨要一个爱的鼓励。 随即跟在楚楚身后离开拥挤简陋的卧室。 她快步在前,出大门接到小肥仔的破旧皮球抬脚就踢,任皮球左右来回撞墙,再落到楼梯间,小肥仔有气不敢出,只得带着满身肥肉去追。 还有老阿婆开门大骂,衰仔,要踢球滚出去踢。 她跳起来,喊一声“bingo!” 一回头发觉被肖劲抓现行,举高的手臂僵在身前,立刻瘪瘪嘴收在背后,换一张严肃面孔,向他走去,“我其实体育很好的。” 他沉闷,不说话。 她继续,“游泳、足球、羽毛球……” 楚楚的状况未能及时转好,上车后仍处于混沌。肖劲透过后视镜观察她,窥见她一时低头窃笑,一时抬头捂嘴,疯疯癫癫非似常人,不由得心生忧虑。 眼下她额头抵住副驾椅背,整个人以此为中心飘来荡去,又有嘻嘻呵呵笑声,深夜山道树影婆娑,再胆大也听得毛骨悚然。 “阿楚——” “有事?”她一瞬间收住笑、板起脸,一本正经更像鬼附身。 “你刚才有没有路过走廊拐角?” “拐角?有啊,有个阿婆缩成一团躲在角落里烧纸钱香灰,好可怜……” 沉默—— 只剩汽车发动机提醒他是醒是梦。 夜空漆黑,乌鸦嘶吼,还有两旁老树随风摆。 肖劲透过后视镜深深看她。 他的目光她全部领会,好心情烟消云散,回敬他,“你才撞邪!” 依然是凶巴巴性格未改,看来这肉身装的还是江楚楚而不是“孤魂野鬼老阿婆”。 车抵达江宅,楚楚的心情再次转回艳阳天,同肖劲讲一声明天见,她几乎是蹦蹦跳跳跑进正门。反而留下他扶着车门,满头雾水。 小兔子一样蹦上楼,内心仍压抑,只小小声哼着,“thankstica——” 一抬头撞见江安安,她大约刚刚结束约会,脸上的妆未卸,化一对粗粗的眉对住她,“你买奖券中头彩啦,开心得要跳上屋顶。” 楚楚冲着她留下暧昧而神秘的笑,过后埋头小跑进屋,“反正你不会懂的啦。” 江安安气结,“哭就知道找我哭,开心就让我靠边站,没良心!” 而楚楚呢? 直到关上门,后背紧贴木门,她脑中回放七个字—— 肖劲没有女朋友。 肖劲没有女朋友。 肖劲没有女朋友。 “耶!!!!!”双手举高两脚用力,真要跳上天花板。 中头彩也不过如此,默默重复不够,要放出喉咙喊出声才能抒发。 今晚情绪正浓,她计划一个人开party玩乐到天明。 立刻去梳妆台挑一只红色口红涂满嘴,务必做到烈焰红唇,再拿宽宽发带绑在耳后,做摩登女郎;将衬衫下摆系在腰上,一定要露出性感可爱肚鸡眼;更要放纵,蹬掉拖鞋赤*裸双脚回归本性;最后打开音响,拿一只麦克风——卖楼海报卷成桶,竖排黑体血红大字,撕开喉咙吆喝,“买买买,百年内最低价,不买就到世界末日!” 不管,不管什么世界末日,也不管什么金融风潮,她只顾当下。 音响声音开到最大,镁光灯乔到最佳位置,全世界都翘首以盼等她表演。 “你以往爱我爱我不顾一切,将一生青春牺牲给我光辉——” 双眼迷离,深情一网似情圣,令十年老歌发新芽。 “好多谢一天你改变了我,无言来奉献,柔情常令我个心有愧——” 转身回头,左手向前再收回,好似收回一颗心。 “有愧”需拉长音抬高头,想象自己醉生梦死情深不移。 “thankstica…………” 身体左右摇摆,最时髦的舞步,跟着节奏舞出精彩。 “谁、能、代、替、你、地位…………” 乌黑长发也要甩起来, 甩,甩到天昏地暗。 甩,甩倒日月无光。 甩,甩到世界于我如无物。 等到她唱到喉咙撕裂,甩到眼冒金星,才肯歇口气站直身,扶着书桌休息。 却撞见门口两位不速之客不请自来,一个瞠目结舌,另一个眉心深锁。 一个是江安安,一个是肖劲。 哎?阿姐比肖劲矮一个头。 音乐还在响,巨星还在唱,肖劲继续面无表情,江安安继续目瞪口呆。 非常好,这类时刻最忌讳刺破表象,最佳解决方案当然是—— 假、装、没、事。 楚楚从容淡定的关掉音响,责令世界保持安静。接下来放下麦克风,拨一拨长发,清一清嗓,“你们两个……找我有事?” 江安安大脑持续当机,反应迟缓,抬手指向肖劲,“他上门来说你药油还在他身上,你又扭伤脚,音乐声太大,敲门你不应,我就…………” “噢,是这样。”楚楚双手背在身后,掌心里全是热汗,然而再艰难,也要先过这一关。 她抬脚迈步,缓慢挪到门口。 头埋在胸前,只敢看肖劲球鞋——连鞋带都洗得好白,大可去选完美男士。 她伸手,“多谢,劳你再跑一趟,辛苦了。” 肖劲将药油递到她手心,“不远,半路折回。” “那……两位,晚安?” “晚安。”是对江楚楚也对江安安,肖劲沉沉稳稳,退出卧室向外走——唯他做到假装无事发生。 到底走南闯北见识广博。 江安安终于回过神,望着楚楚红唇大眼露肚脐的艳俗装扮,满脸嫌弃,“江楚楚你半夜不睡发什么神经?” “我……我又没做什么。”前半句眼神飘忽,后半句拿捏反击之道,“才不像某人,在家开party开到天亮。” “嘁,我才懒得管你。”江安安拉一拉披肩,伸手点她眉心,“记得卸妆,骗人的monica。” “你早点睡吧大小姐,养颜呀。” 关上门才感受到耳朵烧红面颊滚烫,一摸脸,温度飙高简直可以煎鸡蛋。 刚才的兴奋通通灰飞烟灭,她恨恨扑向床,抱头懊恼。 完了完了,这下更以为她中邪发疯,没有女朋友又怎样?他疯了才中意半夜发癫的神经质。 啊………… 不要不要不要………… 最后一个“不要”大声喊出口,闷在被子里也一样震撼力惊人,将走廊里的江安安吓得停住脚,回头向她紧闭的房门望一眼,无奈又宠溺地摇头笑。 少女情怀总是诗呀。 那……换成熟男会怎样? 下山的路开过上百回,他记得路边一簇野花,也记得树上一巢新燕,更不能抹去赫兰道9号二楼沾着春天颜色的窗帘,飘飘荡荡在风中,也曾露出她的脸,小心翼翼,双眉之间珍藏她所有心意。 晚风似狂兽,从衣领袖口灌入,路过胸腔内一颗滚烫的心。 夜色中,头盔下,他的笑容被上帝忽略,跟随着摩托车一百二十迈速度,往山下狂奔。 总忍不住笑,却又要反复告诫自己努力克制。 肖劲矛盾得可笑。 等他一路笑回天安大厦,还有一只无忧无虑的鱼在等待晚归的他。 这座城来来往往无数人,匆匆忙忙多少年,唯有一条鱼属于他,留住他。 他靠在窗前,抓一小撮纯赤红虫为18d加夜宵。 迎着海风淡淡咸,他问这世上他唯一的伙伴,“你终于靠近看到她,怎么样,漂不漂亮?” 18d在水中,半梦半醒浮浮沉沉。 他轻声叹,“可惜我不配。” 衬不起、配不上,自知人生苦,怎忍心再拖累? 只愿你高飞远走,住大屋穿洋装挥金如土。 第29章 表白 第二十九章表白 等到开学,江楚楚的心情始终保持高位,且势头猛进一路飙红。 一九九七年三月一日八点三十分,她出现似饮过蜜糖,笑容甜道发腻。再佐以蓝黑制服、粗长小辫,完全有资格入选当季最佳抗抑郁药物。 肖劲站在车门前,恍惚之间迷失在此美好春光里,他窥见一朵花开,无声却盛大。 “早上好。”少女扬起脸,明艳照人。 “早上好。”他保持严肃郑重,也同样克制情绪翻涌。 下山时她按下车窗,等风来。 突然间她发声,清脆、婉转,比“monica”好听一万倍,“其实我从来没交过男朋友……” 肖劲专心开车,留她独自解释,心甘情愿。 “你知道的啦,女生情绪不稳定,常常乱发脾气,我好多次都被自己气哭。” 天方夜谭,她这是在告知他,女人都是神经质,如不谨慎控制病情,疯起来连自己都伤害。 “嗯——”这个字代表他无言以对,又不得不应她一声以表忠心。 做贴身保镖,除却兼职司机还需陪聊陪开心,真是艰难。 偏偏她仍不肯放过,身体前倾,追根究底,“这个‘嗯’到底什么意思?我想不明白,劳烦你解释给我听。” 肖劲匆匆瞥她一眼,发觉她眼底晶亮、嘴角带笑,顿时放心,看来今日是幸运日,“我知道了。” 楚楚替他讲完整,“‘嗯’代表你听明白听清楚?” “是。” “你好烦,成天只会讲三个字——‘嗯’‘啊’‘好’,拜托,多讲两句又不会破产,你吝啬讲话是为什么?”她靠回椅背,眉间的嫌弃未能存续半分钟,毫无阻碍地转成窃喜。 好得很,除了她,谁还受得了这只功能健全感官完整的小哑巴? 忽感自身伟大,要为自己鼓掌助威摇旗呐喊。 下车前他意外叮嘱,“小心手。” 她看一眼贴着纱布的左手,感慨这世上至少还有一个人抽空关心,于是愉快地挥手道别,“知道啦,晚上见。” 他似乎是笑了笑,比柔软春风更难捕捉。 到学校仍是老样子。 结束春假提前返工,老师也不开心,因而要将更多压力转嫁学生,一个个红眼青皮,大白天就要张嘴吃人。 好在她惯熟于此嘴角上扬十五度,做乖乖女,见面就问好,“rningms.zhang,新年快乐。” 老巫婆只得点头,两只眼似雷达上下扫动,见她裙摆及膝、头发干净,指甲、嘴唇一点颜色都不沾,绞尽脑汁也挑不出错,只好放行。 再遇到袁柏茹,已经换成对方低头向前走,而她聚集目光直刺敌手。 “七仙女”中间,唯有胖妹存留少许胆色,还敢瞪回来,“喂,看什么看,别嚣张!” 楚楚径直走向袁柏茹。 脚步停在袁柏茹正对面,两人之间不过一步距离,袁柏茹稍高,她需抬头,但气势未减。 “有没有想过会有这一天?” 袁柏茹侧过脸避开她灼人视线。 楚楚嗤笑,不屑,“怎么?袁同学也会害怕?” “哎,你不要得寸进尺。”胖妹是袁柏茹忠实部下,一见势头不对分分钟站出来忠心护主。 楚楚冷冷看过去,“我同她多讲两句话就算‘得寸进尺’,你们对我却都算‘合情合理天经地义’?” “还不是怪你自己风骚。” “对,我一句话不讲也惹到你。”她一点怨怪与恼怒都没有,只觉得可悲,“为什么?因为你们集结一团秉持暴力,因为你不受法律控制不用承担后果,当然想打谁就打谁,比土匪都犀利。” “不过……”话锋一转,她再对上袁柏茹,“你慢慢等,我受的伤一定在你身上一笔一笔讨回来。” 顺带抬手指向袁柏茹,戳中她心口,“还有你父母,养不好女儿,当然要受过。” 似大佬恐吓,江楚楚也能有无敌气魄。 过后转身走,甩高马尾——潇洒。 但这些话不过说说而已,又不是帝国时代,她哪来的能力实现? 但她想让袁柏茹也尝一尝恐惧中等待的滋味,彻夜难眠、惴惴不安,还要反省、怀疑,破坏你原有认知及自尊自信。 她恨她,也绝不原谅她。 回到教室,更少不了要应付闫子高,他历经一整月单相思,已经痛定思痛要挥刀斩情丝。 放学跟住她往外走,“阿楚。” “又找我?不怕被你大哥说嘴?” 他沉闷地摇头,“我想跟你说……”想说又不说,白白让人等。 “有话就说,我又不会动手打你。” “好。”他重重吐出一口气,心如刀绞,“我决定不再喜欢你。” 楼梯间人来人往,但对他而言,天与地都在他讲完那一刻齐齐安静。 他期待看到她失望、痛苦、更可能是眼泪。 但现实于想象大相径庭,她只是点点头,面无表情地说:“好啊,那……拜拜。” 挥一挥手就要快步走。 “哎……等等我……”他拔腿跟上,“阿楚,你是不是对我彻底绝望认为我是窝囊废只听大人话?不是不是,你听我解释。” “并没有,我认为你品学兼优是全校榜样。” “不不不,我就是窝囊废。”他垂头丧气毫无信心,“天天单相思得不到回应,我吃不下睡不好,感觉像患上绝症,再不适时放弃,明年你就要上山替我扫墓献花。” “不会的……” “我也知道不会严重到这一步,我举例说明。” “我是说我不会去给你扫墓,我好懒,最怕爬山。”她回过头看着他的眼,认认真真发出声明,“不要喜欢我,你还不懂感情。” 咦?说得像久经沙场的情感专家。 “我懂,我明明喜欢你。” “你不懂,感情不是说断就可以断。就算港督跟你讲你不可以同他在一起,你都一样爬过铁网去见他。”她眼神发亮,是一对闪光的小灯泡,“所以你还不懂真感情。” “你懂?”闫子高都要听得痴呆。 “当然。”她自信满满,“我已经有深刻理解并且即将付诸实践。”接着再向他挥手,“好啦好啦,不要耽误我实践真理好不好?你赶快回家,想一想校内其他美少女,盯住一个天天看,一定快速爱上她。” 未动心,讲什么都轻轻松松。一旦有情,字字句句反复咀嚼。 她转过背奔向真心人,脚步轻快,笑容明媚,似春天里一朵雪白的云。 临近结业考试,开学第一天也要上补习班。 她乐颠颠跑上车,肖劲观察她一阵才问,“手还好吗?” “一点小伤。”讲得像是沙场大将义薄云天。 好意外,或许肖劲也受到她中邪一样的好心情影响,话比往常多太多,“男仔头有没有再找你麻烦?” “袁柏茹?”楚楚对她已是不屑一顾,“她才不敢。” 不等他问,她已经察觉话语漏洞,中间未做努力,她从前天敌怎么回突然转性,然而谎话讲出口同样错漏百出,“多半是因为我学一身厉害功夫,走路都有‘气’啊。七仙女见到我都变七个小矮人,满地乱跑。” 肖劲认为自己在听一千零一夜。 但他最可贵品质是“不拆穿”,只是握住方向盘,双眼直视前方,发出一声,“嗯。” 过后忽觉不妥,再补上,“那就好。” 她却坐到中间来,“怎么样?关心我呀?” 等一等,肖劲才说:“关心你是应该的。” “为什么?什么叫应该?你既不是我大哥又……又不是我情人,为什么应该关心?” 她豁出去,用词暧昧穷追不舍,发誓不论明示暗示,今次一定要捞到答案。 车停在十字路口,等红灯。 肖劲说:“你花钱雇我……” “对对对,下次花钱叫你跳艳舞你去不去?”她双手抱胸,呼吸不平。万幸她年纪小心脏强,不然迟早被他气死在车后座。 “不跳。” “你还说!明天叫你去跳楼!” 不说最好,他最中意沉默气氛。 楚楚在后座瞪着眼,似一头发怒的母牛。 到九朗连招呼都不打,一眨眼消失在大厦入口。 她坐在教室听大肚婆讲碳酸钙硫酸铜,一应乱而无章的字母排列,恐怕要敲开脑袋把公式填进坑洞才记得住。 但她期末考试门门优秀,却对内容毫无印象,简直怀疑参加考试时被书呆鬼附身,一场一场替她答题。 下一趟讲近代史。 鸦片战争、南京条约、本埠割让、丧权辱国—— 她想起肖劲习惯性地皱着眉、低声问:“手还疼吗?” 又问,“男仔头有没有找你麻烦?” 好温暖好窝心,在她眼里同天使没区别。 等他长出翅膀,一定迷倒绝大多数女性天使。 但还是做人好,做人才能陪她一路到老。 完了完了,满脑袋都是肖劲,肖劲肖劲肖劲,还读什么书?就知道发痴。 拜托拜托,擦擦口水呀江小姐。 但是,即便他现在单身,也不代表他一定爱上她………… 不行! 如梦惊醒,她几乎要拍案而起。 “老师,我有事要提前回家。” 离结束也只剩二十分钟,补习老师一贯大肚,钱到手,学不学听不听都任意。 点点头,照惯例嘱咐,“好,路上小心。” 她立刻背上书包快步下楼,果然在天安大厦楼下,撞见肖劲独自一人坐在小桌边埋头吃一碗鱼蛋面。 风萧萧兮易水寒。 她理平衣领,将裙摆提高,露出少女圆润莹白的膝盖,再抬一抬书包,大步走向她人生现阶段终极目标。 这时候应当狂风嘶吼日月无光,才衬得上勇士赴死慷慨激昂。 她绕到他对面,直挺挺坐下,大马金刀。 “肖劲。” 并不给他任何回应或打岔机会,她分秒不停地说出口,“我中意你。” “咳咳咳…………”鸡蛋粗面卡在喉咙,他被疾风骤雨一般袭来的告白惊吓,呛得满脸通红。 好在老板好心赠他一杯冻柠檬,用以缓解喉间灼痛。 “你……你……”肖劲弓着腰,还在咳。 楚楚眼神犀利,毫不躲闪地盯住他,娇俏可爱的脸孔透着生死之间的肃穆,“我中意你,我要跟你结婚,还要跟你上*床!” “咳咳咳…………”又被冻柠檬呛住,这一回更加严重,他咳到弯腰,胸腔猛震,冻柠檬握在手里来回晃,波涛汹涌。 楚楚继续,“我没有在说笑,你如果再敢不认真,或者仍让把我当小学生对待,我一定会证明给你看!”接下来挺起胸脯,“我有ccup,货真价实,错过我,你下半身都浸泡在后悔里。” 想了想,等他咳过最激烈巅峰才说:“惹火我,明天就拉你上*床。你最好搞搞清楚,谁是雇主谁该听话。” 好似他签过卖身契,从头到脚都卖给她。 而她那一口气降下来,羞赧正要往上爬,未免尴尬丢脸,她赶在肖劲咳完之前登上出租车。 来无影去无踪,快过一阵风。 等肖劲终于缓过来,手里的冻柠檬也只剩一半,其余都在他手背、衣袖,水分蒸发糖分上涌,粘手。 鱼蛋面老板找来一张湿纸巾,睁大眼望住他,有感而发,“现在的妹妹仔,一个比一个犀利。” 肖劲低头擦手,满面通红。 谁知他是呛出红云,还是被她讲到害羞。 第30章 后劲 第三十章后劲 一杯酒下肚,一场爱登峰,有后劲也有余韵。好比她今次表白,是太平盛世突发地震,山崩地裂洪水滔天,搅乱所有平常且贫乏生活。 肖劲彻夜未眠。 冻柠檬与鱼蛋面仿佛都还卡在喉咙,一个冷一个热,冰火两重天。 黑暗中想起她的脸,在路灯下在霓虹中,少女的稚气挥发着磅礴孤勇,令人心碎也令人心酸。 他紧张、犹豫,又有欣喜、狂热,万千交织难诉真情。 他问18d,“我连曲谱都不认得,也不知道肖邦同贝多芬哪个更伟大,我只配偷听不配欣赏,你说是不是?” 夜深,18d都停在水中困倦入睡。谁够他精神?大半夜躺在床上双眼放光。 “连半张床的余地都没有……” 男人最悲哀莫过如此。 最可怕是他尝过富甲一方前呼后拥滋味,也经历天堂到地狱的高空坠落,不必解释也得众人认同——其中苦痛折磨,正常人都不想陪他再尝。 于是酸甜苦辣都在肚中,搁不下拾不起,徒增伤感。 全新时代谁还讲梁山伯同祝英台?女明星排队等富豪临幸,各个争先恐后出来卖。谈什么?难道与脑满肥肠秃头大肚赵钱孙李老板谈感情? 桃花眼杏仁眼葡萄眼个个都盯住你银行存单口袋支票。 没钱,万事都免谈。 穷人没资格恋爱,没资格结婚,更没资格活着。 最好卷起铺盖去垃圾填埋场*,才算造福大众。 好好好,现下诸位领导、专家、社会贤达起立鼓掌,为眼前大好社会。 讲完肖劲一百零八道忧伤苦楚,再谈女主角。 她提早到家,闷头直直往卧室走。半途被江安安拦住,两姊妹在走廊问话。 “你又去哪里疯?学人半夜喝酒?” 楚楚被冤,忍不住抬头反驳,“才没有,你不要空口讲白话。” “那你满脸通红是为什么?同郑安琪潜进男厕所?” “喂,江安安你不要太过分。” “喂什么喂,没大没小,我关心你才多问。”她瞟一眼又要接机逃跑的楚楚,“更何况你这只小白痴,有心事哪里藏得住?一看你耳朵颜色就知道一定又与肖劲有关。” “我看你明早就可以去道馆出摊算卦,反正英文好,还可以接待国外客户,客户群涵盖太平洋。” “你只知道在我面前逞威风,刚才肖劲打过电话来,问你到家没有。” “你讲真的?他说什么了?”一听“肖劲”两个字顿时变换神色,变成期待中憧憬、憧憬中紧张的怀春少女。 她眼底蒙着薄薄一层水膜,实在可爱,连江安安天天夜夜看腻她,都忍不住伸出手捏她面颊。“一讲到他就脸红心跳,江楚楚,你有点出息好不好?本埠女性的脸面都要被你丢光。” “我又不是公众人物,其他人的面子我才不管。” “你样样都有道理。” “他到底在电话里说什么?你不要跟我兜圈子,我凶起来飞虎队都挡不住。”她焦急拉住江安安手臂配以言辞威胁。 江安安翻出白眼,满脸不屑,“他还能说什么?一句请问江楚楚小姐到家没有,我讲没有,他道谢,说等二十分钟再打来。” 他果然爱我! 楚楚心中更多三十万分坚信。 但…… 是不是还要等他电话? 想到这里就好紧张,刚刚同他表白都忘记观察反应,如果他依然是闷不吭声讨人嫌,她该说什么? 江楚楚再犀利也是小女生,她的脸皮承受不起。 万幸江安安敲醒她。 “你进门时我正好接到他第二个电话,已经告诉他你顺利到家,叫他放心。” 楚楚瘪嘴、耸肩、失望之极。 江安安拧她鼻尖,“还要怪我多事?江楚楚你回房照镜子,额头上写两个字——” “什么?总不至于是肖劲。” “男、人!” “神经病,我才没有。”楚楚大声反驳,归因于她的恼羞成怒,“懒得跟你讲话,明天还要上学,我要睡了。”于是转过身叛逃一样跑回房间。 江安安靠在墙上摇头告诫,“你神神经经小心玩出火。” “只要你管住嘴。” 静下来独处才想到,老天,万一肖劲拒绝怎么办? 她下半辈子都要遮住脸生活………… 次日一切如常,肖劲请定神闲在约定时间约定地点等她上车。 楚楚忽而怀疑,他多半是法海转世,无论妖精如何勾引,他只管念他的咒吃他的斋,眼睛都懒得睁。 转折点在于楚楚的锲而不舍勇往直前,因她忽然膨胀的自信,故事才有继续发展的可能性。 这一回合她抢先做到副驾驶,等他上车,欣赏他想问又需忍耐的表情。 发动机抖动,照往常规律驶出江宅。 一样又不一样。 楚楚歪着头观察他,高高马尾散落一旁,他匆匆瞥过一眼,发觉她头发已长,将及腰。 “肖先生,你顶一对熊猫眼上工……”她深处食指隔空虚点他,嘴角弯弯盛满笑意,“昨晚没睡好?为什么?难道是…………”拉长音,故作神秘。 “难道是因为想我?”收尾靠自己自问自答,实在辛苦。 “不是。”他目不斜视,只关注路况车况。 “讲谎话。”江楚楚信心满满,毫不犹豫拆穿他,“你刚才又眨眼又动喉结,还说不是讲谎话?” “没有,我没有说谎。” “没有?那是我昨晚不够深刻,是我失败。”承认失败是为先抑后扬,她脸上春光明媚,笑容甜过蜜糖,“为弥补过失,我现在再说一遍。” “不要——”他吓得面无血色,紧握方向盘急急忙忙喊停,“不用,我都记得,你没必要再说。” 可怜,惊出一长串推辞求饶。唯恐她再提胸、中意、上*床等等。 楚楚笑得开怀,终于肯正对前方背靠座椅,一本正经地询问他,“你计划几时给我回答,明天?后天?还是要下周一?” 他再一次陷入沉默,昨晚斟酌一夜的话难以开口,或许因她笑盈盈模样太耀眼,或是因他优柔寡断性格缺陷。 忍不下又放不开,他亦不好受。 但她霸道起来,无人能敌,“再不说话我就当你默认。” “再”字只是恭维,虚伪得很,她根本不给他时间拒绝,下一秒就宣布,“好啦,你已经默认成为我男朋友。” 肖劲手颤,瞳孔放大瞪住前方尼桑车尾灯。 “我跟你讲,当人家男朋友要自觉更要自律。从现在起你不可以再称呼我江小姐或是江楚楚,必须叫我阿楚……不过你不愿意还可以有第二选择,毕竟我这个人一向大度。”她耸耸肩,继续自说自话,“不叫阿楚,叫baby或者甜心我都ok的啦,或者是honey?法国人都怎么称呼对方,不如你教教我?” 她睫毛长而卷,扑闪似一对小蝴蝶,侧过脸对着他,笑个不停。 “到了。” 车抵达学校大门,肖劲面无表情宣布,暗示她是时候闭上嘴下车。 然而江楚楚一旦下定决心则绝不轻言放弃,江如澜从码头工做起,离船王只差一步,江展鸿负资产起家,也赚够半山别墅,江楚楚立志从十八岁追到二十八岁,立志一定拿下barsix火辣*。 “我有眼会看,当然知道已经到校。不过你这样讲话好没礼貌,开头都没称谓,我难道是空气不存在?” 肖劲被念得头晕,不得不做出退让,“江小姐,时间不够,你该下车。” “我刚才讲得口干舌燥结果都归零?不可以再叫我江小姐,必须叫我阿楚。”他无声抵抗,她当然有策略跟上,“这都不答应,那就叫我baby,等你三秒钟,不答应我就亲你喽。” 亲? 比绑架勒索杀人虐待更恐怖。 肖劲一分钟之内低头认输,“阿楚……到了……” 目的达到,楚楚心满意足。再看他垂头丧气,拳击场上落败都惨不过当下。 她忍住再伸手勾一勾他下颌的冲动,拿起书包同他说拜拜,下车跑走。 终于,车内只剩下肖劲一个,这是上帝对他最后的怜悯。 他长叹,肩膀脱力,双手搭在方向盘上,额头也靠过去。 颓然、踌躇、心乱如麻。 像一棵大树轰然倒塌。 但谁猜到“伐木工”居然折返回来,绕到驾驶座右侧敲动玻璃窗。 他的心再一次提起来,咽一咽口水,喉结颤动,按下车窗。 她弯腰,笑满眼底,“晚上见……” “阿劲。”轻轻似一片羽毛,从天空到人间,最终落在他心上。 带来微微的痒。 因时间来不及,话说完必须拉紧书包往前冲,争取在铃声敲响之前迈进教室。 不畏辛苦再跑一回,为的只是同他说一声“晚上见”,当然,还有那句朦胧微甜的“阿劲”。 真是傻。 而他呆坐在车内,也快被这类“傻瓜”病毒感染,等待咳嗽、流涕等等病理反应。 一个飞蛾扑火,一个无药可医。 第31章 蒙昧 第三十一章蒙昧 五点三十分下课,三点钟开始莫名发笑,糖果的缤纷桶草莓的微酸一并攀爬舌尖,令她不自觉嘴角上扬眉眼微酣。 四点三十分,她在纸上写下一连串问候话语—— “下午好啊,有没有想我?”——太主动又太贫乏,不好不好。 “怎样,我们去哪里约会?”——期待他给建议?少做白日梦。 “阿劲,你打算几时开始履行男朋友义务?”——这句不错,隐晦地催促他进入角色、加快步调,做本埠最佳男友。 红笔画圈,反复背诵,力求做到流畅自如。 江楚楚的爱情一经滋长,瞬间如藤蔓蔓延,无人能阻挡她勇往直前用尽全力去追。 终于下课铃响,感谢上帝大赦,她一早收拾好书本只等老师放行。 等闫子高起身抬头,教室里早已经没有江楚楚身影,他的失恋苦楚无人倾诉,只得自己吞。 她是破茧的蛾,正不顾一切去找她命中的火。 车海人群中第一眼便窥见他身影。 颀长身躯斜靠车门,黑色西装紧掐腰背,仿佛只一抬手,布料就要被肌肉撑破,裂个彻底。 来来往往,无数人从他身边走过,都未能有一个挡住他面孔。 平凡众生都是南来北往的鸟雀,唯有他是一棵树,枝干参天,叶片丰茂,扎根于此,可供她遮风避雨永伴身边。 “阿劲!”她站在阶梯上远远赠他灿烂笑脸,与他挥手、大声呼唤。 甚至连他自己都未发觉,他追到她第一眼就已经放开笑容,毫无保留向这座匆忙冰冷的都市展示他长年深埋的、那一刻温柔跳动的心脏。 柔软易碎,又是坚韧不拔。 人人都是多重叠面,复杂难懂。 她抬脚,快步从阶梯向下,经过放学后归心似箭的同学老友,也经过麻木下班的中年教师,再穿越一道尖牙利齿高高铁门,仿佛公主脱掉华丽长裙穿上坚硬铠甲,从起点到终点,披荆斩棘、栉风沐雨,终于来到他身边。 “等很久吗?”右脚脚尖点地,以此为圆心半空画圈。 他低头望她,等她靠近时已吝啬收回笑容,端出严肃与木然,“不算久,这是我的工作。” 而她的胸腔被爱装满,只要他不属于蒋琬,任何拒绝与冷漠她都能承受,“说得对,男朋友也是一份工,不是人人都能做,好多人只能被迫孤独终老,阿劲,你遇到我真的好幸运。” 他今日练拳时策划完整的一席话都被她堵回去,连他都要惊讶,江楚楚扭伤脚之后转成另一人,再不躲躲藏藏欲言又止,从今后她每一句都直白又……可爱。 肖劲不懂,这正是爱的力量。 少女的青涩心事一旦揭开,当即被青春期冲动与勇敢撑起,时时刻刻鼓动她、做她坚强后盾、令她果敢前行。 他迟早要败,败给对世界所有陈旧规则无所畏惧的少女江楚楚。 他只好转身上车,而她与早晨保持一致,坐在副驾驶,快速系好安全带,双腿并拢腰背挺直,乖乖好学生模样。 “我们去哪里吃晚饭?” 肖劲发动汽车,瞥她一眼,“你不是在减肥?” “突然决定不再减下去。”她的回答在意料之中,但后半句更出彩,“多吃猪手同黄油,撑一撑可以长到dcup。” “咳咳咳——”这回是被口水呛住,咳得快要远离方向盘。 江楚楚面不改色继续说:“我看报道,本埠女性七成以上是飞机场。肖劲,你不中意我也要中意我的cup呀。” 他掩住嘴,继续咳,企图遮盖耳廓陡然飙升的温度。 “你今晚还有补习课。”他适时提醒。 “补习课哪里比得上男朋友?有你,我爹地都要让位。”讲情话有天赋,信手拈来都是甜言蜜语。 “六月就要参加联考。” “我也可以直接嫁给你从此就当家庭主妇,还读什么书?”说完就后悔,要靠自己解嘲,“好啦,开玩笑的啦。都市女性要经济独立又要照顾家庭,我为你,吃钢筋饮铁水也要扛起来。” 车停在九郎大厦负一楼,地下停车场灯光昏暗场地空旷,他拉上手刹,预备与她深谈。 她同样解下安全带,等他开口。 但他是紧张焦灼,她是好整以暇,就等他出手,接下来才好接招拆招。 他正坐,仍旧面对前方一辆丰田越野车,“阿楚,我不是你想的那种人,你想要的……我一样都给不了。” 她沉着冷静,剥皮拆骨,一句一句分析,“我想的是哪种人,你又是哪种人?你解释给我听。” 肖劲说:“你想要一个谈起来风风光光,带出门人人羡慕的玩伴,但感情的事不可以拿来玩。” 楚楚回应,“你又知道我只是玩玩而已?肖劲,当天晚上我同你讲的话你都当耳旁风是不是?要我去楼底拉横幅去电视台打广告才能证明我爱你不是玩玩而已?” “你还小,未来还有一万种可能。” “我就知道你要讲这个……”正中下怀,她几乎是不屑地转过头,去看车窗外紧挨的一辆黑色宝马车,“就因为我年纪小,所以我不配谈爱情,不配喜欢你?那多大年纪才够资格?像蒋琬一样二十五岁够不够?四十几岁老夫妻一样出轨的出轨,离婚的离婚,这就叫作负责?肖劲,你未免太不讲道理。” “蒋琬?和她有关?” “当然,她现在是我头号敌人。” 他猜不透,也不与她多做纠缠。 他想要劝服她,却也并不期待结果发生。 肖劲矛盾得要撞墙,从前掩护、攻坚、过刑都抵不过今天犹豫不决进退维谷。最终,一切无法宣泄无法讲明的心事只能化作一声长叹,“我怕你将来后悔。” 楚楚固执、坚定不移,“我现在放弃,下一面就要后悔,哪等得到将来。” 他在她纯直炽烈的目光下无所遁形,他成为一个微小卑劣的叛逃者,因他尝过人生种种苦难,不愿她承受任何艰辛,他的祈盼是什么?恐怕连他自己都未能真正看清。 肖劲依然推拒,“我远不如你想象中好。” “你又不是我,你怎么知道我想象中的肖劲是什么样子?” “阿楚,我不是在跟你辩论。” 他终于肯转过身面对她,却不期然对上她泛红含泪的眼睛,是这浑浊世界仅存的一对水晶琉璃,太珍贵,太易碎。 他心软,不能自已,前进一步是荆棘,退后一步是深渊,无人能解他困境。 楚楚放缓呼吸,咬牙顶住,她迈出第一步就绝不轻易鸣金收兵,“你真的……什么都不明白……”还是忍不住哽咽,她的大胆直白他已读完,但她的寂寞孤无助谁能感同身受?“你根本不知道那天晚上我鼓足勇气跟你表白中间经历过什么,但是没关系,我不生气,一点也不。你说我不懂生活辛苦,但我早就把未来可能都列举完毕,没有一件事一个人令我产生放弃念头,哪怕一点点都没有……” 她没有哭,绝对没有。 深呼吸,楚楚的话还未完,“但是你看,你绕来绕去都在跟我讲差距讲年纪讲现实,唯独不说你不爱我。”她扬起嘴角,带着笑,藏着泪,“看吧,我就知道你爱我,我的直觉不会出错,你爱我好多年,或许深过我爱你,只是你死守不肯说出口。” 她吸了吸鼻子,红着眼,伸手拉住他衣袖,上半身攀过来,靠近他,“肖劲,你究竟要藏到什么时候?是不是回回都要我主动?” 咫尺间一张唇红齿白的脸,是夜间行走的妖,披着纯真皮囊,恃靓行凶。 他别无选择,唯有翘首以盼、引颈待戮。 第32章 现实 第三十二章现实 太近,她跪在椅座上身体前倾靠向他,更为保持平衡,双手扶住他两肩,两个人双双正对,恰好是等待拥吻的姿态。 暧昧沉沦,只等他闭上眼—— 而她透过他双眼,目睹自己的渴望与依恋,她的感情无法改写,更无力否认,她无意识地舔了舔嘴唇,再眨一眨眼,勾勒出一汪纯真魅惑。 众生色相,欲以为先,无人能挡。 他喉间稍动,外凸的喉结从上到下,忍过一场大汗淋漓的隐秘冲动。 空气干燥,仿佛由眼神交汇溅出火星劈啪作响。 最终他抬手盖住她双眼,浓密的睫毛扫过他掌心,酥酥麻麻,欲行又止。 眼前只剩一张嫣红口唇,烟云穿过摩天楼的鲜活突兀,弯曲弧度为死气沉沉都市带来一夜惊心动魄壮美诗篇。 等不来他的主动,她心甘情愿邀约,“你要吻我吗?” 然而依然没有回应。 他长长叹息,对她、对自己、对现实,同样无可奈何,“阿楚,不要这样。” 时间停在这一刻,平常吵吵闹闹不停不休的人这一刻被凝滞的空气包裹,同时被灰暗的情绪撕扯,再多磅礴无私的爱恋亦无法阻止刹那间烧成灰烬的失望。 掌心尝到眼泪的濡湿与咸涩,他的心收紧,疼痛似潮水上涌,无法抑制。 两个人,一段情,双双痛苦。 但是他、他们,个个都低估她。 不过一瞬间,悲中取乐,江楚楚很快变回不谙世事勇往直前的青春少女,拉下眼前遮住光线的手掌,眼底的泪未干,她牵动面颊,努力贡献微笑,夜光闪过一双晶莹眼珠,这世界欠她一个温暖拥抱。 “好,没关系,我给你时间。” 笑容开出一朵蔷薇花,孤独生长在人潮汹涌街口。 心如刀绞,连一口呼吸都如此艰难。肖劲握紧手刹,停了又停,仍未能讲该说完的话讲给她听。 楚楚却装出活泼快乐,拿上书包与他告别,“哎呀,到时间啦,再不上去又要被老师念,我走啦,你自己慢慢想。” 说完也不等他抬头,她快速下车,匆匆忙忙逃离现场。 只留给他薰衣草香波的熟悉味道,以及满车不能言表的挣扎痛处。 忽然间他猛地砸向方向盘,汽车喇叭长鸣,刺破冰冷寂寥夜晚。 已经跑到电梯口的楚楚忽然停下脚步,旁边一位白衬衫男士经过,少不了骂一句“痴线”,又不是防空警报,拉那么长那么大怎么不烦人? 