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由福利小说网(www.fltxt.com)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福利小说网提供各种全本小说TXT,pdf,epub,kindle格式电子书下载. 书香门第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启程》 作者:明开夜合 文案: 杨静这辈子只爱过一个男人。 这个男人为她照亮黑夜,让她扬帆启程。 内容标签:都市情缘 主角:杨静,杨启程┃配角:┃其它:明开夜合 ================   第1章 (01)对门女孩   [楔子]   据说人的记忆,到五岁才真正开始。   杨静不以为然。   她时常在半梦半醒间想起那个黄昏,夕阳橙红,照在凉席上,两条光。裸的身子蛆虫一样交叠蠕动。孙丽从齿缝间逸出半是痛苦半是极乐的呻。吟,一抬眼看见她正呆愣愣站在布帘后面,咧开红唇冲她笑了一声。   杨静那时三岁,如今十三岁。孙丽死了,她没落一滴泪,她觉得死了很好。   01 对门女孩   旦城进入四月,阴雨绵绵。雨中的筒子楼像条长了皮癣的灰狗,伏在蒙蒙的雾中。   杨启程在摊子上买了三根油条,边吃边走进灰狗的嘴里。   他打了通宵的牌,手气不错,散局时一清点,赢了三百。   刚到四楼,听见走廊里吵吵嚷嚷。   “……哎哟你这个小姑娘怎么不讲道理?你们在我房子里死了人我都没找你赔偿呢!我家里也上有老下有小,七八张口等着房租吃饭……我也不是不近人情,这样,我给你三天时间,赶紧找亲戚把你接走……” 房东说完,扭着肥硕的屁股走了,路过杨启程时,鼻子里哼出一声。   杨启程嚼着油条,抬头望去。   昏暗里站着一个瘦瘦弱弱的小姑娘,耷拉着肩,看不清表情。   杨启程认识她,自家对门那暗娼的女儿。   杨启程吹了声口哨,“谁死了?”   小姑娘掀了掀眼皮,“关你屁事。”进屋,“砰”一下甩上门。   杨启程笑了,“嗬,脾气还挺大。”   三天后,杨启程回来,再次看到了这小姑娘。对门紧闭,她蹲在一堆破烂中间,深埋着头。   杨启程一边吹着歌,一边掏钥匙开门。   “喂。”   杨启程停了一下,又接着吹。   “喂!”   真不是错觉,杨启程回头,对上一双瞪得老大的眼睛。   “干吗?”   小姑娘站起来,“我能不能在你家里住两天,我爷爷过两天就来接我。”   杨启程:“不能。”   小姑娘眨了下眼,肩膀又耷拉下去,“……我妈死了。”   杨启程惊讶,“死这么快?”   话一出口,觉得似乎有些不敬,毕竟死者为大,又改口说:“我的意思是,怎么这么突然?”   小姑娘不答,只问他:“行吗,就两天,我爷爷来了我就走。”   杨启程上下打量她一眼,鼻子里笑了一声,“关我屁事!”   杨启程一觉睡到傍晚,开门出去吃晚饭,小姑娘蹲在门口。   他在外面跟缸子吃了几斤麻小,酒饱饭足,回到筒子楼,小姑娘还蹲在门口。   睡了半宿,迷迷瞪瞪起床放水,一打开门,黑暗里猛地窜起来一道影子,杨启程吓得一咯噔,定睛一看,“我。操,你还在?”   “我没地方去。”大约是一整天滴米未进,她声音听起来有点哑。   杨启程去走廊尽头公共厕所放完水回来,小姑娘已将那堆看不清面目的破烂堆做一团,自己歪着身子靠在上面。   杨启程驻足,盯着那灰扑扑的一团看了片刻,黑着脸吼道:“赶紧进来!”   进屋之后,杨启程从编织袋里翻出凉席和被子,往水泥地上一扔,不再管她,倒头就睡。   醒来一股食物的香味,杨启程抽了抽鼻子,睁开眼,却见小姑娘正往桌子上摆放豆浆油条。   杨启程挠了挠头,这才想起来昨晚的事儿,一时悔不当初。   他洗了把脸,坐下拿了根油条,“你叫什么名?”   “杨静。”   “居然还跟我一个姓。”   杨静看他,“那你叫什么?”   “杨启程。”   杨静将嘴里的食物咽下去,觑着他的表情,“……杨叔叔。”   “老子才二十三岁!”   杨静飞快改口:“启程哥……”   杨启程一个哆嗦。   杨静接着试探:“程哥?”   杨启程终于没意见了。   杨静:“程哥,谢谢你暂时收留我。”   杨启程看她一眼,“确定你爷爷过两天会来接你?”   杨静顿了一下,点头,“嗯,肯定会来的。”   过了一会儿,杨启程瞅了瞅手里的豆浆,意识到什么:“你钱哪儿来的?”   “我自己的零花钱。”   “那你昨天吃饭了吗?”   “吃了啊。”   “……”   吃完饭,杨启程从衣服堆里找出件能穿的套上准备出门:“出去记得带上门。”   杨静:“带上门了我就进不来了啊。”   杨启程瞪她:“那就好好在屋里呆着!”   杨启程走后,杨静扔掉垃圾,环视屋内。逼仄潮湿,没有夕照,没有刺鼻的香水和隔夜饭菜的馊味,只有男人随地散落的裤衩背心,以及一股子似有若无的汗臭。   她挽起衣袖,开始干活。   晚上杨启程回来,发现门没关,朝里看了一眼,又立即退出去,瞅了瞅门框顶上的门牌号。   409,没错啊。   走廊一阵脚步声,杨启程回头,杨静手里拿着块抹布,衣襟上全是水。   杨静冲他一笑,“程哥,你回来啦?”   杨启程看了看杨静,又看了看屋里。   里面一股洗衣粉的味道,水泥地上水渍未干。随处乱扔的衣服不见了,床单被套也换了新,巴掌大的空间收拾得整整齐齐。就连那张油腻脏污的桌子,也露出了它本来的面貌。   杨启程黑着脸:“谁他妈让你打扫的?”   杨静一缩脖子,“我……我反正没事干。”   “没事干就老实呆着!”   杨静赶紧跟在杨启程身后解释,“我没动你的东西,只扫了……”   “床单哪儿来的?”   “我家里的,才洗干净的。”   “谁他妈知道干不干净,上面有病没病。”   杨静怔住。   杨启程也跟着怔了一下,自知失言,烦躁得从裤袋里掏出一支烟叼进嘴里,“行了行了,以后没我吩咐,家里一分一毫你都别动。”   杨静默默点了点头。   杨启程抽着烟,在屋里转了一圈,“……衣服呢?”   “洗了。”   “都洗了?”   “……”   “操,那老子洗完澡穿什么?”   杨静呆了呆。   杨启程又骂了一句,往颈上搭了条毛巾,去走廊的公共澡堂冲凉。洗完出来,他身上只穿了条内裤。恰好有个大婶儿开门出来,一惊,大骂:“流氓!”   杨启程白她一眼,“得了吧,让我对您耍流氓我还得算算这趟亏不亏。”   大婶臭骂两句,摔上门走了。   杨启程回到自己房子,杨静正低头数钱。她听见动静,一惊,赶紧一把塞回衣服口袋。   杨启程瞥她,哼了一声,“没人稀罕。”   杨静没吭声,又缓缓地把那把钱掏出来,一张张展平。   杨启程没衣服穿,不能出门,翘腿往床上一坐,打开电视,掏出两张纸币,指使杨静,“去给我买盒盒饭。”想了想,又加一张,“两盒,钥匙在桌上。”   杨静立即从椅上跳起来,接过钱忙不迭地出门了。   杨启程望着她的背影,嘟囔:“该不会拿着钱跑路了吧?”   十多分钟后,杨静回来了,一抹额头上的汗,将盒饭放在桌上,喊道:“程哥。”   杨启程“嗯”了一声,丢下遥控器过去。   桌上不止两盒盒饭,还有瓶冰镇啤酒。   杨启程:“倒是精乖。”   杨静忍不住咧嘴一笑。   还没笑完,杨启程说:“让你乱花我钱了吗?”   杨静一呆,忙说:“……我用自己零花钱给你买的。”   杨启程掰开方便筷,“你有几个零花钱?”   杨静不吭声了。   杨启程飞快拨完饭,往钢丝床上一躺,“我睡个觉,你要是发出一点儿声音,马上滚出去。”   杨静紧抿着两片唇,小鸡啄米似的直点头。   杨启程睡到临近午夜的时候,从床上一跃而起。   杨静正趴在桌上睡觉,一个激灵,揉了揉眼,忙道:“对不起,我不是故意……”   “去看看衣服干了没。”   杨静这才想起来自己还没收衣服,一溜烟地跑去晒台,又一溜烟地跑回来,“还没干。”   “……”杨启程简直服气,“没干也给老子收一件!”   杨启程套上件还有些潮湿的黑T恤,嘱咐杨静:“门关好。”   “你这么晚出去干什么?”   “赚钱。”   杨静愣了愣。   杨启程瞅见她的表情,鼻子里一哼,“晚上的工作不止你妈干的那营生。”   杨静似被刺了一下,身体一颤。   杨启程懒得理她,穿好鞋,飞快走了。   杨静垂着头坐回桌边,这才发现杨启程出门没带钥匙。   她将凉席棉絮铺在水泥地上,闭眼躺下。刚睡了一觉,这会儿一点儿也不困。   脚步声,婴孩尖细的啼哭声,远处建筑工地彻夜施工机械的轰隆声……   一切和以前夜半醒来时听见的一样,却又似乎有些不一样了。   她不知道怎么睡过去的,睡得异常安稳,没有做那个梦。   不知睡了多久。   “杨静!给老子开门!”   杨静霍地从地上坐起来,敲门声震天动地,天花板簌簌往下落灰。她赶紧爬起来,鞋都没来得及穿,飞快跑过去打开门。   杨启程一脚踹进来,“我。操。你妈!”   杨静躲避不及,这一脚恰好揣在了她肚子上,钻心似的疼。她闷哼一声,倒退数步,捂住肚子,额头上霎时起了一层冷汗。   杨启程面色沉冷:“你他妈耳朵聋了是不是,喊你半天不来开门。”   杨静往后缩了缩,“……对不起。”   她看出来,杨启程这次是真生气了。   杨启程没理她,脱下身上衣服,往床板上一躺。   杨静站立片刻,也不敢惹他了,拿起钥匙,轻手轻脚地出了门。门合上的时候,杨启程眼皮微微一动,然而并未睁开。   走廊里传来各式各样的声音,有人扯着嗓子叫学生起床,有人大清早吵架,有人架起了铁锅,一阵乒乒乓乓……   杨静捂住肚子,缓缓走去公共厕所。   厕所就一条长的便池,拿砖墙隔作数间,定点冲水。杨静一进去就看见一个女人蹲在第一个坑位上,一边使劲一边哼哼。   里面味儿很难闻,杨静捂住鼻子,赶紧出去,进了对面的公共浴室。   她锁上门,掀开身上的衣服,低头看了看,肚子上一小片淡淡的青色。她咬牙按了按,里面并不疼。   她接凉水洗了把脸,走出筒子楼。   东边一轮红日喷薄而出,巷子里叫卖声此起彼伏。她到包子铺卖了两个大肉包子,站在路边吃完了,走去小卖部。   老板端着一碗粉丝,一边呼哧呼哧地吸溜,一边仰头看早间新闻,“靠,一群缩卵!有本事给这龟儿子一梭子!”   杨静站在小卖部门口,脚尖无意识地蹭着地面,“赵老板,我打个电话。”   赵老板没反应。   杨静又提高声音喊了一遍。   赵老板这才缓缓地将目光移过来,“自己打啊,还要我帮你?”   杨静一个箭步走进去,拿起电话机的听筒,拨了一串号码。   响了数声,无人应答。   杨静不甘心,又拨一遍,还是无人应答。   她耷拉着脑袋走出去,站在小卖部的雨棚底下。   太阳初升,地上一道影子,稀薄瘦长。   杨静盯着自己的影子看了很久很久,又转身回去,“赵老板,拿一包‘红梅’。”   赵老板瞥她一眼,从身后的架子上拿下来一包烟,往玻璃柜台上一扔。   杨静从口袋里摸出一叠零票,数出四块钱的,递给赵老板。   买完烟,杨静回到409室,杨启程还没醒。   她去晒台上将衣服都收回来,分门别类叠好,又将地铺收起来,坐在桌边,再也无事可做,只竖起耳朵听着外面的动静。   然而直到中午,仍然没人敲对面的门。   杨启程打了个呵欠,醒了。   杨静赶紧站起来,“程哥,你饿了么?我去买盒饭。”   杨启程看她一眼,“你怎么还在这儿?”   杨静张了张口,没出声。   “你爷爷什么时候来?”   “……我,我不知道,应该要来了吧。”   杨启程冷哼一声,“你不是说了肯定会来?”   杨静瘦弱的肩膀颤了一下。   “我没空管你,你赶紧走吧。”杨启程摸了摸裤子口袋,掏出最后一支烟,将烟盒捏瘪,随手一扔。   杨静咬着唇,“我没有地方去。”   杨启程点燃烟,吸了一口,“怎么,听你意思,打算赖我这儿了?”   杨静眼眶红了,“……不是,我真的没地方去。”   “你妈是谁送去火化的?”   “一……一个朋友。”   “那你去找她这个朋友。”   “我不能找他……”杨静声音里已带哭腔。   杨启程瞥她一眼,心下明了,这位“朋友”大约就是某一位客人。   他耐着性子,尝试跟她讲道理:“你跟我这哭没用,我跟你非亲非故,你住我家里,我也不方便。”   杨静抬起头,眼里已满是泪水,“你给我一个睡的地方就行了,我能帮你干活,不会花你钱的……”   杨启程第一次注意到,这小姑娘眼睛还挺大,“这事没商量。你还在读书吧?找你们老师,老师不行找校长,总有人帮你解决。”   杨静不吭声了,埋下头,手捂着嘴,呜呜地哭。   小女孩哭声尖而细,杨启程听得心里火气直冒,“你是不是听不懂人话?是不是要我像房东一样把你赶出去?”   杨静肩膀又抖了一下,猛哭了几声,走到角落里,拾起那几袋“破烂”。   她拖着硕大的袋子,缓缓走到门口,回头期期艾艾地望了杨启程一眼。   杨启程没有开口,静坐着抽烟。   她只好打开门,拖着袋子慢慢地出去了。   门阖上,外面陡然爆发出一阵激烈的哭声。   杨启程面无表情地做那儿抽烟,抽得很慢,等一支抽完,门外的哭声也停了。   一切回归于平静,像是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杨启程枯坐在床上,心里一阵烦躁。   中午的日光从小气窗里漏进来,照在那张斑驳的红漆木桌上,桌上躺着一包没开封的软黄盒子的“红梅”。   过了半晌,杨启程从裤子口袋里摸出手机,给缸子打电话。   还没拨完号,响起震天动地的拍门声,“程哥!程哥你赶紧跑!好像有人要找你麻烦!”   杨启程一跃而起,打开门,杨静哭花的脸上神情急切。   “谁找我麻烦?”   “我不知道!我在巷子口听见的,一共四个人,膀子上都有纹身,他们提到你的名字……”   杨启程心里一凛,将她往外一推,“快跑。”   “你呢?”   杨启程几步到了走廊的窗户,往下看了一眼,那四个人已经进楼了。   杨静问:“他们来了吗?”   杨启程没答。   楼下脚步声越来越近,杨静急得直跺脚,二话不说,跑过去就将杨启程手臂一抓。   杨启程没想到她手劲儿这么大,脚下一个踉跄,“干什么?”   杨静没说话,蹲在410的门口,使劲儿抠墙根下的一个老鼠洞,抠了半天,举起一把钥匙,“找到了!”   四人踏上了四楼,一个粗噶的男声“呸”了一句,“这地方他娘的能住人?——瞅啥瞅?嫌命大是吧?”   杨静一手捏着杨启程粗粝的大手,耳朵贴着门板,心脏砰砰直跳。   很快,四人的脚步声近在咫尺,有人踢了一下对面的本门,“杨启程!给老子滚出来!”   紧接着又是几脚。   有人问:“不在?”   四人商量一阵,正打算走,忽有人说,“确定是在409?”   杨静心脏一紧,手也跟着攥紧了。   杨启程低头看了一眼,她五指细细白白,和他古铜色的皮肤对比分明。   “……应该是吧,我记得是409啊。”   “操,把附近这几家都敲一遍!”   杨静赶紧远离门板,“里面有个衣柜,你躲起来,我来开门。”   杨启程站着没动。   杨静急了,使劲把他往里推,然而只来得及将他推到帘子后面,敲门声已经响起。   杨静回头叮嘱他:“你别出声!”   杨启程有些想笑,用力憋住了,点了点头,想看她会玩出什么花样。   杨静深吸一口气,不紧不慢地打开了门,仰头瞅了一眼,皱眉道:“我妈不在,你们改天再来。”   四人大笑,“你妈去哪儿了?”   “火葬场。”   “去火葬场干什么?”   “投胎。”   四人面面相觑。   有一人探头往里看了一眼,“里面都搬空了。”   为首的“粗噶男声”低头看着杨静,“你要搬家?”   “死了人的房子,晚上闹鬼,当然要搬。”   屋里暗沉沉的,没半点人气,“粗噶男声”一挥手,“走吧,去看看408.”   杨静面无表情地将门合上,又趴着门框听了一阵,确定人都走了,长长地舒了口气,走到帘子后面,“程哥,他们走了。”   杨启程再也憋不住,猛笑一阵,“我说,你今年几岁?”   杨静不明所以,“十三。”   杨启程又笑起来。他想,这小姑娘有些早熟,他十三岁的时候还在上树掏蛋下河摸鱼,杨静可比他有本事多了。   午后的日光照进来,空气里金色尘埃漂浮。   杨静站立片刻,走到床对面的水泥墙跟前。   墙上拿粉笔划了一道道杠,她将后背靠上去,手掌紧贴自己头顶,仰头看了一眼,仍然只齐最高的那道。   杨启程没说话,提眼看她。   杨静比完之后,捡起垫椅子腿的小半块红砖,将墙上的杠几下涂掉了。   她扔了砖,拍拍手,“走吧。”   十三岁的小姑娘,还没开始发育,套着件半新不旧的T恤,像颗豆芽菜。一把稀疏的马尾,发色枯黄。   杨静往外走,杨启程站着没动。   杨静走了两步,停下来,回头看他,困惑问道:“程哥?”   杨启程抓了抓头发,突然十分想抽烟,不知怎的就想到了自己桌子上的那包“红梅”。   他嘴里骂了一句,掏了掏裤子口袋,摸出一枚硬币,丢向杨静。   杨静伸出双手接住,疑惑看他。   “两分钟,给我下去买个打火机。”   杨静一愣。   “把你那堆破烂也提回来。”   杨静呆立。   “一分五十秒!”   杨静张大了嘴,一时情绪激动手足无措,然而最终什么都没说出口,拔腿儿一溜烟跑了。   杨静很快拖着她的一堆东西重回到四楼,杨启程正把410的钢丝床往外搬。   杨静:“这是我家的床。”   “我知道。”   “房东不会说吗?”   “管她个蛋。”   杨静静了片刻,小声说:“我不想睡这张床。”   杨启程动作一停,回头看她,“那我睡这张。”   杨静紧抿着嘴不做声。   杨启程烦了,“老子没钱买新的。”   “我打地铺。”   杨启程:“……屁事儿多。”   杨静最终没打几天地铺,杨启程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一个二手的单人床垫,挨墙往地上一放,铺上棉絮和被单,比钢丝床还舒服。   十来平米的房间拉了道布帘,杨静睡里面,杨启程睡外面。   安置妥当以后,杨启程跟杨静约法三章。   “我丑话说在前,你住我这儿是借宿,我只相当于你二房东。我自己都养不活,别指望我管你死活。”   杨静起身跑到那堆“破烂”跟前,手伸进去掏了许久,掏出一个布包,“程哥,我不会白住你的,我付你房租。”   杨启程瞥她一眼,接过那布包,掂了掂,有点儿沉,“哪儿来的?”   杨静微微撇下眼,小声说:“我妈留下的。”   杨启程鼻子里哼出一声,“不肯睡你妈工作的床,却肯用你妈工作的钱,矫情不矫情?”   杨静抿着嘴角,没说话。   杨启程将布包赛回她手里,“钱你自己留着,好好读书——你几天没去学校了?”   “我妈死了。”   “你妈死了你就不去学校了?”   杨静垂着眼,“我不想读书了。”   “那你想干吗?”   “打工。”   “……”杨启程无语,“打屁的工,好好读书。”   “不想读。”   杨启程瞪她:“不想读就滚出去。”   杨静:“哦。”   杨启程接着说:“我没空管你,上学自己在食堂吃饭。”   “不上学的时候呢?”   杨启程瞪她:“自己想办法!”   “哦。”   “晚上八点之前必须回来,去哪儿玩先给我招呼。”   杨静抬眼瞥他,“你管得真多。”   杨启程挑眉,“再说一遍?”   “好的程哥!”   事儿都说完以后,杨启程点了支烟,“去买两盒盒饭。”   杨静哒哒哒地出门了。   杨启程靠着气窗,沉默地抽烟。   他记得杨静的母亲。   她总是浓妆艳抹,穿衣俗丽,时常喝得醉醺醺回来,掏钥匙开门时,嘴里迸出一连串的咒骂。   但她清醒的时候,人并不坏。有时候煮多了饺子,端回房间,碰见杨启程开门,还会笑着问他要不要吃。   杨启程当然没要。   眨眼之间,人就再也没了。有时候人命就是这样脆弱的东西,蝉翼一样,一碰就碎。   他其实一直并不惜命,只是看见如今杨静挣扎求生,心里有些说不出来的滋味。   第2章 (02)赚   杨静就这样开始了和杨启程同住的日子,也恢复了上学。   两人白天各忙各的,晚上也各忙各的,一周下来,竟然相安无事。   杨启程当然不是一个好室友,脾气臭,炮仗一样,一点就着;还特别懒,总爱指使她干这干那。   杨静从小开始做事,家务一把抓,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好。   关键是,杨启程看她的眼神很平静。   没有嘲弄,没有讥讽,也没有怨恨。   杨静于是也很平静。   杨静通常早上六点半准时起床,洗漱之后先下楼买两份早餐,不管杨启程起不起床,六点四十五定时吃早餐,七点出门,七点半到学校,八点开始朝读。   初一的教室在教学楼的三楼,杨静坐在最里面倒数第三排靠窗的位置。   这个位置风景很好,适合发呆。   杨静手里的书摊开在《木兰诗》那一页,半天没动。   有人踢了踢她的凳子。   杨静一顿,没有回头。   然而身后的女生上半身伏在桌上,探向前来,“喂。”   杨静没理。   “喂!聋了?!”   杨静转头,“干什么?”   女生压低了声音:“听说你妈死了?”   杨静目光往上,定在她脸上。一张秀气的脸,偷偷画了睫毛膏,因为好奇,瞳孔微张。   杨静启唇,平淡吐词:“你要哭丧吗?”   秀气的脸立时皱成一团。   杨静不再看她,转回去,将凳子往前一挪,继续背书。   下午最后一节课,历史老师前脚刚走出教室,班主任厉昀后脚踏进来,“先坐好,有件事要宣布。”   杨静正在收拾书包,停下来,抬头看向讲台。   厉昀拈起一只粉笔,转身在黑板上写了几行字,“下周三期中考试,大家好好复习。”   一片哀嚎。   校门出去,会经过一条街道,两旁小店鳞次栉比,卖些文具、零食和小饰品。   杨静目不斜视,飞快往家里赶。   经过一家奶茶店,忽听见里面有人叫她。   杨静目光一顿,只当没听见,脚步不停。   然而没走出两步,里面涌出来三个女生,为首的就是坐在她后面的刘伊雪。三个人迅速围上来,截住杨静的去路。   刘伊雪手里端着一杯珍珠奶茶,“你耳朵是不是有问题,每次喊你你都听不见。”   杨静抓紧了书包带子,“什么事?”   “前几天陈骏是不是找过你?”   “嗯。”   “跟你说什么了?”   杨静看她,“关你什么事?”   刘伊雪拧紧了眉,“杨静,你不要不识抬举。”   十二三岁的小姑娘,学电视剧里的语气,学得惟妙惟肖。   杨静不想跟她扯,“让开。”   三人没让,将她围得更紧。   杨静不耐烦,伸手去拨,手臂陡然被一只肉呼呼的手掌抓住。   “小雪,给她一点教训!”   杨静还没来得及反应,另一手臂也被紧紧一箍。   奶茶“啪”一下掉在地上,掌风迎面而来。   ·   杨启程回家之后,先去冲了个凉,换下一身烟味的脏衣服。   杨静正坐在桌边,埋头写作业,“我马上下去买饭。”   杨启程甩了甩湿漉漉的头发,“我出去吃。”   杨静“哦”了一声。   杨启程坐到她对面,掏出一支烟点燃,吸了一口,瞥一眼杨静,一顿,“你脸怎么了?”   杨静立即拿手掌盖住,“没什么。”   杨启程将她手抓开,看了一眼,皱眉——两边脸都肿了,几道红色的指痕。   “谁打的?”   杨静挣开他的手,“同学。”   “你就让她打?”   杨静撇下眼。   杨启程看她这幅低眉顺眼的模样莫名就来气,这人精乖得很,十分会看人脸色,偶尔脾气还不小,然而不知怎的,一遇上大事儿就唯唯诺诺。   想了想,毕竟也才十三岁,能要求一个十三岁的姑娘有多大本事。   “下回谁打你,你就打回去,没把自己命折进去就是稳赚。”   杨静没吭声。   杨启程抬高声音,“听见了吗?”   “嗯。”   杨启程坐了一会儿,头发干得差不多,便将烟掐了,问她:“你作业还有多少?”   “没多少了。”   “回来再写,跟我出去吃饭。”   杨静一怔。   “傻了?赶紧去换鞋!”   夕阳还剩半个,橙红温暖的光芒像给周遭糊了一层半流状的腻子,晚风里有股花香和尘埃的气息。   杨静跟在杨启程身后,走街串巷,沿着护城河走出十来分钟,到了一家餐馆。   杨启程掀开竹帘,“订了位,姓曹。”   “二楼,上楼梯直走,右拐,18号桌。”   18号桌上坐着一个胖子,朝着杨启程挥了挥手,一笑俩眼睛就没了,“老杨,这儿!”   胖子就是缸子,大名曹钢。   杨启程领着杨静坐下,缸子笑眯眯看着杨静,“你就是老杨新认的妹妹?”   杨启程:“妹你大爷。”   “不都姓杨嘛,多大的缘分,你说是吧,妹妹?”   杨静不知道怎么回答,只好低头喝茶。   缸子又问:“你几岁了?”   “十三岁。”   缸子瞅着杨启程,似笑非笑,“这年纪有点儿小啊。”   杨启程沉着脸,“你有完没完?”   缸子嘿嘿一笑,“开玩笑开玩笑!”   他喊来服务员点菜,专门为杨静点了一客冰淇淋船。   等着上菜的时候,缸子开始和杨启程聊正事。   “上回你帮炳哥看了天夜场?”   杨启程点了支烟,“嗯。”   “我听说了,一打七,分毫未伤,能耐啊兄弟,可惜小爷当时没在场。”   “来的全是脓包。”   “那也是一打七啊,炳哥正在找人打听你。”   杨启程皱眉,“打听我干嘛?”   “还能干嘛,让你以后帮忙看夜场呗。”   “我干不了,老丁那天有事,我临时替他。”   “夜场钱多。”   “钱多有屁用,”杨启程吐出一口烟,“命都没了,带底下去花?”   缸子笑道,“左右你有道理,我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反正你一屁股债,虱子多了不愁痒。”   菜端上来,缸子往杨静碗里夹了条鱼,“这道菜叫香酥小白龙,龙头鱼,美容养颜的。”   杨静忙不迭说谢谢。   缸子又问她:“妹子,你哪儿的人?”   “旦城人。”   “还在读书?”   “读初一。”   “成绩怎么样?”   杨静尴尬一笑,拿筷子把鸡蛋里的秋葵一点一点挑出来。   杨启程说:“你他妈兼职干起查户口了?”   缸子嘿嘿笑,“我这不是好奇嘛,就你这鬼见愁的个性,居然会做好事,我就想看看妹子有什么本事。”   杨启程喝了口啤酒,看向杨静,“你有什么本事?”   杨静不知道杨启程是开玩笑还是认真的,瞥他一眼,小声说:“我会做家务。”   杨启程鼻子里哼一声。   杨静又赶忙说:“我还会做饭,我做饭可好吃了。”   缸子笑问:“你这么小就会做饭了?”   杨静垂下目光,“嗯,以前我妈忙。”   缸子听杨启程粗略说过杨静她妈的事儿,轻咳一声,招呼:“赶紧吃赶紧吃!多吃点儿菜!”   杨启程看杨静一眼,“你把秋葵挑出来给谁吃?”   杨静:“……我不爱吃这个,滑腻腻的,恶心。”   “不准挑食。”   杨静苦着脸。   “哥像你这么大的时候都一米六了,你上车只用买儿童票吧?”   杨静小声说:“一米四了。”   杨启程往她碗里每样菜夹了一点,又夹了两条龙头鱼,将碗盖得满满当当,“不吃完不准回去。”   杨静嘟囔两句,埋头开吃。   吃完,缸子让服务员清理桌子,上一壶普洱茶。   杨启程给缸子找烟,一摸口袋,抽完了,拿出两张纸币递给杨静,“去买包黄鹤楼。”   缸子望着杨静背影消失在楼梯口,收回目光,笑说:“这小姑娘怪有意思的。”   “被她妈打怕了,一吓唬就怂。”   缸子瞅他,“那你还吓唬她?”   “……吃老子的住老子的,使唤她两下还不行了?”   缸子笑了笑,微敛了神色,“说句实话,我觉得你这么收留她不合适。小姑娘虽说还小,毕竟已经十三岁,经事了。你跟她非亲非故,住一个屋檐底下,不是坏她名声吗?”   “老子坏她名声?她名声要是不好,也不是老子搞坏的……”   话音未落,楼梯口“咚”的一声。   杨启程和缸子立即回头看去。   却是杨静,捂着不小心撞上楼梯间隔板的脑袋,很淡地笑了笑,“我……我忘了问,程哥,要哪样的黄鹤楼?”   “紫软的。”   身影复又消失。   缸子问:“听见了?”   杨启程喝了口茶,“听见就听见,又没说错。”   “你积点口德吧,小姑娘也怪可怜的。”   杨启程低哼一声,“可怜你领回去?”   “那可不行!缸爷我夜夜笙歌,带坏她了我可负不起责。”   杨启程:“呸。”   过了一会儿,缸子又说,“你别说,她长得还挺好看的。”   “您可真有本事,毛都没张齐,瘦猴儿一样,这都能看出好看不好看?”   “爷我阅人无数,什么时候错过眼?你注意她那眼睛那鼻子,活脱脱美人胚子。”   杨启程一时没说话,想了想杨静母亲的那张脸。平心而论,她虽然气质艳俗,皮相确实还不错。   然而一个女人要是命不好,再摊上一张过于漂亮的皮囊,未见得会是一件好事。   杨静买烟回来,杨启程和缸子各抽完一支,准备散场回家。   缸子将买单的小票翻过来,刷刷写了一串号码,递给杨静,笑说:“妹子,我也是你哥,以后有什么事儿尽管开口,我罩你!”   “罩个屁,自己都他妈朝不保夕。”   “杨启程我日你大爷,能不能不拆老子台!”   回去路上,天已经全黑了。路边店里的灯逶迤一线,照亮前路。   杨启程手里夹着烟,火星忽明忽灭。   他似乎有心事,半天没抽上一口。   杨静跟在他后面,前方吹来的风将烟味送进她鼻腔,浓烈,但似乎并没有她印象中的那样讨厌。   快走到巷子口时,杨启程陡然停下脚步,杨静也赶紧刹住。   “你爷爷住哪儿?”   杨静明白他要说什么了,“我不知道,我只有他电话。”   “多少?我给他打一个。”   杨静沉默了几秒,“他不会来的。”   静了一会儿,杨启程又问:“你爸呢?”   “在我两岁的时候就死了。”   “你家里没别的人了?”   “有个伯伯。”   “在哪儿?”   “三平山。”   “……”   三平山是旦城最大的监狱。   杨启程看着她,“杨静,缸子说得对,你跟我住一起不太合适。”   杨静低垂着头,没说话,脚尖轻轻蹭着地面。   “我不是什么好人。”   “你挺好的。”   杨启程不置可否,“你们学校能住宿吧?明天你去打听打听。”   杨静抬头瞥他一眼,撒谎道:“学期中间不给办住宿。”   她见杨启程似在犹豫,立即上前一步,“马上就放暑假了,学校也是不能住的。下周要期中考试,我换新地方会睡不好的……起码让我住到下学期开学,行么?”   “……”许久,杨启程丢了烟头,抬脚踩灭,转身往巷子里走,“你这人真他妈有点儿事儿多。”   杨静咧嘴笑了笑,脚步轻快地跟上去。   ·   杨静成绩不好,也没怎么努力去学过,一直在中游游荡。期中考试象征性地复习了一下,就上考场了。   逢上大考,一般都要按照上次的年级排名排座次。杨静在第七考场,第三排中间靠后的位置。   她去得很早,翻开课本默记古诗词。   “杨静。”   杨静抬头,看向窗外,是陈骏。   陈骏冲她招了招手,走进考场,在她前面的空位上坐下。   “你在这个考场?”   陈骏摇头,“不是,刚好看到你了。”   “哦。”   确实,以陈骏的成绩,不太可能混到第七考场这样的地步。   陈骏看她:“你这段时间还好吗?”   两人上次说话,还是孙丽去世之前。   “还好。”   “你现在还住在扁担巷么?”   “嗯。”   “没搬家?”   “搬了。”   “搬去跟谁住了?”   “我哥。”   陈骏顿了一下,“你有哥哥?”   “堂哥。”   “你大伯的儿子?”   杨静没说话,陈骏就认为是了,“那就好,我还蛮担心的。”   杨静“嗯”了一声。   安静了一会儿,陈骏往她手里看了一眼,“复习好了么?”   “还好。”   男孩干净修长的手抽走她手里的语文书,“那我考你一下,‘东市买骏马’,下一句是什么?”   “陈骏,”杨静抬眼,“我自己背吧。”   陈骏挠了挠头,有些尴尬地将书还给她,站起身,“那我回考场了,考试加油。”   周四考完,周五下午出试卷,公布分数和排名。周五老师要改卷,很多门课都改成了自习,班主任厉昀偶尔过来视察,因此教室里始终闹哄哄的。有别班大胆的学生,偷偷窜过来,和本班学生在后排围成一圈,拿MP3功放音乐。   杨静坐着看了一会儿书,忽听见有人喊她,抬头一看,陈骏站在门口。   杨静不明所以,放下书走过去。   陈骏笑说:“祝老师让我喊两个学生去办公室帮忙总分,你去不去?”祝老师是数学老师,恰好同时教杨静和陈骏所在的两个班。   杨静摇头。   “去看看嘛,可以提前知道分数。”   杨静依然摇头,“我没考好,不想去。“   陈骏无奈,“那好吧,你帮我喊一下你们班的数学课代表。”   下午,试卷一门一门发下来了。   杨静算了一下,成绩和上学期期末没有多大差别,依然不高不低。   最后一节课,厉昀回教室开班会。她今年才二十五岁,年纪轻,这又是她当班主任带的第一届,有些镇不住场。   “我们班这次总体排名不行,有几个同学成绩下滑有点大,下周我会专门找人谈话。成绩单拿回去给家长签字,周一我要收上来看看。”   身后的刘伊雪“嗤”了一声,“装模作样。”   班会开完,除了值日生,其他学生像出笼之鸟一样一窝蜂涌出教室。   杨静不紧不慢地收拾东西,她看到自己的成绩单了,想了想,还是塞进了书包里。她顺道去尽头的洗手间上了个厕所,下楼梯时,忽从下面窜出来几个人。   杨静停住脚步。   刘伊雪走到她跟前,一手扶着栏杆,“上回的教训轻了是不是?”   杨静看着她,逆着日光,目光冷冷淡淡的,瞳孔像是两粒玻璃珠子,“你还要来一次么?”   刘伊雪愣了一下,拧眉扬手,然而还没抽出去,手腕被一把攥住了。   后面几人也跟着愣了一下,紧接着安静的楼梯间里,一阵“咚咚咚”的脚步声后,杨静被人团团围住。   有人揪头发,有人踢肋骨,全身无处不在疼。   然而杨静也没让其他人好过。她手劲儿大,瞅准机会往人皮肉上一掐,顿时让人疼得“嗷嗷”直叫。或是张口咬下去,绝不心软。   然而最终寡不敌众,她被人箍住了四肢,压在地上,脸贴着冰冷的地砖。   就在刘伊雪打算进一步动作的时候,上面忽传来一阵脚步声。   抓住杨静手脚的几人赶紧松手。这条楼梯很偏僻,她们没想到竟会有人来,互相看了一眼,立即作鸟兽散。   杨静从地上爬起来。   上面走下来一个别班的老师,见杨静披头散发,愣了一下,“你是哪个班的?”   杨静没答,将书包带子拉紧,低头“咚咚咚”跑了。   天边还余一轮血红的残阳,杨静迎着落日方向,缓缓往前走。   走到校外街,却见前方刘伊雪正在跟她那几个伙伴道别。杨静立即往旁边的店里一闪,等她再出来时,那几个人已经散了,刘伊雪往右拐了个弯。   杨静想也没想,飞快跟上前去。   夕阳越沉越低,天色越来越暗。   杨静不紧不慢跟在刘伊雪身后,穿过一个繁华街区,步行十分钟,进入一条狭窄的马路,道路幽静昏暗,两旁皆是高大的樟木。   杨静跟到一个小区门口,看着刘伊雪进了一栋楼房,返身走了。   ·   回到扁担巷的筒子楼里,已是晚上七点。所幸杨启程还没回来,不然免不了又要挨一顿骂。   杨静将自己拾掇干净,在屋里坐了一会儿,翻出之前缸子留给他的纸条,下去杂货铺。   她在货架上拿了一袋方便面,付完帐,望着公用电话机。   犹豫了很久,纸条被手心里汗濡得潮湿。   赵老板瞥她一眼,“干啥啊?”   杨静吓了一跳,急忙说:“我打电话。”   刚刚考试完,没有作业,杨静回到409,吃完方便面,看了一会电视,听见敲门声。   杨启程身上一股汗味和酒味,先去浴室冲了个凉,回来时见桌上放着一张纸,拿起看了看,“……你他妈数学才考63分?”   杨静小声说:“及格了。”   “了不起啊杨静,比老子当年还潇洒。”   杨静憋不住笑了一声,搁下遥控器坐过来,“程哥,老师让签字。”   “签个屁——”一顿,“你又被人打了?”   杨静撇下目光。   杨启程点了支烟,“打你的是男的女的?要不要我帮忙?”   “女的。”   “哦,那我就不管了,我不打女人。”   “不用,”杨静说,“这回我没吃亏。”   杨启程看她一眼,没再说什么。   过了一会儿,杨静说:“程哥,下周要排练文化节节目,我可能要到晚上十点才能回家。”   “什么节目?”   “话剧。”   “你还演话剧?演什么?小萝卜头?喜儿?”   杨静没理他的揶揄,只问:“行么?”   “十点太晚了,不安全。”   “就在前面少年宫排练,不远。”杨静觑着他的表情,“我回来之前都先给你打个电话,行么?”   杨启程想了想,“九点半。”   杨静爽快点头。   杨静当然不用演话剧。   她跟了刘伊雪整整一周,把周边状况摸得一清二楚,也彻底掌握了刘伊雪的作息规律。   一周后的一个早自习,杨静被厉昀请去办公室。   其他老师要么还没来,要么去盯着学生朝读,办公室里就她们两个人。   厉昀让杨静坐下,先问:“期中考试的成绩单怎么没签字?”   杨静眼也没眨,“我哥那几天没在家。”   “你一个人?”   “嗯。”   “那你哥现在回来了吗,我想请他来学校谈一谈。”   杨静抬起目光。   厉昀看着她,安抚道:“杨静,你别紧张,我就想了解一下你现在的监护人的状况。”   “他不会来的。”   “为什么?”   杨静顿了顿,“……他很忙,白天要上班。”   “那我找个时间去你家看看,方便吗?”   “不是很方便。”   厉昀叹了声气。   她以前并未对杨静投入太多关注,因为杨静虽说是单亲家庭,但一直以来除了成绩一般之外,没做过任何出格的事,和班里大多数学生一样。   直到前两周,杨静旷课好几天,厉昀才知道她妈妈去世了。   厉昀那时和杨静稍稍谈了两句,杨静看起来十分平静。   又观察了两周,杨静依然十分平静,厉昀却无法平静了。   她读师范时修过心理学,总觉得杨静的反应有点像是创伤后应激障碍。照理说,半大的孩子失去了最亲的血亲,怎么也应该伤心萎靡一阵,杨静却没有表现出半点失去亲人之后该有的样子。   “我还是希望尽量能跟你哥哥谈一谈。”   杨静垂下目光,“我问他一下。”   厉昀点了点头,看着杨静,顿了数秒,又说:“杨静,昨天你后桌刘伊雪没来,你注意到了吗?”   杨静抬眼,“她怎么了?”   “她周日晚上出去买东西,被几个小流氓绑架了。”   杨静露出惊讶之色,“不会吧?她受伤了吗?”   “那倒没有,就是被关了四五个小时,吓坏了。”   “那还好。”   厉昀张了张口,欲言又止,最后还是摆了摆手,“你回教室吧。”   杨静点头,站起来,乖顺地说了句:“谢谢老师关心。”   厉昀看着杨静背影消失,脸上表情渐渐复杂。   有句话,她没说出口:刘伊雪的被发现的时候,一直歇斯底里地大喊“杨静对不起”。   薄雾细纱一样筛下清晨的日光,杨静脚步轻快,像一阵风一样穿过走廊。   “下回谁打你,你就打回去,没把自己命折进去就是稳赚。”   这回赚大了。   第3章 (03)报复   放学后,杨静先给缸子打了个电话道谢。   “谢啥,也不是什么大事儿……那小姑娘是你同学?胆儿忒小,吓两下就哭爹喊娘的……”   “缸子哥,能不能别把这件事告诉程哥?”   “为啥?”   杨静低下头,“因为……”   “怕你程哥担心是吧?”   杨静:“……嗯。”   “你放心,这么点儿小事,他听都懒得听。”   杨静笑了一笑,又郑重地说了声谢谢。   杨静回扁担巷之前,先去菜场买了鱼和小菜。筒子楼里厨房也是公用的,孙丽以前做饭的厨具还在。   杨静将新鲜的鱼拎到水池里,麻利地宰杀了,洗净去鳞,去掉内脏下水,裹上面粉,放入油锅中里炸。   炸完鱼,又炒了几个小菜,等杨启程回来,全部端上桌。   杨启程看见满桌子菜,一惊,“这你做的?”   杨静仰头,“嗯。”   杨启程拿起筷子挑了一箸,尝了尝,“不赖啊。”   杨静将他手轻轻一打,“程哥,你还没洗手。”   “……”   杨启程冲了个澡,回来时桌上多了两瓶冰镇啤酒。杨启程将瓶盖在桌沿上撬开,就着瓶口咕噜喝下半瓶,坐下吃菜,“说吧,这回又在算计什么?”   杨静跟着坐下,“程哥,我们班主任想跟你谈一谈。”   “惹什么事了?”   杨静观察着杨启程的表情,“我把欺负我的女生教训了一顿。”   杨启程瞥她一眼,“怎么教训的?”   杨静只说,“老师想跟你谈这件事,可能想让我跟那个女生道歉。”   “道个屁,你们老师有病吧。”   “所以你会去么,程哥?”   杨启程喝了口啤酒,“不去。”   杨静勾了勾嘴角,给杨启程夹菜。   又过了几天,刘伊雪回来上课了,看见杨静就跟见了鬼一样,飞快躲开。之后,刘伊雪找了个借口,和最外面那排的一个女生换了座位,从此彻底远离了杨静。   杨静本以为这事儿就这么结束了,直到周五放学回家,在筒子楼门口看见了厉昀。   杨静悄无声息地走过去,“厉老师。”   厉昀吓了一跳,抚着胸膛,“杨静。”   “您怎么在这儿?”   厉昀神色有些尴尬,“杨静,你别误会,我就是有点担心你。”   “我哥不在。”   “那我能去你家坐坐吗?”   “我家里没收拾,蛮乱的。”   厉昀脸皮薄,也不好继续坚持了,笑了笑,只好说:“那我等你们方便的时候再来吧。”   厉昀匆匆离开了筒子楼,在巷口的时候,与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擦身而过。   男人穿了件黑色的背心,古铜色肌肤,一身紧实的腱子肉。   厉昀忍不住多看了一眼。   杨启程吹着歌穿过巷子,却见杨静正站在楼前遥望巷口。   杨启程在她脑袋上拍了一掌,“站这儿干什么?”   杨静摇头,“没什么,正准备上去的。”   吃过晚饭,杨启程说:“明天我有事儿,回来很晚,你把门锁好。”   杨静问:“又去看夜场么?”   杨启程瞥她一眼。   杨静自知失言,立即抿紧了嘴。   第二天是周六,杨静把积了几天的衣服全部洗完,然后留在房里看电视。临近十点,就在她打算去睡觉的时候,听见门外隐隐响起几下拍门声。   杨静立即将电视调成静音,竖起耳朵。   “咚咚咚咚”,又是几下。   杨静触电一样从床上跳起来,鞋都没来得及穿,跑去打开门。   走廊里站着个身材臃肿的男人,酒气熏天,西服搭在肩上,拿俩手指勾着衣领。他靠着墙壁,拍着对面的门板,“丽丽,开门!”   杨静心情立时从云霄跌落而下,冷着脸:“我妈死了。”   男人转个身,看向杨静,目光好半晌才聚焦,笑了一声,趔趄两步,走到杨静跟前,“这不是静静么,你怎么在对门儿?我敲错门了?”   杨静不想理他,伸手关门。   男人立马伸出一臂卡进门框,“你妈呢?”   “不是说了么,死了。”   “啥时候死的?”   他一开口,浓烈的酒味直冲鼻腔。   杨静皱眉,伸手去掰男人的手臂,“死透了,你别来了。”   男人嘿嘿一笑,“我人都来了,这会儿头晕,你让我进去喝杯茶,再顺道给你妈上柱香。好歹来往一场,我送她一程。”   杨静咬紧了后槽牙,继续掰男人手臂。   “乖,让我进去坐一会儿。”   “你快滚,不然我叫人了。”   男人又是嘿嘿一笑,“有本事你叫?”说罢,顺势将杨静一推,卡进半个身子。   杨静急了,使劲推他,然而没起到半点作用。   男人借着体力优势,几下挤进屋里,顺手摔上门。   杨静心里发毛,赶紧去掰门把手。刚一够上,手背被一只肥腻的大手团住。   杨静厉声喊:“你干什么!”   男人猥琐地在杨静手背上捏了一下,嘴里一下一下喷出酒气,“静儿,听话,去给伯伯倒杯茶。”   杨静心里只泛恶心,反手就是一巴掌。   男人脸一沉,将杨静两臂一箍,往门板上一压,扬手抽回去,“臭婊。子,给脸不要脸!”   杨静被扇得眼前一黑。   她这下是真怕了,双腿打摆子,眼泪哗哗往下流,“我错了我错了!我求求你,放开我!”   男人哪里肯听,两条钢筋一样的铁臂箍住杨静,像箍着小鸡仔细瘦的脖子,臭烘烘的嘴到处乱拱。   杨静一边哭一边扭头去躲,直到被男人臃肿的身体压在了水泥地上。   “咚”的一声,她后脑勺撞到了什么,疼得她脑袋里嗡地一响。   她伸手去摸。   是放在门背后的铁撮箕,把儿断了,只剩个斗。   杨静想也没想,抄起来往男人脑袋上砸。   男人被砸懵了,闷哼一声,手臂松开。   杨静一个挺身爬起来,使出吃奶的劲儿。   一下,两下,三下……   男人满头油汗,额头上一道血迹,蚯蚓一样蜿蜒而下,顺着眼窝滴下来。   杨静一愣,丢了撮箕,打开门,没命地奔出去。   过堂风嗖嗖卷起地上的垃圾,背上的汗被吹干,脊背发冷。   巷子里灯火稀疏,远远的一声狗吠。   杨静停了脚步,浑身发抖,站了一会儿,朝着有光的地方飞奔而去。   她蹲在巷子外马路上的路灯底下,抱着膝盖,瞪大双眼,一动不动盯着路口。   不知过了多久,前方靠边停了辆金杯,紧接着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跳下来。   杨静霍地站起来。   站久了双腿发麻,她眼前发黑,差点一头栽下去,赶紧扶着路灯柱子。   她张了张口,“……”   没发出声音。   又张了张口,“……哥!”   杨启程没听见,大步往巷子里走。   杨静飞快追上去:“哥!哥!”   杨启程脚步一顿,转头一看,“你怎么在这儿?”   杨静想也没想,一把抱住他,嚎啕大哭。   杨启程有点懵,“怎么了?”   “……哥,我……我杀人了!”   “你说清楚,怎么回事?”   怀里小姑娘抖得像片枯叶。   杨启程捏着她肩膀,把她往外一扯,“不准哭了!”   杨静哭得更凶。   杨启程竖起一指,“我数一二三,你再哭一声……”   杨静立即拿手掌捂住嘴,猛吸气,抽了几下。   “人在哪儿?”   “家,家里。”   杨启程飞快往里走,杨静小跑跟上。   到了409门口,杨启程顿了顿,回头望了杨静一眼,“你转过去。”   杨静照做。   杨启程掏出钥匙,神情凝重地打开了门。   静了片刻。   “杨静,你玩老子是吧?”   杨静一怔,扒开杨启程奔进屋。   地上没人了,只躺着东倒西歪的撮箕。   杨静眸光一沉,紧抿着嘴蹲下。身,扫了一眼,忽说:“这儿有血迹!”   杨启程跟着一蹲,往灰扑扑的水泥地上看了一眼,几个模糊的暗红色指印,旁边还有几点快要凝固的血滴。   杨静瞅他一眼,见他神色凝重,嘴一瘪,又要哭。   “嚎什么嚎!人还能跑,肯定没死。你先说说,这怎么回事?”   恶心绝望的感受再次涌上来,杨静垂下眼,嗓子里像是卡着一块热炭。   半晌,“……是我妈的一个……客人。”   杨启程一愣。   “……他进来,让我给他倒茶,我没答应……他抱住我……”   杨启程霍地站起来,“行了,我知道了。”   杨静一怔,仰头看他。   杨启程沉着脸,眉头紧拧,掏出手机,“你赶紧去洗个澡,早点睡。”   杨静眼珠子一黯,“哦”了一声。   杨启程飞快拨通了号码,“缸子,帮忙找个人……睡你大爷!回头老子给你找十个女人,你他妈别废话,赶紧起来……杨静被人欺负了……”   杨静正在拿衣服和毛巾,听见这话,一顿。   杨启程看向杨静,“那人长什么样?”   杨静忙说:“很胖,很高……耳朵上有个很大的痦子……”她试着回想了一下方才的情况,汗毛倒竖,忍不住打了个冷颤,“……嘴巴很臭,身上也有狐臭,手……”   杨启程打断她:“知不知道他干什么的?”   杨静想了想,“他曾经跟我妈提过什么账没收齐,厂里不能开工,积压了一批澳洲的羊毛材料……”   “还有吗?”   杨静皱眉,使劲回想,“……还有,排水系统没通过,要请什么王局长吃饭……”   “没了?”   杨静摇头,“想不起来了。”   杨启程点了点头,将杨静所说的向缸子复述了一遍。   他嘴里连串地冒脏字,频率比平时更高。   杨静不觉捏紧了手里的毛巾,看着杨启程。   天开始热了,屋里又不通风,汗珠沿着他的眉骨往下淌。他眉心紧皱,沉肃的脸上一股戾气。   少顷,杨启程打完。   杨静低声问:“程哥,找到他了,打算干什么?”   “看他死没死。”   “死了呢?”   “死了最好。”   “没死呢?”   杨启程背着光,神情阴鸷,“没死,那就等着下半辈子生不如死。”   杨静又打了一个冷颤,但这次却不是因为害怕。   一种莫名的兴奋,像一注岩浆,在她血液里飞快流窜。   ·   一周后的深夜,杨静刚刚进入睡梦中,外头响起砰砰砰”的敲门声。   她将帘子一掀,揉了揉眼睛,正要起身,黑暗里外面床上杨启程身影一闪。   杨静暂时躺着没动。   门外面传来缸子的声音:“……人找着了。”   杨启程:“我进去穿件衣服。”   赶赶咐咐的一阵,杨启程脚步声到了门口,“走吧。”   随后,门“砰”一声摔上。   杨静在心里数了十秒,赶紧爬起来,跟上前去。   楼道里昏暗无光,杨静怕杨启程发现,没敢开灯,摸着墙一阶一阶下去。   到楼梯口,巷子里稍微亮了几分,杨启程和缸子已经到了巷口。   杨静怕跟丢了,小跑一阵。   到了巷口,没看见两人身影,只巷外马路上停了辆破金杯。   附近很难打到出租车,而摩的和麻木车这会儿都已休息了。   杨静正愁该怎么办,前方车门忽然打开,杨启程钻出来。   杨静吓了一跳,赶紧往回跑,往阴影里躲。   后面脚步声越来越快,杨静也跟着越跑越快。   “跑!再跑!”   杨静停下来,喘了口气,回头,“程哥……”   杨启程嘴里叼着烟,居高临下看她,“有闲心啊,大半夜出来散步?”   “我……我想跟你去看看。”   “看屁,赶紧给老子回去睡觉!”   杨静眼巴巴看着他:“我不下车,就在车上,让我看一眼。”   “没得商量,赶紧回去!”   “程哥……”   “我手机在床上,十分钟后我打电话,你要没接,明早给我卷铺盖滚蛋。”   杨静“哦”了一声,失望地往回走。   走出去两步,她回头看一眼。   黑暗里,杨启程正迎着光走。   像座山,风雨不动。   杨启程重回到车上,缸子问:“打发回去了?”   “嗯。”   缸子笑说:“我之前还以为这小姑娘性格老实,结果有点城府。”   杨启程闷头抽烟,“人在哪儿找到的?”   “宏兴地毯厂。他家里有老婆有孩子,不好解释脑袋上伤怎么来的,这两天一直住在厂里。我们找到他的时候,他正在跟厂里一个女工干得火热,经这一吓唬,今后他那。话。儿估计都不顶事了哈哈哈!”   杨启程:“你他妈就喜欢下三路。”   缸子嘿嘿一笑,“人我让兄弟几个绑起来了,就看你打算怎么整。”   “怎么整?往死里整。”   缸子看杨启程一眼,“老杨,我正要跟你说这事儿。你得答应我,去了你自己不准动手,我叫停,你得听我的。整出人命来,不值当。”   杨启程猛吸了口烟,“行。”   金杯拐出市区,在近郊的一处厂房外停下。   一个寸头男人迎上来给杨启程和缸子找烟,“杨哥,曹哥。”   杨启程和缸子跟着寸头走进厂里,那人眼睛蒙住,被反绑在一架机床的腿上,嘴里塞着棉袜。   寸头刚把棉袜扯出来,男人立即呜呜哭号,脸上肥肉跟着抖:“求求你们放了我!要多少钱我都给!我都能给!我家里还有老婆孩子……”   杨启程咬着香烟的滤嘴,一脚踹上去,不遗余力,那男人立即敞开嗓子发出杀猪般的凄厉叫声。   缸子赶紧上来拉他,“兄弟,兄弟,咱在车上讲好了,你不准动手。”   缸子将杨启程拦在身后,吩咐:“去外面捡个麻袋套起来,避开要害,使劲揍——注意分寸,别弄死了,留口气。”   说完,将杨启程往外拉,“走走,咱出去抽烟。”   郊外视野开阔,夜空中一轮朗月。   缸子瞅着月亮,一边吞云吐雾,一边说:“别说,这地方空气还不错。”   过了一会儿,“……它娘的,什么味儿这么臭。”   杨启程:“……”   缸子站起来,循着臭味绕到了厂房后面。   几排粗大的管子,连着一个巨大的污水池子,臭气熏天。   缸子吐了烟,回到前面,朝里面一喝:“停手停手!把这龟儿子拖出来!”   几人照缸子的吩咐将人拖到了污水池旁,将男人头摁下去浮起来,浮起来摁下去,持续了十来分钟,缸子抬脚踩着他脑袋,“喝饱了吗?”   男人只剩喘气的劲儿了,连说:“饱了饱了饱了!”   缸子看向杨启程:“老杨,要不就这么着了吧?就灌了几斤马尿,一时没管住脑子,再说,也没遭到什么实际损害不是?”   杨启程顿了一会儿,点头。   缸子一招手,几人将男人从污水池里拖出来。   缸子抬脚踩着他的手指,一分一分用力,“下面这几句话,你可听清楚了。”   男人猛点头,“您说你说!”   “你要是敢报警,或是今后再往扁担巷去一步,爷我就把你跟你厂里女工乱搞的照片印成大字报,往你小区门口啊,你老婆公司啊,你丈母娘家里啊,还有你儿子学校的墙上,这么一糊,保管让你在旦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缸子脚底狠狠一碾,“听明白了吗?”   “明白了明白了!”   缸子收脚,抬手招呼:“收工收工了!杨哥请你们吃麻小!”   杨启程笑骂:“你他妈倒是挺会替我做人情。”   “兄弟们前前后后替你忙了一周,吃你一顿怎么了?”   杨启程放声说:“放开吃!曹哥买单!”   缸子:“……日你大爷!”   七八人浩浩荡荡地离开厂区范围,缸子笑说:“你说,这厂长灌了一肚子污水,今后要是寻思着把这污水处理系统好好整一整,咱几个是不是也算干了件替天行道的大好事儿?”   “干着作奸犯科的勾当,还想着替天行道?你他妈怎么一开始不报警。校呢?”   缸子:“报了啊,没考上。”   杨启程:“……”   缸子又说:“之前我说杨静这妮子是个美人胚子你还不信,这才十三岁,再过几年长开了,啧啧……”   杨启程沉了目光,一时没吭声。   几人已走到了路边,道旁野草疯长。   忽然,前方一览无余的公路上毫无征兆地现出了四道亮光。   杨启程神色一凛:“上车!”   车子刚发动,两辆面包车迎头而来,并排将道路一拦。   缸子咬着牙,倒车,后视镜里光线一闪。他探出头往后一望,“操!”后退的路同样被两车堵死。   缸子猛砸了一下方向盘,“这他妈是有备而来的?”   杨启程没说话,拉开车门跳下去。   缸子愣了一下,也跟着下去。   其他几人陆陆续续也都下了车,围在杨启程和缸子身边,等着吩咐。   拦路的四辆车上的人也都下来了,一共十五人,前七后八。   缸子盯着看了一眼,“老乌的人。”   “怎么跟来的?”   “估计这几天帮你找人,动静闹得有点大,被他们盯住了。”缸子看他,“怎么办?”   杨启程眯眼,“能怎么办?打一个不亏,打两个稳赚。”   说罢,将后备箱一掀,拎出根沉甸甸的钢管。   第4章 (04)单纯与清澈   半小时,杨启程和缸子的人顺利脱出,到了安全的地方,清点战果。   缸子笑说:“爷一人干翻三个,宝刀未老!”   “我两个!”   “我一个!但是他们十六个车轮子都让我捅破了!““傻。逼!一车捅破一个就成,你他妈捅十六个,吃饱撑的?”   “……”   杨启程闷声靠着车身,扯掉身上的被血浸透了的背心。   缸子跟人乐了一圈,没看见杨启程,回头一看,“你干啥一个人在这儿?装。逼?”   杨启程比了一掌。   缸子一愣,也伸出手掌,跟他一击,“耶!”   “……”杨启程黑着脸,“老子想说打了五个!”   缸子挠挠后脑勺,“哈哈!不错啊兄弟。”   “最后那下要不是老子替你挨了,这会儿你就到阎王跟前吹吧!”说着,嘴里嘶了一声,扭头去碰背上的伤口。   缸子一惊,忙抓着杨启程的肩将他翻了个个儿。   近一尺长的口子,皮肉都翻了过来。   “这得赶紧送医院。”   “诊所里敷个药得了,明天还有事。   缸子瞥他,“明天你就别去了,你还怕我一人镇不住?”   杨启程想了想,点头,“行,请客我先欠着。”   缸子将杨启程送回扁担巷,临走前嘱咐:“你躺会儿,起床了赶紧去诊所上药。”   杨静心里挂着杨启程的事,睡不踏实。睡一阵醒一阵,迷迷糊糊听见敲门声,立即一个激灵,飞快爬起来。   打开门,一股血腥味扑面而来。   杨静惊叫:“程哥,你受伤了?”   杨启程进屋,在床板上坐下,咬牙忍了会儿,抬头看杨静,“去打盆凉水来。”   杨静二话不说,拎上塑料桶接了半桶水提回来。   杨启程将毛巾投进水中,伸手去捞,扯着背后伤口,立即抿紧了嘴。   杨静忙将他手一格,“我来!”   杨启程也不推辞了,“把背上血擦一擦,别碰到伤口。”   杨静点头,拧干毛巾,单腿跪在床板上,侧身看向杨启程后背。   伤口在肩胛骨上,狰狞可怖,血已经止了,背上全是半干的血迹。   杨静吸了口凉气,手指轻轻发抖,攥着毛巾的一角,缓缓探上前。   擦了一下,问:“疼不疼?”   “不疼。”   又擦了一下,“疼不疼。”   “不疼。”   擦到了伤口边缘的地方,“疼不疼。”   “……别磨磨唧唧!快点儿擦!”   话音刚落,有什么滴在了背上。   杨启程愣了一下。   “程哥,对不起……要不是我……”   哭腔。   杨启程回头。   杨静低垂着头,眼睫毛沾了水滴,鼻头泛红。   毛巾的一角轻轻缓缓地贴着他背上的肌肉。   “不是为了你,”杨启程别过头,“换成别的人,在我地盘上被人欺负了,我都不会不管。”   他背上疼得要命,这会儿语气却难得十分和缓。   没有人能轻易拒绝别人真心实意的关心。   然而他耐心也就能维持这么一小会儿,“别哭了!赶紧擦完,老子要睡觉。”   杨静憋着泪,稍稍加快了动作。   终于擦完,她将毛巾扔进桶里,清水立即被染成血色。   “抽屉里有卷纱布,还有酒精,拿过来。”   杨启程的东西,杨静没敢乱翻。   两个抽屉里,全都乱七八糟,找了一会儿,翻出一只塑料袋,所有药品都在里面。   杨静将塑料袋扯出来,又带出一串乱七八糟的东西。   其中有个白色的小纸袋,装登记照的。   “快点!”   杨静“哦”了一声,赶紧提起整个袋子回到床边。   她用棉签沾着酒精,给伤口边缘消毒。   碰到的时候,杨启程嘴里嘶了一声,她也跟着手一抖,“对不起。”   飞快消完毒,杨静将纱布展开,从肩头到腋下,缠住杨启程肩胛骨上的伤口。   等她处理完桶里的血水回来时,杨启程已经倒头睡下了。   杨静收拾好塑料袋子,拉开抽屉的时候,再次看到了那个装登记照的白色小纸袋。   她回头看了一眼,杨启程睡得很沉。   她将纸袋打开。   里面有张登记照,很旧,边角泛黄。   红色的幕布背景,一个扎马尾的女孩,约莫十四五岁,面庞清秀,眼睛明亮,微微笑着,露出颊上的一个梨涡。   离天亮仅剩几小时,杨静定了个闹钟,打算抓紧时间休息一会儿。   屋内杨启程的鼾声均匀细微。   杨静睡不着。   她翻了个身,躺一小会儿;又翻一个身,再躺一小会儿。   最后翻了个身,平躺着盯着头顶上空。   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见。   杨静起了个大早,给自己和杨启程买早餐,拎着豆浆油条回到筒子楼,杨启程还没起床。   她挂心他的伤势,然而又不好吵醒他,悄悄站在床边看他一会儿,给他留个条儿在桌上,出发去学校。   杨启程一觉睡到中午。   桌上早餐早就冷了,他抽出一根油条,嚼了两口,看见旁边搁着一张纸条。   拿起来一看,杨静写的:程哥,醒了去医院看看,切记切记!!!   三个感叹号。   杨启程鼻子里笑了一声,拆开已经冷了的豆浆的包装,喝掉大半杯,换了身衣服,去诊所。   上完药,在楼下随便将就一顿,回房间接着睡。睡到下午两点,被缸子的电话吵醒。   缸子声音急切:“老杨,你伤好点了没?”   “怎么了?”   “你要是能行,过来一趟吧,老乌的人找上门来了……”   杨启程一个翻身起来,“我马上来。”   下午放学,杨静没在学校耽误,第一时间回家。   谁知杨启程仍然躺在床上。   杨静吓了一跳,以为他睡了一整天,仔细一看,桌上的早餐没了,杨启程身上也穿了衣服。   杨静坐到床边,试探性地喊了一声:“程哥。”   杨启程没应,也没动。   “程哥?”   杨静伸手点了点他的肩膀,仍然没有反应。   杨静便握住他膀子,伸手一推,一愣。   手心里热烘烘的。   杨静忙拿掌心试了试他额头,滚烫。一摸脖子,同样如此。   她费力地将杨启程翻了个身,肩胛骨上,白色的上衣已有血渗出来。   天热,估计是发炎了。   她记得昨晚那塑料袋里是有消炎药的,翻出来一看,全过期了。   她从自己睡觉的床垫里抠出布包,数出一张,想了想,又拿出一张,仔细揣进口袋。   正走到门口,忽见走廊那头走来四个人。   为首的那个几分眼熟,杨静想了想,上回的“粗噶男声”!   屋漏偏逢连夜雨。   杨静忙将门摔上,然而那四人已循声而来。   “杨启程!”   门板被踢得几乎散架,杨静背靠着,咬紧唇,不做声。   “老子知道你在里头!有本事你今天就甭出来了!看他妈谁耗得过谁!”   杨静重回到窗边,又拿手掌探了探杨启程身上,烫得几乎能烙饼。   小坐了一会儿,外面忽然没声了。   杨静走去门口,趴在地上,顺着门板下的缝往外看了一眼,齐刷刷的几条腿,人还没走。   正要起来,那门板又是“咚”的一声,吓得杨静差点跌过去。   天色渐暗,杨静枯坐着,时不时被突如其来的踢门声惊得一跳。   她将暖水瓶里的水倒在桶里,放凉了给杨启程擦了擦身体,然而擦了一道又一道,丝毫没有退烧的迹象。   窗外传来辣椒炒肉的呛人香味,巷子里狗吠阵阵,天色越来越暗。   等不了了。   杨静深吸一口气,上前去打开门。   “哟哟憋不住了——怎么是你?这回你妈去哪儿?阎王殿?”   后面几人哈哈大笑。   杨静冷眼看着“粗噶男声”,“什么事?”   “什么事?”“粗噶男声”一脚踹开门板,大摇大摆走进屋内,“还债!”   杨静忙几步退到床边,将杨启程拦在身后,“多少,我替他还!”   “粗噶男声”斜眼上下打量,“你还?你知道这孙子欠了多少吗?二十万!一分的利!”   杨静张了张口,“……一分的利是什么意思?”   “粗噶男声”将她往外一扯,“甭废话!杨启程,别他妈挺尸了!赶紧还钱!”   杨静忙去拉“粗噶男声”,“你别动他。”   “粗噶男声”一眼瞅见杨启程背后的伤,一巴掌呼上去,“嗬!挂彩了!”   杨启程无意识地闷哼了一声。   杨静只感觉神经也疼得一扯,抬手将“粗噶男声”猛地往后一扯,“你别动他!”   “粗噶男声”脚里趔趄了一下,站稳,“我操。你妈!老子就动了,怎么着!”   “钱我替他还!八千够了吗?”   四人静了一下。   放高利贷的,哪指望真一次性收起,一月一月,刮点儿利。   杨静将床垫里那布包抠出来,往“粗噶男声”男生手里一拍,“赶紧滚!”   “粗噶男声”笑了一声,“嗬,欠债的还当起大爷了!就这么点?”   “就这么多,还剩条命,你要不要?”   她瞪着眼,眼白里泛着血丝,神色狠厉,像头被逼到绝路的幼崽。   “粗噶男声”掂了掂手里的布包,“这次就饶了你,下回老实点儿!”一挥手,“走走走!收工吃饭!”四人簇拥吆喝着走了。   杨静浑身脱力,在床沿上坐了会儿,抹了抹眼睛,一摸裤子口袋,那两百块还在,她得赶紧去给杨启程买药。   刚到楼梯口,和缸子迎面撞上。   杨静瘪了瘪嘴,“缸子哥。”   “我刚在巷口碰见老杨债主了,没事儿吧?”   杨静垂着眼。   缸子一惊,“他们上门来了?动没动手?老杨怎么样?”   杨静摇了摇头,“我打发走了。”   “怎么打发的?”   杨静微微抬眼,嘴唇微张,终是没说,“程哥发炎了,在发高烧,我去诊所给他买点药。”   “我。操,这么严重?你赶紧去吧,我去看看老杨。”   杨静点头,将钥匙给缸子。   杨静刚走出筒子楼,听见上面缸子喊她,“别买药了!他这得送去挂水,你等等!”   缸子哼哧哼哧地将人背下来,“真他妈沉!”   杨静伸手在背后托着杨启程,尽量减轻缸子的负担。   到了诊所,挂上水,没到半个小时,杨启程烧就退了,人也醒了。   杨静赶紧给他倒了杯水。   杨启程咕咕喝完,杯子递给杨静,“再倒点儿。”   缸子起身舒展筋骨,“老杨,我说你行不行啊,又是发炎又是发烧,咋改行当起林黛玉了?”   “你他妈就会说风凉话,这刀替谁挨的?还一个人镇得住,镇得住个屁!”   缸子嘿嘿笑了一声,朝着盐水瓶看了一眼,“怎么还剩这么多,这也滴太慢了,赶紧输完了咱出去吃点宵夜!”说着伸手就要去跳流速。   杨静将他手一挡,“缸子哥,别太快了,太快了药起不到效果。”   缸子收回手,“行行行,听你的!我出去抽根儿烟。”   杨启程手撑着床板,用力起身,杨静忙上前帮忙扶她。   杨启程坐起来,想抽烟,瞅了瞅四周,都是病人,便没将烟点燃,只咬着滤嘴,过干瘾。   “今天是不是有人来找我了?”   “嗯,上回那四个人。”   杨启程瞥她一眼,“那你怎么打发走的?”   杨静撇下眼,没吭声。   杨启程盯着她,“给钱了?”   杨静还是没吭声。   “给了多少。”   “……”   “……问你话呢,给了多少?”   “八千。”   “我他妈……你妈给你留了多少?”   “九千。”   “……全给了?”   “嗯。”   杨启程不说话了,吐出嘴里的烟,心里莫名窜出一股火气,却也不知道该气谁。换做平时,一打四分分钟的事儿。这四人虚张声势地找他要了半年,他一毛钱都没还过。   过了半晌,杨启程吐出一口浊气,“你是不是傻。逼,不会给缸子打电话喊救兵?”   杨静张了张口,这她真没想到。   人一到危机时刻就容易犯蠢。   “……对不起。”   杨启程气得受不了,一巴掌拍她脑袋上,“说你傻。逼你还真傻。逼,你道什么歉?”   杨静不说话了。   她这会儿真觉得委屈,怎么做杨启程都要骂。   可那时候,她只想着快点出去,只想着赶紧给杨启程买到退烧药。她没想那么多。   片刻,杨启程也觉得自己说话有点重,语气和缓了几分,“以后别这么老实了,他们收债的,不敢真正犯事儿,你就赖着,他们能把你怎么着?”   