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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百户生得三大五粗,外头有个诨名叫“李大胆”,最是个豪爽大胆的,乃是个实打实的粗人。叫人啧啧称奇的是,他家中的三个姑娘都出落成娇花似的,各个出众。叫李小虎说,这三个姑娘里,二姑娘生得最好,是说不出的好看——就像是三月里照在花枝上的第一缕阳光,凌空洒了一片金灿灿的粉末,融了皑皑的冬雪,繁花如云霞一般压在青绿的枝头,湖光山色一时之间皆是映着无色的光,春光融融。   而且,大姑娘端肃、三姑娘骄纵,只有二姑娘最是和气,待人也客气。看着,就和仙女儿似的。   李小虎脸皮既厚且黑,红起来就显得黑红,反倒不太看出来。他慌慌的把扫帚往边上一靠,不知该把手往哪里放,只得尴尬的在衣摆上搓了搓,问了句:“姑娘是来找太太的?”   李清漪微微颔首,正要说话,就听见正房里头传来一阵的呜呜的哭声。她来不及说话,连忙抬脚往正房去,抬眼一看,果是见着李太太黄氏穿着一身紫袄素裙,正拧着绣着玉兰花的帕子呜呜的哭着,人高马大的李百户则是满头大汗的绕着她转悠。   李百户一见着女儿,不由得便松了口气,顾不得端起当爹的面子,忙开口道:“二姐儿来得正好,快来劝劝你娘……”   黄氏没理会他,一手拧着帕子,一手把女儿揽到了怀里,呜咽道:“你还有脸叫女儿!”她生得一头鸦羽似的乌发,今日只是梳了个简单的髻,柳眉杏眼,雪肤红唇,端得是个少见的美人。   此时,她秋水似的眼眸蒙了一层雾气,语声柔柔软软犹如一团棉花,哽咽着,“你都打算把她卖了,怎么还有脸在我们母女面前站着!”   黄氏本是乡下黄秀才家的小女儿,生得一副美人模样又识文断字,欲语先泣,看着就是个水做的人,娇嫩嫩的。可她却是个外柔内刚的——自嫁了李家,家事上清清楚楚,上下都一把手抓着,李百户本人在外虽也能竖起面子,可关了门却也对这个娘子言听计从。   李百户被她先声夺人的拿话堵了一脸又不好对着黄氏发火,一口气憋得不上不下很是难受,涨红了脸,只得腆着脸道:“你这不是误会了嘛……”又和女儿道,“你别听你娘胡说,你爹我不是这么个人。”   李清漪自然知道自家老爹的性子,见他此时红着一张脸看着自己,可怜巴巴的模样。她只得低头抿了抿唇,摇了摇黄氏的手臂:“娘,你看把爹急的,一家人,好好说话才是呢。”   黄氏似模似样的用帕子抹了抹眼泪,声调微沉,只是一劲儿的哭着道:“他急什么?他卖了你,逼死了我,正好再娶个好生养的娘子,升官发财死老婆,这不是样样都得意了?”   李百户被这话一吓,差点儿就要腿软给自家妻子跪下赌咒发誓了,好歹还记着女儿在边上,只得小心翼翼的倒了杯山楂枸杞茶递给黄氏,连声道:“你说归说,怎么连自己都咒了?!我这心都要跳出来了!”   因着黄氏脾胃弱,用过膳食后常常不消化,故而屋里也总备着山楂枸杞茶这般开胃消食的。山楂切成片和枸杞一同用沸水冲泡。泡的久了,茶汤黄澄澄的,喝起来又酸又甜,黄氏接了茶盏低头抿了几口,面色缓了缓。   李清漪可算是稍稍摸着了头绪,插嘴问了一句:“是爹给我订了亲事了?”   黄氏软软的瞪了眼不跟着自己调子走的女儿,这才正色和李百户起来:“李铭,自你做了百户,叫你一声‘老爷’倒也威风起来。外头多是管我叫‘太太’,还以为我这官太太当得有多好呢。可你岁俸统共也不过是一百二十石,还是陈米,你算过账没有,知不知道这俸禄够不够用,我这家当得有多难?因你多少是个官老爷,咱们典了这么个院子又雇了几个使唤人,还有一家子的吃穿嚼用,一年下来多少银钱你算算?你一贯豪气,同僚应酬,喝酒吃肉,你也抢着买单,我哪一回没有给你备足了银子?上官有喜,你做下属的也要随份子,还不能少——就说上月陆都督府中有喜,你一个小百户就随了二十两!可这家再难,我和你说过一句没有?我往日里总也想着:一家子在一起,再难也是好的。”   李百户被说得垂头丧气,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最后只能憋声憋气的道:“不是我想卖女儿,只是选秀这事乃是陛下亲定的。我一个小百户又能有什么办法?”   李清漪听到“选秀”二字,目中神色几变,连语气都不自觉的沉了下去:“皇上要选秀?”   李百户没察觉到女儿的异常,连连摆手,慌张的解释道:“不是给陛下选秀,是给三皇子、四皇子选皇子妃。”   三皇子和四皇子只差了一月,现今都已十五。按理,照着这样的年纪,哪怕是民间都早该娶妻生子,拖到如今,算得上是晚婚了。可谁叫这两位皇子运气不好,摊上了个神经病的皇帝老爹,可怜可比地里小白菜。   早些年,皇帝登基多年还未有子,心里急的不得了,明里暗里不知操了多少心:他自个儿就是因为堂兄无子而得了皇位的,最怕的就是没儿子。等他好不容易得了长子,心头实是欢喜难言,故而取名载基,寄予厚望,只盼着长子能承继社稷。结果,这千盼万盼来的长子被封太子没多久就夭折了。   因为这位皇帝陛下信天师胜过太医,连忙询问国师,陶国师也不知哪根筋错了竟是回了一句“二龙不相见”——皇帝和太子都是龙,二龙相见必是相碍。皇帝本是半信半疑:从古至今出了那么多皇帝和太子,还从未听过这般的歪论。没成想,很快,后头被封太子的次子也死了。因为接连死了两个太子,本来就迷信的皇帝顿时对陶国师的话信了十分十,悔恨着说“览卿奏慰,朕复何言,早从卿劝,岂便有此”,对于剩下的两个儿子——三皇子和四皇子,都是能不见就不见,就连出阁讲学成亲都是朝中大人三催四请的才点了头的。   这月初,经过礼部尚书徐阶谏言,又得群臣相劝,皇帝再三思虑,终于还是传谕礼部“皇三子、皇四子年已长成,理宜婚配,命将京城凡年龄在14至16岁的未婚女子全部送至二王馆以备选取”。     李清漪年十五又未婚,正好符合条件,自然是要参选的。   黄氏再精明也不过是小女子,被李百户这话一说,面色顿变,忍不住把自己心里的打算给说了:“你们锦衣卫一贯都是耳目通明,要不然你去找人问一问,这事是谁在管?咱们使使银子,看看能不能把二姐儿给刷下来,京城这么多姑娘,总不至于只盯着咱们二姐儿一个。”   李百户虽一贯是个迂腐忠厚性子,可到底是还是疼女儿的,此时被妻子一哭一骂再劝了一句,果然入了心。他抬头一看,女儿那双和妻子如出一辙的杏眼正殷殷的望着自己,顿时心中一软,热血跟着上涌,连自个儿是谁都不记得了,立时就起了身应声道:“是这个理儿,总不至于只盯着咱们二姐儿。咱们家总不是那等子想靠女儿富贵的人家,只要一家子平平安安就是了。”   这话说得掷地有声,无论是黄氏还是李清漪都松了口气,目送着李百户推门出去。   等李百户走了,黄氏这才伸手摸摸李清漪的手。李家能有今日,黄氏亦是操劳许多,她面上虽是不显,但那做惯了活计的手掌却还是宽大粗糙了许多,如今握着女儿的娇嫩白皙的手掌,就好似树皮对着花瓣一般。   然而,为人母者自来都是疼惜儿女,吃多少苦都不觉得后悔。黄氏搂着女儿,轻轻摸着她的白玉似的手腕和手掌,无奈叹气道:“本还想多留你几年,早知如此,倒不如直接早早定了亲事。”她凝了细细的柳叶眉,柔声和女儿解释道,“天家看着富贵,可哪里是咱们这般能攀得着的?”   黄氏想了想,还是觉得女儿年纪轻,要把话说透了才好。她看了看闭紧的门窗,压低了声音,悄声和女儿说心里话:“陛下本就不是个好脾性的,修道修得连人情味儿都没了,皇后都先后立了三个!虽不关咱们的事,可底下瞅着都心惊肉跳。有这么个难伺候的在上头看着,太子又还没立,王妃再风光也不能做啊。”   李清漪清亮的眸光微微一动,掩下那复杂的神色,温柔的垂了眼,犹如小儿一般的依在黄氏怀里,点了点头:“娘,我知道的。”她握住黄氏的手,摩挲着手掌上面的茧子,想起慈母这些年的照顾,声音更加柔软起来,低低道,“我还想要多陪娘几年呢……”   黄氏垂头一看,伸手摸了摸女儿鸦羽似的长发,见她肤光胜雪、眉睫乌黑,眉目宛然若画中的姑射仙人,此时静静倚在她怀中,竟有几分琼枝玉树的模样,比自己年轻时候还要更胜几分。   但凡女儿家,多是爱美,可若是长得太美了,家世又跟不上,怕也是要招祸的。   不知怎的,黄氏这会儿虽是把李百户支使出去办事了,可这心头仍旧是惴惴的,竟是很有几分不安,好似有什么不好的事要发生了一般。~ 第2章 茶糕   眼见着时候尚早,李清漪亲自拧了帕子替黄氏擦脸,又忙上忙下的递茶水和拿点心,温言温语,终是把一片忧心的黄氏逗得开了颜。   见着黄氏稍稍安心,李清漪揣着的心也终于可以放下,这才放心起身回自个儿屋子。   李小虎有力气,早就能把院子扫好的,只是听着正房里头吵嚷的声音,心里不放心,故意拿着扫帚来回拖时间。这会儿听见脚步声,见李清漪从里头出来,他顿时抓了抓头,咧开嘴,躬身行礼:“二姑娘好。”   李清漪心里存着事,轻轻的弯了弯唇角:“很快就要起风了,你早些干完了回去歇歇吧。”   李小虎涨红了脸,没管那小丫头雁子的笑脸,挺胸大声的应了“是”。   李清漪没再说什么,领着丫头雁子西厢房走去。   李家只三个姑娘,大姑娘李清闻住东厢房,二姑娘李清漪和三姑娘李清容住西厢房。如今李清闻出了嫁,东厢房便空了下来,偶尔有人过去打扫打扫,等着出嫁的大姑娘回来小住。故而,西厢如今住着两个姑娘,加上伺候的两个丫头、一个妈妈也有五个人了,有些挤却也热闹。   李清漪想着事,步子也慢悠悠的,走了一路倒也赏了一路的景致。到了院门时,正可以闻到一点儿从院中传来的桂花香。   西厢房院中有一株老桂树,炎夏时可以遮出一片的绿荫,入秋后便展枝开花,虽是叶肥花瘦却也香远益清。李清漪闲了也喜欢在那树下坐着,翻翻书、做个针线或是喝口茶,当真是偷得浮生片刻闲。待得落花的时候,正好把那桂花集在一起,洗过晒过,能收罗出一罐儿来,可以做香囊、可以能泡茶、也可以做点心,再好不过。   如今,进了院门,就见着徐妈妈和三姑娘李清容身边的丫头绿枝凑在树下说话。   李家本就不太宽裕,几个丫头也不过有两套惯穿的换洗衣服,洗的有些陈旧了,颜色也淡了不少,但都是一水儿的碧袄白裙。绿枝自也是如此穿戴,不过她生得比雁子白嫩纤长些,远远看着便如拔出土的绿萝一般,为人亦是稳重不少——因着李清容年纪最小又有些小性子,李清漪看顾妹妹,这才特特把绿枝这么一个稳重的丫头留给她。   绿枝见着李清漪进来,忙快步迎上去,白嫩颊边露出两个小梨涡,脆声问道:“姑娘今个儿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李清漪眼一扫,倒也没应声,只是略点了点头,便问她:“三姑娘呢?”   绿枝瞧她面色也不敢玩笑,连忙端正了身子,细声应道:“三姑娘头晕,屋里歪着,就让我们都在外头待着。”   徐妈妈又跟着问了一句:“二姑娘可要进去看看?”   李清漪一听这话音就知道自家妹妹是发小脾气了——现下正等着人去哄呢。若是之前,姐妹几个,倒也不须计较这些,自家妹妹虽是娇气但也没有坏心。可如今李清漪心下颇是心烦,另有计较之事,虽是面上不露但也没了哄人的心思,低声交代了一句:“我记得还有篮子茶糕,配茶最好不过。等三姑娘起来了,你们记得给她送去。”   茶糕是糯米做的,偏不像糯米糖糕一样甜,用的是肉馅,若是讲究些的还要掺些冬笋末、韭芽等等,蒸好了用粽叶包着,吃时拨开叶子,闻着那糯米香,吃起来咸甜鲜香。这茶点乃是从南京那里流行起来的,如今大街小巷多的是敲竹板叫卖的茶糕担,时人多爱喝茶,早茶和午茶时正好可以吃上几块。李家人口味大多偏甜,唯独李清容喜欢吃这个,因她是小女儿,自小就被养得有些娇气,吃起东西来也挑剔的很,难得有喜欢吃的东西,所以家里总也会备一些给她。   李清漪随口交代下去,很快便抬脚往屋里去。   李家上下皆知,这位李二姑娘最是个可亲的,往日里若是犯了小错都可去寻她求情,但她在自己院中定下的几条规矩却也管得最严。这院中的几个丫头平日里虽是能说几句玩笑话,可等李清漪端起面来便又全都噤声不语,就连三姑娘李清容身边的丫头绿枝都对她都甚是敬畏。现下,见着李清漪抬步入了房门,雁子和绿枝等人便全都停在了门外——李清漪不太喜欢人贴身伺候更加不喜欢有人动自己的东西,故而有条古怪规矩就是:不得传唤不能入内,所以丫头几个甚少入屋。   李清漪的屋里倒不似一般姑娘家那般红红绿绿,缠金绕银,甚是简洁。一套绣花鸟鱼虫的床帐是湖蓝色的,有一座自个儿绣的座屏,是幅幽兰图,小小的很是雅致。临窗摆了个小书架和木桌子,都是枣木做的,只是简单的上了一层漆,架上的书虽不多却也摆放的十分小心,最醒目的地方摆着的是女四书,其余的杂书野史则是小心的套了个书壳儿放在不惹眼的地方。   书桌上有一副笔墨纸砚和一盆未开花的水仙,洁白的卵石顶住根部,碧碧的一抹绿,映着波光,宁静中透着一点生动活气。   李清漪顺手关了房门,径直走到书桌前,在抽屉暗格里抽出一本小册子,然后又从笔筒里抽了一支笔出来,沾了沾砚台里还没干的余墨,在上面的“三皇子裕王”上面画了一条横线。   这世上大概总有一些人是投胎时候少喝了一口孟婆汤,像是李清漪这种少喝了小半口孟婆汤的,她只觉得就像是做了一场长长的梦,还没来得及回味就只能先赶着把梦醒后没忘干净的事捡重点记下来。当然,她也不敢把事情记得太清楚,只是含含糊糊的写了几个便于回忆的字——否则若是被人看见了,说不得就要被怀疑是撞了鬼了。   人的记忆是最不靠谱的,经过时间打磨就更加模模糊糊了,似是而非。所以,才要趁着还记得清的时候用笔记下。   李清漪随手翻了翻自己特意记下的那些零零碎碎的事情,一点一点的回忆着,心里慢慢就有了底:要是放在早些年,规矩和人心还没被皇帝的大礼仪给打破的时候,只要抱着“有嫡立嫡,无嫡立长”这条规矩就不需要担心了,可如今却不一样——那说出“国家养士百五十年,仗节死义,正在今日!”的杨大才子都已经被流放到了永昌,皇帝在上头像是磨刀似的把朝臣的傲骨和脊梁都给磨去了,如今朝中余下的不过是阿谀奉承之徒。就像是黄氏担心的那样,皇帝迟迟不立太子又偏宠于四皇子景王,底下的人自然各怀心思,全然不知前路如何。   然而,李清漪却和那些茫然无措的人不一样,她心里有八分肯定最后登位的会是三皇子裕王。至于过程,那就不是李清漪这模模糊糊得来的记忆所能解释的。她还隐约知道,这位裕王似乎是个贪花好色的,大约命不太长。后头还会出现个李太后以及懒得多年不上朝的万历皇帝。这位李太后虽然不知道名字似乎出身不太好,既不是原配王妃也不是继妃,还是儿子登基了才扶起来的,显然不可能会是李清漪。   所以,这一次选秀,就算是李百户没能使上力气,她估计也不会被选上。李清漪这样一想,心中稍稍松了口气。   她这人面上看着性子温柔,但大约是小时候为着那些稀奇古怪的梦忧心烦恼多了,再是柔软的心也被那些不能说出口的秘密磨出了一柄小小的刀刃来。她往日里多是陪着黄氏说说家事、做做女红,实是外柔内刚,真到了要紧时候也甚是果决。      思虑再三,她终是把那本小册子从头看了一遍,拿了火盆来,把它烧了个干净。    等到李百户晚间垂头丧气的回了家,反倒是早有决心的李清漪柔声安慰起黄氏和李百户:“没事儿,京里这么多姑娘,不一定就是我被选上。再说了,这也是没法子的事,娘就别怪爹了。”   黄氏发上的一支牡丹头银簪的花蕊中央吐出几条细细的流苏,衬得她一张发白的俏脸犹如玉雕的一般,又白又冷。她抹了抹眼泪,抬眼瞧瞧女儿,百般的不舍和难过却也只能叹气:“我的儿嗳,你还小,哪里知道这些事儿?!明儿,你和我一起去城外青云庙上柱香,求求菩萨保佑。”皇帝的旨已经下了,想来过两天宫里就要来人带姑娘去二王馆待选,这事可不就只能求神拜佛了?   李清容这才知道这事,顿时被吓得小脸煞白,把筷子一丢,拉了李清漪的手,仰着头小声道:“二姐姐,你要是被选中了,是不是就不能回家了?”她睁着一双水眸,泫然欲泣,眼眶都红了。   李清漪只能柔声的安慰了几句。   李清容勉强收了眼泪,娇娇的攀着她的手臂摇了摇,撒娇道,“要不,晚上你陪我睡吧?”她头上梳了两个包包头,五官最像黄氏,小脸娇嫩,一对眸子乌黑的就像是葡萄,因年纪小映光看时还有细小的绒毛,哭起来就像是个丁点大的泪包,可怜可爱。   李清漪摸了摸李清容的包包头,刮刮她秀挺的鼻尖,故意逗她:“好啊,不过你不许踢被子。冻了我,你可赔不起。”   李清容被她逗得险些笑出来,抿了抿红唇,翘着鼻子很不好意思的羞恼跺脚:“我才没有。”   看着两个女儿犹如双生花般依在一起,黄氏心里又酸又软,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她眼一红,把头往李百户肩头靠了过去,有气无力的锤了几下,喃喃着骂他这个做爹的“没出息”——这时候选秀多是在底下选,要是李百户的官位再高些就轮不到李清漪了。还没骂几句,她自个儿就忍不住呜呜的哭了起来。   这一下,全家的人都围着黄氏安慰起来,等黄氏收了泪,众人对着那凉了的饭菜也没了胃口,都只是粗粗的用了一顿。   晚上洗漱过后,房里点了灯,几个丫头轻手轻脚的退出去了,李清漪两姐妹果真一起躺在床上说悄悄话。   她们身上穿着寝衣,烘暖了的被子盖在身上,暖暖的、还带着一点被熏过的淡淡香气,绕在鼻尖。挂着的床帐子早就放了下来,映着屋里的那一点朦朦胧胧的橘黄灯光,绣在床帐上的蝴蝶仿佛都收了彩色的翅膀,长须静伏,静悄悄的睡了过去。   灯光就像是一层层黄澄澄的水纹,荡漾过来,一重又一重,在鸦色的眼睫上留下清浅的光晕,静谧而温暖。   李清漪和妹妹放在被子下的手掌贴在一起,十指交握,只觉得掌心滚热。她思及往事,忽然心中一软,说了几句心里话:“过了年,你就要十岁了,快是大人家了,可不能再任性了。我以后不在家,你要好好照顾娘和爹。”   李清漪再冷硬的心对着家里人也都是软的,叮嘱道:“娘总喜欢哭,你要多劝劝,哭坏了眼睛就不好了,记着常去陪陪她说话解闷。爹应酬多又喜欢喝酒,在家的时候别再叫他喝了,对身体不好。还有,我上回给你描了爹娘的鞋样子,你可不能光照着这个做,过段时间就要再量量改改,鞋子衣服合脚合身了才舒服……”她一说起来简直是停也停不下来,推了推妹妹,又道,“你也是,记得多看看书,别再偷懒使性子了……”   话还未说完,她垂眼一看:妹妹不知何时已经睡着了,鼻翼起伏,像是一只小奶猫,显是睡得正好。   李清漪叹了口气,唇边冷硬的弧线也柔软了下来,她小心翼翼的探手去摸了摸妹妹的发顶,素来清冽的眼睛里不禁有眼泪掉了下来,犹如断了线的珍珠。   如果可以,她真不舍得她的家人,舍不得爹和娘也舍不得姐姐和妹妹……   如果真有菩萨,可千万保佑别叫她给选上了。 第3章 滚刀肉   不说李家一家子为着选秀的是如何惊惶,第二日却又出了件大事——黄氏娘家来了人。   黄秀才家三子一女,黄氏因是幼女,最得宠爱,就连上头三个哥哥也都对这个妹妹很是亲近。因黄秀才功名上头多年并无进益,见着长子很有些天分便一心皆是放在了长子身上,如今黄大舅已经是秀才了,说不得日后还能得个举人光耀门楣。余下的两个舅舅则是合伙开了个布料铺做些小买卖,借了些妹夫李百户的势,虽算不上红火却也能够养家,逢年过节也常给李家送些东西。   也不知道是今年家中拜神插错了哪根香,招了霉神上门。黄家布料铺对面开了一家大店,黄家的生意从年初起就越发不行了,库里存货积着,银钱也亏了不少。李二舅寻思着要另寻个生意,就借了钱准备去进些香料来卖,结果那头卖香料的却是个骗子,卷了钱就跑,债主也打上了门来。   黄二舅和黄三舅本就是个平头百姓,见着这架势便被吓了一跳,连忙关了门,让妻子去李家搬救兵。二舅母陈氏便赶忙跑上门哭诉了。    “姑奶奶你也知道,咱们家子一贯都是安分老实的人,这回若不是急了也不会惹上那般的人……”陈氏用帕子按了按眼角,小声道,“本是想要把布店和店中的货先盘出去好还钱,可如今一时半会也难出手。那些人也实在是凶煞,一见没钱就欺上门来打砸,家里也快拦不住了,公公被气得卧了床,婆婆也跟着病倒。我们也是实在没法子了,这才来姑奶奶你这里说事。”   黄氏虽是当家主母却也少见这般“大事”,此时听闻娘家二老接连病倒,少不得忧虑起来,忙不迭的叫人去和李百户说一声,自个儿则是收拾了东西赶着带了几个小厮妈妈就往娘家赶。   李清漪并不放心黄氏,因她年纪已长,想了想还是戴了帷帽,跟着黄氏后面一起过去了。   也不知是不是凑巧,黄氏刚刚赶过去就见着那一伙儿的人正拿着东西在黄家打砸。   黄家本就是普通人家,老的老、小的小,一时间推搡起来,自是抵不上那些青壮男人。因黄家三房人都住在一个院子里,很有些挤,许多零碎东西都是搁在院子里,如今一院子的东西全都给砸了个干净,满地狼藉,就连院中的树木被推到了。   九月本就是落叶的季节,这老树枝桠上本就只余下几片黄叶,如今枝断叶落,一地皆是残枝。黄家有个做了四十年工的老妈妈,触景生情,跪倒在地上,拍着自己大腿,抚着那树干就哭嚷了起来:“作孽啊……哪里有这么要债的!杀千刀的……”   这景象既是让人气苦又是心觉凄苦。   黄氏刚一进门就见着这般景象,又气又惊,一双杏眼都瞪大了,就连跟在黄氏后面的李清漪都忍不住握紧了拳头。二舅母陈氏犹如一只被掐着脖子的母鸽,一声尖叫,脚也不停的就往儿子丈夫那边跑去,满目惊惧。   那领头的是个马脸汉子,穿着褐色衣裳,腰间系着浅色的腰带。他见着黄氏带了帷帽,穿戴整齐,后头还跟着的几个小厮妈妈,似是有些身份,眼珠子一转,立时就明白了对方的身份——他既然借了钱又厚脸来讨债,自然是早早就把黄家一家子全都打听清楚了。   那马脸汉子也不含糊,抬手敷衍似的礼了礼,不等黄氏等人开口就从下人手中拿了借据摊开来说道:“天子脚下,俺们也都是讲理的——且瞧清楚了,这可是黄二爷和黄三爷亲手签下的借据,整整一百两。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天王老子来了,也是没个二话的。”   黄二舅被人扶着从地上起来,气得浑身发抖,这时候也咬着唇稳住声音,骂道:“我们黄家在这儿也住了五十多年了,街坊邻居都知道的本分人家,往日里连一根针都不曾贪过人的,哪里是要赖你的账?只是现下手头紧,只能暂时按月还罢了!你,你这般催逼,简直是欺人太甚!”   马脸汉子却是个滚刀肉,拿骂声当拂面春风,闻言咧嘴一笑,脸上麻子也跟着面上的横肉抖了起来:“这钱是一笔借的,自然也是一笔还,哪有按月还的道理?”他双手抱胸,瞥了眼站在门口的黄氏,冷笑道,“再者,这银子可是赵侍郎府上的周大管家的,俺可不敢拖欠。”   李清漪就站在黄氏身后,听得此言,心中不由微顿。她素来不同一般闺中女郎,平日里关心时事又自有一番见识,此时自然有了计较:这位赵侍郎名叫赵文华,嘉靖八年进士,现任工部侍郎。按理,京中素来卧虎藏龙,一个侍郎也不能这般嚣张,可这位赵侍郎虽姓赵却拜了个姓严的干爹,正是现今内阁首辅严嵩。有这么一位干爹在,赵侍郎自然是可以小范围的横行京里。   李清漪心知,这马脸汉子先用借据说理再借赵侍郎之势施压,称得上是外粗内细。李百户不过是个小小的百户,就算是来了怕也起不来作用,黄家之事自然也难解决。   只不过……   李清漪心中定了定,不退反进,忽而挺身对着马脸汉子福了福:“欠债还钱自是有理,只是常言道‘和气生财’,小女有一言,不知几位大哥可愿一听?”   李清漪虽是带了帷帽不显神容,可她身姿纤细一如三春之柳,语声柔软悦耳仿若枝头黄鹂,现下站在一片狼藉的大院子里,春风细雨一般的缓和了一下这紧张的气氛。哪怕是马脸汉子,面色也不由缓了缓,沉声道:“你是李百户家的姑娘?”   李清漪微微颔首,轻声道:“正是,蒙陆大都督厚恩,家父确是在锦衣卫中办差。”她这话说得巧了——要知道,如今京中能与严首辅相比较的,锦衣卫都指挥使陆炳就是一个。此人不仅是皇帝的奶兄弟,还曾在大火中救过皇帝性命,极受信重,连带着连锦衣卫上下都跟着扬眉吐气起来,李家日子能过得好也多是沾了他的光。自然,李百户一个小小的百户是搭不上陆大都督,可严大首辅也不过是对方靠山的靠山的靠山。   把话在面上一摆,谁也不比谁差。   马脸汉子果是沉了脸,一时没了声音。   李清漪的声音却是越发的轻了,柔得犹如水一般,可偏偏声声入耳:“现今是九月,八月里咸宁侯一事才刚过去,几位大哥就忘了吗?陆大都督和严首辅同朝为官,皆为圣上信重,素来亲厚,锦衣卫上下也对严首辅十分敬重。这般作为,怕是不合两位大人的心意吧。”   若是可以,李清漪也不愿意把事情说得这般明白——她素来喜欢低调也明白“女子无才便是德”这一公论,可如今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只得把事情拨开了说个清楚。   咸宁侯仇鸾曾经向皇帝密告严首辅的丑事,使得严首辅失宠于皇帝,甚至连随大臣一起入西苑时也被卫士拦阻,几近于颜面扫地。正是陆大都督陆炳趁着仇鸾病重,将仇鸾的恶行报于皇帝,这才解了首辅与皇帝之间的隔阂,令首辅大人重得信任。仇鸾才刚被鞭尸完了,现今陆大都督和严首辅之间的关系还算是极亲厚的,就连锦衣卫也对严党上下十分维护。这马脸汉子这般行事,按李清漪这般说法,那就是蓄意挑拨陆大都督和严首辅的关系。事件严重性一下子就高了。   马脸汉子的脸色越发的沉了,过了一会儿才扬声冷笑道:“好,好一个素来亲厚!李家倒是生了个能言善辩的好女儿!”他目光犹如刀剑,笔直的刺过来,几乎要刺破遮着李清漪脸的帷帽。   李清漪却是立在远处,从容自若,犹如松柏,竟是半点不动、半点不退。   马脸汉子本还是急怒,正所谓疾风知劲草,见李清漪这般宠辱不惊的模样,他反生出几分犹疑来——国朝女子素来崇尚温婉知礼,重德不重才,哪怕是宫中太后都有太/祖一句“后宫不得干政”拦着。他因是在市井中厮混的,多要打听些朝事消息好探听风头,才能寻好靠山,屹立不倒。可这小小女子,不过是闺中女眷,少见市面,居然能把朝事说得这般清楚明白,掷地有声。   奇怪,真是奇怪!李百户不过是个只知武事的粗人,黄氏就算精明也不过是个内宅妇人,居然能养出这样的女儿?!   李清漪见对方神色微变,沉吟不语,便知是被自己说动了几分。她声调越加缓和,好似全心替人考虑:“事已至此,不若以和为贵,一人退一步——我家先替两位舅舅还上三十两,余下的再由舅舅按月分还。”   马脸汉子本就在犹疑,现下得了李清漪搭好的台阶果是就着下了,点头道:“好吧,就按你说的办。”   李清漪便又转头与黄氏道:“娘今日来不是也带了些银钱吗?不若先替舅舅还了。”   李家自家日子也是紧巴巴的,黄氏这回为了娘家救急,统共也不过带了三十两,听了女儿的话,愣了愣却还是咬牙从袖袋中取了出来,扔给边上的小厮让他递给对面的人。   马脸汉子那边收了钱,掂了掂,想着这回也不算是无功而返,到底还是摆摆手,让手下的人轮个儿退了出去。临去前,他眼角余光忍不住瞥了眼李清漪的背影:二王选妃就在眼前,这位李家姑娘年纪倒也相近,若是……怕是日后前途不可限量。 第4章 鸡汤   李清漪自然是不知道对方对自己这般看好。能把这么一堆的凶人给送走,她自个儿心里也是好生的松了口气。   她松了口气却不知在场的都抽了一口气。   李清漪往日里在家多是陪着黄氏说说家事,做些女红、下下厨什么的。因着黄家和李家关系亲近,常有往来,她闲了做鞋、抹额或是荷包等也都是记着给外祖一家送些去,聊表心意。在黄氏和黄家一家看来,再没有比李清漪乖巧省心的姑娘了。   任是谁也没想到,李清漪生得这么一副清雅脱俗的仙女样,平日里温婉娴静、轻声细语,到了这时候居然能和市井混子说上话,还能把人家说退了。   这才是真正的一鸣惊人啊!简直闪瞎了一众人的眼睛。   黄氏作为母亲,首先回过神来,伸手轻轻捏了捏女儿的手,抚着她的肩头低语道:“二姐儿倒是长大了……”既是欣慰骄傲又是惆怅唏嘘。   黄家解了困境,此时上下也都换了喜色,二舅母陈氏惯会来事,一叠声的叫人收拾东西,忙道:“姑奶奶和漪姐儿难得来一回,快些收拾了东西,请人进来坐。陈妈,去厨下做些好吃的来。”   外祖母周氏更是咧开嘴笑成一朵菊花,连连点头:“漪姐儿最爱喝鸡汤,赶紧去我那院里捉一只来炖汤。”言语之间,更见慈爱。   李清漪本还像模像样的立在黄氏边上装乖巧,听到这话方才抬头出声:“鸡汤要小火炖,火候足了,黄澄澄的才入味呢。这会儿天也快黑了,外祖母若是疼我,也别叫人折腾了,做几个简单的叫我解解饿便是了。”黄家家境本就不大好又正好碰上这样的祸事,李清漪还真不舍得吃外祖母辛苦养出来的鸡。   周氏哪里不知道她的心思,瞧着外孙女越瞧越欢喜,嘴上只是道:“我就说,咱们家还是漪姐儿最知事,最乖巧。”她一高兴,浑然忘了是这个“最乖巧”的外孙女把那一群混子给说走了。    边上的一群年纪相仿的表姐弟更是睁着一双亮晶晶的眼睛,一脸敬仰的看着李清漪。   李清漪倒是半点也不觉心虚或是气短,依旧是如往日一般乖乖巧巧、低着头站在黄氏身后。   等李百户匆匆带着人赶过来,居然惊奇的发现,他闺女已经成了黄家上下的“大英雄”。他十分纠结的抓了抓头发,险些以为自己走错了门或是白日里发梦了。   只是,再如何的英雄,在父母眼里总也是需要保护的孩子。等到宫里来人把适龄姑娘接走送选时,黄氏还是忍不住把李清漪搂在怀里,摸摸她的面颊、揉揉她的发顶、碰碰她的额头,心肝宝贝的叫唤了一通,恨不能把她抱在怀里护一辈子。   李清漪心里又酸又软,强自忍着眼泪从黄氏怀中离开的时候,眼睛也跟着红了。她不敢多看也不敢多说,生怕多看一眼多说一句就要掉下眼泪,再迈不动步子。   哪怕做了再多的心理准备,考虑了再多的事情,可她到底不过是十多岁的姑娘,真到了离家的那一刻,心里依旧有一种茫茫然的惊惧。   就像是被连根拔起的草木,没了土和根,只能随波逐流,全然不知要落在何处,更是不知等着自己的是生是死。   虽说,李家上下全都提着一颗心生怕李清漪会被选上,可认真论起来,这选秀的规矩也是极其严的。先看体态仪容,再看言行举止,还有宫嬷嬷专门来验身。   寻常人家,家计艰难的,女孩儿这个年纪都是要帮衬着做事——有些晒得有些粗黑,有些畏畏缩缩,有些举止粗鲁……都是前面几轮就要被淘汰下来的。   再然后,容貌不好的、口齿不清的、品性不端的,也都被淘汰了……   几轮下来,一千余人最后也只余下十来个姑娘在二王馆中待选。   二王馆虽大但参选的姑娘也多,众人多是几个人一个屋子,女孩家本还有些紧张,但是同龄人聚在一起说说笑笑倒是缓和了些情绪。只是,等着一轮轮的淘汰下去,人一个个的被送走,屋子也渐渐空了,最后一屋子余下至多不过是一二个人,与李清漪同住一屋的是位姓江的姑娘。   这位江姑娘名叫念柔,年十六,是城西江家的长女,家境很是不错,出手阔绰,李清漪就曾偶然撞见到她随手拿银子塞给那些宫人。李清漪虽不曾自持美貌可亦是心知自己的容貌有多出众,这回遇见了江念柔,竟是颇有些棋逢对手、平分秋色之觉。   若是端看江念柔那瓜子脸、柳叶眉、樱桃嘴,不过是寻常的柔婉美人而已,在一众精心选出的美人中说不上出众。可她偏上生了一双顾盼流波的桃花眼,似是融了三月的柔柔春水,当她凝目认真看人时几乎能挑动心弦,让无情人也生出多情之心。这双美目画龙点睛一般,立时就把她本是七分的美貌增了三分,一眼望去竟是无处不美、无处不动人,真正的妩媚天生。   最要紧的是江念柔年纪虽幼,行事却周到大方,神态自若,竟是能压下了那天生的妩媚,叫人不生杂念。     一众的姑娘里,能与之相较的大约也只有李清漪。   然而,李清漪之美却是全然不同于江念柔。她的五官秀美而温柔,犹如传世大家耗尽心血所刻画出来,没有半点的瑕疵,宛然如画。这样的美丽,便如照在那冬雪上的一缕阳光,纯粹而温暖,可以把最冷冽坚硬的冰雪融化,让花枝上含羞的花苞绽放,春暖花开,使得百炼钢成绕指柔,铁石的心肠也生出温柔怜惜。   江念柔美得生动,天生的叫人欢喜;李清漪美得温柔,无端的令人喜爱。便如林中萤火逗红狐比之江畔流月照静莲,各有动人旖旎之处,一时难分高下。   这个年纪的姑娘,大多都已经有些小心思了,虽说不上嫉贤妒能但因着江念柔和李清漪这般远胜诸人的美貌,其余的几个姑娘或多或少都避着她们,私下里很有些议论。偏偏,她们两人同住一屋,也没个交好的帮手,越发被孤立起来。江念柔倒不在意这个,她本就自傲的性子,对那些比她差的姑娘半理不理,至多只对边上的宫女、嬷嬷甚至太监大方,无聊了也不过是夜里的时候和同屋的李清漪说几句闲话罢了。   李清漪则是抱着找个合适的时机淘汰了的心思来参选的,留来留去留成仇,早是憋了一股子气,自然管不住这个,只盼着能早些回家。   这般过了些日子,很快就到了最后一轮,要进宫去由宫里的贵人来选。虽说如今后宫并无太后也无皇后,可皇帝后宫甚众,皇后先后立过三个,连皇贵妃都封过三个。只是,阎贵妃病逝、王贵妃因太子之死而病重、现今主事的乃是沈贵妃。   这位沈贵妃虽是小家出身但却不是个可以小觑的人。要知道前头的阎贵妃、王贵妃分别是替皇帝生下长子、次子的强人,而且因为这是皇帝千盼万盼来的头两个儿子,正好凑成一对眼珠子,实在是很是欢喜难言,甚至还先后封了这两个儿子为太子。可以说,阎贵妃、王贵妃能得封皇贵妃,多是靠儿子,母以子贵。沈贵妃却是不一样,她并无所出,膝下只收养了位公主——宁安公主。即便如此,她偏偏有能耐和生了次子的王贵妃同年同月同日同封为皇贵妃。   江念柔一贯都是心有成竹的从容模样,现今却也忍不住生出几分紧张,晚上时忍不住来寻李清漪说话。   “哎,你的葵水来了没?”江念柔穿了桃红底撒花袄子,莹润白皙的面庞映着光,下巴尖尖好似冒头菱角。她垂首说话时,面上染了点如晚霞般绮丽的霞色,羞涩的垂了眼,“我听人说,这回给二王选妃,是因为皇室子息单薄,要早些给皇家绵延子嗣,故而都是选年纪大些的。”   李清漪抬眼打量了一下江念柔,不动声色的点头应了:“是去年来的。”   江念柔闻言,柳眉一扬,顾盼生波,拉着李清漪的手认真道:“要我说啊,这回的人里最出众的便是你和我,若不出意外,咱们定然比其他人更有机会当选。”她语声渐柔,红艳的唇角抿了起来,有些狐狸似的狡黠可爱,“苟富贵,勿相忘。”   江念柔到底是个十六岁的姑娘,虽然天生的心思机敏却也一路随风顺水,少有挫折。这一刻,月色澄亮,院中枝叶被照得犹如银制的一般,水银般洒了一地。她皎美的面庞被光照得透亮,似又一轮即将升起的圆月,眼底的一抹没藏好的野心和试探亦如湖中暗樵一般的照了出来。   李清漪若有所思的看了她一眼,心中一动,很快便垂首摇头道:“妹妹年纪轻又无姐姐这般雄心,只想着回家安稳度日,想来是不能够了。只盼着姐姐若能得偿所愿。”   江念柔微怔,眉心不觉一蹙,抚了抚自己的犹如绸缎一般油亮的乌发,长而卷的眼睫静静的垂下来,就像是蝶翼触须一般的轻盈,勾得人心痒痒。她菱唇一扬,笑道:“此言当真?”   李清漪知道她仍旧还有疑心,于是更加认真的点头:“自然是真心话,若有半句假话就叫我天打雷劈。”   江念柔细心打量了一下李清漪的面色,见她神色自然,不似作伪,这才真正展颜,粉藕似的手臂挽着李清漪的手,道:“人各有志,我就不为难妹妹了。”   李清漪只看着她,但笑不语——这一群人里,各人有各人的心思,可江念柔却是真的怀了青云之志的。她本就是美貌出众、手段了得,这些日子又百般交好那些宫人,想来已经把宫中贵人的喜好都打听清楚了,只等着明日借得东风直上青云。只是,大约也忌惮着李清漪,江念柔才选在今夜专门来试探一二,李清漪的话虽说不能一下子打消她的疑心却也可得暂时安宁。   果然,江念柔说了一会儿玩笑话,很快便起身要回房了。临去前,她依依不舍的牵着李清漪的手,到了门口方才摆手道:“妹妹快歇息吧,夜凉,若是着了寒可就不好了。”她挑起眉,眉目盈盈如春江水,好似情深如许,细心的抬手替李清漪理了理衣襟,“现今后宫本就有不少人病着,你若是也病了,岂不是要沈娘娘看得心烦?”   她声调软软,就和一团棉花似的,偏偏把那一个“病”字咬得有些重。   李清漪心领神会,送了她走后又把窗户打开了。   秋风萧瑟,夜里更是森冷,李清漪冷不防的被吹了一脸,衣角被吹得翻飞,灌得一身冷风,整个人都打了个冷颤,骨头都跟着发凉。   等到第二日,李清漪不出意料的病了,看着虽行止并无大碍,可她面色苍白,双颊发烫,头上晕晕,显是着了寒。   教她规矩的丁嬷嬷气得不行,忍不住嘀咕了一句:“早不病、晚不病,这正要紧的时候,怎就病了?”她恨铁不成钢的看了眼李清漪,只得拿些脂粉替她稍作装饰,可这病色又哪里是掩饰得住的?丁嬷嬷实是在李清漪身上下了重筹的,现下见了这模样,心中实在是气得狠了,若不是教养使然,真是要骂出声了。   李清漪垂了头,依旧是乖巧低调的模样,好似很是羞惭,心里着实松了口气——过了今日,大约她很快就能回家了。 第5章 窝丝糖   几个姑娘都在为选秀的事情心烦却不知道她们眼中的贵人沈贵妃亦是在为这棘手的大事忧心。   若是宫中有太后或是皇后,这种事自然是轮不到沈贵妃操心,偏偏太后早就没了,皇帝虽是先后封了三个皇后如今却也一个都不在了。虽说皇帝对于裕王和景王好似浑不在意,但这两个人好歹是仅剩下的两个皇子,不出意外就是下任皇帝,沈贵妃自然是不好太过得罪的。   宁安公主却很不明白沈贵妃这般的谨慎,悄悄和她嘟囔了一句:“左右卢娘娘和杜娘娘都在,您干脆把事情交给她们,无论好坏,旁人再没有别的可说了。”她说的是卢靖妃和杜康妃,也就是两位皇子的生母。   宁安公主虽是皇三女,但在她前头的常安公主和思柔公主先后死了,她倒成了公主里头年纪最长的一个。她生母曹贵妃死得早又很有些不能明言的复杂往事,据说连后头方皇后的死都和这个有些关系。所以,她自小养在沈贵妃膝下,颇得圣宠,最得意不过,现今她身上的真红大衫上就绣五彩金龙纹,虽逾制却也更能彰显盛宠和身份。   沈贵妃素疼她,不以为忤,斜睨了宁安公主一眼,伸手捏了捏她白皙挺直的鼻尖,忍俊不禁:“你啊,哪有这样的说法?靖妃倒也好,不过是多些小心思,可康妃那里,病得都起不来身了,我这个后宫主事的怎好把事情都推过去?”她生得并不出众但一双水眸秋水般溺人,更兼言语温柔、神态可亲,待人如春风般的和煦,哪怕是如皇帝这般喜怒无常的也偶尔会来寻她说话解闷。   宁安公主爱吃甜食,宫里的甜食房特意上了好些来,有窝丝、虎眼糖、减煠、裁松饼等等,都用各色的碟子装了。她一边说话一边伸手捏起一块窝丝糖,因为糖丝极细,轻轻一捏便有些碎了,如细丝一般散了开来,她连忙给丢嘴里了。   这窝丝糖也算是内廷不传之秘了,先用糯米蒸饭,上头洒上麦芽粉,温火徐徐加热,用化出的汁水熬炼成麦芽糖,然后加白芨汁,不断牵拉。做的好的,糖丝细如发丝,洁白如雪,再掺以荸荠粉、芝麻粉,吃起来的时候更是别有滋味。   宁安公主嘴里含着糖,皱了皱鼻子,口齿不清的接口道:“三哥哥真可怜,杜娘娘病得这样厉害了,父皇还不让他来瞧。我听说他都在外边小病了一场呢。”   沈贵妃闻言沉默片刻,垂眼理了理自己的袖角,许久才叹息道:“各人有各人的命,你顾好你自己便是。”她语调温柔似水,可言语之间却透着几分看破世事的冷淡。   沈贵妃受封皇贵妃,等同副后,乃是后宫如今分位最高者,掌管一宫之事。旁人看来自是春风得意、受尽宠爱,可这样的人却偏偏有这样心如死灰、冷淡自嘲的语调,由不得人不去深思。   宁安公主年纪小,在养母面前还有些少女脾性,嘟嘟嘴:“真不知道父皇怎么就喜欢四哥哥,他这人脾气大还喜欢摆架子,我就不喜欢!”   沈贵妃闻言不免一笑,扶着宁安公主的手起身,恍若无意的抚了抚她花瓣似娇嫩的手背,应声道:“这能有什么为什么?做父亲的喜欢儿子,自然是因为儿子像他。”   因皇帝喜怒无常又积威甚众,便是连宁安公主也不敢多说什么,待起了身便收了面上笑容端出一副谨言慎行的端庄模样,陪立在沈贵妃边上。   沈贵妃这边出门晚,待到了大殿那里,卢靖妃已经在那里等着了。   卢靖妃这般年纪还能得宠,虽说沾了一点儿儿子的光,但也是因为自己是个少见的美人儿,投了皇帝所好。遥遥望去,面如银盘,眉若翠羽,一双丹凤眼顾盼流波。因着生性爱娇擅打扮,今日的她穿了一身绣着鸾鸟的桃红衣衫,配松江色络子,手上带了一对玉镯子,裙裾上缀着金线和玉珠,头上梳了个飞仙髻,鬓角的一支凤簪垂下三段坠子,磨成水滴状的红宝石就像是雪肤中渗出的一连串的血珠子,饱满而鲜艳,映得肤如凝雪,依稀还有几分少女的明艳,夺目至极。   卢靖妃见了沈贵妃和宁安公主来,忙领头起身见礼。   沈贵妃扫她一眼,神色不改,懒懒笑着道:“你倒是来得早。”   卢靖妃忙垂首应道:“我就是个闲人,左右也是在宫里闷着,不比娘娘还要操心宫事,自是早早在这候着了。”   沈贵妃面上待人一贯和气,虽说不太喜欢卢靖妃那些藏得不太好的小心思,但到底还是看在四皇子的面上给她几分面子,点了点头,温声道:“都坐吧,不必多礼。”   卢靖妃依言在下首落座,还是笑盈盈的模样。   很快,其余几位妃子也都到了,只杜康妃因为病重起不来身,只能缺席。   沈贵妃扫了眼殿中人,让人把前面的珠帘放下,这才侧首和边上的宫嬷嬷吩咐了一句:“照着名册把人带进来吧。”她手上是本记着各个秀女名姓、家世、言行的册子,随手一翻,就见着一个人名:沈丹心。   卢靖妃瞥了眼名册,不由抿唇,抬眼笑着插了一句道:“倒是巧了,竟是和娘娘同姓。”   沈贵妃没理她,抬眼看了看随着宫人上殿来的姑娘,目中神色淡淡:这沈丹心虽是生的清秀,但举止之言还有几分小家子,阅人无数的她还看不上眼。故而,不过是一会儿,她就挥手让人退下了。   因为此次选秀匆忙,时间又急,许多姑娘的礼仪都是仓促而成,行止之间还有几分僵硬。上头几个妃子都是人精,一眼扫去便知底细,自是看不上眼。   接连看了几个平平无奇的,上头都有些倦倦了,待江念柔上殿,见多识广的嫔妃们也都不由的眼前一亮——这姑娘好生美貌。   沈贵妃见她行礼如仪,便赐了座,稍缓声调问道:“你叫念柔?”她名册上有江念柔的资料却依旧开口问了一句。   江念柔垂首,露出一段柔软白皙的脖颈,白莲一般的不胜娇羞:“回娘娘,是的。家父常言,‘女子需柔顺知理’,故而给小女取名念柔。”   她声调不疾不徐,似玉珠滚地,柔润悦耳,倒是叫人平添几分好感。   卢靖妃闻言不由一笑,一手支颚,一手端杯,抬目望着江念柔:“你家里倒是知礼。”又问,“可读了什么书?”   江念柔弯了弯唇角,明眸皓齿,顾盼生辉。只听她细声道:“女子无才便是德,小女不过是略识得几个字,在家念了女四书。”   若是不识字,卢靖妃也是看不上眼的,若是读书太多,她又怕对方心思太杂太重。这会儿,听了这话,卢靖妃自是对江念柔越发满意起来。   沈贵妃只看了一眼就知道卢靖妃的心思,微一沉吟便有了底,侧首吩咐了几句便叫人把江念柔带下去了。   有江念柔这般出众的对比着,下头的几个就越发不起眼起来,问了几句便叫下去了。只是,等到李清漪踏步入殿,众人都神为之清。   只见些许微光自殿旁雕着梅花和仙鹤的窗棂折入殿中,满殿浮尘如花开,灿然生光。李清漪缓步而来,裙裾不动,神态自若,白玉一般的颊边映着光,尤其显得眉目如画,满殿生辉。   沈贵妃眼尖,见她面上犹带脂粉,面色苍白,双颊却是晕红,几句话的功夫便略带了喘气声,好似病弱西施一般,不由开口问了一句:“看你面色不好,可是病了?”   李清漪忙低了头,作出惶恐模样,颤颤的应道:“劳娘娘关心,夜里风凉,是有些着凉了。”   沈贵妃“唔”了一声,微微蹙眉,正要把人叫下去——杜康妃已是个病人,若再给裕王选个病王妃总是不好。只是,未等她开口,忽然听得边上的卢靖妃开口问道,   “你家中是做什么营生的?”   李清漪似是被吓住了,手脚有些僵硬,过了一会儿方才低声道:“家父锦衣卫百户。”   卢靖妃抬了眉梢,细细的打量了一下人,倒也没多语。等沈贵妃叫人下去了,卢靖妃这才徐徐开口:“这姑娘倒是不错,”她抿唇一笑,“长得秀气,性子温和,家境也不错。”   沈贵妃不应声,只等着她下文。   卢靖妃手腕上的玉镯子轻轻一转,仿佛是碧波荡漾,盈盈一抹碧色,她接着道:“依我之见,康妃必是要喜欢的。”   卢靖妃想给裕王选这么一个王妃,当然不是什么好心。沈贵妃也知道她的小心思:这么一个美貌的草包,自然是撑不起王妃的位置。偏偏李清漪其余方面全都不错且又美貌出众,粗粗一看也还看得过去,到显得卢靖妃一派好心。   沈贵妃并不想和她闹翻,敷衍了一句:“再看看吧。”   卢靖妃却不高兴了,撇撇红润的嘴,用帕子按了按眼角,故作委屈的道:“我就知道,娘娘是嫌弃我见识短,瞧不上我的话。”   宁安公主目中一冷,正要开口,忽而听到沈贵妃点了点头,沉声道:“罢了,那李家姑娘不错,定给裕王也好。”   卢靖妃顿时收了愁色,仰起头,那天真的模样好似全然为裕王和康妃欢喜道:“还是娘娘疼我!”略一顿,又试探道,“那江家姑娘……”   “都依你便是了。”沈贵妃扫她一眼,语调依旧温和,可眼中已是带了些许寒色。   卢靖妃得偿所愿,这会儿却是高兴太过,竟也没注意到沈贵妃眼中的冷色,连声道:“我替四郎谢娘娘恩典。”   因一下子就定了两位王妃,余下的不过是走个过场,很快就都叫下去了。临出殿的时候,宁安公主扶着沈贵妃的手,咬牙抱怨了一句:“她也太嚣张了!”   沈贵妃上了步辇,微微阖眼,因左右皆是自己的人,倒也不怕传出什么话来,过了一会儿她便冷笑应道:“这一次,先由着她吧。她到底是景王生母,这选妃之事本就棘手,她若不高兴转头和你父皇告状,反倒要叫你父皇疑心我。倒不如先随了她的心思,日后若有什么也只叫她一个担着就是。”   皇帝素来疑心重,对待儿子上面尤其是容易多思多想。她若是管得多了,说不得还要叫皇帝疑心自己想要结交皇子——皇帝尚在,宫妃就想要结交毫无血缘关系的皇子,这是怀的什么心?反倒不如做出一副毫无私心,全心全意靠皇帝的样子。   只不过,卢靖妃素来只有小聪明没有眼色,看中的那个江家姑娘也不是什么好角色,日后可有的热闹了。   江念柔野心勃勃,想要多方交好以谋以后可她到底年纪尚小,处事尚有些青涩稚嫩之处,自是瞒不过久经世事的沈贵妃的一双老眼。但沈贵妃却不想提醒卢靖妃——反正人是她自己挑的,自然要她自己生受着。 第6章 仙丹   这些事,自然是瞒不过皇帝的。   自二十一年那一次宫变之后,皇帝便从大内移居西苑。如今住的,乃是万寿宫。此宫以万寿为名,自是把皇帝求神问道的一颗苦心道的明明白白。   午后时分,阳光正好,透过雕着九龙衔珠的木窗进来,就像是被割成许多瓣的素莲,一瓣一瓣的。正殿正中的玉珠珠帘后有个中年道人正在八卦床上盘膝打坐,头戴香叶冠,身穿紫金道袍,手上拿着玉柄拂尘,面容清瘦白净,长须似雪,双目微阖,颇有几分仙风道骨的模样。   此人正是大明的主人,嘉靖皇帝。   此时,他正漫不经心的听着宫人关于选秀之事的汇报,摇了摇手上的拂尘——他面上很是不待见两个儿子,就算是逢年过节要见面也多是隔着一层珠帘,但真论起来,他膝下只剩下两个儿子,自是不可能真丢下不管。   大太监黄锦虽是常年跟着皇帝住在西苑,可如今娓娓道来,那平平无奇的声调竟是把殿中几位嫔妃的对话都模仿的惟妙惟肖,让人如同亲临现场。   皇帝半阖着眼,听到最后,那握着拂尘玉柄的手掌轻轻摩挲了一下,玉柄久握早已光滑如镜,十分顺手。他伸手一摆拂尘,洒然挑眉笑道:“贵妃性子太软,偏靖妃又是个急性子,若是能相合一二就好了。”话是如此,皇帝心里却也明白,自己喜欢的就是软性子的沈贵妃和急性子的靖妃——对于他来说,女人不过是个解闷的玩意而已,与其费心琢磨那些聪明女人的千回百转的心思倒不如寻个柔顺听话的或是愚蠢好掌控的。前者如沈贵妃,后者如靖妃。     黄锦躬身赔笑道:“只是此事事关重大,沈贵妃也不敢自作主张,特意遣了人来问问陛下的意思。”   “不过小事,她们自做主便是。”皇帝站起身来,往后殿走去,随口道,“只是那李铭乃是锦衣卫出身,倒是有些不妥……”   黄锦心知是炼丹开炉的时候到了,不敢耽搁,小跑着跟上皇帝的步子,口上倒是不疾不徐的笑应了一句:“陛下若是有意,不若唤了陆大人来,问一句?”   皇帝闻言一笑,拿拂尘敲了一下黄锦的脑袋,半笑半骂的道:“你这老狗,李铭不过是个小小百户,陆炳怕是连面都没见过呢,哪里知道?”话声落下,心头那点儿原本的怀疑也散了——也对,就算是锦衣卫出身,可到底不过是个小小百户,自是牵扯不到陆炳。   黄锦无声无息的解了皇帝心头那点猜疑,面上倒是摆出愁眉苦脸的模样,耸拉着脑袋道:“奴才年纪渐长,脑子竟是越发蠢笨起来,倒是叫陛下见笑了。不过,要不怎么都说,圣明无过圣上。”   这话却是恰好投了帝心,皇帝被哄得越发高兴,哈哈一笑,道:“朕久服仙丹,神清体健,你自然比不上。”说着又用拂尘敲敲黄锦的脑袋,“行了,这回开炉,朕也赐你一颗仙丹醒醒脑。”   黄锦心中如何想的姑且不论,面上却是喜不自胜、感恩不尽的笑开来,抬手行了个礼:“那奴才就先谢陛下隆恩了。”   皇帝这里既是无了异意,宫里头很快便有了旨意,其余秀女皆被遣回,只余下李清漪和江念柔在宫中学习宫礼,只能来年成礼嫁入王府。   李清漪为着这事特意病了一场又在殿上装了半天的病弱美人,哪里知道最后竟然还是轮到了她。乍一听这消息,好似九天玄雷打在大阳穴上,浑身焦麻,整个人都有些呆了,好半天才醒过神来,忙拿了香囊递给传旨的太监:“有劳公公特意来一趟了。”   这种传旨的都是好活儿,少不得要得些赏赐。太监难得来一趟,暗自掂了掂香囊里的银钱重量,心中很是受用,笑得跟菊花开了似的:“哎呦,姑娘也客气了。是姑娘您福气来了才对,奴才我还盼着以后能沾您的光呢。”   李清漪勉强摆出笑脸和他说了几句话,待到送人走了,她才缓缓松开握成拳的手掌——细嫩白皙的掌心已经被指甲扣出三道血印来。   她从未有过入宫的念头,只盼着能与家人和乐相依,如今意外入宫,既是气恼又是暗恨,便是对那素未蒙面的裕王都添了几分迁怒。   不过,既然左右都是要嫁,那些打算都要重新来过,好好再做一番计较才是。   ******   大概是李清漪肚子里骂的多了,裕王这头一连打了好几个喷嚏,这会儿正捂着鼻子,白着一张俊脸和先生说话:“高师傅,宫里消息说,杜娘娘病得越发厉害了,可父皇又不许本王进宫,这可如何是好?”因有个指望不上反倒喜欢折腾人的奇葩爹,裕王自来更和生母亲近些,颇有些母子相依为命的意味。如今杜康妃病了,裕王又进不了宫,自然是急的团团转。   他口中的“高师傅”指的是裕王府讲官高拱高大人。此人“五岁善对偶,八岁诵千言”算是罕见的天才人物,学问精深、见识甚广,性子上亦是有些高傲。他自三十岁考中进士后,已是在翰林院熬了八年,如今也不过是个翰林编修,但他却不比翰林院中那些迂腐清高之徒,心中自有一番天地。   因有嘉靖皇帝在上头对比着,他见着这么一个性子温和淳厚、重情重义的裕王,反倒颇有些欣慰欢喜。在他看来:圣人垂拱而治,上头的主君还是安稳些的好。比起自私自负、自以为聪明绝顶的嘉靖皇帝,反倒是裕王这般的更显可贵。