电梯到岸,白衬衫已走入电梯按下楼层号码,却看见江楚楚木头人一样站在电梯口,神色黯然,一动不动,因而好心问:“妹妹仔,你去几楼?” 她适才回过神,懵懵懂懂走进电梯门,“去顶层,多谢。” 电梯内四面都是反光墙面,清清楚楚映出她眼角泪痕,也渐渐照出她断断续续涌出的伤心。 没有肖劲的地方才可以放声哭。 哭得接不上气,哭得毫无形象,哭到“白衬衫”都紧张,“妹妹仔,你不要紧吧?去顶楼干什么?高层风大,不好玩的。” 原来担心她“失恋”寻死。 有人关心有人问候,她哭得更大声。 十四楼到岸“白衬衫”也未走出电梯,一直陪她坐到三十一层,期间递给她半包纸巾,安慰说:“失恋没什么大不了,你才多大?还有大把青春,妹妹仔要学会向前看。” 她哭着点头,“好,我至少要活到三十岁。” 白衬衫扶一扶眼镜,笑着说:“三十岁都好年轻。” “很老了,三十岁开始长皱纹,皮肤松弛面色蜡黄,再没有人爱。” “最重要是爱惜自己,男朋友同与丈夫都是过眼烟云。” 两人走出电梯,一同站在走廊聊心事。 楚楚擦干眼泪,仍抽噎,“听起来你好像经历好多事。” 白衬衫说:“那当然,年初被诊断为胃癌中期,要过鬼门关才活得下来,你刚才讲三十岁就够,我恨不得能再活一百三十年。” 她惊讶不止,“你……你看起来好年轻……怎么会?我不相信。” “我也不相信,但医生开出诊断书,由不得你不信。”最痛苦的时期已过,他现在讲起来云淡风轻,“我还没到三十岁,但医生却告诉我如不能顺利控制癌细胞,一旦扩散就只剩半年时间。一面治病,一面想到还有无数心愿未了。我死后妻子该怎么活?还有父母需赡养,还有老友舍不下,这些那些,再给三十年仍旧有心愿未了。所以妹妹仔,珍惜生命,你还小,不要学电视剧,动不动要死要活。” “我上顶楼是要参加补习课,没想过去天台跳楼自杀。” “好好好,我最中意美丽误会。” 楚楚忍不住笑,“你好有趣,上帝不会那么残忍提早收走你。” 白衬衫却说,“也许上帝身边正缺一位滑稽演员。” “我帮你向上帝求情,恳求他压抑冲动。” “没想到我遇到小天使,与上帝交情不菲。” 她抿嘴笑,“我们开课之前都要先向上帝祷告,祈祷上帝保佑这堂课不要一个字都听不明白。” “难怪,原来是教会学校。” 她大大方方作自我介绍,“我叫江楚楚,还在学校熬时间,你呢?” 白衬衫说:“孙文龙,西港重案组督查。” “哇,阿sir呀,好犀利。” “可惜马上就要去向上帝报道,不知道天堂需不需要维持治安,不然用什么搵食?” “不会的,孙警官忘记肥彭新年演讲?明天会更好。” 孙文龙点点头,伸出手,“明天会更好,更开心遇到你,江同学。” 她亦伸出手与他交握,“很高心遇到你,孙警官。” 孙文龙笑笑说:“祝你我明天会更好。” 楚楚点头,“这时候是不是应该碰杯?” “禁止未成年人饮酒。” “我已经够年纪。” 奇妙相遇,陌生人可比老友更亲密。 两个人互道心事,再相互祝福,转身道别,一切感情际遇点到即止。 她不再哭泣,与死亡相比,恋爱的挫败算什么?人生海海,谁料得到明天发生什么?也许她先天性心脏病发,连与他接吻都会心跳过速;也许凌晨发声地震海啸,繁华港岛瞬间湮没,谁还记得江楚楚与肖劲?也许……一万个也许,抵不过一个现实拥有的当下。 她要抓紧他,务必。 不论风怎样吹,世界如何变幻,她只记得她爱他。 再回车上,她对之前的争执只字不提,依旧是任性娇纵的江楚楚。 临下车,肖劲突然问,“礼拜六有没有时间?” 她疑惑地回头,“下午要跟妈咪出门,上午有时间。” 肖劲说:“礼拜六上午九点,我来接你。” 她懵懂,“去哪里?” “去医院。” “要带我看医生?” “不是,去见我大姐。” 她听不明白,“突然就去见长辈,是不是不太好?我都还没有心理准备。” 肖劲否认,“不是,你不用担心。” “奇奇怪怪的……不过你说什么我都答应你,好啦,都怪我太伟大。” 肖劲侧过头,深深看她。 楚楚却变紧张,不自觉挺直背向后躲,“你盯住我干什么?我事事都听你话还不够好?” 他却说:“不要哭。” 她偏偏顶他,“我就是喜欢哭。” 他无奈,万种情绪最终化成一簇短暂笑意,听他真诚检讨,“怪我,是我不好。” “你是很不好……”莫名,一股酸涩袭上心头,她的委屈几乎要在这一刻翻涌爆发,但终究忍住,理智战胜情感,“可是你再不好,也是我中意的肖劲。”她轻轻地,再一次重复,“是我这一生最最中意的肖劲。” 或许是害怕再遭拒绝,她说完这句立刻下车,逃跑一般消失在庭院。 月光如此美好,似一层纱,拥抱所有渴望拥有的心。 他低头沉默,深深地厌恶着自己。 肖劲,软弱是你,胆小是你,无情是你,最该死是你。 第33章 大姐 第三十三章大姐 经历了短暂的休战期,江楚楚将肖劲的隐忍沉默学得炉火纯青,肖劲则强撑面皮,对她的热烈视若无睹,但无论如何,时间从不等人,来不及开口喊停礼拜六已如约而至。 楚楚穿洋装带礼帽,高跟鞋尖细,口红浓艳,一身贵妇打扮,突然间出现在门口,将等待中的肖劲吓出一头冷汗—— 他靠在他的摩托车前,思考是否需要对江小姐行吻手礼。 楚楚撩起黑色大礼帽,远远望着铁门外一辆全黑金属壳摩托车,同样痴呆。 她的紧身洋装绝对敬业,裹得连脚步都迈不开,更何况岔开腿跨坐在摩托车后座?简直天方夜谭。 她不得已转过身,踩着摩天大楼一个样的高跟鞋小心翼翼往回走。 唉,真是衰—— 再出现时已换上牛仔裤同帆布鞋,肩上挎一只棕色小肩包闷头向前冲,直到走出江宅走到肖劲身边。 她怒火中烧,他却藏在树荫下抿嘴偷笑。 气不过,楚楚抓起肩包往他身上砸,“笑什么笑!都怪你!” 他直直站着,随她任性。 一低头望见她嘴上暗红色唇膏,来回换衣服,连口红都来不及卸,唯恐他多等。 他的心忽而柔软,仿佛吸饱水的海绵,稍稍一碰,就有温柔似水一般倾泻。 想要挽起她耳边碎发,想要触碰她美好双唇,也想要捏一捏她河豚一样鼓鼓的两腮,却最终都忍住,他的自制力无人可敌。 “走吧。” 蓝白牛仔裤裹住细长的腿,她横跨在他后座,一面带头盔,一面嘀咕说:“早就叫你买车,二十几万一辆a,跑起来也不差。再不济买一辆旧款宾士车也够的呀,你打两份工,个个都是超高薪,何必逼自己吃苦?” 他弯腰,仔仔细细为她系好扣带,对于她的抱怨与建议不置一词。 摩托车发动,马达声嗡嗡空鸣。楚楚借机绕过他侧腰,一双手紧紧环在他小腹上,连带着自己的身体也贴向他,紧得未见空隙。 还要偷偷摸摸掐他一把,尔后躲在他背后偷偷笑——哇,真的好硬。 肖劲把住车头,为做到心无旁骛,只差念出南无阿弥陀佛。 四月初风已暖,似情人的亲吻,吻过周身湿润皮肤。 楚楚靠着他,听着风声,看过这城市一街一角,未尝到金钱帝国的繁华,却体会饮水亦心甜的纯恋。 这时候更要发一小会傻,向上帝祈愿,愿这条路无穷无尽,愿引擎永不罢工,愿与他走到天涯海角世界崩塌。 “肖劲…………”她的唇离他的耳只剩三英寸距离,然而她的话都被风带走,没能落进他耳膜。 她心中藏微涩,有口亦难言。 车停在圣慈医院,一早便有熙熙攘攘人群穿过街道带着一张张沮丧的挣扎的脸孔到此求医。 阳光太烈,照得人睁不开眼。 楚楚抬手遮阳,眯着眼疑惑道:“你带我来医院见谁?”她明明听安琪讲,肖劲是老来子,父母早已经过世,难道还有其他长辈? 上帝啊,见家长吗?她的白衬衫牛仔裤是不是过于随便?早知道无论是乘摩托车还是三轮车,绝不该换掉那身令她一瞬间成为三十五岁肖太太的紧身裙。 “病人。” “我当然知道是病人。” 他无从说起,她闷得快要心脏病发,两个人各怀心事上到主楼十四层,肾脏科似菜市场,车水马龙。 肖劲在人群中找到一位白发老太,另有一位头发枯黄着装朴素的中年妇女在身边作伴,两个人提着两只塑料袋慢慢从透析室走向电梯口。 肖劲跟上去,“大姐。” 老太回头,双眼浑浊,见到肖劲才得片刻清亮,“阿劲,你怎么来了?礼拜六不用做事?” 一旁中年妇女跟着喊,“三叔。” 肖劲点点头,拉过楚楚,“这位是江小姐,是雇主。” 老太立刻堆满笑,殷勤迎上,“江小姐,多谢照顾,我们阿劲有做的不好的,还请你多多包涵。” “不……他很好,非常好。”她紧张到差一点把讲出口。 肖劲接过两只庞大塑料袋,一手扶着老太慢慢向前走,后面吊着一只长尾——竖起耳朵偷听的江楚楚。 肖劲说:“我听嘉怡讲,你的病又有加重,医生建议你住院观察,怎么不肯听医生话?” 老太瞪一眼身旁女士,拉住肖劲说:“不要紧,医生讲话都好爱夸张,我自己的身体自己还不清楚?天天吃得好睡得好,再歇两天都可以出门搵一份工。” 老天身旁被称作嘉怡的女士低头垂泪,犹豫许久,仍不敢开口反驳。 然而肖劲早已经作出决定,“今晚劳烦嘉怡收拾行李,明早我去屋村接你入院。” 老太急得要落汗,“不用不用,你听医生讲,金山银山都送给医院。我好得很,做完透析样样都好,根本没必要住院。” “我已经交完入院费用。” “傻仔,何必浪费钱。天大的开销,完完全全是无底洞,省下来给你买房结婚多好。” 肖劲腼腆地笑了笑说:“等我结婚还要等十年,先把你的病治好。”侧过头问身旁女士,“嘉怡,肾脏排期怎么样?” “还在等,医生说大有希望。” 老太立刻否定,“早死晚死都是死,换又怎样,不换又怎样?搞不好死在手术台上,浪费钱。” 肖劲安慰她,“放心,钱我已经准备好。” “唉……全怪我,得一个富贵病,要死不死,年年月月拖累你。” “一家人,谈不上拖累。”他沉沉稳稳,对生活波折已然无所畏惧。 老太红着眼侧过脸看楚楚,“江小姐,我们阿劲从小受苦,好不容易还完债还要受我拖累,以后他做人做事有缺漏,劳你对他多一点谅解。”说着说着,要哭,“小小年纪上战场,队内受鬼佬欺负,哪里危险都派他去,从中东到波黑,吃过多少苦受过多少伤……到现在肩上还有弹片…………我没照顾好他,我对不起爸妈……” 楚楚被老人的眼泪逼得手足无措,不得已抬眼投向肖劲,求援。 他扶过老太,“我送你们回去。” 出门招手拦下一辆红色出租出,老太摆手推辞,每日做小巴到医院报道,可省一笔“庞大”费用,肖劲递给嘉怡两张红钞,既要定时汇款,还要临时付车资,但他任劳任怨,期间连皱一皱眉都不曾有。 出租车留下一串黑色尾气,鱼一样融进前方车海人潮。 肖劲立在路旁,成为低头步行的人群间一座直立的标杆。然而他依旧描画一张生人勿进脸孔,隔着圣慈医院绿树满地的庭院望向她,即便最终到相同地点,但两个人同时保持缄默,异常默契。 “坐。” 医院左侧开一家咖啡厅,两个人一人一杯美式咖啡,各自饮各自的苦。 肖劲的衬衫袖口挽到手肘,露出一截紧致的小麦色皮肤,连带着皮下鼓出轮廓的血管一同放置在圆形桌面。 他手臂放松,五指弯曲,有节奏地敲击桌面,用以缓解他难以言喻的焦灼,“你刚才问我为什么不买车,这就是原因。” 她尝一口热咖啡,尝出满嘴苦涩,莫名的受不得半点委屈,多说一句话就恨不能大哭一场。 酸酸甜甜,少女初恋。 “你带我来,就是为给我上一课,好让我知难而退。” 他垂下眼睑,视线落在右手银戒上,并不否认。 “我在你眼里天天住空中楼阁,不知道现实多痛苦?你是不是又要跟我讲,少男少女谈恋爱不讲成本,不知道生活艰辛,但你不同,你背负太多,再也扛不起一个花销庞大只顾玩乐的江楚楚?”指尖微颤,她唯恐泄露心事,急忙用右手盖住发抖的左手。 “我什么也给不了你。”他不敢看她,害怕从她清澈无垢的眼睛里窥见自己的卑下。 “我讨厌你!”嘴唇也不自主地发颤,她咬着牙忍住泪,“江楚楚在你心里已经被彻底定性,你从心底看不起我,你当我是平白无故发疯,冲昏头脑表白,被拒绝后三五天就痊愈,可是你知道什么?你知道……”说不下去,哽咽从喉中传到他耳内,但他仍需硬起心肠听她一个字一个字割裂胸腔,“你都不知道……你什么都不知道…………” 她单恋他多长时间,连自己都算不清楚。 感情的萌芽从来悄然无声,直到它突然间破土,才知后悔亦来不及,只能跟随它重开阻碍,茂盛生长。 因此做过许许多多疯癫事,都因身不由己,爱不由己。 “唉……”他艰难地弯曲背脊,忍住胸口一阵钻心的痛。 最终他未能多讲一句话,安慰她鲜血淋漓的心。 他只是站起身说:“该走了,你下午还有约会,我送你回家。” 楚楚浑浑噩噩跟着他走到停车处,他将头盔递向她,才发觉一滴泪追在黑色玻璃罩上,随即快速地散开,消散于无形。 她问他,“我的爱,我的感情,在你眼里就这样一文不值吗?” 他说:“你会遇到更合适的人,我看那位程先生就很不错。” 她当即睁大眼,不能置信。 一口气从小腹钻到胸口,她抓起头盔猛地砸在他背后,“去死吧你!” 她跑走,他未能去追。 爱情遮蔽双眼,局中人个个自苦。 她因此恨透了他。 第34章 深谈 第三十四章深谈 人渣! 经此一事,肖劲在江楚楚心中彻彻底底与人渣划等号。 她不得已加入失恋大军,灰心承认失败,坦然面对人生。 但无论江太太如何疾言厉色,责令她出门交际,她都一心一意将自己锁死在房间,再一次拿起读书武器弥补失恋伤痕。 从前是认真努力用功,现在是头悬梁锥刺股,大彻大悟。 江安安来敲门时她正闭着眼背诵林肯演讲词,想象一八六二年全美内战,北方美利坚合众国面临重重考验,要统一、自由、平等还有战争永恒不变的主体——金钱与权力。 江安安在适当时候敲醒她的狂野臆想。 楚楚去开门,迎进来端着牛奶与曲奇饼的江安安。 “拜托,午夜十二点半还在背书,你立志要考全市第一?” 楚楚让到书桌旁,找过来一只软木椅,与她对坐,“下个月举办朗诵会,ms.张将我顶上去,我别无选择。” “你是大忙人。”江安安把牛奶送到她手边,“趁热,喝完好睡觉。” “牛奶配曲奇,你想害我胖成肥肥呀?” “你瘦得两眼外凸,我都恨不得塞给你两碗肥油。” 楚楚伸手摸了摸面颊,纳闷,“不会呀,我怎么没发觉。” “你当然没发觉。”江安安翻个白眼,恨铁不成钢,“你满脑袋只剩下肖劲,连对自己都不用心。” “乱讲,我明明在努力读书。” “你从前也用功,但不至于背书背到凌晨三点,我同妈咪都认为你吃错药。” 楚楚高声反驳,“我立志报考南大,因此发奋读书,难道这也有错?” 江安安讲出千古名句,“女孩子不用那么拼,嫁给程嘉瑞,你以为你还有机会在外工作?你从头到脚只属于他一个人。” 楚楚咬了咬下唇,对未来人生坚定不移,“不论你们怎么安排,我有我自己的路,我的人生我自己做主。” 她发誓决不让程嘉瑞主导她。 江安安轻笑,“那第一步先从拒绝零用钱开始。”拍一拍妹妹仔充满胶原蛋白的脸颊,她起身向外,“你收收心,反正结局都是要分手,现在讲清楚分干净不是正好?” “你怎么样样事都猜得到?” “毕竟我是你阿姐,且谈过三百次恋爱,分析你这类恋爱傻瓜当然绰绰有余。” 楚楚显然不服,“只会讲我,你自己同画家两个怎么算?” “我有我主张,哪一天我同他私奔到北极,你也不要惊讶。” “嘁,我不信。” “随便你,早点睡,书呆子。” 夜间谈话结束,楚楚抵不住好奇,跑到穿衣镜前观察自己,左右照前后比,越是看越是应证江安安的话,她自己捏一把脸颊,对于上短时间内流失的脂肪充满惋惜,“好像真的瘦很多…………” 她与肖劲几乎天天见面,又几乎一个字不说,像苏联与美国,冷战正酣。 但这何尝不是折磨?对她是,对肖劲同样也是。 她躺回大床,瘫软无力,一双眼直直望向天花板,“我这也是为伊消得人憔悴啊……” 到底遇到肖劲,是缘还是劫? 即便最痛苦时回想,仍是快乐大过忧伤。 你得承认,无论时代如何转变,里头个个少女都是乐天派。 但低落的情绪横向蔓延,连18d都被感染,整日浮浮沉沉没精打采。 肖劲临时给它加餐它都不理,直到他问:“你是不是太寂寞?” 18d鼓着两只大眼,吐一口水泡,咕咚,从水底漂到水面,类似某种神迹。 “再买一只母金鱼陪你?” 咕咚—— 又一个泡沫上涌,坦露它急迫心事。 但肖劲说:“不可以,我们讲好一起单身。” 他不谈恋爱也不许它找配偶,死扑街,谁像他一样冥顽不灵?它作为一条鱼还是要繁衍后代的呀。 霸道无耻的主人,气死鱼! 它连续吐泡,气得要撞壁自杀。 卧室的门虚掩,蒋琬端一碗糖水送到他房间,“天气热,晚上吃一点糖水再睡。” 他说好,谢谢,礼貌又客气。 应当要送客,但蒋琬不肯走。 她今晚下班早,来得及重新化妆、穿衣,松松垮垮大衬衫挂在肩上,衣摆尽头露出一双笔直匀称的腿,慵懒又妩媚,她不信他不中招。 “最近看你好像不太开心,工作很忙吗?还是大姐的身体又出问题?” “不是,都很好。”还是老样子,端着一碗糖水又不动手,两只眼盯住碗口,一动不动——当代柳下惠。 无奈女人就爱他这副样子,明明有资本做情场浪子,偏偏一副死脑筋,洁身自好。 她当然祈盼做他唯一动心的那一位。 “我们两个认识十几年,你有话不能对我讲?” 肖劲低头喝一口糖水,仍是说:“马马虎虎,每天都没区别。” 他不肯说,她作为女人已“懂事”,绝不追根究底,反之适当调整话题,作为女朋友或妻子,蒋琬应当得满分。 “上次多谢你,不是你进进出出照顾,我阿姐同茵茵怎么挪得动我?事到临头才明白,平常无论多坚强多自我,重要时候还是需要有个男人在身边……”余下的话不必说,要懂得留白,这又是“懂事”女人的另一招。 但已经讲得这样直白,他怎么会不懂? 就怕他不想懂。 “莱利不错。”肖劲答。 莱利是她同事,长得瘦高好似一根杆,人又小气,样样都不如他。 但其实他又有哪里好?不过是因为她中意他,便事事处处都偏心。 绕来绕去没耐心,蒋琬决定把一切挑明,快刀斩乱麻。 “这么多年,我不信你看不明白。”她将长发拨到右肩,慵懒大卷发舒展开,露出一截纤细白皙的颈,剩下一双丹凤眼,牢牢盯住肖劲,“我对你的心早已经超过友谊,肖劲,你为什么不肯多看一眼?” 肖劲放下碗,双唇紧抿,拒绝的话也同样直白,“我们两个没有可能。” “为什么?我配不上你?还是你……” “我已经爱上其他人。” 晴天霹雳,她原以为他至多讲他承担不起,那接下来她说生活再苦都都一起扛,情真意切,一定能够触动他。 谁知道是这样,她几乎听到背后轰隆隆雷声炸响,震得她耳鸣眼花。 她不甘心,抛弃一贯的隐忍,决心要追问到底,“是谁?我们两个同住一间屋,我根本……肖劲,你告诉我她是谁?” 她多年恋情付诸一炬,都因有个程咬金半路杀出,她怎么能不恨呢?全然将自己摆在肖太太的位置上,质问出轨的丈夫。 肖劲说:“是谁都不重要,我跟她也没可能。” 所以说呢? 她静下心,又多一丝希望。 然而他很快否决,“但我也不会再爱其他人。” 蒋琬的心被他一高一低提上抛下,很快就要全线崩塌,至少她还藏着泪,哽咽忍耐,深呼吸之后才开口,“现在讲这种话未免太早,未来还有多少年?你不可能不结婚。” 肖劲闷声说:“小琬,我不知道你明不明白,很多时候我都有这类感觉,就像我离开家乘飞机去巴黎,在机场跟我妈道别,当时我就猜到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她。现在也一样,除了她,我再也不会有心去爱任何人。” 空气里漂游着决绝的气息,他的话成为一把锋利的刀,一刀刀将她凌迟。 他们的爱情磅礴伟大,那她呢?她爱他绝不亚于任何人。 蒋琬抹一把泪,艰涩道:“既然这样爱她,为什么不大胆去表白?” “她已经先我一步表白。”他无奈。 “那你们早应该在一起。” 他似乎是笑,那么轻,那么淡,却凝结了无数层层叠叠难以分辨的愁绪。 肖劲说:“一段情最开始并不是快乐,而是自卑,很可笑,小琬,我害怕自己没有她想象中好,更清楚现实差距能把所有感情都消耗完,所以……不如不要开始。” “我可怜她,也可怜我自己。”她心中五味杂陈,乱如麻。 “我已经受到惩罚。” 是上帝在折磨他,将他的心挖空,每一日都是行尸走肉,每一刻都是下坠下坠再下坠,于无底洞中寻找救赎。 他与蒋琬交谈至深夜,最终结局是她哭红眼,他抽完一整包万宝路香烟。 屋子里弥漫着绝望的灰色,蒋琬终止一段延续十年的单恋,而肖劲坦白一曲失败人生。 人人都在红尘中受过,谁又真正轻松? 到头来得过且过,爱过,不曾忘过。 第35章 冷战 第三十五章冷战 肖劲抽烟的频率突然提高,他的烟瘾在近阶段提升至极限,离不开放不下,只在接送江楚楚前后才放得下——为避免在衬衫领口留下香烟余味。 楚楚又回到后座,上车即沉默,半个字也不与他多说。偶然间目光相触,也快速散开。同行是迫不得已,如有可能,她但愿再也不见他。 她恨他,到今天仍记得清清楚楚,圣慈医院一幕幕,都是他对她从头到脚每一寸皮肤的彻底羞辱。 去死,去死吧肖劲! 六月,临近联考,全校师生都在忙碌中求生存。 但这一天又不同,ms.张的更年期提前到岸,教鞭甩得呼呼响,她的喜怒无常都需要归因于她体内未能发泄完毕的老化基因。 到下午放学前,陈家兴突然被ms.张点名,“说,是不是你!” 陈家兴畏畏缩缩站到讲台前,连番解释不是他,到最后逼得连家乡话都讲出来,惹出全班哄堂大笑。 原来午休时间ms.张又叫他去办公室提包,来回之后发觉她钱包里少一张大钞,她是福尔摩斯转世,查都不必查,当即断定是陈家兴中途顺走。 为什么? 当然是因为穷,穷是原罪,是黥首之刑,令你无处遁逃亦无处栖身。 她单手叉腰活生生是一只大茶壶,另一只手挥舞教鞭,啪一下打在陈家兴光溜溜的脑袋上,“还不承认?死不悔改!” 又一下。 “不许哭!” 再一下。 陈家兴本来就长得不算周正,疼起来龇牙练嘴,整张脸都皱成一团,越发地突兀地丑。 他忍不住伸手想要摸一摸被教鞭抽到发热发麻的头皮,却在半途中被ms.张拦下,接着抬高教鞭狠抽他手背,“还敢伸手?” 总之他做什么都不对,样样事都讨厌,除非低下头任她抽打。 啪啪啪——一声比一声响亮。 陈家兴哭得眼泪鼻涕横流,一张脸脏得不能看。 ms.张一边打一边骂,“丑八怪,乡下佬。明天叫你那个北姑老妈来学校道歉!” 全班都被戳中笑点,少男少女天真不谙世事,有权利在羞辱中攫取快乐。 但ms.张嚣张横行十余年,欺负人挑对象都有长足经验,回回都是“陈家兴”,全都是无权无势、任打任骂新移民。 未料到平常事走出不平常主角,江楚楚突然站冒头,蹭一下站起来,原本就靓到惹眼,站直似鹤立鸡群,惹得人人都回头望,而她的眼却盯住扬鞭的ms.张。 情形突变,不必解释已经知道各自角色。 一时间教室变战场,空气焦灼,人人屏气凝神认真观战。 “阿楚,回来。”是闫子高压低声音在背后说,企图制止她的公然挑衅。 但她不管。 她冲动且固执,她尝过被当中羞辱的痛苦,她今次维护陈家兴就像保护曾经那位孤苦无助的江楚楚。 因此她义无反顾。 她一步一步走向讲台,毫不畏惧地与ms.张对视,直到她走上阶梯,抢过ms.张手中教鞭,两只手一头一尾握紧,再抬起膝盖,干干脆脆折断教鞭。 接着一抬手,将一件罪恶凶器重重砸在黑板上。 一声闷响,吓得第一排同学一个激灵猛抬头。 ms.张目瞪口呆,周遭人都被江楚楚孤胆英雄一般的气势震住,整个教室鸦雀无声,袁柏茹收起轻蔑与不屑,肥妹也忍不住要为她鼓掌—— 原来都是墙头草,谁赢为谁唱赞歌。 楚楚成为消失在西部电影里拿左轮手*枪四处找人决斗的牛仔,带着寂寞而勇武的背影,拉上陈家兴便往外走。 边走边说:“不要哭,哭给谁看?谁会同情你?” 陈家兴还是不停,最后躲在大树后嚎啕大哭。 楚楚站在他身前,教育他,“下一次再欺负你,你拼了命跟她对打,耍狠谁不会?吃到教训她才知道你不能碰。” 陈家兴抽噎着说:“根本没人给我撑腰,不忍下去,我爸妈来学校就要替我忍。江楚楚,我跟你不一样,我没得选的。” 话讲完,既直白又沉痛。 楚楚无意间被说中心事,在风光明媚的初夏,不自主陷入悲伤困局,她喃喃说:“其实我也没得选。” 到最后因为两手空空出来,两个人还需回到教室去拿随身物品。 一上楼就被ms.张抓住,站在教导主任身边,抓住救命稻草,告状告得唾沫横飞,总之她为学生劳心劳力,还要受委屈,是不是好伟大好动人? 无意外,江楚楚同陈家兴被抓去主任办公室,接下来无非是请家长写检讨,要令她在学校就体会社会倾轧,提前了解人性丑恶。 只不过连累到陈家兴,她心中歉疚,“对不起……” “我都习惯了,反而是你,你家人会不会……” 话还在舌底,ms.张猛虎一样冲过来,满脸红光,“看,你两个交头接耳,是不是偷偷摸摸谈恋爱?看来今天要同你爹地妈咪开长会,好好聊一聊你学生生活。” 楚楚翻个白眼看远处,半个字都不屑与她多说。 一行人走进四四方方办公室,ms.张正要打电话向她父母告状,这时候居然有人敲门。 楚楚回头,是肖劲。 他特意将衬衫扣到第二颗,只袖口挽起来折到手肘处,露一截遐思留给观众。 “两位好,鄙姓方,是楚楚的舅舅。” 楚楚诧异,“你怎么来了?” 肖劲嘴角带笑,缓步走到她身边,演技已是炉火纯青。“在门口左等右等你不来,只好进来找人,有一位闫同学告知你去向,我就到这里来见你。” 楚楚觉得好笑,这恐怕是他近年来说出口的最长句式,难得他不口吃,能顺畅沟通与表达。 后又想起与他之间的恩恩怨怨,连忙盖住笑,板起脸,坚持仇恨。 ms.张抓紧时间发难,“有人来就更好,江楚楚目无尊长,联合陈家兴一道攻击老师,一定要严肃处理。” “噢?有事发生?”眼角一抬,老姑婆都春心荡漾。 ms.张当即添油加醋颠倒黑白讲故事编造完整,错都在江楚楚,不但男女同学交往过密,更对老师发出言语羞辱,差一点点就要当堂动手。 “我建议开除。”ms.张义正言辞,“杀一儆百。” 主任抽一抽嘴角,怎么可能?她带来两笔捐助,开除她,校董绝不肯罢休。 但又要维护体面。 真是难。 楚楚忍不下去,反口说:“你干脆抓我们去枪毙,反正你一张嘴厉害过大律师,陪审团同*官全被摘掉大脑,个个都信你。” 一句话连带主任都骂完。 肖劲无奈拍拍她后脑,示意她适当克制。继而说:“你们两个去门外等,我跟张小姐谈。” 她想要多问一句,被他抢先,压下嗓音说:“听话——”带着威压又带着星点的宠爱…… 她是疯了,居然咀嚼出一丝丝的甜,已够她转过背笑足一整天。 她乖乖去走廊等结果,办公室内只剩下三个成年人,肖劲变了脸孔,大喇喇坐在主任对面,隔着一张宽大书桌与对面两人玩一场心理游戏。 入座尚觉不够,还要挪一挪位置,批判沙发椅实在太硬、太廉价。 ms.张黑着脸不出声,主任老奸巨猾等对方先发难。 他从衣兜里掏出一包万宝路香烟,两肘撑在膝盖,身体前倾,漫不经心地敲着烟盒底。 终于敲出一根自愿献身的细长香烟,低下头衔在嘴里,再抬头的同时扬一扬眉,问主任,“有火吗?” 主任点头说有,掏出打火机来递给他,他却不接,直至等到对方幡然醒悟,亲自点头哈腰为他打火点燃。 他深吸一口,浑身放松,抬手取下香烟夹在食指与中指之间,腰背向后靠在沙发靠垫上,两条颀长的腿交叠,二郎腿架起来全是少爷做派。 等过漫长时光才等到他开口,“张小姐是楚楚英文老师?” 突然问到她,ms.张迟疑,支吾答道:“是……” “兼班主任?” “是。” “你了解楚楚在学校遭到同学霸凌?” “这个……恐怕不存在,我校校风良好,绝不可能出现此类问题。” “我带她验过伤,也有同学可以作证。”他动作缓慢,烟送到嘴边又停下,只等对方回答。 张成为被追逐围猎的角马,再多奔跑逃避也只是垂死挣扎。 “这……这与今天的事情无关。” 肖劲嗤笑说:“开学楚楚买过一套百科全书。” 听到百科全书,张立刻打起精神,满眼恐惧。 肖劲继续,耐下心一点一点逼死猎物,“十七八岁谁还需要百科全书?听讲推销员经常与张小姐同进同出,张小姐的皮包、皮鞋样样都值钱,老师薪资不低,但要如此挥霍,恐怕也难负担。” “你……我不知道你在讲什么。”越听越心虚,转过背找主任求援——利益链也有你一份,绝不能让你置身事外,“主任,我看一定要请江楚楚父母来,同她这位舅舅根本讲不清。” 主任为难,正要开口,“方先生……” 当即被他打断,肖劲故意将烟灰弹到地毯上。 “讲出来见笑,我在出版行业仅有少量投资,操纵舆论谈不上,但邀请张小姐见报却不难。现在的记者……两位多多少少知道,正面新闻没兴趣,负面消息一出,成群结队扑过来,特别是政府、银行、学校……到时候再有人深挖,要喊停都难……” 办公室陷入一片死寂,无人有胆同他对话。 楚楚在走廊等得不耐。 她与陈家兴一同坐在长椅上,两条腿荡来荡去,到现在才知道后怕。 如果江展鸿相信ms.张…… 没意外,他一定相信,当她在学校谈恋爱打老师,少不了剥掉她一层皮。 现在只能期望肖劲马到成功,拿下ms.张那只恶虎。 门开,肖劲率先走出来,身后跟着ms.张与主任,殷勤向送。 楚楚愣了愣,到底年纪小,跳起来急不可耐地问结果,肖劲只管拍拍她脑袋,留两个字,“回家。” 直到走出校门,ms.张与主任两个还在挥手微笑,楚楚不得不佩服肖劲,仿佛是驯兽师,能在二十分钟内把两头猪驯化成人。 第36章 冲突 第三十六章冲突 楚楚同陈家兴两个老老实实跟着肖劲往外走,两个人忧心忡忡又不敢交头接耳,只好一并低头踢脚尖。 肖劲左手拎着被楚楚折弯的教鞭,祭奠她今日光辉战绩。 到停车处,肖劲安抚陈家兴,“安心回家。” 陈家兴抬头看一眼肖劲,再看楚楚,“那……我走了,今天多谢你啊江大侠。” 楚楚气闷,“你不怪我就好。” 一对难兄难弟互道珍重,夕阳下诀别——真是武侠世界壮阔诗篇。 现实是她仍需面对她人生头号大敌。 肖劲转过背上车,把教鞭放在副驾驶座。 宾士车开出一段距离,楚楚咬牙再咬牙,终于忍不住开口,“你有没有话说?” 他明显惊讶,并未准备任何说辞,他以为今日与平常一样,一发车就是死气沉沉,没人多说半个字,两个人玩沉默游戏,比谁更能忍。 他了解她今次委屈,因而赞扬她,“手臂很有力。” 楚楚仰躺向后,堪比将军壮烈牺牲,要被他一句话活活气死在车后座。 然而又想不出话来反驳,她折断教鞭那一刻,实实在在如同超人附体,或是吃足一箱菠菜罐头,好大力,“你同ms.张都讲些什么?她真的心甘情愿放过我?” “是,她再不敢找你麻烦。” 她蹙眉,全不置信,“好奇怪,她难道中邪?” “有可能。” 有可能?讲谎话信手拈来,谁说他老实可靠?全是表象。 夕阳落尽,这一日她放大假,没有功课,能提早回家。 下道漆黑,赫兰道上离江宅只剩二百米距离,楚楚突然发声,“靠边停车。” 他照办,把车停在一棵苍老凋败的老槐树下。 槐树属阴,易招鬼,因此楚楚亦不正常。“你不该再管我,既然要断就要干净利落,务必做到痛定思痛永不往来。” “嗯——”他还是老样子,油盐不进。但他突然打开天窗,抽出一根白色香烟衔在嘴里,他鲜少在她面前抽烟,这大约是唯二的一次。 到最后却未曾点燃,只当做他疼痛时的安慰剂。 她继续,“今天的事多谢你,月底会多开薪酬到你账户,大家把帐都算明白才可以继续相处,你觉得呢?” 还能说什么?他最擅长就是死扛—— 童年扛起家中负债,青年扛起战场硝烟,到现在……一场决然无期的相恋失恋也未尝扛不起来。 人生千万种苦,他已经忍惯。 “我没有意见。” “那好,我希望我们今后除公事外尽量少接触。” “可以。” “开车吧。” 车驶入江宅,空荡荡一座半山别墅,唱着富人区的空旷寂寞,是对山下挨挨挤挤热闹笼屋的最佳讽刺。 楚楚下车后,肖劲照例把车倒入车库,但不肯走,一个人坐在车内,将口中那一支烟点燃。 深呼吸,尼古丁缓缓释放,浸入肺中治愈伤口。 车前座被蔚蓝色烟雾占领,渐渐将他轮廓都湮灭,寂静中听他突然嗤笑,“活该。” 当然,一切爱恨情仇,讲到底都是自作自受。 “活该”两个字最能解嘲。 楚楚回到房间,感到别样畅快,难怪夫妻吵架中意撂狠话,原来“出口伤人”可以“自我治愈”,她逼得他嘴角抽搐,却为自己带来莫名快*感。 她不会哭,哭得太多眼泪就便廉价,她宁可闭门不售,也不要低价出清。 她对肖劲,愈靠近愈疼痛,愈疼痛愈炽烈。 这段感情陷入恶性循环,她深陷其中无以自拔。 只能承受。 礼拜六江太太一早敲她门,又是某某慈善拍卖会,无非是罩一张光明正大面具,私下依然“男盗女娼”,大多数时候比皇后歌舞厅更加下流无耻。 楚楚不愿意去,躺在床上喊头痛,“我一定是重感冒,拜托,你要我流着鼻涕去跟商会会长打招呼?” 江太太皱着眉头满脸不悦,“你姐姐又不知道跑哪里疯,连你都不听话,真是要被你两个气死。” “生病又不是我自己能控制,好啦,你先去,我感觉好一点就叫丁到家门口来接。” “吃片药。” “我相信睡觉比吃药更具疗效。”