杨静缓缓抬眼,“……可是,你在发烧,我怕你死了。”   她眼睛湿漉漉的,湿漉漉的清澈。   杨启程愣了一下,再说不出话来。   过了片刻,杨启程伸手把流速调快了。   杨静抬眼看了眼,没阻止。   半瓶子药水,十分钟就流完。杨启程自己扯了针头,捻起旁边盘子里的棉花,往针眼儿上一摁,“走吧。”   “还要开药。”   杨启程脚步顿了顿,“我先出去,在外面等你。”   杨静拎着药,走出诊所。   今晚上月亮更好,悬在没有一丝云片的天上,月光流水似的淌了一地。   杨启程蹲在一旁的台阶上,仰着头抽烟。   杨静走过去,在他旁边坐下。   两个人都没说话。   只有月光,只有杨启程指间缓缓腾起的烟雾,只有微风,只有远远的,像是在另一个空间的尘世喧嚣。   第5章 (05)被推离的(上)   缸子溜达回来,瞧见台阶上两个人雕塑似的一动不动,乐了,“你俩干啥呢?饿不饿,出去搓一顿?”   杨启程站起来,一言不发地往回走。   杨静也赶紧起来,“缸子哥,我跟程哥先回去了。”   缸子见杨启程没有大碍,点了点头,“成,你看着点儿他,别让他胡闹,有什么事儿随时打我电话。”   杨静点头,跟缸子告别之后,小跑一阵跟上杨启程的步伐。   巷子里有家餐馆还在营业,杨静摸了摸口袋,打完针买完药,还剩下些钱。杨静扭头一看,杨启程已经走到楼梯口了,赶紧跑过去把口袋里钥匙塞进他手里,“程哥,你先上去,我买两个菜。”   杨静领着两道菜两盒饭上楼,敲了敲门,等了一会儿,没人开;又敲了敲,还是没人开。杨静慌了,怕是杨启程晕倒在里面,急忙使劲拍门,“程哥!程哥!”   几秒钟后,脚步声朝门边靠近,门一下打开,杨启程面色黑沉,“你他妈叫魂呢!”   杨静张了张口,小声说:“……我没钥匙。”   “都住了这么久了,不晓得自己去配?”   杨静愣了愣,继而扬了扬嘴角。   两人风卷残云一样将菜和米饭横扫干净。吃完饭,杨启程去洗澡,杨静再三叮嘱,“不能沾水,会发炎的。”   杨启程不耐烦地一摆手,“行了行了,知道知道。”   由于受伤,杨启程在家休养了几天,有缸子和杨静两个人看着,每天什么事也干不了,闲得腿脚都生锈了。   一无聊,他就开始百般使唤杨静。然而不管他怎么没事找事,杨静都像没事人一样,低眉顺目地应下来,屁颠屁颠儿地办得分毫不错。   一周后,杨启程拆了身上的纱布。   这天杨静放学回家,屋里没有半个人影,便放下书包,下去巷子里杂货铺给杨启程打电话。响了几声,没有人接,她又打给缸子,问杨启程的行踪。   “他没跟我一起啊。”   “那你知道他可能去哪儿了吗?”   缸子笑道:“担心你程哥啊?”   杨静垂眸,“他身上伤还没好。”   “他这人闲不住,可能跟朋友喝酒去了。你别担心,这么大人了,出不了事。”   杨静吃了饭,写完作业,又给杨启程打了个电话,仍然没有人接听。   晚上十一点,杨启程仍没有回来。杨静撑不住,只得先睡了。   不知睡了多久,被敲门声惊醒。杨静一个激灵,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她窗外瞟了一眼,天空刚露出点儿鱼肚白。   头顶灯泡一闪,暗黄的光线倾泻而下。   杨静眯了眯眼,看向门口,“程哥。”   杨启程“嗯”了一声,二话不说,先往床上一趟。   一股刺鼻的汗味混杂烟酒味扑面而来,杨静愣了愣,踌躇半晌,走到床边将杨启程手臂轻轻一摇,“程哥,洗了再睡吧。”   然而杨启程手臂盖着眼睛,呼吸均匀,已经睡着了。   尚不到六点,杨静却已然毫无睡意。   她在床上干躺了一会儿,轻手轻脚地起床,洗漱之后,买好早餐放在桌子上,出门去上学。   一连半个月,杨启程天天晚出早归,周末更是成天不见人影。这么长时间过去,他上回受的伤没好透,身上又添了新伤,每每看得杨静心惊肉跳。   然而杨静连个跟他说话的机会都找不到,即便有机会,她也不敢直接问,不得已,只能去给缸子打电话。   结果缸子反而比她更惊讶,“老杨在打夜场,你不知道?”   杨静并不十分清楚所谓的夜场是什么,只知道这并不是什么好事。   “程哥缺钱吗?”   缸子笑了,“他什么时候不缺钱了?”   她原本以为,上回替他还的那八千块,还能够撑上一阵。   “打夜场是不是很危险?”   “那肯定危险,要是运气不好碰上专门来砸场的……”   听缸子这么一说,杨静心里越发七上八下。   到底不放心,又一个周末下午,杨静跟在杨启程身后出了门。她这次吸取上回的教训,侥幸没被发现。   最后,一直跟到了三川路,看着杨启程进了一家酒吧的大门。   这地方,她一个未成年人肯定进不去。   杨静在三川路上徘徊,直到夜幕降临。   来往行人渐多,甚至有三五个结伴的男人,经过杨静跟前时,朝她肆无忌惮地吹口哨。   杨静心里发憷,不敢继续逗留,转身回去了。   ·   杨启程这半个月,统共遇上三次前来闹事的,除此之外倒算平静。   这天,一直快到后半夜也没遇上什么事。   杨启程去值班室,偷闲补觉。   刚合上眼,手机叮铃铃响起来,领班服务员打来的,说是卡座有人打架。   杨启程赶到卡座,战局如火如荼。   两个男人扭打成一片,旁边有几个女人观战,却没人敢上去劝架。   杨启程二话不说,上去先抓住一人手臂猛一下拖开。立即有个女人上去抱住了另一个男人的腰,哀声道:“别打了!”   两个人男人龇牙咧嘴,互相冲着对方高声谩骂。   最后,在女人的连番哀求之下,被抱着的那个男人拂袖而去。   战火停息,杨启程往地上扫了一眼,吩咐跟在他身后的服务员,“看了看碎了几个杯子。”   说罢,打算回去值班室接着补觉。   忽听身后一道清脆的女声,“那个……”   杨启程停步回头,是方才观战中那几个女人中的一个。   女人里面穿一件黑色吊带,外面套了件衬衫,在腰上系了个结,底下是热裤和高跟鞋,头发束成马尾,脸上化了点淡妆。   杨启程问:“什么事?”   结果还没等女人开口,他兜里手机又是一响,一看来电人,不敢怠慢,赶紧接起来,快步往值班室走。   打电话的是酒吧的老板,陈家炳,人称炳哥。   陈家炳开门见山:“今晚太不太平?”   “到现在还没出事,炳哥放心。”   陈家炳笑说:“放心,你在我十分放心。前两天的事,我听人说了……”   杨启程知道陈家炳想说什么,先截了他的话头,“也是仰仗炳哥赏口饭吃。”   “饭,别人赏的不好吃,好吃的还得自己挣。”   杨启程默了片刻,“炳哥说得有道理。”   陈家炳笑了一声,“要觉得有道理,回头你再好好琢磨琢磨,过两天得闲了,我请你吃饭。”   那边挂了电话,杨启程静立片刻,方才将手机揣回兜里。   ·   周一上早自习,杨静摊着英语书背单词。   背得昏昏欲睡,桌子忽让人轻轻一敲。   杨静一个激灵,一抬头,恰好对上厉昀的视线。   “厉老师……”   厉昀看着她,“跟我来办公室。”   有几个人抬起头来朝着这边看了一眼,紧接着又低下头去继续背书。杨静神色坦然,跟着厉昀走出教室。   “坐。”厉昀从旁边的办公桌拖了把椅子给杨静。   杨静坐下。   厉昀看着她,“最近学习和生活上还顺利吗?”   杨静低着头,“顺利。”   “有没有遇上什么困难。”   “没有。”   厉昀静了几秒,“如果遇到什么不顺心的事,一定要第一时间告诉老师。”   “嗯。”   厉昀有些尴尬,“……那个,学习上还是要抓点紧,尤其英语和数学……”   “嗯。”   一时沉默,杨静微微抬了抬眼,发现厉昀似乎还有话要说。   然而她从来不是会主动给人台阶下的人,厉昀不说,她也就不问。   最后,还是厉昀撑不住。   “杨静,你现在正处于关键的时候,有时候外界有些诱惑,你可能觉得好奇。但有些东西不能好奇,一时的好奇心很可能会造成难以预计的后果……我还是希望,什么年龄做什么事,不该做的坚决不做,不该去的地方坚决不去……”   杨静听得心烦,连连点头敷衍。   厉昀也说不下去了,“行了,老师就说这么多,我相信你心里有个数。”她指了指桌上的作业本,“帮我把周记本抱回去。”   “谢谢厉老师。”杨静抱着作业本,走出去几步,又听厉昀叫她。   杨静转身。   厉昀欲言又止,最后还是摆了摆手,“没事,你回教室吧。”   杨静走到走廊,脚步一顿。   她陡然明白过来,厉昀先前云山雾罩打的那一通官腔是什么意思。   厉昀看见了自己在三川路上。   杨启程在酒吧又打了一周夜场,眼看钱赚得差不多了,打算收手,仍旧和往常一样看白天的场子。   陈家炳听了他想法,未置可否,只提出请他和缸子吃饭。   这顿饭,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   陈家炳三十六岁,在旦城西城区这一片颇混得开。为人精明狡狯,交游甚广,年纪虽然不大,大家却都愿意尊他一声“炳哥。”   陈家炳好排场,吃饭的地点在他自己开的一家餐馆。偌大的包厢,灯火通明,除了他自己,身旁还站着两个贴身保镖。   杨启程倒是一点不怵,领着缸子恭敬唤了一声“炳哥”,态度不卑不亢。   等菜一端上来,全是翅鲍参掌。   杨启程这才渐渐生出些惧意。   陈家炳先不说正事,只劝他们吃饭喝酒。缸子自诩见惯了大场面,此刻也舌头打结,让吃便吃,让喝便喝,一句话不敢多说。   酒过三巡,陈家炳问起杨启程的情况。   “哪里人?”   “暮城人。”杨启程答。   “ 以前去过一趟,是个好地方。”陈家炳吸了口烟,又问,“家里几口人?”   杨启程顿了顿,“没人了。”   陈家炳笑了笑,弹了弹烟灰,“那怎么缺钱?”   “前几年家里人生病,借高利贷。”   “现在住扁担巷?”   “是。”   陈家炳端起酒杯,“来,再走一个。”   缸子已喝得满面通红,杨启程也喝了不少,但脑袋里绷着一根弦,让他始终思维清晰。   陈家炳放下酒杯,又问:“以后有什么打算。”   “挣点钱,娶个老婆,生个儿子。”   陈家炳笑了,手臂抬起来搭在一旁椅子的靠背上,“我看你远不止这点本事。”   “炳哥抬举了。”   陈家炳摇头,“我看人没错过眼。”他微微眯起眼,抽了口烟,“我听七福说了,老乌的人闹了几次事,都让你给顶回去了。现在年轻人几个不是缩卵,你倒有几分血性。”   “过奖了炳哥,我就是烂命一条。”   “命烂不要紧,”陈家炳笑了笑,“得看命硬不硬。”   散场,缸子跟杨启程往回走,走过一条马路,背上热汗被夜风一吹,胳膊顿时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老杨,这事儿你可得想清楚。”   杨启程嘴里叼着烟,“知道。”   缸子瞥了杨启程一眼,“其实这话我早想跟你说了,说句不好听的,咱俩现在就是炳哥养的一条狗,看门的,干这个,不是长久之计。”   杨启程没说话。   “如果你真答应他,以后钱财肯定不愁,但炳哥干的都是擦边球,你也清楚,沾上了还想脱身?现在是条狗,出事儿了谁跟狗计较;可你要真心实意帮他做事,狗当得不舒坦,想站起来当个人……”   “你有什么想法?”   缸子想了想,“弄一笔钱,咱俩白手起家,做点儿正经的。就凭你这脑袋瓜子,还怕挣不了钱……”   缸子话锋一转,“……不过,你先得好好想想,杨静的事怎么处理。收留一天两天可以。可毕竟不是猫猫狗狗,给口饭吃,饿不死就行……”   杨启程脚步一顿。   道旁梧桐的树影将他笼在阴影之中,让他脸上表情一时看不分明。   静了许久,他说:“我再想想。”   ·   到家,杨静正在看电视。   见杨启程进门,她立即从桌上起身,笑问:“程哥,吃饭了吗?”   杨启程没答,将自己背上斜跨的包往桌上一放,坐下点了支烟,朝背包看了一眼,“给你的。”   杨静愣了愣,走近几步将背包打开。   里面放着四叠纸币。   “八千,你点一点。”   杨静紧盯着包里,半晌,咬了咬唇,“程哥……什么意思?”   杨启程看她一眼,“欠债还钱,什么意思。你的钱你自己留着读书用。”   杨静声音有点儿抖,“……程哥,我不用你还。”   她倾其所有,只想换一席容身之地。   杨启程沉默片刻,“你去宿舍住,我去找你们班主任打招呼。”   ——然而杨启程仍旧将她往外推。   杨静低下头,紧咬着唇,一声不吭。   一时都没说话,只有电视里吵吵闹闹的声音。   一缕青烟自杨启程指间缭绕而起,隔开了两人。   最后,杨启程再次开口,难得十分有耐心,“我过的不是正常日子,住校对你更好。”   杨静抬了抬眼,“我也没过过正常日子。”   她声音很轻,和烟头上飘散的烟雾一样。   没等杨启程再开口,杨静问:“程哥,是不是我哪里做得不好,让你不满意了?”   “没有。”   杨静喉咙一梗,“我可以跟你分摊房租,不会花你一分钱。”   杨启程看了看杨静。   她眼眶泛红,眼睛里湿漉漉的,削瘦的肩膀,人跟纸片儿一样。   这小姑娘,远比他想象得更为早熟。   杨启程猛吸一口烟,“去住校有什么事,一样可以找我。”   杨静盯着他,“真的?”   杨启程点头。   “如果……”杨静试探道,“如果我不搬呢?”   不搬?不搬他也不至于真动手把她赶出去。   杨启程把手里的烟往桌面上一掐,声音冷淡,“要闹到这个份上,就没多大意思了。”   说罢,起身径直往外走。   脚步声朝着走廊尽头去了。   杨静站在灯下,耷拉着肩膀。   水泥地上一道灰扑扑的影子。   杨静以前总是挨打。   孙丽脾气爆发毫无预兆,一个不顺心,抄起手边的东西就往她身上招呼。   起初杨静会哭号,会哀声求饶;后来渐渐发现,求饶并没有任何作用。以后不管孙丽打得多狠多重,她都一声不吭,只是拿一双和孙丽如出一辙的眼睛,冷冷淡淡地盯着。   孙丽不喜欢这样的目光,是以打得更重,嘴里连声骂她是畜生怪物。   这世界上,总有些事情没有道理可讲。   比如,她是孙丽的女儿。   比如,孙丽死了,可她还活着。   既然活着,那就得活着。   命这么长,路这么远,天又这么冷。   活到这么大,她只在如今感受到些微的暖。   可现在,这一点点的暖,也要被收回去了。   ·   杨静不甘心这样的结果,仍在试图让杨启程松口,然而没有任何效果。   没过几天,到了每个月收租的日子。   早上,杨静还躺在床上,就听见楼下吵吵嚷嚷。她赶紧爬起来,走到楼梯口往下一看——房东肥硕的身子几乎将楼道占满。   房东声音尖细,“……这都三个月了,交不出就赶紧给我滚出去……”   等收到四楼,杨静替杨启程规规矩矩交了租,心里忽然生出一个想法,立即拉住房东问道:“阿姨,对面有人租了吗?”   房东上下打量她,“怎么?”   “我想租。”   房东里鼻子里一嗤,“一个月三百,你租得起吗?”   “能便宜点儿吗?”   房东翻了个白眼,转身继续往前走。   杨静急忙跟上去,“阿姨阿姨,我妈在您这里住了十几年,您能不能给我便宜点?”   房东顿住脚步,拿鼻孔看着杨静,“哎呦你还好意思说,住了十几年,一星期往屋里带回来十几个……隔壁找我投诉好多回了,我都臊得慌……”   杨静脸上发热,不知不觉松了手,退后一步,让房东走了。   事无转圜,几成定局。   杨启程倒也不催她搬,可是越不催,她越觉得心慌。   这天杨静打开门回家,发现屋里多了个人。   一个女人,穿了条紧身的玫红色裙子,翘着腿坐在床上,半个身子都几乎歪靠在杨启程身上。   杨静一愣。   杨启程推了推女人,从床上起身,走到门口。他叼着烟,从裤子口袋里摸出几张纸币,递给杨静,“晚上自己出去吃,吃完了去书店逛一会儿。”   杨静张了张口,又往屋里看了一眼。   女人冲她一笑。   杨静强抑心里的恶心,抬眼看了看杨启程。   杨启程神色坦然。   最后,杨静轻轻点了点头,“好。”顿了顿,嗓子干哑着,又问,“我几点回来?”   “九点。”   杨静背着书包,转身走了。   她脚步飞快,一口气下了两层,突然停下,恍惚地站了一会儿,方又再次提步。   走到巷里,她再次站住。   吆喝声,自行车铃声,女人尖利的骂声,小孩哭声……   油烟夹杂溽热的气息,扑面而来。   夏天似乎到了。   杨静低垂着头,一步一步走出巷子,沿着眼前的路,漫步目的地往前走。   不知走了多久,忽听身后一道声音:“杨静!”   杨静回头,对上陈骏的笑容。   陈骏三步并作两步走到她跟前,“你怎么在这儿?”   杨静这才回神,看了看四周,是在区政府的路上。   杨静看了看陈骏,忽问:“吃麦当劳么?”   陈骏一愣。   “我赚了一笔零花钱,请你吃麦当劳。”   陈骏又是一愣,“怎么赚的?”   杨静笑了一下,笑意却有些冷,“我哥给的。”   陈骏也跟着笑了,“那你哥对你挺好。”   “是挺好,”杨静抬头看着前方,“我妈以前也这样,常常给我零花钱。”   她声音冷冷清清的,听不出什么情绪。   前方一道残红的夕阳,悬在楼顶上,还剩下半个。   云也被涂抹成红色,似在泣血。   第6章 (06)被推离的(下)   杨静站在办公室门口,几番踌躇,最终还是敲了敲门。   厉昀正在批改作业,抬头,愣了愣。   杨静走到厉昀跟前,“厉老师,我要住校。”   “怎么突然要住校了?家里闹矛盾了?”   杨静摇头,“没有,我哥工作忙,不想给他添麻烦。”   厉昀看着杨静,片刻,“学期中住校需要监护人来学校说明情况。”   “来了,”杨静抬了抬眼,“就在外面。”   杨静走到门口,冲走廊里杨启程的背影喊了一声,“程哥。”   杨启程转过身来,将烟掐了扔进一旁的垃圾桶里,“说了?”   杨静点头。   杨启程跟着杨静走进办公室。   厉昀的桌上摆了一盆绿植,她透过叶片的间隙看见跟在杨静身后的人,顿时一愣,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   板寸,浓眉深目,古铜色肌肤,黑色T恤,一身紧实的腱子肉。   发愣间,杨启程已走到办公桌前,不咸不淡地开口:“我是杨静的哥哥。”   厉昀回过神,急忙朝他伸出手,“杨先生你好。”   杨启程瞥了一眼,还是捉着她的手指轻轻握了握。   厉昀搬了张椅子请杨启程坐下,笑说:“一直想跟你聊一聊,杨静说你工作忙没时间。”   杨启程“嗯”了一声。   厉昀看着杨启程,“杨静在学校表现还是不错,挺让人省心……”   “能住宿舍吗?”杨启程打断她。   厉昀一愣,“哦……能的,”她拉开抽屉摸出一叠文稿纸,又从笔筒里抽出一直黑色水笔,“我写个说明,你们先去宿舍找舍管开正式声明,然后去财务处缴费。”   厉昀刷刷刷写了几行字,撕下文稿纸递给杨启程,又补充一句,“办妥当了,再来办公室跟我打声招呼。”   杨启程点了点头,一句话没说,起身往外走。   倒是杨静,看了厉昀一眼,微笑说:“谢谢厉老师。”   杨静东西不多,所有加起来也就一个编织袋。杨启程帮着把行李和领来的被子一道扛上四楼,在宿舍里晃悠一圈,说:“条件还行。”   杨静垂着眼没说话。   把东西大致收拾了一下,两人又重回到办公室。这时候早自习刚下,外面渐渐热闹起来。   厉昀问杨静,“都收拾妥当了?”   杨静点头。   厉昀忽从桌上拿起一本学生联络簿,递给站在一旁的杨启程,“杨先生,你在监护人那栏填个手机号吧,方便舍管以后有事联系。”   杨启程犹豫了一下,还是接过笔。   杨静冷着眼,看了看厉昀。   厉昀倒是毫无觉察,仍旧嘱咐杨静,“去学生服务中心换个新的出入证,以后要遵守宿舍的规定。”   杨静“嗯”了一声,待杨启程填完号码,没给厉昀再次开口的机会,问杨启程,“哥,忙一早上了,会不会耽误你工作啊?”   杨启程看她一眼。   杨静神色如常。   厉昀讪讪一笑,接过联络簿,也没敢往上看,“没别的事了,可以回去了,以后有事我再联系。”   杨静坚持将杨启程送到学校门口。   杨启程点了支烟,低头看她,“以后在学校听舍管话,和室友搞好关系。”   杨静只是低着头,并不应。   僵持几秒,杨启程咬着烟,伸手在她肩上拍了一下,“我走了,缸子找我有事。”   说完,顿了顿,似乎是在等杨静开口。   等了几秒,没听见回应,杨启程也不再说什么,迈开脚步,往停在道旁的那辆破金杯走去。   杨静张了张口,“程哥!”   杨启程脚步一顿。   杨静望着他的背影,旭日初升,他逆着光,周身似镶了层橙色的边。   她觉得,那光,应该是暖的。   杨静喉头一梗,“……谢谢你。”   杨启程没回头,摆了摆手,迈开大步上了车。   门“哐”一下关上,杨静跟着眨了下眼。   她紧盯着驾驶座上那人的侧脸,车轮滚动,不过一瞬,便看不见了。   紧接着没过过久,车子也消失在视野尽头。   课间操的时候,杨静在走廊里碰到了陈骏。   陈骏立即走到她身旁,“搬进宿舍了?”   “嗯。”   陈骏笑了笑,“挺好的,扁担巷乱,你放学一个人回去也不安全。”   杨静没说话。   陈骏看着她,“不过住校不自由,学校食堂不好吃,晚上还要上晚自习……”   杨静停下脚步。   陈骏也跟着停了下来,“怎么了?”   “你先回教室吧,我去趟小卖部。”   “我跟你一起去。”   杨静站在原地,看着他。   陈骏有些尴尬,摸了摸鼻子,“那你快去,要上课了。”   杨静点了点头,转了个身,逆着人流往前走去。   陈骏望着她的背影,不自觉地叹了口气。   他总觉得,杨静和他不是一个世界的人。或者说,和所有人都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   杨启程的生活恢复了原样,他仍旧和往常一样,跟缸子一起看场子,偶尔碰上老乌来闹事,杠上一顿。钱左手进右手出,生活面目模糊,和“未来”“前途”这样的字眼没有半分关系。   一晃一个月过去,旦城天气一日高过一日。出租房蒸笼似的闷不透风,待上十分钟就能热出一身的汗。缸子的地方比这儿大,还装了空调,杨启程没事就往他那儿钻。   缸子郁闷死了,往凉席上的人身上踢了一脚,“赶紧给我滚回去,你待这儿让老子怎么带人回来!”   “你只管带。”   “我。操,带回来演给你看?恶心不恶心?”   杨启程叼着烟,“谁他妈稀罕看你一身肥肉。”   缸子瞥他,“上回那妞呢?”   “散了。”   “我看她模样不错啊……”   “那也得人稀罕跟我。”杨启程捏着遥控换台。   缸子笑了一声,“也不是没人稀罕,不被你给逼走了么?”   杨启程抬眼一扫,“你他妈就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我。操,我说的不是实话?你他妈自己思想龌龊,看谁都是西门庆……”   杨启程心里烦躁,“啪”一下丢了遥控器,起身往外走。   “你往哪儿去?”   杨启程没答,“砰”地摔上门。   杨启程上了金杯,抽完烟,发动车子。   开出去半晌,却是漫无目的。   车子制冷怀了,呼呼吹了半天,车里面越来越热。   经过前面路口,杨启程看见路旁有个水果摊子,立即松油门停车。他买了半拉冰镇的西瓜,搁在副驾驶上。   瓤红艳艳的,散发着丝丝凉气。   杨启程看了一眼,发动车子,拐了个弯。   周末学校开放参观,杨启程在门口登了记,径直往学生宿舍走去。   宿舍规定男士不能入内,舍管打发了一个学生上去叫人下来。   杨启程蹲在楼下等了半晌,听见一阵轻快的脚步声,立即起身回头。   杨静穿着学校的夏季校服,白底蓝领的上衣似是灌满了风。   一个月没见,她似乎长高了,然而更瘦。   杨静走到跟前,很浅地笑了一下:“程哥。”   杨启程回过神,“忙不忙?”   “不忙,刚在洗衣服。”   杨启程点了点头,“那带你出去吃顿饭。”   两人在舍管那里登了记,一块儿往外走。   杨启程问:“住宿舍习不习惯?”   “还行。”   “哦。”   静了一会儿,杨启程又问:“什么时候期末考试?”   “下周。”杨静顿了顿,又立即补充,“暑假要补课,我还是会住宿舍。”   杨启程看她一眼,知道她是误会了,但也没说什么。   到了车旁,杨静拉开车门,看见副驾驶上的东西,打算坐去后面。   “给你买的,直接吃吧。”   杨静看了看塑料袋里的西瓜,“……没勺子。”   “……”杨启程拎起袋子,往后座上一放,“那你带回宿舍吃。”   杨启程带着她进了一家冷气很足的餐厅,先点了一客冰淇淋。   杨静拿小勺子舀着一点儿一点儿送进嘴里,问杨启程:“缸子哥最近怎么样?”   “能吃能喝,还能怎么样。”   沉默一会儿,杨静又问:“厉老师找过你吗?”   杨启程看她,“她找我干什么?你在学校惹什么事了?”   杨静忙说:“没……就是问问。”   吃饭的时候,杨启程又零零碎碎问了一些关于她学校的事,然而也就仅限于此了。   从餐厅出去,正午太阳炙烤着水泥地,腾起一阵一阵的热浪。   杨启程看了看杨静,她穿的是校服配套的深蓝色长裤。   “有夏装吗?”   杨静愣了愣。   “带你去买两件衣服。”   杨静急忙摆头,“有。”   杨启程也不知该说什么,在原地站了片刻,“那走吧,送你回学校。”   学校后门离宿舍更近,杨启程将金杯停在路边,“你自己进去。”   杨静点了点头,从车上跳下去。   杨启程提醒,“西瓜。”   杨静拉开后座门把西瓜提下来。   杨启程手撑着车窗,“有事给我打电话。”   杨静点头。   塑料袋上沾着冰融化后的水滴,滴在杨静穿凉鞋的脚趾上。   杨静眯了眯眼,抬头看向杨启程,“程哥……”   杨启程看着他。   日光晃眼,将她的视野笼罩在一片发烫发白的热浪之中。   “以后……你不用来看我了。”   不待杨启程回答,杨静转身头也不回地往里走。   她身影消瘦,装西瓜的黑色塑料袋擦着她裤腿,沙沙作响。   杨启程看着她,许久,直到那身影消失在宿舍的铁栅栏门里。   杨静知道,那光是暖的。   像隆冬飘雪的黑夜里,一捧灯光。   可是如果这暖不属于她,那她宁愿不要。   温暖,光明,都是让人心生软弱的东西,然而她的前路和命运,却和铁石一样的硬冷。   第7章 (07)病(上)   由夏入秋,杨静很长一段时间没再见过杨启程。   她学习成绩仍然不上不下,用很多的时间来发呆,或者用更多的时间来发呆。   这段时间,陈骏和她走得更近。   陈骏走读,实则不用上晚自习。   陈骏和杨静不是一个班,然而数学老师是同一个。每周六,数学老师都会组织补课,住读生成绩90分以下的强制参加,走读随意。   陈骏每周六都会来学校参加补习,和杨静坐前后桌。   周六学校放假,每次陈骏从校外进来,都会给带一些吃的。有时候是麦当劳,有时候是糯米鸡,有时候是他妈妈自己做的酱牛肉。   靠着这些零食,陈骏很快与前后左右的人打成一片。   以后他再跟人分零食的时候,自然而然地也会给杨静一份,在周围人都坦然接受的情况下,杨静也不能一个人矫情不收。   后来,杨静开始主动拜托他帮忙在校外买一些东西,其中要求最多的是,是让他帮忙租小说。   校外有个书店,办张会员卡,一本书一天三毛钱租金。杨静看书很快,两小时能看完一本。周六补课无聊,杨静就会将书藏在桌肚里,偷偷地看。因此,陈骏还肩负了另一项重任,在老师过来的时候,踢杨静凳子腿提醒她注意。   两个月下来,两人几乎达成了一种默契。   十月一过,天气日渐转凉。   晚上数学老师讲课到一半,接了个电话,回来给大家布置了几道题就走了,换了英语老师来坐班。   大家安静一会儿,开始讲小话传纸条。   杨静正埋头看书,后背被人轻轻戳了一下。   陈骏低声说:等会下课了先别走,我有事跟你说。   下晚自习后,杨静慢慢地收东西,陈骏到她前面的座位上坐下,“明天我生日,出去吃个饭吧?”   杨静问:“有谁?”   “周围这几个同学,你都认识。”陈骏看着她,神情恳切,“去么?”   “我住读,不能出去。”   “我跟我妈来接你出去。”   “不麻烦么?”   陈骏摇头。   杨静犹豫。   其他人走了,跟陈骏道别。陈骏漫不经心地挥手说了声“拜拜”,又接着劝说:”吃完就送你学校。“杨静想了想,最终点头。   陈骏扬眉一笑,往她桌肚里看了一眼,“书看完了吗?要不要我帮你还?”   杨静拿出来两本递给他。   陈骏装进自己包里,“走吧,我送你回宿舍。”   “不用了。”杨静站起身。   这一点上,杨静从不松口。   陈骏倒也不沮丧,把书包拉链拉好,一低头,瞥见杨静的裤子,忽然一愣,脸顿时涨得通红,“你……”   杨静疑惑,“怎么了?”   陈骏不说话,将自己身上外套脱下来,别过头去,递给杨静。   杨静不明所以,“我不冷啊。”   “不是,你那个……你围在腰上。”   “为什么?”   陈骏见她真的完全懵懂不知,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干脆捉住她手臂往外一拉,直接将外套往她腰上一围。   杨静不悦,“你干什么。”   陈骏抓着她手臂,“一定回宿舍再解开。”   说着,再也不敢看她,匆匆说了句“再见”,低头转身大步走了。   杨静仍然一头雾水,低头继续收东西,她往椅子上看一眼,顿时一愣。   灰绿色椅子上,一抹暗色的血迹。   杨静立马解开外套,往自己裤。裆处看了看,浅蓝色牛仔裤已被浸透了。   杨静一时惶惑,片刻后,终于明白过来,脸霎时涨得通红。   她想起生物书上的一个词:初。潮。   第二天陈骏的生日,杨静未能赴约。   她痛得几乎昏厥,一问之下,其他女生也有这样的现象,只是没有这样厉害。   杨静在床上躺了半天,死扛着,总算撑了过去。   中午,她去楼下用IC卡给陈骏打了个电话。   陈骏虽然失望,还是嘱咐她好好休息。   周一一下早自习,陈骏就去找杨静。   等了片刻,杨静提着一只袋子走出来,将袋子递给他。   陈骏往里看了一眼,自己的衣服,看完的书,还有一个长方形的东西,裹着漂亮的包装纸。   “生日礼物。”杨静解释。   陈骏咧嘴一笑,“谢谢。”   “嗯。”杨静站了片刻,“还有事吗?”   “没……”陈骏不好意思地别过目光,“……你好了吗?”   “嗯。”   “那就好……”陈骏有些尴尬,最后挠了挠头,“那……那我回教室了。”   “嗯。”   陈骏走出去两步,又停下来,“哦对了,还想看什么书?”   杨静摇头,“不用了。”   陈骏看她一眼,有些失神。   少女脖颈修长,迎着光,能看见脸上细小的绒毛。眼睛很深很黑,目光里有着超越这个年纪的清冷。   这一刻,一句“不用了”,让他觉得两人的距离再次远了,他永远靠不近她。   礼物的意思,大约就是要和他两讫。   “……要期中考试了,得复习。”   陈骏听到杨静补充的这一句,总算小心翼翼地松了口气,笑了笑说:“好,复习遇到不懂的可以找我。”   杨静点了点头,神色平淡。   十一月,日越发短,夜越发长。   然而住读生每天早上六点二十的晨跑,仍然雷打不动。   天气冷了,早起花坛里结了霜。   杨静起来有点迟了,匆匆跑到操场,队列已经集合完毕,她只得静悄悄站到最后一排。   天色沉沉,刚刚透出一抹亮光。   带队老师老师吹了声哨,一个一个班开始加入晨跑的队伍。   杨静跑了一圈,渐渐觉得肚子有点不对劲。小腹上像是悬了秤砣,不住往下坠。   她费力呼着气,勉强跟着越来越快的队伍。   渐渐的,耳朵里开始嗡嗡作响,眼前一团白光缓缓扩大,越来越亮,最后,视野里什么也没有了,只剩下灼目的白……   等杨静醒过来,是在校医院的床上,床边站着厉昀。   “厉老师,她这个疼不是一般的疼,都休克了,建议还是送去医院拍个片。”   厉昀点了点头,转头看着杨静,“你好点了吗?”   杨静“嗯”了一声。   “医生的话,你听见了吗?”   杨静又“嗯”了一声。   “那我给你哥打个电话,让他送你去医院做个检查。”   杨静立即说:“别打。”   厉昀一愣。   “我不用做检查。”   厉昀看着她,最后,还是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杨静,我是你班主任,我得对你负责。”   四十分钟后,杨启程赶到校医务室。   杨静服了止痛药,喝了一剂葡萄糖,肚子已经不疼了。她坐在床沿上,杨启程进来时,她立即站起来,但没靠近,只轻轻地喊了一声:“……哥。”   杨启程看她一眼,走到厉昀跟前,“厉老师,什么情况?”   杨启程T恤外面套了件黑色夹克,靠近时,有股淡淡的烟味儿。   厉昀敛了目光,平静地把事情交代了一下。   杨启程听完没有立即开口,目光在杨静身上扫了一眼,方说:“好,我现在就带他去。”   厉昀点头,“检查完了,麻烦给我打个电话。”   厉昀要上第一节课,便先回教室了。   杨启程走到杨静跟前,“走吧。”   杨静蹲下。身把鞋带绑好,跟在杨启程身后走出校医务室。   外面薄雾弥漫,呼入鼻腔的空气带着一股清冷的水汽。   快到校门了,杨静忽然顿下脚步,“程哥。”   杨启程停步看她。   “我自己去。”   杨启程蹙眉。   “……不麻烦你了,我自己去。”   杨启程沉了脸色。   杨静抬眼,“我知道怎么挂号。”   “……你知道个屁!”杨启程低头看她,不耐烦道,“你他妈又闹什么别扭?”   杨静怔了怔,“我没闹别扭……”   “走不走?”   杨静没吭声。   杨启程耐心尽失,二话不说,一把抓住她手臂,往校门口拽。   学校保安看情势不对,立即走上来,“喂喂!干什么的!”   杨静急忙解释:“我是初一(三)班的杨静,这是我哥,带我出去看病的。”   保安那眼扫着杨启程,将信将疑。   “你可以给我班主任厉昀老师打个电话确认。”   保安又看了杨启程几眼,掏出手机拨了个号,不一会儿,挂了电话,一挥手,“来登个记。”   一路上,杨启程一言不发,杨静也就跟着沉默。   到医院,杨启程挂了号,领她进去。妇科的大夫问询过后,建议做个彩超。做彩超要憋尿,杨静喝了大半瓶水,在走廊里走来走去。   杨启程坐在椅上,十分不耐烦,却也没说什么。   彩超要半个小时出结果,杨启程问:“吃早饭了吗?”   杨静摇头。   杨启程站起身,杨静也赶紧跟上去。   到医院外面,杨启程找了家早点铺子,点了一屉小笼包,两碗稀饭。   杨静低头,沉默地咬着包子。   杨启程一口气吃了四个包子,渐渐慢下来,问她:“以前就疼?”   杨静赶紧将嘴里食物咽下去,摇头道,“没……上个月才开始。”   “让你有事打电话,怎么不打?”   杨静抿了抿嘴,没做声。   杨启程看她这幅模样就来气,人不大,点子不小,一天到晚脑袋里不知道装了些什么弯弯绕绕的心思。   吃完早饭,杨启程点了支烟,抽完眼看时间差不多了,领着杨静又回到之前那医生的办公室。   医生支着彩超诊断报告单给两人看,“左侧卵巢混合型包块,边界清楚,形态规则,包块内部及周边无血流信号,初步诊断为畸胎瘤。”   杨静看着医生手指所点的方向,有些发懵,“畸胎瘤是什么?”   “胚胎期生殖细胞异常分化形成,生来就有,你这个边界清楚,应该是良性,但具体还要做手术化验……”   前面的杨静都没听懂,但听懂了“做手术”三个字,当即问道:“要做手术?”   “一般都是切除,不做手术,你以后来月经次次都疼,万一是恶性的,拖久了更麻烦……”医生看了看两人,“你们考虑考虑吧。”   杨启程看了杨静一眼,她耷拉着肩膀,垂着头,煞白的脸被笼在一层淡淡的阴影之中。   “杨静,你先去外面等着。”   杨静缓缓抬眼,看了看他。   “去。”   杨静没说话,顺从地转身往走廊去了。   杨启程看向医生,“手术有没有隐患,小姑娘才十三岁……”   医生自然懂他的意思,“要是良性的,瘤子切除就行,不会影响生育功能。”   杨启程沉默片刻,点了点头。   “如果决定做手术,等经期过了,带她过来——你是她的……”   “哥哥。”   “带你妹妹过来,联系我住院。”   杨启程拿着彩超报告单走出办公室,杨静立即转过身来,看着他。她眼中湿润,鼻头泛红。   “哭什么,”杨启程一拍她脑袋,“先送你回学校,过几天来住院。”   杨静看着他,“一定要做手术?”   杨启程瞪她,“那你想怎么着?”   杨静抽了抽鼻子,摇头。   杨启程将杨静载回学校,又在校门口给她买了几斤水果,“过几天我来接你。”   杨静点头。   “自己进去,我不送你了。”   “嗯。”   杨静拎着塑料袋子,走进校门,又回头看了一眼,那辆金杯已经驶远了。   杨静把水果放回宿舍,先去了趟办公室,把检查结果告诉厉昀。   “行,健康最重要,学习的事先放一放不要紧。”   杨静看她一眼,几不可察地皱了皱眉。   这话说的,好像她是多么要紧的好学生一样。   厉昀看着她,“你身体好些了吗?”   “没事了,可以上课。”   “那回教室吧,要是不舒服,跟老师请假回宿舍休息。”   杨静点头离开。   厉昀看着杨静身影消失,从包里掏出电话,翻出通话记录。   她盯着那个号码看了许久,最终按下通话键。   嘟嘟响了几声,那边响起一个低沉的男声。   厉昀稳住呼吸,“杨先生吗?我是厉昀,我想问问,杨静检查结果怎么样……”   ·   杨静住进医院,手术之前,还要做一个全身体检。   杨启程有事,派了缸子过来。   缸子有小半年没见过杨静了,如今一看,小姑娘抽条似的长高了一大截,面容轮廓显得更为清晰,眉目之间却有一层不属于她这个年纪的悒郁。   缸子陪着她做完体检,问了问她最近的情况。   “期中考试怎么样?”   杨静尴尬一笑。   缸子笑道:“前段时间你程哥过生日,想把你接出来吃顿饭,算了算,估计你要期中考试,就没打扰你。”   杨静一愣,“程哥几号生日?”   “十月二十五号。”   杨静心里不是滋味,“我不知道。”   缸子瞅他,“你是不是恨你程哥把你送去住校?”   杨静忙说,“没有。”   缸子却是一副了然于心的表情,“你别怪他,他是为你好。你也知道我们过的是什么日子,平白无故的,不好把你也牵扯进来。”   杨静摇头,“缸子哥,程哥帮过我,我知道什么是知恩图报。”   缸子叹了声气。   “长到这么大,只有程哥是真心对我好。”杨静抬眼,看着缸子,目光一时很深。   ·   体检结果出来,一切指标都正常,符合手术要求。   杨启程来医院跟医生商量手术方案。   “现在有腹腔镜微创技术,术后小姑娘更容易恢复,比传统开刀要好,当然,价格肯定更贵一些。”   “开刀要开多大的口子?”   医生比了一下。   杨启程毫不犹豫,“那就腹腔镜。”   病房里,杨静正坐在床边上看书,见门口人影一闪,急忙将书往枕头底下一塞。   杨启程瞥她一眼,“什么见不得人的?”   “没……”   杨启程走过去,手臂伸到枕头下一捞,“《白马啸西风》。”   杨启程挑眉,“不好好学习,成天就看这些乱七八糟的。”   “没有,住院无聊。”杨静小声说。   杨启程丢下书,在一旁的空床上坐下,“后天做手术。”   “哦。”   “全麻,两个小时就做好了。”   “哦。”   “哦什么哦。”   杨静忙说,“我不怕。”   杨启程“嗯”了一声,摸了摸口袋,“我去外面抽支烟。”   “程哥,”杨静急忙叫住他,从一旁的柜子里把书包拖出来,翻出一封存折递过去,“密码没改。”   存折是之前杨启程帮她办的,孙丽留的钱全在里面。   杨启程往她手里看了一眼,“你先留着。”   说着,捏着烟盒出去了。   晚上陈骏过来了,他把果篮和花放在柜子上,又从书包里翻出四五本小说,递给杨静,笑说:“怕你无聊。”   杨静收下,说了声谢谢。   陈骏在凳子上坐下,看了看杨静,“什么时候手术?”   “后天。”   “具体是什么病?”   杨静抿了抿唇,没答。   陈骏也不在意,他知道杨静就是这样的性格。   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聊了一会儿,病房门打开,杨启程从外面进来,手里拎着一只袋子。   陈骏急忙站起身,看了杨静一眼。   杨静介绍:“我哥,你可以喊程哥。”   陈骏说:“程哥,我是杨静的同学,我叫陈骏。”   杨启程“嗯”了一声,拿眼打量陈骏。十三四岁,正是拔节生长的时候,整个人仿佛抽条的树,脸上一股生嫩的认真劲儿。   杨启程往病床上扫了一眼,看见多出来的四五本古龙的小说,“你带的?”   陈骏点头。   “以后别给她带,眼睛都要看瞎了。”   杨静不乐意了,“住院无聊。”   杨启程看她,“你是来治病的还是来娱乐的?”   杨静撇了撇嘴,小声说:“法。西。斯。”   陈骏在旁看着,忽然有些不是滋味。   杨启程指挥杨静,“给你同学拿个橘子。”   杨静照做。   陈骏接过橘子,剥了皮,分成两半,递一半给杨静。   杨静摇头,“我不吃。”   陈骏只得收回手,自己把橘子一瓣一瓣喂进嘴里。   杨启程问了问他的基本情况之后,也就无话可说了;杨静也不是外向的性格,陈骏纵使想活跃气氛,也有心无力。最后,三个人基本大眼瞪小眼。   陈骏站起身,“程哥,那我先回去了,让杨静早点休息。”   杨启程点头,将他送到走廊。   杨启程往病房里看了一眼,杨静已经在看书了。他转向陈骏,“杨静在学校里是不是没什么朋友?”   陈骏犹豫了一下,还是照实回答,“她挺内向的。”   “那麻烦你多帮帮她。”   陈骏愣了一下,点头,“我会的。”   只是……   “你自己一个人来的?”   陈骏点头。   “家远不远,要不要我送你。”   “不用,坐车就几站路。”   杨启程“嗯”了一声,“那好,我不送你了。”   陈骏点头道别,“我过两天再来。”   陈骏缓缓朝走廊那端走去,快到楼梯口了,又停下脚步,回头看了一眼。   他想到方才杨静同杨启程说话时的神态。   他当然想帮杨静,只是……   杨静是冷漠的、疏离的,像晨间的风,像缀在树尖的叶,可以感知可以看见,却无法掌控无法靠近。   然而,杨静原来也可以是娇嗔的、孩子气的。   ……但只在一个人面前。   第8章 (08)病(中)   手术前一天,杨静自早上开始就只能吃流食了。晚上八点,护士端来一大铁钵的药水,要杨静喝下去。   那药水一股咸味儿,十分恶心,杨静喝了两盅就撑不住,问护士能不能不喝了。   “不喝要灌肠的。”   “那我灌肠……”   话音没落,脑袋上挨了一下,杨启程瞪她,“赶紧喝。”   杨静苦着脸,“不好喝……”   杨启程不为所动。   杨静只得泪眼汪汪地拿起杯子,舀了半杯,皱着眉喝了一小口。   护士笑了,“你这样更难受,大口喝吧。”   杨静一咬牙,一鼓作气又喝了两杯。过了一会儿,肚子里开始咕噜咕噜叫,她立即捂住肚子奔去洗手间。   趁着这时候,杨启程端起杯子喝了一小口那药水……   “呸!”他一下吐了出来。   还真挺难喝。   护士又敦促杨静喝了两杯,嘱咐她过十点了就不得喝水。   杨静一趟一趟跑洗手间,最后肚子里都清空了,才终于消停下来,洗漱之后,爬上床休息。   杨启程临走前,将她枕头底下的小说都抄出来,“早点睡,今天不准再看书了。”   第二天清晨,杨启程早早赶来医院,送杨静进手术室。   杨静身上穿着医院的病号服,蓝白条纹的。   她手臂往外伸,因为一晚上没喝水,嗓子干哑,“……哥。”   杨启程低头看了看,她从袖管里伸出的手腕芦管一样纤长,似乎一捏就断。   杨启程伸手,将她手轻轻一握。   她手指发凉,掌心里有汗。   杨启程难得和颜悦色,“别怕。”   杨静点了点头。   “全麻,没什么感觉,睡一觉就做完了。”   杨静又点了点头。   杨启程不自觉地用力,将她手指一捏,片刻之后,松开。   杨静跟在护士后面进了手术室,门合上之前,又扭头看了一眼。这一眼恰好对上杨启程的目光,他神情与平日没什么不同,目光更深一些。见她回头张望,冲她点了点头,似是安抚。   杨静深深呼吸,转过头来。   杨启程在走廊里等着,哪儿也没去。   不一会儿,缸子提着果篮和营养品来了。   “进去了?”   杨启程点头。   缸子把东西先放去病房,回到走廊,从大衣内口袋里掏出一封存折,递给杨启程,“我平常也不存钱,就这么多。”   杨启程接过,低声说了句:“谢了。”   缸子摸了支烟出来,咬在嘴里过干瘾,“你打算就这样?”   杨启程看他一眼。   “这回还是小事,以后再有什么意外,钱去哪儿凑?就白天看场子这点儿钱,塞牙缝都不够。”   杨启程没说话。   “还是上回跟你提的,现在有个机会。”   “说说。”   缸子说:“我认识一个人,做药材生意的,这次打算进藏,车队缺俩司机,最好有点身手的,路上遇到点儿什么事也不怵。”   “能拿多少钱?”   “钱不是重点啊,重点是跟着跑几趟,熟悉流程了,咱可以自己单干。”   杨启程沉吟,“杨静得住一周才能出院。”   “不急,车队还要半个月才走。你考虑考虑,我让人把这位子先留着了。”   正说着话,杨启程手机响起来。接起来一听,杨静班主任打过来的,问他手术室的位置。   过了片刻,厉昀过来了。   杨启程做介绍,“杨静的班主任,厉老师。”   厉昀朝缸子伸出手,笑说:“你好,我叫厉昀。”   缸子忙轻轻握了握,“我是老杨朋友,曹钢。”   寒暄几句,厉昀问:“进去多久了?”   杨启程答:“半个小时。”   厉昀说:“不知道顺不顺利。”   缸子笑说:“肯定没问题,这丫头命硬着呢。”   厉昀笑了笑。   厉昀在走廊长椅上坐下,缸子侧过身去同她聊天,“厉老师教什么的?”   “语文。”   “那巧了,我以前还当过语文课代表。”   厉昀笑一笑,“那真是巧。”   “可不是,我现在还能背《出师表》。”   “曹先生记性好。”   缸子嘿嘿一笑,又问:“厉老师工作几年了?”   厉昀正要回答,意识到缸子这是在委婉问她年纪 ,便只笑了笑,答道:“没几年,今年刚当班主任。”片刻,她心念一动,问,“曹先生哪里高就?”   缸子笑了,“高就谈不上,什么来钱做什么。”   “做生意的?”   “……算是吧。”   “杨先生也是?”   缸子瞅了杨启程一眼,“嗯,我俩一个鼻孔出气。”   正这时,杨启程忽然插话,“你们先帮忙看一会儿,我出去抽支烟。”   厉昀看着杨启程身影走远了,收回目光,又问缸子:“杨先生跟杨静是堂兄妹吧,两人差多少岁?”   缸子哈哈一笑,“他俩恰好一个姓,不是亲戚。老杨今年二十三,大十岁吧。”   厉昀怔了怔,“没血缘关系?”   “没有。”   厉昀沉默片刻,才又笑了笑,“那杨先生对杨静挺好的。”   “老杨这人仗义。”   缸子很会活跃气氛,然而厉昀却有些心不在焉。   终于,她逮到一个机会,又问:“杨静上学期走读,是住杨先生家里?”   缸子心生警惕,微微眯了眯眼,笑说:“没,他俩是邻居,住一栋楼。”   缸子这人有个毛病,瞅见漂亮姑娘了,总会习惯性地撩一撩。然而万花丛中过,这么多年,他喜欢的姑娘全是一个类型的:脾气直爽,有一说一,爱憎分明。这样的姑娘爱起来爽快,分起来也爽快。显然,厉昀并不是这样的人。   很快,杨启程抽烟回来了。   有缸子找话题,气氛倒不十分尴尬。又过了二十分钟,缸子问:“厉老师上午没课吧,要是耽误你时间……”   厉昀忙说:“我今天没课,再说,我是杨静班主任,我得对她负责。”   缸子笑了笑,终于没辙。   他这人唯独不擅长应付端着架子一板一眼的人,今天恰好碰上个中高手。然则既然厉昀在场,他也不好意思完全晾着她只跟杨启程聊天。   想了想,干脆起身,“我也出去抽支烟,一会儿回来。”   厉昀望着缸子走远了,暗暗舒了口气。   杨启程翘腿坐在对面椅子上,面无表情。   厉昀看他片刻,忽然站起身,暗暗屏住呼吸,将穿在外面的一件薄风衣外套脱下来,搭在提包上。   杨启程目光扫过来。   她里面穿着一件白色衬衫,在腰上系了个结;衬衫里面,是一件黑色的吊带。   杨启程静了数秒,“我见过你。”   厉昀动作一顿,笑说:“我跟杨先生应该见过不少次了。”   杨启程摇头,“上半年,三川路一家酒吧里,我见过你。”   厉昀愣了愣,片刻后惊讶道:“我想起来了,当时我两个朋友打架,你是那时候的……保安?”   杨启程点头。   厉昀笑了,“我是说那天在学校第一次见到杨先生,就觉得十分面善。”   杨启程表情有所缓和。   厉昀笑说:“也是缘分。”   她观察着杨启程的表情,“我其实早就想跟杨先生好好聊一聊,”她顿了顿,“关于杨静的事。”   杨启程看她,“杨静怎么了?”   厉昀斟酌片刻,认真问道:“杨先生听没听说过创伤后应激障碍?”   杨启程摇头,神情平淡。   厉昀解释道:“创伤后应激障碍,一个人受伤以后,很可能会延迟出现一种精神障碍。这种精神障碍分为很多类型,其中一类,是回避和麻木型……”   “你是说杨静有病?”   厉昀一愣,“杨先生,不是这个意思。我修过心理学,我觉得杨静的反应,有些符合创伤后应激障碍的症状……她情绪太压抑了,需要得到疏导。”   杨启程本有些不以为然,但听见最后一句却顿了顿。   “人就像一个容器,如果负面情绪只进不出,久而久之,很可能影响心理健康。”   杨启程看她一眼,神情有所缓和,“每个人表达方法不一样。”   厉昀点头,“但是人都会有倾诉的欲望,不管用什么方式。关于她母亲去世这件事,她有没有找你,或者找其他人倾诉过?”   杨启程沉默。他相信,杨静不会愿意对任何一个人讲这件事。   半晌,他沉声问厉昀:“你有什么办法?”   厉昀微蹙着眉,轻轻叹了声气,“老实说,我有心无力。杨静戒心很强,对不熟悉的人很有敌意。”   这点杨启程认同。   “需要一个她绝对信任的人,帮助她把负面情绪纾解出来。”厉昀看着杨启程。   杨启程问:“你是说我?”   厉昀点头,“你是杨静哥哥,对她最熟悉。具体怎么做,我可以帮你们。”   杨启程沉吟,片刻后只说:“这事以后慢慢再说吧。”   厉昀笑一笑,也不再说什么,点头说好。   又等一个小时,手术终于结束,杨静被推回病房,她全身都接着管子,氧气罩、输尿管、输液的输血的……一张小脸跟白纸一样,没有一点血色。   杨启程伸手碰了碰她的脸,冷得仿佛冰碴,一摸手臂,也是如此,便将被子掖得更紧。   快到午饭时间了,杨启程让缸子请厉昀吃饭,自己留在病房陪护。   厉昀忙说,“我回学校吃,中午还要去宿舍查寝。”   杨启程点头,“下回请厉老师吃饭。”   送走厉昀,缸子又转回来问杨启程,“吃点啥,我给你带。”   “随便。”   “杨静能吃吗?”   “八小时内水都不能喝。”   缸子看了看床上的杨静,叹一声气,“也是可怜。”   杨静被叫醒了,护士过来替她量了量血压,把氧气罩撤下。   杨静张了张口,哑声问:“手术做完了?”   “早做完了。”   杨静嘴唇上起了一层死皮,“……我想喝水。”   杨启程倒了杯温水,拿棉签蘸着,替她擦了擦嘴唇,“忍着,还不能喝水。”   杨静清醒了一会儿,又接着睡。杨启程百无聊赖,把杨静租的书拿过来看。   不知过了多久,听见杨静嘴里轻轻哼了一声。   杨启程抬头,发现杨静睁开了眼睛,“疼?”   麻药作用已经消退,为了止血,伤口上还压着沙袋。   杨静只说,“有一点,不是很疼。”   “疼就睡一会儿。”   然而背也疼,又疼又僵。   杨静轻声说,“好。”   杨启程低头看了一会儿书,抬头去看杨静,却发现她并没有睡。   她紧蹙着眉,牙齿紧咬着嘴唇。   杨启程丢了书,抬手按铃。   片刻,护士进来。   杨启程问:“能不能给她用点止痛的。”   护士走到杨静身旁,仔细看了看,“我去问问医生。”   过了半晌,护士拿着小半瓶药水回来,换上正在输的,“只能打这一次。”   杨启程点头。   护士在记录卡上写了一行字,调了调流速,“输完了按铃叫人来换。”   药水见效很快,不过十来分钟,杨静再度合上眼。   晚上六点,今天的药水终于打完。杨启程回家洗了个澡,换了套干净衣服,吃过晚饭方又回到病房。杨静已经醒了,比之前精神稍好。   杨启程问她:“还疼不疼?”   杨静摇头,“好些了。”   杨启程“嗯”了一声。   然而杨静看着他,欲言又止。   “怎么了?”   杨静支支吾吾,“我……我想上厕所。”   杨启程顿觉尴尬,轻咳一声,“插管子了……”   杨静涨红了脸。   杨启程站起身,主动回避,“我出去抽支烟。”   晚上八点左右,陈骏过来探病。   他这回没给杨静带书,而是带了个MP3.   陈骏一边给她演示怎么操作,一边说:“电都充好了,能用七八个小时,里面有两百首歌。”   杨静说“谢谢”。   陈骏在床边坐下,“其实中午就打算来的,被祝老师叫去帮忙了。”   “没事。”   陈骏看她,“疼不疼?”   “还好。”   陈骏把自己额前的头发撩起来,“我额头上有个疤,能看见吗?”   杨静瞥了一眼,“不明显。”   “小学三年级出车祸留下的,缝了二十多针。我奶奶说,小时候把罪都受了,以后就会一帆风顺。”   杨静勾了勾嘴角。   陈骏看她笑了,自己反而不好意思起来,摸了摸鼻子。   杨启程在一旁看得想笑,觉得自己电灯泡似的碍眼,便站起身往外走。   杨静忙问:“去哪儿?”   “透气,房里一股药味儿。”   陈骏收回目光,看向杨静,“程哥晚上要在这里陪床?”   杨静摇头,“不知道。”   以杨启程的性格,哪里耐得了这个烦,病房里又小又闷,还不能抽烟。   “那半夜有什么需要……”   “总有办法。”   一直盘旋在脑中的疑问再次冒出来,陈骏犹豫片刻,还是说出口,“杨静,我觉得……程哥和你不像堂兄妹。”   “本来就不是。”   陈骏愣了愣,“那你上回说……”   “我没说。”杨静瞥他一眼,“不管是不是,反正无论如何,他就是我哥。”   陈骏紧抿嘴角,沉默片刻,转移了话题。   第9章 (09)病(下)   陈骏坐到九点离开,杨启程却仍然留在病房,并没有要走的意思。   九点半,没走;十点,仍没走。   十点半,杨启程去了趟洗手间,回来关上病房大灯,脱鞋往旁边床上一躺,吩咐杨静:“睡觉。”   杨静无声笑了笑,语气倒是平静,“哦。”   睡了没一个钟头,杨静醒了,胃里翻腾,头晕目眩。   她气若游丝地喊了一声:“程哥。”   那边呼吸沉沉,没动静。   杨静只得抬高声音,又喊一次。   便觉黑暗里身影腾地坐了起来,“怎么了?”   “……想吐。”   杨启程急忙开了灯,从床底下拖出塑料盆,坐到床沿上将杨静上半身扶起来。   杨静扒着盆子,“哇”一下吐了。   然而她一整天滴米未进,胃里空空如也,只剩下胃酸。   吐过一阵,杨静躺了半小时,又开始反胃。   折腾大半宿,身上伤口开始发疼,胃又似整个翻了过来。   杨静精疲力尽,又痛又难受,终于受不了,最后偏着脑袋,小声地哭了起来。   杨启程一愣,半晌,伸手按着杨静的肩膀,“哭什么。”   杨静呜呜抽泣,并不答话。   杨启程有些烦,但也有些揪心。大掌搭在她背上,一下一下轻拍,“麻药醒了是会这样,明天就好了。”   杨静鼻头通红,眼泪没入鬓边的发丝里,额上一层冷汗。   杨启程不知如何安慰,只得拿大拇指腹替她抹眼泪,“行了行了,别哭了。”   过了一会儿,哭声渐歇。   杨启程起身将毛巾打湿,“啪”一下搭在她脸上,使劲擦了几下,动作一点不温柔。   杨静觉得自己皮肤都要给他搓下来了,小声抗议,“轻点。”   “大半夜不睡,真他妈事真多。”   杨静笑出来。   “笑屁。”   杨启程将毛巾晾起来,又拿棉签给杨静蘸水擦了擦嘴唇,“还想不想吐?”   杨静摇头。   凌晨三点,杨静终于睡着了。   黑暗里,呼吸沉缓悠长。   杨启程听着,也合上了眼。   第二天,杨静被准许开始吃流食。然而她食欲不振,一碗稀饭只能喝下一半。   杨启程总不耐烦,却也没有哪一次真的撇下她不管。   到第四天,医生给杨静检查以后,嘱咐她可以开始下地运动了,最好每天上午和下午各走动半个小时。   杨静一动伤口就疼,然而怕肠子真的纠在一起,只得每天咬牙从床上爬起来,佝着腰,在杨启程偶尔的嘲笑中绕着房间和走廊慢慢散步。   这天,缸子过来探望,一来就看见杨静插着腰,蜗牛似的慢慢挪动。   缸子笑问:“你程哥呢?”   “病房里。”   “你不进去啊,外面冷。”   杨静苦着脸,“我还要走二十分钟,缸子哥你先进去吧。”   缸子推门一看,杨启程翘腿躺在病床,正津津有味地看着小说。   “哟,您搁这儿度假呢。”   杨启程瞥他一眼。   缸子拉了张椅子坐下,“杨静还有几天出院?”   “三四天。”   “跟你说的那事,考虑怎么样了?那边要确定名单,你要是不去,他们找别人顶上。”   杨启程丢下书,从床上坐起来,“我再想想。”   “怎么娘们儿一样磨磨唧唧,去不去。一句话的事。”   杨启程烦躁,“明天给你答复。”   缸子瞅他,往门外努了努嘴,“不放心?”   杨启程没吭声。   “在学校不会出啥事儿,不还有那个厉老师吗?”   杨启程蹙眉,“关她什么事。”   缸子笑了,“她对你有意思,看不出来?杨静是你妹妹,她肯定会格外照顾。”   杨启程不以为然。   “反正都是混吃等死,换个混法,即便不成,再不济还能比现在更差?”   缸子也懒得谆谆教诲了,瞅见柜子上有盒草莓,拆开来往自己嘴里塞了一个,嚼两下,摇头,“不好吃,你买的?”   “三十块一斤,我买得起?”   缸子笑了,“哦,上回那小子买的?对杨静很上心嘛。”   正说着话,杨静推门进来。   缸子一看时间,差不多得去吃晚饭了,便问杨启程:“出去吃饭?”   杨启程起身,“去。”看了看杨静,“想吃什么?”   “随便。”   “哪有随便卖。”杨启程白她一眼,披上外套,和缸子一道出门。   杨静躺在床上看了半本书,杨启程拎着饭菜回来了。   有菜有汤有粥,特意避开了发物。   杨静把饭盒一一打开,坐在床沿上。   她喝了小半碗汤,抬头看向杨启程,小心翼翼征询:“程哥,一会儿能不能陪我到楼下走一会儿,楼里空气闷。”   杨启程看她,“你能走?”   “我慢点,可以的。”   十一月的夜晚,风已有些料峭。   杨静病号服外套了一件外套,脚下穿着棉拖鞋。她刚刚吃饱饭,身上很暖和,并不觉得冷。   杨启程脚步放得很缓,然而即便这样,杨静仍是比他慢,两人隔了三四步的距离。   空气中有股枯叶和冷霜的萧索气息,灯光下,从嘴里呼出的气体变成小团小团的白雾。   他们从住院部走到了前面的门诊大楼,大楼旁有个宽敞的草地。   杨启程抬头看了看,草地旁错落支着几个木凳,“坐不坐?”   杨静点了点头,“那坐一会儿吧。”   杨启程却没坐下,点了一支烟,蹲在一旁默默地抽。   木凳旁有一株高高的狗尾巴草,杨静一把揪起来,在自己手指上绕了几个圈,松开,又绕几个圈……她微微转过头,看向杨启程。   他这几天没好好刮胡子,下巴上一圈青色的胡茬,不说话的时候,看着比平时更凶。   然而杨静并不怕他,即便他一不耐烦了就会满口冒脏字。   “程哥……”杨静轻声开口,“我听见你和缸子哥说的话了。”   杨启程顿了一下,偏头看她。   “你想做什么事就去做吧,我能照顾好自己。”   杨启程轻哼一声。   “我不想你打夜场,太危险了……”   “你懂什么。”   杨静没反驳。   有风吹过来,撩起她鬓边的头发,从耳朵擦过。   狗尾巴草被缠断了,手指上有股淡淡的草汁味儿。   “程哥,我没别的亲人了。”   风将这句低语吹散,然而杨启程听见了。   ……我没别的亲人了。   我只有你。   我不想你打夜场,太危险了。   杨启程微微眯起眼睛,咬着烟,却半晌没动。   最后,他站起身,猛吸一口,淡蓝色烟雾霎时消散于风中。   “你懂什么。”他仍是说。   杨静抬头看他,“好不好?”   她眸子清澈而深沉。   等了许久,杨静在越发沉重的沉默之中,渐渐觉得有些冷。   杨启程终于开口,“你得答应我一件事。”   杨静忙问,“什么?”   “认真读书,考个好高中,好大学。”   杨静毫不犹豫,“好。”   杨启程哼一声,“数学才63分,答应得倒是轻巧。”   杨静嘿嘿笑了一声,眼睛里亮晶晶的。   杨启程看她,“冷不冷?”   “不冷,我想再坐一会儿。”   杨启程将身上外套脱下来,往她背上一搭。   这是件皮夹克,上面有股淡淡的膻味,内衬很暖,还带着杨启程的体温。   杨静抓住外套,“你不冷吗?”   “不冷。”杨启程摸了摸裤子口袋,“你坐着,我出去买包烟。”   杨静点头。   杨启程身影渐渐远了,绕过门诊大楼,消失在夜色里。   杨静抓紧了外套,缩着脖子,轻轻抽了抽鼻子,嗅了一下。   等了十来分钟,杨启程的身影又出现在拐角处。   朝着这处,越来越近。   最后,他停在跟前,“走不走?”   杨静点头,缓缓站起身。   杨启程仍是走在前面,杨静跟在他身后,慢慢的,一步一步。   ·   几天后,杨静出院了,但还不能上学,就又暂时住回了扁担巷。   又过十来天,杨启程和缸子要跟着车队入藏。临行前,杨启程联系厉昀,委托她去找舍管协商,在一楼给杨静另找个床位,方便她进出。   厉昀爽快答应,很快将此事办妥。   杨启程为了感谢她,践行上次的承诺,请她吃饭。   杨启程在约定地方等了约莫十五分钟,厉昀打开电话问具体座位。杨启程到门口去接,一推门便见厉昀正站在夜色中微微探头张望。   她穿了一件杏色的风衣,没有像平常一样扎马尾,柔软的发丝垂在肩后。   杨启程出声:“厉老师。”   厉昀转过来,看见杨启程,冲他微微一笑,“久等了,路上有点堵车。”   杨启程摇头,“没等多久。”   到了座位,厉昀将外套脱下来搭在椅背上,捋了捋头发,在杨启程对面坐下。   杨启程将菜单递给她,“请点菜。”   厉昀推拒,微微笑着,“我没来这里吃过,杨先生你点吧。”   有没有忌口?”   “不能吃虾,容易过敏,其他都可以。”   杨启程点头,翻了翻菜单,喊来服务员点了几道菜。   等上菜的时候,杨启程给厉昀倒了杯热茶。   厉昀笑了笑,捧着杯子抿了一小口,“天气开始冷了。”   杨启程点头。   厉昀看向杨启程,“听杨先生的口音,好像不是旦城本地人?”   “暮城的。”   “我大学的时候,在暮城山区支教过半年。”   杨启程看她,“哪个山区?”   厉昀报了一个地名。   “离我家不远,一百多公里。”   厉昀点头,“不过路难走,一百公里开车要三四个小时。我们当时坐的直达大巴,从旦城到暮城一共二十个小时,去山区又走了七个小时……后来整车人都吐了,除了司机。”   杨启程“嗯”了一声,“厉老师工作几年了?”   厉昀顿了顿,“我比杨先生大几岁。”   “你看着小。”   “是吗?”厉昀笑了,“班上不少女生背后叫我老女人。”   杨启程看了看厉昀。   私底下,她好像并不是那么古板说教,起码今次比上回在手术室外同他讲什么“精神障碍”要可爱得多。   “小姑娘都叛逆。”   厉昀微微一笑。   菜端上来,杨启程问厉昀喝不喝酒。   厉昀想了想,“喝点啤酒吧,冬天喝酒暖和。”   杨启程给厉昀先倒了一杯,举杯敬她,“谢谢你照顾杨静。”   厉昀忙说:“我分内的。”   两人边吃边聊,吃了快一小时,酒足饭饱。   路灯底下绕着一层单薄的雾气,让橙黄色的灯光沾染了水汽一样。   杨启程问厉昀,“你怎么回去?”   “我去前面打的。”   “我送你过去。”   杨启程配合厉昀的步调,走到路边等车。他摸了摸口袋,“我去旁边抽支烟。”   厉昀忙说,“没事。”   杨启程点燃烟,走到一旁樟树底下。   厉昀微微侧身看他。   男人身形挺拔,就像他背后的树一样。夜色中,一点火星忽明忽灭,烟雾腾起,又飞快地消散。   杨启程一支烟没抽完,来了辆出租车,司机喊道:“去哪儿?”   “哦,去红星小区……”厉昀捋了捋头发,冲杨启程喊道,“杨先生,车来了,我先走了。”   杨启程大步走过来,替她拉开了车门,待她坐上去,沉声说:“厉老师,过几天我要去川藏一趟,杨静在学校里,麻烦你多关照。”   厉昀点头,“当然的。”   杨启程说:“谢了。”   一摸口袋,掏出三十块钱递给司机,“师傅,多的钱找给她。”   说罢,关上车门。   厉昀这才反应过来,“……杨先生你太客气了。”   车子发动,厉昀忙说:“再见。”   杨启程点头,摆了摆手,转身走了。   第二天,杨启程送杨静回学校,帮她安置妥当。   上课的时间,整个校园里安安静静。   杨静将杨启程送到门口。   杨启程看她,“存折上还有没有钱?”   杨静忙不迭点头。   “过几天要拆线头,自己去医院。”   “嗯。”   “有什么事,找你班主任。”   杨静撇了撇嘴,还是说:“嗯。”   “天冷了多穿点衣服,别感冒了。”   “嗯。”   杨启程顿了顿,拉开金杯驾驶座的车门,“那我走了,你回宿舍休息。”   “程哥,”杨静忙说,“那你跟缸子哥注意安全。”   “知道。”   “我等你回来……过年。”   杨启程看她一眼,躬身钻上了车,“回去吧。”   杨静点了点头,却站着没动。   车子在原地停了一会儿,终于发动。   杨静退回一步,目光久久追随。   金杯很快驶远,像抹浅淡的飞灰,涂在发白的天色之中。   杨启程往后视镜里看了最后一眼。   小小的,一个黑点儿。   第10章 【增】(10)新岁   学期最后一天,像是笼子解了锁,所有人都按捺不住,一颗心早飞出去,讨论着即将到来的假期。   厉昀抱着一叠安全宣传家长知情书进教室,分给第一排的同学发下去,开始强调假期注意事项。   杨静没在听,把知情书拿在手里,折作几叠,看向窗外。   放假了,而她还不知道该往哪儿去。   说是等杨启程回家过年,可她心里还有个执拗的念头:是他把她送走的,也得他把她接回去。   