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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子昀走到高洁身边,拉她背过风口,走到楼梯门口来,“表姐一生最后悔就是生一双慧眼却识错人,高海害她至深。”她抚摸高洁的发,“洁洁,你不会真的爱于直吧?” 高洁斩钉截铁,“绝不——” 穆子昀说:“我当然希望你可以洒脱离开。但若你要和于直一起,也不是不可以的。于老太太这么喜欢你,尤其难得。” 高洁摇头,“没有任何的可能。” “不要为我考虑。” “不是为您考虑。无论如何,在这件事情上,您帮助我了。我要投桃报李。” 穆子昀叹息,“我知道你并不认同我,你是迫于形势。我终究和伤害了你妈咪的吴晓慈没有什么两样。” 高洁拥抱住穆子昀,“表姨,你是不一样的,你受害更深。” 楼梯间的门被吱呀一声推开,于直背着月光走进来。 他是一个实在有独特风度的男子。高洁心想。 光洁的额,俊秀的眉峰细长的眼,唇角有格外的风情,只消斜斜挑起,唇角笑涡勾起风流意态。 于直背着月光向高洁走来,“亲爱的,原来你在这里。” 高洁从穆子昀身边过度到于直怀中时,已经修正了表情。 微笑,眼神纯澈而且动作自然。 于直对穆子昀说:“阿姨,我们先下去了,很多客人等着招呼。” 穆子昀笑笑,“一刻不见你的新娘子就这么着急?” 于直也笑:“一秒钟不见就如隔三秋,怎不着急?” 穆子昀有点尴尬,先行推开楼梯间小门,“我先下去。” 于直等穆子昀离去,才问高洁,“和她聊什么?” 高洁微笑看他,“没有什么,上来抽烟,碰到一起。” 于直握牢她的手,“抽烟对女人来说不是个好习惯,你说过要改?” 高洁低头,收敛微笑,“我会。” 于直把脸凑近,用鼻子嗅她的唇,他的鼻尖擦过她的下唇,极痒。高洁将唇抿住,“你想怎样?” 于直于是笑起来,勾起风流唇角,“闻闻有没有烟味。”讲完以后就倾身吻住她,舌头蛮横闯入,搅她口头心头一个翻江倒海。 高洁奋力推拒,却又徒劳无力。在一点的角力上,她从未有胜出过。于直按牢她的腰,让她的身体明明白白接受他的摩擦。 温度瞬间被点燃,月光下的冰冷消散,月亮将两人的影子拉长,严丝合缝,形同一体。 于直的吻已经绵延到高洁的脖颈,他的手往上掀起她的裙摆。高洁猛地清醒过来,用力摁住于直的手。 于直抬起头来,眼底有一点点混乱,气息就喷在高洁面上,灼她的面。 高洁说:“马上就是我们的订婚仪式了。你不要——” 于直无赖地又笑起来,“我就是个急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 高洁抿唇,唇上同样残留他的温度,她立刻松开唇,“于直,今天是我们两个人的新起点,我不想要一个很糟糕的新起点。” 于直的手挣开高洁的手的钳制,月光下严丝合缝的影子分开了。 “得了吧高洁,我们两个人都不安分。” 自相识起,他称呼她“高洁”,她称呼他“于直”,仿佛一开始就很亲近,又仿佛一开始就很陌生。 他再度凑近她,“我想要你,现在,马上。” 高洁往后退一步,伸手挡在两人之间,“不行。” 她的手反被他握住。 “你的手很烫。”于直握住她的手,摩挲她的掌心,“就像在阿里山的时候。高洁,不要拒绝这种感觉。不人道。今天以后,我们俩关系就不一样了,要珍惜此刻。” 高洁还没细辨他话中意味,便已经被他握紧手。 “跟我走。” 她跟着于直疾疾跑下楼梯。 “去宴会厅吧?” 高洁的手挣脱不出于直的掌心。 于直没有答她,他拽着她跑到顶层的客房走廊入口时,才放开手掏出手机拨了个号,“通知仪式晚半个小时开始。”而后回头冲高洁又笑一笑,“这样我们就有一个小时。” 于直最迷人的就是笑容,眼角唇角,俱是靡靡情意。 高洁只迟疑了一个瞬间,就被于直打横抱起。 靠在他的胸膛前,看着他微挑的唇角,她就在想,他是不是此刻真的很快乐?是因为要和她订婚而快乐吗?这是不是一个真心爱她惜她的人? 这么一想,她的心头就同走廊壁灯一样昏黄晦暗,不忍再做任何的拒绝。也许这可算一种补偿? 于直环抱高洁,大步流星走入走廊尽头的总统套房。 套房的门上贴着世俗的“红双喜”,于直放开高洁,就在开门一刹那,伸手扯掉红纸,细碎的残红随着房门关上的一刹那飘落。 他们在房门关紧那一刻又开始纠缠,于直将高洁压入床铺中间,床铺上铺满的玫瑰花瓣蓬蓬飞起,扬在他们的脸孔上、衣衫上,又随着于直的动作,跟着他们两人的衣衫落到地上。 溶溶月光自帘缝流进此间,高洁不及细闻自己浅浅喘息,木木望那冷冷流白,随人随意摆布。 身体深处的热,头脑浅处的凉,简直就是天人交战。 是自愿,亦非自愿。 只在最后一刻,忽而眼角一热,于直垂首倒在她的脸侧,她将脸侧到另一边,泪终于落下。 她在想,自己缘何落泪?是否矫饰太过?然而今日之后,又将如何脱身? 洁身自爱(2) 此刻客房底下第三层宴会厅,正张灯结彩,大肆操办世俗喜事,大红双喜喜气洋洋贴在舞台正中的大幕上,宾客络绎不绝。 大红大金正是盛丰集团董事长林雪的喜好。年过八十,喜好大红大金就不成其为不是俗气的事情,宣告双喜临门更是锦上添花的美谈——今夕是林雪八十大寿,也是林雪第四个男孙于直同一位台湾籍企业家之女订婚之日。 只因于直推迟了出场的时间,令到老太太在休息室内大发雷霆之怒。 “行走在大场面上,在于重信守时,才能摆出应有气度和气派来。如果这都做不到,再给我休谈独当一面。” 立在林雪身边的二媳,于直的二婶婶金萌转首问儿子,也是于直的大堂兄于毅,“于直不是讲过今晚会带来意外惊喜,你们是不是准备了什么特殊节目?” 金萌眼波流动,于毅立刻接腔,“是的,奶奶,于直是有说过今晚会做个特殊点儿的局。”他给老太太递上一杯热茶,“给您助兴。” 林雪将询问目光投到离自己稍远的于直的三堂兄于铮身上。于铮向来在家族之中只苦干不多话,讲道:“我去问问于直的几个朋友。” 林雪接过于毅递来的单枞,正呷一口。 金萌问于毅,“高洁也不见人了?” 林雪重重把茶杯一放,“荒唐。” 老太太心思极其刁钻,万人难胜,金萌以为得法,却听老太太忽而讲道,“穆子昀请的几位北京来的老行家都安排妥了吗?还有互联网那几位大佬,她倒是沟通得很不错。” 金萌沉默。 林雪继而讲:“你大嫂去世已经十来年,穆子昀也算撑起了老大那头家。” 话一路讲下来,于毅知道自己以一个孙子和儿子的身份再杵在母亲和祖母身边就太不合适了,他说:“我去于铮那边瞧瞧。” 一转身只听见老太太又在叹气,“小的不着调,大的也让人糟心。好好的把名字里的‘正’改成了‘铮’。我看我这把老骨头还是先出去撑个场面吧。” 金萌说:“于铮是算了八字,改名字有利盛丰发展。” 林雪并未接口,一撑扶手站了起来,“我们先出去。” 于毅听出转折,折回过来,欲同金萌一起扶着林雪出休息室。 于直迎面走了进来,笑容满面,风度翩翩,笃笃定定,“奶奶,二婶,哥。” 于毅小声责怪,“大事面前还这样马虎。” 于直诡诈地眨个眼睛,“想到个好主意,要和奶奶讲讲。” 林雪慢慢坐了下来。 金萌见状,同于毅讲:“我们先去找你爸。” 她偕同儿子出得门来,还体贴地为室内祖孙二人合上门。 于毅问:“不知道老四要和奶奶说什么?” 金萌笑,“这是长房幼孙的特权,今晚祖孙两位是主角,我等配角只消做好本职工作。” 于毅说:“妈,你瞧奶奶是不是打算松口让穆子昀和大伯结婚了?” 金萌又笑,“不得不讲你大伯的本事,业内大佬投入几笔预算玩个把明星包二三四奶只是舒展了身心。你大伯同那一位穆子昀打十来年交道,产业增值十来倍,同旁人境界高下立见。” 于毅也笑,“我得多向穆姨学习。我去会会她那儿的贵宾。” 金萌提醒,“叫于铮一起,盛丰集团于家连气同枝,要给贵宾最郑重的欢迎。” 盛丰集团于家办宴,例必订下这间已百多年历史,双犬铜饰闻名海上的老店宴会厅,请来烹饪协会名誉顾问,用一手已近失传的淮扬菜绝技誉满业界的老厨司掌勺,邀到舞台上头 表演的是平均年龄七十岁的著名老爵士乐队。 宴会朴实老派而华贵,与会贵宾很给主人家面子,泰半的女士心有灵犀地着了旗袍,小半的男士助主人家的兴,也难得地穿上长袍或是中装。 这是一层敬畏,对老店百年,也对盛丰集团旗下那三间影视公司和两间娱乐经纪公司。所以他们都对传闻今日寿宴上那一位将和集团富三代订婚的幸运儿充满好奇。 于铮在寻于直几位发小时,就听见有人这样窃窃私语。 “听说并不是真正的门当户对,也没有圈内背景。” “有传言是做珠宝的,有隐形身份也不一定。” “背景干净才更有嫁入盛丰的资本。” 有人总结,“总而言之是位幸运女郎无疑,名分一定就过户百分之零点五的股份,比那一位赤手空拳打十几年江山才得百分之零点五股份的便宜太多。” 于铮只作充耳不闻。他在舞台下右首男方的亲属席找到于直的几位发小,问他们,“于直在哪儿折腾呢?赶紧劝他不要再翻花头经了,正经出来陪着老太太撑场面是正事。” 靠于铮最近的徐斯奇道,“我都来了半个小时,还没见到准新郎。你这堂哥倒是跑我这里寻堂弟?稀奇。” 坐在他身边的关止居然带了电脑,搁在膝盖上办着公,还靠他同来的妻子一口一口喂他餐前甜品,根本不及回答问题。 倒是坐在他对面的莫北提醒:“可能去楼顶抽烟了吧?” 莫北身边的小儿子立刻朗朗地讲:“抽烟有害健康。” 于铮走过去摸摸孩子的脑袋,“怎么太太没有一起来?” 莫北含笑未答,徐斯代为解释,“他紧张他家太座劳累奔波动了胎气。” 莫北岔开话题,“高小姐好像就在厅外。” 洁身自爱(3) 高洁即将进入宴会厅时,看到高潓在签到处两米宽的缀满盛丰集团猎犬图腾的签到板上签下自己的大名。 镁光灯瞬间闪烁,不是因她,而是她身后款款方至的新晋影后。 高潓几乎是匆匆自风情窈窕的影后身后撤离。 高洁在宴会厅门口等着她。 从八岁起,高洁就知道五岁的高潓和自己长得像,尤其一双天生的笑眼和一副笑起来能牵动起美好弧度的苹果肌。 高潓说:“你不是我的姐姐,你抢了我的公仔和我的爸比。” 顶一流的颠倒黑白的本事,让高洁指着客厅里头挂在正中央的父母结婚照大哭辩驳,“胡说胡说,我爸比妈咪有结婚照。” 结婚照里,高海和妻子潘悦穿着明明白白的西服婚纱,两手相执,面对镜头。潘悦眼底流泻的深情,全部倾注在高海的身上。 高洁不懂为什么有结婚照还叫抢? 潘悦一言不发走过来拉走和高潓对峙的高洁,高洁脸上带着泪花,焦灼地问:“妈咪,她骗我,她是个小骗子。” 潘悦附身抱抱高洁,“我们走。” 高洁甩开母亲,奔向母亲身后的父亲,“爸比,你是我的爸比,你是我一个人的爸比。” 高海抱起高洁,却对潘悦说:“我并不是不要洁洁。” 潘悦昂一昂头,指着高海身后的吴晓慈,“你要她,就不能要洁洁。” 高潓和高洁很像,但是比高洁美丽,因为她的母亲吴晓慈有一身白皙到楚楚可怜的肌肤。 在八岁的高洁眼里,吴晓慈的杀伤力还没有她五岁的女儿那样厉害。她在潘悦高傲的怒视下,甚至在瑟瑟发抖。 她哀求,“潘老师,其实我只是希望你们能正式收养潓潓,我一个人伴她,实在太累太累了。” 是的,至为荒唐的是,吴晓慈是珠宝设计师潘悦一手调教出来的高徒。 潘悦根本不屑且冷冷一笑,“潓潓?潓河之潓?高海,你祖籍安徽,用安徽古河给她取名?好,实在是好!”她抱紧高洁,“高海,洁洁是我一个人的洁洁,我不会让她留在你的身边受到唾弃和欺侮。” 高海脸上的憎恶恼恨的表情是八岁高洁永恒难忘的噩梦,她听到她的父亲对她的母亲说:“那就如你所愿吧!” 此刻的高潓脸上憎恶恼恨的表情像极了二十年前的高海。 高潓说:“爸爸没有来。” 高洁牵起笑容,“我很理解。” 高潓嗤一口气,“大女儿抢了二女儿的男朋友,他看不过去。” 高洁将笑容展开,“潓潓,你还是孩子啊,我想,到了二十五岁应该是明白了这个世界上并不是事事都能得偿所愿的道理。” 她伸手抚一抚肩上的褶皱。她一身大黑白棋盘格纹礼服,又庄重又素雅,是于直的奶奶林雪亲自挑选馈赠。 高洁在高潓正欲再次开口的时,转了身,她说:“我要进去陪奶奶了。不管怎么说,还是很感谢你能来。浩浩没有来真遗憾。” 高潓咬牙,“这样的事情不需要把全家人都牵扯进来。” 但高洁并未理会她,她昂首挺胸步入宴会厅,女主人一般得其所愿。 林雪已经站在了舞台中央,爵士乐队风采依旧的老乐手们持器待命。 她向来宾颔首致谢,人人肃然起劲。 谁都晓得盛丰集团董事长林雪的经历就是一道城中的女性传奇。她是四十年代炙手可热的电影明星,明眸皓齿不足以形容其盛年姿容。当年但凡遇着林雪主演的电影上档,国泰电影院售票处的观众必定通宵排队购票。 解放之后,林雪嫁给朝鲜战场凯旋的陆军中将于成明,不离不弃陪伴夫君度过被批斗的十年浩劫,从人人追捧的大明星到众星拱月的将军太太,再到住牛棚刷马桶理干草的右派,林雪宠辱不惊地一一适应。改革开放之后陪伴退伍的丈夫一起以五十高龄再度创业,终建成盛丰的影视帝国。 年逾八十的林雪,眉眼之间尚能觑见年轻时的风情,但这一切已并不那么重要,岁月增添的是众生对她的敬畏。 “感谢各位老朋友新朋友的光临,给我这老太婆贺寿宴,这已经是在我老伴去世后的第五年了。每一年我都看到了更多新面孔来支持盛丰的事业,这让我感到万分荣幸。” 台下承情的掌声此起彼伏,林雪也想大家摆手致意,“盛丰这些年为业界贡献了很多好的作品和新人,也幸得一班鼎力演艺事业的朋友们襄助,让我们的业绩一直很漂亮。为了给大家更好的回报,我想我这个老太婆应该把发展的空间留给年轻人,让盛丰更适合年轻人的发展。” 台下登时窃窃声起,所有人都以为今晚只是寿宴和订婚宴,谁知道还会同盛丰集团有直接的商务干系。 林雪待众人嘈音渐歇,才又讲,“将来盛丰集团将子公司合并,以业务区分,一分为三,头一宗是影视业务,由原盛丰集团副董事长,我的次子于光耀和原盛丰集团子公司景逸影视的总经理于毅主理;第二宗是演艺经纪业务,由原奇丽演艺文化公司总经理于铮和原佳剧影视的总经理,我的长子于光华先生一起主理;第三宗业务,也将是盛丰集团即将打造的新业务,涵盖了互联网视频、影视制作与发行、智能终端、大屏应用市场和电子商务的互联网影视平台综合业务,由原佳剧影视副总经理于直主理。众所周知,盛丰最大的业务就是影视剧的制作,所以原盛丰集团子公司佳剧影视的副总经理穆子昀女士也将调任新的事业部任职,盛丰集团内其他岗位包括子公司岗位的高级职员都不会再有岗位的变动。好了,大家都知道以后什么事情该找到什么人头上了吧!” 林雪一长串的任命变动讲了下来,彷如平静江面忽为风吹皱起,水面微波,暗流将起。 谁都晓得林雪同于成明育有三子,长子于光华,生幼孙于直,次子于光耀,生长孙于毅,幼子于光辉二婚生女于安,头婚生次孙于铮。除早逝的于光辉和从不参与家族业务的于安,其余于姓族人均在集团内任要职。只是在于姓族人之间及业内上下,都晓得盛丰得力干将穆子昀同于光华的私相干系。 很多人都不记得穆子昀具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以助理的身份陪伴在于光华的身边,只晓得穆子昀出现不几年,于光华的发妻韩芷就因病去世,但如今韩芷墓木已拱,于光华还是未将穆子昀迎为续弦。 故而,林雪公告的变动不但突然,而且匪夷所思:诚然新的变动对于成明儿孙的利益分配没有一丝的偏倚,但是于光耀父子同穆子昀被分入同宗业务,于光华与侄子于铮被分入同宗业务,入行未几年的于直被独分至一暂时行业发展尚不明朗的新业务,种种因由,耐人寻味。 正走在宴会厅主通道的高洁把林雪在台上的话语听了一个清清楚楚,听到最后的任命时,她停下脚步,惊疑不定地望向穆子昀坐的那一席。 穆子昀单独主理一席,她坐首位,居主人礼仪,刚才林雪话音一落,她手畔的猎犬形状筷架被推落在地。此时她正举手唤服务员。 有一束追光灯正巧打在她的脸上,高洁看到表姨本逾四十仍然保持良好气色细腻洁净的面孔上泛出一层淡淡的光,不知是冒油还是冒汗。 高洁的手心满满热起来,就像几十分钟前,在于直身下时那样,大汗淋漓,奋力挣扎却不得抽身,虽有中央空调,但仍热得极不好受。 她就停在宴会厅的主通道上,她看到了一直立在台下的于直正缓缓走上舞台。 林雪等于直走了上来,才又介绍道:“下面我的孙子于直有几句闲话要同大家讲。” 就在三个月前,高洁飞跃海峡,迢迢万里,重返故里。 云集在桃园机场的机场严阵以待,待于直牵着戴着墨镜遮掩一点点倦容的她出现,就蜂拥而上。 高洁立刻摘下墨镜,微笑地回应,她知道一定会有人在屏幕前看到她,因此再疲倦,她都要令自己容光焕发,美丽照人。 她的笑容亲切迷人,同乡记者纷纷褒扬,“长这样的模样,又拿了珠宝设计大奖,难怪迷倒对岸高富帅。” 在四面八方照过来的镁光灯下,于直这样讲,“我和高小姐都不希望被打搅,有好消息一定通知各位。” 他展开臂膀,就在众目睽睽下,将高洁环抱在身畔。 现在的于直和那时刻的于直穿一模一样的银色西服,潇洒大方地含笑步步向前,跟席前各人点头致意。 他站到他的祖母让出的舞台上,调整了一番麦克风的高度,拔到适合自己的高度,然后开了口。 他说:“其实今夜是我奶奶的寿宴,请各位前辈和朋友来是大家开心开心的,因为人到得很齐,所以我想我可以借此机会向大家解释一件事情。免得以后一一见面解释,你们会烦我。” 宾客们哄堂大笑。 高洁还是站在远处未动,她有一股灵感,灵感至为冰凉,就像刚才楼顶上的劲风,自她脚心而起,寸寸凌迟而上。 于直的目光扫过台下众人,似有意似无意,扫到那条主通道上唯一站着的人儿——一身的棋盘装礼服,好像棋盘上的一颗棋子,蓄势待发或已无力拨动。 几十分钟前,于直是用了点儿力折磨身底下的人,用那种令人疯狂又令人无奈的巧力,一点一点逼迫到对手崩溃,一刻让她升入云端,一刻让她掉入地狱。 于直咳嗽了一声,继而说道:“对岸的媒体不久前发了一些关于我的报导,真的很不好意思,这是他们一次美丽的误会。我还是一个快乐的单身汉,今天刚刚被我亲爱的奶奶发配去开荒,所以大家以后就放过我吧!” 现场的灯光师许是个生手,一时追光灯乱闪,从舞台上追到舞台下,忽而闪过伶仃地站立在人海中央的高洁,白炽的光照出她惨白的面孔,又照出她身上那一件棋盘格的礼服好像一张网。 又惨淡又凄惶。 高洁的眼睛,牢牢地瞪着台上的那个含笑的男人,恍然未闻周围几乎是今晚嘈声最高的窃窃。 于直在舞台上,展开他好看的笑容,勾起他风流的唇角,眼底却没有一丝的温度。 他也正冰冷地望着台下的那个女人。 他在想,这时这刻的她在想什么呢?面色煞白,手足僵硬,可是还能站立在那么显眼的位置,虽然惨淡但不失色,虽然凄惶但不失态。 高洁在想,她到底算不算认识舞台上的那个男人? 也就一年的时间啊!她以为足够长,长到她以为有了十足的把握去面对一切的变故,但是也太短,短到她对现下这一刻的变故根本措手不及。 追光灯射得她眼前缭乱,身体上缱绻的温度还未退散,心灵上惊骇的冰冷已经席卷。 这是从未预料到的局面,假使——假使当初有另一个选择的话……高洁摇头,就算重新回到那个当初,她亦不会让自己有第二个选择。 一切的一切都是她心甘情愿,义无反顾的选择。 洁身自爱(4) 台北的五角枫,从来不会在秋季变红,台北的十月,总是在下雨。只有阳明山的公园里移植的日本红枫才会在秋季飘红,随细雨蒙蒙,涂出满山满谷的血色。 这就是一年前的台北的秋天。 高洁熟悉这样的红枫有三年的时间了,其时,母亲潘悦在阳明山的公墓内已经安息了三年。她每一年都要走过枝桠蔓延出围蓠的红枫中,抱一枝亲手裁扎的白绢莲花送到母亲墓前。 她和母亲回到台北,已经三个年头。三年前,她抱着母亲的骨灰一个人在桃园机场下了飞机,劈头的大雨,是故乡对她的欢迎。 孤立在故乡的雨中,她自八岁之后,头一回,嚎啕大哭。 八岁那一年,父母离婚之后,高洁就不再具备落泪这一项功能。 母亲抱住她决然而去,她靠在母亲肩头,已自知要同母亲并肩而立,不能软弱。 不久之后,母亲应聘入一间珠宝公司任职主设计师,后来珠宝公司开展大陆业务,便申请入大陆工作。 之于高洁,跟随母亲,处处就都是家。她随迁大陆,带一口台湾口音,转入大陆学校,适应良好,拼命学习,老师称赞,一切都很美好——除了没有父亲。 她的老师在家长会上对潘悦说:“高洁做事情喜欢用尽全力,学科考试一定要考第一,体育比赛必定要拿冠军,凡是办不到的落后的,就加倍努力达到。她还努力学说大陆普通话,跟我说要去掉台湾口音。当然,我很喜欢这样的认真的孩子,可是弦绷得太紧,不太好,时间长了会有负面的心理暗示。” 潘悦把高洁优秀的学生手册上的每个老师的评语都看了一遍,每个老师都在夸奖她,每句夸奖都彷如针尖,轻轻扎在她的心头。她抱住高洁,问她:“洁洁,你现在过得开心吗?” 不过十三岁高洁立刻猛点头,“妈咪,我现在很开心,你看我成绩这么好,总是班级里最快到达自己目标的,说明我很快会长大,你可以对我放心的。” 潘悦给高洁一个亲吻,说:“洁洁,你已经长大了,可是你长得太快了。” 高洁奇问:“很快长大不好吗?” “你会很累的。不要给自己太大的压力。” 高洁回抱住她的母亲,“妈咪,我想让你开心,我会加倍努力。” 小小高洁已经不会在她的母亲面前哭泣,她的母亲却背着她泪盈于睫。 带着独生女高洁的单身母亲潘悦很忙碌,代价是工作出色,得享高薪,在企业内声望日隆,在大陆业界也小有声名。 这让高洁有足够的资金支持发展自己的兴趣,只是她样样争强,学什么都专心致志,发愤图强,十四五岁就把课后全部业余时间奔波在钢琴、素描、芭蕾和烹饪各种课程之间,就像一台上足发条好像永远不会停滞的学习机器。 最后是潘悦不忍心年少女儿为各类学科劳累不堪,强行中断了高洁的钢琴、芭蕾和烹饪课程,只让她学兴趣最浓厚的素描。 实则在生活上,高洁的物质条件丝毫未落后于父母未离婚时,这全部有赖于母亲的坚强,因为母亲的坚强,他们能把没有父亲的生活过得顺风顺水。 高洁从来不过问母亲关于父亲的任何事情。 只因,父亲这样一个人,从此之后就没有在她的面前出现过,已经不关乎她的生命。 还因,她的母亲自从离开父亲,离开台湾之后,开始念佛诵经,家中备有蒲团香案,供奉白莲。母亲坐在蒲团上时,或许是她不自知的,眉头紧锁,神情苦痛,无一刻放松。 这时,高洁也苦痛,小小的心莫名地揪成一团,但她总会伴在母亲身边,用彩色铅笔,绘那案前白莲,一笔一笔地画,把时间拖得长长的,心灵也会跟着稍稍清净下来。 十六岁的时候,高洁凭着遗传的兴趣,模仿母亲的作品,自学珠宝设计,从制图开始,绘了很多粗糙的手稿。潘悦瞧见了,就亲自教起她表现技法和产品设计。 自此之后,她跟随母亲学珠宝设计,懂得了制图、表现技法和产品设计,又同小时候做学习机器那样,投入全情全力,很快就能够熟练运用Jewel CAD 画出漂亮的设计图。 为了防止高洁又像小时候那样将所有时间花费在电脑前,画图画出劲椎病,潘悦会在她寒暑假时,带她一起去瑞丽的中缅珠宝市场调研。 高洁学习能力强,很快认识了各种玉石,并且了解了它们的价格。 她最喜欢的那一种玉石很便宜。每回市场上的缅甸商人都很不在意地把一堆茶色、黑色、白色的玉珠子全部倒在地毯上贱卖,一百块钱能买三四个佛豆。 但是高洁问玉商哪里能买这种玉石的毛料,毛料更便宜,一百块钱买来的就足够她在上面动出她的小脑筋。 她悄悄地画好设计图,偷偷央了母亲公司里的技工加工好——那是顶漂亮的一株白莲,细巧的盛开造型,纯白如素。 她将白莲水沫玉坠挂在母亲胸前,乐滋滋地对母亲讲:“妈咪经常诵经,代表我对妈咪纯洁、坚贞、清净的爱。” 潘悦将白莲坠子捧在掌心,又惊讶又欢喜,郑重地问高洁:“怎么想到用水沫玉做出这样的设计的?” 高洁说:“因为价格我支付得起呀。” 潘悦打开电脑,调出一些图片,图片上就是高洁所买的水沫玉。她静静听她的母亲讲:“水沫玉是翡翠的伴生矿,主要成分为钠长石,但是透明度和水头很好,和翡翠冰种和翡翠玻璃种很相似。这是一种低调的玉石,坚持着自己的美,却因为得不到承认,没有办法被雕琢出更美丽的造型。” 高洁很有信心地告诉她的妈妈,“水沫玉很便宜呢!有一天它呈现出最美丽的样子的时候就会得到别人的承认了。别人也会知道它的价值了。” 潘悦打开一张图片,“我在很久以前就对水沫玉的陈色和弹性的升值空间有了兴趣,根据玉石的特性,设计了这样的造型,只是老板一直没有将水沫玉列入业务计划,只能暂时搁一搁。” 那是一张可以让高洁过目不忘的设计稿,图纸上的设计大胆而直接,简单而热烈,纯银做底的眼形网状吊坠,正中缀一颗剔透而圆润的透明水沫玉,透过玉而见银眼,透过银眼亦能见玉。 潘悦给图纸命名“清净的慧眼”。 她指教高洁,“最好的设计,要摒弃复杂的修饰,烘托主题。水沫玉的市价待估未必不是一种佳品隐市,得暂时清净,修炼得体,将来或许有大放异彩的机缘,但是没有,也不必去强求。这就是‘清净的慧眼’的价值。” 高洁并不十分通透,只为这简单而美丽的设计着迷,她问:“不去强求,岂不是遗憾?这么好的东西,就应该得到它应得的。” 潘悦爱抚地抚住女儿尚且稚弱的双肩,“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高洁仍然不懂,“妈咪,这又做什么解释?” 潘悦解释:“不要有太多欲望,就会比较简单快乐!所以我又不太想发掘水沫玉,任它作为翡翠的伴生石存在,在矿源间独享永不入世的朴实。” “不要有太多的欲望?”十六岁的高洁体味不出母亲的深意,很快把不解的问题抛之脑后。她的知识、常识和认知,只让她将母亲的设计稿看了又看,不论是银饰眼网,还是水沫玉眼珠,组合得天衣无缝,真的就像一双慧眼,灵透极了。 她赞叹又赞叹,说:“妈咪,以后有机会了我们就做这个产品吧?” 潘悦迟疑了一阵,关上电脑说:“以后的事情再说吧!” 出乎高洁意料以外的是,当她再一次看到“清净的慧眼”,是在《联合报》上。 那是一则不过百字的短讯,写“美国珠宝零售商设计大赛公布,台湾选手吴晓慈凭别出心裁的作品胜出,获得银奖”。配的是一张只有二厘米宽的照片,但那已经足够了。那样大胆而直接,简单而热烈,纯银做底的眼形网状吊坠,正中缀一颗剔透而圆润的透明水沫玉,透过玉而见银眼,透过银眼亦能见玉——她永远都忘不了的“清净的慧眼”。 高洁握着报纸,坐在母亲的墓前,怔怔望住自己放在墓前的手绢白莲。 此日的此刻就像那日的那刻——母亲告知她噩耗的那一日——于她就是世界的末日。 潘悦在高洁二十二岁自爱丁堡艺术学院毕业的那一年得了胃癌,她并未如同一般的母亲那样对儿女隐瞒,而是待高洁学成归来后,将香港美生集团和英国艾芙丽集团的设计部门主管的名片放到高洁的书桌上。 她以一种平静而家常的口吻告诉高洁:“洁洁,妈咪恐怕不能陪伴你更长的时间了,这里有两家很好的公司,妈咪希望你的未来能走得更稳。” 除了两张名片以外,高洁还拿到了母亲亲手递给她的诊断书。 薄薄一页纸,重重压在她成年后的起点上。 但是面对着母亲平静的面容,高洁用尽力维持着的不颤抖的声音说:“妈咪,让我陪你去医院。” 高洁以奔波在求职和求医的两条路上,开始自己的成年人生,尚未努力适应,却不得不面对接踵而来的打击。 司澄的电话从遥远的爱丁堡打来,对她说:“Jocelyn,我们分手吧。” 洁身自爱(5) 其时,司澄的声音空净悠远又模糊暧昧,就像苏格兰变幻无常,琢磨不定的天气。 离开爱丁堡三个月,高洁还是记得她在学院的宿舍里给母亲打电话不过半个小时,就会遇上两晴两雨,挂上彩虹。 她那个时候在电话里头同母亲讲:“我在这里很好,刚才看到了彩虹。” 于高洁来说,在爱丁堡留学的日子与在大陆随同母亲漂泊的日子没有什么不同,一样地目标专一,专心致志地当学习机器,唯一的缺憾是母亲不在身边。高洁唯有把临行前母亲那一句“不要光顾着读书,这个世界上还有别的很好的风光,好好去玩儿,享受你的青春。”牢记心上,只是一直未真正抽出空去实践。 高洁是在适应欧洲的学习环境半个学期后,决定向她的英国同学们那样出去徒步,去感受苏格兰。 那天,爱丁堡的阳光意外灿烂,天空湛蓝,湖水清澈。她坐公车抵达巴乐诺小镇,到游客中心拿了份地图就开始徒步。 因为出门前下了点小雨,此时放晴的天空,行云如水墨晕开。抬头望向天空的一瞬间,高洁的心情奇异地明朗松快起来。 这是从未有过的。 她想,母亲说的是对的。世界上还有别的很好的风光。 从台湾到大陆,她随母亲的工作变动待过台北、台中、珠海、广州、上海,她做候鸟的每一个城市都灯红酒绿,五光十色,熙熙攘攘,忙忙碌碌。就像她自已一样,一直在上发条。 苏格兰北部高地非常开阔,山涧、红叶、黄花、错落曼妙。高洁走在爱丁堡高地的片刻,头一回有了游戏的悠闲。 她路过水库门口,就和门口的木牌自拍合影,木牌上写着“请看好您的狗,不要让它惊扰了钓鱼人”。 她跨过灌木丛寻到一条小蛇,她便大着胆子和这条黑褐色小蛇自拍合影。 她爬到山顶,看到十来只苏格兰黑脸羊,刚刚拿起相机,黑脸羊们“咩咩咩”地朝她狂奔过来。高洁连跑带颠往山下逃,终于逃到漫山遍野只得她一个人时,她一手叉腰,一手怒竖中指,用基本已经听不出台湾口音的普通话怒吼:咩你妹啊咩? 这时,远处有把声用中国普通话在说:“别动,让我拍个照。” 高洁最初留在司澄的摄影作品中的影像,就是迎着苏格兰鼓鼓山风,用不符合她长相的略显狰狞的表情,竖着不太雅观的中指。 当时的司澄并没有让高洁看他手中相机内的照片,他影上那相,朝高洁挥一挥手,然后撑着草地就势滑下山坡。 高洁只远远看到他矫健的背影掠过。 第二次遇见司澄,是几个月后的八月爱丁堡国际艺术节时,在爱丁堡城堡前的一场摇滚派队上。 高洁从中国学生联谊会上获得在派队上充侍应生的兼职。她开始在一些华丽的宴会上兼职侍应生,因为可以看到明星们穿着华丽隆重的演出服装,和璀璨夺目的珠宝——它们大多来自伦敦,还有时尚之都米兰。 高洁会把它们记住,然后回到宿舍手绘出来研究造型设计。 宴会的气氛很轻松,当晚舞台上的乐队主唱拿起了放在地上的啤酒杯,边喝边说着“Havefun”走下舞台。 有个头发微卷的穿着红黑格子苏格兰直摺花格裙的中国男人拿着装满威士忌的密封纸袋迎着主唱走过去,和他拥抱。 男人将纸袋里的威士忌倒入主唱手上的纸杯,转头就被高洁截住:“今晚派队不允许外带酒水。” 司澄有一头微卷的深褐的发,瘦削的双颊,和微微下垂略显苦相也显出一点年龄的唇角。这唇角的苦相奇异地为他的面庞加上了几许天真。他还有一双奇异的细长的却又有湿漉漉的像苏格兰马鹿那样的柔顺的眼瞳的眼睛。 司澄笑吟吟地对高洁说:“好的。”他收起密封纸袋,又说,“可是,姑娘,你太紧张了,苏格兰人民很会享受生活,他们不会介意。” 高洁用侍应生应有的刻板说:“这是规则。” 司澄抓着密封纸袋摊手。面对高洁,他很无奈,可是他说:“你实在不太像是学设计的,一点儿都不感性。” 高洁反驳:“我不喜欢毫无规则的感性。” 司澄用手抚额,“好吧,让我们符合规则的感性,你是不是叫高洁?”然后叫出她的英文名,“Jocelyn。” 他让高洁再一次清清楚楚看到他那双像苏格兰马鹿一样驯顺而明朗的眼睛,就像那行云如水墨晕开的放晴的天空。 悠扬的苏格兰风笛响起来,洁身自爱的高地风笛,揉碎此地历史郁郁风中传世的忧伤。 他问高洁:“Jocelyn,可以邀请你放假后一起去云南吗?” 这很冒昧,可是自司澄这样落拓气质的男人口里说起来是多么的稀松平常? 高洁想,云南她是常去的,去看玉,她很熟悉那儿,于是就给了自己一个理由,“好啊!” 可是司澄是带高洁去看滇金丝猴。 司澄说:“这种猴子有着女人一般的红唇,藏身雪山之间,被当地的人称作雪域精灵。” 高洁想起母亲一再的叮嘱,“好好去玩儿,享受你的青春。” 司澄说:“我小时候去过西藏,看到野驴奔腾,满山遍野的雪雾在它们的蹄下,它们跃过我,奔向远方,阳光洒下来,整个雪原都是金色的。” 高洁决定和司澄同行。 这是她头一回和除了母亲以外的人去云南。同行的除了司澄,还有两男两女,女的一个是中科院的动物行为研究专家,还有一个是记者,男的都是摄影师,同司澄很熟。 司澄是其中最活跃的一个,在开往云南的火车上,他说起两年前入藏拍摄的经历。 摄氏零下几十度的恶劣环境,雪白的阿尔金山上,堆积如山的藏羚羊羊皮,有些甚至是不够成熟的小羊皮。幸存的藏羚羊惊魂未定,躲着救援队的车翻山越岭。 他说:“人性荡涤无存,赤裸裸的金钱已经把阿尔金山玷污。” 这时候天很黑,根本看不清窗外的景色。但是高洁看见司澄一侧头,眼角闪烁的晶莹。 她很惊讶,也很动容,司澄这样的年纪,居然还会有这样纯真的感情。 一行人进了云南,又是旅游汽车又是当地的马车,折腾了一两天才进了滇藏之间的雪山峻岭。这里是冰山雪线附近的高山针叶林带,气候寒冷,向来不怎么运动的高洁居然能够坚持下来。 司澄笑她,“姑娘很倔。” 这天的运气很不错,他们跟着当地的老乡向导爬过一座叫杜鹃岭的山脊,就听见某种幼龄动物的叫声。 这种红唇的灵长科动物,有美丽的皮毛,俊俏的体形,它们在雪域之巅出没。 有别于苏格兰黑脸羊和马鹿,但是同样精灵的生物生活在另一个她曾经到达过的地方。 高洁精神为之一振,有了很高的看一看这样精灵生物的兴趣。她手足并用跟随司澄上到大约有四百米的垭口。那些声音就更近了。大家都不敢上前,生怕惊动那些精灵。 司澄一个矫健的攀登,找好了一块平整的石块,就把手里的机器放了上去,开机推长焦距,开始录像。 高洁低声问他:“你不直接拍照?” 他说:“闪光灯会吓坏它们。” 所以他宁愿不拍照。 真是感性,高洁想。 下山的时候,老乡才知道这群人跋山涉水不过就是上山拍猴子的,有点儿不可思议。高洁觉得自己跟着司澄和这群人跑来这里看猴子同样不可思议。 老乡好心指点说山下的伐木场里养了一只滇金丝猴,他们可以去拍个够。 大家都很惊讶,下了山没有踏上返程,真的折去了山下的小镇。 小镇的伐木堆上,真的坐着一只金丝猴。它寂寞地坐在高处,眺望远方,杂乱的色彩里,它的红唇还是触目。 司澄和当地人交涉,要他们放了这只受困的金丝猴。伐木场的负责人很无奈,说这只猴子不知为何下山以后,被这里的拖拉机的声音吸引,待在拖拉机旁边不肯走,甚至被拖拉机的尾气烫伤都不走。它大概爱上了拖拉机。 高洁发现小猴子的红唇溃烂了一边,她想给猴子上药,但是猴子脖子里套着锁环,“吱吱”地跑开,可是又因为有锁环,一下又被拽回来。真正狼狈。 司澄忍受不了,问负责人要了锁环的钥匙,打开锁,赶猴子上山。可猴子转了一圈,又回来了,它就蹲在曾经伤害过它的拖拉机旁边,怎么也不肯走。 负责人摊手:“看到吧!” 司澄说:“滇金丝猴在每年的交配季,公猴要竞争才能获得交配权和母猴的青睐。失败的公猴将要被赶出本群体,以前,它们可以融入其他的群体。可是这十几年来,人类砍伐树木,破坏自然,它们生存的环境越来越窄。这只猴子竟然找不到可以加入的群体,颠沛流离到人类的世界受苦。” 他的声音沉痛,表情沉痛。 动物行为学家说:“它应该是疯了。失去生存环境,失去群体,失去爱,猴子也疯了。” 高洁站在他们身边,好像站在和他们不一样的另一个世界。 这一夜他们在小镇上租了一间民房留宿,就是伐木场负责人的。半夜高洁上厕所,听见负责人在说:“原来你们是要拍猴子,这还不简单?上什么山哪!咱村里几个上山一赶,可以下来一窝,随便拍。” 高洁放慢了脚步。 “大哥,这办法好,我付劳务费给你们。” “好说好说。” 高洁回了房间,过了一会儿,记者也推门进来了。 次日一早,门外就响起争执的声音。 “我给你五千,把人叫回来。” “你这个疯子,我们千辛万苦来这里是干什么的?为什么这样的捷径不用?” 高洁披了一件衣服出门,记者和司澄都红着眼睛。负责人左右为难,试图相劝。别个摄影师也拉开了司澄,说:“哥们儿,别跟女同志争。” 没有想到司澄情绪激动,一把推开那个摄影师,吼一声:“你懂个屁!”骂完拔足往山上奔去。 动物行为学家严肃地批评记者:“你知道你做了什么吗?现在是三月,正是滇金丝猴的繁殖期,不少幼猴才出生,这样做会惊扰到猴群。” “至于这么严重嘛!”记者挂好了相机,对负责人说,“嗨,我可等着拍呢!” 那是一个兵荒马乱的中午,司澄并没能及时阻止当地农民上山驱赶猴群下山。惊慌失措的猴子们从四面八方被赶到一堆,聚拢在山脚下。高洁看见司澄挥舞双手,让大伙散开,记者却抓紧时间对着猴群一顿猛拍。人和猴子的呼叫声乱做一团,有猴子们觑了人缝就蹦着逃了出来,母猴惊惶之中丢失了幼猴。 记者看到了掉在地上的幼猴,她的动作比司澄快,早一步拣了起来,叫:“快通知就近的动物园,有只小猴被母猴遗弃了——” 她的话没说完,司澄已冲到她的面前。 “放下。” 记者不动,不情愿动。 “放下。” 曾经穿苏格兰直摺花格裙穿出落拓气质的司澄,此时眦目欲裂,全身每一根骨头仿佛都在“格格”作响。高洁是真的怕司澄会一拳揍到记者的面上。 记者也怕了,声音低下来:“我这是为小猴好——” 司澄说:“我不想打女人。” 记者最后将小猴放在了地上,司澄指着人群,说:“你们走。” 所有的人都默默走开。 司澄找了叶子,垫在小猴身下。 高洁凑过来问道:“它妈妈会来找它?” 司澄说:“希望。” 高洁垂下眼睛,说:“没有一个母亲会抛弃自己的孩子,她们会给自己孩子最好的一起。” 她同司澄一起远远的坐在石墩子上。 这天的天气就像第一次遇见司澄时的苏格兰,阳光普照,碧空万里。远处的雪山像是镀了一层金,近处的针叶林,如浩瀚海洋。 自然如此广博,高洁仰望天,自己是沧海中的一粟,人类是天地间最单调的颜色。 嗬!她已经忘记自己来自城市。 司澄在小猴身上盖了些树叶,怕它冷,然后用他那鹿眼一样清澈的眼睛对高洁说:“我们打赌,如果它妈妈回来找它,你就要给我一个吻。” 高洁捂住唇说:“那不行。” 林子里渐渐有了响动,司澄拉着她蹲下。她学着司澄没有抬头看,等到声音渐渐远了。他们站起来,看见一个棕褐色的影子攀援在树枝之间,叶子下已然空了。 洁身自爱(6) 这天的天气就像第一次遇见司澄时的苏格兰,阳光普照,碧空万里。远处的雪山像是镀了一层金,近处的针叶林,如浩瀚海洋。 自然如此广博,高洁仰望天,自己是沧海中的一粟。嗬!她已经忘记自己来自城市。 司澄在小猴身上盖了些树叶,怕它冷,然后用他那鹿眼一样清澈的眼睛对高洁说:“我们打赌,如果它妈妈回来找它,你就要给我一个吻。” 高洁捂住唇说:“那不行。” 林子里渐渐有了响动,司澄拉着她蹲下。她学着司澄没有抬头看,等到声音渐渐远了。他们站起来,看见一个棕褐色的影子攀援在树枝之间,叶子下已然空了。 很难去界定高洁和司澄从什么时候开始真正谈起了恋爱。 也许是从他和她一起自云南又回到爱丁堡,不约而同相约一起走过爱丁堡城堡前著名的皇家麦尔大道开始。 后来他们无数次走过这条一英里长的道路。 古早的青石板,道路两旁同样的有些年份的店铺和教堂,还有街道上身穿直摺花格裙的苏格兰男士们吹着悠扬的风笛。 司澄告诉她:“直摺花格裙格子的颜色会体现出千奇百怪的人生环境。如果是住在西海岸的,就会穿欧地笋的青绿色、海螺紫和海藻色;如果是在内陆,会选择石兰花的嫩黄、深绿和略褐的桔色或覆盆子的蓝紫色。” 他教会高洁在宴会上用纸袋直接喝威士忌,在苏格兰高地集会上和苏格兰人一起跳舞,以及在学习疲乏时怎么抽烟解乏。 同司澄在一起后,高洁终于真正领略了苏格兰的魅力和爱丁堡的闲散,还有自然使人天真忘忧的魅力。 司澄在爱丁堡呆了十年,念完了视觉传播学院的影视艺术专业的硕士,又修了摄影,他说他不想立时离开悠闲烂漫的爱丁堡。 他不像高洁那样对学习上紧了弦,从不缺席每一堂必修课、选修课、旁听课和讲座,年年用优异成绩换奖学金。他作息时间不定,爱同各种各样的苏格兰艺术家处一块儿,在苏格兰国家美术馆待的时间比学院图书馆更多,时不时带着单反去徒步爬山。 一个人。 不一定会通知高洁。 高洁也无所谓他的每次不告而别。 司澄的宿舍里贴满他的摄影作品,其中有一张是高洁对着旷原竖着中指,旁边还有一张是滇金丝猴远眺雪山。 司澄说,高洁在空旷的山原间做出这个动作,是原始对世俗的反击,就像滇金丝猴一样。 高洁笑笑,想起司澄在云南时天真的反击。心想,你自己身体力行了反击不是靠一个假动作就能完成的哩! 有着这样想法的高洁,对司澄这样的年纪保有的天真或多或少有些不以为然。 司澄常常用双手握住高洁的面孔,盯住她的眼睛,用他自己那双天真之眼审视她,“你的欲望藏得很深很深。一开始我遇到你的时候没有想到你是这样的。” 高洁牵起好看的苹果肌对司澄笑。她想,其实是司澄年纪大了,又过惯了自由的日子,他们想的不一样是再正常不过的。 可是和司澄处在一起,可以忘记很多事情,就像在云南的时候,她好像去的不是和母亲常去的那个云南,在爱丁堡,也不是她认识司澄前的爱丁堡。 司澄有一种魔力,跟着他走好像可以进入到另一个和原来的世界平行的,但是相对平静而天真的世界。 这是真的。 高洁依赖这样的感觉,司澄仿佛也感受到了高洁的依赖,他想高洁需要这样的依赖。他们一边依赖着彼此在一处的悠闲的浪漫,时常亲近又时常疏离。 不久,司澄的自由烂漫再度兴起,决定远足南极,而高洁已经没有了最初陪伴他去云南的兴头,她托辞母亲有嘱托,委婉地照顾着司澄的心情地拒绝了他。司澄也没有强迫她。 潘悦致电高洁,确实派遣了一个让她暂时离不开爱丁堡的任务,她请女儿有空去陪伴一下大陆的表姨穆子昀。 这是高洁头一回知道在大陆原来还有一个表姨的存在。 潘悦也是头一回同高洁讲了讲家族渊源。潘悦的母亲同穆子昀的母亲是表姊妹,自幼一块儿长大,后来潘母随同丈夫远渡台湾,但一直没有断了表姊妹的联系,一直到潘悦调往大陆工作,小一辈才又正式亲密来往起来,只因潘悦同穆子昀均忙于工作,故在少有余力花在彼此的私人交际上。 潘悦嘱托高洁,“我在大陆的业绩在某种程度上也是靠你的这位阿姨的人脉打开,我们虽然交流不多,但是彼此感情真挚。她现在孤身一个人去爱丁堡,我希望你抽空去陪陪她。” 高洁问母亲,“妈咪你为什么会这样说?她是有很大的难处才来爱丁堡的吗?” 潘悦顿上一顿,“也不能算很大的难处。不过——”她再度强调,“洁洁,希望你到时候能照顾照顾她。” 高洁见到穆子昀时,明白了母亲所说的照顾是什么意思。 穆子昀住在莫切斯顿的三层别墅内。这是一栋典型的爱尔兰富人区的别墅,通体的砖石是抹灰色,狭长的凸出的窗扇,屋围前有宽绰的门廊,大门上的雕花延续到门梁上,再往上是屋檐上的对称的三角齿饰,屋檐之上隐隐见有两个砖石砌的大烟囱。 高洁对英式建筑无从欢喜,因为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太讲究对称和工整的冰冷,缺乏适度的温暖。 穆子昀打开大门从门内慢慢地走出来。一身宽大的黑色长袍,如果戴一顶尖顶帽,立刻能扮演巫婆。黑色中唯一的亮色是她胸前用长长的白银项链挂的石榴粉钻坠。高洁认出这是三年前母亲的杰作,用纯银雕琢出石榴翻皮形状,露出里头粉钻镶嵌成的果实。只是穆子昀胸前这一枚的银色更璨然,粉钻更晶透。高洁判断出来这一只坠子用的是铂金,钻石的等级颇高。 穆子昀长一张透着男童气的圆脸,有一种说不出的喜气的可爱,只是脸色略透青苍、唇色粉中泛白,一双同脸一样圆润可爱的眼却是似醒非醒,挂着很明显的眼袋。 她瞧着高洁笑了一笑,这一笑,让她的圆眼睛的眼角夹起几条鱼尾纹,这才让高洁确定下来,她年纪应当不小了。 高洁跟着穆子昀进屋后,递上礼物。她的见面礼是从司澄那里拿的苏格兰威士忌,她已经很能跟着司澄喝几杯,体会到了司澄所说的“苏格兰人对威士忌的热爱总有道理”。 然后她就发现了自己的礼物不适宜,穆子昀坐在她对面的沙发上,说:“真可惜,我现在不能喝酒。不过你能来陪我,我真的很高兴。”她把自己的小腹挺了一挺,在黑袍之下现出原形。 但是她孩子气的眼中充满了真诚的谢意,高洁实心实意地说:“恭喜您。” 这一栋三层高的别墅里,有八间卧室,三间客厅,富丽堂皇地摆上了中国人喜欢的华丽金色的装饰,窗帘、桌布、罩饰、地毯、床单、靠垫,客厅内摆了红木香案还供奉一尊纯金的送子观音。 这一切并不比洒上金色阳光的阿尔金雪山更温暖。 穆子昀一直是一个人呆在别墅内养胎,被金色充斥的别墅内没有任何相片。高洁从来没有见过她的其他亲人出现过,她甚至都没有请佣人。 一个怀着孕的女人独居在爱丁堡富人区的别墅,这足够令高洁的本能反弹,引发一些会使她深深反感的联想。 这是她难以摆脱的反弹,她知道。 就像司澄握住她的脸时那样讲的,“你的欲望藏得很深很深。” 高洁有些后悔没有同司澄一起去南极,司澄的离开,让她又被藏在深处的东西捉牢。 但是高洁毕竟没有探问别人私事的习惯,只管按守母亲的嘱咐和亲戚的礼节,经常到穆子昀的别墅陪伴她,甚至后来还主动伴她一起去附近的超市采购食品,亲自下厨煲一锅粤式靓汤。 高洁在少女时期刻意学习过烹饪,很会做粤菜和台湾小吃,第一次展示竟然是为了照顾孕妇。 每每吃得穆子昀抚掌大笑,大赞特赞。 高洁还是同穆子昀慢慢亲近起来,穆子昀的性格实在爽快,也足够通达近人。她很有些阅历和见识,同高洁讲起苏格兰的历史,勇敢的心讲到落泪。她说:“你不要见怪,我总是随随便便就感性起来,做影视剧的人就是这样,说起好故事就特别容易感动。这绝对不是因为我怀孕。” 高洁微笑。 她听到穆子昀给国内打工作电话,为着某个演员因为言语不逊得罪了某个杂志主编斡旋,或者为着某个影视剧还没有过审而去请求有关部门的领导协调。不管请求人还是被请求,她总是爽朗地哈哈笑着,讲出一句口头禅“这件事情不难做,只要大家努力,一定会有好结果”。 在这位长辈面前好像并没有难办的事情,可是她一个人孤身在此待产,又好像是最难办的事情。 偶尔,穆子昀也会提到对自己孩子的期望,“我前年来这里拍纪录片,喜欢这里的清净,希望孩子出生在清净的地方。像你一样漂亮有才华。你妈咪讲过你成绩很好,在这里也一直拿奖学金。” 穆子昀的所有话题,高洁都有兴趣接下去聊,只有这个例外。她想结束这个话题,不让它和自己有任何牵扯,“表姨,我不是一个值得学习的榜样。但是这个孩子一定很漂亮很聪明,像你一样。” 穆子昀孩子气的眼睛带着孩子气的笑意,“像我一样蠢,可就无可救药了。” 高洁的手被炉灶上的锅具烫了一下,成功地跳开了这个话题。 洁身自爱(7) 穆子昀说:“我想在莫切斯顿到处逛逛,去情调咖啡店里头坐坐,还要看看工艺品店和书店,听说一两英镑就可以买到《哈利波特》。对了,附近也有售卖附近居民捐赠物品的慈善店铺吗?听说苏格兰的慈善店铺风俗很有名,经常能淘到非常便宜的英国古董、珠宝和雕版画。洁洁,你能陪我吗?我租了车,可惜自己目前的状况不能开。” 高洁在周末的时候,开着穆子昀别墅里停着的一直无人驾驶的雪佛兰,带着她去JK罗琳写出《哈利波特》的大象咖啡馆喝了下午茶,然后两人悠闲地逛到附近的慈善店内。穆子昀挑了几只漂亮的英伦洋娃娃,孩子一样抱在手里。 走出店门时,她对高洁说:“等孩子生下来,我就把你妈咪的这条杰作放在这里的慈善店铺里,出售的善款可以帮到更多的人。” 高洁晓得母亲诵经念佛后,时有慷慨的慈善之举,可见她同穆子昀是真的亲厚,连同习性也相互了解。她答:“我妈咪一定很高兴这样。” 刚刚讲完,她就看见六七个苏格兰小童正围绕在她们停放在街道对面的雪佛兰周边。走近一些,发现小童们的手里把着匕首,在车身上胡乱割划,好好的车身已经划伤累累,不能直视。 苏格兰地区的治安一直尚可,但也时常发生童党歧视和滋扰亚裔的事件。高洁偶有耳闻,不料此时撞个正着,而且成为事发受害者。 她大声“嘿”了一声,想要制止对方,被穆子昀一手拉住。穆子昀小声说:“算了。” 高洁有一股和司澄顶像的气性,她原来都不知道,此时她知道自己和司澄还是有些相像的,她几乎立刻驳了穆子昀,“不行,不能被欺负了也不发声。”她脱开穆子昀的手,往对面疾步过去,用带苏格兰口音的英语斥责:“住手!小伙计们!” 有个穿着带耐克牌标夹克的男孩似乎是领头的,看见事主过来,居然毫不惧怕,反而抬起头来冲高洁嬉皮笑脸冲高洁咒骂:“滚吧!亚细亚猪猡!” 高洁掏出手机准备报警,男童们见状弃开车,拎着匕首直笔笔就冲着她撞过来。高洁不及反应就被其中两个男童冲撞到了身体,跌倒在地上,手机被踢得老远。显然男童们除了她还有一个目标,高洁扭过头的时候,正看见穆子昀也被撞倒在地上,手里的洋娃娃跌落在她的身边,她青白的面色更加青白,双手抱着肚子,身下渐渐红成一片。 高洁和穆子昀遭遇的这一起“童党滋扰”事件上了当地的日报,肇事的童党们是当地臭名昭著的团体,小到破坏公物、挑衅路人,大到打偷砸抢、持刀群殴都干过。 很快,当地的警方逮捕了滋事的童党,警察局长亲自来慰问受害者,诚挚地用苏格兰口音道歉,表示童党滋事已经困扰了他们十几年,小罪犯们都来自有问题的低收入家庭,缺乏良好的品德教育,看在上帝的份上,请求受害者原谅他们。 高洁冷冷地用伦敦口音说:“这不是他们伤害别人的理由。他们统统应该被抓起来接受惩罚,看在上帝的份上,他们都不配得到原谅!” 因为穆子昀的孩子流产了。 主治大夫告诉高洁,这位高龄产妇恐怕无法再度受孕。在穆子昀正式清醒后,高洁看着她虚弱地在一份又一份的手术报告和医疗建议书上签名为自己负责。 除了高洁,没有第二个人在她的身边。 高洁在医院里守着穆子昀整整一个月。一个月内,连威士忌都无法很好催她入眠,一闭眼,就能看到穆子昀身下的鲜血。 她醒着的时候想,那是一条生命,睡着的时候还在想,那是一条生命,再醒来的时候,展开双手喘息,以为自己的双手上沾满鲜血。 一条生命毁灭在她的冲动下。 可是穆子昀并没有怪责她,她当时清醒过来的第一句话是“也是一种解脱”。她男童气的大眼睛凹陷得更深,终于落下泪来。 当她对高洁说:“你愿意听听这个孩子是怎么来的吗?” 高洁不再回避穆子昀谈起她的孩子。 穆子昀絮絮地讲起她的往事,关于她和已婚老板的秘密之恋,关于她以为守在他的身边为他征战商场就是至大的幸运,然而却始终填补不了内心的空洞,关于她以为为所爱的人生一个孩子,就是延续自己爱情的天真。 高洁听的时候在想,多么正当的理由,她应当感到讽刺,可是内疚在心头啃噬,她无法感应到讽刺。 她无法原谅自己间接犯下的毁灭生命的错误,这是漠视生命的责任。 两个月后穆子昀回国。她独身而来,孤身而去,失去了孩子,留下了高洁心内一段悔恨和遗憾。 司澄在穆子昀回国后的两个月才回来。他回来后,发现高洁有了些微妙的变化。应当说,高洁好像变得更加无趣了。 她对学习的热情更为高涨,仿佛想要尽快修满学分,离开爱丁堡。 司澄依然不想离开爱丁堡。他问高洁:“是不是非离开不可?在这里有什么不好呢?很好的气候很好的人,古老的建筑以及被尊重的历史。” 高洁反诘他,“这里真的这么好吗?反复无常的气候,死气沉沉的人,永远看不见几日阳光,时不时下一场大雨。哦!简直糟糕透了!” 司澄沉默下来,不再同高洁谈论这个话题。 她又心疼司澄的沉默,会抱住他的脖子说:“我想我的妈咪。我要尽快回去。你想想看,什么时候能够回来?” 当司澄在电话里对已经学成归国的高洁说出“我们分手吧”,他们其实已经有整整半年没有联系过。 高洁回国时,司澄将她送到爱丁堡机场。高洁几乎将她在爱丁堡的全部行李都打了包,只留下司澄给她拍的照片还挂在他的宿舍里。 司澄亲亲高洁的额头,“Jocelyn,我会想你,很想你。” 高洁亲亲司澄的唇,冰凉的,当年在云南,他亲她的时候,他的唇还很热。她说:“澄,我们总是不可避免地要承担一些责任,在自己生存的现实社会里,我先回去,在那儿等你。” 她很有些不舍,离开司澄,等同离开另一个无忧无虑的时空,她扪心自问,是眷恋那儿的。 司澄笑了,眼睛依旧天真,“这两年,感谢你,我很荣幸能给你带去快乐!”他瞧着她,好像瞧着自己即将送养的孩子。 终于,司澄还是正式将高洁这个孩子送养掉了。 高洁挂上司澄通知她,要同她分手的电话,明白了自己已经失去掉那一个避风港,没有了无忧幻境。 在近一年的时间里,她陪伴母亲经历了重病的每一个危急时期,看着母亲因为化疗恶心呕吐,被癌细胞侵蚀全身痛到不能自己,因为只能以流质和营养液为食而瘦骨嶙峋。 潘悦在重病中饱受着非人的折磨,却始终保持着未病时的刚强,她时常同女儿谈心,但是高洁却在刻意隐瞒,隐瞒了同司澄的恋爱和分手,隐瞒在穆子昀流产事件中的矛盾和愧疚,以及更多的由童年累积而来,沉淀在心底的欲望。 高洁在母亲跟前所述说的都经过了刻意美化。在死亡面前,她的演技出神入化。 潘悦仔仔细细地听着高洁的粉饰太平,或许是因母亲的直觉而听出端倪,也或许只是因拳拳母爱而细意相告,潘悦最后留给高洁的话是,“洁洁,把你带到这个世界上,还留给你这么多不快乐,是我这辈子最大的责任。但是如果没有你,我的人生不会这样完整。妈咪很感谢你陪伴了我二十多年,未来你的路还很长,你找不到未来的人生方向是我最担忧的事情,因为我帮助不了你也保护不了你了。你接下来的人生恐怕要努力学习怎么更好地生活,也许会很辛苦。虽然众生皆苦,苦即菩提,每个人都有她的历练,谁也不能替代谁。但需要记着,自己面对的时候,好好地,想一想,该放下的时候,放下。往前看,对自己好,才是你给予妈咪最大的尊重和爱护。” 母亲弥留的时候,留恋的目光流连在高洁身上,她说:“洁洁,你才是妈咪在这个世界上最大的杰作。” 母亲去世以后,高洁将亲手为母亲设计的白莲水沫玉坠放入母亲的骨灰中,带着她们一起回到台北安葬。 她在台北没有停留太久,她想,母亲临终告诫过她,要她向前看,虽然她不知道前面的路应该怎么去走了。 她在母亲病中时已经收到英国艾芙丽集团的OFFER。面试她的HR看好她在爱丁堡艺术学院的专业背景,加上母亲旧友集团大中华区设计部头头叶强生先生的极力推荐,集团对她需要分神照顾病重母亲的需求十分通融,答应以兼职的方式先聘用她为实习生,帮助广告部修大片。 在办妥母亲的丧礼后,叶强生征询回公司办理正式入职的高洁:“有没有想过换个环境发展会更快些?” 高洁望一望面前还没有填写的入职申请书,把握在右手的笔放下来,“是不是公司方面认为我在实习期间表现并不是让公司很认可?如果是这样的话,我不会让公司为难的。” 叶强生立刻说:“不不,你多虑了。公司在的南美的钻石勘探合作业务拓展的速度很快,巴西那边很缺人才,尤其是拿下FGA珠宝鉴定师资格证书的设计背景的。公司一直在全球招募,外派只需一年,职责范围是钻石的分类、筛选和鉴定。这是非常核心的岗位,薪酬和津贴都很可观,比国内同级别的岗位高数倍,一年后调回来就能升任更高级别的岗位。对新人来说,是个很好的发展机会。” 在爱丁堡求学时,高洁就清楚进入珠宝设计事业后,最辛苦最危险的工种是哪些和在哪里。她看着叶强生在面前世故地笑着,用长辈厚爱小辈的眼光望着她——她在学习上的惯性勤勉让她求学期间就拿下从业该具备的全部证书,但是从未曾想到这些代表着她聪明敏慧,克勤努力的证书会最终成为她为人欺侮的一个借口,可在母亲病中时,眼前的这个人也尽到照顾她的情分了。 世界上的事情就是这样一体两面,教人两难而无奈。 高洁想,母亲已经去世了,这个世界上也就没有了家,她从八岁开始漂泊,如今更不知道该落脚在哪里。她想起一句电影台词——“这世界上有一种鸟是没有脚的,它只能够一直飞呀飞,飞累了就在风里睡觉,这种鸟一辈子只能下地一次,那一次就是它死亡的时候”。 既然已经没有落脚的地方,那么去巴西就去巴西吧! 高洁重新开始填写入职申请表,一边对叶强生说:“我随时可以出发。” 高洁在巴西隆多尼亚州第一次遇见于直的时候,虽然并不能预料他们之后的是是非非,但是,似有感应地,她看见他的第一眼,就预感到同这个男人之间必有牵扯。 【作者说】 好啦,很多筒子们焦急等待的风流狡诈的男主角明天会正式出现的啦!之后的情节是我今早才一一想透,怎么写得更刺激一些的。 另,《洁身自爱》这首歌非常好听,依旧是我本命张国荣先生的作品。其中有两句歌词让我完成了对高洁这个人物的背景设定—— “做孤雏只许洁身自爱 你不算苦 我不算苦 我们应该苟且偷生脱苦海” “不要忘记我们始终会有人宠爱” 洁身自爱(8) 一年外派巴西的工作开始没有几个月,对高洁来讲,就仿佛过了一辈子。 艾芙丽集团在巴西的外派员工全部以合同制供职于当地一所合作的钻石勘探公司。二十八个来自全球的同事中,高洁是其中唯一的东亚人。她同其他来自巴西本地、印度、津巴布韦、以色列的同事们一起负责从矿工开采的岩石中找出钻石的工作。 每天工作十个小时,虽然薪水可观,可是工作强度很高,枯燥无味,环境又危机四伏。她才任职一个月,当地就发生了印第安土著和矿工因为采矿地域之争的血拼事件。 面目全非的矿工的尸体被运回公司,从高洁面前经过,她整整两天未进主食。 巴西的食物也不合高洁的胃口,粗糙的食材,复杂的香料,还有不利于消化的棕榈和椰奶,使她常常食不下咽。放工后唯一轻松的方式是去小镇上的酒吧叫一杯威士忌。 她需要感谢司澄,是司澄教会她品味威士忌的美味,让她在这个热得让人油腻和疲劳的环境里有了放松的方式。 高洁的巴西同事爱丽莎是所有同事中唯一与她关系不错的,爱丽莎是同事里唯一一个和高洁同样有留学英国经历的人。 实在不赖高洁的挑剔,只因共同生活工作后,她发现和背景不同的热带种族人群没有太多共同语言,况且他们的英语口音严重,连基本交流都很有困难。 更令高洁感到难堪的是,有印度和巴西的男人频繁向她示好,态度热情奔放,行动目的明确,表达简单直接。她一律说“No”,结果是被公开嘲讽成“保守无趣的东方人”。 于是,在发现和爱丽莎交流没有太大困难后,她非常乐意主动跟着她一块儿去酒吧放松。 这里的酒吧脏乱、潮湿、烟雾弥漫,但是热闹,有很多过客,来自五洲四洋。高洁在酒吧里看着形形色色的人种,想象他们的人生。生在此处的,来到此处的。如何生存?为何来此?何时走?又将去到哪里? 她实在太孤独了。 孤独容易让人胡思乱想。 爱丽莎告诉她,最近酒吧里来了一个中国人,很帅,天天来,要不要去试试运气? 高洁很久没有遇见和自己说同一种母语的人,她有点儿渴盼他乡遇老乡。 就在这间叫做“潮湿的心”的酒吧,高洁一进去的第一眼就看到了于直。 于直面向正在热舞的人群坐在靠着吧台的高脚凳上,手里提着一瓶威士忌,一脚直放,一脚曲着搁在高脚凳的提脚栏上。昏暗的追光时而扫过他的面庞,可以看见他正微笑着同站在他身边的女侍者讲着话。 高洁发现,在昏暗里他能被旁人立刻认出来,并不是因为他的东方人基因。 一个长得好看的男人,不论是东方人还是西方人,是亚洲人还是美洲人,都能被第一时间认出来。 于直的好看,在于皮肤足够的白,在于肩膀足够宽阔挺拔,在于上身的白衬衫开了胸前两粒扣子,露出里面同样白皙的胸肌,没有胸毛,足够干净,在于下身的牛仔裤包裹两条腿足够修长。 以上的优点是爱丽莎在高洁耳边兴奋的总结。 当然现场有女郎同爱丽莎有同样的兴奋,譬如站在于直身边的那一位,几乎露出半个胸脯晃在他的面前。 爱丽莎拉着高洁走近一些,听见性感女郎正在用英语问:“不需要吗?亲爱的。” 于直的微笑,走近来看,才能发现它独特的风格。眼神是懒懒的,但是眼眸在黑暗里却亮得透人,向右勾起的唇角带出好看的弯弧和浅浅的唇窝。似笑非笑,似讽非讽,似诚非诚,似是而非地教人捉摸不透。 比起他的皮肤、他的肩膀、他的胸肌、他的腿,恐怕更要人命的是这一副笑容。 他正对性感女郎讲:“甜心,我很想看明日亚马逊河流上的日出,所以今晚希望在亚马逊河上过一夜。” 性感女郎满脸失望,于直拍拍她挺翘的屁股以示安慰,也催她离去。 南美傻大姐爱丽莎问:“嘿,你们东方人这么爱看亚马逊河的日出?” 高洁想了想,用英语向爱丽莎简单解释了一下什么叫做“婉言谢绝”,“用不伤人的借口来拒绝自己并不想接受的邀请。” 她的解释被于直听到了。她听到于直清清楚楚用普通话在问她:“中国人吗?”不等她回答,他摇了摇手里的酒瓶子,“来喝一杯?” 他伸出长腿,朝着她站的方向踢了张椅子过来,被她截住。 两人一站一坐,在嘈嚷的酒吧里又互相打量了对方一番。 同热情奔放的南美女人相比,高洁的一身碎花长袖长裙,只露一段头脖子和一段脚脖子,根本不容人遐想的着装态度太不合乎当地风俗。 于直打量完高洁的服装后,皱起眉头,说:“那就应该是中国人了。在这里,颈部以下不表现荷尔蒙的都是中国人。” 他的语气有些轻佻,与此地南美男士比,并无相异。高洁也皱起眉头,“那看来您很入乡随俗。” 爱丽莎不甘寂寞地插话,“你们在说什么话?中国话?” 于直冲爱丽莎又勾起了他的唇角,“Hello,甜心!” 爱丽莎心花怒放,“帅哥,何不请我们喝一杯?” 于直耸肩做出无奈状,“我正在用中国话邀请这位同乡。她似乎对我有所戒备。您能劝劝她吗?在异国看到同乡,我只是太兴奋了而已,只想请你们喝一杯,没有别的企图。” 爱丽莎喜笑颜开,对高洁讲道,“嗨,别拘束,你的同乡你还信不过吗?” 于直做了个请的姿势,高洁被爱丽莎摁到被于直踢到她跟前的椅子里头。 于直打个响指,向酒保叫了两个杯子,为她们倒上了威士忌。 他拿起酒杯,冲着高洁,用中文同她说:“相信我,我没有恶意。我姓于名直,‘于是’的‘于’,‘直接’的‘直’,中华人民共和国人氏,在巴西拍纪录片,工作无聊,过来消遣,没什么坏心眼。” 他一刻轻佻一刻真诚,让高洁跟着一刻生气一刻平和。 她举起杯子,主动同于直碰杯,“我叫高洁。台湾人。” 于是两人讲和。 于直笑着问她:“干净的台湾小姐,你来这儿是干什么的呢?” 高洁答:“我受雇钻石勘探公司。” “下矿?不会这么惨吧?” “不,钻石检测和分类。” “这么无聊无奈的工作看上去不适合你。”于直端起酒杯。 高洁心底蓦地一触,也拿起酒杯,同于直的酒杯一碰,“是很无聊,也很无奈,但是有钱,就可以生活下去,为了生活干杯。” 爱丽莎问:“你们又在说什么?” 于直说:“我们在谈论工作。” 爱丽莎抚脑门并且转动她的大眼睛,“哦,整天工作工作,钻石钻石,我都僵硬成钻石了!钻石是这个世界上最不美好的东西!” 高洁和于直同时被爱丽莎夸张的表情逗笑起来。 于直问:“听说米纳斯热拉斯省的阿贝特河附近可以采到粉钻?你们的专业意见是?” 爱丽莎说:“我们即将转移到阿贝特河开工。希望那儿有传说中的粉钻,那我们就有更好的业绩提成拿。 于直把袖子撸到手肘处,露出结实的小臂,从衬衫胸前口袋里掏出一盒烟,抽出一支来,对高洁说:“果然是好工作,找到好东西,就会有钱拿。” 高洁把他手指间的烟抽出来,说:“一份耕耘一份收获。” “有烟瘾?” “不,解解闷。” 于直从裤兜里掏出打火机。高洁就手拿过来把玩。 打火机的钢壳皮饰是一只猎犬。都彭的铂金定制版。眼前的男人不但识货,而且应该有识货的资本。 高洁为自己点燃香烟。 于直说:“既然这么无聊无奈又费劲儿,为什么不让自己更开心点儿呢?” 高洁吐出烟圈,“譬如呢?” 于直直勾勾的望牢高洁,眼底有些似有若无的意思,“来到异国不谈一场异国恋爱就太不给东道国面子了。” 他的这个眼神在这个环境和这个情境下产生,居然变得如此正常,不令人讨厌。 也许是已近午夜,酒吧的气氛逐渐热烈起来,巴西桑巴节奏密集,让所有的萍水相逢都变成老友欢聚,没有任何禁忌。 高洁抿嘴一笑,用中文很大声地说:“你应该知道南美人体味儿有多重。不然你为什么拒绝刚才的大胸女?” 于直的喉咙里低低笑出来,“谢谢你对我品味的理解。”他含胸低向她,鼻子就在她的唇边,猎犬一样嗅她,“可是有烟味儿也不太好。” 他的眼睛一直看到她的眼底。 那是同司澄的天真的眼睛不一样的眼睛。那眼睛有点儿复杂,有点儿幽深,有点儿直探人心,有点儿肆无忌惮。 高洁移开目光,移开太过接近他的身体,“很高兴今晚说了这么多中国话。”她在烟灰缸内掐灭烟头,“我们得走了。” 于直移开眼睛,举起酒杯,勾起唇角,恭送她。 洁身自爱(9) 高洁并不喜欢回到自己的宿舍,她和另一个巴西姑娘伊丽莎白同住一间宿舍。 伊丽莎白有美丽丰满的胸脯和充满欲望的热带面孔。她常常带情人回宿舍过夜,经常是不同的男人,等高洁回来后才送走他们。这样的常态让高洁自认倒霉,她整晚都在一种充满了肉欲的腥臊的空气中失眠,睡眠质量十分之差。 “不懂得至高无上的身体快乐。”这是伊丽莎白经常嘲笑高洁的话,除了这一点,她和高洁还算相处融洽,只是实在没有其他共同话题,让她们连一起去酒吧喝酒的朋友都做不成。 高洁和爱丽莎在宿舍园区门口分的手,走到宿舍门口,听见里面还没有结束的呻吟和喘息,以及毫不遮掩的肉体撞击的声音。 她选择喝酒派遣寂寞,其他同事也有权利选择其他的方式派遣寂寞,合情合理合人性,她应当予以谅解。 高洁把拿钥匙的手从包里抽出来,转头走出宿舍园区,在已经静谧的街道上散步。她哈一口气,闻到自己口中不太好闻的威士忌和香烟混杂的味道。 她想起于直凑到她唇边的鼻子,像猎犬一样。 司澄第一次认识她的时候,表达一个男性对女性的赞赏和喜爱的方式也同样的直接。可是于直的直接和司澄的直接并不一样,司澄的直接不具备任何侵略性,但谁能否认一只猎犬的侵略性? 高洁在想,今晚的确是喝多了,想的也有点过了。 巴西和爱丁堡很相似的地方是时雨时晴变化多端的气候,她散步没多久,天空下起雨来,于是就近找到一家已经关门的杂货铺的门檐下躲雨。 这时,她看见曾经向她示爱求欢的印度同事迪让从对面小巷子的酒吧里走出来。迪让看见了她,在她拔腿的时候抓住了她的胳膊。 “嘿!Jocelyn,你在等我吗?” 印度人身上的体味和酒味混合在一起更不好闻,高洁甩开印度人的手,“离我远点儿。” 印度人又捉住她,用热乎乎身体抵住她,“难道你一点都不想吗?我很有劲儿,包你忘忧。” 高洁挣扎着,大声叫着,“蠢货!滚开!” 印度人把嘴凑了上来,不过他没有得逞。不知从哪里出现又在什么时候出现的于直用一只手就把印度人从高洁身上扯开。 “嗨!伙计!别动那女孩!” 印度人借酒劲儿挥来一拳,被于直用肘弯挡住,接着肋骨上就结结实实挨了一拳,摔倒在地上。 高洁拉住于直的手,“走吧,别打了,是我同事。” 于直闻言收手,印度人挣扎着在地上爬不起来,这一下挨得很重。 于直问高洁:“需要我送你回去吗?” 高洁看一眼地上的印度人,“好的。” 他们绕过印度人走到小镇的大路上,雨已经停了下来。 于直诅咒了一声,“这该死的鬼天气。” 他们两人都淋到了雨,身上湿漉漉的,衣服贴着身体,极不好受。高洁慢于直半步的速度跟着他,带一点戒备,一点尴尬,暗暗地将裙子拉直,尽量阻止身体曲线毕露。 她说:“你的身手不错。” 他刚才给印度人的那一下子有章有法,迅速狠辣,同他的打火机一样,不像普通人该有的。 于直转头望她一笑,“你的眼神不错。” “拍纪录片的会有这么好的身手?” “来热带拍纪录片,没有两下子会很危险。如果你没有这样思想觉悟,就不用在此地长久混下去。” 于直说得很有道理,都是高洁头脑里没有想过的道理。她说:“谢谢你。” 于直问:“如果他继续骚扰你怎么办?” 高洁想了想,“干掉他。” 于直用手捂住心口,“狠心的女孩儿。” 已经抵达宿舍园区门口,高洁返身挡住于直,“我到了,谢谢你替我解围。我想这是在异乡遇到同胞最大的幸运。” 于直又勾起了唇角,“所以台湾人承认大陆人是同胞了是吗?” 高洁笑,“我们都是龙的传人。” 他叫她,“高洁。”看着她,眼神和刚才一样,直勾勾地,“你拿什么谢我呢?” 他的白衬衫贴在他的身体上,他的身体因此原形毕露。宽阔的肩膀,好看的胸肌和腹肌,健壮的手臂,有一种勃发的气息。 他的身体和他的眼神一样充满暗示。 高洁回应他直勾勾的目光:“你想怎么样呢?” 健壮的手臂伸过来,插入她湿润的发,她的嘴唇被另一个能笑出好看弧度的嘴唇覆盖。 他的舌头辗转在她的口腔里,用侵略的力道做着调戏的事情。 空气是潮湿的,高洁感到整个人也潮湿了,她试图推拒,但是很快被征服。时间在拉锯战中不知过了多久,他才将她放开。 他说:“不邀请我上去喝杯咖啡吗?” 高洁扬起右手,在他反应过来之前,准确无误地,清脆响亮地,给了他一个耳光。 “你说过,在这里没有两下子会很危险,我需要有这样的思想觉悟,欺负我的人,我会干掉他。不管他是谁,不管他为我做过什么。” 于直的脸上挨了一下,猝不及防,眼底闪过瞬间的火苗,但是瞬间熄灭。他揉了揉面孔,重新展开笑意,“这算是我被误解的代价吗?好吧,我冒犯您了,我没有想欺负您。我希望您今晚愉快。” 他扬扬手,转身离去。 高洁搓了搓刚才报复过于直的手掌,冷笑了一声。 伊莎贝拉已经闻声打开大门等她,说道:“你应该邀请他进来,我可以让出房间。” 高洁走进房间。一言不发。 伊莎贝拉关上大门,“你真的不想要吗?男人力量可以让你放松。刚才的那个东方人就很合适你。假正经对不起荷尔蒙。” 高洁抓起床上的枕头朝着伊莎贝拉砸过去,“我想睡觉!” 第二天印度人迪让请了假,他声称喝醉酒摔了一跤。第三天高洁下班时,经过迪让的宿舍,看见他站在门前。 她特地走上前去,扬起下巴微微笑道:“有不少中国人也看上了这里附近的金矿,他们不是那些孱弱的在美国唐人街刷盘子的中国人,他们有精良的武器和先进的设备。对了,我一直忘了告诉您,我男朋友就是其中一员,他一直在阿贝特河附近采集粉钻。最近才过来隆多尼亚。他的脾气没有他的身手好,幸亏他没有带他的枪。” 高洁讲完以后,径直走出园区,走到小镇上的车站前,她审视了一番停在车站前的计程车和司机们,找到了那个在巴西本地同事口中,剃光了头发,左脸上有一道伤疤的巴西司机。 她用学会不久甚不流利的葡萄牙语对司机说:“我想买一些防身的玩意儿。”她用手指比出一把枪的样子,“最好是自动的。” 司机撇嘴,“上车。停车以后我不会停留,您得自己再找车回来。” “明白。”高洁钻进计程车。 很快,她被司机带到城中的一个贫民窟,她下车时给了司机一笔丰厚的小费,按照司机的指示走入贫民窟深处的一间旅馆。 几个小时以后,高洁将属于她的手枪藏入行李箱的夹层。她点燃一支烟,坐在窗前抽了一阵。 现在,她有足够的力量保护自己了。她想。 不久之后,高洁随同以色列主管组队一起开拔去到阿贝特河矿区开采粉钻。她自动申请加入这次编队,因为在那里工作一个月便可以请调回大陆的公司。 当然,高洁想过辞职,立刻买机票回去。辗转反侧时,她想到叶强生世故的笑容。这是一个困难,克服它,她提前调回去就是顺理成章,不会丢了母亲的脸。 坚持在艰苦的巴西工作,已经不仅仅是因为没有家,现在还变成了母亲的荣誉。她不能半途而废。 难事之中也有好事,谢天谢地打她主意的那几个男人没有编入这次分队。 但是在阿贝特河矿区,高洁不得不同其他同事一起跟着矿工深入矿源深处。这里没有隆多尼亚州的实验室和工厂,他们每日从简陋的营地出发,坐着驳船,逆流而上,到毛坯矿上工作,头顶上只有一顶粗布雨篷遮阳挡雨。 高洁被晒黑了整整一圈,她每天开工都带着手枪。在这里已经不是防备对她图谋不轨的同事,而是可能随时攻击过来的印第安土著。 谁都不想遭遇这样的不幸,但是印第安土著的攻击就是突如其来。 这一天,阿贝特河浅滩上的矿工突然大声呼喊奔逃,高洁身边的同事说:“糟糕!印第安人来了!沿着滩涂跑!” 高洁跟着同事们夺命狂奔,每一秒钟都在和生命赛跑,很快,一个印第安人追了上来,她拔出手枪,像私底下练习的那样射击。印第安人被击中大腿,她自己也被射击的反作用力推入河中,手臂被河流中的石块重重一击,顿时昏厥过去。 洁身自爱(10) 不知过了多久,高洁被左肩尖锐的疼痛激醒过来,入眼所见,自己似乎躺在某只船舱里。 她挣扎想要爬起来,可是左肩的刺痛让她忍不住大叫出声。 有人推门走了进来,蹲到她的面前。 于直的表情很严肃,他说:“你的肩膀脱臼了,我一直在等你醒过来,我必须帮你把它接回去。立刻。” 高洁下意识牵一牵左肩,立刻因为疼痛冒出冷汗,她抽着气,“医院。” 于直缓缓摇摇头。他的表情出乎意料的凝重和认真,甚至有些诚恳。 高洁随即反应过来自己的要求不太现实,她艰难地望向于直,抽着气断断续续问道:“我们??现在还在阿贝特河上?” 于直说:“是的,你没有别的选择。我们没有可能一个小时内把你送到医院。事实上,我们恐怕不得不在河上漂一段时间。” 疼痛一阵一阵袭击着高洁的神经,她极力保持着清醒的意识以便对眼前的情况做出合理的判断。面前的这个男人,不过两面之缘,是否可以信赖他? 于直说:“我在部队服过役,处理过同样的情况。不知道这个理由是否可以让你放心点儿。” 她沉默地观察于直。 世事总是教她在无从选择的选项里做出选择:母亲去世了,司澄和她分了手,她不得不来到巴西,又不得不从隆多尼亚州调到阿贝特河。 高洁闭上眼睛,“我??相信你。你尽管??去做。” “如果,出了意外,怎么办?”于直问。 高洁将眼睛睁开,盯牢眼前的男人,她一字一顿说:“不,怪,你。” 于直跪伏下来,一手提起高洁的手臂,保持着平衡,另一只手放在她的肩膀上,对准了位置。 接下来的动作会令这个女孩疼痛难忍,也许会再次晕过去。他提醒她,“会很疼。”他听见了她咬牙的声音。 当于直将高洁的手臂推回去时,她的身体随之僵硬地弓起,继又痉挛着抽动,牙关咯咯作响。 他说:“你忍不住可以叫出来。” 但是高洁没有,她咬到了自己的唇肉,血腥味冲进食道,她忍不住吐了出来。 又有人走了进来,高洁不知道是谁,只模糊听见有人用英语在问:“上帝!她居然忍住了,她居然没有尖叫。她会好起来吧?” 又有一个人在用英语说:“灌她阿司匹林。于,给你绷带。固定住肩膀,帮她减轻疼痛。” 她被撬开口腔,被灌下水和药片,他们拍她的背心,帮助她吞咽下去。然后她的手臂被固定住,袖管被剪开,手肘和肩膀被人用绷带绑好。有个人一直拖着她的背脊,还在用湿润的帕子擦拭她的额头她的脸,额前冰凉的触感,温柔的动作,就像小时候病重时,母亲所做的那样。 她下意识地,辗转着用脸颊去靠近那掌心的温度,宠物一样冀求着掌心展开,抚慰住她的疼痛。 又不知过了多久,高洁再度清醒过来时,发现仍躺在船舱中,身体的疼痛已经减轻太多,这令她舒服了不少,精神也恢复了一些。 船舱内依旧无人,只空空吊着四只吊床,随着船身波动微微摇晃。船舱一角堆放着一堆行李和器械,高洁看到其中有两台摄像机。 她突然想起来她刚才应该呕吐了,虽然身边没有呕吐物的痕迹,但是身上有酸馊难闻的气味。 死生大事渡过以后,个人的羞耻感席卷而来。高洁知道自己的身体又脏又臭,比自己不能动弹的左臂更让她难受。 她躺着睁着眼睛发着愁。这是有生以来从未遭遇过的困境。她在犹豫是不是呼唤于直。 念头一起,于直就推开门再度走进来,手上端着一个大碗。 “我想你应该醒了。饿了吗?” 他蹲下来,高洁挪动身体往旁边退了退。 于直笑起来,一眼洞穿她的心思,“想洗澡?” 高洁张了张嘴,声音沙哑得自己都认不出来,“有女人吗?” 于直像个恶作剧的男孩一样,把头略歪一歪,勾着唇角,“没有。” 高洁咬一咬唇,咬到唇上的伤口,疼得抽气,她又问:“多久能靠岸?” “我们在阿贝特上游遇到印第安人和矿工的争斗,被当做同党也被印第安人伏击了,为了避开正面冲突区域,就近躲进一条支流,在河里捡到了你。现在——”于直顿了顿。 高洁微微抬头,把嘶哑的嗓子扯高了三度,“迷路了?” 于直撇嘴,“我们没这么无能,只是绕了路,要回到离这里最近的港口恐怕得多花上一周。” 高洁把后脑勺无力地垂到枕头上,轻微地叹了口气。 “我们的向导告诉我,往前再驶半个小时,可以靠岸休整,岸上有瀑布可以洗澡。”于直用根本不掩饰的笑意望住高洁。 高洁抬起眼睛瞅他一眼,他真心实意地用表情表达了他的不怀好意和幸灾乐祸。 她想了想,又想了想,下定了决心,“我需要洗澡,我也需要一套新的衣服。” 于直摸了摸下巴,高洁才注意到他和初见时不太一样了,比那时候黑了,或许是因为在野外不及打理,蓄了些短须,头发也长长了,用女用发夹将刘海全部夹在头顶,在脑后扎了个小鬏,露出宽阔光洁的额头。 成熟男人的气息,就在她的面前,比自己的脏和臭更让她难堪的,是男性的荷尔蒙,无时不刻地挑逗。 他偏偏还在利用现在的优势,“船上有四个男人,我,我的美国导演,我的加拿大摄影师,我临时请的巴西向导。你准备挑谁帮助你呢?” 高洁吐出一口气,狠狠瞪住于直,“你!” 于直愉快地拍拍她的头顶心,就像夸赞自己的宠物一样。他说:“好选择。现在,为了你等一会儿有力气下船,吃点儿?” 他拿过靠垫,帮助高洁半坐起来,高洁动一动自己尚能活动的右手,“我自己来。” 于直没有再同她抬杠,将勺子塞入她的右手,端着碗坐在她的身边,充当她的人肉桌板。 吃饭片刻,这艘小驳船上的其他人员陆续进来同高洁打招呼。 于直对她没有任何欺骗,他的确是带了一支很正经的纪录片拍摄团队,如他所说,一个美国导演、一个加拿大摄影、一个巴西向导。美国导演告诉高洁,他们还有三个摄像在另一处雨林补拍镜头。 高洁毫不客气地将于直的手臂当做桌板,一勺一勺慢悠悠舀着那碗里的汤饭吃。汤饭不知是他们之中谁做的,但是用肉骨头汤泡米饭这样的做法,也就只有中国人会做。她发现汤饭口味不错,温度适合,没有对她口腔内的伤口造成伤害。 美国导演热情多话,坐在高洁对面的吊床上,向高洁介绍:“我们用两年的时间拍了澳大利亚、博茨瓦纳和西伯利亚的雅库特。” 高洁望望当着人肉桌板毫不抱怨的于直,问美国导演,“开采钻石对你们来说有什么吸引力?” 美国导演说:“矿工工蚁一样地辛苦劳动,挖掘价值百千万的钻石,财富和贫穷、现代和落后,巨大的社会矛盾张力。这会是我们最好的实验之作。” 实验之作?高洁瞅一眼美国导演长满半张脸的大胡子。 美国导演向于直说:“于给了我们这个好主意,我们因此筹备了三年才开始拍摄。他是个好学长。” 学长?高洁诧异地又瞅一眼于直,他似乎还真是个领头的。 于直冲她保持微笑。他宽阔的肩膀将汗湿的衬衫绷得紧紧的。 高洁发现自己的目光放得有点儿不是地方。 用完餐后,高洁的身体舒适了许多,疼痛感进一步消退。年轻的身体,遭受磨难,只要有了存活勇气,就会产生无穷活力。 于直的驳船很快驶入一处小河湾,巴西向导进来通知大家:“找到一个泊船的好地方,从这里下船往西走一阵会看到一条小瀑布,水质很好,可以放心洗澡。” 于直站起来,从行李中拿出一件白衬衫和一条卡其裤,用中文对高洁说:“可惜我没有女性内衣。” 高洁面上一热,没有搭理他。 加拿大摄影师吹了一声口哨,脸上做出无比夸张的羡慕表情,“于,你和这位尊贵的小姐先去吧!” 于直对着高洁弓身给了一个邀请礼,“走吧,尊贵的小姐。” 他伸手架起高洁,高洁说:“我能走。” 于直在她的耳畔讲:“别逞强。” 用中文。热气吹在她的耳垂上。很痒。 洁身自爱(11) 高洁被于直搀扶着走下驳船。此时已近傍晚,阳光热烈,丛林里有腾腾水蒸气蒸发的袅袅轻雾。 于直说:“不久前才下过暴雨,不知什么时候再来一场,我们得快点儿。” 他小心拨开挡路藤蔓,扶着高洁走入茂密的树丛中。如巴西向导所言,他们往西很快就找到一个小瀑布,不过十尺高的水柱在一座小小的平顶小坡腰顺势而下,水流不疾不徐,流进一条潺潺小溪。 于直脱掉鞋子,伸脚在小溪里探了探,溪流深度没过他的膝盖,很安全。他转头看着高洁,不说话。 这就是他最坏的地方。 高洁和他对峙了十几秒钟,承认失败,现在的她,确需帮助。 她清了清喉咙,却小声请求,“你能不能闭上眼睛?” 于直微笑,“我没有本事闭着眼睛给你解开绷带,再闭着眼睛帮你绑上。” 高洁无语,垂下头,认命地自己闭上了眼睛。 她听到于直的声音里带着笑意,“你倒是很善于掩耳盗铃。” 高洁哼声闷气,“我是没有办法。” 她的额头被对面的这个男人用手指点了一下,而后手指移动到她的长裤扣带上,扣带被解开,她的裤子滑落到脚踝处。接着是她的绷带被解开,她的手肘被于直用一只手小心翼翼地托住。 于直的另一只手停在高洁的衬衫的第一粒纽扣上。大约是一秒,也可能是十秒。她的纽扣才被一粒一粒解开,衣服从她的右臂褪出来,接着被他用小刀割开了左臂的肩线,抽出了衬衫,整个过程利落而轻巧,仔细而温柔,而且留给她选择的余地——于直在决定是否帮助高洁将胸罩和内裤脱下来前征询她的意见,“要不要继续?但是我得提醒你,内衣要是湿了,接下来的几天你只能选择裸穿外衣。” 高洁几乎已近全裸地幕天席地地站立着,也战栗着。站在她面前的男人,并不能让她完全信任,可是,丛林中的虫鸣鸟叫声声催得她心烦意乱,全身的恶心气味更加令她心浮气躁。 赌博心起也就瞬间,高洁下定了决心,睁开眼睛,直探入于直的眼睛,“谢你帮忙,上面这一件。” 她听见于直的声音稍稍低沉了些,“高洁,你是真心把我当正人君子了啊?” 高洁的脸颊发烧,浑身发烫,脉搏在喉咙里跳动。但是赤裸的身体为面对一切局面的勇气武装起来。她对着对面的才为她宽衣解带,并且将要继续此项工作的男人,镇定地开口:“于直,我很感谢你的相救和帮助。我现在站在这里,手不能动,很狼狈,你刚才又帮了我很大的忙。我知道,你是不会为难一个落魄的人的。所以,所以我也没有太难为情,在这样情况下,接受了别人的帮忙不是一件羞耻的事情。” 于直歪头瞅了她一两秒,忽而一手叉腰哈哈笑起来,说:“高洁啊高洁,你可真是个煞风景的高手,真明白怎么一盆冷水浇熄男人的兴致勃勃。再淡定的男人,做了我刚才做的事都不会淡定,但是听了你刚才的话,不淡定也得淡定。这么大一顶高帽子,让人接好呢?还是不接好呢?” 高洁也低低笑了出来,“你说出这样的话,说明你肯接我的高帽子。多谢你,于直。”她再度闭上眼睛。安心地。 于直的手绕过她的身后,解开她胸罩的搭扣。胸罩自胸前脱落下来时,她轻轻颤抖,可是仍能快速地将右臂从胸罩的圈带中钻出来,受伤的左臂在于直的帮助也很快脱了出来。于直将绷带重新系牢在她的脖子上。 他说:“好了。肥皂和干毛巾我都放在岸边。接下来的事情你自己能对付。” 高洁再度睁开眼睛时,于直正背对着她走向两米开外的石墩,找到一个合适的位置倚靠上去休息。 高洁不禁舒一口气,脱下内裤,转过身,格外小心地踏入溪流,只听身后于直说道:“发育得不错。” 高洁让自己的身体稳稳地浸入水中,再将脸孔浸入水中,自然之水流冲刷着她。 这是一次艰难的沐浴过程,充满着自然的本能的选择,要克服难以想象的心理压力。然而当她置身在汩汩凉爽的溪水中,觉着一切并没有想象中那样困难。 因为她能在混战中活了下来,因为她还有把浑身的污秽清洗干净的机会。 高洁“呵呵”地笑出了声,也许因为精神为溪流冲洗松懈,有了回应于直的戏谑的心情,她大声地说:“谢你恭维。” 于直慵懒地躺在石墩上,背对着她伸出右手比出大拇指。 接下来洗澡的过程就没有那么艰难了。高洁聪明地找到一处小瀑布下可倚靠的内凹石壁,靠在石壁上可以半坐着保护好受伤的手臂,毫不费力地涂了肥皂,借瀑布水势冲洗了头发和身体。 她痛痛快快地洗了一个干净。上岸后擦干净自己,再将内裤穿上。 于直听见动静,起来转身,隔着两米的距离,把近乎全裸的高洁打量。 她湿漉漉的发搭在优美浑圆的胸脯上,夕阳光染在她的肩头,金亮的水滴正从发尖沿着她躯体的峰和谷滑下。他眼神肆无忌惮地从她的发溜到她的脸再溜到她的胸。 不能说他的目光中没有男性的欲望。尤其在夕阳光照下,热带雨林中,原始的气息环抱他们,欲望的袒露愈加张扬。 但是高洁为溪流洗净,心灵上似已跟着换一层装备。 她清净地回望着她索求帮助的男人。 于直走到她的跟前,现在距离不过几十厘米,她赤裸的胸房几乎就要碰上他的胸膛。他没有立刻帮助她穿上胸罩,笑嘻嘻地问她:“你就不怕我是在等你洗干净再下手?” 高洁也微笑。 大自然的气息熏陶令她懂得这是不能制止的,制止了也是有违天性的。 所以,她也微笑着回答于直,“我害怕啊。但是如果我不希望发生的事情真的发生了,我也不会浪费这次活下来的机会。我没有考虑过要死在这里,死在现在。我想最后我还是会选择跟着你走出这里。” 于直叉腰笑着摇头,“你再一次成功地给了我一盆凉水,浇醒了我的人性。” 高洁弯腰捡起自己的胸罩递给于直,于直没有及时接过来,他透亮的眼睛望到她的眼底,“不给我一点儿安慰吗?” 高洁想了想,抓着她的胸罩,踮起她的脚尖,吻在于直的脸颊上。她想如果需要感谢他,那么就需要一些行动。 他的脸颊须刺茸茸,扎在她的唇上,刺得她有点儿疼,她亲得不那么情愿。 可是,很快地,她的后脑勺被一只大手固定住,那道有好看弯弧的嘴唇找到了角度,第二次捕捉到她的唇,但只是轻轻地,巧巧地,在她的唇上印一下,随即分开。 于直从她的手里抽出她的胸罩,他说:“高洁,就是为了你说的那么多的废话,我也得当一次正人君子,不然对不起我千年一遇的救人之举。虽然——”他动手给她穿上衣服,从内到外,注意着她的伤手,动作依旧轻柔,“虽然我的确很想干一些不那么人性的事。你不知道你现在有多香。” 洁身自爱(12) 他帮助她穿上胸罩,用手指勾住肩带,捋平整,宽宽大大的衬衫套到她的身上,扣好纽扣后,卷起她左边的袖管,拿出一卷宽宽的绷带,重新给她包扎固位。最后帮她套上卡其裤。 衣服晃晃荡荡挂在她的身体上,他的气息喷在她的肩头上,像此时西下的热带太阳,热乎乎的,但是没有杀伤力。 丛林里悠扬的鸟鸣静心来听,如此悦耳。高洁对着西下的太阳欢畅地笑了笑,被于直看到。他问:“傻笑什么呢?” 高洁说:“遇到了好人,感到很幸运。” 于直用手指点点她的额头,“又来了一顶高帽子。看来你是真的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高洁说:“印第安人来的时候,我想我完了。” 于直开始动手解开自己的衬衫扣子,“所以你开了枪?” 高洁用右手扶住额头,过了这么久,她才想起了她重要的防身武器,“我的枪呢?” 于直脱下衬衫,露出健壮的肩膀和手臂,还有漂亮的胸肌和腹肌。想着自己武器的高洁抽空在心里赞叹,多么健美有力! 于直弯腰解开裤带,回答她,“被河水冲走了,我没时间捡下你再捡下你的枪。如果你还想要它,回到城里以后,我再买一把赔给你。” 他脱下了长裤,正要脱下内裤,抬眼看到她没有控制好的目光溜到了他的腹肌上,勾唇一笑,“想看吗?” 高洁意识到自己失态,但是不想认输,“你的身材很漂亮。”她别过头去想,他一定不会放过揶揄她的机会。 于直走下了水,伴着踩水声,果然没有放过揶揄她的机会,他说:“我们互相赞美,却什么都没有做,太虚伪了。” “上天自有安排。” “是个好理由,在这里能遇上两次,不是上天的安排都说不过去。” 高洁踢着她的双腿,脚掌晃在无名的青草上抚弄,既痒又舒服。两只不知名的鸟儿从溪畔的高耸入云的树枝上飞向天际,极目跟去,轻云卷卷天空湛蓝,她的心情跟着飞高飞远。 和于直一起回到驳船停靠的河湾时,加拿大摄影师站在甲板上吹着唿哨,“你们居然这么快?于一定没有尽力。” 于直一拳捶到他的伙伴肩膀上,“嗨!你们快去吧!这样太阳下山前我们能把饭吃了。我们没有荤食了,回来的时候记得抓两只鸟。” 被命令的三个男人大笑着一起离去。 于直将高洁扶进船舱时,高洁看到在船舱口的储物间内有燃料罐和锅具,以及一些食材,靠着门边还有一杆鱼叉和一支猎枪。 她问:“吃的够不够撑七天?” 于直答:“我们的鲜肉已经没了,接下来几天只有大米和方便面。我现在也得去找点儿荤食。” 他从储物间内拿出鱼叉,才踏出一步就停了下来,慢慢地谨慎地将右手伸到储物间门边又摸出了猎枪。 高洁在船舱内看到于直挡在船舱门口,一直没有动,不禁发问:“怎么了?” 于直拿着猎枪的手轻轻摇了摇,示意她不要说话。 高洁支撑着身体爬起来,扒开船舱的窗帘。在离开他们有二十米的距离,丛林到河岸的出口处,有一对凶恶的眼睛,闪着金光,灼灼地锁定这里。金色的皮毛、黑色的花斑、竖着厚长有力的尾巴不疾不缓地摇摆。 总是隐匿在雨林深处的众生之王美洲虎,不知为何会像现在这样从丛林深处走出来,此刻正悠闲地踱着王者的步伐,研判地审视着外来的侵略者。 高洁的头皮骤然收紧,全身瞬间僵直,嘴唇紧闭,右手死死抓住窗帘,手腕上脉搏的急速跳动几乎可见。 她不敢有一点点异动。 站在舱外的于直,手指悄悄在猎枪上摆到合适的位置。 他同美洲虎一样,都没有进一步的动作,好像在比着耐心,也好像都在蓄势待发。 时间一分一秒在流逝,过了五分钟,也或许是十分钟。高洁感到周围的风声虫叫鸟鸣都安静下来了,丛林的原始气味一阵阵猛烈袭来,全部来自二十米外的这只来自丛林的野兽。她在想,她真的从未预料过她也许会死于猛兽之口。她又在想,这么危急的时刻,那个男人正挺身挡在她前面,这是存心留予她的生机。他已经救了她一回,目前是第二回。她忽然又开始担心起来,担心他那几个同伴若是此刻回来,会不会搅动周围的安静,激怒危险的大猫。 就在几乎静止的时间里,高洁的念头杂而乱,心跳急而切,快要承受不住。 忽地,一阵狂风袭来,骚动树林发出飒飒响声,气温急速下降,河水在船下开始翻腾,雨点落到船舱顶上的雨篷,发出沉重如雷的打击声。 对岸的大猫美丽的皮毛被雨水打湿,甩甩身子,居然转过身,头也不回地往丛林的深处走去。 高洁全身力气仿佛放尽一样瘫倒在地。 于直神色如常地将猎枪和鱼叉放回原处,走进船舱,盘腿坐在高洁的对面。 她的神情,可以用楚楚可怜来形容。他勾起他漂亮的唇角,冲她微笑。 静止的时间又活动起来。高洁的脉搏仍旧热烈地跳动,频次快到她安抚不了自己的心脏,她需要外力的抚慰和支援,不由自主倚靠向此刻唯一的依靠。 于直的身体传递给她生命的温度,他两手一拢将她抱入怀中,她尽可能地同他靠近。 “我好像又活下来了。” “嘘!”于直在她耳边吹气,教她放松,“没事了,它走了。你处理得很聪明。我真怕你万一尖叫起来,我今天有可能就把命交代在这里了。” 他的手掌握在她背后心脏的位置,稳稳传递过来的热量,令她心脏平静。 舱外走近嘈杂的人声,推门进来的美国导演好笑地在门前刹住脚步,“打搅你们了吗?” 高洁脸上一热,身体暖回来,意识跟着回炉。她挣扎着从于直的怀抱中离开。 于直放开高洁,站起来走出门外,招呼他的伙伴们进来。他的伙伴们都被雨淋湿了,白洗了一顿澡,只能到储藏室内又清理一遍身体。不过他们完成了于直交代的任务,带回来两只鸟作为晚餐。 于直告诉他的伙伴们,“刚才有一只过路的美洲虎。” “天哪!” “又命大了一次,上帝保佑我们。” “哈哈值得庆贺,今晚大喝一通。” 不同肤色的人种共同鼓掌庆祝死里逃生。 巴西向导拿出威士忌,高洁说:“我也要。” 巴西向导存心说:“我们只有四个杯子。” 于直说:“我的给她。” 她朝他笑,他也朝她笑。 共历生死,更添亲厚,其他已经不重要。 加拿大摄影说:“下了雨,晚上气温很低,我们只有四条毯子。” 于直凑到高洁耳边,“和我盖一条你介意吗?” 高洁也同他耳语,“你什么都不会做对吗?” “那太考验我的定力了。” “我想,你肯定不会当众表演的。” 他又用手指点她额头。 看在其他人眼里,他们好像已经开始了一段罗曼史,浪漫的美洲人都乐见其成。加拿大摄影将自己离高洁最近的那只吊床拆下来,留出给于直和高洁共寝的床位。 热带雨林骤冷的夜晚,有了威士忌,有了毯子,有了于直的身体,就没有那么冷。 毯子不够大,盖两个人稍微局促,破灭高洁想要保持距离的念头。 于直在睡前说:“好好睡着别动,别乱卷毯子。” 这样他们两人身体几乎毫无罅隙。 高洁一动都不动,肩膀的伤势到了夜里有点疼。黑暗里,于直的手从另一边伸过来,按在她的伤势处,劲道恰好地捏按下去。 第一下,差一点疼得她尖叫;第二下,她的肌肉开始松弛;第三下,疼痛感像是开始被驱逐了;再后来,高洁舒服得差点呻吟。 她小声地问:“你是服役的时候学的吗?” 他小声地答:“是的。” “我从来都不知道原来我这么怕死。如果那只老虎没有走怎么办?你当时在想什么?”她问。 “如果我被老虎撕了,至少能保证它一定会吃饱,你可以活下来给我收尸。” “于直,谢谢你。”她说,由衷地。 “那么亲亲我。” “不行,你知道我的肩膀动不了。” 于直在黑暗里半撑起身体,外面暴雨已停,虫鸣正欢,月光明亮,投进一线清光。他看到了清光下高洁的脸。 高洁知道窗外的月光正照在自己的脸上,清凉的月光也化解不了脸上的烧红。于直的眼睛在月光下同样清凉,温柔地看着她。 她把眼睛闭上。 一阵后,没有发生任何事情,又一阵后,于直好像又翻身躺了回去。 她把眼睛睁开。 她听见他挺遗憾地说:“为了保持我的人性,就不占你便宜了。” 洁身自爱(13) 亚马逊热带雨林在暴雨后的清晨,恢复了原始的燥动和热闹,展现生命的勃勃生机。 高洁在清晨被巨大的猿叫闹醒,对早已起床忙碌起航的男人们道早安。 于直靠在门前,好笑地看着睡得一脸迷糊笑得没有心肺的高洁。 他问:“吼猿都没能吓到你?” 高洁说:“我的魂已经飞回来了,再也不会飞走,现在什么都吓不倒我!” 于直抱胸,“随遇而安是个好习惯。” 高洁靠自己一臂力量站立起来,于直并不过来帮忙。她靠在窗口,天空中一轮红日覆射大地,郁郁葱葱的地上生物欣欣向上。 又迎来新的一天。 濒临绝境才知生存之可贵。她还活着。一切都好。 早餐是咖啡和方便面,中西文化结合得天衣无缝。 巴西向导说:“我们已经出了河湾,前面的河道没有涨潮,情况比较乐观。” 高洁问:“我们能不能提早走出这里呢?” 于直回答:“可能,运气好的话,顺风顺水,不再遇到暴雨,那就用不着七天。” 他起身走进驾驶室,换下那里的美国导演。 美国导演坐到于直的位置上,高洁的目光跟着于直进了驾驶室。 他稳稳地站在驾驶盘前,戴上了一副墨镜,头发束在脑后,有力的臂膀转动着面前的驾驶盘,河面微风贯进驾驶室,拂动他额前一缕黑发。他全神贯注驾驶,心无旁骛。 “于这样的男人永远都不缺女性的欣赏。”加拿大摄影说。 美国导演笑着对高洁说:“聪明的姑娘不会让自己陷入太深。” 高洁说:“他应该去做模特而不是在这里拍纪录片,不是吗?”她笑着逐一与面前的三位美洲人友好地交换目光,“难道没有姑娘告诉你们,你们都很帅吗?” 加拿大摄影师竖起大拇指,“这是一个聪明的姑娘。” 高洁和男人们一起笑起来。 傍晚靠岸休整时,她拿着于直的杯子喝着威士忌,建议男人们在陆地上挖一个三十厘米的小深坑,将打猎来的鸟肉和鸟蛋用树叶包裹好了深埋进去,然后盖好沙子和泥土,在上头设火堆。 “这样有烟熏风味。” 她说。 负责实干的于直忍不住抱怨:“要求还真多。” 美国导演说:“原来你也学了些野外生存的办法。” 她靠在船舷上,面向徐徐清风,“我来巴西之前想过一百种在热带雨林迷失的可能,我要做好准备啊!” 给土堆打上火的于直笑她:“是是,她还会用枪。” 美国导演问她:“你为什么来巴西?为了采钻石?” 高洁立刻否认,“不,我不喜欢钻石。我只是来工作。” 加拿大摄影师耸肩膀,“你的生活太乏味了。只是为了工作而工作多没意思?学学我们。让工作为了我们自己而存在。我们遇到过暴风雨、遇到过毒蛇、遇到过凶恶的土著、还遇到过美洲虎,可是我们有可爱的工作,生活是不是很美好?” 加拿大摄影师和美国导演手挽手,哼起活跃的音乐,跳起了活跃的拉丁舞。 高洁想,我怎么学得会你们呢?简单的快乐。可是我要学会你们,能让自己享受这样简单的快乐,体会生命的美好。 那边食物烹熟,于直和巴西向导熄灭火堆,扒出食物。于直借住隔热手套,撕开肉食,洒上调味粉,装了一份放入碗中,走上船放到盘腿坐在甲板上的高洁跟前。 “今晚还要帮你按摩吗?” 高洁接过他递来的叉子,“不需要了。” 于直问她:“回去后,你还会留在巴西吗?” 高洁叉起一块鸟肉放入口中,食物的香气是充满着世俗的诱惑的,她说:“我应该会很快离开巴西。” 于直又问:“准备去哪儿呢?” 高洁摇头,“我要好好想想,我还不知道。”她又叉起一块鸟肉,把嘴塞得鼓鼓囊囊。 于直看着她把一大碗鸟肉全部吃下去,拿出纸巾递给她自己清理。 生命充满着意外,意外改变着心境。予人诸多无奈,也予人无限生机。 高洁从生死线上几轮回转后,现在坐在甲板上仰望迎向太阳自由飞翔的飞鸟,模模糊糊想着无脚的候鸟终需要落脚的目标滩涂。 她闭上了眼睛,想要厘清一些纷乱的思绪。 忽然,本同她一样坐着的于直猛地站起来,她亦跟着警觉地睁开了眼睛。岸上的三位同伴迅速站成一列戒备。 在他们对面不远处的矮树丛中,猫着十来个裸着上身,仅着丁字裤,但是身后武装着弓箭的印第安人。他们不知在那里静立了多久,现在正目光炯炯地注视着他们,棕漆漆的涂上彩色油彩的面上看不出表情是狰狞还是友好。 高洁勉强自己站起来,尽量不颤抖。她是带着点儿前一日遭遇印第安人袭击的心悸的。 美国导演在不久之前告诉她,他们在河流上救下她时,还想救下河里的另一个受难者,但是捞起他时发现他已经心脏中箭绝气多时。 这是与高洁擦肩而过的死亡,她没想到这么快又面临同样的危险。 于直的手在这个时候握住了她的手,低声地说:“状况真多,不要害怕。” 他的手劲有力,握紧她时给予她无限生的暗示。她答:“我不害怕。” 这么一想,心内稍稍安定,至少目前,她有同伴,可以并肩而立,并不孤单。 双方对峙了一会儿,印第安人中有个发色灰白、个子较高,脸上油彩颜色同其他人不一样的长者用土著语同其他印第安人讲了一句话。 巴西向导听到了,连忙高声用同样的土著语同印第安人对话。他们你来我往互相讲了几句后,巴西向导面色凝重地告诉他的同伴们坏消息,“他们不是我们之前遇到的那一族印第安人,不会乱杀人。但是,他们希望我们提供帮助。” 于直警觉地问:“什么帮助?” 巴西向导表情无奈,“他们想要和当地州政府谈判,要钻石矿业公司退出这里的雨林。他们认为外国人能帮助他们。” 船上船下的同伴们面面相觑,都心知不妙。 于直冷笑,“到底是绑架还是帮助?” 巴西向导一脸苦瓜相,“于,你是认真要我说出这个后果吗?你不怕吓到女孩吗?” 于直望高洁一眼,“她没那么胆小。” 巴西向导指着印第安人背上的弓箭,“看到了吗?”他顿一顿,十分谨慎地,“他们背上的箭,那箭尖上有氰化物,中一箭肯定毙命。” 于直低低地骂了一声“shirt”。 巴西向导说:“他们说了,只要州政府肯和他们谈谈,他们就放我们走。” 高洁舔一舔唇,唇肉上的伤口还未愈合,但她已不像之前两次那样容易极端恐惧,她做好了面对神秘原始雨林中任何变故的准备。她握住于直的臂,“我们去。不能死扛在这儿,没有意义,我们不能死在这里。” 于直抓下高洁的手,而后十指交缠地握住,他们并肩走下船,和同伴们汇合。印第安人分成两批,一批领路,一批垫后,押着他们四人走向丛林另一边。 印第安人的部落并不太远,就在丛林近水源处一大片平原处安扎。那是一些圆形的茅草建筑,只有十几座,簇在一处,用围篱整个地圈起来,形成一个原始的堡垒。 巴西向导说:“看起来这个部落的人口不多,不用害怕,可能还有其他的外国人。” 他们被领入茅草建筑群中最大的一座中,里头圆心的位置摆着一座高高的神坛,有一位持着神杖的花白头发的老印第安人正闭目在念着什么,他的脚下已经跪坐着三个反手被绑的以色列人,他们听见人声,纷纷抬起头望来人。 高洁认出了他们,正是她同历生死线的以色列主管和同事们。 她的同事们也认出她,彼此惊呼一声,脸上都有生离死别后再度重逢的狂喜之色。但是很快地,他们意识到现下一刻并未脱离险境,俱都无奈的相对着耸一下肩膀,继续垂头丧气。 于直低声问:“是熟人?” 高洁将手放在心口,心感安慰,“是同事。他们没事,这真是太棒了。” 于直笑:“你变得乐观了。” 高洁回应他一脸苦笑。 他们俩被身后的印第安人推了一把,巴西向导说:“他们要绑我们的手。” 于直对巴西向导:“告诉他们,这女孩儿受伤了,不能被绑着。” 巴西向导向印第安人解释,请求他们通融,老印第安人张开了眼睛,看看高洁,向他的族人点点头。 高洁成为唯一的一个没有被反绑双手的人质。但是她的脚踝被捆住,系了条绳子,绳子另一端绑在于直背在身后的双手上。 一共八个人质,被这个拒绝原始丛林被现代工业冒犯,但严守族规,不轻易采取血战力敌方式的印第安部落绑架。他们希望通过相对柔和的手段向当地州政府提出他们的诉求。他们对外声称有八个人质在手中,除了一个巴西人,其余都是外国人。他们希望冒犯他们部落周围的热带雨林的矿业公司退出此地。 印第安部落中熟悉巴西当地州政府官员行事的族人出面与官员谈判。谈判进行了一整天,矿业公司的财主们不情愿放弃到手的财富,向政府施压,使得谈判有些僵持不下。 这一切被绑架的人质并没有被告知。 八个人质一直被困在供奉神坛的圆顶茅草屋中,但是没有被为难。他们可以上厕所,印第安人还提供了新鲜的鱼和水果给他们食用。 花白头发的老印第安人戴着高高的色彩艳丽的鹰羽翎冠,一直神色凝重地念着咒语。 高洁昏昏欲睡,干脆蜷在地上,给自己找了一个很舒适的角度。 于直看到卧倒在自己面前的高洁,睡得像母体子宫内的婴儿,好笑地说:“现在心这么宽了?” 高洁忽然发问:“你当时为什么没有射杀那只美洲虎?” 于直答:“美洲虎的数量很少,而且这里的法律不允许射杀食肉类猛兽,更何况它并没有攻击我们。” 高洁抬眼看着始终祈祷着的老印第安人。她说:“我在想,我们出现在这里,是不是真的打搅了这里?他们为了守护好属于自己的东西,不惜冒险,不惜牺牲,不惜算计,不惜犯错。可是这都是为了自己的最该守护的东西,这有什么错呢?他们知道该怎么做,达成什么样的目标,他们就去做了。他们都是勇敢的战士。” 于直笑着问她,“难道你不再怕死了吗?” 高洁轻轻摇摇头,闭上眼睛,“怕的,我怕我没找到我自己就死了。” 她听见于直说:“你别这样睡,地上很凉,你的手臂撑不住。” 可是她眼皮太重了,身体太重了,她负担不了,所以清醒不了。 高洁沉沉睡过去,梦里划着一叶扁舟,行过一处又一处川流,寻找不知在何处的终点。天苍苍而野茫茫,太阳和月亮始终都不给予她明确的方向。渐渐地,她的手臂传来一阵刺痛,她奋力地往前,想要以速度战胜疼痛,可是实在太痛了。 洁身自爱(14) 周围有些吵嚷的人声让高洁悠悠醒转过来。 老印第安人正和其他印第安人谈论着什么,他们的表情十分焦急。她茫然地直起身子。 巴西向导正在小声向同伴们翻译着印第安人的交谈,“他们的一个妇女在生孩子,已经生了一天了,孩子还不出来。他们这里的几个德高望重的医生都出去和政府谈判了。他们很着急,妇女流了很多血。” 于直沉思着,高洁看到他的眼神闪了一闪,他对美国导演说:“嗨!你在芝加哥做实习医生替人接生的流程还记得吗?你的手术包还在我们船上,我记得里面应该有针筒、普鲁卡因、皮针和缝线吧?” 美国导演低吼:“你想干什么?我至少转行有六年了!我都做了你三年的学弟!而且印第安人讨厌白人接生!嘿,你读过海明威的故事吗?你知道白人给印第安人接生的后果吗?” 于直对着他的同伴笃定地笑了笑,“你可以指导我来干,就像上一回你在悬崖上指导我给Tom处理骨折那样。我是黄种人,他们对我不会太避讳。” 美国导演低咒:“你是疯了吧!” 加拿大人想了片刻,投了于直一票,“这是个好主意,我们可以和他们谈判了。” 美国导演被同伴说服,不再反对。 于直对巴西向导说:“你告诉他们我们中有医生可以帮助他们。” 巴西向导犹豫了片刻,将他的话原原本本地翻译给印第安人。印第安人狐疑地打量了他们几眼,讲了两句话。 巴西向导说:“他们不相信白人。” 于直说:“你和他们说,我是医生。我来自东方的中国人。” 巴西向导如实翻译,老印第安人严厉地望住于直,于直朝他礼貌地颔首微笑。他对着于直讲了两句话。 巴西向导说:“他问你有什么条件。” 于直说:“只要孩子平安出生,就放了这里的人。” 印第安人说“不能放了所有的人”。 于直指着自己和美国导演,“那么我们留下,放了其他人。” 巴西向导、以色列人、加拿大摄影和高洁都不可置信地望住于直。美国导演表情痛苦地划着十字架,口中念道“上帝保佑他这个疯子”。于直只是闲闲地坐着冲大家微笑。 印第安人们聚首讨论一阵,然后老印第安人对着于直点了点头。 他和美国导演随即被印第安人带走,加拿大摄影继续着美国导演的动作划着十字架,念祷。 高洁揉着自己隐隐作痛的受伤的肩膀。 她来到巴西,孤雏飘零,别无目的,不知前路,更不知己需,只因拉住她的那一条线已断。她往哪里飘,终又落向何方都不会有人怜惜,有人呼应。可是偏偏,几次险些坠毁,都被及时挽救,被予以一线生机。 那就是一条光明线,一次一次给予她勇气。 