是以,他一直视裕王为大明未来的希望,悉心教导,只盼着能教出一个未来的圣君。高拱这般上心回护,裕王自也是感念于心。虽然今年入府讲学的讲官不止高拱一个,但裕王却有着小动物一般的直觉,最是亲近敬爱他,事事都来询问于他。   只是,高拱看着豪气直爽,能在修罗道一般的官场走到如今实是粗中有细。他心里很是清楚,皇帝最是喜怒无常,裕王若是不求入宫见母,他要疑心裕王毫无孝心,可如今这般三番四次下来,但若是继续怕也是要惹怒皇帝。帝心莫测,由不得人不多加小心。   故而,他此时轻轻咳了一下,想了想,道:“殿下一片纯孝,当真是难能可贵。想来,无论是陛下还是娘娘向来都是看在眼里,欣慰不已的。只是,为人子者,孝顺的方式也有很多,未必一定要陪侍左右。”他恰如其分的转开了话题,“听说宫中已是选好了王妃,只待明年成礼。殿下这回若能抢在景王前生下皇长孙,无论是陛下还是娘娘,心中自是要宽慰喜悦的。”   正所谓“知好色则慕少艾”,裕王到底年轻,还未经过那些事儿,听得这话,俊美的面庞不由红了红,口上呐呐道:“高师傅……”   高拱只作不知裕王羞态,口上仍旧道:“殿下不必担心,臣特意替殿下打听了。未来王妃生得极是貌美又是武将人家出身,想来身子也是康健。”   裕王自小长在有父如无父的境况下,很是知道人情冷暖,故而内心深处实是盼着自己有个正常的家,若能有个恩爱的妻子再生个可爱的儿子,自是再好不过。所以,此时的他虽是一心忧虑杜康妃的病,满心阴云,闻得此言却仍旧觉得好似有一缕阳光照在冰冷的心头,虽不能驱散阴云却也让人隐约瞧见未来的光明,不禁生出几分少有的希冀和盼望来。    第7章 花露拌饭   宫里的日子提心吊胆,自是比不上家里。   因为皇帝订下的婚期就在明年二月,时间有些赶,许多规矩都要认真学过,从早到晚,起立坐卧全都有专人教导。发髻类别、衣饰搭配、饮食忌讳等等都需学习。就连晚上沐浴完了,都有专门的嬷嬷拿了特制的花膏替她擦身按摩,使得体肤柔嫩白皙,自生芳香。   吃食上面,就连最简单的米饭闻着都有花香。李清漪问了丁嬷嬷才知道,这是因为饭熟之后又加了花露,焖了一刻钟再拌匀,那花香便渗入了米饭之中。似玫瑰花露,因着花香袭人,还能分辨的出来,若加的是木樨花露或是蔷薇花露这等香味与五谷接近的,几难分辨。   不过,这也只是占了个巧字儿,真有讲究的,反倒喜欢天然去雕琢的。   直到这时候,李清漪才明白什么是“居移气养移体”。那些高门的闺秀多叫“千金”,那般的仪态教养,实是千金万金、锦绣金玉堆出来的。   照顾李清漪的丁嬷嬷格外看顾她,不知是有意或是无意,和她说了一句令她印象深刻的话:“女人最大的依仗不是美貌,但美貌的确是最罕见的天赋,最锋利的武器,同时也是最易逝的消耗品。你有这样的美貌,定要好好把握,好好珍惜。”   李清漪点头应下却是另有所思:容颜易逝,红粉转瞬成枯骨,若以色侍人,能得几时好?   沈贵妃自来是个体贴的,就连阴晴不定的皇帝也免不了说句“沈妃是个周道人”。她心里清楚杜康妃病重难医,怕是熬不了许久,于是额外开恩让学规矩的李清漪五天里抽一天去杜康妃的荣华宫中侍奉,名义上说是“聆听教诲”,实则是让杜康妃在临去前多看看未来儿媳,好放宽心。   李清漪面上谨慎应下,心里却知道这是个难能可贵的好机会——裕王与他那个皇帝老爹的关系本就不大好,心中对于杜康妃这个母妃最是依恋亲近不过。她若是能讨好了杜康妃或是从她那里知道些裕王的事情,日后嫁入裕王府也算是有了些底气和依仗。左右她日后也是上了玉牒的正妃,就算裕王为人不太可靠又好色,可只要她占了这最前头的情份和名分,后面行事再小心些,大约也不会出事。   因为怀了这么一份私心,李清漪对着杜康妃甚是用心,每到荣华宫时必是不嫌辛劳、放下身段的亲自服侍左右。   本来,杜康妃不受宠,久病之下形容憔悴,甚至还透出些许衰朽之气。正所谓“久病床前无孝子”,宫人虽是毕恭毕敬,不敢轻忽,但也心里也不太喜欢凑近服侍,不过是应个本分罢了。开始时,那些宫人虽是顾着李清漪的身份不敢太劳烦她,但是久了便也惯了,倒乐得偷懒,只是心里却仍是嘀咕:果真是小门小户出来的,天生劳累的命,这般的事儿竟也抢着做——杜康妃本就不是长寿之相,想来也熬不了几年,就算李清漪千般辛苦的讨好了这个“未来婆婆”,待得杜康妃一死,岂不就是白费心力?   故而,那些宫人口上各个都道李清漪“纯孝仁厚”,心里却很是嘲笑了她一番。   这世上,最磨人心性的就是病痛困苦。杜康妃已是病了许久,初时是因为失宠且为人低调而被太医轻忽,待到如今早已是积疾难医,奄奄一息。她本是个柔顺温婉的性子,要不然也养不出裕王这般的孩子,只是这样积年累月的病着又与唯一的亲子分离,渐渐的也失了平常心。因李清漪乃是卢靖妃特意选出来的,杜康妃本也是对她不甚满意,存了几分刁难厌恶,开始时也只是冷淡以对。   李清漪自也是知道那些宫人和杜康妃的想法,但她心中另有打算,故而也只作不知,依旧殷殷而周道的服侍着杜康妃,还特意请教了太医,学着按摩的手法和药膳的方子。   如此过了几月,十二月里,大雪初歇,少之又少的见了晴。杜康妃大概也是见着天气好了,从床上半坐着起身看着窗外宫人扫雪嬉闹,容华宫中一贯冷情,这时候竟也传了些笑影子来。杜康妃少见的提起一些精神,开口和李清漪说话:   “难得放了晴,你怎的不和她们一起去顽?”   李清漪心头一跳,心知良机已至,不能错过。她素来从容沉稳,此时心中虽是大动面上却没有显出什么,依旧是垂首替杜康妃按摩手臂,只是徐徐的笑应道:“娘娘这话,倒是和我娘一般。”   杜康妃闻言微微一怔,过了一会儿自语似的:“是吗?”随即又稍稍缓了声调,“说来,你入宫也有数月了吧,可是想念家里?”   李清漪手下一顿,好似凭空受了一惊似的,眼眶泛红,已有泪水顺势滑落下来,细小的犹如莹润的珍珠,正好落在锦被上,只留下一点淡淡的泪痕。她忙俯身告罪道:“娘娘恕罪,小女思念家人,有失仪态。”   杜康妃垂了眼,看了看那锦被上的泪痕又转目看着李清漪仓皇如小鹿一般颤抖的身子,长长的吐出一口气,目中神色反倒越发温和起来。她吃力的伸出手,抚了抚李清漪的发顶,竟是有几分怜惜意味:“快起来罢。人之常情,何罪之有?”她久病体虚,几句话的功夫,已是有些气喘。   李清漪忙起身,替她调整了一下背后的引枕,让她靠坐得更舒服些。等安置好了杜康妃,她这才垂下首,面颊微红如天边的红霞,似是有些羞涩,柔声道:“娘娘,您真是个好人,就和我娘亲一样。”   杜康妃往日里听过不少奉承,还是第一次听到这般“朴实无华”的话语,不由的笑出声来,随即牵动喉中咳意,很快的就弯下腰又咳嗽起来。     李清漪又忙着替她倒茶润喉,待得杜康妃止了咳意,她才稍稍放心,只是开口徐徐劝道:“世上父母最爱的便是骨血相连的子女,可子女心中最爱的又何尝不是父母?娘娘一片慈母之心,想来也是放心不下裕王殿下,可裕王殿下又何尝不是惦念着娘娘?还请娘娘将心比心,哪怕是为着裕王殿下,也要保重自身。”她缓缓露出一段白鹅一般纤长柔软的脖颈,垂下蝶翼一般浓密纤长的眼睫,乌鸦鸦的眼睫伏在美玉莲瓣一般白皙的面容,竟有一种难描难绘的静美之态,“莫要令裕王殿下受那‘子欲养而亲不待’之痛。”   杜康妃目光从她发顶越过,不知看着何处,只是茫然出神,静默许久,好一会儿才低低叹道:“你这孩子,小小年纪,倒是会讲大道理。”她垂首低低咳嗽了一声,淡淡道,“好了,别动不动就跪着,起来说话吧……”   李清漪这才起身,手掌微微握紧,掌心已经是一片湿滑黏腻。   这一场对话,实际上是交浅言深了,但杜康妃到底是性格柔婉又是一心思念亲子,由己及人,倒也分了几分的慈心给李清漪这个“离家在外、思念家人”的可怜孩子。   虽是惊险了些,但是经了这么一场对话,李清漪知道自己和杜康妃的关系必是要进一大步。   几个月的刁难辛苦,犹如天赐的良机,言谈之时的步步惊心,终于是功夫不负有心人。   ******   “‘莫要令裕王殿下受那‘子欲养而亲不待’之痛'……她真是这样说的?”裕王府里,裕王长身玉立,垂首看着案上的美人图,沉声问道。   裕王身后跪着一个小太监,闻言便赶忙道:“确是如此,奴才那老乡当时正要去给杜娘娘送药,就在门口,正好听见了。”   裕王不知在想些什么,沉默许久,挥挥手便让那小太监下去。   就算是不受宠,裕王也是当今唯二的儿子,还是最为贵重的长子,面上再软也是有着自己的心机。若是李清漪当着他的面说这话,他必是要怀疑她居心叵测,有意讨好。只是,拐了这么几个弯,经了旁人的口,他心里不知怎的反倒更信了几分。   案上放的美人图上,只见画上的美人身着蓝袄白裙,雪肤红唇,眉目静美。她含笑而立,犹如琼枝玉树,姑射仙人,几欲凌风而去。     正是李清漪入宫选秀时留下的画像。   裕王垂目静静端详许久,俊秀的面上已是带了几分不自知的微笑,伸手抚了抚画上人的面颊。    第8章 交杯酒   有了那日的话打底,杜康妃对着李清漪亦是多了几分看顾怜惜又因着惦念儿子有意振作,竟也提起了些精神,常常靠在床边和李清漪说些闲话。   她心里最惦记的唯有裕王一个,说得也多是裕王儿时的趣事。李清漪本着“情场如战场”、“知己知彼百战百胜”这般的想法,恨不能多听一些,故而也听得津津有味。   这般一来,说的人高兴,听的人认真,两个人都觉得投缘,对着每五日一回的见面更是期待,那融洽默契的模样,竟是颇有几分情同母女的模样。   这一日,李清漪一入了殿门,也不管左右宫人,越过绣着双蝶牡丹的画屏,径直凑到杜康妃身边,很是欢喜的和她说话:“娘娘您猜,我带什么来了?”   杜康妃有些吃力的扶着宫人的手从床上起来,身上盖着一袭厚厚的锦被,背后靠着了一个蜜合色绣松鹤万寿纹的引枕,尤其显得一头乌发如墨,肌肤似新冬的雪一般净白。   她被李清漪这孩子气的笑容一引,心头微软,面上亦是不自觉的跟着露出了一点温和的笑意来。虽是久病之下难免苍白憔悴,但她眼角鱼尾似的纹路徐徐展开,温柔似水,甚是动人:“你这丫头素来古灵精怪,我又哪里猜得到?”   话声还未落下,便见着李清漪小心翼翼的从袖中拿出一枝杏花枝来,湿漉漉的花香染了她衣袖,衣袖拂动之间,暗香盈盈。李清漪仿佛邀功一般,眨了眨水润的杏眼:“说不得,这是宫里开的第一枝杏花呢,我特意折了来给娘娘瞧瞧。”   杜康妃不由凝目去看那支杏花,面上有些怔然,很快便浮出些许红晕来:“是了,快要开春了,杏花也要开了……”她本已觉得自己要活不过那漫长冰冷的冬日却不想竟是又活过了一年,得以见到春暖花开,先是一酸后又是一喜。   杜康妃目中微有湿意,侧首忍了忍,好一会儿才接着道,“难得你有这番心意。”   李清漪见着这模样,不由暗叹:自来就有西子捧心一说,美人就是美人,哪怕病中憔悴也依旧难掩国色。有母若此,也不知那裕王生得如何模样?   她知道自己这心意是送到杜康妃心坎里了,于是见好就收,柔声令人拿了一对青玉瓶来把花插上,仰头去看杜康妃,一派的天真柔软:“这样,娘娘日日就能瞧见了。”   杜康妃越发觉得她可怜可爱,拉了她的手坐下,见着左右无人,倒是难得说了几句真心话:“说起来,下月你就要嫁了,现今倒是真有些舍不得。”她顿了顿,用帕子捂着嘴,咳嗽着低声道,“本来,因‘那一位’的缘故,我不太喜欢你。可这些日子,我亲眼瞧着,知道你是个好的——最难得的是心性纯良,待人以诚。纯以人品论,是我那孩儿高攀你了……”   李清漪哪里敢接这话,忙谦辞道:“娘娘言重了,裕王殿下人品贵重,是小女高攀才是。”   杜康妃拉了她起来,只是轻笑:“你莫怕,我这是心里话。我自是偏心我那孩儿,但也知道:他心是好的也知道好坏是非但着实是心软更兼耳根软,若无个性子硬些的管束着,少不得要出些事。”她说到这,不由一笑,抚了抚李清漪的乌黑的发尾,半是玩笑的道,“好在你生得美貌,他对着好看的人总是更心软些,等你嫁去了,必也会喜欢你。待得你们夫妻感情好了,正好也能管束一二。你们若能过得好,我就放心了。”   李清漪双颊生晕,羞不自胜,只得垂首不语。然而,她心里却很是忐忑:杜康妃也太看得起她了吧?在她想来,既然裕王是个贪好美色的,她又不打算以色侍人,必然不好管束太多,引人厌烦,只需做好王妃的本分就是。   偏杜康妃一时起了性,倒又拉着李清漪说起裕王种种爱好来,李清漪只得打叠起百般精神听着,一一记下来,譬如:裕王爱吃甜食偏还为着面子不敢多吃,裕王喝药的时候一定要备好酸梅和梨糖膏,裕王最喜欢的糕点是果饼……   不知不觉,裕王就被他亲娘杜康妃给从头到尾卖了个干净。   若是说实话,李清漪心里也是盼着能早些出嫁的——倒不是她因为杜康妃的那些话语对于未来夫君裕王殿下心生期盼,实是因为她心里对家人思念已久。自被选中之后,李清漪只回过一次家,还是在宫人的看管下,回去拜谢父母生养之恩的,连体己话都没说几句。她如今身在宫中,难进难出,更是难见家人一面,日后嫁去裕王府,好歹是个王妃,总也能多寻些机会与家人见面。   故而,怀着这样的想法,李清漪自个儿也每日里数着日子,就盼着能早些嫁去裕王府,当家做主。   这样的期盼下,很快就到了二月里。   二月二日龙抬头,冬雪初融,春寒料峭,正好是李清漪自宫内出嫁,受赐王妃金册的时候。只是,无论是王官贵族还是平民百姓,到了最后,走的必然是洞房花烛这么一步。   李清漪虽是在宫内受了不少教导,暗自补看了许多春宫图,但就如书到用时方恨少,真到了这时候,她就算是再淡定从容也免不了有些小紧张。   她独自坐在榻上,怀着细微羞涩和紧张,微微低了头,已经养得纤长的指甲染了一抹艳艳的红,按在榻上时尤其指如葱管,纤长白皙。   裕王正从门外推门而入,鼻尖依稀还绕着那一点淡淡的沉水香,心中渐渐松了下去。他的靴子踩在地毯上,步履轻缓,默然无声。   紫檀坐榻两边立着一对烛台,上有手臂粗的龙凤喜烛,烛芯烧得“噼里啪啦”,灼热的红蜡滚滚而下。烛火微微一动,将李清漪映在门窗上的人影拉得纤长,犹如人心那一点不可言说的情丝,竟是“长长短短萦于心”。   裕王抬步绕了过去,修长的手指缓缓拢起珠帘,抬目望向内室,步子一顿,漆黑的眸中倒映着明灭不定的烛光,依稀含着点复杂的意味。   只见佳人端坐榻上,乌发如云,垂首时仅仅露出一段皓白柔软的脖颈,肤光胜雪,容色之美几是他平生仅见,更胜那画册上的颜色。   此时她身着红衣,青色绣鸾凤纹的霞帔,腰间系着一条玉带,纤腰盈盈不堪一握。那一根根绣在衣内的金线在烛光下粼粼生光,平添了几分明艳色彩,几乎是恍然入坠美梦。她头上戴的是九翟冠,冠上缀有珠花翠叶,精致的花蕊微颤,似娇花不胜凉风,依稀生出一段暗香,叫人心尖微痒。金冠顶上则停着衔长珠的金凤一对,珠光渺渺,闪烁不定,如辰光落地,伴那九天玄女入凡尘。   裕王心中惦记着杜康妃的病又因为皇帝的缘故不能进宫探见,只得暗自在宫中收买了些人,偶尔探听荣华宫的事情。自知道了李清漪劝慰杜康妃的话后,也不知怎的,他又暗自叫人留意了李清漪的事情。看着那幅特意收来的美人图,听着李清漪的那些事,他这心里渐渐地便起了旁的心思。   再后来,宫里赐了教他知人事的宫女,一贯贪色的他临到头到底还是忍住了没有收用——他那未来王妃生得犹如仙女一般,性情品性亦是无一不好,配他本就是委屈了。他若再……岂不是更加羞惭?     裕王自小跟着杜康妃在宫中长大,因为上头有个阴晴不定的皇帝爹,朝不保夕。故而,他自来便不以自己的出身自傲,虽是面上不显,但心底里却是有几分不为人知的自卑的。见着李清漪这般的女子,他又是少年情窦初开,那点儿压了许久的自卑就如同春天里的花苞似的一个个展开了。   未见着人时,好像是有细细的火苗在在他心尖烧着,一点一点的烤着,有些干燥有些火热……等他现下见了人,心里就好像被浇了一捧清甜的泉水,火熄了,心头甜津津的,身上却更热了起来。   老实说,他这会儿还有许多烦心事——宫中的母妃杜康妃病得厉害、皇帝迟迟不封他这个实际上的长子为太子反倒是让他和景王的起居仪制等同……可是,一见着李清漪,他忽然静了一瞬,只觉得那些烦心事都远了一些。   人世千般繁杂,唯有她在一处,无限温柔,叫人不觉心生沉溺。   裕王提着一颗心,看着看着,一时竟是迈不开步子。   李清漪本是听见脚步,久久未见人来,于是恰恰在此时抬头去看。   四目正正对在一起。   李清漪与母亲黄氏一般,生得一对杏眼,望人时温柔静美,仿佛倒映着山水湖光,明澈而透亮。她不太自在的眨了眨眼,乌黑的眼睫就像是蝴蝶轻盈而温柔的羽翼,对着有些呆怔的裕王微微一笑。   满室华光耀目,美不胜收。   裕王心头的火烧得更加热了,情不自禁的抬起步子,往里走去,顺手就把挂着的珠帘子也给扯了下来。   串着珍珠的线被用力的扯断,一颗颗莲子大的珍珠接连滚落下来,落在猩红色的长毛地毯上面,发出清脆的“噼里啪啦”的声音,犹如急雨之声,时断时续,清脆悦耳。   可李清漪却顾不上这个,她整个人被裕王压得往后靠去,只得伸手捂着头上的九翟冠痛呼提醒道:“殿下等等……”   裕王被火烧得一团乱的脑子这才醒过神来,知道是自己实在太过急色。他本就有些自惭形愧,这时更是又羞又愧,连忙直起身坐到床边,挺起脊背,移开目光,再不敢去看边上的李清漪。   李清漪见着他面颊泛红、目不斜视,好似纯良少年一般,心底越发诧异,只得坐正了身子,自力更生的替自己去了九翟冠,几支金簪也窸窸窣窣的从堆云似的乌发中掉落下来,鸦羽似的乌发随之滑落,柔顺丝滑,犹如瀑布一般披在肩头,乌漆漆的。   她不易察觉的用眼角余光打量了一下裕王,见他似有几分紧张难堪之色,心念一动,咬了咬红唇,仿佛为难一般的出声求恳道:“我今日还未用膳,殿下能替我拿些点心来么?”   裕王听得心上人这般言语,更恨自己粗心,忙应道:“是了,我这就去。”他不经意一回头,见着李清漪披发的模样,面上更红,起身时更是步履踉跄,几乎要跌倒了。   他匆匆端了几盘放在案上的点心过了,犹如小狗讨好主人似的,睁着一双黑沉沉的眼看她:“你喜欢甜的还是咸的?”   李清漪越发觉得稀奇,忍着笑,认真看着他道:“甜的。我喜欢吃果饼。”   “我也喜欢,”裕王大喜的应声,见着李清漪面上温柔笑意又慌慌忙忙的移开目光,声音渐低,细声把话说完,“还真巧……”   李清漪自是知道这个——杜康妃早前就和她说过裕王喜欢果饼的事情。她一边看着裕王神色,一边递了一块果饼过去,道:“既如此,那便一起吃罢。殿下今日忙了一整天,必也没吃好。”   裕王被她关怀的目光看着,心中一暖,不觉点头,接过果饼慢慢吃了起来。   没什么是吃一顿饭不能解决的,如果真有,那就吃两顿。   他们二人并坐在床边,一起吃糕点,虽是一时无声却在不觉间更添了几分亲近。过了一会儿,李清漪又小声道:“殿下,我有些渴……”   裕王浑然没有被人差遣的自觉,拍了拍自己的脑子,羞愧道:“看我糊涂的,我去给你倒杯水来。”   李清漪轻轻的在后面补了一句:“还是端酒吧,还没和殿下喝过交杯酒呢。”   听到这话,本就羞涩的裕王这下子连耳根都红了,小心翼翼的用眼角偷看坐着的李清漪。   他的目光一时也移不开,只能定定的看着她那羞红的面孔,几乎要生出花来。好半天,他才挣扎着起身,小跑着去倒了杯酒过来,他深深的吸了口气,沉声道:“先生曾经教导我‘夫妻一体’,今日本王与王妃共饮交杯酒,愿与王妃誓‘此生不相负’。”   说罢,他仰头饮了半杯酒,把酒杯递过去。   窗边的烛光微微摇曳,映着窗上的影子也跟着摇晃,火焰烧着烛芯,发出“噼啪”的声响,犹如庆贺一般,屋中一时之间都只余呼吸之声和窗外的轻轻风声。   李清漪石头一样冷硬的心,此时亦是免不了微微一动。她深深的看了裕王一眼,只把人看得面红耳赤,方才伸手接过酒杯,微微颔首,柔声道:“君不负我,我不负君。”   李清漪忽而展颜一笑,把唇覆在裕王留在杯上的唇印上,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第9章 牛乳粥(修)   李清漪甚少喝酒,这次喝得急,很快就被呛到了,咳得脸都红了,好似花蕊中央绽出的一点红来,越见娇艳。   裕王见着这模样,手足无措,伸了手又不敢去碰她,只得在旁又急又慌:“没事吧,要不我去叫人太医来?”   李清漪险些被他这话逗笑起来,连忙仰起头,摇头道:“不妨事的,只是呛到了,没事的。”    裕王越发觉得是自己不好,口上道:“是我不好,不该叫你喝酒。”此言一出,他心里不觉更是羞愧,在他心里,李清漪就是那餐风饮露、仙女儿一般的人,他竟是拿酒水给她,确是大大的不好。   李清漪心里叹了口气,伸手拉了拉裕王的袖子:“是我自己想喝,不怪王爷。”顿了顿,她只得主动开口道,“天色已晚,不若让我伺候王爷歇息?”   裕王顿时犹如被调戏的小姑娘一样跳了起来:“我,我自己来就好了。”   李清漪忍俊不禁,只得看着四体不勤的裕王爷手忙脚乱的替他自己更衣,她则是靠在床柱边上,慢一拍的回忆着看过的画本子上的姿态。   未等李清漪想出些什么,裕王已经急匆匆如小狗似的扑上来。他挺直的鼻尖摩擦着李清漪的琼鼻,灼热干燥的唇径直覆上来,试探似的舔了舔。   烛光昏昏,裕王垂眼望着披散着一头乌发、只着雪白丝绸寝衣的李清漪,一时之间只觉得心跳如雷,情难自禁。   就像是少时,一夜好梦醒来,满怀期待的推开窗,见庭中压满花枝、云霞一般成成叠叠的桃花,那样秾丽繁盛的花朵,那样鲜妍明亮的颜色,那样甜美诱人的芬芳,犹如另一个巨大的美梦在眼前徐徐展开,口干舌燥、心驰神往,只恨不能久留树下,仰嗅花香,俯拾花枝。   李清漪素来是个行动上的矮人,苦心孤诣的撩了半天人,真到了要紧时候反倒是生出几分罕见的羞意来,拉住裕王的袖子,连声道:“灯还亮着呢……”   裕王忍耐许久又生了心火,哪里忍得住,也不给她后退的机会,伸手把挂起来的床帐子拉了来,哑声道:“没事,那些人看不见……”   李清漪靠在他的怀里,不觉的仰起头来,乌发自肩头滑落,露出和寝衣几如一色的脖颈,那露出的一段雪肤在莹莹的烛光中好似当真仿若冰肌玉骨。她瞪大了眼睛去看裕王,潋滟的杏眼含着粼粼的波光,痛得连眼泪都出来了,隔了一层的薄薄的水雾,犹如雾里看花一般朦朦胧胧的。   这一刻的裕王只恨不能整个儿都沉到她的眼波里,沉醉不知归路。他情不自禁的低头吻了吻她的额角、鼻梁、面颊,还有粉唇,敷衍道:“再等等就不疼了……”   说话间,他的乌檀似的长发窸窸窣窣的落下来,像是春天随风来的花粉,蹭着肌肤,凉津津的,微微有些痒。   几句话的功夫,他宽敞光洁的额上和高挺英气的鼻尖都蹭着一层薄薄的汗珠,一不小心落在李清漪的唇上。   她忍不住蹙着眉舔了舔唇,像是贪吃的小猫一般,脑中模模糊糊的想道:是咸的。   只是很快,她就注意不到这咸或者甜了,不自觉的闭了眼,好似被那席卷而来的大洪水淹没,连呼吸都艰难起来,只是喃喃而含糊唤道:“殿下……”   裕王津津有味的含着她的耳垂,应道:“叫我三郎。”   他的声音那样轻,可是随着灼热犹如岩浆的呼吸一同进了耳中时依旧让人情不自禁的颤了一下,好似被烈火焚烧一般的剧痛。   “三郎……”   ******   按理,第二日是要入宫拜谢皇恩的,可宫里本就没有主位的皇后,皇帝又素来是个不讲规矩的,因他自己不想见儿子,早早就下了旨,免了这礼,只叫两位王爷和王妃都呆在府中便是。   故而,李清漪倒是沾光睡了个懒觉,等到晨光入室,照得纱帐里也跟着透亮,一室皆明,方才叫人入室,更衣洗漱。   她贴身伺候的乃是宫里拨来的两个宫女,虽与她年纪相仿,但因是自小入宫,皆是知规矩、恭敬守礼,一个叫如英,一个叫如玉,正是出自《魏风·汾沮洳》。   如英年纪最长,生得圆脸细眼,体态丰盈,温柔可亲;如玉年纪较小,粉雕玉琢,娇小可人,聪慧乖巧。   李清漪选中这两个丫头本就含了旁的一些心思,只是后来昨日见了裕王倒又生出些许踌蹴。她漫不经心的看了两个丫头一眼,终于还是暗自叹了口气:罢了,且再瞧瞧吧,到底都是好人家的姑娘,怎好为着一己之私误了人家?   因是新婚,她今日穿乃是大红底金线绣鸾凤的团衫,梳了高髻,上扣金镶宝钿花鸾凤冠,多以红宝和蓝宝镶嵌,正中乃是一直展翅的金累丝镶宝凤凰,身缀红宝,双翅嵌以蓝宝,色彩明艳,栩栩若生。   如英抬手打开妆盒,李清漪从里面挑了一对金环鸳鸯耳坠,鸳鸯扬颈相交,眼部缀以红宝,使她这端庄明艳的打扮也透出些许活泼来。   她装束一新,因着裕王已经提早用过膳食,她也不欲麻烦,自个儿略略的喝了一碗牛乳粥,吃了一些新鲜点心,想着左右无事,于是便叫了府中管事来,令人抬了账本来正房看——她乃是府中王妃,这些本就是她份内之事,早些接手也好。   这一看,李清漪还真是吃了一大惊:当今的长子,堂堂的裕王殿下,竟然可以穷成这样!就连外头瞧着光亮的王府,里头还有许多破败需要修缮的地方。   不过,这也并非没有缘故。须知现今还未立储,今上甚是忌讳朝臣私交皇子,自是无人敢明目张胆的去给裕王送礼,裕王又没个强势可依的母家,手头只有一点儿的亲王俸禄,户部还借故拖欠,自是不够用。偏偏死对头景王因为暗交首辅严嵩,与户部关系甚好,反倒在暗地里得了不少银钱,比起穷酸的裕王来说自是阔绰大气不少。   李清漪许久未曾为银钱忧心,此时一边翻账本一边叹气:这只出不进,这王府还不知能撑多久……   第10章 火腿莲藕汤(修)   因是新婚,今日倒也不须讲官来讲学。但高拱与裕王非比寻常,今日才早早的入府拜见。裕王令人请了高拱入书房,自己则是换了一身赤色盘领窄袖长袍,边上绣云纹,衣袍前后则缀以织金龙纹。他已行过冠礼,此时头戴保和冠,冠后为一面四山型扇,因是人逢喜事精神爽,一眼望去英气勃然,端得是个少见的俊秀郎君。   高拱素知自家王爷秉性,见他神色里带了几分难言的喜色,双眼都是亮沉沉的,便知那王妃极合他心意,想来这对小夫妻昨日想来很是融洽。常言道“修身齐家平天下”,内宅安稳了,外事才能顺利。他在裕王身上寄望极高,很有几分真心,此时心中乃是十分的宽慰,不由摸着胡子笑道:“见殿下精神大好,臣也放心了。”   裕王少年面薄,闻言面红,更显得眉目俊秀:“是本王叫高师傅费心了。”       高拱笑看了几眼,打趣了几句,随即方才肃容说起正事:“殿下可知,今日朝中出了件大事?”   裕王还满心沉浸在昨夜旖旎之中,闻言微怔,许久方道:“不知师傅说的是哪件事?”    “今日有人上折弹劾首辅大人,历数首辅‘五奸十大罪’。”   因为首辅严嵩暗交景王,裕王与他本就关系疏远冷淡,此时闻言几乎有欢呼雀跃之意,但他瞥见高拱严肃的神色,终于还是收敛了面上幸灾乐祸的神情,开口问道:“不知是哪位大人,竟行如此之举?”严嵩强势已久,朝中党羽遍布,便连次辅徐阶都是垂首帖耳,倒是不知现下居然还出了一个敢弹劾他的人。   高拱缓缓道:“兵部武选司员外郎杨仲芳。”   “您是说杨继盛?!”裕王惊呼出声,满面诧异,“此人乃是严首辅亲自提拔,怎地会如此?”兵部武选司员外郎可是个肥差,没有严嵩点头一般人还当不上呢。   仲芳,乃是杨继盛的字。   高拱点点头,面色微沉,显出几分复杂颜色来:“首辅大人素恨咸宁侯仇鸾,因此人与仇鸾有仇又曾攻讦他,故而才抬手提拔,以示己恩。哪里知道那杨仲芳性孤拐,一心为国,上任方才几日,便写了弹劾的折子。而且,还是是死劾。如今,首辅现今已是气急了,当即就请了旨,让人打断了腿,投入狱中!”   文死谏,武死战。千古不变之理。这是为人臣子最后一根脊梁。   死劾可不是一般的弹劾,这是拿命来赌,上折子的人的潜台词就是“如有半字虚言,愿以命偿”。简直沾着自己的血,拿着浑身最硬的骨头当笔来写折子。纵是严嵩,遇上这么一个人,羞恼之下怕也有几分惊惧。   裕王随即又生疑虑:“父皇如今正在西苑修炼,不见外人,首辅怎地这么快就请来了旨?”   “那,自然是有首辅大人自己的法子。”高拱摸了摸胡子,意味深长的道。   迟钝如裕王,此时也明白过来了:严嵩恐怕是假传圣旨,只是圣心在他,自然是遂了他的心思。   首辅严嵩权重若此且又私交景王,哪怕是裕王也不由心生出几分惊惶之意。他呐呐道:“既如此,想来杨继盛怕是命不久矣了……”   高拱摇头,意味深长的道:“这倒也未必,那杨仲芳不仅是次辅徐大人的学生,再者,首辅那边还有烦心事呢。”   裕王闻言微怔,既感慨杨继盛的孤勇又疑惑:真不知如今京中还有何人能与严家抗衡?只是,他亦是心知高拱的意思:既然严嵩已然交好景王,敌人的敌人便是自己的友党。   高拱抬手指了指外头的李树和边上的树下的黑狗,似有所指,倒是再没有开口,只是躬身礼道:“臣此来也是给殿下提个醒,如今京中风雨骤起,还望殿下万事小心。”   裕王亲自送了高拱出门,回屋时还是若有所思:也不知高拱适才指的是何人。   他这一琢磨,就到了午膳时候。   李清漪一贯会照顾人,在家的时候照顾母亲和妹妹,三妹李清容背地里还偷偷叫她“管家婆”。如今到了裕王府做了裕王妃,自然是顺理成章的把照顾裕王的事情给接了下来。还未到午膳,她就先搁下了没看完的账本,拿了裕王往日的食单过眼,倒也没有叫厨下如何铺张,只是令人简单做了几个菜。   添了一道裕王喜欢的葱爆牛肉,想了想又加了一碗滋补暖胃的火腿莲藕汤。   因下厨的乃是宫里出来的,很有几手。牛肉不同猪肉,需要逆切,一片片薄厚得当,腌得入味后用旺火爆炒,既不过生也不过熟,以碧绿葱丝点缀,浇以秘制芡汁,盛在瓷盘里,色香味俱全,实是令人食指大动。   一切安排妥当之后,她与裕王对面而坐,抬眼看见裕王神态茫茫,好似有些食不知味,于是便额外关切的开口问了一句:“王爷可有烦心事?”   裕王看着她关切的目光,心中一暖,稍作思索便把事情道了个清楚。   李清漪闻言却是笑出声来:“高师傅倒是会打哑谜。”她本就生得眉目如画,一笑之下华光灼人,裕王心头急跳,顿时看呆了去。   裕王被她笑得面红,轻声应道:“师傅大约是考校本王,故而如此。”   李清漪伸手拾起筷子,亲自替裕王布菜,口上道:“正好,我最会猜谜。”她顿了顿,抬目看着裕王,微微含笑,明眸皓齿,“李树黑犬,说得不正是李默李大人?”   裕王见她容色殊丽,红唇润泽,吐字犹如珠玉,清脆悦耳,心中实在欢喜极了,只得掩饰的低了头:“李默前年就被罢官为民,这时候怕是使不上力吧?”   李清漪思忖片刻,方才应道:“陆大都督素来视李大人为师,为他上下打点,那继任的万镗又不堪大用。高师傅此来,怕是要提醒殿下——李大人很快就要起复,殿下或可交好。”   裕王呆呆的看着李清漪,闻言不由道:“你连这个都知道?”   李清漪这才回过神来,顿觉自己说得太多,忙低了头掩饰。   偏生裕王还在边上双目发亮的看着她,那神态竟有几分孩童似的洋洋得意:“我就知道我家王妃聪慧更胜男儿,不想竟是连这些竟也都知道。”   李清漪被他这样恳切热烈的目光望着,心头微微一动,竟是生出几分莫名的感觉来——国朝崇尚“女子无才便是德”,更是不喜女子谈论政事。却不想裕王这般性子,竟也如此纵着她,不以为忤反倒为她所言而喜。她垂首静默片刻,这才缓缓接着道:“李默大人当初便是因为和严首辅不和而被罢免,若得起复,更不可能与严首辅和好。且他又有陆大都督为助,未必不能和严首辅抗衡。既然景王已引严首辅为援,殿下不若趁此机会交好李默大人,也好与之对抗。”   要说这李默,也是个少见的能与严嵩较量一番的能臣、直臣。他是正德十八年的进士,因性情耿直不畏权贵,先后得罪了天师邵元节、兵部尚书王宪等人,故而仕途颇是坎坷。但他却从不言弃,一步步的从翰林院庶吉士做到了被称作是“天官”的吏部尚书。而且,李默还是从吏部左、右侍郎被提至吏部尚书这个位置的——吏部为六部之首,主管官员升迁任免,为避免官员结党,尚书一职甚少由本部侍郎直接升任,李默算是开了正德初年以来的特例。不过,也正是因为李默就任吏部尚书时数次与严嵩起冲突,引得严嵩记恨,方才会在嘉靖三十一年罢职为民。   好在,李默还有个好学生,不过一年功夫,这么快就又要起复了。   “嗯,”裕王忽然握住她的手,笑了笑,“都听你的。”   李清漪心头一颤,到底没有把裕王的手摆开,只是用另一只手端了碗汤递过去,柔声道:“今天的火腿莲藕汤不错,殿下喝一些吧。”   入秋时的莲藕是入口鲜脆,现下的莲藕却颇有些软糯,还带了点清苦的味道,细品之下却是淡淡的清甜,着一丝的甜与火腿的鲜味融在一起,自舌尖到心尖。   就像是亲吻一般。食髓知味。   裕王很好哄,闻言便放开握住她的手,双手接过汤碗,眯着眼睛笑道:“王妃若是喜欢,多喝一些。”   有了这么一出事情,小太监拿了外头抄来的杨继盛弹劾的奏折递给裕王瞧,裕王也没避着人,干脆叫了李清漪一起来看。   这年头,天下读书人一门心思都要登天子门,学问好的不一定能中进士,中进士的学问必是不错。杨继盛能中进士,自然也算是个才子。为着这奏折,他还特意沐浴斋戒了三日,一腔浩然正气盈于胸,挥笔洒墨,果是写得好文章,里面那句“臣观大学士严嵩,盗权窃柄,误国殃民,其天下之第一大贼乎”,着实是写到了裕王心底里,后头的“臣敢以嵩之专政叛君之十大罪,为皇上陈之”,更是字字如刀的骂了个痛快。   只是,酣畅淋漓的把此文看罢,哪怕是裕王也忍不住叹了口气:“他写了这么一份东西,父皇看了少不得是要气疯的。”他自小就每日琢磨皇帝老爹的心思,一看这奏折就知道是要气疯对方的东西。就算严嵩不矫诏,皇帝必也是要把人打断腿关起来的。   李清漪垂眼细看,纤指在纸上微微一动,声音不自觉的就沉了下去道:“王爷,快令人去请高先生来。”她白玉似的指尖掠过其中的一句,俏脸微白,咬牙解释道,“高先生今日晨间来的,时候尚早怕是未曾看过折子的全文,故而才没有发现。只是,陛下素来多心,若是看到这一句话,怕是要多想。”   裕王心里本还有几分为杨继盛的文采而暗叹,此时顺着李清漪的提醒看去,顿时也是悚然一惊,额上冷汗险些下来。他实在顾不得其他,仓皇的站起身来,衣带匆忙间勾动案上的碗筷,可急切之下却看也不看,只是一连声的吩咐门外的太监,口上道:“快,快去叫高师傅、陈师傅他们来府中一叙!就说是本王有要事相商。”   门外的小太监正好对上裕王急的冒火的目光,哪里敢耽搁,连滚带爬的起来去唤人,他还未跑出院门,便又慌忙跑回来:“殿下,高先生来了,说是有急事要商量。”   看样子,高拱也是看到了那句话,才会在这时候又赶回王府。   ******   “……皇上或问二王,令其面陈嵩恶;或询诸阁臣,谕以勿畏嵩威。”   皇帝手上拿着杨继盛的折子,一字一句的念着,声音低沉,毫无起伏,不透喜怒,可知道皇帝为人的人却明白这是暴风雨前宁静——皇帝必然是气急了,得要使劲压着声音才能压住那股儿要冒出头的火气。   大太监黄锦大气也不敢出,老老实实的跪在下头,屏息不言。   “好一个‘臣如不言,又再有谁人敢言乎’,满朝大臣,只他杨继盛一个是忠臣?!首辅是天下第一的奸臣,朕难道是古今第一的昏君?!”皇帝看完全文,冷怒之下,手上一松,上好的白玉茶盏跌落在地上,瞬间碎成几块,素白的玉片映着水光,水迹浸透绣着五爪金龙的地毯,犹如巨龙行云布雨下的那一抹水迹。   天子一怒,伏尸百万,血流成河。   无人敢在此时回应皇帝之语。满殿皆是一片寂静,宫人皆是伏地瑟瑟而不敢言,只有皇帝喘气时发出“赫赫”声,犹如受伤气急的野兽一般,带着锋利而直接的杀意。   然而,皇帝很快就冷静下来,他充满怀疑的反复看着奏折后面那句“皇上或问二王,令其面陈嵩恶……”,疑心顿生:那杨继盛难道和二王有所勾连?   天家本无多少父子之情,到了皇帝这一家子,面也没见几次,那点儿父子情就更加淡薄了。他坐着天下最硌人的椅子,满眼望去,只觉得无人可信,无人不可疑,哪怕亲子亦如是。   皇帝沉吟片刻,终于沉下气,垂目去看跪在地上的黄锦,冷冷道:“你亲自去诏狱一趟,去问杨继盛,何以论及‘二王’?”   黄锦自皇帝在王府时就跟着他了,深知帝心,恭恭敬敬的把头扣在地上,抬高声音,干脆利落的应了一句:“奴才明白了。”   就在这时,殿外守门处立着的一个小太监,不易察觉听了一会儿里头的动静,然后悄悄的把头凑到边上人的耳边,压低声音道:“赶紧和首辅大人说一声,陛下起疑心了,要去诏狱那边问话……” 第11章 明前龙井(修)   杨继盛折子上的那么一句话,无论是有心或是无意,该看见的人都已看见,该上心的也都上了心。   裕王忧心忡忡;皇帝满心猜忌;严家父子却是乐了个开怀。   原本,杨继盛死劾严嵩,情况不可谓不紧急,哪怕是严嵩本人都羞恼气急。只是,杨继盛这折子扯上了二王,一下子就戳爆了皇帝的疑心窝子,不仅顿时引开了皇帝的心思更是给了严家父子借刀杀人的机会。   严嵩年纪渐长,渐也不如往日里的冒险,如今听了宫中来的消息,依旧有些犹疑:“陛下虽是起了疑心,但杨继盛也不是个蠢人……”   严嵩与发妻欧阳氏感情甚好,膝下只得严世藩一子。故而,严世藩自小就养得好,生得短项肥体,虽是一目失明但双目依旧精光内蕴,内中带着的是无尽无止的贪婪——对财富、对美色更是对权利。比起生性简朴的严嵩,他乃是个不耐困苦之人,为人好贪,喜享受,出入皆有如花美人相随,以象牙为床、金纱为帐,金玉为盏,哪怕是后院姬妾都是身着绣龙凤纹的衫袍,珠翠满头。     偏偏,这样一个人,上天还给了他一颗七窍玲珑心以及聪明绝顶的大脑。   要说他多看好景王,多厌恶裕王,未必。   是,景王较之裕王,性子更加灵活机敏。他不仅为着讨好皇帝而学着求神问道还每每给严家送礼,内宫里还有个能在皇帝枕头边吹耳边风的母妃,哪怕是皇帝,心里头怕也是更喜欢他。但是,景王到底不但是长子,正所谓有“嫡立嫡,无嫡立长”,祖宗礼法在上,只此一条景王便输了裕王一半。严家若是保裕王,裕王登位后怕也不会领多大的情——人家本就是占着大义的长子,一切都是理所当然;只有推了本来没有机会登位的景王上位,才能显出严家的手段,才能得了那从龙之功,延续严家的富贵。   功大莫过从龙,如此大功,就这么送到他眼前,怎能放过?   严世藩坐在躺椅上,听了严嵩的话,只是随意的摆摆手,漫不经心的说道:“诏狱是什么地方?哪里轮得到他姓杨的说话?”严世藩粗短的手指按在黄花梨木做的椅柄上,笑容里透出些许狡猾,“陛下反正又不会亲去,咱们自家里给他定个说辞便是了。”   严世藩确实有这个自信,因为如今管诏狱的乃是陆大都督陆炳——他们前不久还齐心协力、精诚合作推倒了咸宁侯仇鸾。   无论是从情还是从理,陆炳都没理由会不帮严家这个忙。   只要陆炳那头造了个假口供给皇帝,再找机会暗地里弄死杨继盛,来个死无对证。既可以杀鸡儆猴,叫那些与严家作对的人知道严家的厉害也能把裕王给彻底的拉下来水。   严世藩越想越高兴,越想越得意,抚掌一笑,连口茶也顾不上喝,直接就令人备好马车,就要出门去陆府,找陆大都督说话——以陆炳的身份,自然是要他亲自去说话才够得上诚意。   ***     严嵩官至首辅,六部之中皆有党羽,称得上是权倾满朝,哪怕是陆炳都不敢掠其锋芒。   严大公子亲至,陆炳自然也是亲自出门迎接,引了严世藩入内堂。   下头的人早就伶俐的握着竹节形把柄的青花瓷凤凰三系把壶沏好茶,用茶盘端上来。   陆炳自接了一杯,一派大方:“明前的龙井,你且尝尝。”   龙井茶一年可以采制三季,分别称作是春茶、夏茶、和秋茶,以春茶品质最佳,而春茶里又以明前茶最为珍贵,采的都是茶叶上最鲜嫩的叶芽。民间还有一句话是“明前茶,贵如金”,虽说这东西对于陆炳未必稀罕,但能端出来待客可见是上了心。   严世藩低头一看手中青花五团龙瓷茶杯:黄澄澄的茶汤中芽叶舒展,鲜嫩翠绿,色香俱全,显是上好的茶叶。他砸吧嘴喝了几口,自嘲一笑:“我就是个粗人,吃不惯好茶,我爹就常骂我‘驴嚼牡丹’,倒不如来些好酒。咱们两个也能把酒言欢,喝的高兴。”   这话倒是投了陆炳的好,他的笑容也真切了些,摆手让人把茶端下去重又端了好酒上来,如此这般方才开口问道:“小阁老此来,所谓何事?”   严世藩一贯都是看人下碟,对着陆炳倒是很有些礼敬。他并没有立刻就开口说杨继盛的事情,乌溜溜的眼珠子一转便笑着道:“唉,也实在是万镗那家伙不中用,我这心里头很不爽快,这才找陆都督说说话。”他手上握着酒杯,低头嗅了嗅酒香却没喝酒,只是淡淡的接着道,“要我说啊,这吏部还真是少不了李大人。”   陆炳本还在从容喝酒,听到这话微微一顿,便摆手道:“恩师已然被夺职为民,怕是当不得‘大人’二字。”   他们二人,言辞之间不见半点烟火却已是露了许多话音。   严世藩的话是要用吏部尚书这一职来和李默和解顺便以此来向陆炳卖好;而陆炳则是用话提醒严世藩,李默被“夺职为民”正是因为严家父子。   严世藩却半点也没拿陆炳话中藏着的那根刺当回事,他爽朗一笑:“瞧我这记性!”他拍了拍大腿,道,“我这人年轻气盛、不懂事,当年确实是对李大人多有得罪啊……不过,说句实在话,大家都是陛下臣子,为陛下做事,李大人想来也不会和我这么一个毛头小子计较。如今朝中正是缺人之时,可少不得李大人。我爹常说‘人生七十古来稀’,他老人家还盼着和李大人一起为陛下多效忠几年呢。”   严世藩当年和老爹一起跪过夏言,膝盖下的黄金早就糟蹋完了,虽说夏言后来死的不能再死,但严世藩却着实是个能屈能伸的性子。如今正是用到陆炳的时候,他干脆直截了当的认了错,顺便把老爹和皇帝拉出来压阵,甚至还暗示自家不会再因以前的事为难李默,这也算是一个不大不小的承诺了。   这么一句话,已是大大的面子,哪怕是陆炳也不好穷追不舍。     陆炳面上微微一缓,放下茶盏,含笑道:“那我就替恩师多谢大公子的厚意了。”   “此乃应有之意,何来谢字?”严世藩含蓄一笑,眯了眯眼睛,这才进入正题,“说来,今日诏狱可是来了新人?”   陆炳点点头,若有所思:“确实如此。”   严世藩垂首抿了口酒,眯了眼,面上笑容惬意享受,仿佛有些漫不经心:“听说,裕王殿下和杨大人关系颇好?”   陆炳何等人物,闻言而知雅意,微微一顿,沉吟不语。   严世藩抬起眼,眯着精光内蕴的黑眼睛看他,只等着陆炳应声。   顶着严世藩带刺一般的目光,过了一会儿,陆炳这才缓缓点头:“原来如此,怪不得杨仲芳胆敢弹劾首辅大人。”   这就是应下了的意思。   严世蕃面上笑容更盛,耐下性子和陆炳喝了一壶的酒,告辞时还特意让管家把自己备好的礼物送上来:“海边那里得来的珊瑚树,比人还高,不过我爹嫌太亮堂,我就给陆都督送来了。这点小东西,您要都推辞,那就是看不起我了。”他紧紧握住陆炳的手,一副亲如一家的模样,“一切都拜托大都督了。”   严世蕃人生得白胖,尤其容易出汗,手心已是湿漉漉的。陆炳只觉得被握住的手冷腻腻的,好似被毒蛇的蛇信子舔过似的。他忍了忍,到底还是客气的收了礼。   一时之间,宾主尽欢。待得陆炳送走严世藩,重回内堂,那绣着松柏鸣鹤图的屏风后面却又依次走出两个人。   一者沉稳内敛,鬓角花白,白须洒然。    一者身形高大,相貌堂堂,一脸大胡子。   正是当今太子少师、内阁次辅徐阶与翰林编修、裕王讲官高拱。   高拱会来,是因为他在裕王府中与众人商议,知道此事关键还在杨继盛和陆炳,故而才冒险来一趟。徐阶会来则是因为杨继盛乃是他的学生。   杨继盛乃是嘉靖二十六年的进士,正是徐阶担任主考的那一年。按理来说,那一年得中的人里多有声名显赫之人:志存高远而被徐阶视为继承人的张居正;文采出众、擅写青词而被皇帝看重的李春芳;文坛之上被誉为“第一才子”的王世贞……在这些人的光芒之下,杨继盛显得很不起眼了。   就连徐阶都没想到,他这个毫不起眼的学生杨继盛竟然有这样的胆子。   固然,杨继盛在这折子里一视同仁的把他也给骂了,但是徐阶做师父的若是不出面,背地里必是有人要看他不起的。     人们常说“居庙堂之高,处江湖之远”,但大道至简,有时候庙堂和江湖都是一样的。江湖讲究义气,老大要是不顾小弟,谁又敢为这个老大卖命?官场讲究的是人情,师生之情有时更甚于父子,弟子蒙难而老师不救,以后谁还敢跟着这位老师混?   所以,徐阶也来了,和高拱一起。   陆炳倒也没有故弄玄虚,只是伸手一扬,做了个送人的姿势:“两位适才也都听见了,此事实在非陆某能力所及。”他倒不是不想帮忙,只是严家权重,他亦是得罪不起,只能恰到好处的用这事替自己的先生李默讨些好处。   高拱很是看不上陆炳这欺软怕硬的模样,目中微微冒火,正要说话却被身侧的徐阶给拦住了。   徐阶伸手拦住高拱,微微叹气,语气却依旧是不疾不徐:“陆都督的为难之处我们自然也是知道的。”他轻轻一顿,话音却转了开来,“只是,今日大都督应了严家的话伪造了口供,来日,严家让大都督替他们灭口之时又该如何?”    徐阶以目凝视陆炳,这个在内阁中一贯以圆滑和善著称的次辅大人,端肃了神色,语气沉沉的接着道:“自然,于都督而言,一个杨继盛算不得什么,死了便是死了。可杨继盛之后,谁又再敢为我大明兴亡而挺身谏言?此后,满朝必是皆畏严党之威,纵有异议者也都似陆都督一般明哲保身,何人能扶大明社稷,救万千黎民于水火?如今,南边倭寇横行,庚戌之乱更是历历在目,内忧外患,兴亡不过旦夕而已。大都督还要将大明最后一点热血也耗干?难不成,都督竟是要做我大明千古的罪人不成?”   字字如刀锋直面而来,锋锐难言,几能刺破面皮。   陆炳面色微变,似他这般从容自若的,竟也是被说得应不得声。   高拱眼角余光瞥见徐阶和陆炳的神色,顿时会意过来——陆炳不似严家父子一般丧尽天良,他到底还是留了一点良心和热血。故而,此人不可劝却可激。   徐阶话声落下,高拱也跟着出声,他生得昂扬英武,说起话来犹如天际的滚滚雷鸣:“陛下唯有二子,若裕王因此事而获罪,必是景王当道。景王虽善逢迎圣意却生性暴虐贪婪,毫无人君之仪。主君若此,百姓何苦?来日万民唾弃,都督可能担下?”   陆炳手握锦衣卫,京中大小之事都看在眼里,哪里不知景王为人?他长长叹息,跌坐椅上,终于还松了口风:“事已至此,我又能如何是好?”他顿了顿,又道,“以严家心思,刑部上下又都是严党之人,就算我不动手,杨继盛也是必死无疑的。”   “所以,还请都督为大明天下故,保全一二,”高拱沉声道,“莫要再让此事累及他人。”   这个他人,指的正是裕王。   陆炳一时无言,摆摆手,找了小仆上来送客,口上只是道:“容我想想吧……”   高拱还要再说,徐阶却把人拉住,礼了礼:“那我等就静候都督佳音。”   陆炳回了一礼,并没有像先前那般亲自把人送出门,面上神色微沉,以手扶额,靠坐在椅子上,沉默不语。待得徐高二人离开,他才开口去问边上伺候的青衫小仆:“那杨继盛入狱时,我正在西苑,未曾得见。你可知道此人如何?”   那小仆身着青衣,生得有几分清秀,咽了咽口水,大着胆子道:“以小的看,此人确实是一条汉子。他入狱前已是被廷杖一百,血肉模糊,身上没一块好皮肉。王忬王大人瞧他可怜特意给他送了一副蛇胆止痛,结果他居然拒绝了。您猜,他说什么……”   陆炳侧眼瞪了那小仆一眼,语调倒是一贯的平和却透着刀锋一般不容置喙的冷色:“你倒是会卖关子了?“   小仆讪讪一笑,连忙应声接了下去:“他说‘椒山自有胆,何必蚺蛇哉!’。后来啊,他自己就在狱中割了三斤的腐肉,把那边看守的家伙都吓住了,底下的兄弟都心服了!”椒山乃是杨继盛的号,他指的是自己已有胆不需蛇胆。那小仆跟在陆炳身边,亦是见过不少刚直之人,似杨继盛这般的却也是第一回见,不由啧啧称奇,“您说,这自割腐肉的本事是不是都快及上谈笑刮骨的关二爷了?算不算是条汉子?”   陆炳闻言却是一怔,随即喃喃重复了一遍杨继盛的话:“椒山自有胆,何必蚺蛇哉……”他忽的把手上青花五团龙瓷茶杯一丢,站起身来,“此等忠义之人,世所罕见,我若真下手了,日后怕是一生难安。”   他令人备了车马,直接就去西苑求见皇帝。   如此之时,能保住杨继盛的,唯有皇帝。 第12章 杏仁酪   正如陆炳所言,就算是他不出手,有严家在,刑部那里依旧还是要将杨继盛论罪。   刑部侍郎王学益便是严党之人,他与严世藩乃是儿女亲家,熟读《大明律》,依着严家的意思,给杨继盛定了个死罪——诈传亲王令旨。   依《大明律》,诈传诏旨当处绞刑。   这判决一下,刑部郎中史朝宾几乎再也按耐不住心中怒火,当即丢开手中的折子,冷笑道:“信口雌黄——杨继盛奏疏中只是谈及二王知道严嵩之恶,并非亲王令旨,王法在上,岂可污蔑!侍郎大人如此颠倒黑白,于心何安?”他目光锋锐若刀剑,一动不动的看着王学益,一字一句的道,“正所谓‘事有可为,有不可为’,此事,恕我难以接受。”   王学益被下属当面驳回,羞恼交加。他看着史朝宾,一张脸涨的通红,勉强从牙齿缝里蹦出四个字:“成何体统!”话声还未落下,就见着史朝宾已经拂袖离开。   他轻蔑的话语犹如鞭子一般打在王学益的面上:“我当真是耻于与君为伍。”   王学益气得浑身发抖,忍了再忍,只能抬头去看上首的尚书大人何鳌,道:“大人,你看看他!简直是目无上下,无法无天了这都!”   何鳌坐在上面呵呵一笑,伸手抚了抚自己的白须,和稀泥似的道:“好啦,大家同朝为官,莫要伤了和气。”他随手把王学益所写的那张给杨继盛定罪的折子搁了下来,并没有批阅。   王学益看着他那张含笑的老脸,几乎要咬碎一口牙,他哪里不知何鳌的心思——官场之上,不表态就是最好的默认。何鳌,怕也是想要保下杨继盛。王学益一张脸红了又白,白了又红,最后还是忍着气坐了下来,心里却把史朝宾和何鳌骂了个狗血淋头:这老狐狸平日里只知道装糊涂,这时候倒是装起好人来了?等我回去把这事报告给严首辅,有你们好看的!   有了严嵩撑腰,史朝宾这么一个毫无后台的人很快就被贬谪走了,刑部尚书何鳌终于还是叹了口气,对着王学益那张狰狞的笑脸终于还是抬手写了批示。   并不是所有人都有杨继盛敢于直言、视死如归的勇气,并不是所有人都似史朝宾那样可以为“道义”二字赔上前程,这世上更多的都是何鳌这般有良心却识时务而不敢多言的人。所以,徐阶才会说杨继盛乃是“大明最后一点热血”;所以,陆炳才会说“此等忠义之人,世所罕见,我若真下手了,日后怕是一生难安”;所以才会有那么多人想要保住杨继盛。   刑部问罪的折子最后被皇帝给扣下了。   一贯摸着皇帝的脉来做事的严嵩百思而不得其解,借着去西苑请安的功夫盘敲侧击的问了一句:“陛下可是看过刑部的折子了?”   皇帝手上摸着一柄玉如意,垂眼看了看严嵩,不辨喜怒的道:“看过了。”   那怎么还扣着不批?   严嵩心里揣着这么一肚子疑问,本是想问,最后还是被皇帝冷淡的态度给憋了回去反倒毕恭毕敬的谈起皇帝赐的丹药,交流了一下“修炼心得”,好悬才把皇帝重新又哄得高兴了。   等他晚间回去,上头的皇帝不知有意还是无意的又提了一句:“听说杨继盛牢里病了?派个太医过去看看吧,病死了可不好。”   病死了可不好。   严嵩心一紧一下子眯了眼,把这话在心里琢磨了一遍又一遍,若有所得。回了家,他立马就把美人堆里寻欢作乐的儿子和几个幕僚都给拉回书房议事。   严世藩漫不经心的听了一回事,很快就摸清了皇帝的心思,沉思着道:“爹,看样子这姓杨的现在倒是死不得。皇上看过折子,现在又过了气头上,免不了要对咱家起疑心。最重要的是如今朝中我们独大,他少不得就起了制衡之心。