厉昀讲完了,最后强调:“值日小组留下做大扫除,其他同学可以回家了,路上注意安全。”   杨静回过神,那张纸被她叠作了一个飞机。   她抬眼,发现厉昀在看她,然而只是淡淡的一瞥,看不出有分毫的情绪。   厉昀转身出教室,杨静往纸飞机头上哈了口气,向着她的背影扔出去。   杨静回到宿舍,把一早收拾好的东西提上,往校门口走去。   这个时候,校园里除了洒扫的同学,已经不剩多少人了。   她走得磨磨蹭蹭,也不知道自己在拖延什么。怕是回到扁担巷,而杨启程还没从川藏回来?或是他回来了,却在屋里安然坐着?   渐而,她也觉得自己太小孩子气,他又不知道她今天放假,这么点儿路,还不会自己回去么。   然而快到校门口,她便看见路边停着一辆金杯。   杨静心脏微微抖了一下,紧跟着就柔软下来,立马勒紧了书包带子,拔腿奔过去。   快到跟前时,金杯的车门打开,杨启程从车上跳下来,嘴里叼着支烟,斜提着眼角看她,“怎么这么磨蹭。”   杨静停下,气喘吁吁,想要说话,先咧嘴笑了,“哥。”   缸子从驾驶座探过头来喊她:“杨静!”   “缸子哥。”   打完招呼,杨静又抬眼看杨启程。   他黑了很多,听说高原日照强烈,大约是因为晒的。其他倒是没变,连着身上那股子吊儿郎当的味儿也是原装进口。   还是她的程哥。   杨静又笑了。   杨启程在她脑袋上拍了一掌,“傻。”嘴角那么勾了一下,像是笑了,但又不那么明显。他把杨静手里拎的两袋衣服接过来,打开后座门,给她放上去。   杨静卸书包,放在一旁,盯着杨启程的后脑勺,问道:“缸子哥,你们这趟顺利么?”   “顺利。开春再跑两趟,就等着你程哥飞黄腾达吧。”   缸子描述的这个金光闪闪的未来,杨静倒是不敢深想,只觉得顺利就好。   扁担巷仍跟往常一样,只是增添了浓重的年味儿。就连以前杨静顶讨厌的吆喝争吵,听来都是过年和谐的协奏。   409的房间让杨启程收拾过了,但收拾得很是潦草,细细一看,全是破绽。角落里的那张床垫还在,也整理过了,起码看着比整间屋子要体面得多。   屋里的桌上,多了盆金桔,叶子绿得滴翠,果子金灿灿的,放那儿就像是个彩头。   杨启程发现她在看,便说:“缸子送的。”   杨静浅浅一笑,“不是你买的么?”   “……老子有这么无聊?”   杨静放了书包,从里面掏出一叠试卷,递给杨启程。   杨启程看她一眼。   “学习成果。”   杨启程把夹在指间的烟含在嘴里,接过试卷一张一张地翻:“语文,102;英语96;数学,80……”一张张念完,他开口,烟灰落在试卷上,“行啊,进步不小。”   杨静只看着他笑,“我说到做到的。”   杨启程把一叠试卷搁在手边的桌子上,“你以前是不是扮猪吃老虎?”   “……其实学一学,发现挺简单的,就是数学基础没打好。”   “72分及格?那不错了。”   杨静笑着,“下次过一百。”   杨启程哼笑一声,“口气不小。”   他抖了抖烟灰,问她:“恢复得怎么样?”   “还可以。”   “那什么的时候……还疼么?”   杨静多少有点不自在,“……还好,只有一点。”   “多锻炼。”   杨静应下。   杨启程坐在椅上,转了个身,从床边的一只行李袋中摸出个盒子,往杨静跟前一放。   杨静瞅了一眼,愣了愣。   “交了五百块话费,号码都给你存进去了,不准拿去教室用。”   似是怕那盒子烫手,杨静拿得小心翼翼,打开一看,里面一台手机,翻盖,粉红色,应该是专门替她挑的。   杨静觉得手里沉甸甸的,她把盖子翻开,屏幕的蓝光照进她眼里,“很贵吧?”   “还行。好好保管,不用锁柜子里。”   杨静点头,珍而重之地收好了。   年夜饭是在缸子家里吃的,缸子嫌他俩住的那地方太小,什么都支展不开。   缸子是单亲家庭,父亲去世以后,母亲改了嫁,又生了个儿子。缸子跟着奶奶过,每月从他妈那儿拿点儿钱,自打辍学以后,钱也不拿了,两人的一点儿联系,仅限于逢年过节打个电话。   三个人凑一起,怎么着都有种“天作之合”的意思。   杨静便小声说:“缸子哥,天作之合不是这么用的。”   “管它怎么用!就是这意思!”   “哦。”杨静小心地从一把扑克里抽出一个对子,结果缸子和杨启程连番出牌,管得她毫无招架之力。   两人一面嫌弃着杨静牌技烂,一面却还是不准她离场,听着电视里的相声儿,一直打到十二点。   缸子丢了一手的牌,奔去阳台看烟花。   杨启程便随手把他桌前的那把钱一扫,全塞给杨静,“你缸子哥给你的压岁钱。”   杨静笑了,“问过缸子哥的意见了吗?”   “他没有意见。”   轰鸣声中,缸子转过头看他俩,“还坐那儿干什么?腚黏板凳上了?快过来看!一会儿倒计时了!”   杨静很喜欢过年。   哪怕人再活得跟蝼蚁一样,也得为日子找个奔头。从前,也只在过年的时候,孙丽会对她和颜悦色些,有新衣服,有一顿好饭。好像所谓的新年,过了以后,日子也能跟着簇新簇新一样。   以前,杨静的奔头是长大,离开孙丽。   如今孙丽已经先一步走了,而她有了更多的奔头。   她抬头,看向杨启程。   在他背后,烟花一串一串地炸开,将天空照得发亮。   如今她盼望着日子能一天比一天好,缸子、她,还有杨启程,一天比一天好。   ·   开春以后,杨启程和缸子又往川藏跑了数趟,渐渐摸出些门道,便计划着自己另起炉灶。   然而真开始了,才发觉这事儿远比他们想象得要艰难复杂。采购方早有熟悉的合作对象,他们两个愣头青,除了上门挨家挨家地推销,别无办法。前面就像是道铜墙铁壁,只得以肉身为武器,试试看能不能砸出一个洞来。   三月杨静过生日,杨启程跟缸子到处碰壁,忙得连喘口气儿的机会都没有,然而还是抽了点儿时间,去学校领杨静出来吃饭。   他买了个蛋糕提在手里,站在校门口等着杨静,总觉得拎着这粉嫩的蛋糕盒子娘俩儿兮兮的,但小姑娘大约都爱吃甜的,生日又只一年一次。   没等多久,杨静就混在一群放学的学生中出来了。   他真是一眼就看见她了,大约是因为她太瘦,身材跟个麻杆儿似的,校服穿她身上空荡荡的。比起去年收留她时,她高了好几寸,也不知道学校的饭菜里是不是掺了什么特殊的饲料,光管长个儿不管长胖。   杨静一看见他,脸上便露出笑容,脚步也跟着加快,连走带跑地到了门口,在门卫处登记签字。   她先冲他一笑,“哥,你怎么一回比一回黑。”   “健康,你懂个屁。以为都像你,脸上刷三层石灰粉。”   虽然是挤兑,可她还是觉得高兴,也只笑一笑,一句都不反驳。   两人找了个馆子吃饭,既然是过生日,当然得由着寿星点菜。   杨静也不客气,四个菜,全是自己爱吃,最后觉得自己这样是不是过分了点儿,便又为杨启程多点了一道黄豆焖猪蹄。   “你吃得完?”   杨静抬眼瞟他,“可你让我点的。”   “我没让你浪费粮食。”杨启程嘴里这么说,却还是将菜单往服务员手里一塞,催促她快点上菜。   “吃不了带回去你跟缸子哥吃。”   “哦,吃你剩下的。”   杨静一笑,“我带回去也行。”   杨启程不跟她计较。   他觉得这段时间杨静笑得似乎多了些,再不像往常一样苦大仇深。   十三四岁的小姑娘,是该多笑,笑着好看。   吃饭时候,杨静问起杨启程生意上的事。   “没你事,瞎操心什么。”   杨静看着他,似乎想从他那张没什么表情的脸上分辨出他到底辛苦不辛苦,“顺利么?”   杨启程也不多说,“还行。”   杨静埋头吃菜,“那你跟缸子哥注意多休息。”   杨启程没应,心里有些烦躁。   吃完饭,杨静打算把蛋糕分了,杨启程说,“我不吃,你带回去。”   杨静看他一眼,手指绞着缠在盒子上的缎带,一下把它扯开了。   杨启程看她一眼,倒也没阻止。   蛋糕不太大,杨静自己数了十四根蜡烛插上,伸手找杨启程要打火机。   杨启程摸了摸口袋,掏出来给替她一根一根点上了,然而嘴里还是抱怨,“点了还要吹,麻烦不麻烦?”   杨静笑了,“……哥,这是长这么大,我第一次吃蛋糕。”   杨启程愣了一下。   她偏着头,看着桌上那十四朵微弱的小火光,真真切切地笑着,眼里却有点儿凉。   孙丽巴不得自己从未生下过她这么一个赔钱的孽障,自然不会还想着给她过生日。常常是就随随便便地过去了,偶尔逢上孙丽心情好的时候,杨静能从她那儿多拿到五块钱的零花。   她捏着钱,在蛋糕店橱窗外眼巴巴地看了半天,那些漂亮的奶油缠成的花,她都买不起,最后一狠心,拿了一个雪媚娘。   都是甜的,吃起来,大约差别也不大。   杨静双手合十,许了个愿望。   愿望却是为跟杨启程许的:愿他能成功,再不要过这样灰头土脸的日子。   吹熄蜡烛,切下两块蛋糕,两人一人一块。   杨静拿叉子舀了点儿奶油,送进嘴里,满口的甜,细密又黏腻,和雪媚娘还是不一样的。   她吃两口就觉得腻了,然而还是舍不得放下叉子,最后舌尖似乎都丧失了味觉,只有甜,一股脑儿的甜。   杨启程只吃了一口,他实在受不了这玩意儿,但看杨静一块都要吃完,便觉得过生日买蛋糕终归是没错的。   “好吃么?”   杨静停了一下,牙齿咬着叉子,点了下头。   “剩下的你带回去跟同学分。”   杨静几下把手里这块吃完,把剩下的蛋糕又装回盒里。   杨启程站起身,招了招手喊服务员过来买单。   他一低头,瞧见手边没吃完的蛋糕,忽然拿手指蘸了点,抬起手臂就在她鼻子上抹了一道。   杨静呆愣着,一下还没反应过来。   杨启程哼笑一声,掏出钱付账。   片刻,杨静摸了摸自己的鼻子,自己手指也沾上了黏糊糊的奶油。   她抽了纸巾,使劲擦了两下。   买完单,杨启程说:“走吧。”   说罢,目光稍稍一顿,定在她鼻尖上。   大约是擦得有点厉害,她鼻尖是红的,有点儿像哭过一样。   第11章 【增】(11)日光(上)   杨启程将杨静送回学校,看着她身影走出去一段,转身往自己车走去。   他站那儿,点了支烟,刚抽了两口,忽听身后有人叫他:“杨先生!”   杨启程回头,厉昀正朝他走过来。三月,她穿了件浅色齐脚踝的连衣裙,外面罩了件针织的开衫,头发束着,整个人的气质介于干练和温婉之间。   杨启程把烟捏在指间,稍稍站直了身体,“厉老师。”   厉昀笑了笑,“来找杨静么?”   “嗯,她今天生日。”   两个人站得稍有些距离,就像普通的学生家长和老师。   但厉昀总觉得,这距离有些近了,该再远点儿;可一方面,却又想再站近一点。   风把他指间的烟味送过来,她稍稍屏住呼吸,不那么认真地和他寒暄着。   有好一阵没见过他了,上次还是吃饭,他送她上出租车,她一直没敢回头看,到家了还觉得那烟味儿仍飘在鼻子跟前。   算来,也有好几个月了。   今天他似乎比上次晒黑了些,穿一件短款的黑色夹克,拿烟的姿势十分随意,眉目看着比上次更显深邃。   几句公事公办的话说完,一时就沉默下来。   厉昀看杨启程似有要走的意思,忽然问:“杨先生在做药材生意?”   杨启程一顿,看着她。   交浅言深了,然而……厉昀顾不得,只能一鼓作气,“我有个做保健产品的朋友,最近急缺一批药材。杨先生若有意向……”大抵还是难堪,话说了半截,咬着唇,把最后的半截咽下去。   她低头避开杨启程一时带着几分审视意味的目光,从包里摸出一张名片递给他,“这是他的联系方式。”   杨启程伸手接过,烟灰断了一截,跌在地上。   厉昀随着那截烟灰晃了晃神。   “谢谢。”杨启程往名片上看了一眼。   厉昀抬起头,笑意坦荡了些,“我朋友很急,周围人都惊动了,我也只能答应说替他多留心。我认识的人少,本来只是随口敷衍的,恰好碰见杨先生,就想起来了,原谅我这么唐突。”   杨启程微微眯了眯眼,看着她。   厉昀这一番冠冕堂皇霎时又给击打得七零八落,她总觉得他这一眯眼有许多说不出的意味,无论哪一种,都带了点儿危险的意思。   “好,我会考虑。”   厉昀笑了笑,尽力收敛着自己的情绪,“我得回去上课了,回见。”   杨启程点了点头,“杨静还是麻烦厉老师多多照顾。”   厉昀不想听见这个名字,眉头微微地蹙了一下,但还是笑着,“应该的。”   她很快走进去,进门时才借机回了一下头,然而杨启程已经上了车,车窗关着,看不清楚。   ·   杨启程转头就把那名片给扔了,仍和缸子四处去找购货商,一家家尝试,一家家碰壁,最后没想到还真让他们谈成两家。那一阵,杨启程和缸子频繁往返于旦城和川藏,忙得脚不沾地,但心里倒觉得踏实,日子似乎格外有奔头。   大半年下来,两人稳扎稳打,又谈成一家。那是家刚成立的厂子,什么都缺,一口气就下了个大单。这单要做成了,今年就可以关张数钱等过年了。   激动便容易冒进,两人没做太多考虑,手头的钱全扔进去,进了三车的货,然而等辛辛苦苦拉回来,下单的那厂厂长卷款潜逃了,厂门口聚了一堆要账的工人。   小十万的货,就这么砸在了手里,原有的那几家购货商根本消化不了。   屋漏偏逢连夜雨,缸子奶奶恰好这时候也病倒了,医院建议是立即手术。   如今钱全在租借的仓库里囤着,两人手里的现钱加起来上千都不到,经住院拿药一折腾,穷得恨不得要去大街上捡烟屁股抽,自然拿不出一分钱给老人做手术。   老人有点耳背了,要人扯着嗓子说话,她才能听见。她对自己得了什么病并不在乎,也不想开刀,拉着缸子的手,一径儿地说不想住院,想早点儿回去,家里杜鹃再不浇水都要死了。手背上青筋突出,像是饱经雨水冲刷的丘陵。   缸子就大声说,好,再住两天,做完检查咱们就回家。   最后,缸子回去给窗台上的杜鹃浇了水,开车去城南找他妈借钱。   晚上,缸子回来了。   杨启程给他开了门,摸过烟盒,把最后一支抽出来点燃:“怎么样?”   缸子一摸脸,声音是哑的,“……开不了这口。我坐车里看到他们一家三口吃饭回来,有说有笑的……她现在日子过得好,我真开不了这个口,让她为难。 算了吧……我再想想办法。”   可是,现如今能用的办法,全在《刑法》里头写着。   杨启程咬着滤嘴,一时沉默。   缸子也没说话,垂头坐着,压力要是有形的,恐怕此刻压在他肩上的,得是泰山那级别。   最后,杨启程把剩下的烟猛地几口抽完,抄起床边椅子上外套站起身。   缸子看他,“去哪儿?”   杨启程一顿,“……去找办法。”   临着学校,有一家很安静的咖啡馆,店里东西比较贵,学生们不常来。   杨启程在门口站了一会儿,确定这店还在营业,才推门进去。   他临窗坐着,盯着外面。没等多久,就看见厉昀出现在街道的那端。   她里面穿了条深色的裙子,外面套着一件乳白色风衣,头发散着,手里抱着一本书。过马路时,十分认真地先看右边再看左边,不知道她心里是不是在默念交通规则。   杨启程被自己这想法逗得乐了一下,习惯性地去摸打火机,又想起烟抽完了,只得放回去。   厉昀推门进门,扬头四下看了看,看到杨启程了,脸上立马露出一个笑容,脚步轻快地向他走来。   厉昀把书放下,也没看菜单,直接点了杯奶茶。   她身上带了股寒气,大约是冷,往掌心里呵了口气。   两人还是先寒暄着,围绕杨静。   厉昀说杨静这大半年来进步很大,成绩能排进班级前十了,时常还能进前五;又说她性格还是有点孤僻,不太合群,课余时间都是看书,不怎么跟同学玩。   奶茶端上来,厉昀双手捧着捂了一会儿,笑了笑,问杨启程:“杨先生今天找我有什么事?”   杨启程心里多少有些难堪,他这人不大习惯求人帮忙,更不爱欠人人情。   路分正道歧途,他跟缸子好不容易把两条腿从原来那灰色的境地里拔。出来,不能再往回走。既然打定了主意走正道,就得接受走正道的规矩和约束。   “厉老师跟我提过,说有个做保健产品的朋友……”   厉昀即刻心领神会,笑说:“是,他最近又开了一条产品线,正在到处找供货商。”   她一接到电话,便猜到杨启程恐怕是有事相求。一见面,见他形容憔悴,更加肯定自己的判断。   杨启程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一瞬,试图分辨她这话是真是假。不至于次次这么巧,他要上楼,她手边恰好就有梯子。   “上回你给我的名片,我揣口袋里,洗衣服洗烂了。”   厉昀笑了笑,“是说杨先生怎么没有联系我那个朋友,害我还被我朋友骂了一顿,说我让他白高兴一场。”   这梯子,搭得太巧,让人走得舒服。   杨启程便说:“那厉老师,方不方便再给我一张?”   “再洗烂了呢?”厉昀笑了,掏出手机,“我直接给他打电话,帮你们约个会面的时间吧,好吗?”   三两句话,这事儿就定下来了。   杨启程便觉身上担子卸了一半,另一半,就是恐怕一时半会儿还不上的人情。   从咖啡馆出去,杨启程将厉昀送至学校门口。   还是上晚自习的时间,校园里安安静静的。   厉昀问她:“进去看看杨静吗?”   杨启程眯眼往里看了一会儿,“算了,过两天来。”   厉昀趁着这会儿,偷偷地看他,赶在他视线转过来之前,又飞快地移开了。然而动静太大,还是让他抓到些蛛丝马迹。   她便有些窘迫,却也不只是窘迫,低头捋了捋发丝,轻声说:“我先进去了。”   杨启程点头。   厉昀没多说什么,最后看他一眼,走进校门。   她脚步轻快,因为知道下次见面应该不会耽搁太久。   仓库里那批货很快便销出去,拿到钱以后,缸子立即让医生安排手术。   缸子好奇杨启程是找到了什么办法,然而问了几次,杨启程都不肯说,他怕他是铤而走险,又去捞偏门,但看他平日里还是坦坦荡荡的,也不像是走了夜路怕见鬼。   他把杨启程的朋友网在心里排查一遍,没费什么功夫就有了答案。   手术很成功,缸子奶奶在医院了住了半个月,就回家休养去了。   杨启程寻了个时间,报恩。   他约了厉昀去旦河边一家餐馆吃饭,席上委婉提出要给她提供点儿金钱报酬。   厉昀暂时放了筷子,笑问杨启程:“杨先生知道我为什么要当老师吗?”   杨启程没开口,等着她自己说。   “我爸自己有个厂子,做电子仪器的,他一直想让我学经济,毕业以后女承父业……我爸小时候成绩不好,总被老师教训,还被体罚过,所以以最讨厌老师这个职业。我那时候很叛逆,一定要和他对着干,大学就报了师范。”   杨启程不由看她一眼。   看不出来,表面温婉柔顺,实则有一根反骨。   杨启程听懂了,她既然有这样好的家世,自然不图他什么金钱上的报酬。   不图钱,那就……   杨启程推开卡座的窗户,问厉昀,“我能不能抽支烟?”   厉昀浅浅笑说:“随意。”   杨启程把烟点燃了,斜斜地叼在嘴里,看着外面,有一下没一下地抽。   厉昀看着他。   他抽烟的时候,眉头总是蹙着,似有满腹的心事。因此,大约不是他抽烟的姿势吸引人,而是他满腹心事的样子吸引人。   吃完饭,两人沿着河畔走去停车的地方。   今天起了雾,荡在河上,水流的声音却很清澈,空气里一股带着腥味的潮湿。   饭吃完了,路眼看着也要走完了,这恩还没报。   杨启程只得开口,“厉老师,这回的事,十分感谢……缸子也说想请你吃饭,只是家里有人刚做完手术,他暂时脱不开身……以后,厉老师要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开口。”   顿了半晌,厉昀轻轻地“嗯”了一声。   杨启程便觉自己这番冠冕堂皇一下像是捶进了棉花里。   他有点儿烦躁,又去摸烟盒,厉昀突然停了脚步。   他反射性地跟着停下,手里动作也停了。   厉昀抬起头看他,目光忐忐忑忑,“……那我能给你打电话吗?”   杨启程愣了愣,“……什么?”   “我不要你谢我,只要我给你打电话的时候,你愿意腾点时间出来,跟我聊聊天。”她声音有点轻有点飘,似乎是在强迫自己不要移开目光,是以到最后,难堪得眼里都像是泛了点儿雾气。   杨启程一下就说不出话来,静了许久,他说,“好。”   将厉昀送上出租车以后,杨启程顺道去看缸子的奶奶。   缸子的奶奶家在老城区的一条巷子里,住一楼,占了个小院儿,院里摆了许多盆花,还有株吐蕊的白色山茶。说要拆迁,已经传了很多年,但始终没个准信儿。   屋里开着电视,缸子奶奶腿上搭了块毯子,缸子正一边扯着嗓子跟她说话,一边剥着柚子。   他见杨启程进来,立即笑问:“往哪儿浪去了?”   杨启程往旁边坐下,懒得理他,只抬高了声音问奶奶身体恢复得怎么样。   缸子拿脚踢了踢杨启程等着,“问你话呢?”   杨启程不耐烦,“关你什么事。”   “我他妈总要晓得你路子从哪儿找来的吧,你要是去卖屁股……”   “你他妈怎么不去卖屁股?”   “那也得有人要啊——行了,你也别瞒着我,杨静那老师是不是?”   杨启程没吭声。   缸子把剥干净的柚子肉放进奶奶手里,“都过了一年了,难得她对你还是这么挂心。人也不错,正儿八经家庭里出来的姑娘。”   杨启程瞥他一眼,“你想说什么直说,别跟我这儿放烟雾。弹。”   “我就想说,你要是觉得人好,这情承了也无所谓,要是没这个想法,那就算了。这事儿归根到底是你帮了我,往后有用得着的,我给她当牛做马去。”   杨启程沉默。   缸子瞅着他,嘿嘿一笑,“得嘞,敢情你俩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算我瞎操心。”   最后,缸子摇头晃脑地问他:“老杨,知道昀什么意思吗?昀者,日光也。”   第12章 【增】(12)日光(上)   时间一晃,又到开年。   杨启程手里有了点余钱,便寻思着从扁担巷里搬出来。杨静逢年过节还要回去住,然而小姑娘如今愈发大了,两人住那么一个闭塞的小房间里,终归是不方便。最后,杨启程委托缸子帮忙看了套房子,一次性付了半年的租金。   正这时候,那谣传了三四年的拆迁,终于出了政策。   缸子高兴坏了,他奶奶住的这两层楼带个小院儿,拆下来怎么着也得上七位数。缸子心思便开始活泛,这一趟趟入藏,赚的都是辛苦钱,既然做生意,那就得做个大的。正好,之前那厂长卷款逃跑的厂子要拍卖,缸子便跟杨启程商量,等拆迁款下来,两人就把厂子拿下来,自己来做。   有了上次教训,这回杨启程十分谨慎,这事不是一拍大腿就能办下来的,里头许多关窍,背后要是没人指点铺路,压根打不通。上百万下去,很可能连个水花都砸不出来。   然而缸子有一点说得不错,要做生意,就得做个大的。倒买药材赚差价是最低端的活,利润的大头还是在生产销售那一块。好比说一支口服液,成本只有几毛钱,经过包装上市,一支就能卖出十倍的价格甚至更高。如今这一块市场还没饱和,蛋糕烫手,就等着有胆识的人去分。   两人正为这事儿连番奔走,杨启程收到厉昀的一条短信——她过生日,邀请他去。   这一阵,杨启程总是无端想起缸子那句话:知道昀是什么意思吗?   他觉得这姑娘就像她名字一样,连那点儿小心思,都显露得十分透彻——小心思,得让人看得出来才有意义。   这不是一个多复杂的人,家世也甚为清白,性格、相貌更是挑不出一点错。   一个男人,拼搏一辈子,也无非就是为了这么点儿事。   而他之所以还在犹豫,就是厉昀这条件,于他而言,实在是过于出挑了。   无论他摆出什么姿态,都有点儿像在倒贴。   生日当天,杨启程前去赴约。   一桌子人,都是厉昀的朋友。杨启程自知跟他们不是一路人,不咸不淡地寒暄着。倒是厉昀,时时处处以他为中心,无论说什么,话锋最后总要将他捎带上去。   吃完饭,一行人去舞厅唱歌。   杨启程早年在这样的场所待惯了,只觉得吵,自己找了个角落坐下抽烟。   没抽几口,一人拿着话筒喊他:“给你们点了首歌!”说罢将厉昀往他跟前一推。   杨启程往屏幕上瞥了一眼,《广岛之恋》。   他指间捏着烟,缓慢地抽了一口。   摇晃的灯光里,烟很快散了。   他抬头看向厉昀。   厉昀也在看他,微仰着下巴,轻咬着唇。   杨启程眯着眼,坐着没动。   前奏快放完了,杨启程还是没动,厉昀脸上的表情渐有些挂不住,“这个歌我不太会,你们唱吧。”说着便要把话筒递出去。   正这时,杨启程忽然把烟掐了,站起身,“换一首。”   厉昀目光微敛,片刻,嘴角抿出一抹笑,低声问:“唱什么?   杨启程接过话筒,走近一步,手虚虚地往她腰间一搭,低下头看着她,声音沉沉:“……陈百强的那个歌。”   厉昀眼皮一动,“……《偏偏喜欢你》?”   静了半瞬,杨启程沉缓地“嗯”了一声。   散场的时候,厉昀把朋友一一送上车。全部送完,转头一看,杨启程正靠着车边抽烟。   她立在原地,一时没有出声,也没有走过去。   街上汽车驶过去,寂静被打破,转瞬却又归于更加浓稠的寂静。   厉昀呼吸不自觉地放缓了,脚下也仿佛下陷着,有点落不到实处。   她轻轻地攥着手指,缓慢走过去。   杨启程这时候抬起头,“都走了?”   厉昀点头。   杨启程站直了身体,弹了弹烟灰,“送你回去?”   厉昀抬眼看他,“再陪我一会儿。”   杨启程“嗯”了一声。   厉昀又说:“……你没送我生日礼物。”   杨启程看她,“想要什么?”   厉昀说:“得你自己准备的才作数。”   “你想要什么,我送你。”   厉昀沉默了数秒,轻声说:“我有点怕你。”   杨启程咬着滤嘴,笑了一声,“怕我什么。”   “不知道,”厉昀抬着头看他,“……觉得你很远。”   她声音很低,最后一个字仿佛是跌进了夜里。   她说完,谁也没出声。   夜一时仿佛更静。   她也不敢再看杨启程,缓缓地低下头,伸手要去拉车门。   这时候,她手忽然被杨启程一把抓住。   她心脏霎时漏跳一拍。   紧接着,听着杨启程略带着调笑的声音,“……远吗?”   她咬紧了唇,没有吭声。   下一瞬,他体温靠得更近,烟味铺天盖地地罩拢,她呼吸不畅。   “……还远吗?”   她勉强支撑着,紧盯着自己踩在地上的靴子。脚下仿佛是软的,使不上劲。   “……那你送我一句准话吧。”过了许久,她终于找见自己的声音。   又是沉默。   她不着急。   到这时候,突然反而不着急了。   杨启程许久没动,最后,丢了烟蒂,一脚踩灭了。   “……你知道我以前是做什么的吗?”他不再是一副调笑的语气。   “……大概知道。”   “我什么都没有。”   厉昀绞紧了手指,“……不用你有什么。”   杨启程静了一瞬,低头看她,“……不怕我利用你?”   “……那你得一直利用。”   一辆车经过,头灯的光将两人照亮,又疾驰而去。   沉默片刻,杨启程打开车门,“送你回去。”   厉昀看着他,“酒醒了吗?”   杨启程一顿,“醒了。”   送回了厉昀,杨启程把车开回缸子替他找好的新房子。   房子里没有家具,只准备让杨静住的次卧里剩了一张钢丝床。   杨启程走进去,也没开灯,就坐在床板上。   屋外的光线照进来一缕,身前是明,身后是暗,然而暗与明的界限却也是模糊。   他心里莫名地烦躁,却又带着一种心安理得的坦然。   人一旦寻求着和普罗大众一般无二的活法,大约就意味着开始堕入平庸了。   平庸并不意味着不好。   起码平庸足够安全。   第13章 【改】(13)苦(上)   豆大的雨噼里啪啦敲打玻璃窗,雷声隐隐,由远及近。   每一次落雷,杨静就跟着一惊,心里仿佛压了一块重石,让她越来越喘不过气来。   厉昀的声音被湮没在激烈的雨声之中:“……不要把它当成中考,就当成一次普通的考试,不要给自己额外的压力……”   又是“轰隆”一声,杨静手中杵在纸上的铅笔芯一下折断了。   她如梦方醒,恍然抬头,却一下对上厉昀探寻的目光。   杨静蹙了蹙眉,扭头看向窗外。   下课铃叮铃铃打响,厉昀暂时收住话头,“……晚上想自习的仍然可以来教室,科任老师都在办公室,有什么问题直接去问。好了,祝大家中考顺利,下课!”   她话音刚落,底下爆发出一阵欢呼,有人爬上桌子,将书本高高抛掷起来。   一时之间,教室里纸屑纷飞。   杨静埋头收拾东西,眼前光线忽然一暗。   杨静抬头,对上厉昀的目光。   “跟我来办公室。”   杨静紧抿着唇,半晌,方才站起身。   雨丝细密,天色昏暗,远处雾气茫茫。   雨水随风潜入走廊,飘在手臂上,跟着带起一阵清清冷冷的痒。   杨静跟着厉昀身后,穿过两栋楼之间的走廊,来到办公室。   “坐。”   杨静没动。   厉昀看她一眼,也就站着,“我知道你担心你哥。”   杨静冷淡地向她瞥去一眼。   厉昀盯着她,“你后天就要中考了。   杨静没吭声。   “我已经托人在找了,你好好考试,别让你哥担心……”   杨静打断她,“你有什么立场替我哥说话?”   厉昀一怔,按捺心底的火气,耐着性子说:“眼下既然没消息,该做的事还是要做好。你哥一直对你寄予厚望,你自己也清楚,不要一时意气用事耽误前程。”   杨静心里烦躁,不愿意听厉昀说教,二话不说,转身往外走。   一旁的数学老师祝老师吱声,“杨静这孩子脾气真是有点冲。”   厉昀抿唇皱眉,盯着杨静远去的背影,没吭声。   一道道身影没入雨中,各色的雨伞绵延至视野尽头。   杨静站在走廊上,远远眺望,校服前襟被飘进来的雨丝浸湿。   “杨静。”   杨静转头。   陈骏走到她跟前,捉住她手臂往后轻轻一拽,“站远点儿,都淋湿了。”   陈骏看她,“吃晚饭了吗?”   杨静摇头。   “那一起去吧。”   “我不饿。”   陈骏观察她的表情,“怎么了?”   杨静犹豫半晌,还是告诉陈骏:“我哥和缸子哥失联了。”   陈骏一惊,“多久了?”   “四天,电话一直打不通,说是不在服务区。”   “以前有这样的情况吗?”   杨静摇头,“以前我三天给他打一个电话或者发一条短信,都能通。上周打电话,他跟我说好了,一定在我中考之前回来。”   陈骏沉吟,“你先别担心,我回去问问我爸,这种情况能不能报警。”   杨静紧咬着唇。   陈骏拉了拉她手臂,“跟我去食堂吃晚饭吧。”   “不想吃。”   “那你想吃什么,我去外面帮你买。”   杨静摇头。   陈骏轻轻叹一声气,“那你回教室,身上淋湿了,小心感冒。”不由分说的抓住杨静手臂,将她一路拉回三班教室。   杨静回到座位上坐下,仍旧惶惶难定。   她把手机拿出来,又试着拨了拨号,还是无法接通。   不知过了多久,有人敲了敲窗户。   杨静转头一看,是陈骏。   陈骏塞进来一个塑料袋,“吃点东西。”说话间,抹了一把额前淋湿的发丝。   杨静急忙道谢,又问他吃了没有。   陈骏摇头,“我刚给我爸打了个电话,他在公安系统里有熟人,可以帮忙打听。你别担心,有什么事,考完了再说。”   杨静只得点头。她往袋子里扫了一眼,汉堡鸡翅都有,“一起吃吧,我吃不完。”   陈骏往教室里看了看,“老师不在?”   “都去吃饭了。”   陈骏从后门进来,到她前面的座位上坐下。   杨静把汉堡给陈骏,自己拿起玉米棒,一粒一粒地啃。   “你想好读哪个高中了吗?”   “程哥让我去旦城三中。”   陈骏笑了笑,“我也是。”   他一早就知道杨静很聪明,只是以前从来不把心思放在学习上。即便现在,她也没有投入百分之百的精力学习,平时看见该看课外书的时候照样看,可还是能考进年级前二十。   晚上教室里只有不到二十人,陈骏索性就待在杨静教室,像平常一样做英语试卷保持手感。   杨静则戴着耳机听听力。   陈骏坐在她旁边,看见她时常将手伸进抽屉,拿出手机翻开看,见没有信息没有电话,又放回去。   一晚上,重复了七八次。   ·   中考当天艳阳高照。   老师特意叮嘱不能提前交卷,但杨静每科做完之后,检查两遍,早早就出考场 ,从包里摸出手机开机,查看是否有未读短信。   连考两天,最后一门英语。   杨静只花了一个多小时就全部做完,一出考场,却见陈骏正站在校门口。   陈骏几步走过来将她一拉,沉声说:“程哥有消息了。”   杨静一愣,忙问:“在哪儿?”   陈骏拉着她上了路旁的一辆出租车,冲司机吩咐,“旦城一医。”   杨静心里一个咯噔,“他受伤了?”   “程哥没事,是缸子哥。前几天暴雨,他们在午城的一个县遇上泥石流,身上东西都丢了,手机也是。出去的路都堵了,昨天晚上才疏通。缸子哥小腿骨折,程哥有点擦伤,问题都不大。”   杨静松一口气,“谢谢你。”   陈骏摇头,“不是我爸找到的,是厉老师。”   杨静神色一冷,“厉昀?”   “嗯,你不知道吗,厉老师舅舅是交通厅的。”   下车以后,杨静匆匆赶到病房,一推开门,却是一怔。   病房里,缸子躺在床上,杨启程坐在床边,身旁站着厉昀。   杨静定在门口,没往里走,不带情绪地喊了一声:“哥。”   杨启程抬起头来,看她一眼,轻轻挣开了厉昀的手,起身走到她跟前,“考得怎么样?”   “还好。”杨静别过目光。   “遇到点事,没及时回来。”   杨静抿了抿嘴,“没事,你回来就好了。”她走到病床边,“缸子哥,你怎么样?”   缸子冲她咧嘴一笑,“还好,没瘸。怎么样,能考上三中吗?”   “不知道,应该可以吧。”   厉昀忽然出声,“杨先生,要不要初出去吃点东西,给曹先生也带一点。”   杨静转头冷淡地扫了厉昀一眼。   杨启程点头,看向陈骏,“一起去吃饭。”   陈骏看了看杨静,“不了程哥,我陪缸子哥说会儿话,回家吃。”   杨启程又问杨静。   杨静声音冷冷清清,“我还不饿。”   杨启程也不勉强,跟着厉昀一起出去了。   杨静垂着头,问缸子:“缸子哥,厉老师她……”   “你厉老师早上就赶去午城了,这真得感谢她,要不是她找到人了,我跟你程哥一时半会儿还回不来。”   杨静顺了顺呼吸,“厉老师是不是喜欢程哥。”   缸子笑了,“你不知道?这都两年了吧,你初一做手术之后,两个人一直有来往。”   杨静悄悄攥紧了手指。   “他俩啊……”缸子闷笑一声,“八九不离十了,你不知道?”   她不知道,她当然不知道。   缸子瞅她一眼,“怎么这幅表情,中考完了不高兴啊?”   杨静摇头,轻声说:“没有……就是担心你们……”   缸子笑了笑,“老杨也急,但那地方交通通讯全都瘫痪了。他生怕你担心,耽误中考……”   杨静摇头:“……不会,我答应了程哥的。”   要考个好高中,好大学。   ·   杨启程和厉昀吃完饭回来,给缸子带了饭菜。   杨静不耐烦与厉昀共处一室,起身说:“缸子哥,我想先回宿舍收一下东西。”   缸子连连点头,“去吧去吧,刚刚考完,好好休息一下。”   杨启程问杨静:“晚上回家住?”   杨静顿了顿,“明天再说吧。”   陈骏跟着杨静一起离开医院。   太阳还没落下,一走出去,一股热浪扑面而来。   陈骏看杨静一眼。   她白皙的脸上一层薄汗,微微蹙着眉毛,表情是冷的,眼神也是冷的。   “杨静,”陈骏微微低头看着路面,“你是不是讨厌厉老师。”   杨静顿了顿,“是。”   陈骏沉默一瞬,“为什么?”   杨静脚步微微一顿。   陈骏也跟着停了下来,看着她,目光复杂。   为什么?   她以为自己和杨启程是一样的。   两个人机缘巧合凑在一起,可以互相取暖。   但有一天,一个外人闯了进来。   她做不到的,外人可以轻易做到;她给不了的,外人可以轻易拿出。   仿佛两个人走在黑暗寒冷的冬夜,互相搀扶,即便辛苦,也会为了一丛小小的火苗而欢欣鼓舞。   可突然有个人捧出一枚太阳:来我身边,你不用这么辛苦,我可以给你温暖,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陈骏说:“厉老师其实很适合程哥。”   杨静懂了陈骏的意思,紧抿着唇,片刻,缓缓摆了摆头,“不是你想的那样。”   她对杨启程的心思非常单纯,却也复杂,但与陈骏所认为的感情,没有任何关系。   陈骏一瞬不瞬地盯着她,“那是怎样?”   杨静沉默很久,终于摇头,“你不会懂的。”   “我不懂,你可以告诉我。”陈骏目光往下移,看着她的鼻,鼻上有细小的透明的绒毛。   杨静仍然摇头。   陈骏目光继续往下,这一次定在她微微抿起的唇上。   “杨静,”他又抬了抬眼,重新看着她眼睛,“你觉得,一个人可以不求回报地对一个人好吗?”   杨静想了想,“有可能。”   陈骏往前一步,“可是,我不是这样的人……”   最后一个字说出口,他忽然抓住她手臂,而后底下头去。   杨静瞪大眼睛。   仿佛蝴蝶的翅膀,在她唇上碰了一下,轻而温柔。   陈骏飞快退开,涨红了脸,想说什么,千言万语却都堵在了喉咙里。   他忽然不敢看杨静,退后一步,张了张口,突然转身跑了。   少年的身影似一道风,在傍晚橙红的日光里,飞快远去。   杨静呆愣地抬起手指,碰了碰自己嘴唇。   那一下的触感,仿佛还留在上面。   ·   回到学校,教学楼前纸片纷飞。   杨静回宿舍洗澡换衣,去食堂吃过晚饭,然后开始收拾东西。   东西很多,衣服、书本、杂物……   拉拉杂杂的,理出了两个大箱子,数个小箱子。   这些东西,她一个人肯定搬不回去。   杨静正在发愁,放在床板上的手机响起来。   杨启程打来的。   杨静接了,沉闷地喊了一声:“哥。”   “我在宿舍外面,出来登记。”   杨静愣了愣,拿着电话一溜烟跑出去,杨启程果然站在大门前。   杨静挂了电话,走过去跟宿管说明情况。现在是退宿的高峰期,家长来来出出的特别多,舍管也不多过问,手一挥让两人进去。   杨启程走进她宿舍,“就你一个人?”   “其他是初二的,还在放假。”   她现在在一楼的宿舍,是初一生病的时候换的。当时与几个初三的学生住,初三搬出去之后,又搬进来几个新生。   杨启程看了看堆在柜子前的东西,“就这些了?”   杨静点头。   杨启程一手提上一只大箱子,“你自己拿个轻的。”   杨静抱了一只纸箱,跟在杨启程身后,走到学校后门,把东西放到车子的后备箱里。   那辆破破烂烂的金杯已经换了,现在杨启程开的是一辆别克。   来回三趟,所有东西都搬完了。   杨启程一抹额头上的汗,“走吧。”   两人上了车,杨启程把冷气打开,不一会儿车里就凉快下来。   杨静指了指他手臂,“这个,要不要紧。”   杨启程扭头一撇,手臂上一道擦伤,“没事。”   “缸子哥什么时候能出院?”   “一周。”   杨启程看她一眼,“考得怎么样?”   杨静挺了挺背,“还用问吗。”   杨启程鼻子里笑了一声,“吃没吃晚饭,请你吃油焖大虾。”   “……没吃。”   油焖大虾,青花椒鳝鱼,卤毛豆,杨静撑得几乎走不动路。   车开回小区,两人又把车上东西一趟一趟搬上楼。   搬完东西,杨启程先去冲了个凉。   杨静洗完澡出来,发现杨启程站在阳台的栏杆前喝啤酒。   杨静走过去,“哥。”   杨启程没回头,“明天要下雨。”   杨静看向天上,月亮悬在上面,像是浸了水,毛绒绒的。   杨静从杨启程手边拿了一罐啤酒过来。   杨启程去抢,“小孩子喝什么酒。”   杨静一闪身躲开,“我就喝一罐。”   杨静拉开拉环,“呲”的一声,罐口冒出来些许白沫。她仰头喝了一大口,又苦又冰。   “哥。”   杨启程看她。   杨静捏着易拉罐,也看着他,“你喜欢厉老师吗?”   杨启程没说话,摸了摸口袋,掏出一支烟点燃。   “陈骏说,他觉得厉老师很适合你。”   杨启程吸了口烟,把烟灰弹进空掉的易拉罐里。   “……那你喜欢她吗?”   杨启程还是没吭声。   “那你会跟她在一起吗?”   烟缭绕而上,杨启程眯了眯眼,终于开口,“小孩子懂什么。”   “我不喜欢厉老师。”杨静坦诚道。   杨启程看她一眼。   “但如果你喜欢她,我会试着接受她。”   杨启程一顿。   杨静微垂着头,指尖几乎要将易拉罐捏瘪。   “我怕再发生这样的事,没人帮你。我帮不到你,只会给你添麻烦。”   杨启程抽了口烟,“行了,别瞎说了。”   “……厉老师能帮你,我希望你过得更好。”   杨启程转头看她,“胡说八道什么。”   杨静咬着唇,“你随时可以抛弃我,但我永远不会抛弃你……”   杨启程又气又笑,“我什么时候抛弃你了?”   “初一……”   “嗬,还记仇。我送你住宿害你了吗?”   杨静眼中似有微光闪烁,“我说真的。如果你觉得厉老师合适,也喜欢她的话,就跟她在一起吧。”   杨启程沉默半晌,把烟在栏杆上掐灭,张了张口,却还是没说什么。   最终,杨启程把啤酒罐子一收,往里走,“行了行了,懒得跟你磨叽,我得睡觉了。”   杨静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卧室门后,把手里的啤酒一口气喝完。   清冽的苦,从喉管一直延伸到胃,连绵不绝。   第14章 【增】(14)苦(下)   过了几天,杨静又去医院探望缸子。   到的时候,一个护士正在给缸子量血压。也不知道缸子说了什么,把护士姑娘逗得咯咯直笑。   缸子一抬头,瞧见站在门口的杨静,忙说:“赶紧进来!”   待杨静到近旁坐下,缸子又问她:“外面热吧?放假了在玩什么?”   “没什么好玩的。”   缸子笑说:“可以问老杨要点儿钱,出去旅游。”这时候,他又转头看向一旁给他检查的护士,“妹子,你放不放假?等我出院了,我带你出去玩啊。”   护士笑了,“我们哪有假,不加班就不错了。”   “那你要不辞职了,跟着我干?保管工作清闲,工作又少。”   护士没接他茬,检查完毕之后,端着托盘笑着走了。   缸子便又将注意力重新放回到杨静身上,“老杨在忙什么?”   杨静微微蹙眉,摇了摇头,“不知道。”   缸子自嘲一笑,“这一趟算是白跑了。”   “只要你跟程哥人没事就好。”   “也是——再说,今后咱也不打算做这最低端的倒卖活计了。”   杨静看他一眼。   缸子笑说:“咱们要自己开公司了。”   杨静不免惊讶,“真的?”   “还能骗你不成?所有事情都到位了,马上就要挂牌开张。”   自两人遇险之后,杨静便不太愿意杨启程再接着跑运输,听到这个消息,自然求之不得。   “那太好了。”   缸子笑说:“其实公司能开起来,还得感谢你厉老师。”   杨静脸色霎时一沉。   “……我们不缺钱,但是缺门路,这些都是你厉老师在背后牵线搭桥。”   “……程哥同意?”   “为什么不同意?他又不是有病,非得跟钱过不去。”   杨静轻咬住下唇,沉默了半刻才问:“……程哥是不是喜欢厉老师?”   缸子一笑,“那得问他。我估摸着,即便不说喜欢吧,肯定不讨厌。这次出事,厉昀一点没犹豫,直接找过去……她到的时候,衣服都淋透了,脚上穿的雨靴,这么厚一层泥巴,”缸子伸手比了一下,“你说,这么娇滴滴一个姑娘,到那么险恶的环境里去,换你你感动不感动……”   杨静说不出话来。   整个暑假,杨静都在杨启程和缸子新开张的公司里帮忙。   中考成绩出来,她还是在年级前二十,上旦城三中十拿九稳。   八月下旬,快要去学校报到的时候,杨静才又见到陈骏。   陈骏从缸子的车上跳下来,一抬眼看见杨静,脸上有片刻的无措。   杨静跟他打招呼,声音平静:“陈骏。”   缸子对陈骏说:“你先进去坐会儿,办公室时里有空调,我往仓库跑一趟。”   杨静领着陈骏到办公室,问他:“要喝茶么?”   “不用。”   杨静从一旁的纸箱里给他拿了一瓶纯净水。   陈骏说了声谢谢,拧开来喝了一小口。   杨静看他一眼,整个暑假没见,他晒黑了很多,“暑假在忙什么?”   “参加了一个英语夏令营。”   “高中报名了么?”   陈骏抬头,“报了。”顿了顿,“三中。”   “嗯。”   杨静也不知道还能说些什么,只好接着埋头帮忙整理桌上的资料。   陈骏站起身,在办公室溜达一圈,最后,装作不经意地踱步到杨静身旁,小心翼翼地问“你在做什么?”   “缸子哥让我帮他把收据单分类。”   陈骏手臂撑着办公桌,低头看了一眼。   “你暑假一直在做这个?”   “差不多。”   其实我报夏令营的时候,准备喊上你的。”   杨静抬了抬眼,“我不会去的,我想帮程哥和缸子哥做点事。”   陈骏“嗯”了一声。   这个角度,他能看见她鬓边的细发,头发束成了马尾,露出光洁小巧的耳垂。   沉默片刻,他终于说:“杨静……”   杨静转头看他。   “那天……对不起……”   杨静顿了一下,摇头,“没什么。”   陈骏看着她,很认真,“我蛮喜欢你的。”   杨静目光一闪,“……我知道。”   “那你呢?”   杨静手里动作停下来,静了片刻,手指无意识地摩擦着单据的表面,似乎是想把它们抚平,“我还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那你愿意想想吗?我不着急……可以等,高考以后,你告诉我,好不好?”   陈骏捏紧了手,手心有汗。   许久的沉默,他觉得心脏快得有点超出控制。   终于,杨静轻声说:“好。”   陈骏松了口气,咧嘴笑了一下。   这时候,门口忽然响起脚步声。   陈骏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抬头一看,是杨启程。   杨启程往里扫了一眼,“缸子呢?”   杨静说:“去仓库了。”   “哦。”杨启程目光在她脸上停了一下,转身走了。   那边杨启程和缸子清完货,杨静和陈骏也把单据都整理完了,四个人一起出去吃饭。   缸子最大的爱好就是吃,之前在医院躺了一周,腿上打着石膏,一个月行动不便,瘦了一大圈。但不到半个月,他又把自己给补回去了,而且比先时更加圆润。   四人找了个饭馆,缸子对服务员说:“五个人,给我们来个包厢。”   杨静好奇:“还有谁要来?”   缸子嘿嘿一笑,“一会儿就知道了。”   四人坐下,喝了一会儿茶,缸子接了一个电话,到楼下去接人。   不一会儿,缸子领着一个姑娘上来了。   姑娘鹅蛋脸,个儿稍微有点矮,穿着一条碎花裙子,一笑露出两个酒窝。   缸子介绍:“我女朋友,王悦。”   杨静喊了一声“姐姐”,觉得这人有点眼熟,等王悦一开口,她想起来,这是缸子骨折住院时,负责他那个病房的护士。   杨静没少见过缸子带女人出入,但正儿八经介绍给他们,这是第一次。   而且,王悦和他以前带的女人都不一样。气质不一样,脸上的笑容也不一样。   态度这样郑重,恐怕是存了认真的心思。   王悦性格文静,虽然话不多,但轮到她说的时候,倒也不怯场,主要是全程面带笑容,让人如沐春风。   杨静陡然生出一个想法,如果厉昀多点儿笑容,兴许她也会更喜欢她。   吃完饭,缸子送王悦回家,杨启程则开车送陈骏。   杨启程往后视镜里看了一眼,问陈骏:“报的什么学校?”   “和杨静一样,三中。”   “暑假没看见你人,去哪儿玩了?”   “三亚。”   杨启程笑了一声,“我还以为你跟杨静吵架了。”   坐副驾驶上的杨静转头看他一眼。   杨启程却是神色如常,仿佛只是单纯的调侃。   陈骏忙说:“我不会跟杨静吵架的。”   “真吵架了,你得让着她,她脾气倔,驴一样,不哄着点她能跟你绝交。”   杨静瞪了杨启程一眼。   陈骏笑了,“没有,我觉得杨静脾气挺好的。”   杨启程笑了笑,心想,傻小子,“那以后还是一个学校,你多照顾她。”   杨静插嘴:“我能照顾好自己。”   陈骏急忙说:“肯定的。”   送到小区门口,陈骏下了车,同杨启程和杨静道别。   杨启程倒车,一打方向盘,往家的方向开。   杨静转头看他,“哥,你刚才什么意思?”   “什么什么意思?”   “你跟陈骏说的话。”   “瞎唠,能有什么意思。”   杨静将信将疑,过了一会儿,又问:“缸子哥是不是打算跟王悦姐结婚?”   “才谈两个月,谁知道,”杨启程顿了顿,又说,“可能吧,缸子也二十七了,该开始考虑结婚的事。”   “那你呢?”   “我什么?”   “什么时候结婚。”   “女朋友都没有,结什么婚。”   “你现在二十五,打算什么时候结婚?”   杨启程顿了一下,“这谁能说得准。”   暑假一转眼结束。   八月底,杨静去高中报名。考虑再三,她还是选择了住校。   三中宿舍条件不错,热水空调独卫一应俱全。   杨启程去宿舍逛了一趟,分外满意,“好好学习,考个北大清华。”   杨静瞪他,“你以为是红薯么,想烤就能烤。”   “这点志向都没有,还读什么书。”   “你高中都没毕业,好意思说我。”   杨启程挑眉,“长出息了是不是?”   杨静看他一眼,语气放软了些,“哥,你想我考哪个学校。”   “北大清华啊。”   “……这个我考不上。”   “随你便,人往高处走,别给老子丢脸就成。”   杨静笑了。   收拾好宿舍,杨静和杨启程在教学楼前碰到陈骏。   陈骏问杨静:“你在哪个班?”   “七班。”   陈骏难掩兴奋,“我也是。”   杨启程抽了支烟,对杨静说,“以后跟着陈骏好好学。”   陈骏一笑,“杨静英语比我还好,我得跟她学。”   杨启程看了看杨静,“你英语好?怎么平时没听你说两句。”   杨静翻了个白眼,“说了你也听不懂。”   她莫名觉得,今天的杨启程话格外多。   等全部处理妥当,杨启程领着两人出去吃饭。   是家高档餐厅,空调开得很足。   杨静先点了一客冰淇淋,正吃得开心,对面一道熟悉的身影走了过来。   杨静一顿。   是厉昀。   后面发生了什么,杨静全不记得。   直到饭吃完,四人一起走出餐厅。   外面日光灼烈,晃得眼前一片发白。   杨静站在路边,等着杨启程把车开过来。   厉昀也站着,和他们隔了几步的距离。   不知过了多久,她的手忽然被陈骏轻轻的捏了一下,“杨静,上车。”   杨静这才回过神,看见后座车门大敞,而前面一直是她专做的副驾驶上,坐着厉昀。   杨静陡然觉得陈骏的手很热。   片刻后,她意识到其实是自己的手发冷。   她垂着头,双拳紧握,极其用力。   前面,厉昀和杨启程似乎在说什么,可她一句也听不进了。   窗外街景一闪而逝,灯光和阴影迅速交替,都成了余光之中,虚焦的残景。   -   来我身边,你不用这么辛苦,我可以给你温暖,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捧着太阳的人带走了一个人。   剩下另一个人,捏着将熄的火柴。   夜又黑又长,前方是无垠的雪原。   第15章 【增】(15)两棵树(上)   “……哪位同学愿意为我们读一下这篇文章的最后一段?好……”   “在这儿,我已经笨拙地给你们介绍了住公寓套间的两个傻孩子不足为奇的平淡故事,他们极不明智地为了对方而牺牲了他们家最最宝贵的东西。不过,让我们对现今的聪明人说最后一句话,在一切馈赠礼品的人当中,那两个人是最聪明的……”   天寒日短,五六十人在温暖的教室里昏沉欲睡。   杨静将语文试卷摊在一旁,正在做数学题。   忽然,同桌轻轻碰了碰她手肘,低声说:“你对这个故事怎么看?”   杨静停了笔,目光在试卷上扫了一眼,“你不觉得丈夫亏了么……”   她声音比自己想象中的要大,一时周围的几个同学都转过头来看她。   语文老师在讲台上笑问:“杨静,你有什么高见?”   杨静不慌不忙站起身,“我觉得丈夫比较吃亏。”   “哦,”语文老师饶有兴趣,“怎么说?”   “妻子的头发可以再长起来,丈夫的手表却拿不回来了。”   底下有人在笑。   杨静神情平淡。   忽听身后一道声音:“妻子头发长起来了,可以再卖一次换回丈夫的手表,再等头发长起来……”   大家哄堂大笑。   语文老师也跟着笑了,“请坐。我看过《麦琪的礼物》这么多年,第一次听见这么新鲜的观点,姑且不论对不对……”   杨静坐下,顺便回头看了身后的陈骏一眼。   陈骏笑着耸了耸肩。   语文课很快下课,教室里气氛稍稍活跃了一些,但总体而言仍是沉闷。   刚刚进行了高考百日誓师,大家脸上比上学期又多了几分凝重。   杨静放下笔,去外面透气。   这几天恰逢倒春寒,又突然下了一场雪,楼前那棵玉兰树在前几天持续气温回升的时候,迫不及待地开了花,如今在寒风里冻得瑟瑟发抖。   杨静觉得它怪傻的,以为晴朗几天,属于它的季节就真的到了。   天气和人心一样多变。   陈骏不知道什么时候也出来,往她没戴围巾的脖子上看了一眼,“冷不冷?”   杨静摆了一下头。   “下周你过生日,这次放月假回家么。”   杨静毫不犹豫,“不回。”   两年半,除了寒暑假,她平常很少回家。回家也会赶紧找一份兼职,一年到头,她与杨启程单独相处的日子屈指可数。   仿佛两个在湖上泛舟的人,在波浪的荡拂下偶尔碰在一起,却又很快分开。   她觉得这样,兴许反而更好。   陈骏无声叹了口气。   两个人在走廊里站了一会儿,上课铃打响了。   陈骏说:“进去吧。”   周六下午不上课,中午时候杨静先回了一趟宿舍放东西,准备下午出去补充一点日常用品。   走出宿舍楼,稀疏的雨丝迎面飘来。   杨静在门口站了一会儿,思考着要不要回去拿伞。   天光稀薄,最远处楼房只是雨雾中疏淡的一抹。   杨静把外套的帽子拉下来,盖住脑袋,低着头往前走。   进出的人流已经稀少,偶有人从身旁跑过,抛下一串脚步声。   杨静微低着头,缓慢往前走。   走到门口处,视野中忽然出现一道熟悉的身影。   杨静脚步一顿。   那边似有感应,抬起头来。   两人视线交汇,杨静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而后就立在原地,再不向前。   杨启程一手插着裤袋,风衣被雨水浸成了最深沉的黑色。他身后停着车,打着双跳。   隔着雨幕,他看着杨静。   杨静也在看他。   折返的念头在心里绕了一转,最后还是被她压制下去,她抬起脚,用跟方才所差无几的步调缓缓地走到了杨启程跟前。   杨启程拉开副驾,“快上车。”   杨静站着没动,“作业多,这周就不回去了。”   杨启程动作一停,转头看她。   杨静微微低下头。   静了片刻,杨启程说:“你下周十八岁生日。”   杨静轻声应着:“嗯。”   “出去吃顿饭。”   杨静摇头。   杨启程一霎拧起眉,眼中已有怒气。   盯着杨静看了许久,最后将身上风衣一解,往杨静头上一丢,冷声骂道:“你他妈真有本事。”   杨静脖子一缩,风衣要掉,她赶紧抓住了衣襟,眨了眨眼,忽觉眼睛一涨。   杨启程从副驾驶上拎出个盒子,往杨静怀里一塞。   杨静赶紧抱住,低头一看,是个蛋糕。   她张了张口,却没说出话来。   杨启程也似乎不想再跟她说一句话,从车前绕回驾驶座上,拉开车门进去,片刻,车子便碾着路上的雨水驶出去了。   杨静一手抱着蛋糕,一手抓着风衣,抬头看着车子渐行渐远,完全湮没于茫茫白雾之中。   杨静咬着唇,揉揉了眼睛。   杨启程开出去十来分钟,电话响了。   他开了免提,厉昀声音传出来:“在哪儿?”   “路上。”   “吃过饭了吗?”   杨启程顿了一下,“吃了。”   “哦,”厉昀似有些失望,却并未将这情绪表现得太明显,“我爸跟我舅舅昨天去钓鱼,钓了好几条不错的,晚上做鱼宴,来我家吃饭。”   杨启程平淡地“嗯”了一声。   “那就说定了?你六点之前过来。”   “嗯。”   厉昀语气也跟着淡了些,“上回你说来却没有来,我舅舅不太高兴……”   “知道了,”杨启程打断她,“会来的。”   那边静了一瞬,没再说什么,就这么挂断了。   杨启程将手机丢到一旁,摸出香烟和打火机点燃了,猛吸了一口。   车窗没开,车厢里霎时被一股浓烈的烟味充斥。   -   四月的一天,吃早饭时杨静回宿舍拿出手机,意外地发现一个未接来电,杨启程打来的。   她回过去,没有人接。   中午吃饭,杨静走出教学楼,忽从前面的玉兰树下走出来一个人。   杨静一愣,“缸子哥,你怎么来了?”   缸子神色凝重,“杨静,你程哥回老家了。”   联想到上午接到的那个电话,杨静心里一个咯噔,“出什么事了?”   “你程哥爸爸去世了,他给你打了个电话,你没接,让我过来跟你打声招呼,怕你这两天回家发现家里没人。”   杨静沉默一瞬,“厉老师跟着去了吗?”   “没有,她要上课。我车停在外面,马上也要去机场。”   “王悦姐也去?”   “她不去,下个月要生了,怕出什么事。”缸子拍了拍杨静肩膀,“好好复习,别分心。我先走了,你有事联系你厉老师,或者找王悦。”   下午上课,杨静一直心不在焉。   晚上躺在床上,烙饼一样翻转了半夜。   早上起来,她终于做了决定,直奔班主任办公室请假。   班主任也是刚到,听杨静急匆匆说完,当即否决,“就一个多月时间了。”   杨静态度坚决,半点不让。   僵持半晌,班主任最终妥协,“只能回去三天,下周就要二模了。”杨静成绩一直很稳,没出过班级前五,是以班主任对她还比较放心。   杨静离开学校,先去了趟银行,把自己做家教攒的一点钱全都取了出来。她买了当天往暮城的火车票,Z字打头,一共十九个小时。   杨静第一次坐火车,也是第一次坐这么久的火车。   夜里十点,车厢里关了灯。   对床的男人呼呼打鼾,杨静择床,睡不着觉。   火车仿佛一条船,她闭着眼,感觉自己在水中,摇摇荡荡。   心里焦灼,却很决然。   要过去看看他。   不管多远,从旦到暮。   杨静到达暮城火车站,是凌晨四点。   车站外的汽车站里,停了大大小小的汽车。   杨静将书包背在身前,穿梭其间。   有热心司机过来搭讪,“小妹去哪儿?”   杨静格外警惕,“暮县。”   “暮县有啊,我车就是去暮县的,跟我过来……”   杨静退后一步,“我先吃早饭,等会过来。”   “好好好,吃早饭去那儿……看见了吗?”   杨静顺着司机指的方向看过去,路灯光线,数个摊子,热气寥寥。   杨静走过去,摊主也纷纷吆喝起来:“炕土豆、铁板烧、蛋炒饭……”   杨静逛了一圈,买了一碗炕土豆,找了张矮桌子坐下来吃。   方才一直注视她的那个司机总算将目光移开了,杨静趁着这个时候,赶紧起身继续去找车。   最后,她上了一辆人已经快坐满的小面包车。   司机看齐活了,将门一关,跳上驾驶座。   往暮县去的路难行,尽是盘山公路,中途还要经过一个坑坑洼洼的采煤厂。   一百公里,开了四五个小时,到达暮县磐石镇的时候,已经天光大亮。   杨静不知道确切地址,下车以后,踌躇片刻,进了一家杂货店。   她买了毛巾和牙刷,趁店主找零的时候,问道:“请问,镇上办丧事的那家住在哪里?”   “这两天有三家在办丧事咧。”   “姓杨的。”   “姓杨的住老街上。”   杨静一路问到老街,远远的就看见路上搭起了蓝色塑料长棚。刚刚过了吃早饭的时候,帮忙的师傅们进进出出,收拾桌子。   杨静四下找了找,在灵堂的侧门发现了杨启程。   杨启程显然没想到她竟然会来,一时惊讶。   杨静走过去,先放下书包,规规矩矩地去棺前磕头。   杨启程到她身旁,沉默地点了三支香,待杨静磕完头,递给她。   杨静上了香,这才站起身,看了看杨启程,“哥……”   “早饭吃了没?”   “四点在车站吃了一点。”   杨启程看她一眼,“跟我过来。”   杨启程去厨房拿托盘端了三个菜,一大碗稀饭,领着杨静上了二楼。   二楼比一楼清静,缸子在卧室里睡觉,能听见隐隐的鼾声。   杨启程点了一支烟,坐在茶几对面,“怎么过来了。”   “想来看看。”   杨启程低头吸了口烟,闷声说:“要高考了,别分心。”   “没有。”   杨启程“嗯”了一声,不再说话。   过了一会儿,杨启程起身,“我下去看看,你吃完了把碗送去厨房,去卧室睡会儿。”   杨静点头。   她并不困,虽然身体像是散了架一样的难受。   在卧室里干坐了一会儿,她还是下去,加入守灵的队伍。   暮县的习俗,需要一人擎一支香围着逝去亲人的棺材绕圈,停灵三天,除了三餐时间,香火不能断。   中午快吃饭的时候,缸子醒了,下楼准备帮忙,撞上杨启程。   杨启程说:“杨静来了。”   缸子一愣,“哪儿?”   杨启程指了指灵堂。   缸子走过去一看,杨静正跪在灵前,往铜盆里添纸钱。   缸子感叹:“你这个妹妹认得值。”   杨启程说:“你喊她歇一会儿。”   缸子看他一眼,“你怎么不自己去喊?”   杨启程烦躁,“让你去你就去。”   缸子到杨静身旁,也拿了一叠纸钱,“杨静,你怎么来了。”   杨静抬头,“缸子哥。”   缸子陪着她烧了会儿纸钱,拉她起身,“过来歇一歇,凌晨起灵,晚上要熬通宵。”   杨静烧完手里那叠纸钱,顺从地跟着缸子出了灵堂。   杨启程立在侧门处。   杨静抬了抬眼,“哥。”   “嗯。”   缸子抽了条长凳,让杨静坐下,又给她倒了杯水,“怎么过来的?”   “坐火车。”   “请假不要紧?”   “没事。”   “跟没跟你厉老师说一声?”   杨静顿了一下,摇头。   杨启程忽说:“我出去看看。”   杨静望着杨启程的背影朝外面去了,听见缸子叹道:“早让他跟厉昀把婚事先办了,过年带回来给老人看看……”   杨静默默攥住了手指,“大伯生病去世的?”   “尿毒症,好多年了,不然你程哥早些年怎么穷得只差卖屁股。以前还有个奶奶,老年痴呆,你还没跟老杨认识的时候就去世了。”   杨静一时沉默。   “老杨刚去旦城,跟着几个地痞流氓坑蒙拐骗……”   “几岁?”   “哦,十七吧,高中没毕业。后来我认识他了,带他去找炳哥。老杨人聪明,又有狠劲,很快混得比我还好。”缸子叹了口气,“如今好不容易走上正道,钱还清了,车房都有了……”   杨静心里发闷。   下午时候,杨静累得难受,休息了几个小时。吃过晚饭,一整夜都在守灵。   凌晨鸡叫的时候,开始起灵。   起灵前开棺,亲人做最后道别。   那棺盖被打开,杨静踮脚往里看了一眼。   老人面相平和,仿佛只是睡去。   缸子悄声问:“怕吗?”   杨静摇头。   比起孙丽,这一点不让人害怕。   孙丽是服药自杀的,趁着杨静白天上学的时候。   杨静放学回到家里,霞光像是给空气涂了一层半流质的腻子。孙丽就躺在那张床上,身上穿着她最好的衣服,双目圆睁,呕吐物从口腔流到鬓边,糊了一脸。   她显然是想美丽地赴死,却选错了自杀的方法。   “盖棺!”   一声吆喝,将杨静思绪打断。   帮忙的人拉开了伏在棺旁恸哭的亲人,几人一起,将棺木阖上。   绑在桌子腿下鸣晓的公鸡被宰杀了,外面鞭炮声噼里啪啦炸起来。几个壮汉抬起棺材,换换走出灵堂。   外面熹光初露。   杨静回头看了杨启程一眼。   他背挺得笔直,深沉的眼,眼里有泪。   -   巍峨的山,山脚下有世世代代的白骨长眠。   纸钱撒了一路,风里纷飞。   杨静站在杨启程身旁,凝视前方,和山一样沉默不语。   “孝子过来,撒第一捧土。”   杨启程回过神,弯腰从地上抓了一抔红土捏在手里,凝视已经安置的棺材。片刻,他松开手,红土从他直缝间流泻而下,落在棺盖上。   杨静默默照做。   很快,一捧,两捧……所有亲朋都撒完了,开始动工封棺。   一块块砖石用混凝土砌上去,不到半小时,一个简单的墓就成型了,再紧接着往上抹上泥浆,只等来日干固凝结以后立碑。   无数挂鞭炮接连不断的炸响,缸子拍了拍杨启程的肩,“走吧。”   杨启程说:“你们先回去吧,给我留个车。”   缸子也没接着劝,点了点头。   杨启程去车上拿了瓶白酒下来,一转头看见杨静还蹲在那儿,“杨静。”   杨静抬头。   “跟你缸子哥先回镇上。”   杨静摇头,“我跟你一起走。”   杨启程看她片刻,最终还是由她。   杨启程走到墓前,点上三支烟,插在土中,又拧开瓶盖,往地上浇了小半瓶白酒。   杨静在一旁默默站着。   孙丽的尸体是她的一个恩客帮忙收拾的,也是他帮忙办的后事。那个客人杨静见过,不远处工地上的一个农民工,算是常客。他平时特别抠门,八块十块也要计较,孙丽常常挖苦他,没钱还学别人出来嫖。   可就是所有客人里面最抠门的这个,最后花了一千多给孙丽在旦城最便宜的公墓里买了个位置,不见得多好,好歹让孙丽不至于死无葬身之地。   杨静只在孙丽的骨灰盒下葬那天去看过,现在都快忘了她墓地的确切位置。   杨静时常想,孙丽寡廉鲜耻,而她不忠不孝,两人果然是一对母女,骨子里一样的凉薄。   杨启程在墓前坐了片刻,又去车上拿了把刀过来,把附近的杂草和枝桠横生的乱树都砍了,视野霎时变得敞亮开阔。   砍了片刻,他在树丛里发现了一株樱桃,还很矮,不过半人多高。   杨启程喊杨静:“去车上把铲子拿来。”   杨静拿了铲子递给杨启程。杨启程铲掉旁边的枯枝败叶,将樱桃树连根带土挖了出来。   他在父亲的墓旁掘了个深坑,把樱桃树埋进去。   杨静问:“能活吗?”   杨启程拍了拍手上的土,“能。”   杨静透过树木枝叶间的缝隙往天上看了一眼,太阳已到天的正中。   杨启程也跟着看了看,“检查看看有没有明火,走吧。”   杨静点了点头,在附近查探一阵,把该灭的火都灭了,跟着杨启程上了小面包车。   车开出很远,杨静把窗户打开。   即便是正午,山里的风也带着一股清凉的湿气。   杨静转头看了看驾驶座上的杨启程,低声喊道:“哥。”   她顿了顿,“你还有我。”   杨启程目光一沉。   杨静声音艰涩,又加一句:“……还有厉老师。”   杨启程手一顿,“嗯”了一声。   风把头发拂到脸上,遮住了视野。   杨静索性闭上眼。   她觉得自己不该妄想更多。   他们在最亲近的时刻疏远,又在最疏远的时刻亲近。   就像两棵树,风吹过时,叶落在彼此的脚下。   永不依偎,却也能站成永恒。   第16章 (16)两棵树(下)   到了镇上,杨启程先给车子加油。   杨静从车上下来,在马路牙子上蹭自己鞋底沾上的泥。   忽然,她发现路对面有个女人,怀里抱着一个孩子,正一动不动地盯着两人。   杨静停下动作,喊道:“哥。”   杨启程没听见。   杨静又喊一声:“哥。”   杨启程转头看她,“怎么了?”   杨静朝着对面努了努嘴,“你认识的?”   杨启程顺着看过去,忽然顿住,半晌没动。   他就这样站着,和街那边的女人对视了数秒,然后似乎才回过神,迈步走过去。   杨静急忙跟上前。   