她坐在圆顶屋下,看着祈祷的老印第安人,有一刻是觉得自己也被祈祷了。 于直同美国导演走的那一阵,印第安人给人质们送来一餐饭,人质们味同嚼蜡,匆匆吃完。 以色列人对彼此说:“生命虽然无常,可是我们接受了这样大的恩惠。” 加拿大摄影师说:“他总是出着危险的主意,干着危险的事。这个真正的男子汉。哦!他总是会胜利的。” 外面的天又黑了下来,巨大的黑幕笼罩着大地。这一夜雨林中的黑夜湿气很重,每一口呼吸都变得艰难,连虫鸣都稀稀寥寥直至寂寂无声,仿佛被沉滞的空气压迫了。 忽而一阵儿啼划破重重湿气,撕开幢幢黑幕,夜虫被惊醒,振动音翅,加入合奏。 总是会胜利的男子汉,在印第安人的簇拥下,怀里抱着初生的婴儿走近神坛。神坛上的老印第安人疾疾迎下,迎接新生生命。 于直走到高洁身边,高洁看到了他怀抱中的那一个小小的、努力伸动的身体,还未从鸿蒙中睁开眼睛,但已能使柔弱的四肢有力地张展着。 也许生命的本能就是如此,只需一线生机,就能蓬勃生长。 平生头一回看到生命诞生的高洁,不能不想起在她手里消逝的那一条小小生命,心里隐秘的痛稍稍触动了一点点,愈合了一点点。 她望着于直,他的眼睛笑意吟吟,他用只有高洁听得懂的普通话说:“你又没事了。” 她用普通话问:“你怎么办?你们怎么办?只有你和导演留下来了。” 于直的表情平静笃定,一笑如常,“讲究信用的印第安部落留下了一个美国人和一个中国人,这不是一件坏事,当然狡诈的我们利用了他们的淳朴和讲信用的天性。不过,为了活命,我们得相信中国大使馆和美国大使馆。我叫于直,上海人,美国人叫Abbott Jones,芝加哥人。记住。” 他越过高洁,将孩子递给老印第安人。 巴西向导对印第安人说:“如我们约定的——” 老印第安人打断了他,“送其他人出去。” 于直同美国导演被印第安人挡在神坛下方,高洁同其他人被推了出去。她回头望一眼于直,她不知道这会不会是他们萍水相逢一场的最后场面,但是她蓦地突生冲动,拨开拦住她的印第安人,用她目前可用的最快速度跑到于直面前。 她问他:“那晚你揍了印度人以后,为什么冒犯我?” 于直正在诧异她的回奔,更加诧异她的问题。他勾起他好看的唇角,说:“我喝多了,犯了糊涂,觉得眼前这个女孩儿很值得亲一下。当然我不是个好人,也许能占到更大的便宜,这我并不介意。” “好。”高洁抿一抿唇,唇内的伤口已近痊愈,她已经没有任何阻碍。 她踮起脚,在所有人的注视下,将她的唇对住于直好看唇贴了上去。她大胆地伸出了舌头,探寻着这好看嘴唇的轮廓,回应着这份热情的回馈,给予着她内心至大的感激。 而于直毫不迟疑,更不意外,在她踮起脚那一瞬间,就伸手托住她的后脑勺,他迎接着她慷慨的馈赠,专心致志地吸吮着这曼妙的感激。 他们鼻尖贴着鼻尖,舌尖纠缠舌尖,呼吸连接呼吸,摩擦到形同一体。 洁身自爱(15) 印第安人将被释放的人质分成两路送出雨林营寨,高洁和巴西向导及加拿大摄影被分在一路,他们被送回他们来时的驳船处。印第安人同巴西向导沟通了几句后,便即离开。 巴西向导对加拿大摄影说:“他们指了一条能更快抵达最近的小镇的路,一天就能到。” 高洁说:“我们要快点,要快点通知中美大使馆。” 如于直所料,讲信用的印第安人指引他们的道路十分可靠。一天后,他们的船驶入小镇港口。 高洁和加拿大摄影在一家杂货店借了电话,分别给中美大使馆打电话。 接电话的是个年轻而诚恳的声音,他听完高洁的诉求后,说:“我们会尽快调查的,您现在在哪里?是否需要帮助?” 高洁迟疑着说:“我是台湾人。” 年轻的声音带着和善的笑意,“我们是同胞,我们可以提供帮助。” 她不再拒绝帮助,从死境之地回来,任何的生机都应该抓住。她同巴西向导和加拿大摄影就此别过。 加拿大摄影拥抱她,安慰她,“放心吧,于不会有事,相同的情况我们经历过。上帝保佑,你一定能再见到他。” 在经过八个小时的等待后,高洁坐上了中国大使馆派遣来的吉普车回到了隆多尼亚州的工厂总部。 她问开车来接她的同胞,“于先生那边急需帮助,什么时候可以有好消息呢?” 同胞答她:“我们的工作人员已经和当地州政府斡旋了,和印第安人谈条件我们很有经验。” 她问这位同胞要了电话号码,同胞笑道:“你可以每天给我电话问进度。每天问两次也没有问题。” 高洁被送到隆多尼亚州时,以色列主管也已经抵达了。劫后余生的人们向公司汇报本次事件的情况。 工厂的总经理是英国人,他刻板严肃地问生还的职员们还有什么需求,公司会尽可能满足。 高洁说:“我申请调回中国大陆。”她想了想,“两周以后。” 刻板的英国人问:“为了表示公司对你们的慰问,你们可以立刻选择回到各国分部,公司会安排妥当。你为什么还要等两周?” 高洁的声音低下来,不太想承认,但是仍旧答道:“我还有点事情。” 她的要求还是被刻板的英国人通融了,得以继续停留当地两周。 叶强生的慰问电话越洋打过来,他告诉高洁,“我接到了总部的通知,你回来以后可以入职设计部。” 高洁说:“谢谢您的照顾,我会努力的。” 她每天都给那位大使馆的同胞打电话,第四天得到了好消息。 同胞说:“于先生在早上已经安全回到大使馆,他一切平安,明天就可以回国了。您要不要和他见一面?我们可以安排。” 高洁心中尘埃落定,可是落定的尘埃随之又起了一些自己无法控制的心尘,漂浮在半空中。她有一些不太确定,想了想,说:“不,不用了。我们都是被于先生救的,听见他没事,我就放心了。” 她在两周后,在公司的安排下回珠海的大中华区总部。出发前一天,她看到当地报纸上这样一条报导—— “阿贝特河矿区发生冲突,当地印第安人抗议矿业过度发展,影响生态环境和族群生存环境。当局正在了解造成冲突的根源,但是印第安人引发的暴力冲突不应该被提倡,对当地的经济发展也会造成负面的影响,他们应该以开放的心态快速融入现代社会,而不是抵触它们。部分矿业公司同意州政府对当地印第安人的补偿建议,但是他们希望他们的合法权益应该被当地印第安族群尊重。” 抗议乃至流血都未能保护当地印第安人被无视、被侵犯甚至被耻笑的原始的小小愿望,仿佛他们都不应该存在在这个社会上来阻碍不断改变和前进的时代车轮。 高洁合上报纸,拿着护照,继续独身一个人踏上她的另一段人生旅途。 叶强生率领部门全体同事办了饭局欢迎高洁的回归。她在上厕所的时候,听到外头有两位同事一边洗手一边聊天。 “台湾姑娘命真大,好几个印度人都死在那里,她被绑架后居然还能活着回来。” “所以说老叶不厚道,拿新人当炮灰。” “得了吧,你别事后充厚道人,如果不是把她送过去填了我们部门的名额,讲不定就轮到你我去巴西开荒。老叶对老员工够意思了,他这个人到底是个老实人,现在对台湾人也有点内疚呢!” 高洁等她们离去后,打开厕格门,在洗手台前洗手洗了很久。她一直望着自己镜子里的眼睛,司澄曾经握着她的脸说过“你的欲望藏得很深很深”,她的眼珠黑漆漆的,像亚马逊丛林夜中黑幕,需要被什么撕开,才能得到明朗天空。 她在两个星期以后,抱着手提电脑,敲开叶强生办公室的大门。她对叶强生说:“我看到公司的通知了,公司在选合适的设计师参加‘美国珠宝零售商设计大赛’,我想向公司申请去参加这个比赛。” 叶强生很意外,他沉吟,“这个比赛是各大国际品牌的竞技,设计师都至少有十几年从业经验,尤其他们代表品牌的话,公司更加慎重选择参赛人选。” 有备而来的高洁,将手中的电脑打开,“我在工后做过一些设计稿件,请您看一下是不是有资格被公司选送?” 叶强生戴上眼镜,倾前身体,浏览高洁的作品。他看第一页时,就忍不住点了头,心内诚服地想,后生可畏,没想到女孩的创造力这样大胆,得到她母亲的真传。 高洁的第一件设计是以水沫玉为材,雕琢成似虎似豹形栖息于金树枝上的项链坠,取名“野性的呼唤”。第二件设计是枚胸针,金边为底镶红蓝紫三色碎宝石,作羽毛造型,取名“守护者羽毛”。 他摘下眼镜,有商有量地同高洁讲:“我很喜欢你的设计,但是每一年公司总部选送去美国参赛的设计都是从全世界各分部的设计师里选送的,你今年的工作年资没有达标,明年你就有资格参加公司内部的选拔赛了。你把这两个设计好好琢磨完善,我作保推荐你先加入你们台湾的创意珠宝设计师协会。他们每年都会办展,你的作品倒是可以先参加他们两个月后的展览积攒一些名气。” 高洁并没有任性地坚持她的请求,她关上电脑,朝叶强生鞠了一躬,“多谢您费心了。” 她得体地从叶强生的办公室内退出来,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再度打开电脑,继续修改设计。 任何的事情都要一步一步来做,她不着急,至少,已经到达她给这次同叶强生谈判的预期目标。 叶强生的确算是个不错的人。高洁想。她想起了到底是利用了印第安人淳朴天性的于直。 她时不时会想到他。 回到都市之后,总有一种亚马逊丛林那一场逃亡是一个梦境的错觉,但是最后的吻,是烙在她唇上的记忆,她舔着自己的唇时,就会想到那好看的唇形。 他的吻很热又很凉,如同水沫玉那样兼具温润的视感和冰凉的气息。 高洁懊恼自己想得有点多了。 在美国珠宝零售商设计大赛开赛那日,高洁由叶强生引荐到台湾创意珠宝设计师协会,很顺利地入会,并受邀将两件作品制作出来,参加协会秋季的展览。 展览在台北举办,高洁因此回到故乡。 她为母亲扫墓前,买了一份《联合报》,她在《联合报》上看到吴晓慈荣获“美国珠宝零售商设计大赛”银奖的报导,坐在母亲墓前呆怔了很久。 明明是秋季的凉,却在她心头燃起一团微火,且愈烧愈烈。 她记得“清净的慧眼”,她怎能忘记?那是铭刻到她骨头内今生今世最深刻的温情,拉扯她这顶无主风筝唯一的念想丝线。 这一切并非梦幻泡影,亦非露珠闪电,能够轻易地一闪而逝。 高洁在母亲的墓前,将《联合报》一点点撕得粉碎。一阵秋风拂过,报纸碎屑飘入漫山红叶中。 洁身自爱(16) 带着行李的高洁从母亲的墓前离开,去拜访了在母亲去世后,为母亲生前所授权,处理过母亲遗产手续的张自清律师。她带去了母亲的那一张“清净的慧眼”的电子原稿。 在张自清律师办公室内,她讲述完关于母亲的设计被剽窃的诉求,张自清律师为难地说:“高小姐,这件事情很难办,你没有任何证据可以证明这份设计的著作权属于潘女士,仅凭这份电子稿是不成的。” 高洁心潮起伏,不能平定,“请您再想一想,有没有其他的办法?” 张自清说:“除非这件设计在你母亲生前制成过成品,并且有相应的生产销售记录。这样对我们举证才是最有力的。” 高洁的肩膀松垮垮地垂下来,“都没有。” 张自清安慰道:“这样的情况在设计领域很普遍,维权的确是很困难的。设计师要保护好自己的作品,最好是及时做一下公证或者注册。”他拍一拍高洁的肩膀,以示安慰。 高洁收好随身带的资料,她问张自清,“还有一件事情需要麻烦您,我妈咪留给我的松山区的房产,还是希望您帮我处理掉。” 张自清问:“你真的想好了把房子卖掉吗?” 高洁毫不犹豫地点头,“是的。” “留着房子在台湾,至少这里有个家。” 高洁苦涩地笑,苦涩地说:“我没有家了。” 张自清不知如何安慰是好,他只能叹气道:“中国人讲究落叶归根的传统,如果你在你的故乡连落脚的家都没有了,你的妈妈在天之灵会很难过的。” 家之于高洁,从来没有一个具象的概念。是台北的这个家吗?还是跟随母亲飘零暂居的各地?抑或是爱丁堡的学生公寓?抑或是巴西的工厂宿舍?哪一处她都没有深刻的印象,哪一处她都只是暂时停留。 可是听到张自清的话,她的心头到底一酸软,接过张自清一直代为保管的钥匙,拉着行李箱叫了出租车回到记忆古旧而不愿起开尘封的松山区旧宅。 重新踏上旧路,满眼的绿荫挡住落日的金光,一针针跳入她的眼内,一个又一个十字路口,马路两边旧宅新楼错落,百货公司、糕点铺、书店、新的旧的大的小的,像老电影胶片上的陈旧跳帧,窜上窜下,灼痛双眼。 她记起久远的童年,总是不归家的父亲和工作忙碌的母亲,还有一个常常拿着父亲给的零用钱一个人从百货公司弯入糕点铺买最喜欢吃的凤梨酥的女孩子。父亲和母亲一开始的关系就并不那么亲密,但是至少,他们都在同一个屋檐下,她还有个家,她睡前时仍可听到父亲同她讲《汤姆索亚历险记》的故事,醒来喝到母亲做的牛肉面。 她扒在车窗口看到了这家糕点铺,顶有名的老字号,里头的人熙来攘往,已经成为大陆游客买手信的福地。八岁以后,她就没有再吃过凤梨酥了。她把车叫停,进去买了一盒凤梨酥,出来后凭着记忆再往前两个路口,就是旧居门前。 高洁近家情怯,提着行李箱和凤梨酥在公寓楼下徘徊许久,才鼓起勇气踏上楼去,随着记忆走到三楼的旧门之前。公寓楼有多年历史,她当年跟着母亲离去时,这栋楼也不过落成八年,现在已同她一般,经历了些风霜,苍老了些心情。她开门进去,入眼空空荡荡,除了墙纸和地板还是原来的样子,别无一物。 当年父母离婚,她年纪尚幼,其实不太清楚父母的财产如何分割。母亲去世以后,她才搞清楚母亲为她遗下一笔不菲的资金遗产,以及这一所旧居。足见得当年父亲去意决绝,连房子都不曾要。 高洁想起来客厅正中央至少应该是有个沙发的,沙发上有父母的结婚照,她想起来吴晓慈带着她同父异母的妹妹高潓就坐在这张沙发上同她的母亲摊牌。结婚照片上父亲的模样,已经在记忆的深处模糊不清了。 从八岁之后,她就再也没有见过生父高海,或许这根本也源于母亲的本意,但她并不以此为憾。从不。 高洁从来没有想过,隔了这么些年,再次看到父亲,居然会是在珠宝创意设计师协会秋季展的布展现场的大屏幕上。 工人正在调试电视大屏幕,转到一个电视台的娱乐新闻,高洁陡然看见走过这一年度电影节红地毯上的父亲。她对着那陌生到几乎以为自己应该忘记,但是一见又立刻熟悉的身影恍惚了一二刻。 高海原来还保持着轩昂的身姿,五十多岁的人,还是三十多岁的身材,腰板健硕,一双眼睛尤其生得精彩,目光炯炯,不怒自威又淡定自若。只是一头发已全白,一眼望去,不免令人感慨此人应当还在壮年,可为何又如此显出苍老? 高海携他制作的影片参加电影节,带领整队剧组站在台湾本土明星中,很受人尊重。 高洁才恍然忆起,她的这位生父,好像是一位有些名气的制片人,名下有一间在岛内颇具知名度的电影制作公司,旗下亦有多位实力导演编剧。 旧时的资料在她脑海中逐渐拼凑出往日时光。 高洁听着电视内主持人对亲生父亲的介绍和恭维,好像在看一个同自己没有任何关系的人的八卦。 她也在电视内看到了长大后的高潓。 如果非说她的童年心灵受过强烈冲击,那一柄重创她的刀是由高潓刺入她的心脏。一个突如其来的小姑娘,告诉她,她的爸爸不仅仅属于她,然后她的爸爸就抛弃了她。 正是这个小姑娘,分走父亲的骨血,分裂了她的家庭,她因她而开始了可能需要终其一生的漫无目的的漂泊。 可是,高洁发现高潓和自己神似极了,同样遗传自父亲的眉眼,同样像到不可名状的苹果肌,同样的身段和身高。 有一种被侵占的恐惧感擒住了她,比恐惧感更深的,是高潓身上,有着她所没有的,但正该是她们这样年纪的女孩儿该有的自上而下的娇媚鲜妍,满心满意的幸福如意。 高洁看到高潓出现在电影节幕后酒会的新闻里,依偎在高海身畔,享受名媛待遇,回答记者的恭维。 记者问她:“高小姐有没有想过进军演艺圈,在令尊的电影里演个角色呢?” 高潓笑着答,声音低低的,一如台湾女子的温柔婉约,“不不,我还是比较喜欢念书,我打算继续在哥伦比亚大学深造传播学博士,我的男朋友也比较很支持我的学业。” 记者一致追问哪家幸运男郎得到她这位岛内名媛亲睐,她娇羞地将脸埋在父亲的臂弯中。高海慈爱地拍了拍高潓的手,对大家说:“有好消息会通知各位的。” 高洁想问工人找遥控器换台,回头听见那边的协会负责人正在问做宣传的同事:“和吴晓慈联系了吗?她确定出席了吗?” 那同事答:“放心,确定会致辞来的。” 高洁没有找到遥控器,却从裤兜里掏出一枚本来带着充饥的凤梨酥,隔着毛糙的包装纸,捏得粉碎。 她想,若非母亲带她远离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弹丸之岛,她的不甘、屈辱、怨愤恐怕早已将她没顶。可关它们这些年,只消那么小小火焰,它们又自埋在深不见底的心内的空洞里汩汩而出,从亚马逊丛林九死一生活转回来的觉悟都抵挡不了,就像潘多拉打开的魔盒里飞出的势不可挡的恶魔。 高洁向叶强生申请,将在台湾停留的时间延长,正好逢上大陆的十一黄金周,加上她的年假,她八岁之后头一回要在台湾待这么长的时间。 她搬回了松山区旧宅,请来清洁工人简单做了清洁工作,并从家居市场内地买了一个床垫,一些锅具,寥寥草草地住了下来。 当年父母离婚时,她年纪尚幼, 吴晓慈在珠宝创意设计师协会秋季展览的开幕典礼上担任了致辞嘉宾。 在高洁的记忆中,吴晓慈的面目只余留那一幅可怜巴巴的模样和一身胜雪的肌肤。她站在展览会大厅中一角,仔细端详着主席台上的吴晓慈。 这个女人,应当已年近五十,身段纤瘦,露额盘发,细眉细眼,肌肤仍然白皙胜雪,微笑仍然可亲可怜。她年轻的时候,不是没有将母亲这样刚强女子逼迫至携带孤雏背井离乡的实力。 高洁听见吴晓慈在台上这样地柔声细语:“感谢各界对台湾珠宝设计的关注,各位同仁的一齐努力才造就行业的兴隆,我取得的成就真的很微不足道……” 她的目光自舞台上移至舞台下,她看到了高潓。她作为嘉宾的女儿,众星拱月一样坐在协会干部们所坐的那一席,公主一样,抬起饱满的小脸,幸福地仰望舞台上母亲的讲话。 吴晓慈下台以后,高潓开心地同她拥抱,母女两人在众人簇拥下,举起酒杯和大家干杯畅饮。 坐在高洁身边的几位台湾同桌轻声聊了起来。 “这几年岛内电影业不景气,高家的电影公司资金链早不行了啊。要不是今年拿了金马奖的那个导演还撑着场面,他们哪里还有这样的风光?” “不止那位大导演撑着,听说最近大陆一家很有实力的公司就要入股了。如今是岛内开花岛外香,大陆那边太吃我们台湾影视资源这一套了,这边烂到菜地里的人,到那边运作得好,都能吊高了卖。大家都抱团去那边发财了。” 高洁欠身,同几位闲聊的同桌交换了名片,亦得到对方的名片。最后讲话的那一位是某个大报馆的娱乐版主编。 高洁问她:“我也听说大陆那一家很有实力的公司要入股高家的消息,不过现在乱七八糟的消息很多,也不知道确切不确切。” 主编拿起高洁的名片,“原来你是在大陆工作的,那么一定是听说过盛丰集团。在大陆是不是鼎鼎有名数一数二的影视巨头?” 从不关心娱乐圈的高洁从来没有听说过盛丰集团,但是她专注地看着主编,认真地点了点头。 主编得兴,继续讲道:“盛丰集团的小开和高家的女孩子闹恋爱呢!要不是高董打招呼说给年轻人自由空间,两位也不是娱乐圈台前名人,我们早就发了报导。高家正等着嫁了女儿,赚人家真金白银的聘金让公司起死回生呢!” 高洁噙着嘴角嗤笑,“那岂不是卖女儿吗?” 主编忙忙摆手:“不一定不一定。小开那长相被一向刁钻嘴滑的香港记者都赞过一声‘官仔骨骨’,前不久拍的纪录片还在美国拿了奖,不是不学无术的二代,赞一声‘一表人才’还是够格的。不是灭我们岛内威风,高家这次完全是在高攀。” 主编口沫横飞,被熟人阻断,拉走同其他朋友招呼。这一桌又开始了另一个圈内话题。 高洁看到高潓起身接了一个电话,笑如蜜糖一样走向门外。不一会儿,她挽着一个人走进展馆。 他穿着一身黑色的西服,身材挺拔,肩膀宽阔,只是头发剪短了,皮肤养白了。他勾起了他好看的嘴角,任高潓将一只手挎入他的臂弯。 鬼使神差地,身不由己地,高洁慢慢地一步一步往后退,一直退到所有人都看不到的角落。她转头,看到了这一次她站在了角落处,自己参展作品的旁边——栖息在树枝上的美洲虎,正在蓄势待发。 洁身自爱(17) 为期一周的珠宝展览顺利开展,高洁的两件作品受到主办方的肯定,并将之作为本次展览的首席推荐作品制成海报,还邀请来媒体采访高洁。 高洁就站在自己的作品前,接受着故乡媒体的采访,记者问她:“您设计的灵感来自哪里呢?” 她答:“来自热带雨林的动物和印第安人。人类原始的欲望是动物性的,带着侵略的本质,人类保护内心的本质又是一种本能。很绕口是不是?” 记者笑笑,没怎么听懂。设计师总是天马行空,按照他们所谓的灵感来设计一些只有他们自己才能理解的作品。他对此表示理解,反正也只是关于一个不知名的设计新人报导而已。 高洁并没有指望记者能懂得她想要表达的深刻含义,她也对着记者礼貌地笑笑。 记者又问:“有没有想过建立自己的工作室,做自己的品牌呢?” 高洁愣住。这这个问题是她从未考虑过的,她老老实实地摇摇头。 为了报导写得更丰满,记者提醒她:“您应该考虑考虑做自己的品牌,作为岛内的新锐设计师,做自有品牌有望成为行业标杆。就像吴晓慈的‘慈LOVE’,听说已经在大陆的淘宝网开了旗舰店,网路上销售很火爆,让对岸的消费者也认识到我们这边设计师的实力。” 为了表达对记者工作的配合,高洁再度缓慢地点着头,作出心悦诚服的样子,但不是没有一点被逼迫。 记者很满意,今次报导的内容又详实了一些,他圆满收工下班。 结束采访,同样收工下班的高洁回到旧宅后,上网查了“慈LOVE”的讯息。品牌建立自前年,巧就巧在正是母亲去世的那一年。在淘宝网上的旗舰店内,陈列的产品不少,耳环、项链、手链、戒指,各款样式一应俱全,百来件产品玲琅满目,好几件设计堪称匠心独运,精美绝伦。 吴晓慈十多年来并未荒废手头技艺,且根本就是日有精进。她能够得到业内肯定,并非全因虚名。 而她的母亲却是这样早逝。 高洁啃断了自己的小指指甲,指甲戳在肉中,极痛。 在台湾第二次看见于直,又是在电视新闻内。这座岛太小,但凡丁点名气的人物都有机会在台上人前悉数亮相,添加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 高洁买了一袋子莲雾,盘腿坐在床垫上,一边吃着水果,一边看着电脑屏幕。 于直被新闻镜头带到,这条新闻的内容是“大陆电影业与台湾电影业中秋联欢,多位两岸当红明星登台献艺”。镜头特地从于直脸上晃过去,她看到了坐在于直身边的一位熟人。 高洁吮干手指上的莲雾汁水,翻出若干年前母亲发给她的邮件,抄下邮件内的手机号码。她不知道穆子昀是否还在用这个号码,决定先打过去碰碰运气。 她的运气不错,电话接通的提示音正常响起来,很快有人应答,是那把熟悉的声音。 高洁说:“表姨,您好,我是高洁。” 穆子昀的声音惊喜交集,“洁洁,你回到台湾了?” 高洁同穆子昀约在她酒店附近的咖啡厅。 这位多年未见的表姨的模样没什么太大的变化,虽然显了点年纪但是依旧男孩气十足,身体比在爱丁堡时健康太多,所以看上去很是活力四射。 她同高洁拥抱时红了眼睛,“为什么你妈妈去世你都不通知我?我知道消息的时候,她已经被你葬回台湾,我连她最后一面都没有见到。” 穆子昀眼中带泪,言语真挚,让高洁黯然,“妈咪从来不喜欢麻烦别人的。” 穆子昀再度同高洁拥抱,将心内感慨和伤心抒发,“你们母女俩都太倔强了,不这么要强会少吃很多的苦。” 高洁答:“表姨,你也一样。” 她们都触到对方最伤心伤神的地方,互相安慰又互相叙了一阵旧,高洁将话题不着痕迹地牵引,“您这次来台湾待多久?有没有空让我尽尽地主之谊?” 穆子昀说:“我明天就要回上海了,这一次过来是代表集团参加联谊,其实本不关我什么事,业务也不是我的业务,只因为董事会有命,要给足这边合作方面子,我不得不从。”她由衷开心地笑,“没想到有意外的好处,重新遇见了你。” 高洁也笑着问:“我一直都不知道您在哪里工作呢!” 穆子昀喝了一口咖啡,才好像决定从随身手袋中拿出名片夹,抽出一张名片递给高洁。 “盛丰集团副总经理。”高洁低声照着名片念了一遍,而后抬头,用特别意外的表情看着她的表姨,“原来是盛丰,最近在岛内锋头很劲。” 穆子昀似乎又是思考了一阵子,才问高洁,“洁洁,你一定是知道你爸爸的事情对吧?” 高洁坦然点头,并不否认。 穆子昀孩子气的脸上,有点做错事的难以为情,讲道:“有时候事情就是这样巧,我们集团内有位年轻人,最近和你那位同父异母的妹妹走得很近。” 高洁做出了然的表情,“高潓和——于直,对吗?” 穆子昀并不是太意外高洁知道这宗八卦,只是有些替高洁难过,“高海一家负你妈咪太多了。不过,他们目前的境况也不是太好,风光都是表面功夫罢了。” 高洁追问:“你们会和高——他的影视公司有合作吗?” 穆子昀男童一样的眼睛里头闪出同她的模样不协调的暧昧以及失望的意味,可是口气又特别坦率地讲:“原本这桩CASE是过我的手的,但是现在已经不是我负责了,不然我一定给你妈妈出掉这口恶气。于直那个人,到底是从公,还是从私来对待这件CASE,我都不太清楚,也没有办法插手。” 高洁站起身来,她主动拉着穆子昀的手,“表姨,明天你就要走了,让我请你吃顿晚饭。” 这晚归家后,高洁已经差不多弄清楚盛丰集团同她的父亲高海名下的皓彩文化之间的干系。 在母亲携她背井离乡后,正是她的父亲高海辉煌发达时。其后不几年他制作了两部相当有口碑的剧集在台湾热播,大赚一票之后组建了这间叫做“皓彩文化”的电影公司,也兼艺人经纪,很高瞻远瞩地做了几部票房得力的电影。 然,月满则亏,岛内经济萧条一年胜过一年,昔日文化繁荣景象也逐渐败落。为徐图发展,高海率旗下得力导演和明星闯入正在繁荣的大陆市场,想要分大陆牛市一杯羹。谁晓得带去的明星空有出众外貌,本身素质并不高,定力又太差,居然在对岸聚众赌博当场被警方人赃并获,并且涉及刑事案件。一时高海投资的三部影片被连累至无法在大陆上映,亏得血本无归,公司亦处岌岌可危的境地。 穆子昀告诉高洁,“皓彩文化毕竟是做出过出彩作品的公司,团队素质不错,他们找上我们谈一个电影项目的合作,剧本很不错,是高海麾下的黄金铁三角团队操作。如果落在我的手上,我就直接搅黄了它,让高海再没有翻身的机会。可是于直把项目拿了过去,不过评估了三个月,就公事私事夹缠不清,被高海一家打上了主意。这样一来,他倒是算无意中拉了高海一把。”她一边讲一边苦笑叹息。 高洁转着念头,问穆子昀,“于直——这个人,算是个怎样的人呢?” 当时穆子昀面上僵硬一二刻,似有难言之瘾的样子,“讲不清楚他。他们家没人能管得住他,他从小做事情就让人——难以理解。本来订好明天机票一起回去,他今天下午突然改变主意,改签到大后天,说是明天启程去嘉义,一个人去爬一次阿里山。” 当夜,高洁在床垫上辗转半宿,无法入眠。 火头即起,再难熄灭。 闭上眼睛,是亚马逊的雨林;睁开眼睛,是嘉义的阿里山。 闭上眼睛,是母亲病逝前的枯瘦容颜;睁开眼睛,是吴晓慈和她女儿的如花笑靥。 她半夜起来,将剩下的两只莲雾吃完,清润的汁水不能消解她内心的已被风吹旺的火苗。她盘腿坐在床垫上默默念祷着母亲生前时常念祷的经文。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做如是观。” 火势熊熊,她没有办法做出如是观,她没有办法像母亲在世时那样将经文念完。她翻出一只双肩包,整理了两件衣服塞了进去。 她想去哪里,她讲不清,她想怎么做,她更讲不清。有一种莫名的无比黑暗的冲动如同沉重的枷锁,将她锁住,将她拖行,令她难以挣脱,她亦不想挣脱。 高洁拉上双肩包的拉链,再度躺下来时,她对自己说,我就去一次阿里山,一切交给命运的安排。 如果命运给她一把利器,那么她就握牢它。 洁身自爱(18) 阿里山由十八座高山组成,占域一千四百公顷。高洁坐在天下闻名的阿里山登山铁路迂回在山间,全程要经过四十九个隧道、七十七座桥,最后登上海拔两千两百十六米的高峰。 冲动的动机,模糊的目的,毫无准备的计划,在连绵群峰,叠翠山峦,博大地域之间不过成为一个微乎其微的想当然的可能。 这样跋山涉水,就是为了找到一个微乎其微的可能。这个可能,是尘俗化解不掉的悲哀,可耻可鄙可怨的憾事,教她一直不得安宁。这个可能,既可能是解她心头之恨的药,又可能是推她入蛊的毒。 高洁在小火车的终站下车,狠狠地吸了一口气。她跟在游客人群中,攀登上塔山。慢慢越过游客,带着她的漫无目的的目的和微乎其微的可能,渐渐又变踽踽独行。 但是,步上林荫内那条好像可以攀上云霄似的石梯后,她举目四见的山景愈加宏伟,仿佛举手可触云天,世界尽在脚下。周旁是青葱的红桧、扁柏、铁杉、华山松及很多很多郁郁葱葱而不知其名的花草树木。它们那样繁盛,它们那样挺拔,它们好像能经受住一切风吹雨残。 视野渐渐宏阔开来,山中清新的气息教高洁逐渐逐渐平复。 山上头有本地山民往山下走,同高洁照面,好心提醒,“看天气很快就要下雨了,今天还有可能有台风。如果要上山要赶快上去投宿,要下山的话也得赶紧了。” 陌生人的好意让高洁感激,但是她的脚步却加紧了往上赶。 高洁立起主意,抵达巅峰,如果没有找到她那个微乎其微的可能,那样她就罢手,就遵从命运的指示。 果如山民所言,愈往上去,愈看到云雾从四面八方涌袭过来,很快,大雨如期倾盆而至。 高洁找不到一个避雨之处,只听得四周安静极了,世界仿佛瞬间又只剩下她一个人,和风声,和雨声,寂寂然,凄凄然。 一忽儿的功夫,她都由头至脚地湿了个精光。 继续上行,还是下行? 高洁垂首犹豫,苦恼思索。雨水沿着她的长发淋漓而下,她好像从来就只能用这样一个无可奈何的姿态,逆来顺受着人生给予她的一切。 是的,命运从不肯给予她丝毫关顾和怜悯。高洁听到命中该注定的那副声音,慵懒至极地从雨声中传过来。 “跑山上淋雨,这是哪门子的行为艺术?就不怕得肺炎吗?” 如五雷轰顶,如坠入梦靥,如走入迷途阵,且已无退路。 高洁将涣散的目光聚拢,从如真如幻的雨丝中望过去。 那个人,穿着银灰色的连帽防雨冲锋衣,像雨中一束骇人眼目的闪电,就立定在她的对面。 高洁定定望着对面的那个人,心头扑扑乱跳,那一团微弱火苗蠢蠢欲动,炽烈起来,那已经被大自然博大的宏景有所消解的蠢动,又复苏了。 她极为艰难地开口,“是你?于直?” 于直朝她伸出手来,“我没有雨披和伞,你只能跟着我快跑了。” 他的声音穿过雨声,低沉而有力,带着命令。然后她的手就被他握住。高洁被动地、被驱使地,跟着于直往更高的山巅上跑去。 大雨实在瓢泼,山路异常湿滑,心头茫茫然恍恍惚的高洁被于直拉着没有跑几步,就一脚踩进泥水潭中,滑倒在地上。 她听见于直骂了一声“笨蛋”,然后就被他打横抱起来,继续向前狂奔。 高洁不由自主地将臂膀环到于直的肩头,呆呆望着他。 “每次见你都会出意外,真不知道是你克我,还是我克你。” 高洁没有做声,她是有意地、柔顺地将头埋进于直宽阔胸膛。她感觉到了他的胸膛在那一刻的微动起伏。 于直抱着她很快抵达一间立于山巅一处的竖着高山茶庄招牌的木屋,屋内没有一个人。木屋不大,前堂是放置高山茶展示柜的销售处,柜台右侧有一扇小门,可能还有后屋。 于直将高洁放下,扶着她坐到展示柜前一长条供游客饮茶的木桌前的椅子上,接着蹲下来,动手脱了她的鞋。 高洁格外乖顺地任由于直将自己的袜子也脱了,任由他抚摸着自己的脚掌,检查伤口。 于直抬头问他:“疼吗?” 高洁摇摇头。 于直起身,脱下身上的冲锋衣,放在桌上,“那应该没什么大问题。”他走入柜台右侧的小门,再次出来后拿了一条大毛巾,动手给高洁擦头发。 高洁问:“这里为什么没有人?” 于直说:“熟人的朋友开的茶庄,主人在嘉义办喜事,这里空置两天,正好租给我住。” “山上是有酒店的。” 于直擦干了她的发,“这里有这里的好处。”他蹲下来和她平视,“瘦了啊?” 高洁摸摸自己的脸,“太好了,省得十月徒伤悲。” 他问她:“为什么你会在这儿?” 高洁望着他手中的毛巾,“我很久没有回台湾了,这次回来想到处旅游一下。”讲完以后,心内又开始鄙弃:瞧,要信口雌黄起来,多么容易。 “不知道今天阿里山有台风?”他问。 “忘记看天气预报。” “真没想到在台湾会遇见你。”他的口气有点儿笑意,“在巴西的时候也没给我践个行。” 高洁还是望着他手中的毛巾,“大使馆没有通知我你的情况,后来我知道的时候,你已经回去了。”她继续她的信口雌黄。 于直伸手在她脑门弹了一下。像在雨林那时一样。 高洁鼓起勇气,抬起眼睛,仰望着他。 他真实地站在她的面前了。 她的漫无目的的目的,微乎其微的可能,就在面前了。 他问她:“要不要先去洗个澡?这里有浴室。” 高洁放下肩头的双肩包,拿出换洗衣物。 于直看到,“带了衣服?没订山上住宿?” 高洁将衣服抱在胸前,“想下山投宿的,没想到下雨。” 她已经能把这些信口雌黄说得愈发流利,但是很难受,也许是浑身湿透的缘故。她匆匆闪入小门,寻找浴室。 事实上,高洁也将茶庄的后屋看清了,在浴室的隔壁,就是一间卧室,唯一一间,里面除了床铺,别无他物。 浴室内有一淋浴,温腾腾的水从她的头顶冲刷而下,她却感觉有点儿寒意,是因为心里开始有点怕了。 丛林山野,只剩下她和他,命运不留情面,逼迫她做出选择。 她借着水流抚摸自己的身体,一点点把羞耻和尊严摈弃。 荒山野岭、孤男寡女,环境都在帮她做出这个决定。 这里没有镜子,她看不到现在的自己是什么模样,不论是什么模样,一定都不是她自己喜欢的模样。 她将换下来的湿衣服洗涤干净,包括她唯一的胸罩。 她也不给自己留情面,只要遇到这个微乎其微的可能,她就不给自己留余地了。 走出浴室时,迎面一阵凉风,高洁却感觉出自己背脊上的汗意。 洁身自爱(19) 于直在前堂隔壁的小厨房内准备食物,在高洁出来时已经准备妥当。他看到高洁怀里的湿衣服,说道:“等一下。” 他从柜台中取出包装茶叶用的丝带,缚在柜台边的一条木桩上,再把另一头缚在长条桌的桌腿上。丝带绷得笔直,高洁将湿衣服一一挂上。 于直看到了她挂上去的胸罩,存心歪过头来朝高洁笑了一笑。他好看的唇勾起好看的弯弧,说:“你对我还真不见外。” 高洁低下头不看见,不回答。 于直将煮好的食物端到高洁的面前,香喷喷的牛肉方便面和一只切成两半的莲蓉蛋黄月饼。 高洁猛地想起来,今日似乎是八月十五中秋节。 于直果然问:“怎么中秋节不和家里一起过?一个人跑来爬山?” 这教高洁怎么回答呢? 有记忆以来,她就没有庆贺过中秋节,一家三口时这样,和母亲四处飘零时依然这样。传统的团圆,和她生来无缘。 她涩涩地答于直:“我从来不过中秋节。” 于直声音低了下来,“倒和我一样。”他泡了高山茶,递给高洁一杯,“今晚我们俩就凑合过一下这个中秋吧?” 她问:“你为什么从来不过中秋节?” 他反问她:“你又是为什么呢?” 他们各自都没有答对方,心有灵犀一样举起茶杯,以茶代酒,互相干杯,然后一时无话,据案大嚼,先把肚子填饱。 吃完了面,又吃掉了月饼,高洁身体里的暖意上浮,脸上有些饱腹后的满足感。但是心头矛盾之极,纷乱之极,源于不知如何作有效的交流,达成她的目的。 于直问她:“吃饱了吗?” 他在仔细观察她的脸色,她看见了,侧过头去,摸摸肚子点点头,捧起茶杯啜饮。 于直拿走需要清洗的餐具,厨房内传出水流声音。他在厨房说:“今晚你就睡后面的卧室,我睡前堂。” 茶杯内的热气喷到高洁的脸上,她知道自己一定脸上涨得通红,可以滴出血来。 于直清洗完毕回到前堂后,高洁已经带着她的双肩包回到卧室。 卧室里居然没有灯具,她在黑暗里爬上床,发现床边有一扇窗,被窗帘遮着。她摸黑拉开窗帘,外面的雨还在哗啦啦下个不停,雨丝贴着玻璃窗曲曲折折地流淌。她曲曲折折地想,这个中秋节,连个圆月都没有。她稍稍推开窗,窗后不远处就是峭壁,只是现在黑漆漆一片,看不清楚山,更看不清楚云。 她关上窗,听见隔壁浴室传来淅淅沥沥的水声,应该是于直在洗澡。 高洁摸黑从双肩包里掏出一包烟,又推开窗,坐在窗前,将烟点燃,慢慢抽完一支。外面的雨下得更大了,她的决心也就更大了。高洁关上窗,将身上衬衫的领口开了两粒纽扣。汲上鞋,摸黑走到前堂。 前堂的灯已经暗掉,今晚的于直显然不想勉强她和她闲聊太多,各自做完事情后就各自安歇。她不知道接下来这件事情对于直来说会不会是一件勉强的事情,但是她已经勉强好了自己。 在黑暗里,她不知道于直是睡在哪里,是在桌上还是在地上。她鼓起勇气在寻找,但是实在太黑了,她被晾着衣服的丝带绊了一下,撞在桌沿上。很痛,但是她没做声。 于直已经听见响动,他原来是拿了睡袋打了地铺,此刻从睡袋中爬出来,在黑暗里寻找到声源。 他的手摸到高洁的发,问她:“你又怎么了?” 高洁抓住了他的手,没有做声,也没有动。他们彼此在黑暗里对峙了一会儿。 她感觉到于直的另一只手在抚摸她的发,接着是她的脸。他将她的发从她的脸上拂开,他的脸凑近过来,鼻子嗅到她的唇边。 “抽烟了?” 她仍旧没有答,可是亲了亲他凑近的鼻子。 这是一个指令。 于直将唇覆上来,高洁依旧一动也不动,等待他的入侵,鼓励他的入侵。 于直的吻愈来愈深入,他已经跨越了他们俩之间的丝带,他将她托起到长条桌上,一手撑着桌子,一手托住她的后脑勺不算将两人距离拉近。 高洁倾仰着身体,黑暗中,感觉到于直已经俯临到她之上,她闻到他身上山野中才有的青葱的气息。她问他:“你用的什么沐浴露。” 她听到于直慵懒地答她:“浴室里只有一块肥皂,你也用了。” 她曲起小腿,轻轻地,义无反顾地,搭在了于直的大腿上。 于直的手摸到了她的衬衫,从领口摸了进去,就是她的胸脯,热的,饱满的,颤动的。他的手覆盖在上面,不能满足,所以将扣子全部扯开。他的唇离开了她的唇,流转到她的胸脯上,轻轻啃咬,立刻就点燃一簇火苗。这簇火苗由此处开始向下燃烧,他的手剥开她身上其他的束缚,他的吻抵达她最柔软最核心之处,一触碰上去,她整个身体为之一震,她的手插入他的发,呼吸变得紊乱。 她听见于直自喉咙深处发出的低沉的声音,“真不敢相信我们在雨林里什么都没发生。” 她的半个身体被于直推上了长条桌,背脊贴上冰凉的桌面,冷得她一窜,而身体最热的地方,被于直最热的地方抵着。 天罗地网已经张开。 他的身上也没有了束缚,甚至他赤裸的胸膛正贴着她的胸脯。他在最后那一刻甚至还在问她:“高洁,我要进去了?” 高洁紧紧环着他的肩膀,将自己全部的力量都交付出去,这是最后的时刻,她已经不能后退。 她将脸孔埋入他的肩窝。 这是默认,也是首肯。 立即地,她感受到他的力量在推进她的身体中,他在她的身体中,在还没有打开的紧致里艰难地行进,她接受着他一寸寸的入侵,巨大的,火热的,毫不容情的,被她的张力所包裹着的,她在尽自己最大的限度接受着他沉没在她的深处,堕进自己给自己设计的漩涡。 理性在瞬间已告崩塌,化作粉末,再也无法健全。 高洁感受在自己身体的深处被掀起的万尺风波,已经不顾后果。 她抱紧在自己身体上,自己身体中的那个人,零零碎碎地申告,“我冷。” 她感到自己的身体被抱紧了,用着同他还是一体的姿势,被他抱进了卧室,他们一起倒下时,他抵达到她的最深处,仿佛激荡出她的灵魂,这令她濒临在痛苦的边缘。 于直在亲吻她的脸颊,她的唇,一直在说:“放轻松,放轻松,不要这么紧。你会疼,我也会疼。” 可是他的姿态却是从容的,稳定地掌握着节奏,抚慰她体内渐升起的紧张,引导她紧绷的身体感受亢奋的欲望,一直到两个人都沉淀下来。 这一夜悠远绵长,高洁昏昏沉沉地睡,迷迷糊糊地醒,她的身体一直没有和于直的身体分开,她醒来的时候,可以立刻感觉到于直在她的身体中也苏醒过来。 “累吗?”他在黑暗里问。 他又开始蓄势待发,她已经感受到了。 他没有等到她回答,又开始彻底搅拌她的核心,混乱她的思想,吞蚀她的意识。 她在他的身体下挺起身体,听到他们身体互相接纳又互相抵抗的原始的声音。在高潮来临的时候,她的手抓到窗帘,扯开,望见窗外风雨已停,一轮皓月正挂在当空。 月亮洁白纯净,月光下,于直的眼清透明亮,面孔因为全力以赴而绷紧,可是,他却在朝她微微笑。 目光像月光一样冷。 洁身自爱(20) 又过了许久,有些许微光投进来,映到高洁的脸上,她被蒙昧的微光催醒过来。 窗外已有一线晨曦初露,黑暗和光明交融得暧昧不清。她睁开眼睛,让意识更清醒了些。 此时她枕着于直的一条胳膊,于直的另一条胳膊正横在她的胸脯下,他们双腿交缠着。高洁费了点功夫,将自己的身体从于直的四肢中抽出来,一脚刚踩到地面,没想到膝盖一软,“噗通”一下跪倒在地上。 清晨的于直,声音格外的低沉和性感,他撑着脑袋,好笑地望着高洁光裸的背脊,看:“不多睡会儿?” 高洁不想回头看他,她强迫自己用了点力气站起来,说:“我去洗澡。” 她几乎是摇摇晃晃跌跌撞撞地冲进了浴室,打开淋浴,让水流不断冲击着自己的身体。她拼命地往身上涂肥皂,想将自己洗干净,手脚忙乱,气喘吁吁,形容仓皇。 她终于还是走出这一步,无耻的,荒唐的,自弃的,成为了自己最厌恶的那种人。 高洁捂住脸,八岁之后的第二次,在淋浴头下压抑的无声的哭泣,水和泪从她的指缝中流出,她低低啜泣,“妈咪,对不起,妈咪,我放不下。我要这样做,我要这样做,我要这样做。” 她生命中的一部分已经发生了质的变化,已经不能回头。 高洁在浴室中平复下来后,才慢慢将自己擦干净,这时的她已经完全清醒,发现自己没有带任何的衣物进来。这是结果,这不意外,这很无奈,但她自己终须为此负责,只能硬着头皮把门打开。 和她同样赤条条的于直就站在门外,晨光下,他的身体线条优美得如同古罗马的裸男雕像,充满了力量和压迫,还有吸引和诱惑。 于直低下头,用手指托起她的下巴,问:“你怎么了?” 他把她拽回卧室,推坐到床上,托着她的脸,对着更加明亮的光线。 明亮的光线让高洁的眼睛受到刺激,她揉着眼睛转着头回避着。于是他又凑近了些,鼻尖就在她的唇边,眼睛往上望到她的眼底,“台湾妹妹,哥哥我没强暴你吧?” 高洁垂着头摇摇头,又抬眼看到他勾着唇,温柔地望着她。他的样子就像某一种动物,明明是危险的,可是无辜而疑惑的时候又是那样可爱。 高洁忍不住笑了出来,于直的唇凑到她的耳边,低低地问:“还是——我让你不舒服了?我想那不应当啊!” 高洁的脸红起来,把头垂得更低,而于直一手环到她的后背,一手将窗帘拉得更开,推开了窗户。 外面的世界已经大亮,云海腾腾笼罩山壁,波涛汹涌仿佛自天际滚滚而来,在天际处有一线红霞托出一轮越来越红,越来越亮的红日,整个地挂在当空。 璀璨耀目,光明正大。 高洁看得呆住,浑然不知于直已经将她置于自己的腿上。他在她的耳边说:“我说过,这屋子有这屋子的好处,在这里看阿里山的云海和日出,视野是最好的。” 他的手又拢上她的胸脯,胸膛印上她的背脊,将他身上的热度传递给她。 “再来一次好吗?我不会让你不舒服,你自己心里清楚。” 在光明正大的日光下,高洁抓住于直在她胸前的手,她倚靠在于直的胸膛前,侧头看到他眼里的迷恋,于是她用能说出的最柔软的语调说:“于直,和我谈恋爱,好吗?” 她转过身,换了一个姿势,将双腿叠于于直的双腿之上,她知道正在用自己最柔软之处对着于直最坚硬之处,她缓缓地下降,绷直了身体,以卵击石。 晨风吹在她光裸的身体上,她却拥有了福至心灵的武装。动机不再冲动,目的也已明确,计划慢慢成型。 她看着自己的身体接纳着于直的身体,她摈弃了她的犹豫、彷徨和软弱,将自己整个地投入到于直的怀抱中。 高洁在晨光里紧紧地盯着于直的眼睛,盯着他眼里腾腾的欲望和零星的怜爱,她在他的冲击中细细碎碎地说:“我没有想——过在这里会再遇见你。可——可是遇到了,我想——是我先在巴西遇见你的。” 于直深深地挺进重重地冲击,将高洁的全身禁锢。他吻住她的左胸,就在她心脏的位置,有一点恶狠狠啮咬。然后他抬起头,在起伏的欲望里用一种特别认真的表情看着高洁:“你说真的吗?” 高洁攀着于直的肩膀,她的身后就是云端,此刻也像在云端之上,但并不恍惚了。红日已经升起来,光明洒在她的肩膀上。她迎接他的进攻,深深地与他合为一体,她点着头:“特别——想做你的女朋友。” 于直握住她的腰臀,紧紧地掌握着她,喘着息说:“待会儿你得再洗一次澡,和我一起。” 这一日过得相当荒唐,是高洁自己都难以控制的荒唐。 和于直一起在这间茶庄,他们没有穿衣服的时间要远远超过穿着衣服的时间。她从来没有那样正视过自己的身体,她的脚趾、她的腿、她的腹、她的腰、她的背、她的脖子,她的手指,连同她身体里的欲望被于直一一唤醒。 她被他弄得很混乱,好像脱胎成另一个自己。可是这样的自己,更能够欺骗自己。 于直如同她所揣测的那样,确实是一个绝佳的情人,教会她怎么去领略和欣赏自己的身体。 大多数时间他们在离云海最近的床上,后来他们也尝试了浴室,还有前堂那条木桌。 于直对她每亲昵一分,她心里更加笃定一分。 这个荒唐的计划,原本就建立在他迷恋着,至少是迷恋过她的身体的这个模糊的认知上。在她豁出去的身体力行下,被确定下来。 已经启动,再无退路。 下午时,他们下了山,于直拖着她的手,走到火车站。 高洁走得有点儿蹒跚,于直走几步就停下来等着她。他笑她:“体力实在不行啊!” 高洁就握拳捶他,就像真正情侣那样亲近。 他们坐到小火车上时,高洁将头靠在于直的肩膀上头,于直低声问她:“为什么在巴西最后都不来道个别,这回又突然出现给了我这么大一个意外。” 高洁闭上眼睛,问道:“你现在是高潓的男朋友,是吗?” 于直没有片刻的迟疑,反问她:“你和高潓是什么关系?” 高洁睁开眼睛,忧伤地可怜兮兮地望着于直,“高潓是我的异母妹妹。” 于直笑起来,“高洁,你在玩什么把戏呢?” 高洁一字一字清晰地说,把事实当做谎言,把谎言当做事实,“高潓的妈妈,抢走了我的爸爸,我怎么可能看着高潓再抢走我喜欢过的人而无动于衷呢?我在珠宝展览上,看到你和高潓在一起,我才开始后悔。” 于直问:“你知道我来爬阿里山?” 高洁流利地回答:“不知道。我只是过来散散心,虽然我很后悔,可是我无可奈何,没有办法。” 于直低笑着问:“高洁,那我该拿你怎么办呢?” 高洁特别温婉地又往他身上靠近几分,“我没有想到会在这里遇到你,更加没有想到会变成现在这样的情况。你可以当是一夜风流,下了山我们两不相干。这也是你的权利。只是现在,就让我做会儿梦,一次也好。” 于直问:“刚才还说要做我女朋友。” “刚才意乱情迷,乱七八糟,你完全可以把它当做耳旁风。” 于直笑道:“哪里是耳旁风,这么动人的枕边风。” 高洁抬起头,用怨怼的表情盯着于直,微微噘着嘴。她都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做出这样哀怨祈怜的表情出来,可是于直的确看得眼波一动。 他的吻俯过来,坐在他们身后的一队老外游客纷纷鼓掌喝彩。 吻过她后,他在她耳边说:“如果我不答应你,是不是就没有下一次意乱情迷了?” 高洁点点头,从双肩包里拿出一本便签,“你的生日是什么时候?” 于直答:“十月二十五日。”他看着她记下来,问,“做什么?” 高洁说,“到时候送你一份礼物。”她抬起头来看着他,“你的地址也给我一下。” 于直眯了眯眼睛,“高洁,你这是什么意思?” 高洁将笔杆子咬在口中,作无奈又无谓的表情讲道:“也许是我们俩都意乱情迷一时糊涂,这样的行为确实很不道德。把它当做露水姻缘,还能各自做个好人。感谢你让我很快乐!这就够了。现代人不应该事事强求。” 于直似乎有点儿生气了,将高洁手里的的便签拿过去,刷刷写上地址。他说:“高洁,你可真够善变的。说一套做一套,套套都头头是道。” 洁身自爱(21) 高洁低声,声音状似委屈,“我也没有办法。” 于直又托起她的下巴,“你现在在哪里工作?在台湾吗?” 高洁说:“我在珠海。”她推开他的手指,抓过他手上的便签,一瞧,“你在上海。我们还是隔得山高水远,更容易忘记这件荒唐事。” 于直抓过她的肩膀,靠在自己的肩膀上,“傻妞儿,自己挖坑自己跳。” 高洁只是幽幽地,念咒一样讲:“因为我喜欢你,喜欢你,喜欢你。在印第安部落的时候,不,在美洲虎出现的时候。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如果错过了这次,再没有下次的相遇怎么办呢?” 她这辈子都没有讲出过这样缠绵美妙的情人情语,讲出来以后,在内心嗤笑自己,做戏做得这样投入。 但是有效果。于直的手用了点儿力气,将她抱得更紧了些。 抵达火车在山下的终站时候,于直说:“我开车了,送你到哪儿?” 高洁摇首,“我自己来的,自己回去。” 于直说:“把手机号码给我。” 她望牢他,又开始装她的可怜,看到他表情微动,她才说:“把手伸出来。” 于直把右手伸出来,高洁从包里掏出圆珠笔,狠狠地将自己的手机号码写到他的手掌上,她知道他一定会很疼。写完后收起笔,她说:“我去赶高铁了。于直,再见。” 她扭头就走,不回头。 回到旧宅中已是入夜时分,高洁先在药房里买了事后避孕药,到家后用水服下。然后她像泄气皮球一样倒在床垫上静默了很久。 从前晚到今晚,不过四十八个小时,但是好像过掉了她的半生。她的原则和尊严被彻底抛弃了一部分,她的心还是不能平静下来。 这晚,她躺在浴缸里洗了很久的澡,想要把身上的属于于直的味道洗净,但是对着镜子看到自己的身体时,又恍觉那已经不是自己的身体了,已被烙印了什么不明的情欲的气息。那上面于直留下了深重的痕迹,她一一抚过于直抚摸过的地方。 经历了四十八小时,她有了这些变化。不论是心理上的,还是生理上的。 她对着镜子里自己已然洗清净的身体,然后看到镜子里自己的眼睛,满载着决意的欲望,根本无法清净。 高洁撑着头,细细回想发生的一切。她想,整个过程中,她一直在刻意示弱,太过刻意了,那是一个自己都不了解的自己,用自己完全意想不到的语气说出逐步在计划的话。 但是,女孩儿撒娇这一套似乎让于直很受用。 高洁在不能确定的患得患失中睡了这一觉。 高洁在台湾又停留了四天,这四天里,于直没有给她打电话。 不过她在展会上的收获颇为丰盛,她的作品“守护者羽毛”被一个参观者现场买下,花了十万新台币。 秘书长说:“以水沫玉的质素卖了这个价格,非常意外了。如果你能用更好的翡翠来设计,价值将会相当高。” 高洁说:“我希望设计一些更加宜价的饰品,让更多人可以拥有它认识它,无疑水沫玉是一个很好的材料。” 秘书长思考了一下,“这是个很好的企划,这样可以更广泛地推广本岛的珠宝设计。高洁,你有没有想过建立自己的工作室呢?” 高洁心念一动,“像吴晓慈的‘慈LOVE’那样的吗?” 秘书长说:“高太吴晓慈是本岛设计界一匹黑马,从成立个人品牌开始,就崭露头角,拿了大奖更是令人意外。她这样的年纪算是大器晚成了。”她又问,“今晚协会谢幕晚宴,吴晓慈夫妇都会参加。关于个人工作室的经验,到时候你们可以交流一下的。” 高洁在这些天中,收集了关于吴晓慈关于高潓的许多资料。高潓同于直的花边绯闻并不是全无踪迹可寻,网络上很有一些讨论。 在本岛,高潓是作为著名制片人高海的长女,因为貌美出众,很为媒体关注。她同于直的绯闻是在两个月前,被一个路人在FACEBOOK上曝光了他们俩在微风广场逛街的街拍。 全台湾的媒体都以为高海只有一个女儿高潓。 高洁托着腮,仔细想了想,而后去忠孝东路的SOGO买了一套晚装,找了一间质素不错的美容院打理了自己一番,她嘱咐化妆师给自己画了个小烟熏,然后换上新买的黑色露肩小礼服。 高潓人前的妆容走桃色日系甜美风,于是高洁想,她和她还是要有些差别才好。 当她抵达宴会现场时,正巧看到宴会场外镁光灯闪成一片,高海和吴晓慈,带着高潓,还有一个十五六岁的男孩儿,正被记者簇拥着拍照。 高洁等他们进去后,才款款走进会场,偏巧看到吴晓慈拉着高潓往暗处走去。她不动声色地跟在后面,一直到了几乎无人的走廊内,高洁停在她们母女看不见的拐角处停下。她听见了她们母女的对话。 高潓的声音充满了怨气,“他一个招呼都不给我打就回大陆了。他这次来还是没有对记者做出明确的表示,妈咪。” 吴晓慈的声音充满温柔的慈爱,“潓潓,你不要把脾气发在表面上,她刚才板着面孔对着记者,让你爹地太为难了。你不应该太逼着男孩子,这样没有男人会受得了。况且他这样忙,你更要温柔对他。” 高潓向她的母亲撒娇,“妈咪,Helen她们都说我们台湾女孩子可以嗲死大陆来的男孩子吗?他也说过我很可爱。我这么喜欢他,什么事情都愿意迁就他的。” 她的母亲笑了,“我和你爹地都看出来了,你没有发现我们都在帮你撮合吗?何况于先生也愿意接受你的情意的样子。” 高潓说:“妈咪,你是不是这样爱爹地呢?有一种没有他就没有办法好好生活的感觉?” 吴晓慈沉吟半晌,才说:“这是你们年轻人才有这样的激情,我们都老了。” 高潓说:“是的,这是我的激情。如果没有于直,我想我大概没有办法好好生活。” 她的母亲喝止她,“不要胡说,潓潓,爱情只是生活的一部分而已。” 高潓立即否定,“不,爱情是我的全部。妈咪,没有他我会死的。” 听到这里,高洁已经觉得自己不需要再听了。她走进宴会厅,坐到自己的位置上。从她的位置上,可以看到她的父亲,带着那个男孩子,坐在主席位,同记者交谈。 高洁将桌前的杯中红酒喝完,她起身,走到高海那一席,插到了记者跟前。 她望着那个花白头发的最熟悉的陌生人,那最熟悉的陌生人也用那双炯炯的双目望着她,丝毫没有任何意外的样子。 高洁才发现,自己和高潓的眼睛长得像父亲,极其有神,笑起来可近,真情流露时可亲。 这时高海的双目流出的神情是可亲的,他宽阔的双肩,微微地抖动。 高洁当着记者的面,这样光明正大地招呼道:“爸,我回来了。” 洁身自爱(22) 现场最震惊的是记者,拿着话筒,将眼睛瞪大,再也不知道下一句话该怎么开口,和她的摄像一起不知所措。高海慢慢地站起来,专注地望着站在眼前的高洁。 不能说他眼里没有激动和温情,但他的表情还是自持的,望着高洁镇定自若地站在自己面前微笑。 记者终于反应过来,嗅出新闻点,立刻将话筒拿到高海面前,“高先生,这位是?” 高洁看着她的父亲,和她有相同眉眼的父亲,用浑厚的声音,毫不犹豫地同记者说:“这是我的大女儿,高洁。她一直在大陆工作。”他的嘴唇仍旧忍不住轻轻地颤动,眼神仍旧未从高洁的脸上移开。 记者用着诧异的口吻惊呼:“原来高先生还有一个大女儿。” 高洁对着记者这样讲道:“因为我跟我的妈咪一直在大陆发展。” 她听到一声低低的轻呼,回过头去,看见了高潓母女如为雷击一样站在身后。 高海缓缓回答着记者,“这是我和前妻生的孩子,今天很高兴介绍给大家,她是一位很出色的珠宝设计师。” 高洁心头牵动,顶诧异地又回转头望牢自己的父亲。她的父亲正朝她慈爱微笑,亦朝她伸出手来,“过来,坐在我身边。” 高潓情不自禁叫了一声“爹地”,高洁却是笑着回头,对住高潓,又是对住吴晓慈,说道:“潓潓,来,一起坐到爸身边。” 吴晓慈的那张面孔,和她印象里的别无二致,回复到她八岁时摊牌那日的苍白和可怜,她望着高洁的眼里甚至还投射出些许恳求和害怕意味。 高潓拽着她,又叫了一声“妈咪”,似是寻求同盟,又带着老大不赞同。 吴晓慈张皇地回头看看女儿,她拽住女儿按捺不住的手,说:“潓潓,你姐姐回来了,快和你姐姐一起坐到爹地身边。” 高海坐下来,对着两个女儿招手,“过来,坐到我身边。” 高洁毫不客气地就把高海右边的位置占了,她的身边,正是那个男孩子。她的异母弟弟一直没有讲话,或许是年纪尚轻,不明所以,带着老大疑惑上上下下打量高洁。高洁朝他伸出手来,“你是浩浩?我叫高洁,同你一样,名字里有三点水的那个‘洁’。我妈咪是爸爸的第一任妻子,所以我是你的姐姐。” 她介绍得坦然自若,清晰明了,高浩毕竟年纪小,可能性情也比较乖顺,一时为她的气势震住,伸出手来同高洁相握,老老实实叫了一声“姐姐”。 高潓往高海另一边坐下来,瞪了高浩一眼,“不要乱叫姐姐。” 高海喝止高潓,“潓潓,你也应该叫一声姐姐。” 高潓朝她父亲撒娇,“爹地!” 高海说:“你姐姐难得回来团圆,你不要闹脾气,你也没有资格闹脾气。” 听到“没有资格”四个字,高洁讽刺地笑一笑。 高海对着记者打招呼,“我们一家人想叙叙话,等一下再和你们聊可以吗?” 记者虽然对狗血新闻激动,但晚宴即将开启,她亦不便停留,只好告退。 吴晓慈又恢复了她那副可怜样的表情,还带着几分关爱,她坐在高潓身边,隔着高潓和高海,对高洁期期艾艾地说:“洁洁,你——好。” 高洁的目光调到舞台上去,晚宴的餐前表演正式开启,台上着汉服的漂亮女子正用古筝弹出悦耳的欢迎曲。 高洁在欢迎曲中,放低声音说:“我怎么可能好呢?我妈咪都去世了。” 高海想要伸手过来握高洁的手,被高洁避开。 吴晓慈低下头,“我们听说了,我们都很遗憾,我——我对不起你妈咪。” 高洁笑着望到她的面上,“啊,真的吗?你应该亲口跟我妈咪讲才对,那样才有诚意,不是吗?” 高潓立刻立起来,“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高海冷冷地看高潓一眼,“坐下。” 高潓为父亲态度威慑,不情不愿坐下来。 而高洁只是微笑。她觉得坐在他们一家中间简直自在极了,有镜头扫过来,她就摆出最甜美的笑容。 高海问她:“准备回台湾发展吗?” 她的父亲的口吻中,意外的有一点讨好的意味。这令高洁感到些奇怪,她做好了对抗的准备,可是敌方出乎意料的善意。 她答:“怎么会?台湾经济萧条,大把台北高雄毕业生北上发展,我在大陆发展得很好,回来这里恐怕很难适应。” 她的父亲又问她,“一直在珠海?” 高洁心念又一动,“你都知道?” 高海慈爱地望过来,“大陆虽然发展很快,但是毕竟是别人的地方,人离乡贱,如果你能回来发展,爸爸会为你做些准备,让你少点辛苦。” 高洁转着面前的酒杯,红色的酒轻轻在杯中波动,她的心情也有些异样的波动,“我已经习惯这样的生活,你不用为我操心。” 高海说得很动容,“你能过来打招呼,我很高兴。” 高洁笑,“我过两天就要回去了,既然回来了,不来打招呼,到底不像话,妈咪恐怕也会怪我没有礼貌。” 晚宴正式开始,吴晓慈照例上去致辞,只是致辞时魂不守舍,词不达意,观众给予宽容掌声。 高洁跟着一起鼓掌,她全然没把高潓怀疑审视的眼光放在心上。 在她刻意起身上洗手间时,她以为高潓会尾随而至,没想到将她堵在冷僻无人走廊处的竟是吴晓慈。 吴晓慈带那一脸楚楚可怜表情,问她:“洁洁,你——想要干什么?” 高洁反而笑出来,“我回来看看生了我的爸爸,有问题吗?” 吴晓慈连忙摇手,“不,洁洁,我没有这个意思。你爸爸,包括我,照顾你,都是应该的。事实上这些年,你爸爸一直在联系你妈咪,可是她一直回避我们,一直不同意你爸爸去看你。一直,一直到她去世,她都没有通知过你爸爸。你爸爸联系不上她后,才查到她去世的消息的。” 高洁的脸色连同眼色一齐冷下来,“那又怎样?” 吴晓慈走近她想要握住她的手,被她避开,“洁洁,你一定会怪我,怪你爸爸。你全部都怪我吧,不要怪你爸爸,他——他很爱你的。我当年——并不想——取代你妈咪。” 她说着说着,泫然欲泣,这样的年纪还有这样我见犹怜的风姿。高洁想到了母亲,母亲经受那样大的病痛,从来都不曾如此露出可怜相来。她的敌意张扬到对方有所感应,有所害怕,她的心就更为坚硬一分。 高洁笑道:“你同我讲这些陈年往事做什么?好像我回来是一件多么大不了的事情。可是我只是回来看看爸爸而已,过几天就走了,不会影响你们的生活。” 吴晓慈不确定地问道:“真的吗?” 高洁继续笑道:“当然,我也不会拒绝爸爸要分点什么财产给我。” 吴晓慈立刻诚恳说:“那是你应得应分的,潓潓和浩浩都不应该和你抢的。” 她话音堪落,高潓的声音立刻传过来,“妈咪,你在这里说什么呢?” 她三步并作两步,走到高洁面前,一张娇俏面孔摆足精英强势,那并不同于她同她母亲倾诉相思时候的小女儿情态,而是有所戒备的,有所审慎的。她说:“妈咪背负一辈子心理债并不好过,但是感情的事情勉强不来,爱情不再,就该放手。我们更应该懂得这个道理,体谅父母的选择。” 高洁往前一步,离高潓更近一步,“刚才,我还以为你并不欢迎我回来,没有想到你的想法这么成熟。你说的道理很对,希望你自己也能有这一份体谅。” 高潓狐疑地盯着高洁,“你说这话什么意思?” 高洁观察着高潓,想着,原来高海遗传的基因里带有一份灵敏心思,能对接收得讯息迅速做出判断。她凭借这些判断,开始部署了她的进攻。高潓也凭借这些判断,体会到了潜在的危险。而且,高海的孩子们,还有一份两面派的本事,耍狠撒娇,切换自如。 血缘真是奇妙的东西,不管有多恨,也不能否认彼此的相像。 也正因为相像,高洁才更笃定。这正是她所需要的,她希望她们对她产生不安,不安的人就不会得到安宁和快乐。 她对高潓说:“我不想同你们在我上洗手间的路上翻出家族旧账,这没意思。我过两天就走了,我们一家——”她着重在“一家”上,“好好吃顿告别饭吧。” 这一顿宴席,高洁吃得游刃有余,畅快之极。 他们不知道她会做什么,他们又知道她一定想做些什么。她只需要存在,就能令到那一家美满的四口人心怀歉疚、怀疑、微愤、不安,就能稍解她累积至今的孤独、幽怨、愤恨、痛苦。 高洁再同那一家人道别的时候都是带着笑容的。 高海仍在挽留她,“好好考虑留在台湾的事情。” 高洁果断地回答:“你不用为我费心了,我还是在对岸生活比较习惯,我从小就在那里,所有的生活行为都在那里养成。这里对我来说已经不算什么故乡。” 高海脸色明显忧虑,他双鬓苍白,脸色一忧虑就更显得老态和无力。吴晓慈扶着他,也颇显忧虑之色。高潓则锁着眉头一直看着高洁,唯独高浩,友善地同高洁挥手告别。 洁身自爱(23) 高洁回到家中,脱掉武装起来的小礼服,上网订了回程的机票,在凌晨之前,她看到了高氏一家五口的照片挂上了当地论坛被人八卦。 她关掉网页,打开Jewel CAD软件,专心做一个设计。她用白色水沫玉为材,设计出一只似犬非犬,似狼非狼的形体。她想起那人总喜欢用鼻子来嗅她,不由一笑。 高海在高洁离开台湾前,几次约饭,都被高洁拒绝,没有特别找借口,就是直截了当说没有空。高海并不勉强她,只是提出最后送她去机场的要求。 高洁说:“是早上五点的航班。” 高海说:“我两点到你家里接你。” 高洁差一点冲口问出“你怎么知道我住在家里”,好在忍住了,她忍不住的是最终还是点了头。 同父亲在机场离别时,她已没有什么特殊的心情。 高海还是那句话,“有什么需要随时找我。” 她淡淡地笑笑,“不用。” 高海还想说什么,她已起身,“我要去安检了。” 她同样头也没回,当然更没有同她的父亲道别。 她在飞机上拿了一份当日报纸,翻到娱乐版,看到了他们一家五口在晚宴上的照片。记者写道“大牌制片人神秘长女现身”,并且对高海第一段婚姻八卦了一番,翻出来的那些往事,她从小就大致了解过一些。 自己的外公是一个小证券商,母亲亦算口含金匙出身的富户之女,后来是下嫁给家道中落的父亲。八卦新闻中极尽渲染之能事,讲高海凭借前妻家资本起家,但是在前岳丈因行贿当地政府要员事发被判刑时,果断离婚再娶,可见为人十分投机。 高洁合上报纸,侧头从机舱窗口看出去,正是日出时分,云海平静,阳光万丈。看到机舱窗户玻璃上倒映出自己的脸,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的微笑。 她看着这个若隐若现的自己,自己都不认识了。她赶紧将视线放在手中的报纸上,飞机抵达澳门机场时,已将报纸上所有的新闻和逸闻都看完了。 从澳门过关到珠海时,高洁打开手机,发现有几条短信,除了中国移动的问候通知,就是穆子昀的,穆子昀说:“回来后给我电话。” 高洁叫上了出租车后,将电话拨给穆子昀。 穆子昀在电话那头笑着开门见山问:“洁洁,有没有想过来上海发展?” 高洁念头一跳,说:“表姨,我们公司在上海是没有分部的。” 穆子昀说:“不不,是我这里有位朋友,他在瑞丽有个矿业公司,一直在找合适的设计师合作,做一个比较时尚的珠宝品牌。他的矿业公司很有实力,一直供货给上海几间国营金店,这一次是想自己开创一个品牌。因为他为人非常靠谱,所以我想内举不避亲,就推荐了你的作品。他看了以后很喜欢,希望和你聊聊。但是我不知道你的意愿怎么样?这等于是从零开始的创业,你现在的工作很稳定,对你来说还是有风险的,所以还是看你的想法来。” 高洁想了想,说:“表姨,你让我考虑几天。” 穆子昀马上说:“那当然,这是职业生涯发展大事,你应该好好权衡。” 高洁回到珠海的公司宿舍,洗漱以后,顿感疲劳到了极点。这一次回台湾,好似经历一次冗长的战役,她心力体力全部透支,唯有回到自己地盘,才彻底松懈,也不管此时尚是下午,胡乱拉了条毯子睡沉过去。 不知睡过了多久,她的手机一直响个不停,将她吵醒。她迷迷糊糊接起来嗡嗡地“喂”了一声,听到电话那边声音问:“在睡觉?” 她还没完全醒透,继续迷迷糊糊问:“你谁?” 那头的人说:“高洁,你行!这么快就把我忘了啊?” 但是高洁疲劳至极,死也撑不开眼皮,对电话那边的人道:“再让我睡会儿。”她想她现在实在打不起精神装起演技来对付他,她需要补充一点能量,回复一些气力,再徐图后算。 直到睡足醒来,高洁以为是次日清晨,一看时间,不过当夜九点过五分。她洗把脸,猛地想起睡迷糊时的电话,将手机抓起,翻到那个陌生号码。 她拨了回去,那边很久才接起来。 “睡饱了?” “嗯。”她考虑如何开腔才好。 “你可真能睡,当初被印第安人绑了都能睡成那样。” 高洁不好意思地笑起来。 “出来陪我吃饭。” 高洁惊得立起,“我在珠海呢。” “是啊,来吃蚝。”于直报了个地址给她,“别让我等太久啊。” 高洁将地址抄下,居然是在横琴的养蚝场,待要抱怨,对方手机已经挂断。她也就考虑了几秒而已。这是一个好的开始,她不应当放弃,于是打起精神换好衣服,招了出租车。一个小时后抵达横琴,找到养蚝场,发现居然这个时点,养蚝场里头早该营业结束的品蚝厅灯火通明。 有服务员迎出来,把她请了进去。偌大的品蚝厅只有两位客人,他们正在厅中生了炭炉,烤着生蚝。除了于直,另外一位回过头时,让高洁大感意外。 美国导演Abbott Jones热情地朝高洁敞开怀抱,“嗨!天使,我们又见面了!” 高洁捂住心口,不是没有巨大的劫后余生的重逢喜悦,Abbott过来紧紧握住她的手,“于说你在珠海,我特地从澳门的电影节赶过来,一定要和你见一面。嘿!我们可是差点死在亚马逊丛林里的人啊!我们可是出生入死的朋友,你们中国人有句话叫什么?” 于直用中文补充,“过命之交。” Abbott不停叫着“Yes”附和。 高洁拿着服务生递来的啤酒同他干杯,问:“后来,我们被放走以后,你们怎么样?” 于直在她耳边用中文低声问:“那晚你怎么没问我在印第安营地后来发生的事情?”他还轻轻吹了吹她的耳垂。 高洁一时语塞,冲于直傻笑掩饰。 大大咧咧的Abbott喋喋不休起他们后来的故事。 在高洁和加拿大摄影被送走以后,于直和导演得到了印第安人很好的招待,没有被绑,好酒好菜款待。印第安长老诉说了他们的无奈。 他们和政府的谈判进行得极其不顺利,政府一直没有答允撤出这里的矿业公司。而印第安人因为人质给予的恩惠也不会再对人质做出任何伤害。 又过了一天,中美两国大使馆介入,两国都比较果断,为营救人质,立刻答应撤出当地本国人参股的矿业公司。但那毕竟只是其中几家。 最后印第安人还是妥协了,他们放了于直和Abbott,但是他们的土地依旧被凌虐。 高洁久久不语。 于直将烤熟的生蚝递给她,“手上没有足够筹码去谈判,最后多半得失败。” 高洁食蚝无味,“不,他们毕竟为了保护自己的信念战斗过。虽败犹荣。” 于直摸摸她的发。Abbott看到,问:“你们俩在约会中?” 高洁即刻否认,“没有。不要误会。” 于直重重将手里的蚝壳掷入高洁身边的木桶内,溅起一点汤汁到她的手臂上,他抽了两张餐巾纸粗鲁地替她擦净。 他们烤着蚝吃到凌晨,于直开车载着Abbott和高洁,先将高洁送回宿舍。 高洁同Abbott道别,Abbott催着于直下车送高洁上楼,高洁忙说“不用”,但于直已被Abbott推下车。 于直说:“几步路,我送你上去。” 高洁莫可奈何地让于直跟着,他们刚走进大楼的大门,忽而油门声起,Abbott已然坐在驾驶位上,朝着车窗外摇着手,“祝你们今晚快乐!” 于直叉腰,指着绝尘而去的车“喂喂”了好几声,随后无奈地朝高洁耸肩。 高洁想了想,拿着手机拨了个号码,接通后说:“我这里是南屏工业园,要叫一辆车,对,尽快!” 电话才挂上,她就背于直一手摁到在楼道的墙壁上。 他用身体抵着她,呼呼地喘着气,“真打算和我划清界限了啊?” 高洁用手肘抵住于直不断靠近的胸膛,“我们不可以再继续下去。” “你在阿里山撒的娇都白撒了?一出阿里山就变了个样子。”他吻她的耳垂,吻到她轻颤,“高洁,做人不能这样。” 高洁回避着他的吻,“我错了,我不应该在阿里山的时候太放肆,这样的事情做出来我们都会很难堪的。” 于直在她的耳边问:“你要我和高潓分手吗?” 高洁的精神一震,她稍稍推开于直,看着黑暗里他眼中的一点亮的,带一点探询的口吻,“你会吗?” 于直笑了笑,“如果我不和她分手,是不是就收不到我的生日礼物了?” 高洁声音低下来,“礼物还是会给你的,就当留一个纪念。” “什么礼物?” “现在不能告诉你。” 于直叹了气,用手指弹她的前额,“我今天是特地来见你的。” “你怎么知道我今天回来?”她问。 “用你的手机号查到了你的身份证,再查你航班不是什么难事。” 高洁在黑暗里苦笑,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而苦笑,是为在握的时机还是为于直的用心,她说:“这么费事干什么呢!” “你身上很香,让我想了很久。”他亲吻她的额头。 高洁让自己的声音尽量幽怨,“这才是最难堪的事情里最最难堪的。” 于直的吻覆上她的唇,霸道地挑逗,彻底搅乱她的思路。她又闻到他身上山野的清新的味道,不禁迷失,任由他的手在她衣内移动,握住她的心房,令她呼吸艰难,不得不柔弱地回应着他的吻。 幸而,楼外响起出租车的鸣笛。高洁清醒过来,推开于直,“你快回去吧!” 于直倒也未为难她,他放开了她,往后退了两步,“我这么回去,真要被Abbott笑掉了大牙。” 他临上车前,回头望她,他细长眉眼粘连出一种情意,他的风流唇角展开好看的笑容,“高洁,你在巴西的时候就骗过印度人,说我是你的男朋友是不是?” 他不待她回答,就钻入车内,扭下车窗,“原来你这么早就对我有想法了啊?” 他说罢,冲高洁挥挥手,便指令司机将车启动。 洁身自爱(24) 待出租车开走,高洁才发现自己手心内全部是汗。她奔入自己的宿舍,倒一杯凉水,喝个精光。 心情平定下来,她把玻璃杯贴在脸颊,再平定脸颊上的热烫。 于直会查她的航班,也知道她和印度人迪让说过的话。他比她想象中要更难缠一些。高洁格外庆幸,将事实搀在虚情假意里,是多么正确。 她摸着嘴唇,于直的热度还有残余,刺激着她的嘴唇,她的胸房。差一点点,她就要崩溃在于直的男性的气息中。这是从未有过的,她在司澄处都未体会过如此直接的仅限于性的本能所引发的激荡。 真像刚才同于直说的那样,这太难堪了。高洁捂着面孔,她的身体正渐渐不为她自己所掌握。她从什么时候开始这样的不知羞耻? 然而,剑已出鞘,她不得不从这一条独木桥上继续往下走。 高洁是在第三天回复了穆子昀的邀请。在回复穆子昀邀请前,她将辞职报告交给了叶强生。 她说:“感谢叶总监一直以来的照顾,给了我去台湾参加展览的机会。在和台湾同行交流的时候,我有了想要自己创业的念头,想趁着年轻试试看。” 叶强生倒是也并不意外,带着长者慈爱笑容说:“年轻人多闯闯是好的。大公司有大公司的好处,设计这一行能做出好作品的反而都是独立发展的设计师。你的妈妈一直想自己做独立品牌,但是因为想要有个稳定的收入维持你们的生活需要,一直没有行动。你的设计很有灵气,加以好的商业策划,说不定能完成你妈妈未尽的心愿。” 高洁非常意外,“我妈咪从来没有说过她想做自己的品牌。” 叶强生说:“每个设计师都有做自己品牌的野心,她或许还来不及告诉你。” 高洁很难过,她不知道母亲还有多少事情是没有来得及告诉自己的,然而她陪伴母亲的最后日子里,母亲明明有机会将这些话告诉她,可是仍旧选择了隐瞒。 叶强生看着高洁难过的样子,不由再度安慰,“你妈妈也许怕你因此负疚吧!天底下的妈妈都是这样无私地对待自己的孩子的。你可以去外面的世界小试牛刀,如果尝试以后仍旧觉得在我们集团发展比较合适,那么再回来找我。” 高洁十分感激地对叶强生鞠了一躬。 母亲为她安排的人,到底是真心照顾了她一段时间。现在她真的要离开母亲的庇佑,去开始她另一段的生活了。 她收拾好了自己的办公用品,同同事们一一道别,回到宿舍后,先订了机票,最后给了穆子昀一个电话,“表姨,我想试试看创业。” 两天后,她抵达上海浦东国际机场,穆子昀同一位双鬓斑白的男士在候机大厅等着她。 男士姓梅,给高洁的名片是一家餐饮企业的董事长。 穆子昀介绍:“梅先生名下还有矿业公司,产业太多,大忙人,所以不是每样都顾得上。” 梅先生是典型的上海中年男人,眉清目秀,身材中等,笑言笑语,客客气气,谦谦逊逊。他对高洁说:“帽子太大了,戴不住。我就是一个混迹几个行业的三脚猫,所以需要专业的人来帮我做专业的事。” 高洁想,这才是上海男人的作风,和于直根本就不像是同乡。 高洁的午餐是在梅先生开的餐厅内用的,餐后,梅先生提议带高洁去看一下他的艺术工作室。他说:“这个工作室以后可以做珠宝展示和设计工作用,现在存着些我收藏的字画,也就朋友们会经常去捧捧场。我带你们先去看看环境合适不合适。” 高洁一看地址,是在名闻遐迩的张爱玲旧居“常德公寓”内,可见表姨介绍的这位先生是个颇有点儿文化想法的人。 梅先生的工作室在常德公寓的三楼,一进去先是统长的挑长廊,长廊的一面是窗,一面是墙壁,墙壁上挂着几幅山水花鸟画,是赵常谦和余穉的。高洁学过几年国画,对明清的画家颇熟,不禁驻足多看几眼这几幅真迹。 这时长廊尽头的大客厅内亦有他客,正在对工作室的服务生说:“怎么也不叫你们老板把《溪山无尽图》拿过来挂一挂?每一回来就只能看这些东西。” 服务生回答得比较油滑,“您下次来提前招呼一声,我从老板家把画搬过来等着您。” 高洁跟着梅先生和穆子昀走入客厅,看见了客厅的欧式大壁炉前站着的老太太。老太太外披一件黑色羊毛披肩,披肩内着一条青花瓷暗褶式开衩旗袍,脚上是一双缎面绣花鞋,一头银丝卷成碎卷波浪地层叠出端庄的气势,一双眉眼经历了风霜更有笑看风云的淡然。她手腕上的一只玉镯才是最精彩的,高洁只消一眼,就看出那是纯净无色老种玻璃地,市面上极难得见。 高洁暗暗地又瞅了瞅老太太的眉眼,总觉得有些面善。 老太太看到了梅先生,说道:“跟我抢了《溪山无尽图》就当宝一样藏起来,不给看了啊?” 梅先生上前作揖,“岂敢岂敢,我这儿要改装成珠宝工作室,有些字画就陆续搬回家去了,改天亲自接您到家里看,我也好好孝敬孝敬您。” 穆子昀亦恭敬垂首,“董事长,真巧,您也来了。” 老太太做不太满意状实则极为客气地瞟梅先生一眼,“你倒是给我说说,你知道项圣谟的画好在哪里?值得你这么横插一杠子夺我所爱?” 梅先生搔搔头,老好人样的猫在老太太跟前,“我是开餐馆的粗人,您是晓得的,这不就听说项圣谟的作品这两年升值的厉害,找人帮忙拍下来了,谁知道抢了您的心头好。业内人讲他有些个人风格,师承文徵明来的,趁着还没升值到明四家那价钿,我也就打了个先投资一把的主意。” 高洁听梅先生所说有误,不自觉地皱皱眉头,也就这么个细微的表情,瞬间落到老太太眼内。老太太说:“你这胡说八道的,让小姑娘听了笑话。” 穆子昀转头望高洁,不明她到底干了什么。高洁自己也不太明白。 老太太问高洁:“你知道项圣谟吗?” 高洁诚实点头。 老太太又问:“学过画?” 高洁再诚实点头。 老太太三问:“给这个叔叔说说项圣谟是什么样的风格。” 高洁犹豫地瞅一瞅梅先生又瞅一瞅穆子昀,两位长辈并不为忤,俱一脸鼓励的笑意。于是她也就不再羞辞,落落大方对老太太讲道:“项圣谟早年虽然是学文徵明的,但是很快就跳出了文徵明严谨画法画风的局限,他改学了宋人用笔的周密、兼取元人的韵致,加上他自己观察自然、远游写生的经验,所以他的画构图严谨、繁复而变化,但是笔法却很简洁秀逸,有很高的品格和思想内涵。” 梅先生哈哈笑道:“看来我这位合伙人没有找错,艺术底蕴不错。” 穆子昀向老太太介绍高洁,“这位高小姐是老梅找的珠宝设计品牌合伙人。” 老太太朝高洁招手,在高洁走近时,牵起她的手,仔细瞧着她,笑着说:“做珠宝设计不错,找小梅搭档算是找对了,他做生意比他玩古玩书画靠点谱。有空的话,给我设计一样手链。我单给你设计费帮你开门红,这一票不给小梅赚。” 门外有戴白手套的司机上来,接老太太下楼,梅先生恭敬送出去。 穆子昀问高洁:“你知道这位老太太是谁吗?”她不等高洁问,就给出答案,“盛丰集团董事长林雪,就是那位和你异母妹妹谈恋爱的于直的奶奶。” 高洁在穆子昀的安排下,就近租下一间在静安寺附近的老石库门房间,步行至常德公寓不过十分钟,以此开始了她的创业生涯。 梅先生确实是一位靠谱的合伙人,他同高洁在签合同前,先带她去看了瑞丽的矿场和扬州的珠宝加工厂,规模中等,资质俱全。与之相对的,她将她这些年来的作品都给梅先生拿去给业内行家做了水准评估。 这是一个创业的好平台。高洁想到她后知后觉的母亲的遗愿。她的人生念想又多了一个,而且极其重要,并且也在逐渐成形。 梅先生说:“你出技术,我出人和钱,你占百分之三十,我占百分之七十。公平恰当,你看如何?” 高洁说:“我也想出一点资,主要用在营销推广上头,同您五五分,行不行呢?” 梅先生笑眯眯地将高洁重新估量,实话实讲:“年纪轻,有野心,不错!” 穆子昀居中调和,“老梅,这事儿你就当投资了一个可以让你信任的设计师呗!找了这么久,好不容易找到合适的了,爽气一点。” 梅先生对高洁说:“我五十一,你四十九。” 于是事情就被拍板下来了。 签完合同,高洁说:“我想请加工厂给我先做两个样品。” 两件样品从扬州的加工厂出来后,她很是满意,也很自得。 一件是一只猎犬形状的水沫玉吊坠,一件是一对莲藕形状水沫玉耳坠。 前者源自于直的那只都彭定制打火机,后者源自项圣谟的一幅花卉图。都不是传统玉饰会用的造型,都别出心裁到极点。 梅先生不住赞美。 水沫玉饰品晶莹剔透,高洁在晶莹剔透里更明确了自己的用心。 洁身自爱(25) 她从穆子昀处大致了解了盛丰集团的一些基本情况,发现于直留给她的地址并不是盛丰设在著名CBD商务大楼的总部,而是他投资在交通大学附近的创意园的一个视频网站办公地。 穆子昀说起过于直用着盛丰旗下佳剧影视副总经理的头衔,投资了一个视频网站,常年在那儿办公,但时不时会跑去总部管理点项目。 讲起这一项,穆子昀就又说出那句“他们家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除此以外,她并不会时常提及于直。 高洁暗地里琢磨过她这位表姨同于家的关系,她不知道表姨背后的那个男人同于直有着怎样的关系。但穆子昀不明说,她亦不去追问。 她自己的恩怨自己来解决,少牵涉他人也是行走江湖的为人之道德。一个无辜于直被牵连,已是罪过。 于直自珠海别后,又很多日不同她联系。这令她隐隐有些焦急,还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失落。 在十月二十五日这一日,高洁在一大早就给于直发了短信,问他:“你今天在你留着的那个地址那儿吗?” 一会儿于直直接打了电话过来,“想我了?还是终于想起我了?” 他的调情口气没有变调,竟让高洁稍稍放心,她说:“祝你生日快乐!” “礼物呢?”他不客气地问。 高洁答:“亲自给你送去。” 没有想到于直冷冷哼了一声,“我算着呢,来上海多少天了都不来找我啊?” 高洁的心落定下来,他知道了她来上海,他等着她去电话。他可真任性。 她是笑着说:“很忙,没空。” 于直叹息,“正想着你呢!” “今天什么时候有空?” “下午两点,到交大的大草坪上等我。”讲完以后就挂上电话。 时值江南中秋,高洁给自己换上了一件苍青色的森女风的长裙子,罩着一件白色毛线开衫,走在大学生中间,并无二致。 她坐在大草坪中央,盘着腿,闭着眼,默念母亲常念的经文。 这全是摆设。 欲望就在手心中,那一只水沫玉的猎犬。 于直走到她面前时,她已知道,只是没有睁开眼睛,等到经文全部念完,才将眼睛睁开,望牢也是盘腿坐在面前含笑的人。 她说:“我不太平静的时候就喜欢念念经。” “信佛?”他问。 “不是佛教徒,只是念着心安。”她将手心里的吊坠提起,已用红丝线串好,猎犬身形矫健而优美,同对面的那人极像。 她将猎犬放入他的掌心。阳光聚在玉上,反转出锐利光线,有点刺眼,她松开手,避开。 于直将猎犬吊坠提起来,说:“给我戴上。” 高洁只得解开红丝线,支起身体,将丝线挂在于直的脖子上,猎犬就在他的胸前。于直托住她的腰,将脸埋在她的胸前。 四周学生不少,学生情侣也不少,无人注意他们的孟浪,但高洁还是羞急,“于直,你不要在这里这样。” 于直在她怀中抬起脸,“高洁,我送什么给你好呢?从阿里山到上海——” 他没有说完,就被高洁亲吻了一下唇。 她坐下来,说:“我来上海是因为有个很好的创业机会。” 于直唇一勾,“不是因为我?” 高洁摇摇头,“如果机会在广州,在北京,在纽约,在伦敦,我都会去。只是因为机会在上海,我来了。” 于直还是笑了起来,“在这里我们见面更容易。” 高洁对他微笑。 于直说:“你不开心。” 这是高洁八岁以后就匮乏的情绪,她没有否认,“我很难开心起来。爸妈离婚以后,就没有什么值得让我开心的事情了。” 于直握住她的手,“我都不能让你开心?你在亚马逊的时候笑过,我们重新见面后,你反而没怎么开怀笑过。” 原来他观察得如此仔细,所以她更需要用含情的目光望牢他,只需要望牢他就可以。 所以于直倾身吻过来。 这一吻就像大学校园一样纯净,没有任何欲念,只有些许安慰。如果时间静止,高洁以为此刻真的什么都能忘记。但那只是如果,她需要前进。 在和于直稍稍有分开时,高洁说:“于直,祝你生日快乐!我不知道能给你过几个生日,能祝一次就祝一次吧。” 于直还是笑着同她说:“高洁,我得好好想想,送你什么比较好。” 高洁站起身来,“好吧,想好了告诉我,我要回去开工了,创业很艰难。” 于直没有挽留她。 高洁背着于直往前走时,将十指握成拳。她想,当年的吴晓慈在父母婚姻还存续的时候,是不是就是用她刚才这样的姿态语气同父亲讲话? 曲意奉承,委曲求全,逐步逐步摧毁另一个女人的生活。 她咬紧了牙,不得不承认,刚才的自己让自己厌恶得要命。 高洁将另一对莲藕水沫玉耳坠委托梅先生带给于老太太。梅先生奇问:“你怎么对老太太的话这么上心?连东西都做好了。” 高洁半真半谎诌道:“老太太给了我点灵感,做出来效果不错,得送她老人家谢谢她。” 梅先生乐得做这个顺水人情,“她老人家一定很开心。也不要再恼我买了她爱的画了。”他邀请,“晚上请了几个商务上的朋友,都是做营销的,要不要一起吃饭聊聊?” 高洁带着歉意婉言谢绝,“实在不好意思,我今晚约掉了。以后有机会一定参加。” 梅先生表示谅解。 其实是于直最近时常约她晚上一起用餐。前几日甚至把她带到了他一位关系极好的发小面前,指着她开了一句玩笑,“我说兄弟你别坑我,我明年十月份是要当新郎官的。” 那位叫莫北的发小一脸震惊,和他一样震惊的是高洁。 于直送她回家时,她说:“你不要在你朋友面前乱说。” 于直笑道:“你也没当场反驳我啊!” 他说在点子上,高洁岂止没有当场反驳,甚至还趁着于直去洗手间时做玩笑模样问多一句莫北,“于直到底有过多少女人?他的履历我想看清楚些,然后我好做一个PLAN应对。” 于直恰时回来,应当听到这话,捶着莫北的肩膀:“兄弟好不容易为了海峡两岸的和平统一做出力所能及的贡献,你可不能破坏和谐美好的两岸关系。” 当晚,于直将她送到石库门弄堂口,往里一探,“就住这儿?这老房子有什么好?地板都几十年了,到处老鼠洞。” 这话没有吓到高洁,她说:“我对住的地方没什么特殊要求的。” 于直抓着她的手亲吻,眼里一点邪气,“阿里山上的木屋,你也适应得很好。” 下了阿里山后,她没有再和于直发生身体上的关系,这会教他想念,她有这样的直觉。他话里话外的暗示愈加的多,她感到自己的胜算就愈加的大。 这一晚她对他的这句话,用一个吻表示回应。 于直吻得很深,吻后,说道:“下周末我另一个哥们儿结婚,我当伴郎,早上我来接你。” 高洁抵着他的胸,柔软地答应。 洁身自爱(26) 高洁不知道于直的这位哥们儿的结婚典礼居然是如此盛大,盛大到于直的全家连同穆子昀全部出席,让她始料未及。 那日清晨不过六点,她就被于直接去新郎家。 新郎的家在上海市区北面的一个军区大院,门口有岗哨,经过岗哨时,于直和站岗的士兵友好地打招呼。 他告诉高洁:“我奶奶家也在这儿。” 高洁暗自吃一惊。 新郎已经整理妥当,连同另外两位伴郎都等着于直,看到于直带着高洁,新郎忍不住就笑道:“可以啊你小子,当伴郎还迟到原来是一大早来一拖一的。” 高洁有点儿不好意思,于直可是理直气壮,“今天看你秀恩爱我眼馋不行啊!” 于直将新郎和伴郎都介绍给高洁,新郎叫关止,伴郎里有那位莫北,还有一位叫徐斯,和于直嘻嘻哈哈,像大男孩一样聚首一起商量等会儿如何应对女家的刁难。 高洁看得出于直和这伙人关系极其亲厚,他在他们面前没有在美国导演和加拿大摄影面前的领导模样,显得格外舒坦自在。这应该真的是他关系最亲密的社交圈了。 判断过后,高洁心中又一定,便用心体会她平生头一回参加的婚礼。 是的,这也是她的一重遗憾,从不曾和双亲一起去观赏过这种别人家的花好月圆,后来只跟着母亲后,就更回避目睹他人的圆满。 她跟着于直上了新郎的房车,开到女家,又是吃惊,女家不过在市区东面很普通的多层居民住宅,新郎的房车开进来甚至显得局促。 可是新郎很得意很开心,头一个下了车,还让他的伴郎们快点儿。 新郎关止穿一身白西服,长相完全当得起“俊美”二字,把白西服穿得叫一个俊逸风流,就算在他三位外形都不俗的黑西服伴郎中,也是最扎眼的那一个。 高洁很想看一看这位新郎的新娘长什么样子。她跟着他们一起走上狭窄的楼道,被伴娘堵在门外。 伴娘说:“八十个俯卧撑,一个都不能少。” 新郎立刻回头指挥:“你们仨赶紧,徐斯莫北各二十,于直你练家子的,四十,快!别耽误我时间。” 伴娘目瞪口呆,待要改口,新郎已经身体力行把他三个伴郎摁趴在地上。 高洁听到于直骂了一声“操”,但也乖乖做足了四十个俯卧撑。他这样子有点可爱,在他站起来时,高洁帮忙掸掸他西服上沾的灰尘,随即被他握紧了手。 关止的新娘长相俏丽,一头短发,眼睛很亮,被关止抱上婚车时,也不扭捏。在车上对她的新郎说:“你可真够精的!累活儿都让伴郎干去了。” 关止说:“新郎要保存体力。” 新娘往他肩头一拍嗔怪于他,关止伸手过去搔搔新娘发尾,眼睛望着新娘,全是缠绵情意。 高洁不禁羡慕,转过头来,才看到于直一直看着她。于直勾唇笑,她也笑。 徐斯在旁边不客气地说:“克制点啊,不要随便眉目传情,抢新人风头。” 高洁不好意思地又把头扭到另一边,可是腰被于直搂住了,当着他发小的面。 婚礼现场是在市中心一个带花园的酒店,建筑很老,排场很大。仪式在酒店内的大坪草地上举行。 高洁看到了坐得很靠前的于老太太,她身边一排人,其中一个就是穆子昀。 穆子昀是无意回头时,看到站在傧相群中的高洁,显然是一愣,但没有立刻过来。等冗长的仪式结束后,高洁进洗手间时,穆子昀才跟着过来,她在洗手台处问高洁,“高洁,你——怎么来了?”一副好像很意外的样子。 高洁还是有点想要隐瞒,说:“跟着朋友来的,没想到这么巧您也在这儿。” 穆子昀也就没有多问,但是悄声同高洁说:“要不要去和于老太太打一声招呼?她今天戴了你送的耳坠子,很喜欢的样子。” 高洁说:“待会儿我过去打个招呼。” 穆子昀点点头,先行出了洗手间。 高洁出来时,正听到新郎关止在说:“这是一场简单但不失庄重的婚礼,庄重的部分已经过去了,剩下的不会有太多花哨的内容,不会占用大家太多时间,我知道大家都饿了。” 她看到站在关止身后的于直笑得前俯后仰。孩子气十足。 关止戴好婚戒,举起酒杯来一句:“开动吧!”讲完和新娘先坐主桌真的开动了。于直过来拉着高洁坐到新人主桌。 宾客起哄闹酒,关止又揪起他的三个伴郎,还有女方的三个伴娘,连说:“我酒量不行,兄弟们代劳。” 于直把红酒瓶塞到高洁手里,说:“跟着。” 她只能跟着。 三两席跟下来,到了于老太太那一桌。伴郎今日奉命到底,帮新人为长辈为友朋敬酒全干。 高洁躲不过去了,幸而穆子昀未同她正面招呼,于老太太看到了她,很是意外和惊喜,特特拉她到跟前讲道:“设计很好,手工也不错,我很喜欢。” 于直走到他奶奶跟前,将手臂往高洁肩上一搭,“奶奶,她叫高洁。” 高洁一惊,于直手臂的力量让她不能和他拉开距离。 于老太太虽然吃惊,但是比小辈们镇定太多,仍保持着笑意,冲于直点头,“我知道了。” 离开这一席,高洁小声抱怨于直,“你做什么?” 于直说:“那一桌都是我们家的人,我奶奶,我爸,我叔,我婶婶,我堂兄堂嫂,还有我们家公司里俩高层。” 高洁嘀咕:“和我有什么关系。” 于直弹她额头,随后塞了张房卡到她手心,“等会儿我醉了,负责把我带上楼上的客房休息。关止这家伙损人利己的阴招太多,我们得被坑死。” 于直没有料错,整整五六十桌的敬酒,他连同别的伴郎伴娘一桌桌敬下来,同另两个新郎一样把脸喝得通红。 散席时闹哄哄,于直在自家那一席坐了会儿,他奶奶疼爱他,亲自夹了菜往他口里送。高洁看着五大三粗的男人被长辈这样疼爱又是好笑又是羡慕,又看见近处跟着伴郎装敬酒其实没有喝几杯的关止正贴着新娘说:“我头晕,上去休息。” 关止那高个子整个挂在新娘身上,高洁便问新娘,“要不要找伴郎过来帮忙?” 新娘忙说不用,一拍关止脑门,“你装什么装啊!”关止哈哈大笑,抱着新娘亲一亲,拖着她一路往外跑。 外头草坪上放起了烟花,高洁站起来走到外面,看到黑夜里璀璨的绽放,美丽和热烈转瞬即逝,就像人生之中的快乐,也就那么一瞬。也就那么一日,她经历的这份属于他人的热闹和圆满也终要散去。 洁身自爱(27) 她想折回宴会厅,转身就撞上于直的胸膛。酒气扑面而来。 于直搭住她的肩膀,“我得上去歇会儿。” 他摇晃两下,高洁抓着他的手,另一只手摸出房卡,看了看房号,拉着他坐电梯上了三十一层的客房,客房门口贴着红喜字。 高洁问:“是不是走错了?这里是新郎新娘的房间吧?” 于直贴着她的脖子亲吻,“没错,我们进去休息一下。” 高洁打开房门,里头很宽敞,于直寻着客厅里的沙发坐下重重喘了口气。高洁走进卫生间,想绞一条毛巾给于直醒醒脸,才开水龙头就听到外头喧嚷。 有人说:“新郎官溜哪去啦于直?怎么你在新房里?” 于直笑着答:“那小子滑头你们又不是不知道,派我来这儿放烟雾弹,他自己早带新娘溜回家了吧!” “靠,关止连新房都不让闹,太不地道。” “他今天连酒都没喝两杯,我们不能放过他。” 于直似乎是站起来哄人了,“滚滚滚,要找他你们赶紧找去,让我好好休息,我今儿喝多了,头疼着呢!” 高洁出来时,于直已把大门关上,顺便上了锁。 她走到于直身后,笑,“又被新郎官耍了吗?” 于直回头劈头就吻下来,高洁手上的毛巾掉在地上,被他的力量逼得连连后退,一直到退无可退,才虚弱地坐下,原来竟然走到了床边。 于直俯下身来,继续吻她,吻她的鬓角,她的脸颊,她的脖子,他觉得还不够,动手拉开她礼服后背上拉链,高洁脑中轰一下炸开,就像刚才的烟花。 于直的气息也像刚才的烟花,热烈得无法回避。他身上山野的清新搀和了酒精的微醺,熏醉了她,在她推拒前,她的口里先溢出了细碎的呻吟,这令她警醒过来,伸手推开于直,于直已将她的礼服扯下,吻已经蔓延到她胸脯上最敏感的一点。 他说:“高洁,不要拒绝,顺其自然。我会让你开心。”他含住那一点敏感,高洁情不自禁拱起身体。 是,她根本无法拒绝于直用身体带给她的冲动,原始的冲动,充满罪恶的冲动,食髓入味一般,开始着迷。 于直放开她,起身在床头柜翻了一翻,动作凶猛,但无所获,骂一声“操”。他又覆回高洁的身体,轻轻揉捏她的身体,“再吃这一次药,以后我一定做保护措施。这小子居然没有在房间里放套。”他最后一句话有点儿咬牙切齿。 不知为何,高洁有些许好笑,低低笑出来,笑意被于直突然的进入中止。他的衣服还未褪,她却已被褪了精光,她难以为情地别转过头,可他的唇又覆了上来,将她压制,他一只手按住她的腰臀,加深了他每一次挺身深入,另一只手麻利地解开自己的衣服。 高洁的灵魂再一次被于直碾压出窍,只剩下感官的本能,为他所控。他的力量在她的身体中作用,深入到她的内部,翻滚着她的欲望。 她闭着眼睛柔怯地呻吟,“于直——放开我,放开我。” 只有让于直更加用足力量在她身体中翻搅,“高洁,是你先来惹我的。你不能不认。” 意识已经模糊,高洁唯剩下一点自持支持着她推挤于直的胸膛,“不能——”她触碰到于直胸前的冰凉,触手一摸,是她送的水沫玉猎犬。 冰凉的玉让她无力再抗拒,于直也已将她推入万丈沉渊,最后捞她起身一起迎接共同的愉悦,他在高洁几乎晕眩时在她耳畔说:“我和高潓分手了,高洁,我现在是你的了,你开心吗?” 高洁睁开双眼,看着于直眼中的迷乱,看到于直眼中的自己双颊泛红,也很迷乱。他们用着一个最淫荡的姿势,结束了一桩她有心布局的拉锯战。她给他制的玉,就在他们中间。冰凉的,已被他们来两人的体温温热。 于直低头含住她心脏那一边的敏感的那一点,身下发力贯入,在她的身体中迸发出全部的情绪。让高洁长长叹息出来,如释重负。 高洁在这一夜没怎么好好睡,于直像未餍足的兽一样索取,比阿里山那夜更加凶猛直接,而她或因成功或因补偿或者还因已熟悉了他的身体,她予取予求,尽力配合。直到曙光微露,他们才倦极而眠,沉沉睡了几个小时。 醒来时,已是中午十二点,这一趟是于直先醒,已经洗漱好,正对着镜子打领带,见她醒来,走过来坐到床沿,瞧着她。 “还好吗?”问是这样问,可是脸上笑得很满足。 高洁突然就害羞了,拉了被子蒙住脸,于直的手从被子底下钻入,准确无误地握住她的胸脯,轻轻抚摸,使她轻颤后才放手。 她听见他说:“我在亚马逊就说过你发育得很好,人瘦了,这里一点都没瘦。” 高洁放下被子推开他的手,“讨厌。”口气有她自己所陌生的娇媚。 于直刮她的鼻子,“以后就是我女朋友了啊。多给我撒撒娇,我发现你挺擅长这个的。比你以前的冷脸好看多了。还有——”他凑到她耳边,“我想要的时候要好好给我。” 于直与高洁正式谈起了恋爱,他重新给她找了个住处,就在静安寺后头的高级公寓,三十一层的高楼。 高洁坐在落地窗前的榻榻米上往下看,好像站在上海的云端,不是脚踏实地的感觉。身后的房子也空空荡荡。一百二十平米的三房两厅,简单装修过,所有的家具都是隐蔽式的,墙面又是白色的,又没有软装,无丝毫的人气,更像一个道具,也就暂时用用,用完要原封不动地归还。 她从小飘来荡去,对住的地方就像她自己说的那样没有要求,也不并投入感情,反正能住就好,反正都是暂时的。 于直还是给了她一个惊喜,把其中一间房间改装成了工作室,摆着工作台,工作灯,苹果电脑,打印输出设备一应俱全。 于直问她,“改得还合适吗?” 高洁给他一个吻。 事之必然的,于直也将自己的物品搬了进来,他们正式同居。 高洁花了些精力来适应身边多个男人的生活,摸索了几天,发现于直有些地方同她很像:他们都对房间布置没有什么急迫的需求,没有立即添置软装把房间装饰得更舒适温馨;他们对房屋空间的使用非常有限,两人都没有太多的物品可以塞满每个收纳空间。 一开始他们只是冷漠的使用者。这是一种身体对生活的自然反应,自然到高洁以为会保持这个状态,就像她以往每一次搬迁一样。 不过她还是花了很多时间在厨房,这是她借着厨房里的德国进口灶具性能很好,还自带烘烤功能的理由,有意识地在花心思。 她每日从常德公寓下班,途径久光百货,就顺手从超市买好食材带回去。她的厨艺是一件秘密武器,周一拉手擀牛肉面,周二烤秘制牛仔骨,周三炒牛肉河粉,周四做蚵仔煎,周五炖莼菜子排汤。吃得于直大呼意外。 她待于直的细心让她没两天就发现于直对食物并不挑剔,就是特别爱吃牛肉,于是用了些心思在牛肉上,翻着花样做给于直吃。 她吸引了他的胃,当然还连同他的欲望。 他们晚上在落地窗下的榻榻米上做爱,就着月光。于直说这样能让他想起阿里山,高洁被于直胸前的猎犬所迷乱,他在她的身上起伏时,她几乎疑惑同样的月光不再冷。 事后,他去洗澡她做夜宵。他到底是上海胃口,晚上总要吃一碗虾皮鲜肉小馄饨当夜宵。 高洁发现于直有夜宵习惯是源于同居的头几天,于直半夜醒来嚷饿,摇醒她拖她一起开车去了霍山路。那条路有夜排档,卖的是号称“四大金刚”的上海点心,应该万籁俱寂的深更半夜,那边点心摊位前排队的人乌泱泱的多。 高洁跟着于直排队时忍不住笑,“真是的,大半夜不叫外卖,跑来这里巴巴的排队买烧饼馄饨。” 她看到摊位前的老板一副输了钱的面孔,训斥着排队排得挡住他视线的顾客们,“让开让开,木牢牢站在这里当桩子啊?挡着我看炉子了!”居然没有一个顾客反驳他的凶狠,反真的不约而同让了让路。 高洁不禁说:“这样凶悍的老板,还有这么多人送上门给他做生意。” 于直弹她额头,“这里热闹得很。” 也的确是热闹得很。黑夜里的人声鼎沸,才是真正的人间热闹,可以驱散黑暗,可以驱散寒冷,教人生出别样的世俗快乐。 高洁和于直排队排足半个小时才轮到摊位前,于直一气买了六个甜大饼,两碗小馄饨。老板一边往饼炉里拍饼,一边收钱的油腻的手刚将零钱递给于直时,被于直捏牢了手腕。 于直讲:“老板,次次这么找零,做人不地道啊!” 路灯昏昏的光,炉内烈烈的火,都照出于直脸上没有作假的冷笑,他冷笑时也会勾着唇角,就是眼底的冷意和戾气一点点渗出来,让这把冷笑骇人极了。 他是当真在发脾气。 老板同于直对视了不过几秒钟,他的凶狠就被于直的冷笑压了下去,手又挣不开于直的钳制,只得先避开他的目光,用另一只手又抓了三枚硬币扔过来,嘟哝:“不就是少找三块钱嘛!” 于直才甩开他的手,“三块钱是小事情,就是叫你长点记性,不是每个人都会被你这点把戏唬住,也不是没有人会找你算算这笔小账。” 高洁拿了烧饼默默走开,她坐在路边油腻肮脏的折叠桌前咬了一口烧饼就饱了。两碗小馄饨全让于直一人吃完。 她借口有点困先回到车里头等他,在回程路上,她对于直说:“我以后给你做夜宵吧?” 于直转过头来温柔地笑,“行啊。” 高洁是特地从网上下了菜谱学了怎么做小馄饨,她上手很快,做了两三回,于直就夸她做得比霍山路夜排档的小馄饨还要好。 一碗小馄饨做好端上餐桌。高洁看到了于直放在玄关的手机一直响,手机屏幕上“高潓”的名字闪烁,顺手摁了“拒绝”后就关了机。 高潓给他打过很多电话,被她顺手“拒绝”过很多次。其他的“拒绝”应该是于直去完成的。 她最近也用代理上台湾的一些八卦名媛的网站和论坛,偶尔看到一两个新闻和帖子,说道高海女儿状态憔悴,疑似失恋。高洁看着各路新闻中高潓的近照,神态黯然,人也消瘦。台湾媒体和八卦群众一贯妒人得势踩人沉,大把网友回复幸灾乐祸和大陆通力合作的电影人卖女儿没卖成,丢了体面。 高洁看完帖子就把浏览器的历史记录删除,蹑手蹑脚上床睡觉。 如果不在床上做爱,那么她还有一个习惯同于直一模式样,他们一定是各自占据床的一边,各自盖各自的被子入睡。并非楚河汉界,互不侵犯,而是一人独眠的习惯养成多年。 但是在一张床上一觉睡醒总会走样。清晨醒来时,两人躯体常常不由自主交缠在一起。她可能在他热烘烘的怀抱中醒来,也可能因为抱着他的后背被他压到自己手臂酸痛而醒。醒来刹那因为拥抱的温暖会让高洁小小失态,她情不自禁亲吻到于直的嘴唇上,去唤醒他。如果于直由此起了兴致,她也不会去扫他的性,配合着他将这段温暖的时间再延长一点儿。 走样的不止这一桩。也不过一阵子,房间冷漠的使用者开始发生一些微妙的变化,房子这个道具开始变得不太像道具,这些都是高洁无意识的。 譬如她偶尔路过襄阳路的花店,看到橱窗里的红掌艳得可爱,突然就想,电视柜后面的墙壁太素白,摆一盆在电视柜上衬衬颜色可好看?隔着橱窗忖一忖,就走进去付了钱。把花抱回去,于直正好不知从哪里弄来一只懒人沙发垫。沙发垫上居然是八卦的图案,人靠在上面就会陷进半个身体。他把沙发垫丢到榻榻米上,把高洁半个身体压进去。陷进“八卦阵”的高洁“咯咯”笑起来,哈他的痒来反抗。 他们在衣柜里的衣服也越来越多,于直不断添加新的衣服进来,西服衬衫、T恤夹克、毛衣棉服、各种长裤马甲。高洁怀疑他把他在家中全部的衣物都拿了过来。 于直也给高洁买了很多衣服。高洁自小时时会换地方住,为方便搬迁,留备的衣服并不多,总是几款穿旧再买新款。于直一会儿嫌弃她内衣太素,一会儿又对她的衬衣西裤和穿在身上看不出曲线的麻布长裙有意见。后来干脆一不做二不休直接把她拉进百货公司,从上到下从里到外的选了一堆衣服。外衣多半是剪裁贴身的半身裙,职业的、休闲的、少女型、成熟型,款式各不相同,颜色却以纯白居多。给她选的内衣色彩却丰富得很,神秘黑、诱惑紫、清纯粉、情调蓝,经由他一件件过手买单。 他还顺手拿起穿在身上一定胜过没有穿的情趣内衣,当着售货员的面丢到她怀里,说:“柜子里那些老土的可以更新换代了。” 售货员促狭地笑,把高洁羞愧至死。 这样三两次,衣柜就渐渐满了。高洁早起翻衣柜,平生头一回患上选择综合症。 他们也正经约会,每个周末都有安排。 于直驱车带她去太湖的蟹庄吃大闸蟹。蟹塘中央有草棚顶的玻璃屋,玻璃屋在湖光中就像是琉璃屋,仿佛就浮在湖面上,那样不真实。远处的山峦似青黛,近处的湖中有碧波,秋风畅畅吹来,于直把高洁被风吹起的刘海捋到她耳后。 他们坐在琉璃屋内看蟹农现场下塘捕捞,在屋外的炉灶上用紫苏叶和矿泉水将蟹煮熟。 一只只橙亮橙亮的大闸蟹堆成黄金小山一样被送到桌上。高洁从小到大就没吃过大闸蟹,跟着于直学着怎么剥壳去腮。她的手指因学画而敏捷,学习东西又从来专注,三周的蟹吃下来,很快出师并且青出于蓝,她的剥壳本领已成一绝,能食完蟹肉而留完整蟹壳。 于直用上海话笑她,“吃力不吃力?” 她不解沪语,问:“什么?” 于直亲她耳垂,“做什么都这么要强,让不让别人有活路了?” 高洁心一颤,把手里的蟹肉完完整整剥出来,再一口口喂到了于直口中。他的舌头舔到她的手指,顺势将她手指上的蟹黄舔干净。 琉璃屋外的阳光折到高洁的面孔上,她的每个毛细孔都被照得滚烫。 过了吃蟹的季节后,于直就带她去桃江路的弄堂咖啡馆里喝下午茶。 咖啡馆是顶有名的服装设计师开的,开在三十年代建成的西班牙花园洋房里头,花园里有一棵两米高的白玉兰。咖啡馆里的咖啡豆是哥伦比亚进口的,咖啡师是从日本请来的,摆设的新民窑陶器是从景德镇三宝村的窑里一制成就运来的。洋房里头养了六七只猫咪,全部都是苏格兰折耳猫,蹲在放着各色丝面山水湘绣的软垫的大靠背沙发上。 咖啡馆对上高洁这种艺术生胃口。她一进去就被吸引了。跳过去坐在大靠背沙发上,从沙发后面的书架上抽出一本《这个时代的无知与傲慢》来看。 于直呢?抱过一只纯白的猫咪在腿上,喝着咖啡,搔着猫咪的胖脖子,猫咪时不时蹭蹭于直的腿。高洁看一阵书,就会把脑袋搁置到于直的肩膀上。忽而于直手一动,原来那白猫咪被同伴吸引,挠了一下于直的手,嗖地跳下去,弃掉他这个应该招待的客人。 于直的面孔板了板,高洁甚为好笑。她放下了手中的书,伸过双手板过于直的脸,动作很自然地就做出来,她翘起自己的下巴蹭蹭于直的下巴,“这么小气?和一只猫生气?” 于直握住她的手,压到沙发上,一本正经又好像不太正经,“我就是这么小气,被挠一下都不行。” 高洁很意外,被压痛,抽回手,想应对。 于直反而笑了,人歪倒下来,脑袋就枕在高洁的膝盖上,将腿搁到沙发柄上,仰着脸瞅着高洁,说:“你也小气,一下就生气了。我们两个脾气都不好。” 设计师老板刚刚磨好一勺咖啡豆,浓郁的香气在室内蔓延。他朝着于直和高洁笑了笑。 于直总是有本事弄得高洁在公共场合羞急起来。可是她把头一转,后面沙发上的一对情侣正吻得难分难舍。再转头回来,于直已经闭上眼睛。 她对他的睡颜很熟悉,他睡觉时好看的唇会微微地翘,小孩子一样。她就不打搅了,重新拾回书,继续看下去。 现磨咖啡香浓,手工陶器温润。高洁在香浓和温润中一会儿看看书,一会儿思考片刻。