拉高被子恨不能立刻闭上眼入睡。 江太太气结,“赶客?越大越不听话,你三四岁多讨人爱。唉……”啰啰嗦嗦一路抱怨,到最后抵不过楚楚无赖,只得独自出行。 难得她独自在家渡周末,清清静静,不比假笑、拍马、恭维,就算吃一碗速食面都好过吃龙虾闸蟹。 然而玛利亚勤勤恳恳做午餐,并不给她偷食速食面的机会。 下午温书,化学课本每一个字都带杀气,杀得她浑身带血,皮开肉绽。傍晚时接到江太太电话,因程太太也出席,又问起她,因此勒令江楚楚换好洋装四十分钟内出现。“我已经打电话叫肖劲去楼下等,你现在立刻回房间梳头化妆,过来不许黑脸,恭恭敬敬讨好你未来婆婆。” 最后补充,“我事事都在为你打算,你不要不识好歹。” “我尽量。”她不情不愿挂断电话,“尽量”两个字容易激出怒气,估计江太太在电话另一端也气得不轻,但还要带出完美笑容与任何一个认识或不认识的“社会名流”social,江太太也可算女中豪杰。 楚楚心烦,当然想尽办法拖时间。 脱掉白色睡裙,光脚踩在地板上,她走进衣帽间看着江太太为她新添的半屋洋装,茫然无措——因她样样都不喜欢,她更中意穿牛仔裤白衬衫,提着一只软趴趴大肩包满世界疯跑。 最好是乘摩托车,前方还有一位sexy拳手把住车头…… 打住,不能再想,再磨蹭等到肖劲出现她还是光脚配吊带。 “阿楚——” 这声音冷静克制,却已沸腾到临界点,尾音藏着微微的颤,算得上是他人生最失控的三秒钟。 她茫然,回过头送上一双无辜却透彻的眼,应出他内心蠢蠢欲动的焰火。 她只穿着吊带衫,全因在家中无人,她借机彻底释放。 “你怎么来了?”楚楚愣在当场,惊惶无措。 “我跟江太说,要亲自来接。”抬手扶一扶眼镜,他乱潮汹涌的心事全然表露在这一点点克制隐忍的动作中。 “你出去——”她随手抓起意见羊绒大衣往身上套。 他少少勾一勾嘴角,侧过身,慢条斯理将衣帽间的门关紧,落锁。 楚楚的心被提到咽喉,她在他忽而温柔的笑容里,在他步步紧逼的靠近中,毛骨悚然。 肖劲在楼下左等右等等不到江楚楚出现,又因电话中江太太特意叮嘱一定要尽快,因此决定上楼问一问。 玛利亚又不爱讲话,见他来也不过是点点头,守门的中年男子话更少,只要认出他是肖劲,则立刻放行。 他走上二楼,发觉她房门大开,敲门也不见有人应。 “阿楚……”少女的粉红色内衣还横在床上,堂而皇之争夺目光。 他听觉灵敏,很快发觉紧锁的衣帽间内藏着江楚楚压抑哭声。 “开门。”无人应答,立刻抬脚对住锁孔—— 门被踹开,光闯进眼帘,映出衣帽间内满屋狼藉。 她哭到满脸泪痕,脆弱得让人心碎。 未等程嘉瑞开口,肖劲一把抓过他,如同抓起一袋米,拎出衣帽间狠狠掼在地上,一拳下去,程嘉瑞已受重挫,全无反击之力。 楚楚到这一刻才清醒,抹开眼泪,忍住伤心,顾不上身上狼狈,猛地冲出衣帽间推一把肖劲,“别打了!” 明明是轻得可以忽略的力道,偏偏与他而言成为一记重锤,他愣愣停下,右手还提着程嘉瑞的黑色领结。 她眼中有泪,身上带伤,却将所有痛苦都回赠他,“你疯了!不在楼下等,跑到这里来发什么神经。” “他欺负你。”他固执的回应,甚至没能明白她究竟想要做什么。 “你懂什么?我就是中意被他欺负,你是谁?国际警察?我跟他的事情轮得到你来管?”她哭着跪坐在地,一手拂开肖劲,另一只手将程嘉瑞拢到怀里,焦急问,“嘉瑞……你还好吗?” 程嘉瑞半边脸都变形,讲起话来阴狠之极,“我没事……”哪一点看出来没事?他分明恨到极点,怒火中烧。 楚楚止不住道歉,“对不起,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我不知道会这样……我不该哭的,我不该哭的…………” 肖劲忍着,再忍一分,“不该是你道歉。” 她仰起脸哭着对他喊,“你从哪里冒出来?每月定时定点领薪水的司机,装什么见义勇为?你立刻滚,再敢多话就永远不要回来!” “好。”他握紧双拳,手背上青筋撑起皮肤,鼓出一条暴戾轮廓。“你自己小心。” 她再也顾不上他,她现正捧住程嘉瑞的脸,演一出忍辱负重,“对不起……对不起……你疼不疼,我给你叫医生……” “我没事,现在叫医生你爹地妈咪哪会放过你?我开车绕进市区再说。”她的表现出乎意料的好,他万分满意,连受伤都值得。 “你不要生气好不好?” “我没有生气。” “那我陪你去医院。” “不如你靠近一点当做赔礼。”靠近?要有多近才能原谅她的不情愿与肖劲的贸然出手? 第37章 哀求 第三十七章哀求 程嘉瑞生受两拳,半边脸红肿变形,但好在楚楚反应迅速,去推肖劲时卸掉他一大半力道,因而程嘉瑞才有幸避免鼻梁断裂、眉骨破折的惨烈结局,更进一步,他忍过这一刻,之后再反扑都要省省力气。 他仍坚持自己开车,楚楚坐副驾,到市区用移动电话与江太太、程太太两位报备,他中途撞上道路护栏,现赶去医院处理伤口。 路上找来一位泊车小弟,许以重金,任务是开着他的兰博坚尼实践谎言——猛踩油门直冲水泥护栏。 好在不需要缝针,只用上药,以及尽情感受疼痛。 忍得难受时死死抓住她手臂,捏出一截紫红色皮肤,这是他疼痛的转嫁。楚楚却得忍,她忍得心甘情愿,到现在仍在发抖,唯恐程嘉瑞把事情闹到江展鸿面前。 到时候不要说肖劲,连她都要被打掉一层皮。 然而再是克制,汹涌而来的伤心难过却无法停止,她记得肖劲不能置信的眼神,也记得他离开时的落寞背影,他一心一意为她,到头来她却是屈服与背叛的那一个。 但她别无选择,那一刻理智尚存,推动她选择掩藏真心、降低伤害,是错还是对? 原来这道题根本没有正解。 等医生护士都离开,临时病房只剩下江楚楚与程嘉瑞,他眉骨处贴着创口绷带,右手握住她手腕,大拇指在她手背淤青处来回摩挲,“疼不疼?” 她摇头,极力否认。 他嘴角勾出一道弧,拉住她一同倒在病床上。一双手自身后将她抱紧,说话时贴着她的耳,每一句都有共振,连带出颤颤巍巍的痒。 “不疼?眼睛都哭红还说不疼。”捏一捏她鼻头,“谎话精。” 而她身体僵直,被程嘉瑞的呼吸声施咒,仿佛被魔鬼捏住后颈,一根钢钉钉在墙面,分毫动弹不得。 “为什么发抖?”他手臂收紧,与她更为贴近,“害怕?” 她声音细软,一开口即是哽咽,“都怪我……都是我的错……我看你的伤才是可怕,我做错事,没想过后果会是这样…………” 真可笑,这是哪一个伟大时代,要求受害人战战兢兢向施暴者认错道歉。 当然,时代永恒在进步,就连atm乱吐钞票都要判取款人死刑,还有什么不可能发生? 法律似杀人大刀,一刀一刀斩断头颅。 程嘉瑞大约是无奈,长叹一声,竟然对她生出一份疼惜,“我会跟江太太讲清楚,你放心,江先生绝不会赏你耳光。”大约是想象到江展鸿对她的疾言厉色,忽然间烧出无名火,“他不敢。” 原来只有他可以动手,江楚楚是程嘉瑞私人用品,其他人即便是她父母都不可以多碰。最理想状态是在她周边画圈,地球生物都必须站在三英尺之外与他交谈。 “我不是……”她牙齿打颤,极力否认。 “嘘——”他食指抵住她口唇,闭上眼埋首在她颈窝,要全心全意感受这一秒,“你要说的我都知道。阿楚,今天是我不好,但我不会向你说抱歉,因为……你迟早要嫁给我,要是今后每一天都像今天这样乖,婚后不知多幸福。” 他轻轻地亲吻她耳后,“小傻瓜,你长在我心里,我才会次次都忍不住。” 他发了狂似的中意被弱者保护的感觉。 可怜的是,他的感动要加上自我两个字——自我感动,因这一切都是假象,她真正想要保护的,是另一个人。 爱情兜兜转转,你爱我我爱他他爱她,从来没理由,也一贯不公平。 甚至没有任何逻辑可言,只因为这颗心无人可控制。 午夜十二点,天安负一层。 练习室大灯照出地面一片苍白落雪,肖劲抛开上衣,露出精壮紧绷的上半身,一身热汗爬满小麦色皮肤,随同他出拳动作被抛高、甩远,再一滴滴向下落。 今次连手套都不带,全靠手臂力量击打沙袋,皮肤与坚硬冷凝的障碍物接触,慢慢也令他感受到疼。 疼痛是昏聩中的一剂良药,能令人保持清醒,亦同样提醒你仍然活着,并依旧在这红尘世界中上下求索,挣扎前行。 门被推开,蒋琬走进来。 高跟鞋敲击地面,蹬蹬蹬突兀地响,绕过空旷练习室再闯进耳内,居然带出回声。 “十二点半还在打拳?饿不饿?给你带了宵夜。” 他未答话,埋头出拳再出拳,满腔愤懑无处延伸,都要借此发*泄。 蒋琬坐在角落阴影中,拿出一杯冻鸳鸯送到嘴边,“好多年没见过你这副样子,上一回还是在三年前,大姐肾衰竭入院。”治疗费用是天文数字,他在本埠已无亲友,根本借不到钱,最后只能找老板赊—— 代价无法预期。 蒋琬架起腿,右脚在空中一荡一荡,高跟鞋也松松挂在脚尖。 到底不像样。 “饿不饿?吃完再打,否则从下午出门到现在一口水都不喝,怕你脱水晕倒。” 两记重拳,打得二百斤沙袋都要“远走高飞”,他站在灯下,望着沙袋蠢笨形态,径自沉默。 有一些呆,也有一些无措,蓦地令人心疼。 蒋琬说:“不要发傻,过来坐,我又不会吃人。” 讲明白反而轻松,她从此正式与他做普通朋友。 肖劲低头抹一把脸,甩手甩出一地汗珠。 他走下高台,坐到蒋琬身边,打开外送包装,原来是叉烧与热炒,还有一杯冻柠檬。 但他突然间想喝酒,务必喝到烂醉如泥人事不省。 蒋琬问:“有事发生?” 他不答,一口气喝光一整杯冻柠檬。 蒋琬将自己的鸳鸯奶茶递过去,他说不用,已经够了。 蒋琬继续,“不开心?还是因为她?” 他略有迟疑,最终点头,“是。” 蒋琬自嘲地笑,“高兴也是因为她,难过也是因为她,啧啧,我对这位神秘女士产生一万吨嫉妒火药。” “是我的错。” “你从不谈恋爱却很懂男朋友基础理论。” “什么?”肖劲听不明白。 蒋琬解释说:“发生任何事,不论是非,先道歉,sorrybaby,都是我的错。” 肖劲不解风情,仍然坚持,“确实是我的错。”他思来想去一整晚,整件事错误全在他,即便眼前反反复复播放她哭喊责备那一幕,但他受伤过后,更多是愧疚。 从心底深处萌发的,对于未能将她与伤痛隔离的自责。 蒋琬笑得落寞,“那就去道歉,女生看到你,个个都心软。” “你讲的话,到她身上都不奏效。” “嗯?为什么?” “她太特殊,你以为她长在城堡花园样样精贵,却忘记她是一朵蔷薇,带刺。”他找出毛巾盖住不断滴汗的头与背,手肘撑在膝盖,身体向下向前压,以至于蒋琬借着光也看不清他此刻神情。 “看来你吃过苦头。” “被扎过无数次。”他低头,无奈苦笑。 “依然放不开?” “做梦都想抢一瓶忘情水。” 蒋琬听完也同样无力,为身边人也为她自己。这时候一人一根烟,以尼古丁填补胸中伤口才是最佳方案。 于是她从皮包内掏出烟盒,自己叼住一根,再递一根给肖劲。 头靠头,他向她接火。 忽然发声的解除令她眩晕,她闻到他身上烟草与汗水混合的气息,缠住她嗅觉不肯放。 于是前一秒的坚定这一刻开始动摇,她始终戒不掉他。 两个人一同做深呼吸,尼古丁浓度过高,易中毒。 蒋琬问:“打算几时回家?” 肖劲答:“现在。” “一起吗?” “一起。” 蒋琬右手夹住烟身,笑了笑说:“我们这个样子太容易让街坊误会。”指的是两个人成年人,一男一女同进同出,而他又不肯接受她,总是免不掉有闲言碎语传进耳朵里。 “我尽快找房子。” 蒋琬拿起皮包轻轻摔在他后背,“拜托,发什么神经,跟你开开玩笑也当真。” “好。” 他舍不得搬,舍不得这间屋,舍不得屋中一扇能够窥见他所有美好回忆的窗。 同时间,楚楚也在失眠。 江展鸿夫妇最终汇合,两人一道乘船去公海赌牌。程嘉瑞禁不住她苦苦哀求,未将事情捅破,更假装撞上路障,敷衍过去,当然,代价是她乖乖送上一个吻,嘴唇落在他面颊,他居然心满意足。 仿佛经过这一次,他莫名其妙彻彻底底爱上她。 她更担心肖劲,她清清楚楚记得下午五点四十分,她在这间屋对肖劲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如是去警局录口供,最后一定总结为“罪大恶极、无可救药”。 她对未来产生无尽的恐惧,从前不过是小打小闹,而这一回……她害怕肖劲对她彻底失望,她害怕他离开的背影,也害怕他眼神中的灰暗。 更在想象他就此离开她投向蒋琬怀抱—— 清醒时也惊出一身冷汗。 不行!绝对不可以! 蒋琬在她无边无际的想象力当中成为她一生不落的噩梦。 无论如何不能让噩梦成真。 她立即跳下床,挂电话拨给肖劲。 一分不多一分不少,电话铃响起时肖劲与蒋琬刚刚进屋。 蒋琬抱怨说:“这个时候还会有谁?” 但肖劲似有预感,先一步接起电话,“找哪一位?” 对方不出声。 等过十秒沉默时光,彼此心知肚明却都不愿先开口。 她挂断电话。 只剩嘟嘟忙音,他仍握住听筒,一语不发。 蒋琬忍不住问:“是谁?”想一想,自己已有解答,“是她吗?” 肖劲不回答。 而楚楚换上白色纱裙,在房间等过二十分钟,终于走到泳池旁,果断往下跳。 幽蓝泳池溅出不寻常水花,她落在水中,纯白裙摆慢慢舒展,仿佛展示一朵花的盛开与凋谢。 她在等。 她对肖劲还未死心。 第38章 初吻 第三十八章吻 从天安大厦到比利山别墅,四十分钟车距,他的摩托车跑完全程不超过三十分钟。 山上灯也冷,树也萧索,他将摩托车停在树下。看门人早已经睡在玛利亚隔壁,但他攀上一棵树,于是越过水坑一样飞过围墙。 似乎有上帝指引,从开始到结束未见犹豫,他落地后直冲泳池,远远就已经目睹水面漂浮的长发,浮游生物一般寄居在此处,等待海潮推送,等待英雄救赎。 即便眼前场景似曾相识,即便了解她在水中自由胜过一尾迁徙的鱼,他依然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冲入水中。 楚楚在水底听见一声巨响,继而平静的水池被推出浪,一*将她往边沿推。 她的心安,水染过眼泪,带着南太平洋的潮湿与咸涩。 肖劲潜入水中,在接近水面的高度寻找到她的脸。原本紧闭的双眼在他靠近的那一刻突然睁开,两个人在冰冷的水池中互相凝望。她面色苍白眼瞳乌黑,他沉着稳健,在她欲言而不能的注视中扶住她后腰,带着她一同向上跃。 一阵水声过后,楚楚被他从水中捞到水面。 长发濡湿,皮肤被水浸泡出病态的白,更衬出一张口唇红的妖艳,一双眼黑得深远。 她呛水,不能自主地咳。睫毛上挂着水,眼瞳一分一秒不曾从他身上移开。 他用身体撑住她,两个人的高度这一刻刚刚好,眼神的交汇是字词写不尽的复杂,他明白,她亦懂得,只是现实每每压得人喘不过气,从来不给一口轻松氧气。 楚楚双手扶在他肩头,在他温柔关切的目光中,她那些不能袒露的小心事一瞬间无所遁形。 她称为放羊的恶童,反反复复叫嚷着狼来了的拙劣谎言,而他却次次上当,每一回出现,全然百分百投入,从未曾责备,从未曾后悔。 忽然间抑制不住,红了眼,喊着他名字,哽咽不能言。 “肖劲……” 你到底还是出现,为一个不说一个字的匿名电话,为一个万分之一的可能。 他轻声叹,望住她通红眼眶,“不要哭,阿楚,不要哭。” “对不起……” “没有必要,你不必跟任何人道歉。”她在他眼中受伤最多,不论他有多少难以表述的疼痛,楚楚永远不需要说抱歉。 “肖劲,我跟他……并没有,真的没有,我有用力反抗,我真的……我有的…………”她急迫地、想要用一切办法证明清白。 “是我的错,怪我,没能力保护你。” 宽大温暖的手掌抚过她额头,分开横在她侧脸的湿发,为世人露出一张几乎完美无缺的脸。 他说一是一,他的话从来不是哄哄而已。 楚楚攥紧他被水浸湿后几近透明的白衬衫,急急解释,“我没有爱过他,从来都没有。肖劲,我跟你讲的话,句句都真,我不是开玩笑,真的……” 着急又可怜,像个唯恐得不到糖果的小孩儿。 “我知道,我都明白……” “你不明白!”突然拔高音,长久以来的压抑与冷战催生出不能克制的焦灼,她爱他,同时更恨他,一千万种委屈句句都想到他耳边倾诉,然而全都无从开口,唯等她哭着说,“你不明白,你不明白我见到你那一刻有多绝望。我穿着什么?我同他是什么姿态?遮都没有办法遮,全都落到你眼里,我将来该怎么办?你一定认为我生来贱格,一边同你表白,一边去跟程嘉瑞拉拉扯扯,可是我不是故意的,我不想的……如果我有的选……如果我有的选…………” 哭得太急被自己呛住,眼泪不停,落在她发白的皮肤上,将她描画成影视剧中身患绝症的女主角,将死之时剖白心事。 “我知道我彻底完了,你再也不会多看我一眼,再也不会了……你从这一天起要属于别人,我连偷偷爱你都不可以……唔——” 仿佛黎明破晓中第一道光,仿佛阴云密布时第一滴雨,从那一刻起天光大亮、大雨滂沱,无人再能阻挡,阻挡他吻过她柔软双唇,吞下她的呜咽与悲泣,从此后她每次呼吸都将沾上属于他的气息,每一寸皮服都将承受属于他的烙印。 他的爱曾经沉静如海,曾经隐忍不发,而就在这一瞬,她哭得泛红的眼、微微颤抖的唇一并将他蛊惑,令海水倾覆,理智全失——就在他尝到她唇上微甜那一刻起,一切已无法控制。 命运转着,上帝也受惊,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与她拥抱纠缠双双走向另一条铺满荆棘的高山斜坡。 她是如此美好,又是如此脆弱。 在水中,在水面,在冰冷灯下,他扶住她后脑,不容许一分一毫退却。 而他在这一刻探寻、深入、缠绕,最后是教学,教会她到底什么才是男人—— 他们自我、危险、充满攻击力,绝不是电视剧里站在百货商店为女生提包刷卡那一类。 她亦深深领略,一个吻已令她目眩神迷,连呼吸都不能自控,她的人生全然被掌控在眼前狂热迷乱的亲吻之中,要她进她便只能勇猛向前,要她退她便只能轻吟着承受。 他舌尖滚烫,扫过她双唇,绝不停歇,灵蛇一样钻进口中,抵开牙关,从此她连呼吸的频率都需跟随他舌尖节奏。 先做世上最耐心老师,浅浅探入,一时舔舐,一时牵引,勾得她痒,不得已来追—— 小鱼上钩。 到这一刻狂风皱起,洪水泄地,他成为主导,勾住她沾满蜜糖的舌,于漆黑无光的夜空下演一场追逐、逼近、缠绵戏码,令她面红、窒息、俯首称败。 最终他离开她,同时放她一条生路。 楚楚如同一条离水已久的鱼,终于被放回大海,总算可以尽情呼吸。 他的呼吸已乱,额头抵住她的,鼻尖贴在她湿润的皮肤上,在红港百年不变的夜空下,勾唇轻笑。 肖劲说:“小傻瓜,不要怕,我是你的了。” 她睁大眼望住他,仿佛仍在混沌之中。 迷惘、茫然不知所措,是一只找不到家的小白兔,令他心痒难耐,又想要再尝一遍咫尺之间嫣红饱满的唇。 但泡在水中始终不像样。 肖劲抱着她游回岸边。 好在江宅今夜空空荡荡,给他机会走上二楼,把怀中紧紧抱住他不肯放手的小白痴送回卧室。 衣帽间的门歪在原地,控诉他的野蛮行径。 肖劲带着她走进洗手间,站在浴缸旁,她却仍然似树懒一般挂在他身上。 “下来,冲凉换衣服。” 楚楚侧脸枕在他左肩,缠得紧紧,“不要……” “听话,感冒还要怎么参加诵读赛?” “那你怎么办?我没有衣服让你换。” “先管你自己。” “你陪我吗?”她抬起头,今次发问认真严肃。 肖劲无奈地笑,“我留下来,你绝对要后悔。” 楚楚发誓,“我绝不后悔。” “听话。”这是毫无办法的办法,凡是祭出“听话”两个字,由他低哑嗓音发出,每每带着令她臣服的魔力。 “那……你不可以突然走掉。”这是她的最后要求。 “放心。” 楚楚终于放松长腿,跳进浴缸。 他立刻转身,一分钟都不敢多留。 但楚楚不为他开绿灯放行,叮嘱他,“记得给我拿衣服。” 他显然一愣,这是不能完成的任务,他看她穿衣,每一件都一模一样,因此虚心请教,“你要哪一件?” “你中意我穿哪一件我就穿哪一件咯。”眨一眨眼,装满少女不成熟的小心思。 浴室的门关上,她才能彻底释放。 长叹一声,再而忽然心满意足地笑。脱掉沾水后重量double的白色洋装,拧开热水,笑过之后又想哭…… 哭哭笑笑,酸甜苦辣,爱人的心意大约如此。 好在这场独自发生的哭泣很快结束,她在升腾的雾气中思索那一场惊心动魄的吻,他仿佛天生好手,令她在亲吻中尝到欲罢不能的紧迫,以及一瞬间灵魂出窍的轻缓美妙。 郑安琪说他劲过象拔蚌,阿姐说,看他那只鼻就看出他天赋异禀…… 不行不行,越想越可怕,越想越渴望。 恨不得今晚就试。 第39章 爱人 第三十九章爱人 楚楚冲过热水站在镜前,从头到脚将自己仔仔细细检查透澈。 发觉背后不知何时冒出一颗痘,红红肿肿耀武扬威,当下急得跳脚,挤出粉底层层叠叠盖住,务必做到周身完美,无懈可击。 她从今天起进入警戒状态,时刻准备着。 然而等她发觉洗漱台上的粉红睡衣,才知道肖劲曾经进来过,不不不,他只透过门缝伸进来一只手臂,放好睡衣即刻撤回,唯恐多待一秒钟。 她穿上睡衣继续发愣,对于保守到极限的barsix先生,她以仅有情绪翻个白眼,祝他用守virgin信条。 六月天,天气预报预计温度最高达到三十三摄氏度,街上好多女士赶时髦,已经穿上吊带衫碎花裙。 而肖劲为她挑一件粉红色小猪睡衣,长衣长裤,领高衣宽,将她裹得严严实实,明早起来有百分之九十九几率发现后颈捂出连片痱子。 出门看他。 脱掉湿哒哒上衣,牛仔裤上沿刚刚横过肚脐,露出坚实平坦的胸膛以及一整排巧克力腹肌,当然,人鱼线也不可少,凹陷的弧度,性感到了极致。 居然从肚挤处找到细细绒毛,向上向下蔓延。 楚楚的心一时间提起来,吊在咽喉处,退步向后,背撞在浴室门上,心潮起伏,脑内轰鸣—— 天哪天哪,上帝呀圣母玛利亚,难道今晚就要实现愿望? 不不不,她还没有准备好,睡衣胸口绣一只大猪头,头发也没来得及吹成妩媚大波浪,后背还有一颗硕大青春痘讲述她一连好几天持续不断的内分泌失调症状。 完了完了,她脑中设想的公主床白纱帐都变成泡沫殒灭。 不过…… 好像摸一摸人鱼线………… 肖劲回过头,恰好望见她紧贴浴室门,歪着头皱着眉犹犹豫豫欲行又止,却不探究,只说:“好好休息,我该走了。” “不可以!”想也不想,脱口而出的就是拒绝。 今晚哭过也吻过,连澡都洗过,难道就这样放过? 务必要烈火干柴烧出激昂篇章。 无奈她胆小,只敢想不敢做,磨磨蹭蹭摸到床边坐下,浴巾提在手里,同他说:“你帮我擦头发好不好?” 肖劲一愣,但并未拒绝。 如是不会,硬着头皮也要上。 他眉间皱出一道痕,走到她身边来,接过浴巾包住一把柔软长发,捏在手心细细地来回擦拭。 浴巾遮住楚楚的眼,只露出饱满欲滴的唇,她正轻轻笑,嘴角向上弯出一道甜蜜弧度,等他来尝。 怪他太过专注,忽略她微微仰起的脸,与充满的期待的嘴唇。 直到她等太久,等得心灰意冷,上翘的唇角落下持平,透露出所属人的不满意。 他这才停手,浴巾再下拉一英寸,严严实实遮住她眼前所有光亮,再而等他右手扶住她脖颈,大拇指轻轻抚过她下唇,带出酥酥麻麻心颤。 似乎听见来自他的一声轻笑,继而唇上一热,显然来自于他—— 这一回温柔似水,带领她领略亲吻的曼妙,带她品尝缠绵的臻美。 她失去光,失去视觉,触感加倍敏锐,全身心系在他慢慢潜入慢慢缠绕的舌尖。湿热的温软、紧密的接触将她推向起伏的海潮、甜香的春风,令她走入属于他的温柔陷阱,即便弥足深陷仍然甘之如饴。 一切,一切,一切都是但愿沉醉不复醒。 最终他笑着说:“上瘾了?” 楚楚倒向床与被,将自己裹在春被里,企图藏起被他吻到通红的脸,蚕茧一样滚来滚去,“烦死了啦……又不是……又不是我主动…………” 是是是,都怪他,怪他太撩人,令她无时无刻都在情不自禁。 肖劲将她从层层裹紧的春被里捞出来,拂开乱糟糟长发,捧在手中说:“都怪我,是我教坏你。” “也不是……” “那是什么?嗯?”尾音上翘,嗯?似大提琴最低音,拨弄心弦。 楚楚咬着被角,犹犹豫豫好半天才说:“你能不能……能不能留下来……陪我……陪我小小睡一晚?” 肖劲忍不住笑出声,拉开她嘴里被咬得沾满口水的被角,“不要咬这个。” “我就要——”她好紧张,好心急,胸口一把火再烧,烧得喉咙干涸理智全失。 “想咬人可以咬我。” “啊?”她抬头,呆得可爱。 他伸手刮她面颊,感受妹妹仔嫩得能够掐出水的皮肤,“我不能陪你。” “为什么?”立刻拧起眉毛,要生气。 “怕出事。” 她还小,没听出弦外之音,“为什么会出事?我爹地妈咪今晚都不回。” 就是因为无人监督,孤男寡女才容易擦枪走火。 但她眼底纯洁,要他怎样解释?他是闷骚行业的领头羊,能闷住就闷住,千万不要指望由他来挑明。 肖劲握住她又去撕扯睡裤标签的手,“吹干头发早点睡,嗯?” “我不想睡……”她紧张兴奋难以言表。 “还想接吻?” 他挑眉,不介意再教一回。 楚楚摇头,正当他放松,她却突然间发射核子弹,“你要不要摸一下我的ccup?不骗你,很大的喔,很大很大的。” 到底有多大?地球仪那么大?珠穆朗玛峰那么高? 他一口气噎在喉头,进不去出不来,甚至都不知道该板起脸教训,还是顺势而为…… 当然他挣扎过后选择板起脸教训,“江楚楚,女孩子不可以讲这种话,你收敛一点。” 楚楚理直气壮,“我只对你讲。” 差一点要说那也不可以,但好在及时刹车,换一种*,“你早点睡,不要胡思乱想,更不要乱看小说。” “肖劲,你为什么脸红?” “我没有脸红。” 她伸长手摸一摸他耳侧,“还很烫。” “水里泡太久,可能是发烧。” “乱讲,你在波黑难道不下水?零下三十度都要在户外埋伏,零上三十三度进泳池就发高烧,你骗谁?” 敏锐,推理成功,令他无处可逃。 肖劲说:“我没有骗你。” “你明明在说谎。”她高兴地跳起来,站在床上才比他高一个头,足以站在高点俯视,“肖劲,你害羞了……” 她笑嘻嘻凑近,近距离观察他,“你好可爱。”更趁机会赠他一个吻,轻轻浅浅就在他侧脸,却比排山倒海热吻更令人面红心跳,他控制不了,绯红攀上面颊,毫无忌惮地肆意蔓延。 楚楚得出结论,“害羞证明你爱我,肖劲,你是爱我的。” 转过身在床上蹦来蹦去大声宣布,“台下的观众都听见没有?肖劲爱我,全世界他最爱我!” 他看着她欢呼,看着她雀跃,未知原因,一股心酸爬上心间,他检讨自己,他的所作所为曾经令她多么卑微,卑微似尘土中仰望,得他一星半点回应已心满意足。 心疼她,忍不住拥紧她,头埋在她的松软睡衣上,低声说:“对不起。” 她心上猛地一抽,却不敢过多回想,她要的是快乐,既然已经得到又何必停留在过往当中? 于是深呼吸,调整心绪,而问:“你真的想摸呀?” 肖劲闷声答,“不想。” “不要口是心非哦。” “江楚楚,你注意一点。”加重语调,要凶。 “哼,不摸就不摸,我还懒得脱衣服。” 天知道她发的哪门子脾气,推开他抱起彼得兔一同睡在被子里,人与兔都只露出一颗头,忽闪忽闪着眼睛望住他,“我要睡觉了。” 闭上眼勒令他,“但你不可以走。” 肖劲对她,大多数时候毫无办法。 他听话认命,拿一把软木椅坐到她床边,更贴心询问,“需不需要关灯?” “不可以关灯,我要你看着我,一直一直看着我。” “等你睡到流口水也要看?” “肖劲!”她睁大眼,等他,“我睡觉很美的好不好?不懂不要乱讲。” “你睡觉也睁眼照镜子?” “我人长得靓,做什么都美。” 真可怕,居然在他面前讲出这种话,但即便后悔、底气不足也要全力撑住。 他起先仅仅是抿嘴笑,到最后憋不住,抬手挡住半张脸,笑到喘气。 楚楚忍不得,“笑什么笑,不许笑!” 他勉强打住,安抚她,“好好好,我不笑,阿楚讲什么都对,是我不好,我道歉。” 无师自通,深谙男朋友之道,凡事不论对错,先一步道歉,此后一切都好说。 果然她乖乖作罢,闭上眼又睁开,“还是要关灯,不然睡不着。” 他起身去将卧室三盏灯都按灭,再回到椅上,黑暗中她伸出手找到他的,握住他右手小指,怯怯弱弱地恳求他,“你不要走好不好?” “好。” 怎么忍心说不好?他守在她身边,连眼睛都舍不得眨。 此夜静悄悄,树与花都睡着。 楚楚侧身睡着,怀中有彼得兔,对面有他,睁着眼不肯睡。 肖劲握住她微凉的手,低声说:“我带你走。” 楚楚的心被爱灌满,幸福在这一瞬间满得将要外溢,“等我读完书,我们一起去加拿大好不好?我很有钱的,不骗你。” “打算养我?” “嗯,我养你。” “傻瓜。” 他鼻尖酸涩,有泪藏入腹中。 第40章 快乐 第四十章快乐 楚楚迷迷糊糊睡着,醒来时肖劲已然不在身边,连椅子都被挪开,房间恢复原样,乃至于她坐在床头产生一瞬间的恍惚,仿佛昨晚的热吻与热恋从未曾发生过。 但她悄悄抚摸双唇,他的、来自男人的灼热温度似乎还在她唇上缓慢释放。 爱过,热吻过,不留遗憾。 但她仍有任务需要亲自完成,礼拜天下午三点,她人生头一次主动上门去见程嘉瑞。 他的伤已不如前一天可怕,但从前他总是清清白白干干净净,像这样带着伤青一块紫一块的样子,实在是见所未见。 楚楚穿出一身黑,像是出门吊丧。 无奈脸孔迷人,线条沟沟壑壑鲜活美妙,即便裹在沉闷的黑色衬衫内也能撩动他眼底波澜。 她小心翼翼进门,程嘉瑞走在前面,“个个都有活动,只剩下我负伤在家。” 楚楚连忙道歉,“对不起,都是我的错,害你受伤又要麻烦你帮我撒谎打掩护。” 程嘉瑞带她走到露台,对面是魏刚风光、广阔海景,看一眼就知人生美好,当然要且行且思量。 “咖啡还是茶?” “茶。” 他亲自沏一壶祁山红茶。 海风带着远方故事吹起衣角,程嘉瑞穿着松松散散棉质长裤坐在她对面,一派轻松。 “没想到你会主动来见我,怎么?还是害怕?或者另外有事求我?” 楚楚咬了咬嘴唇,决定放弃迂回曲折方式,反正在他面前,玩心计她从来都是输,“我确实是有事求你。” 程嘉瑞端起茶杯在鼻尖嗅闻,茶香灌入心肺,心旷神怡,“噢?难得你肯开口,讲出来我听听看。” “你可不可以先答应我?”她愁眉苦脸,一副可怜小模样。 “不可以。” “那我不知道要怎么开口。”她太懂得如何与他打交道,程嘉瑞并不喜欢疏远,他更中意她适当时候撒娇耍无赖,用以体现他两人之间的亲密无间,“我先回家了。”放下茶杯低着头就要走。 当然会被他召回,“坐不够五分钟就要走?” 她站定,低着头望着脚尖,“反正你也不会答应。” “才几岁?脾气大过七十岁老姑婆。”程嘉瑞朝她勾一勾手,“过来。” 她心不甘情不愿迈着步子往回挪。 而他拍了拍大腿,“坐这里。” 楚楚就像个英勇就义的烈士,想的是为爱为胜利付出,忍一忍海阔天空,便一咬牙,小心翼翼坐在他膝头。 她浑身僵硬,汗毛竖起。而他满意地伸手横过她腰腹,揽她在怀中说:“先叫人。” 她认命,娇娇软软叫一声,“嘉瑞哥哥。” 程嘉瑞当即轻笑,轻轻碰一碰她嘴角,“有什么事,好好说话。” 她还要铺垫,“我怕你生气。” “说说看。” “你先答应我不可以生气。” “不答应。” 她挫败,紧张得偷偷抠着黑色牛仔裤,咬牙豁出去,“我那个司机……他其实好可怜,父母双亡,从小还债,又有个大姐要换肾,天天都缺钱,如果炒掉他……搞不好走投无路去抢银行。” “所以呢?” “所以我想……看他可怜,还是留下他…………” 程嘉瑞勾上她一缕长发在指间绕来绕去打发时间,眼神轻慢,随她任性。“我被打成猪头,不可怜?” 说起来,是真的很像猪头啊…… 她心里如此想,脸上便忍不住笑,一不小心现原形,赶忙捂住嘴解释,“不是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 “他比嘉瑞哥哥重要?” “不是,但是……” “但是什么?”他有十足耐心,慢慢与她玩下去。 “但是你也有错啊……”她讲出这句话来就有十足把握程嘉瑞绝不会动怒,他只会愈发地轻松愉悦。 果然,他抬头捏她面颊,“终于肯讲真话了?小坏蛋。” 楚楚避开他的眼,小声说:“我已经跟司机讲清楚,他以后再也不敢多事。” “噢?你跟他怎么说?” “我告诉他小程先生是我未婚夫。” 程嘉瑞浅笑不止,“明明还没有订婚,哪来的未婚夫?妹妹仔知不知道害羞?” “不知道,我就是厚脸皮。” “厚脸皮也未必不好。”他转过头去看平缓海面,喃喃道,“先订婚也不错,是该找时间把你订下来,省得你爹地妈咪整日不安心。”转回来再望住她,“只有你,每天只知道玩,从来不把结婚放心上。” “我还小……” “不小了。”他的目光停留在她胸上,顿一顿才说,“饿不饿,出去吃饭?” “你方便出门吗?”她面露疑惑,深深置疑。 程嘉瑞气中带笑,“订包厢。” 于楚楚而言,当然更乐意出门。 公共场合远比待在程嘉瑞卧室更安全,最起码他懂得收敛,不会随时随地动手动脚占她便宜。 