女人瘦长脸,扎马尾,穿一件黑色带毛领的羽绒服。   杨静瞥了一眼,微妙觉得这女人有些眼熟。   女人将孩子放下,看着杨启程,笑了笑,露出颊上的一个梨涡。   她喏喏地喊了一声:“杨哥。”又推自己儿子,“叫杨叔叔。”   小孩很乖,“杨叔叔。”   杨启程从兜里掏出皮甲,抽出三百块钱,递给孩子。   女人急忙推拒,“这不能收。”   杨启程很坚持,“多年没见了,应该的。”   推了几下,杨启程把钱塞进了孩子外套的兜里。   女人有些局促,“太客气了。”   杨启程看她一眼,“最近怎么样?”   “还行。”   杨启程看了看她儿子,“就这一个?”   “还有个大的,女儿。”   “上学了?”   “小学二年级了。”   杨静在心里算了一下,女儿八岁,那这女人大概多少岁?   杨启程又问:“来镇上走亲戚?”   女人摇头,“我们搬下来了。”   “哦,那以后很近了。”   女人笑了笑,“杨哥以后也不会住镇上了吧。”   家里直系亲属都没了,空余一栋房子。   杨启程点了点头,似也觉得局促,伸手在孩子脑袋上摸了一下,“多大了?”   杨静微眯着眼,看着杨启程——他微垂着眼,目光较以往更深。   杨静便也忍不住往孩子身上看了一样,普普通通的一个小孩儿,普普通通的模样,看着并没有任何值得杨启程格外关注的地方。   小孩儿奶声奶气,“五岁。”   女人说:“明年也要上小学了。”   过了好一会儿,杨启程才“嗯”了一声,“那大哥现在做什么生意?”   “大哥”是指女人的丈夫,暮县的习惯叫法。   “开了家餐馆。”   “生意还行吧?”   “还行。”   他们似乎有千言万语要交流,然而最后说出口的,却都是些不关痛痒的寒暄。   女人将目光移到杨静身上,“这是……”   “我妹妹,杨静。”   在这儿,“妹妹”有时候也能指代女朋友,女人摸不准是哪个意思,视线不免在杨静身上多停留了几秒。   杨静只得小声说:“你好。”   女人点了点头,笑说:“你好。”   身后忽然传来加油站老板的吆喝:“油加好了,快把车挪一挪!”   杨启程应了一声,对女人说:“那我走了,有时间请你跟大哥吃饭。”   女人忍不住捋了捋头发,笑了笑,“好。”笑意却很浅,稍稍带了几分无奈的意味。   杨静随着杨启程回到加油站,又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女人正弯下腰从她儿子口袋里掏钱。   杨静突然想起来为什么觉得这女人眼熟了——虽然变化很大,可那梨涡却是一模一样。   多年前,她在杨启程收在抽屉里的登记照中看见的,就是这个人。   两人重新上了车,杨启程往外看了一眼,女人还牵着孩子站在远处。   杨启程顿了片刻,还是没有挥手,直接挂档开车。   杨静轻声说:“她儿子很像她,特别是眼睛。”   清澈明亮,像照片中的她。   然而如今她的眼睛已经完全不同,只有被生活打磨之后的迷茫和麻木。   杨启程立即看她一眼,似是有话要说,然而最终还是没有张口。   ·   杨静只请到了三天假,在路上就得花去一般的时间,是以不能久留。休息一晚,第二天就得跟缸子一道回旦城。   杨静和缸子凌晨五点就起来了,洗漱完毕,正检查自己的行李,杨启程从卧室里出来。   杨静看他一眼,“哥,你接着睡吧。”   “送你们去车站。”   杨静收拾完东西,问缸子:“缸子哥,吃不吃东西,我去煮点面。”   缸子点头,“也行。”   杨静下去一楼厨房,烧水煮面。   等水沸腾的时候,她在那儿,发了会儿呆。   不知过了多久,门口人影一晃。   杨静回过神,转头一看,是杨启程。   杨启程往里走了两步,“还有亲戚和帮忙的人要招待,头七过了我才能回去,你跟着缸子坐飞机。”   杨静“嗯”了一声。   “回去了好好复习,要高考了,别分心。”   杨静又“嗯”了一声。   “有什么事儿,找厉昀,”杨启程顿了顿,“或者找缸子和你王悦姐。”   杨静撇下眼,点了点头。   锅里水开了,杨静揭开锅盖,顿时热气腾腾。   她眼被水蒸气熏了一下,有点儿疼。   吃过早饭,杨启程开一辆小面包车,送缸子和杨静去车站。   凌晨四五点,深沉天空被深蓝擦出一点儿亮色,车站里停满了大巴,有些即将发车,呼呼喷着尾气。   杨静和缸子一道上了车,打开车窗,探头俯视站在外面的杨启程,“哥,你先回去吧,车还有十五分钟才开。”   杨启程点了点头,转身走了。   杨静愣了愣,没想到他一句话都没说。   她将窗户关小了些,卸下背上的包,放在一旁。   陆陆续续有人上车,司机也拉开门上了驾驶座。   发车前三分钟,杨静往窗外一看,微薄的晨曦中,杨启程又大步走了回来。   杨静赶忙将车窗又打开,杨启程递进来一只塑料袋,“路上吃。”   袋子沉甸甸的。   售票的朝外吆喝:暮城的暮城的啊,赶紧上车!   杨启程后退半步,“行了,坐好吧,要发车了。”   杨静不知为何觉得喉头一梗,“哥,早点回旦城。”   杨启程点头,又朝里喊了一声:“缸子!”   缸子偏头看向窗外。   “照顾好杨静。”   “我去,这还用你说!”   车启动了,杨启程又退一步。   很快,客车往前驶去,车窗与杨启程一格一格错开。   杨静攥紧了手,强忍着没有探出头去,回头张望。   余生,这样的离别恐怕还有更多,她得从今天起就开始学着习惯。   ·   待车子驶出车站,再也望不见了,杨启程转身离开。   帮忙的人昨天晚上大部分都散了,还有几个大师傅,以及杨家的几个旁系亲戚,都得设宴招待。   杨启程原本打算回去补个觉,躺在床上却突然没什么睡意。翻身起来点了支烟,慢慢抽着,不知所想。   等天光大亮,杨启程出门,去酒店订包厢,点菜。   坐下没多久,听见前台两个服务员聊八卦,说有辆往市里的大巴车翻车了。   杨启程正在翻菜单,闻言立即起身,几步走过去,“消息哪儿来的?”   服务员一愣,“……我亲戚,就在那个大巴车后面……现在路上都堵了……”   杨启程当即掏出手机,给杨静打电话,然而提示不在服务区;又拨缸子的,也是如此。   杨启程面色凝重,吩咐服务员,“把电视打开。”   服务员立即取出遥控器,还没来得及开机,遥控器便被杨启程一把夺了过去。   杨启程调到县里的台,换了几个,暮县新闻频道正在播放青羊盘山公路交通事故。   记者对着镜头:“……据目击者称,事发时,满载乘客的大巴车冲出路边的临时防护栏,直接翻下悬崖……目前,车上乘客人数以及伤亡情况,正在进一步核实……”   杨启程丢了遥控,起身走出酒店大厅。   他站在太阳底下,又给杨静和缸子打了个电话,还是无法接通。   杨启程没有犹豫,直接开着车往事发地点赶去。   他开车广播,继续关注事情进展。   “……出事时间是早上七点左右,客车是核载43人的大型客车,从磐石镇出发……”   “……目前,搜救队已经开始向崖下进发,然而坡度大,地势陡峭,进展十分缓慢……”   杨启程一路开,一路给缸子和杨静打电话,然而始终未能接通。   广播里不断发布新消息。   “……搜救队马上就能到达崖底,现在我们摄像机拍摄的画面当中,可以看到客车完全翻转过来……”   一小时后,杨启程达到青羊盘山公路石岭端。   然而路已封锁,往前望去,只有接连不断的车辆。   杨启程果断弃车,步行向前。   车堵了几乎两三公里,杨启程每经过一辆大巴,便要停下来看看。   太阳越升越高,他走得很急,背上出了一层汗。   掏出手机一看,没信号了。   他陡然又生出一丝希望。   一辆,又一辆……杨启程克制自己不去想任何念头,只专注于找人。   三公路的封锁区域眼看就要到头,右侧是山,左侧是崖……   山崖之间,只有这羊肠一样的路。   杨启程不敢再往前走,停了下来,喘着气。   汗从额上鼻尖落下,落在嘴唇上,咸而苦涩。他觉得自己手在发抖,脚也在抖,耳中鼓噪,视野里一片白茫茫……   “哥!”   熟悉的声音,轻雪似的悦耳。   杨启程蓦地回头,还没看清楚,一个人就朝他扑了过来。   两条手臂从肩上绕过去,将他紧紧抱住。   这是……   杨静。   杨启程闭眼,呼了口气,也伸手抱着她,手掌贴在她背上,狠狠地按了一下。   片刻,他听见了细碎的呜咽。   温热的呼吸贴着颈侧,拂得他皮肤有些痒。   杨启程拍了拍她的背,“没事了。”   杨静脸埋在他肩窝,小声啜泣。   缸子走过来,“老杨,你怎么来了?”   “怕你们出事。”   “你别说,差一点出事。咱们车就在那车后面,当时那车撞过去,我们这车也差点打滑……就隔这么近,整车人都吓傻了……”   他看了看杨启程怀里的杨静,“杨静刚还在着急呢,这儿一点儿信号都没有,就怕你看到新闻担心,想给你打个电话报平安,死都打不出去。路又封了,走不得退不得……”   杨启程沉默片刻,“人没事就好。”   过了一会儿,杨静情绪稳定下来,便松开杨启程,退后半步。   怀里陡然空了。   顿了一下,杨启程放下手臂,手插、进裤兜里,问缸子:“你什么打算?要不先回镇上,换另一条路,你们坐快艇到市里再换车。”   缸子看向杨静:“你觉得呢?听你哥的?”   杨启程说:“我跟你班主任解释。”   杨静想了想,点头。   几人沿着路往回走,走到封锁区外。   好在杨启程那车后面只停了四五辆,错一错,还是能开出去。   一小时后,三人又回到了镇上。   中午杨启程请完客,亲戚和帮忙的掌勺师傅各自回去了。   楼前地上,鞭炮炸过的纸屑铺了一地。   杨启程找了把竹枝扎的大扫帚,开始扫地。   杨静看见了,也拿了扫帚,一起帮忙。   很快,所有纸屑垃圾都扫除干净,杨启程将厨房里的水龙头接上水管,冲刷地面。   灰色的泥浆一股一股流进下水道里,露出干净的水泥地。   杨静站在一旁,静静看着杨启程。   他背影沉峻如山,数年前,她就曾经这样凝望过。   她一直觉得,自己对杨启程的情感,十分复杂,却也单纯。想独占,但也可以放手,如果他过得很好。   可这么多年,她看他的背影,仍然和最初一样,坚定不移却寂寥落拓。   她想起方才那个怀抱。   汗味,烟味,粗重的呼吸。   他本该这样。   他就是杨启程。   粗粝,高大沉稳,风雨不动。   她一直爱他,以十分幼稚笨拙却单纯的方式。   但在今天,在上午耀眼得睁不开眼的日光里,抱着他哭泣的那个瞬间,她想,她的爱里开始掺杂更多的意义。   无法宣之于口,从生发之初,就得被生生扼杀。   第17章 (17)胶着(上)   杨静到达旦城,已经是晚上了,她把东西放回宿舍,先去班主任那儿销假。   班主任很宽容,让她不必回教室自习,可以先休息,准备明天的考试。   杨静回宿舍,洗了个澡。觉得有点饿,又出门去了趟学校的小卖部。   待回到教室,数学老师正在讲题目。   一声“报告”,所有人的视线都投向门口。   数学老师目光在杨静身上停了一下,点头,“请进”。   杨静回到自己位上,恰好对上陈骏的目光,关切却又复杂。   杨静垂眼转身坐下。   下课铃打响,数学老师丢下粉笔,“……好,就讲到这儿,下堂课大家自己复习,有什么问题过来问我。”   “杨静。”   杨静转过头。   陈骏看着她,“你这几天去那儿了?”   “暮城。”   陈骏紧抿着唇,“……你没跟我说。”   “走得比较急,忘了。”   “那你也没打电话。”   杨静张了张口,无话可说。   陈骏没再说什么,垂下头开始写试卷。   杨静小声地说了一句对不起。   陈骏手指一顿,却没抬起头来,也没说“没关系”。   ·   过了头七,又留了两天,所有事情都处理完毕之后,杨启程回到旦城。   晚上,厉昀过来找他一起吃饭。   “去你家里,我来做吧。”   杨启程说:“别麻烦了,就在外面找个地方吃。”   厉昀沉默一瞬,“好。”   到了餐馆,趁上菜之前,厉昀问他:“家里的事都处理妥当了?”   杨启程点了点头。   “学校有事,请不出假,不然我是应该陪你回去的。”   “没事。”   厉昀看了看杨启程,端起茶杯轻抿了一口。   吃饭的时候,两个人聊了些琐事。   多数时候是厉昀在问,杨启程在答。   吃完,杨启程开车送厉昀回去。   厉昀似是有些疲乏,打开了车载广播,闭上眼,身体往后靠去。   开出去一阵,杨启程手机响起来。   一看,是杨静打来的。   他怕吵醒厉昀,赶紧接起来。   他将车靠边停下,把广播声音调小。   “哥。”   “嗯。”   “吃饭了吗?”   “吃了。”   “今天二模成绩出来了。”   “怎么样?”   “还行。”   杨启程看了看一旁的厉昀,“好就是好,差就是差,还行是什么?”   “还行就是,北大清华没指望,但是旦城大学完全没问题。”   “你想留这儿?”   那边静了一下,“不行吗?”   杨启程一顿,“随你。”   杨静解释:“我不适应北方的气候。”   “去都没去过,怎么知道适应不适应。”   “你想让我去帝都吗?”   “……随你。”   杨静“哦”了一声。   片刻,又问他:“你回来了?”   “嗯,下午到的。”   “那我周末能不能回家?”   “也是你家,你想回就回。”   杨静笑了一声。   又闲聊几句,杨静说:“那我挂了,要上晚自习了。”   杨启程将手机放到一旁,重新发动车子。   转头一看,厉昀不知道何时睁开了眼睛。   “醒了?”   “我没睡。”   厉昀坐直身体,看了看杨启程,“杨静?”   “嗯。”   “三年了,这是第一回她自己要求周末回家。”   杨启程立即瞥她一眼,“你想说什么?”   “你们和好了?”   “什么和好不和好。”   厉昀无可无不可地笑了一声,没再说什么。   杨启程继续开车,一路沉默。   送到小区门口,厉昀下了车,手掌着车门看杨启程,“上去坐一会儿,跟我爸喝杯茶。”   “改天吧,我想先回去歇会儿。”   厉昀看他数秒,“啪”一下摔上车门,转身走了。   周末,杨静回家。   一打开门,便闻到一股食物的香味儿。往厨房去看,厉昀正在炒菜。   厉昀扭头看她,笑说:“杨静,回来了。”   杨静平淡地“嗯”了一声,“我哥呢?”   “下去买饮料了——你先洗个手,看会儿电视,我再炒个菜就开饭。”   这语气,俨然就是女主人。   杨静回自己房间放书包,一看,房间仍然是干干净净的,桌上也没落灰。   她在床沿上坐了一会儿,忽然起身,将房门反锁上,拉开了衣柜门。   日常的服装,整整齐齐地挂在里面。   杨静挨个翻了一下,发现一条裙子,是去年初秋,拿到暑假打工的工资时买的。   一条墨蓝底白色碎花的长裙,穿上时衬得她皮肤尤其的白。衣服很修身,很能显示女性的线条。   她买回来穿了一次,觉得浑身不舒坦,就又收起来了,仍旧穿三中的校服。   杨静把裙子取下来,脱下身上的校服,穿上裙子。   她把头发撩到一旁,背对着穿衣镜,拉上后背的拉链。穿好,她转身照镜子。   镜子里的人胸脯挺拔,腰线细而流畅,小腿修长,骨肉匀亭。   她盯着自己的脸,依稀瞧出些孙丽的影子,立时蹙了蹙眉,打算将裙子脱下来。   正这时,外面响起开门的声音。   杨静立在原处,踌躇半晌,最终深深呼吸,打开房门,“哥。”   杨启程正在换鞋,抬头看她,明显怔了一下,才说:“回来了。”   “嗯。”杨静走过去,从他手里饮料接过来。   厨房里传出厉昀的声音:“启程,过来帮忙端菜。”   杨静忙说,“我去端。”   杨静将饮料搁在桌上,走进厨房。   厉昀正在等菜收汁,并没有看杨静。   杨静端了两盘菜,走到厨房门口时,她忽然觉察出什么,转头望去。   少女脚步轻盈,仿佛夏初柳梢的微风。   那裙摆随着她的动作,似花蕾初绽。   席上,厉昀不住给杨静夹菜,又问她一些在学校的情况。   “应该要二模了吧,考得怎么样?”   杨静神色疏淡,“还好。”   “想好去哪个大学了吗?”   “没有。”   厉昀笑了笑,又问:“想读什么专业?”   “不知道……小语种吧。”   “那可以去北外,上外也不错,现在小语种读出来挺好就业的。不学小语种,学英语也可以,商务英语和对外汉语的前景都很好。”   杨静“嗯”了一声,“再说吧。”   厉昀静了片刻,自己夹了一筷子拔丝山药,又问:“陈骏呢?是不是想跟你去一个学校?”   “不知道,可能学医。”   “那可以去协和医科大,首都医科大也行……”   杨静抬头,看了厉昀一眼,“厉老师,你想让我去帝都吗?”   厉昀笑了笑,“这当然看你自己的意思,我只是建议。去大城市看看,可以增长见识。”   杨静低头,默默吃菜,没再说话。   吃完,杨静帮忙收拾桌子。   厉昀把碗堆进水槽,打开水龙头。哗哗的水声中,厉昀喊杨静的名字。   杨静走进厨房,“厉老师,怎么了?”   “我收拾厨房,你帮忙洗下碗吧,可以吗?”   杨静点头。   杨静取下丝瓜瓤,往水槽里倒了点儿洗洁精。   厉昀收拾流理台,清洗砧板。   厉昀往杨静身上看了一眼,笑说:“裙子很好看。”   杨静动作骤停,心里一紧。   “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我爸不让我穿裙子,夏天也只能穿裤子。后来上了大学,才买了第一条裙子。你现在这个年纪,是该多穿点裙子,学校的校服都太难看了。”   杨静轻轻咬了咬唇。   厉昀看她一眼,笑说:“怎么这幅表情?不相信?不信你可以问问你哥,好不好看。”   她仿佛只是随口一说,讲完之后就接着擦拭流理台。   杨静捏着丝瓜瓤,埋头刷碗,一言不发。   收拾好以后,杨静回到房间。   她又站到穿衣镜前,认真打量自己。   越看,越能发现孙丽的影子。   孙丽这人很会打扮,即便只能用极其廉价的化妆品。她十分擅长利用自己的优点,从不直接袒胸露乳,而是利用衣服展示她腰细腿长肤白的特点。   杨静蹙了蹙眉,移开目光,一下打开衣柜门,从里面翻出方才换下的校服。   她把脱下的裙子装进一个袋子里,背上书包,打开房门。   杨启程正坐沙发上,见杨静全副武装,一副要走的架势,愣了愣,“要回学校?”   杨静点头,“学校有复习氛围。”   杨启程看着她,“别太累了,劳逸结合。”   杨静笑了一下,似是开玩笑地说:“你不是希望我考北大清华吗,不拼一拼考不上。”   她拉了拉双肩包的带子,“我走了。”   杨启程站起身,“我送你。”   洗手间里一阵水声,随即厉昀打开房门走了出来,“杨静,你准备回学校?”   “嗯。”   “好不容易回来一次,你们放一天半吧,明天再回去啊。”   “学校有事。”   厉昀似觉得遗憾,“我本来还打算下午跟你一块儿去买衣服,现在夏装刚刚上市,不少好看的裙子。”   杨静垂着眼,没吭声。   最终,还是杨启程出声说:“那走吧,我送你。”   住在七楼,杨静并没有坐电梯,而是选择步行下楼梯。   她走在前,杨启程跟在后面。   一轻一重的脚步声,偶尔交叠。   她从前总觉得七楼很远,如今却知道其实很近,一下就走完了。   到了楼下,杨静朝车库走去。   路上经过一个垃圾桶,杨静停下脚步,“等一下。”   她顿了顿,把自己手里提的袋子一下塞进去,拍了拍手,说:“好了,走吧。”   杨启程往垃圾桶那儿看了一眼。   车上,杨静几乎没说话。   到下车时,才对杨启程说:“哥,马上复习要更紧张,我放月假就不回家了。”   杨启程左手上夹着烟,搭在车窗上,“嗯。”   到了校门口,杨静跳下车,冲他一挥手,“我进去了,你开车回去注意安全。”   杨启程摆了摆手。   杨静笑了一下,转身走了。   杨启程坐在原处,看着她身影渐渐变成了一个黑点儿。   他突然发现,自己好像总在不断不断地送她。   送她离开,送她住校,送她上车,送她去远方……   第18章 【增】(18)胶着(下)   回到楼上,厉昀坐在沙发上,电视开着。房间干干净净的,似乎还飘着一股淡淡的洗洁精的香味儿。   杨启程到她身旁坐下,摸过烟点了一支。   厉昀微微蹙了蹙眉,“我有点感冒,你去阳台上抽吧。”   杨启程微眯着眼,吸了一口,把刚点着的烟往烟灰缸里一碾,平淡地说了一句:“你不是很喜欢吗。”   厉昀猛地转头看他一眼。   他薄唇微抿,脸上没有什么表情。   厉昀坐直了身体,无所适从地呆了一瞬,伸出手去拿橙子来剥,“我惹你了?”   杨启程头稍稍偏过来,看她,“你跟杨静说了什么?”   厉昀手一停,无声地从鼻子里笑了一声,“我敢对她说什么?”   “她偶尔回来一次,你让着她一点。”   厉昀头低下去,指甲掐进橙子的皮里,静了好一瞬,才说:“我还没让着她?”   杨启程没说话。   “杨启程。”   杨启程看她一眼。   厉昀慢慢地,一点一点地剥开橙子,“我年纪不小了。”空气里一股橙皮的清苦香味,“……你好好想一下。”   过了好一会,杨启程“嗯”了一声,伸出手去,将厉昀的肩膀揽了一下。   他手掌靠上去的瞬间,厉昀突然鼻子一酸。   最初交往那几个月,她跟杨启程和任何一对情侣没什么两样。   学校不需要上晚自习的时候,她常常下课了去公司找杨启程。两人一块吃晚饭,出去消磨时间。周末,要是逢上都没什么事,也会去周边城市自驾游。   然而渐渐的,一切都好像回到了最早她还没有跟杨启程在一起的时候,他总是忽远忽近,仿佛让她安心,只是他心情好的时候,才愿意抽出时间去完成的任务。   她调查过,杨启程并没有别的女人。   厉昀低着头,把剥完的橙子搁在桌子上,抽/出纸巾慢慢地擦手指,“周末有个贵客,舅舅说让你去吃一顿饭。”   杨启程神情冷淡,“嗯。”   周末,在厉昀家里设宴。   车开到楼下,杨启程让厉昀先上去,自己去停车。   等回到楼上,门虚掩着。杨启程推门进去,一边换鞋,一边往里瞥了一眼。这一瞥,却是一愣——斜对门沙发上坐着,与厉昀相谈甚欢的人,居然是多年未见的陈家炳。   厉昀这时候抬眼,看见杨启程往里走,站起身笑道:“炳哥,我男朋友,你应该认识的。”   陈家炳也跟着起身,走出几步,待杨启程走到近前,叫了一声“炳哥”以后,笑着伸出手:“当然认识,我早说了,启程这人是个人才。”   坐在一旁沉眉肃目的厉昀的舅舅,这会儿脸上也带了点儿笑容,“还嫩,差了点儿火候。”   陈家炳落座,“话不能这么说,后生可畏嘛。”   杨启程坐下,给陈家炳递了一支烟,“炳哥这几年哪里发财?”   陈家炳笑道:“生意不好做,不亏本就不错了。”   杨启程无可无不可地笑了一下,转了话题,问他成家没有。   杨启程虽然没跟陈家炳碰上面,却也听说过,他这几年在投资做建材,混得风生水起。   陈家炳含着烟,笑道:“不如启程你有福气。”   厉昀瞥了杨启程一眼,轻轻笑了一声。   厉昀父亲不在家,午饭一共五人。席上只是闲聊,七拐八绕的,杨启程也没摸清陈家炳这回来的目的,只知道他跟厉昀舅舅有些往来。至于具体是什么往来,杨启程并不愿意去深究。   厉昀舅舅为人克制,颇有威严,因此喝酒点到为止。趁着略有酒意,众人摆开了牌局。厉母近日在做针灸,让保姆陪着出门了,厉昀便在牌桌上作陪。   摸牌的时候,厉昀笑道:“我不大会打,舅舅,炳哥,你们可得让着我。”   陈家炳笑道:“尽管打,赢了算你的,输了我替你出,成不成?”   厉昀抿嘴而笑。   杨启程只放了几分的心思在牌局上,剩余的全在跟陈家炳打太极。   数年未见,他发现陈家炳这人较之以往更加喜怒不形于色,话里真真假假,捉摸不透。   即便如此,杨启程倒也咂摸出了一点儿意思。   下午散席,厉昀留陈家炳吃晚饭。   陈家炳拿上外套,搭在臂间,笑看向厉昀舅舅,“一群生瓜蛋子给我惹了点儿事,非得我自己出面去解决,感谢您今天盛情款待,回头我摆宴,请您一定赏脸。”   厉昀舅舅微微颔首,“下回不用兴师动众,跟小昀打声招呼就成。”   陈家炳这才看向厉昀,笑道:“今儿叨扰了。”   厉昀笑道:“炳哥客气了。”   陈家炳便又将目光转向杨启程,笑说:“小区进来七拐八绕,我连自己车停哪儿都不记得了,启程,劳烦你给我带带路?”   天还没黑,天边几抹残云,深蓝里衍出一线暗红。   陈家炳摸出烟盒,给杨启程递了一支。   杨启程道了声谢。   两人往前走,陈家炳笑道:“今儿酒没喝尽兴,回头咱俩单独聚一个。”   “炳哥组局,我一定奉陪。”   陈家炳看他一眼,笑说:“老婆有这么一个舅舅,压力大吧?”   杨启程吸了口烟,没吭声。   陈家炳仿佛只是随口一提,将目光转向前方,又说:“还是前几年活得爽利,如今跟前连个可用的人都没有。”   “怎么会,炳哥识人一贯很准——当然我是个例外。”   陈家炳笑了一声,“这话说得太谦虚了。”   风迎面而来,烟雾一时拢住了眼睛,“是炳哥抬举了,我这人有几斤几两,我自己还是清楚。过了几年安逸日子,也没什么想法了,钱够花就成。”   陈家炳偏头瞥他一眼,似要判断他这话是不是玩笑。   半晌,陈家炳鼻子里笑了一声,“我好像看见我的车了,就送到这儿吧,回头一块儿喝酒!”   杨启程点头。   待陈家炳车走了,杨启程在原地蹲下,随着夜色渐渐降临,把手里这支烟抽完了。   ·   焦灼的五月,几乎每个人都绷着劲儿在学习。   上回冷战以后没多久,陈骏就主动找杨静和好了。   两个人常常一块儿选同一张数学或者英语试卷,比谁做得更快。多数时候是陈骏赢,然而杨静的正确率却更高。   杨静喜欢这样紧促的日子,脑袋里被各种各样的公式填满,容不下别的杂思。   这样忙碌的节奏,终于在六月初走向尾声。   杨静一点儿没觉得紧张,就和平时考试一样的从容顺手。   第一天下午的数学,最后一道大题很难。杨静把能写的步骤都写了,从头到尾检查三遍,自己估了个分,一看时间,还剩下半小时。学校明令禁止不能提前交卷,她只好丢下笔,趴在桌上,听着窗外的雨声睡觉。   睡得迷迷糊糊,突然做了个梦。   那是个黄昏,夕阳橙红,照在凉席上,两条光。裸的身子蛆虫一样交叠蠕动。孙丽从齿缝间逸出半是痛苦半是极乐的呻。吟,一抬眼看见她正呆愣愣站在布帘后面,咧开红唇冲她笑了一声。   这梦,往常到这里就该醒了,今天却持续了下去。   她看见孙丽脸上的笑容渐渐变化,变得狰狞痛苦,口中低呵一声,似在命令她什么……   然而她听不见,耳朵里仿佛塞了一团湿冷的棉花……   杨静腿一抖,醒了过来。   雨还没停,雨声淅淅沥沥,一阵一阵。   第二天下午最后一门是英语,杨静同样提前写完。   这次她没犹豫,直接交了卷,去门口拿上东西,径直走去学校门口。   外面人头攒动,全是等待的家长。   有人看杨静出来,立马问:“考试结束了?不是还有二十分钟吗?!”   杨静没理会,拨开人群径直往外走。   “杨静!”   杨静循着喊声看过去,杨启程正费力地从人群传过来。   杨启程到她跟前,伸手拍了拍她肩膀,“考完了?”   杨静笑了笑,“我提前交卷了。”   “有把握吗?”   “还行。”   “告诉你个喜事儿。”   杨静眼睛一亮,忙问:“王悦姐生了?”   “生了。”   “男孩女孩?”   “男孩。”   “那带我去医院看看。”   到了医院,王悦床边围了一堆人,压根无处下脚。   杨静抽空瞅了一眼小孩儿,红彤彤皱巴巴一团,小拳头紧紧攥着,闭着眼。   缸子高兴坏了,笑得脸上全是褶子。   待了片刻,杨静说:“我们先走吧,明天再来看。”   杨启程带着杨静出了医院,问:“想吃点儿什么?”   “随便。”   杨启程看了看时间,“给陈骏打个电话,问问他要不要一起过来。”   杨静站着没动,“他爸妈肯定要接他出去吃。”   杨启程想了想,“那下次吧。”   杨启程领她去了家星级酒店,点了一大桌子,最后都没吃完,全得打包。   吃完出来,天已经黑透了。   杨静忽然心血来潮 ,想去扁担巷看看。   “去那儿干什么。”   “看看嘛,我毕竟也是从那儿出来的。”   杨启程想了想,还是随她。   城市发展很快,那一片全都划成了拆迁区,居民都迁出去了,如今只剩下空荡荡的楼房。   周围黑灯瞎火的,杨启程往里看了一眼,“算了,回去吧。”   杨静却很执拗,拿手机照着路,往里走。   杨启程怕她出危险,只得跟在后面。   走进去一段,适应黑暗以后,渐渐也不觉得暗了。   七弯八拐,两个人总算来到了以前住的筒子楼。   脚步声踏在阶梯上,一阵阵荡开,黑暗的楼梯间里更显寂静。   到了四楼,杨静往里看了一眼。   长长的走廊,漆黑幽深。   杨静笑了笑,“好像恐怖片。”   走廊里一股潮湿的霉味,门楣上结着大片的蜘蛛网。   到了409门前,杨静推了推门,上锁了。   杨启程说:“让开。”   杨静往旁边一让。   杨启程一脚踹上去,门“砰”一下开了。   里面空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   杨静走到正中,原来这儿放着桌子,顶上是白炽灯;里面靠墙放着一张床垫,那是她睡觉的地方;杨启程的床挨着她的,对面放了台时常出毛病的电视机……   她想到一些事,渐而想到更多的事。   如果当年杨启程没有对她敞开门,她现在会过着这样的生活?   杨启程轻咳一声:“去对面看看。”   杨静立即说:“不去。”   “以后这里就要拆了。”   杨静立了片刻,最终还是默默朝对门走去。   一进屋,杨静被尘埃呛得咳嗽几声。   她走到里间,拿手机的光亮照了照墙壁,那上面的刻痕还在。   杨静从地上捡了一块石子,将背紧贴着墙壁,用石子在头顶划了一道。   她转身去看,与十三岁的那道做对比。   那时候那样矮,却无所顾忌,什么都敢做,什么都敢说。   如今长到这样高,有些话,却再也说不出口。   杨静忽将手机的背光熄灭了。   昏暗之中,杨启程的身影,只看得见一个模模糊糊的轮廓。   杨静张了张口,心脏激烈跳动,仿佛要嗓子眼里蹦出;耳朵里像是塞了一团湿冷的棉花,让她再也听不见任何声音。   “哥……”   杨启程“嗯”了一声,“怎么了?”   杨静紧紧捏着手机,似乎那成了溺水人的芦苇,“我……”   心跳,呼吸,以及触不到边的寂静与黑暗。   心口涨痛,让她说不出话来。   仿佛寒夜的潮水,一阵阵冲上岸头,撞上礁石,却又四散开去……   手机的边角硌得掌心发疼,终于,她咬了咬唇,听见自己艰难地说:“哥,谢谢你当年收留后。”   杨启程顿了顿,仿佛是很低地笑了一声,“这话你留着升学宴上好好发挥。”   杨静眼睛酸胀,“嗯。”   “还要再逛逛?”   杨静把手机解锁,“不逛了,回去吧。”   杨静跟在杨启程身后,一步一步地踏出了筒子楼。   走到巷子里,她又回头看了一眼,这破败将颓的楼房,像是只灰狗伏在夜色中。   杨静别过目光,看着脚下,“走吧。”   她再也不会回来了。   ·   车开到灯火通明的路上,一路,杨静和杨启程都没有说话。   快到学校时,杨静手机响了,是陈骏打过来的。   “喂。”   陈骏低声说:“你现在在哪儿,我过来找你。”   “我去学校退宿,有事吗?”   “那我来学校找你。”   杨静有些疲累,“明天吧,行吗?”   那边沉默了一瞬,“你记得当年答应过我的事吗?”   杨静也跟着沉默,最终说:“好。”   杨启程看她一眼,似是有话要问,却并没有开口。   到了学校,杨静将宿舍所有东西收拾好,放到杨启程车里。   杨静让杨启程先回去,她在学校等着陈骏。   “回去注意安全,让陈骏送你。”   杨静点头。   杨静在教室里等了十五分钟,陈骏来了。   陈骏指了指外面,“去操场上走走吧。”   杨静没说话,跟在陈骏身后。   操场上,只有观众席的顶上打了一个大灯,是以非常昏暗,以往下晚自习的时候,常有一对一对的小情侣过来散步。   陈骏先问:“你考得怎么样?”   “数学最后一道大题只写了第一问。”   “那题蛮难的,我也只做了一半。”   杨静赶忙说:“你不要跟我对答案,我不想估分。”   陈骏笑了一声,“那你想好没有,去什么学校?”   杨静没吭声。   塑胶的跑道,暴晒一天,一股浓郁的橡胶味。   杨静腿上被蚊子一叮,急忙伸手去拍了一下。   陈骏说:“跟我一起去帝都吧。”   杨静动作一顿,直起身来。   陈骏也停下了脚步,低头看着她,“你可以去北外。”   片刻,杨静轻声说:“我还不知道。”   “你想留在旦城?”   杨静想了想,摇头。   陈骏挠了挠头,“那你想去哪个城市。”   杨静沉默片刻,仍是说:“我还不知道。”   “不管去哪儿,我跟你去。”   杨静怔愣,抬头看向陈骏。   他眼睛里映着从观众席那边投来的灯光,十分明亮。·陈骏往前一步,犹疑着伸手,握住了杨静的手。   他低声说:“……我还是喜欢你。”   他的手很热,手指有点发颤,是以将她的手攥得很紧却不自觉。   不久之前,她也像他这样痛苦紧张,心脏被潮浪不断地没顶,撕扯。   不同的是,他有勇气;而她没有。   杨静微垂着眼,暗暗叹了声气,“陈骏,对不起。”   她手扭了扭,却没从陈骏手里挣脱,反被他握得更紧。   陈骏哑声问:“为什么?”   杨静沉默。   “杨静,我可以照顾你。”   杨静张了张口,声音也有点儿哑:“你看过《白马啸西风》吗?”   【白马载着李文秀,缓缓地走向杏花春雨中的江南。身后,大漠风沙越来越远。   江南好,风景旧曾谙。无数风流少年,如花美眷,在二十四桥的明月里吹箫,在春江花月夜的韵律中缱绻。   那么,李文秀呢?   “那些都是很好很好的,可我偏偏不喜欢。”】陈骏敛目,握着杨静的手,缓缓地松开了。   ——那些都是很好很好的,可我偏偏不喜欢。   安静很久,陈骏终于又开口:“当时你告诉我,不是我想的那样,现在呢?”   “……是。”   “……什么时候开始的?”   杨静摇头,“我不知道,我最近才想明白。”   “他知道吗?”   杨静低头盯着脚尖,“我不会告诉他。”   陈骏抽了抽鼻子,笑了一声,跳起来向着对面的篮球场做了个投篮的动作。   脚落地,他双手插/进口袋里,“……谢谢你告诉我。”   杨静没说话。   “……我说过,我这个人,做不到一味付出不求回报,所以以后就……”   杨静了然,“谢谢你。”   陈骏看着她,咧嘴笑了笑,“那走吧,送你回去。”   说罢,转身向着操场门走去。   少年的背影,原来早比她认为得更加高大。   如果她愿意,他肯定可以给她庇护,就像他一直以来所做的。   杨静迈开脚步,跟上前去。   ——那些都是很好很好的,可我偏偏不喜欢。   第19章 (19)怪物   缸子老婆孩子出院那天,杨启程开车过去帮忙。   等收拾妥当,已快到中午。王悦想在家里随意煮点儿粥喝,便让缸子请杨启程出去吃饭。   杨启程怕耽误事儿,便和缸子在楼下附近随意找了家餐馆。   说起近况,缸子问:“怎么没看见杨静?”   “她做兼职去了。”   缸子笑道:“也不缺她这几个钱,好不容易高考完了,还不趁机多出去玩玩。”   “说了,她不听。”   缸子又问:“那个陈骏,考得怎么样?”   “不知道,还行吧。”   “ 你别说,这俩孩子放一起看,也挺赏心悦目。”   杨启程顿了顿,“年轻人的事,随他们自己。”   缸子嘿嘿笑了一声:“我说老杨,我这辈子的任务算是完成了,你那边怎么个说法?和厉昀好几年了,打算什么时候结婚。”   杨启程有些不耐,“不知道。”   缸子看他一眼,“你别耗着人家,人都三十了。”   杨启程摸了支烟出来,没吭声。   “你要是厉昀没什么大的矛盾,差不多得了。人对你怎么样,你自己心里最清楚,一个女人,等你这么多年不容易。”   “知道,”杨启程心里烦躁,不想再聊这个,趁上菜的时候,转移了话题,“前几天见到陈家炳了。”   缸子一愣,“炳哥?”   “他现在开始做医疗保健这块,想找人合作。”   “他完全上岸了?”   “不知道,明面上看着是。”   缸子沉吟,“得考虑考虑,咱们小本生意,没必要跟着他掺合。”   杨启程点头,又说:“过段日子,打算给杨静办个升学宴。”   “得办,肯定得办!”缸子兴奋道,“咱妹子成了高材生,说出去都面上有光。”   “呸,那是我妹,你少跟这儿沾光。”   缸子嘿嘿笑道:“咱俩谁跟谁,你妹不就是我妹。”   过一会儿,又说:“让杨静没事儿过来玩吧,王悦坐月子,家里一直有人。”   杨启程答应下来。   杨静得令,往缸子家里跑了好几趟,陪王悦消磨时间。   一转眼就到了高考出成绩的时间,杨静在麦当劳打工,趁着休息的时候,打电话查了分,跟自己估的相差无几。   说不上不高兴,但也没觉得太高兴。   杨静收起电话,回到柜台。   没过多久,兜里电话响起来,杨静掏出一看,杨启程打来的,便先掐了,没接。   过会儿,又打了过来。   杨静还是掐了,回了条短信:在忙,一会儿说。   一忙就忙到正午,杨静去了趟洗手间,掏出电话打给杨启程,“哥。”   “我在天桥附近,堵车了,你自己出来。”   杨静垂首,“我一会儿还得工作。”   “请假。”   “忙不过来,领班不给请假。”   那边静了片刻,挂了电话。   杨静在那儿站了片刻,最后把手机揣进口袋里,洗了把脸,出去吃饭。   晚上回到家,保姆在厨房里做饭,杨启程坐在沙发上看电视。   杨静喊了一声“哥”,低头换鞋。   杨启程瞥她一眼。   杨静进屋之后,先去洗了个手,又回卧室拿衣服,去浴室洗澡,洗完澡,又一头扎进卧室里……总归没有半刻消停。   到吃晚饭的时候,杨启程总算跟她说上话,语气不咸不淡,“现在不忙了?”   杨静愣了愣,垂下眼,“有什么事?”   “今天出成绩。”   “哦,”杨静似这才意识到,“653。”   杨启程对这也没多大概念,只知道总分750,这分数应该算是不错了。   “什么时候填志愿?”   “明天开始。”   “想好了吗?”   杨静顿了顿,“嗯。”   杨启程看她,“去哪儿?”   “北外。”   杨启程沉默片刻,最后只“嗯”了一声。   杨静默默吃菜,也不说话。   吃完饭,杨启程丢了碗筷,去阳台抽烟。没过片刻,杨静也跟着出来。   杨启程忽然想起来,初三那年,也是在阳台上,杨静对她说了一通莫名其妙的话,什么“你可以随时抛弃我,但我永远不会抛弃你”,什么“我希望你过得更好”。   这姑娘早熟,他一早就知道,他时常觉得自己看不懂她。以前住筒子楼里的时候,她跟个小狗一样,怎么恶行恶色都赶不走,伤心一阵,回头又黏糊糊地过来蹭他的腿……   但是如今……   杨启程转头看她一眼。   杨静立在阳台门口,喊了一声“哥”,走过来,却什么也没说,拿起一旁的晾衣竿,把晒干的衣服取下来。   杨启程看着她,片刻,“你又在闹什么脾气?”   杨静动作顿了一下,紧抿着唇,没吭声。她把干衣服都收了下来,抱在怀里,抬头看着杨启程,“哥……不是所有你不懂的事,就是闹脾气。”   杨启程抽了口烟,“有什么我不懂的,你跟我说说。”   杨静垂着眼,“……以后,有机会再说吧。”   杨静把衣服放在沙发上,一件一件开始叠。   自己的,杨启程的;自己的,杨启程的……   以前在扁担巷,她也是洗两人的衣服。那时候衣服少,就那么几件,不及时洗很可能就没衣服穿了。   日子分外艰难,可她却很怀念那短短的,不到两个月的时间。   虽然清贫,但那时候他们之间没有别人,只有彼此。   正发着呆,搁在茶几上的手机响起来。   陈骏打来的,问她分数 。   杨静报了自己的,陈骏说:“我670。”   杨静顿了数秒,“好像不够清华。”   陈骏“嗯”了一声,“都行。”   一时沉默,陈骏问她:“最近在干什么?”   “打工。”   “我去了趟敦煌。”   “好玩吗?”   “看到鸣沙山月牙泉……你应该也去看看。”   “等以后有机会吧。”   那边一时沉静,只有呼吸,片刻,听见陈骏轻唤一声:“……杨静。”   杨静“嗯”了一声,然而声音太小,连她自己也没听见。   陈骏大约也没听见,静了片刻,哑声说:“那我挂电话了。”   “好。”   那边没说再见,就这么挂断了。   杨静放下手机,一抬眼,却见杨启程正站在阳台门口看着她。   杨启程问:“跟陈骏吵架了?”   “没有。”   “你是不是……”   杨静看着他,“什么?”   杨启程摇了摇头,走过来将烟蒂掐在烟灰缸里,往浴室去了。   他经过时,身上有股烟草的味道。   杨静垂着眼,继续叠衣服。   ·   升学宴安排在八月上旬,杨启程在星级酒店定了三十来桌,杨静的同学老师占了三桌,剩下的全是缸子和杨启程的朋友。   杨静并不喜欢这样的场合,总觉得大家不过是借了个幌子聚在一起互送人情。   然而杨启程高兴,她不好扫他的兴。   杨静当天起了个大早,还在刷牙,听见敲门声。   片刻,杨启程脚步声往门口去了。   杨静洗漱完毕,走出浴室,抬眼一看,厉昀坐在沙发上。   厉昀见杨静出来,忙站起身笑说:“你升学宴要穿的衣服准备好了吗?”   杨静一顿。她本就兴趣缺缺,自然没打算费心装扮。   厉昀拎起茶几上硕大的纸袋,“给你买了条裙子,尺寸应该是合适的。”   厉昀将裙子拿出来,抖开。   纯白色小礼服,抹胸掐腰,裙摆蓬松,腰上一个缎带的蝴蝶结。   厉昀把裙子塞进她怀里,笑说:“去试试?”   杨静眼也没抬,“不用了,裙子我穿不惯。”   “以后穿裙子的机会还多,总要慢慢习惯。”厉昀又从纸袋里拿出一只鞋盒,“高跟鞋也帮你买了,你穿37码,是吧?”   浅口凉鞋,很浅的藕粉色,跟并不算很高。   所有的东西,一下全塞进她怀里。   杨静心里烦躁,眉头微微蹙起,抱着这些东西,僵持着。   杨启程看着她,“换上吧。”   杨静紧抿着唇,瞥了杨启程一眼,抱着衣服回卧室了。   临到中午,酒店门口人人来人往。   杨静站在杨启程身旁,一道迎宾。   不知是裙子太短,没到膝盖,还是背后露了一小片,让她十分难受,总有一种似是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的不安感。   没过多久,陈骏来了。   他瞧见杨静的打扮,愣了片刻,方想起来打招呼。   杨启程问他:“报的什么学校?”   “协和医科大。”   “什么时候办升学宴?”   “过两天,我跟杨静说过。程哥,到时候跟杨静一起来参加吧。”   杨启程点头,“好,你先进去坐会儿吧。”   陈骏又看了看杨静。   杨静说:“最前面三桌都是我们班的。”   陈骏点了点头,走进去。   快到正午,杨启程转头看了看杨静,“饿不饿?”   “还好。”   “快了,再站十分钟。”   “嗯。”   杨静第一次穿高跟鞋,虽然脚下这鞋不到五公分,穿久了仍然觉得脚掌酸疼。   眼看着时间差不多了,杨启程说:“进去吧……”   话音未落,他瞧见前方一人,正大步流星走了过来。   杨静顺着他视线看过去,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看着约莫四十来岁。   待那男人走到跟前,杨启程忙伸手道:“炳哥。”   陈家炳跟杨启程握了握手,大笑道:“听说你妹妹今儿办升学宴,我反正没事,顺道过来看看,不怪我不请自来吧?”   “炳哥贵人事多,这么点儿小事,不敢贸然发请柬。”   陈家炳笑道:“唉,这可不算小事,高考升学,一辈子的大事……”   他将目光移到杨静身上,“这就是令妹?”   “杨静,喊陈先生。”   “陈先生多生分,跟大家一样,喊我炳哥吧。”   杨静蹙了蹙眉,“炳哥。”   陈家炳哈哈大笑,“好,喊得我也跟着年轻了几岁。”他从西装口袋里掏出一封红包,递给杨静。   杨启程忙说:“炳哥太客气了,人能来已经是杨静面子大,红包不能收。”   “第一回见面,礼数上不能失,你知道我这人的规矩,以后熟悉了,咱们随意。”   杨启程目光微沉,面上倒还是笑着,对杨静说:“杨静,那你拿着。”   杨静接过,不咸不淡说:“谢谢炳哥。”   陈家炳又看杨静一眼,似笑非笑。   人该到都差不多到了,杨启程便跟着陈家炳一道进去,亲自给他安排了一个靠近舞台的位置。   到十二点,升学宴正式开始。该走的流程总是要走,杨静即便不乐意,也还是得配合。   轮到杨静发言,她接过话筒,看了看底下黑压压的人,“谢谢大家今天来参加我的升学宴。感谢老师和同学的帮助,希望大家吃好喝好。”   司仪没想到这么短,愣了一下,笑说:“今天咱们升学宴的主角有些害羞,大家再给她点掌声鼓励一下好不好?”   底下欢声雷动,司仪看着杨静,小声问:“再讲点儿?”   杨静摇头。   司仪笑了笑,只得说:“杨静同学体谅大家正在忍受空腹的折磨,所有就长话短说了……那么,现在就开席吧,祝大家用餐愉快!”   没有家长发言,主角也只说了三句话,整个仪式不到三分钟,剩下的两分半钟还全是司仪的废话。   陈家炳乐了,问杨启程:“这升学宴也怪有意思,你怎么不上去说两句?”   杨启程说:“大家远道而来是来吃饭的,不是听我讲废话的。”   陈家炳又看了看正在落座的杨静,笑说:“你这个妹妹挺有意思。我记得,以前倒没听说过你还有这么一个能干的妹妹。”   杨启程面色微沉,“是远房亲戚,父母双亡,在我这儿借宿几年。”   他朝着杨静那儿看了一眼,对陈家炳道:“炳哥,您先坐着,我和杨静去给大家敬酒。”   陈家炳笑说:“好,你先去,回头咱俩好好聊聊。”   杨静坐在那儿,刚吃了两筷子,就被杨启程喊起来了。杨启程拎了瓶果汁,领着杨静,挨桌去敬。   到了厉昀那桌,厉昀妈妈站起身,拉着杨静的手仔细瞧了半晌,笑说:“一直听说启程有个妹妹,一直没机会见面……真是个标致人,书也念得好——今年十八岁了吧?”   杨静有些不自在,只点了点头。   “今后昀儿跟启程结婚了,咱们就是一家人了……”   杨静紧抿着嘴,强忍片刻,才没直接呛声。   厉昀将自己父亲也挽起来,笑说:“那一起喝一杯吧,启程和杨静还要给别桌敬酒,咱们私底下以后有的是机会聚首。”   杨静神情冷淡地与她碰了碰杯。   缸子那桌,一半都是他家人,老婆孩子,丈人丈母娘……孩子已经满两个月了,养得白白嫩嫩,这会儿正闭着眼呼呼大睡。孩子叫曹胤,缸子翻字典起的,说是自己名字太土,不能让孩子也跟着土。   趁喝酒的时候,缸子凑到杨启程耳边,低声问:“你请了炳哥?”   “没请。”   缸子愣了愣,“这什么意思?”   杨启程拍了拍他肩膀,“回头再说吧。”   一圈敬完,杨静总算能回桌上吃饭了。   她在班上的人缘自然算不得多好,邀请是发出去了,本没指望会有多少人来,结果远比她想象中要多。这会儿,大家已经聊开了。   便听有人说:“今天酒店里还有一个人办升学宴。”   有人问:“谁啊?”   “刘伊雪,你们认识吗?是艺术生,前段时间上过旦城电视台的,舞蹈比赛得了第一名……”   杨静听见这名字,愣了一下。   陈骏也愣了一下,赶紧问:“她考的什么学校?”   “北电——陈骏,你认识她呀?”   陈骏点了点头,“我跟你一个初中的。”   “哦哦我想起来了,刘伊雪当年还追过你吧!”   大家纷纷八卦起来,唯独杨静,垂着眼,紧抿着嘴。   她没想到还会听见“刘伊雪”这个名字。   当年那桩晦涩黑暗的旧事,仿佛再次扑面而来……   “杨静……”   杨静回过神来,抬头。   “你跟陈骏初中也是一个学校的吧?”   杨静点了点头。   “嘿嘿……你俩准备什么时候公布啊?都三年了,半晌明眼人都清楚,就你俩遮遮掩掩……”   陈骏看了杨静一眼,“没有,我跟杨静真不是你们想的那样……”   “还装!再装罚酒!”   ……   升学宴终于结束,她拜托陈骏先领着人去自己订好的KTV包房唱歌,自己则先留下来跟杨启程一道送客。   陈家炳临走前,特地又跟杨启程寒暄一道。   人大半都走了,唯独剩下厉昀和缸子家人。杨启程打算开几间房让大家休息,晚上再聚一块儿吃顿饭。   杨静要去KTV招待同学,便先走了。   杨启程送她到宴会厅门口,说:“晚上把陈骏带过来吃饭。”   杨静口气有些冲,“为什么要带过来?”   杨启程瞥她一眼。   “我跟陈骏只是同学,没你们想的那种关系。”   杨启程顿了顿,“不是就不是,你生什么气。”   杨静愣了愣。   杨启程摸了摸口袋,掏出支烟,“……我是越来越不懂你了,没事就冲人摆脸子,厉昀也不欠你,早上送你衣服,你是什么表情?”   杨静心里似给刺了一下,“……你帮她说话?”   “我帮理不帮亲。”   杨静冷笑一声,再不看杨启程,转身走了。   “今后昀儿跟启程结婚了,咱们就是一家人了。”   她还有什么家人,早都死了,唯一的一个,现在也……   电梯下了两层,停了下来,门弹开,迎面站着一人。   杨静抬头一看,整个人愣住。   刘伊雪。   刘伊雪也愣住了,看她片刻,眼底泛起深深的厌恶和恐惧。   她退后一步,又退后一步。   隔着两步的距离,想看怪物一样,遥遥看着杨静。   片刻,电梯门合上了。   刘伊雪的身影消失之前,杨静忽然想到了当年杨启程说的一句话:下回谁打你,你就打回去,没把自己命折进去就是稳赚。   她不是一个高尚正直的人,从前不是,今后也不必是。   第20章 【改】(20)告白   杨静到达KTV的时候,大家已经玩开了。   陈骏在跟人聊天,见她进门,立即拿了瓶饮料,起身到她跟前。   杨静接过,说了声“谢谢。”   “唱歌么?”   “不会唱。”杨静抬了抬眼,看着陈骏,“我有事要跟你说。”   陈骏拉开包厢门,“出去说吧,里面吵。”   他们的包厢在最里面,走廊里少有人经过。走廊没开灯,只有两壁上嵌着几何形状的的彩灯,一眼望去,只觉浮夸而魔幻。   杨静背靠着墙壁,微微偏着头,看向陈骏:“我要告诉我哥。”   陈骏愣了一下,“他跟厉老师……”   “那跟我没关系。”   陈骏沉默下来。   “陈骏,我一直想问你,你知道我妈是做什么的吗?”   陈骏声音艰涩:“我……大概知道。”   学校就是个小社会,读初中的孩子,心性尚未成熟,越发天真又残酷。陈骏不是没听过那些传闻,什么“我爸爸的朋友的表哥亲自去试过,便宜得不得了”,什么“我跟杨静是小学同学,我早就知道,其实不光她妈,她自己也……”   ……杨静最早被孤立,与这些传闻不无关系。   杨静看着他,“那你怎么想?”   陈骏摇头,“那跟你没关系。”   他最早注意到杨静,是初一刚开学的时候。开学典礼刚刚结束,一群人挤在楼梯上往上走。他正在跟朋友打闹,听见背后一道冷冷清清的声音,“你东西掉了。”他一回头,对上一双清澈又淡漠的眼睛。他特意站在走廊里,注意看她进了哪间教室才走。   杨静似乎是笑了一声,“……我以前,也觉得跟我没关系。”   陈骏愣了愣,并不很清楚杨静想要表达什么。   杨静抬了抬眼,望着前方上空一盏闪烁的彩灯,“……她一辈子,只做了两件事。破坏了自己的家庭,又专门破坏别人的家庭。在这一点上,她丰功伟绩……”杨静闭了闭眼,“……没人比得上她。”   陈骏莫名觉得心慌,下意识一把抓住她的手臂。   顿了一下,杨静转过头来看他。   陈骏神色严肃,“杨静,你别往自己头上扣帽子。我跟你一块儿走过来的,我知道你是怎么样的人……你想告诉程哥,就告诉他吧,最后不管结果如何,跟我说一声。”   杨静沉默地看了他很久,最终还是只说了声“谢谢”。   ·   晚饭时间,杨静没回酒店。杨启程给她打了数个电话,也没人接。   缸子说:“算了吧,KTV里吵,她肯定在跟同学唱歌。”   杨启程见大家都在等着开席,也不好意思再耗下去了,“那就吃饭吧,回头我给她打包带点儿。”   厉昀妈妈晚餐吃得少,夹了两筷子菜就放下餐具去帮忙王悦抱孩子。   小曹胤醒了,不哭不闹,睁着双大眼睛,滴溜溜地四处张望。   厉妈妈喜欢得不得了,握着小曹胤的手,笑说:“这孩子额头饱满,耳垂这么大,一看就是有福的相。”   王悦笑说:“他外公也这么说。福不福的不强求,顺顺利利长大就好了。”   厉妈妈叹一声气,“真好。”   厉昀笑说:“妈,别老羡慕别人家的。”   “自家没有,还不得羡慕别人家的。”   厉昀看了看厉妈妈,又抬眼看了看杨启程,欲言又止,最终扬起嘴唇笑了笑。   杨启程陡然心里心里一咯噔,然而此刻外人在场,不便问,只拿眼看着厉昀。   厉昀却当没瞧见,转过头去,跟王悦讲话去了。   一顿饭好不容易吃完,大家都觉得累,休息一阵,喝了会儿茶,各自回家了。   杨启程将厉昀一家送回红星小区,见厉昀也要下车,忙说:“我跟你说两句话。”   厉妈妈见厉爸爸不高兴,忙将他一拉,笑说:“你们聊,我们先上去了。”   杨启程看着两位老人走远,将目光移到厉昀脸上,“你是不是有话跟我说?”   厉昀笑了笑,“不是你说要跟我说两句话吗?”   杨启程沉默。   厉昀也不继续逗他了,双眼含笑,看着杨启程,“有个好消息……”   她伸手,将他的手拉过来,缓缓地放在了肚子上。   ·   杨启程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到家的,他冲了个澡,夜没开卧室灯,一下栽进床上,只觉头痛欲裂。   远远的,听见远处工地施工的声响,似是隔了层罩子,也听不分明。   不像以往住在扁担巷里,一晚上都是嘈杂的,窗外有搅拌机运作的轰鸣,楼顶上起夜的脚步声,以及知道从哪里传来的婴儿的啼哭……   他思绪渐沉,然后做了一个梦。   梦的主角……是杨静。   她穿着那日扔进垃圾桶里的墨蓝色裙子,坐在他床边上,慢慢地将衣服脱了下来。   肩膀、小腹……紧接着,她整个人都如同剥了壳的鸡蛋,呈现在她面前。   她跳上床,一下将他抱住。   她身体颤抖发冷,就像那日在青羊盘山公路上,她扑进他怀里一样……   而后,她环在他背后的手逐渐往下,探进去,握住他……   杨启程蓦地睁眼,猛喘着气,坐起身,伸手摸到台灯的按钮,猛一下按下去。   刺目的灯光倾泻而下,他微微眯眼,却发现窗户旁边站了一个人,立时吓得心脏骤停,一句脏话差点没骂出口、待看清楚是杨静,脑袋里“嗡”地响了一声,目光一敛,捞起一旁的衣服,摸口袋的香烟,“回来了?”   杨静仍旧穿着今天升学宴上的那条白色小礼服,赤脚站在窗边,遥遥地看着他,“我听见了。”   杨启程含着香烟,一只手去打打火机。   杨静接着说:“……你刚才做梦,叫了我名字。”   杨启程手一抖,顿了片刻,继续去打,然而手上有汗,滑了一下,没打着。   他心里烦躁,连按几下,终于一股火苗喷出来,他将烟点燃,猛吸了一口,“梦见你出事了。”   杨静看着他,“是么?”   烟很快腾起,遮住了他的视线,“给你打电话怎么不接?”   “你关心我吗?”   “这他妈叫什么话,你是我妹妹……”   “我不是!”   杨启程一顿,抬眼看她。   杨静紧咬着唇,“你是不是忘了,我跟你没关系。”   杨启程咬住了香烟滤嘴,蹙眉,“……你他妈什么意思?”   窗户没关紧,盛夏夜晚溽热的风吹进来。   杨静目光灼灼,仿佛一柄利刃,直视着他的眼睛,“……你知道我是什么意思。”   ……   时间静止了。   窗户外面,城市的灯火正在融化,一切的声音更加遥远,只剩下模糊的回音——   “杨启程,我爱你。”   烟灰陡然落下了一截,腾起的烟雾一下便飘吹进了眼睛里。   这一个瞬间,他只觉得自己的心脏从没有像这样的软,也没有像这样的硬。   杨静的仍然看着她,清澈的眼睛里泛着光,可神情仍然倔强,像他第一次遇见她,像她这么多年一直以来的这样……   令人窒息的沉默中,他哑声开口:“别瞎说。”   杨静缓缓地,缓缓地咬住了嘴唇。   杨启程垂着眼,大拇指捏住燃烧的烟头,面无表情地使劲一碾,烟“呲”地熄了,“……厉昀怀孕了。”   杨静愣住。   杨启程大拇指被烫得发疼,他暗暗攥紧了,冷静地说:“杨静,这话我当你没说过,我还是你哥……”   杨静紧咬着牙,“你不是。”   杨启程沉默。   杨静声音发颤,“……你非得娶厉昀?”   杨启程抬起头,看向杨静,“……上回在镇上,加油站碰见的女人,你还记不记得?”   还年少,十四五岁的时候,杨启程干过一桩混账事。   喜欢一个小姑娘,什么也不懂,情到深处,稀里糊涂地跟人发生了关系。后来,那小姑娘怀孕了。他自己都还只是半大的孩子,不知道怎么开始当一个父亲。然而他喜欢那姑娘,舍不得她受苦,所以决定辍学去打工,攒上钱,然后娶她。   没过多久,姑娘打电话来,痛哭说孩子已经拿掉了,又决绝地提出分手。   他不信,连夜跑去姑娘家里找她。   她站在窗户里面冲他喊:“杨启程,你别来找我了!”   姑娘的父亲拎着棍子出来,他没躲,站那儿生生挨了十几下。   之后,他各处漂泊,直到到了旦城,日子才好过些了。   他决心再去找那个姑娘,然而回去一打听,她已经早早地结婚了,并且有了孩子。   杨启程声音发哑:“厉昀怀孕了……”   又是沉默。   过了许久,杨静赤脚踩着地板,一步一步走到床边。   她身上一股浅淡的香味,夹杂一点汗味,方才那个荒唐的梦,骤然闯入脑中。   杨启程薄唇紧抿,避开了她的目光。   到近前,杨静顿了一会儿,忽弯下腰,凑上前去。   杨启程毫不犹豫,偏头躲开。   沉默。   杨静僵持在那儿,很久,终于直起身。   ·   杨静回自己房间找出一身干净衣服换上,摔上门出去。   电梯门打开,她走出去,站在大楼门口,闭了闭眼。   一睁开,仍然只有泼天的黑暗。   ·   风从远处送过来,仍然带着一股潮湿的暑热。   杨静坐在马路牙子上。出门着急,钱和钥匙都没带,只带了手机。   她晃荡了很久,不知道该去哪里。   她记得有一次,也是大半夜,孙丽给了她五块钱,让她去楼下的杂货铺里待一会儿。   然而孙丽忘了,没有哪家杂货铺,那么晚了还会营业。   她记得那晚夜风料峭,似乎是在初春,道旁的树还没发芽,枝桠向天支棱。   她就一个人,从巷子这头,走向巷子那头,反反复复,安安静静的夜里,只有她一个人的脚步声,空空荡荡回响。   后来,她回到楼里,在楼梯上坐下,迷迷瞪瞪地睡了过去。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被一阵脚步声吵醒,急忙起身张望,上面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急匆匆跑下来。他看见杨静,愣了一下,从旁边绕过去了。   杨静站在阒静的楼梯间里,不知道该不该上去。   她就在那儿等着,看孙丽会不会下来找她。   等了很久,她冻得受不了,只得自己乖乖上楼。   孙丽被她的敲门声吵醒,一通臭骂。   杨静不敢惹她,等她骂完了,自己小心翼翼的爬上床,挨边睡着。她转头,看见床头柜上放了一沓钞票,很厚,比她以往见到的都要厚。   后来,那男人又来过几次,每一次来,孙丽都特别高兴,第二天连带着对杨静也会和颜悦色。   有一天,孙丽甚至问她:“杨静,你想不想搬出去?”   那段时间,孙丽再也没有见过别的男人。   杨静心里生出一百个盼望,她虽然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但她清楚那一定和那个西装革履,又有几分英俊的男人有关。   然而某一天,那男人再也没来过了。   日子恢复了常态,就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   不知道过了多久,杨静捏在手里的手机陡然一震。   杨静急忙去看屏幕,却是陈骏打来的。   陈骏吞吞吐吐问她:“……怎么样?”   杨静没答,抬眼看了看天色,“……能借我两百块钱吗?”   等了没多久,一辆车开过来,停在她面前。   陈骏在驾驶座上喊她,“杨静!”   杨静站起身,坐久了腿有些发麻,她站了小会儿,拉开车门上去。   “你拿驾照了?”   “还没,刚考了科目三,证还没拿到。”陈骏看她一眼,“想去哪儿?”   杨静沉默片刻,“……随便开吧。”   半夜,大马路上许久都看不到第二个车。   陈骏一言不发地开了半小时,回过神来,发现开到了沿河路上。   杨静忽说:“停一下吧。”   陈骏在道旁停了车,跟杨静一道下去。   旦河说是河,其实只是条人工开凿的水渠,多年无人维护,沿岸杂草丛生。   杨静说:“我夏天在这里游过泳。”   “我也来过。”   风吹过,一望无际的野草起伏成浪。   杨静站在浪中,草湮没她的膝盖。   她没回头,低声说:“我哥要跟厉老师结婚了。”   陈骏静静听着,没吭声。   “其实……是迟早的事。”   她明明清楚,却还是选择押上所有身家去赌一把。   杨静直到后来听孙丽有次喝醉了说胡话才知道,她其实去找过那个男人。她说她愿意离开扁担巷,另找个地方,靠做正经生意谋生,她所求不多,只要男人有空能去看她一眼。   杨静那时候觉得孙丽十分愚蠢,没有哪个男人会喜欢一个女人这样卑微乞怜。   但是,她现在才明白,当你没有任何筹码又心有不甘的时候,你除了愚蠢,别无办法。   杨静往前走了一步,又走一步。   旦河很近,就在眼前。   陈骏沉浸于自己的心事,丝毫未觉。   忽然,眼角余光之中,有什么纵身一跃。   陈骏一惊,抬眼一看,岸上再没有人。   “杨静!”   杨静浮在河中,高声问:“水里很凉快,你要不要下来试试!”   陈骏松了口气,“赶紧上来!”   杨静没说话,往水里一钻,像条轻灵的鱼一样划开了水面,缓缓往前,在她身后,荡开些许波浪,又复归于沉寂。   杨静越游越远,水声渐而听不清楚。   忽然,在视线所及的最远处,一切都停了下来。   陈骏等了片刻,仍然没有动静,他有些慌了,大喊:“杨静!”   他从岸上狂奔至方才在杨静停下的地方,“杨静!”   河里静悄悄的,没有半点动静。   陈骏毫不犹疑地跳下河,一边高喊,一边在周围寻找。   然而夜静悄悄的,只有他自己的破音的喊声,一阵阵回荡。   “杨静!”   “杨静!”   ……   陈骏渐生绝望,停下动作,猛地一拳砸向水面。   他猛喘着气,然而只停了一瞬,继续向前方凫游,放声嘶吼:“杨静!”   忽然,在前方两三米的地方,一颗脑袋钻出水面,剧烈咳嗽。   陈骏几下游过去,一把将杨静拽住,怒吼:“你是不是有病!””   陈骏黑着脸,连拖带拽地把她拉上岸,又拉进车里,打开了暖气。   两个人都是湿漉漉的,浑身上下滴着水。   陈骏冷眼看着她浑身哆嗦,紧咬着牙关,“你就这么喜欢他,甚至要为他去死?”   “……我只是看看自己能憋气多久。”   她看陈骏似乎是不信,便说:“一分二十秒,退步了,以前我能憋两分钟。”   陈骏一眼不发,沉冷的眼睛,直直地盯着她。   杨静只得继续解释,“……我妈是自杀死的,很难看……”   陈骏没让她说完,心中一股怒火横冲直撞,再也忍不住,凑过去一把攫住按住她后脑勺,不由分说地低头咬住她的唇。   杨静挣扎,却被他箍得更紧。   他撬开她的牙齿,舌尖探进去,攫住她的,笨拙生涩地追逐……   许久,他停了下来,喘息看着杨静,声音沙哑,“跟我在一起。”   杨静安静地看他片刻,摇了摇头。   “我不怕你现在喜欢别人,我有耐心等。”   杨静笑了笑,还是摇头,“你这么好,还是留给别的女生吧。”   她顿了顿,“……我这样的人,不值得你喜欢。”   沉默许久,陈骏转身坐好,发动车子,“走吧。”   开出去一阵,一路沉寂之中,陈骏忽然开口,“你刚刚……真的不想死?”   杨静看着前方的天空,城市的灯光将天色漂得灰白,仿佛是黎明的盛景。   杨静闭上眼,声音仿佛一缕轻烟。   “不想。”   ·   杨静找了个宾馆住了一晚上,衣服洗后晾在空调下面,到早上时还有点儿湿,但也能穿。   她换上衣服,退了房,拿身上还剩下的钱,打车回家,在楼下买了两份早饭上去。   敲门立了片刻,杨启程打开门,一股浓重烟味扑面而来。   杨静看他一眼,他顶着两个硕大的黑眼圈,下巴上一圈胡渣。   杨启程瞧见杨静,张了张口,却没出声。   杨静换鞋进了屋,把早餐递给杨启程,回自己卧室,换了身衣服。   出来的时候,杨启程正在抽烟,跟前的茶几上,一烟灰缸的烟蒂。   杨静站在卧室门口,隔着一段距离,看着杨启程,“程哥。”   杨启程抬头。   “昨晚喝醉了,对不起。”   杨启程没吭声。   “我只是太依赖你,所以混淆了感情……升学宴上没说的,我现在告诉你。谢谢你当年收留我,没有我,兴许你能过得更随意更无所顾忌。但无论如何,我们都比以前过得更好了,我觉得这样很好……”   不管那是什么感情,痛苦还是喜悦。   她停了片刻,闭了闭眼,又看向杨启程,“……还有,祝福你跟厉老师。”   就在昨晚,她发现,人是没法憋死自己的。   当缺氧痛苦到一个极限的状态,求生的意志就会格外强烈。   她抵不过这样的意志,所以还是放自己解脱了。   封冻无垠的雪原,剩她一人。   天这样暗,路还这样长。   所以她得醒着,立刻出发。   第21章 (21)爱别离(上)   旦城的秋,从十月开始变冷。   缸子家的宝贝疙瘩小曹胤在变天时生病了,连发几天低烧,缸子一直在医院陪护。杨启程中午抽了点时间,去医院找缸子谈事,顺便探望小曹胤。   傻小子额头上插着留置针,被缸子抱在怀里,不哭不闹,就是精神不太好,整个人也瘦了一圈。   “王悦呢?”   “家里有点事,先回去了。”   杨启程摸了摸曹胤的小手,“烧退了吗?”   “退是退了,就是容易反复,不信一会儿你再摸。”   杨启程搬了张椅子在旁边坐下,直入主题:“陈家炳今天来公司找我。”   缸子一愣,“说啥了?”   “还不是合作的事儿,让我们供货,他负责包装销售。”   “你怎么想?”   杨启程顿了顿,“厉昀舅舅的意思是,跟他合作,毕竟背靠大树好乘凉。”   “呸!”