她有一刻想到司澄,关于司澄的一些记忆已经遥远,她想起来的是,她明明是因为和司澄在一起可以平静而天真,闲散而忘忧。可是为什么如今的她带着重重心事,却能和于直的相处中,认真体会着世俗的宁谧? 高洁失神地看着天井中一株两米高的白木兰一半绿色一半枯黄,叶子随风潇潇落下,提醒着时间的流逝。 这一年春节里,高洁跟着于直又参加了莫北的婚礼,婚礼上依然有于直那一大家子人,他依然没有正式地将她介绍过去,高洁也并不在意。穆子昀没有在婚宴上同她打招呼,反而于老太太远远地朝她点了点头。她也向老人家点头致意。 莫北的婚礼没有正式的仪式,更像是一场饭局,这不是最奇异的,最奇异得是新郎和新娘八岁大的儿子被领着介绍给亲朋好友。 高洁好奇地问于直:“是莫北的亲生儿子?这么大了?他几岁生的孩子?他们再婚?” 于直笑得挺得意,“别问这么多了。要是没我的话,未必有这孩子。” 高洁就问他:“何解?” 于直说:“人生总得经历些意外。”他看着她的眼睛,“就像我遇见你,就像你遇见我,这些都是意外,但是人生因此有了更多选择。是不是,高洁?” 高洁倚在他的肩头。 他问她,“这些世俗的快乐让你开心吗?” 高洁说:“很开心。” 接下来就是等待她需要的结果了。 她的“很开心”是有期限的。可是于直带给她的这许多世俗热闹教她如此流连。 洁身自爱(28) 高洁和梅先生就合作的品牌做了很多讨论后,终于确定下来。她建议品牌命名为“清净的慧眼”,梅先生起先认为太文艺了,但最后还是同意了高洁的建议。 高洁做的宣传计划也逐步成形。她希望去参加美国的珠宝设计大赛,给品牌累积一些资本。梅先生大力赞同,并托了上海珠宝协会的关系给她做推荐。 于老太太再来常德公寓时,这间房间门前已挂上“清净的慧眼”的招牌。 高洁泡了单枞招待老太太。老太太坐在壁炉前的木椅上,将重新装修过的房间赞了一番。 为了更好地展示样品,高洁将房间复古成三十年代老上海公寓楼常用的装修。乳白色的天花板,与墙壁接连处装饰了宽大的顶角线,墙壁上围上颜色很深的护壁板,地板上铺上暗红做旧的老地毯。桌椅、沙发、茶几和橱柜的脚都是木头的,雕成莲花的样子。茶几、橱柜的面是用玻璃的,下凹的槽里放着打样的水沫玉饰品。临窗的地方摆了佛瓮,供一尊玉观音,观音座下,是高洁亲自设计制作的玉莲花,玉莲花上供着一枝香。 老太太对着观音先祷祝一番,才坐下接了高洁递过来的茶。 她问:“正式开张了吗?” 高洁恭敬地回答:“还没有,我正在把设计的作品一件件打样。我们准备主力打网络销售,会用一些网络营销的方式做这个牌子。” 老太太俯过身,看旁边八仙桌面下展示的作品,赞许,“很有想法。珠宝行业这些年势头很好,新的方式适合你们年轻人。”她抬头望住高洁,望到高洁实在不好意思地垂下头。 “在和我们家于直谈恋爱?” 高洁没有立刻点头,但是把头抬了起来。 老太太说:“于直是第一次把他身边的女孩子介绍给我。” 高洁捏着衣角,无以应对,有些愧,有些难。 老太太说:“于直的妈妈去得很早,他这个人从小性子就不定,家里真的没人能管住他,好在这几年是真开始认真做事了。你和他,好好的过。”她低头指着桌面下头一枚设计成刀币模样的水沫玉挂件,“性格都不要太锐利,太锐利会伤人伤己,而且可能得不偿失。你们年轻人都太有自己的想法了,有很多的欲望,但是所有的想法和欲望在现实面前都不及好好的踏实生活。” 高洁在期期艾艾中开的口,“我和于直——现在关系是很好,我也希望他好的。” 老太太笑了,“那就好。”她重新坐正,“于直前一阵和另一个台湾姑娘闹了点绯闻,年轻人在感情上没定性,很正常,他在两姐妹里头最后挑中哪个是他的心放在哪个身上。我老太婆只愿他在感情上定下来以后,心态成长得更成熟。” 高洁起身为老人换茶时,差点跌翻茶杯。 她调查别人,别人也会调查她,但是调查得了背景,洞察不了内心。她镇定下来,安稳地将茶换好,口气沉着而诚恳,“是的,那是我的异母妹妹。和她一起喜欢上于直,是家里最烦恼的事情,但是感情是最没有办法控制的事情。于奶奶,对不起。” 老太太拍拍她的手,“你自己家里的事情,相信你能处理好。能设计出这样作品的孩子,会有一颗灵巧的心。有空陪我多看看画展。” 面对疼爱孙儿的老人家,高洁无言以对,面对有长辈疼爱的于直,她更加羡慕嫉妒。但是这些情绪于她都是杂念。她的正念是,一切的一切都提醒着她,时机差不多了,她可以再试一个她所揣测的,可以产生直接作用的方式了。 高洁从关止和莫北婚礼照片里找了几张自己和于直极为亲密的合照,她将照片电子版用匿名邮箱发给当初给她名片的那位主编邮箱内,在邮件里写道“高海长女已与原高海次女男友佳期将近,频频参加其家族私人社交圈聚会,举止亲密”。隔了两天,她用代理也在台湾的论坛发布了同样的内容。 一场八卦风波即将在对岸展开,她会在那个圆满的家庭掀起波澜,也许高潓承受不了,那么吴晓慈则更加承受不了。 但她先等到的是一个想也想不到的意外——于直居然向她求婚了,就在和他发小的聚会上。 关止和妻子蓝宁,莫北和妻子莫向晚在婚后举办了一个Party,于直带着她去了。Party在徐斯家族开的高级会所中。 友朋间吃喝玩笑,酒后正酣时,于直突然指着关止和莫北两夫妻,对高洁说:“你瞧他们俩婚后越过越滋润,不如咱们也结婚吧?” 除了高洁,其余众人也都一时怔住。唯一独身与会的徐斯笑道:“这么草率的求婚你都做得出来?” 蓝宁是一个心直口快的人,是她头一个反应过来说:“恭喜你们。” 莫北和关止互相看对方一眼,再一齐看向于直。 于直拿下巴抬着指着他们,“嗨嗨,你们俩那是什么反应?” 关止说:“这个求婚有点儿——简朴啊!”被他妻子戳了戳腰眼,好像暗示他不要这时候泼凉水。 莫北只是问:“你们都商量好了啊?” 高洁望望于直,“我也很意外。” 于直从兜里拿出一只红丝绒戒指盒,打开,里头是一枚以水沫玉装饰犬眼,以缟玛瑙点缀犬鼻、以钻石铺镶出的斑斓犬身的猎犬形状戒指。 徐斯说:“哟,你们家族徽戒指都做好了,速度够快的。” 于直将戒指拿出来,托起高洁的手,戴到她手上,再在她手上一吻。 莫向晚善意地领头鼓了掌。朋友们都鼓了掌。 这个求婚,她避无可避。 回程路上,她问于直,“怎么这么突然?” 于直一手开车,一手握她的手,摩挲着她手指上的戒指,“既然离不开你的菜也离不开你的身体,最好的办法难道不是把你娶回家?” 他们的车驶在车河里,高洁在车河中,借来往车灯两旁霓虹好好地看着于直。 他的侧脸坚毅,目光锐利,鼻形俊挺。这是他的一个侧面。她认识的他,勇敢也多情、温柔也霸道,当然也风流,他有一段时间是脚踩了她们高家异母姐妹两条船,最后如高洁所愿选了她这一只。 这就是全部的他吗? 亚马逊热带雨林里生死相随的经历,让高洁铭心刻骨,所以她对于直的欺骗才让她更加愧疚。 现在,她的所作所为的因,正在陆续结着结果:将在台湾掀起波澜,会让高潓痛苦,吴晓慈痛心,高海无可奈何。一切即将收尾时,面对最后的那个果。她茫然了。以后呢?她在这一阵子常常问自己这个问题。以后呢?怎么办?不知道。 她的茫然,是她在发动这一场动机时并未预料到的。事情已向超越她所能控制的范围发展。 高洁最近开始左右摇摆,是将欺骗继续当做真实,继续享受于直羽翼下的安闲生活还有他的多情温柔?还是结束这一场荒唐的脱轨的报复,将所有棋子摆在它原有应该在的位置上? 前者让她自厌,那是她最不屑的因走向最不屑的果,最后变成自己最不屑的人。 后者让她害怕,那将使她被打回原形,继续这一世无依而不定的漂泊。 她背负太重,已经无力厘清紊乱思路。 这一晚高洁和于直回到他们临时的家没有往常那样耳鬓厮磨,而是各自洗漱安眠。高洁临睡前将于直的求婚戒指拔下,放入红丝绒盒中。 洁身自爱(29) 风暴来之前都是平静的,但是永远都不知道什么时候下第一滴雨。高洁在安静地等待着“风暴”,她没有想到第一滴雨居然会是穆子昀。 穆子昀在她上班的时间,将她约去金茂大厦喝下午茶。她有一阵子没同高洁联系了,高洁收拾了包后,匆匆赴约。 餐厅在八十七层高楼,高洁一踏进去,从三百六十度的落地窗随随便便就能俯瞰这座城市的百态千姿,万千气象。 穆子昀在临窗视野最好的位置等候多时,桌上摆了英式下午茶的三层银盘,三色马卡龙、鱼子酱三明治、红酒苹果挞鲜嫩可口地摆在上头,一个都未动过。她的样子很是神清气爽。 高洁落座下来,穆子昀问她:“要茶还是咖啡?” 高洁说:“红茶。” 穆子昀指着落地窗外的城市,“从这里看出去是不是感觉自己站在整个城市之上?” 高洁问:“表姨,今天有什么特别的事情吗?” 穆子昀转回头正视高洁,面露微笑,“洁洁,你是个聪明人。” 高洁愣了愣,不语,静待下文。 穆子昀的微笑还是带着男童气,大方可爱,是超越年龄的可爱。她说:“高潓和于直分手以后,自杀了一次,吃了安眠药,一般吃安眠药的多半死不成,也就是作一作,表个为爱痴狂的姿态。在台湾,名媛交富豪男友,面子重于一切,没有落个名分就被甩了,是奇耻大辱。高潓自杀的新闻被高海压下去了。” 高洁扭头看着脚底下的城市,这个城市的空气不太好,PM2.5时常爆表,从这样高的高度望下去,整个城市是先被一团淡淡的污浊的薄雾笼着,很容易将地上风景看走眼。 穆子昀没有等她开口,继而问道:“你是不是在等那边的人先找你?猜测他们也许会求你高抬贵手,或者网开一面,然后你就可以向他们提出你的需求了?” 高洁看住穆子昀淡定自若的面孔,“表姨,原来你知道的这么多。我来上海,是不是也是你的安排?” 穆子昀说:“正好有个恰当的机会,我就安排了一下。你不要有顾虑,老梅和所有的一切无关,他就是想找个靠谱的合伙人。” 高洁问:“那么表姨,你是想——再问我些什么呢?” 穆子昀再度将头转向窗外,“你知道我掉了一个孩子,从此以后再也不能生育。那个孩子,就是于直的弟弟。对,是个男孩。生下来,就会分了于直的那一份。” 高洁手指渐冷下去。她的红茶被服务生送上来,她转着杯子,温暖手指。 穆子昀说:“我二十七年前进的盛丰,那时候刚从国外留学回来,就跟着于直的爸爸于光华做助理。他风趣幽默,风度翩翩,风流倜傥,和现在的于直一样。我和他一起做电视剧,做电影,还做了很成功的纪录片。他有老婆有孩子,但我还是爱上了他,为他付出我事业上所能付出的一切。他不是一个有商业天分的人,连起码的创意能力都没有,但是他非常懂得用人,他用了我,和他的兄弟们在家族内平分秋色。我呢,耗费了一年又一年的青春,一开始真的只求在最爱的人身边待着就好,不要名分,不要回报,也难求名分和回报。他除了我还有别的女人,更年轻的,当然更漂亮。他对我青眼另加,不过因为我的工作能力。而我最后所得到的,也就是百分之零点五的股权。我为他堕胎两次,第三次怀孕时我年纪已经大了,再不生就没的生了。他让我自己决定。老太太发话,如果这个孩子生下来,他就必须娶我。我去爱丁堡,想好好生下这个孩子,下半生就不会孤独,也能得个名分。谁知道天意弄人呢!我注定天煞孤星,孤独一生。” 高洁搅着手里的红茶,喝也不好,不喝,茶就要冷。她喉头干涩,难以下咽。红茶就像那滩地面上的血,她的梦魔。 穆子昀说:“这几年盛丰业绩下滑,于光华他族内那几个兄弟都能力有限,于直于铮这一辈还没太多经验,而老太太已经老了,她又不肯将旗下子公司分拆上市,更不会授权给我这个外姓人全权管理。我不得不和他们,和那帮我厌恶了十几年的人捆绑着,没有自由,也许将来要共赴灭亡。” 高洁终于有些听不下去,她唤她,“表姨。” 穆子昀神情散漫了些,了然一笑,“我知道你讨厌小三,你妈咪一生被小三所苦。我就是你最痛恨的那类人。你在爱丁堡陪着我是很不情愿的,对不对?” 高洁抱愧地低语,“表姨——” 穆子昀问她,“洁洁,你需知道,在感情上报复一个人,虽然可以令他痛苦,但是不至于毁灭,因为他们赖以为生的支柱还在。只有摧毁了他们赖以为生的支柱,才能教他们从精神上到肉体上一起痛苦。”她的目光变得热起来,灼灼地望着高洁,“你爸爸的公司这些年境况相当糟糕,在台湾虎视眈眈要收购他们的竞争对手很多。他几年前将皓彩大部分股份抵押给台湾的一间投资机构寻求资金上的支持,那间机构的主事是他的同窗,两人情谊很好,但是去年那个人退下来了。我有个国外做投资的大学同学,也是台湾人,她在海外注册一间投资公司,我也入了点小股,最近这间公司进入台湾资本市场,已经全面收购了拥有皓彩股份的机构。” 穆子昀那男孩气的眼睛一动不动望住高洁,本有纯真情态的眼睛里却折出诡异的妖冶的光芒。她对住高洁说:“洁洁,在你已经相当成功的报复上头,再加一把力,要你爸爸一家成或者败,就在你的一念之间。” 她的那目光充满诱惑力,有伊甸园里的蛇般怨毒。 高洁听着,望着,想着,不出她自己意外的就甘愿为那被蛇所诱的人。清晰地在心中过渡着心智的恨蒙蔽着眼的过程,逐级战胜一切。她问:“那么,表姨,你都把我掌握得如此巨细靡遗,你需要我做什么呢?” 穆子昀问:“你爱于直?” 高洁低下眼睑,“不。” “于直好像真的很喜欢你。”穆子昀悠悠然然地喝一口咖啡,“我和于直关系不太和睦,这是必然的。但是也算把他从小看到大。他的妈妈去世以后,他就没人管了,十三四岁仗着于成明长房幼孙的身份和社会上的人胡混,如果不是他爷爷的关系,他老早就进去蹲号子了。不到二十岁时撞伤了人,被他爷爷送去服了两年兵役,退役后又送到国外念书,毕业后做了独立制片人,和朋友一起搞了一个视频网站,干着这些在他奶奶眼里不着调的事情。这些年,他就和他风流老子一样,换女人比换衣服还快。和高潓那一段,不过是因为工作便利,对方看他一表人才,还是小女儿虚荣心胜过一切。他则是来者不拒。” 高洁的神思开了点小差,在想,啊?原来过去的于直是这样的。她从来没有花过工夫去了解他的过去,她也没有工夫去了解他的过去。 穆子昀又把高洁眉眼细瞧,“洁洁,当我知道你和于直一起从阿里山上下来,我很吃一惊。” 高洁也吃惊,冷冷地问:“表姨,你还监视他?” 穆子昀不做否认,“于直对我的杀伤力,就是从这次和你爸爸合作的这部电影开始。我是存了要帮你妈妈报个仇的心,没想到他横插进来坏了事。最近在集团业务里,他也开始发了些对我业务开展不太有利的声音。在台湾的时候,我就是想了解一下他和台湾圈内人的关系。意外拍到你们,是我想不到的。那时候我就在猜,你是不是在打什么主意。直到我邀请你来上海,你立刻就答应下来,我才确定了你这傻孩子,真的在做伤害自己的事情。于直对你存着玩弄的心,那是完全可能的。他在男女情事上向来不靠谱。我帮你创造了接近他的条件,也是不想你太过辛苦。只是出乎我意料之外,你还真有两把刷子,居然这么快就把他搞定了。” 高洁面上一红,对此只得沉默。 穆子昀说:“在前几天,于直在家宴上说他要订婚,和你。” 洁身自爱(30) 高洁虽然不至于震惊,但还是惊讶了。她没有想到于直的行动会如此迅速。 “按照于家的规矩,子女的配偶一旦确定关系,就可以得到盛丰集团百分之零点五的股权,由林雪的股权中拨出。确定关系就算分手,也将拥有这份股权,而且并不干涉其转让。这是为了约束子女好好选择另一半,不要轻易合离。于直的两位堂兄的妻子从订婚开始,就在名下拥有了盛丰的股权。于直二堂兄于铮离婚之后,他的前妻仍旧拥有那份权益。老太太最重子孙亲情。” 高洁的眼皮突突地跳了起来,她端起茶杯喝掉半凉的红茶。 穆子昀问高洁,“洁洁,在你的整个计划里,有没有想过把于直从高潓手里抢过来后,之后怎么办呢?” 高洁如遭雷击一般,差一点拿不稳手中的茶杯。 穆子昀的问题是一个锥子,刺开她极不愿去谋算、去实施的那一幕。她一直回避着,虽然在内心深处知道这个问题根本无法回避。可是真的有人锣对锣鼓对鼓地将这个问题敲打出来,她确实全身的骨头都在隐隐地震,微微地痛。 她欺骗了于直,为了一己私欲,当抢夺成功的报复快感袭来,她已无瑕顾及其他。之后怎么办呢?是同于直继续这场由欺骗开始虚情假意?还是彻底结束这一场荒唐? 可她哪里有脸面和于直再继续这一场动机不纯的虚伪爱恋呢? 穆子昀又问:“你的报复,全部的布局,只是造成对方一时的痛苦,然后就全部不了了之吗?” 高洁握稳了茶杯,手指紧紧地拢住杯身,几乎泛白。她咬住了唇。 她抛开全部的自尊,武装出自己不耻的模样,豁出身体去布的局,屈于现实,实在简陋,她赌上的那一把确如穆子昀所言,不过是令到高潓母女痛苦。这样的痛苦可以稍减她的痛苦,但也只能得到一时的快意。 她的惶惑,她的彷徨又冒出头了,这些日子的不安宁和不甘心又开始啃噬内心。 而穆子昀慢慢悠悠讲道:“下面就是我今天请你来的正题,我手上至今只有盛丰集团百分之零点五的股权,虽然每年薪资分红不菲,但与我为盛丰做出的贡献,我逝去的那三个孩子相比,太九牛一毛了。洁洁,如果你把你得到的股权转让给我,我给你一个控制你父亲公司生死之机的机会,这样是不是很公平?你的恨,不能只在高潓受到的那点情伤中得到消解。我的恨,更需要得到补偿。我失去孩子的悲伤,只有你看到了,只有你能懂!你扪心自问,对不对?” 高洁松开手指,放下茶杯,眼下万丈高楼都在脚底,骨中的刺痛已然无暇顾及,因为面前重重筹码铺成火山。一条火引由穆子昀点燃。 她的恨,她的愧沿着火引而上,扫荡开了犹豫,泯灭了愧疚。她被强烈地吸引着,蠢蠢欲动,无法自拔,根本不想自拔。 母亲还有一重冤屈,是天大的,是难以昭雪的,这是她一直心如火焚的而无能为力的。她靠全部力量支撑的这一星点报复只能用来消渴,但灭不了这个熊熊大火。 高洁也正正看住穆子昀,她现在眼中的那点恨和愧酿造出来的光芒已同穆子昀连成一线。从她看到吴晓慈的获奖新闻开始,她就把她自己当做一柄武器,但只是钝刀出击,穆子昀现在交付她一把利剑,那可以一剑穿心。她走到现在所有的支付,将得到最实际最痛快最解恨的回报。 站在高处的高洁,感受不到寒冷,只有周身烧灼出来的热,腾腾裹挟着她,推动着她。 “表姨,我希望由我来决定是不是收购了皓彩,让高氏从皓彩出局,我要一个和吴晓慈谈谈恩怨的资本。” 穆子昀如愿地举起茶杯,同高洁一碰,“我自然有办法让吴晓慈知道伤害了你和表姐,应该付出的代价。” 整个下午,高洁走路都是轻飘飘的,踩在云端,落不到实处。 当一个人处于深渊底部,实实在在太想有人施以援手,加以援助,分担她内心深藏阴谋的苦衷,抚平她一路孤身图谋的恐惧。 她内心深处最困闷的无力,最灼热的欲望,是最需要解救和纾解的。 她从来没有想过这个人会是穆子昀,但是好像在这个世间也只有穆子昀有这个资格来分担她内心的阴影。 在她彷然若失之际,从天而降下奇兵,助她鸣金收战,大获全胜。她根本无法拒绝。 高洁回到常德公寓,坐在她设计制作的那些水沫玉作品前,长久地冥思。梅先生叫了她好几声,她才反应过来。 梅先生说:“美国的珠宝设计大赛通知已经发下来了,这个月要把设计作品发过去,你看挑哪一件去比赛?” 高洁醒过神,她说:“我已经准备好了。” 在这些日子,她除了上班以及与于直谈情说爱,其余的时间统统花在了设计作品上头。时常是于直半夜醒过来到工作室找到她,再把她哄到床上去。 时间用在哪里,显而易见。在于直,在工作,在作品。 均有成果。 高洁拿出来的作品,又让梅先生眼前一亮——那是一对黄铂金镶黄钻水沫玉耳坠。耳坠分双体:扣体是用铂金围边,缀白钻,黄金做芯,镶黄钻,华贵异常;坠体用铂金做成圆形网状,网中吊一通体透明制成泪珠形样的水沫玉。 高洁向梅先生解释设计理念,“美国的这个比赛,需要体现出极高的珠宝价值和饰品售价,所以我用了铂金和钻,可以去报两千到五千美元组的竞赛。但是我们还需推广我们的水沫玉,水头好的透明水沫玉可以和钻石相得益彰,中西结合的理念在评委那里能讨巧。” 梅先生问:“叫什么名字呢?” 高洁答:“网中泪。” 梅先生反对,“太悲怆,不太好。” 高洁也没主意。那铂金网中的透明冰清的水沫玉,就是她下意识地作出泪珠形状来。在网中,作茧自缚,自作自受。 梅先生细忖片刻,建议道:“不妨叫‘背后的秘密’,在金和钻之后有一块冰清玉洁的明玉,就是浮华背后的秘密。” 高洁想了想,说“好的”。 洁身自爱(31) 这一晚。她特地买了牛里脊煎了牛排,于直爱牛肉但不爱西餐里那五分熟的牛排;她烤了竹炭面包,于直口味里那点西式的爱好都在面包蛋糕上头;她在桌上放了蜡烛和于直随手存在家里的红酒。 最后她把那只猎犬形的求婚戒指戴到右手无名指上。 于直进门时,就看见高洁坐在烛光下等着他。脸庞印得似蜜桃,眼睛亮得像钻石。 他坐到高洁对面,“今天是什么纪念日?” 高洁隔着烛光,在不确定的明灭里问他:“于直,你真的想娶我吗?” 于直说:“你过来。” 高洁走到于直面前,被他一搂,坐入他的怀中。 他说:“我已经和家里人提了,他们都没什么意见。” 高洁捧着于直的脸,用手指描摹他宽阔的额,再到他的眉骨,她从没有细细抚摸过他的眉骨,原来摸上去眉峰有点儿微微的凸,他的眉毛是犀利的。但是他的眼,是盛着情意的,在烛光下,如水似云。 高洁捧着他的脸吻下去,和他好看的唇纠缠,羞涩却又大胆,节制却又贪婪。很快地,他开始回应她,攻城掠地般地吞噬着她,几乎将她口中肺中空气挤压殆尽。她狠狠挣扎,才与他挣开一条缝隙,她在他唇间轻轻地说:“好的,于直,好的,我嫁给你。” 于是再无退路可言。 意料之中的暴风雨,终归是刮卷了起来,逐步逐步地。 吴晓慈连着五日给高洁电话,高洁一直到第六日她再来电话时,才施施然接起来。 吴晓慈的声音低哑,也可能是哭腔,她说:“洁洁,你——好。” 高洁正走出常德公寓,拿着电话对着街边咖啡馆的,玻璃里倒映出她不甚清晰的身影和脸上清晰的笑意。她走进咖啡馆,找了最边角的一个位置,叫了一杯姜茶。 她没有回答吴晓慈,也没有挂上电话。她要她着急。 吴晓慈一叠声地,“洁洁,你在听吗?” 高洁交叠起双腿,给自己调整一个舒适的坐姿。 “嗯。” 吴晓慈反而嗫嚅了,“洁洁,我知道这个电话很冒昧。” “说吧。”高洁的声音比她自己想象中还要冰冷。 “你在和于先生谈恋爱吗?” “我们准备结婚。” “不,洁洁,行行好,不要这样。你们这么做,潓潓受不了的。” 姜茶为服务生送上,高洁向服务生点头微笑致谢,“她怎么不亲口来跟我说呢?” 吴晓慈嘤嘤哭出来,“潓潓还在医院里。洁洁,你和于先生在一起,你是真的爱他吗?如果不是,如果不是——” 高洁打断她,“抱歉,你没有资格来讨论我的感情问题,高潓自己说过,感情的事情是最不能勉强的,爱情不再,就该放手。她应该有这份自知之明。” 吴晓慈仍在嘤嘤地哭,“我没有想到潓潓这么爱于先生,她醒过来后茶饭不思。洁洁,你爸爸的全部财产都可以给你,你可不可以,可不可以,把于先生让给潓潓?” 高洁冷冷地笑,又是这样一副好像什么都不要索取的可怜相,当初逼迫着母亲。她将电话摁掉。 在喝完一杯茶后,她的电话再度响起来。 高海沉缓的声音传过来,“洁洁,我是爸爸。” 高洁想,高潓真是个为双亲疼爱到极点的孩子。她固然让她的颜面在台湾本土丧尽,但是她拥有双亲的庇护。 但是她没有想到高海只是问她:“你真的喜欢于直?” 高洁想也不想,答:“是。” 高海沉吟了许久,他说道:“洁洁,只要你不自苦,爸爸没有任何意见。好好保护自己,爸爸挂了。” 耳畔忙音许久,高洁才将手机放下。 她给穆子昀打了个电话,说:“表姨,我期望那边就皓彩股权同吴晓慈谈判时,先提一个条件。”她一字一顿,“让她开新闻发布会,让她自己承认获珠宝大奖的作品是抄袭已故珠宝设计师潘悦的。” 这句话仿佛用尽了她全部的气力,讲完以后,她像大病初愈的病人一样,瘫坐在座椅上,很长一段时间无法思考。 高洁在咖啡馆里坐了一会儿,才有了起立的气力。回到和于直的家,头隐隐在作痛,没等到于直回来就入睡了。半夜醒来,肚子很饿。 睡在身边的于直正好也醒过来,她翻身下床,说:“我去做夜宵。” 于直拉住她的手,“出去吃吧。” 于直带她开车去了霍山路。那条路上有夜排档,卖的是号称“四大金刚”的上海点心,应该万籁俱寂的深更半夜,点心摊位前排队的人乌泱泱的多。 高洁跟着于直排队时奇道:“真是的,大半夜跑来这里巴巴的排队买烧饼馄饨。” 她看到摊位前的老板一副输了钱的面孔,训斥着排队排得挡住他视线的顾客们,“让开让开,木牢牢站在这里当桩子啊?挡着我看炉子了!”居然没有一个顾客反驳他的凶狠,反真的不约而同让了让路。 高洁不禁又摇头,“这样凶悍的老板,还有这么多人送上门给他做生意,真是自作孽。” 于直弹她额头,“这里热闹得很。” 也的确是热闹得很。黑夜里的人声鼎沸,才是真正的人间热闹,可以驱散黑暗,可以驱散寒冷,教人生出别样的世俗快乐。 于直总是能把她拉到最世俗的地方享受最世俗的快乐。这样的时光所剩无几了。 高洁又失神了。于直好像并没有发现。但他们排队的半小时内,谁也没有同谁讲话。一直轮到摊位前,于直一气买了六个甜大饼,两碗小馄饨。老板一手往饼炉里拍饼,一手找零给于直时,被他捏牢了手腕。 于直讲:“老板,次次这么找零,做人不地道啊!” 路灯昏昏的光,炉内烈烈的火,都照出于直脸上没有作假的冷笑,他冷笑时也会勾着唇角,就是眼底的冷意和戾气一点点渗出来,让这把冷笑骇人极了。 他是当真在发脾气。 老板同于直对视了不过几秒钟,他的凶狠就被于直的冷笑压了下去,手又挣不开于直的钳制,只得先避开他的目光,用另一只手又抓了三枚硬币扔过来,嘟哝:“不就是少找三块钱嘛!” 于直才甩开他的手,“三块钱是小事情,就是叫你长点记性,不是每个人都会被你这点把戏唬住,也不是没有人会找你算算这笔小账。” 高洁拿了烧饼默默走开,她坐在路边油腻肮脏的折叠桌前咬了一口烧饼就饱了。两碗小馄饨全让于直一人吃完。 她借口有点困先回到车里头等他,在回程路上,她对于直说:“以后夜宵还是在家里吃吧?” 于直转过头来温柔地笑,“行啊。” 高洁将头靠到于直的肩膀上,“我要去美国参加比赛了,陪我一起去,好吗?” 于直望着前方的道路,还是微笑,“行啊。” 高洁是在美国参赛时,看到了吴晓慈在台湾举办新闻发布会的新闻。 她一身素衣,形容憔悴,对着媒体一鞠躬,说道:“我很惭愧地向大家坦白,我去年在美国珠宝零售商设计大赛上获得银奖的作品‘慧眼’是抄袭了我们台湾已故珠宝设计师潘悦老师的旧作。我为我的行为感到羞愧万分。潘悦女士是我在设计上的启蒙恩师,而我却窃取了她的作品,我已经申请赛方收回这个奖项,我为我的行为负责,从此以后,不再涉足珠宝设计行业。” 她再次长久地向媒体鞠躬。 高洁长久地看着,疑惑着自己居然没有笑。 于直进来时,她将网页关掉,转过身,看着只在腰间系着浴巾的他。 宽阔的肩膀,雄浑的胸膛,有力的臂膀,优美的腹肌。同亚马逊雨林里看到的一样。她不得不承认,那时候她就开始了这一段迷恋。 很快地,她就要放开这样的他了。 她拿起穆子昀递来的利剑那一刻,就不能够太过贪心。浅显易懂的道理,她太明白了。 高洁解开于直的浴巾,握住他的欲望之源,让他叹息出声,让他抓住她的长发,让她知道他的渴望。 她想让他满足,怀着一点补偿的虔诚吻上去,一点点地吻,吻到他的欲望勃发,然后将他推倒在床上,翻身坐到他强壮的身体上。 于直握住她下沉的腰笑道:“这么主动,我倒有点儿不习惯了。” 他的手沿着她的曲线游走,停在她心脏的部位,当她自己引导着于直抵达自己身体中时,她自己的泪不受控制落下来。她想一切就快结束了。 这些世俗的快乐,情爱的偎贴,终将全都远离于她,她将继续她孤独的漂泊。 于直忍住未动,问她:“台湾妹妹,怎么又哭了?” 她呜咽着、回避着、遮掩着,“疼。” 他坐起身来,用他的唇吮去她的泪,双臂托起她的背,将她置于怀中,倾斜着抱搂着,好像给她制成一个摇篮呵护着她。 他在她耳边说:“这样,是不是就不会疼了?” 他有力的身体一下一下冲进她的身体中,暂时将疼痛带远,带着她再一次忘记一切烦忧。 夜半时分,高洁又惊醒过来。她开始了她的行动后,时常半夜惊醒,和穆子昀联盟后,更加不易深睡。就算是再疲累的欢爱,也无法安抚住她。 她半起身,望着于直孩子一样的睡颜,用手指划过他的眉峰,他的眼,他的鼻梁,他的唇。她轻轻地,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气声说:“于直,我就要走了。于直,谢谢你。于直——” 直到说不下去,只得翻身下床,蹲在阳台上点燃一支烟,想着渺茫的心事,又好像什么都没想。 于直不知何时走到她的身边,掐灭她的烟,“戒了吧?” 她说:“好的。” 于直说:“奶奶说她中秋后的寿宴上,宣布我们订婚。到时候,她会和你签一份股权转让协议。” 高洁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什么?” 于直亲她脸颊,“我们于家人的配偶,都能拿到集团百分之零点五的股权。” 高洁闭上了双眼,最后的期限就这样被确定下来。她是穿着水晶鞋的灰姑娘,时间一到,就要交出非法所得的一切,恢复真身。 她抱紧于直,将头埋入他怀中。 洁身自爱(32) 比赛获奖,载誉而归上海后,于直正式将她带入于家大宅。就在她当日跟着当伴郎的于直进过的那个军区大院。 她正式见到了于直的父亲于光华。 这个中年男子皮肤和体态保持得当,同自己的父亲同龄,却拥有一头与年龄不相称的乌发,眉目和于直很相像,却缺乏于直的那副犀利。在慵懒神态中显一段倜傥风度,有足让穆子昀颠倒半世的资本。 于光华对高洁很客气,没有对他们的订婚这样的大事提出一星半点建议,全凭于老太太同于直拿意见。 高洁看出来于直与他父亲并不亲睦。至少他对儿子的婚姻大事是心不在焉的,在此作陪,不过给母亲和儿子面子。 于老太太林雪对高洁已很亲近。她找过高洁将话说开以后,就时常将高洁找来一起去拍卖行看拍品。 高洁懂画家常识,林雪爱画。她们都不喜欢郎世宁,嫌弃工整呆板,兼少文气,她们都喜欢八大山人,尤其是鱼鸟白眼望天的图卷。 林雪说:“把世间浊气化成一个白眼一丈空地,有大委屈却有大气度,不易啊!” 高洁说:“致命的委屈全在肚子里,发泄不出去,才是世界上最大的痛苦。一个白眼多少心酸,一丈空地多少冤屈。” 林雪抓着她的手,拍一拍。 有了共同语言,更增进感情。 林雪待高洁,也像待孙女一般,与她同桌吃饭,也会搛起菜来,送入她口中。她说:“我总当孙儿们年纪都小,想要像孩子一样照顾。转眼他们都大了。这几个里就于直大堂哥从小到大太太平平,于直和老二都没让我省心过。” 在高洁特意的关心下,自穆子昀那一边也了解了些于直家内之事。她知道于直的二堂兄是个私生子,母亲在外乡做了货腰娘。他几经曲折独自上门认亲,那时他的父亲已另组家庭,后母和异母的妹妹统统反对。最后还是老太太拍板带回来认祖归宗。 穆子昀说:“那个于铮有些好运气也有些好办法,被认回来没多久,他老子就去世了,股份就全归了他,后妈和妹妹一气之下移民去了澳洲。后来呢,她又娶了个好家庭出身的老婆,巩固了在集团里的地位。就是没善始善终,最近准备离婚了。” 虽然高洁听得戚戚焉,但这不是她想听的。她更想听关于于直的,可穆子昀好像存心把话题避开了。 于直自己也回避同她谈及他的过去,她问多几句,于直就弹她的额头,“我就是个胡混的魔王,没什么好故事。你听完以后就不肯嫁给我了。” 他吻住她,吻住她继续的发问,她也无法继续发问。 于直的家庭比她的家庭还要复杂。她既想知道得更多,又深知自己根本不具备知道更多的资格,最后只能无言而终。 张自清律师在这个期间同高洁联系了一次,通知高洁,已将房屋售出,售价八千万新台币。 高洁以为自己听错了,问:“张律师,我知道这两年台北的房价涨得很快,但是我那个单位挂牌价一直是两千五百万到四千万左右。“张自清律师笑着说:“你安心啦,你们松山区单位在强势地段,风水又好,找了好中介很容易高价出手。你快点回来办理手续吧,顺便也给你妈妈上坟,清明节到了。“高洁虽然存疑,但也无心多想,她同于直晚饭时候,说道清明节时想回台湾给母亲扫墓。 于直说:“我陪你去。“ 她有些抗拒地抬眼。 他撇嘴笑,“难道我没资格陪你去给你妈扫墓吗?““不是这样子的。“她虚弱地否认。 最后还是不能阻止于直的相陪。 下了飞机,也不知是哪里放出的风声,他们被媒体围追。人人都好奇名制片家中的夺爱之战。 于直面对媒体的应答,无疑是给了高潓的脸一个更响亮的耳光。 高洁在想,这个男人,愿意给予她一个光明正大的身份,和一份炽烈火热的爱情。这一切都不是她应得的。 但当她面对带着猎奇的、艳羡的、嘲讽的镁光灯,仍旧仿佛不受控制一般做出坦然拿下墨镜,坦然投入于直怀抱的动作。 她厌恶自己竟然还能如此坦然地继续着她的行动。 交换过名片的旧识主编给高洁电话,问高洁能不能接受采访,被高洁婉言谢绝。 在张自清律师处办理完售房的相关手续后,于直陪她一起给母亲扫墓。 他们两人不约而同在墓前都没有说话。高洁动手将墓碑清理干净,于直在墓前放上高洁手制的白莲。 两人三鞠躬。高洁在心内想,妈咪,我做了错事,我骗了人,可我停不下来,所以我得负责,但我不知道我能用什么来赎罪。 走出墓园时,于直握着她的手,她不知道身边的这个人男人在想些什么。 他们在台湾这几日中,看到岛内有财经新闻发出,讲,高海的皓彩文化如今资不抵债,支撑艰难,他们抵押股本的机构已开始下最后通牒。也听到一些娱乐新闻,讽刺名媛如今情场失意,没有对岸才富双全的如意郎君的援助,父亲的事业更加雪上加霜。民间补充的八卦是昔日名媛得意时放的料全部成了岛内笑话,她口中的男朋友从来没有给她公开的名分。 两人又是不约而同对这些媒体的声音视若罔闻。 在台湾最后一天时,高洁瞒着于直去看了还在医院中的高潓。 高潓住的医院被媒体曝光后很喧嚷了几天,天天有记者驻扎院外等拍她的憔悴容颜,但再大喧嚣也终究被更大更多的后浪所掩盖。 高洁走到高潓的病房门口,里头没有其他人。高潓病恹恹地躺在床上,整个人瘦了一圈不止,与她相似的容颜因为病态的苍白和露骨的消瘦而显得更刻薄,她正聊赖地望着窗外,眼里已丧失锐气。 她离开高潓病房,在走廊里遇到吴晓慈。 吴晓慈受惊的兔子一样盯住她,“你——你想来干什么?” 高洁微笑着说:“我就要订婚了,订婚典礼会邀请你们一家的。” 吴晓慈神经质地后退,“不要,不要。洁洁,你放过我们吧。”她落下泪来,“我错了,我错了,我和那些人说了全都是我的错,你们不要牵连高海和高潓,你们放过他们吧!你爸爸,你爸爸他经不起了。” 吴晓慈也瘦了一圈不止,本来就是弱不禁风的长相,现在只能用嶙峋来形容。高洁看到她的泪,本以为自己会很畅快,但是却没有。 她步履僵硬地离开。 高海没有再给过她电话,她回到上海后,还是不自觉地将请帖寄去了台北。 这将为他们家族内两代人的恩怨画一个句点。 洁身自爱(33) 梅先生对高洁和于直的婚事反应很奇怪,和当初于直向她求婚时,他那两位发小的态度差不多。 他并没有先恭喜她,而是半刺探半暗示地说:“高洁啊,你真的想好要和那个于直结婚啊?不再好好考察一下了?” 高洁笑着说:“我的私人感情是不会影响到我创业的,我一定会加倍努力做好‘清净的慧眼’,请您一定放心。” 梅先生欲言又止,想一想,又讲:“我不是担心这个。你很专业,我很放心。但是终身大事嘛还是要好好考虑,好好考虑,啊?” 高洁将话题拿开,换上最近做好的方案,同梅先生讨论。 这个方案很是新奇,成功引开梅先生的注意力。他问她:“把作品编成故事拍成短故事片倒很不错,只是怎么传播法呢?” 高洁说:“现在社交媒体很红,在国外的YouTube上,很多品牌尝试过这样软性的传播,并且有成功的案例。现在大陆的网路视频也慢慢兴起了,会是很好的传播媒介。” 他们一拍即合,开始寻找合适的编剧和摄制团队。 有个叫裴霈的上海姑娘不知从哪里得来消息上门自荐。她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头发剪得极碎极短,眼睛又极大,穿着棉布白衬衫、窄腿格子裤和帆布鞋,一副充满了灵气的模样。果然试写出来的故事也很见笔力,而薪酬又开得极为低廉。梅先生同高洁商议,这样好的人才,适合现在创业期节约成本的需要。 裴霈没有其他要求,只希望为她解决住宿,高洁看常德公寓的展厅还有一间小房间空着,就问她:“直接住在展厅这里,兼做服务生,可以吗?” 裴霈扑闪大眼睛,立刻同意,次日便来报到。她的行李极少,只有一个箱子,人也极讲规矩,依足了约定,除了构思故事以外,帮助高洁一起接待由梅先生介绍来看货的客户。 她们将这批客户送走时是下午两点半,高洁便准备提前下班。 裴霈问:“高洁姐姐,你要赶着去过中秋节吧?” 高洁一愣,一拍额头,“我都忘了今天是中秋节了。”她对裴霈说,“真不好意思,我忘了是中秋节,所以没有准备月饼给你。你算是我的第二位合作伙伴呢!” 裴霈笑,“我现在是白吃白住,还没帮你把故事写好呢,你就当我是合作伙伴啦?” 裴霈的坦率让高洁欢喜,她鼓励她,“我相信你可以写得很出色的。” 裴霈朝她握握拳头。 高洁将钥匙交给裴霈,走下楼后,灵机一触,又折回来,问她:“你们上海人喜欢吃什么样的月饼?” 裴霈答:“必定鲜肉月饼啊!” 高洁问:“在哪里买呢?” 巧在裴霈是个行家,她立刻说:“很多人到光明邨、沈大成和王家沙买。可我觉得德兴馆的鲜肉月饼是最好的,上海老吃客都是最喜欢德兴馆的。离这里最近的分店在金陵东路。” 高洁道谢,下楼时给于直打电话。于直却一直没有接。她索性先去久光,进入林雪上午通知她去拿衣服的高级陈衣店。 林雪为她定制了一件订婚仪式上穿的礼服,是大牌特制款,衣服从意大利被送来。高洁穿在身上正合适。 黑白格子的图案,简约典雅,大气合身。 售货员半蹲着为她拉平下摆,然后让出空间,请她照镜子。 看着镜子,高洁有一点幻觉自己是站在棋盘上。 出了久光,她又给于直电话,于直还是没有接,不知在忙些什么。她就叫了出租车直接到金陵东路,找到德兴馆。 中秋正日,门口排队的人绕着饭店排了两圈。高洁排在末尾,不免担心买不到月饼。谁知道一小时后轮到她时,凑巧也不巧,只剩下一只月饼。排在她身后的人哀嚎阵阵。服务员阿姨问她:“要不要?” 高洁毫不犹豫地说:“我要。”她买下来又问,“还能在哪家分店再买一点吗?” 服务员答:“你去广东路总店问问。“ 高洁道谢,可是中秋拥堵如何都叫不到车,她只得疾步快走到德兴馆的广东路总店,谁知道也无货了,她被服务员指点着去福建中路店,又未能叫到车,靠一路小跑抵达,仍是无货。高洁未免沮丧,但是不太甘心。 不过这一次她运气不错,终于招到了出租车,翻出手机打开点评网的网页,指示司机依次去其余几家德兴馆分店。 出租司机好笑地问:“小姐侬胃口好的,这几家店兜一圈下来就是浦东浦西跨江游了,这是要做啥?” 高洁不好意思地说:“我想买鲜肉月饼。” 出租司机将车启动,再次重复他的调侃,“小姐,侬是真的胃口好的。“又好奇地问,”买月饼给家里老人吗?” 高洁摇头,“不是。” 司机说:“那一定是窝里厢老公了?” 高洁尴尬,再次摇头,“我还没结婚。” 话痨司机并不就此放过她,笑着说:“各么就是男朋友了,为了男朋友游一圈上海买月饼,小姐啊,这样做太跌身价来!上海小姑娘都是让男朋友跑东跑西买月饼的。” 高洁垂下头,呐呐地,无措地,纠结地,又诚实地,“就是一个朋友。” 司机一脸搞不懂,但看高洁已无心同他搭讪,便只管开车。 浦江两岸均异常拥堵,周折了近三个小时,高洁终于在浦东的昌里路德兴馆补到了三只月饼,再回到浦西的静安寺,这时已是晚上八点半了。 她一路上给于直电话,于直都没有接。这情况很反常,她虽然担心,但也无计可施。只能回到公寓里,先将晚饭做好。不过半个小时,蚝油牛肉、菜脯蛋已经被端上桌,她还蒸鲈鱼,炖了锅鸡汤,最后拌了个蔬菜色拉。 菜全部做好了,于直还是没有回来,给他电话仍旧未接听。倒是穆子昀打来电话:“你我的股权转让合同已经准备好了,明天你先来签了名吧,等老太太和你签完合同,你把签完的合同给我就行了。” 高洁的头隐隐地痛起来,说:“我知道了。” 穆子昀问她:“你想好到时候找什么借口和于直分手吗?” 高洁的心也隐隐地痛起来,“分手很容易,随便什么都能成为理由。” 她挂上电话,惶惶地坐在桌前,楞楞望着一桌的菜。 桌子中央放着四只月饼,烤得金黄透亮,很圆满的样子。高洁想起来去年放在自己面前的那一只莲蓉月饼。 这么快已经一年,去年今日,她下定了一个充满愤怒却又冒然莽撞的决心,做出这个不可挽回的决定,踏上这条注定痛快与痛苦、满足与愧疚纠结不清的道路。好在,一切就快结束了。届时,希望能够卸载这一年心灵上已经无法负载的负重,虽然有些负疚是一生一世也无法卸载的了——可是于直还没回来,还没回来,还没回来。 高洁恍恍惚惚趴在桌子上睡着过去,又恍恍惚惚被人叫醒。 于直正俯下身拍着她的面孔,“怎么不去床上睡?“高洁揉揉惺忪的眼睛,“去哪里了?晚饭吃过了吗?“于直没有回答她的问题,他望着一桌的菜,看到了正中央的月饼,“你买了鲜肉月饼?“高洁将脸在于直的胸膛上靠一靠,说:“嗯,德兴馆的。有个上海小妹妹说他们的鲜肉月饼上海第一。“于直抚着她的发,“这个小妹妹倒是很懂行。“高洁推着他,“快去洗洗手,我把菜重新热热,吃饭吧!“她抬眼一看墙上挂钟,竟是半夜两点半,没有来由地心就凉下来,”你应该已经吃过了吧?“于直松开她,“还没有,今天很忙。你热菜,我去洗手。“高洁又高兴起来,将菜重新热过,将月饼放入烤箱烘烤加热,只是色拉已经出水,只能重新再做一份,幸而芝麻菜和番茄橄榄都有存货。 于直所说的未吃晚饭应该是没有骗他,他几乎是将桌上的菜风卷残云一样干掉。最后拿起一只月饼,隔着桌子递到高洁口边想要喂她。高洁难以为情,将头一偏,“我自己来。“于直也不勉强,收回手中的月饼自己吃,笑着对她说:“德兴馆的鲜肉月饼好在师傅手艺上头,揉面拌馅的手势一流,回头我找他们来教你,明年你做给我吃。“高洁捧着月饼刚刚放在口边,听到他说这样的话就顿一顿动作,说:“再说吧。中秋节都过去了。“于直起身拉开窗帘,外面一轮明月又白又亮地挂在当空,他望向月亮,说:“今年的月亮和去年的倒确实没什么两样。台湾的和上海的差不了多少。哪里都是一样的风景。“他站在月下,明明是长身玉立,却被圆月衬成形影相吊,居然几分凄清寂寥。 高洁神思一黯,走过去轻轻环住他的腰,将脸贴在他的背脊上,感受着他的体温。她的身体渐渐地暖,她想起来,去年的今日,她抽完一支烟,身体是冰凉的,后来触碰到他的身体,就渐渐变暖了。 拥抱取暖,依偎生存,都有期限。 一年了,她用一年的时间,一步步地建立这个局,利用了所有可以利用的一切,到达了她想要的终点,也做好了抵达终点后一切变故的准备。 她的冤屈已昭雪,她的愧疚将偿还。 只有对这个男人在感情上的亏欠,也许永远都无法回报。或许离开他,予他新的生活,是一个最好的选择。离开他,也就离开这个在装模作样成世界上自己最厌恶的那种人的自己。 这是她心甘情愿,义无反顾的选择。 她即将走上她这一段漂泊旅程的终点。 对着月亮做下这个最决绝的决定也就在几日之前,同于直月下相拥也就在几日之前。 高洁以为这就是结局了,谁能知道结局会变成另一场飓风的开始。 她眼里的于直,还停留在月下形影相吊的凄清背影,但是于直现在就站在舞台之上,众人之前,笑容满面。 高洁发现,她竟然完全不认识舞台上那个应当是令她愧疚得难以自遣的男人。 熟悉的人说出陌生的话,熟悉的笑容变成陌生的冷漠。气定神闲,胸有成竹,甚至老谋深算。唯一还有一点熟悉的是他的笑,那不是微笑,而是冷笑,她在霍山路大饼摊前看到过。 他眼里的冷意和戾气一点点渗出来,举手之间,樯橹灰飞烟灭,摩天大楼轰然倒塌。 不过几十分钟而已。 洁身自爱(34) 于直的目光扫过窃窃私语的众人之后,又停留到舞台下的那个女人——站在棋盘中间的。 他在估测她会采取怎样的行动,是无力还是蓄势?在估测之余还有一点懊恼。懊恼又沉迷在和她共同做戏做出的情欲迷局里。 就在不久之前,快感如漩涡淹没他,他就更想摆脱,用了点儿力折磨身底下的人,用那种令人疯狂又令人无奈的巧力,一点一点逼迫到对手崩溃,也让自己深入漩涡。 两个共同下陷的人,只能各自自救。 于直开始冷静了,展开好看的笑容,勾起风流的唇角,他明白自己的表情也一点点冷下来。 他的目光开始移动。 宴会厅内的光线打得很暗,只有舞台上的光炽亮得闪眼睛。站在舞台上的人,应当是看不清舞台下的每一张面孔。 于直却看得清晰极了。他的目光转到离舞台最近的几张桌子。 穆子昀那张看上去永远有童气的面孔变得老态了,显出她年龄应该有的疲惫,眼睛里有光,但不是以前的手握重权得居高位的光彩,是晃荡不定的江面上的霓虹浮光,随时防备吹来的疾风。她仍自持着,表面上看不出丝毫的慌乱。 穆子昀的旁边呢?是他的父亲。五十六岁的年龄,一丝白头发也不肯露出来,一块赘肉也不肯生出来,皱纹是他再如何防备也防不了的,但是面部的皮肤是可以通过各种保养手段绷紧的。他每天晨跑一万米,每周高尔夫三小时,风雨无阻。穿一身西服时,从背后看,绝不会逊色当红男明星的体型。在这个时候,他也只是从原来慵懒的神态里稍微张了张眼睛,对身边人的慌乱一点儿也不意外、更加没有帮忙,他甚至对着台上的儿子微微一笑,既不是赞同也不是讽刺,看上去颇为温和。 至于堂兄于毅,在台下给他打了个大拇指,一脸的幸灾乐祸已经藏也藏不住了,不过行动还是优雅的,面目还是和善的。于毅的父母,他的叔婶,毕竟谨慎,皱皱眉头,但也很快地从善如流地与周围的宾客一样笑了起来。 而他的奶奶——这个家族的主人,已坐回了原来的位置,正同身边的二堂兄于铮讲着话,祖孙二人对这样的变故没有任何的反应。 他的目光再度调回到那个女人身上。 她站在正局中,在现下这个时刻,应该是一箭中的的靶心,众口铄金的目标。但是她就是那样站着,脸上没有震惊、没有惶恐、没有害怕。甚至比她遇见美洲虎时还要镇定得多。 于直微微一笑,局中的每一个人,都是一条好汉,个个本领高超,涵养一流,进退得宜,值得尊敬。 也就在十分钟之前,他带着一点胜券已握的笑意进入他的奶奶、盛丰集团当家人林雪的休息室。于毅和他打了个眼色,贴心地为他将房门关上。 林雪坐在主位沙发上,继续喝着那一盏余热未消的单枞。 他坐到林雪左首的单人沙发上伸伸腿。 林雪冷冷瞅他一眼,冷冷的目光里有的是疼爱。于直看得出来。 他的奶奶说:“说吧。” 林雪说这两个字的口气,就像是在宴席上督促着小辈多吃一点儿,是因为疼爱而命令孩子多吃一点的,也是了然孩子必定爱吃这个菜的。 于直笑嘻嘻地将手里的文件呈递到林雪面前,林雪放下茶杯,闭上眼睛,“不看,眼睛老花了。你直接说。” 于直就把文件放到林雪跟前的茶几上,正式开了口。 “启腾集团已经和爷爷的老搭子我们盛丰的大股东周唯贤他们家族达成了股份收购协议,奶奶,我们盛丰百分之四十的股份就快是启腾的了。他们在互联网行业领着头,最近兼并收购的动作很大,想进军影视不是一两日了。” 林雪闭着眼睛说:“我知道。新生代个个如狼似虎,攻城略地。不怕,我们自家人手里还有百分之六十的股份。盛丰的家,还是我来当。” 于直把手指敲在文件上,“这里面是高洁和穆子昀的股份转让协议,高洁已经签字了。还有一份是我们自家人和启腾的投资公司接触的证据,我们自己家的人,加上为盛丰服务二十多年的高层,准备卖给启腾百分之十五点五的股份,这样一来,我们只有百分之五十四点五,启腾那儿有百分之五十五点五,占绝对控股权。” 林雪沉沉地“嗯”了一声,片刻后,将眼睛睁开, “于直,你的这场仗,打得太迂回了!连我连你老子都一起装了进去,下手狠哪!”她长叹一声,狠狠地掐着于直的手,“我真的是老了啊!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你们一个个算计着盛丰,为了上市,算计着我,算计着彼此。我年纪大了,防得了你们这招,防不了你们那招,算不过你们啊!无能为力啊!” 于直顽皮孩子一样笑着凑到他的奶奶跟前,“奶奶,我们现在是柳暗花明,您还是我们的当家人。” 林雪苍老但明锐的眼锐利但怜爱、怪责但伤感地瞅着他的孙子,“你啊!二十多年了啊!为什么还看不开?为什么不在一开始知道有这回事的时候就出手?非要等到最后拿到证据再来捏穆子昀和你爸的把柄?不留一点点的余地。“于直仍是笑着,但是打断了他的奶奶,“奶奶,您是菩萨心肠,如果看不到外人算计我们家的这些铁证,您就睁一眼闭一眼,对她网开一面了。” “年轻人哪,折腾得起,耐心也真好。”林雪伸出昔日白皙如雪、细腻光滑而今朝已枯木干柴、青筋凸起的手,抚摸着孙子的发,“于直啊,这么做你真的开心吗?” 于直用手在脖子背上擦擦,侧侧脑袋,享受着祖母的爱怜,就像小时候一样,得了个好成绩,在祖母膝下撒个娇,要些便宜。 他说:“奶奶,我们家的人做事都逃不过您的眼睛,您不也是在一路看着,看着我们大伙做了这一切,对吗?” 林雪抚摸着孙子的脸,就像在他九岁的那一年丧母的时候,摸着他的脸,想要抚慰他不要哭,谁知他一滴眼泪都没有掉,却把牙龈咬出血来。 于直的双手握住祖母的双手,他的手掌足够宽大,能把祖母那一双饱经风霜的小手已经包裹进自己的掌心里。 他从什么时候长大的呢? 也许从母亲韩芷头一回用鸡毛掸子把他的背脊抽得开花开始。那一年他几岁呢?他记得,只有五岁。 五岁的孩子记忆会深刻得令人害怕。 他记得母亲那一张艳若桃李的面孔,额头上有美人尖,细细的柳叶眉,一双凤眼里头水波漾啊漾,唇下一道弯弯的笑涡,娇美无限。遗传到他的脸上就是唇角的一道弯,笑起来带着浅浅的涡,风流无限。 母亲身上还有一股幽香,在他更稚弱时期的记忆中,记得自己喜欢贴到母亲怀中,闻着这股幽香入睡。每回入睡前都会在母亲的胸前脖子前嗅嗅这股子香,然后安心入睡。 但这段记忆太短暂太短暂,短暂到于直一直怀疑是不是真的存在。 他比较深刻的记忆是,在母亲动手拿着鸡毛掸子、缝衣针、毛线针打了戳了他后,她的一张俏丽面孔会愈加红润得娇艳欲滴,眼睛里的水波变成了光亮,像是盛开的玫瑰被清晨的露水浇灌过一样莹润。 在打他一顿之后,母亲又会亲自下厨,给他做一锅红烧牛肉。红烧牛肉香极了,他一边吃着,母亲一边落着眼泪给他包裹伤口,轻轻吹口气在他的伤口上,小心地疼爱地说:“阿直,好好吃。阿直,疼不疼?妈妈吹一下就不疼啊!马上就要过中秋节了,中秋节妈妈给你买德兴馆的月饼,德兴馆的月饼最好吃了,你一直喜欢吃的。你不要和爷爷奶奶说,不要和叔叔婶婶说,谁也别说,谁也别说哦!” 最后一句话温柔如春风,是母亲的手掐在他刚刚被打过伤口上说的。 他把牛肉含在嘴里,呜咽着,不敢大声哭,不情愿点头,更不敢摇头。他不能告诉别人他很疼。 他那时候小,还企盼着中秋节被母亲抱着去德兴馆买月饼。母亲的诱惑很成功。他是多么喜欢母亲抱着他排着队,他高高兴兴把头磕在母亲的肩膀上,闻着母亲身上的香。四周吵吵闹闹的人,因为怀疑短斤缺两和服务员争执,因为排队的被插队了互相推搡。但这是最温馨的吵闹。 但是大多数时刻,于直记忆中的吵闹是母亲在父亲面前摔碎家中所有可碎之物,掐着父亲的脖子大叫:“你要是再勾三搭四,我就杀了你儿子,杀了你儿子。” 一直注重形象的于光华被逼得头发凌乱,双目发红,无奈吼道:“有种你他妈就动手!” 三十多岁风华正茂的于光华正当盛年,财富力壮,无限精力只想找到好处去耍,哪里甘心陪伴疯妻? 但疯妻也是他自己的千挑万选,用尽手段娶回家的。 十八九岁青春正好,下放到天苍野茫的崇明岛苦渡青春。诅天咒地地插着秧,看见了田间唱着《满园春色不胜收》的同在插秧的韩芷。韩芷是越剧团里的台柱子,下放以后也是崇明田头的一枝花,眼波一荡笑开来,就像春风吹来了白兰花。多少男青年在田头抢破头去换位子,只为离韩芷的戏曲小调儿近一些。 男青年里头的翘楚就是于光华,韩芷连于光华都不搭理,只一心一意唱着她的曲儿等着给她拉二胡的琴师男朋友从西双版纳寄信过来。 于光华一片冰心被泼沟渠,那没关系,他的父母刚平反,二度拼搏,祖荫身家背景又回来了,于是他想到了他的办法。 回城指标下来了,韩芷心急似火,蠢动难耐。 于光华得着了最好的机会,说:“和我睡你就能回上海。”他贪婪的色终于落到了他的手。 韩芷回到上海,却得知拉二胡的男朋友在西双版纳回不了上海。男朋友在信里痛苦地说:“为了你好,咱俩还是算了吧。” 而她自己肚子里的小于直已经藏也藏不住了,本来她想打掉孩子,她寻到于光华的住处,看到那三层高的小楼,郁郁葱葱的花园,老威风的岗哨,就动摇了。 洁身自爱(35) 于光华领着韩芷去领了结婚证,如花美眷在侧,春风得意无限。可是大都市里的灯红酒绿,浮华圈里的莺莺燕燕,于光华的生活天地一翻新,才发现家里这个只会唱戏自娱自乐的妻有多局促。 于家人骨子里都有一点贪婪,从于成明领兵打仗开始,对攻城掠地永远不会满足。于光华亦如是。领略了改革开放新世界的他已经不仅仅贪恋那一点田头的美色,大千世界的诱惑何其的多? 他的眼界开了,可韩芷还活在自己臆想的世界里,对外公关交际不得章法,对内婆媳妯娌关系不合,天天只会抱怨他领着她到了一个她应付不了的世界,离开于光华的需求老远。 这时候公司里新来了个实习生,学识超群,精明能干,年轻可爱,很快变成了林雪的特别助理。更快地,小助理成了于光华的小跟班,他开始大刀阔斧在事业上一帆风顺,无往不利。 这是于光华第一次偷腥,且初战告捷,偷的这段腥给他带来无限的好处。 但就在那时,他也没有想过换妻。女人常看常新,家里头那个到底用了些手段才得来,也是他的一点贪的战利品,要珍惜。 韩芷却算不来于光华这笔好账。她开始热衷抓他的奸,四处设伏,日日跟踪,全都于事无补。回回吵架都因为于光华一摔门的彻夜不归而输惨。韩芷手里拿着鸡毛掸子就把和于光华像个五分的于直打得皮开肉绽。 “生你有什么用?生你有什么用?你爹不是好种子!你也不是好种子!如果没有你,我哪里会这样惨!” 于直怎么会知道父母成年往事?因为他的母亲在他五岁时就对他声声喝令,要他桩桩记清。 于直被打到七岁不但被打皮实了,而且还从挨打中学会狡猾地察言观色。韩芷那双凤眼一旦眼睛发了红,他就手脚灵活地找着父母卧室里那只不常打开的放被褥的大壁橱中躲起来。壁橱不过一平米,气闷狭窄,他钻进去还要被棉挤压,心脏都会被麻痹住。 家对他来说,根本就是不存在的东西,他有的只有那个一平米。 他想要无拘无束,他想要自由自在,这时候的他都是没有的。 所以当于光华带七岁的于直去小学报名,是个寄宿制的小学,一路上问他:“一个人离开家能习惯不?” 于直手里拿着游戏机打着俄罗斯方块,点点头。七岁的他心里已经在冷冷地想,他哪里有家?但又懵懂地明白着,有钱人家的孩子,永远有很多选择,譬如他现在正玩着绝大多数孩子都玩不到的游戏机,譬如他还可以选择住宿来逃避母亲歇斯底里的打骂。 从此以后,于直就一直依赖者寄宿制的学校。只是周末回家过时,依旧避不开母亲时不时发个疯摔个碗,打他一顿出出气。 父亲的小助理在他八岁时代替他妈去给他开家长会,一条条把老师的建议记下来,写给他的父亲看。 韩芷拎着他的脖子拖到父亲办公室,把于直朝着小助理跟前一扔,于直像个货物一样被摔在地板上,看他的母亲叉腰骂道:“这是你儿子还是我儿子?” 小助理也不来扶他,气定神闲微笑,“气不要撒在孩子身上,你这个样子只能证明你是生活的失败者。” 于直被母亲拽了回去又打了一顿,依旧威胁他不准往外说。 九岁那一年某个周六的上午,于直在牛肉的香气中醒过来,他吸吸鼻子,循着香气走到厨房,看到母亲正在炖牛肉,桌子上放着一碟月饼。 他抓起一个欢呼,“鲜肉月饼。“ 母亲板着脸转过来,“你老子让人送来的,不准吃。“于直吓得立刻把手里的月饼丢回碟子里,抬头觑见母亲望着窗外,呼吸越来越急促。他也望向窗外,父亲的车子停到了门口,跟着父亲一起下车的还有那个小助理。 于直贴着墙,在母亲的怒火爆发前,蹑手蹑脚藏到父母卧室的大壁橱里。父亲和小助理不过是回家拿文件,却和母亲一路厮打,最后被堵在卧室里。 韩芷连珠炮地骂,根本没有她向于直所描述的当年在戏台子上唱戏的风姿,那简直是个疯子。 被骂到忍不住的小助理突然就爆发了,大声喝道:“你既然不爱他,为什么要霸着他?你不是喜欢拉二胡的麽?你自己贪恋富贵,背叛爱情,有什么权利亵渎别人的爱情。我可以为光华的事业助一臂之力,你呢?你为他做过什么?你还付出了什么?你既背叛了你的前男友,又像疯子一样的折磨你的丈夫!你到底想要什么呢?你恐怕连自己想要什么都不知道吧?” 韩芷无辞以对,只用那所有威胁中最厉害的一个威胁,“我杀了你儿子,杀了你儿子!” 于光华将他当年千方百计娶回家的妻子一推到地,“你这个疯子!” 于直抱着膝盖,窝在黑暗的衣柜里,根本不敢走出衣柜。他看着小助理和父亲扬长而去,看着母亲瑟瑟发抖地拿起了卧室内的电话。他不知道母亲在给谁打电话,只听到母亲握着话筒说:“国平——可以——见一面吗?——嗯——没——没什么——听说你快要结婚了——能——出来聊聊吗?“母亲放下电话后,坐在梳妆台前,重新梳了头,将凌乱的发一丝丝理服帖得看不出任何瑕疵,随后她拿起眉笔、粉扑、口红细细致致地打扮。妆后的她,又回到了崇明田头一枝花的十八岁,眼波一荡,笑靥如花。她打开衣柜的门,翻出一件带碎花的长裙,换上了衣服出了门。 于直抱着膝盖缩在壁橱里昏昏沉沉睡了过去,也许是一小时,也许是更长时间,他又醒过来时,看到母亲拿着一个贴着白腰封的绿色玻璃瓶走进卧室,将里头的琥珀色的液体倒进一个大茶缸里,摆在床头柜上。 于直在壁橱里打了个喷嚏,被韩芷听到,她打开壁橱的门,看到缩在里头的于直,她把于直抱出来,说:“阿直,你怎么睡在这里?妈妈给你做了牛肉,饿了吧?妈妈喂你吃。”这时候的母亲说话温柔慈爱,又不像是个疯子了。 于直于是就乖乖坐在父母的卧室里,等着。 韩芷把做好的红烧牛肉端进卧室,搛起一块塞到于直口中,温柔又慈爱地问道:“好吃吗?” 母亲做的红烧牛肉味道是一绝,闻一闻都会垂涎三尺。于直狼吞虎咽拼命点头。 韩芷摸摸他的脸,摸摸他的背,声音轻柔又小心,“妈妈喂你吃完牛肉,妈妈就要吃药了。” 于直担忧地问:“妈妈你生病了吗?” 韩芷亲亲于直的脸,“妈妈病了,病得很重,病得很想睡觉,最好不要再醒过来。” 于直用小手抚住韩芷的额头,关切地说:“妈妈,你头不烫。睡一觉就好啦!和我一样。” 韩芷在临睡前,拿起大茶缸子,将里头琥珀色的液体晃了晃,捧在手里,凝神思索。 于直凑过去嗅嗅药水,药水甜丝丝的。他问:“妈妈,药不苦吧?” 韩芷望着于直,又亲亲他的额头,神情柔弱又留恋,她对儿子说:“宝宝,等一下和妈妈一起睡一会儿好吗?妈妈——妈妈爱你的。妈妈对不起你。” 这是于直第一次听到韩芷这样亲密呼唤自己,他高兴极了,高兴得都没有仔细去听母亲最后的那句告白,他立刻爬到母亲的床上,眼睁睁看着他的母亲一口一口把液体饮尽,从此以后,这毒一滴一滴进入他的心脏里。 韩芷合衣上床,抱着自己的儿子,永远地睡着了。 这一天是农历八月十五中秋节。 后来的一段记忆,对于直来说是模糊的。他依稀记得在第二日她被保姆叫醒,保姆摸了摸他身边的母亲,吓得一屁股坐倒在地,拍着大腿说:“哎呀妈呀!你这倒霉孩子和你娘睡了一夜都不知道你娘咽气了啊?” 保姆当即被辞退。 这一天发生的事情虽然依稀在他的记忆中,这句话却深植在他的脑子里。长到十三岁,上了化学课,把九岁记忆的片段一一对映,半夜醒过来全身都是冷汗,好像还活在壁橱里一平方的黑暗里。 那一天母亲喝的液体,腰封上写的名称是“碰碰佳”,听上去就像是饮料名。它还有一个通俗的中文名称叫“敌敌畏”。 他看着母亲一口一口把“碰碰佳”喝入口中,他和生的气息一点点走掉的母亲睡了一夜。 这是于直心脏里的毒。 这一年中秋节他给母亲上坟,一平方的恐怖笼罩着他,他想摆脱,拼命爬到陵园背面山坡上去,找到更大更空阔的地方呼吸。跟着他的保姆死求活求才把他求下来带回家。 洁身自爱(36) 这年中秋节下山以后,他的书已经读不进了。原来他的成绩很好,和大院里的玩伴同班上的同学徐斯经常一起考到班上并列第一。徐斯喜欢争头筹,为了考得比他好,天天开夜车。后来徐斯不用开夜车也能考得比他好,因为他开始逃课了。天天。 徐斯被班主任派来劝他好好学习,徐斯讲话高傲了些,他一肚子火正好没有地方发泄,抓住徐斯的领子一推就把他推得四脚朝天。两个男孩子扭打成一团,于直小时候跟祖父到片场玩,跟武师学过几招,他在这方面有天生悟性,三两下把徐斯打得鼻青脸肿。等大人把他们拉开,他们两个谁都没有和大人说发生了什么。 这一架打完以后,于直发现了自己有一段天生力气,力气发泄出去可以把自己的恐怖打散。 他长大了。 大院里的光头哥比他大两岁高一个头,总是剃不足一厘米的发,看上去就像光头,又因为气势彪悍,故此得了这么个绰号。光头哥不是白被叫的,他是真有一群小弟跟着进出。他指着路过自己跟前的于直对他的小弟说:“这小瘪三很霉气,他妈死的时候他就在他妈身边睡觉。你们谁都别搭理他啊!” 于直低着头,眼神已经飞过去,像刀一样想要剜掉光头哥的舌头。 光头哥这一时看于直不顺眼没有什么特别恩怨,就是一时兴致而已。这个一时兴起就让于直攥紧了拳头,血液冲上脑门,冲上去挥着拳头就打下去。 光头哥虽然比于直高了一个头,但是架不住于直一时间发了疯。发了疯的小狗可以咬死大狗,十三岁的于直把十五岁的光头哥打进了军医院。 于光华认为男孩子打两架没什么了不起,赔了钱又介绍了个女明星给光头哥的爸就把这件事情摆平了。为了自己的面子,没敢捅到于成明夫妇跟前,又花了笔钱把儿子塞进私立高中,免得他淘气淘到祖父母跟前。 谁知道这一架却打开了于直的名气。不久后,光头哥跟着父母迁去杭州,他昔日大院内外的小弟们群龙无首,他们全都知道于直把光头哥撂倒过。就在他们和虹口的小混子们抢虹口闸北交界的篮球场失败时,有一个小子出主意,找于直,他能打。 他们过来和于直论交情,于直背着书包笑嘻嘻地问:“帮你们打,有什么好处?”他性格里一段家族遗传的天生的狡猾这时候很自然地起了作用。 小子说:“地盘更大啦,都归你!我们都听你的。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地盘大了,更加自由,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再也不用憋憋屈屈满腹的冤无处诉。多好的理由?于直青春期的荷尔蒙简单粗暴地爆发了。 于直一双拳头出了名,帮着光头哥的部下把虹口闸北交界的篮球场抢下来。虹口的小混子说:“你厉害,我们不打了,结盟哪能?一起把虹口的地盘抢过来。” 于直打完架喜欢拉开校服的领子,蹲在地上,眼睛往上看人,唇角勾出嘲笑的弧度。他自下而上看人,比别人自上而下看人还要瘆人。 “结盟?”他笑。 小混子被他的眼睛看怕了,“你是老大。” 从此他手底下的人越来越多,更加自由自在,他的一平方变得范围越来越大,他的一副拳头越来越厉害,十六岁上头就当了虹口扛把子。他可以日日不着家而日日有地儿去,反正家对他来看,已经是个不存在的东西。 一群小混子干得也无非就是抢抢地盘,敲诈敲诈普通中学生。但是于直有了一种自己身板已经很硬的错觉。 于光华更加是对于直在外头的所作所为一无所知,只管带着小助理公然进出家门。他们现在谈的大多是公事了,于直是晓得的。小助理这时候已经不是小助理,于直也是晓得的。 他更晓得现在身板很硬的他想做什么,就可以做什么。一副拳头打出来的天地已经足够宽大,不是困他在黑暗里的一平米了,他不用在一平米里看着大人做的那些事情。 但他还是过不了中秋节,一到中秋节就溜到旷野无人处,呆呆坐一夜。 这一年中秋节他骑着鬼火摩托去金山海滩坐了一夜后,开始有了他的贪心。 于直命令手底下的人把小助理的车砸了。砸车的时候,他自己抡的第一棍子。关止正好路过,摇摇头,对他说:“这么做没意义的喽!” 他蹲到地上抽着烟,关止蹲到他的身边,拍拍他的肩膀,“他们过他们的日子,咱们过咱们的,眼不见为净。” 军区里头都是高门高户,再高门高户也免不了把家长里短,各户是非传来传去。关止的父亲也和自己父亲差不了多少,但是关止的母亲不像自己的母亲那样,让自己的尸体和自己的儿子睡一夜。他拍拍关止的肩膀,等关止走了以后,指挥手底下的小弟彻底把小助理的车砸烂了。 事后小助理一声不吭,照常去他家里和他的父亲一起办公。 于直的学业虽然荒废了,但是观察更加敏锐了,这大约是从拳头争地盘的战争里琢磨来的。他渐渐搞明白父亲那点水平没小助理根本不会有标青的业绩,只会被祖父拍着桌子骂没想法。小助理是那个给他父亲想法的人。砸了她的车,她父亲立刻就会给她买第二辆。 于直又困在了一平方里,伸展不得,浑身难过得要命,于是他对地盘的渴求越来越大。在这种渴求里头,他的硬拳头和狡猾心肠跟着他的年龄一起长。他不单单用拳头来抢地盘,他慢慢无师自通地去调停几个弄堂口小混混们的地盘纠纷,从中渔翁得利,如果遇上路数不清的,他会先分化他们,再各个击破。 他领着小弟从闸北打到虹口,打不过的就智取,一路无往不胜。打到杨浦遇上个老油条,四十岁不到,是那边所有扛把子的老大,他白天打着赤膊坐在军工路的水产市场门口吃着血蚶,肥大的腮帮子都能吸蚶吸得抖起来。他这天吃血蚶时,桌子上摆了一碗五香牛肉。 于直站在水产摊位对面,准备好了跟他先谈判的。老油条说:“小兄弟,打架是没有意思的,阿哥带你干点有意思的事情。” 于直坐到他的对面去,随手捞起一块五香牛肉塞进口中。 他把于直带到市中心的老石库门。穿旗袍的阿姨对他点头哈腰,找来穿校服的小姑娘,头发黑直长梳着马尾辫,脸蛋粉嘟嘟还带着婴儿肥,年纪和他差不多大,但是蹲到他的面前,熟练地拉开他裤子的拉链,眼睛往上伸着,叫他“哥哥”,问他“是第一次来玩吗”,又引逗“这个很开心的,比打架好玩“。 十六七岁,除了打架抢地盘可以发泄精力,还有其他方式。 这个发泄很柔软也很销魂,他适应得极快,触类旁通,天生出色的学习力让他很会从香港和欧美的录像带里学招式翻新花样,不几个月就是个中高手。他的脸和他的背景,让他不缺和各种类型女人相处的机会。 他交往的那些女孩儿喜欢跟着他讨好她,事事奉承他,但也更喜欢对别人炫耀,“我是于直的女朋友。”别人都会怕她三分。 于直也会由此生出一点小得意小满足,也会生出一些小无趣。 学校里也有一本正经的漂亮女生,成绩不错,带着一脸拯救他的神情,对他义正言辞,“你明明可以做个优秀的人,为什么要自甘堕落?” 他凑到女孩跟前,拍拍女孩面孔,“想让我干你就别假正经。”吓得漂亮女生落荒而逃。 此类情形一多,就跟家常便饭一样索然无味毫无挑战了。 老油条又拿来新花样,和于直合计好,教于直把自家公司里引进的香港片欧美片翻录出来,这样可以赚大钱。 赚大钱显然比上女人要富有挑战。于光华还在父亲跟前争取表现,和两个弟弟明争暗抢。于直已经垄断了闸北、虹口、杨浦的盗版市场。老油条带头,所有人都叫于直“哥”。他说东,就没有人会向西。 慢慢地,他就被催熟了。地盘很多,女朋友也很多。他靠打架打散他的恐怖扩张自己的地盘,靠女人的身体缓解他心脏里的毒。 他也去上上课,在祖父母面前装腔作势交交差。祖父母是一对工作狂,对了,就是于家人骨血里的那点贪,让他们六十多的高龄还在商场像打仗一样攻城掠地不知疲倦,却疏于对子孙管教。于光华呢?最好培养多一点马前卒为自己办事,享受多一点的人生。 这都是次要原因。主要还是因为他靠着社会熏熟的经验把阳奉阴违耍得出神入化。直到他开着改装后鬼火摩托开到两百码出入军区,才终于被工作狂祖父抓到现行。祖父劈头盖脸骂他一顿,他左耳进右耳出,被关几天禁闭,祖父母出国应酬,他又自由了。 现在的他,已经不是去找着方式解忧,而是别人找他来解决烦恼。 打小的邻居莫北家里出了点事,在他地头的酒吧宿醉,酒吧看他的面子全部免单。他学着老油条那样讲义气,送了个漂亮姑娘给他开荤。但莫北是他父母的牵挂,他父母也是他的牵挂,他有家,他要抽身太容易了。不像他。跟着他混了不到一年的莫北决定回归到原来的生活,他和莫北喝了一顿酒。莫北相劝,“考大学去吧?再这样下去不是办法。过几年拿什么给自己交代呢?” 于直一边听着一边抽烟,他脑子清楚得很,再这样下去能得到什么呢?越来越多的地盘在法治社会只是个伪概念。他再这样下去,没有意外的话,肯定要进少管所或者劳改所的。 可他心脏里的毒,还拔不掉。 小助理再一次用正义凛然的面孔出现在他的面前,她应该是收集了他很多的资料,说:“于直你做的这些事情你爸爸会伤心的,不要再混下去了,想想你的爷爷奶奶的面子。” 于直嘴里叼着烟,眼睛眯得十分轻薄,鼓着掌,说着挑逗的话,“说得好,说得好,这么好的人,我爸怎么还没娶你?啊?”他身后的小跟班们哄堂大笑。 小助理眼睛里头全是屈辱。 正茫然的于直丢掉茫然,他还有法子更屈辱她。他命令小弟跟踪小助理到阴暗角落,捂住口鼻,扒光她的衣服,把她丢到垃圾桶边上。 这一次小助理没有像上次车被砸那样忍气吞声,而是报了警。 警察来抓他时是凌晨四点半,他正在虹口最大的盗版店里刚看完碟,小跟班跑进来报信,他跨上他的鬼火就飙起来。一飙飙到近三百码,闯过四个红灯,眼看就要甩掉警察,前面有个晨扫的环卫工人,他刹车不及,“轰”一下就撞上去。 洁身自爱(37) 在刹车之前千钧一秒时,于直是转了车龙头的,他的鬼火贴着环卫工人的身体冲过去,环卫工人被摩托冲力带倒,摔在路边,而于直冲过去后就撞上了电线杆,整个人摔了出去。 于直和被他牵连的无辜的人都进了医院,都摔得很重。但不幸的是,那位无辜的人不久前经历了一次膝盖骨折,这一次的重摔使旧伤加上新伤,后果堪虞。 于直的右腿也骨折了,在医院养了三个月。这个期间,警察查出昔日跟着他的小弟里头有不少作奸犯科的,凡有触犯刑法的,小的进了少管所,大的进了劳改所。 于直这几年的行为虽然荒唐,但幸在未成年,也幸在并未真正做出严重的触及法律的罪行。祖母林雪劝慰了小助理一通,同她签了一份股份转让协议,让她正式持有盛丰集团百分之零点五的股份。合同签完后,小助理就去派出所为于直销了案。 而年迈的祖父领着于光华亲自上门给伤者赔礼赔钱。等于直养好了腿伤归家后,他把于直叫进了书房,抽他抽断了四根板尺,然后气喘吁吁坐到藤椅里给他讲了一个故事。 “有一只叫巴克的狗被卖到阿拉斯加干苦工,劳动很繁重,环境很艰险,狗队每天拉着雪橇在雪地上长途跋涉,每只狗每天的粮食很少。其他的狗都在恶劣的环境死了伤了淘汰了,只有巴克忍受了各种虐待,在恶劣的环境下练成一身本领,比其它狗更勇猛更机灵,更重要的是,它知道自己想要什么,目标明确。它通过竞争变成了狗队里的头狗,但是这不是它的终点。它心里有更野性的力量,指导他去了生存竞争更激烈的狼群中,这不是因为它退化了,它要在真正证明自己生存能力的地方,证明自己变成了强者。最后它赢得了狼群的领袖地位。” 祖父拾起地上的板尺,板尺是祖父实行家法的工具,他管教儿孙时间不多,方式单一粗暴。实行家法的每条板尺上都有族徽——一只猎犬。当年他带兵打仗,赢了就会在战地插上一面画着猎犬的小旗帜;平反后办企业,也用猎犬做了企业LOGO。 这是祖父头一次花了这么长时间如此行峻言厉地教诲于直,他听进去了。 祖父揪着他到受害人家门口。就在杨浦的棚户区,木头搭的房子,只有九个平方米,夏天像蒸笼,冬天挡不住西北风,外面一下雨,里面一定会下小雨。 祖父压着他的脖子把他的头摁到地上,要他跪在人家房子前磕头谢罪。于直的鼻子贴在水泥地上,嗅到路面上酸馊到苍凉的气味。 祖父说:“刘俊亏了你的盗版资源,在静安区买了一栋别墅,在七浦路买了一层铺面,在浦东买了一个菜园。你撞伤了正经人家唯一劳动力的腿,牵累无辜,你有多愚不可及!” 刘俊就是老油条,他的盗版碟店因为于直被抓而被搜查,结果搜出他非法走私以及引诱他人卖淫的证据,两罪并罚,判了十年。 十八岁那年生日一过,于直就被祖父勒令去甘肃服兵役。他没有拒绝,没有反抗,自甘自愿像巴克一样被流放到最艰苦的地方。 艰苦的地方有艰苦的好处。拉练的时候太阳底下一站一上午,军服湿了干干了湿,但是地方大,天蓝蓝,草莽莽,一望无际。 教官也许得到祖父的指示,待他特别苛刻,教他经常站夜岗。夜岗也没有关系,天和地都是黑的,只有满天星辰,他好像独立在一个宇宙空间里。 只要在野外,他的一平米就不见了。 部队刻苦的训练和规律的生活使于直一直发热的昏昏然的头脑一天比一天冷静下来,开始回归到理性的思考:盲目发泄的自己,蠢笨无知;牵连无辜的自己,罪无可恕;为人利用的自己,愚不可及。 他杂绕在心头多年的乱麻一丝一丝厘清,但是心脏里的毒还在。一闭眼,就是那香甜的液体,叫做“碰碰佳”。他的八月十五还是要在旷野里过。 服兵役的第二年,江西、浙江发了大水,于直所属的部队去布防。 在一千多米长的险情大堤上,他和战友们将石块装进巨大的铅丝网。装满石块的铅丝网重达两千公斤。他再和其他士兵一块儿用肩膀顶着木棒,将一个个铅丝网撬进滚滚河水之中。 连续十多个小时,筑坝筑了六百米,大家开始换岗,于直没有退下来。 他要耐得住艰苦环境,达成终极目标。 他在向巴克学。怎么长出了这根学的神经的?是本能。 到了凌晨两点多,任务终于完成,于直和战友们潦草地用完饭,你枕着我的腿,我枕着你的胳膊睡在离堤坝不远的露天驻扎点。 奇怪的是人已经疲劳到了极点,却了无睡意。他辗转反侧,看到一轮皓月,才想起今日是中秋。一想到中秋,他就无法在战友群中好好入睡。 他小心地将战友的身体挪开,站起来走向不远处的堤坝,突然在那边的黑暗里看到一团白。白的就像夜里的光,勾引着好奇的人走近。他走近那团白。 那是一团小奶猫,通体雪白,此时正拱着身体靠在堤坝下的小坑里瑟瑟发抖。 于直在小白猫跟前蹲下,小白猫有一种纯真的漂亮,尤其那一对棕色的杏仁圆眼睛,在黑夜里莹莹发着光,可是明明是发着光的,该明晰的,却又含着盈盈一汪水,沉甸甸的,清澈却又不能让人看清晰。 于直把手伸到小白猫跟前逗着它,却被它伸出爪子来挠了一下。 第二日完成布防任务,于直吃完方便面,正准备吃火腿肠时,又看到了这只小白猫。它在堤坝下被两只花狸猫追着跑,它直笔笔地跑到了于直的腿边,绕着他的裤腿走了一圈。于直帮它赶走了花狸猫,它睁着那双能发莹莹的光也含着盈盈的水的杏仁眼,沉甸甸地朝着于直瞅着,然后伸过毛茸茸的小脑袋,在他的军用帆布鞋上蹭了蹭,喵喵唤两声。 于直将手里的火腿肠喂了这只小白猫。小白猫吃饱以后,十分满足,将杏仁眼弯弯地眯成两道弯,收起尖利的爪子,随于直如何逗弄它的耳朵、脑袋和肚子,它都把杏仁眼弯成小月牙,友好地甚至是讨好地享受他的抚摸。 在布防的头几日,这只小白猫就一直跟着于直,跟着他就没有花狸猫的骚扰,还能吃得很饱、末几日,小白猫突然就失踪了,一直到任务结束撤防的那天,于直在一个当地老乡的怀里看到了这只小白猫。它背对着自己,趴在自己主人的怀中,再也不会看他一眼。 于直嗤笑自己,他是被嫌弃和被利用的。被母亲嫌弃之后,居被一只猫嫌弃;被老油条利用完之后,居然被一只猫利用。 高洁的眼睛很像这只小白猫,圆溜溜的杏仁眼,深褐色,有莹莹的光,也含着盈盈的水,是锐利的,也是柔软的,是清澈的,却又不甚清晰的,无比神秘。笑起来时,弯弯的,像两道月牙,无比明朗。在他身体下,承受着他的冲击时,眯成线,无比妩媚。 其实于直第一次看到高洁时,想起的就是这只利用了他的保护随后又嫌弃了他的小白猫。 因为部队艰苦环境的锻炼,跌了大跟头再被千锤百炼的于直,性格里的偏激和盲目慢慢被拔除。他的身体成长得更加坚毅,他盛气凌人的锐气和毫不矫饰的狡猾被悄悄藏了起来;他的目光成长得更加长远,懂得修正他原本毫无意义的目标,调整人生的航向。 对于老油条这个陈年旧疴一般的存在,他倒也没什么恨意情绪。那是他自己头脑发昏,不怪中人奸计,为人所用,这是应付代价。但是这样的愚蠢,一次即够,下不为例。这一点他像于光华,目光敏锐,进步神速。 为了弥补荒唐荒废的时光,于直在部队里就开始拼命补习文化知识,兼学外语,从部队退役后,他请在美国留学的堂兄于毅帮助自己办理哥伦比亚大学的留学手续。 那又是一个崭新的世界。留学几年中,于直找了各种公司实习,广告的、金融的、影视的,后来长期在硅谷的互联网企业蹲点,那里开放进去的创业风气让他感觉更自由。 他兼职很多,报酬不菲,几乎全部汇去国内,委托做事踏实妥当的莫北代为贴补给他当年累人残疾的伤者。 学成归来那天,于直跟着于光华一起和昔日的小助理、现在的副总经理穆子昀一起吃饭,十几年来头一回叫了一声“阿姨”。 穆子昀的目光狐疑不定。但这一声叫出来,于直知道自己整个人已经可以和十八岁前的自己已经截然不同了。 他以为他心脏深处的毒可以隐蔽起来了。 他对祖父说:“爷爷,这些年来,杰克伦敦那本《野性的呼唤》我仔细看过几遍了。” 这是一种心照不宣的祖孙默契。于成明这时身体已经不大好了,每日只能办三个小时工,再没有往日健硕的龙马精神。他躺在藤椅里听到最小的孙子说着这话,严厉地望住他,“真的懂了?” 他经过岁月洗练的目光差一点让于直遁回原形,他心里恍惚了一阵子,但是表面上没有迟疑,“懂了。” 祖父眼中的严厉变成疼爱,变成温软,变成欣慰。他的一生,不断进取,战场戎马大半生,商场戮战数十年,没有一秒停歇,功勋无数,但是没有多花过一分一秒在子孙身上,这也许将成为他今世至大的遗憾。 他说:“于直啊,人这一生时间太短了,不要留给自己有太多遗憾。” 祖母林雪素来保守,喜欢一大家子人聚在一块儿做事。她问于直,“想在公司哪个部门做?回头我让你爸去安排。” 于直笑嘻嘻任由祖母搛起一块牛肉放入自己口中,边嚼边请求道:“二老帮我创个业吧?” 于直和昔日的光头哥一块儿创的业。他是亲自提着古越龙山的二十年陈和一篓子阳澄湖的大闸蟹开车去杭州,登门拜访了光头哥。 光头哥已经长出一头茂密的发,不再用“光头哥”绰号,用回卫哲的本名。卫哲有一段和于直相似的经历,他十九岁那年和人打架,将人打成重伤,被一个目击的九岁小姑娘举报了。他家里想要把事情压下去,去威胁小姑娘,奈何小姑娘年纪虽小,却很有坚定的勇气,根本不受卫家人的任何威逼利诱,而卫家也后知后觉地发现小姑娘的姨丈竟然是有名的企业家,手腕强硬,人脉广大。卫家和人斗法失败,官司一打到底,他被判了三年。 卫哲出狱后,去北京的大学念了个电子工程专业,毕业后进了国际知名的互联网公司工作。就在去年,一直不太安分的他辞了职,开始了不为家人理解的创业。卫哲编写的网站,可以让网友上传自制的视频分享,也可以分享其他影视资源。他看准于家的行业背景适合自己的项目,几次上门寻于毅洽谈合作,都被于毅油嘴滑舌地打发了。 于毅做生意,一贯利益高于一切,不见兔子不撒鹰,永求快速行动,快速盈利。他对于直说:“卫哲这个技术宅男当年坐牢坐傻了吧?想法真是匪夷所思,我是看不出盈利模式在哪里。” 这是于毅不懂得卫哲做的这件事情的未来的价值。 对。于直已经能很熟练用自己所有的知识、常识、直觉来判断一桩事、一个人的价值,判断完毕后果断行动。 他从于毅房里出来,就拿了家里现成的大闸蟹和黄酒开了三个小时车去了卫哲家。 于直和卫哲将少年的恩怨往事抛开,把一坛古越龙山干完。于直说:“我们合伙创业吧?” 卫哲笑眯眯地问他,“你觉得能不能成?” 于直也笑着反问:“不去做怎么知道能不能成?” 他们的默契首先达成了。 洁身自爱(38) 卫哲的网站在当时整个世界范围内都没有可借鉴的成功案例,谁都对这个商业模式的前途没有底。让于直和卫哲一拍即合的是他们不谋而合的直觉。 其时,于直没有资本,在家宴上,开了口向祖父申请盛丰成为其创业公司的投资者。 于光华头一回站在父亲立场劝了于直一句,“不要做无谓的事情浪费时间,卫哲的这个项目盈利模式不成熟,把钱和时间投下去那是浪费。” 祖母林雪更加反对,卫哲的案底和过去同于直一样的经历,是让她这么一个传统保守的老人家心有余悸的。 于直巧舌如簧地在家宴上花了两个小时说服至亲。全家只有祖父一直凝神听着他的创业畅想,他在美国硅谷的创业见闻和他的决心。 于直说:“未来影视的多屏化和小屏化是趋势,这个行业的产品会更多样,商业模式也会更多样,但是覆盖的客群一定是未来的主力消费群。影视通过网络可以直接与观众沟通,观众对产品的喜好将形成科学的数据指导产业发展。” 讲到第二个小时,全家人都走了,独剩下祖父一人还在听。于直蹲在祖父跟前,握着祖父的手,“爷爷,这是一个赌博,赌的是我对未来影视行业的构想。就像巴克在狗队里已经设想做狼的头领。这是一个新的商业帝国,我想做的就是建立这个新帝国。” 于成明给了他一个折衷的方案,“我对你要做风险控制,盛丰也要对新的投资项目做风险管理,这个投资集团绝对控股。” 于直心有不服,“如果我们赌赢了?“ 于成明笑了,仿佛老怀甚慰,但是仍讲着理性的条件,“要让盛丰放你自由,你得先让盛丰赚了,证明的你的构想是对的,你的新帝国是可以成立的。” 和祖父的谈判,于直半输半赢。他和卫哲商议一番,基于盛丰可给予的资源这一强大优势,他们不得不承认翅膀未硬,须得受人所制。两人心平气和答允于成明的条件。 终于,于成明拍板定下来,成为于直创业的最大投资人。而于直和当年打过一场架的卫哲签下合伙人协议。 在签约仪式上,于直对卫哲说:“你负责技术,我负责其他。” 总之他还是习惯发号施令,尤其在部队里待过后,更加运用自如。卫哲表示同意,因为创业艰难,分工需明确。 于成明给于直的投资是分阶段投入,于直的创业也是分阶段量力而行,其中的每一阶段都要衡量投入产出。 事业的一开始后,于直和卫哲团队加上他们俩,也才四个人。另外两个技术伙伴,其中一个是昔日因为光头哥败北于直,另拜于直当山头的言楷。言楷小混混出身没有文凭,但是摄像和视频制作的本领极高,在戏剧学院念了个舞美的业余文凭,本来给一个婚庆公司做摄像赚小钱,直到在西湖边上给客户拍婚纱照时重新遇到卫哲。 于直带着他们租在交通大学附近地板上有老鼠洞的老工房,这里离大学近,方便各种技术的交流。白天老鼠从他们的电脑线下面穿过,他们忙得没有空买老鼠药。 卫哲带着言楷玩命修改网站后台代码,于直现学HTML语言编写,学好立刻就用上,和另一个技术玩命修改前端代码和上传文档。 网站做成那日,于直花了十几万在上海的科技媒体和时尚媒体买了通稿。他们的网站“路客LOOK”正式发布。 言楷踯躅着迟迟不敢发布网站,于直说:“发吧,我花出去买通稿的钱没法退。” 剑已出鞘,必须耍尽十八般武艺,以求见血封喉,如果铩羽而归,如何面对自己的万丈雄心? 于直不给自己做败局。 他再次沾上让他吃过大亏的盗版,也再次借了自家企业的版权东风,只为了把他视频网站在搜索引擎上的关键词排名做到首页。 因为影视资源的丰富,“路客”的网络知名度渐渐打开。 当然,世界上不会有免费的午餐,随之纷至沓来的是“路客”被除了盛丰以外的各版权方要求道歉、付费和赔偿。 一时间版权官司纠缠不休,于直代表“路客”站在媒体面前讲:“版权这个问题是各方利益的博弈,我们一直在和各版权方共谋共赢的办法。这是商业问题。你们总是说版权问题是视频网站发展的阻碍,甚至说这是我们的原罪,这不是为新兴行业解决问题的说法。” 他的讲法是滑头的,他已经不是当年骑着鬼火被警察追过四个红灯的无知少年。 虽然于直同媒体耍出太极功夫,但是对“路客”的宣传下的是实打实的真功夫。 哥伦比亚大学的学弟Abbot筹资拍摄一部关于南美矿工现状的纪录片,脚本写实深刻,立意深远厚重,奔着美国编剧工会奖而去。他首先在同学中间寻找合伙人,在facebook上写下合作意向。于直看到了,琢磨一晚,事不宜迟,亲自飞到纽约见他,提出给予资金支持,也提出纪录片必须用“路客”出品。 于直做事,总能挑到一个最恰当的时机出手,或许真是遗传于家天生的敏锐直觉,总之,他绝不会浪费最准确的机会。对Abbot来讲,因为在美国本土没有拿到投资,于直的资助正正巧巧是雪中送炭,久旱逢上甘霖,这时祖父已经去世,盛丰祖母当家,她对于直这一尚未盈利的项目始终持怀疑态度。于直的投资申请是在和Abbot签好合同后,再回来同祖母磨尽口舌,费了一周时间才拿到。拿到款额当日,他就立即汇款给了Abbot。 他感激不尽,邀请于直,“嘿,你一定要加入我们,这是一件非常有意思的事情,你可是修过导演课程的哩!” 在巴西隆多尼亚州的小镇上那间叫做“潮湿的心”里遇到高洁,是一个意外。在遇到高洁之前,他有一点欲火被跟前的巴西女郎撩起来。 一个正当盛年的男子,自当有齐一切生理需求。于直在这方面开窍早,十八岁前已将对性的好奇探索完整,于他再无新鲜可言。成年以后,在男女情事上,他也有从父亲身上遗传下来的轻浮,很明白性只是平衡生理,愉悦精神的一项需要,和吃饭喝水的作用差不多。 这项遗传令他本能厌恶,却又不得不在内心深深赞同。 这一晚他有点这方面的需求,巴西女郎靠近过来,他就随和地与她调情几句排遣排遣。当然,虽然身体有需求,但他并没有进一步的打算,在异乡来一段艳遇是不安全的做法,异国的女体气味令他不是很舒服。 就在这个时候,高洁走进了酒吧。 越昏暗的地方,越容易看到那一团雪白。他又见到了那只小白猫,张着沉甸甸的眼睛,孤零零立在黑暗里,防备着,也在渴望着。多么矛盾,但是又多么值得让人垂怜? 于直下意识地就拒绝了巴西女郎,他像当年走近小白猫一样接近了高洁。 和高洁聊天,有一点累。明明很渴望,偏偏很防备,装模作样,太不可爱。于直是不会强求的,就像第一晚没有强求给小白猫喂食。 这一晚他为高洁解决了印度人骚扰她的麻烦,高洁的手抓住他的手。他们第一次肢体接触,她的力度很弱,但是行动坚决。他们并肩走了一会儿,因为淋了雨,才让身上的气息肆无忌惮地散发。 她身上的香气若有似无,当然不是香水味儿,但也不是花香或者植物香。他在酒吧里就发现了她身上的这股香,还仔细嗅了嗅,直到黑夜里并肩走着,因为雨后空气清净,他才辨出来,这是一股淡淡的奶香,幼弱的、甜馨的、香嫩的,属于童年才会有的味道。 于直是永不想回忆童年,可是,呵,是多需要保护的人才会浑身散发着这样的味道?一阵一阵煽动着他的荷尔蒙本能,将他的需求煽动起来,他忍不住就想尝一尝她的味道,抱着或许能迎来一场不错的艳遇的心思。 于直吻住高洁的唇,呼吸着她的香气,确定着她的香气,被香气勾引到,脐下三寸已竖白旗。 小猫给了他一爪子,高洁扇了他一巴掌。 他冒了点儿火,瞬间又自制住。按照经验,这个女人软硬不吃,并非艳遇类型,所以为了这个大动肝火根本毫无必要。 于直即刻宣告放弃。 他已经有他自己的游戏准则,能好好收敛自己,不为无谓的人和事费唇舌、气力、心思。这是巴克告诉他的。他即将带领着他的摄制团队要进入更深的丛林,那是更重要的事情。 洁身自爱(39) 于直也没有想到,他很快地再次遇上高洁。 他们的驳船跟着矿工们拍完一段,准备回程,听到下游传来的枪声,随枪声而至的是那个女人被水流冲了过来。 于直和Abbot把高洁抱上船,Abbot从她手上把枪拿下来,说:“嘿,这姑娘居然有枪。” 于直并不意外,软硬不吃的女人,才能孤身在一个环境复杂的异乡工作,才会买一把枪防身,才堪具备一定胆量和野性。相当符合逻辑。 只是拿枪的女人不那么可爱。于直想也没想就把那把枪扔进了河里。 在高洁昏迷时,他是头一回仔仔细细把她打量。 她肌肤晒黑了点儿,就他对她仅有几面的印象中,她的肌肤是白得有点不太健康的那一种。这样肤色的人不适合在热带雨林里生活,似乎她不是。她的胳膊、腰肢和腿都很细挑,骨骼很纤细。骨骼纤细的人应该很柔弱,似乎她不是。她是鹅蛋面孔,双颊直直的,颧骨不是很高,沿着颧骨而下到下颔的弧度美好,由此看来她笑起来牵动的苹果肌一定很漂亮。颧骨不高的人脾气应该不会很倔强,似乎她不是。她闭着眼睛时,神情甜净,神情甜净的人应该没有什么忧郁,似乎她不是。 于直决定在她醒来之前先熬一锅肉汤泡米饭给她。 他所有的“似乎”猜测在给她正位脱臼的胳膊时得到证实。明明疼痛已到极点,却抑制疼痛到极点。 忍功一流,他不是没有激赏。 带她去洗澡,是他的存心调戏,看她怎么应付他。 谁知道她会这样说? 她坦坦荡荡地拿大道理来堵塞他可能以荷尔蒙祭出的任何借口。 “于直,我很感谢你的相救和帮助。我现在站在这里,手不能动,很狼狈,你刚才又帮了我很大的忙。我知道,你是不会为难一个落魄的人的。所以,所以我也没有太难为情,在这样情况下,接受了别人的帮忙不是一件羞耻的事情。” 她也是个狡猾的人,察言观色,准确判断,策略直接,行动小心。她这次是拿大道理来压人。 脱掉她的衣服,于他来说,是一桩折磨荷尔蒙的事,但是被大道理压了,君子就不得不做下去。 她的身材果然纤细,那腰肢双手一握就能把她整个人提起来。但是那胸脯却是骄傲而饱满的,于直背对着洗澡的高洁时,伸手张开自己的手掌,估量了一下尺寸,他的一只手握上去,应该严丝合缝,恰恰好好。 想象起来,折磨了自己。 他顺口就调戏上去,她机敏灵活,水来土掩,聪明慧黠。是个好对手。 他看到她笑起来,眼睛很明净,牵起的苹果肌很美。 在船上的那几日,从遇到美洲虎到遇到印第安人,因为对生存充满了欲望,高洁就像热带雨林里毛蟹爪兰。坚实俊艳,颜色虽然多变,色调却很柔和,如此相映成趣。而且芬芳甜美,幽香扑鼻,令人心醉。 Abbot偷偷问他,“不来一段罗曼蒂克吗?你们中国人说的隔了很多国家还能见面,又是周围很好的景色,不能辜负美人。“于直笑道:“那叫‘千里有缘来相会’,和‘良辰美景’。你解释得倒好。” Abbot指着他的裆部,“嘿,别犹豫,昨晚你和她睡一块儿的时候,我都看到你这里竖起来了。” 他和高洁裸裎相对过,也同被共枕过。他是个正常男子,女人的裸体落在眼内,睡在身边,有生理反应事属必然。若是换做以往,他老早就一把拉过来压上去,将身上的欲望全数释放再说。 但高洁和他接触过的所有女人都不太相同。也许是热带雨林接连的生命危机成全了他们的互相尊重,求生的欲望成全了他们的互相扶持。从遇到美洲虎到遇到印第安人,他们居然还逐渐产生默契。 基于这个人性最根本的欲望——活着的欲望,他和她产生了共鸣。这一重共鸣里,没有荷尔蒙,只有生的纯粹。 于直的男女关系,从未有过如此的纯粹,与欲望无关,与本心有关。 虽然所有的尊重、扶持和默契中,还有一层矛盾,一层防备,一层隔阂,这些矛盾、防备、隔阂让他不能完全看清楚她,所以又生出了一层神秘感。这样纯粹又飘忽的关系,他是享受着的,因为从未体会,因此格外难得。 被印第安人捕捉以后,他望着在他膝盖下仍可以安然入睡的高洁,就像当年对着饥肠辘辘的小白猫。他想起来那一刻自己想的是什么。他在想,要让她(它)活下去。 于直生平头一回主动干了一件善事。 高洁在被释放之前的那个吻,带着她身上独有的奶香气,他吻上去舒服得不得了,香甜得不得了,几乎不想放开她。 如果他安全脱困,那么应当寻找到她,和她正式谱一段恋曲,破除那段神秘感,才不枉几日雨林生死行的尊重、扶持和默契,以及矛盾、防备和隔阂。 谁知道她没有主动现身,大使馆工作人员明明白白告诉他,“台湾籍的高小姐很关心你的安全,每天都来电话问呢!“显然政府官员对海峡两岸人民的友好和谐倍感欣慰。谁知道每天来电话的高小姐从此再也没有出现。 于直离开巴西那日,在机场遇见同样坐飞机回国的迪让,就是那个因为非礼高洁被他揍了一顿的印度人。 迪让表情恐惧,口气讨饶,“对不起,我并不知道Jocelyn是你的女朋友。她从来没有说过她有男朋友。” 于直请迪让在机场喝了一杯咖啡,得知他在高洁口中居然成了开金矿的。 这个女人,太会借题发挥借势做事。 离开巴西以后,谁知道还能不能见到呢? 没有太大把握,也不会产生效益的事情,就不应该牵挂。 这也是于家的风格。 于直和Abbot合作的纪录片,如愿以偿拿了美国的编剧工会奖,他和卫哲的“路客”名声大噪,国内持批判意见的媒体全部刮目相看。 他比高洁更会借势做事,开始更加频繁与媒体沟通,推荐他的网站。这时他和卫哲的公司规模已经扩大到百人。只因为依旧未能盈利,祖母对他还是半信半疑。但这都阻止不了他的前进。 他和卫哲讨论,“我们要做好将来正式进入影视行业的准备,为了两年内去纽交所敲钟。” 卫哲同他击掌,“正合我意。但是必须是个能让有关部门重视的项目,我们要从盗版洗白过来,得靠他们的帮助。” 但卫哲也同他聊了隐忧,“于直,我们是合伙人,有些丑话我要说前头。你奶奶现在是我们最大的股东,也是我们最大的绊脚石,她不松口我们很难引入其他融资,更别谈独立出来去上市。我们必须早点想办法。” 卫哲的开诚布公有他的一番道理,句句说到于直心头。 祖父去世之后,盛丰女权当政。女权当政有一点让所有人憋气,就是更加保守。于直明白他的事业尚未扭亏为盈,更加需要扶持,祖母林雪的态度虽然有缓和,但是仍存疑惑,而这时,当年在谈判上为祖父所制约的那一部分成了祖母能随时勒住他的缰索。他想要对外融资争取美国上市,祖母总不赞成。林雪求全求圆满,不愿盛丰在自己手中分家。她连于毅父子提出的集团上市提案都屡屡驳回,不愿外人染指盛丰分毫。 于直沉住气,同卫哲说:“饭要一口一口,我们一步一步来。先把能做的做了,不能做的等机会。” 于直回到盛丰集团上班的时间多了些,基本都花在剧本中心寻找合适的项目。 走投无路的台湾电影人高海接洽盛丰集团就是在这个时候,他要见的是于光华,但是被穆子昀三两下打发了。 于直翻剧本时,听见剧本中心的总监冯博不无遗憾地说:“高海他们这个项目不做可惜了啊,完全可以拍一部去国外拿奖的文艺片,又有海峡两岸的这么高的立意,投上头的胃口。“冯博是编剧和制片人出身,早年很做过几部优质的影视剧,原本是穆子昀比较器重的人才之一。只因两年前他操盘的一个历史剧项目因为爱惜其剧本极好,所以申请了很大的投资,请了名导和国内一线的演技明星加盟,结果没想到曲高和寡,收视率惨遭滑铁卢,让盛丰赔了大本。从此他在业内名声大大受创,自然更不为穆子昀待见,提报的项目十有九不批。 冯博时常为此扼腕,于直亦有耳闻。 是无意中的巧合,到巧合中的刻意。于直拉着冯博到茶水间抽了支烟,说:“麻烦您给我看看高海的剧本。“把高海的剧本看完以后,于直拉着卫哲一起亲自登门拜访冯博,“请冯老师帮我们组个项目组,讨论下这个项目。” 冯博有些为难,“穆总说,皓彩现在资金不行,是不能和他们合作的。” 于直在冯博的家里亲自给冯博斟了茶,“这是我们‘路客’来做,和盛丰没有关系。像我们做了金矿纪录片那样,做有立意有影响的片子,奔着拿奖去。像您当年写的剧本捧元旭东拿了影帝一样。“卫哲拿出一份文件,递到冯博面前,跟着补充,“我们想筹建影视这块业务,着手这几年的美国上市。这是我们和员工签的期权协议,您看看,有没有什么意见?“冯博喝着于直亲手倒的茶,看着卫哲拿出的文件,神情有点向往,但是终还是摇摇头,问:“直少,盛丰是你们最大的股东,如果你奶奶不点头,你们怎么独立出来去美国上市啊?” 于直笑道:“奶奶和我是一家人,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总有一天我会说服她。这一天不会来得太晚。” 洁身自爱(40) 不几日,穆子昀在于光华跟前抱怨,“冯博向我提出辞职,去了‘路客’。” 于光华连眉毛都没有抬一下,这是穆子昀和于直的官司,他不会轻易出来当裁判官。他说:“让一个制片人给他没有什么大不了。” 于直那头,却是径自先找了林雪报备:“这几年我们都没怎么拿过有分量的奖了,上回广电的徐主任还批评了。奶奶,这回我把冯博招我那儿去试一个项目,项目是海峡两岸关系协会那儿看好的。就像上回纪录片一样,如果效果好呢,我们赚个口碑,效果不好呢,我把冯博再还给盛丰。” 他是有备而来,理由充分,口气任性,态度坚决。穆子昀连向林雪央告的机会都没有。 冯博带着于直见了高海,高海的女儿高潓同时列席。 高潓坐在窗边,夕阳的光影罩着她半张面孔。于直以为遇到了熟悉的人。略一定睛,原来看错了。眉眼是相似的眉眼,脸型是相似的脸型,正因为什么都露得更明媚了那么一点点,就没有了让人遐想和猜测的空间。 于直有些心惊,虽然画皮画不出神,但是哪里来的两张一样的皮? 高潓的性格也是外露的,看到于直,抿唇一笑,伸出手来,“我叫高潓。幸会!” 握完手,坐到于直身边。席间寒暄,得知于直毕业于哥伦比亚大学,便举起酒杯,“原来是学长。” 夕阳已经下去,月亮正在升起, 一桩合作已经谈定,正是酒后正酣时刻。冯博和高海去露台闲聊,室内只剩下高潓和于直。 高潓歪一歪头,略现天真。这个表情实在眼熟。她正看着包房墙壁上挂的画作,说道:“饭店挂的书法虽然是复制品,但是也是金农的复制品,成套的摆出来,不是外面那种印得粗制滥造的梵高莫奈和塞尚。学长,你们找的饭店很有品味。“于直瞧一眼这画作,念出来“ 只有杏花真得意。”再望一眼高潓,下面的话就很自然的出来了,“和你一样得意。” 高潓的声音软软糯糯,娇娇嗔嗔,“现在哪里是杏花开的季节啊。” 和高海讨论剧本和项目进度的时间一多,难免时时遇到高潓,她同于直俏皮话情趣话讲了一箩筐,于直还是没有任何进一步的表示。 一个月过去了,她和她父亲就要启程回台湾。她把于直约出来话别,神情患得患失,说:“我总是该积极的时候不积极,对自己太不好了。” 于直哪里可能没有听懂?但是这时刻他没心思挂心恋爱,为了表示歉意,抱了抱高潓的肩膀,和她说了声“再见”。 高潓回到台湾后,日日与于直短信问候。期间,她用名媛身份上了一次综艺谈时尚,结果在综艺里面从时尚谈到感情,说:“面对爱情,实在很难抗拒,总是止步不前,其实应该学会下手。”又说道,“暧昧是世界上最痛苦的事情了。” 综艺主持人是台湾出了名的灵敏机变,即刻就问:“潓潓最近是不是恋爱了?是哪个幸运儿啊?” 高潓欲言又止,情态忧郁。 这个综艺栏目在大陆网络上点击率火爆,每一期都在“路客”上评论过万。 卫哲看该视频的网络流量报告时,对于直笑道:“瞧你惹的风流债,名声要传到台湾去了。” 于直微笑道,“那不是正好方便我们去和台湾人打打交道?” 他又有了主意。 用高潓男朋友的身份,就算用世界上没有不透风的墙的不靠传统媒体曝光的方式,也能把品牌的知名度暗暗地传到对岸去。 况且,高潓也有吸引他的地方。他和卫哲一块儿创业后一直忙的脚不沾地,身边没有女朋友的空窗期有点长了,应该到了调剂一下的时候了。 于直人没有去台湾,但是把花送到了台湾。高潓就在自己的博客上写道“今天收到很棒的礼物,不过还不能告诉你们。“台湾的媒体和八卦群众开始纷纷猜测。 预热做的差不多了,就是他该露面的时候。从“路客”创业开始,他就一直兼着公关总监的职务,太懂得和媒体打交道的那一套方式和节奏。 于直亲自飞到台湾,将高潓请到台北101吃晚饭,悬空的高楼,适合说着悬空的话。 高潓问他,“那么,你喜欢我什么呢?” 于直回答:“你觉得是什么呢?” 高潓嗔怪,“你是非要我说出女追男隔层纱吗?” 于直勾唇笑道:“都说女人才是听觉动物,我没有想到男人也会是听觉动物。” 高潓轻轻啐一声道:“我是丢了脸,都以为我爸爸的电影要靠着你们大陆的势力才能做起来,这其中多少无奈?种种无奈掩盖了我的真心,要是让别人知道,都会以为我们家是要我出去趋炎附势。” 于直没有回应,而是招来餐厅内表演的小提琴手,给高潓拉了一曲《爱的致意》。高潓在琴曲中垂下头来,半张脸埋在阴影里,眉眼的肖似又浮出来。 于直不是刻意想查高海一家的隐私,只是因那一点点肖似的感觉,他很想弄个明白——那个亚马逊雨林中迷惘的高洁、矛盾的高洁、狡猾的高洁、最后失踪的高洁。 查了明白以后,他恍然大悟,却又有一丝懊恼。不管怎么说,那个迷惘的高洁、矛盾的高洁、狡猾的高洁,最后都失踪了。那么查她就是无任何意义的。 于直索性就无挂碍地和高潓正式谈起了恋爱。 高潓有着台湾女人特有的温柔,也少不了千金的娇气,同于直正式相处后,就期望这个男人以男朋友的身份给予自己足够的宠爱。于直的一段风流态度,是对相处期间的女友绝不吝啬他的体贴温柔,这一回不管因这个私,还是因“路客”的公,他都愿意满足她这点小女儿心态。 他们在微风广场购物,看到有路人偷拍,高潓勾着他的臂弯巧笑倩兮,看起来不以为意。适度曝光,也是于直本意,他也不以为意。 但有一点是为讨厌,高潓对她的双亲并没有隐瞒她和于直的感情情况。高母吴晓慈对他的态度亲切而讨好,高海则忧虑冲冲,他用女孩父亲的威严审慎地同于直沟通。 他说:“于先生,我本人并没有想把私事夹缠到公事中。如果小女做出什么让你产生误解的事情,请一定不要介意。” 于直笑道:“伯父,我没有介意。年轻人有年轻人的沟通方式,我很感谢潓潓给我的感情馈赠。” 高海一怔,或许意外于直的直接,他严肃地说:“我本意并不希望潓潓和你交往。也希望你们都能想明白自己的感情问题,冷静思考是不是合适对方。” 于直不着痕迹地打量着高海,这位看上去慈祥威严的父亲,当下为了女儿焦心灼肺,当年抛妻弃女不知是如何样等的心态。没有来由,也不问因果,于直起了一点自己也琢磨不透的游戏心态,他对高海说:“伯父,我会尽量在这段时间里照顾好潓潓的。” 高海再次怔住,他说:“于先生,关于我们的那部电影——“于直截住他的话头,“伯父,在大陆也许没有比‘路客‘更有诚意与您合作这部电影的公司了,请相信我们,冯老师一直很用心对待这部作品。” 高海的话被于直郑重地拿捏住,做不得声,脸上的忧虑,也下不去。于直见之,心头竟有恶作剧般的满足。 他不知道高海是否在高潓那儿做过工作,但是高潓显然沉浸在与他的蜜运中而无法自拔,她急于带着他频频去露面社交活动。这是于直所需要的,他可以用一种比较自然的方式与那些他需要交流的人交流,在台湾曝着适度的光,也适度地将“路客”介绍到了台湾。 还是有一点是为讨厌,高潓喜同她的名媛友人们谈论于直。他听到她炫着与众不同的耀,“于直对我的学业很支持,他还劝我再去进修,帮我联系了教授写推荐信,还说要陪我去美国跑一趟,和教授聊聊。我看他太忙了,这些小事我自己能办好。” 别个名媛听了至少脸上的表情是羡慕的,“这种殷勤的办法真是出类拔萃。还是潓潓有好福气。让对岸的男人看看台湾妹妹的嗲,就是应该这么疼爱才对。” 次数一多,于直听得索然无味,看高潓光彩面孔也失去了点兴趣。 他十六七岁开始交女朋友,每个女朋友都有个通病,就是喜欢把他当做炫耀的道具,享受他给予的情感及其他福利。这于于直,并无大碍,放纵放纵女人的虚荣心,也是调情的手段之一。但是反复如此,未免影响胃口。 不过呢, 周旋出来的好处是,于直同和高海合作了十几年的铁三角导演谈得越来越投契,也与台湾几个综艺的制作人相谈甚欢,签下视频的独家授权协议。他更被其中一个电视台的负责人邀请参加两岸中秋联谊会。 谈完正事,他和新结识的友人耍乐,问对方,“阿里山上哪里看云海日出最美?” 其中一个综艺节目制作人说道:“不要相信山上的那些别墅和旅社。我有个亲戚在山上开了个茶庄,地方选得一流,那里看云海日出是最美的。” 于直问他,“中秋节能借我住一晚吗?” 制作人说:“没问题。而且太巧了,那天他们全家去嘉义参加我们家另一个亲戚的婚礼,茶庄可以包给你。” 于直笑着道谢。 洁身自爱(41) 在中秋之前,电视台的邀请函以比较正式的函件形式发到盛丰集团总部。林雪派遣穆子昀陪同于直一起列席,以示郑重。 于直在台湾看到祖母的秘书发来的邮件,不禁起了股浊气。 在这十几年中,穆子昀已成祖母左右臂膀。家族中能力最卓著的祖父和二叔相继去世之后,因为自己的父亲、三叔和堂兄们实力不继,穆子昀又着实业绩彪炳,她在祖母身边变得更加不可或缺。 穆子昀问他是不是一起回上海,于直倒也客客气气如实交代中秋节行程,让穆子昀好生意外。 只是在晚上,他走到酒店的楼顶,抱胸望着黑夜中的星辰,像一张黑幕上撒上了棋子,想着目前形势和手中筹码,也是莫可奈何。 他心脏内的毒,是要汩汩而出的,终有一天是压制不住的。 这一些情绪是带着他四处招摇的高潓所无法察觉的,高潓兴兴头头将他招去一个珠宝展览,也无非是带他在她母亲那一边的社交圈内亮相。 他在浏览展品时,看到了一个名字——“Jocelyn Gao”。 Jocelyn Gao的展品有两件,一件叫“野性的呼唤”,一件叫“守护者羽毛”。