不过也不必担心,离了咱们,皇上哪里还有现在这舒心的日子?当然,”他顿了顿,提醒了一句,蛇似的冰冷狡诈,“陆炳那里倒是要多留心了,他此次阳奉阴违,若是还要来个李默之流,又要多出许多事来,你可得提溜点……“   就如严世藩所想的,皇帝确实是真起了一二制衡之心。八月里,他下旨起用李默,官拜吏部尚书,还令李默入值西内,赐他值宿的房子,允许在苑中乘马。    自唐代以来关于六部就一直有这么一个说法:“户部富而吏部贵,刑部威而兵部武,礼部贫而工部贱”,虽是有所偏差但亦是相去不远。吏部为六部之首,吏部尚书号称天官,权势极盛时的确可以与内阁相庭抗礼。   这般隆恩,果是引得朝中一阵风雨飘荡。   然而,这与李清漪或是裕王并无太大关系。裕王虽是听了高拱和李清漪的话,有意交好李默,但对方气盛高傲,反倒不卑不亢,毫无示好之意。   李清漪怕裕王过分亲近反倒惹的李默反感,最后还是拉住了裕王,只是与李默保持了个不远不近的距离。   经了这么一回,裕王颇有些丧气:“想来李大人也是瞧不上本王,这才如此。”   李清漪在家哄过妹妹李清容,很有经验,心知这是小孩子的别扭性子——嘴上说归说,心里肯定也希望边上有人能肯定自己。故而,她还是鼓励为主,宽慰裕王:“李大人不亲近殿下,并非是因为瞧不上殿下,怕只是因为他心情高傲,不愿走旁门,只愿直中取。不过他素来刚正不阿,重视正统,心底里必然是支持身为长子的您。说句不好听的——‘过刚则易折’,他现下这般盛气凌人,怕也不得长久。殿下此时与他疏远,未必不是好事。”   似李默这般的人,若是曲意逢迎反倒要被他看轻。索性裕王乃是长子,占了大义的名分,李默心中本就是支持他的。不远不近,反倒是好事。   裕王得她抚慰,心中稍宽,忍了忍又悄悄用眼角去看李清漪,有些不自信:“若是连李大人这般之人都不能与严首辅相抗,那本王日后怕也……”   这种敏感别扭又胆小怕事的孩子还真不好哄。   李清漪心中暗暗叹气,想了想后还是递了一碗杏仁酪给他顺顺毛。杏仁酪甜滋滋的,上头加了碎花生、黑芝麻、糖桂花和玫瑰花瓣,恰好合了裕王的口味。只是裕王往日里嫌甜腻的东西是“娘们吃的”端着面子不肯说喜欢,李清漪只作不知,心里暗自用心琢磨他的口味,时不时得备着给他喝点儿、吃点儿。   什么事都禁不起“用心”二字,李清漪下了苦心,裕王自是越发觉得贴心,只觉得婚后日子十分合意,处处皆顺心,十分受用欢喜。这会儿,他端着碧玉龙凤呈祥描金碗,低头抿了口杏仁酪,嘴里甜,心里也甜着。   他想:王妃心里也念着我呢,连我喜欢吃什么都记着。   李清漪见他面色缓和了,这才郑重开口道道:“殿下万万不可妄自菲薄。裕王府上下的生死荣辱皆托于殿下,若殿下有万一,我等亦是随之。”她素手皓腕,似三春之柳般弱不禁风,可一字一句却是截金断玉一般,掷地有声、不容置疑。   裕王性子弱,因着严嵩之势有些退缩,此时却被李清漪这轻轻一语激出一腔的热血和胆气来,心头也有所触动。   他是第一次被人这般郑重而认真的信任着,第一次生出这般沉重而甜蜜的责任感来,心跳飞快,喝了口杏仁酪却似喝了一壶烈酒,喉中火焰窜得极高,浓烈的酒意蒸腾起来,喉间干涸发热,脑中熏熏然而说不出是什么感觉。激动之下,把碗往边上一放,伸手便把李清漪整个儿都抱到怀里,用力的低头吻了吻她光洁白皙的额角,乌黑的眉眼皆是被点亮的欢喜之情,喃喃着:“便是为了你,我也不会再这样了。”   裕王身上的袍服上还熏着香,只淡淡的一点,若有若无。犹如午后树梢下洒落的阳光一样暖而清,欲语还休的环绕着李清漪的鼻尖。她不自觉的阖了阖眼,很是冷静的压下那过快的心跳、稳住脑中清明,过了一会儿才轻一颔首,扬起白皙的下巴:“多谢殿下厚爱。”   从裕王的角度看去,可见她一对杏眼好似倒映着无边无际的水光,波光粼粼,小鹿一般的可怜可爱。就像是什么在心头掠过,痒痒的,使他不由自主的垂首吻了下去。干燥的双唇触过柔软纤细的眼睫,似羽毛在心尖挠过。整个人都要僵了,偏偏骨头里还有不紧不慢的温火在烤着,只把骨髓都要烧干了,酥麻入骨。   在还未遇见李清漪前,他从不知道也从未想过:世间竟有这般的极乐之事。只要是那个人,怎样都嫌不够。   他们二人本是新婚夫妻,这些时日多是忧心朝事,反倒少了几分闲情。如今彼此相拥,耳鬓厮磨,一时之间再也忍耐不住,走走停停的往内间去。裕王心急,怀里搂着人,险些把脚下碰着的青铜貔貅香炉都给踢翻了,还是李清漪伸手拉了拉他的袖子,把他给稳住了。   未等两人入了内室,门外便传来宫人恭敬而小心的禀报声:   “殿下,景王妃求见。”   李清漪那被情火烧得迷糊的脑子听得这话,登时就清醒过来了。她连忙推开裕王,下意识的伸手理了理自己的衣服和鬓角,和裕王解释道:“她素来是个无事不登三宝殿的,我去看看……”   她的唇形本就极是好看,如今被吻得嫣红,说话时好像两片被揉开的桃花花瓣,双眼亦是含了一点朦胧水雾,仿若柳枝低斜掠过水面划出重重涟漪。   裕王心痒的很偏又知道李清漪是个爱面子的,只得深吸了口气把心火压下,笨手笨脚、不假他之人的替她收拾起有些凌乱鬓角,口上仍旧是嘀嘀咕咕的道:“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这时候来!”他把头靠在她耳边撒娇似的咬牙抱怨道,“真讨人厌!”   李清漪被他孩子气的模样逗得一笑,回过头瞪他一眼,似嗔似笑。   裕王只好闭了嘴却仍旧是不忿,眨了眨眼,可怜巴巴的看着她不说话。这时候的他就像是一只扒着主人裙角不放的小奶狗似的,葡萄似的眸子一动不动的看着她,漆黑的瞳孔上只映着她一个,能把人的心肠都看软了。   李清漪被看得不好意思的,她想了想,把发丝拨到脑后,踮着脚在他颊边落下一吻,附在他耳边小小声的道:“等我回来,我们再……”话还未说完,一张白玉似的面庞已经红透了,好似天边红霞无意照落。   她平日里总是淡定从容,说起这个却也觉得有些不好意思起来。所以,顾不得等裕王反应过来,她动作飞快的一手扶着鬓角的凤钗,一手按住银线绣云凤纹的裙裾,快步跑了出去。   正午的阳光照下来,将她裙裾上的银线照得粼粼生波,绣鞋上头缀着的几颗明珠亦是随着脚步而熠熠生辉。她便好似踏波而去的凌波仙子,来去如风。   裕王一动不动的看着李清漪的背影,目光柔和,薄唇紧紧抿着,一张脸全都红透了。他不自觉的伸手碰了碰自己滚烫的面颊,手指仿佛触了电一般,又酥又麻。 第13章 菊花酒   较之李清漪,江念柔新婚这半年的日子可算是精彩极了。   虽然比起喜欢看美人给人“好色”嫌疑的裕王来说,景王似乎没有这方面的爱好。但既然皇帝几次开口说“景王肖朕”,无论是天生的还是装出来的,景王自然是有几分像皇帝的——至少明面上,他和皇帝一样都对修道很有兴趣。   道家修道可不全似旁人眼中那般的清心寡欲,要知道,道教还有一门叫做“房中术”。景王逢迎上意,在府中养了许多道士和美人,对那房中术就颇有研究。   江念柔半生自负,最后嫁了这么一个丈夫,心中当然有不少想法——那些女人也就算了,男人三妻四妾本属平常更何况景王乃是亲王之尊,但是府中那些长相清秀的小道士和小太监,简直是让她一想起来就觉得恶心作呕。好在她到底是个有手段的,忍下了那口气,最后还是借着“调养身体,早日生下长孙好叫父皇放心”这么一个幌子把整日胡闹的景王给拉到了自己院子里,夫妻两个一心一意的奔着生子大业。     这般费心劳力,江念柔原本还有些丰盈的身子都消瘦了些。但她天生美貌,虽是衣带渐宽反倒是有了几分弱柳扶风的仪态,极尽娇态。   她见李清漪从门外来,那一身的衣饰鬓发好似已经打理过了,但眉梢眼角的神色,似喜还嗔、素月般皎皎的娇面好似红霞遮面。如今已经过人事的江念柔又哪里会不明白?   江念柔生来美貌出众又是江家嫡长女,自小受尽宠爱,一路走来也是顺风顺水。故而,她素来心高气傲,事事都要争个先,这一回碰上选秀的机会,千方百计得了卢靖妃青眼嫁给了景王,想起日后或许还有更好的前程,心中自是少不了得意的。只是,她到底还是个年轻的,心中的野望成了大半,再去看荒唐暴虐的景王,得陇望蜀,多少还是有些不平。   这一点微妙的不平,在看见裕王与王妃恩爱相守、并无二人之时涨到了极点。   如今,江念柔见李清漪这般滋润,念及自己和景王那些事,心头的嫉恨几乎是再也按耐不住。她心中满是嫉火,面上却依旧带着柔柔的笑,缓缓起了身,很快便上前来握住李清漪的手:“清漪妹妹,啊不,现在应该叫嫂嫂了。还记得当初咱们在宫里时最是要好,一说起话来能说上一宿呢。偏自宫中嫁去王府竟是没能认真见上几回,我真是一想起来就觉得不好意思。”她菱唇一勾,一双桃花眼温柔潋滟,凝目看着李清漪,口上依依道,“不过也是我忙得晕了头,先是府中杂务繁琐,后来我又……”     说罢,她伸手按在自己的小腹上,含羞低头,似是很不好意思。   这样的动作,李清漪自然是立刻就明白过来了:早听说江念柔和景王求子之心甚重,道士和名医早就找了个遍,没想到方才半年竟是真叫他们如了愿。这对于裕王和她来说可不是好事——皇帝自己子嗣稀少,生怕儿子和正德皇帝一样也生不出儿子,故而心底很看重子嗣。若是景王赶在裕王前面生下皇长孙,皇帝心里怕也要有些想法。   所以,江念柔这回来是要对着她“炫耀”的?   李清漪回过神来,纵是心中颇有些忧虑但也不免为江念柔这稍显“幼稚”的行为而觉好笑,只得就势握住她的手,笑着道:“那确实是要恭喜弟妹了。”   江念柔觉得自己终于能够在李清漪面前扳回一城了:就算夫妻感情再好、没有侍妾又有什么用?到现在连个消息都没有,还不是叫她这个弟媳赶了个先儿?她越想越得意,不自觉的挺了挺自己还没有半点迹象的肚子,接着道:“我来啊,是要来请三嫂你赴宴的——这回难得有了喜讯,快三月,也算是养住了,王爷高兴的不得了,说是要摆三天酒。还是我给劝了下来‘到底还是小人儿呢,要是办得太重了岂不是折了他的福气’,三嫂你说对不对?……”   江念柔长出了口气,不免对着李清漪絮絮说起自己摆宴的准备:在府上哪里摆宴,要请什么人等等。末了,方才意味深长的道:“三嫂您不是外人,我这亲自来请,您可一定要给面子,来一趟才是。对了,我们府上的菊花酒可是一绝,既甘且醇,香远益清。且时候又正好,三嫂正好可以和我一同尝一尝。”   “确是好事——我也正想着去喝一口呢。只是你现下还在孕中,怕是不好喝酒吧?”李清漪点头应下,顺嘴刺了一句。   江念柔面上一僵,呶了呶红唇,很快就又笑起来:“是了是了,我是喝不得了,只能瞧着三嫂你喝呢。”她说罢,伸手抚了抚肚子,详怒道,“都怪这小子,这时候来了,害得我连盼了好久的菊花酒都喝不了。”   得意之情,溢于言表。   李清漪只得开口劝慰几句,忍了气送洋洋得意的江念柔离开。待送了人,李清漪一边想事一边往回走,回了屋内却见裕王仍旧是和她走时一般动作,正呆呆的等在门口呢。他专心致志的等在门外,早就几番催问下人“王妃怎地还不回来”,这时见了人影,黑沉的双眼都亮了起来。   李清漪见他这般神态,心中倒是一暖,上前笑问了一句:“怎地等在门口,风正冷呢。”   裕王眨眨眼,好似小孩可怜巴巴的看着街头的糖葫芦而不敢开口似的,轻轻的辩解了一句:“我想等你回来。”说罢,耳廓微微泛红,还是忍不住小声提醒道,“那个,你走时说……”   李清漪有些摸不着头脑,侧眼看他,静候下音。   顶着李清漪的目光,裕王一张脸涨红了,好半天才吞吞吐吐的把话说完:“你说回来就……那个的。”   李清漪终于想起自己两人未竟之事,只是她这会儿心里想的是景王即将有子之事,到底还是没了原先的情绪,只得敷衍的仰头在他唇上落了轻轻一吻,然后才在裕王失望又渴望的目光中说道:“说正事——景王妃有孕了!她和景王正准备要摆宴呢。”   裕王怔了怔,也不知是男人和女人的思考模式不同还是裕王与众不同,他第一个反应就是:“四弟整日里的厮混,还不如我呢,怎就赶在了前头!”他原本是个极爱美色之人又因性格软更喜欢和柔顺恭谨的女子相处,若没遇上李清漪,说不得还真会有许多美妾。偏偏如今夫妻恩爱,反倒看不起景王来了。   李清漪瞪他一眼,提醒道:“王爷如今要想的是陛下那里的想法。”   皇帝本就不太喜欢裕王,要是连这事都被景王赶在前头,裕王处境怕是要更加艰难了。   裕王这才反应过来,摸摸鼻子,很是黯然:“父皇本来就不喜欢我,倒是难为你为这个事事小心……”   李清漪抬目看他,念及他的处境和皇帝的寡情,轻轻道:“你如今乃是父皇长子,父皇他固然严厉些怕也是因为对你期望极深。总会知道你的好的……”为着安慰裕王说了这些违心话,她心里着实是为江念柔有孕一事头疼:难不成,她也要学着江念柔赶紧生个孩子?   只是,孩子这事,实在是和李清漪原先的计划不大一样:裕王处境本就不好,府中上下亦是不太/安稳,若是此时有子,岂不是更添事端?再说,孩子并非夺宠的工具,对于父母来说乃是极其重大的一份责任,她和裕王如今情形真能担下这份责任?   故而,到了最后,李清漪到底还是没能下定生子的决心。   她仰头去看裕王,眉目宛然若画,清极艳极,一双杏眸似含了水光,深不见底,神色深深,似情深如许,可她心底却是极其冷静自醒的:到底,还是不曾情到深处,不能似那些话本里的痴情女子般豁出一切。这般想着,她微觉愧疚,补偿似的伸手回抱住裕王,仰面迎着他的吻,面颊泛红若桃花,红唇仿佛那沾蜜的花蕊。   未说几句话,两人便一起脚步踉跄的入了内室,一同往榻上去。   榻边的梅花形小案上摆着一只素色花囊,插了几支裕王清晨刚刚折来的桂花,花枝上站着将干未干的露水,米粒大小的黄色花朵隐隐流出一段暗香来,似是浮在空中的波澜频起的暗潮,无声无息的将人淹没。   凤冠花钗都被解下,满头青丝顺势铺撒而下,犹如流泉瀑布。    虽已入秋,但屋内却又是一副好春景。    第14章 蟹酿橙   景王妃江念柔亲自上门请人又是这般的“大好事”,等到了摆宴的那一日,李清漪果然还是令人备了厚礼,乘着车架亲自去了一趟。   因为顾虑到皇帝那颗敏感的疑心,江念柔倒是没有请那些重臣妻女,不过是借了秋日赏花的名头请了几位老牌勋贵的夫人,这里头又以英国公之妻夏氏最是位高——要知道,大明如今只剩下五位世袭罔替的国公,分别是:英国公、定国公、成国公、魏国公和沐国公,除去身处南京的魏国公和身处云南的沐国公,其中京城的三大国公中又隐隐以英国公张溶为首。   江念柔这次能把英国公夫人夏氏请来实在是借了皇帝为景王即将有子而大喜的这阵东风。故而,她也格外用心——自嫁入景王府,因着各种原因,她一贯都是忍气吞声,谨言慎行,实在是憋得厉害。如今好不容易能借着腹中这个孩子扬眉吐气一番,自是要在几位素日瞧不上自己的勋贵夫人面前好好的表现一番。   唯一令人没想到的是宁安公主朱禄媜听说景王府摆宴,特意求了皇帝和沈贵妃也跟着来了。   江念柔对于宁安公主这个近不得远不得的小姑颇是为难,面上还是端出笑脸来迎她,口上道:“倒是没想到,三妹里竟是得空来了,实在是叫我欢喜。”   宁安公主今日盛装打扮,髻上的凤钗宝光烁烁,使她整个人都明艳难当。她凤眼含笑,艳红的菱唇一扬,睥睨之间自有一番灼灼艳色,偏还用天真无邪的语调笑语道:“听说四嫂有孕,我做妹妹的自然要来一贺。”一顿,又接道,“四嫂你生得这般美貌,若是能生个小郡主,定是讨人喜欢。”   江念柔听得这话,面上只是微笑应下,暗里却几乎咬碎银牙——这是什么话?!她与景王一心一意盼的自是能够一举得男,长孙和长孙女带来的意义可是大不一样。   在侧的英国公夫人闻言也用帕子掩了掩唇,不咸不淡的接口:“是了,若是个小郡主,能得景王妃五分美貌,必是如珠似玉,讨人喜爱。”她本心里实是瞧不上江念柔:不过是怀了个孩子,胎还刚刚坐稳呢,尾巴倒是快要翘到天上了。   她们二人一前一后虽是都在夸赞江念柔的美貌,但咬字点却都在“郡主”上头,江念柔听在耳中,毫无半分喜色,暗恨之余只得勉强将话题引开,垂首道:“三妹和夫人快别说了,三嫂还在边上,我如今这般模样又哪里敢称美貌?”   众人目光果是随着江念柔话语转去李清漪身上:只见她今日穿了身鹅黄绣折枝桃红牡丹的袄子,领口绣着凤纹,下着墨绿色绣长枝的长裙,手腕上一对鹦哥绿的玉镯子,微凉的秋光掠过层叠的树荫徐徐照来,尤显得她肤若凝脂、颜色鲜妍、眉目如画。   这也算是李清漪第一回正式出门,她与众人一同站于林下,听得江念柔将话引到自己身上却也并不慌张,只是弯了弯唇,笑应道:“弟妹这嘴真是抹了蜜,都会拿我这个嫂子说笑了。”   边上的英国公夫人不由在心头暗奇:同是小户出身,可这裕王妃与景王妃倒是高下立分。   宁安公主在两个兄长之间倒是偏心性格温存的裕王,此时听到李清漪说话,便上前挽住她的手臂,亲昵应道:“哪里是说笑?天下谁人不知,我的两个嫂嫂都是稀世少有的大美人。”   宁安公主这略带了孩子气的话声落下,众人本来紧绷的气氛也跟着松了下去,边上隐隐有笑声传了出来。   江念柔到底是个有城府的,此时虽是吃了一个暗亏,但很快便摆上笑脸接着道:“好了好了,三妹你难得出宫一趟,可别再拿我们两个嫂嫂说笑了。快请坐,我这就叫人开宴,东西必是比不上宫里精致,但好歹也能得些趣儿。”   众人依声落座,很快便有青衣宫人端着菊花上前来,花盆是玛瑙、宝石做的,几朵菊花也都是皇帝赐下的绝品,美人面,菊花开,果是难得的好景。   因这时正是好时节,园中的海棠和玉簪都已盛极,一眼望去繁花似锦、落英缤纷更有芳草鲜美,美景如画。身着绿玉袄珊瑚裙的美貌宫人在侧焚香抚琴,众人或是喝茶或是饮酒,仰迎清风,如花香拂面,颇是心旷神怡。   待得一曲过后,便听得上头的江念柔温声笑道:“我现下是不敢沾酒的,不过特特给你们备了菊花酒,都叫已热好,可别和我客气。”又道,“正好,外头送了几筐蟹来,也算是应景,用来和酒一起吃最是适宜。”   马上就要到重阳了,因着景王和严家的关系,外头颇有些讨巧的送了几筐好蟹来,江念柔自个儿吃不得,为了显摆干脆叫人做了摆宴。待众人净手后,宫人把做好的蟹酿橙端上来,橘黄的橙子里头是满满的蟹肉和蟹膏,果汁混着膏汁,鲜甜诱人。     李清漪也跟着有些眼馋了——裕王府可没有景王府这般豪阔,虽吃穿嚼用都不愁但也不甚宽裕,她这些日子正想要吃蟹呢。她瞧了眼桌上的那碟蟹酿橙,没扭捏,笑着道,“若是大个儿些的,倒也不须费事,直接蒸了配姜醋也好吃。”   英国公夫人适才见她姿态端雅一如林下仙子,如今说起吃的却又添了几分少女鲜活,倒是不由打趣道:“一说起吃的,裕王妃倒是心得不少。”   李清漪倒不觉窘迫,只是应道:“夫人莫要笑我,我也是闲了无事,整日里的惦念一下吃食什么的。这几日正想着要吃蟹呢,没想到今日正巧就吃上了。”说罢又抬头去看江念柔,微微一笑,“我这回能有口福,倒是要多谢谢弟妹你呢。”   她这短短几句话,众人心里倒是又转了几转——早就听闻裕王府不甚宽裕,不及有严家扶持的景王府,倒没到裕王妃竟是连吃点螃蟹都高兴成这样。这般一对比,众人对裕王和景王的心思倒是复杂了不少。   江念柔今日摆宴还未吃得什么已是咽了一肚子的气,偏还发作不得,只能勉强笑道:“三嫂喜欢就好,今日正好多吃一点,还有清蒸的,用蒲叶包着蒸出来的,等会儿叫厨下拿一笼来。可惜我们府上也只有这么几筐,要不然倒是可以给嫂嫂你带些回去。”   等清蒸蟹上来了,李清漪也没叫宫人上前剥蟹,径直拿了蟹八件来剥,嘴里另有一番歪理:“蟹要自己剥才好香甜呢。”   她虽是吃得极快可动作优雅,挑不出错处来。众人看在眼里,虽觉好笑却也更添了几分食欲。   便是上头的江念柔,都忍不住咽了咽口水——她有孕,连酒都不敢多沾,自然是不能吃这些寒凉的东西。她握着茶盏的手紧了紧,随即又想起自己今日的打算,不易察觉的抿了抿唇,柳眉一舒,只有些许复杂神色凝在眉尖。         宁安公主难得出宫,这会儿犹如鸟儿出笼一般,早就得了趣儿,吃了个半饱就要去逛园子去了,口上只是道:“既出了宫就不必讲太多规矩。听说四哥这园子是新修的,我就四处走,你们也不必跟的太紧,自便就是。”她乃是皇帝爱女又有个掌事的贵妃养母,哪个又敢真管,不过是跟在后头说几句奉承话罢了。   宁安公主领头起了身,余下的诸人也渐渐放开了心,赏花观鱼,倒也闲适。   江念柔与众人说了一会儿闲话,见大家都散了一大半,于是起身携了李清漪的手,和她道:“三嫂吃了这么些,可要起来走走才好。正好咱们妯娌说说私房话。”   边上正是特意挖出的小湖,呈弯月状,据说是景王请了道长特意画的图——月盈则亏,迎了这轮‘弯月’在府中,说不得能引来日月之光,增益自身。   湖畔是假山堆,奇石成堆,李清漪和江念柔在石道上信步而行,绕过假山,低头一看便能见着湖中锦鲤戏水。这湖水乃是引了外头的活水来,虽无夏日里的莲叶接天,红荷辉映,但秋水静谧澄亮犹如一面镜子,内中又有锦鲤摆着红尾,颇有逸趣。   她们两人手挽手,一起走在前头说闲话,走了小半段路便见着一座竹桥,小小的一座,至多只得两人行。   江念柔指了指竹桥对面的春波亭,附在李清漪耳边悄声道:“咱们过去说话。”虽是孕中容色憔悴,笑语之下倒是颇有少女的娇态。   李清漪念及她有孕之事,本还想劝几句小心,但心中思忖再三到底还是点了点头:就算江念柔有什么打算,总也不会拿她肚子里那好不容易求来的孩子做筏子。   两人一起上了桥,宫人都只是落后一步跟着。刚刚走了几步,不知踩着什么,两人皆是脚下一滑。李清漪还未反应过来,便见江念柔一副被人推倒的模样,仰面往湖面倒去,李清漪亦是被她拉着往湖中倒去。   两人的手还牵着,先后落了水。乍一看,还以为是李清漪伸手推人反倒被江念柔拉着一起入了湖。   原还跟在李清漪和江念柔身后的宫人全都吓了一跳,立时便有几个会水的扑到了水里,余下的亦是仓皇扬声叫了起来:“快来人啊,王妃落水了。”   李清漪乃是北人,不会水偏偏手腕又被江念柔抓着,一连呛了好几口冰冷的湖水。   可是,越是危险紧急,她心里越是清醒:江念柔既然能下这般狠手,怕也没有存着保住腹中孩子的想法。   可就算江念柔有武后之狠绝,愿意拿亲生骨肉来算计裕王和李清漪但这明显也是得不偿失的做法——皇帝只有裕王和景王这两个儿子,除非谋反大事,否则绝对伤不到裕王根基,至多不过是叫裕王换个王妃罢了。而皇帝素重子嗣,一个活着的长孙能给景王与江念柔带来的好处实在太多。卢靖妃对江念柔已是渐生不耐,三番两次的赐下宫人,景王本人又生性荒唐暴虐,此时的江念柔太需要个孩子来巩固地位。   事出反常则妖,江念柔这般行事,倒是奇怪。   李清漪吞了几口水,浑身被浸得湿冷,挣扎不得,神志终于开始昏沉下去,没能再细想下去,阖眼昏厥过去…… 第15章 四物汤   开宴的时候,天色尚且亮堂,这一落水一闭眼等到醒来,已是夜深时分了。   一轮弯月藏在云后,淡云轻卷,辰光黯淡,黑漆漆的一片,只有晚风吹着窗外的枝桠,发出吱呀的声音,四周静的出奇。   李清漪醒来的时候屋内并无点灯,一片漆黑,她睁大眼睛看了看床帐上的绣纹,心安理得的发了一会儿呆,好半天才提起一点力气,自个儿挣扎着起来。   能够再次呼吸到夜里这湿凉的空气,她不由的长长叹了口气:江念柔居然没有把她直接淹死来个死无对证,还好还好……当然,也可能是边上有人看着,不愿冒险下手的缘故。   她这一动,边上很快就有人也跟着反应过来了,悉悉索索的声音过后,有人点了灯,缓步走了过来。   李清漪定眼一看,是她贴身的宫女如英。   如英眼眶泛红,要不是手上还端着灯整个人都要扑上来了。她认认真真的看着李清漪,低了下头,悄悄擦了擦眼睛,小声道:“殿下,您醒了?”   李清漪倒没想到如今还能留下个如英伺候自己,抿了抿唇,靠坐在床上问她:“这是景王府?现今是什么情况?”   如英抿了抿唇,咬着唇小声道:“景王妃落了水,虽是立时就叫救下来了但也见了红,后来太医来了,说……说是孩子没了。景王妃哭得晕了过去,现下还没醒,景王和卢靖妃也跑去西苑哭求皇上……”   李清漪叹了口气,一切都在预料之中,她竟也不觉得如何惊惶,只是平静的道:“陛下那里如何说?”   如英眼里的眼泪再忍不住,用空着的那只手捂住嘴把哭声咽回去,好半天才抽噎的道:“陛下气得不得了,说您是嫉妒景王妃有孕……”   李清漪顶着一头半干半湿的乌发,懒懒的靠在枕上,长长的舒了口气:“也好。”皇帝一开口就把这事定性成了女人之间的嫉妒,没有牵扯到裕王,这已是不幸中的万幸了。她仰起头,勉强露出一个笑脸来对着如英道,“我都没哭,你这么就哭上了,和花猫似的。”   如英再忍不住,把灯往边上一放,“哇”的哭出声来,扑倒床前道:“殿下……”她抽抽噎噎,语不成声,“我知道殿下是冤枉的……”   “好了好了,别哭了,你哭得我都想哭了……”李清漪摸了摸她的头顶,逗了一句,面上笑意真切了些,问她:“你怎么也留在这里了?”   如英用力捂住眼睛,圆圆的脸哭得通红,小声道:“是宁安公主。她说只要陛下一日未下旨,您就还是裕王妃,总不能叫您没人伺候,于是做主让我留下伺候了。”   李清漪心中不由对宁安公主生出几分好感来:她如今被扣在景王府中,不仅即将被废更是性命垂危。若非身边还有个如英,说不得就被人给暗害了。她被边上的如英哭了几场,浸了凉水的头隐隐有些疼,但心里倒很是宽慰,重又起了点儿劲头,慢慢合目细思起原先没有想通的事:江念柔这般行事,说不得就有个不得不舍弃腹中孩子的理由。   难道她没怀孕?   不对,这事是报到西苑的,上达天听,皇帝都知道,瞒不得人。   那么,就是那个孩子有什么不对?   李清漪脑中好似电光一闪,心中不由起了疑:早就听说,景王肖父最喜金丹之事,他和江念柔又一心求子,说不得就吃了许多不该吃的东西。若那孩子天生有缺,与其生下来讨迷信的皇祖父厌恶倒不如借着这机会来坑裕王和李清漪这个裕王妃一把。就算皇帝如今把事情定义为是女子之间的妒忌,可天长日久又有卢靖妃等人上眼药,未尝不会疑心裕王。   好个一石二鸟之策。   ******   李清漪这头刚醒不久,“哭晕”了的景王妃江念柔也跟着醒转过来。   不比李清漪那一屋子的黑漆漆,屋中点了灯,明亮如白日,宫人又是端茶递水又是湿帕擦汗,上上下下的服侍着,生怕哪里惹得王妃不高兴了。   江念柔卧在榻上,面色惨白的拥着绣着牡丹花团的锦被,轻蹙黛眉:“你们点的是什么香,闻着难受……”   边上伺候的林嬷嬷小步上前替她捏了捏被角,少不得细声宽慰道:“是沉水香,娘娘平日里不是最喜欢吗?今儿屋里人来人往又有药味,这才点了。”   江念柔眉心处显出微微的折痕来,冷冷的道:“我现在不喜欢了,闻着就想吐。”她淡淡道,“让人把窗打开透风。”   林嬷嬷本还想劝她几句“小月里不能见风”,可瞅了瞅江念柔那神色,话又咽回了肚子里,只得一边叫人开窗,一边令人把厚帘子给放下挡风。   江念柔腹中隐隐作痛,只觉得浑身的血留了一大半,心头也空了一半,空落落的说不出难受,好似整个人只余下干干的一个身躯。她吃力的转了转头,一言不出却已是不动声色的把屋里的人全都打量了一遍。   林嬷嬷在宫里带了半辈子,最会察言观色,瞧了眼她那神色,哪里不知道她在找谁。她转头看了看左右,让几个宫人都退开去了,这才弯腰低声道:“王爷为了您,特特跑去西苑找陛下哭了一通呢。回来后连饭都没吃就在床边守着了,等到晚上,见您没醒,怕打扰您休息,这才退了出去。”   江念柔心中本就有些难受,听到这里忍不住冷笑了一声:“哈,好个怕打扰!”她那包含怒气的话一字一句的从牙缝里蹦了出来,字字皆是恨,句句皆是怨,“嬷嬷何苦给我留面子?他恐又是去后院寻那些小道士鬼混了吧……”她到底是好人家出身,那些肮脏的事入不得眼也说不出口,未说完就已经咬住了话根。   这么一个男人,才失了未长成的孩子,嫡妻尚在病榻上昏沉未醒,竟然还能毫无压力的去寻欢作乐。   江念柔念及自身的委屈,只觉得好似一柄尖刀剐在心尖,雪白的刀刃直直而入,鲜血淋漓的出来,血肉模糊。她既痛且恨,再无往日隐忍,一双眼睛都气红了,不禁抱着被子哭道:“我这都是为了谁,他,他竟是这般的没有心肝!”   林嬷嬷知道她的心事,心里多少有些嘀咕:这景王妃自来心高气傲,读史时最喜欢武后一节,旁的没学会,野心和狠心倒也学了个三分。这回能下这般狠心,固有几分是为了王爷,但实际上还不是为了她自己——皇帝最是迷信,真要是生下个天生不缺的孩子,她这景王妃的位置还要不要了?   然而,林嬷嬷心里那般想着,口上却还是要依依劝道:“王妃您为王爷做的事,他都记在心里呢。奴才伺候王妃也有些日子了,说句掏心窝子的话:您现下最要紧的是养好身子,日后才好为王爷生个世子。男人嘛,都是喜欢玩乐,等有了孩子,知道冷暖了,他也就定了心了。”说罢又抬手给江念柔擦泪,“您现下可不能哭,身子要紧。这四物汤是新煎好的,还热着呢,您趁着空腹,赶紧先喝几口吧,迟些儿再叫人上饭。”   江念柔小产后气血两虚,这四物汤里除了一贯的熟地、当归、川芎、白芍四味药外还加配了伍阿胶、艾叶、甘草,成了胶艾四物汤,凉血止血。当初保胎的时候也常喝,不想这时候也要喝几口。   江念柔一双纤细白皙的素手紧紧抓着被角,青筋暴起,收了泪的面上却如死水一把波澜不起。她慢慢点了点头,接过那碗四物汤,慢条斯理的道:“嬷嬷说得对,总有定下心的时候。”她语声就像是窗外滑腻湿冷的青苔,阴冷的叫人骨里发颤,“孩子嘛,这个没了,总会有下一个。”   是啊,这世上的东西,从来都是没了前头的,来了后头的。   高拱也是这么劝裕王的,他尝试着把事情掰开来解释给裕王听:“陛下如今正在气头上,事情能到王妃为止,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了。您若要再为王妃求情,别说是讨不得好,便是连您自个儿都要赔上去。既然事已至此,您就别操心了。”他看了看眼眶通红的裕王,压低声音,不由得说了几句真心话,“好在您和王妃也没个子嗣,待日后陛下给您指一个,您就知道了——女人都是一样的,旧的不去新的不来……”   裕王素来对高拱恭敬有礼,颇有几分父子之情,此时闻言却是再也忍耐不住。他一张俊面涨的通红,眸中燃着火,蹙眉咬牙,声音发抖:“怎么会一样?!”他气得连身子都开始颤抖起来,最后还是坚定的把话说下去,“本王,我,一辈子也只有这一个王妃。”   “王爷!”高拱从未想过自家学生竟是这般的痴情种子,抬高了声音,以目相视,“您是今上的长子,日后说不得能更近一步。身系社稷,天下所望,不过是一个女子,竟也能叫您乱了分寸?!”   裕王却顾不得这个,他仓皇的转头去看急怒中的高拱,双唇一颤却是说不出话来,一双乌黑的眼睛就像是垂死的小动物,倔强的不避不让,藏了千言与万语。   他静静的望着高拱出了一会儿神,眸光微动,像是在想些什么,面上却仍旧是咬紧牙关一字不应。忽而,他少见的硬起气来,挺直了腰,没再理会边上的高拱,扬声吩咐道:“多宝,备车,本王要去西苑求见父皇。”   门外太监早就候着了,也没多话,匆匆应了声“是”,抬步跑了出去。   窗外天色昏昏,想来是将有大雨,时有雷鸣电闪在天际而过,更显得裕王立在门前的身姿挺拔。   高拱第一次被这个生性温吞荏弱的学生顶了个正着,说不上生气惊怒反倒是有些怔怔的,整个人都呆住了,一时说不出话来。   直到这一刻,他才真正意识到自己这位学生身上流着的杀伐决断的天子血脉,纵是平日不显,到底还是有那么一份血性的。 第16章 信阳毛尖   “老三还跪在外面?”   皇帝盘腿坐在八卦阵中,半阖着眼睛徐徐问道。   黄锦面色微白,只得小心应道:“还跪着呢,外头雨大,奴才已经叫人给王爷打伞了。”   “他要淋那就让他淋着。眼见分明之事,何须再查?非要闹得天下皆知,皇家颜面扫地不成?”皇帝面上不动分毫,语气之中却犹带冷怒之色,字字皆是雷霆之威,“他这算是什么?!以己身胁迫胁迫君父?如此不忠不孝、无君无父的孽障,跪死了也是活该!”   黄锦哪里敢应,低着头不吭声——裕王乃是皇帝唯二的儿子,虽说爹不疼可怜好似小白菜,可物以稀为贵,论起来却是真正的身份贵重。   内殿一时静了下来,忽而有小太监通传了一声,小跑着过来,把折子递给黄锦,附在他耳边悄声说了几句话。   黄锦面色微变,略一犹豫还是把手上的折子递给了皇帝:“陛下,您看……”   皇帝瞥了眼折子上的字,长眉一动,很快便接了过来,一目十行的翻了一下,微微一顿:“倒是个果断的性子。”他合上折子,望了眼窗外。   大雨磅礴,身着保和服的裕王正一动不动的跪在外面,脊背笔直的犹如一柄利剑,直刺人心。虽然有宫人在边上撑伞,但大雨倾盆之下,他浑身早已湿透,乌黑的头发如同水草一般披在肩头,肌肤苍白瓷冷。   他已经跪了半日。   皇帝素来不喜欢三子的懦弱脾性总觉得少了什么却不知他骨子里竟也有这么一份倔强。他的目光掠过裕王肩头,轻轻落在那从屋檐上滑落的雨水上,看着飞溅起来的水花,不知怎的竟是想起了幼年往事——他自幼体弱多病,在兴献王府时每到秋冬之季就常常卧病,每回醒来总能见着父母关切的守在一侧,便是病痛之中都觉得欢喜。   然而,他如今仅存的两个儿子却都没福气享受这这样的父子之情。   大概也是天命吧。给了什么,就要拿走什么。   念及旧事,皇帝冷硬的犹如铁石的心肠微微一软,终于还是叹了口气:“既然折子都已经到了这里,朕便准了,赐号静敏仙师,让她去城外白云观为我大明祈福吧。把这折子拿给裕王,让他也回去吧。”   黄锦就等着这句话,半点也没耽搁,亲自跑了一趟,把那折子递给裕王,压低声音道:“王爷且看看吧。”   裕王抬起头,略有犹疑的看着黄锦,伸手接过那折子,待看清上面的字迹后面色亦是微变。他湿漉漉的手指轻轻翻了翻纸页,弄的纸张微见濡湿,垂眼便可清晰的看见上面清隽秀丽的字迹:   “……自妾入府,既无能约束王府内帷亦未替皇室绵延子嗣,每念于此,常怀忧虑,夙夜难安……愿去凤冠袍服,束发求道,上可为家国、生民求福,下可内省自身……”   字字句句清醒明白,就像是一阵阵的雷声,不断的回响在裕王的脑中,令他头痛欲裂,把人撕成两半。   这就好似一个人落崖,手上紧紧抓着来人的手,心怀期盼,觉得自己很快就能得救。偏偏,离崖岸只有一步之遥时,对方忽然松了手,留他一人粉身碎骨、无处申诉。   黄锦的话仍旧是絮絮不停:“也是亏得王妃聪慧,便是在景王府里都能把折子递上来。陛下已是准了,赐号静敏仙师,连白云观都赐了。”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了,“陛下虽是口上不说,心里总是念着王爷您的,往后的日子还长着呢。这事情也都解决了,您也赶紧回去吧。”     裕王薄唇用力抿着,湿漉漉的眼睫慢慢垂下,遮住了他漆黑的瞳仁和复杂的神色。   李清漪身在景王府中既然有能力把折子递来西苑,那为何不递些消息去裕王府给他?不过是不信他罢了。她能这般快的下了决心,干脆果断的舍弃王妃之位,不过是不把这些放在心上罢了。   这样的折子,是打在他面上的巴掌,把他所有的一厢情愿、自欺欺人全都打掉,只剩下被抛弃的事实。   闭上眼,他还能记得洞房那日的情形。她端端正正的在榻上,仿佛是一尊玉人,雪似的白,唯有眉似墨、唇如血。执酒对望时,笑语盈盈,唇间一点红好似鸩鸟身上最艳的羽毛,红得发紫,只需一点就能夺人性命。   她说:“君不负我,我不负君。”   他出生在以谎言装饰锦绣的宫城之中,看遍世间最荒诞可笑之事,本应该知道什么是真心与假意、分得清假语和真言。可他却还是信了。   到头来,果然只他一人当了真。   裕王苍白的面庞看上去就像是铁石一般冷得出奇,声音听上去也如寒泉一般冰寒入骨,竟是透不出半分的喜怒:“是啊,往后的日子还长呢……公公好意,本王感念在心。”他慢慢站起身来,如松如玉,口上徐徐言道,“今日之事,乃是本王这个做儿子的不孝,还请公公能替我给父皇问个安。”   他头痛欲裂却为着最后的一丝尊严把话交代清楚,挺直腰杆,待出了门方才吐字吩咐一句:“备车,去景王府。”   语声还未落下,淋了半天雨的裕王腿一软,竟是一声不响的晕倒了,正好砸在汉白玉砌成的玉阶上。   ******   要说这折子如何递到西苑,却又是另一番话了。   李清漪自然是不知道西苑里的那些事,她自觉入了皇家之后常见奇葩,更衬得自己乃是个少见的正常人。却不知道,身在“在家从父出嫁从夫”的大明,以“靠人不如靠己”为人生哲学的她也是个罕见的奇葩。   从她醒转的那一刻就知道自己这回是大意中了江念柔的计。   皇帝素来刚愎自用又甚是看重子嗣,此事一出,轻则废她王妃之位,重则必要让她以命相抵。与其忐忑不安的等着那“雷霆雨露皆君恩”,倒不如以退为进,直接上折子请罪来得好——毕竟,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当然,这请罪的折子也是有些讲究的:一是不能轻易就认下这罪,至少要给日后翻案留给底;二是要想法子把折子递去西苑。   她夜里思忖了半宿又反复斟酌着折子要如何下笔,到了天明时分方才略略阖眼。第二日早膳刚刚用过,便叫人去请景王妃来见:“我有事要和你们王妃商量。”   门外守着的几个宫人却是半字也不敢应:“王妃还是莫要为难我们了,陛下那里还未下旨,我们又怎敢替王妃传递消息?”   李清漪不怒反笑:“你们既然知道陛下还未下旨就该知道我如今还是裕王妃,怎地,竟是差遣不得你们了?”   那些宫人闻言身子微颤,一时全都跪了下来却还是俯首不应:“王妃息怒。”她们口上念着“王妃”二字,面上十分恭敬,想来心里也是瞧不起李清漪这个“前途堪忧”的裕王妃。   李清漪面色却是渐渐缓和下来,她垂眸看着下面几人,慢条斯理的接着道:“我若是你们,传句话的功夫还是有的。毕竟,我若有万一,你们王爷王妃或许没事,但你们……”她的笑声微微有些冷,带着一种冰冷坚硬的质感,就像是利刃抵在喉间一般令人毛骨悚然。   领头的宫人果是反应过来,神色一顿,不由得把腰弯的更低了,咬牙道:“奴婢这就去请示王妃。”   李清漪微微颔首,扬起下巴,再没有理会这人,重又抬手把门合上,回窗边的罗汉榻坐等。   闲着也是无事,她索性自顾自的倒了一盏茶,慢慢喝了起来。   倒也不是什么坏茶,信阳毛尖,只是泡茶的水不太好,一壶茶又是过了夜,早就冷透了。她只是徐徐抿了口,从舌尖到喉间,简直是苦透了。不过李清漪不计较这个,慢悠悠的抿着,喝蜂蜜似的。   虽说以江念柔的身体状态不一定能来,但是以她的自卑自负的性子,好不容易设下这般大局,必是要借着这机会来嘲笑一样李清漪这个失败者。   果然,不过半盏茶的功夫,江念柔扶着林嬷嬷的手来了。   江念柔的的确确是个罕见的美人,哪怕是病中憔悴也依旧是花容月貌惹人怜,尤其是那双桃花眼,似诗画里的桃花潭,脉脉含情,欲语还休,当真是勾人神魂。自她嫁了景王,心思越发内敛,等闲喜怒不上面,那灼灼容色便如淬毒的长针,带着幽幽的绿光,无声之间便可夺人性命。   她乌黑的眸子一动不动看着李清漪,忽而勾唇一笑,轻声软语道:“我还以为嫂嫂你是再不愿见我了呢。”大概是中气不足的缘故,她的声音轻飘飘的,语声末梢就像是羽毛一般拂过耳畔,柔软动人。   李清漪不为所动,冷眼看她,顺手把手上的成窑五彩小盖钟给搁下了,语气淡淡的念了一个名字。   江念柔的脸色顿时变了。   煞白煞白。   要李清漪说,还怪好看的。 第17章 野味   李清漪说的不是旁人乃是当初那位替江念柔看脉的太医,周松榆。   江念柔的面上微僵,一时没了声音。她脸色依旧是病态的苍白,语调却很是镇定:“怎么,嫂嫂身子不适也要请周太医来看脉?”   李清漪摇摇头,一动不动的看她:“这倒不是,久闻周太医妙手仁心,我只是想问他些事情罢了。”   江念柔用力咬住唇,探究似的盯着李清漪并不应声。   李清漪并无太大把握,知道这事只能点到即止,重又含笑言道:“好了,我不过是随口一提罢了。弟妹你是知道我的,我从未想过要做什么裕王妃。若是可以,我现在便可给父皇写请罪折子,上表请闲。”   江念柔垂眸看她,几乎生出杀心来却是边上的林嬷嬷悄悄扯了扯她的袖子——李清漪这时候若是在景王府中出了事,他们是要招惹非议的。事已至此,收尾也要好好收尾。   江念柔很快便收了杀意,沉下心来:周松榆乃是严家的人,所以才会替她和景王府把事情给掩下去。可是,若李清漪不管不顾的把事情闹开了,就算周松榆不敢多言,但素来疑心极重的皇帝会如何想?能够废掉一个裕王妃,让裕王在皇帝面前丢脸,已经算是达到目标,李清漪的性命又何足道?   江念柔并非莽撞任性之人,左右思量之下很快就下定了决心:“嫂嫂既然有此心,我哪里会拦?我这就让人拿笔墨来伺候。”这是要亲眼看她写折子,以防她另做手脚的意思。   李清漪心里悄悄松了口气,面上却依旧是从容自若。   至少,这条命是保住了。   至于江念柔,她此次吃了这么一个大亏,来日必会好好回敬。   ******   皇帝那边准了李清漪的请罪折子,不过三日功夫,很快便有人备了车马来请李清漪出城去白云观。既是带发修行,自然不许捎带凡俗杂物,只能带些简单的衣物,就连边上跟着的如英都算是额外开恩附加的。   李清漪做了这些事,自问无愧于心——那样的情况下,保住自己性命并且不牵连到裕王才是真要紧。依她所想,只需等上几年,裕王现今这窘迫的境况大概就可以大有改观。到时候,她也能跟着鸡犬升天。   可是,真等她见了裕王却又心虚起来。   裕王自西苑回去后便病了一场,这一日却是撑着病体来送李清漪。他面色苍白,颊边带着病态的红,一双乌黑的眸子深不见底,极黑极亮。他修长的手指轻轻掀开马车上的帘子,静静的端详了李清漪几眼,许久方才扶着太监的手从车上下来,不疾不徐的道:“看王妃这成竹在胸的样子,必是已对日后之事有了打算。”   李清漪其实很想纠正一下他的“口误”——依照皇帝旨意,她现在已经不算是裕王妃了,正确叫法应该是“静敏仙师”。不过,她端详了一下裕王这不同寻常的神色,只觉得他似乎和往日有些不太一样,很是乖觉的低了头,老老实实的站在那里不吭声。   裕王一直觉得自家王妃聪慧不下男儿更兼心底良善,真真是仙子一般的人物。如今见了她这装出来的乖巧模样,不知怎的倒又是平添了一份恨来:她这闷声不响的模样,倒是真能把人气死了。   裕王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又恨又恼,明明已是发疯般的想要把自己的一腔心意全都说个清楚,狠狠打破她外头的壳子,逼出她的真心,可是到了头来,他却只能端着一张苍白的脸,不动声色的问她:“你信我吗?”   李清漪不知就里,斟酌了一下,口是心非的应道:“自然,是信的。”   裕王忽然伸手按住她的肩头,手指用力的几乎要按到她的骨头里,目光直直的望进她的眼底:“本王已经派人去白云观安排妥当了,王妃尽管放心——最多三年,本王必会迎你回府。”   他在李清漪面前一般都喜欢用“我”这个字,可这句话却用了郑重其事的用了“本王”,显然是极其认真的,认真到需要用他的身份来提醒自己和李清漪。   李清漪心头咯噔了一下,说不出是什么感觉,好半天才颔首应下:“殿下既然有此之言,我,我自然是等着的。”   裕王心下稍安,目光流连在李清漪白玉一般的面颊上,十分眷恋的端看着她纤长浓密犹如蝶翼般的眼睫。他几乎要忍不住说几句“我会抽空去白云观看你,安心呆在观里别乱跑,可别叫我遇见旁的男人”云云。好在,他还要脸,虽很不是滋味,但听着那句“我自然是等着的”竟也微觉宽慰,倒也压了一小半的火气,可以勉强维持住体面。   真是没救了。裕王闷闷的想着,临别前还是忍不住说了一句:“我记得《玉台新咏》里有首诗。”   李清漪诧异的抬首去看裕王,好半天方才试探的接口道:“感君区区怀!君既若见录,不久望君来。君当作磐石,妾当作蒲苇,蒲苇纫如丝,磐石无转移……?”   这是《孔雀东南飞》里,刘芝兰和焦仲卿分别时的寄语。刘芝兰被迫归家,临别前对着焦仲卿说:“感谢你对我的诚心和关怀。既然承蒙你这样的记着我,不久之后我会殷切地盼望着你来。你应当像一块大石,我必定会像一株蒲苇。蒲苇像丝一样柔软但坚韧结实,大石也不会转移。”   刘芝兰和焦仲卿最后的结局固然不佳,但是这句诗用在此处却是颇为恰当。另外,李清漪私心里也觉得皇帝颇有点无情无义、无理取闹的坏婆婆模样。     裕王得了话,心里终于觉得有些满意了,他微微点头,拿眼盯着她,重重道:“记着你的话。”说罢,扶着宫人的手,头也不回的上了马车回城去。   临上车时,裕王看了眼服侍自己的小太监,忽然道:“你说,送行的那些人眼看着对方离开,是什么感觉?”不等太监应声,他已经自语把话接上,“若是本王,一定要比对方更早转身,让她眼睁睁的看着本王离开才好。”   然而,裕王心里却十分清楚:不过是小小意气罢了,先转头的人不是赢家,先动心的人却是输家。在李清漪面前,他永远都是那个无能为力、一退再退的输家。     李清漪被裕王莫名其妙的言行弄得一怔,目送着他的马车离开视线,回过神后便推了推如英,道:“我们也走吧,山路难走,得趁着天还亮赶紧上去,要是天黑了就更麻烦了。”   如英连忙点头,轻手轻脚的扶着李清漪也上了马车。   她早年就进了宫,后来随着李清漪去了王府,一辈子也没出过京城。如今见着城墙渐渐远去,颇有惆怅,不禁开口道:“您说咱们还有机会回去吗?”   李清漪并不应声,心里却生出几分想望来:听裕王那意思,大约是可以的吧?事到如今,一切发展一如李清漪的预想,可临到紧要关头,她反倒是生出几分不自信来。   如英瞥了瞥李清漪的神情,深觉自己实在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因着自己的软弱很是羞惭,连忙道:“山上也好呢,我在宫里的时候有个认识的,家就住在山脚下,听她说山上许多野味,秋天的果子尤其甜,旁的地方还吃不到呢。”她仰头想了想,去了些许愁色,抿唇道,“蕨菜嫩嫩的,捏点嫩芽和嫩茎,凉拌清炒都很入口;还有槐花,拌面蒸着吃、做馅、炒着都行;到时候咱们还可以做野菜包子,一定好吃……”   被如英这么一说,坏事都成了好事。李清漪心底里那点儿愁绪也跟着散了,跟着笑了笑,随即又蹙眉:“只可惜在山上不好常见外人,我家里怕是正替我担心呢。”   如英安慰她:“没事的,等进了观,再问问能不能捎信。总有法子的。”   李清漪被她这么一说也点了点头,伸了个懒腰回看一眼巍峨的宫城,见它渐渐远去,懒懒笑道:“也对……”语声微顿,很快又扯开话题道,“依着这速度,大概是要在观里用晚膳了,不知道有什么好吃的呢。”   温柔的霞光映红了半边的天,云霞仿若极艳极美的花,一朵接着一朵盛放开来,从天际一直到人间,绮丽多彩。   马车跑在山路上,车轮“咕噜咕噜”的在石道上滚动着,偶尔颠簸一下,碾过清脆的绿草地,系在车上的金铃发出清脆的声响。微风不知不觉间卷起窗口的帘子,恰有温柔的光从窗口折入,静静的落在李清漪的肩头。她半闭着眼,靠坐在车上,犹如身披彩霞,面上那淡淡的笑意也在光晕中显得柔软了起来,美得犹如一幅画。   是了,她总是会回去的。她今日如丧家之犬般狼狈离开,来日必会被人恭恭敬敬的迎回去。   这一刻的她忽然有些理解江念柔费尽苦心、舍弃自尊和孩子,求的是什么——   她求的是那一言决人生死、至高无上、无人能拒绝的皇权。   那本该是所有人梦寐以求的东西。 第18章 玫瑰蜜饯   因赶车的也想着要在城门关闭前回去,故而车也赶得很快。   古语云“上有好者,下必甚焉”,这年头,皇帝一门心思修道求仙,底下的老百姓也多喜欢来道观拜拜,求个平安什么的。要有人敢说三道四,只一句“皇帝都信这个呢”就能把所有的话全都堵回去。所以,来京里混饭吃、求前途的道士倒是尤其多,多到一块牌匾下来能砸死三个,道观的香火也都很好。因着山顶有两座道观,山路也被往来香客压得平坦宽敞。   将到山顶了,如英心里稍稍放宽了些,掀开车帘去看,忽然惊呼道:“王妃快瞧,那白云观好生气派!”   李清漪微微一怔:她是无奈之下才选了出家避难这一条路的,为了消皇帝那口气也为了少些事情,这才故意选了个破道观——记得当初在家的时候,就曾听母亲黄氏感叹过一句“自从温宜师太过世,那城西的白云观真是越发破败了,说不得过几年连几个道姑都要守不住了呢。”    李清漪这般一想,顺着如英的目光看了眼,忍不住摇头失笑:“你看错了,那是青云观……”她左右看了看,指着那气派道观对面那破败小道观指道,“那才是白云观。”   如英凝神去看,这才发现适才被树木遮了一半的牌匾慢慢露了出来,上头写的是“青云观”三个字,而对面那不起眼的小道观前头歪歪的挂了个木匾,果是写了“白云观”三个字。   若是未见着青云观,如英大约也不会说什么,可如今两相对比,如英这般的宽和的性子也忍不住蹙了蹙眉:“这也差太多了吧?”   “这世道,女子本就比男子艰难的多,更何况是道姑?”李清漪似是自语的叹了口气。因着已经到了山顶,李清漪很快便下了车,给了赶车人银钱让他早些回去后才带着如英和大大小小的行李踏上白云观的门槛。   只是,还未来得及看一眼白云观里头的景致,立时就有一团黑色的影子扑面而来。   李清漪到底是武将人家出身,平日里虽是陪着黄氏作女红学家事却也很有几手,她仓促后退一步,眼疾手快的抢过如英手里最重的那包行李直接砸了过去。   她这一抢、一砸的动作极快,电光火石一般,偏偏还带着一种说不出的从容不迫,一旁的如英都看呆了。   那黑影被砸了个正着,顿了顿,随即后头便有人急匆匆跑出来,急忙出声。   “大黑,停下!”   那黑影果是乖乖停了下来,李清漪与如英这才看清了;原来那团黑影竟是一只毛光油亮的大黑狗。   大黑狗原还是凶巴巴的要扑来人,听到这呵斥声却乖乖半坐下来,小心翼翼的侧头去看后头追来的人,然后卖乖似的吐了吐舌头。   李清漪看着这狗装傻卖乖的模样,忍俊不禁,扬了扬唇角方才抬头去看那个把狗呵斥住的人。   那个是年轻的道姑,穿着一身洗的发白的黑色道袍,头上梳了个道髻,简单的带了个竹冠。她倒不似李清漪想象中的严肃刻板,因身材高大,声音粗犷,好似山间黑熊似的充满活力。她嘟着一张圆嘟嘟的大饼脸瞪了眼那只只会卖乖讨吃的黑狗,然后才抬头看了看两位陌生来客,忽然像是想起什么似的一拍手,犹疑着出声:“你是新来的观主?”   李清漪头顶着那道姑十分怪异的目光,心里略有迟疑但还是慢慢点了点头,慢慢道:“我姓李,我……”   话还没说完,道姑黑胖的脸上已经露出笑脸,转过头大声叫了起来:“慈心,慈心!快别念经了,快过来,新观主来了!”   如英见着这幅狗跳人急、生龙活虎的模样,呆了呆,小心翼翼的凑过来和李清漪说悄悄话:“天啊,王妃,这白云观不会就只有两个道姑吧?”   “那到不至于,这不是还有条狗吗?”李清漪伸出纤长的手指在白皙光洁的下颚划了划,随即落在唇上,面上带了点捉摸不透的笑意,“对了,现在你也该改口了,叫我观主好了。”   既然已经到了白云观,展开新生活之前,李清漪极有条理的在心里头清点一下人手和财产——   道姑四个,李清漪、如英、慈和、慈心。   狗一只,大黑。   薄田半亩,已荒废,野草茂盛。   