缸子忍不住骂了一句。小曹胤似被他吓到了,瘪了瘪嘴要哭,缸子急忙哄了两下。   缸子还是气不过,“老杨,我他妈怎么觉得这么没劲!”   杨启程没吭声。   “确实,这几年咱俩钱是没少赚,可赚得真他妈憋屈!”   杨启程打断他,“行了,说这个没意思。”   缸子静了一会儿,“我觉得这事儿咱还是得坚持原则,钱少赚点没关系,不能给炳哥掺和。他背后关系太复杂,沾一点今后都可能脱不了身。”   这道理杨启程当然懂,然而半条命捏在厉家手里,很多事由不得他做主。真要把人得罪了,他是不介意从头开始,可缸子有老婆孩子……   再者,厉昀现在肚里也怀着他的孩子。   凡事盘根错节,牵一发而动全身。   缸子看了看怀里的儿子,“老杨,有句话可能不中听,我觉得,你跟厉昀的孩子来得不是时候……”   杨启程沉默片刻,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有年轻时候的教训,他每回都十分小心,即便有时候厉昀不要求,他也一定会主动采取措施。   至于究竟怎么怀上的,厉昀解释说,那天早上她收拾房间,发现扔掉的安全套上似乎破了个洞,她那时在安全期,心存侥幸,没有吃事后药。   缸子叹了声气,“这事儿,真难弄。要不你跟厉昀谈谈,让她给她舅舅做做思想工作。”   杨启程未置可否。   缸子又问:“酒店订了吗?”   “订了。”   “什么时候的?”   “十二月八号。”   “那杨静能请到假吗?”   杨启程一顿,沉声说:“请不到就请不到吧。”   “国庆也没回来。”   “她忙。”   缸子点头,“确实,刚开学,得适应新生活……也不知道她去北方习惯不习惯。 王悦还说,让你问她要个地址,给她寄点儿旦城特产回去。”   杨启程心里烦躁,“别忙活了,帝都那么发达,想吃什么哪里买不到。”   他站起身,“厉昀让我下午陪她去试衣服,我先走了。”   杨启程一路走出医院,在门口树底下连抽两支烟,才觉得心中郁闷之气稍得缓解。   他在那儿站了一会儿,给厉昀打了个电话。   打完,又翻出手机短信。   杨静发的最后一条,是八月二十八号:程哥,我到学校了,正在整理宿舍,回头给你打电话。   回头,她没打。   他打了一个,没人接,他也就没再打了。   这会儿,他手指停在这号码上,顿了很久,按下去。   然而还未接通,他便又一下掐断,将手机揣进口袋,取车,离开医院。   一路红绿灯交替,开开停停。   快到家时,经过一个路口,杨启程往窗外瞟了一眼,忽然猛猜刹车。   后面顿时响起尖锐的喇叭声,差点追尾的后车制动成功,变道经过杨启程时,冲着他响亮地骂了一声“傻逼”!   杨启程只当没听见,手肘撑着车窗,看着人行道。   正午日光从梧桐叶间筛落,流水一样地漏下。   地上几片枯黄的落叶,一个穿蓝色裙子的高挑女孩儿正在经过。   已经入秋,可她似乎一点儿不觉得冷,两条腿没穿袜子,修长白皙,比阳光更晃眼。   很快,这女孩儿拐了个弯,消失在前方的大楼里。   ·   帝都的冬天似乎比旦城要来得早,十一月中就冷得让人瑟瑟发抖。   杨静适应很快,除了初到帝都的前两周水土不服,脸上冒痘,除此之外并无大碍。   开学军训,之后便是国庆。国庆完毕,才正式开始上课。   陈骏学临床医学的,一开学课程就很满,比杨静要忙得多。   两人都是初来乍到,在帝都没别的熟人,因此每周总要抽时间聚一聚。有时候是陈骏坐车过来,有时候是杨静坐车过去,或者两人约个地方,一道吃饭。   这周末杨静得空,去商场买棉服,顺道与陈骏一块儿吃饭。   见面,陈骏手里提着俩袋子,说是缸子给他俩寄的旦城的馅饼。   杨静拆开袋子一看,那馅饼都被压碎了,没饼,只剩下馅儿。   她拿手指捻了点儿喂进嘴里,笑说:“比驴打滚好吃。”   陈骏也笑了,“这儿的菜我是真吃不习惯。”   两人沿着街道往前走,有一搭没一搭聊着。   杨静本来挺冷的,走着走着,身体渐渐暖和起来。   她喜欢帝都的深秋,比旦城爽朗得多,不像旦城,空气里总是带着黏糊糊的潮气。   地上铺着一层落叶,踩上去沙沙作响。   快走到路口,一个瞬间,陈骏沉默下来,转头看向杨静,踌躇许久,“……有个消息要告诉你。”   杨静一顿,双手插\进衣袋里,垂眼看着脚下,平淡问:“什么?”   “……程哥和厉老师的婚期定了,十二月八号。”陈骏有些不忍心,没敢看她表情,别过了目光。   杨静眨了眨眼,“哦。”   “你请假回去吗?”   “不回去,课多。”   陈骏无声叹了口气。   仍旧往前走,半晌,杨静忽然停下脚步,回头看着陈骏,“我去给他们挑点儿礼物。”   陈骏呼吸一滞,往前一步,“我陪你去。”   ·   婚期前几天,缸子给杨启程筹备了一个单身派对。请了十多个人,从中午开始就吵吵嚷嚷,到晚上仍没有消停杨启程作为主角,自然没少喝酒。   后来大家开了牌局,杨启程借口要去放水,总算暂得逃脱。   他在隔壁又开了一间房,躺床上休息。   酒喝多了,头疼欲裂。   睡得迷迷糊糊,听见有人砸门,杨启程骂了一句,起身将门打开。   胖子一下窜进来,“我说,你不打牌一人窝这儿干啥?”   杨启程皱了皱眉,“你打你的,让我躺会儿。”   “要不我也躺会儿吧,我陪你,嘿嘿。”   “滚!”   缸子死皮赖脸地在床沿上坐下,转头瞅了瞅趴在床上的杨启程,“兄弟,我问你一句话,你是不是不乐意娶厉昀?”   杨启程趴着没吭声。   “我发现啊,你这几个月就没高兴过,成天跟欠了谁五百万一样,跟缸爷我说实话,是不是不乐意?”   “你马尿灌多了吧!”   缸子嘿嘿一一笑,“我清醒着呢。”   杨启程就那么趴着,脑袋里似有个钻头在搅,“缸子,有件事,我很后悔……”   “啥事?”   杨启程不说话。   “哎!有毛病是不是!说一半,又吊人胃口。”   杨启程翻了个身起来,摸了摸口袋,朝缸子伸手,“有没有烟?”   缸子找了一支给他,杨启程点燃,往旁边挪了挪,“陪我聊会儿。”   “聊!想聊啥缸爷陪你聊啥!”   杨启程闷头抽烟,半晌没憋出句话来。   缸子往他背上拍了一掌,“聊啊!”   杨启程眯眼,看向窗户那里,“你喜欢王悦吗?”   “这他妈不是废话吗?我不喜欢她娶她回来给自己添堵?”   杨启程起身走过去,拉开窗帘,一把推开窗户,十二月的寒风一下灌进来,缸子骂了一句“操”。   外面夜空沉沉,一点灯火仿佛冻馁的归人,苟延残喘。   杨启程咬着烟,沉声问了一句,“那你说,什么是喜欢?”   缸子一下没听清,“什么?”   杨启程却没再说话,狠狠地抽了一口烟,仿佛指间这一点星火是最后的慰藉。   缸子等了半晌,也没见他再说话,旁边有人过来催,他让杨启程关上窗户赶紧去挺尸,便带上门出去了。   一片寂静。   杨启程伸手,在口袋里摸了摸,摸出块腕表。   腕表是成对的,他手里这块是男式。   昨天下午,他收到一个包裹,寄到公司,从帝都寄来。   拆开纸箱,里面两个深蓝色的绒面盒子,一大一小,装着一对腕表。   随盒子附了张卡片,杨静手写,字体秀气端正。   纸上只写了一句话:哥,新婚快乐。   后面画了个笑脸。   ·   风雪迷城。   杨静拎着一袋食物,下了地铁,踏着积雪,穿过校园回到宿舍。   她寒假在做家教,刚刚上完了这个假期的最后一堂课。家长人很好,时薪结清以后,还给她封了个三百块钱的红包。   杨静从羽绒服口袋里掏出钥匙打开宿舍门,正坐在床上看日剧的舍友韩梦摘了耳机,“你回来了。”   “嗯,”杨静笑了笑,把袋子放在桌上,“买了几个烧饼,你要吃吗?”   “要要要。”韩梦从放下电脑,从床上坐起来,“外面还在下雪么?”   “没下了。”   韩梦和杨静一样,今年过年都不回家。   宿舍是六人间,除了四个英语系的,还有两个日语系的。杨静学英语,韩梦学日语。无聊的时候,韩梦常学美剧里的腔调跟她们打招呼,“Hi,girls!What`s up!”英语系的几个女生也毫不含糊地回一句“扩尼奇瓦。”打闹起来,就是“碧池”“八格牙路”满天飞。   六个人来自天南地北,难得关系十分和谐。   从前住校六年,杨静都是独来独往,如今她发现,其实集体生活也很有趣,只是她以前从没想过要用心去体验。   韩梦在椅子上坐下,拿个烧饼,嚼两口,觉得没味儿,又往上面抹了点老干妈。   “帅哥哥回家了?”   韩梦说的是陈骏。   “嗯。”   “那你怎么不跟他一起回去。”   杨静把大衣脱下来,挂在衣架上,“我嫂子怀孕了,回去会麻烦她。”   韩梦看着她,“原来你有个哥哥呀。”   “不是亲的。”   “那也好呀,总比我有个弟弟强。”   韩梦家在西南地区,家里有点重男轻女。   杨静不大想说这个,问韩梦,“你的兼职做完了吗?”   “做完了,你呢?”   “我也结束了。”   韩梦把烧饼几下吃完了,拍了拍手,“我们去买菜,自己在宿舍里煮火锅吃吧!”   “不会跳闸么。”   “买个功率小的电饭锅,不超过1000W就行。”   两个女生,说买就去买了。   电饭锅、碗筷、砧板、菜刀……一大堆,来回三趟才买齐。   隔日便是除夕,杨静和韩梦把菜洗干净,锁上门,开始煮火锅。   羊肉、排骨、海带、腐竹……一股脑儿丢进去,不一会儿便香气四溢。   韩梦问杨静,“看电影不?”   “看什么?”   “看个热闹的吧,《真爱至上》?”   韩梦把电脑搬过来,打开电影,把音量调高。   其实两人都没看,把电影当背景音,边吃边聊天。   当然,多数时候还是韩梦在说,杨静在听。   吃完,宿舍里一股火锅底料的味儿。韩梦把窗户打开,看见宿舍楼前的空地上一大片干净的雪,便说:“我们下去堆雪人吧!”   两人把窗户敞开散气,全副武装地下楼。   旦城属于南方,冬天很少会积这样厚的雪。   杨静发现自己很喜欢北方的冬天,虽然冷,但是是干冷,不像旦城,阴冷的湿气似乎要钻进骨头缝里。   韩梦很有执行力,也不怕冷,摘了手套,很快滚出一个巨大的雪球,然后定在地上,夯实,作为雪人的身体。   杨静看了片刻,也过去帮忙。   两个人很快堆出一个歪歪扭扭的雪人,韩梦哈了口气,“你站雪人旁边,我给你拍张照吧。”   “不拍吧,我不上相。”   “谁说的,”韩梦把她推过去,“上回我在图书馆门口,有三个男生过来还书给我,你还记得么?”   杨静想了想,“你们班上的?”   “是的。后来啊,他们回去都问我要你的电话号码。我知道你肯定不答应,就没给他们。”   杨静笑了笑。   “你长得蛮好看的,就是不喜欢笑,笑起来更好看。”   韩梦掏出手机,打开照相机,“看我这里。”   杨静抬眼,看向镜头。   “和雪人靠近一点——笑一笑,一、二、三!”   韩梦看了看拍下了的照片,十分满意,“我发给你。”   杨静打开手机,照片已经传过来了。   照片里,她穿着浅色的羽绒服,凝目浅笑,看起来安静温柔。   杨静看着陌生的自己,几分怔忡。   堆完雪人,两个人又去逛街。   然而大过年的,很多店闭门谢客,逛了一圈,一无所获,两个人又回到宿舍。   韩梦把之前买回来的瓜子提出来,两个人坐在床边,开着电脑,边嗑瓜子边聊天。   晚上,仍旧吃火锅。   春晚快开始的时候,忽听见宿舍楼外有吵嚷的声音。   韩梦好奇打开窗户,却见下面一群人,手里举着彩灯和横幅、海报,高喊:“留宿不寂寞!一起来过年!”   韩梦喊杨静过来看,“我们去看看吧!”   是学校一个社团自发组织的活动,他们借了学校的大礼堂办新年派对。   留在宿舍也是无聊,杨静便和韩梦一起加进去了。   派对共有三四十多人,礼堂里支起长条桌子,摆满了食物。   投影在放中央一台,但也没人看,大家吃吃喝喝,唱歌跳舞,游戏打牌。   杨静和韩梦加入一个玩杀人游戏的小组,玩了几局,大家渐渐熟起来。有人关掉春晚,开始放舞曲,礼堂大灯也灭了,打开了舞台的彩灯。   韩梦将杨静一把拉起来,大喊:“去跳舞吧!”   杨静身不由己,一下就被拉入人群之中。   她不会跳,站在那儿束手束脚。   正不知所措的时候,一个男生忽然过来抓住她的手,说:“跟着我!”   杨静慌慌张张地看着他的动作,在他的鼓励之下,跟着扭起来。   音乐声非常大,所有人张开嘴说话,却都听不见声音。   在那个男生的引导之下,杨静越跳越娴熟。中间,她热得受不了,离开舞台两次,又被拉回去。   不知过了多久,忽听音响里有人喊:“要倒计时了!”   紧接着,画面跳回到央视春晚,所有人跟着倒数:“十、九、八……三、二、一!”   礼堂里爆发出响亮的“新年快乐”,欢呼掌声雷动,一时之间,不管性别院系,许多人都和身边的人紧紧抱在一起。   杨静也同样被这气氛感染了,方才跳舞的那个男生来抱她的时候,她也毫不吝惜地回抱。   男生没松开,凑上去在她脸颊上亲了一下,大声问:“你是哪个系的!叫什么名字!”   杨静愣了一下,这时候,才觉察到自己口袋里的手机一直在震动。   “我出去接个电话!”   杨静挣开男生,拿出手机匆匆跑出礼堂。   她掏出手机一看,杨启程打来的。   她接起来,顺着阶梯往下走,“哥,新年快乐。”   礼堂的声音越来越远了,然而脑袋里嗡嗡作响。   杨启程说:“新年快乐。”   杨静走到一棵树下,捂住了,四周安安静静的,电话里的声音便越发清晰起来。   那边大约是在放烟花,隐约有轰鸣的声音。   杨启程似乎怕她听不见,大声问:“年过得怎么样?”   “还好,”杨静便也抬高声音,“在礼堂里,和同学一起过年。”   “好玩吗?”   “好玩。”   杨启程“嗯”了一声,“红包我直接打进你卡里了。”   杨静顿了顿,“嗯。”   接着,两人便安静下来。   杨静抬头看了看,雪光照得夜空很亮,远处有烟花绽开,一朵接一朵。   过去过年的时候,她总是跟杨启程,还有缸子一块儿过。   后来缸子结婚了,就跟缸子和王悦的家人一块儿过,一大家子,有老有少,分外热闹。   从前,她从来没觉得,原来过年对有些人而言,会是一个惆怅的日子。   杨静后退一步,背靠着树干。   四周静悄悄的,树叶上堆积的雪偶尔落下来。   那边没有说话,她也没说话。   仿佛能听见他的呼吸,离得很近,却也很远。   最终,还是杨启程先开口,“那我挂电话了。”   “好。”   “平时学习别太累。”   “嗯。”   那边沉默片刻,又说:“新年快乐。”   杨静说:“新年快乐。”   她先收了线,捏着手机,站在那儿,半晌没动。   耳朵里还在轰隆作响。   心里空落落的,像在漏风。   第22章 【新】(22)爱别离(下)   站了片刻,忽见前方台阶上跑下来一人,正是方才的男生。   男生只在衬衫外套了件羽绒服,额头上有汗,靠近时,一股热气。   男生笑着问她:“你是哪个系的?”   “英语系。”   男生报了自己的名字,又问她的。   “杨静。”   “安静的静?”   “嗯。”   男生看着她,开门见山:“我能追你吗?”   杨静顿了数秒,“我有喜欢的人了。”   “没男朋友?”   “没有。”   “那没关系。”男生咧嘴一笑。   杨静摇头,只说,“谢谢你。”   “真的没有一点希望?”   “……抱歉。”杨静无声叹了口气。   “好吧,”男生挠了挠头,“那祝你新年快乐。”   “新年快乐。”   杨静不想再回大厅,给韩梦发了条信息,站在外面等。   夜很静,她沿着礼堂前的路,来回走着。   并不觉得冷,也不觉得不耐烦,心里出奇的平静。   半小时后,韩梦才从里面急匆匆跑出来,“抱歉抱歉!我没看到信息。”   “没事,你要回宿舍吗?我有点累了。”   韩梦挽上她的手臂,“回去。”   路上,韩梦笑说:“我认识了一个人,德语系的。”   “挺好的。”   韩梦看她,“跟你跳舞的那个人呢,跟他留联系方式了吗?”   “没有。”   “我看他还蛮帅的。”   杨静笑了笑。   “不过没有你的陈骏帅啦。”   杨静第一百次纠正:“陈骏不是我的。”   韩梦却不在意,叽叽喳喳的,又讲别的去了。   回到宿舍,杨静看手机才发现陈骏十二点左右的时候也给她打过电话。   她回拨过去,给陈骏拜年。   陈骏问她:“怎么过的,不是一个人在宿舍吧?”   “没有,跟同学一起。”   陈骏安静片刻,又提起那个问了无数次的问题:“……为什么不回来过年。”   “不是说过吗,要做家教。”   陈骏不以为然,似是叹了声气,“没放下才会逃避。”   杨静撇下眼,没吭声。   陈骏也不打算多说什么,道了句“新年快乐”。   ·   杨启程年过得热闹,却索然无味。   厉家一大家子人,从早起到晚上,吵闹声没有片刻消停。   作为一个尽职尽责的姑爷,杨启程得陪着长辈打麻将,还得变着花样,输得不动声色又精彩绝伦。   厉昀身怀六甲,行动不便,只双手扶着腰,偶尔去厨房逛逛,或是给大家添点儿茶水。   过了零点,大家兴致渐渐消退,牌局才总算是散了。   洗漱过后,杨启程回到卧室,厉昀正在给枕芯装枕套。   她坐在床沿上,看了杨启程一眼,“给杨静打电话了么?”   “打了。”   “怎么样,还是不肯回来。”   “随她吧。”   床铺好,两人躺下。   厉昀费力地翻了个身,稍稍侧躺着,尽量避免压着肚子。她看了看杨启程,“孩子白天又踢我了。”   杨启程“嗯”了一声,“重么。”   “有点儿,估计是个男孩儿。”厉昀顿了顿,“最好还是女孩吧。”   “怎么?”   “我希望女孩儿像我,性格比较温顺。如果是男孩儿,跟你一样,总觉得不放心。”   杨启程看她一眼,“不放心?”   厉昀笑了笑,“你以前不是吗,凡是不喜欢的一概理都不理,从来不懂虚以委蛇。不高兴了,抡着拳头上去也是常有的事。”   杨启程没说话。   厉昀说:“当然,你现在不是那样了。”   她声音太轻,这话听着有几分像是叹息。   安静片刻,杨启程说:“早点睡吧,你得多休息。”   厉昀“嗯”了一声。   杨启程扶着她,帮她翻了个身,平躺着。   “我关灯了。”   “嗯。”   杨启程关灯躺下。   黑暗中,两人都没睡,睁着眼。   厉昀在想一直以来的事。   少女时期,她迷恋《古惑仔》中的陈浩南,迷得不得了。所以第一眼见到杨启程,她就被他身上那种颓然、危险、满不在乎又富有力量的气质吸引。   仿佛橱窗里一双做工精美的水晶鞋,让她无论如何也不甘愿放弃。   为此,她一步一步,走到今天。   如今,她所有想要得到的都已得到,杨静远在千里之外,她肚里有孩子,一切理应妥帖稳当,可她仍然觉得惶惶不安。   “……启程。”   杨启程出声:“怎么了?”   厉昀没说话,挪了挪身子,让头抵在他肩上。   杨启程伸手,搂了搂她的肩头。   “我想把学校的工作辞了,孩子生下来以后,帮我爸打理生意。”   “好。”   厉昀闭了闭眼,“……又是一年了。”   又是一年了,鞋合适不合适,穿久了,和脚已经连成一体,脱下来也会血肉模糊,不如就这样。   尘世中,哪有完全称心如意的爱情和婚姻。   就像她爸妈,当年婚事全由父母决定,结婚时不过见过三面,没有一点感情基础。婚后自然不是万事胜意,多少次到了离婚的边缘,最后还是互相妥协……就这样,大半辈子也都过来了。   ·   春节期间,应酬来往比平日更多。   初三,陈家炳上门拜年来了。   杨启程不想与他有过多牵扯,因此合作的事情,仍然胶着僵持。   然而牌局上,陈家炳丝毫不提合作的事儿,只漫无边际地乱侃。他这人见多识广,又善于左右逢源,和厉昀的父亲很是聊得来。   打了几局,厉父见陈家炳茶杯里水到底了,便喊保姆过来续水。   “爸,李妈妈也回家过年去了,你忘了?”厉昀提着水壶过来。   厉昀给陈家炳续了热水,仍旧搁回去。   谁知放得近了,陈家炳抓牌回来,手肘一下撞着茶杯上。   厉昀吓了一跳,急忙后退。   陈家炳立即起身,“弟妹,没烫着你吧?”   茶水顺着麻将桌流到地板上,厉昀躲得及时,并没有被溅上。   杨启程赶紧搂着厉昀的肩膀,将她扶到一旁。   厉母拿着拖把过来,将地上的水扫干净。   陈家炳连声道歉:“是我不当心……”   厉昀心有余悸,摇头,“没事,炳哥你太客气了。”   整理完毕,牌局重开,陈家炳瞥了厉昀一眼,问:“弟妹预产期什么时候?”   杨启程答:“四月。”   “四月好,气候凉爽,我闺女就是四月份出生的。”   陈家炳虽然没结婚,却有一个女儿,据说其母是谁已不可考,然则陈家炳对她宝贝得厉害,当做公主一样地宠。   厉父笑问:“令爱今年中考?”   “可不是,她读书不行,不像杨老弟的妹妹……”   杨启程微微蹙了蹙眉。   厉昀瞥了陈家炳一眼,却是神情淡漠。   陈家炳又说:“那得提前给咱这未出世的侄子封个红包,我这马上要往帝都去了,四月还不定在不在旦城。”   厉父笑呵呵道:“你这生意也是越做越大了。”   “这还真由不得我,我那闺女忒败家,不多攒点儿钱,回头都供不起她读书了。”   陈家炳在厉家吃过晚饭才走,杨启程送他出去。   到了楼下,陈家炳靠着车门摸了支烟,递给杨启程。   杨启程摆手拒绝,“在戒,不抽了。”   陈家炳自己点燃一支,叼在嘴里,“这都要当爸爸的人了,办事还是那么轴。”   杨启程没吭声。   “以前那不怕死的冲劲那儿去了?我从前能罩着你,现在还能罩着你,有钱大家一起赚,何乐而不为?”   杨启程沉默半晌,“我再考虑考虑。”   陈家炳笑了一声,“好,你再考虑考虑。等你儿子出生了,你给我个答复。”   陈家炳拉开车门,上车走了。   杨启程出小区去买了包烟,点燃一支,猛抽了几口。   他手指夹着烟,站那儿半晌没动。   烟静静燃着,烧着了他手指。   他手抖了一下,这才回过神来,拇指和食指捏着烟头,一把碾熄了,迎着寒风,转身回去。   ·   初九,杨静遇到了一位意想不到的“客人”。   她学外语专业,口语是短板,为了提高水平,平常总不愿错过任何一个锻炼的机会。年刚过完,便跟韩梦去找兼职。   初八中午,班长在QQ上找她,说有个商人需要接待外宾,要找个英语口语翻译。杨静顶多敢辅导一下高三的英语,接待外宾这级别的,尚不敢轻易尝试。   “没事,那个人说了,不需要你聊生意上的事,就带着老外们游游故宫。”   杨静问:“你从哪里找到的?”   “不是我找的,有人直接加我QQ问的。”   杨静蹙眉,“不是骗子吧?”   班长发来一串号码,“你自己打电话问问看。”   杨静看了一眼,把号码抄到之上,塞进笔记本里,去上课。   等到下课,她方又想起来这档子事。她整理好书包,掏出手机,一边往宿舍走,一边拨出了纸条上的号码。   响了两三声,那边接起,一道低沉的男声,“你好。”   杨静忙说:“你好,我是北外英语系的学生……”   还没说完,那边忽问:“杨静?”   杨静一愣。   那边爽朗一笑,“我是陈家炳。”   傍晚,杨静换上一件保暖的羽绒服,戴上围巾手套出门。   光秃秃的枝桠分割开深蓝的天空,远处是高楼的灯光。   风很冷,她脸埋得很低,仰头往路口张望。   突然身后响起一声喇叭,杨静回头,路旁一辆汽车打着双跳。   杨静犹豫片刻,正要走过去,那车子却启动了。   车在她身旁停下,紧接着车窗打开,陈家炳笑道:“上车。”   杨静却站着没动,“陈先生,我晚上还有课,您不介意的话,我们就在那边那家咖啡馆里聊一聊。”   陈家炳瞅着她,几乎没见犹豫,笑说:“行,我找个地方停车。”   陈家炳在旁边找了个车位,停好之后往回走。   杨静穿了件浅色的羽绒服,大约是冷,两只手都插/在口袋里,低垂着头,长发也跟着垂落下来。头顶是一束昏黄的路灯光,照得她从围巾里露出的脸,带着一种怅然的温柔,陈家炳眯眼看了她数秒,朗声笑说:“这地方停车位真不好找。”   杨静这才回过神,抬起头来“嗯”了一声。   进了咖啡馆,杨静找了张靠窗的桌子。服务员送来菜单,杨静没看,直接点了热巧克力,然后将菜单递给陈家炳。   陈家炳也没看,径直将菜单递回给服务员,点了美式咖啡。   陈家炳脱下外套,笑说:“你晚上几点的课?”   “还有半个小时。”   “那行,咱们就长话短说。”   陈家炳便将翻译的要求简洁明了地陈述一遍,末了问杨静能不能胜任。   杨静没说话。   陈家炳笑说:“准你带着文曲星。”   杨静不带情绪地笑了一笑,“陈先生……”   “哎,暑假就说了,叫我炳哥。”   杨静很淡地蹙了一下眉,“……我在给一个高三的学生当家教,那几天可能没时间,要不我给您介绍我的其他同学?”   陈家炳闻言,脸上神情没变,却是沉默了一下,片刻才笑说:“那行,不耽误你学习。”   服务员端上咖啡和巧克力,陈家炳将咖啡杯往旁挪了挪,换了个极为闲适的坐姿,笑说:“往后我在帝都待的时候多,你要有什么困难,尽管打我电话。”   杨静不冷不热地道了声“谢谢”。   “过年,跟你哥打了几局牌。”   杨静一怔,没说话,只两手拢住了装热巧克力的杯子。   陈家炳看她,“你过年怎么没回去?”   “厉老师怀着孕,我回去给她添麻烦。”   陈家炳笑了笑,颇有些意味不明,“知道你侄子的预产期吗?”   杨静不由自主地摇了摇头。   “四月十号。”   杨静垂着眼,半晌,“嗯。”   陈家炳目光一直定在她脸上没动,这会儿端起咖啡杯来喝了一口,又说:“我托大,大家都叫我一声炳哥。我这人没别的优点,就是讲义气。早些年你哥在我手下干过,既然如此,那就是兄弟。况且马上要跟你哥合作,以后来往更多。还是那句话,你在帝都要有什么解决不了的麻烦,尽管找我。”   杨静如何听不出来陈家炳话里的意思,这会儿只得按捺着心里泛起的厌恶之情,极为客气地说了一声:“谢谢炳哥。”   陈家炳抬腕看了看表,“你去上课吧,别迟到了,得空我请你吃饭。”   杨静立即放了杯子,当即就要起身,瞥见陈家炳老狐狸似的两只眼睛微微眯起,便强迫自己仍旧坐着没动,“好的,谢谢炳哥。”   陈家炳似这才满意,“赶紧去吧,我再坐会儿。”   外面寒风肆虐,杨静裹紧围巾,一刻也不愿逗留,赶紧朝教学楼走去。   她不清楚陈家炳此行的用意,却本能觉察到危险。   对于杨启程生意上的事,她所知虽然不多,但也略有所闻,知道陈家炳这人在旦城的势力盘根错节,她跟杨启程轻易开罪不起。   到了教学楼下,杨静却毫无上课的心情。   在门口站了一会儿,绕到一旁,找了个背风的位置,掏出手机。   杨静盯着手机屏幕上的那个名字,半晌,才按下去,举到耳边。片刻,没听见动静,她疑心自己手指冻僵了,没有拨出去。正要放下,却听见电话接通的声音,杨启程说:“杨静。”   杨静呼吸顿时一滞,“哥……”   “……怎么了?”   杨静后退一步,背靠着墙壁,仰头看向夜空,“……没,就……打个电话……”   那边沉默了一下,“都好。”   杨静“嗯”了一声,“那就好。”   “在宿舍?”   “……没,要去上课了。”   “快去吧,别迟到了。”   杨静闭眼,“好。”   一时,都没有说话。   呼啸的风声,夹杂着彼此的呼吸。   不知道过了多久,杨静轻轻“喂”了一声。   那边鼻音很重地“嗯”了一声。   杨静抬手盖住了眼睛,“……那我挂电话了。”   “嗯。”   杨静再也受不了,迅速地掐了线。   她十分费力,过着旁人眼中“正常”的日子。   然而她心里清楚,这种“正常”才是不正常。   越清楚,就越绝望。   第23章 (23)断舍离(上)   草长莺飞的日子,旦城倒了一次春寒,泰半的白玉兰都落了。   当然杨启程并没有什么闲心关注落花还是流水,他发觉最近自己对时间突然变得毫无概念,日子是一条湍流,从他身边飞逝而过,唯独他一个人,站在河中,像一块被遗弃的顽石。   这种感觉,从几年就开始有了,而最近变得愈发清晰。   他年少便背井离乡,靠自己混日子,十七八岁最潦草艰苦,吃了上顿没下顿,睡在十几人的大通铺里,一屋子汗味脚臭,鼾声此起彼伏,只有窗外那轮月亮是他最忠诚的伙伴。   那时候,他想,以后要住在窗明几净的大房子里,要娶一个温柔贤惠的老婆,醒时相对夜里同眠,三餐都有热饭,最后,还得生个大胖小子……   如今,他正过着自己当年梦寐以求的生活,心里却没有一丁点的实感。   厉昀还有一个月临盆,学校的工作辞了,如今安心在家养胎,由厉母照看。家里气氛总有一种说不出的紧张,杨启程白天的时候便只待着公司,或者跟缸子出去应酬。当然他十分有分寸,从不将一丝烟酒的气息带回家里。   小曹胤九个月大了,满屋子乱爬。小曹胤抵抗力一直不大好,缸子就在远郊买了栋别墅,那儿空气好,临山靠水。王悦父母辟了院子,种菜养鱼,带着小曹胤在那儿常住。杨启程平常无事,开两小时车过去,逗逗孩子,或是陪王悦父亲下两盘棋。   久而久之,缸子却不乐意了,挤兑他:“你自己儿子就要生了,老他妈往我这儿跑算怎么回事?”   杨启程叼着烟,掏出钱夹扔给缸子,“多少钱,自己拿。”   “我操,我差你这点儿钱?”缸子在木桌对面坐下,“老杨,不是我说你,你这态度不对。去年我就问你了,是不是不想结这婚。你他妈那时候做什么去了?现在你老婆还有一个月就生了,你他妈天天这幅德行给谁看?说句实话,厉昀真不欠我们什么。甭管你肚子里还有什么花花肠子……”   “我有什么花花肠子?”杨启程吸了口烟,也不看他。   缸子被问噎住了,“我他妈……”   半晌,缸子又说:“面子上总要过得去,那毕竟是你老婆,是你儿子……”   杨启程没说话,让三月初的阳光照着,心里一股挥之不去的颓唐惫懒。   中午吃了饭,下午杨启程又陪着王悦父亲走了两局。傍晚回去,正在取车,王悦拿着几挂密封好的香肠从屋里走出来。   杨启程赶紧打开车窗,接过她手里的香肠。   “过年我们自己灌的,太多了吃不完,杨哥你带回去给嫂子吃吧。”   杨启程也不推辞,道了声谢。   王悦笑了笑,又说:“杨静生日快到了吧,你给她打电话的时候,替我跟她说一声生日快乐。”   杨启程一顿,点了点头。   王悦瞥了杨启程一眼,忽说:“杨哥,能不能借你点时间,说两句话?”   夕阳正在落山,远处山峦起了薄雾。   两人沿着步道,缓慢往前走。   “缸子一直让我劝劝你,我觉得这是杨哥你自己的事儿,我作为一个外人,也不便插嘴。”   “你说。”   王悦穿着家居服,外面套了件毛线针织衫,两只手插/在衣袋里,“我跟缸子结婚以前,和其他女生一样,一直觉得,人生一定要经历一段刻骨铭心的爱情。但其实,绝大部分人都只是把一种暂时的新鲜误当做爱情……”   王悦看向杨启程,“杨哥,你是一个会审时度势的人,我觉得,你分得清楚。”   杨启程闻言,立即看她一眼。   王悦只是浅笑,仿佛这些话并没有其他的深意。   杨启程不再看她,走出去几步,沉声问:“这些话你跟缸子说过吗?”   “没有,”王悦笑了笑,“谁也没说。”   晴了两天,又开始下雨。   杨启程半夜醒了,听见雨声,躺了一会儿,再睡不着,批了件外套去客厅喝水。   喝完在沙发上坐了一会儿,烟瘾犯了,便拿上香烟打火机去阳台上。   他说要戒烟,始终没成功,只能尽量不当着厉昀的面抽。   雨水沿着阳台的窗户蜿蜒而下,雨声潇潇,夜越发显得安静。   杨启程将窗户打开,雨丝伴着冷风蹑足而入,很快打湿了脚下的一片地。   外面灯火也似乎被浇灭了,夜像是弥留的病人,只有森森的阴沉冷意。   一支烟抽完,杨启程关上窗,重回到卧室。   他脚步很轻,脱下外套,掀开杯子的一角缓缓躺上去。   却听黑暗里厉昀咕哝着问:“怎么了?”   “没事,上了个厕所。”   厉昀伸出手来,碰了碰他,“怎么这么冷。”   “下雨了。”   厉昀“嗯”了一声,裹了裹被子,又轻声问:“几点了?”   杨启程摸过一旁的手机,看了一眼,“两点。”   “睡吧。”   杨启程点头,正要关上手机,瞥见了上面的日期,顿了数秒,方将手机放回去,躺回床上。   一旁,厉昀呼吸渐渐平稳。   他却睡不着,心里一种近乎焦灼的憋闷。   清晨,不到七点,杨启程就起床了。   他头条不紊地洗漱、收拾东西、准备早餐。   厉昀八点醒来,一走出卧室,瞧见客厅里立着一只行李箱,“要出差?”   “去趟帝都。”   厉昀愣了一下。   杨启程神情平淡地扣着大衣的扣子,“早饭在桌上,我跟缸子和王悦打了招呼,如果你有什么事,直接给他们打电话。”   厉昀看着他,“……去几天?”   “三天。”   “哦。”厉昀撑着腰,慢慢地往洗手间走。   经过杨启程身旁,她手臂忽被他一把捉住。   厉昀一顿,转头看他。   杨启程上前一步,轻轻揽住她的腰,嘴唇在她额头上碰了一下,“等我回来。”   厉昀鼻子一酸,微垂着眼,轻轻“嗯”了一声。   杨启程没说话,手臂又收紧了几分。   ·   宿舍的一天,从早上手忙脚乱的洗漱开始。宿舍没有独卫,一层人挤十个水龙头,每天上课前的半小时都是一阵鸡飞狗跳。   为了避免这样的情况,杨静通常会提前十五分钟起床,而韩梦则是每每都在迟到边缘的那一个。   大一下课排得很满,一周几乎抽不出多余的时间。   早上杨静上了两堂口语课,第二节课下,摸出手机收到陈骏的短信时,才终于想起来,今天是自己生日。   中午,杨静让室友将书包带回宿舍,自己直接去校门口跟陈骏碰头。   帝都的三月仍不算暖和,今天又起了风。陈骏穿了件黑色的长款风衣,手里提着一个蛋糕。他挺拔修长,长得也好看,语言学校阴盛阳衰,来往的女生或多或少都会多看他几眼。   陈骏一眼看见人群中的杨静,冲她摆了摆手,杨静赶紧加快脚步。   到跟前,杨静问他,“你上午没课么?”   陈骏笑说:“翘了一节。”   他往她身后看了看,“就你一个人?你室友呢?”   “她们不知道我今天生日。”   陈骏笑了笑,“就我们两个?”   “喊上她们,会把你吃穷。”   “我今天既然都出来了,就没打算鼓着钱包回去。”   杨静笑了,“走吧。”   他们找了附近一家环境比较好的餐厅,边吃边聊。   开学这几周事多,两个人都没什么时间碰头。   陈骏问她最近有什么发生什么事,杨静犹豫片刻,还是没提陈家炳这一茬。   吃完,陈骏让服务员收了桌子。   他把放在桌下的蛋糕提上来,“我同学推荐的,抹茶蛋糕。”   他拿出蜡烛,把数字“1”和“9”摆上,掏出打火机点燃,“许个愿吧。”   抬眼看了看杨静,却见她神情几分怔忡,“杨静?”   杨静这才回过神,忙说:“哦,好。”   她双手合十,闭上眼。   烛光轻轻摇曳,映在她素净的脸上。   陈骏看着她,那烛火也同样地在他眼睛里跳跃。   他缓缓地,缓缓地蹙了一下眉头,又很快松展开。   片刻,杨静睁开眼,一口气吹灭。   陈骏拔下蜡烛,拿塑料刀切下两角。   杨静拿起纸碟和叉子,叉了一小块喂进嘴里。   蛋糕一点也不腻,口感特别好,比起她十四岁那年,杨启程买的甜得发苦的奶油蛋糕,要好吃太多。杨静没说话,默默地吃完了这一角蛋糕。   “再切一块?”   “不用了,”杨静忙说,“吃不下了。”   陈骏便将剩下的一大半重新装回盒里,“蛋糕订大了,剩下的你带回去晚上吃。”   杨静点头。   “下午想不想出去玩?”   杨静想了想,“不去了,作业太多,玩了晚上又要熬夜。”   陈骏也不勉强,喊来服务员买单。   午休时刻,宿舍进出人不算多。陈骏将杨静送到楼下,把蛋糕盒子递给她,“今天生日,开心点。”   “很开心了,谢谢你过来。”   陈骏看着她,未置可否。   杨静垂着眼,看着眼前脚下的一小片地,“……陈骏,我知道你关心我。我只是,还要点时间……”   陈骏什么话也没说,上前一步,捏住她肩膀,往自己怀里一揽。   杨静没挣扎,头轻轻抵着他肩膀,轻声说:“……我会好的。”   陈骏放在她背后的手掌用力地按了一下。   杨静拎着蛋糕回宿舍,这下室友全都知道了今天过生日,合力谴责了她一顿,下午的课说什么也不让她去上了,齐齐翘课,拖着她出去玩。   杨静胳膊拧不过大腿,被拖着做完头发做指甲,又被怂恿着置办了一身新行头。晚上六人吃火锅,又一齐看了场电影,等回学校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十点多。   六个女生勾肩搭背,肆意大笑,等走到宿舍楼下,杨静忽瞥见远处树影底下似乎站着一个人。   她心里顿生预感,脚步不由自主地停了下来。   韩梦喊她,“静静,怎么了?”   杨静立在当场,声音已有些颤抖,“你们先上去吧,我有点事。”   脚步声远了,杨静仍然站着没动。   夜色昏沉,又隔了这么远的距离,即便如此……   阴影中只有一团不甚清晰的轮廓,过了片刻,似乎听见细微的“嚓”的一声,紧接着,那处亮起了一星小小的红光。   杨静往前走了一步,又走了一步。   她看见那团轮廓动了一下,紧接着,一道目光穿过沉沉的夜色,落在她身上。   她心脏涨疼,听见自己几近失声地喊了一声。   “……哥。”   第24章 (24)断舍离(中)   杨启程目光停了一会儿,几乎不带任何情绪地说了一句:“回来了。”   “出去玩了。”杨静解释,顺带着观察他的情绪。   “嗯。”杨启程把没抽完的烟按在树干上掐灭,手伸进衣袋,随手掏出个盒子,向着杨静扔过去。   杨静赶紧接住。   “生日礼物。”   杨静抿嘴,轻声说了句谢谢。   “真他妈冷——附近有没有酒店?”   帝都不比旦城,天气回暖迟。杨静早注意到他穿得单薄,但想说的话太多,反而一句也问不出口。这会儿赶忙回答:“有。”   杨启程拖着箱子,杨静走在他右侧。   天已经晚了,附近路上已没有几个人,行李箱滑轮在地上拖动的声音,反倒最为清晰。   杨静微低着头,“是不是等了很久?”   “还好。”   “你应该给我打个电话的。”   “没事。”   静了一会儿,“厉老师知道吗?”   “知道。”   “她还好吗?”   “好。”   杨静“哦”了一声,沉默下去。   杨启程也没再说话,两个人就这样安静地穿过了一条街,最后停在一家速8门口。   杨静抬头看他,“我进去问一下。”   杨启程点头。   他松了行李箱,望着杨静几步走上台阶,推门进去。隔了道玻璃门,听不见里面交谈。片刻,她后退一步离开柜台,又向着门口走来。   玻璃门推开,她说:“没房了。旁边还有家格林豪泰和如家,过去看看。”   杨启程莫名的生出一股不耐烦,“别折腾了,去星级酒店。”   杨静愣了一下,“好——走过去一千米,我叫辆出租。”   “走路吧。”   杨静没说话,转身带路。   她不愿意跟他独处,说话是一种折磨,沉默也是,呼吸也是。   路上似乎只剩下他两人,被路灯拉得很长的两道影子,看起来似乎比他们实际靠得要近。   杨静盯着看了一会儿,心里难受,不得不找点话说:“冷不冷?”   “还好。”杨启程看她一眼,“你冷不冷?”   “不冷。”她缩了缩脖子。   杨启程看向前方,“在这儿习惯吗?”   “还好。东西没旦城的好吃。”   “课多不多?”   “不算多。”   “嗯,”杨启程语气很淡,“过年也不回去看看。”   “厉老师怀孕,回去麻烦她,不方便。”   杨启程未置可否。   杨静顿觉尴尬。   心知肚明的事,又何必再提。   十来分钟,两人到了附近一个三星级酒店。   杨启程接过房卡,转头看杨静,“送你回学校。”   杨静点了点头,又下意识看了一眼大堂的钟。   杨启程看她,“宿舍几点关门?”   杨静咬了咬唇,“……十一点。”   杨启程递上还没收回的信用卡,“再开一间。”   服务员看向杨静,“您带身份证了吗?”   杨静垂眼,“……我记得身份证号码。”   电梯里,只他们两人。   杨静呼吸放得极缓,盯着数字按钮,不去看前方反射出的杨启程的身影。   她不知道杨启程此刻内心的想法,她只知道自己一点也不坦荡。   很快到了十二楼,杨静暗自松了口气。   她跟在杨启程身后,到了自己的房间门口。   两间房是隔壁,杨启程对了一下房卡和门上的号码,松开拉杆,“明天上不上课?”   杨静犹豫了一秒,“只有一节选修,不点名。”   杨启程看她,“没给你准备蛋糕。”   “没事,我吃过了,”顿了一下,“陈骏买的。”   杨启程沉默片刻,“不早了,早点睡。”   杨静垂眼,点了点头。   她把房卡靠上去,“滴”地一声。   杨启程声音又响起,“门锁好,别随便开门。”   杨静手指顿了一下,转动把手,“嗯。”   商务套房,空间宽敞,杨静扔了包,把自己摊在大床上。   累。   好像一根崩到极限失去了弹性的橡皮筋,不知道什么断,不知道会弹着谁的手。   旦城到帝都,一千多公里,她把自己流放到这么远,心却好像还是落在了旦城那条逼仄的扁担巷里。她放任自己脑海中龌龊的幻想。   如果这时候,她突然胃疼,喊杨启程过来,会怎么样?   如果她借口今天是自己生日,要他陪她喝酒,喝醉了,会怎么样?   ……   最后,杨静咬牙,扇了自己一巴掌。   洗完澡,杨静把落地窗的窗帘拉开,站在窗户边擦头发。   窗户玻璃映出她的脸,她停了一下,面无表情地盯住自己。   过了片刻,才又继续。   等擦完头发,杨静从包里摸出手机。   一解锁,韩梦发来七八条信息,问她怎么还不回宿舍。   杨静解释之后,请她帮忙向明天必修课的老师请假。   手机还剩百分之四十的电,杨静没带充电器,不敢乱用。她把房间所有的灯都关上,只将窗帘留了一线,躺在床上,给杨启程发了条信息:明天几点起来?   片刻,杨启程便回复:随你。   杨静:八点半?带你逛一逛帝都。   杨启程:好。   杨静停了片刻:哥,我睡了,晚安。   杨启程:晚安。   杨静盯着“晚安”这两个字看了许久,最后终于锁上手机,按下关机键。   房间顿时暗下来,只有一线光亮,从窗外漏进来。   杨启程把手机扔到一边,又点了一支烟,有一下没一下地抽着。   不知过了多久,手机突然一震。   他立即捞起来,一看,却是厉昀的短信:睡了吗?   杨启程直接回拨电话过去,那边立即接通。   厉昀问:“还没睡?”   “要睡了,刚把杨静和陈骏送回学校。”   厉昀笑了一下,“也见到陈骏了?”   “嗯。”   “那你代我跟杨静说句生日快乐。”   “好。”   那边静了一小会儿,“那……你早点休息。”   “好。”   正要挂断,忽听厉昀又喊了一声:“启程!”   杨启程又将电话放回耳边,“怎么了?”   厉昀声音轻柔坚定,“我等你回来。”   ·   杨启程醒得很早,洗漱好了,打了几个电话,关照公司的事。   等了半小时,收到杨静的信息,问他起床没有。   杨启程回复之后,过了十五分钟,杨静过来敲门。   她把头发梳起来了,露出光洁的额头,兴许刚洗过脸,鼻头和脸颊有些泛红,像是冻的一样。   杨启程看了几秒,收回目光,带上房门,“走吧。”   在大堂续了房,退了杨静住的那间,两人出去吃早餐。   杨静点了两碗炸酱面,一份豌豆黄,最后促狭心起,加了一碗豆汁。   等端上来,杨静什么话也没说,直接把碗摆到他跟前。   杨启程也没问,端起便喝了一大口。   这一口没咽下去,便停住了动作。   杨静一直在观察他的表情,这一下没憋住,噗嗤笑出声。   杨启程拧眉,“豆汁?”   杨静憋着笑,“好喝吗?”   “好喝啊,”杨启程把碗搁下,“再叫十碗,你喝完。”   杨静把他面前的碗端过来,“给你表演一个。”仰头,一口气喝下了小半碗。   杨启程看着她,微蹙着眉,“不好喝就算了,放着。”   杨静笑了笑,“还好,习惯就好了。”   她拈了块豌豆黄,送进嘴里。   有更苦更不堪忍受的滋味,也都得饮下去。   今日阳光很好,只是风大,气温仍然不高。   杨静先回了趟宿舍拿东西,然后预备上午带着杨启程逛故宫,下午去恭亲王府,晚上逛一逛后海。   她从宿舍下来,立在门口,却没立即出去。   杨启程背对着宿舍大门,立在风里,那身影仿佛极其的冷硬。   杨静看了一会儿,方走出去,“哥。”   杨启程回过身来。   杨静走到近前,忽说:“我给你买一件衣服吧。”   杨启程看她一眼,“要你买什么衣服。”   杨静笑了笑,“我自己做家教,挣了一些零花钱。”   “留着自己花。”   杨静咬了咬唇,“行吗?算我的一点心意。”   杨启程没说话,看着她,片刻,点头。   工作日,附近商场里人也很少,男装那一层几乎没什么顾客。   逛了半圈,杨静相中了一件黑色的羊毛大衣,“哥,你试试这件。”   导购赶紧取下衣服。   杨启程脱下身上的外套,递给导购,杨静却急忙接过去。   杨启程从导购手里拿过大衣,穿上,略有些不自在地看了看杨静。   杨静上下打量,“好看。”   杨启程往镜子里看了一眼,“那就这件。”   说着便要去掏钱包。   杨静急忙将他一拦,“都说好了,我送你。”   杨启程动作一顿,不再坚持。   杨静把手里的衣服递给导购,“这件打包吧。”   导购接过去,杨静停了一秒放下手臂,她摸了摸鼻尖,去拿包里的钱包。   外套上有温度,连同重量,那触觉似乎还在。   导购取了衣服上的吊牌,把装着原来外套的袋子递给杨静。   杨静正要接,杨启程拎过去,“我提。”   往外走时,杨静特意落后了杨启程半步。   他身影挺拔,穿着她送的大衣,每走一步都仿佛带着风雨一样的气势。   莫名的,她就想到那年他为她报复欺负她的人,迎着巷子口走去时的背影,仿佛山岳,岿然不动。   第25章 (25)断舍离(下)   晚上,后海灯光璀璨。   走了一天的路,两人都有些累,吃过晚饭以后,随便找了家酒吧,在外面椅子上坐下休息。   音乐从店里面飘出来,邻座几个本地人,卷着舌头胡侃。   他们坐着的位置,能看见湖水,灯火揉碎在水里。   杨静只来过一两次。她很多同学都已经在这四九城里混得如鱼得水,被大城市的快节奏完全同化。而她仍旧不喜欢,交通也好,天气也好,这里过于热情的本地人也好。   越是繁华的地方,越觉得自己无所依凭。   杨静抿了口啤酒,问杨启程:“明天想去哪里玩?”   “都行。”   “去颐和园?还是去爬长城?”   杨启程含着烟,抽了一口,“你决定。”   杨静看向他,“……留几天?”   “后天走。”   “那去颐和园吧,长城很远。”   “好。”   杨静目光低垂,定在杨启程指间,一缕烟雾飘起,又很快散了。   她手指捏着啤酒杯,别过目光,看向湖水的方向,声音不带什么情绪:“……我明天,可能没时间了。”   杨启程微微眯起眼睛,片刻,手指动了一下,弹了弹烟灰,“没事,我自己去。”   杨静微抿着唇,没再做声。   一整天,她只能强迫自己当个尽职尽责的导游。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和杨启程之间的对话,只能限于最为基础的寒暄,多问一句,都仿佛是在逾距。   不知不觉,手里这杯啤酒见了底,杨静把空杯往旁边一放,蓦地站起身,也不管杨启程的反应,冷硬道:“回去吧。”   夜晚风大,杨静把扎着的头发放下来,盖住耳朵和后颈。   杨启程看她一眼,伸手将自己身上的大衣脱下来,“穿着。”   杨静脚步一顿,转头看了一眼,轻咬着唇,摇头,指向他手里的袋子,“我穿这件。”   杨启程动作停了一会儿,把袋子递给她。   杨静从里面拿出杨启程原先那件衣服披上,抬头看向杨启程,“我送你的,你别脱。”   身后河中灯火潋滟,她的眼睛,却像是没有灯塔的深海。   杨启程目光微敛,片刻,转了过去,把脱下的大衣又再次穿上。   两人叫了一辆出租车回去,车先停在杨静的学校门口。   杨静下车,关上门前,低头看着杨启程,“哥,明天我要上课,晚上可以一起吃饭。”   杨启程:“好。”   杨静退后半步,“……那我走了。”   杨启程点头。   顿了半秒,杨静移开目光,关上车门。   她没回头,两手插/进外套的口袋,低头飞快地往宿舍方向走。   冷风从耳畔擦过,发丝被吹起来,拂在眼前。   杨静伸手去撩,忽听身后一道低沉的声音:“杨静!”   杨静立即停下脚步,转头,却见杨启程急匆匆走过来。   她心脏忽然跳得很快,莫名想逃,双脚却钉在原地。   杨启程已到跟前,低头看她,“跟你说几句话。”   杨静没听见自己的声音,“……好。”   往宿舍去的路上,有条林荫道,杨静走在最外侧,身影完全融入树影之中。   杨启程落后半步,脚步沉重缓慢。   夜似乎更冷,杨静半边脸颊都埋进衣领里。   半晌,杨启程终于开口,“……杨静。”   杨静“嗯”了一声。   “……你很久没回家,我过来看看……”   杨静声音轻得仿佛一阵风,“……那还是我的家吗?”   杨启程一顿。   杨静停下脚步,转头看他,眼眶泛红,“……那不是我的家,我没有家。”   ……在你身边,才是我的家。   杨启程声音发哑,“……对不起。”   杨静竭力控制,然而声音还是在发颤,她往前一步,走到杨启程跟前,“……其实你不用来的。”   杨启程伸手想去摸香烟盒,又克制住了。   残忍的话,总得清醒着说。   “……这事,算我耽误了你。”   话音刚落,杨静眼泪滚落而下,声音哽咽,全都堵在了喉中,“……你不必非得来再拒绝我一次。”   “不是……”   之前喝下的酒,仿佛这会儿才开始上头,一阵阵地冲上大脑,杨静睁着眼睛看他,视线一片迷蒙,“……你当初就不该收留我,不然这六年来,你也不必费心一次一次地赶走我。”   “不是。”   “……你或许不知道,对我而言,一生最幸福的时刻不是你后来挣了多少钱,住多大的房子,开多豪华的车,也不是我考了多少分,拿了多少个前十……这些都不重要,”她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紧紧攥住,再也没法跳动,却仍然站得笔直,隔着泪水,看着夜色中的身影高大的男人,“……我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刻,是在扁担巷……”   杨启程闭着眼,颓然的绝望混着夜色,拢住他的眼睛。   “……你为什么来?……我已经走得这么远了,我甚至不让自己再回去……”   “杨静……”杨启程哑声开口。   “……我从没被教过做一个好人。”   但为了杨启程,她愿意遵守一贯为她嗤之以鼻的道德,即便这仿佛一条绳索,勒得几近窒息。   杨启程咬紧后槽牙,静默片刻,忽然一步上前,手往她脑后一按。   杨静呼吸一滞。   他额头贴住她的额头,声音沉痛,“听我说。”   他们的呼吸,从来没有这样靠近。   “杨静,人这辈子,不可能活得随心所欲。我不跟你讲道理,你书读得多,论道理你比我更清楚。我只说一句话……”他闭着眼,“……太晚了。”   杨静睁大眼睛。   杨启程缓缓呼吸,声音哑得几乎听不清楚,“你懂吗?”   懂吗?   她不想懂。然而还是懂了。   杨启程放在她脑后的手掌又用了几分力道,看着她眼睛,似在逼迫,“懂吗?”   杨静咬着牙,眼泪一滴滴砸下来。   “我问你,懂吗?”他声音这样的苦。   “……懂。”   “今后,旦城还是你的家,我还是你哥。”   杨静不说话,也不点头。   “照顾好自己。”   “……我不答应你。”   “你不用答应我,但你得照顾好自己,今后……”杨启程手一松。   今后,身不由己,各安天命。   风从叶尖擦过,夜色是离岸的浪潮,而这一隅的阴影是一芥孤舟,仅容他们片刻藏身。   两个人,冷静而又克制,只是这样站着。   像两棵树,没有拥抱。   最后,杨静退后一步,隔着半米的距离,静静看着他。   眉,眼。   头发,手指。   ……   “杨启程,”她声音喑哑而坚决,伸出手,指着脚下的一小片地方,“从这儿为界,你不准过来,我也不过去。”   杨启程静默不语。   杨静咬住牙,听着最后两个字从齿间擦出:“再见。”   没有等杨启程的回答,她即刻转身,像一缕风一样飞奔而去。   没有回头。   经过一栋教学楼的时候,杨静隐约听见似有歌声。   自习的同学从教学楼里鱼贯而出,她停住脚步,眯了眯眼。   前方是教室奶白色的灯光,人群的欢笑似远似近,她终于从浪潮中的孤舟回到了安全的陆地,可这本该真实的一切,却远得如同一个幻象。   她目光茫茫,望着某一间教室的窗户,那隐约的歌声却渐渐清晰起来,一道沙哑低沉的女声:Never again I’ll love someone elsePlease be mine till the endThis is our last night I’m fallin’in loveyour lips,your soul,your eyes,your arms,your hairs,your heartour love, our mind   她是一只风筝,终于挣断了线。   眼前有无尽的天空。   可再也落不回他的手中。   第26章 (26)治疗   整个三月,发生了太多的事,杨静来不及梳理。她甚至来不及伤心,就稀里糊涂被拉去参加一个口语大赛,头等奖奖项颇高,三万的奖金,还有个团队奖,赢了送四套三亚的往返机票。   对于这些劳神费力的事,杨静从来抗拒,但系主任强制要求,加之同学一再请求,连拒绝都无从下口。   况且她清楚,得找点事做,不能让自己闲着。夙兴夜寐,成日查资料,练口语,晚上累到极点,倒头就睡。等决赛一结束,她恍恍惚惚端着亚军的奖杯时,才发现三月就这样过去了。   领完奖,杨静掂着证书去洗手间,她把奖杯搁在流理台上,洗手的时候,望见镜子里化着浓妆的脸,冲自己笑了一下。倒也不难看。   一起参赛的四个人,不约而同地决定先回去闷头睡一觉,回头再去庆功。   杨静把奖杯和证书装进书包里,摸出手机开机,刚打开就蹦出数条短信,陈骏发来的,问她比赛结果怎么样。   杨静背上书包,给陈骏拨了个电话。   “第二名。”   陈骏笑了一下,“是不是得请客。”   “当然请。”   “什么标准?”   “不低于人均三百。”   陈骏笑说:“那我得饿上三天再去吃。”   杨静笑了,“那你定时间吧。”   两人其实有一阵没见了,杨静下意识的,避开了所有熟人,怕大家对那名字随口一提,却要害她再多难过一天。   和陈骏定下时间,杨静挂了电话,赶去西门与一道来参加比赛的同学会和。   手机还有几条信息未回复,杨静真低头打字,听见身后响起汽车喇叭声,她回头望了一眼,往旁边让了让,脚步不停。   那是辆黑色奔驰,到她身旁时,却突然停了下来,车窗打开,副驾驶上探出一人,喊道:“杨静!”   是陈家炳。   杨静一愣。   陈家炳似乎是笑了一声,说:“比赛我看了,不错。”   杨静摸不准陈家炳为什么恰好出现在这儿,没接这茬,只道了声谢谢。   陈家炳看着他,“去吃晚饭?”   杨静点头。   “那正好,我请你。”   杨静赶忙说:“不麻烦您了。”   陈家炳瞥她一眼,似笑非笑,“前脚刚领了我赞助的机票和奖金,后脚却连吃顿饭都不给面子,杨静,回头我得跟你哥说说。”   杨静惊讶。   陈家炳似是很满意她这反应,笑道:“看来你还不知道。”   杨静眉头蹙拢。   如果知道,打死她也不会来参加这比赛。   她心里一时闪过数个念头,知晓与陈家炳硬碰硬占不到任何好处,只得隐而不发,客气道:“谢谢您赞助比赛,等您回旦城,我让我哥请您吃饭。”   陈家炳没说话,瞅着她。   杨静被他盯得心里发毛,只笔挺站着,微抿着唇。   片刻,陈家炳收回撑在车窗上的手臂,仍是笑道:“你跟杨启程,有一点倒是很像。”   他并不预备把话说透,这句话说完,便冲着杨静挥一挥手,关上了车窗。   杨静不由自主地又后退了两步,奔驰引擎声响,车轮滚动,片刻便驶远了。   杨静望着车子汇入主干道,消失不见,将心里那股微妙的不舒服感压下去,继续往西门走去。   周末,杨静出去跟陈骏吃饭。   到达碰头地点,便看见陈骏遥遥地朝她招了一下手。   四月晴好天气,太阳底下,树叶绿得深浅不一,缝隙将阳光筛下来,落在地上,一点一点的光斑。   杨静赶紧加快脚步走上去,“久等了。”   “没事,刚到。”   陈骏伸手抓住她提包的带子,“我拿。”   “不用。”   然而拗不过,包还是被陈骏拿过去拎在手里。   杨静有些不自在,摸了摸鼻尖。   陈骏倒是神色平静,“新开了一家铁板烧,带你去尝尝。”   “辣吗?最近在冒痘。”   “不辣。”陈骏低头看她。   她没化妆,看着有些憔悴。   陈骏低声说:“别太逼着自己。”   杨静微微一怔,抬头去看他。   陈骏却将她肩膀虚虚一揽,“小心车”,说着往旁一绕,走在她左侧。   杨静垂下目光,很轻地“嗯”了一声。   两人往地铁口去,边走边聊一些近况。   对于杨启程的事,杨静一贯只字不提,如今更讳莫如深。与其说不敢,倒不如说不愿。像守着一个秘密,不想外人惊扰。   “这学期课多,主要是要学系统解剖。”陈骏护着杨静,时刻注意背后来的车。   “怪不得你身上好像有福尔马林的味道。”   “有吗?”陈骏赶紧抬起手臂嗅了一下,“我出门全身衣服都换过了。”   杨静笑了。   陈骏也笑了,“你应该没没闻过福尔马林是什么味儿。”   “没有,好闻吗?”   陈骏笑说:“要不我跟你换个专业试试?”   “我不行,我怕见血。”   陈骏笑了笑,“其实我不该学医,在人身上动刀子的事,不适合我。”   “是么,”杨静看他一眼,“我反倒觉得,你很适合。”   “嗯,”陈骏挺直了后背,“我听听看,你怎么夸我。”   “夸人的话,你听得还少吗?”杨静笑了一下。   陈骏看向前方,静了一下,“别人说的,和你说的,不一样。”   杨静脸上笑容淡了,突然有些无措。   前些年,心肠还是极为冷硬的,眼里看着杨启程一人,多决绝的话也都说得出,从来不怕言词如刀,伤人至深。   她并不傻,很清楚若非喜欢,陈骏不会仍旧陪在她身边浪费时间。   片刻的沉默以后,陈骏起了另外一个话题,带过了这个尴尬而微妙的瞬间。   吃过午饭,时间尚早,又辗转去玉渊潭公园踏春。   错过了三月,很多的花都谢了,但有大片的绿,倒映在湖中,湖水都被染成极为深沉的苍色。   逛了半小时,两人在一处石阶上歇脚。   陈骏把杨静的包递给她,“你坐着,我去买两瓶水。”   杨静抱着自己的包,安静坐着,视线被前方随风拂动的柳条带跑。   等回过神时,发现包里手机在震。   她赶紧掏出来,一看,是杨启程发来的短信。   她匆匆扫过一眼,有片刻,脑中骤然一片空白。   随即心脏像是不受控制地往下沉,沉到最后,“哐当”一声落地,溅起漫天的尘土。   她恍惚想着,今天几号了?   想也想不明白,只觉脑袋里嗡嗡作响。   等再听见声音时,是有人在叫她。   她赶紧地应了一声,还没抬头去看,一只手按住她额头,往上一抬。   她怔忡地抬眼,对上陈骏焦灼的双眼。   “杨静?”   杨静这才发出声音,“……嗯。”   “怎么了?哭什么?”   杨静茫茫然抬手去摸自己的脸。   陈骏瞥见她另一只手里捏着手机,伸手去拿,“出什么事了?”   杨静下意识往后躲,然而已经迟了一步。   屏幕还没锁上,沾着泪滴,字被扭曲了,但仍能看清楚“儿子”、“母子平安”几个字。   陈骏蹙起了眉头。   杨静没说话,拿手背抹了一把眼睛,从石阶上站起来。   她晃了一下,立即站稳。   陈骏赶紧伸手将她一扶,冷声道:“前面就是湖,你要不干脆再跳一次?”   杨静轻咬着唇,默不作声。   陈骏低头看着她,眼里刚腾起一点怒火,却又渐渐地熄灭了,代之以更为深沉的痛楚,“……有这么难吗?”   杨静摇头,声音有点哑,“……这是最后一次了。”   潜意识里,她一直在等着今天,等着心里最后那一点孤悬的幻想落地。   现在,再没有任何幻想了。   陈骏咬着牙,伸手,碰到她手臂,一用力,将她往自己跟前猛地一揽。   杨静身不由己,一下撞进他怀里。   “杨静,你不能总是这样……我是真心疼你,可我怎么办?这也是我最后一次了……”怀里一把消瘦的骨头,像是一用力就能捏碎一样。   他下过一百回的决心,每一次见她,却总觉得,一旦他松手,她就会只真正走入一个再也不会对她敞开的世界。为了目前这哪怕只有一线的小小缝隙,他也只能咬着牙继续犯贱。   有这么难吗?说杨静,可他自己又能好到哪里去?   “对不起……”   陈骏唇抵在她发上,一句询问好似一句喟叹,“你讨厌我吗?”   怀里的人轻轻摇了摇头。   “相信我吗?”   点头。   “那你把自己交给我。”陈骏闭着眼,心中决然,“六十年的时间,我总能医好你。”   很长的沉默。   陈骏伸手,缓缓地捏住了杨静的手。   她手指很冷,像去年夏天,他将她从河里拖出来一样。   一声极轻的叹息,“……这对你不公平。”   陈骏手臂收拢,“你答应我,就是最大的公平。”   又是很久的沉默。   阳光白花花亮得晃眼,对面湖中三两只鸭子正在凫水。   陈骏将目光投向远方,强迫自己不再看着杨静。   更不敢再将她抱得更紧,怕她是一阵风,越用力散得反倒越快。   不知道过了多久,那两只鸭子已经游向远方不见踪迹,涟漪渐渐荡去,越来越浅。   “……可能有点慢,但是我尽力……”   陈骏愣了一下,“尽力什么?”   “尽力……”杨静仍然埋着头,声音有点哑,“配合你的治疗。”   陈骏心里陡然鼓噪起来,狂喜如同浪潮急遽上涌,他怔忡了数秒,一时没忍住,低下头,在杨静鬓角处轻轻地碰了一下,温柔虔诚。   第27章 (27)暗涌   杨静微微地缩了缩脖子,却没有躲开。   陈骏手臂紧紧地抱住她,她嗅到他身上干净健康的气息,似乎还混杂了一点儿消毒水的味道,和杨启程的全然不同。   这一刻,她心里十分平静,只有一种顿感的疼痛。   在黑暗里待得太久的人,大约并没有那么向往光明。   可长夜漫漫,这一条歧途,她已走得太久。   ·   一整天,厉昀的病房里来来往往络绎不绝。   到晚上的时候,才稍稍消停下来。   厉昀睡了一下午,这时候精神比较好,怀里抱着刚出生的婴儿,隔着衣服团着他丁点儿大的拳头,面上含笑。   杨启程在旁坐着,低头看她和孩子。   寂静的夜,浅黄灯光下,厉昀神情带着一种近乎圣洁的温柔。   杨启程伸手,拿指节碰了碰婴儿的脸颊,“鼻子像你。”   厉昀抬眼,很淡地笑了一下,“是吗?”   杨启程“嗯”了一声。   厉昀指尖轻轻点了点婴儿小小的鼻头,轻声说:“生到一半的时候,疼得受不了,真想放弃……”   杨启程伸手用力地揽了揽厉昀的肩膀。   厉昀凑近孩子的脸颊,深深地吸了口气,“……这一切都是值得的。”   白天,杨启程在产房外,听着厉昀痛苦的呻/吟,心里再没有别的想法——这辈子,要加倍地对她好,对孩子好。   厉母回去给厉昀炖鸡汤了,杨启程怕厉昀饿,先拿热牛奶冲了点儿燕麦,放在一旁稍稍凉了一会儿,把床摇起来,把碗递到厉昀手中。   厉昀慢慢地一口一口地喝着,间或与杨启程说两句话。   白天缸子和王悦,还有厉家亲戚都来过。   这时候病房里只有他们一家三口,难得清净。   “过一阵子,我想出去玩。”   杨启程说好。   “想去远点儿的地方,人少的地方,如果只我们两个人就更好了。”   杨启程看了襁褓里的孩子一眼,“那他呢?”   厉昀笑了笑,没答,低下头喝燕麦。   一碗燕麦片见底时,病房响起敲门声。   杨启程道了句请进,接过厉昀手中空掉的碗,往病房门口一瞥,顿住。   陈家炳手里提着两只礼盒,立在那儿,笑道:“我这是不是来迟了?听说杨老弟你喜得麟儿,恭喜恭喜啊!”   杨启程搁下碗,“炳哥客气了——请进。”   他给陈家炳拖了张凳子,又倒了杯热水,“病房地方小,招待不周。”   陈家炳放下手中礼盒,接过水杯,一口未喝,顺手搁在一旁,笑问:“孩子呢?”   厉昀瞥他一眼,神色淡淡,“睡了。”   陈家炳往病床上瞧了一眼,笑说:“还挺胖。”   杨启程说:“六斤四两。”   “名气起了吗?”   “小名叫乐乐。”   陈家炳笑道:“听着倒像是个小姑娘的名字——杨老弟,还是你有福气,不像我,就一个丫头,成天除了败家就没别的本事。”   杨启程没答,转头看了一眼熟睡中的乐乐,心里也有一种恍然而不真实的充实感。   早些年定下的目标,尚未到三十岁就这样达成了。   正说着话,门外响起说话声,房间门被推开,厉母和家里的保姆一道过来了。   陈家炳赶紧起身客客气气打招呼,厉母笑道:“难为陈总大晚上特意过来。”   陈家炳笑道:“我跟启程这么多年交情,又承您颇多照顾,过来是应该的。就是刚从帝都回来,来得仓促,也没准备什么礼物,前一阵去东北得了两支不错的参,想向着弟妹兴许能用得上。”   厉母笑说,“陈总有心了。”   保姆将提来的保温桶揭开,给厉昀盛了一小碗。   厉昀捧着碗,小口小口地喝着。   陈家炳看了她一眼,笑看向厉母,“弟妹什么时候出院?”   “顺产,过两天就回家了。”   陈家炳:“顺产好,都说顺产的孩子聪明。”   厉母笑得合不拢嘴,伸手将襁褓揭了揭,看了看正在酣睡的外孙。   陈家炳目光便也跟着移过去,笑道:“额头饱满,是有福的相。”   厉母笑说:“承您吉言,福不福的不多求了,只要孩子平平安安快快乐乐长大就成。”   这边陈家炳与厉母闲聊,那边厉昀已喝完了一碗鸡汤。   她神色淡淡,忽然开口道:“妈,我想休息了。”   厉母收了话梢,“才吃完就休息?”   “困了。”   陈家炳笑着起身,“那我就不打扰弟妹休息了,我还有事儿,回头等孩子做满月酒,我再过来叨扰。”   厉母跟着起身,陈家炳一摆手道:“您陪着弟妹吧。”   杨启程站起身,送陈家炳出去。   两人一独处,陈家炳免不了要旧事重提:“如今你儿子出生了,难道不预备着给他赚点儿资本?这合作我是绝对的有诚意,细节咱们可以再商议,我少赚点儿都成。”   杨启程只得继续与他打太极,“炳哥,谢谢你瞧得起我这小本生意。儿子以后花多少,他自己挣,挣不挣得到,看他自己本事。”   