暗示意味强烈的名字,一望即知的题材,让于直在作品跟前不自觉微笑。 他找主办方的服务人员询问:“可以直接买走展品吗?” 服务人员答道:“按照展览的规定,每位设计师的作品只出售一件,这位设计师的作品‘守护者羽毛’已经被买走了。” 于直不无失望。 高潓安慰说:“你也对珠宝设计有兴趣吗?我可以让我妈咪亲自设计一款送给你。” 于直对高潓笑说:“别,首饰不太适合男人。” 高潓嘟嘴,“那你还想买别的设计师的作品呢!” 于直说:“兴之所至而已。” 高潓央求,“中秋节快到了,来我们家一起吃团圆饭?” 于直婉拒,“中秋节后我得回上海,那天要办点事。” 高潓失望,“这么快走?不陪我了吗?” 于直又笑,“陪你这么多天了。” 高潓还嘟着嘴,“不够不够。” 于直玩笑一句,“你的嘴可以挂油瓶了。” 高潓的嘴确实可以挂油瓶了,她在媒体面前的口无遮拦,他父亲明面暗面下的功夫都制止不了。连岛内主持人都公开打趣她,叫她快快下手,好快些做大陆影视大鳄的少奶奶。 她用她的手段,逼得他有点紧迫。这令于直厌烦,令他不期然就想到了高洁。 见她?还是不见她? 目前他所需要的形势看来好像没有什么见她的必要。 但情况总是突然发生转变。 就在那位借他茶庄的制作人打电话同他讲完中秋阿里山之行的一些注意事项后,言楷的电话打了进来,带给他的消息有点复杂。 “直哥,帮你查出来在台湾一直跟着你的人的情况了,确实是穆总找的。穆总在台湾倒没什么特别的行动,就是有个小事儿,今天穆总见了一个女孩,倒是巧了,居然是在巴西帮你去报大使馆的那个。我顺手查了查她和穆总的关系,是穆总家里在台湾那边亲戚的女儿。而且更巧的是,穆总那亲戚就是高海的前妻。这下真是无巧不成书了啊!” 于直一手托着电话,一手抽出一支烟出来叼进口中,再掏出打火机点燃,冷冷地吐出一团烟圈,再吹散它们,就像把那团想念吹散。 他命令言楷,“帮我查查她在台湾住哪儿,最近干了些什么,立刻给我回复。” 言楷得令,在后半夜给了于直消息,先把高洁在松山区的地址报了一遍,然后说:“她和穆总就是今天见了一面,之前一直参加珠宝设计展,也没通过电话。哦,对了,我查到她下半夜订了去嘉义的高铁车票。穆总明天就回来了,看来她们在台湾不会再见面。” 于直问:“几点的车?” “早上六点。” 挂上电话,于直起身喝了杯威士忌,想起了巴西的威士忌。 看起来所有的事情都要从长计议了。 但这一刻,他生了点复杂的情绪——事关那个高洁。 洁身自爱(42) 于直做了一件自己都想不到的事情,他在凌晨五点就开着车去了台北高铁站,将车泊到了高铁站附近,下车后,给早已约好接应自己去阿里山的台湾朋友打了个电话,请他提前开车到嘉义高铁站等自己,然后进站买了六点到嘉义的票,今日,嘉义,高洁,三者是巧合还是蓄谋? 他有两次想要和高洁发生点关系,都因为现实的状况不能如愿,他也没有强求。今日可能是第三次,第三次会怎么样呢? 当然,假设他所预测的那一切都没有开始发生,那么这个第三次他也不会强求。 于直靠在站台偏僻处,抱着胸,等着久违已久的高洁。 他是跟着高洁进的车站。 高洁出现的时候,一点儿也不突兀地穿着白衬衫牛仔裤,罩了一件黑色短夹克,背着蓝色的双肩包,梳了个马尾辫。 她跟着人群往车厢里走去。 从遇到她开始,他就发现她是个从不对穿着过分刻意追求的人。在巴西穿着不合时宜的碎花长裙,在这里又穿着普普通通泯然众人的衬衫仔裤。好像穿着这样的事情和她自己无关一样。 她还是个游离于神外的人,常常不知脑中的深处在想些什么。走路时神态放空是常态,走着路的仿佛是一个躯壳,而不是一个人。在亚马逊雨林里,只有遇到极大危险的时刻,她的魂魄才好像归体了,支撑起了她的躯壳,做出了应激反应。 于直一直跟着她走到她车厢那处,好笑的是,前面的那个女人根本没有发现他。 从台北到嘉义,车程一个半小时。于直是看着高洁坐上了十点发车去阿里山的大巴后,才去同租车给他的台湾朋友汇合。 台湾朋友将车给他,好意提醒,“今天阿里山可能要下雨,一定注意安全。不要多逗留在外面了。“于直笑着说:“多谢您,祝您中秋快乐!” 但他开车上公路后略带烦躁,好在公路通畅,抵达的时间比他预料的要早些,而高洁坐的大巴还没到。 他在阿里山小火车站附近等了会儿,先前复杂的情绪变成两个矛盾的念头。 如果高洁在这一站没有下车,他和她之间,就可以仍旧保持着亚马逊雨林里生出的单纯关系。如果高洁在这一站下了车——他想到这里,就看到一辆大巴靠站,高洁跟随着人群走下了车。 于直不自觉地冷冷地勾了勾唇角。 跟踪这种技巧,他在部队服役时就学过,所以一到台湾,他就发现了自己被跟踪,只是他怎么也想不到,他第一次的跟踪居然是针对高洁。 高洁一个人在山上胡乱走着,茫茫然然,毫无目的。她到底想干什么?于直不远不近地跟着她时就在想。 他还没有想透,雨如同预期一样落下。高洁在他的前面停了下来,立在雨中呆呆站了一会儿,再站下去,她会淋出病来。 于直不想再同她耗下去,走到她的面前,唤了她一声,她像如雷重击一样瞪着他。 那双沉甸甸的清澈而不清晰的眸子沉重地瞪着他,隔着雨,更显得深不见底。 于直拉住她的手,想带她速回茶庄避雨。她在慌乱中滑到,他只能打横抱起她。她轻轻倚靠到他的胸前。 这已经不是暗示而是明示了。 预料中的滂沱大雨,不知缘何的刻意为之的再次相遇,莫名其妙的肢体明示,在于直心头绕出一团火。第三次就不会像前两次那样的单纯了。 于直生了点狠、生了点恨。 但他还吃不准高洁表面上的意思,还有背地里的原因。所以将她妥当安置在茶庄里,再慢慢试探。 这感觉是熟悉的,就像他们先前在雨林里各自被荷尔蒙驱使着互相靠近又互相疏离,在暧昧和情欲边缘琢磨。 他替高洁查验了脚伤,和她说着不咸不淡的话。 她去洗了澡,他准备着晚餐,晚餐很简单,店里存了可供取用的方便面,他拿了牛肉味的。又发现摆了一盒月饼,是莲蓉口味的,他只拿了一只出来。 外面的雨大极了,今晚是不能再出去到空旷地界。他听着雨声,也可能夹杂着高洁洗澡的水声,他的身体有一点点本能上的难受。 于直看到高洁将洗好的胸罩犹犹豫豫地挂上去。存心歪过头对她说:“你对我还真不见外。” 他其实想告诉他,男人是经不起一点暗示和勾引的。她不应该是会做出这种动作的性格,但她确实做得这样明,难道是因为穆子昀的指示? 但是高洁不说话,和他一起吃了面,还分食了月饼,她说她从来不过中秋节,这不像是骗人的。按照他的调查,她应该是个从不过中秋节的人。 吃完了饭,于直很饱,看得出高洁也很饱。她吃饱的时候,会不自禁地眯眯眼睛,扬扬唇角,在亚马逊雨林就这样,柔媚婉约。像一只小猫。 高洁进屋去睡觉时,于直去洗澡,脱去衣服,不意外地看到自己起了反应的身体,直接坦荡。她不用做什么,就教他的身体每每先投诚出最大的本意。 从来没有这样的情况发生过,也许是雨林里求而未得的遗憾使然?也许今晚会攫取他一直想要的东西。而今晚将要发生的一切不论原因为何,一定皆为蓄意。 既然是蓄意,那么双方就直截了当一些吧。 但今晚是中秋节。 于直辗转反侧一直没有睡觉,他本来在中秋节当夜就很难入睡,今晚更甚。高洁在室内,扰乱他的思绪。但他一点也不想贸然而动,他笃定会是她先行动。 果不其然的,高洁从黑暗里走了过来。她的身体在黑暗里散发着幼弱的香气,撩拨着他的嗅觉。她是吸了烟的,吸了烟都没有办法掩盖她身上的那股香。 于直在想,不管出于什么目的,这样出现的高洁是不要想明天早上能起来了。 这一场情爱有个于直了然于心但又未明目的的阴谋——由男女关系而生出的阴谋。这在他从来不是个难题,他一向善于主导男女情爱的每一个环节的节奏。和高洁在亚马逊雨林时,他也极力主导着,甚至事后还为自己的克制而略约沾沾自喜过。 但是就在这夜,高洁的主动的一个吻,亲在他的鼻子上,给予他中秋夜的香艳体验,完全颠覆了他过去所有的经验。 他不可遏制地兴奋起来,甩开恨、甩开狠,满心满脑全身投入。在进入那一方温暖之境时,湿润的包容,紧致的压迫,容纳到他整个人瞬间就发了昏,只想更深入,更刺激,更快速。 高洁身上的香气,在汗水的浸染下,更加浓郁,她整个人柔软极了,可以为他弯折到任何的角度,承受他各种各样的冲击。而他的身体像被催眠了一样,是催眠之后再燃起熊熊火苗,烧得他丧失一切理智,居然完完全全将这一夜中秋忘记。 在水乳交融的最高峰,他看到外面的一轮冰凉明月,忽而想起今宵中秋,想起身体下的人心中那未明的阴谋,整个人就冷了冷。可是,他低头看到她沉甸甸的双眼,因为他而翻搅出的缠绵而沉醉,于是更快地,他被热烈的激情烧熔。 原来要他还能依靠这一套来解脱。这层突然觉悟的认知让于直重重吁叹出来,释放出来。 清晨醒来时,高洁却是倔强冰冷,没有留恋他的体温,决绝地带点悔意地奔逃入浴室。她的原因还没有表明出来。 不论原因为何,这个矛盾的高洁,神秘地再次出现,倒也算歪打正着,促成了他内心已期待已久的艳遇。只她的态度忽冷忽热又乍冷下来,十分的莫名。 于直就站在浴室外头,听到了高洁在浴室内啜泣。 晨风吹在不着一缕的身体上,他的激情被冷静替代,但也有一点点的怜爱升起来。他在想,她到底是掩饰、还是演戏、还是坦白? 真是讲不清楚高洁的那副模样。背对着阿里山的云海,控制着他的欲望中心,神情是凌乱的,眼神是清明的。她向他诉说着和高潓高海的关系,理由充分,感情充沛,理由简单,求告直接,带着一种倔强的天真和豁出去的决意。她用激情逼迫着他,妄图达到她的目标。 这时候的于直已经分不清她是掩饰、还是演戏、还是坦白。 她的情绪和此时的情境,还有与预测有所背离的诉说,让他在激烈的热情里有些释然,让他没有来由地、不经思考地,差一点就当场答应了她的请求。 当然以前也有过女人,在于直为情欲催动时提出过要他给予情爱的要求,但只有高洁,在这一刻让他在明知她有不纯的动机原因和未知的阴谋背景时还差一点缴械。 也许是因为看到了她倔强的天真?也许是因为揭开了她矛盾的迷雾? 这令于直带着迷茫的挫败感,他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只能靠抱着她,紧紧和她绞在一起,暂时没有轻易就范。 他们俩就像角力的战士一样,比拼着双方的耐力。在亚马逊雨林时,他们也是这样比拼着双方的耐力。 洁身自爱(43) 从阿里山上一路下来,高洁刻意做戏的娇言软语,像极了那只小白猫的刻意讨好,于直一眼望穿。但他很受用。他一向对自己的欲望诚实,他诚实地承认自己的身体被高洁吸引了。也许在更早的亚马逊,他就被吸引了,一直未得偿心愿,所以更加渴望得到。 而高洁的愿望表面上看如此幼稚简单,她耍着拙劣的计谋,不惜放下身段,甩开自尊,如果不去成全她,似乎真是说不过去了。他没有来由地愿意助她一臂之力。 当然,在更大的私心中,于直也想弄明白穆子昀和高洁到底聊过些什么,穆子昀到底有没有计划些什么,这好像必然将成为他下一个阶段的目标。他的上一个阶段,和高潓这场感情消遣也差不多到了他所能应付的终点。 当于直的掌心上多了高洁的电话号码,他开始认真考虑高洁的情爱请求。 于直把高洁的手机号码好好地存在手机里,然后堂兄于毅打来了电话,告诉他:“老太太后天晚上的中秋家宴,你赶得回来吧?” 后天晚上的中秋家宴,于直在今晨就收到了林雪秘书的通知的,于毅特地致电,肯定不会单纯为了一个通知。于直问:“阿哥,你是不是上市的提案又被否了?” 于毅唉声叹气,“还是阿弟你了解我的心。这几年咱们盛丰的利润逐年下降,前几年电视剧电影亏的本还没填回来,趁着还在盈利,要是再不上市就晚啦!你和卫哲的‘路客’不也要上市吗?要是盛丰上不了市,我们的这些子公司怎么分拆了再去资本市场搞一票?” 于毅这是在寻找攻守同盟了,恰好对上于直的意,他说:“那么我们一起再争取一下吧!” 于毅说:“大家都是这意思。就看这次家宴上老太太是不是再顶住我们了。“于家自从于直生母逝世于中秋这日后,就有了将中秋的家宴延后举办的传统。这一回林雪特地请了香港利苑酒家的厨师长来于家做到烩,利苑的香港老派到烩服务非常专业,还专门配了四个服务生跟随上门服务。在于家客厅内,上首坐着林雪,左首是于光华和穆子昀,右首是于毅父子,于直和二堂兄于铮坐在最末。 于毅父子是有备而来,在冷盘上来之前,便将上市的种种畅想又大谈特谈了一番,在座无人反驳,难得人人都暗地里达成了心照不宣的默契。 包括于光华和穆子昀,包括于铮于直。所有人将全部的恩怨是非丢到一边,从未有如此的和谐一致。 林雪只是冷冷扫了在座所有人一眼,在第一盘热菜“龙带玉梨香”上桌来时,吩咐服务生给在座每一位分了一只这带子夹雪梨夹蟹钳肉的三层夹板菜,之后她才开的腔,“市场上那些高投入的公司譬如石油移动电信之类的,上了项目就要几十亿上百亿,上市能筹措到大量现金而且不用还,盘子大不怕被收购,他们自然是积极上市的。我们家的事业做起来不容易,现在现金流还是充裕的。上市的目的是为了筹得发展资金,如果还不缺钱,为什么要上市?如果贸然上了市,赶上不好的行市,做得再大也有被恶意收购的风险。” 每个人都无声地听着,虽然都不敢露出不满,但每个人都面色沉重。 于直伸手摸了摸脖颈,想要讲点话。 林雪对服务生说:“给我对面的先生上一盅老火汤,就竹荪炖菌皇吧。“她望住于直,“广东老火汤历史悠久,选食材药材怎么选得准都是千年流传下来的经验,要改进要创新,也要听老法师的经验之谈,一样一样尝试,味道好了、料作和药材搭配得当了,才能上得了台面。你可以问问今天来的大厨司,能不能让灶头干了没几年的做创新菜?还没有盈利,就别想着靠一些概念在市场上骗钱,这不是脚踏实地的做法。正经先做两部好片子出来。” 于直就把肚子里那点话吞了下去。 这一餐饭吃得列席每一个人都默默无言,隐隐不快。 饭后,于毅拉着于铮于直一起去酒吧解闷。他在酒吧内大声抱怨道:“老太太什么时候才能与时俱进?我们家的底子仰仗的好年头也就这一两年了,之后能不能撑下去,难说。她老人家重片子质量,根本不肯轻易去投资商业片,非要好剧本好剧本,好片子毛利率那么低,哪里来的盈利?又不准胡吹,不准乱写通稿。这天底下哪里这么多好剧本?一个片子不包装还能卖吗?“于直叼着未点燃的烟,拿着未饮下的酒,考虑先抽烟还是先喝酒。于毅又凑过来说:“我看你‘路客’想要脱离我们盛丰去上市也没戏。老太太的老思路实在是没法说。“于铮拍拍于毅的肩头,他素来对家庭内部的全部决议不发表任何的看法。 这晚于直听于毅吐了半宿的槽,他自己没说几句话,也只喝了一杯威士忌。有熟识他们的漂亮女孩儿主动坐了过来,于毅一左一右各抱着一个,终于把吐槽转成了讲俏皮话。 坐在于直身边的女孩身上应该是甜馨的MISS DIOR香气,一点都没有吸引到于直。他突然开始想念那股奶香气,于是拍拍女孩的腿,起身独自走到露台上。 今夜他有稍许的憋气,全族上下难得放下宿怨同不合、心照不宣地采取了一致的行动,却在祖母一意孤行下宣告失败。这个暂时的利益同盟也就宣告解散,之后的事情恐怕会变得很复杂。 也许一段温存能抚慰到他。是的,他承认自己想到了高洁。 但是,想到高洁的一瞬间,于直就狠狠掐灭了烟头。 那个女人,同今晚在座各位包括他自己又有什么差别呢?都同样居心叵测,绝对不会以诚待人。 于直心底那点恨意浮出来,灭掉他想念的缱绻。 接下来高洁会做什么戏上什么招?她到底是因为高潓来应付自己,还是真的和穆子昀一起合计过什么?这么多的疑问本就需要搞清楚,现在更需要搞清楚了。但不论是为什么哪一个疑问,她摆上桌面的筹码是够丰盛的,至少他已经享用过了。 于直发了条短信给言楷,令他去查一下高洁的航班号。 各人归入各位,游戏进入新的局面。那就重新开始吧。 在澳门电影节上,于直收到了言楷发来的短信,上面是高洁回珠海的航班号和时间。于直对刚拿了奖兴奋不已的Abbot说:“要不要见一个亚马逊的老朋友?” 他给高洁电话,没有想到高洁疲于应付直接挂机。 Abbot嘲笑他,“嘿,她是不是把你忘了?” 于直笃定地笑,“不会,我们今晚一定能约到她吃饭。” 高洁果然深夜赶来赴约。 几天没见她,她还是穿着白衬衫牛仔裤,扎着马尾,从黑暗里走进来,神态疲惫,眼神倔强。 于直在想,高洁对自己相当苛刻,用的劲有十分,一点都不愿意放松。但她又相当不自知,她脸上的神情时时出卖着她自己。 在雨林里,他就领教过她这种很容易形于外的内心矛盾。那时候,他是怜爱她的。 现在? 于直听到高洁向Abbot否认着他们的关系,他重重把生蚝的壳丢进面盆里,汁液溅到她的手臂上,他粗鲁地为她擦干净。 这样的模棱两可暧昧不明原因也不确定的男女关系,是他头一回的遭遇。她的招式挺妙。 在这一晚,他是存心用求欢试探,高洁坚决地拒绝,他不再勉强,而是回到酒店。同住一层的Abbot发现他晚上居然回来了是又吃惊又好笑。 于直说:“中国人还有句成语叫‘欲迎还拒‘。女人想要玩一点感情小伎俩,就会来两招这个。” Abbot说:“喔!那可真厉害,会伤害到男人的那话儿的。” 于直哈哈大笑。 须得承认,高洁对他身体的吸引仍在,靠近她的身边,吸取她的味道,他就会心襟激荡。故此,他更不太愿意在目前主动地加快接近她的速度。尤其她还包藏着一颗未知的祸心。 于直没有同高洁打招呼就回到上海,是因为心里有把握高洁一定会再找上他。而如他预料的,高洁隔了几天就买了来上海的机票,接机的正是穆子昀。 于直不禁把手指捏得格格作响。他伸动好了筋骨,去会议室找冯博。 “路客”和高海的电影项目正进入到剧本修改阶段,高海的身体不适,皓彩的导演和冯博汇合,在上海讨论剧本。这正合于直的意,他经常会加入剧本讨论会,倾听这些专业人士的建议,并给与市场的建议。 这日在会议室里头讨论到凌晨,于直准备像往常一样在公司过夜,已经下班的卫哲又折返回来。 遣散了其他人,在公司内独属于直的休息室里,卫哲忧心忡忡地说:“一个非常可靠的消息,有人在接触穆子昀,恐怕是想收购盛丰的股权。穆子昀那头还没有任何动静。” 于直撑着脖子,仰头望着天花板。 祖母在家宴上一口否决了所有人期望上市的意愿,果然是迅速引来了火引,而头一个持火观望的正是穆子昀。 于直对卫哲说:“我得好好看住她了。” 他闭目捏着眉心。 潜藏已久的,刻意不去想的心脏里的毒,从深处浮起。这个时机与危机悄然而至了,如他心底所愿的,他和穆子昀终于走到第三次枪对枪矛对矛的这一步。 心脏里的毒一旦再一次汩汩而出,他就不能将手收住。 那么高洁? 棋局上的每一颗棋子,都不是独立局外的小卒,都有其作用和价值。聪明人都不会放过任何的作用和价值。 于直将眼睁开,高洁还没有给他打电话,但她总会给她打电话的。于直微微笑了一笑。 洁身自爱(44) 就在他预料之中的,高洁在他的生日这天发来了短信,他当即给了她电话。 高洁的开场白小心谨慎透着疏离又想要刻意亲近,时时刻刻计算着该怎么同他说话,和亚马逊时一样,况且此时的她甚至还没有那时那样单纯。 于直莫名有些起床气,可是高洁说亲自给他送来礼物。 她没有台湾口音,这个很特殊,在亚马逊时他就发现了,但是她有台湾女人特有的软糯低柔的说话方式,这个不特殊,在亚马逊时他也发现了。特殊的是,高潓也有同样的软糯低柔,但是从来没有弹到他的神经,高洁的软糯低柔却恰到好处地如同暖风,抚慰了他心头的气。就如她的身体抚慰过八月十五那一日他的身体一样。 于直冷冷地抱怨,又叹息着调情,将她约到离办公室不远的交通大学的大草坪。其实他下午还有剧本策划会要列席,人坐进会议室,不时看手表,言楷看了出来,说:“于总,有事儿您先走,这儿有我和老师们。” 于直的起身比自己的念头要更快,走到交大不过十分钟,他一进校门就看到了坐在大草坪一脚盘腿闭目的她。 他皱眉,她老是穿一些老掉牙的、没风情的衣服来遮住她自己,隐藏她自己。可她紧张的表情却又直接出卖了她自己。不知为何,从台湾再次相遇后,高洁的脸上少了亚马逊雨林里流露的甜净。 于直站在她面前,细打量,细思量。看到她嘴唇微动,不知在默念些什么,全部念毕后,她睁开眼睛,阳光拢在她的眉间,忧愁埋在她的眼底。她不自知她的神情有多诚实,就像她不自知她的身材有多美妙。 她还以为他看不到。 当高洁将那只水沫玉猎犬放入他的掌心时,他是真的看不到她眼底的那些心事了。 那只猎犬有一副矫健的身形和晶莹的身体,身体向上跃起,头颅高高地昂扬,骄傲勇猛,充满力量。 是她亲手做的,那必定是肯定的。 于直不是没有收过其他女人馈赠的礼物,贵的便宜的,买的定制的亲手做的,林林总总。就在前一阵,高潓和他去逛微风广场,就给他买了领带和打火机。 但高洁给他设计制作了这样一块玉,直触他的胸臆。算不算对上了灵犀? 于直没有追问她创意的原因,当她给他系上玉时,他的胸腔一暖,在她的身体上靠了一靠。 她包藏的这一颗祸心,可真是足够用心。 于直又被她的香气吸引,吻上去,陷入柔软的温度,自己也不自知。 一吻结束,高洁道别。她掌握的尺度,可真是恰到好处。 于直回到公司,处理了些公务,六点准时下班。他回到于家大宅。 母亲去世以后,于直的生日一直是祖母操办,一定是全家团聚,免不了俗地买蛋糕,吹蜡烛,当他孩子一样塞红包。只要他在祖父母身边,就年年不变。自他学成归国以后,也一直同祖父母一起住在大宅内,虽然大半时间会忙到在公司过夜。祖父去世后,于毅带着妻子住了回来。最近于铮在闹离婚,也暂时住了回来。 祖母伴着三个孙子享受天伦,孙子也能就近和祖母探讨业务。 于直在客堂间看到已经摆好的宴席桌,威斯汀里那位服务过迪拜六星级酒店的名牌甜点师手工亲制的翻糖蛋糕已经摆在桌上了,但是席位间一个人都没有。于直叫来家政服务员,问:“老太太说过几点开饭吗?” 家政服务员答:“大少在老太太房里说事情呢!” 不出几分钟,于直果然见于毅垂头丧气地从祖母房间里走了出来。他叫了一声“阿哥”,顺手拿起茶几上的烟灰缸,和于毅一起到门外花园里头抽烟。 于直问:“你又去撞铁板了?“ 于毅叹气,“奶奶是不到黄河心不死啊!好势头稍纵即逝。” 于直把烟灰弹落到手里的烟缸中,“你怎么打算?” 于毅摇摇头,“老太太得受受刺激,才能接受现在的世道发展,但我们是等不起这个时间的。实在等不下去也没有其他办法了。” 于直把烟灰缸举到于毅面前,“如果最后还是不行呢?” 于毅也弹落烟灰,眼神动了动,没有答于直。于直转开眼,看见不远处一株挂满黄花的桂树枝桠随风动了动,馥郁的桂花缤纷落下。再美好,也经不得劲风疾吹。 风动枝动,人心在动。 他揽着于毅的肩膀,“来来来,今朝我生日,好好陪我喝两杯。” 一顿家宴还是吃得相当圆满,林雪坐镇,于家三房能到的人都到了,阖家给于直祝寿,热热闹闹,和睦融洽。 散席后,第二代都回了各自的家,第三代都回了各自的房。 于直在自己房里给卫哲电话,“穆子昀接触的那一家查到没有?” 卫哲说:“接头人背景还没有查出来,但是那边提出一定要全面控股盛丰。”他又问,“穆子昀只有百分之零点五的股份,你觉得她会找哪个股东下手?” 于直思忖片刻:“找人盯着于毅吧!先稳住他。其他能轻易就范的,也就——”他闭口不提。 卫哲小心问:“你是说你爸?他已经完全不靠谱了吗?” 于直面色铁青,卫哲所问极是。 当他知事以来,他就深知父亲的自私,在他成年以后,才发现父亲的无知和贪婪已经达到毫无责任,只图永远得利永久享受的地步。他永不会有作为儿子作为父亲作为创业者守业人的自觉。如果于毅还存着侥幸和尚可一斗的心在步步试探,那么他的父亲必定早已抱定你们死你们的、我绝不奉陪的思想筹谋下策了。何况他也早已把握了父亲在海外置产的一些讯息。 于直对卫哲说:“穆子昀加上我爸的股份还是不够的。但盛丰第二大股东也是不能完全指望的。如果他们联手加上于毅,那才是真的完了。”他叹气,“当初和爷爷谈条件的时候,是我把一切想得太简单了。” 卫哲也头痛无比,“我们创业的时候只想到要找到最好的资源和投资迅速扩张,没考虑清楚其中可能发生的变故。这是个教训!“于直在第二日就约了高洁晚上的时间。 穆子昀既然已开始行动,那么高洁又会如何跟随行动,这是他不得不去思考的问题。以这个理由,他用轻松的口气打电话给高洁,“昨天收了你的礼物,今天不回赠一下就说不过去了。” 高洁面对他开口头一句永远谨慎,“那么,你想怎样?” 她谨慎得露了一点台湾口音,于直笑,“魔都的文艺女青年都爱看话剧都爱听达明一派演唱会,可惜达明一派去年来万人体育馆办过了演唱会,要不今晚我就陪你去话剧艺术中心看《无人生还》吧?” 高洁嗔道:“是你要我陪吧?” 于直逗她,“是啊,这都被你看穿了啊?我还打着想要你陪得更晚一些的主意,怎么样?台湾妹妹?” 高洁半天没想出词驳他,于直乐呵得很。 他下班后接了她去安福路,先到一家意大利餐馆吃晚饭。 此间意大利披萨闻名,薄脆可口。高洁卷起披萨,塞入口中,眼睛微微眯起来,一副吃得满足至极的样子。 于直笑,“吃什么都这么香,挺好养活啊!“高洁也笑,“大概我最擅长的就是适应环境。“见她手中那卷披萨已吃完,于直又替她卷了一块披萨递过去。 高洁连连摇手拒绝:“不行了,再吃下去会发胖。” 照她的骨架,她是该再长些肉会更漂亮些。于直记得自己覆在她的身体上时,她的肋骨有些膈到他。那她起码得再加多一层脂肪,才能使得身体更绵软丰沛。所以他说:“你就是太瘦了,胸部和骨骼的比例都不对,这可不行啊!需要改善一下。” 高洁把脸涨红,往左右一看,幸而都是老外。 于直又闲闲地补充,“我不介意你再胖一点,你现在的体脂率肯定很低,已经影响我们和谐了。” 高洁在桌巾上擦了擦手,把脸埋下去,声音恶狠狠,但又很柔软,“于直,闭嘴!” 于直笑不可抑。高洁的羞涩的真实反应可爱到无以复加。 餐后,他们进入话剧艺术中心,不一会儿演出开始。高洁和于直规规矩矩坐着,肩膀和肩膀保持着两个拳头的距离。坐在他们前面的一对情侣,女的早就靠在男的肩膀上头。 话剧的声效舞美都很出色,在杀人犯出没的夜晚,全场灯灭,只有轰轰的雷声。于直将手伸过去,搁在高洁的肩头。在黑暗里,高洁似乎扭头望他一眼,她抬手将他的手托回他自己的那边。于直反手捏住她想抽离的手,低声在她耳畔问:“一点儿都不害怕?” 高洁在黑暗里答:“不害怕。” 于直说:“是啊,不用害怕,所有的阴谋最后都会在光天化日下无所遁形。” 高洁想极力抽回手,于直牢牢捏着,不放,反和她十指交缠相握。不一会儿,她的掌心就汗津津了,但于直还是没有放开她的手。 舞台上的凶手一个个死去,高洁轻声说:“犯任何错都要付出代价。” 她说得悄不可闻,但是于直还是听到了,他说:“话剧的结局和小说不一样,阿加莎亲自改了。” 高洁说:“我知道。” “说得好像不太期待这个结局?“ “有些错误很难被拯救。爱情不是万能的。” “那我们的爱情呢?”于直问。 高洁说:“见不得光。” 于直嗤笑,“说的好像我们在偷情一样。” 高洁的声音透着认真,“我感觉上是这样。” 于直放开她的手,话剧这场戏也已经结束,他们跟随其他观众一起给舞台上的演员报以热烈掌声。 洁身自爱(45) 于直将高洁送回她租住的石库门弄堂口。 高洁想要开门下车,于直将她那一边的车门扣住,“就准备这么走了?” 高洁扭头看他,眼底盈盈的水波动,“那你想我怎样?” 于直握住她的脑勺深深吻下去,她身上的香、唇上的软让他的荷尔蒙在身体里窜动。 他贴在她的唇上说:“不请我上去喝杯咖啡吗?”他看着她眯着的眼、不自觉流露出来的妩媚表情和紧张颤动的唇。 高洁闭着眼睛,低声说:“我没有准备咖啡。” “那么茶?” “也没有。” 于直抚摸着高洁光洁的面孔,“煞风景。” 高洁将眼睛睁开,做了一个动作,像小动物一样,将自己的下巴蹭蹭他的下巴,“我和你在一起的每一天都像是偷来的,只要和你静静坐会儿就好。” 于直亲亲她的额头,“我不想只是和你静静坐会儿。” 高洁一个字一个字又特别认真地说:“我们只能静静坐会儿。” 于直在她的耳朵边上说:“我老是想到那一晚,在你的里面,让我很快活。这是我过的最好的中秋节。” 高洁将脸埋在他的颈畔,问他,“真的吗?” 于直存心把气息呼在她的耳垂上,她的耳垂圆润成珠,他忍不住咬一咬,才答:“真到我天天在想。你想过吗?” 高洁用力推开了他,打开了车门,跳下了车,弱弱地说:“我真的要上去了,我最近要赶很多设计的。” 于直将手撑在她打开的那一扇车门上,问她,“高洁,你的不称心,是不是只有我和高潓在一起这一件?” 高洁停下往前走的脚步停下来,回首看他,眼底有莹莹的光。她幽幽叹道:“你是知道的。” 于直笑起来,“是的,我是知道的。我知道你现在不快乐。”他关上车门,朝高洁挥挥手,“明天见。” 明天很快到来,在第二日醒来,朝阳早已升起。于直在大学的体育场晨跑完毕,他一手抓起挂在胸前的水沫玉把玩,一手握着手机给高洁拨去电话。 她接起电话,他就说:“你住的那栋石库门有个老虎天窗,从那里趴着往外看上海的日出是看不到的。” 高洁的声音透着迷糊,用着台湾人的口头禅,“那又怎样?” 于直笑了,“昨晚我就在想,要给你找一个能看见日出的房子,就像阿里山上的那一间。清晨看日出,夜晚赏月亮,你说好不好?“她唤他,“于直——“ 他不响,她也不响,他们在电话里各自沉默了会儿。她才说:“我要挂了。“挂上高洁的电话,于直还是带着笑意。 高洁的刻意接近,小心疏离,努力把握尺度,仔细掌握进度,用“偷情”的理论鞭策于直。他却很有甘之如饴的感觉。 于直每日下班后会寻各种各样的借口把高洁约出来,带她吃遍了他喜欢的所有餐馆,吃完饭,两人会一起散散步。 他在黄浦江边吻她,岸边霓虹晃动在她的眼睛里;他在落叶梧桐下吻她,萧黄的落叶撒在她的肩头。虽然时值初冬,寒风凛冽,但高洁握着他的手,好像初恋的女大学生一样,不怕冷不怕冻,只求同男朋友多相处一会儿。 于直每日准点下班,终于引起卫哲关注,卫哲问:“你最近晚上花头倒很多,班都不加了。” 于直懒懒回答,并不隐瞒,“嗯,约会呢!” 卫哲趁着他去约会前的时间,同他讲起正经事情,“已经查好了。和穆子昀接触的是启腾集团。启腾的投资部最近几年动作很大,并了不少同业竞争的小公司发展业务。话说回来,这回他们想要收购盛丰,至少证明了我们对市场的预估是准确的。不过,他们的作风是并一家就要绝对控股权,然后迅速洗牌,派自己人入驻,蚕食业务和渠道提供母公司需要。要是他们成了盛丰的大股东,你们盛丰算是传统行业,他们暂时不敢迅速轻易行动。但我们的上市计划肯定就完了。他们自己也在做视频网站,必定稀释完咱们的资源,叫咱卷铺盖滚蛋。”他又提醒道,“你预料得没错,穆子昀最近果然和于毅走得很近。” 于直冷冷哼了一声,“行到水穷处,咱们走着瞧。” 卫哲拍他肩膀,又看看手表,“得,下班了,你先去约会吧!”他促狭瞄了于直一眼,“高潓人现在是在台湾吧?” 说到了高潓,于直有了一点烦。高潓每日都会给他三通电话,问候、发嗲、要礼物,如果有第四件事,就是她台湾的友朋来上海需要他安排接待。 高潓和高洁的不同就在这里了:高潓是温室里拥有一室温暖的水仙,骄骄傲傲地以自己的美享受着一切的好,一切都是理所当然;高洁是雨林里的毛蟹爪兰,用多变的矛盾的美丽坚持去赢得想赢得的,拼搏到拼命。 于直向高潓提出分手是在电话里,如同以往一样的解决方式,“潓潓,上次台北车展你看中的柯尼塞格,过几天会给你送去。” 高潓一开始不疑有他,开开心心说:“直,你对人家太好了!” 于直微笑着礼貌地说:“当是送给你去念硕士的礼物,以后你一个人要更加努力过你自己的人生。” 高潓终于听出点儿意思来,“你——这是什么意思?” 于直就像以往同女朋友提出分手那样直截了当了,“潓潓,我们分手吧。” 高潓不出意外地在电话那头哭了起来,不住问“为什么”。于直能找到的委婉理由实在太容易,拒绝她时,口吻温柔,口气坚定,高潓在口舌上根本不是他的对手。 搪塞完高潓,他约了高洁晚餐,这一次,他把高洁带到了莫北面前。 莫北有些惊讶,因为他以往的那些女朋友,都没有被带入到他的发小和创业伙伴的聚会中。但莫北为人温和,很快和高洁聊了起来。 于直先当着高洁的面,和莫北开玩笑,“我明年十月份是要当新郎官的。” 他瞅着高洁狐疑、怪异、震惊地望他一眼。等到他上完洗手间回来,就听到高洁已经这样和莫北开玩笑了。 “于直到底有过多少女人?他的履历我想看清楚些,然后我好做一个PLAN应对。” 高洁的见招拆招本领挺大,在亚马逊他就见识过。她用着柔软的态度一步步达到她的目标,多方应对,用心周旋。她给他制了水沫玉吊坠,给他的祖母制了水沫玉耳坠。 祖母对耳坠别致的设计很是欣喜,在正式场合时常佩戴。婶婶金萌看在眼内,当着全家人的面说过一句,“奶奶是那个年代的时尚王,现在也走在潮流先锋,这样的耳坠又传统又新颖,最难得的是外头还买不到,是周大福周生生不敢做,卡迪亚宝格丽又不懂做的款式。” 于直看到列席的穆子昀特别留意地朝着老太太耳朵上的坠子瞅了瞅。 林雪笑道:“现在能有对传统理解得很透的设计师已经不多了,东西是不值几个钱,但是心意难得。这就是对传统艺术的保护和发扬,你们这几个要学学。” 于直在心底一笑。高洁的确有成为他对手的基本资格。一心一意地勾引着他,但是又亦步亦趋,细意观察,谨慎行动。 于直决定加快一点速度。 他又把高洁带到了关止的婚礼上。关止和徐斯对他的举动,就像莫北一样惊异,但他们都不会干预他的私事。 在和徐斯站在一起,为关止当伴郎传戒指时,他问徐斯,“帮我找一套静安寺附近的公寓,楼层高一点,最重要视野要好。最好有一间能做设计师的工作室。” 徐斯笑嘻嘻“哟”一声,看高洁一眼,说:“藏娇准备藏到寺庙后头,有情趣有格调。这活儿包我身上,保管你满意。” 于直捶徐斯一拳。关止回头问他们,“你们今晚谁替我在酒店的婚房挡人?” 于直伸手,“把房卡给我。”他接过关止递来的房卡,转眼看到跟着高洁走开的穆子昀。又有了一个主意。 在婚宴上,于直将高洁带到自家那一席,介绍给祖母的时候,不出意外地看到穆子昀在惊讶之余露出的细微微笑。 当然祖母是震惊的,在敬酒结束后,招于直坐到身边,问他,“你和高小姐什么时候认识的?” 于直用穆子昀也能听到的声音低声解释,“在亚马逊的时候,帮我去报大使馆的就是她。” 林雪点点头。 于直把眼睛抬起来,看到一个人沉静地坐在新人席的高洁,她是好奇中又带着点儿欢悦,孩子一样望着四周的喧闹的人,被热闹的气氛熏红了脸。 他将领带扯得开了些,同祖母打了招呼,起身往高洁那边走去。 于直蓄意使用了关止的洞房,用了一句“我和高潓已经分手了”就让高洁就范了。 高洁的身体还是不那么丰腴,但是足够销他的魂。 这一夜是欢畅的,于私,也于公。这一夜也是不安的,于直说不清自己心头哪一点在不安,他暂时也不想搞清楚,只能搅得高洁和他纠缠在一起,纾解他的欲望和不安。 他们的身体绞得很紧,他们的灵魂背道而行。 洁身自爱(番外:帅克的决心) 帅克这辈子最烦的就是小护士,能把医院里每个科室每个病房的八卦说成长篇段子,百无禁忌,而且每日更新花样,一分钟都不停。 时不时来医院报到是比较无奈的选择,谁让他的监护人亲阿姨此地市一医院秦护士长经常忙到废寝忘食,非得他亲自做好了饭前来监督用餐。 不过,他真是很嫌弃他阿姨手底下那帮妇产科小护士啊,太聒噪了,比他以前的同桌还要聒噪。就在刚才,他坐在护士站一边背单词,一边听到的那几个小护士在八卦。 “特级病房的那个产妇住了一个多月了,开不了奶,他老公不肯请开奶师,自己去跟徐医生学的手法。” “我知道我知道,这产妇送来的时候孩子已经生好了,好像情况有点特殊,他老公自己接生的,徐医生说接生手法挺不错的,居然没有很大的撕裂。不知道是不是以前做过医生。” “真难得,这年头居然还有能接生能开奶的老公。” “你看到他老公亲自开奶么?” “我怎么看得到,她老公会轰人的。” “产妇还有其他的毛病吗?住一个月这么久?” “生孩子的时候感染了吧,当时卫生条件不太好。” “哎,你们说,一个男人给自己老婆接生的时候是怎么想的啊?那以后怎么过夫妻生活啊?” 帅克把手里的英语书放下来,冷冷地看了看聊得最起劲的小护士,冷冷地抗议话题。 那小护士笑嘻嘻地说:“帅克啊,你以后也要做医生的,先习惯习惯啊。” 帅克无奈地说:“姐姐,我还未成年。” 小护士“切”一声,“现在哪儿还有三五六不懂的九零后啊?别说你们家一家子都是医院的,你怎么可能不懂?再说了过了十三岁都懂那些事儿,你明年都快高考了。我跟你说,你别不信,将来你可能就进的妇产科,就当提前预备役吧。” 帅克合上英语书,“我还是先撤了。” 他想,他一定要保住自己将来不进妇产科。妇产科的护士太恐怖了。 洁身自爱(46) 徐斯办事情速度向来很快,他在关止婚礼后三天内就给于直找到了合适的房子,就在静安寺附近的高级公寓楼,离高洁上班的常德公寓很近,三十一层高,有大片落地窗可以看日出日落,月升月降。 房子是精装修好的,于直把三间房间中的一间简单改装成工作室后,对高洁说:“和我一起住好吗?” 高洁必然是同意了。他帮她搬了家,发现她的行李少得可怜,也就占了衣柜的两个抽屉,壁橱的一层架子。她也没有一般女孩核弹装备一样的化妆包,除了洗漱用品,就是一瓶日晚霜、一瓶粉底液、一支睫毛膏、一支眉笔、一只眼影腮红组合妆盒和一支口红。 于直想起高潓在微风广场的化妆品柜台前的扫荡作风,高洁和她相比,真算不上是个对自己爱护的女人。 高洁的衣服也少,款式单一单调,毫无风情可言,只有一条黑色礼服裙算有几分意思,但又不是经常能穿出去的那一种。 于直把她理进抽屉里的衣服一件件翻出来抛床上,“这是女人穿的吗?你是女人不?” 高洁嘟着嘴整理床上的衣服,被他扑压在床上,他动作流利地剥开她的衣服,把手伸进她保守的白色胸罩里头,握的是她的胸脯,嫌弃的是她的衣服,“太难看了,太影响我的胃口了。” 高洁把脸板起来,“喂!于直!”她只能这么用口气威胁,结果还是词穷。 最后,于直强行带高洁去商场里选衣服,从上到下大选一通,回来将另外三层抽屉和两个衣柜塞满,看到高洁被他弄得很无语的样子,实在可爱。他把她推倒在榻榻米上,一点点吻她,一直到她呼吸急促起来。他身体力行教着她怎么用更好的姿势结合,怎么亲他才能让他感到更舒服。高洁在过程里面红耳赤,在激情里却不由自主按着他的教导和他的身体更加亲密。 对一个男人来说,纾解好身体的欲望,精神上头就格外舒畅。但于直却在舒畅以外,多了三四分懊恼。 高洁在和他吃过几顿饭后,就发现了他喜欢吃牛肉。然后他们的餐桌上就会有各种各样的牛肉菜肴出现。诸如牛肉炒河粉、铁板牛柳、煎牛排等等,色香味俱全,很让他意外。 这是整个家族中无人发现的习惯,被高洁花了几日就琢磨出来。她做的牛肉料理样样精彩,就是红烧牛肉滋味是不如他记忆中的,也许是配料调得不太对劲。于直头一回吃的时候皱了皱眉头,马上被高洁看到,她问:“不好吃吗?太咸还是太甜?我换换调料比例。” 于直反弹出一种被人刻意观察、系统总结的反感,他说:“下回别做这个了。” 高洁微笑,“好的。” 她带着思考和计算的眼望着他,沉甸甸的,让他的懊恼化作了没有来由的小小怒火,在夜里不受控制地发泄到她的身上。 高洁一向忍耐力极佳,就算再疼,也不会叫喊出来,只是拼命地攀住他的身体,暗暗地探索着寻找一个可以减轻疼痛的位置,让自己置于其间。她换位置时于直就知道自己失态了,将动作柔缓下来。 事后,他还是懊恼,起身去厨房倒杯水,在翻茶杯时,顺手拿起架子上的一袋饼干,拆开来,捡出一块塞进嘴里。高洁赤着脚走出来,也许是想上洗手间,但是看到他在吃饼干,就停下来问:“你饿了吗?” 于直没有答她。高洁就自动走过来,抱着他的腰,把他推出厨房,“我给你下碗面吧?” 于直有些好笑。 高洁脑子里的计算器可真是能杀错不放过。他存着心说:“我想吃馄饨。” 高洁已经蹲下来翻食材,隔了一会儿冒出小小脑袋同他商议,“没有馄饨皮,今晚就给你下面吧?” 于直再懊恼和小愤怒也不会让高洁在大半夜给他做一碗馄饨出来,他说:“不用了。” 但高洁坚持行动,不过十来分钟,她就用简单的食材给他弄了一碗上海人顶喜欢的阳春面。在第二日夜半,她就做出了上海人更喜欢的紫菜虾皮小馄饨。 这种迅捷的行动力和观察力,如果用在事业上头,高洁一定无往不胜。于直在头一回吃着高洁做出来的小馄饨时心里头轻叹了一下。 他问她:“你对谁都这么用心吗?” 她俏皮答道:“对有心的人用心。” “为什么觉得我要吃夜宵?” “我想你可能需要吧。”她又问多一句,“如果不需要,明天就不做了?” 拒绝飞来的好处不是于直的作风,他说:“不累就做。” 高洁用手刮了一下他的后脑勺,“你可真不肯吃亏。” 于直顺势抓着她的手吻一吻,勾起嘴唇邪气地笑,“我就是这样的人,妞儿,是不是后悔跟了我?” 高洁赶忙抽开手,“我去改改稿子了。” 高洁的睡眠极少,常常半夜起来做设计。她工作得很努力,这也是于直相信她在事业上一定会无往不胜的另一个理由。 他经常半夜醒来而整畔无人,寻她时,发现在她在工作室内用手写板画图。 她认真工作时,眼里的那一点不清晰就消失了,在灯下折出格外明亮坚毅的光,任何人都侵犯不得。 于直会从高洁的身后抱着她,吻着她的发,看到她一笔一笔描出各种各样的饰品花样,她尤其认真画着一副像网一样的设计,改了一稿又一稿,只为了把那张网的形状和角度调整得更好。 在工作室里被于直吻着的正在工作的高洁,不会在他的亲吻下停下手上的工作,而是继续着手头的工作,直到于直耐不住架着她离开工作室。高洁从来不对他谈论她的工作,也不会问他的工作情况,更没有提出过要去他的公司。 在生活领域,他们相濡以沫,融洽和谐;在工作领域,他们井河不犯,各自为政。好像是事先约定好一样。 但生活上的和谐还是影响到了于直的工作的,经由高洁料理出来的菜肴极适合他的口味,让他每日不论准时下班,还是加班,再晚也要回到他们的公寓,吃一顿她做的晚饭。 他的生物钟由此调整到从未有过的正常频率。 卫哲对于直的转性啧啧称奇,说:“台湾导演说高潓失恋后魂不守舍。你到底金屋藏了哪个娇?” 高潓最近一段时间时常给于直电话,于直应付得好声好气,但最后是依旧坚决拒绝。 高潓质问他为何要挂她电话。他知道那些电话是高洁挂的,这么做也许她会感到比较解恨?他的态度是高家那边的恩怨随她去折腾,她也有她的本事去折腾,虽然做起来颇幼稚了点儿。但于直设身处地地站在高洁立场忖了忖,如果短期内想要快速快意恩仇,好像也没有更好的办法。 比较意外的是,一开始对他和高潓交往就不太赞同的高海,居然在他和高潓分手后,没有来过任何电话。这一点,高洁肖似乃父,做事情不拖泥带水,不扭扭捏捏,坐定一个态度就是一个态度。 这点顶让他激赏。 他抛开高家恩仇,问卫哲,“穆子昀那儿怎么样了?” 卫哲捏捏眉心,“穆子昀和对方说,她有办法搞定股份。她和于毅最近常一起吃饭。” 于直冷笑,“她想卖我们家的态度倒是很坚决。” 也是时势帮了穆子昀一把。就在上个月,祖父于成明当年的合伙人老战友周唯贤突发脑溢血去世了。林雪率于家众人祭奠之后,与周唯贤长子恳谈回购股权事宜,最终失败。周唯贤长子给的理由是,盛丰是其父心血,他亦想和盛丰继续共同成长。 当时于直站在穆子昀斜后方,把目光往沉默而不带任何表情的穆子昀脸上扫了扫。 于直只是没想到穆子昀动作这么快,他口气冷得像冰,理智又硬得像铁,对卫哲分析道:“她的股份,加上我爸,于毅一家,周唯贤家族,也还是不能绝对控股。我二堂哥那边,他们家的人都不是会轻易妥协的人,和穆子昀不在一路,为了防我奶奶知道,她都不会找他们。那么——” 卫哲问:“这么一算,她那边还差多少?” 于直答:“正正好好打平。” 卫哲疑惑,“这样算下来,打平也是没有意义的,于毅从来不做没有意义的事情。穆子昀怎么和对方说得这么笃定?” 于直的目光更加冷下来,“如果算上于毅一家的,穆子昀那边只要再多个零点五,就能绝对控股了。我得试试,我猜到的那个胜算,是不是就是她一直部署计划着的那个胜算。我一直等着她图穷匕见呢,现在终于弄明白她要干什么了。” 卫哲问:“你不打算现在就告诉你奶奶吗?” 于直笑得意味深长,“现在告诉她我们家这么大一危机,不是把底全掀了嘛!生意不能这么做,能赚多一点利润何乐而不为呢?” 卫哲放下心来,笃定起来,但也坦率问:“于直,你不会连你奶奶都想算进去吧?” 于直起身拍拍卫哲肩膀,“让奶奶答应我们独立和上市,得下一副猛药,把危机做到最大,她老人家才会明白过来,盛丰面临的是不进则退的危机。最近这段时间公司你多费心。现在是去我们家下功夫的时机了。” 洁身自爱(47) 同卫哲道别后,于直按照目前养成的正常生物钟回到公寓。在公寓楼下,他收到公寓前台代收的快递。 前几日他在公司里看到几个女员工在电子商务网站上下单了一种叫做“懒人沙发“的垫子,特别适合喜欢躺在床上干点什么事的人,人一坐进去,陷进去半个身体,舒服得不得了。高洁有时候坐累了工作室就会搬着她的苹果笔记本坐在榻榻米上做设计,背后虽然垫着好几个垫子,但看她那姿势,也不是十分舒适的样子。 于直找了个相熟的家居设计师,请他稍微改进一下“懒人沙发“,按照人体工程学的原理,在垫子里加了复合材料做的支架,能让人体在享受陷入垫子的舒爽之余,将人体的腰背撑住。设计师做完设计就寻了工厂制作出来,给于直送了过来。 于直抱回房,拆开一看,这位热衷传统艺术的设计师用了八卦图案的布料,还挺有新意。他刚将垫子放下,高洁就开门进来,手里捧着一盆红掌,把她的脸蛋也映红了。 他笑着问:“怎么买花了?“ 高洁把花放在电视柜上,问他,“好看不好看?家里有点颜色就好看多了。” 于直愣了愣。 这是高洁第一次用“家”来称呼这间公寓。 他和她最初搬进来时,应该谁也没有把此地当成家。于直搬过来的东西是有限的,没有想要日日都往此间跑。但后来架不住每晚来此地吃完饭的习惯日日养成,索性就把家里的衣物统统拿过来,后来为了方便晚上办公,连办公用品都搬来不少。高洁那一边呢,被他买了很多衣服塞满了箱子。她自己也添置了不少物件,先是为了给他做食物方便,买了很多烘焙用的器具,将厨房的柜子占满,后来又为了打扫方便,又买了诸如扫地器吸尘器等设备;之后林林总总的居家小家电越来越多。 这间房间变得越来越像家。玄关的鞋柜上多了个景德镇瓷碗用来盛放他们随手的安置的钥匙包车钥匙等,沙发上胡乱地放着高洁买的创意蟾蜍纸巾盒,电视柜旁边多了创意木制木马收纳盒用来归置各种遥控器。今天她又搬进来一盆花。 于直抱起高洁,把她摁进“懒人沙发”,“这里除了让你在榻榻米上办公,还能做很多事情。” 高洁推着他的额头,“你能不能不要满脑子想这些事情啊?” 于直笑嘻嘻问:“什么事情?” 高洁说:“做得太多有害你身体健康的事情。” 于直说:“这明明是你自己联想的,我什么都没说。我的意思是这里还能吃饭,回头我们在买个日本人用的暖桌。” 高洁被他耍赖唬了个大红脸。她推开他去做饭。 晚饭后,他们先各干各的工作,但是一定会在夜里十二点前洗漱,不累的话就亲热一下,如若都累的话就立即睡觉,各自占据大床一边。 但是于直不知道是自己的原因还是高洁的原因,在清晨醒来时,他们的身体是互相交缠在一起的,从无例外。高洁能在他的身畔寻到最好的位置安放自己的身体,他闻到她身上的体香,就能顺从地将她纳入自己的怀抱。醒来时一片温暖的宁馨,他亲亲高洁的额头,高洁亲亲他的下巴。两个人就像需要抚慰的小孩一样,互相拥抱一会儿才起床。 于直懊恼地发现他不但习惯了每晚的晚餐和夜宵,也开始习惯每晨的拥抱和亲吻。这些习惯像调整的生物钟一样被拨入他的生活。 还有比这个习惯更可怕的是他在清晨的行动。 于直变得和这个城市里的任何一个居家男人一样,会在清晨拿着小铜锅到公寓小区外弄堂口的生煎店里买点心,有时候是生煎,有时候是汤包,有时候是粢饭糕,他不太买小馄饨了。因为高洁的小馄饨做得很出色。 高洁一边吃早餐一边说:“生煎有一点难做,汤包和粢饭糕可以试试。” 于直就坐在她的对面,看她吃得嘴巴鼓鼓,小动物一样满足。他手里捧着她早晨起来煮的奶茶,看一会儿她,才喝一口,说:“吃早饭就不用动脑子了,不需要你动脑子的事情,就安心享受吧!” 高洁又问:“听说你们上海男人都很会过日子做家务,买个早饭就是让我享受啦?这个标准太低了。” 于直嬉皮笑脸,“我们上海的男人分层次的,顶级男人主内又主外。我稍欠缺,主外半主内,也能打个八十分。” 高洁用舌头顶着上牙床,眯着眼睛皱着鼻子,做了个鬼脸嘲笑他胡吹。 高洁有些小动作和表情,就和孩子一样,喜欢肢体接触,喜欢做鬼脸。这些都是她自己不自觉的动作和表情。她做鬼脸时,总露出小小舌尖,红艳艳的精灵,飕飕往他眼里飞。 于直记得今早有个会,不能和高洁见识了,他说:“不相信就算了。礼拜六带你去个货真价实的顶级男人的婚礼。” 带高洁参加莫北的婚礼,毫不意外又和自己一大家子人撞个正着。 祖母这次按捺不住问他,“这位高小姐和你是个什么情况?” 于直当着一桌子自家人的面,朝着祖母拿出特别诚意的表情来,“奶奶,我挺喜欢她的,她人也挺好,顺利的话,我想应该是到了考虑结婚的时候了。您不是也很喜欢她的设计嘛?” 一桌子人每个都在暗暗侧目,但无人发言。他们家向来个人扫门前雪,绝不多管别他闲事。唯一真正替于直开心的也只有林雪,她摸摸于直的额,“我们家阿直是该娶老婆了。” 而于直的注意力只在穆子昀一个身上。 这位昔日的小助理,今日的副总经理虽然不能以儿媳身份位列于家族谱,但也能凭自己实力入席于家任何一席饭局和应酬。 于直心头暗流涌动,这样的机会他以后不会再留给穆子昀了。他的速度还得再快一点儿。穆子昀就坐在他的对面,微微笑着,毫不动容。 他很快就会让她动容,然后让她快速行动。 于直在发小聚会时,向高洁求婚,如他所料,不但高洁意外,发小们全部都很意外。 在用餐完毕,男人们到花园吸烟闲聊时,莫北又问他一遍,“你真的决定了?” 于直笑着瞅莫北,“你这反应怎么就像女方的爸爸一样。幸亏你生的是儿子。” 莫北摘下眼镜,捏捏眉心,是关止开口接了话头过去,“比较反常的事情通常代表着不太正常。” 于直说:“你老婆反应最正常,你能不能近朱者赤一点儿?” 关止嗤笑一声,“她认识你才多少天?我认识你多少年了?只求你以后别爆出让我老婆路见不平的事情拖累了我。” 徐斯倒是嘲笑起关止来,“嗨嗨,结婚多少天了?啊?还没搞定哪?看看人家。”他指指于直,“搞得妥妥的,学学啊!” 关止“喝”一声冷笑,“幸灾乐祸的成本很高,徐老板别笑得太早。” 于直笑着一手搭着关止肩一手搭着徐斯的肩,“行了行了,我正是因为重视才和你们聚会时提起来的。” 其实发小们是否当真已不重要,重要的是高洁是否会同意,但是看高洁的反应,有些摇摆和犹豫。 她最近心思用在他们的情爱上少了些许。 于直查过高洁最近的网络浏览记录,虽然她删除了上网历史,却因为毫无IT常识,根本不知道于直接的是局域网,分分钟就能调出她所有的电脑使用记录。 于直想,不论高洁在棋局摆子的最初,她那让他发了狠和恨的初衷是什么样的,他也尽量去配合,去帮她帮到这个地步了。她以他作为武器做的这一切未必真能彻底报仇雪恨,但也足够让她痛快。 接下去,该是让高洁真正体现在自己这盘棋局上的作用了。 可是,他内心逐日地逐日地有一种隐隐的推拒和一种殷殷的期待浮出来:如果高洁走的并不是他预料的那条和穆子昀有着深刻纠缠的路,了却她的心愿,继续维持他习惯的现状,未尝不算是一种补偿。只是对穆子昀要再另谋他策,会有点头痛。 但是,如果高洁走到这一步还是选择同他背道而驰——这两个背道而驰的念头已经超出于直想要深究的范围,他是想太多了,不能再往下想去——至少这个局,不论高洁如何选择,于他,都有好处。 于直在最后这样想到。 洁身自爱(48) 他在穆子昀前脚和于毅在君悦喝完咖啡,后脚就把于毅约去佘山打高尔夫。 打了四洞,赢了于毅两杆,他对于毅说:“哥,我们是一家人,钱是不可以让外人赚走的。” 于毅带着鸭舌帽,压低帽檐遮住眼,对着球洞瞄准,“阿弟,你在讲什么?” 于直站在于直的身后,他比于毅要高半个头,看球洞能看得更准,他提醒于毅,“往左一点。”在于毅把这杆球打出去后,他才说:“启腾一直想兼并一家比较好的影视公司,他们很有实力,但是打兼并战的风格是绝对控股。把股份卖给他们,不如说服奶奶同意我们现在上市。我们在这个行业土生土长,上市后肯定比从启腾那边拿得多,也不用在市场上担不孝子孙的名声。” 于毅拍拍于直的肩膀,“我劝不动老人家啊!我和我爸提上市提了多少年了?奶奶眼皮子瞅过我们一眼没?“于直拿过于毅手里的球杆,拍着于毅的肩膀,和他一起沿着旗杆走向果岭。 “阿哥,如果我们找个办法让老太太既答应上市,又让穆子昀出局,永远只有她那百分之零点五,你觉得好不好?” 于毅并不意外但略为怀疑地看一眼堂弟,“办法呢我和我爸这些年想了不少,总是等不到天时地利人和一次搞定。还有你爸,他现在和穆子昀同一鼻孔出气,虽然还是不想娶她的样子,但是在钱方面对她是言听计从。他早对启腾的报价动心了。你看,这些话我都不好意思跟你说,怕你面子上过不去。你也劝劝他,别老顾着享受,不管我们家兴衰。这是多危险的事啊!” 于直加在堂兄臂上的手劲更大了些,“所以你的那份就更不能去给他们助纣为虐了。你呢,给我一点儿时间,让我试试看。如果成功了,那我们兄弟叔侄算是保全了于家祖业,还能让奶奶顺应时势,放开盛丰,同意我们年轻人的想法。万一不成功,你大可和启腾再去谈个价格。这说明天意如此,要我们于家换个活法,我也不阻止你发财。” 于毅眯着眼睛笑着地望于直,“阿弟,你给我一次交底交得太彻底了啊?你要阿哥做什么呢?” 于直把于毅手里的球杆拿过来,“戏要一起唱才行,上阵兄弟配合,才能一箭双雕。”他一杆将球挥进洞。 于毅勾着他的肩膀,“来来来,咱哥俩儿去喝一杯。” 这夜回到公寓,高洁新学了越南牛肉汤河粉的做法,只做了一碗,搁在桌上,等着晚归回来的于直享用。 于直进门后,没有即刻去打搅在工作室里又埋头苦干的高洁,一个人独自坐在餐桌前,将夜宵吃完。高洁的烹饪天分极高,初次尝试的菜肴也会有不错的口感。 于直看到阳台上又多了几盆花,电视柜上多了几个艺术品,甚至墙壁上都多了几幅复制工艺极好的装饰画。 他的手机里有昨日晚上言楷发来的短信,信息极短,“金茂谈好了。” 昨晚高洁回来,做的菜肴,布置的红烛都很有情调,但是和她的状态不符。她整个人恍恍惚惚,恰似失重。 于直当时带半分笃定半分忐忑坐下来,烛光晃在格子纹路的桌布上,在他面前像铺开一张棋局。他执子布局良久,也许今日就要破局。 从阿里山下来以后,他借着高洁的局、穆子昀的局,一步步走到布出自己的局这一步。高洁终于还是将自己变成他亲手埋下的伏笔,那么义无反顾,毫无犹豫选择在这一晚发挥出她在局内最大的作用。他将会执此子迈出至关重要一步,绕老大一圈,只为将对方的王和后一并狙击。 高洁在烛光里答应了他的求婚。他们俩都草率地完成了这桩婚姻的盟约。 这桩盟约缔结得简洁而可笑到于直因此而意外。作为于家族人,他老早忖过自己未来的婚姻也许会像于毅于铮的那样,成为自己事业上的一块有力基石,他亦对此表示无比的赞同。只是没有想到最后尚未成为有力基石,而是先成为一枚棋子。 有点儿举轻若重了。 于直在烛光里望到了高洁犹豫的眼神透露出来的沉甸甸的心情,他吻她的时候,发了点狠。如果她没有这么坚决的意志,如果她拒绝了他的求婚,如果她没有去赴金茂之宴,那局面又会是如何呢? 她给了他一个莫大的良机,又摧毁了他心中一些未定义的情绪。他甚至尚未来得及厘清这些情绪。 这夜于直独自吃下那一晚牛肉汤河粉。那个心虚的女人,从昨夜开始,就在回避着他,连晚上睡觉都窝在床边小小一角,避免触碰到他,今日早起更是难得地早早就出门上班。 于直也没有什么心情正面面对她,管自洗漱完毕后,上床睡觉。 高洁在夜里十二点多回到的床上,没有发出沉重的呼吸声,代表她根本没有入睡。也不知道她晚饭吃了没有,她的肚子发出了“咕咕”声。于直干脆就坐起身,用自己“饿了”的借口拉着她去霍山路吃夜宵。 这是高洁比较喜欢的一种相处方式。跟着他走入平凡街道,品尝最普通的世俗的美味和热闹。 他以前的那些女朋友包括高潓,几乎全部都热衷纸醉金迷,无一例外。容易沉迷纸醉金迷的女人,相对简单易懂,不用费脑子相处。 但高洁不一样。 高洁对物质没有什么太大的追求,反而融入到人群里后,经常会出现一种乐得飞飞的神情。很难形容高洁的这种表情,是五官都张开了,贪婪地感受,用心地品味,她脸上的甜净又回来了。这样的她几乎把他拉进了一个普通生活的状态。 为何会这样?于直至今闹不明白。他感到她喜欢有滋有味的平凡生活,于是带她去吃蟹、去喝咖啡、每天早晨买弄堂口的早饭给她、每天晚上吃着她做的家常便饭。这是一种无意识的回应和融合。 在霍山路夜排档排队时,于直又看到高洁流露出这个表情,享受着拥挤的人群、晕黄的路灯、扑鼻的油香气。 她是可以变得很简单的,所以于直捏住油滑老板的手腕,情不自禁说出那些意有所指的狠话。高洁立刻就变色了,所有她所享受的境界速速远离了她,她逃也似地跑进了他的车里。 在车上,于直以为高洁也许可能会说些别的,但是高洁居然提出请他陪伴她去美国,他想了想,便同意了。 为高洁所不知的,于直是知道高洁在她自己的那一场战役里,真的取得了全面的胜利。 高潓吃安眠药自杀的消息,是前一阵子吴晓慈亲自电话告知的。高潓会吃安眠药,源于他和她最后一次电话。 高潓愤怒到极点,“于直,你劈腿劈到我家里来了,你还是不是人?“于直十六岁开始就经常陷入被两个以上的女人争夺的小型战争里,根本对此不痛不痒,对高潓,他是这样讲的。 “潓潓,每个人在生活中都会发现更适合自己的人,抱歉我误会了你一段时间,你也误会了我一段时间,我们只不过是漫长旅途里一段时间的伴侣,不适合了,就要放下,去寻找更适合自己的风景。” 高潓疯狂地叫:“那也不该是高洁!“ 于直仍是笑着,慢条斯理地讲着人生的大道理,“潓潓,少了我,也许你只是少了一个光环,时间久了,你会找到另一个光环。我们都曾经谈过很多次恋爱,分过很多次手,大家都应该习惯这种携手走一程再互相告别的方式。“高潓问:“为什么会是高洁?你告诉我,为什么会是她?“于直诚实地答:“她出现在这个时候,正是我最需要她的时候。“高潓的声音发了颤:“所以你不需要我了?于直,原来——原来你对感情的定义这么冷静。” 于直没有回复,在电话里沉默了会儿。高潓有高潓的好处,她同样有着她的聪明。 高潓最后在电话里说:“你从来没爱过我,比爱过我而因为高洁的出现不爱我了还要残酷。” 高潓挂上电话的几天后,吴晓慈带着哭腔电话来恳求于直,“于先生,你行行好,不要抛弃潓潓,她脾气虽然刁蛮,可是对你是认真的。没有你她会死的,她吃了安眠药!“于直好声气地答:“阿姨,很抱歉,我没办法给高潓她需要的感情。人生在世都会经历一些挫折,潓潓以后会明白。” 但是打发高海没有像打发吴晓慈那样轻而易举。 高海亲自飞来了上海,是高洁所不知道的,他满头白发已经稀稀疏疏,一身皮肉松松垮垮。把于直约出来还是拜托昔日的导演搭档帮忙。 于直看到高海时,对他的形容枯槁吃了一惊,高海面色沉重且坦白地说:“于先生,不要惊讶,我是肝癌晚期,时日已经不多。” 于直很有些意外和恻然。 高海长长地叹气,只那一双眼还留着旧日的精烁,盯着于直一直没有开口。 于直便先开口,开门见山地问:“高先生,你是为了高洁,还是高潓来找我?” 高海说:“她们都是我的女儿。于先生,我没有想到你会先后选择她们。” 于直有点儿不太想听高海说教,下意识选择了见血封喉,“叔叔,您当年的选择,决定了现在的局面。” 高海用手撑着额头,忽然就笑了笑,笑容里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他问于直,“于先生,你是代替高洁来怪我的吗?” 于直毫无防备地愕住。因为他脱口而出的问题,见血封喉却不是对方。 而高海继续往下说:“你竟然肯代替高洁来责怪我,看来情况没有我之前想象得那么糟糕。” 于直双手交握着自己的手指,没有即刻反击的念头了,抿唇静待着下文。 高海说:“作为潓潓的父亲,我对你在感情上草率的行为非常痛恨。可是,那孩子从小没有经历过什么挫折,一时承受不了这个打击。年轻人看错人失恋了,未必不是成长中的幸事。总有一天她也会想开。”他顿一顿,眼色黯然下来,“但是高洁和她的妈妈,是我这一生最大的亏欠,我再也给不了高洁什么了。 -------------- 以下接出书版 -------------- 如果因为我的错误,把高洁拉入这场荒唐的报复里,我没办法走得安心,肯定也不能走得安心了。“他抬起眼看着于直,黯然之中有了一些笑意,”高洁倔强坚强,聪明敏锐,性格里唯一的缺陷是我造成的。当有一天这个缺陷没有了,她就会有更好的心态去面对她的人生。于先生,希望你能好好照顾她。“高海说完,站起来,欠了欠身,想要离开时,于直开口了:“伯父,您这话是什么意思?” 高海停下来,又深深望一眼于直:“年轻人在年轻的时候往往不能一下子明白自己最想要的是什么,慢慢经历过一些事情就会明白了。于先生的能力我很放心,修改完的剧本我已经看过了,你和你的团队对这部作品很用心。” 于直莫名地急躁起来:“伯父好像对我和高洁的感情很有信心?” 高海长长吁叹了一下,似忧心似放心,似释然似难舍,他说:“至少有一天你和高洁走到你和潓潓这一步时,你自己也不会好过。” 于直把心头的急躁压下去,伸手摸了摸脖颈:“万一真的走到这一天伯父还会来找我谈心吗?” 高海又笑了笑,笑容是无奈的,也有些许凄然:“你们都是成年人了,做的每个决定由你们自己来承受,这就是人生。人生很短,留下多少遗憾,直到走到尽头才追悔莫及,这种痛苦得自己来承担。” 于直同高海聊完,破天荒地没有准时回公寓,而是拉着卫辙去泡吧。 在酒吧昏暗的灯光里,混乱的人声中,他告诉卫辙:“你知道我想了什么办法对付穆子昀吗?” 卫辙不以为意地笑笑:“你总归有你的办法。” 于直径自讲下去:“你不是一直想知道我和同居的是谁吗?” 卫辙更加不以为意地说道:“我们虽然是合伙人,但是我们一直尊重对方的私生活。” 但是当于直这样说来:“和我同居的是穆子昀的远房外甥女。” 卫辙沉默着听他讲下去。 “那女孩和我订婚的话,就会拿到我们家百分之零点五的股份,换言之,穆子昀也就多了百分之零点五。” 卫辙轻轻笑道:“合着你和穆子昀都把女孩儿当棋子啊?你是引蛇出洞,她是以为用了美人计让你上了钩。他们可真是——”他问,“那女孩儿你准备怎么办?” “穆子昀生性多疑处事多虑,为了保证万无一失,八成会在我订婚前就找她外甥女去签股份转让协议。我会让于毅去逼她一下,这个八成就会变成十成,到时候找人把合同偷来,这样在我奶奶跟前,证据就很充分了。” 卫辙打断于直:“嘿,我是问你准备把女孩怎么办?” 于直笑了笑:“这不是如所有人所愿吗?”他喝掉了杯子中的马丁尼。 这晚他回到公寓时,已经过了夜里十二点。高洁还在工作室里做设计,听见钥匙的声音,就从工作室里伸出脑袋,问于直:“要吃夜宵吗?” 于直脱掉外套,换了拖鞋,说着“不用”,直接走到高洁的工作室中,拉着她的手让她站起来,然后将她按到墙上疯狂地吻起来。 高洁没有问他因由,却格外配合他的疯狂。 高洁对他的配合简直达到纵容他的程度,就算她在工作室内认真工作时,都会放下手头工作,满足他的需要。 于直将高洁工作台上的文具扫落到地板上,看着高洁白皙的身体躺在黑漆漆的工作台上,在自己的催去下,冒出细密的汗水和诱人的红晕。 在最要紧的关头,他哑着声音问高洁:“你有什么想跟我说的吗?” 高洁混乱地摇头,紧紧地咬唇,什么都不说。 是的,她就是什么都不说。这么长时间的相处,她什么都不说,可见有多坚决。软硬不吃,难以撼动她的心意分毫。于直不禁为自己曾经动荡的心襟气恼,他真不及高洁一半的坚持己见。 因这份气恼,他发了些狠,希望令她示弱和哀求甚至是哭泣,但是她就是紧紧咬着唇,再无只言片语。 身体已经亲密至此,心灵还是一意孤行。 于直心头的那点狠和恨又浮出来,因为高海的一语点破,更加明晰起来。 高家父女,都有一副狠心肠,做事情立意已绝,就不留任何余地。 于直的存心厮缠让高洁接连迟到好几天。一直到他们去美国的前夜,于直还想缠着高洁,被高洁拍着推开。 她说: “二十个小时的飞机呢°于直说: ”是啊,有二十个小时呢!“高洁问: “你都不会累啊? ” 于直笑, “我当过兵啊! ” 高洁又说不过他了,不过于直还是放开了高洁。 她有些紧张,尤其临近去美国之际。就算他再不了解她的工作近况,也知道这个奖是她从业生涯的头一回, 何况华人设计师在美国能拿到这个奖本就难得。但若是高洁没有两把刷子,就算她的投资人再神通广大,也买不来这个奖。 于直是在一次商务宴席上,和高洁的投资人梅先生照了个面。他们算是交际圈子里的熟人, 两人都有一些共同的朋友, 他也知道梅先生和穆子昀有中学同学关系,因为这个关系,才被穆子昀顺势介绍给了高洁。 于直在宴席上与梅先生打招呼前, 听到梅先生和别个朋友闲聊时说到和高洁合作的品牌: “我这个珠宝新牌子叫‘清净的慧眼' ,主要材料用水沫玉,就做白领中端市场。合作的设计师很年轻,很有创意和想法。我看好她将来在这行里会出类拔萃。” 朋友恭维梅先生: “老梅你涉猎广泛,到处搜罗人才发财啊!” 梅先生笑着感叹: “这个世界现在是年轻人的啊,年轻人想法多,我们要跟随他们的脚步去发财了。”他回头看到了于直,朝于直礼貌地笑了笑,“是不是啊,小于总?” 于直不知道梅先生是否知道他和高洁的关系,但显然对方是没有放在心上的样子。但于直晓得他是一个精明的本地商人,从不和庸人合作,也从不投资亏本生意,他对高洁的这重肯定,竟然让于直忽然产生了一种与有荣焉的感觉。 在飞去西雅图的飞机上,于直就起了意,问高洁: “把你的参赛作品给我看看吧。 飞机里有悠扬的美国乡村音乐,高洁正握着他的手假寐。她近来特别依赖和他的肢体亲呢,和_开始同他交往的时候处处回避恰好相反。 高洁睁开眼睛,看看于直,倒是没多问他什么,就把放在座椅底下的手提电脑打开,调出设计稿。 于直虽然不懂设计,但也能从高洁的设计上看出点意思。高洁有一种天生的敏感,她做的设计总有一股从身边攫取的创思。于直看着稿件上的“网中泪珠”,应该是网中泪珠吧?他少许沉思片刻,接着就强令自己不再沉思。 他问她:“这就是你以后的主打款?” 高洁答: “参加比赛拿奖的噱头款。我们产品会卖的比较便宜,定价一千五到五千之间,让普通白领也能买点行头。” 于直笑起来: “想法挺多啊?” 高洁很突然很顺口就说出来。 “这是我妈一直想做的事情。” 于直很紧地握着她的手: “你妈还想你做什么?” 高洁把手抽出来关电脑: “没什么了。” 于直有点索然。 后来他们在飞机上一直没怎么说话,各自进入深度睡眠, 一觉醒来已经抵达西雅图的机场。 于直这一趟完全跟着高洁走,按照大赛主办方的安排,他们入住酒店, 当晩就参加了在奇胡利玻璃艺术园举办的颁奖晩宴。 玻璃艺术园里大盏大盏色彩艳丽的玻璃艺术制品, 将人的脸色映得也很艳丽。奇形怪状的玻璃设计之间,脸色艳丽的高洁穿着那件黑色礼服,长长的头发披散下来。 于直的手抚在她的脊背上。 她自己挑选的这件黑色小礼服裸出半截背是最好的设计,,。 可是她的皮肤很凉。 但高洁和列席晩宴的各色人等聊着天,态度却很热情而诚恳,聊着他们都懂的设计艺术,微笑着描述自己的品牌“清净的慧眼”—这是于直第一 次听见她自己讲述她起的品牌名 . 她很有经营和推销的头脑, 能迅速挖掘她的目标,盛情地向几位美国名媛和名模介绍着中国的水沫玉,并且也将自己的英文名片派发她们。 颁奖仪式相当宽松地举行了,主办方请来的一位美国名模颁发了两千到五千元组的竞赛水晶奖杯,名模用性感的声音叫出“来自中国台湾的JocelynKao”。高洁表现出美式的喜悦,夸张地捂住嘴瞪大眼睛。于直也顺势同她紧紧拥抱,放开她的时候,在昏暗的灯光里看到了获奖前非常紧张的她,在获奖后,眼中居然没有流露一点喜悦的意思。 高洁还坚持着在台上发表着高兴、谦虚、虚伪的获奖感言。 台下的于直听她说着言不由衷的流利的话,他这么容易看穿她,但是又不那么容易看穿她。她还是那个矛盾的高洁。 站在于直后头的两名美国人正在感叹本届参赛作品的设计水准都很高,赛后主办方的获奖作品拍卖会一定会很热闹。于直不禁回头问:“劳驾,请问获奖作品拍卖会什么时候举办?” 热心的美国人答:“圣诞节之前,您可以找主办方留下联系方式,他们会发函通知。” 于直表达谢意,心里想,原来所有的参赛作品不会奉还参赛者,原来高洁是真的没有让他知道她全部的工作情况。 也许是因此而生出气闷,回到酒店后,于直没同高洁说什么话就先去洗了澡,高洁好像也不以为意。今晚的她,并无赢得胜利的态度,特别心事重重,那就承她去吧。当于直洗完澡走出来时,看到高洁正将笔记本电脑合上。 她转过头来,有一刻的忧郁和犹豫。他今夜是有点不想同她讲话的,可是在片刻的犹豫后,她伸手解开了围在他腰际的浴巾。 这是高洁第一次主动取悦他,认真得像只刚学会捕捉老鼠的小猫。 于直知道今晚冷战结束了,他终究会臣服在这样的高洁脚下。 半夜醒来时,高洁不在身边。她经常半夜不知所终,可能去工作,可能去抽烟。于直环视四周,发现阳台的门开着。 他没有即刻下床寻找高洁,而是打开自己的手提电脑,收了收工作邮件。其中有一封来自祖母的秘书,征询他,是否可将订婚仪式与祖母的寿宴放在一起举办,总经办可统一调度。 这一定是祖母迫切的意愿。 于直笑了笑,回复了“可以”二字。然后走到阳台,找到正在抽烟的高洁。他不是很喜欢高洁抽烟,虽然她一般抽气味极淡的女士香烟,而且她身上的奶香常常能盖住香烟的味道。 高洁乖顺地俯在他的怀抱里,听他说出订婚宴的安排,没有任何异议。 于直将下巴抵在她的头顶,说:“我们晚两天回去,明天去圣胡安岛玩玩?” 没来由,也不必问原因,于直只是想和高洁尽量再相处相处。 高洁对他的隐瞒,其实与他对她也无异,他也从来没有同高洁讲过他的过往。譬如他没有告诉过她,他曾经在圣胡安岛跟组拍摄关于鲸鱼的纪录片。这美国西北角的群岛间,有潮湿的海风和皑皑的雪山,岛上有干净的街道和美味的餐馆,房子建在茂密的树林里。 虽然安宁祥和,但是生活又很便宜,仿佛可以就此隐居。于直在拍摄期间就起过一个念头,想过以后在此地购置一处民居,过一过真正安闲舒适、什么都不用想的生活。 当时这个念头不过因为环境的蛊惑一闪而逝,之后迅速埋入他忙碌而奋进的生活。此时同高洁一起来,这个念头又生了出来。 于直带着高洁在岛上的民宿安顿好,就开着车带她环岛游。这天的天气不是特别好,一直阴霾沉沉,直到开到南面的沙滩处,在一片阴霾中突然透出了一点阳光和一线蓝,再往前,就是海天一色的壮阔。 高洁在头上包了一块蓝色围巾,看见阳光后,扯下围巾,打开车窗,往窗外摇晃起来。 蓝色的围巾蓝色的天,她的心情好像好起来了。 他们一脚深一脚浅地走进沙滩前的荒草丛中。 高洁说:“我在爱丁堡留学的时候,很喜欢一个人走在旷野里。” “真的?一个人?”于直饶有兴致地问。 "那时交过一个男朋友。在旷野里认识的,奇怪的是交往以后,我们就再也没有回去过。 于直得承认自己听她终于讲起她往日的情事是一件很不好受的事情:“你在我面前这样谈论你以前的男朋友好吗?” 高洁嗔怪地看他:“公平点于直,你以前也有女朋友。”她加重一点口气,“而且肯定很多。” 于直举起双手:“好吧,我投降。” 他们脚下的黄草肆意地漫过他们的小腿肚,满眼的灿烂。于直越过高洁,将她拉着坐倒入黄草丛中。 高洁被惊吓到:“于直,你干什么?” 于直弹她的额头:“我累了,我们坐一会儿。” 他将自己的头搁置在高洁的肩头,高洁又被吓到:“嘿。”她伸手想要拨开他的脑袋。 于直说:“别小气。” 高洁停下手,反驳道:“你才是小气鬼。就像我在爱丁堡看到的黑脸山羊,朝着它们叫两声,就赶了我大半个山坡。” 于直呵呵一笑:“一会儿把我当狗一会儿把我当山羊,设计师想象力可真丰富。”他的话题突然转折,“高洁,下辈子你想当什么?” 高洁任由于直将全身的力量交付给她,抱着膝盖,仰望着天,说:“就当一株长在这种安全荒凉少有人打扰的沙滩旁边的小草。” “虽然我在亚马逊就知道你生命力很顽强,可是为什么要当小草?念书时候《流星花园》看多了?” “不是呢。我小时候就在内地念书,上你们上得学校,学你们学的歌。我小时候就会唱一首歌。”她轻轻吟唱起来,“没有花香,没有树高,我是一颗无人知道的小草。从不寂寞,从不烦恼,你看我的伙伴遍及天涯海角。” 于是于直说:“高洁,我们在这里不回去了怎么样?开个小店,我每天出海捕鱼,我们可以卖些海产品,你做点手工。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高洁仰着面孔闭着眼睛,好像是深深呼吸了两下,声音坚定地说道:“于直,我们还得回去工作呢。“于直直起身体,不再将自己的重量交付给她。他站起来,说:“天晚了,我们走吧,明天还要赶飞机。” 回到上海以后,高洁变得更加热衷于和于直的家庭生活,开始会再他上班的时候发短信给他:“回来吗?几点呢?” 卫辙冲着回短信的于直摇头:“美男计不要耍过头了啊,看你这认真表演的样儿。” 于直回复完高洁时间,才对卫辙说:“那么多废话干吗?” 卫辙还是摇头:“这样对人家姑娘不好。” 于直笑了笑:“她所图之处也不在此。” 卫辙没有听懂:“什么?” 于直起身准备下班:“没什么。”临出办公室前,又对卫辙讲道,“我和于毅讲好了,他回配合去穆子昀那边催一催。” 就在前日,于直将高洁带入于家大宅。祖母如他意料之中显得很欣慰和满意。于直不清楚祖母为何会对认识不到一年的高洁特别青眼有加,但显然这于他有好处,他知道祖母时常约高洁看画展和书法展。 在祖母拉着高洁进她的书房去看画时,于直跟着于毅进了他的房间。 他只对于毅讲了一句:“高洁是穆子昀的亲戚。” 于毅话头醒尾,立刻就懂,对着于直不住点头:“我就在想呢,穆子昀怎么这么有把握最后能把超过奶奶的股份卖给启腾,原来你给我藏了这招。” 于直讲完以后,垂眼坐在沙发上,双手交握着。 于毅对他说:“这下我们的确可以让穆子昀这个外人出局了。但说服奶奶答应上市的计划,我们还得再努力一把。” 这个时刻,于毅同他想的是一样的,他们都选择了先攘外,然后安内。于直说:“奶奶经历了这个危机会明白人心思变,她不变,所有的股东都有可能变成她的对手,让她防不胜防。” 于毅尴尬的咳嗽两声:“周唯贤他们家两个儿子毕竟是外人,分分秒秒” 会卖了我们家。就算上市了,也不知道能不能填了他们的大胃口。“于直抬起眼睛,炯炯地瞅着于毅:“阿哥,那么现在最关键的,我们要把穆子昀的‘犯罪证据'落实下来。” 于毅拍拍胸脯:“后面的小事包在我身上,保管让你捉她一个漂亮的扳头。” 他们俩推门出去时,高洁已准备离开,于直拿起挂在客堂间的外套,向祖母道别。 林雪拉起他的手,低声问他:“这阵子一直和高浩住?” 于直诚实点头。 林雪提醒道:“你们就要订婚了,你自己也要注意检点,不要闹出不体面的事情。” 于直一怔,先是没有明白祖母所谓何意,后来一转念,心思突然就歪了,对祖母笑道:“奶奶,我就是想当爹也会等到正式结婚以后的。您放心吧!” 林雪重重拍了下他的手,脸上有责怪之意,但也没有再多讲下去。 回程路上,高洁问到他的孩提往事,被他扯开了话题。 他的心思还在刚才被祖母催动的歪念上。他是头一回说出想要当爸爸这样的话题,而对象是高洁。这话题并不令他排斥。 很奇怪。 一直到今日,那日动的歪念和高海的话汇成一流,都让于直不能痛快。或许是生物钟和习惯渐渐变得家常了使然?他为自己解释。 他回到公寓,高洁正围着围兜在厨房忙。 于直站在厨房门口,看着高洁纤瘦的背影。他们谈了近一年的恋爱,她还是半点肉没有长。反倒是他,伙食逐渐正常而且食量超额,体重也跟着长了两斤。 “面包咖喱牛腩,虾干节瓜粉丝煲。”高洁把头转过来,脸上带着劳动时的得意笑容,“虾干节瓜粉丝煲是我跟梅先生餐厅的主厨学的,第一次的,不知道好吃不好吃。” 于直走到高洁身后,搂着她的腰:“你知不知道把我喂肥了两斤?” “你奶奶总说你小时候不好好吃饭,你现在要好好吃饭,肥两斤看不出来的。” 高洁把于直推出去,令他摆放碗筷。于直很快将分内的活干好,听到高洁叫他:“于直,来尝尝看。” 高洁像祖母一样,拣起一块腊肉塞到他嘴里。腊肉咸甜适中,鲜香无比。于直问:“黑毛猪腌的腊肉?” “你舌头真毒,梅先生送的。” 于直看到厨房的玻璃窗上映出他们拥抱的身影,他的双臂搂抱着她的腰,她单手拿着筷子,他们是家常的、温馨的、喜悦的。 可是很快,高洁就打搅了他在这刻生起的感受。 她坐在饭桌对面同他说:“我要去台湾办个房子过户手续,然后给我妈扫墓。” 于直在自己做出决定之前就开了口:“我陪你去。” 高洁抬起眼睛,她的表情从来就很诚实,她的眼睛告诉他,她很抗拒。 于直的心微微冷了冷,刚才家常的、温馨的、喜悦的念头迅速撤掉,他有一点后悔自己的失言。他的直觉一直没有错,高洁是真正的好对手,每当他开始走神,她就会第一时间将他重新拉入局中,半点走神的空间也不留给他。 她用行动告诉他,她有多么坚定的态度,他的动摇就有多可笑。 于直心头之气生了出来:“难道我还没资格陪你去给你妈扫墓?” 高洁软弱下来,终于妥协,还是答允了他。 陪高洁回台湾,在于直的计划之外,他因为一时在气头之上,就同高洁一起有了这次行程。 有一点意气用事了。 所以于直向卫辙及言楷交代完本次台湾行之后,还补充讲道:“台湾那边的综艺制作人很有想法,我再和他们沟通沟通除了购买版权以外的合作方式。” 卫辙双手握拳, 搁在嘴边, 表情似是而非, 听后欲言又止。 还好言楷一心工作,提出一个创意来做讨论,让于直无暇研究卫辙的表情,也让卫辙没能讲出想讲的话。 言楷说 : “我最近转悠了好几个广告公司的年会, 他们对客户的提案越来越重视新媒体的广告采购。 我就在想我们视频网站除了提供广告商固定的视频贴片广告和网页广告, 是不是还应该做些互动性更强的商业合作抢地传统媒体的生意?” 言楷的建议成功将卫辙从研究于直的状态里吸引过去 . 于直在商业上面触觉一贯灵敏,被言楷的建议醍醐灌顶,但是创意还没想成熟,只说: “确实可以有更深入的合作,我们也能直接给品牌拍广告, 把广告时段拉长, 做成故事。具体怎么做,你们俩好好想想,等我从台湾回来再具体开会讨论。” 卫辙展开双手: “反正你们出市场创意,我管好技术支持。” 他还是想同于直讲点话, 于直已经合上桌面上的手提电脑: “行了我下班了。 卫辙拦住于直,言楷察言观色,趁机离开。 卫辙叹: “你啊你,真厉害,不是娱乐圈的人新闻性还能做得这么高, 把台湾记者的八卦天性,吊起大半,这回再去恐怕会让他们一拥而上。你可一直是我们”路客“的代言人,到时候怎么解释感情问题?” 子直笑得有点无赖: “我以前可一句话都没对台湾媒体承诺过。” 卫撤问: “你打算承认现在这段关系?” 这才能让所有人都看到我的诚意不是?“卫辙表示完败: “算了,说不过你。” 于直和高洁一起从桃园机场下机时,就知道一定会有记者候着。 他在上机之前,就同几位已混熟的制作人和媒体记者通电话约了在台湾相叙的时间,有意无意,就把自己的行程和随行的人给透露了。 他和高家姐妹的传闻拜高洁所赐,早在台湾网络甚嚣尘上。高洁颇为夺人同情的特殊身世背景被台湾娱记挖了个干净。且高海和吴晓慈夫妇又失了早年的大势,尤其是在吴晓慈开了记者招待本会承认设计抄袭后, 就怕没新闻热炒的台湾媒体一度形成一踩百沉的舆论局面,让高氏一家很不好过。 于直根本不介意火上浇一把油,从高洁面对记者的动作来看,她也毫不介意,而且战斗力十足。 这点他们很像,不管手段高低,且把穷寇追到底,才能除掉胸中郁结。 如果他们此刻能彼此坦诚,于直想,他们可能有机会改变彼此的关系, 应当也有机会成为至亲的战友。 但他已经相信高洁始终不会对他坦诚,她带着他去为她的母亲上坟,也能憋住什么都不诉说。 于直看着墓碑上高洁母亲的照片。高洁和她的母亲长得并不相像,她的长相随她的父亲高海,但一副固执神态与她母亲照片上的神态极为神似,几乎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那么这就是刻在高洁骨子里的东西。 于直想到自己的母亲 .这是他们俩都摆脱不了的遗传,且罢且罢,还是个人先计算好个大吧。 于直本来想顺便探望高穂,念头即起即灭,他送给高潓的分手礼物早在几月前就已送抵,高潓虽然服下安眠药,但也无大碍。一切均已成为过去时,,他从不做毫无意义的善后之举。 从前如此, 今日如此, 以后也会如此。 一念就通,于直心安理得地趁着高洁办她的私人事宜时,在台湾见了他所有约见的合作伙伴。 停留台湾的最后一日时, 高洁突然对于直说: “我以后也许很少回来了, 我们去阳明山看落日吧? ” 于直同意了 .最后一日气候也很赏脸,晴空朗朗,万里无云。他们接近山顶,走在漫山遍野的芒草丛中, 天边一线红光衔接着城市和天际,山风如和弦在耳畔呼过。 天大山高,只余他俩。 此景似曾相识,于直想起不久之前的西雅图圣胡安岛的沙滩。 他在那个沙滩上发起天真又愚蠢的念头,被高洁冷静地掐灭。不能重复他从前坚决果断的姿态,是他气馁、挫败,又痛恨高洁的。这无疑证明了他在他们两人的较量中差一点败北。 于直情不自禁捏紧高洁的手。 高洁吃痛,转头看他一眼,用力抽开自己的手。 他有点挑衅:“怎么啦?” 高洁报怨:“你捏痛我了。” 于直说:“嗯,我生气呢。” “我得罪你了吗?”高洁问,看上去好像紧张起来。 “这么怕得罪我啊?”他弹她的额头。 高洁拉开他的手,凑过来,蹭他的下巴:“谁让你这么小气,稍微不称心就会不开心!” 于直捉住高洁的下巴,凝视着她的眼睛:“你知道我哪里不称心吗?” 高洁的视线从他的眼睛滑下来,落在他的下巴上:“还在生气我没主动让你陪我来台湾?” 于直亲亲她的额头。 何必呢?他在计较什么?话却在亲完她以后这样说出口:“自以为是、自说自话是个坏习惯。” 高洁并不是一个没有脾气的人,甚至可以说她的脾气就蕴含在心头,蕴藏在周身。只是来到上海以后,来到他身边以后,她把它们刻意隐藏了起来,换上了装腔作势的小心。 于直有点儿存心刺激她。高洁也确实受到了刺激,不再讲话了。 他们两人走进阳明山顶上风景最佳的“The Top”餐厅,这里的食物虽然普通,但视野很好,可以俯瞰整个台北。 这是高洁推荐的餐厅,她想在这里看落日,可一落座,她就没再管落日,淡淡说了一句,“我随你意。”就起身去了洗 手间。 坐在于直邻桌的是位台湾老绅士,穿了一身周正的西服,一人独自点了一份涮锅。他也许看出来于直和高洁的冷气场,所以颔一颔首,对于直说:“拌嘴了吗?我太太在世的时候常常和我拌嘴,现在我只能一个人来阳明山吃饭,找不到拌嘴的人喽!” 高洁回到座位上时,于直已同老绅士拼了一桌,相谈甚欢。她自然诧异,于直告诉她:“这位爷爷讲了很多你们台湾的老掌故,我们都来听听。” 老绅士却从随身的包里头拿出一台单反,对于直和高洁说:“我来帮你们合个影,太阳就要落下去了,这么美好的时光要和最爱的人一起留念。” 于直的心头被老绅士的话敲动了一下,他不由自主就望到高洁的眼里,高洁眼波一动,低垂下视线,将手伸给他。他们背对着高洁故乡的落日,头一回用相依相偎的姿势留在永恒的影像里。 于直不知道此刻高洁是怎么想的,他想的是,他们一步步你推着我我推着你走到了悬崖边,往前一步是万丈深渊还是康庄大道,恐怕都是彼此无法判断的。 但,退后一步的人生,恐怕是他们俩都不会选的。 到底是他不明白,还是她不明白? 也只好珍重今宵了。 这一轮红日落下,下一轮明月升起。于直想,又一年中秋节即将到来。也许是一个结束,也许是一个开始。 从那一天起,即将破局的棋面就再无停局的可能。 回到上海后,于毅电话通知于直:“穆子昀会先和高洁把股份转让协议签了,她已经明确答应启腾的人了,一切都很顺利。” 于直正在和言楷开会讨论他的短片视频广告计划,接完于毅的电话,他回到会议室。言楷和他领导的市场部同仁已将项目计划的日程讨论完毕,等着于直的最后指示。 于直的思路从刚才接电话后的惘然折回来,他说:“现在大品牌对新媒体的投放方式抱怀疑态度,这次的计划多多扶持小品牌,尤其是电子商务上起来的新兴品牌。” 言楷笑道:“我也是这个意思,电商的那些品牌因为草根运作,所以战略更加灵活。”他说到这里,看出了于直双眼一直往窗外看的心不在焉,便说,“于总,那我们回去安排一下,就可以联系媒体发布了。” 于直摆摆手,所有人从会议室内散去,他还是看着窗外。他的会议室也有一大片落地窗,放眼望出去,是阔旷的中心绿地。会议室的隔断也是大片玻璃,放眼望出去,是开放式的办公区域。 他的这片领地上,没有任何封闭的空间,代表了开放、活跃、沟通无障碍的互联网创业气氛,他对每位来参观的媒体人和同行都这么表达—这些都是冠冕堂皇的话。 他只是不喜欢那个封闭的一平方米。 于直想起来,今晚是中秋夜。这么快就一年过去了,一年的轮回,他只能等待这个结束,和这个开始了一已无别的可能性。 他需要重新回归到他以往的生活里,回归到他以前的习惯里。 于直在这一夜买了一罐啤酒,坐到中心绿地的休息椅上,静静将啤酒喝完。他看着夕阳西下,华灯初上。忙碌的上班族站在拥挤的车站等待归家的车;情浓的情侣相依相假从中心绿地路过,走向另一边的购物中心寻找约会地点;还有年轻的父母接了年幼的孩子放学,放任孩子在中心绿地上追逐打闹嬉笑。 于直不知自己看了多久这一幕幕人来人往,一直到中心绿地上一个人也没有,四周除了车来车往的声响,再无人声,他才站起身来。 除了去年中秋节,自十三岁起每一年的中秋节,他都是这样度过的。找一处空旷之地,一个人,以后他也将继续如此度过吗? 于直回到公寓,看到高洁准备的一桌子菜肴。 他知道她一定会准备一桌菜肴,她一向对以此道研究琢磨他的心、极其用心,她甚至还买了鲜肉月饼。这是她今日为他用尽的心机,也许是最后的心机。 于直是不想试探的,可还是忍不住试探了。果不其然,高洁的话证明了她知道未必会有下一个这样的中秋了。 当言楷讲高洁和穆子昀签的协议的复印件交给他时,他也确定了他和高洁一定不会有下一个这样的中秋了。 他会回到他原来的轨道上,高洁同样会选择如此。 于直打定一个好合好散的主意‘相处—场,各自有各自的欲望,各自有备自的苦衷,各自有各自离开的原因。他们的合作也算愉快,他们的欲望也得以抒解,他们的目的也算达成。 最后一场相交,就在祖母的寿宴上,一切都会尘埃落定。 可是,当他在黄浦江畔这栋百年大楼的顶楼,听到了髙洁和穆子昀的问答。 “洁洁,你不会真的爱于直吧? ” “绝不——” “我知道你并不认同我,你是迫于形势。我终究和伤害了你妈的吴晓慈没什么两样。” “表姨,您是不一样的,您受害更深。” ……两岸霓虹辉映,过去和现在影影绰绰地交错,在猎猎江风中,见不得最真切的城市光影。 于直也见不得最真切的人。就在这个瞬间,清楚明白地知道自己心脏中冷如冰霜的一处尖锐悄然生出。 他将高洁带人本来安排做他们休息室的套房,祖母的秘书多此一举还在房门上贴了红双喜。 红色的喜字才是最触目的谎言。谎言中的事实是在这个世界上,从来就只有他一个人。于直想着,吻住了髙洁,有心焦,有愤恨。她为什么偏偏不让他们和睦地到终点? 这一刻,他在她身体上的所作所为,在冰冷的月光下,就像是对镜自残,失心疯—样。 当一切平静下来,于直的打算也被决定下来。 他重新穿好西服,看着高洁重新装扮好自己。 他们两人就像两个戏子,盛装掩去眉目,粉墨登场,扯开一出不过是全剧几分之一的折子戏。没有开始,也不会有结局。 一开始就不该去留恋惋惜。 于直将手里的筹码推到了祖母面前,他疲惫地坐在沙发上,任由祖母苍老的双抚摸在他的脸上,然后他握住了祖母的手。 祖母的手很凉,他的手也很凉。 祖母问他:“你这么做开心吗? ” 于直狡猾地没有正面回答。他提供给祖母的证据就是板上钉,铁证如山,祖母已经不能对穆子晙的网开―面。 林雪收回自己苍老而力衰的手,靠在椅背上,目光放在于直甩出来的证据上,久久沉吟,然后长长叹息:“你们终究是一个个要独立地飞,我挡不住啊! ” 于直说:“奶奶,时代不一样了,大家都要进步。”他从文件中抽出一页纸,是一份演讲稿,他递给祖母,“奶奶,启腾对我们这么用心,相信您也看出来了,因为他们自己就在做视频网站。我想,他们的行动向您证明了我的战略在这个行业里是有价值的,所以我们的速度不能比他们慢。我想得到您百分百的支持。” 林雪冷冷地道:“嗯。”想了想,略带一些嘲讽地笑了笑,“我的孙子为了让我看到这个价值,不惜把局做大,让启腾直接杀到我跟前来,好教育奶奶明白危机。” 于直把头低下来,认罪:“奶奶,我错了。” 林雪又长叹—声,声音变得严厉起来:“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如你所愿,穆子晙不能再和你爸搅合在—起了,让她去给于毅父子打下手吧。你爸,就交给于铮管着。”她眼睛里头精锐的一线光射到于直身上,“你的‘路客,要上市,奶奶会成全你。于毅一直闹着要集团上市,奶奶也成全他。你们都做出遇神杀神的姿态了,奶奶再挡着你们,就太不识相了。以后这个世界,终究是你们的。” 于直闻言心中一颤,又有些内疚,不自觉地就摸摸脖颈。 他的手被祖母拍下:“每次有想法就摸脖子,坏习惯。” 这是祖母熟知的他的习性,姜还是老的辣,他的打算不知何时被祖母洞穿,但目的终究是达到了。他有些讨饶地道:“奶奶。” 林雪又叹一声:“这样安排,你还满意吗?” 于直坦率道:“对穆子昀的安排,我是不太满意的。况且这几年她在集团里头也捞了不少好处。” 林雪又想了良久,才道:“穆子昀,她……对不起你,但是……你爸对不起她,她对我们家又有很多功劳。你动手动到这里,我管到这里,都是极 限了,接下来,看造化吧!奶奶虽然一向赏罚分明,但这是-笔糊涂账,我年纪大了,暂时算不清楚,也不想仔细算,把你爸爸再算进去也不好。” 于直不语,默默将桌面上的文件都收起来,听到林雪幽幽地又说道:“这也是对我认不清形势和市场的惩罚呀!” 于直低垂下头,再次认错:“奶奶,对不起。” 林雪吩咐:“高洁那边,我看也是你的―个局。你们好合好散吧,把静安寺那套房子送给她,算是对她的一点补偿。” 于直起身立定:“奶奶,我们出去吧。” 林雪将手交给孙子,这一次,是真的将权柄交付出去,不是没有不得已 但是也有些许放心。 年轻人的目光更长远,充满着属于这个时代的商业直觉,还有着原始的干途和狠劲,这已然不是她能控制的时代。她是真的年纪大了‘那么,就借势往后退一步。 于直将门打开,林雪由孙子引领着,走向舞台中央。 下部 第一章 你想要的我已失散 于直站在舞台上,看着台下静立不动的高洁。他今日的言行,将会在她的意料之外,但是在他的意料之中。他讲完他该讲的话,施施然步行下台,面带着笑容向从宾客频频颔首致意,诚恳而亲切。 刚才讨论着今晚寿宴上这宗婚事的人们再度嘈嘈切切起来。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正常正常,也许之前传的都是绯闻呢,倒是我们多操了八卦的心。” “不是不是,我看到传闻里的新娘子了,她不就站在那儿吗?我在台湾的报纸上看到过她的样子。” 众人纷纷问是谁,消息灵通的那一位遥遥一指。 于直走下舞台以后,高洁仍旧站在大厅走廊中央。这时候舞台上已换了今年当红新偶像献艺演唱,激越的音乐响起,热情的光影回笼到正得势的人儿身上,灯光早已众高洁身上移走,她被笼罩在一片黑暗里。 高洁在这个时候看不见于直了,于直已经投入他的家庭群中。世间天地,又只剩下她一个人,或者从来只剩下她一个人。就像现在,周围分明都是人声围绕着,但她不觉得那是人声,那激越的音乐分明是一浪更胜一浪的潮声,将她推倒,将她淹没。她握紧了双手,才感觉到手心里浮出一层冰凉的汗。 高洁渐渐有了些知觉,身体中有一种钝痛自深处蔓延开来,是她沉入潮声底部唯一的知觉。 她不能停留在原地,她必须动一下,证明自己还有其他知觉。高潮缓缓移动,移动到一个可以避开人和人声的拐角,将自己藏入拐角的阴影里。 今天是她的结局,她知道。预料中的结局却有一个难堪到极点的书面。 高洁在拐角阴影里,抱紧自己的双臂,给予自己一股力量,不能在此刻跌倒失态。 于直就坐在祖母身边,和大堂哥于毅、二堂哥于铮将祖母众星拱月一增围在正中间 .他听到于毅讨好地对祖母讲:“奶奶, 这道秋葵做得不错,给您尝尝。” 他又听到邻桌的父亲对穆子昀讲: “不舒服的话早点回去休息吧?” 他听到祖母答: “就你嘴甜,尝过觉得好吃,就一定千方百计哄我跟你一起吃对吧?”他又听到穆子昀在答:“我没关系。来来来林总,我再敬您一杯。” 于直的听觉是在自己的势力范围内扩张着, 他的视觉也在自己的势力范围内扩张着。 他看着高洁一步一步走进了宴会厅左首出口处出菜间的屏风后 .她没有先态,没有逃跑,而是仍然留在战场上。 于直端起面前的酒杯, 一饮而尽,于毅叫起来: “阿弟,再来一杯。” 他们兄弟三人不约而同地站立起来碰杯 , 也向宾客们举杯, 又是一阵欢呼。 一浪一浪,像潮起的黄浦江,将落水的人没顶。 高洁抱着手臂,避让着进出送菜的服务员,眼睁睁看着宴会厅中的觥筹交错。 好心的领班上前询问: “小姐,您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吗?” 高洁说: “不用了, 谢谢。” 话说出口才发现喉咙居然哑到发不出任何声音。领班也发现了,关怀道: ,“您是不是不舒服?” 高洁清了清喉咙,终于将声音逼出来,又低又沉,根本不像自己的声音: “没有,不用了。我稍微站会儿。” 领班服务态度专业。 不再打搅顾客的自由行动。 于是高洁的站立和等待一直没有被打搅, 她站到宴会厅内宾主尽欢, 宴席散场,人声渐歇。她耳畔的潮声也渐歇。沉入人海中的于直浮了出来,他笑着与宾客拥抱,笑得得意极了, 连刚才站在舞台上时眼睛里头的冰冷也融化了 .高洁的腿脚已经站得僵硬了, 她知道自己不能再这么站下去。 她做的戏、她唱的曲,俱为身边人所洞穿。而那个人做的戏、唱的曲,她却一直未明。 她身体中的钝痛锥心而难解 , 全部的痛化成一股无法抑制的冲动 .高洁迈开了第一步,接着第二步就走得比第一步更容易了。她越离于直最近的那张桌子时,从桌面上抓起一杯剩着半杯红酒的高脚酒杯。 她的耳边有个声音唤了一声“关止” .关止是谁?高洁有些混乱地想,她的头脑是有混乱的,但是心中清楚此刻自己的脚是不听自己话的,直直地朝着于直的方向疾步过去。他送的客已经离去,她要和他一对一照个面。 唤关止那人是徐斯,他看到高洁疾风一样从他身边掠过, 拿起漠北面前没有动过的红酒,直冲于直而去,就心道不妙。高洁动作太快了,他来不及伸手,只能提醒离于直最近的关止。 关止同徐斯观察到了同样的不妥,他刚要伸手,就被身边的妻子拽住了胳膊。他的妻子用了很大的力气,阻止了他去管这件闲事。 他们都眼睁睁看着高洁拿着一杯红酒,旁若无人, 甚至有些气势汹汹,疾风一样走到于直跟前,手一扬,红酒像一阵急雨一般朝于直兜头洒下去。 在高洁自暗处走出来,步伐越来越快开始,于直就在等着小白猫挠过来的一爪子。 那会是怎样的行动呢?她拿起了还盛着红酒的酒杯。好吧,那就来吧。 于直没有躲开高洁的迎面而来,就像他当初没有躲开小白猫的一爪子,那都是无伤大雅的。 在淋漓的红色液体扑面落下时,于直闭上了双目,任由它们自他的发滑落到他的面孔再滴落到他的白衬衫领子上 .应该是无伤大雅的,但真的接受这一爪子时,于直心头还是冒了一小股火焰。 高洁看着于直闭上眼睛,又睁开眼睛,眼睛里头有隐隐的怒意和冷冷的轻视。然后他的手伸过来,像手铐一样扣住她的手腕: “我们是该谈谈了。” 场内还有零零散散的宾客以及于家众人,他们全部看到了此刻的变故。但于直没有让他们有更多的窥视机会, 他几乎是拖着高洁进入刚才祖母休息的那一间休息室。在关上休息室大门时,他重重将高洁甩开。 高洁一个踉跄,差一点摔倒在地板上。她勉强立定,却还是被愤怒乱了气息,。 咬一咬唇 , 才发觉自己竟然气极到无法发声。 于直锁好门, 越过她身边, 坐到了沙发主位上, 自茶几上抽了两张餐巾纸, 将发上脸上的红色酒渍抹去,将纸巾团入掌心,两手十指交叉握拳,轻轻松松地放在自己的膝盖上,勾起了嘴角,淡定地望着她。 他慢悠悠地说:"髙洁,这不就是你―直计划着的结局吗?你准备了什么结束陈词?“这一刻的于直,和刚才舞台上的于直是一样的,冷淡而残酷,熟悉得不得了。高洁想起了她在热带雨林里领教过的——雨林里的百兽之王美洲虎,巡视自己的领地和自己的猎物时,就是于直此刻的姿态和眼神,笼罩在她头顶的巨大恐怖,瞬间灭掉了她的愤怒和气恼。 她的双腿又僵直了,被钉住一样动弹不得。她清清楚楚地听到刚才于直的问话,也清清楚楚地听到自己心脏急速跳劫的声音,就像当时见到美洲虎一样, 她的血液几乎是在逆流。说不清是愤怒还是害怕,还是有着其他的情绪,复杂到她浑身冰冷得仿似还沉在漩涡中央。 于直往后靠了靠,让自己的姿态更悠闲一点。 站在他对面的那个女人,持着倔强而矛盾的态度,露出倔强而矛盾的表情,仿佛想要和他同归于尽,又像害怕与他接近。 他有办法让她很快就不矛盾,然后立刻气馁。 于直松开手抚了抚脖颈:“穆子昀从你手上拿了百分之零点五的股权以后,打算卖给启腾集团。” 那个女人倔强的表情陡然松开—丝裂缝,本来就矛盾的心灵堡垒摇摇欲坠。 高洁的心头是被于直这句清清淡淡的猛地一震。她的混乱原本是一股本能的冲动,让她做出本能的应激反应,于直的一句话就像—记冷枪,让她本能的情绪全部退散,脑海中一些原本模糊的意识就像拼图—样拼凑起来。她的身体抖了抖,连声音都附上了害怕:“什么?” 于直缓缓说道:“你的百分之零点五给了启腾以后,他们就是盛丰集团的控股方。”他冷笑,“穆子昀打算把我们家卖了。而你,高洁,你和她签的股权转让协议,在她打算的这笔买卖里,很重要。你明白了吗?” 拼图在髙洁的脑海里缓慢又清晰地一块接一块合并在一起,拼出来的却是另一个更大的漩涡,恐怖,骇人,毫无预料,她早已经置身其中而不自知。 她的呼吸急促起来,极力发出声音,发出的声音却是在求证可怕的现实:“你……什么时候开始的?"于直又笑了笑,风流的嘴角微微勾起,将背后的真相重重落下:“大概是从阿里山就开始了吧。” 高洁好像被冻水冲刷,冰寒劈头淋下,战栗缓缓散开。 于直继续用高洁已经熟悉了几百遍的调情语调,把冷情的话讲出来:“你我双方还是合作得挺愉快的,各取所需,各得其所,我帮了你,你也帮了我。就当这是一场互利互惠的商务合作吧!最后这—场——”他顿了顿,心头那一点起源得莫名的怒火至今还未消除,这不应当,他的口气重了重,“本来你不就计划着吗?就是被我提前执行了。咱俩起不亏欠。” 高洁脑中的拼图,已被轰然爆裂,目光渐渐模糊,老式酒店的陈旧色彩在她眼前跌跌撞撞,明明应该被固定的光线跟着摇摇晃晃,交织成一张棋盘——就像她被他们披上的衣裙。 那个男人——那个叫于直的男人,就坐在棋盘之外。她内心隐藏的阴谋,一路孤单的图谋、逐日而生的愧疚,一切都被他窥透洞穿。她内心隐藏的阴谋和欲望,早就被捕捉到这张棋盘上明晃晃地盛放,被对方假装入戏的姿态无情地调戏着。 可是,这样一个时刻,听完执子之人的陈述,那样巨大的黑幕以及她愚蠢到极点的行动,瞬间让她的愤怒连释放的立场都没有。高洁蓦地惶恐起来,面对审判,她无可辩驳。 于直看着又怔怔地站到光线中央的髙洁,她脸上原本同归于尽一样的倔强尽数消失,而矛盾也渐渐明晰,取而代之的是流转着的难堪、悲愤、无奈等一言难尽的表情。 她泼他一杯红酒以后,他以为她可能会像髙潓那样激动到歇斯底里,发作到可能令他无法招架。 谁知她如此平静,平静得近乎可怕。 于直原本打算在高浩开口前,不叙—言,但高洁一直无言地站立在他对面,沉默得他好生难耐,于是他破规补了—句:“高洁?你刚才不是还想说些什么吗?” 高洁也想说些什么,张一张口,才开一道情绪口子,震惊冤屈羞怒愤慨愧疚自惭种种痛楚叩门一样袭击过来,痛到她又不能正常发声。 自典礼开幕,她一直在失语状态,在整个棋盘上,她也一直失语,盲目。差一点祸及他人,包括眼前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男人。、于直眼里的高洁将微张的嘴闭上,如他所愿地塌陷了堡垒。 高洁的双肩跟着塌陷,她的嘴唇都不由自主地哆嗦起来。她用最后一点力气摇了摇头,将手指上的戒指除下,扔在了面前的地毯上,戒指在地毯上一路滚动,一直到于直的脚下。 于直看着脚边的戒指——以水沫玉装饰的犬眼,以缟玛瑙点缀的犬鼻,以钻石铺镶出的斑斓犬身,都是以最华丽的外表包裹的谎言。、高洁痛苦地动一动山石落根般的双腿。这是不应该再停留的现场,兵败如高山倾倒,渺小的自己,愚昧的自己,已不能现世。念及此,她终于积聚出一股力量,让她得以拔腿,继而转身,愈走愈快,快到几乎是飞奔到门前,扭开门,踉跄扑倒,又挣扎爬起。 这些动作都落到于直眼内,甚至在高洁跌倒在门前的那一刻,他不由自主地站起来,但也只是站着,没有让自己更向前一步,而是看着高洁又扶着门框爬起来,风中弱枝一样踉踉跄跄地消失在他的视线里。 于直俯身捡起戒指。 这出折子戏终是落幕。 他将戒指放入口袋中,在原地站立了一小会儿,从容不迫地走出门,顺手将休息室大门关上,就像亲手落下这出戏的帷幕一样。 他在门外看到了高潓,高潓的那张脸和高洁差不多惨白,她离他差不多五米远,并不走近。 于直笑着打了个招呼:“潓潓,你好。” 高潓又往后退了两步,她的表情是有些惶恐的:“于直,你太可怕了!” 于直仍是笑着:“潓潓,你在说什么呢?” “于直,我今天过来并不是因为认了输,而是不想输掉姿态。但是来了以后,发现这一切简直……简直不是我能理解的。你太可怕了!你到底在干什么?你和我分手,和今晚的这一切有没有关系?你是不是把我们家都——”高潓问到再也问不下去。 于直说:“你想看的,都看到了。就是你看到的这样。” 高潓猛地摇摇头:“算了,我不想知道为什么了,就算高洁活该,也算我活该。我不想让我自己更活该。我……我走了。”她转过头,像是怕被真相追赶一样匆匆逃离现场。 于直仍是不疾不徐,漫步走入已经散场的大厅。 于毅得意扬扬地迎过来:“善后善好了”他拍着于直的肩膀,“走,喝一杯去。” 于直摆手,他看到了正在协助林雪的助理管理收尾事物的秘书,把她叫到跟前,嘱咐了一些事宜。 于毅笑道:“奶奶是善心人,给穆子昀和她外甥女的补偿太厚道了。” 于直遣走秘书,对于毅说:“穆子昀这员大将,奶奶可是给了你。” 于毅说:“好嘛!烫手山芋嘛!” 于直笑了笑,对于毅耳语道:“也不算烫手,回头你好好把她以前和电视台往来的账务仔细查查。” 于毅心领神会,给于直比了个大拇指:“喝酒去。” 于直还是在偌大的大厅里头立了会儿,走出宴会厅大门前又回望一眼繁华落尽的宴会厅,戏台上每一样残迹都被收拾干净,明天又会重启大门,开始新一轮的繁华大戏。 他跟着于毅走出这剧院一样的百年大楼,外面只有零星的路人,没有了高洁的踪迹。他想,他不能再想她了。 高洁是在五分钟之后,自剧院一样的百年大楼破门而出,在风中一路狂奔,撞倒一位路人而不知道歉,她更不知自己想要奔向何方。 一种痛蔓延开来,如尖利针锥刺进心脏深处,如厚重铁锤敲击在脑门之上,痛得轰轰烈烈、沉沉实实、不分南北。 她依旧处在她的原点,浑浑噩噩地上足发条,既无前路亦无出路地兜转。一直就这样兜转。 高洁不知跑了多久,直到筋疲力尽,忽地踢到一块硬块,才重重摔倒在地上,耳畔只听得沉沉江水流动和呼呼秋风吹拂。四周暗黑无人,只有江水两岸的民宅闪着冷冷的灯光,一星两点,是她眼前冒出的金星。