这一篇惊涛骇浪就此翻过,程嘉瑞没能正面回应,但他不反对即是默认。肖劲仍然尽职尽责接送她,只不过在江展鸿与江太太问起程嘉瑞车祸情况时她仍然会手抖,得全身心投入才能演好这场戏。 但她从此坐上副驾驶,且坚定地绝不让位。 六月十七日,接近联考,气温高得吓人,好在肖劲提早发动引擎打开车内空调。 她从玄关跑进车内,已经热出一身薄汗。 而他穿长袖白衬衫,袖口挽起,露出半截手臂,纽扣也解到第三颗,露出精壮的胸膛。 楚楚忍不住伸出手捏一捏他臂膀,感叹说:“真的好粗好大个,你一拳挥过来我命都丢掉。” 肖劲扶着方向盘,侧过脸瞥她一眼,带着笑,“我为什么要对你动手?” 她想了想说:“也许有一天我把你气到爆血管。” 肖劲说:“我以为我们两个之间常常把被说快要被气死的人一直是江小姐。” “那……那都是开玩笑的啦。”有没有搞错,她居然被他一句话噎住无言可对,不行不行,绝不能落下风,“肖先生,你今天话好多,是不是有大事发生?” “没有。” “一定有。” 她歪着脑袋看着他,慢慢猜,“大姐的病好了?” “马马虎虎。” “早上同蒋女士吵架?” “和她有什么关系?”他后来回想时才懂得,江楚楚有火眼金睛,一早就看破蒋琬对他的不能言说的情感。 楚楚听完眉开眼笑,一击掌恍然大悟,“我记起来了,今天是肖先生二十八岁生日,真是个大日子,要好好庆祝才对。想要去哪里吃饭?想要什么礼物?我都可以满足你呀。” “普通过完就好。”他正正经经开车,想要藏起浮在嘴角的笑。 楚楚想了想,认真提议,“要不要把我自己送给你?送到你床上好不好?” “江楚楚你收敛一点!”难得他又被逼得加重语调厉声喝止。 但她几时怕过他?一次一次挑战底线,次次都是她稳操胜券。 “讲真的,肖先生,你第一次有没有献出去,献给谁?作为前辈,你可不可以先讲一讲切身经历?” “你要好好读书知不知道?” 她根本不管他,接连问,“是……高中同学?” “……” “难道是鬼佬?” “……” “都不是啊……”她思来想去得到另一种可能,“拜托,肖劲,你难道还没有献出过第一次……啊!怎么回事?”急刹车,她被惯性猛推向前,撞在紧绷的安全带上,回过神来忍不住抱怨,“开车又不是开战斗坦克,不要搞突然袭击好不好?” 肖劲冷静地直视前方,淡淡道:“前车急刹。” 楚楚睁大眼向前看,前方道路畅通,车距遥远,“车呢?” “右转弯走了。” “右转是逆行哎……” 无论如何这话题到此结束,有惊无险。抵达校门时肖劲松一口气,恨不能立刻将车开走。 但她的话还未讲完,她从书包里找出一张邀请卡,“今天下午四点,你记得参加。” 肖劲打开邀请卡,内里讲的是全校英文诵读大赛。 楚楚说:“你要来看,比完赛就颁奖,给你看看我有几多犀利。” 肖劲不解,“奖项已经内定?” “才没有,不过我一定会拿冠军。”她扬起下颌神采飞扬,“因为我样样都出众,还有啊,有你在,我哪里会输,拼了命都要赢。” 肖劲笑,“我准时到。” 她终于满意,趁他低头看邀请函,悄然间伸手去将他领口第三粒纽扣系牢,叮嘱他,“要守妇道呀阿劲。”接下来匆匆凑到他身边吻他嘴角,似蜻蜓点水,路过而已。 再笑眯眯向他挥手,“拜拜,阿劲,下午见。” 他不自觉放大了笑容,跟随她的美好心情一同感受残酷人生中仅剩的一点点甜。 第41章 冠军 第四十一章冠军 诵读比赛如期举行,会场内划出三分之一座位留给到场家长,而肖劲作为楚楚的舅舅出现,得到ms.张的额外关照,将他安排在前排vip座次。 楚楚穿着白衬衫百褶裙走上台,经过他面前时侧着脸眨一眨眼,winkwink。 肖劲还她一个鼓励的笑,两个人心照不宣,仿佛在大人眼光下偷食,好刺激又好劲爆。 她在台上挥洒自如。 他坐在本埠精英人士当中,气势未输,反而因身上洗不掉的野性得师奶青睐,三番四次找他搭话。 他越是冷淡,对方越是殷勤,吃不到的最美味,人人都有贱性。 慷慨激昂的林肯演讲词结束,迎来一片掌声。 楚楚作为最后一名参赛者,下台后二十分钟则有老师宣布结果,她夺得桂冠当之无愧。 继而是颁奖时间,她作为冠军能有机会触到麦克风,留一分钟时间给她陈述获奖感言,至多是感谢父母感谢老师,而她却说:“感谢上帝在一九六九年六月十七日造出一位伟大人士,留到今天彻底改写我人生。更要祝这位伟人生日快乐,这个奖属于你。我讲完了,多谢各位。” 大多数人不明所以,只是依照惯例鼓掌微笑。 唯有肖劲,他在台下,在镁光灯之外,重重昏暗之中阒然微笑。 这一刻,无论是浩瀚无垠伤痛或是命运翻云覆雨手都无法阻止,无法阻止一段冲破山海穿越风雨的爱。 不要谈身份、价值、年龄,这一切凡尘俗世在这一刻显得如此平庸如此微小。 到今日才知甘之如饴四个字如何书写,从此后无论发生什么,他为她,总归是无怨无悔。 她在人潮聚焦处捧着奖杯笑容灿烂,那双被世人艳羡的眼睛正穿越重重人海紧紧将他锁住,隔着沉闷空气将他抱拥。 等颁奖结束,她变成一只快乐的蝴蝶迫不及待飞到他身边。平底玛丽珍皮鞋令她距离她十七厘米,需要抬起头仰起脖才能看清他的脸,与他对视。 她等不及与他炫耀,“怎么样?说拿奖就拿奖,是不是好犀利?” 他与他一同走在夕阳下的校园中,成为晚霞血色中一道靓丽的影。 他点点头说:“你表现得很好,冠军实至名归。” 能得他肯定,比拿奖的欣喜高出一万倍,她只差长出一对雪白翅膀绕着他飞。 楚楚踮脚走着小碎步,双马尾在空中一甩一甩唱着主人唱不出口的愉悦,“我在台上讲的话,你有没有很意外?有没有……很感动?” “有。” “所以呢?”她快走两步跳到他身前,对着他倒退着走路,“没有然后了?” 肖劲说:“我不是伟人。” 楚楚反口说:“不然当中讲你是肖劲?我爹地知道要从纽约拦飞机回来收拾我。” “你小心走路。” 她不管,不达目的决不罢休,“你要怎样回报我?” “你想要什么?” “我要你亲我。”她中气十足,音量不减,将肖劲惊出一身冷汗。 他觉得好笑,又无可奈何,只得拉住她乱蹦的马尾,阻止她继续倒退,进而小声告诉她,“上车再说。” 楚楚躲在他身旁,止不住抿嘴偷笑。 等到两人回到车上,还未来得及系上安全带,她几乎是急不可耐地邀功请赏,“现在上车了。” 肖劲扶额,要望她兴叹,妹妹仔真是难缠,她突然间接受新玩具,恨不能天天夜夜都与他“玩”在一起。 最终他扛不住她认真严肃眼神,屈于淫*威之下,低头在她眉心轻轻一吻,而后立刻系上安全带拉下手刹,“好了,开车。” 楚楚不服气,气鼓鼓抱着奖杯坐在副驾驶,“书上讲男人最擅长敷衍,在家时敷衍老婆,外出敷衍情人,床上敷衍,床下依然是敷衍,果然没有错。” “江楚楚,你整天读的什么书?几时也带我开眼界?” “《潘金莲之前世今生》你看不看?早几年还有电影上映,几时约你一起去放映厅?还是到你家看碟片?” 一口气卡在喉咙,出不来。 他郑重其事,“谁把你带坏?” 楚楚毫不在意,她在他面前坏的彻底,一点面纱都不肯带,“我天生就有坏的基因,根本不必谁来带。” 肖劲被她气得够呛,决心忍过这一路,再不开口。 谁料到她一刻都不安宁,继续问:“我们去哪里?” “送你回家。” “谁要回家?我还有补习课。”她言之凿凿,有一千万个理由为自己壮行,“说好要给你庆祝生日,刚才只是开始,我还有大计划没实现。” 大计划?她的小心思已经令他应接不暇,大计划该有多可怕? 这三个字一出口,几乎吓得他腿软踩不住刹车。 晚餐时间她坚决不与他去茶餐厅解决,她的计划是去本埠西面米其林四星餐厅吃法餐,但最终计划落空,她折中与他去茶楼吃粤菜。 鸡烩蛇、龙虎斗、白灼虾、蚝油芥兰,样样都是普通中的普通,她撇撇嘴要佐酒,店家只有生力啤酒端上桌。 将就着与他碰杯,“肖先生,生日快乐。” 肖劲笑,“多谢你,江小姐。” 楚楚饮过一瓶酒,菜也不吃,脸红红同他讲,“拜托,多久以后能称我作肖太太?” 肖劲说:“我尽力。” “傻仔,女人最不喜欢听尽力两个字,我们都中意具体时间,几几年几月几日几点几分,肖先生能够单膝跪地向我求婚,就算拿出一只铝制拉环也好呀。”她单手撑住下颌,双眼迷离对住他,已然喝到微醺。 他的心一时柔软至极,因桌小坐得近,能够轻轻触摸她发热的脸颊,将她鬓边碎发细细挽到耳后,柔声讲,“我答应你,你讲的事情我一定办到。” “哼,谎话精,我才不相信。” “我记得我在江小姐这里信誉良好。” “才没有!”她摇摇晃晃指控他,“在路上答应要亲我,上车又不肯,敷衍了事,罪大恶极!” 肖劲失笑,“好好好,都是我的错,要怎么罚,都由你决定。” 楚楚认认真真思索问题,一时皱眉一时嘟嘴,可爱过混血幼童。 但直到结完账走出茶楼她仍未能相处惩罚方式,又因她过于高估自身酒量,一不小心喝到晕头转向,只能由肖劲蹲下*身背她走。 一条査士丁尼大道走过无数遍,这一回却走出不同感触,每一条石缝每一块地砖都变得美好曼妙,每一棵树每一朵花都在唱春天的歌。 楚楚瘫在他背上,尖尖下颌磕在他肩窝,来回呼吸全然扑打在他耳后,带着醇厚的酒香勾得人心神荡漾。 而她还要嘟嘟喃喃在他背后撒娇,“阿劲,你以后每一年生日都只可以同我过,明不明白?” “好。”他是二十四孝好男友,句句都应承她。 “等我满二十岁就要向我求婚,不然你超过三十才结婚,出门会被人笑的知不知道?” “好。” 经过的路灯都忍不住发笑,一个霸道可爱,一个温柔包容,天上月老红娘也配不出这样南辕北辙而又相互契合的情人。 一旁士多店在放《沉默是金》,引出湿热夏夜里一丝丝的凉。 她偏过头想一想,继续发令,“你以后记得要和成年女性保持距离,特别是蒋女士,听到没有?” “听到,一定照办。” 她终于满意,但又咕哝,“好像未成年女性也不可靠……可见胸脯发育之后都要划归为成年女性。” 他不可交往的群体再度扩大,很快就要做和尚守清规戒律。 一时安静,他背着她已经快要走到停车场,突然间她醒过神,脑中雷达扫描周边五百米,她坚定地相信,“肯定不止我一个要为你庆祝生日。” 肖劲不解,“除了你还能有谁?” 楚楚避而不答,这层纱当然不能由她来揭破,永永远远不见天日才最好。 她清醒过来,双眼放光,“不行,我今晚要陪你到十二点。” “不可以。” “我爹地妈咪都不在家,阿姐又不知道去哪里玩,我是放出山的羊,根本没有人管。” “不行。” “噢,我知道了,肖先生金屋藏娇不愿意我踏进门呀……”她自导自演,从江太太身上学来一套御夫术,绝不轻易拿出来,但却万试万灵,“好嘛,那我就不去咯,反正世上的男人没有一个可靠,肖先生也未必是例外。” 第42章 昭告 第四十二章昭告 肖劲背着她走回天安大厦,上到907,刚刚拿出钥匙房间内就有人拧开门。 原来是蒋琬,仍穿着百货公司粉红粉白制服,脸上浓妆未卸,经历一整日顾客与上司双重折磨,双眼之间写满疲惫,“听见声音就知道是你——”欢欢喜喜拉开门却被他肩上半梦半醒的人惊在原地。 肖劲拉开铁门,将不自主向下滑的江楚楚往上提一提,压低声音同蒋琬说:“她喝醉酒,我带她上来休息五分钟。” “噢,那……也好。” 江楚楚不知几时醒过来,嘟着嘴闹着他说:“五分钟?我要待够五百分钟再回家。” 他当她是不讲理的醉鬼,随意敷衍,“好,都随你。” 她却在他肩上正过头,借着他的高度,仔仔细细打量蒋琬,两个女人的目光在半空中相遇,一个攻一个守,无声无息却火花四溅。 好在肖劲及时将她扛回卧室,到此才中断女人之间的奇妙战争。 但转过背蒋琬也不得不承认,少女纯真而明艳,一低头一扬眉,无一处不撩人。更何况她正值青春,满身是清晨朝露的鲜活明快,稍稍一个眼神已召唤出神魂颠倒众生。 倒水时想起本埠畅销书作家曾经写过—— “倾国倾城,是我大名。 颠倒众生,吹灰不费。” 莫不如是。 进房间,肖劲转过背将小醉鬼放置在床面,继而蹲在床边握住她脚踝替她脱鞋。 楚楚低头看他的时候,蒋琬端来一杯热茶依靠在门边,视线也同样落在他身上,不同的是,她心中涨满酸涩,无法言喻。 楚楚抬头,再一次与蒋琬对视。 她弯起嘴角微微笑,眼中不见半点醉意。 蒋琬装出无所谓姿态,叫住肖劲,“要不要喝杯茶醒一醒酒?” 肖劲站起身接过来同蒋琬道谢,两人面对面时蒋琬轻声问:“是她?” 肖劲答,“是。”未有半点犹豫。 笑容僵在嘴角,蒋琬的面具已碎,透出背后掩藏的凄凉。 然而情情爱爱从来不讲道理,没有先到先取,也没有门当户对,因此天差地别的两个人也可以缠绵炽烈,例如眼前这两位。 蒋琬不得已与肖劲道晚安,转过身走回自己房间,是哭是笑都留给自己。 肖劲也带上门,将茶杯放桌边。 楚楚问,“你刚才同蒋阿姨讲什么?还要偷偷背着我。” 肖劲却说:“你叫她蒋阿姨,该称呼我什么?” “叔叔咯。”她伸手拉他,似乎突然间借来无穷力,一拉一拽他就被带到床上,靠着墙壁坐在她身边。 她继续装醉,双眼无焦距,朦朦胧胧中向他靠近,最终跨坐在他腿上,“肖叔叔,你带我回你家,关起门要玩什么?” “阿楚——”他得忍,不得不出声喝止。 然而她酒后熏然,胆大包天,抬手扯散一对双马尾,手指埋入发间,将一头长发抖得蓬松妩媚。再学泳装广告,慵懒地甩一甩头,过后凝住双眼直视他,活像是潘金莲勾引武二郎,一个不愿等,一个不愿挨。 他仍然能够保持冷静,坐怀不乱,抽空问她,“喝不喝茶?” 楚楚侧过脸看一眼桌边热茶,眼风睨过来回到他面前,邪恶的念头在心中萌芽,她挑眉,强做要求,“你先尝一口。” 他不解。 她讲得理所应当,“万一有毒呢?我才不要先死。”讲完之后自己都觉心虚,只好补充,“总之你先喝,好喝我再尝一尝。” 肖劲一心只想躲过她处心积虑的勾*引,因而端起茶杯饮一口,但当他一口热茶还未来得及下咽,她的唇就已经送到他嘴边,小舌头勾出来慢慢舔着他略显干燥的嘴唇,扫出一股从心底里生根的痒。 他是天底下最好的老师,手把手嘴对嘴教会她情人之间至臻美妙,而她是天底下最勤奋的学生,未超过四十八小时已主动投入实践,且发掘出新项目—— 现正缠着他,一点一点饮他口中温热的茶,一点一点逼得他走到崩裂的边缘。 过后还要深处半截粉嫩舌尖,舔一舔站在唇上的水液,感叹说:“好喝——” 真要命,他浑身上下都绷得紧紧,随时随地要疯。 忍不住低声咒骂,被她听见,像是抓住对手把柄,得意洋洋,“阿叔你讲脏话噢。” 他崩到顶点反而冷静,“阿叔不但要讲脏话还要做坏事。” “什么样的坏事,是要对我做吗?” “嗯。” “用什么做?象拔蚌吗?” “象拔蚌太大只,你吞不下。” “我想尝一口,阿叔你给不给?” 越讲越过火,她的个人尺度被扔到北极圈以外,不具有任何约束力。他只好以恶制恶,按住她后脑,抱在身上再重重问过一回,好让她知道阿叔不可以随便惹。 直到她胸口起伏呼吸凝滞才肯放过,而楚楚陷落在迷乱中,浑浑噩噩不明就里,傻呆呆说:“我好像真的吻上瘾。” 肖劲笑,“你不是上瘾,是过界。” 她不忿,拉着他衣领逼问:“难道你不上瘾?讲清楚,我好不好吃?” “满嘴都是生力啤。” “你到底会不会讲话?你这时候应该讲‘阿楚你真的好甜,甜过蜜糖’。” 肖劲说:“换个*,我不吃蜜糖。” “那你说……” “阿楚,你甜过我一生所有快乐事。” 他看着她,眼底有光,心中有雨,苦涩之后终于等到上帝眷顾,幸运降临。 愿用一生好运换你。 楚楚忽而垂下眼睑,轻轻拨弄着他敞开的衬衫领,悄然之间等羞赧染红面颊,她在这场情话比赛中落败,却输得满心愉悦。“油嘴滑舌。” “没有油,你刚才尝过,只有半口龙井茶。”肖劲轻轻捏她下颌,调侃说,“至于滑不滑,你还不清楚?” “我没尝够。” “再吃一口?” “嗯。”她分毫不害羞,更多的是跃跃欲试,且乐此不疲。 肖劲正告她,“这次要认真一点。” 她点点头,双手攀上他肩膀,身体前倾,从下往上衔住他…… 过后自己后悔,“我吻到舌头都发麻。” 肖劲依然是正正经经脸孔,问说:“过瘾了吗?” 楚楚摇头,“遗憾阿叔你没有坏到彻底。” “你以后要多读文学名著,少去书摊买闲书。” “我最近有看黄祖强。” 肖劲捏她鼻头,“难怪。” 楚楚靠在他胸口与他闲聊,“他笔下男主角个个都好犀利,尤其是项少龙,他与赵夫人那段写得最露骨……” “江楚楚,你还记不记得要准备联考?” 她咬着手指头,对成年人之间的‘坏事’充满向往,“到底项少龙跟你,哪里一个更劲?” 他没办法回答,只能说:“是时候送你回家。” “赶客呀?”她抬起头,湿漉漉的眼瞳映出他的影,“我还没有跟你同居密友打招呼。” “谁?” 她努一努嘴,“那条鱼,我记得我都还帮它提过饲料。” 肖劲伸长手臂,曲指弹鱼缸,震得水中发梦的18d猛地惊醒,作为被迫单身的可怜鱼,鼓出一对大眼瞪住眼前这对狗男女。 “我的鱼。”他的介绍简明扼要。 好在楚楚已经习惯,通常都由她主导话题,“它有名字吗?” “叫18d。” “18d?好奇怪,18d有什么含义?”她眼底装满求知欲,单纯得令他想逃。 但他又不愿意撒谎,只好选择坦白,“18d原本是我。” “是你?” “是鬼佬叫出来的绰号。” “为什么?”真是好奇儿童,件件事都要问清楚。 他转过脸去假装咳嗽,试图躲过这一关。 但江楚楚背后生反骨,他越是掩藏,她越想知道,当即恶狠狠拉住他衣领,“到底是什么意思嘛。” 他逃不过,硬着头皮解释,“18是长度……” “然后呢?” “然后……”他讲不出口,“d是俚语。好了好了,到时见我们下楼去取车。” 他已经讲得够直白,但楚楚偏偏猜不透,望着18d止不住呢喃,“d是什么?俚语?喂,你知不知道你自己名字从哪里来?” 一不小心视线越过窗台,落在前方九层小楼上,其中正对面一间房未拉上窗帘,内里陈设、位置,她再熟悉不过…… 肖劲发觉她认真神色,恨不能抓住她飞出窗外,赶忙将她按在腿上穿鞋,咕哝说:“马上送你回家。” 她转过脸望住他,眼带迷茫,“我从前每天放课后都在对面练琴,同这扇窗距离刚刚好……” “原来你还会弹钢琴。” “对呀,我都不知道你还会做这种事……” “我没有。” “我说你做哪种事?要这样急急忙忙否认?”他情急之下露出马脚,被她一把抓住,打蛇随棒,“一定是被我说中,肖劲,你偷偷观察我多少年?从哪一天开始?你早就知道江楚楚是谁,是不是?” “不清楚,我也是到今天才发现。” “死鸭子嘴硬,承认暗恋很难?”她嘴角上扬,忍不住飞扬漂浮的快乐,“你看,我都敢在楼下同你表白,你居然连事实都不敢承认。” “不是事实。” “那是什么?” “天文台预告凌晨有雨,你要抓紧时间。” 楚楚站在折凳上强迫他抬头看自己,“肖劲,我今晚好开心。” “……”他决定一闷到底。 “生日快乐……”她笑着说,“外加,早一日跟我求婚,我保证半秒钟都不让你等,抢过戒指就戴。” 还有什么比你爱的人正巧也爱你更令人欣喜?这是上帝的馈赠,令所有快乐与幸福瞬间翻倍。 “好。”他将她抱起来,离开折凳。 楚楚几乎是挂在他身上向外走,经过门边时才发现放在衣柜角落的特殊教鞭——是被她生生掰断那一根。 她猜不透,“你留着这个干什么?” “留着就留着。”说完带上门也带上她。 楚楚在他身上一阵窃笑,“拿来当家法,还是警醒自己小心言行不要犯错,不然身后一头母老虎随时发威。” “嗯,你太大力。” “阿劲,我以后对你都会温柔。” “上车。”打开车门,恶作剧一样将她摔在皮革座椅上,以报复他被直白拆穿的尴尬。 所有的秘密都不再是秘密,爱是今日能在人潮中开口说爱你。 楚楚笑嘻嘻开他玩笑,“darling别生气,至多我解开领口让你同ccup打个招呼。” “江楚楚——”他皱着眉,正对她。 “怎样?” “你可不可以不要表现的像楼下咸湿佬?” 她听完拉下脸,愤愤道:“我不但咸湿,我还是坐地吸土。” “你——”他没力气拉手刹,从头到尾都败给她,“你知不知道坐地吸土是什么意思?” “我知道啊,女人三十如狼似虎女人四十坐地吸土,我早熟,样样都提前,怎样?眼睁睁看我饿死吗?” “我算是领教。” “别着急,后面还有。” “我先认输,提前结束。” “不可以,我不叫停,谁都不许停。” “你是裁判兼选手?” “对啊,我就是不讲道理,我就是霸道,我就是咸湿佬江楚楚。”一扬下颌,随你发声,她一句句都顶回去。 肖劲不置一语发动汽车,江楚楚窝在车座上同样懒得说话。 这就算两人之间作为情侣的第一次争吵,□□是江楚楚太咸湿………… 第43章 预兆 第四十三章预兆 之后楚楚气冲冲回到卧室,肖劲原不打算跟上,锁上车正准备离开,抬头就望见她站在二楼阳台怨气重重地瞪住他,拉着窗帘说:“我们家有鬼的!” 有没有鬼不清楚,但她鬼扯倒是真的。 肖劲站直身不肯迈步,眼角风情种种,任她继续要挟,“我被鬼吃掉怎么办?听讲还有色鬼满山跑,万一到我房间,趁我睡着掀我睡衣,你是我男朋友哎,你都不担心吗?” 他走到阳台下方仰头望她,坦白承认,“我不会抓鬼。” “你——对,你不会抓鬼,只会惹我生气!”根本说不通,她懒得再找借口,一甩窗帘恶狠狠扑向床面。 原本失望绝望交加,但她埋在被褥中间听见后方响动,转过脸肖劲已然爬上窗台站在床边,一个字不说只望着她笑。 都不知道原因为何,她在这段无声静谧的笑容中羞红了脸,仿佛所有花招同秘密都在这一刻被拆穿,她面红耳赤,只想找到一条墙缝躲起来。于是拉住春被滚成蚕茧,闷头说:“你不是不会抓鬼吗?那还上来做什么?” “不会抓鬼但可以献身。” 楚楚从春被中露出脸,蹙眉问,“什么意思?” “如果有色鬼来,就让他找我。” “不可以!”她拉长嗓音拒绝,“你是我的,谁都不可以碰。” 肖劲莞尔,将她从层层叠叠的被褥中间挖出来抱在两臂之间,“好了,明早还要上学,早点睡好不好?” “不好。”有人宠当然要抓紧机会放肆任性、胡搅蛮缠,“我想你陪我一起睡。” “不行。”想都不用想,依然是拒绝、拒绝、拒绝。 但抵不过江楚楚语出惊人,“但是我很饥*渴哎。” “再乱讲今晚带你去泳池饮水。” “哼——”她气到推开他,从床上跳到地上,带着满腔愤懑去找睡衣,“我去洗澡,我不关门,你也不许走,看你能忍到几时。” 哗啦啦水声不断,她说到做到,不关门也不躲在角落,但她洗完出场,发觉肖劲虽然还在,但已坐到她书桌旁研究她的化学习题。 楚楚现正像一颗硕大的长角的柠檬,从头到脚散发着柠檬沐浴乳的余香,走到他身后低头看,他居然用红笔将她做错的题一道一道都勾出来,一旁还附上解析,更总结出下一回应当注意哪一些方面。 她顿时无言,认为自己即便脱光衣服站在他面前,他都可以目不斜视为她一件一件穿戴整齐,且半片多余的皮肤也不露。 这哪里是barsix先生? 分明是唐僧,会做高中化学题的唐僧。 肖劲回过头笑着说:“化学令你很头痛?习题本上还要写脏话。” 楚楚耸耸肩,根本没将化学课放在心上,“反正考多少都没所谓。” “我记得你从前对读书很认真。” “你会错意啦。”她从枕头底下翻出钥匙打开书桌抽屉,找出最下层的文件袋,打开来居然是英文录取通知书,“我已经拿到多伦多大学录取通知书。” 她动作迅速,连肖劲都惊讶,“你什么时候开始着手申请?” 楚楚说:“去年十一月就拜托在多伦多生活的表哥帮忙留意,今年三月正式向三所学校递交申请,最后选择ut。” “你比我想象中更坚决。” “拜托,我跟你说过绝不向程嘉瑞妥协,我不是说说而已好吗?”她收起文件,再一层接一层锁好,“怎样,是不是由衷敬佩肖太太?” 肖劲说:“敬佩且深感压力。” 她笑个不停,“你要多多努力呀肖先生。” 他提醒她,“已经十二点三十分,早一点睡觉,肖太太。” 她似乎对此称呼尤其满意,因此终于肯听他话,乖乖上床睡觉。 这时候江楚楚对未来仍然充满希望,每次睁开眼都是幸福满溢的一天,时间走得太快,乃至于醒过神已经是盛夏。 江展鸿于七月初返港,近来东南亚金融市场动荡不安,泰铢价格一泻千里,本埠虽与伦敦纽约齐名,但事实上不如纽约背靠马歇尔,一百年来不事生产仍能坐享其成。 七月十五日联考正式开始,但江展鸿近来越发暴躁,饭桌上一句话不如意就能拍桌子骂人,连江太太的面子都不给。 江安安与楚楚两个噤若寒蝉,每日除去早餐,都宁可在外解决。 至于联考,江展鸿同江太太都不关心,在他两个看来,无论江楚楚考零分或是状元,都没差别,她注定要嫁给程嘉瑞当一辈子家庭主妇,相夫教子。 唯有肖劲记得,下车时叮嘱她,“不要紧张,我就在车里等,午餐请你去兰芳吃。” “我都不在乎最终成绩,有什么好紧张?” “好,你只在乎面子。” “咦?解语花呀肖先生。” 他轻笑,“江小姐过奖。” 时间还早,她靠在车座上享受空调冷风,忽然间又起歪心,“不过我真的好紧张,心跳过速,扑通扑通好响,不信你摸一摸。”真扯开领口朝向他。 肖劲已然深谙此道,短短拒绝,言简意赅,“不摸。” “那我摸摸你吧——” “你赶快下车进考场。” “哼,考完再摸,不但要摸,还要踩——” 她近来挖掘出新游戏,想出各种办法折磨他身上六块紧绷巧克力腹肌。 下车时雄心壮志——迟早有一天要将肖先生握在手心狠狠玩弄。 但眼下她必须先熬过三天联考,等最后一科结束她已然神魂颠倒,天灵盖都要被数学题撬开,放出她沉闷已久的灵魂。 学生们换掉乏味脸孔,无论状况如何,个个都敞开胸怀大声笑。 等她走到校门口,当即被闫子高叫住,“阿楚,社团还有演出!” “什么?我才不要参加。” “最后一次啦,当毕业礼。” “合唱团缺我一个无所谓的。”她归心似箭,恨不能今夜就买机票飞去多伦多。 前几天与许如双通过电话,外婆的病情发生奇迹,到现在居然有好转,她现阶段正计划飞回北京会见老友。 闫子高太难缠,“拜托啦,要演舞台剧,你帮帮忙,戏份非常少,台词都只一两句,只要躺在台上等结束——” “不要跟说会是《睡美人》那么老土。” “没错。” “抱歉我不参加。” “有奖金,且我校奖金从来不低的,连我都认为值得。” “好,要排练再通知我几点几分到场。”她答应得干干脆脆,因她现在自发扛起养家重担,她讲出口的话就要做到,说过要养他,就要赚钱养他。 天哪,好伟大,她是世纪末的祝英台、朱丽叶,为爱献身。 楚楚回到车上,一见面就对着肖劲摇头感慨,“肖先生,你真是好命。” “嗯?” “有我这样的女朋友,还不是三生有幸吗?” “嗯。”他发动汽车,对于她的各类言行都早已经习惯。 “我最近吃好多猪手。” “嗯——” “胸脯都发涨。” “…………”他嗅觉灵敏,已察觉危险正在靠近。 楚楚拉开自己领口低头向内看,嘀咕说:“好像有长到d,喂,你要不要量一量啊?” “不要。” 她瞬间拉下脸,“现在不摸以后一辈子都没机会。” “晚餐想吃什么?”顾左右而言他,企图蒙混过关。 “什么都不想吃,只想吃你!” “我不想被吃。” “那我不管——” “要不要吃西餐?” 这类对话往往无疾而终,无论她用多大力气,肖劲都可四两拨千斤。 但江楚楚最大优点是不放弃,她坚信只要功夫深,铁杵也回*春。 联考结束第二天,她与肖劲约好去中安看望江如澜。 正巧他来时江太太与江展鸿正准备出门,大致又是某某商会活动。 江太太的首饰换了又换,江展鸿坐在客厅面色阴沉。 不过他这幅阴阴沉沉模样自泰铢大幅度贬值那一日就开始,半个月过去也不见好转,江家三位女性都已经见怪不怪。 江太太原打算带江安安出门,但她不乐意,“我与同学还有活动。” “和谁?预备几时同你结婚?同任何人的活动都推掉,你早该确定一位结婚对象。”江太太终于配好首饰,得以站在楼梯处全身心投入教育工作。 江安安当然要反驳,“我活到二十岁不止为结婚这一件事。” “好得很,终于要跟我谈自由,本来以为你比阿楚精明,看来都一样,个个都是利己主义。” “妈咪,我要结婚我自己会处理。” “你找谁?不要让那个穷光蛋出现在我面前!”恐怕江太太早知道她行踪,只不过始终给她自由度,可一旦江展鸿背后发令,江太太亦不得不拉紧缰绳。 江安安上前一步,正巧走到楚楚身边,“妈咪,你看人只看钱的?” “不然呢?看他伟大理想还是善良心灵?等你没钱吃饭时就知道这两样统统狗屁不值。” “你嫁给爹地时也很苦。” “所以教育你们吸取教训。” 两只蜜蜂嗡嗡嗡,吵得不可开交,但江展鸿仍在,楚楚便不敢先一步出门。 劝又劝不住,她的声音全被淹没在江安安与江太太的争吵当中。 余光瞥见客厅中央仍摆放着她许久不碰的钢琴,走过去掀开防尘布,一个人弹起来。 曲调舒缓,弹的是《想你》,是那一天深夜巴士上他曾经哼过的曲调。 肖劲在门外听,燃到一半的香烟含在嘴里,不自觉弯起嘴角,微微笑。 这是她与他之间的秘密,穿越争吵的江氏母女,绕开凶狠的江展鸿,伴着琴声讲给他听。 “好了!”终于等来江展鸿一声怒吼,打断持续一早晨的纷乱,他扔下报纸站起身,“吵够了没有?” 个个噤声。 楚楚将钢琴复归原态,偷偷站到墙角,企图做隐形人。 江展鸿盯住江安安,怒气横生,“不听话,要自由?那就滚出这个家!” 抬手竖起食指,指向江安安,“再闹,一分钱都不要想!” 江安安当场落泪,却又不敢发出任何声响,怕愈发惹怒江展鸿,只得咬住下唇,强忍。 江太太来当和事老,扶住江安安颤抖的双肩,“好了好了,何必闹成这样,你赶快上楼化妆,我们十点四十分出门。” 江安安未应,转过身快速跑上楼。 “妈咪我去陪阿姐。”楚楚同样跟上,走到江安安卧室才发现,她一面哭一面补妆。 “阿姐,爹地一贯都是这样,你没必要伤心。” 江安安为自己盖一层厚重粉底,只一边嘴角向上勾,勾出个极尽嘲讽的笑,“行情不好,亏钱就想卖女,他真算是伟大父亲。” “我看新闻,好像只是东南亚有风波,怎么爹地也受影响?” “亚洲市场原本就相互牵连,更何况这里是亚洲最庞大金融中心,每天进进出出上千亿,泰国货币崩溃,这里哪可能不受影响?” “那……爹地亏很多吗?” “他不是时时刻刻紧跟程先生?赚的少而已。”江安安对着镜子望向楚楚,“我居然羡慕你,程嘉瑞虽然是个追求极致的变态,但能够借由他摆脱这个家也不失为一件好事。” “你不要这样讲,爹地只是心情不好,他不会不爱你。” “爱?妹妹仔,少天真,爹地只爱钱。”想一想又说,“或许对二房太太还有一点点爱。” “阿姐,有些话不可以乱讲的。” 江安安讥诮道:“我乱讲?十年间碰到过无数次,难道我眼花回回都看错?妈咪整天担心他在小明星身上花钱,但其实他只疼那位北姑,十几年不换人,连我都不敢相信。” “不可能吧……我看爹地妈咪两个都很好……” “婚姻都是演戏,你见得多就明白。”她放下粉饼,预备出门,“总之我不会任他们摆布。” 扔下一句豪言壮语,今日仍旧低头,随江展鸿出门应酬。 留下江楚楚独自发愣,对庞大信息消化不良。 风雨欲来。 第44章 礼物 第四十四章礼物 江楚楚惴惴不安的情绪到与肖劲碰面为止,一见他又只剩下笑,傻兮兮无药可救。 两人驱车赶往中安养老院,七月已然进入盛夏,温度飙高,阳光炽烈,楚楚歪在座椅上没精打采,“我听安琪讲,你最近连赢十几场,好犀利。” 肖劲已从她口中听说过一大串郑安琪英勇事迹,此时勾一勾嘴角,轻笑说:“郑小姐还没有找到新偶像?” “没有,怪就怪barsix先生太charming,无人可替代。” “噢?江小姐也这么认为?” “我认为你还有进步空间。” “比如说?”他侧过脸陪她一眼,笑容不减。 她直直望着前方,双眼无神,坦然说:“你要是能像人肉叉烧包男主角那么主动就好了。” “那不是主动,那是咸湿。” “我就中意咸湿……”她毫无遮拦大胆表达个人喜好。 肖劲憋着笑说:“对,就像你。” “笑什么笑?再笑我摸你啦。” “你随意。” 她举起双手,跃跃欲试,“那我大胆尽情动手,肖劲,你可不要后悔。” 他将思想调整到属于江楚楚的咸湿频道,一参透立刻后悔,但是……来不及。 最终只能她先走,他垫后,稍后在江如澜房间遇到祖孙二人认认真真下跳棋。 见他来,楚楚右手撑住下颌,从下往上望着他,暧昧地笑,“真的不用去看医生?你刚才发高烧烧到四十度唉,我怕你变白痴。” 他瞪她一眼,“江楚楚,你——你这张嘴我建议多吃饭少讲话。” “像你一样?多无聊,整天在车上拍默剧,又不是无声电影时代。”回头看江如澜,“爷爷,他真的好烦,上一次比这一次可爱。” 江如澜却说:“小囡,你们两个是不是快要结婚啦?” “是呀,巴不得明天就去注册。”她捏着两只玻璃弹珠在手上玩,讲起话来半点禁忌都没有。 肖劲扶额,“你还小。” “几岁才算大?”她紧跟节奏,步步逼问,“二十岁够不够?” “到时候在再说。” 江老发话,“结婚要趁早,不然男朋友女朋友迟早分道扬镳。”