陈家炳笑了笑,道:“你这心态倒有意思。”   “儿子总不会比老子混得还差。”   陈家炳看他一眼,沉吟半晌,“这事儿,我还是劝你再谨慎考虑考虑,就凭我跟厉昀舅舅这交情,我总不至于害你?还是说,你信不过我陈家炳的为人?”   杨启程道:“炳哥,你这话就是诛心了。我最早能在旦城站稳脚跟,还是仰仗你赏饭吃。但正因为这,我得说实话,不怕你炳哥你笑话,我如今老婆娶了,孩子生了,人是真没什么野心,跟着反倒是拖你后腿。”   陈家炳微微眯了眯眼,看了看杨启程,伸手拍了拍他肩膀,笑道:“那行,你要是改变主意,随时跟我联系。”   杨启程点头,“一定。”   送走了陈家炳,杨启程重回到病房。   厉母在与厉昀说话,厉昀歪靠着枕头,似有点心不在焉。   她见杨启程回来了,便对厉母说道:“妈,您跟李阿姨先回去吧,启程在这儿陪着就行,太晚了也不安全。”   厉母看了看杨启程一眼,“小杨,就你一个人招呼,行吗?”   杨启程点头,“您放心。”   厉母把要注意的事儿都嘱咐一遍,才与保姆一道离开医院。   厉昀在杨启程搀扶下上了个厕所,简单洗漱以后,重回到床上。   杨启程把乐乐抱到旁边的小床上,给厉昀调整好枕头,把床摇下去。   他自己潦草地洗了把脸,去一旁陪护的床上躺下。   为了方便半夜起来,病房里留了一盏灯。   杨启程手臂搭在眼睛上,仰面躺着,与厉昀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   不知道过了多久,厉昀那边安静下来,他思绪也跟着沉下去。   半梦半醒间,似觉得病房的窗帘晃动了一下,他睁了睁眼,忽然看见一道熟悉的身影就立在那儿,窗户外面,城市的灯火正在融化。她似乎说了句什么,然而声音遥远,只有模糊的回音。   他没听见,只觉得那正在凝视他的目光清澈而哀伤……   “启程。”   杨启程猛地睁开眼。   对面床上,厉昀声音带着睡意,“乐乐哭了,你帮忙冲点儿牛奶。”   杨启程“嗯”了一声,抹了一把脸,似要把方才梦中那过于真实的幻象一道抹去。   ·   厉昀第三天就出院了,在娘家坐月子,家里不敢怠慢,请了专门的月嫂伺候。   厉父厉母都十分宝贝乐乐,白天黑夜地轮流抱着,反倒杨启程这个做父亲的,没抱上几回。   如今家里的对话也全都围绕孩子展开,乐乐饿了,乐乐要换尿不湿了,乐乐得洗澡了……   杨启程无从插手,久而久之,反倒像是个局外人。   乐乐自出生以来,家里就没断过客人。厉家交游甚广,沾边不沾边的,都得趁着这个机会来套套近乎,家里几乎就没有清闲下来的时候。   一晃,就到了乐乐满月的时候。   既是满月,自然不能草草了事,旦城五星级大酒店,定了三十桌。   大早,杨启程和厉昀便起床了。   厉昀出月子,头一次正式出门,特意化了一个精致的妆。   她选了两条裙子,去客厅问杨启程意见,见他穿着西装打着领带,正坐在沙发上打电话。杨启程向她做了个手势,示意她稍等。   片刻,杨启程打完电话,转头看她,“银色。”   厉昀把裙子举起来比在身前,“这条?”   杨启程点头。   厉昀又比了比另外一条,“可我觉得墨蓝色这条样式更显年轻。”   “银色衬你。”   厉昀抿嘴一笑,“那好,听你的吧。”她看他一眼,“那你也换条领带。”   厉昀回卧室,换上裙子,又拉开衣柜给杨启程找领带。   杨启程所有领带,全整齐叠放在衣柜抽屉里,取拿方便。厉昀挑了一条跟自己身上裙子颜色近似的,正要关上抽屉,忽瞥见最里面放着一只盒子。   深蓝色,绒面。   厉昀拿出盒子,打开。   里面是支腕表,女式的,表下面还压着张纸条。   厉昀顿了一下,将纸条展开。   门口忽传来脚步声,她匆匆瞥了一眼,飞快把纸条和表都放回去,又盖上盒子,往里一推,转身朝着杨启程扬了扬手里的领带,笑说:“换这条吧。”   杨启程点头,扯下现在戴的这条,走到厉昀跟前,微微抬起头。   厉昀捏着领带,没动。   杨启程挑了挑眉,“你不帮我系?”   厉昀把领带往他脖子上一围,笑说:“懒得帮你。”   杨启程也不在意,抬起手,自己开始打领带。   他衬衫袖子往下滑落寸许,露出里面的手表——和方才盒子里那支样式一模一样,只是大了一圈。   片刻,杨启程整了整衣领,问厉昀:“是不是正的?”   厉昀目光从他手腕移到胸口,瞥了一眼,扯出一个笑,“嗯。”   第28章 (28)满饮   酒店宴会厅亮着大灯,开了冷气。怕乐乐冻感冒,给他裹了件小毯子,让厉母抱在怀里。杨启程和厉昀站在宴会厅入口迎宾,还有个厉家的小辈在旁帮忙记账,这场景颇似去年结婚时候。   来者多是厉家和厉母母家的贵宾,近半数杨启程还无法把名字跟脸对上。快到开席时间,陈家炳来了,西装革履,满面含笑,到桌子前先与厉母打了声招呼,又往厉母臂弯间瞅了一眼,笑说:“这么吵的环境,小家伙也睡得着?”   厉昀神色淡淡,顺势将厉母怀里孩子抱过来,对杨启程说:“我去给他换尿布。”抱着孩子,往后面去了。   陈家炳收回目光,笑着从衣袋里掏出一封红包,搁在桌上。   杨启程道:“炳哥,先进去坐吧。”   陈家炳笑问:“杨静没回来?”   “课多,没请到假。”   陈家炳笑了笑,“令妹真有意思,你结婚、孩子满月都不肯赏脸回来。”   杨启程神情平淡,“随她。”   陈家炳目光在他脸上定了一会儿,笑一笑往里走去了。   眼看着时间差不多了,杨启程对厉母说道:“您先进去吧。”   厉母点一点头,“大家送的人情都得记清楚,别弄混了。”   杨启程翻了翻记份子钱的簿子,让人收拾桌子,准备开席。正要进去,门口电梯“叮”的一响。   杨启程下意识抬头。   杨静挽着陈骏,从电梯里走出来。   视线一霎极短的接触,又即刻不约而同地移开。   到了跟前,杨静平静地喊了一声,“哥,”又问,“厉老师呢?”   “里面。”   陈骏笑说:“程哥,好久不见了。”   杨启程点了点头,看他,“最近怎么样?”   “还行,有点儿忙。跟杨静一下飞机就赶过来了,没迟到吧?”   “刚好,马上开席了,先进去坐吧。”   陈骏牵着杨静的手,跟在杨启程身后进去。   厉母一眼便看见杨静了,赶紧冲她招手笑道:“过来这儿坐!”   杨静顿了顿,和陈骏去她旁边坐下了。   杨启程停下脚步,看着杨静,“一会儿就开席,你跟陈骏坐着。”   杨静点了点头。   杨启程便也不再说什么,返身去后面找厉昀。   杨静大半年没回旦城了,厉母便拉着她事无巨细地问了问在帝都的情况,杨静虽不热络,却都客客气气地回答了。   厉母笑着看了陈骏一眼,“男朋友啊?小伙子看着有一点眼熟。”   杨静点了点头,“去年升学宴他来过的。”   “哦,好像是有这么个印象。”厉母看向陈骏,笑问,“家里是做什么的?”   “做生意的,阿姨,小本生意,没程哥这么大。”   厉母笑一笑,“跟小静是同学?”   “高中同学,大学不在一个学校。”   “学什么专业的?”   “学医的。”   “学医不错,”厉母赞许道,“医生如今收入水涨船高的。”   陈骏淡笑,“学出来还要好几年。”   厉母似对陈骏很是满意,末了叮嘱道:“你在帝都,可得好好照顾小静,她柔柔弱弱一个小姑娘,家又隔得这么远。”   陈骏郑重道:“您放心。”   片刻,司仪上台,满月宴正式开始。   几句开场,司仪道:“现在让我们用掌声有请杨先生一家三口。”   杨静抬眼,往舞台看去。   杨启程手揽着厉昀肩膀,厉昀怀里抱着孩子,三人似是互相扶持着,缓缓走上舞台。   厉昀银色缎面的长裙似是漾着水光,面上含笑,极为动人。   杨静看着,神情平静。   没多久,仪式简短结束,宴席开始。   厉昀抱着孩子和杨启程一起走下台,瞧见杨静了,面上笑容滞了一霎,继而笑道:“什么时候到的?”   “刚刚,下飞机就赶过来了。”   “之前启程说你没请到假。”   杨静“嗯”了一声,“协调了一下,我当姑姑的,应该回来看看。”   厉昀看她一眼,笑着将怀里孩子递出去寸许,“那得给姑姑抱一抱。”   杨静愣了一下,赶紧站起身,几分局促地伸出手。   “没事儿,手臂托着。”厉昀指导她,把乐乐放进她双臂之间。   杨静手脚僵硬,与其说是抱着,不如说是举着。   她往怀里看了一眼,孩子闭着眼,呼吸均匀,两颊肉嘟嘟粉嫩嫩,十分可爱。   她心里陡然涌起一阵异样的情绪,极力克制着,才没在这时候抬头去看杨启程。   这个小生命,脆弱又生机勃勃,是杨启程的延续……   她盯着看了许久,轻声说:“……真可爱。”   厉昀笑道:“性格有点闹腾,挺像启程以前那样。”   杨静顿觉心里似被刺了一下,过了片刻,才轻轻“嗯”了一声。   一旁厉母笑道:“都坐吧,赶紧吃饭,别站着了。”   杨静松了口气,顺势将孩子递还给厉昀。   坐下以后,她才注意到陈骏的视线,似是一直在看着她。她没说话,垂下目光,伸手要去拿桌上的茶杯。   下一瞬,便觉陈骏手指靠过来,捏住了她的手,很用力地一握。   杨静顿一顿,转头看他一眼。   陈骏目光温和。   杨静放松下来,很淡地笑了笑。   这一桌坐的都是亲友,是以气氛尚算轻松。厉昀和杨启程坐了片刻,便要去挨桌打招呼,孩子被交到厉母手中。   一桌人边吃边聊,话题多是围绕孩子展开。厉母对这个外孙不是一般的喜欢,三句话离不开“乐乐”。   厉母笑说:“男人还是成了家有了孩子才像样,以前我还生怕启程欺负小昀,刚刚两人在台上,看着是真好。”   便有她母家的亲戚附和:“可不是!我记得你以前还不大赞成这门婚事。”   厉母道:“以前不是担心启程会给小昀委屈受么……不过小昀是个有主见的人,她要什么不要什么,心里清楚得很,从小也没让人操过心。所以也就算了,信她自己的选择吧。”   “以后日子肯定也是越过越好,再过两年,让小昀生个二胎!”   厉母哈哈大笑起来,“我看她肯定是不愿意再生了……”   杨静一边低头吃菜,一边默默听着这些讨论。   心情倒也平静,不如她预先以为的那般难过。   “杨静。”   杨静偏头,看向陈骏。   陈骏给她快要空掉的杯里添了点儿果汁,问她:“下午想不想回高中学校看看?”   杨静踌躇,“不了吧。”   “那要不要去哪儿玩,好不容易回来一次。”   杨静想了想,“都行。”   陈骏便说:“那下午我先回趟家,把车开出来。”   “好啊。”   片刻,杨静陡然意识到,陈骏是想另找个话题,引开她的注意力。   她端起杯子抿了口橙汁,主动问他:“我也去学驾照吧。”   陈骏笑了笑,“可以啊,以后我喝醉了,你载我回去。”   杨静看他,“不记得你喝醉过。”   “当然不能醉,怕有人趁机欺负你。”   杨静笑了。   两人正聊得热络,厉昀和杨启程回来了。   厉昀看了杨静和陈骏一眼,笑说:“我刚才还真没看出来,什么时候的事?”   陈骏笑说,“厉老师,你知道,我喜欢杨静很久了。”   “知道,”厉昀在座位上坐下,拿起方才搁下的筷子,“初中没事就往我班上跑。”   “感谢您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跟我计较。”   “谁不是从这个年纪过来的,”厉昀笑了笑,又问,“两人商量好的吧,一块儿去帝都。”   “当然是我追着杨静去的。”   厉昀看向杨启程,半开玩笑道:“看看,现在的小男生越来越厉害了。”   杨启程神色如常。   陈骏面上也是带着笑,这会儿同样看了杨启程一眼,“我得跟着杨静,不能再让她受苦——她受的苦够多了。”   杨静有些不自在,很淡地笑了笑,“没这么夸张。”   厉昀笑说:“那以后,我跟启程这个妹妹,就仰仗你多关照了。帝都天高地远,很多时候我们想帮忙也帮不上。”   陈骏看向杨启程,“厉老师,你放心,我喜欢的姑娘,绝对不让她受一点委屈。”   厉昀笑着看了看杨静,又看了看杨启程,“陈骏,那你得跟启程喝一杯,他辛苦照顾这么多年的妹妹,就这么被你拐走了。”   “当然要喝,”陈骏站起身,拿起酒瓶将杨启程和自己跟前的酒杯斟满,端起杯子,双手举起,“程哥,以后,杨静就由我来照顾了。”   杨启程看他一眼,捏起杯子,碰了一下。清脆的一声响,他杯中酒液荡出少于。   “好好待杨静,别辜负她。”   声音极稳,听不出任何多余的情绪。   碰完杯,两个男人,一大一小,仰头一饮而尽。   陈骏看着杨启程,目光发亮,不知是因为情绪激动,还是因为喝了酒,声音倒仍是很稳:“程哥,谢了。”   杨启程没说话,点了点头,目光在杨静脸上落了极短的一瞬,仿佛一缕游丝掠过,即刻飘散而去,不着痕迹。   他搁了杯子,在椅上坐下。   宴会厅里水晶灯光线晃眼,一切似罩在一片茫茫的强光之中。   杨静垂下目光,仿佛无知无觉。   第29章 (29)旅途(上)   出酒店大门,一阵热气扑面袭来。   杨静略略侧身站着,目光不知道落在何处。   “真的不回家住?”   杨静将思绪拉回来,“不了厉老师,我就住酒店。你要照顾乐乐,我不多打扰了。”   厉昀笑了笑,“不打扰,你也是好久没回来了,按理应该是住在家里。”   杨静“嗯”了一声,正要说话,杨启程单手抱着孩子从大堂里走出来,“外面热,怎么不去车上等。”   厉昀转头看了看杨启程,“杨静说要去住酒店。”   杨启程一顿,目光转向杨静。   杨静神色平淡,“感冒了,还没好,怕传染给乐乐。”   厉昀笑一笑,立即说,“也是杨静你想得周到。那和陈骏去酒店放了东西,晚上来家里吃饭吧。”   陈骏将杨静手一牵,上前半步,略有几分回护的架势,笑说:“厉老师,晚上杨静得借给我,我要带她回家吃顿饭。”   厉昀笑说,“那当然得借,”顿一顿,又征询杨启程的意见,“你说呢?”   杨启程淡淡道:“随他们。”   陈骏便一手牵着杨静,一手提着箱子,同杨启程和厉昀道别,走去路边等出租。   在道旁停下,陈骏看了看一眼日光下微微眯着眼的杨静,低声问:“还好吗?”   杨静转头来对他笑了笑,“没事。   陈骏捏着她微凉的手,“不是真要带你去见我父母。”   “我知道。”   陈骏却一顿,低头看着杨静,似是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移开了目光,握着杨静的手指微微一松,却又抓得更紧。   杨静和陈骏在旦城没留几天,就回程去帝都了。临行前,杨静谁也没打扰,只上了车,才给杨启程去了条短信。   杨启程只回了四个字:一路顺风。   似再也解读不出更多的意味,也再也想不出回复的话语了。   杨静手指停在手机屏幕上,数秒之后,将这条会话删除。   ·   盛夏将至的时候,杨静真的生了场大感冒,半夜发起高烧,撑到清晨,被韩梦和另外一个室友送去医院挂水。   她们所读的专业考勤很严格,杨静不好让人在一旁陪着,等针打上以后,让她们回去上课。   杨静脑袋里昏昏沉沉,却又不敢睡死过去,怕忘了叫护士换药,只好拿出手机,隔二十分钟定个闹钟。一瓶药水打完,烧似乎退了。   杨静把手机揣进兜里,小心翼翼站起身,自己把架子上的药瓶举起来,去洗手间上厕所。   等从厕所出来,却见自己输液的座位前面站了个人。   杨静愣了愣,隔空喊了一声:“陈骏。”   声音倒并不大,陈骏却听见了,立即转过身来,看她一眼,三步并做两步走过来,从她手里把药瓶拎了过去。   杨静趁机瞟他一眼,板着脸,神情严肃,看来是生气了。   陈骏把药瓶挂号,扶着杨静在椅子上坐下,自己却不跟着在一旁空位上坐下,就这么居高临下地,看着杨静。   杨静被他盯着有些发憷,顶不住,率先道了歉:“对不起。”   陈骏没料到,反倒愣了一下,却也没忘记自己是在生气,仍是板着脸,问她:“什么意思?”   “……你也要复习,挺忙的。”   “那也得告诉我。”   杨静抬头看他一眼,“韩梦跟你说的?”   陈骏没吭声。   “……就发烧,不是多大的事。”   “那你觉得什么才算是大事?”   杨静张一张口,轻声说:“……不会有什么大事的。”   “杨静。”   陈骏匆忙赶来,身上蒸腾着一股热气,他这样站着,挡住了斜方顶上的灯光。   杨静垂下目光,轻轻地“嗯”了一声。   “我不喜欢你这么客气。”   杨静沉默。   陈骏盯她看了半晌,无声叹了口气,在一旁座位上坐下。他双肘撑在大腿上,没看杨静,盯着软管内一滴滴往下落的药水,语气有点无奈,“我知道你很独立,但你总得给我一点儿发挥的余地是不是。”   杨静怔了怔,一时没有说话。   片刻,她轻声说:“有啊。”   陈骏转过头来看她。   “暑假想出去玩,我懒,你做攻略好不好?”   陈骏目光一亮,“想去哪儿玩?”   杨静想了想,“远的,凉快点的。”   陈骏立即说:“那去大理。”   “好。”   陈骏脸色缓和了点儿,抬头看了看药瓶里药水的余量,又拿手背伸手探了探杨静的额头。   “早饭吃了没?”   “没。”   陈骏起身,“我去买点。”   十来分钟后,陈骏提着早餐回来。   白粥,馒头,还有半个红薯。   陈骏把馒头塞进她没扎着针的那只手里,“榨菜没了,将就一下。”   杨静咬了一口,“……对面自动售货机里有……”   “有榨菜?”   “有辣条。”   “……不能吃。”   “嘴里没味。”   “那也不能吃。”   “那把红薯给我。”   “红薯是我的。”   杨静:“……”   下一秒,陈骏把已剥了皮的红薯塞进她手里,换下她手里的馒头,“跟你换。”   “……我咬过了。”   陈骏一口咬下去,“哦。”   “……会传染给你。”   陈骏轻哼一声,“那你照顾我。”   杨静笑了,捧着红薯,轻轻咬了一口。   等一顿早餐吃完,陈骏的气已经全消了。   护士来换上最后一瓶药水,陈骏去自动贩售机里买了瓶水,递给杨静,“下次生病了,第一时间给我打电话。”   杨静说好。   “即使我不能第一时间过来,我也能给你点儿指导。”   “知道了陈医生。”   “知道了,做得到吗?”   “……尽量吧。”   陈骏便一把将她手里的水瓶抢回去,“那不给你喝了。”   “……”   陈骏又把水瓶递回去,“我知道你没有让别人照顾你的意识。”   杨静顿了顿,垂下目光。   “……所以,我才在这儿。”   陈骏伸手,轻轻握住她几分发凉的手指。   ·   期末考试一结束,杨静就和陈骏出发去了大理。   一出机场,迎面吹来的风潮湿清凉。虽是日光当头,却一点也不觉得热。   下榻的客栈在双廊,临着洱海,一进去一院子的植物,地上青石砖的缝隙里生了青苔,藤椅上有个年轻的女人闭眼小憩。   两人放下行李,先没急着奔赴古城,沿着河岸散步。   天与水,都是蓝色,仿佛彼此浸染。   杨静立在一处,怔怔望着,一时忘了迈步,   她陡然觉得自己仿佛是一个满身病痛的人,被置于无菌干净的环境之中。   世界并不只有灰霾阴沉的旦城,也不只有沉郁仓皇的暮城,更不只匆忙繁华的帝都。   原来,世界上有这样清明的地方。   晚上,两人去古城游玩。   夜晚的古城处处能听见歌声,一整条街的酒吧,热闹喧嚣。   夜晚落了雨,湿润的风有些凉,杨静在街上买了条宽大的围巾当做披肩,围在肩上取暖。   逛过一圈,两人找了家酒吧,坐下来歇脚。   街上有人在吉他弹唱,似乎是一首民谣。   杨静歌听得少,叫不出来名字,只觉得旋律简单,歌手扫弦的时候,仿佛在心里落了一把急雨。   陈骏把啤酒塞进她手里,“喝酒。”   “怕醉了。”   “我背你回去。”   杨静笑了笑,接过杯子,喝了一大口。   到晚上十点,两人回客栈,   下车以后,要步行一段路。客栈的灯光醉在洱海之中,远远的,似乎还能听见歌声。   “小心。”   陈骏忽然将她往旁一拽,指了指旁边,“马粪。”   杨静急忙看了看脚下,“应该没踩到。”   陈骏笑了一声,“你连路都不看了。”   “不是有你在吗?”   下一瞬,杨静感觉自己手被陈骏紧紧地握了一下。   两人住的海景房,阳台上就能看见洱海。   杨静洗完澡,换上睡衣,打开门去阳台上。   陈骏指了指桌子,“让服务员送了点啤酒,你先喝,我去洗澡。”   杨静点头,把擦头发的毛巾搭在椅背上,开了一罐啤酒。   风从水面上来,带着一股潮湿的气息。   杨静极目远眺,心里很平静,什么也没有想。   不知过了多久,身后响起开门声,陈骏带着一阵湿气出来,走到近前,往她肩上批上了今天买的那条围巾。   陈骏也开了罐啤酒,背靠着栏杆,侧头看她,“头发怎么还是湿的。”   “一会儿进去吹。”   陈骏“嗯”了一声,也不催促。   “这儿真好。”   杨静趴在栏杆上,盯着水上一星浮浮沉沉的灯火。   “那多待几天。”   杨静没说话,捏着易拉罐,仰头把剩下的啤酒喝完。   刚洗过的头发,散着带湿气的清香。   陈骏看着她,目光渐深。   过了一会儿,杨静转身,把空掉的罐子放回桌上。   正要去开下一罐,一只手臂绕过来,从旁边揽住她的腰。   她身体一顿,下一瞬,自己被往后一拽,靠进陈骏怀里。   陈骏揽着她,缓缓低下头。   呼吸停在她鼻尖,睁眼看着她。   杨静睫毛颤了一下,垂下目光。   陈骏盯着她看了片刻,低头吻下去。   第30章 (30)旅途(下)   这一个吻很深,却仿佛并没有很多的意思。   没持续多久,陈骏退开寸许,盯着她眼睛看了会儿,手臂绕过去把啤酒罐拿过来塞给她,仍是说:“喝酒。”   “你今天是不是一定要灌醉我。”   陈骏笑了,“对啊,没看过你醉过。”   “我醉了会哭。”   陈骏将信将疑,“真的?”   杨静笑了笑,“假的。”   不敢醉,大抵是怕醉后吐真言,她需要保守的秘密太多,每一个都事关紧要。   陈骏将身体一撑,在阳台扶手上坐下,又朝杨静伸手,“坐上来?”   杨静学他,一撑,没成功。   陈骏从栏杆上跳下来,伸手将她腰抱住,往上一举,杨静赶紧抓住栏杆坐稳。   他们转了个身,面朝着洱海。   杨静两条腿悬在半空,晃晃荡荡,“回帝都了,我要去买彩票,哪一天中了三十万,我就来大理租个房子,先住上半年。”   “这概率太小了,不如自己挣。”   “小不小,总要试试。每天买一张,兴许哪天就中了呢。”   陈骏笑了,“我争取早点挣到三十万。”   杨静摇头,“那怎么能一样。”   人若谋定后动,一步一步,定下的目标,大抵都是能实现的。唯独惊喜,不能强求,只靠上帝掷骰子。   酒开始上头了,杨静有点儿晕,偏着脑袋,靠在陈骏肩上。   陈骏转头看她一眼,“醉了?”   “你猜。”   “我猜你醉了。”   “猜错了。”   陈骏沉默数秒,“那我就当你醉了,你跟我说两句酒话。”   杨静一顿,“什么?”   她心里已有预感。   陈骏却仿佛难以启齿,过了好半晌,拿起易拉罐喝了一大口酒,趁着这当口,含糊地问了一句:“还想他吗?”   杨静摇头。   “……真的?”   “真的。我谁也没想。”   陈骏没说话,伸手将她肩膀揽了一下。   杨静头埋在他颈间,闭着眼。他身上带着沐浴露的香味,清新而健康,。   “陈骏,我跟你说过我妈的事吗?”   “没有。”   “那我跟你说说。”   “好。”   培养依赖和信任,就是这么一个互相揭开伤口,暴露软肋的过程。   杨静语调平淡,似乎仅仅只是在讲述。   陈骏则沉默听着。   “……到今天,我已经不那么恨她了。她除了一张脸,也没别的资本。如果没有我,她兴许能再找个好男人嫁了。”   陈骏忙说:“这不是你的错。”   杨静不以为意,“……其实,她曾经一度差点成功脱离那个环境……有个穿西装的男人,经常往我家来。他跟别人不一样,因为我妈每次见过他以后,心情都会很好,不会对我动手,零花钱也给得慷慨。我妈问过我,想不想离开扁担巷。我当然想,那地方多待一天我都觉得难受。后来有一天,我回到家,发现我妈卸了妆,换了身衣服,跟其他普通的女人没有什么两样。她收拾了一个行李袋,坐在桌子边上。桌上一桌子菜,都是她亲手烧的。她说,过来吃饭,吃完这顿,我们就走了。我问她去哪儿,她笑一笑没说话。我吃过饭,在桌子上写作业。我妈坐在椅子上,安静耐心地等。我想,她大约是在等那个穿西装的男人。然而一直到十二点,那个男人都没有来。我困了,熬不住。我妈说,你去睡吧。我问她,那你呢。她没回答,只说,你先去睡。”   那天,杨静没睡安稳,天刚亮就醒了。   她起床,揉了揉眼睛,发现孙丽坐在镜子前面,正在往脸上涂口红。镜中女人,一张浓妆艳抹的脸。她怯生生地喊了一声。   孙丽平淡地说:“自己去外面吃早餐。”   这话,就跟她无数个早上听到的一模一样,除了以往孙丽是在睡意朦胧之时说的。   日子就这样回复了常态,家里依然每天会来不同的男人,孙丽依然心情不好就冲她发泄,她依然需要在楼道巷中踱步,打发那些屈辱难捱的时光……   陈骏低声问:“后来呢?”   “后来……”杨静手指微微攥住,“……半年,我妈自杀了。”   陈骏一震,忙说:“对不起。”   杨静摇头。   如果没有那个男人,孙丽兴许还会一直活着。就像一个人没有拥抱过繁盛,便不会觉得自己满目疮痍。   时至今日,杨静依然还清晰地记得自己在楼道中见过的那个西装男人的模样,浓眉深目,眼下有一颗痣,有几分英俊,不怪乎孙丽会一头栽进去。   “她既然觉得痛苦,就这么走了也是一件好事。”   陈骏听得心疼,“你不怪她吗?”   “怎么怪?”杨静声音有点哑,“她起码养我到十三岁了,仁至义尽。”   她在这样环境中长大,性情凉薄,没多少同情心。但如今年岁渐长,虽仍旧鄙视孙丽选了众多条路中最为自轻自贱的一条,却渐渐能够原谅她的做法。   不怪她,因她不欠她的。   “所以,”杨静顿了一下,“这时候程哥收留我,对我来说,意义重大。”   陈骏抿住唇。   杨静抬眼看他,“你还想听吗?”   她目光中似是雨雾弥漫,陈骏低声说:“你说吧。”   既想要把人治好,总得知道病因。   “……我没有父亲,从我记事起,生活中就没有这么一个人存在。所以,程哥对我而言,不仅仅是一个收留我的邻居。”   是邻居,兄长,也是父亲。   “……他这人真的算不上多好,但那时候我跟他一无所有,我被人欺负,他拿命去搏。”   危险、冲动、不安定,但却是杨静所有安全感的来源。   她可能见多了各式各样的人,所以对人有一种出于直觉的判断。   第一次见到杨启程,就笃定他这人决计不像他表面这般行事无忌,肆意荒唐。   事实证明,她的直觉是对的。   有风吹过来,拂在脸上。   仿佛那年杨启程受伤发烧,他输完液,和她一道坐在诊所的门口。   那时只有月光,只有杨启程指间缓缓腾起的烟雾,只有微风,只有远远的,像是在另一个空间的尘世喧嚣。   感情一事向来复杂,从来不能被精准地条分缕析。所以她也从不对人诉说,不去分析自己究竟在哪个瞬间,将所有的依赖、感激、贪恋都酿了一壶烈酒。   她一直是醉的,醉生梦死,却并不愿意就此清醒。   陈骏声音喑哑,“既然这样……”   “他要前程似锦,成家立业……我给不了。”杨静笑了笑,“厉老师是适合他的人。”   沉默许久,陈骏再次开口,“……你问过程哥……”   “没有,”杨静摇头,坚决道,“他只当我是妹妹。”   她闭了闭眼,忽又想到那天,杨启程看着她的眼睛,一声声逼问,懂吗?   懂。   这个秘密,只他们两人知道,而她要做一个尽职的守夜人。   陈骏伸手,抱住她,“你能告诉我,我很高兴。”   杨静心里一片茫茫的平静,这条路走到这里,既无法折返,也没有别的岔路,只能一条道走到黑。   陈骏手掌按在她肩上,“你的过去我全部接受,但你答应我,你的未来也要全部给我。”   杨静没说话,点了点头。   陈骏顿了顿,按住她的下颔,将她头抬起来。   他盯她看了一会儿,她眼中仿佛深海沉静,并没有泪。   他缓缓地低下头去,再一次吻住她。   嘴里有啤酒的味儿,带点儿清苦。   房间是标准间,两人到各自床上睡下。   杨静让窗户开了一线,有月光漏进来,夜更显得寂静,仿佛等不及他们入睡,已早一步酣眠。   陈骏侧卧着,看着旁边床上杨静的轮廓。   安静了片刻,陈骏轻声问:“睡着了吗?”   “没有。”   “在想什么?”   “你放心,”杨静也看着他,房间并不太昏暗,似乎能看见陈骏深沉俊朗的眉眼,“我没有在想着他。”   顿了顿,她沉声说,“以后……我只想你一个人。”   笃定的,像个誓言,说给自己听。   第31章 (31)无根   杨静在大理没待上两天,接到了韩梦的电话。   宿舍五人,杨静与韩梦关系最好。韩梦对她更依赖些,大大小小的秘密都愿意讲给她听。   韩梦这姑娘其实远不像她平日里那般大大咧咧,她家里条件不怎么好,且因为有个弟弟,基本上好东西都落不到她头上。父亲对她极为严苛,她每次往家里打电话都像上刑,打完必定得难过一场。   这次,电话一接起来,先听见哭声。   杨静还在睡梦里,一个激灵,顿时清醒过来,忙问:“梦梦,怎么了?”   韩梦抽抽噎噎,半晌才把话说清楚,杨静拧眉听完,说:“我过来找你。”   挂了电话,杨静立即开始收拾东西,陈骏从床上坐起身,“怎么了?”   “韩梦,家里不让她读书了。”   陈骏愣了愣,掏出手机,“她家在哪儿?我查查火车票。”   杨静报了地方,陈骏查过,订了最早一趟的票。   从昆明转车,再去韩梦家乡,前前后后花了十多个小时,等两人抵达,已是深夜。   陈骏办酒店入住,杨静给韩梦打电话,问她现在的情况。   韩梦说自己现在被关在家里,家里不让她出门,除非她答应立即去家里帮她找好的地方上班。   杨静听得怒不可遏,“我现在过来找你。”   “明天来吧,”韩梦压抑着哭声,“都这么晚了,你先休息。”   打完电话,杨静跟着陈骏上楼,在房间坐了没一会儿,坐不住了,起身道:“我去找韩梦。”   陈骏立即将她一拉,“明天去,都这时候了。”   “管不了了,现在就去。”   陈骏知是劝不住她,从箱子里拿出一件外套给她披上,“走吧。”   这地方,连辆出租车的影子都没见着。两人步行二十分钟,到了一栋破破烂烂的老式楼房前面。   陈骏问:“这儿?”   杨静也不肯定,“应该是。”   “打个电话问问。”   杨静拨了号码,那边立即接起来,还没说话,就听见电话一道中年女人的声音:“……还让不让人睡觉了!”   韩梦急忙小声说了一句:“等我一下!”   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片刻,她才又开口。   杨静说:“我在你楼下。”   韩梦惊讶,“现在?”   “嗯,你下来开个门。”   “我爸妈都睡了……”   “你还想回帝都吗?”   那边沉默了片刻,“你等一下。”   电话挂断了,杨静立在楼下,耐心等着,   陈骏搂了搂她肩膀,“冷不冷?”   杨静摇了摇头。   十多分钟,还没见韩梦下来。   杨静正要掏出手机,一个电话打过来,接起,韩梦哭道:“我爸就睡在客厅,不让我下来。”   杨静抬头看了一眼,“几楼?”   “六楼。”   西南的夜晚,凉风里带着湿气,月亮被云层遮住了,四下昏沉安静。   杨静站了一会儿,将电话挂断,忽往前一步,大声喊道:“韩梦!”   陈骏一惊,忙伸手将她一拉。   杨静不理,轻轻一挣,一声高过一声:“韩梦!下来开门!不开门我报警了!”   一时,楼里几户人家都给惊动了,有人开了窗户骂骂咧咧。   几分钟后,楼下的门打开了,一个大爷操着听不懂的方言狠骂了几句,杨静赶紧拉着陈骏跑过去,冲大爷深深鞠了几躬。   杨静一口气跑上六楼,把门板拍得几乎散架,“韩梦!”   没拍几下,门打开了,一个身形瘦小男人闪出来,“操/你/妈!”   陈骏赶紧将杨静往身后一揽,沉声道:“我们找韩梦。”   “她死了!”说着便要关上门。   陈骏赶紧拉住门板。   片刻,韩梦从男人伸手探出身,哭道:“爸,这是我同学,让他们进来吧。”   不消片刻,韩梦一家全都起来了。   一家老小坐在椅子上,满脸戒备地看着杨静和陈骏。   杨静挺直了腰,紧抓着韩梦的手臂,“我带韩梦回学校。”   韩梦父亲点了支烟,“回屁,没钱给她回。”   “用不着你出钱。”   韩梦父亲抬头瞅她一眼,“谁出?你出?”   “我出。”   “你有几个钱?”   杨静不想跟人纠缠,转头轻声对韩梦说:“你去收拾行李。”   韩梦点一点头,正要走回房里,她父亲一声断喝:“你敢!”   韩梦吓得一个寒噤。   “韩梦已经成年了,按照法律,您没有资格限制她的人身自由。”   “法律?老子就是法律!让她踏出这门试试,老子一棒子打断她的腿!”   陈骏往前一步,“韩先生,韩梦的学费我们会替她想办法。她在学校成绩很好,这学期去了就能评奖学金,要能拿到一等奖,交学费绰绰有余。”   韩梦父亲吸了口烟。   韩梦泪眼婆娑,颤着声音说道:“爸,我好不容易考上,现在不读了,之前十八年不就白读了吗?以后,学费,生活费,我不问您拿一分钱。”   韩梦父亲闷头抽烟,一直没开口。   过了半晌,还是韩梦奶奶开口,“行啦行啦,让孩子去吧,也是造孽……”   韩梦憋着泪,转身卧室。十多分钟后,收了一箱子行李出来。   她走到杨静身旁,看了家人一眼,咬了咬唇,“我走了。”   一家人都坐着,没吭一句声,只有奶奶一直在抹眼泪。   杨静冷冷扫了一眼,牵住韩梦的手,“走吧。”   陈骏提着箱子,杨静牵着韩梦,一道下了楼。   街上,夜又静了几分,不知道什么开始落起小雨。   杨静把自己身上外套脱下来给韩梦披上,韩梦哽咽着道了声谢。   陈骏说:“赶紧回宾馆吧,一会儿雨下大了。”   到宾馆,陈骏多开了一间房。   杨静跟韩梦住一间,进屋之后,先推她去洗澡。   韩梦冲了个热水澡,情绪稳定了些,穿着睡衣,坐在床边擦头发,红肿着一双眼睛。   杨静没说话,往柜子上放了张银行卡。   韩梦瞥了一眼。   “借给你的,先把这学期学费交了。”   韩梦咬着唇,“谢谢。”   “梦梦,你了解我这个人,做什么事都不喜欢虚头巴脑。我说借给你,就是单纯借给你,不是要你欠我什么人情。换成宿舍其他人,我也会借。”   韩梦轻轻地“嗯”了一声,“我知道。”   杨静一时沉默,片刻,低声说:“既然出来了,就别回去了。”   这话一出,韩梦眼眶又是一红。   杨静抬了抬眼,让头顶的灯光照着自己,视线里一片茫茫,“人总有一些时候,想要屈从于软弱。但只有家才能让人软弱。如果那地方已经不是家,那就……别回去了。”   ·   乐乐长到半岁,睡眠渐渐少了,开始用哭显示他惊人的破坏力。杨启程公司家里两点一线,生活像株被园丁时时修剪的树,长不出半点儿多余的枝桠。除了工作,他多半时间都用在带孩子上了。缸子见不得他这副古井无波的德行,为此没少刺他,他倒是不以为意,只说:“厉昀不容易。”   缸子一“呸”,“你这他妈转行当二十四孝好老公啦?”   杨启程:“还行吧。”   周末,厉昀带着乐乐去打疫苗,杨启程去缸子的别墅谈事情。   小曹胤如今满地乱跑,一个不留神就不见了。为此,王悦给他脚脖子上挂了个脚环,上面坠着一个小小的铃铛,曹胤一走起来,叮铃铃地响,一旦声音小了,就知道他跑远了。   十月份秋高气爽,缸子的院里移植了一棵橘树,黄澄澄一片。杨启程瞅着有一个长得不高,跳起来摘了下来。   缸子瞅他一眼,“哟,这弹跳力不减当年啊。”   杨启程把橘子掰开,喊住曹胤,往他手里塞了一半。   曹胤奶声奶气说了句“谢谢”,小手捧着橘子,继续去逗桌子底下的狗去了。   杨启程懒得跟缸子抬杠,自己在石凳上坐下吃橘子。   缸子说:“现在乐乐也半岁了,曹胤也大了,你说咱哥俩是不是该联手再干票大的?”   杨启程:“干一票什么大的,抢银行啊?”   “跑得还不如我家这条瘸腿的狗快,抢什么银行。是这样的,我预备着,咱们再引进五条生产线,把现在公司规模扩扩大。”   杨启程听着不甚感兴趣,“扩大了东西卖哪儿去?”   “前几天羊城有家大公司来谈进货的事,他们能吃下的货还不少。等订金一交,钱就可以拿来买设备,搞研发。”   杨启程“嗯”了一声。   缸子不满了,“行不行你他妈倒是吭一声。”   脚边曹胤被狗一撞,差点儿一个屁股墩摔倒,杨启程赶紧伸手将他小胳膊一提,顺口说,“随你折腾吧。”   “这话我他妈可不爱听,什么叫随我折腾?这破公司不也是你的?”   杨启程这才看他一眼,“钱多赚少赚,一个样。”   缸子被他气得好半晌没说出话来,“……你他妈不给乐乐谋条路?”   “路不已经铺好了么,以后他爱出国出国,爱读书读书,爱闯祸闯祸,钱能少得了他的?”   缸子瞪他一眼,牙齿里蹦出一句,“真他妈没出息。”   杨启程笑一笑,不以为意。   “你他妈就是活该发不了财的命,前些年还没把你穷怕吧?捡烟屁股抽的日子这么快忘了?”   “老曹,”杨启程翘起腿,点了支烟,“房子车子票子,老婆孩子都有了,你说说看,我还拼什么?”   “你他妈才三十岁就开始养老啊?”   “这叫三十岁就开始享受人生。”   “我呸,”缸子把跑远的儿子拽回来,“成天围着奶粉尿布转,出去应酬全推我一人身上,你倒是享受得很。”   “能者多劳嘛。”   缸子见他怎么说都一副劳神在在的样子,也懒得跟他继续耗费唇舌,让他盯着点儿曹胤,自己返身回房里,半晌拿了份文件出来,往他面前桌上一丢,“计划书,你看看吧,别到时候说我没通知你。”   杨启程捏着文件的一角,草草翻了翻,眯了眯眼,说:“你看着办吧。”   “那我真去办了?”   “办吧。”   缸子彻底服气,“你他妈……真成大爷了。”   杨启程没说话,把烟含在嘴里,抬头望了望头顶的橘树。   树影婆娑,叶片的边缘被太阳照得发亮,果子沉甸甸的,似是随时要掉落下来。   丰收之后,即是生命的死寂,谁也逃不过。   第32章 (32)生病(上)   淡雾笼罩远处山林,落日热度退去,深红色的一轮,栖在枝桠间。   王悦出来,把缸子抱在怀里,已经睡着的儿子接过去,喊缸子和杨启程进屋吃饭。   杨启程丢了棋,“行了,改天再下。”   “哎!好歹这盘下完啊!”   杨启程往里走,“还有什么下头,你已经输了。”   “哪儿输了?我这正形势一片大好——喂,老杨!”缸子赶紧将棋盘一收,跟着进屋。   曹胤被叫醒了,老大不高兴,胖乎乎小手,没精打采地拿着勺子。   王悦将最后一碗汤端上来,解了围裙在曹胤身旁坐下,给他碗里成了点儿豆腐鱼汤,“蟹是从苏州送来的,比较新鲜。还剩了几只,我已经装好了,杨哥你带回去让昀姐自己蒸了吃。”   杨启程赶忙道谢。   王悦笑说,“我也经历过昀姐这个阶段,孩子太小,离不得身,也是挺不容易的。”   缸子赶紧狗腿地给王悦掰了条蟹腿儿,“老婆,你辛苦了!”   王悦笑骂缸子一句,“你别捣乱。”   “这怎么能叫捣乱呢!这是发自肺腑,直抒胸臆!”   夫妻两人,就这样斗起嘴来。   杨启程在旁看着,一时说不出心里是个什么滋味。   转过目光,却见曹胤圆滚滚的眼睛正盯着他看,杨启程笑一笑,往他小小的碗里夹了一粒肉丸子,“别看了,吃饭!”   吃了一阵,缸子跟杨启程细说起引进生产线的事。   “找了两家设备商,一家国产的一家德国的,得亲自去看看机器。我跟德国那家定的时间是后天,但那天是曹胤外公生日……”   杨启程说:“我去。”   “我已经跟人联系好了,你去了有人跟你介绍。”   杨启程点头,“成。”   吃过晚饭,杨启程开车回家。   旦城的秋天一向很长,似要最后一片叶落尽,才能品出点儿冬天的寒冷。可今年才到十月中旬,从车窗里漏进的风已带着凉意。   杨启程打方向盘,拐进小区门口那条路上,正要加点儿油门,瞥见小区门口停了辆汽车。   奔驰,车身流畅线条一半被路灯照亮,一半隐于树影之下。   杨启程没有打灯,缓慢踩下刹车,将车靠边停下前方,厉昀抱着孩子,站在路牙上,隔着车窗玻璃,似在与驾驶座上的人讲话。   隔得远,听不清,也不大能看清楚她的动作,但隐隐能觉察出她与对话之人之间剑拔弩张的气氛。   杨启程眯了眯眼,试图看清楚那车的车牌号。然而也是模模糊糊,只隐约能看出是本地A牌。   约莫四五分钟,厉昀抱着孩子转身走进小区,奔驰停了一瞬,打了个左转灯,车轮转动,驶远了。   杨启程在原地又停了几分钟,才发动车子。   拿钥匙打开门,厉昀正坐在沙发上,神情几分怔忡。   杨启程一边换鞋,一边瞥她一眼,“乐乐呢?”   “哦,”厉昀抬眼,“睡了。”   “顺利吗?”   厉昀茫然,“什么?”   杨启程看着她,“打疫苗。”   “哦,还好,怕疼,哭得有点凶。”   “晚饭在乐乐外婆家里吃的?”   厉昀点了点头。   杨启程脱了外套,去浴室洗澡。   洗完出来,厉昀已不在客厅。杨启程往卧室走去,立在门口。   床上铺着晾干的衣服,厉昀一件一件取出衣架,叠整齐。   说不出这事儿多有意思,杨启程却盯着她手看了数秒,而后拿起搁在一旁的烟盒,揭开来,拿出一支。   厉昀看他一眼,这次意外的没有制止。   杨启程低头,将烟凑近打火机,点燃,缓缓吸了一口,也没看厉昀,淡淡问:“不高兴?”   厉昀顿了一下,“没有啊。”   “遇到什么事了?”   厉昀低着头,把衬衫叠了两折,手指沿着线条,使劲抚平,“真没什么,就是带着乐乐打针,有点累。”   “请个保姆吧。”   厉昀时候手指停顿一霎,摇了摇头,“不放心,我自己带一段时间吧,等他大了再说。”   杨启程转过目光,落在她脸上,“别勉强。”   厉昀抬头,视线恰与他对上,一霎,她仍旧低下头去,继续叠手里的衣服,“我没觉得勉强。”   杨启程吸了口烟,没再说什么,转身往客厅去了。   电视几十个频道,挑不出一个能看的。   杨启程心里烦躁,丢了遥控,把家里积尘许久的象棋找出来,依照记忆复原了下午跟缸子最后没下完的那局,自己跟自己接着下。   过了一会儿,厉昀叠完衣服出来了。   她去饮水机那边接了杯水,站在那儿看着杨启程。   半年来,两人多数时候都是这样的状态。聊过孩子,聊过公司,聊过明天的瓜果蔬菜,无话可聊时,便各做各的事。   厉昀端着热水,慢慢地喝着,“晚上吃饭,听我妈说最近上面对纪律查得很紧。”   “要揪典型了?”   厉昀点头,“所以舅舅这段时间闭门谢客了。”   厉昀舅舅是个极谨慎的人,即便杨启程现在这公司,他在中间出了不少力气,但真要敞开了去查,两者之间却揪不出多少明面上的牵连。   过两天,杨启程和缸子分别考察过德国与国产的两家设备商之后,最后定下买德国的。价格贵了约有七八个点,但设备技术领先一截,且能五年免费维修和包养。   如今,缸子就心心念念早点儿跟羊城的公司把合同敲定,收到定金以后去把这批宝贝机器运回来。   天气一天冷过一天,阴沉了几日,眼看着该下雨了,却迟迟没落。   上回王悦送的那几只蟹,杨启程跟厉昀留了一半,剩下的送给厉昀父母了。厉母吃得很开心,让杨启程一定得代为感谢王悦周到心细。   杨启程听说邻市远郊新建了一个民宿度假村,温泉不错,着人打听过了,衣食住行娱乐设施一应俱全,便打算请缸子一家过去玩儿两天。   晚上吃过饭,杨启程想起这茬,抱着乐乐走进厨房。   厉昀正低头洗碗,然而水槽里水快要漫出来了,她手掌搭在水龙头上,却半天没有动静。   杨启程喊了一声。   她吓得身体一震,回过神来,赶紧将水关上。   乐乐手里抱着一个小车模型,嘴里咿咿呀呀,玩得津津有味。   杨启程换了只手,将他单手抱着,“周五和缸子他们自驾去泡温泉。”   厉昀愣了愣,“已经定了?”   “没,跟你商量。”   “我……”厉昀低头,从水槽里捞了一只碗出来,拿洗碗巾擦了一下,又停下动作,“……我去不了,正要跟你说,周五高中有个同学结婚。”   杨启程看她一眼,“去几天?”   “周四过去,之后还有同学聚会,可能周日才能回来。”   厉昀说了句抱歉,“能不能改到下周。”   “成。你回来再说。”   厉昀像是松了口气,又说,“那乐乐你一个人带行不行?不行的话,我放妈那里去。““可以。”   厉昀点了点头,接着洗碗。   杨启程并没有急着出去,立在门口,过了片刻,忽问:“哪儿?”   “什么?”厉昀愣了愣。   还没开口,忽听玻璃窗上一阵噼噼啪啪的声响,雨终于下了。   杨启程往外看了一眼,外面天色泼墨似得浓稠,灯火影影绰绰。   他转过目光,把乐乐往上颠了一下,平淡地问:“你同学,在哪儿?”   “哦,青岛。”   “啪”的一声,乐乐玩具车掉地上了。   厉昀冲了冲手上的泡沫,将玩具捡起来塞给乐乐,“你们去客厅吧,厨房里乱七八糟的。”   杨启程瞥她一眼,抱着乐乐出去了。   第33章 (33)生病(下)   周四清早,朦朦胧胧间,杨启程听见厉昀喊她。   厉昀坐在床边,“我走了。乐乐八点多醒,你提前十分钟把奶粉给他冲好。要穿的衣服,我已经搭配好了,在第一个柜子里,你每天给他换一套。隔两个小时看看要不要换尿不湿,三个小时要他喂一次奶粉……”   杨启程听着,没插话。   厉昀把所有细节都交代完,一霎停了下来,似在思考还要补充什么。半晌,站起身,“那我走了,要有什么问题,给我妈打电话。”   杨启程说了句“好。”   厉昀披上外套,轻手轻脚地出了门,又体贴地将门关上了。   几分钟后,轻微的关门声,整个房子彻底归于沉静,只有外面的雨声,淅淅沥沥。   杨启程翻了个身,看了看一旁还在睡熟的乐乐。   杨启程伸手碰了碰他肉嘟嘟的脸,“小子,你妈走了,你还睡得着。”   乐乐兴许在做什么梦,砸吧了一下小嘴。   杨启程平常不是没带过孩子,但真完全一个人,还是免不了手忙脚乱——乐乐是个急性子,奶嘴迟一分钟塞进他嘴里,都要哭得惊天动地。   一天下来,好歹安然无恙地把孩子给塞进了被窝。   然而厉昀该交代的都交代了,还是漏了一点——半夜得经常给乐乐盖被子。   第二天清早,乐乐便咳嗽起来,鼓着一张小脸,咳得满面通红。   杨启程不敢耽搁,穿好孩子赶紧送去医院。   去得早,儿科人倒不算多。医生看过之后,只说是普通的感冒,开了点儿药。   杨启程抱着孩子离开儿科,正要走出医院一楼大厅,又停下脚步,立了一会儿,回到导诊台。“您好,请问您需要什么帮助。”   杨启程抬眼看了看她身后的指示牌,“……查血型挂什么科?”   雨消停了半天,入夜又大了起来。   杨启程醒得早,听见雨水砸在床上,噼里啪啦,整栋屋子都似要跟着散架一般。   他披衣起床,打开窗户,靠窗点了一支烟。   大风夹着雨滴钻进来,杨启程侧了侧头。风将烟头撩起青色的烟雾,红色火星似乎随时都要熄灭。   乐乐八点多醒了,杨启程正给他穿衣服,收到厉昀的短信,嘱咐他给孩子添件厚衣服。   杨启程放了手机,从衣柜里翻出件厚外套,先拉过乐乐左手臂套进去。   乐乐有起床气,又感冒了,情绪恹恹。不知道是不是杨启程动作重了,他一瘪嘴,立即哭起来。   杨启程哄了两句,乐乐反而哭得愈发厉害,又咳嗽起来。   杨启程也管不着了,赶紧把他衣服穿好,拿过一旁凉了一会儿温度正好的奶瓶,塞进他手里。   乐乐抽抽搭搭抱着奶瓶吮了几口,渐渐止了哭声。   杨启程绞了块热毛巾,给他擦了擦手和脸。待他吃完了,冲了一剂感冒颗粒。   丁点儿大的孩子,机灵得很,明明药水也是甜的,却总能准确分出来什么是药什么是糖。杨启程不得不按着他,把药水一勺一勺灌进去。半杯药水喝完,一大一小两个人都累出一身汗。杨启程叹一口气。   乐乐吃过药,玩了一会儿,又睡着了。   杨启程把换洗衣服,奶粉奶瓶尿布等收拾了一下,抱着孩子,叫了辆车,去红星小区找乐乐外婆。   厉母见乐乐病怏怏的,心疼坏了,先把杨启程批评了一顿。   杨启程小坐片刻,去公司处理了点儿常规事务,回家开车往医院去拿化验结果。   雨已经小了,空气里一股潮湿的气息。   车子没点火,杨启程嘴里含着烟,坐在驾驶座上,手里捏着薄薄的化验单。   他盯着血型那栏,看了许久,最后将单子一叠,塞进副驾的文件袋里。   正要发动车子,想起什么,手一顿。   他掏出手机,拨了个号码。   片刻,那端一个甜美的女声,“您好……”   “我找陈总。”   “请问您有预约吗?陈总出差去了,过几天才能回旦城。”   “去哪儿出差了?”   前窗玻璃被雨水模糊成一片,视野里一切都被扭曲了。   “青岛。”   ·   从图书馆出来时,西边天空散尽了最后一缕霞光。   杨静站在台阶上,给韩梦打了个电话,把手机揣进口袋,往食堂方向走去。   快到宿舍,兜里手机一震,掏出一看,一个陌生号码。   杨静接起来,“喂,你好……”   便听那边笑了一声,“杨静啊,下课了没?”   杨静认出这声音,“陈先生?”   陈家炳笑问:“你没存我手机号。”   杨静没答。   “我车停在南门这儿,你过来一趟。”   杨静蹙了蹙眉,“您找我有什么事?”   “去了趟青岛,带回来的特产没分完,还剩点儿,你提去吃吧。”   杨静自然婉拒。   陈家炳沉默一瞬,不明所以地笑了一声,“这就没意思了。”   杨静抿着嘴角,心里已是十分不悦,按捺着没有发作。   “上回你得的那奖,还是我赞助的。乐乐满月酒席上,你见了我连声招呼都不打,说不过去吧?”   杨静只得干巴巴说了声对不起。   陈家炳声音倒是听不出喜怒,“过来吧,我大老远开车来一趟,还得亲自送到你手里不成?”   杨静暗自深吸一口气,“陈先生,我并没有要求你给我带什么特产。”   那边静了一瞬,反倒笑了。   杨静似吞了只苍蝇,再不想与他虚以委蛇,直接撂了电话。   韩梦已等在宿舍楼旁边,见她神色不悦,上去挽住她手臂,侧头看她,“怎么了?”   杨静摇摇头,“没事。”   杨静这人平常喜怒不兴,少见有这样情绪分明的时候。   “你表情像要去杀人了,还说没事?不介意的话,可以跟我说说看。”   自暑假把韩梦从家里救出来以后,杨静与韩梦的关系较之以往更加密切。杨静以往有心事从不告诉外人,如今也会选择性地跟韩梦透露一些。   她沉思片刻,说道,“我哥有一个生意伙伴,似乎想追我。”   她并不以为,陈家炳这态度是在“追”,恐怕“包”这个说法更恰当些。   “多大?”   “不知道……四十?四十五?”   “我去,”韩梦瞪大眼睛,“都能当你爸了吧。”   杨静没吭声。即便只是陈述事实,都能让她一阵恶寒。   “陈骏知道吗?”   “没跟他说。”   也说不出口,何必再多拉上一个人败坏心情。   “那就别说了。没事啦,你要是不愿意,他总不能来硬的吧,天子脚下,还是要讲王法的。”   “嗯。”   “不过我觉得倒是可以告诉你哥,让他提防一点。这么猥琐的人,恐怕也不是什么好的生意伙伴。”   杨静默了一瞬,点了点头。   和韩梦吃过晚饭,回到宿舍楼。刚进大门,被舍管阿姨叫住。   杨静走到窗前,“阿姨,什么事?”   舍管从窗户底下提上来一个袋子,“你亲戚放这儿的。”   杨静瞥了一眼,立马知道是谁的手笔,“能不收吗?”   “那也不能放我这儿啊,你自己给人还回去。”   杨静无法,只得签了名,把东西领走了。   韩梦往她拎在手里的袋子看了一眼,“那个人给你的?”   杨静拧着眉,点了点头。   她不知道陈家炳在北京的地址,更不想打电话问。   走到三楼,瞧见放在每一层的垃圾桶了。   她对韩梦说:“等我一下。”   几步走过去,把袋子原封不动地整个扔了进去。   ·   雨又下了两天,终于转晴。   杨启程正坐在客厅,摆着象棋棋盘。自上回这么玩过以后,他发现自己跟自己下,远比跟缸子这臭棋篓子有意思。   正筹谋布局,走日飞田,忽听见钥匙插/进锁孔的声音。   他手指顿了一下,没抬头,门开的一瞬,沉声说:“回来了。”   厉昀把行李箱提进门,往里看了看,弯腰换鞋,“没去公司?乐乐呢?”   “送去他外婆家了。”   “吃饭了吗?”   杨启程推了推棋盘上的一枚棋子,“没。”   厉昀取下手腕上的发圈,把头发扎起来,“我煮点面条。”   杨启程沉默,捏着棋悬在半空,停了许久,忽一把扣在棋盘上,站起身,大步走过去。   厉昀一愣,还未及反应,便已被杨启程一把抱住。   他似是带了一阵风,她被他气势吓到,一霎屏住了呼吸。   杨启程转了个身,将她后背抵在墙壁上。   呼吸沉沉,拂在鼻尖。   厉昀抬头看他一眼,又立即移开目光,“……怎,怎么了?”   杨启程笑了一声,嘴唇凑近她耳廓,语气里带两分调笑,“不想我?”   厉昀脸上一热。   杨启程没说话,手掌将她上衣的下摆从牛仔裤里扯出来,手掌在她腰上停留一瞬,探上去。   厉昀闭眼,过了片刻,抓住他的手,“……吃完饭吧?”   杨启程没说话,另一只手捏着她下巴,往后一按。   在衣里的那只手,狠狠地捏了一把。   厉昀吃痛,闷哼了一声。   杨启程鲜少这粗暴,从他们第一次到现在,每一回他都会将该做的做足,但往往技术有余,激情不足。   可此时此刻,仿佛骤雨肆虐,而她是随时将被折断的树枝。   痛,心脏却生出前所未有的悸动。   然而就在雨势最盛的瞬间,杨启程突然停下手,松开她,退后半步,将她衣服拉下来,沉声说了句“我去煮面”,转身往厨房走去。   厉昀愣住。   仿佛在电影院看电影,情到浓处,入戏正深,头顶突然亮起几盏大灯,一时只觉得尴尬无措。   厉昀几分仓皇,站了半晌,捋了捋头发,自个儿回房拿了身干净衣服,去浴室冲凉。   出来时,两碗面条刚好端上桌。   两人对面坐下,沉默地吃面,一时谁也没说话。   最后,还是厉昀先开口,“我一会儿去把乐乐接回来。”   “嗯,”杨启程挑了一箸面,“前几天被子没给他盖好,生病了,送去医院查了查白细胞。”   “怎么样?”   杨启程顿了顿,低头吃面,“正常。”   第34章 (34)生日   杨静睡到半夜,醒过来。   宿舍里安静昏暗,有人在轻轻地打着呼。   杨静摸过一旁的手机,看了看时间,才凌晨三点。   她刚刚做了一个极不舒服的梦,情节压抑,气氛逼真,真实到了极点。   她极力回想方才梦里的细节,然而却仿佛七零八落的线头,越回想反而忘得越多。   床位靠着窗,她坐起身,将窗帘掀开一角。   天色沉沉,只有几点缥缈的灯光在守夜。   饮水机忘了关上,这会儿开始加热,闷响起来。   这些细碎,难以捕捉的声响,却让夜显得更为寂静。   杨静轻手轻脚地从上铺爬下去,拿手机照明,用杯子接了点儿水,立在窗边,看着窗外。   半杯水下去,烧灼的咽喉稍觉舒适,而她突然想起来,为什么会在这时候,莫名其妙陷入这自己以为已被永久封锁起来,矫情而无谓的惆怅之中——   她刚刚梦见杨启程了,且今天是他的生日。   诚如她那晚承诺的,她已经很久没有去想他了。   有时候,稍有这样的苗头,便会立即强迫自己转移注意力。   可人在清醒时修筑的戒备如何森严,到梦里也是不堪一击。   她回想起来,方才将醒之时,半梦半醒间,所谓的“清醒梦”阶段,她分明有意识地操控着自己,去接近早已决心远离的那人。   上面床上,韩梦翻了个身。   杨静从沉思中回过神,放下水杯,又慢慢地爬上床。   她从手机里翻出一段英语演讲,插上耳机,再次酝酿睡意。   即便是这样无人知晓的时刻,她也不敢放任自己去放肆地想一想他。   ·   二十九岁生日,算不得什么重要的大岁。   缸子想要大操大办,被杨启程制止了,最后,两家凑一起,趁着这日子去了邻市的度假村。   有两个孩子,路上免不了鸡飞狗跳,好在缸子善于活跃气氛,王悦又温柔细心,一路过去,也算是顺利。   度假村在一个镇上,旅游淡季,车开过去一路上没见到几个人。   镇子在半山腰,空气清新,能见度高,抵达已是晚上,从车上下来,一仰头居然能看见星星。王悦抓着曹胤的手,指着天上,“宝贝你看,星——星——”   曹胤奶声奶气跟着重复,“星——星——”   杨启程将车停好,转头看见厉昀抱着乐乐立在檐下。山里温度低,她大约穿得少了,缩着脖子。   杨启程把后备箱里行李箱提出来,取出件外套,走过去给她披上。   厉昀愣了一下,抓住衣襟,冲他很淡地笑了一下。   杨启程别过目光,神情平淡,提起箱子走进大堂。   晚上,刚刚洗漱完毕,王悦和缸子过来敲门。   打开门,缸子笑得猥琐,“没打扰到你们吧?”   王悦往他肩上锤了一拳,“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杨哥,你们睡了没?”   厉昀从里面走出来,笑问:“还没睡,有什么事?”   王悦从身后亮出一副扑克,“咱们来打牌呗,不管谁赢了,钱都给杨哥当生日红包。”   杨启程笑了,“你要是我输了,红包不还是我自己给自己的?”   缸子挤进门,“打就打,废话真多。”   乐乐和曹胤已经睡了,王悦把曹胤抱过来,将两个孩子放一块儿。四个人关上门,去房间自带的小院里。   厉昀不大会打,坐旁边观战。   王悦看着文静秀气,斗地主却是一把好手,只要地主在她手里,就没有输过的时候。   缸子乐得给自己媳妇儿交钱,嘿嘿笑说:“老婆,你真给我长脸。”   王悦忍不住打击他,“我赢多少,都是要给程哥的。”   缸子扬起下巴,“你赢我就高兴,这才几个钱,就当我赏给老杨喝茶的!”   杨启程笑骂一句。   缸子一面摸牌,一面说,“这打牌啊,还是跟高手过招更有意思。我想起以前过年的时候,杨静做牌搭子,那牌技烂得……”   气氛凝滞一霎。   厉昀表情微微一变,王悦赶紧瞥了他一眼,而杨启程,仍旧摸牌,神情没有丝毫变化。   缸子浑然不觉,说得越发起劲,“……要是今儿杨静也在这儿就好了,这丫头我有一阵没见了,倒是怪想念的。”   王悦又看了厉昀一眼,急忙笑说:“过年不还有机会么,见面了再打——啊又我的地主,你们谁也别抢!”   缸子乐了,“要不这局咱不打了,直接给你钱,咱们重新洗牌。”   到十一点,牌局结束。   王悦一清点,赢了小两千。   正这时候,有人敲门。   王悦把钱往杨启程面前一推,不给他拒绝的机会,“我去开门!”   片刻,她端着一个蛋糕进来。   杨启程笑说:“还有蛋糕吃。”   缸子说:“可不是么,厉昀和王悦专门提前让人帮忙买的,你知道这鸟不拉屎的地方,买个蛋糕多不容易吗?”   “谢谢谢谢,有心了。”   厉昀把蜡烛拿出来,捏着打火机,一支一支点上。   烛火闪烁,映在她眼里,让她微微低垂的脸颊,显得比平日里柔和。   杨启程看着,一时没有转过目光。   厉昀点完,抬头,笑说:“许个愿吧。”   一朵朵烛光,轻轻摇曳,杨启程看了一瞬,淡淡地说:“没什么愿望,不许了,直接吃吧。”   吃过蛋糕,王悦抱上曹胤,跟缸子回自己房间了。   杨启程在浴室刷牙。   镜子里人影一闪,厉昀走进来,也拿过一旁的漱口杯和牙刷。   她微微抬眼,顿了一下,看着镜中的杨启程和自己。   两人都穿着睡衣,杨启程身上那套,是她亲手挑选的。   分明已是最亲密的关系,法律契约和世俗道德,将他们紧紧捆绑在一起,想要挣脱,恐怕得是积毁销骨。   可日夜相对,却一天天过得越发陌生。   很多事儿,她不敢问。好比杀了人,尸体埋在院里,即便这秘密无人知晓,可自己心里却十分清楚——它就在那儿,上面的树以它做养料,长得再如何枝繁叶茂,它就在那儿。   厉昀不敢再想,放下杯子,忽从背后轻轻环住杨启程,“启程……”   杨启程动作停下来,“怎么了?”   厉昀不说话,鼻子深深嗅着他身上的味道,用力地摇了摇头。   夜已经深了,洗漱完毕之后,两人躺去床上。   两道呼吸,一起一伏,却没有人开口说话。   最后,厉昀抬头关了床边的灯,“睡吧。”   黑暗中,山里的夜,越发静得仿佛一根针落地都能听见。   不知过了多久,杨启程搁在一旁柜子上的手机忽然震了两下。   他抬手拿起来,亮起的屏幕上,“杨静”两个字猝不及防地闯进他眼里。   “谁的电话?”   “短信,”杨启程声音平稳,不带丝毫的情绪,“杨静发的,祝我生日快乐。”   厉昀没忍住,往他手机上瞥了一眼。   的确如他所言,只有五个字:哥,生日快乐。   杨启程瞥了一眼时间,10月25日,23点59分。   一整天,她掐着最后一刻发过来。   这想法只起了个头,就被他自己一把掐断。   “睡吧。”   他没回复,直接将手机关机,丢回柜子上。   空间再次暗下来,可方才手机屏幕上的亮光还在眼前。   他睁开眼,待眼里只剩下彻底的黑暗,翻了个身,伸手揽住厉昀。   她身上有一股清淡的,婴儿身上的奶香。   厉昀顺势靠过来,额头抵在他胸前。   她总觉得,两人仿佛正在一艘船上,舟行至河中,静水流深,底下却潜藏着无数的暗流。   船似乎时刻将要倾覆,而他们恍然不觉,或者假装恍然不觉。   未到最后一刻,总不能弃船而逃,因为兴许还有一线生机。   夜半,杨启程醒过来。   厉昀和乐乐还在熟睡,他悄无声息的起身,批了件外套,拉开门去了院子里。   月上中天,月色极冷,仿佛结了霜。   他立在廊下,点了一支烟。   他看着月亮,什么也没想。   第35章 (35)醉酒   难得清闲的时光,大家本是计划多玩几天,但第二天缸子就接到电话,羊城那边决定松口,愿意照着现在的报价进货。   缸子高兴坏了,看好的那批宝贝机器马上就能买回来,哪里还待得下去,当天就走了。   杨启程陪着厉昀和王悦多留了一天,次日开车回旦城。   合同缸子跟人一条条又重新对过,没有任何问题以后,确定下来,只等着杨启程回来过目盖章。   杨启程一回旦城,立马开车去公司。   两人跟羊城的公司做签合同前的最后一次接洽,杨启程把拟定的合同书逐条看过,最后签名,加盖公章。   至此,公司成立以来最大的一单生意算是谈下来了。   缸子乐得找不着北,拉着杨启程,非要喝个不醉不归。   杨启程倒是情绪平静,“你先定地方,我还有点事。”   “什么事能比喝酒重要?走走走,别扯这些有的没的。”   杨启程很坚持,“你先去,把地方找好,我马上过来。”   缸子知道杨启程脾气,他决定的事一贯没什么转圜的余地,便只得依他说的做。   杨启程发动车子,驶出去一段,往医院方向开去。   报告已经出来了,装在一个文件袋子里。杨启程签了字,领走。   他把文件袋扔在副驾驶上,先没急着看,沿着现在这条路,把开到了一条僻静的小路上停下来。   这儿附近民居都拆迁了,一片的断壁颓垣,荒无人烟。   道旁两排高大的梧桐,秃了大半,地上一层枯黄的落叶,浸在连日的雨水里,已经腐烂了。   杨启程点了一支烟,抽了两口。   转头,目光定在一旁的文件袋上,许久没动。   烟静静烧着,一截烟灰落下来。   杨启程回过神,动了动,猛抽了一口,伸手将文件袋拿过来。   他解开绕在上面的细绳,把文件拿出来。   封面上,硕大的一行字。   他眯眼看了一会儿,翻开。   满目的术语,看不懂。   刷刷几下翻过,目光扫到最后的结论,停了下来。   许久,他没动一下。   最后,他熄了烟,将报告又装回袋里,拿上打火机,下车。   他在附近找了块干燥的地方,蹲下/身,打火机打燃,将文件袋的一角凑近火舌,一瞬,干燥易燃的纸张霎时腾起熊熊的火焰。   杨启程眯眼,将文件袋往地上一扔,站起身。   空气里一股干燥的气息,不一会儿,文件夹连同里面的报告都烧完了,只剩下几张纸片。   一阵风吹过,灰烬连同纸片被卷起来,从他鞋尖掠过,扑进腐败的枯枝落叶之中。   杨启程转身,头也没回地上了车。   到达酒吧,天已经黑了。   缸子早已等得不耐烦,等杨启程一到,二话不说,往他面前跺了一杯酒,“先喝了。”   杨启程也二话不说,端起来一饮而尽。   他瞅了瞅面前桌子上摆着的酒,“就这么点儿?”   “不够再加呗!”   杨启程招手喊了服务员,“现在就加。老曹,我告诉你,今天谁他妈不喝趴下,谁是王八养的。”   缸子笑了,“嗬!口气不小!”   两人酒量都不差,以前就没醉过几次。缸子酒品不怎么好,怕喝醉了出洋相,所以心里有数,一般喝到差不多了也就自动认输,只是纵横酒场多年,除了杨启程,也没遇到过别的对手。   但这回,他越喝越怕——杨启程一杯接一杯,中间完全不带喘气,啤酒喝不过瘾,又换洋酒,最后直接上深水炸弹,完全是不要命的喝法。   缸子脑袋炸疼,倒还算清醒,伸手将杨启程一拦,“咱别喝了,回去吧。”   杨启程将他手推开,空了手里这一杯,接着去拿。   “我认输了行吗,我是王八养的——行了行了,下次再喝吧。”缸子劈手把他手里杯子夺下来,抓住他胳膊,往上提。   杨启程手肘猛得一拐,一下便挣开了。   缸子差点一个趔趄,恼了,“你他妈差不多得了,真打算把命折这里啊?生意谈成了是高兴的事儿,你别他妈喝死了乐极生悲——走走走,你再不回去厉昀该催了。”   听到这句话,杨启程动作停住。   “嗨,还是怕老婆么!”缸子趁机将他扶起来,搀着他,踉踉跄跄往外走。   拦了辆出租,缸子将杨启程先送回家。   厉昀一开门,一股浓重的酒味儿直冲鼻腔,她皱眉将杨启程扶住,立时,他大半个身体的重量都压了过来,一时差点没站稳。   缸子舌头木了,说话不利索,“老杨,我……我给送回来了。”   厉昀赶紧道谢,又嘱咐缸子回去注意安全。   关上门,厉昀将杨启程扶去沙发。   刚一松手,杨启程便一下栽倒在上。   厉昀将他两条腿搬上去,又把鞋脱了下来。   正要起身,手臂忽被人抓住,下一瞬,便被杨启程一把一拉,身体一歪,跪倒在地,半个身体伏在了沙发上。   耳旁,响起一声笑。   厉昀有些恼火,“就不能少喝一点儿?”   她撑着沙发边沿直起身,转头看了杨启程一眼,却一下怔住——他的眼神,仿佛两片轻薄的刀刃一样锋利,哪里有一点醉酒的样子?   “你……”   杨启程抓着她手臂的手掌紧了几分,目光与她直视,似笑非笑,“厉昀……”   厉昀看着这笑,顿觉心慌,想要避开他的目光,却又仿佛被什么东西逼迫着,不敢转开。   杨启程仍是保持着这表情,“你很有能耐。”   