她昏沉而茫然,仿佛梦里不知身是客,不知今宵去何方。 有带臂章的夜巡人路过,好心过来搀扶她:“这个姑娘怎么回事?生病了?要去医院吗?” 高洁推拒着:“不。” 她被陌生人扶起来,才觉出身上的冷。 “快回家吧?现在没有地铁了,前面可以交到出租车。” 她在好心人的指引下,走上被路灯照亮的笔直大道,车站停着暖黄色的出租车,她糊里糊涂钻进其中一辆。 司机问她:“小姐,去哪里?” 高洁下意思报了个地址,司机踩下油门,汽车启动把她的意识也启动,她慌乱地说:“不对,不是这里。” 司机好脾气地问:“那么是哪里?” 是哪里呢?她去哪里呢?她刚才报出的怎么是于直公寓的地址呢?那也是棋盘上的格子,陷她进去的格子。 她小声地无奈道:“我不知道。” 司机没了耐心:“小姐啊,你别跟我们这种做通宵生意的开玩笑,不用车就下去吧!” 可是车内温暖,高洁不愿离开,她扒住座椅:“去常德公寓。”她终于想出她唯一可去的地方。 这里离常德公寓并不太远,也就十几分钟路程,很快抵达。高洁付钱下车,一路跌撞走到“清净的慧眼”工作室门前,往兜里摸钥匙,才发现这件被别人披上的衣服,一点伪装和庇护都不给她,没有衣兜更没有钥匙。 高洁敲了敲门,很快有人开门,里面透出一线光亮,高洁支撑自己的力量已经透支,瘫软乏力地倒头就栽了下去。 她浮浮沉沉地睡着,不知今夕是何夕,时不时不安稳地抽搐一下。睡时无梦,醒时也不觉已醒。等到有人伸手抚摸她的额头,她不得不醒过来。 站在床边的裴霈关心地问:“高姐姐,你有点发烧,要不要去医院?” 高洁迷迷糊糊地先摇头,然后目光与窗外射进来的阳光相触,被一暖,终是再度回归现实。 裴霈提醒道:“我做了点粥,端给你吧?” 高洁没有气力让自己说出“不”,也不想拂了小姑娘的好意,虚弱地点点头。 裴霈熬的粥香糯可口,温软香甜。高洁喝了一口,接着就喝下一碗,望着碗底,看到了穷尽的局面。 一切都已经结束。她已经落下阵,态度糊涂,姿势难堪,毫无值得同情之处,而且——结局和她预想的是一致的。高洁狠狠地咬着唇,心中痛悔到极点,却落不出一滴泪,也讲不出一句话。难看的创伤,深刻的耻痛,屈辱的懊悔,不可与人言的倔强,她强撑着让自己坐着,积攒着气力,可是又迷惘得好像什么都积攒不了。 就在迷惘时刻,裴霈又来敲门,在外面轻轻唤道:“高姐姐。”随后推门走进来,神情古怪为难,向高街伸出双手,左手手心里一串钥匙,右手递来一封信笺和高洁昨日遗留在宴会厅现场的手包。她说到,“刚才有位'路客传媒'的陈小姐来给你送包,留下了这串钥匙和这封信。” 高洁把信和包接过来,打开信笺,信是打印出来的,非常公式化的通知文字,告知她可在下周某日至某某律师事务所签署房产过户协议,自己的联系方式是多少多少,房产就是静安寺后头的那件公寓——这就是她在这场赌局里唯一的获得凭证了。 于直何尝将她放在眼里过?真是一场虚情假意、虚与委蛇的折子戏。但高洁心内的痛麻痹着她的身体,她轻轻合上这页纸,就像放下了折子戏的幕布。 然后,她的声音就能发出来了,她攒了力气对裴霈说:“裴霈,能不能帮我一个忙。” 裴霈立刻说:“当然可以。” 高洁说:“这张纸上有个地址,这串钥匙就是房门钥匙,能不能帮我把房间里所有的女性日用品和衣服拿过来?壁橱里有两个行李箱,都是我的,只需要整理这个季节的衣服和内衣就可以了。” 裴霈真是个灵透的姑娘,笑吟吟地过来抱抱高洁的肩膀:“高姐姐,欢迎你当我的室友,我一个人晚上住老房子真有点害怕。” 高洁柔弱地靠在裴霈的肩头,放松了自己。没有想过漩涡过后还能得到至大至诚的安慰和好意。 大至诚的安慰和好意。 一切都结束了,是的,她一夜之间就失去之前二十多年自她头顶灌入的、扭紧她血肉的发条, 心中的那根弦也跟着断了,她望见了自己的愚蠢和蒙昧,并且因此摔得粉身碎骨。 然后她回到了这里—“清净的慧眼'', 是母亲给予她的最初,也是母亲的遗志。 在这里,她要拾取她碎落的遗骨,重新拼凑出一个自己。高洁心中有个小小的声音在提醒。 裴霈将小卧室的窗帘拉开,室外阳光金子一样洒落进来,公平地普照大地,也普照着她。裴霈笑着说: “晒晒太阳养养钙, 一切都会好的,太阳每天照样升起,生活每天都要重新开始。” 裴霈没有问她缘故,却给予她最好的照顾。高洁有一点点感激涕零,她再不翻身下床, 就太对不住她的好意了。 高洁洗漱的时候,裴霈去了公寓取高洁的行李,她动作很快捷,不过两个多小时就回来了,她请了出租车司机帮助她将两只行李箱和四个大袋子提进门,她气喘吁吁地说: “我把所有的女性用品都拿来了,还有你所有的衣服。” 高洁打开行李箱,裴霈手脚灵巧,在有限的空间里,将她全部的用品都装了进来,包括她自己的,包括于直给她买的——也没有关系了, 她和于直的这一段切皮切不了肉, 实打满算是交割不清楚的。 但从今往后,于直也再无工夫将她放进眼内,她告诉自己,戏已落幕,盈亏自负。 她将唯属于自己的这些物件一一收拾进 “清净的慧眼”,她将自己的心也收拾进 “清净的慧眼 ”。 高洁一直没有和于直的秘书陈品臻联系过户的事,令陈品臻颇为为难,她向于直汇报完公事,便将这桩事情一并汇报。 于直正在签署言楷提交的“创意广告大赛”的媒体预算报告,听完陈品臻的汇报,把目光停在报告的最末签名栏。 阿里山后,几乎高洁全部的行动都在他的意料之内,包括最后结算的无所行动。她在想什么呢?他不能再想了,他不应当继续纠缠在这桩旧事中。 于直对陈品臻说:“事不急,你等她联系你”。 陈品臻对于直的指令从来都会顾及得面面俱全,滴水不漏,她多问了一句:“如果高小姐一直不联系我呢?” 这也在于直的意料之中,他说:“等她联系你了,你再汇报我。” 陈品臻觉出老板的不耐烦,不再多问,即刻告退。 于直是非常不耐烦,但他不自觉,一直到秘书有点噤若寒蝉地告退,他才恍觉,然后扯了扯领带。 那一夜折子戏落幕后,已经桥归桥路归路,包括他和高洁,也包括他和局中众亲。 父亲在宴会次日就拿了行李箱, 自大宅外出长期旅行,要他在亲侄手底下被任意差遣, 这是万万不可能的。 于铮得祖母令,定不会让享福半世的于光华再适意快活而毫无贡献。于是于光华暂时告退,告退前朝于直冷笑:“你比你老子我狠得多。” 至于他的半世搭档穆子昀,果如于直所料,神色如常地去于光耀和于毅父子跟前报到,大半世商界戎马生涯,早练就她泰山崩于前而不动于色,他们的仗还没完全结束。 祖母林雪次日就找来合作多年的邱律师,姜是老的辣,祖母拿出所有人都不知的私房财产增加注资,将众人的股权稀释。 这一回于直和于毅均无异议,也无立场提出异议。林雪在注资前,已同他俩和于铮开会,用长辈劝慰的口吻开诚布公讲道:“这是我最后一点私房本, 我连同我一世的身家都和 ‘盛丰' 融为一体了,肉骨不分。从今往后,谁都不要打着连同外人分我骨肉的主意。但我也尊重你们的意见,你们年轻人有年轻人的想法,我管不了你们几年了。就看这一年, 你们各自业务同比增长百分之三十,明年就启动IPO.我老人家决不食言。” 祖母给予的条件指代不明,于直颇有隐虑,但未同于毅之言。林雪私下同他叹息:“阿直,以后做事要缓和,不要逼别人也不要逼自己,奶奶是管不了你多少时间了。” 林雪的决定也意味着于家解体。 于直忽生几分萧索,他把言楷的预算批示完毕,发了一封会议邮件给卫辙、言楷和相关高层,他目前更需要进入他的事业角色,无论如何,祖母嘱咐下的目标, 是他务必要达成的。 算回报,亦算补偿。 高洁在常德公寓的工作室休息了三天,每日准时吃饭,其余时间玩命做设计。 拿来工厂打样品给高洁检査的岑丽霞又汇报道: “梅先生好多天没有出现了,我昨天去工厂的时候,他们问我要打样费用。他们和我们不是都算梅先生投资的吗?所以一直不收打样费用的吧?” 这一语立刻提醒了高洁, 从夜宴之前的某日开始,直至今日,她真的有近半个月没有见到梅先生了。这几日她陷在私人的情绪中无法自拔, 也没有关注到这桩离奇的事情。被岑丽霞一提醒, 她猛地惊醒,立刻就拨梅先生的电话, 奈何对方一直在关机状态 .事态的异常让高洁不得不打起精神,亲自去了梅先生的公司找人,在前台讲明身份和来意后, 接待她的是对方法务部一位姓林的经理。 林经理说: “高小姐,很抱歉,因为最近要处理的事情很多, 一直没来得及找你沟通这个事情。” 高洁担忧地问:“梅先生去哪里了呢?” 林经理说:“是这样的,梅先生现在不太方便出来,他上个礼拜在瑞士滑雪出了意外,伤势很严重,目前公司运营事务是由他的太太任总经理管理。” 高洁将手按住心口: “这太意外了,梅先生他现在情况怎么样?” 林经理没有回答高洁的问题,却拿出一份协议给她:“高小姐,新任总经理在查验和评估各项投资时,对一些业务线做了调整。几间珠宝加工工厂已经卖掉,关于和您的合作,我们准备撤回投资,这份协议是按照当初您和梅先生签署的《投资协议》拟好的《撤资协议》,麻烦您签字。” 高洁一时怔住,将信息消化半晌才问:“你们要撤资?” 对方显得极不耐烦:“是的。如果您有任何问题,我们将通过法律程序来解决。” 高洁只觉得头壳像被斧头劈过,“哧哧”痛起来,一时无法将通盘的问题考虑,她说:“让我回家看一下合同,然后给您答复好吗?” 回到工作室,高洁站在门前良久,一直看着那一块写着“清净的慧眼”的木牌。木牌是她存心做旧, 纹路斑驳曲折,就像她斑驳曲折的现状。她手里捏着那纸协议,紧紧握住。 不过几日,所有她短暂拥有的就像魔法所施, 一夕就要离去。有什么堵在她的嗓子眼,只怕翻出来就是一口鲜血。 高洁抚摸着木牌,呆立好一阵,才掏出朝匙开了门,室内传来岑丽霞和客户的声音。 “罗太太,两天就要交货真的太短了”。 “水沫玉本身不值什么钱,我就是喜欢你们Jocelyn 的设计才把这笔生意放到你们这里来,小姑娘你这个意思是赶客了?” 岑丽霞看到走进来的高洁,就像看到救兵,过来报告:“Jocelyn,罗太太想要定制一条项链,两天就要交货,你看看我们来不来得及?” 罗太太朝高洁倨傲地笑一笑,高洁认出她来。她是由梅先生介绍的一位大客户,家里很有些背景,在影视媒体社交圈很吃得开,她的丈夫正是去年一部收视率极高的古装片的男主角罗风。梅先生介绍她给高洁时就特别嘱咐过:“做好她的生意,就等于拿到了一个很不错的娱乐圏宣传资源。” 高洁曾将自己设计里最得意的几件作品推销给她, 很受她喜爱, 下单十分豪阔。 就是这位罗太太傲娇凌人,常提出严苛要求。她看见高洁,便不客气地讲道: “Jocelyn,这是我要送一个快出国的朋友的,她四天后飞,所以无论如何你要帮我搞定。我要你新的设计,没有对外销售过的。” 罗太太咄咄逼人地看着她, 岑丽霞则是为难地看着她,都让她突然清醒了, 她清醒地明自己不可为私情而矫情,当下放在她面前的困难,是她需要想办法跨越的。 这个清晰的让她振作的理由呼之欲出,高洁立刻就有了反应。她对罗太太说:“我最近刚做完一个设计,您看一下。” 她打开笔记本电脑,调出最近完成的一件吊坠,坠形是一条小帆船,尾稍上扬,在同样水沫玉雕成的浪潮中腾跃,似为浪潮颠覆,又因支在浪尖那一处可立足之地而又能扬帆起航。 罗太太一见倾心:“我就知道你的设计不会让我失望。这个好,立意高远,造型别致。你的设计最难得的就是充满了生命的气息,比蒈通的设计师高明很多!” 当下她就拍板要下,并支付定金。临走前问高洁:“两天内可以完成? ” 高洁保证:“现在只需要制作了,所以没有问题。” 罗太太走后,岑丽霞轻叹着问高洁:“这个设计真棒,Jocelyn,你是怎么想到的?” 髙洁愣怔片刻,她已想不起因何而设计了这款浪潮上的小帆船,也许是在她因为复杂的情绪而不知前途的路向时有感而发。她看向自己的设计,浪期上的小帆船突然但并不偶然地给了她此刻的灵犀。 只要有个立足之处,就有了新的路向。过往种种,爱恨情仇、冤屈愧疚,统统该沉入浪底,绝口不能再提。“清净的慧眼”是她不能再失去的,她有振作的理由,必须将泪逼回,唯有实干。 髙洁带着设计,亲自去了梅先生原先在扬州的珠宝加工厂。果然加工厂已经过户他人,为她打样过几件作品的老厂长老王对她很客气,同她说道:“现在我们有了新老板,不能像以前那样合作了,要合作就要实斧实凿地来。” 、髙洁是听明白了,说:“那么我们就实斧实凿地来,我和你们签供货合同可以吗?由你们全权为我进原料和加工。” 老王没想到髙洁如此当机立断,说道:“高小姐是爽快人。”他提醒说,“只是梅先生他们家肯定也从你那边撤资了,资金方面你行不行?” 老王到了髙洁面临的—个关键问题,她回到工作室后,将各种开支一一列明,已支项里有工作室现在的人力成本、场地租金,预算项内还有未来要支付的生产成本、销售成本和营销成本。 最后,高洁将自己的存折拿了出来,喃喃自语:“妈妈,您在我最困难的时候,给了我最大的底气。” 也就在第二天,高洁将《撤资协议》签好后,亲自登门交还给了那位林经理。林经理大为诧异,不免敬佩高洁作风爽利,不想其他合作者那样死缠难打,所以他也就由衷祝福:“高小姐,祝您一切顺利。” 做完这桩亊后,髙洁又奔赴扬州,结算了之前的打样款,也支付了罗太太预订的那件吊坠的货款。 老王的工厂有技术娴熟的老工人和成熟的流水线,当日就将帆船吊坠成品交到了高洁手中。 按时拿到成品的罗太太当然惊喜异常:“Jocelyn,你做事情我太放心了。” 她又问:“听兑梅先生家里出了点事情,有没有连累到你?” 高洁只是温和地笑笑:“按照合同解除了和梅先生的合作,我现在是‘清净的禁眼’的唯一老板了。没有什么太大影响的。” 罗太太点点头:“我很喜欢你的契约精神。”她说,“我这里还有桩生意。不知道你有没有空做? ” 高洁想也不想:“当然。” 罗太太说:“五个月后有个演艺界的老行尊做七十大寿,会办一场很大的寿宴,有很多圈内达人参加。我想送一件与众不同的礼物,老人家很軎欢吴门画派的东西,你看看能不能帮我做作殊的设计。到时候,我带你一起参加这个寿宴,你多准备一点产品目录带过去。” 高洁仔细听着,听完登时就明白了罗太太的用意。自夜宴后一直未曾落泪的髙洁,忽地就热泪盈眶,她低着头,逼回泪,没有让罗太太看到。 上局已败,她已心死,以为自己就此万劫不复。谁知败局之后接连的凄怆淋滴的坎河不容她有丝毫的颓废,推着她往上攀援,也真是另一条未曾料到的生路。也未曾料到仍有人对她抱以期待,若不继续向上,另闯一番局面,实在对不起这一番为人所看重的契约精神。 髙洁坚强地台头,对罗太太说道:“罗太太,谢谢您,也麻烦您了。”她将感激落实到行动上,“我—周后给您构思,您满意的话,我会用两到三周出设计稿,再之后四个月的制作周期是足够的。” 同罗太太约定后,高洁将裴霈和岑丽霞叫到跟前,同她们坦白:“梅先生从我撤资了,所以今后‘清净的慧眼’的资金流会很紧张。我会先做定制的业务,防止压货压款。这样我们可能不会像之前那样顺利。” 裴霈一点就透,问高洁:“髙姐姐,你不会不付我稿费吧? ” 高洁说:“不会。” 她笑:“那么哪天你不付我稿费了我再计较。” 岑丽霞跟着说:“我也一样。” 高洁握了握她们的手,只觉自己历经了沧桑和劫难后,还能感受到这些鼓励,这就是对她最大的尊敬和支持。她真诚地说:“谢谢你们。这个品牌是我的开始,我不会半途而废,我也会给你们一个交代。” 高洁就此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让自己仍有资格坐在这间“清净的慧眼”工作室里,仍有资格和愿意陪伴她的合作伙伴共同奋斗未来的事业。 就这一段日子,她忙得似陀螺一般,分秒必争。白天招待客户,傍晚同网店运营公司沟通网店设计开业事宜,晚上忙设计,做设计时还不得不应付罗太太时不时突发奇想的刁钻建议。这些工作全部在工作室内完成。 为了不挤占裴霈的睡眠时间,高洁买了一张高低双人床。裴霈贴心地笑称又回到求学时代,十分开心的样子。 高洁的私心里也很满足,夜里她做设计时,有裴霈相伴写剧本,人声气息陪在左右,她不用胡思乱想其他。 此时的高洁,不愿独居,好像不能独居是和于直同居后的后遗症。她已逐渐真正地害怕孤独,也正式直面着这份害怕。 就像宴会那夜的不能发声,也逐渐变成了后遗症之一,尤其近日发作得越发严峻,咽喉时常被什么堵住而忽然失声,有一回发作在同网店代运营公司做网店设计确认的关键当口。 这次洽谈结束后,裴霈关心地问她:“高姐姐,你先去看个病?” 高洁还在强自支撑:“我没事。” 裴霈说:“小病拖着会变成大病,这也是对工作的怠慢。” 高洁一想也对,这时候的自己是不能够垮的,她不敢怠慢,第二日就去了医院。 高洁自小就是胡打海摔不易碎体质,不会经常生病令母亲操心,一年中间绝少往医院报到。这是她来到上海头一回去医院就诊,很是找不到北。经过预检,去了喉咙科候诊。排了老长的队,终于轮到她时,主诊医生先是做了例行检查,发现她的喉咙有些炎症,开药前随口问了一句:“最近有没有性生活?” 高洁一愕,这教人如何回答呢? 医生一句话,瞬间将她拉回月圆夜假婚房里的荒唐时。那才是一切局面中最难堪的局面,难堪到高洁竭力想将之彻底自脑海中抹去,难堪到高洁在事后根本忘记了于直当时带着怒意的行动并没有让他们来得及做任何保护措施。 医生也许发觉高洁的难堪,便好意解释:“有些早孕的病人因为反应会并发咽喉炎,如果不说明白,我们糊里糊涂开了消炎药就不妙了。你不要介意啊,一般我都会问问年轻女病人的。” 高洁期期艾艾,七上八下:“我……不知道……” 医生看她的面色就看出些许意思来,转手开了一张验血单:“你去抽个血,查查HCG.” 高洁瞬间好像看见夜宴里那个冰凉的漩涡又在向她缓缓移近,裹挟着另一个审判。 一个小时以后,坐在她面前的妇产科医师通知她:“早孕二十八天,封闭抗体阴性,尽快找——”医生再次低头确认了一下高洁医疗卡上的个人资料,谨慎用词,“孩子的爸爸一起过来治疗。” 高洁浑浑噩噩地盯着医师手里的验血单,昏昏聩聩地听着那些专业术语。 这宗命运的审批果然轰然降临,甚至百上加斤,重锤在她身上,又陷她于漩涡之中。 高洁在浪里忽上忽下,无法组织好思路和语言,垂首半天,只是能抓住那一星半点儿的提示,糊涂地问:“怎么治?” 医师看眼前的女病人脸色青红难辨,手足无措,耐心地一次性讲完整:“这种疗法要从孩子的爸爸体内抽取一定量的外周血进行离心沉淀机淋巴细胞分离培养,再输入女方前臂皮内,增加女方体内封闭抗体的水平。你回去好好想想,但是时间不多了。” 从妇产科门诊室出来时,高洁无力地靠着医院的长廊站了好一阵子。攘攘人流在面前涌来又涌去,在她眼里旋啊旋,她又看不清方向了。本以为可以勉力重新起航,谁晓得一个浪头又被击下。 高洁抬起右手,右手冰凉,她放在腹上。 这时候才有了真切的联想,那里面孕育了一个意外的生命,陪伴了她二十八天,就在她以为孤独无依的时候。 可是,生命传承自她,也传承自绝无可能再有牵连的于直。这便像一条绳索,又拉她进过去不久恐怖至极的那盘棋局。可是……可是,她尚未决定是否要他,医学的审判便毫不留情地告诉她,他的去留已非她个人所能决定。 高洁走在太阳底下,心头凉的彻底,影子行得寂寂,也许想了很多,但是千头万绪最后化作一头云雾,她身困其中,在路上转了一圈,又回到了医院。 她并不十分清晰自己来医院的目的,只是径自走到了妇产科。她听到诊疗室里的医生问病人:“真的决定流产了?”她看到双肩瘦削的女人缓缓地点着头。 她好像看到了自己,受惊一样退出几步,坐倒在走廊的椅子上失神。她听到了附近不知是谁正在训斥着谁。 “自己制造的生命,自己不去承担,是把自己的失责强加在一个新生命上,剥夺掉别人的权利。你的境况艰难,可以理解,但你有什么权利这么做?这是谋杀!” 高洁惊跳着站起来,眼皮好像跟着一块儿跳起来。她想起来了,在好几年前,曾经在她手上失掉的那条生命。她无所遁形了,拼命想要找个遁逃的地方,仓仓皇皇地离开了妇产科,又走出了医院,外头日光很烈,照得她灰头土脸。 她漫无目的地沿着意识中的路走着,远远的钟声传来,是静安寺里的佛钟,穿过阳光和她混沌的思路,重重地敲击她的思髓。她受到牵引,走进闹市中的这扇庙门,站到了院落中央,望向魏巍殿宇,被巨大的庄严所笼罩着。目光所及的是院落内承载香客许愿硬币的铜塔,许愿的人们将硬币抛上,有的落进塔内,有的掉落地上,于是他们有的欣喜,有的失落。 塔上镌刻的是这样一行句子:“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儿时听母亲念过千百遍的句子,而今仍是不懂不透。 高洁辨不出自己的悲欣,只是站立在远处,也许过了十几分钟,也许过了更久。 一直到身边拥来了一群人,领头的是位苍发长者,在铜塔面前摇首:“不珍惜现在拥有的,却寄望将来的给予,是不应当的。” 高洁心中茫茫地在问:“为什么”,现实里也有人在问“为什么?” “因缘和合,缘起缘灭,瞬息即逝。凡人最大的责任,只有在当下好好活着,好好对自己,好好对别人,好好承担你必须要承担的人。这是谁都有的权利和义务,过好此刻,就是好过一生。很多人都不自知。” 是吗?高洁想。 在香烟袅袅中,她好像看到自己的生命正随之流淌,从没有一刻像现在这么清晰而明确,她的生命里牵连进了另一个新的生命,在她的当下,也在过去让她恍恍惚惚的二十八天里。一切因她过去乱七八糟,稀里糊涂的二十八年的生命而起。 可是,小小的生命是无辜的,是她在此时此刻唯一拥有的。 高洁将手覆在小腹上,平坦得没有生命的动静,但分明已存在。在祷告的袅袅香烟里,她看到了握着八岁的她的小手转身的母亲。 母亲坚定地携她走过的每个当下,母亲临终前谆谆嘱咐的放下。 高洁的泪终于潸然落下,在寺庙喧哗又空寂的正中央,往事如露如电,在她眼前闪过,最后也不过是梦幻泡影,已经过往她在正日之下痛痛快快地哭着,泄洪一般,流淌出蓄势已久的无助和孤独。 留下孩子,就像做出保住“清净的慧眼”的决定时一样,高洁知道自己会面临什么。而比保住“清净的慧眼”更艰难的是,决定把孩子留下的那刻,她不得不再次站回那张棋盘内,寻找她暂时的位置,面对她不愿意面对的人。于直,或者穆子呁,或者于氏家族。 但再度入局的目的已经不一样了,只是她备战的时间并不多,唯一的安慰则是,这一次不是孤军奋战。 高洁想了好几天办法,最终选择的方式是先将电话拨给了林雪。电话拨通那刻,她斟酌着称呼:“于奶奶,我是高洁。” 髙洁将林雪约至她们常去看画展的上海美术馆附近的本帮菜餐厅喝下午茶。她提前半小时抵达,在偌大却无几桌的大厅内,将一壶白水喝至涓滴不剩,林雪准时走进餐厅大门。 高洁站起身恭迎。 林雪走至她面前将她细细打量:“孩子,你瘦了不少。” 高洁垂着头:“于奶奶,对不起。” 林雪坐下来,高洁仍站着,林雪没有让她立刻坐下,而是唤来服务员点了一碟千层糕和一壶碧螺春。她说:“我老人家喜欢吃些绵软的甜点。” 高洁站着,朝林雪鞠了一躬。林雪倒不意外,但有些动容。她笑:“这么万不得已的‘对不起’,你还能这么真诚地说出来。”她握一握高洁的手,“坐下来说吧。” 高洁被老人家点破动机,无比羞惭,依言落座。 “于直把话和你说开了吧?”林雪问。 这是高洁在夜宴后头一回听到第三人提到这个名字,心中莫名一阵痹痛。 她点点头。 “那你还有什么想和我说的呢?”林雪问,定定地看着高洁,“或者你有什么忙想让我帮你的呢? ” 第二次被点穿动机的高洁埋下首来,无颜抬头,咬一咬唇道:“我犯的错,虽然有我的原因,当然,那原因很愚蠢,但我差一点做了对不住您家的事情,这是我的罪过。” 林雪点头,面色和煦,但是趋然不动。 高洁惴惴的,服务员稳稳地将茶壶端上,她伸手接过来,亲自给林雪斟上这杯碧螓春。 清澈的茶水冒着腾腾热气,高洁心头坚定了勇气。 她放下茶壶时,,轻声轻气却又掷地有声地告诉林雪:“于奶奶,我怀孕了。” 正待端起茶杯的林雪闻言仍无异色,也不开口,只稍顿一顿手上动作,随后继续端起茶杯,优雅地吹开热气,抿上—口。 难堪的是高洁,面对世界上唯一会让她惭愧的人,说出她感到惭愧的话,但也是不得不说,就像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她总是面临着许许多多的“不得不”,而这次,同以往不太一样,是她所必须担当的责任。 高洁随着林雪一起沉默了半盖茶的时间,甚至忘记为自己倒茶,她忙着整理措辞,想将复杂的事情说得明白一些。她也有一点害怕,害怕一些必然的误解由此产生,影响面前她所尊重的长辈的判断。 高洁鼓了一阵勇气,再度开口: “于奶奶,我没有别的需求,只想要于直来救我的孩子。” 林雪纹丝不动的表情终于出现一丝波动,她的目光移到高洁身上,缓缓向下,被面前的桌子挡住,她便问道:“几个月了?” 高洁面上一红:“一个月。”又喃喃地自言自语一般,“幸好也只有一个月,发现得早。”她抚住小腹,她最近时常笼着双掌,做成堡垒的形状,用这个保护的姿势抚摸小腹。 林雪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关切,问道:“这个孩子是怎么回事? ” 高洁老老实实地回答:“我被查出封闭抗体阴性,需要于直用他的血配合治疗,不然我可能会失去这个孩子,我不想失去这个孩子。”她急迫地追述着, 期望能够表明自己的清白心意,“我可以签署一些必要的合同,保证不会再涉及您和您家族的利益,唯一的交换就是求你们帮我保住这个孩子。” 林雪又问:“为什么呢?年轻的女孩总会有更多更好的选择。” 高洁轻轻说道:“他是我的责任,我唯一的家人,我没有办法放弃他。” 林雪推开面前的茶杯:“你没有想过这个孩子出世后你会遇上什么样的情况?” 高洁点头:“我想过了。我就要做妈妈了,要担负一条生命未来见十年的养育责任,这不是游戏,是我和他未来几十年的人生。但我做好准备了,我会竭尽我所能给他我能给的一切,和他一起重新开始我们的人生。其实——”她顿了顿,又将那个名字说出来,“我并不期望也没有资格再从于直那边得到什么,事实上——” 羞愧地垂下眼帘,鼓作气将全部想法叙述完整,“我和他的情况也不适合再有什么牵扯。可是这个孩子出现了,我就必须面对。我并不想用这个孩子再从您的家族或者于直那里获得什么,要确保这一点,该签署怎样的法律文件,我都会签。” 林雪笑着摇头:“你太急迫了,孩子,一股脑讲了这么多。” 髙洁再度低下头:“这事情很荒唐。” 林雪说:“你只是想于直救你的孩子?” “是的。” “孩子生下来没有合法的身份,这样真的好吗?” 高洁苦笑:“我只能用我力所能及的方式来补偿喉他。” 林雪和荡地问道:“高洁,你知道于直父母的情况吗?” 高洁一愕:“一点点,我的表姨,和他的爸爸——”她再度难堪咬唇,“畸形的关系。” 而林雪问道:“于直一定没有和你谈起过他的妈妈吧? ” 高洁点头。 林雪给自己斟上一杯茶:“于直的妈妈在他八岁的时候就去世了,那之后,他混了很长一段日子。” 高洁颇为困惑地看向林雪,林雪看向窗外的车水马龙,热闹熙攘背后,每个人有每个人的风霜。林雪很少向外人聊起自己家里的风霜,揭开家庭的疮疤,心头不免隐隐作痛,口气不免轻微颤抖,但因渺渺的直觉和希望,她平平静静地娓娓道来。 高洁安静坐着,听着林雪口中那个有一点熟悉而又非常陌生的于直,失去母亲后自暴自弃的少年,让她感同身受的孤维在泥掉里的挣扎成长,孤雏的孤愤和孤勇、偏执和执拗,她的心好像被一双熟悉而冰凉的手包裹着,有所感知, 又无法深探任何感知,有一种酸涩的感触茁壮而生,又有一种苦涩的怨怼悄然逝去。脑海里浮现的是“潮湿的心”里那个笑容,在黑暗里明灭着、吸引着, 擒住了她的心;又浮现夜宴舞台上那冰冷的目光,刀锋一样制止了她想要靠近的欲望。 不过半刻钟,林雪已经讲述完毕,她将声调平稳下来:“于直对他的爸爸有意见,对穆子昀有怨恨,都是这个因,这个因才有了这个果。” 高洁的情思是被打动的,但是心情是无托的,半晌无话,良久,理清全部思绪,才对着林雪有几分期许的眼睛,诚恳地讲:“不瞒您说,我——有点害于直,我现在这个样子,只能先管好我自己了。” 林雪笑了笑,坐在她对面的晚辈和盘托出的心意和决意,她听明白了,其中有坚定的决心和明确的目标,还有不容再度相劝的坚决回避,但是想要回避的偏偏不得不去面对。她的直觉得到印证,她也尽出全力,决定并非由她决定。 林雪有些疲累地叹了口气,说:“高洁,做任何事情不是不任何回报就不用付出任何代价的。”她看着高洁惶惑的脸,“你为什么会先来找我呢? ” 高洁坦诚地说:“您不会不管自己家的孩子。您把于直的哥哥带回了家。” 林雪又笑了,说:“是啊。所以呢,你吃准了我会帮你对吧? ” 高洁默然,等于默认,林雪说道:“我可以给你一些能胁迫于直帮你的助力。”在髙洁的脸上现, 出一点点欣喜时,她继续不紧不慢地说道,“我也有个要求,我希望这个孩的身份是合法的,他必须在他父母有合法婚姻的前提下出生。” 高洁的欣喜化为乌有:“于奶奶,这很……难办。我对于直……真的没有任何想法,除了这件事情,也不会再有其他牵扯。”:林雪站起身,已是想要离去的意思,她要留给年轻人思考的时间:“高洁啊, 你也要当母亲了,将来会面对更加艰难百倍的事情,就先把这一件当试炼吧!如果不能处理好和孩子父亲的关系,在未来的二十年甚至四十年,都会给孩子带去深远的影响。你瞧,你和于直,就的例子。” 林雪的最后一句话,就像一枚透骨钉把高洁钉在原位,击碎她小半生的迷惘、不忿和苦痛,但也使得她再也不能动弹。这是最大的软肋、最大的困难,也是不得不面对的艰难,不得不解决的问题。 高洁目送着林雪离去,不能言语。他们于家,总是能令她不能言语。她又将手笼上小腹,喃喃地道:“妈妈没有想到事情会这么难办。但是——”她深深吸一口气,调整了视线,落在窗外。窗外划过两条电线,上面停留着一只麻雀,细细的脚肢紧抓着细细的电线,扑棱着翅膀,斜首望向夕阳。夕阳的光笼在麻雀的头顶,它是世间最平凡的一只鸟。 曾经,她以为自己是无脚的鸟,没有方向,没有目标,只能靠不停歇的飞翔维系散漫而去向不定的生命,落地的一刻就是死亡。她的手在小腹上温柔抚摸,真切感受到脚踏在结实的地上的那种感觉。就像窗外这只踏在纤细电线上的小小鸟,她知道自己生出了双脚,落在了地上,有了去向,更知道来向,现在需要的是脚踏实地一步步往前走,去翻越一个个困难,去完成她越来越的人生任务。 可是,她不由自主地想起另一只无脚的鸟儿,那是她不择手段过而又被事实证明是她力所不能及的,将来也不该有任何的期望,才能就此真正两清。 高洁生出沮丧来,她唤来服务员,叫了一杯白水,将林雪没有用过的千层糕全部吃完,将空虚的胃填满,勉励自己填满缺失的气量。 第二章 为你钟情,倾我至诚 也就在次曰的这个钟点,高洁给林雪拨去了电话,说:“于奶奶,我想好了, 我会按照您的建议去做,只要能救我的孩子。但是我也有个要求,我和于直有了合法的关系后,不管发生什么情况,我希望,这个孩子可以一直在我身边。 在任何情况下,我都会是一个合格的母亲,请您相信我,请您帮助我。” 电话那头林雪的声音带着些许笑意:“我晓得你的需要了,我会让我的秘 书Vivian联系你具体怎么办。高洁,作为这个孩子的曾祖母,我很感谢你的选择。"高洁嗫嚅着,也感动着:”于奶奶,您不要这样说。我很惭愧。“林雪说:“一个人想要完成自己的目标时,难免伤及无辜。人活在世上,难免被人伤害或伤害别人,但只要把事情做到问心无愧,也就无憾了。” 高洁握紧了手机,也下好了一个新的决心。她看到了麻雀迎着希望重新振翅,她知道她也需要开始一段真正长久的面向光明的旅途。这不是命运的别无选择,而是命运的重新选择,她需要勇往直前,而第一件事情,是将于直约出来正正经经地沟通。 这很难办,高洁思忖。夜宴之时,于直立意已决,她被一击即中,也再无翻身余地。她在惊骇、恐惧、愧疚、怨恨之余,也知道同于直的一切情谊已算完全了断了。如今,在林雪那一番于直的幼年往事的陈述后,她的怨恨就像那—只滑翔离去的麻雀,没有留下一丁点痕迹,但是余留的惊骇、恐惧和愧疚仍旧捉着她。 这种情绪在她给于直打了四通电话,于直都没有接起来而得到印证。 于直任由手机振动,在秘书陈品臻一脸“您是不是先接个电话”的疑问里,示意陈品臻将该汇报的事情汇报完毕。 陈品臻除了汇报公事,还汇报了一宗事情:“林雪的秘书Vivian亲自接手办理了静安寺公寓过户到高洁名下的事宜,而高洁没有拒绝。” 于直看着振动的手机,心头腾起一团火,又莫名地熊熊燃烧起来。等手机不再振动后,他的火仍未灭。陈品臻正巧汇报完毕,请求指示:“要不要问问Vivian细节? ” 于直说:“不用了。” 陈品臻领命,她了解上司最近这段时间实在太忙,又恢复到创业阶段时每日工作到凌晨,各个会议连轴开,三餐不能正常顾及,最后不得不睡在公司的强度。她又汇报了另外几件公事,得到于直的指示后,整理好手边的文件退出, 正巧卫辙推门进来,她为他们将门掩牢。 卫辙带着很大的诧异说:“有个意想不到的人要约我谈谈,请我叫上你一块儿。” 于直正在审核言楷提交的又一版广告片宣传方案,头也不抬“说人话。” 卫辙说:“高洁。” 于直将手里的文件扣到桌面上,动静很大,在卫辙的意料之中,他笑得无奈:“看看,我就知道你这态度。她五分钟前刚给我电话,要我和你一块儿, 在明天下午给她一点时间,她要和我们谈谈。”他笑着笑着挠挠发鬓,十分不解,“我就是奇怪,和你谈就行啊,干吗要拖着我? ” 于直同高洁的这点恩怨,在盛丰夜宴上,让周遭的亲属有了个大概的心领神会。卫辙没有追问于直,但他所闻所知的也足够探到这段恩怨的核心。因此,高洁突如其来的来电,带给他的惊讶不在于直之下。 于直果然是生气了,绷紧了表情,盯着自己手机上面的四个未接来电,问卫辙:“你们以前认识?” 卫辙赶紧竖起双手:“天地良心,我就在那天晚上远远看过她一眼,这通电话是我和她头—回说话。” "她说什么? "“问我是不是‘路客’的卫总,我说是啊。又问我最近有没有空,我说时间有点儿紧。她说急事,我说那就必须有空了——” “说重点。”于直站起来,踱到落地窗前,窗外一眼望去未受季节影响被照顾得一如往常的绿茵草地,都无法阻止他内心的烦躁。 夜宴之后,诸事落幕,各归其位。他大刀阔斧的事业已经扫除最大的障碍,一切顺利,他得偿所愿,力争的领域更上层楼,生活的状态回到原点,这才是属于他的生活。 然则,有些东西还是被改变了,决定亲手落幕时的坚决被莫名的心绪日渐瓦解,不知何时滋生出的一股烦躁开始日积月累,越来越强硬地占据他的内心。他用忙碌的工作挤压掉这段烦躁,他强令自己回到创业初期的忙碌状态,甚至忙碌到谈冯博监制的剧本演员合作及言楷主管的广告大赛这一类具体执行工作都亲力亲为。这样他就无暇顾及任何闲杂情绪。 试验过后,于直自认效果尚算不错,但是被高洁的第一个电话击溃。他看到手机屏上显示出高洁的名字,随着手机跳跃着,再度跃入他的眼帘,轻轻巧巧地就让他烦躁起来。 于直从裤兜里掏出烟,还没来得及再掏出猎犬打火机,就被卫辙一把抢走:“办公室里禁止吸烟的规矩可是你定的。” 卫辙看着于直重重坐回办公椅内,说:“你的这位……?他根据于直的反应调整了用词, ”前女友,看起来不太简单。能叫我一起谈的,显然不只是你们的私事。“于直又将双手握到颈后,为卫辙所不见的,他的双手在颈后紧握成拳。 他布下的网、掌握的局,和网住的她、局中的她,都不应该发生类似眼前这种意外。高洁为什么会来电话?这是于直的第一个念头。高洁怎么会允许自己给他打电话?这是于直的第二个念头。 与高洁了结这段戏以后,他想过他们可能会产生后遗症需要再去扫除,一思考这个问题,立刻又推翻。一种直觉让他知道高洁不会做无谓的行动,夜宴之辱一击即中,他了断的不仅仅是自己的杂念,还有高洁任何翻身的可能,高洁也不会给予自己这种可能了。这样他们才能真正两清,他期望有这种两清,两清之后,再无影响他的牵挂——他不想要的牵挂。那之后,他就真的再不打听关于她的种种。 高洁却打来电话。四个他未接起,最后—个,她耍了手段,让他迎战。 好得很。于直松开双手,对卫辙说:“那我就跟你一起去谈呗!” 在同于直进行这番至关重要、决定自己腹中生命命运的谈话前,高洁先做好了几重准备。 她先找了一间律师事务所拟了一份声明,内容是她承诺在有生之年,放弃以任何方式继承于氏家族及盛丰集团的任何财产,并且带齐资料去公证处办理了放弃承财产公证。 除了这份声明,她还请律师给了她一份离婚协议书,根据她的需求修改了一些条款,然后她在上面签好了名。 她同时拜托在台湾的张自清律师为她办理无配偶证明等一系列台湾人士在内所需的文件。 之后高洁便去医院报到了好几回,预约了妇产科的主任医生,对自己的身体进行详细的检查。 姓徐的主任医生建议道:“应该怀孕前做封闭抗体治疗的。虽然目前检査下来,胚胎各方面的指标还算比较正常,但为了以防万一,进行封闭抗体治疗的时间不能再拖了,最好下个礼拜就开始。” 高洁想也没有想地说:“好的。” “那就给你定下周一,带孩子的爸爸一起来检査,没问题吧?” 高洁再次想也没想地说:“好的。” 但是林雪的秘书Vivian找她签房产过户协议时,她犹豫了,她拿出公证过的声明递给Vivian:“其实这个文件我复印了两份,这份原件想要请您带给于奶奶。” Vivian拿起文件,仔细浏览一遍,特别惊异地问高洁:“髙小姐,董事长没有特别交代过要您签署这些文件。”她自觉事情难办,便当即给了林雪一个电话,讲了两句话,将电话递给髙洁。 林雪在电话那头,对高洁语重心长地说:“高洁,我希望你把公寓收下来,就当我这个做曾袓母的给曾孙—个见面礼。”在高洁想要开口拒绝前,她又说道,“你该签的声明都签了,我相信你的操守,也相信你没有任何私心和野心。但是,你没有权利代替孩子拒绝他父亲家族的亲情馈赠,这是他应该得到的东西。 髙洁没有说话,林雪继续说道:“还是要为孩子争取他应得的,他生下来就是于直的法定继承人,他有他的权利,你这个做母亲的也不能剥夺。你要先学会接受合情合理的馈赠, 就当安慰一个老人家的心, 而且你现在非常需要一个合适的家,你的身体情况也不允许你和别人挤在一个小房间里,对不对?” 高洁沉默着,想着林雪的话。林雪的话确实提点了她,她认识到她的身体最需要什么样的安排,她需要工作,更需要将腹中的胎儿安置好,一个良好的居住环境实在太重要了。她已在四处物色合适的居住地,要离工作室和医院都近的房源不太容易找, 她刚来上海租住的老石库门已经被重新租了出去。其实, 林雪建议她住在原处,是让她心动了一下的。有一种羁绊隐隐约约地让她留恋着这个小屋,她一点点收拾出来、比她二十年来住过的所有的“家”都像她的“家”的地方。但是,她早已打定了主意,不可改变,也不会动揺,这是她给自己立的操守。 高洁在片刻的感激和感怀后,十分歉疚地对林雪说: “谢谢您,您已经很照顾我了。这个房子太贵重,高于我所能承受的,您就当租给我住。我住在这里的期间, 这里就是我的家。” 林雪怔了老半天,或许没有预计到高洁过分的执拗,最后只得一叹:“行吧,我不强人所难。” 挂上电话,高洁依旧歉疚,对林雪,也对腹中的孩子。她一心一意地争取留下这个孩子,但是对于孩子的未来,已经注定有着不可避免的亏欠,使他自出生之日起, 就被剥夺了许多他原本在法律上应当获得的权益。高洁苦笑, 没有关系,她会拼尽全力补偿她的孩子,给予他的未来最有力的保障。 隔几日,林雪又亲自给高洁一个电话: “房子的事情我不勉强你,你想租就租°但我作为孩子的曾祖母,要好好照顾他。我给你找了一个保姆,有产妇护理和育儿经验,你现在没人照顾是不行的。” 这一回,高洁没有拒绝林雪的好意,老人家的一片心意,将话讲到这个份上,她再过分坚持己见就太不识抬举了 .林雪的秘书Vivian再次拜访高洁时,就把这位赵姓保姆一起带了来,同时还找来了搬家公司。同洁顺从地接受他们的帮助,将自己的行李再度搬回住了一年的公寓。 这里恢复到于直第一次带她进来时的空空荡荡,在她将行李搬走后,于直应该也派人将属于他的行李和杂物都处理了。但雁过留痕,她买来装饰房间的零碎小物件都还在原来的地方, 于直的懒人沙发也在落地窗下的榻榻米上,都蒙上了细薄的灰尘, 好像被遗弃在无人收拾的战场上一样。 在公寓里,赵阿姨帮她整理安置好行李,问她:“我来打扫一下吧?” 高洁点点头,再环顾四周。这里已非她的戏台,也非冰冷的客桟而是她双脚踏地后的起点和归宿。终于停驻下来,她几乎涌出一阵莫名的感激 她抚摸着小腹, 说:“谢谢你给了我一个选择的机会, 你一定要好好地成长起来, 妈妈期待着你的降临。” 在将公寓重新整理成一个新家后, 高洁根据这栋公寓在附近房产公司挂牌的租金,计算了一年的房租,准备了一份租房合同,签好合同后,交给 Vivian, 并且很快就把房租打入 Vivian给的银行账户。 然后她才安心地将Vivian受林雪委托交给她的文件一一仔细浏览。 l康慨的林雪交给她一沓重重的砝码, 足以支持她同于直再博弈一次。 又同于直站在战场的两端, 这一次她是坦荡而且坦然的,只是有点胆怯, 但属于未来的希望给予她勇往直前的勇气。她在于直四次未接电话后,凝神想了想于直的个性,想了想手上的筹码,想了想夜宴之前于直所追求的一切。然后,将电话拨给Vivian,没有费力就打听到于直有个合伙人,在给卫辙去电话前, 她才知道自己原来也会这么难缠。 于直没有想到一个月后再见到高洁, 会让他更加烦躁。 高洁将他们约去他们办公室附近绿地中央的咖啡馆里,咖啡馆叫“灰烬的光”,装修也是一片灰色。 他在一片灰色的尽头看到了高洁。 在夜宴当晩离去时, 高洁留给他最后的印象是一个揺揺晃晃的背影,弱似风中柳枝,一吹即败。这时的高洁却不是当初的样子,从表情到状态,都很安定,也很镇定。 她又穿回了宽敞得看不出腰身的长裙, 低调的大地色, 缀着低调的碎花,长裙外披着褐得很朴素的针织开衫, 衬出脸上肌肤的洁白柔腻。她将头发全部梳到脑后盘起打了松松的髻,道姑一样简单,但是由此露出了整张面孔,更能看清楚她此时此刻的神情——她正望着窗外微笑。 于直顺着她的目光望向窗外, 才发现她坐在一扇落地玻璃窗前,窗外就是绿地,有几个六七岁的男孩子正在夕阳下踢球。她看得很专注, 阳光落在她的眼睛里,从于直的角度看过去,像是闪着熠然的光点,一闪一闪,仿佛藏在灰烬深处的宝石,被拨开灰烬后,重焕光彩。 这样的高洁,于直像是见过,也像是没有见过。她似乎过得还不错,这个认知让他在原地停驻,累积的情绪不断翻涌。 卫辙戳他的肩:“走啊你倒是。” 高洁已经扭过头来,看到了他们,她竟然还友好地朝他们笑了笑。 是卫辙起头走到了高洁跟前,于直跟在后面。高洁站了起来,在他们开口前,对着卫辙打了个招呼:“您是卫总吧?” 卫辙瞅一眼一直跟在他身后, 脸色又绷紧的于直,朝高洁挺友好地招呼:“是啊,是我。” 高洁领首,抱歉道:“不好意思,其实我只想找于直一个人,把您一起叫出来,实在是万不得已。” 卫辙闻言略为诧异又隐隐佩服,他不太意外地看到于直的脸色开始变得铁青,便在临走前打个圆场:“没事儿没事儿,反正等会儿也没什么会,那你们好好聊,我去找人吃顿饭。”讲完将于直一按,压他落座到座椅上。 等卫辙离开后,服务员过来问于直有什么需要,于直口气不善地说:“白开水。” 说完摸出衣兜里的烟盒,堪堪打开,高洁清了清喉咙:“不要吸烟, 好吗?” 于直眯了眯眼睛,神态挟带隐隐的怒,高洁看出来了,正因为看出来,才更忐忑,她想让自己尽量再平静一些。一个月以前夜宴上和她摊牌的于直,都未曾让她这么惧怕,那时候她对他有些恨、怒和怨,升腾的恨、怒和怨也是一股难解的勇气,化解了她的怕,当恨、怒和怨消解后,剩下的只有愧和怕。 时至今时今刻,高洁才恍然觉悟,孤雏和孤雏也是不一样的,她没有足够气力与对面这一只试比高低,更不用说比翼双飞。遑论面前的于直和当日是不一样的,她从来没有见过他时常微扬的嘴角抿得这样紧,绷起来的愤怒毫不客气地熊熊燃烧。但她还是给自己鼓了鼓劲儿,心里在说,孩子给我一点力量。 于直收起烟盒:“说吧。” 他看着高洁低下头, 从身边的包里拿出几份文件, 放到桌面上这时候他的白开水也被送了上来。 “这是什么?”他蹙起眉头。 高洁将头抬起来,脸上的表情变得凝重且坚定,她开口的声音也变得有力起来: “于直,我要麻烦你一件事——请和我结婚。” 好像听到了一个滑天下之大稽的笑话,于直的眉毛跟着高洁落下的话音一动, 挑起的角度几乎就是在表达嘲讽和不可思议。他目光灼灼地瞪着高洁,自昨日始, 今次见面,高洁可能会说的话,他不是没有忖度过,根据她的性格,根据他和她各自的情势。但他没想到她居然会是这样一句话,按照高洁的性格,按照目前的形势,她应该绝无可能和立场提这种要求。 高洁的下一句话又像一道惊雷,劈停了于直差一点要开口的嘲讽。 “不会麻烦你太长时间, 一年就可以了。我怀孕了,我要生下这个孩子。” 灰蒙蒙的咖啡馆灰暗至极,临窗的亮光晃动在高洁的面孔上,明暗参半。于直瞪着将背挺得笔直的高洁,她微台着下巴,以前不曾明晰过甚至是矛盾的目光,正明净以及固执地迎视着他。有一点乞求,更多的是较量,已经没有了矛盾,也丝毫没有退让,甚至在逼视着他。 这无疑在宣告高洁所叙述的是事实,不是虚假的借口。于直瞬间就意识到了这一点, 然后,他反应过人的思维在这瞬间停滞了,他嘲讽的表情不由自主地凝固在脸上,灼灼的目光也渐渐变成了骇异,也不由自主地从高洁坚定的小脸上往下移动, 在她的身体上估量,骇异转变成想要确认真相的探索。 于直第一次面对一宗事故无法有任何及时反应和认知,他有一点糊涂,有一点惊异,有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情绪,统统让他不能对此做出任何语言和行动上的反馈 .而高洁连珠炮一样继续着她的话题, 好似本来也不准备给他任何开口的机会, 紧接着就把一切该解释该叙述的都叙述清楚,公事公办的口气就像在和他谈商务合作:“这里是几份文件。一份是我放弃于氏家族和盛丰任何财产的公证书,我签名了,也有公证处的公章; 一份是离婚协议,就财产分割同题写得很清楚,我也签名了。我只有一个要求,我是封闭抗体阴性,我需要你和我去医院,用你的血救这个孩子。我不想失去他,但也不会再麻烦你其他事。这里还有一份就是医院的诊断书,还有封闭抗体治疗的时间和流程,第一次治疗是下周一早上十点,预约了市一医院妇产科徐志华主任。“高洁讲完以后就站起身,她鼓起的勇气只能支撑她到此刻,于直在她身上游移的目光,在她看来,就像飞刀一样凌迟着她,提醒着她曾经的愚蠢、现在的无奈。她自觉无颜也无言再相见,却又不得不再相见。这个后果,是她必须拖着他一起承担的。念及此,她又增一分底气: “我想在治疗前和你注册,给孩子合法的身份。明天是周五,我问过你们这边的民政局,明天九点,我们在那边办手续。这些文件一就放在你这里, 这是我的保证。 我会遵守这些合同和声明里的一切规定,不会有其他的阴谋。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有这个简单的要求。你就当一”高洁紧紧咬住唇,再松开,张开带着齿印的唇,说道,“和我用合同约定彼此的权益,最后合作一次,这次我没有任何欺骗,也不会带给你们任何权益上的损失。” 听完高洁所说的一切,一直不知如何言、如何动的于直,在心头酝酿的火团,终于烧起来,他冷笑着说:“高洁,你做事就是这么想当然,就算一”他的目光放到了她站起后的小腹上,因她起身,他终于能看到这个至关重要的地方—— 他也明白了,这应该是最后一次癫狂后的疏忽,酿出的后果正在请他自己判断,但目前他在她身上看不出这个后果的形状。他不受控制地,也像是存心将讥诮的眼风往上扬,“就算有了孩子,你这么有把握我会把孩子给你?” 而他眼里的高洁是非常胸有成竹,不自觉地将头一仰,就像那只找到主人有了底气的小白猫一样。但其实高洁是避开了他射来的眼风,将她最大的王牌亮出来,也不得不亮出来:“我和你奶奶有个协议,结婚一年后离婚时,如果孩子的抚养权给你,那么盛丰在'路客'的全部股份转到我名下。这份协议也在这里面,公证过,我和于奶奶都签字了。” 在于直脸色急剧变得更加糟糕更加咬牙切齿前,高洁迅速拿起身边的包,将头低下,像是躲洪水猛兽一般推开椅子: “我先走了,明天九点在民政局门口等你。” 她急惊风般走出咖啡馆,才迎着温暖的阳光,长长舒口气。最难办的事情,她已经办了,最难说的话,她也说出口了,可做完以后,仍无信心。但是这个困难,她跨越了。然而,这个愤怒的于直、傲慢的于直、冷漠的于直、比一个月前瘦了整整一圏的于直, 让她对自己做的一切丧失信心。 他们的每一段开始, 好像都预先有着一个结束的期限。也许这便是她和他注定的结局,总是不能扭转。 高洁走下台阶,走入陌生人中间,融入人海中。现在,她终于了解到于直所重视的是什么,并以此为武器,同他正面交锋。这是必然的果,因为必然的因,都是自己的选择, 就该承受。她不应当有一丁点不切实际的幻想。 坐在咖啡馆内的于直, 在高洁推门走出去后, 才发觉自己在咬牙切齿。牙齿相抵,情绪也在相抵,在目光触及面前桌上的文件时爆发出来,他一挥手, 将文件全部扫落到地上。 骇异的服务员走过来,踌躇着一页页捡起来,小心翼翼递到他面前: “先生,您没事吧?” “没事。”于直也自知失态了。 这是真正的失态,自己的每个反应、每句话都被洞悉、被计算、被采用最匹配的盾牌来抵挡、在最准确的位置送上长矛。他的气急,虽未到败坏,但也相差无几。 高洁,这个高洁,在相处的二年里,精确地计算着他的每个喜好来投其所好。又是这个高洁,在幕闭后,依然可以做到对他的精确计算。不,这不是精确的计算,这是准确的挟制。积累了一年经验和得失后,她一出手,不扭捏、不哭诉、不委婉,直接就捏住他的七寸,丝毫不给他反应的机会。 于直将白开水一饮而尽 .这晩,他仍回到办公室里过夜,没有回家,也没有同祖母通电话。高洁的举动必然是取得了祖母的全力支持,这一切也是高洁把握了祖母绝不会亏待于家子孙的性格。 想到这个孩子, 于直就不能自在。他抽完一支烟, 又抽一支新的。 一个孩子, 他立时明白孩子是因何而生, 因而更加怼怒 ,只不清楚是对自己,还是对高洁。但的确由于自己的疏忽,便带来一条生命,并且——他拿起手边高洁的诊断书, 这条生命目前还面临着毁灭的危机。虽然他还看不太明白这个病的情况,但这就是高洁的动机。他的愤怒淡了些,皱着眉头把诊断书看了几遍 .她正竭尽全力想要生下他的孩子,保全他的孩子。这个念头一起,于直心底突地就破土而出一股脉脉的温流,莫名地,明明不当有,他是不解的,但 瓦解着他的愤怒。 一个属于他和她的孩子,一场棋局外的意外,荒唐地就存在了。甚至,这个孩子的存在, 和他自己诞生的荒唐不相上下。 于直厌烦地将抽了一半的烟熄灭,又拿出烟盒准备抽一支新的,这时,祖 母的电话就打了进来 .林雪直截了当问孙子:“高洁和你谈过了吧? 于直未作声。 林雪的声音是严厉的:“我不管你们俩怎么折腾,孩子是于家的曾孙,你 要给我保住 .” 于直既不好意思又不太情愿同祖母多谈,只说:“我知道了。” 林雪的声音又掺了点冷: “就当这是一桩你和奶奶做的交易吧!奶奶是给了高洁很多谈判优势。” 于直闻言“呵”一声轻笑,握紧了话筒。不管怎么说,那日夜宴形同对祖母的逼宫,事情过后,必有回响。他有一丝愧疚泛起微澜,仍是未作声。 接着, 林雪的口气就松动了些:“高洁目前的情况, 比你更适合带孩子。我把你的户口本给高洁了。” 事已至此,他似乎别无选择,也完全被动,而且不得不被动,不得不去完成这笔交易。于直一直默不作声,这不是他所情愿的。 但林雪挂电话前语重心长地说:“阿直,孩子虽然是意外,但也是责任。” 次日清晨, 于直准时抵达区民政局,高洁已经到了,站在民政局婚姻登记处的人口处等着他 .她今天仍是长裙开衫, 但是颜色比昨日显眼了些,将大地色长裙换成了朱红色中式改良长袍,开衫是极雅致的米色,仍然不显腰身。于直走近后,才有了一层新的感情,高洁并不喜欢贴身的各种纯白淑女服饰,那是他强加于她的不理解。她很适合这些长且宽的随意服饰 .他对她的预估,也许从一开始就并不十分准确。 今日的高洁细意地装扮过,将头发稍稍卷了卷,披散下来,描了眉毛,画 了眼线,涂了口红,朴素之中不掩明艳。 于直忽然就不受自己控制,也不符合目前自己心情地笑了笑,走近高洁时,说:“你还真是不打无准备之仗。”“高洁望向他的眼波有别样的情绪流动,她最后也笑了,很客气地说:“谢谢你能来。” 于直冷冷哼一声:“准备得还真挺充分啊?” 高洁未语。 在登记处时,于直才发现高洁不是准备得挺充分,而是相当充分,在为他们办理登记的工作人员异常严格地审核着高洁带来的证件时,他轻飘飘地瞟了高洁几眼,高洁一直垂首静立,既认认真真又恍恍惚惚。 工作人员审核完证件没问题后, 笑眯眯地问他俩:“你们是自愿结合的吗?” 高洁仍在发呆,仿佛没有听到一般,她未答,于直也就不答,惹得工作人员有些奇怪,又大声追问一句:“你们是自愿结合的吗?” 高洁才如梦初醒一样回过神,她先回首望望于直,望着他的眼,既像在逼迫,又像是哀求。她望着他说:“我愿意。 于直避开高洁的眼:“自愿。”““带照片了吗?”工作人员问。 “我们现场拍。”高洁答,答完又望于直一眼。 她望他一眼又一眼,就像在监视着他,时时刻刻怕他反悔一般。于直突然就伸出臂膀来,揽住高洁的肩膀,在她耳畔说:“你想得这么周到,我怎么好意思不配合你呢?我们还不快去拍照?”。 他的口气越轻浮,她的心情就越难受。 他们一起站到摄影机前,于直才有点回过味儿来。高洁今日穿红裙,应当就是为了这张照片,能让证书看上去更得体些。做戏做足全套,也是她的一贯风格。 站在镜头前的他们, 再一次做出熟稔一年虚情假意的表情来, 仿佛并不困难:于直勾起嘴角,高洁也弯一弯唇,在摄影师眼里就变成真心真意,佳偶天成。最后“啪啪”两声,公鉴证明,他们被赋予了法律上合法的关系。 于直曾经预想过自己未来的婚姻,有计划的、有作用的、经过深思熟虑的, 现实却是这样急转直下、出乎意料的潦草。他看到法律证件时心情也很潦草。 高洁接过两本法律证件,想要递给他一本,他未伸手,说:“都放你那儿吧。” 她便收入自己包中,然后很不放心地接着问:“那么下周一?” 于直往前走两步,才回头:“高洁,你都把事做到这个份上了,根本用不着怕别人会不会履行合约。” 高洁说:“好,周一我等你。” 于直的目光又往下移到她的小腹上,虽然看不出端倪,但是那里已经真实存在了羁绊,他和她的,今生今世如何断离都牵涉不清了。奇怪的是,他的态度居然因为自己目光的转移而变得柔和下来:“送你回去? ” 高洁说:“不用了。” 难得的柔和被抹杀开去,教于直清楚对方根本不耐烦再与他虚与委蛇,她的全部企图都表明得很清楚。现在,坚决要同他划清壁垒分明的界限一一开始就有的壁垒, 从未被推翻。是他一时意乱,自讨无趣,于是不免就生出一点气,径自先行走了。 看着于直离去的背影, 高洁的双肩松动下来—一场战役的第一场仗终告结束,她再次翻开对自己的孩子有着法律意义的保护证书,上面的两人居然都露出了和目前两人的气氛毫不相干的和煦笑容,在说明文字的陪衬下, 变成了她的孩子的保障书。 高洁珍而重之地将证书放入包内,接下来的一场战役,又是艰难异常的,须靠天意。她抚摸着小腹:“妈妈每一刻都很努力很努力,你一定要留下来。” 然而,就在高洁周一准时抵达医院时,并没有找到于直的身影,待到她就诊时,却被徐医生通知道:“你后天就可以过来做疗程了,于先生已经做过身体检查,他会提前来抽血。” 高洁疑惑着问:“他已经来过了?” 徐医生笑道:“是啊,没想到那么巧,他是我一个朋友的朋友,昨天我们就沟通过治疗方案了,你放心吧。“高洁还想追问又觉不便追问,虽然惴惴,但终算拿到于直给她的这重保障了。于直选择不露面,于她未必是坏事 至少没有了面对他时的心理压力。 高洁对徐医生说:“ 那一切都拜托您了! ” 待为高洁再度检査好身体后,徐医生给于直拨去电话:“目前孕酮和HCG的增长都很稳定,预计用两周的间隔疗程就可以了,血清打到胎儿三个月各项指标正常的话,孩子就不会有问题。” 于直说:“麻烦你了。” “什么话,这都是医生应该做的。”徐医生补充道,“一般这种治疗要在孕前就开始,孕后治疗得看胎儿情况,没想到你们的孩子情况挺稳定。” 与徐医生通话完毕,于直回到会议室。晨会已经结束,里头只剩卫辙。他笑道:“一大早发什么脾气呢?把各部门骂得灰头土脸影响士气啊!” 于直扯开领口的扣子, 重重地坐下。 卫辙走到会议室内的饮水机前倒了杯水,放到于直面前。 于直说:“我领证了。” 卫辙一怔,琢磨于直话里的意思,判断了一下,谨慎询问:“和那个高洁?”见于直默认,想了想,又想了想,说,“上个月‘可视' CEO的太太提出离婚, 要求停止他们在纽交所的上市程序。” 于直斜睨一眼卫辙: “这你就放心吧。在商务上对我们不会有任何影响。卫辙把手搭在于直的肩上:”那你为什么肝火这么旺?““你弱视了。”于直把桌上的水杯还给卫辙,甩开他的手,大步流星地走出会议室。 就在昨日,他在关止的安排下和高洁的主治大夫徐志华主任进行了一次面谈,徐医生把高洁的检査报告一一解释给他听。 “封闭抗体阴性这个病不是什么绝症,就是比较折腾,能保住孩子就积极治疗尽量保住,要不然以后要孩子更折腾,一旦变成习惯性流产,再要孩子就难了。 高小姐持要保住孩子, 一般女性面对自己的孩子,都会有强烈的本能。我们会尽力的。” 于直走出医院时走得极快,走出三个路口才想起自己的车停在医院的停车库,再慢慢折回去。 高洁的动机总是这么单纯,攻击也总是这么直接。她所有精确的计算,费尽心机的争取。不过是从最初傻乎乎的报复,变成后来莽莽撞撞的保护这一切。全部不是因为他,他会在事后被撇清关系。 于直在停车库里转了两圈, 好像又变回八岁时的自己, 因为无人肯顾他,只能寻找隐藏自己的一平方米,躲进去,就好了 .他终于找到自己的车, 打开车门钻了进去。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叹息了一声。 第三章 软弱只会惹人感慨 高洁做完第一次封闭抗体治疗后,前后思量,将自己的业务计划又做了一次调整。她开诚布公地同她两位员工员工裴霈和岑丽霞沟通:“我恐怕不得不休整两个月。” 裴霈不语,岑丽霞追问: “Jocelyn,你身体不舒服吗?” 高洁脸上一红,面前两个都是二十出头的小始娘,她很难以启齿,但还是说出一部分可说出的事实:“我怀孕了,这两个月要保胎,过完春节就可以继续工作了” 岑丽霞继续不明所以:“Jocelyn 你结婚了啊? 我还不知道呢! 从来没听你提过啊?” 裴霈皱了皱眉,还是没说话。 高洁避开陈丽霞的问题。在同余氏家族签订了那一系列合约后,她已暗暗决定不再向其他人讲出她仓促而荒谬的婚烟,以及她珍贵的孩子的由来。尽全力去保全于奶奶和于直的体面和隐私,不再给他们平添不必要的麻烦,是她令自己遵守的操守。 她对岑丽霞说:“这段时间,重点工作是拍摄广告片和监督网店设计和产品上架的视屏所以就拜托你们俩了。” 这一个月内,陈丽霞同裴霈也确实协助她良多。毕业生陈丽霞异常得力,跑工厂跟单打样,和网店运营公司沟通店铺搭建,工作勤恳;小编剧裴霈写完三集广告片剧本后,留在工作室做日常服务事务,还将网店的文案工作包揽过去。 高洁是感慨而感动的,她的小小事业能支撑到如今,全赖两个小帮手全力相帮,为她解决了不少后顾之忧。 这一回她们依然给予她至大支持。裴霈说:“你放心吧。”又问,“明天那个摄制组就来了对吧?我会和他们好好沟通剧本的。” 高洁一翻手边的备忘录,最近她的早孕症状开始明显,除了晨吐,就是记性变差,不得不把每桩事情都记下来,好按记录办事。 在高洁重新整理项目进度后,她仍将拍摄创意广告片作为她最重要的品牌推广计划。于创业、于孩子、于这个计划,她都已经走出了至关重要的第一步, 之后必须坚定地把每一步都走踏实, 而且要迅速。 首要的,就是必须在孩子诞生之前,将她事业进展的速度推进再推进,以缓冲孩子出生后她可能会面临工作和哺育幼儿不能两全的困境。高洁不住勉励自己, 并且也的确加快了速度。 在一周半之前, 她找到梅先生以前留下来的联系方式,联系上了摄制团队中一位叫 Summer的导演,对方仍旧对这个项目很有兴趣,爽快地与她约定了洽谈的时间。她翻了备忘录,说:“对,明天下午。” 自爱丁堡和司澄告别,已经过去差不多近五年时光,五年里变故甚多,沧桑变幻, 心境更迭,再也回不到爱丁堡时期避世闲散的最初。 事实上,高洁已经不太回忆得起这段避世的闲散,那也是迷惘矛盾的一部分。而今再回想,恍然如梦。 再次见到司澄时,高洁竟然毫无意料中该有的不真切和激动。她就像见一个久别重逢的老熟人,对司澄伸出手去:“司澄,你好。” 意外的是司澄。在这扇老式的铁闸门打开后, 他就看到了自走廊深处走出来的女子,他的往事也跟着走了出来。高洁还是老样子,穿着宽松的毛线长裙,围着长长的毛线围巾,白色的球鞋。在爱丁堡的时候,她就一直是这副他一开始以为是潇洒随性的打扮,后来他才知道是自己搞错了。但高洁又不像是老样子,气质不一样了,她曾经让他着迷过的飘飘忽忽追寻什么似的眼光不见了。眼前的高洁,不像他认识的那一个。她现在明媚而坚定,好像摒弃了什么负重似的,重新变了一个模样。 高洁笑吟吟地当着司澄的团队和自己的团队介绍他们的关系: “没想到是司澄,没想到是老校友。” 于是司澄也笑了,在高洁的眼里,他湿漉漉的眼一直没有变过,一如当初的真诚坦率。他的真诚坦率卸载了高洁初见他时的负担。他们笑着互相拥抱,一点儿也不尴尬, 然后坐下来认真地把合作的会议开完 . 会仪上高洁才了解了失去音信这许多年的司澄的种种。他一如当初坚持随性生活,再次硕士毕业后。凭借自己的爱好,做自己喜欢的事,组建了志同道合的团队,任摄像师和团队一起拍了一些实验性的作品。辗转认识梅先生后, 被邀请来尝试拍摄商业化的作品,也无非因为裴霈充满灵气的创意很有吸引力 .他一直知道自己是谁,而为自己生活。这是高洁直到现在才有的了悟,也才能真正给予理解。 会议在确定拍摄计划、周期后中场休息。高洁让岑丽霞为大家泡上一壶香片,但司澄的团队对这栋有点历史掌故的大厦更有兴趣,在裴需的介绍下,兴致勃勃地去名人故居瞻仰。 室内只剩下高洁和司澄 .高洁亲自为司澄倒上一杯香片。司澄看着高洁行云流水一样的泡茶动作,温和地说: “Jocelyn,原本我并不知道你对这些中式的传统如此熟悉。” 高洁笑:“做多了就熟悉了。” 司澄否定:“不,不是因为练习才有的熟悉,这是天生的。你原本就是这样的人吧。” 高洁抬眼,司澄的话总是感性,她以前就不是很懂,现在同样。 司澄的双眼盛满歉意,对她说:“对不起。我一向是个冲动的人。那个时候,我考虑的问题不太多。” 高洁给自己也倒了茶,捧着茶杯,暖了暖掌心,笑起来:“如果把什么事情都思前想后再行动,就不是司澄了。”她胃里突然翻涌,道了一声抱歉,捂着嘴进了盥洗室。 她最近的孕吐反应不单单会在清晨发生,有时也会在下午,这让她感觉到了孩子在自己体内日益成长。 从盥洗室内走出来时, 高洁面对司澄诧异的目光, 温和地说: “不好意思,我怀孕了。 ” 司澄诧异的目光也变得温和起来,他从来就是这么善良和可亲,他问: “好点没?没有关系吧?” 熟悉的关切, 只有司澄能给她带来的自在和随性,她坦然地就把无法同第三人说的话说了出来,像闲话家,常一样:“不太好,我在很努力也保住这个子孩希望他可以留下来。” 司澄静静看了她一会儿,扬起下垂的嘴角:“Jocelyn,你找到了自己,对吗?“高洁一怔。 闹哄哄的人群归来, 打断高洁的愣怔,他们重新开会, 继续讨论演员选择事宜和合同细节。坐在司澄身边的他团队内的导演就是同高洁联系的那位Summer,是个美籍华人姑娘,人如其名,美丽而生机勃勃,在司澄说话时,她毫不掩饰对司澄的欣赏目光 .高洁想起自己从来没有用这样的目光好好看过司澄。她并不意外地产生了许许多多的歉意。 但美籍华人姑娘有形于外的强势,转头同高洁商洽合同条款时,她主导着团队在利益谈判时的权益,在付款期限、知识产权方面要求特别细致,谈得高洁有些精神不济,被司澄看出来。 司澄说:“就按照合同上执行吧。” Summer在会议上头一回不赞同地看向司澄:“No,付款周期太长了。” 高洁捏一捏眉心, 就她自己目前的资金情况,她是必须要为自己争取一些时间和权益的,她不得不为此强硬起来, 但也坦诚地同对方有商有量:“目前我的资金流有一些紧张,因为网络店铺开业在即,也需要一点库存准备,所以合同上付款周期是长了些。但是请你们放心,不要怀疑我的合作诚意。” Summer仍想要争辩, 被司澄及时制止。会议结束后, 司澄避开Summer,同高洁抱歉道:“Summer是心直口快的人,你不要介意。” “不会,在商言商,她的想法是对的。” 司澄笑:“Jocelyn,你真的变了很多,你现在心里怎么想的,也能坦率讲出来了。以前你总是回避着什么,放不开自己。” 他的话触动了高洁:“我以前是这样子的吗?” 司澄再度拥抱高洁:“你现在这样很好,有什么说什么,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不勉强自己也不为难自己。” 司澄的话,在高洁心内一辗转,仿佛又打开了她的一道心锁。 司澄一直没有改变, 因为他固守的是他的自我,每一个时刻都是为自己而生活, 诚实地对待自己的内心。 这是和自己多么不同的人生。 从前的她和司澄怎么可能走在一起呢?她从来没有为司澄打开过自己的心锁,那时的她连自己都不了解。 高洁释然了一些长久细碎的心结,但隐隐触动着那个最大的结,那是她不敢触碰的。 她仍旧学不会司澄的当机立断。 在司澄的干旋下,Summer向高洁妥协,答允了高洁的付款周期的条款,同她签订了合作合同。原定三集的拍摄期限一个半月,由裴霈跟进全部沟通事宜。 高洁终于放心地回家休息,配合好徐医生的治疗,这次对她的孩子太关键了,她不愿意有丝毫的分心。 于直一直没有在疗程中出现过,但是他的血清总会准时被注人高洁体内。在输血时,高洁总会呆呆看着黏稠的鲜红血液流进自己体内。 为她输血的护士笑问:“你居然不晕针?大多数人都不敢看。” 高洁在想,这是于直的血。一这样想,她的心情就会异样平静。 他们共同孕育了一个孩子,他们的血液甚至互相交融着,深深牵连着,好像是今生今世再难以甩开的羁绊。可是,她由此顺着这条羁绊,知道了前路, 明白了自己,又生出一条希望的线,扎下自己的根,伸展枝叶,重新生长。 她将他们的结婚证放在她的床头柜里——一个新的平静的开始,而且逐日逐日平静,为了她的孩子,也需要培养出来的平静。 高洁重新布置着属于她和未来孩子的家,赵阿姨按照她的要求找来装修队,将除卧室和工作间以外的小房间改装成儿童房,高洁亲自画了图稿交给他们。赵阿姨笑说:“你们设计师想法真稀奇,谁家的婴儿房会做成这个样子呀。” 说得高洁很是不好意思。 三周后,儿童房的壁画就被装修队用环保墙贴布置好,完全遵照了高洁的要求。四周的墙面是热带雨林绿茵茵的树海,盘枝错节的叶蔓攀爬到屋顶,在屋顶中央有星空一样的灯饰,碎碎的星灯,圆满的月灯。在“树丛”中,树藤一样的支架悬容着藤编的摇篮,摇篮边上藤制的小床也准备好了,床边蹲着一台卡通的美洲虎造型的壁灯。 高洁在晚上先打开“美洲虎”壁灯,莹莹的一簇光,照亮周围的绿,高洁仿佛回到雨林的夜里。她又摁下星灯,多了点星光,多了点温暖,她想起撕破湿重空气的儿啼,不禁抚着小腹,生机就在这里。她打开月灯,通亮的一室的绿。 她身在其间,不再孤独,不再单薄,不再惧怕,有着光明的冀求。她问道:“你喜欢吗?”又自答,“我很喜欢。” 高洁还在儿童房门前做了照片墙,贴满了她自小到大与母亲的合影,那些年她和母亲一起去过的地方,她小半生的全部精神支撑。这些照片收尾在一张她坐在母亲病床上和母亲的自拍照,形容枯槁的母亲脸上的笑容留恋之中隐藏些许担忧,眉头轻蹙。原来的高洁不懂,直到夜宴之后,她终于懂了,母亲在最后的笑容中隐藏的是什么。可是一切已经晚了,她没有机会让母亲将离世前的忧愁抹去了。 在这一张照片后,高洁请工人贴了一棵巴西雨林的萝卜树墙贴,蓬蓬的绿色树冠直达顶部,榇色的树干上划好厘米刻度。她蹲下,在树干底约零点五厘米的地方用记号笔写上卡通字。 “在妈妈身边两个月,长得很棒,继续继续,加油加油。” 她昨日输完血后,特地询问了徐医生两个月的胎儿大约的大小。徐医生用指甲盖大小的四分之一比画了一下。她想,才那么一丁点,但是是属于她的生命珍宝。 她回家后,穿上宽松的T恤,在胸部下方宽宽松松打了个结,露出小腹,看不出任何异常,她抚摸着、爱怜着,忽而兴起,翻出单反相机,对着镜子给自己照了一张相。第二天把照片洗出来,她看到了照片里的自己居然带着一抹前所未有的轻松笑容,眉眼舒展,嘴角轻扬。 高洁珍而重之地将照片贴到了萝卜树的另一边,她想,自己真正懂得了珍重的含义。 她也的确在身体力行地珍重着自己。赵阿姨每日按照林雪指定的营养师搭配的食材为高洁烹饪食物,高洁把每顿饭都认真地吃下去,一个月后脸孔就圆润起来。林雪每周会和她通电话,高洁汇报自己的身体状况。 林雪似乎对梅先生和高洁终止合作的事情有所耳闻,会特别询问她的工作情况,也隐约暗示:“有什么需要奶奶帮你一把的,你必须和奶奶讲啊! ” 但高洁总是把这个话题岔开,她将正在拍摄的广告短片的剧情介绍给林雪。 “主人公是一个女孩,有一天在忙碌中突然失去了记忆,不知道自己到底想找什么。她唯一记得的是外公留下来的旧宅旧店。旧店是卖水沫玉的,店里有一只狗。女孩回到店里,店里的狗突然说起了人话,告诉她,想要知道她想找的东西,就要在店里帮助来买玉的人找到最想找的东西。后来的故事就是她卖水沫玉时,帮助很多人找到内心最渴望的东西。” 林雪问:“很多人?那么准备拍多少集? ” 高洁笑:“我先拍三集。故事会围绕亲情、爱情、友情展开,这些都是人们最基本的情感,也是内心最渴望的。第一集已经快拍好了,片长二十分钟。 故事把我们的系列产品的品牌理念植入进去,希望以后能拍到一百集,这样就证明了我能设计出一百款满意的作品。” “系列短剧的形式,倒是很有想法。植入也不错,做广告的话,就是篇幅拉得太长了。”林雪讲道。 “嗯,女孩找到她想要的东西过程是有点长,这本身就是个漫长的过程。” 林雪问:“准备投放在互联网上?” 高洁说:“是的。” “想好了投哪一家吗?” 高洁沉吟未答。 她停班保胎后,唯一仍在手头做的工作只剩两件,一件是给罗太太做设计,还有旧事研究广告可的平台。 目前选哪一家网站谈投放合作,是推广工作中的另一个重点,连司澄和裴霈都会因此一起登门来和她讨论。 司澄看了高洁做的投放计划后,忍不住问道:“为什么没有‘路客’?这个网站我看过,上面极多年轻人的自制视频,非常有趣,也适合我们的广告片播出。” 裴霈把话题岔开,才讲几句,赵阿姨一脸焦灼地捏着手机过来,抱歉地向高洁告假:“我老公出工伤骨裂,家里女儿没有人照顾,请两天假行不行? ” 高洁当然不会说不,赵阿姨万分感激,又有担忧:“你明天还要去医院,没个人也不行,要不要和于老太人说―声换个过来替我一阵?” 高洁已对林雪的周到安排感激不尽,况且她对病症了解清楚后,明白自己并非病到事事需仰赖他人照顾,更不想再给林雪增添麻烦,就说:“不用了不用了。” 司澄忽然就说:“Jocelyn,不介意的话,我送你去医院。” 高洁犹豫了一下,没有即刻答应。她至今未向司澄说明她真实情况的来龙去脉,当然司澄并不是会追问的人,只是在第一次上门时,对她布置得别具一格的婴儿房狠狠赞叹了一番,并手痒得忍不住拍了不少照片。 这是司澄对她的细意关切。 高洁想了想,就没再拒绝司澄的好意了。 就在胎儿长到九十天,高洁输完最后一针血的时候,她在医院等候区的大屏幕上看到了于直。 好像做梦一样。大屏幕被一块又一块缤纷的色彩遮盖住,被于直一块块拔开,他勾起那倜傥的嘴角,对着镜头说:“现在,是新媒体的广告时代,邀请你一起来。” 不知道是不是高洁的错觉,她觉得大屏幕上的他好像又瘦了,比她认识他的任何时期都要痩,但眉目亲切,笑容倜傥。她知道这一切都是他的伪装,他的伪装胜过她太多太多。 甚为可笑的是,当她和他有了法定关系后,他们才正式断绝了关系,当她真正了解了真实的他后,他们才真正形同路人。 于直就在重重色彩后,已经不真切了。奇怪的感知感染着髙洁,已经恍如隔世,看一个陌生人一样,看着大屏幕。 坐在她身边的司澄突然说:“高洁,我还是建议参加‘路客’的创意广告大赛。”他指指大屏幕,“就是这个比赛,现在可以报名。他们比‘启腾’视频流量更高,为了推广比赛,一定会给参赛作品更好的曝光平台,而且正因为是比赛,所以是完全免费的。比你付钱去买流量要经济得多。” 高洁展开手心握住膝盖,再放开,反过来,看着自己手掌上清晰的纹路,思路也清晰了,她对司澄说:“司澄,那个人——”她仰仰下巴,对着屏幕上重复出现的于直,“就是我孩子的爸爸。” 说完这句话后,高洁的心就为自己颤了颤,平静地叙述并没有自己预计的困难。 司澄怔了一怔后问她:“高洁,你认识的这个人,会因为私事影响公亊判断吗?” 高洁几乎毫不迟疑点了点头。 是啊,她早就领教过于直的公事公办,杀伐决断,对他在这个层面的判断几乎成了她的本能。也因为是本能,她有点退缩,故而未答。 司澄笑了: “你应该了解他。” 高洁答:“是啊。”她诚实地说,“也有点害怕。” 司澄握了握她的手:“我懂了。 ” 高洁疑问:“什么?” 司澄放开她的手:“以后你自己也会懂。” 高洁摇头:“司澄,你又说我听不懂的话了。” “草率的爱情,因为不懂。谨慎的爱情,由为懂了。”司澄说,没有让高洁继续深想,又问,“你怎么看我的建议呢? ” 高洁一边想一边说:“你说得对,这是个千载难逢免费曝光的机会。”然后她就笑了,“我也应该公事公办,抓住这个好机会,是不是。” 司澄笑,眼里有诚挚的赞赏:“GOOD.” 高洁抬头,看到显示屏上出现自己的就诊号,便站起身对司澄说:“司澄, 谢谢你。” 司澄耸肩:"这么客气?“高洁也笑:“帮我做了一个正确的决定。” 司澄摊手:“在商言商。” 医生处检査完毕后,高洁还是照例问徐医生:“现在我的孩子多大了?” 徐医生笑道:“现在应该有六七厘米了,像个小球-样,从各项指标来看,还挺强壮。到五六个月就可以照个彩超和他正式见面。” 高洁高兴地说:“好。”又问,“现在我是不是不会轻易失去他了?我可以开始工作了吗? ” 她出来时,司澄说:“这么开心?” 高洁双手拱成成堡垒,覆在小腹上:“我的孩子情况很好。” 司澄凝视高洁:“Jocelyn,你以前从来没有这样的表情。” 高洁低头,看着自己的小腹:“也许是因为有了球球。” “球球? ”司澄问。 高洁抬起头笑道:“临时起意给他起的小名,刚才医生说他现在像个小球—样,很强壮。” 司澄低头对着她的小腹竖起手掌:“Hi,球球,你好。” 两人齐齐笑起来,高洁只笑了一下,笑容就凝结在嘴角。她看到了自远处走廊深处走近的身影,和大屏幕上反复出现的身影重叠起来,真真假假,均不真切。她先迷迷糊糊地想,他可真是瘦了呢。蓦地,她惊跳起来,那是于直,那样的身高,那样的眉目,那样的发,她转头看着大屏幕,大屏幕上的影像证实着眼前的影像,那不是假的。 高洁有一点点目瞪口呆,一点点手足无措。 于直走到了走廊的转弯口,停下来看了她一眼,嘴角撇起一抹笑,是没有温度的。高洁忽而双腿发软,司澄扶住了她。 “怎么了? ”他问。 高洁没有答,怔怔地就这么望着于直定在那里几秒后,看着他头也不回地转个弯,消失在她眼前。 “是那个人?”司澄又问。 高洁低声说:“你知道吗,我真的有点怕他。” 司澄握握她的手:“早点回去休息吧。” 高洁回到公寓后,恍惚许久,司澄何时悄然离开,她并不十分清楚,她:一直坐棚榻米上发着呆,不时抚着小腹,喃喃:“我会调整情绪的,我不开心,你也会不舒服的对吗?不会的,我不会让你不舒服的。” 她站起来,换上上个月拍照时穿的那件T恤,又在胸下打了结,露出小腹。一个月过去,生命在展现着成长的迹象,小腹相比上个月已有些隆起。高洁将手覆盖上去:“球球,妈妈会让自己开心起来的。放心吧!”她拿起相机,对着镜子,把此刻的自己照下。 这个月贴在“萝卜树”旁的照片上,她眉间轻蹙,有淡淡的忧虑。高洁有些抱歉,在“萝卜树”的六厘米处写上“三个月了,妈妈努力开心,球球努力生长”。写完以后,她站起来,挺一挺身体,让自己站得坚强一些。 现在不一样了,她有了依恃,也就有了根本,这个根本就是她最大的责任,为此,应该把所有的惆怅和妄念都抛弃。 高洁走到工作间,打开电脑,将这段时间的工作邮件一一浏览。在医院同司澄做下报名参加“路客”创意广告大赛的决定后,她就不准备轻易改变主意了,就如她决定生下球球,就必须将前路上的每个障碍一一跨越。 因为不迷茫,所以更踊跃。 高洁给司澄和裴霈写了—封邮件,令裴痛进行网站报名的工作。很快,三方都给她回复了邮件。司澄在邮件末写道:“这是一个很好的决定,你现在变得很强大。有一句俗语说得很好,‘女子虽弱,为母则强’。Jocelyn,你找到了自己。” 高洁回复邮件:“做出决定没有我想象中艰难,这就是我的人生,这也是我做的因造成的果,我不应该软弱,更不应该辜负,不是吗? ” 高洁的团队报名参加“路客”创意广告大赛的报名表,在言楷手里停了一天,他才去寻卫辙讨建议:“要不要让直哥知道?直哥和这位高小姐现在到底什么情况? ” 卫辙接过报名表望一眼:“工作狂当了三个月了,把美国那几个电视台的热门剧版权都谈了下来,这爆棚的战斗力。就是这个情况。” 最后还是由卫辙将报名表摆到了于直眼前,正给美国版权合作方写邮件的于直停下手里的工作,目光停在报名表上光明正大的“清净的意眼”五个大字上约有几秒钟。 高洁做什么事情都有明刀明枪上阵的勇气,他几乎是激赏着这样的她。他又想起那日在医随到的她。 自他与徐医生第一次就高洁的身体情况交流后,徐医生问过他:“检査报告要不要也发你一份? ” 于直主动把自己的邮箱留给了医院。他们在民政局登记了合法的身份后,高洁如同她所承诺的一样,没有再提出任何要求,也没有再出现在他面前。当然,他竭力保持着之前的态度,没有去打探高洁的情况,一切情况均由祖母不经意地提起。 林雪问他:“高洁应该把法律文件都给你了吧?” 于直咬了咬牙。 林雪说:“奶奶是个开明的人,一向不管你们私人的事情,更不会干涉你们。这回看在高洁应该会是个信守承诺的孩子的分上,多插了一手,她也的确做到了她承诺的事情,很有信用,也很有决心。” 高洁的确很有信用,也的确很有决心。于直将高洁给他的文件仔细浏览完毕,她用冰冷的法律条规规范了他们俩的关系,坚决地宣告她对他不会再有妄念,现在以及今后,都不会有。 于直拿着文件,那就是一扇栅栏,分割清楚了他和她的界限,将他们藕断丝连的可能性在法律层面上狠狠抹杀。她对他做的每一件事的决心从来都是无比坚定,目标也无比明确。 有一种深切的被抛离的感觉是于直内心深处隐隐约约的矛盾,说不清道不明。但他唯一明白的是唯有不牵连,才能不深想;唯有不深想,才能不猜测;唯有不猜测,才能不失落。 是的,夜宴之后,于直已经抛不开这层深切的失落。 可是他又不由自主,他不由自主会在每次给高洁输血后看她的体检报告,他知道他们的孩子越来越安全,自己也会莫名心安起来。 无论他们如何在法律范围内分清一切瓜葛,但在血缘上,已经无法切开这层瓜葛。 在高洁最后一次治疗时,他比她提前半小时抵达医院,抽完血,有护士进来通知:“高小姐已经到了。” 于是于直就留在医院走廊上,翻了会儿杂志。其实他想去抽一支烟,但是自从要配合高洁治疗后,他就将烟戒了。这令他感到难耐。这难耐直到看到她时,化为了隐约的愤懑。 高洁就站在他对面,对着另一个人微笑,笑容前所未有的明媚,他从未见过的明媚。高洁身边,有个男人,他们站在一起,谈笑风生。 她把自己的生活安排得很好,她对他真的别无所求。她的一切行动都在宣告她的心意。于直深想起来,就冷笑起来,他是勒令住自己又不由自主地冲动, 且用转身离去来狠狠克制。 所没有想到、也应当想到的是,高洁应付得也很好,她没有选择上来同他打招呼,她真的把他当一个陌生人,陌生到可以坦然地向他的网站交来参赛报名表。 于直冷淡耐卫辙说:“老卫,报名的事是言楷负责吧?” 卫辙笑:“好,那就公事公办。”他拿起报名表,在临走前,又对于直说,“我只是提醒你一下啊,所有参选单位的负责人都在我们邀请来参加大赛启动发布会之列。” 于直冷冷一眼扫过去:“网上到处投诉我们的网站加载速度慢,技术部最近是不是很闲? ” 卫辙哈哈大笑而去,笑得他心烦意乱。他伸手往衣兜内掏去,里面没有烟盒,便又拉开办公桌的抽屉,残余的半盒烟下压着几页纸,正是高洁给他的合同。抽屉的一角还有两个红丝绒首饰盒,红得更碍眼。 于直重重推上抽屉,有一刻,他想起受困在印第安人的部落时,蜷在他跟前的高洁,无畏无惧,那时他就知道她不是个软弱的人。 只是没有想到她的不软弱,却是他最痛恨的。于直继续埋首于之前中断的工作中,不再多深想。 ‘路客’创意广告大赛在半个多月后的元旦正式启动赛程,发布会就在“路客”的办公大楼内召开,国内媒体邀请来百余家,很有一领行业先河的架势。 高洁是头一回看到于直办公的地方。这栋钢筋结构的创意“loft”大楼,造型奇异但巧妙,空间宽阔而开放,独占闹市区一角,气势凌人又特立独行, 冲击的力量扑面而来。 和于直本身的气质很像,高洁想。 司澄吹了声口哨:“中国的互联网企业的风格确实可以和硅谷一战。” 办公楼门前记者和参赛单位人头攒动,司澄伸手为高洁档了挡迎面的人群,高洁看到司澄另一侧的Summer似有若无地看过来。 她将司澄的手推开:“我不会有事的。” “Are you sure?”司澄问,见高洁点头,他就放下了手臂。 于直和卫辙站在一楼大厅台阶处搭建的舞台上,他看到了人群里,在司澄护卫下的高洁。 她和她的团队寻找到他们的名牌,坐了下来,她身边的男子同她谈笑风生。笑着的高洁脸上有淡淡的光晕,她似乎又胖了一点,如同他最初的想象,她的脸型身形丰润一些后,整个人就有了鲜活的光彩,更加生机患然。 她应该过得很不错。于直将眉头压低,目光不意外地调到了她的肚子上,她着宽大长裙,掩盖了体形,但他总有她肚子似乎显出来的错觉——那里面有他和她的孩子。这个念头令他心头轻颤,莫名地、本能地无法抑制。 他现在有个已婚的身份,和一个突如其来的孩子,这一切将他臆想中的原来良好的想法都搅乱了。于直发现自己又想多了。 卫辙醒他:“要致辞了。” 如同以往,于直作为“路客”唯一的对外发言人,站在团队前面,面对各方沟通。他简短发表欢迎辞,说道:“我们希望给品牌创造全信的和消费者沟通的渠道,也相信一定会为品牌带去更多价值。” 照例会有记者质疑:“请问比赛是如何保证评选过程绝对公平公正?” 于直微笑以答:“这个世界上没有绝对的公平公正,但是我们能保证相对的公平公正。 ” 众人窃窃私语。高洁想,于直处理公事的风格真圆滑。 记者紧追着问:“为什么是相对的?” 于直仍旧保持礼貌的微笑:“艺术作品并不是数理化公式,一就是一二就是二,每个人都有自己心里不同的看法和评价。这次大赛的评分制度里,百分之五十取自于网友评分,百分之五十取自于专业评委评分,大赛的原则是在各个评分维度里保证公平公正。” ^小高洁又想,他不但圆滑更加狡猾,预后的手腕也从来一流。她不禁摸着小腹,思忖着,如若于直真要同她再次剑对剑、矛对矛,她必定毫无招架之力。就在高洁抚摸小腹时,于直注意到了。她是不是不舒服了?这念头冷不防就浮出来,于是皱眉小声对身边做主持的言楷道:“再答最后一个问题开始冷餐会。” 言楷受命朗声宣布:“下面大家可以提最后一个问题。” 现场有个日报娱乐版记者提了最后一个问题:“这次参赛单位资格有没有什么限制?会不会避开‘路客’的关系单位? ” 高洁心里随之一凛,就见于直又是微微一笑:“所有的参赛作品都放在网友面前,我们相信公众审美,相信大家看了以后会有自己正确的判断。” 他话音一落,言楷就宣布开始酒会,记者轰然而散,转作和气生财的场面。 司澄说:“他确实不是个好对付的人。” 高洁答:“是啊。” Summer问:“你们在说什么?” 有人过来打断了他们的对话,来人对高洁友好地伸出手来:“高洁,你好。” 高洁起身同卫辙握手:“卫总您好。” 卫辙又朝司澄伸出手,问道:“这位是?” 高洁介绍道:“我们参赛作品的摄像司澄。”她又介绍Summer,“我们的导演,Summer.” 卫辙分别与司澄和Summer握手:“我已经看过你们的视频片段,非常有意思。”他转向高洁,“要和于直打个招呼。” 高洁迟疑—下,决定拒绝:“不用了,今天尔们要招呼很多人。” 卫辙也不勉强,寒暄两句,就礼貌道别,同其他参赛单位招呼,招呼一轮后回到招待客户完毕的于直身边,小声问:“我看高洁那样子,好像——”他颇不好意思直问出口。^但于直并不瞒他:“她怀孕了。” 卫撤倒不意外:“这就是她要和你结婚的原因?|” “是的。” 卫撤看向同司澄二人已往外走去的高洁,没有再说什么。 前几日他与于直和本次的项目团队—起看参赛作品,二十五部参赛作品里,高洁团队的那部二十分钟短片最有创意,受到大赛项目团队一致好评。 故事也很有新意:接受祖父遗产回到老宅的迷茫女孩儿,找到一枚水沫玉戒指,从此确立了新的生活目标。她幵始为世人打造寻找爱的玉。 卫辙当时就对于直说:“虽然二十五家里头这是最名不见经传的品牌,但是片子拍得很有实力。” 于直脸上没什么表情:“其他二十四个品牌,除了做旅游的‘寻途网’,都是电视台的广告大户。” 卫辙说:“广告大户们大多数是把广告片剪长了参赛,到底缺了点儿创意和诚意。” “他们每年广告费预算可观。” 卫辙呵呵笑道:“嘿,甭跟我抬杠了啊!我就夸一下你这位已婚妻子对新媒体传播很有敏锐的直觉,没别的意思。” 在于直面色变得更难看之前,他把话题结束掉。 但于直听了进去。卫辙的话说在了重点上,高洁团队的作品,确实正题所期望在参赛作品中看到的创意。很早以前,他就有过一个灵感,如果高洁的注意力放在事业上,她是有不容小觑的实力的。现在,他看到了这样的她。 于直想着,已身不由心地跟着高洁一行人往外走去。他看到高洁在办公大楼门口的绿地前同她同行的人道别。站在高洁对面的那个男人,正是他在医院里看到的那一个。 今日虽然是新年的头一天,天空却阴云密布,空气中充满混沌的湿气,让人平添了许多湿漉漉的烦躁。 这感觉意外熟悉,于直想到了巴西小镇的夜晚,雨后湿润的热带空气,因为邂逅了高洁而让他生出了男性本能的不自在,最后在行动上终于表现出来。现在的他也不自在,他伸手松了松领口缚紧的领带,最后也在行动上表现出来。 于直跟着高洁走过了两条街口,才觉察出自己失态的行为。 他停了下来,瞪着走在前头的女人。她的步伐是轻快的,至少在他看来。她甚至在这样的天气有着很好的心情,走路时还会顾盼生辉,像一个对什么都好奇的孩子,看看树、看看楼、看看人,还对着路过身边的一条拉布拉多犬摇手招呼了一声“HI”。 他认识的她,从不曾有这样的轻快。现在的她就像那只寻找到主人的小白猫,有一种摇头摆的得意和欢悦。 这相当神奇,也相当意外。 所以他又跟上了她,跟着她走近一条宽敞的老式石库门弄堂,就在弄口标志坊下,她停了下来。于直往后退了两步,侧身到一棵梧桐树后。 停在弄堂标志坊下的高洁抬起头,用手拢着眼望望高大牌坊上的刻字,然后她从随身的挎包里拿出一只卡片机,调整了一下角度,对着高大的牌坊拍了几张仰拍照。 于直简直啼笑皆非地看着她的举动,她什么时候养成了走在路上随便拍照的习惯?接下来高洁做出更让他啼笑皆非的行动。她环顾四周,忽然拉住了一位路人,同他说了见句话,将手里的卡片机递给他,转个身便在标志坊下落落大方地摆了个姿势,两只手在小腹前交握,将身体靠在石库门标坊古老陈旧的石壁上,面对着镜头扬起嘴角。 高洁这样子的笑容,于直也从来没有看见过,她的唇表达喜悦时,可以弯到这样的弧度,笑得露出洁白的牙齿,笑得像个没有心事的孩子,笑得他的心事更加深沉。 于直看着路人将相机还给高洁。高洁拐进进弄堂,他就跟着着进去,跟着她一路穿出弄堂,走进一间百货大楼,下到地下一层的超市,看着她推出一辆手推车,走到水果柜前,拿起一盒车厘子,似乎觉得不够,又拿了三盒放进车里。 于直又在想,以前的高洁好像并不怎么热衷于吃水果,对食物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偏好。 高洁看着车里的四盒车厘子,摸着小腹想了想,感觉还是不够,于是又拿了两盒。 她从小因为生活环境,对食物并不挑剔,除了在巴西的那段日子食物实在不合胃口以外,其他时候都是有什么就能吃什么。可是怀孕以后,她的胃口有明显的变化,应该说有了更加热忱的喜好,尤其对各类水果。 这是她的孩子带给她的又一个变化,她从食物中获得了从未体验过的生活追求。她的孩子带给她的生活追求不止这些,还包括了对生活的新奇感。从小到大,她从未好好地体验过她所生活过的任何一座城市,有时甚至连生活了几年的城市里有什么特殊的景点和人文她都不是很淸楚。在爱丁堡时,若不是认识了司澄,恐怕直到离开,她都不可能将爱丁堡的古堡和皇家麦尔大道 逛逛。 母亲曾经对她说过“这个世界上还有别的很好的风光,好好享受青春”,—直到她已经不剩多少青春,也即将当上母亲时,才真正体会母亲殷切的心意。 母亲是多么想让她更留恋生活的美好,从而更好地生活?现在她终于懂了,在这座她决定生下孩子的城市里,她孩子的家乡,她渴望为她的孩子记录一切美好。 自从孩子稳定、她被医生允许可适当逛街后,她就有了随身携带卡片机的习惯。路过一些可人的景点时,她会为自己留影,并把照片洗出来-回家贴到“萝卜树”的右边。就在刚才,她路过那座有些年份的石库门标志坊,忽然就想到,这座城市里的古老建筑经过多少年的风霜,看透多少年的历史,应该也记录了关于于直生活的一切,所以就留了影。 因为想到了于直,她又想起于直有着固执的食物偏好,他喜欢吃牛肉。高洁温柔地笑了笑,摸摸小腹:“你喜欢吃水果对吗?” 她抚摸小腹的动作落入于直眼内,他并不意外地发现她时常抚摸小腹,动作爱怜、诚挚、关切,她圆溜溜的杏仁眼这时闪烁着无比清晰且温和的光彩,也是他从来没有见过的。她这般期待他们的孩子,是吗?甚至不顾一切地精确计算着他,只为保住他们的孩子。这是不是仅仅出自于她母性的本能? 于直不紧不慢地跟着她,看着她。高洁在坚果货架上拿了好几袋坚果,接着又去了肉禽区和蔬菜区。 她生活得很好,比和他在一起的一年里,更好。这是他那日在医院看见她时,就已经有的认知。 因为察觉出这个认知,于直断然停住脚步,四周熙熙攘壤的人潮涌过来,隔开他们,再也看不见她,他的心潮好像平复了下来,他勒令自已不要再深想了。 于直转身,上一次在医院断然转身是正确的选择,这一次的失态跟踪,是不明智的。他口袋里的手机响起来,卫辙在那头问:“跑哪儿去?4A那几个老总和寻途网的任总等你开会呢!” 他终于有了转身的正当理由。 第四章 风继续吹 不忍远离 ‘路客’的创意广告大赛正式开赛后,高洁重新回到工作室坐了几天班。在她保胎期间,岑丽霞和裴霈的工作进度都没有拖拉。 广告大赛开赛的第一天,“清净的慧眼”网络旗舰店就隆重开幕了,如她所料,比赛带来了大量的网络关注,网店的流量一直往上涨,合作的运营不得不多派两个客服回答客户的提问。裴霈同岑丽霞也积极地充当网络客服,来接待新的渠道里的客户。 两个女孩工作勤力,高洁仿佛看到了在巴西苦干实干的自己,只是那时的自己并不太明确自己到底要什么,盲目又愚蠢,现在的年轻女孩更明确自己的目标。这样很好,自己走过很多曲折的道路,现在的聪明女孩都会避免。 裴霈顶明确地向高洁申请:“高洁姐姐,我还是想当编剧的,我把《清净的慧眼》这个剧本当成我的处女作给影视公司创作部门的人评估,这样做可以吧?” 高洁不无遗憾:“这当然没有问题,其实我私心很想留你做推广工作的。” 裴霈笑道:“我会跟完整个赛程和推广期,等你生好宝宝,招到合适的人再走。你说多久就多久。” 高洁原本对裴霈的才华就十分欣赏,尤其她还干了太多职责外的事务。她只能用为裴霈增加月薪的方式表达她的感谢。 裴霈笑着说:“在高洁姐姐这里我学到了很多东西,太值了。” 高洁说:“不不,是你帮了我很大的忙。” 裴霈由衷地说:“高洁姐姐,我觉得你很有勇气。” 髙洁也笑起来:“我以前一直生活得很糟糕。” “你以后一定不会生活衡艮糟糕。” 裴霈知心解意的目光让高洁的心柔欣慰,夜宴之后她的种种失态仿徨悲戚苍凉,只落入这个相交未深的女孩眼中,她虽从不过问,只保持缄默,为她奔忙。高洁至真至诚地讲:“裴霈,谢谢你。” 岑丽霞也向高洁提出了一个申请,她希望跟进罗太太的项目,亲自去扬州现场监督产品制作 也实在是因为高洁为罗太太的设计动用了机巧的心思,吸引到了这个初出茅庐的新人。高洁这回的设计完完全全用足了巧妙的心思,她从吴门画派里头选出线条粗犷明晰的文徵明的《漪兰竹石图》长卷做摹本,截了其中至关重要的十二处兰竹图形,使其可连成一幅完整画面。然后仿了明代玉雕大师陆子冈的“子网佩”的形制,将十二处醒设计成一套十二枚既可组合又可独立的古画视用的石料是透明水纸高洁断的玉牌并不像寻常“子冈佩”那样四角雕花装饰繁复,而是去掉了牌头,集中体现了画面。 这套设计不但令罗太太相当满意,也让岑丽霞惊叹不已。高洁为了方便匠人雕刻,将画面的线处理得更加简洁但不是原作韵味,岑丽霞对照画面原作,仔细研究着高洁的线条处理,对整个制作过程十分投入。 那模样也让高洁绝不会拒绝她的请求,其实站在她自己的角度考虑,也确实需要有这样一个人能够帮她监督工厂制作。高洁为了确保产品的质量,请工厂的厂长老王到瑞丽寻了最好的毛料,再寻一位扬州城里老资格的玉雕师傅操作。 但老王告诉高洁:“最近真不巧,城里好几个大牌玉雕师傅都出去讲课了,我只好找一位脾气有点怪的。这位李老师傅七十年代初出道,一直在玉器厂做生产制作的工作,拿过交关多的奖状,就是不轻易接活儿。我给他看了你的设计,没想到他居然有点兴趣接这个活。就是他这个人做工前必须要跟设计师沟通,交流思想。以前在工厂里当工会主席的后遗症吧。你看你有没有空跟他谈谈? ” 高洁闻言不敢怠慢,这份辛苦她得自承,就亲自租车往李老师傅工作室交设计稿。老师傅的工作室在扬州东关街深处的一处老宅内,车子无法开进东关街,高洁只好 一路步行,寻到这位李老师傅的工作室。 李师傅工作室内石尘漫扬,但是专业横机、银机、小吊磨、牙机等各种雕石刻玉的工具却放置得错落有序。高洁正要一步跨进去,被横机后头钻出来的小老头喝住,小老头儿眼儿很毒:“哎哎,那个孕妇,不要靠近。” 高洁便站在门口,恭敬地自我介绍:“我是王厂长介绍的设计师,想要请您帮忙做一件产品。|” 李师傅走到门口来,不过一米六出头的个子,佝倭着背,发已花白,胜在精神矍铄,望人之时,目光炯炯而显得格外严厉。高洁不禁敬畏,往前迎一步,李师傅让着往后退一步,摇头道:“哎哟喂,原来是个孕妇,真是麻烦。” 口里虽讲着“麻烦”,但他还是赶紧将高洁请到工作室旁的一间客厅内。此屋比之工作室要洁净许多,但很简朴,家什简单,仅一桌双椅—柜,木面俱已斑驳,好像已经使用了几十年的样子。 李师傅未落座,高洁也不坐,待他坐下,高洁才立即将随身带的图纸展开,李师傅拿起放大镜仔细看了,问她:“如果在翡翠上做这个设计,那价值可不得了。为什么偏偏要做到水沫子上面去?” 高洁说:“翡翠价值太高了,加上设计做工不是普通人能拥有的。可是水沬玉是普通人也有能力买回家的。” 李师傅抬眼深深看高洁一眼,严厉的表情淡了下去,居然笑了起来:“的确是你们新一代的想法新潮。”继又叹气,“现在的人太看重材料,不懂得欣赏艺术。玉本来就不应该分贵贱,它本来就是块石头,只有有了生动的表达,它才会有生命,才有灵魂啊。能看懂它所表达的东西,才算懂玉,玉才能变成人的寄托。” 一席话讲到高洁心坎正中,将她所悟而未能表达的全数表达出来,她点点头,说:“每块玉都是不完美的,都要靠雕琢才能找到它的价值。这就跟人 —样。” 李师傅的表情益加和蔼起来,只是突然整个屋板被人狠狠踩踏一样震动起来,不知哪里传出声音来:“爹爹,我要吃饭,吃中饭,吃饭饭。”声音是把成熟男人的声音,语调却是七八岁孩童的语调。高洁被吓一跳,就见李师傅脸色骤然变回严厉,竟伸手轰她:“快走快走,我包管你准时收货。 高洁惴惴不安地离开扬州,回到家中不顾疲惫,还是给老王打了电话,讲了讲隐忧,老王却很乐观,说道:“李师傅既然肯接活儿,那就可以打包票啦!” 她想起李师傅讲的那句戳中她心事的话,暂且将心放下,在家中好好休养了几日,养回精神。她知道目前对她来说最重要的还是她的孩子。 一切都会好转,高洁想。—定会的,毕竞她找到了她的价值。 其实高洁的生活的确是在慢慢好转,生活也变得有秩序起来。 她每一次去检査,都会被告知身体的各项指数越来越稳定,而裴需和岑丽霞每日给她的工作室营运情况报表也告诉她,她的事业也进入一个很好的局面。尤其在网店开业几日后,《淸净的慧眼》就以独特的连续剧情吸引了越来越多网友的关注,在“路客”创意广告大赛的网友投票榜上票数一路飙升,竟然连续几曰拿下投票榜的第—名。随之带来的好处,自然是每日上扬的成交额。 髙洁看着网店运营公司毎日发给她的销售额报表,开心透了。 这是她初试锋芒,也是背水一战的一次尝试,结果效果比预期的还要好,信心顿时倍增。高洁是有生以来头一回尝到工作带给她的喜悦,这更是前所未有的。 元被以为就此万劫不复,现在看来却是柳暗花明。高洁抚摸着小腹,无尽感激,也无尽感怀:“球球,有你陪着妈妈真好。” 林雪的祝贺电话也在这天打来,问她:“听说店里销售很好,给我留几样你的得意作,我不像年轻人会上网买东西,大年夜来吃团圆饭的守候给我带来。” 高洁吃了一惊:“于奶奶,这……恐怕不太方便。” 林雪笑道:“有什么方便不方便?我不能让你怀着孩子一个人过年。” 高洁坚持地拒绝着,只是斜酌着礼貌的言辞:“我……我觉得,和于直的关系,还是……不要让太多人知道。我提出的要求,本来就已经有点无理了, 所以,应该更加谨守我的操守。” 林雪叹气:“拿你没有办法,这么坚持原则。有时候啊,不要太坚持原则,会让自己过得很辛苦。” 林雪话意很暖,高洁心内亦暖,只觉得抱歉。 林雪说:“我已通知了家里人‘他们都晓得你的情况,我老人家不管你的原则,家里有了新成员,他们都应该晓得。你既然觉得不大方便,那就这样吧,大年夜下午一点半过来陪我喝个下午茶,我让司机去接你。” 林雪说一是一的性格不容高洁再说出任何拒绝,就如她向各房小辈宣布高洁和于直已经缔结婚姻关系时,也是极其突然,未容小辈们有任何异议和准备。 当时于直默不作声地坐着,坐在他身边的于毅—脸“见了鬼”的表情,于毅的父母,于光耀和金萌二人也是面面相觑,唯有于铮没有任何表示。 林雪扫视众人,又开了口: “高洁已经有了于直的孩子,我希望你们都做好家族里增加一位新成员的准备。” 于毅小心翼翼地问:“奶奶您是想把人接回来?” 林雪望向于直:“看阿直的意思。” 在饭后茶点时间,她将于直招到跟前,说:“小梅在瑞士滑雪摔了的事你知道吗? ” 于直有点疑惑:“什么? ” 林雪叹气:“你真决定铁了心对高洁不闻不间了?” 于直不语。 林雪说:“小梅摔得不轻,在瑞士养伤,这边的业务都让他爱人接受了,前一阵他爱人从高洁的工作室撤了资,高洁现在是一个人单干。我是没有想到她一个人大着肚子居然也能把这些千头万绪理清爽,而且干得相当不错。” 于直仍不发一言,为他奶奶斟了一杯热茶,然后离开,半路上被于毅截到他的房里。 于毅说:“你这失手失得也太憋屈了,前脚刚说好自己是单身,后脚立马就要当爹了。穆子昀的外甥女手段够行的啊。” 于直严厉地扫了于毅一眼:“阿哥。” 于毅看出他面色不愉,就跟着摇头叹息:“穆子昀在我们集团里根基深得很,我和我爸跟她过了几招了,招架得很吃力,奶奶对她可真没赶尽杀绝,她对我们公司还是有管理权的。现在她外甥女名正言顺变成我们家的人——”他突然灵光一闪,“这是不是奶奶存心在对付我们啊?她不会是不爽我们那事儿太快太狠,也没报备她,存心跟我们对着干吧? ” 于直站起身:“不说了,穆子昀的事我会盯着。” 于毅说:“好好好,我们去外头抽根烟。” 于直说:“我戒了。” 于毅眼珠子差点瞪出来:“什么时候的事儿? ” “最近。” 于直是一个人回到自己房里的,翻一阵抽屉,没能找到烟盒。 他自己也没有想到这一次的戒烟这么彻底,一条退路都没留给自己,竟然就此戒掉了。他想到了戒烟的原因,是因为他的孩子。 于直躺倒在床上,有一条经由自己创造的生命正存在于这个世界上,这个感知是神奇的,那个未成形、还在高洁腹中的孩子,无疑已经牵制住他了。他最近常常会想到这个孩子,连高洁抚摸小腹里那副爱怜的神情也会跟着浮现在他眼前。 令人羡慕的神情,让他想到了自己的母亲,次数越来越多。这样近,那样远。就因为这样,他才不想继续陷入,只有命令自己远离,不闻不问才能不想。但是祖母刚才那样简短的话就像一条绳索,勒住了他。 于直猛地坐起身,确实不能再想了,恰好手机响起来,是言楷打来沟通工作。 言楷说:“”寻途网“的任总有点性急,这几天他们的参赛作品一直被”清净的慧眼“压在第二名,他问我有没有别的办法,我没立刻回复他。今天晚上我发现他们的票数波线图不太对劲。这事儿要不要继续跟下去?” 这家“寻途网”新近拿下五亿融资,由冯博引荐,同“路客”一直聊着视频旅游和共同投资旅游综艺的深度合作项目。这一回的创意广告比赛,他们亦拍摄了质量不错的作品参赛,同卫辙和于直的联络也一直很热络。此时言楷来电,自有言下之意。 于直想了想,吩咐言楷:“观察几天。” 待到了第二天,在“路客”创意广告大赛日榜上一直独占鳌头的《清净的慧眼》被“寻途网”的《我和我的闺蜜之旅》万夫不当之勇了第二名。 高洁打开电脑时,看到票数的起降,拿支笔算了算,就发现了问题。 同样发现问题的还有Summer,她在当日下午就和司澄以及他们团队的两位合伙人直到高洁的工作室。 Summer说:“在国外相同的比赛里,也曾发现过类似的作弊案例,他们一定是找水军刷了投票,或者用了投票机。他们是做IT的,对此道肯定非常精通。”她十分气愤,激动得来回踱步,“我要去主办方公司投诉!抗议这种不公平的行为。” 高洁为Summer泡了一杯香片,递到她手中,说:“这样吧,容我先写封邮件质询一下,我们再来定夺接下来怎么办,你看好不好?” 司澄也劝阻Summer:“Jocelyn说得很对,你不要激动。” 高洁自网站上寻找到客服邮箱,将质询邮件写好,待发送时又想了片刻,决定还是先发短信向林雪的秘书Vivian拿卫辙的邮箱,Vivian很快回复信息。高洁对司澄和Summer说:“我给”路客“的卫总发邮件。” 司澄问:“是那位卫辙先生?” 坐在高洁对面办公桌的裴霈将头抬起来,高洁安抚地朝裴霈笑:“就是他。你们不用担心,我会跟进处理这个事情。” 裴霈闻言将头低下。 司澄对高洁说:“你也不要让自己太累。嘿,想点快乐的事情。”Summer不赞同地看他一眼,但司澄没有发现,他兴致勃勃地问高洁,“春节准备怎么过呢?尤其是大年夜,你不会准备一个人过吧?” 