再看肖劲,“年青人要负起责任。” 肖劲说:“我说到做到,不会拖,更不会反悔。” “说不定是我反悔,在加拿大遇到真命天子,到时候任你怎么哭我都一定要分手。” “我不会哭。” “拜托,你听人讲话不会听重点?” “不会。”他忍着笑,伸长手捏她面颊,直到她气鼓鼓竖起两道眉毛才罢休。 江老在一旁观看他两人打闹,忽然说:“小囡,去翻我抽屉,里面有一只糖果盒。” “咦?爷爷有礼物送我?”还是小学生,一听有礼可收,顷刻间眉开眼笑,跳起来跑去书桌边,找出一只四方四正却也老旧斑驳的糖果盒。 江老说:“这个送你,当做是你新婚礼物。” “刚才都是开玩笑,我还没有要结婚……” “不管,我拿出来就要送,讲出口你必须收。”好得很,江老先生也发威。楚楚只能说好,忍不住想要揭开这只神神秘秘糖果盒,但凭空多出一只苍老枯槁的手,按住铁盒,“等你结婚再看。” “爷爷,里面会不会是只传家宝?” “哼,我又不认得你,传家宝凭什么交给你?”拐杖敲一敲地面,咚咚响,“只我家小毛头总是不来,再见面先打他一顿再说。” “下一回我带他来。”她鼻尖微酸,决心再去求江展鸿一次,哪怕依然是跪下挨巴掌。 江老打个呵欠,嫌累,“几点啦?怎么还是僵局?小囡,快点找机会输给我。” “好嘛……都不知道让一让晚辈。” 江老自有一套道理,指着肖劲说:“他让你,你让我,不是刚刚好?” 楚楚不与他争,老老实实输个彻底。 她与肖劲太阳落山才走,一路上抱住那只糖果盒,犹犹豫豫伸手又收回,满腹愁绪,“我真的要忍不住了……” 肖劲趁机教育她,“做人要守信。” “可是我真的很想看一眼,就一眼……” “不可以。” 她气闷,最终放弃,将糖果盒塞进背包,转过来找到出气筒,“都怪你,你要是明天就跟我去注册结婚,我睡醒一睁眼就可以拆礼物。” 他笑得无奈,“想要礼物?今晚送你一份。” “好呀,你穿兔子装露三点装在纸盒内快递到我家。” 肖劲听完,板着脸扮冷酷,“看来是不想要。” 当然,这没完没了的争执或者说是打情骂俏,大多数时候无疾而终。 考完联考还要忙毕业礼,江楚楚成为整个江宅最忙碌的那一位,整日早出晚归,因而未能察觉家中日益低沉的气氛。 又到礼拜六,是肖劲的比赛日,也是舞台剧排练日,闫子高言而无信,剧目从话少少只需躺平就能演完全场的《睡美人》换成需要打扫卫生、扮可怜、以及跳华尔兹的《辛德瑞拉》,她左脑被絮絮叨叨的英文台词挤满,再没力气想其他。 好在礼拜六晚九点半导演识时务叫停,宣布到此结束。 楚楚搭闫子高座驾,心血来潮要去天安。 但走到人声嘈杂的“红龙”赛场却突然间止步不前—— 她因害怕而犹豫,踌躇难断,唯恐目睹他在台上被击倒,更害怕撞见他身上一道有一道伤口因何形成。 因此站在门外安安静静地等,一直等到狂热的人群全然散去,留下空荡荡一间比赛场,还有零星几个职员,一个打扫,一个收拾器具,而肖劲站在远端,背对她与一位中年男人交谈许久。 终于,所有人都离场。 她轻手轻脚慢慢走上前,到近处时肖劲回过身站在灯下,顶着一张斑斓的脸,笑笑说:“以为你要在门外站一整晚。” 她望住他眉骨上再次裂开的伤,忍住惊呼却忍不住心痛,“我们去看医生好不好?” 肖劲不当一回事,“一点点伤,早就已经习惯。” 最让人心酸的,也莫不是习惯两个字。 她未能足够坚强,未能忍住心酸,令它一瞬间化成眼泪,落满面颊,但在他开口之前她已经收住哽咽,“不用你安慰,我知道是我大惊小怪,反正你从前都这样生活,我突然哭哭啼啼反而有病。” “不是。”他嘴角弯弯,笑容温暖,“没想过有一天我也有人疼,真是好彩。” “是我同情心泛滥。” 他一抬手将她抱在怀里,两人挪到一旁破旧老沙发上,一张破桌子摆着医药箱,他笑着说:“阿楚给我上药。” 语气软软,像小男孩撒娇。 楚楚找到止血药同纱布,先拿医用酒精清洗伤口,再上药。 但他感受不到痛,心中只有甜,直直望着她傻笑。 笑到她皱眉,“肖先生,你再这样,我都要怀疑你今晚受伤太重,被打成白痴。” 肖劲挑眉,“我变成白痴,你不就可以为所欲为?” “嘁,你当我饥不择食?”她坐在他腿上,靠着他光*裸的上半身,色*心渐起,“但我可以稍微试一试手感。” 这回轮到他欲拒还迎,“我还受着伤。” “不管,谁叫我饥不择食!” 大门仍对外敞开,她就要不管不顾与他闹起来,还好肖劲理智尚存,按住她两只手,另找话题,“你今天盘头发?又有应酬?” “才不是,舞台剧做最后排练,哼,表演完就走,我已经订好机票。”她自信计划周全,一定可以逃出生天。 肖劲问:“排练顺利?” “当然,有什么事情能够难倒我?”除了漫长累赘的台词。 楚楚兴致高昂,从他腿上下来,再登上拳击台,站在明晃晃灯光下提起裙摆向他敬淑女礼,侧过身已入戏,她今晚是大起大落有苦有甜的辛德瑞拉,“there'hing!” 转个圈,再当仙女酵母,“se,child!ifyou'dlosuldn'tbehere.andhereiam!ars!” 接着做回惊喜难当的辛德瑞拉,“,youmustbe...” “her?'w...themagicwords.bibbidi-boddidi-her.” “oh,it'sbeautiful!it'true.” “yes,mychild,butlikealldreams,well,i'mafraidthis'tlastforever.you'lytillnightand…………” 他就坐在对面,从始至终带着笑,静静欣赏她欢快又投入的个人戏剧。 而她终于面红,闷声跑到他身边,跨坐在他腿上,仰着脸假装生气,“不许笑。” 他语气温柔,轻轻抚摸她的脸,“没有笑。” 她终于忍不住笑,雪白牙齿咬住下唇,不羞不臊地说:“亲我——”自主自觉闭上眼,等了又等,“快点啦。” 他捧住她的脸,轻轻吻过她的唇,尝过她在青春时光中所有热烈而甜蜜的爱恋。 一切就好像辛德瑞拉的台词,美好得如同梦一般。 但仙女教母告诫她,“this'tlastforever.” 一切都只是短暂相遇,一切都如琉璃易碎,一切都与永远相距太远。 第45章 事发 第四十五章事发 她沉溺在他的气息当中,索取他舌尖灼热温度。 五分钟,两个人,已走完天荒地老。 最后她舔着下唇,眼神炽烈,“怎样,要不要邀我去楼上喝咖啡?” 他忍不住笑,手掌在他后劲慢慢摩挲,嗓音低哑,满是诱*惑,然而他一开口仍然是拒绝,“我送你回家。” “今晚刮大风——” “那你更应该回家。” 江楚楚遇到石头人,顽固不化,刀枪不入,她想尽办法邀约,他想尽办法拒绝,事情没有任何发展澎湃的可能性。 但要她偃旗息鼓? 实在难。 她跟在他身后往外走,边走边说:“是不是有人在我不方便上去?” 肖劲关上灯,“这一招已经用过。” 她索性张开双臂抱住他,耍赖,“我不管,反正我今晚要跟你睡。” 他无奈,“气温高,很多蟑螂乱跑。” “那我睡你身上——” “越讲越离谱。” 右手一捞,换过她腰背,轻轻松松提起来往前走,时间仿佛回到半年前,那时候他去救黄茵茵,顺带“掳走”她,在夕阳远逝的査士丁尼大道买一袋纯赤红虫。 老板指着楚楚问他,这是不是你买的宠物? 他当时否认。 但换到现在,她比18d更具有宠物特质。 “真的不要?等我下周一飞去多伦多,你后悔都来不及。”她安安稳稳挂在他手臂上,继续她无边无际无脸无皮的“咸湿”。 肖劲走入电梯,一本正经叮嘱她,“到多伦多要少看色*情书刊,多吃素少饮酒,更不要找其他人试。” “喂,你当我什么人?我其实超级保守的好不好?都怪你太闷,两个人总要有一个主动,不然到八十岁还不懂婴儿从哪里来。” “你知道?” “那当然…………”她扬起眉,自鸣得意,“都要靠你象拔蚌吐水啦…………” “江楚楚——”他忍了又忍,眉心打雷下雨,阴沉沉。 “怎样?听完是不是想入非非要吐水啦肖先生?” “迟早要打你一顿。” “用哪个?用鞭呀?”她根本不怕他威胁,依然沉浸在颜色笑话中,越讲越开心,“细细的不要,要巨鞭。” 他一败涂地,忍无可忍也要从头再忍。 建议她今后开专栏,专写颜色笑话,一定红透全港。 最终他将她带回卧室,一抬手将她扔在床上。天气热,他的床单似乎刚刚洗过,透着清洁剂的柠檬香。 她盘腿坐在床上,向玻璃鱼缸挥挥手,“hello,又见面啦,其实我两个都算是老友啦,全鉴于你同你主人在窗口头盔我十八年。” “太夸张,没有十八年。” “那是多长时间?” 她要问,他却不答,弯下*身在床底杂物中找出一只纸箱,再从纸箱中找出一只元朗饼干铁盒,打开来居然都是一卷一卷现钞。 他将整只铁盒都递给她,“找时间存到你自己户头。” 她扫一眼,大致估值在二十万上下,“都给我?大姐不是还要筹钱换肾?” “钱已经够了。”他蹲在她身前,一双漆黑的眼全无波澜,仿佛讲来讲去都是平常事,与“巨款”无关联。 “那你呢?你怎么办?” “还可以再赚。”他轻笑,自我调侃,“反正我都只吃鱼丸面,消费低。”再伸手捏一捏她因震惊而僵化的脸,“开玩笑而已,怎么可能要你养。” “可是……可是……” “没有可是,我是你未来老公,我养你天经地义。” 她听得身心激荡,咬住下唇忍住鼻酸,“我是真的有钱,不骗你,我不需要这些。” 肖劲说:“你的是你的,这是我该给的,不一样。”他指尖温暖干燥,拭去她眼角一滴将落未落的泪,“刚到新地方样样都要花钱,不要亏待自己。” “可是……” 他笑:“怎么那么多可是。” “可是你难道不怕我拿走钱去到多伦多就再也不回来也不再联系你?” “嗯,怕。”他笑了笑说,“但是我愿意。” 为了你,什么都愿意,一点点钱又算什么? 她胸中溢满温情,当即挪开铁盒,猛地扑到他怀里,一个措手不及,连带肖劲都倒退三步,扶住书桌才勉强站起来,当然,脖子上还怪着一只树懒,双手双脚缠住他。 “你一定要来多伦多,我们结婚,我给你生好多好多孩子。” “那多痛苦?”他笑着摸摸她的头,“两个刚刚好。” “那……” “嗯?” “那我先亲亲它好不好?” “他?”哪个他?肖劲根本猜不透,直到她目露邪光,眼存窃笑他才懂,“你真是没救。” “所以才要你发药呀肖医生。”对对对,还要看诊、检查、打针,每一幕都要演到极致。 然而肖劲每一回都能在决胜局取胜,今夜也不例外,他使用“纯暴力”手段将楚楚带出天安大厦,扔进出租车后座。 路上楚楚捏着他的手当无聊时的小游戏,而他坦白说:“周一不方便去送你,我在更容易出问题。” “明白,我孤孤单单一个人走。” 他反手握住她微凉的手,看着她,正色道:“东西尽量少带,不要让人起疑。” “我只带证件、机票、存单。”说完歪着头笑盈盈望住他,“还有什么要求呀肖京官。” 他望着她宠溺地笑,抬手抚过她细嫩面颊,忽而低叹,“照顾好自己,嗯?” “一定办到,争取养出ecup等你来玩。” “我都中意小的。” “哎?但是我中意大的。” 他低声笑,总算给她一句承诺,“一定让你满意。” 她听懂弦外之音,两只眼都变粉红色,上上下下打量他,向要现在就试一试手感。 可惜都被他挡回去,只能鸣金收兵。 下车,肖劲送她到门口。 她磨磨蹭蹭不肯进门,对着他,满心满眼都是舍不得,“我一走一学期,你可不要忘了我。” “天天给你打电话。” “不许同蒋琬太亲密。” “我与她保持十米距离。” “骗人,你家才多大?最长距离都不到十米。”她不放心,吃飞醋,瘪瘪嘴埋怨,“孤男寡女同住一间,万一你忍不住……我的象拔蚌岂不是要被她先尝一口?” “好好讲话。” 他扶住她两肩,固定住她左摇右摆不停歇的身体,“不要无理取闹。” “好嘛……”她低下头,颓丧道,“我就是舍不得你……” 他叹气,“圣诞就去多伦多看你。” “真的吗?”真是小孩子,一听好话立刻双眼放光,两只手合握在胸前,全是期待,“真的吗真的吗?” 他被她逗笑,“我几时骗过你?” “那好,我在多伦多等你。”看着他,越看越难过,忍不住再抱一回,侧脸贴在他胸口,咕哝说,“不是圣诞也可以,你可以再早一点来……” “嗯,我尽量。”他握住她双臂,“再不回去,很可能撞上其他人。” “那……我要你亲我……怎么?离别吻不可以?”仰头索吻,霸道又蛮横。 肖劲失笑,这一次不再是他低头,而是手臂垫在她身后,一使力将她抬起来挂在腰上,位置刚刚好,能让他轻易就吻到她鲜嫩饱满的唇以及甜得发腻的舌尖。 在赫兰道九号树影密布的角落,他与她纠纠缠缠,吻到难分难舍,却最终也只能舍。 他抵住她额头,微微喘气,“回家好不好?” 她浑浑噩噩,点头,“嗯——”声音轻轻,像一只迷茫的小羔羊。 楚楚从肖劲身上下来,独自一人回到江宅。 他在灯下抽一根烟,等到她房间灯亮,又等到灯灭,仿佛长出根茎,立在她窗外。 礼拜天舞台剧表演,结束后她交待闫子高务必把奖金汇到中瑞银行户头。 礼拜一一早,江宅照旧是安安静静,她带上必需品,背上只有一只背包,小心翼翼走下楼。 未料到江太太在八点十分就起床,穿着睡衣端着热牛奶在楼梯转角突然叫住她,“又不念书,起这么早要去跟谁玩?” 好比一只猫被突然抓住后颈,她浑身僵直,因做贼心虚,紧张得满手是汗,“有同学生重病,我同安琪约好去医院送一束花。” “记得戴口罩,回来第一件事先换衣服。”江太太是精神不太好,眼下藏乌青,拨了拨头发向卧室走去。 楚楚立在原地,小小声说:“妈咪再见——” 万幸,庆贺鼓掌。 她脚步轻盈走出玄关,站在大门处等出租车。 远远一辆红色出租车开上来,她上前两步等待迎接。 但有一辆黑色宾士车高速驶来,猛地一刹车,停在她身前。 她的心被吊在咽喉,砰砰直跳。 司机下车从车尾绕到左侧,打开车门。 下车的人她再熟悉不过—— 他穿着白衬衫卡其裤,低头扶一扶眼镜,望着她,似笑非笑。 “阿楚要出门?” “抱歉不知道你要来,我已经有约。” “去哪?” “同安琪一起去医院……啊——”她被人抓住马尾,猛地向后拖拽,整个人的重量都集中在脆弱的发根,疼得仿佛头皮都要被掀下来。 是程嘉瑞,拉住她长发向后拖,至于她说什么,根本不重要。 楚楚双手抱头,脚步跌跌撞撞跟着他向后退。 从始至终他保持冷静,江楚楚的惊叫、哭泣,江太太的劝阻、江展鸿的抱歉,于他而言统统不存在。 第46章 折磨 第四十六章折磨 楚楚被程嘉瑞一路拖回二楼卧室。 江安安不知去哪里鬼混连夜不归,江太太惊得张大嘴,却迟迟不敢上前阻拦,江展鸿已预设错在楚楚,只差再骂她两句为他的救命稻草小程先生出气泄愤。 终于,她被甩在冰冷坚硬的大理石地面,手腕支撑身体,头皮已经疼得嗡嗡发麻。 程嘉瑞接过随从递上来的文件袋,反手锁上卧室门。 她头晕,一阵一阵反胃。 他低头望着头发散乱、俯趴在地的楚楚,从眼到心,无一不冷。 “江小姐订一张飞往多伦多的机票,计划去度假还是看死人?” 她闭了闭眼,忍住疼,仍守着最后一道防线,“我明明只是约安琪见面,跟多伦多有什么关系?谁定的机票?妈咪希望我去多伦多吗?” 程嘉瑞哂笑一声,两只眼直直盯住她,“阿楚讲谎话真是……句句都真,嘉瑞哥哥都忍不住要相信。” “你真奇怪,好好的我为什么要骗你?” “为什么?”他仿佛呢喃,轻声重复她的话,似反问也如品味,“我冥思苦想一整夜,也想不明白这是为什么,不如你来告诉我——”他从纸袋内掏出一叠相片砸在她脸上。 哗啦啦似雨声突袭,顷刻间她与肖劲的甜蜜时光铺满大理石地板,她微笑她撒娇她在他身边每一分每一秒都被快乐包围。 至此,她收起可怜面孔,换上冷酷无情的脸,抬眼看着他说:“既然都已经铁证如山,又何必问我?” 捡起一张偷拍照,是在天安大厦门口,肖劲站在停留的出租车左侧,抱着她将她扔进车门。“这张不错,神态动作都抓住精髓,你请哪一家侦探社,建议他转行做专职摄影师。” 他被激怒,蹲下*身抓住她长发迫使她仰起头面对他,更盯住她的眼,恨似星火燎原,焚烧,“你喜欢替人开车的穷鬼?喜欢他被钞票羞辱,还是喜欢他在拳击场被打得满地血?你是生来贱格?为了他连父母都不要,一个人出走加拿大?” 她稍稍挑眉,并无畏惧,“对,我就是生来贱格,我就是中意他样样都差。” 啪—— 耳光响亮,抽得她倒在他脚边,紧贴他干干净净白球鞋。 伸手抹嘴角才知道被牙齿磕出伤口,在下颌留下一道血渍。 她抬头,拨开凌乱的发,露出明艳可人的一张脸,轻蔑地望向他,“我贱格,小程先生想尽办法要同我结婚,岂不是更贱?” “只怪我对你太好,你这类贱人越折磨越兴奋。”他猛地掐住她下巴恨恨吻过去,是口唇之间的对决,更恨不能将她吞噬、撕裂、碾成粉末泼洒。 他的自尊心在她唇角讥讽中寂灭,他初次萌生的爱恋被摧毁,他绝不肯放过她。 她得死,必须死。 楚楚拼尽全力挣扎,尖利的指甲撕扯他耳后、抓破他面颊,最后她张嘴狠咬。 程嘉瑞疼得放开他,吐出一口血沫,“怎么?要在我面前扮圣洁?从前一次次放过你,今次就在你床上搞你,搞烂你——” 他双眼外凸,头发也乱,全然是雨夜屠夫同类人。 她拉住牛仔裤往后躲,“我不怕的,反正我同他早就上过床,我什么都为他做过……” 他瞪着她,双眼通红,目呲欲裂,一抬手又是一耳光,打得她半边脸高高肿起,“贱格、垃圾、鸡都不如!” 他不会再碰她,他自命不凡,洁癖缠身,他嫌脏。 楚楚按住发热的左脸,眼神倔强,“那不如就把我扔进垃圾堆,小程先生几时缺过女人?” “放过你?”他将眼镜扶正,冷笑不止,“江楚楚,坦白讲,我宁可把你切成三百片扔进垃圾填埋场,也不可能放你去和肖劲鬼混。”再上前一步,换成温柔神情,抚摸她红肿麻木的侧脸,“脏了?不要紧,洗干净就好。” 程嘉瑞手指经过的地方,都令她长出一连串鸡皮疙瘩,多看他一眼都觉恶心反胃,“好得很,我死也不会嫁给你。” “你还小,没受过苦所以爱讲大话,我原谅你。”好慈悲,似上帝怜悯世人。 “只要我有一双腿,我一定想方设法离开你。” “那就打断你这双腿。”他的手按在她膝盖上,似乎正在认真考量从那一节下手,“叫救命就割掉舌头,写纸条就打断双手,事事都好解决,你说呢?阿楚?” 他掌心盖住她双眼,感受睫毛在手心划过的酥麻,沉溺其中,“还有着双眼……太美,我舍不得不要……” 楚楚被他突然而来沉迷惊住,吓得浑身发抖。 而程嘉瑞止住温柔神色,眼底闪过一丝暴戾,一把长发绕在手腕处,猛地发力拉住她后脑往桃木床栏上撞,闷闷一声响,将守在门外的江太太吓出眼泪。 血从发际线以内向外流,慢慢滑过一张雪白精致的脸,令她破损、分裂、直至陨灭。 他松手,她直直下坠,晕倒在地板上。 江太太终于等到门开,程嘉瑞正拿着手帕低头仔仔细细擦拭着双手,留下一大团嫣红血渍在蓝格子上开花。 江太太卑微地小声祈求,“嘉瑞,我们阿楚年纪小不懂事,做错事情讲错话,你多包涵,我保证一定教好她。” 程嘉瑞随手将带血的手帕扔在走廊,回头使个眼色,站在卧室门边的两个黑西装黑墨镜便伸手把门关紧,“盯紧她。”话说完勾出一抹温和笑意,揽住颤抖哭泣的江太太向外走,“江阿姨是长辈,怎么好意思听你讲这种话,我今天来就是要同两位商量婚期,我认为订婚实在是累赘,不如直接办婚礼,你觉得呢?” 正巧走到楼下,江太太仍然恍惚,江展鸿却异常敏锐,当即说:“好得很,要不要约程先生程太太一起吃晚餐?我们边吃边聊。” 程嘉瑞说:“我已经订好桌,就在荣泰。” 楚楚醒来时天已擦黑,房间内一丝光都没有,门窗锁死,她被判就地入狱。 头顶伤口似乎尚未愈合,仍是湿漉漉沾满血,她疼得厉害,不敢去碰。好在衬衫同牛仔裤都完好,程嘉瑞自视甚高,没理由再沾她。 缓过神,喉咙似火烧,她费尽力气爬起来,想去楼下倒一杯水。 但卧室门似乎被人从外反锁,凭她所剩无几的力气根本没可能打开,房间内又早已经收拾干净,她没办法,只能去浴室拧开水龙头接一杯自来水猛灌。 不小心撞见镜子里那个满脸血污的女鬼,连自己都吓一跳。 “真丑——” 拿毛巾沾水擦去脸上血渍,她拨了拨头发对着镜子里的江楚楚说:“不要哭,一定有办法。” “我一定会想到办法……” 深呼吸,扶着墙壁摇摇晃晃走回床边,没力气换衣服,只蹬掉帆布鞋,将自己深埋在被褥间,昏昏沉沉睡过去。 另一边,江展鸿夫妇与程先生程太太相谈甚欢,几乎将东南亚经济低迷的阴云都抛开,两方父母把婚期定在十月三十日,程嘉瑞在桌上已然改口称江展鸿江太太作爹地妈咪,再敬茶敬酒,气氛热烈,江楚楚三个字无人提起,大家都是聪明人,最懂得避重就轻。 席后程嘉瑞先一步告辞,另说有其他事,与两位黑衣人驾车离开。 今日一早肖劲就被经理交到办公室细谈,听讲有一泰国拳手绰号过江龙,突然要来踢馆参赛,凌晨发公告,今晚临时开赛,嘱咐他好好准备。 临出门,经理拉高皮带,箍紧那只圆滚滚大肚皮,自言自语,“连赢十几场,也该是时候输啦。” 开赛的最终目的不是赢,而是钞票。 肖劲在这一行做这么多年,早就已经习惯。“你放心。” 放心,他一定输得漂漂亮亮毫无破绽。 九点整,敲响大锣,正式开赛。 观众似饮过兴奋剂,喊到声嘶力竭,面红耳赤。 他起先用全力与这过江龙对打,后半段步步退让预备熬到结束。但这条龙不懂规矩,发狂似的不顾规则扑向他,连裁判都作壁上观,仿佛人人都在红着眼喊着打打打,只等他死。 人群见血愈发狂热,肖劲的视线向下坠,感受不到疼痛,只觉得无力、眩晕,再也爬不起来。 不知过去多长时间,大约整个赛场都已清空,连过江龙都披上红战袍走出天安,空荡荡的观众席上还坐着全场最冷静的拳击观众,这位先生扶一扶眼镜,慢条斯理站起身向他走来。 程嘉瑞登上拳击台,走到正中央一盏大灯下,低着头打量浑身是血的肖劲,“我们两个,早已经见过面。” 肖劲翻过身,仰躺。 灯光太亮,视野中一片雪白,隐隐约约望见个单薄人影,鞋尖挑起他下颌,“阿楚讲你有一万种好,我今天看,也就是麻麻哋。” 肖劲只听见“阿楚”两个字,“我工作用心,江小姐当然会满意。” “还要装?你两个真是像,见到棺材还嘴硬。”程嘉瑞收回右脚,分明是不屑,“连赢十一场又怎样?我要你输,你就必须老老实实挨打。” 这世界从来不公平,人人平等只是虚幻口号,给穷人造一个美好梦境,是慢性毒,令你死在希望当中。 程嘉瑞勾起嘴角笑得轻蔑,他转过身,背着手走下高台,“无聊,原来她中意一条死狗。” 他更乐意全副身心调*教江楚楚。 第47章 困局 第四十七章困局 高烧接近四十度,眼皮上挂一只千斤顶,楚楚醒来时天阴沉沉下着雨,台风韦德登录,狂风暴雨席卷全港。 她艰难地睁开眼,发觉卧室里只剩一盏地灯,窗户关得紧紧,能听见雨滴敲打玻璃窗的闷响。 “你醒了?”即便头脑混沌她也能分得出发问的是谁。下意识地就要往后缩,无奈浑身关节锈蚀,动弹不得。一双白皙修长的手拉高被沿,程嘉瑞依旧保持从容淡定姿态,细心地替她掖好被角,“你发高烧连睡两天你知不知道?”她这才发觉床边挂着吊瓶,左手手背还有半只针头埋在皮下。她不说话,屋子里再一次静下来,只剩雨声,就像他专心致志在床边等她醒,一等就是四个小时。 他起身离开,很快又回来,扶起她上半身,端一杯温水送到她嘴边,但她不肯张嘴。程嘉瑞耐心劝慰,”比硬气?不如我现在给你一把刀供你割腕自杀?“她心怒,瞪住他,等上三五秒,忍不住张嘴,一整杯温水都灌进去,挽救她干且热的喉咙。程嘉瑞放下水杯,坐回原位,”想吃什么?我把春姐借到你家,已经在厨房做事。“ 他选择性失忆,最擅长”修复“,他的温柔不知是真是假,掌心贴在她滚烫的额头,皱眉,”怎么还是这么烫,我打电话再叫医生来。“楚楚却问:”你是不是找过他?“”谁?“”也要跟我装失忆?“她头晕,忍不住咳嗽两声,才发觉头顶似乎缝过针,线绷住头皮,开始慢慢散播疼痛感。 风声雨声占据耳膜,屋内的光暖暖融融,为眼前恶魔多添一份柔和。程嘉瑞突然间发笑,右手撑住下颌,望着她,“妈咪同我讲每个女人都有吃错药的时候,你还小,有权利疯一回。”“怎么?计划原谅我?”她扬眉,极具挑衅。程嘉瑞轻轻抚摸她发热的面颊,情深一片,“婚期定在十月三十日,等你病好我们就去试婚纱,喜欢什么形式?婚礼去海岛办怎么样?” “你把他怎么样了?”“婚纱同套裙都要备好,妈咪已经叫人去做金器,礼金全都汇到你户头,你自己保管。”“你找人动他了是不是?”程嘉瑞终于收住笑,换回冷冰冰面孔,身体后仰靠住椅背,两条腿架起来,全然轻蔑的姿态,“是。”“你玩的开心吗?” “玩一条死狗有什么可开心?” 她心如刀绞,“之后呢?小程先生不至于打一打人就满足。” “涉嫌非法赌博,正在协助调查,分*身乏术。” “不愧是法律系高材生,规则内游戏谁玩的过你?” 程嘉瑞低头淡笑,“法治社会,人人有责。” “不如你帮我想一想,我还有没有机会能够摆脱小程先生。” 程嘉瑞勾一勾唇,“有千分之一可能。” “嗯?” “如果小程先生在十月三十日之前突然死亡。” 楚楚说:“那我从现在起就要像上帝祈祷,这一天早一点到来。” 程嘉瑞说:“祝你成功。”他成竹在胸,根本不将她放在眼里。“ 绝望湮没头顶,她侧过身拉高被子遮住脸,哑声说:“我要睡了,你走吧。” 等一等,她听见他起身离开的脚步声,继而是门被拉开又关紧的响动。紧绷的防线终于崩溃,她藏在被子底下放声大哭,为自己,或是为这座人人引以为傲的法治之城。 恍然间有人拉开春被,找出她哭到干涸的脸孔,低声说:“我一走你就哭,是因为舍不得我?” 楚楚忍不住向床边躲,“你不要碰我!” 程嘉瑞撩开她被汗水濡湿的长发,找到被缝合严密的伤口,试图忏悔,“我以后不再动你……如果你可以保证不再惹我生气。” 楚楚推开他的手,“我只可以保证,我永远不会爱上你。” “无所谓。”他依旧温和,“有我爱你就足够。” “你滚——”她被刺中,突然间失常,拼了命与他厮打对抗,针头扯坏也不管,蓬头散发像一头发怒母狮,恨不能张嘴咬死程嘉瑞,“你去死!你去死!” 然而她高烧虚弱,男女之间差距巨大,未过多久已经被程嘉瑞死死困在怀中,他贴着她的耳,阴狠地向她宣告,“没有用,江楚楚你做什么都没有用,你注定要嫁给我,这是你的命!” “我不肯出席,你难道拿枪指着我去神父面前宣誓?” “这个不用我担心,你爹地妈咪一定帮我办好。” “你这个变态!今晚出街就让你被大卡车撞死!” “总有你坐我副驾。” 她争不过他,更挣不过他。 程嘉瑞的偏执在社会认知之外,无人得以想象,楚楚根本不是对手。 等到她终于疲惫,精疲力竭,除了呜咽再没有其他声音,他才慢慢松开她,右手来回抚摸着她已然及腰的长发,“你的决心能与多长?慢慢来,慢慢就习惯。” 未料到楚楚当夜就去实践决心。 因台风突袭,深夜时无人在外看门,程嘉瑞或许是被程先生召回,又去连夜研究破败的亚洲经济。 午夜十二点,她扒掉针头,从床上跃起,撞开加锁的窗,翻过窗台,两只手攀住栏杆,到极限处再向下跳,却仍然未能躲过脚踝脆响,她身体一歪,疼得想大叫。 雨大得像石头,一颗一颗砸在头顶、后背,密得根本睁不开眼。 大门也锁住,但她房间藏着大门钥匙,便于她玩到深夜仍能假装七点就在房间温习功课。 她打开侧门,夜雨掩护中逃出江宅。 风雨发狂,她浑身湿透,睡衣贴在皮肤上,透出少女消瘦孱弱的身体,但她根本顾不上这些,她迎着倾盆大雨,顺着溪流一样的山道向下走,她的目标不言而喻——她是新世纪的朱丽叶,去寻找她失散的梁山伯。 也许因为雨声太大,嘈杂的环境令她忽略身后一辆远远跟随的黑色幽灵车。 直到她滑倒在地,幽灵车才在主人的命令下加速行驶,最终停在她身边。 副驾驶上下来一位高大健硕的男人,绕到后座撑开伞,拉开车门。 到这一刻才看清,程嘉瑞衣衫整洁站在伞下,从上至下俯视着狼狈至极的江楚楚。 她与他对视良久,无人发声。 是她站起身,继续跌跌撞撞向前走。 身后传来他的声音,隔着重重雨幕质问她,“你打算光脚从山上走到天安?” 她低头才发现,不知几时两只鞋都走失,她只剩脚下皮肉来来回回与柏油路碎砂石摩擦。 只稍稍一顿,她立刻迈开步向前,不带半点犹豫。 程嘉瑞向前追,随从举着伞唯恐小程先生淋雨。 他一把拉住楚楚手臂向身前一带,“你知不知道自己还在发高烧?你疯了?不要命了?” 她面色惨白,活生生一只山间游荡的孤魂野鬼,收回目光望住他,“你妈咪没有教过你吗?女人为了爱情,多疯都有可能。” “爱情?”他当是天大的笑话,不屑一顾,“你懂什么叫爱情?等他带你住笼屋,连浴室都要与人share同一间,情人节送不起一束花,更不要提去餐厅烛光晚餐,三十岁生病看不起医生,一定要等到山穷水尽才知道后悔?” “跟着你又怎样?天天同一群衣冠禽兽social,当面假惺惺讲好话,背地里男盗女娼,都是下流中的下流。一面忍受丈夫与各类明星、实习生闹绯闻,一面装夫妻和睦恩爱如初?好像我妈咪一样过生活?熬三天我就要去死!” “我不会让你过那种生活。” “那是你的事,同我没有关系。”他的保证或是少得可怜的真心?她从来不在乎。 “你——”他抬高手。 “怎么?又要打?我等你,打到尽兴,最好今晚就打死我,我们两个都能解脱。”她仰起脸,等他。 却等来他的靠近,不顾她的挣扎,将她抱起来扔进车后座,掉头再回江宅。 楚楚仿佛是彻底疯了,在后座上不停地挣扎厮打,用最恶毒的话诅咒他,用最后一丝力气咬住他手腕,被黑衣人拉开后尝到满嘴鲜血,而程嘉瑞在对面望着她,眼神怜悯,就像看一个落魄崩溃的可怜虫。 她当夜高烧不断,昏迷中被转入威尔斯亲王医院,醒的时候少,睡的时候多。 出院也没察觉,再醒来已经被程嘉瑞带到一间临海别墅。 夏天的早晨,他坐在她床边专心致志地对付一只苹果,慢慢下落的果皮弹簧一样相互连接盘旋而上。程嘉瑞笑着对她说:“怎样,喜欢吗?我们的婚房。” 八月十三日,一个黑色星期五。 第48章 苦劝 第四十八章苦劝 楚楚问:“你再讲一遍,我没有听懂……” “你精神有没有好一点?要不要叫人把婚纱送过来。” “我不会嫁给你的,程嘉瑞,到底需要我喊多少次你才明白?”讲完这句透支全身力气,她颓然地向后倒。 程嘉瑞只当没听见,替她拉高被沿,“看来还不够清醒,需不需要给一针镇定剂?”他询问时语气平常,仿佛是问她需不需要一颗巧克力糖。 她显出后怕,盯住他的眼,“你打算关我到几时?” “提问之前不会先叫人?” “死变态。” 他宠溺地笑,眼神温柔得要滴出水来,伸手捏她鼻头,“妹妹仔要懂礼貌,否则分不到糖。” 她懂他,早已经摸清脉络,咬牙忍住,张口喊:“嘉瑞哥哥——” “好乖。”他弯下腰在她眉心轻轻一吻,修长的手指停留在她唇上,来回抚弄,“今晚你妈咪会来见你。” “不是专程来拜会你吗?” “女婿仍然隔一层。” “她爱你远胜过我。” 程嘉瑞的目光落在她苍白的唇上,眼神渐渐转为痴迷,“我爱你就够。” 她威胁:“你敢再以近一步我一定咬掉你一块肉。” 他不在意地笑了笑,“看来只有靠你妈咪,今晚时间都留给你们母女,阿楚乖一点,不要把你妈咪气到满街找人哭诉。” 他的唇最终落在她侧脸,只碰一碰而已。 江太太傍晚才出现,一进门先夸这幢楼,“我一路上来,越开风景越好,到山顶只你这一栋,俯瞰整座城呀阿楚,还有装潢——”她一面走一面指点江山,“你看玄关、吊灯、地板,都是英国派,样样都好,啧啧,还是你们年轻人会挑东西。” 楚楚仍是意见宽大睡裙,倚在门边等她入正题。 春姐端上茶点,江太太向她点头致意。 楚楚双手环胸从门边站直,坐到江太太对面,“妈咪今天来,有话同我讲?” 江太太原计划在入正题之前先绕一绕,谈谈母女感情家庭牵绊,但江楚楚只给一张冷脸,将她手中热红茶都冻住,江太太只得说:“家里现在状况很不好。” “你慢慢讲,我现在有的是时间,不听也得听。” 江太太叹一口气,放下骨瓷杯,“你姐姐离家出走,一点音讯都没有。” 楚楚牵起嘴角,嘲讽地笑,“恭喜她,摆脱牢狱。” “你——你怎么变这样,我同你爹地哪一件事不是为你两个好,怎么到头来都是这个衰样。” “有多好?”楚楚歪着头反问,“把我送到程嘉瑞床上那么好,还是关起门任他把我头顶撞出一道一寸长的血口才算好?要不要我现在跪下同妈咪讲感谢?” “怪都怪你,卡地亚的戒指不要,去街上捡一只拉环当宝。”江太太讲起这个,也是满腹苦水,“你知不知道为这件事你爹地骂我骂到什么程度?cheap这种词都讲得出口,是是是都怪我,我个女儿我自教不好,选一个衰鬼去献身,真是同——”真是跟只鶏没区别,好在及时刹车,她今晚还有重要任务亟待完成。 楚楚自始至终没触动,保持麻木神情对住她,“原来这件事,最委屈是爹地妈咪。” 