房间三间,慈和慈心一间,李清漪一间,如英一间。   至于其他,暂存疑……   一下子从宫斗片跳到种田片的李清漪稍稍有些不太适应。不过她这个御封的“静敏仙师”勉强混了个观主的位置,左右琢磨了一下,想来日子也能过下去。反正就只有几个道姑,众人把话说开了倒也觉得颇是轻松。而且,她们也不禁荤,慈和负责厨房,说得振振有词“要是道君连肉都不给沾,那还有什么可指望的?”   见着李清漪等人还饿着肚子,慈和特意去厨房把几个野菜包子热了热给端上来:“这个时辰也没什么吃的了,我亲手做的包子,尝尝吧。”   李清漪试探着接了过来,只吃一口就差点要把舌头给咬断了——实在是,太太太……太好吃了!虽是野菜包子,可这里头却是掺了肉沫的,因为皮薄,肉汁浸透了包子,只一咬就透出来了。鲜美的肉汁和清新脆爽的菜叶菜梗夹在一起,真真是天作之合。   李清漪和如英本就饿了,倒也没有太端着,就着慈和递来的热汤一连吃了好几个包子。   等吃完了包子,胃里舒服了,李清漪这才静了心,想了想道:“那菜地荒废了实在可惜,倒是可以把篱笆修好,拔了野草拾掇拾掇,对了,是要排个工作表分配一下活计才是。你们都擅长什么?”   比起因为父亲早逝、继母当家而被迫上山来的慈心,慈和算是白云观的老人了。她祖籍山西,因着家乡遭难随着父母来投奔亲戚,结果最后亲戚没找着,父母到全给赔在路上了,她一个孤苦伶仃的小女孩瞧着实在可怜,就被当初的观主温宜师太给捡了回去。她先是在厨房打下手,等着厨房工作的老道姑过世了就开始掌勺。大约是山上风水养人,她越长越高、越长越壮,偏白云观的老人却是一个个到了年纪,要么过世要么就是还俗被儿孙接走了。好容易等到新人慈心入观,温宜师太也病倒了,没过几年就走了。这一下子,整个白云观就只剩下慈和和慈心。因着山上冷情,她们两个又都是女的,琢磨着又养了只看门的狗,那就是大黑了。   故而,现在也是慈和先开口,她十分不见外,手一摆便道:“厨房就是我管的,砍柴什么的也我来好了,反正我力气最大。”   慈心看着十七八岁的模样,纤小玲珑,怯生生的:“我,我会念经,”这实在是个没什么用的活计,她犹豫了一下又道,“我在家的时候看过我爹娘种菜,会一些。养鸡、养鸭也行的。”   如英了半辈子都在宫里呆着,这会儿左思右想了半天才道:“呃,我来打扫吧。”这活确实是简单了些,她便又说道,“打水什么的杂活也我来好了。”   这下子轮到李清漪了,她想了想:“我会些针绣,如英你也来帮把手,说不得还能卖些钱。”   这安排说好不好,说差不差,众人想了想便点头了。   想着时候已晚又是第一天,李清漪和如英都是初来,虽是已经整理好房间但想必还要适应一二。慈和打了个哈欠,首先起身道:“时间差不多了,有事明天再说。”顿了顿,又道,“水到后面的井里打,要热水的话要先去厨房那里起火烧。柴房就在边上,还有些柴火……”   仔细的交代了一番,她们几个这才四散休息去了。   倒是大黑,被丢到门口守门,慈和临走前还不忘威胁一句:“好好看门!要是进了贼,我要炖狗肉汤。”   大黑眨巴眨巴眼睛,“嗷呜”一声夹起双腿趴到门口,老老实实盯着去了。   山上晚间天气凉又是秋天,李清漪和如英互相看了看,还是认命的去后面打点水去烧了沐浴。好在水缸里还有些水,只需再打一桶水便好。   比起正在山上忙着安顿的李清漪和如英,如今正躺在榻上喝药调养身子的江念柔显然更有闲情逸致。她懒洋洋的披了一头鸦羽似的乌发,半靠着美人榻,边上有个穿着葱绿色撒花长裙的美貌宫人拿了本诗集,以玉珠滚地般清脆悦耳的声音给她念诗。   江念柔喝了半碗药,随手搁下碧玉碗,抬起头和边上等候许久的林嬷嬷说话:“那头的已经到白云观了?”   林嬷嬷点点头,把那碟玫瑰蜜饯递上去,小心的应了一声:“是”。   在江念柔看来,如今的李清漪与自己已是云泥之别,不过是个蝼蚁般的角色罢了,轻轻一捏就能解决了。只是,叫她放着李清漪去过安生日子又觉得不解气。她随意伸手捏起一块紫红色的玫瑰蜜饯,思忖片刻,忽然弯了弯红艳的唇角,笑了一声。   那模样就像是美人想起了心尖尖的情郎,柔媚的笑声酥到了骨头里,不知有多少男人甘愿为之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对了,听说青云观也在那山上,”江念盈盈一笑,眉如远山黛,眼如秋波横,“咱们府上不就有个青云观的道长吗?你且去交代一二,也好叫青云观的道长们替我好好照顾陛下新封的‘静敏仙师’……”   林嬷嬷见着江念柔的表情,心里一咯噔,微微有些发寒,口上忍不住劝了一句:“娘娘,都是方外之人了,咱们又何必……”话还未说完,见着江念柔那看过来的冷淡目光,她立时就把话给咽了回去,转而道,“知道了,奴婢这就去。”   反正倒霉的是李清漪又不是她。 第19章 蒸菜心(捉虫)   李清漪吃过几顿慈和做过的饭菜后,简直觉得自己是来享受生活的,差点感动的泪流满面,于是把菜园要种什么这件大事交给慈和来做决定。   当然,白云观比裕王府还穷,做绣件来补贴这种事还没影子,吃肉一般来说是吃了上顿没下顿。故而,偶尔,她们也会去半山腰抓点鱼什么的补一补。西山半山腰的溪水特别清,鱼也多,因着山上两座道观,倒是少有人来抓鱼,那些鱼也被养得毫无安全意识,全都是傻肥鲜。李清漪等人时不时的就会抓阄决定谁去抓鱼添餐。   这日,正好轮到如英,李清漪左右无事,索性陪她一起去。也不知是不是凑巧,刚刚到了溪边便遇见了青云观的两个小道士,十多岁的年纪,半大不小,个子倒是很高瘦,穿着灰色的宽大袍子,看上去就像是两只大大的飞蛾扑腾在林中。   两个小道士正百无聊赖的四处晃荡,一见着拿着钓竿、渔网和鱼篓的李清漪与如英,面上便显出几分讥诮来:“哎呦,我们当是谁呢。”他们中的一个往前迈了几步,仗着自己的身高和力气的优势伸手抢了如英手里鱼篓,挑起那双三角眼,理直气壮的道,“既然都已经出家问道,可不能再杀生了。我这是替三清道君救你们一命呢!”   说罢,手一扬就把鱼篓丢到溪里去了,这山腰的溪流本就急,只一眨眼的功夫,鱼篓就顺水被冲走了。   如英一时不防被人抢了鱼篓子,气得差点哭出来,恨恨瞪过去。   李清漪面上亦是跟着一沉,嘴上半点也不留情:“说得倒是冠冕堂皇!你们青云观的道士成日里的吃鸡吃鱼,都不知杀了多少生,造了多少孽,倒还有脸来说别人?!还有你们那观主,看着人模人样,暗地里不知娶了几房太太,生了几个孩子呢!”她冷笑了几声,声音冷淡锋利的就像是出鞘的刀刃,把人的面皮都刺破了,“这些事要是传出去,我看你们道观怕都要被砸烂了。”   两个道士一个叫清风,一个叫明月,乃是青云观观主的亲传弟子,素来无法无天,没人敢惹。这个年纪的男孩本就有些调皮捣蛋,最喜欢欺负人,看着那些比他们弱小的人被欺负得脸红流泪,敢怒不敢言,尤其叫人得意。这一次他们又是得了道观里头的交代,欺负起人来自然很有劲头。本想着,这两个都是漂亮女人,娇滴滴的模样好欺负的很,尤其李清漪这样穿着黑色道袍都显得美貌出众,欺负得哭起来还不知是什么好看模样呢。   哪里知道,这红艳艳的玫瑰也长刺,李清漪看着柔柔弱弱竟是有胆子当面顶了回来。   清风和明月一时遇见对手,呆了呆,很快便回过神来,学着李清漪的模样冷笑了几声,有恃无恐的接着道:“好啊,你们两个女人竟然还敢污蔑我们观主!我看你们白云观才是有问题的,几个女人住一起,夜里还不知要招待几个客人呢……”      越往下说越是污秽不堪,简直叫人恶心。   李清漪知道,和这种人说话简直不能讲理。你越是和他们说话,他们越是得劲,就像是污泥,沾一点都要把人恶心死。她纤长的手指抓紧了手上的钓竿,一点也不犹豫的拿起钓竿朝着那两个人敲去:“几个女人怎么了?”她眉如墨画,只轻轻一挑便见那玉般面庞犹如山间染露桃花,清艳难描。这样一个看着温柔清贵的美人儿,偏偏手上却是半点也不留情,狠狠的用钓竿抽了眼前两个小道士一顿,清脆脆的声音骂道,“像你们这样的,眼污心脏口臭的,三清祖师真该降道雷劈死呢!”   李清漪专门往痛的地方打,前头的明月险些被打得双膝一软跪下去,还是清风识时务,伸手一拉把他给拉了起来,连忙往回跑。   如英也气得不行,待回过神来便不甘示弱的捡了几颗石头狠狠丢过去。倒是有几颗正好砸在清风和明月的后脑勺,可他们现下都被打得心虚气短,有些怕了,头也不敢回,脚不停的跑走了。   等那两个道士都不见人影了,如英方才眼红红的转头去拉李清漪,羞惭道:“观主……”在她看来,李清漪乃是仙子似的人物,本该安坐观中的,若不是这回跟着自己出来,哪里会遇上这等混人?!偏现在还要劳累李清漪亲自动手打人,实在是她太过没用了。   “不关你的事,看他们那样子,倒像是专门在这里等着我们的。”李清漪安慰了一句,面上淡淡却是若有所思,“不过,这无缘无故的跑来两个道士来为难人,倒是有些古怪。”   李清漪心里略一思索,很快便想起了江念柔——睚眦必报、得势不饶人,这倒是挺像她的性子的。心中有了揣测,鱼篓又被丢了,她干脆直接拉了如英回去。   没了鱼,慈和虽没说什么,可到了午膳时候却给在座的端了白粥:“本来是想要做鱼片粥的,既然没了鱼,那就只好喝白粥了。”   李清漪不甘心,眨了眨眼,可怜巴巴、一动不动的看着慈和。她本就生得美貌,肤光胜雪,明眸皓齿,一双杏眸更是含着盈盈水光,极是动人,能把人的石头心也磨出水来。   慈和生得像个女汉子更有几分怜香惜玉的好心肠,被看得有些心软,没了法子,只得又去转头拿了菜,蒸了菜心端上来。   菜心盛在白瓷盘里,看着嫩生生、碧油油,被刀功极好的慈和雕成了花朵形状,栩栩若生。菜心蒸的嫩嫩的,上头冒着热腾腾的白气,浇了一点酱和油,吃起来清爽又鲜香。   李清漪等人顿觉心满意足,就着热腾腾、喷香软糯的白粥,三两下就干掉了一盘。   等吃过了饭,李清漪趁着一桌子人都在,于是便把青云观那两个道士的事情说了:“我来这前惹了个讨人嫌的麻烦,现今青云观忽然生事,怕是要给白云观惹事。”   慈和一贯大气,豪气的摆摆手:“没事儿,他们要敢上门,我就关门放大黑去咬,看他们怕不怕。”   不知怎的如英想起一句“狗咬狗”,面上的忧色稍减,忍不住就抿了抿唇。   她们提心吊胆的等了几天,没见着青云观那头生事。得了空的如英和慈心便先下山采买,没想到,她们很快就又跑回了山上,气得不行:   “简直无耻!”慈心是个软性子,一辈子也没学过几句脏话,气得浑身哆嗦也只能骂几句,“真的是太龌龊了,要遭报应的!”   如英近来倒是沉稳了许多,调整了一下情绪后还是简单的把事情说了一遍:“青云观那些人到处造谣,说是我们白云观是做那种不见不得人的‘买卖’,专门靠男人赚钱生活。如今山下的那些人,见了我们就像着什么似的,恨不得立时就避开了去。”   就像是李清漪当初说的“这世道,女人本就比男人艰难些”,世人对女人的清名要求又更高,喜欢说三道四。在那些人看来:白云观本就破败不堪,没有多少香火,几个道姑都不知要靠什么过火呢。虽说她们时不时得弄些东西下来买卖,可谁知道是不是面上功夫?就算什么没有,可几个年轻美貌的道姑聚在一起,也足够引人怀疑了。     言辞可以如刀,言辞可以杀人,不过如此而已。   青云观本就香火极盛又开在白云观对面,稍稍露出点口风,煽风点火一下,山下立时就一传百得传开了。   都说谣言止于智者,偏偏现下山下住的那些自作聪明,被人瞧不起的“愚民”。   李清漪本也不太看重这些人的想法,可她现下的条件却容不得她无视。李清漪知道,这事必须早些解决,要不然三人成虎,谣言都要成真了。     因着李清漪这个观主的身份又或者她平日里的言行,一到关键时候,众人便都忍不住看向她,等她来拿主意。   李清漪顶着边上几人焦急的目光,慢条斯理的给自己倒了杯冷茶,抿了几口,稍稍平了平胸口的郁气。冷茶静心,李清漪心里静了静,忽然开口问道:“你们说青云观的道长知不知道我的身份?”   如英第一个反应过来,试探着道:“那事不太光彩,有碍皇家声誉,陛下并没有叫人传开,想来没有多少人知道。”顿了顿,又沮丧道,“不过,就算青云观的道长知道这事,怕也不会在意。”一个已经被废的王妃,又被赶了出来,就算顶了个“仙师”的头衔又有什么用?   李清漪手指摩挲着杯子,忽然笑了起来:“其实,要解决这事也简单。”她转过头,附在如英耳边,轻轻交代了几句。   如英瞧了瞧李清漪的面色,小心的道:“观主这样真的行吗?”   “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只有真正伤害到了他们的利益,那些人才知道痛,才知道悔。”李清漪心念已定,转头和如英说话,“你尽管照我的话去做好了,我等着那位青云观观主亲自来找我赔罪。”   边上的慈和与慈心都听得发怔,全然不知这两人卖的是什么关子。 第20章 菱角菜   其实,李清漪的主意倒是简单的很。   那位青云观的观主本就是道貌岸然之辈,暗地里养了不少女人。因着他的身份,那几个女人都见不得人,藏得很深。也正因为这样,她们都不知道对方的存在。李清漪让如英派人给那几个女人送了几封信,自然惹得那位观主后院起火,一时头痛不已。   当然,依着青云观如今的声势,这点儿小事倒是伤不着他的根底。等那位观主回过神来,必是要对白云观更生暗恼,再下手段。所以,李清漪又让如英悄悄去了一趟裕王府,请了裕王上山小坐。   要知道,人生于世,每个人都有各自的身份和立场。江念柔作为景王妃,代表的是景王,若裕王不插手,她对李清漪和白云观的刁难不过是上位者居高临下、风轻云淡的小事罢了。可是一旦有了裕王出面,加之如今两王之间的紧张局势,那这件事便显得有些意味深长了。青云观的那位观主就算想要讨好景王也要好好掂量一下自己的身份——可别讨好不成反而成了两王之间的炮灰。   这世上爬到高位的除了些运气好的,大多都是有些真本事的。青云观现今乃是京城数一数二的道观,观主固然品格低劣但也自有其心机。若是之前没有挑得他后院起火的那件事,纵是裕王来了,他估计也乐得装傻,暗暗把事情按下不提便当做过去了。可是既然有了前事知道对方在敲打自己,又见李清漪有裕王撑腰,那位观主也是果断之人,很快便提了两个顽劣弟子悄悄来赔罪。   李清漪没见他,只是令如英给他传了几句话。   如英原就厌恶透了青云观的人,现今见着那被打得皮开肉绽的清风和明月,心中暗暗高兴,语气却仍旧不太好:“我们观主说了,青云观毕竟有人在景王府做事,到底是身份所限,她自是不会怪罪。”顿了顿,她又加了一句,“不过,听说如今景王府中是如意观的人得势,我家观主倒是愿意为你们指条明路……”   这种大事青云观主也不敢立刻应下,只是小心道:“不知有何指点?”   如英努力回想了一下李清漪交代时候的神色,扬起下巴,端出一副高深莫测的模样:“听说如意观的几位年轻道士都年轻俊俏,甚得宠幸,连王府后院都是来去自如……”   青云观主微微一怔,立时就明白过来了——自然,似他们这般知道内情的当然明白那些道士都是如意观特意养好了送去给景王的玩物,可那些道士到底是男人,后院又是王府女眷的地方。往大了说:这事可关系到景王妃等人的清誉。   不过,他转念一想又有些旁的想法:若真是闹出什么事来,景王为着避嫌必是要驱逐那些如意观的道士,景王府里可不就是他们青云观当道?   李清漪的话交代的清清楚楚,青云观主固然知道对方居心不良,意在景王府和景王妃,但是可利益所诱,到底还是把话听入了心。   ******   解决了对门的青云观,日子果真就清净了许多。   倒是裕王,因为念着李清漪山上清苦,常常抽空来山上探望。冬天的时候还给她送了块鹿肉,两人一起吃了一顿烤鹿肉配梅花酒。裕王偶尔也会絮絮叨叨和她说起杜康妃久久不愈的病或是给她捎些李家的书信。不过,为着要赶在城门关闭前回去,他一向都是来去匆匆。   这样平淡如流水的日子一直到了正月里,高拱上山来。   前一日的晚上刚刚下过雪,天明时分,大雪初歇,微热的阳光融了枝头的白雪,滴滴答答的落着水滴,被冷气冻得坚硬的土壤也跟着渐渐松软,雪水渗到里面,整条山道都是泥泞的,一步一个脚印。   李清漪早上喝白米粥,配的是菜地里的菱角菜。这东西特别耐寒,凉拌、炒菜都行,越嚼越香。再者,大约是霜雪打过的缘故,特别的清甜,嚼着喜欢,于是就额外多喝了半碗热粥,胃里十分舒服。   如英早早就从被窝里起来,特意跑去后院的梅树采那花蕊中央的细雪,嘴上道:“能有半坛子也好,埋在梅树下头,等天热些了,正好给您泡茶。”山中没什么事,她如今倒是一门心思只在吃喝上头。   李清漪就坐在窗边的木榻上,看如英像猴子似的上蹿下跳,终于还是露出一点儿笑影子来。没一会儿,前头有敲门声,如英只得搁下东西去开门。她自然是认得高拱的,虽说对方特意换了不显眼的便服,态度亦是颇为和煦,可到底是不敢耽搁,立刻便跑着去报了李清漪。   高拱身份特别,不同于青云观的那些人,李清漪不好摆着架子叫他等着,只得出面见了一面,直截了当的问他:“高师傅怎么来了?”   高拱理好衣襟,低头深深一拜:“冒昧前来,实是失礼。只是,确是有事相求。”   李清漪垂眸打量他的神色,耐心等着下文。   高拱压低声音,轻轻道:“宫里传来消息,杜娘娘薨了。”     李清漪面上恍惚了一下,似是听不清高拱的话。好半天,她才怔怔的重复问道:“你说的是康妃娘娘?”   高拱垂下眼,点了点头,很快便接着道:“王爷听到消息,已是病倒了,独自关在房中已经三天了,谁也不见……”   他专程跑来这里,说了这么一个消息,为的是什么,众人皆是心知肚明。   李清漪只是静了一瞬,一阖眼的功夫亦是有了决断,转头去和如英吩咐:“你替我把斗篷拿来,我随高大人出门一趟。”   如英吓得脸都白了,扯了扯李清漪的袖子,顾不得高拱在边上,颤着声音小声提醒她:“您是依陛下的旨在此修道,无旨不得回城。这要是被人知道了,是要没命的。”   李清漪心意已定,半点不为所动:“我会小心的,你们就当我是下山采买,很快就回来。真要是被发现了,那也没办法。”她看了看外边天色,直接道,“动作且快些,现下山路湿滑不好走,少不得要耽搁许多时间。”   如英端详了一下她的神色,只得诺诺应下,去拿了一件灰色的斗篷过来。虽然料子不错但因为颜色简单倒也不起眼,李清漪往身上一披,什么也没带便跟着高拱下山了。   他们都知道时间紧,一路无言,径直往王府去。   待到了后院,高拱避了开去,只留李清漪一人往里走去。她稍稍犹豫,抬了步子推门进去。   因为现下天还冷,裕王府中烧着银丝炭,整个屋子都是暖的,倒也没有点香,热气熏着博古架上的水仙花,屋子里淌着暖融融的花香,绕在鼻尖,仿佛是温柔的抚摸。   屋中门窗皆闭又没有点灯,很是昏暗。李清漪缓步绕过绣龙纹的坐榻和雪夜访梅的屏风,很快便看见了床上躺着的裕王。   他缩成一团,抱着被子一声不吭,若不是胸口起伏,旁人大约都要以为他是没有呼吸了。   她步子加快了一些,走到床前,微微一顿便伸手去握裕王的手,冰凉凉的,犹如一块寒冰一般。她迟疑片刻,用力握紧那手掌,牵到自己的唇上,温柔并且珍惜的吻了吻。   唇齿温暖,印在冰冷的手上,仿佛是火烧一般的温度立时就传递开来。   裕王被这温度烫的回了神,转头看她,哑着声音问道:“你怎么来了?”   李清漪垂首看他,乌黑浓密的眼睫安静垂着,看上去一根一根的。她很是认真的应道:“我不放心王爷。”   裕王不知有没有听进去,扭头背过身子,嘴里喃喃道:“你应该也知道了吧,母妃死了。我为人子,竟是连最后一面都没见到。甚至,因为父皇那句‘应避至尊,不宜重服’,我都不能替母妃服丧。”他咬着牙,用力咬着,忍住那几乎要从喉间满溢出来的悲痛,自语道,“听荣华宫里的人说,她晨起便觉得不好了,硬撑着一口气叫人去请太医,通报沈贵妃说是想要见我一面……后来实在撑不住了,她一心念着我,叫人把榻搬到窗口,等着我,到最后竟是连眼睛都闭不上……”   他唇上咬出斑斑的血痕来,声音越发的低了下去:“我,我一闭眼就是母妃坐在窗口殷殷等着的模样。”   李清漪握紧了他的手,垂眸看着他苍白的面色,轻轻安慰他:“杜娘娘最心爱的便是殿下,若知道殿下因她而折磨自己,便是泉下都要难以安怀。”她温声细语的附在他耳边说话,“殿下,为着娘娘,您也要振作起来才是。”   裕王像是孩子似的,把头埋在被子里,蜷缩着身子,据说那是人自我保护的一种方式。他眼眶通红,哑声道:“清漪,你不明白……”他第一次用那样郑重的语气叫着她的名字,忍着哭腔,一字一句的说着话,“父皇素来不喜我,我自小是和母妃相依为命。除了她,一无所有。如今,连母妃都已离开,我竟不知我还有什么剩下的。”   李清漪俯下身,把下巴抵在冰冷的锦被上与他含泪的双目相望,郑重其事的和他说:“三郎,你还有我。”   裕王哽咽起来,就像是受过惊吓有了警戒心的小动物一样,想要往前又不敢动作。他犹豫了片刻,最后还是伸出手,隔着被子将她抱住,呼出的热气擦过李清漪耳侧的发丝,轻轻的、委屈的提醒她:“这是你自己说的,以后不许后悔。”   李清漪慢慢伸手回抱住他,以更加温柔的声调重复了一遍:“三郎,你我今世有缘为夫妻,自当白首偕老,一生不离,一世不弃。”   裕王恍惚中抬目去看李清漪那双带着认真和恳切的杏眼——倘若可以,他真想永永远远的活在那样的目光里,纵是立时死了也再无所求。他怀中的人是那样的美,几乎超越世人对美的想象,纵是素面朝天也依旧犹如月下芙蓉、山水桃花一般,清艳迫人。动人的情语自然而然的从她口中而出,简直是直刺人心的利刃,无人能避。   不觉间,裕王将人抱得更紧了,低头轻轻去吻她的眼脸,仿佛抱着世上最珍贵的宝物一般。过了一会儿,他的动作渐渐松了下去,李清漪轻轻一挣,这才发现对方已经阖眼睡过去了——想来已是许久未睡又独自痛哭许久,早已困乏交加,心一松便睡过去了。   李清漪小心翼翼的把他扶回床上,盖好被子,待要起身方才发现他还抓着自己的衣袖,如同抓着最后一根稻草的孩子似的。   她心中竟是觉出几分罕见的酸软,有些不忍心就这么走了。门窗紧闭,屋中光线昏昏,仿佛有无声无息的暗流在她与裕王之间流淌,光暗交错,将咫尺的他们隔出分明的界限来。她静静的端坐在床头,托腮看着裕王还蹙着眉的睡颜,许久都没回过神来。   真是可怜。   她看着这个大明尊贵的皇长子,未来的至尊,刀刃似冷硬的心中忽然生出几分怜悯来——   他自小就被父亲冷待,不受期待、不受重视,唯一的母亲体弱多病,出宫之后便是连见一面都难。现今,至亲的母亲受尽病痛而离世,他甚至都不能以人子之礼服丧,身侧竟是连个可以依靠、可以哭诉的亲近之人都没有。   就是这一丝不知真假的温暖和感情,他都不愿松手。就像是那本能扑向火光的飞蛾。   真是可怜。   李清漪静静的守在床边坐了一会儿,等裕王睡实了,估摸时间也不早了,到底还是冷静抽出自己的袖子,默默起身离开。 作者有话要说:  杜康妃就是三十三年正月里死的,没打算改她的死期。她受尽病痛折磨,是为了儿子才熬到如今,儿子长大成人,想来也能放心些了。 当然,也是因为她的死,短时间内裕王不会有女人了 第21章 腌芥菜   其实,李清漪心里非常清楚:裕王喜欢自己,或者可以说是爱。要不然,高拱也不会放着那么多人不找偏偏冒险去城外找她。   当然,这也是她有意无意纵容、培养出来的。   新婚的那日初见,裕王看她的眼神已然透出些许端倪,那是喜欢和期待,非常少却是真真切切的。所以,李清漪投其所好的做了个好妻子,满足了他大部分的期盼,滋长了他的感情——李清漪不懂感情也不相信感情,但她觉得感情就像是花草,只要有种子,给点阳光、浇点水,总也是会长起来的。   除去身份,裕王不过是个再普通不过的男人,甚至比起一般男人更加的简单、好懂。按照李清漪过去的记忆,倘若没有她,裕王或许喜欢美人也会有很多的美人。可他真正喜欢的却是那些美人的爱,那些肌肤相亲时汲取到的温暖,很多很多的爱,很多很多的温暖。得不到爱的时候,爱欲也是好的,越多越好,来者不拒。   所以,李清漪用那半真半假的爱,真真切切的温度去满足他、温暖他。当初景王府一事,她本还有其他的法子脱身,可最后还是接着江念柔的手退了开来。   太轻易得到的东西总是会把人宠坏,求而不得或是失而复得才是世上最珍贵的。   当然,若是离得太远或是离开太久,叫别人趁虚而入就不好了。好在,杜康妃是在这时候过世的,她把手递过去,就成了裕王再也不愿松开的救命稻草。   这样的时机,是天赐,也是人算出来的。   李清漪默不作声的想着事情,走出房门的时候正好看见高拱,抬起头对着他微微笑了笑,乌黑浓密的眼睫垂下,似乎有微微的羞涩,白玉似的颊边染着些许光晕,如曦光里的花束,乃是一种温暖而宁静的美丽。   她是这样,高拱何尝不是这样?   他对裕王很好,全心全意的付出,呕心沥血的教导。可是这也是因为裕王身上寄托了他的伟大的抱负。他要做未来的名臣,济世救民,青史留名,所以他尽心竭力的把裕王往圣天子的框架里套。圣天子垂拱而治,得了天子全心信任的贤臣正好可以放开去做自己想要做的事。   君臣相得,多好的事?   所以,偶尔想想,裕王也确实可怜。身在帝王之家,有那么一个奇葩的爹、有心无力的娘、虎视眈眈的弟弟,身边又围着他们这么一群因为他的身份,算计他真心的人。   真是可怜。   李清漪冷淡的想了想,面上不露,语气十分温柔和缓,甚至还带着些许伤感:“殿下已经睡下了,迟些儿叫厨房上些粥点,不过,他饿了许久也不能吃太多……”她仔细而周道的交代了几句,然后才从宫人手里接过自己刚刚脱下的斗篷,重新穿上,想了想后又对着高拱盈盈一拜,轻声道,“我如今算是半个世外之人,身在城外鞭长莫及。殿下这里,有劳高大人费心了。”   高拱看了她一眼,点头应道:“此乃臣分内之事。”   李清漪微微垂了首,缓步往外走去——再不走,城门就要关了,依她的身份是不能留宿城中的。   高拱为人周道,既然接了她来自然也是送佛送到西,亲自送了李清漪出城。   临到白云观前面的车道口,两人才下了马车,步行过去。   不知怎的,高拱开口问了一句:“近来城中有些关于景王妃的闲话,不知听过没有?”   李清漪正低头看着自己靴子上沾着的泥点——这可不好洗,她耳中听着这话,口上漫不经心的回道:“什么闲话?”   高拱也没转头去看李清漪,依礼落在她身后半步,语声微沉似是别有深意:“说是景王府有几个俊俏的小道士可以随意进出后院,似与景王妃有私……”他顿了顿,声音压得很低,斟酌着道,“有些胆子大的,还对年前景王妃腹中那个无故没了的孩子有些议论。”   李清漪抿抿唇,唇角笑意冷淡:“那些人倒是胆大,竟是敢私议皇家之事。”   高拱祖籍山西洪洞,生性豪爽直快,今日为着裕王小心试探已经是费了心,见着李清漪这般态度,想了想还是没有真把话揭开了说——反正依着李清漪的身份,总也不会和他对上,何必钻牛角尖,惹得对方不快?他十分淡定的点点头,接口道:“锦衣卫暗里查了查,说是景王府里有几个老道士眼红那些俊俏的小道士得景王重用,故意散播出来的谣言。对了,其中一个老道士就是你对面那个青云观出身,日后离得远些,沾惹上那些是非就不好了。”   李清漪颔首应下,到了白云观门口方才道:“送到这里就好,大人也快些回去吧。”   高拱没有推辞,拱手一礼,转身便走了。   李清漪目送着他离开,这才抬脚进了白云观。里头等着的如英早就等急了,见了人影立刻就扑上来:“观主你总算是回来了。”   负责厨房的慈和也牵着大黑过来,她生得膀大腰圆,一张脸圆的像是十五的月饼,还带着芝麻,笑起来时倒是格外的甜软。慈和穿着青色的道袍,走得倒是稳稳的:“给您留了饭,还热着呢。”   李清漪闻言不由十分期待:“我记得早上是说要吃鱼片粥的。”   慈和笑得连眼睛眼睛弯弯:“嗯嗯,还有腌的芥菜和白菜心拌豆腐丝,你一定喜欢。”她说起吃的来很有些心得,“芥菜是我特意晒干了后开始腌的,又香又脆,最下饭了。”   李清漪就差流口水了,连连点头,快步往里头去。   慈和跟在后面,小心的从厨房里把几样特意热好的饭菜端出来,慢悠悠的和李清漪说话:“上次说是想吃羊肉,我下山问了问,倒也有。明儿正好做羊肉炖萝卜,滋补的很。”   李清漪拾起竹筷:“我就知道慈和你对我最好了。”她来回跑了一趟,午膳都只是随便捡了裕王府里的几块点心,一口气喝了两碗鱼片粥,这才抬手做了个手势:“不能再喝了,撑着了。”   胃里舒服了,她这才有空想些其他的,片刻后便正色交代道,“杜娘娘待我甚好,此回她过世,这几日少不得要替她诵经致祭。你让慈心替我准备点祭品,也好拜祭,尽些心意。”最后加了一句,“羊肉以后再吃吧,这几天吃素。”   一听说是要吃素,如英和慈和都没和她客气,铁石心肠的把剩下的鱼片粥也收了起来,还特别有理:“都说要吃素了,这鱼片粥也不好再吃。”   李清漪望鱼兴叹,起身伸了个懒腰,把一头略有些乱的头发理了理,洒落的发丝都拨去耳后,道:“那我回房休息了,你们也早点休息。”   如英到底心软,体贴的在后头接了一句:“晚上的热水我也烧好了,等会给您送去。”   “还是如英贴心。”李清漪回看她一眼,长眉微弯,眸中含笑,缓步往屋里走去。   天边的余晖早已落下,唯有皎皎明月好似羞涩的少女,披了一层薄薄的云纱,小心翼翼的数着银河上的星子。   夜凉如水,银白的月光像是雪花般飘落,满庭树影随风摇荡,静夜如思,也如诗经中流传千年的诗句。李清漪独自从庭院中间穿过,拖出淡淡的人影,忽而侧首去看庭中已然只剩下枝叶的梅花树,忽然想起裕王当初送鹿肉来时,两人隔着烤架、隔着那薄薄的白雾和肉香,对坐喝梅花酒的事情。   那时,白雪覆地,冷香盈袖,酒入情肠。   裕王被醉意染红的面庞俊美得惊人,言语亦是较往日更加温柔和缓,看着她说:“有雪有梅,有酒有肉,还有倾国美人,若是可以一辈子都这样,夫复何求?”   他的眼睛亮得出奇,热烈的情感如同灼热的火焰般照亮了他俊美的面庞,带来一种奇异而真实的魅力,如此令人心动。   李清漪对于未来最初的、最好的期望不过是:寻个真心对自己好的人,平平静静的过自己想要过的日子。   如果他不是裕王,如果他将来不是那样的身份……或许,李清漪真的要为那样真诚的目光心动。   不过,也仅仅是如果而已。 第22章 烤鱼   杜康妃的死对于裕王来说确实是大事,几乎成了他人生的分水岭,令他一夜长大成人。他大病了一场,三月里病愈来白云观寻李清漪的时候,已经瘦的只剩下骨头。凛冽清寒的山风从树梢拂过,吹起他的袍服,空荡的袖口像是大鸟的双翅一般扬起。   他便好似那风里的伶仃瘦竹,随风摇曳,宁折不弯。   唯有一双眼睛,犹如被擦拭过的黑宝石一般,洗尽浮华,既黑且沉。   如今,裕王和李清漪的话题再也不仅仅局限于赏梅饮酒这般风花雪月之事,有时会那些时事或是朝事拿出来说。他是真的把李清漪当做那个可以完全信任,与他一同分享生死荣辱的那个人。   而且,这一年也的确是多灾之年。   正月里皇帝方才借着给事中张思静等的贺表上失抬“万寿”二字而把人打了一顿,给满朝的言官好一个没脸。   要知道,大明言官由十三道御史与六科给事中组成,权力极广,上可以规劝君上下可以监察外官,“以其极清华之选”而与翰林、吏部并称为四衙门。然而,到了今上这里,这言官越发不好做了,动辄得咎,廷杖、除名、贬谪、下诏狱种种不一,简直是斯文扫地。   公卿之辱,前所未有。满朝皆是噤声,傲骨尽折,只知谄媚君上。   二月里,倭寇来犯,苏州、松江等地先后失守,连连败退,官兵战死者不胜其数,百姓流血成河。皇帝大发雷霆,连一贯深受宠信的严首辅都被劈头盖脸的骂了一顿。   素来不关心这个的裕王都听闻此事,上山来时与李清漪提了几句:“南边听说乱得很,连连打了几个败仗,父皇都气得发了火。”   李清漪给裕王倒了杯茶,随口应道:“倭寇之患,大半皆是因海禁而起。”   这是一针见血的实话却也不好多提,毕竟海禁乃是太祖之命,裕王作为后辈子孙总不好违命议论。他稍作沉吟,还是转口说起其他来:“海禁之事一时半会确实是难解,如今朝中正为王直的事吵呢。听高师傅说,都快打起来了。”   说起王直,却又有一番故事。   王直此人真名乃是汪直,本是做些海上买卖的生意,后来因海禁渐严,便又做起了海盗,纠结人马占了萨摩洲(日本)的松津浦,自称徽王,实乃此时的海上霸主。但此人对于朝廷倒也心存期望,所作所为不过是“要挟官府,开港通市”。故而,朝中总有争议,有人觉得‘王直可用,可以招抚’;也有人则是抱着“胁从之贼可以招抚,首恶之贼决不可招抚”之论,不肯妥协。   李清漪听到这里,抬眼去看裕王,微微一笑:“那殿下是怎么想的?”她身上穿着蓝白道袍,乌发束起,头上戴了顶竹冠,清丽秀美,飘逸出尘。一笑之间,仿若天际倾倒在湖面上的春色,波光潋滟,是一种无与伦比的美丽。   裕王被她笑得心中一动,垂首不语,细思了一会儿便认真道:“此人可用。事急从权,解决倭寇之患才是当前首要之事。此人本已有归顺之心,不仅手中有人马还对倭寇知之甚深,正可以之为刀对付倭寇。”他说了这话又觉得实在有些没有幼稚软弱且无气节,生怕李清漪瞧不起自己,于是又画蛇添足的板着脸加了几句,“当然,若是此人心怀叵测,欺瞒朝廷,当斩不误。”   他们二人正在树下的石桌对坐,春风裁出细细的柳条,吹得满庭花草之香,春/光融融。裕王容貌俊秀,坐在其间时常有青翠的柳叶落在肩头,风姿卓绝,只是说到一个“斩”字之时却是端肃神容,犹如利剑出鞘一般令人肃然,平添杀气。   李清漪面上的笑意却又真切了几分,她看着裕王,黛眉微弯:“殿下真知灼见。我是不知道什么大道理,只是无论是黑猫还是白猫,最要紧的还是看能不能抓着老鼠。朝中那些死古板抱着书册教条不肯服软,受苦的却还是南边那些百姓。”   裕王往日里多是听高拱教导指点,甚少能够这般毫无顾忌的说出自己所想所思,本就有几分自得,如今得了她的赞,红了红脸,随即又是一叹:“是啊,如今朝中议论纷纷,真正苦的却是那些百姓。”他性情仁儒,一念及此又忆及杜康妃之死,心情更是沉重了几分,轻声道,“也不知有多少百姓因此家离子散……朝中如今正说要立个设总督大臣,好主持六省军务,方便行事。我想着倒也是好事,只盼能早出结果。”这总督职权太大,朝中党派之间为着这里面的利益也是争论不休,自然拖了不少时间,还不知累得多少百姓受苦。   李清漪心中亦是暗叹,面上不变的把茶水推给裕王,劝慰了一句:“不说这个了,现今都不是我们管得了的,还是喝茶吧。常听人说‘试将梁院雪,煎动建溪春’,今儿用的是去年梅花上采的雪水,埋在树下几个月,我自个儿都不舍得吃呢,你来了才叫挖出了。且尝尝。”   裕王闻言十分受用,勉强提起精神喝了几口茶,茶香入鼻,既清且甜,心里也静了许多,随即又问起午膳吃什么——他虽是天潢贵胄却也没有挑食毛病,最喜欢吃些便宜简单的。山里的那些东西恰好投了他的好,每回来都要吃点带点,弄得掌勺的慈和还以为遇上了个冒裕王名头的穷鬼骗子。   ******   过了些时日,朝中终于还是选定了总督人选,皇帝提了南京兵部尚书张经兼右副都御史,“总督六省军务,专事剿倭”。   平白替江南百姓操了一回心的裕王终于把心放回肚子里,于是又偷偷带着酒来找李清漪喝:“我听高师傅说,那张总督虽然年纪大些却是个有才干的,打了半辈子仗,两广之地素有威名。这一次,说不得能做出成绩来呢。”   李清漪笑接了他的酒,让如英架了炉子,一边问:“酒还是热了再喝吧?”一边说,“我听说上任不久的浙江巡按监察御史胡大人也是个能干的,很能打?”   裕王十分上道的收拾了一下桌上的酒杯,在两人跟前分别摆了一个,问道:“你是说胡宗宪?他啊,那是有后台呢。赵侍郎借着督察沿海军务的名头在南边作威作福,胡宗宪可不就是投了他的好,攀上了严家。”   这位赵侍郎并非别人,就是李清漪当初在外祖黄家催债的市井混子嘴里听过的那位赵侍郎赵文华。此人拜了个姓严的干爹,简直如有神助,日子越发滋润。现今借着祭海神的名义,被派往江南督察沿海军务。据说他在江南横征暴敛,收罗了不少东西送去严家。   李清漪思忖片刻,摇摇头:“如今正是严家当权之时,真正的直臣是做不了事的,那位胡大人说不得是曲意逢迎以待将来呢。倒是张总督,好似和赵侍郎关系不太好,日后说不得要出事呢。”她想了想,没有再说下去,反而玩笑道,“就像是殿下您,您给严家送礼,难不成也是为了攀附严家?”   提及此事,裕王面色微变,没啥力度瞪她一眼,叹了一句:“你啊……”纵是有一二的恼意,融了些许的情意,反倒去了怒火。   裕王府和严家的关系本就不大好,经过杨继盛那事后,裕王府上下也都提了一颗心,小心谨慎不敢叫人抓着把柄。偏偏严家那头还不肯放过裕王,严世藩特意让户部扣着裕王的岁赐。最后还是高拱亲自出马,让府上凑了一千五百两,拉下脸送去严府,方才让严家那头松了手。   此事之后,严世蕃又有了新的得意之处,到处说给旁人听:“天子之子且如此,谁人敢不送银?”   裕王小范围的丢脸行为立刻成了大范围的丢脸行为,那一段时间来山上看李清漪都觉得不好意思,就差要蒙面了。   当然,这事也就李清漪能当做裕王的面说,换了旁人少不得要惹得裕王恼羞成怒。他到底没有生气,收敛了面上神色,顺手拿起扇子扇了扇炉子的火,转开话题问她:“有鱼吗?烤鱼配酒倒也不错。”   “有的,溪里捉来的,养了几日,想来也是正等你来。不过得先杀了洗净,腌一腌,要等晚上才能吃呢。”李清漪笑点了头。   半山腰的溪上鱼多且肥,白云观里便常常吃全鱼宴,蒸的、煮的、炸的都有。就连烤鱼也讲究起来,要先加姜丝、蒜末、葱段、米酒、盐、糖等腌一腌,再加点醋可以使得鱼骨软化、鱼肉鲜美。因着天气渐热,放久了会坏,腌制时需要用荷叶包住浸在冰凉的井水里。等入了味,再拿出来在果木上烤一烤,焦黄喷香,抹一点蜂蜜,撒一点辣椒和盐。   配酒正好入口。   李清漪想着也觉得有些嘴馋,正要转头去吩咐几句,忽见裕王府的那几个带刀守在外头的侍卫匆忙跑来,双膝一软,跪倒在地上,声音低沉,像是要咳出血一样的沙哑:“殿下,大同告急。”   六月,俺答兵万余人入大同,大同总兵岳懋战死,边关染血。   南有倭寇,北有蒙古。    风雨飘荡,家国垂危至此,何其悲也。 第23章 葡萄酒   虽说南北两边先后告急,朝中皇帝和大臣却依旧是不急不忙,修炼的修炼,党争的党争,日子过得舒舒服服。不过,这倒是有原因的:   一是东南总督张经上任之后上了好些折子历陈旧陋,卖力练兵,南边紧跟着又打了几个胜战,到底是把倭寇的势头给止住了,大家伙儿也可以稍稍放心了。   二是北边还有个杨博。   严世藩傲慢不可一世,自负是天下第一的聪明人,但他看人还是很准的,私下里也说过一句:“举世奇才,放眼天下,三人而已。”这三人,指的是:严世藩、陆炳、杨博。   杨博此人虽是进士出身却难得的文武兼备,是罕见的将帅之才。十余万大军兵临城下,来势汹汹,边军上下惊惶不安,他却镇定自若,身不解甲,抱着一卷被子吃住皆在古北口关上,一连四天四夜,居然真把那群蒙古人给打退了。这还不完,蒙古人本是打算弃了杨博这块硬骨头去别处找麻烦,哪里知道杨博还不肯放过他们,招募敢死之士,趁着夜深人静,举火惊扰敌营,非逼着那群蒙古人彻底退回去。   十余万的蒙古人来得气势汹汹,走时却是狼狈不堪,着实是要把杨博的名字给念怕了。   皇帝收到这么个好消息,当即金丹也不炼了、经书也不念了,挥挥手很是大方的赏了东西下去,毫不吝啬的把杨博升为右都御史,就连杨博的儿子都沾光得了个锦衣千户的衔——李清漪老爹李百户嫁了个女儿到皇室也不过是升到了副千户,后头因着景王妃之事又给撸回了百户。    杨博这般人才,皇帝赏了一堆东西,忍不住又动了其他心思,随口和左右说了一句:“杨博在边关倒也呆了好些年了。”   严嵩自是知道杨博的才干,他现今和吏部尚书李默斗得厉害,内阁里的次辅徐阶也需小心防着,七老八十的人了,内忧外患,实在愁心,头发掉了一把又一把,差点要戴假发髻。故而,他打心眼里不愿意再把不好对付的杨博招来自讨麻烦。他对皇帝的心思倒是摸得十分清楚,听到这话也不慌,点了点头,不疾不徐的笑应道:“是啊,惟约在,九边皆安。若是换了旁人,还不知如何呢。”   惟约,乃是杨博的字。   严嵩这话看着是赞叹杨博之才,到了皇帝耳边却又转了个儿弯:这要是把杨博升回京,那边关那里可怎么办?皇帝素来是个怕麻烦的,想起后头可能有的麻烦事立刻就打消了召杨博回京的打算,转而说起另一件重要事来:“这回宣府、大同都需发饷赈济,户部那里还有多少银子?”   这却是户部的事了。   户部尚书方钝起身出列,应道:“回陛下,大约有三十万两。”    皇帝本还是坐在榻上,手上拿着本奏折随便翻着,听到这话,他腿一蹬就把案上的几本花花绿绿的折子都给踢下去,冷眼看着下首的臣子:“三十万两?!这还没到年尾呢,我大明的国库就只剩下三十万两?!”   方钝垂头,不敢应声。   皇帝却是越发恼火起来,满眼冒火的看着下首的方钝:“朕信任你,把户部交给你。你倒好,这年还没过去呢,银子就没剩下了?你倒是给朕说一说这银子是用到哪里去了?”   方钝年逾五旬,一贯都秉持“崇俭节用,以丰天下”的原则,清廉正直。这会儿见着皇帝怀疑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越发觉得憋屈——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他就算再能干也没法子变出银子来。想了想,顾着皇帝的面子没有把皇帝打醮祈祷花费的银钱拿出来说,只是小心应道:“陛下,臣自上任以来,兢兢业业,夙夜忧虑,不敢贪一分一毫。只是,这几年南北屡兴兵事,又是连年灾荒,国库本就不甚宽裕。年初时,陛下又下旨停征旧欠钱粮。国库的银子实在是不够用啊。”   皇帝听到这里,一团火憋在胸口不上不下,好半天也咽不下去。他能从藩王之子到如今一国之君,固然时势占了大半但是本身也是聪明绝顶之人。他从来都不曾反省自己打醮祈祷、修炼炼丹花费之多,倒是对底下不吭声的臣子多有迁怒:现今在殿上议事的都是内阁和六部的高官,身家怕也是丰厚的很,偏偏他这个做皇帝的反倒穷得连饷银都拿不出来!   为人臣者,君忧臣劳,君辱臣死。这些人真真是半点也不会为主君分忧。全都该死!   皇帝白净的面庞涨的有些红,没好气的瞪了眼看上去毕恭毕敬的方钝,咬了咬牙:“那你说,今年这年要怎么过?”   “各省存留余银倒是可以催一催,应一时之急。”方钝大约早就想过了,说起来头头是道,顿了顿又道,“山东临清、德州二仓夏税秋粮还没来,不若干脆叫那些富户拿银买粮,也算是听从民便。不过,马上就要过年了,各处都缺银子,南边要造船、吏部欠着京官的岁俸没发、工部……”   皇帝手一摆把方钝的话打断,直截了当的把话题转回去:“你直说吧,能挪多少给大同和宣府?”   方钝心里早算过账,不慌不忙的道:“回陛下,大约十万两。”   皇帝想了想,点头道:“那就下诏,先发十万两赈济宣府、大同二镇,”他说到这里,止住声,转头去看下首的几个臣子,最后把目光落在刑部侍郎陈儒勘身上,“你来核察宣府、大同二镇屯田及所需饷银,上本折子来,据实奏报。”   方钝听着那一个“先”字就知道十万两约是不够,正要说话便听着皇帝开口道。   “方钝你再留十万两备着,京官的岁俸就再往后挪一挪,来年再说。”这年头没有工联和劳动局,皇帝这个大明董事长说起这拖欠工资的无赖话十分的理直气壮。   方钝和吏部尚书李默对视了一眼,暗叹了口气,只得垂首应了下来。   ******   皇帝和朝臣们正商讨国家大事,李清漪和裕王自是搭不上的,他们这时候说的是另一件事。   “陛下疑心重,不喜殿下参与国事。殿下与其在府中无所事事倒不如另辟蹊径,寻个事儿,在陛下面前表现一番。”   裕王听了这话下意识的摇了摇头——他最怕的就是皇帝老爹,哪里会没事找事凑上去找骂。   “这是慈和她酿的果酒,您尝尝味道,”李清漪倒了杯酒递过去,笑劝道,“您和陛下到底是父子,多见见面,总是好的。”   果酒颜色极淡,味道虽是淡了些却很是清甜,颇能入口。   “是葡萄酒?该用夜光杯才好。‘葡萄美酒夜光杯’说得不就是这个?”裕王喝了几口然后又就着果酒吃了一块果饼,心情好一些。李清漪的话他也确是听进去了几分,想了想后还是摇头:“可我也没什么事要去找父皇的啊。”   李清漪眨眨眼,柔润的杏眸中有轻盈的笑意一掠而过,她狡黠的道:“眼下不正有件事等着殿下您,比如说,”她面上露出浅浅笑容,一如三春之光,轻轻念出四个字,“宁安公主。”   是的,宁安公主。   以宁安公主的年纪,是到了需要考虑婚嫁之事的时候了。虽说这事自有礼部或是宫中的沈贵妃操心,但是裕王作为兄长,去找皇帝说几句话,不仅能卖宁安公主和沈贵妃一个好还能在皇帝面前表现一下兄妹之情。   再者,当初景王府之事,宁安公主的相助或许只是举手之劳但她的好意李清漪还是牢牢记在心头,只盼能回报一二。   裕王到底是个男人,虽是疼爱妹妹却也一时想不起这事,此时听到李清漪说起方才恍然大悟,连连点头:“是了,三妹的事确实是要好好和父皇提一提。省得叫她再像小姑姑那般吃个大亏。”   本朝的公主看着金尊玉贵,婚事上却着实不太如意。为了防止外戚乱政,驸马须从平民或低级官吏家庭中选取,被选中的人家举族都不能再出仕为官。故而,一些世家大族都不愿意娶个公主。而驸马的选取一般都是由太监和女官操办,因为没有个标准,里头自然藏着许多猫腻。裕王的小姑姑永淳公主就在这上头吃了个大亏——婚事上头一波三折,最后却还是选了个秃顶的驸马,宫外还传着《好笑歌》说的就是这个“一好笑,什么什么什么什……十好笑,驸马换个现世宝”,皇家和永淳公主全都丢了个大脸。   裕王惦记着妹妹的事,今日倒也没有多留,吃完一盏酒就要起身回去。   只是,待他到了白云观的门口却又像是想起什么似的,顿住脚,忽然伸手握住李清漪的手掌,沉下声音:“去年你来白云观,我曾说过一句话,你可还记得?”   四目相对,当日情景仿佛历历在目,甚至无需多言。   “最多三年,本王必会迎你回府”,当年裕王之言依稀还在耳边,清楚而认真。   李清漪有片刻恍惚,随即回过神来,躬身一礼,扬眉浅笑:“自是记得。”她顿了顿,重又与当初一般郑重应下,“我自是等着的。”   裕王深深的看了她一眼,不知想些什么,神色很是复杂。他到底还是没有再说什么,转身缓步而去。   第24章 茯苓糕   过了几日,裕王果然去西苑求见皇帝。   皇帝倒是有些奇怪——这个儿子胆子就和老鼠似的,素来都是能躲就躲,上回为着裕王妃的事来了一趟已经算是难得,这回居然又来了。隔了一层珠帘,他沉吟片刻才开口问道:“今日怎么来了?”   裕王已经做了好些准备,这时候顶着皇帝老爹针刺一眼的目光还是觉得有些气虚。他想了想李清漪的话和宁安公主,终于还是咬牙应声道:“儿臣今日是想问一问宁安的婚事。”   听到这话,皇帝倒是越发奇怪起来了,他瞥了眼站在那里的裕王,终于还是道:“先坐下吧。”   边上早有伶俐的太监,搬了绣墩上来,扶着裕王坐下——皇帝跟前还有位置,这可是天大的恩宠啊。裕王一贯都不得宠,这时候免不了有些尴尬,但还是恭敬的坐了下来。   等他坐下了,皇帝这才恍若无意的问道:“怎么,宁安和你说什么了?”   裕王心知皇帝这是怀疑自己窥探内宫,心中暗叹,口上却只作不知的道:“宁安是女孩家,向来面薄又不能轻易出宫,哪里会和儿臣说这个?只是儿臣到底是做哥哥的,眼见着宁安这般年纪,心里自然也是是念着她的婚事的。少不了要来问父皇一句。”   皇帝握着拂尘的手紧了紧,若有所思:“你这个做哥哥的倒是有心。”似是想起了什么,忽然又叹气,“如今想来,当年永淳的事,确实是朕这个做哥哥的不小心。”   别看皇帝对后宫、子女都是一贯的冷淡,但他对着父母、姐妹却又格外的有感情。当年为着认亲爹和亲妈,大礼仪闹得天翻地覆,直到如今都犹有余声。永淳公主乃是皇帝的同母幼妹,皇帝心里自是疼得很。当初选驸马的时候,礼部先是挑了个陈钊,结果后来又有传言说是陈钊家世有问题,皇帝这般爱面子的最后为着妹妹的幸福也反悔重新再选。当然,最后选出来的驸马谢诏也很不得皇帝欢心,不过谢诏是慈孝献皇后亲自选出来的,皇帝顾着亲娘不好反悔,但也深觉愧对妹妹。   裕王知道这桩旧事却也不好点头应是——当爹的可以说自己不是,当儿子的怎好附和?他勉强劝道:“父皇这是哪里的话?儿臣听说,姑姑和谢驸马如今关系极好,伉俪情深,外头都说这是天赐的好姻缘呢,还是父皇好眼光。”   皇帝一辈子不知听了多少马屁,听着儿子这干巴巴的恭维话实在不得劲,索性转开话题:“你既然来了,可有什么打算?”   裕王悄悄抬眼,隔着珠帘去看皇帝漠然的脸色,小心道:“儿子是想,于情于理,这事还是要由礼部来办。但好歹也是宁安自己过日子,是她一辈子的大事,还是要她亲眼见一见才好。”   这话虽是有理却也有些出格,皇帝沉吟片刻,并没有立刻应下。   裕王只得再接再厉:“再者,陈钊之事决不能再演,驸马家世必然需要谨慎调查。若是可以,还请父皇让陆都督派些人手放手去查才是。”查人这种事,自然是锦衣卫出马来得好。   皇帝听到这里,忍不住皱了皱眉头:“你这做哥哥的,想得倒也多。”   裕王早前就得了李清漪的指点,听到皇帝这话起身伏地而拜,顿首低声道:“宁安是儿臣的亲妹,想得再多也是应该的。儿臣自幼长在宫里,最亲近的不过是父皇、母妃还有几个兄弟姐妹,皆是血脉至亲,再亲没有。而今,大哥、二哥、常安、思柔、归善都已经走了,就连母妃也都……儿臣实在是……“   说到伤心之处,裕王伏地而哭,几乎喘不过气来。本来,依着李清漪当初的话,裕王这时候最好扑过去抱一抱皇帝的大腿,借着这大好机会把自己这些年的委屈说个遍。但是裕王最怕的就是皇帝老爹,哭到一半忘了词,只得伏在地上装哭不说话。不过,提及早逝的母妃,他的眼泪立时就真的下来了,怎么也止不住。   这几句话也确实是勾起了皇帝的伤心之处——他自幼体弱多病,好容易求神拜佛才生了几个子女,那么几个儿女对于后宫三千人的皇帝来说真不算多。偏偏,如今剩下的也不过是两子两女,想起早逝的哀冲太子和庄敬太子,皇帝那冷冷硬硬的心也软了下来。   看着裕王哭得厉害,想起杜康妃是年初走的,这儿子又是自己仅剩下的两个儿子之一,皇帝到底起了点慈心,对着左右呵斥道:“都干站着做什么?!没见着裕王哭得厉害吗?还不赶紧去把人扶起来?!”   边上伺候的黄锦连忙跑上去,亲自扶了裕王起来,心里暗道:裕王这一哭倒是颇有魏文帝的风范啊。多日不见,连这般老实的裕王都学会争宠了,真是不得了啊。   当初魏文帝为父亲曹操送行之时就是大哭了一通,生生的把做的一手锦绣好文章的弟弟给比了下去。虽说这里头的讲究很有些不一样,但会哭的孩子有奶吃,裕王这一哭可不就把父子间的生疏隔阂哭去了大半,都勾起了皇帝那一点怜惜之心了。   裕王起身重新坐了回去,面上还是通红的,仿佛很不好意思的用袖子遮了遮脸:“叫父皇见笑了。”   皇帝被他这作态逗得一笑,随即又笑叹道:“唉,你也是个有心的,着实难得。”说罢念及宁安公主和她生母曹端妃,心头一叹,摆摆手道,“就依你所言,此事交由礼部,待人选出来了再让锦衣卫查上一查,也让宁安亲自掌眼瞧瞧。”   