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由福利小说网(www.fltxt.com)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福利小说网提供各种全本小说TXT,pdf,epub,kindle格式电子书下载. 本书由(凝涉)为您整理制作 ============= 无可取代的你 作者:烛霄 ============= Chapter 01 “您好,这是您的女儿吗?真可爱。” 商场一楼大厅内,周霁佑手拿一叠宣传单,主动上前和一个抱着小女孩的男人寒暄。 男人接近而立,相貌周正,很是英俊。 周霁佑上身穿着工装,对方往她工装胸前的logo上淡淡扫一眼,没有表现出不耐烦,微微一怔后,礼貌回应:“谢谢。” 小女孩小手圈在父亲的脖子上,眨巴乌溜溜的眼睛看着她。 周霁佑挥挥手,换上可亲的嗓音:“宝贝,你几岁了?” “三岁。”声音软糯,不惊不怯。 周霁佑笑着对父亲称赞:“宝贝一点都不认生,声音也很自信。” 男人笑笑:“她从小就对周围的新鲜事和新鲜人比较好奇。” 暮色时分,偌大的商场内人来人往,不时有顾客经过身旁左右。 气氛营造得很好,可以奔入主题了。 周霁佑打开一张宣传手册,言简意赅地介绍:“是这样的,我是六楼超级宝贝的老师。您听说过superbaby早教机构吗?” 男人挑眉不语,神色未改。 她笑了笑接着说:“superbaby来自于美国纽约,专门针对3到6岁的幼儿培养他们的综合能力。您看,您的宝贝与陌生人的沟通能力很棒,您想不想再挖掘一下她的其他才能,比如领导能力、动手能力、舞台表现力等等。” 她放慢语速,直直盯着对方面容,不放过他一丝表情变化。 但凡他表露出一丢丢的难看脸色,她会立刻打住,及时更改套路。 可他没有。 非但如此,他还十分感兴趣。 右手稳稳抱着孩子,他伸出左手接过宣传手册,拿到眼前细看。 周霁佑不动声色地弯了弯唇,她知道自己这一步迈对了。 “每天都上课?” “不是,一周一次。” “什么时间段?” “看您的意愿。” “可以试听吗?” “当然可以。您留下一个联系方式,我们会有相关人员和您预约试听时间。” “那就留一个吧。” “好的。” 周霁佑拿出一张信息表格,鉴于他抱孩子不方便,说:“我帮您填吧。” 她根据表格内容依次询问:“宝贝姓名?” “肖佳萱。” 男人以为她会问具体写法,可她没有。 她落笔很快,书写迅速。 他向前迈一步,站她右侧,垂眸探看。 漂亮的一手行楷,即便此刻没有伏案,只是垫着手里的一挪宣传册,连笔和牵丝也都极具流畅。 三个字全部正确,“肖”没写成“萧”,“佳”也未写成“家”。 周霁佑在性别女一栏打上勾。 “出生日期?” “2012年12月18日。” “幼儿园?” “蓉康花都。” 这是距离商场七百米左右的一个高档公寓,没有写错字很正常。 家长一栏:父亲。打勾。 然后继续往下。 “您的姓名?” “肖晋阳。” 依旧没出错。 “联系电话?” 肖晋阳报出一串手机号,心头隐隐浮现一丝怪异的感觉。 他看着“肖佳萱”和“肖晋阳”这六个字。 字迹秀拔,笔意幽冷,令他想起一个人。她和那个人写字的笔画形体极像,仿佛是一个模板刻出来的。 再想细察,周霁佑已将摁式圆珠笔放入口袋,沿着信息表格下方的虚线一撕为二,将写有公司简介的半张递给他。 “肖先生,感谢您的信任,我就不打扰您了。”她保持微笑道。 “没关系。” 商场中央上下透空,每层走廊的玻璃扶栏都能看得分明。 肖晋阳仰头望了望,说:“六楼是吧?” “对,出了电梯左转就能看见。” 和这对父女道别,周霁佑目视他们逐渐走远的背影,一动未动。 她抓住机会,成功完成了计划的第一步。 鱼儿很快就会上钩。 在别处做地推的一名女员工走过来,因她是新上任的领导,笑容虽活泼,但却掺杂一分恭谨,说:“rita,这个爸爸蛮帅的。” 潜台词是:所以你多看他几眼我是能够理解的。 周霁佑没说什么,嘴角微勾,拍她肩膀,“继续寻找潜在客户吧,加油。” *** 一个月后。 临近十九点三十分,央视的一个演播室内,沈飞白正在谢幕。 “今天的《新闻联播》播送完了,感谢您的收看,再见。” “再见。” 镜头逐渐拉远,沈飞白微低下头在稿子上刷刷画了两笔,腰杆依旧挺得笔直,宛如一棵苍劲的青松。 坐在他旁边的女搭档,和他一样是一年前连推的新面孔之一。 三十而立的沈飞白是一众“国脸”中最年轻帅气的一个,不过和其他人相比,资历最浅的也要数他。 他毕业于中国传媒大学播音系,大学期间就进入央视播音部实习,辗转历练十年,尽管他清朗稳健的声音早已被观众所熟知,但是能在短短十年内坐上新闻联播主播台,很多人依然猜测他背后兴许有强硬的后台支撑。 面对此起彼伏的议论声,他总是一笑而过。 做完直播后,沈飞白回到办公室接了一个电话。 落地窗外,北京璀璨的灯火迷离双眼,妹妹沈心羽郑重的嗓音通过电波传进他的耳膜:“哥,帮我接一下萱萱,晋阳出差了,我被老总叫回来加班,一时半会走不开。” 沈飞白眉头轻蹙,说:“这么晚了,萱萱不是已经幼儿园放学了吗?” 沈心羽当即解释:“上个月给她报了一个早教课程,每周五晚上七点上课。哥,你速度快一点,萱萱八点半就要下课了。” 不等她催促,沈飞白已经利落地拿起外套和车钥匙,步伐稳健地朝门外走去。 “地址发给我。” “好,马上。” 沈心羽快速挂断,将一早输入好的早教中心地址发送出去。 动作流畅,俨然一副迫不及待的样子。 丈夫肖晋阳闲闲地靠在客厅沙发里,手里把玩遥控器,随意调换着电视节目。 一开口,声音略显担忧:“老婆,我们这样故意引他过去是不是有点欠妥?好歹提前知会一声。” 沈心羽柔顺地依偎进他怀里,电视屏幕不断变幻的彩光映入她愁肠百结的眼底。 她哀哀叹了口气:“我就是不想直接告诉他小佑回来了。特地找上门和偶然间遇见,对小佑而言感受一定不一样。我虽然不了解她,但这一点还是能够肯定的。女人嘛,或多或少都会感动于缘分。” 肖晋阳低低地笑:“怪不得你看到她都不上去打招呼。” 说来也巧,当日在商场一楼做推广宣传的女老师不单字迹与他大舅子如出一辙,两人之间竟还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世界真小。 *** 深秋的夜晚刮起寒风,沈飞白从车里出来,负一层停车场阵阵阴冷,他把手抄进灰色长大衣的口袋里,大步流星地朝电梯口的方向走。 八点四十五分。 从央视总部紧赶慢赶,还是迟到了。 幸而,超级宝贝早教中心很好找,出电梯左转第一家门面便是。 透过一整面透明玻璃墙,可以一眼望见里面热闹的场景:嬉笑的孩子、交谈的家长,以及穿统一制服的员工。 内部装修呈暖色调,搭配在一起有一种活泼明媚的感觉,连同天花板上打下来的灯光都似比一墙之隔的商场温暖许多。 沈飞白一走进去,高大俊朗的身影迅速吸引一拨人的目光。 如此熟悉的面孔,不管是大爷大妈,还是少男少女,但凡经常关注央视新闻的人,都一眼认出了他。 尤其去年他刚亮相新闻联播主播台的时候,网友们还曾热烈地评选他为“史上最帅国脸”。 前台姑娘在他笔直朝向自己走来时,条件反射地站起身,眼睛明亮,笑容热情:“您好。” “您好。”沈飞白微一颔首,“我是肖佳萱的舅舅,来接她下课。” 低沉醇厚的声线,如暮春晚风般动人。 小姑娘耳朵有些受不住,愣了愣才惊讶地说:“肖佳萱?您就是萱萱的舅舅?萱萱妈妈之前打电话过来说过了。” 一声亲昵的“萱萱”,让沈飞白漆黑的眼底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暖意。 他点头:“她妈妈说萱萱八点半下课,不好意思我来晚了。” “没事儿,我们这边有老师照应着呢。”女孩努力镇定,却还是些微紧张。她递笔给他,指着桌上一份登记表,“麻烦您这边填一下接送确认单。” 沈飞白朝桌上看一眼:“待会儿再填吧,我先把人接到,给她妈妈回个电话,免得她担心。” 女孩眼睛一眨,思忖道:“哦,好吧,这样也行。您跟我来。” 中心的会客外厅面积只有十几平米,沿着走廊向里,经过七八个定睛注目的家长和职员,沈飞白随着前台来到一个宽敞的舞台区。 那里有三层长长的台阶,最底层的台阶上零星坐着五个小朋友。 其中四个,在眼巴巴等着一位男老师发卡通贴纸;剩下的一个,小小的一坨,缩在另一个女老师的怀里哭得凄惨。 沈飞白一眼认出,那个伤心欲绝的小娃娃就是萱萱。 女老师低头哄她,在她耳边小声说着什么,渐渐地,从他靠近舞台区到站定在台阶一米开外,前后不过十几秒的时间,萱萱肆意的嚎啕竟神奇地自耳边消散,只依稀听得见低低的抽噎收尾。 前台不明情况,尴尬地回头看了眼沈飞白,见他神色平静,并未表现出异常情绪,微微松了口气。 她向前走两步,坐上台阶,笑眯眯地看着肖佳萱,拿手指了指,说:“萱萱,你看谁来了。” 萱萱趴在女老师肩膀上,小身板一抽一抽的,红润润的眼睛瞟了瞟她,小嘴张开,难受地咳嗽了两声。 女老师温柔地拍拍她,听出声音是谁,低声说:“r,帮我拿一包纸巾。” “哦,好。” 前台起身,经过沈飞白身边时本想说点什么,可看他一瞬不眨地望着前方,心说,她什么也不知道,还是留给rita自己来解释吧。 于是乎一缩脖子,脚下生风地溜之大吉。 沈飞白定定地立在原地,女老师披散的长发原本顺势滑落在脸侧,不偏不倚,恰好遮挡住眉眼,可刚刚她稍稍一动,抬手将调皮落下的发丝别至耳后,那隐约的轮廓便显现出来。 他忽然有些喘不过气,心跳也在陡然间加快,又急又烈,砰砰砰地撞击胸腔。 Chapter 02 “rita……”萱萱沙哑的声音轻轻响起。简短的英文,带着小孩子独有的糯意。 “嗯?”周霁佑退开稍许,让她从自己肩膀上抬起头。 一大一小目光相对。 小的鼻涕横流,皱着秀气的鼻子吸溜着,可怎么也吸不走,红着眼眶,沙沙地说:“喝、水。” 她举起袖口就要蹭,周霁佑拦住她,直接上手,把她两行鼻涕全抹在自己掌心里。 “想喝水是吗?” 萱萱脖子一点,软糯糯的:“嗯。” “来,你先下来,rita带你去倒水喝。” 周霁佑垂下湿润粘稠的右手,用左手将小女孩从腿上放下来;站起身,牵上她,顺便理理她皱巴巴的衣服。 “舅舅——!”小女孩站到地面后,忽然望着前方甜腻腻地唤了一声,红通通的眼睛瞬时绽放遇见亲人的光彩。 周霁佑微微一怔,想起方才前台那句“萱萱,你看谁来了”,脑中轰然乍现一道白光。 这个“舅舅”除了他还能是谁…… 萱萱挣脱她,迈着小短腿向前跑去。 周霁佑抬眸的瞬间,神色恢复平静。 可下一秒,看见那个蹲下身温柔抱住女孩的俊朗男人,还是无意识地掐了下掌心。 沈飞白抱着萱萱起身,身姿颀长高大,让一个三岁的小女孩牢牢坐在臂弯里,轻轻松松不费事。 萱萱环住他的脖子,在他耳边亲热地说悄悄话。 他含笑听着,间或低声作出回应,深邃幽静的目光一个转弯,笔直落在周霁佑看似镇定的脸上。 她在对他微笑,好久不见的那种真诚展露的笑。 乌发雪肌,气质温和,眉宇间沉淀着一股落落大方的成熟韵味。 她和以前不一样了。 周霁佑淡然自若地勾唇浅笑,琥珀色的眼睛里飞速闪过一抹暗光,被她借由低头的姿势悄然掩盖。 “rita,给。”恰在这时,前台归来,将一包纸巾递给她。 她手上不方便,没接,“帮我给萱萱擤擤鼻涕,我去洗个手。” 前台愣了一秒:“……好。” 转身迈出一步,想起什么,她半回身,看着对面的男人,语气自然:“等我一下。” 沈飞白眉目淡漠地微一挑眉,没说话。 周霁佑心头一紧,背过身,踱步离开。 她觉得有些事情需要借由洗手的时间迅速地理一理。她等了一个月,他出现得不早不晚,却如此猝不及防。 接下来要怎么做,她有些茫然。 *** 周霁佑洗过手回来,经过舞台区没见到人,一路走,远远看见一个粉色的小身影拿着两块圆圆的饼干,站在前台桌前津津有味地往嘴里送,腮帮一鼓一鼓。 沈飞白弯腰俯身,在一旁伏案写字。 接待台较高的一端遮住他低下的头,他双腿笔直站立,上半身微躬,即便如此,身形也依然显得十分修长。 周霁佑一步步走近,萱萱扭头看到她,眉眼弯弯,用童稚的语调喊:“rita——!” 她亲切和蔼地蹲下身,余光里,沈飞白抬头看过来。 “喝水了吗?”她佯装不知,摸摸萱萱嫩白的小脸,问。 “喝了,舅舅给我喝的。”萱萱将手里咬掉一半的饼干往前伸伸,与她分享。 “谢谢萱萱,你自己吃吧。” 沈飞白填好接送单走到萱萱身后,他没有再上前一步,而是单手滑入裤兜,继续用那双沉静的黑眸不冷不热地打量她。 目光如水,静静流淌在她头顶上方,她渐渐感到两边腮帮连同衔接脖颈的那块皮肤同时开始发麻。 她轻抿唇,缓缓直起身,平静与他对视。唇角一勾,露出恍然的神色,明知故问:“你是萱萱的舅舅,那她妈妈不会是……” 沈飞白眉梢微挑,看着她,顺着她的话茬说:“就是心羽。你们没遇见?” “没有。我遇见的几次,都是她爸爸接送。”实话。 沈飞白若有所思,一双小手抱住他右腿,小小的身影依赖地贴上来。 垂眸,见萱萱仰着小脑袋可怜巴巴地仰望他,“舅舅,妈妈呢,我要妈妈。” 沈飞白俯身抱起她,小孩子迷顿着眼,粉红的小嘴张开,打了一个呵欠。 “九点了,她有点困了。”周霁佑上前,伸手抹去萱萱呵欠打完后眼角涌现的泪花。 他们之间的距离忽然连半步都不到。 沈飞白不动声色地看着眼前人,她的样貌没有发生任何变化,发生改变的是她的神情和气质。 如果说,以前的她给人的感觉是一朵带刺的玫瑰,明艳中透着冷漠,那么现在,她对待萱萱,更像一束浓郁的康乃馨,目露怜惜与疼爱,周身闪耀一层无法忽视的母性光辉。 “怎么了?”周霁佑抬眸与他对视,平淡镇静。 沈飞白微一勾唇,语气轻描淡写:“没事。”转而低柔地哄萱萱,“舅舅带你回家找妈妈好不好?” 萱萱脆脆地说:“好。” 沈飞白摸摸她的头发笑了笑,打算询问周霁佑一个问题,嘴唇微微阖动,周霁佑却先于他开口:“等我一下。” 等我一下。又是这句话。 她转身沿原路返回,上身穿的是红色运动工装,下身一条紧身黑色铅笔裤,脚下一双纯色帆布鞋,沈飞白观察到这里的员工都是类似的轻便着装,心下明了定是工作需要。 单从背影看,她还和过去一样腰杆挺得笔直,像是永远都不会低头,永远步伐坚定。 不远处,一个尚未离开的家长举着手机对他拍照,他眼角一动,背过身去及时挡住萱萱。 周霁佑很快提着一只书包回来,转手交给他,“萱萱的书包。” 书包很轻,拎在空着的那只手里几乎感受不到重量,沈飞白看着她,问出之前想说的话:“什么时候下班?” 周霁佑心隐隐跳跃,抿唇一笑:“现在就已经下班了。” 她示意他看四周,家长逐渐都已带孩子回家,只剩仍在和老师交流育儿经验的两位年轻母亲,以及她们的两个活泼调皮玩闹在一起的儿子。 其他老师也都去更衣室换装,准备打卡下班,唯独前台姑娘需要继续值班一小时,还在招待桌前端正坐着。只不过,身体是端正,眼睛却是偷偷斜过来,贼亮亮瞅着他们这边。 沈飞白抬腕看眼时间,不咸不淡地说:“我把萱萱送回去,十五分钟后来接你。” 不是询问意见,而是自行作主的干脆口吻。 周霁佑心里升出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仿佛有只叫嚣的小兽来回反复地用软乎乎的爪子在她心窝上磨,又痒又无从下手。 “不用了,我和人约好一起下班,你不用来接我。”她看见萱萱小嘴张开又打一哈欠,怜爱地摸摸她温热的小脸,“快送她回去吧。” 沈飞白凉凉地注视她,目含无法摸清的忖度。 周霁佑心里击着小鼓,耐力持久地将表情隐藏得一丝不漏。 当真是士别三日刮目相待,他越来越清冷内敛,比五年前更加稳重自持,心思也更加深沉。 目前的形势有点棘手呢,她讨厌这种拿捏不准的被动。 *** 沈飞白抱着萱萱走出超级宝贝早教机构,等在电梯口。 他扭头看了一眼,视线穿过玻璃幕墙,他们方才所站的位置已经不见周霁佑的身影。 漆黑的眸暗了暗,他感觉胸腔里闷着一股气,找不到出口可以吐出。 他的车里没有安装儿童安全座椅,他将萱萱放坐在后排,给她牢牢扣紧安全带。 小家伙太困,没力气闹腾,难得乖乖顺从。还没到家,只不过五分钟的光景,她就耷拉脑袋睡着了。 沈飞白抱着熟睡中的小女孩摁响门铃,前来开门的是沈心羽。 “睡了?”她瞅瞅女儿,用气声说了句,抬起手臂就要顺势接过来。 沈飞白没让,站玄关,把书包递给她,两脚并用,利落换好鞋,然后越过她,径直走向萱萱的房间,把萱萱横放在床上。 沈心羽一路跟着,一手握着另只手的手腕,立他身后看着他给萱萱盖被子、裹紧被角,欲言又止地咬了咬唇。 他转身走出房间,她也出来,轻手轻脚关紧房门。 “哥——!”脚步匆匆地追到客厅,“你这就走吗,不坐会儿?” 沈飞白停下步伐,看着她掩饰不住情绪地挡在自己面前,语气无波无澜:“叫晋阳出来吧,不用藏了。” 沈心羽面色一僵:“……你看出来了?” 沈飞白没说话,视线一转,无意间看到客厅镂空隔断上的图案。 他忽然觉得自己就像那面隔断墙,周霁佑是镂刻在他身体里的一幅画。 日影如飞,他始终屹立不倒,为了守护这幅画,为了防止她落在地上摔碎了。 沈心羽纠结一秒,说:“哥,你应该见到她了吧?” 沈飞白顿了一下,收回目光,看着她没吭声。 沈心羽瘪瘪嘴,终是没按捺住,多年来的缄默观望促使她发问的时候有些吞吞吐吐:“哥,你现在,是不是有一种,多年媳妇熬成婆的胜利感啊?盼来盼去,最终还是把她给盼回来了。” 沈飞白一双黑眸深邃静谧:“我和她,不是你想的那样。” 沈心羽立刻问:“那是什么样?你这么多年不恋爱不结婚,不就是一直在等她吗?” 他不着痕迹地微蹙眉,不否认。 沈心羽心里有些不是滋味,眼眶涌上一阵酸涩,低着头说:“她是超级宝贝分中心新上任的主管,我向前台打听,她两个月前从纽约总部调来的。哥,我怎么觉得,她这些年在国外一次也没回过家,回国两个月也悄无声息地不让我们知道,分明是不打算要这个家了。” 沈飞白回想起浮沉过往,沉默一瞬,对沈心羽说:“她回来的事暂时不要告诉爷爷和慧姨。” 沈心羽叹口气:“我知道。” 沈飞白在她肩膀轻按一下,错身绕过她,“早点休息。” 沈心羽想起什么,猛地转身,喊他:“哥,后天下午萱萱要去补落下的课,你有空的话替我送她去吧。” 沈飞白背影微微一怔,没有回头,“几点?” “三点半。” 沈飞白走后,肖晋阳从拐角处现身,摇头叹笑:“你还真是不遗余力地为他创造见面机会。” 沈心羽知他都听见了,表明想法:“我就是想给他提供一个合情合理的上门借口,免得他还要回去自己想。” 肖晋阳搂她入怀,笑意连连:“不愧是贴心好妹妹。” 沈心羽双臂环上他结实的腰身,脸颊贴他胸膛,垂下眼睑,沉默。 过了一会,肖晋阳头颅微动,看她一眼,问:“在想什么?” 沈心羽闭了一下眼,缓缓道:“我想知道,现在小佑回来了,我哥是和过去一样继续在一旁看着她祝福她,还是拼劲一次全力追求她,哪怕最后失败了也不可惜。” 肖晋阳心中一动,思忖道:“他刚不是说不是你想的那样吗?” “我不知道。”沈心羽摇摇头,“他们的事我其实了解的并不多。可是,不是我想的那样,那又会是什么样呢……” Chapter 03 周日下午三点二十,沈飞白手提萱萱的蓝色小书包,跟在一蹦一跳的萱萱后面走进超级宝贝早教中心。 前台换了另一个女孩,同样年纪轻轻。 旁边站着两个女员工,三个人面朝外,嘴唇蠕动在说话,看见萱萱以及她身后的沈飞白,同时眼睛一亮,默契停止交谈。 其中一个站立的女员工迅速堆出笑脸迎向萱萱,拉着她一只柔嫩的小手,蹲她面前,嗲着声问:“萱萱,谁送你来的呀?” 萱萱可爱地歪着头,扬手一指:“舅舅。” 嗓音清甜,沈飞白冲她勾了勾唇。 他身高腿长,面容英俊,气质沉稳内敛,嘴角微微扬起,便犹如春风扑面般动人心弦。包括家长在内定睛注视他的几个人都被突如其来的暖风熏到了心坎儿里。 后面站着的女员工忍不住对前台耳语:“沈主播也并不像r说得那么不苟言笑嘛。” 有这里的员工照顾萱萱,沈飞白放心走到前台面前,按照沈心羽提前交代的上课流程走规定程序。 早教机构肩负每一个孩子的安全责任,接送方面程序严苛。 他忽然产生一个疑惑,周霁佑大学念的是中央美院,赴美留学也理应离不开美术,可她现在的工作却是幼儿教育。 将萱萱送去补课教室,沈飞白询问领路的女员工周霁佑在哪里。 对方听到名字,反应了一会,指了指隔壁:“您说rita?她在a教室上课。” 员工彼此间都称呼英文名,对待领导亦是如此。沈飞白突然提及新上任主管的中文姓名,对方显然开始浮想联翩,眼里充满好奇。 沈飞白与之道谢,踱步走向a教室门外。 一位个头中等的女家长正透过门上的玻璃圆窗向内探看自家孩子的上课情况,感觉背后有人靠近,回头看了眼,大概是认出了沈飞白,狠狠愣了一下。 沈飞白点头致意,她回过神来,也礼貌颔首,然后纳闷地问:“您孩子也在这儿上课?” 她打理得当的头发刚好遮挡大半个圆窗,沈飞白什么也没看见。 他淡淡:“我妹妹的孩子在这上课。” 女家长自来熟,说:“这个班的孩子我都认识,您妹妹的孩子叫什么名儿?” 她侧转身,抬手指向里面一排小娃娃,随机点出几个名字。 沈飞白就是在这时候才得到机会上前半步,低头望进圆窗里面。 八个孩子坐成半个圈,涂着红漆的讲台上,周霁佑依然是前日夜里的简单装束,只是此刻长发扎起,更显青春靓丽。 讲台前的墙壁上悬挂一面白色屏幕,投影的彩光荧荧照射,变成一个有趣的学习平台。 学习平台上浮现各式各样的卡通形象和五颜六色的英文单词,她笑容灿烂,肢体丰富,带领小朋友做游戏学英语,活力四射,热情洋溢。 这样的周霁佑相较于前夜温婉大方的她,更是陌生。 蓦然间,沈飞白生出一种空荡无力的感觉,这种感觉在很多年前也曾百般折磨过他——她就像一朵来去自由的流云,形状随风变幻,缥缈如烟,手心里握不住。 女家长问他,是瑞瑞,是小灰灰,还是兜兜。沈飞白摇头轻叹:“我找错教室了,她上的是中文课。” 对方之前未看见他送萱萱进隔壁的中文教室,一听便信了,隐隐地有些遗憾。 她偏头看他:“沈主播。” 沈飞白从教室里周霁佑活泼的动作上移开目光,与她对视。 他沉静的眼底似有一层迷惘的薄雾未消,女家长迟疑道:“……这样称呼您应该合适吧?” 沈飞白顿了一下,微一垂眸,眼神归于平静,唇角微扬:“您随意。” 女家长收获笑容,心一宽,问出心中好奇:“沈主播,您自个儿有孩子吗?” 没什么好隐瞒的,他如实作答:“我目前未婚。” 教室面积适中,门开在宽度稍窄的一面,周霁佑站讲台右侧,与门窗呈斜对角,沈飞白出现在窗前没一会,她就看见他了。 自前夜起,她一直耐心等待。查看了肖家萱的课程安排后,她便猜测他是否会来接送。 他来了。 又是不早不晚,猝不及防。 进行完一个有意思的小游戏,周霁佑调动气氛冲下讲台,和每一个孩子击掌庆祝胜利。 孩子们非常喜欢恶作剧地对着老师的掌心使劲拍一下,好像痛的只有老师,不包括他们自己。 一个个拍下来,周霁佑用指腹捻了捻手心,缓解麻意。 再抬头,窗前只剩下康康妈妈还在不住往里监看。 她回到讲台,轻瞥向坐在中间、身体扭来扭去的六岁小男孩兜兜。 一个半小时的上课时间过得很快,一些家长会选择在中心内部找个地方坐着等候。兜兜奶奶向来如此。 *** 沈飞白也成为等待孩子下课的家长之一。 接待室是用玻璃幕墙圈成的小隔间,里面设有一张小圆桌和面对面的两把靠椅,他就坐在其中一把椅子上,偶尔回个信息,抑或接个电话。 对面坐着的是一位乐于沉默的男性家长,两人颔首致意后,相顾无言,谁也不觉尴尬。只不过,男家长时不时会忍不住从pad上抬起头,看他两眼。 a教室的下课时间较早,还未等出萱萱,最先等到的是——与家长沟通过所学内容后,目不斜视走出a教室的周霁佑。 周霁佑从招待室的玻璃幕墙前经过,沈飞白将手机装入大衣口袋,起身,开门走出去。 眼角余光里,周霁佑捕捉到他从椅子上站起,须臾,沉稳的脚步声响在身后。 她勾起唇角,状似不经意地加快步伐,朝向不远处的兜兜奶奶走去。 兜兜奶奶站在饮水机前给孙子接热水喝,杯子递到他手里,叮嘱两句拿稳了,一抬眼,瞅见周霁佑,张口就喊她:“小周,我正想找你。” 周霁佑笑着上前,“您有何吩咐?” 兜兜奶奶抿着嘴角白她一眼,说:“嗐,哪有什么吩咐啊。我就是想问你,上回和你说的我表侄子,在律所工作的那个,我给你们安排周二晚上见面怎么样?” 沈飞白立定在周霁佑身后一米远的位置,听闻后,眸色一敛,面容微沉。 周霁佑向斜后方转了转眼珠,琥珀色的瞳仁闪过一道无人察觉的微光,点头应允:“行,您做主吧。” 兜兜奶奶高兴地一拍手,显然是早已事先决定好,立马报出具体时间和详细地址。 之后又简单聊了两句,兜兜奶奶让她把表侄子的手机号码存入通讯录好方便周二晚上两人联系。 周霁佑二话没说,照做。 兜兜在一旁喝好水,跟着奶奶一同回家。 周霁佑原地目送,心里念着:1、2、3…… 默数到5时,沈飞白迈步走上前,与她并肩而立。 她侧眸瞥他一眼,微讶:“什么时候来的,来接萱萱?” 沈飞白着一身偏正式的灰色长款大衣,双手抄兜,下颌蓦地一低,深邃的眼眸垂下,面无表情地凝向她:“你要去相亲?” “你听见了?”周霁佑笑容清淡,目光挪向光洁的地板,不看他,“盛情难却,每周来都给我做思想工作。” 他不说话,她感觉到右边脸颊始终压着一份不容忽视的重量。他垂眸看着她,用一种她几乎能在脑海中想象出的眼神。 不时有人从面前走过,状似无意地看他们一眼。 周霁佑沉住气,他不吭,她也不作声。 无形中,两人彼此较上劲。 中心内部的暖气连接商场,供暖充足,周霁佑穿得不多,但与孩子调动气氛才不久,身体依旧热热的,脸颊上浮有未散去的淡淡红晕。 沈飞白偏眸看着她,自前夜起心里就闷着的那股浊气一下子膨胀数倍。 他嘴唇动了动,所有情绪全都压抑在眼底,清冽地抛出一句:“我和你一起。” 周霁佑眉目一动,有点想笑,实际上,她的确缓缓轻笑一声。 她看向他,语气平淡:“我去相亲,你和我一起干什么。” 笑容寡淡,没心没肺,刺耳又扎眼。 沈飞白插在大衣口袋里的双手无意识地握紧,神情收敛,嗓音沉肃:“作为家人,去给你把关。” “哦。”周霁佑这回没有笑,恍然地一挑眉,淡淡道,“不用了,我自己可以。” 沈飞白的心突然就梗住了。 有一个中文班级恰好在这时下课,女老师拉着一长串的小朋友开着小火车鱼贯而出,其中就有萱萱。 孩子的嬉笑吵闹像爆米花一样炸开锅。 周霁佑闻声回头,用眼神一指:“去接她吧。” 沈飞白没动。 不远处的教室门外,其他孩子陆续被家长接走,萱萱背着蓝色小书包,像个小尾巴,跟在女老师身后。 他咬牙控制住情绪,平定地盯着她:“手机给我。” 周霁佑挑眉看他。 右手从口袋里伸出去,掌心摊平,却不再说第二遍;他眼睛里凝结着一股无法撼动的执着,劲儿劲儿的。 周霁佑默了默,把手摸进铅笔裤的裤兜里,掏出手机,放到他手上。 白色的苹果手机,和她过去的任何一部都一样,简洁利落,从不套壳。 手臂依旧保持端平的姿势,他抬抬下颌:“解锁。” 明明不是命令的口吻,可接连两次下来,周霁佑却有点憋闷。 她没什么笑意地哼笑一声,抱臂看着他,那冷淡傲慢的样子似是在说:你能耐,你自己解啊。 这才是她最本真的模样,比落落温婉的她、热情活泼的她,更加真实。 沈飞白眉眼轻扬,因着看见熟悉的她而内心稍稍平静。 周霁佑却被他莫名其妙的松散弄得面容一怔,不自觉缩起腮帮,瞳孔微张。 他长臂一收,垂眸滑开屏幕。 十个圆圈,四位数密码,想要破解,全凭运气。 试了她的生日,不对。 他眼睑一掀,瞥向她。 周霁佑抱着手臂,耸了耸肩,略带挑衅。 指腹轻轻抚触屏幕,沈飞白顿了顿,最后似与自己赌咒般,输入另一个人的生日。 解锁成功。 暗灰的屏幕乍然间闪现一道白光,亮了。 沈飞白抬眸看她,眸光清亮逼人,似笑非笑。 周霁佑绷着脸,面不改色,心却渐渐滚烫,像燃起星星之火,远远超出可控范围。 他变了,变得不好掌控了…… Chapter 04 每逢节假日,早教机构反倒最为忙碌。周末全天的课表排得满满当当,超级宝贝的双休日固定在每周一和周二。 周二晚上六点,周霁佑准时出现在兜兜奶奶口头提到的那家西餐厅。 才刚一推开最外面的玻璃门进去,就见沈飞白身着一件黑色羊毛呢大衣,双手插在兜内,背靠身后的大理石前台,微微低着头。 看样子,站在那里有一阵儿了。 仿佛有所感应,他抬起头,笔直地看过来。 周霁佑神色平淡,从容不迫地一步步走近。 她明显特意打扮过,白围巾,浅蓝色大衣,修身的黑色小腿皮裤,亮棕色马丁靴。深栗色的长发自然披散,头顶的发丝在餐厅橙黄的灯光照耀下,蓬蓬软软。 她立定在他半米开外,抿了抿唇,笑得玩味:“替我把关?” 离得近了,沈飞白看清她精致的妆容,眸底迅速涌上几分沉郁,眼睑微垂,算是默认。 周霁佑淡笑一声,无所谓地说:“既然已经来了,那就随你吧。” 沈飞白没吭声,也没抬眸,就那么微微垂着眼。 侍应生看了看沈飞白这张广为人知的熟面孔,之前便猜到他在等人,只是不太明白为何非得在门口等。此刻见他等的人到了,迎上来问:“您好,请问几位?” 周霁佑扭头回应:“两位,我打个电话问一下,可能已经订好座位了。” “好的,您请便。” 周霁佑打开通讯录,寻找对方号码,结果无意间看见x那一列里,一个与所有备注都不搭调的名字:小白鸽。 指腹点进去,还是过去那个号,没变。 她想起那天沈飞白解锁后,用她的手机拨通他自己的号码,之后又捣鼓两下,似乎是替她存上了。 小白鸽…… 她舌尖默默含着这三个字,抬眼看他。 他还是那副不温不火的冷然姿态,垂眸看着地面,脸色板板的,像放进微波炉控制不好火候的面糊,拿出来硬得像砖。 周霁佑微微思忖,在想,是否应该重新倒一碗面糊,改用可控性良好的电烤箱。 她打定主意一定要好好烤一烤他,哪有半途而废的道理。 电话很快接通,对方的声音略显粗哑,口气倒和善,说话也不拖泥带水,开门见山地将桌号报给她。 周霁佑收了线,上翘的嘴角还未压下,一抬头,对上沈飞白直直的目光。 他一双墨黑的眼睛,深沉如夜海。 周霁佑想了想,说:“待会你坐远点儿,别跟我一桌。” 他目光陡然间又沉了沉。 周霁佑心口一撞,淡淡撇开眼,转身对一旁等候的侍应生说:“17号桌,麻烦带路。” 兜兜奶奶的表侄子是一位戴眼镜的律师,身高样貌都还好,毕竟周霁佑气质过人,模样出众,对方外在条件太差,兜兜奶奶也不太好意思当媒人从中介绍。 两人有礼有貌地握了下手,周霁佑把围巾和大衣脱掉,抚了抚衣摆,入座。 等餐的工夫,对方与她闲聊开来。 刘泽,33岁,北京人,父母都已退休,独自有套房产,位于东三环南路。 他说到小区的地理位置,多少有点骄傲的意思融在只言片语里。 在北京这样一个寸土寸金的地方,能在三环以内拥有一套属于自己的房,他觉得,像周霁佑这样的外地美女,应该会给自己加分的。 “我听表婶说,周小姐老家在南湘,又在纽约待过五年,可我怎么觉得,你有点儿像混血,说话的口音还带着点儿京片子。”因为感冒的缘故,刘泽的声音始终略微沙哑。 周霁佑搅拌手里的热咖啡,眼角轻轻瞥向17号桌对面,沈飞白背脊挺拔的身影模模糊糊地映在眼里。 眸光微动,她看着咖啡被自己搅出的那一圈漩涡,轻轻笑了笑,避重就轻:“我小时候生活在北京,后来升大学又考回来了。” “哦?”刘泽问,“哪所大学?” “央美。” “你会画画?”刘泽想要借此称赞。 “以前会。” “……”赞美之词咽回肚里去了。 好歹每天都和形形色色的人打交道,聊得多了,刘泽或多或少地感觉出,周霁佑虽客客气气的,但言辞之间并不热络。 她话不多,笑容也清淡。微微一笑,却很美。那种美,像晨晓薄雾中的云霞,若隐若现,半遮半掩,格外勾人。 刘泽心坎酥麻麻的痒,看着她的眼神里多了一丝男人的欲望。 沈飞白坐在周霁佑同一条水平线上,微一侧目就能瞥见刘泽视奸她的隐晦目光。 他心里仿若烧着一把火,往里再添点油,就能腾空窜开。 刘泽手肘撑桌,挡住嘴型,压低嗓音对正慢条斯理切牛排的周霁佑说:“知道我们旁边坐着谁吗?” 周霁佑手一顿,顺着他眼神的指示轻瞟了眼隔壁,配合他低声问:“谁?” 刘泽扯起嘴角,说:“新闻联播主持人,沈飞白。” 周霁佑挑了下眉,作为基本反应。 刘泽当她在惊讶,又往下降了降分贝,沙哑的声线更粗了:“他老是朝我这边看,我估计,是一个人吃饭太寂寞,羡慕我有美女作陪。” 他有意调节气氛,奈何这句玩笑话对于周霁佑而言一点都不好笑,配上他粗噶的嗓音,周霁佑感到有些不舒坦,不着痕迹地抚了下耳朵。 前来相亲是一件非常错误的做法,她以为短短两个小时可以忍受得了,可结果证明,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煎熬。 终于熬到结账,事已至此,做戏就要做足,她没有拒绝刘泽驱车送她回家。 她靠坐在副驾,偏头看着窗外流动的街景,渐渐感到疲惫。 刘泽在一旁说什么,她都没有心情再去应付,过了会,刘泽闭上嘴,也和她一样不发一言。 后视镜里,一辆纯黑的大众辉腾始终保持不变的车距紧随其后。 临近小区门口,周霁佑让刘泽靠边停车。 刘泽一愣:“不送你进去?” 周霁佑婉拒:“不用了,谢谢。” 刘泽脸色不是很好看,踩刹车停下,扭头看着周霁佑解安全带,说:“周小姐,我也不跟你兜圈子,咱就挑明了说吧,你对我感觉如何?” 直白点也好,周霁佑微怔后,说:“刘先生,您人挺好的。不过,我们不合适。” 刘泽摸出烟盒,抽出一根咬在嘴里,低头打了火,摇开车窗;然后,回头,透过车尾的后风挡玻璃看后面那辆辉腾。 “你和沈飞白认识?” 他面向周霁佑吐出一口烟,风把烟圈吹散在周霁佑面前,她神色平静,眼神微凉,看着前窗玻璃,没应声。 刘泽哼笑一声,盯着她侧脸,兀自往下说:“在餐厅的时候他在我们后面结账,到了停车场,我无意间看他进了那辆车。我又不是神探,哪能直觉那么准。主要这款车型太有意思了,不懂车的人一看是大众都会先入为主地以为是辆经济车,谁会想到人家是低调奢华有内涵。我一朋友就曾经闹出过笑话,拿宝马320去嘲笑大众辉腾,为这个,我对这车印象特深。他这么一路跟着,我不可能察觉不到。” 刘泽转过身去,背靠座椅深吸一口,再慢慢吐出。 寒风不断涌入车内,烟雾被吹得七零八散。 他在薄薄的雾霭里眯了眯眼:“你走吧,我也觉得跟你不合适。” 最后一句无论他是自己找台阶下还是出于真心,都与周霁佑无关。 至于“再见”,她觉得还是不要再见,打开门,沉默下车。 刘泽手里夹着烟,猛踩油门,疾驰而去。 周霁佑站在路边,望向后面那辆缓缓驶来的大众辉腾,车前大灯有些刺眼,她抬手挡了挡,眨眼间,车就已经停在自己面前。 副驾的车门从里面打开,沈飞白探身过来又慢慢坐回去,静谧的眸光正对她:“上车。” 漆黑的眉眼隐在昏暗的车厢里,有些模糊不清。 电烤箱是时候关闭了,再烤下去,她自己也备受折磨。 周霁佑沉默坐进车里,随意环顾了一下这辆刘泽口中低调奢华有内涵的车型。她不是很懂汽车,在她眼里,其实和刘泽那辆并无特殊分别。 沈飞白打了下方向盘,驶入小区大门。 “指路。” 周霁佑没什么精神地闭了闭眼:“径直往前开吧,转弯我会告诉你。” 沈飞白侧眸看她一眼:“困了?” “还好。”她声音有些低迷,过了会,提示,“前面右转。” 到公寓楼下,车停下来。 周霁佑开门下去,一只脚刚接触地面,沈飞白坐在车里,听不出情绪地问:“不请我上去坐坐?” 周霁佑顿了下,没有理会,跨出另一条腿,双脚踏地。 她一手扶着车门,慢慢往前推,推到一半,停住,把头伸进车内,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成功捕捉到沈飞白晦暗不明的神色。 “不是要上去坐坐吗,你怎么不动?” 沈飞白:“……” 周霁佑承认,她的确挺坏的。 Chapter 05 房子是她回国后临时租住的,六十平米的一室一厅,不大,一个人住绰绰有余。 把钥匙甩在玄关的壁橱,她低头换好鞋,扭身对沈飞白说:“没有多余的拖鞋,你直接进来吧。” 沈飞白看了看整洁干净的木地板,脱去鞋,选择赤脚。 周霁佑朝屋里走,忽然感应到什么,回头看。 他穿着一双白色袜子,踩在木地板上。 周霁佑盯着那双袜子,不可抑制地感到一丝气馁。 沈飞白也低头看自己的脚,“有问题?” 有,你整个人都有问题。 周霁佑面无表情地从他沉静的眼底扫视而过,没理他,继续往里走,边走边想——她自己也有问题,他们两个都有问题。 问题需要得到解决,如何来解决? 她走进厨房,打开冰箱拿水喝。 思忖着靠向冰箱门,刚拧开瓶盖,沈飞白一个箭步过来夺走整瓶水。 瓶身冰凉,他握在手里,手心的热度瞬间被吞噬。 他眼神不赞同地看着她,略带责备:“你平时都这样?” “给我。”她把手伸出去。 换他不理会,一眼扫到电水壶,将一瓶水全都倒进去,又拧开厨房的龙头,朝里注满。 按下水壶开关,他不置可否地看向她:“等几分钟。” 周霁佑抿了抿干燥的嘴唇,侧身斜倚冰箱门,抱着手臂,一瞬不眨地看着他。 他双唇饱满红润,很性感,很……解渴。 电水壶烧着水,不一会就响起了嗡嗡的低鸣。 在这阵不可避免的轻微噪音里,沈飞白忽然听见周霁佑清脆上扬的语调—— “小白鸽……” 她进门时就已脱了大衣,婀娜动人的曲线斜靠在那里,瘦削得有些单薄。眼神悠长,有点懒洋洋。 沈飞白的心随着这声呼唤加快了跳动。 厨房雪白的灯光映入周霁佑琥珀色的眼睛里,璀璨夺目。 她又婉转着声线低低地喊:“小白鸽……” 她粉红的唇弯出一个好看的弧度,沈飞白看着它一张一合,方才还在猛跳的心,忽然间陷入沉静。 他朝她走去,俯身压下,分毫不离地盯着她的眼睛,呼吸都变得绵长:“好玩吗?玩够了吗?” 他比她高出一个头,离得近了,她需要仰面看他。 被他这样面色紧绷地质问,她却恍若未闻,眼角微挑,一动不动地细细打量他,轻笑:“好像又变白了不少。” 她头微微歪靠着冰箱,笑起来有一种慵懒的美,沈飞白盯着她,面色微凝,咬牙不作声。 她从冰箱门上直起身,抬手捧住他的两边脸颊,“一直在用我教你的方法美白吗?” 她手心没什么温度,沈飞白垂眸看着她,郁气升腾,不含一丝语调,干巴巴说:“为了上镜,注重保养了。” 她低低地笑,吻上他的唇,唇间溢出一声呢喃,像酥松的龙须糖拉出乳白的细丝,黏得人喉咙发堵。 “小白鸽……” 沈飞白一个转身,将她牢牢压在冰箱门,单手撑在她头顶一侧,再也忍不住,声音沉闷:“你着急结婚?” 周霁佑双手顺着他的脸颊一寸寸滑向脖颈,头向后扬了扬,松散道:“不急啊。” 沈飞白气血不畅,呼吸声都有些粗重:“那相什么亲。” 两只手互相交叉,环在他颈后,“都说了盛情难却。” “下次还给你介绍,你也去?”眸中愠色渐浓。他另只手抚触她完好无损的妆容,眉、眼、唇……都精心描绘过。 “去,干嘛不去。”一副理所当然,“既能拉近与家长之间的距离,又能结交朋友,何乐而不为?” “周霁佑!”明知她是故意,沈飞白还是不可控制地被她刺激到。 他低头覆上她的唇,用力吻她。 “不准再去和别的男人相亲,听到没……” 之前她主动的那一吻只停留在表面,且他并无一点配合,而这次,天雷勾地火,她本就想这样简单粗暴地解决掉两人之间的问题,他化为主动,火苗更是一点就着。 舌尖碰上的那一刻,就像是暴晒在水泥地的蚯蚓终于找到松软的泥土,不只是触感湿润那么浅白,泥土里有她需要的氧气,没有氧气,她如同行尸走肉,心是麻木的。 她脱他敞开的大衣,大衣坠地砸出一声闷哼。之后,没有厚实的外套阻隔,抱紧在一起贴得更近,也更方便。 在情事上她向来*主动,左手灵活沿着他肌肉紧绷的后背一路而下,到了腰侧,由后至前钻进他羊绒毛衣的下摆,摸到腰带…… 像是旁边有人突然喊了一声cut,沈飞白猛然睁眼,喘息着伸手捉住她,把她手抽出来。 他抓着她的手,与她十指相扣。 唇舌退离,他努力缓和呼吸,漆黑的眼波,深不见底。 她有点不明情况,琥珀色的眸子一时带着迷蒙。 他凝视她半刻,眼神半分审视半分胁迫,嗓音低沉微哑:“我不可能等一个人五年第二次,你考虑好了。” 周霁佑目光清明过来,手被他桎梏动不了,她仰起脖子,咬上他的唇,轻轻喟叹:“是你该考虑好……要,还是不要……”我。 沈飞白墨染的眸色徐徐润开,他放开她的手,环上她纤细的腰肢,紧紧扣入怀里,张开嘴唇含着她深吻。 “要……” *** 2000年夏,安徽慈岭镇的一个山村。 即便被强行送来乡下,周霁佑自始至终既不哭也不闹。 这是一间老旧破败的屋子。 墙上刷着一层脏脏的白石灰,床的支架是由形状周正的石头堆砌而成,四个角上搭着两块大门板,下面一层草席,上面铺着主人家自己缝制的垫被,粉色的大花床单早已被洗得发白,靠近床沿的位置甚至有个针脚细密的大补丁。 这就是她接下来一个月要生活的地方。 周霁佑烦躁地皱眉,站在一个破破烂烂连颜色都辨认不清的双开门衣柜旁,看着镜子里自己那张冷漠的脸。 “给你,喝水。” 余光里突然多出一只小麦色的手臂。 周霁佑扭头一望,是这家唯一的男孩,那个全身上下都脏兮兮、唯有牙齿洁白整齐的沈飞。 他手里端着一个掉了漆的搪瓷杯,黑不溜秋的指甲缝里藏污纳垢,就连露出来的掌心纹路都像是拿黑笔描过,整个人像刚在泥地里滚了一圈。 尽管他特意放慢语速说着普通话,但是他的吐字依然带着一点当地的口音。 拗口的,生疏的,听在耳朵里像上锈的锯齿划过。 周霁佑下意识摸了摸耳朵,把头扭了回去,不作理会。 沈飞尴尬地站了片刻,将搪瓷杯放在一旁的红木箱上。 箱子同样很破旧,但这只搪瓷杯却是他家看起来最好的杯子。 转身走出里屋,他刚从地里回来,赶着去帮奶奶劈柴做饭。家里来了客人,奶奶杀了草棚里的一只公鸡,他得抓紧时间烧热水,好方便她拔鸡毛、清理内脏。 沈飞蹲在院子里打扫一地狼藉的时候,不经意地一回头,就看见那个来自大城市、皮肤白白嫩嫩的漂亮女孩从屋里走了出来。 她笔直地朝他这边走来,和煦的阳光拂过她精致的脸庞,耀眼夺目,像落入大山的精灵。 周霁佑停下脚步,与他面对面,“沈飞?飞翔的飞?” 沈飞轻点头,声音低低的:“嗯。” “送我来的人把我箱子搁哪儿了,你知道吗?” 沈飞放下扫帚往屋里走,“我去,给你,拿来。” 周霁佑喊住他:“直接搬到我住的房里去吧。”说着,她冲沈飞扯了扯嘴角,“谢谢。” 然后,扭头走了。 白色的裙摆转出一朵晃眼的百合花,裙子下的两条长腿匀称又笔直,浑身上下都洁白无瑕。 那是不同于他的颜色,明媚干净得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 沈飞不自知地捏了捏拳,内心深处冒出一丝说不清的情绪。 大山里的空气清新淡爽,可惜屋内的萧条破落致使四周散发一股若有似无的霉味。 周霁佑坐在这股霉味里心烦气躁地捣鼓手机。 山里根本接收不到信号,这一点使她的心情愈加烦闷。 沈飞拎来她的黑色行李箱,她在里面装了很多乱七八糟的东西,箱子有多重她比谁都清楚,徒步上山的路途中,长长的崎岖小路,把替她扛行李的男人累得满头大汗。 他看起来并不瘦弱,身板很结实,十六岁的年纪已经比她高出很多。 他提着她的箱子站在距离她几步远的地方,也不知道提前放下。 他向屋内逡巡一圈,似是在寻找搁放的合适位置。 黑色的轮子悬空于地面,他手臂使着力气,因为重量的压力,身体微微向一侧倾斜。 周霁佑斜眼瞧着他:“不累吗?” 语气清汤寡水,只是随口地一问。 沈飞怔了一秒,拿那双犹如山涧清泉的澄澈眼眸看着她,认真地轻轻摇头:“不累。” 他皮肤偏黑,头发理得平整,密密麻麻地一根根直竖,似硬硬的钢针。他不像她生活中见过的男孩子肤色白净,也不像她认识的男孩子个个发型讲究,蓬松的刘海都能和女孩子媲美。 周霁佑饶有兴致地看着他,抿唇好笑,作出一个简短的评价:“傻。” 笑声清脆,如烟波打着旋儿钻进沈飞敏感的耳朵,带起心头一阵陌生的震颤。 他低下头,牙龈和腮帮都有点发麻。 Chapter 06 周霁佑吃上在山村的第一顿饭,天已微微擦黑。 村里没通电,沈家有一盏老式煤油灯,可惜前不久报废了。 沈飞将一张小矮桌抱到门口,借着外面灰蒙蒙的光线,背朝墙、面朝天地依次摆放了三只小板凳。 厨房是屋外拐角搭的一个瓦棚,周霁佑被沈飞从房里叫出来吃饭,她站定在门边,看远处青灰的山脉和近旁葱郁的树木。 沈飞来来回回数趟从棚里端碗端菜,想要请她入座,每每嘴巴张开却又合拢。 她神色太过专注,他不好打扰。 矮桌上方,从一开始只有一盘烧鸡,到最后多了一盘土豆丝、一盘丝瓜炒鸡蛋和三双筷子。 盛菜的器皿各不一样,有黄色铁碗、不锈钢盆、白色大瓷碗,唯一的共同点是,都很旧,瓷碗上甚至有一个尖利的豁口。 筷子是土黄色的,就像没洗干净似的,一大半都有霉霉的印迹。 周霁佑蹲在桌前,低头判断了一下,用指甲抠了抠,去不掉。 脚步声由远及近,一片阴影倒映在桌面,筷子上的斑点融在昏暗里,突然就看不清了。 周霁佑指甲还剐蹭在上面,她抬起头,沈飞一只脚踩在门槛,端着两碗米饭,怔在那里,要进不进的样子。 他背着光,周霁佑分辨不出他的表情。她无所谓地缩回食指,利落站起身。 相顾无言。 已经暗下去的天光从他头顶投射过来,微微映亮他毛楂楂的短发。 两个人互相看着对方,都一动不动。 “伢叻,怎么不进去啊?”沈奶奶端着一碗米饭沿着屋檐走来。 沈飞背脊一僵,抬脚跨进屋里,低着头,把手里两只碗分别搁在小板凳对应的桌前。 沈奶奶出现在门外时,他就近坐到一个板凳上,双手搭在膝头,面色平平,目光低垂,像在看菜肴,又像在看桌子,反正不是在看她。 周霁佑瞄了他一眼,在沈奶奶进屋前,收回视线。 “坐啊,快坐。”沈奶奶热情地招呼她,说的是当地方言。 话语简短,她大致能猜到意思。 她也就近坐在了一个板凳上,这样一来,中间那个正对门外的小板凳恰好留给了沈奶奶。 沈奶奶比周霁佑矮半头,黑白掺杂的短发沿耳下一寸顺着脖子剪断,很是齐整,头顶则戴着老年人专用的那种黑色发箍,没有留下一丝碎发。 沈奶奶绕过沈飞身后,正准备入座,发现让沈飞提前端来的两碗饭,一碗放在自己面前,一碗放在周霁佑面前,她看看孙子一脸面瘫地坐在那儿不动,有些好笑。 什么也没说,她翘着嘴角,把自己手里那碗米饭搁到沈飞桌前。 沈飞看了眼视线里突然多出的白米饭,沈奶奶冲他轻轻努了努嘴,目含嗔怪。 亲情这东西周霁佑没有,她撇开眼,不愿多看。 “来来来,吃饭。”沈奶奶示意她拿筷子,夹了一只大鸡腿放她碗里,“没有什么好招待的,你不要嫌弃啊。” 句子一长,周霁佑立马听不懂了。 她看着碗里那只“白斩鸡”,没有红艳艳的色泽,只是在长时间的油焖下变得有些黄橙橙,块头切得也很大,一整只鸡腿上还连着一小部分鸡背上的肉。 她捏着筷子,迟迟未动。 沈飞往碗里夹土豆丝和丝瓜片,鸡块和炒蛋分毫不碰。 这顿晚饭对于他而言,过分丰盛。有蛋有肉,只有过年时才能吃到。 他闷头扒饭,大腿突然被奶奶不轻不重地拍了拍,眼睛从碗口抬起来,带着疑惑。 沈奶奶拿眼神悄声指了指另一边,眼角一抬,皱纹也跟着颤动。 沈飞顺着她指引平直看向对面,然后,愣住了。 周霁佑坐在小板凳上,胸口贴着曲起的腿面伏下来,头微微低着,手执筷子一口未动。长裙圆领松垮垮地坠出一个风口,肤色一片雪白,隐约能看见一小抹发育中的轮廓。 耳根遽然一麻,他慌忙垂下脑袋,神色僵硬得像躲避瘟疫。 沈奶奶又在他大腿拍一下,这回稍微加重了力气,有了响声。 他正懵懂又惶惑着,大腿突然一震,心也跟随猛然一跳,端着碗的手臂不受控制地轻微颤了颤。 一抬眸,本是要无声询问奶奶究竟何事,结果却撞上周霁佑平淡无波的目光。 沈奶奶身体侧坐,对他挤眉弄眼,他想告诉她那个女孩正看着他们,喉咙却被堵住,开口困难:“奶奶……” 沈奶奶桌下踢他一脚,压低嗓门:“干什么?” 沈飞抬抬下巴。 沈奶奶转头,周霁佑看着她,弯弯唇角,说:“您有什么对我不满意的地方吗?” 言语尖锐,平铺直叙。 沈奶奶和沈飞都瞠目,定住了。 她微微笑着探询意见,也许是天色又黑了一分的缘故,沈飞并没看出她在笑,反倒觉得她的眼睛里雾霭迷蒙,清清冷冷的。 他下意识在脑海里回忆周霁佑的年龄,记得好像是说和他妹妹沈心同龄,也是十四岁。但是很奇怪,他无法将她看作小妹妹,在某种程度上,她在他眼里更像是一个大人。 小大人。 沈奶奶一辈子生活在穷乡僻壤,听得懂普通话却不会说,周霁佑耐着性子等她说完一通话,轻摇头:“抱歉,我听不太明白。” 沈奶奶忙叫沈飞替她翻译。 “我……我奶奶说,她没有对你,不满意。”天空越来越暗沉,屋里就快没光了,沈飞手里的碗也渐渐由热转温,“她看你,一直不吃,担心饭菜,不合你胃口。” 沈奶奶对着周霁佑直点头,目光朴实又和蔼。 每个人的脸都在微弱的光线下变成模糊的暗色,周霁佑端起碗,夹起横在米饭上面的大鸡腿,送进嘴里咬一口,慢慢咀嚼。 味道不鲜香,但也不难吃。 沈奶奶和沈飞在昏暗中目不转睛地看她。 鸡肉吞咽进肚,周霁佑想了想,言简意赅地给出评价:“好吃。” 以为这样就不会再盯着她看,可她到底是低估了沈奶奶的热情,一听好吃,老人家立刻笑容满面,往她碗里又夹了块鸡翅膀。 “好吃就多吃。” 周霁佑听不懂,看行动能猜出七八。 她在沈奶奶夹起下一块时,把碗端远,“不用再给我了,给他吧。”眼神指向沈飞。 沈飞一愣:“……我不爱吃肉。” 真的不爱?周霁佑不信,没出声。 沈奶奶夹的依然是鸡身上的好部位,手腕转到她面前,“来,接着。” 周霁佑说:“真的不用了。” 沈奶奶不依:“别客气。” 周霁佑:“……” 她没有客气,不难吃不代表她吃得下去。 略作思忖,周霁佑说:“我碗里放不下,吃完了我自己夹。” 沈奶奶终于把手挪开,筷子下移,准备将鸡块放回盘里,想想又径直往前,投进沈飞扒饭的碗。 沈飞一顿,沈奶奶说:“乖孙子,去点蜡烛。” 沈飞犹豫了一下,看看奶奶,又看看开始慢慢吃饭的周霁佑,搁下碗筷,起身去高桌上找到一支还剩一半的红蜡烛,擦亮一根火柴,点燃。 他举着蜡烛走回来,半蹲在门前,将蜡烛倾斜,在木门槛上滴蜡油。 火光摇曳,映亮他微垂的眉眼,周霁佑抬了抬头。 沈奶奶皱眉,没好气:“你把蜡烛放桌上啊,放那么远干什么。” 微弱的光源昏昏黄黄地照亮门前。沈飞温吞坐回来,筷子重新夹回指缝里,捧着碗,低声说:“放桌上,引蚊子,肯定专咬她。” 细皮嫩肉,山里的蚊子没尝过,爱死了。 对话用的方言,周霁佑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也不感兴趣。 一顿饭吃得很饱,很多很多的菜,每吃下去一点就又被沈奶奶添满,到最后都不知自己在吃什么,只顾闷头往下咽。 不光肚子快撑破,腿上还被叮了好几个包,山里蚊子比老虎毒,又肿又痒。 周霁佑拉开行李箱铺展在地,从侧面网兜里找到风油精,坐在床上自己涂抹,刺鼻的气味弥漫开。 隔着一扇木门,沈飞的声音清晰传来:“水烧好了,你出来,洗澡吧。” 周霁佑屈膝坐着,在一片烛光中,转头盯向门板:“在哪洗澡?” 里里外外她白天都简单看过,厕所在屋外,不,那都不能算作厕所,只能叫坑。她完全看不出整座屋子里哪里有洗澡的地儿。 沈飞迟疑片刻,说:“外面。” Chapter 07 所谓外面,指的是刚才吃饭的堂屋。门闩一插,沈奶奶和沈飞再把里屋门关上,堂屋里垛一只盛好凉水的红色塑料澡盆,旁边再摆两只热水瓶,水温由她自己掌控。 周霁佑脱了衣服坐进盆里,掬水揉搓身体。 同样的地方,一小时前,她坐在这里吃饭,一小时后,她坐在这里洗澡。 她看着那两扇暗红木门中间的滑动插销,这一插,隔出两个世界。 门外是空旷辽远的茫茫夜色,风在枝头,枭在叫,蛐蛐儿在野草地里争相聒噪;门内,她在洗澡。 她不觉得自己适应能力有多强悍,到目前为止还能够承受,说明条件没差到极致。 祖孙二人在一间里屋里絮絮低语,尽管房子隔音效果很差,但周霁佑一句也没听明白。 洗好澡,她换上干净的睡衣,抱着脏衣服回到房里,然后又折回来,敲敲另一间里屋的房门,“可以出来了。” 她朝澡盆走去,背后房门打开,她回头看,是沈飞。 蜡烛点在高桌,她离得远,站在昏暗处,指澡盆里的水,问:“倒哪儿?” 沈飞望着她宽松的卡通睡衣睡裤,总算有种她是妹妹的感觉。 “我来倒,你不用管。” 他大步迈上前,木门插销有些钝,他用手稍稍向上提着,才把门打开。 晚风静静吹来,裹挟山间凉意。 他回身,下腰,张开手臂握紧澡盆两端,刚准备收力抱起,一双纤细白皙的手指抓进澡盆边沿的凹槽里,他一愣,抬头。 周霁佑蹲在澡盆的另一头,仰面看他,严肃问:“谁的洗澡水?” 这个问题有点奇怪,沈飞想了想,没有回答她。 周霁佑也并不需要他作答,停顿两秒,手臂用力一提,澡盆一端被微微抬高,水向低处压下,撞击盆壁,晃出水花。 “带路。”半命令式口吻。 沈飞和她一人抬一头,心想,不能单看她着装,骗人的。 *** 信号就地失踪,始终接收不到。洗漱后,周霁佑把手机关机,甩到一边,躺床上睡觉。 虽然是夏天,但山里的夜晚凉沁沁的,并不觉得热。屋子里连一只破风扇都看不见,周霁佑对宜人的气温很是满意。 被蚊子叮咬过的地方还是有些痒痛,也许是心理作用,总感觉耳边有蚊子嗡嗡。 她爬起来,借着月光,找出驱蚊水,从脖到脚全都喷洒一遍。 半夜,迷迷糊糊中听到天花板上有东西在四处窜跑,欢实闹腾得像在举办田径会。 她在昏暗中睁眼盯着虚空,老旧的木门窗外,树影摇曳,像暗黑的鬼爪。 早上四点半,微红的晨曦唤醒新鲜的空气,沈奶奶起床后,走到堂屋准备拔门闩敞开木门,惊讶发现门闩根本没插。 她心里疑惑着,开了门。 手提一只木桶,她向院子东边的那口井走去,边走边朝四周喊:“飞飞,你起来了?” 无人回应。 视线倏地一转,一个女孩双腿悬空坐在不远处的草垛子上,神情隐匿在青白的晨雾中,看不真切。 她换了一身与昨日不同的着装,山间清晨偏冷,她知道披一件短外套。 沈奶奶怔愣的同时略感心宽,出声喊:“孩子,你怎么坐在外头?” 慈祥的声音在寂静的山间回荡,虚虚渺渺。 周霁佑抿了下嘴唇,目光平静,嗓音也平静:“奶奶,房顶什么东西一晚上跑来跑去?” 沈奶奶一拍大腿,恍然大悟:“哎呦,被吵醒了吧?我忘了跟你讲,房上面有老鼠。” 当地方言里,“鼠”发成类似于“楚”的音,周霁佑听不懂。 “我奶奶说,房顶上是老鼠。”“人形翻译机”沈飞不知何时睡眼惺忪地立定在院子里。 沈奶奶回头:“伢叻,起来了。” 沈飞揉了揉眼睛,说:“我听见你刚才在喊我。” 沈奶奶解释:“门没闩,我以为是你起来了。” “哦。”沈飞点点头,刚睡醒,表情木木的。 老鼠……周霁佑单手撑着草垛,跳到地面,手抄外套口袋过来沈奶奶身边,眼睛对着沈飞,看不出情绪地问他:“会掉下来吗?” 她眼珠是漂亮的琥珀色,纯粹而干净,被她这样直勾勾且不带一丝感情地凝望,沈飞一个激灵,困意全消。 他有些茫然,双唇微微张开。 周霁佑一瞬不眨地看着他:“老鼠,我说老鼠。” 他登时明白过来,动作配合语言,向她保证般,摇头:“不会的。” 周霁佑心里一松,沈飞停顿一秒,垂眸,无奈撇了撇嘴,声音低下去:“它们会从别的地方跑下来。” 周霁佑:“……” 她鼓眼瞪他,他说完后上瞟眼珠瞧她一眼,可能是没想到她会生气,讶异了一会,慢慢又把目光转向别处。 周霁佑:“……” 一群老鼠每天夜里在头顶上方召开全民运动会,周霁佑连续失眠两晚,到第三天,精神再也支撑不住,倒床就着,雷打不动。 沈奶奶用冰凉的井水充当冷藏室,贮藏剩菜。第一天晚上的烧鸡连续吃了两天才彻底解决掉,鸡身上的好部位基本都被沈奶奶喂进周霁佑肚子里,一个说不爱吃肉,一个说牙口不好。 烧鸡摆上餐桌的最后一次,还剩一个鸡爪,周霁佑已经吃饱了,进屋里拿杯子出来倒水,走到门边,看见沈飞和沈奶奶在围绕鸡爪的归属相互推辞。沈飞固执不听劝,硬是把鸡爪放进奶奶碗里。沈奶奶拿筷子顶部敲他头,说了句什么,到头来还是笑着吃了。 周霁佑没出去,捧空水杯回屋。 知晓村里尚未通电后,她手机基本处于关机状态,加上诺基亚本身待机时间就长,两天下来,只消耗了一丁点电量。 明知不会冒出信号,她还是忍不住摁亮瞅了瞅。 没有来电,也没有短信。 她无意义地拨出一个号码,听不到声音,打都打不出去。 *** 之后的每顿饭,不再有鸡,偶尔会蒸一点腊月腌制的香肠,猪大肠里灌猪肉,采用当地的一种传统腌肉手法。 沈飞把沈奶奶的津津介绍翻译给周霁佑听,说了几天蹩脚的普通话,他慢慢习惯,长句也能一口气连贯下来。 比起香肠,周霁佑更喜欢另一道腌菜,雪里红。 酸酸的,放点红辣椒炒炒,香喷喷,特下饭。 她并不是每顿饭非得有肉不可,这个家庭不富裕,甚至可以称得上贫困,她的到来无疑给他们无形中增添了负担。 一开始,她视若无睹,置身事外,后来因为一件事,无意中令她转变了态度。 来这里的第十天,她夜间受凉,身体状态急转直下,吃了自带的感冒药却不见好,到了第十二天中午,突然全身关节痛,大脑也昏昏沉沉,太阳穴附近更是突突地疼。 她把自己裹在被子里捂汗,不吃不喝,蜷缩成一只滚烫的虾米。 沈家独立坐落在山头角落,山头腹地有间卫生室,是位从镇医院退休的老医生创办的,村里谁有头疼脑热都找他。 沈奶奶摸她汗湿的额头,感受体温,心想有病不能耽误,连忙喊沈飞去请老郑医生。 去时,沈飞在山里奔跑;回时,老郑医生却是跑不动的。 沈飞也不好催促,一步三回头地朝后望,仿佛多望一眼,老郑医生就能被他眼神牵引着走快一点。 做过一番基础检查,老郑医生判断周霁佑是风湿性感冒。 鉴于周霁佑不愿打针,也不愿输液,他返回卫生室开药,沈飞又得跟随走一趟。 山路两边到处是葱绿茂盛的树木,阳光从树叶间筛下,投出斑驳的影子。 沈家最近发生的奇事,郑医生听村里人提起过,黝黑的后颈汗如雨水,汗珠滚入短袖衣领,后背热腾腾的。沈飞抱着他的诊疗箱走在前面又一次回过头来时,老郑医生抹一把额头的汗,问:“这丫头还要在你家住多长时间?” 话题来得突然,沈飞头扭回去,想了想:“半个月吧。” “那也就是讲,沈心还要半个月才能回来?” 他含糊地“嗯”一声。 “想她吧?” “想。” 一番折腾,做好的午饭全部凉透。沈奶奶吩咐沈飞伺候周霁佑服药,她去热菜。 沈飞来回两趟跑,正午太阳烈,他身上全是汗。 他背过身去,掀起衣角往脸上一抹,然后找到搁在红木箱上的那只周霁佑自带的水杯,杯子漂亮又精致,透明杯身干净无痕得能反光。 他想起周霁佑来家里的第一天,他拿老旧的搪瓷杯倒水给她喝,她对他不理不睬。 水杯里还剩点凉白开,他拿杯子去堂屋添热水,水温中和得差不多了,他放下水瓶,把瓶塞摁进去,回到屋里。 “吃药吧。”沈飞站在床边,低头看眉头紧蹙、面容惨白的周霁佑。 周霁佑很疼,头、手腕、脚踝,哪儿哪儿都疼。 她睁开眼,牙齿紧咬,脸庞抽搐,衬得眼神有点凶狠。 沈飞冷不防撞见,有些怔然,默了默,语带关怀:“药吃了就不难受了。” 周霁佑沉默不语,撑着手肘半坐起,从被子里伸出汗津津的手心接药片。 沈飞看见她纤细的手腕上赫然出现密密麻麻的指甲掐痕,红成一片。 “……”他微微瞠目。 周霁佑把药片一股脑吞进嘴里,拿过水杯连续喝两口咽进去。杯子还给他,她继续缩进已经湿掉的被子里。 沈飞站着没动,目光追随她缩回被窝里的红通通的手腕,落在被面。 汗湿的发丝黏在额头,她仰面看他,没头没尾地说了句:“抱歉,你家被子脏了,回头晒洗我负责。” 沈飞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他不知道她在强硬着什么。 他联想到妹妹以及从小接触过的女同学,女生难受不是会哭吗,她为什么不哭?女生难受不是会喊吗,她为什么不喊?不哭不喊,自己死撑,是不是因为不在熟悉的环境,她不好意思,放不开? 沈飞不由自主地又想起妹妹沈心,她过得好吗,有没有生病,有没有偷偷躲起来哭…… 这样想着,嘴巴便张开:“你哪难受,有什么我能帮你?” Chapter 08 听他突然说想帮自己,周霁佑已经转向墙壁的眼睛慢慢扭动回来,目光驻足在他脸上,静静研判。 她此刻的模样虚弱得有些狼狈,但眼神仍不改犀利,凉水一样,反重力浮空,浇他满脸。 和她相处,沈飞一直处于莫名的被动。 这种陌生体验,是他与其他任何一个女孩没有的,尤其是年龄比他小的女孩。 她久不吭声,表情痛苦,一动不动审视他。 他稍稍撇开眼,看面前的墙壁,左边嘴角抿了一下,低声重复:“我可以帮你。” 少年敦厚的脸有汗水自额前滑落,擦过浓眉,滚过长长的睫毛,落入眼里。 眼睛腌得一痛,他用力眨眼,晃了晃脑袋。霎时,短发上的汗珠甩出一颗,不偏不倚落在周霁佑鼻尖,她感到一丝凉意,下巴一低,埋进去,轻轻蹭了下被角。 余光里,沈飞察觉汗滴飞出去,心口一跳,追随抛物线轨迹落在周霁佑蜡白的脸上,整个人瞬间定住。 周霁佑蹭掉那滴汗珠,眼神有点烦躁地盯着他。 沈飞手里还握着她的水杯,想说什么,嘴唇动动,愣是张不开。 “喂。”周霁佑没什么力气地喊他。 他眼睛眨了一下。 “你出去。” 他反应慢半拍。 “你出去就是帮我最大的忙。” “……” *** 沈飞坐堂屋吃饭,心情就像正午的气温,闷得慌。 沈奶奶看出他有点闷闷不乐,问:“怎搞的,不太开心啊?” 沈飞瞟了眼妹妹沈心住的那间里屋,此刻门扉紧闭,门板后面,周霁佑正在里面躺着。 他摇头,说:“没。” 沈奶奶没好气,剜他一眼,说:“你当奶奶傻?” 屋外蝉鸣躁动,阳光橙黄刺目,越过门槛,撒了一片金色的网。 中午吃饭不用离近借光,饭菜摆在堂屋正北靠墙的高桌上。 沈飞坐在长木凳中央,与奶奶精明的眸光相对,想了想,老实说:“不晓得心心怎么样。” 沈奶奶叹口气,心里也担忧,但嘴上却笑着宽慰他:“吃的喝的肯定比在家里好。那边还有你表姑妈照顾,没有事的。”顿了顿,语气透着怜爱又说,“倒是来我们家这个小丫头,她家里人把她一个人丢这么老远,还真够放心。” 沈飞干巴巴咽了口白饭,没说话。 沈奶奶放下碗,想到什么做什么,站起身朝里屋走,“我看看她好一点没有。” 周霁佑侧身向里,疼得睡不着,听到门开,睁开眼睛,没动,也没吭声。 沈奶奶小声询问:“孩子,睡了?” 周霁佑不出声,装睡。 脚步声来到床边,头顶慢慢俯下佝偻的人影,她把眼睛闭上。 一只粗糙干燥的手掌轻轻触在她额头,停了一秒,又拿开,从她颈后伸进去,摸了摸潮湿的被角。 周霁佑倏然张开眼。 人影退后,脚步声远离,门重新关上了。 大热天捂棉被,她没完没了地出大汗,身上黏腻腻,热熏熏,像闷在蒸笼里。 每回感冒发烧,她都是这样靠捂汗睡一觉熬过去。头一次摊上风湿性感冒,她觉得自己可能快死了。 她把手机从枕头底下摸出来,一遍一遍拨打一个号码,打不出去,始终打不出去…… 十几天过去,电量濒死,快支撑不住了。 她急忙关机。 门突然又敞开,黏湿的小手下意识握紧手机。 身上的被子毫无防备地被人一下掀开,闷热潮湿的空气四散,湿漉漉的夏装黏贴着皮肤,身体暴露的一刹那,因着是夏季并不冷,但浑身每一个热突突的毛孔都颤栗起来。 她转动酸痛的脖颈,盯向上空。 沈奶奶刚从沈飞手里抱过另一床薄棉被,冷不防撞见她凉薄的眼神,也没在意,慈爱笑笑,有些抱歉:“把你弄醒了啊。我给你换床被子,潮的难受。” 一张干净的薄被盖在她身上,压下一阵干爽的触感。 周霁佑还是盯着她。 沈奶奶误解了,补充一句:“被罩洗过的,很干净。”抱起一旁湿掉的脏被子,脑筋转过来,意识到刚说的话她可能一句也没听懂,空出一只手拍一下身后的沈飞,“飞飞,帮奶奶跟她讲。” 沈飞耳朵微红,望着窗外,眼睛一直没转过来。 “我奶奶说,潮被子难受,给你换一床。被罩是洗干净的,刚刚才套上去。” 周霁佑垂下眼睑,说:“谢谢。那个被罩留给我来洗。” 差不多有一小段时间没开嗓说过话了,她声音有点哑。 沈飞侧对她,一动不动。 沈奶奶脸一唬:“那怎么行,你衣服不让我给你洗就算了,这个不能让你洗,绝对不能。” 她抱被子往外走,看了眼不太对劲的沈飞,对周霁佑又说:“我去给你端盆热水把汗擦擦。” 沈飞自觉翻译:“我奶奶说,去给你端热水来擦擦汗。”说着,也要一起出去。 周霁佑张嘴,喊:“喂——” 沈奶奶和沈飞都脚步停住,沈奶奶转身问:“怎么了,伢?有事情你就讲。” 周霁佑费力侧转过身,不知怎么的,她忽然想求助。她不想等死,想活命。 她看看正对她的沈奶奶,又看看背对她的沈飞。 “你说帮我,还算不算数?” 沈飞脖子微微向后动了动,幅度小到几乎看不出。 沈奶奶糊里糊涂,隔了两秒,明白过来话可能是对孙子说的,对他使了使眼色。 沈飞瞧了瞧奶奶,左边嘴角微微向下抿了一下,应道:“……算。” 周霁佑不可见地蹙眉:“你转过来。” 沈飞好不容易淡下去的耳朵又开始慢慢变红,沈奶奶发觉孙子很不对劲,眼神在问:怎搞的? 沈飞瘪了下嘴,红着耳朵转身,面向床。周霁佑包裹在薄被里,不是被子掀开那一刻,白花花湿滑滑的娇嫩肌肤多处裸露的样子。 脑袋昏沉沉,像是有毒虫在啃咬神经,无比胀痛。她从被子里伸出一只食指,说:“能不能帮我把这里掐掐?谢谢你。” 沈飞:“现在?” 不是现在还能是未来?周霁佑觉得他这是不愿意。 “算……”了。 “你等着,我马上回来。”沈飞冲出门外,留给沈奶奶和周霁佑一个奔跑的背影。 *** 周霁佑以为无法抑制的疼痛迫使自己距离死亡很近很近,但,当两只宽厚有力的大手揉按在两边的太阳穴上,她终于一点点地舒缓过来,像即将爆炸的定时装置被成功剪对电路。 她呈床的对角线平躺,好方便他可以坐在床边的小板凳。 离得近了,闻见他身上清爽的味道,淡淡的,若隐若无。他头发在滴水,一滴滴水珠顺着脸颊轮廓蜿蜒滑落。 他用井水冲了澡,换了衣服。 周霁佑仰面看他,他瞅瞅脏脏的墙壁,瞅瞅老旧的天花板,没什么表情,但是怪怪的。 她稍稍判断了一下,觉得他是刻意躲避自己的目光。 “喂。” 按摩穴位的力道松懈下来,他脖子不乱摆了,定在正前方,似是在洗耳恭听。 周霁佑盯着他有棱有角的下巴,说:“你是不是累了?要不歇一会儿。” 沈飞说:“不累。” 周霁佑轻蹙眉,提出质疑:“那为什么力气小了?” 沈飞:“……” 他默默又加重了力道。 迅速回笼的疼痛重新得以驱散,周霁佑舒服地闭了闭眼,睫毛轻颤。 方才的问题回来,她平铺直叙地问道:“你是不是在生我气?” 沈飞轻轻“啊”一声,困惑。 周霁佑说:“之前我态度不好,我向你道歉。” 沈飞反应几秒,想起她说:你出去,你出去就是帮我最大的忙。 他张张嘴,最后只吐出两个字:“没事。” 他迟钝的回答很难让周霁佑信服,她盯着他审视,小脸严肃。 沈飞看不到,但他能感觉到,心跳莫名有些加快,两腮发麻,耳根发烫。 周霁佑无意中注意到他红红的左耳,耳廓上可以清晰看见纵横交错的毛细血管。 她平淡道:“你怎么耳朵那么红。” 沈飞:“……” 这下,红得都要爆血管。周霁佑狐疑瞅瞅他,莫名其妙。 事实上,沈飞自己也觉得莫名其妙。 他直直盯着墙壁上一块受潮导致的黄斑,都快要盯出一个洞来。 他究竟有事没事,周霁佑并不在乎。她合上眼,被子里的腕关节依然在自己静静掐着。 刚刚无聊打量他,不过是转移注意力。 现在,她更改方式,让自己脑子活跃起来,思考一些事。 须臾,她淡淡地说:“累了你就歇会儿,不用一直不停。” 沈飞顿住片刻,还是那副低低的木讷音调:“不累。” 周霁佑睁眼,发现他连下巴保持的角度都没变。 “我能问你个事儿吗?”她说。 “……什么?”他显然有点跟不上她的节奏,按摩力气又轻了。 周霁佑思绪被打断,又一次无意间被他带偏话题:“手劲儿重一点。” 沈飞:“……” 他一声不吭回到之前的力道。 按揉效果刚刚好,周霁佑毫不吝啬感恩:“谢谢你,辛苦了。” 面对她的接连跑偏,他抿抿嘴巴,耷拉下眼睑。余光里,周霁佑巴掌大的小脸是模糊的。 迟疑两秒,他低声问:“你要问我什么事?” 她愣了一下,语气忽然轻飘飘:“忘了。” 沈飞:“……” 他隐隐感觉出一丝刻意,头颅低了低,慢慢、慢慢对上她看似平静实则不快的目光。 这样居高临下的对视,且彼此之间面容一清二楚,是这些天以来前所未有过的。 毫无疑问,她是他所见过的女孩中长相最出众的,五官精致得有些过分,哪怕现在病着,也很好看。 沈飞手上的动作无知无觉地停下。 周霁佑更加认定他就是累了。 她目不转睛望进他黑润清澈的眼底,非疑问地说:“你是不是故意的。” 故意一次次放松,却嘴硬不肯承认自己累。 “……”沈飞眼神纯良又茫然。 周霁佑虽不痛快他不诚实,但心里却有一种异样的感觉,这种感觉同时也囊括了沈奶奶对她无声的照顾。 Chapter 09 病去如抽丝,周霁佑还活着,心也好像跟着活了一丢丢,沈奶奶和沈飞在她眼里和生病前不一样了。 吃了两天清粥小菜,病好后,她直接用“不喜欢吃香肠”的理由一刀斩断沈奶奶继续蒸香肠给她吃的念头,然后在沈奶奶准备去沈飞二叔家借点猪肉来炒菜之前,又用“奶奶我跟您说实话,我吃素”一举拦下她的去路。 沈飞向她翻译是去“借”时,她对这个充满生分的字眼秉持怀疑态度,小脸严肃地问:“你是想说拿,不小心说成借?” 沈飞:“……” 周霁佑等在旁边,见他突然垂眼看屋子里坑坑洼洼的水泥地,微拧眉,说:“你哑巴了?” 沈奶奶站在他们一步开外,面色不可察地阴郁了一会,笑笑转移话题:“想吃什么跟奶奶讲,喜欢吃素菜,什么素菜?” “我奶奶问你想吃什么素菜。”沈飞刚才不说话,现在倒自觉翻译起来,头依然低着。 周霁佑瞪他,但又瞪不出个所以然,抿抿唇,转头对沈奶奶说:“土豆,丝瓜,豇豆,玉米……都行。” 都是他们自家种的。 沈奶奶想到这层,神情微变,心突然就柔软了一块,商量的口吻:“那我们今天用豇豆烧土豆,再蒸两个玉米?” 这里的方言并非难以理解,住久了,周霁佑慢慢可以分辨音节,个别字词能通过语境连蒙带猜。 她正自行会意着,沈飞的声音又及时响起:“我奶奶问你,中午吃豇豆烧土豆好不好。” 周霁佑脖子转回来,一派认真:“不对,奶奶明明还说了玉米。” 沈飞一双黑漆漆的眸子如琢磨剔透的碎玉,澄澈明亮地看着她,她话一出口,玉石光芒更胜:“嗯,还有两根玉米。” 周霁佑皱眉,问:“为什么是两根?” 沈飞答:“两根够了,你还要吃饭。” 周霁佑:“……” 她忽然不说话,沈飞不解,木然与她对视。 沈奶奶摇摇头,叹口气走过来敲他脑袋:“呆子,丫头不是认为少,她是觉得,我们应该一人一个。” 沈飞:“……” 沈奶奶站沈飞身旁对周霁佑说:“我不吃,你们两个一人一个就行了。” 周霁佑费力辨听,“人形翻译机”偏偏卡在这时不出声了。 沈奶奶跨出门外,去瓦棚里做饭,周霁佑心里有情绪,目光挪到沈飞脸上,盯着他看。 沈飞脑子里还在嗡嗡地轻响,他为会错她的话意而感到莫名的愧疚。 他想,可能是因为她刚刚迁就了他们家的伙食,而他却紧接着误解了她的善意。 他想认错,想弥补,可他不知该说什么。 盯了一会,周霁佑微讽:“你又哑巴了?” 沈飞对上她的眼睛,说:“我给你做条手链吧。” 周霁佑:“……” 沈飞:“好看,不丑。” 周霁佑:“……” 她一直不吭声,沈飞也不好自作主张,眼皮又耷拉下去,声音也低了一度:“手链、头环,可以做一套的。” 诱惑谁呢。周霁佑早熟,一个早熟又不爱美的小姑娘根本不为所动。但她挺好奇,他会做手链和头环,用什么做,如何做? 她点头,漫不经心地说:“好啊,你给我做一套呗。” 沈飞立刻眼皮不耷拉了,眸光清润地望着她,说:“好,你等着。” 你等着。就像放狠话时说的话一样。周霁佑看他转身跑去院子里,抿唇好笑。 想了想,迈步跟上。 *** 下了一夜雨,土地变得湿软,踩在上面,脚下沾泥带土。 院子足够宽敞,石榴树、柿子树、槐树……绿叶招摇。周围更是树静影深,翠竹隐隐。 西边竹篱笆圈出一个鸡棚,母鸡带着小鸡崽子在低头啄米。 东边一大片丝瓜藤,绿叶宽大,细细的藤条攀高而上,到了顶端,沿着周围的横条一圈圈缠绕,坚定不移地寻找新的生路。 再远点,挖了一口老井,年深日久,井壁青石上长满黑绿色的苔藓,井口边沿用来打水的木制轱辘也黑黄腐朽,轱辘上的井绳冒出许多磨损的毛边。 丝瓜藤北边,临近厨房瓦棚的一块开垦过的肥沃泥土,种着小青菜和辣椒,边沿的位置,两株茉莉,花瓣如雪,正值绽放。 沈飞俯身采摘,一手兜起衣摆做篮筐,眼疾手快,敏捷迅速。只消片刻,就将一株满枝繁花的茉莉摘得七零八落。 沈奶奶拿着把菜刀,在瓦棚里露个脸出来看一眼,嘴里嚷:“臭小子,你就不晓得心疼一下花,不要摘得跟狗啃的一样行不行?” 沈飞停下采摘动作,保持姿势,稍稍定住。 周霁佑看见沈奶奶一脸气急败坏,以为他被狠狠数落,一点同情他的心思也没有,反倒觉得:你该呀,这么好看又这么香的花,好端端被你糟蹋没了。 “诶。” 沈飞弯着腰,转头看她。 “你不说做全套么,用花做?” “嗯。”他努力辨认她脸上的表情,“你不喜欢茉莉花?” 谈不上喜不喜欢。 说句喜欢也只是嘴皮子碰一碰的事,可周霁佑之前被他堵心过两次,故意拐弯抹角,说:“喜欢怎样,不喜欢又怎样。” 沈飞直起腰,衣摆兜着一粒粒花苞,露出精瘦的腰腹,他是一个外表看着瘦、实则身材很结实的少年。 周霁佑不小心触到那块裸露在外的肌肤,到底是个刚进入青春期的女孩,懂得避讳,不动声色地撇开眼。 沈飞并未留心,他微垂脑袋,轻不可察地蹙了蹙眉心,带点苦恼地思考两秒,慢吞吞说:“喜欢就做给你,不喜欢……”顿了下,“就做你喜欢的。” 周霁佑轻挑眉:“我喜欢的?” 沈飞说:“嗯……”声音低沉,自言自语般,“总归会有你喜欢的吧。” 他抬起头,目光含着一丝淡淡的希冀。 周霁佑和他思维不同步,比较跳跃。 她伸手进他卷起的衣兜里捡出一朵美丽绽放的茉莉花,指腹轻捻底下的绿叶,说:“我不喜欢你就不做,那这些花怎么办?” 扔了?还是摆家里装饰,顺便充当香薰? 沈飞大概猜出点她的想法,无端问了句:“你吃过炒茉莉吗?” 周霁佑眼睛微瞪,微讶:“茉莉能吃?” “能。”少年的心思很简单,她没吃过,他想让她尝尝,也许她会喜欢。 黑黢黢的瞳仁里流露出不易察觉的欣喜:“你等着。”他转身兜着怀里的茉莉花朝瓦棚走。 又是,你等着。 周霁佑瞥向他步伐矫健的背影,心想:口头禅么。 沈奶奶在砖头搭成的简陋台子前掰豇豆,沈飞走过去,说:“奶奶,中午再加一道菜吧。” 沈奶奶没问,瞥了一眼他采摘的茉莉,什么都懂了。 指腹掐在豇豆的绿皮上,稍一用力就掰下一截,她手上不停歇,压低嗓子说:“你跟奶奶老实讲,是不是还挺喜欢这个城里来的妹妹啊?” 喜欢吗?不知道。 沈飞实话实话:“就是觉得,我对她好,心心在她家,也会过得好。” 他不知该如何表达,无从得知沈心目前的境况,潜意识里,他选择相信真善美是可以彼此感应、互通有无的。 “如果心心回来后说,被她家人照顾得很好,而我却没有对她负到责任,我会内疚。” 沈奶奶知道孙子善良,心底深受触动,想了想,问他:“要是心心在她家过得不好呢?” 沈飞眉头拧了拧,从一堆杂物里翻出一个干净的小塑料盆,一弯腰,怀里的茉莉花悉数抖落进去。 “至少自己要问心无愧。”他端盆往外走,“奶奶,加一个鸡蛋炒吧,单炒不好吃。” 他走得很快,一会就转弯不见了。 沈奶奶看着瓦棚外空荡荡的一片视野,笑容浅浅的,格外宽厚,垂下脖子,继续摘菜,低声说了句:“好。” *** 沈飞撞见站在瓦棚转角处的周霁佑,脚步一顿。 周霁佑抱着手臂,头轻轻向右边歪,一双眼睛不闪不躲地打量他,看不出情绪。 才下过雨,天阴,灰蒙蒙的。微风徐徐,透着丝丝清凉。 沈飞脑子里的一根神经倏地绷直,以为她都听见了。 偏偏周霁佑又不说话,只单单盯着他看。 沈飞快速回忆一遍自己方才说过什么话,好像也没什么,不褒不贬,全无恶意。 【是不是还挺喜欢这个妹妹的?】 猛然间这句话一闪而过,他回答了吗,没有。 周霁佑恰在这时,冷不丁问:“你是不是……” “不是。”沈飞冒然冲出口,出于解释的心态。 可两个字一吐出来,两个人都目瞪口呆。 一个尴尬懊恼。 一个莫名其妙。 沈飞耳根一烫,越过她,闷头向井沿走。 周霁佑尾随在后,好笑:“你知道我要问什么你就说不是。” 沈飞不吭声,周霁佑没看见他胸口不停起伏。 沈飞朝井口抛下木桶,没有去使用轱辘借力,而是自己提着井绳,动作麻利地把水迅速拎上来。胳膊上的肌肉线条绷得紧紧,能看到小臂上鼓起的一条。 周霁佑决定收回第一眼对他的认知,他挺有劲的,提她的箱子站几分钟,也许真不累。 他扣着木桶,朝盆里倒入井水,茉莉花被水流冲得四下晃荡,一朵一朵浮上水面,玉骨冰肌。 周霁佑看着他蹲在井边低头清洗花瓣,两条手臂枕在膝头,蹲他面前一步远。 “诶,问你个问题。” 花瓣一片片剥开,边边角角,他洗得仔仔细细。 冷静下来一想,她还不是能听懂他们这边的土话,是他自己想太多了。 可是,正因为这份想太多,才令他心底益发烦躁。 周霁佑对他无故作哑的行为已经习以为常,径直问:“山上为什么会有井?难道垂直把山给挖穿了?” 沈飞:“……” 他两只手还按在盛满井水的盆里,水平面上,手臂被花瓣簇拥,黑白对比强烈。他缓缓抬眼,看着她,不语。 周霁佑觉得,她被鄙视了。 她轻描淡写地抢先说:“哦,看来你也不知道。” 手扶膝盖准备起身。 沈飞犹豫了一下,半晌,又低下头去,边洗花瓣边说:“能打井是因为这是承压水。” 周霁佑:“……” 她不吭气,他以为她听不懂。 他不知该如何浅显易懂地和她解释,略作思忖,两只手从盆里抽出,*地比划。 “上面是土层,下面也有土层,中间穿过一条凹进去的通道,通道里面充满水,这时候在上面土层钻孔打洞,静水压力的作用下,通道里的水就会喷出来。这个水就叫承压水。” 说完,他顿了下。静水压力……又给自己挖了一个坑。 “静水压力就是……” 周霁佑出声:“行了。” 沈飞停下来。 周霁佑笔直站他面前,盯着他明显长长的头发,问:“你读高中了?” 又跟不上她跳跃的思维了,沈飞眼睑一抬,仰望之下,发现周霁佑抱臂垂眸,眼神里含着一丝琢磨不透的情绪。 “……初三。”他答。 平板的脸色,平板的语气,他总有本事使她心情憋闷。周霁佑举步回屋,生硬地丢下一句:“你初三,你了不起。” 沈飞喉咙微堵。 她十四岁,初三,他十六岁,也初三,到底谁了不起…… Chapter 10 山多地少,又因气候限制,能种的作物不多。恰逢双抢,沈奶奶和沈飞每天都很忙,收割,犁田,插秧,争分夺秒。 周霁佑跟过去也帮不上大忙,她虽不是娇生惯养,但也干不动粗活。 看他们踩进山间梯田,沈飞充当老牛在前面拉犁,沈奶奶在后面推车,吭哧吭哧,卖力前行,她心里有点堵,却说不上为什么堵。 太阳高照,热得直淌汗,沈奶奶和沈飞包得都很严实,全身上下只露出一双眼睛。 沈飞嫌麻烦,不乐意全副武装,沈奶奶却执拗要求,不愿孙子晒成黑炭。 捂得越多,身体越热。 周霁佑撑伞站在田埂,自己身上已经够黏腻,见到他们像刚从水里打捞出来的汗湿模样,心情也瞬间湿漉漉的。 后面几天,她都待在家里不外出,沈奶奶本就不情愿她出去挨晒,叮嘱别乱跑,把门闩上,再没说别的。 沈飞瞅她一眼,少年沉默寡言,更吐不出什么话来。 周霁佑百无聊赖,没电视,没电脑,但她带了掌上游戏机。玩腻了,她从箱子里找出一块写生画夹,素描纸夹在上面,坐床头,支起一只膝盖,执笔手绘。 等沈奶奶和沈飞回来时,不动声色地收回行李箱。 沈家偶尔来人串门,那些村民总会眼睛朝她脸上瞟,就像她比别人多长了一个鼻子似的。 他们大多都在沈奶奶在家时过来,周霁佑把里屋门一关,他们就看不见她了。 一天下午,她正处理脸部阴影,微一抬眸,瞥见窗户外冒出一个人脸,是个女人,方形轮廓,胖胖的,隔着灰不溜秋的纱窗,眼神直勾勾盯着她。 周霁佑与她对视,差点被吓到,眼睛微瞪,没说话。 那女人见被发现,转了转眼珠,笑:“小丫头,门插着,你给开个门。” 周霁佑听不太明白,目含警惕,不搭理她。 女人倒聪明,自己琢磨过来,改用蹩脚的普通话:“别怕,我不是坏人,我是沈老奶奶的二儿媳妇,他们祖孙两个在地里忙,叫我过来拿点东西。” 周霁佑不为所动,还是不作声。 女人不太高兴了,嗓门倏地拔高:“别坐着不动啊,你去把门打开。” 周霁佑表情仍旧淡淡,却终于开了口:“他们需要什么,你跟我说,我送过去。” 她不信任她,女人看出来了。她年龄不大,却是个鬼精。 “你是老沈家的贵客,哪能让你送。把门打开,让我进去。” 周霁佑轻轻“哦”一声,低下头去继续扫阴影,“你不说就算了。” 女人脾气不好,顿时来了火,从鼻孔里哼笑一声,抱着胳膊嘲讽:“我忍你妈,你一个城里孩子挺拽的啊。你家不是有钱吗,有钱人就是这么教养孩子的啊。” 她又换回方言,周霁佑听得半半拉拉,但看她脸色极臭,能猜到不是好话。 这下,更不会给她开门。 “诶,你们家给了老太婆子多少钱?”女人静下来,突然问。 周霁佑头都不抬。 她换回方言味道极重的普通话,重复:“我问你,你家给了沈老奶奶多少钱?” 周霁佑拿炭笔的手一顿,这也是她想知道的。 沈飞给她按摩头部的时候她差点就问了,被他一打岔,又咽了回去。 她不说话,女人忍不住又骂,她低头画画始终不理会,对方最后怨气冲天地走了。 傍晚,沈奶奶和沈飞一前一后回到家里,周霁佑拔插栓开门,沈奶奶汗流浃背走进屋,身后院子里,沈飞在打井水洗脸冲脚。 周霁佑跟在沈奶奶身后,说:“奶奶,有一个自称是您儿媳妇的人下午来过。” 沈奶奶从屋檐下的晒条上拽下一条洗脸毛巾,擦汗的动作停住一瞬,扭头问她:“她来干什么?” 话短,周霁佑听得懂。 “她说,您让她帮忙回来拿东西。” 从沈奶奶的反应上来看,这个上门理由应该是不存在的。 周霁佑抿了抿唇,说:“我怕她是骗子,没开门。” 话归话,脸上却没有丁点歉意。 有脚步声靠近,她循声望去,沈飞头发上、脸上都是水珠,踩着湿哒哒的塑料凉鞋立定在屋檐台阶下,沉默看着她。 直觉告诉她,祖孙二人的神色都有些微妙。 她心里面顿时生出某种猜测,令人烦躁的猜测。 无言半晌,沈奶奶沉沉叹了口气,而沈飞依旧一张无波无澜的面瘫脸,短袖背心已经湿透,粘稠的汗液与清凉的井水混杂,模样虽狼狈,但却又有一种原生态的粗率不拘。 “飞飞,你把锅台里火点上,烧锅水,再把饭蒸上,等我回来烧菜。”毛巾甩回晒条上晾着,沈奶奶吩咐沈飞一句,急冲冲地走出院子,下到坡地后,沿着山路前往村里,略微驼背的身影很快消失不见。 周霁佑看着沈飞,沈飞与她简短对视一眼,转身绕去瓦棚,坐在土灶旁边的小板凳上。 他用一根一头早已烧得焦黑的木柴棍把灶膛里的灰烬拨到两边,抓一把靠墙堆积的干草,捆成一股,点燃塞进去。 周霁佑走进来,灶膛里窜出火星,沈飞往里面慢慢加入捡来的小树枝,偏头,无声看向她。 少年眼底墨黑,面容安静,头发丝上闪着亮晶晶的水珠。 周霁佑立定在他跟前,说:“我知道她不是骗子。” 沈飞愣了一下,低头继续生火,没说话。 猩红的火舌舔着灶壁,灶膛里的火焰逐渐欢腾。 周霁佑原地蹲下去,瞳孔里映入跳跃的火光:“可我就是不想给她开门,怎么办呢。” 怎么办呢。 嗓音轻轻缓缓,幽幽绕绕,散漫又无畏。 所以,你们要责怪就责怪,别都板着个脸,一共就三人,给谁看呢。 周霁佑心里是有情绪的,她觉得,因为她是外人,是客,所以他们才忍着没指责她。沈奶奶这会儿,大概是找儿媳妇去了。 逼仄的瓦棚内,沈飞就坐在她近手旁,两人都朝灶膛里看,呼吸间,有草木燃烧的呛鼻烟味,和他身上散发出的淡淡汗液味道。 她听见他好像轻轻叹了口气,然后才低声说:“你没开门是对的。” 周霁佑:“……” 双手搭在膝盖,她盯着他微垂的侧脸,不明情况:“你认真的?” 少年转过脸,眸色清黑干净,带着一丝困惑,像是不明白她问话的用意。 灶台里升腾出源源不断的热气,他脸上的水渍已被烘干,高挺的鼻梁上沁出一滴明晃晃的汗珠。 周霁佑望进他黑润的眼底,说:“你不觉得我没礼貌?” 沈飞怔了一秒:“你觉得你没有礼貌?” 周霁佑几不可闻地深吸气,眼神里直白地传达出不满,说:“是我在问你。” 灶火燃烧的过程中不时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声。 沈飞微一垂眸,看着自己沾满泥巴的裤腿,含糊其辞:“要分情况来看。” 他向来五官没什么多余的表情,再加上他波澜不兴的语调,周霁佑无法分辨他的真实想法,于是顺势接着问:“就下午的情况来看呢?” 沈飞抬眸看她,她侧着脸,刚好背对光,瓷白精致的脸庞笼上一层暗色,可她的眼睛十分明亮,是纯净的琥珀色,像他以前养过的一只叫咪咪的猫。仔细看,她的发色也不是纯正的黑,带着一点淡淡的金,像是染过,又像是太阳晒的。 默然片刻,他看着她,给出评价:“你做得对。” 不是敷衍,也不是哄人,他说话的神情认真且专注,周霁佑迎着瓦棚口洒进来的暮色,看得清清楚楚。 她有眼睛的,心思也比同龄人更敏锐。 她喜欢这种被信任和肯定的感觉,尽管她知道,自己的确很没礼貌。 沈奶奶的二儿媳妇之后再未来过。 双抢结束,她跟随沈家祖孙,到镇上的农贸市场卖菜。家里囤积的鸡蛋、土豆、玉米、豇豆、丝瓜……能带多少带多少,转手卖给菜贩。 五天后她即将离开这里,手机早就没电,她决定同他们一起去镇里,另有目的。 Chapter 11 去镇里要走一段崎岖长远的路程,天未亮,周霁佑就被沈奶奶叫起床了。 迎着天边皎洁的月色,沈飞立定于门外屋檐下的台阶,墙边放置着一个简陋的洗脸架,他拿食盐洒在粗制牙刷的毛面上,往嘴里送。 周霁佑站在门槛后面,脚步定住。 她手里端着刷牙杯,杯里插着一把做工精细的白色牙刷和一管市场新出的高端牙膏。 她从未和他赶在同一时间刷牙,这是第一次,想必也是最后一次。 他过得可真够糙的。 余光瞥见一对细长条的小腿和服帖的五分睡裤,沈飞含着牙刷刚准备蹲到台阶边沿,转身的动作悄然停下,脖子扭转过来。 两人互相望着,谁都没先开口说话。 沈奶奶在存储粮食的一间里屋收罗东西,突然爆发一声火气:“我叫你跑!叫你跑!” 随即是乒乒乓乓的一连串响声,像是什么硬物在到处乱砸。 周霁佑回头张望,沈飞抽掉牙刷,嘴里浸了盐,口齿略微不清:“奶奶,在用,棍子,打老鼠。” 周霁佑没听明白:“……什么?” 沈飞抿了下嘴唇,扭头对着台阶下方的泥地吐了一口,重复:“奶奶在用棍子打……你往边上站!” 他一回过身,神情骤变,眼睛紧紧盯着周霁佑身后。 周霁佑不明就里,正想问,耳朵倏地一动,吱吱吱吱的声音响在背后。 她唰地扭头,凹凸不平的地面上,一个黑影在快速移动,沈奶奶手里举着一根长棍从里屋追出来。 是老鼠,一只肥硕的大黑老鼠逃命乱窜,沈奶奶追着它一通乱打,棍子敲在地面,梆梆响。 周霁佑未作半分思忖,一个箭步从门槛里跳出来,揪着沈飞的衬衫料子躲到他身后。 她很安静,不叫不嚷,但她分明是怕的,沈飞可以清晰地听见她上下急促的呼吸。 山里中午最热时有三十多度,早上却大打折扣,微风清凉,光裸手臂站屋外,会很冷。正因为此,她一下一下呼出的气流显得格外滚烫,穿透他薄薄的衬衫抚在后背肩胛骨的位置,仿佛能把皮肤熏化了。 沈飞能微微感觉到她侧身贴上来的纤细轮廓,他如同被点了穴,浑身僵硬。 老鼠没能跑出屋外就被沈奶奶一棒诛杀。 沈奶奶把死老鼠处理走,跨过门槛出来时,周霁佑看见簸箕里黑红的一滩,眼睛立刻埋在沈飞蝴蝶骨中间,一时间,鼻端的呼吸皆是他衣服上清淡的肥皂味。 沈飞一手握着牙刷把儿,一手举着一个颜色发旧的塑料杯,机械地转动一下脖子,向背后看,“别怕,已经走了。” 周霁佑如梦惊醒,手松开,退后一步,嘴上逞能,说:“谁怕了。” 沈飞:“……” 周霁佑从水缸里舀了水出来,牙杯放在窗台,低头挤牙膏。 沈飞端着脸盆也去舀水,周霁佑出声喊:“诶。” 他脚步一顿,转过头看她。 她漫不经心地扫射来一眼,问:“你牙刷好了?” 沈飞点头:“嗯。” 她在暗淡的天色里眉心微蹙:“你敷衍谁呢。” 沈飞不明白意思,她伸长胳膊,递给他牙膏,“呐。” 他看一眼,没接,“……我刷过了。” 周霁佑不容拒绝地堵他口:“再刷一遍不行?” 沈飞:“……” 这不是沈飞第一次使用牙膏,但这绝对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尝到这种异常清新芬芳的味道,和他记忆里曾用过的那支很不一样,或者换句话,它们根本没有可比性。 沈奶奶拿水冲了簸箕回来时,看见沈飞和周霁佑并排蹲在台阶上刷牙。 两人嘴边都堆积了白花花的牙膏沫,他们低着头,再加上视野太暗,沈奶奶并未能看得一清二楚。但是这样一个温馨宁静的画面,却在她脑海中深深烙下印记。 她想,当五天后周霁佑被家人接走,当他们再不会有缘分遇见,当时间过了很久很久,她依然能回忆起这个丫头。哪怕模样模糊了,他们在一起生活过的一些点滴故事,她是可以在风烛残年整理往事的时候一点点拿出来回味的。 *** 准备妥当,吃了粥和馒头,天开始蒙蒙亮了。 沈飞在前面开道,周霁佑走中间,沈奶奶垫后,三人背着背篓出发。 周霁佑的背篓最轻,最重的在沈飞肩膀上。 为了能在七点前赶到农贸市场,沈飞走的一条下山捷径。 在几乎没有路的捷径上穿梭,尤其是下陡坡、过独木桥,周霁佑每每都需要沈飞在前面回头搭把手。 他手心有老茧,不止一个,硬硬的,有点扎人。 周霁佑下意识轻轻摩挲。 她小手细嫩柔软,像发糕,像棉花,触感不可思议。 沈飞掌心微痒。 他回头看她,眼神安静,里面隐藏了太多东西。 周霁佑仰起脖子,说:“看什么看,摸一下不行?” 她坦然得理直气壮,他头转回去,什么话也没说。 沈奶奶走在两人身后,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出门前,周霁佑听从沈飞的建议穿了一双适合远足的运动鞋,将近三个小时的长途跋涉,她鞋子舒适轻便,都走得脚底酸麻,而沈飞和沈奶奶只是踩着一双鞋底都快磨烂的黑布鞋,却依然能脚下生风。 炎炎夏日,太阳刚冒头,地表就像着了火,热气熏腾。 沈飞陪沈奶奶在农贸市场的北边入口占据一席阴凉地,周霁佑卸下背篓,捏揉肩膀,累得呼吸不匀,汗流浃背。 正值早市,人流熙攘。 沈奶奶不需要沈飞在旁边照应,让他带着周霁佑在镇上走走。她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包钱的灰手帕,一角一角地展开,在一堆零碎小钱里取出一张五元纸币递给他。意思很明白,碰到周霁佑想吃的想喝的,花钱给她买。 沈飞不接,欲言又止,沈奶奶横眉竖目地瞪了他一眼。 周霁佑手摁着单肩包的肩带,转身就走,也不等他。 沈奶奶偏头一看,忙把五块钱塞沈飞手里,催促他赶紧追上去。 周霁佑忘记带伞,也忘记带遮阳帽,挑着街道两边的阴凉走。 沈飞从后面赶超,行至她身前,侧转头,瞥见她凉凉的眼神。 见他跟上来了,她站定脚步,眼睛向上斜挑,嗓音也凉得像井水,嘲讽:“你还真够小气的,五块钱都舍不得给我花。” 沈飞一噎,似乎是想作出解释,嘴唇微微阖动,过了会,又突然抿紧。 周霁佑当他理屈词穷,眼睑上翻,懒得看他,心里却越发不是滋味儿。 她不可察地深吸气,捏着胸前肩带的手指因为用力而骨节泛白。 情绪在一瞬间爆发,她一眼瞪过去,音调控制不住地上扬:“沈老头不是给你们钱了吗,从里面拿出五块都不肯?” 相识以来第一次,她冲他发火。之前哪怕她再不满,也都仅限于皮笑肉不笑地损他一句。此刻,她面色不善,眸底散发冷光,像咪咪炸毛时的小凶样。 沈飞很想上去摸摸她的头以示安抚,拳头握了握,忍住这个不可取的念头,喉咙干涩地问:“沈老头是谁?” 周霁佑冷笑:“我得管他叫爷爷的一个坏老头。你别是想告诉我,他找到你家,却没给你们钱?” 沈飞明白了,眼睑微垂,缓缓说:“表姑妈是带钱来了,奶奶没要。” 沈老头出手阔绰,一定不是一笔小数目,他们居然不要? 周霁佑不信,言辞辛辣:“怎么,没见过那么多钱,脑子吓傻了?” 话一出口,心里立刻生出一股自厌的情绪,不自觉咬住下嘴唇里面的口腔。 她这样侮辱奶奶,沈飞漆黑的眼睛里迸射出不可抑制的愤怒,少年沉默的面孔蓦然多出一分威吓的气势。 周霁佑心一梗,无畏无惧地哼出一声笑,反讽:“被我说中,踩到尾巴了。” 沈飞呼吸微沉,一字一句:“不、是。” 周霁佑没心情欣赏他被自己惹毛后难得称得上丰富的表情,冷着脸,说:“好啊,那你告诉我为什么不要。说不出一个合理的理由,别指望我会相信。” 两个少年人站在街道路边对峙,落在路人眼里就像在吵架。 上午的太阳一点点挪位,屋檐下的阴影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缓慢缩小。 沈飞为了维护奶奶,咬牙片刻,最终还是开口答疑:“奶奶说,让心心去外面的世界开开眼界,回来后为了能走出大山,她以后学习会更用功。你是来我家里吃苦,心心是去你家里享福,我们已经是占便宜的一方,钱不能要。” 周霁佑:“……” 她知道心心指的是沈心,是他那个她还不曾谋面的妹妹。 他绷着脸,神色坦诚而认真,不像在说谎。这样朴实单纯的理由,周霁佑始料未及。她内心震荡,久久不能平静。 此时此刻,似乎不发表一下质疑都缓解不了复杂难言的心情,她听见自己轻声问了句:“真的?” 沈飞怒目而视,嘴唇抿成一条直线,仿佛下一秒就会与她翻脸。 周霁佑头颅一低,声音也低了一度,轻缓得几乎听不清:“傻不傻……” 沈老头的钱不要白不要。这一句,她在心里说的。 傻不傻……沈飞听清了。 他想起周霁佑来家里当天也说过他傻,现在,她又说奶奶傻。 他分得清语气,两个“傻”的含义不一样。前者是看热闹,置身事外;后者是受触动,真情流露。 周霁佑抬眼看他,“所以你舍不得花钱?”因为没钱啊…… 沈飞又回到那张看不出情绪的面瘫脸,眼睑耷拉下来:“马上快开学了,要为心心攒学费。” 周霁佑思维敏锐,问:“那你呢?” 沈飞看着她,先是不解,而后明白过来,却不说话。 周霁佑望进他清润的眼底:“你说为你妹妹攒学费,那你呢?” 他率先踏步向前,“走吧,我带你逛逛。” 周霁佑:“……” 有意逃避么。她没再多问,迈步跟上。 慈岭镇位于皖中腹地,素有“鱼米之乡”的美誉,街道两边的门面铺是一排排青灰色的两层小楼,上面住家,下面做生意,流檐翘角,结构严谨。 周霁佑走进一家商店,沈飞以为她想买什么,脚步顿了下,跟进去,结果却看见她径直站在墙边的公共电话前。 老板娘坐在柜台里织毛衣,见一个气质明显和乡镇小姑娘不同的女孩走进来,不由多打量了她两眼。 “打电话啊?”说的方言。 “问你是不是想打电话。”这些天,沈飞已经养成了同声传译的习惯。 周霁佑瞄他一眼,看向老板娘:“对。” 字正腔圆的普通话发音。 老板娘在沈飞开口时就已猜到她不是本地人,又看她还是个孩子,不免强调了一番收费标准。 周霁佑掀开座机表面覆盖的一层用来挡灰的旧花布,在老板娘的指点下拨出一个外省号码。 塑料话筒握在手心,她心里特别静,像熄灯的午夜。 响了很久那头才接听,一个男人的声音带着一丝迟疑缓缓传来:“小佑,是你吗?” 周霁佑面容平静,说:“沈恪,是我。” Chapter 12 沈飞在近旁看着周霁佑打电话,她直呼对方姓名,无法判断是亲人还是朋友,只能通过她舒展的眉眼猜她心情不错。 主动且第一个联系的人,想必对她而言是一位很重要的人。 太阳醒来已多时,灿金色的睫毛翩跹落在小镇高墙翘角的屋檐上,鼻孔里呼出的全是热气。 玻璃柜台上,电风扇机械地转着脖子,吹到周霁佑这里时,风托起她额前的碎发,轻飘飘舞动。 她对着话筒说:“你怎么知道是我?” 那头,沈恪松散一笑:“心有灵犀呗。” 周霁佑一点不捧场:“我不听这个。” 沈恪说:“小鬼,你就不能可爱点。” 周霁佑轻哼:“凭什么。” 沈恪叹气,认栽:“你当我这号码什么人都知道?固定电话前面都有区号,这区号我认得。” 周霁佑觉得稀罕,戏谑一句:“你百晓生啊。” 不知怎么地,沈恪忽然不说话了。 周霁佑皱眉:“你再不吱声我挂了。” “小佑……”沈恪嗓音低沉下来,“对不起。” 周霁佑知道他为何道歉,沈老头执意撵她来慈岭镇,他没能劝阻。这怪不得他的。 她抿了抿唇,把这一页翻过去,低声说:“还有五天。” “嗯,还剩最后五天。”沈恪顿了下,说,“五天后,我去接你。” 周霁佑抓住重点:“你要来?” 沈恪轻笑:“怎么,不想看见我?” 周霁佑不理会他的故意打趣,说:“山路不好走,你确定你要来?” 沈恪气笑:“小鬼,你小瞧我。” 她唇角不可察地弯了弯:“好,我等你来接我。” 沈恪在那边也扬起嘴角,隔一秒,问:“还有话要说吗?” 周霁佑想了想,眼角扫向柜台直角方向的沈飞,话筒拿下来一点,看着他问:“你想不想知道你妹妹在我……我家里的情况?” 沈飞眸光像沉寂的灯泡,蹭地变亮,尔后,轻轻眨了下眼。 他不用说什么,周霁佑已经瞬间领悟,举起话筒问沈恪:“那女孩儿过得怎么样?” 沈恪明白她指谁,冷笑着说:“嘴甜,逢人都懂得讨好,尤其会讨好老头子。” 周霁佑瞳孔一缩,漫不经心的神色缓缓收敛,看了眼沈飞,淡淡:“是么。” 沈恪说:“小佑,她可是你学习的好榜样,对付老头子就该是她那样的,服服帖帖,畏惧他,奉承他,凡事以他马首是瞻。哪怕你装一装也好。” 周霁佑嗤之以鼻:“她是她,我是我,我为什么要向她学习。” 沈恪轻叹口气,规劝:“小佑,你脾气能软一点,会过得比现在好。” “我现在过得不差。”她心里烦躁,“长途,给我省点儿话费,我挂了。” 倔脾气。沈恪无奈,哄小孩的语气:“行,你挂吧,乖乖等着我去接你啊。” 周霁佑没说再见,话筒放了回去。抬眸,对上沈飞暗含期盼的目光。 她回给他三个字:“她很好。” 沈飞神经一松,嘴巴微微打开,想问什么又没问。 老板娘算着通话时长报出费用,周霁佑一动不动,好似没听见。 她看着沈飞,脑子里充斥的全是沈恪刚才说的话——嘴甜,逢人都懂得讨好,尤其会讨好老头子。她可是你学习的好榜样。 心底冷笑,她扯了扯嘴角,说:“你嘴巴怎么不甜?” 眼神和口气都带着凉薄。 沈飞摸着口袋里的五块钱正要掏出来递给老板娘,闻言,动作停住。 周霁佑自己也觉得这话问得莫名其妙,眼睛从他脸上挪开,拉扯单肩包拉链,取出一只纯布艺的短款钱包,打开。 钱包像张开一张大嘴,把里面裹藏的一张张钞票全都吐出来给人看。 沈飞五指攥紧,五元纸币在他灰色裤子的口袋里皱成一团。 周霁佑找出面额最小的一张二十元递给老板娘。 老板娘坐在柜台里面,视线较低,看到小姑娘自己有钱,装模作样地站起身想要瞅瞅内里乾坤,周霁佑捏着钱夹两端一收力,目光从眼帘底下投射而来,老板娘什么也没看到不说,竟觉得喉咙一凉。 她接了钱,笑呵呵地招揽生意,说:“要不要来瓶饮料或者什么零食之类的?到里面去看看?” 话有点长,周霁佑不想耗费精力自己辨听,偏头瞥向沈飞。 沈飞垂着眼,不知道是在发呆还是在看什么,依然保持一手抄裤袋的姿势。 周霁佑也不指望他,看着老板娘,言语直白:“你只管找钱给我就行,我听不懂你说什么。” 老板娘呆了呆,四十多岁的人,头一次碰到这样一个小孩,生意也不没心思揽了,打开桌子边沿的木抽屉,给她找零。 “等等。” 老板娘疑惑地转过头来。 周霁佑从冰柜里拿了两瓶矿泉水,“把这个也算上。” 走出商店,周霁佑伸出左手,递给沈飞一瓶水,沈飞沉默看她一眼,没接。 见他右手依然以一种奇怪的姿势插在裤兜里,她微扬起眉梢,举着瓶口,将冰凉且湿漉的矿泉水瓶底戳在他手臂上,强迫性质浓烈:“要不要?” 沈飞条件反射地手臂一缩,再看她时,澄澈乌黑的眼睛里裹挟了一丝困惑和迷惘:“你根本没打算让我掏钱对吗?” 周霁佑心情不好,嫌他烦,瓶底又往前伸了伸,再次抵在他手臂。 她面无表情:“你到底要不要?” 沈飞这回没躲,瓶底释放的寒气一点点浸透肌肤,冻得他整条手臂的毛孔都开始颤栗。 他静默看着她,迟疑两秒,又问:“之前为什么生气?” 钱夹里厚厚的一叠红钞票,却为了区区五块而火冒三丈,为什么? 周霁佑烦死他突然冒出两个讨人厌的问题,戳着他手臂的矿泉水瓶啪地摔到地上。 “有病。”她冷冰冰横他一眼,拧开剩下的那瓶水,一边走路,一边往嘴里灌。 瓶身表面凝结了水滴,滚在水泥路面,沾满一层泥灰。沈飞拾起来,拎着瓶口追上她。 几口冰水顺着烧灼的喉咙滚下去,透心凉。他与她并排,周霁佑眼珠斜挑,眼神漠漠地扫他一眼。 谁都不说话,像是陷入某种沉默的僵局。 随着日头的不断升高,天气越来越热,两人的后背都被汗水浸出一片湿濡的痕迹。 走了许久山路,周霁佑其实并没有太多体力周游闲逛,她扭头,打破两人之间的沉寂,问道:“有没有一个安静而且没有人的地方可以让我坐一会儿?” 沈飞一愣,想了想,说:“你跟我来。” 一路向前,两人停在慈岭中学的大铁门前。 周霁佑说:“这就是你认为的安静没有人的地儿?” 沈飞硬黑的短发上全是汗,晶亮亮的。他“嗯”一声,朝铁门东侧的门房走去。背影挺拔,像一棵热腾腾*的树。 学生们还在放暑假,透过紧闭的铁门放眼望去,慈岭中学的确安安静静,不见半个人影。 看门的老张头泡了一壶浓茶,坐在门房里通过一部黑色的小收音机听对口相声。 沈飞和他认识,隔着敞开的窗户,喊了声张爷爷。 老张头感到稀奇:“是沈飞啊。这还没开学,你怎么跑来了?” 沈飞说:“我来学校看看。” 老张头瞅见窗外突然又冒出一个漂亮小姑娘,虽然头发丝和脸庞都湿漉漉,但五官实在是好看。 沈飞顺着他惊讶的目光扭头望了眼身后,避重就轻地对老张头说:“我们一起的。” 简单寒暄一番只是为了能刷脸放行,得到老张头的同意后,沈飞走在前面,领周霁佑从门房南北两扇门间穿过,进入校内。 慈岭中学不算大,一共两栋教学楼,初中部和高中部分别占据一栋。 操场在教导楼背面,没有人工草坪和塑胶跑道,只是一片大面积的荒地。一个多月无人问津,野草疯长。红砖矮墙三面环绕,墙外是泥巴小路和村庄院落。 两人坐在东边阴凉的墙根下,那里有一长条樱花红石凳。 周霁佑两腿伸直,左脚搭着右脚,双手撑在身后,仰头看天。淡蓝蓝的,广袤无垠。 沈飞双膝并拢,手心按在大腿两侧的凳子沿上,垂眸看地。灰绿绿的,杂草丛生。 过了会,周霁佑说:“诶。” 沈飞转头看她,目光静谧无声。 “你不是这个学校的么,你们学校有什么有趣的事,说来听听。” 沈飞眼神顿了一秒:“没有。” “随便说一件也行。” “真没有。” “……” 周霁佑撇开眼,不看他了。 四周平地视野里全是密密匝匝的野草,无人打理,参差不齐。 沈飞呼出一团看不见的热气,沉默片刻,缓缓说:“等九月开学,全校学生都要到操场来拔草。运气不好,碰到死老鼠死麻雀。运气好,能摘到荠菜马齿苋车前子。” 声音平和安静,低低的,照旧是那番ln不分、前后鼻音也不分的呆板普通话,听起来极别扭。 周霁佑反应敏锐,哼地一笑:“行了,我信你了。”她转头看他,嘴角上翘,“你们学校不仅没趣,还挺无赖,把你们当免费劳力吗?” 小小的侧脸转过来,笑容浅薄得捉不住。 沈飞哑言,没吭。 她视线一转,落在石凳上分毫未动的矿泉水瓶:“不喝就扔了,一直拿手上不嫌麻烦?” 他微怔,瓶子递过去给她。 “给我干嘛?” “你的快喝完了。” “我喝完了再买。” “……”他又不吭了。 周霁佑几不可察地嘴角一瘪,没搭理他。 沈飞咬了一下干燥的嘴唇,犹豫半刻,拧开矿泉水,瓶口凑到嘴边,喝下一口。 离开冰柜太久,水已成常温。这是他第一次喝花钱买来的水,微甜中泛着一丝说不清的苦涩。 五天后,周霁佑一大清早就自己起床了。 不知为何,她一整晚都未能安眠,意识处于混沌状态,醒醒睡睡,房顶老鼠制造出的响动一直盘旋于耳畔。 在沈家的最后一顿早饭,沈飞比平时还要沉默。沈奶奶也说不出“以后有机会来家里玩”之类的话,在周霁佑收拾行李的时候,用稻草包了一捆鸡蛋让她带着。 周霁佑无论如何都不要,沈奶奶一板脸:“听话!” “……” 这一刻,不管她承不承认,心里面瞬间翻涌的一波热浪确实是真实存在的。 Chapter 13 直到中午,来接她的人始终未出现。 午饭后,周霁佑坐在房檐东面平整的大石块上。 视野开阔,抬头便能看见弯曲的山道。 她其实并不兴奋愉悦,也不彷徨焦急。相反,心情烦躁而沉重。 回家……真可笑,她早就没有家了。 日影西斜,她的脚,一半在阴凉里,一半在阳光下。 有人走过来,坐在她身旁,微低着头,侧颜沉静而内敛。 她斜眼瞧他:“你妹妹就要回来了,开心吧?” 他不说话,也不看她,头始终低垂着。 她轻笑一声,却是一点笑意也没有,说:“诶,我就要走了,我们以后大概也没机会再碰见,你有没有什么话想对我说?” 不知是否是错觉,她感觉他突然整个人都绷紧了,太阳穴的位置隐约有青筋暴起。 耐心等了两秒,没等到他开口说一句话,她心梗得像遭遇大堵车。 自讨没趣不是。 “我……”差不多过去一分钟,他微微开口,吐出一个模糊的字音,又停下。 周霁佑一顿,扭头盯着他。 他在她看不见的地方拳头慢慢握紧,下巴稍稍抬高,望向苍茫的天空和葱茏的树影,自言自语般呢喃:“我们以后再也没机会碰见了?” 语调太过平直,周霁佑听成了陈述句。她微皱眉,口气隐忍:“我知道,你不用重复一遍。” 他默然一瞬,忽然转过头来看她,眼眸黑黢黢的,嗓音低沉轻缓:“我希望你,一生平安。” 周霁佑心头一震:什么? 话语在问出口前止于嘴边,这就是他想对她说的话。 四目相对,他轻轻地抿了一下嘴唇,眼睛转向前方,放宽视线,似是寻觅到什么,而后,起身过去,站在一棵树下,揪了一片树叶回来。 他拿手在叶子边沿擦了擦,“我没有临别礼物可以送,送你一首曲子,可以吗?” 他目光诚挚地看她,在等她答复。 周霁佑瞄向他手里的绿叶,挑眉讶异:“用它吹?” “嗯。” 她简短的问话,就像是一句隐晦的提示,他看出她的好奇,知道她是想要听的。 他把薄薄的叶片拉直,抿进嘴里。 旋律鸣奏,低昂婉转,完整而连贯。 气流的强弱控制音的高低,完全是技术活。周霁佑侧目看他胸腔起伏震动,掌控得如此游刃有余,肺活量实在强悍。 他吹的是一首歌,很老的歌,她一时间想不起名字。 蝉鸣的午后,风在树梢,少年神情宁静,明净似画。 一曲毕,他含着叶片,许久没从嘴里拿出来。如同入定般,整个人一动未动。 周霁佑扬脖探看,他寂静的眼眸呈遥远的放空状态。 她在他眼前挥了挥手,“诶,你吹的什么歌?” 他回魂,把叶子拿下来,头也跟着低下去,没说话。 他不说也不要紧,周霁佑目视前方,平淡一笑:“长见识了。” 树叶在手心里攥得弯折,他掀开眼角,悄然看向她。秀美精巧的一张脸,有生以来,他见过的最好看的女孩,相处过的最被动的女孩。 周霁佑忽然站起来,越过他往前,嘴上学他:“你等着。” 沈飞看着她右转不见,过了会,又再一次出现,手里多了两张白纸,比他用过的作业本大很多,纸质也较厚,是用来作画的素描纸,他在学校见过。 “呐。”她站他面前,递给他,“就当礼尚往来吧。” 纸面摊在他眼前,一幅人物素描,功力还不够纯熟,脸部线条排得有点多,神态显出一点死板,但还是能一眼认出,画的是沈奶奶,就连嘴角的那颗瘊子,刻画得都格外逼真。 底下的第二幅,是他。不苟言笑,嘴巴轻抿,木木呆呆的。 他目光骤然抬起,周霁佑抱臂而立,柔顺的头发丝上有阳光在轻盈跳跃。 “我画着玩儿的,你要觉得把你画丑了,还给我。”她伸出手。 他轻摇头:“不丑。我……我很喜欢。”末了,又补充一句,“奶奶肯定也喜欢。” 周霁佑嘴角弯了弯,正要说话,遥遥传来一声清脆的呼喊—— “哥哥——!” 乡音,女孩。 周霁佑和沈飞同时一怔。 沈心穿着一身浅蓝色的夏季运动装,蹬着一双崭新的球鞋,麻利踩上土坡,跑进院子里。 她身后跟着两个男人,走在中间那个三十出头,国字脸,满头大汗;后面悠哉哉踱步的,是个俊朗出尘的年轻人,高高的个子,慢条斯理的神色,虽也热得头发汗湿,但却丝毫不显狼狈。 沈奶奶闻声已经从屋里走了出来,祖孙三人立在屋檐下互相含笑看对方,沈奶奶眉头皱了下,说:“哪来的衣服?” 沈心觉得奶奶话问得好傻,笑噗噗说:“当然是买的呀。”眼角余光无声扫向不远处的周霁佑。 沈奶奶说:“我当然晓得是买的,谁买的?你花人家钱了?” 沈心吐吐舌头,瘪了下嘴,说一半藏一半:“表姑妈带我买的。” 他们一家团聚的同时,周霁佑也和沈恪目光碰头了。 沈恪双手插兜,立在丝瓜藤的泥地前,身高腿长的身形,宛若阳光下一樽吸引眼球的白色雕塑。 两人隔着一段距离对望,周霁佑胳膊一抱,头微微歪着,一脸促狭:“你不怕晒啊。” 带着点婉转调侃的音一出,正和沈奶奶谈话的男人,以及沈家祖孙,都齐刷刷扭头望过来。 沈飞手背在身后,拿着周霁佑的两张素描,看见院子里站着的那个年轻帅气的男人嘴角噙笑,朝向周霁佑缓缓敞开手臂。 周霁佑不动,直言拒绝:“不要,你身上肯定全是汗。” 沈恪气笑,手又抄回裤兜,边朝她走来,边评价:“一点都不可爱。” 那头,沈奶奶低声问沈心:“是她哥哥?” 沈飞眸光慢慢转过来,也看着沈心。 沈心扁了扁嘴,说:“不是哥哥,是叔叔。” 沈奶奶“哦”一声:“怪年轻的。” 沈心睫毛一颤,想说什么,又忍了回去。她抬眼看向那边,沈恪和周霁佑面对面而立,那个对她寡言少语的小叔叔,与那个女孩在一起,满脸都是宠溺,笑容不仅变多了,而且很真实。不像对着她,基本都是敷衍。 沈奶奶热情招呼沈恪和那个自称是司机的男人到堂屋里坐下歇歇、喝喝水,沈恪不动声色地打量了一下四周,出声婉言谢绝。 周霁佑眼睛瞥向他,没吭声。 沈恪陪她到房里拿行李,坑洼不平的地面,陈旧不堪的家具,所有的一切,令他心里隐隐发疼。 “你睡这张床?”他走过去掀开粗制的床单和垫被,看见底下的门板和石块…… 周霁佑没理他,眼睛扫向屋外见没人进来,拍开他的手,把床单和垫被重新铺好,直起腰时斜他一眼:“没礼貌。” 沈恪:“……” 她把行李箱摊开,从里面拿出那一捆包裹得安安全全的鸡蛋,藏到床角,用折叠整齐的被子挡住。 沈恪搞不清状况,说:“干什么呢?” 她没吭,打开皮夹取出所有现金,压在垫被底下,想了想,转头问:“你带钱了吗?” 刚才不明白,现在再看不明白就成傻子了,沈恪吊着眼皮说:“一个月不见,改做慈善了?” 周霁佑不和他废话,手摊开,“给我。” 屋外他们在说什么这里都能听见,沈恪知隔音差,低头在她耳边压低嗓音:“老头子肯定早给过了,你操什么心。” 周霁佑说:“他们没要。” 沈恪一怔,目露狐疑:“他们说的?” “嗯。” “你信?” 周霁佑抬头看他,沈恪一副“你是不是傻”的表情。 她微抿唇,不假思索:“我信。” 沈恪:“……” 周霁佑语气平缓:“沈恪,他们对我很好。” 她说很好,那就说明真的很好。沈恪心中一动,也懒得再去质疑无关紧要的事,从裤袋里掏出一个短款皮夹,打开。 他身上很少会带现金,倘若不是考虑到乡镇刷卡不方便,他不会在皮夹里放一分钱。 “这家人运气好,我不只带了钱,还带了不少。”他留下五张路上备用,其余都给她。 “谢谢。”周霁佑将之一并放在之前藏钱的位置。 沈恪抱臂抚摸下巴,眼眸眯了眯,说:“小佑,你没感觉到什么吗?” 周霁佑眼神漠不关心地在问:什么? 沈恪一针见血地剖析她:“你以前说,这世上,从不缺少悲剧,你自己就是一个在悲剧中挣扎求生的人,拿不出多余的感情去可怜别人,毕竟你连自己都不可怜。现在看来,其实也不尽然吧?” 周霁佑心口蓦然一撞,眉梢抬半分,不甚在意地说:“那又如何。” 沈恪笑笑,的确,那又如何。 不是一个世界的人,有缘碰上就顺手帮一下,那又如何? 周霁佑走后,沈飞独自坐回东边屋檐下的大石头上。阴凉已经不复存在,整个人都避无可避地暴晒在炎炎烈日下,不到一会,全身就都被汗水打湿。 他举起一片叶子夹在唇间,一遍一遍吹奏同一首曲子。 曲调沉沉,不悠扬,不高亢,犹如流水浮烟,无法在空中回荡。 他眼眶渐渐有些发热,吹出的调子开始颤抖,忽高忽低,不成音符,最后止于一声轻不可察的叹息。 曲折盘旋的山间小路上,沈恪与周霁佑同撑一柄遮阳伞,走着走着忽然听见她轻轻“咦”一声。 他偏眸看她:“怎么了?” 周霁佑没头没尾地说:“我想起是什么歌了。” …… …… 我永远祝福你 不要问 不要说 一切尽在不言中 这一刻 让我们静静地度过 莫回首 莫回头 当我唱起这首歌 怕只怕 泪水轻轻地滑落 …… …… Chapter 14 驱车驶出慈岭镇,天色深黑时抵达省会合肥,沈恪领周霁佑入住路边一家五星酒店。 翌日,他让司机先开车回南湘,带着周霁佑从合肥玩到黄山,在黄山小住了五天,每天吃吃睡睡玩玩,谁也不提回家。 直到管家老蔡一通电话打来,他才懒洋洋地应下,慢吞吞订了隔天机票。 回到沈宅时,已是一周后的傍晚。 老蔡妻子林婶做好饭菜摆上桌,就等沈老爷子下楼来用餐。 周霁佑走在沈恪身后经过餐厅,已在餐桌入座的蒋茹慧目不斜视地淡淡开口:“回来了。” 沈恪脚步一顿,扭头望过去,佯装惊讶:“大嫂在这啊,我刚都没注意。” 蒋茹慧坐姿优雅地偏眸,目光掠过沈恪,投掷在被他身影挡住几乎看不到人的某个位置:“不和我打声招呼吗?” 周霁佑向前迈一步走出来,面对她,除了冷漠,没什么多余的表情:“妈,我回来了。” 蒋茹慧顿时眸光一沉:“你还没吸取教训?” 周霁佑仿佛没听到似的,不作理会。 沈恪瞅了眼她脸上桀骜不驯的神色,心中无奈,笑了笑,说:“大嫂,我和小佑先上去洗澡换身衣服,有什么话回头再跟她说。” 半推着周霁佑朝楼上走,没走两步,实木楼梯上响起脚步声,两人都不由停下。 沈国安不疾不徐地转弯继续下楼,眼神冷淡地扫了眼周霁佑,而后,睨向沈恪,面色沉凛严厉。从沈恪身旁走过时,更是阴沉沉地丢下一句:“饭后到我书房来。” 周霁佑斜眼瞥沈恪,他无事人一般冲她扬扬眉梢,轻搭在她肩膀上的手往前推她一把,虚虚拥着她上楼。 转至二楼拐角,周霁佑低声问:“你去接我没经过他同意吧?” 沈恪没直接回答:“女孩子应该笨一点。” 周霁佑不予认同地嗤一声,说:“这么聪明都不讨人喜欢,笨一点不是更被瞧不上。” 沈恪摇头一叹:“小鬼,笨一点才可爱。” 周霁佑还是那副嗤之以鼻的傲骨头,冷哼:“凭什么。” 沈恪在她肩膀拍了拍,“凭老头子喜欢可爱温顺的。” 话虽如此,但他心里非常清楚,周霁佑永远不可能可爱温顺。她是一头小野狼,有锋利的獠牙,和想要流浪草原的心。 *** 与在大山不同的是,沈宅有大大小小很多客房,沈心可以随意入住任何一间。不过很可惜,如她所料,她的卧室是被动过的,沈心并未入住客房,住的是她房间。 里里外外被彻头彻尾打扫过,如若不是枕头底下留有一根墨黑的长发,已经寻不见沈心在此生活过一个月的痕迹。 暮色暗沉时分,周霁佑盘腿坐在床尾,心里有些索然无味。 是不是她在山间院落里的生活也将不复存在? 那么,她住在那里一个月究竟有何意义? 两条毫不相干的平行线相交于一点再回到各自原位,是谁,打扰了谁? 忽然,有人敲门。也只是象征性敲两下,门就从外面推开了。 蒋茹慧迈步进来,反手把门关上。 周霁佑看着她一步步走近,没动。 她抱臂站在床边,居高临下审视她,拾起之前在餐厅的话题,冷声质问:“你还不知道错吗?” 周霁佑一听,立刻无所谓地低下头去玩指甲。 蒋茹慧面容微愠,语气克制:“难道你看不出他在警告你什么?这回是农村,下回说不定是收容所。” 周霁佑还是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 蒋茹慧恨铁不成钢,短而重地叹口气,一声比一声强硬:“你能耐,你天不怕地不怕。可你能不能为我想一想?你以为只有你是寄人篱下吗?你妈过得有多不容易你知道吗?” 周霁佑抬起头,蒋茹慧保养得宜的面孔看不到作为母亲在面对久未归家的女儿时应有的思念和关怀,相反,满满的都是厌恶。 她真的不明白,既然讨厌她,当初为什么要把她从北京接到这里,良心上的不安吗? 她用近乎冷漠的语调回答她:“抱歉,我没看出来你过得有多不容易。” 蒋茹慧挥出右手,啪地一声甩在她左脸。 极其响亮的一个耳光,周霁佑头被打歪过去,保持姿势,没动。 “我真后悔当初把你生下来,你们父女一样自私,从来不为我考虑!” 周霁佑舌尖舔了舔腮帮,目光下垂,没吭声。 蒋茹慧做了两个简短的深呼吸,临走前最后又说了一句:“脾气别这么拧巴,你能学会顺服他,我们母女日子都好过。” 房间终于回归安静。 周霁佑轻轻触摸脸颊,微微活动了一下。不是第一次挨巴掌,早习惯了。 她用力向后躺倒在床,仰面看天花板上的水晶吊灯。 这里没有一群横冲直撞的老鼠,只有一个专横无理的皇帝老头,和一个贼喊捉贼的母亲。 她忽然有点怀念山村的夜晚,那里有自然的凉风,和淳朴的家人。 如果,姑且可以称得上是家人的话。 *** 沈飞经远房亲戚介绍,在县汽车站附近的一家宾馆做临时工。 宾馆规格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餐饮部和客房部分开,有一个专门的会客大厅用来承办喜宴。沈飞白天在餐饮部传菜洗碗,晚上帮临街一个大排档送外卖。 仍值暑假,虽已至八月末,但宾馆隔三岔五地依然有高考生家长前来预约谢师宴。他们还聘用司仪主持,把宴会厅气氛调动得热热闹闹。 沈飞推着送餐车朝员工通道返程,眼睛不由自主地附着在舞台上方那一长条鲜艳惹眼的横幅上。 ——热烈祝贺朱茂昌同学被中国科学技术大学录取 中科大,合肥,不远。 曾经是他的一个梦。 可这些,现在与他都没有任何的关联。 【你说为你妹妹攒学费,那你呢?】 脑海中恍恍惚惚地闪现一个女孩的声音。 沈飞脚步一顿,身体僵直。 他不会再回学校去,他要扛起家庭重担,要赚钱供妹妹读书。 他推车走到门口,再一次回头看了眼被鲜花气球簇拥的舞台,笑得合不拢嘴的一对父母与一个身高和他差不多的眼镜少年并肩而立,司仪妙语连珠,台下掌声雷动。 他的心里浮起一阵不可言说的悲鸣。 咬咬牙,他大踏步离开。 *** 九月开学,周霁佑初升高,打算留校住宿。 蒋茹慧没有意见,她不在家住,不用和沈老爷子硬碰硬,可以省去她不少心。 这是周霁佑自己做的决定,沈恪自然也不会反对。反倒是这个家里的最高统治者沈国安沈老爷子,不容置喙地行使了一票否决权。他不同意,坚决不同意。 沈国安在周霁佑眼里是个古怪的坏老头,从她到这个家里的第一天起,他就经常用一种不算恶毒却足够阴森的目光冷冰冰地打量她。 他藐视她,厌恶她,却又妄图控制她。 周霁佑不是单纯的小女孩,不会傻乎乎地幻想他喜欢插手管制她是因为心里对她其实是十分看重的。因为,沈国安对待家里家外的每一个人都是独裁专制的态度,他不容许任何人忤逆他的意思,更不容许任何事超脱他的控制范围。 在外,他是集团董事长,员工们服从他、仰望他;在内,他是沈宅的皇帝,所有人伺候他、依附他。 林婶前来敲门,说老爷子叫她去书房。 他早该找她了,从慈岭镇回来她就一直等着他“召见”。他故意晾着她,这会儿才想到她,估计是见她又与他拧着来,脾气憋不住了。 果然,她敲三下门进去,他坐在紫檀红木的大班桌后,眼神冷然地扫射而来。 周霁佑拉开对面的椅子准备坐着听训,忽然—— “谁准你坐下了!” 她当没听见,从容入座,散漫地向后一靠。 沈国安顿时面黑如铁,沉声:“看来让你在乡下反思的时间还不够长。” 周霁佑气定神闲:“您大可以再把我送回去。” 气氛一瞬间降至冰点。 周霁佑并不怕他,她在他面前做什么都是错,既然如此,又何必委曲求全。 沈国安虽已年过六旬,但却并不显老。他注重保养,也注重养生。蒋茹慧是知名营养学家,写过专栏,出过书,经常上电视,家里每餐的食谱搭配都由她亲自制定。在周霁佑看来,她妈简直就像皇帝身边的御膳总管。 那她是什么? 她在脑子里一通翻箱倒柜,终于想到一个勉强吻合的身份。 她是以下犯上的逆臣。 Chapter 15 沈国安和蒋茹慧不同,他不动手打她,从来都是以上位者的姿态厉声训斥她。 那晚他具体都说了些什么周霁佑基本都左耳进右耳出了,唯独一句话她真正听入了耳。 “不要以为没有血缘关系的孙女我们沈家非你不可!” 周霁佑冷笑。这不就是他派人找到林婶安徽老家,将沈心接来与她互换一个月生活的目的么。他是在警告她,他随时都可以将她撵出沈家。选择偏远山区,无非也是在告诫她,别身在福中不知福。 蒋茹慧那天说——这回是农村,下回说不定是收容所。 她不在意,真的。她巴不得离开这里。 她想回北京,等时机一到,她一定会回去。 *** 想要在校住宿需要另交住宿费,交完书本杂物费,蒋茹慧给她的钱不够。没办法,开学报到的当天,她只能从排着队的窗口前挤出来,拨通蒋茹慧的电话。 “你别想了,我不会多给你一分钱。”蒋茹慧冷漠的声音不带一丝起伏。 周霁佑站在树荫下,脸色一凝:“是他的意思?” 蒋茹慧说:“你还要我说多少遍,和他对着干对你没任何好处。而且你还会连累我,你知道么!” 校园里人声喧哗,前来注册报到的人群里也有其他独自一人的学生,但是很少,绝大多数人都有家长作陪。沈恪也说陪她,她没答应,她在尽可能克制地去依赖于他,她怕依赖多了、久了,会上瘾,戒不掉。 可是现在,没有钱,她只能找他。 沈恪来得很快,钱款一付清,他陪她去女生宿舍楼看了看,八人间,上下铺,阳台卫生间都有。同一宿舍入住的都是同班,已经有人在父母的陪同下俯身铺床。 周霁佑图清净,选了一张挨近阳台的上铺,放下床具后送沈恪下楼。 走到楼梯转角,周霁佑瘪了瘪嘴,没忍住:“抱歉,我又连累了你。”沈老头知道他帮她,一定迁怒。 沈恪还是一如既往丝毫不当回事的表情:“你跟我见外可就没意思了。” “嗯。”她迟疑一秒,扭头看他,“我还要麻烦你一件事。” 沈恪:“说。” “我行李都已经装好了,你今晚有时间的话,帮我送来。” 沈恪笑容雅痞:“小鬼头吩咐,当然有时间。” 他无疑是一个魅力四射的男人,长身玉立地站她身侧,自带气场和风华。 旁边经过的女同学都会或大胆或含蓄地将目光投向他。 走到一楼大厅,沈恪双手抄在裤兜里,不太放心:“小佑,集体生活不是你想象得那么简单,你如果住得不愉快,或者遇到什么事情解决不了,就打给我。” 周霁佑没说好,也没说不好。 楼外艳阳高照,她抬手作凉棚挡了挡刺目的光线,“沈恪。” 沈恪被阳光逼着眯了眼,偏眸对着她。 周霁佑没看他,嗓音沉缓,不疾不徐,听不出情绪:“我在山里的时候感冒发烧,浑身疼得像是要散架,当时我以为我可能要死了。” 沈恪的心微微一沉。 “我那会儿只有一个念头,给你打电话。”她转头,对他轻扬起嘴角,“我想和你告个别。” 少女的面容几乎融化在晃眼的光线里,她说这番话,带着一股不属于她这个年龄的落魄沧桑。 沈恪心沉闷得有点透不过气:“小佑……” 周霁佑把头扭回去,目视前方:“沈恪,不要对我太好,我会舍不得。” 已经舍不得了,孤身一人在遥远偏僻的陌生环境,不可抑制地一次次拨打他号码。打不出去,胸闷、心烦、辗转反侧……她觉得自己开始不正常,似乎隐隐生出了不该有的念想,这样很危险。 沈恪先是一怔,隔两秒后,又有些得意地挑起眉梢:“舍不得我么。”他惩罚性地揪了下她软软的耳朵,“为什么要舍得?小白眼狼,你脑袋里整天东想西想些什么。” 周霁佑恼怒地扬手要拍他,他反应快,立刻收了手,指腹上还留有柔软的细腻触感。 指间捻了捻,他眸底笑意温柔:“小佑。” 周霁佑瞪着眼睛。 他握拳捶在自己左胸口,轻轻地两下,目光始终定在她染上情绪的脸上:“这里……我这里有你,你也要把我装在这,懂吗?” 他声音压得有些低,眼神里含着丝丝压迫,格外霸道。 周霁佑刹那间失了神。 沈恪手搭在她肩膀,把她圈在臂弯下,半推着她继续往前,笑容里半分慵懒半分锐利:“我们两个是一路的,一直都是。” 周霁佑掀起上眼角看他,眉眼挺秀俊逸,嘴唇略薄,侧脸的轮廓立体分明。很帅,也很酷。 也许吧,也许他们会是一路的。 *** 傍晚,沈恪走进周霁佑卧房,找到她早已整理妥当的行李箱,拉出手柄,带出屋。 这个笨重的黑色箱子伴随她在山村生活了一个月,又即将与她共度今后漫长的校园时光。 也不知道里面都装了些什么,单单拉着它都重得要命。 沈恪把箱子停在身侧,回身阖上房门。楼梯上方传来熟悉的脚步声,他知道是谁。 转过身,侧眼望去,沈国安从三楼下来,在看见他立在周霁佑房门前,并且还携带一只行李箱时,脸色立刻铁青,抬手重重拍在楼梯平滑的木制扶手上,响起沉闷的一声。 “我的话你都当耳旁风是不是?箱子给我放回去,以后她的事你不准插手!” 沈恪右手轻轻落在背后箱子的把手上,缓慢地一点点收力,“你既然讨厌她,又何必把她放在眼皮子底下。她住家里,看着她不烦吗?” 沈国安隐约嗅出一丝忤逆的气息,戟指怒目地斥责:“你这是在教我该怎么做吗?沈恪,不要忘了你是谁!” 右手狠狠地握紧,把手的硬质边沿深深陷入掌心,沈恪垂下眼帘,所有情绪都掩藏在幽深的眼底,“我没忘。” 沈国安难看的面色终于缓缓回笼,可下一秒,二楼走廊里一直未做移动的人却突然一把提起箱子大踏步朝楼下走去,身姿挺拔,步履坚定且迅速。 “混账!”沈国安胸腔急剧起伏,满腔怒火灼灼燃烧,几乎腐蚀心肺。 乱臣和贼子,周霁佑与沈恪一前一后,对号占齐了。 *** 九月一,沈心开学后直升初二。 和过去一样,平时都住学校,只有在周五下午放学时才会简单收拾一下,离校回家。 往年除了同村几个年龄参差不齐的孩子,三小时的步行路程都有沈飞在旁作陪,如今只剩她自己,孤单落寞的同时,心情有些沉重。 “你哥成绩那么好,真的就这样辍学了?”朝校门口走的路上,一个就读初三的同村女孩眨巴好奇的眼睛问。 沈心埋着头,情绪低落:“嗯……” 另一个海拔不高、皮肤黑黑的男生忽然扬长脖子喊:“诶,沈心,你看门口站着的是不是大飞子?” 沈心一听,唰地抬头。 一*学生像鱼群一样朝外涌,校门不宽敞,一眼望去,乌压压的人头。好不容易寻到一个狭窄的视野缝隙,沈心看到一个颀长清瘦的少年背靠门房窗沿,侧转视线在校门内来回逡巡。 “哥——!”沈心惊喜地原地上蹦,尽可能高地大力招手,“我在这——!” 沈飞隐约望见一只不停挥舞的手臂,一张熟悉的面孔一闪而过,他定睛注视那一片人潮,沈心努力仰起的面容再一次出现。 他冲她挥了挥手表示看到了。 回家路途遥远,沈飞肩膀上甩着一只深蓝色的布袋,同行的一个女孩问:“飞哥,你从县里带了什么好东西啊?” 她目不转睛盯他后背,沈飞看她一眼:“没带什么。” 女孩撇撇嘴,明显不信。 沈飞也不想多说。 那个皮肤黑黑的矮个男生跳过来,滑稽地踮脚勾他肩,“大飞子,你要是在县城混得好,回头也带上我,我早就不想念了。” 他一脸向往和憧憬,沈飞下巴一低,看着他,喊他名字:“二毛。” 二毛嬉皮笑脸:“啊?” “多念点书,混也能混得好一点。” 二毛懵懵地眨了眨眼,沈飞把他手拿下去,整个人更加沉默。 渐渐,天黑了,寂静的山岭洒满月光。 到山间一条岔路,大家挥手告别,剩下兄妹二人踽踽独行。 沈心望望四周,缩了下脖子,说:“哥,还好你回来了,要只有我一个人,我该怎么办啊。” 沈飞踩到一根树枝,地面嘎吱一声,他抬手在她后脑勺上安抚地摸了摸,“我这不是请假回来了么。” 沈心听懂了,期待地问:“那你是不是以后每星期都回来?” 刚好手放在她脑后,顺势便拍了一下,沈心“哎呦”了一声。 沈飞说:“请假哪那么容易。少工作一天就少赚一天。还有来回车费,都是钱。” 沈心咬唇不语,过了会,闷闷说:“奶奶要是把钱收了就好了,你就还能念书,我也不用一个人走夜路。” 【傻不傻……】 那个人的声音毫无征兆地又一次在脑子里回响。 沈飞艰涩地闭了闭眼,微仰头,穿过枝桠茂密的暗黑色树影,望向寂寥天幕。 月儿弯弯,稀疏星辰。 无言片刻,他停住脚,“心心,你往前走,别回头。” 沈心不解:“干嘛啊哥?” 沈飞温和看着她,鼓励:“当我不在,你自己走着锻炼一下。” 沈心:“……” 到家时,夜色幽幽沉沉,沈飞借着月光避开院子里一块小水洼,沈心走在前面,先于他靠近屋门外,“哥,门上挂着锁,奶奶不在家!” Chapter 16 两周后的一个午间,别墅外小雨霏霏,天空阴沉沉得仿若在酝酿一场浩大的洗礼。 林婶拿抹布擦拭桌面,踮着脚,弯着腰,身体几乎横在餐桌上。 忽然,腰间铃声作响,音量虽不高,但在静谧的餐厅内却显得格外惊人醒脑。 林婶急忙直起身,掀开围裙朝裤兜里摸,一只红色小灵通摸了出来。她朝餐厅外瞅瞅,生怕吵到谁,接着电话走到墙角。 掌心拢在嘴边,轻声:“喂,哪位?” 一个女孩沙哑的声音里带着止不住的抽噎,用熟悉的乡音说:“表姑妈,我是沈心……” 林婶愣了愣,忽然想起自己好像是把电话号码写给过沈心,一听她明显在哭,忙问:“心心啊,怎么了,受什么委屈了和表姑妈说。” 那边沈心的抽泣声一下变大,似是泪点一触即发,已然崩盘:“表姑妈,奶……奶奶去世了……” 林婶神经一跳,嗓子不由放大,急切下改用家乡话说:“怎搞的?你别哭别哭,你奶奶身体不是怪硬朗的吗,人怎么会没了?” 沈心泣不成声:“奶奶……奶奶跌下山,人没……没抢救回来……” 林婶想到老家那座大山,脑内嗡嗡作响。 沈心还在那头接着往下说:“表姑妈,二叔和二婶……不管我和我哥,我妈那边也……也不愿意要我们。二婶跑到我妈新家里闹,大宝奶奶说,我妈不把事情解决好,就不让她踏进家门。表姑妈,我好怕,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哥不叫我给你打电话,可我除了找你,没人可找……” 大宝是她母亲改嫁后生的弟弟,大宝奶奶当然指的就是她母亲的新婆婆。这些林婶都知道,沈心住在沈宅的一个月和她相处得亲如母女,小姑娘打小缺失母爱,她对她好,她就主动和她亲近,帮忙做饭做家务,闲来无事还陪她唠家常,林婶对这孩子眼下的家庭状况基本都有了解。 可是,她打电话找她,她也帮不上忙啊,先不提远水解不了近渴,单是以她不远不近的身份,也使不上力啊…… 林婶现在思绪有点乱,只能问:“你哥哥有什么想法?跟着你二叔,还是跟你妈?” 沈心嗓音都绝望了:“我哥说他养我,谁也不跟……” 林婶心里一叹,倒是个有骨气的孩子。 “你现在人在哪?” 沈心一抽一抽地吸鼻子,说:“在……镇上……我在一个小卖铺里……” “你奶奶入殡了?” “嗯……好多天了……” “你哥呢,你哥现在人在哪?” “在大姨家……我妈也在……他们有话说,不让我在旁边……” *** 沈飞对父亲的记忆不深,那个脊背宽厚的男人常年在外打工,只有过年时才会回家一趟。他话不多,会给家里每个人带礼物,衣服也好,玩具也好,都不值钱,但只要他一回来,奶奶、母亲,以及年幼的沈心和他都会很开心。 那时候家里的主要经济来源都来自于他,后来他在工地出了事故,母亲没能禁得住娘家人规劝,改嫁到镇上一户人家,从此后,他和沈心便与奶奶相依为命。 一开始母亲还会每个月往家里送钱,后来新婆婆管得严,奶奶怕她婆媳关系恶化,没再收。 那个善良仁厚了一辈子的老人家省吃俭用供他和妹妹上学,早早地驼了背,头发斑白,眼睛也渐渐有些昏花。他才刚刚开始挑起家庭责任,他还没来得及好好孝顺她,他甚至已经向命运低头,却如此防不胜防、如此毁天灭地地遭来最重的一击…… 他失去了一个全世界最爱他的人。 沈飞靠在墙边,微微低着头。 面前坐着两个长相相似的女人,王兰芝和王兰馨。王兰馨是他母亲。 “飞飞,你别犟,这事你得听妈的,县城的工作别去干了,妈让大宝他爸给你在镇上找份工,你大姨他们家老房子暂时不打算拆了重盖,你带着心心暂时就住那,刚好离着镇中也不远,沈心不用住宿,她那笔贫困补助就能省下来,妈也能常去看你们。” 见他依旧一语不发地保持沉默,大姨王兰芝急了:“飞飞,你听你妈和大姨的,我们不会害你。你说你在外面打工,把沈心丢在学校住宿,别说你妈不放心,大姨也替你们心揪着啊。听话,你还小,大事面前还是要听大人的。” 沈飞还是低头不语,他头发有一个多月没修剪,长得又快,额前的碎发松松地垂落下来,遮住眉眼,她们看不到他的表情,正因为看不到,姐妹俩焦急又无奈。 王兰芝叹口气,看见妹妹在旁边无声无息地抹眼泪,拔高声调一通埋怨:“你倒是说话啊,你看你把你妈都急哭了!” 转而又去劝王兰馨:“行了,你也别难过,大宝奶奶给你气受,你还能做到这个份上已经怪难得的了。那个词怎么讲来着,仁至义尽,我们仁至义尽了!” 王兰馨接过她递来的卫生纸擦眼睛,哽咽道:“我就是难过,我的两个孩子怎么命这么苦……” 带着哭腔的尾音都还没落尽,靠在墙边的沈飞突然离开墙壁,抬起头。 王兰芝和王兰馨余光里察觉到动静,先后望过去。 沈飞一张脸干净硬朗,没有任何表情。不知是否是光线的问题,他漆黑的眼睛暗沉晦暝,眸光深邃得像家里院子里那口年岁已久的老井,无波无澜,深不见底。 他平静缓慢地说:“妈,大姨,县城的工作我会回去辞掉。” 王兰馨目光涌动,和王兰芝对视一眼,悬在半空的心终于一点点回落。 可下一秒,又听见他继续说:“过两天我到合肥去找活,合肥是省会,机会多,赚钱应该也多。心心就让她继续住校,她自己会照顾自己,你们不用操心。” 单听前一句只是气恼他固执不听劝,一听到下一句,王兰馨脸色刷地一下白了。 王兰芝脾气暴,直接跳到他跟前开骂:“你这孩子怎么不识好歹啊?我和你妈还不是为你们好,你不领情就算了,你这样讲话多伤你妈的心!” 沈飞一边肩膀被她狠狠推了一把,他什么话都没说,借由身高优势,视线越过王兰芝看向母亲王兰馨,王兰馨满眼泪光,伤心难过得讲不出话。 母子二人的眼神在某一瞬间静静交错。 王兰芝满腹怨气,干脆撒手不管,怒瞪沈飞一眼后,转身对妹妹说:“算了算了,由他们去。儿大不由爷,这兔崽子和你没感情,更不可能听你的,你就别管他了,过好你的日子就行。” 王兰馨流着眼泪,看见沈飞在姐姐说完话后沉默走出屋外,孤独清瘦的背影一转弯消失不见,泪水刹那间越发肆意。 毕竟是她身上掉下来的两块肉,王兰芝嘴上替她打抱不平,心里也不太是滋味。 见沈飞默不吭声地走了,她叹口气坐回去,摇摇头:“没见过这么犟的小子,他非要逞什么能。” “不是的大姐,他不是逞能……”王兰馨深吸口气,仰头看向天花板眨回眼泪,“这孩子像他奶奶,他是怕拖累我过不好日子,不想看到大宝奶奶和我吵……他是在我为着想啊大姐……” *** 沈宅。 林婶躲在窗沿角落柔声细语地安抚沈心,为保她心安,答应这两天就请假回老家看她,但其实她心里一团乱,完全不知道能帮到她什么。 挂断电话,林婶心事重重地转过身,沈国安不怒而威的身影陡然浮现于眼前。 她心脏一抖,他何时下楼来,又何时驻足于餐厅门口,她全然不知。 “老、老爷……”林婶不自觉绷直身体。 沈国安淡淡“嗯”一声,眼皮掀了掀,看不出喜怒:“刚在和谁通话?我好像听你喊了声心心,是沈心那丫头?” 林婶摸不透他心思,点头说:“是沈心。她家里出了事,给我打电话哭诉。” “哦?”沈国安思忖着阖了阖眼,迈开脚步朝客厅的方向走,“出了什么事,你过来和我说说。” 林婶一愣,她虽知沈心在的时候确实会讨老爷子欢心,但老爷子向来对谁都不亲善,之所以喜欢她也只是看她听话顺从,并非真的就入了眼,眼下突然对她的近况感兴趣,是发自真心的关切,还是出于其他?林婶不知,但却只能一五一十叙述清楚。 沈国安若有所思地靠坐在单人沙发里,左手搭沙发扶手上轻轻敲着,一脸的深不可测。 林婶毕恭毕敬候在一旁,动也动不得,说话也说不得,心情一时忐忑难安。 外面的雨势渐渐变大,天色也在不知不觉间彻底阴沉下来。秋风狂舞,树叶乱哄哄摇摆。 转眼间,电闪雷鸣,风雨交织,光线一片灰暗。 沈国安的面容由最初的阴晴不定转为模糊不清,林婶只觉得连周围的空气都缓缓地凝滞。 “你和沈心兄妹是三代以内同辈旁系血亲吧?”沈国安不高不低地开口。 林婶精神一凛,茫然不解。 沈国安等不到她回答,些微不耐地一皱眉,换了种问法:“沈心奶奶和你是什么关系?” 他声音陡然一变,林婶心惊肉跳,忙说:“是我姨娘。” “亲姨娘?” “是亲的。”林婶越发困惑。 沈国安抵着额头,不置一词地轻笑一声,笑声不含温度,诡异莫名。 林婶心慌意乱,双手合在身前,不安地握紧。 沈国安抬眼看她:“林婶。” “在……” “你把他们兄妹收养过来。” “……啊?” “你和老蔡膝下无子,收养他们,一个‘好’字刚好不就凑齐了。” “可是——” 沈国安不容置喙地打断她:“户口挂在你们名下,两个孩子归我养。” “……”林婶彻底懵了。 Chapter 17 2008年5月12日,四川省阿坝州汶川县发生里氏8.0级大地震,是继1976年唐山大地震以来伤亡最严重的一次地震。 周霁佑每晚坐在电视机前观看央视新闻,伴随着不时的余震,滑坡、塌方、泥石流……各种次生灾害频频引发,就连疫情也相继出现。 这晚,等了半天,终于在将近凌晨时看到那个人。 他站在一个灾区直播点,背后是灰败苍凉的夜色,硬朗的面容被灯光打上一层凝重模糊的色泽,每一处面部肌肉都带着微微的紧绷。 周霁佑怀里搂着抱枕,胳膊不自知地一点点收力,软软的枕头从中间凹陷下去,牢牢抵在胸口。 断壁残垣,瓦砾碎石,支离破碎的家庭,猝然流逝的生命。 她紧紧盯着那个人沉肃的面孔,他手里的话筒上印有cctv的标识,她隐隐察觉他握得很紧,他用肃穆却不失严谨的语调继续收尾:“……这里是中央台记者沈飞白为您在前方发来的报道……” 随即,画面一切,转到主播台。 所有声音仿佛都在一瞬间随之远去,周霁佑忽然意识有点恍惚,等到她回过神来,手机已经从茶几够到手上。 并且,号码也已经拨出去。 她愣了愣才慢慢将听筒放至耳边,嘟声持续很久,最后自动切断。 那一阵空洞消失的忙音陡然拉回她的全部神思,手机变成烫手的山芋,随手扔向一边,关掉电视,回房睡觉。 睡着没多久,客厅铃声大作,她躺在床上一下惊醒。 下床,趿拉上拖鞋,快步走出卧室,打开客厅吊灯。 手机屏幕闪着不容忽视的荧光,她尚未走近,声音陡然停歇。 她垂眼看着屏幕上小小的一行【未接来电(1)】,正要拾起点开,电话又来了。 淡漠地一阖眼,她摁了接听键:“喂。”听不出丝毫情绪的一声低音。 “你找我?”对方同样声音低沉,平淡无波。 周霁佑回想起自己之前拨电话的行为,喉咙一堵:“哦,打错了。” 他那边有沉重的机械噪音,声浪喧天,以至于当他沉默下来,她连他的呼吸都听不到。 这种感觉很要命,无法形容。总之,她不喜欢。 她带着烦躁说:“你也不看看现在几点,回电话前没想过我可能已经睡了么。” 一秒,两秒,三秒……他迟迟未语。 周霁佑几乎要立刻挂断。 “抱歉。”他出声,还是没有波澜的腔调。 “我接受你的道歉,再见!”她咬牙,态度凶悍地摁掉通话。 再次回到床上,胸腔起伏不定。 气恼、忧虑、茫然……种种情绪混杂交织。 很奇怪,真的很奇怪,只有他能随时搅得她心烦气躁,只有他。 她长而缓地尝试做了两个深呼吸,然后静下心回想他们这些年究竟如何发展到今天这个局面,想不通,怎样都想不通。 她甚至不敢问:沈飞白,你为什么不留美读mba,为什么忤逆沈老头报考播音主持……为什么? 周霁佑整晚整晚地失眠,同在凌风央美考研机构授课的好友景乔见到她后惊呼:“我说粥粥,你晚上是不是都跑银行附近踩点去啦,瞧这眼袋和黑眼圈。” 周霁佑拿出一个小镜子照,漫不经心地说:“好端端的我抢什么银行。” 景乔上来时,从楼下自动贩卖机买了一罐八宝粥,她坐在休息室用小勺子舀一口送嘴里,慢慢咀嚼后说:“我看你倾囊相授地给灾区捐款,想你是不是还觉不够。” 是不够,她还想去前方做志愿者。 只是一个不成熟的念头,可突然一冒出头,她立刻如遭雷击,浑身一震。 潜移默化的影响吗? 烦。 于是,一个上午,油画考研班的学生都深切感受到小周老师的心绪不宁,他们在底下作画练习,她在前面发呆……发呆……发呆…… 周霁佑本科毕业后直接保研,现在是一名油画系在读研究生。 在凌风央美考研机构任教算是她的一份兼职,她还有另一份工作,也是老师,属长期工,在导师介绍的画室里教年纪稍小一点的孩子画画。 她很少住在学校,周父生前给她留了一套老房,她在南湘的几年,周父的好友雷安夫妇将房子常年出租,前两年政府腾退时又拿到一笔数额不菲的补偿金,雷安把钱汇总在一起交给她,她没要,委托他帮忙买套小公寓,无太大要求,离学校近一点就行。 结果,公寓楼好巧不巧就买在中央美院和中传媒的中间地段,邻近朝阳公园。 那个人,之后总是以各种理由过来看她,真的是各种理由,五花八门的,蹩脚的也好,精妙的也好,他总能不含一丝起伏地说出口。 *** 周霁佑手拎一袋生活日用品,走出超市。 北京的风沙比她儿时的记忆更严峻。她在刮来的东南风里偏头眯了眯眼,然后,沿路边霓虹走回家。 一梯四户,出了电梯,还要再左转推开一扇防火门。 防火门很重,她手里拿东西,只靠单手很费劲。 才推开一条小窄缝,门的重量似乎忽然变轻,一下子省力不少,很快就推到一半。 她知道门后有人在帮忙拉,视线下移,却没看到裤腿和鞋露出来。 谁会去拉重得要死的防火门,正常人都用推。 小区门禁森严,不会有外人混入,只有一个人,只可能是他。他有门禁卡,但没有公寓钥匙。 他回来了。 她迈脚进去,眼睛越过门边向门后看,的确是他。 挺拔的个头,休闲随意的装扮,一如既往深邃的眼窝,手还放在门把手上,神色安静极了,也……倦怠极了。 她本想呛声谴责他一声不吭装鬼吓人,可看他眼眶下淡淡的青黑和眼白上的红血丝,话到嘴边却吐不出。 算了。 她淡淡看他两眼就将目光收回,拿出钥匙走上前开门。 背后响起防火门关严的声音,在她转动钥匙的时候,头顶覆盖一道高大的阴影。 还记得当年他也不过只是不算矮罢了,后来他和她同班,与她同桌,不知不觉个子越抽越高,坐在后面的同学也越来越有异议,班主任倒没说什么,他自己一言不发抱起课桌挪到最后一排的角落里。 哦,好像在那之前,她冲他发过一次脾气。 究竟为什么事? 周霁佑拉开家门,不自知地蹙了蹙眉心。 她从小学五年级起就不断收到情书,有匿名的,有署名的,有含蓄矜持的,有热烈奔放的,她对此向来无感,都予以冷处理。 上高中后,莫名其妙被封校花,莫名其妙有一堆外班的男生女生要和她做朋友,有人甚至无聊到带着外校的学生跑到她班级窗外寻找她,然后指着她介绍——看,那个就是周霁佑,吸引得全班都齐刷刷看向她的座位。 这都不是最讨厌的,最讨厌的是,他把她在学校的情况说给沈老头,包括有三个男生同时在追她的这种陈芝麻烂谷子。 假期她从宿舍回到沈宅,老头子疾言厉色地当所有人的面斥责她小小年纪就会勾人,文明人不吐脏字,但照旧能把人一通震慑。 她除了愤怒自己被打小报告,并无太大反应,反倒是他,在她的怒瞪之下,脸色竟比她还要难看。 那种难看,不似心虚,也不似羞恼。他面部表情一向匮乏,能突然多出那样一种怪异的神情,又是在她火冒三丈的情况下,她根本无心去分辨。 紧接着,她找他撒火,他主动向她道歉,她不接受,他就再也不说一句话,任由她劈头盖脸地冷嘲热讽。 她已经想不起当时都具体说过些什么,假期结束后返回学校,早读课,他自动自发地在朗朗书声中搬离她身边。 之后是无休无止的冷战,她不愿搭理他,他话少,也不主动搭话,两人就那么僵持了整整一学期。 换上拖鞋,周霁佑直接前往厨房,掀开袋子,将该贮藏的贮藏,该保鲜的保鲜。 她手拿一盒韩式辣酱准备送往冰箱,脚步刚一动,他就扬手接了过去,不用她说清目的,冷藏室打开,辣酱放进门内侧的侧挂置物架。 放好后,阖上门,眼睛转向她,手也伸过来。 意思很明白:还有什么,一并。 这种感觉,该怎么说…… 如果是几年前的她,这时候她可能会皱眉拒绝:不用你帮忙。 但现在不一样,为什么不一样,她说不上原因,也许……也许习惯生活里有他。 低头从袋子里翻找,一个一个递给他,他再一个一个储存于冰箱。 谁也不先开口说话,沉默的氛围持续蔓延。 所有东西都归置好,她将购物袋折叠整齐,塞进头顶的壁橱,随口问:“什么时候回来的?” “下午。”他嗓子有点沙哑,像是许久都未打开似的。 周霁佑关上柜门,偏头看他:“感冒了?” 他手抚了下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低声:“应该没。” “有就有,没有就没有,什么叫应该?”她翻他一眼,“你等着。” 你等着。 他微微地一顿,而后随她走向客厅。 她面无表情地扔给他一袋感冒冲剂,长形玻璃水杯撂在茶几上,口气不算坏,但真心不温柔:“自己冲。” “嗯。”他坐在沙发,由边沿撕开,深棕色的颗粒沙沙滚入杯内,他身体前倾,眉眼低垂。 连泡感冒药都认真而专注。 周霁佑立在一侧抱臂看着他,他握杯起身前去倒水,她在他走过自己身边时,抿了抿唇,背对他说:“一会儿走的时候把门禁卡留下。” 余光里,他明明停下了脚步,可他没说好,也没说不好,不到几秒,又迈开步子。 周霁佑十分不齿他这种沉默抵抗的行为,转身质问:“我和你说话你没听到吗?” 他在直饮水机前弯下腰,“没有。” 周霁佑:“……” Chapter 18 也不是气,是闷,心里闷得想直接上前踹他一脚。 凭什么,凭什么这些年她就要和他一路绑在一起! 周霁佑深吸气:“我再说一遍,门禁卡还回来。” 逐客令下得如此显而易见,背后的意思分明是:以后不要来了。 水流注入杯内响起咕嘟咕嘟冲刷杯底的声音,他一句话不吭,接好水后,捧杯转过身,漆黑幽深的眼波静悄悄的。 他这些年最大的变化便是这双眼睛。 她还记得,两人相识之初,他的眼睛明亮清澈,似山涧溪流,哪怕不爱说话,只单单看过来一眼,目光都是舒服熨帖的;可后来,当她在沈宅再一次见到他,这双眼睛就已经开始有所变化,依旧深黑如墨,却再不复澄澈明净。 他几乎每年都在变,外在的,内在的,看得见的,感觉到的,他一直在以惊人的速度快速成长。 当初那个木讷的少年好似已被埋在时光深处,他依旧寡言少语,但人是真的彻底不一样了。 沈飞……哦不,他现在叫沈飞白,沈老头给他和沈心都改了名。 他恍若未闻似的问她:“晚饭吃了吗?” 周霁佑吸气,再吸气,心里烧出一把火:“少来,转移话题这招没用。” “想吃什么,面疙瘩行不行?” 他继续置若罔闻,手握水杯朝厨房的方向走。水温很烫,整面掌心贴着杯壁,力道很紧,每一处骨节都分外凸显。 “站住!”周霁佑沉声。 他背对她,停步。 周霁佑抱臂走过去,立定在他身前。她不矮,可在他一米八八的身高面前却还是不得不微微仰面。 “我们一次性把话说清楚。”必须说清楚,她不想再继续拖。 他还是那副沉默抵抗的寡淡神色,又因为背光,那双如古井般沉寂的眼眸益发显得晦暗不明。 “你这样没完没了地在我生活里打转有意思吗?我不想把话说得太难听,我想表达什么你应该明白,如果你……” “不明白。” 她就这样毫无征兆地被他一语打断,只觉眼前闪过一道黑光,想杀了他的心都有。 沈飞白紧握水杯,微垂视线,静静凝视她。 他知道又惹她生气了,但是没办法,这些年除了死皮赖脸地装聋作哑,他找不到能常常看见她的理由。他没有太多过分要求,只要在想她时能见到她、能在她身边待一会就已足够。 连续十几天,亲眼目睹支离破碎的人间惨剧,空气中弥漫的血腥味哪怕当他站在北京的马路边被风沙眯了眼,也依稀能似有若无地闻见。 想她,疯狂地想她,回到租住的地方洗去一身风尘就立刻赶过来。 没完没了地在她生活里打转有意思吗? 有,他觉得有。见不到她,才是真的没意思。 渐渐,杯壁热度开始转温,可他手心依旧滚烫,他紧紧握着,紧紧握着,在她愤怒的眼神里,不做任何辩白。 周霁佑觉得这辈子的气性都被他独自包揽,一点点地给磨了出来。 不想说话,懒得搭理他,她丢下他一个人在客厅,重重摔响卧室房门。 啪地一声过后,整个世界都安静了。 沈飞白独自站了一会,水温都凉了,才似意识到手里还有半杯感冒药,连包两口喝了下去。 *** 夜色渐浓,周霁佑怀揣睡衣出来洗澡,外面灯是灭的,一片昏暗。 她没急着开灯,薄薄的月光虚弱地晃进来,路过客厅,看见一个人躺在沙发睡着了,长长的一条黑影,一动不动的。 她想上前拍醒他,叫他滚回自己窝里睡,迈了迈脚,没迈动。 心软,又一次心软。 她浑身发冷,不可抑制地感到一丝慌乱。 事情越来越失去控制,这样很危险,她已经输过一次,输不起第二次。 洗过澡,失眠,没有止境地继续失眠。 脑子乱糟糟的,思想飞得漫无边际,一下子想到很多事。 那年,她从山村回来后选择寄宿在学校,突然有一天,沈恪电话告诉她,林婶夫妻收养了沈心兄妹,她十二分震惊,不解他们为何沦落到被收养的地步。 她还一句未问,沈恪冷笑:“老头子做的主,明摆着是拿他们来威吓我们呢。” 她心底骤寒,沈老头用实际行动将他的警告变成现实:没有血缘关系的孙女沈家不是非她不可。 可沈恪呢?沈恪是他有血缘的亲生儿子,没有血缘关系的孙子又如何能威胁到沈恪? 那时候年纪小,不懂其间的弯弯绕绕,后来她懂了,却迟了。 她和沈恪不是一路的,从来都不是一路的…… 熬到凌晨还是睡不着,周霁佑起身出去喝水。 绕过客厅时,下意识地一瞥,沙发上的人影不见了,只余下一条她之前给他盖上去的毛巾被。 走了? 透过客厅阳台的玻璃拉门,没有布艺窗帘遮挡的一角,一点猩红的光微微闪烁。 她踱步上前拉开门,靠门另一侧倚靠的人侧目看向她,没说话,黝黑的瞳孔堪比身前浓重的夜色,让人看着有点……心疼。 她下意识地克制了语气,说不出太重的话:“什么时候学会的抽烟?” 他头扭回去,朝靠墙摆放的长寿花盆沿上弹了弹烟灰,“没多久。” 周霁佑皱眉:“没多久是多久?” 她过去不爱较真,可和他相处时间越长,越爱刨根问底。他这个人,以前不敲打询问,根本得不到回应,如今心思藏得更深,就算反复敲打也未必能撬开他的嘴,但是不问,她心里又发堵。 烦,烦死个人…… 果然,他深吸一口烟,却不说。 青白的烟雾飘浮在空中,在无一丝灯光的夜里,像凄凉的阿飘。 他人很静,微低着头,一双长腿稍稍远离,全靠背部顶着身后的玻璃门,一只脚轻搭着另一只脚,脚上穿着她在家里预留的男士拖鞋。 她觉得他不太对劲,他吸烟的姿势和动作都太熟练,不像没吸多久的人,除非……他近一段时间经常吸烟。 “你是不是在汶川发生了什么事?” 沈飞白的视线轻轻转过来,她目不转睛看着他,执着地等待他回答。 他不想说,在地震灾区所经历的一点一滴他都不想说。 不用发生什么,每时每刻,在他面前上演的,就已多到令人窒息。 无能为力,无处排解。同事压抑得受不了,躲到一旁抽烟,他就管他要了一根。第一口烟进去,直接吞进肺里,呛得喉咙*辣得难受,头也晕沉沉。他一口一口笨拙地抽着,越抽越晕,越晕越清醒。 不远处,当地电视台的一个女记者蹲在地上呜呜地哭,哭到最后喘不上气,发出小兽一般的呜咽。 谁也不觉奇怪,痛哭流涕也好,嘶吼咆哮也好,在那样一个人间地狱,都已见惯不惊。 生命太脆弱,世事太无常,他想要再努力争取一次,哪怕就一次,哪怕最后又失败。 他声音比之前更沙哑:“小佑。” 周霁佑被他在黑暗中无声凝望了将近一分钟,稍显匮乏的耐心也宣布告终,音调拔高:“说!” 他把烟在花盆边沿按灭,手肘撑着玻璃门站直,身体侧转,正面朝向她,“给我一个机会。” 四周太静,他低哑的声线被无限放大。 四周太暗,他漆黑的眼睛幽亮得像两盏孤灯。 周霁佑呼吸微微地一滞。 什么机会,根本不用问。 时间仿佛一瞬间回到六年前。 那个即将进入黑色高三的仲夏夜,她未经他点头,拿走他桌上的一本数学复习资料,回到房间后翻开目录寻找知识难点所在的页码,结果一打开,看见里面夹着一张演算的草稿纸,纸上除了密密麻麻的公式和推导,还有明显是在模仿她笔迹的一行小字。 他写字没有风骨,仿写她的字没什么好大惊小怪,可她却在看到那一行小字时,脑袋里轰隆一声,像是猝不及防地,神经回路被炸得四分五裂。 只因他写的是——很想一生跟你走,被你拒绝了。 在这之前,她被他看到她在查找央美的招生简章,她一句话都没说,他却好像心知肚明,沉默很久,用一种征询意见的口吻问她:“其实我也想去北京,要不,我们一起?” 当时她正在偷偷执行离开沈家的一系列计划,担心会被他出卖,情急之下并未留心他眼神里无声的期盼,脱口低吼:“谁要和你一起!” 她虽然年纪小,但感情世界并非迟钝。 他喜欢她,她是最先从那行小字中体味出来的。 后来……那年除夕,她在年夜饭后偷偷跑出别墅,被他撞个正着。他问去哪,她不说,他一语不发默默跟随,像狗皮膏药甩不掉。 乘车前往人山人海的中心广场观看新年倒计时,在四周整齐划一的“10、9、8……”的倒数声中,她闭上眼,许愿高考顺利,回北京,回北京…… 零点到,欢呼声迭起,亲密的人儿彼此相拥。 她被周围气氛感染,仰望天空璀璨绚烂的烟花,仿佛看到了希望。一转头,发现他正看她。 “干嘛?” 他顿了很久,嘴唇微微蠕动:“给我一个机会……” 听不懂,可心一下加快跳动,隐隐像是感觉到什么。 人声、音乐声、烟花绽放声……各种声音回荡不息。 他握着拳头,眼睛里细细碎碎地闪着光:“让我照顾你。” 给我一个机会,让我照顾你。 Chapter 19 周六上午,周霁佑与考研班的学生约好在古塔公园写生。 古塔公园人流量少,环境幽静,不受打扰。 周霁佑自己也选好一处视角,摆好有支架的便携画箱,坐在折叠小板凳上专心作画。 远处,树冠掩映下的天空金灿灿得发白,一排排细细的树干手牵手,笔直地投下树影。 暑气正一点点缓慢地蒸腾。 几步之外,两个考研班的女生不急不慌地用木炭起稿,听声音,心情很是愉悦。 “诶,你早上看没看新闻频道?” “哪个新闻频道?央视13套?” “对对对,13套。今天播早间新闻的主播好帅,我爸看新闻的时候我也忍不住跟着看了会儿。” “好帅是多帅?” “我百度了照片,给你看。” 两人凑到一起瞄手机屏幕。 “啊,他呀,我认识他!两年前经济频道有个主持人大赛,我和我们宿舍的人都给他投过票。” 女孩兴奋:“他参加比赛的事我知道,百度百科上有写,说他是那届的亚军!” “是亚军不假,但在我们宿舍人眼里他才是实至名归的冠军。” “我知道我知道,这个百科上也有写,说他总决赛那天感冒了,声音状态不佳。” “这个都有写?估计编辑词条的人和我一样特可惜吧。” …… 周霁佑在她们说到主持人大赛的时候,拿画笔的手就停顿了。 两年前的cctv电视节目主持人大赛,她是在某天食堂吃饭时无意间看见的电视重播。 当时已经进行到复赛,她头一次见他西装笔挺的样子,高挑修长,宽肩窄腰,特别显精神。 就连几位评委都一致夸他帅气。 她当时是有一些恍惚的,因为在此之前,她好像从未认真关注过他的模样,她只知,他很高,很清瘦,但又很结实。 那种结实,和刻意在健身房练出来的不一样,肱肌和胸肌并不那么抢镜,但线条十分明显,一眼就能看出。 大概……大概她从小关注点就比较奇怪吧,她不觉得他有多帅,只觉得他有块头,也有力量。 除了样貌,那场40进30的比赛颠覆了她以往对他的很多固定性认知,譬如演讲口才,譬如逻辑思维,譬如应变能力……方方面面都特出挑。以至于之后他来学校找她,她突然感觉这个人在她眼里陌生得宛如脱胎换骨。 那些看不见的,感觉不到的,只是她看不见,只是她感觉不到,而已。 她笑着调侃他:“诶,我前天看见你比赛了,恭喜晋级啊。” 他表情淡然,看不出喜悦来。 她话一溜,随口揶揄:“怎么想到去参加比赛,不像你性格。” “我是什么性格?”他冷不丁问出这一句,倒把她给噎到了。 答不上来,也不想答,眼睛望向别处,没理他。 他兀自沉默,过了会,忽然低声喊她:“小佑。” 漫不经心地一偏眸,几乎是立刻怔怔然地屏住呼吸。 安静深邃的目光,微茫闪烁,一如那年灯火辉煌的零点之夜。 “央视会通过这个比赛聘用新人。” 她没出声。 “我想试一试。” 她知道,他大一下学期曾在央视实习过三个月,试镜七八次均失败。她觉得正常,毕竟刚接触专业不到一年,一切都还稚嫩,将来有的是机会。却不想,尚未毕业,他就迫不及待踏上一条竞争激烈的捷径。是太自信,还是太缺乏自信? “我不知道能不能成功,但如果,如果我能进去……”他一瞬不瞬地注视她,“给我一个机会。” 阳光穿透树冠扬扬洒落下来,将周霁佑半个身子笼罩,裸露在外的皮肤迅速染上灼人的热度。 景乔的电话打来,她起身走远,接听。 “粥啊,十万火急!” “说。” “我姥姥打我电话,问我有没有门路帮我表妹弄去央视实习,这不搞笑么,我哪儿来的门路啊,可老太太发话了,没门路好歹要帮忙打听到准确信息,不能让她千里迢迢奔赴北京,白跑一趟。” 话说到这里,意思昭然若揭。周霁佑装傻,不吱声。 景乔等了等,弱弱地乞怜:“粥粥,帮我向你家那位打听一下呗?” 你家那位…… 周霁佑头疼:“我和你强调最后一次,我和他没关系。” “是是是,没关系没关系,他也就是大学四年常常跑去画室找你,让大家都误以为你有一个高大英俊的男朋友,不费吹灰之力就挡走了你许多正在路上和还没上路的桃花。” “……” 没法反驳,这是事实,她也是慢慢才琢磨出不对劲。 之前没搬出学校,他去教室找她还说得过去,搬出来后,他还经常跑,就不得不令人生疑。只不过,她自己也图省心,未拆穿,也未阻止,随他了。 景乔“啧”了一声:“你说说你,明知他对你有那份心,你还默许他的行为,这到底是想拒绝他呢,还是在给他留存希望啊?” 周霁佑下意识咬住口腔。 景乔接着说:“粥粥,我坦白讲,他绝对是个潜力股,趁他现在还一颗心拴在你这儿,赶紧牢牢抓住。人心可都是向暖背阴的,你再继续往外推他,保不齐哪天就放弃你这棵歪脖子树,去寻找广袤森林了。” 巧不巧,就在半月前,她刚好又推了一次。 “给我一个机会。”他说完后就一直静静看着她,仿佛必须要等到一个回答。 这个人一旦固执起来,那种感觉会很让人无力。 第一次,她在愣了一秒后把头转开,以冷嗤掩盖心慌:“你谁啊,我为什么要让你照顾。” 第二次,她感受心脏高速跳动的频率,丢下他直接走掉。 第三次……也就是这一次,她在他准备走过来时整个头皮都麻了一下,转身回客厅的瞬间被他箍住手腕,“我不想再等。” 她挣了挣,没能成功,“放开。” 沉默,力道只增不减,她渐渐感到疼。 “沈飞白,不要得寸进尺!”她试图冷静,可一次次失败。 好在最终,他还是松开了手。 她踏进玻璃门内,他在阳台原地不动:“小佑。” 她揉搓手腕,停步。 “你什么时候能需要我一下。” 她怔忪,所有叫嚣的情绪都偃旗息鼓。心一下放空,空到没有边际。 出来喝水却没喝,回到房间,背靠门板僵立许久,久到突闻有轻微脚步声停驻于门外,片刻后,脚步声远离,又过片刻,开门声,关门声……最后恢复宁静。 他走了。 木栈道下的湖水在阳光下闪着粼粼波光,周霁佑单手握在扶栏上,口吻保持平静:“我把他号码发给你,想问什么你自己问。” 景乔无语:“你帮我问会死啊!” “要不要?”威胁。 “好好好,我自己问。”景乔在那头翻白眼,顿了顿,感慨,“我对你也是服气,这么多年我可是都看着呢,你真就对他一点不动心?” “要听实话吗?”她说。 难得听她有松口的意向,景乔忙说:“废话,当然要听大实话。” 周霁佑望向一点都不透蓝的天空,几不可闻地叹口气:“我不知道。” 景乔没听明白:“哎哎,什么意思?” 周霁佑声音很低,掺杂一丝平日里不可多闻的迷茫:“乔乔,我不知道我和他是不是一路的。” *** 自地震灾区回京后,沈飞白回归主播台,继续遵循值班表与其他主播轮换播报新闻。 台里一名资深制片人找他录过两次样片,关注民生民意的一档社会类题材新节目在物色合适的主持人,除了他,还有其他两名候选。具体情况待定,静等通知。 他没有任何感想,不推拒,也不期待,顺其自然。 在台里相熟的同事眼里,他俨然前途一片光明,但只有他自己知道,人生中的某一部分,最重要的那一部分,黑暗得好似快要永久沉睡。 他和新闻评论部的好友陈雪阳一起合租,陈雪阳女友曹越周六一大早就过来抓陈雪阳出门逛街,吵着叫着要他补过生日。 被吵醒后,他就再没睡着。 阳光穿过窗帘细缝钻进小小的出租房内,刚好不偏不倚投射在床头。他抬手覆在眼睛上,屋外争吵仍在继续。 “陈雪阳,我是你女朋友!你能不能对我长点心,你把我生日忘了这事就当翻篇了,我让你补过生日过分吗?” “你声音小点——” “我嗓门大是天生的,小不了!你在绵阳做采访,我整宿给你打电话都打不通,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担心!” “我知道我知道,姑奶奶你声音小点——” 曹越又一次气急败坏地打断:“跟你说了小不了!知道我有多怕你遇到余震或者塌方什么的吗,我每天都在提心吊胆,你根本不懂!我不是非要补过一个生日,我就是想让你好好陪陪我,让我心情能够安定下来!” “姑奶奶,我又没说不给你补过,我实在太困了,你让我再睡一会,我们晚点出门。”陈雪阳小声哀求。 曹越气得直跺脚,“睡你的大头觉去吧,你就是想陪我过我也不过了!” 一连串气冲冲急咻咻的脚步声,外加咣当的摔门声,陈雪阳“宝贝宝贝”地叫着追了出去。 世界安静了。 沈飞白闭着眼缓冲了一会,最近一段时间很难入眠,统共也没睡多久,估计四小时不到。 下床,开门。 走到小客厅,碰巧撞上陈雪阳懊恼无奈地回来。 “抱歉,吵到你了。”他用力揉了揉短发。 “昨晚熬夜写稿了?”沈飞白看他困意都写在脸上。 “是啊。”陈雪阳叹口气坐上沙发,端起茶几上一杯隔夜的凉白开咕咚咕咚喝下肚,捧着空杯,眼神停顿两秒,“也怪我,在北川跟随当地人进到一个山村采访,手机没电又没地儿充,她生日那天给我打了一宿电话,急坏了。” 沈飞白听着,心中莫名一动,喉咙忽然极其干涩,半晌,低声说了句:“只有随时牵挂你的人才会半夜给你打电话。” 陈雪阳以为他在劝自己珍惜,笑了笑:“我知道。我很爱她,她正在气头上,等晚点我会去哄她。你快帮我想想,怎么给她补一个浪漫一点的生日?” 转过头去,发现他目光深邃得近乎遥远。 “飞白,想什么呢?” 他一顿,眼神挪至他:“等她气消了,她就更不需要你了。” 陈雪阳眨了眨眼,有点懵。 他连解释都没有,走进卫生间洗漱,速度很快,然后又回房换好着装,再次出来时,陈雪阳还坐在原地。 见他要出门,逮住他便问:“诶,你刚那话什么意思?” 他回头,稍稍回忆了一下,有些恍然,又有些抱歉:“我不懂浪漫,帮不了你。我的个人建议是,别让你女朋友独自生闷气,她自己能消化解决,还要你做什么。” “……” Chapter 20 气温越来越热,分散在各处的考研学生回到约定地点找周霁佑点评速写。 若论年纪,周霁佑与他们差不多大,甚至比他们当中的个别人还要小一点。 异性相吸,尤其是赏心悦目的异性。她随意坐在树荫下,手拿勾线笔隔空点在画布,雪纺白裙,雪白肌肤,即使素颜也眉目如画,宛如一处发光的风景,熠熠夺目,引人入胜。 一个没正行的男生盯着她眼睛嬉皮笑脸地问:“咦,小周老师,为什么你眼珠不是黑色,戴了美瞳?” 问题本身虽无聊,但却具备强有力的引导性。 围在周霁佑身边的人都被突如其来的声音吸引着,先是条件反射地抬头看他一眼,转而很快又纷纷好奇地歪头盯向周霁佑的双眼。 话语被打断,周霁佑捏着勾线笔的手微微用力,琥珀色的瞳孔里流淌过一抹不易察觉的冷光。 将他们探询的目光统统无视,她似笑非笑地抬眸望向始作俑者,反问:“为什么你一头黄毛,戴了假发?” 那人推开她身边的一个女生,轻佻凑近她,因为她坐着而把头低下来,“是不是假发你摸摸不就知道了。” 都是爱玩爱闹的年纪,彼此间不算熟稔,倒也客客气气,平时也都能互相聊聊天。此刻看一个人公然逗弄与他们同龄的小老师,几乎都在顷刻间怀揣上看热闹的想法。兴奋的,偷笑的,大有人在。 周霁佑看着近在咫尺的满头黄毛,略长,修剪得当,热风中吹来一股啫喱水的味道。 她没有流露出丝毫不悦,嘴角浅浅地勾出一小弯笑容,扬起左手,指尖穿梭在他头顶上方。 所有人睁大眼睛看,就连那个男生自己斜眼瞄她,也觉得她神情过于柔和。 旁边两个人忍不住咬耳朵:“她之前那么高冷是装的吧?” “谁知……” “啊呀我操——!”一声暴喝打断两人的猜疑。男生一下跳离,单手捂头,怒瞪周霁佑。 画风跳转太突然,众人都惊讶未定。 周霁佑拇指和食指的指腹里捏一绺不知是三根还是四根的硬质短发,挑眉淡淡:“检验过了,是真的。” 手松开,两指弹了弹,当众人面将头发丢地上,然后又从画箱里找到一包湿巾,拆开,抽出一张,仔细地一根根手指擦过,嫌脏似的,偏偏面容又云淡风轻。 男生脸都绿了。 众人依旧全都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表情,兴奋的,偷笑的,只增不减。 周霁佑眼神瞥向一个短发女孩:“王鑫,我们继续。” “好嘞。” 王鑫就是之前被男生挤到一边去的女孩,她朝前挪半步,嘲笑地横了他一眼。 对方急赤白脸,周霁佑不做任何反应,衔接之前的问题,用一如既往不温不火的语调详略指点。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八个人全部点评完毕,最后轮到那个闷在最后、脸上依旧火辣辣的人。 画框安置好,他吊儿郎当地抄着裤兜站旁边望天,半听不听的敷衍态度。 周霁佑不予理会,有褒有贬地指导一二,言语平平,并未差别对待。 渐渐,男生低下头,认真听进去了。 临近中午,热浪翻滚。室外写生也只能安排在上午,但显然,哪怕只这一次,所有人都更愿意留在有空调凉风的画室。 周霁佑也一样,前往公园出口的路上,与众人商议以后的课都在机构内部上,得到大家一致赞同。 走着走着,踱步在前的三人突然缓下脚步,观察不远处的一个方向,小声嘟囔。 周霁佑撑着遮阳伞,提着画箱和板凳,听见有人问:“你们仨在说啥呢?” 一个女孩转过身,说:“我们在瞅一个人,远远看着好眼熟。” 声音她认识,是早上在家里看新闻的那个女孩。 “谁啊,不会是什么明星大腕吧?” “不是明星,好像我今天在电视上看到的新闻主播。” 周霁佑微垂眼看伞外艳阳铺洒的地砖,闻言,目光一顿。 “诶,他朝我们走过来了。” “是他是他,就是那个姓沈的主播。” “人家叫沈飞白。” …… 你一言我一语,此起彼伏。 周霁佑心中闪过一个念头:不会是巧合。 她握着伞柄,将面前的伞檐往下降了降,更大面积地挡住脸。安静走路,只看脚下。 蓦地,像是有人拉住了一根能够扼住所有人喉咙的纤绳,四周交谈声顿停。 一双运动鞋毫无防备地于接下来的两秒钟内,自前方出现在她的视野范围。 黑色,上面有透气网格,刷得干干净净,如同崭新。 她没有停步,也没有把伞向上抬一抬好方便看清楚到底是谁,手上的便携画箱和折叠板凳被突然接手的一刹那,答案不言而喻。 是他。绝对不是巧合。 与此同时,她隐约听见周围蹿起一阵倒吸气的声音,因为太吃惊而压抑不住。 惊讶过后,很快便有人问:“你是沈飞白吗?”是那个女孩。 他并排站到她身边,没有出声,但从对方激动的反应来看,他大概点头回应了。 周霁佑觉得有点好笑,她甚至能在脑海中想象出他微一颔首的样子,温凉的,平和的,不卑不亢的。 “你和小周老师是什么关系,男女朋友吗?”马上又有人八卦。 周霁佑微微抿了唇。 她能感觉到众人熠熠闪烁的目光,带着无限好奇,明明心中已对猜想笃定,却依旧想要挖掘真相。 只可惜,被提问者似乎不是很配合。 “我们……”他沉磁的嗓音由于轻声而在燥热的气温里显得有些虚化,模模糊糊的,无心之中将氛围带向紧张,周霁佑讨厌地发现,一颗心被他提吊在半空。 “他是我哥。”她把伞檐向后压了压,抬头,露脸,语气平淡。 身侧,那人的目光转过来。她视若无睹,不看他。 “亲哥哥还是情哥哥?”不怀好意地一声挑衅,前鼻音和后鼻音的吐字分明,阴阳怪气。 周霁佑回头,望向被自己扯了头发的人:“李兴凯,我想我有必要告诉你一件事。” 李兴凯站在刺目的阳光下,桀骜地轻哼一声。 她扬起嘴角,松散道:“我的研究生导师是梁贤安老师,不用我提醒你他在我们学校甚至整个国内油画界的地位吧?” 人群中有人发出一声不高不低的唏嘘。 研究生考油画系的人或多或少的都带点儿艺术情怀,不然,考虑到将来的生计问题,就和景乔一样从纯艺术转去学设计了。李兴凯既然报了油画系考研班,说明他骨子里对艺术怀有热忱。 蛇打七寸,周霁佑无论对事还是对人,情绪不爽利时,一向都思维敏锐,言辞狠辣。 聪明人点到即止,李兴凯收到警告,头低下去,老实了。 到一个岔路,一行人分开前往不同方向的出口,乘公交的,坐地铁的,还有一个自驾的,捎上两个顺道的姑娘,去往停车场。 直至走到临近西门的公交站点,周霁佑和沈飞白之间始终未有一句交流。 他肤色不算白,也不算黑,是那种增一分减一分都会有失味道的小麦色。台里的化妆师曾说,以欣赏男人的角度来看,他现在的肤色刚刚好,但如果能够再白一点,会更上镜。 曾经,有个人也说:沈老头故意的吧,他在你名字后面加一个“白”字,是不是嫌你黑啊? 扯了扯嘴角,她又说:不过你真要白一点,应该不丑。 在她眼里,他这样的,丑;沈恪那样的,才好看。 363路公交迟迟未到,他透过鸭舌帽的帽檐垂眸看她,头上蒸出的汗都被捂盖在帽子里,粘腻,湿濡,头脑热得发胀。 他把帽子摘下来,汗湿的短发不自然地塌塌着,他抬手顺了顺,虽然看不见,但他知道效果不大。 同在等363路的一个周霁佑的女学生一直悄悄关注他,见状,递给他一张纸巾。 他一顿,看她一眼:“谢谢。” 女孩眼睛亮亮的:“你声音真好听,主持人的声音都这么好听吗?” 他无言,重新戴上帽子,余光里,意外发现另一侧一道意味不明的寡淡目光。 偏眸,周霁佑在看他。 “怎么?” 她微一勾唇:“到饭点了,我请客。” Chapter 21 车厢拥挤,艰难挪向中段,定位环已一只不剩。 沈飞白手臂一抓,轻松摸到上方扶手。 周霁佑本想倾身扶住近旁一只椅背,奈何人和人之间的缝隙太窄,她插不进去。 同样是抬臂抓扶手,她整只手臂都处于抻直状态,而旁边那人,手肘自然弯折,看上去一点不费事。 身高在那儿,不能比。 前面有车抢道,公交突然来了一个急刹,周霁佑手臂晃悠着往前一扑,鼻尖一下磕在他硬邦邦的臂膀,疼得鼻梁骨像要压断。 手覆在上面轻揉,转瞬间公交提速,手还没抓稳,身体随惯性猛地后仰。 腰间迅速压上一只掌心,一捞,一带,将她揽至一个充满男性气息的胸膛。 “站稳了。”伴随着周围乘客的投诉抱怨,低沉的一声叮咛响在她头顶上方。 她左手还放在鼻梁上,仰面微瞪:“把你手拿开。” 他牢牢抓着扶手,垂眸确认:“你自己可以?” 她想翻白眼,忍住了:“当然。” 黑眸沉思着,却不放,依旧将她捞在怀里。 近旁有人看,周霁佑不好大声,可心里实在是恼。顾不上鼻梁痛,只能用中指上还勾着遮阳伞套绳的那只手去扯他,扯不动,小臂肌肉都是绷紧的,明显使了力气抗衡阻挠。 愤懑之下呼吸加重,益发察觉出他身体的热度——滚烫的,即使在空调车里也缓解不下的,与腰侧渗透裙子传至肌肤的那抹触感相差无几的热度。 如果目光可以杀人,他一定早死了千百次。无奈的是,没有用,他就像是穿了金钟罩铁布衫,坚硬得刀枪不入。 她抬眸怒视,对上他鸭舌帽帽檐下的一双眼睛,深黑,沉静,看不清情绪。 她被他盯得心慌,竟先败下阵来,头撇开,浑身都僵硬。 这样的依靠仿佛没有尽头,完全不知四周空间何时才能疏散,何时才能找到机会远离。 视线越过他肩膀一侧,那个和他们一起上车的女学生眼眸明亮地杵在近旁笑眯眯看她,好似亲眼证实了究竟是亲哥哥还是情哥哥。 烦。 她再次仰头,他正平视窗外,不知在想什么。 “喂。” 闻言,他稍稍转过脖子,下颌一低,看向她。 “我说请客,你别是误会了吧?”不然,他现在的行为如何解释?厚颜功力根本就是又升级了。 沈飞白不说话,她当他在默认,立刻拉下脸,轻嗤:“你还真能联想。” “是你想多了。”他看着她,平静地说。 周霁佑眉心一蹙,眼神转为质询。 他却不多言,又将目光投向窗外。 又是这样,又是这样。周霁佑简直要厌恶死他这副沉默寡言的脾性。主播和记者不都当得游刃有余吗,怎么一到生活上就话少得像嘴巴贴了封条?也许……也许他只是对她无话可说。 心中一生出这种猜想,情绪就像瞬间鼓胀的气球,稍微再给它一点压力,便会炸得四分五裂。 此时此刻,她只有一个念头:活该,活该追不到她。 她再次掌心下压去扯他箍着自己的手臂,“松开,我要下车。” 沈飞白微怔,低头看她:“到站还早。” 她没好气:“谁规定一定要在家附近请你吃饭?” 他静了一秒,没回应,扣在她腰间的手垂落下来。 周霁佑立刻后退半步,孰料,不知踩上了背后谁的脚,虽然那人并未开口责难,可她心头的烦躁感一下加剧,气球砰地炸裂。 “抱歉。”飞速道完歉,她从中间乘客的背与背之间缓慢穿行,候在车门,等待公交在下一站停车。 沈飞白不动声色地护她身后,她脸上没什么表情,冷静得可怕,他知道,她正憋着火,这火,是针对他。 可没有任何办法,他故意的,故意惹她生气。 她还能因他动怒,至少他在她眼里还有存在价值。哪怕,价值为负。 *** 一下车,酷暑的热气像海浪一样席卷而来,不容抗拒地包裹全身毛孔。 周霁佑快步往前,经过地下通道,经过斑马线,远远看见一家日料招牌,凉凉地瞥身侧人一眼,一言不发就自作主张地朝目的地走去。 开了一间小包厢,面对面席地而坐。 三文鱼刺身、三文鱼腹、活生蚝刺身、活赤贝、醋味海蜇、牡丹虾……点了一堆他不能吃的海鲜。 沈飞白安静听她点餐,每听到一个,目光就深沉一层。 她有意的,有意报复。他吃海鲜,皮肤过敏。 等穿和服营造日料气氛的女侍应生退出包厢后,周霁佑眉间笑意绽放,玩味地觑着他,说:“怎样,我够大方吧?这一顿花销出去,我可得大出血。” 沈飞白平和的视线在她坏笑的脸上定格:“你大可以换一种方式。” 周霁佑佯装听不懂,给他斟上一杯清酒,嘴角含笑:“说什么呢。看你吃得开心,我就开心啊。” 他指腹轻轻摩挲杯沿,睫羽微垂,低声:“你开心就好。” 周霁佑正给自己倒酒,听闻,手一顿,心里突然就没了一丝情绪,静谧无声。 食指无意识地沿拇指的指背滑了半圈,她放下酒壶,笑容悉数收敛,面无表情地凝向他:“你别总来烦我,我会更开心。” 他握起酒杯一饮而尽,眼睑始终低垂,不看她。无言半晌,不作迂回:“除了这件事,其他都可以答应你。” “好啊。”她狠狠压下心头躁动,风轻云淡地一挑眉,断章取义,“这顿是散伙饭,就当你答应了。” 沉默,大约有一个世纪那么长。 周霁佑捏着杯口,也凑到嘴边抿了一口。 一点点的辣,还有一点点的酸,就像她此刻的心情。 包厢门被敲响,侍应生前来送餐。 一盘盘餐点摆上桌,面对面的两个人都低头不语、一动不动,惹得对方双膝跪在桌边搁置餐盘时,忍不住朝左右各打量一眼。 气氛并未因为中途突然多出一个人而发生丝毫改变,周霁佑慢条斯理地吃她的,他吃也好,不吃也好,随便。可潜意识里,她希望他不要碰,他又不傻,应该……不会碰吧。 她夹过刺身放入盘里,眼皮不经意地掀了掀,撞见他手动了,他拿筷子直接夹起海蜇喂进嘴里,咀嚼,咀嚼,咀嚼……她愣神,一直看着。 吞咽,他与她对视:“有什么问题吗?” 语气平淡,却给她一种理直气壮的感觉。 她嘴角烦闷地瘪了一下,不知为何,她陡然冒出一个强烈的直觉:她快要出事了…… “别吃了。”她冲口而出。 他在生鱼片上添加少许瓦沙比,对折,裹蘸特调出来的酱油,不作停顿地一口包进去,眼神不看她,面容平定,好似在细细品尝。 “我叫你别吃了!”周霁佑扔掉筷子,音调拔高。 又一次将嘴里食物咽下去,他眸光清明且执着:“除了那件事,其他任何事都随你。” “凭什么?”有那么一瞬间,周霁佑眼眶既热又涩,她死死盯着他,“你不过就是仗着我心软,凭什么一直拿捏我!” 沈飞白搭在桌沿的手,慢慢地拳头紧握。他低下头,眼底的剧烈波动得以遮盖隐藏。 “上午,你的一个大学室友打我电话……”他声音沉沉的,缓缓的,极具克制。 周霁佑意料之中,冷笑:“是她告诉你我在古塔公园,我早猜到了。” 心思一转,他在此刻忽然提起,有点莫名其妙。心口微颤,景乔不会…… 像是在不负众望地继续验证她的猜想,下一秒,他抬眸望过来:“小佑,你以为我努力留在央视为了什么?” 为了什么…… 他漆黑的眼睛深邃柔软,亮得惊人。周霁佑脑子里轻轻嗡了一声。 “你又以为,我当初非要考播音,又是为了什么?” 不知道,不想问,更准确一点,是不敢问。她从来不敢问。 2004年的隆冬,二月的天,他瞒着所有人悄悄参加中传媒提前批次的招生考试。初试,复试,一直到高考结束后录取通知书寄到学校,她居然是第一个知道的人,因为他们同班,班主任那里有全班的录取记录。 他不说,她震惊过后也不问,那时候她自己都将面临严峻局面,根本无心思多管闲事。 她甚至有点感谢他,有他一同“欺君犯上”,沈老头的怒火就可以得以平摊,说不定,还会由于她的不受重视,而全部转移到备受期望的他头上。 她觉得他大概是走不掉的,她以为,整个沈宅再也找不出第二个人和她一样,一心向往自由,哪怕撕破脸都在所不惜。 事实上,她最终也的确得罪了所有人。 高中拿不出住宿费可以找沈恪,大学一穷二白,什么费都交不起,和沈恪也划清了界限。 可,她猜中自己的结局,却没猜中他的。他深受沈老头的养育之恩,自然做不到她如此潇洒,可态度却也坚决,遭遇沈老头断粮的威胁竟也未低头,真就收拾行李在她之后来了北京。 她永远忘不掉她和他一起被沈老头施行家法的那天夜里,两人跪在庭院里一天未进食。 她摸了摸咕咕叫的肚子,仰头望天,说:“沈飞白,说实话,我不觉得你喜欢播音。我要是你,不会随便填报志愿。” 他不吭,腰杆始终挺得笔直。 她等了等,以为他不会说话了,谁知过了会,他偏眸看向她,冷不丁地说:“我听你说过,你最爱且唯一爱的人,是你父亲。” 她目露警惕:“你想说什么?” 头转回去,他看向昏暗不明的远处,轻声:“没什么。” 那时,她身上的保护色太重,未曾留意他眼底闪过求证的神采。 后来的后来,忽然有一天回想起那夜,心神猛地一震。她父亲周牧,生前就职于央视,是播音主持人…… Chapter 22 吃下那几口海鲜的后果就是,单是裸露在外的脸、手臂和脖颈就已出现多处红点,身上更不必多说。 幸好食用不多,不至于全身红肿发痒,但出境播音肯定是不行的。化妆师努力尝试,倒是能成功遮瑕,但是为保肤色均匀,其他地方也要稍稍美白,这样一来,沈飞白当真就变成沈飞,白了。 栏目制片人江山称得上是他进入央视播报新闻的伯乐,看到他脸破相,哭笑不得:“你啊你,我都不好说你。我听老雷说《今日聚焦》的样片中宣部过审了,他的意思,搞不好就让你上。可你看看你现在这个样子,能随时待命么。” 眼神和语气都不像疑问,更像肯定。 沈飞白静静听训,似乎到手的鸭子飞了也不在意。 江山忍不住皱眉:“说你没有上进心吧,当年比赛的拼劲儿大家都看在眼里,发生地震那会儿,一群主播里,也就你自告奋勇要去前方做直播记者。说你有上进心吧,好像自从进了台里,你就特别安于现状,别人都倍儿积极地竞争上岗,恨不得全国人民能早点儿认识他,你呢,我还就真看不出来你有半点儿继续向上爬的意思。” “也不是不想爬。”他沉默半天,总算开了口。 江山挑了挑眉,等他继续往下。 他微微垂下眼,让人看不清情绪:“只是暂时状态和精力跟不上。” 江山火气蹭蹭往上狂飙:“你多大?你和我谈精力!年纪轻轻就不在状态,你赶紧给我滚蛋。这是哪儿?这是央视!有的是在状态的人打了鸡血地往前冲。单单这一届刚毕业的学生就有多少,招进台里的又有多少,你有过危机意识吗?” 他对事不对人,说话向来不客气,四十好几的人,从93年一步步走到今天,很不容易。路是自己走的,他不愿也不屑去指点别人的人生,但沈飞白是他两年前力排众议提拔进的新闻频道,他见不得他不争气。 只是一声恨其不争的随口质疑,他却认真给出回答:“有。” 江山微怔地转回头。 他目光坦诚,一如既往的静谧无波:“危机感无时不在,但我做不到一心二用。我想达成一件事,就只能专注这一件事,全力以赴地去实现它。继续向上爬不是现阶段考虑的事,目前有一件更重要的还在进行。” 江山心思转得快,说:“男人除了事业就是家庭,怎么,你还没真正立业就等不及地想成家了?” 他无声地笑了笑,却是看不出半点笑意的,江山觉得,那抹安静的笑容里融汇了沉淀多年的心事。 他说:“倒没急着成家,就是想早点定下来。” 江山一听,怒气消去一半,好笑道:“怕人跑了?” “怕。”江山之于他,亦师亦友,他不作隐瞒,“越是不自信的事,越焦虑害怕。” 他的声音好听得很特别,当初看中他,不单单是通过比赛认准他的综合实力,还有一个非常质朴的原因是,人是那种正气的帅,嗓音是那种极具亲和力的醇厚,早间新闻需要的正是他这种能在一面一语中就能即刻唤醒观众神经的新闻主播。 江山狠狠地沉默了一会,似乎体味出那件沉淀多年的心事是什么了。 用四个字概括:求而不得。 他不是不自信,他是只对感情不自信。工作是死的,只要一方攻势强烈,处处存有希望;而感情是活的,我情,你不愿,步步都是荆棘。 他懂得取舍,知道自己最想要什么。 他并不单纯是顺其自然随遇而安,他是对生活太有想法太有计划。 江山坐在办公桌前点了一根烟,深吸一口,手臂搭着桌角,吐出一串长而淡的烟雾,眼神盯着他:“这事儿还需要多久?” 隔着桌子的宽度,沈飞白微不可见地挑了下眉。 江山说:“你要是迟迟拿不下人,工作也准备一直原地踏步了?总要有个期限吧。” 沈飞白说:“快了。” 这回,换江山撑了撑眼角,含笑问:“人追到了?” 他深邃的眼眸浮出一丝难得一见的温柔笑意:“她答应试试。” 江山一愣,继而摇头叹笑:“年轻人啊,不愧是年轻人,爱情至上。”他含着烟吸两口,把烟从嘴里拿下来,拿烟头指他,“你小子要不是运气好,单凭感情用事这一点,早被社会的狂沙给埋没了。” 沈飞白不作声,心里一根弦被轻轻拨动。 他确实好运,无论是当初被沈国安收养,还是如今顺利进入央视。 绝境中降临生机。 *** 三里屯一家茶餐厅,景乔掏钱请客,向周霁佑负荆请罪。 “这事你真不能完全怪我。我和他又不熟,隔着电话打听他事,看不见表情就算了,突然听不到他讲话,心里怪瘆得慌的。我不是就怕他不松口么,所以就想着干脆来个信息交换,我把我知道的告诉他,他把他知道的告诉我,这样不就不显得唐突尴尬了么。” 周霁佑凉淡地睨着她:“你倒是反应快。” 景乔摸不清她情绪,眼珠上瞟,躲避她锐利的目光,干笑。 周霁佑懒得再搭理她,等菜一齐,默着脸专心用餐,一句话不说。 窗外阴雨绵绵,钢筋混凝土的城市笼罩一层薄纱,朦朦胧胧。 相识五年,景乔自认对她性格摸索得七七八八,她越是恭默守静,就越是不屑一顾,反倒是疾言厉色地冷嘲热讽,越能说明这事儿她认真了,她在乎,她把人或事装心里了。 她现在嘿然不语,令她不由想起鲁迅那句名言——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 只不过,爆发的是她,灭亡的却是自己。 实在无法忍受气氛持续冷凝,景乔两只手腕分别轻抵在桌沿,身体缓缓前倾,小心翼翼地唤:“粥粥……” 周霁佑手持瓷勺舀了一口老鸭汤,汤汁浓厚,口感无油腻,也无鸭肉自身携带的特殊腥味。 眼皮掀了掀,看她一眼:“说。” 景乔小小地撇撇嘴,周霁佑不经意就会散发女王气场,尤其是这个“说”,并非命令,也并非不耐,仅仅是一个提示性的聊天开场白,自她嘴里吐出,回回都压人一等。 脑子一抽,到嘴边的讨好变成—— “你对沈飞白那么凶,他到底看上你什么了。” 周霁佑:“……” 坏了,话才落音,景乔立刻缩回去,看看左边,看看右边,再看看上边,唯独不敢看前边。 周霁佑放下勺子,勺柄磕在碗口,发出轻轻一声脆响。 景乔神经随之一跳,视线慢慢、慢慢地对向她,发现她环着手臂靠坐在身后的沙发椅背。 “想知道?”她淡漠地眉梢一挑。 景乔讪讪:“随口说说而已。青梅竹马嘛,看上你的理由海了去了,日久生情这种事哪能说得清。” 周霁佑轻哼一声,似笑非笑:“哟,也是看得门儿清啊。” 景乔内心抓狂,气馁地往后一瘫:“奶奶,大爷,我错了还不行么。人家玻璃心脆弱着呢,要杀要剐一句话,求您别再吊着打了。” 周霁佑挑挑眉,不承认,也不否认;低头,漫不经心地瞅指甲盖上的半月牙。 景乔腹诽一阵儿,自言自语般呢喃:“其实我还真挺想知道的。” “我比你更想知道。”身前,冷不防地传来一声。 “……” 景乔一个鲤鱼打挺地直起身,眼神熠熠地盯着她,说:“那你倒是问啊。” “不问。”斩钉截铁。 “为什么?” 为什么……周霁佑心头微燥,说:“他就是个锯嘴的葫芦,问了也白问。” “哦。”景乔沉吟几秒,建议,“你也用信息交换呗,你跟他说,他先回答为什么非要喜欢你,你就告诉他为什么偏不喜欢他。” 周霁佑目露荒唐地笑了一声:“他找虐啊,又不是傻。” 话一脱口,想起那个“傻瓜”在日料店里不管不顾吃海鲜的场景。 可不就是找虐。 她忽然有些口干舌燥,端起盛装港式奶茶的漏斗玻璃瓶,咬着吸管狠吸两口。 奶茶走了冰,冰块没化全,从舌尖一路凉到胃。 对面,景乔恍然地点着头:“也是,换我……我也不想听。” “乔乔。”周霁佑手握冰凉的玻璃瓶,无端喊了声。 景乔抬眼:“嗯?” 她眼神投在桌面,像在看流心的芝士塔,又像在看双薯沙拉,抑或,她其实什么都没看,只是在放空。 “我答应和他试试……”她声音低低的,前所未有的迷惘,“依你看,我应该和他试一试吗?” 景乔吃一大惊:“你居然接受了!什么时候的事?” “就那天。”她头低着,一直没抬。 景乔继续惊诧:“我怎么有种是我一手促成的感觉。” 她没吭。 一个默默不语,一个讶然未定,热菜都渐渐凉了。 好半天,景乔才后知后觉地回忆起周霁佑是有茫然询问过她的个人看法的,定定神,她开门见山:“你在怕什么?怕你们不是一路人?你不试试怎么知道一定不是一路的?说不定你们刚好就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呢?” 一连四声反问砸下来,周霁佑脑子越来越空。不知道,不确定,不敢赌。 景乔:“粥粥,你那么胆大心细,怎么遇到感情问题就变得畏首畏尾了呢。你给他一个机会,也当是给自己一个机会,多好。” 给他一个机会…… 他说:“你以为我努力留在央视为了什么?你又以为,我当初非要考播音,又是为了什么?” 他说:“我还要再怎么做,才能让你感觉到,我一直都是在追着你的步伐……” 他说:“给我一次机会,就一次。” 好,就一次。 Chapter 23 和景乔刚吃过午饭,碰巧他的电话来了。 接听,她没吭声,他竟也不立即说话。这种感觉很奇怪,好像他其实就在眼前,好像……她也不觉气恼。 三里屯周边正在建商圈,密雨停歇,景乔拉她走在一条背靠高楼建筑的幽静小道。 她接着电话,她贴她耳边用气声肯定地问:“他?” 她伸手推她脸,对听筒说:“再不出声我挂了。” 他呼吸忽然可闻,清浅,绵长,仿佛在做一个自我调节的深呼吸。 “我忽然有点紧张。”他似乎模糊地笑了一声,似感慨,似解释,嗓音低醇,喃喃的,“就是想问你,晚上有空吗,我去找你。” 周霁佑握着手机的左手不由自主地紧了紧。 那天从日料店出来,还没送她到家,他手臂就飘红了。他说没事,她强制压他去药店,后来,接连两天,谁都没主动联系过谁。那句“好,就一次”如同午夜梦呓,他们之间就像并未发生任何实质性的改变。 眼下,听到他的声音,听他说要来找她,她才如梦惊醒。 变了,真的变了…… 她无意识地咬了下左边脸颊,试图冷静,试图占据主导。调侃式的翻旧账:“我没听错吧,你居然也会打电话事先询问,往常不都是不请自来么。” 如预料般,他静了一瞬:“嗯,不一样。” 她无来由地心头一烫,来不及反应,警告地睇景乔一眼,让她别贼眉鼠眼地听墙脚,嘴一顺,话已出口:“怎么就不一样。” “……” 只觉脑中闪过一道黑光,身体一肃。 明知故问的背后含义是:撒娇?*? 他……会不会误会? 这一刻,两人的心同时在无可探寻的激流里飘荡,久久不能平静。 周霁佑轻咬唇,正想打个哈哈跳过去,无线电波清晰送来沈飞白沉磁润耳的嗓音:“过去事先询问你一定会拒绝,现在你不会。” 她一下想起站牌前,传进耳里的一句惊喜的赞赏——你声音真好听,主持人的声音都这么好听吗? 新鲜的体验,她头一次被他杀到耳朵。靠近听筒的薄薄耳廓,生起丝丝缕缕的麻意。 平平的指甲掐在掌心,语气松散:“别说大话,我会,为什么不会。” 景乔听不到,杵在一旁百爪挠心,不停用嘴型问:“什么,你们在说什么?” 周霁佑不理她,那头,他果真又无言两秒,成功掌控局面,她嘴角微微扬起。 “就这样说定了,工作结束后我去找你。” 将将勾动的唇角立刻耷拉下来:“谁和你说定了?” 他不答,反问:“想吃什么,饭还是面,或者煮粥也行,玉米粥,小米粥,还是白米粥?” 吸气,声调一拔:“不吃,什么都不吃。” “那,黑米粥吧。”他说。 “……” 景乔见她火冒三丈地一把摁掉通话键,惊奇:“你们刚刚不会是在吵架吧?” 周霁佑心里窝火,转眸质疑:“你真觉得我和他这种人会是天造地设?” 这种人?景乔一愣,说:“我又不了解他,我怎么知道这种人是哪种人。” 周霁佑抿唇:“你能靠谱点儿吗?” 景乔摸摸鼻子,辩解:“我需要那么了解他干嘛,你了解不就行了。” “狗头军师。” “……” 景乔追上她,拿眼角觑她,双手拎包在肚前,说:“诶,要不要再听狗头军师一句话?” 周霁佑冷眼,看都不看她:“说。” 景乔神叨叨地说:“我有一个重大发现。” 她斜她一眼。 景乔说:“以前我没留心,可刚才我注意了。你自己没感觉到吗,你对他何止是凶巴巴,根本就是阴晴不定,有情绪就爆发,不会收着敛着。” 她悄然一惊。 景乔笑着打趣:“不要告诉我你不知道自己最真实的一面是什么样子。” 她蓦然怔住,像是横空敲来一棍子,狠狠击中后脑。 *** 不能出境播音的两天,沈飞白完成分配的配音工作,参加由播音组组织的一次思想道德学习,闲余时间,一个人回听自己往期的播音,寻找不足,提高业务水平。 收到周霁佑的短信时,他长指轻敲桌面,正凝神冥想。 【我要吃米饭】 五个字,连标点符号都没有。耳边却仿若一下划过她说话的语气,吐字清晰,逐字重音,强硬的口吻重点落在尾音。 他回;【好,想吃什么菜,我带过去。】 一分钟后,发来回复。 【你在十字街口的超市等我,我要去买点东西】 两人之间几乎没互发过信息,他突然发现,她似乎没有使用标点的习惯。 目光流连在那行黑体小字,他回:【好,等我电话。】 周霁佑在客厅支了画架,在画布角落里添加一笔稍厚的笔触,旁边齐膝的移动矮桌上,手机震动,发出嗡鸣。 她拿过一看,从喉咙深处轻哼一声。 相处模式越来越奇怪。 他电话迟迟未打来,将近六点,门铃响。 她秉持怀疑,却又无法确定,透过猫眼一看,当即心情略微复杂。 开门,他手里蓝格花纹的折叠伞湿漉漉地往下滴水,装菜的袋子印有蜿蜒的水渍,鞋也湿了,边沿不可避免地溅脏。 外面雨又在开始下。 周霁佑看着他皱眉:“你有毛病?” 他没应声,隔着门与她对望。 她瞪他,一直瞪。 他几不可闻地叹口气,不得不解释:“雨下太大,先吃晚饭,东西晚点我再陪你去买。” “那我是不是还要谢谢你的一番好意?” 他默然地抿了下唇,说:“不用谢。” 周霁佑:“……” 她负气转身进屋,想起景乔说的话——不要告诉我你不知道自己最真实的一面是什么样子。 她最真实的一面…… 尖锐,暴躁,像只刺猬。 他到底喜欢她什么? 沈飞白将湿伞放门口角落,换鞋,关门,路过客厅时观察她沉郁的神情。 不是很能理解她生气的原因,菜搁在厨房,他走出来,停驻画架前。 周霁佑执笔的手不作停顿,眼睛盯画布,破罐子破摔,任由情绪发泄:“走开,别来烦我。” 垂落在身侧的十指握了握,他没动。 周霁佑扔了扇形笔,笔刷的颜料扫在地板,红红的两点,中间连丝。 沈飞白从茶几上的纸巾盒里抽出一张,俯身,趁颜料未干,迅速擦净。 一落,一起,挺拔的身影在她眼角余光里划下两道重叠的弧线,心微微发颤。 相处至今,她对他一点都不好。 他到底喜欢她什么? 擦拭颜料的纸团没扔,就这么握在掌心。柔软,粘稠,大概是粘到手上了。 他看着她灯光下泛着金色的盘发,她看着眼前连半成品都称不上的画布。 他启唇,呼吸和声音都用力在平稳:“我常惹你生气,有些原因或许知道,有些却不一定能猜透。你不高兴了,告诉我,我配合改正。” 周霁佑心忽然不颤了,沉甸甸的,像随时都要下坠。 她对他不好,从来都不好…… 室内空落落的静,连绵不绝的雨声恍若隔着一层结界,有,等于无。 她缓缓低头:“我饿了,你再不做饭,我要等到几点才能吃上。 语气明显变了,平静得听不出丝毫情绪。 沈飞白静看她片刻,迈步前往厨房,“七点就能吃上,你稍微等等。” 你稍微等等,而不是——你等着。 她抬眸看他颀长的背影,那个嘴巴不甜甚至有些笨的少年,成长蜕变的痕迹几乎无处可寻。 很陌生,又很熟悉。 而他们,就这样在一起了…… 很出乎意料,又很理所应当。 一团矛盾的点,理不清,懒得理,那就……走一步算一步吧。 想到这,她起身收拾了一下,然后走去厨房,斜倚在门框。 也不上前帮忙,单纯看热闹。 其实能有什么热闹可看,他连下厨做饭都安静出奇,除了一些避无可避的自然音效,他手里的锅盖不会磕到台面,他使用的铁勺不会敲在碗底。 他往锅里倒油,打开抽油烟机,回头看她,下颌指向砧板上洗过的红辣椒:“待会儿会呛,你出去等。” 周霁佑头轻轻歪靠,戏谑:“你是在命令我?” 沈飞白:“不是。” 她又说:“那你是在求我咯?” 沈飞白:“……” 看他吃瘪,她心里无来由的畅快。 不等他开口,她利落转身,出去了。 她想,她大概对他好不了,不压他一头,痒痒,憋得慌。 三菜一汤,他动作倒快,一小时后,真就按点吃上了。 家常风味,不是第一次吃,以前他不请自来,经常会做。 许久未尝,厨艺似乎又有长进。 她不予置评,难得不挑剔,不贬低,只一心一意专注于填补五脏庙。 餐桌上方的枝形吊灯散着柔柔白光,一室安然。 他看她筷子一会落在这,一会又落在那,问:“为什么今天不评价?” 她一顿,不甚在意:“有什么好评价的,又不是没吃过。” 他看着她:“你之前都会说两句。” “……”她感到不对劲。 眼皮轻轻一掀,随意道:“你想我说什么,我可说不出好话来。” 沈飞白不作声,黑眸明亮,也许是光的折射,眼底似有星光流转。 周霁佑心漏跳一拍,长睫颤动,垂眸夹起一块粘黏在一起的土豆片,收回筷子,放碗里戳了戳,带点儿警告说:“别这么看我。” 他目光不移:“那该怎么看你?” 口吻平淡无奇,神情也诚挚认真,有点像在虚心求教,真就如同他所说的那样——告诉他,他配合改正。 可周霁佑觉得,他故意的,包括前面的主动求评,都在他看似无意、实则刻意的算计里。 就像那天,他使用苦肉计,故意吃海鲜。 也许……也许以前还有很多个刻意的瞬间,只是她未能及时察觉。 她微微眯着眼睛,审视他:“沈飞白,你扮猪吃老虎?” 他挑眉,唇角朝上轻抿,像在笑:“你有时候的确像母老虎。” 她被一下堵住,质问:“你这是承认了?” “不是。” 她拖长调“哦”一声,明明白白地表露不相信。 沈飞白阐述观点:“这是一个伪命题,猪只会被老虎吃,扮猪不是很傻。” 避重就轻吗?周霁佑抓重点:“你认为自己很聪明?” 他轻轻摇头:“我不聪明。” 说实话,有点糊涂。她意识到,不知不觉,话题已然跑偏。不得不重新审视他。 他话还未完,下一句在继续:“我如果聪明,就不会等今天等这么久。” “……” 扯平了,又扯平了。在他面前,她一旦处于劣势,心情就会没完没了地烦躁。 很烦,尤其又再次对上他,令她心慌意乱的目光。 “沈飞白!”她威吓,“不准再用这种眼神看我,不准再说方才那种话!” 她像一只炸毛的小动物,充满戒备。 沈飞白压下嘴角的苦笑,声音有些涩:“我尽力。” 她知道他误会了,忍耐一秒,还是说:“……我只是不习惯。” 关系转变后,他很快进入角色,而她,也不知是潜意识排斥,还是天生情感反应笨拙。 对比之下,真是糟糕。 等了等,没等到他回应,抬眸,撞上他熠熠生辉的目光,像漩涡,能把她吸进去。 “都叫你不要用这种眼神看我了。” 他不知道她怎么想,但站在他的思考角度,她脸颊瞬间浮出的两朵淡淡红霞,是否可以表示,她不仅仅只有恼,还有一点点的……羞? 他弯了弯唇:“我尽力。” 三个字,一模一样的话,不一样的语气。 这一句,周霁佑听出了聊以慰藉的笑意和不加遮掩的宠溺。 耳廓一热。真是,烦死了。 *** 一顿饭吃得风起云涌,几经浮沉。 周霁佑心里憋着一股劲,只等找到机会扳回一局。 饭后,她看电视,他洗碗。 她瞅一眼阳台窗外,夜幕沉黑,雨声细弱,不仔细听,还没有厨房的水声大,估计快停了。 他出来时,她斜斜瞄瞄他,待他走近,将一早准备好的护手霜抛掷过去,“给你这个。” 一道黑影扔来,沈飞白扬臂一抓,接到手看清后,走过去竖立在茶几,“不用。” 周霁佑抬脚搭在茶几边沿,家居服外的一双脚踝又细又白,她拿右脚的脚趾缝夹住护手霜扁平的一端,长腿转啊转,转到他面前,“我的地盘就得听我的。” 沈飞白看着眼帘底下玲珑秀气的五个脚趾头,白白净净的,指甲盖修剪得整整齐齐。五个脚趾动啊动,像五个颐指气使、并排而立的小将军。 “这样夹着不酸吗?”他顺手取下来。 周霁佑腿还直直地翘着,听言,愣了愣,看他掀开盖子挤出一丢擦手,腿慢慢收回去,搭在另一只脚上。 沈飞白坐布艺沙发另一头,电视机的声音回荡客厅,央视六套,电影频道。 正在播放的电影是迪士尼一部经典动画,他简单地在手上抹几下吸收匀了,安静且诧异地偏眸看她。 她没看电视,在看他。准确地说,是在看他的手。 注意到他的视线,她也不躲闪,大大方方地赞赏:“我有没有说过,你手很好看。” 她眼中笑意流转,他一怔,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手背一秒,手心再一秒,然后将手心对向她,“有这么多茧也叫好看?” 没有他说得夸张,每只手上都只有两个茧罢了,一个厚一点,一个稍薄一点。 他的手的确很好看,手指修长,骨节匀称,瘦而有形。多出四个茧根本不算什么。 她用“你懂什么”的眼神看他,继而转头接着面向电视机,小丑鱼尼莫被渔船捕获后失去踪影,父亲玛林踏上寻子的惊险旅途。 她忽然定住,认真观看了几秒,微凉轻缓地说:“我爸手上也有茧。” 沈飞白静默看着她。 她扯了扯嘴角,扭头:“还记得么,我摸过你的手。” 记得,和她相识以来的每件事都记得。他们下山去镇上,山路难行,他拉她手,她不老实,指腹来回摸他掌心老茧。 那时,他还叫沈飞,奶奶还平平安安活在世上。 他陷入深深的回忆里,周霁佑说:“那次,摸你手让我想起我爸,我就忍不住多摸了几下。” 他瞬间从回忆中抽离。难怪。 周霁佑看着他,说:“手伸过来。” 要求提得突然,他寻思着,没照做。 周霁佑盯着他眼睛,催促:“伸过来啊。” 他垂眸看了眼左手掌心,早已忘了何时生出的,两个硬硬的茧。不询不问,直接把手伸过去。 周霁佑靠近,捉着他四指的指尖,右手轻轻摩挲那两个茧,再慢慢地与他十指交握。 “就是这种感觉。”掌心相对,硬茧剐蹭皮肤,“我爸牵我手走路,手心的老茧就是这样糙糙的。” 她轻声,怀着念想。 沈飞白心口发酸:“小佑……” 周霁佑“嗯”一声,一望,脑子里一声嗡鸣,神经都在颤:“你根本没尽力。” “嗯,我控制不了。”他目光偏向别处,躲开她。 一呼一吸,控制得微乎其微,好像都乱了:“你还有理了。” 温水一般的静默。 半晌,他倏地喊她:“小佑。” 周霁佑感受到与他指尖交错的手掌被拉开,温热的指腹沿着她手掌的纹路轻滑。 他轻叹:“你手才好看。” 痒。用力一抽,把手抽了出来。 他目光就在身侧,她曲指在被他触碰到的地方捻了捻,慢条斯理,却又不容置喙地说:“只准我摸你,你摸我不行。” “……” 眨眼又过去多年,她始终是那个,他见过的最好看的姑娘,相处过的最被动的姑娘。霸道中带着一点小别扭,强硬中透着一股孩子气。 视线从她自然色的长发到颤动的睫毛,再到琥珀色瞳仁,往下,挺翘的、小小的鼻子,轻抿着的、粉红的嘴唇…… 摸不行,亲,行不行? 渴望一旦生根,去都去不掉。 他普通话不好,北京说成北金,牛奶说成流奶。02年,中传媒还叫北京广播学院,距离第二年冬天的面试越来越近,他每天早起练习发音,刻意纠正,却总是缺少一点原汁原味,处处彰显生硬。 一月一到,火烧眉毛。逼得没办法,他找借口请她帮忙指导。 她心情不好,没拒绝,当做调剂情绪,打发时间。 可她蔫儿坏,给他找来一段绕口相声,说:等什么时候他能够声情并茂地一连串读下来,他就出师了。 她自小长在北京,儿话音重,北京腔味浓,一字一字地排错,用北京话的标准。 她常常寻他乐子,逮到一个另类的错就能调侃他一回。他知道她故意想把自己逗笑,后来熟练了,也偶尔故意卖个错给她,她说:“沈飞白,你怎么这么笨呐。” 是挺笨的,想和她亲近,却不得其法。想追她,做梦都在追她。 她坐在他跟前,故意一脸嫌弃地损他,他觉得她真好看,哪怕生气都比别人好看。 隔着一张书桌,他站在那,撑着桌沿就向前贴过去。没亲到,在快要靠近的一刹那,她躲了,起身的瞬间,耳朵边边划过他嘴唇,凉凉的,软软的,不可思议的触感。 那里当即就以肉眼可见的方式起了反应,唰地红了。 他看着,心想:耳朵红红的也好看。 紧接着,脸也红了,嘴巴抿得紧紧的,使劲搓耳朵,越搓越红,越搓越火气大,怒骂:“臭流氓,不要脸。” 他耳根也一直发热,本想坦白地认了,就当鼓起勇气直截了当地向她表白,可触碰到她厌恶的眼神,不能认,认了就是死罪。 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我刚刚只是想看看笔掉哪了。”撑桌再一次俯身,脖子一伸,找到桌下掉落的一支水笔,指给她看,“在那。” 他第一次撒谎,为了弥补一个不可挽回的错。 一晃多年,他一直克制,一直守礼,现在,是否到了可以再犯一次错的时候? 想问便问了:“我可能……还会更大程度地控制不了自己,除了不能那样看你,不能说那样的话,你还有别的要求吗?” 周霁佑正烦躁,忽听他这一问,有些迟钝:“什么别的要求?” 他沉黑的眸底隐约藏有一簇光点,单手支在沙发背,一寸一寸,朝她面前缓慢靠近,在她嘴唇蠕动就快要发怒时,因带着一丝渴盼而嗓音略低:“譬如,我可不可以亲你?” “……” 这是,又被他占据主导地位了吗? 凭什么! 她垂眸不语,呼吸都微不可察。 答案不言而喻,沈飞白自控着,准备退离。 周霁佑忽然眼尾一挑,淡淡勾起唇角:“可以啊。” Chapter 24 ——我可以亲你吗? ——可以啊。 沈飞白的心,安静得仿若下雪的夜,连尘埃都不忍落下。他说:“你别较劲,我会当真。” 无论是眼神还是语气,都不是在开玩笑。何况,他也从不开玩笑。 周霁佑和他的距离约莫只有半臂之长,他每一处细微的表情都丝丝入扣地映在她的眼里,与之对应的,她亦然。 她想看他慌乱,想看他败阵…… 看不到。 她一身都是反骨,脾气死倔,即便撞了南墙也不会回头:“谁跟你较劲。我说可以亲,你就真好意思……”亲啊…… 后面两个音消失在嘴唇碰触间。 他真好意思…… 真好意思…… 她忘了,他是沈飞白,不是沈飞…… 他一个轻微的俯冲将她推至沙发靠背,原先就支在上面的手保持不动,另一只手加上来,身体也贴上来,单膝跪着,膝盖就抵在她的大腿边,她被他猝不及防地一下禁锢于胸膛和沙发背之间。 热热的两片力道吮吸她的下唇,笨拙的,生疏的,像是仅仅凭借本能,一点点地探索一个未知世界。 她手按在他硬硬的肩膀,推他,喉咙深处发出断断续续抗拒的音调,推不动,好不容易找到支撑点,还是推不动。 头也乱摆,想躲,却忽然被他一手扶稳,宽厚的掌心一摊开,大半个后脑勺被他掌控。 彼此呼吸交错,急促,滚烫,像在编织一张密不透风的网。 她恼得想曲腿踹他。 想法付诸于行动,她真的踹了,活动范围稍显宽泛的那条腿贴至胸前,毫不客气地拿脚蹬他。 蹬到他肋骨附近,被他反应敏捷地一把捉住脚踝。 掌心紧贴,她能感觉到那两个硬茧的具体位置,粗糙地,刚好磨在她敏感的脚踝内侧。 痒,心里也痒。 既然这就是她的初吻,既然注定不完美,至少应该愉悦地体验。 她不再挣扎,可,尚未有所举动,某人却停下了。 他松开她软软的唇,与她额头相抵,气息不匀,嗓音低哑:“确实不好意思,但是控制不住。” 嘴唇沾有他留存下的湿濡痕迹,都仿若不是自己的了。 鼻息相闻,空气稀薄,热如沙漠。 周霁佑一开口,不哑,但很轻,轻得仿佛是风在吹:“沈飞白……你行不行啊,牙齿你都没撬开呢。” “……” 诡异的安静,一瞬间,他清晰可闻的鼻息都中断了。 脚踝和后脑的桎梏渐渐轻轻地松懈,她顺利挣脱,得到自由。 四目相对,她好整以暇地抬手轻捏他坚毅的下颌,拇指肚抚他湿润光亮的嘴唇,凑上去,嗅了嗅,仰头,盯着他黑黢黢的眼底:“你就打算这样敷衍我?” 沈飞白静静揣摩她,眼帘下垂,落在嘴边。她的手,和嘴唇一样,都很柔软。但相比较而言,刚刚尝过的更软。 蓦地,手指滑向一边,一个半是熟悉半是陌生的触感贴近,又湿又软。 吮,咬,舔……两只手环到他脖颈后,搂着他,手臂细微地颤抖。 她生涩且紧张。 从她主动黏附上来的那一刻,他胸腔里除了加速跳动的心脏,再无半点声音。连人,都似被施展定身术。 她不满地重重咬他一口,“张开嘴。” 这一口,像是刚好咬在解穴的穴位,嘴唇即刻轻启。 于是,湿湿滑滑,顺利钻进去…… 新世界的大门一同打开。 *** 一场雷雨,带来小小的降温,空气里裹挟丝丝飘香的泥土气息。 周霁佑披一件薄薄的开衫,脚踩湿漉漉的地面,与沈飞白一同走在前往超市的路上。 手不牵,身体也不紧挨,一会儿一左一右,一会儿又一前一后,如同一对碰巧同路的陌生人。 可偏偏,十分钟之前还嘴碰嘴,舌贴舌…… 走到小区偏门,借由昏暗的光线阻挡,周霁佑不露痕迹地悄然抚了抚被他牙齿磕到的嘴唇,微微破点皮,舔一舔,倒也不疼,就是感觉上有点怪。 偏眸寻去一眼,保卫室屋檐下的灯光笼在他背后,他漆黑的眼睛与夜色相融,模糊不清。 