江太太尴尬地理了理裙摆,继续朗读腹稿,“上周恒指打跌,房价跳水,家里大部分投资都缩水……我同你爹地估算,现有资产按市价算,要折三十趴,真是衰,谁料到泰国倒下连新加坡都撑不住?台湾人最懂背信弃义,立刻收缩自保,不愧都是‘中国人’。” “那就斩仓止损,找我讲?我一分钱资产都没有。” “现在斩仓等于割肉,白痴才在低点抛售。” “不然呢?等死吗?” “当然不会。”江太太目露精光,对亚洲金融市场充满希望,“程先生讲这最多是小幅波动,迟早会涨,与其慌慌张张抛售,不如再趁机低价买入……” “程先生不是上帝,她也有猜不中的时候。” “你不要乱讲话!程先生对经济大有研究,从来没有看错过!”简直是虔诚信徒,容不得身边人诋毁圣神大师。 “知道了。”楚楚点头,“因为要更加紧跟程先生,所以预备苦口婆心劝告我心甘情愿*。妈咪,你同爹地真是好伟大,事事处处都为我牺牲,我现在感动得要大哭一场。” 江太太攥紧了裙摆,不自在,“我……我同你爹地也是不得已,再说,嘉瑞有哪一点配不上你?你一定要自甘下贱去找肖劲那个穷鬼?我是瞎了眼当初才会同意他上工,结果好端端一个女儿送到他手上……我……” “妈咪看人只看钱,我看人看心的。” “心有什么用?只有你们这些白痴妹妹仔才信男人有真心。” “我想妈咪最后悔的应当是没有从小对我灌输,做鶏最光荣,否则现在也不用苦口婆心来劝,搞不好我十三岁就已经学会睡足三百个程嘉瑞。”忽然间她抬起头,双眼放光直直刺向江太太,“妈咪,我问一件事。如果程先生点名叫你□□,你和爹地是不是也点头答应?” 江太太站起身给了她一记响亮耳光。 原来江太太交给健身教练的庞大费用不算白给,她被愤怒趋势,手臂力量惊人,打得楚楚半边脸通红。 江太太局促地抓起手袋,按住不断起伏的胸口,“你讲话太过分。” 楚楚神色如常,不过摸了摸发烫的面颊,抬起头,笑,“原来最下贱的人是我,谁来都可以赏我一耳光骂我贱格。” 江太太死死攥住手提包,当成是她救命良药,耳后发红,气息不稳,跳脚就要往外冲,到门口忽然停住,原来还未忘记重要使命,“你讲句实话,到底嫁不嫁?” “婚礼当天,我一定从宴会大楼往下跳。” “跳楼?好得很,要跳也等婚礼办完再跳。”抬脚摔门走。 回到车上,第一时间与江展鸿通电话,“她还是嘴硬,一句话都听不进去。” 想等对面回应,却等来挂断的忙音。 江展鸿已经洗漱过,穿着蓝格子睡衣坐在床边,挂断电话后拿起床头安眠药,未解封,满满一百二十颗,足够他长眠不醒。 人若在三十岁失败,还有激*情从头再来,到五十岁,光想一想年老拾荒的凄凉,就恨不能早一刻死在金碧辉煌豪华宅院。 端杯的那一刻电话铃响,对面传来儿子奶声奶气的呼唤,“爹地,你答应来陪我过生日,我的礼物准备好没有?” 江展鸿如梦初醒,“乖,爹地太忙,明天就去买。” “其实有没有礼物都不重要,我只想要爹地陪我。” “好,爹地保证当天一定准时到。你乖,你把电话给妈咪。” “噢……妈咪给你……” 换另一把温柔女声与他说话,“展鸿,有任何事我都在你背后,钱多钱少真的不重要。” 他大约是感动,大约是人渣被天使感化,他身边人人都盯住他袋内支票夹,只有她十几年不变,单纯善良,只爱他。 “你放心,我一定会撑住。” 她长舒一口气,“那……你早一点休息,明天醒来事事都会好转。” “阿雨……” “嗯?” “我爱你。” 阿雨低声笑,“我也爱你,我同都好爱你,是不是呀?” 小男孩立刻对住电话大声喊,“爹地我爱你!” 他感动得泪盈眼眶。 就算女儿对他无情,妻子早已经离心又怎样? 至少他还有阿雨同。 世界待他不薄。 却又忘了,二十七年前,江太太也曾是不计门户下嫁。 安安与楚楚也曾经天真可爱承欢膝下。 男人最懂得为喜新厌旧找理由,世间人人都有错,唯独他,忍辱负重又高尚伟大。 江太太前脚走,程嘉瑞后脚就回。 他面容疲惫,脱掉外套扔在沙发,松了松领带坐到她身边,却发现她左脸红痕,因而捏住她下颌将她整张脸都转向他,“发生什么事?” 楚楚偏过头,躲开他的手,“没事。” “江太太打你?” “是我活该,我贱格我该打。” “江楚楚!”他语带愠怒。 楚楚轻蔑地笑,指着自己另半张脸对他说,“你要不要也试一试?打一打,我都要习惯,哪一天不动手才战战兢兢。” 程嘉瑞右手撑住膝盖,忍着怒,“她凭什么动你——” “她是我妈咪,她叫我*我都得听呀。”她站起身,走到他对面站定,抬手就解开衣扣,任由衣裙落在地面,“你想要就快一点,做完我完成任务,可以轻轻松松去死。” 她眼底藏着厚厚一层灰烬,是哀莫大于心死。 索性不闭上眼,等待末日判决。 然而她浑身上下每一寸皮肤都在颤抖,她害怕、绝望,心灰意冷。 最终只等来闷响,再睁眼时程嘉瑞已经不在房内。 过不多久,春姐领人收走楼内所有利器,无人使用的房间一律锁死,二楼窗户全封。 程嘉瑞再次出现时同她说:“婚礼就在家里举行,只有双方父母,你要闹也没有用。” “我不会签字。” “无所谓。”程嘉瑞说,“等你怀孕你一定会签。” 第49章 动荡 第四十九章动荡 楚楚回敬他,“除非我死,不然没可能。” 程嘉瑞冷着脸说:“你最近很不好,一张嘴就拿死字当威胁。” “我原本就是差上加差。” “这一点以后慢慢改。”他也学精,不与她做正面冲突,“下午试婚纱。” “我没有兴趣。” “那好,我帮你决定。”他已然入戏,不允许任何人提醒他清醒。 一九九七年九月,菲律宾比索、印度尼西亚盾、马来西亚林吉相继崩溃。 国际炒家移师本港,冲击本埠联系汇率制。 十月,台湾当局突然弃守新台币汇率,一天贬值3.46%,决定龟缩自保。 一九九七年十月二十三日,恒生指数大跌1211.47点。 二十八日,再次下跌1621.80点,跌破9000点大关。 连带楼市、期货、汇率均遭重创,维多利亚港阴云密布,仿佛是千年末日预言提前上演。 距离她的婚礼只剩三天,她被锁在卧室看电视新闻连番播报,恒指失手九千点,已经有市民从高楼一跃而下。 忽然有人敲门,春姐提着一大串钥匙打开门,引江太太进来。 楚楚瞥她一眼,动也不动。 江太太略显局促,拉了拉衣摆站在她面前,等春姐出门才开口,“妈咪今天来是要想你道歉。” 她不应,双眼紧盯电视屏幕。 江太太继续,“上一次动手伤到你,是妈咪太失控,阿楚,对不起。” 沉闷的房间内传来一声笑,居然是楚楚忍不住笑出声。 江太太不置信地盯住她。 楚楚说:“妈咪,你同爹地两个为了钱,真是什么事都肯做,我到现在不得不信,妈咪,你是真‘伟大’。” 江太太遭到女儿羞辱,满脸通红,却又不敢走,只得木桩一样站在她身边。 “程先生同爹地在书房开会?”楚楚换个台,无聊地问。 江太太说:“亏得太多,连程先生都着急。” “怕什么?程先生是股票皇帝,怎么可能输?这个时候更要多投,多投才有得赚呀,是不是?” 江太太抿着唇不说话。 走廊传来脚步声,大约是江展鸿在与身边人交待,“我看一看女儿再走。” 楚楚觉得好笑,他两夫妻不知道是不是一起吃错药,突然要扮好心,对她施恩。 江展鸿拿一袋文件走入房间,随手带上门,“见了面也不知道打招呼,你真是越来越没礼貌。” 楚楚抬一抬眉毛,笑容明媚,“怪就怪嘉瑞哥哥放纵我,爹地,你有气找他出。” “你——”气得吹胡蹬眼,万幸被江太太拉住,他缓一缓,等到平心静气才开口,“以后嫁给嘉瑞,要懂得相夫教子,孝敬公婆,再任性,都没有人给你撑腰。” “撑腰?爹地,我从来没有那种命。” 他讲一句,她顶一句,眼看就要着火爆炸,但居然是江展鸿克制,“我知道你不愿意,你有委屈,但有些事你长大就会明白,爹地妈咪如果不爱你,又何必千辛万苦安排你后半生。” 他将文件从纸袋抽出,只留尾部落款部分,递到她面前,“该你签字。” “是什么?” “财产转移。”江展鸿解释,“如我破产,至少你名下资产不必拿来偿债。” 她讥诮说:“爹地不怕我拿到手之后不肯分你一分钱?” “你迟早嫁给嘉瑞,你不会缺钱。” “倒也是,程嘉瑞我会替我解决一切问题。”她低头签字,最后放下笔,“爹地上亿资产,总没可能亏得一分钱不剩。” “任何事都有可能。” 楚楚收起笑容,冷冷下逐客令,“时间不早,我要休息了。” 江太太说:“下午三点,你休息什么?” “我要睡午觉。” “行了,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我们走吧。”江展鸿收好文件,心满意足。 晚七点,她与程嘉瑞同桌吃饭。 程嘉瑞始终皱着眉,盯着财经频道滚动信息条,一勺汤停在半空,从热到凉。 “你要破产了?” 程嘉瑞从梦中惊醒,喝完汤才同她玩笑,“有百分之一可能。” “我祈祷百分之一明早就发生。” “阿楚,这对你没好处。” “我不管。”她放下碗,预备回房,“反正我早已经失常。” “婚礼要推迟。” “感谢上帝。”她双手合十向上帝祷告。 他全然无视,淡淡道:“具体时间等股市平静再决定。” “我看是全球金融危机,要等来一九三三大萧条时代。” “乌鸦嘴。” “我讲的句句都成真,你不信的事事都实现。” 他不与她做过多争执,继续低下头喝汤,她转过身上楼,一句话也没有。 两个人更像是貌合神离多年夫妻,将半山别墅冷成西伯利亚冰窟。 十一月十七日,韩元对美元汇率跌至创纪录的1008∶1。 二十一日,韩国政府向国际货币基金组织求援。 日本的一系列银行和证券公司相继破产。 东南亚金融风暴演变为亚洲金融危机。 十一月三十日,荔枝角拘留所。 天气渐冷,蒋琬身上穿的仍是去年的黑色长风衣,伴着她与孙文良一道在门口等。 等肖劲出现在铁闸门外,她第一时间穿过山道奔向他。 但到近前又不敢去碰,一双手攥紧风衣领,目光未有一刻远离,“怎么样?还好吗?” 肖劲点点头,“不算差。” 他的短发变长,待修剪。 孙文良慢慢从走过来,揽住他肩膀,“走吧,回家跨火盆熏柚子叶,以后大运恒通。” 肖劲低声说:“这几个月,辛苦你们两个。” 孙文良掏出车钥匙,坐上驾驶位,“都是分内事,不谈辛苦,但蒋小姐担心你,三个月瘦足十英镑。” 肖劲皱着眉向蒋琬致谢,“没想到会害你东奔西跑,对不住。” 蒋琬笑得轻松,“成功瘦身呀,去美容院一磅脂肪一两金,我现在成功甩肉,还要多谢你的。” 孙文良玩笑说:“蒋小姐是女中豪杰,这三个月,我佩服之极。” “都靠孙警官帮忙,否则我就是无头苍蝇满世界乱转。” 肖劲说:“无论如何,辛苦你。” 蒋琬笑,“我两个之间还需要客气?” 孙文良调侃,“不如叫阿劲以身相许。” 这玩笑蒋琬不介意,但肖劲不搭腔,转而问,“案子怎么样了?” “该查的都已经查清,总之牵连不到你头上,你至多是社会服务,去养老院做清洁。” “嗯,经理呢?” “他做十几年,怎么会没有门道?你担心他?不如关心我。” 肖劲难得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短暂的笑,“你怎么样?我看你状态很好。” 孙文良说:“听天由命吧。” 几人走进一间茶餐厅,肖劲吃一碗咖喱牛腩饭,孙文良只喝粥。 餐桌上聊的都是旧事,孙文良与肖劲在巴黎相识,更有许多故事逗得蒋琬笑个不停。 等蒋琬去洗手间,孙文良才问:“你同那个学生妹,还没有断?” 肖劲显然一愣,只应一声“嗯”。 孙文良继续,“你出来,还要去找她?” “是。” “你打算怎么办?带她私奔?”孙文良瞪着老友,恨铁不成钢,“你几岁?还玩这种游戏。” “我应过她。” “我看蒋琬就很好,温柔大方,又对你有心。” 肖劲端杯喝茶,“你转行做小报记者?” 孙文良唉声叹气,“学生妹才几岁,能跟你多少年?下个月遇到学长,转头就跑,鬼还记得你是哪一位。”他只差拍桌大叫,“你醒一醒,再闹下去,谁知道会闹出什么麻烦。” 肖劲忽然笑起来,举杯敬孙文良,“我最大优点是不怕麻烦。” 孙文良自知劝不住他,因而剩下力气大口吃面,更准备在临行前帮他最后一回。 另一边,程嘉瑞在餐桌上通知楚楚明早出门试婚纱。 “居然允许我出门?不怕我趁机逃跑?” 程嘉瑞低头看报表,眉头紧紧拧成一团,“那是我的事,不劳你费心。” 她继续,发回刁钻刻薄之极限,“怎么?小程先生身边四大金刚都要借给我?不过不知道他们有没有想过,程先生投资亏损股票大跌,下月发工资都成问题,还不如今晚辞职,也算斩仓止损。” “放心,你的婚纱我一定付得起。” “我一连看一周财经新闻——” “阿楚也有高见?”他放下报表,大约要洗耳恭听。 楚楚狡猾地笑,“我猜,那百分之一会很快发生。” “可惜时机不对。” “你什么意思?” “自己猜。”程嘉瑞看着她,笑得意味深长。 第二天气温回暖,程嘉瑞却勒令她穿上厚重大衣,裹得蚕蛹一样才领她出门。 车上,程嘉瑞突然问:“如果没有他,你会不会……” “不会。”他的话还没有讲完,她已经给出否定答案。 “好。”他握住她的手,紧得令她疼,更奇怪地重复,“好——” 不知是气恼,还是自我安慰。 车到市内,程嘉瑞中途下车,“我去见一位老友,你先去挑,挑中之后我来付款。” 她藏住惊讶与怀疑,点了点头,“你最好永远不要来,我一件都挑不中。” 程嘉瑞仍牵着她的手,回过身来亲吻她嘴角,低低道:“阿楚……我是真心爱你……” “那就放我走。”她坚定地,从未有一秒钟心软。 他摸了摸她的脸,眷恋少女明媚无暇脸孔,“你总是这样……有时候我都羡慕肖劲……” “你到底走不走?”她已然不耐烦。 “走。” 他下车,在原地等到她的车消失在道路尽头才转身走进路旁咖啡厅。 到婚纱店,先有保镖为她开门,她下车后抬头去看这栋大楼上巨大的电视屏幕。 新闻台主播正站在一栋大楼前,播报某某公司老板因投资亏损,抱儿跳楼。 她顿了顿,走入婚纱店。 挑婚纱也没兴趣,只随意选中一件拿进试衣间,正准备脱外套,暗处突然伸出来一只手,沾满□□的手帕捂住她口鼻,江楚楚很快人事不省。 第50章 黑夜 第五十章黑夜 迷蒙中颠簸,耳边始终弥漫着低声絮语,分不清是现实或是幻觉。 熬过一段昏沉沉黑暗,她在一间阴冷逼仄的小屋中醒来。身边方一瓶饮用水、一只廉价面包,还有一根铁链锁住她两只手。 灯光昏暗,照出一扇破旧腐蚀的木门。门外一群人讲着东北话,张口闭口都是操操操。 自本埠发生张子强大案后,她被迫与江安安一道去安保公司上课,受过基本训练,深知自己处于哪一类境地,应当如何应对。 她环顾自周,大致记下陈设、环境,又听见海浪声不断,猜测她多半已经被带到沿海小岛,荒僻、无人,便于转移或……抛尸。 木门吱呀一声被推开,走来一位牛高马壮的彪形大汉,讲起话来脸上横肉一抖一抖为他伴奏,听他用生硬拗口的白话发音问她,“小妹妹,听不听得懂普通话?” 楚楚蜷缩在一张红白蓝编织袋上,缓缓点一点头。 “饿不饿,想不想吃叉烧饭?” “想吃……可以吗?” “有什么不可以的?小妹妹,哥哥告诉你,我们东北人最讲道义,不欺负老弱病残。” 大概是要讲“老弱妇孺”,却只记得公交车上要为“老弱病残”让座。 “等着啊,哥哥这就给你找东西吃。”顺势拍了拍光亮的脑门儿,去另一间屋翻翻找找,找出一盒饭一双筷递到她面前,“吃吧。” 楚楚接过筷子,小声说:“我的手……不方便……可不可以解开手铐?我只需要五分钟。” “不行不行,我大哥交代过,你这个小妹妹特别机灵,不好给你松开的。”想了想,打开饭盒端在手上,“呐,哥哥给你捧着,快吃快吃。” 别无选择,她只好就着对方的姿势夹一块半凉的叉烧肉送进嘴里,又因心事重重,吃起东西来都如同嚼蜡,但对面那位东北大汉却越来越有滋味,一旦笑起来,脸上的肉能够挤出一条接一条皱纹,“小妹妹,你们资本主义社会的人,吃饭都贼好看啊。” 楚楚愣了愣,咽下一口白饭,“大哥哪里人?” “辽宁鞍山,你知道不?” “好像听过。” 那人又问:“我叫黎爱国,小妹妹,你叫什么名儿啊?” 楚楚垂下眼睑,低声答:“我姓江。”随即放下筷子,“黎大哥,我吃饱了。” 黎爱国还傻傻劝她多吃,“我大哥说了,哥几个只求财,不要命,小妹妹你放心,哥哥拿了钱就放你走。” “我真的不想吃。” “好东西吃多了,不爱吃这个。”黎爱国自行推断完成,“你们搞资本主义的,过得好!这两年我们也搞,搞起来比你们过得还要好。等哥哥赚了钱,也回老家当当资本家。” 黎爱国念叨一阵,见楚楚不答话,自觉无趣,端着大半碗叉烧饭退到门外。 楚楚满心绝望,这群人不蒙面,不避开,甚至连名字都讲给她听。 要么是想张子强一样嚣张自负,要么就是……从来没有想过要守规矩…… 不多时,电断了。 屋内陷入一片漆黑,楚楚靠在墙上静静地回想,回想起临下车前她与程嘉瑞之间的对话,每一处都透着深意。 她闭上眼,不敢再想。 而同一时间,江展鸿夫妇已在赫兰道九号大门前收到对方来信,拆开信封以报纸剪贴出一句——“二十九日早六点,临江码头四号垃圾桶,一千五百万旧钞。” 江太太当即昏了过去,醒来时程先生与程嘉瑞已赶到江宅与江展鸿商量对策,三个人考量利弊,决定自行解决。 程嘉瑞做深刻忏悔,都怪他疏忽大意,害未婚妻陷入绑匪圈套。 距离大限只剩三十六小时,一切行为都力求做到快狠准。 程嘉瑞与程先生去银行提现,江展鸿在家中等待对方二次联系,各人脑中都有一根紧绷的弦,随时要爆。却没料到这时候,江安安提着行李出现在家门口,引来江展鸿一声暴怒,“你怎么回来了?你还有脸回来?” 江安安风尘仆仆,视线绕过程氏父子落在江展鸿凶悍的脸孔上,“这里是我家,我回不得?” 江展鸿骂,“你不是要离家出走学人私奔?怎么不干脆死在外面一了百了?” “我死了对爹地来说是一了百了,对我可不是。”她放下包,私下环顾,找不到江太太与江楚楚身影,“妈咪同阿楚呢?嘉瑞都在,阿楚没理由出门。” “你还知道要问你细妹!” 程嘉瑞淡漠的望她一眼,同江展鸿交待,“江叔叔,我先去办事。” 江展鸿适才抓了抓凌乱的头发,摆摆手,“你去,正事要紧。” 气氛沉闷,江展鸿退后两步坐回沙发,点一根烟含在口中,并不理会突然回家的女儿。 江安安决定自己去找,她一面上楼一面喊,“阿楚,我从火星回来啦,还给你带礼物,快点出来领。” 走廊里空荡荡有回声,江楚楚的卧室门紧锁,无人应答。 或许是第六感驱使,江安安放下行李回到客厅。 “爹地,阿楚呢?” 江展鸿抽一口烟,烦闷异常,“我怎么知道?你两个一个比一个癫,迟早要出事。” 掸掉烟灰,继续自言自语,“早知道这样,当年省下来就该掐死你两个。” “对,掐死。”神神颠颠,好像已然失常,“反正一个两个都是废物。” 江安安并不怕他,扬起下颌直直顶回去,“我同阿楚死了,好给北姑的儿子让位?爹地,妈咪如果知道你在外面养北姑生儿子,会不会气得要跟你同归于尽?” 江展鸿站起来,猛地一耳光抽过去,把江安安带得摔倒在短沙发上。 江安安脑内轰鸣,好半天才清醒,模模糊糊听见江展鸿在身边一连串暴躁狂怒的叫骂,根本不将她当作女儿,最后警告她务必安安分分,不然要她好看。 她左耳耳鸣,平衡感仿佛也被一瞬间抽走,跌跌撞撞去主卧室找江太太。 江太太见到她同样惊讶,“你怎么回来了?” 江安安听不太清楚,将右边脸转向江太太,“我和他,刚从南美回来。妈咪,阿楚人呢?爹地同程嘉瑞在楼下,好像在商量大事,我听讲恒指大跌,家里是不是遇到难题?” 江太太半躺在床头,讲起话来有气无力,“告诉你有什么用?就知道玩。你老老实实不出事就已经帮大忙,我同你爹地……阿楚也不要问,我……我希望她平平安安回来……我什么都不求…………” 讲到伤心处,双手捂住脸,呜咽哭泣。 江安安心头警铃大响,抓住江太太手臂问道:“阿楚出事了?” 江太太在痛哭当中抽出空来点一点头,江安安的脸瞬时间血色褪尽。 等江太太哭到力竭,再次入睡,江安安才离开主卧室,正准备回房。路过书房时听见内里传来江展鸿极力压低的谈话声,她原以为是江展鸿又在趁机与北姑柔情蜜意,气不过,偷偷拧开门去听。 正巧江展鸿背对她,正拿一只陌生的黑色无线电话与人交谈,说的是:“到时候要验dna,不可能什么都不留。” “每一件事都要我来教,还雇你做什么?” “都照老规矩办。” 再往后她便听不清了,只得小心翼翼再带上门,摄手摄脚回到自己房间。 凌晨一点左右,门房在大门口捡到一只纸盒,由江展鸿鼓起勇气打开,血淋淋场面再一次令江太太失去意识。 江安安壮胆去看,纸盒内用蜜蜂塑胶袋装着一截手指,内有一张纸条,依然用当日报纸拼写,警告家属“不要报警”。 江安安捂住嘴,止住即将破口而出的尖叫声,下一刻转为呜咽痛哭。 江展鸿暴躁地在屋内绕来绕去,双手叉腰指责江安安,“哭哭哭,就知道哭,一家丧门星,好好一只股票都被你哭到衰。” 江安安不忿,“爹地,都这种时候你还想着股票?” 江展鸿回道:“否则该怎样?陪你一起哭还是陪你妈咪一起晕倒?股票不涨哪来的钱去赎你细妹?到最后还要求程先生?你以为给人当狗好轻松?全家人都望住我口袋,恨不能分分钟榨干我。到最后一个个都不听讲,你贱,你细妹更贱。要不是她还勾住个程嘉瑞,你以为我会掏钱?我一毛钱都不给!随她去死!” 积攒了多年的郁愤终于讲出口,简直大快人心。 江安安冷冷盯住他,不再哭,“说得对,反正爹地早已经有儿子,还要女儿有什么用?卖不出去,个个都是垃圾。” “是!”江展鸿转过身,双眼带血,是一直冲出丛林的凶兽,“万幸我还有儿子,好过你们……”他扫一眼横躺在沙发上的江太太,牙缝中挤出一句,“贱*人生贱*种。” 江安安心口滴血,失望、灰心,无以复加。 她抓起手包向外冲,江展鸿仍在喊:“你又准备跟谁私奔?滚出去就永远不要回来!” 江安安回头,深呼吸,极力克制,“你放心,我一定等到阿楚回来。” “不用你费心。” “江先生下午给我一耳光,到现在还听不清,我连夜去看医生,好开一张验伤证明。” “滚!有多远滚多远。” 江安安脚步不停,一转眼消失在浓浓夜色中。 四十分钟之后,天安大厦907,门铃叫醒子夜大梦。 第51章 彻查 第五十一章彻查 江安安见到肖劲的第一句话是,“我看过你简历,我知道你一定可以救她。” 蒋琬也醒来,三人在肖劲卧室内密会。江安安把所见所知都讲完,最后说:“肖劲,我现在只敢找你。” 肖劲面色铁青,讲一句“抱歉”,不顾女士在场,低头点燃香烟。 当下,唯有尼古丁能令他保持清醒。 他深吸一口,吐出一团蔚蓝色烟雾,只讲三个字,“你放心。” 转出门到客厅,拨通孙文龙电话,抬头看钟,凌晨三点,正是睡眠最深的时期。 “哪一位?” “文龙,是我。” 孙文龙改变态度,热火上窜,“拜托你拨电话之前看看钟,现在是几点?天还没有亮就找我谈心?我是病到快死但不想提前入殓。” 肖劲说:“阿楚出事,你带上证件,我们在光华一号楼碰面。”继而挂断电话,穿上外套便往外走。 “肖劲!” 江安安从卧室走到客厅,突然间大声叫住他。 肖劲站在门前,未回头,只应道:“万事有我。”讲完拉开铁门,抬起长腿走向老旧且破败的电梯。 江安安仍站在原地,望着空荡荡一扇门,绝望与希望交织,五味杂陈。 忽然有人从背后搭她肩膀,是蒋琬。 “你放心,阿劲这个人话不多,但句句都真。他既然答应就一定尽全力办到,更何况出事的是她,不用你拜托他都全心全意去救。” 时钟不紧不慢向前追。 孙文龙在床边呆坐一阵,枕边人拧开台灯,半梦半醒间问:“你不是早已经请辞,怎么还有人凌晨来电?” “私事,你睡吧,我去去就回。”他回过头,轻吻妻子面颊,令她安心去睡。 两人在光华一号楼楼门处会面。 孙文龙下车时,肖劲正站在一盏路灯下抽着烟。见他来,皱着眉与他招手,“前前后后我都走过一遍,最有可能的出口在右侧,接呢东道,路窄,车多,好处理。” “事发在几楼?” “三楼,婚纱店试衣间。” 孙文龙点点头,“上去看看。” 堂而皇之地“哐哐哐”敲门,叫醒值班保安,再由孙文龙出示已失效证件。 两人先进入中央监控室,调出当日当时监控录像。 江楚楚在十一月二十七日下午两点四十一分走入光华门楼,择四号电梯上三楼,中间无间隙,两位保镖全程陪同。 再调取婚纱店内监控录像,她于三点零三分,进入试衣间,期间应当由工作人员陪同,但被经理叫走,稍晚一步。 直到三点十五分,工作人员企图回到更衣室时,已发现人去楼空。 中间不过十二分钟。 “动作很快,应该是熟手。”孙文龙从肖劲口袋里分一根烟,将医嘱都丢到九霄云外。 “不一定。”肖劲将录像调到当天下午一点,快速播放。“这里——”他按下暂停。 一位高大送货员从后门进入婚纱店,与工作人员交谈过后将货物送达指定地点卸货,手推车上一只大箱,足够装下成年人。 孙文龙笑称,“一号选手入场。” 再回放,锁定一位同样高壮的清洁工人,事发时正巧在婚纱店做清洁。 孙文龙忘情地抽着烟,吞云吐雾,“两个人,一只箱,足够了。”再叫来保安,“调呢东道摄像头,从当天早上六点起。” 一辆黑色面包车,右侧刷着“从龙快运”四个字,于一点十一分停在大楼垃圾口,至三点二十八分,清洁工与送货员连带一只大箱一同上车离去。 孙文龙敲着桌子说:“计划缜密,很像‘大富豪’嘛。”(张子强外号) 肖劲说:“你去查车牌,我去问大楼工作人员。” “九点才开工,先睡三个钟头。” “我睡不着。” 孙文龙拍他肩膀,“放心,我和学生妹有缘,一定陪你查到底,实在搞不定,就报警咯。” “这类案件破案几率有多少,你比我清楚,不然李先生当年也不会自己处理,当然,还有王华懋当反例,我不可以冒这种风险。”眼抽了一根又一根,烦恼却未减,一分一秒估算时间,“还剩二十九小时。” 到天亮两人分头行动,中午约在码头附近茶餐厅见面,肖劲叫一份三明治,食不知味。 孙文龙说:“□□,根本没头绪。你怎么样?” “钱小姐称,那位送货员是新入职,接替她熟识的从龙送货工,人很高,东北口音,清洁工戴口罩,她没有注意。” “还有呢?” “三点零一分那个电话,是程嘉瑞打过来,叮嘱千万注意她江小姐个人喜好。”肖劲忍不住勾出一抹嘲讽的笑,“这位钱小姐还夸阿楚命好,遇到这样细心贴心的未婚夫。” 孙文龙大笑不止,“哇哇哇,阿劲,你不会连这种醋都要吃?” 肖劲低头饮一口冰咖啡,皱眉说:“不是,时间太巧合,我总觉得有内情。” “你的意思是……” “先不管这个,人在哪里最要紧。” 话音刚落,桌上多出陌生人,由孙文龙作介绍,“这是阿光,这是肖劲,阿光,快叫人。” 阿光四十岁上下,个子矮小,人干瘦,堆着笑望向肖劲,“阿叔好,阿叔以后多关照。” 肖劲依旧是一张木雕似的连脸,全无起伏,直入正题,“一个月内有没有新人来?我要见蛇头。” “阿叔,有是有……” 孙文龙掏出一叠现钞,“拿去买糖。” 阿光顿时眉开眼笑,急急忙忙把钱塞进衣兜,露出一张缺牙的嘴,展示他的个人价值,“两礼拜前,缺牙辉带进来一批东北人,又凶又恶,个个是恶鬼投胎啊。” “给个地址。” 阿光背书说:“就往这条街走,走到尽头左转,再走到底,有一家麻将馆,阿辉天天都在里面打麻将,不输光不出门。” 肖劲放下一张百元红钞,抬脚就走,径直走到“大发麻将馆”,由阿光将人叫出来,肖劲与孙文良在巷尾等。 阿光交完人拔腿就跑,缺牙辉自知不对,但再要跑已然来不及,被孙文良一拖一带按倒在地,标准的兵抓贼姿势。 孙文龙抬头看肖劲,“劲哥,太久没有练过手,这机会让我给我怎么样?” 肖劲靠在墙边,低头抽烟,不置可否。 等他抽完嘴里这支烟,缺牙辉也变老实辉,跪在地上,一问一答省时省力。 肖劲扔掉烟头,抬脚,在鞋底碾碎,低着头问:“那批东北人是谁接手?” “周大龙,就……就住临海这条街,这个时间多半去光华小学接女儿放学。” 肖劲继续,“是他做中间人?谁是雇主你知不知道?” “大哥,你懂的啦,做这一行,讲究一环套一环,上线的事情我怎么会知道。” 肖劲抬高面前这张花花绿绿的脸,警告说:“不要让我失望。” “不会不会不会,两位都是超人,我逃都不敢逃。” 原本就经历多年审讯与反审讯训练,该打哪一处,用什么力道,没人熟得过他。 鞋底擦过地面,烟头被踢到墙角,肖劲招呼孙文龙一道走,留一句,“讲谎话,分分钟回来找你。” “不敢不敢不敢……坚决不敢……”缺牙辉还对着墙,眼都不看偏一分,神叨叨疯子一样。 下午四点四十分,周大龙与往常一样,在校门口等他的贴心小棉袄放学。 一见女儿身影,立刻眉开眼笑,刚准备迎上去,却发觉女儿被一位陌生男子叫住,男人蹲下*身拿一只硕大棒棒糖与她玩笑。 周大龙脑中警铃大作,预备冲上前与人对峙,却发觉忽然间身后有人紧紧贴上,“我朋友陪小侄女玩一阵,周先生抽时间与我聊两句?” 第52章 波折 第五十二章波折 肖劲捏着半空的烟盒在周大龙面前晃一晃,低头抬眉,问:“要不要烟?” 周大龙面色蜡黄,机械地摇头,“想要干什么?钱你尽管开口,不要动我女儿。” 肖劲嘴角叼着烟,半眯着眼,歪嘴笑,“不用紧张,大家都是文明人。” “你想知道什么?” “本月你接手一批东北人,现在,人呢?”肖劲抬手取下香烟,拧着眉毛问。 周大龙即时戒备,张口就是,“有上家当然有下家,我也不是最后一环。” “好——”肖劲并不打算玩言语威吓这一套,他只向前看,一个眼神,孙文龙自然领会,牵着小姑娘的手就要向广场另一端走。 “叼你老母!”周大龙骂一句粗口抬腿就要去追,可惜未能跑出一步远,仅仅半秒钟时间,他已经从站变跪,侧脸撞在潮湿坚硬的矮墙上,一只小虫悉悉索索爬过头顶,他一身结实肌肉都成薄而脆的纸,在肩膀与手臂的重压下,根本动弹不得。 最可怕是身后那一位讲起话来依旧不疾不徐,一点点不平喘息都听不出,“最厌烦你们这类人,不见棺材不落泪。”鞋底踩在周大龙肩下三寸,右手抓住他一臂向上抬,慢慢、慢慢,要接近平直。 周大龙终于忍不住吐口,“是是是,是我安排那几个东北人车、住,也是我代‘老板’传话。” “老板是谁?” “我同他单线联系,只晓得他付美金,出手大方。” 肖劲的烟快燃到尽头,一截烟灰脆裂,雪花一样落向杂草丛生的地面。他松开手,周大龙顿时落到地上,死狗一样趴着喘气。 肖劲抬脚踢一踢周大龙,“打电话通知你老板,讲你去澳门输得只剩底裤,要他再给十万美金,不然你就去找记者卖新闻。” 周大龙转过身,背靠矮墙,“好,只要你不搞我女儿,事事都好办。” 个个都有老豆疼,只有阿楚…… 他又想到楚楚,回忆江安安口中他碰都不敢碰的形容,心上猛地一抽,突然间急躁,盯住眼前疼得几乎蜷成一团的周大龙,恨到了极点,恨不能一颗子弹结果他。 万幸孙文龙及时出现,一手搭住他肩膀,令他从漩涡一般的愤怒中抽身,孙文龙含着一颗水果硬糖,语音含糊,“喂,你搞什么,眼神这么猛,我都以为你要强*奸他。” 周大龙扶着墙,强撑着站起来,急急问:“我女儿呢?你敢搞我女儿,我死都不会放过你。” 孙文龙摆摆手,全不在意,“带她去逛游乐场啊,你做完事就领她回来。” 周大龙被带到附近一间士多店,打声讯台去1696bbcall留言,“十万火急,望复。” 十分钟之后士多店红色电话机响刺耳铃声,周大龙去接,讲完既定台词,约一小时后东江码头一号港,福隆集装箱下收钱。 周大龙挂上电话就问:“我女儿呢?该做的都做完,你们什么时候放我女儿?” 孙文龙吃着鱼蛋,边嚼边说:“拜托,你女儿玩得正开心,不要扫兴好不好?一个钟头之后见完‘老板’,我保证你飞一样抱住你女儿。” 孙文龙从肖劲衣兜里抽出一根烟,送到周大龙嘴上,顺带拍他肩膀,安慰说:“takeiteasy,ok?我看起来像办事不讲信用的人?放心,我是好人。” 周大龙冷哼,“到这里来还分好人坏人?你要是好人,根本玩不起,只有坏到底才有可能同坏人斗。” 孙文龙靠着冷饮店灯牌,饶有兴致地回说:“你这个人,讲起话来还有点道理。” “我是读书少,多读两年书,我都去当哲学系教授。” “我看你女儿好聪明,一定很会读书。” “门门都是a啦,有钱没钱都送她去念南大。” “不错,女孩子就是要多读书。” “喂,你讲起来头头是道,你有女儿没有?” “我?”孙文龙自嘲道,“我就快去见上帝,辛亏没子女,不然死都不能安心闭眼。” 天色渐晚,斜阳倾倒在深蓝水面,只剩孱弱力量支撑半片血光。 温度骤降,夹克衫抵不住寒流,南下的风从西伯利亚高原奔袭而来,冷得骨结生疼。 “到时间。”肖劲低头看表,随手扔掉烟头,抖一抖衣领抬腿向前。 是晚霞与夜幕缠斗下行走的孤胆英豪,观众敬佩他热血满腔勇往直前,却也需承担英雄寂寞悲剧收尾。 