裕王大喜,连忙抹了抹脸,躬身礼道:“儿臣代宁安谢父皇恩典。”   皇帝没叫起,长眉一扬,居高临下的看他,意味深长的道:“行了,你也别替她谢恩了,过几日还有的你谢呢。”   这话说得有些莫名其妙,裕王素来是跟不上神经病老爹的思路,他索性再三拜了拜,然后才道:“儿臣想入宫把此事告知宁安,好叫她也放心。”   皇帝点头应下,见他毕恭毕敬的模样又觉得有些兴味索然,摆摆手道:“好了好了,你也退下,莫要在这碍眼。朕也到时候打坐修炼了。”   皇帝的喜怒无常,裕王早就有了准备,轻声道了一声“是”,恭恭敬敬的礼了礼,然后才缓步退了出去。   黄锦把人送到门口,悄悄和他说话:“殿下再等几日,怕是要追封荣淑康妃呢。”皇帝不喜康妃,不仅不许裕王服丧还刻意降低杜康妃的丧仪,甚至只加了“荣淑”二字谥号。比起前头那几个皇贵妃,杜康妃的待遇也太差了一点,低得几乎称得上是羞辱了——要知道,杜康妃可是给皇帝生了个儿子。   裕王听到这话,联系起皇帝那句莫名其妙的“过几日还有的你谢呢”,几乎是欣喜若狂。他连忙扯下腰间系着明黄套子的玉佩塞给黄锦,小声道:“多谢公公指点。”   黄锦惯常是个会做人的,收了玉佩笑了笑,小心谨慎的送了裕王离开。   裕王出了门,心情越发得好,只不过还是惦记着宁安公主一事,勉强沉下心往宫里去——他这头才得了皇帝的旨意,要趁机进宫和宁安说一声才好。   他适才在皇帝哪里说的几句话确实有几句是真心话,虽说景王这种弟弟实在惹人恨但宁安公主这个妹妹也确实是招人疼,他与宁安公主自小就关系极好。做哥哥的难得能替妹妹做些事,心里也很有些得意。   入了宫,他自是依礼先去见沈贵妃,禀明此事。   沈贵妃膝下只养了宁安公主一个,虽是养女却胜过亲生。她心里本就正忧心此事,琢磨着如何去和皇帝说,听到裕王的话,免不了露出笑容来:“还是三郎你这个做哥哥的尽心。”她水眸波光一闪,神态温柔可亲,“是宁安的福气呢。”   裕王连忙躬身:“娘娘言重了,这是做哥哥的该做的。”   沈贵妃却摇摇头:“你觉得这是做哥哥应做的,有些人却不这么想呢。”按理,沈贵妃的城府是不会当着人说出这般几近于明示的话来,但是现今裕王这事实在入了她的心,她自是要稍稍表个态。   裕王受宠若惊,只得连连谦辞。   沈贵妃笑着和他说了几句,这才道:“宁安在偏殿呢,你替我把这碟子茯苓糕端去给她,兄妹两个也正好说说话。”   裕王连声应下,起身往偏殿走去。   至于那碟茯苓糕,无需裕王亲自去端,自有宫人代劳。   宁安公主虽是人在偏殿却早已得了消息,她独自等在门口,见了裕王不由得便扑上来行礼,面上笑靥明艳,犹如明珠般熠熠生辉:“三哥……”既喜且羞,垂下眼揉着衣角,压低了声音道谢,“多谢三哥费心,我,我都记在心上呢。”    第25章 蛋黄粽   大约也是裕王的运气来了,宁安公主选驸马这事还没出结果,皇帝那头已经下了旨,追封杜康妃为荣淑贵妃。   裕王虽然因着黄锦的话已有准备依旧是欢喜难言,当面接了旨,回了房忍不住喜极而泣,大哭了一通。待得痛快哭过,他连忙让人备了酒,打算去白云观找李清漪一起喝酒庆祝。   李清漪正好也得了家里捎来的信,知道自家大姐李清闻给自己添了个外甥,想着长姐多年不易,如今总算熬出头了,很替她高兴。她和裕王两个对坐喝了一大壶的酒,要不是顾忌着是道观,她如今又是这般身份,说不得就真喝出事了。   追封之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朝中大臣倒也没几个注意到,知道些内情的严家父子倒是颇有些想法。   皇帝先是给杜康妃追封,十二月时还特地赐了几碗腊八粥给裕王府,连高拱、陈以勤这几个裕王府讲官都跟着沾光……   旁人看着没什么,但严家父子侍奉皇帝好些年,简直是皇帝一撅屁股就知道他要拉什么了。他们心里也十分清楚:这代表着圣心开始偏向裕王了。景王论齿序不及裕王,所占得不过是圣宠。若是皇帝现下偏向裕王,那还有什么争头?   严世蕃咬咬牙,到底还是先把事情放下了:“不急,依着咱们这位陛下的心思,不到最后是绝不会立储的,笑到最后才是赢家。现今要紧的是江南那边,我记得文华写了折子?”   浙直总督张经并非严党之人,反倒更加偏向于次辅徐阶。所以,提他为总督对于严党来说实在是情非得已:当时江南局势危急,倭寇来势汹汹,需要个能压得住场面的人去处理乱局。张经此人也是进士出身,虽然比不得杨博出名但他也是一路凭着战功走过来的,还曾做过兵部尚书,两广之地声名极盛。严家手下确实人多但要找个比张经更好的却是难了,故而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看着张经就任。   如今,眼见着张经马上就要摘下胜利的果实,严世蕃和严嵩心里都不太乐意——张经不胜还好,若是胜了这总督的位置就轻易动不得了。叫这么一个和严党有嫌隙的人做着总督的位置,实在是太打脸了。   严嵩年纪渐长,记性也不及当年,听儿子说起这个还要动脑想一想然后才摇头道:“我把文华的折子扣下了,如今张经正得用,据前头战报,这回说不得能打个胜战。正所谓‘打蛇不死反受其害’,文华这折子不仅告不倒人家还要反被皇上疑心呢。”   严世蕃若有所思,眼珠子一转反倒问:“折子呢?”他一笑,“我看看。”   严嵩转身在案牍上翻了翻,把折子递给儿子。   这赵文华旁的本事不在行,逢迎上意、栽赃陷害、倒打一耙的功夫却是本朝前列,乃是严党不可或缺的重要狗腿人物。   严世蕃只看了几眼,立刻就把里头的实情摸了个清楚,他把折子一丢,问道:“爹,你说这次能打胜战?”   严嵩微微阖眼,点点头:“八/九不离十了。自张经上任以来已经有多少弹劾折子了?他憋着不出声,拖到现在也没回音,怕也是等着打个大胜战来证明自己呢。我已听人说,南边练兵已有成效,还招揽了狼兵,就等时机了,大胜想来已是不远。”   严世蕃面上笑容越加冷漠,他讥诮的道:“时机?”随即冷笑道,“他这战要是打赢了,那才是死定了呢。”   严嵩闻言一顿,睁眼看了看自己的儿子,很快又重新闭了眼,漫不经心的样子:“行了,我知道你的意思。你抓紧点,把文华的折子改一改,赶在张经捷报之前递过去。”   对这个儿子,严嵩还是很放心的,他已年过七十,精力是一日不如一日。许多事都是交给儿子来办,故而底下的都叫严世蕃为“小阁老”,气焰不可一世。   严家自有门路,消息灵通。等到五月张经捷报传来前,严世蕃帮赵文华修改后的折子已经上了御案。   严世蕃早已摸透了皇帝的心思:江南乃大明赋税重地,这些年因倭寇肆虐,国库吃紧,皇帝心里早就憋着火,这次任命张经为总督主管六省军务为的是什么?为的是剿寇,最好是“马上”就“荡平倭寇”。   所以,他不提张经为这场大捷辛苦练兵、调兵遣将、费心筹谋,更不提石塘湾之胜,只咬死了张经“养寇失机”这一点——经过严世蕃修改后的折子,字字犹如刀剑,正戳在皇帝敏感的心上。他把张经等待援兵以保万全之举称作是“治兵无法,畏贼如虎”又说张经是“糜饷殃民,畏贼失机,欲俟倭饱飏,剿余倭报功”。   洋洋洒洒一篇锦绣文章,大意便是:张经贪污军饷并且残害百姓,使得民怨迭起,全军上下敢怒而不敢言。张经畏惧倭寇而不敢战,屡屡拖延时间,还假借等待援军之名放纵倭寇,等倭寇抢掠逃跑之后他又割人头来报功,欺瞒君上,臣赵文华不敢不怒,不敢不报。   皇帝最厌恶的两个字就是“欺君”,当初圣眷优渥连严嵩都比不上的仇鸾也正是败在这两个字上面,哪怕是人死了都不解皇帝心头之恨,还要拖出来鞭尸。看完折子,皇帝已是气急,好险还稳着口气,找人把首辅严嵩叫过来,把折子扔过去,问道:“此事,你怎么看?”   严嵩早有准备,接过折子装模作样看了几眼,口上道:“此事臣亦是有所耳闻,张经上任以来,屡屡拖延不战,拥兵自重,百姓多受倭寇之害,家离子散,恨其欲死,”说到这,严阁老也跟着掉了几点眼泪,“若是再留他在东南,人心不平,军心难安,臣以为——不若下旨让他回京一问。”   皇帝早有此念,听得严嵩此言深以为然,果是点头下诏要派锦衣卫捉拿张经回京问罪。   然而,锦衣卫才刚刚离京不久,张经告捷的折子也跟着到了。王江泾大捷共斩敌近两千人,实乃东南此前未有之大捷。朝中亦是为之雀跃,更有言官上折维护张经:“若复易帅,恐误时机。”   ******   此事闹得极大,裕王五月末上山给李清漪送粽子,也顺便说了一句:“还好这次打了胜仗,要不然,张总督的位置怕是要保不住了。”   李清漪却没什么好心情,她把放粽子的竹篮搁到桌上,勉强问了一句:“这是蛋黄粽?”   “嗯,不是说喜欢吃这个吗?我特意叫人给做的,好歹也能解解馋。”裕王笑了笑,见她神色忍不住问道,“怎么,有心事?”   李清漪看了眼东南方向,稍作思忖,不答反问:“殿下难道没看过赵侍郎的折子吗?张大人此战若是不胜,或许还能保住性命,偏偏却是胜了……”她转过头,那双极其美丽的杏眼深不见底,幽不见光,“殿下可知,有样东西比此战胜负更加重要。”   裕王闻言微怔,凝目回望。   “那就是帝心,”李清漪没去看他,凝目看着远处,淡淡的把话说完,“因为帝心在严首辅,故而无论言官上多少折子,朝内朝外出多少乱子,严首辅都倒不了。而此战一胜,张总督便失帝心矣。”   裕王端正了面色,沉声道:“为何?此战实乃东南剿寇以来最大的胜仗,父皇先前或有不愉,但得此捷报也当重赏张总督才对。”   李清漪微微摇头,目中少见的浮出些许复杂之色:“殿下以为,今上为人如何?”   裕王本已端正面色,听到这里却依旧忍不住微微色变,左右看了看,见庭中只有自己和李清漪,方才道:“父皇登位以来,于内打压宦官,重用内阁;于外,革除先朝陋政,丛蠹之弊,十去其九。自是难得的明君。”子不言父过,更何况这个父还是当今皇帝。裕王哪怕是对着李清漪,心中有再多不满,到了嘴边也依旧是恭维之词。   “今上之聪慧英明古来少有。然而也正因此,他总是多思多想,自信非常,正应了‘英察自信’这个词。”李清漪眸光微动,语声渐缓,低低道,“此战若是不胜,陛下也不会多想。偏偏,在赵侍郎上折弹劾之后就来捷报。陛下必然会以为张经是因赵侍郎的弹劾奏折方才一战,反倒是做实了赵侍郎前面所参的‘畏贼失机’。”   裕王闻言亦是沉默,心中已然明白过来,许久方才苦笑,满是痛色:“如此之功,不赏反罚,这就是我大明的朝廷!”   李清漪垂下眼,握住裕王的手,轻声劝慰道:“此非殿下之过。”   裕王闻言转目去看李清漪,神色越发认真:“清漪心思清明,聪慧不下男儿。往日在旁看我,心中怕也是笑我无知幼稚?”   李清漪微微一顿,随即握紧了裕王的手掌,毫不避让的抬眼与他对视,认真而恳切、一字一句的道:“殿下赤子之心,殊为难得。我爱之甚,何谈笑话?”   我爱之甚。李清漪这表白之语干脆直接,毫无女子之羞涩内敛,偏偏却是正合了裕王之心。   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裕王心中早有爱意,心生自卑,每每念及总是忐忑不安,故而才有先前失常一问。听得此言,他不由低了头,耳廓微红,一时说不出话来。   偏偏李清漪玩心起了,伸手挠了挠他的手掌,挑眉看他,仿佛调戏良家妇女的轻薄儿一般。   裕王脸红的好似滴血一样,颇是羞恼的瞪了眼李清漪,小姑娘般的羞答答。   李清漪抿着唇忍了忍,到底还是没忍住,趴在石桌子上笑出了声。清透明澈的阳光自青翠的树梢滑落,犹如飞溅的水滴,落在李清漪美玉似的面颊上,左颊的笑涡浅浅,抬目望来的一双杏眸好似春水潺潺而动,波动人心。   裕王气得很,想要转身就走却又贪看她这难得的笑颜,想走又迈不动脚的模样又惹得李清漪伏在桌上笑了一场。 第26章 百花酒   赵文华的折子,所参的罪名定得太妙,上折子的时机也选得太好。皇帝自负聪明,可那一点心思却也被人摸得分毫。   便如李清漪所言,皇帝得了捷报,反倒越发气恼。他直接在言官维护张经的折上批示道:“张经欺怠不忠,闻文华之奏,方此一战,是何心也?”   “是何心也?”,这才是真正的诛心之言啊,满朝皆知张经之冤却莫有敢辩之人。   给事中的几个言官依照惯例又给拖出去打了一顿,削职为民——这真是招谁惹谁了?在本朝做言官真是动辄得咎。   张经七月被押解上京,期间上折辩罪却反叫皇帝更生怒火,直接和群臣道:“东南欺上,臣下不忠,鸾勾引北贼即行,经结南寇。”   一个“欺上”,一个“不忠”,已经直接给张经定了罪。更何况还将张经与仇鸾相提并论。   满朝皆知,皇帝最厌的就是仇鸾,人死了鞭尸都不解恨。现今皇帝将张经与仇鸾相提并论,显然已是恨极了张经,便是当初举荐张经的次辅徐阶都不敢再说些什么。   这可是严党的又一大胜,赵文华从东南送了好些东西来“孝敬干爹”,连严世蕃的几个妻妾都一人得了一个珠宝髻,颇有几分普天同庆,大家同乐之意。严世蕃收银子收的手软,大为得意,想了想又把张经等人的论罪奏疏拿出来翻了翻,忽然一笑:“是了,杨继盛在诏狱也待得有些久了,是到要解决的时候了。”   这年头,人命看起来有如草芥,有些地方却又看着很是重要——就连杀人砍头也是要皇帝勾决的,当初杨继盛就是因为皇帝不批,这才留到了现在。   严嵩倒是有些迟疑,他想起当初皇帝的交代、陆炳对杨继盛的维护以及外头那些求情之人,还是拦下来儿子:“暂且不要动手,我找人卜一卦。”他服侍着皇帝修道多年,临到紧要关头倒也信了几分。   恰好,这日严家议事,严嵩另一个得意义子鄢懋卿也在场,出声劝道:“义父,此事还需卜卦?这杨继盛可是徐阶的得意门生,如今他在士林之中声望极高,若是来日徐阶当政又得杨继盛辅佐,还有咱们什么活路?”他沉了声音,正色道,“留一个杨继盛,来日必要多几个张继盛、李继盛,防不胜防……养虎为患。还请义父三思。”     严嵩闻言,本还有几分缓和的面色忽然淡了下去,耸拉下眼脸,眸光渐冷,冷的就像是刀片上雪亮的刀光。他站起身,负手于后,沉沉点头:“老了老了,我这心也软了。还是你们年轻人看得清楚啊。”   这话已是点头应许之意。   严世蕃很是高兴,一边提笔在张经问罪的奏疏上落了杨继盛的名字一边和站在身边的鄢懋卿笑道:“上头那个眼下最恨的就是张经,杨继盛的名字落在这上头,怕是谁也救不了了。看谁还敢和咱们作对!”说罢,越发得意,忍不住摇头摆脑的哈哈笑了几声,丢下笔和折子,翘着腿坐在椅子上道,“行了,张经一去,这浙江总督的位置还需好好斟酌一二。”   张经打退了倭寇,江南乱局稍定,也是时候到他们严党摘果子的时候——前人栽树后人乘凉,可不就是这么一个理?不过,严党上下没几个能拿得出手的,真有才干的要么就像是杨博一样自顾自的做事、不介入党争,要么就是自以为清高的站在严党对面。赵文华等人贪污诬陷倒是好手,真要是丢去江南主事,连严世蕃都觉得不可靠。   所以,这总督的位置的确是要好好考虑考虑。   严世蕃心里琢磨了一下,已是有了人选却也没有立刻把人选说出来反而是抬手倒了几杯酒,先递一杯给老爹:“爹,你尝尝这酒——百花酒。这东西可难得的很,文华特意捎上京的,说是养生长寿。上头那位都没喝过呢。”   严嵩瞧了儿子一眼,掀了掀眼睑,慢条斯理的敲打了一句:“你给我嘴上把好门!虽是在家里但也得小心说话,东厂和西厂的本事你又不是不知道。”   严世藩一贯自傲自负,最是不高兴受人指教,暗自翻了个白眼,自顾自的低头喝酒,嘴里模模糊糊的应“是”。   ******   裕王此时正在府上与高拱说话,说着说着便生起气来:   “严家父子实在是嚣张太过,若说欺君,他们才是真的欺君!”   高拱实在不知道一贯不太关心政事的自家王爷怎么就忽然对这些起了心。在他看来:严嵩再是如何嚣张都与裕王没什么关系。虽说严嵩支持景王,但裕王乃是当今长子,大势和正统都是站在裕王这边的,只要不出意外,只要圣心不要太偏,那上头的位置总也是裕王的。所以,无论是严嵩还是徐阶,全都不需裕王去管,他只需要安安心心守在王府里韬光养晦,等皇帝老爹驾鹤西去,就可以定下大局了。   只是,裕王既然当面如此言语,高拱也只是跟着应了几声:“确实如此。不过,殿下也不必多心。正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陛下如今用着严家,严家才有今日。等新君登基,严家的末日也就到了。此事,急不得。”反正他是不主张参和到这种事情里面的,裕王身份本就敏感,触怒了皇帝可怎么办?   裕王发了一通火,却也知道单凭如今的自己实在是拿严家无法,高拱好歹也是婉言相劝,他忍气吞声的点头认下:“是本王急躁了。”   高拱想了想,转而说起另一件事:“说来,景王府中的侍妾已有了消息,不出意外,明年便可得子。子嗣之事,不知王爷是如何打算的?”   裕王心里想:我未来的世子正和王妃住白云观呢。他如今到底有了些城府,再不似过去那般有话就说,全心依赖高拱。故而,听到高拱隐隐的劝诫还是含糊应道:“此事不急,母妃新丧,为人子者这时候总不好在这上头多想。”   高拱暗暗叹了口气,他知道裕王心里必是惦记着白云观里的李清漪,只得点到就止的和裕王交代了几句:“殿下,您身份不同寻常,早日有了子嗣,陛下那边也会有所改观。要知道,成祖爷最后选了仁宗,有小半是看在宣宗这个孙子的份上。”   当年,明成祖朱棣在立太子的时候也犹豫了许久:一个是不讨他喜欢的长子,一个是作战勇武,肖似自己的二子。几番犹豫和折腾,明成祖最后还是立了长子——不仅仅是因为长幼有序也因为仁宗生了个好儿子。解缙那句“好圣孙”着实是立了大功。当今皇帝的皇位乃是因为正德皇帝无子方才兄终弟及,且又因为自己体弱多病难有子嗣,故而十分看重子嗣。   子嗣之事的确是件不容小觑。   裕王也不知听进去了没有,漫不经心的点了点头,不答反应道:“我想去见见张经,不知高师傅可否安排一二?”   裕王既是亲自并且郑重其事的说出这样的话来,高拱自是不会直接反驳的,他摸了摸胡须,说道:“这事不难,不过需先和陆都督打一声招呼。”顿了顿又说,“只是殿下身份特殊,若是被严家知道,在陛下面前告上一状,那就麻烦了。”高拱知道裕王最怕的就是皇帝老爹,故而才抬出皇帝来顶着。   偏裕王这会儿却是打定了注意,还是坚持道:“还请师傅替我安排一二,”他目光十分沉静,语气亦是少见的坚决,“东南之事,我想亲自问一问张经。”   高拱有苦说不出,但他素来对裕王百依百顺,虽知似麻烦但还是应了下来:“臣这就去安排一二。”自杨继盛的事情后,陆炳和高拱私底下还是能说得上话的。再者,明年就是外察了,李默一派和严家一派正掐的乌鸡眼似的,想来也不会分神去管张经这么一个必死之人。   高拱心里把事过了一遍,宽慰些许。他素来雷厉风行,说到做到,很快便亲自派人去陆府说了一声——倒不是他不想亲自去,实在是陆炳和裕王身份敏感,能不去就不去,省得引皇帝怀疑。 第27章 牢饭   有陆炳安排,要见张经却也不是难事——就像是高拱所想:他已是必死之人,并无多少人真的关心他。   不过,张经这样的身份,就算是下狱也是单间,一个人住着宽敞的牢房。   为着不引人注目,裕王出府前特意换了一身衣服又中途几经换车,最后暗自从高拱府上转道去诏狱看人。因陆炳先前已经吩咐过,狱卒心里很有些嘀咕却还是没说什么,小心翼翼带着裕王绕开人走了暗道,毕恭毕敬的开了门,悄声做了个请的姿态,低声说道:“王爷,请吧。”   裕王抚了抚袍角,拂开上面并不存在的灰尘,迈步走了进去。   牢中光线不足又无点灯,光色昏昏,只能勉强看见一个人影。张经穿着囚服,正端坐在角落,前头摆着一副碗筷,瓷碗边角磕了一块,里头的粥并没有动多少,也不知放了多久已经凝成一块,硬邦邦的样子。   虽是阴暗的牢房却也叫张经坐出了朝堂的端正来。听到牢门开锁的声音,他抬头看了一眼,见到裕王入内,很快便站起身来。他手脚皆是镣铐,起身时,手指粗的铁链交碰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他定定的站了一会儿,脊背挺直,忽然对着裕王便是一拜,沉声道:“罪臣右都御史兼兵部右侍郎张经,拜见裕王殿下。”   裕王微有吃惊:“你认得本王?”   张经垂头道:“臣往年在京,曾有缘见过殿下几面。”   裕王想起张经往日威风,微有唏嘘,到底还是没有再问下去,只是转回话题:“你可知本王今日为何来此?”   “罪臣困于陋室,上有雷霆之怒,性命不过旦夕。殿下冒险来探,想来也是有要事相询。”他仰头看了看裕王神色,忽然露出些许洒然笑容,淡淡言道,“臣福建侯官人,正德十二年进士,由文入武,半辈子都是在战场上过的。两广、三边的军务,臣都管过。东南六省的军务,陛下也曾托于臣手。现今耳顺之年,陷于狱中,上不知天、下不知地,自身难保,不知有何事烦扰殿下?”   裕王看了看跪坐在地上的张经,忽然神色一肃,拂了拂袍角,不顾地下的尘灰,顺势坐在了下去,正好就在张经对面,抬起双目与他平视。裕王沉吟片刻,还是认真说道:“本王从未出过京,东南之事多是耳闻,心中甚忧。如今倭寇其势汹汹,朝中议论不休。本王左思右想,还是想来问一问张大人。还请先生教我!”   张经闻言微觉讶意,定定的看着裕王,一动不动的看着,那双苍老浑浊的眼中竟是怔怔的落下两行泪来:“殿下能有此心,臣,臣……”他端正身子,郑重一拜,“臣死而无憾。”   裕王颇有些受宠若惊,想要躲开却没能躲开,面上羞红只得呐呐道:“大人多礼了。”   张经坐正身子,端正了面色,正色道:“陛下派臣入东南掌管六省军务,为的是荡平倭寇,靖平边患。臣眼见东南百姓流离之苦,家破人亡之痛,感同身受,亦是一心期盼能够早日驱除倭寇,还东南一个太平。可臣入东南后才知倭寇之患实非一夕可平。”他顿了顿,低声道,“倭寇一路烧杀掳掠,其势极盛,舟有数百,众且巨万,势力雄大。而我大明的江南卫所,军队上下早已闻倭寇之名而丧胆,将不知兵,兵不曾练,一战便溃。我堂堂大明,竟是无一可用之兵!”   说到最后一句,张经仿若见到了初入江南的一幕幕景象,只觉锥心之痛,痛不欲生,便是连声音都哑了下去:“臣受圣上钦命,总督六省军务,竟也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倭寇侵我国土,戮我子民。臣羞且愧,枕戈待旦,不敢有一日松懈。这几年来,臣选将调兵,一心练兵,集中兵力,只待良机杀倭寇之势,振己方士气,绝贼寇窥视之念……”   裕王听到此处,微微点头:“将军一片苦心,军民上下必是念在心里。”   张经闻言万般皆浮心头,重又落泪,嚎啕大哭道:“罪臣微薄之躯,死则死矣,不足道哉。可臣一去,军心必将不稳,广西狼兵亦要离心,东南上下数年之苦心,今朝得来之大胜,毁于一旦矣。倭寇再起,生灵涂炭,东南百姓再无一日安枕。臣有罪!臣心痛啊……”   他已然年过六十,须发皆白,犹如白霜。此时狱中痛哭便如稚龄孩童一般,不顾仪态、不顾满地尘土,锤心锤肺,无法自己。   裕王心头一酸,说不出什么滋味,垂首低声道:“有功而不赏,是朝廷辜负大人你了。”   张经抹了抹眼泪,握住裕王的手,咬牙道:“殿下,这世上没有辜负或是不辜负。臣为大明江山,天下百姓,万死亦是不辞。只盼着殿下能记得今日臣之所言,关心东南局势,徐徐而图,莫要逞一时之快。再有,东南之地,官商勾结、官匪勾结,形势之险恶难以想象,若要理清,绝非一夕之功,还望殿下多多费心,莫要被奸人蒙蔽。”他顿了顿,又道,“臣去后,胡宗宪可担大任。”   裕王闻言面色一变,不由道:“那胡宗宪与赵文华沆瀣一气,此次大人入狱,少不得有他之功。大人未免太看得起他了。”   张经摇了摇头,仰头去看牢房边上肮脏漆黑的墙壁,低低道:“此人外圆内方,虽善逢迎、有机心却也知兵事,明事理,乃是统兵之人。臣往日里刚愎自用,得罪权贵,才有今日之祸,悔之晚矣。胡宗宪若能得上心,才有施为余地,才能谋东南日后之事。殿下,您久居京城,少见外人,臣有一言可谏‘黄河长江,浊者亦可灌溉,清者亦会泛滥,要紧的是一个用字——为君者,识人善用,方为上计’。”   裕王把那话在心里念叨了一遍,心中微微一动却没有说什么。他点了点头,郑重道:“本王记下来。”   张经含泪而笑,抬起眼仔仔细细的端详着裕王,很是欢喜:“臣在死前,得见我大明未来圣君,幸甚、幸甚……”他挺直腰背,郑重的伏地叩拜,三拜乃止,认真道,“望殿下保重自身,不忘此时忧国之心。”   裕王呆了呆,受了他三拜,忽然也直起身,对着张经虚礼了一下:“这一拜,是替东南百姓谢大人数年之心血和苦心,是替大明谢大人爱国之心。若有来日,本王必雪大人之名,好叫天下皆知大人之心。”   张经怔怔看着裕王,心中百般滋味,浑浊的老眼含着泪光,似哭似笑。他扭过头,掩面摆手,扬声道:“此鄙陋之所,不宜久留,殿下且去吧……”   裕王一礼毕,方才郑重起身,缓步离开,不再回头。   狱中的张经独自一人跪坐在原地,垂着头、半阖眼,一边用筷子击打着瓷碗,合着这节拍,一边低低的念着《离骚》。他声音极低,仿佛是在自语,只有几句轻飘飘的在裕王耳边回荡:   “……惟夫党人之偷乐兮,路幽昧以险隘。岂余身之殚殃兮,恐皇舆之败绩……   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   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   道之所向,心之所向,九死不悔。   这是裕王第一次察觉到“人心”和“道义”这四个字的力量,第一次发现帝王之血、大明江山给予他的责任。   如此沉重。犹如泰山压顶。压得他抬不起双肩,走不动路。 第28章 断头酒   十月二十九日,北风料峭,风卷乌云,犹如大雨压境。   右都御史兼兵部右侍郎张经、浙江巡抚李天宠与杨继盛等九人于西市处决。   李清漪与裕王亲临现场。因着身份都有些敏感,故而披样式相近的灰色镶银鼠毛的斗篷,遮了半张脸只是低调的站在下面。十月里北风正冷,他们这身打扮倒是不太惹眼。   在场不少百姓皆是披麻戴孝,痛哭流涕。   可笑的是,台上待斩的皆是大明的忠臣,天下皆知,唯君上一人不知——或者说,他只当不知。   大概是昨日和裕王谈过一次,已经了结心愿,张经默不作声的站在上方,微微阖眼,神态平静。   千古唯难一死,可在上的几人却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又有何惧?   下方围观的人群里,最惹眼的还是站在前头的王世贞一行人——他们一身素白衣衫,是来送杨继盛最后一程的。   按理,王世贞之父亲王忬为兵部左侍郎,他实实在在是位出身显赫的贵公子,难能可贵的是他本人才华洋溢,文坛之中素有“南徐北王”一说——比起郁郁不得志的徐渭,少年即中进士,私下被称作“第一才子”的王世贞的的确确是个风光至极的人物。偏偏,这样的他和放牛娃出身、各方都平平的杨继盛却是至交好友。   杨继盛入狱这几年,便是王世贞为首的几位同年好友在为他周旋。即便是皇帝勾决之后,王世贞还特意替杨继盛之妻张氏写了折子上奏,只盼着能牵动帝心,宽恕一二。因王世贞文采飞扬,张氏情真意切,这奏疏宛若心血凝就,十分感人:   “臣夫谏阻马市,预伐仇鸾,圣旨薄谪。旋因鸾败,首赐湔雪。一岁四迁,臣夫衔恩图报……今混入张经疏尾,奉旨处决。臣仰惟圣德,昆虫草木,皆欲得所,岂惜一回宸顾,下逮覆盆?倘以罪重,必不可赦,愿斩臣妾首,以代夫诛。夫生一日,必能执戈矛,御魑魅,为疆场效命之鬼,以报陛下。”   “愿斩臣妾首,以代夫诛。”这是一个女人最朴素、最天真的心愿。她与丈夫结发数十年,同甘共苦,早已存了同生共死之心。她或许不知到那些忠烈国事,可她却是以自己整颗心爱着丈夫,倘若能以自己的性命救得丈夫,当真是苍天垂怜。   可是,这份奏疏并未到御前,刚刚递了上去,便被严嵩扣下了。该秋后问斩的自然还是秋后问斩。   王世贞带着仆从就站在前头。秋日高悬,午时将至,即将开刀,看着上首的杨继盛,他悲从心来,俯首于地,由衷的痛哭起来。泪眼模糊间,他想起当初自己与杨继盛的对话——   “仲芳啊,你怕吗?”   “怕什么?”   “怕死。”   “世上何人能不死?”杨继盛仰起头朗朗而笑,双眸犹如利剑刺破黑暗,看见了那即将到来的黎明,一时之间竟是微微含笑,“圣上平生所愿,乃是‘永享仙寿,江山长固’,我平生之愿却是‘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   “我死,天下皆知严嵩之恶;我死,天下皆明道在何处。”杨继盛那一日的声音极低极沉,至今仍旧回响在王世贞的耳边,振聋发聩,“死得其所,有何惧?”   世无道,我当为天下人开之,何敢惜此身?   今日,杨继盛就在上面,他伤痕累累,形销骨立,可他此时扬眉一笑之间却依旧是那个“铁肩担道义,辣手著文章”的杨仲芳。他也不知听没听到好友的痛哭,只是竭力仰起头,用自己全部的力气朗声念道:   “浩气还太虚,丹心照千古。生前未了事,留与后人补。天王自圣明,制作高千古。生平未报恩,留作忠魂补……”   好一个,留作忠魂补!   午时三刻,临刑开刀,雪白的刀光映着冷冷的秋阳,刀光亦是雪似的冷。只一瞬的功夫,滚热的鲜血淋漓洒下,犹如冬日落梅般殷红,溅了一地,杨继盛等人还瞪着眼睛的头颅从上面滚下来,死不瞑目。   不见我大明天下太平,不见我大明子民安乐,岂敢瞑目?岂敢?   整个西市静了一瞬,只闻呼吸之声,寒风烈烈而过,带着浓重而刺鼻的血腥味。不过片刻,立时便响起了震天的哭声。许多披麻戴孝的百姓跪坐在地上,失声痛哭。   “杨公这般忠烈之士都是这般下场,苍天无眼啊……”   “忠贞之士竟是如此下场,可怜!可叹……”   到底是大庭广众,倒也没人敢骂昏君奸臣,只是哭声震天。   李清漪和裕王携手站在不远处,一动不动的看着处刑台上的那几滩暗红得刺目的鲜血,眼眶亦是微红,眼前渐渐模糊。   裕王看了眼前头抱着杨继盛遗体痛苦的王世贞等人,握紧了李清漪的手,低声道:“走吧。”   李清漪点点头,握紧了裕王的手,与他一同走出西市。   他们此时心中思绪频起,一口气闷在胸口十分难受,故而都不打算立刻就回去也没有立时就上马车,而是握着手缓步往外走着。   “清漪,我好羞愧……”待得边上渐渐无人,裕王方才垂下头,他的脸涨的通红,浓密的眼睫遮住了他眼中的复杂情绪,近乎自语,“眼见忠臣义士如此却不能救,甚至还不能说一句话,我,我……”   李清漪握紧了他的手。   他们两人的手心都是湿冷的汗水,握在一起的时候却微微有些热。李清漪的声音冷而静,似深夜里落下的银白月光:“‘孔曰成仁,孟曰取义,惟其义尽,所以仁至’,张公、杨公等人已然以死证其心,天下皆知其仁义,死得其所。天理昭昭,众怒难犯,严家得意不了多久。”   裕王紧紧握着她的手,像是想要从她手上汲取力量一般,沉默了片刻,声气稍稍和缓:“你说得对,严家如此行事,天怒人怨,总有一日要遭报应。”他顿了顿,又道,“我送你回去吧,你的身份,不好久留。”   李清漪点点头,于是裕王先扶着她上了马车,回首看了眼街边萧条的景象和来往匆匆、衣着褴褛的人,忽然长长叹息却还是垂下眼一字不说。   待得马车出城,看到城墙底下赤膊晒太阳、潦倒待死的几个乞丐,裕王终于再也忍不住了,红着眼睛、哑声道:“我终于明白,张大人念《离骚》时的那句‘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的心情了……”   李清漪怔了怔,抬手握住他的手掌,掌心相贴。   她的声音很轻,很淡,却有一种莫名的力量:“殿下,有些事情,在山脚做不了,等登到山顶那便轻而易举了。”有些事情,杨继盛、张经做不了,甚至裕王也做不了,天下只有皇帝能做。江山颓颓,生民倒悬,待明君久矣。   裕王闻言转目看她,眸光极深,仿若清月落海,波光黯淡。他忽而一笑,说不出的复杂意味:“是了,你说得对。”他亲自把人送到白云观前,这才转道离开。   李清漪目送着裕王离开,面上的神色稍稍收敛,恍然发现如今的裕王已然与自己印象中的那人截然不同——他已经从一个只会依靠别人的男孩成为一个有自己想法和目标的男人。   也不知,这对她是好还是坏。   李清漪叹了口气,起身往观里去,还未来得及出声便见着里头已经闹得人仰马翻:   慈和和如英叉着腰站在台阶上头,指挥着大黑咬人。一个穿着蓝色布袍的小道士一手拎着自己的道冠,一手拿着竹竿驱赶着后头“汪汪汪”大叫的黑狗。   李清漪心头那点儿“忠臣义士”“物是人非”的小感慨立刻就像是小鸟一样扑腾着翅膀飞走了。   她站在门口,咳了两声,刚刚还生龙活虎追人的大黑立马窜了上来,绕着她转悠。李清漪顶着所有人的目光,十分镇静的问道:“怎么回事?”她看了眼那头松了口气正整理衣冠的小道士,转而去问如英和慈和,“不知这位道长是……?”   慈和管厨房,往日里杀鸡杀鸭杀鱼养出的好胆气且又膀大腰粗,听得这话立时就中气十足的应道:“观主你可回来了!这是山东来的骗子,刚叫对门那座青云观给赶出来,又跑来咱们这里欺负人了。”   那道士闻言,跳着脚扬声道:“我是借宿!借宿!”   “哈,我们这里只四个道姑。你个年轻道士,来这借宿,安的什么心?!”如英也忍不住了,恨恨的瞪了那道士一眼。   李清漪本也打算赶人出去,只是想起如今已是十月,距离十二月那件大事已经没剩下多少时间了。她眸光一动,已是有了主意,笑了笑:“正所谓‘帝都居,大不易’,道长远到而来又没有个立脚的地方确实是麻烦。慈和你不是和山脚那几户人家有些交情,等会儿送道长去住一宿吧。”   那道士听得这话,眼睛都亮了。他理了理衣冠,抬起手郑重对着李清漪打了个道稽,含笑道:“多谢观主。”他人身量纤瘦,生得清俊秀气,板起脸来倒是有点儿仙风道骨的模样。   李清漪心里已是有了主意,此时倒是笑了笑,抬手做了个请的姿态:“道长远道而来,能到白云观也算是有缘。不若入内喝口热茶,也算是解解乏。”   道士忙不迭的点头应下,随即盯着慈和和如英两张冷脸,十分小心的缩着肩膀跟在了李清漪的边上,与她一同进了内堂。    李清漪另有打算,自是不好当着慈和和如英的面说,侧头吩咐了几句把人支开:“慈和,等会儿你还要送道长下山,晚膳还需提早准备才好。如英,你去泡壶茶来。”   慈和和如英本还要再说几句,见着李清漪的面色便又全都噤声退了出去,临走前,她们依旧不忘瞪几眼那道士。   李清漪随手指了指位置,两人分别落座后方才开口问道:“还未来得及问道长道号,仙乡何处?”   “贫道蓝道行,”那道士仰起头,努力做出一副洒脱的模样,“山东人氏,青城宫道士。”   这年头,皇帝信道,天下的道士就和雨后春笋似的纷纷冒头,乡野农庄里的野道士或是小道观更是数不胜数。李清漪思来想去,确实是没听过“青城宫”这个派别,忍着笑点头道:“原来是青城宫道士,久仰久仰!” 第29章 普洱茶   蓝道行听得这话却是颇有些不好意思,摸了摸鼻子道:“哪里,哪里。过奖,过奖。”   李清漪手上摩挲着椅柄,仿若无意的问道;“道长千里迢迢来此,是有什么要事吗?”   蓝道行默了默,过了片刻才道:“我听我师父说,京里的青云观和我们青城宫系出同门呢!我师父走了,我一个人在村里也住不惯,索性来京里投奔青云观,也算是有个照应。哪里知道,那些狗眼看人低的家伙,竟是听也不听,直接赶我出门了!”   李清漪听得这话微微一笑:“我听人说,这青云观的观主可是和陶国师有交情,他们观里的道士连景王府都能入,各个都是身怀绝技,故而眼高于顶。不知道长可有什么拿手的?”   蓝道行脸涨得通红,偏还提着一口气,扬头道:“他们那点小本事算什么,都是糊弄人的。我这可是扶鸾请乩,能请神上身呢!”他骨架小又十分瘦削,一张圆脸看着还有几分孩子气,说起话来倒是十分有气势。   扶鸾请乩算是道术中的一种,《说文》里解释是“卜以问疑也”,简单来说就是请神来附体来问吉凶。这扶鸾请乩说不上是什么正道却也是许多道士看家的本事——宫里的皇帝没事找事总也要来一手,久而久之,公卿里头也流行起来。   李清漪不太信这个,可蓝道行这本事却是正合了她的心思。正好如英沏好茶,端了茶水上来,李清漪亲手给蓝道行倒了一杯,笑道:“道长好本事,”顿了顿,又道,“既然青云观去不得,那道长接下来可有什么打算?”   倒不是什么好茶,不过是最普通的普洱,因着普洱耐泡,茶汤颜色橙黄,香味绵长,一个茶饼能用很久。   蓝道行搓了搓手,接过茶杯,小声道:“我打算先歇几日,整套行头出来,再去拜访陶国师。”   这位陶国师陶仲文可不是什么野道士出身,他是正经的龙虎山出身,据说通晓神霄雷法,还曾献“固本精元汤”于上,方有皇子皇女诞生。皇帝极其宠信,不仅赐他一品服饰还加封少师少傅少保,简直要那些兢兢业业一辈子的朝臣恨得咬牙,暗地里也不知有多少人眼馋眼红。那“二龙不相见”的说法也是出自他口,裕王和景王估计心里头也很有些想法呢。   当然,在天下道士的心里,这陶国师可是他们人生奋斗的终极目标。许多跑来京城的道士都喜欢往陶国师那里转悠,想要混个好前程。李清漪心知蓝道行既是打算去找陶国师,想来也是个有野心想要上进的。再者,此人乡野出身,初来京都,既无根底又无甚认识之人,大有可做文章之处。   她漫不经心的点了点头,抬目让如英退下,这才开口说起正事:“既然道长打算拜访陶国师,想来也是志存高远之人。正巧,我有一桩富贵打算送有缘之人,不知道长可愿接下?”   蓝道行听得这话,面上神色微微一变,顿时正经起来。他抬头去看李清漪,正色问道:“不知是何等的富贵?”   李清漪抬目一笑,她肤白如玉,眸如春水,容色极盛。一眼望去:春水潺潺,绿水绕青山,红花拥碧枝,春光如斯醉人。仿佛是春日里最美的诗篇似的动人,偏偏又似姑射仙人一般高高在上,只可远观不可亵玩。只听她以温柔的声调缓缓言道:“此事若成,道长不仅能得陛下宠信,来日之功亦可直追陶国师,当为天下道人之首。”顿了顿,她面上笑意越盛,轻声细语的加了一句,“只是,若是不成,恐是有伤性命。”   蓝道行凝目看她,见她一派郑重也不知怎地心头一跳,忽然咬了咬牙:“中!俺干了!”他一急,眸光越黑,面上涨红,倒是把土话都冒出来了。   李清漪抿唇一笑,从容自若的端起茶杯,低头喝了口茶,心中已是有了底。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   因着还有些事情要安排,李清漪倒是没有把蓝道行这张牌立刻就打出去,反倒随手拿了几本书让蓝道行先补补功课:“今上聪慧过人,博闻强记,最喜引经据典。你做道士,倒是不需要学富五车但是好歹也要知道些事和典故,才能逢迎上意,富贵绵长。”   虽说道士走的是偏门,但是有共同语言总是好的。陶国师陶仲文能混到如今风光地位,除了会道术有些真本事之外,也是因为他为人谨慎、深知帝心。   蓝道行倒也识字——扶鸾请乩说得好听是把人求问的问题烧给神仙去求问吉凶,实际上还不是要他自己“过目”?故而,他也算得上是识文断字,能扯几句文雅话,虽知道这是临时抱佛脚却也乖乖的接书看起来。   李清漪见他受教,倒是放了些心——既然已经打算用蓝道行这张牌,那就不能急于一时,要选好时机、让他有个好的出场方式才行。也不知她是走了什么运,这天刚刚遇见了蓝道行这个小道士,转头又遇见了来山上散心的王大公子王世贞。   因着杨继盛刚死不久,王世贞一身素袍,配着他那风流倜傥的容貌,倒是有些玉树临风的模样。既然路上遇见了,多少也算是认识的人,总也不好当面就避开。   李清漪退开几步,礼了礼:“王公子。”   王世贞面上神色很淡,看了眼穿着道袍的李清漪,倒是有几分好奇:“仙姑认得我?”   李清漪点点头,简单的解释了一句:“那日在西市见过一面。”   王世贞闻言,不由抬头重又看了李清漪一眼,随即苦笑道:“小子唐突,倒是叫仙姑见笑了。”他微微一顿,主动解释起自己的今日上山的来意,“听说山上的青云观很灵验,我便想来瞧瞧。”   熟知道士坑蒙拐骗底细并且正打算往这方面发扬光大的李清漪想了想到底还是没有揭穿青云观那些道士的底细——信仰自由嘛,人家这模样,有个心灵寄托总也是好的。于是,李清漪点了点头:“只要来客心诚,青云观的几位师父定会尽心。”   至于心诚与否,自然和香油钱的多少有关。   王世贞点点头,见着李清漪波澜不惊的模样,忽然有了些感慨:“仙姑年纪轻轻,怎地就想起出家了?”   李清漪斟酌了一下,倒是一时不知如何开口。   反倒是王世贞,见她这般模样只当是有难言之隐,轻轻叹了口气转而说起其他来:“说来,我此来也是为好友夫妇上柱香,好叫他们泉下安宁。”   李清漪闻言一惊,不由追问道:“杨夫人也去了?”   王世贞垂下眼,不掩悲痛之色:“是,我们才刚安顿好仲芳的遗体,杨夫人便随之而去了——真乃天下少见的贤妇!”   李清漪闻言却是摇头道:“夫妻同去固是顺心遂意,可家中老幼又当如何?杨公一心为民,死得其所,杨夫人哪怕是看在他的份上也当保重自身,养老护幼,也能叫杨公心安。人生一世,只有活着,才能做更多的事。这时候死,简直是犯傻。”   李清漪这话却是少见的论断,王世贞也非食古不化之人,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仙姑这话却也在理。不过,如仙姑这般女子却也少有。”他似笑非笑,并不谈那些礼教旧典,只是淡淡道,“当然,杨夫人也是夫妻情深,许是因为情之所至,这才犯了傻。”   情之所至。   这四个字叫李清漪喉中一梗,简直是被人放了一支冷箭,应不出声来。   天知道,李清漪这辈子上敬爱父母、下爱护幼妹,自觉自己实在是个难得的长情厚道人,偏偏却是觉不出所谓的“情”滋味。即便是嫁给裕王,眼见着丈夫日渐成熟稳重,倾心相待,她也依旧只觉平常,反倒越加不信那些市井话本里的“情爱”一说——这简直是天底下最万金油的借口了,哪里不够往哪里凑,偏偏信的人还不少。   好在王世贞是个体贴人,见着李清漪神色,很快便转了口:“仙姑方外之人,想来是不喜欢说这个的,是我冒失了。”   好在,路已到头,前面就是白云观和青云观。   李清漪木着一张脸,淡淡道:“前面就是青云观,公子请吧。”   王世贞点点头,他为人周道小心忍不住又问了一句:“不知仙姑要往哪里去?山上人少,独自一人怕是有些不方便。”   “无事,我就住在白云观。”   这一次,换王世贞无话可说了——裕王妃被废后为静敏仙师于白云观修行一事,王世贞还是知道的。   见着王世贞那张惊讶得无以复加的面孔,李清漪心气稍缓,到底还是忍不住笑了一笑,好心提醒了一句:“王公子与杨公感情深厚无人不知,严家必是心怀不喜。既然杨公一事已毕,日后还请多加小心,最好避开严家才是。”   王世贞点点头,默不作声的礼了礼,方才道:“多谢提醒,”他看着李清漪那张美得出奇的面容,轻轻叹气,“也请仙姑自己珍重。”   说真的,王大公子感情细腻,心里头挺替李清漪难过的:她出落得如此美貌又正当韶华,曾为王妃之尊有大好前程,如今却只能青灯古佛渡此一世。   实在可惜,实在可叹。天意弄人,不过如此。 第30章 糖拌藕   因着十月里的那场秋决,天下议论纷纷,传颂杨继盛或是张经的故事,底下的那些百姓好些日子都颇为难受。但这显然并没有影响到皇帝的日子,九月里新秀女入宫,到了十二月,西苑里已经添了好些年纪轻、容貌佳的小秀女,一眼望去好似冬日里吹过一阵的春风,桃红柳绿,仿佛世间男儿心生向往的温柔乡。   经过李清漪和高拱等人的几番劝说,裕王到底还是克服了对皇帝的惧怕,多次前去西苑请安求见。当然,皇帝心里有些忌讳,十次里能见着一次面,已经算是极好极好了。裕王常来常往,皇帝心里头倒也颇有些高兴。   按着皇帝的心思:他不想见儿子和儿子没孝心不来请安是两回事。更重要的是,他年岁渐长又只剩下两个儿子,心里自然也是有所期盼的。原本,景王有个宠妃母亲,时不时的就在皇帝耳边念叨“景王的孝心”,对比起见着自己就躲的裕王,皇帝心里自然更加偏心景王。可裕王现今时不时就来,皇帝一颗心又渐渐往裕王偏一些。   这一日,裕王是来和皇帝谈宁安公主和驸马的事。   去年,裕王和皇帝说了宁安公主的事,礼部和锦衣卫挑了好些人,宁安公主本人也悄悄在后头看过了,这才选出了个李和。此人乃是河北宁晋县人,一双剑眉极是英挺,颇有些才气。宁安公主躲在屏风后面瞧了好几眼,脸都有些红了,悄悄就点了头。   皇帝疼女儿,不仅提了驸马的岁俸,还赐了宁安公主仁寿、未央二宫,更有一千一百五十四顷八十六亩的庄地。自从成婚,这两人夫妻恩爱,几乎形影不离,不久便有了喜讯。   裕王早早得知,特意赶了个早来和皇帝说此事:“说来也是巧了,儿臣昨日回府时正好在府邸门口遇见了个道士。儿臣想着,到底是方外之人,既是遇见了也算是有缘,便让人招待了茶水。哪里知道那道士喝了茶,就让人来恭喜我,说是亲眷近日将要有喜讯。”   皇帝素来喜欢听这些“神啊鬼啊道士啊”的事,闻言不由一笑:“哦?”   裕王心里早早打好腹稿,接着说道:“父皇你是知道的,儿臣府上并无半个侍妾,四弟那里虽是有了消息但也并非近日,后来一问,竟是宁安有了!”   “这倒是巧了。”皇帝沉吟了片刻,语气微微有些沉。   裕王跟着一笑:“是啊,确实是巧了。我上公主府去看他,她自个儿也才刚刚请了太医来看脉呢,正好就撞见了这件大喜事。宁安本是立时就要来和父皇说得,只是我怕她身子弱,舟马劳顿不好,这才厚着脸跑来替她和父皇说一声。”   “她这才几月?是要好好在家养着。”皇帝膝下只有二子二女,宁安公主又是他素日疼爱的,听着裕王这话亦是不假思索的点了点头。   裕王连连称是,顺嘴恭维一句:“宁安说了,都是因着父皇您的恩典,她和驸马才有今日。若是得子,便取名‘承恩’,以报父皇之恩。”   皇帝素来冷淡的面上不免露出一丝笑来,口上却道:“她有心便是了,孩子还小,都不知男女呢。”   裕王笑着附和了几句,果是把皇帝说得高兴起来,于是又说起要给公主府的赏赐一事,说着说着便忘了时间。等到午膳时候,太监李芳上来请示:“陛下,时候到了,该用膳呢。”   皇帝想了想也没赶人,直接和裕王道:“行了,你留下吧,正好和朕一起用膳。”   虽说皇帝每日里吃素,御膳也没好吃到哪里,而且对着皇帝吃起饭来规矩更多,没有自家里的自在。但这却是少之又少的恩典啊。裕王心里虽是有些嘀咕,面上却还是受宠若惊,用手把眼睛搓红,连连道:“等小承恩出生了,儿臣这个做舅舅的一定要给他送份厚礼。儿臣,儿臣长这么大还没和父皇吃过几顿饭呢。”   皇帝见他红了眼睛,心里倒是一软——他平日里确实是对这个儿子不太关心。他抬手用拂尘拍了拍裕王的肩,冷着脸笑骂了一句:“好了好了,多大的人了,一顿饭就哭起来了?日后还敢指望你什么。”   裕王听着这话音就知道皇帝心里干脆端起了端起来做儿子的委屈模样,小声道:“儿臣这是喜极而泣。”   皇帝果是被他这模样逗笑了,顺嘴给自己找了个理由:“朕吃素,你们小孩家总也吃不惯,这才没叫上你们。”   裕王连连点头应是,小白兔似的跟着皇帝。   正好,午膳上正好有道糖拌藕。   裕王心念一转,倒是提了一句:“儿臣听人说,这糖拌藕还是在江南吃最有滋味。”   皇帝瞥了他一眼:“你一辈子都没出过京,是听哪个说的?”   这话却是有些险了——裕王府的几个讲官都不是江南人。他若是说起旁人,反倒要引起皇帝对他“结党营私”的怀疑。   裕王心中咯噔了一下,摸了摸鼻子,应声道:“这倒是忘了,许是那本书看到的也不一定。”   “你这记性,是该好好长长心了。”皇帝若有所思却也没再追问下去。   裕王心一跳,斟酌再三还是在狠了狠心,故作无意的叹气道:“不过如今江南倭寇横行,老百姓怕也吃不着什么好的。”他稍稍一顿,轻声道,“说来,那张经已死,不知父皇你可选好新总督了?”   皇帝本还稍见柔和的目光立刻就凌厉起来,他抬目看着裕王,一字一句,缓缓道:“是谁教你问这个的?!”   顶着皇帝犹如刀剑的目光,裕王本人都快要坐不稳身子了,本能的想要跪下求饶,甚至,他下意识的就想要顺着皇帝的话音把这锅丢给别人。   但是,他到底不是当初那个只听着皇帝声音就吓破胆子的裕王,他咬紧牙竭力稳住气息,轻声道:“是,是儿臣自己想的。”话一出口,虽然还顶着皇帝目光的压力,可他还是有些发颤的舌头倒是自在了不少,流利的把话接着说了下去,“儿臣今日乃是凑巧才和父皇用膳,更是凑巧碰着了糖拌藕,吃了这么一顿。这话,就是顺口……”   皇帝闻言微一思忖,倒也知道他说的是真的,于是手一摆,便道:“你啊,朕就随口一问,瞧你吓得这熊样。”   裕王抹了抹额头上的汗水,睁大眼睛,故作委屈的道:“都说虎父无犬子,儿子若是熊样,父皇又是什么样?!”   这话说得倒是难得的大胆,皇帝颇是得趣,有些受用,详怒的瞪他一眼:“行了行了,朕就几句话,你倒是一车轱辘等着。”他心里受用,面上便显了出来,索性放下筷子,让边上伺候的李芳拿了笔墨写了张小纸条,“把这字条送去严府,给惟中。”   裕王心一跳——惟中乃是严嵩的字。皇帝唤臣子一般都是连名带姓,这会儿用字来叫,可见严嵩受宠。他心里很是好奇,忍不住往那纸条上看了眼。   有了先前那几句话作底,皇帝这会儿倒也计较,反倒把字条往他的方向斜了斜,问他:“看清了?”   那纸条上写着几个字:宪似速,宜如何?   这话似乎是再说“胡宗宪似乎升的太快,该怎么办?”。   裕王知道这些事不是自己这个“不关心朝事”的亲王该知道的,他心中一凛,故作无知的点点头。   皇帝顺嘴考问他:“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皇帝本人博闻强识,最喜欢卖弄知识,往日里常常写些小纸条给朝臣,让他们猜“圣意”。当初还写过一张“卿齿与德,何如?”的字条捉弄徐阶。徐阶刚拿到手的时候简直吓了一跳——这话翻译一下便是:你的年龄和德行,匹配吗?这皇帝可是顶头老板,他要是怀疑徐阶的德行,徐阶还要不要在朝里混了?好在,徐阶后来静下心一想,还是明白了皇帝的本意:这里头的德不是德行,而是朝中的大臣欧阳德。这句话不过是个调侃:你和欧阳德的年龄,谁大?   裕王此时哪里敢接口,连连摇头:“儿臣素日里在府念书,不知朝事,哪里明白父皇圣意?”   皇帝极具深意的看了他一眼,忽然开口教训了几句:“君王驾驭朝臣,恩威二字必不可免——施恩,要是大恩,叫人感激涕零;行威,就以重刑,叫人心存畏惧。平日里,偶尔也要行非常之事,叫下臣明白什么是‘君心莫测’,从而不生贰心。”     裕王心里其实不大信服皇帝这话——他私心里觉得皇帝这是求神问道久了,学着那些道士装神弄鬼起来了。他自小跟着高拱这一帮子做学问、学孔孟之道的学习,信奉的是孟子的“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国人;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他一贯觉得:君臣之间自有恩义。   