厉昀心里一个咯噔,后背僵硬,挺得笔直,“这话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杨启程笑了一声,“没什么意思。”   厉昀咬着牙,扭动手腕,想要将他挣开,“下回少喝点。”   杨启程松了手,她赶紧站起来,拎着他的鞋子走到门口。   她脚步停下,回头看了他一眼。   他抬起手臂,盖住了眼睛。   许久,一动未动,像是死了一样。   ·   厉昀整夜惶惶,睡得极不安稳。   凌晨五点,从一个噩梦中醒过来,再没了睡意。   她套了外套,蹑手蹑脚起床,将隔壁副卧推开一条缝,往里看了一眼。   杨启程呼吸沉沉。   她关上门,去沙发地上拾起昨晚上好不容易帮他脱下来的衣服,将所有口袋都翻过来,烟盒、打火机、零钱、发/票……没找到任何有用的东西。   她又将手机拿过来。   昨晚没充电,手机只剩下百分之十的电。   输入密码,解锁,短信和通话记录翻了一遍,也没找到什么信息——即便有,恐怕也是删干净了。   厉昀强打起精神,把脏衣服丢进洗衣机,然后下去晨跑,回来洗澡,做早餐。   等到七点,她又去副卧看了一眼,杨启程仍没醒来。   她拿上自己手机,去洗手间,给王悦拨了个电话。   王悦对于缸子昨晚喝多了这事,也是一通抱怨,她打着呵欠,问厉昀有什么事。   “缸子昨晚回家,有说什么吗?”   王悦疑惑,“没说什么啊,他喝醉了话多,絮絮叨叨的,我也没全听进去。”   “有没有提跟杨启程有关的事?”   “就说他今晚酒喝太狠了,别的没什么。”   厉昀沉吟,道了声谢,挂了电话。   过了半小时,厉昀听见副卧房门打开的声音。   她条件反射地坐直了身体,从茶几上端起热牛奶,喝了一口,目光却不自觉朝杨启程瞥去。   杨启程神情如常,打了个呵欠,对她说了声“早”。   “早。”   杨启程也没看她,往浴室走去。   片刻,里面响起哗哗的声音。   厉昀僵硬地坐在沙发上,听着水声,却片刻不敢放松。   十五分钟,杨启程裹着浴巾从浴室出来,走进卧室。   五分钟后,杨启程换好衣服出来。   厉昀看他一眼,“早餐在桌上。”   杨启程点头,去卧室拿了块干毛巾,擦了擦头发,把毛巾搭在餐桌旁椅背上,坐下吃饭。   一切,和平常没有什么两样。   厉昀一颗心反倒悬得更紧,暗暗深吸一口气,又端起牛奶喝了一小口,平静地说:“昨天怎么想起去喝酒了?”   “合同签了,缸子高兴,陪他。”   “以后,提前跟我说一声。”   杨启程转过头,目光在她脸上停了一瞬,“好。”   厉昀不敢看他,眼角余光瞥见他正低头专心吃早餐。   可方才这似若无物的一瞥,仿佛还停在她脸上,让她如芒在背。   第36章 (36)风雪(上)   合同签下,订金到账,新机器紧接着组装起来。一个月后,新的生产线投入使用,缸子每日去厂里视察,听着机器转动的声音,极其陶醉,“老杨,你觉不觉得这声音,特别像ATM出钞的声音。”   杨启程答像个屁。   缸子不跟他一般见识,“你这人,就是活得拧巴,一点儿不懂享受生活的乐趣。”   乐趣?   杨启程仍旧过着和平日一般无二的生活,不觉得这操蛋一样平淡的日子,还能有什么乐趣。   天倒是越发冷了,郊区工厂的烟囱把灰白的烟雾喷向天空,跟云的颜色一模一样。   北风刮了几天,大约是要下雪了。   ·   清晨,整个城市尚在沉睡的时候,杨静忽听见一声惊呼:“下雪啦!”   一时间,宿舍都醒了。   六个人,分成了泾渭分明的两派,一派北方人,年年大雪,早已司空见惯。一派南方人,以往冬天落点儿雪子都要声张半天。   杨静和韩梦是后一派。   韩梦已经迫不及待地起床了,往身上披了件羽绒服,几下从上面的床上爬下去,跑去窗边,一下推开——“好大的雪啊!”   冷风夹杂雪花猛灌进来,有室友嚷道:“冷死了!快关上啊!”   韩梦咯咯直笑,虽然冻得哆哆嗦嗦,还是又多看了几眼,才依依不舍地关窗。   杨静正要起床,枕头旁手机一震,是陈骏发来的信息:下雪了。   杨静:嗯。   陈骏:下午出来看电影吧。   风雪弥漫。   杨静戴着帽子站在路牙上,灰色羊毛围巾裹住了半张脸,羽绒服拉链拉得严严实实,双手戴着一双厚实的毛线手套,即便如此,仍然觉得寒风夹杂着雪花往衣里钻。   等了片刻,陈骏从地铁站里出来。   他穿了件黑色的羽绒服,戴着过生日时,杨静送他的那条围巾。   这学期,两人课都更多,基本一周见三次面,特别忙的时候,一周兴许只能见上一次。   对于这个频率,杨静觉得很好,能维持感情,又不至于影响彼此的生活和学习。   她性格有些凉薄,很多事意识不到,只能尽力去做。   陈骏喜欢出去玩,她每周周末尽量陪他,已将帝都,连同周边玩了个大概。   对于她这种喜欢安静和独处的性格,在外奔波其实很累。   但有些事,不能因为累就不去做。   半年多下来,和陈骏的相处,算的上是舒服愉快。   陈骏注意到她目光正定在围巾上,笑了一下,“好看吗?”   杨静笑一笑,点头,“我送的,你说呢?”   陈骏上前一步,自然而然地挽住了她的手。   杨静低头看了一眼,“你没戴手套?”   陈骏咧嘴一笑,“所以你得牵紧了,帮我取暖。”   电影院正上映的,两人都不大感兴趣,辗转去了附近一家私人影院。   老板递过来IPAD让他们选片,杨静没什么想法,问陈骏:“看什么?”   陈骏沉吟,“给你看看我的女神。”   杨静笑了,“谁?”   陈骏点了几下,“《蒂凡尼的早餐》,看过吗?”   杨静摇头。   陈骏把IPAD还给老板,“这部。”   影厅很小,只有四个座位。沙发很舒适,杨静一坐下去,便感觉似有睡意袭来。   灯光关了,投影亮起来。   低缓悠扬的音乐,清晨雾蓝色的街道上,一辆黄色出租车停在蒂凡尼的橱窗前……   电影节奏很慢,看了一会儿,杨静打了个呵欠。   陈骏转头看她,“困?”   “还好。”杨静坐起来些,打起精神。   室内暖气很足,没撑多久,便觉眼皮越发沉重。   舒缓的歌声里,杨静头缓缓歪向一边,阖上眼睛。   散乱不成章法的梦里,歌声似乎还在继续   Wherever you're goin‘, I'm goin'your wayTwo drifters, off to see the worldThere's such a lot of world to see……   不知过了多久,杨静腿一动,醒过来。   荧幕白色幽淡的光,照着陈骏的轮廓。   “醒了?”   “嗯,”杨静保持着头靠在他肩上的姿势,没有动,“抱歉,昨天睡得太晚了。”   “熬夜?”   “上午有随堂,昨晚复习了一下。”   陈骏肩膀有些酸,却没舍得动,他侧了一下头,呼吸间,杨静发上的清香更加明显。   “还看么?”   杨静往屏幕上看了一眼,发现剧情居然还能接上,“看吧,挺贵的,不看不是浪费了么。”   陈骏笑了一声,目光停在她脸上。   荧幕上一点光线映在她脸上,显出一种怅然的柔和,仿佛清晨略带着水汽的微风。   过了片刻,他伸出手掌,按住了她的后脑勺。   稀薄的光线里,两个人呼吸挨得很近。   静默一瞬,陈骏手指把她额前几缕垂下的发丝轻轻地捋到耳后,然后,缓缓地低下头,在她嘴唇上,很轻地碰了一下。   电影放完,雪已经停了,两个人沿着街道往前走,找地方吃饭。   冬天黑得很早,但今天因为下雪的缘故,天色反倒比平常亮一些。   灰白天空尽头,高大的建筑顶上,絮状乌云压得很低。   杨静和陈骏吃完饭,天已经完全黑透了。   城市的灯光亮起来,暖黄色的光映着雪景,空间弥散着一种静谧的温柔。   “电影,你觉得好看吗?”   “还好,”杨静笑了笑,“很理想化。”   大约只有奥黛丽·赫本,才能把一个应召女郎演出一种清纯的气质。   陈骏怔了一下,他是真没想到这一点或许会无意间冒犯杨静,急忙道歉。   杨静摇头,低声说:“没什么。我妈做过什么,是事实,没什么好遮掩的。”   脚步踩着地上干净的积雪,几乎没有任何声响,杨静转了话题,“电影里那首歌叫什么?”   “《Moon River》。”   “你会唱吗?”   陈骏点头。   “Moon river, wider than a mileI'm crossing you in style some dayOh, dream maker,you heart breaker……”   高中时候,陈骏坐她后面,做题时也喜欢哼歌。   他声音低沉,但音色并不显得老成,总之十分的好听。   有时候,杨静做题做得疲惫不堪,也会悄悄地把椅子往后面挪一点儿,听他唱会儿歌,接着做。   冷杉的叶上积了雪,风吹过时,簌簌地往下落。   杨静躲避未及,恰有些落在她头顶。   陈骏住了声,笑了一下,伸手替她拍下来。   杨静就站在那儿,微低着头,神情前所未有的乖顺。   陈骏立时停下来,几分怔忡,手缓缓向下,碰了碰她被风吹得几分泛红的脸颊。   他手指很冷,杨静微微地躲了一下。   然后随即,陈骏的手指再次碰上去。杨静眨了一下眼,没动。   风声,雪从树梢坠下的落地声,沉缓压抑的呼吸声……   陈骏觉得自己心脏陡然满涨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疼痛,他深深呼吸,沉暗的目光看着杨静,声音黯哑,有点难以抑制的发抖:“今天,不回去了吧?”   第37章 (37)风雪(下)   杨静脑中空白了一下,像是风雪漫漶,思绪被风一下吹散,抓不住。   等反应过来的时候,她觉察到自己很轻地点了一下头。   一路过去,她手被陈骏牵着,有汗,不知道她的,还是他的。   这个时候,什么话都不该说,这微妙的气氛是一只气球,说一句话漏一阵气。   所以陈骏没开口,她低头跟着他,也没开口。   进房间,陈骏转了一圈,检查门窗,暖气。   杨静坐在靠窗那侧的床边,低着头。   陈骏脱下外套,挂在衣架上,无措地站了一瞬,又取下来穿上,“我下去买点吃的。”   他打开门,飞快地走了。   杨静仍旧坐在那儿,没有动,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过了很久,她起身走到窗前,拉开窗帘。   窗上一片模糊的雾气,她伸出手掌,擦了一下。外面,灯火很远。玻璃上倒映着她的脸,安静苍白。她头轻轻地靠上去,听见外面极为细微的风声。   不知道过了多久,响起两声敲门声,杨静回过神来。   她走过去,往猫眼里看了一下,打开门。   一股清冷寒气扑过来,陈骏微低着头,目光没有看她。   他走进房间,把塑料袋搁在柜子上,脱下围巾和外套挂起来,“袋子里有热奶茶。”   杨静“嗯”了一声。   沉默一霎,陈骏往浴室走去。   杨静打开袋子,从里面拿出奶茶,插/上吸管。   只是喝了两口,又陷入一种茫然的怔忡。   许久,陈骏洗完澡出来,仍是没有看她,径直从衣服口袋里掏出手机,“我打个电话。”   杨静点一点头,看着陈骏走到了窗边,背对她。   她呆坐了片刻,突然意识到,哦,该轮到她洗澡了。   浴室里蒸汽还未散去,有一股洗发水和沐浴露浓烈的香精味。   镜子被雾气罩着,也是一片的模糊。   杨静旋开水龙头,没注意是冷是热,手伸过去,被冷得刺骨的冰水狠狠地冻了一下。   她身体跟着一缩,愣了一瞬,干脆接了捧冷水,往脸上一浇。   她伸手去擦镜子上的雾气,镜子里露出自己的一双眼睛。   她盯着看。   清醒的么?   洗完澡,又在浴室吹干了头发,杨静打开门,走出去。   陈骏还在打电话,似乎和实验有关,她没听懂。   站了片刻,杨静掀开床上的被子,背对着陈骏躺下。   房间里暖气很足,她刚洗过澡,此刻脑袋仿佛陷于一种闷热的混沌,索性放弃了思考。   不知过了过久,她听见陈骏说了一句,“好,再见。”   空间立时安静下来,片刻,陈骏低哑的声音问:“睡了吗?”   杨静摇了摇头,也不知道陈骏是不是看见了。   又是一片寂静。   随后,她听见细微的脚步声,而后“啪”的一声轻响,房间明亮的大灯和廊灯灭了,只剩下旁边一盏橙黄色的床灯。   而后,被子被掀开,身侧微微沉下去。   漫长的静默。   “睡了吗?”   杨静摇头。   下一瞬,一双手臂从身后伸过来,将她轻轻一揽,温热的呼吸在头顶,“转过来。”   杨静顿了一下,转身。   幽洸的灯光,照着他的眼睛。   短暂而漫长的对视,陈骏低下头,吻住她。   风声仿佛大了,然而这房间如此安静,理应听不到任何外面的声响。   她突然无措,心里是没有着落的慌张。   热,混乱,陌生。   身体和四肢仿佛都不再属于自己,可却又仿佛比以往任何一个时候都更灵敏。   她被完整地抱着,像一只舟,紧紧停靠于另一只的舟的一旁。   浮浮荡荡,想要靠岸。   她抓住了陈骏的手臂。   陈骏看着她,眉心有汗。   他哑声说:“别怕。”   杨静眨了一下眼,手指松开了些。   陈骏低头,把最细密温柔的吻落在她额上和鼻尖。   而后,他靠近她,一点点用力。   杨静蹙眉。   陈骏立即停下动作,“疼吗?”   杨静轻咬着唇,摇头。   停了一下,继续。   顿感的脑中一霎被些微尖利的疼痛撕开,她狠狠咬住唇,差点呼痛。   难以抑制的慌张一下攫住了她,像是一个人骤然被丢在黑夜的荒野,本能地恐惧。   然而四下都是黑暗,往哪里逃呢?   “杨静?”陈骏哑声喊她,“是不是疼?”   她茫茫然摇了一下头,忽然伸手捂住他的眼睛,声音轻得一出口就要飘散,“没事……”   又停了一下,更重的力度被贯入。   杨静脑中霎时一片空白,疼痛要将她劈作两半。   眼前似是漫上来一层粘稠的橙红,夕阳的热尚未褪去,光似是半流质的,将她的视线和呼吸都拢住。凉席上,孙丽咧开艳丽的唇,冲她笑了一下。   她顿觉毛骨悚然,即刻想逃,然而又立时被另一种克制压住。   她紧咬着唇,手掌仍旧死死地盖在陈骏的眼上。   仿佛深渊,而她只能下坠。   终于,到底了。   陈骏暂时停下,喘了口气,一下拉开她的手掌,低下头去温柔地吻她。   他舌尖尝到了一点咸味,愣了一下。   抬头,如水一样的灯光下,她清澈的眼里,有泪。   陈骏顿时慌了,然而还没说话,杨静手臂攀上来,生涩地凑上自己的唇。   陈骏受到激励,手指捏住她的下颔,热烈地亲吻。   灯光照在陈骏眼里,像一星小小的火光。   她静静看着这一点火光,终于丢了手,解开锚,纵浪。   岸越来越远。   仿佛再也没有停靠的那一刻了。   ·   热。   陈骏松开手,起身从一旁拿过一瓶水,拧开,递给杨静。   杨静坐起来一点,接过水瓶,慢慢地喝了几口。   等她喝完,陈骏也就着瓶子喝了小半瓶,搁在柜子上,穿上浴衣,走去窗边。   他拉开窗帘,往外看了一眼,“又下雪了。”   杨静“嗯”了一声。   帝都的冬天很长,雪停停下下,总要好久才会彻底放晴。   陈骏站了一会儿,又回到床上,伸手,将她圈在怀里。   经过了此刻,他觉得两人之间,有什么彻底不一样了。   柔和的灯光下,她的头发散在枕头上,像流动的月光。   眼睛也是同样,一泓清水,静而深。   他想,当她用这双眼睛看着他的时候,她要什么,他都愿意给她,哪怕是他的命。   他抓了几缕头发,绕在指上,“你几号考完试?”   “一月中旬吧。”   “今年回旦城吗?”   杨静沉默了。   陈骏看着她,“回我家过年。”   “那怎么行。”   “怎么不行?”   杨静撇下目光,“我有点怕。”   陈骏笑了,“怎么了,怕我爸妈不喜欢你?”   杨静点一点头。   “放心,我妈成天唠叨,说你看你同学,高中都早恋过四五回了,你怎么这么大了还不交女朋友。”   杨静淡笑,“大么?”   “她着急嘛,怕我……”   “嗯?”   陈骏尴尬笑了笑,“怕我是同性恋。”   杨静忍俊不禁。   “所以你得跟我回去,不然她要带我去医院找心理医生了。”他把杨静的手拿过来,轻轻握住,“我爸妈性格都很好,从来不会为难别人。”   杨静点头,“我相信,看你就知道了。”   “那还担心什么?实在不行,我带你私奔。”   杨静笑了,“你跟他们提过我吗?”   “提过。”   “怎么说我的?”   陈骏笑看着她,“我平常怎么夸你,就怎么跟他们说的。”   “那太夸张了,他们会觉得货不对板。”   “是物超所值。”   杨静笑说:“说不过你。”   陈骏看她一眼,“那就是答应了?”   杨静略一沉吟,点头。   陈骏轻轻地叹一口气,凑近,嘴唇温柔地碰了一下她的头顶,“你知道吗?”   “什么?”   “现在,哪怕让我去死,我都愿意。”   杨静轻轻摇头,“不要说死。”   陈骏轻声一笑,把她的手抓过来,按在自己心口的位置。   “我不说死,陪着你,直到你离开我的那一天。”   第38章 (38)风暴(上)   风雪同样席卷了旦城,十年难得一遇的降雪,大半个城市北风肆虐,天际翻滚着暗云,即便是正午十分,也是天色暗淡,似电影里末日的前兆。   厉昀把乐乐放在自己父母家里,开车去公司找杨启程。   抵达公司,厉昀先问前台:“杨总在吗?”   “在呢,杨总一直在办公室。”   厉昀道了声谢,直接奔楼上。   敲门,等了片刻,里面传出一声“进来”。   厉昀顿了顿,拧开门把手。   里面乌烟瘴气,桌上摆满了文件,杨启程叼着烟,手里正翻着一份。   厉昀火气腾地蹿起,按捺着,冷声说,“你电话打不通。”   杨启程往桌上瞅了一眼,“没充电。”   说着,从一堆杂乱无序的纸张里找出充电器,给手机充上。   一开机,短信提示音便一声接一声。杨启程也没看,让它在旁叫得欢快。   厉昀冷眼看他,“你两天没回家了。”   “整理文件。”   “什么文件,需要没日没夜地整理?”   杨启程一顿,抬头看她一眼,似笑非笑,却也没说话,只吸了口烟。   厉昀被办公室里的味儿呛得受不了,走过去将窗户打开。   一股强风灌进来,烟味被吹淡少许。   她背窗站着,看向杨启程,“你对我有什么意见,可以直说。”   自那晚喝醉以后,表面上,他们仍和往日没什么不同,然而她能感觉到,杨启程态度明显变了,现在做任何事都带着一股子肆无忌惮。   好比以前,他绝不会一声招呼都不打便夜不归宿。   那天早上,他说的一句“好”,竟然像是最后的温存。   前天上午,他接了个电话就匆匆出门了,两天没有着家,连个电话也不曾往家里打过。   她脾气再好,也忍不下去了。   杨启程翻着文件,仍是没吭声。   “杨启程,”厉昀抬高声音,“冷暴力有意思吗?”   杨启程一笑,“那你说说看,你这样有意思吗?”   厉昀一愣,“你这话什么意思?”   杨启程将文件翻了一页,没回答这问题。   厉昀盯着他,心里上上下下,起伏难定。   生出了一百个揣测,却一个也不敢细想。   风刮进来,直灌入她脖子,冷得她一个哆嗦。   一瞬间,她心脏好像也跟着冷硬起来。   心里陡然生出一种吊诡的刺激,在怒火煽动之下,再也按捺不住。   她走到杨启程跟前,居高临下看着他,“是不是杨静跟你说了什么?”   杨启程动作一停。   厉昀看着他的动作,微讽道:“杨启程,我也不是傻子。”   静默片刻。   杨启程抬头,把还没抽完的烟,在烟灰缸里缓缓地碾熄,冷声道:“你最好别提杨静。”   厉昀眉头一跳。   杨启程站起身,他高了她许多,一站起身,她便似被罩在他的阴影里。   厉昀被他身上这股似是带着怒气的气势压着有些发憷,正要说话,杨启程放桌子上的手机响起来。   杨启程目光沉冷,看了她几秒,这才接了电话。   是缸子,声音急促:“电话打一整天都不通,都这时候了,你他妈能不能靠点儿谱?”   “什么时候了?你祖坟被人刨了?”   “你他妈……出事了!”   “出什么事?”   “市一医昨晚上接收了一个旦外十六岁的小姑娘,突发心脏病死了,据说生前服用了过量的减肥药……”   “我们的?“   缸子没吭声。   杨启程沉吟,“羊城订的那一批……”   “就这批……消息还没出来,但估计压不了几天了。”   杨启程立时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端起搁桌角上的茶杯,也不管里面是陈了多久茶水,先咕噜噜喝了大半,“你在哪儿?”   挂了电话,杨启程拿起搭在椅背上大衣。   厉昀忍不住问,“出什么事了?”   杨启程脚步一顿,看了厉昀一眼,“等这事儿过了,我们好好谈一谈。”   “谈什么?”   杨启程没答,披上外套,大步朝门外走去。   “杨启程!”   厉昀追上去几步,又停下。   她看着杨启程进了电梯,转身又进了办公室。   她把桌上那一摞的资料,一份一份翻开。   多是跟公司事务有关,没什么特殊。   她又将抽屉拉开,翻看一遍,仍是一无所获。   正打算放弃,忽瞥见一旁垃圾桶了有一张腰封似的东西。   她弯腰捡起来,似乎是套在文件袋外的封条,上面印着logo,粗黑的一行字:金鸣私人侦探事务所。   骤然间,一种茫然无措的张皇,像一张网,兜头罩了下来。   ·   媒体闻风而动,医院已经被围住了。   杨启程和缸子自然不敢在这个时候出头,只得先行折返。   警方出尸检报告还得要几天时间,就这几天,媒体足够把他们公司扒个底朝天。   虽然他们那减肥药,没有丝毫跟心血管疾病有关的成分,上市三四年了也没听说过有同样的病例。但只要有一家媒体揪住这一点不放,基本上就别指望着还能全身而退。   花季少女,旦城外国语中学的尖子生,减肥,夭折……条条都有话题性。   两人商量半天,也想不出任何万全之策。   缸子叹一口气,“着急也没用,现在就走一步看一步吧,我去公司找公关部开会,你……你回去问问厉昀,她舅舅那儿,能不能想点儿办法?”   杨启程看他一眼,“离了厉昀舅舅,自己连屁股都不会擦了?”   “你他妈……”缸子被他一句话噎住,“你今儿吃枪子了?往年受人帮助不好好的,现在炸什么炸。”   杨启程没吭声。   缸子也不是真有心刺他,“如今不得想办法先把这道坎迈过去么?行了行了,你先回去换身衣服,自己闻闻这烟味儿,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他妈刚刚熏过腊肉呢。”   杨启程开车回去,路上湿滑,路况又差,在事故多发地段,差点跟人追尾。   等到了家里,已快到晚上。   厉昀正坐在客厅里上网,听见开门声,直起身体,似要跟他打声招呼,张了张口,却又作罢。   杨启程没看她,径直去浴室洗澡。   洗完澡出来,他自己打开冰箱,从里面找出点儿吃的,坐在餐桌边上,潦草地咬了几口。   厉昀站起身,“我去做饭。”   “别忙活了,我马上就走。”   厉昀一顿,看向他,低声说:“事情我知道了。”   杨启程没说话。   “我刚刚跟我舅舅打了电话,前段时间我也跟你说过,最近上面查得严,他要是这时候出手帮你,基本就等于把把柄送到别人手里。而且……以现在的情况,即便他出面,也封锁不住了……”   她没了方才在办公室里逼问的那股咄咄逼人的气势,这会儿倒比杨启程显得更像一只斗败的公鸡。   杨启程淡淡开口,声音不含任何情绪,“还没到哭丧的时候。”   厉昀愣了愣。   “放心,即便最后真撑不过去,该你厉家应得的钱,绝对少不了一分。”   厉昀忙说,“我不是这个意思。”   杨启程把最后一点儿三明治喂进嘴里,擦了擦手,起身走回卧室。   几分钟后,他换了一身行头出来。   厉昀看着他拿上车钥匙和手机,走到门口,急忙上前两步,“启程。”   杨启程脚步一顿。   厉昀咬着唇,没说话,心里是挫败的无力。   杨启程看她一眼,声音仍是平静,“行了,照顾好乐乐。”   他转头,打开门,高大的身影一闪,紧接着门“砰”一下合上。   厉昀身体也似跟着抖了一下。   第39章 (39)风暴(中)   杨启程到达公司,会议已经结束了。缸子坐在大班桌后面,嘴里咬了一支烟,唉声叹气。   他有个习惯,面对员工开会时一定得西装革履,说是要突出“领导的威仪”。现在这时候,也顾不上什么威仪不威仪了,身上就穿着今儿早上出门时的那身衣服,这会儿他颓然坐在那儿,像只去了粽叶,软趴趴的大粽子。   杨启程也点了支烟,在他旁边坐下,“行了,没那么严重。”   缸子一摇头,“我年初算命,人大师说我流年不利,我还不信……”   “哪儿的大师?四里桥上摆摊骗钱的瞎子?”   缸子:“……”   杨启程吸了口烟,“没多大事儿。”   缸子叹了口气,“老杨,我真乐观不起来。 具体会发展成什么样,你也不是不知道……往好了说,这波咱挺过去了,也是元气大伤,往坏了想……”   杨启程没说话。   “以前嘛,一人吃饱全家不愁,现在不一样。不说别的,我当年拿了奶奶的拆迁款,这钱是不是一定得给她留下?她如今日子过一天少一天,全靠着一周几千的西药续命。还有,王悦,这么好一个姑娘,当时嫁给我时多少人说鲜花插牛粪上了,他爸妈本来不同意,我当时承诺了一定要让她过上想干啥干啥的好日子。现在还有曹胤,我儿子,我是不是也得替他谋划谋划?”缸子说着,伸手拍了一下胸口,“真的,这儿慌得不得了,真怕天塌下来了。”   “塌不下来,”杨启程闷头抽烟,“我顶着。”   缸子笑了笑,却笑得比哭还难看,“你拿什么顶着?你也是有家室的人,除了上面没有高堂,情况不也一样?”   杨启程顿了顿,摇了摇头,“不一样。”他站起身,“行了,在这儿哭哭啼啼没用。”   缸子也跟着起身,“你往哪儿去?”   “了解情况,想办法。”   ·   出了这件事的第四天,杨静在图书馆复习。临近期末,图书馆里人满为患,六点起床都不一定能占到位置。   她刷题刷得累了,掏出手机跟陈骏聊天,顺便看看新闻。   刚一打开网页,页面便推送一条图文消息。   杨静盯着标题扫了一眼,心里一个咯噔,赶紧点开。   匆匆看过,便有些坐不住了。   她往四周看了看,把手机装进口袋,收拾桌子,背上书包,出门。   天仍是阴沉,却已经没有下雪了。化雪的时候,迎面而来的风似是锋利的刀子。   杨静手套和围巾没来得及戴,顾不上了,找了个背风的位置,拿出手机拨号。   风吹过来,手指立即就冻僵了。   电话响了两声,那边接起来。   杨静声音也冻得发抖,“哥……”   那边“嗯”了一声。   上回联系,还是杨启程过生日的时候。   “我看到新闻了……”   没待她说完,杨启程说:“没事。”   “真的?”   “嗯。真没事,等风声一过,一切跟原来一样。”   杨静细想了想,稍稍冷静下来。有厉昀舅舅这层关系,应该不至于发展到覆水难收。   静默片刻,杨启程问:“快考试了?”   “嗯,还有一周。”   “那好好复习,这事你不用操心。”   杨静说了声好。   又是沉默。   杨静握手机的那只手被冻得发疼,换了一只手。   手机刚贴上耳朵,就听见杨启程问:“过年回来吗?”   杨静愣了一下,突然觉得那寒风像是一霎刮进了心口,心脏也冻得毫无知觉。   她站在图书馆后面,挨墙站着。   桦树落尽了叶子,枝桠支棱,灰白天空被分割得支离零散。   “回来……”杨静闭了闭眼,“要去见一见陈骏的父母。”   静了一瞬,那边很轻地“嗯”了一声。   杨静呼出一口气,很淡地笑了一下,“也回来看看你跟厉老师,还有乐乐……乐乐是不是已经长得很大了?”   陈骏说得对,在意才会逃避。   那端沉默着,没答。   杨静这寒暄落了空,一时有些无措的尴尬,想要再开口,便听杨启程说:“你好好复习吧,回来时给我打个电话。”   杨静急忙“嗯”了一声。   没说再见,那边匆匆挂断了。   杨静愣了好一会儿,才把手机收起来。   她两只手都冻僵了,捧起来呵了一口气。   ·   杨启程把挂断的手机搁在桌上,盯着看了片刻,抽了一口烟。   事情远不如他说的那般轻描淡写。   羊城的公司撤了订单,可订金已被缸子拿去买了机器。只要机器不停工,资金就一直在流动,现在来这么一遭,立马出现了一个缺口。单就这一个缺口,抵押不动产,找银行贷款也就补上了。但旦外女生吃减肥药猝死的消息一出,已经不止羊城这一家提出了终止合作。   只要有订单,他们就饿不死,可现在订单减少了一大半,机器眼看着就要停摆。   这几天,杨启程和缸子一直在外面跑,焦头烂额,但是毫无起色。   世面上跟他们生产一样产品的不止一家,商人趋利避害,没必要冒风险。   然而,这远不是此时此刻,最让他心烦意乱的。   因为现在这就跟泥石流滑坡一样,已经发生了,端看最后到底损失情况如何,着急上火没有任何意义。   他猛抽了一口烟,又往手机上看了一眼。   “过来吃饭。”   餐厅传来厉昀的声音。   杨启程回过神。   厉昀把盘子搁在桌上,又回厨房拿碗筷。   杨启程把烟掐灭,去餐桌旁坐下。   两人沉默吃着,没说话。   杨启程吃了一会儿,停下,起身走去厨房。   厉昀忙转身问他:“要什么?”   没一会儿,杨启程拿了罐啤酒出来。   厉昀看他一眼,“阳台上箱子里有没冰的。”   杨启程没说话,拉开易拉罐,仰头灌了大半。   啤酒冰镇过,冻得舌头、喉管和胃一阵发紧。   他停了一下,把剩下的一半一口气喝完。   厉昀看着他,很轻地叹了声气,“我下午,再去找我舅舅问一问。”   杨启程神情平淡,“用不着。”   “可现在这情况……”   “我说过,该你们厉家的,一分钱也不会少。”   厉昀表情一滞,“……你是不是非要曲解我的意思?我是真的担心你。”   杨启程未置可否。   安静片刻,厉昀又说,“……我去问问我的朋友,兴许能帮上你。”   杨启程筷子一停,朝她看了一眼,“什么朋友?”   厉昀却垂下目光,“……你不认识,总之兴许能帮上你。”   杨启程盯着她,似笑非笑,却也什么也没问,仍旧吃饭。   吃完,他打了几个电话,走进卧室。   找出只大行李箱,装了几套换洗衣服。   厉昀走到门口,“要去哪儿?”   杨启程动作未停,“公司。”   厉昀愣了一下,“……住公司?”   杨启程把装好的箱子合上,立起来。   厉昀赶紧问:“那你什么时候回来?”   杨启程动作一停,抬起头,看她一眼,“说不准。”   ·   最后一门课考完,杨静和韩梦一块儿回宿舍。   路上,韩梦要跟她对答案,被她制止了。   几个专业考试时间不一样,有的已经考完回家了,宿舍一时显得空荡了起来。   杨静东西已经收得差不多了,下午的火车,西站,跟陈骏一块走。   韩梦反坐着椅子,手臂枕在椅背上,看着杨静收拾东西,“你走了,就我一个人了。”   “我不会回去太久,估计年前就回来了。”   “不跟陈骏一起团年啊?”   杨静摇头,“就回去看一看。”   旦城的习俗,要是女方去男方家里过年,基本等于订婚。   “陈骏能同意吗?”   杨静把护肤品装进收纳袋里,“不是还有你吗?”   “我?我才不要,平白无故担骂名。”   杨静看她,“那你一个人过年?”   “……虽然怪孤单的,但是我还是更喜欢你年过得开心,”韩梦看着她,难得认真,“从我认识你到现在,我就一直觉得你是个特别忧郁的人。”   杨静低下目光,“有吗。”   “哪怕是你现在在跟陈骏谈恋爱,我也觉得你好像并没有十分快乐……”韩梦看着她,“其实我一直想问你,你既然跟陈骏那么多年的同学,要在一起为什么要等到今天?”   杨静笑了笑,“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   韩梦想了一下,“我总有一种感觉,好像你虽然跟我们在一起,但其实你并不在这里。”   杨静动作一停,片刻,仍旧低头继续收拾东西,“不在这里,还能在哪里?”   第40章 (40)风暴(下)   列车从西站出发,拐个弯,一路向南。车子穿行于平原或隧道,沿途雪还未融尽。   杨静趴着窗户看了一会儿,忽说,“我想起一首诗。”   “什么?”   “偶尔看到的,”窗外景色一闪而逝,“廖伟棠的,‘我的嗓音是一列被截留的火车,你的名字是俄罗斯漫长的国境线’。”杨静转头看他,“一眼就记住了。”   陈骏笑说,“我也记住了。”   杨静坐正,把座椅靠背稍稍往后调了一点,“你跟你爸妈说好了吗?”   “都说好了,他们非让你今天晚上就去我家吃饭,我说明天,你到旦城了先休息一下。”陈骏看她一眼,“你住酒店吗?还是……”   “酒店。”   陈骏没说什么,点一点头。   行程要好几个小时,陈骏起身把放在行李架上的背包拿下来,找出零食,给杨静打发时间。   杨静挑挑选选,拆了一袋牛肉粒,先拿出一颗递给陈骏,“你爸妈感情是不是很好?”   有一次,杨静与韩梦说起陈骏。韩梦说,陈骏一看就是特别健康的家庭里出来的男生,身上有一种气质,性格有缺陷的人,非常容易受到这样的气质的吸引。   陈骏点一点头,“我感觉还挺好的……不过我记得,也有吵架的时候,有一次还吵得很厉害。”   “为什么吵架?”   陈骏想了想,“好像是我小升初那会儿,他俩大吵了一顿,客厅里能砸的都砸完了。”   “你没阻止吗?”   陈骏笑说:“他俩趁我不在家的时候吵的,我一回家,客厅里就剩个沙发和电视。我问我妈怎么了,她很平静问我,要是她跟我爸离婚了,我跟谁……我吓坏了,说谁也不跟,跟我外婆——我外婆那时候还在世。”   “后来呢?”   “后来,这事儿就好像不了了之了,之后他们俩也有吵过架,但都没那次那么严重。”   “你问过为什么吗?”   “问了,我妈没说,让我问我爸。问我爸,我爸也不说。”   “算了,现在他们感情好就可以了。”   陈骏点一点头,“两个人一起生活了半辈子,吵架肯定是免不了的。”他笑一笑,“不过,我肯定不会跟你吵架。”   杨静也笑了,“为什么?”   陈骏看着她,“舍不得。”   出了车站,迎面吹来的冷风带一股寒冷的湿气,夜色和灯火带着一种灰蒙蒙的调子。   杨静先去酒店订了房间,与陈骏约定好第二天碰面的时间,而后送走陈骏,洗了个热水澡。   陈骏已经到家了,给她打了个电话。   两人闲聊两句,互道晚安。   杨静把电话设置成静音,在床上躺下。   奔波了一天,很累,然而这时候却没有什么睡意。   干躺了一会儿,她从床上爬起来。   窗帘拉开,外面夜色沉沉。   杨静将窗户开了一线,半倚着窗台,头靠在玻璃上。   冷风吹进来,脸上一会儿就冻得发疼。   她在夜色中极力辨寻着旦城的那些建筑。   高耸入云的那座流光溢彩的塔,是旦城的地标;围绕一圈灯火通明的高楼大厦,构成了旦城的商业中心。   而在这之下,那些不起眼的楼房,只剩下一片朦朦胧胧的灯火,找不到哪一盏是哪一盏。   或许真的已经远离了旦城,这些原本熟谙的地方,如今也仿佛有一层淡淡的隔膜。   人之一生,不过是无数次的将他乡作故乡。   故乡?   故乡只在梦里,回来了,也不敢靠近。   ·   颓势还未停止,境况越来越糟。   杨启程在外奔忙,晚上的时候宿在公司。   行船偏遇打头风,这么要命的时候,缸子奶奶病复发了。   这恍惚让杨启程想到几年前,和缸子刚刚起步的时候。   那时候卯着一股劲儿,什么都可利用,非要逆势而为。   如今情景再现,陡然有些宿命的意味。   缸子奶奶自做过手术之后,七八年来状况时好时坏。她如今已算是高寿,对这事儿看得很淡。风烛残年,活下去的理由,多半真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不让缸子伤心。   缸子打小吃了不少苦,母亲改嫁,中考失利,无路可走只得捞偏门,好几次从鬼门关前转了一遭,如今好不容易日子好过点,没享几天的福,她要是撒手离去,或多或少都是一桩遗憾。   因此,虽然每周都得去医院折腾,一把老骨头像有越折腾越禁不起的架势,她也还是勉力配合——总得给做小辈的一个尽孝的机会。   但这一次,恐怕是真撑不下去了——她早起去洗手间,一头栽下。送去医院,抢救之后,直接送进了ICU。   杨启程到医院时,缸子坐在门外长椅上。   他听见杨启程喊他,摸了一把脸,站起身。   杨启程往门口看了一眼,“怎么样?”   缸子摇一摇头,“不知道。”   杨启程也不知怎么安慰,沉默一瞬,“公司的事你先别操心,先顾着这边吧。”   缸子神情颓然,“老杨,你说,这他妈怎么……”他说不下去,过来好一会儿才似又缓过神来,“真没办法了?”   杨启程当然也不能打包票,“我只能说,尽力而为。”   “厉昀那边呢?都到这节骨眼上了,她不帮着拉一把?”   杨启程眉头一拧,“缸子,这事儿,我不会再让厉昀帮忙。”   缸子一愣,“什么意思?”   杨启程没答。   “哎?这他妈什么意思?你俩两夫妻还分你我?不要她帮忙,非得看着公司垮了才行?”   杨启程没吭声,神情却是坚决。   缸子叹一声气,忽然想到什么,忙问,“还有一个人,咱们没问过啊?”   杨启程立即明白他说的谁,断然道:“不可能。”   “什么不可能?还没谈过呢就说不可能?”   杨启程神色极为严肃,“我他妈就是把命豁了,也不会要陈家炳帮忙。”   “我操,面子有这么重要吗?”   杨启程不想就这问题纠缠,伸手摸了摸口袋里的烟盒,“我先走了,你照顾好奶奶,公司的事我负责。”   外面,寒风凛冽。   杨启程立在门口,手掌拢着火苗,把烟点燃,猛吸了一口。   他一贯相信天无绝人之路,但恐怕……   往停车场去,口袋里电话响了。   杨启程摸出手机,厉昀打开的。他拉开车门上了车,接通电话。   厉昀先问他什么时候回家,杨启程仍说不知道。   厉昀沉默一瞬,低声说:“对不起,我问过我那个朋友了,他也帮不上什么忙。”   杨启程心里一阵难以抑制的烦躁,“你给了他什么好处?”   那边静默一瞬,“什么?”   杨启程不想与她争吵,把烟碾熄,直接挂了电话。   ·   杨静醒得很早,听见外面呼呼的风声,过了一会儿才意识到自己现在在旦城。   她起床,洗漱,在酒店消磨了一会儿时间,陈骏打来电话。   她拿上包,和给陈骏父母带的一点儿特产下楼。   陈骏开了一辆别克的SUV,车停在道旁。   杨静拉开车门坐上副驾,“新车?”   陈骏咧嘴一笑,“我爸给我买的。”   “还挺帅的。”   “是吧。”   杨静笑一笑,点头。   陈骏启动车子,“别克昂科雷,我爸上周才提回来的。不过我最喜欢路虎揽胜。”   杨静笑说,“那你赚钱了自己买。”   陈骏打方向盘,汇入车道,“以后当个穷外科医生,恐怕是买不起了。”   车开了十五分钟,驶进一个小区。   杨静不知不觉坐直了身体。   陈骏看她一眼,“紧张?”   “有点。”   “没事,要是情况不对,我抓着你就跑,”他一拍方向盘,结果不小心按到了喇叭,立时笑了一声,“再说,现在还有车,跑了他们也追不上。”   杨静被他逗笑了。   陈骏让杨静先下车,自己把车停进车库。   等出来的时候,看见杨静正背风站着,羽绒服帽子上的绒毛,被吹得轻轻颤动。   他感觉自己心脏好像也跟着颤了一下,停顿数秒,走上去,将她手一挽。   “走吧。”   杨静点一点头。   电梯停在十八层,杨静被陈骏牵着,拐了个弯,在一扇门前面停了下来。   陈骏正要按门铃,杨静忙说,“等一下!”   陈骏停下来。   “你爸妈都在家吗?”   “我爸出去了,吃中饭才回来。”   杨静忍不住捋了捋自己的头发。   陈骏轻声笑说:“头发没乱,衣服也好好的,没事儿,有我在呢。”   杨静点头,过了片刻,“那你敲门吧。”   第41章 (41)漩涡(上)   门开,先有淡香扑鼻。   杨静未及思索,赶紧道:“阿姨好。”   “你好,”陈妈妈往旁一让,笑说,“进来坐,外面怪冷的吧?”   淡妆,笑容温和。   杨静稍稍放下心来。   室内暖气很足,陈骏让杨静脱下大衣,替她挂上。   茶几上一只透明的花瓶,净水里插着十来枝玫瑰,艳艳欲燃。   陈妈妈注意到杨静的目光,笑说,“陈骏买的,他每次回家都要给我买束花,比他爸有心多了。”   陈骏从房间里出来,“你俩这么恩爱,我可不敢跟我爸比。”   陈妈妈笑一笑,指向沙发,“别站着,坐下说吧。”   杨静说了声好,有些拘谨地在沙发上坐下。陈妈妈给她倒了杯茶,又将零食水果的盘子推到她面前。   厨房里发出“咕咕”的声响,大约是火上在煲汤,一股浓郁的食物香味。   房子在高层,采光很好,视野也开阔。旁边窗台上摆着花盆,冬天也是一片葱茏的绿意。   这是匆匆扫过几眼,杨静的所见。   这样的环境长大,不奇怪陈骏的性格会这样开朗乐观。   陈妈妈笑看着杨静,“这半年好几次听陈骏提到你,早该见面,一直没抽出时间往帝都去。”   杨静忙说,“该是我过来拜访阿姨。”   “听陈骏说,现在在北外读书?”   “是的,英语专业。”   “打算出国吗?”   杨静想了想,“暂时还没决定。”   “学英语的话,还是出国感受一下母语国家的气氛比较好,”她看向陈骏,“你不是打算要去德国进修吗?”   陈骏略有些尴尬,“妈,这事八字还没一撇。”   陈妈妈笑了笑,“凡事预则立。”她看了看杨静,声音温和,“你父母是做什么工作的?”   杨静有些局促地攥了攥自己的手指,“我父母都已经去世了。”   “哦……”尾音拉长,语调向上的一声,像个疑问语句,然而陈妈妈脸上笑容倒是没变,“那你还有别的家人吗?”   杨静瞥见陈妈妈的神情,心中已是了然——她虽然笑着,眼角却是往下垂的。   “还有个哥哥。”   “亲哥哥?”   “不是,远方亲戚。”   陈妈妈笑一笑。   “妈……”陈骏张口,打算说话。   陈妈妈放下手里只剥了两粒的开心果,拍了拍手,笑说:“陈骏,你先坐着陪一下杨静,我去厨房看看汤——还是不放心王阿姨,你要喝的汤,我亲自煮才能煮出那味道。”   陈骏看着陈妈妈起身往厨房去了,颇有些尴尬,急忙转头看向杨静。   她微垂着目光,神情看着倒是平静。   陈骏轻声说了句“对不起”。   杨静笑一笑,摇头,却没做声。   她从小在那种环境长大,察言观色几乎是一种本能,一个人喜欢不喜欢她,只一个眼神一句话她就能识别出来。   未免她无聊,陈骏带着她去参观了书房和自己的卧室。杨静在他房间发现了初中和高中时的毕业影集,饶有兴趣地翻了起来。   当时学校统一做的影集,每个班的毕业照都在里面。   陈骏翻到初中杨静班上的,挨个辨认,大部分人,他都还能叫出名字。   杨静笑了,“怎么你比我还熟悉。”   “总去你们班找你呗。”   陈骏手指一停,“这个是……刘伊雪?”   杨静一顿。   陈骏挠头,“其实她给我写过情书,被我退回去了。那时候她好像跟你不大对付?”   杨静盯着照片上那小小的人像,没有吭声。   “我记得那时候她出了事?被人绑架了吧……传闻还……”   “没有,”杨静哑声说,“没有,只是被绑架,没有那些……”   陈骏笑了笑,“算了,跟我们也没多大关系。”   他手指往后点,继续辨认。   杨静却觉得有一阵寒意,从脚底蜿蜒而上,让她脊背一阵阵发冷。   后面陈骏再说了什么,她全都没听进去。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传来陈妈妈的声音,“陈骏,出来吃饭,你爸马上回来了。”   陈骏应了一声,把相册合上,“走吧,先吃饭。”   杨静点点头,跟他站起身。   菜已端上桌,陈妈妈正在摆碗筷。   片刻,门边对讲机响起来。   “陈骏,你去答一下,你爸肯定又忘了带钥匙。”   陈骏点头过去。   陈妈妈摆好碗筷,将椅子往后拉开寸许,让杨静先坐下,又问她,“喝什么酒?红酒?还是啤酒?”   一旁陈骏答道:“红酒吧。”   陈妈妈转身去一旁架子上拿了一支红酒,把标签转过来看了看,“这支吧,上回你爸生意上的朋友送他的,说是国外什么酒庄买的,买了两支,上次开了一支,我喝着觉得有点苦,你爸倒是挺喜欢。”   她笑问杨静,“你习惯喝什么酒庄的红酒?”   陈骏瞅了杨静一眼,忙说:“我们平常在学校宿舍,哪有什么机会喝酒。”   陈妈妈笑了笑,将酒瓶搁在桌上。   不一会儿,响起敲门声。   陈骏忙去开门,杨静也跟着站起身,向门而立。   片刻,门打开,陈骏叫了一声“爸”,人影一闪,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走了进来。   杨静一个“叔”字还未说出口,瞥见男人的长相,脑袋里顿时嗡的一声。   浓眉深目,眼下一点痣。   ——这一张脸,烧成灰她也能记得。   下一瞬,男人也看见她了,瞳孔急遽张大,仿佛见了鬼一样。   杨静头上像是遭了一闷棍,耳中血液沸腾,轰隆震响。   周遭在下陷,她被洪流裹挟,也跟着不断下沉。   这一刹,漫长得暗无天日。   片刻,她竟然还能记起这是什么场合。   她声音沙哑,从发颤的齿缝里挤出一句:“……叔叔好。”   男人狼狈地点了点头,说了句“你好”,飞快低下目光,换鞋。   陈妈妈招呼几人坐下,她本是安排他们夫妻两人与陈骏和杨静面对面坐,陈爸爸刚要落座,又起身,坐到侧面的主位,“我坐这儿吧,习惯了。”   陈骏把红酒打开,替几人杯子斟满。   杨静低着头,盯着眼前的餐盘。   “爸,妈,我跟杨静敬你们一杯。”   陈骏虚虚地扶了扶杨静的手肘。   杨静茫茫然,抬了抬眼。   对面的陈妈妈含笑看着她,却是目带审视,而左边主位……她丝毫不敢转头去看。   陈骏笑着摸了摸鼻子,凑近杨静,轻声说:“跟我一起敬一杯酒,好不好?”   杨静这才反应过来,点了点头。   她伸出手,正打算端起酒杯,心里陡然生出一个念头,顿了一下,不动声色地将酒杯一歪。   酒杯霎时倒了。   杨静急忙起身,这一下,袖子将杯子一带,落在地上,清脆的一响。   她飞快说了声对不起,弯下腰,在陈骏反应过来之前,抓了块碎玻璃,使劲一攥,又立即松了手。   玻璃碴子扎进手掌,鲜血顿时渗了出来。   仿佛锤心刺骨。   杨静咬着牙。   陈骏弯下腰,看见她掌中淅淅沥沥,惊呼一声。   陈骏父母也跟着起身,询问:“怎么了?”   陈骏托着杨静手臂缓缓地站起来,“……爸妈,你们先吃饭,我送杨静去医院。”   陈妈妈往杨静掌中看了一眼,也是一惊,急忙推开椅子,“让你爸送吧。”   “不用了阿姨,伤口很浅,”杨静冷静说道,“陈骏开车送就行。”   陈妈妈看了陈爸爸一眼,他站在原地,蹙着眉,没有打算动的意思。   “那……”陈妈妈沉吟不决。   “真的没事。”杨静额上渗出汗珠。   “走吧。”陈爸爸推开椅子。   下楼,上车,杨静手臂全程被陈骏托着。   无数次,他焦急问她,疼不疼。   杨静只是摇头。   附近最近的医院开车只要十分钟。下了车,陈骏将杨静扶去大厅坐下,自己去排队挂号。   杨静举着手,低头坐着。   片刻,眼前光线一暗。   她顿了一下,没有抬头。   陈骏父亲在一旁坐下。   沉默了约有半分钟,他叹了一声气,“……对不起。”   杨静面无表情。   “我后来……去找过,听说……你妈妈已经去世了。”他声音艰涩,“……我真没想到,如果……”   “陈叔叔,”杨静冷声开口,“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他愣了一下,缓缓伸出一只手捂住了脸,长长地叹了口气。   杨静转头看他一眼,“你信因果报应吗?”   他没有说话,一动不动。   “我信。”杨静转过头,目视前方。   她狠狠攥住了手,本已有些麻木的掌心一阵尖利的刺痛。   汗沿着额角滚下,她咬着后槽牙,声音发着颤。   “不报应在自己身上的,迟早会报应在自己亲人身上。我妈做尽了破坏别人家庭的事,明明是绝情的婊、子,到头来,自己竟然栽在一个情字头上,你说,是不是很可笑?也许她死了还不干净,这一报,我还要替她还。”   男人鼻翼翕动,手掌紧紧盖住眼睛。   “我这个人,天性凉薄,我妈死的时候我都没替她掉一滴眼泪,但是……”   但是,陈骏是一个很好的人。   从初中到现在,他一直陪着她,像颗恒星,永远在那儿,有热,有光。   她冷到极点的时候,会忍不住想要靠近,取一回暖。   她不能毁了他。   不能让那些她妈做过的,和她做过的肮脏龌龊的事,毁了这样一个干净纯粹的人。   杨静缓缓地松了手,抬头,看了看顶上。   惨白的光,照得四周都显出一种褪色般的陈旧。   她轻轻呼了口气,疼得脱力,再也说不出一句话,“……你走吧。”   人是不能逃避现实的。   一时软弱的,之后要用加倍的坚强才能弥补。   攫取了本不属于自己的,之后会失去得更加彻底。   是罪,要偿。哪怕用痛和血。   第42章 (42)漩涡(下)   陈骏满头大汗地从挂号处跑回来,瞥见坐在椅子上的杨静,愣了一下。   她左手受伤,外套没法穿,羽绒服仅仅披在背上。   她低着头,整个人像是缩成了一团。   “杨静?”   杨静缓缓抬眼,很轻地“嗯”了一声。   “是不是疼?已经挂号了——我爸没过来吗?”   杨静神情平静,“叔叔说有点事,先走了。”   陈骏点点头,伸手将杨静搀起来,“走吧。”   玻璃碴子扎进肉里,很深,得局部麻醉,消毒,清创。   血肉模糊的一片,处理的过程,陈骏几乎不敢看,护士镊子动一下,他心脏就跟着抖一下。   杨静也怕,却还是盯着,自己该吃的教训,不能逃避。   最后,伤口总算清理干净,垫上敷料,用纱布包扎起来。   陈骏扶着杨静,捏着医生开的单子去拿药。   出医院,他一直紧绷的心脏才往回落了一点。   正午,云层散了几分,出了点太阳,薄薄的一层,照在身上却并没有一点温度。   陈骏问:“想去那儿吃饭?或者我先送你回酒店,买了你在酒店吃?”   他清楚,见父母的这顿饭,今天是不适合吃了。   杨静抬眼看了看,冬日街上,一片枯寂的萧条。   “先不吃饭了,去前面找个地方,我有话跟你说。”   陈骏愣了一下,低头去看她的表情。   她脸上没有一点血色,嘴唇纸一样的惨白。   这样,一双眼睛显得更深,也更黑。   他突然有点心慌,走过去将她披在身上的外套拢了拢,“衣服穿上吧,外面冷。”   杨静没说话,点了点头。   陈骏帮她穿好衣服,低头拉上拉链,“先吃饭吧,你不饿吗?我都饿了。”   杨静垂眼,想了想,“好。”   吃过饭,陈骏将杨静送回酒店。   进屋以后,他把药放在柜子上,“你先休息,注意手上的伤不要沾水。”   杨静单手将羽绒服拉链拉开,缓慢地将左边衣袖往下拉。   陈骏赶紧往前一步帮她。   头顶浅黄的灯光,照在她发上、脸上,她眨了一下眼,像是一片水光漾了一下。   陈骏心口一紧,伸手,将杨静往怀里紧紧一揽。   呼吸藏在发间,他低声说:“……对不起。”   杨静摇摇头,“没事。”   “你不用怀疑我的决心。”   “没有。”   陈骏轻轻地叹了口气。   他怀抱温暖,身上一股干净的气息。   杨静垂着眼,“……陈骏。”   她觉察到陈骏身体一僵。   她轻声呼吸,像是一声叹息,“对不起,我们还是分手吧。”   很久,一片沉默。   陈骏手臂松开一点,“为什么?”   他声音有点哑。   杨静抬眼,强迫自己直视着他,语气斟酌许久,却不知道怎样才算温和妥帖——总归是在人身上捅上一刀,刀法温柔刀法粗暴,伤口都避免不了。   “你想过吗?”杨静轻声说,“我们其实不是一种人。”   陈骏没有做声。   “我常常觉得,我其实配不上你。成长环境或是别的什么,无所谓……重要的是,到今天,我依然不能像你一样纯粹,这对你不公平。”   陈骏眼皮颤了一下,“你的意思是……”   杨静没有承认,没有否认。   “一年时间都不到……”   杨静摇了一下头,“我只有一杯水,端得太久,端不动,只能松手……等第二个人来的时候,没有杯子,也没水——这样,你明白吗?”   “我不用杯子,也不用你给我水。”   杨静眼眶一热,竟也有想哭的冲动,“……可你也有口渴的时候啊。”   陈骏说不出话来。   杨静声音哽咽,“……对不起。”   陈骏松开手,动作停了一下,手臂颓然地落下。   他微垂着头,一小片的阴影,“……那天你为什么答应?是想补偿我?”   杨静摇头,“这样说,不是在侮辱你自己吗?不管今时今刻如何,那一天,我很认真。”   陈骏眼眶泛红,立在那儿,想伸手,想再去抱一抱她,想把吻落在她唇间和发上,就像他经常做的那样。   可他知道,没有用了。   他太了解杨静这个人。   四月那天,他卑鄙地趁虚而入,如果不是因为她如溺水之人,急需抓住一根浮木,她不会答应他。   大半年,他已尽力,可他清楚知道,杨静并不开心。   仿佛一个空洞,他修修补补,只能将这洞修饰得不那么明显,却并不能真正将它填满。   他是个无能为力的庸医。   杨静退后一步,郑而重之地,再次道歉:“对不起。”   眼眶里泪水滚了几下,她抽了抽鼻子,没让它落下来。   陈骏长长地吐了一口气,收回目光, “好。”   他伸手,似是想去摸自己的外套,才发现自己并没有脱下来,还好好的穿在自己身上。   手在半空无措停了一下,他收回来,插、进衣服口袋,“我答应你。”   他退后一步,“我走了。你好好休息,手别沾水,按时吃药换药……”   “陈骏,”杨静哑声开口,“……可以了,你不要再关心我了。”   陈骏发怔,半晌,又退后一步,转身,手握住把手,停了一下,闭眼,咬牙,拧开门。   他一步踏出去,猛地一带,门在背后“嘭”地一响。   门阖上瞬间,杨静眨了一下,终于没忍住,眼泪滚落而下。   不管这温暖是不是属于自己,她曾见过阳光,却又要步入极夜。   这大半年时间,她每一天都在问自己,离他所谓的“治愈”,是不是又近一步。   是的。   大约是麻药已经失效了,手上伤口开始一阵阵刺痛。   杨静坐在柜子上,垂着头,无声抽泣。   她想,陈骏完整见证过她初潮、初吻以及初夜。   每一个拔节的瞬间,他都在身旁。   如果她不是出生在这样的家庭,甚至如果她爱的人是他,超越了一切的世俗阻碍,这该是一件多么幸运的事。   她会更加轻松,像日光底下任何一对情侣,自如地牵手、拥抱、争吵,直至结婚,生儿育女。   不必如今日一般,仍在黑暗里曲折徘徊,不必遍尝爱而不得的痛苦。   可是啊。   “那些都是很好很好的,可是我偏偏不喜欢。”   ·   陈骏立在门口,迟迟没再迈出一步。   好像方才这带上的门的一个动作,就耗光了他所有的力气。   一万个瞬间,他想转身回去,再敲开那道门,却又一万零一次说服自己,没有用的。   终于,他缓缓迈开脚步。   走廊顶上一排明亮的灯,照得这一方空间比外面更亮。   地上铺了厚厚的地毯,脚步踩上去无声无息。   陈骏越走越快,出电梯,差点撞上一人,他道了句歉,走到大厅门口,伸手推开。   天色灰白,日光稀薄,头顶一轮太阳只有道模模糊糊的轮廓。   陈骏眯了眯眼。   昨天晚上,他查了杨静在车上提到的那首诗。   “大雪落在   我锈迹斑斑的气管和肺叶上,   说吧:今夜,我的嗓音是一列被截停的火车,你的名字是俄罗斯漫长的国境线。 ”   陈骏走下台阶,风擦过耳畔,好像所有的呢喃一齐涌来,尚未听清,又潮水一样迅速退去。   他迈出几步,在路旁,无措地停下。   车流如织,不知道那条去往哪条路,哪条路又抵达哪个终点。   他张了张口,从嘴里呼出大团大团的白气。   这样张皇地站了数秒,他蹲下、身,一把捂住脸。   一个大男孩,就像个丢了气球的孩子一样,痛哭失声。   “当你转换舞伴的时候,我将在世界的留言册上抹去我的名字。   玛琳娜,国境线的舞会   停止,大雪落向我们各自孤单的命运。   我歌唱了这寒冷的春天,我歌唱了我们的废墟……然后我又将沉默不语。 ”   第43章 (43)夜航   杨静在酒店住了三天,按时去换药。   大约伤口开始愈合,新生的肉芽让她掌心痒得受不了,却又不敢去挠。   第四天,知是不能再逃避了,便给杨启程打了个电话,结果却是无人接听,便又打给缸子。   缸子声音沙哑疲惫,似乎是强打着精神与她寒暄。   追问之下,杨静才知道缸子奶奶生命垂危。   杨静挂了电话,赶紧去医院。   缸子一家都在,王悦坐在椅上,怀里抱着睡着的曹胤。   今天,已经是第三次下了病危通知书,又抢救了过来。   反复几次,谁也受不了,像一根皮筋绷到极点,上面还悬着块巨石,大家心知肚明,迟早会落,可不知道究竟什么时候会落。   这时候,杨静在这儿反而添乱,她跟杨启程一样嘴拙,不善于安慰别人,只得让王悦和缸子都要注意身体。   缸子应下,跟她说杨启程如今都住在公司,让她直接过去找。   杨静打了个车,去公司。   前台正歪坐在那儿,百无聊赖地拨弄手机,瞥见门口来人了,方才立即坐正。   待看清是杨静,急忙打了声招呼,“杨小姐。”   “我哥在吗?”   前台点头,“在办公室呢,这会儿可能在看文件。”   一整层,静悄悄的。   杨静走到办公室门口,停下脚步,正要敲门,发现门虚掩着。   杨静往门缝里看了一眼,没看见什么,伸手,轻轻推开。   一股浓重的烟味扑鼻而来,她皱了皱眉,瞥见靠窗的沙发上,杨启程正躺在上面。   他手里还捏着一份文件,地上散落着几份。   沙发脚边放着一只烟灰缸,装满了烟蒂。   杨静放轻脚步,缓缓走进去。   走近了,听见细微的鼾声。   杨启程微蹙着眉,下巴上一圈青黑的胡茬。   身上衬衫皱巴巴的,从裤腰里蹿了出来。   她皱了皱眉,这样子,像是他电话里说的没事吗?   她弯下腰,拾起地上散落的文件,整齐地码放在跟前的茶几上。   又将地上的烟灰缸端起来,清理干净。   最后,她将他放在一旁办公桌上的大衣拿过来,很轻地替他盖上。   她在沙发前蹲下,动作停了一下,抬头,看着熟睡的杨启程。   她是多久没见到他了?   上一次,是在乐乐的满月酒上,他跟陈骏碰杯,神情平静,眼神却如壮士断腕。   这个人,什么时候开始,活得这样拧巴。   她伸出手,想替他把蹙拢的眉头抚平,在即将靠近的时候,蜷了蜷手指,又收回来。   她抱住膝盖,安安静静地看着他。   想到以前,他受伤感染发烧的时候,也是这样,不声不响不言不语。   可是在他身边,她就觉得心安,笃定要是遇到危险,这人即便在睡梦中,也能立马跳起来与人拼命。   那时候的他,浑身带刺,锋芒毕露,浑身一股不要命的野劲儿。   如今?   如今大约是不可以了,人有了责任,就等于失了翅膀,被牢牢束缚于地上。   杨静蹲得腿麻了,站起来,稍稍站了一会儿,又在地板上坐下,仍旧这样的看着他。   她其实什么也没想,心里一种久违的宁静。   窗帘开了一线,窗外日光一寸一寸地往后退,很快,室内和室外一样的昏暗。   蒙昧不明的光线里,杨启程的呼吸和她的呼吸此起彼落。   当最后一缕天光退到大厦的背后,杨静动了动已经僵硬的腿,站起身。   她走到办公桌旁,拿手机照明,给杨启程留了一个条儿。   写完,她站在那儿,最后又看了他一眼,提步往外走。   刚到门口,电话突然一响。   杨静吓了一跳,生怕吵醒杨启程,赶紧掐断,带上了门。   她压低脚步声,飞快走到走廊那端,看了看号码,觉得有点眼熟。   她回头看了一眼,还是怕声音吵到杨启程,便将电话揣进口袋,下楼。   前台小姐正在收拾东西准备下班。   杨静走过去,问她:“最近公司情况怎么样?”   前台撇撇嘴,“工厂都停了,工人啊销售啊什么的都准备走了,我也准备辞职了——杨总帮了我很多,要不是情况真的不行,我也不想走。”   前台是公司创立之初就招进来的,是杨启程的老乡。   “怎么会这么严重?”   “因为旦外很多家长联名,说要抵制公司的所有产品,很多订单都给取消了,经销商、商场什么的全部撤货……”前台低头,摆弄着手里的记事本,“杨总和曹总这几天一直在奔波,没找到愿意帮忙的人。”   “那……我嫂子呢?”   “她也帮不上什么忙,而且啊……”前台四下瞥了一眼,“我听说杨总可能要跟她离婚了。”   杨静一怔,“为什么?”   “不知道,杨总这段时间一直住在公司旁边的酒店里,几乎都不回家。”   杨静思索片刻,摇头,“可能只是最近为了方便处理公司的事,才住在这儿。”   又聊了几句,下班时间到了。   前台跟杨静道了再见,背上包走了。   杨静站了一会儿,不知道是走,还是再上去找杨启程问问清楚。   正踌躇不决,电话又响了。   还是方才那号码,杨静接起来,一边往外走,一边“喂”了一声。   ·   杨启程小腿一动,醒了过来。   他打了个呵欠,睁眼起身,忽觉又什么东西从身上滑下去,伸手一捞,才发现是自己的外套。   他愣了一下,把外套放在沙发上,拉开窗帘,往外看了一眼。   天已经黑透了,外面灯火渐次亮了起来。   他走到门边,打开灯。   灯光倾泻而下,他眯了眯眼,待适应以后,看了看,发现茶几上堆叠的整整齐齐的文件。   正困惑谁进了自己办公室,忽听见手机震动的声音。   循着声音找过去,瞥见办公桌上,拿茶杯压了张纸条。   杨启程接起电话,“喂”了一声,顺道将纸条拿起来,瞥见抬头的“哥”字,顿时一愣。   电话里,一道带了点儿东南地区口音的男声,“请问是杨总吗?”   “您好,我是,请问您是哪一位?”   他目光落在纸条上:   “哥,看你在睡觉,没叫醒你。我回旦城了,如果你有空,给我打电话,一起吃个饭。学校有事,我这两天就要回帝都了。”   “是这样,我了解贵司最近的状况,有一个生意,不知道贵司愿不愿意做。”   杨启程一顿,将纸条往裤子口袋里一塞,忙说,“您说。”   “贴牌代工,愿不愿意?要是愿意,咱们就见面,详细谈一谈。”   这时候,能让机器转起来,什么都好说。   杨启程赶紧跟人先定下时间,挂断电话。   他顿了顿,又想起那纸条,从口袋里掏出来,又看了一遍。   他翻出杨静的号码,拨出去,响了几声,无人接听。   他又给她发了条短信,让她有空回电话。   眼下,还有正事要忙。   杨启程从柜子里取出几份资料,拿上,开车去医院找缸子。   把情况跟缸子一说,缸子表情也缓了几分。   连日都是噩耗,他那三叠的下巴瘦得只剩下两叠了,这消息算是近期内唯一的好消息。   聊完正事,缸子问他:“杨静今儿来过医院了,你跟她见上面了吗?”   “没有。”   缸子好奇,“她下午两点就往公司去了,你那时候不在公司?”   杨启程没吭声。   连日作息颠倒,他昏睡了一下午,醒的时候是六点半。   她要是两点多就到了公司,那什么时候走的?   “还有,王悦提醒我才想起来,她来的时候,左手上缠着一圈纱布,不知道什么情况。我当时没注意,也没问她。”   杨启程点头,“回头我问问她。”   缸子站起来,伸了个懒腰,“那跟人面谈的事,还得麻烦你跑一趟,我这儿……”他叹了声气。   “知道,”杨启程把文件拿回来,“你只管操心你的。”   从医院离开,上了车,杨启程掏出手机,又给杨静拨了个号码。   仍是无人接听。   他看了一下时间,晚上八点。   他翻通讯录,找出今天值班的前台的号码,问杨静什么时候来和离开公司的。   “到的时候是两点半吧好像,走的时候我正要下班,应该是六点。”   “一直在公司?”   “是啊,不是在您办公室里吗?”   杨启程道了声谢。   两点半到六点,三个半小时。   杨启程手指在方向盘上敲了几下,又给杨静打了个电话,还是无人接听。   他吃完饭,到公司放了东西,去酒店里洗了个澡,看时间,九点,又打一次。   这回,响了两声,总算接通。   那端,杨静声音有点儿喘。   杨启程拉开窗帘,点了一支烟,“在哪儿?”   “哦,不好意思,”杨静大声说,“我室友出了点事,我临时买了飞机票,马上得回去。”   “几点起飞?”   “还有半小时,刚刚在办登机过安检,没有注意手机。”   杨启程“嗯”了一声,“还回来吗?”   那端静了一下,“……不知道,可能……”   杨启程吸了口烟,“你手受伤了?”   “……没事,不小心被玻璃扎了,已经快好了。”   杨启程缓缓地将烟吐出来,目光看着外面沉沉的夜色,“……你这样,我怎么放心。”   安静了很久,他以为电话不小心挂断了,略微拿下来看了一眼,还是在通话中。   片刻,杨静声音里好像带了点儿笑,“哥,你怎么好意思说我。”   “我怎么不好意思。”   “公司都快破产了,都要扫大街了,还逞强。”   杨启程不知道为什么,笑了一声,“供你读书的钱还是有的。”   那边声音低了一点,“……你还是先管好你自己吧。”   杨启程还要再说,杨静又抬高声音,“马上要登机了,到帝都了我再给你打电话。”   杨启程“嗯”了一声,让她注意安全。   挂断电话,他不知道为什么,忍不住抬头看了看天上。   夜空沉沉,像已经睡着。   他静静地抽完一支烟,拉上了窗帘。   第44章 (44)往事(上)   深夜的校园,枝桠在地上投下交错纵横的阴影,行李箱轮子压着路面,一道一道滚过,轱辘的声音显得夜越发空旷。   抵达宿舍,杨静被舍管拦下来,先登了个记。   宿舍楼里大约已经不剩下几个人,整栋楼静悄悄的。   可能是哪个水龙头没有关好,经过二楼时,杨静听见滴答滴答的水声。   到达宿舍门口,她将行李箱立在一侧,掏出钥匙开门。   刚插、进匙孔,杨静听见里面警觉的一声:“谁!”   杨静忙说:“梦梦,是我。”   打开门,里面一股食物尚未散去的浓郁香味。   韩梦惊讶看着她:“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杨静把箱子拖进屋,“有点事。”   韩梦在冲泡红糖,“什么事这么着急?你可以明天一早回来啊,这么晚了,一点儿也不安全。”   杨静在自己床位的下铺坐下,把缠在脖子上的围巾取下来。   韩梦瞥她一眼,看见她左手,一愣,“你手怎么了?”   杨静摇摇头,“没事,玻璃扎伤了。”   