三人到达约定地点,巨大的集装箱交错分布,夜色下形成一幅庞杂浩瀚的迷宫,似人生路,任你追逐、碰壁,上下求索。 肖劲与孙文龙各自找好藏身处,周大龙站在起重机下来回踱步。 终于,大鱼上钩。 来人穿着合体的西装,身形瘦长,逆光站在周大龙对面。“贪得无厌,我看你不想在这一行做下去。” 周大龙摊手,耸一耸肩,“怪就怪你遇到厉害人物。” 那人略微一怔,孙文龙身似猎豹,敏捷地从暗处一跃而出,发力冲向目标。 那人抬腿就跑,连手中装载十万现钞的塑胶袋都扔掉,只求逃生。 眼看左转向外,只剩百米路程就能冲到值班工人居所。 黑暗中闪过一盏火星,原来是被高高弹起的半支烟,抛高、落下,黑色幕布中留下一道未完的光弧。 右手边货箱背后站出一具颀长身影,头略低,前后步,一抬眼的瞬间,他已察觉腹下剧痛,身体成为一棵轰然倒塌的大树,脚边一带,已经不可逆转地跌向地面。 人落地,烟落地。 肖劲制住他,白色强光下看清他的脸。 喉头干涩,声音沙哑,肖劲平静地发出两个音,“丁叔。” 丁疼得面目扭曲,半张脸被集装箱箱壁挤得变形,艰难地开口说:“阿劲,有话好好说。” 肖劲并不放手,“丁叔,我没时间。” 孙文龙赶到,胸口不平,喘着气惊讶发问,“你两个……认识?” 肖劲点头,打发走周大龙,再将丁带到阿光家中。 一间空房,一盏大灯,三个人。 肖劲靠窗站着,看着月亮一点点沉,只有手中不断转动的打火机讲述他不能克制的焦躁,“丁叔,你了解我,我有一万种方法让你开口。” 丁被反绑在座椅上,垂着头一声不吭。 肖劲指间动作加快,“你中意饮水、吹风、还是熬夜?”骤停,他将打火机收进口袋,自窗台出发,一步步走近,“还是通通一起来?”他皱着眉,似乎左右为难,“丁叔,我没时间,你不要这样为难我。” 孙文龙吃着湿炒牛河配喜力啤酒,驾着腿好心建议,“大哥,你清醒一点。阿劲从前在审讯一科最能抗也最能审,相信我,你宁愿去关塔那摩也好过落到他手上。”吃一块肥牛肉,继续劝人向善,“你老板发你多少薪水?值得你死扛?讲真的,他一旦动手,你叫停都没机会。” 烟抽完了,肖劲收拢五指将烟盒捏成一团,准确抛入破烂垃圾桶,“既然讲话没有用,那就交给上帝做决定。” 天亮时,孙文龙被肖劲踢醒,“call白车。” 孙文龙抹一把脸,揉着眼问:“蚌壳烧熟开口了?” “嗯。”肖劲面色凝重,正拨电话找人,“借船,去双姝岛。” 孙文龙仰脖猛灌一瓶啤酒,再一拍桌站起来,豪气干云,“叼你老母!我陪你演一部《英雄本色》!” 肖劲抿着唇,并不搭话。 离约定时间还剩一小时,黎爱国最先醒来,打个呵欠走到小房间内,盯住角落一小团蜷缩身影,迈不动步。 楚楚自疼痛中醒来,因伤口不曾受过应有处理,更加之环境恶劣,断口处结痂之后开始发炎、高热,导致她神志不清,满口胡话。 只这个钟头清醒一点,见有人来,慢慢撑起身体,抬头望着穿一件老旧毛线衫的黎爱国。 “是不是到时间处理我?” 黎爱国老实地摇了摇头,“不知道,我等大哥指示,大哥等老板发话。” “老板是谁?” “老板是资本家,有钱人。”黎爱国蹲下*身,认认真真观察她,“小妹妹,你手指还痛不痛?” “痛又怎样?不痛又怎样?” 黎爱国挠了挠头,向她道歉,“不好意思,哥哥昨天手太重,不过你也是,你要是听话不动,肯定不用受苦。你看你,脸那么白,嘴那么乌,我都怕你现在就断气。万一老板不高兴,哥几个收不到钱,这一趟不是白跑了?我回乡讨媳妇儿的钱都靠这趟工。” 楚楚双眼发花,无力反驳。 “随你,祝你有命拿、有命花。” “叮叮叮——”门外某只电话准点响起,两方嘀咕一阵,略微年长的大哥便握着电话走进来。 黎爱国回头看一眼,再同楚楚小声说:“到时间,小妹妹,你叫什么名儿,哥以后发达了给你烧点儿纸,让你在底下也穿得这么漂漂亮亮的。” 楚楚不理他,强撑着最后一口气望向“大哥”,“能不能让我……最后再跟老板讲多一句话……” 那人或许是可怜她,由于半刻,走上前将移动电话送到她耳边。 电话中无人发声,她顿了顿,颤声哀求,“爹地……我保证以后都听你话……你可不可以……可不可以让我回家…………“ 第53章 拥抱 第五十三章拥抱 唯有电流声回应她最后的祈求,今生父女缘分走到尽头,从此再也不必假装父慈女孝。 血缘情二三分,世间利滔天浪。 终究抵不过。 无言以对,她闭上眼,认命。 “大哥”取走电话,依照老板吩咐,向黎爱国打个响指。 黎爱国从生锈的水管上解下一根废旧电线,两端各自绕过左右手,绷紧。 他凑过来,向倚靠在墙面的江楚楚散播同情,“小妹妹,哥下手轻得很,给你留个全尸,以后嘛……找起来也方便。” 楚楚睁开眼,淡漠地望着他,恐惧与愤怒已然翻过一页,余下的唯有彻骨的冷。 饶是黎爱国这类麻木到极点的人,也被灰烬一般片片剥落的目光刺痛。 大约这三五年他都会记得这样一个人,绝望与孤独中被至亲至爱彻底毁灭。 “忍一忍,憋口气,一眨眼就过去了。” 他拉紧电线绕过她后颈,期间暗自可惜,这样好看的一段小脖子,注定毁在他手里。 心一横,两手猛地向左右两侧一拉,电线陷入皮肤,勒住咽喉,楚楚不自觉两腿猛蹬,双手拼尽全力去抓电线,抓得颈项上一条一条深深浅浅血痕。 黎爱国一面用力,一面止不住啰嗦,“哎哎哎,小妹妹省点儿劲吧,要死就死得痛快点儿,哥哥好不容易攒着点儿力气都给你整没了。” 杀人还要嫌你命硬,恨不能是你自主自觉咬舌自尽。 江楚楚以电线为着力点被拉到半空,一双瞳孔骤然间放大,刺眼的白光过后,人生似旧电影一帧帧跑过眼帘。她的童年学琴、少年获奖、青春期亦乖乖听训,从来没有为自己放纵过一回,唯独对肖劲…… 最后一帧影像是他的脸,爱人的脸孔藏在柔和光晕中,等她,千山万水栉风沐雨而来……… “阿楚!” 他抱住她下落的身体,一把扯开缠在咽喉的电线丝,视线落在她颈间血痕上,喊出口的音不自觉带着颤。 他害怕,无论是萨拉热窝的阴云诡谲、席哈奇的枪零弹雨亦或是斯雷布雷尼察高高举起的屠刀,他都未曾有一刻似当下神魂颤动、哀难自已。 请求我佛、上帝、真主、毗湿奴齐齐拨冗怜悯世人,令希望与荣恩降临人间。 “阿楚……” 双姝岛灰蓝色天幕被巨大的疼痛撕碎,化作滂沱大雨吹打岸礁。 打斗声很快被嘈杂落雨湮没,孙文龙并未去追,病魔缠身,他的体力已大不如前。 肖劲解决掉黎爱国,再回头抱起昏迷中的江楚楚。孙文龙查她脉搏,同肖劲抱怨,“你看看你那张脸,人还没死,你摆一张哭丧的脸给谁看。” 他的话说完,还未等肖劲反应,怀中的楚楚忽然猛抽一口气,睁开眼止不住地咳。 她讲不出话来,一双眼仍能写完内心所有翻滚的情绪。 两只手紧紧攥住他的黑色夹克衫,唯恐一松开他就随烟雾消失无踪,而梦醒后她仍是现实中被黎爱国踩在脚下勒紧咽喉的等死之人。 肖劲收紧手臂,安抚她,“不用怕,我来了……”更握住她不断在他身上攀爬的手,紧紧贴在耳畔,“你看,是我,是真的我。” 她怔怔地、近乎呆立地望着他,黑白分明的眼眸中清清楚楚映出他的影,再被泪水一点点模糊、揉碎,变作湖面跳跃的光与影,一片片从她眼中涌出。 她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一个音。 但他业已明晰,无语言语赘述。 他拥紧她,令皮肤亲密相接,令彼此再无间隙,令泪水滑过交缠的呼吸。 孙文龙叼着烟,站在一旁发呆,偶然间瞥见肖劲泛红的眼眶,不自觉发笑,“哎哎哎,阿劲,活到现在能见你哭一场,去见上帝都有谈资。” 他扔掉烟走上前,拍一拍肖劲左肩,顺带与江楚楚打招呼,“江同学你好,还记不记得我?” 楚楚点头,带着一双湿漉漉的眼,乖得像刚出生的小鹿,连孙文龙都心痒,耐不住冲动想要伸手摸一摸她头顶,叹一声“好乖”。 难怪肖劲会中招,她这副外皮,世间鲜少有人能够幸免。 孙文龙问肖劲,“去医院?还是去警局?” 肖劲略有迟疑,察觉手臂上被握紧,楚楚终于用破漏嘶哑的嗓,讲出一句完整的话,祈求他,“你带我走好不好?” 肖劲低头望她一眼,再将目光转回至孙文龙,沉沉道:“好,我带你走。” 孙文龙无奈摇头,“你这个样子,真是完蛋完蛋。走?走去哪里?坐火箭去外太空吗?” 肖劲想了想,皱眉道:“我父亲自双姝岛发家,老仆在双姝岛还有置业,近几年才转到我名下,我先带她在这里休息一阵。” 孙文龙认为他玩过界,根本不现实,“你不可能带着她一辈子都在双姝岛内隐姓埋名。” “先过这一关。”肖劲亦有无奈,“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 “我彻彻底底服了你,也败给江同学。”他抬脚随意踢开地上一根生锈的水管,伸个懒腰向外走,“任务完成,我不管你了,原本就与医生有约,我今天必须去圣慈医院报道。” 肖劲抱着楚楚走出低矮小屋,在背后向他道谢,“多得你,不然我一个人找不到这里。” “你我之间还需要讲这种话?不过这一回真是high,从前出公差回回都是窝窝囊囊,哪像现在——” “你从前要依法办事。” “条条框框也不见得都好。” “也不见得都不好。” “好啦,我不同你争这些法律问题。”孙文龙嬉笑着去看藏在肖劲怀中的江楚楚,“江同学,阿劲活到现在吃过太多苦,你务必对他好一点。” 她点头,轻声应好。 肖劲与孙文龙相视一笑。 孙文龙登上来时的快艇,摆摆手在雨后初晴的海面冲出一道白色浪涛。 肖劲在码头用非常规手段“借”来一辆摩托车,把楚楚放置在后座,低声细语解释:“看他们的手法与人力,这座岛至多搜一轮,等三五天过后就安全。我们先去老房子住下,以后的事情……慢慢来……” 她垂下眼睑,于心有愧,“对不起……是我没用……” “你的手怎么样?” “没事,已经不疼了。” 但他的心疼,疼得无法言喻。 然而终究只能沉默,潮湿的海风中将她带到埋藏他童年记忆的老旧庭院。 花园里的花早已经被韭菜、香葱、黄花菜替代,奢华的年岁被淹没在海浪中,余下是蝇营狗苟,寂寞求生。 他背着楚楚,翻过围墙从后门进,看屋的老人家白内障已经很严重,但仍然能从他的身形言语中辨认出他就是阿劲。 小楼仍是老旧的木结构房屋,鞋底踩过外翻的地板,咯吱咯吱响,仿佛每一条地缝、每一个转交都藏着长舌乱发的女鬼,阴沉沉比得过潮湿晦暗的回南天。 走到二层,楚楚被安顿在一间向阳的卧室内。洗得发黄的床单长出霉斑。 肖劲将她放狭窄的单人床上,仔仔细细检查她的脖颈与右手断指,柔声问:“怎么样,有没有哪里疼?” “没有。”她摇头,乖得令人心碎。 “不要强撑,你从前门夹手都要哭一下午,你现在讲没事,我不相信。” 她虚弱地牵起嘴角,笑了笑,张开双臂向着他,“那你抱抱我好不好?” 带着鼻音,软软的、怯怯地向她撒娇,等他发糖。 一只手伸进胸腔,捏住他的心来回揉搡,既酸且涩。 他揽她入怀,想要紧紧将她揉进身体,又害怕伤到她孱弱无力的身体,重不得轻不得,是掌中宝眼中珠,万金不换。 她靠在他臂膀,深呼吸,他的气息自鼻腔灌入心肺,令她终于能够止住颤抖,停止恐惧。 “阿劲,我好想你……” 他鼻酸眼热,忍过这一阵才说:“是我不好,我来晚了。” 她摇头,侧脸蹭着他的黑色夹克,濡濡软软,“一点也不晚,我正想到我两个初遇,那天下大雨,你从天安走出来,带着伤也赢得漂亮,我把伞偷偷递给安琪,让她送到你手上,结果太害羞,安琪一出发我立刻反方向往回跑,第二天问都不敢问…………真是衰的可以…………” “我知道——”掌心抚摸她长发,他轻声答她,“粉红色圆点弯钩伞,我把它同教鞭一起都收在衣柜。” 楚楚忍不住笑,“拜托,到底谁是咸湿佬,你从那个时候就偷偷暗恋我?哼,最坏是你!” 肖劲应,“对,最坏是我。” 前一刻从地狱出发,这一秒甜似蜜糖,情爱是世间最可怕的毒,令你心甘情愿受此烈焰焚身之苦,去追缠绵悱恻之乐。 雨停了,双姝岛重新沉默在古老安详的命运之下,无人惊扰。 楚楚说:“我不想回家,也不想再去加拿大,我们就在这里,永远在这里好不好?” “好,你想去哪都好。” “对不起……” “不用跟我说对不起。” 她埋首在他胸膛,终于忍不住失声痛哭,“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他是我爹地,我做不到……我出现他就要…………我害他们破产坐监,爹地妈咪同姐姐都要恨死我……” 肖劲不说话,抱着她,任她哭。 等她哭到力竭,他却只交待,“现在不方便去诊所,我出门买药,你乖乖在家休息,我很快回来。” 她手上的伤以及久久不退的高热,都是麻烦事。 “好——”她听话地在床上躺平,一只手扔捏住他衣角舍不得放,“你一定记得早一点回,我一个人……会害怕……” “万事找老徐。”他低头亲吻她眉心,“我很快回来。” 他带上门,与老徐交待清楚,换一身老土宽大的外套与卡其裤,去岛上唯一一家诊所买抗生素与外伤药。 再回到繁华本岛,赫兰道九号江宅,这一场暴风骤雨才刚刚开始。 第54章 裂变 第五十四章裂变 今日天文台挂八号风球,预告二十四小时内将有热带风暴登录本岛,气象台提醒市民适时调整出行计划。 江展鸿坐在书房藤木椅上,一夜未眠,老态毕现。 茶几上横一只水晶烟灰缸,“堆填尸体”、“骨灰满溢”。 程先生还是老样子,话不多,任何时候都能够通达老练姿态,一开口即是决定与命令,现如今亦开始训练程嘉瑞言行举止,务必培养下一代满分继承人。 可惜被今夜暴风骤雨打断,令他不得不停。 他开口,自带重低音,“许援朝亲口这么说?” 江展鸿撑住额头,强忍燥郁,“是,最后一个电话拨过来是要收尾款,否则他亲自登门来要。” “给他,尽快送走。” “还有突然半途杀出的无名人士,听描述,我猜其中一个是肖劲。” 程嘉瑞靠白兰地保持镇定,身边酒气熏熏仍然冷得似北极冰,“早知道就该一不做二不休——” 程先生提醒他,“现在讲这种话没有任何价值。” 程嘉瑞立刻转变思路,“也不必怕,送走许援朝,此事与我们再无关系,最好现在就拨999报警,阿楚在谁手里,谁就是绑匪无疑。” 江展鸿补充,“难保阿楚不会替他作证。” “被绑架人时常出现斯德哥尔摩综合症,带她做精神鉴定,届时她的证词不被法庭采信,我们再把证据链做足,肖劲只能在狱中喊冤。”不愧是法律人士,玩弄规则藐视法令,是他多年专业素养,“到时还需岳父出场,家破人亡与牺牲肖劲一个,这道选择题普通人都会做。”摇晃水晶杯,饮一口白兰地提神,他靠在椅背已握住结局,“肖劲进去至多判十年,又许诺为他减刑、假释,加加减减五六年,阿楚不会不答应。” 江展鸿仍在担忧,“谁知到他们躲去哪里?谁知道他们几时回?简直埋一颗□□随时要你命。” 程嘉瑞已定心,他笃定,“以阿楚性格,绝不会去警局告发你我。” “那可不见得。” “她不过看似任性,其实本质单纯又脆弱,对家庭的情感仍停留在七八岁不肯长大。”他瞄一眼江展鸿,似轻蔑又似愤恨地说道,“阿楚对岳父的依赖,比任何人想象中的都要深。所以,她狠不下心,这场游戏她注定是输。” 大约是想到最后一通电话,她将他当做江展鸿,哀哀切切恳求他,言语之间全是无助,他也不是不心疼…… 然而怪就怪她从不肯多看他一眼,多分他一片真心。 他给过她机会,是她不肯珍惜。 最后竟把希望系在江展鸿这样的人渣身上,呵—— 他的恨竟然投向江展鸿,认为他无耻至极,根本不配拥有阿楚的爱。 你看他反反复复都为自己打算,什么虎毒不食子,全是谎话,如有可能,他恨不能亲自上场,“即便我放心阿楚,但肖劲这个人,始终是心头大患。” “那就解决他。”于程嘉瑞而言,他赢过肖劲一次,照样有信心继续赢下去,“做好万全准备,玩死他也不过分分钟。” 接下来将下一步行动安排妥当,几人在台风登陆之前散会。江展鸿拉开书房门,却迎来立在门口满脸泪痕的江太太,谁知道她偷听多久? 程氏父子并不与江太太打招呼,只各自深深看江展鸿一眼,沉默中陆续离开。 江太太一连病上好几天,面色蜡黄,形容枯槁,两只眼深凹、泛红,锁住江展鸿似厉鬼讨命,伸长手扑过来,要与他同归于尽。 “你干了什么?是你绑走阿楚?你这禽兽你究竟想干什么!”问也不问,病中残留的那一丝丝力气全都积攒在指尖,抓得江展鸿面上、颈上全是破花。 江展鸿如同电视剧里每一个无情无义的丈夫对待被逼疯的妻子,抓开她双手猛地向后推,扔掉她好似扔掉一张沾满油渍的抹布,多活一天多得两个字——碍事。 江太太已没有力气再站起来,她颓丧地跌坐在地,两只眼放空,凝住棕红色桌脚,喃喃,“原来都是你一手策划,原来我阿楚差一点要死在亲生父亲手上,好在老天保佑,阿楚福大命大逃过一劫…………” 更摇头,不能置信,“虎毒不食子啊……虎毒不食子啊江展鸿!自己的女儿都下得了手,你根本连畜生都不如!” “我畜生不如!我无情无义!”他也已在这短短几天找出一千万个理由支撑内心,千夫所指是吗?他才不去担!负荆请罪?少做梦!他自有一套逻辑,“我做哪一件事不是为这个家?市场动荡,金融风暴搞突然袭击,当局指望不上,我们就只能自生自灭。你以为只是亏损斩仓这样简单?破产都算好彩,讲不定背上巨额债务,你我后半生都只能住笼屋吃猪食,六七十岁还要给从前那些伺候过你的人端茶递水,你还想继续买名牌包戴珠宝?全是做梦!连衣服都要去垃圾堆里捡,sabrina遇到你,要望你脸上吐口水嫌你脏,你想想清楚,这些事那一条你受得了?” “所以你就拿阿楚的命去换?”江太太的气息弱了,只有怨,没有恨。 “叫她嫁程嘉瑞她不愿意,要找个衰人自甘堕落,我这个做父亲的养她十八年,早已经仁至义尽,也该是她为这个家牺牲一点。” 牺牲一点?一条命都赔进去,还有多少个一点点? 江太太咬紧牙,问:“你投多少保险金?” 江展鸿答:“一亿五千万,不多也不少,够你们下半生花销。” 他低头叹气,把江太太扶起来,又要与她推心置腹,“用阿楚去换我也不舍得,原本打算让安安签字,但谁知道她会突然间同人私奔,根本找不到人影。阿楚要怪就怪她阿姐,她替她阿姐去,怪不得我。” 江太太双手遮脸,靠在江展鸿肩上失声痛哭,“我的阿楚……我可怜的阿楚…………” 就将你换成珠宝、手包、豪车、礼服……永永远远陪在妈咪身边………… 双姝岛。 楚楚吃过药睡到午夜才醒。 睁开眼发觉身旁无人,当下四顾,发觉肖劲搭两只椅半坐着睡在床边。 衣服也不见换,深夜行军似的捡一块平整土地就能闭眼,唯有睡梦中紧锁的眉心透露他连日来的疲惫。 楚楚的心柔软至极,他仿佛是万能药,月下半片影已足够治愈她一身伤痛。 她翻过身想要仔仔细细观察他,谁知他敏锐至此,一点点悉索响动就令他睁眼,警惕地搜寻她身影,直到撞见黑暗中她水光透亮的眼与甜蜜诱人的笑—— 他也便只剩下笑了。 “怎么样?感觉好一点没有?”肖劲站起身,端一杯温水到她嘴边,扶着她喝过半杯水,“饿不饿?想吃什么?” 楚楚嘴角含笑,深深看他。 他面微红,有些无措,“我脸上有问题?” “你还会做饭?” “会。” “那我要吃盐水鸡、红烧海参、椒盐濑尿虾。” 他拧着眉毛,发愁,“我只会做简单的,我给你煮一碗面好不好?” 她靠在他怀里咯咯地笑,笑够了板起脸,“不好。” “这个时候也不好叫老徐起来……” 她拉住他手臂,轻轻说:“我不饿,你陪我说说话好不好?” 他伸手探她额头,发觉她高热已退才放下心坐到床边,“你说——” “又不是阿sir请喝茶,可不可以不要这么严肃?” “可以。”嘴上讲可以,面上仍是老样子,一点不放松。 楚楚无法可想,又要玩老一套,“我累了,你扶我躺平好不好?” 但凡她开口,他几时讲过不好?当即扶住她小心翼翼向后靠,等她顺利躺好,两只手却如藤蔓一般缠上来,紧紧抱着他不许他离开,“我要你躺下来陪我——” “阿楚……”他口中有万般无奈,全为她。 她却不听,“我手疼,坚持不了多久,你就算可怜可怜我。” “唉……”明知她借机要挟,他仍然不忍心拒绝,只能依照吩咐办事,小心谨慎躺在她身边,而她最懂得寸进尺,无需提醒,下一秒就贴上来,头枕在他臂膀上,右腿搭在他腰上,惊得人一动也不敢动。 隔了许久,等到两个人相互适应——她从他身上汲取巨大安全感,而他学会屏气凝神保持冷静。 窗外风大,几乎要盖过楚楚的声音,“你会不会怪我?” “不会。”他想也不想就回答。 楚楚要被他气笑,“拜托,我还没有讲清楚问题,你可不可以晚一点再回答。” 肖劲说:“无论问题是什么,我的答案都一样。阿楚,我永远不会责怪你。” 她听得怔怔入神,一方面感动,一方面又在想,原来肖劲也会讲情话,且是不出手则已,一出手惊人。 心中被温情灌满,她忍不住抬起身去亲吻他,吻过他被海风吹得干燥的唇,又因太过小心的情绪而浅尝辄止。她眨着眼,一双瞳仁晶亮泛光,“世上再没有人会比阿劲更爱我——”说完整个人都扑在他胸口,迫使他从侧躺换成仰睡。 他轻拍她瘦削的后背,低声应,“世上再没有人甜的过你。” 甜过他一生所有快乐事。 她躺在他身上,听他胸口心跳声,止不住感叹,“你怎么突然间开窍?满口甜言蜜语,是谁点播你?孙警官吗?” “是我自身反省。”他望着天花板,似乎在想久远故事,“人总是要等到失去才后悔,知道你被绑走那一刻我就开始后悔,万一你……我还有好多话没有同阿楚讲过,也……没有跟任何人讲过。” “那你现在说,我每一个字都背下来。” 他低头亲吻她发顶,舌尖与胸腔共鸣,震得她耳膜发痒,“阿楚……” “嗯?” “我爱你——” 她屏住呼吸,张嘴咬住右手食指,一声不吭。 他继续说:“我想你承认,我比想象中脆弱太多,有些东西多重我都能扛,有些事情……不要讲承受,连想也不敢想。” “阿楚,不要离开我——” “好……”她应承他,已然带着哭腔。 “怎么哭了?”他心慌,想要翻过身看一看她的脸,但她不答应,轻轻按住他,他便无计可施。 缓一缓,楚楚说:“我一生最大幸运就是遇到你……”眼泪模糊双眼,她坚持说完,“否则我总是一个人,孤零零地来,孤零零地走,幸好有你,我爱你,永远爱你。” “嗯——” 又听她吸一吸鼻子,提出要求,“所以我们现在开始脱衣服好不好?”语气自然而然,仿佛在讲,我们现在去楼下吃饭好不好? 第55章 童年 第五十五章童年 肖劲无可奈何地笑,“手不疼了?” “疼。”她灰心丧气,老老实实枕在他胸上,“就知道你不肯答应,但还是要多问一句才肯死心。” “你还小……等你长大……” “长大是多大?要等到长成eup才够?噫……你好咸湿。” “等你到二十岁。” “还好漫长…………” 肖劲说:“不远了。” 她好心提醒,“我怕你年久失修。” 肖劲答:“你放心,一定是宝刀未老。” 两个人一阵笑,笑过之后仍难掩落寞。 她仍在脆弱的年岁,承受过的痛苦与煎熬无法在一夜之间抹去。楚楚从他身上下来,换个姿势,侧躺着,依旧窝在他臂弯之内。 “我其实……我其实天天月月都好像要爹地爱我……” 肖劲收紧手臂,抱紧她,听她讲,“六岁起每天都去钢琴老师家中报道,每天练足三个钟头,全都为得他一句好,摸摸我的头夸我说,阿楚真是好犀利。” “其实我笨得很,读书比其他同学都费力,你都知道的啦,天天都要去上补习班,拿时间拼天分,惨不忍睹。但不过最后能换一张体面成绩单,能换爹地一点笑我都好开心好得意。” 鼻尖微酸,她停一停,缓过这一阵才继续,“从前住在三百四十平小屋的时候还很好,不知道从几时起,爹地连看都懒得看我一眼,我再怎么努力都白费,但又不愿意死心,到现在还在为他找理由,笃信他一定是被逼无奈,一定不是……一定不是处心积虑要我死……” “可是我心里都明白,他骗我说是财产赠予协议,其实是保单,他要拿我的命去换上亿保险金,到死都不愿意跟我多讲一句话……”这一段父女情,有时候更像是一段永无结果的恋爱,她想一个愚昧至极的老妇,苦守寒窑,生于幻梦,至死都未放弃,“至少我明白,有些人,无论你做多少努力,他都没可能分一点点爱给你。” 她讲着讲着,变成哭中带笑,自我解嘲,“我跟你讲,还有更傻的,我十六岁生日吹蜡烛许愿,祈祷上帝大发慈悲,希望爹地能够好好爱我……” “结果哪一样成真?圣诞老人同生日愿望没差别,都是骗人的鬼话,亏我还去信,真是蠢……” 忍不住,耐不得,泣不成声。 “其实我真的很爱他……为什么他从来不肯多看我一眼…………我做错了什么?我在破房间里想了好久,想不出我究竟做错了什么逼得他这样对我…………” “不关你的事。”他将她收拢在胸前,用尽全力拥抱她,“不是你的错,阿楚,这一切与你无关,你不需要承担任何事。” “可是我给你惹麻烦了……我知道,我们不可能在岛上过一辈子,你迟早要回去,爹地他们也不一定不会放过你……”她心中从来清晰明了,“怎么办……我好像在哪里都是麻烦精,最好把我丢进海里喂鲨鱼,这样大家都开心。” “又讲傻话。”他笑着安慰她,“总会有办法解决,你相信我,嗯?” “又是‘嗯’,你每次没话可讲的时候都用这一招。” “那请问江小姐今次是否中招?” 楚楚在他胸前来回蹭,把眼泪擦干,瓦声瓦气地提要求,“我现在有免疫呀,你要加多一招才可以。” “请江小姐赐教。” “我要你亲我。”仿佛是要一颗糖、一件新衣,讲出口半点羞涩都没有,有的是理直气壮、理所应当。 肖劲也忍不住嘴角上扬,低下头含住她柔软鲜嫩的唇,似含住一颗牛奶软糖,衔起来在舌尖打转,轻轻地舔,重重地吮,吻过天荒地老,吻到呼吸渐乱。他不自觉生出雄性生物与生俱来的占有欲及破坏欲,粗糙有力的手指穿过她乌黑浓密长发,迷乱中揉着她后脑将一双唇向上压,向前送—— 是月光催生缠绵,是夜色撩动情弦。心有潮汐起伏,似澎湃大海,无法克制。 他想要她,毁灭她、撕裂她,就在这一秒—— 然而他终究是克制,抬手遮住她迷蒙带雾的双眼,喘息着说:“你早点睡。”一讲完立刻翻身下床,带上门消失在老迈破败的走道中,不给自己留半点机会。 而楚楚仿佛呆滞,对他的离去浑然未觉。她仍躺在床上,茫然地望向天花板,静静等体内所有在一瞬间喷涌的情念慢慢平复。 等过半个钟头才想起来要骂,“肖劲,老乌龟!臭男人!” 他自己去冲凉水过瘾,只留她一个…… 独守空房呀。 第二天见面,他穿回自己的黑色夹克衫与神色牛仔裤,又是个又劲又an的靓仔。一见面同她打招呼,“早上好。” 实在生硬。 “早上好。”楚楚懒懒应一声,朝老徐点头微笑,继而坐到餐桌上来。 肖劲似家庭主妇,从厨房到客厅忙碌不停,此时端一碗热粥送到她面前,解释说:“你身上带伤,又一连发烧好几天,喝点粥最好。” 楚楚揭开盖,“是什么粥?” “皮蛋粥。” 她嫌弃地皱了皱眉,“皮蛋真的好腥。” 肖劲一时间既抱歉又为难,试探道:“要不然……我重新煮?” 楚楚展颜一笑,“骗你的啦,你做的,就是砒霜煮粥我都爱的啦,皮蛋算什么?今后多腥的东西我都要勇敢尝试。”讲完一挑眉,一切尽在不言中,“好的啦,二十岁之后,我明白的。” 等他回过神、想明白,居然先她一步面红,端着半碗粥,逃亡似的奔进厨房。 肖劲与她提前过上退休生活,明知未来无望,所以避谈未来。 楚楚在这栋老房间里发现一架上了年纪的旧钢琴,肖劲陪老徐买完生活用品回来时,正撞见她带着九根手指断断续续在钢琴键上来回,终究是曲不成曲,杂乱无章。 肖劲放下重物,站在门边,并不向内多跨一步。 他只静静看着她,带着不忍与心疼。 而她低头望着残缺的右手,竟然牵了牵嘴角说:“好像真的不行了……” 肖劲的心猛然间抽痛,痛到不能自已。 如有可能,他心甘情愿替她去受。 然而他最终将所有汹涌的情绪都收藏妥当,换上平平常常神色,走到她身边说:“反正我也不爱听。” “咦?你从前不是天天都躲在窗前听我弹?现在又否认?拜托,肖先生你好难猜。” “我其实都在用眼看,没有用耳听。”他从身后环住她,笑着说,“不要说弹琴,你就算弹棉花我都能看到入迷。” “哼,讲情话真是老手。” “接吻也是老手。”不等她要求,他自主自觉弯下腰衔住她口唇,一点一点深入,尝她舌尖上莲雾果留下的甜。 不知不觉吻到激烈,楚楚被推倒在钢琴琴键上,按出一阵乱音。肖劲放下琴盖,将她整个人都端在钢琴上,轻轻咬着她下唇,带着粗重的呼吸声说:“以后家里还是要买一架钢琴……” “教小孩呀?” 他歪着嘴坏笑,凑到她耳边,舌尖舔过她冰冷的耳廓,惹得她不自觉轻颤,由他说:“留下做事——” “什么事?” “坏事。” “你教我?” “嗯,手把手教你。你一定记得,出师要反噬,招招都试在老师身上。” 她咬着唇,笑个不停,令他再也没有办法正正经经继续。 只好摸着她的额头问:“手还疼不疼?” 她摇头,“手不疼,嘴疼。” “晚上吃鱼,补一补。” “好的,肖先生。” “现在到时见换药。” “那要不要打针呀?”她跳下钢琴,娇声问,“打针要不要脱内裤呀医生,我今天穿米分红色,你要不要看一眼?” “去沙发上坐好。” 她乖乖跑去客厅,坐在肖劲指定的沙发上打开电视等他上场。 上十年摸爬滚打,肖劲对外伤十分在行,为她换药兼做伤口清理,陪着十万分小心。 楚楚看他全神贯注模样,毫无意外地开始发花痴。 上帝真不公平,有的人样样都好,件件事坐起来都似电影镜头,一不小心就令师奶少妇尖叫发疯。啧啧,完美,肖劲在她眼中根本是完美雕塑。 可惜她的欣赏过程被新闻台直播报道打断,熟悉的女主播穿白色西装,头发烫出一捧细细的卷,张着一双暗红色嘴唇,告知电视机前各位,“近日本埠发生绑架大案,富商江展鸿幼女被大陆籍匪徒绑架,缴足赎金之后受害人依旧下落不明,以下请看本台详细报道。” 楚楚愣了愣,眼底茫然。 肖劲一刻不停,为她右手残缺而并不算平整的伤口忙碌。 那不是一刀切断,因刀太钝,是慢慢割、缓缓磨,两三个彪形大汉按住她,一只手死死掐在水泥地面上动弹不得,眼睁睁看着半截手指离她而去。 她受过多少苦,熬过多少疼痛,谁去计算? 唯有他心疼,疼得想要罔顾法纪、重操旧业。 电视里,由记者大致讲述案情经过,镜头再次转向江展鸿夫妇,江先生思女心切,捧住女儿照片,在镜头前泣不成声,“那位先生,无论你在哪里,无论你是否仍需要帮助,只要提出来,我们一定答应,我只求你告诉我阿楚下落,我什么都不求,只求我女儿能平安回来——”一时哽咽,哭得泪涕横流,半个字都不能多讲。 再轮到程嘉瑞补充,“广大市民如有任何线索也请直接联系下方电话,我方必有重谢。” 江太太不甘人后,哭喊道:“阿楚……阿楚你在哪里,妈咪真的好想你……各位,各位麻烦你们高抬贵手,放过我女儿,她才十八岁,求求你们把她还给我…………” 一场戏,感人肺腑。 新闻报完,肖劲手头上的工作也告完毕。 楚楚恍惚中感叹,“真希望他们说的句句都是真。” 肖劲愁眉深锁,傍晚与孙文龙通电话,孙文龙问:“你看到新闻?” “嗯。” “你计划带她从曼谷转加拿大的计划落空,她的档案已被国际刑警接收,各大关口都不会放行,至于你……我看更危险,他们演这一场戏除了洗脱自己,更为栽赃嫁祸。” “我明白——” “你有什么打算?江同学还是不愿意指认父母?” 肖劲对此不作正面回应,只说:“走一步看一步。” 孙文龙认为他无药可救,因此转而讲到18d,“你那条鱼真是挑嘴,好难伺候。” “那你用心伺候。” “有没有搞错?我才是病人。” “几时入院?” “没必要再进医院。” 电话里一时沉默,耳边嗡嗡的是来回电流声。 肖劲说:“保重。” 孙文龙答:“你才应该保重。” 万事皆在不言中。 第56章 挑豆 第五十六章挑豆 时光被双姝岛的落日拉长,变得缓慢而郑重。 楚楚的伤口由大纱布换小纱布,已经接近愈合。有时还会动一动手指,玩笑说,“快看,九指琴魔。迟早有徐克找我演电影,连妆都不用画,天生是特型演员。” 这时候肖劲通常只是抿嘴一笑,接着继续忙他手中事——读书。 他近来发奋读书重新复习法文,从前只是会讲,现在要力求在逻辑语法上一通百通。 楚楚不服,趴在他背后捣乱,一个劲问:“我好看还是书好看?” “你。”头也不抬,眼也不眨,根本是敷衍。 “谎话精,撒谎骗人!” “那书好看。” “你白长一双眼!” “嗯——”他低头翻页,被书中法文字母吸引,弥足深陷。 江楚楚遭受重挫,却不似一般人就此偃旗息鼓,她最擅长重头再来,以越挫越勇为座右铭,一转身消失在书房门外,去楼上楼下找她的“铠甲”与“偃月刀”预备重新出征。 二楼曾经是肖劲几位姐姐闺房,衣柜里藏着宝藏无数,充斥着七十年代少女幻想。 二十分钟后,门外传来关淑怡的圆润嗓音,唱给你深夜无人私语的寂寞停船。 半掩的门中缓缓出现一只红色高跟鞋,细细的皮绳绑住脚踝,尖头尖尾,又凶又利。