经过门禁机,不由想起那张他不肯交还的门禁卡。也就有一次她生小病,他拿备用门禁卡来回进出,从此卡成他的,有去无回。 舔了下嘴唇破掉的那一块,她眼神漠漠地说:“诶,门禁卡你到底打算什么时候还?” 他脚步一怔,目光在判断。 周霁佑大大方方地任他观察,神色绷得一丝不漏。 他双手滑入裤兜,一句没吭,径直朝她走来。 不知怎地,她心突然鼓到嗓子里。 她站的方位本就黑灯瞎火,他一靠近,高大的身影将她笼罩。 五官都能马马虎虎看见,只那双点漆的眸子未在黑暗中失色,反倒衬托得益发清亮。 “你心里不痛快的话,也用牙磕我一下。” “……” 他朝左右看看,俯身,脸凑上前,眼睛看着她:“来,趁现在没人。” “……” 这种莫名其妙就瞬间被压制的感觉…… 周霁佑皱眉,一语不发,转身就走。 他成精了,不是故意而为之,她都不信。 被她远远甩身后,沈飞白计算距离,缓慢地一点点跟紧,到超市门口,刚好一同抵达。 周霁佑含着情绪,扭头看他。 当年除夕夜,他也是这样,以为甩掉了,一下车就又碰见。 超市门前的小广场灯光亮白,不经意就注意到他脖颈一侧的两块红点,浅浅的,面积加一起都没有小拇指的指甲盖大。脸上的好像消得最快,不近距离看,基本寻不见踪影。 她一扫先前的不愉快,带点儿幸灾乐祸:“你身上还有哪儿起红疹了?” 踏上门前阶梯,他默了默,说:“没了。” “别害羞啊,怎么可能没了,过敏反应还能单挑能见着人的地方长?” 他停下脚,平静无澜:“哪里是见不着人的地方?” 周霁佑笑意幽幽,堵他:“我哪儿知道你哪里见不得人。” 他看着她,说:“心里。” 她始料未及地一怔,斜眼一扫,又是黑淳淳的灼灼目光。 “注意你的眼神。” 他顿了一下,转过眸子,目视前方。 一打岔,周霁佑也没了挑事儿的兴致。下自动扶梯时,盯着两边墙面的广告牌:“你见不得人的地方好了吗?” 她双手交握身前,也不看他,一下一下轻轻踮着脚,脸上是那种“我就是随口问问”的神情。 他眉目柔和地看她:“不用担心。” “别自作多情。”她白他一眼,“我纯粹想提醒你,苦肉计以后在我这儿不顶用了。” “嗯。”他淡淡接话茬儿,“这一次管用就行。” 周霁佑眼珠上瞟,语气微沉:“终于肯承认你是故意了。” 他态度倒诚恳,说:“一直也没有否认。” 当然没否认,因为她没问啊。站在一旁,看他不急不缓地推来一辆购物车,周霁佑突生感慨:怪不得他能做传媒,葫芦就算锯了嘴,内里依然大有乾坤,否则为何会有“葫芦里不知道卖的什么药”这种说法…… 转一圈,补充些日用。他在前面推车,她在后面挑选。选好了,可摔的直接往车里扔,易碎的就脱手丢给他。 莫名地,还真有点小两口过日子的感觉。 “注意你的眼神。”第七次警告他。 “嗯。”接过她称好的荔枝,撇开眼,边搁置边问,“还有什么要买?” 周霁佑想想:“一下买那么多拿不动,下次再说。” 她经过他身前准备原路返回,手臂被轻轻握住,她不解,他看着她,说:“我在,你怕什么。” 也是,他有力气,拿得动。 她轻松的口气:“既然你想被奴役,就成全你呗。” 眉眼流转,含上几分纵容。周霁佑眼睛鼓了鼓,第八次警告:“注意你的眼神。” 隐约地,他好像无声叹了口气,继续往前走了几步,“你大概……什么时候才能习惯?” 周霁佑听见了,装聋。 目光逡巡在一排排购物架的商品上,就是不扭头看他。 他问出一次,再没开口,视线安静追随她,像骑士,更像影子。 结账时,他主动站前方,被她冷眼挡身后,“少在我面前充大款。” 他坚持:“大款充不起,充小款还可以。”说着,皮夹已经掏出来。 周霁佑一把拦下:“上回吃日料就是你一声不吭跑在我前面付的,怎么,想从此包养我?” 超市九点半打烊,只开了东西两个收银机。前面排队的顾客中,有一两个忍不住回头看他们。 沈飞白说:“想,就是没钱。” 话语朴实极了,周霁佑一时间无法措辞,怔在那儿。 话锋一转,他唇角略微弯起一个弧度,眼角眉梢爬上一丝澄明温暖的笑意,清晰明亮:“可这点钱还是有的。” 周霁佑无所察地渐渐抿紧唇。 顿了顿,接着说:“既然你肯给我这次机会,该做的,能做的,我一个都不想少。” Chapter 25 凌风央美考研机构的幕后老板是早年毕业的一位艺术系师兄,名叫周启扬,老家在辽宁,听说是个富三代,不愁创业资金。考研机构只是他名下最名不见经传的一个产业,他主营的产业,是一家连锁的特色主题餐厅。 机构内聘请的老师均为央美公费研究生,少数已毕业。周末,趁绝大部分人都有空,周启扬在自己经营的餐厅内招待了一桌美酒佳肴。 周霁佑是被景乔拉去的。 景乔处事活络,能说会道,和机构内的一拨老人交道打得不错,爱凑热闹。但周霁佑不同,她话不多,别人问一句她才答一句,从不主动寻找话题。 这样一个热热闹闹的饭局,她吃得少,说得又少,很快便惹来东道主周启扬的注意。 在这之前,周霁佑和景乔均未与周启扬有过只言片语的交流,她们是被机构的另一个合伙人梁乐新联络过来上课的,加上周启扬一向来去匆匆,之前连个照面都未曾有过。 新老更替,在座的十几个人,周启扬能叫得上名字的,不超过五个手指头。 他不动声色地一个个打量,最后,目光停驻,拿起酒杯站起身,微扬眉角,朝景乔和周霁佑所在方向举杯,“我来敬一下两位新老师,欢迎加入凌风,辛苦二位。” 景乔忙不迭端饮料,嘴里一块鱼柳没嚼完,直接咽下去,人窜地站起来,“周师兄您太客气了,一点都不辛苦。” 周启扬目光含笑:“你都直接称呼您了,我们谁客气?” 离得远,隔桌喊话,引起一桌人的关注。 景乔面不改色,马屁拍得滴水不漏:“我可不是客气哈,老北京人不都张口闭口爱说‘您’么,我这是入乡随俗,彰显亲切。” 餐桌上立马有人撇嘴:“小景就是会说话。” 声音不大,但在场几乎都听见了。 周霁佑握杯站在景乔身侧,闻言,循声望去,是景乔同一个导师的研二师姐——冯诗蓝。 两人面和心不和,一直不对盘。 “我们家乔乔确实比有些人会说话,这一点我是自愧不如。”周霁佑漂亮的眼睛弯了弯,笑容惭愧,“周师兄,我不会说话,景乔说的就是我想说的,我们一群校友能在偌大的北京有缘聚一起,是很亲切。” 景乔腹诽地斜她一眼,顺便瞅了瞅冯诗蓝的脸色,果然已经青白青白。 周启扬唇角弯起浅笑,眼神温和从容:“和师妹同属本家,也很亲切。” 周霁佑笑意不退,瞳孔不可察地微微眯了一下。 首次接触,这个人给她的感觉,说不清楚的怪异。 饭局中途,周霁佑和景乔一齐走出包厢,穿过走廊和大厅,依循房梁悬挂的指示牌,前往洗手间。 景乔想起冯诗蓝暗暗吃瘪的样子就解气。 “我都没跟你说这回老师教给我的项目她给我使了多少绊子,你说我怎么这么倒霉,回回都和她分到一组,她这人又会装,弄得所有人都以为我和她关系要好,但凡我遇到什么事都有人告诉她。” 天花板上的嵌入式空调吹下阵阵冷风,路过时,周霁佑手臂毛孔纷纷颤栗。 冷气太足,待时间久了,有点不适应。 左手臂垂落身前,单手轻轻搓搓,她一针见血地做出点评:“这都怪你自己,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景乔噎一秒,思维快速一转,打趣:“你不也是么,当断不断,现在好了,还是把自己搭进去了。” “我没搭进去。” “嗯。”景乔故意一本正经,“我说错了,是陷进去了才对。” “……” 懒得理她,周霁佑率先走进女洗手间,找到一个无人的隔间,推门进去。 她先出来。洗手台在外面,靠墙一长条,高高矮矮共三个水池。 周霁佑走到其中一个高水池前,并拢的指尖一滑,自动感应的龙头慢半拍,清凉的水流隔半秒才哗哗而下。 挤压了一点洗手液,正在水下仔细搓揉,余光中,面前的墙镜里,从隔壁男士洗手间内走出一道人影。 那人上前,立在她身旁,她微微弯腰,他却直立不动,甚至缓缓将视线转向她。 “霁佑姐姐?”青涩的一道男声。 周霁佑微怔,转过头。 少年头发偏长,额前碎发有些扎眼,但他看上去却丝毫不在意,似乎很喜欢这样的发型。 人眼熟,可又一时想不起是谁。 “你认识我?”她从墙边抽出一张吸水纸,慢条斯理地擦手。 “真是你啊霁佑姐姐。”少年一声叹笑,“我是一凡。” 一凡,她只认识一个叫一凡的人,孟一宜的弟弟,孟一凡。 心脏骤然一缩:“你怎么在这儿?” 孟一凡眼睛润亮地抱起手臂,不答反问:“霁佑姐姐你还是老样子,你都不感叹一下我已经长这么大了吗?” 周霁佑将皱湿成一团的纸丢进垃圾桶里,面无表情:“有什么好感叹,你长大了,不就反衬我老了。” 少年朗朗而笑:“你这样都叫老,那我姐岂不是更老。” 周霁佑心口扎了一下,那些尘封往事不该被突然出现的一个人轻易翻动。她瞅向女士洗手间门口,景乔还不出来。 孟一凡眼明心亮:“你在等人?” 周霁佑嫌他烦,睨他一眼:“你不去洗手?” 她眼里的凉薄尽数展露,丝毫不作隐藏。孟一凡重遇她的欣喜一点点冲散,眉峰挑挑,敷衍的态度:“去,这就去。” 他收了心情,转身面向水池,留给周霁佑一个冷傲骄矜的侧影。 周霁佑返回洗手间,立在两排隔间的中央,不高不低地喊:“乔乔。” “我在这儿……”声音从左排最里面的一个隔间传出,“你把姨妈巾带来了么,快给我送来。” 周霁佑刚好走到隔间外,“你那个来了?” 景乔把门打开一条缝,“我不是给你发短信了吗?” 她立刻领会,解释:“手机在桌上,没带出来。” 景乔失望:“你来这么快,我还以为你包里有带呢。” “我日子还早,包里没装。” 景乔脸哭丧下来:“那现在怎么办,这个月姨妈提前了,我也没带。” 她当机立断:“我去外面给你买,等着。” 一侧身,发现冯诗蓝站在几步远外,环抱手臂听热闹。 她动作快,她还没来得及收敛面部表情。周霁佑琥珀色的眸子迸射出些许凌厉。 冯诗蓝仅仅流露一秒钟的慌乱便迅速整理好神色,关怀备至地说:“小景例假来了?刚好我有,我去拿。” 说着,施施然走了出去。 景乔蹲在隔间里,如临大敌地问:“是冯诗蓝?” 周霁佑偏眸,赏给她一个简单的字音:“嗯。” 景乔心好痛:“我怎么这么倒霉……” 周霁佑没吭声,她也觉得自己挺倒霉的。孟一凡才12岁,不可能一个人来北京。如果没猜错,孟一宜现在可能也在这家餐厅。 不多时,冯诗蓝送来一个“小面包”。 景乔堆笑脸,感激涕零:“谢谢谢谢,师姐你真是我的及时雨。” “嗐,我和你之间还需要谢么。”冯诗蓝说。 景乔一脸反省:“对对对,谢屁啊。”潜台词:你就是个屁。 冯诗蓝隐隐察觉不是好话,却又挑不出理。 景乔慢慢从里面将隔间的门推上,“回避,回避哈,我要清理案发现场了。” 咚—— 门一下关严。 周霁佑没什么表情地立在窗边,冯诗蓝瞧了瞧她,不偏不倚,恰好撞上她意味不明的目光,淡淡的,却令人心头一凛。 冯诗蓝平时和周霁佑接触得不多,倘若不是今天饭桌上有过一次短兵交接,周霁佑在她眼里,只是一个孤芳自赏的花瓶,仗着有点才华,一副不食人间烟火的清高姿态。不过现在,她已经深切体会到,从今往后,她要开始对她改观了。 周霁佑浅浅地一勾唇:“冯师姐,你不是来上厕所的吗?” 冯诗蓝一愣,点头笑应:“是啊,为什么好端端问我这句话?” “没什么。”周霁佑轻耸肩,“就是看师姐好像从第一次进来到现在一直都不急着进去,在想,你也许是看我们迟迟不回去,过来找我们的。” 冯诗蓝狠狠地一震,努力保持笑容不变:“原来这样。你瞧瞧我,都快憋回去了。”盯着门锁上的红绿标志,顺次找到一个空隔间,“小景先出来的话,你们不用等我。” 周霁佑微一阖眼,点了下头,没作声。 景乔在里面听得一清二楚,两人一前一后走出来,她去洗手,周霁佑在身后等她,孟一凡早就不见踪影。 她边洗手,边冷哼:“亏她自己识趣,本来就不想等她。” 周霁佑心里有些烦,说:“你累不累?” 哗哗的水流声将她略低的声音盖得模糊不清,景乔回头问:“你刚说什么?” 周霁佑直视她的眼睛:“和不喜欢的人装模作样地你来我往,你累不累?” 景乔垂着眼扭回头,厌烦地说:“当然累。” 周霁佑向前跨一步,以便她能听清:“那为什么不直接摊牌,说一句‘你这人很假’很难吗?” 景乔不说话,手从龙头下抽出,对着池子甩了甩,然后去抽吸水纸。 “我又有多真。”她轻声说了句。 周霁佑听见了,但没吭。 两人迈步返回包厢,走在光线充沛的长廊里,景乔说:“粥啊,你呢,就是想要的东西太少了所以才什么都不在乎,你如果像我一样,一个人努力地在北京打拼,想要真正成为这个城市的一份子,想要出人头地,你就不会因为累而怎么痛快就怎么来了。” 周霁佑保持沉默,一句话不说。 景乔深吸气,再重重地吐出来:“其实我有时候挺羡慕你的,把什么都看得淡,潇洒随意得好任性哦,可是这样过得很舒坦啊,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不忧虑未来,也不沉溺过去。” 不时有人从身边经过,两人穿过大厅,踏上一级台阶进入包厢区域,一扇扇厢门紧闭。 周霁佑说:“不是的。” 景乔侧眸看她。 她目视前方,光影葳蕤,映入她宁静的眼眸,凉凉如水:“我又不是天生就看淡一切,是因为我看重的,从来就不曾眷顾过我啊……” 这些年独自走下来,她一步步地明白,人生是锦缎也好,是粗麻也好,都是用来裁剪的,既然不清楚哪些会留下,哪些会修去,破碎了又如何,只要不在意便好。 她声音轻轻的,像笼着雾气,透出一股江南的潮湿。 景乔情不自禁去握她手,“粥啊……” 右边一扇包厢门突然向内敞开,一个白皙俊秀的少年走出来,周霁佑脚步顿住。 景乔疑惑,一道声音自前方响起:“姐,姐夫,刚说到曹操,曹操就到。” 包厢门内,相继走出一对男女。女人一身白领丽人的装扮,妆容精致,秀丽干练。男人身高腿长,姿容卓越,衬衫的袖口微微挽起,手臂搭着一件黑色西装。 景乔望了望,瞥向周霁佑:“认识?” 周霁佑神情寡淡:“不认识。” 孟一凡不高兴,声线微冷:“霁佑姐姐,我可没招你。” 周霁佑置若罔闻,明显一脸爱答不理的冷漠。 孟一宜拍拍弟弟的肩膀,笑了笑:“不认识就不认识,你还生气了?” “姐!” 孟一宜没理会,望向身后眉目清冷的男人:“沈恪,她不认识,你也不认识?” Chapter 26 餐厅走廊的宽度适中,但五个人同时分散还是会小堵。 一个抽着烟的中年人喊一声“嘿,小孩,让一让”,从孟一凡身边经过,景乔反应迅速地也朝周霁佑身后规避,男人走过时,随意地扫了她一眼。 故人重逢,气氛却严肃又陌生。景乔心中疑惑,沉默着,不再多言。 沈恪缓慢勾出一丝笑,笑意略薄,嗓音和眼神都隐约透出一抹深意:“认识,说句不好听的,她化成灰我都认识。” 景乔听言,腹诽:怪怪,这火药味儿。 孟一宜微微抿唇,没说什么。 周霁佑和沈恪各不相让的目光隔空碰撞,她笑容同样比纸薄:“就算我化成灰,也会随风吹走,不会来叨扰你的眼。” 沈恪眯了眼,面容益发冷硬。 周霁佑移开视线,率先踏出一步,“乔乔,走。” 景乔戏看得正兴奋,反应略迟钝:“啊?哦……”紧随其后。 孟一凡身侧空隙大,周霁佑越过他,少年脾气藏不住,眼珠微鼓,拳头紧握。 两人一转弯,身影再也看不见,他转回头,心有不甘:“姐,她怎么回事?” 孟一宜瞥他:“还能怎么回事,和我们划清界限呗。” 孟一凡不懂:“为什么?”心里有点委屈。 孟一宜瞅向面无表情的沈恪,没有回答。 沈恪冷着脸抬脚往前,“走吧,送你们回去。” 景乔欲言又止地不停瞄她,行至包厢门前,周霁佑偏眸看她,制止的眼神:“别问。” 她一愣:“……没问啊。” 周霁佑说:“以后也别问。” 景乔:“……哦。” 周霁佑手碰到门把后,没立即下拉,顿了顿,低声补充:“过去的事,不想再重提。” 景乔当即又是一愣,她头低着,看不见情绪,她声音无波,也听不清情绪,但景乔知道,她是在向她解释,过去的事,因为很不开心,所以,别问。 *** 聚餐结束后,出手阔绰的周启扬领着一波人前往隔壁事先预约的养生馆做足疗。周霁佑没兴趣,借口告辞。景乔大姨妈造访,身体不舒服,也一并离开。 两人在地铁站分别,周霁佑独自乘一号线,再转一趟公交,回到居住小区。 远远地,看见楼下郁郁葱葱的树丛边,停着一辆车,车旁,靠着一个人。 那人在吸烟,烟头猩红,明明灭灭。 他把烟拿手上,呼出一口烟雾,转头,不经意地望过来,身姿保持不变,目光却再未转移。 他看着她一步步走近,眼神半眯,似一束暗光笼罩她脸上。 周霁佑立定于两三米远的位置,微蹙眉,警戒:“你怎么知道我住这儿?” 指间一根烟慢慢地燃烧出一截烟灰,他食指轻点两下,放嘴里又吸了两口,烟圈吐出,漫不经心的语气:“你什么事我不知道。” 她没心情和他猜谜,转身就走。 刷卡,打开公寓门,脚步声快而稳地追来,捏住她手腕,“来都来了,你还打算闭门谢客?” 也不知道一连抽了多少,他一靠近,烟味也即刻袭进鼻端。 周霁佑眉一拧,扭头盯他暗沉的眼底,警告:“松开。” “松开你不就跑了。”他散散一笑,眸光流转间胁迫性质浓烈。 周霁佑也笑了笑,扬眉:“我不跑,你松开。” 一秒、两秒……两人互相对视,谁都未能在对方眼里看到妥协。 渐渐,手腕上的力道减轻,周霁佑感应后,立即甩开,目光也随之垂落,再不看他。 头顶响起他自嘲似的语调,轻得仿若夏风拂过:“小佑,你没有良心。” 周霁佑的心随着这句话而猛地皱缩,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 她手一点点地用力压住门沿,门上的不锈钢片深深陷入掌心,钝钝的疼。 “你又有多少良心?”周霁佑感到好笑,“沈恪,我不欠你。” 沈恪揣摩话意后,眸色转深:“意思是,我欠你?” 她态度始终冷漠:“你也不欠我。” 他一笑,目光变得意味深长:“我不欠你,你也不欠我,那为什么不请我上去坐坐?” 热风吹得她额头发胀。她动一下唇,想质问回去,没必要,真的没必要,揪住问题不放只会显得念念不忘,可事实上,她早已将往事丢进置旧的抽屉里,不再触碰。 她拉开门,敞开一条通道,邀请的口吻,无所谓道:“那么想做客,好啊,我成全你就是。” 沈恪深深注视她,没落到半点便宜不说,心情更加阴郁。 *** 走进家门,周霁佑坐在玄关,自顾自换鞋,“鞋柜里有拖鞋,自己找。” 说完,她将换下的珍珠凉鞋归置好,也不管他,独自朝屋里走。 沈恪打量向鞋柜的一层层隔板,放拖鞋的那一层,不止有一双男士夏季拖鞋,还有一双男士冬季棉拖。很干净,他拿起,扫了眼鞋底,是穿过的。尤其是棉拖,脚后跟的位置,绒毛都稍稍踩平了。 鞋柜里有备用的女式拖鞋,稍作对比,鞋底干干净净,绒毛高高顺顺,几乎等于没穿。 沈恪换上那双被别人穿过的塑胶拖鞋,心口微沉。 走到客厅,周霁佑打开电视在看,手里捧一只高口的马克杯,视线定在电视机屏幕,看都不看他,“桌上有一次性纸杯,喝水自己倒。” 沈恪目光一寻,一长叠浅蓝色花纹的纸杯套着包装,堆在茶几一角。 口已经拆开,包装袋的一端塞在凹槽里,拔出来就能开口取出一只。 他的确有点渴,依言,自己动手,然后又停顿:“水呢?” “你眼瞎?”周霁佑随手指了个方向,眼睛依然留于屏幕。 沈恪看着她,哼地一笑,说:“飞白来你这,你也这么对他?” 周霁佑轻轻一怔,终于将眼神挪向他。 她什么都不用说,眼里的意味浓厚,他看得懂。垂眸看脚下的拖鞋,“这鞋是为他准备的吧。你这里除了他,我想不到还有哪个男人能进得来。” 周霁佑启唇,淡淡的:“你错了。” 沈恪眉梢挑了挑。 周霁佑与他漠然对视:“像你这种死乞白赖求着上门的,不就进来了。” 沈恪神情微变,抿唇默然片刻,说:“小佑,你不用刻意激我。” 周霁佑慢悠悠转开视线,手拿遥控器一点点调高电视音量。她把电视打开,就是不想和他废话,现在,连听都懒得听。 沈恪原地站了一会,手里的纸杯都微微有些变形。他行至直饮水机前接了杯凉水,几口灌下去,嗓子里的烧灼感只增不减,他又接一杯,两指一捏,杯里的水溢于手背,凉丝丝的,胸口也凉丝丝的。 调整心情,他将纸杯放置茶几,坐她身边,同她一起观看电视。 恰好是央视13,新闻频道。 周霁佑因他的靠近而皱眉,抬臀,稍加远离。 “……” 沈恪转头,恼怒异常:“你有必要吗?” 周霁佑喝口水,冷冷淡淡地看新闻,嘲讽:“你自己闻闻身上的烟味儿,我要是你,都不好意思继续赖在这儿污染人家里的空气。” 沈恪还真低了下颌闻闻,等在楼下连抽四根烟,确实染上烟味。 他有些脱力地轻叹口气,经过这一出,脾气稍微缓和,静下心来陪她看新闻,好像目光和言语都不交流也没关系。 周霁佑感到烦躁,瞄了眼客厅墙壁悬挂的时钟,不到九点。 冷不丁地,他忽然看着新闻,开口:“偶尔在早间新闻里看到他,那种感觉怪异得很。” 周霁佑一顿,她明白他在说谁。 一条条新闻持续播报,严谨明晰的音调喋喋不休,却未能成功遮盖住沈恪的话音。或者说,不是遮盖不了,是涉及到那个人,她无法自动屏蔽。 沈恪模糊地笑了笑:“我居然以前把他当作对手。” 周霁佑没忍住,顺话茬讽刺:“可不,他可没你那么有野心。” 话一脱口,她心随之一震。原来潜意识里,她是这样看他的,他和沈恪不一样,很不一样。 啪嗒。 电视机的声音骤然消失,她偏眸,沈恪拿了她丢在一旁的遥控器,把电视关了。 他稍稍侧身,眸光对着他,锐利如鹰,含一丝冷笑:“他是没有野心,可保不齐哪天像我一样刀架在脖子上,不得不有。” 胸腔瞬时涌上一股无名火,分不清为何,甚至隐约有一点害怕。怕什么?不知道。 “没人把刀架你脖子上。”她冷声,“是你欲念太重,不肯舍,只想得。” “我为什么只想得,你难道不清楚?” “我不清楚。”她没有闲情和他争论,抢过他手里的遥控器,重新打开电视,再不说一句话。 杂声嘈嘈切切,沈恪的心也嘈嘈切切,一时间,也再说不出一句话。 直到他电话响了,直到那头有人叫他回去,他收了线,将一张奥运会开幕式的门票搁在茶几,“给你带了张票,周五晚上我来接你。” 周五,八月八。周霁佑不用看,也不用问,转念一想就猜到是什么票。 一口回绝:“拿走。” 沈恪身姿挺拔地立在她面前,挡住身后的电视机,眼神不容抗拒:“五年了,还没任性够?你还要再和我僵持多久?” 周霁佑语调平稳,神情淡漠:“你都说我任性了,不任性一辈子,怎么对得起你的褒奖。” *** 把人气走,她独自又在客厅里坐了坐,脑子好像很空,空到什么都想不起,又好像很沉,沉到什么都理不清。 她看了眼躺在那不动的开幕式门票,又看了眼立在那也不动的一次性纸杯,想起身一并丢进垃圾篓,身体乏累,懒得动。 她闭了闭眼,电视机的声音吵得心烦,可她又不想关掉。关了,房子静谧得可怕,思绪更会飞得没边。 她和沈恪变成今天,她私以为,不能全怪她的任性。从他和孟一宜出双入对,到两人订婚,她惟愿在自己的世界里沉下去,再不回头。 门铃乍响,突兀地与电视里的一段广告重叠。 她一开始没听清,后来得以辨认。 又回来了? 不动,不开。 门铃声中断,没过一会,包里手机又响。 刚好在身畔,停顿两秒,她才慢吞吞打开包,掏出来。 一看屏幕显示,轻微地眯了眯眼。 接听,懒懒地说:“干嘛?” “你不在家?”沈飞白说。 她莫名其妙:“在。” 他沉默。 她有点烦了:“有事快说。” “我在门外。”他声音略低。 周霁佑听清了,但不确定,她拾起遥控器把电视关了,“你刚说什么?” 他无声一秒,重复:“我在门外,你出来开一下门。” “……” *** 周霁佑没向外推门,拧开门锁后,后退一步。 沈飞白看门缝敞开,杵在门外拉开门,走进。 矮身换鞋,任由她居高临下地打量。 周霁佑说:“你看见他了吧。” 他直起身,目露疑惑:“看见谁?” 他没必要装傻充愣,她适时打住,随口一扯:“看见楼下门卫啊。”扭头回屋,背对他问,“这么晚了,跑我这儿来干嘛?” “想来就来了。”他避重就轻。 周霁佑脚步停下,扭头:“几点了,不看时间?” 他神情平淡得看不出一丝奇怪,可那双眼睛却湛湛地盯着她:“说实话,你想听吗?” 又来了,又是那种眼神。她隐隐察觉他所谓的实话会是什么,转回头去,没搭理他。 沈飞白观察她不经意地露出一丝小别扭,心口柔软,无声扬了扬唇。 工作结束得晚,想她,就来了。 走进客厅,看到茶几上盛水的纸杯,“有客人来过?” 随口一问罢了,不想,却遭来她凉凉的一句:“不关你事。” 他不作声。她走进卧室去了,他在沙发坐下,无意间,目光注意到那张奥运会开幕式门票,眼睑一抬,拿过来。 开幕式最贵的入场券。 他另只手无意识地轻轻按在裤兜,里面也有两张票,最便宜的,同事转手送他的。 想和她周五一同去看,可现在,突然有点拿不出手。 周霁佑走出卧室,撞见他手里拿着那张门票,他偏头看她,问:“你要去看?” “嗯,买的。”她瞎编。 他把票放回去,“你缺钱的话,跟我说。” 周霁佑错愕半秒,盯他神色,分明透着一股认真,想起他之前说过想包养她,微微带点儿好笑,说:“你有多少?” 他看出她的不屑一顾,没应答。 周霁佑揶揄地挑起眉梢:“打肿脸充胖子了?” 他不置一词,简洁利落地直接将工资卡搁面前茶几,“全部家当都在这。” “……” 周霁佑一下哑然失语,心头更是翻涌难言。 她不知他为何突然开此话题,她只知,烦,越来越烦,她讨厌这种被他搅得浑身特别无力的感觉,尤其是她今晚心情原本就不好。 “莫名其妙。”她丢下他,郁气冲冲地转身返回卧室,没洗澡,没换衣服就撂下话,“我要睡了,你走的时候不用叫我。” 门咣地关上,空气里似余有绕梁回音。 她脾气来得突然,沈飞白坐在那儿,久久未动。 *** 翌日,播音组内部召开业务学习,沈飞白手机丢在办公桌,没有随身携带。结束后回来,意外看见二十多条未接来电。 回拨,沈心羽语气哀怨地接听:“哥,你怎么才回电话啊。” 沈飞白:“怎么了?” 沈心羽说:“我在你们电视台楼下,保安不让进,我都等你半天了。” 他一听,立刻起身向外走,“怎么一声不吭就来北京了?” 她娇俏地说:“想给你惊喜嘛。” “你一个人?” “对啊,我不一个人,还能有谁陪我。” 沈心羽行李不多,只带了一个21寸的行李箱。沈飞白请了假,带她前往租住的地方。 普通住宅小区,两室一厅,客厅和卫生间都很小。平时为了省点电,空调几乎不开,怕她热,破天荒地打开一次。 这是他毕业后才租的,沈心羽第一次来,左右来回打量,心里微酸:“哥,你为什么不租大一点的房子?” 沈飞白从冰箱里拿出一听饮料给她,“哪有那么多钱租大点的。” 沈心羽握着冰凉的易拉罐,小心翼翼问:“你工资很低吗?” 沈飞白看着她,她缩缩脖子,解释:“我还以为在央视当主播待遇很好。” 他没说话。 央视的待遇只属于中等水平,远远低于高收入群体。何况,他刚毕业一年,工作资历浅,工资自然还要更少一些。 他自己不觉得什么,吃喝不愁,开支够用。 可是,她呢? 她有自己的一套房,她买最贵的门票,他拿什么养她。 之前,做梦都想追她;现在,没追到,至少没完全追到,想努力挣钱养她,想和她烟火与共,想稳稳当当支起她头顶的一片天。 Chapter 27 沈心羽尚未毕业,目前正是大三暑期,她和朋友约好去香港玩,恰逢奥运,便提前来北京凑凑热闹。沈飞白预备将卧室让给她住,他睡客厅沙发,沈心羽直言拒绝:“不用那么麻烦,我去住酒店。” 一句话,沈飞白眸光转向她,黑得纯粹;声调平稳,辨不出喜怒:“住什么酒店,就住这。” 沈心羽环顾四周,客厅狭窄,家具半旧不新,空调吹风还带微微的噪音,臀下坐着的沙发也硬邦邦得不舒服。 “哥,我有钱。”她脱口而出,似在强调。 “是你的钱吗?” “……”沈心羽噎住。 五个字,他说得慢条斯理,甚至没有一丝起伏,连基本的问句都称不上,并且,他神色也十分平和,不温不火,好似只是在和她探讨一桩稀疏平常的小事。可沈心羽知道,不是小事,他从来不认为这是小事。 “你就是这样,永远都是这样。当年爷爷要给你改名字的时候,你死都不肯。高考也是,翅膀硬了就往外飞。由始至终,你都把自己当成一个外人。” 她说着说着,眼眶一红,头颅低垂,“哥,你明明可以过得更好……” 接她到家才刚十分钟,两人之间的气氛就朝失控的方向迅速偏离。 沈飞白不愿说太多,只言简意赅地提醒:“心心,不要忘本。” 不轻不重,意味深长,该点拨的都点拨到了。 沈心羽心猛烈地一震,埋着头,好半天才咕哝一句:“都说了八百回了别叫我心心,听起来像‘猩猩’。” 等不到回答,时间仿佛悄然静止。 慢慢地,脸颊发胀,像起水痘,噗地一个,噗地又一个,羞窘得想抬手遮挡。 不敢看他,始终不敢看,莫名就是觉得自己理屈。 情绪很快冲向一个临界点,她诉说委屈,强力辩解:“你想我怎样?你不听爷爷话,我们两个总要有一个听话吧?我如果也像你一样倔,我们早就一块喝西北风了。” 她眼睛红红的,要哭不哭的样子,沈飞白默不作声,不安慰,不置评,眼波无澜,就那么平静地看着她。 沈心羽内心的委屈感加剧,冲口吼:“你可以追求你要的生活,我也可以追求我的。我没你那么纯洁高尚,我就想待在爷爷身边过好日子,吃什么穿什么用什么拿卡就能刷,想来北京找杨秘书订张机票就能来。这样的生活我过得很舒服很自在,你别拿你的那套做派来限制我的自由!” 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 沈飞白一言不发地起身离开,沈心羽遽然生出脸上水痘全部被自己挠破的慌乱,嘴巴张了张,喉咙阻塞,半个字吐不出。 卫生间木门半掩,沈飞白一推门,出外景的陈雪阳竟然在里面。 地板上放两个盆,一只盆里用洗衣粉泡着两件衣服,他坐在小板凳上,表情有点尴尬,又透出一点打量,像是在重新认识他。 “你要用卫生间?”不等他开口,他利落窜起身,一双沾满泡沫的湿手在水下冲了冲,“你先用。” 沈飞白没说什么,朝一边侧过身,留给他一条出去的通道。 他关门,落上插销,听见外面陈雪阳打招呼的声音:“嗨,你好,飞白的妹妹是吧,我是陈雪阳,你哥的朋友兼室友。” 沈心羽嗓音细细弱弱的:“你好。” 沈飞白拧开水龙头,掬起一捧自来水往脸上扑。 天热,水温不凉,带着一点燥心的热度。想醒脑,想冷静,可是没用,一点效果也没有。 他双手撑在洗手台,头低着,胸腔一下下地起伏,脸上水珠有的顺势滴落,有的沿面部线条流向下巴,顺脖颈一路向下,滚入短袖领口。 她说得没错,她过得很好,好到年少时期都不敢奢望。他离经叛道,不问前程,那是他的事,何必去干涉她。 可是,心里难受,说不清楚的难受。他的妹妹,不该变成这样。 哪样?他苦笑,无法形容。 陈雪阳出来,和沈心羽打了声招呼,换身衣服出门去了。 沈心羽静坐半天,越等越心慌,迟疑片刻,走上前去拍门,“哥——!” 没回应,甚至听不见一丝一缕声响。 “哥,哥我错了,我向你道歉,你别不理我。” “哥,你说话呀!” …… 她不断地拍门,急得想哭。 门开了,沈飞白已经擦干净水,脸上没有任何异样。 沈心羽眼睛红得像只兔子,忍泪喃喃:“哥……” 沈飞白面色平定,抬手摸摸她头发,问:“饿了么?” 沈心羽摇头:“不饿。”垂眼不好意思看他,“哥……对不起。” 她自己也分不清究竟为何道歉,是为了之前的口不择言,还是为了目前的人生选择?她如堕烟雾,一片迷惘。 尽管她嗓音不大,但她哥不可能听不见,可他却从卫生间里走出来,恍若未闻似的说:“冰箱有两个西红柿,刚好可以做片儿汤。” 他走过她身边,她忍不住:“哥……” “你应该没吃过吧,片儿汤是北方一道食物。”他与她同时出声,稍稍带点温和笑意。 沈心羽抿抿唇:“没……” “我去做饭。附近有家不错的酒店,吃过后我送你过去落脚。” 沈心羽一惊,顾不上其他,因为摸不准他情绪,立刻说:“哥,我不去住酒店了,你不嫌我烦,我就住这。” 沈飞白眉角微扬,似是有点诧异她突来的转变,稍作停顿,说:“你住在这里的确不方便,还是去住酒店吧。” 说完,没等她发表意见,转身进厨房做片儿汤去了。 沈心羽一个人闷闷不乐了一会,然后无精打采地去他房间转了转。 床板偏硬,她在床边坐了几秒就又起身,走到靠窗的书桌前。桌上摆放一台笔记本电脑,和几本书。摊开的笔记上做了一些资料整理,看着纸面字迹,她想起一个人。 她也曾临摹过她的字体,可最后闹得四不像,丑得很,完全晒不出手。不像她哥,不但笔道流畅,学得有模有样,而且就此练成一手潇洒多姿的行楷书法,如同技能傍身,根深蒂固。 视线一转,笔记本一角,下压票根之类的窄条纸张。 两指并用抽出来,奥运会开幕式的入场券…… 片儿汤里滴了芝麻油,喷香喷香。沈心羽的确没吃过,察觉气氛似有缓和,她好奇问:“哥,你是不是经常钻研怎么做饭啊?” 以前在家里,他们都会帮奶奶做饭,但那时不图手艺,只求饱肚。何况,家里调味品极少,也不讲究色香味。可现在不同,她哥明显肯花心思,即便是最简单的西红柿鸡蛋做的底汤,也能看出不同,吃出不同。 “好吃?”沈飞白琢磨话意,问。 沈心羽不吝夸赞:“好吃啊,我哥做什么都好吃。” 沈飞白默默不语。 也不是经常钻研做饭,为了配合她口味,不断改进罢了。 想起周霁佑,就不由想起昨晚她突如其来的肝火。他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她买那么贵的门票,生活费够不够用。 见他不吭声,沈心羽咬咬唇,没话找话:“哥,我在你桌上看见两张票。” 他顿了一下,淡淡地点头:“嗯。” 沈心羽眨巴眨巴眼,好奇问:“你是要和谁一起去看开幕式吗?” 沈飞白神色从容:“没有谁。” 她目光直直正对他,无声在问:那怎么两张? 他有所感应,掀起眼睑,做出一个合理的解释:“台里送的。” “太凑巧了吧,刚好我来。”沈心羽眼睛瞬时一亮,兴奋提议,“我们去看吧。” “也好。” “……”她有点错愕,好就好,为什么在前面加一个“也”…… *** 晚上,周霁佑坐电脑前简单做一个excel表格。导师介绍的画室工作是滚动式开班,最近又新招进两个学生,每个学生的课程进度各不相同,她需要尽心尽力,将每个人的情况理清楚,好重新制定教学计划。 指腹轻轻敲击键盘,手机在左手边倏然一亮,她眼神扫过去时,铃声也一并响起。 目光在来电显示上停留几秒,她才拿到手里,摁下接听。 “说。” “心……”他莫名停滞一秒,紧接着继续,“心羽来了,这两天我可能没有时间去你那。” 周霁佑忽地一怔,太阳穴有些发紧:“你没必要向我汇报。” “嗯。你吃了吗?”他嗓音不疾不徐,好像并不在意她说了什么。 周霁佑轻哼一声,想夸他转移话题的能力不错,可一细想,哪里不错,都几点了怎么可能没吃。 她感到一丝无语:“我拜托你一下行么,以后找我时能不能注意一下时间?” “嗯。吃了什么?”语调清和,全然不受她影响。 周霁佑无声地深吸一口气:“少废话,有事说事,没事我挂了。” “有事。”声音低低的,像微风,轻抚耳膜。 周霁佑下意识把手机拿远一点,用指背揉揉耳廓,然后再稍稍贴近,“什么事,麻利点儿。” 他静了一瞬,缓而低地说:“想和你说说话。” “……” 不止是耳膜,连心都一并颤了颤。冷声堵回去:“闲的你。” “嗯。吃了什么?” “……” Chapter 28 八月八日傍晚,沈心羽早早在电视台楼下等沈飞白,有同事看见,扬眉笑问:“飞白,女朋友?” 沈心羽忍笑,好整以暇等他回话。 沈飞白在她后脑勺抚了抚,带点无奈意味地看她一眼,向同事介绍:“我妹妹。” 沈心羽立刻展露一个甜甜笑容:“你好。” “你好。”对方恍然,“亲妹妹么,长得是挺像。” 沈飞白迅速瞥过沈心羽娇俏的五官,世界上有一个和自己血浓于水的亲人,每当看到她,心里都是熨帖和感激的。 “亲的。”他眉目温润,浅浅地勾了勾唇角。 与同事告别,沈心羽胳膊肘撞他,“哥,我也想问,你女朋友呢?” 她双眸亮晶晶,沈飞白波澜不惊地问:“你呢,交男朋友了吗?” 也不知出于害羞还是什么,沈心羽望望车来车往的宽阔马路,自言自语地嘀咕:“怎么没看见计程车呢。”说着,蹬蹬蹬快步下台阶,招手拦车去了。 她避而不谈,说明有情况。这一点,兄妹二人极其相似,不到最后心安稳定,不会轻易透露。 坐上车,沈心羽怕他多问,扭头望窗外,假装出一副“眼睛很忙,耳朵也没空”的样子。 沈飞白坐在副驾回头望,简简单单地说了一句话:“我相信你有分寸。” 夕阳西下,姜蜜色的稀薄光线透过车窗玻璃映入沈心羽乌黑的眼底,她咬了下嘴唇,感觉被扣上一顶压力帽,沉甸甸的。 六点刚过,鸟巢外早已人群攒动,一眼望去,乌压压的全是人头,警卫戒备,安检森严。 沈心羽兴奋问:“哥,我们是不是来晚了,还有机会在门口看到明星吗?” 沈飞白远远望见中央台的直播车,想起在台里听他们闲侃时说的话,说:“参与演出的各路明星是在工体接受安检后集合,一同乘坐大巴来鸟巢。已经六点多,现在应该早在后台准备了。” 沈心羽有点失望,撇撇嘴,说:“早知道就不等你,早点过来了。” 沈飞白对此无感,没说什么。 他下意识朝四周看,无意义地寻找心中一个身影,人太多,能看见她的可能性极小,何况,她究竟何时过来也是个未知数。 耳边响起沈心羽一声惊呼:“咦,她怎么也在这。” 谁?顺着她讶然的方向望去,黄昏下路灯渐次点亮,一个熟悉的面容于混杂的人流中意外冲进眼底。 不是她。 他不感兴趣地撇开目光。 孰料,那人似乎也看见他们,领着一个清秀少年踱步而来。 沈心羽有些拘谨地微微颔首,不知该如何称呼。 孟一宜看看她,又看看她身侧沉稳内敛的沈飞白,落落大方地微笑:“你们也是来看开幕式的?” 沈心羽点头:“嗯,我来北京找我哥,他刚好有票。”她轻轻瞅一眼那个眉目间与孟一宜有几分相似的孤傲少年,没能按捺住,问,“小叔叔没来?” 一旁,沈飞白眉心轻不可察地一拧。 孟一宜笑了笑:“来了,去接霁佑了。” 沈飞白心随即一坠。 沈心羽表情浮现一丝变化,话不经脑,惊讶脱口:“小佑和他还有联系?” 一语毕,惹来孟一凡一记意味不明的打量。 沈心羽忙慌乱解释:“我的意思是,小佑好多年不肯回家,我还以为她和小叔叔也……也闹僵了……” 其中话意,在场除了孟一凡之外,都瞬间了然。 孟一宜目光长久落定在她脸上,笑容缓缓:“沈恪对霁佑好着呢,我弟弟想看开幕式,他就一连订了四张,把霁佑也算上了。” 沈心羽嘴唇发干:“哦……这样……他们没事就好……” 孟一宜眼神透着不可捉摸,沈心羽强撑笑,指甲都要把手掌心掐破。 出人意料地,四人之中,突然响起一道分外低沉的嗓音:“你们订的是靠近主席台的前排座位?” 沈心羽愣愣抬头看身旁,她哥在问孟一宜。 孟一宜转过眸光:“你们也是?” 沈飞白摇摇欲坠的心一下沉入谷底。入场券,最贵的,她说她买的。 “不是,只是普通座位。” 孟一宜姐弟不着急入场,沈心羽找借口急急说再见,拉着沈飞白继续迈步前行。 天色渐黑,灯光氤氲下的城市将将褪去白天的蒸蒸暑气,微风清凉送爽,今晚注定举国欢腾。 过了好一会,沈心羽低着头,说:“哥,你和小佑有联系吗?” 沈飞白直直坠入深渊的心被骤然喊停,他止住步伐,沈心羽懵懵抬头,不料,却对上他严肃深邃的目光,她瞳孔不由放大。 “你忘了我和你说过什么?” 沈心羽呼吸一滞,指甲掐得更紧:“哥,我才是你妹妹。” 他神情不变,重复:“还记得我和你说过什么吗?” 沈心羽眼眶渐渐红了,咬唇:“记得……不要想再从你这里获得和她有关的任何一条消息……”细细的脖子又一次弯折下去,声音带上哽咽,“哥,我觉得,你对她比对我好……” 沈飞白说:“你是我妹妹,是我最亲的人,我不会对你不好。” 沈心羽昂头反驳:“可是你更偏向她不是吗?你向着她,小叔叔也向着她,你们都喜欢她,不喜欢我。” “心羽。”沈飞白有一丝疲惫,“不是任何时候图一时爽快说出口的话都有机会弥补挽回。你好好想想方才的话是不是发自真心。” 沈心羽胸腔明显一震,眼睛里顿时泪雾弥漫:“哥……对不起。” 沈飞白轻轻叹气:“哭什么。”长臂一伸,指腹捻去她眼角滑下的一滴泪,“他和小佑还在保持联络的事,别告诉爷爷。” 她知道这个“他”指谁,可她不理解:“为什么?爷爷知道你和小佑有联系都没说什么。” 沈飞白说:“不一样。” 沈心羽越发糊涂,含着泪:“哪里不一样?” 每个人都不一样。沈飞白拍拍她的肩,单手抄裤袋,走到前面去了。 沈心羽愣了一阵,抹抹眼泪,跟上。 她不懂,也猜不透,但是她哥发话了,她必须照做。她想起曾经将周霁佑有三四个追求者的事告诉爷爷,那场家庭暴力令她胆寒,之后,她哥沉肃发红的眼神也令她心惊。他不喜欢她当爷爷的传声筒,她知道的。 沈飞白抄在裤袋里的那只手始终摁着手机。要打吗?打了说什么? 行动越过思维,通过安检,他掏出来,拨号。 打不通,提示关机。 他垂下眼,眸色沉黑一片。 *** 小汤山的一家温泉会所酒店。 景乔舒服地泡在汤池里,池壁上方镶嵌形状大小相近的一块块鹅卵石,她架高双腿,拿湿湿的脚去踩。 “你发财啦?干嘛好端端地请我来奢侈一把。” 对面另一个一模一样的汤池里,周霁佑闭目养神,脸颊嫩白,熏出一层润润的湿气。 “废话那么多。我可没保证不和你aa。” “靠!”景乔左脚滑落,噗通一声,溅出水花,“你敢和我aa,我就敢和你拼命。” 周霁佑嘴角勾笑:“出息。” “对,我就这出息。”景乔不以为耻反以为荣,笑嘻嘻趴在池边,催促,“快说快说,是不是有喜事啊?” 周霁佑轻笑:“我能有什么喜事。” 景乔说:“和你家那位的进展呗。你们相处得应该挺愉快吧?” 周霁佑模棱两可:“凑合。” 景乔哇哇叫:“什么叫凑合?” 她有些抵触回答和他有关的问题:“就是不好也不坏。” 景乔听出她语气不太对,迟疑两秒,还是忍不住问:“你和他不会是出现什么问题了吧?” 周霁佑睁眼,侧过头,眼睛转向她:“你烦不烦。” “是是是,我烦。”景乔诚诚恳恳地认,然后再一百八十度大转弯,说,“喜欢你这种冷血动物可真倒霉。” 周霁佑心口一撞,声音轻得像薄薄的纱:“很累?” “嗯……会感到累吧。”景乔略作思忖后说。 温泉独立设在酒店房间里,露天,四周是石头堆砌的墙壁。靠近房间玻璃门,一盏黄灿灿的壁灯劈出幽静朦胧的氛围。 很适合情侣幽会。 莫名地,她想起前不久那个湿热生涩的吻,嘴唇被磕破的地方已经长好,而他们,自那之后,再未有过亲密的接触。 他说他控制不住…… 忽然,一个灵光闪现,她倏地产生出一丝懊恼。 那晚他在电话里不断引她说话时,她当时明明有机会反将一军。只要……只要她说:你想和我说说话,那你想不想吻我? 当时怎么就没能及时反应呢…… 失策。 周霁佑:“乔乔。” 景乔:“嗯?” 她眸光深处含上几分认真:“如果两个人在一起,老是想压倒对方,正常吗?” 景乔大叫:“我的天哪,你是说沈飞白想压倒你?” 她神情激动,隐约有点怪异,周霁佑一时不察,未往深处想,说:“不是他,是我。” 景乔不敢置信:“粥啊,没想到你冷漠的外表下竟如此饥渴。” “……” 周霁佑咬牙:“我要和你aa!” 威胁对景乔已再无大用,她现在一心沉浸于脑补画面:“别害羞啊,长时间压抑天性会生病的。” “……” 气死她算了。 奈何景乔还在继续,她下巴枕在小手臂,大有与她开拓探讨的架势:“粥啊,你以前知道自己是一个很色的人吗?会不会是沈飞白激发了你好色的本性呢?你们目前应该还没那个过吧?别太快哈,你克制着点,暂时接接吻还是可以的。” “……” 周霁佑从汤池里起身,幅度过猛,带起哗啦一声。 景乔目光追随:“别走啊你,你还真害羞了?粥粥,你要正视自己的本性,逃避是解决不了问题的。” 通往房间的玻璃门咣当闭合,絮絮叨叨的声音终于得以隔绝。 周霁佑裹着白色浴巾,抱臂立在两居室的酒店房间内,看什么都心烦。特别是,安安静静横躺在桌角的手机。 沈恪能知道她住址,手机号码对于他而言,更无难度。 早知道,她就该一个人来这里躲清静。 Chapter 29 开幕式的精彩程度从现场九万多观众惊叹不止的面部表情中就能一览无余。散场时,沈飞白拉沈心羽坐下,等人流疏散开再踱步出去。 这么巧,穿过一个个通道,刚走到鸟巢外,又遇见孟一宜姐弟。 不见周霁佑,也不见沈恪。沈飞白喉咙发紧。 沈心羽左右看看,纳闷:“小叔叔和小佑呢,你们没一起出来?” 孟一凡绷着脸不太高兴。 孟一宜笑着说:“他去取车送霁佑了,司机来接我们,就没和他们一起。” 孟一凡略感诧异地看她一眼。 “哦。”沈心羽点点头,表示了解;被开幕式调动起的心情像气球泄了气,一点点瘪下去。 孟一宜问:“你们怎么回去,我送你们吧。” 沈心羽扭头看沈飞白,沈飞白婉言谢绝:“不必麻烦。心羽有点饿,我们准备去吃夜宵。” 沈心羽瞅瞅他,嘴巴鼓了鼓,没说话。 看他们一步步走远,孟一凡终于问出心中所想:“姐,姐夫和霁佑姐姐明明都没来,你为什么说谎?” 灯火璀璨,今夜注定无眠。 孟一宜不知在想什么,直到孟一凡疑惑地喊了声“姐”,她思绪一定,说:“你不懂。” 沈心羽并没喊饿,她知道那是她哥随口找的说辞,但她没想到,沈飞白真的会带她来吃宵夜。 他替她叫了一些吃的,远远超过一人份,可他却让她自己慢慢吃,转身走了出去。 好半天他才回来,也没坐下陪她,看她碗筷都不动,“吃好了?” 她指指桌上剩的:“哥,这些都交给你了。” “打包吧。” “……” 找老板要了打包盒和包装袋,出来时,肩并肩离得近了,沈心羽闻见他身上若有似无的烟味,她不动声色地伸伸脖子闻闻,真的存在,不是她鼻子出问题。 可,明明之前并没有啊。 她张张嘴,想问他什么时候开始抽烟的,仔细观察他神情,没敢问。 他心情好像……不太好。 *** 心情同样不好的,还有沈恪。 孟一宜一行人入住的五星酒店就在鸟巢和水立方附近,孟一宜回到酒店,碰巧在大堂遇见与沈恪共同的好友江正弘。 江正弘饮了酒,正有些头疼地揉着眉心,看见她和孟一凡一齐走来,闭眼呼一口浊气,说:“你快上去看看他,我上午还要和奇胜谈合作,再陪他喝下去,我这脑子就该抹上猪油了。” 孟一凡听闻,看向孟一宜。孟一宜不作多问,领着他与江正弘错身而过时,素手拍他肩膀,“辛苦了。” 顺滑馥郁的香氛气息飘过鼻端,江正弘回眸看她聘婷背影,自嘲地倾倾嘴角,用只有他自己能听见的声音说:“我看辛苦的是你。” 坐电梯到楼层,孟一凡自觉回房睡觉,孟一宜站走廊地毯上,摁响隔壁客房的门铃。 约莫过去一分钟,门才敞开。 沈恪还是下午出门时的装扮,只不过此刻上身的白衬衫松松垮垮,显出一丝倾颓之感;又因为喝了不少酒,眸色格外亮,似被酒气熏出两抹潮润。 他冷淡看她一眼,手握酒杯返回,坐到单人沙发,晃了晃杯中酒,闷头饮尽。 宽大透明的落地窗外,夜阑人静,灯火不熄。霓虹闪烁,如同星光摇曳。 孟一宜没落座,背光隐藏眼底情绪,侧立于他面前:“不是去接霁佑么,人没到,酒倒喝上了。” 矮桌上,江正弘用过的酒杯还没收,旁边,一瓶金色朗姆已经见底。 沈恪撂下杯子,仰面向后一靠,闭眼,疲惫,困乏,嗓音里飘出一丝难得的困惑:“我不太对劲。” 孟一宜走近些,因他合着眼而得以肆意审视:“怎么不对劲?” “五年,整整五年,我和她满打满算也只一起生活了四年,相处的时间还没分开的时间长,我以为能有多少感情……”沈恪缓缓说着,哼笑,带点儿嘲讽,“她能心安理得地继续当个白眼狼,我却还是舍不得。” 每句话都像一颗地雷轰隆隆地砸在孟一宜心里,她笑了笑,说:“正常,就算养只猫啊狗啊的,丢了也会舍不得。” 毫无征兆地,沈恪的眼睛睁开,锐利如刀,锋芒尽显。 孟一宜一惊,本能地后退一步,别开眼,轻描淡写:“举个例子而已。” 沈恪不言,隔半晌,眼神逐渐放空,说:“或许你说的没错。” *** 周霁佑和景乔在酒店房间看的开幕式电视转播。 翌日上午回到家,她不急不忙按下手机开机键,移动网络一开,一连进入几条未接电话的短信提醒,沈恪始终未变的号码赫然在内,除此之外,还有一个人,也找过她。 她打算给他回一个,又觉得没必要,他能有什么急事,指不定又是闲的,来一句:想和你说说话。 对他,她总会从心底深处生出强烈的无力感,像一拳打在棉花,弹回来的时候,直击心脏。 很无奈,偏偏,又防不胜防。 整个白天都宅在家,傍晚时分,背上包,在负一层车库骑上她的小电驴,准备前往两公里外的画室上课。 小区的绿草坪兴许刚淋过水,不像平时灰头土脸,夕阳下绿油油得正发光。 她驱车驶过,随意地瞟一眼,收回视线时,前方道路转弯处,徐徐走来一个人。他看见她,也是微微一怔。 周霁佑握了下手刹,单脚踩地,停他面前。 她要出门,他却赶在此时出现。胸腔发出一声愉悦的哼笑,她有点幸灾乐祸,嘴角一扯:“找我?真不巧,我一会有课。” 沈飞白是知道画室详细地址的,他对上她一双坏笑的眼睛,说:“我打算自己攒个台式机,那附近有个电脑城,正好可以去看看主板。你捎我一程?” “捎你?”周霁佑眸底笑意悉数殆尽,“沈飞白你没事吧?这么烂的借口你也好意思编?” 他不承认,也不否认,抬手正了正小电驴的一只后视镜,垂着眼:“你怕带不动我?” 周霁佑顺坡下驴,冷笑:“我怕你太重,把我车压坏。” “压坏了赔你一辆新车。”他还是低着眼帘。 周霁佑坐着,他站着,并且他还就站在她身旁,她握车把手臂伸长,他笔挺的胸膛与她小臂仅隔半指,稍微一动,皮肤就能蹭到他的t恤衣料,绵软的,舒适的,透着一丁丁热度。 他睫毛很长,轻轻覆盖,遮住情绪。 周霁佑盯他根根分明的长睫毛,调侃的口气:“你最近挺牛气啊,一逮着机会就在我面前炫富。要不这样,哪天我们把存款拿出来比一比,你也好让我心服口服地被你包养,嗯?” 低低的一声尾音,音调上扬,挑衅意味十足。像小溪流进耳朵,耳膜冲刷得微痒。 沈飞白缓而慢地扬起唇角,落在周霁佑眼里,如同回放的慢镜头。 他笑容无声,抬抬眼睑,眼眸深沉宁静,似辽远夜空:“只是让你捎我一程,你反应不用这么大,真的。” 真的…… 周霁佑心一紧。 一拳过去,瞬间反弹,并且一击即中。她又输了。 撇开脸,目视前方,握车把的手稍稍用力,“上车。”发号施令的一声。 沈飞白知又惹到她,见好就收,走到车后,看了眼她后背。 周霁佑嫌他磨叽,转过头,微讽:“大闺女上轿呢。” 沈飞白轻扬下巴颌儿:“包。” 她肩膀背的双肩包把原本就不大的座位占去一半。 周霁佑火速明白,面无表情地取下包,准备背前面。 沈飞白说:“我替你拿。” 周霁佑横他一眼,没搭理。 后座一空,沈飞白长腿一跨,坐上车。 周霁佑顿觉整辆车一沉,支撑地面的那只脚不受控地抖了一下,连人带车朝一侧倾斜。 沈飞白双腿一蹬,稳住。 周霁佑重新掌握好平衡,低声,故意说给他听:“沉得像猪。” 沈飞白面不改色:“我坐好了,上路吧。” 周霁佑右手轻轻转了转,夕阳余晖下,她眼底暗光浮动。 “坐好了是吧?” 沈飞白手搭腿上,“嗯。” 嘴角扯笑,手腕用力转一小圈,小电驴以不快不慢的稳定速度向前驶去。周霁佑稳稳扶住车头,一会左,一会右,像走一条无限循环的波浪线,沈飞白身体跟着摆。 她语调轻松,风一吹,活泼泼地散在空气里,撩进沈飞白耳朵:“你太重了,我手抖。” “没事。”他声音不急不躁。 眼瞅就快到小区大门,任性也只能任性这一小段路,她瞅一眼后视镜,后面没车,索性就把波浪明目张胆地画大,一会一个弯,一会又一个弯。 她正戏弄得他不亦乐乎,背后忽然爬上一双手,顺着她腰侧伸过来,轻巧、却又不失力道地圈住了她…… 报应来了,手真的不自觉抖了一下,刚好在转弯,重心猛地一歪,倒了,要倒了……紧急刹车,双脚踏地,小电驴向前扑腾了一下,停在花池边。 周霁佑低头盯腹部:“放手。” 沈飞白也放脚下来,帮她稳住车身,但手没动,“你不是手抖么,我以防万一。” 周霁佑瞪着那双手,一字一句:“给你两个选择。一,松手。二,下车。” 沈飞白说:“我选三。” “没有三。” “有的。”嗓音低沉轻缓,“我手不抖,我们换个位置。” Chapter 30 于是,就这样互换了位置。 她坐到后面去,由他来骑。 他骑车很稳,刹车、加速、转弯、等红灯,几乎感觉不到任何颠簸,仿佛她只要负责脚踩踏板坐好就行。 她原本是将双手随意放置腿上的,目光平视面前宽厚挺直的脊背,晚风股入,将他后背的t恤吹出一个空空的小山包,她用食指碰了碰,那种感觉像是从他t恤里勃发出的一股力量。 她微仰头看他后脑勺,乌黑干净,和过去一样,利利落落的,很简练。 “沈飞白。”她坐后面喊他。 风一吹,不轻不重的声音虚虚弱弱地传至前方,已经不那么真切。 他脖颈微微向后动了一下,她眼尖捕捉到,伸出双手,学他之前那样,但比他的速度慢,掌心贴着他腰侧,一寸一寸,沿他精瘦的曲线一点点摩挲着,自身后环抱住他。 她感觉到他身体一瞬间的僵直,躲在背后勾起唇角,露出得逞的笑意。 不做丝毫犹豫,左脸颊贴上他的背。 小山包因她的靠近而一咕噜瘪下去,她不由产生一种错觉,好像是和他身体的力量抗衡,取得了胜利,压制成功。 这种错觉……怎么说呢,还挺令她快慰。 搂在他腰腹的手缓慢收紧,她曲起四根指头在他绷紧的小腹上轻挠,本就只隔着一层薄薄的衣料,拿扁平的指甲抠一抠,仿佛能抠出他绷出的肌肉纹路,硬硬的,益发清晰的,伴随呼吸不停浮动。 “出来混,迟早是要还的。”她眼睛看着路边流动的商铺,隔了这许久才把话说出来。 沈飞白紧握车把,她温热的鼻息一拍拍扑打他后背,她不老实的手指一下下摸他胸腹,以及,背后那两抹异常明晰的柔软触感…… 出来混,迟早是要还的。 他用力稳住呼吸,淡淡地说:“小佑。” “嗯?”她懒洋洋哼出一声单音节。 沈飞白集中精力看准路况,说:“你不怕我还回去?” 机动车道车来车往,草木丛生的绿化带外,一辆洒水车乌央乌央地经过,循环的曲调将他低沉的声音压盖。 周霁佑眼珠微转,疑惑:“沈飞白,你刚说话了?” 洒水车过去,留下一地湿润,还回耳边一片清明。沈飞白无一丝迟疑,说:“没有。” 周霁佑未作怀疑,手指头继续有一下没一下地挠着他,漫不经心道:“你刚刚想说什么?” “没什么。”他说。 心底突生一股怪异,周霁佑敛眉:“沈飞白。” 声音明显一沉。他凝神细听,她右臂上滑,葱白的食指戳在他心脏的位置,说:“你这里在想什么?” 恰逢红灯,他单脚轻跨,停在十字路口。 他没有说话,周霁佑等了等,没耐性,又说:“你没话说的时候心里都在想什么?” 他看着前面的红灯指示牌,稍稍一怔,低语:“没想什么。” “没想什么是想什么?”周霁佑问得很溜,等于是在他话刚落音的下一秒就脱口而出,她好像知道他会如何回答。 30、29、28、27…… 指示牌上显示的倒计时不会因为他心跳微微的停滞而加快递减速度,旁边骑着黑色电动车的年轻男人偏头瞅了他一眼,也许认识他,也许只是出于好奇,没过两秒,又再一次看过来。 “想我们。”他眸光不可见地转为深邃。 周霁佑被他迟缓的回答弄得有点懵,她不耐烦故意欺负他的时候得不到回应,也不喜欢有回应的时候反倒更琢磨不透他。 他没有用那种眼神看她,也没有说那种令她心乱如麻的话,可就是这么莫名其妙,她觉得她又一次处于劣势,仿佛他们之间连接了一根隐蔽而稳固的线,他在前轻轻一扯,她的心就会不受控制地受他牵引。 她沉默着,在小电驴忽然又开动的一刻,脸颊退开,直直盯他后背,问:“想我们什么?” “想我们……”他声音缓而低,闹哄哄的街头险些听不清,“是不是能像这样一直走下去。” 周霁佑竖直耳朵,费力辨听,听清了。 她扣在他腰间的手有一点点的松懈,突然,他单手过来牢牢按住,手掌宽大修长,将她两只手一并包裹。周霁佑想把手抽出来,用了点劲,没抽动。 她开口刺他:“秀车技呢,你别摔死我。” 他不为所动:“就这样,挺好。” 她心口倏地一跳:“……什么挺好?” 沈飞白默然一瞬,低声:“就这样,别动。” 周霁佑明白了,哑然。她根本没打算动,就只是搂他的力道松了松,而已。 心房像是一下子变得柔软,她没办法如同他对自己那样好,可也没办法毫无转圜余地地推开他。 “我不动。”她只动指甲,在他小腹上掐两下,硬邦邦,掐也掐不出名堂,“你把手给我放回去。” “好。”他似乎笑了笑,笑声极轻,宛若幻听。 周霁佑几不可闻地深吸气,心底深处快速酝酿出一股难以言状的情绪。好像……好像他们本该如此,和谐明简地相处。 *** 抵达画室所在的写字楼,沈飞白没提去电脑城看主板的事,跟随她走进电梯。 碰巧遇到学生和学生家长,周霁佑本想损他一句,有人在场,只简单地递去一记玩味的眼神,一字未吭。 沈飞白接收到,目光悄然转向一边。 学生家长洞察力精准,笑着说:“周老师,男朋友?” 电梯四周的钢板宛如光滑的落地镜,周霁佑留心观察面前的钢板,也许被他发现了,他缓缓微低下头。 电梯内灯光昏黄,他一低头,更看不见他表情。 周霁佑有点赌气,怀着“他想听什么就偏不如他愿”的坏心思,摇头:“不是。我表哥,非要跟过来看看我上课的地方。” 女家长将女儿垂落胸前的马尾辫理到脑后,不疑有他:“哥哥关心妹妹,应该的。” 周霁佑微微笑,没吱声,脖子一转,想瞧瞧他反应。哪知,他早就抬眼凝望过来,她猝不及防地,就撞见他幽黑不明的眼波,静谧且耐人寻味。 她眉梢抬半分,眼神淡淡在问:有事? 他眼骨微动,轻微得无从察觉,很快,他眼睛转回去,没看她了。 高高的个子,沉默的姿态,怎么看都像一根无趣的竹竿。但周霁佑知道,不是的,他不是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响,他只是太会隐藏情绪,他不想让她看见,她就绝对看不到。 可她偏偏就想看见呢? 周霁佑抿了抿唇,怎么办,她不断想欺负他,根本抑制不住。 *** 该堂课,周霁佑上的依然是油画初级课程。由于学生的年龄段在八岁至十三岁之间,为了使课堂气氛更具生动活泼,简笔画多以卡通形象为主。 教室四周,与门并排的一面墙上开了一扇内窗,面积足够大,可供五六个学生家长共同旁观。 周霁佑不喜欢上课被监视,她自己倒无所谓,但学生则容易受影响。她没想到的是,当那扇窗前有一天出现了沈飞白,她的注意力同样也会被轻易分散。 她在教室里走到哪儿,他的目光就无声追随到哪儿,似一束无法忽视的光柱,隔着玻璃窗,时时刻刻笼罩她周身。 纠正好一个孩子拿笔的姿势,她在窗外所有家长的注视下目不斜视地行至门前,打开门,跨一步出来,杵在门边,招手:“你过来。” 从她开门,门外的五个家长都扭头定定地看着她。 其中一个奶奶辈的家长问:“老师,什么事儿啊?” 周霁佑抱歉地说:“没事。”她笔直瞄准沈飞白,语气一变,转为烦躁,“你过来。” 沈飞白在那位奶奶开口说话前就已上前迈出半步,她第二声一发出,他聚拢所有人的视线,自窗边走向她,眼神浅浅地带着疑问。 踮脚凑他耳边,音调压低,她不想被家长听见:“你怎么还不走?” 画室冷气充足,环境所致,她说话的吐息格外烫,喷他耳廓上,一阵酥痒。但心却顿时微沉,他偏眸看她:“我等你下课。” 他没有刻意降低分贝,学生家长一个个都听见了,不满她中途跑出来,个别人神情已然不悦。 周霁佑全部目睹,不好再与他啰嗦,贴他耳边,强调:“你爱等就等,我只有一个要求,别站在教室外。” 她退后,刚要进教室,沈飞白喊住她:“我也有要求。” “……” 她一顿,诧异回头。 他低眸看着她,眼底聚焦一抹不可察的沉郁,神色认真,透出一点严肃:“我答应你的要求,你也要答应我,下课后,时间由我安排。” 她警惕:“你想做什么?” “不做什么。”他伸手,“车钥匙给我。” 她不动作,只无声看他。 “我去楼下快充,不会把你车卖了。” “……” Chapter 31 画室入门的大厅里悬挂了整面墙的学生作品,对面,一排老师简介,全部来自中央美院和清华美院。 别人的照片或多或少地都带点亲和笑容,哪怕笑得僵硬,嘴角幅度还是有的,唯独周霁佑,唇线轻抿,眼神肃穆,好似在专注地凝视观看者。 照片下方,是她的个人履历,一行行宋体小字囊括了她近年来的获奖经历,也仿佛是精华浓缩了她充满艺术造诣的小半生。 沈飞白目光流连于一列列艺术奖项,她在他看不见的地方肆意绽放光彩,就如同他在她看不见的地方,努力留在北京。 其实说到底,她脱离沈家起码有一技之长傍身,凭借全国第二的入学成绩,她的第一份兼职找的就很轻松。这五年,自给自足,她过得比他好。 而他,申请贫困贷款,带家教,做服务生……能做的都肯做,不能做的也试过。有一回,和一群电影学院的学生一同应聘杂志平面模特,摆什么造型都身体僵硬、表情也僵硬,结果可想而知。 他人生中的很多第一次都和她有关,第一次给异性按摩头部,第一次和异性牵手,第一次喝矿泉水…… 起初只是感觉,她对于他来说和别人不一样,具体如何不一样,感情世界一片空白,他无从分辨。 直到后来,她难过,他也难过,她喜悦,他也喜悦……他开始不断受她情绪影响,他才隐隐认识到自身情感的萌芽,一颗不为人知的种子在没有任何呵护照料的环境下,悄然生长。 那时候,他只是她生活中一个微不足道的人,心情好就理一理,心情不好就一脸生人勿近。 她眼里只看得到一个人,即使她也会对那个人不耐烦甚至冷言冷语,可不一样就是不一样。 她常以乖僻孤冷的姿态自我保护,但她也许不知道,她看着那个人的眼神从来都柔软温顺,她不过是口是心非。 记忆的闸口一旦打开,深埋于心的往事汹涌而至。 五年前,她亲手将沈恪推出她世界的那一天,她一个人抱膝坐在公园的树林里哭,他在那棵粗壮的银杏树后,仰头看遮天蔽日的葱茏树冠,避免发出一丝响声,静默陪着。 油画初级班下课时,七点过一刻。 家长们牵着孩子的手问这问那,远远地,他便听到无数道一问一答的对话。 周霁佑陪同一位家长聊着天走出来,看见他侧身立在墙边,漆黑的眼睛对着她,而紧挨着他的那面墙上,他所站的位置,刚好被她一眼看见自己的照片。 家长絮絮念叨自己孩子的话语突然叽叽咕咕地糅杂成一团,她一个字都未能再过耳。 她出声打断:“小康奶奶,我们下次再聊好吗,我哥哥在等我。” 她头稍微侧了侧,指向沈飞白。 小康奶奶认出,他就是之前同他们一起等在窗户边的年轻人,十分通情达理地说:“哟,这等了是蛮久了,你忙你的,咱下回聊。” 目送老人家拎着画具包去追跑到外面玩去的孙子,余光里,沈飞白迈步走来。 她歪头打量他,问道:“你要带我去哪儿?” 他手里握着车钥匙,不答反问:“你那辆车的电池续航里程是多少?” “六十。”她挑眉,兴趣一下上来,“你可别指望把它当四个轮子的开,到时候回不来了,我打车,你抗也要把它扛回来。” 她开玩笑说的话当不得真,但他还是向她保证:“回得来,六十够用。” *** 尽管夏风是热的,但是在没有太阳光直射的夜晚,小风拂在脸上非常舒服。 周霁佑头顶的碎发一根根全被风姑娘托出舞动的身形。夜色斑斓,她朝后昂了昂头,被风吹得眯了眼。 行至一个立交桥下,路边的石墩别了一下脚,她没吭声,他却立即感觉到,下巴一低:“刮到了?” 她还什么都没说,他又来一句:“疼吗?” 她伸手在脚踝揉了揉,脚不疼,就是好像抽筋了。 “没事。”她叮嘱他专心骑车,想到什么,好笑地评价,“是我自己没收拢脚,你倒好像是你的错似的。” “嗯,我车技是不好。”沈飞白在前面说。 她逮到机会,损他:“是啊,也不知道是谁之前还想单手骑车来着。” 他紧接着说:“所以你还是要扶着点。” 她怔了一下,暗察哪里不对:“你的意思是?”拖长尾音,意味深长。 他似有停顿,说了三个字:“抱紧我。” 周霁佑眉眼弯弯,缓缓伸出手去,像傍晚那样环住他的腰身,故意问:“这样?” 小指若有似无地往他腰腹上挠了挠。 沈飞白抿紧嘴唇,胸腔微微一震,吸进一口热乎乎的空气。他没回答是或者不是,而是轻轻喊她一声。 周霁佑隐约听见了,等待。 “你知道你这是在挑逗吗?”声音低低沉沉,还带点儿沙哑。 她手臂一僵,使坏的小手指也霎然像是失去知觉,再也动不得。 车速放慢,直至更大程度地刹住闸。沈飞白单脚支在马路牙子上,半转过头,没看她,而是看着人行道内,被光线黯淡了满墙绿意的爬山虎。 “你有没有想过,你答应给我一次机会,为什么你有时候很配合,有时候却又非常抵触?” “就像现在,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仅仅是出于戏弄,还是……你心里面其实是有我的,只是你在逃避?” 心跳得很快,甚至有种坐不稳的感觉,四肢微颤,从头到脚,哪儿哪儿都无力。 明明身处繁华夜市,可她却觉得周围的气氛很安静,静得能听见血液的流动,能听见耳朵的嗡鸣。 从十四岁认识他,她把霸道刁蛮的一面都只展现给他一个人,她不曾想过原因,即使迷茫地答应和他试一试,也依然随时随刻都想占据上风,不肯接受被他扰乱心神,不肯完完全全地信赖于他。 她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知道,但又好像,不知道。 小电驴继续上路,一次续航差不多可以跑六十公里,从画室所在的写字楼到中央电视塔,大约有十八公里,他们就这样抄着近路晃晃悠悠地骑了过来。 到塔下,已经将近八点半。 途中,她再也没说一句话,沈飞白也未再出声。奇怪的是,他居然认路,一路都没停顿,方向感十分明确。 停好车,他去买了双人夜场套票。 这个点,游客不多。 他似乎目的也很明晰,不打算全程观光,只一心前往观景台。 这里,周霁佑小时候来过,长大后回到北京反倒还是第一次过来。她沉默半天,终于还是出声问:“你带我来这儿干什么?” 沈飞白侧头看她,目光宁静致远:“来看看北京。” 她心下一晃,轻咬口腔。她有一种强烈的预感,这一趟上去,他们之间隐藏的某些东西可能将会发生质的转变。她面无波澜,心情却开始起伏不定。 电梯的上升速度很快,一分钟不到就直达塔顶。 08年,北京的雾霾还未到引起重视的程度,站在观景台上,俯瞰北京,灯火通明,五颜六色,宛若星河。 “很多年前,北京对于我而言,只是象征首都的一个名称,在书上看过*,看过长城,感叹一声伟大祖国首都,从未想过除了合肥之外,还会再去其他更远的地方。” 露天观景台上呼呼地刮着风,他的声音在风声中拉长,显出几分遥远和缥缈。 “后来,北京成为我的一个梦,一个梦又衔接了另一个梦。考到这里不算什么,更重要的是,凭本事,留在这。留下了也不算什么,最重要的是……” 他转头看她。 她手扶着一架高倍望远镜,微微弯着腰,眼睛在看,心不在,神经绷得很紧。 “等机会,有个家。” 嗡地一声,似一记钟鸣,敲击心房。 她缓慢地将眼睛从目镜移开,腰杆挺直,看着前方的网窗,问自己,更是在问他:“回南湘你可以过比这里好一千倍一万倍的生活,你真就打算在北京生活一辈子吗?” 沈飞白看着她,眉间轻拧:“你对‘好生活’的定义是什么?只要有钱有身份,就甘心做一颗受人利用的棋子?” 他骤然沉肃的口吻,令她呼吸一滞,眼睛转向他,惊疑不定。 他靠近一步,顶着其他游客不经意扫来的视线,俯身,垂眸,眉心轻敛的那条线在她眼前清晰放大:“你渴望自由,我也有渴望的……” 他眉眼近在眼前,她屏住呼吸。 他嘴唇忽然闭合,喉结滚动,像是生生忍住了什么。脑中白光一闪,她觉得,他忍住了一个字,就一个字——你。 “沈飞白……”他们都全然忽视了周遭环境,她什么也不去想,什么也不去想,只目不转睛看他,看他深邃的眉目,看他微微有些异动的神色,“你认上我什么了?” 他似乎顿了一下,然后避开她的目光准备直起身。 她不准,两手一捞,摆正他脖颈,再用双手捧他脸颊,命令:“看着我,你得有诚意。” 他缓缓露出一丝浅笑:“你不是不习惯吗?” “……”她梗住,转而气场一硬,“那是我的事,你不用管。” “以后都不用再管?”他问,并且是用那种她一直试图躲避的眼神在问。 “那就要看你的答案能不能让我满意了。”她努力迎视,眼神镇定。 沈飞白深深地看着她,说:“人在很多时候,想做一件事是不需要理由的。” 想追她的念头始终不曾停止,就更不必去执意追溯缘由。 想追就追了,从未后悔过。 天空不见星辰,可周霁佑觉得,那是因为,所有的星星都汇聚在他如天幕般浩瀚无垠的眼睛里,明亮至深。 输就输吧,她想。 如若,世上再无另一片星空可供她予取予求,那么眼前这片,她要了。 她捧在他下颌两侧的手温柔地抚摸了他一下,仰起脖子,凑上去,牢牢吻住他。 Chapter 32 沈心羽飞往香港已是一星期之后的事,临走前,她期期艾艾地不死心:“哥,你国庆放假吗,回家不?” 沈飞白没有给出具体回应:“不一定,回去我会给你电话。” 她“嗯嗯”点头,没忍住,小声嘀咕:“你别只记得给爸妈打电话,爷爷那里偶尔也要关心一下啊。我每次都说你让我代为问候,说多了爷爷以后未必会信的。” 爸妈,指的是林婶夫妇。 她苦心在老爷子和他之间调和,沈飞白心里清楚,但他没说什么。 沈心羽哀怨撇嘴,到嘴边的其他话一股脑咽回肚里。 周霁佑暑期的课程排得比较满,每天都有课要上。 除此之外,也有好几个人私底下联系她开小灶,有的是为应对来年艺考,有的则只是为培养艺术情操。 有钱当然想赚,但也并非一定要赚。考上研究生后,她手头比以前宽裕得多,更多心思放在学业,经济方面,有的花就行。 那晚,他们旁若无人地在露天观景台接吻,这种时刻,矜持也好,含蓄也好,统统抛到脑后,可是她记得,记得很清楚,她捧在他下巴颌儿上的手不小心碰到他耳朵,那样烫,烫得仿佛能把她手指头融化。 想到这儿,她坐在凌风考研机构的教室里,情不自禁地从鼻腔轻哼一声,嘴角抿着一个弧度,在笑。 底下离得最近的学生听见并且看见,彼此之间相互传递眼神,一个一个挨过去,挨到李兴凯眼里。 他心里还堵着在古塔公园写生时的那根刺,阴阳怪气地清清嗓子:“小周老师,你在笑什么?不妨说出来,让我们大家伙儿也一同跟着乐乐。” 众人习以为常,知道他对周霁佑既忌惮又不服气,笑里藏刀都成家常便饭。 专心画画的依然专心画画,心不在焉的,个个精神抖擞地看热闹。 周霁佑难得被他问懵住了。她有笑,她自己完全无所察觉。 “天气预报说后天天气不错,是个阳光灿烂的好日子。” 一群人听不懂,感叹小周老师笑点真是奇异。 李兴凯正准备嗤笑,周霁佑停顿两秒后,话又跟上:“歇了这么久,我们也是时候再出去写生一次了。” 整个教室再无人有心情作画,一个女生头摇得像拨浪鼓:“别呀,不是说好天儿热不出门的吗?” 周霁佑问:“哪天说好的?” 一个男学生抢先说:“就古塔公园写生那天,你不会忘了吧?” 周霁佑若有所思,环顾一圈,又问:“你们都记得我那天说过什么话?” 有人点头,有人吐槽:“你记性也太差了。” 周霁佑目光直直盯向角落里的李兴凯,饱含深意:“我说过的话当然记得,不过好像,有人倒是真的忘得一干二净。” 众人追随她视线扭头望去,李兴凯把他们一个个瞪回去:“看我干嘛,没见过帅哥?” “嘁。”唏嘘声此起彼伏。 李兴凯被梗得脸红脖子粗,对周霁佑的怨怒腾空升级。 下课后回到休息室,房间空荡荡,不见一个人影。 周霁佑倒杯热水放桌上晾着,随手翻了翻旁边摆放的一叠招生海报。 虽是考研机构,但同时也在央美内部扩招大一大二学员。这些打印出来的海报用来赶在开学前贴校内宣传。 海报才印出不久,有一丢丢的热度,还有一丢丢的难闻气味。 景乔推门进屋,看见她,一脸嫌弃地说:“刚刚还满屋子的人呢,你猜他们现在都去哪了。” 周霁佑配合她,掀眼角问:“去哪儿了?” “跑周师兄面前套近乎去了。”景乔弯腰凑她耳边,“你没看见冯诗蓝献殷勤的样子,恨不得贴人家身上。” 周霁佑微讶:“周启扬?” 景乔说:“可不,在梁师兄办公室呢。不是马上要开学了么,他带了好多餐厅的优惠券过来,让梁师兄给凌风做宣传的时候拿来当赠品送人。” 周霁佑笑:“配套宣传,不错啊。” 景乔拧开已经毫无凉气的半瓶饮料,喝两口,握着瓶子说:“他还提到你了。” 周霁佑眼睛转过来,景乔看着她,说:“他问我你在哪,我说你在上课。” 她没什么反应。 景乔想到什么说什么:“我看冯诗蓝八成是看上他了。说实话,周师兄长得不赖,家里要真没点资产,能支撑他自主创业?我听说,凌风刚起步时的周转资金基本都他一个人掏的,说是合伙人,梁师兄只是跟着沾光罢了。” 她不感兴趣,只负责听,不发表任何意见。 走廊外突然响起一连串彳亍的脚步声,休息室的房门被再一次推开。 景乔脑筋运转飞快,话题一带,无缝衔接:“诶,我表妹说请你和你家那位吃个饭,你们什么时候有空?” 周霁佑一顿:“你表妹?” “对啊,她都在央视实习快一个月了。多亏了你家那位消息牢靠,刚好赶上空位,人又走运,顺利就□□去了。” 冯诗蓝和几个人一同回来,听见对话,微微一笑走上前,“什么表妹啊央视的,你们在聊什么?” 景乔笑眯眯:“师姐,我表妹现在在央视做新闻采编,就是专门收集一些民生报道啊之类,以后要是有什么街头访问,你如果想上央视新闻,一句话的事,我让她跟你联系。” 冯诗蓝睨着她,嘴角笑意幽幽:“得了吧你,我可不想上新闻。”眸光转向周霁佑,“学校里一直有人说你有个青梅竹马的男朋友,是不是就是小景方才提到的那位?” 冯诗蓝本科不在央美,沈飞白常常到学校画室找周霁佑的头四年她都不在,但关于周霁佑有男朋友的传闻却从未间断。依然有人想法设法地追她,奈何追不到,无论传闻真假,都追不到。 以前,别人当面询问她关于男朋友的问题时,她的反应一律冷淡:关你什么事。 现在,冯诗蓝问起,她捧起水杯,嘴唇凑近杯口吹吹热气,态度也很淡漠,但语气却是软的:“嗯,是他。” 景乔在一旁默默地瞠目结舌,这是……又有情况了? *** 和某人又有情况的周霁佑晚上在家用微波炉烤茄子,调制酱料时,凭借记忆东加一勺西加一勺,最后低头闻闻,感觉味道不太对。 她随手拨出去一个电话,接通后,开门见山就问:“你烤茄子的时候,蒜末、老抽、生抽、花椒米分、孜然米分,除了这些还放了什么?” 可能是没想到她打给他是为了问这个,那头默了一默,像是轻轻地笑了一声:“想吃烤茄子?” 她想翻白眼,忍住了:“想吃啊,可你不是工作忙么,又不能过来给我做。” 又是一阵沉默。 她捏小铁勺在玻璃碗里搅啊搅,嘴角下压:“你老是动不动就哑巴,烦不烦。” 沈飞白在那边,从一个演播室后台走到外面的走廊,他被传召过来等一个人,那个人还在演播室内全神贯注盯紧岗位,暂时抽不开身。 他忽然很想马不停蹄地赶回她身边,手把手,把每一种调味料,细化到需要几勺几克,一点点地示范给她看。 “豆豉油。”他压抑内心的冲动,声音微低。 周霁佑懒得再计较他刚刚无故作哑的行为,打开橱柜,踮脚寻找。找到了,单手掀盖,太紧,掀不开。只好把手机夹在肩膀,头歪着,两手并用。 “几勺?” “两勺。”他说一句,又很快补充,“和碗一套的那种瓷勺。” “我知道,啰嗦。”她手里忙着,说出来的话不经脑。 沈飞白脸上的笑容抑制不住,微垂的视线轻轻转了一个小角度,有点无奈:“小佑。” 几乎成了条件反射,他一喊她名字,她心就登时跳快一拍。 他但凡有话想说,都会轻轻地喊她一声。他说“给我一个机会”的时候是这样,他说“你知道你是在挑逗吗”的时候也是这样。 她歪脖夹着手机,感觉侧面一条筋脉整个都是绷直的。 他喃喃般询问:“我到底是哑巴还是啰嗦?” “……”刹那间眼眸睁大,脑神经突突乱跳。 嘎吱—— “啊。”她倒抽一口凉气,发出一声轻呼。 沈飞白心一紧:“怎么了?” 周霁佑把手机从肩膀拿下来,忍着痛楚,幽怨:“脖子扭了……” 沈飞白:“……” 收了线,他转身打算走回演播室。节目刚好录制结束,陆续有工作人员从里面出来,他等的人也在其中,边走边和一个编导说着话,双手在前面不停比划。 他原地等候,直到对方抬头注意到他,他微微一颔首,算是打了声招呼,表示他来了。 对方又和编导继续说了两句,然后迈步朝他走来。 “等急了吧,我没料到录播过程中会出岔子,耽误你时间了。”对方不等他开口,手搭他肩膀,推他出去,“来来来,我们这边说。” 沈飞白欲言又止,默契配合。 两人站到走廊一处拐角。 “江山叫你小白,我也不和你客套,就也叫你小白吧。” 沈飞白目光清润:“雷老师随意。” 雷安不兜圈子,直奔话题:“江山有没告诉你,《今日聚焦》的样片过审了?” 沈飞白实话实说:“说了。” 雷安盯着他:“你什么想法?” 江山不止很早就什么都说了,雷安找他谈话,他过来之前,江山还恶狠狠指着他鼻子警告,到手的鸭子敢让它飞了,以后别跟人家说是他带出来的兵。 他不会让鸭子飞走,今时不同往日,他需要一份成功的事业,需要开始着手于他和她的未来。 他笑意温和,不骄不躁:“随时待命。” 雷安轻悠悠地与他对视,缓缓露出满意的笑容:“还没吃饭吧,走,我们边吃边聊。” 他向前迈一步,沈飞白在后面看着他,顿了顿:“雷老师。” 雷安回头。 “我家里有急事需要回去处理。您明晚有时间吗,我请客。” 雷安一愣,倒是笑了:“江山说你小子实诚,还真实诚,有急事早说啊,傻愣愣地一直等我。” 沈飞白面不改色,实诚也好,傻愣愣也好,都认了。 Chapter 33 脖子抽筋的感觉就像落枕,酸疼,而且直不起来。 这个时候还谈什么烤茄子,就算直接吃现成的也拾不起胃口。 一路奔出厨房,周霁佑仰头靠沙发,耐心等这股劲儿自己缓和,等着等着,眼睑合拢,睡着了。 朦胧的意识里听到阵阵门铃,她未当回事,思维迟钝、散漫,不愿睁眼。 直到手机响,她猛然察觉不对劲,记忆里好像有一次,也是先门铃、后来电铃。 凭借一股说不上来的意志力,她掀开略显沉重的眼皮,手肘轻抵沙发背一使力,人站起来。 看过猫眼,还真的……是他。 开门,她神情还伴有惺忪睡意,轻轻捂嘴:“你不是说晚上有事吗?” 声音在哈欠下闷闷的。 他一句话不说,伸手过来抚在她脖颈一侧,手心干燥而温热。 毫无防备地又被他烫到,她一下醒了,嘴巴僵僵地问:“不会是因为我脖子扭了就跑过来了吧?” 他在她脖子和肩膀连接处揉捏了一下,眸色漆黑:“这里?” 得,真的是为这。 周霁佑一瞬间说不出话来,倒不是无语的,而是酸胀,仿佛脚下踩了一只柠檬,从脚底板迅速窜上全身的一种又酸又甜的感觉。 “错了。”她微瘪嘴,拍拍另一边,“是这里。” 他那只手没动,抬起另只手,摸在她指引的位置。 两个人面对面,忽然就变成,他把双手分别搭她肩膀的奇怪姿势。并且,还是一个在门内,一个在门外,中间隔一道低矮的门槛。 “还疼吗?” 他眼中的关切近在咫尺,周霁佑忍不住抿着嘴乐,踮起脚尖,圈他脖子,贴他耳边打趣,嗓音轻轻的:“你是要给我按摩吗?虽然这里没人,但我觉得还是在屋里坐着更舒服。” 热气吹进耳里,沈飞白当即就是一僵。 出来混,迟早是要还的。 垂放在她颈窝处的双手捏着她皮肤下的柔软筋络,以及,感受覆于胸膛的淡淡体温和香气,他呼吸变得很慢很慢。 返回客厅,周霁佑打开一盒冰凉薄荷味的口香糖,倒出两颗嚼嘴里,盘腿侧坐沙发,“来吧,帮我按按。” 沈飞白上前坐她背后,掌控好力度,不轻不重地为她按摩。 应该是舒服的,她身体处于放松状态,头还会偶尔轻微晃动。 她很少披散头发,总会扎得高高的,要么盘,要么编。此刻更是随意,直接用一根筷子把长发挽起。 脖子细细的,白得似象牙,修长地一路弯下来,到他揉按的地方,女性的至柔至弱展现无遗。 那样细腻柔软,摸到里面筋骨,好像用力一掐就会立刻折断。 她穿的是非常居家的休闲裙,领口不大不小,边沿位于肩膀三分之一,短袖,她手臂搭大腿,袖口以下细软白皙的两节,手肘尖尖的。 沈飞白微微垂下眼,突然就不敢再继续看了,他怕忍不住,真怕。 幸好,周霁佑忽然破开这种彼此间愈发浓郁的无形气氛,吐了口香糖,找话说:“我想起那次头疼了。” 他呼吸一顿,不必问哪次,因为他们之间就那么一次,并且还是在互相陌生的情况下,他给她按揉的太阳穴。 “你说你那会儿承认累了又能怎样,明明就是在偷懒,偏说不累。”她语气轻松,分明是在调侃,“现在累了吗?累了就休息,不差这几下。” “不累。”那次也不累。 周霁佑扭转脖子,眼珠瞟过来看他:“你有前科,我不信。” 精巧细致的半张侧脸,瞳仁是清澈的琥珀色,嘴唇是粉润的蔷薇色,说话时,眉梢上扬,活泼泼的,透着独属于她的桀骜不拘。 想亲她,格外的想。 他身影倾覆过来的那一刻,周霁佑诧异地瞠大眼。 干干的唇贴上来,她被他从沙发和头部之间的缝隙里找到合适的角度按住轻咬,后知后觉地想,他有前科,搞突袭亲他也有前科…… 他呼吸有些压抑,她觉得自己被罩在一个鱼缸里,三百六十度都回旋着他身体里拼命抑制却依然有一丝倾泻的声音。 她手扶在他肩膀推他,嘴里溢出细碎的抗议:“不要……你让我换个姿势……” 他按着她的手松开几分力度。她搂着他,寻找支点转过身,正面朝向他。 宽厚的掌心压在她后背,把她往怀里按,她双腿挡在中间没法儿贴得更近,腿窝不断挤压,这样的姿势也很难受。她往前蹭了蹭,把两条细长条的腿伸展出去,架他大腿,以一种类似于公主抱的方式坐他腿上。 他舌头伸进来,翻卷、勾动,一点点随着本能。 两人的吻技都在进步,或许进步很小,依然笨得没有章法,但足够了,谁也不会计较谁生涩,都是菜鸟反倒心里特熨帖,那种初吻属于彼此的感觉,有种心照不宣的魔力。 和一般刚恋爱的小情侣一样,一旦渐渐亲上,就像上了瘾,总想试试。试的次数多了,问题就来了。手除了呆板地抱着,还能放哪儿? 越吻越动情,掌心一直定在那一个地方,衣服都被他揉皱了。 停吧,停下来……只能停下,必须停下。 口腔都是干的,两人的嘴唇却都异常红润,他抱着她的腰,她搂着他的脖子,侧脸相贴,谁也不看谁。 周霁佑迷蒙着眼睛,眼前是布艺沙发高高的靠枕边边。 沈飞白下颌低垂,眼帘下,是她挪蹭过程中,裙摆不小心滑到腿根而露出的一片白花花。 视觉冲击得过于猛烈,他撇开眼,盯向茶几侧边沿下的木质地板,一开口,声音沉得发哑:“烤茄子吃了吗?” 周霁佑伏在他肩膀,微怔,没用多大力气,声音很小:“丢厨房里没做。” 他滚动两下喉结,试图润嗓,但失败,“我去做。还想吃什么?” 她退离他肩膀,歪头想想:“如果我说,我现在更想喝红豆薏仁牛奶粥,来得及吗?” 她严肃看着他,他感觉到,目光从木质地板收回,成功避开眼下那块区域,神情温润:“来得及。” “嗯,那我起来,你去做吧。”她准备收脚,头不经意地一低…… 腿,她大腿几乎全要露出来。 两腮倏地爬上热意,额头比方才接吻时还要发烫,光脚就跳到地面去,理理裙身,裙摆顺势滑落,遮住。 她站他脚边,拿眼角觑他,他正不太自然地转着视线望别处。 “你都看见什么了?”她又羞又恼。 他轻轻抿了下唇:“没看见什么。” 他一副若无其事,她反倒在这里跳脚,不爽,特别不爽。她故意走到他视野范围里去,微俯身,直逼他黑樾樾的眼睛,食指勾了勾他下巴颌儿,眼尾一挑,问:“好看吗?” 沈飞白喉咙一下更觉干涩了,说不出话,一个字也说不出。 好看,哪里都好看。 他整个人定住两秒,把她手捉下来,起身从沙发和茶几之间绕出去,稳着声线:“我去煮粥。” 只不过片刻,周霁佑心里的不痛快烟消云散。她嘴角上扬,回头瞅他即将遁入厨房门口的背影,缓缓抱起手臂。 不经逗的人。 烤茄子比红豆薏仁牛奶粥先做出来,他戴着隔热手套将香喷喷烤出的茄子放到餐桌,说:“先垫垫,粥还要再熬一会。” 接过他递来的筷子,注意到他眼神扫过她后脑,她抬手摸摸,摸到一根筷子头,心下了然,斜睨眼横他一记:“你笑我。” 沈飞白看着她:“没笑你。” 她拿话堵他:“那你看什么看。” 他没吭,她坐在椅子上一直盯着他,他出声提醒:“趁热吃,凉了就不好吃了。” 周霁佑左手握着一双筷子,筷头抵在桌面,不作回应,继续一动不动盯着他。 他无奈:“真没笑你。” 她执意于一点:“那你看什么?”还是在给她筷子的时候看的。 睫毛一颤,他低下眼睑,嘴角抿出一个疑似笑意的微小弧度,没说话。 周霁佑揪住证据,筷头在桌上重重一敲:“还不承认你在笑我!” “不是。”弧度一点点放大,他抬眸看着她,“不是笑你,是觉得……好看。” 中间那一顿,周霁佑不设防地呼吸都被提上来。 “你说我随便弄的这个发型好看?”她看似不经心地问。 “嗯。” 唇角一勾,幽幽望住他:“那腿呢,腿好看吗?” “……” 那抹弧度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一点点收拢,直至……微微僵住。 周霁佑顿时又心里舒坦了,扬起手臂将别在后脑的那只筷子抽出来,用手腕上套着的皮筋重新扎发。 边扎边说:“才洗了头不想用皮筋勒出印子,做饭头发又老散下来,就拿了根筷子暂时先固定。你倒好,居然笑话我。” 筷子拔出的一瞬间,灯光下泛着金色光泽的柔顺长发旋然散开,起初像绽放的花骨朵,而后又像重力展开下的柔韧绸缎,沈飞白黑亮的眼底被划下久久不散的弧线。 “没笑话你。”他一瞬不瞬地凝视她,“好看,发型好看,腿……也好看。” 周霁佑两只胳膊还扬在脑后,对上他深邃灼热的眸光,懵了。 脑子里嗡嗡的,胸腔里也砰砰的。他真的说出来,她反倒没了逗他的乐趣,又有点像在发烧的感觉。 他不经逗,她呢,把自己给逗进去了。 半斤八两。 Chapter 34 接下来的日子,周霁佑察觉沈飞白似乎比以前忙碌,再加上她也开学了,两人一周见面的次数不多,多数是他过来,做顿饭一起吃。 她看着那双修长干净的手,偶尔会有点发愣。 人前,这双手端正摆放在镜头前的主播台;人后,这双手洗菜、烹饪、刷碗。印象里,只要他在,她没碰过厨房一星点油水。 她觉得不好,可偏又享受这种被悉心照料的感觉,索性便随他。 他洗碗不喜欢戴手套,有塑胶阻隔,单靠眼睛看,可能会忽略掉一些凸起的颗粒,他更相信指腹的探寻感,摸一摸,能摸出哪里没洗干净。 周霁佑脾气硬,说:“不干净我用的时候再洗一遍就是,多大点事。” 潜台词是:手要保护好。 沈飞白没说话,细细领悟了会,笑了。 他最近忽然很爱笑,抿着唇,微微地唇角扬一扬,不露齿,不肆意,和大家闺秀似的。 周霁佑看着心痒,伸手用食指指腹提起他两腮,人为作用下扯出一个僵硬的笑脸,盯着他,左右看看。 觉得不好看,手很快放下来,耐人寻味地说了句:“果然还是要看气质。” 沈飞白微怔,不是很理解:“怎么了?” 周霁佑摇头,一带而过:“没怎么啊。” 在旧日时光的打磨下,他开始逐渐散发一种沉静温润的气质,假若不了解他的过去,谁还会把他和贫穷内敛的农村少年联系起来。 那些逝去的,没能无情地击垮他,注定会一步步成就他的吧,周霁佑想。 当晚沈飞白走后,她躺床上和景乔聊天,将和沈飞白一起商议的结果告诉她:“他说没必要请客,你表妹自己凭实力进去的,他只是随手之劳。” 景乔在电话另一头笑:“你家这位谦虚了啊。我表妹也说了,机会是留给有准备的人的,有准备的人没有机会,再怎么准备充分那也是白搭。所以关键呐,还是他提供的机会重要。” 倒是个会说话的人。周霁佑回:“是你表妹谦虚了。” 景乔只在中间负责传话,其他不管:“反正就这么说定了啊,别再拖下去了。不就吃个饭么,又不叫你们掏钱。” 周霁佑没吱声,如果的确只是吃个饭倒也没什么,怕只怕殷勤得过了头,是别有目的。 她和沈飞白一说,既然对方执意请客回谢,何况又有景乔这层关系存在,他也没再推辞,答应下来。 周霁佑作为家属陪同,这种感觉还挺新鲜的,就像……她是他的贤内助,是他背后的女人。 很奇怪,两个人在一起以后,她常常会想起回来北京的这五年,不长不短,和她一路呼吸同一个城市空气的人,却始终只有他。 以前都会把自己看成一个独立的个体,哪怕雷安夫妻将她视为干女儿一样地关照,她也不好意思麻烦他们,基本什么事都自己担。好在运气不算差,没生过大病,小病不超过两次,一些麻烦琐事也都能自行解决。她从未感到孤单,更不会生出孤独感。大概是因为早已习惯的缘故。 现在一回想,诸多感慨涌上心头。 过去的五年,她和他,也可以算得上是在相依为命,他们之间是存有一根隐形纽带的。 与他并排坐在餐厅内,对面是景乔和她表妹张琪,他旁若无人地为她布菜,都是她喜欢的,她觉得他们这根纽带似乎不知不觉拧得更紧。 景乔咬着筷子,笑眯眯瞧他们。 表妹张琪拿手肘撞撞她,她一惊,筷头险些戳到舌头。横去一眼:干嘛? 张琪伸手把手机递给她,屏幕上写了一行字:我什么时候能开口说呀? 景乔看她一脸掩饰不住的急切,慢悠悠把手机在餐桌底下还回去,清了清嗓子,冲对面说:“那个……沈飞白?” 她没当面称呼过他名字,一时有点卡壳。 沈飞白用公筷刚给周霁佑夹了一个珍珠圆子,闻言,将筷子放回原处的同时,抬眼看向她。 周霁佑也一并望她。 景乔多少有点心虚,两人都看着她,她不太敢和周霁佑对视,对着沈飞白拼命笑:“我听琪琪说,你们台正在筹备出一个新的新闻节目,叫《今日聚焦》是吧?” 沈飞白点头:“嗯。” 目光无澜,不见波浪,但景乔却猛地一噎,忘记该如何继续。周霁佑了然的眼神就在余光,她之前把话说得冠冕堂皇,等于给她下套,现在根本不敢看她。 “哎呀,你自己说吧。”她推张琪一下,撂担子靠坐到一边。 张琪比她淡定得多,定定神,朝沈飞白坦诚地说:“沈主播,我知道你们已经成立了栏目组,我对这档节目非常感兴趣,很想加入,您能不能帮忙引荐一下?” 周霁佑有点好笑,流转目光瞥向闷头做隐形人的景乔。 她没立场插嘴,也不愿掺一脚,低下头继续吃她的,用筷子夹起放进碗里的那颗珍珠圆子,肉丸表面银装素裹,咬一口,软糯鲜嫩,味道还不错。 耳边,听见身旁人不疾不徐地开口:“我可以试试,但不保证一定能帮上忙。” 张琪激动万分:“您愿意试试就已经很感谢了,谢谢谢谢,您简直是我事业命途上的贵人啊!” 她马屁拍得太响,景乔默默捂脸。 虽说是张琪请客,但在姐妹二人无知无觉的时候,沈飞白借口去洗手间,早早把账结了。 他坐回来,周霁佑斜眼,一副心知肚明,也是心服。 他用眼神无声询问,她身体歪过去贴他耳边:“你又充什么大款呢。” 他在桌下捉住她手握住,低声:“给你面子不好么。” 掌心的两个茧磨着她手背,痒。她要躲开逃出来,他微一用力,握紧。 或许是他们的动作没瞒得住对面,又或许是他们的表情在暴露,景乔和张琪若有似无的目光里都含着笑。 结账时,张琪听服务生说这号桌已经结过,又是一连舌灿莲花的捧高,嘴甜得像抹了蜜,一定要找机会真正由她请一次。 沈飞白礼貌客气地婉拒。 乘电梯出来,周霁佑看景乔欲言又止的憋屈样子,稍稍放缓脚步,好让她有机会和自己说话。 景乔小媳妇似的拉拉她手腕,小声说:“粥啊,别生我气哈。” 她想笑,忍住了,作高冷状:“你这么能耐,我哪敢气你啊。” 景乔见张琪回头瞅她,瞪了她一眼,接着苦哈哈:“我是她姐,不帮她也说不过去不是。” “嗯。”周霁佑淡淡的,“你不帮她说不过去,我把沈飞白拖进这趟浑水就说得过去是吧。你让他怎么想我,他会以为是我默许的。” 事实上,她真的认为沈飞白是因为她才答应帮张琪这个忙,他回应得太干脆,只是稍一停顿就点头了。 景乔咬咬唇:“你和他解释一下,就说你不知道,他应该会信的吧。” 碰巧就在这时,沈飞白在张琪不断找话套近乎的间隙,回头寻过来一眼。 那一眼,让周霁佑不由产生一种心墙碎裂的感觉,像是……他怕她走丢了,望一望她,看她跟上没。 她说她事先并不知情,他当然会信。可是,这种马后炮的行为令她感到很不舒服。他事业将将起步,还是个新新的普通播音主持人,自己都需要领导提携,哪有话语权去提携别人。 她希望他活得清畅,不必被任何人和事所负累,就像她一样。 可如今,好像不行。因为……因为她自己都无法保证能继续清明简然。 回去的时候,周霁佑和沈飞白并肩而行。 秋老虎未退,北京的天气还处于暑气迟迟不消的时节。风比较干燥,伴有沙尘。 两人前往地铁站,一路无言。不是无话说,而是周霁佑沉默地想心事,一时没发现某人偶尔瞥过来的眼神里其实满满都是话语。 她走路不专心,被一块松动的地砖绊了一下,地砖底下有积水,一凹陷,水溅出来,落她一脚。 她拿出一包纸巾准备擦,纸巾包被他抽去,她抬眸,他撕开包装,二话没说就已经身体蹲下去。 她低头看着,他干净利落的短发顺溜溜的,擦她脚上水渍的动作也顺溜溜的。 旁边经过的路人扭头看他们,不知怎地,她头一次生出一种难为情的感觉。也是微微的脸颊发烫,但不一样,之前她都没想过躲,这回却躲了。 她朝旁挪半步,避开他的手,说:“没了,不用再擦了。” 他手又伸过来,连鞋的侧边沿也没放过,轻轻抹掉一颗悬垂的污水,然后才直起身。 前面十几米远有垃圾箱,走到跟前,纸团丢进去,他把一包纸巾还她,她接了,当他面迅速抽出一张,把他那只手拽过来,不算温柔,但却仔细,每个手指头都一一擦过。 “行了。”满意了,打算把他手甩开,却毫无防备地被他反握,慢慢地,十指交叉。 他握着她的手向上举了举,垂眼看着,嘴角溢出一丝笑意:“早就想这么做了。” “……”周霁佑既诧异又……心软。 没心思逗他,他想牵手,那就……牵吧。 可嘴上却不肯让步:“你要是早这么做,我刚刚也不会踩到水。” 他视线从交握的手移至她眼底:“嗯,不会再让你踩到。” 周霁佑撇开眼:“你说的啊。”拉着他往前走。 临近地铁口,她看着前方那个斜斜的坡屋顶,说:“我不知道她们请吃饭是有事求你。” 沈飞白顿了下:“嗯。” 她不由扭头看他:“你为什么答应?” “我能理解她的心情。当初我实习的时候没有人脉可以帮自己,如果不是参加比赛,可能现在也还什么都飘着。可以帮到她一点是一点,毕竟……”他停下。 周霁佑止住步伐,紧紧盯着他:“毕竟什么?” 他看着她:“毕竟她是景乔的妹妹。”他另只手拂去她头发丝上吹上来的像花蕊一样的东西,缓缓说,“你以前的朋友都淡了,景乔是唯一留下来的,你很在意她不是么。” 阳光落在他深深的眼眸里,金色的,灿烂的,暖人至深。 心软得更加无法承受,像要随时塌下去。她说:“那你干嘛还抢着付账啊?别再说是为我长面子。” 他笑了笑:“她一个实习生能有多少钱,刚到北京,不容易。” 她好笑地嗔他一眼:“你容易,你住那破地方我都不稀罕去。” 他嘴角笑容一顿。 周霁佑微忖,说:“要不,你搬来和我一起住吧,我把书房整理出来给你当卧室。” 他不作声。 周霁佑说:“怎么了,不愿意?” 他还是不说话。 “不愿意算了,我还不愿意每天都看见你呢。”她试图甩开他手,他用力一握,没能成功。 周霁佑瞪他。她是真的生气,天知道她做出邀请下了多大决心。 “小佑。”他嗓音低沉,“给我点时间。” “什么时间?”她轻蹙眉。 “有经济实力照顾你的时间。” 她严肃地脱口而出:“经济实力?你是说钱吗?我不需要你多有钱,你现在照顾我也照顾得很好。” 她在肯定他,或许她自己都未察觉。沈飞白笑容再次浮现:“我想娶你,聘礼总不能寒酸吧?” “……” 周霁佑一瞬间什么话也吐不出,呼吸都梗在胸腔,最后只说了一句:“想得倒挺远。” “嗯。”他承认,唇角依然浅浅勾着,眼睑垂下,轻声,“其实也不远。” Chapter 35 说实在的,她真没有考虑过和他结婚的问题,但当他说出“想娶你”的时候,似乎真有那么一刹那,觉得,将来是和他结婚好像……也还不错。 她想,最近可能真被他无形中洗了脑,总会在不经意的时刻迸发出和他有关的很多念头,朦朦胧胧的、却又的确出现过的念头。 他们才在一起多久?她算了算,从最开始答应试试,统共不过三个月。 三个月,足以改变很多。 就像当年只在慈岭镇生活一个月,她对他的态度也同样逐渐发生转变。 9月25日,神七升天,全球瞩目。 《今日聚焦》随后开播,收视效果如何,是否引起全国关注,周霁佑一点不清楚,但可以确定的是,这档栏目无疑是成功的。 传播学意义上的信息,更注重的是社会信息。和谐社会需要聚焦民生、寻求民意,《今日聚焦》的栏目宗旨,便是搭建一条百姓和政府之间相互沟通的桥梁,弘扬真善美,帮助你我他。 一天,在机构休息室里,景乔突然语重心长地对周霁佑说:“粥啊,我觉得沈飞白真的挺好的。” 周霁佑低头绷装画布,用小锤子在拉紧的画布上钉钉子,一颗、两颗、三颗……没吭声,只随意地瞟她一眼。 休息室里无人,景乔也不怕别人听见,索性放开说:“他说试试,还真的就能把琪琪介绍进去,这不刚好说明问题吗?人家肯卖他面子,表示他人缘不错啊。” 周霁佑一锤子下去,定在半空,偏头看她:“那又怎样。” 景乔看出她有点不耐烦,抿嘴笑笑,请客吃饭那天的心虚情绪始终未完全消退:“我之前说他是潜力股,没说错对吧?” “哦。”周霁佑不看她,继续钉钉子。 景乔猜不透她心思,接着说:“我觉得哈,另一个主播虽然年纪看上去比他大,但没他主持得好。” 周霁佑说:“你看了?” “看了啊,我妹发视频给我看的。”景乔敲头想想,“她叫我想一个词来形容你家那位主持节目的感觉,我词穷,想不出来。但我俩都一致认为,他就是比另一个主播好,单从眼神就能看出来。” 周霁佑低喃一个词,很轻很轻,景乔疑惑:“你刚说什么?” 她把画框靠一边,拿起桌上的水杯,杯壁温热,直接就能喝一口。 水流滚过咽喉,低声重复一遍:“平易近人。” 语调平直,听不出里面包含任何个人情感,神情也寡淡无味,仿佛丝毫不关心。 但景乔忽然觉得,她才最有资格评价沈飞白,或许在这世上,她是最了解他的人。可,她自己能感觉到吗? 等她去教室上课,景乔给表妹张琪发了条短信:我们俩悟不出来的词,人家女朋友想都没想就说出来了。 过了好半天,张琪回:啥? 景乔刷刷回短信告诉她,这回不用等,张琪的电话立刻追来,张口便是一通叽里呱啦:“对对对,就是平易近人。但是还差那么点味道,我觉得沈主播好像特别容易动情。” “怎么说呢,虽然新闻是摆在那里早就编辑整理好的,但是这种社会类题材的栏目肯定需要主播自己参与和处理。观众又不是傻子,客观和真挚是两码事,你说着客观的话,眼里没说服力,口号喊得再响观众也不会买账。” “沈主播给我的感觉就是,他能体会到新闻当事人那种无助害怕的心情,同样一句官方话从他嘴里说出来就是更具亲和力。” 景乔听她噼里啪啦诸多感慨,问了句:“你在哪儿呢,不怕被别人听到?” 张琪说:“放心吧,人在外面。” 景乔放宽心,笑话她:“我看啊,你都快成沈飞□□丝了。” 张琪大喇喇强调:“不是快,是已经是他粉丝了。我跟你说啊,这节目反响不错,组里正商议着指派一名外景主播,等同于记者走基层那种。目前一共就俩主播,本来打算再找来一个的,你猜怎么着,沈主播主动请缨了。” 景乔不太懂:“请缨是好还是不好?” 张琪说:“我也不知道。但你想啊,外景记者不得经常出差吗,风里来雨里去的,我们这节目还总往贫困地区跑,但凡图安逸的人谁愿意啊。” 景乔听着有点动容。 张琪不作停顿,继续说:“反正他在我眼里和别的主播不一样。我跟你说一件事。网友在论坛里发了张截图,汶川地震,他做前方记者的时候,有一回在镜头前眼眶是泛红的。” *** 周霁佑下课后,景乔带的设计方向考研班距离下课还早,她回休息室取了包,和一个已经毕业的师姐打声招呼后,便自行离开。 机构距离学校不算远,她晚上有课,打算走回去,晚饭计划在食堂解决。 刚踏出楼外,转弯,后面驶来一辆黑色奥迪,逐渐放缓车速,鸣笛。 她循声望,副驾车窗降下,周启扬冲她笑,随即将车停下。 “去哪儿,我送你。” 周霁佑神情得当,礼貌回:“回学校。就在跟前,不用送。” 哪知,他倾身过来,由内敞开副驾车门,“上来吧,我刚好也要回校办点事。” 周霁佑目露不可察的一丝不悦,没再拒绝,依言上车。 “听说你一个人住校外?”车重新上路,周启扬看似无意地问。 周霁佑心里的异样感加重:“嗯。” “哪里?”他轻轻笑了笑,眼角瞥向她。 周霁佑不再因为他是机构老板而客气,冷声:“周师兄的问题未免也太多了。” 周启扬不仅没恼,而且还低低地笑出一声,隔几秒,说:“你防备心不用那么大,我并无恶意。” 周霁佑歪头看窗外,不理会,用肢体语言明确划清界限。 周启扬失笑,一开始没准备说,但到这节骨眼,似乎不表明身份以后会被她划入重点隔绝行列。 “我爷爷在辽宁原先是做煤矿生意的,到我父亲这一辈,开始把资金投入到餐饮行业,这也是我为什么也会在北京开连锁餐厅的原因。” 周霁佑看着窗外街景皱眉,开始不耐烦。 周启扬:“他老人家前两年肺癌晚期过世了,唯一的兄弟也在二十多年前就已离世,那是他唯一的亲人,年轻时候追着一个美国女孩到北京,生了一个儿子,听说,他死后没多久,美国女人丢下儿子回国了,儿子结婚后又离婚,独自抚养一个女儿。” 在他说到“美国女人丢下儿子回国”的时候,周霁佑心悸地转回头。 车开进校内,车速适当减慢。 周启扬没看她,自顾自往下说:“我爷爷和这个儿子偶尔会有联络,他还给老爷子寄过照片,照片上的小女孩很漂亮,我在爷爷抽屉里见过。小女孩的母亲是纯正的中国人,相比较而言,她只是有点混血的影子,但又不太像。” 周霁佑像被点了穴,一动不动。 周启扬把车停在路边,手从方向盘放下,随意搭腿上拍两下,嘴角一抹和善的笑容,偏头与她对视:“照片背面写着女孩的名字,她叫周霁佑。霁,光风霁月的霁。佑,护佑的佑。她父亲希望她被上天庇佑,可以一生顺遂。” 毫无征兆地天降远亲,周霁佑并不感到惊喜。缓过惊讶的那股劲儿,她拣出关键:“你早就知道是我?” 周启扬轻笑:“我托人确认了一下。” 周霁佑反应敏锐:“你查我。” 她表情严肃,周启扬笑意浓厚:“我说小堂妹,这是善意的调查,你能不能放轻松一点?” 周霁佑盯着他,他很坦然,也很认真,并不像是在随意认亲,更像是经过深思熟虑。 她有点恍然,摇头哼地一笑:“怪不得你上回说和我本家很亲切。” 周启扬点头:“你看,我都有提醒过你是不是?” 他语气带点儿调侃,眼神温和磊落,周霁佑轻耸肩,不打算和他争辩。 恰在这时,主驾驶座的车窗被人在外面敲响,周启扬的视线对着她,她在他回头的时候率先看清窗外人的面容。 是冯诗蓝。 车窗玻璃原本只降下一小截细缝,周启扬按键后,整块全部落下,冯诗蓝看清副驾坐着的人是谁,微微一滞。 “周师兄,我刚好路过,认出你的车牌号,看车里有人就过来和你打个招呼。”冯诗蓝对周启扬微笑,而后又将目光移向副驾,“怎么这么巧,周师妹你也在。” 周霁佑睨着她,玩味的口吻:“是挺巧的。” 周启扬眉目不变,只略微自夸地笑道:“看来我车牌号选的数字还真挺吉利,人人都能记住。” 冯诗蓝一怔,抿唇扬起嘴角:“对啊,就是因为特别吉利,我搭师兄便车的时候看一眼就记住了。” 尾音处,和周霁佑轻一对眼。 周霁佑心中冷笑,她话里有话,在提醒她,不是只有她一个人能坐进周启扬的车里。她不由想起,景乔之前曾说,冯诗蓝八成看上了周启扬,看来不是八成,是十成才对。 周霁佑打开车门,“我还有事,先走了。” “等等。”周启扬喊住她。 她一只脚踏在车外,身体不动,转回头。 手机在掌心灵活地转半圈,他扬扬眉:“报一下号码。” 周霁佑感觉冯诗蓝在瞪她,尽管她不敢明目张胆地瞪。 她不喜欢这种麻烦的氛围,快速报完一串数字,也不管他手速快慢,下车,甩上车门。 周启扬被车门咣地一声轻响一打岔,对着屏幕上只输到一半的数字笑得无奈,扭头问窗外的冯诗蓝:“你有她号码吗?” 冯诗蓝:“……” Chapter 36 央视各个编导们都在忙改革开放三十周年特别节目,《今日聚焦》也赶在12月底做了两期以农村医疗环境变化为探讨内容的相关报道。 节目是录播,电视播放时,沈飞白恰好就坐在周霁佑身侧。 他陪周霁佑打发时间看了黄金档的两集电视剧,电视剧演的什么内容他其实并无概念,因为……心思根本不在上面。 难得有一整晚的时间独处,他也不知道该干什么。