不过,皇帝难得说出这般的话来,裕王面上不免作出受教的模样,连连点头,道:“儿臣明白了,谢父皇教诲。”   皇帝见他这模样又觉扫兴,冷眼骂道:“榆木脑袋!”   话已至此,两人都没了继续说下去的心情。   父子两个收了声,安安静静的把饭个吃完了。饭一吃完,裕王就被皇帝赶着走了,他俯身行礼,顺便在临走前把今日的来意给道明:“儿臣瞧着,府上那个道士能算出宁安的喜讯,想来也是颇有些神通,不若让他来西苑给父皇尽忠?”   皇帝见他一双眼睛亮亮的,好似小狗讨赏一般,想着也是儿子的一片孝心,那道士既然能算出宁安的喜讯,似也有些本事。他心里稍稍缓了缓,面色淡淡的用拂尘轻轻的打了打裕王的背,懒懒道:“行了行了,一个道士,也值得你这般小心。”   这是应了的意思。   裕王这才缓缓起身,退了出去。   等回了府,他连忙寻了高拱来,把那字条的事给说了,问他:“胡宗宪现在也算是严家的人,严家那边说不得真要提他做总督。”   “不对,陛下既然这般问您,想来事情不是表面的这般简单。”高拱在书房绕了好几圈,左右琢磨了一下,一拍桌子,“这字条里的‘宜’是指杨宜。皇上这是让严家推荐杨宜为新总督。”这总督的位置及其重要,胡宗宪到底年纪尚轻,前次虽是立了大功,皇帝怕也不想他这么早就登上总督位置。   裕王前头得了张经的话,如今对着被划分为严党的胡宗宪颇有些复杂的心绪,此时闻言,微微有些怔,心里也不知是何感受。   高拱却跟着摸了摸自己的络腮胡子,长长叹息了一回:“不过,虽是如此,那总督的位置,杨宜想来也坐不了多长时间。胡宗宪有严家做靠山,日后总是不愁的。”   能做总督确实是算是本事,可真说起来又有什么用?张经也做了浙直总督,还打了胜仗,可最后又是什么下场?官场之上,要把底下的位置坐稳,那可是一门高深的学问。 第31章 天地动   十二月初,裕王府给皇帝举荐了位山东来的道士,名叫蓝道行。   皇帝的西苑里最多的就是道士,不过这还是裕王府第一次送道士来,想那道士竟然能算出宁安公主的喜讯,他少见的提了点兴趣,召见了蓝道行。   蓝道行经过几月的调教,比起初来京城的土包子模样倒有了几分隐士高人的做派。他见着皇帝,先是打了一个稽首,然后才道:“贫道青城宫蓝道行拜见吾皇万岁。”   皇帝瞧他几眼,颇是纳罕:“你看着年纪到是不大。”他这是见惯了须发皆白以长寿养生为本事的老道士。   蓝道行会心一笑,把拂尘往后一甩,风轻云淡的道:“贫道少时得遇奇缘,能见人所不能见,故而入山修道。正所谓‘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误逐世间乐,颇穷理乱情’,贫道仙山修道二十载,今朝方履红尘见世情、尽前缘。”   皇帝见多了道士,对蓝道行这话倒是半信半疑,只是问:“那你怎么不去访仙山圣地反倒想起要来京城?”   “陛下乃是天子,天亦助之,若能得伴帝侧,于修炼大有益处。”蓝道行看着恳切认真,稍顿了顿又含糊道,“况且不日将有大事要发生……”   “什么大事?”皇帝追问了一句。   蓝道行却是连连摆手,吊起皇帝的胃口:“时候未到,天机不可泄露。”   皇帝见惯了在他面前卑躬屈膝、小心翼翼的人,见着蓝道行这般端着架子、不卑不亢的居然也起了点兴趣,不由笑道:“朕乃天子,这天下难道还有什么是朕不能知道的吗?”语声含笑却又暗带天威——天威莫测,雷霆雨露不过片刻功夫。   因着这还是第一回见面,蓝道行也不敢很摆架子,生怕喜怒无常的皇帝转眼就翻脸。于是,他做足了神秘的模样,轻声道:“算来,贫道此次能入帝宫也算是与陛下结缘,既是有了因果,总也要了结才是。贫道愿折十年阳寿将这天机告知陛下,只是此事不能传于人耳,需落于纸上。”   皇帝本就是绝顶聪明之人且又生性多疑,无论是宫人、大臣还是子女都得不到他的信任。偏偏,他对于道士却很有几分天生的信任。他一双精光内敛的眼眸直直的看着蓝道行,眸中含着些许疑色,语气忽然就沉了下来:“来人,上笔墨。”   果然有伶俐的小太监端着木盘上来了,恭恭敬敬的把笔墨纸砚一一搁在案上。   蓝道行深吸了口气,避开众人视线,立时在纸上落下几个龙飞凤舞的大字,然后将纸张折好,放入自己准备好的木匣里,举高过头顶:“臣已将此事写于纸上,封于匣中。只是陛下还需再等几日方可一看。”   “若朕此时必要看呢?”   “五帝必将震怒,有损陛下功德。”   皇帝闻言却是一笑,抬眼示意边上的太监去接那匣子,漫不经心的问道:“再等几日,那是什么时候?”   “十二月十二日。”蓝道行缓缓道。   皇帝却忽然沉下脸来:“你可知欺君是何等大罪?胆敢来此欺哄于朕?”   蓝道行不惊不惧,手舞拂尘,朗声吟道:“我本楚狂人,凤歌笑孔丘。手持绿玉杖,朝别黄鹤楼。五岳寻仙不辞远,一生好入名山游……早服还丹无世情,琴心三叠道初成。遥见仙人彩云里,手把芙蓉朝玉京。先期汗漫九垓上,愿接吾皇游太清。”   这是唐朝李白的《庐山谣寄卢侍御虚舟》,蓝道行脱口念唱,逍遥洒脱之意溢于言表,只是随口把最后那句“愿接卢敖游太清”给改成了“愿接吾皇游太清”。   皇帝神色稍缓,眸光微微一变,本已准备打开木匣竟是顿住了手。   蓝道行此时方才俯身深深一礼,郑重道:“十二月十二日子时,万事必见分晓。”他顿了顿,俯首沉声,“若有差错,贫道愿以命替之。”   想着十二月十二日也就只剩下几天,皇帝终于信了半分,摆摆手:“既如此,那便听你一言,待十二月十二日,再开匣子。”   蓝道行重又打了个稽首,心里松了口气,这才随着宫人退了出去。   既是存了此心,皇帝自然也算着时间。待到十二日那天,他特意等到子时将至——这黑漆漆的,要是往日他早就歇息了。皇帝令人拿了木匣子来,黄锦在边上剪了剪灯芯,小心翼翼的给边上的香炉里添了檀香,伺候着皇帝落座。   皇帝好奇而期待的打开木匣,拿出那张藏在匣中许多日的纸张,就着灯光看了一眼。   只见上面写着十六个龙飞凤舞的大字,犹如鬼怪一般在灯光下张牙舞爪,令人心惊:   “今日子时,天怒将至,山河震动,万民同悲。”   皇帝还未来得及大怒,便忽然觉得脚下一晃,外头几个年纪轻、没经过事的小太监已经叫出声来,慌张匆忙的脚步声此起彼伏。   “地动了,地动了!”   天摇地晃,书桌上的东西纷纷掉落在地上,皇帝扶着黄锦的手匆匆起身,什么也没拿,只来得及把手上的纸条抓紧。   他脑中一片空白,只有那几个字来回晃动——“天怒将至,山河震动”。   天怒!这是天谴啊!苍天示警。   ******   李清漪早就知道了这场地震,既把蓝道行那张牌打出去也早早的就把山上的人给拉下山。其实,她也曾想过借着蓝道行早早把事情告知皇帝,说不得能救下更多人的性命。   可是,皇帝多疑敏感又自负自信,倘若提早把这事情说出去,不仅蓝道行会没命,连举荐蓝道行的裕王和她也会被当做是“居心叵测”而问罪,闹到最后不仅救不了人还会把自己赔上去。就算是暗中传递消息出去,也会被当做是想要“施恩于民”,皇帝得知必将震怒。所以,她只能暗地里把事情告诉裕王,有限的救一些人。   因着对门的青云观不太听劝,李清漪只得带了几个愿意下山的人下去,顺便告诫余下那些不肯信的人:若真是地动了,尽量去宽敞的地方趴着,水边崖边皆是不能呆。   子时一至,果真是地动山摇。李清漪早早的就在山下寻了块空地等着,眼见着天地同震,不远处不太结实的屋舍已经塌了一半。李清漪望了一眼,正要收回目光却见着有人正往这方向跑来。   借着远处那一点微渺的灯光和月光,她看清了些:那人身量极高,身姿挺拔,遥遥望去如松如玉。   是裕王。   李清漪从未想过,这样的时候、这样的地方竟然能见到裕王,胸膛里的那颗心猛地跳了一下,就像是小锤子的尖头轻轻的敲在上面,便是石头也开了花,一时竟是说不清楚是什么滋味。   裕王腿长,跑得极快,他几乎顾不上地动,径直往李清漪的方向跑来。待得到了人前,喘气之声还未停下,他便已经垂首细细的将人打量了一遍,然后忽然伸手一揽把李清漪揽入怀中,喃喃解释道:“清漪,我不放心你。”他声气稍稍和缓,柔声和她说话,“刚刚入夜,我心里就不安宁,总担心你会出什么差错。思来想去,这样的时候,还是来这里陪着你才好。”   他的声音很轻,就像是暖风拂过耳畔,叫人一颗心好似泡在温水里一般,又暖又软。   李清漪被他搂在怀里,好似整颗心都被抱着一般。她心口微微发热,忍不住想要抬头去看看他,告诉他说:“这时候能见着你,我也十分高兴。”可她生性内敛,越是心动越是不愿多言,抿了抿唇,几次都说不出话来。最后,她只得伸手回抱他,把头贴到他的心口,听那砰砰的心跳声。   夜空深黑,只有伶仃的星辰落下些许星光,似是少女身上若有若无的纱衣,影影绰绰。随着地面的晃动而不断摇曳,那遥遥的星辰好似都要从天上坠落。   四宇皆寂,再无旁人,天上地下,仿佛只余下他们二人。他们心贴心的抱在一起,在这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静静的听见对方的心跳,情怯之下竟是说不出话来。   过了一会儿,待得余震稍稍和缓,李清漪才首先缓过神来,连忙推开了裕王:“殿下,此时您应该去西苑——”她抬目去看裕王,找回了一点理智,郑重劝道,“您为人子,如此之时,当去向君父尽孝。这次的地动牵涉甚广,几日之内怕也不能止,救人赈济之事,刻不容缓。”   裕王闻言微怔,定定的看了她一眼,忽然开口问道:“这时候赶我走,不怕我再也不回来了?”   李清漪抬头回看他,忽然起身礼了礼:“我等您回来,”她的那双杏眸在黑夜中也依旧明亮,犹如裕王梦中的星辰与繁花,纵是遥隔万里依旧令他心生往之,怦然心动,“殿下曾说过,三年之内必接我回王府……”   她语声干脆,掷地有声,直入人心:“我等您回来接我!”   嘉靖三十二年,她离京出家,如今乃是嘉靖三十四年。   她已经从十六岁等到了十八岁,两年光阴,空掷深山。   李清漪当年离开时就已经知道,这会是最好的时机。蓝道行是裕王举荐的,这次地动若是裕王再立下大功,皇帝必会行赏。裕王如今的身份与地位,与其要些会引起皇帝猜忌的东西,倒不如直接求皇帝让他重新迎回自己被废的王妃。   裕王闻言,若有所思,望着她的目光意味深长,最后还是点了点头:“本王知道了。”说罢,他再无二话,低头弹了弹毫无灰尘的袖子,头也不回的离开了。   李清漪就站在身后,目送着他离开,看着他的背影,微微有些出神,不知在想些什么。 第32章 朝议   这场地震来势汹汹,实乃古今所未有的大灾。京城屋舍倒塌不胜其数,便是皇帝所居的西苑亦是有不少宫殿已然崩塌。      后来的《明史》对这场大地震亦有记载:(嘉靖)三十四年十二月壬寅,山西、陕西、河南同时地震,声如雷。渭南、华州、朝邑、三原、蒲州等处尤甚。或地裂泉涌,中有鱼物,或城郭房屋,陷入地中,或平地突成山阜,或一日数震,或累日震不止。河、渭大泛,华岳、终南山鸣,河清数日。官吏、军民压死八十三万有奇。   这一场地震持续了很久,动静也很大,一贯不问苍生问鬼神的皇帝刚刚迁到了新殿,没顾着换衣服就跪倒于地,祷告于天:“天降此难,朕心惶恐,伏冀上神,旋斡化机,潜消劫难,锡福(赐福)生民……”   裕王来得早,西苑里头也乱得很,宫殿倒塌足有数十,许多宫人也跟着去了。他随着几个刚刚回了神的老太监去了皇帝新迁入的宫殿,见着老爹跪在前头神神叨叨,也没耽搁,直接就掀开袍服跟着跪了下去。   皇帝也是一时受了惊——他前头才刚刚接了蓝道行的纸条后头就遇上大地震,难免会觉得这事是上天示警惩戒。当然,千错万错自然不是皇帝的错,肯定是下头的人做了什么惹了天怒,叫皇帝给背了锅。   皇帝一辈子不知甩了多少锅出去,一想着自己是替人背锅受罪,那口气就怎么也消不下去。他跪了一会儿,等着天明地动消了些,这才扶着黄锦的手起来,瞥一眼陪跪在后头的裕王:“你怎么来了?”   裕王路上早就想好说辞,他伏地长跪不起:“见此大难,儿臣心忧君父,不敢独安一处。”   皇帝居高临下的看了他一眼,见他跪得端端正正,脊背挺直,微微叹了口气——到底是十二月了,皇帝自个儿是跪在地毯里头倒也不要紧,裕王这实心眼的却是跪在地上,就怕是着了凉。皇帝看了看边上候着的太监,便道:“李芳,还不赶紧把裕王扶起来,这天气怎好跪在地上?”   裕王却仍旧不敢立即起来,只是沉声道:“天降此难,儿臣不才,愿替父皇求祷于天。”   这话倒是叫人听着舒服,到底是自己的儿子,皇帝也不至于真叫他跪着,稍稍缓了声调:“行了行了,朕知你心诚。不过你年纪还轻,这跪下去,寒气入了体,日后可有的受。”顿了顿,又道,“起来吧,过来扶朕进殿,和朕一起听听咱们大明的重臣都有什么话说。”听这话音,皇帝好似是把怨气撒在了那些大臣身上。   裕王依言起来,膝头微软,踉跄了一下,赶忙上前扶住皇帝。李芳和黄锦这两位甚得宠信的太监则是落后一步,跟在这对大明最为尊贵的父子身后。   如此之时,六部九卿,科道、御史台,所有的大臣早早就侯在了殿外,就等着皇帝传唤。   裕王扶着皇帝进了正殿落座之后,方才一本正经的站在皇帝身后,黄锦示意底下的小太监放下帘子,在青铜雕九龙的香炉里头扔了块檀香,这才恭恭敬敬的上前奉茶,茶水的温度都是试过的,正好入口——他是皇帝边上伺候惯了的人,一举一动,皆是说不出的妥帖。   另一边的李芳得了皇帝示意,手上拂尘一摆,快步掀了帘子出殿门,宣殿外候着的朝臣入内见圣驾。   严阁老严嵩就站在群臣最前头,他年过七旬,吹了一宿的冷风早就冻得浑身僵冷,头昏眼花。不过,他还是照例和李芳点了点头,算是和这个皇帝跟前的颇得信重的太监表示善意,然后理了理自己的衣冠,缓了口气,领着朝臣一同入内。   殿中的暖风熏得人冻僵的骨头咯吱作响,檀香一丝一缕的绕在鼻尖,就像是少女柔腻芬芳的小手掐着鼻子,叫人忍不住想要打喷嚏。严嵩站在最前头,穿着正红色官袍,一丝不苟的行礼道:“微臣叩见吾皇,吾皇万岁万岁。”他眼尖,见着后头站着的裕王,心里略有所动但却仍旧当做没见着。   裕王垂目望去只能见明黄御座下群臣山呼万岁的身影,叩拜之时此起彼落,犹如山海潮声,几乎令人耳鸣目眩。可他到底还是静了心,垂首屏息,安安静静的站在皇帝身后,一心一意的装木头人——皇帝素来对两个儿子疑心甚重,这时候肯让他留下已是极好。   皇帝见惯了这般景象,没个好面色,十分罕见的没理会前头的严阁老,直接开口问道:“钦天监何在?”   钦天监正高守谦从后头跪爬而出,俯首就拜:“臣在。”   “这么大的地震,你们钦天监是干什么吃的,竟是半点预警征兆都没见着!”皇帝垂目望着高守谦也没叫起,冷声叱问道。   高守谦头也不敢抬,只是道:“天地不能约束,阴阳不能陶铸。以天威之莫测,若述之与口,则福祸更甚。”     皇帝本还想说蓝道行提前预测到了这场地震,可是一想蓝道行亦是让自己今日方才得知此事,更对那句“天机不可泄露”信了几分。高守谦的那句“若述之与口,则福祸更甚矣”到底还是入了心,只是他怒气未消,仍旧道:“既如此,要你何用?”   高守谦不敢多言,伏地不起。   皇帝余怒未平,直接便转问严嵩:“你说,这地震是怎么回事?”   比起高守谦来,应付惯了皇帝的严嵩自然不慌不忙:“《天论》有云‘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天象之事实乃定数,正应了那句‘出于数而不可逃’,实非君上之错。纵有错也是臣等不察之过……”   严阁老这话不疾不徐,前前后后皆是为皇帝开脱,多多少少抚慰了一下皇帝受惊受伤的心。皇帝面色稍缓,接口道:“阁老的话,虽是有些出入却也是老成持重之言!”他先是肯定了严嵩的话,然后又接着他递来的话念起《天论》后头那句话,“正所谓‘应之以治则吉,应之以乱则凶’,现在当务之急是赈灾救人,免得生出更大的乱来!”   群臣闻声皆是叩首,一派心悦诚服的模样:“陛下圣明……”   “起来吧。”皇帝吐了口气,见着前头严嵩颤巍巍的模样,看了眼边上的明黄矮墩。   黄锦立刻就会意了,上前扶了把严嵩,柔声道:“阁老,陛下赐座。”   严嵩一副感激涕零,恨不能肝脑涂地的模样:“多谢陛下恩典。”   众人见着裕王都还站着,严阁老能得赐座实在是陛下前面头一号,心里不免有些想法。不过,严阁老既是落了座,言归正传,很快便正经说起赈灾之事。   “行了,尔等六部九卿皆是我大明重臣,朕之股肱。这灾要怎么赈,也得拿出个章程来!”皇帝见着下头低头不语的臣子,忍不住又生出几分怒来,“别动不动就给朕装鹌鹑!”   这一回,严阁老闭着眼睛装大佛,次辅徐阶闻声上前应声道:“陛下,据臣所知,除京师之外,山西蒲解、泽、临汾、临晋、翼城、闻喜、襄陵、灵石、安邑等州县及河东运司,皆有地动,实乃前所未有之大灾。再者,而今乃是腊月,寒冬交加,灾民赈济刻不容缓。”     这年头,要是地方官员没有及时上报灾情可是要罚俸,严重的还要革职,虽说明朝俸禄乃是各朝最低,但苍蝇虽小也是肉,这事早报早有赈灾银。   皇帝顿了顿,知道徐阶这话是说到了正题。不过,如今底下人头济济,有些事情确实不好当着群臣的面儿议和说。他瞥了眼边上候着的李芳,点点头。   李芳连忙下去,请了缀在后头的那些朝臣出去:“几位大人先回吧,这大冷天的站着也不是事儿。”   原还有百来个大臣站了一殿,颇是拥挤。这一赶人,很快就只剩下内阁的几位阁老和六部重臣——这才是真正的大明重臣,真正能拿主意的人。   皇帝靠坐在上头,手里拿着一串沉香木珠,不动声色的捏着。他眼风如刀的看着下头的人,喜怒不辨,淡声道:“行了,徐阶你刚才林林总总说了几句。话还得落在实处,怎么赈灾还要说出个详细条目来才是。”   底下颇有几个大臣替徐阁老叹气的:恭维奉承的话都叫严阁老说完了,剩下的难题倒是丢给徐阁老了。这就是亲闺女和小媳妇的区别啊……   徐阶倒是宠辱不惊的模样,他在内阁这么多年,事事都以严阁老为先,被人讥嘲是“甘草国老”;皇帝跟前更是百般讨好,炼丹跳大神都来得。可真要是到了要紧时候,他却还是时时刻刻记着自己的初衷:   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仁以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后已,不亦远乎?   行路百八十,不敢忘初衷。   第33章 皇孙   徐阶一边思忖,一边慢慢的开口说道:“臣以为,此事要从三个方面来处理。”他一路来得急,虽已经想过但仍旧需要理一理思路才能分明道来,“其一:派钦差大臣前往重灾区主持救灾一事,发赈灾银赈济灾区州县,酌情免各地税银和税粮;其二:令中央官员自省,各尽其责,地方官员动员缙绅参与救灾,稳定秩序;其三:当祭告上神,平息天怒,安置死者并祭之……”   这第三点明显是顺着皇帝的心思来说的。皇帝点点头,算是应了:“说的不错,赈济灾民刻不容缓;但是自省祷告也不能忘。”他一句话下了调子,算是肯定了徐阶所请,接着又问户部尚书方钝道,“户部还能拿出多少银子赈灾?”   方钝愁眉苦脸——他这过的是什么日子啊,每回都要被人追着要银子。他低声道:“陛下,臣,臣实在是拿不出银子啊。”趁着皇帝还没发火,他连忙把毫无隐瞒的把问题说了,“天下财赋,每年入太仓银二百万两,嘉靖二十八年以前,每年支出最多不过二百万两,多有结余。但是如今南北皆有兵事,宣府、大同等边事益急,一切募军、赈恤等费都是从国库里出,所耗不可计数。依着今年四百二十九万两的报出,今年一整年都是亏的啊……”   皇帝看着他那张苦瓜脸恨不能踢上一脚:“你倒是有话说!你是户部尚书,不是抱着银子拿算盘算数字就行的!这么一堆的破账,你倒也说得出口!年年都亏,每次都没银子,朕都替你丢脸……”说着说着,皇帝气得不行,丢开手上的沉香木珠串子,“哗”的一声从明黄坐榻上站起来,左右走着,气咻咻的道,“你直说,户部现在还有多少银子?”   方钝受惯了皇帝的气,等皇帝喘气声小了些才恭敬应道:“四十万两。”他紧接着加了一句道,“有二十万两是工部定下的,居庸关的城墙也要修了,陛下的西苑也要修整。还有吏部和兵部也定了……”   皇帝断然挥手打断方钝的话:“你先停!咱们今年年关难过,大家都得勒紧腰带。居庸关的城墙是要修,不过也不一定要大修嘛,西苑也缓缓,把朕住的万寿宫修一修就行……”他话声一顿,便转头去看边上站着的严世蕃,道,“紧着些用,十万两够了吧?”   工部现今乃是严世蕃主事,这支出自然也是严世蕃报的。不过这种时候,严世蕃素明圣心,自然也不会和皇帝唱反调,镇定从容的点头道:“回陛下的话,臣刚才估摸了一下,若只是简修——八万两修城墙,一万两修宫殿,九万两足矣,十万两绰绰有余。”   按着李清漪的话来说,严世蕃这可是贪污小能手,现今天下贪官千万,他绝对是智商最高、最精明的一个。据说有位河道总督拿十万两去修河,用了五万两,送了严老大严世蕃两万两表忠心,余下自留。结果严老大收了银子,立马翻了脸:“赶紧把余下的银子叫出来。”   那位总督还想装糊涂。   严老大哪里是好蒙蔽的?他立刻用过往数据生动形象的给他上了一课,告诫底下小弟要老实些:“你别想要蒙我!这修河堤,一半的银子就能合格,七成那就优秀了。你这不过合格而已,十万两的银子,你肯定还自己留了三万。”由此可见严老大这份精明,简直可比管家的婆娘,容不得丈夫存一分的私房钱,分分毫毫都要一清二楚。   言归正传,以严世蕃这算术功力,他既然能贪,自然也能省。他说是九万两,肯定就不会超。   “这就对啦,你们年轻人就是要多体谅体谅国家艰难的地方,这样以后才能担得起重任嘛。”皇帝满意的点了点头,于是又转头去看李默:“吏部这里也再拖一拖,咱们先把年过去了再说……”   前头的严世蕃都干脆应了,吏部尚书李默这个打算和严家打对台的哪里会得罪活祖宗皇帝陛下,只得咬牙道:“陛下,去年的岁俸至今还没发呢。这都年关了,至少得要五万两,也算是发个过年钱。”   皇帝算是应了,然后又去看方钝:“现在你再算算,能拿多少银子出来?”   “依着陛下意思,各方省一省,大约能拿出二十万。”方钝依旧有些发愁,“可依灾民数量,怕是仍旧不够……”   皇帝瞥一眼:“二十万两先用着,余下的等明年矿收上来再补……”他冷着声音,一字一句的道,“都说开源节流,这节流的事情朕领头做了,开源的事情你们也得有个主意。怎么,都不出声了?”   一直坐在矮墩上的严嵩这才起身,他一身老骨头,看着都累人。颇有些艰难的行了礼,严嵩这才道:“回陛下的话,之前所议的开纳之事,臣会督促内阁,尽早写好折子,交由圣裁。”   皇帝目光转了一圈,来回巡视朝臣面色,终于点头道:“行了,就先议到这里吧……”他只略一顿,很快便道,“都下去吧。”   各个大臣皆是一礼,依顺序退了下去。   待得那些人都走了,皇帝才转身去看裕王:“怎么样,今天听了半天,有什么听出来?”   裕王垂首,低声应道:“儿臣听着,父皇这个家,当得太难了。儿臣心里替父皇您苦……”   “行了,站了半天,也坐吧,”皇帝觉得这话贴心,好似喝了一壶热茶一样,浑身妥帖。他点头赐座,然后接着长长叹息道,“人人都觉这至尊的位置好坐,谁都想坐。可真坐上去了,除了昏君暴君,哪个是轻松的?!朕潜心修道,也是为了祈求我大明江山风调雨顺,为我大明社稷啊……”   裕王小心落座,点头应是。   皇帝没再说下去,话锋一转,接着道:“你给朕举荐的那位蓝道长颇有些能耐,乃是天下少见的奇士,朕要赏赏你。你回去好好想想,再来报朕?”   裕王心知时机已到,没有半点迟疑。他从矮墩上站起身来,拂开袍角跪了下去,轻声道:“‘静敏仙师’在山上修行已有二载,还请父皇念她道心虔诚,复她王妃之位。”   这话倒是出乎皇帝预料——他一辈子都拿女人当做玩物,皇后都可轻废轻立,没一个是有好下场。倒是未曾想过,儿子会对一个已经被废的王妃有眷恋之心。   不过,君无戏言,这事在皇帝看来也不算是大事,他很快便点了头,开口应许:“既如此,便依你……”   话声还未落下,殿外有小太监飞快的跑进来,伏地便拜,扬声报道:“陛下,大喜啊!”   “国难当头,何喜之有?”黄锦见着皇帝沉下来的面色,连忙加紧又呵斥了一句,“慌慌张张,成何体统!”   那小太监慌慌张张的应道:“景王府妃妾已诞景王长子,陛下长孙。”   迎接那小太监的乃是皇帝欣喜至极的笑声,一扫漫天惨淡愁云:“哈哈,好!好一个大喜!祖宗保佑,朕有孙子啦!大明皇室有后了!”他面上的忧色尽去,抚掌大笑道,“赏……”   裕王此番在皇帝面前辛劳殷勤足有一年多,可此时,景王一个刚刚临世的儿子却将他积累的所有优势又重新推倒了。便是裕王都忍不住生出一点想法来:难道天意在景王?   好在,他如今称得上是心志坚忍,哪怕是心尖上正压着一柄刀刃,他也勉强克制住了那点想法,满面含笑对着皇帝贺喜道:“恭喜父皇!”   皇帝这才想起裕王府上连个妃妾都没有,子嗣自然也没影子。他咳嗽了两声,稍稍收敛神色,颇有些不太自在的摸了摸自己的长须:“唔,你做哥哥的总也不好落在人后。等你那王妃回来,早点给朕添个孙子才是正事。”   裕王垂了头,看不清神色,口上却还是认真应下。 第34章 回府   景王府的喜事,很快便也传到了严家。   严世蕃不由抚掌大笑:“今日眼见裕王站在上头,怕是得了圣心。我正要想法子压一压他呢,哪里知道景王府就来了这么一个大喜讯。真真是‘好圣孙’!”   当年解缙以一句“好圣孙”说服成祖立储,如今严世蕃虽是随口念到,自是别有暗意。   严嵩冷冷看了眼儿子,等把儿子看得老实了,这才和气的多问了一句:“怎么是这个时候?我记得产期因是在明年。”   那来报讯的乃是王府长使,早已受过交代,闻言便恭敬应道:“地动的时候,祝娘娘受了惊,一时有些不好,流血不止。王妃不敢拖延,一狠心便让太医催生,果真是救下了小殿下一命。只可惜祝娘娘命薄,竟是产后血崩去了。”   那祝氏本就是宫人出身,虽是卢靖妃所赐但却连个侧妃的名分都不曾有,生死这般小事自然也不曾入得那些大人物得眼里。便是长使,口上道一句“命薄”,心里反倒另有些想法:死了也好,若是不死,依着府中那位王妃的手段,真真是比死还可怜。不过,虽说是产后血崩,但一应事宜皆是景王妃主持,这里头怕也多少有些说法。   严嵩和严世蕃听了几句,把事情问的清楚了便开了库藏挑了些贺礼让长使带去景王府贺喜,也算是联络一下感情。   等送走了长使,严嵩看了眼正在清点府中库藏的严世蕃,咳嗽了一声,交代他:“这回赈灾的事,你别动歪脑筋。平时贪点儿没事,这回事大,真要闹开了就是麻烦。谁也救不了你!”   严世蕃吊儿郎当的坐在边上,双腿翘起,点了点头:“知道了知道了,这回赈灾是谁去谁倒霉,我又不傻,哪里会抢这个烫手山芋?”他抬抬手,拦住了严嵩接下来的唠叨话,反倒说起另一件要紧事来,“明年就是外察,就李默一副疯狗模样,咱们可得有个成算。”   大明考核分为外察和京察。京察是考察京官的,外察顾名思义则是考察地方官员的。京察六年一次,外察三年一次,多是由吏部主持。往年吏部还在手上的时候,这可是捞钱的大好机会。可如今吏部在李默这个疯子手上,可不得要小心些。   严嵩心里微微一顿,很快便摇了摇头:“时候未到,圣心现今还在他那儿,动不得。”   十一月里,严家也曾试探过一次,让兵科给事中梁梦龙弹劾李默“废法行私,负国失职,乞加戒饬,以清仕路”,结果皇帝没应,反倒特意安慰李默“安心供职,以副简任”——这被人弹劾还能得皇帝安慰,以往可是严阁老专有的特殊待遇。李默得了圣意,腰杆挺直,行事自然越发强硬。   严世蕃暗自翻了个白眼,觉得自家老爹真是老糊涂了——这被动挨打的事情也能做?他咳嗽了一声,端起杯茶润口,接着道:“那也不一定,铁打的也禁不住人锤啊。这李默三天两头被弹劾,皇上那里怕也恼了。梁梦龙的折子虽然没批,但是梁梦龙不也全身而退了吗?圣心若真是果真不移,哪里还会放过梁梦龙?”   若说揣测帝心,就算是裕王和景王这两个亲儿子加起来都比不上严世蕃一个。   严嵩听得入了心,默默点了点头,随后又加了一句:“先看看再说,外察固然重要,京察才是重中之中。”   这倒是实话,这李默挡在吏部还真是碍眼的很,明年的外察就算躲过了,可后年又是京察,可不得另外小心?严世蕃心里几番嘀咕,眼珠子一转儿,已经有了主意——这回,非得把李默拉下去才行!   严家两位心里念叨着李默,李默此时也正在和陆炳说起严家。   李默甚是清贫,家中不过一二老仆,待得给陆炳这位“贵客”上了酒便都识相得退了下去。   陆炳端起热酒捂了捂手,叹口气:“这寒冬腊月的,先生怎么不点炭?”   “喝酒暖身,哪里用得着那些东西,”李默摆了摆手,随即有拿出本折子来,“来的正好,你且看看这本折子?这回外察,我非得用赵文华这厮来杀杀严党的威风,也好清一清这满朝得贪腐之气。要好叫天下人知道,什么叫做‘吾道不孤’!”   陆炳素来敬重自己这位恩师,知他心性,想了想便点头道:“赵文华一事确实是有许多可做文章的地方,真拿出来说,陛下怕也饶不了他!”说罢,语声又是一低,“只是这次外察事关重大,先生行事还需小心。”   陆炳这话颇有些玄机,李默喝酒的手微微一顿,随即严肃了面容,转头问道:“陛下那里可是有什么话?”   “这倒不是,不过内子那头传了些话来,”陆炳压低了声音,慢慢的道,“圣心莫测,您可万万小心。”   陆炳的继室黄氏和宫里头的司礼监事兼总督东厂黄锦颇有几分亲故,常常能从黄锦那里透出些消息来。黄锦从兴献王府起就伺候皇帝,乃是伺候老了的人,他既然透了这么些声儿出来,想来皇帝对这次外察是有些想法的。   李默闻言静了一瞬,眸中神色几变。最后,他摇了摇头,好似街头输了棋还梗着脖子不肯认的倔老头:“我自一心为国,问心无愧。”   陆炳心知自己这位先生的性情,叹了口气只得端起酒敬他:“您既已有了打算,我做学生的也就只能敬您一杯酒,祝您马到成功。”   李默端起酒与他一碰,瘦削的脸上那层层的皱纹随着笑意慢慢展开,道:“那就借文明你的吉言了。”陆炳,字文明。   赈灾在即,外察将至,严家与李默一派正斗得厉害,满京城人心惶惶,李清漪此时的归来便显得颇有些低调。   在她离开的那日也曾想过,若有归来一日,必要风风光光。可真到了这一日,她反倒静了心,打算低调回府——事有轻重缓急,脸面一事实在无需太过计较,尤其是在这样的时候。   宋仁宗废后而复悔之却终究再不能迎回废后。李清漪自请出家之后还能得复位,已是大幸。   倒是裕王体谅她,亲自备了车去西山白云观接她回府,甚至还十分体贴的请了李家的人来陪她说话。   说实话,这些年在西山,日子倒也轻松闲适。只是因着李清漪是带发修行,自是不好见家人,便是裕王上山也是多亏了陆炳和皇帝的“睁只眼闭只眼”,虽时有通信但心里难免是要想的。现今听到黄氏和妹妹李清容就在府中等着自己,心里先是一喜随后又觉得有些酸楚,颇有几分近乡情怯之感。   裕王抬眼看她神色,伸手握住了她的手,轻轻道:“你们说会儿话,我和高师傅他们在书房还有些事情要议。”随即,他又解释道,“晚上我留了几位师傅在府中用膳,你是王府的女主人,总是要出面叫他们认一认。”   这话却是有些出乎李清漪的预料,她心知这是裕王要在诸人面前表明自己在王府的地位——确确是一片苦心,更难得的是现今的裕王竟能体察入微到这般地步。她很快便点了头:“多谢王爷安排。”   裕王握紧了她的手,十指交握,手心相触,那一点温度烧得两人心头皆是一阵子跳。一时间,他们好似都喝了一壶的梅子酒,嘴里又甜又酸,鼻尖还有说不出的热酒气涌上来,呼吸都觉得热起来了,心头惴惴。   大概是相由心生的缘故,裕王这几年经了许多事,本就俊秀的眉目渐渐沉稳英挺,一如巍峨山岳,令人安心。他剑眉一扬,一双黑眸仿若落了星子,柔声笑叹:“你我夫妻,何必言谢。”   他知道李清漪现今正急着要见亲故,倒也没再久留,径直起身往书房去。   李清漪立在原处,目送他离开,等人影被树影遮去,廊下绿枝被风吹得摇摆不定,她方才回过神来抬手轻轻推开了房门。   黄氏和小妹李清容果真就等在里面。   黄氏今日穿了件蜜粉色绣白花黄蕊梅花的外衣,里头这是豆绿色的内衫,衬着发髻上的金钗,并不十分明艳扎眼,倒显得温婉娴雅。她此时正提着心等人,听到推门声立时回了头,见着李清漪,眸光一闪,眼泪便已经落了下来,嘴里只是喃喃着:“漪姐儿……”   李清容人小伶俐,反应敏捷,一步三跳起了身,乳燕投林一般的扑过来,笑出了声:“二姐,你可算是回来啦!这么久没见,我想死你了。”她穿二色金百蝶穿花洋缎袄子,翡翠色的长裙,耳边水滴状的碧玉耳坠轻轻晃着,更添几分灵动,好似一朵染露的玫瑰一般的娇俏可人。   李清漪接住了人,忍不住抿唇一笑,伸手摸了摸她的发顶。   黄氏被这一闹便反应过来了,她三步并作两步的上来揪住李清容,咬牙教训道:“娘娘跟前,不得无礼。”   大约真是血脉情深,不过是几句话的功夫,先前初见的生疏已经全然不见。李清漪难得露出几分真心笑意,伸手拉住黄氏和李清容:“无事,都是自家人,何必多礼。”   黄氏见着女儿如旧的面容,心里先是一软再是一苦,好像泡在黄莲水里似的,泪水更是涟涟:“我瞧着娘娘瘦了许多,可是山里吃了苦?”她擦了擦眼泪,凑近了些,忍不住用只有几个人听得见的声音抱怨了一句,“我早前就说了,有这么个陛下在上头,王妃也不好当。”   这寻常人家,娘家人聚在一起多是抱怨婆婆难缠,可到了皇家,皇帝这个做公公的真是能抵十个难缠婆婆,连抱怨话都得偷偷摸摸的说。   李清漪听这语调颇觉好笑,她心知黄氏爱女心切,伸手扶着黄氏落座,柔声安慰道:“正所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我的福气说不得就在后头,娘放心好了。”   李清容跟着摇头晃脑,小大人似的:“对啊,王爷姐夫这么好,姐姐的福气还在后头呢。娘你不用操心的。”   黄氏见她口无遮拦,气得不行,气咻咻的伸手敲了几下,转头和李清漪诉苦道:“你不在家,无人管她,真个是越发没大没小了。这都已经十岁出头,再几年就要议亲,还这个模样,可不愁人?!姐妹三个,没一个叫我放心的,晚上闭着眼都睡不着觉。”   李清容因为是幼女,自小娇惯,前头两个姐姐又早早出嫁,她这几年更是被宠得厉害。故而,她也不怕黄氏的训斥,这会儿正躲在后头,抬起手悄悄的对着李清漪做了个可爱的鬼脸。   李清漪见她还是这般顽皮娇气,念及许多少时旧事,颇是感慨,忍俊不禁。她对着做鬼脸的李清容眨眨眼,掩了掩唇,扯开话题:“对了,上回信里说大姐给我添了个外甥,今日怎么没来?”   黄氏听着这话,眼一红,本已经擦干的眼睛险些又掉下眼泪来。 第35章 长姐   李清漪早有准备,心中一顿,耐心等着黄氏的下文。   黄氏捏着一条秋香色绣白玉兰的帕子一点一点的擦干眼泪,动作极慢的把帕子收回去,细声解释道:“你大姐本也是要来的,只是人还躺着,请了大夫来看,说是产后体虚,现下起不来呢。她和你姐夫成婚几年,前前后后的怀了三个孩子,还有谢家那一堆的麻烦事要操心,可不得体虚,要我说,是要趁着机会好好养养……”   说到这里,黄氏心里也怪不是滋味的——她只三个女儿,各个都是心肝宝贝肉,每个都是疼的。偏偏长女和次女婚事上头都不甚如意。至于幼女李清容,更是个讨债的,成日里的要操心,日后婚事真真是一想起来就觉头疼。   李清漪闻言蹙了蹙眉,一时没出声。   黄氏许久未见女儿,现下见了人,就算是不问也有一肚子的话要说:“你也知道,咱家本也不图什么,不过是瞧女婿上进,人又不错,这才应了那门亲的。哪里知道谢家一家子就和狼窝似的,她那婆婆王氏更是难缠的。都是京里的人家,也没隔得多远,偏你姐姐自出了嫁竟是连娘家都难回几次……”   李家大姑爷名叫谢俊成,人比李大姐李清闻大五岁,生得英挺,二十岁中秀才,二十四中举人,街坊邻居都说他是个少见的年轻才俊,前途不可限量——黄氏娘家大哥也是三十多才中个秀才,就这也够叫黄家上下高兴得大摆筵席了。若非李清闻与谢俊成乃是自小订下的娃娃亲,这人原来还真不一定轮得着李清闻。   这门亲事,说来倒也有些旧话。当初,李谢两家有些交情,李清闻满月摆酒的时候,谢家老爷谢郎带了儿子谢俊成来喝酒贺喜。李百户初为人父,高兴的不得了,一桌子的喝过去,到了谢家那,谢郎和李百户都已经是醉晕晕的了。   一个说:“好秀气的姑娘,长大了一定是个美人儿。”   一个说:“你家哥儿也不差,浓眉大眼的,俊的很!”   ……   这两醉鬼都是儿控,最喜欢听人夸自己孩子,你夸我,我夸你,差点停不下来,乐得找不着北。再者,这两人又都是酒气上来,酒杯子一碰,二两黄汤下肚,不知怎的就定下了娃娃亲。等到第二日早上,李百户被黄氏抓着耳朵哭了一通,心虚得很,好些天不敢见谢郎说这事。谢郎大约也与他一般的遭遇。两人便把这事又搁回去了,只当是酒后戏言,再没提这个。   只是没成想,谢郎后来得了一场急病,早早撒手去了,只留下妻子王氏和儿子谢俊成。谢家人早就看上了谢郎家财,正虎视眈眈要替谢俊成“先管着”,王氏娘家又离得远,靠不住。王氏关了门抱着儿子哭一通,拍着大腿定了主意,第二日就拉了儿子去李家,重提亲事。   平心而论,谢郎过世前,李谢两家常有往来,也算是知根知底。谢俊成人生得好,私塾里功课也好,说起话来有条有理,颇为能干懂事。李百户素来重义气,又念及谢家孤儿寡母的可怜,心一软就点头应下了。后来,借着这门亲事的名义,李百户带了一帮兄弟去找谢家几位叔老喝了几次酒,王氏和谢俊成这才得了安生,而这门亲事也就这么正式定了下来。   李清漪小时候懂事早,常常劝李清闻:“谢家那些人都不是好相与的,谢伯母又是个……”又是个见利忘义、重男轻女的,她把后头的话吞回去,接着道,“又是个精明的,姐姐你要是嫁去了,该有多难啊。”   偏偏李清闻自小便知道这门亲事,一心挂在谢俊成上头,听着这话不由就红了双颊,努力摆起脸来。她戳一戳妹妹圆圆的、故作严肃的小脸蛋,详怒瞪她:“好啊,你小小年纪就知道嫁不嫁了?”话还未说完,她自己就忍不住笑了。她垂下眼睑,悄声凑到李清漪耳边,声音软绵绵的像是化开来的蜜水,带了些许蜜似的甜,“放心好了,有谢大哥在呢……”   那时,李清闻还是闺中少女,虽说因为是长女又一贯都严于律己,对着外人总是一副端庄模样,可说到底不过还是个对爱情心存幻想的的少女罢了。她十五岁出嫁,一身红衣,哭得两眼通红,可被泪水洗过的双眸却是明亮的——带着对于未来的殷殷期盼。   那时候的她哪里知道,谢家竟是那样的地方,谢俊成竟是那样的“良人”。   李清漪就那样亲眼看着李清闻如一朵被剪下的玫瑰,一日日的凋零,一日日的枯萎。   谢俊成有心功名又念着李清闻年纪小,二十岁中了秀才后方才成婚,王氏早早就盼着孙子,一成亲便开始念叨。   黄氏心疼女儿,不免在边上劝几句:“两个孩子年纪都还轻,再等几年也是好的。”   王氏那里正有一肚子的歪理邪说等着:“亲家母,不是我心急,实在是俊成他爹只他一个儿子。俊成现今还没个儿子,我都不好去见他爹?当初啊,我就是没有给俊成添个兄弟姐妹,现在才累得俊成连个帮衬的人都没有,什么都只能靠自己。这生孩子啊,就得要早点儿,多生些!当然,若只是女儿多也是没用的,要紧的是要有儿子……哎呦,瞧我,亲家母,我这人心直口快,可不是说你啊,别放心上……”   王氏一辈子只把“儿子”两个字念得最响,好似什么克敌制胜的法宝似的,天塌了也能当做补天石补上。所以,她心里头很是瞧不起生了三个女儿却没生出儿子的黄氏,有心要压李家一头,几次三番堵得黄氏没话说。久了,黄氏自然也不喜欢去谢家。偏王氏又总拦着李清闻不让回娘家,黄氏没法子,每回都是捏着鼻子去的。两家的关系也不可避免的越来越糟。   李清闻十六岁时勉强怀了一个孩子,只是后来因着家事劳累,竟是没了。这下,又只能重头养好身子再来。到了十八岁时,好容易又怀上了,王氏忍着气伺候媳妇,结果却生下的却是个姑娘。王氏本就自视甚高,见着儿子连举人都中了却还是没有个孙子,越发瞧不上这个委曲求全得来的儿媳妇。这下,她再也压不住气了,指桑骂槐的折腾了好久,就差没怂恿谢俊成休妻了。因为这,李清漪入宫参选的时候,谢家还拦着李清闻不让回来。直到后来,李清漪去了白云观的时候,李清闻才又有了孕,提心吊胆等了好久,才终于生了个儿子。   李清漪本还以为自家姐姐总算可以苦尽甘来却不想谢家还有事情等着。她心里咯噔了一下,一时间转过许多念头,忍不住口上提醒了一句:“娘,从孩子出生到现在都快一年多了,再如何的体虚也不至于起不了床。就怕是谢家苛待姐姐呢。姐姐的性子您也知道,再难再苦,她也不会说出口。”   “这,不至于吧?我这回去瞧她,她还说一切都好呢,就是要借着机会好好养养。再说了,你姐姐到底是生了他们谢家的长孙,那王氏再不讲理也该消停了……”黄氏越说面色越白,眼泪也跟着停了,面上不由带了些许忧色,“要不然,我,我等会儿再去谢家看看。”黄氏心里自然也是心疼女儿的,女儿回不了娘家,她便常常亲自去看。但因着有王氏在,她心里厌烦的很,每每都是来去匆匆。如今得了提醒,又觉得是自己忽视了女儿的情况。   李清漪也不太放心,本是想要和黄氏一起去瞧李清闻的,只是她是刚刚回府的,晚上府中还要招待几位王府讲官,实在不好这个时候出门。想了再想,她到底还是把那点儿忧虑压了下来,收敛了面上愁色,轻声握住黄氏的手:“我也不过是说说,大姐那里你您也要多看看。实在不行,明天我去瞧瞧大姐,我也好些年没见她了。”   黄氏忧心忡忡,牵挂长女,连忙点头应了下来。   李清漪见黄氏神思不属显然是牵挂长女,自然没有强留。待得三人喝过一壶茶,她又略略问了家中的近况,亲自送了她们出门去,临别前特意交代了一句:“三妹的婚事且再等几年。”再等几年,想必朝中情况也能分明了,裕王得了势,到时候想来又是另一番境遇,李清容挑选的余地也多些。   李清容这个年纪也知道羞了,在侧听到这话,玉面上烧起两团晕红,自顾自的低头去看翡翠长裙下头露出一点点尖头的白底绣绿梅的绣鞋。     黄氏点点头:“这我明白。你姐姐和你就定的有些急,如今只剩她一个,怎么也要好好挑。”   李清漪伸手捏了捏李清容的鼻尖,笑着叮咛了一句:“家里只剩下你一个了,且听话些,莫要叫爹和娘操心。”   李清容自觉自己很是听话,只是现下欲辩不得,只能红着脸点头应了。   固有不舍,但李清漪还是亲送了她们到廊下,然后转身去问身侧的丁嬷嬷:“晚膳备的怎么样了?王爷那里可有什么话?” 第36章 杯酒   因着李清漪在白云观时只带了个如英,众人皆知如英现今乃是李清漪身边第一得用的人,连同早前的如玉和丁嬷嬷都要往后退一位。   只是,如英和李清漪一样都是刚刚回王府,许多事都不甚清楚,故而还需丁嬷嬷等人先帮衬着——当初李清漪走了,她身边的人却都被裕王留了下来,这般一来,等她回来接手自然也更加轻松。   早在选秀之初,丁嬷嬷便在李清漪身上压了重筹,后来跟着从宫里出来,自也是指望着李清漪好的。故而,对着李清漪,她一贯都是恭敬得体的。此时闻得问话,丁嬷嬷很是小心的半低了头,轻声应道:“都已经备好了,正令人去请几位先生呢。”说罢,又把食单递给李清漪过目。   李清漪接过食单,认真看了起来。因为有严家在户部压着,裕王府的境况自然也没比之前好多少,说是留几位先生用晚膳,也不过是比平日里稍好些罢了。这食单倒也简单,四热菜、三冷菜、二点心:鱼羊鲜、炒三丁、糖醋鱼、京酱肉丝;酱猪肚、拌木耳、脆黄瓜;如意糕、果饼。   丁嬷嬷不易察觉的看了看李清漪的面色,接着道:“王爷说了,他与三位先生先用膳。娘娘可自个儿先吃些,等会儿送壶热酒过去便好。”   李清漪自是明白裕王为她花费的苦心,略一颔首,直接问道:“酒热好了吗?”   裕王府主要有三位讲官:高拱、陈以勤、殷士儋。虽然王府讲官都是皇帝给亲选的,但他们自到了裕王府起便被归为裕王一党。有道是一朝天子一朝臣,现今虽都是小官,但若是裕王登基,那么这些人就都算得上是帝师,前程无量。故而,高拱一颗心全都扑在裕王身上,为之殚精竭虑,事事尽心;陈以勤也是竭力维护裕王,“焦心瘁志,发为骤白”;另一位讲师殷士儋乃是山东人,素来豪放不羁,诗酒风流。殷士儋学问高深,文坛之中颇有盛名,平日里和好友在街头吃个螃蟹,都会成为百姓们议论的话题。平日里上课,他每次进讲前,都要斋戒沐浴以表诚心。   李清漪亲自带了如英去送酒,侍从入内通报后推开门,便见着裕王起身迎了过来,三位讲官亦是纷纷起身见礼。   裕王倒是笑了笑,牵了李清漪的手入内,替她和其他几人解释道:“王妃今日回府,听说几位先生都到了,便想着来和几位先生见一见。”   前头的话都已经由裕王铺好了,李清漪自然不会见外,跟着点了点头,笑道:“几位先生实在不必多礼,”她略顿了一下,便道,“王爷常和我说起几位先生,常说‘若无几位先生,便无本王今日’。我与王爷夫妻一体,先生们的维护之谊,我自也是记在心上。”   李清漪的话说得倒也谦和婉转,很能入耳。   高拱很是清楚李清漪在裕王心里的地位,想着这位王妃回来之后大约很快便能有世子出世,心里着实高兴。故而,他起了身,领头应道:“王妃过誉,不过是臣等职责所在。”   高拱为人高傲,喜欢争先,便是在几个讲官里头亦是隐隐为首。待他说过话后,陈以勤方才笑道:“早闻王妃贤淑明慧,有王妃在,王府之事,我等亦可放心。”     殷士儋素来是个不耐客套的性子,见着李清漪身后丫头还端着酒,接着笑道:“这酒倒是来得及时,”他剑眉一扬,道,“今日乃是王妃回府的日子,确该庆祝庆祝!”   李清漪闻言弯了弯唇角,转身亲自倒了酒,第一杯递给高拱,诚恳而感激的说道:“自高先生入府,不仅讲授经筵还多方调护,为裕王府之事上下呕心沥血。师恩如山,我与王爷都该敬您一杯才是。”   高拱接了酒,络腮胡颤了颤,颇为动容:“娘娘实在言重了……”   李清漪转而端起第二杯酒递给陈以勤,认真道:“陈先生几次三番在人前维护裕王,阐明正统,这杯酒,我与王爷同敬。”   陈以勤虽不及高拱位高也不似高拱高调,但他却也是个敢于直言的人。当初严家父子为难裕王,流言四起,是他直言道:“国本早就默定了。裕王生下来就取名载垕,从后从土,首出九域,此君意也。”后为古之国君的称谓,后在土上是表示君有大地。   陈以勤很是感动,伸手接了酒:“臣,多谢王爷、王妃。”   李清漪含笑端起第三杯酒递给殷士儋:“殷先生恪尽本职,尽心竭力,这杯酒,我与王爷敬您。”   比起前头两个,殷士儋觉得自己似有些不太尽力,闻言连忙道:“娘娘过奖了,臣有愧……”     联系感情这种事情由女人出面自然犹如和风细雨一般的柔和,但是政治永恒的联系纽带则是利益——这却需要裕王本人亲自来才合适。李清漪缓和了一下气氛,替诸人回顾了一下过往情谊,这才悄悄的捏了捏裕王的手掌,递了个眼神给他,重新把话转回给裕王:“你们男人议事,我也不好久留,便先退下了。”     裕王点点头,温声道:“你今日也赶了半天路,先去歇息吧,不必等我。”   众人跟前,李清漪自然也给裕王面子,垂首柔顺应下。想了想,她又亲自把那壶还未喝完的酒搁到桌子上,嘱咐了一句:“喝酒伤身,王爷和几位先生可莫要多喝。”   裕王正垂眸看她,灯光之下观美人,犹如明珠生晕、雪堆玉砌,越看越美。   纵然裕王与李清漪相处几年,早已看惯了她的美貌,可因着胸口的那一腔无法言说的爱意,此时依旧觉得心动神移、情难自禁。现今,她五官渐渐长开,比过去更清美、更精致,那样的神容便如多年前在画卷上看到的一般温柔秀致。似琼枝玉树又如姑射仙人,几欲凌风而去。   好在,她的手是握在自己手中的,柔腻温暖,近在咫尺,呼吸可闻。裕王一念及此,心上温软得不得了,只觉得自己的心肝都被捏的发颤了。他不由得伸出手替李清漪拢了拢鬓角,目光不自觉地在耳垂上红宝石耳坠一掠而过。他的动作又轻又慢,仿若清晨推开雕格窗扇,折下那朵心仪许久的染露玫瑰,说不出温柔缱眷。   因着后头还有几个先生瞧着,再如何的心猿意马也只得忍下那百转柔情。裕王握紧李清漪的手,含笑的、低低的应了几声,然后才亲自送了她出门去。  第37章 情深   这是李清漪回府后的第一日,晚上自然是要等裕王的。偏偏,她今日累了一日,早已困乏,加上过去在西山时,早睡早起,早已养成习惯。所以,她沐浴过后,让左右都退下,自己随手拿了一本游记,独自一人靠在床边翻书。方才翻了几页,她竟是迷迷糊糊的闭眼睡了过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忽然有人轻轻从她手中抽出了那卷书,轻手轻脚的扶她躺下,甚至还很是贴心的替她捏了捏被角。   李清漪困意浓浓,懒洋洋的睁开眼去看,正好看见裕王那被酒气熏得极红的面庞。   “我吵醒你了?”他颇为愧疚,一张醉红的脸都皱了起来,自个儿扶着床杆缓缓坐下。   李清漪本还有些迷糊的脑子一下子清醒过来,伸手拉住了他,小声道:“本就是在等你,要是不叫我,我明天一觉睡醒才要生气呢。”    裕王那双黑沉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就像点了两簇火。他看着李清漪,似是有些紧张的反问:“你在等我?”他呆了呆,试探似的伸出手,慢慢的放在李清漪的肩头。   这夫妻之事,他们早早做过许多次。只是,这一次中间隔了几年,李清漪不知怎的竟是有些不好意思。她霞飞双颊,不知该如何应答,只好微觉羞涩的低了头。   她微微垂首,浓密的眼睫搭在眼帘上,轻轻发颤,在秀挺的鼻边落下扇子似的淡淡阴影。裕王咽了口口水,再往下看:只见如云的乌发垂于肩,脖颈白皙纤长,雪色寝衣下几如一色的雪肤生光,犹如玉雕,盈盈生辉。   她不曾推拒、不曾出声拒绝,裕王知道,这是默许的意思。   这一刻,那种从未有过的狂喜之情几乎立时就如雷电般落在裕王身上,他甚至无法用言语表达出自己此刻的欢喜之情,只能怔怔的伸出双手把李清漪抱到自己怀里,喃喃道:“清漪,我真高兴……”   裕王低下头,和她相望,那样的欢喜之情清楚而明白的从他眼中透露出来,使得他整张脸都亮了起来,本就俊秀的容貌更加动人。   这么会有人觉得感情无法透过眼睛去看?   夜凉如水,月光如洗,这样的清夜里,李清漪清楚的望见了对方眼中的情愫,似明月照亮万古长夜,清楚而明白。   她的目光渐渐软了下去,看着他,柔声道:“我亦如是。”   裕王只觉得自己的心肝都被眼前的人捏紧了。他手上还握着一把李清漪的乌发,三千青丝好似情丝,紧紧松松的绕在心尖上,疼、痒、酥,纵是百炼钢也要在这样的情火里融成绕指柔。他蹙眉忍了忍,抬手拉下床帐,把人抱坐到床上。   层层叠叠的床帐拢出小小的地方,仿佛这片小天地独独只剩下他们两人。青铜香炉里升腾起袅娜的轻烟,沉水香一如浮在空中的暗流,悄悄的环绕在这个房间里。   静夜如诗,静夜如思,静夜如斯。   裕王把头凑近李清漪的颈窝以及浓密的发间,嗅着那若隐若现的幽香:“这两年,我都没有碰过其他人。”