韩梦立在那儿,静静看她片刻,“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杨静仍是摇头,起身问:“有多余的热水吗?”   韩梦指了指靠在墙边的暖水瓶。   杨静用热水简单洗了一下,脱了衣服预备上床睡觉。   然而手上有伤,自己爬不上去。   韩梦沉默地过来,帮她把她的床单和被子从上铺抱下来,铺在下铺床上,“你睡这儿吧。”   杨静说了声谢谢。   韩梦喝完红糖水,刷牙,关了灯,也躺去床上。   夜静悄悄的,她听见杨静翻来覆去。   她坐起来一些,伸出头往下看了一眼,“到底出什么事了?”   房间昏暗,她只能看清楚蜷在被子里的一个大概的轮廓。   半晌,没听见回答,她失望地叹了声气,重新躺下。   外面有风,吹得树叶婆娑作响。   韩梦静静听着,眼皮越来越沉,快要阖上眼的时候,忽听杨静说:“我哥可能要破产了。”   韩梦一个激灵,忙说:“你借我的钱我会很快还给你的。”   “梦梦,不是这个意思。”   韩梦沉默。   杨静翻了个身,侧身躺着,“六七年的事业,垮起来竟然这么容易。”   “我记得……你嫂子家里不是很有权势吗?”   “这回,她也帮不上忙了,”杨静声音平淡,“我想帮,可是……”   从前她帮不上,如今更帮不上。   韩梦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她一直知道杨静家境优渥,但平常并没有表现出一丁点奢侈的习惯,和她们一样做兼职,穿最平价的衣服。   “我哥收留我的时候,我们两个人身上的钱,加起来可能就只有八千块,这还是我妈留给我的……”   韩梦说:“那不是还可以白手起家么,现在哪怕破产了,总比原来要好是不是?”   杨静轻声说:“他现在有家庭了,这不只是他一个人事。”   安静片刻,韩梦问:“一点办法也没有?”   杨静没说话,睁着眼,目光定在黑暗中的某一处。   过了一会儿,她说:“睡吧,不早了。”   韩梦叹了声气,跟她说“晚安”。   夜仿佛一双手臂,从背后紧紧地抱拢。   她闭上眼,等梦将她带走。   ·   醒来的时候,天空刚刚透出一点红色的亮光。   杨静起床,慢慢地穿好衣服。   水瓶里已经没有热水了,她动静很小地开了门,下楼去打水。   再回到宿舍的时候,韩梦正从床上爬起来。   韩梦打了个呵欠,“你怎么起这么早?”   “你也早啊。”   “我要去做兼职,”韩梦脱下睡衣,穿上毛衣,“你还可以再睡一会儿。”   杨静拿水杯毛巾准备去洗漱,“我有事出门。”   半小时,杨静和韩梦洗漱完毕。   韩梦提议一块儿出门,杨静拒绝了,“你先去吧,我等个电话。”   韩梦也不勉强,穿上外套背上包,跟杨静道别,出门了。   杨静站在窗前。   今天帝都大约是个好天气,东边深蓝色里温暖的橘红色正一点点衍开。   她忍不住将窗户推开,风立时刮进来,冻得她皮肤一紧。   原来只是看起来明亮,却并不暖和。   过了片刻,搁在桌子上的手机震动了一下。   杨静回过神。   接了电话,她拿上包出门。   走到校门口,她看见对面树影下停着一辆黑色的车。   天还没大亮,那车静悄悄的,像个幽灵。   杨静立在原地,神情比以往任何一个时候都更平静,然而心里却起伏难定。   她不动,那辆车也没动。   这样过来很久,天色越来越亮,路上车辆开始变多。   早点摊子一个个摆开,白底红字的招牌,写着“豆浆”“油条”“煎饼果子”“哈尔滨烤冷面”……白色的热气和隐约的香味,在晨风中缓缓飘散。   杨静迈开脚步,朝车子走去。   快到跟前,车窗摇下来些,伸出一只手,向她指了指对面的车门。   杨静从车屁股后面绕过去,在车门前停了一会儿,伸手拉开,里面一道爽朗的声音,“我以为这车是隐形的,你花了十五分钟才看见呢。”   杨静没说话,低头弯腰坐上去。   陈家炳手肘撑在车窗上,指间夹了一支烟,并不看她,对司机说:“找个地方吃早饭。”   最后,车停在一个扬州人开的茶社前面。   陈家炳下了车,杨静跟在他身后。   里面卡座用雕花的屏风隔开,陈家炳找了一个靠窗的,喊来服务员。   他把菜单递给杨静。   杨静撇过目光,看向窗外。   陈家炳笑一笑,自己翻起菜单,“龙井一壶,五丁包四个,翡翠烧麦八个,蟹黄汤包两个……”   他点完,也不问杨静意见,直接将菜单还给服务员,“快点儿上。”   一会儿,茶先端上来。   陈家炳慢条斯理地给两人倒了茶,一杯搁在杨静面前,自己端起一杯,啜饮了一口,“……茶不行,龙井还是得去杭州喝。”   杨静只是看着窗外。   陈家炳放下茶杯,“我一会儿还有事,长话短说吧。我能帮杨启程,这我昨天电话里已经跟你说了。”   杨静顿了顿,缓缓转过目光。   昨天傍晚,她接到陈家炳电话,说是他能给杨启程融资,还能替他拿到一个三百万的国外订单,别的不肯多说,只让她马上来帝都,见面详谈。   “做生意的事,你应该直接跟我哥谈。”   陈家炳笑了一声,“我跟他谈什么?一个烂摊子,就厂里设备还值点儿钱,折旧了卖,还不够我塞牙缝。”   杨静看他一眼,极其平静地问道:“那你跟我谈什么?”   服务员端上陈家炳点的东西,精致玲珑的面点一样样摆在白瓷的盘里,模样煞是好看。   陈家炳似是食指大动,先拿筷子夹了一个五丁包。   他咬了一口,点头,称赞道:“味道不错,你尝尝。”   杨静没动。   他吃完一只,放了筷子,又往杯里斟了点茶水,“我以前就发现了,你跟你杨启程,有一个共同的毛病。”   这话,陈家炳上回也说过。   他喝了口茶,抬眼看了看杨静,“就是,十分的不识好歹。”   杨静眉毛一拧,心里忽然闪过一个念头,“是不是你策划的?”   陈家炳鼻子里笑出一声,“真有意思,杨启程哪点儿值得我故意策划这么一出?我这人毛病不少,但有两个优点,一般人还真比不上。”   他放下茶杯,“第一,我从不勉强任何人;第二,我一向明着来,不会暗地里出阴招。对于你哥,我也算是仁至义尽了,给我看场子的时候,我就让他跟着我干,他不答应。好嘛,不答应不答应,我陈家炳还缺人用不成?最近,我五次三番真诚提出想跟他合作,他还是不答应……我还真不至于没了他这公司就干不下去,从研发到生产,大不了我花个三年时间,从零开始。他杨启程今儿不选择和我做朋友,等我自己的生产线组起来,就由不得他不选择和我当对手了——杨静,我得说句实话,做生意的,最忌讳一味守成,小肚鸡肠。多个朋友多条路,这道理你哥混到这年岁了,还没弄明白。”   杨静微抿着嘴角,没说话。   陈家炳轻蔑一笑,“在我眼里,你哥这点儿成绩不值一提。”他看了看杨静,“至于你,小姑娘有点儿性格,那都是正常的。”他眯了眯眼,“……你这性格,和你妈当年还挺相似。”   杨静一震,“……你认识我妈?”   陈家炳似笑非笑,“你升学宴上,我一见到你就认出来了。杨启程怎么说的,你是他亲戚?我还纳闷呢,我怎么没听说,你妈还有他这么一个亲戚。”   杨静心中情绪激荡,克制着,又问一遍:“你认识我妈?你为什么认识她?”   陈家炳动作一顿,目光微微看向窗外,手指在桌上敲了一下,半晌,才说:“我认识你爸。”   第45章 (45)往事(下)   杨静心中情绪激荡,克制着,又问一遍:“你认识我妈?你为什么认识她?”   陈家炳动作一顿,目光微微看向窗外,手指在桌上敲了一下,半晌,才说:“我认识你爸。”   杨静更是震惊,身体前倾,急忙问他:“他现在在哪儿?”   陈家炳转头来看她一眼,“早死了,你一岁的时候,吸毒过量。”   杨静神情一呆。   陈家炳似乎是想抽烟,不自觉地摸了一下口袋,又停住了,端起茶杯啜了一口。   杨静看着他,几分按捺不住的急切:“他……他是个怎样的人?”   太阳已经彻底升起来了,对面是家花店,店主正将一盆一盆的花往外搬。都是些应景的品种,黄黄红红,喜气洋洋。   陈家炳看着窗外,脸上渐而现出一种复杂的笑,带点儿讽刺,好像也不止,“除了一张脸长得招人喜欢,你爸这人,没一点本事。”   他跟杨静父亲杨正认识的时候,两人都还是流窜街头的混子。   杨正这人讲排场,行事浮夸,遇事缩卵,还好斤斤计较,不怎么混得开。但他长了张十分好看的脸,就冲着这张脸,大批的女人甘愿倒贴。   陈家炳顿了顿,“有一天,几人攒了个局,你爸带了个姑娘过来,那姑娘就是你妈,孙丽。”   杨静攥紧了手指,认真听着,“后来呢?”   陈家炳眯了眯眼,端起茶杯,抿了一口。   他记得那是个夏天,舞厅里乌烟瘴气,一股子汗味狐臭味。孙丽进来,就好像往这股浑浊的空气里喷了一股浓烈的香水,既格格不入,又突出得让人难易忽略。   她性格浮浅,听见一点什么好笑的,就咯咯咯笑个不停,半个身子歪靠在杨正身上,薄纱连衣裙里的那对乳、房,随着她夸张的笑声,也跟着乱颤。   这女人十分的浅薄,可这浅薄也仿佛成了她魅力的一部分。   停了许久,陈家炳才接起杨静的话头,“后来,过了半年,他们摆了三桌酒席,庆祝结婚。”   那天,她一点儿妆也没化,就将一头黑发梳了个马尾,穿一条素色的旗袍,杨正敬酒的时候,她就站在他身旁,看着他,笑得安静温柔。   从那眼神里,陈家炳看出来,她是真爱这男人。   然而,孩子出生后没多久,杨正结婚之初许下的金盆洗手的宏愿就宣告破灭,他故态复萌,甚至变本加厉,结果不小心染上了毒瘾。毒瘾发作的的时候,就打孙丽发泄。   有一次,陈家炳接到孙丽的求救电话,赶去出租屋里时,孙丽趴在地上,头皮里渗出血,将她半张脸都染透了。孩子被她紧紧护在怀里,哭得气吞声断。   后来,陈家炳换了个地盘混,渐渐的就跟他们疏远了。再一次听到消息,就是杨正吸毒过量死了。   他当时找出出租房,想去慰问,结果孙丽已经搬走。   杨静听得一阵阵发凉,手指让她攥得越发用力。   关于她父亲的事,她问过孙丽很多遍,可孙丽从来不说。要是碰到孙丽不高兴的时候,抄起手边的东西就是一顿打。所以到后来,她也就不敢问了。   “再见到你妈,是两年以后,”陈家炳比了三根手指,“你三岁。”   彼时的孙丽,身上那种浅薄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庸俗的艳丽。   那时候陈家炳找到了门路,正混得风生水起,一见到孙丽,他就清楚她这两年是在做什么勾当。   她跟其他人一样,见面客客气气地喊他一声炳哥,问他能不能在他的地盘上工作。   陈家炳这人虽然不如杨正长了张为所欲为的脸,但他身上有一种侵略性,也十分招女人喜欢。   他这人有个毛病,见不得女人受一点儿委屈,谁要是犯了错闯了祸,在他目前娇娇弱弱地哭两声,他多半就不计前嫌或是代为摆平了。   然而,孙丽的示弱,却让他这点毛病一点也没发挥出来。他只觉得愤怒,兼有一种说不出的恶心,冷言嘲讽几句,打发人走了。   杨静赶紧追问,“后来呢?”   陈家炳微眯着眼,“后来?没什么后来了。”   “……你没再见过我妈?”   陈家炳笑了一声,“见没见过,你不清楚?”   杨静面皮顿时涨红。   陈家炳估计是真的憋不住了,也不管这里是不是禁烟,直接掏出一支点燃,猛吸了两口。   杨静身体松弛下来,垂头,微咬着唇。   隔着烟雾,陈家炳头微微一偏,看向杨静——她跟孙丽,有八分的相似,只是没有孙丽身上那股浅薄。   许久,杨静轻声问:“你说,可以帮我哥。”   “能啊。”   她顿了一下,“……条件呢?”   陈家炳立时一顿。   杨静没说话,手指又悄悄地攥紧了。   周围熙熙攘攘,独他们这儿,安静得诡异。   杨静面无表情,只将手指捏得骨节发白。   晨光从玻璃窗透进来,照在她脸上,清丽的脸颊素净洁白,显出一种拒人千里的冷淡。   陈家炳忘了弹烟灰,直到它断了一截,他方才回过神,别过目光,不知所谓地笑了一声,“……真不该告诉你这些事儿。”   杨静怔了怔。   陈家炳把烟扔进茶杯里,从衣服口袋里掏出张名片,递给杨静,“明天八点,到这上面写的地址。”   杨静盯着,没接。   陈家炳伸手把名片拍在她跟前,站起身,喊服务员过来结账,“想吃饭,自己去端,还他妈需要我把饭喂到杨启程嘴边不成?”   杨静低头,往名片上看了一眼,一串的英文。   她也赶紧站起身,“陈……炳哥……”   “别他妈瞎喊,错辈分了。”   杨静赶忙说,“陈先生,”她拿起名片,“我去做什么?”   “做什么?”陈家炳挑了挑眉,“十个老外,你把他们招待舒坦了,看看他们愿不愿意匀点儿肉汤给杨启程喝。”   他顿了一下,到底还是又掏出一支笔,往名片上再写了一个号码,“我秘书的电话,详细的你找他问。”   服务员拿过菜单,陈家炳掏出钱夹买了单,看了看手表,“我有事,你自己回去吧。”   说罢,迈步往外走。   杨静急忙跟上去,“陈先生!”   陈家炳脚步不停, “还有什么事?”   “你……为什么帮我?”   陈家炳身影一顿,转过头来,盯着她看了几秒,“……你喜欢杨启程?”   杨静一惊,还没问陈家炳怎么知道,又听他问:“这人怂得跟你爸一样,你他妈图他什么?”   杨静怔了一下,“……他救过我,如果没有他,我或许……”   “或许什么?”   杨静咬了咬唇,“……比我妈下场更惨。”   陈家炳神情一滞。   片刻,他转头看向街上,一只手插、进裤袋,“你妈是怎么死的?”   “喝药自杀。”   “谁料理的后事?”   “她的一个客人。”   陈家炳没说话,抬头往天上看了看。   瓦蓝的天光,被人擦洗过一样。   片刻,陈家炳伸手,挥了一下,往街对面停着的车走去了。   杨静站在这端,看着那车发动,汇入车流,驶远。   她攥着名片,心里有种劫后余生的心悸和虚脱感。   ·   车开出去很远,陈家炳点了一支烟,把车窗打开,长长地吸了一口,又沉沉地吐出来。   风吹进来,把烟吹到他脸上,吹进他眼里。   话,他没对杨静讲完。   那并不是他最后一次见到孙丽。   后来,他打听到了孙丽的住处,时不时的会过去一趟,顺道带点儿水果或者零食。   他假装对孙丽脸上颈上不明的淤青瘢痕视而不见,也从不去看晾在屋内,还有点潮湿的床单。   只要他去,孙丽总会亲手烧几个菜,客气地喊他炳哥。   又一次,他吃完饭,却没有立即就走。   他坐在那儿,看着她拿抹布擦桌子,低头的时候,别在耳后的头发垂下来一缕,橙红的夕阳照得她脸颊显出一种别样的温柔,那种腻人的俗艳消失不见了,他仿佛又看到了结婚那天,站在杨正身旁敬酒的那个女人。   他蓦地起身,太着急以至于踢翻了凳子。   孙丽听见动静,然而还没来得及回头,他已从身后将她一把抱紧。   孙丽只是挣扎了一下,就没动了。   手一松,抹布落在了地上。   他疯狂地吻她,脱她衣服,将她压在那张不知道多少男人躺过的凉席上。   夕阳橙红,空气是半流状的,像是糊了一层腻子。   他粗暴地索取,听着孙丽嘴边逸出似是痛苦又似极乐的呻、吟。   忽然,他听见一声断喝:杨静!出去!   他像是挨了一闷棍,抬头,看见帘子被掀开了一角,三岁的小女孩儿,瞪大了眼睛,眼里满是惊惧。   他立即从床上爬起来,飞快从地上拾起自己的衣服,慌乱穿好,狼狈往外跑。   他不能想象,自己居然会对这样一个肮脏的女人产生欲望,这女人甚至还是他“兄弟”的遗孀。   到门口,他脚步停了一下,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孙丽已经起来了,正一件一件地捡地上散落的衣服。   她神情平静,仿佛和平常一样,送走了钱货两讫的客人。   一股热血往上涌,他涨得面色通红,却偏偏说不出一个字。   最后,他摔门而出。   从此,再未踏入扁担巷一步。   “陈总。”   司机的声音打断了陈家炳的思绪。   他“嗯”了一声,嗓子有点哑。   “前面堵车,您看要不要换条路?”   陈家炳把烟掐灭了,关上窗,“你决定吧。”   第46章 (46)单刀会(一)   杨静给陈家炳的秘书打了个电话吗,问清楚美国考察团的要求之后,便马不停蹄开始准备相应的资料。   傍晚,她正一边啃面包一边做笔记,听见开门声。   她没转头,打了声招呼,“梦梦,回来啦。”   出人意料,没听见韩梦的回应。   杨静好奇,往门口看去。   韩梦蹲在地上脱鞋子,没有看她。   “梦梦?”   韩梦换好鞋,却没往里走,只站在门口,“杨静,我问你一句话。   她神情看起来有点奇怪。   杨静从没听韩梦用这种语气讲话,不由疑惑,“怎么了?”   “今天,你上的那辆车,就是你上回跟我说的,那个男人的车?”   杨静顿了一下,点头。   韩梦看着她,“……我回来拿东西,看到你跟在那儿站了很久——你为什么要上车。”   “我想帮我哥。”   “杨静,”韩梦咬了咬唇,“我一直很崇拜你,觉得你是一个很清醒的人,我没想到……”   “梦梦,”杨静忙说,“不是你想的那样……”   “陈骏呢?”韩梦打断她,“你考虑过他的感受吗?”   杨静怔了一下,“我跟陈骏已经分手了。”   韩梦震惊,“什么时候的事?为什么?就是为了帮你哥?”   没等杨静回答,她撇下眼,“……我以为我那天看错了。”   “哪天?什么看错了?”   “你去年,过生日的时候,你哥不是来帝都了么……那天,我看到你们……回宿舍那条路上……你们靠得很近。”   杨静愣住。   片刻,她站起身,隔了段距离,看着韩梦,“梦梦,我不骗你,这些话,我一直不好意思对你说出口。杨启程他不是我哥……”   韩梦睫毛颤了颤。   “他是我一辈子最爱的人。”   杨静声音和神情一样的平静,似乎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韩梦没说话了,低头把鞋子摆正,走进屋。   她在凳子上坐下,默默地整理了一会儿东西,转头,往杨静那里看了一眼。   她正一面看着电脑屏幕,一边刷刷刷地往本子上记东西。   这时候,韩梦觉得反倒是她这个外人更手足无措。   “静静。”   杨静偏头看她。   “为什么要答应陈骏。”   杨静沉默。   韩梦目光逼人,“利用他吗?”   杨静停下动作,“我不替自己说好话,我答应他的初衷,没那么单纯。但直到分手前,我是真心实意想跟他好好在一起。”   “那为什么分手?”   “为了别的原因——跟我哥无关。”   韩梦抿着嘴。   杨静叹了声气,“对不起梦梦,有些事,我谁也不能说,包括你,甚至包括我哥。”   许久,韩梦都没吱声。   她时常觉得,杨静有时候过于理智,甚至无情。   好半晌,又问:“为了你哥,你什么都愿意做?”   杨静手里的笔不自觉地在纸上乱画了几下,片刻,她问:“你高中也学过《麦琪的礼物》吧?”   一对贫穷的夫妇,妻子卖掉了自己的长发,给丈夫买了一根金属表链;丈夫卖掉了表链,给妻子买了一个玳瑁梳子。   杨静依然还记得这篇小说的最后一段:他们极不明智地为了对方而牺牲了他们家最最宝贵的东西,不过,让我们对现今的聪明人说最后一句话,在一切馈赠礼品的人当中,那两个人是最聪明的。   韩梦再一次说不出话来。   她想,杨静一点也不糊涂。   她突然有一点羡慕杨静,也有一点比以往更深的心疼。   韩梦终于明白,为什么杨静始终给她一种不合群的孤寂感。   情到深处的时候,人都是会孤独的。   ·   下午五点,杨启程终于跟人把贴牌代工的订单合同签订下来。   这位福建的老板极其精明,知道杨启程这时候极其缺人雪中送炭,所以踩着一个低价,来回杀价。   杨启程一再让步,跟人来回拉锯三天,最后不得不妥协。   但好在工厂又能正常运转,积压的材料也能消耗出去。先给人代工,等现在这风声过去,以后再慢慢重回轨道。   合同签完,还得继续应酬。   快到凌晨,方才散了,杨启程让人把福建老板送回宾馆,自己去外面叫车。   快要到年关了,行道树上挂了一串的灯笼,朦胧温暖的红光,向远处延伸。   杨启程喝酒的时候一直没看手机,这会儿掏出来,才发现有数个未接来电,全是王悦打来的。再看收件箱,一条未读短信,也是王悦发的:程哥,缸子奶奶刚刚走了……   杨启程一个激灵,立马去看时间,一小时前。   他拦下一辆出租,赶紧给王悦打了个电话。   缸子奶奶一直昏迷,今天早晨,却清醒过来了。   缸子高兴坏了,让奶奶安心养病,养好了,一道过年。   奶奶费力地问:我的杜鹃呢?   便用含混不清的声音,絮絮叨叨地叮嘱,一定要照顾好那几盆宝贝杜鹃。   她拉着缸子的手,面上含笑,“你爷爷……最喜欢杜鹃,咱们家……屋后坡上,一大片……春天开花的时候,真美,真美啊……”   王悦听见这话,背过身去抹泪。她做护士时,见过多这样的场景,心里很清楚,大约只是回光返照。   到晚上,奶奶没有一点痛苦,无声无息的就走了。   到清晨,缸子悲恸稍止,开始跟杨启程商量筹备丧事。   两人一夜未睡,眼眶里熬出血丝。   王悦让人买了早餐,喊两人过来吃。   杨启程没胃口,先回酒店洗个澡,换了身衣服,然后打电话通知了厉昀。   之后,他又给杨静拨了个电话,结果却是暂时无法接通。   杨启程给她去了条短信,又赶去缸子家。   中午,得闲的时候,杨启程看了看手机,没收到杨静的回复。   又打了一次,这次是不在服务区。   他再发一条短信,语气较上一条更为严厉。   然而,一直到了晚上,杨静还是没回复。   王悦还悄悄问他,通没通知杨静。   杨启程给杨静的辅导员打了个电话,辗转问到了她室友的号码,拨过去。   几秒钟后,一道清脆的女声:“你好。”   杨启程:“请问你是韩梦吗?我是杨静的哥哥,想找你打听一下,杨静现在在不在宿舍?”   那边静了片刻,“你是杨启程?我有事跟你讲。”   ·   灵堂布置了一半,缸子正在黑色帷幔前摆放遗像。   最初的悲恸过去,他现在正卯着一股劲儿,一定要给奶奶办一个风风光光的葬礼。   缸子退后一步,看看是不是正的,又到跟前,慢慢调整。   杨启程在门口站了一会儿,走过去,喊了一声,“缸子。”   缸子没吱声。   “对不住,我现在要去趟帝都。”   缸子猛地抬头,“你说什么?”   杨启程没说话,朝着老人的遗像屈膝跪下,把公文包搁在地上,向着遗像先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响头。   缸子被他这阵仗吓坏了,止不住后退了一步,“你这是唱哪一出?”   杨启程站起身,“对不住,我得去趟帝都,现在就走。”   缸子瞪着他,“我奶奶刚走,你他妈要去帝都?去干什么?也赶着投胎?”   杨启程弯腰把地上的公文包捡起来,递给缸子,“合同我下午跟人签了,就照着他们的要求去生产。过个一年半载,公司回到正轨应该不成问题。重要文件在我办公室保险柜里,密码钥匙你都有。我这段时间在交割一些公司的关系,有的还没弄完,我写了个遗嘱,你照着遗嘱,帮忙办……”   “我操……”   杨启程神情平静,“缸子,我这一趟,去了不一定还能回来。”   “你他妈到底要去干什么?”   杨启程咬了咬后槽牙,没答,只说:“你照我做的办吧,对不住了,我要是回来,到奶奶坟前请罪;回不来,去底下亲自跟她请罪。”   缸子完全懵了,“……你他妈能不能把话给我说清楚!”   杨启程一摆手,“我走了。”   缸子赶紧一把拉住他,“老杨!你今儿不把话说清楚,别想从我这屋里跨出去!”   杨启程不得不停下动作,“这事儿跟你没关系。““怎么跟我没关系?你的事不是我的事?”   “你还有王悦和曹胤。”   “操!你当不当我是兄弟?”   杨启程使劲一挣,挣开了缸子手臂。   “当你是兄弟,才不能让你插手这事儿。”杨启程往外看了一眼,“我还得回家一趟,不多说了。”   “杨启程我日你大爷!”缸子一撸袖子,冲上去要跟他干架,“咱俩出生入死这么多年,你现在屁话不说一句就要去送死,让我眼睁睁在这儿看着?”   杨启程笑了一声。   “操/你妈!”   “行了,缸子,人各有命,”杨启程站在那儿,眼神明亮,显出一种久违的洒脱,“我要是不幸没回来,有你陪我这么一场,一辈子也够了——再说,谁死谁活还不一定,我他妈要是死,顺带着也得弄两个给我陪葬。”   缸子无话可说了。   他了解杨启程,这人决定了的事,哪怕天上下刀子,他也会找去不误。   缸子叹了声气,“你好歹给我交个底,你到底要去干什么?”   杨启程顿了一下,眺向远方沉沉的夜色,“……去救杨静。”   杨启程点了支烟,走进风里。   抽得狠了,咳嗽两声,肺管子一阵发疼。   方才电话里,杨静的室友韩梦对他说,“杨静之前跟我说,有个四五十岁的男人一直在追求他,前两天,她上了那个男人的车,隔天早上,收拾了一个行李箱就走了,至今没回来……”   最后,韩梦问他:你听过《麦琪的礼物》吗?   第47章 (47)单刀会(二)   杨启程将车开到楼下时,已经过了十二点。   夜里,风比白天时候温度更低,他却一点也不觉得冷。   到了门口,杨启程掏出钥匙开门。   门一打开,里面先漏出一线灯光,紧接着脚步声从卧室过来了。   厉昀站在卧室门口,几分惊讶地看着他。   杨启程将钥匙搁在一旁柜子上,低头换鞋,“乐乐睡了?”   “睡了。”   厉昀似是刚洗过澡,头发还是半湿的,她走过来,问:“缸子那边怎么样了?”   杨启程没说话,把几个文件袋往茶几上一扔,一屁股在沙发上坐下,身体往后靠去。   他累得喘不过气,精神却异常的清醒。   厉昀看他一眼,“你先洗个澡吧,我下碗面条,你吃了再睡?”   “不用了,我马上走——坐下来,我们聊一聊。”   厉昀一愣,“去哪儿?还要回缸子那儿?”   杨启程揉了揉额角,“坐。”   厉昀往他放在茶几上的文件袋上看了一眼,到侧边的沙发上坐下。   杨启程坐直身体,将文件袋往她面前一推,“ 我个人资产、公司股份,都已经转到你名下了,文书在这儿,你找个时间签字……”   厉昀愣住了。   “还有些零零碎碎的,手续没办完,我交代缸子了,后续他会帮忙处理。”   “……你这是什么意思?”   杨启程继续往下说,声音没带一丁点儿的起伏,“离婚协议书,我已经签字了……”   听到这儿,厉昀霍地站起身,“杨启程,你什么意思?好歹我是你老婆吧,离婚你一个人就决定了?”   “……共同财产全部归你。”   厉昀面皮涨得通红,“我图你这点儿钱?你现在所有的钱不都是我帮你挣的?”   空气安静下来。   厉昀张了张口,意识到自己失言了。   杨启程摸了摸口袋,掏出烟盒,抽出一支点燃,缓缓吸了一口,“这话,你是不是早就想说了?”   厉昀胸膛起伏,没吱声。   杨启程不知所谓地笑了一声,“你说的对。现在我有的,全是你厉家给的。”   “所以你现在全都还给我?杨启程,你还得起吗?”   “还不还得起,我暂时也只能还这么多了。要是你对离婚协议书不满意,如果我还能回来,再跟你一条一条商议。”   厉昀听出他话里的意思,又是一怔,“你要去哪儿?”   杨启程缓缓抽了口烟,“去找杨静。”   厉昀不由抬高了声音,“你说什么?”   杨启程弓着背,手肘撑在大腿上,微垂着目光,“她想豁出去,我也得豁出去,把她捞回来。”   “去哪儿捞回来?”   杨启程没说话。   厉昀却是一怔,一个名字到了嘴边,又被她咽下去。   半晌,她别过脸,语气冷硬,“……你考虑过我的感受吗?”   杨启程沉默着。   “杨启程,我不是傻子,你跟杨静那点事,你真以为我看不出来?我只是相信你,是个理智的人,干不出抛妻弃子的事情……”她咬了咬唇,“……乐乐还不到一岁,你怎么能让这么小就没了爸爸……”   杨启程鼻子里轻笑一声。   厉昀表情一滞,转头看向杨启程。   烟雾自他指间缓缓腾起,他微眯着眼,唇角一抹笑意,极其意味深长。   厉昀顿觉后背发凉。   杨启程将没抽完的烟摁在烟灰缸里,“时间不多了,我也不是来跟你吵架的。什么话,咱们一五一十说清楚。”   厉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   “公司有一半股份是缸子的,他当年出了三百万,所以这一半,还得他握在手里。公司缸子会打理,下午我刚跟人签了合同,算是把现在这坎迈过去了,以后你不用管公司的事,分红就行。至于你儿子……这我不打算管,也管不着了。”   寒冬腊月,厉昀却出了一层冷汗,“……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杨启程看着他,“厉昀,非要撕破脸就没必要了,我现在倒是无所谓,但得给你留点面子。”   厉昀攥紧了手指,心里几番盘算,最终确定,杨启程决不是在虚张声势,否则不至于兴师动众到去请私家侦探调查。   “……我从青岛回来的时候,你就知道了?”   从那时起,她就觉察到杨启程对她的态度开始变了。   杨启程没说话。   他是真不想讨论这问题,一则这时候毫无必要,二则总归涉及到男人那点可悲的自尊。   厉昀从头到尾想了一遍,也明白过来,从那时起,杨启程估计就已经在计划着今天了,要不是公司突逢变故,他甚至不至于等到今天。   过了许久,厉昀站起身,走过去,到杨启程身旁蹲下,紧紧攥住了他的手,仰头看着他,姿态前所未有的低微:“ ……我答应跟你离婚,但你别去找杨静好不好?你去了……”   杨启程低头看她一眼。   厉昀咬着唇,骤然住了声。   都这时候,她非要再争个什么长短呢?   她突然凄然地笑了一声,怔忡地松开了杨启程的手,“……咱们一个身体出轨,一个精神出轨,谁也不比谁高尚。”   杨启程神情漠然。   片刻,厉昀缓缓站起身,“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去找别人吗?”   她成长一直遵循着父母规定的路线,甚至当老师也不过是当时条件下,做出的有限度的反抗。   这循规蹈矩的一切要把她逼疯,是以心底里,越发向往一切的叛逆和危险。   第一次见到杨启程,她就被他身上那股落拓和不安定所吸引,甚至不惜耍弄伎俩去争取——她极度渴望征服这样的男人。   然而,当杨启程真按照她的安排走上了“正途”,她却发现之前吸引她特质,正在慢慢地消失。   甚至,她发现自己煞费苦心,牺牲了青春和精力,却并没有真正征服杨启程——与她在一起,或许不过是杨启程谋求财富的一种手段。   “后来,我认识了陈家炳。”厉昀居高临下看着杨启程,心里一种鲜血淋漓的畅快。   陈家炳身上,有当年杨启程那些让她愿意为之不顾一切的特质:这人甚至比杨启程更危险,更不安定,更无法征服。   她记得看过一部电影叫《阿飞正传》,张曼玉问张国荣,你到底有没有喜欢过我?张国荣说,我这一辈子不知道还会喜欢多少个女人,不到最后我也不知道会喜欢哪一个。   陈家炳就是这样一个人。   他对女人来者不拒,他深谙女人需要什么,也愿意给出她们所需要的。   她深知与陈家炳不会有任何结果,却失去理智一样与他周旋,好像要将从杨启程身上没有得到的,从他身上索取回来。   她终于从每日的平淡之中解脱出来,在背叛和刺激之中,越沉越深。   有一天晚上,陈家炳带她去兜风。   开到野外,他忽然打开了汽车顶蓬,说,刹车坏了,安全带系好,咱们听天由命吧。   然后一踩油门,车子飞似得狂奔起来。   拐弯时,她感觉自己想要被甩出去,路旁生长的树枝就从她脸颊上擦过,她闭上眼,在狂啸的风中,捂住耳朵尖叫。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声音都喊哑了,车忽然停了下来,陈家炳说,到了。   她睁开眼,头探出车窗一看,发现前车车轮就停在悬崖边上,车头已经伸出去了,再多一分,车就要翻下去。   她不由又是一声尖叫。   陈家炳哈哈大笑。   她平顺呼吸,心里一种劫后余生的畅快。   她下了车,发现悬崖下面就是海。   海水拍打礁石,腾起高高的白浪,风中,那声音仿佛忽远忽近。   她一回头,正要说话,才发现陈家炳不知什么时候站到了她身后。   他嘴里含着一支烟,风把浓烈的烟味送进她鼻腔。   她听见自己尚未平息的心脏,又开始激烈跳动。   厉昀终于松开攀在理智和道德上的最后一根手指,甘愿纵身深渊。   有风,有月,有海浪的轰鸣。   她抱着陈家炳,纵情大叫,毫不掩饰自己在这一刻的欢愉。   跑车或许随时都要坠下去,而她溺在越深越冷的水里,丝毫不期盼明天。   然而,当第二天太阳升起来的时候,羞愧和耻辱,也一并回来了。   那天回去以后,她跟陈家炳断了来往。   然而,一个月后,她发现自己怀孕了。   那时候,杨启程与杨静之间暧昧的端倪越发明显,她恐惧自己背德的事实被发现,更恐惧在杨启程身上投入的一切都付诸东流。   所以,她把事情隐瞒下来,利用这个孩子,终于从杨启程那里,得到了证明她战果的承诺。   杨启程又点了一支烟,抽了一口,沉沉地吐出。   这时候,心里反倒不如拿到亲子鉴定书那一刻愤怒。   夜更静更深。   这个家虚伪的假面被捅破以后,反倒让两人都平静下来。   厉昀垂着头,缓缓地在沙发上坐下,眼睛已经湿了,“……年少无知,喜欢陈浩南,喜欢许文强。可现在才发现,生活中既没有陈浩南,也没有许文强。”   有的,只不过是各自不同的平庸。   她喜欢不平庸,自己却没有本事,只能将一切的不平庸,蹉跎成了平庸。   “启程……”厉昀哽咽开口,仍有些不死心,“你爱过我吗?”   杨启程咬着烟,没有说话。   他想起有次喝醉了,跟缸子瞎扯,两个大男人,闲得蛋疼,居然讨论起“爱情”这问题。   缸子嘿嘿笑:“我就爱我媳妇儿,想跟她过一辈子。”   杨启程也喝得晕晕乎乎,“……我不知道爱情是个什么几把玩意儿,我就知道,很多人没遇到那个想豁出命的人之前,都他妈不过是找个合适的人凑合……”他把脸埋在手掌里,他甚至听见自己的呜咽声,“缸子,我真想豁出命去,可是已经迟了……已经迟了……”   厉昀抬起头,看着他,眼里泪光盈盈。   杨启程吐了口烟,垂眼,低声说,“喜欢过。”   像是声叹息。   一席话说到这儿,该说的,不该说的,都已经说尽了。   杨启程起身,去卧室里收拾东西。   他一眼便看见挂在衣架上,杨静送他的那件羊毛大衣。   他把身上衣服脱下来,取下大衣,披上。   而后,又找了两件穿在里面的换洗衣服,装进一个手提行李袋里。   他正要走出卧室,又想起什么。转身几步回去,拉开衣柜中间的抽屉,手伸出进去,摸出一只盒子。   他把盒子打开,一支秀气的女士手表,安安静静的躺在里面。   没上发条,秒针还停在他拿到手表的那一刻。   厉昀看着,忍不住背过脸去。   行李不多,几件衣服,身份证、护照、钱包,再就是装手表的盒子了。   杨启程立了片刻,确信没有还需要带走的任何东西。   他顿了顿,点了点门口柜子上,“钥匙给你放这儿了。”   厉昀立在卧室门口,没说话,也没往前走。   杨启程转身打开门。   脚步停了一下,迈出去。   “嘭”一声,门合上,厉昀一声刚喊出口的名字,立时被阻断了。   外面,夜雾沉沉。   杨启程立在楼下,眺望远处的灯火,深深地吸了口气。   人生不过如此,到头来数点行李,也就这么一丁点的重量。   孑然一身地来,孑然一身地去。   而他何其幸运,远方还有爱人,在等他。   第48章 (48)单刀会(三)   天光大亮的时候,飞机抵达帝都机场。   杨启程随便找了家宾馆住下,给韩梦打了个电话,得知杨静还是没有回宿舍。   电话打了无数次,时而无法接通,时而不在服务区。   除了在飞机上小睡了两小时,杨启程已经快有四十个小时没好好睡觉了,他在宾馆放了东西,来不及休息,马上联系在帝都的人脉,打听陈家炳的下落。   几经波折,俱乐部、私人会所、度假村,全都扑了空,最后,杨启程打听到陈家炳在远郊的一处别墅的地址,据说陈家炳每周三固定会回去一趟。   他累得喘不过气,趁着坐车过去的空档,打了会儿盹。   别墅只让业主出入,杨启程让车先回去了,自己在外面等着。   他自嘲的想,自己蹲在门口抽烟的这幅模样,真他妈跟农民工讨薪一样。   很快,一整盒烟抽了大半,他太长时间没好好休息,这时候太阳穴一阵一阵的跳疼,焦躁让他难以安定,却又不得不按捺克制。   太阳快落山,空气里漫上来一层薄雾。   杨启程蹲得累了,站起身,舒展筋骨。   正这时,前方坡道尽头现出一辆奔驰的车头。   杨启程动作一顿,眯了眯眼,站直了身体。   一会儿,车开到门口停下,副驾驶车窗打开,陈家炳从里探出头,笑道:“杨老弟,你怎么在这儿?”   杨启程把嘴里咬的眼拿下来,拿拇指和食指碾熄了——火灼得他头脑更清醒了几分,“把我的人带回去。”   陈家炳瞧着他,似笑非笑,“这话有意思,你的人,不在你自己地盘上找,往我这儿来了?”   杨启程不欲与他再多周旋,“炳哥,明人不说暗话,我就问一句话,杨静在不在你这儿?”   陈家炳脸上挂着笑,瞧不出是真是假,“我要是说,在我这儿呢?”   “我得把她带走。”   陈家炳上下打量他,“就你一个人?”   “就我一个人。”   陈家炳笑了一声,指了指车门,“咱们进去好好聊聊这事。”   车七弯八拐,停在一幢独栋前面。   别墅带院子带泳池,极为宽敞。   下了车,陈家炳往里走,杨启程停下脚步,“不进去了,什么话,在这儿说吧。”   陈家炳笑道:“你可能不了解我的待客之道,即便仇人上门了,我也得奉他一杯茶,然后再有怨报怨,有仇报仇。”   他指一指院子里的石凳,“坐吧,喝杯茶,免得传出去,别人说我陈家炳待客不周。”   杨启程站着没动。   僵持片刻,陈家炳笑了一声,自己到石凳上坐下,点了支烟,翘腿看向杨启程,“你准备拿什么带走杨静?我反正是听说你已经净身出户了。”   杨启程眼也没眨,“一条命。”   陈家炳动作一顿,微眯着眼,打量杨启程。   他穿着件黑色大衣,一只手插在裤袋里,站得笔直,脸上毫无表情。   多年前,他在酒吧看场子的时候,就这幅模样。凡有人闹事,拎起拳头,快稳狠准,基本上他在的时候,就没有镇不住场的时候。   “我一直听人说,你以前以一当七,没让人占到一丁点便宜,”陈家炳把烟缓缓吐出来,“可惜了,那次没看到。杨启程,我也不为难你,明天上午十点,就这儿,七个人,你要是打过了,人你带走,谁也不拦你。”   杨启程岿然不动,“好。”   离开别墅的时候,天快黑了。   杨启程缓缓走下坡道。   远处,笔直的树被尚有一缕光线的天色,衬得只剩下一道道分明的剪影,一行归鸟,飞快地掠过树尖。   他站在那儿,看了许久。   回到宾馆,杨启程洗了个澡,仰面躺在宾馆的床上。   身体极累,大脑却异常地清醒。   这时候,才发觉尚有太多事没做,太多的话没说。   躺了一会儿,他爬起来,给客房打了个电话,一会儿,客房送来了纸和笔。   他到写字台前坐下,点了一支烟,捏着笔,犹豫很久,也只写下来歪歪扭扭的两个字。   他烦躁地抽了口烟,把字涂掉,一把把纸揉了,扔进垃圾桶里,重新躺回到床上。   这是个快捷酒店,隔音效果不大好,隔壁房间,时不时传来说话的声音。然则只有声音,即便是仔细辨别,也听不清说了些什么。   这些年,夜晚对他而言,已是太过于寂静了。   当年在扁担巷里,每到晚上,总能听见各式各样的声音,有人扯着嗓子唱歌,有小夫妻吵得不可开交,还有人大半夜开伙,一阵乒乒乓乓……   有时候,也能听见杨静说梦话。   大多不知所云,偶尔,她会含含糊糊地喊一声“妈妈”,或者哀求,“别打了”……   想到杨静,他便觉得有人把他心脏掏出来,在满是砂砾的地上踢了一脚。   他又坐起来,回到写字台前,拿起来笔。   这一次,他慎重缓慢地,用极其幼稚的笔迹,把这些年亏欠杨静的解释和誓言,一行一行的写下来。   已是深夜,烟灰缸里堆满了烟蒂,他嗓子也被熏得沙哑,眼眶里满是血丝。   最后,他捏着笔,把自己名字,郑重地写上去。   他自己一个字也没看,把信纸对折两次,拿装手表的盒子压住。   他回到床上,什么也不再想,蒙头大睡。   第二天清晨,杨启程早早起床,退了房,然后去杨静学校里找韩梦。   在宿舍楼下等了一会儿,韩梦靸着拖鞋,从里面出来。   她大约刚睡醒,头发蓬乱,睡眼惺忪。   杨启程为自己打扰她睡觉道了句歉,把盒子和信递给韩梦,“杨静回来了,麻烦你把东西给她。”   韩梦愣了一下,“你不是在找她吗?找到了自己给她不就好了?”   杨启程沉默,“找到了,不一定能见得着。”   韩梦嘟囔一句,听不懂杨启程这话是什么意思,却也没说什么,答应下来。   走到校门口,杨启程把行李袋里的钱包和身份证掏出来,一抬手,把只装着衣服的行李袋扔了进去。   而后,他向着天光渐明的地方,大步走去。   ·   韩梦回笼觉睡得迷迷糊糊,听见开门声,顿时一个激灵,从床上坐起来。   她赶紧掀开床帘往外看了一眼,看见杨静拖着行李箱往里走,不由惊叫了一声。   杨静被她吓了一跳,“梦梦?”   韩梦赶紧几步从梯子上爬下去,“你去哪儿了啊?”   “我去当导游了啊。”   “手机呢?给你打了那么电话,都没接通,你知不知道我都要担心死了!”韩梦声音里已有哭腔。   “爬山的时候,手机掉进峡谷里去了,我想着没几天就回来了……”   韩梦一把抱住杨静,呜呜呜哭起来,她是真的吓坏了。   杨静哭笑不得,拍了拍她肩膀,“没事了,没事了……”   “我以为,我以为,你跟那个老男人……”   “我不是早说了吗,不是你想的那样。”   韩梦陡然想起什么,忙说:“你哥你去找那个老男人了。”   杨静一怔。   “我以为你是跟老男人走了,前两天你哥找不到你,打电话来问我,我把这事告诉他了。”她几步跑到桌边,把杨启程给她的盒子和信递给杨静,“他让我见到你,把东西给你。”   杨静拿着东西,心里没来由一阵发慌,“我哥说了什么?”   “我问,为什么不自己给你。他说找到你了,却不一定能见得到……我不懂这话是什么意思,找到了为什么见不到?”   杨静手指收拢,盒子的一角硌得她掌心发疼,“他什么把东西给你的?”   韩梦拿手机看了看时间,“快有一个小时了吧。”   杨静紧抿着唇,把盒子打开,看了一眼,顿时愣住。   她展开信,匆匆扫了两眼,叠上往口袋里一揣,转身就往外走。   韩梦赶忙拉住她手臂,“静静!你去哪儿?!”   杨静满眼泪水:“……我得去找他,马上,不然,来不及了……”   第49章 (49)启程   到楼下,杨静才想起自己手机丢了,又急急忙忙奔上楼。   她敲开门,问韩梦借了手机,给杨启程拨了个电话,无人接听。   又打算打给陈家炳,想起来号码在旧手机里,只得又匆匆忙忙去翻夹在本子里陈家炳秘书的号码。   韩梦见她慌慌张张的,也跟着心惊肉跳,忙说:“手机你先拿去用吧!”   杨静道了声谢,抱着背包,拿着手机,飞快跑了。   等秘书把号码发过来,她赶紧拨过去。   拨了好几遍,到第三遍时,那边才总算有人接听。   “陈先生,我哥是不是在你这儿?”   陈家炳笑了一声,“你俩自己不好好待着,都来问我要人,我这儿又不是派出所。”   杨静深吸一口气,“请你手下留情,我哥不知道我给考察团当导游这件事,以为是你把我扣留了……”   “杨静,” 陈家炳打断她,“这跟你没关系。我跟他之间的账,也得好好算一算。”   “我哥欠你什么?”   陈家炳笑道,“我这人,十分不喜欢别人不识好歹,不给我面子。”   “做生意的,最忌讳小肚鸡肠——陈先生,这话,是你自己说的。”   陈家炳静了一瞬,笑道:“居然拿我说的话怼我——杨静,你还是太幼稚了,跟杨启程一样幼稚。”   杨静又急又怒,“幼稚不幼稚,用不着你一个外人来讲大道理。”   “哎?”陈家炳似笑非笑,“这我前脚才给你介绍了门路,后脚你就这么不客气?”   杨静自知这会儿是有求于人,不得不按捺怒火,跟他道了声歉。   陈家炳笑问:“杨启程为你拼命,你难道不高兴?”   杨静咬着牙,“我不用他为我拼命,我只想他好好的。”   默了片刻,陈家炳报了个地址,“赶紧往这儿来吧,晚了我可不保证还见不见得到人。”   ·   日头已升得很高了,朗晴的天,瓦蓝一片。   杨启程一手插着裤袋,站在院子里,耐心等着。   快到十点,别墅大门打开,一个挨一个,从里面走出来七个人。   待最后一个出来,杨启程目光一顿。   这人,居然是当年跟他一直对着干的老乌。   老乌嘴里叼着根烟,瞅着杨启程,惊讶道:“哟,这不是老朋友吗?”   杨启程神情平淡,“你现在跟炳哥混?”   “树挪死人挪活嘛……”老乌从口袋里摸出一包烟,给杨启程找了一根。   杨启程接过来,老乌把打火机凑拢过去,给他点了支烟,“怎么,你得罪炳哥了?”   “来要个人。”   老乌一笑,脸颊上一道疤痕立时扭曲了,“女人?”   杨启程没说话,闷头抽烟。   很快,一支烟抽完,杨启程丢了烟屁股,抬脚碾熄。   怕弄脏杨静送的衣服,他把大衣脱下来,小心地放在一旁的石桌子上。   “按什么规矩来,一起上还是一个一个上?”   老乌笑了一声,“金盆洗手好多年了吧,这把骨头还禁得起?”   “禁不禁得起,打了再说。”   老乌瞅着他看了片刻,“我得说实话,这么些年,还是跟你打架最痛快。但是,老杨,咱俩一笔烂账,今儿还能遇见,我肯定不会手下留情。”   “真觉得跟我打架最痛快,提什么手下留情?”   老乌笑道:“那我给你找件趁手的武器?”   他一转身进了屋,片刻,从里面拎出两根钢管,丢给杨启程一根。   杨启程接过,掂了掂,“不错。”   老乌转头对旁边站着的那六人说道:“我先会一会我这老仇人,你们站着,谁也不许动,除非我趴下了!”   杨启程沉默站着,风灌满了他的裤腿。   等老乌也准备好了,他将钢管一掂。   老乌一眯眼,“来吧!”   ·   挂断电话,杨静赶忙去路旁拦了辆车。   从这儿过去,快有六十公里的路程,司机一听,问道:“小姑娘,你钱带够没有啊?”   杨静紧抿着唇,不说话,把钱包从背包里拿出来,抽出所有现金,从后面一把塞过去,“够了吗?”   司机乐了一声,抽了几张还给杨静,“不占你便宜,就这么多,我不打表了。”   车开出去,杨静坐了片刻,把那封信掏出来,垂着头,一字一句细读。   “杨静,希望看到这信的时候,你已经平安了。哥没本事,对不住你,居然要你去求人办事……”   杨静双眼模糊,眨了下眼,停了停,才又接着往下看。   “这些年,没让你过过好日子,还让你受了不少的委屈。 你说,不如当年不收留你,免得还一次次赶你走。我不是赶你走,是觉得你这么好一姑娘,跟我混在一起,会把你耽误了。   我这人胸无大志,没遇见你的时候,觉得能混口饭吃,死不了就成。直到你跟我说, 别去打夜场了,太危险了,你说你没别的亲人了。”   杨静胸口发闷,将窗户打开,风立时刮进来,把一缕头发丝吹到她眼前。   她伸手去拂,又忍不住揉了一下眼睛。   “……我一辈子也忘不了你把身上仅剩的八千块钱拿出来给我还债,我有什么本事,居然要一个小姑娘拿身家性命来帮我?”   “自己就这么一个妹妹,我不能让她再过穷日子,连手术的钱都他妈要东拼西凑。”   “……可那天你跟我说,你觉得一辈子最好的时光就是在扁担巷里,那时候穷,却没有别人,我才明白我真是错了。我急于求成,走了一条错误的捷径。”   杨静狠狠抽了一下鼻子。   “我这人很笨,很多事情,要很长时间才能想明白。关于你这件事,我想都没敢想。你把我当成你的亲人,我要是有什么肮脏的想法,那我不是禽兽吗?”   “……反倒是你先比我想得透彻。你从来都是这样一个姑娘,要什么不要什么,比谁都明白。我不是,我很糊涂,我直到快结婚时,才清清楚楚想明白,对你到底是什么想法。可那时候,已经晚了。我这人没什么本事,但无论如何,我得对自己做的事儿负责。”   “……杨静,你这么好一个姑娘,我是真不值得你为我做这些。我现在唯一庆幸的是,还有机会从那条错误的道上回来。   你为我做了这么多,我甚至连句好听的话也没对你说过。   但你记住,我所有东西,包括我这条命,我都能给你。”   一滴眼泪落在信纸上。   杨静狠狠咬着唇,拿手指抚了一下,笔迹晕开了。   “我不要你为我做任何牺牲。   我就一个心愿,不管有我没我,你要过得好好的。”   杨静盯着落款处那力透纸背的“杨启程”三个字,捂住嘴,嚎啕大哭。   他这样骄傲的人,对她却满是歉疚,在信里一次一次的道歉。   到最后,他也没说“爱”。   可是命和所有,他都能给她,如果这不是,那什么是?   她想,这些她也能给他。   她和他一样,不管他走在哪条路上,正确的错误的,每天与谁相对,又陪谁终老……   她不在意,她也只想他过得好好的啊……   司机吓了一跳,踩了一脚刹车,连忙转头看她,“哎哎哎,姑娘,你咋了?”   杨静摇头,风把她手里的纸刮得哗哗作响。   “师傅……您再开快点儿,我求求您,再开快点儿……”   ·   杨启程到底是疏于练习,四肢都有些不听使唤,但唯独一股搏命的气势,让如今一直给陈家炳公司当安保队长的老乌也怵了三分。   俗话说,软的怕硬的,硬的怕不要命的,老乌这些技巧,遇上杨启程的狠劲,反倒是处处受挫。   杨启程紧绷着脸,沉眉肃目。   钢管带起劲风,一阵阵从耳畔擦过。   老乌也被他激起来了,渐渐打红了眼。   两人一来一往,一招一式,都带了股真刀真枪的架势,让一旁几人看得心惊肉跳。   陈家炳不知道什么时候从里面出来了,把桌子上杨启程那件衣服拿起来,打算丢一边去,给自己腾出地方。   杨启程一声断喝:“你他妈别动我的衣服!”   他一分神,手臂上顿时挨了一下,嘴里闷哼一声。   陈家炳手捏着那衣服,瞅了片刻,又给他放下了。   点了支烟,翘腿坐着观战。   疼痛让人更加清醒,愤怒是一头兽,有血做牲祭,彻底复苏过来。   杨启程每挥一次钢管,便觉得手臂开裂似的疼。   可渐渐的,他也感觉不到疼了。   仿佛回到了多年前那个晚上,跟缸子教训完欺负杨静的嫖、客以后,在路上遭遇了老乌一伙人。   那时候,命不是命,有兄弟有热血,也有今天不在这儿豁出去,就可能见不到的明天。   现在,他还想见一见杨静。   他有多久没跟她好好说话了?   有时候梦见她,想起她,睁眼闭眼都是她含着泪水的双眼。   人做错了事,选错了路,总要付出点代价。   小时候父亲教他规矩,做了错事不能说谎,承认了,抽一藤条,撒谎,抽三藤条。   他十来岁不懂事,害了别人姑娘。   那天晚上,他跪在院子里,背上被父亲抽得血肉模糊,他咬着牙,疼得汗如雨下,没吭一声。   直到后来,他才知道,父亲凑了三千块钱,去人家家里磕头赔罪。   人长大了,反倒是容易忘了各种规矩,当初他既然心安理得地顺从于功成名就的欲望,现在就得接受这事实,为了这“功成名就”,他失去了最为珍贵的东西。   日光晃眼,照得跟前白花花的一片。   他呲着牙,眼里一片血红。   他在心里默念:杨静,杨静,杨静……   ·   杨静下了车,向着别墅区的大门一路狂奔。   越过那坡道,一个不小心,脚一崴,整个朝前一扑,摔了个狗啃泥。   膝盖在地上一挫,疼得脑袋一片空白,眼泪不受控制地飚出来。   下一瞬,她立即从地上爬起来,不顾膝盖疼得钻心刺骨,飞快往前跑。   到门口,她被保安拦住。   正要给陈家炳打电话,那保安问:“你是不是杨静小姐?”   “我是我是!”杨静把保安手臂一推,狂奔而入。   每跑一步,膝盖就跟着一阵刺痛。   她喘着气,脚步越来越快。   心脏砰砰直跳,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了。   拐了不知道多少个弯,终于,她找到了陈家炳所说的那栋别墅。   她停了一下,猛喘了一口气,向着别墅大门飞奔而去。   门大敞着,杨静脚步不停,直往里奔。   太阳照得眼前一片花白,下一瞬,杨启程的身影,就这么闯进眼里。   白衬衫,身上好几处血,红得刺目。   杨静呆了一秒,大喊:“哥!”   杨启程猛地转头。   “哥!”杨静奔过去。   杨启程下意识张开双臂,突然,眼前劲风一扫。   他身体一歪,停了一下,栽倒在地上。   “哥!!”   陈家炳一怔,起身喊老乌,“停手停手,别他妈真惹上人命官司。”   老乌也有些懵,刚才这下,直对着杨启程脑袋过去,他要是不分心,百分之百躲得开。   杨静脚在台阶上钩了一下,一个踉跄,差点又是一跤。   急忙忙站定,几步跑过去,跪倒在杨启程身侧。   “哥!”   杨启程费力睁开眼,笑了一下,“……赶上了。”   脸上一凉,杨静的眼泪滴在他脸上。   他伸手,小心翼翼地碰了碰她的脸颊,目光移到她眼上。   一双泪眼,湿漉漉的,湿漉漉的清澈。   “……别哭。”   杨静揪着他衣领,把脸埋在他胸前,嚎啕大哭。   “……你他妈……非要跟我对着干。”他笑了一声,伸出手臂,抱住她。   鼻间是她发上的清香,他忍不住,贪婪地嗅了两下。   他手臂收拢,将她抱得更紧。   头顶,天空洗过一般透彻明亮。   有一行飞鸟,从远处的山林树梢掠过。   杨启程仰面躺着,心里是久违的宁静。   她救了他两次。   一次,她让他走出污浊的泥淖。   一次,她让他找回最初的自己。   她在他怀里,体温,重量,气息,还有眼泪……   她真真切切的,在她怀里。   他孑然一身地来,从虚空到虚空,从茫茫到茫茫。   唯独她是真实的。   从今往后,他不会迷航。   生离和死别,都不会再让他们分开。   他把她紧紧抱在胸前,听着胸腔里那颗心脏,有力的跳动。   他有太多的话要说,可这会儿,心中悸动,喉咙发紧,只说得出一句。   “杨静……”他偏了一下头,把干燥的唇贴在她汗津津的额上。   “杨静,我们回家。”   第50章 (50)尾声   除夕前夜,又下雪了。   他们的这一个农历新年,是在病房里度过的。   很多人来过了。   缸子过来,把他臭骂一顿:“我他妈棺材都给你备好了,你居然没死?这棺材钱谁赔?你赔?”   杨启程:“留着呗,六十年后,我用得着。”   王悦单独对他说:“杨哥,你跟杨静的事儿,我一直没跟缸子说……怕他接受不了。”   然而缸子还是知道了,过来,又把他骂一顿:“杨启程,我以前以为你只是禽兽,现在发现你他妈连禽兽都不如!你坦白交代,什么时候对杨静有这种龌龊心思的?你他妈还是不是人!”   杨启程:“不是。”   缸子拍了一下他打石膏的手臂,泄愤。   后来,陈骏也来了。   把花篮放在柜子上,用古怪的眼神瞅着他。   杨启程一贯天不怕地不怕,这会儿反倒是被这目光盯得发毛。   陈骏似笑非笑的,往他打的石膏上用力拍了一掌,“杨哥,你真了不起。”   杨启程疼得“嘶”了一声。   来来往往的,到了除夕那天,才真正消停下来。   病房里住的另外一个病人,被家人接回去过年,便就只剩下了杨启程一人。   快八点的时候,病房门打开,杨静拎着一个袋子,带着一身寒气进来。   “饿了吗?”   杨启程歪靠在枕头上,看着她,“不饿。”   她取下围巾,脱下大衣,搭在椅背上。   “在宿舍煮了饺子,北方过年兴吃这个。”   她从纸袋里拿出保温盒和碗筷,盛了一碗,搁在柜子上。   杨启程左手打着石膏,不能动,杨静坐在床边,帮他端着碗。   杨启程吃了一碗,觉得饱了。   杨静便给自己也盛了一碗。   她一边吃,一边瞅着他,忍不住笑。   杨启程挑眉,“你笑什么。”   杨静眉眼弯弯,“没笑什么啊。”   杨启程看着她,心想,她还是笑起来好看。   吃过饭没多久,护士过来查房,嘱咐家属赶紧离开医院。   但今天是除夕,也就说说,不至于真的赶人。   杨静把挂在墙壁上那个估计不到二十寸的电视机打开,里面闹哄哄的,正在放春晚。   杨静掀开窗帘,往外看了一眼。   帝都的夜晚流光溢彩,因为除夕的原因,寻常的万家灯火,好像也多了一点别的意义。   杨启程看她片刻,忽费力地往旁边挪了挪,让床位空出一点儿,“上来,一起看电视。”   杨静看他一眼,“不会挤着你么?”   “你再吃胖二十斤也挤不到我。”   杨静笑嘻嘻脱了鞋,爬上病床,在他身侧躺下。   “挤吗?”   “不挤。”   电视里声音吵吵闹闹的,一种温暖的烟火气。   杨静往下挪了一点儿,把头靠在杨启程胸口。   他心脏跳得极为有力,一声一声。   送来医院的时候,他已经彻底昏迷了。   她几乎以为他醒不过来。   后来,生命体征渐渐正常,医生说,别的都好,只是他的手臂……   即便恢复到最好,以后也可能不太使得上力。   换言之,他左臂差不多等于是废了。   杨启程知道后,很平静,问她:“你嫌弃吗?”   杨静几乎要哭了,“当然嫌弃!嫌弃你把命不当命,瞎糟蹋。”   他笑,“好,以后我的命是你的,除了你,谁也别想拿走,行了吗?行就别哭了,你哭起来真丑。”   杨静欺负他不能还手,把他打了一顿。   “哥。”   “嗯?”   “等你出院了,我们在帝都租个房子。不用太大,有阳台就行,养两盆花,有太阳的时候,还可以晒晒太阳。”   “嗯。”杨启程拿下巴轻轻蹭着她的头顶。   她还要读书,或许还要出国。   他不会束缚她,随她去她想去的地方,反正无论去哪儿,她都会回到他身边。   别处都是异乡,只有他才是她的故乡,她的岸头。   杨启程右手往下,摸到了杨静的手腕。   腕上,戴着那支手表。   冰冷的表盘,戴久了,如今已经跟她的体温一般无异。   杨静觉得有点儿痒,身体动了一下。   又说,“我们还要出去玩。”   “去哪儿?”   “不知道。摊开世界地图,闭上眼睛,指到哪儿是哪儿。”   “好。”   还有,很多的事,很长的时间。   “杨静。”   杨静抬头。   杨启程看着她的眼睛。   柔和的灯光照在她眼里,像是漾着水光。   他心里发痒,没忍住。   低头,吻在她唇上。   杨静怔了一下。   片刻,闭上眼,手指轻轻抓住他的衣领。   他们的第一个吻。   呼吸急促,渐渐加深,杨静身体发软,心里像是缺了一块,有点填不满的空虚。   她伸手,抱着他的颈,把自己贴得更近。   片刻,觉察到他底下好像起了反应。   杨静脸腾地热了,急忙往后缩。   “别动!“   杨启程抓着她手臂。   杨静停下动作。   体温和呼吸,靠得极近。   两人就这样静静地挨在一起,谁也没说话。   最后,杨启程哑声说:“等着。”   杨静轻笑。   夜一点一点深了,他们说了很多话,不着边际。   说得累了,就停下来,歇一会儿,再接着说。   电视里,主持人开始倒计时。   两个人都安静下来。   十、九、八、七、六、五、四、三、二、一。   “哥,新年快乐。”   “新年快乐。”   电视里响起了烟花的轰鸣,音乐吵吵闹闹的,可两个人的心里,却都十分平静宁和。   他们在一起,又多了一天。   明天以后,还有明天。   [正文完]   [明开夜合·晋江]   [2016.5.1]   作者有话要说:   重要的事情说三遍。   有番外,有番外,有番外。   ——   大家有钱的捧个钱场,没钱的捧个人场。   把我专栏收藏一下,马上要开的《南遇》也收藏一下吧。   ……写了一天,我基本等于已经是个废盒了。   我先去吃吃喝喝,番外明天更。   第51章 番外·后来的他们(一)   杨启程和杨静在帝都的家,在巷陌深处,一栋安静的老房子里。   面积不大,窗户向南。邻居在阳台上种了蔷薇,纤弱带刺的枝叶,静悄悄的攀爬到了这边。春天的时候,会开出一朵一朵的粉白花朵。   房子原来的装修乱七八糟,房东准许他们自己改装,可以刷墙,但是不能动水电。   杨启程拆了石膏,闲得无聊,便决定自己来装修。   白天,杨静上午上完课,有两个小时的午休时间,就背上书包,去食堂打两份饭菜,到还没装修好的房子去找杨启程。   杨启程在往墙上刷乳胶,他左手不太能使得上力,所以进度很慢。   怕弄脏地板,地上仔细地铺上了塑料。   杨静来了以后,杨启程放下刷子,摘下手套,洗了个手。   两人在南边窗户的桌旁坐下,面对面吃饭,   “下午有课吗?”   “只有两节,三点四十就下课,我来帮你。”   杨启程“嗯”了一声。   杨静把汤碗推到他那边,“喝点汤。”   杨启程喝了一口,“清水里面两片蛋花,也叫汤?”   杨静笑了,“爱喝不喝!懒得伺候你。”   等墙壁刷完,整套房子亮堂起来。杨启程上网,扒拉了很多装修的资料,自己一点点啃,一点点在网上和家居市场搜罗称心的家具。   两个月,总算磨完。   快装修好时,杨启程就不让杨静去看了,说是要留个悬念。   周日,杨静总算被获准过去考察。   杨启程在楼下等她,身上穿着件冲锋衣,肩上不知道在哪儿沾了一点灰。   杨静伸手给他拍下来,仰头看他,“你头发好像要剪了。”   杨启程摸了一下头发,“一会儿去。”   到了门口,杨启程掏出钥匙,把门打开。   进去,先看见客厅里一个高脚的圆木桌子,一个透明的花瓶里,插着几支桔梗。   杨启程有些不自在,“楼下花店处理,我看便宜,买了一捧。”   杨静笑,拿眼瞅他。   杨启程挑眉:“看什么看?”   杨静乐得不行,“不告诉你。”   她脱了鞋,往里走。   房子主要是深蓝,浅灰和原木三个色调,简单却不单调。   床品也是深蓝和浅灰交杂,窗前铺了张蓝灰条纹的地毯,旁边是落地灯。   床尾,蓝漆的梯形架上,摆了书和绿植。   当天,杨静就拎包入住了。   巷子拐出去一个路口,就要菜场,杨静买了条小鱼,三两时蔬,回来下厨。   杨启程坐在阳台上,拿着一个锤子对着一块铁皮敲敲打打。   炖鱼汤的间隙,她一边掐着韭菜,一边倚着阳台门看他。   黄昏时候,夕阳的光只有温暖不觉灼热。   杨启程嘴里含着烟,坐在木凳上,夕阳的光给他周身镶了圈毛绒绒的边。   他没时间弹烟灰,那烟灰随他的动作,自己往下落。   “哥,你听过‘心有猛虎,细嗅蔷薇’这句话吗?”   “没听过,什么意思?”杨启程抬头,目光停在她素净的脸上。   杨静笑一笑,拿着掐好的韭菜进屋了。   晚饭,一个鱼汤,一个香干炒鸡丁,一个虾仁百合,一个清炒菜心。   杨静给他盛了饭,想起来袋子里有啤酒,一并拿过来。   她把易拉罐放在木头的餐桌上,“就两罐,你省点儿喝。”   杨启程把两罐都打开了,往她面前放了一罐。   杨静笑着举起来,“走一个,庆祝乔迁新居。”   杨启程跟她碰了一下。   杨静拿小碗盛了鱼汤,放到杨启程跟前,“尝尝。”   杨启程端起来喝了一口。   杨静期待地看着他,“怎么样?这算是汤了吧。”   “不错。”   “不错?”杨静起身要去抢,“那你别喝了。”   杨启程手举高,另一只手按她脑袋,“别闹别闹,吃饭。”   杨静没脾气了。   杨启程把手里这碗汤喝完,顿了一下,拿起勺子,又盛了半碗。   杨静斜眼瞧他,心想,哼。   吃完饭,杨静洗碗,杨启程去洗澡。   杨启程洗完澡出来,杨静也收拾得差不多了。   他脖子上挂着一条干净的毛巾,裸着上半身,底下穿一条大裤衩,一边往外走一边擦头发。   “不冷么?”   “不冷,”杨启程在沙发上坐下,瞅她一眼,“热。”   杨静走去衣柜拿衣服,嘟囔,“今天温度不高啊。”   洗完澡出来,杨启程正在翻一本什么什么工程材料的书。   杨静把吹风机接上,在他旁边坐下。   杨启程翻了一页纸,转过目光。   杨静穿着纯棉的两件套睡衣,白底淡花,脖子那儿纽扣扣得严严实实。   头发还在滴水,一股清淡的香,一阵阵飘进鼻腔。   杨启程放了书,问她:“你先说的那句话,什么意思?”   杨静笑说:“意思啊,意思就是说你心里有只老虎。”   杨启程挑眉,“这你又知道了?”   杨静一呆,“知道什么?”   话音刚落,杨启程伸手拔了插头,嗡嗡嗡的声音立时停下来“这儿,喜欢吗?”   杨静有点懵,“喜欢。”   “喜欢,那就这儿吧?”   “什么?”   没等她把话问完,杨启程捏住她下颔,把她脑袋转过来,低头吻下去。   杨静呼吸不畅,一口气没提上来,被一搅弄,更加觉得难受,心脏砰砰乱跳。   灼烫的吻,落在发上、额上、颊上。   杨静心里越来越慌,忍不住伸手,抓住了他手臂……   结束后,杨启程放开她,往后一退,把东西取下来,打了个结,扔到一旁。   他心满意足地喘了口气,在她旁边躺下,把她抱进自己怀里,笑问:“还行吗?”   杨静脸往被子里缩。   杨启程伸手去捏她下巴,“哥问你话呢。”   “我不知道!”   “不知道?那就是还不行……等我歇歇。”   杨静抄起一旁的枕头,往他脸上砸了一下。   杨启程沉沉地笑了一声,“我告诉你,要么现在乖乖躺着,别惹我……”   “缸子哥说得对,你根本就是禽兽。”   杨启程挑眉,“这不是你说的吗,我心里有只老虎……”   杨静伸手去掐他胳膊,“你能不能闭嘴!”   “好好好。”杨启程不逗她了,把她爪子按住,抱在怀里。   杨静耳朵贴在他胸口,听着他沉着有力的心跳。   杨启程叹了声气,“能有今天,我以前想都不敢想。”   “我也不敢想。”   因为难得,所以以后只能更加珍惜。   每一岁,每一天,每一刻,每一个分分秒秒。   ——   怕被锁,锁了解锁也麻烦。   完整版去我微博看,搜“-明开夜合-”,看完别忘了在这儿留评。   爱你们,么么扎。 书香门第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本书由福利小说网(www.fltxt.com)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福利小说网提供各种全本小说TXT,pdf,epub,kindle格式电子书下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