特地还请教了陈雪阳平时和女友曹越都怎么约会,陈雪阳拍拍他肩膀,特无力地说了两个字:逛街。 于是饭后,他状似无意地问周霁佑:“想不想出去逛逛?” 约会约得太含蓄,周霁佑没领悟,用一贯懒懒的腔调说:“刚吃饱逛什么逛,不怕得阑尾炎?” ……就这样作罢。 两个人挨在一起坐着,她边吃水果边看电视,他好像在看电视,实则眼和耳都集中在她身上。 电视剧播放完,客厅墙壁悬挂的时钟即将指向九点半,她忽然拿起遥控器换台。 他起先无所觉,直到响起熟悉的声音,他才一定睛,然后便看见电视屏幕里自己那张严谨沉肃的面孔。 身旁,周霁佑轻松随意地“咦”一声:“我想着碰碰运气,没想到今天还真是你主播。” 沈飞白心中一动:“你常看?” “谁常看了。”周霁佑换一个舒服的坐姿,斜他一眼,“你当我很闲?” 她说话向来这样,习惯性呛他一句,可信度只占半分之五十,需要根据情况判断。 沈飞白判断了,但未作声。 他看着电视机里和专家学者对话的自己,想着,每一个表情和姿势有没有控制好;想着,每一个导语有没有问准关键。 雷安讲话较为委婉,说他眼神里有东西,掌控得好会成为他的一大优势,掌控得不好就会有失栏目的刚硬。 而江山批评他向来不客气,连续看了几期节目,后来再见他就是劈头盖脸一通嫌弃:你简直多愁善感得不能让我忍受。 网友拿他汶川地震时做直播记者的一张截图说事,评价他是热血男儿。节目组的同事以此为乐取笑他,他主动要求做出镜记者一事也暂时未下通知。 他太沉默,甚至渐渐给周霁佑带来一种周遭氛围都有所凝固的感觉。 她抬手在他眼前挥了挥,说:“不会是看自己看傻了吧?” 五指细长,肤色葱白,他一把捉住,包裹她绵软的手背搁膝头握着,眼睛转向她,问:“你觉得,我主持这类调查性报道水准如何?” 眸色极深,分明不是随口一问,他是真的希望能听取到意见。 周霁佑被他安静握着手,没动,直直望进他眼底,说:“你太善良了。” “……” 或许在她开口的前几秒他确有快速设想过几种不同答案,但她言简意赅地吐出这五个字后,他的那些设想全部没了踪迹,思维出现一霎那停滞。 他嗓音略微干涩,不紧不迫地凝视她:“这是夸赞,还是……贬低?” 周霁佑看着他,轻笑:“我还是头一次听到有人质疑‘善良’的情感属性。” 沈飞白没说话,只轻轻地捏她手一下。 她用了点力气把手抽出来,好在他未阻拦。她靠上前,双手捧他脸,唇一点点凑近、凑近,到距离三四公分的时候停下。 “沈飞白,你不自信吗?”她近距离盯他沉黑平静的眼睛,“当初是谁硬要来北京读播音主持专业的,你的一腔孤勇呢,这点小挫折就害怕了?” 她温热的吐息扑过来,尽管是调侃揶揄的口吻,但沈飞白心窝格外滚烫。 他单手覆上,贴她一只手背,“怎么会怕。”他低喃。 周霁佑说:“那你纠结什么。” 他眼睑微垂,忽然双臂搂她肩膀,紧紧抱住她。 周霁佑扬脖垫着他右肩,手被迫从他脸颊滑落,整个人有点……懵。 她感觉到他胸腔的起伏,他在缓解一种情绪,一种似乎早已压抑在心头多日的情绪。 “本来想着五年应该可以,现在看来,还需要更久……” 他声音很低很沉,像大提琴的琴弦被不小心轻轻拨动。 是的,不小心。周霁佑甚至有种错觉,他好像一个成绩糟糕的孩子,拿着试卷对家长说:本来以为能考好的…… 周霁佑张口想说点什么,却一次次把逗他的话都咽回去,斟字酌句,语调略显生硬:“你……别给自己太大压力。” 她不会安慰人,可越是笨拙就越凸显变化。 沈飞白没吭声。 曾经有一次也是这样。他在央视实习,表现得不好,没能继续留下,那天下午他去她常常待的那间画室找她,她刚好要去帮一个师姐画墙绘,他一声不响跟着过去,她站折叠梯,他就在一旁扶着,不说话,只是看着她。 房间里没别人,墙壁雪白,她需要在四面墙都绘上指定的生动画面。 其中一面墙壁已经完成一半,使用的是环保绘画材料,五颜六色,独具匠心。 他们之间的差距,就像那副正在完工的墙绘,一笔一笔加深,擦不掉,抹不去。 他沉默许久,憋出一句:“依你看,我能做好播音主持吗?” 她站木梯上居高临下地瞥他一眼,说:“我怎么知道。” 语气不耐。 他默了默,自嘲:“嗯,我也不知道。” 她手托白色颜料盘,笔触停下;眉心轻蹙,低头盯着他:“沈飞白。” 他听着。 “你别自寻烦恼。”她正颜厉色,“走一步算一步,心急吃不了热豆腐。” 心急吃不了热豆腐,所以,他这些年才一直追不到她。 因为他急,很急,想早点定下来,不然一颗心随时都悬在半空,害怕一不留神就彻底失去她。 如今关系是确认了,但还是害怕。 事业不稳,以为最多五年,五年内一定能有足够的经济基础和她结婚,可现在,五年可能不够,悬,太悬。 好在元旦之后,上面经过商议讨论最终决定,批准他担任《今日聚焦》的出镜记者。 事情一落实,也就意味着,他以后每周都要出差。 两人可以一起共度的时光又要在原有基础上大打折扣。 周霁佑对他工作上的事从不过问,哪怕景乔唏嘘感叹地告诉她是他自己自愿去做采访,她也只是微微讶异一会,很快平定。 景乔观察她反应,纳闷:“你不会不开心吗?” 周霁佑好笑:“我为什么要不开心。” 景乔理由充分:“热恋期啊姐姐!再说,他老往外跑,就不怕你被其他帅哥拐跑了?” 周霁佑机敏:“什么意思?” 正上着楼梯,景乔下意识朝后瞄了眼,四下无熟人,她眯起眼睛,逼问:“说,周师兄是不是在追你?” 周霁佑琢磨了琢磨,窗外投射进来的阳光落在她琥珀色的瞳仁,碎银一般:“冯诗蓝说的?” “这都被你猜到了。”景乔啧啧两声,“我和她不是住同一层么,她室友和我室友是游戏基友,她和她室友说,她室友又和我室友说,我室友告诉了我。不过她原话可不是说周师兄在追你……” 周霁佑:“说我追他?” 景乔两手一摊,讥讽地瘪瘪嘴:“说你钓小开。” 周霁佑笑了:“还说了什么?” 景乔不屑地冷哼:“背后她还能说什么好话。我恶心得都快要吐了。她问她室友,要不要把你有男友的事告诉周师兄,以防他被骗。” 行至食堂三楼,恰好在远处一个窗口前看见冯诗蓝和一个背影高挑的男生有说有笑,周霁佑目光幽静,唇角勾动:“好啊,我等着。” Chapter 37 周霁佑还记得大三那年的生日,法国国宝级画家在北京办画展,她尚未来得及购票,沈飞白忽然拿两张票邀请她,她只差一点就问出“你怎么知道我想看”这句话。 惊讶的成分占据大半,剩下的一小部分她无法用一个词准确概括。 现在两人在一起,她查看手机日历注意到他们的生日都将临近,似乎隐约间对那部分情绪有了一个重新载入的体验。 感激。 浅淡的、似烟似雾、风一吹就会连自己也寻觅不到的感激。 她不擅且不屑于口头表达,但她有自我认知和反省的能力。他能做到的,她也能做;他能对她好,她也不会对他差。 沈飞白的生日是一月十八,而她的生日是一月二十。两个同样在隆冬出生的人,性格一个像风,一个像火,风遇火,送来氧气,越烧越旺。 十八号这天,沈飞白人在山西,他一向对自己生日无感,只对周霁佑生日在乎。电话打来时,只说明天回来,问她后天是否有空。 周霁佑一不傻二不呆,松散应声:“有啊,你想干嘛?”故意多此一问,试他反应。 他果然如她预料般绕开话题:“白天呢?” 她想笑,忍住:“白天也有空啊,你想干嘛?” 他顿一秒,含糊其辞:“到时再定。” “……” 她知他不是有意卖关子,甚至潜意识里,她觉得他有所保留是为了制造惊喜。 何惊喜?她竟隐隐有些期待。 临挂电话前,他问还有什么事要说吗,她抿唇:“没了。” 每回都是他等她先挂断,她不动,他也不动,哪怕彼此都不说话,电流声依然贴在耳边。 这次也一样,她蠕动嘴唇,想说四个字,到嘴边却像滚过来一团胶水,把嘴唇粘住。 长途通话还在一秒一秒地往前计时,两人之间却只剩沉默。 她在酝酿,他在等待。 等半晌,仍是无言,沈飞白那边有人催了,他无奈,说了声:“要去一趟镇政府。” “嗯,你去呗。”她略微懊恼地轻咬唇瓣,统共就四个字,气氛也挺好,可就是挤不出来。 恰逢周日,又恰逢她来画室教孩子画画,尚未到上课时间,教室里只陆陆续续来了五六个孩子,家长操心这操心那,跟在身边一会问热不热,一会又问渴不渴。 周霁佑站教室角落低声讲电话,忽然回头环顾一下分散在教室各个方位的几个孩子,然后对听筒说:“你等等。” 沈飞白站在宾馆房间,一手握机身,一手将采访本和笔装包里,她说等等,他就低腰定在那里,连人带心都在等。 周霁佑捂住听筒,走到门边敲敲门,咚咚咚三下,不轻不重,成功吸引教室内家长和孩子的注意。 她难得带有一丝请求:“老师可以请你们帮个忙吗?” 沈飞白那端,忽然手机里的声音变得模模糊糊,遥远而不真切,并且明显多出一种喧闹,好像一群人叽叽喳喳在回话。 摄像也是个大老爷们,同沈飞白住一屋,几分钟前催促的人就是他。 他从卫生间洗手出来,冰水一冲刷,浑身抖抖索索的。 “冷啊,真冷。这破宾馆空调纯摆设。”他走过来抽张纸擦擦手,看沈飞白还举着手机,用气声咕哝,手指门外,“走吗?” 沈飞白耳边,飘飘忽忽的画外音一瞬间转为清晰,似乎开了免提,一片气流导致的杂音。 周霁佑缓而慢地倒数:3、2、1…… 他微一怔忡,直觉有事,食指虚竖嘴边,略带歉意地告诉摄像再等一下。 摄像老董是东北人,直来直往,爱拿他取乐,见他一只手还捏着背包拉锁,立床边俯着上半身保持不动,刚刚望过来那一眼,神色说不出的温情脉脉,当下咧嘴一笑,压低声音,摇头晃脑地念了一句小诗:“我的心思不为谁而停留,而心总要为谁而跳动。” 沈飞白听见了,并且听得很清楚,他的心急速跳动,仿佛下一秒就会跃出胸腔。 电波彼端,几个孩子童稚的嗓音嘻嘻笑着一齐喊:“沈哥哥,生日快乐!”而后,像是完成了一个了不起的任务,咋咋呼呼地笑作一团。 再然后,杂音减弱,免提关了。 她没有任何总结性陈词,语气淡淡的:“你忙去吧,我挂了。” 他发不出声,好一会才从嗓子里费力挤出一个音:“嗯。” 通话随即掐断。 他坐到床边,深呼吸,脑子里不断叫嚣着一个念头:想亲她,想把她抱怀里,紧紧紧紧地抱怀里。 他向后倒去,上身砸到床板时,由于底下铺了一层海绵垫,身体微微向上轻弹。他单手覆着眼睛,平息情绪。 等冷静下来,逐渐涌上一丝庆幸。 还好不在她面前,如果在,他只怕会失控。 老董瞧他一副脱力的样子,再不隐忍,一张口,大嗓门:“我说小白,跟你一块儿出来采访那叫一个难受,回回看你在那儿和女朋友浪费话费,你不心疼,我都胃疼。” 沈飞白胸腔震动,轻笑。 他手还盖着眼睛,老董只看到他嘴角扬起一抹会心的弧度,看不见他表情。 “小白,你丫是在笑吗?”老董伸长脖子凑近,不好确定,嘴里直问,“你笑我,还是笑你自个儿?” 沈飞白不答,翻身而起,眼眸温润地背对他回头:“董哥,诗不错。” 老董得意:“波德莱尔的诗能差么。想不到吧你,你董哥我也是个文艺中年。” 沈飞白笑。 窗外,小镇天空仿若蒙了一层浅浅的灰白绸布,衬得天气越发阴冷。 老董突然回过味儿,摇摇头自语:“我刚刚不该说这句,意境不对。” …… …… 也许你我终将行踪不明 但是你该知道我曾因你动情 不要把一个阶段幻想得很好 而又去幻想等待后的结果 那样的生活只会充满依赖 我的心思不为谁而停留 而心总要为谁而跳动 …… …… *** 沈飞白十九号深夜才飞回北京,翌日一早电话请了假,出门时,意外看见曹越套一身冬季睡衣从陈雪阳房间睡眼惺忪地走出来。 撞见他,曹越脸颊划过羞赧,匆匆点头打了招呼,一头钻进卫生间去。 沈飞白给阳台的几盆植物浇过水,行至玄关换鞋时,听见陈雪阳在房间里低低地求饶:“我哪知道他会提前回来啊……哎呦喂姑奶奶,看见了又怎样,大家都是成年人,怕什么……” 杀猪一般的惨叫声随后乍响。 沈飞白莞尔,曹越是个野蛮女友,大概在用私刑。 按照行程安排,二十一号回京也不迟。他准备工作做得充分,人物、地点、问题……全部都条条框框地列在纸上。实际进展不如预想顺利,但好在现场该挖掘的地方都挖掘到了。材料拿回来剪辑,足够完整。 他回来了,带着一颗想见她的心。 二十号是周二,周霁佑上午学校有课,翘了;晚上画室有课,上周早早就通知所有家长,把课调至周一,提前上了。 她躺床上睡懒觉,耳朵支楞着,听家里动静。 她给沈飞白配了两把钥匙,倘若有人开门,她耳尖,能听见。 门开了,制造的动静不大,符合他一贯的心细,轻手轻脚的。 她不由闭着眼睛想,他抱她的时候为什么偏偏那么用力,她又不会伸手推他。 手指搭被面轻敲,卧室房门外传来他试探性地询问:“小佑?” 她缓缓睁眼。 他在门外问:“醒了吗?” 嘴角翘上去:“醒没醒你开门看看不就知道了。” 他未立即接话,隔几秒,说:“我买了早餐,趁热出来吃。” 周霁佑不理他,就这样隔着门板和他对话,较真起一个问题:“你为什么不进来?” 她躺着,他站着,因他突然的沉默,时间的线无限拉长。 周霁佑以手作梳整理头发,慢慢从热乎乎的被窝挪出来,靠坐在床头。 “进来啊,你是聋了还是哑了。” 门外,沈飞白手触在门板,握紧,迟迟未动。 耳朵不聋,嘴巴不哑,心却真的聋了、哑了、疯魔了。小镇宾馆里压抑下的某个念头在半夜走出机场的时候就已经开始蠢蠢欲动。 “你起床了吗?”把手的金属轮廓狠狠扎着他掌心。 周霁佑在里面莫名其妙:“我起没起不能自己看?” 她扬长手臂够到毛衣,钻进衣摆往身上套。毛衣是高领,头刚伸进去,呼吸都还闷在里面,忽然就听一道声音像是远隔崇山峻岭般呓语似的传来—— “小佑,别引诱我……” 周霁佑:“……” 她仿若被施了定身术,头卡在领子里也没急着出去,就那么僵僵地愣在那儿,腰背还是稍稍伏趴着的。 呼出的热气积聚在毛衣里,她一张脸憋得像发烧,连耳垂都滚烫滚烫,耳廓后的两片神经坠坠得发紧。 在继续穿和马上脱之间,显然脱比穿更省事。 她从外面揪出毛衣领一下解脱出来,脸颊还是热,浑身都热,气的。 她咬牙,指头捏得嘎吱两声,眼睛瞪前方:“沈飞白,你给我进来!” Chapter 38 确实是呓语,说出这句话后,沈飞白如同一根木桩钉在门外。 听到她的低吼,他无声苦笑,拉下门把手,走进去。 周霁佑刚粗鲁地脱下毛衣,手从额头顺上去,额前的头发压在掌心,长发披肩,微微凌乱。 她脸很白,素素净净的,眼睛略凶,不加掩饰;套一件松松的睡衣,拥被而坐。 “沈飞白,你有病。”她义正言辞地指责他。 他立在床尾,承认:“嗯。”然后,低头看着素色花纹的被子,笑了。 周霁佑坐床头,视野较低,刚好捕捉到他嘴角扯出的一弯弧度,被他挑起的火气忽然就灭得一干二净,皱眉,有点无法理解:“说你有病你还笑。” 沈飞白有好几秒没说话,笑意未退,薄薄的一层,像半隐在夜空的弯月,以为并无月色,可一抬头仔细看,分明又是存在的。 几秒后,他缓缓抬眼,眼底有光:“我很高兴。” 简简单单四个字,高兴什么也不说,就只是目光清透地看着她,深黑的眸色里暖意融融,像光柱,烫得她眼睫低垂,下意识避开。 换她盯着被罩不动,好半天嘟囔一声:“有病。” 从小到大,不知道被她批了多少次“有病”,沈飞白习以为常。 在她尴尬且想掩饰某种情绪的时候,就会用厌烦的语气驳出一句:有病。实则只是虚张声势。 他脚步迈出半步,意识到不妥,迅速收回,定在床尾再不靠近,拾起扔到床角的纯白毛线衣,弯腰送至她手边。 “衣服穿上,出来吃早餐。” 不等她抬头回话,转身出屋,顺手关上门。 连语言带动作,不超过半分钟。 周霁佑一愣,无端觉得,他是逃出去的。 *** 沈飞白是个没有新意也不懂浪漫的人。至少周霁佑是这样认为。 如果刚好赶上名家画展,他就会在她生日当天邀她同去;如果没有,请她吃饭,再……看部电影。 是从哪一年延续的这个无聊“传统”? 周霁佑搜索记忆,大一大二她都没在生日那天理过他,大三接受他一张画展门票,给他钱他又不要,之后就老觉得欠了他,之后的两年一到生日,鬼使神差地都没能拒绝掉,于是就这样连续三年,每年生日都和他一起过。 大四,看电影。 研一,看画展。 如今是第四个年头,毕竟关系和过去不同,她多多少少有些期待生日过得也和过去不一样。 但,上午去国博看过画展,下午又坐在电影院观看新上映的科幻电影,谈不上多么失望,心底深处的那丝无力感倒的确真真实实地发酵蔓延了片刻。 电影放映结束,观众陆续离席。走到门口,一个挨一个自觉归还3d眼镜。 沈飞白问她:“要不要去洗手间?” 她摇头:“不用,你要的话自己去,我在这儿等你。” “我也不用。”宽阔的走廊里,一*的人自他们身旁经过,他驻足凝望她,“电影不好看?” 周霁佑抬眸看他,漫不经心地说:“还好啊,怎么了?” “你兴致不高。”他眼里都是洞悉。 “哦,可能吧。”她撇开眼,拔脚向前,含糊着。 胳膊被握住,他在身后拉了她一把。 她回头,发现他眼睛里有话。 顿了顿,他喊她:“小佑。” “嗯。”她侧着身,与他对视。 “你有不满意的地方,一定要说。” 影院里铺了吸音的红地毯,光线不明不暗,墙壁上用来吸引眼球的电影广告灯斜斜投下莹润白光,照进他墨黑的眼眸,深深浅浅,像月光下的树影。 周霁佑轻不可闻地一声笑,说:“沈飞白,你很奇怪。” 沈飞白不言,握她手臂的手松开,连同另只手一同抄进羽绒衣的口袋里,眼睑微微垂着,听她继续。 “电影是我挑的,就算不满意也怪不到你头上,你为这种事计较,有必要吗?” 她语速适中,语调也十分平缓,但语气里的莫名其妙却真切地表露出来。 “不是。”从她说“你很奇怪”开始,他就再未与她直视,藏在衣兜里的双手骨节捏紧,“我的意思是,你对我有不满意的地方,一定要说。我尽力……”他轻呼吸,“做到你满意。” “……” 类似的话,她刚答应在一起试试的时候也听过。 【我常惹你生气,有些原因或许知道,有些却不一定能猜透。你不高兴了,告诉我,我配合改正。】 每一个字、每一处停顿,她都记得。 就连上次听到这番话后的心情也几乎在忆起的同时复习巩固了一遍。 真稀奇,与他有关的每一种新鲜体验都令她不得不重新认识自己。以前抗拒,现在早已顺应。 周霁佑歪头打量他,胸腔闷笑:“诶,我问你。” 沈飞白眼睑掀了掀,看着她:“你问。” 周霁佑走回去,仰头看他,做好他不回答的准备,试图第一时间于他眼睛里寻找到蛛丝马迹:“你好久都不亲我了,为什么?” “……” 她声音不高不低,却字字清晰,她不在乎影院里路过的人会不会听见,想问便问了。 “说啊,为什么?”她踮起脚尖,更近地贴上去,目光咄咄。 沈飞白微微别过眼,口袋里,捏骨节改为握拳头。 周霁佑紧紧盯着他:“不是你说我对你有不满意的地方一定要说吗?我不满意你最近冷落我,我说了你又不配合。沈飞白,你这人太难伺候了。” 沈飞白正回视线,也许是被她那句“我不满意你最近冷落我”震住,他眸色深深望住她,又是许久不语。 周霁佑逗他时不露一丝一毫的羞涩,可被他幽深的眼波一吸住,心里就渐渐有些七上八下,拼一股念力绷紧面色,说:“怎么,心里有鬼?” 强装下的淡定,为作掩饰不经脑的一句问话。 却不料,他之前都不吭声,此刻却应了:“有,怕吓到你。”声线低沉。 周霁佑微愕,起先不明白,沉思想想,越想越不对劲。 踮起的脚尖放平,困惑:“什么意思?” “……” 意思没法儿说,不止是难以启齿,更多的,是真的怕吓到她。 有好几次……好几次都双手无处摆。往下去,不行;往前放,更不行。只能忍着。 担心总有一天会忍不住,想着,只要不亲、不碰,就好。 “小佑……” 他手从羽绒衣的口袋里掏出来,滚烫的掌心触碰她自然垂落于腿边的双手,钻进她冰凉柔软的手心,握紧。 “等我争取到台里最后一次福利房的机会,我们就结婚。” 第一次提结婚,他还只是说“想娶你”,第二次,居然具体时间都有了定夺。 周霁佑有些反应不及,目光怔然:“结婚?” “嗯。”就没见过他神色不认真的时候,但此刻,尤甚,“你愿意吗?” 影院在一个大型商场内,商场暖气充裕,因为不透风,在里面待久了会觉得闷。 周霁佑已经闷得有点受不了,问题当真摆到眼前,她发现,想象和现实之间隔着一道无法跨越的鸿沟,她不排斥将来和他结婚的想法,但不意味她就能接受短期内真的嫁给他。 她没回答愿不愿意,只说:“你没事吧?” 可,不甘不愿都不加遮掩地写在望他的眼神里。 沈飞白的心一瞬间鸦雀无声,握她双手的力道逐渐松弛。 周霁佑有所察觉,鼓鼓嘴,正要补充,忽听身旁有人热情喊她:“师妹,真是你啊,我还以为认错人了。” 冯诗蓝独自一人立于他们跟前,笑盈盈地望向她面前的沈飞白:“这就是你那位传说中的男朋友吧?” 周霁佑没吭,鉴于两人还保持近距离说话的姿势,她把手从沈飞白掌心里抽出来,退后半步。 骤然空落的感觉,撞击沈飞白心房,心一下更静。他黯然收回手,看她一眼,没说话。 周霁佑转头对向冯诗蓝,未曾留意:“冯师姐,一个人?” 商场离学校近,会碰见她并不奇怪。 冯诗蓝眼珠无意识地瞟向一个方向,点头:“是啊,我孤家寡人的,当然只能一个人。” 周霁佑看见走廊转角的墙边伫立着的一个高个头男生,眼睛恰好望向这边,她不置可否地笑笑,不予置评。 兴许是她的沉默给冯诗蓝提供了找沈飞白攀谈的机会,冯诗蓝又将目光投射于沈飞白:“帅哥,我瞧着你有点眼熟。” 沈飞白只在她蓦然出现的一刻偏眸看她一次,再抬眼时,眸光依然淡淡的,不失礼数地微一颔首。 冯诗蓝笑得如花般明媚:“哪里高就?” 周霁佑看沈飞白嘴唇阖动,抢先说:“高就谈不上,普通上班族罢了。” 沈飞白看着她,她余光注意到,但未理会。 对待不喜欢的人,她连一分一毫都不愿透露。 冯诗蓝讶异地挑挑眉梢,嗔笑:“你这可是谦虚了啊,你条件这么好,找的男朋友能是普通上班族?” 周霁佑情绪有点上来。 偏偏冯诗蓝不知趣,转而一副无公害的样子,对沈飞白说:“帅哥,你眼光真好,师妹在学校好多人追的。我们一块儿在考研机构教课,连机构的老板最近也在追求她。听说,你们从小一起长大的?” 沈飞白眸光转深,微不可察地蹙了眉。 而周霁佑,早已彻底冷脸。 Chapter 39 只要不触及底线,她不会和讨厌的人翻脸。但现在,冯诗蓝绵里藏针的言行已经令她感到极度不适。 她重重闭了闭眼,抱臂,启唇,半个字音都尚未吐出,沈飞白突然扬长手臂摸在她头顶,轻轻揉了揉,眼里浮出一丝宠溺和无奈,唇角挂笑:“小佑从小就有很多人追,我都习惯了。” 周霁佑头一回体会到什么是呆滞。 她目不转睛盯着他,愣愣的,仿佛全世界的声音都重重叠叠地缥缈而去,耳畔不停回响的只有他低醇磁性的嗓音,他说,他都习惯了。 上次,景乔表妹请客时,他开玩笑说为她长脸;这次,岂止长脸,他都在她脸上贴金了。 她怔愣不言,冯诗蓝更是抿紧嘴唇,一番早已打好的腹稿梗在喉咙里迟迟未能一吐为快。 之前一来一往的对话,都是周霁佑在开口陈词,这个男人一直沉默着,哪怕做出一个点头的回应,都是内敛安静的神色,礼貌,却又疏离。 此刻再仔细观察他,发现,他瞳仁依然漆黑如墨,但不似方才的平静如水,而是微微漾起温柔波纹。 眉目清俊,眼神细腻,搭配他抚摸周霁佑的动作,冯诗蓝心情复杂难辨。 沈飞白揉她脑袋的力度极轻,末了,见几缕碎发还是不可避免地翘起,准备收回手时,顺便向后顺了顺,帮她抚平。 他神情看上去很是专注,目光落在她发顶,并没看她。 周霁佑微仰视线,扫过他轻抿的唇,一路直上,抵达那双深邃安谧的眼睛。 恰巧,他理好她头发一低眉,与她目光倏然相撞,唇角微展,笑容润朗明净。 她不躲不避,凝神细望。他的眼睛像一汪深潭,极深,且有回流。 她被冯诗蓝燃起的情绪就这样被他自然而然的言语和动作轻易压灭。 不气了,还有什么好气的,她觉得,这是最好的回击方式。 不愿再和冯诗蓝多费口舌,她看向她,环起双臂,抬下巴指走廊转角处,似笑非笑:“冯师姐,那边那位好像认识你,一直盯着你看。” 冯诗蓝心脏一震,不用去寻她所指方向,自己就本能地看过去。 一张已经明显不耐烦的面容,在光线昏昏暗暗的环境下,更衬出几分躁郁。 她倒也镇定,挥挥手,转回头一脸惊讶:“还真是熟人。你们接下来去哪儿?有事忙就去吧,我到那边打个招呼。” 周霁佑没说话,阖眼轻颔首,表示:请便。 冯诗蓝与二人道过再见,向转角迈步。 男生脸色难看,她赔笑脸的同时不自禁回头,早已寻不见那两人的踪影。 *** 寒风刺骨,一出商场,仿若无数银针扎脸上。 之前的闷热一扫而光,寒意从脚底板渐渐涌上全身,周霁佑戴着棉手套,就连手心的温热在气温的强势攻击下都难以兜住。 呼出的热气一捧接一捧,像白蒙蒙的雾气在面前一缕缕化开。 她不知道他怎么了,在影院里还柔情蜜意地帮她一致对外,冯诗蓝一转身,他低低说一句“走吧”,然后也没管她,自顾自迈步往前。 跟在他身后从商场七楼一路思考至中庭,又走出旋转门来到马路边,思来想去,归根结底还是要回到结婚的问题上。 抵达公交站,她拿手背在他胳膊上拍拍,肥嘟嘟的手套打在他羽绒衣外套,响声里透出一丝光滑质感。 他微一转头,看着她。 北风呼啸,吹得他额前碎发飞扬,一双眸色不复之前清润,鼻息间的薄雾似无声无息地蔓延进他眼底,比平日更深不可测。 周霁佑手还停在半空,五指微微蜷缩,收了回来。 “你……别误会啊。”不知怎地,一张口,声音这样软。 梗了梗,别扭地抿了一下唇,她目视前方,盯着车水马龙的路面。 “我又没说不想和你结婚,你急什么。你之前用苦肉计逼我答应给你一次机会,怎么,现在又想欲擒故纵,逼我答应嫁你?” 她嗓音轻飘飘,有种阴晴不定的意味,听不出情绪。 旁边一同等车的一对男女以及一位老大爷,被她话音吸引,偏眸探看。 老大爷已是古稀之龄,耳聪目明,站周霁佑身侧眯眼一瞄,声音低哑,北京腔味浓厚:“诶,小伙子,你不是播新闻的那个主持人吗?” 面对老人家,沈飞白回过神,即刻展露一丝笑容,问候:“大爷您好。” 老大爷腿脚利索地走到周霁佑背后,近距离和沈飞白说话,左手不停随语意而摆动。 “你以前主持早间新闻,我家老婆子能记住你,我记不住。后来你去了晚间的那个今日聚焦,我说句真心话,一开始我就只是觉得你眼熟,还是对你没多大印象,但自从片子里全都是你在采访,我还真就把你这张脸记住了。” 他大拇指一竖,“年轻人,好好干,你们这节目反映了现实,不虚伪。” 被老大爷善意地一打岔,结婚问题再次搁浅。 拥挤的公交车上,周霁佑被迫贴靠后车门旁边的一个小角落,沈飞白单手握扶杆,迎面而立,将她保护在他的势力范围。 也许是又被有些乘客认出来了,又也许是他们的姿势颇为暧昧,总有人偷偷打量。 周霁佑背靠身后的挡板,仰头望他,揶揄地开玩笑:“等你以后成名了还看得上我吗?” 她承认,她是在没话找话。或者,还隐含一丝难言的情绪在内。 沈飞白低眸,黄昏一点点临近,他半边脸被映上一片金黄。他抿紧唇,看着她,一直看着,眸底的墨黑浓郁得几乎化不开。 周霁佑被他看得不太自在,嘴角轻扯:“我看你挺有主见的,既做主播又做记者,的确不失为一个快速立足的方式,至少出境率高啊。” 一个好的记者可以搜集一个好的选题,一个好的选题可以制作一个吸睛的栏目。反过来,一个家喻户晓的栏目,可以成就一个崭露头角的新闻人。 缩在这样一个逼仄的角落,似乎连空气都变得稀薄不匀。 她没想过说那样一句带刺的话,但很多事情控制不了。 看着他喉结轻滚,又看着他眼眸益发沉暗,她又说:“我看,结婚的事你还是再考虑一下吧,万一你以后后悔了……” “只有你……”他灼然冷静地打断她,“我心里只有你。” 熙攘的车厢,摩肩接踵的乘客,气味混杂的封闭空间。 身体的间隙只有一寸,她隐约察觉他浑身绷紧所传递出的那丝压迫感。 忽然很想把前面说的那几句浑话都收回来,可惜不可能,她又没法儿道歉,就只能别开眼,岔开话题,随口问他:“你……为什么要当出镜记者啊?” 或许是错觉,余光里,离得最近的那个女人似乎把耳朵往这边探了探。 沈飞白始终低头看着她,默了半晌,才说:“融入到新闻当中,认识得越深刻,呈现的才越深刻。” 他声音依然压得很低,她不知那个女乘客听没听见,反正她听见了。 有朝一日,他会成为声名远播的新闻人,她坚信。 她没再说话,他也没再出声,下公交后,徐徐步行回到公寓楼,他替她推开沉重的防火门,她拿钥匙。 开门后进屋,她回头看他一眼,开鞋柜取拖鞋时,一并把他的也取出来。 她坐软包长凳上换鞋,他没坐,直接站着换的。 她趿拉上拖鞋后,起身,想破开两人之间这层冰河,却无从下手。 挂上大衣,刚要往屋里走,他在身后捉住她手腕一拉一扯,猝不及防就被他扣怀里。 掌心压在她后脑,低头噙上她的唇,用力吻她。 他搂她那么紧,像要把她揉进身体里。 她费力才将两条手臂从他的禁锢中重获自由,主动环搂他,五指插入他硬质的短发。 她比以往热烈,像是寻找到一个解决问题的突破口,抓住,进攻,牢牢掌握在手里。 本就离门近,她把身体的重量都往前压,他向后一退,鞋跟就抵了门沿,咚一声,背也撞上。 温度一点点升高,呼吸炙热,他勾卷她的舌,带着她一转身,砸向门板时,手垫她背后,隔护。 掌心从后脑移至后颈,钻在松松的毛衣高领里。 细腻的肌肤被那两个茧磨着,痒,她不自觉地缩了缩脖子。 他胸腔阵阵起伏,咬着她唇,手滑出高领,顺锁骨往下,轻轻覆在一个位置,不动,嘴唇也不动,夜色般的眸盯住她,哑声问:“怕吗?” 好像只要她说怕,他就会把手挪开。 周霁佑气息不稳,毛衣虽是宽松款,但一只掌心放在那儿,哪怕只是贴着没用力,还是陌生得浑身轻颤。 她不答反问:“你还生我气吗?” 他缓和呼吸,抿唇不言。 周霁佑说:“你不生气,我就让你摸。否则免谈。” 也只有她能理直气壮说出这种话。沈飞白心情难以明辨,再次亲上她,胸腔震动,低低地笑:“小佑……” 嘴一动,手也轻柔地开始动。 周霁佑颤颤地说不出话,伸手阻拦,把他手推下去,空出口来强调:“回答我,你生不生气了?” “我生不生气很重要?”他嘴唇贴着她。 周霁佑心里堵,不吭声。 他轻叹着,用鼻尖蹭蹭她,被她强行推下去的手在毛衣边缘摸索着进去。 她一下双腿发软,缩在拖鞋的脚趾头齐齐蜷着,他揉着那儿,咬她嘴唇。 “机构老板怎么回事……” Chapter 40 机构老板……周霁佑大脑出现短暂的空白。 那只扰人的掌心与她仅仅隔着两层,空气噼里啪啦像燃起火星,烧得她天旋地转。 她手捧他脸颊两边,食指划在他耳廓后的皮肤,双眼迷蒙,唇角含笑,唇贴着唇。 “所以……你说习惯了,只是场面话,不是真心话,对不对?” 他刚刚低声笑过她,她在一团繁乱的思绪里总算灵光一闪,像揪出一个有趣的把柄,逮到机会反笑回去。哼哼两道短促的笑声,仿若自胸肺发出,鼻息吐气,呼吸相闻。 沈飞白不作回应,垫在她背后的那只手往下移至腰际,手臂一收力,将她更紧地扣入怀里。 “进去?”沙哑的询问语气。 周霁佑被他带动得鞋子向前滑半寸,撞上他鞋尖,“你抱我啊。” 那只手微作停顿,终于抽出来,一个打横抱起。 她勾他脖子,稳稳地一个颠簸后,额头发烧。 接下来可能会发生什么,不知。要不要到此为止,也不知。 仿佛冥冥中有股力量牵引,推着她不断往前探索,无所畏惧。 但其实还是怕的。他抱着她,微转视线与她对视,她脑袋轰轰的,两腮热得发胀。 他停下脚步,头低下来,侧脸压下时,松垮的领子翻卷在外露出一截白皙的脖颈,他鼻尖和唇一并蹭进去,嗅着,亲着。 “小佑……”轻唤。 她被他弄得不自觉往他肩膀缩,摆动躲闪,揪他一只耳朵,“你干嘛呢。” 声音前所未有的软柔,似嗔似怨。 细若凝脂的脖颈上方有一片小小的耳垂,他寻觅着,咬上……凭借所剩不多的几分理智压抑着,说:“说你不愿意,快……” 小小的薄片片被研磨着,湿润着,她难耐地扯他耳朵,喉咙里发出细碎的音符,像抗拒,更像承受。 “沈飞白,你憋着坏呢。”她指责。 他应:“没有。” “你蒙傻子呢。” 她一双眼仿若被水润过,不知不觉间染上一层湿气,缩他肩膀处,一抬眼便是他没被自己拉扯的另一只耳朵。 暮色时分,室内未点灯,虽光线不足,可他耳廓分明是红的,一边躲着他一边亲上去,嘴唇碰到的那一霎,她这边在进攻,他那边,停滞。 她报复性地微微打开牙齿,咬合,左右磨动两下,口腔哈出一口热气,“还说没有,这不是坏是什么。” 心跳乱了,理智也乱了,上午还拼命忍着不进她房间、不亲近她,现在还只是傍晚,先是克制不住地跟随自然意识更亲密了一步,再是忘却一切抱着她主动跨进她卧室,把她放下,自己也跟着躺下。 他手肘撑她一侧,于霞光掩映的天色里,抚她发烫的脸颊,凝视她的眼。 “现在说不愿意还来得及。” 她觉得她都被他浑身透出的热力压得气息都弱了,她好气又好笑,嘴角扯了扯,脖子向上抬一下,手摸上去把有点硌人辫绳解了,套在手腕,映有水光的琥珀色眼眸盯着他。 “我说怕了么,你怎么那么多废话。” “真不怕?”他恍若会读心,拇指肚摩挲她眼眶下方。 “你烦不烦。”她被他审度得心燥。 “我烦……我烦……”他幽深的眸底笑意弥漫,一下一下亲吻她,额头、眉心、鼻尖、嘴唇……顺着她的话诚诚恳恳地认。 抚在她眼眶的手滑下去。 毛衣,掀开,里面那层从裤腰那里抽出来,摩挲着探进去,往上,遇到阻碍,张开五指包裹,掌心下是海绵垫,伸长的指腹却零距离地陷进去,像柔韧的水。 他指尖点在那儿,按一下,陷一下,周霁佑忍不住张口咬他。 “怎么脱?” “你自己来啊。” …… …… 生涩,磕绊。 第一次两个人都紧张,他还卡在外,她就已经疼得眉头紧皱,总算进去了,却短短地结束。 他不敢动,贴她脸颊温柔地亲她,哄她,嘴里不停问:“疼吗……还疼吗?” 周霁佑不说话,紧闭眼,额头闷出薄汗。 她拿拳头锤他,打一下不解气,打两下,都打在他后腰。 被打了他反而笑,热热的呼吸撩她耳廓。 “小佑……小佑……”一声又一声,呢喃低语。 周霁佑:“叫魂呢。” 他吮她细细软软的脖子,爱不释手地握着一个地方,得偿所愿地喃喃:“你心里也有我,对吗?” 又被他一点点堆砌出感觉,她搂着他,只字不吭。 “你愿意,是因为心里有我。”他已经定下结论。 就像审判长在法庭上敲下的那一锤判决,周霁佑一时间分不清自己是胜诉还是败诉,那种脱离掌控的无力感令她如在热锅上煎。 他还在里面,她弓腰向上迎了一下,转移话题,阻止他继续烦她,平白地说:“你到底行不行?” 火苗窜动,火势蔓延。 一声闷哼从喉咙里溢出,也许话太硬戳到他了,闷出一句:“再来?”缓缓动了动。 周霁佑深吸气:“来啊。” …… …… 天早就黑了,整个房间都掉入缱绻旖旎的沉寂里。 周霁佑连洗澡的力气都没,躺床上侧身窝沈飞白怀里,盖着棉被纯聊天。 她挑明:“你没戴那个。” “嗯。”不用问那个是哪个,他懂。 “你倒淡定,不怕我怀孕?” 他很长时间都没说话,周霁佑撑出一点空隙,于昏暗中注视他。 他眼睛睁着,望天花板虚无的一点,过了一会才转眸与她对视:“我后来才想到。”语气里抱有亏欠和自责。 周霁佑哼一声,横躺回去,非疑问地说:“之前脑子去哪儿了。” 他转过身来,搂她腰,在她脖颈边闭上眼睛,低声:“去你心里了。” 周霁佑:“……” 他不再动,一直保持依偎她的姿势,隔半晌,做出一个不得已而为之的决定,说:“明天我去买药,你就吃这一次,我保证不会再有下次。” 他知道避孕药对身体不好。 周霁佑在黑暗中翻一记白眼:“还想再有下次。” “想,下次,下下次……一辈子。”他眼睛始终闭合着。 周霁佑噎到,微微的脸红心跳,无话反驳,在被子里蹬腿踢他一脚。 他由她踢,一句不吭。 时光静谧,他呼吸平稳均匀,周霁佑以为他睡着了。 下颌骨的附近忽然被他唇碰了碰,“饿吗?” 回家后一直折腾,晚饭还没吃,力体又耗费,周霁佑是有点饿了。 她想想,说:“下点面条吧,冰箱里有菜,你看着做。” 你看着做。 “小佑。”他掰过她脸,探寻着触到她嘴唇,细密亲吻一会,停下,额头相抵,“这种被需要的感觉很好。” 周霁佑一瞬间又说不出话来。 他起身下床,帮她把被角掖好,“我去下面,你去洗个澡。” 她手从被子里伸出去摸壁灯开关,一盏橘灯荧荧而亮。 “话多。”她被突来的光线刺得眼睛眯了眯。 脸颊白里透红,眼眸水润润,睫毛一颤一颤,沈飞白看得心痒,俯身在她嘴角啄一口,“你不嫌我闷就好。” “……” 他们关系突破到一个新阶段,她隐隐觉得,他好像又有了一点变化。 *** 转眼到年关,周霁佑自从上大学后就再未回过沈家,每年除夕都被雷安夫妻接到家里,同他们一起跨年。 而沈飞白却不同。他每年都会回去,尽管因高考志愿和沈老爷子关系僵化,但他依然是沈家的一份子,养育之恩如同一座山峰矗立在那里,无法翻越,也不能翻越。 雷安的妻子陈芸将近四十岁才生下女儿雷诺可,小姑娘十二岁,聪颖伶俐。因为父母工作忙,平日较孤单,周霁佑每逢到家里来,她都有数不尽的话要说。 “姐,你知道坐过山车最恐怖刺激的位置不是车头而是车尾吗?” “我们在学校运动会上都有拔河比赛,你知道为什么奥运会却没有吗?” “你知道,其实火柴比打火机发明得晚吗?” …… 她不是真的有问题想和周霁佑探讨,而是在一种强烈倾诉欲的促发下,希望与人分享脑海中的知识储备,从而获得夸赞和认可。 雷安夫妻不理解,但周霁佑理解,她小时候也是这样,每当父亲一下班回家,她就用各种方式引他关注,想让他多陪自己说说话。 夫妻二人在厨房做年夜饭,听见女儿在客厅叽叽喳喳没完没了,雷安探头笑:“小佑,可可这丫头只跟你亲。” 雷诺可见缝插针:“老爸,你知道为什么自己挠自己不会痒吗?” 雷安最怕她问东问西考自己,摇头笑笑,回厨房帮忙去了。 雷诺可扫兴沮丧,撇嘴:“姐,还是你最好。” 周霁佑用牙签插一块苹果塞她嘴里,“你爸妈的好,你以后迟早会看到。” 小姑娘眼睛对着她,嘴里沙沙咀嚼,正要说话,周霁佑电话来了。 她走到客厅阳台外接听。 繁华古韵的北京城,灯火生生不息,遥遥望去,明丽的高楼建筑略显朦胧,似是被深重寒气掩盖了霓虹灯的光芒。 周霁佑单手抱臂,问那头:“陪沈老头吃过了?” “还要等一会。” 以她对沈国安的了解,她有点稀奇:“往年不都是六点准时开饭吗?” “爷爷还没消气,需要等等。” 周霁佑心一紧:“他冲你发火了?” 沈飞白沉默片刻,说:“不是我,是……小叔。” Chapter 41 沈飞白不习惯称呼沈恪为小叔,中间略有停顿。 他在等,等她会不会往下询问,可她没有。 她心情似乎很好,轻松又愉悦:“诶,沈飞白,你知道为什么自己挠自己不会痒吗?” 话题转得突然,像是刻意避谈沈恪,可偏偏语调自然,寻不出异常。 沈飞白略作思忖,接茬:“因为刺激来自自身,人不会紧张,小脑也就不会自动向大脑发送警告信号,大脑对这种刺激做不出反应。” 他答得不费吹灰之力,周霁佑有些惊讶,拣出雷诺可的其他问题,故意接着考他:“那你说,玩过山车,坐在哪个位置最可怕?” 这回,思考的时间似乎有些过长,周霁佑取笑他:“你怎么这么呆。直接说是头、中、尾不就行了,你一定在想,应该如何来解释,其中的物理因素是什么,对不对?”、 他低笑着,悠然附和:“被你看穿了。” 周霁佑语气轻快:“你还真耿直。” 沈宅庭院里的人行道两侧,种植两排层次分明的边斑叶植物和黄杨木。周霁佑那边率先收线,沈飞白未立即折返,而是在原地继续小站片刻。 之所以没回答,是因为过山车令他想起几乎就快被时光掩埋的一件往事。 他和妹妹心羽刚被接来沈家的第一个月,恰逢中秋,她从学校宿舍回来,老爷子大概是想让他们能尽快融入城市生活,命令她领他们兄妹出去玩一玩。 那时候她和沈恪最亲,她不愿意,沈恪看老爷子脸色变了,推她上楼换衣服,然后,开车做司机,陪她一起带他们周游南湘。 当时恰好新建了一个大型游乐场,沈恪自行做主,停好车,购买四张门票,拉他们三个半大不大的孩子进去游玩。 她和沈恪走前面,他和妹妹心羽跟在后。他们之间好像永远都相隔一堵墙,她的世界他进不去,他的世界她无心理。 沈恪回头,脸上笑容无懈可击:“不用管我们,你们想玩什么就去玩,三小时后门口见。” 我们和你们,分界清晰,轻轻松松打发他们三小时。 她甚至都没看他们,拉了拉沈恪,指不远处的过山车:“敢不敢?” 沈恪轻嗤,不满地屈指,作势要敲她头:“小鬼,能不能别总是小瞧我。” 她机警躲远一步,头一扬:“那走啊。” 自始至终她都未扭头和他说一句话,即便他是她的新同桌,即便两个月前他们还曾有过短暂而和谐的相处。 过山车惊险刺激地在轨道上急速俯冲,他对心羽说:“我们也去。” “哥,我怕。”手臂被拖住,“我想去坐那个。”指着旋转木马对他说。 他陪她去坐旋转木马,他缺乏兴致,在转盘下方等她,眼睛却扭向过山车那边。 太快太高了,看不清哪个是她。 第一次察觉他对她存有特殊的感情就是在那样一个人潮喧闹的时刻。 渴望亲近她,渴望能和她站在同一世界,不希望被她隔绝于世界之外。 *** 尽管记忆触碰的是早已流逝蒸发的过往,但沈飞白依然历历在目。 和她有关的一点一滴他都记得,无论是迷茫的、无解的,还是幸运的、守得云开见月明的。 “刚林婶还在找你,没想到你一个人跑外面躲清静来了。”身后,沈恪叼一根未燃的烟,散漫地迈下台阶。 沈飞白转身,看见他微低头,单手拢嘴边,躲着风燃着烟,他眉梢轻挑:“找我有事?” “没事,她就是随口问问。”沈恪指缝里夹着烟,缓缓吐出一口烟圈,昏黄的庭院灯光下,眸色不明,“飞白,在北京和小佑有联系吗?” 沈飞白察觉他说中别有意味,但具体是什么,无法明辨。顿了一下,他说:“有。” 沈恪笑了笑,丝毫不意外的样子:“是偶尔,还是经常?” 寒冷的空气中不止飘来一缕淡淡的烟味,似乎还溢出一丝琢磨打探的味道。 沈飞白微微垂眼:“经常。” 沈恪吸一口烟,眼睛不经意地眯了一下,轻笑:“她没少给你脸色看吧。” 一来一回,他吐出的每句话都暗藏深意,沈飞白面不改色,略一勾唇:“还好。”继而话锋一转,“没什么事我先进去了。” 两人关系向来不咸不淡,沈恪未阻拦,一手抄兜静静吸烟。 等他人走过去了,却忽然又喊住他:“飞白。” 沈飞白脚步顿住,回头。 他背着身,看样子不打算转过来,料峭的冷天,连件大衣也没披,就只穿着里面那套剪裁得体的单薄西装。 “离她远点。”他说。 沈飞白眉间凝出一道纹。 沈恪依然背对他没动,烟雾被风吹出斜斜的轨迹,他微仰头看了看天:“沈家的人,她一个也不想沾,你没戏。” 沈飞白眼帘垂落,望向人行道外的一株大叶黄杨,声线平平,不温不火:“有戏没戏由她说了算。” 说完,拾起步子,背影挺拔地走回别墅。 沈恪轻不可察地哼笑一声,一根烟抽完,他用脚碾熄,从兜里摸出手机拨出去。 彩铃响了几秒,江正弘懒洋洋地应声:“哪阵风把你电话吹来了,给我拜年?” 沈恪顺嘴回:“新年好。” “怎么,心情不好?”两人深交多年,他对沈恪多少有些了解,单听语气就能听出问题。 沈恪呼吸微沉:“老头子又催婚了。” 江正弘无声一秒,笑道:“那就结呗,你一直拖着也不是事儿,以你们家老头多疑的性格,迟早纸包不住火。再说……”他顿了顿,嗓音里含上一丝异常情绪,“你耽误人家一宜多少年了,她心甘情愿地一心为你付出,你心里不刚好也没别人么,和她结婚你还吃了亏不成?” 沈恪揉了揉眉心,语调沉缓,夹杂警告:“我和她的事你不是不清楚。” “清楚,清楚极了。”江正弘阴阳怪气,“互惠互利,各玩儿各。但那都是以前了,她不是早和那个法国男人吹了么,人家现在就喜欢你。你装,她也装,我倒想看看你们两个还能继续装多久。” 沈恪不轻不重地挑破:“正好,我也想看看你还能装多久。” 江正弘一懵,好半天说不出话。 沈恪眸色一片晦暗,突然问他:“正弘,你尝过嫉妒吗?” 江正弘一句脏话梗喉咙里:我他妈嫉妒你。 沈恪自嘲地扬了扬唇角,冰冷哼笑:“真有趣,我现在正嫉妒一个以前从未看上眼的人。” 周霁佑和雷家三口团团圆圆地吃过年夜饭,按照往年惯例,晚上是要留宿的。 雷诺可房间是高低床,周霁佑接过杨芸抱来的被褥铺床时,桌上手机震了震。 她点开看,一串熟悉的号码发来一句话: 【不管因为什么,我希望你回来,我们还和以前一样。】 周霁佑垂眸看着这一行字,面无表情。 雷诺可已经脱了鞋子爬上床,她手扶上面的栏杆,探脖往下看,好奇问:“姐,你在看什么?” “没什么,10086发来的欠费短信。”她无一丝犹豫,按了删除。 雷诺可惊叫:“春节还这么敬业。” 周霁佑笑笑,一带而过:“你洗漱了么就爬床。” “洗了啊,牙都刷好了,你闻闻,清不清新呀。”小脑袋凑过来哈气。 周霁佑被她逗笑,捏她鼻子:“睡吧。” *** 考研班的课程于研究生考试前就已结束,画室的工作又因为春节而暂停,周霁佑一不用走亲,二不用访友,接下来两天,清闲自在得有些不习惯。 但好在每年都如此,给自己找点事做就会很快熬过去。 年初三一大早,她被一个陌生电话吵醒,意识朦胧,隐忍不发:“喂。” “想不想回老家看看?”她声音微冷,周启扬却一团和气。 周霁佑恍惚一阵儿,嘴里轻念:“什么老家?” 经此一句,周启扬终于意识到扰了她清梦,自报家门:“是我,周启扬。” 她一下清醒,拥被坐起身,“你刚说什么老家?” “抚顺,咱俩爷爷生活过的地方。” 抚顺是一座历史古城,素有“煤都”之称。当年兄弟二人一同给电厂送煤,经年累月攒下一定积蓄,后来周霁佑的爷爷认识了她的奶奶,追着她奶奶步伐到北京,用兄弟二人平摊的钱买下胡同区小四合院里的一套房,也就是后来国家腾退,周霁佑从中得到补偿的那套平房。 而周启华的爷爷则用那笔钱接手了一家煤矿,至此走上发家致富之路。 周霁佑在抚顺一连住了三天,周启扬开车载她寻觅老一辈人的生活痕迹,周父提出想见一见周霁佑,他作为中间人,未征询周霁佑意见,直接回绝。 他和周霁佑说起此事,周霁佑口气凉淡:“你的确不用告诉我,我不会去。” 周启扬从小跟随父辈在商场耳濡目染,周霁佑之于他,就是一个浑身多刺的小女孩。他一点不气,淡然自若地解释给她听:“我和你都还半生不熟,早早带你见我父母,你说,你是认这门亲戚呢,还是不认呢?我总得和你关系处好了才能让你对我们这门远亲有点儿感情,你说是不是?” 他笑得和煦春风,周霁佑怔了怔,忽觉心房被暖风熏到。 亲人,真是久别的一个词。 年初五的晚上,两人飞回北京。周启扬车就停在机场停车场,他驱车送她回公寓,到楼下,他降下车窗探出头向楼层望望。 “我就不送你上去了,餐厅还有事,我得赶回去。” 周霁佑立窗外,淡淡点头:“嗯,你回吧,我也没打算请你上去。” 暖黄的路灯照耀下,周启扬的眼神清澈明亮,他笑了笑:“有事你就找我,别不好意思。” 周霁佑没吭。 他打了下方向盘,她向后避开,给他让道;思忖良久,趁他还在,追上前敲了敲升上去的车窗。 玻璃又一次降下,他偏头问:“怎么了?” 周霁佑抿抿唇:“你能找人查我,那……能不能帮我查一下我奶奶还在不在世?” 周启扬微一挑眉:“我以为你不想知道。” 周霁佑直白问:“为什么?” 他叹口气,说:“你父亲过世她都没出现。” “嗯,所以我才想确定一下,她是否已经不在人世了。” 周启扬明白,但还是忍不住给她打预防针:“如果她还活着,并且还生活得很好,你会很失望。” 周霁佑目光平静,轻声一笑,但毫无笑意:“不会。我对周遭的人和事只选择接受,不抱有期待。就像你,我不会期待多你这么一个哥哥会给生活带来多大惊喜,你对我照顾有加也好,漠不关心也罢,我都接受。” 一瞬间,周启扬恍然意识到,她之所以身上有刺,是因为缺乏安全感,久而久之形成一种自我保护。 周霁佑独自乘坐电梯回到所属楼层,开门进屋,黑樾樾的空间里一道高大的黑影忽然出人意料地贴身靠近,牢牢抱紧她。 “你回来了。” Chapter 42 周霁佑吓一跳:“这话应该我来说吧,你回来了也不提前说一声。” 坚实的臂膀搂着她,压着她靠在门板背后,寻着她的唇亲上。 她刚从外面回来,脸颊是冰的,被他皮肤轻蹭,像被一个纯天然暖炉一点点捂热。 “送你回来的人就是你说的那个堂哥?” 他温热的大掌捉住她冰凉的手,一并给她取暖。 她之前和他提过周启扬,稍稍谈及到她和所谓的机构老板究竟有何渊源,算是解释吧,他那天那个闷闷的样子,怎么看都像是在吃味。 可是,上次归上次,现在归现在,他嗓音依然裹挟几分沉闷,她不由好笑:“都跟你说了他和我什么关系,你想什么呢。” 忍不住把手从他掌心挣出来,捧他脸,恶作剧似的左右轻摇,“沈飞白,你怎么这么逗啊。” 她手还没回温,仍旧有点凉,摸他脸上刚好能给他降温。 黑暗中,他一双眼睛又黑又亮,双手覆她手背,扣住,使她无法再乱动。他捉她右手,把她手掌心贴到唇边,蜻蜓点水地亲一下,然后与她十指相扣。 一点点靠近,再次吻上她。 唇舌相交,他吻得细致柔情,久而久之也算摸索出技巧,若有若无地舔舐她牙龈,像羽毛一样轻轻擦过。 周霁佑被他磨了一会儿,心里痒,挺好奇,鼻尖相碰,闻着彼此呼吸,她睁着眼,问闭着眼的他:“你到底在想什么?” 她不信他会胡乱吃醋。 大约过去十几秒,他说:“想买车。” 一开口,热热的吐息扫在她嘴唇附近。 微痒,手被他握着,又不能挠,只能通过皱皱鼻子、鼓鼓嘴来缓解。 她感到一丝讶异,问:“为什么?” 他眼睛还是闭合着,她能看见他鼻梁模糊的阴影,能看见他睫毛倾覆在眼眶下方的轻微颤动。 黑暗是最好的保护色,所有的情绪不止掩藏在眼底,就连面部表情也观察不出一丝异动,唯独呼吸,好像无论如何都无法控制到平稳。 无言地又过了一会,他松开她一只手,长臂一伸,轻轻松松触到电灯开关,玄关瞬时亮堂起来。 他捋了捋她额前碎发,退离开一寸距离,注视她:“吃了吗?” 周霁佑直言不讳:“你在转移话题。” 他有些无奈,语意含糊:“不为什么,头脑一热胡思乱想。以我现在的经济条件,既买不起,也养不起。” 他说话的神情很平静,声音也很平静,周霁佑想说一句鼓励他的话,又觉得似乎他并不需要类似于“你别担心,不要气馁”这种虚得不能再虚的安慰。 她换了一种方式,带点儿理直气壮的颐指气使:“对啊,你先把我养好再说吧,买车不是现在该考虑的事。” 沈飞白自此,许久未移开过眼。 周霁佑大大方方任由他看着自己,头一歪,向后轻轻一靠,刚好抵在厚重的门板。 她抬手捏他下巴,拇指肚小幅度地轻轻摩挲,摸出一点点胡茬快要冒头的触感。 “今晚还走吗?”她漫不经心地微一勾唇,漂亮的琥珀色眸子映入头顶的灯光,如碎银一般暗光闪烁。 看似是隐晦的暗示,可眼神却非常直白。 沈飞白掌心滑入她衣领,两只硬茧滑在她娇皮嫩肉的颈侧,眸色逐渐深沉:“你想让我留下吗?” 问题防不胜防就被踢回来。周霁佑暗吸一口气,自那天向前跨越一步,他总能在不经意间反攻为上。 她不由产生一种错觉,他的每一次转变,仿佛都和她息息相关。他就像一块海绵,她硬的时候他软,她软的时候他比她还软。她甚至觉得,他能够慢慢摸索出与她相处的最有效方式,在适当的时机不露声色地拿捏她的七寸。 譬如现在,他故意的,他想听她说:想。 想吗?的确想。 她不愿承认,但是,能在大年初五的晚上看见他,她心里孤单的一处角落的确被什么东西一下子填满,不再空落。 她身体贴过去,脖颈后仰,凑他唇边,语调轻飘飘的:“我想啊,你想吗?” 嘴唇阖动时,轻碰到他,有点干。 沈飞白凝视她的眼,和她一样干脆:“想。” 一低头,唇压上。 她干干的嘴唇被一点点润湿,她手勾他颈后,手心抚他硬硬的短发,一下一下,嗓子里哼出笑声。 沈飞白离开她的唇,掌心在不知不觉间滑向她细细的脖颈后面,“笑什么?” 周霁佑依靠双手交叉环他颈后的那股力,轻轻吊着自己,脖子向后仰,眼睛悠悠盯着他,唇角弯弯:“笑你啊,每回都把我推到门上。” 沈飞白哑然。无意识的举动而已,被她刻意强调,他微微垂下眼。 她脑袋前倾,贴他耳廓:“我在飞机上吃过了。现在呢,我去洗个澡,待会儿……你把我推到床上试试?” 她眼珠向内一转,瞥见他耳朵有点红,事实上,她也有点耳热。 强装镇定从他和门板之间逃出来,她脸颊始终微微发烫。 洗过澡,她用干毛巾擦拭头发,路过客厅,看他开着电视坐沙发上。 他偏眸与她对视,她没说话,直接回房间,坐床尾,把头低下,垂落一头长发,用力搓干。 客厅的电视机关了,门口出现脚步声。 她没动,于长发缝隙里看过去,他走过来,接过她手里的毛巾,站到一边。 她裹一件系带式睡衣,里面真空,v领又大,微一俯身,那两团随重力垂坠,沟壑自然且深邃。 沈飞白眼睛移至别处,只专注看手里湿漉漉的头发丝。 水洗过的头发一时辨不清真正色泽,在灯光的照射下,微闪光芒。 她发质很好,且,不烫不染,却像既烫又染,就像她纯天然的瞳孔颜色,高一时有一节早自习课,大家都在晨读,语文老师检查背诵,抽到她时,盯她眼睛问:你戴隐形眼镜了吧?又蹙眉看她头发:还染了发。 在此之前,他从未深想过关于她发色和瞳色为什么不是纯黑的问题。 她用淡而无味的语调向老师解释她有四分之一的美国血统,他在嘈杂朗朗的书声中捕捉到,隐约察觉,老师惊讶的赞叹并未引起她的同感,她转过脸时,一闪而过漠然的神色。 思及此,沈飞白微不可见地蹙了一下眉,她那位美国祖母犹如活在老一代人的故事里,可闻,不可寻。 “吹风机在左边第二个抽屉里。”周霁佑扬手一指,然后,她坐到靠近插座的位置,等他拿电吹风过来。 电吹风嗡嗡的风声中,发丝被吹得轻摇曼舞。 她背对他,略有感触:“沈飞白,你偶尔也拒绝我一次。” 她低喃的音调被风声阻隔,显得模糊不清。 沈飞白暂时关闭,问:“什么?” 她扭头,认真看着他:“我叫你做什么你都做,知不知道太容易被使唤会受欺负。” 他一怔,倏尔轻笑:“你是说被你欺负?” 他舒眉展眼的神色令她心头微恙,转回头去,手支下巴回忆:“好像都是我在欺负你。” 似反省,似叹息,如同一缕微风拂进沈飞白薄薄的耳膜。 “不是。” 她头发差不多干了,他没有重新按下吹风机开关,而是慢慢卷起电源线,将之搁置在手头最近的桌面。 周霁佑一时间怔忡,下巴离开曲起的指背,回头,不予认同地一声揶揄:“你还有欺负我的时候?” 他笔直立她身后,漆黑的眼眸深处似映有一簇暗光,她分不清究竟是否是灯光所致。 他向前半步,紧贴她后背,一只手从她肩窝处紧贴肌肤滑下,一寸一寸。 她坐在那儿,从头到脚都生出麻意。 找到那个起伏的位置,掌心包裹,揉捏,他躬身与她侧脸相贴,“我正在欺负你。” “……” 周霁佑脸颊贴紧他,反手上去搂他脖子,微微闭眼。 时间是如此静谧,她的心混乱得几乎拾不起思绪,想笑,却在笑声刚溢出喉咙时戛然忍住,因为……已经不能算是笑声,更像低吟。 她从软包凳上起身,身体扭转,与他正面拥抱。 他的手还在里面,她昂头与他亲吻。 之后的所有事都发生得丝毫不显唐突。 他从脱下的长裤外兜掏出一样东西时,她微愣;看他一丝不苟地拆包装,终于还是忍不住笑了,食指戳他硬邦邦的胸膛,说:“沈飞白,你早就计划好今晚睡这儿了。” “嗯。”被揭穿了也不见他神情有所变化。 夜色安静极了,只有彼此越来越重的呼吸。 他们就像两个驾校新手,暂时不需要去过多研究车内的局部构造,只需牢牢握紧方向盘,不要急踩刹车,有张有弛地控制速度就好。 周霁佑一手抚摸他宽广的后背,一手撘他脖颈后方,身体伴随冲撞而一上一下浮动。 她眼前一片涣散,但却固执地睁眼与他四目相对。 她不知自己在看什么,但这种在身体无限接触的情况下互相看着彼此的感觉,令她如同一粒石子落入深海,一点点,心甘情愿地沉下去、沉下去……仿佛只要抵达海底,就是无与伦比的另一番景象。 沈飞白翌日一早回台里直播新闻,周霁佑起床后,看见厨房冰箱门上贴的一张便利贴。 【锅里有粥。】 与自己相仿的字迹。她揭下来拿手里低头看着,有些怪异,又有些甜蜜。 沈飞白,沈飞…… 她在心里反复默念这两个名字,如果知道有一天她会因他而感到幸福,她想,她一定从十四岁遇见他的那天起,对他好一点,再好一点。 *** 沈飞白做完直播后走出演播室,给还在放假的江山打了一个电话,询问他是否在家。 江山乐悠悠地说:“干嘛?上门给我拜年?” “是啊。您老欢迎吗?” “欢迎,有人上杆子给我送礼当然欢迎。”江山话音一转,“不过可惜啊,我现在人在海南,你上我家去没人收礼也没人招待。” 沈飞白挑了挑眉,笑了笑:“还真是可惜了。” 江山提醒他:“我不在,但老雷在呢。你小子可别忘了给他好好拜个年,怎么说也是你另一大伯乐。” 沈飞白点头:“放心吧,没忘。” 这下,江山又开始鸡蛋里挑骨头:“你个臭小子,还知道暗地里左右开弓一并稳着。” 沈飞白说:“您放心,我绝对一碗水端平。” “嘿,我还得谢谢你不成?” “您不用和我客气。” 江山气得直发笑:“小白,你小子憋着坏呢。” 沈飞白轻扬嘴角,也压低嗓音笑了一声。 她也说他憋着坏。 Chapter 43 周霁佑原以为沈飞白至少会继续留宿几天,但他初六晚上过来与她一起吃过晚餐后并未表现出还要睡这里的想法。 他从厨房洗碗出来后就准备离开,周霁佑走上前打开天窗说亮话,表达不满:“沈飞白,我这儿不是酒店,你不能想留就留、想走就走。” 她堵他面前,神色满是严肃和认真,眉头轻皱。 沈飞白有些意外,嘴角弧度缓缓绽放:“我知道。” 周霁佑抱臂抿唇,不动作,不言语,眼神里带着不可撼动的执拗。 沈飞白觉得她像一只拦路虎,有种“今天别想出这个门”的蛮横写在眼里。 他垂眸,眼角眉梢皆是笑意,笑声低低沉沉,像玉石轻轻碰撞发出的悦耳清音。 周霁佑一下眉心蹙得更深,说:“你知道什么,就知道笑。” 他眉目含笑地沉默凝望她一会儿:“我知道你希望我留下。”伸出手,掌心朝下,在她微瞪的目光下,安放至她头顶,安抚地轻拍两下,然后就只是放在那儿,不再动,轻柔得几乎感受不到重量,“但我还租着房不是么。” “退了。”话已至此,她也不藏着掖着,把自己想法摊到明面,“你还说想买车,把租房的钱省下来,还车贷不就够了。” 她抱在胸前的手臂划拉打开,坦率直接。 “小佑。”沈飞白收回手臂,眼眸深邃而明净,淡淡的,打着商量,“我们不谈这个问题好吗?” 为什么? 疑问在脱口而出之前止于喉咙。 他避而不谈,想必是出于一个男人强烈的自尊心。她想,经济方面是沈飞白一个敏感的禁区,她可以触碰,但必须懂得分寸。 譬如现在,话题最好及时终止,她应该尊重他的决定。 “我不做牛不喝水强按头的事儿。”她转身就要回屋,“随便你。” 她说他是牛。 手腕被他握住,她没回头,挣了挣,未成功,些许无力地说:“我没生气。” 他没吭声,她又把手反复拧两下,依然未能挣脱。 她眼睑一翻,扭头望他:“我真没生气,你松开。” 目光清澈,大概有些急了,表情格外正经八百。 沈飞白看着她,以一种出乎意料的全新心境。 渐渐地,手放开,笑容也放开。她或许自己未能察觉,她在一点点变化,她开始慢慢地真正理解他,开始心口合一。 “你又在笑什么。”周霁佑不高兴,盯他幽深的眼眸,“你现在笑点可真够低的。” 她最擅长用讽刺的方式遮掩真实心绪。 沈飞白微一低眸,不做任何解释,看着她,发出邀请:“明天上午去台里一位老师家拜年,带什么礼物好,你帮我参谋参谋?” 周霁佑先是一怔,而后嘴角扯了扯:“台里老师?我猜是哪位领导吧。”她脸贴过去,手背身后,昂头打量他,揶揄,“沈飞白,你可以啊,人际交往不傻也不呆。” 她双眼明亮,好似发现新大陆。 沈飞白抬手,伸至她脑后,半边掌心摩挲她全部梳上去的头发,另半边,压在发线以下的脖颈皮肤,低头与她对视:“你一直定义我为既傻又呆?” 她答非所问,笑容明媚:“我希望你是聪明的。” 想嘴唇覆盖上去亲吻她,但是……忍住了。 他挑眉:“哦?” 周霁佑眨眨眼:“这样,我就不会被你笨得气死。” 在她面前,也只有在一种时刻能真正占到便宜,无论是身体上的便宜,还是口头上的。 沈飞白丝毫不觉挫败,不急不缓地低低“嗯”一声,像是认同。 嘴唇压下来,不再克制自己,就想,稍微地亲亲她,仅此而已。 结果,还没碰到,被她灵巧地躲开,跳远一步。 她别有深意地一笑,显然刚才那一躲是故意。 她潇洒转身朝玄关走,说:“不是要拜年么,走吧,我跟你去参谋参谋。” 他没动。 她听不到脚步,疑惑扭头:“愣着干嘛?不是明天拜年么,别告诉我你打算拖延到明天路上买。” 并非和颜悦色,也并非轻言细语,沈飞白却陷入一种难以名状的满足里。 静立片刻,他迈开步伐。 *** 千里马常有,伯乐难寻。 沈飞白口中的这位老师,性格随和,从未见过他和谁急赤白脸,讲话也很有风度,水准极佳,常常点到即止。 听得出来,他很尊敬他。 他说老师平日里从不吸烟,餐桌上爱饮点小酒,偏偏酒量极差,回回都醉得一塌糊涂。 他刚被通知担任《今日聚焦》栏目主播之时曾请他吃过一餐,两杯白酒下肚人就开始犯迷糊,翻箱倒柜地和他话家常,说他小女儿在考试卷上改成绩,把73改成93,说大女儿第一次下厨,想做一盘醋溜白菜,把醋拿成老抽,连白菜帮子都被腌黑了。 拜年送礼也有学问,最好全方位掌握对方个人资料,不了解兴趣爱好,从家庭方面入手,同样能另辟蹊径。 周霁佑听沈飞白谈及和那位老师相关的话题,听到“酱腌白菜”那里,不经意地身形一顿。 她不动声色:“问你这么多,还不知道他姓什么。” 沈飞白不疑有他:“姓雷。” 虽然已经有所猜测,但是在得以验证后,她心里却还是一暖。 大女儿指的是她,雷安把她当亲生女儿一样看待。 她人生中第一次下厨,还要追溯到刚回北京的第一年,那时候刚上大一,和雷安夫妻的关系早在五年的分别中变得生疏。 那盘倒人胃口的酱油炒白菜,神奇地重新拉近她和他们一家三口的距离。他们以此为乐取笑她,她以此为支点撬动真正崭新的生活。 她从未关注过,《今日聚焦》的总制片是谁。 世界真小啊。 她忍不住笑,笑声悠闲,又刚好出现在沈飞白说完酱油炒白菜那件事之后。 沈飞白低头看她,她隐约察觉出什么,止住笑,问:“你想说什么?” “你的笑点好像也不高。”他缓慢地勾起唇角,若有所思。 “……”她之前说过的话。 周霁佑发现,他最近不止笑点低,慢慢地也学会逗她了。 她瞪他一眼,没头没脑地说了句:“你走运了。” 沈飞白眼神里流露询问,她故意不说,拉他手走进路边一家副食品商铺,“以后我就是你参谋长。” Chapter 44 准备好翌日的拜年礼物,沈飞白送周霁佑到公寓楼下,看到楼上灯光点亮,放心离开。 楼上,周霁佑站客厅阳台的玻璃窗前朝下望,在他行至转弯处时,才逐渐看清一道熟悉的身形,路灯把影子拉得老长。 她笑着往窗户边一靠,想起几分钟前在楼下问他:“你为什么不送我上去?” 他看了她好一会,在她坚持的目光下,嘴唇动了动:“会舍不得走。” 他怕送她上来,会舍不得走。 他还真是…… 周霁佑想不到一个合适的词形容他。如果用老北京话来评价,就是:这人挺轴的,固执得像牛,认死理儿,钻牛角尖。 在她看来,舍不得就留下来,能怎样?搬过来和她住,又能怎样? 她轻轻靠着玻璃,再扭头,楼下人影已经消失不见。 *** 沈飞白回到出租房,开门进屋。 电视机的一片杂音下,里面的说话声戛然终止,他把手上提的礼品放置一边,微低头换鞋。 陈雪阳迟疑的声音传来:“飞白,你回来了?” 根据距离可以判断,他人在客厅。 沈飞白抬眸看向玄关尽头,说:“是我。” 话音一落,顿时响起一串急匆匆的脚步声,是回屋里去的。 然后,另一道脚步声随后响起。他踩上拖鞋后没走两步,陈雪阳出现在玄关的可视范围里,摸摸鼻子,问他:“你没去你女朋友那儿?” 沈飞白拎着东西走过来,“去了。” “那怎么回来了?”他肩膀撞他一下,挑起浓眉,笑得别有意味,“昨晚不是都没回么。” 刚越过界限的人面对突来的调侃还无法做到应对自如,沈飞白有点耳热,不太自然地撇开视线,淡淡:“回来不是很正常。”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 陈雪阳愣了下,望向自己房间。刚刚的那一问,令他陷入一个较为复杂的心绪里,他忽然觉得自己有点不太厚道。本想问问他手里的红色帆布袋里提的什么,奈何心里发虚,拾不起问话的兴致。 “我回房了啊。” 沈飞白:“嗯。” 陈雪阳走到卧室门口,忽然又回头:“那个……” 沈飞白给自己倒杯热水,立在客厅,循声望:“什么?” 掌心摸在脖子后方,陈雪阳顿了顿,说:“曹越晚上住这儿。” 只是象征性地告知一声,并无其他用意,但话一出口,用意却都包含在内。 譬如:可能会有些不方便,你担待一下。 沈飞白表示了解:“好,知道了。” 关于可不可以带女友回来过夜的问题,迄今为止,他们从未互相交流过。正因为未有沟通,陈雪阳有点摸不准他的想法,不确定他是否会因此而感到不愉快。 相比较而言,曹越的各种不愉快却全都实打实写脸上。 他一推门进去,一只枕头就直奔他面门砸过来。 他眼疾手快抓个正着,看她气鼓鼓坐床上,语气无奈,压低嗓门说:“还生气呢?这房子是我和他合租的,咱得讲点道理,总不能不让他回来吧?” 曹越心里憋火,双手同时用力砸床上,“我电影还没看完呢。” “接着出去看呗。”枕头扔回去,陈雪阳好笑地上前捏捏她鼻子,“越越,你怎么那么怕羞。” 曹越毫不客气地拧他耳朵,“叫你跟他说的事说了没?” 陈雪阳疼得龇牙咧嘴,求饶半天才得以脱离魔爪,揉着耳朵皱眉:“你就不能对我温柔点。” 曹越瞪着眼,音调一拔:“你到底说没说!” 陈雪阳忙捂她嘴,“姑奶奶,你声音小点。” 曹越又在他大腿上恶狠狠掐一把。 他面容微微扭曲,用另只手阻拦,扯了个谎:“说了说了,他没反对。” 得到满意回答,曹越这才放过他,眼风警告性地扫向还捂着自己嘴巴的那只手。 陈雪阳叹气,把手放下来。 曹越横他一眼,说:“这是你的自由,他凭什么反对。” 陈雪阳嘴角撇了一下,没说什么。 沈飞白早已提前和雷安通过电话,第二天上午按照他发来的地址找过去,普普通通的居住小区,绿化一般,中规中矩,无太大特色,也无可挑之处。 雷安家的装修摆设也和他这个人一样:低调、务实。 大年初七,他妻子已经上班去了,他因为假期调整,还可以继续休闲几日。 沈飞白将礼物放茶几旁边,雷安从柜子里拿出一盒好茶叶,笑眯眯地说:“我女儿托朋友从苏州东山带的,正宗的洞庭碧螺春,来,我泡给你尝尝。” 雷安从茶几下面一层取出一套包装精致的茶具,架势摆开,温具、置茶、冲泡、倒入杯中,一步一步,饶有兴致地将其中门道讲解给他听。 沈国安也是一个爱品茗的人,沈飞白耳濡目染过几年,对茶道略有了解,与雷安就泡茶的注意事项能偶有交流。 显然,不是自己一个人自说自话,雷安心情极好,话题一开就有些刹不住,大有与他促大膝长谈的意思。 两人这一聊就是一个多小时,雷诺可从房间出来,路过客厅,好奇地瞅了瞅沈飞白。 雷安喊住她:“可可,叫哥哥。” 雷诺可直勾勾盯着沈飞白走过来,倏尔,眼睛一亮:“啊,我认识你。” 沈飞白眉目温和:“哦?” 雷诺可说:“我姐和我抢遥控器,我要看电视剧,她非要看新闻,我在新闻上见过你。” 沈飞白知道雷安有两个女儿,并不觉意外,笑了笑,说:“我的确在新闻里出现过。” 雷安在一旁挑起眉梢,讶异:“你姐姐还和你抢过电视?” 雷诺可抓住机会撒娇,绕过去搂雷安脖子,说:“对啊,她以前不这样的,后来不知道什么时候起,每次回来都和我抢遥控器。老爸,你要替我做主,我姐她以大欺小。” 雷安被她晃得东摇西摆,笑着敷衍:“好好好,回头我说她,你快起来。” 雷诺可才不,她好久没和父亲亲近,抱住就不撒手。何况,客人面前,她知道雷安不会对她发脾气。 雷安夫妻对待孩子的其中一大原则便是:人前一定要照顾到孩子的感受,尽量避免伤害到她的自尊心。 雷诺可体会不出父母的用心,渐渐发觉后,偶尔便会有恃无恐地加以利用。 雷安何其了解她,无奈得有些头痛。 这一幕落在沈飞白眼里,父慈女娇,温馨融洽,亲情的味道溢满室内。他不由想起周霁佑,一想到她,心里便隐隐地疼。 关于父爱,他的妹妹心羽是从无到有,而她,从有到无。 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感情上亦是如此。 终于被雷安哄下来的雷诺可,眼珠贼溜溜转到他脸上:“哥哥,你看我干嘛?” 沈飞白由衷地说:“你很幸福。” 雷诺可扑倒在雷安怀里,喜滋滋地说:“对呀,我就是很幸福呀。” 雷安心有所动,这回由她了,宠溺地抚摸了一下她的头发。 临近中午,沈飞白被雷安留下吃饭。 杨芸中午不回家,雷安厨艺不错,本想露两手,孰料切菜时不小心割到指头,皮开肉绽,血流不止。 雷诺可火急火燎找来创可贴,心疼得眼泪都冒出来。 雷安胳膊被她抓着不让动,厨房工作由沈飞白接手,雷安过意不去,只好拖着雷诺可一起进厨房看看情况。 沈飞白正继续他之前未完成的环节:切菜。 刀工不能称得上十分精湛,但动作连贯,速度也不慢,一刀刀下去,干净利落,体块均匀,厚薄也差不多一致,一看就是经常下厨做饭的人。 雷安惊奇:“看样子你平时没少自己开灶。” “家里做的干净卫生,还省钱。”沈飞白立在砧板前,腰杆笔直,只头微微低着,回道。 雷安笑:“我真得叫我大女儿跟你好好学学。你不知道,她一个人住外面总是懒得做,要不是还有个学校食堂,估计得三天两头叫外卖。” 雷诺可在旁边插嘴:“老爸,姐姐不做饭是对的,她会把自己毒死。” 雷安表情严肃:“胡说。你姐炒菜难吃是难吃了点,但你要多多鼓励她。” “我鼓励了啊。”雷诺可摊手,“除夕那晚我也鼓励她了,但她说以后没必要再练。” 雷安微微瞠目:“她这么跟你说的?” “对啊。”雷诺可一脸与有荣焉的幸福感,“我姐说,找一个像老爸你这样的老公,她厨艺好不好就无所谓了。” 雷安:“……” 那边,沈飞白把切好的胡萝卜丝、土豆片分别码在两只空盘。 雷诺可问雷安:“老爸,我姐的意思是不是想结婚?” 雷安若有所思。 雷诺可眨巴眼睛,提示:“老爸,我姐喜欢你这种类型的。” 雷安后知后觉,敲她头:“你个小鬼精灵,在打什么歪主意?” 沈飞白两耳不闻身后事,取过雷安提前清理干净的鳊鱼,甩干水,用刀在鱼身上划几道口。 雷诺可瞄他一眼,踮脚凑雷安耳边,小声说:“老爸,这个哥哥就是个会做饭的。”小手悄悄指过去。 雷安一愣,望向沈飞白。 年轻人背影颀长,他很早就发现,他无论站在哪里、在做什么,背脊始终挺得笔直,给人的感觉很精神,也很富有正气。 他无疑是一个长相英俊的小伙子,央视俊男美女无数,而他最能与旁人区分开来的一大特点便是他不温不火、好像永远都不争不抢的寡淡性子,那是一种由内到外的气质,这种气质像是在生活环境的熏陶下逐渐养成的自然本能。 台里私下盛传,沈飞白家境富裕,家教极好,只是人太低调,藏得严,平日里不显山不露水。 雷安心思转了转,开口询问:“小白,谈女朋友了吗?” 沈飞白处理好鱼身,在切葱姜蒜,动作微作停顿,“谈了。” “哦。”雷安略感失望,随口问了句,“女朋友在做什么工作?” “还在读研。” 雷诺可顺嘴一接:“我姐也在读研。” 雷安示意她别再乱说话。 雷诺可扁扁嘴。 雷安又顺口问:“也在北京?” 刀刃剁得砧板咚咚响,沈飞白看不见父女的各种眼神和小动作,谈及周霁佑,连语气都不自觉含上几分温柔:“对,也在。” 雷安对打探别人的*不感兴趣,问题到此为止。 沈飞白的条件虽好,但毕竟有主,他就算被女儿怂恿出一点念头,眼下也及时打消了。 就在大家都陷入沉默的时候,雷诺可突然嘀嘀咕咕来了句:“肯定没我姐好看。” 雷安作势要打她,她吐吐舌头朝身后躲,恰在这时,两人一同听见沈飞白平和温润的嗓音:“各花入各眼。” 雷安先是微怔,而后大掌落于雷诺可头顶轻轻拍了一拍,面容肃穆,笑容却流淌在心里。 孩子的无心之言大可以一笑了之,但他却平白冒出这样一句,他对那个女孩的重视程度可见一斑。 雷诺可不服气,对着他说:“本来就是。” 雷安出言告诉她:“你姐姐在你眼里可以最好看,哥哥的女朋友在他眼里当然也可以最好看。” 雷诺可嘴唇蠕动,还想争辩。 雷安用未受伤的手指夹在她上下唇两侧,推她出去,“走,爸爸交给你一个任务。” 小姑娘的注意力被成功转移,屁颠屁颠顺从。 父女二人走到她卧室,把门关上。 “什么任务啊老爸?” 雷安问:“你姐真跟你那么说的?” 雷诺可有些迷糊:“说什么?” 雷安耐心引导:“说找一个像爸爸这样的老公。” “对啊,就是你和妈妈在做年夜饭的时候说的。” 雷安眼底深静,沉思片刻:“可可。想不想去你姐那儿住几天?” “想啊,可以吗?”雷诺可期待无限,眼睛像瞬间点燃的灯笼,亮亮的。 “可以。”雷安笑了笑,嘱托,“但你是带任务去住的。” Chapter 45 第二天,雷安就将雷诺可送来了周霁佑的小公寓。 临走前,他递给她一个彼此会意的眼神,小姑娘眼睛亮晶晶,比划一个手势,暗暗点头。 雷安没进屋,周霁佑送他到电梯间,回来时看见雷诺可屋里屋外四处打转,“看什么呢?” 雷诺可飞快摇头:“没看什么啊,就是随便转悠转悠。”转身又步进卫生间,她扭头,喜笑盈盈,“姐,家里卫生打扫得很干净嘛。” 周霁佑觉得她有点奇怪,但鉴于她一直以来都是咋咋呼呼的性格,而且又还是个孩子,并未往深处想。 傍晚时分,小姑娘拒绝周霁佑亲自下厨解决二人的伙食问题,提议:“姐,我们出去吃吧。” 周霁佑倒是爽快:“好啊,我不挑,你拿压岁钱随便请。” 雷诺可小脸憋得通红:“我是小孩儿,你真好意思。” 周霁佑继续逗她:“好意思,为什么不好意思。” 雷诺可瞅她不像开玩笑,顿时陷入纠结。 “才多点大就已经是守财奴了。”周霁佑乐不可支,拍她头,“走吧,谁指望你请客。” 虚惊一场,雷诺可舒一口气,愤愤不平,追她到玄关。 “姐,你就知道欺负我。” 周霁佑含笑睨她一眼,没为自己开脱。 鞋柜半开,她弯腰将换下的拖鞋整齐放入其中一个隔层,雷诺可眼尖,瞄见里面一双大大的、一看就是男款的棉拖。 “啊——!”她张嘴惊呼。 周霁佑微愕:“怎么了?” 雷诺可蹲下身,伸手进去把那双拖鞋拿在手里,满眼好奇:“姐,你放一双这么大的拖鞋在这儿给谁穿啊?” 周霁佑淡然自若:“给你爸。” “我爸经常过来吗?”她蹲在柜门前仰头望着她。 “你爸工作忙,只是偶尔来一趟。”实话。 男士拖鞋原本就是为雷安准备的,只是他太忙,来看她的次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久而久之,成了某人专属。 雷诺可已经具备一丁丁的侦探思维,不好打发。 她指着拖鞋那块被踩平的脚后跟,目露狐疑:“可是……”话到嘴边,似乎是不知该如何描述,有点卡壳。 周霁佑一把夺过,随手塞进柜里,“好了,别可是了。不是喊饿么,到底还吃不吃?” “吃吃吃!”生怕她反悔,雷诺可倏地窜起身,越过她,蹦蹦跳跳上前开门。 周霁佑关门时,眼睛通过门缝望向鞋柜,忽然想起,应该和沈飞白打声招呼,最近暂时先别过来。 公寓只有一张床,隔天夜里,她在书房看书,回卧房时,雷诺可已经安然入睡。 她睡觉姿势不老实,被子夹在两腿间,整个后背都露在外,睡衣下摆滑出裤腰皮筋,皱巴巴裹身上,一小片白玉似的皮肤裸露着。 担心弄醒她,周霁佑尽可能地动作轻柔。 整理好被子,掖好各个角落,她走出卧室带上门,回书房,开启电脑搜索《今日聚焦》,抽空看看漏掉的最新一期。 她不知这个世界上还是否能再找到一个人同她有类似的一种感受——亲眼见证一个男人的成长,像在拍一部漫长的纪录片,她的眼睛负责摄像,即便只是错过一个镜头也会感到可惜;她的心脏负责剪辑,留下最能打动她的每个瞬间。 看到一半,手机震动,是短信。 【我在门外,方便吗?】 她立刻关闭视频走出去,公寓门和防火门之间是一条三四米长的走廊,她把门打开,看见他低头背靠右侧的墙栏,听见动静,扭头望过来。 她定了一瞬,而后从鞋柜上方的置物架拿了钥匙装口袋,换鞋,拿上羽绒服,反手关门。 走上前,她抬眸盯住他:“不是说让你别过来么。” “明天去甘肃,”他回应。 “哦,所以呢?”她歪了歪头,淡而无味的表情。 沈飞白呼出一声无奈的轻叹,迈出半步,右手张开按在她后脑勺,将她扣到自己怀里。 “走之前想见见你。”这就是他的“所以”。 周霁佑满意了,如果必须通过进一步逼问才能撬开他嘴巴,她不介意多费口舌再问一句。 她伸手搂他肩膀,“陪我到楼下走走吧。” 他一顿,贴在她耳边说:“外面风大。” 周霁佑很坏,她把手探进他温暖的领口,说:“有你在啊。” 她手并不冷,他后退,将她随意套上的羽绒服拉链对准,由最底下一拉到顶,看似无意地问:“里面是谁,我不能见?” 她还奇怪为何过去两天了他都不问,现在不仅人来了,话也憋不住了,她狠狠抿紧嘴唇才不至于笑出痕迹。 “你还真的不能见。”她说。 走廊里灯光暗黄,衬得沈飞白的眼底也一片晦暗。 周霁佑眸光流转,低笑:“她睡着了,真的不能见。” 就这样被她戏谑了一通。 沈飞白的心情被她带得兜转一圈,回到之前的问题:“是谁,我见过吗?” 周霁佑想想,猜测:“应该见过吧。” 沈飞白开始跟不上她的思维。他牵她手往前,单手推开防火门,让她先过。 周霁佑回头瞅他:“你不问了?” “你想说的时候自然会说。” 她露齿一笑:“那如果我一直不想说呢?” 他没有一丝停顿,眼神望着她:“你会吗?” 好像料定她不会。 周霁佑有点被噎到,又有点无法描绘的异样感受,她头转回去,目视前方:“你说得对,我不会。” 沈飞白走在她身后,笑容缓缓。 如他所言,风很大。北风呼啸,阵阵如同冰刀。走着走着,寒霜漫天的冬夜,渐渐飘起雪籽。 沈飞白帮她把羽绒服的帽子兜头戴上。 周霁佑指了家路边还在营业的蛋糕房,说:“陪我进去把明天早餐买了。” 她绕玻璃柜挑选雷诺可爱吃的甜品,想到什么,也没看他,手里拿着塑料夹,取出一块樱桃芝士蛋糕,问:“你过年回去,沈老头对你态度有变化吗?” 沈飞白没说话,目光静静凝视她侧脸。 她把芝士蛋糕放于铺着一层薄纸的托盘里,偏头与他对视:“我没别的意思,就只是问问。” “没有变化,还是冷眼相对。” 他没有告诉她,沈国安叫他去书房谈过一次话,他要求他回集团做事,他没有答应。依照沈国安那天的暴怒程度,他们之间的关系几乎已经走到无法调和的边缘。 “哦。”周霁佑挪动脚步,打开旁边另一个玻璃板,塑料夹伸进去,“你什么感想?” 语气自然,仿佛又是随口问问。 但沈飞白很清楚,她的每一句,都是因为真的在意才会多此一问。 “就当我是一个忘恩负义的人吧,我没什么感想。”他嗓音平静,语调如一条直线。 周霁佑刚夹起一块菠萝包,手一松,夹子也跟着一松,菠萝包掉落在展示柜内的盘子边缘。 她不得不再一次扭头看着他:“沈飞白,你这样不对。”她很严肃。 立在柜台的两名店员嘀嘀咕咕地在闲聊,不时朝他们这边望一眼。 周霁佑一只手捏在托盘一端,另一只手握着塑料夹的活动端,身体全部侧转,面向他。 “我从来不认为我忘恩负义,你也不要这样想。” 她说得很慢,好像是在告诫他,又好像是想安慰他。 “如果可以选择,这种所谓的收养,我宁可不要。” 她想起蒋茹慧,想起这些年来,她硬生生撕碎了她对母亲的所有幻想。 原以为失去父亲,至少她还有母亲,到头来,却不过是她年幼时的异想天开。 潜意识里,她始终存有一种近乎冷酷的猜想,她的母亲蒋茹慧当年主动接她去沈家,一定不是因为爱她,就像,沈国安主动抚养非亲非故的沈飞白兄妹,一定也不是出于怜悯之心。 前者,尚且未浮现蛛丝马迹;后者…… 那夜在中央电视塔,他说:你对‘好生活’的定义是什么?只要有钱有身份,就甘心做一颗受人利用的棋子? 她震惊且疑惑,他如何会知道? 但她当时只字不问,哪怕现在突然又忆起,她也并不想提及。 上次不问,是因为她自己在往前看;这次不问,是因为她希望他也能往前看。 唯有抛却枷锁,方能自救解脱。 沈飞白之前一直沉默,在她说完“宁可不要”之后,随即接话,他说:“我要。” 清楚干脆的两个字,把周霁佑砸得脑袋一懵。 然而紧接着的下一句,却令她一下子回神。 “你也得要。”他难得用强迫霸道的口吻命令她。 周霁佑保持静默,心脏突突跳动,她似乎能猜到他想表达的意思,但她刚想动脑筋深入,却猛然自行放弃——她不要依靠猜测,她要他亲口表述。 她耐心等待,目光静然,欲求写在眼里。 沈飞白读懂了她眼神里的期待,神情沉静且专注,默了默,加上她想听的一句:“我们都不要,如何能遇见?” 他们都不要,如何能遇见? 在之后短暂的几秒钟里,周霁佑迅速问自己一个问题:如果可以选择,你希望和他遇见吗? 答案是如此肯定。 希望。 但凡爱了,和他有关的所有旧时光都已变得柔软。 Chapter 46 洋洋洒洒的雪籽迎来今年冬季迟到的一场大雪。 早上起床,透过窗户往下望,世界一片银白。雷诺可兴奋又激动,吵着叫着吃过早餐下楼堆雪人。 周霁佑用小奶锅热上一锅牛奶,一人一杯。 雷诺可边喝牛奶,边吃蛋糕,吃着吃着问题来了:“姐,这你什么时候买的?” 周霁佑撒谎眼睛都不眨:“你没来之前。” “……” 她差点忍不住吐出来,愣愣看着周霁佑也在吃,渐渐才反应过来,被骗了。 “你怎么老欺负我。”她瘪嘴不开心,恨恨说,“姐,你这个样子是找不到我爸那样的老公的。” 见她掀眼睑望过来,雷诺可以为震慑住了她,一本正经地继续:“谁会愿意天天给你做饭呀。” 周霁佑哼地一笑,垂着眼帘摇摇头。 雷诺可不明所以:“姐,你傻了?有什么好笑的,你该哭的好么。” 周霁佑掰下一块菠萝包送嘴里,慢慢咀嚼,没说话,唇边一朵笑花始终旖旎盛放。 “完了完了,姐,你真傻啦?”雷诺可跳下椅子,立在桌边倾身过来摸她额头。 周霁佑轻轻一下打她手背,“干什么。” 雷诺可傻得可爱:“看你是不是发烧。” 周霁佑好笑地看她一眼:“吃你的吧。” 再三确定她其实很正常之后,小姑娘终于放心坐回椅子上。 骤雪初霁,冬阳刺破云层。 她只安静了几秒钟,又开始唠唠叨叨:“前几天有一个会做饭的哥哥来家里,我有替你留意哦,可是人家有女朋友。我还和他争辩,说他女朋友肯定没你好看。唉,我得自我反省。” “反省什么?”周霁佑听得津津有味。 雷诺可又是一声叹息:“你老欺负我,我干嘛在人前夸你。” 周霁佑应对自如:“你都不愿在人前夸我,我干嘛要为你准备早餐。别吃了,都是我的。” “……” 三日后,雷诺可被雷安接回家,第一件事就是将短信里三言两语说不清的新仇旧恨添油加醋地说出来,谋求一个撒娇的机会。 雷安和杨芸被她吐不完的苦水折磨得哭笑不得,雷安面容一肃,喊了两声停,问她:“爸爸交给你的任务呢,汇报一下。” 杨芸有事先听他提起,并未露出惊讶。 雷诺可偎依母亲怀里,如实禀报:“老爸,我在的几天,没有人去家里找我姐,也没人约我姐出门。” 雷安和杨芸对视一眼:“你怎么看?” 杨芸说:“一定是你想多了。小佑只是突然有那样一个念头出现,不一定真的就已经存在这样一个人。” 雷诺可听不太懂,左看看,右看看。 雷安朝沙发上一靠,也分不清那天突来的直觉是对是错。他未开口再讨论,而是指着茶几上方摆放的两瓶五粮液,无可奈何地说:“这个小白,瞎花钱。” 杨芸斜睨他:“得了吧。我不给你钱买酒喝,人家给你送来两瓶好酒,你心里指不定怎么乐呢。”、 雷安:“你看你冤枉我了吧。他送来好几天了,我有打开喝过吗?” 杨芸:“演,接着演。做给我看的,我还不知道你。” 看父母拌嘴,雷诺可在一旁偷笑不止。 *** 新学期伊始,导师开会时,提到四月份即将在皖南举办的当代写实油画学术研讨会,行程不长,只有三天,可自愿随他一同前往。 周霁佑考虑到画室的工作,有些心动,但未立即报名。 会后,众人陆续离席,周霁佑走在最后,被梁贤安叫住。 她停下脚,礼貌问:“老师,有事吗?” 梁贤安笑了笑:“大家都想趁此机会出门放松一下,顺便见见国内油画界的泰山北斗们,你不想吗?” “想。”周霁佑说:“距离四月份还早,我想把其他事情先安排好再做决定。” 梁贤安摇头叹笑:“我现在带的所有学生里,就数你做事太有计划。” 周霁佑一向思维敏锐,但此刻,她有点糊涂:“老师是觉得好还是不好?” 梁贤安只要一扬眉就会在额头露出三道纹,他剃着平头,戴一副小框圆眼镜,没什么架子,说话很和蔼:“你过得舒服惬意,那当然就是好;你觉得疲惫无力,那自然就是不好。好与不好可不是旁人说的算的,要问你自己。” 周霁佑点头,扬唇微笑:“那我还是过得挺舒坦的。” 当天晚上和沈飞白一起吃饭时,她由衷说:“我觉得和你比起来,我不算是一个特别有规划的人。” 沈飞白安静喝了一口汤,眼帘轻垂,视线落在碗口,莞尔:“你怎么看出我有规划?” 周霁佑单手捏筷,手臂搭在桌沿,看着他说:“你一直在一步步实现你的目标不是么。” 考中传媒、进央视……以及,追到她。 在她眼里,一个持之以恒的人对待目标是明确且执着的。但她不是,她迄今为止唯一坚持过的就只有回北京这一件事。 回了之后反倒不再有任何念头,包括和他在一起,都只是被动承受下的逐渐顺应。 “我只有目标,并无规划。”沈飞白回顾过去,剖析,“我有过很多次走投无路的时刻,好在中途没放弃,最后都得以柳暗花明。” 他眼睛没有看她,但听语气,无波无澜的,不像在讲述一个较为波折的经历,倒像,只是在陈述一件再平常不过的小事。 周霁佑将筷子放在碗口,“诶。” 他抬眼,偏头看过来:“怎么了?” “我也让你走投无路过吗?”她一瞬不眨盯着他。 沈飞白微一挑眉,眸色安然:“我随便一说,你当真了?” 周霁佑不答,只静默等待。自始至终,眼神都未离开过他。 他嘴角起初噙着一丝浅笑,渐渐,笑容隐没,他头也转回去。 筷头落于盛有西红柿炒鸡蛋的盘子里,他风轻云淡的样子:“都过去了。” 周霁佑忽然就抿紧了唇,她没法儿形容现在的感受。 他越是不愿多谈,她脑海中的回忆越是凶猛。 “沈飞白。” 他望她一眼。 “是什么促使你能够一直坚持下来的?”她问。 “小佑。”沈飞白看着她,“你知道的不是么。” 周霁佑理直气壮:“可你从来没说过,我怎么知道是不是我以为的那个答案。” 沈飞白问:“你以为的答案是什么?” 他和她打哑谜,她略作思忖,决定让他一回:“我以为你都是为了我。” 沈飞白无声勾唇,眼眸湛湛,嗓音略低:“你以为的没错。” 他还真是…… 周霁佑有些无语,抿唇好笑。 她一只脚从拖鞋里解放出来,伸长,试探性地朝他所在的方向摸索,抓空两次,终于准确碰到他。 她沿他小腿往上,脚趾虽套在袜子里,但依然活动自如。 她眼睛直勾勾盯住他,他一时无言,也没再动作,整条腿都绷紧。 “小佑……”拿她没辙的头疼语气。 她坐在与他呈直角的方向,松散靠在那儿,无动于衷地问他:“今晚还走吗?” “你想我怎么回答?”他含一丝苦笑,单手伸到桌下,抓住她脚踝,把她使坏的左脚带离某个已经有反应的地方。 “你想怎么回答就怎么回答。”她丝毫不挣扎,甚至懒洋洋的,“反正我是无所谓的。” 沈飞白哑言。她折腾得他有所谓,继而表态自己无所谓。 他把她脚搭膝头,长指有意无意地滑在她敏感的脚底板,问:“真无所谓?” 痒。她脚往回缩,脚踝被他扣着,动不了。 “沈飞白!”嗔怪。 继续轻挠她脚心,他同样一副无动于衷的表情,重复:“真无所谓吗?”、 “你好烦啊……”她脱了另一只鞋,拿脚蹬他。 蹬了一下,又被擒住。 她双腿反复挣扎,奈何都没用。 “沈飞白!”渐渐染上娇嗔。 沈飞白没再挠她痒,但也没松开束缚,目光凝视她:“以后还这样吗?” 大有她敢再这样,他就继续挠她的意思。 一通小小的惩戒,周霁佑难受得脸颊泛红。 她别过脸,不想搭理他。 沈飞白在她脚心,隔着棉袜,又轻轻挠了一下。 “沈飞白!”尾音不自控地拖长,娇娇软软。 “我在。”他停下,眼神清黑一片,嘴角噙笑。 周霁佑再次挣扎,依旧未成功。 她瞪他:“我以后再也不留你。” 尽管她在放狠话,沈飞白听言,心头暖得却似要随时融化。 “你很想我搬过来?”他问。 “不、想。”周霁佑一字一句回。 他笑笑,未理会,自顾自说:“我租的房子还有一个月租金到期,我如果搬过来,得提前帮室友找到一个新的合租伙伴。” 周霁佑顾不上生气,听完后十分讶异:“你愿意和我一起住了?” 沈飞白掌心抚在她脚背,弯弯唇角,说:“从来没有不愿意。” 周霁佑指出:“你拒绝过我不止一次。” 他沉默,微低下头,眸色不经意深了一度:“以后不会了。” 你想我留,我便留下,以你的意愿为意愿。 Chapter 47 当晚,沈飞白第三次非出差却彻夜未归。 周霁佑刚好在特殊日子,两人什么都没做,就只是躺床上说说话。 沈飞白话少,周霁佑话也不多,两相无言倒也不觉时间难捱。 黑兮兮的夜里,室内有遮光窗帘的庇护,一丝光源也倾泻不入。 所有的感官都集中在耳朵,听力似乎升级到一个难以想象的顶点。 “你睡着了吗?”久久的无言后,周霁佑眼角斜了斜,视野里是一片黑洞。 “没有。”磁性低沉的嗓音在静谧的夜里清晰入耳,不知怎地,她觉得格外好听。 她在他平躺的肩膀上摸索,试图寻找到他的左手握住。 沿他结实的手臂顺势往下,眼看就快靠近腕骨,却一下被他另只手按牢。 “你想做什么?”他指尖钻进她掌心,将她一只手整个包裹。 她隐约察觉他的话意有点奇怪,“不做什么。”挣了挣,想反手去握他。 结果,他忽然加大一点力度更紧地压在她手背,“别闹。” 她顿觉莫名其妙:“我没闹,你松开。” 他没有松,非但如此,他还突然一个利落的翻身,将她压在身下,中间留出一点空隙,和之前几次一样,懂得分寸,没太敢将全身重量都施加给她。 看不见,什么也看不见,只能感觉到鼻息的靠近,微热,像从身体里释放出的一缕热源。 她知道他就在眼睛上方,可对着黑暗说话,尤其还是以这样一个一上一下的姿势,她呼吸都变得慢了,好几秒钟才长而缓地深吸一次。 “你干什么,都说了我今天不方便。” 她想看见他,想伸手开灯。 开关位置远,身体又不能动,够了半天够不到,就那么抓空气一样地胡乱扑了空。 扭动的时候,身下,一点异样的感触直直攫住她全副神经。 “你把灯开开。”她收回手,差使他来做。 他没有依言,而是慢慢俯下脖颈,下巴颌儿触到她左肩,鼻息撩在她耳廓,沉磁的嗓音低低的:“你不方便,就别闹我了好不好……” “……” 他一开口,吐息都是湿热的,她觉得耳朵像被放在蒸笼里熏。 偏偏他又说的是这样一番含义颇深的话,胸腔一下梗塞,她情不自禁地倒吸一口凉气。 他以为她…… “我、没、有!” 她头歪着,嘴唇就在他颈侧,一开一合,像在亲吻他。 沈飞白呼吸一沉,声音更闷了:“吃晚饭时你就不老实。” 周霁佑突然有些庆幸没开灯,因为……她双颊开始发烫。 当时,她确实故意不老实,纯粹一时兴起,想……逗逗他。可现在,她真的没有。 她头一次体会到理屈词穷的滋味,喊冤申诉的力气都拾不起。 下面那一点感触慢慢、慢慢地消退下去。 他在她耳畔下的皮肤上亲了一下,“乖,睡吧。” 而后,她身体上方的压力瞬间离开。 沈飞白重新躺平,睁眼看着虚空,一只手臂枕在颈后,想着和陈雪阳的合租问题,想着去哪里为他找一个新室友。 一片沉寂中,身旁传来周霁佑压抑许久才逐渐吐露的声音:“你给我等着。”好似酝酿了一场仇恨。 他偏头,不能理解:“等什么?” 周霁佑意味不明地哼笑一声,说:“总之你等着就是了。” 他挑了挑眉,没说话。 *** 尽管央视明文规定不能走穴,但其实很多主持人、播音员以及其他工作人员都会以各种名义在外接私活。毕竟,单靠不高不低的那点收入,远达不到在短时间内买车置房的水平。 对于沈飞白而言,买车倒是其次,主要是房子。 他没告诉周霁佑最后一次福利分房的机会没能争取到。以后,不会再有福利房,都将改成住房公积金的形式。 有同事牵线也给他介绍过外活儿,但,考虑到目前正处于业务上升期,节目质量的重要性应摆在第一位,他婉言谢绝了。 况且,他又是那种无论在任何一个阶段做任何一件事都一心一意的人,目前的心思集中在正业,接私活完全不在考虑范围。 同意搬过来,很大一部分原因,就像周霁佑之前说的,把租房的钱省下来,还车贷就够了。买车的事先推后,现在的首要任务是买房。把租房的钱省下来,攒首付。 下午先是节目组内部召开一个选题会议,然后播音组又进行了每周固定的业务研讨。 播音主任是老一辈的一位“国脸”,他提出两个播音主持过程中有可能会遇到的特殊情况让大家探讨。 这种你来我往、积极发言的场合,沈飞白一向是沉默的典范。 他含笑听着,手里转一支钢笔,派克的,用了很多年,保养得好,笔身依然如同崭新。 旁边一位晚间新闻的同事看了眼他花式转笔的样子,脑袋凑过来,压低声音说:“我听说频道要改版了。” 钢笔收拢在指缝间,他望着前方,没吭声。 同事好奇:“从03年开办至今已经先后经历了五次改版,不知道第六次会变成什么样儿。” 他深邃的眼眸不经意地眯了一下:“什么时候?” 同事思忖着预测:“唔……估计下半年。” 晚上周霁佑有课,沈飞白下班后直接回到出租房。 陈雪阳不在家,他简单做了一份一人餐,吃过后进房整理资料。 这一忙,时间不知不觉走得飞快。 陈雪阳回来时已过九点,外面乒乒乓乓一连串杂响。 沈飞白开门走出去,陈雪阳蹲在厨房捡掉落在地的一套便携式餐具,听到脚步声,抬头。 “你回来了。”铁制筷子滚得远,他移动两步才够到,嘴上笑,“你看我笨手笨脚的,真要命。” “要出差?”沈飞白站在门口。 “对,明天一早就走。甲流h1n1爆发,近期有关它的新闻肯定都是头条。” 沈飞白说:“你自己当心点。” 男人之间的关心只在意会,不在言传。陈雪阳扬眉笑了笑,未作回应。 他像一根弹簧似的起身站直,打开壁橱拿出一包方便面,又找出一个大碗放水龙头下冲了冲,边撕包装边略有迟疑地说:“飞白,有一件事我一直没好意思跟你说。” 沈飞白:“有件事……” 两人几乎同时,陈雪阳音调高,且语速快,沈飞白才吐三个字便适时停顿。 “你刚说什么?”陈雪阳扭头问。 沈飞白:“没事,你先说。” 陈雪阳叹了口气,拿着装面的大碗到热水瓶旁边倒水,“其实是这样,我们一年半的租期不是快到了么,曹越那边,房东又把房租涨了,两个人分开租住不划算,我们就想干脆住一起得了。” 联想到最近曹越来家里的频率,沈飞白问道:“她搬过来?” “……不是。”陈雪阳找了个盘子盖上,转身背靠老旧的流理台,面含歉意,“她又另了一间,我和她一起搬过去。” 沈飞白一声低笑。 陈雪阳闹不清楚状况,看他不像生气,但又不知他笑什么,“我这几天一直在台里打听有没有人要租房,咱们这小区老是老了点,但上班方便,地铁一条线过去就能到。你放心吧,这事儿交我身上,保准给你找到新室友。” “不用了。” 陈雪阳微微错愕。 沈飞白嘴角勾动,看着他:“我也要搬。” *** 转眼到四月,研讨会如期举行。周霁佑同几名师兄弟姐妹跟随导师梁贤安一同前往黄山。 巧合的是,沈飞白在研讨会进行的第二天和栏目组同事到黟县采访新闻,黟县就在黄山风景区西南麓。 会议结束后,梁贤安和其他几位油画界的泰山北斗被主办方请去上海办联合展会,临走前,知道他们贪玩,不会老老实实立刻返回北京,布下一个作业,让他们每个人回去后呈交两幅作品,内容必须和黄山风景相关。 梁贤安一走,周霁佑乘车独自前往黟县与沈飞白碰面。 没吃早饭,曲折的环山公路绕得她有点头晕。下车后,沿一条笔直的水泥路走下坡,坡度太陡,她人又不舒服,像是有人在背后硬推着她俯冲直下,双脚刹不住,直发软。 到坡底,她险些摔倒,好在一个半蹲及时稳住身形。 她要去的村子就在这条路的尽头,她从包里拿出一块怡口莲慢慢嚼,到村里,不确定沈飞白在哪户人家,打他电话又没人接。 村口,一位坐在家门前的老大爷直直盯着她,目光有点瘆人。 她淡淡撇开眼,又把电话拨通,这回有人接了。 是个女声,开场直白:“喂,你是周霁佑吗?我是张琪。” 张琪……周霁佑想了想,记起她是景乔的表妹。 “是我。”她说。 张琪忙道:“沈主播在屋里做采访呢,我看他手机响,备注名字又眼熟,就替他接了。” 阳光耀眼,气温不高不低,虽然在山脚,但是这里的空气总归要比在北京清新怡人得多。 周霁佑有点缓过血糖低的那股劲儿了,抬头看一眼镶着金边的太阳,问:“你们在哪儿?” 张琪声音充满活力:“安徽黟县,远着呢,沈主播没和你说?” “不是。”三言两语说不清,她索性开门见山,“我在村口,你认识路么,能不能出来接我一下?” Chapter 48 《今日聚焦》的两名出镜记者都有一个固定的制作小团队。 节目开播之初,在选题没有七八成把握的情况下,考虑到成本问题,沈飞白有时候只和摄像老董两个人出来跑新闻,甚至可能只被建议携带一台小型dv机,越轻便越省钱。 如今节目逐渐做起来,选题方面依然深受限制,但随行人员倒是变成一个小班底,不再那么随随便便。 整个收集材料的过程中,沈飞白是第一主角,像他这种记者型主持人,越能占据主导地位步步追访,越能把节目内容做得真实具体。 周霁佑跟随张琪进入一个农家小院,沈飞白和被访问者就坐在堂屋里一对一平等交谈,背景是一张高高的条案,和条案上方悬挂的一幅颜色发旧的□□画像。 周霁佑站在门槛外,看见里面的双机拍摄,一个摄像机对着采访对象,一个对着沈飞白。 全场保持安静。 他和屋里的老婆婆坐着小板凳,以一种闲聊的方式敞开话题。 他所在的角度刚好稍稍背对门外,他看不见她,她也看不见他的表情,只能靠耳朵听。 老人家一开始很平静,后来说到伤心处,眼泪落下来。 她的家人就站在周霁佑身旁,她看见其中一个皮肤微黑的中年女人也在悄悄抹眼泪。 周霁佑给她递去一张纸巾,与此同时,张琪也在沈飞白的眼神暗示下送过去一包。沈飞白拆开包装,伸出手放进老人蜷曲的掌心里。 老人家用方言说谢谢,这边,中年女人也在向周霁佑点头致谢。 采访结束时,老人家从小板凳上站起来,身体有些不稳,佝偻着背摇摇晃晃,沈飞白在她跟前,顺手扶了一把。 制作小组的同行人员在屋内麻利地收拾器材,中年女人用带有口音的普通话问周霁佑:“可以进去了吗?” 周霁佑看摄像机关了,“应该可以。” 沈飞白还在和老婆婆说话,女人及其丈夫迈过门槛走进去,周霁佑倚靠门框看着里面的人,老人家拉着他的手神情恳切,他个子高,迁就她俯下身,认认真真倾听,不时予以适当的安慰。 张琪做完自己的工作,走到门边,与她一同望着他们所站的方向,低声说:“你知道沈主播哪一点最打动我吗?” 周霁佑对“你知道……吗”的句式向来无感,微微挑眉,不作声。 “真诚。他尊重每一位被采访者和节目的参与者,在采访报道的时候能够设身处地地与采访对象交流和探讨。”张琪似乎并不在意是否有回应,头头是道地兀自表述。 周霁佑依旧无言。 张琪扭头看她,发现她侧颜宁静,头轻靠在门沿,眼神笔直且专注。她不确定她有没有听自己说话,等她侧转过头,再次望向沈飞白时,发现他俨然已经转身注意到这边。 那样清隽内敛的一个人,平日里连笑容都是清和收敛的,此刻,眉目温润细腻,眸光像清凌凌的湖水,潋滟生光。 张琪下意识又去看身旁的周霁佑。 不知何时,她扯起嘴角,露出一抹慵懒随性的笑容,搭配她偏冷的气质,同为女性,连张琪都觉得极为动人。 沈主播喜欢的是这种类型的啊,张琪忍不住想。 “怪不得你会问我具体位置。”沈飞白手握稿本走过来。 周霁佑直起身,指出事实:“可你说的一点都不具体。” 他不置可否地一笑:“怎么找过来的?” 周霁佑扬扬下巴,指向默不吭声的张琪:“麻烦人家去村口接的我。” 张琪夹在两人中间突然有点尴尬,迎视沈飞白投来的目光,从口袋里掏出手机还给他,“不好意思啊沈主播,你托我保管,未经你同意就接了你的电话。” “有什么不好意思,应该我感谢你才对。”沈飞白微一颔首,“麻烦了。” 张琪知道这句“麻烦了”是指麻烦她特地跑一趟接来了他的女朋友,忙摆摆手,说:“不客气不客气,举手之劳嘛。” 一行人离开农家小院后,选在附近一片竹林录制一段长镜头。 竹叶春生,阳光和煦,沈飞白走在一块坡地,目光平定而深邃,言辞朴实而客观。 第一次身处前期拍摄现场,周霁佑近距离地观察到,他看似平静的面容下,实则暗藏一分锋利。 午饭是开车回县城解决的。 几个人坐在路边的一家快餐店,每人点了一份盖浇饭,大概都饿了,个个吃得津津有味。 周霁佑默默看在眼里,突觉这群人挺有意思。 尤其是,当老董看着她说“你这姑娘终于给小白省话费了”的时候,她也不知被触动哪根神经,拳抵唇边,低笑出声。 沈飞白在桌子底下握她另只手,指腹轻轻捏了一下她的小拇指,眼神无声在问:笑什么? 她动了动口型,含着调侃:小白…… 他一定是看懂了,唇线轻抿,别过脸,没理她。 飞白,是书法中的一种枯笔字体,也是绘画中的一种特殊技巧,像是毛笔缺墨,落笔时,自然而然形成了丝丝露白。 沈国安在他原先的名字后面加一个“白”,无疑增添了几许灵气和雅韵。 周霁佑甚至觉得,好像真的自从多了一个“白”后,他肤色渐渐没那么黑了…… *** 本来采访进行到这里就可以打道回府,但沈飞白却在黄山火车站和其他人告别,另买的两张前往合肥的硬座。 坐在到处是人的候车厅里,周霁佑有些困意上涌,靠他肩膀假寐。 沈飞白下颌一低,侧脸贴她额头,轻声问:“你不问我去哪?” 周霁佑闭着眼,不以为意地说:“有什么好问的。” 难得他们都不在北京,去哪儿都行,她反正无所谓。 “已经在皖南,回皖中很方便。”沈飞白的声音醇厚低沉,他在向她解释。 “嗯。”周霁佑挽他手臂,全身心放松地倚靠他,依然不问去哪里,懒懒散散地说,“我睡会儿,要是检票时间到了,别叫我,直接把我扛进去。” 她在开玩笑,沈飞白用下巴蹭了蹭她,“睡吧。” 候车厅里不时回荡广播,周霁佑并没有睡着。 排队检票,坐上途径黄山和合肥的列车,车厢里乌烟瘴气,倒不是因为有人违规吸烟,而是各种味道掺杂,空气又闷,无意间就产生一种环境污浊的视觉感受。 沈飞白去车厢衔接处接了杯热水,周霁佑夺过来拧开杯盖,轻吹热气,对嘴喝。 察觉他视线一直瞥向这边,她夹在他和窗户之间,偏眸:“你是在看风景还是在看我?” “看你。” 她唇角向上一扬:“看我干什么?” 目光落在热气如白烟的杯口,沈飞白眸中掩藏一丝感触,唇线舒散,没有回答。 第一次共用一个水杯,总要多看看的。 对面乘客总是有意无意地盯着他俩,准确来说,多数时候是盯着他。 央视捧红了不少名嘴,类似沈飞白这种普普通通的新闻主播自然也能博得部分人的关注,周霁佑对此已经见惯不怪。 火车行驶得太慢,六个多小时才姗姗抵达合肥火车站。 合肥尚未修建地铁,暮色已黑,乘公交由北到南只会继续耽误时间,两人在路边拦下一辆出租,直奔汽车南站。 可惜还是晚了一步,途径慈岭镇的大巴都已停运。 站在售票窗口前,周霁佑紧了紧背包的肩带,直接问:“我们是就在这儿附近找宾馆住,还是去哪里逛逛再说?” 售票大厅的灯光黄得发暗,大门敞开,挂着一排遮风的透明塑料门帘,用久了的缘故,有点显脏。 两人并肩朝门口走,沈飞白不答反问:“累吗?” “不啊。”她一脸轻松,“不过,饿了倒是真的。” “那就逛逛,找点吃的。” 于是,又打了一辆的士。鉴于对合肥都不熟,上车后,干脆把问题抛给司机。 司机师傅带他们到淮河路步行街,行人如织,晚上逛街购物的大有人在。 周霁佑眼尖,看见路边有家烤鸭店,也不知出于什么奇怪心理,身在北京都很少惦记着吃烤鸭,眼下站在合肥街头,居然第一个念头就是进去尝一尝。 “要不就这儿?”走到店铺对面的马路边,她用眼神指向上面的牌匾。 夜晚有风,沈飞白看她不自觉地缩脖子,伸手帮她把围巾向上拢了拢,挂着笑说:“你是想对比一下庐州烤鸭和北京烤鸭的区别?” “……算了。”她越过他肩膀朝来时的方向看,“再去其他地方瞅瞅吧。” 