带出一条修长白皙的腿,白色裙摆直直开到大腿根,庸俗得可爱。 肖劲放下书,歪头向外看,窥见门外半片人影,以及老旧庞大的收音机。 他摇了摇头,哑然失笑。 等关淑怡开嗓,那只脚总算落地,以脚尖为圆心扭来晃去,故作性*感。 忽然间门外的高跟鞋小姐跟随节奏唱起来,唱到情深款款,“夜已在变幻像钻石灿烂但也这么冷,看千串霓虹泛起千串梦影着这港湾,何故泪印凝在眼沉默里终于一声慨叹……” “叹”字落地,门被稍稍推开,他眼前出现一席袅娜背影,一大片光裸的肌肤被性*感撩人的梦露装捧入视野,连金色假发都带在头顶,一转身面颊还被点出一颗梦露痣,配着大红唇与挑高的眼线,还有少女刻意堆挤出来的胸,真令人不得不服。 她一只脚在前,脚尖点地,右手伸长,食指恰好指向他,繁忙之中不忘细节,两只眼半眯,茫然地检索着她的肯尼迪总统。 接下来红唇轻启,扮个沙哑嗓音,“你快将消失消失去去了未会返,路已是有限愿脚步放慢莫太早分散,再请你逗留请将这片梦拥在臂弯……” 唱完这句转个圈,任裙摆如花朵散开,她顺势坐到他腿上,右手勾住后颈,两条腿自裙摆开叉出露出,交叠在他身上,“怎么样,肖先生,看清楚我内*裤是什么样花色了吗?” “粉红色,带白色圆点,均匀分布。” 无趣无趣无趣—— 梦露江额头抽动,心火上窜,但看在眼前这张脸的份上,她一忍再忍,堆出个迷离梦幻的微笑,“哎呀肖先生,你能不能不这么直白?” “直白不好吗?” “现在都讲究情调。” “嗯。” 又是嗯!整天除了嗯就没有其他话,一到关键时刻就去冲凉水,简直是乌龟王八蛋—— 但,怪就怪她居然中意这颗王八蛋。 因此全是自作自受。 她重整大旗,继续眯着眼望住他,“肖先生……你想不想看一看我底裤下面什么样?” “不想。”答得斩钉截铁,铿锵有力。 她终于忍无可忍,怒不可遏,换个姿势跨坐在他身上,两只手攥住他衣领,与土匪没区别,“我不管,今天你看也得看,不看也得看。” “不看。”他冷冷静静看着她胡闹,简直是法海转世,任你小青千万种勾引,他自不动如山。 江楚楚被气得失去理智,一抬手抓住假发扔向角落,就此不做梦露江,要做宋江呀。 她不管不顾开始扒他衬衫,扣子一个也不想解,要学深夜小电影,一手一边,向左向右哗啦啦全扯开。 可怜她卯足劲,用全力,却扯不开他衣上一粒扣—— 个个都像主人,油盐不进,冥顽不灵。 可恨肖劲还要讲风凉话,摊开两只手任她“欺凌”,“慢慢来,不要急,越急越难。” “要你管!”她恶狠狠瞪回去,开始一颗一颗慢慢解,解到那一股无名火都散完,才露出他结实精壮的胸口,望见他胸下蔓延的绒毛,更骂道:“野人一样!” 肖劲说:“人人都说性感,轮到你就嫌我是野人。” 没料到她似雷达灵敏,立刻反应,“谁?人人是谁?还有谁看过?” 肖劲从容不迫,“我登台比赛,观众成千山万,你要我一个一个数出来,恐怕太强人所难。” 楚楚将信将疑,“我猜蒋琬一定看过。” “没有。” “撒谎精。” “好吧,最起码我没有刻意展示过。” “哼,你们不经意间无数个擦肩而过,你从头到脚都被她看光光。”越想越气,简直是大姨妈突袭,气势汹汹,“好多地方连我都没见过,说不定早就在厕所、浴室以及深夜开门关门时候被蒋琬撞见,你……你好不要脸……” “越讲越离谱。”他扶额,头痛不已,“我跟她怎么可能?” “怎么没可能?我清清楚楚看到过。”提起来,她有一千一万个真真假假故事在背后支撑,“你在天安楼下抱她下车,说说笑笑卿卿我我——” “那是特殊情况,她摔断腿,我怎么可能袖手旁观?” “对,所以害我伤心一整个假期。” “好好好,是我的错。”无论如何,在江楚楚面前无道理可讲,万事都必须由他先认错。 楚楚多出满腹委屈,“不管,她要的我也要。” 肖劲努力去猜,“那……我现在抱着你上下楼?” “谁要陪你发神经!”她一转眼珠,已然变了神情,“我等不到二十岁,我要的现在就要,不然你就是嫌弃我……嫌弃我少一根手指配不上你。” “哪一点配不上我?因为我多一只右手小拇指掏耳朵吗?” “喂,关键场合你严肃一点!”讨厌,差一点忍不住笑场。 她双眉紧锁,正襟危坐,“肖劲,我跟你讲,我现在真的欲*火焚*身——你不来救我我一定从内到外烧死在床上。” 这下轮到肖劲笑场,扶住她双肩,弯着腰不停笑,“我带你去浴室冲凉水。” 楚楚憋着一肚火,咬牙说:“冷热交替,热胀冷缩,我一入水就自爆。” “先温水再凉水,务必循序渐进,慢慢处理。” 对话走进死胡同,但万幸楚楚还有后招——胡说八道,“肖劲,我坦白讲……” 他捏住脸,企图止住停不下来的笑,“你说——” “其实我中了阴阳和合散,半个钟头之内如果找不到男人上*床,就会经脉尽断而死,你不会眼睁睁看着我死吧?” “你是不是又看黄易。” “在书房翻到《大唐双龙传》。”差一点被他带跑,她急急忙忙转回正题,“好歹相识一场,难道你真的忍心任我七窍流血而亡?” “你刚才说的是经脉尽断。” “……”她怨愤地凝视他双眼,“这些都不重要!” “好,吃饭最重要,我去做饭,今晚吃虾。” 她气得无话可说,愤愤然从他身上下来,赤脚走在地面上,跑回卧室,重重往床上扑。 肖劲跟出来,倚在门边,笑笑说:“哭了?” “没有!”脑袋闷在被单里,她伤心绝望难以言表,“你滚!就让我一个人经脉尽断七窍流血暴毙而亡吧!” “好——”说完关门,他真正做到说走就走,绝不拖泥带水。 楚楚咬着被角,懊丧至极,“烦死了烦死了烦死了!” 一歪头,即刻立下重誓,“讨厌鬼,迟早强*奸你一万次!”抓过一只针头当做他,一个劲猛捶,“打死你打死你打死你——哎……”不小心碰到伤口,居然疼出一场眼泪。 而肖劲在楼下与他的旧情人通电话,“韦德怎么说?” “你有恩于他,只要你开口,他当然事事都应。”孙文龙抽着雪茄享受着生命中所剩不多的阳光海滩,“他现在已经在内政部就高职,这一点点小事,一句话就搞的定啦。” “实在不想欠他人情。” “拜托,从前的战友,有什么不能开口?只有你一直死脑筋。” “人情债迟早要还,我没资本同他做交易。” “不怕,这一回欠债就跑。” 肖劲笑,“我的鱼怎么样?” “还能怎样?我当他老佛爷一样伺候,比我过得都好。”孙文龙吊儿郎当,还是老样子,“你准备几时走?” “证件到手就走。” “dluck。” “你也是。” 挂断电话,还未转身他就知道,背后出现一抹怨灵,正死死盯住他后背。 他已经做好准备迎接沉重一击,但未料到是她张开双臂从身后抱住他,侧脸贴住他背脊,摇摇晃晃,“说,你到底爱不爱我?” 他握住锅铲,清了清嗓子,沉声答:“爱。” “哼,这还差不多。”又将脑袋从他腋下伸出来,凑到锅前看,“晚上吃什么呀?” “白灼虾。” “又是白灼?你好像只会水煮同清蒸哎。” “嗯。” 又是嗯………… 第57章 出海 第五十七章出海 晚餐她别无选择,沾生抽吃白灼虾,清蒸花蟹,蚝油生菜……因肖劲说,清清淡淡对伤口好。 等楚楚的伤口完全愈合,肖劲答应她带她出海去玩。 只不过这一回不是豪华舱大油轮,而是乘风破浪小渔船。但楚楚仍然似小学生出游,兴奋异常。 她在二楼找到一套八十年代复古泳装,兴冲冲跑上楼,迫不及待地想要向茹素吃斋的肖大师展示,未料到会撞见他坐在窗下看报,神情凝重。 她不自觉放缓脚步,发声也变得小心翼翼,“你在看什么?” 肖劲将报纸重新叠好,放在桌上,“没事,看一则新闻。” “什么新闻?你看得好入迷。” “又是杀人案,记者写得耸人听闻。” “没想到你也会害怕。” “我当然会怕。”他招招手,她便乖乖走到他身边,任由她抱在膝上,肖劲的视线落到她攥在手中的红色泳衣,挑高了眉,明知故问,“这是什么?” 楚楚的注意力很快被转移,晃了晃两张小得可怜的布,得意道:“泳衣呀,超级性*感,性*感到你流鼻血。” 肖劲笑,“我又不是十八岁。” “这么说肖先生阅人无数咯?” “一般般。” “讲大话,你明明连荷枪实弹上垒都没有过。” “咳咳咳——”面子上过不去,企图用咳嗽掩盖,“口渴,我下去倒杯水。”这就起身,几乎是落荒而逃。 楚楚好奇心不减,趁他不在,借机去翻那张报纸,“哪有什么惊悚杀人案……”可翻来覆去也没找到特别之处,只好悻悻然放下,变成个小尾巴,下楼继续跟着主人满屋乱转。 窗外一阵风吹来,掀开被搁置的报纸,a2版面刊登一则寻人启事,以长姐身份发出,寻找失踪的幼弟,落款为肖月初,地址在屋村某某牌号某某楼层。 令附一支电话号码,供随时联系。 天气大好,肖劲借来本岛最豪华大渔船扬帆出海。 船停在碧海蓝天之间,暖冬的阳光丝毫不输盛夏,楚楚只穿一件无袖洋装,被晒得睁不开眼,而肖劲已脱掉上衣,露出半身小麦色皮肤,金色阳光下闪烁耀眼。 她仰头,眯着眼望向他,“总算知道你为什么黑成一块炭,天天裸上身太阳下乱跑,不黑才怪。” 思维满世界游走,她在脑海中勾勒出一个爆炭颜色的小男孩,从天亮到天黑,咧着嘴提着他的小鱼兜满沙滩乱跑。 “喂,你小时候是不是有外号叫包拯?不对,一定是小黑人。是不是?” 不答她不要紧,她打破砂锅问到底,“是不是是不是是不是?” 肖劲没奈何,从结构复杂的鱼竿鱼饵当中抬起头,应她一句,“我记得从前你说肖先生小麦色皮肤随便抬一抬手都好性*感,几时开始嫌我黑?” “昨天?”她装得疑惑,“还是前天?记不清啦。” 肖劲戴上墨镜,转过身去整理鱼线,楚楚跟上去,在他身边似蜜蜂一样嗡嗡嗡地转,“怎么不讲话?” “生气啦?” 他侧身去拿鱼饵,她便从左走到右,“不要生气啦,我才没有嫌弃你,要不然,我亲亲你呀。” “嗯——”他绷住脸,淡淡应一声。 她双手环住他后颈,半个人都吊在他身上,踮起脚尖才能吻到他下颌,他却不肯低头配合,非要等到她瘪瘪嘴放弃,他才伸手拍拍她头顶,弯下腰在她额头落下一个轻轻柔柔的吻,憋着笑说:“小矮子。” 楚楚当然不服,叫嚷着说:“你讲话可不可以公平一点,我明明一百六十五公分,已经超过标准身高,还要嫌我矮,我同钟楚红一样高,换她来你嫌不嫌?” “不嫌。” “……”啊?她血压升高乌云盖顶,预感她一百一十岁长寿都要因为他折成九十九。 衰人! 楚楚转过背,独自一人吹着海风生闷气。 肖劲终于理清鱼线,坐在船头熟练地抛竿,等鱼上钩。 她晒得无聊,终于决定去海里试一试。伸个懒腰再对着肖劲眨一眨眼,大声宣告,“今天就让你见一见传说中的美人鱼。” 肖劲的眼睛躲在墨镜镜片背后,看不清神色,只晓得他勾起嘴角,带出一抹鲜少示人的坏笑。 可怕的是她并未走入船舱,而是将泳衣抖落在甲板,侧过身就站在海风迎面处脱衣穿衣。 少女的皮肤阳光下白得耀眼,仿佛夏日一片雪,莹白无暇。 他慌忙转过脸,企图将方才映在眼底的轮廓、颜色、以及想象中的触感全都抹去。可恨大脑偏偏作对,越想忘却越是深刻,一刻不停地在他脑中萦萦绕绕反复上演。 心头烧着一团火,从□□到腰腹,烧干所有水分。人在海中心,他今次要去哪里冲凉水? 正在暗自叩问上苍,身边忽而传来噗通入水声。美人鱼穿着红色比基尼,入水动作干净利落,一眨眼消失在蔚蓝海水中。 等她从水中冒头,他已然站在船边,任吊杆孤单单挂在栏杆。 楚楚踢着水,笑容明媚,“怎么?居然不放心我?我可是当年的游泳冠军呢。” “小学组?” “拜托,至少也是中一组。”她灵活摆尾,真似鱼一般回归浩瀚大海,自由自在。 肖劲不忘叮嘱,“你小心发动机!” 水面伸出一只手,向他打手势——ok。 无奈他是唠唠叨叨老父,她是任性放纵老来子,她刚一小时他便心惊,更何况接下来五分钟不见她浮出水面换气,他越变越婆妈,居然跪在甲板上仔细往水中看,再等一分钟等不到她出现,他一定扮救生员下水搜人。 但就在他低头的这一秒,美人鱼携海底碎光凭空出现,上浮时恰恰好贴近他的脸。 她笑,稍稍向上顶,当下已吻住他干涩却温暖的唇。 他微怔,她深入,抬手勾住他后背,小巧湿软的舌尖带给海水的咸涩,也带给他属于她的快乐与自由。 楚楚忍不住盈盈地笑,肖劲却板起脸教训,“你还笑?” “我看你皱着眉四处望,实在好可爱,当然就笑啦。” “迟早被你惊出心脏病。” “我早知道错,一出水就献吻,还不肯原谅我呀?”撒娇装乖她最在行,更何况眼角带水光,眉心讲祈求,他哪能不认? 他叹一声,问:“玩够了没有?上船吧。” 她嘴角上扬,笑得狡黠精乖,但仍在他问完之后老老实实点头,更伸出手,“你拉我上去。” 肖劲不疑有他,伸出援手,不料半途遭她“陷害”,全身重量都挂在他右手上,向船底猛地一拽,毫无意外地,肖劲随之入水,在她得意的坏笑中翻出水面。 “好玩吗?” “当然好玩。”她仰面朝上,绕着他慢慢游,“王子要落到水里才能有人鱼公主戏份,不然哪有机会结识?” “幼稚的小矮子。” “你骂我!”她简直不能相信,捧起水往他脸上泼,“讨厌,居然骂我。” 愤愤然想报仇,脚下一蹬,鱼一样潜入水中。 原本肖劲还浮在水面自顾自地笑,忽而感觉腰上一松,他当即迅捷地向后躲,而她却不肯轻易退让,同样追上去与他推拉,水中憋足十分钟也不换一口气,连作为受害者的肖劲都替她着急。 果然,他一分心,她当即得逞,勾着“胜利大旗”游开十米远,手中高举着一条浅蓝色格子平角裤,在水面上耀武扬威,“当当当当——”有音调,唱出声,昭告海中各位小鱼小虾速速看过来。 肖劲变黑面神,瞪住她,拧着眉毛凶悍可怕,“江楚楚!你再胡闹!” “我就胡闹!谁让你骂我的?”她几时怕过?根本是巴不得将他惹火,最好来一场幕天席地*才够味,因而愈发放肆,半空中甩动着他湿漉漉的内*裤,隔空喊话,“钟楚红和我,你选一个。” 肖劲怒火中烧,牙缝里挤出来一个字,“你!” “我是谁呀?” “江楚楚。” “谁要爱我一万年?” “肖劲。” “讲完整。” 他深呼吸,忍下这口气,陪她玩既幼稚又无聊的游戏,“肖劲爱江楚楚一万年!”喊得四周海鱼都停顿,追鱼的不吃鱼,追虾的不吃虾,吃惊呀。 他下半身冰冰凉,警告她,“玩够了?” 楚楚摇头,“你让我摸一摸好不好?我都好好奇它长什么样?摸起来是软还是硬。” 好得很,忍无可忍,他与她在水中玩起追逐游戏,再是美人鱼也游不过铁人三项冠军得主。追逐赛进行至船边,他轻轻松松拿下她,从背后一只手就将她制服,却因身体的接触惹得她一面笑一面喊,“好好好,我认输,底裤还你。不过我明白了,是硬的,好硬好硬。” 肖劲不理她,在水中穿好裤子才上船。 大男人也有小脾气,一上甲板就盘腿坐在高处继续钓鱼。 楚楚心知惹祸,故意在他身后甲板上躺下,撑着头看着他高阔背影,笑个不停,“又生气呀?” 肖劲一动不动,一声不吭。 “不过我从来游水就好厉害,我爹地都讲我家要出奥运冠军……算了算了不讲这个……”她换个脸孔,继续嬉皮笑脸、死缠烂打,“我知道我做得不对,我郑重向你道歉。”本以为她好不容易能正正经经讲一句话,谁知她后半截照旧跟上,“不然你也脱我的?我都超大方的啦,随你乱脱乱摸都可以……”她躺平,仰起头,扮一朵娇花任人采攫。 无奈对面那位老和尚始终不为所动,楚楚索性从身后抱住他,手臂似蛇身一般缠上去,嘴唇碰了碰他的耳,“你好烫啊,是不是发烧了?发烧要脱光衣服捂汗的,我帮你呀!”眼睛眨一眨,天真纯洁可爱。 肖劲的鱼竿动了,钓上今天唯一收获——一条咬住鱼饵不肯松的傻苏眉。 第58章 责任 第五十八章责任 傍晚时分,肖劲带着今天唯一的收获以及玩到精疲力竭的江楚楚一道回港。 楚楚在泳衣上套一件男士t恤,宽宽大大遮过腿根,浑身上下透着青春妩媚,养眼又可口,但可惜肖劲不为所动。 她气闷,到码头不肯下船,嫌沙滩小石子太多,踩上去脚底疼。 不必她刻意讲出口,肖劲自觉蹲在她身前,一只手揽住她,一只手提着不断张嘴呼吸的苏眉鱼,借着路边一盏孤灯向老房子走去。 楚楚趴在他背上,一路满足地笑,时不时问傻话,比如说:“阿劲,全世界你最爱谁?” “你——”想也不用想,直接讲出标准答案。 她又问:“全世界谁最爱你?” “你。” “我是谁呀?” “人鱼公主江楚楚。” “油嘴滑舌。” 不过她心中十万分满意,这全赖她连日来“调*教有方”,因此他才能“学有所成”。忽然间长长叹一口气,她低头,侧脸紧贴他的耳,嘟囔说:“真想永远都这样,永永远远……” 肖劲笑她,“就知道玩?” “人生苦短,能玩就玩。”她自有一套人生哲学,虽然说,这套哲学常常自我矛盾、出尔反尔,“我只想有你陪我一起玩,玩到头发都变白,我身边还是又闷又傻又无趣的肖劲。” “原来我有这么多缺点?” “优点也很多。”她认认真真数给他听, “鼻高,眼深,眉毛浓,一百八十公分身高,皮肤健康,满身肌肉,还有象拔蚌傲视群雄——” “讲来讲去都是外表,你可不可以不这么肤浅?” “我本来就很肤浅。”她知错不改,立志一条路走到黑,“我肤浅又简单地喜欢你……” 肖劲背着她走在无人的乡间小路上,月亮是背后追逐的影,星星是前方指路的灯,海鸟飞过头顶,夜莺都已归巢,是上帝忘却时间,给一对可怜人一点点可怜的想象。 肖劲说:“我从前在窗边听你弹琴时,从没想过能够真正认识你。” 楚楚浅笑说:“我把你的简历偷偷塞到丁叔皮包之前,也从没想过能够真正追到你呀,我当时只想有机会多看一看你就足够。” “追?” “对呀,我追你。”她才不会扭扭捏捏不承认,她对于追到肖劲这件事有着旁人无法理解的骄傲与自豪,“当然是我追你,表白都是我先讲,你还推三阻四责令我想想清楚,有没有搞错?我讲出口就代表已经想过三百万次。” “对不起,这种事情本该由我主动。” “有什么关系,反正到最后,你还是我的!” 他承认,“还是你大肚。” 她无聊玩着他的耳朵,洋洋得意。 稍顿,肖劲突然问:“还想去多伦多念大学吗?” 她回避,“去哪里都一样,在这里也很好嘛。” 但他问:“将来想做什么职业?” “我想做记者,当初申请学校也是投journalism。”她讲起未来,毫无防备,“想去贫民窟讲述社会阴暗角落,想去议会揭露政治丑闻,更想去中东、刚果、卢旺达……一只相机一支笔,走遍世界。” “原来阿楚要当女超人。” “放心啦,我不会丢下你的,到时候我们一起去呀,你还做江小姐二十四小时随身保镖,怎么样?” “好,我同意。” “但是我没钱付你高额薪资,只能‘肉偿’了,肖先生。” “不是不可以。” “拜托,你怎么捡便宜都那么勉强。” “捡便宜的恐怕不是我。” 楚楚突然在他背上直起腰,义正言辞,“肖劲,我认为你之前都是假装,你这个人……特别特别虚伪。” “嗯,比如说?” 她卯足劲,大声控诉,“你明明讲起话来气死人,不不不,是气死我,还偏要装出一副不善言辞的样,实在讨厌。” “是,确实讨厌。” “你就不能让我一回吗?”讲不赢,就要撒娇耍赖敷衍过去。 但……谁让他心甘情愿认输? “是我不好,占便宜的是我,不是你,我三生有幸才能得到江小姐献身‘肉偿’。” “这还差不多。”她终于满意,两条腿跨在他背上向内一夹,喊一声,“驾——” 小马儿当即跑起来,呼啦呼啦。 笑笑闹闹就到门口,他转过身背着她进门。她抬头,恰巧望见远方海面星光璀璨,忍不住惊呼,“星星真美。” 肖劲说:“天很黑,可是还有星星。” 楚楚说:“天亮之后就好了,四处都是光,可是也找不到一颗星。” 肖劲应道:“嗯,天亮了,没有星星也一样美。” “不管啦,我肚子饿,快点快点,今晚我要吃红烧鱼。” “我不会。” “不是吧……又要清蒸?我吃清蒸鱼清蒸虾清蒸蟹,吃得要吐……” “我不会别的。” 他只会放水,打火,蒸熟。 楚楚玩得累了,吃完饭九点就拉着肖劲上床睡觉。 他躺在床上,仍然坚持翻他那本老旧的法语书。 楚楚抱着枕头半梦半醒间问:“你突然复习法语做什么?想去巴黎找旧情人啊?” “哪来什么旧情人。”他关掉台灯,伸手揽她入怀,低声说:“巴黎也很好,每一个角落都充满自由,法兰西学院并不比多伦多大学差,你要不要试一试?” 楚楚闭着眼,咕哝说:“法国也有好多浪漫青年,你不怕我处处留情吗?” “我希望……能够有人替我照顾你……”他的声音太轻,她已然入睡,浑然不觉。 此夜她拥有一段长梦,梦中的她已然白发苍苍,成为依然美丽优雅的——老太婆,整天为满地乱跑的孙儿孙女发愁,为首饰盒内无法处理的珠宝忧心。直到她晕倒入院,医生冷着脸宣判死刑,她老而顽固,与方女士一样拒绝治疗,坚持回到家中温暖大床,等子女都似烟云散去,肖劲捧着一束玫瑰花穿着合体的黑色西装,衬黑色底暗银色条纹领结,低着头推开门走进来。 她的力气只够稍稍抬一抬手指,一笑便堆出满脸皱纹,但她的视线未有一秒离开他,“谢天谢地,总算不是康乃馨。” 他仍是年轻时她最爱的模样,带着腼腆的笑,将玫瑰花放在她床头,“是不是睡觉又不盖被?一定要等生病才知道后悔。” 她已经感受到年迈带来的苦楚,有话讲不清,有口难言,反驳的话都留到床底,她被突如其来的哀伤侵袭,一瞬间泪眼朦胧,情难自已,“你知不知道……我很想你……很想很想……” 他坐在她床边,嘴角轻弯,笑得温柔且宠溺,更伸出手抚摸她被岁月揉皱的皮肤,轻声说:“孙辈都有了,还是小孩子性格,说哭就哭。”他仔仔细细擦去她浑浊的泪,“乖,我现在就接你走。” “可是我老了……”时间太快,青春易逝。 他低头亲吻她眼角深刻而粗糙的皱纹,他所有的爱与真心,四十年不曾变过,“我早就发过誓,你不记得了?肖劲要爱江楚楚一万年,现在还剩九千九百六十年,我们还可以慢慢来。” 她艰难地笑,想起旧事,“好多年没有去过海边。” “大记者,你年轻时乘风破浪,到现在还在一点不改?” “我想回双姝岛,老房子,我和你两个人……可不可以?” “好。”他握紧她的手,取下她右手婚戒,“你知道我的,你说什么我都听。” “我怕你嫌弃我……” “傻瓜,怎么会?我爱你都来不及。” “这一次可以是永远吗?” 肖劲点头,“是,这一次就是永远——” 光从四面来,将周遭万物都融成雪白,他的身影渐渐消失,似细沙从指缝中溜走。 她从睡梦中惊醒,仍在双姝岛老别墅,眼角之下满是泪痕。 她哭到清醒,身边已无肖劲。 楚楚没来由地心慌,鞋也来不及穿,光着脚穿梭于年迈无力的小楼,她走过书房、浴室、厨房、餐厅,通通找不到人影。 直到她从深切的茫然与孤独中抬起头,才发觉客厅不知几时多出另一人。 他穿着厚重大衣,面色蜡黄,短短时间老去十年,走上前递给她一只文件袋,“这里是你的新护照和机票,我送你出关。” “肖劲呢?” “他有他的事情。” “肖劲呢?”她执着地一定要得到答案,“肖劲去了哪里!” 孙文龙仍然坚持,“上楼换衣服,船在码头等。” “肖劲不来,我不走。” “江同学,不要跟我玩这一套,我只为完成任务,就算把你打晕扛走也ok。” 她斗不过他,低头打开文件袋,内里藏一本英国护照,持有人为lilianjiang,一九七九年三月二十九日生,长居于英国南安普顿,机票就在今晚,从本埠起飞,直达巴黎戴高乐机场。“这是什么意思?” 孙文龙解释,“到机场,一落地就会有人举牌接你,接下来安排你住宿、入学,且提供你今后所需花销,钱不多,你要省点用。” “我不去——” 话已经交代完,哪里有时间供她推脱?孙文龙抬手击晕她,干净利落,人到码头,开船就走。 没料到她比想象中坚韧,或者是因他重病缠身力道大减,江楚楚在半途中清醒过来,身上穿着孙文龙的浅棕色大衣,第一句话就问:“肖劲究竟去了哪里?孙警官,我求求你告诉我,就算让我走也走得明白。” 孙文龙将手中半支烟熄灭,从甲板走到舱内,半蹲在她身前,“你老豆用阿劲大姐的名义发寻人启事,阿劲怕她出事,半夜就出发去见你老豆同未婚夫。” “他为什么不肯跟我说?” “为什么?白痴不想你为难,总认为自己事事都搞得定,真是蠢到家。”他无奈地耸肩,“临走拨一通电话把你托付给我,拜托,我都要死的人了,还总让我跑来跑去忙忙忙,嫌我命长?” 回到凌晨四点,东区码头。 肖劲出现在约定时间,约定地点,江展鸿同程嘉瑞都在,另有一群伺机报复的东北人,蹲在墙角嘬烟蒂。 程嘉瑞第一个上前迎接,“肖先生,好久不见。” 肖劲扔掉香烟,突出最后一口灰蓝色尼古丁,同样歪嘴笑一笑,低头看他,“要怎么谈?” “人在我手上,当然是我要怎么谈就怎么谈。” “那不一定——” 程嘉瑞大笑,满脸讽刺,“你还记不记得我跟你讲过,之前你赢多少次都没用,因为最后的赢家一定是我。” 离双姝岛越来越远。 楚楚在狂乱的海风中睁不开眼,她裹紧上衣,与孙文龙说:“不去机场。” “大小姐,看在我快要死的份上,别再搞我啦。” “我们去警局。”她闭上眼,终于硬起心肠。 第59章 尾声(HE) 五十九章尾声(he) 一九九八年初,印尼金融风暴再起,面对有史以来最严重的经济衰退,国际货币基金组织为印尼制定的对策未能取得预期效果。 一九九八年二月十一日,印尼政府宣布将实行印尼盾与美元保持固定汇率的联系汇率制,以稳定印尼盾。此举遭到国际货币基金组织及美国、西欧的一致反对。国际货币基金组织扬言将撤回对印尼的援助。印尼陷入政治经济大危机。 一九九八年二月十六日,印尼盾同美元比价跌破一万比一。受其影响,东南亚汇市再起波澜,新元、马币、泰铢、菲律宾比索难止狂跌。 陈淑仪今年在南大新闻系念最后一期,已经出场实习,在星火日报跟社会版,期初都是写车祸、自杀、婚姻惨剧,到三月初撞大运,居然发生十年难遇的豪门丑闻。又因前辈个个都全力去追金融消息,她临危受命,带上录音笔去追江氏保险诈骗案。 一连十几天,本埠除金融危机外,见得最多的就是“虎毒不食子”几个字。 下午四点,陈淑仪背着乌龟壳帆布包,拖着最后一口气回到报社。 本报最犀利的财经记者“星火霸王花”就坐她对面,此时从一大堆金融资料中抬起头,扔给她一只barsix巧克力棒,“喂,妹妹仔,今天采访怎么样?是不是又打架?” 陈淑仪拆开包装纸,边吃边说:“庭上又爆出江展鸿原来包二奶,有儿子的,计划把一亿五千万保险金都记在幼子名下,江太太当场就要去找江先生拼命,骂得足二十分钟,法锤敲破都没用,最后只能休庭,礼拜五再开。”回想当时场景,她忍不住多讲几句,“江太太到这时候才想起女儿,赖在地上不肯走,忏悔、道歉,要求江小姐原谅,啧啧——早干什么了?在家等着点钞票吗?” “霸王花”显然对花边新闻更感兴趣,“你见到受害人没有?我这几天看报纸,但凡详细报道,都一定写到受害人外貌,喂,是不是真的那么靓啊?” “噢,你说江小姐。”陈淑仪喝一口冷茶,把巧克力包装纸揉成一团扔进垃圾桶,找一个舒适位置坐好,“江小姐真的很靓唉,就连我……多看两眼都面红。” “你是不是性取向有问题?” “这是形容好不好?”她撑住下颌,眼睛向左看,继续想,“从律师到检察官,个个都好照顾她。唉,女人长得好看,一出生就占好大便宜。” “你羡慕呀?” “当然啦。” “那你跟她换——” “不要不要。”陈淑仪忙不迭推脱,“她真的好惨的,老豆老妈要她命,未婚夫都掺一脚,一整个世界都没人爱,一张好脸又怎样?还是我同老妈亲亲爱爱最好。” “嘁,自我安慰。对了,她未婚夫的案子怎么样?我同你讲,主编室好像收到大额礼金,你再继续写,最好懂点事,不要牵涉程家父子。” “什么意思?”陈淑仪听得满头雾水。 “霸王花”作为前辈,耐心提点,“小白痴,你以为世上真的有新闻独立?都是向钱看啦。讲好话讲坏话,全是收多手少的问题。听讲案件证据不足,且大程要发动媒体攻势,又倾家荡产聘出黄金律师团,搞不好又跟‘大富豪’抢银行一样,当局倒赔八百万。” “不会吧……我以为法网恢恢疏而不漏,善恶到头终有报。” “唉……妹妹仔真是好天真。”“霸王花”靠向椅背,继续埋头于厚厚一叠财报,“什么法治社会?无非是钱权做主,slogan喊出口,给普罗大众造梦而已。这一行做久了,你连上帝都不信。” 话还未讲完,主编就从办公室探出头,面向她,“淑仪,进来。” 陈淑仪朝“霸王花”吐吐舌头,硬着头皮走进主编室。 因案件复杂,牵连众多,庭审一直拖到当年年中。 同时,港股迎来黑色八月,国际炒家聚集本埠金融市场,恒生指数跌至六千六百点。当局背靠中央政府,着力插手,金融管理局动用外汇基金进入股市和期货市场,吸纳国际炒家抛售至港币,将汇市稳定在7.75港元兑换1美元的水平上。 九月,动荡不安的局势渐渐平息,陈淑仪在被抽调去财经版面后,最后一次参加江氏保险诈骗案庭审。 法官与律师早已更换新装,假发、礼袍都成为历史,来听宣判的除开当事人,大多数都是报社或新闻台记者。陈淑仪坐在后排听宣,于同行跃跃欲试的神色中,窥见自己似一只食腐的秃鹫,只等当事人倒地,她立刻扑上撕咬,吃个酣畅淋漓。 法锤敲响,全体肃静。 江展鸿诈骗罪、谋杀罪名成立,判入狱三又四分之三年及七又四分之三年,合并执行。 江方安玲妨碍司法公正罪名不成立,当庭释放。 程嘉瑞诈骗罪、谋杀罪名不成立,当庭释放。 江展鸿当庭表示上诉。 法锤再响,全体起立。 法官刚刚消失在门缝之间,记者就似离巢的蜜蜂嗡一声冲向受害人坐席。 李律师连同助理担任起保安职责,为江小姐挡住汹涌而来的癫狂人潮。 陈淑仪尚年轻,可在师兄师姐面前讨到好处,左突右冲钻在前线,但撞见江小姐毫无血色的脸孔,她居然不忍心开口去问,难道要问,江小姐,你妈咪同未婚夫无罪释放,你现在是何感想? 还是说,你是否仍相信本埠法律? 她一晃神的功夫,居然已经有人替她问出口。 但江小姐一个字都不回答,只顾低着头向外走。 但人生最可怕之处在于,比小说剧本更加戏剧化的情节日日都在各个角落发生,今次发生在高等法院大门前冤家路窄,整个记者群陡然间沸腾—— 是江楚楚迎面遇上无罪释放的程嘉瑞。 他仍是记忆中苍白且病态的模样,穿过人潮,带着诡谲的笑,一步步向她走近。 李律师在身边问,“需不需要拦住他?” 楚楚不答话,站在原地等他来。 程嘉瑞停在她身前一步远,摊开手微笑道:“怎么样?这六个月同本港法治做游戏,玩得开不开心?” “谢你赐教。” “客气客气,成年人游戏不是谁都能顶得顺,阿楚,你太天真。” 她不动声色,“你的话讲完了?” 程嘉瑞点头,转过身正要走,却临时退回来,讲一句,“对了,我还有话对你讲。”最后一个音落地,他毫无预兆地冲上前死死抱住她,嘴唇贴在她耳边,带着一股无法描述的亢奋,“你想知道肖劲下落是不是?我告诉你,我把他切成一片一片扔下海喂鲨鱼啊——” 警察与李律师一道,终于把几乎疯癫的程嘉瑞拉开带走,四周围闪光灯闪烁不停,不知转过背小报记者是否能写完一段催人泪下的虐恋故事。 李律师用力过度,红着脸说:“江小姐不必怕他,我立刻向法庭申请禁止令。” “多谢你。”她仍在恍惚之中,借由警察开道,任李律师扶着登上黑色小轿车。 江展鸿上诉后,二审法院保持原判,他被关押在落水口监狱,听闻二奶有情有义,依旧时常送衣送物,江展鸿自认找到毕生挚爱,感激涕零。 江太太与江安安一同生活,鲜少出面。 她最终未能飞去多伦多,而选择在南大念新闻专业,仍旧立志做新闻记者。 十月北风南下时,她去到南丫山参加孙文龙葬礼,孙太太将一只玻璃杯交托给她,里面装着无忧无路浮浮沉沉的18d。 楚楚开始独居生活,租住二楼一居室,每日步行往返于学校。 她为18d换一只大鱼缸,将它放在窗前,熬夜写论文都有它陪,“你看你,我住笼屋你住豪宅,我两个同人不同命啊。” 18d吐个泡泡,喂,难道你要同我换?我只有七秒记忆。 “有时候,能忘记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一九九九年初,在中央政府的强力干预下,席卷全亚洲的金融风暴正式结束,破产也好,失败也罢,熬过来的人占大多数,依旧蝇营狗苟勉力求生。 这一夜,天文台挂一号风球,预告蝴蝶即将登陆。 熬夜至第二天清晨六点,楚楚写完课程论文,正要去关窗,忽然听见“咚咚咚”门响,奇怪怎么有人不按电铃选择用手敲。 她打开门,遇见她一生最大幸运。 【he的结局到此,后续章节不建议收看by帅气的兜兜麽】 本书由(久久不醒)为您整理制作 本书由福利小说网(www.fltxt.com)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福利小说网提供各种全本小说TXT,pdf,epub,kindle格式电子书下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