他伸手环住那纤纤的细腰,好似撒娇,得意又骄傲,“我见着那些女人,便想‘她们哪里及得上我的清漪一根发丝’,就连看都不想再看了……”   世间男人多以娇妻美妾、妻妾和睦为傲,可是裕王却偏偏不同。这样的不同,在李清漪面前,确确是无比珍贵动人的,令她无法不动容。她迟疑片刻,仰头用唇堵住裕王接下来的话。   就像是裕王自己说的,他已经许久许久未曾碰过女人。此时得了心上人的主动,他浑身都绷紧了,紧的就像是快要断了的弓弦。他只觉得自己每一寸皮肤都在发热,好似泡在熔岩里一般,再一点热度就能把他烧成灰烬。可他的动作却仍旧不急不缓,不疾不徐。他半跪在床上,低了头,握住李清漪玉雕成一般小巧玲珑的足踝,从下往上,虔诚而认真的吻着李清漪。   就像是跨越山海寻觅仙缘的求道者,终于在山海的尽头见到了他梦想中的神女,朝暮所思终得以偿,伏跪着求她恩赐。   夜色沉沉,明月于空中洒落清辉,清而冷;屋中巨烛烧至一半,烛光摇曳,落下红泪来;床榻镶嵌的明珠大小匀称,珠光不定,渺渺若星海落尘。无数的光亮似乎都集中在了这一夜,裕王却垂了眼,循着那眼中唯一的一抹光,缓缓的攀上去。   最欢喜的一刻,绚烂的白光在眼前飞驰,依稀只有对方是真实且唯一的。   四月春风重回人间,千万繁花一瞬而开,整个灵魂都因这极乐而战栗。   李清漪如云的乌发洒落下来,乌黑的双目微微有些茫茫,双颊好似桃花般嫣红。她咬着唇压住脱口而出的呻、吟声,仰头轻轻吻住裕王的喉结。   裕王侧躺着搂住她,在她耳边,一次又一次的告白:   “清漪,我爱你……好爱你……”   我爱你,一日比一日的爱你。你永不会知道,我是以何等的心爱着你。你永不会明白,我是多么、多么的爱你。   这样的深夜,这样的时候,他抱着她,恨不能剖腹挖心,把自己一颗心全都捧上去。可是,他却依旧不敢开口去问一句:“你也爱我吗?”   澄亮的汗水从裕王光洁的额上、乌黑的眉睫、挺直的鼻端滑落,落在李清漪铺撒开来的乌发上,一滴又一滴。     ******   到了深夜,外头备了热水,裕王让人都下去,不假他人之手,亲自替李清漪擦拭起身体。   丝发如绸缎,雪肤似牛乳。以手拭之,乃是真正的冰肌玉骨。   在裕王眼里,李清漪的一根发丝都是好看的无与伦比,擦着擦着,心头的燥热又升腾起来,握着布巾的手指都有些绷紧了,只好忍耐般的抿了抿唇。   李清漪倒是懒懒的,她半靠着裕王怀里,右手半搂住裕王的腰,自然是发觉了裕王绷紧了的身体。想了想,她忽然伸手扯了扯裕王的乌发,让他把头低下来,然后缓缓仰起头和他交换了一个浅尝截止的亲吻。   唇齿相交,口中津液好似蜜水,甜的入心。   裕王与她皆是睁着眼,近的可以看清对方的轻轻颤动的眼睫和微微放大的瞳孔,一眼就能望进对方眼底。   李清漪的一头乌发尽数披散在肩头,盖住雪肩和脊背,仰起头时可见朱唇雪齿,眸如春水。   真正的“宿昔不梳头,丝发披两肩。婉伸郎膝上,何处不可怜”。   今日始知,诗中真意。   裕王一动不动的看着,眼睛都不曾一眨,见她双颊醉红,便好似看见那春风化冰,秀色殊丽,更觉心动,心头血都跟着沸腾起来。   心动不如行动。他此刻一念起,顷刻间便有万念生,万般的忍耐和克制都化为乌有,再也都挡不住那腔灼灼的心火。他动作极快的丢开手中的布巾,伸手搂住人,一边动作,一边毫无责任心的推卸责任:   “这回可是你凑过来吻我,是你招惹我的!”   李清漪气得都要笑出来了——她明明是想安慰他,告诉他“来日方长,不急一时”。   哪里知道,他的“日”和自己的“日”根!本!不!一!样! 第38章 奈何   一夜纵情,第二日早晨,裕王和李清漪不免就起得晚了。   虽说昨夜里叫了热水洗过,可李清漪早上起来,仍旧有些酸痛,免不了要蹙一蹙眉头,抱着被子半天都不吭声。倒是裕王,满脸心虚,忙上忙下的替她揉了揉,时不时凑过来蹭一蹭,好似奸妃进谗言的模样:“反正今日也没事,咱们多躺一躺。”   两人到底是久别情切,难免要说些私密话或者说是傻话——   “那天我和父皇一起去四弟家瞧孩子了,又红又丑,跟猴似的。父皇还非说长得好,要我说,咱们两个的孩子一定比他家好看十倍,不,是百倍……”   “……刚出生都那样的,长开了就好。”   嘴硬的那个想了半天,还是没什么底气的坚持道:“我还是觉得咱们孩子会好看些。”   ……   为着这个连影子都没有的“孩子”,裕王还兴致勃勃的把头趴在李清漪的腹上,傻兮兮的笑:“说不定已经有了呢!”   李清漪实在受不了这“傻爹”——这都一月份了,天寒料峭,她居然被裕王蹭出一身的热汗来。这会儿,她真心觉得,裕王要是真有一天登基了,“从此君王不早朝”这种事他还真的能做得出来的。她抬了手把裕王推开,扬声叫了人进来。   外头的宫人早就等着了,这会儿闻得声响,便推开门掀了帘子进来。宫人手里捧着洗漱用具,鱼贯而入,训练有素的分别分作两边,井井有条的服侍着李清漪和裕王起身。   裕王用青盐和热水洗漱了一遍,一边展开手由宫人服侍更衣,一边和李清漪说话:“你今日有什么打算?”   李清漪洗漱过后,稍觉舒服,顺手摸了一把自己似乎有些打结的乌发,随口应道:“我大姐好像病得厉害,我正想着去瞧瞧。”   裕王见着她那缕握在手上的乌发油亮柔顺,更衬得纤手白皙如美玉。他心里痒痒的,不禁脱口而出:“我陪你去?”   李清漪回头看了他一眼很快便摇头笑道:“殿下还是去西苑陪陪皇上为好,”顿了顿又道,“昨日不是说过了吗?宁平公主和景王先后有喜,皇上正是欢喜之时,正好可以借着这两事和陛下说一说王府赈灾之事。”   如今地动刚过,不少灾民拖家带口的入京来,除却路上死的,因为救赈不利而冻死饿死的不胜其数。昨日李清漪与裕王从西山回来得路上便见着许多衣衫褴褛的灾民,虽说官府已是开了粥棚但到底供不应求。眼见生民受难,流民之苦,无论是李清漪还是裕王,都起了怜悯之心。   只是,裕王这个身份,就算他是好心救济灾民,要是不和皇帝说一声,皇帝一贯多疑多思,难免要怀疑他是“收买民心”。再者,裕王府本就不甚宽裕,此事真要做起来,不仅招人眼还有心无力。故而,这事必得要拉上景王府以及宁平公主府——既能分担银钱和外头的眼光,也能显得裕王的兄弟情谊。   裕王昨日和几位先生商量的亦是这事。   裕王这才想起这件正事,只得点头道:“我知道了。”他已经更完衣服,只头发还未束起,披散着一头乌黑的长发,乌发如泼墨,神态温温,犹如古诗词上温玉般的君子。他上前几步,接过如玉手上的玉梳子,反倒十分认真的替李清漪梳了梳发,发自内心的感叹道,“你这头发生得真好……”   一众的人固然都毕恭毕敬的低着头不敢直视,但李清漪还是忍不住往边上瞥了好几眼。她退开一步,握住裕王的手,劝道:“皇上一贯起得早,西苑离这的路也远。王爷不必等我,还是早些用膳,早点去西苑。”   裕王闻言大扫其兴,恹恹的垂下眼,只是拖着声调“哦”了一声。他十二分不舍得把手头的梳子还给边上等着的如玉,口上道:“那我先走了……”话声落下,脚却怎么也迈不动步子,仍旧抬眼看着李清漪。   他肩膀绷得有点紧,薄唇抿着,只有一双眼睛亮晶晶的看着李清漪。   一副“宝宝不高兴了,要亲亲才行”的模样。   李清漪既是好气又觉好笑,看了眼周侧伺候的人,踮起脚在他颊边落下一吻,笑道:“早去早回,我等你一起用晚膳。”这个时候去西苑,再陪着说会儿话,说不得就能在西苑用顿午膳。   裕王眨眨眼,心痒痒的看她,悄声道:“我还要……”   李清漪在家带过妹妹,知道孩子最是惯不得的,同理可证:丈夫也是惯不得的。所以,李清漪再没有理裕王得寸进尺的要求,敛首垂眉,自顾自的打理起有些打结了的长发。   她安静的模样,更像是一幅画、一首诗,美得理直气壮。   裕王恋恋不舍的来回看了一遍,最后只得磨磨蹭蹭的出门去了。   念着今日要去谢家看李清闻,李清漪便打算便衣出行,故而也没令人挑那些华服,只叫左右拿件简单素净些的。如英挑了半天儿才拿了一件白底绣黄蕊紫瓣梅花的袄子,襟口镶绣云纹紫边,下身配明紫色棉裙。这颜色虽显庄重却也未免老气,但因着李清漪肤色极白,容色甚美,反倒更显神容端美,凛然而不可直视。   如玉打开妆匣,捡了一对玛瑙粉耳坠和一整套的碧玉珠花替李清漪带上。   虽说都是按着简单的来,但是等她一切妥当,也已经过了半个时辰,屋内刚刚丢下去的香块的香炉也袅袅生出烟气来,裕王也已经赶着出门了。   李清漪慢悠悠的喝了碗椰汁燕窝粥,食不知味的吃了几块奶油卷,长眉轻轻蹙起,似乎有些发愁。   丁嬷嬷和如玉等人只以为她是忧心王爷之事,暗道王爷和王妃果真是夫妻情深。唯有如英感同身受,十分理解:一定是想喝慈和做的白粥了!   因为是昨日交代过的,府上的马车早已备好,待得李清漪起身去谢家,自是一路的畅通无碍。   按理,李清漪这般身份,去谢家自然要早早去说一声也好叫谢家上下有个准备。但是李清漪本就不大喜欢谢家又实在担心李清闻的身子,干脆来个不报而去,正好瞧瞧情况。   谢家算是殷食人家,虽说谢老爷去得早,但他留下的家财却也不少,要不然当初也不会惹得谢家族里动心。再者,谢俊成年纪轻轻中了举人,前途无量,谢家族里几个老人便有意和解,时不时的便帮衬一二,送些东西银钱来,时时有人来说话奉承。故而,王氏虽是寡妇,日子却也很是舒服——有钱有闲,买了几个小丫头身边伺候着,儿子儿媳又都被管得牢牢的,现今又得了乖孙,再没有不如意的了。     这日,李清漪的马车到谢家院子门口的时候,王氏正坐在自己屋里的榻上逗弄孙子。这可是他们谢家的乖孙,王氏怎么看也看不够。   正所谓老小孩,人老了就有些孩子脾性。王氏抱着孩子,见他眯着眼就快睡过去了,便忍不住笑着凑上去亲一亲,惹得孩子睁开眼撇嘴要哭,连忙又摇摆着哄他。   按理,一岁多的孩子是该说话了。可这孩子却仍旧只会哭,王氏一逗一哄,孩子脸都憋红了。   王氏却玩得高兴,一边笑一边和身边的梁婆子道:“这孩子机灵,就和俊成小时候一样!不像他娘,一棍子打不出半句话。”   倒是她身边伺候的梁妈妈有些担心孩子,委婉劝了几句:“小少爷如今长身子,也沉了。您身子不好,抱了一早上,该歇歇了……”她是王氏的奶妈的女儿,自小和王氏一起长大,颇有点儿真感情,故而也很能说几句实话,“都说血浓于水,到底是亲母子。您不叫少奶奶看孩子,是不是有些不好?”   王氏把手上的孩子递给边上等着小丫头,嘱咐一句:“小心些,别摔着啦。”然后才转头继续和梁妈妈说话,“这事你别管!是她自己身子不好,成日里的起不了床,我这才替她照顾一二。哪里去说,都是我这个婆婆在理!”   梁妈妈叹口气,端茶给她:“您一片慈心,家里头谁不知道。只不过那头还有个裕王妃,可不得仔细些。”   茶汤正热,王氏掀了茶盖撇一撇茶沫却没喝,笑应道:“这你就不懂了,就是因为有个裕王妃在,我才要把孙子抱到这儿来呢……”她一双吊梢眼精光内蕴,显得十分精明,笑起来时脸上皱纹缓缓舒展却颇为慈和,只是声音依旧轻薄的就像是能刮出血来的刀片,“孩子在我这里,才能压得住她,好叫她不要借着裕王妃的势生事。要不然,我还能拿什么来拿捏她?”   在王氏看来,婆媳之间本就是东风和西风之争,可是半点也不能让。否则,这家岂不是要变天了?!   梁妈妈实在是担心:“就怕少奶奶把事情告去裕王妃那里,咱们……”   王氏把茶盏往桌面一拍,扬起脖子,厉声道:“她敢!”   话声还未落下,外头守门的小厮已经把事情报了上来:“太太,裕、裕王妃来了!”   王氏本还红润的脸一下子白了起来。过了一会儿,她才反应过来,慌张起身,声音绷得发紧:“赶紧的,把小少爷给我抱过来,咱们一起去迎裕王妃。梁妈妈,你去和少奶奶说一声,省得她病里犯糊涂,在王妃跟前说胡话。”    第39章 探病   李清漪一贯不喜欢王氏,依着她那点儿模糊的前世记忆,王氏这样的大概可以叫做“拜JB教”——李家这种只有三个女儿没有儿子的人家,在王氏看来“肯定是做了坏事,老天爷罚他家生不出儿子”。   王氏总是带着无比的优越感,以怜悯的目光看李家上下,有一回还哄年幼不懂事的李清容“赶紧叫你娘给你们姐妹添个弟弟,要不然你们姐妹长大了连个依靠都没有”,惹得李家上上平添了许多误会。偏这个人还占了个姻亲的名头远不得、近不得,一想起来便觉得恶心。   所以,看着这人忍着气在自己面前行礼,哪怕是李清漪也心里颇觉畅快。不过,她还是念着自家姐姐并没有打算撕破脸,很快便令如英去扶了王氏起来,盈盈笑着,客气道:“自家亲戚,不必多礼。”   王氏心里憋着一口气,站起身来时只觉得胸口疼得厉害——李清漪口上说着“不必多礼”,实际上还不是等她行完了礼才说开口?真是和小时候一模一样,刁钻刻薄的性子!   李清漪倒不在意她那气得略发白的脸,笑着往前走了一步,见着王氏怀里抱着的孩子,连忙问道:“这是荣哥儿吧?”   谢家小外甥是在冬天的时候怀上的,谢俊成翻了好半天的书,给他取了个“冬荣”的名字,意为冬日繁盛。《高唐赋》里有一句“玄木冬荣,煌煌荧荧,夺人目精。” ,《西都赋》亦有一句“蓬莱起乎中央,於是灵草冬荣,神木丛生。”——冬荣的大多都是“玄木”或是“灵草”,实非凡品,谢俊成盼子成龙之心昭然若揭。   王氏连忙点头:“是啊。”   李清漪一边伸手逗弄孩子,一边扬眉问道:“听说姐姐身体不好呢?”   冷不防被这么一问,若非王氏早有准备,怕是真要吓住了。她掂了掂怀里孙子的重量,总算找到些许底气:“李氏她身子不好,老身也不敢叫她起来。外头风冷,娘娘还是先进门吧……”说罢,委婉的抱怨了一句,“王妃此来匆匆,谢家上下没来得及准备,招待不周之处,还望娘娘能体谅一二。”   李清漪抬脚进了院门,随口道:“要是我不体谅,这可怎么办?”她转眸欣赏了一下王氏那张神色几变的面庞,这才笑道,“瞧您,我是说笑的,您不必放在心上……”   王氏被憋得一顿,一时说不出话来,好半天才道:“哈哈,娘娘真是会打趣。”哈哈这两个字甚是干涩,简直像是挤出来的。   李清漪也不介意——大约是被裕王惯出来的坏脾气,见着往日讨厌的人在她跟前忍气吞声,她这心里确是很舒服。她随口和王氏寒暄了几句,几句话的功夫恰好到了李清闻住的正院门口。   守在门外的正是李清闻的陪嫁丫头落雪。她正站在廊下,冻得有些发颤,跺了跺脚。她遥遥见着李清漪,面上又惊又喜,急忙上前行礼:“奴婢见过王妃娘娘。”   李清漪连忙叫起,问她:“姐姐呢?怎你一个在守在外头?”   落雪面上的笑容一僵,小心的瞥了眼边上的王氏,低头应道:“梁妈妈带了药,正在里头伺候少奶奶喝药呢。”   李清漪略一点头,紧接着又问起落雪李清闻的病情来:“姐姐近来可好?大夫开了什么药?”这都是当着王氏问的,自然也是要敲打敲打王氏——连药方都问,自然是不放心李清闻的病情和谢家请来的大夫。   王氏听着这一连串的问题,插不上嘴,脸上越发难看起来。   落雪甚是机灵,连忙报了药方子,因着李清闻的药就是她煎的,她报起药名清脆又利落。   李清漪倒也颇知道些药理,稍一琢磨,点了点头,意味深长的看了眼王氏:“确是养身子的药,不过倒是有几味药是排解心结郁气的。”   王氏梗着脖子,勉强应道:“可不是,李氏自从生了荣哥儿,心情不就大好。我怕荣哥儿吵着她,这才替她带着,连家事都没敢拿去烦她。”   李清漪蹙了蹙眉,没理会王氏的辩解,径直推门而入。   大约就像是落雪说的,李清闻正在喝药,屋内的药气还未散去,有些清苦。因着李清闻病里怕冷,门窗皆关,烧了炭,这热气升腾,混合着淡淡不散的药气,能把人闷出头疼来。   李清漪往里走了几步,因为地毯铺着,竟也没什么声音,屋内依旧静的很。   这么环境里,她不由得便想起小时候的事。   她小时候总是会做哪些奇奇怪怪的梦,初时还觉得新奇,后来便渐渐习以为常。六岁的时候忽然梦到了死人,吓得连觉都不敢睡了——连着好几天,熬不住了睡过去便又被吓醒,只能迷迷糊糊的哭,然后发热生病……偏偏,梦里的那些事却不能与旁人说,小小的孩童仿佛也知道了保守秘密,谁问都只是默默摇头,问多了默默流泪,倒也惹得黄氏也抱着她嘤嘤哭,一家子跟着发愁。   李清闻比她大四岁,那时候已经懂事了,便也摆出大姐姐的做派陪她一起睡。   记得那时候,她病里几次迷糊醒来,也是这样的情景——满屋子的药味,炭火烧出来的热气能把人憋出汗来。当六岁的她汗涔涔的抱着被子从床上坐起身来,第一眼就见着了边上的姐姐。   姐姐有些吃力的抱着她,小大人似的有一下没一下的拍着她的脊背,安慰她:“不怕,漪姐儿我们不怕……”她一边哄她一边道,“姐姐在这呢,姐姐陪你。”   只这一句话,好似阳光一般的驱散了乌云,叫做了无数噩梦的李清漪也忽然生出来几分委屈和勇气。她双颊烧的滚烫发红,眼睛里含着两汪泪水,扑倒李清闻的怀里,痛痛快快的哭了一场:   “我好讨厌,好讨厌睡觉……”   “嗯,可是人都要睡觉的啊。”   “我好讨厌做梦,好怕那些梦……”   “梦里的都是假的,漪姐儿马上就要是大孩子了,才不怕这个对不对?”   “我不怕!可我生病了啊,要是好不起来,我会不会死啊,姐姐……”   “不会的,姐姐陪你呢。你再闭一闭眼,数一二三,很快就会好了。”   记忆的最后,她趴在李清闻的怀里,数着数着就睡过去了。她睡得很舒服,隐约间还能感觉到姐姐的手轻轻的摸着她的头,一边按着几个穴位,一边用手指替她梳理那被汗水浸透的头发。   后来,她渐渐懂事,前世那些断断续续的记忆也理出头绪,她的心思越发内敛深沉,六岁那种事情再也没有发生过。可是她和李清闻的关系却一直很好——她们一起做女红,一起看书,一起收集桂花做点心……李清闻为着显出长姐的气派也为着管家,对着旁人一贯都是端庄有礼,很有几分架子,可是李清漪心里却知道,自己这个姐姐最是温柔不过,对着放在心里的人,简直能柔出水来。   那是她幼时最难忘的一段温柔。至今想来也如冬日暖阳,几许温暖,叫人心头一软。   李清漪的眼里泪光一闪,咬了咬唇,赶在后头几人之前出声道:“大姐姐……”   屋内静了一瞬。   随即,内室便穿来淡淡的、充满惊喜的回应声:“……漪姐儿?”那声音有些虚弱却仍旧是如过去一般的柔和。   李清漪听着这声音,心中又酸又软,再也忍不住,没理边上的王氏和落雪便快步走了过去。她绕过屏风,很快就见着了正躺在床上的李清闻。     都说产后发胖,可李清闻简直瘦的只剩下骨头,乌发披在肩头,更显得一张脸又小又瘦。边上梁妈妈替她拿了个枕头垫在后头,她方才有些吃力的靠坐在床上。   李清闻的面色在灯光下显得极为惨白,只有乌黑的眸子带了些许精神。她定定的看着李清漪,看着看着,竟是忍不住落下泪来,羞愧道:“当初你入宫选秀,我没去送你;后来你去白云观,我也没法子去见你。我这个做姐姐的,实在是……”她顿了顿,语声渐低,“前些日子,我听娘说漪姐儿你回来了,按理早该去见一见,只可惜身子不中用。”   李清漪在床边坐下,握住她的手,轻轻对她笑,语声温柔:“这有什么?我这不是来瞧姐姐你了吗?”   这笑容、这声调、这态度,柔的滴出水来。要是叫裕王见着了,说不得要吃个无名飞醋。   李清漪心里头是极明白的:姐妹之间,何必计较这个?再难再苦,她也是不愿叫自己那些事情牵连了家人的。李清闻不来,她心里才能放心呢。     第40章 婚姻   李清闻叹了口气,她是知道妹妹护短的性子的,故而也就没有再多言。她目光一转,便见着后面抱着儿子的婆婆,顿时面上显出惊喜的神情,竟是破涕而笑:“娘,你把荣哥儿也抱来了?”   一时之间,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抱着孩子的王氏身上。   王氏顶着李清漪的目光,很有些尴尬,自以为隐蔽的瞪了眼李清闻以作警告,这才淡淡道:“王妃娘娘难得来一次,我总是要抱荣哥儿来叫她瞧一瞧的。”   李清闻被王氏不软不硬的顶了一次却也不生气,依旧满眼渴望的看着那个昏昏欲睡的孩子,像是怕吓到孩子似的小声道:“娘,你能让我抱抱荣哥儿?”   王氏颇为尴尬,本能的就要回绝——对于她来说,荣哥儿在她手上,李清闻这个儿媳妇才会有所顾忌。要不然,李清漪就在这里,要是李清闻一时气不过告个状就麻烦了。   没等王氏开口,忽然见李清漪站起身来,走到她的面前,轻声道:“说来,我这个姨母都还没抱过荣哥儿呢。”   李清漪的话却是王氏拒绝不了了。   王氏手脚都有些僵硬,颇为尴尬,只能慢吞吞的把孩子递给李清漪。   这还是李清漪第一回抱孩子,不过对方是她亲外甥,倒也亲切。孩子骨头软,抱在怀里叫人心里颇是忐忑。她一边注意着孩子的表情,一边试着调整抱孩子的手法,缓步往床边走,口上道:“姐姐,你瞧,荣哥儿这小嘴儿长得真像你。”   说话间,半睡半醒的荣哥儿忽然睁开了眼,花瓣似的嘴打了个哈欠,圆溜溜的眼睛定定的看着抱着她的李清漪。   他的眼睛又黑又亮,就像是两颗黑葡萄,明亮的照人。   李清漪一颗心都被他看得软软的,忽得生出一个想法:生个孩子似乎也不错……这个想法不过是一闪而过,她很快便走到床边把孩子递给李清闻:“姐姐你瞧,荣哥儿也知道要见娘,眼睛都睁开了。”   李清闻只是略一点头,一双眼睛紧紧的看着儿子,小心翼翼的伸出手把孩子搂到怀里。她贪看着儿子,看着看着,落下两行眼泪,似是下了什么决心。   李清闻静默片刻,忽的一开口,声音不轻不重,却像是丢了一颗地雷一般叫一屋子的人都吃了一大惊:   “漪姐儿,我想和离!”   ******   晚上的时候,裕王果真早早回府和李清漪一起用晚膳。   只是,李清漪的胃口不大好,只是吃了半碗饭便放下的碗筷。   裕王午膳是在西苑用的,一边要小心维持仪态,一边要揣测皇帝老爹的心意,时不时还要应付皇帝老爹莫名其妙的问题。他吃了一顿饭简直是受罪,累得慌——身体累、心也累。好容易熬到晚上,他本想着这晚膳是和自家王妃吃,光是看着李清漪就能多吃一碗饭,美得很……   哪里知道,李清漪一顿饭下来却是没说几句话,饭都只用半碗。裕王一颗心都是系在李清漪身上,虽说胃里头饿得慌,但是心在胃上头,李清漪自然也比桌上的饭菜重要。他很快也搁下手上的饭碗,叫人把饭菜端下去。   他现今有些城府,对着李清漪更是有千百般的体贴和耐心,所以他也没立刻发问。   等到晚上两人沐浴过后,屋内点了香,袅袅烟云自青铜香炉里升腾而起,犹如空中的暗流脉脉而动。李清漪钗环皆去,素面朝天,正靠坐在床边擦头发,有一下没一下的发着呆。   裕王见她乌发光可鉴人、形态静妍一如月下芙蓉,只觉得自己心尖也似开了朵花,软的不行。他心念一动,便轻手轻脚的上前抽出那条干布巾,替她擦起来。   两人静坐,一时无语,屋内倒是静了一刻。   裕王想了想,斟酌着开口道:“姐姐的病怎么样了?要不然,我让人去请太医去瞧瞧?”   “不必了,倒不是什么大病,养一养就好了。”李清漪轻声应了一句,略一顿便又接了一句,“今日我去瞧姐姐,她忽然说起要‘和离’。”   裕王替她擦发的手略一顿,有些吃惊:“可是出了什么事?”这年头,女人要是能说到和离,多是忍不下去了。   李清漪轻轻叹了口气:“我姐姐那个婆母性子强硬,两人一直都和不大来。久而久之,摩擦多了,就成大事了。”   裕王倒不大懂这女人之间的事情,只是说了句:“若是有需要的,你便和我说一声。”   李清漪这时候却是莫名的摇了摇头:“这和离一事,姐姐虽是说出口,我看到了最后却是办不成的。”她垂下眼,唇边噙着一丝苦笑,“有荣哥儿和梅姐儿在,谢俊成本人又非一无是处,姐姐那个性子,自是离不了的。”   性格决定命运。倘若是自己,那么早在成婚之前就会设法退了这门亲事;倘若是李清容,以她那脾性,便是闹得天翻地覆也会早早和离了过自己的痛快日子。可遇上这事的偏偏是李清闻,她品性温柔又有责任心,不仅放不下儿女更是心恋谢俊成,自然和离不了。   李清漪也看得非常清楚,李清闻那句“和离”不过是一时之意气——她被王氏压得久了,病中又常常苦闷于心,压抑不已,一时气急了罢了。等她回过神来,想想儿子和女儿,再想想谢俊成,怕也是悔了。   话又说回来,谢俊成能中举人,勉强也算是个聪明人。他自然知道李清闻这个妻子的重要性,平常待妻子很好,有些夫妻恩爱的模样。他唯一并且最大的错误不过是在妻子和母亲的争斗之间,毫无保留的站在了母亲那一边。这倒也不是什么奇怪事——感情上,王氏是一力带大儿子的寡妇,谢俊成自然更理解敬重母亲;理智上,他若是对母亲不孝,天下人都要骂他,日后科考亦是有所妨碍,他若是对妻子稍有慢待不过是自家家务罢了……谢俊成的选择,乃是这个时代大多数自以为聪明的男人的选择。   裕王见她面色淡淡似有深意,不由接口问了一句:“那这和离的话岂不是白说了?多没面子啊?”   “哪里会是白说?”李清漪总算露出一丝笑来,那笑容颇有些嘲讽,“本来,荣哥儿、梅姐儿都是姐姐的命根,这两个都被谢家抓在手里,无论出了什么事,姐姐都只能忍着。但是,和离两字一出口,姐姐便占了先机,反倒摆脱了弱势。”   李清闻心里不想和离,王氏和谢俊成难道就想和离?李清闻提起了“和离”,王氏和谢俊成便会知道了事情的严重性——王氏能知道后怕和收敛,谢俊成也会明白姐姐处境之难。如此一来,姐姐之后的日子自然也会好过许多。到时候再有黄氏等娘家人一劝,李清闻自然也能就势下了台阶,日后对着王氏和谢俊成也能更有些底气。   裕王听得恍然,随即又微有唏嘘:“常闻‘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想不到这婚姻一事,倒显得有些委曲求全。”   李清漪垂下眼,她细长浓密的眼睫遮住了眼中的复杂神色,难得的说了几句真心话:“爱情,两个人便是了;可是婚姻却是许多人的事情,委曲求全不过是最简单的……”   裕王低下头,他的目光落在李清漪那清透白皙的面颊上,她细细长长的眼睫轻轻的垂下来,鸦羽似的,落下一点儿阴影,就像是美玉上落下的一点灰尘,恨不能替她拂去。这一刻,他忽然觉得自己与李清漪隔得有些远,那样的远,远的令他心生惶恐。   他不由得伸手把人抱住,像是抱住一缕风、一阵烟,心里仍旧是空空的。他低了头,伏在李清漪的耳边轻声道:“清漪,我……”他顿了顿,想说“我一定不叫你受委屈,一定不叫你像李清闻一样委曲求全”。可是话到了嘴边却又茫茫然,不敢说出口来,只能慢慢的咬了咬唇——似他这样的身份,为难之处更多过了谢俊成。王氏这个做婆母的不讲理,难道皇帝这个做公公的就讲理?更何况,这天下能压着王氏的人不少,可能压住皇帝的却没有一个。     有情人,情至深处,难免山盟海誓;可若是热血冷下来、感情再深一些,诺言反倒不敢轻易许出口——爱是克制与忍耐,因为爱,所以更加郑重,更加小心。裕王是真的把李清漪放在心尖上去爱的,因为这爱,他仿佛自缚手脚一般,好多事都束手束脚,许多话都说不出口。   他心知:轻易的许诺往往比不许诺更加能够伤人。   裕王只能抱住李清漪,他的心血仍旧是滚热的,声音却是轻轻的,如金石之音:“总有一日,我会让你再不必受任何人的委屈,一切皆如你意。”   李清漪回抱住他,回头仰看他,一双漆黑的瞳仁倒映着裕王认真到了极点的面容。她点了点头,以一样的认真应和道:“嗯,我等着。”   这话不轻不淡,李清漪看来的眼神也不过是平平常常的一眼,可裕王却觉一缕久久未熄的情火从心头起,烧得他满心灼热,心脏砰砰而跳,再不能忍。他没法说出这些感想,只能紧紧搂住李清漪,低头就吻住了她的唇,含含糊糊的声音自唇间而出。   “清漪……”他如同被人抓着心尖似的长长的叹息了一声,然后像是诉苦又像是告白,“你根本不知道我有多爱你……”   裕王觉得,自从爱上了李清漪,他便好似成了个怨妇,时时刻刻把“爱”字挂在嘴边。真要叫人知道了,真是丢脸丢大了。   李清漪被他这孩子气的模样逗得一笑,等反应过来便又低下头首抿唇忍笑。她垂眼想了想,凑到裕王耳边,柔声把那看过的词句念给他一人听:“旋暖熏炉温斗帐。玉树琼枝,迤逦相偎傍。”   君为玉树,我为琼枝,自当迤逦相偎傍。   此句出自柳永《凤栖梧》,柳永笔下多有艳词,李清漪念的这一句已是带了几许含蓄艳色,后半句“酒力渐浓春思荡,鸳鸯绣被翻红浪”,便是她之大胆都不好说出口。   裕王眉目皆是带笑,定定的看着怀中人,忽而伸手将她整个人抱了起来。李清漪惊得小声叫了一声,伸手搂住裕王的脖颈却被他扑倒了床榻上。   床上的帐子从金钩上被放下,用金线、银线绣着花鸟的纱帐层层叠叠的落下来,遮住了两人拥抱在一起的身影,只有朦胧并且模糊的一个背影。   锦绣丛中,恩爱缠绵,犹如床帐上的比翼鸟、连理枝,天生便是一对。 第41章 小名   待得云雨初歇,裕王一边以手为梳替李清漪打理那长长的乌发,一边凑在她耳边咬着耳朵和她说话:“上回李太太来时,我听她说,你们家三个姑娘都有小名……”   李清漪眼角还有点未褪的红色,好似落在宣纸上的胭脂又仿佛花蕊中央沁出的一抹淡红,牡丹含露一般的娇嫩鲜妍。她抿了抿唇:“那都是我爹取的名字,因为不好听,所以我娘就改说是小名了,没几个人叫过,家里人也是不叫的。”   裕王见她神色,越发好奇起来,不由凑近她,问道:“那你们的小名是什么?”他指尖还绕着李清漪的一缕乌发,声音又轻又软,说话时呼出的热气吹得李清漪耳根发热。   李清漪羞窘至极,低着头好半天方才咬着唇轻轻念了几个字。   因着声音太小,裕王一时没能听清,不由得凑得更近了:“什么?”   屋外长夜寂寂,屋内灯光通明。灯光隔着金纱帐遥遥照来,仿若九重天上的星海投影一般影影绰绰。   李清漪本就清透如美玉的面庞被灯光照得更白了,一点红晕泛上来,桃花满面。一眼望去,黛眉如画,眸如秋水,红唇如朱,清艳至极。   她瞪了裕王一眼,没好气的道:“大姐叫青青、我叫宝宝、三妹叫荣荣。”   裕王几乎被这几个妙极了的名字给逗笑了——虽早听说李百户识字不多,可还真没想到他能给女儿起这样的名字,怪不得就算是当小名,家里人都嫌弃的不太想叫。他一双黑亮的瞳仁微微放大,侧搂着李清漪,揉搓着怀里人,凑近她耳边,玩笑着叫她:“……宝宝?”   李清漪话一出口便已后悔,现今又气又恼,下意识的就闭了眼想把裕王给推开。   偏没眼色的裕王还是一副乐得不可开交的模样,抱着她一边笑得发颤一边笑念:“宝宝,宝宝……我的乖宝宝……”   他声音又低又软,仿佛是柔软到了极点的杨柳枝,随着春日微风在水面上掠过一连窜的清波,念得人一颗心上上下下、整个儿都酥了。他笑吟吟的看着李清漪,好似看着什么宝物一般,满怀憧憬的言语道,“等以后咱们两个生个‘贝贝’,正好可以凑成一双宝贝!哈哈,我的两个大宝贝。”   这一下,他不是给推开的,而是被踢开的。   李清漪在被子底下踢了裕王一脚,小腿有些抽筋,自个儿便气咻咻的背过身,拉着被子把头盖上,再不理他。   裕王这下子才反应过来,扯了扯被角,装出懊悔模样:“宝宝,你分我一点被子……”按理,他自是不缺被子的,可裕王一贯腻歪,非要和李清漪盖一条被子,故而这么一张大床上还真只有一条被子。   他嘴里“宝宝、宝宝”念得不停,李清漪蒙着被子都觉得气,忍了一会儿终于掀开被子,仰起头用唇堵住了他的嘴。   这一下子,裕王算是安静了,可刚刚熄掉的火又重新点了起来。   两人闹得半夜方才双双罢战,盖上被子闭眼睡去……   第二日,裕王被还犹有余怒的李清漪丢在了府上,颇有留守儿童可怜模样。反倒是李清漪,收到了宁平公主的帖子,令人备了车,独自去公主府讨论施粥赈灾的事情。   宁安公主乃是九月里有的孩子,如今已是一月,四个月的身孕,略略显怀。她本是个活泼明艳的性子,如今有了驸马和孩子,越发平和宽宏起来。她今日虽是见客却也不过略施薄粉,穿了件青色绣鸾凤的厚缎袄子,头上带了羊脂白玉的簪子,一张脸却依旧美得犹如芙蓉迎光初开,美不胜收。   宁安公主亲自出门来迎李清容,伸手握住她的手腕,未语先笑:“你刚回来,本该是我去瞧你的,可驸马不叫我乱走……”她语声未尽,微微垂首,颇有娇羞之意。   李清漪哪里敢劳烦这位公主大人,她一边笑应着,一边将目光转到宁安公主已然显怀的小腹上,道:“我这回才不是来瞧你呢,我是来瞧我们小承恩的。”   这一打趣,两人间的气氛倒是活泛了。宁安公主面上的笑容真切了些,她很是亲昵的斜睨了一眼,详怒道:“好啊,这会儿便嫌弃我了?瞧我不撕了你这张嘴!”   说归说,她们几句笑语间便入了内堂。   作为景王妃江念柔却是早就到了。   这还是李清漪回来后第一回见着江念柔。江念柔依旧是小巧的瓜子脸、烁烁桃花眼,身姿娉婷如弱柳。只是,哪怕妆容明艳却也难掩她面上憔悴。   说到底,不过几年,灼灼明珠已然成了混做明珠的鱼目——美则美矣,早已不见当年神采。   也是,卢靖妃生平一大爱好就是给景王送宫人,府上更有一堆得清秀惹人怜的小太监和小道士,江念柔纵是七窍玲珑心也要给这一府的莺莺燕燕堵得吐出血来。再者,之前李清漪借着青云观道士的口败坏了江念柔这个景王妃的名声,弄得江念柔好一阵子连门都不敢出,废了好大心力才挽回自己在景王跟前的印象——这可是女人名节重如山的大明,容不得半点名节的污点。   当然,这些都不能叫一心只望青云上的江念柔觉得心累,她真正心累的是:自那日落水失了孩子之后,她便再难有孕。纵然如今抱了个孩子在跟前养着,可到底不是血脉之亲,边上还有卢靖妃、景王好似防狼一般的防着,生怕她有所苛待,叫她如何不心累?   江念柔今日是抱着景王世子来的——也正是因为怕孩子吹了风,她才等在里面。如今见着眉目清艳、神态自若的李清漪,她心中不忿至极,一时竟也失了平常心:“嫂嫂可算是回来了,要不然,我说不得要抱大郎去白云观瞧嫂嫂呢。”   李清漪白云观一行,无论是自愿还是被迫,都少不了边上江念柔的算计。江念柔这一句话,自是满满的恶意。   李清漪根本不想理她,径直走了过去。   江念柔是真没想到,李清漪竟敢视她如无物,她气得发抖,只觉得羞辱至极,声音却微微带了点柔弱的哭腔:“嫂嫂这是怎么了?纵是不喜欢我,可大郎可是陛下现今唯一的孙子,嫂嫂怎的连他都不看一眼?”   这话说的,含沙射影,一顶大帽子立刻就盖了下来,可不正是江念柔一贯的做派?   “你说得对,我就是瞧你不喜。”李清漪十分直接也十分冷静,她连眼睑都没抬,显是不把江念柔放在眼里,只是淡淡道,“大郎都才刚满月而已,你就带着他出门?”   “我倒是想要问一问,大郎这个‘陛下现今唯一的孙子’的身体重要还是你这个景王妃的脸面重要?难道,就因为大郎非你所出,反倒是成了你仗以炫耀的宝物?”   这话一出,江念柔本有些惨白的面庞不由更加白了,整个人摇摇欲坠,额上几乎要渗出冷汗来——她带孩子来,是要给李清漪一个下马威:这可是今上的长孙,如今裕王无子,可不就是景王占了先?但是李清漪寥寥数语,竟是叫她哑口无言,无言可辩。毕竟,这个年月,孩子最易夭折,大郎如今才刚满月,确实是不好出门。   最致命、最诛心的乃是李清漪最后一句话。毕竟,大郎并非她亲子,李清漪的话若是传出去了,江念柔怕是要大大的不好。   宁安公主在旁看了一场江念柔的笑话,这才出声打了个圆场:“好了好了,咱们坐下说话吧。今日来我府上,不正是要说施粥赈灾的事吗?怎么就吵起来了?”这话看着好似不偏不倚,可她作为东道主却没有被质疑、处于弱势的江念柔说话,还恰恰好的堵住了江念柔本还要辩驳的话,已算是偏向李清漪了。   江念柔咬着唇,好半天才扯住一丝勉强的笑容来:“我,今日是我思虑不周,竟是把大郎带了出来。我还是先回去吧……”她用帕子掩了掩眼角,一副故作坚强的模样,轻轻道,“等你们商议好了,再与我说便是——灾情如火的道理,我也是明白的。”   反正,施粥赈灾这事,是裕王提议的。纵然景王府下了再多力气,最后那些人大多都是要感谢裕王的。宁安公主还好,皇帝疼她,陪嫁自是不少。可裕王府是什么境况?要江念柔说,裕王府自己还需旁人接济呢,说是赈灾施粥,不过是口上说说罢了,最后还不是要靠景王府?   这不是拿景王府的钱来替裕王买名声?   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无论是江念柔还是景王都没多大兴趣。   所以,江念柔此时走,一半是羞恼的,一半则是顺势而退。 第42章 赈灾   江念柔抱着孩子匆匆而去,倒是留下宁安公主和李清漪颇感无语——这景王府自从有了世子,底气倒是足了许多,要是之前估计江念柔就算挨了骂都不敢就这么甩袖子走人。不过,少了江念柔,宁安公主和李清漪说起话来也轻松了许多。   说句实话,赈灾这种事,官府也是做的。毕竟京城乃是帝都,天子脚下,总是不好连面上样子都不摆。不过,因着户部银钱有限,此次地动影响太广,施粥点不过只有寥寥几个而已,粥少僧多,实在是顾不上这么多外地来的灾民。李清漪一路瞧着那些灾民寒冬腊月里衣不遮体、只能躲在遮不了风雨的破棚子里忍饥挨饿,有些孤苦伶仃的便是横尸街头都无人收尸。   那样的场景,简直是活脱脱的人间地狱。   李清漪看在眼里,心中颇不是滋味。正所谓“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她虽非济世救人的圣人却也愿意为这些受尽苦难的灾民们略尽薄力。再者,依着王府和公主府的所代表的身份和地位,他们领头做起这事,后头有心的官吏或是富商自然也会有样学样,说不得能开个好头。这便好似捐款,领导都捐了钱,你哪里好意思一毛不拔?   李清漪当初和裕王提起这个的时候便已经把事情看得极其明白:“皇权是什么?皇帝被称作天之子,便是因为皇权神授。世间有许多权利,却都需要依附皇权而生。您是当今长子、领亲王衔,生而高贵。就算不曾领过差事,但是底下那些人却全都要看您脸色。”她目视裕王,语调极其平静,也正是因为这平静反倒叫人更添几分郑重,她一言以蔽之,“上行下效,不过如此而已。”   古语有云“匹夫一怒血溅五步,天子一怒伏尸百万”,不同的地位做同一件事,有不同的效果。裕王所处的地位,注定了他与平常人不同,既是权利也是责任。   裕王自小活在老爹阴影下头,小心翼翼的,很有几分自卑。出府之后每天闭门念书就怕出门踩着哪只蚂蚁惹了皇帝的疑心。老爹神经病、弟弟狼子野心、严家刁难打压,他是真没想到自己竟也有这样的地位。不过,李清漪一说,他忽然觉得有些明白过来了,心里亦是有了几分责任心。   比起景王府,裕王府自然穷了些,李清漪和裕王既然开口提出了这事自然也想好了法子:要知道,裕王府瞧着不错,但内里却是年久失修,这一回地震一震不仅没剩下多少能住的地方,就连光鲜的门面也没留下。裕王去找皇帝,也是为着能讨些钱修一修府宅——也是巧了,工部预留的十万两银子经过严世藩精打细算,多出了一万,这一万两就便宜了裕王。这一万两说是修府,不如说是拿出来找些有力气的灾民以工代赈。   裕王和宁安公主感情十分不错,李清漪亦是知道宁安公主为人,故而也没和她说什么客套话,认真解释道:“正好,父皇令户部把多出的一万两给我们王府修缮府邸。我想着,这一万两说多不多、说少不少,我们王府又不是要大修精修,父皇的西苑还有许多宫殿没修呢,我们小辈哪里用得着这样精心?与其让那些京里的匠人来赚这个钱,不如叫些有力气的灾民来做活,也好叫人家能赚些钱过完冬。”她握住宁安公主的手,很是恳切,“正所谓‘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老弱妇孺没法子自然只能靠着救济过活,但那些青壮年却是能自食其力、能养家的,也不好养大了他们好逸恶劳之心。”   宁安公主听明白了,扬了扬眉,点头应道:“我倒是不及嫂子你想的深。不过,我在郊外倒是有两个庄子,正好令人整出来收留灾民过冬,也算是尽些心力。”   李清漪不由笑赞:“还是妹妹想得周全,这过冬过冬,可不得要屋子才好。”她稍作思忖,小心的加了一句,“只有一点,灾民人多,聚在一起若真是生了病就麻烦了,倒是需要请教请教太医,防治疫病。”   她们两个都是有成算的,既是打算了要赈灾,虽说只是微尽薄力却也都是在心里认真打算过,如今你一言我一语倒也算是融洽,不一会儿便已经说好了。   一个以工代赈,一个出屋舍收容,再集些银钱一同办几个粥棚,且送些过冬用具。再好不过。至于被落下的江念柔,她若想要出钱便加她一个,若她想自己办那便由她便是。   到了午膳时分,左右宫人上前来请示午膳之事,宁安公主便又开口留李清漪用膳。   李清漪眼角余光掠过那宫人欲言又止的神情,心中了然,对着宁安公主眨眨眼:“驸马怕是正等着公主,我又不是不知趣的,才不在这儿不讨人嫌呢。”   这话说得宁安公主捂着肚子又笑了一场。她笑得双颊晕红,眉目盈盈,偏偏似明珠生晕一般动人,唯有眼波宛若秋水,咬着唇轻软的回了一句:“嫂子就会打趣我……”   两人悠悠喝过一盏茶,见着时候也不早了,宁安公主便放下茶盏,亲自送了李清漪出门。临别前,思忖再三,还是握着李清漪的手殷殷说了几句贴心话,“嫂子这次能回来,我心里也很高兴呢。别的不说,三哥这两年没有一日不想着嫂子你的,见了天的往山上去。你若不回来,我还真怕他也学着上山出家呢。”   这话听着是玩笑话,但内中深意李清漪自然也是明白的。   李清漪微微颔首,唇角弯了弯,下颚弧线优美:“这话说得我都要不好意思了。”好似含羞一般的垂下眼,乌黑浓密的眼睫一根根的落下,整齐地出奇,秀雅清美。她白玉似的颊边隐约见着一点红,语声也跟着轻软起来,“我正要回去陪他一起用午膳呢。”   宁安公主对这个回答很是满意,凤眼一眯,笑了笑——说到底,她与裕王乃是亲兄妹,她对着李清漪再亲近大半也是因为裕王。   ******   江念柔匆匆回府的事情,景王自然很快就知道的,不过这也正合了他的心思,故而也就说了句“知道了”。   景王府上亦有幕僚,不免劝一句:“这赈灾一事,陛下既是已经许了,殿下多少也要上些心才好。”   景王与江念柔虽说不算是如何的夫妻恩爱,但心里想着的都是一样的。“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这句话未尝不是没有道理。   景王自顾自的给自己斟了杯酒,面上笑意如薄刃,随口笑道:“有什么好上心的?还不是我那三哥沽名钓誉、讨好父皇想出的法子——官府早有拨款赈灾,哪里用得着他操心?”他举杯喝了口酒,酒意熏染,不免说了几句刻薄话,“京里头谁不知道,他自己府上的日子且不好过呢,还想着要赈灾?哈,好笑,我瞧他是想着法子想到父皇那里讨钱吧……”   那幕僚颇觉得无语:就算是沽名钓誉,人家这也是想着要有好名声呢。你一个既不是嫡也不是长的皇子,既然想着要那至尊之位,哪里能不在名声上下功夫?那隋炀帝还是嫡子呢,为着抢亲哥的太子位可是装了好多年的贤王啊,兢兢业业不说还身无二色。   只不过,既是上了景王府这条船,这幕僚自然也只能费些心了:“殿下此言差矣,”他说句重话,引了景王的注意,这才挺直了腰板接着劝说道,“殿下,这事既然是裕王先提的,您就更要做好了。此事上达天听,陛下那里怕是也瞧着,等着见两位殿下的本事呢。”   这话一说,景王不由也跟着有了些精神:“你的意思是,要我这次赈灾上压老三一头,好叫父皇明白我的本事?”   幕僚连连点头:“两位王爷从未领过朝事,真论起来也显不出高下本事来。说来,祖训是‘立嫡立长’,可古话里也有‘立贤’一说。此次机会难得,马上就是嘉靖三十五年丙辰科了,那些赶考的学子们都聚在京里头呢——文人眼尖,笔下自有说道。最要紧的是,此虽是小事但您若能在陛下和群臣面前显出您的‘贤能’来,这日后说起来也能有个由头……”   这话,自然不能说得太透,幕僚拉长了声音,语意未尽之处自然由得景王自己去想。   景王一辈子也不会服气裕王——不过就比他早了一个月,就事事压在他上头。而他最讨厌的也是那“立嫡立长”的祖训。如今听了幕僚这话,他瞪大了眼睛,好半天才抚掌笑道:“是了,这回我必要想法子压老三一头,好叫所有人知道除了出身,我比他强百倍!”   幕僚含蓄的颔首,低头行礼道:“王爷英明。”   景王面上带笑,只是还有些小别扭,想了想老实说:“不过,这事是老三他先提的,我做的再好,也要被他占去一半的功。我一想起这个,心里头就不得劲。”   就你这心胸和智商,可真是愁人!   幕僚心中暗骂,可面上还是春风化雨一般的柔和,温声接着劝道:“殿下,陛下圣烛明照,眼睛看得清楚、心里更是清楚。说不得便是他借此事考验两位殿下,该是您的功劳,万万是不会瞧错的。”   景王这才真正点头应下:“唔,也对,我等会儿就把这事交代给王妃的。”他现下腰包很足,想开后便十分大方,“正好,赵文华江南托人送了不少银钱来贺我得子,拿一半出来便足够了。要我说,江南那里就是有钱,赵文华才去多久啊,就能收拢出这么多来——这还是他往严首辅那里送过之后再送来的呢。”   娘哦,这都有额外收入了,还舍不得掏钱,可真是皇帝的亲儿子!抠门抠出来的!   幕僚暗暗叹气,口上还是接着点头:“这便够了,想来裕王府也拿不出多少银钱来。”这般一想,他也多少放心了——一力降十会,裕王府穷得满京城都知道,再如何也是比不得景王的。   这赈灾嘛,说到底还不是要钱?拿银子砸,也能砸死裕王府那一群穷鬼了。 第43章 论情   李清漪回去陪着裕王用完午膳,两人闲着无事便拿了棋盘,李清漪执白子、裕王执黑子,两人对坐着下起棋来。   棋至中盘,裕王捏起一颗黑子,忽而像是想起什么一般的开口道:“早上的时候,你大姐夫来求见,我令人打发了他去。”   李清漪闻言一怔。她是知道,谢俊成乃是聪明人,必是要来王府赔罪的。只是,倒没想到这位大姐夫竟也是个果断之人,她昨日才去了谢府,他今日便来王府请罪。不过,她倒没有把这个放在心上——无论如何,她现在这个时候是不会见谢俊成的。   赔罪有什么用?把事情解决了才算是真好。   李清漪略一顿,扬了扬长眉,随手搁下一颗棋子,应道:“下月便是会试,他竟也有这个闲工夫。”   嘉靖三十五年丙辰科会试就是在二月,离现在只剩下不过半个多月的时间了。谢俊成乃是举人,自然也是有资格参加会试的,按理,这时候的他应该诸事不问,只管在家温书备考便是。   要知道,天下举人很多,可进士却少得可怜。似严世蕃那般凭国子监出身,靠着家里和皇帝宠信而入仕途的到底是少数。本朝自英宗以来,便有“非进士不入翰林,非翰林不入内阁,南、北礼部尚书、侍郎及吏部左右侍郎,非翰林不任”一说 。寻常读书人,若不中进士便不能入科道、御史台以及六部,那么就基本上是绝了仕途,断了青云之志。故而,会试和殿试便如天下读书人仰望许久的龙门一般,怀着鱼跃龙门期望的人不在少数,可真正能化鱼为龙的却只是寥寥数人。谢俊成二十四岁中举,等了几年,可不就等着今年的会试。倘若今年他能得中进士,这样年轻的进士,固然比不得赵时春、张居正这般的神童却也是真正的年轻才俊,称得上是前途无量。   裕王认真打量了一下她的神色,不由笑了一声:“事有轻重缓急,他是聪明人,自是明白什么才是重要的。”他伸手替李清漪斟茶,语调是故作的不紧不慢,随口调侃道,“会试若是不中,再等几年便是。可他若是不来,得罪了我家王妃那可就麻烦了……”   李清漪心知,裕王这是逗自己,可仍旧是忍不住抿了抿唇,瞪他一眼:“‘会试若是不中,再等几年便是’?殿下可有胆子当着外头那些上京赶考的人把这话重新说一遍?”   裕王回视一眼,有些讪讪然,只得双手把茶盏捧过去,算是委婉认输。   两人这才把这话给带了过去,重又说起赈灾的事情。因着裕王和高拱等人已经商议过一回,李清漪又与宁安公主商议过一回,彼此一说一应,倒也把边边角角给补足了。   一整个下午,他们两人一边喝茶,一边说话,偶尔想起来才在棋盘上落下一子,竟是直到晚膳时候也没能下完一局棋。偏偏,如英上来要收走棋盘的时候,裕王还颇为不舍的抓着棋子:“没下完呢……”   李清漪实在拿他没法子:“明日再下吧。”   如此这般,裕王方才依依不舍的起了身,叹气道:“明天高师傅要来讲课呢,好容易才得了这一天的空。”他很是感慨,“每回和王妃呆一起,这时间就过得格外快……”   李清漪没理他这装模作样的怪模样,只侧首吩咐下面的人把饭菜一件件的摆上来。   裕王只好不再提这个。   黄昏时分,余晖未尽,天边晚霞犹如繁花一朵朵的沿着湛蓝天际绽开,红艳得耀人,似要映入人的眼底。裕王府上的灯一盏盏的点了开来,莹莹的灯光微微蔓延开来,灯光重重,照得屋内廊下一片通明,裕王和李清漪正对坐用膳,偶尔说几句话,十分和煦。   同样的时候,谢府上下却是一片凝重,人人食不知味。   王氏用了几口饭菜,看着坐在对面的儿子正侧头仔细的吩咐下人给房中躺着的李清闻端饭菜,心里头便忍不住冒了点醋水,心中暗恼。她重重的搁下筷子,再也忍不住了,出声道:“你这是什么模样?好容易在家吃顿饭,连正眼也不瞧你娘我。这是准备一辈子不和我说话了?”   谢俊成眉心不易察觉的一蹙,随即转过头,淡淡道:“娘,您多心了。”   知子莫若母,儿子这几年心思越发沉重,等闲喜怒不上面,可王氏到底还是能看出几分来的。她把碗筷往前一推,干脆把话给说开了:“我已经把荣哥儿和梅姐儿都送去你媳妇那里了,这还不够?难不成还要我一个做婆婆的亲自去给她道歉赔礼?”她越说越觉得自己委屈,越说越觉得自己有理,不由得淌下眼泪来,捶胸顿足道,“老天爷啊,哪家的婆婆要看媳妇脸色?老天爷啊,我这是做了什么孽啊!”   谢俊成见她越说越不着调,使了个眼色让边上伺候的人都退下。他看着王氏哭起来的模样,想起生父早逝、母子两个相依为命的那些日子,到底还是软了心肠开口道:“娘,我知道您的难处……”他站起身来,走到王氏边上,把手按在王氏肩头轻轻叹气,“可李氏也是我的妻子,夫妻一体,您就算看在我的份上,也容忍些吧。”   王氏不肯应,扭头继续用袖子抹眼泪。   谢俊成跟着扭头看她,不紧不慢的道:“下月就是会试了,倘若娘和李氏还未和好,我怕也静不下心去参考,左右是考不中的,不若等下回吧。”   这话一出,王氏顿时好似被掐中了命脉似的,哑住了。她一张脸又红又白,眼睛里的眼泪要掉不掉,好半天才咬牙挤出几句话:“这是什么话?你自小就用功,你爹过世那几年都是熬夜抱着书本,现在为着家里的事耽搁几年,哪里值得?”   谢俊成语调仍旧是温温,不疾不徐,好似说得是旁人的事:“我知道,娘觉得自己是长辈,为着那些小事和李氏低头很是不好意思。可娘您也要想想我、想想荣哥儿……倘若李氏真的一气之下和离了,我和荣哥儿可怎么办?”他没提长女谢如梅,自也是知道王氏心里最重要的是什么——儿子和孙子。   王氏果是听进去了几分,她不自觉地把眼泪擦干了,仍旧有些不肯服气:“她真敢和离?”   谢俊成知道这事已经成了一半,于是接口应声道:“怎么不敢?她可是王妃的姐姐,怎么也不愁嫁的。说不得过几年,”他垂下眼,刻意压低声音,好似恐吓一般的吐出几个字来,“说不得过几年,她就是皇后的姐姐了。”   这话一出,王氏的脸就彻底白了——她光顾着赌气,钻了牛角尖,一时竟是忘了轻重。如今儿子一点醒,立时就明白过来了,颇有些后怕。   谢俊成知道自家母亲被这一劝一吓已是明白过来了,于是便又轻轻安慰道:“有梅姐儿和荣哥儿在,又有这几年的夫妻情份,不到万不得已,李家那边也是不想和离的。明日我便去寻岳母,叫她来劝劝李氏。