说着,她迈步准备折返。 一只温暖的手牵住她,但,力道所使的角度却不是正前方,而是路对面的烤鸭店。 大衣衣摆在他转身的一刹那轻微晃动,周霁佑微愕地看着他。 有车连环驶过,停在马路牙子下方等车陆续开走,他回头,深黑的眼睛望住她:“看什么?” 风从两人的对视中穿过,拂动彼此额前的碎发。 周霁佑语气松散:“看你啊。” “看我干什么?” 时间仿佛回到下午的火车车厢。 角色互换,她比他直白,也比他……胆大。 人来人往的异地街头,她踮起脚尖,在他略干的嘴唇落下轻轻的一吻,舌尖扫了一下。 “好看啊。” Chapter 49 晚上自然就睡在了一起。 一间大床房,一整天舟车劳顿,周霁佑身体疲倦,先洗的澡出来,等沈飞白洗好,她已经缩在被窝里睡熟了。 陷入深度睡眠的人特别乖,浑身上下只有巴掌大的小脸露在外,呼吸清浅,安安静静。 【好看啊。】 脑海中一直盘旋她轻若呢喃的调笑声,他额头有点发烫,扶额低低一声叹息。 像在做梦,但又很清楚地知道不是梦。因为,从前哪怕在梦中也都未能到达如今这样一个自然亲密的程度。 她给他带来的诸多惊喜如同江河潮涌、波涛拍岸,很久很久都不能平静。 他轻手轻脚掀开被子卧倒在床,关了灯,侧过身,手轻轻搭上去,环在她腰侧。 一夜好眠。 周霁佑的生物钟不早不晚,刚好卡在早上七点半醒来,一睁眼就对上一双漆黑如墨的眼睛。 “早。” 下巴上有青色的胡茬,她伸手触摸,毛楂楂的。 “早。”她嘴角弯了弯,视线落在手指抚摸的地方,“你说,胡子和头发的生长速度哪个快?” 一大早就被问了一个生物学上的问题,沈飞白多少有点猝不及防:“……胡子。” 周霁佑学生般考究道:“为什么?” 沈飞白想笑,但见她严谨求学的样子,面颊一绷,认真答:“供给胡须生长的血管比头发根部的血管丰盛,更容易得到养分,再加上有雄激素的刺激,胡须自然就比头发生长得快了。” “哦……”周霁佑语气轻飘飘的,但心里却是服气的,同为理科生,无论学习成绩还是知识储备,她向来比不过他。 她在他下巴颌儿上捏了捏,“诶,我问你。” “嗯。”他环在她腰侧的手在薄薄的衣衫上轻滑,想摸进去,一直克制。 “你喜欢播音吗?”不一定非得进中传媒才能来北京,明明……还有好多的路可以选。 宾馆的房间哪怕表面上看着再干净,那种心知肚明的异样感还是无法消磨。 陌生的环境,两个枕头之间,似乎连空气都夹杂着一股隐隐存在的味道。 周霁佑下意识屏住呼吸,目不转睛凝视他。 沈飞白一开始没动,几秒后,突然由侧躺转为平躺,双臂枕于脑后,看着雪白的天花板,像在沉思。 她用手肘撑在床头,托腮,抬高视角继续盯着他,重复一声:“你喜欢吗?” 其实她最想问的是:你后悔吗?你觉得,这条路你选对了吗? 她能感觉到,一直以来他都在不断地克服困难,努力适应行业规则,努力做出改变。可是,这种改变是他发自内心所期待的吗? 他眼睛瞟过来看她一眼,枕在脑后的手突然伸出一只,穿过她脖颈,搭她肩膀上向内一收。 她被他一下带入怀里,脸颊隔着一层衣料贴在他温热的锁骨上方,趴他胸口上。 他搂着她,稍稍顿了顿,似乎是经过思考后的答案:“我现在,职业方向很明确。至于喜不喜欢,我只能说,不讨厌。” 宾馆位于繁华闹市,窗户正对马路,即便窗门紧闭,糟糕的隔音效果根本无法阻挡车水马龙的连绵噪音。 但意外的是,周霁佑竟觉得整个房间安静得出奇,她能听见心脏砰砰砰地跳动。 “那……你的职业方向是什么?”她问。 沈飞白轻抚她的头发,“现阶段,做好分内的事,不出任何纰漏。” “没了?” “没了。” 周霁佑在他颈窝上蹭了蹭,“你还真是……”她词穷,轻叹口气,往他怀里缩了缩,“以后呢,下阶段职业方向是什么?” “还没定,看情况。”他垂着眼睑看她,“是不是觉得我挺没抱负?” 周霁佑一语不发。 他头一低,嘴唇亲在她额头,“嗯?”低低扬扬的一声疑问。 周霁佑嘴唇紧闭,嘴角向一侧轻抿了一下,说:“不是。” 他没出声。 “你不是没抱负。”她牢牢抱住他,“你是一步一个脚印,踏踏实实的,没什么野心。” 她声音很轻,每个音节都说得很慢,沈飞白的心像深静的夜空,她每落下一个字音,他心里就点亮一颗星辰。 “夸我吗?”他低笑。 周霁佑闭上眼,不回答。 没野心好,她就喜欢没野心的。 *** 起床后收拾妥当,两人再次回到汽车南站。买票,候车,终于坐上回慈岭镇的大巴。 司机走走停停,但凡路边有人招手,他都会把车停下,嘴里用方言精神奕奕地吆喝:“后面车来,前面车跑。来了,我就跑!” 周霁佑听不懂。 五里不同音,十里不同调,自十四岁那年一别,她一次也未再来皖中,别说她早就忘了慈岭镇的方言音调,就算记得,与司机师傅的另一种乡音一对比,还是会如同听一门外语一样困难。 “怎么了?”沈飞白无意中看到她轻轻皱眉、嘴唇抿出一个小小的高度。 周霁佑眼珠转动斜睨他,努努嘴指向左前方:“他说什么你听得懂么,好像日语。” 沈飞白摇头,于他而言也同样听力困难。 “你多久没回去了?”周霁佑又问。 他眯起眼睛细想:“上次回是前年。” 她心里倏地一动:“你这边还有哪些亲戚?” “所有亲戚都在,以我妈那边居多。” 周霁佑思忖着点头:“哦。” 左掌摊开,右手捉她左手放掌心里,半握,“在想什么?” 她看他一眼,抿了下唇:“我们回去,要见见他们吗?” 他挑眉,像是看出什么:“你不想见?” “不是。”他静静看着他,她轻吸一口气,“就是有点怪怪的。” “那就暂时先不见。”他也不问她哪里怪,顺着她就说,“只回去看看奶奶。” 沈奶奶……周霁佑心口一撞,隔一会,把闷在胸口的气轻吐出来,慢慢说:“算了,见就见吧。” 有种上断头台的决绝。 沈飞白沿她指腹一个个捏过,嘴角微微上扬:“小佑。” 周霁佑绷着脸看他。 他眼底划过笑意:“你不用太紧张。” “……谁紧张了。”她把脸撇向一边,对着窗户。 玻璃窗上蒙着一层灰灰的印迹,倒映车厢内模糊的影像。她在里面寻找到自己,像一面不清晰的镜子,虚虚晃晃的。 “好,不是你紧张,是我太紧张了。”他清润的声线里含一丝轻哄的味道。 周霁佑莫名地有些耳热。左手被他握着,顺势就两指并用掐了他两下。 他眼帘低垂,看着他们明显存在肤色对比的两只手背,低声:“我是真的有点紧张。” 周霁佑转头看他,有些意外:“近乡情怯吗?” 他抬眸与她对视,无声笑了笑。 周霁佑感觉,一丝化不开的情意在他眼睛里逐渐聚拢。 所以,他到底在紧张什么? 从城市到乡镇,从高楼到田野,彼此无话时,她就这样一路都盯着窗外。 经过一个多小时的颠簸,慈岭镇到了。 司机踩下刹车,把他们放到路边。 大巴扬长而去,留下一长串浓重的尾气。 时隔九年,周霁佑第二次站在慈岭镇稍显落后的街道上。 记忆与眼前重叠,这个地方,好像并无多少变化。 沈奶奶的墓地在大山之上,从小镇到山脚还有一段不短的距离,沈飞白领她去路口租车。 那种四周被铁皮包裹的电动三轮车在熙攘的小镇街头停着两辆,沈飞白一张口就是当地方言,周霁佑略感惊讶——他还会说,而她也居然还能大致听得懂…… 刚和其中一辆小三轮的车主谈好价,一道喜出望外的女声突然从街道另一头由远至近:“飞飞啊,是不是飞飞啊?大姨没认错吧?” Chapter 50 来人穿一件藏红色的毛呢外套,短发,皮肤微黑,但没什么皱纹,手拎一只盛水的塑料袋,袋里装一条活鱼。 周霁佑朝她来的方向看了看,一个高高搭建起来的大棚,进出者众,热热闹闹。 她似乎有那么一点印象,多年前一个上午,他们一行三人就是把菜背去的那里。 “大姨,是我。” 她循声看的时候,听见沈飞白不紧不慢地唤了一声。相较于女人的激动热情,他显得有些过于平淡。 周霁佑偏眸,突感于他遇见亲人的态度,看着的确不像近乡情怯,他太镇定了。 他没有看她,但却准确无误地牵过她的手,握了一下,像是在安抚她。 周霁佑嘴角瘪了瘪,他以为她在紧张? “飞飞啊。”王兰芝惊喜地走上前,看见他忽然抓住身旁女孩的手,诧异一秒,刚要出口的话变成询问,“这小姑娘……是不是你交的女朋友啊?” 王兰芝的目光如高倍探照灯,直勾勾在周霁佑脸上打量。 沈飞白转回普通话介绍:“小佑,这是我大姨。” 周霁佑颔首:“大姨好。” “诶诶,好好好。”王兰芝不断点头,笑眯眯的,转而问沈飞白,“你回来你妈知道吗?你还把女朋友带了回来,你妈见了不得高兴死。” 沈飞白:“我……” 周霁佑抢在他之前开口:“大姨,我们刚好来合肥出差,就顺便回来看看你们。” 沈飞白转头看她,她嘴角笑容不变,睇给他一个“我不紧张”的眼神。 沈飞白心里无声一叹,他其实并没有打算带她见这些亲戚,他只想领她到奶奶面前,让她老人家看看,她孙子终于得偿所愿了。 “合肥啊?到合肥不就等于到家门口了嘛,是该回家来。”王兰芝招招手,“走走走,到大姨家去,大姨叫大姨夫再去买点菜,中午就在大姨家吃,把你妈也喊来。” 这一切好像都合乎情理,但周霁佑却敏锐地嗅出一丝不同寻常,哪里不寻常,偏偏她又理不出头绪。 电动三轮的车主在旁边看了半天热闹,眼瞅他们要走,急了:“你们不租车了?” 王兰芝不明情况:“租车?” 周霁佑不慌不忙地解释:“哦,是这样。我没有坐过这种车,出于好奇,就过来问问价。对不起啊师傅,耽误您生意了。”后一句是对车主说。 车主是个小身板的中年男人,费半天劲和对面那辆车压价抢活,结果竹篮打水被涮了一通,脸色很是难看。 “我忍你妈!” 这句咒骂在一瞬间攫住周霁佑的神经,她豁然想起,有个人也这样骂过她。 她扭头看向沈飞白,却发现,他正蹙眉望着对方。 王兰芝和那男人认识,意识到气氛不对,瞪了瞪眼,说:“我跟你说陈大权,这是我从北京来的外甥媳妇,你讲话客气点。” 陈大权与沈飞白目光交错,不屑地咧咧嘴:“外甥媳妇又不是你媳妇,勺什么勺。”(勺=拽) “你……” “大姨,算了。”沈飞白出声劝阻,“不是要去家里么,走吧。” 周霁佑隐约判断出,他声音虽平和无波,可似乎却暗藏一丝紧绷,仿佛有所困倦,疲于应付。 本能地,她与他十指相扣的手缓缓握紧。 沈飞白感觉后,垂眸看她,对上她看不出情绪的一双眼睛,同样地,他神情淡淡,也未流露分毫异常。 有一种感觉,很清晰明了的一种感觉——他们像两棵相互依偎的杂草,共同沐浴阳光,争取氧气。朝夕相对的时间越久,彼此了解得越深入,但根部的问题却从来都自己解决,谁也无法帮到谁。因为,他们都不曾详细透露。 王兰芝的丈夫长相憨厚,一看就是老实人。 夫妻俩一个去买菜,一个去妹妹王兰馨家叫人。他们的两个儿子,一个已经成家,住在相隔不远的另一栋小楼房里,一个在昆山工作,逢年过节才回家一趟。 沈飞白和周霁佑被招待在一楼的客厅里,房子重新装修过,外部陈旧,内部崭新,地板贴瓷砖,墙壁刷白漆,干干净净。 等他们夫妻一走,周霁佑站起身,拿上包,“我出去买点东西,你帮他们看家。” 她也不说买什么,沈飞白却似乎明白,起身追上,“我去吧。” “你留下。”她有她的想法,“万一他们先回来,我一个人在这儿多尴尬。” 她面容严肃,如同一名老师在教导学生。 沈飞白沉默。 两人互相看着,一个微仰头,一个微垂眼,时间无声无息。 他忽然来了句:“有什么问题,都攒在心里,留到晚上一并问。” 周霁佑:“和你这边亲戚有关的问题吗?” “嗯。” “我不问。”她说。 这个回答无疑令他感到诧异。 周霁佑随即表明态度:“你不用顾忌我,我有眼睛,自己会看。而且……”她停顿一秒,双手抬高,放置于他肩膀,轻轻笑了一下,琥珀色的眸子里浮光流转,“以我的反应能力,好像也用不着你担心吧?” 她说得没错,的确用不着担心。但,人往往会对在意的人格外紧张,会在某个瞬间突然忘记她并非时刻需要保护。她有多固执,就有多坚强。她有多坚强,就有多无畏。就像二十分钟之前,她根本不在乎被骂,可他却在乎,非常在乎。 周霁佑记性不错,从街口一路过来时途径了三家不伦不类的小超市,她原路返回,选择了其中一家商品较正规的。 当她提着大包小包回到王兰芝家的院子时,尚未进屋就听见里面喜笑颜开的说话声。 除了王兰芝和一个声音细柔的女人,嗓门最大的,是另一个年纪稍长的老妇人。 拾阶而上,越过两道推拉门,周霁佑出现在众人的视野里。 王兰芝一见她,一拍大腿迎上来,“飞飞说你给我们买礼物去了,你这孩子也真是,你人来了比什么都强,把钱花了叫我们多不好意思啊。” 句子一长周霁佑就有些听不明白,睁着眼睛发愣。 沈飞白起身走过来,单手接过她手里的大小礼盒,另只手轻抚她头发,浅笑:“好不容易来一趟却空着俩手,她也不好意思。” 语调清淡,满满的却都是宠溺。 在场众人包括周霁佑在内都有点反应不及。 周霁佑努力维持笑容,内心却感到尴尬——他在说什么啊,好端端地摸她头干什么…… 老妇人笑得略微夸张,假惺惺的:“哎哟,这就是飞飞带回来的女朋友吧,长得真漂亮。”她夸完一通,对一旁怔怔坐着不动的王兰馨说,“兰馨啊,你看飞飞多有出息,又是当了主持人又是找了个漂亮的女朋友,以后我们家大宝也能跟着沾光咯。” “妈。”王兰馨不予认同地皱眉,“飞飞人在北京,大宝跟着沾什么光。” 大宝奶奶眼睛一瞪:“那怎么就不能沾光了,等大宝考到北京上大学,当哥哥的不得照顾照顾啊。是吧,飞飞?”期待的目光转向沈飞白,脸上的褶子都笑开花。 沈飞白神情没有丝毫变化,他微一开口,半个音节都尚未吐出,王兰馨紧抿嘴唇,说:“能不能考上大学还不一定呢。” 大宝奶奶肝火易旺,当即就变了脸色。 王兰芝冲上去打圆场,好说歹说才把老太太情绪哄太平。 周霁佑断断续续地听,理解困难,只知气氛突变,原因却不明。 她探询地望向沈飞白,后者回给她一个宽慰的眼神:“没事。” 周霁佑自然不信,但她什么也没说,只问了句:“那就是你母亲吧?” 她眼睛指向王兰馨,王兰芝在稳定大宝奶奶的情绪,而王兰馨则在一旁目露欣慰地看着她和沈飞白。 “嗯。”沈飞白和母亲目光相对,“我妈。” 还没等王兰芝丈夫买菜回来,她和沈飞白就在大宝奶奶的强烈坚持下邀请去了自己家。 王兰馨的现任丈夫常年在宁波打工,家里只有婆婆、儿子和她三个人。 中午吃饭时,儿子放学回来,总算见到了大宝真人。 十八岁的年纪,身高大概在一米七五左右,不瘦,身材较为壮实,模样也一般,满脸痘。 他不知道家里有客人,还没进门就嚷嚷:“奶奶,我要吃饭,饿死了!” 然后,不期然地撞见大圆桌上围坐着两个陌生人,瞪圆眼睛,傻呆呆定在原地。 王兰芝和王兰馨在厨房忙碌,大宝奶奶陪坐在屋里与沈飞白说话,看见孙子一动不动,起身走过去推他一下,“你个傻小子,快来见见你哥。” 大宝奶奶中间介绍,催促:“叫人啊。” 大宝嗫嚅半天:“……哥哥。” 沈飞白嘴角微勾,很温和,但除此之外,一个多余的表情或是言语也没有。 大宝奶奶心里不太满意,正要再说点什么,大宝巴巴地看着周霁佑,小声问:“她是谁?” 老太太一愣,恍然意识到落下了一个人,堆起笑容继续介绍:“你哥哥的女朋友,叫姐姐。” 大宝这回倒是挺干脆:“姐姐。” 周霁佑微微一笑:“你好。” 原先的计划被突来的这一遭彻底打乱,饭桌上,老太太热情留宿,不等他们点头同意,直接拍案,让他们晚上就住家里。 王兰馨对此无异议,婆婆态度的转变在某些方面,于她而言是有利的。 大宝闷头扒饭,瞅瞅周霁佑,再瞅瞅,再再瞅瞅,忽然,旁边一道深邃暗沉的目光静谧无声地定在他脸上,他一惊,饭菜卡喉咙里,咳得满脸通红。 老太太心急如焚,又是拍背,又是递饮料,“怎么那么不小心啊……” 周霁佑瞥一眼沈飞白,后者局外人一般夹了一块鱼籽进她碗里。 Chapter 51 家里只有一间空房,乱七八糟的杂物摆放一堆。 餐后,王兰馨进屋收拾,沈飞白和周霁佑一同跟去帮忙。 老太太中午要午休,早早回了房间,王兰芝也回了自己家。房门一关,隔出一个小空间,王兰馨终于有机会和久未谋面的儿子说说话。 “大宝奶奶的话你不要放在心上,上年纪的人,讲话糊涂。” 糊不糊涂明眼人都清楚,沈飞白模棱两可地笑笑:“不会。” 不会什么?不会放心上?王兰馨心里直发坠,她觉得她和大儿子之间越发没什么感情了。 其实单看模样,他和当年被接走的时候并无太大变化,只是五官长开了,更深邃,更立体,当然,人也更成熟,一看就是能独当一面的男人了。 但若是看通身气度,真在人群里遇见,她或许都不敢认。 鼻子忽然发酸,有种落泪的冲动,她转过身去,背对他们,用手背擦拭湿润的眼角。 本来是在装被套的,周霁佑站对面攥着塞进去的被角,王兰馨继续塞另一角,她突然神情垮下来,还背过身,周霁佑着实有点懵。 偏眸看向沈飞白,她微抬下巴指指王兰馨的背影。 沈飞白不可能没看见,他紧抿唇,眼窝极深:“小佑,你先出去。” “好。”周霁佑二话没说越过他身后,开门走到屋外,把门关上。 她见过蒋茹慧那种高傲冷漠的母亲,也见过杨芸那种温婉大方的母亲,唯独王兰馨这种,柔弱内敛,仿佛有数不尽的话想说,可,等半天却只等来她陡然失控的情绪。 她杵门外,深吸气,摸了一下发胀的额头。 面前一扇房门打开,大宝敞着最外层的蓝色运动衫,愣愣扭头看她。 周霁佑没什么表情,心里却好笑,走上前,漫不经心地眼尾一挑:“大宝是吧?” 她一靠近,少年脸唰地就红了,脸上的痘痘粒粒分明。 周霁佑无语,眼睑上翻,轻吐一口气:“你全名叫什么?” “……李乐天。” 她说普通话,他也跟着说。拗口的,生疏的,听在耳朵里像上锈的锯齿划过。周霁佑一时恍惚,想起当年的沈飞。 “李乐天。”她低声念一遍,眼睑一掀,“在你们镇上的中学读高三?” “……嗯。”李乐天呆呆点头。 周霁佑心里摇头,和当年的沈飞比,他差得不止一点儿。 沈飞只是木讷不爱说话,在她面前,能少看她就少看她,很少与她对视。而这个李乐天,眼睛几乎不离她,闹一个大脸红不说,浑身散发一股蠢气,像个没眼力见的二愣子。 “现在就去学校?” “……嗯。” “我和你一块儿。” “……嗯……啊?”李乐天吃惊得嘴巴大张。 周霁佑没理他,抱臂走到前面去,“我不认识路,麻烦你带我去你们学校看看。” 李乐天惊疑不定地拔脚去追,“你……你去我们学校干什么?” 周霁佑:“不都说了去看看。” 李家坐落在一个窄胡同里,胡同路面的菱形石板已经快被泥土淹没,基本看不出形状。附近两户人家的院门口分别趴着两条狗,小点的是一只京巴,大点的是一只黄毛土狗,叫不出品种。 京巴立起两只前蹄冲周霁佑一阵乱吠,李乐天跺脚吓唬它:“去——!” 周霁佑轻瞥一眼,不知怎地,又想到沈飞。 原以为那些记忆都已模糊,能重拾起的几乎没几件,可当再次踏上这片土地,白驹过隙,物是人非,她和他的故事却只是一路延续,并未随时光消失无踪。 出胡同后左转又是另一条胡同,拐来拐去,终于抄近路走上街道。 午后阳光晴好,远远望去,周围可见群山。她知道,她曾短暂居住过的那座大山就在其中。 李乐天时不时拿眼角瞄她,憋半天,没忍住:“姐姐……” 周霁佑目光斜向他,他抿抿嘴巴:“我们学校不好看。” 周霁佑挑眉问:“新建的,还是原来的?” 李乐天有点不明白,好一会才答:“……原来的。” 周霁佑听了,唇角微扬:“暑假开学还要去操场拔草吗?” 李乐天又傻了:“……你怎么知道?” 她淡笑不语。 李乐天搔搔耳后,说:“以前全校都要去拔草,一个班负责一块地方,现在学校又多了两栋教学楼,人多了一倍,高中部就都不用再去了。” 一段长句能够完整地连贯下来,周霁佑又想到沈飞。 生活在大山和生活在小镇,虽然距离只差几公里,但各自所接触的环境还是能拉开不小的差距,沈飞说普通话的适应能力明显比李乐天差很多。 “你们学校是有多穷。”她乐不可支,“这么多年了就没想过把操场好好修修。” 她声音不大,笑得也短促,可那笑容是真心的,由此显得格外桀骜随性。 李乐天呆头呆脑地看着她,好不容易褪却的热度又陡然袭上面部,偏偏他又不懂得掩藏,脖子像生了锈,盯着她不动。 一次两次周霁佑无所谓,次数一多,她感到烦,自此再没搭理他一句。 慈岭镇中学还是有变化的,过去的大铁门换成自动伸缩门,两栋老教学楼重新粉刷过,另外又扩大面积,新盖两栋新楼。 乍一进校门,花卉、树木、草皮……绿化做得有模有样。 越往里越荒,周霁佑独自穿过校园绕到操场前,也就最外侧种植一排水杉,其他地方一点绿意也看不见。 刚举行过春季运动会,外围一圈还留有用石灰画出的一条条跑道线和起跑线,围墙上的横幅还没撤,上面写:我运动,我健康,我快乐。 周霁佑又一次闷出一声笑,她对这所学校也是蛮服气的。 墙根下的那条樱花红石凳竟然也还在,只不过,中间已有一条明显的裂缝。 石凳经常有学生坐,看不出脏不脏。她没管太多,直接坐下,手抄上衣口袋,左右环顾。 这个时间点,有的学生在教室上午自习,有的学生在校园里无所事事,偌大的操场,不止她一个人。 沈飞白电话打来时,她正被一个流里流气的男学生搭讪,她冷脸相对,对方却不以为然,一会问她是哪个班的,一会又问她不会是新来的老师吧,最近学校刚分配过来两个免费师范生。 沈飞白听见她旁边有人,“你在哪?” 周霁佑半捂听筒,不经意地扫了眼身侧喋喋不休的男孩,气急败坏地站起身,边走边吼:“爸,你说校长是你同学对不对?你马上打电话告诉他,我不干了,这什么破学校……” 对方紧追两步,听清内容后,目露犹疑,没敢再跟。 周霁佑走远些,手机换到左手,画风自然切换:“我在外面,马上回。” 她莫名其妙闹一出也不解释,沈飞白慢慢回过味:“你跑镇中去了?” 她打马虎眼:“你猜。” 他不猜,一笑置之:“我妈和邻居借了辆车,我现在去接你,你在校门口等我。” “去看奶奶?” “嗯。” 王兰馨借的是一辆小木兰摩托车,沈飞白把车停在山下一户人家,和周霁佑一起沿路爬山。 山路经过修建,扩宽了,也压实了。 慈岭镇买不到捧花,周霁佑只好拎一篮水果带上。 上山途中,水果拎在沈飞白手里,她空着手,走累了,背包也落到沈飞白肩膀。 还好她的双肩包是中性款式,而且是纯黑色,否则,她可能会笑场。 “路修了,那电通了吗?”她手握他臂弯处,借力。 “通了,供电所架设线路,建了一个配电台区,安装了一台变压器。”他指点一个方向给她看。 周霁佑望了望,树木遮挡,她其实什么也没看见。 春意盎然,山下溪水潺潺,山中草木茂密。 沈奶奶的墓地在半山腰,以当年的经济条件,应该修建得会很差,但出乎周霁佑的意料,并没有特别简陋,是用水泥砖头精心砌成的。 沈飞白将水果篮递给她,由她去放。 “奶奶,您还记得我吗?很抱歉一次都未来看过您。” 越来越多的记忆冲进脑海,直到今天她才后知后觉,看似简短的一个月,于她而言,却意义非凡。 她记得沈奶奶粗糙干枯的手掌,记得她和蔼慈祥的笑容,记得她用不容置喙的语气将包好的鸡蛋塞给她…… 她觉得,在那段记忆里,沈奶奶和沈飞是融为一体的,他们以一种相同的方式照亮过她灰暗的内心世界。 茕茕光阴,她其实从未曾遗忘。 周霁佑退回到沈飞白身旁,手被他握紧,掌心的热度惊人。 她抬头看他,听他对着墓碑说:“奶奶,你看见了么。” 看见什么? 她想问,下一秒,听他又一句低声:“我把她带来了。” 清冽的山风悠悠拂过,山林里的花鸟都纷纷睁开眼。 答案已然明晰。周霁佑知道,她什么都不必问。 两人安静站了会,她晃晃他的手,问:“沈飞白,你还会用叶子吹曲吗?” 他垂眸,有些意外:“会,你想听?” “想。”她回答得干脆,眼睛里的渴望也流露得直白。 沈飞白没说话,横扫四周,松开手,瞄准一棵较矮的树走过去。 摘下一片树叶,指腹在叶子边缘来回轻滑,“很久没吹了。”他说。 周霁佑想起那年那天那首临别赠曲,眸光清亮:“除了《祝福》,你还会别的歌吗?” 他凝神看她,目光深远:“会。” “什么?” 他顿一秒:“初中读书时,同学有一盘歌神的磁带,他经常拿班上放,我会吹的,也只有磁带上那几首。” 歌神…… 周霁佑手背在身后,歪了歪头,嘴角轻扬:“《只想一生跟你走》会吗?” 沈飞白一双黑眸蓦然一怔。 他恍然忆起,曾随手写下:很想一生跟你走,被你拒绝了。 周霁佑轻咬口腔,眸光直直对望,不躲不避:“我现在没有拒绝你了。” 他喉咙干涩:“什么时候看见的?” “重要吗?”她不会说的。她走上前,仰起头,“只看结果不就好了。” 她声音轻轻的,山风也轻轻的,和在一起,干净得不染尘埃。 沈飞白的心再不能比此刻更柔软无声。他眼中的温柔如同一条流动的河水,清凌凌地闪烁波光。 “你说得对。”想亲她,场合不对,只轻轻落下一吻。 周霁佑手搭他肩上,努了下嘴:“既然我说得对,那……是不是表示我点歌成功了?” 沈飞白眉梢抬半分,点头。 他把叶子含嘴里,眼睫低垂着细想一遍曲调,先试了一下音,而后,慢慢找到感觉。 山风徐徐,山林里的花鸟悄悄支起耳朵。 …… …… 很想一生跟你走 就算天边海角多少改变 一生只有风中追究 不想孤单地逗留 …… …… Chapter 52 下山时已是傍晚,周霁佑跟随沈飞白原路返回,走了几步,她犹豫了犹豫:“不回家里看看?” 她头朝后摆,很明显指的是山中那座小院。 “不回去了。”沈飞白不知从何说起,顿了顿,拉上她的手继续往前,“房子现在归二叔,没什么好看的。” 没什么好看的。语调平淡,但语意却不普通。 周霁佑机敏惯了,思路转得快,兀自体会出其中的不同寻常。 她想起一个人,一个和电动三轮车车主骂过同样一句话的女人。尽管她至今都不知道他们骂的是什么意思,但他们骂她时的语气和表情如出一辙。 那些好与不好,原来,她都记得。 “我看到一家卖糖炒栗子的,待会回去后买点儿吧。”她把话题绕开。 她步伐迈得慢,手虽被牵着,但身形却稍稍落后。 沈飞白回头看她,她表情拿捏得极其自然:“看我干什么。不愿意给我买啊?” 愿意,怎么会不愿意。他恨不得把所有她想要的都捧到她面前。 夕阳的余晖落满山野,沈飞白视线越过她,望向树丛遮掩下很快就要消失于视野里的那方墓地,眸光沉静,想说的都藏在心里。 周霁佑追随着投去一瞥,想到什么,出声问:“坟头挺新的,你前年回来重修的吧?” 他目光一顿,略感诧异,但也仅仅是一瞬。 她有多聪慧,他比谁都看得清楚。就像方才,她故意避谈他不愿触及的话题。 “走吧,回去晚了糖炒栗子估计该关门了。”他牵她沿微微倾斜的坡度下行,答案不言而喻。 周霁佑扯扯嘴角,“嗯”一声。 *** 王兰馨并不知晓两人已经跨过界限同床共枕过,腾出来的那间房是留给周霁佑单独住的,她的安排是,让沈飞白睡主卧,她去和小儿子大宝挤一挤。 大宝奶奶第一个不赞同:“大宝下晚自习回来是要学习的,你睡在屋里会打扰他。” 王兰馨说:“我安安静静睡我的觉怎么会打扰他。” “那不一定。”大宝奶奶理由多多,“你又不是不晓得,大宝平时学习的时候最不喜欢有人在边上。” 在她们面前,周霁佑俨然是一名突发性耳背患者,耳边一片嗡嗡嗡,很吵,却又听不懂。 晚上吃的中午的剩菜,天色浓黑如墨,李乐天还未放学。 她贴近沈飞白,尽可能轻地说:“你为什么不直接说和我住一间?” 沈飞白看了眼她,声音压得很低:“不好。” 她怀疑自己没听清,侧目:“……什么?” 他握她的手,与她目光相对:“避讳一下,免得背后说闲话。” 他们坐在那间已经打扫干净的杂货屋里,四周高矮不齐的木柜要么是深黑色,要么是咖啡色,色调很不协调,摆设也很随意。 头顶一盏节能灯泡,昏昏黄黄,照得整间屋子都缺乏生气。唯独他的面容,干净硬朗,每一分每一寸在她眼里都显生动。 等他们回到北京,这里的人就都八竿子打不到边,可他却顾虑会被传闲话。 毕竟和大宝奶奶有了短暂的接触,她想,这个家里唯一会嚼舌根的人恐怕只有她。 他和她并肩坐床沿,房门仅仅是闭合状态,里面没有落锁。 她身体后仰,靠双手支撑,与他之间的距离由一拳不到拉远至约莫一条手臂。 她今天的装扮十分简单,头发也只是随便扎脑后,此刻头一歪,顺直的马尾自然垂落,黯淡的灯光下混淆了颜色,辨不清是黑还是金。 “为我避讳吗?”她轻笑,带点儿玩味,又带点儿寻求解惑。 她坏笑时,嘴角习惯性向左倾斜,眼眸如水,明亮动人,天花板上羸弱的节能灯不及她眼睛光芒的十分之一。 他侧身,单手抚摸她的脸,修长的手掌沿她额角向下,一路到下巴尖,食指和中指的指缝打开,夹着她左耳,摸到耳后。 手感细腻,微凉,比不上他手的温度。 “等回去后我就搬过去了,不差这一晚。”他俯身,寻着她嫣红的唇亲上去。 上午在宾馆时间不对,一旦腻上就可能停不下;下午在山里场合不对,也必须懂得克制。 眼下,隔着一扇门,什么时间、场合都统统抛开,就想亲亲她,哪怕只亲一下。 他唇吻上来的那一刻,话只说到一半,另一半含在唇齿间,犹如拉开一缕粘丝,融化在周霁佑嘴巴里,蔓延至喉咙深处。 吐不出话,什么也吐不出,周霁佑觉得,他现在本事通天,动不动就能轻易堵得她哑口无言。 就像……就像上次…… 【你不方便,就别闹我了好不好……】 她深感这两句异曲同工。 上次就说让他等着,这次还等什么,她要整他,必须整一次让自己心里痛快。 零星的思绪一闪而过后,她化身主导,撑在身后的双手一齐勾在他脖颈后方,向下一拉,带着他倒向床。 他身体是侧扭的,不方便使力,她手按他肩膀一推,轻松由被压方转为压制方。 腿跨开,膝盖贴床,坐他身上。 唇舌相离,她扶他肩头,慢慢坐起来,上身和他上身呈大约六十度角。 沈飞白看着她,他两条长腿都还落在地面,而上半身却躺平,这种姿势其实很不舒服,韧带拉直,大腿绷得略紧。 但他没有动,周霁佑的双唇因亲吻而些微润湿,闪烁一层暧昧的水光,他指腹触上去,眸色幽暗。 “你想做什么……” “你猜到了不是么。”周霁佑轻声细语,笑得意味深长,“不过你放心……” 她用另只手摸进他线衣下摆,线衣内还有一件薄衬衫,揪住一角,一点点从裤腰带里扯出来,“我不会闹你太凶的,毕竟……” 凉凉的手心钻入,贴在他热烫的肌肤,“我身体是方便了,可地点非常不方便,你说对不对?” 沈飞白胸腹的肌肉和大腿同时绷紧,他隐忍着,试图及时将她手抽出来。 “小佑,别闹。” 周霁佑在他伸手抓她时迅速躲开,手背到身后,缓慢地俯下身,贴近他。 “现在知道什么是真闹了吧。”她轻咬他的唇,嗓音低喃,“上次谁冤枉我来着。” 她软软地伏他身上,两人都睁着眼,呼吸灼热,交织成一个漩涡,沈飞白极力控制着不被吸进去。 但,还是没忍住,顺应着和她逐渐吻上,像是怎么亲也亲不够,手扶她腰侧,配合地支撑着她。 一门之外,王兰馨和大宝奶奶的争执声渐渐弱了,隐约中,有脚步声临近。 周霁佑趁他不备,那只手又灵巧地摸进去,像一条滑溜溜凉丝丝的蛇,沈飞白肌肉缩紧。 脚步声越来越近,大宝奶奶的房间在最里间,可能是她回房,也可能不是。 ……会是谁? “小佑……”他喉结轻滚,喉间闷出一声,沙哑不清,断续不前,似在喊停。 周霁佑一颗心急速跳动,她不会比他少紧张一分,但一股执拗死撑着她,不愿轻而易举放过他。 把他压制在身下,他却忍耐不敢反攻。这机会,多难得。 他身体的反应如此诚实且清晰,无论是可闻的,还是可触碰的。 她臀往上顶了下,怀着十二分的恶意。 指尖也摸到胸膛上的一粒,揉捏把玩。 沈飞白被她折磨得呼吸渐沉,差一点就直接掀了她衣服手伸下去。 脚步声过来了,没有渐次远离,偏偏就刚好停在门外。 周霁佑心提到嗓子眼,她一动不动,和沈飞白唇抵唇,彼此对望,互相都能感受到胸腔的起伏。 老式木门的外侧没有门把,内侧是一个黑色的弹子锁盒,不锁门的时候必须将之拧开用内锁固定,否则外面打不开,只能动用钥匙。 也就是说,此时此刻,房门是别上的,一推即开。 他们听见,门板似乎稍稍有了动静,尽管十分细微,但他们的全副神经都已绷于一个临界点,或许……落针都能可闻。 沈飞白手肘一撑,托着她利落起身,手环上她的腰,一抱一起,站直,连带着把她也放到地上。 两人面对面而立。 门板被推开一条细缝,似是意识到不妥,停下。 过三秒,敲门声响起。 咚咚咚。 “飞飞,你们要不要喝水?”王兰馨站门外问。 沈飞白墨染的眸色直直对着周霁佑,手下,在快速整理衣服。 “你等会,妈。我们出去喝。”他垂眸盯着她,用地方方言哑声说。 周霁佑脸颊发烫,但她不认错,也不低头,他看着她,她昂头,抿唇回视。 “哦……”王兰馨柔柔应声,微蹙眉,有些疑惑,转身离开时,嘟哝一句,“不会是嗓子不舒服感冒了吧?” 她一走,屋内,周霁佑被沈飞白推向身后,压在一扇柜门前。 他手滑到她颈后,知道她怕痒,掌心的两个硬茧有意轻轻磨蹭。 周霁佑脖子后缩,动来动去,双手推他,“去喝水了……” 他低头,惩戒性地咬上她耳垂,又软又烫,像刚出炉的绵柔蛋糕。 她针织衫本就松垮遮在裤腰外,他顺利滑进去,找到那个柔.软的位置就揉上。 她在他禁锢的怀里轻颤。 “沈飞白,你……”她本要说句恐吓的话,却猝然消音。 “先收点利息,回家后连本带利都要还给我。”他吐着热气,在她耳边说。 周霁佑浑身都发软。 她双手背后,紧贴柜门才得以腿不打滑。 她要说点什么,一定要说点什么,嘴巴刚张开,他却已经迅速退离,转身开了门,先出去了。 “……” 她独自静立在灰扑扑的陌生房间,扒了扒微微凌乱的头发,不知该笑一笑,还是该叹口气。 好样的啊,不好惹了…… Chapter 53 李乐天放学回家后听母亲说晚上要和自己睡,刚开始扁嘴不乐意,一转头,看到沈飞白和周霁佑并肩坐在家里那条老式的旧沙发上,话烂肚里,没好意思发牢骚。 两人都没带多少行李,一共就两个包,各背各,第二天一早在李家吃过早饭便动身告辞。 王兰馨舍不得,和大宝奶奶一同开口挽留,谁真情,谁假意,一目了然。 大宝奶奶抓住最后机会继续套近乎,话题依然离不开孙子,还是昨天那套说辞,希望以后沈飞白对李乐天能有所关照。 话意如果转换一下,无非是提醒他——苟富贵,莫相忘。 当一个人变成一个累赘,他的世界灰暗且孤独;当这个累赘成长蜕变成一个人物,他的周围又会由空寂无人变得熙攘嘈杂。 沈飞白自认还不能算是一个人物,但,“生活在北京”和“工作在央视”的这两大标签贴在头上,他只是一个北漂的普通人,却也会被视作不普通。 凡事,有对比便有差距,有差距便会落入现实。 辗转回到合肥,打车时,沈飞白对司机说去火车站,周霁佑随即更正:“不去火车站,去机场。” 司机从车内镜中看她:“哪个机场?骆岗还是新桥?” 周霁佑低头看了眼昨晚用手机搜索的信息,透过网状隔板对着驾驶室补充:“新桥国际机场,麻烦了。” 沈飞白坐后排右侧,侧过头看着她,若有所思。 车子稳稳当当地行驶上路。 周霁佑坐左侧,轻瞥他一眼,镇定自若:“老师有作业,我得赶回去完成。” 09年,全国铁路第六次大提速才只进行两年,京沪线尚未开通,合肥至北京乘火车最快也要十多个小时。 她赶时间,等不及。 可,她哪里有一点着急忙慌的样子,自始至终都未曾表露不说,此刻也表现得淡然无事,丝毫不显焦虑。 很多时候,沈飞白以为已经快要看到她的全部,可忽如其来的一件事,又会再次刷新她在他心里的认知。 她就像一壶烈酒,喝得太猛容易醉,需要慢慢品酌。越品,香味越浓,浓到最后,甚至会舍不得喝。 他现在就有点舍不得,舍不得她默默无声地迁就他。 回到北京已是四个多小时之后。 他送她回家,在她支起画架画画的时候去超市买了新鲜蔬菜储存,然后,他回台里销假,加班处理落下的工作。 租期还剩最后三天,陈雪阳等他回来后才开始搬家。 一年半前住进来时,一个行李箱外加一个纸盒就是全部家当,如今搬走,打电话找来一辆拉私活的小面包,大大小小的杂物占据一整个后备箱,就连车后座也全部占满。 沈飞白来回上下,帮忙搬运。 结束后,曹越先上车,陈雪阳临拉车门前,再三确认:“你真不用我过来帮你?” “不用,我东西没你多,一个人就行。” “那好吧。”陈雪阳和他碰了碰拳,“有空一起吃饭啊,把你女朋友也叫上。” 沈飞白点头含笑:“好。” 独自回去,从客厅到厨房一路乱七八糟,像遭遇小偷洗劫。 沈飞白整理好自己的物品,一间挨一间打扫干净,清理出数不尽的垃圾。 忙完后,他洗了个澡,毛巾搭在脖子上走出来时,看到周霁佑发的短信。 【我借来一辆车,把地址发过来,明天我去接你。】 他一低头,头发上的水珠顺势滴落,在手机屏幕上砸下一朵晶莹的小水花。 他用指腹抹除,坐在床边,一只手展开毛巾一端擦拭短发,一只手拨出电话。 很快便接通。 “就知道你会打过来。”周霁佑在那边胸有成竹,声音里夹杂愉悦。 沈飞白挑眉不语。 “你想问我借的谁车对吗?”她自问自答,故意卖关子,“怎么办,不想告诉你。” 他莞尔。 翌日上午,周霁佑开着借来的奥迪在立交桥上下错匝口,兜来兜去好半天,千辛万苦终于找到正确地点。 把车端正停在楼下,她长长吁口气。 手心浸出一层薄汗,她考到驾照后就没上过路,中间时隔三年,不紧张是假的。 她抽一张纸巾把手擦干从车上下来,走进单元楼。 明明是艳阳天,却因为楼层结构问题,阳光无法照射,楼道格外阴暗。 他住的地方,她一次也未曾来过,如今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她叩响防盗门上的拉环,褪漆的铁质门板,响声沉闷。 她听见屋内的走动,不出几秒,里面那扇木门便人为地朝内敞开,他隔着防盗门站屋内,为她开门。 马上搬家,也就不用来回换鞋了。 每走动一步,她就会不动声色地多打量一眼。 条件不算差,和蜗居地下室的一部分人比,真的已经足够好,但和沈宅比,如若前者是皇宫,那么后者便是草庐。 转念间,她好像又在心里轻轻吁了口气。 对他更加放心。 他生活物品的确不多,两个人一起搬两次就搬完了。主要是阳台那些绿植,小点的还好携带,吊兰那种丝丝条条垂落的,最为棘手。 周霁佑最后一咬牙,直接垛在车后座,把它那些绿丝绦像绽开的裙裾一样散落在坐垫上。 “你坐后面扶着点,别给它倒了。”她行事利索,一条腿跨进车里,不放心,又把头探出门外,视线越过车顶仔细叮嘱。 沈飞白目光落在流线型车身,不知在想什么。 周霁佑:“喂。” 他一顿,长身玉立地站在那儿,抬眸迎视。 周霁佑手肘搭车顶,故意说:“我把你吊篮架子扔了,你心里赌气呢?” 吊篮铁架有齐腰高,车里没地方放,她索性丢阳台不要了。 沈飞白笑得无奈:“我心眼有那么小?” “有啊。”周霁佑笑容调侃,“上回看见人家送我回来突然就想买车,这回看见我开人家的车就老盯着不放。你心眼儿不小,谁小?” 沈飞白有些怔忡,被她反问得卡了壳。 “不是……” 不是什么,他偏又说不出,这种感觉就像本来悠悠闲闲地在嚼口香糖,突然一个不留神,咽了下去。 他想买车,纯粹只是看到车而想到车,与人无关。 不过,听她一说,他反倒从中获得信息,知道车是谁的了。 “不是什么?”周霁佑忍笑,嘴角抿着,眼神里的意味却不遮掩,阳光下,蓬松的发顶金灿灿得发光。 她太会穷追不舍,沈飞白没办法,勾起一边唇角,目光笔直,眼底一抹深意:“你再这样,利息该上调了。” “……” 【先收点利息,回家后连本带利都要还给我。】 【你再这样,利息该上调了。】 也许是快到中午的原因,太阳一点点偏移,温度越来越高,晒得她头皮发烫。 “走了,哪儿来的废话。”她一下坐进车里,转动钥匙,发动。 废话就废话吧,他微微垂下眼,扯了扯嘴角,拉开后座车门。上车后,用手稍稍扶稳吊兰。 来时走了不少弯路,回去时周霁佑吸取教训,趁等红灯,在脑子里略作回忆,将路线规划明确。 车开进住宅区内,来回上下三趟才将车里的东西悉数搬到楼上。 周霁佑已经早早将衣柜分出一半,担心晾衣架不够用,昨晚独自去超市购买补充,结果,在生活区看到情侣牙杯、情侣毛巾、情侣…… 总之,在大脑尚未做出正确判断前,她全部丢进了购物车。 然后……然后就都买了。 沈飞白乍一走进卫生间,看见洗漱用品成双成对地摆在洗手台,静了一瞬。 抬头,撞见盥洗镜里一张看似平静的面孔,只有他自己知道,内心正情潮翻涌。 周霁佑打开他的一个行李箱和一只格纹编织袋,大件挂衣柜,小件叠整齐。 她以前没注意,当所有衣物都摆放她眼前,她发现他衣服真少,每个季度都只有两三件外套可以换穿。 挂上最后一个大件,她听见身后有沉稳的脚步声,手刚放下来,感觉腰间穿过一双手臂,他从身后抱住她。 她微微一怔,而后,放松地靠在他胸膛,脖颈后仰,脸偏过去一点,与他搭在她肩头的脸颊相碰。 “干嘛这么煽情突然抱我。”她掩饰不住笑意。 他搂她的手臂紧了紧,唇和鼻都贴她脸,上下轻蹭。 “就是想抱你了,一定需要理由?” 温热的鼻息全扑她脸上,从脸颊骨斜着向下,到嘴唇,两个人就这样扭着脖子接吻,最后酸到她先受不了。 他松开一点力度,手扶她腰上,带动她转了个身,掌心压她后背,朝怀里一扣。 唇和唇之间仅隔一寸,黝黑的眸子凝视她:“饿不饿?” 周霁佑眨了下眼,察觉不对:“你要去做饭了?” “你饿的话,我就去做。”他鼻尖落下来,轻抵她的。 莫名地,她不自禁地有点紧张。 “要是……不饿呢?”她轻声。 他没立即回话,而是停顿一秒,鼻尖蹭蹭她,“不饿,我就要回收本息了。” “……” 她就知道不对…… Chapter 54 “我饿。”她通过加重语气来强调事实,伸手抚摸他的脸,“去做饭,乖。” 乖…… 哄小孩一样,如同——去写作业,乖。 周霁佑听见两声低低的轻笑,以及,他的呼吸渐渐可闻,一下一下,缓而轻,像是在压抑一些情绪,最后,这些情绪全部归于一声含义不明的叹息——从喉咙发出,溢出嘴唇,热热湿湿地喷洒在她唇瓣四周。 她说:“你叹什么气。” 沈飞白没应声,眼睛闭上,睫毛轻轻覆盖时划下的轨迹与她皮肤相切,极其细微,可她却感觉到了。 “你又装哑。”她捏他脸,没用多少力,何况他脸上也并无几两肉,根本捏不出名堂。 又是一声低笑,他就这样闭着眼,寻着她的唇亲上,温柔地吮了几下。 “反正跑不掉,不急。” “……”她语塞。 腰间的束缚松懈,他脚跟后退,抬头,直起身,清隽的眉眼对着她,眸色浓黑水润,带一丝笑:“我去做饭。” 她脸颊烧烧的,头扭过去,没搭理他。 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再说,她也没想过要躲。 正式同居的第一晚,她把书房的电脑桌让给他办公,她在客厅看电视,谁也不打扰谁。 电视机声音调得特别小,她看得也不认真,断断续续听着,和景乔互发消息。 对于两人突飞猛进的发展趋势,景乔的第一反应是:同居,那同床吗? 她猛地掐了下手指,大家都是成年人,她心里虽别扭,但也没想藏掖,反问:你觉得呢? 景乔回答得十分谨慎:你们的事我有什么好觉得的。 既然她不好意思直接点破,周霁佑决定成全她,就让她的好奇心在那儿继续吊着吧。 她扯开话题,说:周启扬有个私活找人接,酬劳五位数,你有兴趣吗? 景乔注意力被成功转移:这么好的事我怎么都不知道啊! 周霁佑:接不接? 景乔:接接接!你能做主? 周霁佑:我试试。 景乔发来一个惊叹的表情:你们已经这么熟了吗? 周霁佑回一个淡然的笑脸。 景乔:看来冯诗蓝说你把周师兄车借走了是真的咯? 周霁佑:她倒是消息灵通。 景乔:我的天,你们俩现在到底什么关系…… 周霁佑逗她:他是我一个亲密的人。 景乔:……你疯了! 周霁佑慢条斯理补充:简称,亲人。 景乔:…… 询问电话立刻打来,周霁佑慢悠悠接听:“喂。” “快说到底怎么回事!”景乔狮子吼咆哮。 沈飞白忙完工作出来时,客厅里没有人,电视还开着。 阳台的玻璃拉门半敞,晚风吹来,带起一阵舒适的凉意。 他迈步走到门边,阳台角落里,周霁佑单手抱胸前,手背搭着另只手的肘关节,在听电话。 似是有所感应,她侧转身望向他,客厅明亮的灯光跃入她琥珀色的眼睛里,光影浮动,宛若宝石。 “我又不是故意瞒你,这不说了么。”她好笑应着,嘴角微勾,注视他。 他眸光好像突然闪了闪,她一时没看清。听筒里,景乔还在喋喋不休责怪她欺瞒不报,一个晃神,他高大的身影笼罩她面前,绕至她身后,环住她。 她身体微惊地一缩,下一秒,耳后贴上一抹温热的触感。 她情不自禁地摆头躲了下,没躲开。 景乔在她一只耳朵边说:“我不管我不管,你帮我接下这个私活,就算你将功抵过。” 他用牙齿磨她另一边耳垂,声音轻若勾魂:“你慢慢聊,我收点利息。” Chapter 55 周启扬的连锁餐厅需要重新装修官网页面,景乔学的网页设计,刚好挂钩。 周霁佑作为中间人,准备直接将景乔号码发给他,让他自己联系,末了,顺便询问了一下去哪儿把车还他。 周启扬年纪轻轻自主创业,更何况还是根正苗红的富家子弟,座驾自然不止一辆,并不急于用车。 “开着吧,不用还了。” 周霁佑对车了解甚微,不过他那辆奥迪倒是在搬家那天听沈飞白介绍过,那是奥迪中的豪华级,价位不低。 “别,我受之不起。” 周启扬不置可否地发出一声短笑。 周霁佑话锋一转,在他未接话茬前,一鼓作气问:“人还没找到吗?” 她本不想主动提,托人办事,人家还没回信,她突然一问倒显得像在催促。可这件事拖得太久,从年后到现在,已经过去两个月有余。 周启扬语气一肃,说:“我本想安排好北京的事儿,过两天去纽约确认一下,回来后再告诉你结果,但既然你现在开口问了,我就先跟你通个风。” 周霁佑的心被悬在半空。 “哥伦比亚大学的一位六十岁老教授早年曾留学中国,毕业后留北京任教,直至三十多岁才回到纽约。”周启扬顿了下,问,“你父亲有没有跟提起过你奶奶是做什么工作的?” “我不知道。”周霁佑仔细回忆,奈何脑中一片空白,“我从没见过她,小时候对她也不好奇,或许我爸提过,但我不记得。” “不知道名字,也不知道年纪,只有一张年轻时候的照片。人海茫茫,小堂妹,要不是我有老同学在哥大读博,估计现在一个对得上号的人也找不出来。” 周霁佑静了一静:“抱歉,让你费心了。” 周启扬懒懒地说:“费心倒是真的,道歉就没意思了。” “……嗯。” 在周霁佑心里,周启扬同沈飞白一样,都是她贫瘠世界里蓦然出现的意外。 没有他们,她也能过得很好,可有了他们,生活再不能用好或者不好来形容。 他们分别以一种难以言明的方式俘获了她,使她的生活开始具有意义。 是的,意义。 于她而言,明净又新鲜的词。 她想了想:“你什么时候动身去纽约,我和你一起。” “不用,你留校上你的课,等真确定了你再过去也不迟。不过……”周启扬轻叹,“希望不大。估计啊,我纯粹就是跑去和同学聚个会,顺便玩一趟。” 后一句有意无意地轻快了语调。 他在刻意减轻她的负疚感,周霁佑心里透亮。 她没坚持:“那好,我等你消息。” 车停在她家楼下只会积灰,她主张还车,周启扬拗不过,又不想她来回折腾,找人去她家楼下把车开了回去。 *** 凌风考研机构早在新学期伊始正式更名为“凌风美术基地”,周霁佑先后接手两个油画班,学生都是大一大二的在读生,有本校的,也有外校的,有艺术非油画专业的,也有非艺术纯门外汉的。 或许是因为终于拉开一段小小的年龄差,课堂气氛比年前带的考研班稍稍浓厚,没有像李兴凯那样故意找茬的。 她这边刚下课,冯诗蓝上课的教室也恰好敞开门,一帮年轻人一窝蜂地涌出来。 冯诗蓝夹在中间,笑吟吟跨出教室走向她,“没课了吧,待会准备去哪儿?” 周霁佑与她一同朝休息室的方向走,手提画具,说:“回学校。” “我也回校。师妹,你带我一程吧。” 她扭头,挑起眉梢:“带?” 冯诗蓝像是意识到自己说错话,轻轻捂嘴,笑意歉然:“瞧我,我没别的意思啊师妹。我来的时候听他们说,你开周师兄的车来的。我这不是就想着,既然我们顺路,我也能搭个顺风车嘛。” 周霁佑眼波幽静:“他们是谁?” 冯诗蓝被她盯得不敢直视:“你何必问呢,大家也就是随口说一说,你别多想。” “我能想什么。”周霁佑嗤笑,她并没和她继续纠缠的耐心。 休息室在走廊尽头,此刻,里面坐着两个提前过来等待上晚课的老师,一个已经毕业工作,一个刚加入机构没多久,读研一。 巧合的是,机构的另一位老大,周启扬的合伙人梁乐新也坐在里面,他手里翻看一份学生名单,正和两位老师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 冯诗蓝透过窗户窥见到室内人影,计上心头;追她步伐,拦她去路,用谆谆教诲的口吻说:“师妹,你别怪我多嘴。我想,周启扬师兄把他的车送给你,一定是特别喜欢你。我知道你不是随便的人,你既然接受了,一定是也接受了他对你的感情,你和你男朋友那边应该都已经说清楚了吧?” 休息室的谈话声早在她一声响亮的“师妹”之后就戛然而止。 包括梁乐新在内的三人都转头望向窗外。 周霁佑当然也看见了。 冯诗蓝还在无辜关切状看着她,她嘴角一撇,笑容缓缓,冷漠无边,冯诗蓝一瞬间竟觉得回暖的空气有点发寒。 周霁佑上前半步,脖子一弯,冷笑着凑到她耳边:“师姐,别给脸不要脸。” 嗓音低沉、冰冷,冯诗蓝心脏剧烈地一震。 她脖颈挺直,睨着她,眼底无一丝温度,抬脚欲走—— “你……你什么意思?”冯诗蓝仿佛一位受害者,开始叫嚣委屈。 相较于周霁佑的轻声,她分明是在嚎叫。 周霁佑感到没劲透了,她把已经迈出去的脚步收回,似赌咒一般凉凉地说:“你信不信,周师兄很快就会有女朋友。” 冯诗蓝以为她在炫耀和示威,伪装的柔弱迅速褪去,换成愤恨和憎恶。 周霁佑的声音依然很低,像黑色羽毛,阴测测,轻飘飘:“不是我,更不可能是你,但会是一个你非常讨厌却又处处比不过的人。” “你……” 周霁佑不再理会,直奔休息室门口,远远甩下她。 推门而入,屋内三人的视线齐刷刷扫来,表情都十分微妙。 梁乐新笑了笑,眼神指向窗外神色异常的冯诗蓝,问:“你们……吵架了?” 周霁佑放下画具包,耸了耸肩,目光淡漠。她拿起背包,“我还有课,先走了。” 行至门外,与调整好状态的冯诗蓝错身而过,她斜眼瞪她,再不掩饰,周霁佑却半眼都不看她,目不斜视地径直离开。 沈飞白又出差了,这回去的是四川宜宾。 她从学校回到家后已过九点。 天气干燥,她掬起一捧凉水扑了扑脸,擦干水渍,把毛巾挂回去,整齐捋好边角,将前后垂落的长度和左边的蓝色毛巾比对得一模一样。 一粉一蓝,她以前明明对粉色无感,现在却怀揣上一丝不一样的感触。 单独,不喜欢;凑双,反倒越看越满意。 人真奇怪。 九点二十,她准时打开电视,调到央视新闻。 本期《今日聚焦》播放的是四月在黄山时录制的专题。 老小孩老小孩,七八十岁的老人,如同天真孩童,缺乏完善的思考,戒备心薄弱,容易受骗。骗子进村,专挑“空巢老人”这样一个被社会经常忽视的新群体。 与沈飞白对话的老婆婆今年七十二岁,两个儿子都在外打工,每逢春节才会带全家回来一趟,平时只有同村的外甥女偶尔过来探望她。 这样的老人在灵源村数不胜数。 前不久,一个叫孙进的年轻小伙挨家挨户给空巢老人送温暖,隔三差五地,还陪同老人们坐在村东头的老槐树下唠家常。 “我来灵源村快有一个月了,爷爷奶奶们大声告诉我,你们喜欢我吗?” “喜欢。” “你们说,小孙累不累?” “累。” “小孙辛苦不辛苦?” “辛苦。” “小孙既累又辛苦,你们也喜欢小孙,你们心疼不心疼小孙?” “心疼。” “你们都是小孙的爷爷奶奶,都是疼爱小孙的家人,现在小孙有困难了,你们愿不愿意帮帮小孙?” “愿意。” 老人们的部分积蓄就这样被一个化名为“孙进”的骗子骗走了。 沈飞白问:“您喜欢他?” 老婆婆用方言说:“喜欢啊。”屏幕底下配有字幕。 沈飞白:“为什么喜欢他?” 老婆婆:“我孙子也像他那么大。” 沈飞白:“您把他当成您孙子了?” 老婆婆点头,又摇头:“孙子就是孙子,不一样。” 沈飞白:“可您把钱给了他。” 老婆婆低下头,神情似一个做错事的孩子:“我知道不能拿钱给他,可他对我好。” 沈飞白:“您觉得,他对您孝顺?” 老婆婆用满是皱纹的枯手比划:“小孙给我捏肩、捶背,帮我打水,还帮我把被子抱到院子里晒。” 沈飞白:“所以在您心里,他代替您的子女陪在您身边?” 老婆婆眼眶一红,开始想念:“代替不了,代替不了……” 沈飞白:“村里有人照顾您吗?” 老婆婆:“有,我外甥女。” 沈飞白:“她多久来一次?” 老婆婆:“她48了,身体不好,还有一家老小要照顾。” 意思是不经常来,沈飞白说:“您外甥女刚刚和我说,您一到晚上就尽可能地少喝水少吃饭,您家厕所在院子里,您在怕什么?” 电视机屏幕里给了一个厕所的粗略镜头,四方围墙,中间一个刷抹了水泥的蹲坑。 老婆婆眼泪哗哗:“我这么大岁数了,跌倒了就起不来了。他们在外面都不容易,我在家出事,还要耽误他们工作和学习……” 总共采访了很多人,这只是其中一段。 沈飞白给老婆婆递纸巾,沈飞白在老婆婆起身站立不稳时予以搀扶…… 周霁佑眉心轻蹙。 递纸巾没剪掉能够理解,毕竟尚在采访过程中,有重要谈话内容。可,搀扶呢,和老婆婆的对话已经结束,这段为什么会留下? 是有意,还是无心? 莫名地,她心头隐隐不安。 Chapter 56 宜宾市人民政府办公室,老董关闭机器,沈飞白起身,向办公桌对面的陈主任致谢。 随着工业化进程的加快,土地征用的规模也越来越大。由于不能有效协调各利益主体之间的关系,全国各地大量的纠纷和矛盾时有浮现。 这不是沈飞白第一次做征地题材的相关报道,但却是最棘手的一次。 走楼梯下来,老董问:“下午去采访谁?” 另外两人也一并看着他。 “找开发商。”话刚说完,兜里手机震动。他拿出来看一眼,是雷安。 “小白啊,什么时候回来?” 沈飞白微作寻思:“最早也要后天。雷老师有事?” “没事儿……”一声轻笑,似是想说什么又没说,顿了几秒,换成另一句,“嗐,也的确有事儿。等你回来再说。” 回到宾馆住所,一行四人卸下工作必备的行装,准备出门解决午餐。 沈飞白手机又响,这回是张琪。 “沈主播,是我。”张琪声音略微发怯。 “我知道。”沈飞白踱步,站在铝合金窗户边,淡蓝色的玻璃窗外,沾染一块块土黄的灰尘。 “沈主播对不起。”张琪窘迫,“雷制片吩咐不让说的,怕你在外采访心情受影响,可篓子是我捅的,我思来想去,还是觉得应该告诉你,万一你已经知道了,我连自首的机会都没了。” 这样的开场白无疑有些莫名,沈飞白联想到一小时前雷安的那通电话,“出状况了?”他平静无波。 张琪难以启齿,沉默好一会,期期艾艾地说:“就上次,我跟着你们去黟县的那次,片子后来是我编的,我把你在屋里扶老奶奶的镜头编进去了……” 短短的十几秒镜头里,沈飞白修长的五指稳而有力地环扣在老人瘦弱的肩膀上,目光涌动,静默中自带一股深邃和广袤,像容纳百川的海洋,沉静中独具力量。 网上争议很大,有褒有贬。 贬者,有人说:现在连新闻记者都学会自我炒作。 也有人说:又见一位“表演性主持”。 09年5月,微博尚未诞生,广大网友依然积极活跃在各大论坛、贴吧和博客。 沈飞白也有一个博客,他平时很少在上面发表文章,之所以开通也只是为了能在节目播出后及时听到观众最真实的反馈。 往日不见浪花的评论区在这期节目播出后,平地一声雷,轰隆隆掀起巨浪。 留言称赞者大有人在,批评责难者也不占少数。 沈飞白回京后,栏目组召开检讨会议。 此次事件张琪负最大责任,她仅凭一己之心留下多余镜头,完全未考虑事后影响。雷安自己也要承担一定过失,审片时疏忽大意,没能及时纠正错误。 沈飞白全程未置一词。会议结束,雷安拍拍他肩膀,丝毫不见被台长请去喝茶的愁眉苦脸。 “这事儿就过去了,网上那些言论你别往心里去。” 沈飞白面色平定:“没事,击不垮。” 的确击不垮,但不代表他内心也如表面一般平静。 宜宾回北京,两小时四十五分钟的航班时长,一路上他思考良多。 他对周霁佑说过,现阶段的目标是做好分内事,不出纰漏。 看似不难,真正实践却又并不简单。 人往往就是这样,努力不制造麻烦,可麻烦却好似具备生命识别能力,会主动找上门。 *** 沈飞白从机场出来直奔的台里,晚上下班后,背着一只方便出行的单肩包回到家,看见周霁佑身穿围裙站厨房里盯灶台上的煮锅发呆。 “回来了。”她听到声音,扭头看一眼,手里握汤勺,又继续盯着锅。 沈飞白掀开锅盖,她在煮粥,白花花的,熬得像乳液。 “什么这是?”他把盖子又扣上。 “美龄粥。”周霁佑歪头打量他,目光滑过他浓黑的眉目,一路到坚毅的下巴,“不知道是不是真的能美龄。” “为我熬的?”他拉她往旁边挪半步,背靠流理台,手揽她腰,轻轻抱着。 她摸他脸,每一寸肌理都看得仔仔细细。 “沈飞白,你脸挺滑的,就是黑了点。” 他没有动,任由她为所欲为,漆黑的眼眸深处,寂静无声。 周霁佑说:“我要把你变白点儿。” 她垂落在腿侧的那只手上还拿着一柄汤匙,另只手却来回搓揉他的右边脸颊,莹润的灯光下,她的面庞、脖颈,肤色洁白胜雪。 沈飞白目光不离:“我现在这样不好?” 周霁佑踮脚吻他,悠哉哉地说:“精益求精懂不懂。” 舌头软软地探进口腔,沈飞白满脑的纷杂在一瞬间远去。 他放松下来,抛开家门外一切的烦恼。 大概她确实没有厨艺天赋,美龄粥并没有多么难喝,但味道很怪。豆浆和米汤糅杂,非但没能双剑合璧,反倒双双相克。且,压成泥的山药也吃不出。盛在碗里,像两碗发黄的豆腐渣。 周霁佑捏勺来回翻搅,没什么食欲。 沈飞白却恰好相反,碗口对嘴喝,温度一凉,几大口就包下肚。 “你还真捧场。”她分不清是喜悦还是挫败,手伸过去,“还要么,我帮你盛。” 没想到他还真要。 汤锅就端在餐桌上,他起身,“我自己来。” 周霁佑:“……” 她坐一旁看着,他不止盛了,还盛得满满,丝毫不显敷衍。 她轻轻地吸一口气,看他坐回椅子,微微启唇:“其实你不用……”嘴角一瘪,有点说不下去。 说什么?不用勉强? 她不想承认自己厨艺真有那么差劲。 刚盛进碗里的粥烫得不断冒热气,沈飞白放一边晾凉,视线偏转,睨向她:“不用什么?” 她不信他猜不出,眼睛鼓了鼓:“不用舍不得吃留给我,我胃口小,剩下的都你包了。” 沈飞白看着她,在她面前,他从来不介意吃亏。 “成交。”他微一点头。 周霁佑噎一秒,无语:“……我有和你做交易么。” 他没说话,眼眸垂下,一副讳莫如深又优游自如的样子。 此刻是七点,三小时后,周霁佑知道究竟是成交什么了。 他们无意中尝试了一个新姿势,可是很遗憾,她仍旧没力气去争取主导。 她就像一尾被海浪冲上沙滩的鱼,暴晒在炽热的阳光下,一点一滴蒸发水分,浑身虚脱,挣扎无门。 他坐着,她也坐着,唯一不同的是,他坐在绵软的床垫,而她却坐在他硬邦邦的大腿。 他烫热的掌心牢牢握紧她的腰,托着她不断往上,臀部动力持久猛劲。 她在颠簸中颤抖,双眼湿漉。 万籁俱寂,小区楼外连汽车的鸣笛都似躲进洞里,一声也听不见。又或许,是她耳边嗡鸣,无暇捕捉。 她像沉浸在水深火热的梦里,明明被他操控,却依然累得筋疲。 最后的几下重力挺进,她如筛发抖,终于听见除了自己以外的声音,低哑的、迷惑的:“不是交易,是酬劳。” “……” 北京的气温渐渐转热,即使没有裹被,也不会感到寒凉。甚至,当一切平息,两人发烫的皮肤都在淅淅沥沥地滚动汗珠。 她酸软地搂着他脖子,十指垂落,搭他湿湿黏黏的后背,保持这个姿势,被他抱下床,前去浴室重新又洗一遍澡。 *** 窗外大雨倾盆,连绵的雨水像巨幅的透明珠帘,风中摇动。 周霁佑和景乔约在一家网吧,雨伞不够大,禁不住雨势,两人裤腿和鞋都被打湿。 一人一台机子,分别撰写评论文章。 一刻钟匆匆而过,景乔探头望向周霁佑,见她键盘敲击飞快,屏幕上洋洋洒洒已浮现数十行文字。 “你要不要这么快。”她感叹唏嘘。 周霁佑未理会,十指如飞。 景乔肚里没墨水,脖子抻长,本着学习的目的,轻声念:“论沈飞白的表演性主持。” “……如今的新闻节目,形式主义严重,八股腔较多,基本都是套话。观众真的买账,真的认同吗?” “……看到老奶奶情不自禁地痛哭流涕,麻木不仁地坐在一旁冷眼旁观,难道才是一个新闻人基本的行为准则?” “……沈飞白搀扶老太太的镜头被留下,为什么就不能是栏目组一个无意识的行为?一件事解释不通,就说是阴谋,是炒作,是故意表演。从无关的随机事件中寻找潜在关系,这是缺乏智慧的表现。” “……那个镜头我在网上看了不下八遍,那种情况下,你们觉得沈飞白的一举一动是矫揉造作的表演吗?抱歉,我真的看不出来。” “……老实说,我很喜欢《今日聚焦》的沈飞白。他在演播室,是睿智温和的主持人;在采访现场,是把正义和仁慈汇聚在眼神里的记者。” “我喜欢他的眼神,质朴真诚,怀有关切,是我见过的所有主持人当中真正悲天悯人的眼神。我看他主持的节目,无来由地就会产生信任,收获源源不断的安全感。尤其他代表群众向冷漠官员发声时,他令我心灵震撼。” “……如果沈飞白的一言一行也能被当作一种表演,我希望更多的记者向他学习,精通这种表演。 “如果给这种表演赋予一个名词,我会叫它白鸽式表演。传递社会信息,承载人民愿望,他是我心里的小白鸽。” 景乔念着念着,竟不知不觉在她一刻不停的敲打声中,跟随着,念到末尾。 这家网吧环境档次高,不乌烟瘴气,也不嘈杂喧闹。 景乔脸上的漫不经心缓缓收敛,心也慢慢沉静。 电脑屏幕的荧光投射在周霁佑坚定的眼睛里,景乔默默想,她把全部柔情都藏在心底深处,无情只是掩饰,她其实比谁都柔软。 同一时间,沈飞白完成配音工作后回到办公室,接到一个意想不到的电话。 林婶在那头言辞哀婉:“飞白,你回来吧,就当妈求你。” Chapter 57 林婶说:“飞白,你回来吧,就当妈求你。” 这些年,她和老蔡从未干预过沈飞白的自由。 当年沈国安命他们领养沈飞白兄妹时说孩子以后归他养,他说一不二,他们夫妻后来的确既插不上手也插不了嘴。 再者,沈飞白又不像沈心羽撒娇粘人,喊他们一声爸妈都比沈心羽费劲。 虽然他每星期都会打电话问候他们老两口,工作后每逢过年也会私下塞钱,但林婶心里总有一个遗憾,领养孩子得趁小,不然养不熟。 这种不熟,源于相处的感觉。 尽管她没有自己的亲生子女,可有和沈心羽的母女情谊作对比,她就是觉得和沈飞白之间差那么一层亲昵,说话前需在心里绕一遍,判断无误后再脱口。 所以往往,她和这个沉默寡言的儿子单独沟通,总感到心累。 这种累感,此刻尤甚。 他静默几秒后,仿若洞悉明察,用水波不兴的语调问:“妈,发生了什么事?” 她一下就被堵住,准备好的说辞派不上用场,只能尽力控制住情绪:“飞白,妈没求过你什么,这次你可一定要帮帮我们……” *** 一篇名为《论沈飞白的表演性主持》的博客文章突然一跃成为各大论坛和新闻网站的转发热门,网民们就“新闻记者的行为准则”展开探讨,央视的众多名嘴皆在茶余饭后被拎出来举例讨论。 短短三天,另有几篇与此话题相关的文章先后浮出水面,热度持续上升。 陈雪阳在台里遇见沈飞白,迎上来就开他玩笑:“哟呵,这不是小白鸽嘛。” 沈飞白刚从会议室出来,手里拿一个记录本,本上夹他那支派克钢笔,闻言,头疼道:“别寻我开心了,这两天一听到这三个字头就大。” 陈雪阳脖子上还挂着记者证,他刚出采访回来,外面风大,头发吹得既乱又硬。他抬手随意理理,嘴角笑意不减,说:“没少被调侃吧。” “你说呢。”沈飞白睇去一记明知故问的眼神。 两人共同去洗手间。 陈雪阳好奇问:“你和童老师认识?” 沈飞白摇头:“不认识。” 陈雪阳夸张道:“行啊,看来人家是真被你个人魅力征服了。” 沈飞白淡淡挑了下眉,若有所思。 发表《论沈飞白的表演性主持》博文的博主是知名度较高的电视理论家童安远,沈飞白大学期间曾选修过他的课,但和他本人从未有过进一步接触。他突然出声力挺,连他自己都深感意外,尤其是那句“传递社会信息,承载人民愿望,他是我心里的小白鸽”,对他的褒奖实在过高。 紧随其后,又有一篇文章在各大网站火速传播,同样和他有关,同样对他高度赞赏。 其中有一段这样表述: 今年一月,我曾在公交车上偶遇过沈主播。他和一个女孩站在车门角落里,我离得近,碰巧听见他们的对话。女孩问他,为什么要当出镜记者。他回答,融入到新闻当中,认识得越深刻,呈现的才越深刻。我印象极深,只字不差。有人约我为这次事件写特稿,为了他这句撼动到我的话,我觉得我应该写。 沈飞白一字不漏看完这篇文章,静静坐书房电脑前,眉头深锁。 身侧一米,铺设软垫的飘窗外,夜色正浓。 周霁佑推门而入,他握鼠标关闭网页,随手打开一个文档。 她走近,把一杯鲜榨的番茄汁放桌上,背靠桌沿,抱起手臂,双脚随意交叉。 “喝了。”不容置喙的语气。 沈飞白扫向玻璃杯,拿手里,垂眼对着杯口。鼻端下,红色果汁飘出清新气息。 “怎么突然这么积极把我变白?”他说完,偏眸看她。 周霁佑漫不经心的:“突然么,我怎么不觉得。” 他不说话,深深凝视她的眼睛,她任他看,神色从容。 他收回目光,杯口凑嘴边,一仰脖,一口气喝个精光。 把杯子放回去,小臂搭在桌上,拇指肚沿杯壁来回摩挲;他没看她,说:“明天出去采访,可能后天回来。” 周霁佑低着头,不咸不淡:“哦。” 她在心里算日子,距离上次出差才隔多久…… 1、2、3、4……四天。 她轻抿唇,一股无言的情绪涌上心头。人不能有依赖,真的不能。 沈飞白瞧向她:“不问我去哪儿?” 她保持低头的姿势,无所谓的态度:“能去哪儿,能跑出国家交界?” 他轻声一笑:“是不能。”低垂的眼眸却格外沉寂,一丝笑意也无。 “那不就得了,有什么好问的。”她丢下一句,从他手里拿走空杯,瞥了眼电脑屏幕,“早点忙完早点睡,我先出去了。” “嗯。”他抿唇微笑。 房门开启又闭合,纤细的背影眨眼消失于书房。 沈飞白目光落在金属门柄,嘴角笑容缓缓收敛。 不是出差,是请假回南湘。 *** 南方的五月温润清和,空气湿度大,灰尘也少,路边的绿植碧绿清透,不像在北京,行道树总是灰扑扑的。 机场出口外,老蔡早早驱车等在路边。 他一眼瞄见沈飞白,远远便大力招手。 沈飞白一开始没注意,待走近了,才定睛看到一个国字脸的男人立在一辆宝马车边冲他扬手。 他脚步微顿,快步上前,“爸,你怎么来了。” 老蔡刚过五十,身材微胖,穿一件浅灰色夹克外套,外套敞开,圆圆的啤酒肚凸现出来,黑色皮带卡在肚下,裤腰提不上来。 他习惯性地拎了拎裤子,一张慈父的笑脸:“你妈让我来接你。”拉开副驾,“走,回家去。” 沈飞白没说什么,依言上车。 老蔡大半辈子都在替沈国安工作,早年给沈国安当司机,而后当管家,沈国安的脾气他最清楚,他来机场接沈飞白,主要目的还是想在到家前和他单独聊两句。 车一上路,他先简单询问沈飞白在北京的生活情况,然后九曲十八弯地一绕,慢慢转移到正事。 “飞白,爸知道董事长拿我们来逼你,你夹在中间的确很为难。年轻人有自己的路想走,爸理解。可是董事长那边……”他叹声气,“集团情况复杂,他出此下策,爸也能理解。” 老蔡对沈国安忠心不二,沈飞白多年前就已看在眼里。他不奇怪他会为沈国安开脱,他奇怪的只有一点:“集团怎么了?” 老蔡扭头看他一眼,盯紧路况,又是一叹:“沈总在集团的威信越来越高,他如果听话,董事长也就随他了,可他现在又开始频繁惹董事长生气,依董事长的性格,怎么可能放心把集团交给他。” 不是不放心,是不甘愿吧。沈飞白手肘支在车窗,指背抵在下颌,看着窗外车流,缄默不语。 “董事长一直很看重你,你为人踏实,个性稳重,假若你肯回来做事,他就能放心了。” 沈飞白仍旧不吭。 车窗降了一条细缝,风吹着他额前黑发,明媚的阳光射进车里,却温暖不了他逐渐冷却的眼眸。 但凡沈恪忤逆,他这颗棋子就要被派上用场。 单向制约的作用,时隔五年,再次落到他头上。 Chapter 58 沈国安已经七十三了。 已过古稀的老人每天想的不是退休养老,也不是儿孙子女,十年如一日的虎虎生威,独揽大权,上上下下一把抓,好像只要腰杆不倒,地位、权力和威信就能永远紧握在手。 沈飞白时隔三个月再次见到沈国安,年初一那次不欢而散的谈话,恍如昨日。 一张海南黄花梨方桌摆放在书房的中心位置,取意“正中人和”。 沈飞白和沈国安分坐两端。 海南黄花梨散发若有似无的悠悠降香,这种味道随年月流逝本该慢慢淡去,沈国安为了留住香味,特地命人想办法刷上一层定香剂。 他在细节上的追求和赏花逗鸟的一般老年人无二,但,他并不是一个好相与的慈祥老人,他脾气善变,如同诡谲的天气,时刻阴晴不定。 前一秒和颜悦色,后一秒可能翻脸无情。 不单单沈飞白,这个家里的每一个人都早在适应中习以为常。 方桌上摆放一张围棋盘,沈国安一番思虑后落下一枚黑子,面无表情,暂时看不出喜怒。 林婶敲门进来,按照沈国安的吩咐,在沈飞白左手边端上一碗温补汤。 沈国安说:“北京多风干燥,我让林婶熬了点汤给你清清肺。” 林婶腰间系围裙,手在上面擦了擦,和蔼道:“慢慢喝,小心烫。” 沈飞白看一眼碗口里堆满的食材,暂时没伸手去碰,淡笑点头。 林婶不放心地连瞅他几下,转而对沈国安道:“老爷,我就在门口候着,有事您叫我。” “不用。你该干嘛该嘛,这里用不着人。”沈国安老而矍铄的眼牢牢盯紧棋盘,声音无澜。 林婶心中默叹,扭头又望了望沈飞白,后者执一颗白子,聚精凝神,和沈国安一样,也并没有看她。 林婶转身出去了,风雅墨香的中式风书房内,一场无形的对抗正式拉开帷幕。 白棋意在取势,然黑棋步步紧逼。 黑吃掉白四子,沈国安旁若无人地嗤笑一声,好像在笑他的自不量力,丝毫不留情面。 他抬眸,对面人身姿挺拔,哪怕坐着下棋,背脊也不弯弓,像一棵直挺挺的松树,不知道什么是低头。 “飞白。”他左手扶大腿,肩膀保持前倾的姿势,手里握一颗棋子,扯了下嘴角,“爷爷当年教你下棋的时候让你记住一句话,还记得吗?” 沈飞白不急不慌地落下一子,目光平静:“无论做什么,想要成功,都要按照一定的次序,围棋也是如此。” “很好,还记得。”沈国安低笑,诡异地盯着他,“那你告诉我,你的次序呢。” 沈飞白知他并非想听到答案,他后面还有话。 “你没有次序。古人云,百善孝为先。你直接跨过了孝,就算后面的顺序罗列得再细致周到,你也注定只会是一个失败者。”沈国安嘲讽地看着他,“孝是立身之本,你采访了那么多条新闻,有没有一条是关于孝道的?新闻记者不应该只有职业道德,也应该具备家庭美德和个人品德吧。” 沈国安身后的背景墙上挂有一副他亲手捉刀的毛笔题字,潇洒却又不失凌厉的草书——去嗔怒以养性,薄滋味以养气。 这寥廓荒诞的人间剧场,沈飞白置身其中,只觉讽刺。 林婶在书房外徘徊不前,房间隔音效果太好,她就算紧贴在门外也什么都听不见。 老蔡过来拉她到楼梯角落,压低声音问:“里面什么情况?” “下棋呢,我想留里面没留成。”林婶见丈夫同样忧形于色,忙问,“你和飞白怎么说的,劝住他了吗?” “还能怎么说,当然是往好的说。” “那飞白什么反应?是愿意还是不愿意?”林婶紧张万分。 “就是因为没反应我这心里才急。”老蔡静下心分析,“皮裤套棉裤,必定有缘故。董事长心眼就和蜂窝煤似的,不会无缘无故利用我们来威胁他,这中间一定有我们不知道的事。” 林婶心思跟随他转,掌心一拍,恍然大悟地想起一事:“上礼拜老爷子在楼下看新闻,我在旁边拖地,后来不知道什么时候电视上就出现了飞白,他在安徽一个农村,有个老太太哭了,他还给她递纸巾擦眼泪。” 林婶想起那日情景。 沈国安坐在沙发上回头,指着屏幕里的沈飞白问她:“这小子在你和老蔡面前是这种眼神吗?” 她茫然不解:“……什么眼神?” 大概是觉得她愚钝,沈国安目光转凉,转回头去继续看着电视,几分钟后,冷声说了一句话:“你怜悯这些毫不相干的人,怎么不知道体恤一下身边养育你的人。我你不放在眼里,他们同样卑下可怜,你也来帮一帮。” 老蔡听林婶完整地回忆完,神色陡然变白。 林婶也在复述中慢慢回过味,浑身冰凉。 “老蔡……”她嘴唇颤抖。 “嗯。” “飞白不愿意帮,我们真就被扫地出门了?” “你以为。”老蔡面色沉沉。 林婶说:“我以为老爷子只是让我们打打亲情牌唬住他。” 老蔡看着她:“要是唬不住呢?你又不是第一天认识董事长,他会善罢甘休?” 林婶整颗心狠狠地一颤。 老蔡叹口气,转头透过楼梯墙壁上的窗户望向小楼后面的精致庭院,心存几分希冀:“飞白虽然话少,但他是个聪明的孩子,我们能想到的,他肯定也能想到,就看他对我们有没有感情了。” *** 沈飞白上午刚走,晚上雷安就来了。 周霁佑在接到他电话后,火速藏好表面不该存在的所有男性物品。然后又在他离开后,一件件恢复原位。 这不是长久之计,她知道。甚至以后可能会经历防不胜防的突发事件,她也兀自设想到了。 可她不确定雷安知晓她和男友同居会出现何种反应,而且,房子还是她的,他会如何想沈飞白,会因此对沈飞白产生误解么,她不愿轻易冒风险。 他说可能后天回来,就真的回来了。 周霁佑印象里,这是他出差采访最快的一次。她还稍稍惊讶了一下:“业务水平精进啊。” 沈飞白没说话,把她捞进怀里,让她靠在他肩膀,两个人静默地坐着。 她想抬头看他,他手轻按在她下颌骨的位置,“别动。” “……” 他声音隐有疲惫,周霁佑只当出门一趟来回奔波累的,手指灵巧地在他大腿点来点去,“你不会是抓紧忙完急着赶回来的吧。” 他还是不说话。 周霁佑说:“到底是不是?” 他把她不老实的手握住,低低地“嗯”一声,额头相抵,闭上眼:“就这样待会,别动。” 周霁佑一言不发,真的就再也没动。 时光是如此深沉静谧,仿佛一眨眼他们就这样相携依偎着走过了一生。 *** 沈飞白主动找雷安辞去《今日聚焦》记者一职,雷安大惑不解:“风波不都过去了么,网上也大多都是支持你的声音,好端端地为什么突然就不想做了?” 沈飞白坐在对面的椅子上,十指交握放于桌前,微一低头,额前黑发遮挡而下。 “其实也不为什么,我毕竟主职是播新闻,还是做新闻主播更得心应手一点,当记者有点笨了。” 雷安是一个温和的人,但是此刻,他看着他的眼神里隐含一丝不悦,脸色不能算很难看,可也的确不再亲善:“你忘了你说过什么,你说你击不垮。” 他在提醒他。 沈飞白没有抬头,雷安觉得他是没脸抬头看他。 “你是不是听到风声,知道频道即将大换血,想重新谋划接下来的工作岗位?” 沈飞白一怔,抬眸。 雷安从他眼神里读出惊讶:“你不知道?” “听说了。”短暂的讶异后,他目光恢复如常,“知道今年又要改版,不过,不知会大换血。” 雷安选择相信他,可他还是有些生气:“我一直觉得你是一个很有想法的年轻人,你有自己认识事物的坐标系,你一直站在一个既理性又感性的角度看待问题。” “现在你的感性占据上风,做节目比较吃力,但你关注的始终是新闻当中的人,而不是新闻自身的爆点,我相信假以时日,当你的理性和感性融合到一条平衡的线上,你一定能以不变应万变,找到一个属于自己的位置。” “但如果你现在放弃,这个位置只会属于别人,你能不能开辟一条新道路还是未知。” 即便心情不畅,他也依然保持平静,说完一番十分中肯的言辞。 沈飞白感激他,可是,他还是说:“对不起雷老师,我决定另辟一条新路。” 雷安失望地一笑:“我还能说什么,那就祝你好运。” 沈飞白起身,他没有任何想表达的,只是深深鞠了一躬。 雷安转过头去,不看他,长而重地呼出一口气。 没有人看到,他弯下腰时,垂落在身侧的双手早已紧握成拳。 Chapter 59 江山是在两天后和雷安一起聚餐时才得到的消息。 彼时,雷安喝了点小酒,人已微醺。两人椅子挨着,他面红如关公,因为酒桌实在热闹而把头低下,和江山单独聊天。 “他现在这名气等于是已经炒起来了,不再接再厉做点名堂出来,反倒打退堂鼓撒手不干了,你说他脑子咋想的。” 平时讲话最不客气的人是江山,可此刻,他却意外保持了沉默。 雷安自顾自地说:“这么大好的机会,他刚好又是块璞玉,朝这条道儿上坚持走下去,早晚有他大放光彩的时候。能在一个位置挖掘出独特的个人优势,多少人一辈子都做不到。他才入行多久,台里有几个人能有他这运气。” 江山倒是笑了,开口回应:“他运气确实好。” “机会撞见努力就是运气,他再努力,能保证接下来还有机会?”喝醉酒的雷安脾气有点上来,语气微冲。 江山知道他是对沈飞白恨铁不成钢,他又何尝不是,不过—— “你还别说,机会还真的就有。”江山不得不又一次感叹沈飞白的好运。 雷安反应慢半拍,迟缓地慢慢扭头:“……什么?” 酒店包厢华丽的灯光营造出一室光明,江山略作思忖,说:“这回频道从头到脚都要改革,直接以新闻立台,他能施展拳脚的地方海了去了。说句实话,不用每周往下跑,把时间和精力都放在播报新闻上,以他的能力,也不是就没有前途。” 雷安头有点疼,手支在桌上揉了揉,迷蒙中,想起沈飞白的原话——知道今年又要改版,不知会大换血。 是么。他忽然心生质疑。 *** 由于《今日聚焦》采取的是录播方式,周霁佑近些天看到的新节目依然有沈飞白的采访身影。 自从周启扬出国后,他们只视频联络过一次,他告诉她,那位名叫苏菲的社会学教授带领学生前往一个叫佛蒙特州斯托的小镇郊游去了,归期未知。 整整过去两周,一日,刚好在凌风美术基地的课堂上,他打来一通越洋电话。 周霁佑指示底下学生自己先练习,行至走廊外接听。 “喂,我是周启扬。” “嗯。”她很平静,没有张口就询问结果如何。 周启扬也同样语气如常:“我见到她了。” “……嗯。” “霁佑。”周启扬停顿一秒,由衷道,“我认为,你最好过来一趟。” 周霁佑有一瞬间的晃神:“是她?” 周启扬说:“她没承认,但也没否认。” 那就是了。周霁佑眸光轻微闪动:“我请了假,尽快过去。” “有护照吗?” “有。” “那好,机票我给你报销。” 周霁佑轻笑:“不用。” 学校、机构、画室,三方都做好安排,周霁佑办理一张旅游签证,订了一张北京飞往曼哈顿的机票。 晚上,她在家收拾行李,轻装上阵,不打算装太多东西。 沈飞白进来,捉住她手腕,往她手里塞进一张visa卡。 她坐床边,微怔,缓缓抬眸。 他立她面前,眼眸深亮:“同事在纽约当过交换生,说,刷招行的visa卡从未收过手续费。” “所以你就去办了?” 他笑了笑,答案不言而喻。他伸手抚摸她脸颊,“我不能陪你,你一个人在外多留点心。” 信用卡握在手里,她想还他,可和他关怀备至的眼神一碰上,她改变主意,收了。反正到时候用不用是她自己的事。 她双臂展开,环上他的腰,脸贴在他腹部,嗓音低喃:“你说,我不远万里地飞去那里,时间耗费了,钱也耗费了,图什么。” “图一个答案。”他揉了揉她头发,字字有声,“这个答案,不止是对于你,也对于你父亲。” 她一顿,搂他的力度紧了紧,良久,轻不可闻地“嗯”一声。 *** 哥伦比亚大学位于纽约市曼哈顿上西城,上西城人文气息浓厚,是全美最适宜居住的地区之一,中央公园、林肯中心和美国自然历史博物馆都坐落在这里。 航班中途在底特律转机,抵达纽约肯尼迪机场时,这边已是深夜。 周霁佑的英文水平马马虎虎,上一次出国还要追溯到两年前同雷安一家去马尔代夫旅游。 和周启扬碰头后,他领着她坐上一辆梅赛德斯,纯黑色的运动车型,十分具有动感。 车是他口中的那位读博老同学的,周启扬侧坐于副驾,指着心无旁骛的司机说:“我哥们牧禾。” 那个叫牧禾的男人连头都没有转过来,而且也没吭声。 周霁佑淡而有礼:“你好。”然后便不再说话。 夜幕下,牧禾神情疏淡,清清冷冷:“嗯。” 只是一声低低沉沉的单音节,周霁佑没有听到。 周启扬却听见了,他颇为无奈地摇头笑笑,未在中间做任何调和。 牧禾驱车到时代广场的洲际酒店,周启扬这几日都住在这里。时间已不早,他先带她回来休息一晚。 也许是将近十八小时的航行时间消耗了她的精气神,又也许是初到异国他乡的各种不适应,周启扬眼里的周霁佑缺少一丝在国内的冷锐,整个人略显低迷,表情麻木。 整栋建筑高达三十六层,电梯直线上升。 他双手抄在西裤口袋,打破彼此之间的沉默:“你好好睡一觉,调整一下时差,和苏菲见面的事牧禾会替我们安排。” 周霁佑缓慢地回过神,目光在电梯内扫视,后知后觉地发现只有他们两个人,“你同学呢?” 周启扬好笑地打量她一眼,却也没说什么,只道:“走了。” 周霁佑说:“替我谢谢他。” “回头你当面谢吧。” “也好。” 之后她就没声了。 很快到达顶楼,周启扬送她到房间外。 “我进去了。”她回头看他。 “嗯。”周启扬点头,在她滴地一声刷开房门后,倏然又喊道,“等等。” 周霁佑再一次扭头看他。 周启扬迟疑半刻,凝视她的眼:“我记得你说,不抱期待就不会失望。你现在,怀有期待吗?” 她恍惚了一下,低头撇开视线,微微抿唇:“我只想得到一个答案,无论答案好坏,都接受。” 这是一间市景房,借以顶楼的高空优势,立于窗边放眼望去,灯光如流的哈德逊河犹如一条五彩缤纷的丝带,默默承载着纽约的喧嚣与繁华。 周霁佑环抱着自己,浅色的玻璃窗上倒映她毫无波澜的一张面孔,冷眉冷目,眼眸寂静。 她一点困意也无,直到时间匆匆划过凌晨,她依然清醒异常。 第二天是个明媚的晴天。 周启扬来接周霁佑一同吃早餐。客房门一开,描眉勾线,烈焰红唇,他第一次看到周霁佑精心装饰自己。 “怎么?”她抬起薄薄的眼睑。 他实话实话:“虽然这样形容不太对,但我还是想说,你这个样子……更像是去情敌面前树威的。” “你想多了。”周霁佑闻言,微顿,“我有点认床,觉没睡好,化个妆提一下血色。” 周启扬的眼神暗含几分复杂,他想了想,未置一词。 夜里光线黯淡,周霁佑没能看清牧禾的样貌,在酒店餐厅解决过早餐,等来牧禾的车来接他们,车窗降下,明亮的天光下,她不经意地一瞥,看见一张冷淡如烟的面容,浓眉高鼻,嘴唇略薄,很帅,却又很冰冷。 博士……她在心里暗忖,在纽约街头开豪车的博士生,背景不会简单。 周启扬走到副驾前打开车门,刚迈进一条腿,就听驾驶室另一端,一道轻扬干净的声音落在窗边。 “谢谢你。” 他扭头,看到周霁佑不知何时绕过车头立在驾驶座窗外,弯腰俯着身。 牧禾神情依然寡淡,周启扬看见他轻轻点了下头以示回应。 这回,周霁佑离得近,也留心到了。 还真是……她嘴角不动声色地撇了撇,目光偏移,周启扬对她做了个微笑耸肩的动作。 能在寸土寸金的曼哈顿占据一席之地,哥伦比亚大学有它深厚的历史文化底蕴。 图书馆高高的罗马柱下建有一长条的石阶,天朗气清,阳光柔和,一些学生坐在石阶上看书,有的看着看着就在温暖的包裹下睡着了。 跟随牧禾前往社会工作学院,不可否认,她整颗心都被提吊在一个随时可能摇晃的位置。 她无法像那些低头睡着的学生一样闲散惫懒,相反,她感到一丝不可避免的紧张。 即将遇见一个什么样的人,听到一个什么样的答案……她思绪杂乱,一刻不得休憩。 Chapter 60 周霁佑在社会工作学院见到苏菲其人,金色的长发扎得一丝不苟,面容松弛,已初露老态,但她仍然可称得上是一位美丽的白人女士,尤其她一身立领七分袖的真丝麻印花旗袍,雍容淡雅的牡丹花盛开在胸前,衬得她眉眼也如同牡丹般高贵明丽。 她汉语流利,并且吐字清晰,慢条斯理:“跟我来。” 周霁佑抬步跟上,才走两步,只见她转回头,对一同前行的周启扬和牧禾说:“你们就不必了。” 牧禾手抄裤袋,低下眼帘;周启扬则一直目送她们走远。 哥大的校园面积不是很大,里面有一个小教堂,教堂是允许参观的。 周霁佑见苏菲和牧师一副十分熟稔的样子,安静立在一边。 依照苏菲的请求,牧师带她们来到一个四下无人的小房间,苏菲将一块软质的棉垫铺在地板,双膝跪地,对着墙壁上的耶稣画像,低头,闭眼,无声祷告。 阳光透窗洒落一地,她的半边身影被笼罩上一层耀眼的金色。那是一种温暖明亮的色泽,周霁佑无端生出错觉,好像……她的心也应当是澄明柔软的。 可是,会吗? 一个澄明柔软的人,会在丈夫离世后丢下儿子独自回国,会在儿子病逝后也不出现吗? 她需要一个答案,无关乎自己,只是想代替她的父亲周牧,向他的母亲讨个说法。 约莫过去三分钟,她祈祷完毕,睁开眼睛,交握在腹部的双手垂落而下,慢慢站起身。 她把垫子拍了拍,归置原位,而后,坐到身后的一张长木椅上。 周霁佑站着,她坐着,她默默无声地细细凝望她,周霁佑也不出声,任由她打量。 “你不累吗?”她低了低下巴,指向长椅一端,“过来坐。” 她保持优雅得体的坐姿,双腿并拢,朝左稍稍倾斜,双手轻搭在身前,像一位生活在民国的精致女子。 周霁佑淡漠地阖了下眼:“不用了,我觉得这样就挺好。” 她错愕一秒,弯唇笑了,极其清淡的笑容:“我想到中国的一个成语,居高临下。” 周霁佑挑眉,不经意中,语气上带了点儿咄咄逼人:“成语你记得,你在北京还有个儿子,还记得吗?” 苏菲微微一滞,眸光静静在她冷淡的面容上流连:“你平时也是这个样子?” 周霁佑蹙眉:“什么意思?” 她笑了下,自我介绍:“我叫,中文名苏菲,你呢?” 她话题转移得不仅快,而且十分自然,周霁佑不自禁地轻嗤一声,倍感荒谬地撇开眼去,那颗悬在半空的心逐渐开始摇晃。 “周霁佑。”她连半句废话都不愿说。 苏菲并未询问“霁佑”二字如何写,而是问:“今年23了?” 周霁佑眸光转回来,抱起手臂,态度已经在急转直下:“你猜。”笑容轻慢。 苏菲直视着她,眼眸沉静而通透。 她冷冷回视,目光所及处,是一双与她相似的琥珀色瞳仁。 “你恨我?”该瞳仁的主人平淡地问。 “恨?”周霁佑笑了,嘴角微苦,摇了摇头,“我不恨你。” 苏菲沉默看着她,仿佛在等待她继续。 周霁佑忽然觉得很累,她走到长椅的另一端坐下,靠着椅背,仰头望向虚无的一点:“恨太沉重,我背负不起。” 苏菲没有说话,很久很久,久到周霁佑一颗摇摇欲坠的心就快掉入谷底,她突然问:“你不恨我,那你来找我,是……为什么?” 周霁佑好像听到几处颤音,但她不确定。 她扭头,看到苏菲头低着,侧脸线条有着西方人的立体和深邃。明明是一张略带野性的五官,身材也不纤柔,却穿上旗袍,盘了发髻,把自己装扮得知性又典雅。 她不答反问:“我爸死了,你知道吗?” 苏菲没有任何动静,无论肢体还是语言。 “肺癌。和爷爷一样。”她面无表情,“书上说,一个人的近亲中有人患肺癌,而他又刚好吸烟,那他得肺癌的风险比一般人要高14倍。您走之前,我爸就已经开始抽烟了吗?” 苏菲依然低着头,但肩膀在颤抖。 “他在您走之后,娶妻生女。”周霁佑眼珠上瞟,抿了抿唇,“可惜婚姻只维持了五年。对了,您走之前,见过我妈吗?” “您应该没见过吧。”她目光垂落,再一次寸步不离地盯紧她,“我是86年出生的,您肯定更没见过。” 死寂一般的沉默。 苏菲深深吸一口气,终于抬起头;目视前方,一动不动。 阳光依然笼罩在她右半边,可此时周霁佑坐在左侧,看见的只是她陷入阴凉的左半身,牡丹花虽富贵,但却缺少人间烟火。 周霁佑觉得,答案已经有了,她不需要再与其周旋。 脚下一用力,她准备起身。 “我见过,我都见过……”苏菲沙哑地低语,之前所有的平静淡然都已荡然无存。 周霁佑怔在那儿,侧眸看她。 她用双手捂住脸,挺直的脊背慢慢佝偻。 “我是为了他才留在北京,他不在,我一个人带着小牧生活,走到哪都能想起他。我很难过,我真的很难过……”她语带哽咽。 “我的父母年纪大了,我必须回来照顾他们。我想带小牧一起到纽约来,他说他喜欢一个女孩子,不想出国。我尊重他,他考上大学,我一个人回来。” 周霁佑心中一震:“从此就没回去。” 苏菲无力地摇头:“不,我回去过两次,他也来看过我两次。” 周霁佑:“他重病住院的时候,为什么不回来?” 苏菲慢慢坐直,任由泪水一滴滴滑落,“我不知道,没有人通知我……” “又是什么时候知道的?”到此刻,周霁佑心不摇了,静如死水。 “察觉到不对的时候。”苏菲终究抬手抹干了眼泪,她转眸看着她,向她阐述一个事实,“我有托人找过你,听说你被你母亲接走,到了南方一座城市。” “然后呢。”周霁佑冷而无感。 苏菲红着眼眶察觉到,大概是觉得继续说下去也无意义,她转回头,声音恢复平静:“你可以选择原谅我,也可以选择不原谅。” 周霁佑站起身,欲走。 “好的,我尊重你。”她缓慢地轻声说。 意思仿佛是:你选择不原谅,我尊重。 周霁佑只稍稍顿了一下,大步流星地迈开脚步,打开门,一次也未回头。 *** 纽约飞北京的机票是周启扬帮忙订的。 商务舱,周霁佑除了定点坐起身填饱肚子,几乎睡了一路。 她和苏菲单独谈过话后,就突然要回国。周启扬一句都不用问,谈话结果摆在那儿,明眼人都能看出来。 她说无论答案好坏,她都接受。他之前不信,现在看到她睡得昏天暗地,他信了。 苏菲之于她,就像一缕青烟,烟雾弥漫在眼前时,她被阻挡视线,看不清楚方向;烟雾消散后,她还是她,无牵无碍,兀自向前。 身旁的女孩微微侧着脸,睡颜安静,全然放松。他忽然很好奇,有没有一件事,或者一个人,能真正牵动她,如不可缺失的魂灵,牢牢将她占据。 走出航站楼,踏在北京的土地,坐上计程车,周启扬倏地想起一事:“你什么时候带我见见你男朋友?” 周霁佑正拢着头发,忽听他一问,反应机敏:“冯诗蓝告诉你的?” 周启扬略微诧异:“你怎么想到是她?” “那是谁?梁乐新梁师兄?” “……”周启扬意识到,她的冷锐在不知不觉间又回来了。 他想起梁乐新口中所提到的她那个男朋友。 “你最近是不是在追周霁佑?我听说你还送她一辆车?你没抽风吧,知不知道她有个男朋友,俩人可是青梅竹马。她要是真把男朋友甩了跟你,这姑娘我看啊,八成是图你钱了。” 思及此,他不由问:“是不是发生了什么我不知道的事?” 周霁佑语气平常:“没事儿。”眼珠一转,她嘴角微勾,眯了眯眼,“哥。” 简洁痛快的一声,她第一次喊他哥。 周启扬愣住,心陡然一静。 她对上他惊疑的眼神:“我叫你哥,你还不愿意了?” “愿意,怎么会不愿意。”他和煦地笑,眼中有温柔凝固。 周霁佑看着他:“哥,你可不可以答应我一件事?” 虽然有点突然,但周启扬还是笑着回应:“什么事,你说。” 周霁佑神色认真:“你答应我,不会看上冯诗蓝,更不会和她交往。” “……”周启扬扶额,好一会没说话。 她也不催,平心静气地等待。 他忽然问:“你和她不和?” “何止。” 周启扬悟了,却还是不置片言。 周霁佑瞄他一眼:“我当你答应了。” 他笑一声,斜睨她:“她原本就不是我喜欢的类型。” 神经一放松,周霁佑人也变得闲散,她笑了笑,调侃的口气:“你喜欢什么类型?” 周启扬明显不愿回答,眉梢微抬,话题回归原点:“你什么时候带我见见你男朋友?” 周霁佑见招拆招:“我先帮你预约着,等号排队。” “业务还挺忙啊。” “可不。” 将她送到楼下,周启扬又和司机说了另一个地点,未作久留就离开了。 周霁佑独自上楼,家里无人。 她把行李放下,拿上换洗衣物进浴室洗澡,出来时看一眼时间,暮色已经降临,按理说该回了。 她用干毛巾擦拭头发,低下头,把头发绕一圈包起来,然后摸到手机,拨通。 响了许久,就在她以为铃声会自动断开的时候,终于有人接听。 “回来了?”他沉磁的嗓音穿越电波而来,许久未听,竟有一股缥缈的味道。 “是啊。”她慢悠悠地问,“今天周末,你人呢?” 那头略有停顿:“我在外地出采访。” “哦。”她情绪起了一丝波澜,“你为什么不早说?” “行程突然。” “哦。”她重重朝床后倒去。 “想我了?” 她不吭。 “我想你。”嗓音低沉。 周霁佑觉得,她心底翻滚的那波情绪,好像自行消散掉了。 Chapter 61 日子就像浩瀚的海面,时而无风无浪,时而波涛翻滚。 辗转到十月,新中国成立六十周年,首都各界群众8万余人在国庆当晚于天安门广场举行联欢晚会。 周霁佑不爱凑热闹,同一时间,她和沈飞白在前门大栅栏小吃街里兜来兜去。 沈飞白口味偏甜,她拉他去吃驴打滚、芸豆卷和糖耳朵,都是她小时候记住的老北京小吃。 她把各种小吃往沈飞白嘴里喂,害他两腮鼓鼓,一刻也停不下来。 嘴角不可避免地沾了粉末,街边黄昏的灯光下,那粉也像是被渲染上一层橙光,落在周霁佑眼里特别值得玩味。 她继续喂,两人站在一个卤煮火烧的店面前,肉味香喷喷的,盘旋在空气中勾着路人食欲。 沈飞白拉她往旁边站了站,给排队买卤煮火烧的人让道。 他松懈地一扭头,周霁佑逮住机会又朝他嘴里喂进一块驴打滚。 塞进去的时候,指腹碰到他温热的嘴唇,沈飞白垂眸看着她,漆黑的眼睛半是无奈半是柔软。 他把她手捉住,不让她再乱塞,稍稍别过头,慢慢咀嚼嘴里鼓鼓囊囊没能及时咽下去的食物。 周霁佑笑眯了眼,他微微低着头,也许是被人认出来了,不断有视线从四周扫射而来,他耳朵是红的。 昏暗中看不真切,她不是很确定。 她欲抬手,可惜手腕被桎梏得严丝合缝,动不了。 沈飞白眸子转过来,嘴里东西已经咽下肚,黑眸凝视她:“你好歹让我歇歇。” 真是拿她没办法了才说出这句话。 “我知道,你松开。”她转动手腕。 他顿了一下,的确松开了。但是下一秒,她的一个举动却令他面容一僵。 她抬起手,摸他耳廓,指头来回捏着,眼睛仔细看着,唇角弯弯:“你怎么那么容易害羞啊。” 语调悠悠的,目光也幽幽的,分别都带着调侃。 独自历练多年,在各种大事面前稳重自持的人,唯独面对她,经常产生一丝小挫败。 “饱了吗?” “我早饱了啊。”她好整以暇地收回手,只是那眼神却依旧不掩笑意。 他牵上她,沿路返回,垂着眼说:“回家吧。” 周霁佑被他突然拉着往前,稍微有些错愕,直到,在一个灯光明亮的店面前盯上他红红的耳朵…… 她偏头看他安静的侧脸:“沈飞白。” 他目不斜视地“嗯”一声。 她头颅摆正,也看着前方,身边不断有人经过,“我爸也喜欢吃甜食。” 缓慢低沉的一声,伴随周围嘈杂的人声飞进沈飞白的耳膜,他一怔,停下脚步。 周霁佑将将沉入的思绪被打断,她也跟着顿住脚,对上他沉静的眼波,轻声一笑:“怎么了?” 他从她另只手拿过装驴打滚的餐盒,里面还剩两块并排挨着,掌心托在盒底,眼神点了点:“喂我吃完再走。” “……”周霁佑有一秒钟的惊愣。 四面八方的影像和声音都从她眼睛里和耳朵里遁形消弭,她看着他乌黑认真的眸子,看着看着,明明酷夏已经渐行渐远,连身带心却都热烫难当。 有没有一种默契,是只需简单的一句话,他便能看到你的全部。 *** 计程车停在小区门外,周霁佑挽着沈飞白的手闲庭信步地走回去。 每栋楼都有三十多层,和林立的高楼一对比,小区内的乔木花草精致又玲珑。 周围很静,偶尔经过一辆减速行驶的私家驾车。 “你是不是涨工资了?”她没什么目的性地随口而发,“自从你不当记者了,人比以前忙,腰包也好像比以前足。” 沈飞白蓦然抿了唇:“有么。” 她瞥他一眼:“你说呢。”以前出行,什么时候主动提过打车了。只在一起同在外地时,不认路才依靠的计程车。 他沉默一瞬:“再等等。” 声音太轻,她没听清楚:“什么?” 临近公寓楼,两人一同转弯。 “等我——”话音倏然止住。他目视前方,周霁佑双手挽着他手臂,突然察觉到他手臂肌肉一瞬间的紧绷。 她慢慢把头转回去,泊在公寓楼下的一辆黑色轿车旁,一个熟悉的人影手抄裤袋立在那儿,锐利冰凝的眼投掷在他们亲昵的手臂间。 周霁佑几乎是立刻蹙了眉。她拉着沈飞白欲往公寓里走,奈何拉不动。 他眼神平静,似乎还裹挟上一丝安抚的意味,她不知该说什么,嘴唇蠕动,撇开眼,随他。 她被他带着走上前两步,听见他礼貌疏离的语调:“小叔找到这里是有什么事吗?” 没有回音,好像他是在对着空气说话。 周霁佑眉间越拧越深,抬头,与沈恪冰冷的目光直直相撞。 他眉宇间的折痕不会比她浅,他甚至在冷笑,眼里似揉碎了寒冰。 周霁佑以为他有话对她说,可他没有,他以闭门谢客的姿态对沈飞白说:“谢谢你把小佑送回来,我和她有私事要谈,就不送你了。” 沈飞白与他无声对望。 周霁佑挽着他右手,而他的左手搭在她手背,默了一默,他问:“你想谈吗?” 问的是周霁佑。 她微怔,他静谧的眼眸平淡如水,好似真的在征询她的意见。 她看见沈恪转瞬间腥红的眼睛,心念微转:“你先回去。” 水波里兴起涟漪,他控制着情绪,在她手背上轻轻拍了拍,说:“你们慢慢谈,我先上去。” “嗯。”她松开他,看着他转身步向公寓搂。 沈恪也看着,薄唇紧抿。尤其是当沈飞白熟门熟路地输入密码开了门,他从侧脸到脖颈,一条线下来绷得笔直。 “什么意思?”他目含嘲讽,“不打算解释一下?” “你别太好笑,我需要向你解释什么。”周霁佑没什么表情,“找我什么事,说吧。” 她抱起手臂,没有不耐烦,但也没有多认真。 沈恪盯着她,忽而嗤笑,满目荒唐地摇了摇头:“什么时候开始的?” 周霁佑冷淡:“不关你事。” “我问你什么时候的!”他拔高音调大吼,目光逼视。 猛然的一声,她被吓到,很是莫名:“神经病。” 她抬步欲走。 “你不是要和沈家脱离关系么,他也是沈家人,你和他一起不是自打耳光。” 冷如冰潭的质问响在身后,周霁佑止步,回头,同样冷声冷气:“我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轮不到你指手画脚。” “你清楚?”沈恪像是听到一个天大的笑话,拿手指着天,又像是指着楼上,“你知道他是什么人么,你清楚!你知道他现在就是老头子一条走狗么,你清楚!我都被他骗了,你清楚!” 周霁佑脑内一声嗡鸣:“你说什么?” *** 沈飞白推开防火门,条件反射地伸手摸钥匙,摸到了,可他停在防盗门外,就像被点了穴,忽然一动不动。 沈恪的出现像一块巨石砸在他心上,很沉,从身体到灵魂,都在一点点地往下坠。 沈国安并不需要他在集团有多大作为,他被捧在所有董事面前就已经是对沈恪最大的下马威,何况,他还被赠与集团百分之三的股份,沈恪的危机感只会更重。 沈飞白拳头慢慢紧握,明知不能让他们单独谈话,可他还是问她:你想谈吗。 你先回去…… 先回去…… 他后悔了,他一定是疯了才会把选择权交给她。 Chapter 62 初秋的夜凉风习习,周霁佑心脏的位置就像破了一道口,任由风吹进来,凉丝丝的。 沈恪回车里拿了一包烟,烟盒放在车顶,人靠在车边,眼神阴郁地点燃了一根。 他缓缓吸一口,目光滑落在周霁佑看不出丝毫情绪的脸上。 “我们都小瞧了他。不争不抢并不一定是淡泊明志,人家可是装着大智慧,懂得以退为进。” 青白的烟雾弥漫开,他眼底一片森寒。 “你以为你和他是一路的?”他冷笑,眯着眼眸透过青烟看她,眼神如刀,刀刀透着嘲讽,像在嘲讽她,更像在嘲讽那个自以为聪明的对手,“人长大了,脑子反倒犯浑了。” 他转过头,仿佛懒得再看她,脸色阴沉地一口口吸着烟。 周围一幢幢高楼,天空如一块深蓝的绒布掩映在楼宇间。 连风好像都静了。 “凭什么……” 沈恪嘴里含着烟头,听见一声轻不可察的质询。他把烟从嘴里拿下来,扭头盯着她。 “你凭什么断定我和他不是一路的。”周霁佑眼睛睁得很大,可以说是瞪,她用力瞪着他,可只有她自己知道,她眼眶是微微有些湿润的,“沈恪,你没资格。” 沈恪扔了烟蒂,斜靠在车门的后背一下挺直。 “我没资格?”他回视着她,眼神压迫,怒气萦绕,“你但凡有半点良心就该知道这个世界上只有我是真心对你!” “真心……”周霁佑讽刺地看着他,“你也有真心?” 声音轻得像羽毛,落在沈恪心头却重如泰山。 他一个箭步冲上来,睚眦欲裂:“你把话给我说清楚。” 沉沉的吐息喷她脸上,夹杂一股散不去的烟味。 彼此瞪视,他每一寸面容都清晰映入她的眼里。模样没变,气场更胜,岁月对男人永远充满恩赐。 有些话,她过去从未张口说过。处在青春期时,骨子傲,不愿说;后来,翻了脸,已经不必再说。 可是现在,面对他怒火中烧的逼迫,她忽然有了想说的念头。 眼底的那抹潮热一点点褪去,她紧凝着他的眼:“我喜欢你的时候,你在做什么?” 沈恪面有凝固,周霁佑捕捉到了,谁说喜欢一个人对方会感应不出,那人是沈恪,更不会。 她微一勾唇,语气凉凉的:“沈恪,你没资格和我谈真心。我的事,轮不到你管。” 她转身走了,这回,沈恪没出声阻拦。 他一个人在凄清的灯光下站了很久,一根根地抽着烟,仰头盯着楼上的一扇扇窗户,仔细回忆,却怎么也想不起去年夏天去的是几层。 她喜欢他的时候…… 嘴里一阵苦味,他把最后一支烟碾熄。 她喜欢他的时候他在做什么,好像也模模糊糊地想不起来了。 *** 沈飞白站在阳台窗边,楼层太高,且位置不对,根本看不见什么。就算看见,也听不见。 他脑袋很空,他不知道闷声站在这里究竟有何意义。 好在出远门的包里还剩半盒烟,他找出来倒出一根咬在嘴里。 打火机扑出一簇小火苗,烟点燃了,他轻轻吸一口,胸腔起伏间,一部分思绪渐渐回笼。 她对谁都不热络,对谁都竖起一圈利刺,可那时候,唯独沈恪可以降住她,他们像两根稻草,紧紧地捆绑在一起,他只有在身后远观的份。 她总能惹到老爷子,他刚到沈家的头一年,沈恪还会挡在前面替她出头,后来不知从哪天起,每回她遭到责难,沈恪都恰好不在现场。 那是他感到最无力的一段时间,比之后几年追不到她更无力,因为……他无能为力,一丝一毫也帮不了她。 直到有一天,他看到沈恪明明就在一墙之外,可他却什么也不做,就只是像个透明人一样站在外面。 她走出来,他跟上去,他本想上前,沈恪却装成刚到家的样子,从角落里出来,于是,换他退回墙角里去。 沈恪若无其事,她则开门见山:我们谈谈。 谈谈…… 他无意听墙脚,可,就在他欲要离开时,却忽然听到自己的名字,听到沈恪的隐忧,听到……他和妹妹是老爷子用来牵制他们的两颗棋子。 老爷子试图利用他们兄妹令她和沈恪产生危机,借此迫使他们因地位不保而学会臣服。 沈恪慢慢低头了,她也慢慢察觉到了。 她说:你要和我划清界限是么。 沈恪:小鬼,你暂时先乖一点,别让我为难。 她说:原来我让你为难么。 沈恪:我不是这个意思。 她说:那你是什么意思。 沈恪:你忘了,我告诉过你我想要什么。 她笑:那你知道我想要什么吗? 她说:沈恪,我们不是一路的,或许以前是,但从今天起,从现在起,我不会再跟你有任何瓜葛,你也别再说我让你为难。 那天以后,他们的确关系渐渐淡了。他感觉到,她不再依赖沈恪,她在刻意疏远他;他甚至看到,她私底下查看央美的招生简章,她想回北京。 猛然间生出一个念头:她去哪里,他也去哪里。 他鼓足勇气:其实我也想去北京,要不,我们一起? 她露出厌恶的眼神:谁要和你一起。 短短六个字,却似千钧重负,整颗心都被绝望吞没。 可是,不甘心,怎么能甘心。她形单影只的,他怎么能放心让她一个人去北京。 除夕夜,他在人潮涌动的中心广场,借着漫天喧闹,再次脱口:给我一个机会……让我照顾你。 她冷嗤:你谁啊,我为什么要让你照顾。 不是不心灰意冷,他想过放弃,可是没用,他放弃不了。每当浮现这个念头,他都觉得还不如一刀杀了他。 他报名参加广院的招生考试,他其实并没有信心一定能考上,就是想试试,实在不行就凭文化课成绩考北京其他学校。可潜意识里,他还是希望自己可以,好像只要成功考上播音系,他就能离她的心近一点,就能因为和她父亲同专业而获得她的一点点认可和好感。 喜欢一个人的心情,他这辈子再不会为第二个人有这样深刻的体会。 录取结果公布后,东窗事发,他庆幸自己是和她站在一起的,终于有机会与她共同承担,帮她多挡一点怒火。 她和沈恪真正的决裂就是在他们顶受全部压力的那段时间。 这一次,他是在踟蹰半刻后主动跟去的。 公园湖畔,他躲在银杏树后。 沈恪虽然生她的气,但刚开始是求和的口吻,他温柔哄着她,甚至,伸手抱她。 不可否认,看见她用力推开他,他当即松了口气。私心作祟,他不希望他们和好如初,有沈恪在的地方,他很怕她会和以前一样看不到他。 幸而,她的态度十分坚决。 她说:我祈祷以后都不必再回到你们沈家,我们就当不认识。 