高洁摸摸小腹:“我这个情况,只能在家里休息呀。” 裴霈抬起头建议:“高洁姐姐,反正大年夜我也不回家的。不如到你家去聚餐?菜不用麻烦你,打扫洗洗刷刷的都不用麻烦你,我来做,一起热闹热闹。” 她的建议立刻得到了司澄和他的两个伙伴的响应,他们说:“让我们一起加入吧!” 接着大家就热烈讨论起辞旧迎新的菜单,高洁更加不能够拂逆大家的兴致,答允下来。 只是邮件发给卫辙后,卫辙只回复了极简单的一句话:“我们会查查这件事。”之后就再无回复了,一直到两周后的大年夜当日,高洁也没有收到卫辙进一步的答复。而“寻途网”的作品票数虽然有所回落,但已领先《清净的慧眼》。 高洁不免焦灼,忍不住主动给卫辙打了电话,他的电话已转国际服务台,人似乎已不在国内了。高洁想到自己可以问的第二个人,翻来覆去考虑又考虑,还是没有拨出这个电话。 只是让她想不到的是,在大年夜这一天的下午按照约定的时间,准时抵达她工作室门口接她的会是于直。 在这之前,她正在为工作室初创团队的员工们发红包。虽然广告比赛的过程起了点波折,她还是想提前犒劳她的创业团队。 现在她的工作室员工除了裴霈和岑丽霞,还有三位在工作室办公的网店运营公司派遣来的客服。他们收到高洁的丰厚红包都大为意外,其中一位叫小方的说:“这……我们不是‘清净的慧眼’的员工呢,居然也能收到红利,Jocelyn太客气了!我们一定会加油干的!多多促成交易! ” 高洁笑着说:“虽然劳务关系不是我们公司的,可是你们是我们团队的一员呀!这些日子辛苦大家了。” 就在大家喜气洋洋地互相祝贺新年时,门铃响起来,开门的裴霈唤出高洁。 高洁看到门前站的是于直就愣住了。于直看到高洁也愣住了。^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就会先停在她的小腹上,孩子应该快四个月了,她腹部隆起的圆润形状是她穿再宽大的长服也遮掩不住的。 高洁在他的注视下不免有些局促。 于直并没有进门,只说:“奶奶叫我来接你。” 高洁说:“我马上就出来。” 她转身穿上外套,自工作室拿出一只礼盒,放入一只大的储物袋中。自答允林雪至于家喝大年夜下午茶,她在发怵之余也面自己坚定坦然一些,最艰难的决定已经做下,最难堪的局面也已面对,以后的种种不过是附赠的坎坷, 都是不值一提的。 于直见高洁手里拿着大大的储物袋走出来,极其自然地伸手过去抓着储物袋想要接到自己手上,高洁迟疑着说:“不重。” 她没有松手。于直的眼风扫到她的脸上,她的反应无疑是当他陌生人的态度,于是冷冷地说:“高洁,我们认识的时间不算短了,用不着对我这么防备。” 他依旧手持着她手上的储物袋,像同她角力一样。 高洁知道自已反应过激了一点,夜宴之后她对于直就生出了不能自已的对他时作出防备,她防备时固执的表情就诚实地表现在脸上,让于直心头一股恼恨不上不下,只能冷冷地瞪她。 终于,高洁还是松开手,于直将储物袋拿过来,瞅她—眼,没有再说什么。 高洁跟着他安静地下了楼,上了车,坐在后座,低垂着头。她的发绾在脑后,有几缕长长的刘海低垂在额首,遮住了她的脸。于直从后视镜里望她几眼,又几眼。 这几个月他—直很忙,忙到除非特殊安排,不然绝不见她。医院那次是,创意广告大赛的开幕典礼也是。两次之后,他一直命令自己刹车,可是昨日祖母勒令他留出接人的时间时,他竟鬼使神差地同意了。 于直透过后视镜看到—直垂头的高洁将碰了起来,目光和他的目光在后视镜内对上,她没有避开,应该是做好了准备,因为她的表情变得慎重了。于直不太想听她在此刻说话,于是准备打开音箱,就在这之前,高洁开了口。 她的念头在心头盘旋,终于还是鼓起勇气问他:“于直,我给卫总写过邮件,我们发现‘寻途网’的票数有点问题。” 于直的嘴角如高洁意料地扬起讥诮的弧度,高洁果然向他开了这个口。 就在一周前,卫辙将高洁的邮件转发给了他,问他:“你怎么看。” 于直将高洁言辞恳切又充满质疑的邮件看完:“和他们的合作合同是你签的字。” 卫辙好笑地双手抱胸:“嘿!我说你把皮球踢给我了是吧?现在找上门要说法的是你老婆。” 于直瞥去一眼,卫辙反而走近一步,双手撑在他办公桌上,笑着说:“‘寻 途’和我们的合作是长期的、有深度的,而且是和我们有同样基因的公司,对行业有示范作用。他们那广告片,说实话,几个评委评价出来和髙洁他们的不相上下,就是高洁他们的拍摄手法更精致,有点儿夺人眼球。至于‘寻途’的老任,做得是太操之过急急了,我们这回投票整一个半月,这会儿快过年, 旅游去了,正是对他们的剧情有共鸣的时候。他们的票数是有赶上去的机会的。” 于直把卫辙的双手推开:“这不就结了?你已经给我处理方案了。” 卫辙促狭地笑道:“我明儿飞美国和你那位学弟介绍的美国技术公司谈合作,你不会忘了吧?这邮件我是没空回的。”他又补一句,“高洁他们的摄影师色彩控制能力相当不错,我和他见过一面,叫司澄。和高洁挺熟的啊?” 于直对卫辙只有一句话:“你可以滚了。” 在卫辙离开盾,于直指令言楷将“寻途网”的作品刷屏全部清零,但也正如卫辙所说,这部作品也具备吸引眼球的价值,尤其刷票两日独占鳌头,占了头一名作品首页宣传的优势,吸引了很多网友点击,就算票数清零,照样还是排在《清净的慧眼》之前。 于直没有回复高洁邮件。 现在,他也不打算给高洁正面的回复:“哦?有直接证据吗? ” 这是她熟悉的口吻,慵懒的、玩笑的,于直是不打算同她好好讲这桩她认为很严重的事了,她很无奈,但没有法子,只能够敛起精神,做起武装,正色说道:“最低限度,能让我们在一个公平公正的环境下竞争。” 他却反问她:“你觉得公平的环境是什么?取消对方的参赛资格?” 高洁未曾想过,一时愕然:“哦不。这用不着。” 于直说:“高洁,这个世界上没有绝对的公平,只有相对的公平,没有客观的判断,只有主观的判断。”他在后视镜里对着她笑,“你们如果想照着做的话,也可以做一次,做完了再来判断这个事。” 这还教高洁怎么说才好呢?于直已经切断她所有可以据理力争的条件,就像先前局里切断她所有因失败而怨恨的可能一样。她又被驳得哑口无言,只好保无语状的缄默。 幸而他们的车已驶进于家大宅,于直将车停好,正待为高洁开门,高洁已经自行下车,下车时,她扶了扶小腹,于直还是没忍住过去托住她的手肘。 “我没事。” 但于直没有放开她。 两人走人大宅,迎面遇上一身旗袍艳妆的金萌。高洁同于家这位长辈照面过几回,她的态度都是淡淡的,维持着高雅主妇疏淡的礼貌,但这回,金萌主动迎了过来,一双美目在高洁的腹部停住并打量起来。 高洁一手本能地掩住小腹,向金萌微笑招呼:“阿姨您好。” 金萌笑着点头,先同于直讲话:“唉,你真是,不小心。”又问髙洁,“看肚子快4个月了吧? ” 不过两句轻描淡写,让髙洁的手盖住小腹,笑容凝结在嘴角。她将背挺了挺起来,继续微笑,让自己坦荡自然。 她对金萌说:“是啊,多谢您关心。” 金萌反而不知说什么才好。 高洁的微笑被于直看个清楚,他的手自然搭到她的肩头,对金萌说:“带她去见奶奶。” 林雪的卧室是一楼走廊尽头朝南的一间,于直敲了敲门,推开大门。林雪临窗而立,正在书桌前提笔作画,闻声抬首,看到髙洁,叫道:“孩子,你过 来。”又对于直吩咐,“你出去吧。” 于直望一眼祖母又望一眼高洁,将储物袋放在祖母房内的储物架上。 “这是什么? ”林雪问。 高洁答:“给您做的玉饰。” 林雪对于直说道:“你去吧,我和高洁聊聊。” 于直为她们关上了门。 高洁将储物袋里的礼盒拿出来,走到林雪跟前,林雪握着毛笔又写了几笔, 才放下来,高洁凑过来一看:“您笔力好厉害,摹的《莲花鱼乐图》很有风骨。” 林雪端详着高洁,伸手的肚子:“现在还觉不觉得像八大山人一样,有—肚子冲天难申的怨气了? ” 高洁看着林雪的荜本中,高高叠起的荷叶张扬开来,疏阔高远,一尾小鱼游弋叶下,悠然直得。她笑着摇摇头。 林雪说:“肚量跟着你的肚子一起长了。”她收回手,坐到架在书桌后落地窗下的藤椅上,示意高洁坐到她跟前的沙发上,伸手拿过她手中的礼盒,“让我看看是什么。” 高洁在她打开礼盒后,才介绍道:“给您做了一件镇纸。” 礼盒内是一方水沫玉雕成的鱼形镇纸,鱼是仿了八大山人画作中的鱼形, 连白眼都活灵活现地刻上。林雪十分欢喜,拿出来即刻摆在了桌面的宣纸上:“你做的东西总是很合我胃口。” 高洁这时才看见林雪的案前放着几座相架,均是于家诸位的家庭合影。林雪见她目光流连,便拿起其中-架照片:“在三十二年前,于直的妈妈也,这样坐在我面前,我问她,是不是有做一个好母亲的信心。她没有回答我。”她将照片递给高洁。 这是高洁头一回看到于直的妈妈,照片内的少妇明眸皓齿,梨涡浅笑,美得赏心悦目。她怀里的婴儿和她有一样的唇窝和黝黑的眼仁儿。那是不过丁点大的于直。 林雪说道:“高洁,我真没想到你去参加了于直他们网站的比赛。你今天能来看奶奶,我很高兴。今天你要来面对几个于家的人,我也有点担心。于家的人,大多性格厉害,有的你也可以当成是势利,你多包涵。” 高洁只是笑,覆着小腹:“这里的人,都是我孩子的亲属,我会……努力一下,尽量和大家好好相处。” 林雪长叹一声:“于直的妈妈如果有你一半的定力和勇气,也不至于有最后那样的结局。” 高洁一黯,若干月前,林雪所讲述的那个于直,是失恃而误入歧途的孤独少年,对于于直母亲的死因,林雪并未多加描述。她望向照片中的美丽少妇,听到林雪缓缓讲道:“我上次没有告诉你,于直的妈妈自杀的时候,于直就睡在她身旁。” 高洁骇住,林雪又揭露出另一个更为隐秘的于直,她从未靠近、从未了的于直,他惊涛骇浪一样、比她想象中更不堪的过去冲击着她。 她喃喃地问:“她怎么能做出这样的事情?”她抚摸着自己的小腹,她的孩子在密壮成长,她每日每夜欢欣地记录着孩子的成长,期待着他的到来,她无法想象另一个母亲为何会这样对待自己的孩子。 林雪问高洁:“你知道为什么于直的妈妈会这么狠心吗?”她饱经风霜的眼睛望到高洁的眼底,“因为她从来没有爱过于直的爸爸,应该也没有那么爱于直吧。” 这是高洁从未了解过的,由于直的长辈层层道出,打开惊涛骇浪一样的世界。这位长辈向她所展示、向她所表达的,她不是不明白,其情之切之诚,她不是不感动,然而,碰转折的原因太多。她抚摸着小腹沉默着,孩子让她的心静了下来。她对林雪说:“于奶奶,我会是―个好妈妈,向您保证,请您放心,我爱我的孩子,很爱很爱,不会让他受到任何伤害。而且——”她想了想,“我并不怨恨于直,真的,一点儿也不。” 林雪带着几分期许望向高浩:“那么,你——” 高洁即刻打断了她:“于奶奶,我跟您保证过班,我对于直,真的没有任何想法,将来我也不会打搅他的生活。我想这一切事情结束后,对于我,对于他,是最好的结局,也是最没有麻烦的结局。只是因为我的固执,我想生下这个孩子,才会让您费心安排了这么多。” 林雪叹道:“孩子,前面路长,不用这么着急下决定。” 高洁摇摇头:“我做了一些很可耻的事情,这个结果是应得的惩罚,我不会奢望再获得什么原谅,我也没有这个资格了。” 林雪抬眼就望到了书桌上的宣纸,墨迹已干,墨荷初绽,才露尖角,荷叶下的尾鱼若隐若现。荷叶上,是眼前的孩子送给她的冰清玉洁的决心和决意。她—向不会操过急,便对高洁说:“好了,你只有陪我一顿下午茶的时闻,我们先去喝一碗红豆沙,你肚子里这个也不经饿的。 ” 她拨通内线,唤来保姆,在窗下架上一个矮几,上了几碟上海点心,小笼包,核桃酥等样样精致。 高洁胃口很好,不用林雪劝食,将大半的点心用完,让林雪连连赞她“已经懂得养身”,林雪依旧流露出想要留她一起用年夜饭的意思,但高洁洗:“我和我的团队伙伴约好了一起过新年。” 这个最正当的理由让林雪不能再留她,但她仍唤来于直送高洁返家。 高洁坐上于直的车后座时,发现多了一只丝绒软垫,她将软垫垫在自己腰后,对坐上了驾驶座的于直说:“谢谢你。” “这么客气了? ”于直口吻一贯轻佻,并且转过头来,目光在她的脸上停了会儿,又转到了她的小腹上,她的目光就乘机停在了于直的脸上。 于直脸上的表情她从来没有看透,戏谑的、淡漠的、气恼的、有点孩子气,他表达过很多种情绪,但都不是那个时刻他真正的情绪,他把自己藏得很好、很深,高洁想。虽然林雪向她打开了他的往事,但是她还是看不透他。此刻就看不透他脸上的表情,他看着她的小腹,表情很冷淡,眼底却有异样的情绪在波动。高洁忍不住用手遮住腹部,说:“他长得很好,所以谢谢你,谢谢你会肯帮我,也肯帮他。我一定会遵守我的承诺。”她正视着他的眼睛,“不会再给你们家和你造成任何麻烦,请你放心。” 她看到了于直那熟悉的冷笑,他说:“我有什么好不好放心的?你倒说说?” 她看到他转回头去,后视镜里的他脸上的神情完全冷下去,这在她的意料之中。她的存在、她孩子的存在,于他,应该就是横生的枝节和意外的麻烦。 高洁安安静静地坐着,一时未答他充满嘲讽的问题。她其实在想,她不愿也不应该再给任何人增添任何麻烦,尤其是对于直。就在辞旧迎新的这一天, 她突然起了个私心的愿望。她把愿望在心底藏好,看着于直的目光也变得温软起来。 于直在后视镜里看到了髙洁突然间沉默后温驯到不可思议的目光,她应对他时的一些锐利和防备不见了。可她最终用一副诚恳的表情这样说:“等孩子生下来以后,我就按照约定签离婚协议,不会拖你很久时间。” 于直的手悬空停着,一荡,回到方向盘上,冷冷地笑了起来:“我是不是要谢谢你为我想得周全?” 高洁看着后视镜里他死死盯着她的模样,他的笑意依旧浮在脸上,嘴角微微扬起,但是眼神更加寒冷。她抿一抿干湿的唇,道:“于直,我希望……我希望我们以后能比较……比较和平地相处,为了孩手。” 镜子内于直的唇一直扬着没有放下:“你一定准备好了将来怎么对孩子解释我们的关系吧? ” 果然高洁说道:“性格不合,所以离婚。” 于直握紧方向盘,这个高洁,从亚马孙开始,就将他们之间的关系当合作关系—样盘算得样样清楚。他又从后视镜里瞥了她一眼,她将脸转向窗外,低垂着眼帘,长长的睫毛像密密的小扇一样遮盖住她的心事。于直抿紧了唇,还是将这句饥诮的话封在喉中,未能讲出。 他踩下油门,将车启动。一路两人不再讲话,于直并不是很自在,因为车里又弥漫开一股熟悉的馨香,幼弱的奶香,温暖,亲切,好像比以前更加芳香馥郁了。那是独属高洁的味道。 他有点想念,所以更不想开口。 在高洁看来,他脸上神色变换,喜怒不定。 念及此,髙洁眼中一酸,只得望向车窗外,窗外黑绸一样的天空上绽放了大朵大朵的烟花,绚烂地拉开新年的序幕。这是她在这座城市度过的第二个春节,去年这个时候她在干什么呢?她想起来了,她和于直一起参加了莫北的婚礼。莫北在婚礼上,将他八岁的儿子介绍给大家。当时的她对这个情况有诸多猜测,但其实不过是这座城市里每个人有每个人的故事,毎个人有每个人面对的苦衷,只要自己守口如瓶,别人是看不透的。 就如她从来没有看透过于直,就算林雪揭开往事之后,她终于知道了他布局的动机、行动的苦衷,但她还是看不透他,也不忍看透他。这或许就是她最软弱之处了,因为理解,所以柔软,还带着不能言明的酸楚。 就在这五味杂陈难以言喻的纷乱思绪间,极其突然地,高洁感到腹中有一阵异样的颤动蔓延开,细弱得难以辨别,但是就像林雪笔下由水塘深处游出的鱼儿一般,将满塘的荷光荡漾。她捕捉到了这光,突如其来的快乐像清泉般扑簌簌地冒出来。她抚摸着小腹,惊喜而略带颠抖地第一时间抬起头来望向驾驶座的那个人,那个人岿然不动的冷漠阻止了她差一点脱口而出的激动。 不,这喜悦她还不能倾诉,有些快乐,她只能自享。她在心内对她的孩子说:“球球,你在和妈妈打招呼吗?妈妈祝你新年快乐!球球,你知道吗?你的爸爸也在这里。”她抱着肚子,又偷偷地看着坐在前方的人,他就坐在离她不到半米的地方,不到半米距离却那样遥远,她一抬眼就能看到,一伸臂却够不到。当她做出她的上半生最愚蠢的决定时,就注定了他们之间难以逾越的鸿沟,那些许的愧和憾,是永远抹不掉的错误铸造出来的。 天空里的烟花一团接着一团绽放,连绵不绝的艳色将黑夜点亮,再铺天盖地地覆向大地。高洁又仰头看向窗外,那星点璀灿得仿佛要洒在她的脸颊和发端,散落的暖意,就在她的心头,亦在她的掌心,这些都是近在眼前、唾手可得的。高洁想起于直另一个发小婚礼上的烟花,那时她还感叹那—团团烟花易逝易冷,再难捕捉。但其实,珍惜每一刻小小的美好,就是永恒的美好。 高洁近乎贪婪地贴在窗上,贪望这一刻的美好,她在心里说,妈咪,放心吧,你担心的东西,那些包袱,那些沉疴,我都抛掉了,我能坚定地走下去了。一个人,不,她摸摸肚子,还有我的孩子。 安静开车的于直,其实也偶尔仰头看看这座城市烟花,蓬乱地散落,无序地消逝,就是他此刻的心情。坐在他身后距离自己不到半米的女人,再也没有说出任何打搅他的话,或者可以说她不曾努力说些什么,她甚至都不曾软弱、不曾哀求、不曾告白,更不曾怨恨。他忽然就想到一句“狠心的女孩儿”,他想起这句话还是他在巴西小镇时称呼她的,于是又自嘲地笑了笑。没有任何麻烦?没有任何烦恼?他知道自己的某些情绪某些念头已经越来越不可自控,努力抑制了四个月,终究得继续眼睁睁看着自己逃离不及,慢慢陷落。就像那落到他眼内的璀璨烟花。 第五章 示威怎逼到对方示爱 春节过后头一个工作日,髙洁就预约了徐医生的产检,她带一点儿新年的喜悦,对徐医生说:“我感觉到胎动了。” 徐医生笑道:“等到六个月给你预约个彩超,你就能和他正式见面了。喜欢男孩还是女孩? ” 髙洁双手捧在腹上:“都好。”侧头想一想,“女孩更好。没有几年就能陪我一起逛街买衣服了。” 她做完检査后回到工作室,照例准备好开门红利市,为回来上班的诸位员工派发,又鼓舞好一阵士气。然后便坐下来,将春节里休息时记录的“寻途网” 和自己团队作品的投票数据分析表重新看了一遍。 在将投票数据重新统计计算后,她发现她对这件事情有了新的认识和想法,将其间种种利害因果想了透彻。 当然,团队中仍是有伙伴愤愤不平,譬如Summer.但髙洁的负面情绪已然平复,温和地着Summer.这是很奇异的情绪,也是很奇异的改变。司澄为她的改变做了注解:“你豁达了。” 高洁想,好像真是这样,自从怀孕以后,她越来越融通了,也更加温和了,以前那个行事度事主观偏执的自己正在进步,她现在越来越能约束自己,用更成熟的方式思考,对公平的追求也不会像以前那样绝对。在同于直的一席谈话后,她已经很能换他理解于直的隐衷。从来他们都是各有立场,各自为各自的立场而战,而现在在商言商,他有任何商业上的私心也是在所难免。她只要理解他的立场,心里就不会有更多的抱怨。 但这不代表她会坐以待毙,她也的确觉得赛程中发生的这宗意外对自己是不公平的。她对Summer和司澄说:“我想我们动作应该比‘路客’快一点,虽然奖名单会在元宵节后宣布,按照目前的选票,‘寻途网’应该还是会拿下冠军的,没有拿到冠军也就少了起码百分之八十的曝光渠道。不过 支持我们的网友也很多,这就是我们目前积累下来的最大资本。有了这个资本,我们就有优势去拿其他更好的资源。” 司澄抚掌笑道:“Jocelyn,你现在很会变通。” 高洁也笑:“为自己生活,为自己做事,就会积极地为自己想到最好的办法。” 司澄补充道:“虽然你以前做事情也很拼,但现在做事情更有活力。” 髙洁摸摸长越大的肚子,孩子的成长给予她无限生机,还有无限力量。她说:“我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都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走了很长一段弯路,现在终于明白过来了。” 司澄笑着问:“终于明白我为我生存了吗? ” 高洁将司澄的问句好好思索,觉得他说得对极了,点点头:“也许还因为我马上就要做妈妈了。”她转头看到Summer不太赞同的表情,便再次征求她的认可,“Summer,你觉得我的想法怎么样? ” Summer并非榆木,念头一转,已经心动,且还建议:“我们可以把抗议换成和‘路客’谈判更好的推广位置。他们的这件事情做得不公平,也许会因此给我们些补偿也不是没有可能。Jocelyn,试着和他们谈谈吧! ” 高洁在正确的道理面前,因为自己的私心词穷了,想了想,说:“这个比赛元宵节后就要结束了,我们已经拍好了三集,只用第一集参赛,而且目前也只在他们一个平台播出。其他两集是要配合我的新产品上市再播出的,到时候‘路客’未必还有这么好的推广资源适合我们,所以广撒网是很必要的。” Summer对中国的互联网并不十分熟悉,暂时被高洁的理由说服。司澄却私下直言不讳地问高洁:“你是不是想避开‘路客’了? ” 高洁被点破后,不太好意思地承认下来:“借他的比赛,我已经达到了我想要的目标。如果再去进一步谈判,还会有其他的牵扯。” 司澄诚实的眼眸深深看着她,放佛能看透她心底的真实想法:“Jocelyn,你这么怕他?” 高洁垂头。 司澄说:“我从来没有见过你这个样子,你一直很独立,很勇敢,什么都难不倒你。” 高洁抬起头来,也认真诚实地看着司澄:“当初决定参加比赛,因为这确实是个好机会,我很想抓住它,而且最后的结果也达到了我预期的目标,之后留在这个平台还是换―个平台,对我来说,损失收益都看谈判的本事。”她顿了顿,“而且,我和他——”她又顿了顿,“我不想有额外的事情去麻烦到他。” 司澄伸手,捧着高洁的脸,髙洁一震,本能伸手想要格开他,但是司澄说:“Jocelyn,让我好好看看你,原来——”他放开了手,把想要脱口而出的话咽下去,他太明白这时候说出来只会徒增她的烦恼,所以安慰道,“我希望你少掉这些烦恼,你觉得怎么做最合适,就随你吧,只要你觉得好就行。” 高洁感激亦伤怀地道:“司澄,谢谢你。” 于直在“路客"创意广告大赛的获奖名单颁布前一天参加了言楷项目团队的会议,这次的比赛很受媒体和网友好评,当然至关重要的是达成了吸引更多广告商关注的目标。 于直亲自主持项目会议,多个项目成员建议可以将这个比赛办成常年赛制。于直表示同意,言楷却一直有些瑞惴不安的样子。 会后,言楷一路跟着他到了他的办公室。 于直睨他-眼,言楷感觉气氛不对,战战竞竞道:“直哥,我听说‘清净的慧眼’最近和‘优视’在聊合作。‘优视’他们对我们的创意广告大赛一直关注得紧,‘清净的慧眼,广告片是连续剧,形制很新鲜,’优视‘倒是真有点兴趣的样子。” 令言楷没有想到的是,于直竟然说:“我知道。” 言楷反倒失了把握:“那……这个? ” 于直指示道:“叫你的团队准备把第二季比赛提前到第一季结束后半个月开始,最近很多品牌都在找我聊,他们对第一期的效果很认可,尤其是两个新品牌的转化率都很好。你们干活要趁热打铁。” 言楷以为自己听错了:“这……直哥,这不太符合营销的规律啊……” 于直没有让言楷讲完,又下了―道指示:“和第—期前五名品牌再聊一次,让他们那新作品继续参赛。”他想了想,又提醒,“这个活动我们投入资源很大,你和法务部聊一下,出个独播协议,趁着第二季启动,把这波我们捧红的广告商都稳在我们站内。” 言楷得令:“不会便宜了咱们的对家的。”他也终于明白过来,翻出“清净的慧眼”的报名表,决定先同上面登记的联系人裴小姐联系一下裴霈向高洁汇报“路客”创意广告大赛第二季在半个月后就要开赛时,高洁觉得有些不可思议,问:“他们第二季比赛这么快就开始? ” 裴霈说:“我也觉得很奇怪,但是也许他们感觉比赛反响不错,想要趁热打铁呢?”她想了想和言楷沟通的一些重点,又同高洁说,“他们说这次比赛期间希望和品牌方签已完成作品的一年独播协议,我们报名时填了一共三集,所以在独播协议内,—年内不能在其他平台投放。” “这样”高洁想了想,“我们还是交报名表给他仰们吧。” 也是情势所逼,高洁才会做出这个选择。同“优视”的洽谈虽然融洽,但也并不是一帆风顺,也实在是这些时日内地的视频网站发展势头愈加猛烈,几家巨头已然成为新一代的网络流量霸主,随之水涨船高的便是他们的广告报价。 “优视”的业务负责人虽然对高洁团队的作品很有兴趣,但也开诚布公讲道:“我们网站暂时没有任何这方面的活动,所以贵公司也需要出点推广费,我才好上报做个比较好的营销方案。” 高洁计算了自己能够承担的推广预算后,报给这位业务负责人,对方根据网站的刊例价折扣一算,只够承担一个月的宣传期而已。这时“路客”再推出完全免费的比赛,对她的吸引力实在不可小觑,尤其可以解决她创业初期资金链紧张的燃眉之急,且第一轮大赛后,“清净的慧眼”知名度已经打开,网店有了稳定的收益,也正急需更持续的推广。 最终还是沾了于直的光,高洁苦笑,在裴霈交来的报名表上签了字。 在裴霈之后向她汇报工作的是岑丽霞,她刚刚自扬州的李师傅处将定制的产品拿了回来,但是回到工作室后,她先递上了印刷好的产品册。 高洁是头一回印刷自己的产品册,很是虔诚地接过来。产品册中的产品图片都是由司澄亲自拍摄,是她在休养期间断断续续设计完成的,选了高档的高阶印画纸印刷,通本册子高雅精美。 高洁翻开第一页,就是那件售给罗太太的“浪潮上的小帆船”,乘风破浪,再度起航,对她个人的意义是最大的。在第二页,便是那件在美国获奖的“背后的秘密”。说亦奇怪,去年圣诞后,美国赛方划了一笔款项到高洁的户头,通知她,她的参赛作品已经顺利拍卖。高洁回邮咨询买家信息,对方回复说,买家方要求信息保密,这是她第二件不知买家的作品。在第三页就是她第一件不知买家的作品——那件在故乡台湾展出的“守护者羽毛”。第四页是另一件在台湾展出的作品“野性的呼唤”,她想起自这件作品而起,她为于直制作过一件猎犬吊坠。 一念既起,心头一牵,她不愿挂念,合上产品册,对岑丽霞说:“这周末你和我一起去参加寿宴。” 岑丽霞只是惶惑地望着她,慢慢将另一盒重要的产品搬出来打开。 见到玉牌成品的高洁不禁先是轻叹,李老师傅承自子冈一派的雕工果真不凡,将文徵明的《漪兰竹石图》表现得淋滴尽致,不失大师原本的笔墨情趣。高洁直爱不释手,可是也发现了问题。 岑丽霞嗫嚅着开了口 :“Jocelyn,对不起对不起,我上车的时摔了一下,把最后一块裂了。” 高洁执起最后一块玉牌,玉牌的画面是以兰花收尾,牌面中间有一条细细的开裂纹路。 岑丽霞惶恐地问:“怎么办? ” 高洁说:“周末宴会的地点好像是在外高桥的杜月笙公馆吧?有点远,你去借辆车,你好像有驾照吧?到时候当我的司机。”她拍拍惊慌失措的岑丽霞的手,:“其他办法我来想。” 千辛万苦保住“清净的禁眼”,又千辛万苦保住小球球,高洁想,她已经很能想办法,也会有办法。把牌面反复抚摸后,办法终于想出来。 高洁先给罗太太拨了个电话:“我能不能给寿宴加个助兴的节目?不过就是要麻顼您帮一个忙。” 罗太太问:“能给我的礼物加分? ” 高洁说:“是的。” 罗太太说:“好。” 于直同冯博一起走入老导演雷岗的寿宴宴会场时,就听到行云流水般的古筝曲,大厅正前方的投影幕上正在播放一双苍老有力的手正在用钢塑刀雕刻玉牌面。 那双手苍老但有力,下刀动作行云流水,有一种苍俊的美感。这双手这一刻正是在给玉牌面上一条细长婉约的兰叶收尾。 冯博感叹:“雷老还是这么有雅兴,寿宴上居然准备了这台出色的现场表演。” 投影幕前的宾客们啧喷称叹老匠人工艺出色,于直与冯博亦凑在人群里观看一阵,有主人家亲属出来招呼他们,于是闲聊几句,接着亦有相熟的女明星过来招呼,其中有两位手段老练的,一左一右,轻轻巧巧地就抢了于直、冯博女伴的位置。 这都是交际上驾轻就熟的场面,于直并不在意,只是不时转头往投影幕上看去。 那玉面上的设计实在眼熟。 然后他就看到了高洁。高洁素净着面孔,但是精心地修饰过自己,得体的藏青色改良汉服长袍配着胸前圈成两圈长长地垂到胸下的玉珠项链,端庄的盘发上簪着一支缀玉的步摇。步摇的玉坠在明晃晃的灯光下摇曳在她的面孔旁,她的笑容摇曳在他的眼睛里。在一屋子衣香鬓影、身姿曼妙、长裙曳地的女士中间,她太显眼了,至少在他眼里是这样。 她在同别人握手,发出名片,闲聊几句,又同另一个人握手,再发出名片,又闲聊几句。她对着陌生的人笑得谦虚而诚恳、礼貌而客气,一直到她跟着她身边的介绍人一齐转身,面向他走过来。 于直看到高洁含笑的脸在见到他那一刻,笑容凝固了一阵子,也就这一阵子,她已经随着别人走到了他跟前,笑容又展开来。还是谦虚而诚恳、礼貌而客套,和先前的笑容没有丝毫差别。 那位一直带着高洁的介绍人他正巧认得,是男演员罗风的太太。看起来,她是高洁在今晚的社交推荐人。果然,罗太太主动向他们招呼道:“于总,冯老师,你们都是大忙人啊,难得能遇上。” 高洁跟着罗太太的招呼,把模板化的客套笑容又展开了些,对着于直身边的其他人,包括他身边那位妖娆的女伴,客客气气地点了点头。待他就像个陌生入。 于直的牙关紧了紧。 罗太太正式介绍高洁:“我今天带了—位珠宝设计师朋友给你们认识。上面老匠人表演的雕刻作品就是她设计的,雷老相当喜欢。怎么样?将来你们拍电影可能用得到哦。”她一拍前额,“我倒是忘了,高洁工作室的广告片好像在你们网站上点击不错。” 高洁上前一步,恭敬颔首,翻出名片,一张先递给了冯博,将第二张递给于直时说:“是的,多谢于总的网站给了我们很好的展示机会。” 于直接过名片时,手指触到她的手指,冰凉而微微颤抖。她的目光低垂, 他顺着她低垂的双目看到了她的腹部,他们的孩子好像又长大了些,让她无法掩饰孕妇的身份。可她在他面前却微微弓着身体,就似在掩饰,让他估量不准他们的孩子到底长了多少。 她的确是在掩饰,不敢直视他,可是她敢熟练地说出不相识的谎言。她的确是不敢直视他,但又在将名片递给他身边的女伴时,抬起头来朝对方礼貌一笑。这一笑并不是掩饰,她笑得很友好,甚至还点点头。她发髻上的步摇玉坠跟着摇起来,晃得他眼睛疼。 她永远可以自如地在两面状态里切换。于直咬牙切齿,说道:“高小姐很会抓住宣传机会,非常时期都这么努力。” 髙洁心平气和带着微笑这样答:“我们是新品牌,很感谢大家的扶持。” 罗太太也许认为于直兴趣不大,打着圆场:“现代女性创业虽然不容易,可也不输你们男人。”她托起高洁的手,“刚才时尚频道的金菁说想看看你的产品手册。” 她们告辞离去,于直远远听到罗太太在问:“于总说得对,你太拼了。你现在今天来接你吗?” 高洁答:“不,他很忙,我助手会送我回去。” 于直的手不禁摸紧成拳,望着她她们融入客厅另一队人群里。身边的冯博提醒:“我们得去和雷老打个招呼。” 于直转头对身边不请自来的女伴说:“失陪了。” 女伴佯装未站稳,搭着他的肩膀,没有放开,似嗔非嗔地看着他。于直视线越过她,看到身后十米处,又套着那副笑容模版同人讲话的高洁,在他眼里客气太甚,对别人太过于讨好。他下手用了点力道,拔开女伴缠在自己身上的手。 同最后一队人交际完毕,髙洁大大松口气。 于直在背后,犹如芒刺在背,使得她刚才同别人讲话都不能讲利索。那位由罗太太介绍认识的叫金箐的编导在获悉她的品牌和她的背景后,相邀她参加电视台的一个专访节目。但是环境太嘈杂,也可能是她太紧张,她对金编导介绍的那栏节目的情况没有听得很清楚,而金编导又碰上了别的熟人,只得另约时间同她详谈。 她有些辜负别人好意的歉意。这都是由于她的紧张,之前还是好好的,一直到于直进来。她不曾料到会在这里遇到于直。好在,她又望一眼大厅里头攒动的人头,于直已经不在其中。好在,她想了想,刚才和他相处的方式是做得对的。 高洁扶了扶腰,站立许久,不免疲倦。她又摸了摸肚子,她和于直,以 用这样熟悉的陌生人的方式相处了,于他好,于她也好。想一想,她就踏实起来。 高洁转而看向投影幕,李老师傅已经雕刻完毕,正拿着补好的残缺品向宾客展示,宾客们纷纷鼓掌,为他精湛的技艺喝彩。 也亏得李老师傅这一手好技艺。 高洁自布菲台上拿了一些车厘子和草莓,又夹了一块蛋糕,寻了一处最不显眼的角落坐下。 她也是急中生智,看到玉牌中间的裂痕后,取得罗太太的同意,租借了投影设备,再给李老师傅拨去电话,将原因一讲,也将主意一讲。她想出来的主意是请李老师傅到寿宴上表演高超的雕刻技艺,借着贺寿表演的由头现场将那条裂缝补完。 李老师傅沉吟好半响。 她说:“李师傅,我很难开这个要您帮忙的口,这是我的疏忽。我只能想到请您来补刻遮瑕的主意,设计我调整好了。” 李老师傅问她:“现在几个月啦? ” 高洁一怔,随即明白对方所问何事:“快满五个月了。” “挺着大肚子还费这个心,你这个补刻的设计做得巧妙,真不容易。” 高洁存心叹道:“赚奶粉钱是不容易的。” 李老师傅说:“我就走一趟吧。但是我有一个条件,我要多带一个人,你要帮我安排好。” 高洁想到这一茬,又举目四望,看到了跟着岑丽霞在另一角吃东西的李平安。 李老师傅的独生子李平安年过四十,只有四岁儿童的智力。这就是李老师傅理解高洁的原因,也是他提出的条件。 高洁想要招手让岑丽霞和李平安过来,但是一个不速之客打断了她的动作。 原来穆子昀男童气的面孔苍老起来先是从眼睛开始,眼神光彩仍是奕奕的,但是眼下用粉底都遮不住的下垂的眼袋出卖了她的年龄和她的状态。 高洁恻然地唤了一声:“表姨。” 穆子昀先是用怪异的目光望着她的肚子好一会儿,说:“他们家竟然没有一个人告诉我你怀孕了。”她问她,“是于直的?几个月了? ” 高洁用手遮住肚子:“您……还好吗? ” 穆子均坐到高洁对面:“不太好。”她又问她:“你又和于直在一起了?” 高洁如实否认:“没有。” 穆子昀一副意料之中的释然:“于直是那种人。于家人的心狠起来都是这样。”她再问她,“你不回台湾? ” 高洁说:“我现在这个状态,没有办法回去。” 穆子昀的脸上浮起同她的目光一样怪异的笑容:“是啊,你的事业也在这里,原来今天弄出这台雕刻表演的是你。想当初还是我用事业把你诓来的。” 高洁只是笑。 “洁洁,你不怪我?,‘穆子昀的笑容淡下去。 高洁摇头:“是我自己的选择,与人无尤。” “从此以后,和我划清界限了?怀孕了也不告诉我,留下来也不告诉我,以后孩子生下来应该也不会告诉我,是吧? ”穆子昀又望牢高洁的肚子。 高洁用两只手拢肚子:“表姨——” 穆子昀摆摆手:“算了算了,本来你就不是我们这个世界的人,是我把你拉进来穷掺和,你心里不怪我,那是不可能的。” 高洁只得用沉默来承认,这是她不情愿去否认的事实,尤其是面对穆子昀她心底那残存的意难平,关乎自己,关乎于直,也关乎穆子昀,错综的恩怨,难以叙述的怨情,无法清偿的三角债,都让她一直不想去面对穆子昀,特别是现在,越来越不想。 她腹中的孩子好像翻了个身,提醒着她需要补充些能量抚慰孩子的躁动和自己的不安。她说:“表姨,我那边还有熟人。”她朝领着李平安的岑丽霞招手。 穆子昀了然一笑,立起身来:“洁洁,我打搅到你了,你又不好意说,只能用这种办法来打发我,是不是?” 高洁的脸白了一白。 穆子昀临走前又说:“我在爱丁堡的时候就打搅到你了,不是吗?那时候你也是这副表情。那时候我就是你现在这个样子。”她最后又看一眼高洁的肚子,“不知道是男孩还是女孩,反正都是不被孩祥爸期待的,都一样可怜。” 高洁的脸又白了一白:“表姨,保重。” 穆子昀转过身去:“你也是。 岑丽霞领着李平安走到高洁身边,颇为难道:“我想去一趟洗手间。” 高洁说:“你去吧,这会儿我来照顾他。”她起身拉开身边的椅子,“平安坐。” 人高马大的李平安乖乖坐下,手里拿着一块吃了一半的蛋糕晃过来晃过去,问高洁:“姐姐你知道今天是什么节日呀? ” 这个问题高洁在认识李平安起就回答了无数遍:“不知道呀,平安知道是什么节日吗? ” 李平安特别得意:“元宵节!” 高洁赞他:“平安真聪明。” 李平安又问:“元宵节要和爹爹过,。姐姐要和谁一起过?” 高洁挺了挺腰,用手抚摸着肚子:“和我们家球球一起过。” 李平安好奇地瞅着高洁的肚子,羞怯地伸出手来:“我可以摸摸球球吗?” 高洁还没有回答,李平安的手也只伸了一半,就听到他们身后响起一道严厉的声音:“你在干什么?” 不知何时又出现的于直居高临下、凌厉地瞪着李平安,瞪得他立刻缩自己的手,把姆指塞进口中,满脸委屈,泫然欲泣。 高洁赶紧说:“于直你不要这样,你吓到他了。”她伸出手拍拍李平安的肩膀,“没有事了,没关系的。” 于直的面色不太好,不过他倒是看出了李平安的不对劲,嗤笑:“原来是个傻子。” 高洁骤然变色:“于直你说什么?” 李平安霍地站起,他个头很高,竟然还比于直高一点,他踩起脚来:“我不是傻子,我不是傻子。你不是好人!你不是好人! ” 于直从未遇见过这样的意外,面对粹不及防的变故一时倒是愣住。 李平安成年人的嗓子孩子似的哭声震天,引来好些人侧目。情急的高洁也跟着李平安站起来,一边拍着平安的背,一边哄着:“平安,不哭,你不是傻子。聪明的平安知道元宵节,怎么可以哭呢?平安最聪明了。你答应过爹爹什么?不要在这里哭,这里好多人,你会给爹爹添麻烦的。” 高洁是真有两手办法,两句温婉真挚的劝慰下去,李平安立时被哄住,止住了大声吵嚷,抽泣着指着于直,寻求高洁的认同:“他不是好人。” 高洁看一眼于直,转过来继续哄李平安:“是的,他不好人。” 如她所意料,愣住的于直真是气到了,只冷冷瞪着她:“我不好人?” 高洁转过来低声央求他:“请你走吧,不要再给我添麻烦了。求你了。” 干直不由得冷笑:“哦?我添什么麻烦了? ” 于直冷冰冰的目光,让高洁仿佛回到了夜宴那一晚,好像又被那凌厉的光亮剖心劈肺。她一直知道,当她面对他时,就躲不开那时狼狈的自己,和自己狼狈的内心。这也许是一生的债。 高洁也情急了,对于直说:“对不起对不起,是我们给这里添麻烦了。他不过是因为一场意外而出现在找了的人,打搅到了这个世界,也是他不想的,但是他很快会离开的,不会麻烦到任何人。请你不要见怪,他有他的世界和他的生活,只要放他回到原来的生活,就不会发生任何意外。” 她讲话时是惊慌的,发髻上的步摇玉坠仿佛摇摇欲坠,于直发现自己又咬紧了牙关。 每一次见面,她都在身体力行地告诉他,她坚决撇淸的决心,划清界限的决绝。 他眼睁睁地看着她招来了她的助手,让她的助手把这个五大三粗的‘孩子’哄出去,然后她拿起她的包,向他躬了躬身,躲着他的注视,仿佛他是洪水猛兽。她说:“我们走了,晚安。” 于直这一刻存心赌气,挡在她面前,她仓皇地让了让,绕开了他。闻声赶来的冯博问:“怎么了? ” 于直未答,眼睁睁看着高洁门出去那刻,他对冯博说:“我先走了。” 他走出大门,看到高洁在路口将那个弱智儿交到一位老者身边,送他们了一亚迪商务车,接着她钻进了跟在商务车后头的另一辆红色比亚迪三厢。 于直快步走进停车场,很快将车开出来,在路口时遇到红灯,二十秒的时间就让他凭借服兵役时学习的技巧判断准了方向。这是他第二次用这个技巧跟踪高洁。他的车性能好过比亚迪太多,红灯一过一踩油门,不过五分钟,就跟上红色比亚迪,一路缓缓上了高架。 高架上两边一杆一杆的路灯枯连出迷乱的光线,红色的小车就像带着蛊惑人心的甲虫,牵着昏头的人沿着迷乱的光线一路走。 他又做出了这个不由自己的行动,这也是第二次。前方拥堵的指示牌上一串红光闪烁,于直一下清醒过来。 他有隐隐的愤怒和一点点失措,于是掏出手机,拨了个电话,对那头莫北说“”出来喝一杯? “那边传来莫北儿子响亮的声音:“爸爸爸爸,妈妈又抽筋了!”莫北还有回答,于直就赶快说:“哦,我忘了你老婆快生了。你忙去吧! ” 他挂上电话,耳边仍线绕着刚才人耳的儿童的声音,那是他好朋友生命的延续,他最亲近的血脉。他不期然地就想起他曾经亲手接生到这个世界的一条小小生命,亲手感受到生命的脉动在自己怀中跳跃,那时他被前所来有地震撼了。现在想起来,他的心仍旧会因此激动,也混乱着,混乱中,他的车就跟着红色比亚迪沿着高架下坡,驶入了熟悉的街道。 当红色比亚迪停务那栋熟悉的公寓大楼前,那个人从里头走出来后,于直的车就停在街道对面。他等高洁走入大楼,才一手开下车窗,一手习惯性翻开手套箱找烟,不过,没有。 他又想起他戒烟许久。他来这里干什么呢?于直在想。他刚才是为何发火?他又在想。这简直成了他现在所有情绪起伏的常态。夜宴之后,他一直逼迫自己回归原本的轨道,屡屡以为成功,最后总是因为高洁的出现而宣告失败。 于直恨恨地想要关上车窗,就在这时候,他看到了那个总是让他不能如愿的人又出现在路口。她换了一身宽大的灰色呢大衣,发发散成了马尾。她在路口张望着,看到前方有出租车时,便伸手拦了下来。 这么晚了,她在干什么?于直想到这个问题时,已经把车开到了高洁停留过的那个路口,稳稳地跟在了她上的那辆出租车后头。 高洁上的出租车开到霍山路的大饼摊前停了下来,于直隔着一条马路也将车停下来,看着高洁将两只手插进了呢子大衣的口袋里,走到大饼摊前队伍的末尾。 队伍依旧很长,每一个排队的人好像都有同伴,在黑夜里热热络络地聊着天,只有高洁一个人孤静地站在热闹的队伍里头。她的孤静没有持续太久,她从口出了她的卡片机,伸长了手臂,调整了个位置,居然对着自己拍了一张照片。 她的动作不但让远远看着她的于直诧异,也让她周围的人诧异。她应该是羞涩笑了笑,继续安静地排着队。 看着这样的高洁,于直有些坐不住了,他掏出手机,随意地翻出一个熟人,把电话拔了过去。 这次接电话的是关止,他问关止:“出来喝一杯? ” 关止说:“幵车呢,有事呢,喝不了。” 于直问:“嗤,人都在外面还喝不了? ” 关止说:“我们家那位三更半夜的突然要吃权莲布丁。” 于直哈哈大笑:“三更半夜的你上哪儿去弄榴莲布丁? ” “有个夜市的甜品店还开着,在北区,远着呢。我今晚没空抚慰你这个寂寞男青年啊! ” 挂上电话,于直突然想起来,关止的太太蓝宁也正怀着四五个月的身孕,就在半个月前,他们在莫北家中聚会。怀孕期的蓝宁脾气不是太好,不大理他和徐斯,只同莫北的太太聊得好,间或没有忘记把关止支使得团团转,一忽儿要吃草莓,-会儿要吃蛋糕,-会儿草莓蛋糕都不要吃了。关止哄她就像哄小孩儿。 蓝宁也有五个月的身孕了,于直再望向已经排到队伍头一名的高洁,一杆路灯昏黄的光打在她身上,照出她略显臃肿的侧影,他终于看清楚她不再掩饰的身形。他们的孩子五个月大了。他念头一起,略略激动,又竭力地自持,自持地保持着静止的动作,只是远远瞅着她——高洁在那个位置待的时间久了点儿,久到他发现出问题来。 高洁买了两个稣油大饼,给出五十元的面额,拿到老板找的零钱时发现了问题。她严厉地对老板说:"老板,你少找我两块钱。“老板正在往油锅里下油条,斜睨着高洁,说出来的话也很老油条:“那个大肚皮,不要挡着队伍了,后面的人还要买大饼呢。” 高洁执拗地站着:“老板,做生意不能不诚信。你老这样仗着生意好,对顾客吆五喝六,找钱不老实,是很缺德的。你这块招牌也算有名,大饼也很好吃,何必贪图蝇头小利? ” 老板眼睛一弹,双手叉腰:“哎,我说,你这大肚皮还来劲了对吧?” 高洁的态度十分坚决:“你这事情做得不对,这不是两块钱的问题,这是诚信的问题。” 老板将手—抬,似有凶意,但瞬间就被灭了下去。站在高洁身后的人说:“老板,我看你是欠收拾了对吧? ”于直将手伸出,“把少找的钱还出来,我们好说好散。” 高洁被今夜第二次出现在身后的于直吓住了,呆呆望了他半响,完全没有看到老板咕哝着从抽屉里掏出两枚硬币扔到于直手上。 于直握住硬币,塞入高洁的口袋里。一手握牢她的肩膀,将她带到了自己的车前。 “不是有保姆吗?为什么自己出来买东西?”他问她。 祖母每周都会同他谈及高洁,高洁身体的近况、高洁生活的近况、高洁工工作的近况,他都安静地听着,当时没有发表任何意见,事后回避去想所有细节。现在他发现了,原来自己记住了很多细节。 高洁双手握着热乎乎的大饼,瘪了瘪嘴角,羞惭得就像个做错事情的小姑娘。她的鬓发茸茸的,有几丝秀发被风吹到她光洁的额上。于直差一点没有忍住去拂她的发。 高洁老实交代着:“我让赵阿姨晚上回家的。” 于直说:“上车,我送你回去。” 高洁拒绝:“不用。” 于直不耐烦了,握紧高洁的肩膀,一手打开后车门。他手掌的力道,隔着厚厚的呢子大衣传进了高洁的身体。这样的知觉太熟悉了,她知道自己甩不开现在的他,也拒绝不了现在的他,这是经历了一年的相处总结出来的经验。 高洁只好弯身钻进于直的车,奇异的是,于直的车后座上放了三只丝绒垫,她靠了上去,十分舒服,肚子里的孩子亦有感应,跟着好像翻了个身,让她轻呼一声。 坐上车的于直听到了她的轻呼,问:“怎么了?” 高洁一手摸着肚子,安抚着里面的孩子:“没什么。”她的动作从后视镜里落到于直的眼内,他的目光也就跟着她的手,已到了她的肚子上。 “你这个情况三更半夜还跑出来买吃的,真是好兴致。”于直将车窗关上,打开了车里的暖气。 高洁低低地说:“我和球球都想吃了。” 于直没有听得太清楚:“你说什么?”他拣出他听清楚的那部分,“球球?”他从后视镜里又看向她的肚子,终于明白她在称呼什么。暖风忽而吹过来,他心里莫名地也跟着一暖,说,“少把借口推给球球。” 高洁的执拗劲儿又上来了,同于直较起真来:“他经常晚上十来点钟想要吃东西的,我以前没这个习惯。” 话讲出来以后,她就后悔了。这个习惯像谁呢?好像是前面那个人,她不想再去追忆的那一部分岁月, 但是无论如何也剥离不开了。 她想好好再看一眼的心情也剥离不开,她身不由己地抬起眼睛,从后视镜里看他。刚才在寿宴上,她没有空好好看他,只想在人群多的地方回避着他。但只消好好看看他,她就能一眼发现他的变化——他又瘦了一点,他身上的那件西服她以前收拾过,那时候他的肩膀宽阔,能把西服整个撑起了,现在的西服空落落地挂在他身上。 然后她就问了出来:“你有好好吃饭吗?” 于直一怔,从后视镜里看到了高洁圆溜溜的杏仁眼,深褐色,有莹莹的光,也含着盈盈的水,没有了当初的锐利,现在只有柔软和清澈,表达着清晰的善意。 车内的暖气让他的语气也软和下来:“当然。”这语调听在自己耳内,于直也知道软和得超出了他自己的预料,他需要抽离他的注意力,于是发动了车子,又说,“你吃吧。” 他将车子开动起来,车子里弥漫着酥油的甜香,他从后视镜里,看到高洁捧着大饼一口一口吃起来,像只小猫一样,时而满足地眯一眯眼。 于直命令自己不应该继续看下去,他必须专心致志地开车,他也必须专心致志地心无旁骛。可是熟悉的余香在骚扰着他的味觉,放慢了他开车的速度。 宁静的城市,宁静的夜,还有宁静的马路,他的心也渐渐宁静。他和高洁曾经也在这宁静的夜晚走过这些宁静的马路,他在梧桐树下吻着她时,他在想些什么呢?于直努力回想,那一刻,他什么都没有想,他的心也像此刻这样宁静,宁静到他想让这一刻延长一点,再延长一点,把车开得慢一点,再慢一点。 但一切都是暂时的。 目的地还是到了,他熟门熟路地将车开进了公寓的地下车库,停在靠近电梯的那个停车位。那是他以前习惯停车的地方。 于直解开安全带,说:“到了。” 后面没有回应,他在后视镜里看到高洁靠着椅背熟睡的面孔,一如他以往很多个夜晚所见那样宁静。 于直打开车门下了车,绕到高洁那一边的车门将门打开。停车库的光线暗淡,高洁一半在黑暗里一半在光亮里,都让他看得很清楚。 她的眉舒展着,嘴角也舒展着,仿佛正在做一个好梦,脸上带着一轮浅浅的笑意。她的手臂却是谨慎的保护姿态,环住了她的腹部。于直伸出手,贴近她的腹部。原来孩子已经这么大了。这是他用他的血交融到她的血液中拯救回来的孩子,亦是她用拼命的姿态拯救回来的。至少,她用尽全部的智力和体力在孕育这个孩子——他的孩子,她叫他“球球”。她为什么会叫他“球球”?于直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这个孩子也是他在这个世界上血缘最亲近的人,而他正成长在她的身体中。 他又看向她的面孔,看到黑暗的那一边好像有什么污渍,他抬起手,想要将她的面孔扳过来。就在这个时候高洁醒了过来。 高洁在迷迷蒙蒙之间醒觉过来,睁开眼睛冷不防就看见了仅在眼前的于直,她本能的反应比她的离职来临的更快,她立刻缩紧了肩膀,抱紧自己的肚子,也紧锁了原本舒展的双眉,紧紧地盯牢面前的于直。 于直的手悬在半空,好像被高洁突然醒来的防备了,凝固住。这是她下意识的反应,正式察觉到了她的下意识,他原本宁静的心也急剧凝固,发出的声音都开始变冷:“到了,你可以下来了。”他放下手,从车门前让开。 高洁缓过劲来,先恍觉自己身体本能发出的紧张好不安,随机发现是自己的紧张和不安造成了目前气氛的僵硬。她不免有些抱歉,下得车来,面对于直,不知如何开口,只得犹豫地站在他跟前。 于直倒是笑了一笑:“高洁,你在防什么呢?” 他的话击到她的内心深处,她支吾着:“我——” 于直转身回到驾驶座门前:“你上去吧,我走了。”他讲完就拉开车门坐了进去。 高洁抿紧了唇,她又失语了。这是夜宴当日落下的病根,全因无法自释的窘迫。她拖着这病根勉励自己转身,在她进入电梯时,听到于直启动汽车油门的声音。 电梯门合上,高洁从门上的镜面看到了现在正是的自己,她的脸颊红扑扑的,是安心睡熟的证件,她的眼神惊惶惶的,是心惊肉跳的证据。 她抚摸着肚子,喃喃自语:“我在防备什么呢?”腹中的孩子好像也跟着她醒了过来,踢了她一下,将她心底深处潜藏的恐惧踢得浮出水面。刚才的于直,离她不到十厘米的距离,她醒来的瞬间看到的他,好像就立在黑暗之上,背着光亮面,和夜宴的舞台上一样的姿态,翻手为云覆手为雨,顷刻就能让她遭到灭顶之灾。她毫无防备,也不曾预料到,她面对的是这样一个强大的对手。然而让她不得不再奋勇爬起,鼓足全部勇气重新算计和周旋的,却已经不是以前所认识的那个多情,戏谑,能担当她所有寂寞和恐惧的男人了。 她先前就同林雪坦诚过,她怕于直,只是她没有想到她对他的防备会如此诚实地表现在行动上。高洁揉着刚才孩子提过的地方,想要抚平自己。电梯终于停在了三十一层,她提了一口气,想要走出电梯,在临出电梯门时,看见了自己嘴角沾了一粒芝麻,她拨开芝麻。 于直不应该成为她目前及以后最大的困难,她决定生下孩子的那一天就有了这番觉悟,她要尽量学会和他保持安全的距离,和平共处,她要尝试着尽量让自己面对他时不再筹谋算计,不再处心积虑,不再视如寇仇,她要像拨开刚刚那粒芝麻一样拨开自己内心深处这一层恐惧和这防备。 高洁打开大门,回到家中,扭亮大厅的吊灯,敞亮得让她一眼看到那棵萝卜树,萝卜树上的刻度已经画到了二十厘米,二十厘米处写的那行字是“你很坚强,所以我也会很坚强,我们都要好好生活”。高洁知道自己看到这行字时,扬起嘴角笑起来。 她看到留在榻榻米上的手机屏亮着,便拿起来,上面有寿宴上初次相识的时尚频道编导金菁的短信:“明天有时间聊聊我们的节目摄制吗?” 这才应该是她除了球球以外的首要正经事情,高洁抓起手机,小心用着措辞回复着这又一次出现的机会。 第六章 放弃全世界,也不愿放弃你 于直在次日开会的时候收到了高洁的短信,她用词客气而谨慎:“你好,我会在下个星期参加时尚频道的《城市故事》专访,不过我不会透露任何私人信息,只是为了方便品牌宣传。” “你好”这一客套而见外的招呼,以及公事化的信息报备,看得于直在心里冷冷哼一声,继而冷冷地想,她怕他,她避他,她将他视同陌生人。他又想起那晚她下意识只的自我保护动作和目艮神,是摒弃他于千里之外的,她甚至连他带着女伴都不会侧目一下。他终于再一次准确断定,如果不是因为他们的孩子需要他的血液来援救,她应当不会再轻易出现在他的人生中。这个断定,他在夜宴幕落时就想到了,并且以为他会因此没有任何后顾之忧。可是,也是这个断定出赃这些个日日夜夜里心念急速且混乱地旋转着。 言楷正在汇报创意广告大赛的网络数据,于直看了会儿幕墙上的数据表,才回复髙洁:“知道了。” 卫辙敲敲他的桌面:“看你这心不在焉的,别忘了今晚的饭局啊。承销商那儿就靠你忽悠了。” 于直冷冷地说:“知道了。” 髙洁收到于直的短信后,心放了下来。 就几个小时前,《城市故事》的编导金菁在和她沟通采访提纲时,问她:“能不能聊聊你和你先生?你独立创业,家里人一定给你很多支持吧?尤其是你先生的态度。这会是一个很好的点,可以让广大创业女性有所共鸣。” 髙洁才蓦然想起,因为自己怀孕的事情,如果上了媒体公开宣传,是无论如何都不能回避婚姻身份的,这违背她不想给于家再添麻烦的原则,她说:“能不能只谈我自己呢? ” 金箐当然不会满意,但高洁身上的卖点已经足够多:独自来内地发展的女性、个人设计品牌创业经历、荣获国际专业大奖,还怀着孕。她感觉出高洁的坚持,终于还是决定放弃第五个卖点。 不过金菁的建议点到高洁,她选择抛头露面上电视节目,于情于理都要同于家打个招呼。她先给林雪打了个电话,林雪却说道:“高洁啊,和你结婚的是于直,你如受采访,应该让他知道一下,他是我们家里经常会在媒体跟前露面的人。” 她说:“于奶奶,我不会给于直添麻烦。” 林雪说:“我知道,但是于直不知道。” 高洁只得编辑出这条短信,把措辞整理了半天才发给于直,等到于直的回复后,她才如释重负。她给自己立定的操守,她可以完成得很好,好在,于直也没有为难过她。他不是个会在在小事上计较的人,她一再确定下来,心也逐渐坦然。也许她终将找到一个能够和他心平气和地相处的方式,对他俩好,孩子也会很好。 岑丽霞的呼唤让高洁回转神思,她的声音充满歉意:“Jocelyn,030216号订单的设计今天要完稿,明天要给客户审核,可是——” 髙洁笑着接口 : “今天是元宵节,你一定得回去陪着父母吃一顿团圆饭, 拿点收尾设计花不了我多少时间。” 岑丽霞欢呼:“Jocelyn,你是世界上最通情达理的老板! ” 高洁说:“不,我还没有达到这个标准,不过我会向这个方向努力。” 她会越来越平静地看待这个世界,她想。 过了晚上七点半,工作室内只剩下裴霈、晚班客服小方和她。 裴霈做了—锅鲜肉汤圆,热气腾腾,鲜香扑鼻。 小方回复完一个客户的网上咨询,揉揉酸涩的眼睛:“自从来这里打工,好几年没有和爸妈在元宵节团圆了。” 裴霈轻声说:“我只和自己的心圆。” 小方大摇其头:“文艺女青年啊,搞不懂你。” 高洁在做好设计,一面保存文件,一面抬头,温柔地看一眼裴霈,裴霈低垂着大眼睛,专心致志地为三人分着汤圆。她对裴霈说:“没想到你还有这手艺。” 裴霈说:“多一份手艺好傍身呀!” 她端起一碗汤圆捧给高洁,高洁想到她刚才的那句话——我只和自己的心团圆。每个人都有不能与人言的处境和心境,而且所有的问题终须自己解决。 她不便追问裴霈的隐衷,只端起她递来的心意,举头望向窗外的明月,夜空上明月正亮,她不禁推开窗户,捧着暖意融融的汤圆,靠在窗棂上。 就在窗下对面的马路上,于直的车被红灯令停下来,他抬起眼,就看见了高洁打开窗,双肘支在窗棂上,手上还捧着什么。他抬腕看表,已经晚上七点三刻,她竟然还在工作?这个疑问没有让他想太久,对面的红灯变成了绿灯。他转了方向盘,在她的窗下滑过。 坐在后座上的卫辙刚打了个吨醒过来,探向窗外看清楚路口,问道:“这路线不对?怎么开了半天还在静安寺打转?” 于直说:“你睡糊涂了。” 卫撤揉揉腰:“你没事在车上放这么多垫子干吗?舒服得我一靠就着。他看清楚此刻的时间,”嘿,我们要迟到了,这时候还没过江,得被北京那几个兔崽子灌死。这几天我可是通宵搏命盯代码,酒桌上是搏不起的,到时候靠你了啊!哎,我说你怎么还开这么慢?又是红灯。“这一刻的红灯亮起,于直的车就停在常德公寓楼下。这是他在这个时段第四次路过此处,在他车上睡着的卫辙不知道,但是他清晰地冷冷地看着自己在一轮圆月下,在这里绕了一圈又一圈,只是因为瞥见她工作室的灯还亮着。 于直的心意紊乱着,绿灯亮起,但还是未有出路。或许,他是真需要喝上几杯重新寻找清醒,坚决心意。 高洁如约按照金菁的要求,完成了节目采访,虽然还是出了点小意外,但整体效果不错。 她气质温婉,态度温和,叙述朴实而且诚恳。因为朴实和诚恳,让节目充 满了别致的生机和诚意。 出现的意外是金菁的狡猾和犀利还是在节目里表现出来,她在即将结束采访时问道:“高洁的事业是有创意但又艰辛的,又在这样的特殊时期,不知道你先生对尔的事业持什么样的态度? ” 于直在一周后,才看到当日的节目结尾,高洁是这样回答金箐的提问的——她对着镜头扔保持她的诚恳:“我们都非常尊重对方的事业,因为这是对方生活中必不可少的一部分,也是实现自我价值的一部分,这是我们的 他我挪会很好地去诚它,这样才不会辜负生命。” 金箐在结束采访时真诚祝福:“祝你们幸福。” 字幕掩盖了高洁稍稍错愕的面孔,但他捕捉到了,并且看到她很快就浮上客套疏离的笑容,就像她后来面对他的每一刻。 于直将电视关上,言楷敲门而入,且面有难色。 于直挪起眉毛,言楷决定尽快坦白:“‘清净的慧眼’那边今天电话我,和我沟通解除新一集独播合约的事情。” “理由呢?”于直仰头,伸手扶住后颈。 “他们说因为不可抗的因素,想要我们通融他们能多平台播出,当然,他们非常感谢我们的扶持和帮助。”言楷小心翼翼地如实叙述,不时观察于直的表情。 于直脸上没什么表情,他扶着后颈的手放下,勾起嘴角,对言楷说:“第二季比赛还没有结束,大热的参赛作品中途多平台播出,按照你的经验,会有什么结果?” 言楷会意:“我明白了。” 言楷的拒绝经由裴痛转述给高洁时,高洁亦是一筹莫展。进入此番进退两难的境地,实在在她的意料之外。 金菁采访高洁的那期《城市故事》播出以后,髙洁的孕妇创业形象因为特殊,所以引起关注,又因为诚意而广受好评,对“清净的慧眼”在“路客”的 比赛中大有加持作用,头一个受益的便又是网店的流量再度节节攀升,成交量也大幅提高。这便招来了电商网站的注意。 管理“清净的慧眼”网络店铺的是电商网站上头分管配饰行业的业务主管,但是同这位主管一起联络高洁的还有这家电商巨头新近收购的视频网站的业务主管。 对方开门见山地同高洁商议:“我们的网站本身就是巨大的商业流量入口,最近也要在视频网站上推网站创业品牌的创意广告,扶持在我们网站上发展起来的卖家品牌牌,我们希望和高女士深度合作。你的内容很好,正符合我们扶持标杆卖家的需求,我们提供的广告资源不会让你失望。因为我们的新业务也需要合作商户们的配合和支持啊!不过呢,公司资源有限,我们也只能给最配合的商户最好的回报,希望我们的渠道是商户唯一最有利的渠道。” 高洁将对方的话在心头一转,就分辨出了其中的利害关系。 对方随即发来一份文件,列明网站上可以给予高洁的免费广告和广告时段,完全出乎了她的预估。原本在电子商务网站的例行广告投放就占据了她很大的一块固定成本,如今这一块成本有望大幅度地节约下来,并且还有意外的丰厚附赠,这比她艰难地自外网引入客流要便捷得多。 在商言商,高洁很难令自己拒绝这样突如其来的直接红利。当然,更实际一点的是,她更不能够轻易得罪她赖以营业的平台。 两相对比,只得取其轻。但是她已同“路客”签下新一集视频广告的独播协议。 岑丽霞对此很是不以为然,说:“‘路客’和我们签独播协议,也是以维护他们本身的利益为先,哪一方都有权利在合理的范围内为自己争取最大利益。我们和他们有的谈。” 裴霈却说:“这样会显得我们很没有契约精神。^高洁沉默不语。 裴霈建议:“我要不和司先生商量商量?看看他们有什么好办法?” 高洁直觉拒绝:“不用,我再想想看。” 她想,这无论如何也只是她的问题,不能将司澄牵涉进来,尤其还是面对于直。想到于直,她难免要鼓一鼓勇气。她是不愿意就此放弃的,两难的局面需要有个折中的解决办法,她极需更好的机会。电商网站给她的店铺带来的红 利是直观可期的,于公来讲,她实难拒绝。猛地,一个诡秘的念头冒出来,这个念头根植于她之前一年多的经验而生的直觉,因为对目的的渴求,这个念头带给她一股不能抑制的冲动。“高洁想了又想,足有一天时间,最后还是将这个念头压制下去,决定同‘路客’那边负责大赛的言先生取得联系,好好商议。 言先生的拒绝,在高洁的意料之中。对方口气是客气,口吻是坚决的,同她明明白白说:“我们双方就新一集的独播协议早就签好,您的临时变化我们理解,但是也请您能理解我们的工作,这事情没有先例,我们也没法给其他参赛方交待啊!您说是不?” 高洁知道自己的要求很无理,虽然处境复杂。电商网站那位说话开门见山的主管秉持网站自创办以来雷厉风行的行事作风,催她答复催得很紧,且有不容她拒绝的逼迫意思,而言先生索性对她采取了避而不见的策略。高洁不免渐渐焦灼,选择的天平因为现实的同对方沟通她的难处和求请。 但是,那样可能会遇到于直,那就是又一个难题在她面前,需要她去解决。 言楷在开完会后,听到前台的行政人员内线通知他,有一位高小姐多次来电话找他,知道他今曰在公司,就亲自赶来了,在大堂里已经侯他两个小时。 言楷心里打了个突,心思一活络,转进于直和卫澈的办公区,问办公区秘书室里的陈品臻:“于总几点会出去?” 陈品缘说:“还有半个小时,你要约他时间吗?” 言楷说:“没事了。”他想,幸好也就半个小时,他决定回自己的办公区再同自己的团队开个超过一个小时的会议。在回到自己的办公区后,他吩咐自己的助理,“楼下大堂有一位高女士,你把他请到四号电梯前的等候区,再拿些点心倒杯牛奶下去。” 高洁在“路客”的会客大厅的沙发上坐了两个多小时的,她掐准了言先生临近下班的四点半过来,坐到现在已经六点半。言先生总是要下班的,那么她就能和他照个面。 “路客”的会客大厅很宽敞,足有五六百平方米,四面俱是落地窗,夕阳的光线自窗外投进来,她好像坐在不太真实的琉璃屋里。不是太久之前,于直带她去过一栋湖心玻璃屋吃大闸蟹,阳光从四面笼军着她,但并没有温暖到她。那一切都是水中望月、雾里看花,高洁唏嘘着想。 她肚子里的孩子—直不是很安分,她能感觉到他在翻动着小小的身体。平时他总是在她吃完晚饭后才会动一动,今日也许感受到她的不安了。所以刚才这里的工作人员请她转移到沙发位更舒服的等候区安坐,并且送上—杯热牛奶和一碟曲奇时,她没有拒绝。 只是填饱肚子后,孩子好像没有被满足,仍在伸展着手脚的样子。高洁摸着肚子,小声说:你乖,我再等―会儿,就回去休息了,就—会儿,看运气。“于直自四号电梯内出来时,就看见高洁坐在对面落地窗前的沙发上,挺直着腰,低垂着头,正襟危坐。 好一个高洁,他想,凡事到临头,她从来不会回避,其意志坚决,更可能在他之上。只是—于直知道自己看到她的一瞬就负气了,知其缘何而起,因而更加愤懑。他快步走到高洁跟前。 髙洁轻轻地在心里叹了口气,心存的那万分之一的侥幸,没有眷顾到她, 而那个因既往经验而生的诡秘念头不得不被实行。她将头抬起来,直视着于直的俯视。 “找言楷? ”他坐到她对面的沙发上。 高洁咬咬唇,她的一切坏动机从来瞒不了他,这是必然的。她选择坦率:“是的。言先生可能很忙。” 于直没有说话,但是把嘴角扬了起来,在高洁看来,他的表情毫不掩饰他轻诮的嘲讽。当她面临这个选择时,受到他的嘲讽也是理所应当的,正如之前一样,合情合理到她无法怨责,更无法回避。 高洁并不去回避,说道:“我有个很困难的事情要请言先生通融。” 于直倾身过来,看到了高洁面前空空的牛奶杯和小碟子,继而看到了高洁隆起的肚子。他不能再让自己看下去,别开目光,嘴角垂将下来,肩膀凛然板起:“过了河就拆桥的买卖,言楷没办法答复你。” ^于直的一言道破让高洁羞愧地低下头,但未躬身,她勉强自己继续说下去:“我知道这个请求不是很合理,但我还是想和你们沟通一下。我们注册的网站 向我们提出独播广告的要求,因为我们的店铺在他们的平台,很多时候要迁就他们的要求——” 于直突然打断高洁,他不受控地近乎恶狠狠地脱口而出:“高洁,拆我这块桥板你是不是觉得很拿手?” 高洁未说完的话让她的口微张着,被于直的话堵在那里。她愕然地望着他,可只消一眼,她就自他冒火的眼里看到自己掩藏在那个诡秘念头中对他的那一层不堪的态度和计较。那是自阿里山之行而妄起的,夜宴之劫都未消灭去,一而再,再而三神鬼不知地出现,让她堂而皇之地以正义之名,谋于直的感情之私,行她的诡私之事。这是她所面对他时最不光明的一面,她在对他的恐惧和防备之下,竟然又毫无原则地容许这一层态度浮现出来。 高洁立即警醒地觉悟到自己这一次又固执盲目地刚愎自用。醒觉之后,即刻懊悔,这是不应当的,她必须遏制住这个念头,无论境况多么艰难,都不能再容许这种念头存在和产生。所以她也是立即说:“对不起,我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我……自己来解决这个问题吧。真不好意思,麻烦到你们了。” 于直跟着高洁的话一怔,高洁旋即调整了态度,以及紧接着摆出来的疏离且警醒的语气,他却懂了。他所厌极的,她好像愈加了然,而她愈加了然,也意味着离他愈远,因为她越来起明白和他保持陌生的距离的尺度。就像上次一样,她猛然醒转,对他下意识地防备,今后她的这种防备和距离也许会越来越不加掩饰。于直霍然起身:“我先走了。”他骤然起立时,高洁本能地跟着站起来。她想要做出送别的姿态,奈何他的速度太快,她紧跟不上,慌乱中膝盖擦到面前的茶几,一个摇晃,最后还是被他眼明手快地一手扶住了手肘,一手扶住了腰腹。 在这一相触的刹那,高洁腹中的孩子又动了,就在于直扶着她的掌心底下。好像自她的体内而起,往他的体内贯入一股脉脉的温流,无声地从他的掌心淌入他的四肢百骸,一股—股轻微地涌动着,但又似重若千斤。于直就想被浇筑了一样,立在当场不得动弹。 “他——~”他竟然语塞到不知该说什么。 这时于直第一次接触因他而起的生命,他挽救过的生命,他想象过但又从未有所感知的生命,他上—次忍不住触碰但是没有触碰到的生命。现在,他触碰到了,那生命搏动的力量提醒着他这个真实的存在,竟是这样的感觉,他本能地流连,不愿就此放开。 高洁则本能地挣一挣肩膀,可是没能挣脱于直的钳制。她看到了于直的表情,他的眉毛扬了起来,脸上的好奇将原本的一切情绪替代了,好奇之后便是她能理解的复杂、难解、疑惑的表情。她在感受到胎动的最初时,每一次抚摸到孩子的律动,都会有同他一样的表情,心情也当是同他一样的惊骇,这全部源自于对生命的敬畏。 孩子在她的腹中缓缓地动着,转着方向,于直的手掌随之转移,根本没有要放开她的意思。而高洁羞窘了起来,于直终于还是触碰到她了,仿佛一个羞耻的秘密还是被他勘破了—般。她以为她会坦然的,可是于直的触摸、孩子的律动,让她又袒露出她想要百般武装好的那一处,而且这里是公众场合。 高洁坚决地用力推开了于直的手,抽身出来,说:“我没事。”她往后退—步,靠着身后沙发的支撑,拉开同他的距离。 于直的手就这样再一次悬在半空,刚才刹那的温暖消逝了,她的后退掠起一卷凉风,扫尽他掌心的温热,他又只身浸入寒冷的潭底,最终还抓一个空。他把手放下来,狠狠地又冷冷地盯着对面的女人。她正心虚地低着头,已不敢像开始那样直视他。但她的决意依旧,保持站在安全距离以外,未曾有丝毫动摇。 她绝不对他有丝毫动摇。 于直收回手,对高洁说:“那就好。”他还想说什么,又什么都不想,情绪在翻涌,又翻涌不出什么头绪,只得手握成拳,回转过身。 于直转身离去时,高洁靠着沙发缓缓滑坐下来,按住雏了躁动不安的肚子,久久不得起身,眼睁睁看他越走越远,直至消失在自己的视野中。她喃喃着:“妈妈又做错了,应该想别的办法的。”她双手在腹前交握成拳,“会有其他的办法的,我不会再有任何烧幸心理了。” 于直走出大楼,卫辙的车恰好停在大楼门口。他钻进车中,卫辙道:“何必和自己过不去呢? ” 于直瞥他一眼,根本不想搭理他。 卫辙把车开进大楼前的车道,正遇上堵车,他骂了一声,又说,“咱们得考虑考虑把办公楼搬到不太堵的地儿。” 于直说:“可以,崇明岛地方大,空气好,路不堵。” 卫辙“嘿”一声:“你满肚子火冲我发是干吗? ” 于直不说话。 卫辙突然叹一声:“于直啊,别再跟自己过不去了。” ^于直忍不住了: “你说什么呢老卫。” “把第二季的广告比赛提前,这可是你的私心吧?甭以为我不知道。既然成全了自己的私心,现在人家有实际困难要咱们解约,你就再成全一次呗?她做点小生意不容易,老梅家撤股后,她竟然撑了下来,还能做得有声有色。我没想到这个高洁真挺能干的,倒是和我原来想象的不一样。这些你心里应该比我更清楚吧? “于直说:“你今天的话是不是太多了?” 卫辙又笑,于直不愿见他笑,装过头去。 卫辙说:“我虚长你几岁可不是白长的,总得比你更看得开这世界不是?哥哥我有义务开导开导你,你这人最大的问题就是看不开,从小就是这死德行。眼看马上就要当爸爸了,得改改吧?不然以后怎么教你们家孩子?” 于直张-张手掌,都个孩子,他刚才触碰到他,他在他的掌心下动了。他的一动,好像触动了他最深处最关键的一个开关。于直不自在地蜷起手掌,扯一扯领口的领带,刚才掌心触碰到的涌动的生命感觉仍在搏动,他丧气地放下手。 只听卫辙还在说:“要说狠心,你也没法真狠到底,毕竟冷血动物不容易做。有点人性就承认吧,别死撑着活受罪,让自己日子过得好点儿,不好吗? ” 于直不耐烦起来:“行了行了,你好好开车。” 卫辙敲一下方向盘:“开十么啊?没看见前面堵着吗?”他转头看一眼于直,颇有忧虑,“今晚和高盛的人聊完IPO的事儿,你休息几天吧?忙了好几个月,都成机器人了。” 于直说:“你怎么跟老妈子好似的?” 卫辙骂一句粗口:“嘿!身体是你自己的,我这是操的哪门子心!” 前方的车终于流动,他将车开进车河。于直无意转头,透过车窗望向办公大楼的大门,高洁好像没有出来,他不禁伸手捏一捏眉心,掌心仍是有什么在跳动。 他有些避无可避了。 高洁坐在沙发上缓了好—阵,—直到腹中的孩子逐渐平静下来。这时,手机铃音响起来,她抓起手机接听。司澄焦急的声传过来:“Jocelyn,你还在‘格客’,大楼里吗?” 高洁说:“我在。” 然后她就看到司澄自大堂的另一边走过来。 司澄坐到她身边:“我听裴霈说你在这里。” 髙洁耸肩:“他们没有同意。” 司澄只是温柔地看着她。 髙洁说:“不过我没事。意料之中,是我自己异想天开了。” 司澄说:“Jocelyn,你太克制自己了。”他温和地问她,“有什么需要我,帮忙? ” 高洁即刻摇头。 司澄笑:“瞧,高洁,你是真的把我当成朋友了,不想让我担心,什么都不让我知道。” 高洁忙说:“司澄,我们只是合作伙伴,合同以外的这些事情和你无关的,那是我的责任。” 司澄说:“你的心已经帮你分了亲疏。” 有什么藏在心底更深处,为她所不闻不想的隐秘被穿刺,高洁忽然恐慌,莫不惊诧:“不是——”可她住了口。 司澄说:“Jocelyn,我很想帮你,又不知道怎么样才能真正帮到你。” 高洁有点沮丧:“我是不是又搞乱了一些事情?我很害怕再做错事。我希望我能自强自立自主,不再给任何人添麻烦,好像并没有完全办到。”在司澄的注视下,她说:“有些事情,我不想深究。” 司澄体贴地说:“好的,我不问。如果你实在没有其他办法,作为朋友,我……当然是我和我的团队,也是你可以想办法的渠道。好了,你该回去休息了,球球也需要休息。” 他搀扶高洁站起身,高洁借着他的力,问:“有时候我是不是很胆小?” 司澄说:“不,你已经做到了我以前不能想象的很多事情,这次我重新认识了你,Jocelyn,你现在充满了热度。” “以前的我是什么样子的? ”高洁问。 “像个设定了程序的机器。” “原来我以前这么糟糕,不过就是现在也没好到哪里去。”高洁不禁自晒。 司澄由衷地说:“每一段经理都会让你变得更好。” 高洁说:“以前我不相信,但是现在相信。”她将手放在肚子上。 她想,至少,她已经充满勇气和希望,去面对任何困难。深究起来会令她犹豫和迷茫的问题,她都应当为了她的孩子抛开,她有更大更坚实的向前看向前走的理由。 高洁由司澄陪同,回到公寓,赵阿姨已经将晚餐准备妥当,她努力吃完就坐到工作间内,将工作室的账务翻出,又好好计算一遍。总算天无绝人之路,同司澄的一席话后,她有了新的主意,想要不失信于‘路客’,又得到电商网站的通融,唯有再支出资金,请司澄的团队再拍摄一集广告片。这超出了高洁原本拟定的营销预算,但……她翻了翻近一个月的收支,核算完毕后,只要她咬紧牙关,还是尚可支撑的。 事不宜迟,高洁立即给裴霈和司澄写了邮件,将事务安排下去。一切昨晚,突感轻松了些,她伸了个懒腰。这时间通常也正是孩子会有夜间胎动的时刻,果然孩子伸动起身体来,她抚摸着孩子正在翻滚的地方:“球球,妈妈也没有想到会有这么多办法。”她走到客厅内,看着那颗生机蓬勃的萝卜树,预留给五个月的球球的刻度旁还空着贴字帖的位置,她又摸摸肚子,说,“等做完彩超,妈妈就能看到你长什么样子了。”说完,她笑起来,重新充满期待和生气。一切没有她想象的那样困难,也一定不会更加困难了。 但事情解决得也比高洁预料的简单,也就在次日清晨,她收到了言楷在夜里一点发来的一条短信,讲道:“可以按照您的需求修改合同,贵司下一集广告可以在其他平台播出。” 髙洁没有感到太过于意外,但又有点意外。她握着手机,愣了好一会,做题好不容易平复的情绪,因为简短的一条短信又翻涌起来。待到上午十点上班时分,她才拨了个电话给言楷,这一次一直避接她电话的言语楷立刻接了起来。 高洁说:“言先生,您好,我收到您的短信了——”她整理了一下措辞,“我很感谢你们的谅解。” 言楷说:“您实在是太客气了,为客户行方便也是给我们自己方便,先前多有冒犯,还望您体谅。任何规则的变动,我们需要协调部门和客户,这样就会比较麻烦。” 高洁不是不谦虚,但眼下有了更好的法子,她口气坦荡不少:“是您太客气了,参加任何比赛都要遵守规则,是我冒犯您了。我不会再给你们添麻烦,就按照合同办事,第三集还是在贵网站上独播。” “这……行吧。”言楷的惊讶不出高洁的意外,他的不勉强也不出髙洁的意外,只是他紧接着提出了一个令高洁感到意外的邀请,“下周六是‘路客’五周年庆典,我们诚意邀请您和您的团队参加。在周年庆典上,我们会给‘清净的慧眼’颁奖。” 这个邀请把高洁拼命克制的心意给搅乱了,她甚至在言楷讲完话以后,冒出来的头一个念头是于直一定会在庆典上出现吧?这个念头冒出来后,她的本心是想要拒绝的。她在前几天那次愚蠢的行动之后,一直坚决地鄙弃着自己,恨不能找一条地缝钻进去。但言楷言语机巧,一矢中的,给了一个她无法决绝的公事理由,扯着她直面现实世界。她有她应当承担的责任,是不能够按照私心回避的。 高洁有些无奈地答复:“好的。” 言楷的声音充满了笑意:“那今天我就给您发邀请函。” 言楷言出必行,就在次日,高洁便收到了 “路客”的邀请函。邀请函设计简单,在高阶印画纸上凹凸打出“路客”的“Logo”,背面是周年庆的时间和地点,右下方是邀请人刚劲卓然的签名。 于直的名字简洁有力,不拖泥带水,如同他的笔迹。高洁抚摸上去,就像摸到烫手的山芋,唯有将之搁到抽屉深处,暂且远离自。 可即使如此,她工作时依旧不能心神安宁。由罗太太介绍的一位大客户要求定制一件同佛教相关的吊坠,她改了几稿设计,都不甚满意。 为她做其他设计稿完稿的岑丽霞见状建议道:“Jocelyn,我总觉得佛教的饰品是用佛像、莲花等具象体现,太单调了对吧?” 高洁闻言,灵机-动,用铅笔潦潦草草地在白纸上画了几笔,递给岑丽霞:“觉得怎么样?”白纸上画岑丽霞眼睛一亮:“好耶!”话毕面色忽然奇异一黯,再也不言。 高洁不顾其他,趁热打铁,打开电脑,将设计绘成具形,那是一个用K金篆刻出佛教《心经》中一句“心无挂碍”,而后卷贴在佛珠大小水沫玉上的吊坠。 做完这张效果图,她扶着腰站起来,拉开抽屉,拿出那张邀请函,轻轻抚摸上去。 这张请函时时提醒着那一天她故态复萌、自以为是的冒失,很是令她惭愧。他对和她的关系处理绝不拖泥带水,所以她更加不能够拖泥带水,这有悖她决定留下孩子后在法律上、道义上,还有在她本心上给出的承诺。她也要心无挂碍,摒弃遐念和异想天开,要更加严谨地鞭策自己。 高洁整顿好精神,对邻桌的裴霈说:“第四集的拍摄明天就可以开始了对吧?” 裴霈答:“司先生他们已经准备就绪了。” “好的。”高洁说,低声地又道:“我应该也准备就绪了。”她挺一挺身体,她所鞭策自己的,一定可以做到。她已经做到很多她曾经以为做不到的事。 高洁又做了下来。 裴霈注意到她的举动,问道:“高姐姐,你会去‘路客’年会吗?” 高洁将邀请函放入手袋中,对裴霈说:“这是我们整个团队的荣誉,你要和我一起去的。” 裴霈却摇摇头:“我还是不去了。” 高洁不解。 裴霈眨眨她水灵的大眼睛:“我只喜欢做幕后工作,而且拿到了很丰厚的报酬,劳动回报已经足够了。” 高洁同她相处多月,知她说一不二的个性,只得作罢。她拨电话给司澄,说:“‘路客’的周年会颁奖给我们,我想你们比我更有资格上台领这个奖,我想请你和Summer一起去。” 司澄说:“Jocelyn,你这种把荣誉留给别人的甲方让我们乙方说什么才好?” 高洁听得无比惭愧。 她没有答允言先生出席庆典晚会,但是她已经做出参加庆典晚会的决定。她找来她的队友,一个又一个,那都不过是掩饰。她惭愧地又将邀请函拿出抚摸着上面的签名。有他们掩饰,她才有勇气再次出现在他面前。 上一次的难堪,提醒了她,令她决定自己不能再像以往,一次次有意无意有预谋无预谋地打搅他,侵入他的生活。她想,这也是她知道于直度过那样的童年之后,她必须对自己作出最大的约束和提点,也是对他最大的回报了。 第七章 我愿永世与你相依 于直在公司连续工作十来日后,在一手创立的基业周年庆当日回了一次大宅,将庆典的邀请函亲自递给祖母。 林雪没有接过手:“你自己的地头,不用和集团有太多牵涉,我就不去了,让你们自在点儿。” “奶奶?”于直望着祖母,心中一紧,这一刻徒然发现不过几个月,祖母的老太愈加明显。诚然祖母一是耄耋之年,每一分钟都在衰老是自然规律,但她从来都精神抖擞,人前人后神采奕奕。于直发现祖母的衰老是在身材上,已渐无往日那股精气。他不禁关切,“您最近也要多休息。” 林雪缓缓点头:“我这把年纪,不休息也是要休息了。”她轻柔地抚着于直的发,孙子脸上的疲惫她看在眼内,“阿直,你要小心身体,不要太拼了。” 于直安抚着祖母:“我晓得了,奶奶,我会注意休息。” 林雪叹一声:“你们怎么好就怎么做吧!虽然我定了指标给你们,但是怎么完成还是得看你们自己的。我看不住你们多久了,也看不住 ‘盛丰’多久了。” 于直敬答:“奶奶,我不会辜负您,更不会辜负‘盛丰’。” “阿直,”林雪捧起孙子的面孔,“奶奶最不放心的是你。你的堂兄们都知道怎么让自己过得最舒服,也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你呢?” 于直笑,他想这个笑是有点苦的。 “我这几天一直在给你的孩子想名字,年纪大了想不出什么好名儿。我听高洁叫了几次球球,不知道她怎么想出这个小名儿的,就先随她叫球球吧。” 于直没有作声。 “阿直,你和你爸爸不一样。” 于直哂笑:“本来就不一样。” “我没叫好他,不过我相信你一定会教好你的孩子。” “奶奶。”于直打断祖母,“这是我和高洁的事,我会办好。” 林雪自于直脸上收回爱抚的手:“我这辈子看的人如恒河沙数。高洁呢,却是我没见过的一种人,拿定主意后,水泼不进,油渗不透,软硬不吃,就算吃亏也要硬着头皮往下走。这种自成一格的性格,好得很,也难见得很。”她的脸色渐渐严肃,“能在经历那些事情后还这样大气坚定的,更加少见。”她又伸出手来,拍拍于直的手背,“奶奶是你的奶奶,可以体谅理解你做的一切。奶奶也是活了一把岁数的老人家,什么奇怪的变故在我眼里都不算什么。高洁她能一路挺过来,硬气刚烈。我佩服她。” 于直想要站起来:“奶奶我先走了。” 林雪握紧孙子的手,“阿直,你要学会对自己好一点。你爷爷教会你的东西太冷冰冰,奶奶一直没空管教你们,这是奶奶最大的失职。作为一个女人,奶奶心里是希望你软一些,再软一些,不要总逼着自己,让自己享受享受世上最普通的生活,有些事情,糊涂一点,睁只眼闭只眼,不要算的太清。谁欠谁的情,谁又辜负了谁,这些都是烂账,算不清爽的。” 于直抽出手来,拍拍祖母的手背:“奶奶,您放心,我知道的。” 她都知道了?他知道了什么?于直扪心质问,答案是呼之欲出的。 就在几日前,言楷向他汇报周年庆庆典流程完毕后,踌躇着加问一句:“周年庆晚宴宾客名单拟好了,我把‘清净的慧眼’也列进去了啊?” 于直看向同他一起胼手胝足打拼事业的创业伙伴,心里在嗤笑自己,原来自己的情绪已经表露得这样明显了吗?原来他所有表面的不露声色早已显山露水。于直疲惫地捏了捏眉心。 言楷要汇报的事情还没有结束:“高女士还说,她会照着我们先前的合同办事,前三集还是在我们网站上独播。她谢了我的好意,说不会再麻烦我们了。” 言楷走后,会议室再度清静,于直能感觉到眉心突突地跳动。有一条明晰的欲望,强烈地浮动,是他的心理的枷锁,也是可能会解开他心锁的钥匙。 因为眉心突突地跳动,他没有发现卫辙还留在室内,在言楷走后才起身踱到他身边,揶揄他:“为了你的身体着想,别老在大半夜去静安寺兜风啊!夜里吹冷风可不就吹出了病?” 好想他已经无法控制自己的行为,继而不断暴露自己,自己也控制不住。 他开始跟踪高洁,是自阿里山开始,那是有起因有目的的。后来呢?他在一次跟踪她实在“创意广告大赛”的新闻发布会后,那是一时意乱。再后来呢?跟踪高洁去霍山路那次之后,他就有点不能约束和控制自己了,只要在凌晨前下班,他总是不由自主地驾车向东北方,路程不过二十分钟,就是他画地为牢的目的地。 只是自霍山路那晚以后,高洁再也没有在夜里十一点后下楼出门。 于直会把车开到公寓楼下的马路边,开门下车,在夜色里站上刻把钟,忍夜风吹拂在自己身上。他站的位置又是一处弄堂的通风口。在不太久之前的那段日子里,他和她同居的清晨,他时常会穿过这条弄堂,弄堂的另一头有一家本市老字号点心店,他会在那里为她买上二两生煎做早饭,那家店里也卖小馄饨。他想起他很久没有吃过她做的小馄饨了。 这一切揪出他不愿直视的思念不放。也不过一年而已,就刻骨蚀魂一样无法摆脱。他会一直想到克制住遐想,继而开门上车,回返他的来路。 于直走出大宅的大门,钻入自己车内,在选择驾驶方向时,他有片刻的迟疑,他面前的电子钟告诉他现在是傍晚五点半,六点是他自己公司的庆典大事,他不能在这个时候克制不住自己,他从不因私废公,他终于甩开遐想。 真的从不因私废公?于直自嘲地扯起嘴角,却笑不出来。他只得将车启动。 “路客”的周年庆典会场定在城内颇有历史念头的电影院举办,就在黄金商业区中心。高洁自怀孕后,在体力允许的情况下,已逐一浏览过城内大小历史建筑,对这座电影院的掌故也是熟知一二。 在司澄将车开过剧院门口时,她像导游一样介绍:“这里的外墙用的是紫酱红的泰山砖,白色嵌缝,典型的匈牙利风格,当年也是匈牙利设计师设计的。很有意思。” 开着车的司澄回头冲她笑:“Jocelyn,你以前从来不会对这些环境上心。” 高洁不好意思地低头摸了摸肚子。她有着明显的改变,从身体到思想,她对此有深切的感知。她说:“我得谢谢他。这是他的家乡,我要好好认识他的家乡。” 坐在司澄身边副驾驶座上的Summer突然问她:“你会在这里一直生活下去吗?” 高洁如实回答:“至少几年内应该不会离开。” 司澄吁叹:“我很早以前就想过,你也许只是在不断找着适合停留下来的地方,现在应该算找到了吧。” 高洁从来不善于去琢磨去思索司澄话里的哲理和话外的弦音,可是这句话她听懂了,听懂的瞬间,就生起了踏实的意念。她对提问的Summer和结论的司澄说:“这里至少在目前牵绊了我,我的工作还有我的孩子,停下来的理由太多了。” 司澄将车停在剧院正门口,对Sunmmer说:“你们先进去,我去找地方停车。” Summer率先下车,开门将高洁扶下,髙洁友好地笑:“谢谢你。” 剧院门口巨大的金钻麻花岗石砌成的海报栏里头摆放了三张“路客”的宣传海报,第一张是柔婉娇媚的旗袍美女,抱胸斜倚,巧笑倩兮,眉目颇为熟悉。 高洁略一辨别,认出应该是年轻时的林雪。原来于直那双犀透的眼睛是遗传自他的祖母。第二张海报是一跃而起的一只黑犬,黑犬足下是连绵的山脉。第三张海报是破冰而出的“路客” 二字。三张海报都用了同一个主题——锐意进取执牛耳。 S嬷说:“好狂妄的口气。”又问高洁,“他们真的是中国市场的NO.1吗? ” 髙洁笑着摇头:“我还真不知道,只能说他们的流量是同类平台最髙的。” “那你还要个平台播广告片? ” 高洁解释:“因为我们的店开在另一家视频网站的母公司。” Summer明白了,耸耸肩:“过世俗生活总是要妥协的。” 她们随着人流进入剧院大厅,大厅内有一家咖啡馆,已被“路客”全部包下,用来招待客户。髙洁在大厅入口处递出邀请函时,就有穿西服挂铭牌的工作人员将她们引入咖啡馆。咖啡馆内为“路客”的庆典装饰一新,贴满“路客”各种节目的宣传海报。 高洁寻了咖啡馆内最靠边的僻静位置坐下,工作人员拿出票券递给高洁:“这是几位的座位号码。” 高洁看到座位号在第二排,唤住将要离去的工作人员:“麻烦您,能不能最好是最后-排。我的同伴们不用换。” 工作人员和Summer一样诧异,高洁将手放到肚子上:“您瞧,我不是很方便。” 工作人员明白了她的需求:“您稍等。” 落座后,Summer说:“Jocelyn!,你非常低调。” 高洁只是笑笑。 很快,工作人员拿来新的票券,还有两杯饮料,放在高洁面前的是一杯牛奶,递给Summer的是一杯咖啡。高洁十分意外,对侍者说:“谢谢,费心。” 她接过票券,自己的位置已如愿换到了最后一排。 Summer呷口咖啡,就像高洁所能想到的那样聊起司澄:“澄是个高调的人。他对今天能来领奖一直很兴奋,他从来不会隐瞒自己的才华和想法。” “我也一直这么认为。”高洁说,她温和地望向Summer,她想她可以为Summer解决一些心理上的疑惑了。 “他永远不会停下来,就像只候鸟一样,寻找下一适合他的地方。比如他停在这里,因为这个剧本很吸引他,因为我们的团队需要一部好作品。” 高洁平静地说:“曾经,我以为我了解这样的司澄,经历过很多事情,才了解到原来我自己都不了解自己是个什么样子的人,更不用说别人。我很欣赏司澄,也很感激他,但我明白我没有办法过他的生活。” Summer过惊异而又像是放心地瞪大了眼睛:“Jocelyn,我让你见笑了吧? ” 髙洁含笑:“我很想祝福你们,如果有那么一天,我要为你设计一份最好的礼物。” Summer扭捏起来:“我……他……我虽然和他相处了好几年,但是还什么都没和他说,可我喜欢像他那样生活,我自己很清楚。”她也有些尴尬,“我和你说这些是不是很八婆?” 高洁摇头:“如果一开始就知道自己最想要的是什么,会少很多犹豫的痛苦。” Summer叹口气:“可是知道了也会有很多烦恼。” 高洁举起牛奶杯:“也对,各有各的烦恼,人生就是解决一个又一个烦恼。” Summer在她饮后问:“我一直以为你未婚。” 高洁放下牛奶杯:“不,我已婚。” Summer显然很吃惊:“有什么难言之隐吗?” “没有什么难言之隐,我在为自己做出的一些事情承担我的责任。” Summer越发恭敬:“你让我想不到。” 高洁握握Summer的手:“不要想我,想想司澄,我并不重要。” Summer的手机响起来,她笑着晃动手机,高洁觉得她已经没有一贯以来对她的疏离和冷漠了,便也跟着笑。Summer说:“司澄的电话来了,一定是发生了什么没头脑的事情。” 她本质明朗,高洁看出来了。对感情患得患失也许是每个女孩都会经历的,本质明朗的女孩却更容易放下和走出来。 Summer对她的成见一下就破除了。她从来不曾拥有像Summer一样夏日般热烈的明朗。 高洁羡慕地望着Summer接起电话。 “怎么了?什么?你没有带钱?为什么停车费要预付?太过分了!你竟然忘记带钱?马大哈! ” 高洁说:“你去吧。” Summer问:“我们等一会在剧院里碰头?” 高洁提醒Summer:“你得提醒司澄代替.清静的慧眼.上台领奖。”她的手放到肚子上,“我不方便领奖。” Summer离去时朝高洁转躬:“谢谢你把荣誉给我们。” 高洁抚摸着肚子,低声到只有她自己能听到:“球球,妈妈有你,就是荣誉。” 通知入席的广播随即响起,高洁独自起身,跟随人流走进剧院。她的位置已换到最后—排,这一排的人并不多,她的位置很靠近出口。 高洁安心入座,舞台上灯光渐次亮起,全部笼罩在一个人身上。他从舞台后方走向舞台的正中央,她远远望着。 在人潮那一头的人影,照旧是那样,西服笔挺,风度翩翩,勾起了嘴角。 高洁看得模糊了视线。因为一二分的熟悉、三四分的惊悸、五六分的恍惚,坐在黑暗里的她,心潮起伏不定。她好像至今还是无法遗忘掉那一夜,梦魔而又涅盘的一夜,只消一二分的熟悉她就会记起来,瞬间被没顶。 今夜和那一夜好生相似,那个人就在万丈光芒之中,耀眼得她不能直视,仿佛拥有审判一切,尤其是她的权力。可今夜和那一夜又不一样,他的笑容不—样,他的神情不一样,他的姿态不一样。 于直在舞台上说:“我和卫辙在五年的今天决定创造年一个未来,五年后的的今天,我们就有了你们。对此,我们非常感激。” :他说话的语气和态度也不一样。不知不觉间,高洁起伏的心潮平静了,有—二分的意外、分的了然、五六分的期待。 这样的于直,她在创意广告大赛的启动仪式上就见过了,立在人群前,侃侃而谈他的事业和理想。那是她所一直没有触碰到的他的世界,却是自夜宴之后,她才渐渐触碰到,也慢慢了解。 而她不正是利用了对他的这份了解,钳制住了他,从而保住了她的孩子吗? 高洁羞惭地望着舞台上的这个人,但又感觉和这样的他似乎更接近了。也许正是因为这份了解?她自己还不自知。 于直正在说:“很多人都不认为我们的想法和方向是正确的,这世界上没 有一开始就能被论证为正确的想法,但是不去做,你们永远不知道它是不是正确的。很幸运的是,走到今天,我们一直保持正确的方向。” 他的员工和客户给予他热烈的掌声,高洁也不禁在掌声里伸出了自己的双手。 就在于直背后,巨大的电影屏幕上播放着一些影像,那是她所没有见过的更年轻一点的于直,剃着板寸,在光线并不是很充裕的斗室里和他零星的几位创业伙伴围在电脑前。他穿着简朴的背心,身板很瘦削,工作很投。 高洁握着双手,于直一直在很搏命地工作,她的手越握越紧。影像很快一闪即逝,更多更绚烂的银幕画面展开,向他的事业参与者们展示着他规划的未来,一座又一座的高峰迎面扑来,应接不暇。她看得并不十分明白,但也从画面得知于直事业的艰巨。 他从坍塌的人生起点中站立起来,建立了他新的人生,从无能为到运筹帷幄。这些离她很远,又离她很近。她从不曾了解到逐渐感知,感知而后不禁惭愧,惭愧她曾有的冒失,大的小的,也庆幸这冒失未对他造成更大的麻烦。以及庆幸之后还余留那一层害怕,无法剥离。 高洁的心情复杂到难以自遗。 舞台上的流程步入颁奖阶段,自影视作品开始。这是高洁不甚了解的领域,只看着一些眼熟的明星为另一些眼熟的明星颁奖,明星们都很有亲和力,说着时髦的俏皮话,祝福着主办方。 高洁有些疲乏了,伸手抚摸着肩膀。进来四肢时常肿胀,尤其是曾经脱臼的旧伤处,不时隐隐作痛,教她不堪重负。 她身边似乎有人落座,但身体的负担让她无暇旁顾,而且主持人在宣布即将为第一季创意广告大赛颁奖,颁奖嘉宾是卫辙。 高洁在听到他们报出获奖单位“清静的慧眼”时,生出一点点不可抑止的激动。她拿到的奖项是“最佳创意”,这是她的事业获得的第一个荣誉。司澄代表她站在舞台上,带着英伦绅士的礼貌微笑,从卫辙手里拿过奖杯,举过头顶,向观众致意。 髙洁忍住不适,笨拙地从包里掏出数码相机,在这一刻很想站起来,远远地给司澄拍张照片,可是手一拿包就牵起肩膀一阵猛烈的抽痛,五指跟着紧缩起来。突如其来的疼痛使她猝不及防,更无法喊叫出声,只能咬紧牙关,嘶嘶呼着气,想缓缓将这股疼痛挨过。 就在这个时候,有一双有力的手掌握牢她曾经被治疗过的部位,这是熟悉的气息和动作,正在温柔地揉捏和调整,让她的筋骨放松。黑暗里,她的疼痛被镇定、缓解,一下、两下,他按摩了不知多久,知道她有了些气力低声说:|“我好了,没事了。” 于直的动作停下来,手掌仍是搁在她的肩头:“要不要提前走?” 高浩服从于身体的疼痛,顺从地点头,而后想开口时,于直伸过双臂牢牢扶住她的双臂,把她搀扶来。 她低声说:“我能自己走的。” 他便开了她,她跟着他从剧场里走了出来。到了更明亮的地方,余留的疼痛好像又被唤醒,高洁虚弱地靠着墙停了一停。 于直就站在她前面—步之遥的地方,这不是幻觉。他竟然在此时出现?他确实在此时出现了,自舞台上来到她身边,在她疼痛无助的时候。高洁一阵清醒。 于直回头,后退一步,将手揽到她的腰间,为她撑一把力。 他就近在她眼前,她不禁想往后退一步:“我自己来。我有同伴一起来,我找他们带我回去。” 她能自己走,她能自己回去,她不想依靠于他。她真心真意地从来就没有想过倚靠于他。她规避着,逞着她的强。于直瞧着眼前的高洁,知道自己不想再去计较和深究她的一切行动,他还知道此时的自己不想放开手。^“司澄?是吗?今天有位美国导演,很欣赏他们的作品,现在应该在后台聊合作。”他望着面露诧异的她,“不用感到奇怪,和‘路客'合作,会让你们得到更多的机会。” 髙洁不语。 “等我一会儿,我把车开过来。” 高洁又说:“‘我可以自己叫出租车。” 于直只是笑笑:“在我来之前,如果你能叫到出租车的话,可以先走。” 他又伸手过来扶住高洁,把她带到入口旁的沙发位:“坐着等我,或者去门口叫车,随你。”他说完松开手,走出门外。 高洁在原处立了一小会儿,大厅内直射的灯光和大门外卷进的夜风让她警醒。她今曰又想多了,这是不理智的,是冒失的。她曾经因此给自己挖下一个巨大陷阱,害人害己。她将门推得更大一些,她必须支撑身体走到门口路边,扬起手臂,她必须叫到一辆出租车,带她离开此地。 然而来车往,却没有一辆能运载她逃离。明明已近八点半时分,叫车却真的并不那么容易,好像如于直预料的那样。好不容易有一辆空车驶来,又被前头眼明手快的人抢了先。 高洁颓然地放下手臂,叹声气。她一转眼看到在影院的另一端入口拐角,坐着一对在地上铺着塑料布,摆着小木桌,卖手机壳兼手机贴膜的年轻夫妻,他们正在为一位顾客服务。那个年轻的小妻子也正挺着肚子,正在贴膜的丈夫忙里偷闲,伸手为她揉了揉背。两人相视一笑,妻子顺手拍了拍丈夫发上染的灰尘。 车河里的光影,交错在平凡夫妻的面孔上,他们就像这个世间这个角落的主角。旁观者高洁看得眼内热涌,一时间竟不能自己。她看了一阵又一阵,也不知过了多久,直至忘己自己的此身此地。一直到有车靠近,于直在摇下了车窗内唤她:“上来吧。|高洁恍然醒转。她肚子里的孩子恰时动了一动,她肩胛处的伤口人在隐隐作痛,她知道不应当和自己的身体过不去,她只能选择打开车门,屈从目前实际的帮助。 于直的车后座上仍放着那些丝绒软垫,靠上去放软身体,她找回了熟悉的舒服感觉。 “明天去医院看一下骨科。”于直突然说。 高洁没有听清楚:“什么?” “没什么。”于直说,隔了会儿,他又问,“腿肿吗?” 高洁不自在地揉一揉膝盖,“有一点。不是什么大问题。”她有点儿不太想直谈论自己的身体状况,“那个……我们决定在‘路客'上把第三集播完完,第四集再换平台。” 但于直好像不太想和她谈公事:“我知道了,你睡会儿吧,一会儿就到。” 高洁就再也没有言语,她低头拿出手机,给司澄和Summer分别发了一条短信,告知他们她提前离去。 于直缓缓开着车,不出意外地,高洁应该会小睡片刻,上次她就在他的车里睡着了,孕妇都是瞌睡的……他想着,就看向后视镜,她正将手机放回包内,再双手安放在她的肚子上,宁静地合上眼睛。 她不想和他再有正面接触了,他知道。可她还是来了。 从高洁一进剧院,他就在人潮里看到了她,素面朝天,不施脂粉,罩着中式对襟宽摆风衣,得体地掩饰着她孕妇的身体。他远远看着她同接待人员讲了话,所以他半路截下了哪个不知道是哪个部门经理的小助理,不顾对方一脸不可思议的疑惑,问清楚高洁同他讲了些什么,然后亲自叫来陈品臻安排换了票,送上牛奶。 这是他在今天终于抑制不住的第一个不理智行为。 后来他做了第二件不理智的行为。在开幕致辞结束以后,他自后台二下,没有回到他该回到的第一排座位继续观看表演,而是绕进剧场。高洁坐在最后一排,走近她时,他就能感受到她的气息。 就在昏暗里,只消一感受,便教他全部的遐思回归。 其实他在髙洁身边坐了好-阵,只是她一直没发现。他在昏暗里看这她,那样昂头挺胸,慨然地注视着前方。 当初他怎么评价她的?一条好汉。无论做出什么决定,她总归能用最勇敢的姿态去应对,不会真正逃避。 如果说夜宴之前,高洁的全部行动都在他的掌捶之中,那么夜宴之后,她的全部行动都在他的意料之外。教他愤恨、牵挂、难解、挣扎、无奈。她的确是生长在热带的毛蟹爪兰,多变但坚强,有着致命的吸引力。他很用心地抵抗,但终究无能为力。 于直握紧了方向盘,前方只剩一个转弯,就会抵达目的地,路程原来这样短。他把车缓缓停到了停留过好几夜的弄堂口,然后打开车门下了车。高洁还在熟睡,他不想叫醒她,兀自靠在车门上,仰头看了会儿月亮。 今夜月色阴沉。 曾有个阴沉月色之夜,他与她同时面临着巨大的危险,也是在这一夜,他亲手迎接了-条小生命。生命嘹高亢的啼哭,同时给了他和她生的希望。 于直有点忍不住,打开了后车门,高洁正沉沉睡着,双手覆在她的肚子上,她高高隆起的肚子里面,有着属于他和她一起创造的生命。 已经忍了很久‘于直在想。想好以后,他弯下腰,用半跪在车门前难 将手覆到了她的肚子上。 这是第二次触碰,上一次无意的触碰,生命的跃动带给他无比的惊骇和敬畏。那是他的孩子,他在这个世界上血缘最亲近的人。这个认知越发强烈,然而传递到了他的手上,他却轻轻的,生怕打搅到什么。 这轻轻的动作,仍是惊醒了睡得不是很安稳的高洁。她睁开惺忪的眼睛,感受到自己身体上传来的不属于自己的温度——于直的手正放在她的肚子上,荒疏已久的亲密,睽违的温暖,同外面的冷风一齐灌入高洁的灵魂。有一重是清醒的,有一重是迷糊的,清醒和迷糊之间,是她明知故犯的的放纵。她醒来的那一刻,没有推拒,没有回避,只是接受着这段温情的触碰,描摹出自 在心中蓄意已久的渴望,跃跃而出,躁动不安。 ^她的心剧烈跳动着,牵引着她的全身,还有她腹中的孩子。现在正是每一夜会胎动的时刻,她的孩子守时地伸展起他小小的正在成形的身体。 孩子一动,于直就蓦地停下了自己未受控制的动作。虽然已有经验,可他再一次被震动了,身体不自禁地往后一仰,后脑勺磕到了车顶盖。 于直不禁闷哼医生,高洁的手一扬起,下意识地想要抚摸他撞到的动作,却猛地停在半空。她一下警醒起来,他在干什么?而她又在干什么?片刻工夫,仅存几分的清醒迅速操纵了高洁本能的动作,她整个身体随之紧绷起来。 实际上,于直压根没有顾到他的后脑勺,事实上他尚在沉迷,还有些意动,更想再抚摸一下那涌动的生命。可高洁身体的瞬间僵硬,教他醒觉过来。他面前的女人,不过几秒的柔软,只消一个清醒,就能迅速视他如对立的敌军。他有点儿咬牙切齿,又有点无可奈何,想要放下手像上次一样离去,又有几般舍不得。 从来不曾如此进退两难,而且——心存冀求。 夜空中应该有一片乌云遮蔽了明月,在浓密的黑暗中,他们维持着相触又相疏的动作,有好一阵子。 高洁在于直气息的包围下,拼命命令自己冷静。她刚才失态了,也无措了,居然涌出些许不该有的妄想,这些都有被她的决心。她挣扎出决意,终于能够把手伸出来,坚决地、狠狠地、用力地再次推开于直的手。 如果不曾拥有,就不会有所渴望,也不会因为渴望产生欲望。没有欲望,她才能得到平静,坦然地面对生命中的每一秒当下。 于直倏然被推开双手的一瞬间近乎错愕了,他错愕于高洁的用力,甚至差一点被她推出车外,她稳住身形,恶狠狠地瞪着高洁,说:“高洁,你什么意思?” 高洁咬一咬下唇:“我到了,谢谢你。” 戛然而止的亲密,就如在兴头上泼下凉水。于直的后脑勺隐隐作痛。她总是如此,一而再、再而三地将他抛弃,终究在最后还是令他咬牙切齿。于直往后退到车外,肃然站起,将刚才触摸到温暖骨血跃动的手扶到车门上,冰凉的触感让他反感。 他的声音也变得冰凉:“高洁,在血缘上,这孩子和我撇不开关系。我拥有和你同等的权利。” 高洁抱着肚子,闻言猛地抬头。于直乣站在她的出口处,又向上一回一样,背着光线,半明半暗,笼罩在她周身。她着急地一脚跨出车门,摇摇晃晃地扶着车门站直。 “于直,我会按照合同签署的一切履行的,我会带好孩子的,不会给你们添加任何麻烦。” 于直看高洁站稳后,才勾唇一笑,笑意却不进眼底:“高洁,我一直忘了提醒你,我这个人最不怕麻烦,也不怕放弃‘路客’,所以,更不怕你签的那些合同。只要我想做的事,我就能做到。你所揣测和估计的我,不是一直不太准确吗?你总是太容易自以为是。” 高洁猛地攥紧双手:“于直,你不能……这……”她的唇瓣颤着,面色惨白,语不成言,最后只能怔怔地瞪着他。 而于直说出那句话后,就后悔了。 高洁怕他,他早已洞察到了,他对她怕他的这个事实了若指掌。自夜宴摊牌之后,他就感受到了她这份发自内心的巨大到难以掩藏的恐惧。 这恐惧,才是她与他之间巨大的鸿沟。鸿沟那头的她做过很多选择,但从来没有选择坦诚地走向他。夜风忽起,于直冷冷地想,他刚才脱口而出这样的话,忽然令他厌弃自己。她还怀着孕,她的身体不堪重负,她的精神不能再有负担。于直不能再想,将后车门关上。 “你早点回去休息。” “于直。”高洁焦灼地想要表达着什么却又不知该如果表达。于直已经绕去另一边上了车,将车启动,终至绝尘而去。 在后视镜中,于直看到一直呆立的高洁,许久未动。夜风很大,她不应该久立,她不应该久立……他将车拐了个弯,终于不用看到她。 下一个路口正是红灯,他卡着线停了下来,将领带扯开。他的手机响起来,是卫辙,应该是为了他的突然消失。于直不想说任何话,任由手机铃声不止,每一声都增加了他的烦躁和对自己的厌弃。 在经过下一个路口时,他的手机又响了起来,这回是莫北。他没有接起电话,但铃声锲而不舍地响着,响到他不耐烦,终于停在再一个红灯处接了起来。 “这么晚了,你不用带孩子?” 莫北温和笑道:“怎么口气这么差?老卫的电话你也不接,还以为你出什么事儿了呢。” “我没事。” “你到底怎么了?” “真没事。” “看起来嫌我啰嗦,那我挂了。” 于直突然想起什么似的问:“做爸爸是什么感觉?” 莫北一愣,才说:“责任,还有爱。” “你知道你大儿子被他妈妈偷偷生下来养大的时候,是什么感觉?”于直又问。 莫北笑笑:“我感谢他的妈妈把他教得这么好,换我未必能做得这么出色。” “也不是每个女人都能做到。” 莫北说:“于直,我们不能用过去的经验判断每个人,这是给自己设障碍。有的时候,相信自己的心,更加简单明了。人生要做减法,不要做加法。” 对面的绿灯亮起来,于直说:“行了,你继续当奶爸去哄孩子吧。”他将车窗开下来,冷风灌入,他想让自己更冷静一些,他回到举办周年庆典的电影院,关于他另一个世界的事业仍在进行,他可以重新投入,以便冷静。 于直停好车,重新归于原处,但就在霓虹灯下,他看到了那对在夜风中相携摆摊的小夫妻,怀孕的妻子靠在丈夫怀里,正昏昏欲睡,两人拥得很紧。 于直走过去,对他们说:“这里还剩下多少?都卖给我。” 那丈夫好生讶异:“这位先生,这些都是不同型号的手机壳,你都要?” 于直指了指电影院的招牌:“我们公司在里面搞周年庆,少一批阳光普照奖。” 那丈夫被天下掉下来的大生意砸得喜笑颜开:“多谢多谢!”他欢欢喜喜地叫醒妻子,要一起为于直打包手机壳。 于直见状制止:“让你老婆休息吧。”话毕,他亲自同那丈夫一起将地上的塑料布打了个包,带入剧院。 舞台上的节目是压轴大戏,欢笑声此起彼伏,气氛轰轰烈烈,注定这是一个不平静的夜晚。于直重新归于这一个轰烈的世界里,清晰地体味着他内心深处的不平静。 高洁也是煎熬了整整一个不平静的夜晚。 于直一语道破的,是她这几个月心内最大的隐忧。