沈恪:你再说一遍,你和谁不认识? 她说:你有劲没劲,听不懂人话? 沈恪:你是人么,你就是条白眼狼。 她笑:沈恪,别一副你受伤害的表情。我对你来说根本就可有可无,你跟我在这儿矫情有意思么。 沈恪:你说得对,没意思,特别没意思。你算老几啊我跟你浪费时间。 沈恪撂下狠话便走人,没看到她抱膝坐在银杏树前的石凳上哭,只有躲在树后的他全程旁观。 怎么会看不出她喜欢沈恪,那么明显,那么凄哀,他第一次见到她释放软弱。 一根烟就快要燃尽,她还没有回来。 沈飞白在昏暗的阳台里看着那盆枝繁叶茂的吊兰,他搬来的第二天,她便替他买了一个新的铁架,白色的,做工精巧,与葱绿的吊兰搭配,清新中,装饰效果更佳。 他迷蒙着想,除了沈恪,还有见她为谁哭过么。 没有。自打那天起,他再没见过她掉一滴眼泪,更遑论为了谁而落泪。 正想着,屋外门开了,咣的一声又阖上。 他想象着她坐在玄关换鞋,想象着她走进来…… 直到,脚步声一步步临近。 “人呢。”她站客厅喊他,“你在哪。” “在这。”他开口,嗓音微哑。 人随即走了过来。 他回头,看见她挡住客厅的光站在阳台的推拉门前。 他看不清她的表情,只听见她在注视了他好一会后,缓而低地说:“我们谈谈。” 他把一截烟屁股摁灭在花盆沿口,低头的一瞬,想起那年那日,她对沈恪说:我们谈谈。 Chapter 63 火星按灭前,周霁佑便注意到了。 阳台没开灯,但因为楼下的路灯是亮着的,周围楼层间隔着的一扇扇窗户也是亮着的,使得阳台尚存有一丝可视的光线。 可惜这丝光线太微弱,不足以使她看清他的神色。 这样的一幕,像是回到一年前,他刚从汶川回来的那晚,他也是站在阳台吸烟,也是无形中散发沉默的气场,好像在兀自消化着什么。 单薄的剪影从推拉门前退离,被她遮挡的光再一次穿过门洞射出来,落在地板和窗户的一小块区域里。 沈飞白走回客厅。 她坐在沙发,脱了鞋,双脚踩在沙发沿,双手抱膝,整个人很静,头微微低垂,像一尊木雕。 “我们谈谈”以及她现在这种姿态,沈飞白心里再敞亮不过,沈恪肯定是说了一些话的。至于什么话,足不足以把他打入地狱,他脑子里一片空白,全然不知。 他甚至连解释都一下子组织不出语言,长达三个月的欺瞒已经将他落于完全的被动。 他在她旁边坐下,上身微躬,手肘分别撑在大腿,掌心拢着唇鼻。 茶几上方摆放两只颜色和形状一样、只有图案不一样的马克杯,那是前两天她刚从网上买的,上面印的是两个小小的卡通图案,一个是一只白色的鸟,另一个是一捆嫩绿的树枝。 他的视线久久定在那儿,可其实他根本没有在看杯子,焦点是虚的,他在期盼着,也在焦虑着。 仿佛又回到没追到她的时候,迷雾重重,看不到前程。生与死,都被她掌控。 空气里流动的沉默因子肆意牵扯着他的心,好半天,周霁佑开口了,可却是问他:“哪儿来的烟?” 她印象里,从去年那次之后就没再看他抽过。 他一动不动,顿了下,低声回:“买的。” 由于掌心合拢罩着嘴唇,字音更显低沉,嗡嗡的。 “废话,不是买的,难道是偷的。”她语气立刻变得很不好,她控制不住自己。 这种模棱两可的答案用来敷衍谁? “你还想糊弄我多少事。”她转过头盯着他,“你自己老实招了,别等我一件件问,我不惯你这臭毛病。” 她很凶,可凶恶的背后却不难听出她的态度,她想听他说,听他把隐瞒的事一件件解释清楚。 沈飞白呼吸渐稳,他开始整理思绪,双手从唇边放下,手肘垂落至膝,十指交握,躬着身扭头看她,瞳孔同他额前短发都黑得沉亮:“我不是有意瞒你。” “你交代清楚,有意无意我自己会判断。” 四目相对,她比他想象得要客观冷静。他略一勾唇:“嗯。” 周霁佑被他浅而暖的笑容晃了一下眼,抿唇,撇开视线。 沈飞白翻开记忆,从林婶的那通电话讲起。 他没有叙述得很详细,每件事他只用一两句话概括,包括期间的挣扎在内的很多琐碎,他都一并选择跳过。 打火机在茶几上,烟在口袋里。说完,他下意识想摸出来再取一支点燃,但这念头也仅产生一瞬,他交握的十指并未打开,依然保持着姿势,没动。 他逻辑清晰,她听明白了。可她真的很火大:“如果不是景乔告诉我你有好几期没担任出镜记者,你是不是不打算和我说?” “是。”他坦诚。他的确没想到她会那么快知道,并且询问。 “行啊你沈飞白。”他撒谎骗她每个周末是去参加台里组织的公益活动,“我就说,你们台怎么可能有那么多公益活动。” “有。”他与她对视,“只是我没时间。” 周霁佑深吸气,沉下脸:“这是重点吗?” 她有些不按常理出牌,他看着她,摸不清她的态度。 他起身,半跪在她脚下的毛绒地毯上,指尖钻入她抱膝的手心里。她手冰凉,他掌心一包,轻轻握着。 “怪我吗?”她下巴垫在膝头,他深深望进她的眼里。 “你说呢。”她面无表情。 嘴唇蠕动,想说说之所以会妥协的理由,心念一转,结果摆在这儿,说再多也都是狡辩。他微微垂下眼:“我也怪我。” 周霁佑坐在沙发上,他半跪在沙发下,她忽然很想抬腿蹬他一脚,事实上,她的确这样做了。 她一脚踩在他胸膛,但没用大力,她只是不解气。 他没躲。 “你为别人着想,谁为你着想?”她真的很生气,踹完一脚,再踹第二脚。 他还是没躲,但她脚还未碰到他,就被他一把捉住。 她往回收,他却把她脚掌按压在他胸口,眼神明亮又直接:“你只是这样想我?” “你希望我怎么想你?”她瞪他,脚踝不断扭动,“松开。” 沈飞白从未觉得如此圆满。真的,从未。 他所有的担心都是多余,她说她会自己判断,就像她偶尔会说“我有眼睛,我会自己看”,她是真的会看,很用心地看,看别人,也看他。 “小佑……”他深邃的眼睛里都是想要说的话。 周霁佑被他深亮的目光黏住,心一颤。 他不松手随他,她手臂一抱,向后靠在沙发背上,沉声:“你别这么看着我,我告诉你,这事儿没完。” 她忘不了乍一听见这件事时的心情,就像被一桶冬天放在室外的凉水浇在心里,心一下就结了冰,许久无法复苏。 她当年偷出户口本悄悄跑去公安局办理准迁证费了多大劲,和沈老头、和她妈分别撕破脸经历了多大羞辱,凭什么…… 凭什么她又和沈家扯上关系…… 她以为她会想杀了他,可她只是难过。 如果就因为他开始服从于沈老头而由此断定他们不是一路人,凭什么? 他和沈恪不一样,她知道的。 沈恪瞧不起他,讽刺他,她不明内情,没法儿严词维护,那种焦躁的无力感令她眼圈一瞬间潮湿。 她怪他,当然要怪他,凭什么他要被人在背后贬损。 眼眶热了,又热了,她甚至分不清究竟是为自己抱不平还是为他。 她别过头,努力将水意逼退。 脚踝突然被松开,眼角余光,面前的身影缓缓靠近,脸被他掰正,幽静的眼眸近在咫尺地看着她。 他不言不语,就只是盯着她的眼睛。 她瞪着,瞪着瞪着连她自己都能感觉到热意的上涌。 “我想做一个自私的人,你懂吗?”一颗泪珠滚落,握着他手臂,“你为什么就不能自私一点……” 越来越多的眼泪流淌而下。 她在问他,也在问自己:为什么不自私一点,和他断了…… 心里有一个答案不断地叫嚣着:她只要他,只要他就足够,只要他就能什么都忍受…… 沈飞白看着她哭,之前还在想她除了为沈恪哭过还是否曾为谁而落泪,现在,什么都不必再纠结,她为他哭这一次,他真想把命都给她。 他低头吻她,含着她的唇,啃咬、吮吸,尝到她的眼泪。 他把她紧紧搂到怀里。 “沈飞白……” “我在。” “你必须好好对我。” 他没吭声。 她被他抱到腿上,双腿岔坐,膝盖折着。 唇齿纠缠间,她得空退离,脸颊黏湿湿的,眼眶也红润润的,可她依然不掩气焰:“听到没,你必须好好对我,不能再有事瞒我,任何事都不能。” 沈飞白看着她,指腹在她脸上轻抹,再次吻上她时,由心发出一声:“嗯。” 没有回房,就在客厅,两具热力交织的身体像藤蔓缠绕在一起。 衬衫的纽扣一颗颗解开,溽热的唇追随一点点裸露出来的肌肤。 胸衣推上去,揉着,舔着,咬着。 她细白的脖子后仰,更深地送进他嘴里。 身上的所有束缚一件件落地,他怕她冷,抱着她准备起身回卧室。 身下互相摩擦,那么明显地戳着她,她仅着的内裤已经从里到外都被润湿了。 她在他怀里软成一滩泥,紧紧抱着他,“别动,就在这儿……” 他没听她的,托着她臀就站了起来。 若不是下面都分别隔着一层布料,真的能狠狠陷进去。但即便存在这两层布料,这种姿势,还是直直抵着凹了进去。 每走一步,都是折磨。 “说了就在这儿,你动什么……” “不行。”他脸很烫,身上也烫,像燃烧的火炉。 “为什么不行,你是老古板么。”止不住的感觉涌上来,她缩着脚趾,懊恼地咬他唇。 他接纳,反过来吮她,闷出一声解释:“客厅没套。” 她忽然有点想笑,贴着他唇,说:“你不是有本事藏么,怎么不在家里各处都藏一个……” 托着她的手往上一按,她闷哼,搂紧他,用力捶他背。 从客厅沙发到卧室,约莫十几步,眼瞅着已经进门,突然,铃声乍响。 不是手机铃,是门铃。 脚步再一次顿住,两人稍稍错开,互相望着,谁也不说话。 铃声还在持续。 “不管它。”周霁佑说,“大晚上的不会有人来找我。” “会不会是他?” 他没明说“他”是谁,可她知道,他指的是沈恪。 她启唇正要回应,手机也响了,在客厅,是她的。 脑中一根弦一下绷紧,门铃和手机铃同时在进行。 两人对望,周霁佑抿紧唇,从他怀里跳下来,返回客厅,拾起茶几上方闪烁不停的电话接通。 “你到底想干什么?”一声低吼。 “……小佑,我是你雷叔。”雷安的声音在一番迟疑后响起。 周霁佑一惊,缓和了一下呼吸:“对不起雷叔,我刚忘了看来电显示,以为又是推销保险的。” 雷安恍然一笑:“怪不得,我还纳闷我又没惹着你这位长公主。” 周霁佑也跟着笑了笑。 门铃早就已经停下,沈飞白站在卧室门边。 雷安话锋一转:“你在哪儿呢?” “在家。”她思绪有点乱,没多想就答了。 “你在家啊?你在家刚刚怎么不给我开门。” 周霁佑脸色唰地微白。 门铃声再次骤然促响,听筒里,雷安说:“还好我还没进电梯,快出来给我开门。” Chapter 64 周霁佑立刻回头看向沈飞白,赤裸的上身和结实的双腿,再低头看自己…… 身体的热度在惊悸中逐渐消退,她忽然感到一阵发冷,全身鸡皮疙瘩都集体颤栗。 沈飞白与她隔空对望,眼神无声询问。 门铃还在响,她一抿唇,不好意思地说:“雷叔,我蹲马桶呢,您等我一会儿。” 门铃停了,雷安可能是怔了一下,隔两秒才笑着说:“好,叔等你解决咯。” 也顾不上刚刚那样应答好还是不好,周霁佑微窘地“诶”一声,利落挂断电话。 两人的衣物散落在沙发上、地毯上……她脱得只剩一条内裤和一双浅口船袜。 她摸了摸发烫的额头,低身一件件捡起来,抱着衣服回走,到沈飞白面前,迎着他疑惑的眼神,推他进卧室,反手关门。 她把衣服全甩床上,打开衣柜拿出一套睡衣往身上套。 “你待在屋里别出去。” 三两下穿整齐,没等他开口说话,翻出一个纸箱冲到卧室外,围着客厅绕一圈,再到卫生间绕一圈,回来时,纸箱里装满沈飞白的私人物品。 “我知道你有疑问,我现在没时间和你解释,等人走了再说。”她急急忙忙的。 沈飞白也把衣服都穿上,他什么也没说,看着箱子出神。 周霁佑在玄关的仪表镜前理了下头发,吸一口气,整理好面部表情,打开门。 “雷叔。” 雷安含笑睨她一眼,手里拎一盒月饼。 “后天中秋节,你又说不过来吃饭,这不,你芸姨就叫我带你爱吃的蛋黄月饼来看看你。” 周霁佑伸手接过,微笑:“谢谢雷叔。芸姨呢?” “在家辅导可可写作业呢。你也知道,这孩子没人看着一点都不自觉。”雷安习惯性地打开鞋柜,视线一寻,轻轻“咦”一声,“我回回来穿的那双拖鞋哪儿去了?” 周霁佑立身后,脑子里咣地一下:“哦……今天刚刷了鞋,晾阳台外面了。”她当机立断,“雷叔,就穿鞋进去吧,不用换。” 雷安没听从,脱了鞋,露出一双黑色的棉袜。 “地板凉,雷叔。” “没事儿。”他无所谓地摆了摆手。 他坐客厅沙发上,周霁佑去给他倒水。 光着脚的确有些凉,但踩上沙发下方的毛绒地毯后,这种感觉便瞬间消失了。 他低头看了看,聚酯长毛绒,和刚搬进来时他帮忙买的丙纶绒面完全不同。 “小佑,怎么把地毯换了?”边问,边伸手摸了摸比较一下。 周霁佑端着杯子走过来,说:“脏得没法清理,就换了。” 有一天不小心洒了颜料在上面,洗不掉,嫌丑,就索性换了新的。 雷安没出声,他伏下的腰缓缓直起来,从沙发底座捡起一只男士拖鞋。 周霁佑手拿着杯子,定在原地。 雷安将拖鞋放到一边,依然没说话,起身蹲下,胳膊再次伸进去,大概位置过远了点,好半天才摸到。 于是,周霁佑看见,他从沙发底座下方,取出另一只一模一样的拖鞋。 心跳的频率乱了套,今晚发生的所有事都一连刺激着她的大脑神经。她忘了,刚刚急匆匆收拾东西的时候,见到地毯旁边的一双拖鞋,想都没想就伸脚踢了进去。 雷安平静地笑了笑:“你不是说拖鞋刷了晾在阳台么,记性怎么那么差。” 周霁佑镇定地把水杯放置在他面前的茶几,不作回应,只说:“雷叔喝茶。” 雷安端起杯子,垂眸看杯口漂浮的新茶,闻了闻:“你把茶叶都放沉了。” 周霁佑坐到一边,说:“当初就该全给您,我就知道我自己留着肯定想不到喝。” 她心理素质过硬,即便前后矛盾露出马脚也丝毫不显紧张。 雷安目光深处暗含审度,两人不露声色地一来一往,眨眼半小时过去。 “行了,你早点睡觉吧,我回去了。”雷安站起身,往外走两步,状似不经意地问,“中秋真没时间回家里吃饭?” 周霁佑面不改色,歉然而笑:“真没时间,晚上有兼职。” 她知道他开始有所怀疑,她心里估摸着,该找机会坦白了。 结果,偏偏就在这时候,铃声响。 手机铃,不是她的,也不是雷安的。 铃声在屋里,没人接。 她在愣了足有三秒后才在雷安挑起的眉梢下,平静无澜地说:“我待会再回过去,雷叔,我先送您。” 雷安没有动,铃声也没有停。 她硬着头皮,迎接他明显又加深一度的目光。 她从未想过他会如此敏锐,就在下一秒,在她无所防范的下一秒,他越过她,直奔房门紧闭的卧室。 “雷叔——!”她追上去,可一切都晚了,阻止不了。她一旦上前拦截,就意味着此地无银。 但她还是挡在门前,“雷叔……”卡了壳,她一时间不知如何解释。 雷安嘴唇抿着,面容严肃,胸腔逐渐加剧起伏。 她不曾见过他动怒的样子,心底愈发不安:“雷叔,我……” 他抬手打断她:“你不要说话。”他眼神越过她的肩膀盯着门板,对里面说,“但凡有点担当,现在就该自己站出来。” 周霁佑嘴唇发白:“雷叔,不是你……” 身后的门一下开了,她话语一顿,扭过头。 沈飞白衣衫整齐,脚下没穿拖鞋。他对雷安颔首:“雷老师。” “沈飞白?”向来儒雅从容的人,此刻却瞪大眼,“怎么会是你?你和小佑什么关系?”冷然地质问。 事已至此,周霁佑不能坐以待毙,她退至沈飞白身边,挽住他的手,说:“雷叔,他是我男朋友。” 相比于雷安的惊心骇神,沈飞白则过于淡定。早在他独自待在卧室时,那份惊讶就已慢慢消化。可落在雷安眼里,却像是,他其实早就知晓他和周霁佑的这层关系,就好像频道改版,他也明明事先早已做好一切打算,却骗他并不知情。 雷安目光极冷:“你们给我出来。” 他率先转身走回客厅,周霁佑抿抿唇,对沈飞白说:“别担心,我来解释。” 沈飞白低眸看她。她和雷安的关系于他而言是一个谜,而他自己与雷安的关系,更是一团乱麻。自从请辞后,雷安再见他,态度始终不冷不热。刚刚他看他的眼神,更是冷漠到极致。 “什么时候开始的?”雷安坐在客厅问。 两小时前,也有一个人隐忍着怒气问她:什么时候开始的。她可以对那个人不耐烦甚至恶言相向,可对雷安不能。 “去年夏天。” “怎么认识的?” “从小就认识。” 雷安沉肃的面孔一怔,目光在两人之间打转:“从小?” “嗯。”周霁佑避重就轻,“我们是高中同学。” “是么。”雷安看着沈飞白,目含审视,“既然高中同学,为什么直到去年才开始?” 周霁佑觉得这个问题有些奇怪,她说:“因为……” “所有事都让女孩子一个人说,你就纯粹是个摆设?”雷安一声暗讽堵住了周霁佑后面的话。 沈飞白措辞着,接下去:“因为我追她,她一直拒绝。” 尽管是事实,可时隔一年多心境早已彻底转变,忽然听他这样回答,周霁佑还是不免产生一丝微妙的波澜。 她觉得有点……对不起他。 却不想,雷安在听到这个答案后,竟是更加不客气地指责:“就算你们是男女朋友,晚上不回你自己家,待在一个未婚女孩儿的房间里算什么行径……” 如果不是忽然接到一个催发邮件的电话,他还会继续往下说。 对方着急要资料,他只好先到此为止,斜眼瞥向沈飞白:“你跟我走。” 这是要把他带走,沈飞白竟也没拒绝,举步跟上。 周霁佑走到中间拦下他,对拧起眉头的雷安说:“雷叔,他就住在这儿,您让他去哪儿?” 雷安几乎是咬牙问出的后面几个字:“你们同居了?” “是。”她很干脆,想起之前的顾虑,她又立刻补充,“我一个人住害怕,逼他搬过来陪我。” 她又在撒谎,雷安怎么会看不出。可她就是能一本正经地把谎话说得叫人挑不出毛病,雷安心里又急又气。 沈飞白从她身后站出来,“雷老师,小佑袒护我,她说的不能全信。我们的事三言两语解释不清,您有任何问题随便问,我来说明情况。” 周霁佑转头瞪他。 雷安冷笑:“你说明情况?你的话值得我相信吗?” 周霁佑惊:“雷叔……” 雷安食指点着她:“你这个丫头,你怎么这么糊涂!” 雷安带着无法消退的怒火和心痛,一个人离开。 世界一片静音,只有她和他两个人清浅的呼吸。 久久未动,她看着他,他也看着她。 “你什么时候把雷叔得罪了?” “你和雷老师什么关系?” 两人同时询问对方。 周霁佑叹口气,走回沙发坐下。 “雷叔和我爸是大学同学,他一直都很照顾我。我不是跟你说过,我有地方过年么,就是他家。” 沈飞白想起一事:“我去雷老师家拜年,你就知道是他?” “嗯。”她反省,“我一开始还挺惊讶的。” 沈飞白闭了闭眼,低声:“你该早点告诉我。” 周霁佑直直盯着他。 他微一侧眸,发现了,安抚的语气:“我不是责怪你的意思。” 她不作声。 “你早点告诉我,我能有所准备。” 她还是不作回应、 沈飞白坐过去一点,贴近她,笑得无奈:“我可能……在今天之前就被雷老师列入了黑名单。” 她伸手抚摸他的脸,额头抵上他的,轻不可闻:“对不起。” 第一次听她道歉,沈飞白呼吸一顿。 “我没有责怪你。” “我知道。”周霁佑轻咬唇,“我指责你有事瞒着我,我又何尝不是。” 这种无力辩解的感觉她才从沈恪那里体会到,一转眼,她又反过来害他也经历一次。 “我会和雷叔解释清楚的,这件事你别管。你处理你那边,我处理我这边。” Chapter 65 周霁佑调整心情后,立即给杨芸拨去一个电话,从同性入手总会稍微简单一些。 她请求杨芸在雷安到家后帮忙说说好话,杨芸那边静默半刻,回复了一句:“小佑,不是芸姨说你,你的确不该瞒我们。” 周霁佑真心道歉,杨芸说:“别看你雷叔平时没脾气,但遇到你的事,他肯定是急了。他说了什么难听的话,你别往心里去。” 周霁佑表明态度:“放心吧芸姨,我知道雷叔是为我好。” 之前,不打算中秋去雷安家,是因为她想和沈飞白一起过节。 现在遇到棘手情况,必须得去。不但要去,而且要有准备地去。 她和杨芸提前通过气,并且还用美食诱惑收买雷诺可来调节气氛,她知道雷安在与她单独谈话前一定会非常沉默。 果不其然,饭前和饭中,他都一句话不说。 对于周霁佑而言,他没有嘲讽一句“不是说要做兼职么”已经足够温和慈善。她保持平常心,在雷诺可的叽叽喳喳中度过本该难熬的晚餐时间。 餐后,按照雷家的一贯传统,由雷安负责刷碗。 杨芸给她使了一个眼色,周霁佑心领神会,跟进去帮忙。 雷安向来觉得女人的手娇贵,需要好好呵护,结婚多年,只要他在家,就轮不到杨芸碰触油污。 对待周霁佑,亦是如此。 周霁佑故意把手伸进洗碗水里抢活做,雷安蹙眉把她两只手揪出来,呵斥:“一边儿待着去。” 手上沾了泡沫,湿漉漉的,但她却丝毫不在意。她莞尔一笑:“您终于搭理我了。” 雷安横她一眼,估计是被她戳到心坎的某一处角落,突然就软下脾气,叹了口气:“我原以为你比可可让我省心,这两天我才意识到,是我对你关心不够,把你忽视了。” 他语带自责,周霁佑摇头:“不是的雷叔,您没有忽视我。” “有没有忽视我自己清楚。”雷安双手撑在洗碗池边,微低着头,“真要说起来,当初就不该同意让她带你走。” 周霁佑明白,这个“她”指的是蒋芸慧。可她不明白,为何忽然提起过去。 “问你在南湘过得好不好,你什么都不说,可你雷叔不瞎也不傻,难道感觉不出来?年年都没见你回去过,我和你芸姨其实都知道你在那边过得不幸福。” 他越说越低,周霁佑的心也随之一落。 雷安把手浸泡在水池里,刷着碗碟,回忆:“你爸住院的时候有人送来一笔无名款,我和你芸姨以为幕后人是你妈,我们想着她总算还有点良心,后来她来接你走,我们就没阻拦。” 意识到不对,雷安恍惚了一下,说:“本来不该在你面前说你妈什么,可是小佑,雷叔是真的想知道你那几年在南湘的生活情况。”他扭头看着她,“她对你不好,对吗?” 好与不好都过去了,周霁佑不愿谈及。只是问:“雷叔,您是说,我爸生病住院,有人出了医疗费?” 这些年她只字不提,他从不曾勉强,这回也一样。他随她岔开话题:“不然你以为他哪来那么多钱治病。那时候台里同事都穷,募捐根本筹集不到多少。” 周霁佑点头,表示了解。 她又问:“雷叔,您知道我爸妈如何认识的吗?” “好端端怎么忽然想到问这个。”雷安停下手头动作。 “突然想到就问了。”她含糊道。 雷安也不追问,富含深意地说:“他们是高中同学,就和你跟沈飞白一样,男方追女方,后来追到手,结婚又离婚。” “雷叔。”周霁佑有点无奈,“我知道您想告诫我什么,可是我也想告诉您,我和沈飞白和他们不一样。” “对,你们是不一样。你妈利用完你爸就把他一脚蹬了,你们当然不一样。” 他话里有话,暗指她和沈飞白之间角色互调,换她被他利用。 周霁佑不由又强调一遍:“雷叔,我们真的不一样。前天晚上我有一件事没说。我和他不止是高中同学,我们还一起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按辈分,我得叫他哥哥。” 雷安一惊:“他是你妈新家那边的?” 她点头:“嗯,算是。” “什么叫算是?”雷安干脆碗也不洗了,擦干净手,严肃望她,“小佑,你如果还对我有所隐瞒,那我就只好去找沈飞白当面问清楚了。” 周霁佑让步:“好,雷叔,我可以把我和他的事一五一十都告诉您,但您得先回答我,您是不是对他有什么成见?” “我对他没成见。”雷安撇开眼。 周霁佑直言:“您觉得我信吗?” 雷安笑了:“你这丫头聪明没聪明到点子上。” 周霁佑诚挚看着他:“雷叔,我只是想化解您对他的误解。您是他非常尊重的前辈,我想,您之前应该也很喜欢他,我不希望一件莫须有的事让你们之间产生距离。” 雷安的目光久久落在她认真的眉眼上,最后,无可奈何地感慨:“真跟你爸一个德性。” 当晚回去后,周霁佑给周启扬发送一条短信。 周启扬回复很快:【这事我不清楚,你等着,我问问我爸。】 周霁佑和沈飞白并肩坐床头,她靠在他怀里,看着手机屏幕发怔。 过了会,又一条短信:【问了,的确是爷爷派人送去的钱。】 她看着这一行字,看着看着就哼地一声笑了。 沈飞白下颌一低,盯她嘴角笑容,眉间轻敛:“怎么了?” 她把手机随手扔到一边,语气轻飘飘:“你说,人为什么总是不长记性呢。” 并非疑问,更像是自嘲。 沈飞白微微一动,抬起她脸颊,盯她眼睛:“怎么了?” 周霁佑伸手抱住他的腰,侧脸贴他温热的胸口。 “这六年,她从未来北京看过我。” 他是谁?沈飞白没问。 静音数秒,她喃喃般接着说:“明明已经对她很失望,可又总是忍不住怀有期待。我有毛病。” 他手在她披散而下的长发上轻抚,无声安慰。 又停顿许久,她突然喊:“沈飞白。” “嗯。” “我妈这几年过得怎么样?”她没什么感情地问。 沈飞白恍然,无意识地搂她更紧。蒋茹慧是如何待她的,他是旁观者之一,有目共睹。 “还是那样,全国各地到处飞,在签售会和电视台之间辗转。听心羽说,最近还拍了一支奶粉广告。” “她也能拍广告?”她听不出情绪地嗤笑一声。 “知名营养学家拍出的广告要比普通明星更具信服力。” 这样一个彼此低语的夜晚很是宁静,宁静到,周霁佑的心也平和得毫无波浪。 谈及蒋茹慧,她没有悲哀,也没有怅惘,她觉得,像现在这样后会无期、各自珍重,再好不过。 *** 频道改版后,新闻类节目资源整合,新闻中心由过去的12个部门扩成17个部门。原先的播音组变成播音部,其设立的主要目的是,对全台几十个新闻播报类主持人进行统一管理。 此次改版,也被业界称为新闻频道成立以来的最大一次“变脸”。 由于全天24档整点播报新闻,一批新栏目相继涌现,业务水平稳定的新闻主播都被安排到各个栏目中发光发热,沈飞白自然也不例外。 除了继续坐守《今日聚焦》,他每天都参与新闻直播,出现在电视机里的频率越来越高。 作为所有新闻播音员中颜值最高的男主播,除了晚间的《新闻联播》和午间的《新闻30分》,他播报新闻的时间段,往往收视最好。 他本人也足够争气。私底下,雷安多少听到一些台里领导对沈飞白的褒奖之词,当然也有其他主播一些咬耳朵的闲话,譬如,说他不合群,回回公益活动都推脱,热血青年只是逢场作戏,实际为人很冷漠,哪有半点热心。 雷安不愿依靠耳朵,他深思熟虑后决定再行观察,就像周霁佑说的,以前他的确挺喜欢他,他对自己过去的判断持有保留。 录制完最新一期的《今日聚焦》,沈飞白向两位权威专家握手道谢,与编导一同送他们出演播室。 回来时,撞见雷安,他礼貌颔首。 错身而过,雷安低声说了一句话,在场众人,只有他一个人能听到:“我会一直盯着你。” 回到办公室刚接了半杯热水,凳子都没捂热,沈国安的电话打来。 他接听,那头用命令的口吻说:“请假,立刻下来。” *** 换上一身做工精良的手工定制西装,带上沈国安为他配备的高级助理,沈飞白没有一丝防备,就坐在了弥漫无形硝烟的谈判桌上。 对方看到他也是一愣,听到介绍后,教养极好地表现出微微好奇:“沈总不仅人长得和央视一位新闻主播相像,就连名字也一样。” 沈飞白反应从容:“不瞒刘董,身边很多人也都这么说。不过,还请刘董帮忙保密,和经常上电视的人撞脸,还真的挺烦恼的。” 他模棱两可,对方也同样不阴不阳地打太极:“理解理解,这个必须保密。” 沈国安给他下的命令是,此次合作必须谈成。 在生意场上,沈飞白完全是门外汉。尽管合作方案的详细资料早在一周前就已发给他,但沈国安之前并未说明会派他亲临现场,他在整个过程中应付得很吃力。 但由于他经常性沉默,对方反倒拿不准他的态度。犹豫徘徊中,对方最终签下合约。 沈国安的车在楼下等他。 元首级的加长劳斯莱斯幻影,沈国安坐在后排闭目养神。 沈飞白上车后,他连眼睛都没睁开,口吻淡漠:“怎么样?” 沈飞白扯开领带,简单两个字:“凑合。” 似是早已预料,他不褒不贬:“一回生二回熟,多历练几次,不能掌握门道,至少也能走个排场。” 沈飞白不置一词,他对排场没兴趣,刚才的所谓历练也令他感到烦躁。 前面的司机恭敬询问:“董事长,现在去哪?” 沈国安睁开眼:“丽都花园。” 沈飞白解开最上边的衬衣纽扣,闻言,身体陡然一僵。 丽都花园,他和周霁佑居住的公寓小区。 Chapter 66 “送我回台里,还有工作要忙。”沈飞白不露声色地拒绝。很多事都瞒不住,他并不意外。 沈国安偏眸,略略看他:“好多年没见了,叫她有空回家来看看我这个老头子,你是我沈家人,她应该有这个觉悟。” 言语不轻不重,可内里包含的深意,沈飞白却听得分明。 他淡淡:“我都没这个觉悟,她更不可能有。” 话毕,沈国安脸色铁青,车内气压骤降,坐在驾驶室的司机和助理都一并打了个寒颤。 车停在电视台楼下,沈飞白穿着一身与他平日着装明显不在一个档次的名贵西装下了车。 衣服很合身,就像量身定制,一举一动都感觉不出丝毫违和,可沈飞白却感到非常不适,尤其当楼下保安和进出的员工齐刷刷将目光扫向他时,这种不适更是在一瞬间加剧。 本不该回台里,可之前却想不出合理的借口阻止沈国安和周霁佑见面。 他迅速在一楼洗手间换回自己的衣服,出来时,摸出手机拨号。 响到一半才接通,周霁佑语带埋怨:“上课呢。” 他怔一秒:“抱歉,忘了。” 周霁佑也不废话,直接问:“什么事?” “晚上有没有空陪我买两套衣服?” 电波彼端一下乐了:“沈主播,你终于认识到自己太不注重服装打扮了。” 和一个个迎面而来的同事相互点头致意,沈飞白嘴角微扬:“你不是说我衣服太少么,以前无所谓,现在每天都上镜,总穿一套正装的确不合适。” “得,您嘞,还是没彻底觉悟。”周霁佑无语地一叹,“回头再说吧,我先挂了。” 觉悟……沈飞白眸光一深。 “嗯,我待会去接你。” 通话终止,沈飞白收了手机,等在电梯间。 他担心沈国安会去找她。 操作板上的红色数字慢吞吞递减。他心里烦乱,心律比那闪烁跳动的数字还要无规律。 *** 周霁佑觉得,她和冯诗蓝之间就像拧着一股绳,这根绳越拧越粗,总也不断。 她接到沈飞白电话下楼,双脚还没彻底跨下楼梯台阶,远远就看见冯诗蓝站在一楼大厅找沈飞白说话,在说什么听不太清,只知她在笑。 笑声模模糊糊地传来,周霁佑微微挑了眉。 沈飞白面朝内,已经看见她。 眉目被温柔晕染,目光投向远处,冯诗蓝直觉很准,立刻扭过头。 “下课了啊师妹。”她满面热情,“那我不耽误你们约会了,待会还有课,我先上去了。”走两步,又回头,掌心合十,小小声,“沈主播,拜托了。” 人一走,周霁佑好笑问:“她拜托你什么?” 沈飞白单手抄在裤兜里,含笑睨她。 周霁佑走上前,翻他一记白眼:“干嘛这么看我。” 他牵她手往外走,“我一直都知道你不好惹。” 她转眸看他:“她跟你说我欺负她?” 沈飞白一笑:“那倒没有。她说误会了你和老板的关系,和你道歉你不接受,拜托我帮忙说说好话。” “也是脸皮厚。”周霁佑对冯诗蓝已别无感想。 “她知道老板是你堂哥了?”沈飞白问。 “是吧。”她含糊着,不太确定。 她唯一可以肯定的是,周启扬一定是私下找过冯诗蓝谈话的,但具体说了什么她就不清楚了。不过,用脚趾头想也知道,肯定牵扯到两人的亲戚关系,不然冯诗蓝哪会千方百计求她原谅。 吃过晚餐,周霁佑硬拉着他到国际一线品牌店,将几件休闲装上下搭配好,强逼他到换衣间试穿。 他是天生的衣服架子,宽肩窄腰长腿,穿长款外套最为好看,衣扣敞开,双腿修长,衬出几分潇洒之姿。 她从中挑出最满意的两套,然后伸出手,“卡给我。” 沈飞白眼神里并不同意。 周霁佑瞪他,因店员在场而不得不压低嗓音:“你替他做事,那是你劳动所得,为什么不用?” “不是不用。”沈飞白轻叹,“用要用在合适的地方,没必要这样大手大脚。” “什么地方算合适?” 沈飞白目光深邃且专注:“房和车都还没买。” “……” 她服了,真的服了,心口被什么东西撞了撞,觉得他这人从来都不知道对自己好一点。大手大脚又如何,她就想让他吃得好穿得好,哪怕花的是沈家的钱,她也认了。 “我不管。”她口气一硬,踮脚在他耳边放狠话,“我心里不痛快,就是想花你从沈老头那儿赚的钱。” 沈飞白垂眸看着她,试图通过她的眼睛看穿她的真实情绪,可最终失败。他不太能够分辨,她是在借此机会泻火,还是其他。 他妥协,从皮夹里取了卡给她,“下不为例。” 周霁佑懒得理他,斜视他一眼,说:“看心情。” 之后又去别家店精挑细选了两套正装。 坐主播台每天和全国观众见面,着装要简单得体,也要严肃庄重。从里面的衬衫领结到外面的西装外套,周霁佑都比之前更费心思。 无论是休闲装还是西装,无一例外的,她选的牌子都很低调。回家路上,她还不忘提醒他:“要是有人看出你衣服不便宜,你就说是我给你买的。” 沈飞白转过眸子瞅她。 周霁佑不理他,继续说教:“别太实诚。总之,遇到闲言碎语你都往我身上推,反正也没人认识我。” 沈飞白喉咙微涩:“你是不是……”他没往下说。 周霁佑看他一眼:“是不是什么?是不是听说有人说你闲话了?” 繁华都市的夜晚依然人车喧嚣。月明星稀,刚过中秋不久,月亮只是稍稍缺了块边角。 沈飞白沉默不语。 周霁佑轻吸气,又叹出来:“以后再有人问你为什么不参加公益活动,你别说没时间,你就说我不让你去,我要求你陪我。” 沈飞白漆黑的眼,暗涌浮动。 他牵着她的手微微地用了点力,“不会。”他目视前方,低低地说。 周霁佑扭头看他。 他感应到,也把头转过来,眸色幽深,堪比今晚的夜色。他说:“我不会把什么事都往你身上推。” 周霁佑动动嘴唇,要说话。 “什么都别说。”他制止,温润的眸光在昏黄的路灯下轻轻流转,“你是希望别人说我傍富婆还是希望我女朋友在别人眼里特别不懂事?” 周霁佑蓦地抿紧嘴唇。 “我背负谣言不要紧,我不想你被误解,明白吗?”他手里拎着大大小小的袋子,眼帘微垂。 周霁佑摇头,反问:“我也不想你被人误解,你明白吗?” 他模糊地笑了一声:“明白。” 可是明白有什么用。周霁佑一看他那样子,就知道他不会听她的。 马路对面,隐在一丛丛绿植后的加长轿车里,沈国安漠然收回目光。 他拨通一个电话,良久,那头接听:“喂,爸。”是一个女人的声音。 沈国安冷淡地开门见山:“是时候让霁佑回家了。” 女人一愣,默然半刻后,语气迟疑:“爸,我不明白。” “你不需要明白。”沈国安声音低沉,透着不容驳回的威严,“让她心甘情愿与我们和解,我不管你用什么办法。” Chapter 67 雷安正在审片,突闻有人敲门,按下暂停。 “请进。” 沈飞白推门而入,“雷老师。” 他讶异地一挑眉,虽不至于冷漠疏离,但态度仍旧不冷不热:“找我有事?” “雷老师,我有个不情之请。”沈飞白迈步向前,立定在桌前。 他没有主动坐下,雷安也没有开口请他入座,而是抬抬下巴,示意:“你说。” 沈飞白目光赤诚:“我在台里的一些情况,还请您别告诉小佑。” 一些情况,哪些?雷安向椅背后一靠,锐利地眯起双眼:“你有什么不能见人的秘密不能让小佑知道?” “我没有秘密不能让她知道。”沈飞白身姿挺拔,面色坦诚,“我只是不想看到她为我担心。” 答案颇为意外,雷安微微诧异。 “我们思考的角度不同,我认为对我毫无影响的一件事,在她看来却可能十分严重。”沈飞白眸光清和,裹挟恳切,“雷老师,报喜不报忧,我想,您平时对您家人也是这样的吧。” 雷安不得不承认,他对他有了一些全新的改观,不同于以往工作层面上的欣赏,这回,是针对私人情感方面。 他工作三十年,阅人无数。 一个人的眼睛不会骗人,沈飞白眼里有东西。做新闻时面对有诉求的群众,他眼神里糅杂正义和怜悯;在他面前谈及周霁佑,他目光沉静中隐有深情。 雷安静坐片刻,发送一条短信。 【小佑,有时间带沈飞白到家里坐坐,让你芸姨见见他。】 周霁佑收到信息,有点微愣;略作斟酌,还是拨电话过去询问:“雷叔,您是同意我和他在一起了吗?” 雷安没好气:“你们都住一起了,我还能反对不成。” 周霁佑抿唇微笑,没吭声,但其实,她心里多少有点羞窘,毕竟是在她敬爱的长辈面前。 雷安叹口气,说:“你雷叔我不是什么都没见过的老封建,我也是从你们这个年纪过来的,感情的事要是能讲得清,就不会有那么多情感作家一本又一本地出书了,就是因为太复杂,才总有新鲜话题能写出来给读者看。” “嗯。”周霁佑由衷道,“您那眼界可不是一般人。” “别跟我耍贫嘴。”雷安一笑,顺便提醒她,“你芸姨一直想见他,你找个时间安排一下。要不,就这周末吧。” 周霁佑微顿:“他周末有事。” 雷安拧眉质疑:“他怎么周末总有事。” 周霁佑咬唇,不作声。 雷安问:“他有什么事你知道吗?” “我知道。”她选择坦白,“可是雷叔,我不能告诉您。您就当,这是我和他两个人的秘密,成吗?” 雷安笑话她:“什么成不成。你知道就行,我对你们这秘密没兴趣。” 和胸怀坦荡的人相处,周霁佑总会在不经意间感到一丝赧然。不管怎样,她还是回了句:“谢谢雷叔。” *** 眨眼到周末。 她没想到会在沈飞白不在家的时候,于自己家门外看见蒋茹慧。 沈恪知道她住址,蒋茹慧也知道,现在还差谁? 如果可以,她真想立马搬家。 蒋茹慧保养得宜,无论模样还是身材都和六年前毫无变化。又或者,只是时光拉长了距离,使她看不出其中细微的改变。 “回来了?”蒋茹慧肘弯处挂一只高档手包,精致的妆容扯开一丝薄薄的笑,“本来想去你学校,后来想想,还是直接到这儿等方便一点。” 她从容优雅,不热络,也不冷淡,仿佛她们之间并不存在时光的缝隙和本身情感的沟壑。 周霁佑无意识地掐了下掌心,面无表情:“你怎么来了?” 蒋茹慧向墙边一站,让道给她开门,“来北京台录制节目,顺便看看你。” 周霁佑在推开防火门之前就已经拿出了钥匙,可她并未上前把钥匙插进门锁。 她站在门边,侧眼看着她,目光幽幽,带着深意。 蒋茹慧微一挑眉:“怎么,不欢迎我?” “你来找我什么事?”她不绕弯。 “非得有事才能来找你?”蒋茹慧神情淡然,叫人挑不出异常。 周霁佑嘴角轻扯,含上一抹轻嘲:“抱歉啊,我真的想不到没有任何理由,一个对我不闻不问的人会时隔六年突然来看我。” 蒋茹慧不赞同地看着她,说:“你也知道已经过去六年,你当年那么任性有想过我有多寒心么。我等你低头认错,等了六年。你脾气拧巴,难道就不能允许我主动一点,来挽回我们的母女关系?” “挽回?”周霁佑倍感意外,轻笑,“我没听错?” 蒋茹慧完全不掩饰她的愤怒和失望,每一个字音都加重:“小佑,你不是孩子了,应该懂事了。” 眼神猝然转冷,她还要如何懂事…… 最初被接到沈家的时候,她也曾想做一个懂事孝顺的好女儿,也曾恭谨温顺地去讨好每一个人。 可沈国安不喜欢她,她说什么都是错,做什么也都是错。 她作为母亲,从未帮助过她在沈宅立足,她任由她自生自灭,甚至还一味地因为沈国安的迁怒而对她施以打骂,永远只会说:你还不知道错吗? 她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真的不知道。 后来她索性将错就错,既然得不到关心和维护,那么她也没必要去在意、去稀罕。 她忤逆,她任性,她不过是想离开沈家,过自由自在的生活。反正,在不在沈家,她都只是一个人。 最终,她还是开门让蒋茹慧进了屋。 房子面积不大,胜在装修得温馨,里里外外也都收拾得井井有条。蒋茹慧评价了句:“倒是有点像过日子。” 她不置可否,礼节性地倒杯水放茶几,没管她究竟喝不喝。 “你就打算和飞白这样没名没分地住下去了?”她口吻不咸不淡。 周霁佑未感到惊讶,她能找来这儿,其他事就没指望也能藏得住。 “什么叫没名没分?我们正常交往,怎么就没名没分。”她缓慢而严肃地说。 蒋茹慧看她的眼神如同看幼稚儿童:“哪里正常?你们连双方父母都不告知,两个人躲在北京未婚同居,这叫正常?” 周霁佑嘴唇微动,尚未反驳,蒋茹慧又说:“你可以不顾忌我,可飞白毕竟有养父母,有妹妹,还有爷爷。你避开这层关系,置他于何地?他现在由着你性子,以后呢?他总不可能一辈子在你和他们之间来回往返吧?” 心中一阵紧涩,她忽然无话可说。不是词穷理屈,而是她了解他,她已经处理好她这边的情况,可他那边却迟迟未有动静。 他太善良,太有责任心,被沈家牵住一时,就可能真的会是一辈子。 她最近也有在想,她该怎么办。是继续让他两边为难,还是牺牲一下,为他而顺服…… 答案是如此矛盾。她如今过得有多顺遂,和沈家再有牵连就有多抵触。 蒋茹慧看似劝勉,实则警告:“你自己好好想清楚,让一个男人为了你而变得不孝不义,这份压力你承担得起么。” 她冷静下来,凉淡地迎视她的目光:“我爸当初为了你而独自留在国内,这份压力你不照样承担了。” 蒋茹慧神色陡然一变。 她恍然而笑,微讽:“哦……瞧我说的,你怎么会有压力。你一直都觉得他不为你着想,拖你后腿,你当然不会存在压力。” “你在说什么?”她厉声。 周霁佑缓缓敛了笑:“前不久,我找到我奶奶,见到了她。” 蒋茹慧因吃惊而瞳孔微张。 “她告诉我,当年她准备带我爸一起回美国,可惜我爸喜欢高中一个女同学,死活不跟她走。” 蒋茹慧眼珠垂落,表情略僵。 周霁佑盯着她:“妈,那个女同学是你,对吗?” Chapter 68 周霁佑习惯性抱膝蜷缩在沙发角落。 张开利刺反击,于她而言并无任何快意,相反,她很疲累。 撑起精神打了场硬仗,只有她自己清楚,是因为无力辩驳才会从别处入手加以攻击。 她母亲视她父亲为无用之人,而她视沈飞白为唯一软肋。看似是她赢了,实则她惨败。 耳边不断盘旋蒋茹慧临走前丢下的话:“你还是太年轻,选择飞白之前,你就该考虑到以后的处境。你有这个闲情来指责我,不妨认真想想你自己的事。你如果真的爱他,那就站在他的角度替他着想。如果没他也无所谓,早点分了对谁都好。” 她其实有点糊涂,她突然来找她,究竟为何目的。 但这不重要,她根本无心去思考,她现在满心满脑都是她和沈飞白。 她该怎么做…… 和命运再一次对抗,还是向命运低头? 她母亲说得没错,她还是太年轻,一次次对他心软,明知应该疏远他,心却渐渐难以自控地向他倾斜。 可她不后悔,一点也不后悔,她不会因此而退缩,她只是不甘心,不甘心他们的生活受制于人。 蒋茹慧的突然造访她一个字也没有告诉沈飞白,他在集团的处境,她也一句不问。他们共同享有默契,还像之前一样忙于当下,谁也不触碰敏感话题。 但很多事,它就在那里,不是不念不碰,就真的能躲之避之。 半夜醒来,左边床铺空荡荡。四周漆黑,她恍惚了一下,彻底醒了。 并非第一次发现床边突然没人,但却是第一次猛然意识到不对劲。这种感觉很蹊跷,就像被人在梦中打通任督二脉,忽然间觉醒。 她踩上拖鞋,下了床。 听到开门声,坐在客厅的一道黑影转过头来,指间的一点猩红在清冷的夜里忽明忽暗。 她倚在门边没动,彼此无声对望,他深黑的眼睛静悄悄的,离得虽远,她却分明感觉出他眼里藏着心事。 谁会大半夜爬起来吸烟,她知他是想自己消化,不让她看见。 可她既然已经看见,就不可能坐视不理。 她迈步走过去,看见他扭回头,在一次性纸杯上弹烟灰。 “怪不得我最近画画的时候总觉得杯子少了。”她买纸杯用来调颜料,家里没烟灰缸,他倒聪明,用纸杯代替。 他低头又吸了两口,便把烟掐了,若无其事的:“喝水么,我帮你倒。” 周霁佑没吭声,看他在昏暗的光线下拿起桌上的马克杯前往饮水机前接水。 水流声咕咚咕咚,她的心也咕咚咕咚。 她看着他微微弯下的背影,说:“今年过年我陪你一起回去吧。” 他犹如一面雕像,静止不动。马克杯接满,热水溢出杯口,他微一晃神,才反应过来。 他把杯里的水稍稍倒出一点,转身折返。 “握着暖手。”他把杯子递给她。 她接过,眼睛盯紧他:“你还没回答我。” 夜色很好地掩盖了他眼底涌动的波澜:“我不同意。” 她捧着杯子,强调:“我不是征询你的意见,我只是告诉你我的决定。” 她坐着,他站着,他太高,暗光下,她看不清他的表情,只看见,他忽然快步走到茶几旁,取出一支烟点着,就近坐在另一侧的沙发里,像是在极力压抑着什么,吸烟的动作略显僵硬。 □□静,他们明明没有剑拔弩张,可周遭的气氛却仿若凝固。 她放下马克杯,走到他面前蹲下,手扶在他膝盖。 她一靠近,他便立刻把烟熄了。她明白,他不想呛到她。 她仰面看着他,空气里还有未消散的烟味,她放缓呼吸,平静地说:“你听着,我不需要你替我挡在前面,我从来不怕他们,我只是烦他们。我决定回去,也不是要妥协什么,我还是会烦他们,会忤逆他们,不高兴了我也还是会走,你没必要觉得对不起我。” 他眉头始终微微拧着:“爷爷找过你?” “没,是我妈。”她看见他眉间折痕瞬间加深,坐到他腿边,抬手替他捋平,“别皱了,皱成糟老头丑死。” 他眸光微涩,一下将她抱紧。 周霁佑下巴垫他肩膀,感觉到他胸腔的沉闷起伏。 “就算她不找我,问题也还是要解决,其实都一样。”她语气无所谓。 是真无所谓还是装无所谓,沈飞白很清楚。 一口气闷在心里,无法吐出。只要舍弃一些感情就好,他和她便可以一心一意过自己的生活,可他试过,不行,他不是只有一个人,没办法不为他们考虑。 他恨自己的无能,声音哑而低:“受不了别勉强。” “那当然。”周霁佑说,“谁也别想勉强我做不愿意做的事。” 他下意识地搂她更紧,就像要将她嵌进身体里。 “沈飞白。”她低声唤。 “嗯?” “我喘不过气了。”她抗议。 他松开她,垂下头,寻上她的唇就亲上,嘴里淡淡的烟味被送进她的唇舌间。 她皱眉躲开,警告他:“你可以借酒消愁,但不准再抽烟。”她有父亲吸烟的阴影。 还是想亲她,他忽然起身。 周霁佑愣了愣,抓住他的手,“干嘛去?” “重新刷牙,你等我。” 你等我……她莫名有些耳热,一把甩开他,率先跑回房。 “谁要等你,我先睡了。” 躺回床上,闭上眼。被窝的热气已经消散,只床单上还留有淡淡余温。 她蜷着腿侧躺,心里微乱。 说出来,和真的去做,完全是两码事。 来北京后,她一切随遇而安,眼下决定回沈家,突然有些不习惯去用心谋划。和沈宅那些人周旋,无论是沈国安和蒋茹慧那一类,还是沈恪和沈心羽那一类,都太累。 她觉得今晚可能会失眠,脑子乱糟糟的。 房门被推开,转眼又被轻轻关严,然后,床的另一侧凹陷下去,她被拥入一个稍显凉意的怀里。 她挣了挣,不舒服地躲避,“你身上冷。” “没睡着?”他贴他耳边问。 怀抱虽裹挟长久坐在空气中的微凉,吐息却很烫,撩得她耳廓肌肤略微发痒。 她好笑地轻哼一声:“没睡着又怎样。” “不怎样。”他手放她肩膀,将她身体转过来,低喃,“我也睡不着。” 对着她嘴唇就又一次亲上了。 清爽的薄荷味袭来,他口腔又湿又凉。 周霁佑闷笑:“你还没睡怎么就确定一定睡不着。” 他从喉咙里“嗯”一声,卷着她软软的舌头吮吸,堵住她的嘴。 衣摆里滑进一只作乱的手,她全身都软下来,搂着他,任由他伏趴而下,压在她身上。 气息渐渐杂乱,她寻出空隙,提醒:“今天不行。” “嗯。”又只是一声含糊不清的低音。 她已明显感觉到下面的反应,手扶他脸,不让他再继续吻下去。 “你忍着不难受啊。” 他没说话,一双漆黑的眼睛亮得慑人,像暗夜下的两盏明灯。 “你呢。”他盯着她。 她心跳加快了一拍,瞪眼:“沈飞白!” 他看着她,缓而清晰地展开笑颜,落在她近在咫尺的视线里,有点像爱情文艺片里的特写镜头。 她忽然觉得他们现在这样的相处状态真好,除了没领证没结婚,和平常夫妻并无二致。 正走神着,忽然,他撑起上身,掀起她睡衣下摆,低头,湿热的唇贴了上去…… 她摸着他脑后的短发,情不自禁地挺起胸,思绪被全部打乱。 拖来拖去,最后定在元旦那天一同前往雷安家。 杨芸第一次见沈飞白,不愿浪费时间,差遣雷安去厨房做饭,自己留在客厅与沈飞白以唠家常的方式闲谈。 周霁佑和雷诺可都被她一个眼神支走,雷诺可乖乖回屋写作业,周霁佑没事做,进厨房帮忙。 但她耳朵竖着,每段对话都能听见。 雷安看她掰蒜苗不专心,笑着摇头:“你芸姨也就对我厉害点儿,不会拿他怎么样。” 周霁佑回神,看向他:“我知道。” “知道却做不到是不是?”雷安眼里含几分调侃。 她耳垂发坠,脸色有点讪讪:“雷叔,您就别笑话我了。” 雷安收回目光,麻利地剁肉,说:“你对他呀,还真的不一般。” 她微愕,倒不是对他的话惊愕,类似的评价也从景乔口中听到过,忽然又听雷安一说,有些不适应。 这种不适应,大概可以归类于羞窘。和长辈谈及情感问题,还不太能够进入状态。 雷安扭头看她一眼,半是欣慰半是感慨:“眨眼你就长这么大,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 刀刃和砧板之间咚咚的击打声也没能盖住他语气里的顾虑,他手腕顿住,压低嗓音问:“你们两个有互相谈论过结婚的想法吗?” 剁肉中止,客厅的交谈声终于又一次清晰。 杨芸说:“小佑毕竟是女孩子,我们作为家长要多为她考虑。阿姨想问问你,你对未来有什么计划没?想过什么时候成家吗?” Chapter 69 雷安也听见了,可能也觉得问题刚好赶到一起实在太巧,略微惊异地挑起眉梢。 于是,两人心照不宣地保持沉默,侧耳倾听。 “不怕您笑话,现在就想成家。”沈飞白清朗稳健的声音从客厅的方向传来,“目前的计划是抓紧购房,以我自己的能力和小佑有个家。” 听他说想结婚不是一次两次,可此刻不同,面前站着雷安,他和蔼的目光正落在她脸上,而他和杨芸都一同在听沈飞白这番言论。 蓦地就有些烧得慌,她不自觉地想象他说话的神情,是不是特别淡定自若,实则耳朵正烫着? 一不留神,撞见雷安含笑的目光,她抿抿唇,也和他一样,以防外面听见而降低分贝:“就像他说的,有结婚的念头,但以目前的条件不太合适。” 她没想到,在沈飞白面前都没松口说结婚,眼下面对雷安却第一次直言心声。 雷安误解了她的意思:“经济条件不合适?” 她本要说实话,转念一想,点了点头:“他说买房,就算把我这套房卖了,在四环内也换不了大房。何况,他自尊心强,不愿意我出。所以我们目前暂时不考虑结婚的事,努力挣钱才是王道。” 雷安沉眸思忖:“现在台里已经不集体购买福利房了。我听我一个老友说,他一次私活也没接过。他这样单拿死工资,得攒到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稍作停顿,他说:“要不这样,回头我和你芸姨商量商量,把存折取出来给你们垫个首付。他自尊心强,就让他打个欠条,当是借的我们,以后慢慢还就行了。” 周霁佑心情复杂,既感动又自责。 她没说实话,条件不合适是指目前的处境。 如果结婚只是他们两个人的事,他说想结,她现在定会点头,可情况暂时变得复杂,他们需要考虑很多之前不需要考虑的事。 且,经济方面,沈飞白不是没钱,他在集团任职沈国安自然不会亏待他,只是他并不情愿使用,他总有种意识,好像多用一分就会多欠一分。 但其实,他很清楚这种意识很傻,只是意识转换起来,他又超乎常人的固执。 她强行给他洗脑,他回给她一句话,就一句,却令她的心态陡然间与他保持一致。 他说:“等我能力够得上这份回报的时候,我会用的。” 那一刻,她才发现,他不是固执,他是超乎常人的清醒。 他永远都在丈量自己的良心,只会多一分,不会少一毫。 周霁佑想了想,婉言谢绝:“雷叔的好意我替他心领了。您就甭为我们操心了,您忘了,他可姓沈,就算借,也有地方借的。”她有意留了一句,“说不定,他爷爷心疼他,直接送他一套房、送他一辆车。” 抱歉归抱歉,可她还是选择继续隐瞒。 事情太复杂,少一个人知晓就少一份担忧。她习惯一个人解决问题,如今,两个人一起面对,更不需要第三人或是更多的人参与进来,所有烦恼由他们自己承担和消化就好。 雷安思维敏捷,考虑良多,不放心地问:“你说他是你妈那边收养的孙子,你和他交往,包括你妈在内的那家人知道吗?” 周霁佑面不改色:“知道的,我还答应过年回去吃年夜饭。” 雷安挑眉不语,似是在研判她话语里的可信度。 她微笑应对,不露马脚,自然而然地微低头接着掰蒜苗。 只听雷安忽然严肃地说:“你在为他付出,他知道吗?” 到底没能所有都瞒过他,她心里又暖又酸,可面上却平静:“也知道的。” 不知是否是她语气的低沉泄露了一些真实情绪,雷安停止问话,沉默半晌,又将气氛调至温和轻松的频道。 但这期间她却错过了客厅里的一部分对话,回去后她也没问,餐桌上还算融洽的氛围已经说明一切,雷安夫妻的这一关过了,不用再因此而困扰。 转眼一年飞逝而过,又到两人生日。 一个十八号,一个二十号,早在十五号那天,周霁佑就询问他,为避免麻烦,可不可以以后都选在十九号这天共同庆生。 夜长昼短,冬日的早晨天色灰蒙。 沈飞白也醒了,但却被她突如其来的问题砸得又有点昏昏欲睡,他手搭在额头,短促的笑声从胸腔里闷出。 “你笑什么?”周霁佑在被窝里折起胳膊,用手肘戳他一下。 “没什么。” 她不信,又戳一下,“说。” 他闭了闭眼,嘴角略勾,夹杂一分无奈:“原想给你惊喜的。” “得了吧你。”她躺在他旁边叹笑,“不是我低估你能力,我从来不觉得你适合走浪漫路线。” 他没否认:“嗯,我也觉得。” 她解释:“我怕我会笑场。” 他又一次附和:“能够想象。” “喂。”她转头看他,微恼,“态度消极得有点过了啊。” 他身体侧转,也扭头过来,眼眸黑润:“你都说了嫌麻烦,我积极,你会配合?” 共枕,对望,他眼里只有她,她的眼里也同样只有他。 “会啊,为什么不会。” 他看着她不语,沉默的眉眼在清晨的微光下彰显动人心弦的魔力。 “小佑。” “干嘛?” “我可能……真的不存在浪漫细胞。”他有些头疼地说。 她微微挑眉:“那你还说要给我惊喜。” “只是想,还没想到。”他一本正经地蹙眉。 她没能憋住笑,边伸手将他眉间折痕拉平,边说:“想不到就想不到呗,叫你别皱眉了。” 他握住她最上边的那只手,贴脸颊一侧。 “你想要怎么过?” 她坦白说:“我觉得生日可过可不过,但既然选择过,怎么过都无所谓,开心就好。” 无论如何她都没能料到,十九号这天,她会被他带去东四环四方桥的欢乐谷。 由于是工作日,天气又冷,他请半天假和她一同过来,游客比较少,一些项目没有开,开着的项目有的需要排队,有的不需要。 周霁佑已经很多年没有来过游乐场,最近的一次大概要追溯到高一。 思及此,她没能立刻调动起情绪,反倒心情受到一点影响。 她想到沈恪,想到他们共同挑战了很多刺激项目。 而现在,她又和沈飞白一起体验了更多新鲜项目。 她不明白他好端端地为何会突发奇想来这里,直到他们终于排上队,坐上过山车。 尖叫声在空中回荡不休,急速的俯冲和兜转中,寒风猎猎,呼呼撕扯面部皮肤。 她和他真像两个异类,不叫不嚷,一路保持安静。 在减速进站、轨迹归于平稳的最后十几秒,她在一片仍不得休停的吵杂声中,听见他忽然说了一句话,呢喃一般,她没听清。 她偏头询问:“你刚说什么?” 阴天,连云层都稍显厚重,可他眼底却有光。他看着她,说:“我圆了一个梦。” 她眨了下眼,凭着直觉紧紧凝视他:“什么梦?” 他笑了笑,没有回答。 过山车就快停靠,她推他肩膀,执着重复:“什么梦?” 结果却听他说:“我很开心,你呢?” 她无语:“转移话题太明显。” 身上扣紧的安全设备被打开,他先于她一步下车,在她也跨步而下的那一刻,拥她入怀。 “圆了一个和你一起坐过山车的梦,我很开心。” 心脏噗通噗通狂跳,之前坐在过山车上完全失重的时候都不曾如此。 一双双好奇的眼睛从四面八方关注他们,周霁佑有些庆幸两人都戴了口罩,不用担心他会被游客认出。 她说:“你的梦要不要这么奇怪。” 他没吭声,放开她,牵着她沿通道往下走。 她脚步落后半步,一直盯着他耳朵看,或许是在寒风中冻的,或许不是,反正有点发红。 她唇角抿出一个微扬的弧度:“我也很开心。” 他头朝后摆了摆,并没有回头看她。 可她知道,他听见了。 除夕夜是二月十三,他们提前订好机票,上午动身,飞回南湘。 刻意拖到最后一天,但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 Chapter 70 沈宅坐落于潜山湖畔的花园别墅群,这里是富商聚集地,南湘三大富人区之一。 后面有人追,沈心羽带着哭腔和门岗亭的保安说:“我不认识他,别让他进来。” 一个男人被两个保安共同拦住。 “你们拉着我干嘛,那是我女朋友!” “沈小姐说不认识你。” …… 所有声音都被沈心羽抛到脑后,眼泪不断地冒出来,大年三十偷跑出家门已经不好解释,倘若再红着眼圈回去,她应变力又极差,一旦被发现,后果不敢想象。 一个城市最高档的富人区通常都坐落在最美的景观带,潜山湖畔便是如此,同样以山水为尊。远处,山峦巍峨耸立,近旁,湖水潋滟如镜。 沈心羽走到湖边,坐在冷风中,试图让自己尽快冷静。 约莫半小时过去,她还是沉浸在悲伤中无法自拔。 林婶打电话找她,问她在哪儿。 她咬紧嘴唇,猛吸口寒气,鼻子早已冻得通红。她放慢语速,可嗓音依然略显沙哑:“我在湖边走了走,马上就回来。” 林婶一时不察:“那你快点啊,你哥把霁佑带回来了,估计老爷子一会就会下楼,到时候看不见你该问了。” 她猛然哆嗦了一下,声音冻得打颤:“妈你说什么,我哥把谁带回来了?” “霁佑啊。这都多少年不见了,她和你一样都变成大姑娘啦。”林婶躲在厨房里和她说话,手上忙,不方便多谈,催促,“我不和你说了,马上回来。” 沈心羽望了望灰白的天,裹紧围巾站起身。 陡然间,气温似乎连降了好几度,她感到冷,从身冷到心。 堆坡造景,人行曲径,户户都是庭院花园。回去的路上,沈心羽和一对兄妹错身而过。 兄妹二人在用石子打水漂,妹妹不会,哥哥耐心示范,传授经验。 这里家家户户都铁门独立,她认识的人很少。不过,也许是因为他们长得好看,她偶然间见过一两次,如今再遇,一点不陌生。 她记得,他们姓叶,曾有一次,她听女孩温温柔柔地叫过哥哥的全名。 “小咩,考考你。其他条件都相同的情况下,石头首次接触水面时,与水平面成多少度角,水漂效果最好?” 女孩不说话。 “怎么?” “这需要不断试验,不在我的智力范围。”女孩温温婉婉地强调。 “随便猜一个。” “不猜。” “好,不猜就不猜。”哥哥在她头发上揉了揉。 从前不觉得什么,可现在见此场景,沈心羽又想哭了。 为什么要把她带回来,而且还偏偏选在她刚失恋的这一天。她心生悲凉,强行忍回眼泪。 *** 沈宅今年的年夜饭再次因为沈恪而推迟。 沈国安不怒而威地坐在主位,他不发话,其他人也都一语不吭。 每年也只有最后一晚,林婶和老蔡才有资格同桌共餐,算是对他们辛苦一年的微微体恤。 六时过一刻,沈国安面无表情地开口:“林婶,开饭吧。” “诶。”林婶忙起身,给老蔡递去一个眼神,夫妻俩同去厨房端菜。 周霁佑坐在蒋茹慧身旁,对面是沈飞白和沈心羽,沈飞白旁边、靠近沈国安的位置此刻正空着,那是留给沈恪的座位。 一顿饭吃得拘谨而守礼,一家之长简单发过言,集体碰个杯,接下来就各吃各,毫无喜庆气氛。 周霁佑安静用餐,忽然有点想念雷诺可的喋喋不休,也想念雷安和杨芸你一言我一语的新年祝福。 一家人围坐在一起开开心心和和美美,才是除夕夜该有的氛围。 沈家人冷情冷性,时隔六年,有了对比,她突感过去那段生活,根本就是身处监狱。 可现在,纵使心不甘情不愿,她还是选择重回监狱里受罪。 彼此无言也好,她乐得太平。 可沈国安却倏地将目光投掷在她脸上:“今年研二了?” 她抬眸,和沈飞白对视一眼,不期然地,也同时撞见沈心羽意味不明的眼神。点头,淡淡的:“嗯。” 沈国安说:“毕业后就回来,我给你在南湘成立一个个人工作室,你想做什么随便你。” 宛若醍醐灌顶般,她好像顿悟了。但还是不太确定,她直言谢绝:“不劳您费心,我在北京挺好。” 意思是,她不愿意回南湘。 沈国安脸色有点变化,蒋茹慧随即以母亲的身份训斥她:“好什么,你知道美术生就业有多难,何况你学的还是纯艺术。爷爷帮你谋出路,还不是希望你事业能走得稳妥。” 气氛原本就古怪,此刻就像是撕开了最外层的伪装,骤然冷凝。 沈国安反倒笑了,只是那笑容却并未到达眼底:“好了,她有她自己的想法,是我多管闲事。” 蒋茹慧面容一僵,偏眸,警告地扫了周霁佑一眼。 沈国安又说:“你和飞白也都不小了,爷爷想让你们把婚订了,这你总该愿意吧?” 除了蒋茹慧,所有人都程度不一地吃了一惊。 沈心羽和林婶夫妇对他们的情侣关系犹然不知,惊讶程度最大,不理解沈国安好端端为何会突然撮合他们。 沈心羽扭头看沈飞白,后者神情寡淡,看不出一丝内心情感的流露。她又去看周霁佑,奈何藏得也很深,表情不受惊扰。 沈飞白:“爷爷……” 沈国安抬手打断:“我想听听霁佑的想法。” 他扬唇微笑,似乎很有自信。 之前还不确定,眼下她算是彻底明白了。她也变成了他手上的一颗棋子,只不过,她这颗棋子是用来赢得另一颗棋子的忠心。他知道单靠威胁不足以令一个人真正臣服,于是又把主意打到她头上。留住她,便能留住沈飞白。 她猜想,他之所以如此自信,一定是她母亲和他说了什么。她肯回来,就已说明沈飞白在她心里的分量。 他等待她点头,等待她说愿意,周霁佑心中冷笑。 “我不愿意。”她咬字十分清晰。 沈国安脸上的笑容悉数褪尽,目光深处,迸射出几分凌厉。 周霁佑装傻充愣,态度坚定:“爷爷,如果您是因为担心我又离家出走才想着用一桩婚事绑住我,那我可以现在就向您保证,我不会再像以前一样做事不计后果,我不是任性的小孩了,我懂分寸。” 餐厅入口,沈恪斜斜倚着隔断墙,等她说完后,才抬起脚步,向那张空着的座椅走去。 “今晚真够热闹,终于又团圆了。”他潇洒入座,嘴角似笑非笑。 看都没看周霁佑,他转头对沈飞白说:“恭喜,你也被催婚了。” 沈飞白未予回应。 “你还知道回来!”沈国安本就对他心存怒火,被周霁佑挑起的火气也一并引燃到他头上。 沈恪无关痛痒的神色:“路上堵,我也没办法。” 沈国安足足盯了他十几秒,他坦然迎视,始终面不改色。 *** 还是过去那间房,只不过屋内的摆设有所变化,致使整间房看上去有点陌生。 她给沈飞白打电话,无人接听,想了想,开门而出,朝他房间的方向走去。 经过沈恪卧房门前,好巧不巧地,他恰恰这时候打开门,依旧穿着餐桌上那件军绿色的圆领毛衣。 “怎么,这才第一晚不住一屋就舍不得?”他面露嘲讽。 她转身面朝他,平静道:“谢谢。” 他微微挑眉,还是那副高傲冷漠的神色:“谢我什么?” 她表情也好不到哪里,漠着脸:“谢你帮我把老头子的矛头指引到你身上。” 他走近一步,低下头,颀长的身影将她笼罩:“一句谢谢就了事了?” “不然呢。”她不置可否,“我本来连谢谢都懒得说。” 她抬脚欲走,被他伸长手臂拦截。 她不悦地扭头,看见他嘴角扬起讥笑:“假若不是我刚好出现,你害老头子下不来台,他能帮你做什么?他连个屁都不敢放!” 他声音沉沉,透着令她心惊的狠意。 “那又怎样。”环境所限,她和他一样都必须尽可能低地控制音调,“关你什么事。” 沈恪眼底流露荒谬:“你被他洗脑了?你还有没有一点清醒!” “我很清醒,不清醒的人是你。”她严肃地看着他,“你在他女朋友面前侮辱他,还指望收获认同。你说,究竟是谁不清醒?” 几米之外的另一扇门也在此时向内敞开,房间里的灯光投射到走廊地板,沈心羽从里面走出来,看见对峙而立的两人,有些摸不清楚状况。 “你们……你们在聊天吗?” 无人回应。 沈恪闻声回头看她一眼,目光中的森冷未作掩饰。 沈心羽心口一晃,咬唇,很是委屈。 她低头,默默无声地走向走廊尽头,敲响沈飞白的房门。 敲半天没声音,咚咚咚的敲门声沉闷地四下回荡。 她试着拉了下门柄,发现没有上锁,不作他想,便直接开门走了进去。 Chapter 71 沈飞白洗过澡,只身着一件简单的长袖白tee,水珠从头发上滴落,滚进脖颈间,他捏起毛巾一端,擦了擦。 房间里隐约有女孩的抽泣声,越近,声音越清晰。 沈心羽坐在靠近窗边的一张藤编休闲椅上,躬身,胸口贴着膝盖,全然展现出悲伤脆弱的一面。 听闻脚步声,她缓缓抬头,泪水纵横满脸:“哥,你和她关系很好么,为什么要把她带回来……” 浓浓的哭腔将语气中的质问稍稍弱化,可她红透的眼睛里满满都是怨念。 本要上前的脚步就此停顿,沈飞白眸光深邃,神情也淡下来:“你在不满什么?” “我讨厌她!”沈心羽歇斯底里地爆发一声低吼。 这是她多年来第一次开诚布公地表明态度。她讨厌她,讨厌周霁佑,讨厌对她爱答不理、自以为很了不起的周霁佑。 隐秘多年的心事一旦宣泄而出,就和冲破闸口的洪水似的,一发不可收拾。 她哭得更凶。 沈飞白沉默看她一会,坐到床尾,闷声擦拭头发上的水渍。 得不到解释,也得不到安慰,沈心羽抽抽噎噎地说:“我就知道,你喜欢她,你喜欢她对不对?” “可她不喜欢你,爷爷让你们订婚,她都拒绝了。” “哥,你不难过吗?你别再喜欢她了好不好……” 她头脑混乱,语无伦次,上前抱住他膝盖,泪眼朦胧地哀求:“别再喜欢她了,别再喜欢了……” 沈飞白低下头,把她被泪水黏结的头发丝拨至一边,低声问:“为什么讨厌她?” 他语气温柔,沈心羽觉得哥哥还是她的,是站在自己这边的,敞开心扉,说:“她哪里好,总是高高在上的,目中无人。爷爷不喜欢她,慧姨也不喜欢她,只有你和小叔,只有你们,你们都一心向着她。” 沈飞白面色平静,却像是直直望进她心里:“还有呢?” 沈心羽嘴角一瘪,眼里再次蓄满泪水,闷下头:“还有,还有我……我喜欢……” 后面的声音卡在喉咙里。 不能说,实在羞于启口。 “没了……”她重新仰起头,“哥,我就是讨厌她,你也别喜欢她。” 沈飞白没有任何动作,也没有说任何一句话,他看着她,眸色晦暗,像夜色下的深海,隐忍波涛。 很早就看出她对周霁佑持有偏见,更确切地说,是源于占有欲的一种偏见。 以前未予以重视,只是出言警醒,可现在,爆发了,赶在他们处境最艰难的时段,爆发了。 越渴越吃盐。 沈国安也好,沈心羽也好,都是他这边出现的问题。 沈飞白垂落在腿边的双手握紧,眉间浮现片刻的冷凝。 “你没有权利约束我喜欢谁。”他终于开口,语调平缓,眼眸黑黢黢的,但是除了黑,仿佛还糅杂了其他的颜色。 沈心羽心一下缩紧,眼眸睁大,不敢置信:“哥,我是你妹妹,亲妹妹!” “正因为你是我妹妹,我尊重你的意愿,也希望你能尊重我。”他语气依然如白水一般,每一个字音都保持在一条稳定的水平线,不含一丝指责。 沈心羽包着一泡眼泪,摇头。 她松开手,跳开一步,难过得不能自抑:“不是的,我哥不是你这样的!” 她失望地跑出去,连门都没关。 沈飞白坐在那儿,久久未动。 眼瞳里的另一种颜色逐渐加深,一丝一缕,蔓延至眼白。 红色的,浓烈而又隐忍的血红色。 *** 沈心羽去找沈飞白后,周霁佑甩下沈恪,回到自己屋里。 她看时间差不多了,才又一次出来。 这回,没有沈恪半路打扰,十几步路的距离,很快就到了门边。 房门敞开,她在门板上敲两下,未收获任何类似于“请进”的字眼。 但房间内很安静,她稍作考虑,迈步走进去,顺便关上门。 沈飞白的卧室有种清新环保的简洁感,一来是因为原本就是由客房变成的卧房,二来则是因为他既不挑剔也不讲究,住进来时什么样子,后来一直便是什么样。 原木色实木地板上,配一块俏丽的红色花纹地毯,靠墙摆放一张简洁的大床。 沈飞白坐在床尾,微微低着头。 他乌黑的短发是湿的,灯光下闪烁润润的光泽。 她看见他肩颈处挂一条毛巾,上前取下,展开,包在他头顶。 他一直都没抬头,却在此刻受到惊扰般,突然望向她。 周霁佑动作轻柔地帮他擦拭半湿的头发,本想笑他反应迟钝,可一垂眸,竟看见他微红的眼眶。 她还一句未言,他忽然伸手,圈在她腰际,牢牢抱紧她。 她立在他叉开的两腿间,被他按在胸膛。 他侧脸贴在她腹部,闭着眼,在她俯低的视线下,有着坚韧而内敛的线条轮廓。 “你怎么了?”她问。 他不吱声。 她又问:“你怎么了?”语气有些加重。 他抱着她,又怕力气太大勒到她,可身体里的那股气力抑制不住地往外泄,不愿松开,仿佛只有这样抱着,才是真实的、踏实的。 “说话。”她晃他肩膀。 “没事。”好半天才硬从嘴里挤出两个字。 周霁佑迟疑:“是不是因为我没答应和你订婚?” 他缓慢地睁开眼。 她就是为这件事来找他的。她吐出一口气,用心解释:“订婚也好,结婚也好,都是很美好纯粹的事,我不想被人利用,掺杂上不干净的因素。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怎么会不明白。 “你别多想。”她尝试着安慰。 他未坦言,以防她继续追问,索性便认了:“嗯。” Chapter 72 隆冬二月,湖水冰凉刺骨,即便淹不死,也会冻得脱层皮。 沈心羽被救上来时,已完全失去知觉和呼吸。 路人拨打120,救护车及时赶到现场,急救人员冷静迅速地清理她的呼吸道,并进行胸外按压。 争分夺秒地送达医院后,医院确认其身份,在她手机通讯录里最先看到b开头的“爸爸”备注,拨打老蔡的个人电话通知他赶紧过来。 寿岂公园里有一座历史悠久的寿岂塔,是南湘市著名的景点之一。年初一又难得出了太阳,许多居民群众都结伴来公园内观看第三届梅花展,电视台以及其他新闻刊物的记者也都假里抽闲纷纷出动。 民警通过多名目击者了解到事情详情,原配带着朋友一起过来打小三,将女孩推进湖里。 沈飞白赶到时,沈心羽刚从手术室出来,插着气管插管和补液等对症器材,被送往重症监护室。 派出所民警刚好还在医院的楼层服务台,其中一个四十出头,估计常看新闻,一眼认出他:“你不是那个中央台的新闻主持人么。” 沈飞白尚未作答,他忽然想起什么,问身后的年轻民警:“受害人姓什么来着?” 听到“受害人”三个字,沈飞白不经意地蹙了眉。 小伙子答:“姓沈。” “那就没错了。”视线一转,老民警看着沈飞白,十分笃定,“你也姓沈,你叫沈飞白。” 周霁佑站在沈飞白身旁,直觉民警的态度有些奇怪。 沈飞白点头承认身份。 老民警明知故问:“你是患者家属?” “我是她哥。” 老民警挑眉,表达欲旺盛:“这我可就得说说了。你的节目我看过,就那个《今日聚焦》,我觉得你是一个有思想有道德的新闻主持人。回头你可得好好教育教育你家妹妹。她要是不破坏别人家庭,大过年的不就不会出这档子倒霉事了么。” “破坏别人家庭?”出声的是周霁佑,她低声提出质疑,她和沈心羽的性格打不起交道,但她不相信沈心羽有胆量在沈国安眼皮底下伤风败俗。 老民警看向她,知道她和沈飞白是一道的,目光在两人之间转一圈,将从群众当中记下的笔录复述给他们听,然后,扬手指了指走廊座椅上一道颓丧的身影,说:“人还在那儿呢,大年三十一宿没回家,老婆急了,追着他车里的跟踪器找到寿岂公园,拉拉扯扯就把你妹妹推到了湖里。” 医院冷白的灯光下,周霁佑看见沈飞白的眼睛里迅速结满冰霜,他向来是稳重温和的,可他此刻浑身散发骇人的冷气,几乎在老民警落下话音的下一刻,径直便向男人所在的方向沉步走去。 两个民警察觉不对劲,想上前拦。 周霁佑挡在他们面前。 那边已经揪起衣领将人给拎起来,年长的民警急了:“你让开,他不能当我们面揍人。” “他有分寸。”话归话,连她自己都不能确定。 这样的沈飞白太陌生,可她能够理解,毕竟……他只剩沈心羽一个亲人。 周霁佑形单影只,他身后的年轻民警早就一窜而过冲上去,好在,沈飞白的一记拳头已经狠狠发泄在对方下巴上。 血从男人嘴角流下。 她知道他很有力气,一直都知道。 年长的民警绕过她,叹着气走过去,无奈地说:“他老婆还在所里拘留,你也算是个名人,想和她作伴不成。” 她也过去,从包里拿纸巾,擦拭他指背上沾染的血渍。 他的手在微微颤抖,她抬头,他抿着唇,眼神冰寒地盯着被警察按坐在椅子上捂着半边脸的男人。 他们谁也不知道,走廊的角落里,一名记者悄悄按下快门,眼疾手快地一连捕捉到许多重要镜头。 原本只是一起噱头不太大的“小三被打”事件,可现在就不同了,新闻当事人是央视新晋主播沈飞白的妹妹,而沈飞白本人也在盛怒之下动手打人。不管怎么说,她今晚没白跑这趟新闻。 女记者心满意足地准备收工,转身前往电梯,却被一个年纪至少五旬的中年男人半路拦截。 “这位小姐,请留步。” 她警惕地护住相机,“有事吗?” 老蔡心中默叹,抬手指向两米开外,说:“我们家老先生想和你谈谈。” 沈国安身板笔直地伫立在右手方不远处,眼底的震怒单是一个外人经过,都抑制不住地轻颤。 *** 沈心羽醒了,可她宁愿从此沉睡,或者干脆死了算了。 从来没有那么丢脸过,大庭广众之下,被三个疯女人围攻殴打,掌掴、扯头发、挠脖子,大声被骂着“小三”、“婊子”、“不要脸”…… 好多人围观,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没一个人站出来救她于水火。 张晟源…… 她揪着被角,眼泪汩汩而下。她真傻,居然早没发现他是有妇之夫。 警察找她做笔录。 张晟源的老婆涉嫌故意伤人,民警询问事情是私下调解还是追究对方刑事责任。 沈心羽咬唇犹豫,从她醒后就未与她说一句话的沈飞白却突然在此刻清冷开口:“我们会起诉。” “不准起诉。”沈国安跨门而入,人未到,声先到。 沈飞白拧眉质问:“爷爷,心羽受到伤害难道不应该维权吗?” 他嗓音沉冽,前所未有的冰硬。 周霁佑独自立在门外,微微低着头,心里很烦。 终于反抗了啊,可却不是为了她。她知道自己想法不对,可是没办法,没办法不去想。她甚至阴暗地希望,闹吧,闹翻吧,这样他们就可以离开了。 她是一个讨厌麻烦的人,只是短短两天,在沈家就遇到这么多的事,她在忍着,拼命地忍着…… “伤害是她自找,简直丢尽了我们沈家的脸面!”沈国安横眉冷眼,同样声沉如水,“嫌事情闹得还不够大,想让媒体都来曝光吗?” 他不留一丝情面的言语刺痛沈心羽本就低落的心,她深深埋着头,大颗大颗的泪珠晕染纯白的被面。 沈飞白语带失望:“是沈家的脸面重要,还是心羽的权益重要?” 沈国安眼睛瞪着,拳头捶在自己胸口,重重地说:“她不要脸,我要脸!” 沈心羽呜咽着哭出声。 来找她做笔录的依然是昨夜的两个警察。 老民警很是尴尬地立在病房里,轻咳一声:“决定好了吗,你们是私下和解还是对簿公堂?” “和解。”沈国安冷然肃穆地盯着沈飞白,“你不是已经打过人家么,你妹妹自己闯的祸,就该她吃个教训。” 病房门外,周霁佑一抬眸,看见那个肿着脸、嘴角结痂的男人犹豫不前,靠在墙边。 她迈步走过去,眼神不善:“你怎么还有脸来。” 张晟源下巴上冒着胡渣,眼下青黑,满脸狼狈:“我想见她。” 周霁佑不置可否:“你配么。” 他忽然很激动,目露恳求:“我知道我对不起她,她说想吃甜筒,我去给她买,我没想到我一转身她就出事了。” “你还真会本末倒置。”她冷嗤。 “什么意思?” 周霁佑习惯性抱臂,冷冷睨着他:“你只是因为她出事时你刚好不在场才对不起她?” 张晟源目光一顿,垂下眼:“我……我本来是想离婚后再告诉她我结过婚,可谁知道会发生这种事。” 看得出,他很自责。 周霁佑觉得恶心,低低地喊了一声:“诶。” 张晟源下意识抬头,一个结结实实的耳光唰地打在他没肿的右半边脸上。 周霁佑没什么表情:“我是她嫂子,她哥打你一拳是代替他自己,我打你一巴掌是代替她。我想你多少也应该知道我们家的家庭背景不一般,你如果识相就离她远点,别再出现。如果不识相,就不是单单打你这么简单了。” 她明明年纪很轻,可她说话的语气和神色却令人心生胆寒。张晟源无法相信,却又不得不正视一个事实,他一个三十岁的男人,竟在一个最多二十五岁的女人面前硬生生服了软。 “顺便提醒你。”周霁佑最后做了一个补充,“你老婆还被拘留在派出所,不管你对她有没有感情,是个男人就该想方设法把她从里面保释出来。” 沈心羽住院,林婶在家里和医院两头跑忙不过来,提议聘请一位高级护士陪床照顾。 但由于她精神状态不好,沈飞白决定亲力亲为,自己寸步不离地守护。 沈心羽一见到周霁佑就大叫,又哭又闹。 周霁佑感到莫名其妙,问沈飞白原因。 “面子薄,没脸见人。你担待一下,别和她一般见识。” “是么。”她隐隐觉得他没说实话。 “不然呢。” 沈飞白眼窝很深,这两天又很疲惫,以至于他一瞬不眨地看着她,让她说不出任何质疑的话。 算了,他累,她又何尝不累。 她不想再去动脑筋,就这样吧。 既然已经选择了陪他沉沦,就这样吧。 Chapter 73 “你去照顾她吧,我回去了。”走两步,回头,他还站在门外。 vip病房也好,普通病房也好,每个楼层其实都一样,走廊两边都是房间,阳光只能透过转角的窗户照射进来,其余地方皆落下阴凉。 vip楼层的好处是舍得开暖气,因着不冷,倒没透出一股阴森森的味道。 但这种时候、这种心境,周霁佑眼里的沈飞白和走廊偏暗的光线一样,是灰色的。 见她忽然回望,他轻轻扯起嘴角,安抚地对她笑。 周霁佑并没觉得灰色中猝生彩色,她开口,声音没有起伏:“我们是不是不能按时回去了?” 心一直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着,此刻看见她隐约带点期冀的目光,他希望自己可以回答“不是,我们随时都可以回去”,可是,答案他们彼此都清楚。 他说不出话,周霁佑已经无可无不可地扭头走了,“我知道了。” 她脚步不快也不慢,背影笔直且坚定。 尽头是服务台,周围有窗,阳光充沛,视野一片白茫茫。 她逐步走进那一圈耀眼的白光里,有那样一刻,沈飞白甚至要以为她背对着他正走向一个与他浑然无关的世界。 周霁佑抱着肩,心底空茫。她给自己打气,提醒自己,怕麻烦是一种病,人不是孤独存在的,她这些年能独自在北京生存,一个小小的沈家又怕什么,沈宅统共不就才六个人么。 这样一想,好像舒服了一点。 忽然,手臂被人从身后握住,由抱肩的姿势一把抽出去。 “跟我来。”她被他拉着往回走。 “你拉我去哪儿?”她不明所以,不过,并没有抗拒。 “问题要解决,我们一个个来。”他语速很快,字音既低又沉。 “解决什么?”随着问题的落下,她被他重新带回病房。 沈心羽靠坐在床头发呆,反应较迟钝,听到沈飞白喊她,她才缓缓抬眸看过来。目光刚一触及周霁佑,神情立刻激动:“你又来干什么,你走啊,走啊——!” 她双手紧握,焦躁地在床边乱砸,低头胡乱寻找,最后竟直接抽出背后的枕头,冲周霁佑毫不留情地迎面砸去。 沈飞白挡在她面前,将枕头接住。 “心羽。”他看着哭嚷不休的沈心羽,沉声压住她的哭喊,“给你一个机会,把你对她的不满全部宣泄出来。你讨厌她,总该让她知道你为什么讨厌她。无缘无故赶她走,她心里很不服气。” 他不着痕迹地传递给周霁佑一个暗示的眼神。 周霁佑眼睛瞪他。 这就是他要率先解决的问题,这个问题,连带解决问题的方法还真是出乎她意料啊。 真好,好极了。 她长而缓地做了一个深呼吸,不用堆积虚假表情,她是真的很不服气:“沈心羽你觉不觉得你有点儿无理取闹?你可以不喜欢我,但麻烦你别这么幼稚。” 沈心羽面容湿润,不闹了,可眼泪依旧不断外涌:“是,我就是无理取闹,我就是幼稚。” 她手背一抹,泪水鼻涕沾满手。 沈飞白将纸巾盒搁她面前的被子上,再把枕头竖着,放回她背后。 低头的一瞬,听见她抽噎着说:“哥,你想逼死我么。” 沈飞白一顿,抬手在她孱弱的肩膀轻按了下,“人在最无助的时候最能看清楚身边的人。你已经看到了爷爷究竟对你是什么态度……” 掌心下的肩膀轻微颤抖。 “趁此机会,不妨再看一看眼前这个你一直讨厌的人,她对你又是哪种态度。” 周霁佑在一旁眼睑上翻。能是什么态度,她还能因为她是他妹妹而委屈自己去讨好她不成。 “也许……”沈飞白抬眼,“也许,你会发现她可爱的地方。” 温润乌黑的眸子对着她,她微愣的同时,微燥的情绪被悄无声息地抚平,不太自在地望向别处。 沈心羽也怔愣,她看着周霁佑,灰色毛边大衣虽长,却遮不住底下那条针织打底裤的拼色部分,明朗的蓝色辅以沉淀的灰色,衬得她小腿修长,十分高挑;再看她的脸,一张属于校花的脸,高中时的记忆转瞬间扑面而来。 沈飞白单独出去,留下她们彼此互望。 周霁佑没找地方坐,就这样直挺挺地站在靠近床尾的一侧,依旧习惯性双手抱臂。 沈心羽擦过眼泪,矜持含蓄地擤过鼻子,眼圈泛红,但好在人已基本平静。 总被她盯着,她又不说话,周霁佑只好打破沉寂先张口:“说说吧,为什么讨厌我。” 她给人的感觉很干练,问话的方式也是那种无所畏惧的淡然语气。 沈心羽坐在那儿,两手紧握于腹部,喃喃低语:“就是这个样子,你总是这个样子。” 周霁佑没接话,等她继续。 “你有什么好骄傲的,凭什么看不起人。”沈心羽在控诉,奈何不是吵架的料,嗓音细柔。 周霁佑拿右手食指点点自己,又点点她,一字一句询问:“我,瞧不起你?” “难道不是么。”沈心羽脸色苍白,眼睛又红,委屈得像只受伤的兔子,“你从来没拿正眼瞧过我。在学校遇见,你不跟我说话;在家里,你也不理我。小叔带你出去,你每次都不让我跟。是你先讨厌我,我才会讨厌你。” 周霁佑低头笑了笑,没说话。 沈心羽立马又有些激动:“你笑什么?很好笑吗?我知道我样样不如你,你有优越感无可厚非。我现在又变成这样,爷爷对我失望透顶,小叔肯定也已经知道这件事,他都不来看我……” 说着说着,又抽泣上,“行,你笑吧,随便你笑。” 周霁佑头疼。 她无力地吐出一口压在肺里的浊气。搁平时,她不会浪费时间和这种性格的人多费口舌。 【也许,你会发现她可爱的地方。】 她怀疑被沈飞白下了符咒,双脚黏在原地,竟有点认命。 如果沈心羽注定是一道必须通过的关卡,那么,她攻克便是。 “我没有瞧不起你。”她整理好面部神情,心平气和,“别哭了。” 沈心羽抬头,露出潮湿的脸庞。 “我不是故意不理你,我只是……和你没共同语言。” 有些话,她以为这辈子都不会说。 “虽然我们同龄,你月份也比我大,但你是一个正常的小女生,而我不是。我强势,脾气冲,跟你不合拍。” “我和你保持距离不是因为瞧不起你,是知道我们处不来,不想因为住在一起而必须要互相忍让和融合。那样会很累,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她很坦诚,沈心羽有眼睛,有耳朵,看得出,也听得出。可她还是轻声问了句:“真的吗?” 周霁佑说:“我有必要骗你?” 沈心羽看到她微微上扬的嘴角,问:“你刚才为什么笑?” “笑你有病。”她未作掩饰,直白表露内心的无语,“就算我讨厌你,我无视你,你也无视我不就好。把那些陈年旧事一直装心里,你不嫌累?” 沈心羽被她一顿批评,心口一突,不吭声。 周霁佑打量她:“怎么,又戳到你玻璃心了?” 她缓缓摇头:“我只是想到我哥刚才说的话。” 她微一挑眉,哼地一笑,问:“我可爱吗?” 她沉默几秒,还是摇头:“不可爱。” 周霁佑轻耸肩,无所谓的态度。 沈心羽说:“但我确实对你有所改观了。” 周霁佑微垂着眼,淡笑不语。 “你喜欢小叔对吗?”她忽然将话题一转,问道。 周霁佑一惊,眼睫轻抬,瞥向她。 “你骗不了我的,我能感觉到。”她笃定。 “是么。”周霁佑眼波流转,“你用什么感觉?” 沈心羽抿唇不吭。 “用你的心吗?因为你喜欢他?” 她眸光锐利,她被她看得慌张低下头:“没有,我怎么可能喜欢小叔呢。” “你不可能,我就有可能?” 她步步紧逼,她慌得手都不知放哪儿,病弱的脸色渐渐憋出两抹红晕。 周霁佑说:“你看,和我交流起来很累吧?” 沈心羽傻了:“你……” 她笑,好整以暇:“证明我前面的话没骗你。” 沈心羽懵了一懵,固执地又问:“你就是喜欢小叔对不对?” 周霁佑见她眼眶含泪,脱力的感觉再次涌上心头:“你怎么又哭。” 沈心羽罩在被子里的双腿慢慢曲起,双手抱膝,输液管随之拉长。 “我和你说实话吧,我是喜欢他,很早很早就喜欢他。” 周霁佑淡淡然。 “你也和我说实话,你和小叔是不是曾经谈过?” 等了许久,都没等到周霁佑回应,她干脆打开天窗说亮话:“我都看见了,我看见过他亲你额头,还抱你。你都没拒绝不是么。” 只是去了一趟公共洗手间,再回来时,迟迟不见周霁佑出来,沈飞白敲门,拧开门柄,病房内却只有沈心羽一人。 “她已经走了。”沈心羽主动说。 沈飞白走过去坐到床边,将滑落的被角向上提了提,问:“晚上想吃什么?” 沈心羽目不转睛:“你不问我谈话结果如何吗?” 他平淡一笑:“应该还不错。” 沈心羽惊讶:“干嘛这么肯定。” 他伸手揉揉她的头发,眸色朗朗:“你讨厌她是因为不了解她。” “你就了解她?”她不信。 他笑笑,未作回答。 沈心羽看不明白,心底蓦然一酸,扬手抱住他。 他微怔,随即放松:“怎么了?” “没事,就想抱抱你。”她突然生出一股同病相怜的怅惋:他们兄妹,都是单恋,都是毫无希望可言。 周霁佑独自在南湘这座城市漫无目的地行走,走累了,打辆车,回到沈宅。 天色已晚,她走出医院后给沈飞白发送一条短信就把手机关了,故意错过饭点回来,不知里面的人是否已经很不愉快。 她站在前院里,看面前的欧式别墅,即便已过去多年,以现在的眼光来欣赏,依然不失典雅大气。 她从别墅侧面绕过去,到□□花园。 树下有只白色秋千,是老蔡做给沈心羽的。 她以前不感兴趣,现在也一样。她坐在上面轻轻地晃啊晃,夜风一吹,挺冷的,但她不想动。 头靠着秋千链,她听见由远及近的脚步声,本能地侧目一望,这么冷的天,沈恪只穿着一件白色套头毛衣,双手抄着蓝色休闲裤的裤袋,径直朝她走来。 她淡漠地收回视线。 光源在身后,忽然,一道影子落在她面前的地面上。 紧接着,毫无预警地,她看见影子的手在动,还未来得及作出反应,秋千被人从身后猛地一推,铁链划出一道弧线,她被远远地荡去半空。 “你有病吧!”紧急中,她连忙扶稳秋千链。 荡上去,又落回来,他站在侧面,不停为她助力,嘴角噙笑,慵懒又随性。 “放我下去!”她在又一次落回去时,偏头怒瞪。 他仿若未闻:“你不是爱挑战刺激么,要不要再荡高点?” “我再说一遍,停下!” 他微抬下巴,语气懒洋洋:“扶稳了啊,我送你再往高点。” 秋千回落,到达一个最大偏转角时,周霁佑盯紧地面,做好往下跳的准备。 1…… 2…… 3…… 在沈恪加大助力前,她毫不犹豫地瞅准时机松手跳下来。 双脚落地的一瞬间,一双手按压着她的后背,带着她躲过秋千架,滚到一边。 浩瀚的夜幕下,沈恪身体压着她,胸腔剧烈起伏,抬起头,眼神沉暗地瞪视她:“你疯了!” 她身上酸痛,但不忘推他,“你起来!” 他将她手抓到一边,“你就这么厌恶我?” “你、起、来!”周霁佑狠狠盯着他,语气里带着严重警告。 沈恪怒极反笑,头颅压低,凑近她,幽幽的:“小佑,我后悔了。” 他温热的吐息落在她脸上,她眼皮一跳,下一秒,略显干燥的薄唇覆盖而下,霸道而直接。 她扭头挣扎,他几乎把全部重量都压在她身上,双手被擒,全然受缚。 她咬他,用尽全力,血在彼此嘴里蔓延。 “你们在做什么!”一道怒不可遏的斥责在庭院回荡。 Chapter 74 是沈国安,他从别墅后门出来,出现在后庭花园里。 周霁佑唇上一松,沈恪依然把她手按压在两边,他寸步不离地盯着她,眸光在暗夜下,凸显几分诡异。 “你还不起来!”她死死瞪他。 伴随不断逼近的沉重脚步声,沈国安比先前更暴怒地呵斥:“混账东西!” “起来!”她低着嗓子,头、手……整个身体都在反抗。 可是没用,沈恪就像入了定,分毫不动。 脚步越来越近,也许是幻觉,也许不是,余光里,一道苍老的影子在移动。 沈恪忽然绽开嘴角,模糊的面容配上他无丝毫笑意的笑容,诡异的感觉尤甚。 “两个选择。一,回我身边来,我还像当初那样护你。二,你自己应付。” 他声音很轻,拂进周霁佑耳朵里,像一缕阴风。 她冷笑,两人无声对峙。 “见不得人是么,你把谁带到家里来了?”沈国安恼怒的声音更近了。 “你想清楚接下来可能要面对什么。”沈恪倒希望她怕,可她眼神倔强,透着狠绝。 他看见她毫不犹豫地张开嘴先发制人:“爷爷,您要替我做主。” 她呼唤求救的时候,目光未挪,凉凉地注视他。 已经不能用失望来形容他此刻的心情,沈恪的心瞬间空了一个洞,这个洞越陷越深,能听到久久不息的茫然回音。 回音尚在继续,腰腹侧却被猛然踹了一脚,这一脚其实并不足以将他掀翻,但他顺应着,松开她,倒向一边。 他手肘撑在身后,脸上流露出寡然无味的凉薄笑容。 沈国安逆光而立,周霁佑自己站起来,措辞已到嘴边:“爷爷,幸好您——” 啪—— 一记响亮的耳光。 用劲非常之大,火辣辣的痛意席卷,耳朵和脑袋都开始嗡鸣。 “恬不知耻!”沈国安眼睛里瞪出红血丝,只不过由于夜的遮挡,他们谁也未能注意,可他冷如冰渣的声调却实实在在彰显出咬牙切齿的味道。 “还真是遗传了你们周家的好基因,中学时候就在学校里乱搞男女关系,这么多年过去,死性不改,又在我们沈家兴风作浪,你安的什么心!” 这一巴掌打懵的不止有周霁佑一个人,还有一咕噜从地上站起身的沈恪,和不远处闻声而来的蒋茹慧、林婶夫妇。 “我安的什么心?”周霁佑回过神,头抬起,冷声质问,“您不分青红皂白地往我头上乱安罪名,您又是安的什么心?” 她迎着光,神情凛然:“您打归打骂归骂,牵扯到基因,说得好像您对周家很了解似的。我倒想问问,你们沈家的基因又好到哪里去了?上梁不正下梁歪。” “你——!”沈国安气急攻心,大掌再次扬起。 沈恪一个箭步冲上前拦住,“爸,我和她闹着玩的,事情不是你看到的那样。” “松手!” 沈恪牢牢桎梏他高举的手臂,不听命令,嘴唇紧抿。 “你又不长记性了?”沈国安瞋目裂眦,“我叫你松开!” 沈恪垂落在腿边的另只手一点点握紧,他把沈国安松开了,裹挟风声的一巴掌狠狠抽在他左脸。 “逆子!”沈国安的身影有些摇晃,手指着周霁佑,气得发抖,“滚出去,别再让我看见你!” 说完,又睨向沈恪:“你跟我过来!” 他率先转身回走,看见蒋茹慧,厌屋及乌地剜她一眼,经过她身边时,脚步停顿。 “都是你教的好女儿!我不想再看到她纠缠我儿子和孙子中的任何一个人,该怎么做你自己看着办吧。”低沉且富含深意的一声警告。 蒋茹慧微低着头,面色一白。 与此同时—— “疼吗?” 沈恪抬手想要抚摸她的脸,周霁佑头一撇,躲过。 “顾好你自己吧。”她神情漠然。 舌尖在里面抵着腮帮,稍稍活动了一下,沈恪将手滑进裤兜,事不关己地凉凉一笑:“有什么大不了,顶多挨顿家法,他拿我怎么样不了。” 他垂眸看她,她面无表情,或者说,是麻木。 “谢谢。”她始终垂着眼。 “别谢,谁叫我贱呢,看不得你再挨巴掌。”他故意自损。 她还是没有反应,甚至一句话都不再说。 沈恪强自深吸一口气,仰头望了望天,说:“你要是当年能再忍一忍,陪我熬过来,我们都会和现在不一样。” 他抬脚走了,周霁佑轻轻扫一眼,瞥见他白色毛衣后面沾染的污渍。 于她而言,一样的。他和孟一宜订婚,单这一点,就足以令她死心。 不到一会工夫,整个庭院就只剩下周霁佑和蒋茹慧母女。 蒋茹慧远远地望着周霁佑。 周霁佑一步步走近,看清她的眼神,那是从小到大早已习以为常的眼神——怨恨,厌弃,巴不得她能马上消失。 周霁佑止步于她半米远的位置,没有再向前靠近。 “你想说什么,说吧。” 也许是因为年少时的不美好经历给她造成的影响太深,就像是到政府部门办事必须要走满流程,她刚遭遇完沈国安,眼下面对蒋茹慧,她的心格外宁静。 但这种短暂的宁静下所暗藏的汹涌,估计不要多久,就会砰然爆发。 她努力撑着自己,努力撑着。 不去想她把沈国安彻头彻尾地得罪了,也不去想他叫她滚。 她想沈飞白,想他在医院里正在做什么。 “我就知道我一定是上辈子欠了你,你这辈子找我收债来了。”蒋茹慧说出口的每一个字,语气都很重,“你是不是见不得我好?非要给我制造麻烦你就开心吗?” 难得有这样一次,周霁佑不顶嘴,不还击,安安静静地由她教训。 蒋茹慧看着她在灯光下微微红肿的脸颊,也难得破天荒地,没怒极动手。 沉郁地呼吸着,过了会,蒋茹慧说:“你走吧,看看国外有什么喜欢的城市,别待在国内了。” 周霁佑正在想沈飞白是在陪沈心羽聊天,还是在给她削苹果,猛然听见这句话,心底一沉,目光缓缓聚拢。 “我为什么要到国外去?”她一字一句地问。 蒋茹慧厉声说:“那你想怎么办?有时候我真的看不懂你。你既然肯为飞白回来,干嘛非要去再招惹沈恪?” 她静了一静,恍然大悟,“你不是为了飞白才肯回来,你是为了沈恪。你看出老爷子对沈恪的重视,他只是利用飞白来约束沈恪,不管他表面上有多器重飞白,将来集团还是会由沈恪继承。你想抱上沈恪这棵真正的大树,所以老爷子提议你和飞白订婚,你才会拒绝。” 周霁佑在心里轻轻默念“母亲”这个本该单是看着汉字便能通体温暖的词汇,五脏六腑不受控制地倍感寒凉。 从来都是这样,她其实不必感到难过。 可是,这种感情是特殊的,是无可替代的,是她内心深处无数次想要割舍却又隐隐渴望的。 她无法阻止不断作痛的神经,就像她无法阻止萍聚云散。 她低头笑了笑:“您让我出国,多久?一年?五年?十年……还是,一辈子?” 笑声幽凉,蒋茹慧忍不住蹙眉:“我没有将你驱逐出境的意思。” “哦?那您什么意思?”她轻轻歪着头,漫不经心地掀了掀眼角。 蒋茹慧略作思忖:“五年。你走五年,五年后你想回来,我不会再管你。” 周霁佑不作回应。 蒋茹慧说:“你不是说找到你奶奶了么,我记得她好像是在纽约,你不如就去纽约吧,你爸以前老说什么没能尽到孝道,你奶奶差不多也一把岁数,你去陪陪她。” 周霁佑依然不作声。 蒋茹慧看着她:“我会定期给你打钱,生活开销上你不用担心。” 风落在头发上,带起发丝舞动。周霁佑脚底生寒,冷得无以复加。 “妈。”她轻喊。 蒋茹慧目视她缓慢地抬起头,庭院近旁的灯光坠落在她琥珀色的眼睛里,像烟火在一点点地熄灭。 “年前你在北京找到我家来,其实目的并不是想让我回沈家,对吗?” 蒋茹慧一僵。 “你说,如果真的爱他,就站在他的角度替他着想,如果没他也无所谓,早点分了对谁都好。你的重点在后面,你希望我和他分了,别再回沈家,别来给你添堵,对吗?” 连续两个“对吗”,蒋茹慧的反应给出了明晰的答案。 周霁佑也作出她的回答:“我不会再回沈家,但我不会离开北京。生活在哪里是我的自由,我不会听你的。” “行。”蒋茹慧没勉强,而是提要求,“不过,你不能再和沈恪或者飞白再有任何联系,你得和他们都断了。” 周霁佑目露荒谬:“沈老头的意思?” 蒋茹慧说:“你自己捅的蚂蜂窝,现在好了,一个也捞不着。” 周霁佑和她没什么好说的,她感到茫然,她觉得自己就像一只断了线的风筝,不知道要往哪儿飞,不知道持风筝的人能否随风找到她。 积压多时的暗涌,冲破最后一层强装宁静的外壳,开始剧烈翻滚。 她在寒风中抑制不住地轻颤。 “你们没资格……”她摇了摇头,眼眶发热。 蒋茹慧没听清,拧眉盯着她:“你是不是又犟上了?” 她又摇了摇头,依旧幅度极小,不仔细看很容易忽视。 指甲盖掐着手心,短短不到一小时的时间里,她受到一波又一波的精神刺激,她忍耐着,压抑着,她把头抬起来,坚定而有力地表明态度:“你们谁都没资格。” *** 周霁佑一个人回到二楼的房间。 她一动不动地站了一会,脑子很空,四肢乏力,需要倚靠背后的门板才能支撑。 她低头打开包,取出手机,按下开机键。 拨出那个熟悉的号码,她把听筒靠近耳边。 嘟一声,又嘟一声,接通了。 “喂。”轻而低柔的一声。 “喂,你在做什么?”她眼睛空洞地看着前方木地板,嗓音淡淡,听起来平淡无奇。 “在削苹果,不过现在出来了。”沈飞白在那边,走出病房,轻轻阖上门。 猜对了。 这是一种奇妙的感触,奇妙到,眼底又一次袭上一层水意,可嘴角却不自觉地咧了咧。 “哦。”她语气依然很随意,“吃过晚饭了吗?” “吃了。你呢?” “嗯,也吃了。”实际上,并没有。 “打你电话,一直关机。” “嗯,没电了。” 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谁也不提下午她和沈心羽的沟通情况。仿佛问题得到解决,连回忆的必要都不再有。 但沈飞白迟疑一秒,还是说了句:“我以为你会找我算账。” 周霁佑顺着房门慢慢蹲下,“账太多了,一笔笔来,不急。” 他忽然不说话,默了足有五秒。 “今晚不回去。” 周霁佑:“嗯。” 又沉默了一下:“想你了,怎么办是好。”拿自己有点儿没办法的语调。 周霁佑抱膝,直接坐到地板上。 一颗晶莹的泪珠不堪重负地滑落,她抿着唇,倏地喊:“沈飞白。” “嗯?”婉转低昂。 她想象他坐在走廊里凝神细听的样子。 “小问题没了,大问题什么时候才能解决好?” 他未出声。 “嗯?”她状似无意,“还要多久?一年?五年?十年?” “小佑……”他难言,“总会到那个时候。” 可不可以不用等,可不可以不顾一切地跟我走…… 眼泪终于还是连成串,她咬着拳头,紧紧咬着,可身体忍不住地发颤。 他们没资格,谁都没资格…… Chapter 75 等电话挂断之后,约莫过去十多分钟,她再次拨打他的号码,告诉他,周启扬来电,说他父亲,也就是她的堂伯父,人在北京,希望和她见一面,她决定翌日一早赶回去。 理由充分,又是在两人刚通过电话后突然发生的转折,前后间隙短,合情合理。 沈飞白有足够清醒的判断力,但这一次,他从周霁佑简单镇定的话语里没有听出不该有的异样。 她心里不痛快,他知道;她想提前走,不管因为什么,他都不会反对。 “手机电充满,随时和我保持联络。” 周霁佑在另一头:“嗯。” 右手无力地垂下,手机一角在手背碰地的一瞬间也轻轻磕了一下,发出咚地一声。 周启扬的父亲只是准备来京,并不是人已经在北京。 她搜刮来一个借口,究竟能欺瞒过谁? 也许明天,明天他一回到沈宅,就会通过这个家里某个人的嘴,知晓今晚发生的一切。 他们会告诉他一个怎样的“真相”? 头向后靠,抵在背后的门板,她疲惫地闭上眼睛。 医院里,沈心羽见沈飞白又接电话出去,等他回来后,心如明镜地问:“又是小佑吧?” 沈飞白将手机放到床边的矮桌上,说:“她临时遇到点事,明天回去。” “什么事?” 沈心羽一开始并未意识到不妥,但坐在床边的人目光沉静地看着她,她尴尬的同时,又有点戚戚。 她把头低下:“哥,不管你承不承认,你的确是偏心的。” 沈飞白神色未改,他在思考,或者说是在反省。在沈心羽失联的期间,他就已深刻地检讨过,这会儿,他看着她,扬长手臂,像年少时那样摊开掌心揉按她的后脑。 沈心羽抬头,他对着她,微乎其微地牵动一下唇角,似安抚,更似保证:“我没照顾好你,是我的失职。你是我妹妹,我比任何人都希望你幸福快乐。” 沈心羽轻声:“哥……” 沈飞白食指竖嘴边,示意她先别说话。 “过去几年,我放你自由,让你过想要的生活。现在我想问你,这种生活你还想再继续过下去吗?” 沈心羽迷茫无措:“哥,我……” “你不必急着回答。好好想想,想清楚了再告诉我。”沈飞白不催促,眼神带着安慰,“还有不到一学期就要毕业了,以后的路你想怎么走,我依然尊重你的想法。” 顿了顿,“不过,你要有个心理准备,无论你选择走哪条路,我都不会再给你全部的自由,某些方面,我会对你有所约束。” 沈心羽眨眨眼,他说约束,她不由就想起正在遭遇的种种。 “你是指感情吗?”她卑微又脆弱,“我让你不放心了对吗?哥……对不起。” 迟到的一声道歉,伴随她的哽咽,衬得整间病房安静极了。 沈飞白从来都不是一个擅长哄女孩的人,对周霁佑是,对沈心羽亦是。 他静默半晌,弯下腰,额头贴上她的,掌心抚着她脑后的长发。 “你没有对不起我,你也没有对不起任何人。心羽……”他呼吸忽然可闻,似是有某种不一样的情绪正在发酵,“爷爷的话不必放在心上,不是你的错。” “哥……”沈心羽啼哭出声,却不知自己究竟想表达什么,连不成句子,“爷爷……爷爷他……” 沈飞白直起身,拿纸巾擦拭她眼角的泪。 “哥……”她抓住他的手。 他沉默迎视。 沈心羽泪眼朦胧地看着他:“你会辞掉北京的工作回来生活吗?” “不会。”他坚定的目光近在眼前。 “你准备把家安在北京?” 他没有透露太多,只是微微颔首:“嗯。” 染着湿意的睫毛轻垂,沈心羽咬了咬唇,再抬眸时,下了决心:“哥,我毕业后也去北京。” 沈飞白眉角微扬,略作思忖:“是依靠家里,还是自食其力?” “自食其力。”沈心羽瘪嘴,“哥,你是不是也觉得我一直以来很糟糕?” “不是。”他递给她一张新纸巾。 沈心羽接过,擦擦鼻子,虔诚注视他,像是在等待救赎。 沈飞白原本无话,被她这样看着,挑了下眉:“你不过是适应了象牙塔的生活,不想走出来罢了。” 他淡然又平静,沈心羽仰着脖子,那些不断叫嚣着的烦恼与忧愁全都在此刻偃旗息鼓。 她蓦然发现,她总是一味地责怪哥哥对她不够好,可实际上,她从未静下心去了解和探知过他。 第二天天还没亮,周霁佑就已收拾妥当,赶在其他人起床前下楼出门了。 她没有一丝一毫的怀念和不舍。这个场景,就像回到六年前。 那年盛夏,她也是一个人悄无声息地离开,只不过那时候还多一个笨重的箱子。当时没想过还会再回来,眼下更不会去想。 回北京最早的航班也得一小时之后起飞,她坐等在候机厅,直到登机后,她才在机舱里稍微吃了点,然后就一直闭着眼,睡不着,也一直闭着。 林婶特地煲了调养汤,沈飞白上午回了趟沈宅,顺便洗澡换身衣服。 见到他,询问了一下沈心羽的身体状况,看他上楼去了,林婶忍不住对一旁的老蔡嘀咕:“你说,飞白对霁佑应该没什么吧?” 裤子卡在肚子下方总往下掉,老蔡提了提裤腰,纳闷地问:“怎么突然想到这?” 林婶叹气:“我是在担心啊。霁佑那孩子长成那样,也怪不得作为叔叔的会动心,这不毕竟没有血缘关系嘛。我就怕飞白万一心里也对她……” 老蔡摇摇头,说:“别胡思乱想,要真心里有什么,除夕那天董事长撮合他们订婚,霁佑当场不愿意,他能一点反应也没有?” “可是……”林婶欲反驳,可又寻不出论据。 “儿孙自有儿孙福,你瞎担心也没用。”老蔡不经意地想起什么,瞳孔一暗,“何况,飞白的事又岂是我们能插手的。” 楼梯上方传来沉缓的脚步声,林婶在家多年,对此早已有所判断,她示意老蔡噤声,两人眼观鼻鼻观心地默默低头打扫。 沈国安下至最后一层的转角,踏着楼梯,视野下方瞥见他们的身影,不高不低地指示:“林婶,你上去看看那丫头还在不在。假若还在,就给我把她轰出去。” 夫妻双方对视一眼,林婶开口:“不用看了老爷,已经走了。” 被沈国安冰凉的双眼居高临下地审视,林婶脊椎僵硬,有些愚钝,还是老蔡把话茬抢过来,替她做的解释说明:“沈总早上找人没找到,问我们有没有看到她。” 沈国安脸色陡然阴沉,他立定在倒数第三级台阶上,年迈的手掌扣着扶手,寸寸收力,松弛有皱的皮肤绷出薄脆的血管。 未作深思,说了不该说的,老蔡低头暗暗掌嘴。 一时间,偌大的别墅一楼内,笼罩一层不容忽视的低压。 “沈楷走几年了?”沈国安苍老的声音忽然问。 老蔡和林婶皆是一怔,老蔡在心里数数年头,识相地不吱声。 “九八年走的,十二年了。”沈国安沙哑喃喃,浑浊的声线,恍若粘结血滴,“十二年,呵……十二年……” 他低低地笑着,笑得林婶浑身僵麻。 “他以为他是什么东西。”大掌狠狠地拍在扶手上,猝然加重的语气更令林婶同老蔡都不设防地一惊。 林婶茫然,可老蔡却眼明心亮。 这个“他”指的是沈恪。倘若沈楷还在世,哪还轮得到他…… “飞白人呢,还在医院?”沈国安沉声凝向他们夫妻二人。 林婶禁不住他这阵势,喉咙已卡壳;老蔡暗忖着答话:“回来了,人在房里。” “叫他来我书房。”剩下的三级台阶他没再往下走,而是转身,慢慢又上去了。 老蔡仰头望他背影。 再运筹帷幄的人物,也终究躲不过一个“老”字。 沈飞白快速洗过澡,擦干头发,也没吹,任由水渍自然蒸发。他开门往外走,打算进沈心羽房间取她想看的两本书。 门敞开,回身阖上,老蔡刚好上楼,边向这边走来边喊:“飞白。” 他循声望,老蔡焦虑地吐一口气:“董事长叫你去书房。” 沈飞白看出他脸上的担忧:“出事了?” 老蔡隔一层羊毛衫,在肥肚子上挠了挠,游移不定:“飞白,这回……沈总怕是真把董事长惹毛了。” 他没说因为什么,沈飞白也没问。沈飞白行至三楼,来到沈国安的书房。 每回上来,感觉都不好,留下的记忆也不好。 可是没办法,一点办法也没有,他就像行走在一个庞大的迷宫里,每分每秒都在努力地寻找出路,前方有一扇门,只要打开,他就能立刻出去,但他不能,正是因为不能,他的痛苦才会肆意地扩大。 沈国安背对他坐在窗边,连续放晴几天后天气又一次转阴,天空灰白苍茫,悄然酝酿雨势。 “我准备推你进董事会。”他不含半分犹豫,似是已经过深思熟虑。 沈飞白不语,尽可能平稳地呼吸着。 “我不逼你辞工作,我把北京的分公司交给你,半年内你做出成绩来。”沈国安依旧面对窗外,没有回头,他的头发白中掺黑,梳理得利落干净,就像他的行事作风一样。 沈飞白眼底的墨色逐渐加深,他不关心其他,只关心一件事:“您还需要用我多久?” 沈国安终于扭头,他微眯着眼,目光如剑:“你是在不耐烦?” “您觉得我应该感激涕零?”沈飞白神情寡淡,“爷爷,您高估我了,我志不在此。” “不在此,那在哪?”沈国安上下喘气,哑声嘶吼。 沈飞白安静不吭。 沈国安倏然起身,却有些不稳,身板摇晃,颓然地跌落回去。 沈飞白几步上前,“爷爷……” 沈国安用力抓着他手臂,胸腔剧烈起伏。 沈飞白下意识摸向裤袋,不在里面,他洗澡出来没将手机带身上。他看向沈国安桌上的座机,抬脚便要过去,可沈国安抓着他臂膀不放。 他上身只着一件黑色套头卫衣,沈国安每一个指头的力度都透过略薄的衣料传递而来。 “爷爷,我打电话叫梁医生过来。” 梁医生是沈家的私人医生。 沈国安盯紧他的眼,一字一句,慢而沉:“你听我的只会对你有好处,我不会害你。” 沈飞白嘴唇抿成一条直线,眼睫垂落,一呼一吸间,嗓音低哑晦涩:“您在逼我。” 沈国安心悸气短,讲话断续:“我老头子的命……在你手上。” 他吃定了他的心慈人善。 沈飞白眼眶渐红,他从来没有这么恨过。 他定睛看着沈国安,沈国安微张着嘴,不断地喘气,可他的眼神、他的左手,却牢牢地锁住他。 他脑中划过周霁佑倔强的面容,耳边似乎听见她用极度忍耐的声音问——还要多久?一年?五年?十年…… 他艰涩地闭了闭眼,单手落在抓着自己的胳膊上,声音喑哑而冷漠:“命是您自己的,不会再有下次。” Chapter 76 沈国安急火攻心导致突发性高血压,梁医生询问老爷子最近是否接连受到强烈刺激,林婶支支吾吾,老蔡看向一旁靠墙而立的沈飞白,点头说:“是吧。” 梁医生眉头拧出一个疙瘩:“是……吧?” “之前的确是受了刺激。”老蔡头皮一紧,说完后,又朝后望一眼。 梁医生算是沈家的老朋友,这些年沈国安有任何头疼脑热都是找他来家里诊疗。他留意到老蔡的异常,交代注意事项时,不知是有意还是无心,也淡淡睨向墙边。 “不要再让老爷子生气,你们都尽量顺着他,让他保持一个愉快的心情。” 阴沉的天气酝酿的不单纯是雨,而是一场出人意料的雨夹雪。 沈飞白靠在墙边,身体右侧是走廊的一扇窗。雪花细微,融在雨水里,也融在他深沉静谧的眼眸里。 周霁佑去见周启扬的父亲是在三天之后,她很客气,话也少,一顿饭吃得平平淡淡,就只是互相见个面,认个亲,除此之外,似乎并无深层次的意义,或者说,于她而言并没有。 周启扬驱车送她回家,总觉得她比印象中更冷清。 “你是不是遇到什么事?”他驾驶轿车,偏眸看她。 周霁佑背靠座椅,歪着头,漫不经心地注视窗外。 “没什么事。” 她向来是这样的,自己的问题自己解决,不依托他人,不抱怨,也不倾诉,她习惯了一个人。 不等他再开口,她绕开话题,饶有兴致地转头:“你怎么现在什么事都找景乔?” 周启扬被她成功堵住,好一会没说话。 周霁佑嘴角一扯,透过挡风玻璃目视前方:“你认真的?” 聪明人不用直言挑明,互相都懂。周启扬认栽,轻轻摇头,不承认,也不否认:“是有点不太正常。” 对方是景乔,根本不用犹豫,她自然是站在景乔那边替她着想。她开门见山,逼他松口:“所以呢?” 周启扬一怔,隔一秒,哑然失笑,笑声润朗,又透出几分无可奈何:“我自己都不确定的事,你问我,我问谁?” “问你的心啊。”周霁佑顺嘴回。 周启扬又是一怔,握方向盘的手松了一松。 以她目前的状态,哪有闲情管别人的感情私事,不过是抓住机会做一番试探,心里好有个数。 试探完毕,手肘搭着车窗,食指在唇间摩挲,她敛了语气:“不确定是否真心就和她保持距离,我想你肯定是懂分寸的。” 周启扬不置可否地一挑眉,眸光幽沉不明。 沈飞白回到北京后只字未提那晚在沈宅所发生的事,周霁佑有些疑惑,有好几次都差点脱口而出——你不知道吗,你为什么都不问我? 可话到嘴边又统统咽回肚里,她根本不愿意再触碰那晚的记忆。 两人都有话想说,可两个人都连续选择性沉默。 事实上,并无人将那晚的事告诉沈飞白。 林婶和老蔡属于明哲保身不沾惹是非型,他们觉得这件事与沈飞白无关,不必将老爷子视作家丑的一件事在背后诉说,弄得好像嚼舌根。 沈国安则懂得适可而止,现阶段想要想法设法稳住他,就不能再拿感情问题去激怒他。他老谋深算,行事周密。沈飞白已对他心怀芥蒂,他此时在他面前说再多他都未必会相信,到头来可能会落一个挑拨离间的罪名。 有时候,看似不合时宜的沉默背后,往往暗藏心计。 沈国安将所有压力都推给蒋茹慧,他要周霁佑远离沈家子孙,得知她依然和沈飞白住在一起,他向蒋茹慧下了最后通牒。 2010年4月14日,青海省玉树藏族自治州玉树县发生里氏7.1级地震,是继汶川地震以来又一起引起惨烈伤亡的突发灾难。 这次,沈飞白没有担任前方记者。 周霁佑依然是坐在客厅的沙发里,而他则端正坐在主播台,背脊笔直,面容端肃,他在报道和地震有关的新闻时已经能平静地控制面部肌肉和眼神。 不再紧绷,也不再动容,他藏得很深,像所有胸有惊雷而面如平湖的老播音员那样,不带一丝个人情绪。 他的职业成长不是一蹴而就的,他们的感情也不是,可他的职业前景越发见好,他们的感情却隐隐出现问题。 这是一种感觉,这种感觉越来越清晰。 她不再询问何时能摆脱沈宅的束缚,根本不用问,他比以前更为忙碌,常常看他工作到深夜,他有意不把文件资料放在显眼的位置,可她待在家里的时间比他长,收拾打扫的时候岂会看不见。 他们都在自欺欺人。 周霁佑又开始陷入永无止境的失眠,就像回到当初不断受他困扰的日子,迷茫、忧虑、焦躁……种种情绪混杂交织。 假期,沈飞白又一次飞回南湘。 她一个人在酒吧街的一家较为安静的清吧内点了一杯鸡尾酒坐在角落里。 光线朦胧昏暗,音乐如水般缠绵,三三两两结伴而来的人赋闲畅饮,脸上流露轻松笑容。生活在他们眼里,多姿多彩,富有乐趣。 周霁佑掐断蒋茹慧的来电,托腮低笑,眼睛发烫。 她把剩下的酒一饮而尽,推门走出清吧。 节假日的酒吧街比平日更加喧闹,五颜六色的灯光映照街道,声浪喧天的动感音乐从一家家慢摇吧里流泻而出,来往行人以年轻人居多。 走到街口,转弯,面前忽然有人挡路,是故意冒出来的一个人。 周霁佑抬头,于街头并不那么明亮的路灯下看清对方的脸。 李兴凯,她在凌风考研机构曾经教过的学生,也是唯一一个,不停找她茬的学生。 他样子没多大变化,以前的花轮头变成现在微卷样式的背头,神情和气质依然痞里痞气。 “我还以为认错人了,原来真是你啊小周老师。”他双手抄在裤前口袋里,吊儿郎当,上下颠着右脚。 周霁佑没心情理会,准备绕开他。 他向旁边连跨两步,拦截,嘴角冷笑:“小周老师你这就不给面子了啊。你说在这北京难得遇见,好歹也算半个熟人,我看见你可就和看见亲人一样,你好歹给亲人我笑一个。” “让开。”周霁佑冷下脸。 李兴凯把随手别在左耳后的一支烟叼嘴里,周霁佑又一次迈步,他单手接过身边一个哥们甩来的打火机,另只手臂往外一伸,再次截住她。 微低头,火苗一窜,嘴里的烟被点燃,他斜眼睨着她,带上一丝狠厉:“别给脸不要脸。” 和他一伙的两个人,其中一个吹了声口哨:“美女,陪我们哥仨一起去喝两杯呗?” 周霁佑目光早已冷冽。 她扭头,轻瞥一眼那两人,然后收回视线对准正吞云吐雾的李兴凯。 “我记得,你好像是在复试时被刷下来的吧?”她摇头,讽刺地一笑,“面试你的老师挺有眼光的。” 李兴凯狠狠咬紧烟头,烟雾在风中轨迹凌乱,笼罩在他瞬间阴森的视线前,更平添几分戾气。 他把烟从嘴里拽下来,低头瞪视她,眼里喷火:“我他妈忍你很久了,要不是看你是个女的,我早一大嘴巴子抽死你丫的。” 周霁佑心里本就压着火,偏偏这时候又有人故意找事…… 凭什么…… 凭什么一个个都来欺负她! 手机握在手心里,又在开始震动。她整个手掌都被震得又僵又麻。 极度的烦躁,极度的不甘,她用力咬牙,眼睛又一次热烫得仿若随时都要被灼伤。 她挥起空着的那只手,毫不客气地掌掴在李兴凯半边脸上。她高昂着头,冷冷注视他:“有本事就打,别怂。” 李兴凯暴跳如雷:“我□□妈——!”他扔了烟,就要动手。 周霁佑膝盖往前一顶,正中他腿间。 “嘴巴放干净点儿。”她攥紧手机,越过他,迈步往前。 李兴凯捂着裤裆,疼得弯下腰,嘴里忍痛咒骂:“周霁佑你个贱人——!” 旁边的俩人愣在原地,眼睁睁看着周霁佑走远了才上前搀扶他。 “凯子你没事儿吧?” “还好么你?这妞儿够狠啊。” 李兴凯眼睛都怒红了,他腰还弓着,一把抢过其中一人手里的车钥匙,向着路边停靠的一辆凯雷德大步奔上前。 手机又在震,周霁佑拿至眼前扫一眼。不是蒋茹慧的那串号码,但依旧是一个惹她心烦的人。 她把电话接通,口气冰冷:“你有完没完。” “你在哪,我有话和你说。” “我和你没什么好说的。” 再往前走一段路就能到路口打车,她站在街道一边,仰头望向幽深的天空,抿紧唇,将不断上涌的热意逼退。 “小佑,你听我说——” “周师妹,小心——!”一道尖锐的女声骤然响起。 声音耳熟,周霁佑怔愣两秒,循声回头,冯诗蓝惊慌失措的面容出现在眼角余光,而自己身后,一辆纯白色的suv正急速向她冲撞而来。 Chapter 77 街道路灯不够亮,但足以视物,凯雷德未开远光灯,驾驶室的人影清晰可辨。周霁佑只来得及往车窗内扫一眼,千钧一发之际,本能的逃生意识促使她飞快扑向一旁。 手机甩向半空,疾驰而过的风声犹在耳畔。 身体与地面剧烈地碰撞,脚踝扭了,各部位无可避免地受到不同程度的擦伤。 道路两侧是琳琅满目的店铺,她侧扑出去,右手腕在一家门面的台阶上重重地一磕,疼,蹭破了大块皮。 她趴在地上,痛苦地皱眉。 路边行人都已惊呆,凯雷德猛踩刹车停在前方,轮胎与地面滑出尖刺的摩擦声。 理智缓慢地回归,李兴凯坐在车里眼睛发直,一动不动。 七嘴八舌的声音响在周霁佑的头顶上方,冯诗蓝从路对面小跑而至,挤进包围圈,蹲身扶她。 “……周师妹,你能站起来吗?”她也有点吓傻。 周霁佑被她搀扶着坐起身,低头看向膝盖,乞丐裤的破洞扯破,洞口变得更大,里面磨出了血;又看眼手臂,左小臂整个侧面都有擦伤,右臂也是,手腕处血淋淋一片。 “你看到人了吗?”她异常冷静。 冯诗蓝微怔,转念一想,点头:“看到了。” 她转头看她,眼睛里有着令人不容忽视的震慑力:“你做我的目击证人,我们以前的小打小闹就都一笔勾销。” 旁观人群中有人拍照,冯诗蓝看着她,目光又是一顿。 周霁佑:“你不是已经知道我是周启扬妹妹了么,帮还是不帮?” 她太过直接,里面所包含的深层含义根本不用揣摩,冯诗蓝反应不及,表情几变。 周霁佑没等她说话,她身上太疼了,她费了很大的力气,瘸着腿预备站起来,冯诗蓝在她试图用力的下一秒伸手帮忙。 “谢谢。”她咬紧牙,从齿缝里闷出一声。 冯诗蓝错开眼,神色不太自然。 后来是如何离开的,又是如何报的警,如何做的笔录,周霁佑都不太记得了。她只记得,李兴凯连同那辆车后来都一并不见踪影。 冯诗蓝送她去附近的医院处理伤口,吉人天相,未见异常,都只是皮外伤。 手机屏摔碎了,冯诗蓝自作主张给周启扬打了电话,后面的所有事都由周启扬替她处理,她只负责在家安心静养。 冯诗蓝是出于私心,想借此机会接近周启扬,她看得出,但她累了,身边的确需要一位可靠的亲人。 景乔得讯后,到她公寓里来照顾她,替她打抱不平,义愤填膺地不停叨叨。 卸下伪装后的她,安静又沉默,半个字也没有回应过。 她靠坐在床头,眼睛望向虚无的一点,静静地发呆。 景乔依照医嘱,小心翼翼地在她红肿的踝关节处,用冰袋冷敷。 “疼你就说,我轻一点。”她坐在床尾,侧偏过头,尽最大的努力做到轻柔细致。 周霁佑还是不说话,有好几次,冰块差点滑下来,景乔往回按的时候自己都意识到手劲大了,可她的神情却依然纹丝不动。 膝盖和手臂在医院用碘伏消了毒,景乔知道她身上其实还有多处淤青,她不知道当时的情形,但如果一辆车是直冲冲向自己撞过来的,别说躲,她的脑子肯定早已一片空白。 她一直很佩服她,发生这桩生死攸关的意外,她对她更是服气。 可是,夸赞的话实在说不出口,太心疼了,真的太心疼了。 换做平时,她久不言语,她肯定非常不满,可这会儿,她不想说话就不说吧,她有这个特权。 有电话打来,是景乔的。 景乔拿手上一看,抬起眼:“是沈飞白。” 周霁佑伸手,了然:“是找我的。” 火辣辣的疼痛未消,她觉得自己的右手有点使不上力,她费力将听筒举在耳边。 “你好,我是沈飞白。”很稳健的声音,不疾不徐,但声线里轻微的紧绷却泄露了他的紧张和焦虑。 周霁佑说:“是我。” 片刻的静默。 “你又忽然关机了。”紧张和焦虑皆已淡去,他不易察觉地放松下来。 不是指责,她知道。 “嗯,掉到地上,摔坏了。”她勾起嘴角,轻笑,“你担心我啊。”语气肯定。 景乔在一旁看呆,刚刚还不理人呢。 “嗯。”他坦白承认,声音低沉。之后,却又一次沉默。 周霁佑问:“什么时候回来?” 他间隔两秒才答话:“还得再过两天。” “哦。”心直直往下坠,她迅速将话锋一转,“很晚了,还不睡?” “我找不着你。” 心不再坠落,停了一停。她又笑了笑:“找不着我就只好打扰景乔?” 他没回答,问:“你们在一起?” “对。” 等她挂断通话,景乔憋不住了:“还是沈飞白厉害啊。不过话说回来,你为什么不告诉他你出事了,怕他担心?” 她一抬眸,看见周霁佑深深埋着头,静止不动。 “粥啊?粥粥?”她疑惑地轻声唤。 周霁佑又成哑巴。 景乔有点不开心了:“你理完他,却又不理我。” “不是的……”低哑的嗓音在轻颤。 景乔顾不得冰袋会不会掉,从床尾蹿至床头。 “怎么了?别不说话,快说你到底怎么了!” 她张张嘴,发不出声。 怎么了……她也想知道自己到底怎么了。 她从没有这么累过,好像全身的力气都被傍晚时分那起有惊无险的车祸抽离殆尽。 恰在这时,门铃促响,景乔只好前去开门。 门外站着一个面容英俊、身材颀长的男人。 景乔:“找谁?” 对方看向门牌号,似乎也不是很确定,他的视线投向门内,景乔扭头,发现他看的是墙边的鞋柜。 “我找周霁佑。” 景乔有种错觉,他似是通过鞋柜确定的答案。 “你谁啊?” “我是她……”他莫名停了一秒,又接上,“她在家吗?” 景乔直剌剌打量他,脑中画面一闪而过:“我好像见过你。”她拍拍脑门,一时半会想不起来,“你叫什么?” “沈恪。” 名字也耳熟,可记忆愣是卡壳。 “你等一下,我去问问她。”砰地一声,门就关上了。 沈恪立在门边,门缝合拢带起的一阵凉风仿佛还残留在他面前。 景乔蹬蹬走回卧室,“有个叫沈恪的男人来找你,给他进来吗?” 周霁佑还保持之前的姿势,她说:“你让他滚。” 全部的重音都在“滚”字上。 景乔一惊,返身折回,也不开门,就站在门边,朝外喊:“诶,那个叫沈恪的,你滚吧,她不想见你。” 门外是能听见的。 “拜托你转告她,我有事和她说,非常重要的事。” 景乔不为所动:“什么事你跟我说吧,我告诉她。” “和沈飞白有关,她也不想听吗?” 景乔敲敲脑袋,说:“你等着。” 她又蹬蹬往回跑,“他说要告诉你和沈飞白有关的事。” 隔音效果不比沈宅,门又是敞开的,周霁佑早已听见。她抿着唇,深深吸口气。 “让他进来吧。乔乔,你过来扶我一把。”她掀开薄被,抬起未受伤的那只脚,准备下床。 景乔奔上去,担忧:“你别瞎动。” 她不吭声,直到她把头抬起,景乔蓦然一怔。 她眼睛是红的。 景乔给沈恪开了门,她让他换鞋,他扫了眼鞋柜里的男士拖鞋,脱了皮鞋,但没穿。 他往里走,看见周霁佑靠坐在沙发,膝头盖一条深色毛毯,毯子的边缘坠落至脚踝,遮住半只鞋。 她微微低头,也不看他,像是睡着了的样子。 “五六点钟我打你电话的时候怎么回事?” “什么怎么回事。”她还是没有抬头。 沈恪无法言说,只是忽然没了声音,然后她的号码就再也打不通,明明很正常,只要他承认被她拉入了黑名单,一切都能解释得通。 可他为什么要承认。他忍无可忍,最终还是决定过来找她。 夜已深,四周林立的公寓楼之间万籁俱静。 景乔躲去卧室,沈恪坐到周霁佑斜对面的沙发。 “沈飞白不在北京吧?”他语气里透着笃定。 “有话快说,我很困。”她轻轻闭上眼,仍然低着头。 沈恪一声笑,笑意模糊:“集团召开股东会,老头子推选他当董事,他当然得在场。” 周霁佑紧闭眼,慢慢地咬紧后槽牙。 沈恪也渐渐把头低下,隔了好一会,他叹息着,略带低迷地说:“你选错人了,小佑。我脱离沈家了……我说过我们是一路的,你不信我。” 周霁佑眼皮一松。 “你还是太小,倘若你能和我一样学着忍耐,在沈家继续陪我,你所期待的感情我会给你。”他喃喃着,呼吸微沉,“只是时间的问题,你懂么……我会给你。” 他深重的目光笼罩住她,可她还是没有抬头。 “为什么脱离沈家?”她轻声问。 “这是早晚的事,不过是提前了。” “是么。” 沈恪被她轻嘲的语调搅得心中烦乱:“你那时还小,我没有告诉你我的计划。” “你的计划里根本就没我,当然不会告诉我了。” 她坐在那里,像一棵安静的植物,白皙的侧脸在灯光下光滑如缎,看上去乖巧又恬静。可她说的每一句话,尽管口吻平淡,但都夹枪带棍。 沈恪说:“你想知道什么,我都可以告诉你。我们重新上路,只要你一句话。” “我和你上路,那孟一宜呢。”她冷嗤着,抬头。 眼里暴露的情绪一点点慢慢地消化干净,她面容清淡,仿佛站在道德的高点藐视他。 “那是老头子的意思,我和她只是维持着表面关系。” 周霁佑笑了,淡淡的:“哦,所以呢。” 她是真的不在乎他才会表现得如此置身事外。沈恪看明白了,他转动脖颈,眼睛盯向半空,些许不甘外加些许颓丧。 “你可以不和我一路,但你该知道,你和沈飞白就算勉强走到一条路上,摆在面前的很多条岔路,都可能令你们迷失。” 周霁佑微垂眼。 他转过眼眸,深深看着她:“你不是没有看到结果,你只是不肯低头。” 沈恪走了,景乔拉开门缝走出来。 周霁佑缓缓抬眼看向她,目光很静,空茫茫的,像行走在街头的流浪儿,找不着可以栖息的落脚点。 景乔隐忍着好奇心,一句话也问不出口。 出事后的第三天,沈飞白还是没有回来。 景乔这两天晚上都没走,留下来夜里陪床。她看上去四肢不勤五谷不分,但实际做得一手好菜,照顾周霁佑也很上心。 但周启扬还是给周霁佑临时请了一个保姆,负责一日三餐和家里卫生。 保姆不住这儿,定点来,忙完就走。 景乔啧啧感叹:“要不怎么说有钱好呢,双手解放,只要专注于开发脑子就行。” 周启扬瞧她一脸的仇富神态,不予计较,轻描淡写:“你按时去上课,哪儿那么多废话。” 景乔隔床瞪他一眼,但又不敢瞪得明目张胆。她拿包准备出门,和床上的周霁佑打声招呼:“我去机构上课了。” 周霁佑点了点头:“嗯。” 她走后,周启扬在卧室里找地方坐下。 “警察找到他了,家里在北京有点人脉,托关系保释,我找人拦了。” 周霁佑脚不动,手也不动,甚至连眼珠都是静止的。她不知在想什么,抑或她其实什么也没想,她只是心太累了,身体太疲了,需要暂时关机休息一下。 “这小子聪明,律师来之前一句话不说。律师来了后,辩称主观上只有伤害故意,并无杀人故意。”周启扬目含冷光,“你信么。” 周霁佑依旧不语,她思绪是停滞的。 “明天我带律师来见你,他会详细和你谈。”说到这,周启扬停顿,目光在装修简单却不失精致的房间内漫无目的地扫射一圈,瞳孔微敛,问:“他呢?那个被你藏得严严实实都不舍得带出来给我看的男人呢?” 像是突然重启,周霁佑平静的眼瞳终于微微转动。 她扭头,看向他,微一皱眉,表情严肃:“你明知道我不是故意不带他见你。” 周启扬耸起肩膀:“那又怎样,我现在只想知道,他人呢?” 周霁佑不自觉地抿紧嘴唇。 “你出这么大的事,你告诉我,他这几天人在哪儿?”周启扬面上有所情绪。 周霁佑强调:“我说了他在外地。” 周启扬说:“你把他叫回来。” 她不应声。 “如果我不在,景乔也不在,你也不打算叫他回来?” “哪有什么如果,你们不是都在么。” 她在变相逃避。周启扬不再逼她,只说:“你什么都自己扛,早晚有承受不起的时候。” 周霁佑心口一缩。 不用早晚,现在就已经快承受不起。 从她选择和沈飞白并肩站在一起的那天起,她就在心里一砖一瓦地盖着一栋楼。这栋楼里盛装着属于他们的故事,她原以为它会风雨不动安如山,可时至今日,她逐渐认清一个事实,纵使根基再坚固,也逃脱不开内部的安全隐患。 【你不是没有看到结果,你只是不肯低头。】 也许吧,可是,那又如何? 她从来不信命,她只信缘分,只信他。 Chapter 78 蒋茹慧第二次出现在周霁佑北京的家,景乔不在,保姆开的门。 周霁佑厌烦老是待床上,可她又没什么可以做的,蒋茹慧进屋时,她正坐在沙发看电视。 电视里刚好在播放一部打着都市爱情名号的家庭伦理剧,女主角的恶婆婆歇斯底里地对之吼骂,令她在看到蒋茹慧的一刹那,生出几分应景的荒唐之感。 蒋茹慧的脸色很难看,她的出现,给这间原本多云的屋子笼罩上一层厚重的阴霾。 “你以为不接我电话就能逃避问题吗?”她板着脸,站在茶几外,一副严母耳提面命的样子,“飞白已经顺利进入董事会,沈恪和老爷子撕破脸,扬言不会再回来,你看看你都做了什么蠢事。” “我告诉你,你之前不珍惜机会,现在上赶子缠上他也没用,老爷子那一关你不可能再过得去。” “醒醒吧,别跟个牛犊子似的给我犯冲。” 她一口气不带停,电视机里的吵闹与她的训斥融成一片,嗡嗡嗡地戳破周霁佑的耳膜。 如果此刻真能忽然间失聪,世界就能从此安静了。 保姆阿姨在卫生间门口拖地,时不时偷偷探头张望。 蒋茹慧打开包,扔下一张卡,“离开他,这里有三百万,你拿着用。” 周霁佑垂眸看着茶几角落里的那张卡,肩膀颤动,毫无笑意地低笑一声。 当年独自北上求学时,她都没管她死活,如今因为沈飞白,倒是舍得大方了。 她是沾了沈飞白的光吗? 可笑。 摸到腿边的遥控器,关了电视,周霁佑目光定定地看着她:“为什么是五年?” 蒋茹慧闻言,不易察觉地一怔:“什么五年。” “您明明听懂了。” 她仿若洞悉一切的眼神,逼得蒋茹慧无法直视。蒋茹慧说:“你如果愿意离开十年或者更多,当然也可以。” 周霁佑笑得散漫,浑若不经意般:“您不肯说实话,这事儿可就没得谈了。” 蒋茹慧看到她笑意背后的冷然,面上生怒:“你还是这么自以为是,事情再拖下去对你没有任何好处。” “我不拖下去,对你有好处对吗?”她微微挑眉,唇角始终勾着笑。 蒋茹慧从未见过这样的周霁佑,年少时的她桀骜不驯,每一处表情都满溢着挑衅,后来脾气稍稍收敛,至少也还能看见过去的影子,可现在,她好像全然放开了,无畏无惧,无欲无求。 她看她半晌,敛了笑:“你想从沈家获得什么是你的事,我和沈飞白如何是我的事,我们谁也管不了谁。” 蒋茹慧:“我是你妈!” “如果我想和你断绝母女关系呢。”周霁佑清澈的眼底不含一丝感情。 “你说什么?”蒋茹慧不敢置信,环抱在胸前的手臂打开,垂落而下。 周霁佑安然不动地坐于沙发,一字一句:“我要和你断绝母女关系。” 蒋茹慧只觉荒诞:“你想好了?” “没看见你之前没想过,看见你之后想好了。” 蒋茹慧看着她清冷会客的样子,轻点头嗤笑:“你行,你能耐……” 情绪渐起,她忽然恶狠狠盯住她,咒怨地抬起食指,“我是短了你吃,还是短了你喝,你折磨了我这么多年,接二连三地给我捅娄子,现在反倒是你要和我断绝关系,我就算养条狗也比你有良心!” 【小佑,你没有良心。】 沈恪早前的指责恍然间闯入耳朵。 她不懂,她真的不懂,她没有对不起他们,她只是很努力地摆脱困境,不愿被烦心的人和事所负累。 他们一个个都说她没有良心,都站在道德上谴责她,凭什么…… 她不再奢求母爱,她死心了,有错吗? 她想断绝母女关系,从此再不必受她伤害,有错吗? 她不求人人爱她,只求还她一个清明简然的世界,有错吗? …… 身上的伤总有愈合的时候,再与沈家牵扯下去,心里的裂痕永无修复之日。 她微微垂下头,用力咬紧牙关,后面的话用了有生以来最大的气力才得以从艰涩的喉咙里挤出。 “如果我说,只要你同意我们彼此之间再无瓜葛,我就离开五年呢。” 蒋茹慧被震住,或者准确点,她尚未能从她开出的条件里回过味。 “你真愿意离开,不再和他们当中的任何一个保有联系?”她对她不能全然信任。 刚刚的斥责就像一场幻听的梦,梦被现实敲醒,周霁佑更深地陷入泥沼,而眼前的人却似乎忘记了之前那个勃然变色、像一个无辜的受害者一样低吼咆哮的人是谁。 周霁佑四肢僵硬,支撑身体的能量源源不断地往外散,通过皮肤,透过毛孔,像在起疹,疼得发麻。 嘴唇的颜色惨白,她低着头,将后背更深地靠进沙发,以防挺直的腰杆随时倒下。 “我知道法律不承认断绝亲生父母与子女的关系,协议解除无效,我们简单点,击个掌,谁也别反悔。” 嗓音轻缓,好像没用多少力气,实则用光了所有力气。 她将沈飞白从自己的世界推了出去。 五年……五年的时光可以改变很多。 沧海桑田,流光催人,她和自己打了一个赌,无论输赢,她都认。 *** 很庆幸,研究生毕业论文和作品都已上交完毕,否则,以她目前的状态根本无心应对。 可是又很遗憾,已经错过申请博士生留学的时间,她不知离开北京能去哪里,也没有其他任何详细的打算。 沈飞白是在蒋茹慧离开后的第二天回来的,她身上的伤口未愈合,瞒不住。她也没准备再撒谎,简单将情况说了。 统共不过三两句,一分钟不到的时间里,沈飞白沉默着,看着她手臂上大片的硬痂,神情冷峻。 其实在这之前,有很多次她都已经注意到,他身上开始流露出一股清冷的味道。 以前他不说话的时候,闷闷的,哪怕情绪不对,气质也是温和的;可如今,他漆黑的眼底时常笼罩一层薄雾,微微的湿气,透着几分初冬清晨的寂冷。 此刻,这份冷意尤甚。 “已经起诉了,虽然鉴定只构成轻微伤,但律师说,这属于犯罪未遂,就算依法减轻处罚,也能让他到号里蹲几年。”她语气无碍,“事情已经过去了,我很好。” 我很好…… “好什么。” “……”他声音压得很低,可周霁佑听见了。 好什么……她是真的很不好,不好到,听见他压抑着吐出这么一句,胸腔都立刻瘪下去。 “你该告诉我。”音调些微地加重,沈飞白面容沉肃,“五天,整整五天,只要你在电话里告诉我,我立刻就会赶回来。” 他并非发火,可他一张口就变了声。 过去的五天,他过得也并不好,每天都处在一个精神紧绷的状态。他牵挂着她,无时无刻。答应再不会对她有所隐瞒,可他却食言了。 越来越重的压力,在他未能妥善处理之前,毫无回旋余地地,啃噬着他的神经。 而这场意外,他将她一个人留在北京后发生的这场意外事故,无疑加剧了他心里的愧疚与自责。 很怕,怕失去她,无论知不知情都怕。 “我不告诉你就是不想你急急忙忙赶回来。”周霁佑看着他,“我没事,真的。” 沈飞白尽力平缓着呼吸,他抱住她,将她扣在他与沙发之间,手压在她脑后,把她下巴抵在自己肩膀。 他不说话,他周身散发一股低潮。 周霁佑觉得她是懂他的,正因为越来越懂他,这段日子以来,她从未质问过他,也从未逼迫过他。 她不想说的,可是她又不想拖延。 既然前方注定布满荆棘,何不走得快一点;越快,越接近尽头。 她缓缓启唇:“沈飞白……” 他听着,未吱声。 “我们……暂时分开吧。”她说得很慢,声音很轻,中间甚至略微停顿两秒。 搂抱住她的身体蓦然绷紧,还是没有说话,但是他慢慢放开她,黑沉沉的眼睛近在咫尺。 阳台的玻璃门外夜色正浓,她莹白的脸颊清晰映照在客厅吊灯的光柱下,眼神无波:“我们暂时分开,你把你这边的事处理好。” 沈飞白嘴唇微开,好半天没发出声。 两人彼此对望,半晌,他终于找回声音:“你都知道了。”并非疑问。 他周身的低潮气息益发浓郁,周霁佑知道这很残忍,她无法控制那种恍若天崩地裂的眩晕感,她眼眶渐湿,根本忍不住。 “沈飞白……”她声音轻颤,“我们暂时先分开,好么……” “不好。”很坚决,目光深沉,带着一丝请求,“再给我一点时间,我会解决好。” “多久……”眼泪蓄满,因装载不下而滑落,“沈恪与沈老头闹翻了不是么,他只会更加器重你,不会轻易放你走。” “别哭。”指腹轻抹她脸上的泪,沈飞白靠近她,额头相抵,睫羽垂落,嗓音沉得微哑,却又像在发誓,“我会解决,你相信我。” “我相信你,需要多久,半年够不够?” 他不吭。 “一年?五年?十年?”她两个字两个字嘶哑地问。 他无法给她一个明确的答案,喉咙干涩,窒息得喘不过气。 担心的事终究还是来了。 他瞬间远离她,起身就走。 “我拿衣服洗澡。”完全是一副避而不听的姿态。 “沈飞白……” 沉默的背影微顿,仅一瞬,恍若未闻,径直跨入卧室。 之后的每一天,但凡她谈及此话题,他都是这样,不合作、不妥协。 他们陷入一个怪圈,他在圈里,她在圈外,她的手被他拖着,她不想松开,他也不想松开。 法院开庭受理了她的这起案件,法官审理后认为,被告人李兴凯主观上明知驾车撞人足以致命,客观上仍不计后果地实施这一行为,侵犯了他人的生命权利,故,他辩解无杀人故意的理由不能成立。 犯罪未得逞,系犯罪未遂,依照《中华人民共和国刑法》第二百三十二条和第二十三条规定,李兴凯以故意杀人罪被判处有期徒刑三年。 一审宣判后,李兴凯及其家人不服,提出上诉。 法院最终裁定驳回上诉,维持原判。 周霁佑听说后,并未有任何感触。毕业前夕,她拒绝导师梁贤安的工作邀约,却又通过他的关系取得一个赴美学习的机会。 美国风景绘画大师在哥伦比亚大学开堂授课,梁贤安与其私交甚笃,知晓她打算出国,于是便推荐她前去旁听。 很突然,就像在冥冥中往外推了她一把。 临行前,她先去了一趟雷安家。她没有说只是短暂地学习一段时间,而是说之前就已申请好美国的学校,去那里读博。 油画系博士生…… 雷安和杨芸默不作声地对视一眼,他们一直都觉得她的追求和旁人不太一样。 雷诺可一听周霁佑要出国,抱着她不撒手,嘴里直喊:“我不让你走,不让你走……” 周霁佑在她头上拍了拍,说:“你如果想我呢,可以视频找我。” 雷诺可脑袋蹭在她胸前,前言不搭后语:“我才不会想你,就不让你走。” 雷安和杨芸心里也不舍,毕竟一点心理准备也没有。雷诺可闹的时候,他们在一旁一语不发。 周霁佑低头在雷诺可耳边低声说:“你和我视频通话,雷叔和芸姨一定会同意,这样,你不就多了很多偷偷玩电脑的机会。” 雷诺可心中一动,抬头与她对视,纯净的眸子眨呀眨。 周霁佑有点好笑,可却笑不出来。 她将房产证等一系列用不着的证件都交给雷安保管,雷安说:“你这忽然一走,你和小白不就得分开了。” 周霁佑微一咬牙:“雷叔,如果哪天沈飞白搬出去了,您就帮我把房子卖了吧。” “卖?”杨芸疑惑不解。 周霁佑垂头:“嗯,卖了吧。” 她不作解释,雷安和杨芸交换眼神,杨芸不放心地问:“小佑,是不是他不高兴你出国,你们闹矛盾了?” 周霁佑摇头,笑了笑:“没有,我们挺好的。” 走之前的最后一晚,她在央视楼下等沈飞白下班,张琪比他先出现,看见她,着实惊讶一番,愣了一愣才拾步走过来。 “在等沈主播?”两年的社会历练,令她褪去初相识时的青涩,性格依然活泼,但眼神里的直来直往已有所收敛。 周霁佑微一颔首,算作打了招呼:“嗯,你有没有看到他?” 张琪嘴巴张了张,正要说话,见她目光似是越过自己肩膀望向后方的某一处,下意识回头。 果然,是沈主播出来了。 张琪眼里的沈飞白和过去印象中的那个人不太一样,明明还是那张清隽谦和的面庞,可眼神变了,整个人的气质也变了。 前段时间听组里私下讨论,有人说,以前谁的玩笑都得掂量着开,唯独沈主播可以随意开,现在谁的玩笑都不能胡乱开,沈主播的玩笑更是需要掂量着开。不是指他开始较真开始生气了,而是,没有人能再看出他的情绪变化,他越来越给人一种深沉莫测的感觉。 有人说,这是因为名气上来,浮躁了,傲慢了。 立马又有人反驳,他依然谦逊有礼,依然和气亲善,只是不说话的时候会显出几分清冷而已。 张琪默默表示认同。 她觉得,沈主播不仅越发清冷,而且也越发清减。 Chapter 79 周霁佑带沈飞白去的周启扬的连锁餐厅。 之前作为原告,沈飞白陪同左右,她简单为他们引见过。两人互相点头致意,简短交谈中,主要还是沈飞白在表示感谢。周启扬笑容平淡但不失礼数,眼神里带有探究。 她不是领他来再次见他的,就只是过来吃个饭,他家的菜色一向不错。 沈飞白不能吃海鲜,鱼虾都没法点,两个人晚上也吃不了太多,她快速扫一遍菜单,向候在一旁的侍应生报了一荤两素,外加一道餐后甜品。 周霁佑胃口不大,用餐不到一刻钟就放下筷子,手臂支着,轻轻歪头,盯他看。 夜幕降临,餐厅内的灯光氤氲流转,在环境较暗的地方看别人总是好看的,何况,他又的确属于养眼型。 生活最会开玩笑,她还没好好看够他。 沈飞白沉默吃着菜,眼角上方,她淡淡的目光一刻不离。 搁平时,他会抬眸与她对视,哪怕不言不语,眼神里也会藏有疑问:怎么不吃?有话想和我说? 可现在,不看,不问,或者说,是不敢看,不敢问。 他刻意逃避。 她一直看着他,他就一直在吃,嘴里根本没味道,吃什么都味同嚼蜡,可他就是努力做出吃得很香很认真的样子,不看她,始终不看她,怕传递一个眼神之后,她就会忽然开腔。 可,开启话题并不是一定需要一个眼神抑或一句询问,她想说,随时都可以。 于是,他的心就这么悬在半空,神经绷成直线。 从那天之后,他们在一起独处时,他始终是这副状态,小心翼翼,如履薄冰。 “沈飞白。” 听不出情绪的一声轻唤,他手拿筷子,修长的指尖倏地一紧,没有抬头,低低地:“嗯。” 周霁佑笑意悠长:“你很饿么,还是说,这里的菜特别合你胃口?” 他一顿,稍微有点心安,黑眸微扬,唇角勾一抹弧度,回应:“味道确实不错。” 周霁佑看着他平平静静的神色,觉得,他还不如不笑,这样强撑着,不累么。 心头酸胀,他垂眸继续吃菜,她抿唇,静默片刻,用轻松愉悦的口气说:“那你就向同事推荐一下,替我哥打打广告。” “你不知道。”他往碗里夹进一块牛腩,换好表情后抬眸,“倒是经常有同事向我推荐。” 漆黑明亮的一双眼眸,澄明又温暖,是他在她心里渐渐积淀下的最终印象。 周霁佑忽然间就像被世外高人点了穴,浑身都定住了。 假若可以重来,假若回到两年前的初夏…… 【给我一个机会。】 【我不想再等。】 【你什么时候能需要我一下。】 我给你机会。 我不会让你等。 我随时随地都需要你。 情绪在一瞬间濒临失控,她快速眨了下眼,低垂眼睑,笑了笑:“是么。” 结账后出来,时间还很充足,在路边招手打车,司机问去哪,周霁佑不做思忖,直接说:“去中央电视塔。” 沈飞白侧目望她,她抿嘴一笑:“我想看看北京。” 昏暗的车厢后座,她白皙的面容被模糊了肤色,她的笑容看上去平平常常无所异样,可沈飞白却突生出一种不好的预感。 他缓慢地转过头,望向窗外。 霓虹闪烁,车窗玻璃上光影浮动,他紧抿唇,寂静的眼眸晦暗不明,空落的胸腔里寒风肆虐。 他什么也说不出口,某些画面、某些言语,都似命中注定般残酷地摆在眼前,他没办法再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窗户上隐约映入他的影子,他与里面的自己对视。 红灯,车停下。 安静的车厢内,他一下一下沉缓地呼吸。 再逃避一次,既然已经预见中央电视塔去不得,就再逃避一次…… 心脏猛烈地撞击,他偏头,视线越过驾驶座之间,望向车内镜中司机目视前方的眼睛。 “师傅,不去中央电视塔,去丽都花园。” “不,目的地不变。”周霁佑态度一瞬间强硬。 司机操一口保定话,车内镜中的眼珠朝斜上角瞟了瞟:“你们没商量好啊?快点儿商量,一会儿绿灯该亮了。” 周霁佑脖子都没动,干脆利落地说:“去中央电视塔,师傅,听我的。” 沈飞白半个字都没争,他有些脱力地靠着椅背,一颗心仿若飘荡在冰冷的海水里。 她方才的言行举止说明了一切。之前的晚餐,不过是暴风雨前的宁静。 他闭上眼,脖颈后仰,胸口沉闷,嗡嗡地疼;一开口,喉咙里似有砂砾在研磨:“在哪里开始就在哪里结束是么。” 司机眉毛一抖,悄无声息地扫了眼车内的后视镜。 周霁佑轻缩腮帮,在里面咬着。 车里太暗了,若不是路边流动的光影透过车窗倒映在他小半部分脸上,他就像摆在座椅里的一件雕塑,一动不动,看不到灵魂。 “不是……”她别过头,听见自己的声音,“你没听过一个词叫‘未完待续’么。” 中央电视塔225米的电视大厅里,搭建有一个播报新闻的演播室,白色的主播台,前方印着cctv标识,下排写五个大字:中央电视台。 背景布、摄像机……场景布置得有模有样。 付钱后可以拍照,周霁佑拉沈飞白过去,工作人员愣了一下,盯着沈飞白看了又看。 两人分居于主播台的一左一右,合照留念。 第一张拍出来不满意,周霁佑拳头落在他胸口,“不是叫你笑一笑么。” 沈飞白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她撇开眼,掏钱再来一张。 拉他回去,借着主播台的遮挡,她脚伸过去碰他。 沈飞白脚下感应,他尝试牵动一下嘴角,太僵,不用看都知道一定很丑。快门按下的那一刻,他依然没能笑出来。 周霁佑拿到照片,低头看了看,没再说什么。 一路无言,到达观景台,她立在铁栅栏后俯瞰万家灯火。 她试图寻找丽都花园的方位,房屋建筑密集成林,星星点点的灯光汇聚成河,她根本无法窥见。 北京…… 犹记得他说:【等机会,有个家。】 她不说话,沈飞白比她还要沉默。他就像一棵根部已经严重腐烂的松树,腰杆依旧挺拔。 “一定要这样么……”周霁佑在呼呼的风声中捕捉到他低哀的声线。 风吹着她的发,抚着她热烫的眼眶,她深吸气,扬起嘴角:“沈飞白。” 沈飞白偏头,夜幕下,看见她红着眼,笑容柔美,似天边皎月。 “五年后给我一个真正的家,好吗?” 五年后…… 他一瞬不眨地凝视她:“现在就能给。” “不。”周霁佑轻轻摇头,“你知道现在的生活不是我想要的。” 知道,可是他不明白。他的心以不可挽回的速度不断下沉:“为什么是五年?” 周霁佑没法给他答案,她维持笑容,开玩笑似的反问:“那你想让我等多久,十年吗?” 一瞬间,沈飞白只觉呼吸困难,他还是那句话:“再给我一点时间,我会解决好。” 周霁佑说:“我给了啊,五年。” 空气凝滞,纵使周遭还有其他游客,两人之间却只剩一片死寂。 沈飞白眼睑低敛,胸膛阵阵起伏。他率先迈开脚步,转身,“不早了,我们回去。” 每一次都是她负气离开,他握她手腕挽留;而这一次,角色调换,她抓住他,他腕骨处凸起的尺骨茎突,戳在她掌心虎口。 “我……”周霁佑嗓子发堵,“我明天就要走了。” 她感觉到他手臂的肌肉一下紧绷,似是握住了拳头。 他转头,眼睛黯淡无光:“……走去哪里?” 旁边有人在看他们。 周霁佑无力地松开他,垂眼,忽然不敢看他。 “我收到了哥大的offer……去读博。” 时间是如此难捱,他一句话不说,但他笼罩在她头顶的目光却汇聚千言。 她一咬牙,抬头迎视:“我们暂时分开五年,我相信你能解决好,你会等我的对吗?” “准备了多久?”他不答反问,声音低沉不明。 她微微张口,答不出。 申请留学需长期准备,他一定误会她预谋已久。可她不能说实话,没有再比出国留学更好的理由。 她久不言语,他第二个问题随即砸来:“暂时分开的意思是,五年内都不会回来?” 他的声音哑了,很轻很轻,在露天观景台不间断呼啸的风声中,几不可闻。 周霁佑微仰头看他,心痛得无以复加;眼睛瞥向别处,强忍着泪,头颅一点:“嗯。” 到底是谁在折磨谁? 她内心的愤怒与悲鸣在这一瞬间激烈地翻滚奔腾。 她冲到那个名叫“吼得驻”的铸铜喇叭前,大声呼喊:“我想要一个好结局——!” 她用尽气力,吼声经喇叭传播,飘荡空中。 一旁的屏幕上,实时显示出一个惊人的分贝值。 这是一个表达心愿的巨大喇叭,金子一样的色泽,炮筒一样的长度。 长久以来,无数人的愿望被吸纳进它的身体,响彻天空。 谁能实现,谁会落空…… 谁来告诉她,他们能否拥有一个好结局…… 隔着其他陈列品,隔着被声音吸引的游客,沈飞白眼底血丝弥漫。 回程的路上气压低迷,司机后颈发凉,时不时盯向后视镜。 一前一后,行至电梯,抵达楼层,回家。 开门进屋的一刹那,灯光点亮,眼前的一切既熟悉又陌生。 “我还是不明白……”周霁佑走到前面,忽闻身后一声低喃。 她转身,望进沈飞白暗沉的眸色。 “为什么一定要分开……” “为什么不回来……” 他接受不了,就像当初无法接受让她一个人来北京,此时此刻,这种感觉比那时更为强烈。 两厢心境早已不同,彼时是不甘心,眼下是不允许、不认同。 “你就当——”周霁佑努力措辞,“就当我和他们学,也逼迫你做选择。” 顿了顿,她问:“你会为了我尽早做出取舍的,对吗?” “不对……” 他乱糟糟地想了一路,忍了一路,不知该如何留住她。他问了想问的,但他想听的,绝不是这样一个答案。 “你不逼迫我做选择,我也会为你做出取舍,这不矛盾。” “沈飞白,你怎么还不明白……”周霁佑嘴巴微张,一口气吸进去,堵在胸肺,长达数秒才缓慢地吐纳而出,“我累了,你就当行行好,放我出去透透气。” 他朝她一步步走近。 “五年,你会一直等我?” “会。”她很坚定。 到她跟前,立定。沉黑的眸锁住她:“我不会。” 周霁佑说:“你也会。”同样坚定。 沈飞白笑了,无声的、忧伤的、如薄雾般迷蒙的笑容:“是你舍弃我不顾,我为什么要等你。” 这一刻的他之于周霁佑而言无疑是非常陌生的,那股从他骨子里散发的凉薄冷意似乎淡淡地蔓延至空气中。 “不为什么,反正我知道你会。”她撑住自己,眼神执着。 他脖颈弯下,凑近她:“人总会变。” 指甲掐肉,她一眨不眨地瞪他:“你不会。” 四目相对,彼此呼吸缭绕,两个人的眼眶都开始泛红。 沈飞白说:“你知道五年有多长么。” “我知道。”周霁佑声线在颤。 沈飞白因她这句回答而双手抓住她肩膀。 “知道你还要分开。” 泪水席卷,她肩膀塌下,低吼:“沈飞白——!” “我等着你给我一个家,我等着你……” 嘴唇覆盖而下,相贴的缝隙里,沈飞白仍在做着最后挽留:“我不会等你。” “你会……” 颤抖的尾音被他吞进嘴里,他吻得很凶、很用力,像是把所有的感情都悉数不漏地倾注在这个缠绵悱恻的吻里。 他抵着她靠到墙壁,解她蓝色tee的纽扣,两手一掀,脱掉,后面一解,也脱掉。 进屋时没来得及换鞋,各自踢掉各自的,抱在一起,难解难分。 他脱她的,她也脱他的,完上,再完下。 周霁佑穿的是白色的条纹短裤,没有腰带,比他的率先滑落至膝盖。 她两脚并用,一蹬一踩,将两条细白的长腿解放出来。 与此同时,她扯下他的拉链,双手揪住裤腰边沿往下一拉,也顺利进攻成功。 他手托她臀,往上一收,她两条腿挂他腰间,被他提抱着往屋里带。 胸口紧贴,一个发烫,一个微凉,如水遇火。 她搂抱他的脖子,低头与他缠吻不休。 他们像两个行走在沙漠中的旅人,骄阳似火,脚下炼铁,空气稀薄而闷热,严峻环境下的考验深深翻搅着他们的内心。行至中途,后退抑或前进,都没有十足的体力和精神全身而退。 从客厅到卧室,没有沿路点灯。 黑暗的刺激下,所有的感官都被无限放大。 沈飞白托着她,一只膝头跪在床尾,身体前倾,将她放倒,然后慢慢压到她身上。 暗夜下,光滑柔软的皮肤白得发亮。 吻着,揉着,感觉到彼此的情.动。 一次不够,又来第二次,周霁佑软成一滩泥,刚开始还是主动配合,之后就全然□□控。 身上黏腻腻、汗津津,热浪涌来又平息,她趴在床头,疲累地喘息,恍惚中忆起他们没有做安全措施。 他从背后拥着她,汗湿的脸埋在她同样汗湿的颈窝处,*的触感,掩饰了他潸然而下的两行热泪。 她不会知道,永远也不会。 第二天,沈飞白照常上班。他们之间最后的交流,停留在接吻前的那一刻。 【我不会等你。】 【你会。】 真像一个魔咒。 无法挽留,也无法接受,他一上午状态不佳。 和同事调换播音时间,开完会,他在洗手间掬起一捧凉水扑到脸上。静立许久,他终于还是掏手机,发送出一条短信。 【几点的航班?】 回复得很快,不到一分钟就发来:【下午四点,你来送我吗】 他沉重地垂下头,闭上眼。他做不到眼睁睁目送她离开。 周霁佑在收拾行李,她一次次望向扔在床上的手机,没有动静,他不回短信,也不打电话。 她心情烦乱,从昨晚开始就有些摸不准他的态度。 当初选择和他试试,她和自己打赌,赢了。 如今选择和他分开,她又一次和自己打赌…… 尽管输赢她都认,可她知道,她输不起。 下午录制《今日聚焦》新一期节目时,邀请的评论嘉宾中,其中一位赫然是电视理论家童安远。 上回的网络舆论事件,多亏他那篇名为《论沈飞白的表演性主持》的博文转变舆论浪潮。录节目之前,沈飞白作为主播和两位嘉宾相互认识并沟通节目内容时,顺便向童安远表达感谢。 童安远眉梢微挑,略感诧异:“你不知道?”见他表情略带茫然,童安远微笑摆手,“这功劳我可不敢当,文章不是我写的。” 碰巧雷安也在场,雷安看了眼沈飞白,问:“可是首发不是在您的博客么。” 童安远又笑:“在我博客就表示一定是我写的?” 包括另一名嘉宾在内的所有人都略感糊涂,雷安说:“不是您,那会是谁?” 童安远看向沈飞白:“周霁佑,你应该认识吧?” 沈飞白蓦地屏住呼吸。 雷安微讶地挑了挑眉,恍然明白过来,心中一阵感叹。 其余人皆在猜想“周霁佑”是何许人物,童安远在一旁叙述事情的来龙去脉:“小周是我女儿的美术老师,我女儿高考那年的艺术分能名列前三,全靠她高中三年指导有方。她找我帮这个忙,我当然义不容辞了。” 沈飞白的心忽然间静谧无声。 时至今日,他仍能想起那句过高的评价。 【传递社会信息,承载人民愿望,他是我心里的小白鸽。】 小白鸽…… 猛然抓住一个点,就很容易联想到另一个点,两点之间连成一条线。 她购买的那两只马克杯,上面的图案过于卡通,他从未想过它们有何含义。他以为的白色的小鸟,其实是白鸽;他以为的嫩绿树枝,其实是橄榄枝。 忽然打通不一样的思绪,他的心也随之敞亮。 “不好意思,我去趟洗手间。” 他起身,走出去,手机拿至手上。 三点三十五,号码拨出去,他的手轻微地颤抖。 “喂。”声音四平八稳。 沈飞白:“是我。” “嗯。” “你在哪?”明知故问,他已经听到机场的广播。 周霁佑没有回答,她说:“沈飞白。” 他不作声,他的另一只手紧紧握着落地窗前的金属栏杆。 “我没告诉其他人我是今天走。”她顿了下,“除了你。” 那种快要窒息的感觉猛地又席卷而来,沈飞白低着头,指关节因为过于用力而泛白。 她希望他去送她,希望他们有最后独处的机会。 “我到纽约后就不会再用这个手机了。” 她不疾不徐地说给他听,想到什么说什么。 “你别来找我,也别联系我,我们都给彼此五年时间。” “如果……如果你累了,不想再左右为难,你也不用告诉我。因为我并不想知道。” 他不置一词,她最后问:“你没有什么想和我说的吗?” 他喉咙发涩,默了默,他说:“我会等你。”轻轻地呼吸,又低声重复一遍,如同永不落幕的誓言,“小佑,我会等你,你也一定要等我。” “嗯……”周霁佑坐在候机厅,担心泄露情绪一直捂着嘴,缓和几秒,她含泪笑着说,“一言为定。” Chapter 80 周霁佑抵达纽约,第一件事是前往预定的公寓落脚。 下飞机后,当地时间是早上六点。 她不了解房东的作息时间,没有贸贸然拨打电话,而是坐上去曼哈顿的巴士,从随身包里拿出标记详细地址的便签本,垂眸看着那一行字。 她想,以后每一次提笔书写汉字,她可能都会不设防地想起沈飞白。 他用不经意的方式,在她心上画了一道符。 五年才将将拉开序幕,想念他,很想很想…… 住宿公寓是周启扬托牧禾帮忙找的,距离哥大很近,一间可以长期租住的大卧室,室友都是中国留学生。 无论租金还是物价,在哥大附近都相对便宜。 周霁佑就此住下,大师的课每周一次,她需要一份工作维持生计,否则只会坐吃山空。 这里的一切对于她而言都很陌生,就连撰写挂在网站上的应聘广告都得向牧禾求助。 在国内独立惯了的人,被迫适应异国他乡的生活节奏和人文环境,语言方面的交流是最大障碍。 她张不开嘴去请求别人帮助,独自负隅顽抗,全凭骨子里的那股倔强去迎接各种挑战。 她又是不服输的性格,生活上没遇到过太大挫折,每逢遭遇困境,她的心情都会格外糟糕。 也是在这时候,夜深人静倚靠床头望向窗外,她才蓦然发现,她从来不是一个人流浪北京,如果没有雷安夫妻替她在背后打点,她不会那么顺利就能迁回户口,也不会那么迅速拥有一套小型公寓。 她没有自己以为得那么独立强悍,换到一个真正举目无亲的世界,她甚至连一份本职的工作都应聘不上,没有哪家美术机构愿意录用一个无法全英文授课的老师。 如若不是牧禾牵线,推荐她去给一位华裔富商的女儿当家庭教师,她在无数次求职碰壁后,可能真的需要依靠蒋茹慧扔给她的三百万来支撑接下来的生活开销。 每个月的房租是830美元,电网费与室友平摊大概在30左右,她一笔笔记账,慢慢地去精打细算。 就在她计划要尽快找到一份稳定的工作时,意外发生了。 华裔富商的女儿刚满九岁,被家人宠坏,刁蛮任性,每堂课都不服管,故意捣乱。 周霁佑说重一句话,她撒泼吵闹;周霁佑放手不理会,她更加有恃无恐。 一天,女孩发出小恶魔的笑声,朝她胸口泼颜料,五颜六色的颜料汁洇湿白裙,她整条裙子算是彻底报废。 她没想与她计较,她只是伸出手,准备收回女孩手里的颜料盒,以防她再闹事。 女孩会错意,看她面色清冷,下意识防备,在她手伸过来的瞬间,抓住她手腕对嘴就咬,下了狠劲。 火辣辣的疼痛袭来,周霁佑怒斥一声,擒住女孩下颚骨,逼她松口。 右手腕硬生生被她咬出两道带着牙齿印的血痕。 她倒吸一口凉气,女孩跳离桌子,在她低头查看伤口时,像只蛮牛,一头撞过来。 周霁佑闪躲,但由于距离太近,还是在擦身而过时被她用力撞在腹部。 她忍无可忍,追上前,换至左手揪其衣领。 揪到了,人也被她提溜着拖至跟前,可小腹一阵高过一阵的疼痛却令她再也使不出力气。 她刚一松手,女孩得以脱身,全然看不见她虚弱痛苦的脸色,为了保护自己,使尽全力推她,然后迈着小短腿飞速逃离。 周霁佑紧蹙眉,冷汗涔涔,这一推,防不胜防。 她一个不打稳,手肘撑墙,却因为刚好是受伤的右手而没能撑住,扑通一声,坐落在地。 极其沉闷的一声,汹涌而至的痛意里,仿佛有什么正从她身体里逝去…… 女孩奔下楼找母亲告状,母亲随她回到阁楼。 阳光穿过屋顶斜窗洋洋洒洒地倾泻而下,尘埃在空中飞舞。 墙边地板倒下一道纤弱的身影,抽搐着,呻.吟着,嘴里喃喃,喊着一个人名,破碎得听不清。 胸前,一团又一团干涸的痕迹;身.下,一缕又一缕鲜活的细流。 无常业障,一幅惨烈的战场。 女孩的母亲震惊失色,出声呼唤保姆,本能捂住女儿的眼。 …… 周霁佑被紧急送往医院,白人医生告诉她,流产引起大出血,需要清宫。 她头脑混沌,反应许久才从句子中提炼出重点词汇,茫然地张着嘴,她躺在手术台冷白的灯光下,眼泪一波又一波,再也感觉不到任何痛苦,她所有的神经都似乎麻痹了。 女孩的母亲通知了牧禾,牧禾得到消息后立刻致电周启扬,周启扬不做耽搁,订最早的航班飞来纽约。 他赶到医院,向来寡言少语的好友却第一次对他流露出欲言又止的神色。 两人站在病房外,牧禾说:“孩子没了。” 周启扬点头,表示知道,然后绕过他准备进去。 手刚触及门把手,牧禾一动不动,接着说:“右手腕有骨折现象,医生说是五个月前的旧伤,已导致骨不连伴无菌坏死。” 周启扬霍然回头。 牧禾依旧立在原地,垂首,看着地面:“要动刀,进行切开复位内固定术。医生还建议,从她腹腔里取一块小骨头植骨到手腕受伤的地方。” 晴天霹雳。 周启扬嘴唇阖动:“……还能画画吗?” “轻级伤残,得看后期疗养。最好……”牧禾顿了顿,“少碰画笔,握笔时间不宜过长,也不宜用力。” 周启扬有点呼吸不畅,手从把手上滑落,他问:“她已经知道了?” 牧禾沉默着,朝身后的墙壁轻轻一靠,“她知道后,问的和你一样的问题。” “我以后还能画画吗?” “不宜就是不要是吧。” “呵……报应。” *** 女孩家里承担了所有医药费,除此之外,还主动表示愿意支付一笔补偿金。 周霁佑很安静,日升日落,一天天过去,她如同失声,一语不发。 出于愧疚,牧禾每天都来医院看望她,他会带各式各样的中式餐点,菜肴丰盛,顿顿变着花样。 周启扬察觉出蹊跷,用审视的目光研判他的意图。 走出病房,牧禾依旧一副清清冷冷的神色:“别总盯我看,受人所托而已。” “谁?”周启扬疑惑。 牧禾看着他,反问:“在纽约与她有关的人,你说能是谁?” 周启扬灵光一现:“苏菲?” 牧禾不言,看他一眼,迈步走了。 一天上午,淅淅沥沥的细雨洗涤窗外,周启扬立在窗边,忽闻一道声音轻轻地喊他。 “哥……” 他心一惊,以为幻听,回头看,周霁佑目光正对他,脸色一如既往的苍白。 “你该回国了。” 周启扬走到床边,微微一笑:“我休假旅行呢,急什么。” “我挺好的,你不用担心我。”她平静无波地说。 周启扬拿话堵她:“你好不好我知道,不用你告诉我。” 周霁佑低下头:“真的……我真挺好。” 也不知说给谁听,是他,还是她自己。周启扬笑了笑:“先不谈这个,饿了么,不知道牧禾今天送什么好菜过来。” “哥……”周霁佑还是低着头,“你回去吧,你已经在这儿待够久了。” 周启扬无声叹息,含糊其辞:“再过一阵儿,过一阵儿再说。” “明天就能出院。就明天吧。”她抬起倔强的眼睛。 周启扬有了一点火气,他撇开眼不看她,一番话来来回回翻滚无数遍,可最终都没能说出口。 “你答应我早点好起来,我就走。”他最终妥协。 周霁佑没吭声,她仿佛看懂了他愤怒的源头,言辞恳切:“我和他的事和你们讲不清楚,你别把我的情况怪罪他头上,也别告诉他,景乔也别告诉,成吗?” 周启扬无法理解,他很少有真正能读懂她的时候。 “你们分了?” “没有。”她紧接着又飞快地反问,“所以孩子还会有的不是吗?” 干干净净的眼神执着地凝视他,像一个溺水挣扎的人努力想要抓住浮木。 与她相识至今,他没有见过软弱的她,他也没有想过,会有这样的一天,她会突然倒下,并且,用这种求生的惶惑目光将他牢牢锁定。 周启扬不由自主地就软下态度:“会有的,所以你要赶快振作起来。” 翌日,周霁佑出院,周启扬回国。 牧禾送他去机场,坐在车里,周启扬拜托他:“我妹妹暂时就交给你了。你帮她找这份工作是出于好意,发生意外谁也无法预料,这事儿不怪你。” 手肘撑在窗沿,情绪上涌,他五指一捏,骨头嘎嘣一声,“要不是看她是个孩子,我真想……”咬牙,没往下说。 牧禾沉默驾驶,眼眸深静。 半晌后,周启扬再次开口:“祖孙俩能和好的话,你帮忙找机会在中间润滑一下。” 牧禾:“有一件事……” 伴随他的停顿,周启扬偏眸看他:“嗯?” 牧禾观察路况,然后淡淡瞥他一眼:“我好像没告诉你,那套公寓的房东是谁。” 周启扬微一挑眉。 牧禾目视前方,口吻平常:“不然你以为房租为什么这么便宜。” Chapter 81 以周霁佑目前的状况,需要有人在身边照顾。 牧禾在曼哈顿上东区有一套独栋别墅,他提出送她搬过去静养,周霁佑婉拒,说了一句与周启扬临走前相似的话。 “你不必觉得对不住我,和你没关系。” 无论神情还是语气都死气沉沉,牧禾经过深思熟虑,未作勉强,告辞离开。 第二天,他没有过来,来的人是房东。 房东在卧房外敲门,说的英文,是个女人的声音。 她来纽约的第一天为防打扰房东休息,没有拨打她的电话。独自找来,刚巧其中一位室友在家,室友已事先知晓会有新人入住,将钥匙交给她,并将一些需要遵守的注意事项以及周边生活设施都热情详实地告知于她。 牧禾帮她预交了半年房租,她来到纽约,也只是把钱还给他,和房东一次都未曾谋面。 房东的突然出现,令周霁佑些微的茫然。 她近来一直是这种迷迷糊糊的状态,大脑反应出奇得慢,尤其在这个abc国度,满耳充斥的都不是熟悉的母语,她的理解力更是直线下降。 房东敲门许久她都一动不动,她盯着手腕上动刀后留下的疤痕,也不知在想什么。 直到,英文转换为中文,她听见门外的人焦急拍打门板,呼唤她的名字:“霁佑,你在里面做什么?你不要做傻事!” 好像在哪里听过这个声音,周霁佑思考得太慢了,在她还迷迷顿顿的时候,外面拿出备用钥匙,忽然把门打开。 她缓慢回头,看见一个慌张未定的面孔。 眼睫轻眨,她将这张面孔摄入脑海的记忆库,有点卡壳,许久后,她轻言轻语:“你就是房东太太……” 苏菲拎着一只保温桶,看见她安然如恙,逐渐缓过神。 她走上前,“我怕你不想见我,就以房东的身份敲的门。” 将保温桶放桌上,一层层打开,有粥,有小菜。 “早饭还没吃吧,来,趁热吃点。” “所以你的确是我的房东?”周霁佑无神的眼睛看着她。 苏菲目露心疼,没承认,也没否认,盛一碗粥放她手边,碗口热气萦绕,伴有淡淡的清香。 “以后就由我来照顾你好吗?”她站在旁边温柔和蔼地凝视她。 周霁佑抱膝坐在椅子上,盯着那盘小菜,不是华人超市里卖的榨菜,而是自家腌制的白萝卜,颜色鲜嫩,切得薄薄的,一看就很脆。 这萝卜她见过,保温桶她也见过。 她没有回答,而是问:“之前的饭菜也是你做的吧?” 苏菲沉默以对。 她明白了,伸出左手接过勺子,在热腾腾的粥里搅搅,“谢谢。”她说。 苏菲一怔,她很想抚摸她的头发,忍下念头,她出声道:“你喜欢吃什么和我说,我在中国特地学过一年厨艺,家常菜都还算拿手。” 周霁佑没吭。 她吃东西也很慢,没人知道她在想什么。 之后的每一天,苏菲基本都会按时过来,有课的话,会稍微迟一些。 周霁佑依然话少,说得最多的,是“谢谢”。 每顿饭她都道谢,后来有一天,苏菲忍不住说了句:“我们是亲人,你不用和我客气。” 各个国家,文化与语言存在差异。 在美国,就连夫妻之间相互致谢都只是一件稀疏平常的事。依照苏菲的了解,在中国,亲人之间是不必刻意言谢的。 因为我爱你,所以我愿意为你倾情付出。 当周霁佑闻声抬起眼睛望向她时,她坦率而直接地表达情感:“我爱你霁佑,你是我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亲人。” 每一个字,伴随她稍稍有些和国人不太一样的口音,听起来特别发自肺腑、特别珍而重之。 周霁佑没有反应,她看上去有点迟钝。 苏菲已经渐渐习惯她的迟钝,耐心地等待。 过了好一会,周霁佑撇开眼,低低地说:“我很容易心软,你做到了。” *** 五年后。 纽约超级宝贝总部,一身蓝黑色运动工装的女人,胸前挂一块工作牌,与面前经过的一位黑人同事点头致意后,她轻吸一口气,推开面前的玻璃门。 办公室内,中年女士闻声抬眸:“rita,你来得刚好,我正要找你。” “调任申请通过了?” 对方身体坐直,摇头无奈:“你就一点不留恋这里,不留恋我们吗?” 她歪头轻笑,温暖明媚:“,我会想念你,想念大家。” 接到调任书的那一刻,她的表情忽然有些怔忡。 指尖一用力,页面被捏出褶皱。 她看着那道皱痕,如梦初醒,一种终于踩到实地的安慰感油然而生。 走出办公室,手机接收到一封邮件。 驻足,她点开查看。 一张三口之家的全家福随着图片的加载一寸寸展开。 照片上的女人笑得甜蜜,怀抱她可爱的小女儿,靠在一个英俊男人的怀里。 图片下方,附加男人的信息。 肖晋阳,29岁,出生于律师之家,曾留学英国,攻读诺丁汉大学法律专业,回国后进入其父创办的律师事务所工作,在行业内小有名气。 “肖晋阳……”她轻声念出这三个字,指腹上滑,重新看向照片上的那个女人,扯了扯嘴角,“祝福你啊。” 一个月后,完成手头的交接工作,禁不住同事的呼声,她在家里办趴为自己送行。 一不注意就喝多了,朦胧中,好像是奶奶微笑着、感谢着,将一群人送出门外。 眼前光影浮动,一道人影俯下,慈祥的声音呼唤她:“rita,奶奶扶你回房睡。” 身体被搀扶,她扭动抗拒,笑眯眯地摇头。 头顶闪耀一片细碎的白光,她眯着眼看,看着看着,眼角泛湿。 “我就要回去了奶奶……我就要回去了……” 她声音很飘,像云彩浮在空中,让人心头不自禁的柔软。 苏菲收回手,顺势坐下,配合她点头说:“是啊,我的乖孙女就要回去了。” “五年两个月零八天,他会不会以为我不要他了……” 眼泪顺脸颊蜿蜒滑落,有光反射,像一条银边。 苏菲不安地迟疑:“他真的在等你吗?傻孩子,你这趟回去,万一失望……” 没有声音回答。 她眼睛闭上,迷醉的精神已处在隔绝外界的状态。 苏菲叹口气,起身,扶她躺下,洗块毛巾回来擦擦她的脸,回房里拿毯子盖她身上。 “万一失望,我去接你回来。” *** 2015年9月,周霁佑回到北京。 周启扬开车过来接她,这几年,他和景乔每年都会去纽约看她,两人在她出国后悄悄恋爱,等到快要结婚时才把消息告诉她。 三年前,他们在巴厘岛举行婚礼,唯一的伴娘和伴郎是她和牧禾。 景乔本想将捧花扔给她,却被她表妹张琪一举夺获。 那天,拿到捧花的张琪转过身,问她一句话。 她说:你和沈主播早就已经分手了对不对?我想追他。 大脑“嗡”的一声,周霁佑的思绪被回忆逼退。她坐在副驾,轻轻摩挲右手腕,询问周启扬:“你们打算什么时候要孩子?” 周启扬笑着斜睨她一眼:“怎么,你替我们操心上了?” 她说明情况:“乔乔三天两头和我抱怨,说两个妈都等着抱孙子。” 周启扬不置可否:“她暂时不想生,谁还能逼她。” “那你呢?你也暂时不想要?” “顺其自然。”周启扬看得开,“我有的是耐心等她。” 周霁佑转眸看他,哼地一笑,透着一丝别样的情绪。 周启扬:“笑什么?” “没什么,就是感慨。” “感慨什么?” 她十分坦诚:“我从没想过你们两个真能走到一起。” 周启扬稳稳当当手握方向盘,也直白流露:“说实话,我从未想过我们两个不能走到一起。” 周霁佑一阵恍惚,她在心里说:我也没想过。 没想过和他不能走到一起,没想过会和他彻底分开。 张琪说:你和沈主播早就已经分手了对不对?我想追他。 她漠然回答:你去问问他让不让你追。 后来景乔支支吾吾地告诉她,张琪在追他,一头热地倒贴,家里谁劝都没用,给她介绍合适的相亲对象也不愿意见,一门心思全扑在他身上。 景乔问她:你们到底怎么回事?三年了,分没分?真分了我可就不帮你拦着她了。 她紧抿唇,通过屏幕看着她:他什么反应? 景乔说:谁? 很久都没有喊出那个名字了:沈飞白。 景乔眼神复杂:粥啊,虽然你总是什么都不和我说,但我知道他对你而言很重要,对吗? 她瞳孔一缩,没有任何遮掩:对,无可取代。 景乔双手紧握,点头:我明白了,你放心,我继续煽动家里人一起劝她。可是粥啊,他现在依然是单身,不代表一直都是,少一个琪琪,还会有其他“琪琪”。不是我说你,你留学就留学,一次也不回来是怎么回事,你们这样长期两地分居,迟早是要出问题的。 她沉默。 其实,有一句话她一直藏在心里,她没有告诉沈飞白,如果……如果五年之后他还是未能摆脱桎梏,她也会就此认了,他等她五年,她还他一生。 三日后,周霁佑新官上任。 中心内部的一名英文指导师和一名中文指导师相继离职,招聘新人需要至少培训三个月才能上岗,负责管理教务组的副中心主任在调整班级分配时,由于英文指导师本就稀缺,周霁佑接下其中一个班,稳定局面。 她静静地等待一个机会,可这个机会什么时候会来、来了又如何操控,她对此并无设想。 她需要知道他的态度,她遵守约定回来了,那么他呢? 时光可曾改变他? 一天傍晚,周霁佑在楼下星巴克买完咖啡,准备回中庭乘坐电梯,刚经过一楼的一家护肤品牌店,近距离地看见一对父女欢声笑语等候在电梯门外。 依稀间,一个计划来了。 她转身寻找正在中庭做地推的中心员工,从她们手中接过一叠宣传单和三张宣传手册。 她在大厅徘徊,眼睛时刻盯紧电梯和扶梯。 与一对爷孙简单交谈后,爷爷拿不定主意,不愿意填写信息,她一点都不惋惜。 她和虎头虎脑的小男孩很快成为朋友,老爷子看她很会哄孩子,有点好奇,又有点心动,管她要去一份宣传手册,说带回去给孩子的父母看看。 宣传手册数量有限,本是只看不送的,周霁佑摆手和小男孩说再见,低头看向手里仅剩的两张手册,轻声一笑。 不经意的一个抬眸,父女俩下楼了。 她快速瞄准方位,等候在扶梯下方的必经之处拦截。 “您好,这是您的女儿吗?真可爱。” Chapter 82 周霁佑的原计划是制造一个和沈心羽的意外重逢,谁曾想,肖晋阳给女儿肖家萱报了半年的英文课程,整整一个月,都没有在中心内部看见沈心羽来接送女儿。 身为肖家萱的主老师,她和肖家萱的爷爷奶奶见过,甚至和她的叔叔见过,唯独沈心羽,一次面也未碰上。 萱萱的妈妈出差学习去了,这是在她的旁敲侧击下,他们一致作出的回应。 她在央视楼下徘徊过,也在丽都花园的小区附近往返过。 她不知道自己想做什么、应该做什么,她唯一确定的是,不要直接送上门,绝对不要。 和他分开的这五年,渐渐,她再次习惯了掌控全局。在一切还不能完全确认之前,她本能地选择保护自己。 十九点整,周霁佑坐在电视机前。 她垂眸看手里的那张照片,照片上的他神色凝重,面容僵硬,要笑不笑的。 她把照片放在液晶电视的屏幕旁,与画面中的他作对比。 里面的人字正腔圆,每一处表情都拿捏得恰到好处。他明明没有笑,可因为他的眼神和他肌肉的放松,哪怕不笑也让人觉得心里特别熨帖,仿佛“国脸”就该是他这个样子—— 精神,养眼,正气凛然,严肃却又不失亲和。 手摸上去,指腹触上屏幕静电,轻轻地噗呲。 她抚着他的面容,在心里一笔笔描摹。 整整一个月,她依旧没有见到沈心羽,但前来接萱萱的家长,从爸爸到爷爷到奶奶……猝不及防地,忽然到了……舅舅。 没有一点点准备,她凭直觉行事,不热切,也不冷淡。 可是他变了,她几乎摸不到他的内心情绪。 他心思深沉、神情莫测,反倒把她弄得心神乱晃。 她想撬开他,必须撬开,不然她堵得慌。 她暂时还不太能够适应五年后的这个他,能依稀看到曾经的影子,可更多的,是一种全新的状态,一种单单通过电视屏幕完全看不出、可一接触真人就立刻能感觉到的明显气场。 她故意吊着他,跑去相亲,自己却先受不了。 他们两个都有问题,需要一个切入点,一个突破口。 硬的攻不破,就来软的。 终于,被她撬开了。 她租住的一室一厅并没有完整的墙壁划分格局,卧室是半开放式,从被他抵在冰箱门,到被他抱上.床,中间的路程,以他迈步的跨度来算,约莫不超过十步。 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过这种温度相融的感觉了。 脱了衣服才发现他体型的变化。 他比以前壮,肌肉健硕,线条流畅,是在健身房锻炼出的好身材,但也不是特别的夸张,总之看着舒服,摸着也……舒服。 时隔五年的一场性.爱,让他们两个人互相之间的每一次爱.抚和亲吻都变得富有内涵。 迫切地、渴望地、怀着虔诚信仰地,希望通过这一种最直接的方式重新占据彼此、拥有彼此。 他的头发还是那么硬,双手穿梭在他的发丝间,她情不自禁地挺起腰,由他一路吻下去。 她在他的攻势下柔软无力且湿滑无比。 借着客厅打来的光,他们一瞬不不眨地深深凝视对方。 缓缓推进的一刹那,眼神胶着,在体内感觉的刺激下,都轻轻地抿了唇。 他伏趴而下,不断挺.送,指腹抚在她滚烫的眉眼和鼻唇。 他的眼睛黑润暗沉,怀着深深的念想。 她在他身.下颠簸低.吟,汹涌的热力下沁出薄汗。 她仰头对准他的唇,一口咬上。 唇舌再次纠缠,她把两条长腿勾上去,手臂也伸出去搂住,像一只软绵绵的八爪鱼。 光.裸着抱在一起,黏腻,却不想动。 她靠他怀里懒洋洋地闭着眼,手指在他硬邦邦的胸口画圈,捻着那粒米。 她在撩他,她不知为什么,重新和他碰上后,见不到他心思重,就是忍不住想掌控他。 反观他,一只手臂给她枕着,另只手臂……大概是因为热气太大所以放在被子外面。 总之,他没有动,也没有说话,很安静很安静地搂着她。 而她,在稍稍恢复一点精气神后,左手慢慢往下探去。 握.住了,硬的,湿的。 她抓住小辫子似的,神采得意,抬起脖子,在他唇边吹气。 “你在想什么?” 她的眼神直白且颇具意味。 也许是时光的沉淀,又也许是在异国他乡的转变,她像一个妖精,一个勾人的妖精。 沈飞白眼眸深处藏有一处渐渐升起的暗火。 手臂收回被窝,捉住她手腕,打开,压在枕头上;他一个翻身,又一次贴合着覆上。 “你希望我想什么?” 他的那里戳在她腿窝,触感湿滑,凉丝丝的。 周霁佑款款而笑:“想我。”她声音很轻,闲情肆意,“想我们。” 他的心跳乱了节拍。 她一个故意的眼神、一句简单的话语,就能卷起他心头巨浪。从前是这样,如今依然是这样。 他低下头,狠狠地吻她。 想她,怎么可能不想…… 无数个日夜,看不到尽头,从来没有哪天能酣然入睡。 运动、流汗、消耗体力,就想晚上能早点睡着,早点到梦里去见她。 越想越得不到,五年里,统共没梦见过几回。 反倒是这几日,更像是一场梦。 她从事的工作,她对他的态度,她去相亲……都像是一场连续进行的胡乱梦。 他在梦里挣扎,直到刚刚,当一切平静下来,他真真切切搂着她,他才终于觉得这个令人讨厌的梦好像醒了。 拥抱,翻滚,周霁佑反客为主,换到上面。 手扶着坐上去,披散的长发往后一撩,她抓住他的手,与他十指相扣。 长发如瀑,肌肤胜雪,她琥珀色的眼睛迷蒙着,缱绻而多情。 沈飞白平躺下方,那种逐渐清醒的真实感伴随她的蠕动快速堆砌。 她回来了,不是梦。 Chapter 83 这一夜,在这套宽敞的一居室里,久别的身体和灵魂共同颤栗。 翌日清晨,似有感知般,周霁佑从睡梦中转醒,缓缓睁眼。 一双漆黑如墨的眼睛,近在眼前;看不出情绪,眼窝一如既往的深邃,像漩涡,刚一接触,全部精神就都被吸纳。 她没有说话,他也没有。 晨曦遮挡在窗帘之外,周围一片昏暗。 两个人侧身躺着,神情一致,宛如潮水退去后宁静的江岸。 又想问一问,他在想什么。周霁佑原以为,她会很想知道这五年来他独自所经历的,但真到可以询问的时候,她反倒张不开口。 问什么呢,时间太长,都不知从何处切入话题。 于是,就这么平心静气地看着他。 其实,改变的又何止是他。 她早已明确感知到自己性格方面的转变,苏菲的宠爱和孩子们的童真软化了她,褪去尖锐冷漠的一面,她现在对生活持有足够的耐心,本人也足够具备女人味。 她向来懂得利用优势,对方是沈飞白,更不必有所顾忌。 正当她想做些什么时,他眼底情绪翻滚,轻轻凑上来,掌心从她侧腰穿过,按在她后背,脸埋她颈窝,沉缓地呼吸。 启唇,热气呼在她敏感的肌肤。 “我多怕你不回来……” 声音低得发闷发涩,轻易就拨动周霁佑心中的那根弦。 他将她更深地扣入怀里,周霁佑抬腿缠上他,也同样伸出手去环抱他。 手心抚摸他脖颈后方,在他脑后的短发和皮肤上来回轻蹭,像平时安抚孩子一样温柔地安慰他。 “因为工作调动受到一点阻碍,所以回来晚了。” 她在解释逾期的原因。 他没有出声,她等了等,却等来颈窝处一记惩戒性质的啃咬。 他是真的在用牙齿咬她,不疼,就是痒。 “……狗才咬人。”她活动脖子,嗔怪。 他抬起头,直视她的眼:“调令在两个月前就已下达,萱萱的早教课程上了有一个月,就算你之前不在北京,这一个月总归在吧?” 他锐利的眸色令她不容闪躲。 “为什么不联系我?你不想见我吗?你在顾虑什么,嗯?” 问题接二连三,当真是不一样了,要么沉默不语,要么单刀直入,害她差点被他的眼神震住。 周霁佑颇有些愉悦,一路见证他过去的成长历程,空缺的五年虽未参与,可现在回来看到他如此有趣的变化,就像打开一只潘多拉魔盒,太多惊讶的成分,暂时无从判断是好是坏,就只是想笑。 “你怎么知道两个月前我就调过来了?”贴着枕头往前靠了靠,鼻尖与他直接碰上,“嗯?回答我。” 她又在用眼神撩他,就连语气也是轻飘飘的悠然。 这种感觉从来都没有变,就是看着她就满足,看着她就知道这辈子非她不可。沈飞白也曾思考过为何眼里心里只有她,最后答案不过只有一句话:爱就一个字,而他也只有一颗心。 他在她略微干燥的嘴唇上吻了一下。 “心羽打听来的。我回答完了,到你了。” 周霁佑心思运转,有好几秒没应声。 沈飞白手从她背后滑上来,掌心包裹她半边脸,拇指肚幅度极小地轻轻摩挲。 “别想躲,告诉我。” 两只硬茧戳着她,他深静的眼神也戳着她,周霁佑依旧没有回话,她伸长手臂,缩到他温热的怀里,安静地拥抱他。 沈飞白仅仅顿了一秒,顺应她的姿势圈紧她。 她贴在他心脏的位置,默数他的心跳,一下一下,真实得令她想要落泪。 她把眼睛闭上。 “我不会再有顾虑了沈飞白,任何顾虑都不会。” 她不知自己的信任由何而来,她一直愿意相信他,此时此刻,曾经的那些富足的安全感又再次重回体内。不必去怀疑,他外表变化再大,本质没变。 这回换他沉默。 两人静默不语,遮光窗帘功能显着,外面天已大亮,室内却依旧昏沉一片。 半晌,就在周霁佑稍微又有点困意之时,忽然听见头顶上方,沈飞白经过思忖后的沉稳嗓音:“你不问我事情有没有解决?” 眼皮不再沉重,她瞬间抖擞精神,心口一紧。 不是不问,只是暂时不想提。 大概……她也是怕的吧。 他的衣着、他的车……以及他不经意间释放的气场,都让她刻意去忽视那个答案。 人在环境中生存,也在环境中塑造。 她在一个温暖祥和的环境中逐渐多出几分柔软和感性;而他,想必也是在一个与之匹配的环境中一点一滴发生的改变。 这个与他匹配的环境长什么样子,她想,她再清楚不过。 他主动提,她自然不会胆怯退缩,“解决了吗?”无一丝波澜,她平淡发问。 沈飞白的下颌贴在她柔顺的头发上,声音不疾不徐,字字清晰地向她叙述一件她并不知晓的大事。 原来,沈恪早在大学毕业时就和朋友在北京合伙开公司,外人只知那家汽车贸易公司的执行董事是江正弘,却很少有人知晓,沈恪才是幕后的真正决策者。 公司规模越做越大,业务逐渐涉及房地产营销、金融投资管理以及酒店旅游业。 沈恪脱离沈家后,沈国安批准了他辞去总经理职务的申请,还未设法将他的集团股份悉数清除,他已经先下手为强,从多名董事和股东的手中强势收购股份,一举成为国安集团的控股股东。 沈国安大病一场,自此以后,精气神再未缓和。 周霁佑听得心惊,她从他怀里退出去。 “你在当中扮演的什么角色?” “什么角色也不是。”他身体翻转,枕头一靠,坐起身。 周霁佑手臂环在他腰腹,头贴靠他胸膛。 “爷爷当然不会甘心,可人老了,由不得他了。” 周霁佑在心里算了算他的岁数,貌似快八十了。 “他没为难你,让你去和沈恪斗?” 什么都能让她猜到,沈飞白微低头,看着身.下被发丝遮挡的侧脸轮廓,小巧的耳朵半隐半现,白白的,亮亮的。 指腹伸过去,轻轻揉.捏,被她不客气地扬手一拍。 “谁让你摸我耳朵了,我在问你话。” 他不为所动,慢慢躬下.身,嘴唇靠近她耳朵上方。 “我问你的话,你回答了么。” 痒。他故意的。 ……无法形容这种被他压制的感觉,他比以前难对付。 他又往下低了低,贴得更近,热气直喷她耳蜗。 “只准你不回答我,不准我不回答你,是么。” 嗓音低沉,极富磁性,尤其还近在耳畔…… 疯了! “沈飞白。” “嗯?” “你转移话题的功力和谁学的。”非疑问,就只是一句感叹而已。 他在她看不见的角度微一挑眉,缓缓退离,直起身,“你。” “……” 服吗?不服。周霁佑不仅不服,而且还感到好笑。 她觉得有句老话特别贴近他——师傅领进门,修行靠个人。他还真是全凭个人本事,自学成才啊。 她仰头看他一眼,他也正垂眸看她。 昏暗中的平静相对,令她生出一丝长久以来始终尚存的征服欲。 她从来没有想过征服任何人,只除了他。像是回到两人交往的最初,她一股不服软的脾气又回来了。 利落地一个翻身,她趴到他身上,手肘撑在他身体两侧,仰脖,双手托腮,目不转睛凝视他,眸光流动,似暗夜下闪烁的星辰。 “我就是这么霸道,你又不是第一天认识我。快说,后来呢?” 这样的姿势,睡衣领口松松垂落,里面也随重力下垂,一览无余。 “后来……”沈飞白撇开眼,将滑下去的被子向上提了提,压住被她撑起的两个风口,以防她着凉。 他曾和沈国安说:命是您自己的,不会再有下次。 后来,第二次受其逼迫,他看着那个已到风烛残年却仍旧放不下权力地位的老人,淡然而无畏:“爷爷,请您认真回答我一个问题。如果现在持有股份最多的人是我,您心里痛快吗?” 沈国安盯着他,他淡漠地扯了扯嘴角:“既然同样不痛快,为何不放心地将集团交由他掌权,至少他是您的直系血亲,集团依然姓您的沈。” 周霁佑保持姿势不动,以这样的角度观看他,所有的感觉都变得直观立体。 他像是一个客观冷静的旁观者,已经不会再被沈家的烂事牵动情绪。 “所以,你要告诉我的答案是,事情都解决了?”眼睛轻轻眨动。 沈飞白沉静的眸光与她相对,他双手一使力,将她提抱起来。 周霁佑不得已,只好双腿叉开,转换成一个舒服的姿势。 她被他按在怀里,下巴枕在他肩头。 “你只说五年,哪天开始哪天结束,按年份还是月份,我都一无所知。” 听他语气不像兴师问罪,可她的心却骤然一缩。 “回来了,不出现。出现了,又故意和我闹。”他偏头咬她耳朵,用牙齿研磨她薄薄的耳垂。 “……” “何止霸道。”一声一声喟叹着,手也从衣摆滑上来。 “……” 要命,她真觉得要命。 Chapter 84      从沈飞白口中得知,她母亲蒋茹慧在沈国安病倒时搬离了沈宅,具体原因不明,她也并不感兴趣。   房租押一付三,这套一居室她住了不到三个月,搬回丽都花园那套旧房子时,她问沈飞白:“你觉不觉得咱们这个举动有点败家?”   她随口揶揄,沈飞白却看着她:“咱们?”   “……我,我败家,行了吧。”   她低头整理衣服,懒得理他。   不就是还在怪她不早出现么,早早出来哪还用跑外面租房……   想想还是闷,她双手按在衣柜里,头转过来,没好气地白他一眼。   沈飞白斜倚柜门,承接她这记白眼,问:“晚上想吃什么?”   她取走一只衣架,回到行李箱旁,抖开一件黑色毛绒外套,看都不看他,说:“不吃。”   沈飞白眉目平和,他看了她一会,看她挂好衣服又将一件白色针织毛衣铺展身前、麻利迅速地叠整齐,他抬脚往外走,“那好。”   “……”周霁佑当即就是一愣,“你站住。”   他停住脚,在她走上前时,偏眸看向她。   周霁佑抱臂立他身前,凉凉注视他,心中无力;倏尔,眼睑上翻,说:“你以前可不这样。”   沈飞白神情不变:“我以前哪样?”   又不按常理出牌。周霁佑扬唇,眼神里含几分调侃:“好玩吗?”   沈飞白高高的个子立她面前,低敛着眼帘看她,表情清清淡淡:“你还没说我以前哪样。”   “……再玩可就没劲了啊。”她忍不住瞪眼。   “哦,你也知道。”   “……”   周霁佑无语,倒也没生气,纯粹只是有种风水轮流转的感慨。   他们面对面互相对望,一个环抱手臂,一个手抄裤袋;天花板上的吸顶灯,光芒四射。   周霁佑率先哼笑出声,点头认栽:“有病。”   她散漫悠闲地绽放笑容,映在灯光下的模样娇美而灵动,上下的内衬都是贴身款,实打实地勾勒身段,成熟.女性的韵味在她身上展露无遗。   清晰的,耀眼的,无时无刻不在牵动他思念已久的心。   沈飞白唇角略勾,单手从裤袋里抽出,伸到她面前,将她一绺垂至眼前的发丝拨至一边,微垂着眼,清和看着她:“吃吗?”   周霁佑咬牙:“……吃。”但又不解气,于是,扬手一指,“你去给我收拾。”   沈飞白回眸看一眼,收回视线时,墨黑的眸色轻轻流转:“好,你想想吃什么,我们出去吃。”   说完,他转身行至衣柜前,俯身从她箱子里拿出一件白色荷叶边雪纺衬衫,挂至衣架。   周霁佑怔怔看着他,脑海中仍在持续回放刚刚他瞅她的那记眼神。   心上开花——用此来形容她此刻的心情,再不为过。   挺好的,她想。他们就像现在这样明简舒适地相处,哪怕被压制的人是她,也挺好的。   随车出行的确比以前方便,但北京交通堵塞严重,时间同样会耗在路上。   周霁佑寻思后决定,干脆就去国贸那边,不堵车的话半小时之内能到。   他们在银泰解决的晚餐,江浙菜,菜色看着不错,很有食欲。   周霁佑过去胃口很小,现在倒是不忌口,什么都吃一点,吃得慢条斯理,却也专心致志。   反观沈飞白,吃着吃着就停下来,手肘撑桌,双手交握支在下颌,平静安然地看着她。   周霁佑慢慢咀嚼嘴里的鱼饼,末了,喝口杨梅酒,对上他黑淳淳的眼眸。   “你看我干嘛。”随意一瞥,眼神示意他看周围,“别人盯着你看,你就来盯着我,还让不让人好好吃饭。”   “你好像饭量有所增长。”他指出不同。   周霁佑微怔,笑了笑:“和奶奶生活久了,被她养出了大胃。”   正说着,有人过来求合影。   一对姐妹花,年纪二十出头。   沈飞白没拒绝,她们站在座位旁边,没好意思请他起立,手扒在座椅后,雀跃而又小心地把头朝他近处靠了靠。   咔擦咔擦,一人拍一张,一个合影,另一个拿手机负责拍。   周霁佑在对面默不作声地观望,意外发现,沈飞白在配合拍照时竟然是会主动微笑的。   只是嘴角一个细微的幅度,浮现在他的面庞,有种婉约的绅士风度。   对方道谢后离开,沈飞白颔首致意,眸子偏转过来,与周霁佑眼神相碰。   察觉到她眼中别有深意,眉目一转,问:“有什么想法?”   周霁佑眼角一动,起身坐过去,调出相机模式,举起手机,歪头靠他肩膀,“笑一个。”   横置的屏幕中,周霁佑嘴角轻抿,在笑;眼睛明亮,富有神采。   沈飞白凝神细望,唇边笑容缓缓而动,如日光冉冉升起。   周霁佑的心,敞亮而明媚。   餐后,他没有开车带她直接回家,而是前往一个交付已有一年的新楼盘。他在那里全款购买了一套三居室,尚未装修,依然是毛坯。   北京风沙大,空置一年的房子灰尘更是多到令人呼吸难受。   沈飞白打开一扇窗,任由夜晚的寒风吹进来。   周霁佑里里外外全部看过,他自始至终没有解释,也没有介绍,就只是问她:“喜欢吗?”   她迎风而立,在肆虐的冷风中将发丝别至耳际,低头不语。   沈飞白走上来,敞开大衣,自身后拥她入怀,她乱舞的长发因他的贴近而部分服帖。   “我们把家安在这里,好不好?”   风起声动,屋内灰尘肆意,可他的声音却干净得不染尘埃,恍若一条流动的清澈河水,直直灌溉在她心田。   背后那具硬板的胸膛,身前包裹自己的整件灰色呢大衣,以及后脑勺轻轻贴上的那条戴在他脖子上的浅棕色围巾,每一处、每一个属于他的地方,都让她感到温暖又踏实。   她听见自己说:“还真是有钱了啊。”   车,房,都有了。   犹记得他说,等能力够得上回报,他会使用从沈家赚来的钱。   他们终究不过是寻常简单的人,一套普普通通的三室两厅便心满意足。   顿了顿,她说:“好啊,我要自己设计装修。”   沈飞白下颌一低,在她耳边轻语:“空置这么久,就是等你回来,怎么喜欢怎么弄。”   心尖一颤,她歪头过去,在他围巾上蹭蹭,缓解酥.痒;然后,顺势一转身,正面朝向他。   人依然裹在他暖和的大衣里,手搭他脖颈,踮脚凑他耳边,嘴唇碰上,触感冰凉,是在寒风中吹冻的。   故意紧贴着他:“你再对着我耳朵说话试试。”明知她极为敏感。   像冰块融化在热水里,她一碰,沈飞白也随之一震。   他低着嗓子,说:“回去试?”   “……”   “嗯?”从喉咙深处顺出这一声淡淡的询问。   脚后跟落地,周霁佑与他四目相对,不甘示弱地埋汰:“你知道你这叫什么吗?癞.□□想吃天鹅肉。”   他背对光源,那双眼尤为黑亮润泽,眸光流转间似笑非笑:“嗯,我是食髓知味。”   “……”   她忽然感觉,耳根在发烧。 Chapter 85      周霁佑和沈飞白都是典型的行动派,装修很快提上日程。   当初临走前,她没和雷安夫妻说实话,后来一年又一年逢年过节都不回国,他们曾非常不理解。   雷安得知沈飞白也一次不去纽约探望她,与杨芸商议后,私下找沈飞白谈话。   两个人嘴都严,双方都称未分手。   但作为过来人,夫妻二人渐渐不看好他们的未来,觉得年轻人处理感情太理想化,时间和空间共同的差距足以将情感淡化。   不过,不可否认的是,这五年,他们和沈飞白的感情倒是日益增进。   五年的探究与观察,加上沈飞白始终保持单身的态度,从误解到了解,他们试图帮助周霁佑笼络住他,对沈飞白的关怀无微不至,隔三茬五就会问一问他,最近有没有和小佑联系。   沈飞白说:有。   然后,具体内容避而不谈,只听他们说周霁佑在视频通话中聊过的一些近况。   这是他获取消息的唯一途径,自然诚挚而专注。   雷安和杨芸都有一双透亮的眼,他是敷衍还是真心,他们心知肚明。于是,如获鼓舞,不知不觉间,也就越说越多。   甚至于,和周霁佑下次视频聊天时,还会适量地提一提沈飞白的好,怕她在国外变心。   周霁佑回国后,因为他们明显偏向沈飞白,所以一直没在他们面前现身。   她忽然独自登门,一家三口惊喜之余,欲言又止。   雷诺可今年高三,性情未改,依然活泼好动。   她撇下成堆的试卷,赖客厅里不走,杨芸说:“去,给你姐洗水果去。”   她吐了下舌头,不情不愿地钻进厨房。   夫妻俩对视一眼,雷安打开话匣:“你回来,小白知道吗?”   周霁佑不得不庆幸,她选择解决掉与沈飞白之间的问题后再冒头,的确是明智之举。   “知道。”她撒谎不眨眼,“就是他去机场接的我。”   杨芸思忖着“哦”一声,看似随意地问:“怎么样,你们好不容易团聚,有没有去哪儿庆祝?”   周霁佑眼珠一转,目光在她和雷安之间扫过,心中默叹,嘴上却轻松:“当然有庆祝。昨晚在国贸那边的一家餐厅吃的饭,有两个姑娘找沈飞白拍照。”   她笑着问雷安:“雷叔,你们台里的名主持人都一个个被捧得像明星一样吗?”   无论国外还是国内,周霁佑所从事的早教工作都需要面对形形□□的学生家长,由于学费较为昂贵,这些家长大多具备一定的经济实力,有的平易近人,有的则较为难缠。   虽然她被称作老师,可从事的却是服务行业,服务孩子,服务家长;处在领导阶层,更身兼推广销售的重任,带领团队努力签单、提高业绩。   她不再是过去那个一心活在艺术中的孤冷个体,她在社会打磨棱角,原本就精通世故,现在更显圆滑。   以前雷安还能识破她的部分谎言,现如今,他和杨芸两双火眼金睛同时坐镇,却审视不出半分诡异。   他们终于放宽心,雷安解释说:“倒不是个个像明星,一些名嘴的确深受观众喜爱被大家追捧,小白则完全是个特例。”   周霁佑很感兴趣,雷安看出来了。   他心更加安定,稍作停顿,接着说:“你也知道,《新闻联播》的责任有多重大。为什么主持《新闻联播》就会被称作‘国脸’,就是因为,他们不仅代表央视,也代表国家的形象。”   “要想成为《新闻联播》的播音员,必须具备极其严苛的标准和至少十年以上的磨练。小白是通过公开透明的竞聘方式被选中的,其实按资历根本轮不上他,但他能力又都有目共睹。”   “目前《新闻联播》播音组的七位主持人当中,一个60后,五个70后,只有他是80后。”   “选拔国脸,除了业务和资历,容貌和觉悟也缺一不可。长相呢,可以不帅气不漂亮,但一定要舒服耐看。小白的长相还真的是几代男播音员中最出挑的了,而且他的声音也有非常高的辨识度。”   “现在的年轻人很少会坐在电视机前准点看新闻,自从小白一上来,你还别说,观众的年龄层明显拓宽了。那些平时不关心时事的米分丝,放言无论多忙也要追着他的节目看。”   刚巧雷诺可洗完水果出来,雷安看到她,想起什么,“就像可可说的,这是一个看脸的时代。”   雷安滔滔不绝,杨芸在一旁笑,招呼周霁佑吃水果,“来,吃一个猕猴桃。”   周霁佑接过,雷诺可把猕猴桃洗得很干净,对半切,露出鲜绿色的果肉。   雷诺可递给她一个小塑料勺挖着吃,这是她的懒人吃法,不会弄脏手,又简洁方便。   “你们在说小白哥吗?”雷诺可在她身边坐下,也伸手拿起半个猕猴桃。   小白鸽……   周霁佑垂眼看手里的塑料小勺,心中一动。   雷诺可不着急吃,双眼亮晶晶,满腹表达欲:“你们是不知道小白哥有多少女米分丝,好几次他都登上微博热搜榜。我记得转发评论数最多的那条微博是这么说的——”   她轻咳两声,用小塑料勺当话筒,惟妙惟肖地表演,“自从有了小白鸽,新闻联播也变可口了呢。”   三人全被她逗乐,乐的角度却不同。   雷安夫妻是因为女儿太搞怪,而周霁佑则纯粹是因为“小白鸽”这个称呼。   由“可口”,她直接联想到——烤乳鸽。   “行了行了,就你知道得多,回屋里做题去。”杨芸收敛神色,严肃脸。   雷诺可冲周霁佑撇嘴,握着还未吃的猕猴桃站起身,走两步,嘴里埋怨:“刚奴役完我,又对我精神打压,我咋这么可怜啊。”   杨芸作势要打她,她像只兔子,撒腿就跑。   周霁佑又一次愉悦地哼笑。   其乐融融的家庭氛围,令她克制不住地想念苏菲。   不曾拥有,就不曾怀念。有了沈飞白,想他;有了苏菲,也想她。   沈飞白晚上有个饭局,一周前就已定下,不好临时变卦。   饭后,他来接她。   见他们感情如昔,雷安夫妇笑容满面,十分欣慰;含笑送他们出门,本想再多送一段路,被周霁佑出声劝回。   等到只剩周霁佑和沈飞白两个人,周霁佑贴近他一点,踮脚轻嗅,没闻见酒味,不过,存有明显的烟味。   别人抽烟,他在密不透风的环境里待时间长了,沾染上的。   行至停车区域,她突然想起一事。   打开车门,抬腿入座,低头扣好安全带,她在沈飞白驾车驶离车位时,偏头问:“烟后来你有再碰吗?”   有就有,没有就没有,可他却神色不明地轻瞥她一眼,未吱声。   周霁佑了然,不回答,那就是有。   这一点,他没变,依旧遇到不想说的就沉默。   “以后别抽了。”她不逼问,开门见山提要求。   “不会。”他目视前方,回答。   简洁利落的两个字,周霁佑一动不动看着他,微微凝思。   车很快开出小区,平稳行驶在仍然如白天般喧嚣热闹的繁华街头。   前面一辆卡罗拉的尾灯一闪一闪,双向车道的另一侧,迎面驶来的一辆辆轿车纷纷打着近光灯,沈飞白在一片不可忽视的光晕里,微一启唇,补充:“你回来了,不会。”   统共六个字,他没有刻意突出需要强调的地方,每一个音的声调和语气都很寻常,可周霁佑却听出他的刻意,听出他的不寻常。   她回来了,不会。所以,他在她不在身边时吸烟,是因为思念她。   她缓缓转头看向窗外,嘴角抿出一个微扬的弧度。   回家后,她在msn上找苏菲。   北京和纽约有十二小时的时差,这边是晚上九点,那边是早上九点。   苏菲上午没课,两个人视频聊了很久。周霁佑一个人在书房,将回国后的最新进展详细说给她听。   她们每周都会联络,和沈飞白重新在一起后,却是第一次。   周霁佑问:“需要我把他叫进来,让他和您打个招呼吗?”   苏菲未做考虑,直接说:“不用。”   她其实有一点点的失落,这种心情,有点像第一次和家长沟通,希望对方点头答应续约,愿意继续让她的孩子在超级宝贝学习课程,她还没与她细说这段时间以来孩子的显著进步,还没说超级宝贝课程学习的连贯性和整合性,对方却无丝毫犹豫,很干脆地予以拒绝。   彼时是挫败,此时是遗憾。   她想,会有这种遗憾大概是因为她无法将亲情和爱情两全。   顾此失彼,令她不由想起她的父亲。   之前她一心向父亲,钻进牛角尖,觉得一切都错在苏菲,错在她弃他而不顾。   可是后来,倾斜的天平一点点平衡,她逐渐顿悟,他们之间不存在谁抛弃谁,只是彼此都刚好在同一时间点出现当前阶段极度渴望达成的一件事。   抛却他们的母子关系,他们是平等享受权利和履行义务的两个独立个体。   他去追求他的爱情,她去照顾她的父母,谁都没有错。   错只错在,命运弄人。   而如今,轮到她找回她的爱情,她不想将苏菲单独留在纽约,可苏菲有热爱的教育工作,有熟悉的生活圈子,她不忍破坏。   她处在一个矛盾的位置,她觉得,这样一个位置,也许在很多年前,她的父亲也曾站立过。   在他爱情泯灭的时候,他是否痛恨过自己未能在出现矛盾时,正确做出选择?   她不得而知。   她只知一点,她的爱情不会泯灭,她的亲情,也不会受到忽视。   【我爱你霁佑,你是我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亲人。】   周霁佑嘴唇阖动,视频中的白人老太太神态安详,和颜悦色。   “奶……”一个极轻的低音从嗓子里挤出,她双手交握,无法决断。   苏菲却在这时忽然说:“rita,我最近经常梦到你爷爷。”   周霁佑一顿,定睛凝视她。   苏菲突生一许怅惘:“他走后头几年我还会常常梦见他,往后这些年,他一次也没有出现在我的梦中。你回北京的这段时间他却突然又来看我了。”   “他在提醒我霁佑,你爷爷是特地来提醒我,我不能再犯错,不能再丢下你一个人。”   苏菲看着她:“你不必现在就让他见我,等我去找你,我把这边的工作安顿好就去北京找你。剩余的日子不管多长,我要陪伴在你身边。” Chapter 86      很多触动心灵的时刻,都是用贫瘠的语言表达不出的。   周霁佑目光涌动,郑重地对苏菲说:“奶奶,你们的出发点都没有错,您和我爸努力完成了当年最想做的一件事,避免了人生的一大遗憾。回过头去看,其实这本身就是一件对的事。我们只需去看什么是对的,不必在意谁才是对的。”   苏菲没有立刻回话,眼睑低敛,似是在思考,在回味。   半晌,远在北美的她凝眸微笑:“明知道你是在安慰我,还是被你打动。”   周霁佑莞尔:“证明我说的有道理啊。”   12月18日萱萱三周岁生日,肖晋阳定做了一个水果蛋糕,带来让她和同班的小朋友们一同分享。   周霁佑选在课间休息时为萱萱举办简单的庆生会,带领孩子们一起祝萱萱生日快乐。   童稚的语调和开心的笑声回荡在教室,气氛一片融洽。   小朋友吃蛋糕总会弄上满嘴奶油,萱萱长着小白胡子,冲周霁佑招手:“rita,你来——!”   小女孩说话声音娇嫩嫩,周霁佑走到她桌前,半蹲,“怎么了?”   萱萱右手拿一只沾上很多奶油的小叉子,可爱地勾勾左手指头:“过来过来。”   周霁佑轻一挑眉,笑着倾身向前,萱萱一个熊抱勾住她脖子。   她在她耳边说悄悄话:“rita,我喜欢你。”   她说喜欢时的表情羞答答的,笑容格外甜美,如一颗新生的太阳。   她五官偏像沈心羽,正因为此,周霁佑透过她,看到的更多是沈飞白的影子。   如果那个孩子能平平安安地生下来……   耳边恍惚有一道同样软糯的嗓音在与她诉说:妈妈,我喜欢你……   周霁佑忽然感到胸口一阵刺痛。   萱萱看见她脸色不大好看,刚做完表白,羞怯的小表情慢慢不见,有些害怕地缩了缩肩膀,想要往后退。   搂抱她的小手一松开,周霁佑瞬时回神,温柔怜爱地在萱萱柔嫩的小脸蛋亲上一口,“rita也喜欢你。”   小女孩一下又变得欢欢喜喜,再次对她咬耳朵:“rita,我收到好多好多的生日礼物喔。”   她在与她分享秘密。   周霁佑做出颇感兴趣的样子,也小小声地说:“哇,那么多的礼物,萱萱开心吗?”   “开心。”   “那萱萱,rita也有礼物要送给你,待会儿下课和rita一起去拿好不好?”   萱萱嘴巴张成一个小圆,小脑袋兴奋乱点:“好。”   周霁佑送她的生日礼物是一套韩国的ddung娃娃,圆嘟嘟的脸蛋,圆溜溜的眼睛,和萱萱一样可爱又童真。   盒子用一只不透明的黑色袋子包裹,乍一眼看不出是什么。   她交到萱萱手里,用哄小孩的方式叮嘱她回家后才能拆开。   她其实也经常在其他孩子生日或结课时赠送他们礼物,但毕竟中心内部人多口杂,每回送礼,她都尽量避免让其他家长看见。   来接萱萱的人依然是肖晋阳,萱萱告诉他,这是rita送的生日礼物。   她是一路拖着袋子走过来的。   “爸爸,你能帮我拿着么,太大啦。”   肖晋阳笑着弯腰接过,问她:“你有没有谢谢rita?”   萱萱傻傻一愣:“哎呀,我忘啦。”   肖晋阳一把抱起她,“走,爸爸带你去把谢谢补上。”   周霁佑此刻正站在会客外厅同一名女性家长聊天,她不能完全称得上是早教方面的专家,但很多他们束手无策的问题她都可以拿出详细的解决方案。   萱萱坐在肖晋阳臂弯,扬手一指:“rita在那里。”   “嘘——!”肖晋阳说,“我们等一等再过去。”   这一等,接孩子的家长相继离开,中心渐渐空了,可那边却还在交流。   周霁佑背对他们,女家长的问题一个接一个,大有遇到福星一次性全部求教完的架势。   肖晋阳权衡后,对萱萱说:“走吧,我们先回家,下次有机会再道谢。”   电梯直达负一层的停车场,肖晋阳的车停在墙边的一个角落,他把萱萱放到儿童安全座椅,扣好安全带。   从车里直起身,他正准备开启驾驶座旁边的车门,一辆纯黑色的辉腾自眼前驶过。   坐在驾驶室内开车的人,分明是他那位身为知名新闻主播的大舅子。   肖晋阳别有兴致地挑起眉梢。   回到车里,转动车钥匙,萱萱在后排踢着小短腿说:“爸爸爸爸,快点回家,我要回去看礼物,rita说到家里才能看。”   肖晋阳没问为什么,笑了笑,说:“好叻,走咯。”   中心内部的员工陆续开始换装准备打卡下班,女家长终于意识到时间不早。   一个女老师跟在她到处乱跑的儿子身后,照看安全。   女家长呼喊儿子小名,同周霁佑和女老师道谢,牵儿子的手告辞。   与此同时,楼层电梯缓缓开启,沈飞白从里面步出,女家长看见他,颇感意外:“沈主播?”   沈飞白已经看见玻璃幕墙内的周霁佑,周霁佑也看见了他。他对女家长颔首:“您好,又见面了。”   女家长既惊又喜:“您还认识我?”   沈飞白没说话,只轻一点头。   女家长说:“又来接您外甥女?您来晚了,老师们都要下班了,孩子可能在他们办公室。”   六岁小男孩康康开始发表抗议:“妈妈,你走不走啊,电梯又下去了。”   女家长低头,严厉的目光剜在他脸上;再抬眸时,笑容有些尴尬:“我们先走一步,沈主播再见啊。”   “再见。”   周霁佑杵在门内,沈飞白迈步走近,看她面色闲散,说:“我都来了,还不去换装?”   他一出声,引得正在等电梯的女家长下意识回头。   中心的玻璃门向内敞开,周霁佑抱肩立在左边那扇门的边沿,沈飞白停步于门外,位置更靠近右边,以她的视角,刚好看到周霁佑笑得如花般明媚。   像是自言自语,她对儿子康康说:“你们rita老师还真是个大美女。”   周霁佑站着不动,问:“你和康康妈认识?”   “上次来送萱萱,聊过两句。”   周霁佑笑了,余光里,康康妈正往这边看。   她转身朝里走,沈飞白跟在后,前台小姑娘的眼睛偷偷瞄着他们,恰巧就是他之前第一次遇见的那个r。   周霁佑领沈飞白进办公室,他们前脚刚离开,换好衣服的七八个员工后脚出来打卡。   指纹机摆在前台r的下班时间比他们晚一小时,平时这时候她比谁都蔫,但今晚却出奇亢奋。   cici笑看她一眼,说:“干嘛呢,一个人在那儿偷乐。”   其余人纷纷转眸看她。   r经过侦查,确定当事人仍在办公室,压低嗓音,双手机关枪似的在众人面前乱指:“赌一包辣条,rita和沈飞白已经在交往,敢不敢,敢不敢?”   cherry惊讶:“他又来接rita?”   “可不。”r说,“现在人在办公室呢。”   lucy看她像看傻子:“这还用赌辣条,肯定是了好么,赌什么赌。”   一直缄默不语的lily说:“说不定还没开始交往,我觉得rita不是那么好追的,上次兜兜奶奶不是给她介绍相亲对象了么,兜兜奶奶说人是个律师,大高个,长得又帅,可俩人就见了一次,后面就没戏了。”   “兜兜奶奶说她表侄子既高又帅,就真的既高又帅啊。兜兜奶奶还说tony帅呢,你们觉得tony帅么。”tony是中心的一名男老师,cici和他玩得好,随意打趣。   y鼻孔冒烟:“明天别指望我帮你代课。”   cici追着他求饶,一群人各自散了。   周霁佑再次出来,已经换回便装。   r眼珠幽幽转,周霁佑在录入指纹,而沈飞白率先步出门外,身姿颀长又潇洒,身着中长款大衣的背影格外引人遐思。   周霁佑微微一笑:“明天见。”   r一愣:“……明天见。”   高挑娉婷的身影漫步追上,两人并肩徐行。   r不由心说:好般配啊。   还有不到一小时商场就会打烊,顾客所剩不多,这一层只有他们两个人在等电梯。   周霁佑轻声一笑,沈飞白偏眸看她。   她将单肩包的带子向上压了压,笑着斜睨他,说:“自从你经常在中心出现,员工之间茶余饭后的谈资就都从时下最热门的新鲜话题变成我和你了。”   沈飞白双手一直放在大衣两侧的口袋里,他转回视线,看电梯边沿的金属框,框很窄,周霁佑的面容刚好映在上面。   “对于我而言,我和你就是最新鲜的话题。”   “……”   他不看她,只留给她一个平静的侧脸,她想要找寻一些痕迹,于是,她把目光落在他的耳廓,颜色正常,探手摸,温度也正常。   她手还放在他有些偏厚的耳垂上,他漆黑的眼眸望过来。   周霁佑用指腹捏了捏,盯着他笑:“你是不是已经不知道什么是害臊了?”   沈飞白站在她左手方,眼神撇过来的同时,注意到玻璃幕墙内立于前台桌后悄悄向前探着眼睛的r。   “你的员工在看我们。”他对周霁佑说。   周霁佑无所谓,指腹仍揉.捏他耳垂,眼睛逼视他,等他作答。   一秒后,一道阴影覆盖而下,她的唇被吻住。   他也只是吸.吮两下,很快便退离。   嘴角噙一丝笑,眼底闪过一抹浅光:“这个新鲜话题送给他们,你觉得如何?”   “……”   周霁佑有一小刻的失神,她闷笑出声:“看来,我也得去你同事面前露露脸,宣布下主权。”   “欢迎。”他微一垂眸,低笑,“他们早就想见你。”   周霁佑有一点错愕,不太能理解。   恰好这时电梯来了,电梯门一点点划开,她在里面乘客惊异的目光下把手放下,面上镇定,心却滚烫。   她走到角落里,沈飞白立于她身前,背脊宽阔,姿态挺拔,如山般沉稳。   和他在一起,身体里总是能汇聚一股安定的力量。   她想,这就是他最大的魅力,无可取代的魅力。   驱车回家的路上,沈心羽拨来电话,沈飞白戴上蓝牙接听。   “哥,有件事我一直没问你。你不是跟我说你住的那套房是小佑的么,那她现在回来了,会不会管你把房子要回去?”   周霁佑原本在和景乔语音,他电话一来,她改为发送文字。   “不会。”沈飞白说。   沈心羽沉默,似乎是不明白他为何语气如此肯定,又问:“你是不是有什么计划啊哥?”   