她一直侥幸着,却终究难逃。他会做出什么样的决定,采取什么样的行动,是她一直没能够真正了解和把握的。而他得杀伐决断,让她领教得足够彻底,也足够惊心动魄。这也正是她在做出生下孩子的决定后步步为营地继续对付他的原因。 可是,这些抵挡不住真正想要有所行动的于直,她知道,或许也因怀孕后精神变得高度敏感,高洁越想越胆战心惊,甚至在近半夜时分,还翻身下床,开了电脑查询她全部的银行账户,考虑其他的选择,她可以选择回台湾,或者去英国。 她的孩子也许感受到她的不安,头一次在半夜里懂了,高洁马上按住肚子,小心抚拍。 “你不要着急,也许是妈妈想多了,你的……爸爸,他不是会……”她不确定了,可是她又确定着。就在几个小时前,于直说出了威胁的话,可是在几个月前,于直在她做出了那些钳制他的行动后,依然贡献了他的血液拯救了他们的孩子。她继续抚摸着肚子,“你的爸爸应该不会那样做,应该不会的。” 她腹中的孩子安静下来,他不会那样做,她想。在确定与不确定之间,她又辗转了很久,一直到接近清晨,才抵不住睡意睡过去,再度醒来时,已近上午十一点。高洁赶紧扶腰下床换好衣服。 清晨来当值的赵阿姨已经为她做了午饭,见它起床便说:“你别急,怀孕的时候贪睡一点示正常的。太累了今天就别去上班了吧。” 高洁连忙摇手:“不行不行。”她抓起昨晚进门因为慌张而放在玄关杂物篮内的手机。手机屏上显示着好几个未接来电,均是来自裴霈,她将电话拨了回去。 “高姐姐。”裴霈在那头立刻接了起来,但把声音压得极低。 “怎么了?” 裴霈说:“高姐姐,香港美生集团的官网上有个珠宝设计新秀大赛的比赛专页,你最好现在上去看看。” 高洁不解:“到底怎么了?裴霈。” 裴霈迟疑一阵,声音压得更低了:“高姐姐,上面有件参赛作品,获得了第二名,和你上周做的那件‘心无挂碍’经语吊饰很像。” “什么?”高洁脑壳疼起来。 裴霈说:“设计师是岑丽霞。” 高洁脑壳一下炸开,她缓缓镇定着自己的情绪:“好的,我知道了。” 她放下手机,走进工作室,打开电脑,很快搜索到美生集团的官网,点击进入新秀大赛的页面,第一眼就看到了眼熟的设计——用K金篆刻出佛教《心经》一句“般若波罗蜜多”,卷贴到翡翠雕成的白玉筒上。下面设计师的姓名栏内白底黑字印着“岑丽霞”。 一时间,高洁想起了成精的心魔,和吴晓慈相关的往事历历在目,她痛苦地牢闭双目,再睁开时,霍然起身。 赵阿姨好心提醒:“吃一点再走吧?” 高洁抚摸着肚子,不,她不能太过于激动,不管发生什么,她的孩子都是她的第一挂念。高姐按捺住心情坐下来,先将肚子填饱。 她回到工作室时,已经过了午饭的点,工作室如她所一力倡导的那样,气氛轻松和谐。坐班的两位客服虽然已经就位,但仍在有一搭没一搭聊着昨晚的电视剧,裴霈做在他们对面,看到高洁进来时,担忧地投来一眼。而岑丽霞是最先碰上高洁的人,她甚至体贴地将高洁脱下拿在手里面的外套挂到办公室的门后,然后笑靥如花,热情招呼:“Jocelyn,你来啦?”并且详实地报告工作进度,“这几件定制我已经定稿了,交给工厂去制作了。” 高洁知道自己对着岑丽霞笑得不太自然,可是对方笑得没事人一样。她的太阳穴突突籴跳动,她对岑丽霞说:“来,我们沟通一下。” 工作室内区域狭小,办公兼之商品展示和客户招待,已经占尽全部能用的空间,想要私下单独沟通,唯有在不足五平方米的阳台上。岑丽霞跟着高洁走桑洋,高洁深深吸了口气:“你来我这里五个多月了。” 岑丽霞点头,笑容未动,等待高洁继续说话的样子。 “我很谢谢你在我最需要人手的时候留了下来。” 岑丽霞笑着开口了:“Jocelyn,如果你要辞掉我,就要按照《劳动法》补偿我半个月的工资。” 高洁愕然,她未曾预料到对方居然用如此无辜的表情和坦荡的口吻率先讨论对自己的处理条件。 高洁哑然失笑:“小岑,原来你把一切都想好了。” 岑丽霞孩子气地点头,并不否认,且如是说:“那个设计时候我的‘idea’,我无私提供给了你,你才设计出‘心无挂碍’坠饰,现在我不过是拿我的‘idea’实现我应得的东西。”她眼珠子转了转,示高洁从未注意过的狡猾表情,继续说道,“Jocelyn,你要告我抄袭吗?不过这很难取证和立案的,你的稿件还没发给客户确认,我的设计已经公开发表了。” 高洁久久地望着眼前的女孩。这个女孩,不过初出茅庐,跟随她做事也就几个月时间,她曾感激她在她最艰难时期的不离不弃。可是,也是这个女孩,对着她说出这些听起来匪夷所思又理所当然的话。 高洁什么都不想多说,伸过手,握住岑丽霞的手:“好,多谢你这几个月为‘清净的慧眼’做出的贡献,半个月的工资会按期打入你的工资卡,祝你今后顺利。” 岑丽霞反而一愣,也许示没有想到高洁的爽快,这出乎了她的意料,她准备好的一通说辞无用武之地又很不甘心,所以她在高洁想要离开阳台时,又说:“Jocelyn,当然啦,我是感谢你的,可是这里发展太慢了,你马上又要生小孩,发展只会更慢,我是新人,我要更多的机会和更快的发展,这里不能给我。我做的选择是很多新人都会做的,这样我们才能迅速适应社会。” 高洁并不想再听她的辩解,说道:“你可以马上就走。”说完以后她走进室内的展品间,扶着沙发背坐下来。她的气息不是很稳,需要休息调整。她看着那年轻的姑娘,毫无愧色地跟着进了门,重重将阳台门关上,冲进了小办公间,噼里啪啦地讲自用文具扔进自己的包里。她的动静惊动了客服们,他们纷纷问:“怎么了?” 岑丽霞脸上泛红,正想开口时,高洁扶腰站起来走过去,扯出她的笑容,对大家说:“小岑就要离开我们团队了,她会有个更好的去处。我虽然很遗憾她的离开,但是更期待她有更好的发展。”她控制不住地露出温柔亲切虚情假意的台湾腔,“小岑,你要加油哦!” 裴霈也站了起来,走到岑丽霞身边,帮她将剩下的自用文具收进了她的包,把包重重放到她的手上,推着她的肩膀说:“来,我送你下去。” 岑丽霞想要说的话,被高洁和裴霈堵在口中,不得再发言,恨恨地背上了包,在裴霈的陪同下重重踏出了“清净的慧眼”的大门。 有点摸不着头脑但是也体味不出气氛不对的客服小方不由得担忧地问高洁:“小岑走了,那商品的事情谁来跟呢?” 高洁笑了笑,安抚道:“没关系。会有人来跟进的。” 她在心里对自己说,没关系,会有办法的。她扶着额头思忖了一番,拨了电话给打样工厂的老王厂长:“王厂长,您这里能不能调一个会做完稿的设计师帮我的设计做完稿?” 老王是个爽快人,也是个生意人,当下便说:“那是一句闲话的事情,不过我这里可都是干了五六年的熟练工,正规大学设计专业毕业的。” 高洁也是爽快地说:“价码上面都好谈。我需要和设计师签版权和保密协议。” 裴霈重新回来时,高洁已同老王厂长将用人事宜谈妥,收了线,正坐着发呆。她在高洁身边立了一会儿,高洁才发现她。 “你怎么了?” 裴霈面有愧色:“我是不是太冲动了?一发现她抄袭,我就忍不住了,实在是忍不住。我不能容忍别人抄袭,我没考虑好这里的全局。” 高洁笑着拍拍她的肩膀:“我也很冲动的。” “高姐姐,你很雷厉风行。” “发生了问题,就要快点解决,拖下去对谁都不好。”高洁又笑笑,“我们都是不喜欢拖拉的人。” 裴霈点点头,发现高洁的脸色不是很好,担忧地建议道:“你是不是回家休息一下?你看上去很累。” 高洁摆摆手,在裴霈的搀扶下站了起来。她在想,的确,发生问题要快些解决,没有办法的办法,只有直奔主题,唯有直奔主题,总归会得到一个结果。 她当下拨电话给那位订了坠饰的客户,对方很是难缠,一听设计可能延期,不客气地同高洁讲:“我是看在罗太太面子上才找你们着色剂,本来也可以找别家做,你现在就给我这样的交代?这是非常重要的礼物,我们下周二要拿去送人的。” 高洁抱歉道:“好的,明天我就会把设计给你们确认,下周二准时送货。” 她挂上电话,已对珠宝设计和制作流程熟知一二的裴霈担心地问:“高姐姐,这样太赶了。” 高洁说:“所以需要熟练的师傅来做,我要请你跑一趟,帮忙把设计稿送去李老师傅那里,只有他的速度能准时交货了。” 裴霈立刻说:“义不容辞。” 高洁将原来的设计翻了出来,源自于岑丽霞的建议而起的创意,是没有错的,被岑丽霞抄袭了去,也是铁板钉钉,万事都不是那么绝对。她叹息一声,将设计删去,丢弃到电脑桌面上的回收站内。面对空白的绘图板,她凝神思考了好一阵子,才慎重地画下一笔。 这一次的设计花费了高洁一天半的时间,才终于定稿。她将《心经》的经语仍旧镌刻在K金上,镶嵌在一双合十的透明佛手之间。稿件发给客户看后,对方非常满意。高洁也就刻不容缓,立刻打印出来,让裴霈带去了苏州。 她是亲自给李老师傅打的电话,李老师傅听了她的要求,连连叹气:“小高啊,你老是给我出难题。” 高洁万分惭愧:“李师傅,是我的疏忽,需要您来救场。” “难为你挺着肚子还操这份心。自己也要注意点儿身体,别老是这么拼。” 高洁说:“这是我的责任。” 李老师傅说:“这世界上,过得最累的就是什么责任都担的人。” 高洁笑:“是的,是活该。” 李老师傅也笑:“是是,都是活该。” 都是活该,高洁无奈地想,可又是必须的。她曾经的迷惘,终究有了落地的情形,就算是活该,她也是感激这份清醒的。高洁推开了工作室的窗户,最近天气不是很好,繁华都市上空,乌云遮蔽日月,空气浑浊不清,她很疲惫。 这几日,她同王厂长那边调配过来的设计师和美工签了合同,安排他们承担了原本岑丽霞承担的商品工作,她还亲自培训了他们工作室的业务流程。总算再次挨过一个关,但也需要再次从长计议,于是又请裴霈上招聘网站上发布招聘启事。 高洁揉揉太阳穴,再望向楼下的车水马龙。那儿总归是热闹的,无论天气如何,世间一切照常,这是她喜欢看的世俗的景,可以放松疲惫,让她真切感受到自己真正在踏实地生活着。 可是, 高洁发觉自己可能是眼花了, 她好像在车河里看见了熟悉的车,极像于直的那一辆,她的心随之没来由地一沉。那一晚于直的话又历历在目,这是她还会时时忐忑的缘由。高洁软软地坐下来,层层压力, 好像层层乌云,不时出现,罩在她头顶。 她是真的需要休息几日了, 她想。 李老师傅果然是技高手快, 居然提前一天就完了工, 通知高洁派人取货。高洁派裴需取货回来,仔细査验商品,李老师傅手艺精湛,将?心经?坠饰的玲珑机巧诠释得淋漓尽致 .只是在次日,裴需将货品送到客户那处时,出了岔子。 高洁忙到这一日, 才终于得空在中午就提前下班回到公寓,准备好好补个眠,还未睡下,就接到了裴霈的电话。 裴霈话还未讲一句,便被客户将手机抢去,对方劈头盖脸一通吼: “项坠怎么是黄金刻字的?我们配的链子是铂金PT950.这要我们怎么配?我今晩要拿这东西办大事,你砸我大事你赔得起吗?” 自从“清净的慧眼”开业以来,网上的现实的刁钻客人,高洁也应付了不少,早在客人跟前把自己的脾气磨平滑, 愈加认准开门做生意的一条真理: 在自己可承担的范围内,顾客是上帝。她仔细听了客户愤怒的投诉,又仔细回忆,这一位客户,在下单时提出的需求里不包括限制坠饰材料的材质 .也是当时记录客户的需求的岑丽霞的疏忽,并没有记录下客户配的项链的材质。她在设计的时候,为了增加颜色的层次,便采用了黄金。 高洁的脑子飞快转着,想着可行的方案。她和气地问对方:“您可以延迟到几点拿货?” 对方没有好气:“饭局六点开始。” 高洁看一眼挂钟,此时下午四点,她又问清楚饭店的名字, 同对方商议决方案: “我去金店帮您配一条黄金项链,不会耽误您的大事。” 对方声音依旧很高: “选铂金就是看在这个显价值,本来水沫玉也不是老值钱的东西,你现在给我换条黄金的这不是掉了我们的价吗?” 高洁微有自信地笑道: “您看我设计的 品坠, 我不会选一条掉价的项链让吊坠跟着掉价的, 一定不会影响到你们。” 手机换到裴需手中,她问: “我还可以帮什么忙吗?” 高洁柔声说道: “你早点回工作室吧,那里需要人看着。我有办法。” 也是急中生智的办法解这个燃眉之急。 高洁记起老东家艾芙丽曾经出过一款以小朵花苞为形楼刻成链的黄金项链,设计大气,男女皆宜,出自她曾经的上司叶强生之手,恰同她设计的?心经?坠饰相配。高洁先是赶到附近的百货楼找到艾芙丽的专柜, 但是不巧专柜没有货, 店员査询库存后, 建议她去南区的店里拿货。 高洁又刻不容缓地叫了出租车奔波到南区的艾芙丽专柜,请出租车在门外等她回程。终于买到项链出来时,出租车却已开走了。她一看手机,六点还有一刻钟,客人发来短信:“你倒是快点! 我们快开局了,等着送呢!” 此时起了很大的风,春夏交际时,气温起伏不定。高洁拢了拢外套,有点后悔没多加一条围巾 . 她在风口里站了十来分钟才叫到出租车。 坐在回程的出租车上,高洁蜷缩着身体靠着窗,很冷,也很累°但这些都是职责,她必须承担。她打开首饰盒,看着项链,身上一阵虚,心里一阵慌。 也就几年之前,她还在艾芙丽做着无聊的珠宝分类筛选鉴定工作,那时候她还不知道自己到底准备干什么。此时看着项链,在身体疲惫到极限的同时,高洁有一重顿悟,她一路曲曲折折走到今日,原来是如此迫切想达到这份工作上完整的功成圆满。 这是她十数年的学习专研,数年的苦心经营,还有母亲二十多年的谆谆教导。 高洁将项链放入掌心,忽而觉得母亲一直在她身边,她昏昏沉沉地叫了一声“妈咪”。她会把母亲这份未完成的事业继续下去,无论遇到多少困难。 于直同卫辙、冯博和言楷一起踏入饭店时,言楷才低声对于直耳语:“周潇来试过过高海那个本子, 她听说我们和郑导演有饭局, 就和她的经纪人一起来了。” 这位周潇, 是去年因演了北京某传媒集团投拍的青春电影女配角而出道的小花旦,最近风头很劲。言楷因为制作娱乐节目,同她打了几回交道,对她诸般宣传异常上心,还会借着公事的权力,给对方行便利。 言楷的私心,于直倒也有所觉察,且并不多加干预。但此时听言楷耳语,脸色立刻沉下来,卫辙也瞥言楷一眼,冯博拍了拍言楷的肩膀。言楷垂头垂脑地跟着他们走进包房。 青春靓丽的周潇正坐在郑导演和他的几位编剧搭档身边言笑晏晏,看到于直一众人,迎上来弯腰握手,口口声声“前辈老师”相称,对言楷也只是蜻蜓点水般把手一握,转个身就坐到郑导演身边,嗔道:“商业电影证明了我的商业价值, 就是还缺一个演技奖来证明我的努力。好的本子大家可要先想着我啊!” 她的经纪人在一旁赔笑: “听说郑导下个月去印度参加佛诞日,我们潇潇也是信这个的, 找了个超高明的设计师设计了一条独一无二的佛坠给导演带去开开光。” 卫辙又瞥言楷一眼,言楷垂着脑袋,不知在想什么。于直和冯博一直未开口,厅内只听郑导被周潇和她的经纪人两三下哄得晕陶陶,问道: “什么独一无二的佛坠这么稀奇?快点拿出来给我看。” 经纪人笑道: “最稀奇的可不就是新鲜出炉,设计师等会儿亲自送来。” 恰在此时,敲门声起,服务员拉开大门,于直便看到了一张苍白的侧面,苍白的面孔上有着不太正常的红晕, 衬的她一双本该盈盈如水的双眼惫倦而凄迷。可她还是坚持笑着,没有看到反向着门而坐的于直一行人,而是朝着周潇那个方向礼貌地点一点头。周潇的经纪人疾步过来,走出门外,不一会儿再进时,手上多了个礼盒。 于直因为此时的意外,所以一时未动,看着周潇的经纪人将礼盒拆开,拿出一条金项链,金项链上缀着一只精致的玉佛手,佛手温润纤细。 他的目光未能离开那双纤手。 周潇说:“要把‘心无挂碍’放在掌心,才能得到我佛真意。这样才能念好经文。” 郑导连连点头: “小周啊,你的粉丝说你是文艺女青年,还真没说错” 心无挂碍。于直在想。 卫辙小声咳嗽,正想同他耳语,于直已经身随心动,在众人错愕的眼光中,起身拉开包房大门,快步往外走去。 l高洁一手扶着腰, 一手扶着墙, 一步一步地挪动着往饭店门外走。大功告成以后,巨大的疲意和阵阵冷意毫不留情地侵袭过来,她的精神不时换散。 虽然大功告成,但是累得超过了她的负荷。她有点不安,摸了摸肚子,孩子很平静, 但她可以感受到孩子和她一同呼吸的脉搏。她在心内默念着,球球, 妈妈今天让你辛苦了, 接下来会休息几天的。 高洁艰难地挪到大堂, 腿脚一颤,终于支撑不住,坐在等位处的沙发上。她拿出包里的笔和备忘录,想了好一阵,才想起自己要记的是什么。 终于又把一个棘手问题解决, 虽然过程并不愉快。 刚才那位客人在包房门口刻意压低了声音,但声音仍然不友好: “看来高女士你还是诚信做生意的,没有耽误我们的大事。不过我们平白支出一笔项链成本怎么算?” 高洁在当时脸上礼貌地微笑着, 心里在给自己下命令, 她需要尽快回家体息,她不能再同眼前的刁钻客人纠缠,她已经支撑了近两个小时,接近她体力的极限。可她还需要坚持着她的原则来应付难缠的顾客。 她虚弱地但不卑不亢地坚持着,这样讲:“也许是我在记录您的需求时记错了。我对项链的事情很抱歉。不过我对我的设计很有信心,应该符合您的要求。这样吧,您把设计的尾款付给我,项链就当我对这份疏忽的补偿,送给你们。” 对方没有想到她如此爽快又如此坚持,确定地又问一句:“你只收设计费?” 高洁坚持着:“设计很费工夫,是有知识产权的,请您谅解。我的定制作品,都是只做一件的,有它必要的价值。” 对方似也不想耽搁太久,说道:“好,那我们也爽快,就按你说的办。” 高洁无奈地坐在沙发上,在备忘录上把这笔订单的单号写好,加上备注——支出顶链赔尝款,需收设计尾款。将备忘录收好后,她准备撑一把站起来,眼前竟一下天旋地转, 耳边轰轰嗡鸣。 这时,有人用手臂环住了她, 一手扶住她的腰, 一手抬着她的手肘,帮助她立起来。可她立起之后,气血一涌,登时眼前一黑,整个人软了下去。 在一团黑暗里, 高洁是清醒又不太清醒的, 她知道自己双手紧紧抱着自己的双臂, 一阵阵地发着抖, 但她想竭力让自己冷静一点。 可是无法冷静,她有着接肿而至的麻烦, 一波接着一波,需要她去想办法,去披荆斩棘。她能有什么更好的办法呢?办法她已经想了千百种, 殚精竭虑到周身发冷,困顿乏力到四肢虚软。 刚刚就解决了一个,她还未能喘息,然后,她好像又看到了于直。她是不太清醒了吗?为什么于直就在她身边,她却看不清他的面孔?这才是最糟糕的。就像那一晩,舞台灯光乍亮,她就没有看清楚他的面孔。他站得远远的,又冷冷地俯望着她。她琢磨不准,才会心头紊乱,焦急万分。 这样的他逼迫着她,她从来不怕来自顾客的刁难,却害怕真正由他而来的发难。尤其现在,她的头很烫,身体很冷,在这一时间,没有办法给自己迅速建立起抵御的堡垒。 他为什么来?她着急地想,手一抬,摸到了自己的肚子,整个人一震,深藏的巨大惊恐又在折磨她了,她抵御不了,急躁到穷途末路,无法可想。眼泪很意外地涌了上来,高洁伸手一抓,仿佛抓住一片衣角,就如溺水的人抓住了一根救命的稻草。她别无他法了,只能用最笨的一个办法。她语无伦次地说起话来,她在说什么?她听不清自己在说什么,只是一个劲儿地说着说着,一直到什么都记不得了。 高洁不知自己睡了多久,悠远绵长得仿佛走过一段人生,她被追逐着,就在亚马逊的深草树林中,她狂奔、喘息,停下一步,就会成为猎物。她回过头,看到了追在后面的金花斑斓的大虎,一对锐利的眼,冷而且厉。高洁跌了一跤又一跤,伸手想要有所攀援,将自己置于更安全之处,又处处无所依傍。 有人握牢了她的手。她喘息着醒过来。 “别动。”对方说。 高洁慢慢睁大了眼,看到眼前人影晃动,和梦中的影重叠,她顺着梦势,想要往后退, 却是一点儿动弾不得。 于直探手抚向她的额头: “你发烧了,不过现在温度降了点儿。” 高洁的意识回笼到现实。她怎么了? 她现在虚弱得处在一个失重的状态 她手一动,想了起来,她的身体不对劲,她想到了她的孩子。 于直按住了她想要动弹的手: “孩子很好,你也没事。” 高洁才看清楚探在她面前的于直,他的发凌乱地堆着,遮到他的眼前,他的眼隐在发下,她看不甚清。她想起了她的梦,还有梦之前的现实,记忆苏醒过来,灼心灼肺的焦急也随之苏醒。高洁张了张口,却一下发不出声音。 于直抬起了眼。 高洁见过深情时的于直、锐利时的于直、冷漠时的于直、嘲讽时的于直,但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于直。他凝视着她,几乎一动不动。她很难去形容眼前这样的于直, 温和得像静止的风浪, 但也是复杂到难以捉摸的 .她所拥有的既往经验告诉她,她每次判断的结果都是错的。这样太累,她不太想琢磨了。她依稀记得自己体力和情绪崩塌时的全部表达, 最后终于还是将心里最想说的话全部说了, 这样也好。 “我会照顾好他的,真的。”高洁无声地开着口,无力阻止自己的脱口而出°于直维持着静止的姿势,看了她好一阵,看到她再度没有了气力,又闭上了眼睛。 她听到他说: “你好好睡吧。”然后就是他起身走出门外的声音。 于直走出门外,伸手在衣究里掏了掏,才又想起,他戒烟很久。他无奈地伸手抚着后颈,靠在墙上,他总是忘记他养成的新习惯。 昨天到今日,整整十四个小时过去了, 他没有睡过,一直看着高洁。他很久很久没有用这样长的时间看着睡着时的高洁,上一次,还是在亚马逊的阿贝特河上。 那时的她有什么样子的呢?肌肤白得不太健康,胳膊、腰肢和腿都很细挑,鹅蛋面孔还很瘦削,闭着眼睛时,神情甜净。 现在的她,肌肤还是白得不太健康,因为怀孕,四肢有点浮肿,连脸上都微微肿着,闭着眼睛时,还紧紧蹙着眉。 她整个人都没有放松。 于直差一点忘记了高洁是一个痛到极处,也会忍痛到极处的人。 所以,昨晩她的失控,于她是一个意外,于他也是。 于直从来没有见过这番模样的高洁。她浑身发烫,脸色白到异常,双颊却泛着不太正常的红晕,本该盈盈如水的双眼内冒着跳动的火焰。她看着他,抓住了他的衣襟,睫毛瑟瑟乱抖,泪水跟着潸然落下。 现在的她也许不会记全她当时语无伦次的话,但他全部记得。 她的嘴唇跟着睫毛一起瑟瑟抖动,她说: “于直,我这辈子,只会有球球这一个孩子了,不要和我抢球球,我会是一个合格的妈妈,我会带好他,我很努力很努力,我会给孩子创造很好的环境,我也不会阻止你们家对他的关心。 我错了,我真的错了。” 她泪光中的乞怜和越来越急切的叙述,让他被灼烫,被扼住了喉咙,痛到几近无法呼吸, 几乎瞬间就击溃了他一直部署着的全部防线。 这不是他第一次看到她落泪。但这是高洁第一次真切地让他看清楚了她的万分焦灼和千般哀求、自鄙自弃和苦痛挣扎、无计可施和无可奈何。她泪如雨下,不能自制,凄然地不住哽咽,哀求着: “于直,你就高抬贵手吧!”哀求至最后,她的意识更加模糊,小声地絮叨着,然而于直听清楚了,她在说, “如果如果……当初没有认识你, 我就不会犯这么多的错。 可是……没有……如果。” 一直以来,直到那晩在喧嚣的庆典收尾时,于直发现了他一直没有刻意去想,却时时刻刻隐约折磨着他的一个假设:如果高洁不再算计他、不再回避他、对他坦承她内心最真实的想法,他会怎么样? 他会怎么样呢?当高洁真的向他坦承内心深处的防备和恐惧后,所有的念头都在他脑海深处碎成了灰尘,心脏痛到不能自持。 他抱着高洁,在她耳边说:“原来你是这样看我的。”原来他的声音竟然这么痛苦,原来他竟会把她逼到这个崩溃的地步,原来她宁可当初没有认识他。 于直的手机响了一声,发来消息的莫北,报着他再为人父的喜悦,他的次子,今日晨曦初露时降生人间。于直回复了一句“恭喜”,然后狠狠握紧手机。 在昨夜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他抚摸着昏迷着的高洁的肚子,不停地问医生孩子的情况如何,医生不停地安抚他说孩子没事,一直到他抚摸到轻微的胎动了,才慢慢放下了心。他的孩子不过才存在半年不到,已经在生死之路上几番起伏,排山倒海的内疚击打着他。 林雪在凌晨获悉高洁病倒后,打电话过来问他:“高洁没事了?” 他爸医生的话简单转述给祖母,听到祖母叹了一声:“我一直很担心她。赵阿姨说她心事很重,公事很吃紧。阿直,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于直沉默着。 林雪说:“你最近也瘦了。” 于直说:“奶奶,您早点睡吧。” 林雪又是叹了一声:“以前你感情上的事,我从来不管你怎么处理。这一次……不一样啊!”她顿了顿,“大年夜那天,你也知道我和高洁在书房里聊了很久。” 于直依旧沉默地听着祖母的话。 “高洁对我说,她做了很可耻的事,不会奢求原谅。她还说,她对你没有任何想法。” 于直把掌心的手机攥紧。 “我想,你应该懂高洁说的‘不会奢求原谅’是什么意思,我是不知道你们两个人在这件事情里的弯弯绕绕,但我看得出来,高洁是一定不会再主动跟你争取什么切身的利益了,尤其是感情。说实话,她拿着证明她心意的合同给我签时,我虽然吃惊,但是已经打定主意不会给她太多便利,就给了她房子和保姆解她燃眉之急,她倒是二话不说把一年的房租全付给了我。我是没有想到最后是我把人心看复杂了,她是个靠自己双手去拼天下的人。我们这种人家从来只有被别人用尽心思算计着,倒是真的没有遇上过用法律文件来证明自己对我们家的利益没有任何企图的人。高洁真是头一个。” 于直只觉得喉咙跟着发紧。 林雪的声音充满了担忧和爱怜:“阿直啊,你做事情深谋远虑,面面俱到,可就是对自己放不下身段,却下得了狠手。我本来以为你对她大概只是一时冲动的感情,过了也就淡了。我虽然欣赏她,如果你不欢喜,我也不会勉强。我的底线是只要给我曾孙一个合法的身份就行。可是阿直啊,我试探了你几次,你的回答不是你的风格啊!你也在怕吗?要知道情深才会情怯啊! 于直哽着喉咙:“奶奶……我知道了。您还是早点睡吧!” 林雪在挂上电话前说:“你好好想想我的话。” 于直在高洁身边坐了整整一夜,彻夜想着祖母的话。高洁对他没有任何想法,高洁不会奢望得到原谅,高洁认为自己做的事很可耻。他的心好像被一块块剜出来,移了位,五脏六腑纠缠在一起搅动他的灵魂——这一切,他都是清晰地感知到的,从头到尾,他根本是清晰地看着她一步步从人生的谷底爬起来,为了幸存的孩子,为了长存的信念,不依靠任何人,一个人,拼搏到拼命。 于直看着睡得并不安宁的高洁,握紧双拳,几欲骨碎。是他将她一把推入这个谷底,带给她至深至重的伤害,让她覆灭,让她挣扎,让她恐惧,让她防备。于直狠狠闭上眼睛,无边的黑暗再也掩盖不了他内心最新出蠢动而出的事实,他直视的事这样一个自己——禽兽一样。 第八章 目击一缸清水倒映爱人 高洁昏沉了两天,时睡时醒,醒来时,她想象着模糊又确定的印象,睡着时,她回忆到模糊又确定的印象。 她终于没有控制住自己,和盘托出纠缠了她几个月的至深至重的隐忧和恐惧,但好像有因此松一口气。他和她,始终隔着一张坦白的只,两方较着劲儿,却还是不将因由露出。在夜宴之前,他们是这样。自相识以来,他们一直是用这样的方式相处着。 高洁的一颗心随海浪翻滚,将余悸绑缚着还未能挣脱,但她的心又柔软着。她终于说出来了,举起心上这幅枷锁,虽是最终的头像,亦是最终的求请。虽未知其果,但至少她对他终于坦诚。她依稀记得他说过的话——原来你是这样看我的。原来她是这样看他的,她也是第一次正视这样的自己。她猜测不到他到底怎样想,又会怎样做。因为于直一直未再出现。 高洁只能不时抚摸着肚子,决定不再去揣测、挂心。她的孩子平安无事,才是最重要的。 徐医生和其他医生来过几次,她支撑着一点清醒的气力时,对医生们说:“救我孩子。不管什么治疗方案,我都可以签字。” 徐医生安慰她:“你放心,没那么严重,温度降了就没事了。” 昏睡两天后,靠着物理降温,现在的她退了烧,彻底清醒过来。她的孩子再一次挺过来。 徐医生在刚才给她检查时说:“还好只是普通的病毒感冒,幸亏胎儿各个器官已经成形,有胎盘和羊水的天然屏障,能抵制住。你本来保住孩子就不容易,还让自己体温升这么高,工作再忙,也要先考虑孩子。” 高洁歉疚到不能自已。她对肚子里的孩子说:“妈妈太疏忽了,对不起你。妈妈很怕失去你,还好你比妈妈吗坚强,能一直挺住。还好。” 裴霈在高洁清醒后的每日下午都会来医院,向她汇报工作室的生意情况。高洁还想做一些决策时,她连忙劝道:“日常工作我们都能应付,只是暂时不接定制的订单而已。每天营业额很稳定的,所以我想暂时这样没关系的吧。王厂长那里几个设计师已经到岗了。你就放心吧。” 司澄、Summer和工作室的几个客服都相继来探望过她,在他们离开时,司澄对高洁说:“拍摄工作已经结束了,这几天剪辑就可以做完。我下个月就要走了,希望我回去之前,能看到球球的彩超。” 高洁问:“这么突然?” 司澄说:“在这里的工作告一段落了。你知道我,Jocelyn,我不会长时间停留在原地。” 高洁点头,由衷地说:“这几个月,谢谢你了。” 司澄也笑:“你从不会挽留我。” 高洁不知怎么说才好。 司澄又说:“你也不会对任何人真正放开你自己,这样不好。Jocelyn,这样不好。” 高洁似有所感:“也许……是这样的” “你还是让自己太紧张了,过度紧张,会让你的感受力下降。”司澄忽然又说。 高洁不解:“你在说什么呢,司澄?” 司澄笑笑耸肩:“没什么,Jocelyn,你要快点好起来。” 高洁再点头:“我很快会好起来的。”她抚摸着自己的孩子,“为了球球也会。” 司澄一众走后不就,赵阿姨就送来晚餐。她每日会来病房三回,亲自送来早中晚三餐,对高洁的身体情况问得事无巨遗,且不断自责:“要是我那天跟你一起出去就好了。是我太疏忽了,太疏忽了。” 赵阿姨工作一贯认真负责,对高洁亲切但不过分亲近,维持着专业的服务距离。她的过分自责,显得有些反常。高洁不住宽慰她:“不是你的问题,是我自己太大意了。” 赵阿姨说:“从现在开始,我晚上也住这里,你现在他数情况,已经孕中期了,不要一个人过夜了。哈?” 高洁经不住赵阿姨的一再请求,最终同意下来。 从她记事以来,从未收到人群如此多的关注,她习惯独来独往,习惯独自去面对发生在她身上的一切。现在,这个习惯好像在逐渐原来她,自她带着叵测的心机跟随于直来到这座城市开始,她生命中原本恒定的那根轴线就变了。 高洁对每个来探望她的人都感恩不尽,这是她向往的热闹,且越来越喜欢,越来越流连。她的孩子好像也喜欢,在人来得多时,也像感受到了热烈的氛围一样,会不时跃动。她病愈以后,胎动就变得更加频繁,有时候在白天也会懂了,让她时时能感受到他健康的搏动。 她不知道今后在她身上还会发生什么,但至少目前,她是富足和满意的。 只是于直还是一直没有出现,就好像那一晚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高洁出了院,回到家中,头一件事情是在萝卜树的二十五厘米处写上“妈妈不小心给球球带来一个成长的障碍,但是球球带着妈妈跨过去了。谢谢球球,谢谢你还在”。 写完以后,她看着蓬勃的萝卜树,抚摸着自己又胀大一点儿的肚子,结实的生命的存在,填满她心灵的沟壑。她翻出单反,又着上宽松的T恤,在胸下松松打个结。她的肚脐下已经起了浅浅的妊娠纹,像生命之路蜿蜒曲折。高洁抚摸着这条“生命之路”,突然在“路上”起了一个拱动,活力四射地沿着这条路起起伏伏。这是她第一次如此明显地看到了源自于她,同时也是她世界上唯一一个亲人切实的动作。高洁激动难抑地拿起相机,将这陪伴着她、也为她开启新的生命之路的生命搏动拍下,这一刻几欲泪下。 高洁在家中休养了几天,终于得到徐医生的许可,可以每天酌情工作几小时。他开始回到工作室上班,赵阿姨执意每天为她预约出租车早晚接送,高洁觉得有些夸张,赵阿姨严肃地说:“这是为了宝宝。”高洁想了想,自己才痊愈,身体仍是虚弱,赵阿姨顾虑周全,她不应该执拗,所以也就不再拒绝。 到了工作室里。还有其他一些奇怪而明显的变化,经由裴霈向她汇报。 首先是在高洁病休期间,店铺收到几份订货单,都是批量购买,已经被王厂长代为安排生产,千日竟已交货。成交额相当可观,将她的网络店铺等级一夜刷进位三个级别。 其次是她向王厂长借用的几位设计师已经开始工作,这几日受到的定制订单,都已经做好设计,正等着高洁确认。 令高洁意外的是,电商网站竟然为了她的视频广告和店铺品牌做了一份完整的营销方案,裴霈已经做好初步的沟通,网站给“清净的慧眼”预留了相当不错的广告位,你好的合作合同正等着高洁签字。 唯一没有进展的是顶替岑丽霞的岗位招聘工作,因为高洁突然病倒,而无进展。令高洁意外的是,小方居然就这个问题提了个建议:“Jocelyn,我们老板前几天开会说会组一个更多人的团队服务你们呢,正好可以顶小岑以前商品助理的岗位。” 高洁一怔:“我没打算和你们重新谈商务条款,按照现在的编制也是可以的。商品助理暂时由王厂长那边的设计师和裴霈分工也能也能应付。” 小方笑着又说:“其实是我们老板很看好你的品牌,这两天你有没有空和他开个会?” 同这间由梅先生减少的网店代运营公司初次接触算起,高洁还从未正式同对方的老板有过直接沟通。这也是需要对方老板亲自过问的程度。她对这种现实很理解,所以,小方提出的邀请让她十分意外。 且对方老板还亲自赶来工作室同她见面,寒暄片刻,就问她:“听说您这里人手一直紧缺,我们有专业的市场策划部门,可以提供全程策划和执行服务,也熟电商网站的人面,办事更方便。当然啦,这部分不会增加额外固定费用。因为我们的合作是按照销售提成抽成的嘛!卖得好我们提成也高,我很看好个人设计师品牌的产品。 对方的话乍听之下似乎很有道理和逻辑,但紧接着又讲了一句:“而且你们品牌在‘路客’上的广告也很火啊!现在吧视频网站的流量导入到电商十个趋势,我也很看好。” 高洁小心地问:“您和‘路客’的卫总、于总都很熟吗?” 对方哈哈大笑:“都是做互联网的,大家抬都不见低头见,我和于总打算一起打造个饰品电商新模式,他对我们公司运作鼓舞的很多品牌都很有兴趣,正好你们的品牌是我们服务的品牌里头一个吃螃蟹的,在他们网站上面取得的成绩很不俗啊!” 高洁伸出手同对方握了一下:“谢谢您,我会好好考虑您的建议的。” 对方走后,高洁对裴霈说:“把这几天订单的收件人信息拿给我看一下。” 裴霈将订单打印出来递给她,高洁一一比对上面的货品信息和收件地址,其中有一位订购了三百件耳坠的收货人地址在某影视基地,问道:“这是剧组在买道具?” 校方凑过来补充道:“这个客户我有印象,说是什么剧组,给劝阻女同事发‘三八节’福利的,所以订了这套九百八十元的耳坠,按照我们批量购买的优惠原则,给他们八折拿货的。这公司福利真好,就是‘三八节’都过去多久了,这福利发的有点晚了吧?” 高洁将清单对折一下,又对折一下,捏在掌心里。 工作室的日常工作发生的这些变化,样样实际,件件精细,都是她目前所最需要的扶持,甚至还有之前莽撞的想要从于直那边争取的帮助。每一个变化,都让她无法不想到于直,因为想到,更怕直面,因她从不能完全懂得他的想法。她不想再揣测,可是揣测的想法在她心内蠢动着。她甚至想到了他曾经说过的那句话——拆我这块桥板你是不是觉得很拿手?这些话曾经让她羞愤至死,深深发誓,再也不抱有侥幸的尝试和赌博的心里从他那里获取什么。但她突发的疾病,又想她从他身上获取了便利。 高洁一手捏着折纸,一手翻出手机,翻到通讯录里,上上下下刷着名单,总是在那个人名字前就停下来,像玩躲避球一样,反反复复躲避着那个名字。她还是没有办法直面,她知道。高洁放下手机,站立起来,不想腿脚一阵酸麻,她忍不住低呼一声。 小方见她的异状,关切问道:“Jocelyn,你没事吧?” 高洁苦笑着锤锤大腿:“腿麻了。” 小方过来一瞧,用过来人的口吻指教:“你的脚肿了,应该买一双大一码的鞋子,适合孕妇穿的那种。” 高洁说:“我都穿平底鞋的。” 小方指指高洁的鞋:“这样脚掌和脚后跟一样平的平底鞋不太好的,脚后跟压力会很大。你要穿那种有点后跟的,两厘米左右高。马上夏天来了,要选防滑底的,双密度PU材质的比较好。在前面的百货公司里有个牌子就挺不错的。” 高洁没有想过孕妇的平底鞋都这样有讲究,连连点头:“记下了,我下班就去买。幸亏你提醒了我。” 小方笑起来:“我也是怀孕的时候,我老公查资料查出来的。新手爸妈,边学边当。一个人想不到这么多。” 高洁想要回避想到于直,可是还是想到他。新手爸妈?多好的名词——互相扶持、互相关爱、一起学习、一起迎接新生命的诞生。她想到近乎向往——一直克制的向往,现在似乎开始克制不住。她狠狠命令自己,放弃纠结在缠绵的思绪里,摸摸肚子,这里面,才是她最实际的牵念和未来的生活。 高洁再这天提前了半小时小班,先电话退了预定好的出租车,顺着回家的路,拐进附近的百货公司。 其实她很熟悉这里了:于直爱吃的牛肉就在地下一层的进口食品超市,她现在也会在那边买一些似乎是她肚子里的孩子爱吃的水果,于直为她买过裙装内衣的柜台就在二楼。 这里充满了她生活的影子。 高洁熟门熟路地走过二楼,穿过餐饮区,乘上自动扶梯抵达三楼母婴专区,没有太费功夫就找到了卖孕妇鞋的专柜。柜台很小,顾客却意外很多,人头攒动地挑选自己喜欢的款式,两名售货员忙得不可开交。 高洁在店里浏览挑选一阵,不太能做准买哪双合适,觑空咨询稍有空闲的售货员:“两厘米坡跟、防滑底、双密度 PU材质的鞋子有吗?三十六,哦不,三十八码的。” 业务熟稔的售货员即刻从柜台后的仓库内找出一双递给她,又忙着招待其他顾客。 高洁找了换鞋凳,缓缓坐下,笨拙地脱下脚上的鞋子,一手支着凳面,一手提着新鞋的鞋帮,试了几下都没能顺利套上脚。她勉强自己再试一次,突然就有人在她面前蹲下,一手托起她的脚,一手接过她手里的新鞋,将鞋套在她的脚上。 蹲在她面前的于直抬头问她:“合脚吗?” 高洁恍惚了一下,心忽的一紧。她看着自己的脚只放在他的手掌中,他就蹲在自己面前。这都不是幻觉。 她想,他怎么会在这里?于是就问:“你怎么会在这里?” 于直只是看着高洁船上新鞋的脚,用手指估量着尺寸:“三十八码好像大了点。”他扬声问售货员,:“三七码半有吗?” 售货员闻声应和,很快又从仓库里拿了一双出来。于直利索地把她脚上的鞋除下,再换上另一只新鞋,才又抬头问她:“现在合脚吗?” 他蹲在面前,托着她的脚,已经引来陌生人的关注。高洁难为情地扭了扭脚踝:“可以。” 于直闻言,又想托起她的另一只脚。 高洁并拢小腿。 于直说:“现在就换上吧。”他稍稍用了力,就把她的另一只脚抬起来,除下旧鞋,换上新鞋。除下旧鞋,换上新鞋。他把旧鞋装进鞋盒,站起身对售货员说,“就要这双,现在就穿。”他扭头看了眼高洁脚上的鞋,又问,“这个款式有几个颜色? ” 售货员答:“三个,除了这个白的,还有蓝的和粉的。” “再帮我拿另外两个颜色的,三十七码半。” 高洁忙说:“不用这么多。” 于直没有答她,扶她站起来,然后跟着应声过来打包的售货员到账台前开 单。高洁赶忙伸手到包里掏出钱包,于直已经站在柜台前递出了信用卡。 高洁说:“不用,我自己付。 于直瞟她一眼,伸手按住她拿出钱包的手:“让我来。” 他的气力很大,她—向反抗不了,只能看着售货员快速划卡,接着于直快速签单,最后售货员把打包好的鞋盒放到收银柜上。 于直转身,看了眼她的肚子,忍住想要触碰的念头,说道:“你该回去吃晚饭了。” “是的,我要回去了,赵阿姨在等我。”高洁试图从收银柜上拿下装着鞋着鞋盒的拎袋,但被于直抢先一步。 “我送你回去? ” 于直的口气和她兵种迷糊之间经历时一样。高洁知道自己没有办法拒绝,她想起那时的他,想起他说的那句话,她的心就变得和他的口气一样软了,而她不能让自己稍有妄想,她垂下头:“谢谢。"于直忽而一笑:”髙洁,不用谢我,你不欠我什么,用不着对我这么客气。“高洁一愣,也一震。 他们身后有人在问:“能不能让一让? ” 高洁才发现她和于直挡住了别人付款。那是一对夫妻,妻子也是孕妇,丈夫一手扶着妻子的腰,一手提着鞋盒。 于直看他们一眼,他伸手环到高洁的身周,停在了离她身体一厘米的地方:“我们先出去吧,挡着别人了。” 高洁默默随着于直走出店铺。他们走过餐饮区时,餐饮区里头有一家火锅店,霸道肆意的香气阵阵袭来,高洁不禁咽了口口水,眼睛不受控地望向火锅店落地窗内的客桌上翻滚着的热辣汤锅。 怀孕以后,她对生活的感官的确变得更加敏感,少许刺激就会令她流连。譬如现在。她对食物从不挑剔,所以也不曾防备,竟然有一天会被火锅的香味吸引——这就是她以前从不在意的属于生活的昧道,一阵又一阵,引诱着她的嗅觉和味觉,让她难以抵抗。 于直发现髙洁在走神,也猜到现在她在想什么。其实,他很容易洞察高洁的需要,就像他很容易在人群里找到她,如同本能。 今天是高洁病愈后上班的第五天。实际上,从她病愈后上班的第一天开始, 他就把下班前后一小时的时间空出来,将车停到常德公寓对面的停车场,他并不下车,只是坐在车里静静等待着,直到看到高洁从公寓里走出来。她这些天都会叫出租车等在楼下,这是他嘱咐为她服务的保姆安排的。等出租车启动时,他也启动车,慢慢跟在后面。 但是,,今天他将车开进常德公寓,就看到她过了马路,走进百货公司。 于直在百货公司的停车库里停好车,想了想,下了车,站到一楼商场导航屏前又想了想。高洁不是个对自己生活上有很多要求的人,所以他在导航屏上査了这里的妇婴用品店铺区域,然后没有费多少时间,就看她在这件专门卖孕妇鞋的店铺里头,一个人孤单地坐在人群里。她的身体已经变化到会轻易阻碍她的行动,但她还在逞着强,一如既往并不准备寻人帮忙。 他的行动未容他再想,一个箭步就跨进店内。 他不希望她再遇到什么困难,他也希望能知道她真是的想法。所以他看着望着火锅店落地窗的她问:“想吃火锅?” 高洁被他说穿心事,一下支吾起来,倒不知如何作答。 像个小姑娘,于直在心里想。 高洁的手摸到肚子上,眼睛望着火锅:“可是不能吃。” 于直问:“他喜欢吃火锅? ” 高洁答:“不知道,大概吧。”她仰头对于直一笑,“他不太挑食,让我觉得很多东西好像都很好吃。” 她原本清俊纤瘦的轮廓并未摆脱因为怀孕而起的微微浮肿,眉目却舒扬出 以前所没有的童真。 于直确定,尽管怀孕后的高洁还是有着如从前那般的重重心事和沉沉心机,但她有一些地方改变了。她所掩藏的、或许她自己都未知的本真好像就是现在这个样子——用力地在生活。 高洁发现了她面前的于直眼里浮出的柔软,从未有过,毫不掩盖。她心头跟着浮出一片清凉。他们没有这样对视过,没有了烟雾迷障、得失计较,只是不带任何想法地看着对方。高洁的心乱了起来,她移开了目光,落到于直提在手里的鞋盒上。 而于直还在看着她,又是好一会儿。 在鞋铺遇到的那对夫妻路过他们身边。妻子说:“哎,火锅! ” 丈夫说:“辣的太剌激,现在不能吃,咱回家我改良一下做给你吃。"于直好像得了鼠感,看到高洁摸摸肚子,嘴唇动了一动,不禁想,她是在和孩子说话吗?他不止一次看见她抚摸自己的肚子,眼中流露炽烈爱意。她对孩子的爱炽烈到绝不割舍也无法掩饰。在孩子这里,她表达了与之从未见过的激烈外露的情绪。他竟然忍不住羡慕,想着就忍不住问她:”你在和他说话?“高洁被他问住,很不好意思。于直没有猜错,她刚才的确在桐肚子里的孩子交流,她在心里对他说:“现在你和我是不能吃火锅的,虽然很想。这件事情要等你长大些才能做。”这些天真的秘语,她很难向他启齿,便岔开话题,“我得快些回去了。” 她伸手过来想要拿走于直手上的拎袋,于直手腕一动,避开髙洁的手:“一起下去吧。” 他迈开步子,快她颁布,领着她下了楼,走到百货公司门口,又问她:“走回去吗?” 高洁再—次伸手想从他手上拿过拎袋:“从这里走回去只要五六分钟,很快的。” 于直换了一只手拿拎袋,又避开高洁的手:“我送你,也就五六分钟。” 高洁望着他,他对她扯起嘴角笑了笑,有点央她同意的意思。她心头一软,别过脸,往前走了一步,于直跟了上来。 他们很久没有一起并肩走过一段路了。于直还保持着让她走内侧的习惯,将手中物件拿在他的外侧,以前他还会伸过臂膀搂着她的肩膀,现在他们俩保持着一段既亲近又疏离的距离走了一阵。这距离让高洁渐渐莫名安心起来,也轻松起来,但旋即又生出了这些日子以来的忐忑,据量几轮,她开口: “于直, 我现在和我的运营商合作的方式挺好的,他们的客服很负责,我也不准备和他们有进一步的工作。市场的工作我这里有人做的。” 于直问:“那个小编剧? ” 高洁诧异地看了看他,他看着前方,又笑了笑,好像早已洞悉酿她会说的话。 她发了点被洞悉的懊恼,总是这样,他总是能把她的行动和想法了若指掌。高洁忍不住辩解道:“我的团队虽然很多新人,但是可以应付现在的工作。” 于直突然又问:“你想过未来一两年的计划吗?等孩子生下来以后。” 高洁下意识的防备又不自禁地生出,她用手摸着肚子,思忖着该怎么回答于直,走了几步,她决定还是选择坦诚:“我想过的,这几个月做了广告,牌子的知名度已经打开了,流量很稳定。”她抬眼朝于直一笑,“要谢谢你们平台。我自己也积累了一些大客户,目前销售额比较稳定。所以孩子生下来以后,我会先经营网络店铺,停一段时间的定制设计,方便带孩子。等孩子大一些, 那时候我有能力的话,再做扩张品牌的事情。总之我一定会让孩子在一个很好的环境里长大的。” 于直转过头来,温和地说:“好,我知道了。” 他看着她依旧不能掩饰发了急的表情,他一直知道她内心最着急的是什 么,她一定还想急于表达她的决心和信心,她心心念念无论如何也放不下的忧虑还包裹着她,她依旧对他不信任。于直的心被这个因由擒住,隐隐作痛。 果然,高洁没能放下心:“我知道我现在的经济实力肯定是比不上你的, 但我会尽力做好。现在网店每天的流水真的很不错了,我算过的,是足够我和孩子生活所需的。” 于直没有说话。他在提醒自己,他应当谨慎说话,要克制住面对她时的很多冲动,急躁的、不成熟的、带着伤害的,因为孕期的高洁敏感得经不起一点点刺激,只消他轻轻的一个举动,就会引起她巨大的警惕,而他已经给了她很多刺激。 髙洁却因为于直的不回应生出一点儿不安,咬了咬唇,决定还是说出来:“于直,谢谢你给我带来的订单。你们家给我的帮助已经很大了,还给我找了赵阿姨照顾我……这些,我想……” 果然是这样,于直无奈地撇一下嘴角。她依旧在极力撇清和他的关系,心心念念地想把他们之间算个清楚,不愿再有亏欠,也做好偿还打算。他抬起头, 还有十几米就是目的地——他们曾经共居的“家”,他好几个月没有上去过了, 他打断她:“高洁,到了,我送你上去。” 被于直打断的高洁,一时语滞,猛地意识到了自己太过于喋喋不休。她想,不管怎么说,今天出现的于直是好意的,在她病后这阵子暗地里为她做了一些事的于直也是好意的,她却还是下意识在第一时间生出莫名忧心和负担。这就是夜宴的后遗症,根本无法刹止。 高洁想得有些伤感,一失神间,猛地近旁的弄堂内冲出一人,险险撞到她身上。她踉跄地往后一退,于直展开双臂将她揽在怀内。他提着怜袋的手往前护上她的肚子,另一只手往前迅速握住那人蓄意恶意招呼过来的手,重重一推, 将他屏退三四步。 这个突然出现的人,确切地说,是一个少年。惊魂未定的高洁—眼就认出他来。上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见到他,还在两年多前,他是个看上去寡言无措的孩子,站在髙海身后,被高海命令着叫高洁“姐姐”。高洁记得他的名字叫 “高浩” .如今突然出现在面前的高浩,好像髙大了点,但脸上的神情还是有点无措的,是被于直一招屏后的失态和错愕,但更快被愤怒所取代。他的脸涨得通红, 因为近不了髙洁的身,只能伸手指着高洁声嘶力竭地叫道:“你这个不要脸的女人,抢走我姐姐哪弄鞥有,害的我家破产,气死了我爸!你的心是什么做的?你的心是黑的!你对得起爸爸吗?” 高洁在于直怀内一震,双手下意识环抱住肚子,问高浩:“你说什么?” 高浩大声吼叫:“爸爸去世了!你高兴了吗?你高兴了吗?” “爸爸——”高洁的声音发颤,“去世了?” 高浩又往前跨上一步,于直狠狠扫他一眼,他看到于直凶狠的眼光,一瞬竟被吓住,但转眼望向高洁时,又气得发狠,伸出手指指着高洁,把眼睛睁得通红:“都是你都是你!” 他的手指几乎戳到了高洁的脸上,高洁恍然未觉,甚至想向着高浩跨上一步,但是被于直牢牢箍在怀内,不得动弹。 她问:“什么时候?” 她头脑里回荡着髙浩刚才声嘶力竭的话语——爸爸去世了! “你不是就是想我们家破人亡?你这个恶毒的女人!你们一太不要脸了!我诅咒你们没有善终!你们不会有好结果!” 那个人去世了?那个人居然去世了!不可捉摸的凉意,猝不及防的悲伤,各种复杂的情绪席卷而来,让高洁不知所措。她耳畔响着高浩愤怒的咆哮,好像还掺杂了一些围观路人的议论纷纷,但她都听不见了,她只听见自己急促的喘息——整个世界好像只剩下她一个人,她的心脏负荷着巨大的压力,压着她呼呼地喘息。她听见自己不住在问:“什么时候?什么时候?” 可是纷乱而嘈杂的世界里,又多了一些人,有些她好像认识的人赶过来, 他们说着话,但她听不到任何人回答她,她被自己越跳越快的心脏撼击着。 高洁整个人都静下来,怀抱着她的于直感觉到了,她面无表情地看着前方, 并不是看着他们面前还在激动控诉的高浩。他握紧她的手,她的手很凉,他担心起来,周围的人越来越多,高浩连声的诅咒虽然翻来覆去就那样几句,却追着着他们越骂越激动。 于直抱紧高洁,揽着她,将她带离人群,带入公寓大门,可髙洁在门前停住,好像突然清醒了一样,在于直怀内挣了挣。于直不敢对她用力,竟被她挣开, 就在这瞬间,她已经疾步到追在他们后面的髙浩面前。 高浩仍在咻咻地喘着气:“你太坏了!你害了我们家!你不会有好下场!” 高洁站到他面前去,毫无表情地对他说: “那你想怎么样?” 高浩似乎压根没有想到她居然迎面过来这么问, 下一句诅咒的话一下吞在口中, 一时被她问得愣住。 高洁又问: “爸爸去世了,所以你想我怎么样?” 高浩咬紧牙关握紧拳头: “你要负责!” “好,你想要我怎么负责?”高洁反问,对着高浩冷冷地笑, “我八岁就没有爸爸了,你今年多大了?十六岁了?你至少还比我多享受了八年父爱。” 高浩又语塞了, 只将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高洁逼近一步,将高浩逼后退一步: “我的心很黑,因为我在八岁时就没有爸爸了,你觉得呢?你八岁就没有爸爸的话,会不会也这样?” 高浩喘着气: “你……你……”他梗着脖子吼道, “你害我姐,害我妈l你干了很多坏事!” 高洁惨然一笑,又往前进一步: “我是做了很多坏事,我会对我做的坏事负责。那么,你说你想要我怎么负责?” 一直紧随在高洁身后的于直开始担忧,唤了一声“高洁”,但她浑然未觉。 她好像一簇被点燃的火苗, “噌”地熊熊而起,气势凌人, 一步步逼近高浩,高浩连连后退,每退一步,他盛怒的气势就被消灭一分, 一点点低矮下去,只能干瞪着高洁: “我……我…你要去爸墓前谢罪! ” 听到这句话,高洁停了下来,仍是面无表情地说: “好,我会的。她转过身, ”我不想见到你,我跟你们没有任何关系。“她惯性向前,全凭本能辨别方向,世界又变得只剩她一个,霎时静寂,她什么都听不到了。 于直叫了高洁好几声,高洁恍若未闻,只管发了急一样摁电梯按钮。他开始担心,刚想跟过去,高浩又冲了过来。 于直改变主意,先转过身,格开高浩,这时电梯门开,他看着高洁走了进去。才像揪着小鸡仔一样一手把高浩揪到公寓的地下停车库。 高浩不住地挣扎,奈何挣不过于直的力气。于直走到一处空地后放开他,也放下手中的鞋盒, 眼睛睛自下而上把他瞅了一遍——十六岁的少年,不可理喻的年少气盛,毫无情理的恩怨计较,自不量力的莽撞行动,不过泡沫般一戳即破。 他冷冷地问: “高洁已经答应你的要求,接下来你还打算怎么样?高浩被于直的力气拖蒙了,反应过来后依旧咬牙切齿: ”我要报仇l“于直嗤地笑了: “皓彩文化是被我们盛丰集团的副总经理在台湾入股的一家公司收购的,高穂是被我甩的,你爸最后一部电影的版权也在我手里。” 高浩被气得咬牙: “你……无耻l” 于直说: “来,告诉我,你准备怎么报仇?” 高浩堵着气: “我……杀……” “你从台湾来内地,你姐姐和你妈还不知道?你应该不想被内地公安遣送回去吧?”于直逼近高浩一步,高浩被逼退一步, “你爸留下来的遗产足够你们母子三人有不错的生活。 但是如果高洁出一点事, 我保证你们三个人一定会和不错的生活告别。” 高浩目登大眼睛: “你要挟我?” 于直冷冷笑了笑: “你可以回去问问高穂这个可能性。” 他拿起鞋盒转过身,突然耳后生风,他轻巧一侧,伸出一只手一挡,就把暗袭过来的高浩过肩摔在地上 . 这一下摔得极重, 高浩在地上哼哼半天都起不来。于直居高临下冷冷瞧他: “高浩,我建议你回去好好修炼,过几年随时欢迎你再来和我聊报仇这个话题。现在,我限你三天内滚回台湾。” 躺在地上的高浩没法回答他, 只是不住地呻吟着。 于直快步进了电梯,上到三十一楼。是赵阿姨给他开的门, 一见是他,十分惊讶。 于直径直走了进去,把鞋盒递给赵阿姨,问: “高洁呢?” 赵阿姨接过鞋盒,放入鞋柜,答: “高洁一回来就回屋睡觉了,话都没说。她引着于直走到卧室门口, 于直没有进去,站在门口,看到高洁在床上翻身两次,睡得极不安稳。 “她睡得不好?”于直担心地问。 赵阿姨说:“孩子大了,压迫内脏和骨头。我准备这两天给她买个孕妇枕可以缓解肚子上的压力。” 于直把门合上,走到储物柜前,他没有记错的话, 储物柜内有备用的枕头。 果然找出两只。他拿了出来,重新回到卧室,看着高洁的睡姿研究了下位置,才爬到床上,小心握着她的肩膀,将一只枕头放到她的肚子和胸侧,另一只塞到她膝盖下面。看着她的身体被本能驱动着,自然地靠了上去。她的肚子贴合到了枕上,腰部随之缓缓地放松下来。 迷迷茫茫之间, 高洁好像又回到八岁以前。 台北的冬季总是下着雨,她趴在窗台上,看着雨水击打到玻璃窗上发出“啪嗒啪嗒”的声响。她在玻璃上哈出一口气,画了一块凤梨酥。 对了,她小时候就很会画画。她给凤梨酥画了笑眼,在凤梨酥的笑眼里 看到了父亲撑着伞,走到了窗下。她看不到父亲的脸。 那时候的父亲是什么样子的呢?她看不清楚。只看见伞往上一抬,父亲提起了手里拎的凤梨酥, 在雨帘中晃了晃。 她还是没有看到父亲的脸,但她一定是欢呼了,想要跑出门迎接。可是腰肢轻轻一扭, 身体沉重得难以转园 .有人应该是握住了她的肩头, 把她的身体调整了下位置, 她的身体湖公下来,腹部和膝盖有了倚靠,她靠了上去,继续睡过去。 于直还跪在高洁身前,望着她的肚子,他很想伸手摸一摸。高洁的手似有感应,放到了肚子上,护崽的小母猫一样,将她的孩子保护起来。 于直苦笑一下,下了床,走出卧室。 赵阿姨跟过来,于直问: “今天晩饭准备了什么?她最近胃口怎么样?” 赵阿姨汇报道: “今晩蒸了条鱼,炒了蔬菜。她每一顿吃得很少,食量小, 不过一天能保证吃满五顿,营养是够的。最近经常会抽筋,我给她补了些钙和维生素D.” 于直点点头: “你去忙吧。”他走到落地窗前,回过头来,整个屋子和他们住在一起时很不一样了, 他刚才一进门就发现了。 最大的差别在哪里呢? 于直往回走了几步。 在玄关进来往右转的第_间十二平方米的房间外的白墙, 已经变成了一堵照片墙。那上面是高洁曾经藏得极好的,他从来没有见过的照片。他在那里看到了高洁的母亲,更年轻时候的,抱着丁点大的高洁,也许三岁,也许四岁。那时候的她,还能笑得没心没肺。后来的照片背景变成于直热悉的一些城市,高洁也大点了,和现在的模样很像,乖顺地靠在她的母亲身边,露出浅浅的微笑,整个人收得很紧。高洁和她母亲的最后一张合影,看上去是在病床上。她的母亲和她笑得都有隐衷。十来张照片,高洁开怀大笑的只有两张。 然后,于直看到了那棵萝卜树,茂盛的树冠延伸到屋顶,他看到了树干最下方的几行字,他蹲下来细看,发现那些字写得太低了,但每个字都写得很用力。他用手抚上去。 在不到一厘米高的树干旁: “在妈妈身边两个月,长得很棒,继续继续,,加油加油。” 在五六厘米高的树干旁: “三个月了,妈妈努力开心,球球努力生长。” 在二十厘米高的树干旁: “你很坚强,所以我也会很坚强,我们都要好好生活。” 在二十五厘米高的树干旁: “妈妈不小心给球球带来一个成长的障碍,但是球球带着妈妈跨过去了。谢谢球球,谢谢你还在!” 于直的手指划到“谢谢”两个字上停下来,停了很久。他就蹲在这个“谢谢”跟前,他在想,他之前到底干了些什么?想到眼睛发涩,把目光移到了树干另一边。 那儿也有十几张照片。有两张是他看到过的她的驻足自拍,在老石库门的牌坊下的,在霍山路大饼摊位前的,但她不止在这两个地方拍过照片。他还看到了她在常德公寓门口的、 在他们曾逛马路时停留过的外滩的、 在他带去看过话剧的话剧艺术中心所在的安福路林荫道边的、 在他们去过的华山路深处的咖啡馆院子内的。她似乎是把他们去过的地方又去了一遍,他的心潮跟着照片的镜头怀念、起伏、感慨——她竟然又去了这些地方。 最后, 他的目光停在了这些照片里的其中四张上。 那四张照片的前三张里,高洁应该就在家里,面对着镜头,努力地微笑着。在照片里,于直看到了他的孩子在她身体里成长的样子——新的生命在她身体中慢慢地发芽、勃发、长大。他盯住了最后一张照片,这张照片没有出现高洁的脸,只有她已经鼓起的肚子,肚子并不圆润,肚脐下的一处鼓了出来,有如生命的岛屿,正在茁壮,正在莲勃。于直怔怔地盯着看了好一阵,才明白原来他的孩子动起来是这样的。 于直抚摸着这张照片,想象着将手覆在高洁腹上的感受,想象着孩子在他的掌下起伏。他是这个孩子的父亲,他不应当是自己的父亲那样,也不应当是 髙洁的父亲那样。他抽开了手,紧握成拳。 “那间房间就是婴儿房。”赵阿姨提醒于直。 于直看见了这堵墙尽头的那个房门。在他还是是此间的主人时,那间房间一直是闲置的。他推开了不曾了解过的房间的大门。 他看到了什么呢? 他好像重新走入了亚马听孙深处的丛林,置身在树海之中,仿佛闻到了丛林 里潮湿的空气,仿佛听到了来自丛林深处的虫鸣鸟叫。于直盘腿坐了下来,仰 头是漫天星空,身边是藤蔓一样的摇篮和小床。他看着摇篮,看到了当年回游 在阿贝特河上的驳船。 不太久远但是异常深刻的记忆卷土重来,他躺下来,任由记忆淹没他。他 闭上了眼睛,眼前漆黑一片,但在黑暗里好像有一线光明的牵引,他知道那个 方向,却不断迂回浮沉。他说过—些自己听不到的心声,走着不由心证的路途, 内心深处沉睡的渴望,脑海里呼之欲出的念头,被催动着又浮现出来,就像这 几个月的每一夜一样。他的行动早就一步步为他做出了决定。 于直霍然起身,走出口,问赵阿姨,“你刚才说的孕妇枕,什么牌子什么 型号 ? ” 阿姨没有听清:“什么?” 于直又问了一遍。 赵阿姨随即说了一个牌子和型号。 于直说:“如果她醒了给我发个消息他说罢走出门去,先给言楷打了电话交代些事情。才挂上手机响起来,卫辙在那头嚷:”我说你人去哪儿 了啊?今晚的局你不会忘了吧?高盛那几位都等着呢!咱的上市大计啊!“于直说:“高海死了。” “什么? ”卫辙一顿,,‘你……在高洁那儿?“于直说:“你先顶着,我晚点儿到。"“算了,你留下陪陪她吧,今晚这儿有我盯着。”卫辙说。 于直忽然苦笑:“我留着怕会继续剌激她。她怕我,这时候她大概只想一 个人静静。”卫撤叹息一声,问:“我看你也怕她吧?” 于直听见自己也在叹息气 卫撤的一语中的,让他的内心翻腾不止。终于明白高洁的自律自省拘束克 己,于是更加进退两难,进一步,怕惊动她的平静;退一步,又不舍离她太远。 也许这就是——情深情怯。 他对卫辙说:“是啊。我怕我一不小心又剌激到她。 ” 卫辙呵呵一笑:“你人在局中,自己都糊涂了吧?我看你一路小动作暗暗 地帮了高洁不少,应该是不准备等孩子生下来跟她离婚的。那事情就更简单了。 女人嘛,在感情里最缺的是什么?安全感喽。你直接证明给她看不就结了?” 于直依旧苦笑:“行了,我开车呢,先不和你说了。回头办完手上这事儿, 我会过去的。” 卫辙怕他没有听进去似的,在挂电话前又着重一句,“我这可是诚意提醒 你仔细琢磨琢磨纲!” 挂上电话后,言楷的短信发了过来:“已经安排高洁明早回台湾,他不敢 再惹事了。和那家租户也谈妥了,帮他们在隔壁楼租了一间,补贴了租金,他 们同意后天搬,我会安排人打扫一下,保证后天能搬进去。” 于直放下手机,专心致志地开着车,专心致志想着一个人一他心头的人。 第九章 还好,有你在身边 高洁在第二日醒来时,发现自己身下多了一个形似豆荚的长枕,垫在自己的胸腹下,隆起的腹部正好贴牢枕头凹进去的部分,腿搁在枕尾。整个身体因为枕头的支撑,轻松了不少。 她翻身下床,听见赵阿姨好像在外面说话,但是她推门出去时,赵阿姨又好像并没有说过话一样,在厨房忙碌着。看见她走出来,笑着说:“醒了啊?这一觉睡得真长。你昨晚晚饭都没吃就睡下了,看你懒得睡得熟,我就没忍心叫醒你。难得孩子晚上也没闹醒你。精神是不是好多了?饿了吗?” 高洁摸摸肚子,昨日的回忆又涌出来,是她无法逃离的现实——她的父亲去世了。她黯然地走到临床的榻榻米上,坐下来,靠在于直送给她的那只八卦懒人沙发上,抬头任晨起的阳光扑向她的面孔,却感受不到任何温暖。 她在心里对孩子说:“我只剩下你一个亲人了。”怔怔地,泪已不受控制地落下来。 赵阿姨吓坏了,连忙问:“不舒服吗?” 高洁把泪擦去:“没事,我一会儿去工作室。” 她站起来,也必须站起来,一次次地站起来,全因为世界上仍有她最大的牵连在,她已在静安寺内祈过愿,她会握好生命中的每一瞬时光。 高洁回到卧室内准备换衣服,看到床上的豆荚形状的枕头,问道:“这枕头——” 赵阿姨笑着说:“于先生昨晚送过来的。看样子应该是他亲自去买的,晚上十来点才送过来。”她想起什么似的从茶几上拿起一张纸,递给高洁:“这是于先生留下的字条。” 字条上只有一行字,是于直的字迹,写着:“三月十五日晚七时,于台大医院,肝癌。” 高洁立刻明白了这是什么意思,算了算,现在已经是第十四天了。她走到照片墙前,拿下一张儿时与母亲的合影。那时候她才五岁,她记得拍下照片的那个男人一她的父亲 .她说: “爸比一起拍!” 她的父亲只是揺手。母亲将被风吹到额前的发撩到而后,过来抱起她:“只要我们俩就可以。” 高洁抚着母亲年轻的面庞: “妈咪。”喃喃好几声,“妈味。” 年轻的母亲温柔地看着她,仿佛正在鼓励着她。高洁长长叹息,将所有心伤和彷徨收拾起来,她不能停留了,也不能够退缩。她看向生命树旁一月比一月高的刻度——这是她现在需要负担的新的人生。 死死生生,是生命的循环,而她所握的有限,现在的每个瞬间都要拼命珍惜。 生活就是如此,每一个结束终将连接起每一个开始,起起伏伏间,更长久的是每一刻平淡的时光。高洁鞭策自己一定要再度平静下来,从她的心情到她的生活再到她的工作。她藏好忧伤,回到她的工作室继续她的工作和生活。 第四集广告片成片已经拍完,司澄如期将片子剪辑好快递过来。高洁和电商网站的业务主管一通联系,约定好第四集在其旗下视频网站的上线时间,对方还大度恭喜高洁在“路客”第二季创意广告大赛上拿下冠军。 “路客” 第二季广告创意大赛掲晓名次了 . 这一次经过网友投票和专业评委综合评分后,拿下第一名的是“清净的慧眼”,亚军是第一季的冠军“寻途网” .名次首先在“路客”的首页公布。高洁第一一时间看到首页上榜単的更新,却没有一丝一毫的喜悦。 第一季比赛,票数落后“寻途网”拿了亚军时,高洁虽能理解,但确实心有不甘。这一季比赛,她拿到了冠车,却是又徒生了不安和感怀。 高洁明白自己的忧伤并没有藏得太好,还有一些其他情绪,她也还是没有藏好——那天以后,于直虽然没有再出现在她面前,但他给她买的孕妇枕,他给她买的鞋都在她身边,她也用着,都非常舒适。她总有一种他就在她附近的错觉。 在高烧之前,高洁一直坚定认为孤身的自己已经变得很强大,强大到足以摒弃那些情感上的欲望和奢想。但她的心涧深处有一处软弱着,有温流自其间汩汩而来。 或许因种种情绪波动终还是影响到了她的身体,这些天一到晩上她的右小腿就会抽筋,开始的两天只是发作一小阵,她稍稍站立伸展腿部便缓解。所以她没有惊动留夜的赵阿姨。 赵阿姨留夜后,对高洁照顾得更加谨慎,只要高洁夜里一起身,她就会跟着出来瞧动静。 高洁从来不是个喜欢麻烦别人的人,由赵阿姨陪伴自己左右,本就是承了林雪的情,于她本心,是不愿意增添额外的麻烦的。所以,两三回起夜被赵阿姨嘘寒问暖紧张不已后,只要不是很大的问题,她就忍着不去打搅。 只是第三回抽筋发作的时候,情况严重了点。彼时,她正在浴室内洗澡,才淋浴完毕,右腿又是一阵抽搐,她立刻关了淋浴器,扶着浴缸边沿坐了下来,不住揉按小腿,拼命想要支撑自己站起来却不得法,抽痛反而发作得愈加厉害。 她不得已只得开口呼唤赵阿姨 .赵阿姨闻声推开浴室的门,见高洁蹙紧眉头扶在浴缸边沿,咬着牙齿忍着气唤道: “赵阿姨,赵阿姨,我抽筋了。” 她先是帮高洁按摩小腿,但并没起什么效果,高洁疼得咬住下唇,她就不免慌张了,又想抬住高洁的胳膊,帮她先从浴缸内出来。只是努力几回,两人都是累得气喘吁吁却不得其法。赵阿姨急得拍腿说道: “你坚持一下,我去找人。” 高洁心里想,有谁可找呢?忙叫道: “不用了。” 但赵阿姨已经匆匆跑了出去。 只一会儿工夫,浴室的门再次被大力推开,进来的却是高洁想也想不到的于直,她被他的突然出现吓得愣住了 .于直两步并一步跨到她跟前,蹲下来皱眉问道: “哪条腿?” 高洁咬着牙,双手本能地先环抱住赤裸的胸脯,整个身体往下缩,结结巴巴地反问: “你怎么会……”一下牵力到腿上,痛得又屏住一口气。 这一下于直看清楚了,他弯腰探手握住高洁的右小腿,不容她再退缩。他一手往下摸到她的足跟,手掌翻平,压到她的足掌上,另一手握牢她的踝关节,双掌一使力,迫得高洁的足跟下蹬,踝关节屈起。高洁只觉得急痛瞬间就随着于直使上的力道缓解了,只余下阵阵酸胀之感。 她屏住的气松懈下来,身体也随之放松。于直的手还在她的小腿上按压揉捏着,扫除着她腿部的酸胀。 抽痛慢慢缓解,高洁屏住的气嘘了出来。然后她开始慌张了,于直的脑袋就凑在她的胸前,可以将她赤裸的身体一览无遗。 她很久很久没有在他面前袒露身体,也不再习惯。 高洁的羞渐心生出: “我好了。接下来我自己可以。” 她缩着身体,想要躲闪,想要藏匿,却又无奈地发现,她根本藏无可藏,避无可避,尤其是她突兀地隆起的肚子。 于直并没有松开手上的动作,但高洁松懈的身体,让他绷紧的注意力跟着松懈。然后,他能看清楚了——他心之所期的,高洁孕育生命后变化了的身体。 一旦注意,就没有办法移开目光。那样的变化,颤动着他的神经末梢,进而进入内心。原来他所熟悉所爱恋的身体,孕育着生命时是这个样子的,原本纤细的肢体,因为必须负担起生命的重负,变得曲张、浮肿,但也因而圆润、光辉。特别是——他的目光放在水面浮出的那个部分,是她用生命哺育的部分,是他存有一半血脉的部分,是他们的生命再也牵扯不开的部分。 有如生命的岛屿。此念又起,于直不由自主地微微颤抖,他勉力自持着,松开高洁的腿,缓缓抬起手,放在那浮出的“岛屿”上方,像要落下的样子。 这惊动了高洁,她又低低呼了一声: “于直。” 于直看向高洁。 高洁看到了什么呢?她好像回到了亚马孙森林里的那条溪流边,她全身赤裸面对着于直,没有任何防备的武器,自身体至心灵全身袒露,她心里很不安,对未知的世界和未知的未来,但是当时于直的目光意外地教她放心。 也许因为这个瞬念, 高洁的心灵跟着腿上的伤痛一齐平静下来。 但于直好像有点丧气,也有点自哂,同道: “你不喜欢我碰他?” 高洁不作声 .于直笑了笑,收起了丧气和自哂,变作不以为意,也令自己必须不以为意:“我不会再碰的。如果你不愿意的话。” 他收回了手。 高洁不是不意外的,她看着他。于直蹲在她面前,并没有起身,他的双手就垂在浴缸边,没有再碰她分毫。他的动作是软和的,毫不侵犯的,保持着他曾在那条溪流边的绅士。他的目光是温和的,不,比那时更温和,如温流淌过,教她更加安心。 高洁蓦然而生过意不去: “于直——”她不知该如何说才好。 于直只是温和地瞧着她: “你洗好了吗?” 高洁立刻说: “我好了,麻烦你帮我叫赵阿姨进来。” 于直还是看着她,突然说: “我暂时住在你的对门,有事情可以随时叫我。” 高洁又起惊惶,也有顾虑,想要说什么,又不知怎么说。 于直笑起来,像是自省,也是自哂。她欲言又止,惴惴不安,只因为,他从来就使她防备,令她困扰。如果没有从来——于直明白没有如果。不过他已有他的决定,他只想心平气和地和她相处,他第一次用诚恳的态度,说:“高洁,至少从现在开始,我什么都不会再瞒你,也不会骗你,有什么想法我都会直接告诉你。如果你还愿意相信我的话。” 高洁意外地抬起眼,他就望到她的眼睛里。 “关于球球,我会以你的意见为主,你担心的事情——”于直垂下目光,“你告诉过我的那些你担心的事情,都不会发生。 但是你自己也清楚你现在特殊情况,而且你说过,不会阻止我们家的人关心他。所以我就在对门,有什么需要的话,可以第一时间找我。”他的目光又移到她的腹上, “我是球球的爸爸。我很想碰他,不过……”他无奈地道,“这得经过他妈妈的同意。” 他所创造的“生命的岛屿”就近在眼前,每一眼都加深着他的激动、跃动、渴望。他竭力自持着,想着卫辙给予的告诫,命令自己不能有所动作。他站起来,转过身,就在他要跨出浴室的时候,高洁唤了一声:“于直——” 他停了下来。 她说:“你不需要这样……”她的声音低下来,“照顾我。” 于直背着高洁又哂笑了一下,无论他刚才的话是否卸下了她心里积聚的沉重的负担,她依旧保持着和他之间沉默的距离——他不想要的距离。 但是至少,他对她说出了刚才那番话,他需要一个和她的关系的新起点,破除曾有的琢磨、试探、猜忌、互相算计、互相伤害、互相原理。 于直轻轻地将浴室的门带上前说: “我知道你不需要,但是我需要。” 明天会是一个新的开始,于他,还有她。 这个明天的清晨飘起了温柔的雨丝,高洁站在公寓楼门廊前等着每日约定的出租车。天气虽然潮湿,但气候终于温润起来买这座城市已经进入晚春,高洁摸着肚子,对仲秋时降临的孩子说:“到了初夏,你就能出来陪妈妈了。”她期待地笑起来。 很奇怪的是,昨晚于直走后,她睡得很好,一夜无梦。也许是腿部的抽筋得到的舒缓和安抚,她想。她又想起于直说,她就住在她的对门。微微春风拂面,高洁没有继续往下想。 一辆陌生的崭新奥迪稳稳地停在她面前,驾驶座那边的门打开,于直冒着雨快步走了出来,径直走到她跟前:“我送你上班。” 高姐看看车,又看看于直。车不是于直一直开的那款,应该是新换的,比他以前开的那辆更长更大一些。 她说:“我在等出租车。” 于直打开后车门,被雨丝所蒙上的湿漉漉的面孔认真地瞧着她,微笑着:“今天开始我来送你。” “可是……” 于直把后车门打开:“球球也会更舒服些。” 高洁还是执拗地站在原地。 于直似乎是无奈地叹息了一声,说:“高洁,我没别的意思。到球球出生前,我想每天早晚都接送你一程。你说过不会拒绝我们家对孩子的关心,不是吗?” 无非也是接送一程,她不应当太过于抗拒,而且他还淋了点雨。高洁无奈地钻进了于直的车。车内空间比他之前开的那一辆更宽敞,座椅上仍放了垫子。她坐好,发现座椅是热的,角度刚刚好能支撑住她的腰部,整个人都能得到很好的舒展。 于直也上了车。 “昨晚睡得好吗?” 今晨的于直,是和气的,甚至有高洁能感觉出来的小心翼翼,她想。不管怎么说,他是善意的,于是笑了笑,说:“挺好的。” 于直从后视镜里看到了她的微笑。她还是保持着那段距离,他想。他说:“什么都吓不倒你,随遇而安一直是你的好习惯。” 此话甚熟。宇飒飒地飘落到车窗上,高洁扭头看向窗外。很久以前,在亚马孙雨林里,她也经历过一场大雨,一场疼痛,后来被解放,被安抚。 那时候发生的一切既惊险却又都很简单,她神往地想着。 高洁没有说话,于是于直又问:“早上吃了什么?” “炖蛋,鸡肉,水煮蔬菜。” “难怪你看着火锅流口水。”于直说高洁把头扭过来,颇为不好意思:“没这么夸张。” “还记得吗?烟熏风味的鸟肉。你口味其实没有这么清淡。球球这点是像你吧?” 高洁有摸了摸肚子,她这个动作于直在后视镜里看到了。 他们都在想,这个孩子会像睡呢?又各自都肯定,如果像自己实在不是一件好事。 工作室离公寓很近,一会儿时间就到了,还是于直先下的车,从车内的高洁手里接过伞,为她撑起来,在她跨出车门时扶了一把,将她送到常德公寓的大门口,并提醒道:“我五点和你确认下班时间。” 高洁忙说:“不用了,你也挺忙的。” 于直把伞收了起来,交到高洁手里:“今天下雨,球球一定想要舒服一点。” 高洁无从反驳。 眼前的于直仿佛回到她一开始认识的那一个他,有他的戏虐和体贴,固执和霸道。 高洁默默地转过身,就在门要关上时,于直又叫了她一声,她回过头来,看着站在雨中的他,他的发和他的西服都被淋湿了,眼睛却专注地穿过雨幕注视着她。 这不同于阿里山上那相似的一幕,因为并不模糊也不暧昧。她能看清楚他,因为有雨水顺着他的眉滴下,他没有眨眼,一直看着她。 空气是清净的,雨是清净的。她看着她的目光也是清净的。 高洁着急了:“你快上车吧!” 于直笑起来:“你上去吧,自己注意点儿。”他转身钻入车中。 高洁有点怅然,也有歉然。可是,缘起缘灭,皆是虚妄。她为自己的虚妄所欺,也欺了人。是她一直以来的瞥戒,髙洁没有允许自己再往下想。 她走进工作室,小方正在和另一位客服讲话。 “我老公研究过,合家用的就是豪华型。空间大不说,还有 温度分区控制,后排有独立的空调,小孩子动起来一点不会受限制。座椅是电 动的,可以加热,还有腰部支撑调节,4S店的人跟我们说还能选配座椅按摩呢。 可以加热,咱们钱不够。”她看到髙洁走进来,笑着打招呼,“Jocdyn,早啊, 我们正聊到刚刚送你来的那车。特别棒!” 高洁将伞放入门前的置伞架:“哦,那是我正巧搭的邻居的车。” 小方问:“是不是坐在里面特舒服呀?” 高洁回到自己的办公桌前,扶着椅背坐下来,看看窗外愈下愈大的雨,好 一会儿才答小方:“是啊。 ” 于直是提前到这天下午三点高洁发了短信,告调“我六点到你 公司接你。” 显然清晨的尝试,是不准备同她商置、容她有赖的机会了。高洁 无奈放下手机,知道自己不得不因此就烦。 于直四点十五分就在他熟悉已久的停车场里停好车,此时距离鹏约定的六点 还有一个多小时。 就在午饭后,言楷接待了一家为诸多传统品牌做电子商务代理的公司总 经理。对方带了方案给于直,方案展示了对方服务的品牌近年的电 子商务渠道上的销售业绩,分析了各行业在电子商务平台成熟后的发展趋势。 他们同意于直对视频营销和电子商务结合前景的看好,但是不看好先从珠宝行 业开始试点。在方案里,他们推荐了几家他们所服务的服饰和食品客户,都是 非常着名的品牌,他们期望和合作试点从这些企业内挑选。 言楷补充道:“他们的头儿和‘淸净的慧眼,那边聊过了,感觉他们没 有短期内扩张的想法,不太适合试点合作,而且……”他停下来。 于直示意碰续说。 言说道:“他说那边的髙女士就要生孩子了,精力肯定也顾不上。” 言楷离开后。于直就出了公司。 他想快一点见到高洁,仿佛晚一点,她就又离他远一些。她已经离他很远了,远到她根本不再考虑也不再幻想接受他的关照。 于直从停车场走到常德公寓门口时,停了下来,在门口的咖啡馆门前立了 —会儿。 咖啡馆内的服务员注意到他,推门出来招揽生意:“您是不是在等人?要 不要进来等?” 于直透过狮窗往里望,咖啡馆书架错落,很有阅读氛围,高洁也许在这 里小憩过,也许在这里接待过商务访客。他仰头看看楼上,接受了服务员的招 揽,在咖啡馆内买了四杯巧克力和一杯牛奶,外加五块蛋糕。他把饮料和蛋糕 提上了公寓的三楼。 这也是他第二次敲开常德公寓的大门,上一次是在大年夜。 是的是的,在近些时日,于直一直有个清晰的懊悔——他从来没有真自己 完全进入高洁的世界。不管在如胶似漆虚情假意的日子里,还是在真相大白互 生芥蒂的日子里。 高洁在此地三楼的工作室内,有一个包括她自己在内的五人团队,其中 两个客服是代运营公司的外派员工,她自己的员工也只有两个? 一个编剧兼策 划兼展厅服务,另一个是设计^员兼产品管理,不久前那个设计专员被高洁辞 退。于直笑了笑,她该当机立断的时候从不犹豫,现在的设计传员是她从合作 的工厂里外聘的。 这是一个于直在最近才完全了解的创业团队,他看清楚了高洁选择的另一 条再辛苦也会咬牙走下去的路,亦明白其间的辛哭甘酸,因为他统统经历过, 而她现在的处境与他当初不同,她现在的每个选择,都在给她早就布满荆棘路上设置更多的障碍。 可她就是这样,如同祖母所说硬气刚烈。他竟然让她辛苦这么久,于 直站在挂着“清净的慧眼,木牌的门前好-会儿,才摁下门铃。 开门的是一名年轻的服务员,和上一次开门的是同一个人。于直客气地对她说:“你好,高洁在吗?"裴霈审慎观察着,注意录到她这一次接待的于直有想进来的意思,她又谨 慎地想了想,还是把于直引了进来。 办公室就在进门后的右手边,裴霈敲了两下门,把门推开:“JoceIyn,有人找。“于直看到了不过十二三平方米的房间内,靠着窗口置放着一张原木长条桌,有四个人坐在在长条桌的两旁办公。坐在最里面的高洁抬首一看是他,不禁一愣。她站了起来,因为空间狭小,隆起的肚子几乎贴上桌沿。坐在她身边的那位忙不迭起身往外站,给她让出通道。 她是把自己挪出来的。于直皱紧眉头,等她走到面前来,才松开眉头,笑着说:“我今天会结束得早,提前到了,所以给你的同事带了下午茶。” 高洁是实实在在不知道如何作答,被动地看着于直把手里的袋子一递,送到裴霈面前。连裴霜在内,办公室内的全部同事俱面面相觑,又同时看向高洁。 于直笑了起来:“还没和各位照过面。我是Jocelyn的爱人。” 大伙都做出恍然大悟的样子,纷纷点头招呼:“您好您好。”裴霈把袋子接过来,大伙纷纷客气感谢,“费心费心。” 高洁有些窘迫,于直却十分随意,对她说:“给你买的是牛奶。” 高洁说:“我六点下班。” 于直伸手扶了扶她的肩膀:“我知道,你先忙,我等你。我可以坐在你们展厅里吗?” 髙洁无奈地说:“可以。” 她看着于直大大咧咧地往长廊尽头的展厅走去。她很想说些什么,却又知道在此地多说是不合时宜的。 髙洁回到自己的位子上。室内的创业伙伴们都在暗暗觑探她,她知道。因她一贯持重和沉稳的作风,他们不敢随便试探,这是她作为老板的威严。她自若地坐回自己的座位,但是,于直……她的心细如琴弦,被轻轻拨动。 于直径自穿过挂满复制古画的长廊到达展厅。属于高洁的另一个世界,质朴、整洁、简单,迎合着客观的需要,但究其本质,也有着她的本心。于直从桌椅、沙发、茶几和橱柜的莲花脚一路望向临窗佛龛观音座下的玉莲花。在台北阳明山的公墓前,他看到高洁献上了一朵布艺莲花。 展品间不过三十平方米,一眼即可望尽。也像髙洁,想要把她看清,多么容易。她从来不善于隐藏,更不善于伪装。她之所求,一直很简单和直接。 于直坐下来,沙发很软,如同他的心,他随手拿出沙发旁茶几上的杂志。 这个时刻没有其他客人上门看货,他—个人安静地坐着,高洁和她的员工也没有出来打揽。 情境似乎相熟。于直想起来,曾有一日,高洁也是孤身坐在自己公司一楼的大堂里,那时她还有求助于他的念头,后来他把她的这个念头彻底掐灭了,自此之后,恐怕高洁再也不会让自己生出哪怕一丁点从他这边获得帮助的念头了。 于直心烦地放下手中的杂志,恰好电话响起来,他走到阳台上接起来,是陈品臻打来同他确认最近一个月的行程,他吩咐陈品臻,把四点到六点半的时间都空出来。挂了陈品臻的电话后,他又接连接了好几个公事电话,一直讲到高洁走到他跟前来。他把电话挂上,一看表,已经六点了。 高洁说:“你真的不用特意拨时间,我知道你很忙。” 于直见她已经穿上了外套,拿好了包,问:“可以走了吗?”高洁没有再说什么,转过身,于直跟上,路过办公室时,门开着,六点下班的两位同事也在收拾准备走人。于直顺手拿过高洁手里的提包,高洁没有立时松手。 他们僵持间,于直靠近过来,鼻尖几乎凑到她的唇上,眼睛看到她的眼底。 他轻声地,几乎是亲密地呢喃:“我来拿。”办公室内的同事们都瞅着他俩。 别有意味的觑探,身不由己的意动,让高洁只得放手。她又被蛊惑了,掩藏在心底自己最不齿的位置的蠢蠢欲动,驱使着她跟着于直,一路走到了停车场,照旧上了他的车,照旧坐在后座。 于直将车开出停车场后,从后视镜里望了望高洁,髙洁正好也在望着他。他们的眼光在后视镜里一对,她立刻移开。 车子启动,高洁终于把所有的蠢动抛离。她闭上了眼睛,教导自己要身心安静。 于直在后视镜看见了,然后挺无奈地把目光放到前面的主干道上,说:“我教了赵阿姨按摩手法,今晚开始你让她给你按摩吧。”在她睁开眼可能开口拒绝前,他补充道,“经常抽筋对球球不好。” 高洁就没有再说话了。 而于直继续无奈。他正在慢慢接近,但是壁垒坚厚。她一时一刻都不愿松懈自己的意识,比她以前更坚定,要克制、更不会幻想。而他比以前多了顾虑、多了牵挂、多了愧疚、多了尊重,于是变得谨慎,变的……不敢轻易惊扰她。这才是现在最大的无奈。 但是至少,他已经可以同她平和地在一个空间相处。没有关系,他们的时间很长。 于直心情愉悦起来,与高洁用各种形式周旋,这不是第一次。他和她,就是从各种周旋开始建立的关系。 这天开始,赵阿姨果然每晚会为高洁按摩小腿半个小时,手法已经纯熟,用力恰到好处。于直也会每天上午准时在公寓门口候着她接她上班,每天下午提前一小时到常德公寓接她下班。 在路上,他会闲聊几句,也仅限于高洁的三餐、髙洁的身体和孩子,没有什么让髙洁感到难以应付的话题。 高洁难以应付的反而是自己的心。 家里的冰箱内多了很多水果,泰国的芒果、台湾的山竹、四川的批杷、日本的草莓,每日都有搭配好的果篮新鲜供应。 赵阿姨也不瞒她:“于先生每天会送一批过来。” 高洁不会矫情到拒不食用,她客气地向于直致谢。于直只是盯着她的肚子, 问她:“他喜欢吃水果吧?” 高洁点头。 “夜里还喜欢吃夜宵吗?” 高洁想起某一夜,还有过往的许多夜晚,虽没有了她用在他身上的心机,但最后可能成为他们孩子的一个习惯。 她说:“是的,几乎毎晚会加一餐夜宵。” 于直想起什么似的,又问:“这个周四你是不是要做四维彩超了?” 高洁一愕,没想到于直竟知道她的预约时间,她点点头。 于直很小心地问她: “我可以一起去吗” 高洁不是没有犹豫,但也不是没有看到他眼底的渴望。他扬着眉毛,等待着她的首肯。 骨血牵连,人之天性。曾因此,她会对于直生出本能的更为深刻的恐惧,想要逃离。也因此,现在的她对他逐渐卸下深重的心防。 深入骨血的牵连,才容易让人温和以及软弱。如她这样,毫不例外。 高洁到底还是在父亲“三七”这日在工作室内的佛龛前上了—炷香,看香烟袅袅,辨不出其中酸苦。一切因父亲而生、由她欲念而起的荒唐,她也希望如这炷香一样,最后能够燃尽,她才可以平和地继续走下去。 她也到底答应了于直陪她一起做彩超的请求。 在这日清晨,于直很早就在公寓门前等候,高洁是准时下的楼,但他仍有—些焦灼和迫不及待。 前几天,他去看了莫北快要满月的小儿子。关止比他显得更有新鲜感,对着小婴儿左看右看,再看看莫北,问道:“更像你老婆啊?哎,我问你啊,做彩超的时候是不是就能看出像谁了?我们下礼拜去做彩超。” “彩超还能看出来这个?啊?莫北。”于直也生出兴趣。 莫北答他:“可以看到孩子大概的轮廓,像不像的,还是看不太出来。” 于直只是笑了笑,然后心情好几天没有平静下来,他有点期待。不知道他的孩子大概的轮廓会是什么样子,这是他这些天来最大的念想。 于直将高洁送到医院,停完车就一路疾步赶到妇产科的彩超室外,正巧电子叫号屏上出现了高洁的名字。 他走到高洁跟前,问:“我可以一起进去吗?”他看着她,神情如同恳请的男孩,再也没有张扬的逼迫和狡猾的算计,只是很单纯的请求。 高洁迟疑了一下,说:“好。” 于直由恳请至雀跃,毫不掩饰的兴奋由他的笑容透露给她。髙洁不语,勒令自己不要多看,一路埋头走进彩超室,于直只是静静地跟着。 彩超室内器械林立,充斥着消毒水冰凉的味道,有一点点冷。 但高洁不觉得,她看到了那个即将展示她创造的生命的屏幕就热切起来,期待之心跃跃欲出。她在护士的指导下,躺到床上。 于直也不觉得,他看了看屏幕,又看了看躺下的高洁,从未有一刻如此紧张,从未有—刻如此期待。护士指示他坐在的沙发上,但他还是站着。 做彩超的医生走进来,拿起工具开始操作。 黑色的屏渐渐亮起,慢慢清淅。高洁同于直都全贯注,只盯牢那一个小小的屏。她的世界在这时也就缩小到那个屏内。 那黑暗的屏里开台有了个小小的影子,像黑暗里的一束光,撕破黑暗,挣动着,光明便也愈来愈大。他们都看清楚了,小小的身体,小小的脑袋,四肢微动。医生将镜头拉近,他们看得更加清楚,模糊的五官,清楚的神态,特别是那微微扬起的嘴角。 是这个样子的,原来是这个样子的。高洁心里不停的想,几乎喜悦地叫出来。 医生介绍亦是解释,引导新手父母认识他们创造的生命:“噍,他像不像在微笑?应该是个快乐的宝宝。” 新手父母都怔怔望着屏,都在想:啊!这就是生命最开始的模样,似静亦动,无忧无虑,小小一方天地,就是全部世界。 高洁问医生:“孩子们都是生来就会开心的吗?” 医生笑答:“为什么不开心?如果不是来到人世,连开心是什么都不知道。”她转头望望站在后面旁观的新手华父亲,他老老实实站在那边,被定海神针定住一样,嘴角微微扬起,和模糊的屏幕上的也孩子几乎一模一样,他的眼内有光闪动。这太正常了,对于见多识广的医生来说。她收起工具,提醒新手父母,“可以打印四张照片,到挂号的地方先付钱,然后离苦得乐来拿照片。” 新手父亲没有动,也许备受冲击,正在晕晕沉沉。然后他走向站起身的新手母亲,停在她跟前张开双臂,轻轻地、温柔地拥抱住她。 高洁整个被于直的气息笼住,耳畔就是他的心跳声。从前耳鬓斯磨,听他心音已久,但从未像现下这样激越起伏,甚至惊心动魄。 他们只是这样相拥,谁都没有说话,谁都小心翼翼,呵护着中间那个小希望。 高洁呆立在这瞬息的温暖里,好像一切都已冰释,什么都未发生,他们不过是世间最平凡的一对即将迎接新生命的小夫妻,如梦一样。 曾几何时,高洁睡在梦中,身劝如燕地圤在坦途上,有个小小的女孩走在她前面,拖着她的手。她没有看清楚小女孩的小面孔,但是看清楚了她后脑勺孔的百强辫。高洁意外地很安心,脚似踩在棉花团上,跃跃欲飞。她问小女孩:“你是谁?我们去哪里”。 小女孩没有回头,娇声嗲气说道:“我要妈妈,我要爸爸。” 然后高洁就醒过来。她在孕妇枕上靠一阵,打开壁灯,伸手从床头柜里拿出一张相片,模糊的轮廓里有熟悉的微笑,她看着亦微笑。 拉开抽屉里,还放着她同林雪签的几份协议,和她同于直的结婚证。 她的目光停在结婚证上。 在上午做完检查以后,于直开车送她去工作室。她从后视镜里看到于直的笔,傻乎乎的,没有克制。 他是真的高兴。 彩超检查完毕后,于直又坚持陪同她去做了体重、肚围、胎心、肝功能几项检查,像任何一个陪伴在孕妇身边的丈夫一样,按照医生护士的指示,为怀孕的妻子打着下手,听医生解读各项指数时会间出比较傻气惹医生烦的低级问题。最后他代她去取各项报告,还有至关重要的四张彩超照片。将照片递给她时,他的目光忘形地锁在照片上。她抽上一张递回给他,他立刻拿出钱包,珍而重之地把照片夹进去。 他是她孩子的父亲。高洁抚摸着肚子,他和她有一样感同身受的喜悦,因为喜悦,他才亲善,才软和,才温润,才体贴。属于血缘的力量,根本无法抗拒。高洁想,自己能够理解于直发生的这些改变,和产生的这些情绪。 回家路上,高洁一直望着车窗外。此时晚春,即将进入初夏,道路两旁树木葱郁,行过的高墙内有桃枝探出,芬芳点点。一条新生命,一条新路,她翼求的生命,会在一个新的季节诞生,然后就会告别旧的季节。 她想着,忍不住偷觑着驾驶位上的于直,于直还是笑着,也是情难自禁。她也情难自禁地偷偷瞧着他。于直突然抬头从后视镜里含笑看向高洁,高洁迅速地移开目光。 镜面映着的他温柔的目光,她看到了,于是意乱了。她调整着差一点又脱轨的心绪,在内心再次申明她的决心。 回到家中地高洁望着大红的结婚证叹息着。 现在的于直在着前所未有的善意和温柔。只是她很艰难才从过去那个自己都鄙弃的自己蜕变出来,但是重生的只是一半的自己,还有一半仍旧留在自己曾经的懊悔里。她不能够再轻易动摇,她可以接受他的好意,但是借由他对孩子的亲情来重建他们的关系,有违她的本心,也并非她应该获取的便宜。她早下定决心,不能再算计他,从他身上获取任何便宜。 早晨的拥抱虽然温暖,但她无权也不能留恋。 高洁将目光从结婚证上收回。不过,她可以维持和于直良好的沟通关系了,一直到孩子出生,到孩子长大。这时她获得的最大幸运,其实已经足够。 第十章 与你牵手,至死方休 高洁对于直的示好,是接受的,但是是在礼貌的友好范围内。她的决心从未动摇,这在于直的意料之中,也是他真真正正无可奈何的地方。他往时有一百样讨女人欢心的招数,以前也在高洁面前耍过不少,但对于现在的高洁,他并不敢轻易冒犯。 是的,不敢冒犯。 莫北曾经同他分享过:“有一种爱是不敢冒犯,那是因为亏欠。” 他曾经也将高洁的一切行动和念头精确算计,现在却是精确算计着他和高洁之间最安全的距离是多少,才不会惊扰到她。 不是不气馁的。于直睡在他随意安置的公寓内辗转反侧。 这间临时租下的公寓虽然有齐全的家具和日常用品,但是是潦草而敷衍的,和他在办公室旁设的小房间没有两样。 时至今日,他不得不承认,他怀念着和高洁同居的日子。那段日子里,他接她下班,一起回家,她在厨房做饭,他在客厅一个接一个地接公事电话,接完以后,到厨房给她打下手。吃完饭后,由他去洗碗,她回到工作室里完成她的工作。那段日子里,他夜里不太应酬商务饭局,更是告别了夜店生活,简单得和这座城市里任何一个有女朋友的平凡男子一样,只蜗居在自己的安乐窝内享受生活。有时候他们都很清闲,就会去附近的电影院看一场电影或去附近的林荫道散散步。有时候他们都很忙碌,在客厅和工作室里各自忙碌,忙到深夜,一起洗个澡。 于直想到难耐时,扯了扯领带。 上一次,他看到了高洁孕育着生命的身体,仍使他深深迷恋,却教他不敢造次。 于直想到无奈时,只得苦笑。 最近卫辙很八卦了一回,特地来问进展,得知原来实情如此,忍不住又开始嘲讽:“真没想到也有你没辙的一天。现世报是不是? ” 他将卫辙撵出门去,言楷进来汇报:“第二季创意广告大赛的颁奖发布会的媒体邀请函我都发出去了。” 这不过是流程琐事,于直知道言楷小事大报的意图,便说:“把‘清净的慧眼’的邀请函给我吧。” 言楷递上邀请函,又说:“几个评委和影视策划部门的同事这两天给我提了些建议。‘清净的慧眼’的广告片有个好本子,可以做成系列剧,毎集十五到二十分钟。现在电视台的电视剧做不了这样的长度,但是我们视频网站有平台优势,倒是有一定发展空间。” 实际上,这也正是于直在最近一段时间看到的行业发展趋势,也是因为由高洁拍的系列广告片受到的启发。高洁不经意的创新,是她能在第二季创意 告大赛上拿下髙票数的最大原因。虽然系列剧广告片形式并不罕见,但囿于篇幅限制,已经极少有广告商会在电视台投放。网友对这种形式的广告片充满好奇,新的商机正在于此。 于直说:“推出自制剧是未来的发展方向,你和冯博做个计划给我。” 言楷说:“我知道了。” 这天下午,于直接了高洁,送到家门口,对她说:“我有东西给你。” 他得以跟随高洁再次进入她的家。 这个家里唯一的变化是“萝卜树”上划的刻度又高了一阶,旁边写着:“爱笑的小球球。” 于直心头怦然一动,想起那爱笑的小嘴唇,就跟着这行字笑了起来,高洁看到了,但当没看到。 她请他坐下来,他却先扶着她的腰,通先浦座,然后才坐到她对面。 于直把邀请函放到高洁跟前:“下周二是第二季的颁奖典礼,你们的导演摄影一起来。” 高洁执起邀请函。 于直认真说道:“我很有兴趣把你们那个短片拍成系列网络剧,你们的剧本写了多少集了? ” 髙洁问:“网络剧? ” 于直说:“你们的片子剧情性很强,网上反响也很好,适合做成长篇故事。”他又看到高洁眼里的抗拒,“当然,你也许不愿意和我合作。” 高洁并不否认:“我也没资金了。四集首播以后,加上网络重播,应该足够支撑这段时间我店铺的流量了,我会去捜索引擎再买些关键词导流维持一段日子。目前暂时不会扩张规模。” 于直深深看她:“我知道。”又不甘心,“有资金也不会考虑和我合作?” 高洁避开他的眼睛:“在商言商,也许可能。”她灵机一动,忽然说,“如果……如果你有其他的拍摄计划,需要编剧的话,可以考虑我们这部剧的编剧。” 于直问:“她不是还兼着你的策划吗?” 高洁说:“她很有才华,将来是想当职业编剧的。” 于直说:“如果她走了,你就没有策划了。” 高洁却很干脆:“每个人只有在最适合自己的位置才能更好地发展。我可以再找合适的人的。” 她的头顶被温柔抚摸。 于直问她:“你准备工作到临产吗?” 高洁仰头,听到这个问题,她是有些戒备的,可是于直的手滑到她的发侧,停留在她耳畔,温热指尖抚触她的耳垂,让她不由得轻颤颇,但并没有拒绝。她说:“我已经安排好了,会和合作的代运营公司签一年全托管服务合同。下星期开始,我会给自己充分的时间休息。” 她又开始着急了,于直看得出来。他不想使她着急,忙说:“我知道。”他收回自己的手,她仍旧敏感,但是没有关系,至少她已不抵触他的亲近和触碰,他有耐心以及决心。 他在离去前问高洁:“你会来颁奖典礼吧?” 高洁点头:“当然。” 高洁一直想让自己更平静更坦然,但仍免不了时时而起的莫名惆怅。如今的于直,温情体贴。他们两人的相处,不再做戏,不再交锋,却多了她难以言喻的监尬。诚然她感受着于直的改变,甚至是享受着。只是一个人独处时,她又怅怅不知以何相对,茫茫不知该如何从。也许是已快进入孕晚期, 她的认知和蹄较以往都比迟钝,心意更不够决绝。 于直言出必行,不再插手她工作上的事。她逐一安排自己生产后的工作计划,与代运营公司谈妥一年的全托管合作,并通知了合作过的老主顾,自己会停止一段时间的定制设计。 提携过她的罗太太不免遗憾,但知道她的身体状况,祝福了几句,说:“我只能等你养好孩子再找你设计了。也是正好,我老公要出国拍一部动作片,我去陪他几个月,等我回来给你宝宝带些礼物。” 高洁忙说“客气”,她是真心真意感激罗太太在她最困难之际给予的信任和帮助。 罗太太又说:“有时候我介绍给你的客人也不是那么好搞,上一回周潇的经纪人太苛刻了,我是知道的。她还来同我啰唆了一下,我都懒得听她的。周潇没有争取上那个角色,和你做的设计是不是合适没任何关系。你可别放心上啊!” 那桩事件高洁就快淡忘了,由罗太太一提,也并未放在心上。 同罗太太通完电话,高洁又给Summer打了电话,通知他们在次日,也就是星期二,一同去“路客”的总部参加颁奖典礼。 Summer热情地说:“那我们来接你一起?” 盛情难却,高洁同意下来,给于直发了一条短信,通知他星期二不必接她同去“路客”,于直没有多问,就回复了三个字——知道了。 周二一早,于直的车未出现在公寓门口,高洁准时等来司澄和Summer的车。 她自病愈后,忙于工作室新一轮人事事务的整理和整顿,同司澄一行人几乎再无联系。Summer许久未见她,看到她后十分亲热,同她一起坐在车后座,摸摸她的肚子:“好大了。” 高洁笑:“七个多月了。” 充当司机的司澄在车上告知她-个意外的消息:“Jocelyn,我们三天后出发去美国,那儿有个新的合作,很有挑战性。” 高洁不是太意外,心内所知,司澄早晚会离开这座城市,所以她问:“是什么样的合作?” 司澄说:“你认识Abbot吧?那热情的美国人邀请我们团队去给美国联网界最热门的一个软件拍广告片。他们找了很多团队,―直到看见我们给‘清静的慧眼’拍的作品,他们对我们很感兴趣,也很有诚意,我们的合同已经谈妥了。” 高洁再次听到Abbot的名字,几分感慨几分恍饱,这个名字仿佛属于隔了一世的自己的经历。 Summer有点恋恋不舍:“可惜看不到你的孩子出世。” 前方红灯,车停下来,司澄说“我们本来想待到你的孩子出生,不过……”他转头和善地笑着,“现在你身边有更可靠的人照顾。” 话拨到高洁的心弦上,余音未止,她不再讲话,不知不觉已抵达目的地。这是他们团队携手第三次来到这个平台,已和“路客”方面的若干员工熟络,微笑着互相招呼。言楷看到高洁一行人,排众而出,显然是在刻意等候。 他亲自把高洁和司整迎进一楼宴会厅内属于他们的席位处。三人的位置在第四排靠走廊的一二三号座,前三排却是贴有名牌的记者区,言楷指着所有椅子中唯一加有靠垫的二号座椅,对高洁说:“这是您的位子。” Summer诧异又佩服地赞:“你们也太体贴了。” 司澄为高洁拉开椅子,只有高洁颇为不安,扶腰坐了下来。不知为何,她看到座椅上扎眼的靠垫,就有了些此事不甚妥当的感觉。 待他们落座后,言楷便离开。他们落座的区域都是参加本季比赛的品牌商,有人认得在“路客”周年庆拿奖的司澄,过来热络地招呼及恭喜。 其中有一位的客气话比较微妙:“最后还是你们拿了头筹,意料之中啊!我们赢一局输一局,心服口服。” Summer低头同高洁耳语:“这人是第一季冠军‘寻途网’的品牌总监。” 高洁讶然又了然地站起来,礼貌地拿出名片,同对方交换,对方连连说:“不敢当不敢当,您身体这么不方便还亲自来领奖啊?于总也太不当心了。” 高洁一怔,对方笑得十分暧昧。此地并不是适合追根问底的地方,她暂且存着疑问重新坐下。 仪式很快开始,仍如往常-般,开幕由言楷主持。只是这次流程简约,言楷致辞完毕后,就是“路客”和知名的国际广告集团的签约仪式。于直走到台前,介绍合作集团的背景,以及对方大中华区总裁。 高洁听到坐在前排的两位记者窃窃私语。 “ ‘路客’真会在盈利模式上先发制人,这一家手上有大批世界五百强广告合约,这么一战略合作,广告费先赚个大头。” “看来明年上市有望了吧?听说他们投资的电影也快启动了,其他几家发展的速度完全赶不上他们,到底是有影视集团背景。” “富二代有先天优势。” 两人的嬉笑,高洁听得气馁。 舞台上的于直,立在聚焦处,亦在阴影中。她又想到了那个仅有一面之缘的小严,那就是于直的阴影之一。他的阴影在她脚前,是不是该迈一步踏进去再探究竟?高洁迟疑了。 在她迟疑的时候,于直已完成和广告集团的签约,准备将会场交还给言楷开始下一个颁奖环节。 这时,坐在第二排的一名记者突然举手,在得到于直点头示意后,言楷把话筒她。 记者接到话筒,连珠炮般开讲:“于先生,您刚才讲到这次两季的创意广告是新的创意,也是行业里第一次尝试。那是不是意味着,新尝试的还不是很严谨的赛制里,会出现不算公正的结果呢? ” 高洁闻言,刚才突生的不安预感又浮出来。 舞台上的于直听完记者的问题,微笑着不疾不徐地说道:“不足肯定是有的,赛制也会逐步完善,建立公平公正的机制给每一位品牌商,是我们的初衷和原则。” 记者显然有备而来,于直话音刚落,她立即问道:“那么在完善的过程里,仍可能会有漏洞是吗? ” 于直不耐烦了,高洁看出来了,虽然他的笑容依旧,但是他的嘴角微微挑了起来。高洁对这模样的于直再熟悉不过,心中一凛.舞台下的参会人等被记者的疑问搅得愈加安静,每个人都翘首企盼狡辩成名的于直面对这意外刁难的问题的回答。 于直身边的言楷明显移动了—下脚步,于直侧过头,对言楷耳语了一句, 言楷走向后台。而回过头继续面对众人的于直仍保持微笑,反问记者:“所以呢? ” 记者仿佛就是等着他这样问,格外得意地大声问道:“您认为这次比赛的第一名‘清净的慧眼’是实至名归吗? ” 高洁差一点站起来,她身边的司澄按了按她的手。^于直伸出左手,换过右手的话筒。台下所有人都看到了,他右手无名指上多了一枚戒指。 高洁也看到了,顿时怔住,却稀奇地平静下来。 他们曾经差一点以一种稀奇款式的戒指缔结婚约,但是,如今高洁回想,在缔结婚约之前,她从来没有看到过或者是关心戴在于直手指上的戒指长什么样子。 现在,她看清楚了,原来和她扔掉的那只一样,戒面上雕着一只猎犬,只是没有钻石的点缀,但一样扎眼。 高洁糊里糊涂地想,于直是什么时候戴上这枚戒指的? 这时候,于直的秘书陈品臻从会场后方疾步走到第四排,俯过身低声对高洁说:“您有空跟我来一下吗?” 坐在最外面的司澄立刻站起来,给高洁让出了通道,高洁还有些不明所以,但似乎明白了陈品臻的意图,她站起来,走出座位,跟着陈品臻一路往外走去。 她走动起来后,于直才开始回答记者的问题。 “当然,网友的投票和专业评委的点评已经给了我们最好的答案。” 高洁脚下起浮,陈品臻搀了她一把。 记者没有满足于直的回答,终于掷出她最想问的一个问题:“我听到—个传言,很想请教于总,第二季比赛的第一名和‘路客’是什么关系呢?” 这个问题是飘进油锅内的一滴水、掷到花岗岩上的一块石头,炸开场内的安静。高洁却停了下来,就站在出口处。她的不安被出口乍现的光明冲淡,竟在此时意外地消弭了。 陈品臻在高洁身边催促:“您快些。” 高洁没有动。 于直看到了众人之后的髙洁,在出口的光阴处,停了下来。他们两人中间大约隔了二十多米的距离,她离他很远,是他把她推拒到这么远的。后来他想拉近这段距离,不过并不怎么成功,于直无奈地自晒。但至少,他们仍在同一局中,这距离也够了,足够他再张开一张网,但已经不再是为布局。 于直微笑着答:“在这次比赛的开幕典礼上,我就说过这个世界上没有绝对的公平公正,但是我们能保证相对的公平公正。所有的作品都在网友面前公开投票,因为我们相信公众审美。”他顿了顿,“但是,这样的比赛是新颖的,因为形式太新。我们举办这次比赛,就像当初创立‘路客’一样,是一次冒险。很多品牌包括我们自己对比赛的效果都无法预判。所以我们非常感谢参加这两季比赛的品牌,他们大多不是知名品牌,有的还在创业期,但他们肯陪我们冒这次险,我个人十分荣幸,譬如——”他望着站在光明中的高洁,高洁也望着他。 熟悉的场面,不同的情境。她站在光明里,他亦站在光明里。世间天地,好像只有他们二人。 于直好像只对她一人讲道:“我太太的团队。‘清净的慧眼’是我太太的公司的作品,她参加‘路客’的比赛,对我来说是个意外,她的团队制作的作品受到观众的喜爱,对我来说更是个意外,我没想到她做得这么好。互联网就是这样一个奇异的世界,充满无限可能,可以最大限度改变传统的商业模式和传播渠道。在知道这些改变带来的结果之前,谁都不会知道你的创意和努力会换来什么。也许成功,也许失败。但大家不要认为成功就是得到了幸运,那意味着之后会面临更多挑战。譬如像今天,你们跑来问我,为什么我太太的作品会出现在我举办的比赛里?我太太会来捧我的场,只有一个原因,和所有的参赛者一样——因为这个比赛是免费的,成本很低,创业期都要节省成本,所以她才愿意来陪我冒这个险。” 于直停了下来,髙洁仍在远远地望着他,他也远远地望着高洁。她站在人群后头,光明里头;他站在人群前头,目光最聚焦的那一处。 高洁估量着她和他之间的距离,二十多米,好像很短,其实很长,他们之间永远隔了这么多人、这么多事,他们永远立在完全不同的位置,不对等也无法易地而处。 然而,在现在这个处境,他的这个表述,“我太太”——他顺口而流利地就讲了出来,又是一次意料之外、措手不及。高洁再一次如上次相同场面时一样,不知该作何反应。她苦恼起来。 台上的于直也做了个苦恼的表情。他的苦恼是因为他知道该怎么反应,高洁想。 果然,于直的表情让现场很多人笑起来。等笑声渐歇,他继续说道:“不过我们幸不辱命,给所有参赛者都带去了可观的关注和流量,这是提供给所有参赛者的红利。网络视频传播一定会是未来的品牌传播的重要渠道,‘路客’将为品牌商提供最精准优质的流量和转化率,和大家共同做好这个市场。”