沈飞白尚未开口,她贡献主意:“其实吧哥,我觉得你大可以利用这套房子,让她自己主动找上门来见你。如果你想不出套路,尽管来问我,我给你支招。”   周霁佑低头打字,忽闻旁边一声模糊不清的短笑,她狐疑地瞅去一眼。   沈飞白有所感知,稍稍转过眸光。   “心羽。”前方遇到一个偏堵的十字路口,他脚踩刹车,跟随车流将车停在路上。   他醇黑的眼睛转过来,与周霁佑的目光相对。   沈心羽在那边“诶”一声。   “我和她……”他唇角溢出一点笑意,“我们准备结婚。” Chapter 87 周霁佑一怔,眼底含笑地别过脸,看向路边花圃。 长长的一条车龙缓慢挪动,她在手机屏幕敲出一行字,告诉景乔一会儿再说,然后就将机子放进包内的夹层,右手肘撑窗沿,静静坐着。 那边又聊了一会,只听见沈飞白简单回了几句话,然后就再也没了声;片刻后,车再次停下,她放在膝盖的左手被他轻轻握住。 掌心温暖,不像她的手,气温一低就冰冰凉。 她没有动,只稍一低头,看那只在夜幕的车厢内分辨不出明确肤色的瘦削手背。 耳边传来他的一声询问:“什么感想?” 嘴角向上一翘,周围闪烁的一道道光源映入她的眼帘,一片人间烟火的祥和氛围,“什么什么感想。”她装傻。 眼角余光,他正看着她。 “我想结婚。”他说。 “哦,你结呗。”她还是不看他。 “和谁结?”简单的三个字,有种见招拆招的味道。 周霁佑扭头看窗外,语调幽幽:“我管你呢。” 车流龟速行进,沈飞白松开她的手,挂挡起步,和她一样用随意的语气说:“这事只有你能管,管还是不管?” 周霁佑憋不住了,扑哧一笑。 她抿了抿唇,放缓思绪,回想好几年前,他第一次和她提结婚的时候是怎样一幅场景。 那时的他事业刚起步,想结婚,却又心知暂时无法给她最好的生活。 傻瓜,她半眯着眼,心想,他真是个傻瓜。她从来不在意什么东西是最好的,她只在意谁才是最好的、最值得的。 “管。”她支着手臂,歪头睨着他,停止逗乐,“你那么希望我管,我还真就管定了。” 沈飞白朝她投去一记目光,她说话的神采有着独属于她的桀骜不拘,他的心随之热烈跳动。 而此时,沈心羽的心跳也在陡然加速。 肖晋阳回家后告诉她在地下停车场看见沈飞白,她最近面临升职,家庭工作连轴转,两边都忙不过来,沈飞白那边的进展她也就没空关心。 将萱萱哄睡着,思来想去,她还是决定打个电话问问。 她哥个性独立,任何问题都是自己解决,不会找她分担,更不会与她诉说,她一直觉得他心里藏了很多秘密,但她又不好多问。 从小就习惯不过问他的事,后来再想打探都不知该如何开口。 就像那套房子,她曾问他:小佑为什么会把房子留给你?让你帮她看家吗? 他忽然就陷入沉默,像是沉浸在很深很深的思绪里,她能明显感觉到他强烈的情绪起伏。 就当她试图问“哥,你还好吗”的时候,他从兜里拿一包烟,抖出一支,点燃后起身走到阳台,打开一扇窗。 他侧对着窗,微微低着头。 风从窗外涌入,吹散他轻吐的烟雾。 一袭孤独剪影,罩在一个自我封闭的壳子里。 后背抵上一副温热胸膛,肖晋阳手臂从她腰间穿过来,“怎么样,什么情况现在?” 她仍旧有些怔怔然,卸了点力气,靠他怀里,“我哥说,她和小佑准备结婚。” 背后胸腔在震,“你看看,你哥哪有你想得那么被动,两人发展不是挺快么。” “可你不觉得太快了吗?”手机握在手里,沈心羽脸色担忧,“这才多久。过去那么多年她都没看上我哥,现在才刚回国就定下终身了?” 肖晋阳轻摇头:“你就是容易想太多,非要把一件值得高兴的事朝不好的方面想。” 沈心羽嘴一张,还没说点什么,电话就来了。 她低头看一眼屏幕,接听:“妈,还没睡?” 肖晋阳抱着她没动。 林婶说:“老爷子没睡,我和你爸当然就得在旁边伺候着,你也知道,他这两年脾气跟着岁数长,不把他照顾得满意,他能挑一大堆的刺。” 沈心羽微叹:“妈,你和爸都辛苦了。” “嗐,这有什么。”牢骚归牢骚,林婶知道感恩,“老爷子待我们两口子不薄,辛苦一点不碍事。萱萱呢,让我和萱萱说说话。” 沈心羽说:“萱萱已经睡了。” “哦……也是,这个点的确该睡了。”林婶有点失落,转而又问,“你和晋阳还好吧?” “挺好的。”沈心羽瞥一眼身后的肖晋阳,后者唇角带笑,眼底温柔。 林婶:“飞白呢,他怎么样?” 沈心羽:“……也挺好的。” 林婶话锋一转:“你和晋阳在北京应该都认识不少人吧,有没有合适的女孩给你哥介绍介绍,你爸刚刚还在和我说,飞白也老大不小,该成家了。” 有是有,也有心介绍过,可是……没用。 沈心羽把话咽回肚里,想了想,说:“妈,我哥已经有结婚对象了。” “真的啊?!”林婶的声音忽然拉远,“诶,老蔡,心羽说飞白有对象了!” 过几秒,又转回来,“长得怎么样,多大,做什么工作?飞白这孩子啊,什么都好,就是心思藏得深,这么大的事也不告诉我们。” 沈心羽犹豫:“妈……” 林婶安静着,等她汇报。 “这人你们认识,是……”她眼珠上瞟,看向客厅天花板的水晶欧式吊灯,一鼓作气,“是小佑。” 林婶一顿:“你说是谁?” 沈心羽:“小佑,慧姨的女儿小佑。” *** 翌日是周六,超级宝贝四个教室全天课程都被排满,除了正式班,上午和下午分别还有一堂体验课,由课程顾问预约家长带孩子过来试课,试课成功,家长满意,就能促成签单。 体验课是每月业绩中的大头,周霁佑一般都会亲自上阵,与前来试课的家长做好进一步的沟通。 上午未能签成一单,业务组的Lucy一中午都闷闷不乐,由她预约来的两对父母一开始还对课程无比喜欢,后来一听价钱,翻脸比翻书还快,每个地方都能被他们挑出毛病。 Lucy对同在业务组的Eva说:“那个雯雯妈就是风摆的垂柳枝,没主见,小土豆妈说什么都跟着点头。要不然怎么说最好分开谈呢,以后再遇到两个妈是朋友的这种,一看其中一个没多大意向,就该把另一个人及时拉出来单独谈。” 周霁佑在楼上餐厅刚吃过午饭,回来后,捧着杯子在喝水。 无聊的午休时间听他们聊天也蛮有意思,她适当插两句,安慰鼓励了一下Lucy,然后问她们,下午的体验课会有几个孩子。 “上午电话确认过,会来六个。”Eva说。 Lucy椅子一转,转过身,突然燃起斗志:“据我初步了解,下午有个叫嘟宝的小男孩家里挺富的。他妈那气质,那打扮,通身都是高档名牌货不说,看人那眼神儿是这样的。” 她抬高下巴,眯起眼,做出一副睥睨天下的样子。 “具体啥身份背景我也不清楚,等人来了我深挖一下。” Sara听了笑哈哈,学她刚刚的表演示范,说:“你拉倒吧,你都说了眼神是这样的,人家还能让你挖出来?” Lucy撇嘴:“那可不一定,指不定我下午一转运,一下就能签个大单呢。” 周霁佑笑而不语。 中心内部的工作气氛一向偏于活泼,员工平时的干劲也很足,唯一的缺陷是流动性大,能真正愿意在这一行做长久的人很少。 她自己算是一个特例。 Lucy下午果真转运签下一份大单,她口中那位嘟宝妈未作丝毫迟疑就刷刷签下中文和英文的全部课程,刷卡也特别的爽快,pos机在前台,连着线,没法移动,嘟宝妈直接将卡交给Lucy,本人则坐在洽谈室面无表情地对准手机屏拒接掉一个来电。 Lucy正唏嘘感叹着,推开门,一条腿刚迈出去,嘟宝妈叫住她:“听说你们这有个刚从纽约回国的老师,麻烦你帮我把她请过来,我想和她聊聊。” “您是指Rita?”对方轻挑眉,Lucy抱歉回答,“Rita正在上课。” “哦,没事,我等她。”嘟宝妈态度无所谓,想到儿子,问,“嘟宝的体验课什么时候结束?” Lucy稍作预估:“大概还有二十分钟,您坐这儿等等,一会儿下课我会来通知您。” 嘟宝妈说:“那边下课你也通知我一下。” Lucy先是一愣,然后很快反应过来,点头:“好。” 周霁佑从英文教室出来,被Lucy喊去洽谈室,起初有点糊涂,见到嘟宝妈其人,双脚钉在门外,岁月飞逝之感飞旋而出。 嘟宝妈对她笑了笑:“好多年不见了,霁佑。” 周霁佑有点恍惚:“是有很多年不见了。” 孟一宜,她没想过会以这样的方式重遇她。 周霁佑走到洽谈室桌前的另一端坐下,双手轻轻交叉搭在桌沿,与她对视:“你知道我在这儿工作?” “我老公告诉我的。”孟一宜笑容无懈可击。 想起她已身为人母,周霁佑恍然一笑:“我忘了你都有孩子了。恭喜。” 孟一宜意味深长地打量她:“你不问我老公是谁?” 周霁佑耸肩轻笑:“我不关心他是谁,我只关心……他为什么会认识我。” 她表现得太轻松,仿佛就只是将她视作一个故人,当年对她表现的敌意和冷漠都已荡然无存。孟一宜笃眉审视:“你知道我没嫁给沈恪?” 周霁佑说:“你似乎忘了一件事。” 孟一宜挑眉。 周霁佑点明:“嘟宝的信息资料虽然少,但里面有他的大名,他姓江。” 孟一宜轻嗤一声,嘴角笑容略带自嘲。 周霁佑没再说话,垂眸,玻璃桌面有一块明显的污渍,旁边搁一盒纸巾,她抽一张出来擦掉,神情安静。 孟一宜就在对面看着,她每一个表情、每一个动作,都仔仔细细收入眼底。 “你的确变了。”观察之后,孟一宜得出结论。 周霁佑低着头,掀开眼睑,朝上瞟她。 孟一宜摇头一叹:“怪不得他明知道你在哪,却不找你。” “他”指沈恪,周霁佑听得出来,但她没吭。 “我不知道你们之间发生了什么,我想以他的性格,绝不可能是因为我挡在你们中间的缘故。”孟一宜微作思忖,“也许……有一段时间确实是因为我。” 周霁佑抿唇笑笑,从一个半陌生人嘴里听到过去,并且是一段早已忘怀的过去,就像在听一个故事。 故事中的孟一宜其实很不喜欢她,但她优雅惯了,不会将厌恶表现在脸上。 故事中的她对孟一宜谈不上喜欢或讨厌,她对她无感,对她的弟弟孟一凡反倒有一点点较为深刻的感触——很吵,经常在她画画时问东问西。 “沈恪上大学的时候谈过三个女朋友,每一个时间都不长,都是他提的分手。毕业那年,他找我借钱创业,他当时豪言壮语,承诺我能免费入股,一年内会按银行最高的利息把钱全部还我。你猜他管我借多少?” 周霁佑神色平淡。 孟一宜笑了笑,自问自答:“一千万。我哪有那么多钱给他。我又不能找我爸伸手要,就只好找朋友借,过程波折了点,好歹给他凑齐了。” “后来被他知道,大概被我感动了吧,说让我许一个愿望,他一定帮我实现。我当时和前任正爱得死去活来,前任是法国人,我家里人都反对,怕我哪天忽然和他私奔去法国不回来了。于是我就对他说,你冒充我男朋友吧,帮我在前面挡着。” 小小的洽谈室里回荡着她的话语,周霁佑一字未言,不打断,也不评价。 孟一宜也不在意,自顾自地继续:“刚好那时候你们家老爷子想要插手他的婚姻,我们俩一拍即合,就凑到一起做戏了,之后的事你都知道。” 周霁佑依旧不发感慨。 孟一宜耐心等待,两分钟后,发现她还是无动于衷。 “别告诉我你从来没对他动过心。”孟一宜近乎研判地看着她,“你之前看他的眼神瞒不过我,那完全就是小女孩看心仪对象的眼神。” 一墙之外,中心内各种声音混杂,周霁佑听到Tony带领一个班的孩子共同唱着《I Can Sing A Rainbow》出来上厕所。 这是她最爱的一首英文儿歌,尽管Tony五音不全,但却不妨碍她侧耳聆听。 孟一宜逼视性的目光近在眼前,周霁佑抬眸,眼眸清澈,如孩童般纯净:“我可以看到彩虹缤纷的颜色,你看到了吗?” “……” 孟一宜被弄懵,而此刻,孩子们快乐的歌声越来越近,他们刚好经过。 周霁佑说:“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找我说这些话,我很快就要结婚了,如果你愿意来参加我的婚礼,到时候我会送你一张请柬。” Chapter 88 “结婚?”孟一宜惊诧,“和谁?” 周霁佑突然觉得她惊讶的语气很有趣,下巴轻轻摆动,嘴唇一抿,面容松快:“你来参加我的婚礼不就知道了。” 孟一宜再次怔忡,凝视她半刻,说:“我怎么有种‘邻家有女初长成’的感觉。” 她和沈恪同岁,过去看周霁佑就像在看一个乳臭未干的小丫头,会有这种感觉并不奇怪。可是……说不出的别扭,她很不喜欢把自己比老。 嘟宝的体验课已经下课了,他留在教室里,两名体验课的老师在一旁陪同。 除了嘟宝,另外还有三个小朋友,电话确认了六个孩子,可下午只来了四个。 透过教室门上的玻璃圆窗可以看见里面的场景,周霁佑陪同孟一宜站在门外。 嘟宝是一个打扮很酷的小男孩,独自坐在地毯上玩乐高积木,不看其他小朋友,也不和其他小朋友说话,当一个小女孩伸手拿他手边收罗来的一块积木时,他会很不高兴地一把夺回来。 孟一宜说:“嘟宝性格有点孤僻,脾气也有点大,明年就要送他上幼儿园,我担心他到时候会不合群。我看了你们机构的课程介绍,以培养孩子的各方面能力为主。我把他交给你们,希望不会让我失望。” “我只能说,尽力而为,还望你们家长也能予以配合。假若家庭环境不能同时营造,单单依靠每星期在我们这里上一两节课去改变孩子,说句不中听的,虽然为了孩子健康成长舍得花这份钱,但仍然算不上是称职的父母。”周霁佑对她直言不讳。 孟一宜越发感到惊异:“你不是艺术生么,怎么会从事早教?” 双手原本交握于身前,闻言,左手摸向右手腕,周霁佑神情不变:“你不觉得和孩子在一起每天都很快乐么。” 孟一宜有感于亲身经历:“我只觉得孩子是专门打乱我生活秩序的小恶魔。” 言语如此,可她看嘟宝的眼神却柔软得富含无限宠溺。 周霁佑淡笑,心底深处,蓦然间划过一丝羡慕。 她也想要一个孩子,很想很想…… 孟一宜说沈恪这几年都还是一个人,她与他们共同的朋友江正弘喜结连理,对于他至今未婚的这件事,夫妻二人一致认为根源在周霁佑这里。 周霁佑抿唇好笑:“在我这儿?” 孟一宜却比她严肃:“其实阿恪是个很长情的人,他只是一直没发现自己究竟想要什么。” 孟一宜将08年沈恪在醉酒后与她说过的话转述于她。 【五年,整整五年,我和她满打满算也只一起生活了四年,相处的时间还没分开的时间长,我以为能有多少感情。】 【她能心安理得地继续当个白眼狼,我却还是舍不得。】 孟一宜问她作何感想,她说:“抱歉,我觉得你和我说这些没有任何意义。” 孟一宜说了一句话,不存在责备,就只是有感而发:“你给人的感觉的确就像白眼狼。” 不止她一个人形容她是白眼狼,她都此已经麻木。 以前她还会去想自己究竟做错什么,如今她的心如一汪平静的清泉,再兴不起大风大浪。 周六晚上下班早,周霁佑六点半下班,沈飞白七点半下直播,回来时,她刚洗完澡,浑身热熏熏地盘腿坐在床上看书。 “你回来了。”她眼睛从书页抬起一瞬,很快又垂下。 沈飞白走到她面前,站在她侧面看向页面,她看的是一本早教方面的权威书籍,很明显,这本书她已经看过,上面划过重点,也做过一些小标记。 她阅览得十分认真,目光停留于这一张,迟迟不翻页,眼眸微眯,在联想,在思考。 随后,兴许是忽然浮现些许零星片段,她把书倒扣在腿上,拾起一旁的笔和本,未伏案,就直接以坐着的姿势,及时记录。 她没有受他打扰,视他为透明。 这样的一副入我状态,他只在她以前画画的时候见过。 “小佑。”他坐到旁边的软包凳,等她停笔写完,再次拿起书,他才出声。 “嗯?”语气有点漫不经心。 沈飞白穿着一件藏蓝色套头衫,白色衬衣的领子翻在外,整个人看起来斯文又清隽。 “我还没有见你拿过画笔,上回搬家也没见你带着画具,是不喜欢了吗?” 周霁佑捧书的手稍稍有点用力,藏在封面底下的指甲掐入肉里,她淡而无味地笑一声:“也不是不喜欢,就是不想画,每天工作都好累,哪有精力。” “你读博念的什么专业,还是油画?” “……” 周霁佑抬头,他坐姿闲适,神态也平静,看不出异样,仿佛只是在和她随口闲聊。 “我在看书,知不知道你很吵。”她“不耐烦”地翻他一记白眼。 低下头继续,根本看不进去,就只是做做样子。 眼帘底下,模糊中,坐着的人倏地起身,朝她这边走来。 紧接着,她手里的书猝不及防被抽去。 “你搞什么。”她先声夺人。 他把书面举到跟前,对折一个角,帮她标记所读页码,然后把书一合,放在近旁的床头柜。 回眸,注视她:“陪我聊聊。” 说着,他坐到床边,侧身面对她。 周霁佑作势打了个哈欠,“聊什么聊,我要睡了。” 她快速动作,准备钻被子里。 沈飞白看着她移动,目光逐渐转深。 他未阻拦,甚至还在她进入被窝后,给她掖了掖被角。 周霁佑闭上眼,又打一哈欠。 沈飞白未置一词,直起身,打开衣柜,拿衣服洗澡。 他走动的声音、开门的声音……声声搅扰她耳朵。 他不对劲,他问的问题是他们之前没有提及过的,就像一本陈年烂账被他猛然间打开,不管有意还是无意,她都不愿面对。 何必翻账,她觉得那些对于眼下的生活而言,都微不足道。 左手下意识抚向右手腕,她做过祛疤手术,不仔细看,看不出什么,腹部也是,细如丝线的一条痕迹而已,他更加注意不到。 都过去了,她这样想着,慢慢给自己催眠。 生物钟没到,入睡有点困难。 就在她终于稍稍挖掘出一点困意时,沈飞白回来了,他把灯关了,掀开被子进来,刚洗过澡的身体连同刚吹过的头发,都带着无法忽视的热度。 这下,好不容易放空的大脑又再次运转,睡着越发艰难。 周霁佑翻了个身,背对他。 结果,腰间很快搭上来一只手,背后也随之贴上一具温热的身体,她被他侧躺着揽在怀里,一道沉磁的声音自脑勺后方传来:“还没睡着?” 她不作声。 手从睡衣下摆钻入,一路往上,直奔目标,“别装了,你有事瞒我。” 她被他扰得没辙,但又想不出如何应对,索性继续装睡。 可那只作乱的手却没有放过她,往下,摩挲在她腰际,勾动她睡裤的边沿,食指进去一点点,带起衣料弹一下,再弹一下。 她心跳都被他打乱。 “是不是受了多大委屈你都不准备告诉我?”他隐忍着情绪,忽然四指并齐一块滑进裤腰…… 周霁佑再无法撑住,身体转过来的同时,伸手去抓他,腿并拢,不让他碰。 昏暗中,他目光深沉静谧,似有暗涌浮动。 “不装了?”他稍稍一动就压她身上,故意逼她就范才会冒出刚才那一出,他手规矩地收回。 周霁佑一肚子火无处撒。 “我现在就正在受委屈,我告诉你了,你打算怎么帮我出气?” 她太倔,沈飞白逼着逼着又不忍心。他心里也同时绷着一股力,这股力促使他在一口吻下去时,有点发狠的味道。 周霁佑推搡抗拒,“沈飞白——!” 沈飞白含咬她的唇,手再次滑上去,胸腔微微退离,睡衣由下往上,卷起。 头颅寻觅着落下,揉着,吮着,激起她情不自禁的阵阵颤.栗。 他一路亲下去,不给她留任何退缩的机会。 拉着裤腰顺直地扒下,里面也扒下。 她在他前所未有的翻搅下软化成一滩水,拳头咬在嘴里,忍着低.吟,压着嗓子喊:“你混蛋,沈飞白,你混蛋——!” 他翻上来亲她,她躲着,嫌脏;想法一冒出,她顿感无地自容。 沈飞白停在半空,深黑的眸子擒住她。 她不乱动了,虚软地平躺在他眼皮子底下。 “你怎么还不明白……”他眼底深藏千言,却只吐出一句,“你什么都不告诉我,什么都自己承担,那我是干什么吃的,你要我有什么用?” 他声线低沉,略微喑哑,在控诉,在自责。 他以前也会在她面前宣泄情绪,但他从未像现在这样低吼过。 四个连续的“什么”将她拖进一泓深潭,她在潭水里浸泡,思绪万千浮动,像一帧帧影像飞快闪现,每一帧里都是他沉稳内敛的模样。 她看着他,手臂抬高扑上去主动吻他。 “我明白,我当然明白。我答应你,我以后保准什么都不瞒你。你也答应我,过去的事就过去了,没什么委屈不委屈的,只要我和你在一起就什么都不委屈。” 她的固执,以及她爱的表达,让沈飞白脾气卸不下却又在转瞬间自行消退。 他与她拥抱在一起,缠吻在一起,他手伸向枕头底下,被她拦住。 她眸色潮润:“别用了,我们顺其自然。” 意思明确,沈飞白眸光一闪。 顺势进去,他抱她坐起身,倾身吻她。 “明天就去把证领了。” 她在上下颠簸中微愣:“……你急什么。” “急了多少年你不是不知道。” “……”她低头咬他耳朵,拒绝,“你也不看看明天是不是好日子。” 他手扶她腰,微微喘.息:“都一样。” 她意识到话中有话,紧紧抱着他,稍加用力,又在他耳边咬一口,故意问:“哪儿一样?” 他将她重新放倒,压着她索吻,“有你都一样。” 周霁佑得到答案,细白的脖子后仰,在满天绚烂烟花中,老实下来。 她没有同意第二天去民政局领证,她在日历上面查看,挑选了一个吉利喜庆的日子。 沈心羽一直在躲她,之前未发觉,后来始终未见她接送萱萱,周霁佑也渐渐有了一丝察觉。 新的一周,萱萱过来中心上课,周霁佑终于见到沈心羽。 课后,萱萱在读书角听老师讲故事,她和沈心羽坐在招待室,面对面看着对方。 沈心羽:“谢谢你送给我萱萱的生日礼物,她很喜欢。” 周霁佑挑眉一笑:“喜欢就好。” “我……我今天来其实是有话问你。”沈心羽双手交握放在桌上,不停搓揉,看上去有点紧张。 周霁佑了然状:“无事不登三宝殿,我懂。” 沈心羽面露错愕:“什么意思?” 周霁佑轻笑一声,说:“没什么。” 沈心羽明显不信,眼睛圆睁,执拗地看她。 如果是萱萱用这样的表情瞅她,她一定会觉得很可爱。她轻摇头,带点儿无奈:“真没什么。我还以为是因为我什么地方把你得罪,你不想看到我,所以才不当我面接送萱萱。” 沈心羽一怔,她不傻,理解很快,弦外之音立刻就能接收,连忙解释:“不是,我……我的确是有意不见你,但不是你想得那样,我是想给我哥创造条件。” “条件?”周霁佑说,“什么条件?” 沈心羽不好意思说出口。 周霁佑不勉强,她多少能够猜到。 “说吧,找我问什么。”她一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神态。 沈心羽踟蹰半刻,一咬牙,问:“我妈上星期和我说了一件发生在南湘老宅的事,五年前,你和小叔在地上……躺着亲吻,被爷爷看到了是不是?” 周霁佑眼眸一深,即刻联想到沈飞白上周六的怪异行为, “你把这事儿和你哥说了?” 沈心羽激动:“这么说这件事是真的?你真和小叔……”两次她都卡在这,这次更是接不下去。 周霁佑淡淡然地提醒:“瞧你脸都憋红了,都是当妈的人了,淡定点儿。” “你怎么能这样!”她神色愈加难看。 周霁佑好笑地问:“我哪样?” “你真的爱我哥吗?你如果不爱他,就行行好放过他,别再害他!”她义正言辞。 周霁佑低低地笑。 沈心羽见硬的行不通,只好软下态度:“小佑,如果你是因为我哥等你这么多年而感动才愿意和他结婚,那我可以明明白白地告诉你,感动不是爱,单靠感动是无法维持一段婚姻的,你们结婚之后你会发现你们并不合适,到时候你是选择离还是不离呢?” 周霁佑说:“你真是太有意思了。” 时隔多年,沈心羽第一次真切体会到当年在医院病房,周霁佑所说的“和你没共同语言”“我们处不来”究竟是有多贴合实际。 她感到累,和周霁佑说什么都说不通,她急得上火,她却悠悠闲闲,全当无所谓。 “你别把话题跑远,你给我句准话,你爱他吗?有多爱?认定了就是要和他一辈子过下去吗?”她双手拍在桌上,严肃至极。 “只要一句准话,你就信?”周霁佑笑容缓缓收敛。 沈心羽眸色干净:“只要你说,我就信。” “好。”周霁佑看着她,一字一句,“你挺好。我当然爱他。我爱他胜过爱我自己。我就是认定了要和他一辈子过下去,就算你也站出来反对我都不会理会。” 她在沈飞白面前都未说过这么肉麻的话…… 周霁佑突然觉得,其实他们兄妹都很有本事,一个令她不停地心软,一个使她连续两次吐露心声。 沈心羽接萱萱刚回到小区楼下,肖晋阳在饭局上喝多,同事刘泽开车送他回来。 她怀里抱着萱萱,一个人顾了小的没法顾大的,只好麻烦刘泽帮忙扶他上楼。 肖晋阳喝多容易困,精神萎靡,身强体健的大块头压在较为瘦弱的刘泽肩膀,沈心羽在一旁看着都觉累、 刘泽累归累,却丝毫不显露。进入电梯后光线稍加明亮,他看清萱萱背后背的小书包上面的标识和字样,靠着电梯,身体得以微微放松。 “萱萱在超级宝贝上课?”他随意问。 沈心羽笑着点头:“对,超级宝贝,你听说过这家早教机构?” “听说过。”刘泽说到这儿,听不出意味地嗤笑一声,说,“我表婶的孙子也在超级宝贝上课,离你们挺近,就在前面的路口。” “是么,说不定他和萱萱还是同学。” “有可能。”刘泽哼笑,“我前一阵儿还通过表婶介绍和那儿的主管相过亲。” 沈心羽抱着萱萱一震:“主管?” 刘泽说:“对,主管,还是个刚从美国回来的女博士。” 沈心羽的表情彻底变了。 Chapter 89 忙碌完一天,周霁佑独自走出商场,夜间气温低,她把厚实的毛围巾向上提了提,戴上口罩。 沈飞白临时有事,正在赶来接她的路上。 周霁佑站在非机动车道的出口一侧,左右察看过往车辆。 商场外的道路两边不允许停车,可经常会有个别车主甘冒被开罚单的风险将车短暂停靠在那儿。 其中一辆从一排车中开出来,不偏不倚停在她面前。 车窗降下,露出沈恪的脸。 又一个五年过去,他还是没发生太大变化,又或许是因为距离和光线的缘故,给她造成的一种错觉。 彼此沉默对视将近十秒,沈恪松松散散地看着她,开口:“怎么,还翻脸不认人?” 他口气不温不火,裹挟零星笑意。 周霁佑说:“你找我?” 沈恪淡淡一笑:“上车,找你叙叙旧。” 周霁佑往前迈半步,立于窗边,说:“你很闲吗?” 夜色深重,寒气也浓烈,街头路灯的灯光迷迷蒙蒙,像笼罩一层灰白的薄雾。 沈恪有好一会没说话,他坐在车里,车内的光源本就暗,周霁佑杵在明处,看不清他眼底的情绪。 她看眼时间,觉得沈飞白应该快到了。 她眼睛还落在手机屏幕,司机似是得到指示,快速下车,绕过车头,行至后座车门前将门打开,礼貌邀请:“周小姐,请。” 周霁佑没动,坐在车里的沈恪也没动。 司机恭恭敬敬候她上车,就那么执着又死板地瞅着她。 沈恪一声轻笑:“你和我倔什么,这么些年过去还跟我记仇?” 他大大方方轻轻松松,反倒衬得她真的有点小家子气。 周霁佑面色平静安定,她看着沈恪,沈恪也看着她,两人都是一副不急不躁不冷不热的表情。 周霁佑忽然想起孟一宜,想起一周前她说过的那些话。 当年她总是嫌麻烦,一碰上他就冷脸相对,不愿和他纠缠。 其实,她没有记仇,只是一直觉得他们之间已经没有再相见的必要。 停顿半刻,她选择上车。 与沈恪分坐两端,她目不斜视:“长话短说,我还要回家睡觉。” 沈恪笑:“你当我真有那么闲,要跟你彻夜长谈?” 周霁佑没吭,微垂着眼捣鼓手机,指腹触摸屏幕,要拨不拨。 沈恪示意司机开车,她问:“去哪儿?” “去后海走走?”他提议。 周霁佑没拒绝:“可以。” 沈恪斜睨她:“知道么小佑,换作以前你会说什么?” 周霁佑就要按下号码,闻言后一顿,偏眸看他。 离得近了,借由窗外打进来的微薄光线,她看清他轮廓上的细微变化,他老了,眼纹没能藏住,微微笑起来挺明显。 对于一个才将近不惑之年的男人来说,其实也并不能算作老。 不知怎么地,周霁佑笑着转回头:“哪个以前?” 沈恪凝视她,眼眸眯起,像是进入一段深深的回忆,半晌,摇头叹笑:“原来你也知道我们有两段以前。” 周霁佑嘴角笑容不变,时光最能把人淬炼,她说:“如果是上大学之前,我大概会说,大冷天的去后海吹冷风,你是不是抽风。” 毕竟已不是少女,声音和过去有所不同,同样用随意调侃的语气说话,过去糅杂女孩特有的娇嗔,如今却成熟有度,不含任何意味。 看得出,她很放松,精神一点不紧绷。沈恪沉默一会,目光落在她平静的侧脸:“一宜说得没错,你的确长大成人了。” 轻轻一碰,号码拨出去,周霁佑将听筒放至耳边,等待的时间里,她说:“好像我刚满十八似的。” 沈恪刚要说话,那边很快接通,她张口的声音堵住他:“遇到点事,你先回去吧。” “什么事,需不需要我帮忙?”沈飞白平和地问。 周霁佑:“不用,你回去早点休息,不是明天要早起么。” “你忙你的,我等你。”他没有听她的。 周霁佑有点失语,她不想骗他,但在电话里又讲不清,短暂的思虑后,说:“甘露胡同认识么,那儿方便停车,你到那儿等我。” “后海?” 他现在对北京还真是蛮熟,周霁佑些微惊诧:“嗯,你等我,我们回去再说,我先挂了。” “好。” “诶——!”她又唤一声。 沈飞白问:“什么?” 明知他看不见,她还是莞尔着,轻轻摇头:“你注意安全。” 跟在后面的一辆黑色轿车里,沈飞白在前方车流中注视其中一辆车牌号较为醒目的,眼眸沉静:“嗯。” Chapter 90 周霁佑收了线,沈恪不知在想什么,静静看着她。 她沉默着,沈恪缓缓转过头,嘴角牵动,笑了笑,听不出深意:“兜来兜去,到头来你们还是走到一起。” 周霁佑未深究,语气悠悠然:“我们本来就没分开过。” 沈恪由此自然而然就接了句茬儿:“你舍不得他,但舍得我。” 他口吻很淡,仿佛没有脾气,就只是一句简单直白的陈述。 周霁佑微微张嘴,想说什么却又没有说,这是事实,她没必要呛声。 她忽然的沉默令沈恪又笑了一下,笑声低沉,依旧收敛,情绪控制得无一丝泄露。 没有什么好愧疚的,她不欠他,从来都不欠。 她掐着时间,三四十分钟在路上,三四十分钟在后海,四五十分钟在回去的路上,十二点前能回到家里睡觉。 她有点累,也有点困。 她坐在车里,向后靠,闭眼假寐。 行车路途中的某一小段时间,沈恪侧眸看着她,她的脸在窗外的霓虹灯映照下忽明忽暗。 甘露胡同有别于周围其他弯弯绕绕的小路,是直的,连通鼓楼西大街和后海北沿,晚上方便停车,不会被贴罚单。 刚巧上个月她被景乔带过来玩,景乔省钱省惯了,嫁给周启扬后依然在生活花销上开源节流。 沈恪吩咐司机把车停在后海北沿的停车场。 停车场位于望海楼东南方,距离甘露胡同很近。 这个无声的举动,令周霁佑心中升起一丝异样的感觉。 他们都太平和,以至于哪怕彼此沉默,她也依然能够心平静气。 夜间温度低,水面和冰面相接,五光十色的倒影铺展成一幅水彩画。 周霁佑靠着岸边栏杆,头发被风吹得乱舞,她把围巾解下重新戴,发尾藏在围巾里压着,防风也防寒。 她扭头看往银锭桥的方向,晚上九十点正是后海最热闹的时候,天寒地冻也减退不了酒吧街的声浪热潮。 周霁佑手抄在大衣口袋里,原地跺两下脚驱寒,对身后的沈恪说:“我小时候这儿还没那么出名。” 边说边回头—— 沈恪里面穿一身簇新笔挺的手工西装,衬衫领口翻着,领结打着,一丝不苟的商人派头,若不是司机抱着他的棕色长大衣追出来给他披上,他得在寒风中保持这身单薄的着装站立很久。 不过周霁佑知道,他是真的不怕冷。也许是本身体质如此,印象中,她没见过他注重保暖的时候。 她在看他时,他挑眉,松散道:“你总是记着小时候。” 周霁佑微微一滞,头扭回去,看向对岸,眼眸渐渐迷离,声音也不自觉地压低:“其实我都记得的,沈恪。” 沈恪正向她走近,因此,他听清了。 他没说话,与她望同一方向,那里有个码头,码头旁边是后海公园。 他不知她在看什么,她也不知他在看什么,很多年过去,有了更多不同经历的两个人头一次不吵不闹,就这样彼此和气、彼此安定地并肩站一起。 1998年10月,周父过世,周霁佑被蒋茹慧从北京接到南湘。她至今都还记得那个温文尔雅的沈楷伯伯,整个沈宅,除了林婶夫妇,只有他会对她笑。 1999年8月,沈楷过世,9月,沈国安流落在外的小儿子沈恪认祖归宗,除了林婶夫妇,依然只有他一个人会对她笑。 “诶,小鬼,你叫什么?” 她冷眼。 “人不大,脾气倒挺傲。” “人不小,废话倒挺多。” “有意思,还跟我较劲。” 他闲着也闲着,挡着路故意逗她。 她眼睛微鼓,眼神传递出的意思,明明朗朗的都是不屑与他计较,可那倔强的小样子,却又分明憋着火。 彼时,他住进沈宅刚满三天,她也不过才将将一年。 他是私生子,她是拖油瓶,同样浑身是刺,同样与沈宅格格不入。 他总是玩世不恭地招惹她,她则像个刺头,他攻一尺,她还一丈。 渐渐,两人磨合出革命感情。 她都记得的,只是后来那些不美好的回忆占据得太满,把最初的那段挤到了角落。 人和人之间一旦牵扯上荷尔蒙,所有的感觉都会不知不觉变味。 夜色不温柔,两人的心却在此刻一同变得柔软。 周霁佑的脸颊在寒夜里冰凉得有些发疼,她听沈恪说起他这些年的计划,他是如何一步步实施的,如何创业成功把一家小公司做大的。 她下巴一低,缩进围巾里。 她心中已经了然为什么沈恪会选择来这里,因为寒风可以把头脑冻得清醒又麻木。 “你还恨沈老头吗?”她问。 如若不是白发人送黑发人,而他又膝下只有沈楷一个儿子,他不会承认沈恪,不会登门去见沈恪的母亲。 沈母独自一人抚养沈恪长大,盼了二十多年终于盼到沈国安愿意接纳他们母子,可孰料,沈国安并未将她划入接纳行列,他给她一笔钱,让她离开南湘,有生之年再不出现在沈恪面前。 沈恪怨恨过母亲,无法站在她的立场去看待这门荒谬的交易。 直到2002年的国庆,他到学校接她,回沈宅的路上突然接到一个电话。 车头一掉,两人一路上高速,抵达周围一个县城时,天色已黑。 沈母罹患乳腺癌,拿了那笔钱去治病,手术切除后结合放化疗,两年后却还是复发转移。 病灶不停长大,她对医院逐渐失望,走投无路之下,病急乱投医,相信所谓的民间神医,陷入一场精心策划的骗局。 人去财空,沈母死在县城的一家疗养院里。 她没有亲人,没有朋友,她死的时候手里攥着一个长方形的小电话簿,电话簿上有很多人的名字和号码,每一页都记得满满,唯有第一页,孤孤单单两个字加一串数字,那两个字是:儿子。 很多事都有迹可循,只不过当局者迷,未能深入。他是从那天之后开始转变的——顺服沈国安,且,在沈国安面前与她保持距离。 如今再忆,往事如烟,即便他在她喜欢他这件事上装傻,后来又直接导致她和沈国安以及蒋茹慧彻底翻脸,他们之间其实并无多大矛盾。 归根结底,是她下意识排斥再与他扯上瓜葛。 她以为她不会想再见到他,但忽然的碰面让她发现,没什么,她已经可以把他看作一个普通朋友,一个曾经帮助过她、照顾过她的最熟悉的陌生人。 沈恪目视前方开阔的视野,她看不见他脸上的神情,他笑声很轻:“这世上,爱与恨都是一笔算不清的债务。我累了,背负不起任何人的债了。” 说着,他转眸凝视她,“包括你,小佑。与你有关的债,我也想一笔还清。” 周霁佑心一震,树影下,他的脸是暗色的,他的眸深黑一片,她分不太清他的意思,嘴唇一抿,没吭声。 沈恪看着她,倏地,长臂一捞,将她一下按至胸膛。 他一动,肩膀上的长大衣便出现丢丢滑落的趋势。 大衣没有掉,周霁佑也没有挣扎,她很僵硬,胸腔起伏间,满鼻呼吸都是他身上淡淡的男士香水味。 “这是最后一次问你,要不要回来,你要什么,我都给你。”他说得很慢,每一次停顿都间隔一两秒。 周霁佑的呼吸也随之间或性地停顿。 她想,她一定是对孩子温柔太久,处理这种事都狠不下心了。 她纹丝不动,尽可能委婉地说:“我曾经喜欢你,因为你让我感到踏实,让我觉得自己是有人关爱的。你有没有想过,你让我回来,也许也是因为,我在那段日子里,给你带来了某种体会,而这种体会,刚好是你缺失和怀念的。” 顿一下,她隐约感觉,圈住她的那只手臂似乎也出现一丝僵硬。 “沈恪,你不是想要我回来,你是想要那段日子回来。” 她不确定,但她还是选择表述出来。无论对与错,都没关系。 对了,歪打正着,两人都释然;错了,给他一个台阶,互不尴尬。 沈恪倾倾嘴角,颇为自嘲。他松开她,脸上是认真思索的神情,轻点头,说:“也许你说得没错。” 周霁佑表情不变,身体渐渐放松。 沈恪转身回走,说:“天太冷,也不早了,送你去找他。” 周霁佑出声叫他:“诶,你等等。” 沈恪回头,眼神不可察地夹杂一丝希冀。 周霁佑手指背后,说:“方向错了。” 希冀退灭,收敛得干干净净。沈恪不置可否地一笑:“不愧是老北京人,熟门熟路。”双手捏长大衣的衣领,往身上拢了拢。 周霁佑笑笑:“抬举我了,前几天刚来过,有印象罢了。” 成年人的世界,你来我往,不约而同,互相都戴上伪装自己的面具。 顺后海北沿,往前走不远,向右转,就是甘露胡同。 老话说,先有什刹海,后有北京城。这里是老北京风貌保存最完好的地界。甘露胡同作为众多胡同中的一员,灰墙灰瓦的四合院占据主要特色。 他们站在岸边时,司机就在不远处候着,他们一走,他小跑至停车场把车开出来,很快追上他们,在后面慢慢跟着。 胡同里每隔一段就设有两只路灯,周霁佑给沈飞白拨去一个电话,本想问他到了没、在哪里,电话刚接通,前方停在路边的一辆车忽然打开了双闪灯。 车窗降下,沈飞白探头而出,“这里。” Chapter 91 随即他就下了车。 周霁佑走上前,与他碰面。 “什么时候到的?” 沈飞白眸光正对她:“没多久。”然后一转,看向跟来的沈恪,颔首打了个招呼。 “我把她交给你了。”沈恪扬眉。 周霁佑转头,司机已经停车等在后方,沈恪迈步走到车前。 车门打开,他未立即上车,而是回眸:“听说你们要结婚了,别忘了给我送张喜帖。”他嘴角扯着笑,左手拇指和食指伸长,比出一个手枪的姿势指向周霁佑,“到时我给你包个大红包。” 两三米远的距离,三人的面容被路灯的灯光氤氲出一层橘黄。 在这样一个暖色调下,气氛别样怀旧,像青春片里,夜晚宿舍楼下的某个场景。 肩膀突然被人揽住,搭在她上臂的手稍微使了点力,将她往身侧一靠。 周霁佑静默着,听见近旁一道声音:“谢谢。你能出席,我们很高兴。” 沈恪上下眼皮一碰,盯着他,笑容幽静。 沈飞白神色淡淡,安然迎视。 沈恪一笑,侧对他们挥挥手,上车走了。 周霁佑一路目送,身边人突然问她:“冷吗?” 她嘴角上扬,斜眼睨他,耸起右肩,抖了抖他揽着的手臂,揶揄:“行啊你,宣布主权这一招用得得心应手啊。” 沈飞白瞥她一眼:“看热闹的感想如何?” 周霁佑言笑晏晏:“你都说是看热闹了,当然是看热闹不嫌事大,你继续再多表现一点我也没意见。” 她顺势旋转半圈,抱住他的腰,与他面对面,“不过话说回来,你……”她看着他,目含审视,略作停顿,“是不是看我和他一起,心里有什么疙瘩?” 沈飞白如一棵笔直的松树,挺拔而昂扬地垂着眼眸。 周霁佑被他看得猛然心跳漏了一拍,隐约觉察出什么,头轻轻后仰,仔细打量他:“沈飞白,今天你妹妹来找我了。” 她用的“找”,沈飞白自然能明白其中意思。 他没问沈心羽找她做什么,好像他早就知道似的,说:“心羽不清楚我们的状况,她说了什么不中听的,你别放心上。” 有车经过,他拉她往后让了让。 她抱着他,他后退,她则前进,像一对连体婴儿。 车从她身后驶过,车光远去,周围又恢复成一片昏黄的橘色。 她笑着说:“你看我像放在心上了么。况且,她也没说什么。” 她悠悠闲闲的,脖子上的围巾又厚又暖。她脸很小,下巴以下扩大几圈,头发又刚好包在里面裹着脸,脸颊看不见,更加突出五官的精致秀气。 沈飞白低眸凝视她。 严寒冬夜,人文气息浓厚的北京胡同里,他沉磁好听的声音也像是经过熏染,变得具有厚重感。 “十五年了,小佑。我们认识了十五年。” 周霁佑睫羽一颤,没吱声。 “像做梦一样。”他似乎有一点恍惚,唇角几不可察地微微勾起。 曾经,他站在她的世界之外,与她同处一个世界的人是沈恪。 如今,角色颠倒,换他与她比肩,携手看向另一世界的沈恪。 此番滋味奇特,像做梦一样。 周霁佑依偎进他怀里,侧脸贴他胸膛。 很奇怪,之前那么冷,与他一起却忽然感觉不到,心底温暖如春。 “整个青春都和你耗上了。”她轻声喟叹,风把她低低的声音吹进沈飞白的耳朵。 沈飞白搂紧她,因她不经意的一句话,而心生此生无憾的强烈感触。 人生最迷茫的时光,他从未放弃追随她的步伐,只是想着再不能见她就胸口阵痛,更遑论被她忽视抑或厌恶。 “小佑。”他低唤她的名字。 “嗯?” 他身上的味道和沈恪身上的不同,清新又沉敛,是她五年前特地为他挑选的一款男士香水,他一直在用这个牌子,就像他的穿衣风格,也一直是她过去有心搭配的风格。 她正这么想着,沈飞白双手扶她肩膀,使她慢慢抬起头。 四目相对,他漆黑的眸柔软无声。 周霁佑知他有话说,沉默等待。 他忽然笑了一下,笑容里的情愫满得能溢出来。 他低声说了一句话,她心口一热,逐渐滚烫。 他说:“我最大的成就,就是你。” *** 从民政局工作人员手里接过结婚证,两个人各看各的,站立在工作台前,安安静静,不吭也不动。 为他们办理手续的姑娘不禁笑了:“诶,没见过你们这样的,怎么和傻了似的。” 沈飞白最先抬头,他没傻,周霁佑也没傻,这种心情旁人无法体会,只有他们自己能够心照不宣地明白彼此的想法。 一晃多年,山长水远,初心依旧。 就像做梦一样…… 果真就像做梦一样。 周霁佑抽出他手中的另一个小红本,叠放,收进包里。 低头的一瞬,她鼻尖一酸,水意上涌。她撑住,没让自己出糗,闷头挽上他的胳膊,向那姑娘道了声谢。 沈飞白任由她拉着,一道道目光追随左右,他们谁也没在意。 回到车里,周霁佑把安全带系上,好笑地笑出一声。她看向沈飞白,眼眶是红的。 “我觉得特感动是怎么回事。”并非疑问,纯粹是随口笑叹。 沈飞白坐在主驾驶,伸手过来抹掉她眼角的一抹潮润,说:“我也是。” 他送她去超级宝贝上班,路途中,她将两本结婚证又从包里拿出来,摆放在车头的仪表台。 阳光倾泻而过,斜斜地虚化掉一角,她用手机相机拍下来,发送至朋友圈。 微信号是回国后注册的,方便和家长保持联络,以及发布最新的课程信息,转发公众号内容。 因此,微信好友里学生家长占据绝大多数。 不过一小会工夫就有十几个人点赞并祝福,景乔更是直接一个电话打来,劈头盖脸数落她先斩后奏。 她心情很好,陪她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 直到又有电话进来,是雷安。 她转接后又听雷安半是欣慰半是无奈地责怪几句,等终于安静下来,上班地点也快到了。 沈飞白把车停在路口等红灯,右手搭在方向盘上,转眸看她:“我们才刚领证,他们怎么会知道。” 周霁佑笑笑,没应声。 沈飞白笑容缓缓而动:“你把照片发哪儿了?” 周霁佑说:“你自己找啊。” 她点开朋友圈,一时间又增加许多个赞和评论。她一个个往下看,看完后,返回一刷新,眼睛猝然眯起。 沈心羽刚发表一条新动态,寥寥几字,语意颇深:大龄剩女愁嫁。 直觉告诉她,这是在说她呢。 她一笑而过,正要收起手机,突然就被一只手拿了过去。 她扭头,沈飞白看着屏幕,侧颜微微地带点儿冷肃。 他拇指滑动,而后看到她发的照片,看到底下一众人的祝福。 手机还她,绿灯亮,车子启动,在快要靠近商场时,他简要道:“交给我处理。” 处理什么?周霁佑微一思忖,明白了。 本想说不用,话到嘴边停住。就交给他吧,她不在意的事他在意,能够处理当然好。 至于他会如何处理,她无心过问。他有分寸,她知道的。 一整天,她在中心内部,听到的都是祝她新婚快乐。 她笑着逐一感谢,下午上完课出来,依旧是祝福的气氛,可隐约中有些不太对。 几个家长坐一起聊天,其中有兜兜奶奶,也有康康妈妈。 看见她,兜兜奶奶大大咧咧地招手:“小周,你来一下。” 其余人停止交谈,齐刷刷扭头看她。 周霁佑微笑上前,面向兜兜奶奶,说:“什么事儿,您说。” 兜兜奶奶直来直去,下巴扭动,指向周边众人:“我听她们说你是和《新闻联播》的那位沈主播结婚的?” 周霁佑微微错愕,视线扫过其他人,康康妈妈拿着手机对她说:“Rita老师,你们今天上午领证时被网友偷拍到了。” 屏幕上,两张抓拍的照片,其中一张拍到她的正面,并且十分清晰。 ……难怪。 她还以为是底下员工透露的消息。 直到她走进员工办公室,才从没课的两个人口中得知,原来是上了微博热搜。 她没有微博,接过Cici的手机稍稍看两眼,蓦然想起雷诺可曾说,沈飞白有一个庞大的粉丝群。 热搜榜上和沈飞白有关的热搜词共有两个:小白鸽、沈飞白领证结婚。 【#沈飞白领证结婚#没有一点点防备!据网友爆料,沈飞白与女友今日在北京朝阳区民政局领证结婚,我们的小白鸽终于有主啦,颜值满分,恭喜小白鸽![心][心]】 懒猫猫:祝福完美的小白鸽拥有完整的人生[心][爱你] 木头人不许动:唉,可我还是喜欢他。 陈默默Tina:看到这个话题点进来,一看女的长这样,我就看看,不说话[微笑] 乔大宝爱吃肉:有一点难以接受。 …… …… 打开网络,世界嘈杂,认识的、不认识的全都涌现;关闭网络,世界清静,她还是她,并没有任何不同。 好的声音和坏的声音都被她屏蔽,她把手机还给Cici,回另一间办公室,打开电脑,制作下周培训时需要用到的演示文稿。 晚上下班,沈飞白来接她,也许是心理作用,今天之前,她很少会去注意周遭睇视的目光,可现在,不用刻意留心,她觉得前后左右都有关注他们的人。 乘坐电梯,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孩眼睛明亮地对准她,嬉笑着说了句:“你本人比照片还要漂亮。” 密闭的空间内,其他人无声观望。 周霁佑和善地笑:“谢谢。” 女孩看了眼沈飞白,略微羞涩地抿了抿唇。 周霁佑只在上次同他一起用餐时碰到一对姐妹花上前求合影,更为热情的她还没有遇见。 名人分很多种,沈飞白算得上是新闻主持界的明星,和影视明星不同,鲜少出现粉丝狂热追逐的棘手状况。 到负一层地下停车场,两人先后上车。 他稳稳当当地开车,她在一旁支手看着他:“真有那么多人在网上搜你?” 沈飞白寻思一秒,瞬时了然;抽空与她眼神交汇:“已经请朋友把热搜撤了。” 周霁佑没关注,并不知情。她一愣:“你以前每次上热搜也找人撤?” 沈飞白眼神再一次望过来,意思很明显:你怎么知道以前也上过? “可可告诉我的。”她估摸着,“她很喜欢你,对你也比较关注。” 沈飞白不语,他想起一件久远的事。 周霁佑还在等他答话,他却忽然说:“可可也曾告诉我,她姐姐老和她抢电视,不让她看电视剧,非要看新闻。” 他语气无波,却听得周霁佑心湖波动。 “还记得么,我连续几期没担任《今日聚焦》的出镜记者,你说是景乔发现告诉你的。后来我才想到,根本就是你一直都有关注。” 周霁佑有点怔怔然:“你给自己备注小白鸽,是不是也知道那篇博客是我写的?” 沈飞白的问题说明一切,他睨她一眼:“那两个杯子的图案是和平鸽和橄榄枝?” 周霁佑默了几秒,她被他惊到,他居然都知道。 “还有什么,你还知道什么?” 沈飞白在堵车中得空长久看她:“没了,我等着你愿意告诉我那些我不知道的。” 周霁佑喉咙梗住,撇开眼,扯开话题:“你还没回答我,是不是以前也找人撤热搜。” 沈飞白又看了她一会,她始终没再回视。 他靠向座背,嗓音沉缓:“我一个人无所谓,牵扯到你,必须有所考虑。” 也不知触到哪根神经,周霁佑一声轻笑,突然得以放松。她抬眸再次看他:“其实沈宅发生的事你都知道了不是么,林婶亲眼看到的你也并不相信,你都说我受了委屈,既然是委屈,我肯定不愿意再提。沈飞白,你别劲儿劲儿的行么。沈心羽又和你说什么了?” 一条道堵得水泄不通。 沈飞白黑眸沉沉,不答反问:“这件事和你突然赴美留学有没有关联?” Chapter 92 “……”周霁佑一震。 她不确定他在想什么、知道些什么,索性闭嘴。 她充耳不闻,沈飞白拿她没辙,但她的沉默已经验证他的猜想,他心里已然有数。 他简单一句话换了话题,轻松愉悦地说:“我记得家里好像还有一瓶红酒没开,回家后我们庆祝一下?” 前后时间不到一分钟,饶是周霁佑反应机敏又聪慧,也有点猝不及防。 她慢动作地转过头,对上他在大堵车中投掷的清亮目光,心思百转千回。 领证的日子,庆祝什么自然不用问,不做一丝犹疑,她莞尔着,轻快答:“好啊。” 到家已逾十点。 周霁佑洗完澡出来,沈飞白已拿启瓶器开了酒,斟满两只高脚杯。 她湿着头发坐在暖气萦绕的客厅,双腿闲适交叠,睡袍下摆滑至膝盖,露出两节细长白皙的小腿。 举杯轻摇,鲜红的液体潋滟芬芳,她盯着,盯着盯着唇角绽开一朵旖旎的笑花。 她微一偏眸,潮湿的发,妖冶的眸,妩媚的笑,落在沈飞白眼里,如放大镜下的一幅画。 画中人轻启唇,示意:“不碰一杯?” 沈飞白唇一扬,与她杯壁相互磕了一下。 响声短促而清脆,像机器运作过程中的一个提示,也像走进便利店玻璃门划开时的一声欢迎。 上午还觉像梦一场,此刻梦回现实,岁月如歌。 各自呷一口,唇上沾染一层润泽的水光。 沈飞白:“小佑。” 周霁佑漫不经心的:“嗯?”声线也好似润了酒,迷醉而慵懒。 沈飞白看着她,未语。 她抿一口红酒进嘴里,两腮微鼓,转头看他,眼底含一丝询问。 “老婆。”眸光相对,他的眼神无限温柔,瞳仁黑樾樾的,似阳台玻璃外的深邃夜空。 周霁佑含着那口酒,以极慢的速度下咽,目光略微停滞。 “你……你再喊一遍。”她本能地要求,不羞不怯,直剌剌地望着他。 沈飞白放下酒杯,长手一伸,按在她身后的沙发背,身体前倾,将她轻抵在势力范围之内。 唇和唇只差一点就贴上,他一开口,热气中裹挟淡淡葡萄酒香,几乎要熏化她的心。 “小佑……” 静谧的眼眸深不见底,铺满一层皎洁的月光。 声音低润:“老婆……” 小佑,老婆。 周霁佑手里还捏着高脚杯,被他轻轻贴上来,她没法儿乱动,她想把杯子搁置到茶几。 嘴唇往前稍微一努,轻轻松松亲上他。 四瓣唇紧紧挨着,软软的唇,软软的心。 眸色流转,嗓音轻轻的:“我知道你想听什么……”她带着恶作剧似的笑意,近距离地紧盯他深黑的眼睛。 沈飞白的手移至她披散的湿发,触手间是凉的,心窝却极热。 “可我就是不喊。”她低低地笑,头颅后退,与他嘴唇分离。 沈飞白在她后脑轻柔地揉按两下,再张口,嗓音微微有点沙哑:“随你,沈飞白也好,小白鸽也罢,你想喊什么就喊什么。” 说完,唇覆上来,严丝合缝地吻她。 周霁佑拿着杯子手抖,闲置的那只手推他一下,吸.吮吞咽间溢出一声不满:“你把我手里酒杯拿走。” 他头都没抬,仍然亲着她,搂在她腰间的手伸出去,准确无误地够到酒杯。 周霁佑松手,转交给他。 四瓣唇分离,他稍稍离开,杯口对嘴,一饮而尽。 周霁佑背靠沙发,看他把空杯放到茶几,紧接着,人也随之起立,俯下.身,双手一揽,把她一下打横抱起。 他往房里走,她搂他脖颈,额头贴他颈侧,放松地闭上眼。 “抱我干嘛。”她轻轻地哼笑。 他声音一本正经:“把头发吹干,早点睡。” 周霁佑没忍住,又是一声低笑;眼睑掀开,下巴抬高,凑到他耳边,轻吐三个字:“憋坏呢。” 到底谁憋坏? 沈飞白不与她争辩,耳朵微痒,低头在她裸.露的锁骨处轻咬一口,引得她胸腔快速震动。 周霁佑提醒他:“注意,你是属鼠,不是属狗。” 脑海中一根弦轻轻拨动,她又是一声笑叹,“不记得哪本书上说,属鼠的男人爱家,情感细腻,虎太太的一丁点小恩小惠都能令他感到满足和幸福。” 她被他放坐在卧室梳妆镜前,他要直起身,她勾他脖颈不让他动,明亮动人的眼睛近在咫尺。 “是这样么,嗯?” 她坐着,身板挺直。 他站着,上身躬下。 他目光直视她:“书上怎么说的虎太太?” 她双手环绕他颈后,他双手抚摸她笑吟吟的脸庞。 周霁佑边忆边叙:“虎太太自信满满,些许霸道,感情浓烈,具有很强的掌控欲和占有欲。” 她每吐露一个词,他唇边笑意就加深一度。 “你觉得把你形容得准确吗?” 她有些不满:“是我在问你好么,我已经回答过你一个问题了。” 沈飞白:“嗯,再回答一个。” “……”她抿唇,要笑不笑,要发火又发不出,脸色绷着。 就像他没有回答她一样,她也没有回答。 她沉默看着他,从浓黑的眉到红润的唇,即使再早熟,她也从未在心中想象过另一半的模样。 喜欢上沈恪时,怦然心动,觉得,大概他们会是一路的。 喜欢上他时,日久生情,以为,他们未必会是一路的。 “沈飞白。”她眸光柔暖。 沈飞白始终回以迎视。 “我记得那本书上还说,鼠先生和虎太太的个性存在差异,在相处时要多多理解对方,鼠先生少挑剔一些,虎太太就会多关心他,两个人就能创造更好的感情生活。” “不记得是什么时候看到的,当时就在想,一直以来,你好像没有挑剔过我。” 像是感慨,又像是感激,她微微笑着,神情柔美而宁静。 她正在试图表达的,沈飞白不用去研判就能深刻领悟。 他的口吻听起来不是很赞同:“我们能够创造很好的感情生活,归根结底,说明我们彼此合适。” 顿了下,他眸色朗润地看着她,问:“星座、属相之类,你信?” 周霁佑摇头,因他手捧着她脸,她一动,他掌心的老茧就磨蹭她皮肤。 “当然不。”她说。 沈飞白眉梢轻扬:“人定胜天,最重要的还是我们自己如何经营。” 周霁佑默然,他也有一点分神。 她觉得,他可能和自己一样回忆起过去这些年的经历——他们努力经营这段感情,倔强,隐忍,不肯低头。 她圈在他颈后的手用了点力,迫使他脖颈更深地弯下来,抬臀些微起身,触碰到他的嘴唇。 亲一下又很快坐回去,她目不转睛:“最大功臣还是你。” 沈飞白没有立刻接话。 “如果不是你在最开始得以坚持,我们根本没机会发现彼此合适。” 万事总是开头难。她发自肺腑。 沈飞白却极轻地笑了一下:“机会是你给的。” “那又怎样。”周霁佑语气随意。 不怎样。她并没说什么,可沈飞白静谧的眼眸却在一瞬间沉淀几多不易察觉的情绪。 “小佑……” “嗯?” 他深深地看她:“你有多好,我很清楚。” 周霁佑心口一热,突然就哑了言。 她好么?她从不知她有多好,她只知,他是真的很好,好到能和他一路走过来,她一千一万个感激。 沈飞白插上吹风机开关把她头发吹干。 以前她嫌披散碍事,无论出门还是宅家都会扎起,现如今除了工作时会简单扎个马尾,平时都习惯性散着一头长发。 经历了那么多,她已不再怕麻烦。工作上,迎难而上;感情上,亦勇往直前。 在周启扬和景乔的家里遇见张琪,她就是这样一副淡然且无所畏惧的状态。 反倒是张琪,登门进屋一看见她,表情些许不自然。 她们年纪相当,可能这几年事业和生活不太顺心,也可能经济方面有所局限,只能在她脸上看到干练和成熟,往日的年轻朝气已不复存在,她有点憔悴,也有点初老化。 景乔是故意把周霁佑叫来的。 张琪固执不听劝,景乔觉得她需要受点刺激。在张琪到来前,她百般央求周霁佑一定要在她面前多多秀恩爱,好让她对沈飞白彻底死心。 周霁佑没答应,也没拒绝,她已经被骗过来,忙不是不可以帮,但她有另一种解决方案。把自己和沈飞白的私人生活展示在一个外人面前,不是她行事风格。 潜意识里,周霁佑不会去刻意细想自己的年龄,可时光不待人,她到了一个尴尬的年纪,过几天就是三十岁生日。 沈心羽说大龄剩女愁嫁,她自己无体会,看到张琪,听景乔一张张照片翻看着替她张罗相亲,忽然就有了一丝感触。 她其实什么都不用说,她只需安静坐在一旁,景乔当她的面给张琪介绍对象,对于张琪而言,本身就是一种心理上的折磨。 她看着张琪脸颊微微涨红,看着她放在膝头的双手松了又紧、紧了又松,适时打断景乔,插了句嘴:“乔乔,你不是还在厨房熬着汤么,不进去看看?” 景乔嘴快,差点来一句“我哪有熬汤”,猛然瞥见周霁佑投递来的眼神,止住话头,“啊”一声:“对对对,我都忘了。琪琪你先自己看,我去厨房瞅瞅,汤别扑锅咯。” 张琪没回话,僵硬地坐着。 唯一的声源一走,世界安静,落针可闻。 景乔以为周霁佑有话单独和张琪谈,可事实上,她根本无话,只是看张琪可能快撑不住,支走景乔,让她稍微缓解一下。 为了照顾她的情绪,周霁佑没看她,伸手拿过茶几上的一张健身房宣传单,看上面的广告。 一看就知是景乔拿来琢磨的东西,她还做了标记,圈出感兴趣的项目。 周霁佑弯唇,心中含笑。 “我知道你们结婚了。”张琪突然开口说话。 周霁佑把头抬起,与她略带凄哀的脸相对。 她苦笑:“当初和你放话我要追他,你就当是个笑话,别介意。” 宣传单在周霁佑手里卷成一个纸筒,她诚挚道:“你不是一个笑话,我也不会介意。”她笑着调侃,“你能看上他,不是刚好反衬我眼光很好么。” 张琪一愣。 周霁佑和过去相比模样上没有任何改变,她依旧是个水灵灵的美女,杵在何处都是发光体。可她以前清冷,话又不多,让人觉得她稍带傲气。 眼下她一笑,尘封已久的记忆扑面而来,张琪想起曾经初初相识时的某些画面,喉咙干涩,面容一白。 “你挺好的,是我自欺欺人,觉得你配不上他。” 周霁佑笑容不变。 张琪说:“我姐结婚那天,你和伴郎看起来暧昧不清的,我脑子一热,就和你说了那番话。” 她和牧禾暧昧么?周霁佑心中摇头。 牧禾完全就是一个外冷内热的兄长,她在纽约的第三年,他就回国发展了,遗憾的是,一年前她没能回来参加他的婚礼。 张琪兀自沉默,须臾,捧起桌上的水杯猛灌一口。 “其实我早就对他死心了。”她手捧早已凉掉的杯子,眼神僵直,盯着虚无一点,“他根本没给过我机会,当他察觉到的时候就明确拒绝过我,只是我那时不甘心,心想,男怕痴情女怕缠,我又和他一块儿工作,近水楼台先得月。” “哦对了,你可能不知道。”她虚虚地一笑,“台里的同事、领导,都明里暗里介绍家里的适婚女孩和他认识。我在台里消息多,据说他都给拒了。” “他逢人都说自己有女朋友,人家就问,你女朋友人呢,怎么从来没见过。” “没人信,也不知道他怎么说服的江老师和雷老师,让他们二人作证。台里谁不知他们关系匪浅,还是没人信。” 周霁佑心尖一颤。 “可是后来,大家还是信了,而且深信不疑。”张琪轻抬眼,望她的眼神有点奇怪,“你猜为什么?” 她平淡回应:“为什么?” 张琪还是用那种半分迷蒙的眼神看她:“新闻评论部的内部年会一向热闹,大家在那天都很玩得开,辛苦压抑了一年,年会的基调就是释放和调侃。” “参加年会的人会被要求在入场前进行一个简单的宣誓,誓言就是保证当晚会严格遵守所有的游戏规则。包括领导在内,都有可能被拎出来开涮。” “他刚坐上新闻联播主播台,去年年会被单独揶揄。大家起哄让他上台表演节目,关系好的说他歌唱得好,让他唱首歌。” 说到这儿,张琪顿住。 周霁佑忽然心跳如擂鼓。说不清原因,纯粹是直觉,一种扑通扑通乱跳的直觉。 “他唱了一首粤语歌。”张琪又让她猜。 周霁佑不是特别笃定,但她还是说:“张学友的歌?” 张琪一霎那瞠大眼,呵出一口气:“你怎么会知道。” 周霁佑心中浮有暖意:“蒙的。” 张琪或许不信,或许信了,她说:“你再蒙一下是哪首。” “只想一生跟你走?” 张琪笑了,似乎很乐见于她蒙错,这样就能得到一些心理安慰。 沈飞白唱的另一首张学友的粤语歌,同样七个字,同样单看歌名就宛如一句简单质朴的情诗。 张琪说:“他眼睛里有内容,这些年他已经隐藏得很好,播新闻做节目,我们看到的只是一个专业素养过硬的播音员,再看不到他动容的一面,可他那天唱这首歌时,他是真的唱动了情,听哭了好几个女同事。当然,也包括我。” “后来他下台来,我好像看见,他眼睛也有点泛红。”张琪由衷地说,“我真嫉妒你,有一个这么好的男人甘愿在原地等你这么多年。” 周霁佑垂眸看自己的手掌,纤细的手,清晰的纹路,那条感情线由小指下掌边一路延伸,走入食指与中指缝。 年少时同学教她看手相,她那时根本不信所谓的感情线,如今她也不信,但她看着掌心上方的那条斜线,心里特别的安定。 景乔在厨房门口伸长脖子朝客厅望。张琪背对她,没能看见。 周霁佑不置一词,张琪也忽然不再出声。 她又往嘴里猛灌口水,咕咚咕咚咽下去,半晌,再次开口:“家里人都以为我是因为他才不愿意去相亲,根本就不是。说白点,相亲不就是条件交换么,拿我的条件去和另一个人的条件做连线游戏,线连得越多,条件越合适,合适就能在一起试试。” 她嗤笑,“他们怕我变成老剩女,坦白说,我也怕,但我不想这样,我很清楚我喜欢什么样的人,我只会奔着我的标准去找,不会先把我的条件晾出去任由别人挑三拣四。” 景乔扶着门框,嘴唇抿紧。 房子是跃层户型,厨房距离客厅很近,张琪故意说给景乔听,景乔心里有数。 回家之前,周霁佑先去了趟新房查看装修进展,然后又在地图上找到宜家的店址,打车找过去。 倒是看上了几款家具,问问价钱,比比质量,收了一张导购员的名片,打道回府天色已晚。 坐在地铁站的长凳上等地铁,她把耳机插上,在人来人往的地下空间里打开音乐播放器,搜索那首歌。 歌神的嗓音极具特色,低音浑厚,高音稳重,高低音过渡得非常自然,且,他在运用共鸣时,富有一种金属的质感。 周霁佑微微闭上眼,想象着正在她耳边鸣唱的人,是沈飞白。 好像从未听过他唱歌,但神奇的是,丝毫不影响她在脑中构建一幅完整的画面。 而这幅画面,与那夜在中央电视塔上的他逐渐重叠。 低迷的他,悲伤的他,执着的他…… 周霁佑眼眶热了。 *** 沈恪是大忙人,和他见面需要提前预约,预约上了也不一定能见着,他可能不在北京,甚至可能不在国内。 周霁佑坐地铁回家的路上,沈飞白经过数日等待,终于在沈恪北京的家见到他。 这些年他们偶有联络。 没人知道,沈恪能赶在沈国安清除他所持有的集团股份前及时行动,是沈飞白在暗中给予的帮助。 他是沈国安唯一的血脉,原本集团就该由他继承。沈飞白对此看得通透,他想要摆脱沈家束缚,最能以绝后患的方式就是一举架空沈国安的权力。 沈恪实施动作时,沈飞白住在沈宅,时刻关注沈国安的情绪变动,以防他身体突发状况。 计划进展顺利,他们都如愿以偿。 沈恪看好戏,曾凉薄地说:“好歹他对你有养育之恩,你这么吃里扒外,良心上过得去?” 他无言,这个问题无解。或许他过得去,或许他过不去,他没有别的选择,他那颗赤诚的心,自周霁佑走后,就冷了,硬了。 “想喝什么,我这里什么酒都有。”沈恪收集了不少好酒,一整排酒架上的瓶瓶罐罐,让人眼花缭乱。 沈飞白在吧凳上坐下,两只手臂搭在吧台,右手食指轻叩台面,面容清淡:“我开车,不喝酒。” 沈恪挑了一瓶05年的卢米慕西尼特级园干红,取两个酒杯,一副“你别扫兴”的架势,说:“我让司机送你。” 沈飞白不为所动:“我答应小佑不在外面饮酒。” 沈恪下颌抬高,吊起眼皮,面色一点点冷凝:“上回在后海你就给我来的这套,怎么,没过瘾?” 气氛一肃。 沈飞白仍旧淡淡:“还行。” 沈恪:“……” 他没理他,开了酒给自己倒上,闷头一干到底。喉结滚动,他胸口堵着一口气,无处宣泄。 “我是输给小佑,不是输给你。”他眸色极冷。 沈飞白轻叩台面的食指定住。 外面在刮狂风,里面却不受影响,听不到风声,只听得到墙壁上的复古时钟来回摇摆。 他开门见山:“我来是想问你,10年春节心羽住进医院的那两天,小佑遭遇过什么。” 沈恪捏着酒杯,指节一松,情绪在一瞬间凝滞,微讶:“这么些年过去都没人告诉你?” 他没回话,平静的眼波说明一切。 沈恪哼笑:“早知道当年我该中间插一脚。” “没用。”沈飞白用十足肯定的语气道出事实,“我不会信。” 沈恪微挑眉,睨他一眼,低头又斟上一杯。他看着杯中液体,嘴角一扯:“信不信随你,我还真就亲着了。” 他语意里有被动的成分,沈飞白听明白,周霁佑是被迫。这一点,其实不必他明示,但他既然肯坦诚,证明他有心解释。 拳头缓慢地握紧,沈飞白耐心静候。 他有预感,周霁佑受的委屈或许不止一桩,给她施加委屈的人或许不止一个。 *** 单曲循环了将近三小时,手机充着电也仍在外放。 周霁佑不大能听得懂粤语,看过无数遍歌词,每个字音落入她耳朵,却都已变成熟悉的声调。 她回来后早早上了床,坐在床头,歌声回荡在卧室,她觉得她的心也飘荡起来。 开门声和关门声,以及一连串不轻不重的脚步声。 歌依旧在放,她的眼睛投向房门。 沈飞白出现在门口,黑眸深静:“这么早就睡了。” “没,听歌呢。”她眼神笔直,富有深意。 沈飞白听着那歌,瞳孔不经意地微敛,迈步上前,走到衣柜拿换洗衣物。 周霁佑看着他背影,闲散道:“这首歌你会吹吗?” 她指的是吹叶子。 沈飞白把几件折叠整齐的衣服叠放在小手臂上,回头看她:“会,你想听?” 周霁佑弯唇一笑:“不想听吹的,想听唱的。” 沈飞白没回应,眼眸又深了一度。 他看着她,她也看着他,空气如同一条迂回的河,在两人之间静默流淌。 她的感动,他的心疼,都融化在这条无形的河水中。 整个房间,情意蔓延。 “洗完澡回来给你唱。”他说。 周霁佑轻快回:“好,我等你。” 他迈步离开,在浴室里,在花洒下,任由热水浇灌。 他擦干头发才回来,热气氤氲过的眼眸潮润黑亮,他掀被上.床,坐在她身侧。 周霁佑把播放器关了,偏头,也不催促,就只是无声看他。 沈飞白把她手握在手里,黑白对比,心心相印。 他笑了一下,很淡很淡的笑容,不仔细看,捕捉不到。 周霁佑从他的笑里隐约看出点不一样的内容,于是便问:“想什么呢?” 他没答,深亮的眼睛凝视她:“怎么忽然喜欢上这首歌?” “忽然吗?”周霁佑笑笑,“我记得你喜欢张学友的歌,就点开听了。听到这首,不知怎的,好像被戳了一下。” 他挑眉。 周霁佑说:“唱给我听吧,我想听你唱。” 她把手抽出来,抱他手臂,头轻轻靠他肩膀。 悄然静默的房间内,沈飞白慢慢闭眼,那首歌,那段独自等待的日子,饱含了他无法言说的念想。 寂静的冬夜,小区深处,门窗紧闭的卧室,一切都显得空灵且赋予深情。 即使你离开 我热情未改 …… …… 但我不懂说将来 但我静待你归来 在这心灰的冷冬 共你热烈再相逢 …… …… 他说话的声音略微低沉,唱歌却属于中声部。他没有技巧性的唱功,但不可否认,很好听,她完全能体会到张琪所说的“动情”二字。 她靠他肩头抬眼看他,他闭着眼,表情平淡,甚至脸色有点板板的,但声音却自带深情抒发,引得她不可控地散掉所有力气。 她伸手抱住他,软在他怀里。 低头埋进他透着热度的上衣,眼眶微热。 他只唱了一遍副歌部分,她在他胸膛戳了一下,低声要求:“继续,我知道没唱完。” 他没照做。 隐约中有阴影覆盖而下,她不确定,但她还是稍稍抬头,睁开眼。 这一睁,对上他低下脖颈靠近过来的一双深眸。 眼白处漫开血丝,有些发红。 她知道,她自己肯定也好不到哪儿去。 她好笑地轻哼一声,双手够上去,搂他脖颈,忍俊不禁:“我们怎么那么傻。” 傻傻地为彼此付出,傻傻地执着等待,傻傻地……动情忍泪。 他没说话,一点点覆压而下,她身体往下滑了滑,以便躺平。 他侧身紧贴着她,亲吻着她,左手梳理她鬓角发丝,将冒出来的几绺朝后顺。 被窝温度逐渐升高,衣衫尽褪,赤.裸相拥。 谁也不提那些不为人知的过往,彼此深深埋进心里,记在心里。 她在他进入的那一刻,牢牢抱紧他,湿润迷蒙的眼睛锁定他,连身带心都在颤抖。 “小佑……”他低哑地唤她名字。 她微微张着嘴,下巴在激烈的浪潮中抬高一个角度。 听见他唤她,她两边嘴角同时上翘,眼尾微扬,艳丽无边。 沈飞白漆黑的眼底柔软又刚硬。 “老婆……”他俯身下来,吮咬她嫣红的唇,“我爱你。” 周霁佑从喉咙里闷出一声笑,她的手在他结实的脊背上轻抚,她的身体软化成一滩水。 “我也是……”她低低地喊,轻若蚊吟。 沈飞白的心跳骤然加速。 “老公。”她终是叫出即将伴随一生的称呼。 …… …… 是情是爱是缘是痛 今日我却竟都不知道 我依然 而我竟然 还是觉得你最好 …… …… *** 眨眼,周霁佑三十岁生日到来。 有人说,优质的女人不怕年龄。周霁佑的确无感想,可迈入三十大关,或多或少还是心情微妙。 恰逢周二,她放假在家,沈飞白上班去了。 肚子下坠似的疼,算算日子,根据往日经验,迟到七天的例假是时候该来了。 可一上午下来,只是阵痛,上过两次卫生间就再无大碍。 她想她可能是魔怔了,竟然在一刹那间产生某种期待。 她看了一会书没能看进去,拿了钱包和钥匙,换上鞋出门去了趟药店。 回来后,她把自己关在卫生间,拿验孕棒检测。 一分钟后,两条紫红色线条浮现。 她心隐隐跳跃,但又不是非常肯定,毕竟导致体内HCG浓度升高的原因还有其他种可能。 她等不及,趁时间尚早,再一次出门,打车前往附近医院。 挂号,B超,验血。 她坐在医院的休息座椅上等结果。 两人约好晚上出去用餐,沈飞白回到家,看到她靠着飘窗,怀里抱一只抱枕,侧目望窗外,像是在出神。 他坐到飘窗的另一端,抬起她双腿,架到膝头,自然而然地轻捏她小腿,给她按摩。 仿佛驾轻就熟似的,动作一点不显生硬,揉捏的效果也刚刚好。 周霁佑转头看他,笑了笑:“小哥,有全套服务吗?” 沈飞白双手并进,力度掌控平稳,眼角倾斜,看她一眼:“譬如?” “譬如,把中式港式泰式的主流手法和韩式日式的非主流手法都依次上一遍。”她调笑。 他握住她脚踝,在她脚底轻按几处穴位,她脚一缩,要躲。 他扣着她,没让她动,她不适应,另一只脚蹬在他大腿外侧,嗓子里哼出几声。 “足底按摩都受不了,别说全套,单是泰式一种,你就有的受。”他没停,笑看着她。 周霁佑实在禁受不住,脚不停扭动,却在他的桎梏下动不了。 “沈飞白,你停下。” “别动,我有分寸。”侧颜认真且专注。 其实是舒服的,但位置在脚底板,痛苦更大一些。 “我怀孕了。”她把所有力气都宣泄在抱枕上。 简单四个字,特别管用。他像是被点了穴,握着她的脚,整个人定住。 她把脚抽出去,抱膝坐着,抱枕搭膝盖,下巴垫枕面。 沈飞白侧眼望过来,眼神甚是安静:“真的?” 周霁佑觉得好笑:“我骗你干嘛。” 他好像还是不能完全回过神,面部表情以一种极缓极慢的方式一点点舒展,他看着她,满心满眼。 周霁佑突然就有点耳热,低下眼帘,看抱枕上的花纹。 “医生说三周了,你开心吗?”她声音轻轻的,嘴角笑容也轻轻的。 沈飞白朝她旁边坐过去一点,垂下头,与她额头相贴,“你说呢。” 她更深地弯了弯唇:“嗯,我也是开心的。” 沈飞白反手从她腿面穿进去,摸在她腹部,像是自言自语:“在这里。” 周霁佑眼底一片柔情,放下一只手,按在他手背,“这是最好的生日礼物。” 因为她有孕在身,装修现场空气质量差,后面都是沈飞白独自去新房查看进度,以及与设计师沟通补充细节。 苏菲在春节来临前飞回北京,纽约的两套房子托学生帮她处理掉了,她带着全部身家,只身一人。 老房子太小,就一间卧室,沈飞白临时睡在客厅沙发,苏菲和周霁佑睡卧室的大床。 他们商量过,未来会和苏菲一起生活。但苏菲却在得知他们的决定后,予以婉拒。 她很欣赏沈飞白:“谢谢你邀请我住进你们的婚房。年轻人热爱独居,自由,不受约束。你愿意接纳我,在我意料之外。” 沈飞白的回应却简短而有力:“我们是一家人,您就是我奶奶。” 苏菲微微一笑,心底十分熨帖。 周霁佑说:“奶奶,还是和我们一起住吧。”她看了眼沈飞白,“我们两个没那么多讲究。” 沈飞白神情赞同。 苏菲坐在客厅,环顾四周,不与他们辩驳,干脆说:“这样吧,我就住在这里,你们把这套房子留给我。” 周霁佑与沈飞白对视一眼。 苏菲满意地说:“新房距离这里不算远,房子的设施又齐全,我看,我住在这就挺好。” 这是他们的预留方案,没想到不谋而合。 今年没有腊月三十,二十九便是除夕。 沈心羽在婆家过年,沈恪和谁过没人知道,沈飞白往年都会回沈宅,但今年,他没有回去。 三人从一大早就开始忙碌。 苏菲已经很多年没有感受过浓厚的年味,她兴头很大,给他们两个都分配任务,她则一个人留在厨房为年夜饭做准备。 晚上五点多,年夜饭提前吃上。 苏菲和沈飞白对饮了一点白酒,周霁佑喝的饮料。 苏菲酒量挺好,多年未碰老白干,她喝着喝着,笑着笑着,抬起手背擦了擦眼睛。 见两个孩子关切地看着她,她笑叹一口气,说:“没事,就是想起你们爷爷了。他啊,每顿都要来一小杯,不给喝就像要了他的命。” 周霁佑轻咬腮帮。回到中国,回到北京,对于苏菲而言,满满的都是回忆。她曾经逃避,不肯面对,时隔几十年,隐藏在内心的情感却依然坚贞如铁。 思虑间,手旁空掉的玻璃杯又被蓄满,橘色液体缓慢上升,周霁佑余光瞥见,偏头。 沈飞白眼睛对着她,示意她留给苏菲一个独自缅怀的空间。 她明了,整理表情,默默吃菜。 饭到中途,电话来了,是沈飞白的。 他起身去客厅,接通后,沈心羽略微担忧的声音传来:“哥,中午妈给我打电话问你现在的住址,说是给你寄点东西,我没想太多就和她说你地址没变。刚刚她又给我发短信,说是爷爷教她那么说的,他们已经到北京了,来和你一起过年……” 话才刚讲到这儿,门铃乍响。 周霁佑愣了一愣,走出餐厅。 她向玄关走,经过客厅时,却被沈飞白一把拉住。 门铃仍在继续,周霁佑奇怪:“大过年的谁会到我们家来。” 沈飞白说:“我去。” 他把手机重新举到耳边,走到门后。 通过猫眼,放大一张肥大的脸,分明是老蔡。 沈心羽还在那边“喂喂”:“哥,你有没有听我说话,他们正在去你家的路上……” 沈飞白低声打断她:“他们已经到了。” “……”沈心羽蓦然止住声音。 看到他迟迟不开门,周霁佑觉察出不对劲。她行至他身后,用嘴型问:“谁?” 沈飞白手握在门把手上,背对着她,“我爸妈他们。” 这时,门外响起林婶的声音:“会不会找错了,不是这家吧。” 如果单单只是林婶夫妇,他为什么会犹豫? 如果不止有林婶夫妇,他又为什么会犹豫? 时间太短,她无法快速理清思绪。但直觉告诉她,一定哪里存在问题。 门铃迟迟不休止,苏菲也从餐厅走出来,站在他们两米远的位置,放开嗓门问;“为什么不开门?” 两人都回头看她。 门铃停止叫嚷,想必他们听见了。 沈飞白轻蹙眉,将门把手拉下。 厚重的防盗门向外敞开,门外三人,门内三人。 沈国安拄一只紫檀木雕刻的龙头拐杖,威严肃立在林婶和老蔡身后,怒哼一声。 他老而浑浊的眼剜向周霁佑,走到前面。 沈飞白像一座屹立的山峰挡在门口,沈国安手杖敲击地板,“混账,你还不让我进了?” 沈飞白没有动,他看着眼前行将枯朽的老人,头发花白,皱纹满布,可眼神却依旧透着狠厉。 他立在周霁佑身前,面无表情:“爷爷,过年要有过年的气氛,您到别人家里来,脾气是否该收敛点。” 沈国安当即脸色变得格外难看:“你是谁?你是我从大山里捡回来的!为了一个女人,你就这么对待你的恩人!” 一番话令在场众人全都心里一沉。 别说周霁佑和苏菲听不惯,就连林婶夫妇都觉得刺耳尖锐。 周霁佑这些年磨砺下来,已经能够很好地控制脾气,可此情此景,却让她眼底骤然冰寒。 “爷爷。”沈飞白却似没什么情绪,还是刚刚那副不温不火的神情,“您是来过年,还是来找茬?” 周霁佑微微愕然。他对沈国安的态度是她以前未见过的。 最令她感到惊讶的是,沈国安忽然变得有些古怪,苍老的脸纠结着,最后别扭地呵斥一声:“你就是这么跟我说话的?” 他样子凶,但却像只纸老虎,装腔作势,内里是虚的。 周霁佑越过沈飞白的肩膀看着他,有些惊异,又看林婶夫妇好像见惯不惊,甚至还露出无可奈何的表情对她微笑,她眨了下眼,恍然间意识到什么。 沈飞白的眼神不退不让:“您什么态度,我就什么态度。” 沈国安气得握紧手杖,松弛的手背筋络暴起。 沈飞白在前,周霁佑在后,最后边相隔两米远处站着苏菲。 身影遮挡,留给苏菲一个不可视空间,她凝眉审度,迈步上前。 “Rita……” 周霁佑扭身回头,她一动,沈国安的视野范围随之扩大,他看见苏菲,苏菲也看见他。 两人渐渐眯起眼,同时一震。 沈国安率先发出质询:“是你。” 周霁佑不明所以。 苏菲眉目冷淡:“原来飞白的爷爷就是你。” 至此,所有人都明白了,他们认识。 好好的年夜饭被中途打断,再次落座,三人变六人,气氛不尴不尬。 餐桌刚好是长方形的六人桌,沈国安和苏菲坐在餐桌两头。 周霁佑去厨房另拿三副碗筷,再从橱柜中取了新的杯子。 沈国安冷着脸,睇视正前方的苏菲;苏菲热情招呼林婶夫妇吃菜,未予理会。 周霁佑入座,向沈飞白投去一记目光,沈飞白在桌下握了握她的手。 “飞白,把我杯子满上。”沈国安指示。 沈飞白拿过他的杯子给他斟满,顺便起身,也斟上老蔡的。 沈国安捏着杯子伸长手,对着苏菲,说:“没想到活到这把岁数还能再见你一面,我敬你。” 苏菲直接对嘴干了,连一个请的动作都吝啬。 沈国安眼神几变,举着杯子几秒,收回手,仰脖喝一口,停下。 “后来有再找老伴吗?”他眼睛低垂,对着杯口,眼睑却朝上掀起,看着苏菲。 苏菲轻拧眉,目露戒备。 沈国安捏着杯缘,嘴角噙上刻薄的冷笑,轻飘飘道:“活该,谁让你找了个短命鬼。” 气氛更深地凝结。除了林婶夫妇,其余三人都冷了脸。 周霁佑搞不清楚状况,他们为什么会认识,又是什么关系,沈老头凭什么对奶奶出言不逊。 苏菲之前就已喝了不少,到底年纪大了,酒力不胜从前,此刻头脑有点迷顿,受到刺激,脸立刻降下冰霜,一改平日的优雅淡泊,反讽:“我找了你才是瞎了眼。” 答案近了,周霁佑感到震惊。 或许,她已经大致猜到,沈国安为何一直不喜欢她。 沈国安气得不行,苏菲凉凉地笑,一针见血:“一把岁数,除了倚老卖老,你还会什么。有素质的人不会到我孙女家里来撒泼。你不尊重小辈,还指望他们尊重你么。” 在场其余四人都安静着。 苏菲一字一句慢悠悠地反问:“谁活该,到底是谁活该?” 沈国安左手握紧手杖,右手举杯不稳,气得发颤。 沈飞白站起身,拾起他面前的空碗,用汤勺舀汤。 “爷爷,北京冬天既冷又干,喝一口白萝卜豆腐圆子汤,养人的。” 他在缓和气氛,也在给老爷子台阶下。周霁佑知道,更深意义上,他是在帮奶奶善后,阻止沈老头怒火爆发。 没有人再有心思继续吃年夜饭,苏菲头有点痛,回房趴着去了;周霁佑自己没胃口,给林婶和老蔡分别盛了一碗饭暂且垫垫肚子。 她忽略掉沈国安,没有主动开口提出帮他盛饭。 沈国安喝完一小杯,沈飞白就拒绝再给他倒酒。 “梁医生叮嘱,您要少喝点。” 沈国安面色不虞,但奇怪的是,他倒也没说什么。 他抬眸看向周霁佑,意味深长:“你这丫头还真有本事。” 周霁佑淡淡:“过奖了。” 沈飞白截下沈国安的下一句:“爷爷,菜都要凉了。” “凉了你去给我热!”沈国安用手杖狠敲木地板,冷声训斥,“我告诉你臭小子,别以为我同意你娶她,你就可以骑到我头上!” 周霁佑一怔,扭头看沈飞白。她不知这当中还藏有其他事。 门铃再一次响起。 “我去开门。”小腿一带,椅子后滑,周霁佑走出来。 又是出乎意料的人。她打开门,外面站着的是沈恪。 “有人求我来救急,你们还好吗?” “……谁?” 他越过她照直进来,未作回答。 周霁佑怔在门后,听见沈恪的声音由近及远,靠近餐厅—— “老头子……哟,你都在这吃上了。” 沈国安皱眉:“你怎么会来这?” 沈恪随性答:“怕你流落街头,这不,特地过来接你。” 周霁佑拾步往回走。 沈恪催促:“走啊,还赖在这干什么,我在长安街订了一桌,不比你吃他们的剩菜好?” 周霁佑走到客厅和餐厅的衔接处。 沈国安这时已经拄着拐杖站起身。林婶夫妻陪同。 林婶还对周霁佑笑了笑:“那我们就先走了。” 沈恪带走他们,前后只用了不到三分钟。 人走餐凉,沈飞白收拾餐桌。 周霁佑有话说,他俯身收走桌上所有的筷子,头上长眼,没看她,直接说:“一会再问。” 她耸肩,上前帮忙。 之后由他负责刷碗。 厨房面积小,她倚在门边看着。 她有很多的问题,关于奶奶,关于他。 不过一小时而已,信息量大到她有点混乱。尤其是奶奶和沈老头之间的恩怨,她无法把他们关联到一起。 她还没有开口询问,沈飞白兜着围裙,双手沾染上洗涤灵的泡沫,侧对她说:“我们好不容易重新在一起,我不能再让莫名其妙的外在因素破坏我们安宁的生活。” 周霁佑放缓呼吸:“什么外在因素?” 沈飞白侧眸看她,意有所指:“外在的人和事。” 她忽然觉得,他大概知道了一些当年的事。 “你……”她措辞着,“回去和沈老头谈判了?” 他没有回答,转头,再次把手伸进水里,微躬的身影有着独树一帜的坚韧和执着。 “你没有发现爷爷的变化?”他问。 “嗯。脾气还是那么大,讲话也不客气,但是有所顾忌,有点像是……博关注。” 沈飞白顺着她的观察接着说:“心羽和我说,妈告诉她,爷爷自己在城南选了块墓地。” 周霁佑着实讶异,沈国安这种不服老的人,很难让人相信他能够认清现实,面对死亡。 “争权夺势为了谁,不还是为了他自己。人到八十就是一道坎,他的身体他自己最清楚,他没有那个精力,也或许等不到那个时候。” 水池前是厨房的玻璃窗,沈飞白看向窗外的夜色。 “一直紧握在手中的权力没了,他缺乏安全感,希望有人给他养老送终,可惜脾气倔,还是和我们相处不到一起。” 他说我们,周霁佑敏锐地问:“也包括沈恪?” 他洗好一只碗放至流理台面,继续冲刷下一只,眼眸撇过来:“嗯。” 周霁佑有了一种猜测:“你们是不是在对待沈老头的事情上达成一致态度了?” 就像他之前那样,就像沈恪之前那样,他们都有他们各自的处理方式。 他较为严肃,沈恪则漫不经心。他们都已看透沈国安,抓住他的心理变化,酌情相待。 沈飞白望她一眼,眸光沉静,含一丝赞许和无奈:“什么都瞒不过你。” 周霁佑挑眉:“你还想瞒我什么吗?” 沈飞白神色一下转深:“那就要看你还瞒着我什么了。”、 “……”周霁佑呼吸一滞,她无意间把自己带进沟里。 在他深深的眼眸注视下,她走到他身后,双手慢慢环住他,脸颊贴在他后背。 “沈恪说有人求他来救急,是你吗?你们关系还可以?” 沈飞白原本也不清楚沈恪为何会及时出现,听她一说,顿时明白了。 “应该是心羽。她打电话通知我他们来了,可能转手又给他打了一个。” 沈心羽……沈恪…… 周霁佑笑了笑:“你们还真像一家人,互相帮衬着。” 沈飞白没吭。沈恪究竟是帮谁,没必要刻意点明。 “小佑。” “嗯?” “我们以后会很好。” 周霁佑轻轻笑:“我知道。” 苏菲已经躺下睡着了,周霁佑轻手轻脚上了床,睁眼熬到凌晨。 远处的鞭炮响彻天空,苏菲醒了,她也跟着彻底没了睡意。 “奶奶。”她在苏菲坐起身时,低唤。 “我把你惊醒了?”苏菲靠坐床头,有点抱歉。 “没有,没睡着。” 她伸手掀开壁灯开关,莹润的一盏小灯劈出一方光亮。 苏菲低眸看她,了然于胸似的:“你想知道什么都可以问。” 周霁佑也拥着被子坐起来,她稍稍捋了捋头发,然后低头看着被面。 半晌,她说:“我以前一直奇怪沈老头为什么平白无故总是看我不顺眼,现在我好像弄明白了。” 犹记得,那晚在沈宅后.庭花园,沈国安曾怒目指责:还真是遗传了你们周家的好基因。 那时她觉得他扯上基因简直就是信口雌黄,但此刻想来,事出必有因,上一代的恩怨摆在面前。 苏菲叹口气:“我不知道他就是你和我提过的沈家爷爷,难怪了。” 她和周霁佑讲述自己年轻时候的故事。 苏菲年轻时随同外交官父母来到中国,那时新中国刚成立不久,她坐在有警卫保护的红旗轿车里,透过玻璃窗参观北京。 警卫员是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浓眉大眼,会说英文,且十分幽默。 父母忙于公务,十几天的来华行程,都是这个英俊的警卫员陪伴左右。 她对中国、对北京产生的浓厚兴趣一方面基于自己的眼睛观察,另一方面恰恰源自于小伙子的热情介绍。 她励志要来中国留学,小伙表示欢迎。 三年后,苏菲如愿来到北京,一次偶然的机会重遇退伍经商的警卫员小伙。 人生地不熟,苏菲对他还保有当年的亲切感,再加上已经会用中文简单交流,与他更增添许多话题。 情动只是在某个瞬间产生的变数,他们很快坠入爱河。 而这个人,就是沈国安。 沈国安不是北京人,他生意的重心在南湘。 他事业心重,一个月只会来北京一两次。 苏菲提出去南湘找他,可他从来不允许。他说,她一个外国姑娘独自出远门很容易被坏人盯上。 那个年代,新中国百废待兴,社会治安不比现在稳定,苏菲身边的同学也建议她不要冒失行动,很多次涌现的一丝胆量都在他们的规劝下浇灭。 她忙于学业,忙于了解中国的历史文化,她觉得,她的爱人在为事业奔波,她应该向他看齐,不应该因为儿女私情扰乱心思。 五十年代的大学生充满为社会主义现代化奋斗的昂扬斗志,苏菲所接触到的,都是有理想有抱负的年轻人。 她跟随他们去过周边很多地方,金色长发编出两只垂在胸前的麻花辫,白皙的肌肤在阳光下几乎透明。 她是一群人中的异类,也是闪光点,一个洋娃娃般的存在。 后来在辽宁抚顺,她独自走丢,遇到当时还是地痞的周霁佑爷爷周远。 他一副流氓样儿,调戏她,逗.弄她,她一边流眼泪一边死撑着装作不害怕。 周远兄弟二人每天给电厂送煤,衣服上黑乎乎的到处可见煤渣,他脸上也不干净,脏兮兮的,五官摆在那儿,却让人根本辨不清模样。 他身上的那股匪气将他的落魄寒酸冲淡不少,苏菲遇到真正的流氓无赖,多亏他帮忙打跑。 可他蔫儿坏,在出手相助前,一张黑脸嬉皮笑脸:“你求我啊。” 很难相信,就是这样一个她简直都要讨厌死的男人,会在她被脚踝受伤后,背着她一路寻找大部队的居住地。 她心肠软,总想谢他,第二次再到抚顺,她在同学陪伴下等在电厂门口,结果等到的却是他哥周近。 周近说周远被板车砸伤,卧床在家休养。 她去看他,周远跟着哥嫂住,家里特别简陋,他居住的北边屋子常年不见光。 那天,他脸上没有脏污,肤色依然黑,但眉目英挺,竟比她身边的男同学都要好看。 看见她,他惊讶归惊讶,却还是嘴巴里吐不出好话。 她一时激起同情心,看他无法下床还在嘴硬,丢下五块钱就跑了。 当时的五元相当于苏菲一个月的生活费。 她给过钱后也没后悔,只不过,一想起周远瞬间傻掉的样子就想笑。 讲到这里,苏菲依旧忍不住笑了。她这一生所有幸福的回忆都和周远有关,她回忆着,也痛苦着。 周霁佑没有催促她继续,而是静默等待,就像沈飞白先前指示的,给她一个独自缅怀的空间。 她给沈国安写信,收到的回信却不止一封。一个自称是沈国安未婚妻的女人在另一封信上说,希望她能够离开他,他们就快要在当地举行婚礼。 无凭无据,她不信。 信上说,沈国安想出人头地需要倚仗女方家的势力和财力。 写信的女人还表示,这是第一次警告,如若她不肯知难而退,她怎么来的,就让她怎么滚回去。 苏菲分辨不出真假,信上明确注明了婚礼地点和日期,她没想到周远会千里迢迢找来学校,他很聪明,只有一个食堂,他就专门挑在饭点等在食堂门口。 她见到他,第一反应不是惊愕,而是像抓住救命稻草,奔上去大胆直接地牵他手。 “你陪我去南湘,我会给你报酬。”当时她的中文很烂,说话一字一顿。 周远任由她拉着走,她焦急而迫切,没看见他的表情。 许多年后的凌晨时分,苏菲闭上眼,慢慢给记忆中的他补刻了一个模糊的面部神情。 他带着全部身家来北京,一下火车连落脚点都没去找就直接到学校来见她,可她走上来的第一句话却是要支付他报酬,并且还在之后,让他亲眼目睹她的失恋全过程。 “爷爷陪您去了南湘,然后您发现,事情是真的,沈老头的确为了利益娶了别人。”周霁佑替她说出接下来的故事,“搞半天,他就是这么发家的,怪不得一直不肯放权。” 苏菲情绪有些上来,她补刻不出清晰的神情,她忽然发现,她不太记得周远年轻时的样子了。 呼吸急促,她慌乱地下了床。 “奶奶……”周霁佑不放心,也作势要掀被子。 苏菲手一抬,制止:“我没事,我出去喝口水。” 隔音不是很好,沈飞白在客厅能听见一点只言片语。 苏菲出来时,他躺在沙发上没有动,降低存在感,好让她能尽快放轻松。 苏菲在黑暗中倒了水,静立足足五分钟,她轻叹着,走到沙发前。 “飞白,我知道你也没睡着,你陪我到书房去,我也有些话想和你说。” 周霁佑站在卧室门后,透过一条门缝望向外,他们前往书房,她一颗心吊着,不清楚苏菲究竟会和沈飞白说什么。 书房内。 灯打开,苏菲捧着热水杯,思绪万千。 “你有遗憾的事吗?” 沈飞白身上穿的是周霁佑买的睡衣,上下一套,和她的那套是情侣款。 他坐姿随意,态度却认真,想都不用想:“有。” 苏菲问:“什么?” “没能在第一时间保护好她。” 他的回答让苏菲一时间有些恍惚,她已经独自走过了没有周远的几十年,可她还是时常想起他,尤其是回到北京的这几天,想他的次数越发频繁。 “你是该遗憾。”水太烫,她暂时还无法喝下嘴,她的嗓子有点干,声音微哑,“我也遗憾。Rita刚到纽约的时候我就该走到她面前获得她的原谅,我能早一点留在她身边照顾好她,她也不会平白无故失去孩子。” 沈飞白霍然脱离椅背,身体僵直。 “她意外流产,手腕又受了伤,有很长一段时间精神状态都不好,特别的脆弱。” “她喜欢邻居家的两个孩子,和他们在一起时才会露出笑容。我询问学校心理学的教授,他建议我,从这个突破口入手,帮助她打开心结。” “邻居家的小儿子在超级宝贝上课,刚好那里缺老师,我就帮她报了名。” “面试很顺利,很快她就参加了培训,考取了执教证书。” 苏菲缓缓抬头,“飞白,我知道以她的性格不会把这件不好的事情告诉你,我本来也不愿意提。请你体谅我的心情,我今晚之所以忽然开口,是希望我们都能避免这种遗憾再次发生。” “我和Rita的爷爷只在一起生活了十八年,两个人朝夕相处会觉得后面的路还很长,可我们谁也不知道将来会发生何种变故。你们都不小了,中间白白丢失五年,后面可不能再浪费光阴。” *** 周霁佑坐在床头发呆,他们已经在书房待了半小时,夜深人静,烟花炮竹都已没了声音。 虚掩的房门被推开,她抬眸,以为是苏菲,却不想,是沈飞白。 “奶奶呢?” “在书房坐着。”沈飞白走上来,侧身坐在床沿,拉起她的手。 “你们说什么了?” 话才刚问出口,她感觉到,他拇指肚摩挲在她的右手腕,一下一下,别具意味。 她一懵,盯着他的手,欲言又止。 “这里为什么会骨折?”他声音无波,却很沉。 果然。周霁佑深吸气,想想还是如实告知:“还记得一个学生开车故意撞我么。当时到医院就诊,没检查出毛病。在纽约又受伤,结果就意外发现手腕存在陈旧性骨折。” “那家医院有漏检责任,按理说我是可以回国索赔损失的。”她看他那么严肃,有心活跃气氛,“算他们走运,我放过他们了。” 寂静。 沈飞白捉着她手腕贴在脸颊边,他的脸温热,她的手偏凉;他另一只手隔被抚摸她腹部。 还未满一个月,肚子没有任何起伏变化。但他黝黑的眸色却瞬息万变。 “不要说,你什么都不要说。”她看着他,因他的动作而鼻酸,“我很好。我的手已经养好了,能继续画画,只是我现在心思不在上面。至于孩子,我想那可能是天意吧,上帝知道我还没有做好当妈妈的准备,也知道我们之间还存在很大的阻碍,孩子在那时候出生不是一个好时机。” 她在安慰他,也在安慰自己。 就算不是一个好时机,可他毕竟是一个小生命…… 周霁佑垂下头,她控制不住自己,这是她心上的一道伤疤,即便真的一辈子碰不得画笔,她也甘心认命。 她肩膀轻颤,沈飞白搂她入怀。 他说不出话,无论说什么都于事无补,只会给她心头增添负累。 他们都为彼此着想,都把苦和恨往自己心里咽。 谁也不想,可谁都得面对,都得往前走,往前看。 年后,周霁佑陪苏菲去给爷爷周远扫墓,周远的墓地和她父亲周牧不在一块儿,祖孙二人在沈飞白的陪同下,先后探望, 苏菲很平静,在周远的墓碑前,她突然觉得自己叶落归根了。 “我回来了,你以后经常到梦里来看看我,我怕我年纪越来越大,万一哪天得了老年痴呆,就真想不起你年轻时的样子了。” 天气一天天回暖,新房已经装修妥当,每天开窗通风散气,周霁佑还在花卉市场挑选绿萝、吊兰、白掌、芦荟等绿植摆在房间里吸甲醛。 家具和家电购买齐全,婚期也越来越近。 四月底,他们搬进新家,景乔和周启扬,沈心羽和肖晋阳都来帮忙。 晚上,沈飞白在周启扬新开的餐厅请客。 推杯换盏间,沈心羽主动敬酒:“嫂子,我敬你一杯。” 她站起来,周霁佑一挑眉,拿起杯子,也准备起身。 肖晋阳忙说:“诶,嫂子你坐,她站着就行了。” 沈心羽紧张附和:“对,你坐着吧,怀孕前三个月是危险期,你别动,千万别乱动。” 周霁佑没吭声,与她喝过一杯后,扭头低声对沈飞白说:“你之前说和你妹妹谈,我也一直没问你。得给你立个军功章,谈得不错。” 沈飞白倾身给她夹餐桌最中间的一道菜,唇角微扬:“我看,这份功劳不能完全算我头上。” “哦?” 他示意她看向一个方向,肖晋阳也和他们一样侧着头,在与沈心羽低声说笑,沈心羽娇羞地抬手轻捶他一下。 周霁佑莞尔:“你这妹夫的确人不错。” 景乔不满他们在餐桌上说悄悄话,隔桌故意大声向苏菲埋怨:“奶奶你看,还是我和我老公最低调,他们啊,一个个都不懂得在公众场合收敛。” 所有人都看她。 周启扬轻咳一声,情意绵绵看着她:“老婆,其实我也不想收敛。” 景乔脸倏地红了,手在桌下推他,压低嗓子:“少拆我点台会死啊。” 众人笑得无奈。 周霁佑起身去洗手间,沈心羽随即推开椅子,“嫂子,我陪你。” 她挽她手臂,周霁佑不太自在,但也没拒绝。 洗手间在走廊转角,走着走着,沈心羽一咬牙:“那什么……我……”她舔了舔嘴唇,“我为我以前说过的话向你道歉。” 周霁佑笑:“你说过什么了么,我怎么不记得。” “……”到底不是小年轻,转眼反应过来,心底触动极大,“其实……其实你真的是一个可爱的女人。” 周霁佑先是一声轻笑,再然后是一连串忍不住的笑声。 “你笑什么?”沈心羽也咧着嘴,“说你可爱你就笑得没完了?” 周霁佑抿唇,眉眼弯弯:“还记得你哥以前说过的话呢。” 沈心羽恍然:“记得啊,现在想想,我哥说的话都是有道理的。” 周霁佑轻快地一耸肩。 到洗手间了,周霁佑开门进入其中一扇门。 沈心羽守在门外,想了想,隔着门说:“前段时间我碰到张晟源了。你还记得他么,就是我……我那个前男友。” 周霁佑在里面回:“嗯,记得。” 沈心羽双手交握在小腹,说:“他离婚了,过得还行,刚好来北京出差。他和我说,当年在医院,我哥打了他,你也打了他。” 周霁佑一字不吭。 沈心羽说:“你打他的时候,自称是我嫂子。” 周霁佑方便完,冲了水,打开门。 没了屏障,沈心羽羞惭的脸近在眼前。 “我欠你不止一个道歉。我仔细想过我哥为什么不告诉我你们很早以前就在一起,因为我对你不友善,有很长一段时间,我不是和爷爷打你的小报告,就是和我哥说你的坏话,我甚至求他不要喜欢你。” “对不起。”她惭愧地摇摇头,“我太无知了。” 周霁佑一顿:“你的意思是,和沈老头说有好几个男生在学校追我的人,是你,不是他?” 沈心羽直言:“我哥那么倔,怎么可能会是他。” 是啊,怎么可能会是他。 回包厢的路上,周霁佑想起那天早读课上默默把桌子搬到后排的沉默背影,他从来都是独自承担一切,不辩驳,不解释。 沈心羽在前面拉下门把,包厢门敞开的那一刻,他一双沉静的眼睛就已追寻而来。 他在等她。 目光碰触,她冲他一笑,下意识地摸了一下肚子。 真好,时光并没有亏待她。她所缺失的亲情也好,爱情也好,都补偿回来了。 *** 婚礼前夕,连续两件食品安全事件曝光,沈飞白主持的《今日聚焦》刚好准备报道。 新闻已经剪辑完整,雷安审片时私下找他,一经央视报道,事态会进一步扩大,食品代言人必定受到舆论谴责,他担心到时会影响周霁佑的情绪,毕竟她现在是孕妇,不宜受刺激。 沈飞白早已知晓两个代言人都是蒋茹慧,不用雷安提醒,他也会对此事上心。 节目播出后,果然引起轩然大波,蒋茹慧多年来经营的良好荧幕形象轰然坍塌,一夜之间声名狼藉。 这期节目本该轮到他来主持,雷安临时变动,换为另一位主播。 沈飞白知道周霁佑一定会看他的节目,既然避免不掉,他索性在当晚首播时陪同她观看。 节目内容包括对代言明星道德底线的探讨,她全程安静看完,一句话也没说。 沈飞白最担心她把情绪藏心里,半跪在她面前,紧盯她的眼。 “你总是问我在想什么,那你呢,你现在在想什么?” 周霁佑背靠沙发,平平静静的:“我没想什么,真的。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不用担心我,我没事。” 沈飞白依然牢牢盯紧她的表情,不错过一丝一毫。 周霁佑笑了笑,他手扶她膝盖上,她便伸出自己的手握住他的。 “我还有最后一个秘密,是你不知道的。” 沈飞白静默守护她,未置一词。 周霁佑有些迷茫,声音变得极轻:“你问我为什么是五年,我不知道,我没法儿回答你。” 沈飞白神情微凝。 “我和她交换条件,我答应她离开五年,就能和她断绝母女关系。对不起……”她弯下腰,深深埋下头,额头抵在他肩膀一侧,“我没经你同意,就私下做了决定。” 她不知道为什么会流泪,是当时与蒋茹慧谈判时悲哀心情的延续,还是看到她咎由自取当真受到波动。 她体味不了。 “傻瓜,你对不起我什么。”沈飞白脸颊贴她柔软的头发,摩挲她的发顶,轻轻拥抱她,“只要有一个人中途放弃,我们就不会走到今天。我多想谢谢你……” 他吻她的发,又稍稍低下来,吻她在发丝遮挡下半掩半现的耳朵。 “谢谢你不曾放弃,谢谢你一直爱我。”后面的话是对着耳朵轻声说的。 周霁佑一抖,破涕而笑:“不要脸,谁一直爱你。” 他满足地抱着她,说:“我一直爱你。” 她手圈上来搂紧他,头抬起,下巴垫在他肩膀,又哭又笑的,特别傻。 孕妇真是多愁善感的林黛玉,她心想。 三日后,在周启扬的帮助下,她和苏菲找去蒋茹慧藏身的北京公寓。 蒋茹慧和大牌明星不同,她是营养专家,具备足够的权威性,她一旦有失群众,很难再以专家的身份在社会立足。 摁门铃无果,周霁佑改为拍门。 “我是周霁佑,我知道你在家,我和奶奶过来看你,请你开门。” 一分钟后,门开了,她其实就在门后,只是思考时间过长。 她看了眼苏菲,问周霁佑:“你们怎么找到这儿的?” 周霁佑模棱两可:“本事大呗。” 蒋茹慧面容憔悴,不理会她的故意贫嘴,转身回走。 周霁佑和苏菲相继进屋,苏菲反手把门关上。 “这是我奶奶。我想,你应该没见过。”落座后,周霁佑和她介绍。 苏菲不动声色,蒋茹慧对她点了点头,但没说话。 睨了眼周霁佑提来的上门礼品,蒋茹慧说:“你说来看我,看我笑话?” 苏菲率先接话:“是我想见你。我儿子的心上人,我还一次也没见过,想想觉得对不起他。” 话里有话,蒋茹慧脸色一白。 苏菲微微一笑:“我还记得你和小牧结婚前,他去纽约看我。他是混血,容貌受限,被分到生活类节目当主持人。那时他和我说,他的节目较为新颖,传播养生,健康又营养,深受主妇喜爱。节目缺嘉宾,他准备向节目组推荐你,把你打造成明星营养师。” 蒋茹慧的手在颤,“别说了。” 苏菲置若罔闻,继续:“我真为小牧骄傲,他成功了。你年纪轻轻,凭借他的节目打下稳定基础,跃升为营养师中的名人。” “别说了!”声音加重。 苏菲笑得无害,眼神却锐利:“为什么不准我说?心虚?” 蒋茹慧红了眼,血色全无,死死瞪她。 苏菲收了笑:“孩子,我儿子一手把你捧红,你红了就和他离婚,他生病住院的时候,你人在哪里?” “我叫你别说了!”蒋茹慧一声暴喝,“你怎么不问问你儿子是怎么对我的?他明知道他那个节目对我多重要,他当上制片人后忽然要改版,说要把我换掉,去请专家教授。我是他老婆,他根本就不为我着想!” “别再拿我爸自私这一套拿来当借口了。”周霁佑缄默半晌,终究没忍住,“我上网查过当年的资料,时代在进步,节目也要不断创新,连续几年都换汤不换药,收视率早就在下滑。我问了雷叔,他很清楚地记得,我爸是顶了多大的压力才一直把你留在节目里。是你不体谅他,他没有对不起你。” 蒋茹慧看看她,又看看苏菲,冷笑:“所以呢?你们不但来看我笑话,而且还合起来讨伐我?” 周霁佑撇开眼,她是陪苏菲来的,她决定接下来尽量不插嘴。 苏菲语气平淡:“我们既不是来看你笑话,也不是来讨伐你。”她打开手提包,拿出一张请柬,放到蒋茹慧面前,“霁佑和飞白下星期举行婚礼,希望你能来参加。” 周霁佑一惊:“奶奶……” 苏菲看她一眼,禁止她说话。 蒋茹慧把红色请柬拿到手上,打开。周霁佑和沈飞白的名字一并在列。 “五年都没把你们分开。”她望向周霁佑,情绪不明地一笑,“老爷子不得气得够呛。” 周霁佑思量后,还是问:“为什么是五年?” 蒋茹慧将请柬摊开着放回去。 “我不是说过么,你要是愿意离开十年二十年也行。” 周霁佑眉间一敛,笃定:“你在拖延时间。” 蒋茹慧盯着请柬上两人的婚纱照。 周霁佑:“我猜得没错,你能从沈家得到好处。” 蒋茹慧笑了,面带讽刺,抬眸:“好处?呵,我也以为会有好处,可结果是什么,我在沈家煎熬了二十多年,被他们父子耍得团团转。” 周霁佑和苏菲都静静看着她。 事到如今,蒋茹慧也不作隐瞒:“沈楷为什么娶我?因为他有病,无法传宗接代不说,日渐体衰,医生早就断定他活不长。可他是个孝子,自己尽不了孝,就想找个人代替他。所以他就找到我。” 她对苏菲笑,“你儿子捧红我,可他怎么可能会想到,有人通过电视认识我,看中我是个营养师,娶我回家当老妈子。” 她又看向周霁佑,“把你接去南湘也是沈楷的主意,知道为什么吗?因为刚好他缺个孩子,老爷子缺个后代。” “他怕我改嫁,死之前为了留住我,签了一份股份转让书,把他持有的集团股份全部拱手送给我。” “我蠢,以为他签了字就有效,根本不清楚《公司法》有规定,需要取得股东会决议,还需要办理工商备案。单有那份协议书,我无法以股东身份行使股东权。” “不但如此,沈楷另外还留了一手。他知道这个诱饵对我奏效,他死后,让老爷子继续用集团百分之二十的股份吊着我。只要我代替沈楷侍奉他十五年,他就让那份协议具备所有效力。” 沈楷是1999年8月过世的,假若沈国安是在2000年提的要求,那么到2015年刚好满十五年。 周霁佑终于明白为什么是五年,也终于明白,为什么她会对沈国安言听计从。 她和沈国安是一类人。 “现在集团的当家人是沈恪,他做不了主,他答应你的条件无法兑现,所以你就离开了沈家?” “他当然无法兑现。”蒋茹慧咬牙切齿,“他压根就没想过要兑现!我尽心尽力地伺候他,到头来他竟然羞辱我。沈恪掌权,那是他活该。” 周霁佑不知苏菲作何感想,总之她有点累了。尤其看到蒋茹慧一脸痛快的表情,人心的贪和恶在她面前展露无疑。 可这个人偏偏是她母亲,她做不到无感,她有感觉,虽然很浅淡,可却是真实存在的。 她抓住苏菲的手,说:“奶奶,我们走吧。” 苏菲瞧她脸色不好,点头:“好。” 他们起身,蒋茹慧坐着没动。 周霁佑刚迈出半步,又停下;回头,垂下眼帘:“你可以选择来参加我的婚礼,也可以选择不参加。我们的礼数尽到了。” 静下心后,她能够理解苏菲的做法。但同时她也知道,这种礼数,蒋茹慧未必稀罕。 一星期后,在一个宁静安详的小教堂,亲朋好友出席,牧师见证,周霁佑和沈飞白完成一个传统的西方仪式。 蒋茹慧出现了,她戴着墨镜,独自坐在教堂最后一排。 沈国安也在,他和林婶夫妇坐在最前面的亲属区。 教堂里人不多,走完仪式会有专车送众人前往酒店宴会厅,那里才是今天的主场,宾客会增多两倍。 婚车候在教堂外,周霁佑被沈飞白抱上车,后面的车也相继坐上三个人,队伍出发,直抵酒店。 天空晴朗,难得不见风沙和雾霾。 窗外景物不断倒退,他们向前进发。 周霁佑的目光穿过驾驶座之间,投向正前方。 一条笔直宽阔的马路,太阳当空,绿树长存。 她碰碰沈飞白的手,他转眸看她,眸底一片清辉。 “给我唱首歌吧。”要求提得突然。 “什么歌?” 她想了想:“每天爱你多一些,会吗?” 沈飞白低笑,副驾的雷诺可更是扑哧一声:“姐,你刚刚在教堂还没宣誓够么,这才过多久,又示爱了。” 周霁佑没理她,眼睛瞄准沈飞白:“会不会?” “会。”他略一勾唇。 “那你唱吧。”她洗耳恭听。 沈飞白漆黑的眼,明朗又润泽。 婚车平稳行驶,两人的心平和地紧紧相挨。 沉沦,亦是清醒。 当身边的一切如风,是你让我找到根蒂。 不愿离开,只愿留底,爱情永不枯萎。 ——完结—— 本书由(凝涉)为您整理制作 本书由福利小说网(www.fltxt.com)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福利小说网提供各种全本小说TXT,pdf,epub,kindle格式电子书下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