他抬起右手做了个真诚邀请的动作,“如果大家对我太太的作品有兴趣的话,可以打开‘路客’的‘资讯’频道,欢迎给我们提意见,我一直相信网友能够给出最公正的判断。如果大家对他们的产品有兴趣,可以搜索他们的网络店铺,但我可拿不到折扣啊!”最后,他对着发问的记者道,“还有什么问题吗?我今天尽可能地为大家解答。” 对方当然没有问题了,还跟着周围人一起笑起来,都被哄得相当开心,而且心悦诚服。 上一回,不远的那一回,所有围观的人也被于直哄得相当开心,而且心悦诚服。相同的场面,不同的局面。 高洁慢慢的转过身去,涌动不止的百感千慨,整理不尽的千头万绪,难以抒怀的前尘往事,不再妄想的漫漫前途,让她又静静立了一会儿。 陈品臻催促着:“我们走吧?” 高洁答:“好。”她还是选择踏实踏步,走好当下的每一步,这于她,是唯一能做出的选择。 高洁跟随陈品臻上了电梯,一路到顶层的办公区。 她是头一回进入于直办公楼内部,才发现里头的办公区域全部是用透明玻璃隔断, 一眼望去,可以望尽每一位忙碌的职员。她还看见了卫辙,连卫辙也坐在全透明的办公室内,正打着电话。他一仰头,看见高洁,挥手打了个招呼。高洁向他颌首致意。 陈品臻将高洁一直领到最尽头一件四人位置的小型会议室。领她进去后,便熟练地关上门,放下正对着办公区的两面玻璃墙几临街面的百叶窗。他请高洁坐到会议桌一角的沙发上,说:“我给您倒杯牛奶。” 高洁赶忙谢绝:“不用了。” 但陈品臻已推开会议室另一边靠墙的一处小门,里面似乎还有一个小房间,不一会儿,她从里头端出温热的牛奶和看起来好像出炉不久的蛋糕,递到高洁面前,临走前, 说道:“我就在隔壁的办公室里,一会儿会议结束后,于总就会上来了。” 陈品臻走后,高洁慢慢把温热的牛奶喝完,于直还没有上来。她站起来,舒展了一下手臂,扶了扶腰,拿着杯子,推门进入陈品臻端出茶点的小隔间。 高洁以为小隔间是一间茶水间,没想到却是一间有简单隔断的房间,十来平方米大小。进门时一个小厅,放着冰箱、微波炉和饮水机,小厅后隔了一间四面玻璃的小盥洗室,装了卫浴设备,盥洗室再往里,空间就更小了,只靠窗并排放着一张床和一只柜子,床铺上的枕头和毯子叠得很方正,柜子上只放了一只深褐色的皮质匣子,看上去像是军用物。 整个房间十分整洁,高洁看的眼熟——这些全是于直真正的风格,直接,冷硬,不拖沓,不多情。 一直到最后的最后,她才完全了解到这一面的于直。 高洁不愿意再深入,关上门,退回会议室,把杯子放到会议桌上。她的眼睛有点发涩,便拉起临街的百叶窗,正午的阳光猛烈,射进来反而更令她睁不开眼。她又将百叶窗拉上。 这时候,会议室的门被推开。 高洁转过身来,于直把门合上,说:“这里西晒,不用开窗。可以开灯。” 高洁忙说:“不用了。” 于直走到高洁跟前,忽然半蹲下来,双手扶住她的腰,他的脸正对着她高高隆起的肚子。高洁不自在地想要后退,但是被他牢牢抱着。 他轻轻地、谨慎地探近,然后将耳朵附在她的腹上,长长嘘了口气,也许是满足,也许是神往。他问:“他今天动了吗?” 从高洁这个角度,看不到于直脸上的表情,但是她的肚子隔着薄薄的衣衫感受到了他温热的接触,直达她的身体之中,她整个人都笼罩在他的气息之下。她所熟悉的、来自丛林深野的亲近气息,总是不自禁地沉浸,不能自控,也不能推拒她答:“他白天不会经常动。” 于直抬头,兀自紧张起来:“十二小时有十次吗?你现在每天都在数胎动?” 高洁感受到于直的紧张,连忙解释:“他很健康,一般会在清晨和午饭的时候动,晚上也会动得更频繁—些。” 于直放下心来,再度将耳朵贴到高洁的腹上,享受着这个姿势。生平第一次,他贴近了他创造的那条生命,用力地怜听着,捕捉着哪怕一丁点细微动态。虽然一无所获,可是他并不失望,他在贴近生命的感触里近乎沉迷。 “他会是个快乐的孩子。” 高洁看着于直茂密的发,他蹲在她面前,又抬起头来,看着她。她也看着他,看着他的眼睛,也像个孩子,虔诚稚气。 他没有站起来,用仰望她的姿势,用她熟悉的语气,用能让她听出坚决的口吻,同她说:“高洁,我不会让别人误会球球的身份。”他笑了笑,又望向她的肚子,“为了球球,你就当……这是我们避续合作下去。以后怎么告诉他我和你的关系都随你,我不会干涉你,也不会有异议。但是在外面,他得有光明正大的身份。”他再度仰望她,神情认真。 高洁双手环上肚子。于直的理由充分到她没有理由反驳。 她摒除心魔、鼓起勇气的第二回博弈,也仅仅是为了给她的孩子张开一张保护网。现在,于直愿意抓起保护网的另一头,坦诚地、耐心地看着她。 高洁将手伸出,握了握于直的手,她的手被于直握牢。他握得很紧,她挣不开。 于直说:“奶奶很久没见你了,什么时候去看看她? ” 自大年夜后,高洁虽然每周都会同林雪通个电话问个安,但确实一直未曾得空与她再见面。这其中也有高洁的刻意回避,若非不得已,她实在不好意思再将八十高龄的林雪约到外面碰头,而主动去于家大宅,也是她一直以来回避的。 现在,唯一回避的理由好像没有了。高洁看得出于直别无他想的真诚邀请,她亦一直很想再去探望林雪,想了想说:“就这周末吧。” 这一次再见到林雪,还是在她的书房内,高洁发觉老人家老迈了,主要是精神上,不如她印象里健硕,眼角和嘴边松垮垮的,虽然气质仍是雍容的。 林雪往高洁肚子上仔细地瞧了几眼,笑着抱了抱她:“我的小曾孙长得不错。” 陪在高洁身边的于直说:“奶奶,你们聊,我走开一会儿。”他体贴地为她们关上门。 高洁扶着林雪坐下,抬眼看见她送给林雪的鱼形镇纸仍压在她的书桌上,镇纸下空空的没有一张纸,也许林雪有好一阵没有精神练字了。高洁心里头涌过一阵难言的难过。 林雪伸手摸摸她的肚子,高洁心里头又一暖。她坐到林雪的对面,和上一回一样。 林雪问:“最近身体怎么样? ” 高洁看着林雪慈祥的眼睛,回答得很详细:“很好,我没事了,上一次发烧也没什么后遗症,这个月检査下来一切都正常的。” 林雪叹:“你给自己的压力太大了,都七个多月了,不要再忙了啊。” 高洁答:“我已经安排好了,现在做一休一,到临产前两周会全休,您放心吧。” “阿直跟我说,他已绍搬到了你那儿,我想也好,能就近照顾你。” 高洁看向鱼形镇纸:“他很照顾我,帮了我不少。谢谢你们。” 林雪又叹:“高洁啊,你为什么总是这么客气?客气不好,太见外了,会拉开和我们的距离。” “于奶奶,我是真心的。” “你还是坚持叫我于奶奶?我的曾孙生下来后都不改口吗?” 高洁不语。 林雪意料之中地无奈,只得旁敲侧击:“阿直自从做了那个网站后,把公司当成了家,后来和你住一块儿,总算晚上能按时有个地方回去吃饭和休息。” 高洁依旧是回避的:“于奶奶……” ,林雪握过她的手:“过了这几个月,你的决心真的没有动摇过吗?没有做过其他的考虑吗?" ^高洁一痛:”于奶奶,也许在这点上,我注定要对不起这个孩子了。“林雪问:“你老早以前跟我说过,你是不怪阿直的。” “是的,我不怪他。” “现在的情况和当时的情况,是可以不—样的。” 高洁一恸:“但是,我怪我自己。” 她垂下眼,眼前半黑半明。她曾经凭借她所认为的尘俗化解不掉的悲哀,握住那柄她自以为是的利剑,做出最可耻可悲可怨的憾事,成为无耻、荒唐、自弃、自己最厌恶的那种人,最后成为她心底唯一一个始终无法打开的结。 高洁没有办法再看向林雪赤忱和慈爱的双眼,她说:“于奶奶,您不用为我担心,我会把我和我的孩子安排得很好,我也会和于直相处得很好。我们现在也挺好的。于直以后会得到他真正的幸福,我会一直祝福着他。” 林雪无奈地松开了手,力气有些用尽了,很疲惫:“奶奶还是没有办法说服你啊!奶奶老了,拿你们两个小的没有办法。” 高洁内疚到不能自已:“对不起,于奶奶。” 这一天高洁还是像上一回一样坚持没有留在于家大宅用晚餐,她私心里头是不想再同于直的叔婶堂兄等亲属照面的。林雪和于直应当也是了然她的想法,在晚饭前,于直便载她回家。 或许是同林雪的一席话,同样耗尽高洁的精神,她在于直的车上昏昏沉沉,最后支持不住睡了过去。 于直间或从后视镜里看她一眼。 他们的关系好像就稳定在同一辆车内的一前一后,这样近,实际上又隔很远。 曾经,在高洁蓄意接近他,突破了他们原本最单纯的关系后,他半试探半无奈地同她讲过—句“我该拿你怎么办呢?”,现在他又在心叹息:“高洁,我该拿你怎么办呢? ” 刚才同祖母告别前,祖母同他单独讲了几句话。 “高洁她虽然挺过很多关,却始终没办法过她自己那关。她最善良的地方,也是她执念最深的地方。” 于直苦笑着,对他洞悉一切的祖母说道:“我知道。高洁最恨她自己当时用的是第三者的身份和手段达到她的目的。” 他的声音有—点痛苦,也因洞悉—切。当他终于洞悉了高洁,也就洞悉自己,于是因爱生忧、因爱生怖,终至无可奈何、无计可施口。 祖母说:“阿直啊,奶奶帮不了你多久了。我只希望,我的小曾孙以后能换个有个美满的家庭,你和高洁的缺憾,不该在他身上重现,他得是欢欢乐乐的孩子。” 临走前,他还是安慰了挂心他的祖母,笑着说:“奶奶,我和她来日方长, 我不急,至少我们现在还是合法夫妻。” 林雪像对儿时想要获得家长鼓励的他一样,拍拍他的面孔,抱抱他的肩膀。 这是源自血缘本能的挂心。 最近的于直越来越能体会到这种本能的挂心的感觉——尤其是,一个欢欢乐乐的孩子,这个念想,愈加强烈、愈加深刻地植人他的心,几乎驱逐了其他的一切。从未有如此牵念、如此期待、如此满足感觉,他所有的情绪都被这个本能调动着。 于直调整了一下后视镜,看到了高洁的肚子。进入孕晚期后,她的肚子好像每天都比前一天胀得更大,让他情不自禁地根据她肚子的大小来估测他们的孩子的大小,不时会为了他孩子的留壮成长而雀跃窃喜。 于直知道高洁在陆陆续续地为孩子添置物件,她的工作虽很忙碌,但不会假赵阿姨或其他人的手,自己一点点像蚂蚁搬家一样把林林总总的婴儿用品买回去。 他没有告诉高洁,最近他也逛了很多母婴用品商店。基本都是他—个人,虚心地在各柜货员的指导下,买了很多婴儿衣服。有个他发现婴儿服种类繁多,长的、短的、袍状的、蛙形的、偏扣的、日常穿的、睡觉穿的等不一而足,连质地也有很多的讲究。他的孩子会出生在初夏,那么—定需要针织罗纹布这种质地薄、透气好的衣服,但是两三个月—过就要入秋,那么伸缩性、保暖行都很好的针织棉毛布也必不可少。于直每拿起一种衣服,就会幻想出一个属于他的小小婴孩穿着时的样子。长袍状的下摆很宽松,小婴儿爬动的时候会像—条游戈在浅池里头的小鱼;蛙形会露出小婴儿的两条小肥腿,他体验到的,他的孩子踢动的时候一定很有力气。他幻想完毕,就会把每种类型每种颜色每种尺寸每种布料都买一款。 很快,他临时租住的公寓内衣柜里就放满没有拆封的纸袋。他几乎把孩子一岁以内所需要的全部衣服买了个遍,然后开始着手研究买两岁的衣衫。当然,更重要的是婴儿车。他向新手爸爸莫北和关止都讨教一番,但是扔摸不准哪一款婴儿车会让他的孩子睡得更舒服。 高洁好像还没来得及买婴儿车,于直想,他是不是应该和她商量—下?他又看了一眼后视镜里睡得很沉静的高洁,将车慢慢驶入公寓的停车库。停好车正准备下车时,他的手机响了起来,居然是系的二堂兄于毅。 于直先下车,关上车门接起电话。 于毅的声音有点气急败坏:“阿弟啊?你和穆子昀的外甥女现在是个什么情况?今天下午网上就爆出那些新闻,闹得沸沸扬扬,你和奶奶不会又和她签股份转让协议了吧?” 于直好不耐烦地说:“二哥,你多虑了。” 于毅毫不客气地说:“阿弟啊!我们是老搭子了,一直默契得不得了。你新闻发布会上承认和她的关系,好歹也提前知会我一声吧?我费了老半天的力气,好不容易和证监会的聊乐乎了,你不要给我后院起个火,又让这种没有必要的绯闻插进来搅了局。” 于直表情冷冷的,但是声音透出点笑意,说:“你谈归你谈,我这儿的事,不会碍着你。” 于毅嘿嘿一笑:“那就好。阿直,哥哥可是提醒你,我们可是好不容易才走到现在的格局,哥哥还帮你善着穆子昀的后,可不能让他们手里头再有我们家的股份。你的‘路客’也是要上市的,别忘了啊。” 于毅挂上电话后,言楷的电话立刻拨进来:“直哥,不知道怎么回事,下午好几个网站和论坛就挂满了你和嫂子以前的事儿。我查了查,那位台湾的高小姐,昨天晚上接受了个台湾媒体的采访,说——” 于直说:“说。” 言楷说:“把你们以前的事儿都说了……说得不大好听。她还暗示了媒体一下——你可能会嫌和嫂子离婚。后来国内论坛就八卦了你们以前的事,还翻出嫂子参加比赛的事儿,说得……都挺难听的。刚才开完会,卫哥接了个电话,美国承销商那儿对我们公司股份的情况有点儿质疑,他让品臻给你订明天去北 京的机票了。” 于直摸了摸脖颈:“知道了。” 挂上电话后,车后门被醒来的高洁打开,她迷迷糊糊地说:“我又睡着了?真不好意思耽误你时间了。” 她总是这样,时时刻刻不忘对他应有的客气,这是令他厌恶的客气。于直走过去扶住她的腰,他只知道现在的自己有所渴望——真正的渴望。他在她有任何反应之前,温柔地覆盖到她的唇上。 睽违已久的亲密,发自内心的本能,让高洁在懵懂的一瞬间就沉浸进去,不可遏制而且无法自持,终至一发不可收拾。 如果此时是做梦,就让梦境更长久一些,长久到她荒唐地将全部原则和妄念抛诸脑后,只细细体会这片刻的温暖。 这一夜,高洁一直无法平静。 她已经慢慢开始尝试自己平和地接受于直的照顾,于她的孩子来说,他们三人的关系是要维持一生的,她应当从现在就开始重造。 但是,一个吻,就让她被动,无措,甚至是失态,最终她还是无力抗拒。 于直一直把她送到家门口,对她说:“明天我要出差几天,这几天你自己当心。” 他探手想要摸摸她的肚子。但高洁本能地往后退了一步,她克制着绝不允许自己涌出妄想,终于挣扎出决意,又退了一步。 于直没有勉强她,只是深深地看着她,眼里有无奈,也有留恋。她不是没有看出来,但是她不能让自己看出来。止步于此,才不会有悖于她的决心。刚才的失态,只能是意外。 高洁睡了并不安稳的一觉,清晨时手机一振,她就醒了过来。很意外,电话居然是人已在国外的罗太太打来的。 罗太太抱歉道:“你现在还在睡觉吧?我有没有打揽你?” 髙洁醒了醒精神:“没有没有。 罗太太嗔道:“你一直是爽快人,就是为什么不早告诉我你是‘路客’于总的爱人呢?你们俩在雷老寿宴上那副样子根本就不像认识的,那时侯在闹别扭吧?我真是看走眼了。” 高洁愕了一下,尴尬但客气地笑了声,并不答话。 罗太太也跟着笑了一声:“Jocelyn,有个不情之请,我也很为难,不过受人所托,不得不硬着头皮给你打这通电话。” 高洁灵犀一透,说:“您直说吧。” 罗太太讲:“是这个样子的。上一回我介绍的周潇和她经纪人做事儿确实冒失,周潇本人呢对你很过意不去。大约因为这事,让于总有点误会。周潇本来在于总那儿有个试镜机会,聊得挺好,但是后来她一直没接到通知。” 高洁在罗太太提问前是做好了一个可能性的心理准备的,结果罗太太正问到她想到的可能性上头,她说道:“罗太太,我和于直……从来不干涉对方工作的。而且他那边的事情一向按照正常流程在办,我想周小姐可以再去沟通看看他们明确的意思。在我规这个事情真是不好意思,但是如果有什么我可以帮上忙的,我一定会帮。” 罗太太话头醒尾,爽快说道:“你会这样答也在我的意料之中,只是受人之托,总要办一办。你们这位于总啊,做事情强硬得很,但是公道也是业内闻名的。我啊就是意外你们俩为什么要隐婚呢!还不跟我说,不够意思哦!” 高洁忙抱歉道:“这真是我不好意思了,还请您不要放在心上。” 罗太太说:“是啊,认识你这么久了,我当然知道你的性格。你不喜欢张扬的,不告诉别人你和于总的婚姻情况肯定有你自己的考量,但是也要适当地在他的社交圈露露面啊!不然怎么看住他。” 高洁不太明白罗太太何出此言,但她也并不预备追问,只在此抱歉地与对方道了别。在挂上罗太太的电话后,她的手机很快又响起来,是她更加意想不到的人——那位曾经采访过她的《城市故事》的编导金菁。 金箐讲话比罗太太直率许多,开门见山问高洁:“髙女士,我想约你和于总一起上我在财经频道办的一档夫妻创业节目。” 高洁有些头疼,她找着缓兵之计的借口:“可是我现在身体实在太不方便,您是知道的。” 金菁讲:“没有关系,我是来提前预约的。可说好了啊?”她不待高洁答复,便即当她已经同意,但是在挂上电话前,又多加—句,“对了,昨晚于总亲自关照的事儿,我们都搞定了。电视台下头几个论坛的帖子已经删了,也锁锁定了IP地址,不过都是代理的,回头我会发到‘路客’去。” 高洁心头一沉,问:“什么帖子?” 金菁说:“就是那接乱写的。嘿,总有些小市民热衷八卦名人的私生活,你也别放心上,于总亲自关照的事,我们保管办妥,就是和于总一起上节目的事儿你一定到他那儿提一提啊,我们一直想做创业夫妻档专题呢,你们俩太合适了。” 通话结束后,高洁打开电脑,在捜索引擎网站上把于直的名字打了进去,很快,一连串的标题跃入她的眼帘:“内地富二代被爆曾脚踩两条船,却被台湾名制片之女借孕逼婚。” “‘路客网’于直爆隐婚后和前女友旧情复燃婚外恋:未来的离婚案可能引发上市悲剧。” “夺爱、逼婚、抄袭、比赛开后门,狠女人玩手段,黑历史被扒,富二代被骗。” 翻到捜索网站的第二页时,这些标题已经不见了,只剩下关于“路客”的 —些经济新闻。高洁又返回第一页,把所有的热闹标题又看了一遍,熟悉的字幕表达,相似的炮制手段——都是她曾经处心积虑地运用过的。 高洁失神了一#儿。 这一会儿时间,她没有丝毫情绪上的起伏,心内平静到了极点,甚至平静中揣测了片刻,她曾经所深深怨恨的对方,在看到这些加诸在他们身上的字眼时,是什么样的心情?她实在想象不出来,只知道那时候的他们一定不是自己现在这个情绪——曾经咬碎唇齿的报复,只不过是心头一层又一层沉沉的负担,她等的就是一宗连一宗的被揭穿,唯如此,才能把枷锁一架接一架地放下。她不用去详究其中的原委,一个因合上一个果,已经足够。 不过,高洁还是点开了最后一个标题,在字里行间,找到岑丽霞、“寻途网”等字眼。岑丽霞在论坛上控诉,她曾经的雇主高洁抄袭了自己的设计作品:“寻途网”的发言人暗示,在“路客”举办的创意广告比赛上,被主办方的关系户取代了原本属于他们的冠军名次。 高洁拿过手机,翻到已接来电,又拨通了金菁的电话,同对方讲:“金小姐,有没有什么办法,让我在你们媒体上发表一个声明,我想说明一下,我没有任何作品抄袭的行为,在比赛里也没有因为开后门拿冠军。” 金菁听着她格外认真的口吻意外地愣了半晌,才讲:“你是说那个说你抄袭的姑娘吗?她早上就正式接受午报的采访,说网上曲解了她的意思,她没有说你抄袭她的作品,说你是她工作的启蒙恩师。至于寻途网,他们发了新闻稿,说没有任何暗示‘路客’比赛有猫腻的意思。这些消息今天陆续会发布的,你放心吧。” 搁下电话,高洁关上电脑。她在工作室里,对着阳光坐了一会儿,想起今日舰做一休一的工作日,便起身赶去工作室。 工作室里正有以前定制过产品的客户来现场看货。高洁虽然停了私人定制的服务,但是工作室里还留有几件仅制一件的设计款,供应给特别需要的客户。她走进工作室时,听见那位老客户正对做服务员的裴霈说话。 “你们这位Jocelyn真不得了,我当初一看就觉得她不是凡人,居然拿下的是‘盛丰’那个难搞的老三,一路当……哦,谈恋爱、开店、结婚、生孩子,每个时间点都卡得刚刚好,缺一环都走不到好,真是本事。” 高洁微笑着迎上去:“林太太,您好,真高兴您今天过来。我这里有两件佛教相关的设计款,介绍给您看看。” 招待好林太太,把她送走后,高洁疲惫地坐下来,问客服小方:“今天有什么难搞的客诉?” 小方闪烁其词:“还好啦,我们可以应付的。” 高洁抱歉道:“难为你们了,要临时处理一些额外的客诉。”她打开桌上的电脑,登录网店的客服沟通工具,查看从昨天到今天的客服聊天记录。 在网店流量和交易额逐渐稳定之后,毎曰八点至二十二点。毎小时平均接人十五个客户的咨询。但是从昨日到今日的二十个小时内,一共有六百个客服聊天对象,其中的一半,是小方所管理的客服团队没有回复、也无法回复的。 高洁将那些客户的聊天框打开。 “你们老板真是那个傍上富二代的不要脸女人啊? ” 高洁快速敲击着键盘,“对不起。如果您想购物,请浏览我们的商品列表页。希望可以为您提供心水的饰品。” 对方是昨晚敲开“清净的慧眼”店铺在线客服留的言,根本没有想到会得到回复,一见有回复,就立刻打了一行字:“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哪。” 高洁只是打着:“对不起,希望可以为您提供心水的饰品。” 她接着点开下一个客户的聊天框。 “丢女人的脸啊,做出这种事情,竟然还抄袭。” 高洁回复着同一句话,“对不起。如果您想购物,请浏览我们的商品列表页。希望可以为您提供心水的饰品。,她发出这句话后,又打了一句话,”我们没有抄袭。“她就这样一个接一个,点开客服们没有回复的客户聊天框,不停打着“对不起”,几十个,一直到上百个,喷薄而出的念头也只是这三个字——对不起。键盘的声音发自她身体深处,之前一直埋在难堪的沉疴里,是毕生的痹痛,她以为永远拔不出来。她抬眼看到店铺的题图,“清净的慧眼”五个字,是母亲的赠予,她郑重地看着这五个字,手指仍在不停敲打着键盘。“对不起”三个字不是对别人说的,而是对这五个字,对母亲。 小方终于忍不住劝她:“Jocelyn,你休息会儿,这些客诉就交给我们吧。” 高洁笑了笑:“这是因我而起的客诉,不在你们的工作范围,没关系,我来答复客人们。” 第十一章 有你的陪伴,是我一生的守候 高洁用如此方式在三天的时间里回复了数百位客户, 小方功解几回,均告失败。好在到了第三天,来店中如此言语挑衅的客户越来越少。 一场声势浩大的与论批驳日渐消弭,,网络上的种种痕迹也在消失, 高洁越来越平静,她的悔痛被抚平,仿佛一个结痂的疮疤,必须掲开,在大太阳底下被暴晒, 才能得到真正的愈合。 也是到了第三天, 她已经不用持续坐在位置上, 不停敌打键盘。她站起身,推开了窗户,今日的天空, 一半灿烂, 一半阴霾,有一朵沉重的云遮蔽了半边太阳。 高洁摸摸肚子,深深吐了口气,办公室里很安静,每个人都各司其职,尽责尽力。她很感激他们,正在想是不是预订一份下午茶给大家分享时,搁在办公桌上的手机响起来。高洁看到屏幕上闪动的是“言楷”的名字,没来由地, 心头一阵惊慌。她摁下接听键,那头言楷的声音更慌乱。 “那啥……嫂……高女士,您今天有没有空?” 高洁眼皮跟着心跳一跳: “怎么了?” 言楷说:“直哥昨晚出了车祸,住市一医院,您来看看行不?在四号楼401病房。”他仿佛是怕高洁会追问或拒绝似的,讲完即刻将电话挂了。 高洁的心跟着话筒内那一串忙音跳个不停,良久,才反应过来。于直一出了车祸?她的手一颤,手机掉到地板上。 裴霈赶忙替她检起手机递过来,高洁已经胡乱地将包理了理,忙说:“我今天有事先走了。”她抓过手机,塞进包里。 裴需问: “有什么急事吗?” 高洁摆摆手,走到办公室门前,穿上外套,急急忙忙地走出了工作室大门。 她是一路疾步下楼, 出了公寓, 走到一个十字路口才立定, 跟着刚才手机里头忙音跳个不停的心少许平稳了些 . 她在十字路口茫然地站了一会儿, 待十字路口的红灯明灭两回,终于伸出手,拦下一辆出租车,对司机说:“去市一医院。” 也就十来分钟的路程。不容她再有犹豫和迟疑,拐过几个路口就到,车停下来时,她低呼:“好快。” 司机笑她:“快还不好吗?” 高洁打开手包预备拿钱付车费,手一摇晃,钱包掉下来,等钱撒了一地。她狼狈而艰难地弯腰一枚枚拾起硬币,付清车款,拉开车门下了车。 这七个多月来的例行治疗和产检,以及一周的住院,让她对市一医院的地形太熟悉了,她很快就找到四号楼,坐着电梯抵达四楼,走到服务台时,当班的护士正安静地坐着翻阅着什么资料,服务台对面就是401室。 在离服务台两米的距离,高洁停了下来,医院里凉飕飕的气息扑面而来,她的心情却无法因此平静下来。她抓紧手里的包,又放松,又抓紧,又放松,不知重复着这个单调无益的动作有多久,一直到护士终于抬起头注意到她,问道:“请问有什么需要帮助的?” 可她还是慌乱,不知如何作答。就在此时,401室的门被打开,出来的是卫辙,卫辙第一眼就看到站在服务台跟前的高洁,疾步走了过来,丝毫不让高洁有反应的机会。 高洁知道回避不了,只得硬着头皮打招呼:“卫总,你好。” 卫辙笑道:“没想到你这么快就来了。” “我……”高洁支吾着,“他……”她鼓起勇气,“还好吗?” 卫辙在高洁身前长臂一展:“你进去看一下就知道了呗。” 高洁不禁往后一退,可不知卫辙用了什么手法,她竟不能由此顺利后退一步,他说:“来来来,于直刚打了一针睡着了。” 高洁慌乱地说:“我先走了。” 卫辙半转身体,竟然将高洁轻轻巧巧地往前推了一步:“来都来了,别急着走啊。” 他将高洁半扶半推地带到401室病房门前,将门一推,高洁就看到了睡在病床上的于直,他合着双眼,睡得正沉,额头上缠着一卷绷带。 卫辙说:“在北京谈事儿,连着几天没合眼,昨儿下午回的上海,晚上又应酬了个饭局,被灌多了,身体没扛住。找来公司的司机代驾,谁知道在高架上和人撞了,幸亏司机驾驶技术还行,于直也就额头被撞到了有点儿擦破。如果他自己能开车,也不至于出这事儿。” 高洁抓着门把手:“他……没事就好,我……我就不进去了。” 卫辙说:“别啊,他病还是挺重的。他这几个月忙得太疯了,每天只睡四五个小时,你瞧瞧你瞧瞧,那样子都不成人形了是不?”他轻轻巧巧将高洁扶进门内,又悄无声息将门关上。 高洁的背抵着门,远远看着躺在病床上如卫辙口中一样“不成人形”的于直——现在真实地躺在她面前。她可以看到他苍白的面孔,强壮如她,也会消瘦,也会病倒。而这些天,她没有发现。高洁想起卫辙刚才的话,他不全是病倒,是出了车祸。她担心起来,不禁往前走了两步,离他又近了一些。现在她可以看清楚他了。 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看到他的睡容了,她所熟悉的他睡着时男孩一样稚气,唇微微地翘着,有一种他醒时绝不会有的天真稚气。 睡着的他于直忽而翻一个身,高洁以为他要醒了,吓得往后退一步,想要打开门逃走。可她背转身体时,分明听见于直低低沉沉地唤了一声:“妈。” 高洁扶着把手的手停在了那里,她想她没有听错。于直是个从不会说梦话的人,与他同床共枕一年的时间里,她从未听他说过任何梦话。他的一切情绪和念头都是他最深的隐秘,被他掩藏得极好。她看不透他,因而更加惧怕。可是,他此刻在叫什么? 于直又唤了一声“妈”,高洁莫名地眼中一热。她由林雪处所听闻的、让她惊骇到不想辗转去想的于直的童年,由他的一声呼唤,轻而易举地就攫住了她的心,她再也甩不掉避不开。 高洁握紧了把手,用力到骨节泛白,她告诉自己,不能再想,应到速速离去。她今天反常的行为已经让她后悔了。可于直又是无意识地唤了一声:“别走,妈。” 她的泪不受控制地跟着这一声落下来,滚落到手背上,她檫了摖眼睛,想要拉开门,可是身后的人又叫了一声:“高洁。” 高洁怔住,转过头来,于直已经醒过来了,睁开了眼睛,正牢牢地看着她。 于直将手伸了出来:“高洁。”他就像一个求请着大人帮助的孩子一样看牢她,眼里居然有着高洁从未见 过的哀请,牵着髙洁一步步走到他身边。 他伸出手来,第一个动作是抚摸到她的肚子上,问:“他今天好吗?"髙洁不由得答:“他很好。 ” 于直扯了扯嘴角,似乎是很欣慰地笑了。这一笑,让高洁心中莫名暖了一 暖。他又问:“你呢?” 高洁心中那一点点暖漫到眼底发了涩,她发现自己开不了口了,只怕一开 口,刚才未落尽的泪又会涌出。 也是恰在此时,她肚子里的孩子动了动,就像天空上不受控的小云朵儿, 轻巧地飘忽忽着,摇晃在两人之间。 小云朵儿的飘忽好像让于直又清醒了一些,他甚至用另一只手撑着自己的 身体,让自己半坐起来,另一只手撑到她的腰上,挪着身体让出了床铺边的一处空位。 慌忙中,高洁开了口 : “你不要急。” 于直说:“坐下来。” 他的手环在她的腰上,用着期待的神情瞅着她。高洁没有任何拒绝的气力 了,在于直的床铺上坐了下来。 于直调整着姿势,将他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他的掌心上。掌心下,奇妙的 跃动还在持续着,奇异的令她无比投入这份专注。 好一阵子的静谧让髙洁开始不自在。他的手正缓缓地随着她腹中的脉动而 动,他抬起头来又问她:“会疼吗?”他脸上的神情,和他前两回摸到胎动时 一样,好奇、觉得不可思议,而眼里跃出兴奋的光芒,像个正在探索的大男孩 一般0 _高洁忽然蒙了,只觉得自己整个人都被拉进了于直这股子兴奋的神情中, 她无措地垂下眼,除了摇摇头做不出任何反应。于直好像因此受到鼓励-样, 手在她腹上随着胎动的节奏轻轻抚拍,似同里面的胎儿嬉戏着。 这是高洁在胎动时从不会做的动作,她腹中的孩子却立时感受到了不—样 的节奏,活动得比平时更剧烈,震了震高洁,令她不禁低呼一声。 于直小心地停下动作:“弄疼你了?” ‘不,没有。“高洁伸手覆上肚子。 此刻她的感受亦是奇妙的,她看着于直的手和自己的双手都覆在自己的孩 子之上,孩子在此刻的激越完全超出了她既有的经验。她既蒙又惊,心头刮板了。 “他动的时候……是什么感觉? ”于直问。 他问出的问题傻气得不像平时的他,高洁迟疑着,但也诚实地分享:“像 咕噜咕噜吐泡泡。"于直轻笑了声,望一眼墙壁上的挂钟,又问t“你饿吗?"“不。” 他又问她:“今天晚上吃什么?” 髙洁也认真地想了想赵阿姨她开的菜单,答:“水煮虾、猪肝、蔬菜。” 于直又问:“水果快没了吧?” 髙洁眼睛又是一热,怕自己抑制不住眼泪。 于直的手还放在她的肚子上:“球球喜欢吃这些水果吗?” 高洁喉庞口有什么被堵着,没有答。他的问题天真稚气得她都有点儿不清 醒了。她唤他:“于直 ”她很想问他这两天做了些什么事情,是不是处理网 上闹出的那些事情,但是她想了想,还是没有把想问的问题问出口。 这时候响了两声敲门声,有人推门进来,首先是卫辙的声音:“哎?你醒 了啊? ” 高洁慌张地推开于直放在自己肚子上的手,却被于直将手一握,反而更加 亲密。 卫辙笑着说:“高洁还在啊? ”回头冲着后面的人说,我说他好着呢。“ 跟着卫辙走进来的人,高浩认识,是于直的发小漠北。莫北只往里一探就 停在了门口。 高洁将手从于直的手里抽了出来,于直看了她一眼,才仰头看向门外推着 婴儿车的莫北:“怎么把孩子带来了?"莫北说“今天来做体检。"高洁的眼光立刻跟着黏到了门口的婴儿车上。莫北便将婴儿车推了进来。 于直问:“你爱人没来?” “在家里休息呢! ” 见到莫北的高洁是有点儿不自在的,莫北温和地朝她点头笑了笑。高洁的 目光又落到莫北推着的婴内。隔着婴儿车上的纱帘,她可以看到不过几个 月大的小小婴儿醒着,正吸允着手指,眨着大眼睛好奇地看着外面的大人。 高洁情不自禁地问:“我可以抱一抱吗? ”问完以后就羞赧了,知道自己 一时失态,好生冒昧。 莫北拉开婴儿车的纱帘,弯腰把儿子抱出来,交到高洁怀里。 高洁小心翼翼地接过婴儿,好似手内握着珍宝般格外谨慎。初生的生命,温软到不可思议,暖和到无比温馨。孩子睁着明亮的大眼看着她,嘴一咧,笑 起来。高洁跟着笑起来,轻声问婴儿:“你叫什么名字呀?是男孩子还是女孩 ?” 孩子的父亲答:“叫莫远,是男孩。” 高洁逗着怀里的孩子,不知不觉露出毫无防备的台湾腔:“远远长得好帅 气哦!” 于直未承想能见到这样的髙洁,这样的情境,她眉眼轻扬,脸庞发光,安 宁静逾,似有馨香浮动,看得他竟心生向往。她看着孩子,他看着抱着孩子的 她。双双都在想,怀里这样一个孩子,诞生下来,见风就长,不几年,就能入学,又几年,毕业工作,他们看着他成长,延续着自己所经历的。想到这里,又双双否定,不能够延续自己的经历,他会更好,他们现在有了义务,就是让他更好。 这就是一个新的人生,髙洁和于直都有点想痴了。 卫辙和莫北相视-笑,卫撤声:“瞧你们把人家孩子抢过来干嘛, 不怕自己家孩子吃醋吗?” 于直醒过神来,瞪卫辙一眼。高洁跟着醒过神,连忙将孩子还给他的父亲, 看到莫北将孩子放入婴儿车内的睡篮后,问:“ ‘bugaboo’的婴儿车用起来 很轻便吧?” 莫北答:“是啊,本来想买‘stokke’的,试下来‘bugaboo’更轻便,方便孩子妈妈搬动。” 髙洁点点头:“这样最好了。” 于直仔细看了会儿婴儿车,问莫北:“你儿子是不是做检查了?” 莫北立刻明白于直的意思,对高洁说:“我送你回去吧?我们顺路。” 高洁贪恋地看着一眼睡在婴儿车内的小婴儿,点点头。她回头看—眼于直, 于直朝她一笑。她说:“我先走了 .” 于直点点头:“我过两天就出院了,放心吧。” 高洁没有再同于直多说什么,就跟着莫北走出病房。 在病房外的服务台处,有一位坐论椅的男士正由一位女士推着,同护士说 着话。莫北停下招呼了一声:“小严,你怎么来了? ” 他称呼的小严正是坐在轮椅上的男人,听见莫北的招呼回过头来:“莫先 生,你好。我给于小先生送点小菜过来,这里先给护士 ,不好意思去打搅他。 他伤得重不重?我听小朱说翻了车,吓死人了。“莫北说:“没有翻车,他明天能出院了,小严看到了莫北推着的婴JL车,也看到了髙洁,有点奇怪。 莫北毫不见外地介绍道:“这位是于直的太太。 ” 髙洁待想否认已经不及,小严一脸真诚地恭喜道:原来于先生要当爸爸 了,这太好了。恭喜你们恭喜你们! “他转头对身后的女士不住讲,”哎呀, 这实在是太好了! “热忱到高洁只得客哪笑着。 小严身后的女士说道:“于先生没事就好,我们还是先走吧,莫先生和于太太也要赶着回去休息了。 ” 小严被提醒到,不住点头:“对 对 对” 他们向莫北和高洁道别,等他们都散了,莫北突然对高洁说:“这位小严, 他的腿因为于直断的。” 高洁吓一跳:“什么?” 莫北说:“于直年纪小的时候干过一些荒唐的事情,他弄伤了小严的腿, —直到现在过意不去,心里放不下,这几年一直资助他们,一心想弥补 他自己以前犯过的错吧。小严腿伤以后,去学了一手厨艺,和以前跟着于直一 起混过日子的小朱一起开了两家餐厅,现生意很好。他一直挺感谢于直的, 就是于直自己有心魔,不肯坦然面对他,接受他的原谅和感谢。 ” 莫北说完望向高洁。 高洁却不敢直视莫北,轻声说:“原来这样。 ” 莫北说:“会不会觉得于直有点孩子气?” 高洁想了想,噗一下笑出来:“是有点。”前方电梯门开,她说,“我们走吧。” 于直是看着门合上,怔了几秒后,才看向未跟着离开的卫辙。卫辙走过来晃晃悠悠地坐到床铺边高洁刚才坐过的位置上,于直嫌弃地伸腿把他踢了下去。 卫辙便站在他跟前:“哟,这就把你的高参给踹了啊?过河拆桥要不得啊要不得。” 于直说:“你话太多了。” 卫辙突然问:“高洁的预产期是啥时候?没算错的话应该是夏天吧?” “六月,还不算夏天。” 卫辙存心露了一个摩拳擦掌的表情:“那我得准备准备了。” 于直挑眉问:“你想干吗?” 卫辙说:“准备好给孩子当干爹啊。我现在是不是特有干爹的腔调,为他积极调解了家庭纠纷。” 于直斜睨卫辙:“你想多了。”略一沉吟,又说,“讲正事吧。” 卫辙收敛起来:“你料对了,刚才言楷给我电话,车是被人动了手脚,幸亏小郑技术好。我们明天去局里和李局沟通这事儿。” 于直点头,皱起眉头:“安排人再查查穆子盷.” 卫辙说:我也是这想法,网上这些帖子不会平白无故突然冒出来。那些可疑的网址我都査了,全都用的代理IP.“于直问:“该删的都删光了吧?” 卫撤答:“就知道你关心这个,我出来前和他们过了一遍,都删光了,连 捜索引擎快照定了。网上再大的热度也就几天,过段时间新热闹出来了, 网民就把这茬给忘了。对了,正想问你呢,那个说髙洁抄袭的丫头你打算进一步处理吗?她说让她发帖的人用QQ联系的她,给了她一笔钱,找了记者去采访她。” 于直说:“她是被髙洁辞退的,髙洁不会再把她放在心上。先这样吧。” 卫辙又笑了:“挺了解高洁啊? ”他问他,“你和髙洁总不能一直这样下 去吧?” 于直沉默了会儿:“这样下去也挺好,至少能守着她和孩子。” 卫撤叹一声:“于直啊,你有时候冷静得让哥哥害怕啊!这不,昏迷前都 能一句废话没有把这事儿的疑点交代出来。也幸好哥哥我知道你这铁人心肠到底有几个弯,让你一醒来就见到你想见的人。我是不是太贴心了?” 于直说:“老卫,以后换你去应付媒体吧?” 卫辙举手:“可别。哥哥我最不擅长和记者打太极。” 卫辙走后,于直捏着眉心躺下来,身边还留着刚才高洁坐过的位置,那小 小的一个空间,他已经很明白高洁的所求了—不过一个小小的空间,容她带着孩子平静生活,一个她想要的家。 就在昨晚,当猝不及防的车祸降临,他整个人被猛烈撞击,不能控制自己 的身体时,他心里头唯一的一个念想呼之欲出,他的孩子、他的爱人—这些都是存在他内心最深处的渴望,他想要的家。 在莫北送高洁回家的一段路上,高洁反复斟酌,不停犹豫。她很想问一问 莫北,有关于于直的过去她所遗漏的那些细节,几欲脱口而出,又勉强克制。 或许是由于她心绪不停地波动,也或许是因为于直刚才和胎儿的嬉戏,牵动了她腹中的孩子,这一路上,她腹中的孩子一直在动弹,她感受到他在踢动小脚Y,伸展小手臂,仿佛在寻找什么。 抵达公寓,告别莫北后,高浩只身走进电梯,才按住孩子活动的地方,轻 轻孅。 “你是想找爸爸陪你玩吗? ”她问孩子,也想问自己,隔了十几秒,电梯 门开,她没有自答,但孩子渐渐安静下来了。 高洁走到家门口,见赵阿姨站在对面于直租住的那间屋的门前。赵阿姨见 她招呼道:“我帮于先生拿几件衣服送到医院去。” 高洁看着她打开了那扇门,仿佛受到莫名吸引,情不自禁地跟着走了进去。 室内的格局和自己住的那一间一样,就是除了必备的橱柜以外,别无他物, 不像是有人在住。高洁想到了于直那间设在他办公室的小小蜗居,他一个人住的地方,就不像是有人在住。这就是他一个人的疗草生活。 赵阿姨打开了衣橱,弯身翻找半天,拿出塞在衣橱里的几个纸袋,打开一 探,“咦”了一声,她又翻找了几个纸袋,转头朝高洁笑着递去一个纸袋:“你看看这个,买了这么多小婴儿的衣服,够穿两年了。” 髙洁接过纸袋,里头放了好几件小衣服,暖暖的粉色和黄色,她抚摸上去, 触手也是软软的。她又打开一个纸袋,还有喜悦的红、蓬勃的绿……她不知道于直是什么时侯置买好的这些小婴儿的衣服,但是她几乎能感应到他将这一件件小衣服摸在手上的感觉,一件一件翻着,就像翻着自己的各样情绪,温暧的、 喜悦的、蓬勃的……高洁将纸袋一只只归于原处,问赵阿姨:“赵阿姨,你什么时侯去医院?” 赵阿姨答:“等陈小姐那边的车过来一起走,她要送文件给于先生,正好 带我一程。约好七点半的。”她不忘记嘱咐高洁,“你一定等我回来再洗头啊!” 自上一周开始,高洁因为身体越发沉重,站立淋浴时愈加吃力,好几回都 是洗了-半就累得气端吁吁地坐在浴缸边沿歇息一阵。赵阿姨怕她这样洗洗停停容易着凉,便开始帮她洗头。高洁很感腿阿姨的周到贴心,说:“好的。” 她回到家中看一眼挂钟,默算了下时间,刚刚好。便打开冰箱找了找了找,找出一块半筋半油的牛膀。赵阿姨跟过来问:“你要吃牛肉啊?我来我来。” 高洁将牛腩拿到水洗台上先冲了冲:“我炖个汤,一会儿,麻烦你一起送过去。” 赵阿姨闻言便不再插手。 自赵阿姨来到身边后,高洁得以专心致志地工作和养胎,已许久未曾亲自 下厨,但曾经熟悉的动作未曾忘却。她熟练地将牛腩出了水,再将血沫子冲洗干净,用锅盛了清水,从蔬菜篮里找出一只洋葱一只胡萝卜,从橱柜里翻出白胡椒。虽然还不是她以前熟制此物的全部必备材料,但目前也凑合了。她把洋葱和胡萝卜切了块,同牛肉一起放入清水锅内,撒上白胡椒,开了小火慢煨。 映着莹莹微火,高洁望着窗户。那面窗户上曾经映出他们拥抱的身影,他 的双臂搂抱着她的腰,气氛家常而温馨。 可惜那一刻很短。高洁走到榻榻米上坐下,靠在于直送给她的那张懒人沙 发上,望着窗外斜阳余挥努力普照大地,天空已无阴霾密布,待皎洁弯月升起,已经过去两个小时。 高洁起身去厨房,再一次闻到了熟悉的牛肉清汤的香气。她打开汤锅,用 网勺滤出汤渣,加了适量的盐,搅拌均匀后,找来一只保温杯,连汤带肉倒人。 最后打包妥当,递给即将出门的赵阿姨,终还是忍不住提醒了—句:“路过哪家面包房的话,再捎一根法棍。”话说出口,往日牢记心中的种种席卷而来 自心底而起,她没有一刻忘记。 高洁有些仓皇失措了,有些习惯,一旦养成,终是难戒。手机响了很久,她才失魂落魄地接起来,来电话的是司澄。 司澄说:“Jocelyn,我们明天就出发去美国了。” “这么快?” “我们已经停留很久了,现在这个时候离开刚刚好。你身边有很好的人在 照顾你。”司澄顿了顿,“你身体不方便,明天不用送我们,我们这次只去三个月,等到球球出生后,我们应该就回来了。我有个请求,很冒昧。” 髙洁说:“没关系,你说吧。” “我可以当球球的干爹吗?” 高翻扩着肚子:“当然。”她笑了笑,“球球会很开心。” 司澄的声音也很开心。?“太好了。”他顿了顿,又道,“Jocelyn,我接下 来的一个项目是和‘路客,合作拍个纪录片,不是那位于先生和我接触的,是他们美国的合作伙伴。 ” 高洁也顿了顿:“那很好啊。” 司澄说:“他,至少他领导的团队,给我的感觉很好。效率高,执行力强, 眼光长远,战略清晰,我很看好这个平台。” 高洁听司澄说出这样的话,不自觉地笑了笑。 司澄继续说:“所以对你,我也有一句话。” 髙洁静静听着。 “因为相爱‘所以会怯懦;因为相爱,所以要体谅。” 在挂上司澄的电话很长久的一段时间内,髙洁坐到了厨房里,厨房里还氤 氲着牛肉汤醇厚的香气,她沉浸在香气里,直到手机第二次响起来,屏幕上闪 烁的是于直的名字,星星一样,晃在她眼前,又近又远。她鼓起勇气接了起来。 “汤很好喝。法棍也不错。”于直的声音也是又近又远,“我很久没吃到了。” “那……就好。伤口……还疼吗?” “我没事儿。球球晚上动了没有?” 高洁摸着肚子:“还没有。 ”她突然听到话筒那头一声汽车的鸣笛,一种可能性跃上她的心头,她站起来,走出门外,摁了电梯。 于直在那头问:“莫北家选的婴儿车怎么样?” 电梯门打开,她走了进去:“挺好的,我也想买这个牌子。"“好,我也觉得不错。莫北对他们家两个小子都挑好的买,比较靠谱。关 止也是照着他买的牌子买。” “关止? ”高洁看着楼层号码一闪一闪越来越接近-楼。 “他们家是双胞胎,和我们球球差不多大。” 电梯门“叮”一声开了,高洁循着亮光走出大楼,走进夜色下的林荫道, 在昏黄灯影中,她靠在-棵不知长了多少年才长到能遮蔽她身体的粗壮的梧桐树后,偷偷地、卖力地,又想隐藏自己,又想找到那人。 “双胞胎?真好呀。”她由衷地羡慕,欣羡的声音也隐藏了她已经身体力 行的行动。 “高洁。”这声呼唤远在信号波段另一头,又近在耳畔。 高洁没有转过身,她身后靠近了熟悉温厚的怀抱,熟悉的山野气良,她陷 入进去,一点儿都不想动弹,因是早已经习惯的沉醉,还有安全。 有一双手自她背后按到她的腰上,有力但温柔地抚摩着,一下又一下。她 的身体由此感受到的舒适也是熟悉而眷恋的。她握着手机的手放了下来,握住 那双杂她熟悉的眷恋、安全、舒适的手。 于直在她身后说:“赵阿姨说每天晚上还会帮你做腰部按摩。这个时间你 不该站在这里。” 高洁也知道这个时间自己不该站在这里,但她还是来了,在她的意识以外, 本能以内。她放开自己握着他的手的手,很难答他,只能打岔:“赵阿姨呢? 我怎么没有看到她?她还没有回家。"“赵阿姨已经上楼了,大概和你走岔了。"高洁转过身来,于直用双臂环住她的腰身。他以前可以仅用双掌就握牢她 的纤腰,而现在合扰双臂都无法环抱住她还有他们的孩子。他想用点力气拢住她们,又怕太过于用力而伤害到她们。原来左右为难也是幸福,也是满足,多好?她主动走了过来,现在就在他怀里,带着他们的孩子。 高洁贪恋而专注地看着面前她希冀着出现、结果真的出现的于直。他额头上的纱布已经换下,贴上了三四厘米宽的医用胶布,在他的右眉上方。她的心一紧:“你怎么出院了?” 于直答非所问:“我带你去个地方。”他借着昏暗路灯看着她一头乌黑如 缎的长发,随意地盘在她的脑后。他最初发自本能喜欢的样子,她一直没有改变。他抚摸上她的发。 髙洁却从贪恋和专注中逐渐清醒,她竟然真的下了楼,他竞然真的出现, 他们正拥抱着,就像以前。她弯起手臂,冷静下来,又想要退开了: “我得上去了。” 于直松开双臂,转而牢牢握住她的手,想要重新掌握:“就一会儿,你的 头发都乱了,找个地方我给你洗头。” “我可以上去洗,赵阿姨在等我。"于直重新掏出手机,拨了号,不一会儿电话通了: “赵阿姨,高洁在我这儿, 我带她去洗头,你准备好夜宵就早点睡吧。 "髙洁瞠目结舌。 于直握牢她的手:“就在前面一条马路,五分钟就到,你在那儿剪过头发。"在这里住了一年有余,除了那套已真心当成家的公寓,高洁早将周边生活 范围内的环境摸得熟透,就像自小生长在此地一样。她知道于直提的是前面一条马路上的美容美发会所,就开在改建的连体石库门内,很有些别致的风格。那家美容美发会所是夜里九点关店,现在已近九点。 高洁说:“他们要关门了。” 结果她还是被于直带到那间美容会所门前。美容会所临街的玻璃橱窗虽然 映出里头的灯火通明,但门前的霓虹灯已经关闭。有两位美容师候在门口,笑着招呼他们:“这边都给您准备好了。” 于直说:“接下来就不麻烦你们。 ”他领着高洁熟门熟路地就往里走。 已至此地,高洁也只好跟着于直。虽然多次光临,但她倒是从未将会所内部走遍。他们穿过长廊,两边都是VIP美容室,房门紧闭,一路灯光渐暗,到了尽头是石库门的天井,天井中间有棵法国梧桐,是一扇通向隔壁石库门的雕花铁门,再穿过铁门,又是一围石库门天井,天井中间矗着一栋亭子间。在亭子间门口,背手站着一个同于直形貌气质相近的男士,三十来岁的模样,剃着再简单不过的板寸。山眉淸目,着一身笔挺雷白的厨师服,显得宽肩窄腰,十分英挺但也十分怪异。 高洁只听于直同那人开了口,似乎极熟的样子:“你怎么在这儿? 那人把髙洁一通打量,微笑道:“这是我的店啊。"于直说:"你今儿不是去餐厅坐班吗?"他揽住髙涪的腰,“我们进去。” 那人一侧身。叫住于直:"怎么这么见外?也不介绍介绍。“他抱了个拳, 倒是自作主张介绍起自己,”高洁,你好。于直一定没跟你提过我。我叫杨简, 于直当年做混混时候的老友。听说你来照顾过我几回生意,这是头一回见面, 怠慢怠慢。“于直嗤道:“倒是挺会套近乎。 ” 杨简抱胸笑道:"看在头一回见你爱人的面上,我就不跟你计较了。“他们你来我往互相抬杠,髙洁不禁莞尔:“你好。 ”也略有打搅的歉意“ 不好意思这么晚打搅。"那人豪迈地摆一摆手,将亭子间的大门推开,高洁往里一望, 一声低叹。 事子间内有一小泊花湖,满地浮着盛开的铁线莲,地下透出微黄的光,映 得红白粉蓝堆成浮光花陌,满室幽香浮动,无比娇艳、无比缤纷、无比繁盛。团团花簇正中,摆了一张按摩椅,按摩椅后安装着洗发台,洗发台旁有个带木箱的支架,挂着电吹风、卷发棒等物。 高洁惊异不已,连赞“太特别了”。 杨简笑得得意:“搞艺术的都会喜欢这儿。 ” 于直说:“也就是和你客气客气。"杨简指着于直:“你小子是运气了,娶到这么好的人来改良你的基因。” 他对高洁说,“以后于直再欺负你,告诉我,我帮你揍他。他打得过别人,但是打不过我。” 于直把他往外一推:“关你的店去吧!多事! ”他撵走杨简,将门关上, 扶着髙洁穿过花间,走到按摩椅跟前,“我帮你洗头。” 高洁未动:"真的不用这么麻烦。 "于直站到洗发台后,从下首柜子里拿出洗发香波和护发素,盯着她的肚子 看:“球球会更舒服。 ” 高洁抬手抚摸肚子,孩子在里头动了动,她便老实地坐上按摩椅。于直调整着开关,估量着高洁不会受到肚腹压迫的高度和坡度,确认道:。‘’球球压到你了吗?“高洁说:“没有。” 他便放心地升起洗发台的高度,扶着高洁的肩头,按摩了两下,托着她的 后脑勺,让她靠上洗发台,打开手执花洒,先在自己手腕上试了试温度,再往高洁发上淋去。 “烫不烫?”他问。 高洁摇了摇头。她仰头看到屋顶,那居然是一个透明的玻璃顶,透过玻璃 顶,就能一眼望尽城市的夜空。 她不是第一次仰望这座城市的夜空了。这座城市的夜空其实远不如巴西热 带雨林的夜空云空广漠,朗星皓月,明净到慷慨,纯洁到直白。但当年的她,在明净纯洁的热带雨林的夜空下,却不够慷慨和直白。一直到来到这座城市,这里的夜空,就是她此时仰望的这样,每个人只能看到四周林立高楼拱出的小小一方,但这小小一方意外地天高云静,一钩弯月像被高楼支撑着,皎皎明朗地照到她的心房,照出也许仍旧不够慷慨,但是终于直白的自己。 或许是被月色抚慰,也或许是于直按摩的手指拥有令人放松的魔力,高洁 的身体缓缓地舒服起来,包括她肚子里的孩子。她想象得到,也许孩子和她一样这么舒服地躺着。她闭上了眼睛,享受水流和泡沫的温柔抚摸。 “这里和太湖的琉璃亭蟹庄,都是杨简开的。他是生活娱乐行业的大拿。” 高洁睁开眼睛,又看到玻璃顶,曾经美好的熟悉感一跃而出,她想到了, 这里很像她和于直去过的那间湖心琉璃屋。那是他们虚假的过去的一部分,但又好像是他真实的过去的一部分。她再一次想要问问于直,于是便真的问了: “你以前是什么样子的?” 她望着城市的星空,听着于直的回答:“我不是个好人。我十四五岁的时候和老卫打过架,十六七岁和这里的老板杨简打过架,不过是为了一些鸡蒜皮上不了台面的破事。就是街头的小流氓,无知无畏而且无聊,干了太多浑蛋事情。当然后来的我也不算是个好人。我以前说过,你知道了我的过去就不肯嫁给我了,没有想到最后我们还是领了证。” 高洁微一仰头,目光对上他的目光,他的目光 如那钩弯月,皎皎明朗地重掌着她的呼吸、她的心跳。他擦干手,抚摸到了她的肚子上,温柔地包裹着那里头的生命,说:“为了球球,我要做个好人。” 他好看的唇就在她的眼前,轻缓地接近,柔软地相触。他们再一次鼻尖贴着鼻尖,舌尖纠缠舌尖,呼吸连接呼吸,好像又成了一体。 高洁透过于直的发间,看到弯月升得更高了一些,终于挂上浩浩长空,然而几片轻云拂过这皎月,像她心头一样,乱极了。 在心情乱了一夜的第二天,高洁在电话里差别了司澄和Summer.司澄临别时说:“Jocelyn,我把你的照片交给了裴霈,那上面有你以前真实的一瞬间,不过现在的你已经甩开那一瞬间 了,这是很好的事情。” 司澄的仍旧空净悠远,但是既清晰又亲切。高洁知道英格兰变幻无常、捉摸不定的天气离他们两人都很远了。 她回到工作室,从裴霈手里拿过这张属于遥远过去的照片。照片上她迎风站在广袤的爱丁堡高地上,用略显狰狞的表情竖着不大雅观的中指。如司澄所言,这以至于她过去真实的一刻。她所愤怒的、怨恨的、气馁的、渴望的,所有深埋在那个表情下的欲望,已经从她的心底连根拔除,她安定下来了,也真正自由了。 高洁回家后,把这张照片贴到了萝卜树的左边,然后丈量了一把萝卜树的高度。过几天就是她预约的产检日,这里的高度又会拔高一阶,想想就很开心。高洁将身上的宽大长裙脱去,熟练地换上白色的T恤和托肚裤,将T恤在胸下打了个结,然后翻出相机,对着穿衣镜调试焦距。玄关处传过来钥匙的声音。她以为是外出买菜的赵阿姨回来了,唤一声:“赵阿妈,你回来啦?” 没有人答她,也许是没有听见。高洁不以为意,以幸存镜子,一手拿着相机,一手在肚子上做了个“7”的手势摆好姿势,按下快门,拍完以后再用双手捧着相机检查刚才照片的效果。刚才的姿势很好,她笑得也很欢畅,这时高洁也终于觉出异样,猛一抬头,额头上仍贴着医用胶布的二直就站在两米以外,慵懒地靠在墙上,勾着嘴角含笑抱胸望着她, 不知看了多久。高洁发了窘,第一个反应是腾出一只手使劲儿扯T恤的结,但一时慌乱,不得要领,扯了好几下没有扯散。 这时于直开口了,问她:“要我……帮忙吗?” 话是这样问,可他毫不客气地走到她跟前,伸过双手先放到她的T恤的结上停了停,一劲儿瞅着她的肚子。高洁已经预知他接下来的动作,单手徒劳地盖住裸露的肚子:“我自己来。” 于直伸手轻巧又柔软地拨开她的手,张开他宽阔的手掌,慢慢地包裹住她的肚子,缓缓地移动。 他掌心的温度,毫无阻隔地传递到她的肚腹上,暧得她差一点点就要颤抖。 “他好像是比昨晚又大了一点,挺会长的啊。”他笑着说。 她抵制着不能自控的颤抖:“你怎么又出院了?” “这伤是小事儿,我本来就是今天出院,不用担心。”他担忧地问,“球球怎么还不动?他不知道是我吗?” 高洁抵受不了了,想要拨开他的手:“他不喜欢下午动。” 于直突然蹲了下来,一手改扶住她的腰,一手仍覆她的肚子,对着她的肚子说:“球球,我是爸爸。” 他又发作他的孩子气了,于是高洁又无可奈何,只好干瞪眼看着他又变作上回在医院的小男孩,淘气又小心地抚拍着她的肚子,乞求着玩伴的回应又不敢特别惊动玩伴一样。 或许是孩子感应到外部强烈的呼唤,高洁感觉到他轻微地颤动了一下,于直也感觉到了,惊喜地低头看着她:“他认识我吧?” 又是这样傻气的问题,教她怎么回答才好呢?傻气的于直已经激动得不知怎样才好,他的手掌就抚摸在孩子翻动的部位,但那不够,远远不够。于直把手放开,激动难抑地轻轻吻住了他创造地生命回应他的地方 .跨越了几个月,又好像回到一开始那些时光。高洁再次花了些时间适应身边这个男人重新加入自己的生活。她无法阻止于直由原本接送上下班的浅试辄止更进一步。 于直先是再次陪她去做了产检,看着她做各项检查,为她去拿报告 .在她量好肚围后,他会主动问徐医生:“现在孩子大约多大?” 徐医生说:“现在孩子大约有三十到三十五厘米,一棵大白菜的重量。” 回到家后,于直从玄关处的杂物篮子里拿出记号笔,蹲到萝卜树跟前,问高洁:“我可以写吗?” 这教高洁怎么拒绝呢? 于直根本不会让高洁有拒绝的机会,问完之后,立刻在萝卜树的三十五厘米处划了刻度,写上“大白菜小球球”。写完后,蹲在原地十几秒,勾着唇笑了起来。 他嘴角上扬的时候很好看,高洁一直知道,她只是不知道于直这样的笑法有时候也会傻乎乎的,就像现在。 于直发完他的傻笑,站了起来,拿出一本“bugaboo”产品目录册,塞给高洁:“我从他们荷兰原厂拿来的,看中几款,你瞧瞧哪个最合适?” 目录册内婴儿推车各类繁多,比高洁在网络上查询的款式多得多,她翻几页就眼花缭乱,看看这个功能很棒,又看看那个造型很潮,很难决定。但于直在每一款他相中的款式下都标记了备注,诸如“车架减震效果更好”“颜色选择多,顶棚可以根据球球以后的爱好换”“车轮特殊处理,沙滩山地使用无障碍”等。 其实他自己已经有了决定,就在高洁一边翻阅目录一边犹豫时适当地指着其中五款说:“以后我们可以用这个带球球去森林和雪地,很方便。” 拿不定主意的高洁就被拿定了主意。 不到一星期,这辆婴儿车就被送到高洁面前,于直就跪坐在地板上,像这个世界上任何一个傻爸爸一样,把组件一件件安装起来,然后分别用双手和单手推着车,测试各种使用方式。他推着车,表情无比虔诚,又十分向往。 测试完毕,于直蹲到高洁跟前,扶着她的腰,对她肚子里的孩子说:“安装得还合适吧?你以后可以躺可以坐,还能当学步车,走路一定‘嗖嗖’地快。就像爸爸以前骑摩托车一样。”他对着她的肚子摇摇头,“不,你不会像我。有你妈妈在身边,你不会跟我一样。你会比我好得多。” 于直的期待,直接以他的行动表现出来,高洁根本不及作任何反应。譬如他开始将采买的各种婴儿用品、玩具,甚至产妇乳母使用的必备品一样一样搬进来,把这间公寓里空荡的壁橱塞满。 高洁不住提醒:“这个我自己准备了的,那些我也准备好了,你可以不用买的。” 于直说:“多多益善,都用得到。” 直的是多多益善。为于直整理房间的赵阿姨同高洁说,于先生那边壁橱里的衣服袋子都放不下了,他买的衣服已经不局限于婴儿服,还有很多三岁以内的童装。一开始每款挑中的款式都会男女童装各买一套,后来多了更多小女孩的童装,丝绸的、绉纱的、中式小旗袍、西式公主裙,多到数不胜数。 赵阿姨笑着说:“我问于先生喜欢男孩还是女孩,你猜于先生怎么讲?他讲他喜欢小姑娘,因为发现小姑娘漂亮的衣服多,可爱。这个理由好奇怪啊!” 是很奇怪,也并不奇怪。高洁在为了迎接新生命重新划分橱柜内物品摆放比例时,又将当年她和于直同居时候,于直给她买的各种衣服翻了出来。那些柔软的款式、明亮的色彩,是他一早就隐藏在深处的柔软和希冀。 高洁也跟着柔软下来。 他会在和她同行时环着她的腰,手掌托在她的肚腹下部,仿佛怕她肚子里的孩子太沉,想要分担她的负担。高洁原本是想避开的,但是,隔着衣服,隔着皮肤,她可以感受到她的孩子已经习惯了他掌心的温度。他传递的温度抚慰着也唤醒着孩子,每一次都会让孩子缓缓地调整着身体。孩子愈加长大,她肚子里的空间已经不够他活动,他不像以前那样活跃,所以每一次的动态都让她珍惜。 高洁知道于直也是倍加珍惜,他甚至还送了一块造型奇特的女士运动型电子手表给她。手表外型极为简洁流畅,但是除了能显示日期和时间,还有GPS定位和测试步数和心率的功能。高洁觉得有点夸张,但是于直说是卫辙的极客朋友公司做的新产品,测试心率是即将临产的高洁用得到的。 高洁最后还是默许了于直的这些行动和同孩子有关的馈赠,她默许着他对她越发明显的亲昵。 或许于直也有所感受,故而他又进了一步,开始和高洁一起用晚餐。 那是婴儿车到货后的第二日,是高洁的休息日,她在工作室内查着最近的销售报表,等晚饭时分,她出工作室时,才发现于直在厨房里,赵阿姨给他打着下手。 高洁听到他在问赵阿姨:“配这几个菜没问题吧?她是不是都能吃?” 赵阿姨则是啧啧称奇:“没问题没问题,于先生啊,你们小年轻是有想法呀,在家里做打边炉还手打鱼丸。”她回头看到高洁,“于先生熬了肉骨汤,手打了鱼丸,还有潮州空运来的牛肉。今晚咱们吃顿健康火锅。” 不过是稀松往事,原以为是一瞬而过、不该深植脑海的记忆,蓦然乍现。高洁想起来,她和于直之间的第一顿饭,是于直做给她吃的一碗骨头汤饭。那碗饭后,她就多了生的欲望,生平第一次握住了自己的生命。 于直跟着赵阿姨转过来,笑道:“不辣的火锅可以吗?球球想吃很久了吧?” 赵阿姨手里拿着三副碗筷,在餐桌上一一放好。于直好脾气地瞅着高洁,她又默许了于直和她共进晚餐。 这一日后的每一日的晚餐,大多是经由赵阿姨指点,于直亲手操作。原来于直的厨艺也是一件秘密武器,从前不曾外露,如今倾囊相献。他尤其擅长熬汤,高洁每日都能喝到不同的营养羹汤,诸如鲜菌白鲫鱼汤、黄豆花生猪蹄汤、淮山药枸杞草鸡汤、菠菜猪肝杜仲汤、党参红枣鳝鱼汤等,火候恰好、入口绵实、鲜入化境。高洁没有感到太意外,只是默默将汤喝完,于直见状总会显得特别高兴的样子。 晚餐后,于直不会立刻回到他住的那间公寓,他每隔一天就会领着高洁去美容会所那个爬满欠铁线莲的亭子间洗发室洗头。本来高洁是拒绝的,但她的拒绝相对于直的坚持,从来无效。 洗头的同时,于直会给高洁做按摩。一开始他只是为她按摩肩颈头部,没隔几天,他开始为她按摩全身。 高洁的身体日渐沉重,进入第八个月孕期后,腰腹压力陡增,筋骨疼痛时常发生。她在做产检时私下咨询徐医生,徐医生讲,这些都是正常现象,最好能做些日常的腰腿按摩缓解疼痛。产检回来这日晚上,于直开始在洗头完毕后,按住她的腰,想要为她做全身按摩。 她按住他的手,于直抽开手,转而覆上她的肚子,真挚地看着她:“别小气,让我给你和球球按摩。” 高洁仰望着星空,将手放开。斗转星移好多时光,但只消他靠近过来,她就会不会彻底拒绝。 于直在她身边的痕迹重新深刻。高洁夜半辗转,起身喝水,发现萝卜树的四十五厘米处,不知何时多了一行字:“你会欢欢乐乐的。”是于直的字迹,刚劲有力,不知什么时候写上去的。 欢欢乐乐。高洁抚摸着肚子,想,真好啊,这也是她对自己孩子的期许。当他们心弦一致,居然如此快乐 .她悚然一惊,当初做好的决定呢?好像重新开始摇摆不止。她肚子里的孩子蠕动了一下身体,她按住那处,问:“你喜欢爸爸,是吗?”孩子又蠕动了一下。 高洁把想要回答的答案抛在脑后不再去想。 第十二章 倾我一生,伴你左右 于直重新回归了这种他熟悉过一年的家庭生活,每日准点甚至提前下班。如果高洁上班的话,他会准点接他下班,把车停在常德公寓对面的停车场,然后挽着他的手一起花个碱刻钟散步回家,好像有默契一样,高洁没有拒绝。她即将临产,需要适量运动,他们都知道,都为孩子的出生调整着自己,从身体到精神。 高洁不上班的时候,他会提前下班,回到她的公寓,提前为她熬羹汤。今日高洁不上班,按照往日,他本应下午四点就提前回去,但是被卫辙的临时会议邀请绊住了。不过他并不着急,发了短信给高洁,说:“今天想带你出去吃炖菜。等我回家。” 高洁一定会客气回复“不用麻烦”,他见招拆招:“不太麻烦,是我想吃,想要球球陪我。”她一定会啼笑皆非,这就是他想要的效果。 他发完消息,才同坐在对面的卫辙讲起公事:“承销商那儿都确认没问题,这个分拆上市的计划书你仔细瞧好了,我们就是亲兄弟也要明算账,你没问题,我就没问题。回头我拿给奶奶去确认。” 卫辙只是饶有兴味地打量他:“看你急着走啊?” 于直镇定自若说道:“晚上约了高洁出去吃饭的。” 卫辙啧啧稀奇:“和莫北是越来越像了啊,二十四孝得不得了。” 于直十分淡定:“下礼拜开始我就不来公司了,老卫你就能者多劳吧!有事儿去我家找我,不过不能太久。” “是你家对门吧?”卫辙揶揄一句,又掐指一算,“预产期这么快就要到了啊?” 于直说:“这两三个月就辛苦你了。反正正事儿我都在假期前办妥了,等今年周报出来,奶奶签了字,我们就算革命初步成功。” 卫辙情绪激扬起来,但又皱起眉头:“上回动你车手脚的嫌疑人还没抓到,我心里头还是不踏实。他们的手段太老练,居然把所有摄像头都避开了,这可是老手犯案。” 于直抚一抚后劲。 警局在前一周将嫌疑人相关资料都提供过来,这是一个在他的记忆里尘封已久的名字——刘俊,那个坐在他对面请他吃了一块牛肉的老油条,也是他从此蓄意堕落的理由。他铸造过的错误终是有了孽力回馈。 他想了想,安抚卫辙:“那人是个老手,道上也有些朋友,抓他可能得费些时日。上回是我自己大意了。不过这个人做事向来谨慎,这回失败了就不会再轻易出手,他还是保身价的老油条,好不容易才放出来。放心吧,下回我不会让他这么容易得手。” 卫辙点点头,又想起一事:“我听说穆子昀向你奶奶交了辞呈,说是要去爱丁堡念博士上。她这么快就被于毅父子弄得偃旗息鼓人了?” 于直冷冷一笑:“于毅有他自己的一套手段,这几个月我倒是真把他和我叔叔的活儿给疏忽了,不知道他们进展得怎么样了。” 卫辙问道:“于毅……会不会又和穆子昀联手?” “他不会和奶奶已经明确防备的人联手,他动的脑子只会放在怎么尽快让这个人出局上头。这也是奶奶会把穆子昀和他们父子拴一起儿的原因。” 卫辙恍然大悟道:“我原以为你奶奶顾念穆子昀的旧情,才做人留一线。原来见识了你的手段以后,她把穆子昀这个烫手山芋弄过去是为了考察你叔叔父子的手段啊?” 于直沉吟一阵,说:“奶奶是矛盾的,她也的确念了旧情。只要穆子昀不再出什么问题的话。”他不想再讲了,“时间不早了,我先走了。” 在以前同居的日子里,一周里于直总有两三次带高洁外食,有时候是滨江的高级餐厅,有时候是CBD中心的时尚餐馆,也有藏在里弄深处的小食肆。那时候,他们都在努力扮演一对合格的情侣,吃饭是情侣活动里必不可少的项目。所以当于直把车开入一条老式里弄,在一幢老工房跟前的空地上停下来时,高洁倒是并不奇怪。 于直把车停好,扶她下车,走进这栋老工房。工房看上去年份不少,走道杂乱,也不洁净,一楼的铭牌栏里凌乱地插着各种的铭牌和门牌号。于直揽着她坐上电梯到顶楼十层,门一开,就能看到对面的门脸上亮着LED灯,写着“长乐小厨”四个字。 于直也不敲门,直接推门而入,里头就居民住宅的格局,开了晕黄的灯,玄关处一个收银台,放着十四英寸的电视机,电视里正播着本地节目,电视机旁边放了一盆文竹。高洁看到收银台后一壁墙贴着各色人种的客人在餐厅里留影。 客堂间放了五张钢座木板桌,凳子是做得考究精细的条登,尚无人坐。往左转是厨房,因为门口挂着一副塑料帘子,里头传来锅铲操作的声响。右边还有一间房,但是门关着。 厨房里的人听到了动静,门帘被人一掀,有个坐轮椅的中年男人从里面转出来。高洁认得这个人,正是那位去探望过于直的残疾青年小严。 小严兴奋之情溢于言表:“于先生,你真的来了啊?昨天杨简跟我讲,我还不敢相信。” 于直笑得很和气,“我带我太太来吃饭。今天辛苦你了。” 小严操作着轮椅转到他们前头:“这是什么话。都准备好喽!来这里来这里。”他把他们带到了右边的房间,推开房门,“你们稍等,我去准备准备上菜。” 高洁走进包房,没有想到简陋居民食肆的包房内,竟是别有一番天地。这里整壁的墙做成落地窗,正对黄浦江景,她情不自禁走近落地玻璃,窗外万国建筑伸向尽头的似火夕阳,整座城市都被笼罩在一片耀目得不得了的红光里头。红光之下,有下班后着急归家团聚的行人,他们的忙忙碌碌终于有了个休止。他们得以回归属于自己的窝巢,获得真正的休憩。 高洁想,她也获得了休憩。于直走近她,按到她的腰部,他现在为她按摩的动作已经驾轻就熟,高洁也不会抗拒,甚至会默许让他靠得更亲密。 他小心而温馨的抚触,与他们最初的时候如出一辙,那是她无比流连的世俗的相片,重新沉浸,依旧不能自拔。 于直的手环抱到她隆得高高的腹上。 有一个问题,他一直没有问她,他很想知道高洁会给他们的孩子起什么名字,以及会让他们的孩子姓什么。随着孩子出生的日期越来越近,他越来越小心翼翼。他所捧在掌心里头的,是他从未获取的一种幸福,予他无限光明,一平方米的黑暗巳不能束缚他。 于直说:“我想过了,等球球大一点,我一定要养只狗,和他一起长大。他有个伙伴,就不会太孤单了。等他和小狗再大一点,我想带着他和他的小狗一起去旅行,去巴西、 圣胡安岛或者爱丁堡,还有很多地方。我想给他的世界很大,不仅仅在这里,也不仅仅在台湾。” 高洁动了动肩膀。,于直撑了她一把,帮她翻过身来,问她:“高洁,你找到你自己了吗?” 她的眼睛一眨不眨,有莹莹的光,也含着盈盈的水,是柔软的、清澈的、明朗的:“球球重新定义了我的生活,和我的生命。我最近常常做梦,梦里很踏实,牵着一个人一起走,有白天有黑夜,去过很多地方看过很多风景,但是不累,因为最后都可以回到家。身边的人很高兴。我想他可能就是球球。” 他笑:“真是心宽了。” “球球让我很踏实。”高洁很踏实地笑起来。 于直抚上她的额头,捋开她额际茸茸的发:“球球一定会比我们,不,比我更好。”他执起高洁的手放到唇边亲吻。她手一挣,被他握紧,按到他的胸口,“我第一次来这里,应该说,第一次有胆子来这里。大概也算我运气,干了这么多坏事,还能意外得到原谅,其实我不配。现在站在这里,我还是没太敢掀开眼皮仔细看自己,刚才面对小严,我还是不知道该讲什么好。他是个好人, 不计较我的罪过,对我又客气又感激,但我只想着回避这些我干过的坏事,从就像你说过的。我很小气。诚实地看自己,这点我远不如你。”他无奈地笑,摸摸她的肚子,“我很羡慕球球,他有你这样的妈妈,真的,很羡慕。我现在希望有一天我也能让你踏实起来,真正踏实。不要再怕我。也不要后悔认识我。我想做一个好爸爸,让别人都能羡慕球球。” 高洁专注地看着他,眼眶都有点红了,自己都不知道。她只是一个劲儿看着于直无奈的笑容,听着他坦诚的话语。然后低下头:“于直,我想过给球球的名字, 我和你想的一样,我希望他不要像你,也不要像我,他应该是欢欢乐乐的。如果是女孩,我想叫她于欢,如果是男孩。我想叫他于乐。” 于直拥紧了她,用手指拭去她眼角欲出的泪,他不想再让它们落下。有人敲门,然后推门而入,这回却是杨简探头进来:“哟,不好意思啊,打搅你们夫妻恩爱了,你们看这都到饭点了,可以上菜了吧?” 于直放开高洁,这时高洁的手机也恰好振了振,她拿出手机低头一看,是久未联系的穆子昀发来的,她说:“洁洁,这两天有没有空?表姨想和你道个别。” 杨简手上捧着一个大瓷盅走进来:“先来一碗蹄花汤,我没教过于直,文火精炖,保管外头喝不到。” 于直看到高洁神色有异:“怎么了?” 高洁放好手机:“没事。”她握住于直的袖管,笑着让美好的夕阳余光照到自己的面颊上,“我们吃饭吧。” 穆子昀的相约, 高洁最后还是没有告诉于直。无论她和于直最终可以走到哪一步, 她都不想再让穆子昀成为他们两个人的世界里出现的人物。 穆子昀将高洁约到离常德公寓不远一处老式石库门居民区内的咖啡馆。高洁在同她见面前,去上了她在临产前的最后一班。裴霈和小方早已按她的吩咐各就各位,工作室运转如常。她将一些琐事交代完毕,刚好过正午时分。她同穆子昀约在一点,于直四点半会来接她下班,她有三个多小时的时间,她不知道穆子昀为什么会约她,但是穆子昀的短信里提到了“离别”,她想,她和她这位表姨的这场关系,也该有始有终了。 穆子昀定的咖啡馆藏在待拆迁的弄堂深处,里头纵横交错,砖石凌乱,门牌很不好找,高洁走岔两次路,最后抬腕看表,显示心跳有些加快。她缓了口气,摸着肚子,她的孩子还有十天就要出世了,她不能急躁。高洁缓下气,终于找到那间咖啡馆。 咖啡馆在一栋残旧的石库门内。高洁推门进去看见一间有咖啡馆样子的客堂间,室内没有开灯,四下也无一人,周围摆着全藤编家什,看得出原本的意趣,只是装饰物品太过于乱槽糟。她不知该进还是退,直到有人叫她:“洁洁,穆子昀自黑暗深处走出,一身宽大的长袍,黑色中唯一的亮色是她胸前用长长的白银项链挂着的石榴粉钻坠。这条坠饰, 高洁再眼熟不过了,这是出自她母亲之手,多年前在爱丁堡莫切斯顿别墅初次相遇时穆子昀就戴着。 高洁看向许久未见的穆子昀,她的脸已经没有什么男童气了,老态毕现,脸色青苍泛白,大眼周边布满了皱纹,挂着明显的眼袋。这让她的眼神变得格外锐利,她的目光扫在高洁的肚子上,笑了笑,笑得实在不算好看,她说:“我们家的女人为什么都会怀上他们家男人的孩子?” 高洁不安地退后一步,穆子昀说:“你还有不到半个月就要生了吧?来,这里坐。”她随手扭开身边的一只落地灯,原来这里放了两只已经除去椅套没有软垫的单人沙并一只小圆桌,小圆桌上放了套茶具。 高洁谨慎地扶着腰坐下来,“表姨,这里怎么没有人呢?” 穆子昀也跟着坐下来:“这是我一个老友开的咖啡馆,我当初人了点股。现在这里就要拆迁了,她最近找了新店面,在那儿忙装修,这里暂时顾不上收拾。我呢,最近有空就来这里,因为我退股了,所以要清算一下和她的往来账,把本来属于我的东西都拿走。不过也实在是来不及,我明天凌晨的飞机,只好把你叫来这里告别。”她弯腰拿起茶壶倒茶,“只有白开水了。没关系吧?你是孕妇,也不能喝别的。 “没有关系,她望着穆子昀的动作,”表姨,您要去哪里?“穆子昀倒好了水对她说:“爱丁堡啊,那里清静,也干净。可以收留我这个蠢得无可救药的人。 高洁不知该用什么样的表情面对穆子昀,她面前的茶杯内白水清澈见底,喝也不好,不喝……她望一眼对面的人, 也是不太好。高洁仍旧不情愿喝茶。 穆子昀不以为忤的样子:“洁洁, 你是用什么办法把于直收得这么乖的呢?我以前以为他只是喜欢你,没有想到他立该是很爱你。” 高洁伸手转动着茶杯,茶杯内的小小涟漪越扩越大,她把头抬起来,正对上穆子昀望过来的眼睛。她的目光透着点莫名的血色,滴血一样怨毒。过去的种种,掠过高洁的脑海,从爱丁堡到台湾又到上海。她一手扶腰,一手捧着肚字,她的孩子跳动了一下,又一下,和她现在紧张的心跳一样。 “表姨,原来前不久网上那些新闻是您安排的。”她让自已的声音尽量平静。 穆子昀收回了自己的目光,优雅地拿起茶杯,捧在掌心:“我只是想啊,在男女情事上向来不靠谱的于直,这一次到底靠谱不靠谱呢?他公开承认你是他的妻子,我真是吃惊。你妹妹高潓也很吃惊。她原来挺怕于直的,以为你和她一样,都被于直这个狠心的男人耍了,结果发现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儿。所以她更加恨你们了,但是又拿于直没什么办法。就当用这法子帮她出出气吧。哦,对了,看他们母子三人现在在台湾没什么势力了,我也就发了个善心,没把他们从皓彩扫地出门。你觉得我做导对不对呢?” 高洁苦笑:“高潓后来接受采访说的是事实,网上曝光的安歇情况也是事实。在这件事情上,我没什么立场。”但她又逼视这穆子昀,“但是,您的目的恐怕不止这些吧?” 穆子昀呷了口水,才又慢悠悠道:“洁洁,所以呀,我俩要合作真是很困难的事,本来就不应该合作,以后也不会再合作了。最后都落了空,我可是实打实帮你逼着吴晓慈认罪了,也让高家在台湾业界势如山倒。而你呢?我想你总该能帮我些什么。我是不想看到于直搞的那个视频网站能顺利上市的,他们找的美国承销商最忌惮投资的企业主闹出情感纠纷尤其是婚姻问题影响股权分配。我想呢,你和于直不稳定的婚姻关系,倒是可以帮我解个气,搅一搅他的事业局。” 高洁蹙紧眉头,脸上的不满已经不能很好去掩饰,然而穆子昀好像浑不在意,看着她的神态反而发了笑:“洁洁。 我们的命和运不一样。你知道吗?经此一役,我更加认命了。于直的老子走了以后,再也没有和我联系,他怕他儿子和他老娘连他一起清算,把我撇得干干净净。于直的堂哥和叔叔成天找我麻烦。我这辈子受够了和这帮姓于的混在一起,简直倒霉透顶,万劫不复。可我怎么也没想到,于直居然对你这么多情,多情到出了事反而落实了你们的关系。我又一次看错了他看错了你,给自己挖了个坑给自己跳。你说我这辈子怎么就这么笨呢?总栽在于家和你手上。” 高洁听不下去了,她浑身冒着燥热,也许是天已近暑,一到下午,整座城市的空气都无比闷热。这些都是她巳经摒弃的过去和情绪,以也不会再有。她要告别的过去,只剩下眼前这最后一个,她扶着腰站起身:“表姨,时间不早了,我要走了,工作室有事情没有做完。” “带孕工作,你也不容易。”穆子昀跟着站起来,忽然将脖子上的石榴坠饰项链拿了下来,双手一捻,明光璀璨、晶莹闪耀的翻皮露籽石榴晃动在高洁眼前,让她眼前一花,待她定睛,那坠饰项链巳经戴到了自己脖子上,只听穆子昀说:“这是你妈妈送给我的,有美好的寓意和祝福,只是我再也用不到了,现在我把它还给你,祝你好运吧。” 高洁握住胸前的翻皮露籽石榴,翻皮的褶皱硌到她的掌心,有点疼痛。她对穆子昀说:“表姨,我也祝你一路顺风。” 穆子昀拿起茶杯,像当初一样,举向高洁,示意她拿起杯子。高洁跟着拿起了杯子,同她的杯子一碰。 “我会求仁得仁的。你放心。”穆子昀笑着说,看着高洁将白开水一饮而尽。 于直四点抵达常德公寓,是裴霈开的门,告诉他,高洁出去办事了,于直问去了哪里,裴霈一脸茫然。 他站在“清净的慧眼”工作室门口就开始拨打高洁的手机,一直无人接听。裴霈请他进去等待,但于直室内也就坐立不安地停留了半个小时。他没有等到高洁的回电,高洁也没有回来。他开始给言楷打电话,言楷在二十几分钟后回电:“查了摄像头,嫂子下午一点一刻左右进了静安和闸北交界的拆迁区,哪里摄像头都拆了不少只有她进弄堂的记录,没有出来的记录。我在局里报案了,但是失踪没有超过二十四小时,警方不接受报案, 没法查周围摄像头经过的全部车辆。” 于直在今早九点送高洁来到此处,现在巳经过了九个小时,他只觉得等得等得足够久了,无法等待二十四小时,他急速思考着各种合理的可能性:“确定一下穆子昀什么时侯的飞机,到她家去查一下,再去查查周围路段的摄像头。” “直哥,你怀疑是穆子昀——”言楷领会到其中要点,立刻转口,“我就去查。” 不到二十分钟,言楷就回了电话:“穆子昀是今天凌晨的飞机,飞爱丁堡。我也查了那弄堂周围的摄像头,和嫂子的一样,没有穆子昀进出的记录,如果她进出过应该也是从摄像头盲区走的。不过,她现在也失踪了,没去机场,登机牌也没领。我们要再找她得费不少时间,最快的办法是报警,但是嫂子和她失踪都没满二十四小时,我们后来也没再查穆子昀其他的犯事证据,警方现在不会出警的。直哥,接下来我们咋办?” 于直一手执手机,一手捏紧脖颈:“我亲自去一趟局里,我们在那儿会合。” 他收起电话,急奔下楼,闯了个红灯,一路奔到停车场,钻入车,系好安全带,将车启动。这时,他的手机响了起来,是于毅打过来的。于直一手发动汽车,一首接起电话。 于毅的声音透着点儿说不清道不明的笃定:“阿弟,有一桩紧要的大事要找你商量商量。” 于直将启动的车熄火:“阿哥,你现在在哪里?” 于毅答:“我在家里啊。” 于直掉转方向,重新发动汽车,转向于家大宅方向开去:“你等我。” 不过二十分钟,于直已将车开进于家大宅的停车位,他看到于毅就站在绿茵茵的桂花树下等着。于直下了车疾步走过去,带过去一阵风。 于毅待他走到跟前,从口袋里掏出一盒烟,递过去。于直说:“我不抽烟。” 于毅自己点燃一根,吸一口,看一下表:“阿弟,我左看右看,你真是和老早不大一样了啊。” 于直站在桂花树下,勾一勾唇,心里很急,说话却不急:“阿哥,这么着急把我叫回来是什么事情?” 于毅掸一掸烟灰:“你既然着急回来了,自然心里明白是什么事情。” 于直心急如焚,脸上却是似笑非笑:“我们兄就不用打哑谜了啊,阿哥,你直说。我心里有数。” 于毅拍拍于直的肩膀:“还是阿弟你当初查得仔细,提醒我穆子昀可能有其他的动作可以抓个把柄,我和她直接打了大半年交道,倒还真是抓到几个。每个爆出来都是不得了的大事情,对我们盛丰可都不大好,所以奶奶当初才会要你对她网开一面的吧?你倒是很听奶奶的话,真没再查下去,我呢,很听你的话,到底是查了下去。 于直双手抱胸, 虽然脸色沉着,但是阴郁之色浮了上来。于毅瞧了出来,油油地笑起来:“阿弟,你是有胆有谋的人,阿哥一向没你这个魄力,难得听你两回话,结果都没有走错棋。多谢多谢啊!” 于直冷笑一声:“咱们还是打开天窗说亮话吧。” 于毅拍一下手:“好!你话说道这份上,阿哥再吊你胃口就真不好意思了。阿哥查穆子昀的事情费了老大力气,她往地方台高价转售电视剧,和对方高层吃中间差价的证据,我手上的确已经有了。她一向是个聪明人, 早察觉到我的动作,也知道这些东西会捅出什么娄子,牵连到什么人,所以今朝晚上准备跑路,不是明面上的出国,是借道偷渡。阿哥我呢,确实在犹豫抓还是不抓她。毕竟她跑路了,对我,哦不,对我们家影响不大, 恐怕还是好事。但是把这些东西交出去嘛,就不见得了。”他笑眯眯地觑着于直,“我也有些道上的眼线帮忙,只是也没有防到她跑路之前又折腾出这事。” 于直紧了紧牙关。 于毅慢慢悠悠继续道:“你有你的大本事,多给你一点时间,你自然也能把她的证据揪出来。可巧。 现在你这个无能的阿哥能帮你的呢,也就是帮你节省这点时间。毕竟——”他扔下烟头,用脚踩灭,“也是要看在我未来侄子的面子上的,他应该等不起吧?高洁快生了吧?” “阿哥。”于直将手拍到于毅肩膀上,重重地按了一下, “谢谢你做了一回我背后的眼睛,其实什么瞒不过你。坦率地讲,这种天赐良机要是放在以前的我面前,我肯定也不会放过。盛丰的股份转让合同,你应该已经准备好了吧?” “哎!你这话讲的。”于毅说着尴尬的话,但是脸色一点儿也不尴尬,他伸出五根手指头,“阿哥不黑心,只拿你一半。” 于直没有片刻犹豫:“好。” 他身体一动,想要立刻行动,但是于毅没有动。他看着于毅,于毅看着他。他笑起来,于毅也笑起来,方慢慢悠悠又说:“其实阿哥也很看好未来互联网视频的市场,很想帮你搭把手一起共创‘路客’的未来,阿哥难得有这个机会,和你一起并肩战斗。” 桂树枝丫随风而动,劲风终于吹来,打到于直的脸上,但他未有丝毫犹豫,也未有丝毫表情,甚至无丝毫情绪,他握着于毅的手腕,迈开脚步:“一句闲话。” “阿直——”于毅又把于直叫住,“我还有一句话,我手上的这些东西,不少还关系到你爸爸,很多项目都是他和穆子昀一起经手的。” 于直脚步停了停,但很快又迈一步:“阿哥。我们家讲究的就是愿赌服输。” 他快步走进大宅, 没有想到祖母林雪正端正坐在客堂间里头,手中端着一杯茶,也许是她最爱的单枞。 于直在林雪跟前停下,朝她鞠了一躬。林雪幽幽叹气:“你们的事情,我管不住了,以后这里总是要交给你们的。” 于直的声音有些沉痛:“奶奶,对不起,我终于知道该怎么选怎么做了。我会承担所有的责任和后果。” “不会后悔吗?” “不会。” “你去吧。” 高洁被肚腹之中一阵细微紧缩的酸疼催醒,醒来时,眼前一片漆黑,整个人都被颠簸着,她感觉到双手背在身后,双脚也有绳索缚住。她很难动弹,意识聚拢起来,她极力回忆着。 她在离开咖啡馆以后,穿梭在迂回的弄堂里。又走岔到已被拆迁了一半的区域。那是下午两点半,或者三点。周围一片奇特的静谧和荒凉,静到她听到了身后清清楚楚的脚步声。她想要回头找后面的人问个路。可是还没有转过身,忽然一阵天旋地转,眼前一黑。 高洁知道自己现在的处境槽糕极了。她的胃有点灼痛,被缚住的手脚也很痛。但这些都不是最致命的疼痛,最致命是肚腹中细微的紧缩。但是她不能擅动,更不能发声。 她挣扎着让意识清醒,仔细辨别现在的情况。她应该在一辆车的车后座,车正颠簸在不太平坦的道路上,这辆车应该很破, 防噪设施很差,她听见了呼呼的风声。 已经过了多少时间?高洁辨别不清,好像已经是夜里了,她感觉不出有阳光的照射。车的速度缓下来,然后停了下来,前面有人打开车门,又把车门重重关上。或许因为车身震动,高洁腹中又一阵紧缩,她心里默念: “球球,不要在这个时侯,再坚持一下。” 车前座的车窗应该开着,有风吹入,吹到高洁身上,她很冷,但她坚持着没有动,保持着呼吸也没有发生异常。她小心地倾听着窗外的声音,除了风声,依稀还有水流的声音,哗哗的,响极了,像是瀑布或者水库。车门又被打开,那人又钻了进来,车子再次启动。这时候高洁的心里有规律地默念着数字,开始计时。 这是一段难煞但是必须挺住的过程,当高洁数到第一百八十个六十时,车又停了下来。车前座那个人又开门下了车,这一次他把车后门打开,先是拍拍高洁的面孔,高洁竭力装作静止状态。接着那个人抓注她的肩膀,把她从车上拖下来。她的后背从车椅上跌落到坚硬粗糙的地面,隔着夏日薄薄的麻布孕妇裙被砂砾一路磨着,她感觉到自己的鞋掉了,袜子也因与地面的摩擦被扯下,裸露出的脚后跟和小腿肚被粗糙的沙跞磨破了皮。但她忍着,一直到自己的身体被那人扔了下来。这震动又牵动了她腹中的孩子,紧接着腹中的一阵紧缩伴着噬心蚀骨的阵痛。 高洁忍住未动,也没有发出声音。 那人拍了柏手,咳嗽了两声,大约当高洁真的没有清醒,开口讲起话来:“妹妹啊,接下来是一尸两命还是逃出生天就看你自己的造化了,谁让你好死不死嫁给于直那个浑蛋呢?这都是于直欠我这个老哥哥的。没有弄死你,已经算我良心好了。如果你真的去了。可不能怪我啊!冤有头债有主,算账要找于直和那老货去。” 他踢了高洁的腰部两脚,确定她还是一动不动。才又钻入车中。高洁不敢睁开眼睛,在黑暗里辨别着汽车发动绝尘而去的声音,之后,只剩下风吹动树叶的沙沙声响,她艰难地数着数,又数了九十个六十,熬过又一波肚腹深处传来的益发明显的疼痛,才睁开眼睛。 首先映入眼帘映的是漫天的繁星,就像巴西密林的黑夜一样,夜空万里无云, 没有任何阻挡。高洁移动着目光,四处观察。果不其然,这里四周都是树木,像是林地,又像山丘。因为四周太暗了,她看不清楚太远的地方。只依稀看出靠她五米远的地方似乎有一块岩石。 高洁咬着牙,积攒好了力道,向右侧倾倒侧身,用右肩顶住地面,拼尽全力,想要把身体支撑起来。但是就是这么简单的动作。让她用尽力力气,反复不知多少遍,终于凭借着右手肘,把笨重疼痛的身体撑起来。然后她气喘吁吁地靠着手肘和臀部的力量。一点点向那块岩石靠近。 虽然只有短短五六米的距离,但当高洁终于挪到终点时,夜空巳经渐渐发青。她腹中紧缩的疼痛又袭击过来。她想,为了球球,她不能坐以待毙。她靠在岩石上只休息了小一阵,就瞅准了岩石比较尖锐的位置开始摩擦手腕上的绳索。 这又是一个漫长的过程,在这个过程里,她腹中紧缩的疼痛不时袭来,可她不能等,她咬紧了牙齿,不管手腕被石头磨破了多少处,只鼓舞着自已,快一点再快一点。 天渐渐明亮起来,高洁终于看清楚了。她处在一片树林中,树很密很高,有一些是松树,还有些看上去像是杉树,她虽然不知道自己是在丘陵还是平地,但依稀判断出应该是在深山中。不过,天亮了,她的信心和勇气又鼓了起来,加快了手腕的动作。当天边出现一线红光。高洁手腕上的绳索终于被磨断。接下来解开脚上的绳索则简单多了。手脚终于重获自由时。高洁整个人虚软下来,靠在岩石上休息了好一阵。疼、饿、渴,还有全身用尽力气的虚脱,是她此时最直观的感觉。她双手抚摸着肚子,摸到了孩子的踢动,愈来愈明显而频繁。这是迫不得已, 不得不行使的指令,她还不能有丝毫懈怠,她还不知道她在那哪里, 但她必须尽快走出这里。 高洁将自己全身检查了一遍,手机和钱包如意料之中已经不在了,万幸之中手上的手表依然按在。她先打开手表GPS定位功能,但屏幕显示没有信号。好在手表的指南针功能还能一用,她想了想当时于直为她讲解的使用方法,按着水平方向转动手腕,让指南针正确启动。接着支撑身体站起来,以岩石为中心,朝南走出约五十步左右,再绕着岩石走一圈,找到了她的袜子,她把袜子穿上后,按照岩石和袜子连成一线的方向走,又找到了自己的鞋,她把鞋穿好,认准了这个方向走了百来步,走到一处空阔的泥地上,不出意外找到了轮胎浅浅的痕迹,也看到远处连绵的山峦。 所有的无力都化作求生的气力,高洁扶着腰,按摩着疼痛的地方:“球球不要急,妈妈带你回家。” 接着就是一场异常艰难的跋涉。高洁沿着轮胎的痕迹走了一个多小时,仍是在林道中的泥土地里,没有找到环山公路,也没有遇见一个人,而轮胎的痕迹已经淡在一处三岔路口。她极目远眺,用她曾在雨林工作的经验判断着地势。 朝东的那条路是向低走势,东南方向向高走势。她再看向东北方向,看到那条路的尽头似乎有一条河流蜿蜒而过。 腹中又一阵痛,高洁捧着肚子,对肚子里的孩子说:“球球,我们赌一赌回家的路!” 她想,时间就快来不及了,纵然再艰难,她也必须坚持下去。 这一次,更加必须。 跌跌撞撞的高洁一边走一边看着她的人影被太阳压成她脚底下的一个点,又在她眼前扯成一条线。 那条河汩汩身前,无穷无尽,她想到多年以前沿着阿贝特尔河的夺命奔逃,身边没有人能够帮助她,在这个时候,她也没有遇到 一个路过的人可以帮助她。 但此时同那时还是不一样的。那时的她不识方向,只凭本能而生而活;现在的她没有迷惘,有着坚定的方向,有着对新的生活和生命的责任。 可是,高洁跌跌撞撞地走着,她腹中的疼痛间奏越来越频繁,体力和脑力已在崩陷边缘,烈火一样的日头晒得她眼前一会儿清晰一会儿模糊。她努力集中自己的精神,不时抬起手腕观察手表上GPS的信号,那是唯一的希望和坚持的信念。 也许又走了一个小时,也可能是更多时间,手表上的信号微弱地跳了起来,一闪一闪。但高洁的身体已经开始让她绝望,她踉跄着抱住伫立在河边的一棵树干粗壮的大树,她无法控制她的身体了,下体一股热流正在急速涌出,她慢慢滑倒在泥地上,当身体贴上树干时,她才察觉到后背已冒出淋漓的汗水,极热极疼。她的嗓子冒着烟,边一点声响都发不出来。 高洁只能靠着树干,徙劳地看着那寄托着她唯一希望的GPS信号,信号辟谷有一格,微弱地闪动着,像在鼓励她勉力前进。可她实在走不动了,她徙劳地望着潺潺的流水,不知道还会不会像当初一样,愉好有一条援救她生命的船路过。痉挛性的阵痛更加频繁地袭击着她,她的身体在撕裂、在下坠,原来生命诞生的感觉是这样。高洁已经没有别的办法,疲劳、口渴、饥饿、疼痛折磨得她现在连扯下托肚裤的力气都没有。她慢慢闭上了眼睛,如果已经没有别的办法,那么她只有面对现实,她要让自己平列,让自己能够再次积累出仅剩的力气做最重要的准备。她倚靠在这棵树下,被一波拦着一波的疼痛颠簸覆没,她的意识在清醒和涣散中挣扎。 恍惚间,她好像回到了当初那条船上,挨着身上的疼痛,然后有人推门进来,蹲在她面前,那人严肃地对她说:“你的肩膀脱臼了,我一直在等你醒过来,我必须帮你接回去。立刻。” 那个人的表情凝重、认真和诚恳,还有焦灼、痛惜和痛苦。 高滞深深吸了一口气,发现不是幻觉,是真的,于直就蹲在她面前。 于直小心地抱着高洁,他眼前的她比当年在阿贝尔特河上见到的她还要糟糕。她整个人已经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她的脸被太阳晒得通红到几乎脱皮,满头满身都是汗水和污渍,手腕、脚踝、膝盖上布满各有种划伤和擦伤。这些都不是最糟糕的,量糟糕的是她的羊水破了。可她还是那样,明明疼痛已到极点,却抑制疼痛到极点。 他找了她半个黑夜一个白天,在心中做好了千百种可能,每一种可能都能撕裂他的心肝和骨头。他即将获得的,也是可能会失去的。当真正失去的恐惧袭来,他才发现,他满心满脑,已经将所有的过去摒除,留待一个期待已久的空间是为了给他们和他们的孩子的将来。然而在他发现她失踪后,瞬间空了一个巨大的缺口。 于直发疯一样开了三十多个小时的车,一开始还没有线索,只知道一个大概的方向。 穆子昀昨晚七点被警方控制,在八点的时候,于直在警察局的拘留所见到了她。二十多年,他心头的毒,眼中的刺,一平方米的黑暗,整个年少时期的执念,成年后首次算计部署的动力。但是再次见到她,以上种种浮上心头却又全部烟消云散。 穆子昀对他微微笑着:“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被你妈妈摁着脖子摔在我面前,那里还只到我腰这里,丁点大,被甩下来也不会哭。” 于直狠狠盯着她。 穆子均镇定地坐着,很平静地微笑着:“你知不知道,就是因为有了你,你爸爸就有了更理直气壮花天酒地不负责任的底气。你是他的继承人,更是他的挡箭牌,他可以彻彻底底地享受人生。你妈妈死后,他就更加肆无忌惮。我后来才发现,原来你妈妈活着的时候,是你爸爸对我最好的时候,那时候他最需要我,帮助他的事业,排遣他在婚姻上的苦闷。他可是真心实意喜欢过你的妈妈,没有想到你妈妈太神经质了,而且从来不能帮到他。“于直终于冷冷开口问:“高洁在哪里?” 穆子均咯咯笑走来:“我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你会和跟我有血缘关系的女人产生这么深厚的感情。 你们能把我抓过来,那说明你已经身于毅妥协了吧?“她的目光渐渐悲凉起来,”阿直,你比你爸爸好多了,你可以为了高洁放弃你的股份,也放弃了你的爸爸,你爸爸绝对做不到。为了享受,他边他的老母亲都可以抛弃,而且会做得心安理得。“她的目光又渐渐凶狠,”你知道吗?你曾经会有个弟弟,如果他生下来,你爸爸会重新被婚姻拴住,你所得的一切也会被重新分配。他在我肚子里五个月的时候,被高洁害死了,对,我可能欠你的这辈子都讲不清楚,但高洁欠我的清清楚楚。她欠我一个孩子。“于直手握成拳,骨骼几乎作响,他差点冲动起身,补身边的警察摁住。 警察喝问穆子均:“废话少说,老实交代。” 十几分钟后,穆子均交代出了刘俊,原来又是刘俊。他预估到刘俊的谨慎,却没有预估到穆子均的疯狂。上一次的车祸,于直只是一哂了之,其时他完全没有想到他遥远荒唐的过去,最终铸成了今日将高洁牵连进来的后果。他的妻子和他的孩子,正在为他的过去付出代价。 于直咬紧牙根,是他疏忽大意了,他悔痛交加到摧肝裂胆。 穆子均关不知道刘俊会将高洁弄去哪里,他有一种预感,他的孩子不能让他等太久。警局也派了一辆警车跟他一起出发赶往衢州。 因为几地警方的联合搜查,刘俊于上午十一点在浙江和安徽的边界被逮捕,交代出将高洁丢弃的大致方位是在两个小时以后,于直终于知道高洁被绑架的具体方位,也心安下来,高洁没有受到其他伤害,只是被丢入荒山。那里是正被封山修复的自然保护区,地貌崎岖复杂,山中没有信号源。于直找开可以接收高洁电子表GPS定位信号的接收器,这是唯一且渺茫的希望。 “我相信你,你尽管去做。” 疯狂地在山道上开着车的于直,想起了在阿尔贝特河上漂到他面前的高洁。 当时他问她:“如果出了意外怎么办?” 当时她一字一顿地答:“不,怪,你。” 那时候她像热带的毛蟹爪兰,坚实俊美,生气勃勃,斗志刚强。这次,为了孩子,她应该也会刚强。 于直没有想到,他猜到了高洁的刚强,却没有防备自己的软弱。 当他接收到越来越强烈的信号指示时,他加快车速的同时,不断给自己做心理建设,高尔夫高洁可能面临的任何情况都做了一番猜测。在进山前,他就请求警察打电话给当地的医院派遣救护车跟随,甚至在出发前,他就在车里放了不干净毯子、军用医疗包、水、巧克力、面包和参片。然而,当他看到面前的高洁时,所有的建设还是轰然崩塌。 他紧紧抱着高洁,又害怕握碎了她。他不住说:“高洁,对不起。我来了,你再忍一下,救护车就快到了。” 高滞在激痛中清醒过来,是的,是直的于直在她面前。她积攒的气力,此刻都有了用武之地,她喘着气,她必须告诉他最重要的事:“孩子……等不到救护车……” 于直跪伏下来,脱下身上的外套,盖在高洁的腿间,他褪下高洁的托肚裤,轻轻地拨开她的双腿。 高洁的感觉没有错,他们的确等不到救护车了。 高滞伸出手来,于直立刻握上,她断断续续地说:“你……你接生过。”她握紧他的手,“我相信……你。如果……如果我有什么事情,我……我也相信你会是个好爸爸……会好好把球球带大的。” 于直突然俯身过来,抱住她的肩膀,他们一齐靠在大树上。他埋首在她的肩头,高洁只觉得肩上似乎是湿润了,他胸前有什么冰凉的车本滑到了她的胸前。她抚摸着他的发,他的发很柔软。 “于直……你不要……这样……” 于直抬起头来,眼眶很红,他从没有让她见过这样的他,他说:“如果你只有球球一个孩子,那么这辈子我也只有球球一个孩子。我们不能让他来到这个世上就有遗憾。” 高洁勉力地点头。她眼前晃动着她熟悉的晶莹剔透的猎犬,折出璀璨耀眼的光彩。她亲手雕琢的心意,又被他放在他的胸前。她看到那心意离她越来越近,于直温柔地吻上她的额头。 “高洁,我爱你。”他说。 她的身体一震,也许因为阵痛,也许因为这句话。她抬起手,捧起他的脸颊,可是又一波猝然而至的阵痛让她不住抽气,讲不出任何话来。 于直轻柔地握着她的手放下来,说:“我带了些东西过来。我现在去拿东西,洗手消毒,你再多忍一会儿。”他望一眼天空,“在太阳下山前,我们应该可以看到球球。马上就要中秋节了,我们可以和球球一起吃月饼,我们一家人一起。”他又轻轻吻到高洁额上。 高洁借着于直的吻,仰起头来,看到了顶上的绿荫如盖,宛如神伞,神伞缝隙间,黄金一样的阳光,落在了于直的发上、眉目上、肩膀上。 疼痛虽然是无休止的,但生命只要有一线生机,就要蓬勃生长。阳光已经伸进来,她终能握牢。 尾声 不要忘记我们终会有人宠爱 高洁吾儿:唯在此时,愧对汝父身份的我才真正有勇气向你和盘托出我的愧疚、悔恨和痛苦,以及我们家族沉积五十年的恩怨,还有无端加诸汝母二十余年的冤屈。当我走入人生尽头,过往种种,局中诸位,唯一无辜的唯有汝母潘悦。 再走近人生尽头,面对自己六十余年的人生,唯一所亏所欠的唯有汝母女二人。而时光不再、悔恨无偿。随着汝母汝父相继离世,这段有关潘、高两家,乃至潘、高、吴三家的数十年纠缠也应该正视画下句点。作为潘、高两家的后人,你有权利知道你的上一代都发生了什么。在汝母去世之前,她对我最后的嘱咐,就是在你有人生伴侣以后,将这段往事告知于你,这样重新开启了人生之路的你,不至于再背负沉重的包袱继续上路。 当年汝外祖潘明宇和汝祖高传辉是一同自内地携手漂渡台湾的世交好友。潘家祖籍上海,是沪上有名的珠宝商,后来发展了银行业务。潘家在台湾持续经营祖业,业绩优良。我父亲高传辉自美国习得金融专业留学归来,是台湾股市交易市场的第一批券商。潘明宇当时市场初建大旺,亦想分杯羹汤,但是银行不能同时经营券商,他便与我父合计,由我父出面筹组台泥公司入市,以我父名义向潘家的银行申请资金,联合记者在媒体报刊炒作他们的台泥股票,同时潘明宇亦开始放高利贷给银行客户入市,并与我父合计收取客户保证今后不出收据,没有想到两人合谋赚个盘满钵满的好景也就维持了两年,后来当直到股市狂泻,潘明宇为了保住自家银行声誉,命令斩仓,断了我父的资金来源。我父顿时陷入绝境,当时支付保证金而没有收据的客户日日追债声讨,终于有一日,他经受不住资金和精神的压力,在债主面前,自我家公寓楼顶跳楼身亡。我母亲也因此在次年抑郁而终。 从此我与以往锦衣玉食的生活绝缘,生活陷入困境。此时,我父昔日下属吴峰,同时也因你外祖而在股市中破产,但是他为了报答我父的知遇之恩,在贫困中仍然自助我念完初中。晓慈即是吴峰幼女。在我升上高中那一年,吴峰夫妇和其长子遇车祸身亡,从此晓慈与我成为相依为命的亲人。在我上高中后,一直有位神秘的慈善家自助我的学费和生活费,一直到我考入爱丁堡大学的艺术学院。 在那里,我遇见了你的母亲潘悦。一开始我并不知道潘悦就是潘明宇的独生女。潘悦干练强势,很有艺术才华,是学校里的风云人物。她的想法很多,她一直想复原她祖上继承的子冈牌玉雕工艺,又想用宜价的水沫玉把中国玉雕普及大众。她在组织的中国玉雕展览上,我看到了你的外祖潘明宇,一个邪恶的念头在我的脑海里成形。 洁洁,那时候我的邪恶念头一定和你后来的一样,我不能请求你原谅我当时的邪恶,我自己也不能原谅我的一念之差。我开始追求你的母亲,她很快接受了我的追求,对我很好,我们在爱丁堡结婚。潘明宇赶来的时候,木已成舟。我在婚仪前向他示威,看他对此痛不欲生,我十分快意。从追求你母亲的那一天开始,我就居心不良,而且做好了一切计划和准备,那些计划和准备,都对你的母亲不利。因为我不能忘记我的父亲、我的母亲惨死在我面前的样子。 回到台湾以后,你的外祖一直对我有所防备,他商人趋利的个性一直没有改变,虽然股票市场风调雨顺,但是还是被我发现了他贿赂政府要员的犯罪证据。你的母亲一开始并不知道这一切,她甚至把晓慈当成我的亲妹妹对待。她教导晓慈,发现晓慈也有绘画和设计天赋,就把她对珠宝的理解无条件地教给她。那段时间,晓慈告诉我,她一直爱慕我,无法离开我。也许那时的矛盾已经是我心中的魔鬼,我需要缓解和释放。当晓慈怀上潓潓的时候,我就知道我已不能回头,我把所有的武器全都准备好,可以把潘家父女一击即溃。事实上,事情正是向着这个方向发展。你外祖千防万防,还是让我用潘家女婿的身份收集全了他的犯罪证据。对于他的打击,我选择从抛弃你的母亲开始。我把晓慈母女带到了她的面前。那时,我才了解到原来我如此了解汝母的每个弱点。她看到晓慈和潓潓后,选择带着你果断离开。她离开后,我匿名告发了你的外祖,他随即锒铛入狱。 我处心积虑了十年,把身边每个人都利用干净的计划终于完成,却没有半分高兴。洁洁,看到这里,你可以永远不用原谅你的父亲,因为我至死也不能原谅我自己。近二十年,我没有对你稍尽父亲之职责,全都缘于我自私的逃避。潘悦于我,是皎洁明月;晓慈于我,是责无旁贷。我一手毁灭了她们两个人至纯至真的感情,让她们沦为我报复的工具。而我又不断逃避着我应该担负的责任和感情。 我有十五年时间没有见到你的母亲。晓慈曾寻访过你们母女的下落,而我没有,我怕再次见到你的母亲,我所有的伪装都会烟消云散。潘悦主动联系我时,是在她去世前一个月,她告诉我她将不久于人世,希望我念在和你骨肉亲缘的分上,把我名下属于你的财产都分配给你。那时的她,还是强势干练,还是美丽耀眼。我终于明白这二十多年我逃避的是什么,我期待的又是什么。是的,洁洁,我爱你的母亲,但是我的爱卑鄙无耻、自私怯懦。我一直认为承认了对你母亲的爱,就是对我父母的不忠不孝,我甚至利用了晓慈的一生,来成全这份自私怯懦。二十多年来,我无时无刻不在想念着她,又不敢承认想念她,为了证明不想念她,我放弃了对你的照看。 洁洁,当你选择把于直作为你报复潓潓母女的工具时,我无地自容。我没有立场和理由阻止你动手。我却看得出来,于直对你,比对潓潓更像一个男人对女人有了真正的感情。我很担心,但是我的担心无济于事,我只能按照你母亲临终的嘱咐,把属于你的财产预先留给你,给你最大的经济保障。今后的你无父母庇佑,必将辛苦万分。你母亲临终前最大的担忧,也即在此。而我,已经不能用强大的父亲力量助你一臂之力。 拥有我这样一个父亲,是你今生最大的不幸。但是,当你看到这封信笺的时候,你应该已经有了生活伴侣,不是孤单一个人,不用再一个人承受人生的孤苦和无尽的怨恨。所以,我选择在这样的条件下,将我们三家的恩怨告诉你,解开你的疑惑。如果能令你彻底放下怨恨,是我在另一个世界里最希望看见的。在另一个世界里,我也许还是见不到你的母亲,她至死都没有原谅我,我也不求你会原谅我。但是,我希望你能好好的,找到一个爱你的人,组织美满的家庭,过上我从来没有给予过你的美满生活。 愧对你的父亲高洁合上信纸,眼泪滑落下来。她扭头看向窗外,恰似曾经的某一日,云海平静,阳光万丈,窗户映出她的脸,以及她脸上的哀伤。坐在她对面的张自清律师体谅地递来纸巾,她抹干泪迹,攥紧信纸,又松开,将信纸折了几折,塞进信封,然后将信封平放在自己膝盖上。 “那么,当初买下我台北房产的也是我的父亲?” 张自清律师凝重地点头:“这是高先生认为的最适合将他名下属于你的财产尽快转交给你的方式。他还有一份遗嘱,对剩余的财产也做好了分配,我会帮你办好余下的手续。不过他也有个请求。” 高洁问:“什么请求?” “你父亲的骨灰一直没有落葬,他生前在阳明山公墓选定了一个墓穴,在你母亲的墓穴对面。高太太,呃,吴女士已经签好了字,你父亲同时希望你能在墓穴购买证明上签字。”他拿出一份协议书,递到高洁面前。 高洁接了过来,拿起钢笔,犹豫了一下,抬头看到办公室墙壁上挂着的新制的企业“logo”——清净的慧眼,她的心清净下来,握住钢笔,在协议上将名签下。 张自清律师告别之后。裴霈也来同她告别。 “我已经和洪琇交接好全部工作了,这些日子谢谢你的照顾了,高姐姐。”裴霈扑闪着纯稚而明亮的大眼睛,伸过手来握住高洁的手。 高洁紧紧握住她的手:“我很想把你留下来。” “可是我已经报名了编剧大赛,这是我的梦想你知道的。洪琇是于总面试的人才,有好多年市场经验,也很熟悉电商,比我专业太多了。” 高洁与裴霈深深拥抱,刚才拭去的泪水又欲涌出来:“那么我们以后一定要常见面。” 裴霈说:“我会常来看你。” “霈霈,舍不得你!”客服小方也过来同裴霈拥抱。 裴霈笑道:“也有好事啊。洪琇正是接手我的工作以后,于总就功成身退,不会再来开会了呀。” 小方一拍额头:“谢天谢地。”她对着高洁吐个舌头,“我从业以来最可怕的经历就是参加于先生亲自召开的周会,这一年来可把我的工作神经给绷太紧了,他是我合作过的最恐怖的甲方老板。不过我也理解你啊Jocelyn,刚生” ―(全文完)― ★━☆━★━☆━★━☆━★━☆━★━☆━★━☆━★━☆━★ 本图书由(风之星影)为您整理制作 作品仅供读者预览,请在下载24小时内删除,不得用作商业用途; 如不慎该资源侵犯了您的权利,请麻烦通知我及时删除,谢谢! ★━☆━★━☆━★━☆━★━☆━★━☆━★━☆━★━☆━★ 本书由福利小说网(www.fltxt.com)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福利小说网提供各种全本小说TXT,pdf,epub,kindle格式电子书下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