等李氏缓过来了,娘你再和她说几句软和话,把家事都交过去,这事大约也就能过去了。”   王氏想着儿子的前程和自家的宝贝孙子,终于还是咬牙点了头:“也罢,为了我儿,我舍了这张老脸和她赔罪便是。”   谢俊成暗暗叹气——自家母亲、李家以及李氏,若真要解决倒也不难,毕竟还有两个孩子和情份在。唯一叫人担忧的却是裕王妃那里,她不开口,自己这里便没法子放下心,也不知她要的是何等的结果。他心里思绪万千,面上却依旧是温润如玉的笑颜。他得了王氏的准话,弯下腰拾起王氏手边的木筷,很是体贴的应了一句:“娘一片慈心,儿子都记在心里呢。您瞧,这饭菜都要凉了,儿子服侍您吃吧?”     “这么大的人了,还这样……”王氏见着儿子殷勤,嗔怪得瞥了他一眼,破涕为笑,随即又哀叹,“我这是什么命啊,娶了个活菩萨回家。以后怕也只能供着了,说也说不得了。”   “菩萨才好呢,娘您往日里不就是替我去庙里求菩萨保佑前途的?”   王氏这才慢慢的转过念头来——也对,这可是未来皇后的姐姐,说不得比菩萨还管用。想着儿子未来的前程,王氏再不甘愿也成甘愿了。   服侍着王氏用完膳,谢俊成本是想去温书备考,可他想了想又踱着步子往正房去。门口遇见了丫头落雪,他竖起食指做了个安静的动作示意不必多礼,轻声问道:“少奶奶用过膳了?”   落雪小心的压低声音:“用过了,正闭眼呢。”   谢俊成点点头,轻轻推开门,缓步进了内屋,见着躺在床上的李清闻,开口唤了一声:“卿卿……”   李清闻小名青青,谢俊成与她自小相识自是知道的。每当两人独处时他既不叫“清闻”也不叫“青青”,只是一径的唤她“卿卿”。洞房花烛时,他一笔一划的在她手上写着“卿”字,口上道“他们叫你青青,我叫你卿卿”,明明是一样的发音,听上去也是一样的,偏被叫他念得肉麻兮兮,好似只有两人知道的小秘密一般,叫的李清闻一颗心都软了。   李清闻听得这两个字,眼睛都湿了,手里抓着被角,背过身不去理他。   谢俊成缓步走到床边,轻轻搂过她的肩头,把她的手掌握在自己手里,柔声道:“卿卿,你别气……”   “你走开,”李清闻咬着唇,含糊着哭道,“你这样的人,我喜欢不起,更爱不起……”   谢俊成恍若未闻的抱着她,面色不动,心里却想:喜欢和爱,哪里是说断就断的?李清闻越是这般说,怕也越是放不下。他慢慢的低下头,额角贴着额角,看着她含泪的眼睛,温柔的道:“那就换我喜欢你,换我来爱你。”   他语调轻缓有力,就像是念书时一般的,珠玉似的悦耳却不容置喙,“卿卿,再给我一次机会。”   李清闻止不住的想哭,眼泪犹如断了线的珠子般落下来。她一边哭一边想:我怎么这么没用?吃了这么多苦,受了那么多的罪,甚至都已经生了两个孩子,明知道这人说的不是真话,可还是忍不住想去信、想点头说“好”。   这样愚蠢、这样可笑、这样卑微。   她用力把头埋在枕头上,泪水沾湿了枕巾,哽咽着问自己的丈夫:“你说,这世上为什么要有爱?”   “因为它能叫人们变得更好。”谢俊成的声音很轻却犹如日月山川一般亘古永存。   李清闻几乎要笑出声来,眼里却有更多的眼泪流出来——应该说,它能叫人变得更贱……   人生自古有情痴,多少真心付流水。   第44章 朝堂   不出李清漪的预料,景王府里很快便传了消息过来——这一次赈灾,景王府打算单独筹办。   裕王听得这消息,忍不住便蹙了蹙眉:“我听说赵文华这次回京,给景王府送了许多银钱。景王府财大气粗,咱们怕是比不了。”   李清漪瞧他满面忧色,便安慰了一句:“放心,赵文华的银子怕是很烫手呢,景王收的高兴,等过段时间怕就要发愁了。”   裕王这才反应过来,满是复杂的点了点头:“也对。”   李清漪握住他的手,微微一笑:“外察将至,大动荡是免不了的。有句话是‘一山难容二虎’——李默和严嵩便如山中二虎,总是要分个高低。”   十指交握,掌心相贴。裕王心中到底觉出几分安稳来,只是仍旧有些叹息:“党争不休,吏治不清,天下何以安?”`   说起来,这一次的外察,严党和李默的胜负关键便是赵文华。   赵文华解决了张经,大为得意,在江南一地可算是捞够了钱。正所谓,静极思动,赵文华在江南呆的久了,见着倭寇凶狠,知道平倭之事很是难办便起了回京的念头。恰好,俞大猷在前头打了个胜仗,赵文华眼珠子一转便写折子给皇帝言道“水陆成功,江南清晏”,最后委婉请求还京。   这江南倭寇之事都快成皇帝的心病了,看到赵文华报喜的折子,皇帝圣心大悦,立时就准了赵文华回京之请,提了他为工部尚书加封太子太保。而且皇帝还兴冲冲的烧香告祭宗庙,颇有点“和祖宗说道、说道朕的功绩”的喜悦和得意。   裕王这个做儿子的眼见着这荒唐之事,既觉得好笑又觉得可悲。他很清楚,自己的父皇是何等的聪明人,偏偏这样的聪明人却还是叫赵文华这蠢蛋用这般明显之极的谎话给骗了,在天下人面前做了一回傻子。说到底,君王端坐金殿、不出京城,大臣便是他的耳目,倘若这耳目生了病,再聪明的人也聪明不起来了。   赵文华的谎言明显的几乎立时就能揭穿,可朝中要么是严党这般包庇他的人,要么就是李默这般打定主意要拿他的事做文章的人。他竟也是安安全全的从江南跑回了京城,还很是大方的给严家、景王府等等要处送去大笔金银珠宝打点上下。   只不过赵文华回来的时候非常不巧,他正好遇上了今年的外察。更为不巧的是,因着这千古未有的大地震,皇帝授意吏部尚书李默把明年的京察提前。这一下子,可把严党上下的步奏给打乱了。   外察按理来说只能够查处四品以下的官员,倘若是四品上则需交由皇帝圣裁。当今皇上一心修道,这事自然也就落到了内阁,更准确说是内阁首辅严嵩手上。换句话说,李默前面能查处四品以下,严首辅后面就能查处四品以上。这算是微妙的平衡——大家都有杀手锏也算是势均力敌。   可这外察、京察放在同个时候,李默便等于是前有屠龙刀,后有倚天剑,刀剑合璧,叫人如何不忌惮?   从十二月起到今年一月,李默已经接连拉了许多人下马,其中严党占了绝大多数。等赵文华一上京,李默这已经磨得霍霍作响的大刀立时就准备落了下来了。   “水陆成功,江南清晏”?这般恬不知耻的话赵文华也能说得出口?如今的江南军情便是不可辨驳的铁证,李默深觉自己这回事替天行道,早早的就让下面的给事中写好了弹劾的折子就等着呈上去——“……浙直官兵会剿陶宅逋寇,屡遭陷败,诸臣奏报不实,且赵文华欺诞,大负简命”。这“欺诞”二字,可不正是戳着皇帝心窝写的?   这折子一上,李默觉得赵文华是必死无疑!严家又要失一骨干。   这般情势之下,赵文华也觉得脖子凉飕飕的,生怕一早起来就没命享福了。他是个机灵人,一溜烟就去找干爹救命了。   干爹严嵩默不作声,闭着眼睛不理人。他是真的被这个干儿子给气着了——赵文华要回来的法子多得是,哪怕他真要说谎也成,偏偏赵文华这蠢货既想要回来还想要加官进爵,撒了个立时就能戳破的弥天大谎。真是蠢的叫人不想看到。   干哥哥严世蕃倒是老神在在的插嘴:“放心,没事儿……”他摸着自己叠成两重的下巴,懒洋洋的道,“要我说,这李默李时言还是你救命恩人呢,改天你可得好好谢谢人家。”   赵文华缩了缩脖子,不明所以,只能干干的笑了两声:“东楼兄,你可真会开玩笑。”   严世蕃闻言却立时就板正了脸色,拂袖而起,冷眼看他道:“蠢货!李默不弹劾你,你这个忠臣怎么能上折子自辩?怎么向陛下揭露李默这个权奸的真面目?”   见赵文华这傻子还一副不在状态的模样,严世蕃颇有些“众人皆蠢独我聪明”的得意和意兴阑珊,他咳嗽一声,清了清嗓子,慢吞吞的提点了一句:“你身为六部高官却一心要为陛下分忧,甘冒性命之险而往东南督战,几经生死,难道不是忠臣?”   赵文华顿时明白过来,小鸡啄米似的点头道:“是啊是啊,东楼兄说得对!我这是为了替陛下分忧,才去东南受那些罪的。东南那破地方,除了我,京城里头谁要去啊?!”   严世蕃朝天翻了个白眼,接着道:“倭寇未灭关你什么事?这都是李默的原因!”   饶是赵文华这般擅长栽赃陷害、倒打一耙的人一时间都被严世蕃这不要脸更不要皮的无赖言辞给震住了,说不出话来。   严世蕃却依旧拿捏着语调,慢条斯理的解释道:“你上折子的时候,情势大好,自然是‘零寇指日可灭’,不日便可‘江南清晏’,这当然不算是欺君!现今倭寇未灭,可不正是因为当初选错了浙直总督!杨宜免职之后,我们可是提议由熟悉军情和东南局势的胡宗宪暂代总督一职,偏偏李默却因一己之私而举荐王诰。就是因为王诰督战不力,这才导致倭寇重起,东南涂炭,百姓受难。”   严世蕃语调沉重,义正言辞,好似当真义愤填膺,为那东南百姓而悲痛。   赵文华也被严世蕃这颠倒黑白的说辞说得醒过神来,立时就和小鸡啄米一般的点头道:“是啊!这都是因为李默干扰江浙督抚用人,致使所用非人,这才导致大好形势转而成如今败局。这都是李默的罪过!”   严世蕃见他受教,摇头摆脑,叹气道:“李默貌忠实奸,为着一己私仇而陷害你这忠良,岂不可恶?你一心为陛下,自然只能冒死上谏,揭露他的真面目。”   赵文华已经在肚子里琢磨起给皇帝的自辩折子,听到这里仍旧忍不了一愣,肚里琢磨开来——私仇?他眼珠子一转,略一顿,很快就反应过来,跟着严世蕃的话义愤填膺:“可不是,这李默乃张经同乡,肯定是因为张经之事而记恨我,这一次才如此陷害于我!”   赵文华越说越觉得自己理直气壮,胆气足了,原先的惶惶不安也没了,眼睛跟着亮了起来。   严世蕃瞥他一眼,神色不变,手背在身后,嘴里却仍旧不停,慢条斯理的又给赵文华递了一把“杀人刀”——“还有,李默当年主持部试入选的题目乃是‘汉武、唐宪成以英睿兴盛业,晚节乃为任用匪人所败’,这难道不是暗讽陛下?”   “李默诽谤君上,怀奸自恣、残害忠良,更累得东南涂炭,百姓无辜受难。我等深受圣恩,自当将其恶行报于陛下,为我大明除此奸臣!”   严世蕃咬字清楚,言辞如刀,一言毕,图穷匕见,好似有刀光剑影、腥风血雨在这个小书房中铺面而来。   李默对严家催逼太过,严世蕃隐忍许久,早早就琢磨着如何把刀捅回李默身上,把这人解决了。如今,得了赵文华的引子,他立时就已经把刀给备好了。   朝堂之上,从无忠奸,只有胜负与生死。而今刀兵相见,早是不死不休。 第45章 疫病   过了几日,黄氏亲自来裕王府,把李清闻和谢家的事给说了一遍。   “唉,你大姐夫也是个知礼的,知道疼人。只可惜摊上那么个娘,都快考试了也不得安宁。”提起王氏那个恶婆婆,黄氏也没什么好声调,“这回啊,那老虔婆当着我的面和你姐姐认错,那低声下气的模样,我和你姐姐可总算是出了口恶气。我心里头也高兴的很呢,回去破例和你爹喝了一盅酒,晚上睡觉都险些笑醒过来……”   这结果却不出李清漪的预料——似谢俊成那样的聪明人,自是能明白自己要求的:不过是叫王氏有错认错,李清闻和两个孩子过得舒心,李家上下得个安心。谢俊成哄李清闻和王氏简单,哄黄氏也是轻松。   聪明人办事,总是不会叫人担心的。怪不得,大家做事也总喜欢找聪明人。   李清漪闻言不过是抿了抿唇,淡淡一笑。她笑起来的时候,黛眉如画,明眸皓齿,宛若三春之光,极是动人。   她抬起手,亲自斟了杯茶递给说得口干舌燥的黄氏,问她:“姐姐的身子怎么样了?”   黄氏接了过来,喝了口茶,慢条斯理的用帕子擦了擦嘴角,面上笑意满满:“好多了,我走时,她还起身送了我出门呢。我瞧着——荣哥儿和梅姐儿都在她边上,谢家家事也都交她管了,事情一多,哪里有精神想那些有的没的?想得少了,自然病也就好了。”   李清漪见着黄氏这少见的、发自内心的笑容,想得深了,心中却忍不住一酸,微微有些感慨。   在她少时的记忆里,自己这位母亲识文断字,生得美貌又颇有些情怀,时不时就要掉几滴眼泪,当真是一朵叫李百户这个三大五粗的汉子恨不能把捧在手心里护着的娇花。可是,这么一个美貌柔弱的女人却也生生的被自己三个女儿磨成了俗世里一个普通母亲。就像是黄氏自己常常抱怨的——长女和次女这两桩不如意的婚事,可不是叫她一日日的担忧、一夜夜操心得睡不着觉?现今的黄氏,早已不复当初美貌,便是鬓上也已有花白之色,只是那双柔润的杏眼中,依旧如旧时一般的温柔慈爱。   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   好在,自己回来了,李清闻的事情也解决了大半,终于也到了黄氏放心的时候了。   李清漪极是感念黄氏慈母之心,缓缓的伸手握住黄氏的手掌,轻轻摩挲着她长了茧子的手指,温声道:“娘且放心,事情总是会越来越好的,我们一家自也是越过越好。”   被女儿这样一看,黄氏心里软得很,好似心头浇了一层热腾腾的金黄蜂蜜,眼一热险些又掉下眼泪。她怕在女儿面前丢面子,忙低了头用袖子掩了掩面,不自觉的握紧了李清漪的手,轻轻道:“是啊,会越来越好的……”缓过声气,她语气一顿,倒是柔声劝起李清漪,“你也是,趁着王府没伺候的人,赶紧和王爷生个孩子。你们都好好的,我也就能放下心了。女人家,有了孩子才有底气,更何况上头的那位又是那么个人。”   “这些我都省得的,”李清漪微微颔首,漫不经心的转开话题,“瞧娘说的,下头还有清容,娘且有得要操心呢。”   黄氏被她逗得一笑,那帕子掩住唇,嗔她一眼,含笑道:“是是是!那丫头,真是少不了要操心的……”   于是又说起李清容在家念书学画时候闹出的笑话。如今李家也算是有了些底气,虽说外头那些都一个劲儿的说“女子无才便是德”,但黄氏家里出了两个秀才多少也算读书人家,自然知道女子读书的好处,一力的督促小女儿读书。后来瞧着李清容在画画上面颇有天分,黄氏便又求了李清漪给请了个先生——这可是正经行过拜师礼的先生。李清漪自个儿也很重视妹妹的教育,生怕给耽搁了,常常给家里捎些书籍或是笔墨颜料。   两人一说起这个,都是笑语言言。   等黄氏起身要走了,李清漪又特意令人从王府库藏中理出许多药材来,分出两份来,一份给李家上下,一份托黄氏带去谢家,口上只是道:“也算是我一片心意,娘莫要嫌弃。”而且,这些东西也算是安一安谢俊成那颗七上八下的心。   黄氏哪里会嫌弃,自是明白女儿的心意,握着她的手都不忍心松开,一步三回头,走时眼睛都红了。   李清闻的事情终于解决了,李清漪这个做妹妹的倒也松了口气,重又把精力放到了赈灾上面。   前有地震,后有春闱,一时之间,拖家带口来避难的灾民和上京赶考的学子全都聚在京城,一眼望去,上京人头济济。   景王府的粥棚更是人满为患,体弱些的都挤不到前面去。   因着景王府财大气粗,施粥赠衣都是大方地很,故而前前后后都聚着一大批的人。有过去领粥的,有过去领棉衣的,还有偷偷摸摸跟在后面从灾民手里低价收购棉衣的……   景王府为着这次的赈灾是下了大工夫、花了许多心思的,他们特意选了厚实的并且针脚严密的棉衣,上头还有景王府的标志,灾民穿在身上一走动,景王府慈善的名头自然也就跟着动了。这事,确实是做得漂亮。   只是,不过几日而已,这赠衣的举措便变了味道。   上头权贵,有些人生气时喜欢管百姓叫“愚民”,可实际上老百姓也是有自己的生存智慧、小聪明的。景王府的棉衣领到手,把绣着的标志偷偷拆掉就能卖出去换钱,实在不行还能换三件薄些的棉衣一家子用,这以一换三的事情,谁不会做?至于商人,一边从灾民手里买,一边转手卖去景王府说是屯着再卖,自然也是有得赚的。   这一整个流程,简直是人人受惠,皆大欢喜,唯有景王府不知不觉成了吃亏的傻子。   宁安公主自也是听到了消息,背地里幸灾乐祸,和李清漪说笑:“就她最聪明,生怕咱们占了她的便宜,非要自己办。现今倒是吃亏了!”说罢,很有些意味深长的做了个总结,“也是,京里头谁不都知道景王府财大气粗,施粥用的是好米,连发的棉衣都比其他人来得厚实,这样的便宜谁不去占啊?”   李清漪安安静静的听完了这个众所周知的笑话,也没多说什么反倒是转开了话题:“对了,我们府上的书楼正打算趁着这功夫修一修,画了好几张图纸,你来替我参详参详?”   宁安公主随手拿起几张图来瞧了瞧,拣出一张来,开口道:“这张就很好,”她语调欢快,顺口问道,“对了,怎么忽然想起要修书楼了?”   李清漪叹口气:“你不知道,我们府上那书楼好些年没修了,这回地震一震差点塌了一半。我就怕下雨天把书也给淋湿了。索性府上人也没有几个,旁的倒不急,先把书楼给修起来才好。等春闺结束了,还能寻几个贫寒书生来抄一抄书留个副本备着。”   宁安公主听到那句“府上没有几个人”,忍不住会心一笑,抿了抿唇:“你们府上确实是没几个人,我看你啊,还是早些给我添个小侄子才好!”   李清漪瞥她一眼,抬起手就要拿那图纸来砸人。   宁安公主只好把笑给忍回去,她忍得辛苦,只得憋着一张红脸接着说起另一件事来:“我昨日里进宫,母妃特意和我说起赈灾的事。她说这咱们这回赈灾乃是好事,她做长辈的也不好光看着,特意给了我五千两银子呢。”   李清漪哪里敢要,忙摆手:“沈娘娘是长辈,自来只有小辈孝敬长辈的,哪有拿长辈银钱的道理?”   宁安公主却是叹气:“我也是这么说的,可我母妃这回却铁了心,劝不了。她说她小时候也是遭过灾的,知道灾民日子难过,可怜得很。她如今到底也是皇贵妃之尊又掌管宫务,自当以身作则,为灾民尽一份心力。”   话说到这份上,李清漪也只得点头应下,又道:“要不,便用娘娘的钱买个庄子,找人简单修一修,安置流民,就叫‘沈家庄’。倒不是我觉得娘娘会计较这些‘虚名’,只不过是要叫叫下面的人感念娘娘一片慈心。”   这是好事,宁安公主哪里会不应,自是点头应了。   两人正说着这事,其乐融融,外头忽然有小丫头赶着过来,气喘吁吁的报告道:“公主,郊外庄子里出大事了!”   屋中极静,只有烛火捎着烛芯,忽然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火焰一下子变窜了起来,好似热浪扑面而来。   屋里两人听到这突如其来的消息,立时就回过头来——宁安公主京郊外是有几个庄子,特意空出了些收容灾民,若是出事,是有八九是灾民有事。   小丫头推了门进来,急忙俯身行礼。她急红了一双眼睛,抬了眼,口上仍旧急切的道:“庄子里,有人生疫病了!”   这话一出,无论是宁安公主还是李清漪,心里都是一惊,不觉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第46章 灾情(捉虫)   每逢灾变,最怕的就是疫病。疫病一发,死的怕就不是一人了。   李清漪回头去看宁安公主,见她面色惨白,不由得便伸出手握住了她的手:“三妹莫要担心,身子要紧。”她顿了顿,轻声道,“你身子重,不好出门,我去瞧瞧便是了。”   宁安公主掌心湿漉漉的,可仍旧十分有力。她握紧了李清漪的手不敢松开,口上道:“你去有什么用?若是真出了什么事……”她语声一顿,不敢再说下去,只是道,“叫太医去瞧瞧便是了。”   李清漪却是淡淡一笑,她一双杏眼极黑极亮,看上去很是冷静:“能有什么事,我就去那边瞧一瞧情况。再者,我去了,也算是定一定人心。想来天也是有眼的,不至于叫我这个有心做好事的人遭了恶报。”   宁安公主闻言不由垂下眼帘,一时说不出话来。这次的事,乃是她和李清漪起了头,倘若真出了事,虽说也怪不到她们身上,但心里头总也是不好过的,景王那头怕也有些说法。再说了,庄子里守着的下人、收容了的灾民怕也吓到了,乱中更易生变,是需要有人去定一定心。   只是,倘若换了旁人,怕是没有李清漪这么大的胆子敢去。至少,哪怕宁安公主没有怀孕也是不敢去的——千金之子坐不垂堂的道理,她一贯是记在心里的。   宁安公主慢慢松了手,一时没有回答李清漪的话,她侧头问边上丫头:“可是派人去太医院请人看了?”   “请了,是位李太医,已经赶去庄里瞧了。”   宁安公主闻言稍稍放心,她转头去看李清漪,温声解释道:“嫂嫂不曾在宫里久住,怕是不知道这位李太医的名头。他是从地方提上来的,医术是极好的,人也很是认真负责,若不是因着言语得罪父皇,怕是大有前途。这回既然是他去了,我们也算是可以放了一半心。”   李清漪跟着颔首:“那便是了,我就去那看看情况,转一圈就回来,没事的。”   宁安公主拗不过她,最后只得吩咐备车的下人:“莫要叫王妃下车,出了事,拿你们试问。”   其实,这话却也是不需交代的,那些人哪里敢离得太近,庄门口便停下来,只派了人去把那位李太医请过来问话。   李清漪这头的马车一到,庄里上下远远瞧着,心里竟也安定了不少——这可是裕王妃,这时候来,想来这疫病也没太大问题。   那位李太医看着也不过是而立之年,生得高瘦,面庞白净,形容普通。他身后跟着一个提着药箱的小药童,一前一后,遥遥的便从庄里往李清漪处跑过来。   李清漪掀开车帘,见着他人,微微一顿,很快便不顾边上如英阻拦,直接从车上下来了。她上前扶了正要行礼的李太医一把:“不必多礼,”然后直截了当的问道:“现下情况如何?”   李太医直了身子,恭恭敬敬的回话道:“发现得早,只有几个人得了伤寒。我已经令人把那几个病人隔开了,控制得当的话就不会出大乱子。”   李清漪点点头,又问:“可有什么难处不曾?人手可够?用药方面可是有什么需要我做的?”   李太医摇摇头,然后又点点头:“倒不急,迟些太医院还有人带药材来。只是,娘娘既是亲至,想来也是心念于此,我便和娘娘说几句实话吧,”他轻轻叹了口气,语气十分诚恳,“人的身子不是钢也不是铁,饿了容易出事,冷了也容易出事。尤其是现下这个天气,天寒地冻,庄子里还好,还有些住在外头棚里的,若真是得了伤寒,互相传染,小事便也成了大事……”   李清漪闻言微微点头,她随意的往庄子里瞥了眼,便见着大门处有几个衣着简朴的孩童聚在一起,正扒着门,眨巴着眼睛往这边看。   那几个孩子都穿着大一号、黑扑扑的棉衣,脚下的鞋子也是补过又补的,脸上灰突突的,看不出是男是女,也看不出年龄。他们一双眼睛,黑漆漆、圆溜溜的,正直愣愣的看着外头的人群,既有几分害怕和期待也有几分被磨砺出来的麻木和冷淡。   那样的眼睛,任何一个有同情心的人怕是都不忍久久对视。   李清漪忽然觉得心里很酸,有种说不出的难过,连忙转开视线: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景王府一个小小的满月酒办得热热闹闹,何其的气派,可这些灾民的孩子呢?他们这么小,倘若真没有人去管,怕也熬不过这个冬天,说不得连尸体都没人去收殓,最好的结果也不过是被卖了出去做人奴仆罢了。   说来,也是她运气好,虽说李家不过是普通人家,但李百户撑得起门户、黄氏又能操持家务,姐妹三人自小便没吃过什么苦。   李太医倒是不明所以,仍旧十分恭敬的站在李清漪跟前,等着她的话。   李清漪很快定下心,稍稍稳定了情绪,慢慢道:“李太医尽管放心,赈灾的事情也都安排的差不多了。城中已经有富户起意了捐助,粥棚那里一日两粥很快便会改作一日三粥,我会令人维护秩序,尽量做到公平,叫排队的人都能喝上。裕王府上正在修缮,会多寻些青壮年去修府宅,以工代酬……”   那位李太医听了这些话,心里倒是松了口气,很替那些灾民高兴。他这才抬头端详起面前的裕王妃。看了几眼,他神色微变,微微蹙眉,不由道:“难得见王妃一面,不若叫在下给王妃看脉?”   李清漪被他这不同寻常的“招呼”给逗得抿了抿唇——一见面就给人看脉,这要是换了旁人肯定要以为他咒人生病,怕是要生出不少忌讳和气恼来。好在李清漪倒不忌讳这个,只当是这位李太医比较客气的道谢方式。她点点头,正要伸出手,忽然听得身后有人唤她。   “娘娘……”   李清漪闻声转头去看,却见着是一辆裕王府的马车停在后头。马车上跑下个小太监,蹬着两条腿,急匆匆的跑过来,弯腰行礼,嘴上还喘着气:“娘娘,王爷寻您呢。”   李清漪见那小太监的模样,便猜到:大约是裕王此前去公主府接自己,知道自己来此后便又急匆匆改道来此。她怕裕王有什么急事,自然是也不敢太过耽搁,于是只得对着李太医点点头:“看脉的事还是下回吧。李太医若有什么需要的,尽管令人去裕王府或是公主府。”   说罢,她便跟着那小太监,快步往后头的马车上去。   马车上,裕王半阖着眼睛,正姿态闲散的靠在枕上,膝头放了本半旧的书,李清漪定睛一看乃是一本《道德经》。半明半暗的光线宠外头照进来,裕王那张英俊至极的面孔一半是在亮处,一半是在暗处,隐约带了点晦暗的颜色。   他似乎在想些什么事,眉心紧紧蹙着,就连李清漪上车都没反应过来。   直到李清漪到了他边上,裕王方才从自己的思绪中挣脱出来,他舒开微微蹙着的眉头,抿了抿唇,勉强露出一点笑来:“清漪……”伸手一招,握了她的手,拉了人在身边坐下。   李清漪见他面色有异,不由问道:“殿下,可是出了什么事?”   裕王苦笑一声,并没有立刻应声。他像个孩子似的,把头埋在她的颈窝,手上抓着李清漪一缕发丝,深深的吸了口气,这才觉得心里舒服了些,只听他轻轻道:“今日,父皇把我和四弟都叫去西苑了。让我们瞧了一场好戏……”   他的声调有些低,不注意听几乎听不见。   李清漪也察觉到了他复杂的情绪,不由抬手环住他的腰,轻轻的抚了抚他的脊背。她垂下眼帘,替裕王理了理发髻,动作极其轻柔,以行动与言语抚慰他:“殿下,我在呢。”   都说头发软的人性子也软,裕王的头发就非常的软,就像是丝绸一般柔顺。李清漪抚着那乌檀似的发尾,心中忽然生出几分少有的宁和与柔软。   裕王身体一僵,随后果然渐渐放松下来,似乎从她身上得到了什么难以言说的力量。于是,他便沉下声音,缓缓的把今日西苑里发生的事情重新说了一遍。   ****   眼见着裕王府的马车离开,那位李太医也没在原地久留,抬手敲了敲边上的小药童的头,打趣道,“都走了,还瞧?”   小药童捂着头叫疼,他很快就蹙起眉,没大没小的瞪了李太医一眼:“哎呦,我是第一回见着这么漂亮的人,就不许我多看看?”   李太医没理他,重新抬起脚,转身往庄子里去。   小药童没法子,只好三步并作两步的跟上去,小声道:“哎呀,”他赶着凑上去,伸出头,好声好气的问道,“你刚刚要给裕王妃看脉,可是瞧出什么了?是生病了吗?”   李太医倒是好脾气,缓缓的和小大人似的药童解释了一句:“不是什么坏事,过段时间,就知道了……”   小药童提着药箱,哼哧哼哧的跟着他走,急忙忙的问:“不是坏事,难道是好事?”   这一回,李太医没理他,径直伸手推了门,见着门后面一群聚起来看热闹的孩童又四散着跑开去。   有的笨的,穿着大一号的鞋子,跑着跑着就摔倒了。可他们也不哭,一点也不娇气,一咕噜爬起来,连夜不用抹,直接跟着跑。   李太医在后面看着,默默地摇了摇头: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最苦是百姓啊。 第47章 父子君臣(上)   裕王和景王今日一大早就被叫去了西苑。   按理,他们两个出身只差一个月,从小就不得皇帝欢心,算是难兄难弟。如果是街头话本,这大约又是一对患难见真情的好兄弟,只可惜现实里,这两兄弟都瞧对方不太顺眼,恨不能下一刻就把对方按在粪坑里淹死算了。   难得得了皇帝的召见,他们很快就在门口遇见了对方,稍一愣神,两人脸上很快便又都挂上了标准的假笑。   一个叫:“三哥。”   一个应:“四弟。”   兄友弟恭,实在是和谐的不得了。   只是,待得两人和气的见面点过头,不禁又同时在心里暗暗的加了一句“呸,贱人!”。   侯在殿外头等着他们的黄锦一如既往的端着一张胖乎乎的笑脸,见了两位亲王的面,他和气的很,远远的就亲自迎了过来,轻声道:“两位殿下里面请,陛下正等着呢。”   此言一出,无论是裕王还是景王,全都不敢耽搁了。他们端正了神色,理好衣冠,缓步随着黄锦上前去。   地震的时候,因为万寿宫震塌了,至今还未修好,所以皇帝现下只得搬到玉熙宫暂住。玉熙宫的殿门还关着,在黄锦领着两位亲王步上汉白石砌成的台阶时,两个小太监已经心领神会的合力把那扇巨大的朱红大门给抬了开来,他们是很轻,很轻的半抬着推开,甚至没有发出一丝的声响——上回吵到皇帝修炼的那两个太监,早就已经被杖毙拖出去了。   天大地大,皇帝修炼最大。这是内宫上下全都心知的事情。   殿中烧着的是顶级的银炭,烧起来没有一点烟火气且又温暖如春,入殿的几人忽然从极冷到极热,都不由得绷紧了身上的肌肤,好似毛孔被热水烫过了似的,心里悄悄舒了口气。   等入了殿门,领人的黄锦也很快收敛了面上神色,放缓了步子,悄无声息的领着裕王和景王进入内殿。   玉熙宫不及万寿宫宽敞,不过皇帝既是住下了,自然也是重新修整过的。   只见大殿宽阔,好似天地一般的辽阔,东侧的重纱还未收拢起,正随着殿外吹来的风而轻轻摆动。上头的梁柱上雕龙舞爪,栩栩若生,雕出的龙睛正有神的盯着来人。殿中摆了个巨大的青铜香炉,三足而立,里头烧着檀香,丝丝绕绕的轻烟从香炉的镂空处升腾出来,一片云山雾里。   黄锦恭恭敬敬的搬了两张绣墩过来,请了两位殿下坐下,这才将目光投向东侧的重纱处,噤声候着——重纱后乃是通往皇帝修炼精舍的小道。     过了一会儿,那被风吹起的重纱被人手给掀了开来,太监李芳恭恭敬敬的服侍着皇帝进了内殿。   裕王和景王哪里还敢安坐,连忙起身行礼,起身道:“儿臣见过父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皇帝和往日里一样,白净清瘦的面庞和飘逸的长须,身穿葛布道袍,脚上踩着布棉鞋。他也没瞧两个儿子一眼,只是懒懒的抬抬手算是叫起:“都起来坐吧。”   裕王和景王闻声,这才安心的坐了下来。   皇帝抬步走上前,很快便就坐在了大殿正中的那把紫檀木椅上面,手抚着光润的椅背,沉吟片刻方才出声道:“知道朕为什么叫你们来么?”   景王最是嘴甜,连忙赶在裕王之前应道:“都说天意莫测,儿臣哪里知道父皇的‘天意’?”   裕王心里头翻了个白眼,只得紧跟着言语道:“还请父皇示下。”   皇帝目光淡淡的掠过两人头顶,似是打量着他们的神色,许久才道:“朕这几日心念底下那些受苦的百姓,修炼上也是颇为不顺啊……”他拖长语调,看着底下两个战战兢兢的儿子,他这才君威莫测的转开话题,“听说你们府上这几日都在赈灾?事情都办的怎么样了啊?”   裕王和景王早就等着皇帝问话了,听到这话,便连忙把早前拟好的说辞对着皇帝说了一遍。因着裕王居长,这一回自然是领头开说。景王暗暗咬牙,等裕王说完,立刻迫不及待的就添油加醋把自己府上赈灾一事大说特说了一遍,力求从各个方面把穷折腾的裕王给比下去。   只是,未等景王志得意满的把事情说完,上头的皇帝忽然开口插嘴问了一句:“看样子,老四你到是费了不少力气啊,这么说,赵文华送你的银子,是送对地方了?”     这话一出,景王心里咯噔了一下,脑子几乎全空白了——皇帝最恨的就是勾结外臣啊。他一张脸全都白了,额上还有细汗,再也坐不稳身子,立时从绣墩滚下来跪着,哆嗦着嘴唇道:“父皇,儿臣……”他一时语塞,竟是说不出辩解的话来,冷汗立时就下来了。   裕王坐在边上,忽然想起李清漪当初那句“放心,赵文华的银子怕是很烫手呢,景王收的高兴,等过段时间怕就要发愁了”。他如今多少有了些政治概念和敏感度,听到这里不由得便心头一凛,忽然觉出几分暴风雨前的平静来:赵文华不过是个导火线,这时候说起赵文华,怕是李默与严党已然到了刀兵相见的时候了。   皇帝看着小儿子这模样,一张脸依旧是冷冷淡淡,看不出情绪,沉声道:“跪着做什么?朕这不是在夸你吗?”他语气一转,冷冷的,“世子出生,赵文华做臣子的送些贺礼,自然也是应该的。”   这话却是另有深意,特意点出了“世子出生”这事。景王此时提着一颗心,脑子费力一转,竟也是飞快的明白过来:皇帝看在孙子面上,是打算把这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皇帝这一次是敲打自己:这回是看在世子面上,下回没有这么好运了。   儿子啊,你可真是救了你爹我一回。   景王怀着对儿子的无限爱意和感激之情,连忙磕头叩首认错:“是是是,儿臣以后定然小心行事,不敢辜负父皇爱护。”如此关键时候,景王磕起头来也不敢掺水,“咚咚咚”的几下就下去了。   皇帝“嗯”了一声,用眼角瞥了他一眼,这才露出今日第一个笑容来:“行了行了,都是当爹的人了,动不动就跪着,你不嫌害臊,朕都要嫌呢。”   景王闻言起身,加紧着奉承了一句:“我这也是给世子做个好榜样啊,儿子孝敬爹,跪一跪,天经地义嘛。”   要说着逢迎媚上,景王的业务水平显然比刚刚开始学习的裕王要高出一大截。皇帝果然被逗得哈哈一笑,手抚着自己的长须,神态大缓。   外头守着的太监忽然小步上前,悄悄凑到黄锦耳边悄声说了一句,黄锦不敢耽误,连忙小跑着上前和皇帝禀告了一声。   皇帝面上的笑意立时就全部收了起来,他抬起眼看了看自己的两个儿子,眼帘一垂,忽然笑了:“你们今天倒也是来得巧,正好留这儿瞧瞧。”他之前听景王提及“世子”时的笑还是带了些许暖意的,可此时,唇边笑意冰冷默然,好似没有半点人情,叫看的人不由得便打了个冷颤。   说罢,皇帝一指东侧的重纱,道:“都去那里站着瞧。”   裕王和景王此时各有所思,肚里揣着自己的小心思,自是听话得很,闻言立时便起身去了东侧的重纱后头站着。   不过片刻,站在重纱后的裕王便见着黄锦领着严嵩、李默以及赵文华从外头进来了。   看到这三个人,裕王立刻就明白自己之前确实没想错——今日,怕就是这几人决胜负的时候了。他一颗心也紧跟着提了上来,在他看来,李默至少比严嵩要好。倘若真能解决了赵文华,那么严党必然是大受打击。说不得朝野也能清明几年。   裕王胸膛里那颗心砰砰的跳着,边上的景王却没有太大的感想。他今日吃了大亏,磕头的时候十分卖力,现在倒是觉出额头那一块疼得很。他头一疼便跟着气不顺,拉了裕王一把,很是有些不太满意:“三哥,不是我说你,好歹也是兄弟,刚刚你就坐那儿不说话?”   裕王几乎要冷笑出声——今日要是他出事,景王自然是会说话的,只不过是帮着煽风点火、落井下石呢。他轻咳了一声,慢条斯理的应道:“父皇乾坤独断,我怎么好插口?”   景王被他冷淡的眼神瞧得颇有些尴尬,摸了摸鼻子,只得转开话题道:“你瞧,李尚书这是给父皇送折子呢。”   裕王连忙转了目光去看:适才还直挺站着的李默果然正弯了腰,毕恭毕敬的递了两份折子上去。   皇帝就仍旧端坐在那张紫檀木椅上,神色不清。 第48章 父子君臣(下)   皇帝叫黄锦收了李默那两份折子却没有立刻翻看,只是把目光转向李默。   李默沉着声音,缓缓道:“臣受陛下圣命,主持本次外察。一本是这次外察的报告,还有一本折子则是给事中和御史台的弹劾。”四品以上的官员都是需要由科道言官上折弹劾,交由圣上圣裁的。   皇帝这才接了两份折子,轻轻翻了第一本折子:这次外察,李默可算是下了重刀啊……   李默在侧轻声解释一般的念道:“得年老,左布政使岑万等十人;有疾,副使牟朝宗等人;罢软,右参政王教等人;不谨,按察使刘玺等三十九人;才力不及,左布政使吴惺等三十人;贪酷,副使崔宦等四人并各司杂职共二千余人……”依着李默的话,这些人都是要被劾免的。   皇帝翻看了一会儿,一言不发,紧接着就打开给事中和御史台的折子慢慢的看了起来,神态不变,喜怒不辨。   景王在后头瞧着无聊,又开始无话找话的说起来了:“哎呀,瞧父皇这模样,倒是半点也不惊讶啊。”   裕王堵了他一句:“早闻东厂、西厂无孔不入,既然四弟你的事父皇都知道,那这折子的事,父皇怕也清楚着呢。”   景王被噎了一句,只得静下心来静观事态。   皇帝在众人提心吊胆的等待之下慢慢的的看完了折子,合上折子往案上一送。很快,他便把目光投向底下的严嵩和赵文华:“给事中的折子里,可是弹劾了文华你啊……”他一双黑沉的眼睛盯着赵文华和严嵩,字字如刀,“说你‘欺诞,大负简命’。”   严嵩伺候皇帝多年,心知:皇帝若真是大发雷霆,那就不过是“雷声大、雨点小”的过去了,倘若是这般轻轻提起,那就是真的生气了。好在,他早有准备,往前一步,躬身礼道:“陛下,文华的忠心您是知道的。臣也知道文华这次回京惹了不少非议,这才带了他面圣。是非曲直,自当全都交由圣裁。若真是文华的错,臣这个举荐之人,第一个就饶不了他!”   说罢,严嵩冷冷看了赵文华一眼。   赵文华连忙上前,伏地就跪,立马就红了眼睛,默默掉起了眼泪。   这一下,殿上的人都有些不自在了——这就好比,你拿出刀枪准备和人干一场,对方却拿着手绢娇滴滴的哭诉,画风不对啊!   赵文华伏地大拜,一边流泪一边道:“臣于江南多年,日夜所思不过是为报陛下恩德,效犬马之劳,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臣,臣只当是此生再不能回京面圣。今日终于重见圣颜,实在是惶恐至极、喜极而泣啊!”   这话说得太肉麻了,后头的景王和裕王都不由起了鸡皮疙瘩。可赵文华却是半点也不要脸了,伏在地上就大哭了起来,一副真心实意的模样。   还是李默反应最快,冷声斥责道:“陛下面前,做哭哭啼啼妇人之态,这是什么道理?!”   这话一出,赵文华要是再哭下去,说不得就要被治一个“驾前失仪”之罪。   赵文华没理李默,抹了抹眼泪,扬声禀告道:“臣今日来也是有本奏的!臣今日就是要在陛下面前揭露李时言这个奸臣真面目!若有半句虚言,陛下便是斩了臣,臣也没有半句话。”说罢,双手举着自己的奏折递了上去。   赵文华面上正气凛然,心里却想着严世蕃交代了自己的那一番话:   “你那些罪,陛下心里也多少清楚的,你越是辩解就越是说不清,反倒要惹他大怒。所以,他问起来的时候,你要先哭一场,把你的委屈、你的忠心哭给他看。要知道,咱们这位陛下,讲究的是一个帝王心术。何为帝王心术?曾有前人总结过这个,归根结底不过是‘用贪官,以结其忠;罢贪官,以排异己;杀大贪,以平民愤;没其财,以充宫用’。”   用贪官,以结其忠——贪官可比清官好收买,你让他管事收敛钱财,他自然也会忠诚于给他权利的皇帝。这才有了臣忠而君安。   罢贪官,以排异己——贪官可比清官好罢免,倘若不忠或是势大,君上自然可以借着罢免贪官的幌子排除异己,甚至还能叫百姓也跟着叫起好。   杀大贪,以平民愤;没其财,以充宫用——贪官多了,自然朝野不清、民愤随之起,这时候,君上斥之、罚之、杀之,朝野天下皆可知君之明,百姓也能交相歌颂君王之德,君上还能收其财,自是百利而无一害。   “所以,咱们这位陛下不怕你贪,就怕你不贪,就怕你不忠!”严世蕃言辞如刀,字字掐中要点,“你告诉他你的忠心,那就平了他一半的怒火。然后,你再怒斥李默之罪,将罪责全都丢给李默,如此这般,剩下的怒火自然全都移去李默身上。”   虽然严世蕃人不在玉熙宫,但是赵文华还是兢兢业业的顺着他编的剧本演了下去。   赵文华举着奏折,太监李芳很快便小步上去把折子接了过来,恭恭敬敬的递给皇帝。   皇帝来回看了在场几个人的面色,忽然短促一笑,眯着眼睛把在场诸人的面色打量了一番。很快,他便又慢条斯理的翻开折子,一声不出的看了起来。   赵文华吸了口气,当着在场诸人的面,朗声念下去:“臣受皇上重托,为人所嫉。近奉命还京,臣计零寇指日可灭,乃督抚非人,今复一败涂地,皆由李默恨臣前岁劾逮其同乡张经,思为报复。迨臣继论曹邦辅,则嗾给事中夏栻、孙浚媒孽臣及宗宪,党留邦辅,延今半年,地方之事大坏。昨浙直总督又不推宗宪,而用王诰抵塞,然则东南涂炭,何时可解?陛下宵旰之忧何时可释也!默罪废之余,皇上洗瘢录用,不思奉公忧国,乃怀奸自恣,敢于非上如此,臣诚不胜愤愤,昧死以闻……”   简而言之:赵文华这是抓着“李默与张经乃是同乡,有意报复自己这个当初举报人”以及“李默当初不用严党推荐的胡宗宪反而推举王诰为浙直总督,导致东南胜局转败”这两个论点,把东南如今战败之罪全都推给了李默。甚至,言语之间还暗指李默怀疑圣上当初决断,打算要替张经这个老乡翻案。赵文华言辞恳恳,简直是“一片丹心照汗青”。   李默的脸彻底就白了,他知道要是再让赵文华说下去,自己就真的要完了!他竖起眉毛,连忙出声,打断了赵文华的话;“你这是污蔑!”他厉声喝道,“陛下面前,你都敢颠倒是非!?”   李默乃是吏部尚书,主管官员升迁任免,外察以来更是官威更盛,此时一呵斥,颇有几分雷霆一般的厉色。   赵文华却是半点也不怕——就等着你,我还怕你不出声呢!他理直气壮,扬声反问道:“你敢说,当初举荐王诰不是出于私心?你敢说,你不曾质疑陛下所断,想着要为张经翻案?!”   李默一时寻不出辩解之语,只能怒斥:“荒唐!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我一心为国,从无半点私心。”   赵文华胆气更足,接着问道:“你当初出的那道题‘汉武、唐宪成以英睿兴盛业,晚节乃为任用匪人所败’,难道不是诽谤君上。如此大罪,你也敢辩?”   汉武帝、唐宪宗和当今皇帝相比,除了职业相同之外都有一个共同的业余爱好——修炼求长生。而且,这两位都算得上早期英明神武,晚年却因为修炼求长生而晚节不保的人。   上头的皇帝本还面无表情听着下头臣子打嘴仗——于他来说,这不过是一场人来耍的马戏罢了,看着也算是个乐子。只是,听到那句“汉武汉武、唐宪成以英睿兴盛业,晚节乃为任用匪人所败”时,皇帝的面色也跟着一变。皇帝这一辈子,疑心病重的厉害,还有个不能戳的毛病——修炼。他只是粗粗一听,立时就对号入座了,李默这是以汉武帝和唐宪宗来映射朕,说朕任用匪人“严嵩”,要晚节不保。   皇帝怒火立时就起了,暗暗咬牙:这李默可当真是胆大包天啊!   赵文华眼角余光正瞅着皇帝呢,见皇帝面色一沉,立马加大火力,厉声道:“正所谓,天理昭昭,报应不爽。李时言你这般不忠不孝,目无君上的恶徒,我就算是豁了这条命也要把你的这些事报于陛下!”   李默面色惨白,这一下是真的不能辩了——他看得出,皇帝现下已经信了八分,他再辩解,也是无计其事。他只能以坦诚而哀求的目光看着皇帝,希望皇帝能开口叫他自辩一句。   重纱后的裕王则是慢慢的闭上了眼睛,不忍去看李默那张惨白的脸。这一刻,他深刻的明白:李默这一回是死定了,就连陆炳也救不了他。   而叫裕王更忧心的是:李默一去,朝中还有何人能与严党抗衡?夏言、杨继盛、张经、李默……这些人一个个前仆后继,最后却都成了严党炫耀威名的踏脚石。   边上的景王看得满脸都是笑,更加跃跃欲试,他嘿然道:“啊呀,今日可真是瞧了一场好戏!”他哥们好的拍了拍裕王的肩头,接着道,“要我说啊,今天还真没白来。”   赵文华和严家全都是景王背后的,他们得势,景王自然也跟着扬眉吐气,就连之前磕头受过的罪都忘了。 第49章 心药   待得裕王把今日发生的事情重新说给李清漪听,便是李清漪的面色都微微变了变——纵然是她,都没想过李默会败得这么快。   李清漪握紧了裕王的手,轻轻抚慰道:“殿下,严家势大,我们现今确实比不了。可是,经此一事,严家和陆炳之间便隔了血仇,再也和缓不了。内有蓝道行、陆炳,外有徐阶,纵是要忍一时之气,但总有一日能将严家拉下。”她语调极轻,带着女子特有的温柔和沉静,“今日,严家仅凭李默那一句话便定了他的罪,来日,我们也总能揪出严家的错,叫他们也尝尝欲辩无言的滋味。”   裕王现下也已经缓过来了,他知道,自己再气再恨也是无济于事。他叹了口气,苦笑着道:“是了,我还不如清漪你看的清楚。”这话,他却是说过许多次了,一次比一次真心。   李清漪目光一转,看着裕王膝头的那本《道德经》,随手拿了起来,转开话题:“殿下怎么看起这个了?”   “父皇给我的。”裕王摆摆手,懒洋洋的,“他说要多念书,就给了我和四弟,一人一本《道德经》。”   这倒是皇帝的风格。   李清漪笑着拾起那本书,递给裕王:“那您就瞧瞧呗,反正现在也是闲着无事。让几位师父给你讲讲《道德经》也不错,还能找机会和父皇说道一二。”   裕王把头枕在李清漪的膝盖上,依旧是提不起力气:“再说吧……”   他耸拉着肩头,愁眉苦脸的样子简直是在用生命诠释着“宝宝心情不好,要摸摸、要亲亲”这句话。   李清漪一颗心软了下来,摸了摸他那头柔软的乌发,低头亲了亲他的额头,然后是高挺的鼻梁、柔软的嘴唇,轻拢慢捻,浅尝截止,仅仅是温情的亲吻,如同春日细语一般细碎的落下。   她早就摸清了:大约是因为有个渣爹,童年太缺爱和安全感的缘故,裕王内心深处对于感情既缺乏安全感也有几分自卑。与其叫他成日里忐忑不安,倒不如主动些,令他能够安心。   换句话说,在裕王面前,哪怕只有七分的爱也要表现成十分,这样他才能觉出味来,才会高兴。   李清漪垂了眼,眉若翠羽,顾盼之间眼波如春水潺潺,那清艳的神容好似洛水神女,难描难绘,令人心动神移。   她笑看着裕王,语声柔婉:“够了没?”   裕王眨了眨眼看她,竭力摆出一副“我才不会被你笑一笑就昏头了”的模样,可脸却慢慢的涨红了。他小心翼翼的用指尖蹭了一下嘴唇,偷偷瞥李清漪,小声道:“还,还差一点吧。”   李清漪忍俊不禁,弯下腰凑到他耳边,小声道:“那可不行,剩下的要等回府再说……”   这一下子,裕王顿时腰也不酸了、腿也不痛了,精神立刻就抖擞起来,还有力气呵斥了外头赶车的太监一句:“动作快些,就一点儿路怎么这么慢?”   回头瞧见李清漪的笑脸,他又赶忙躺了回去,装模作样的哼哼了两声。   ******   不出意料,李默二月被东厂下了狱,当月就死了。   最要紧的是:死因不明。   陆炳何许人也?他管着锦衣卫,手底下不知炮制过多少起这般“死因不明”的案子。他一听,就知道里面是有猫腻。     陆炳素来侍师至亲,原还替李默在皇帝面前苦苦求情,听了这消息,心里头立时就揪了起来,急怒攻心,吐了口血,竟是病倒了,躺在床上起不来身子。   陆大都督的身份可比李默贵重的多,李默死后李家门庭冷落,陆府却是来来往往多有探病之人。   要知道,皇帝藩王子出身,因着老爹被老娘管得严,并没有亲兄弟,自小一起玩大的便是陆炳这个奶兄弟,再亲近没有。再者,到了皇帝这般地步,一路跟着来的兴献王府的那些老人也没剩下几个了。黄锦是,陆炳更是。陆炳可是明代唯一一个身兼太师、太傅、太保、少师、少傅、少保这三公三孤之人。故而,陆炳这一病,皇帝在西苑里也颇是忧心,连连派人慰问送药。   宫里头的李太医也跟着来来去去了好几趟。   说来也是巧了,李清漪后来一打听,这才知道这位李太医姓李名时珍。正是大名鼎鼎的《本草纲目》著作人李时珍。   李清漪这下才生出几分惊讶来,连忙寻了个空,借着灾民防治疫病的事情寻了李时珍来王府说话。因着前世那些记忆,李清漪对李时珍便好似对着一个从书本上出来的人一般,颇有几分好奇和探究的兴趣。   李清漪问了几句疫病防治情况,稍微探讨了一会儿医术,抬头看看天色也知道时候不早。她这才状若无意的开口问了一句:“不知陆都督的病怎么样了?”   李时珍倒是个坦率的性子,因着灾民那些事对李清漪颇有几分好感这会儿也就没有什么隐瞒的念头,干脆实话实说了:“常言道‘喜盛伤心,怒盛伤肝,恐惧伤肾,忧思伤脾,悲哀伤肺’,陆都督这是犯了大怒啊。《灵枢》有言‘若有所大怒,气上而不下,积于胁下,则伤肝’,《素问》也提过‘怒则气逆,甚则呕血’。陆都督这一怒,心病唯有心药医,须得他自己排解,再用药慢慢调理。”     李清漪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随即动作轻缓的从案上拿出一张纸条递给他:“不瞒李太医,我这有份药,正可以治陆都督的心病。不知可否替我送去给陆都督?”   李时珍这才显出几分讶异之色来,他以略带了几分疑虑的目光看着李清漪。   李清漪从容端坐于上,眸光清澈若水,一派风光月霁,一心为人的模样。   李时珍脸皮到底比不上她厚,最后还是叹了口气,道:“王妃娘娘既有救人之心,如此举手之劳,我自然不会推却。”他话锋一转,又道,“只是我人微言轻,娘娘就不担心这味药会落到旁人手中?”   李清漪亲自把折好的纸条递给李时珍,轻轻一笑:“医者仁心。李太医乃是我见过最有仁心的大夫,我自然是信你的。”   听了这话,便是李时珍老脸发红,自是也不好再推却。他只得接了纸条后便寻借口离开。   他出了府门,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事情,以手抚额,有些懊恼的自语道:“哎呀,又忘了说。”可他随即便想起定时有人来给王妃看脉,这心里头又安定了许多:他现下忘了说,等过几天自有人会说。似这般的好事,总是不急的。   等到几日后,李时珍将李清漪给的纸条递给陆炳之后,陆炳果真就不药而愈,过了几日竟能起床了。   李时珍心里头颇有分嘀咕和诧异,宫里的皇帝得知消息倒是乐得一笑。   皇帝得了陆炳痊愈的消息,一边令李芳去请陆炳来西苑见驾,一边和黄锦说话。   “以后东厂的事情,你就都交给陈洪吧……”皇帝一边翻看着手上的道书,一边漫不经心的道,“有了李默的事情,陆炳总也不会放过东厂之人。陈洪在前头顶着,那些人自然只会记恨他,你日后退下来也好养老。”   黄锦把手上的茶盏一搁,连忙跪下,眼中含泪:“皇上怎么说这个?奴才就算是老了也是要伺候皇上您的。除非,除非您嫌弃奴才老了不中用。”   皇帝抬手合上道书,忽而仰起头长长的叹了口气:“你老了,朕也老了啊……”他此时竟是生出几分罕见的寂渺之情来,摸着长须,不由说了几句真心话,“实在不行,百年之后,你就给朕守墓吧。清苦了些,但总不会招人眼,求个安稳也是有的。”   黄锦险些哭出来,眼睛一红,用袖子抹了抹眼泪,委屈的道:“皇上,您可是要修道的,长命百岁,怎地就说起这话了?”   “是啊,怎地就说起这话了……”皇帝恍若回过神来,笑了笑,似是自语,“是啊,朕是要修道的,自当与天地同寿。”   适时,李芳进来禀告了一声:“陛下,陆都督来了。”   “让他进来吧。”皇帝懒懒应了一句,把案上的道书交给黄锦收拾起来。   外头的陆炳身着一品大员才能穿的朱红蟒袍,笔挺得站在廊下,神态沉静。他此时在想那张李清漪托李时珍递给自己的纸条,那上面只有两个字,写的是——   ******   “你给陆炳的纸条上面到底写了什么啊?”裕王好奇的不得了,忍不住抱住李清漪悄声问了一句。   李清漪并没有直截了当的回答,反倒是懒懒的道:“李默是死在东厂里头。陆都督素受皇恩,锦衣卫如今可算是事事都压东厂一头。倘若无人撑腰,东厂又哪里敢动手?”   裕王若有所得,眼中神色一凝。   李清漪见他受教,面上不由一笑:“能差遣得了东厂的只有两个人——皇上和严首辅。”她语调轻缓中却又带了几分讥诮,“陆炳自然也知道这一点,这两人一个是他想都不敢去想的,一个是他现今报复不了的。那这仇最后自然只能记在惹出了所有事情的赵文华头上。”   李清漪眸光微动,映着屋中的灯光显得极亮,好似想着什么有趣的事情一般,便是朱红的唇边都噙着笑。她的语声依旧是往日里的温柔,细细的和裕王分说:“自然,赵大人如今乃是工部尚书,太子太保。他风头正盛,我们轻易也动不得他……”   裕王越发好奇起来,眨眨眼,迫不及待的问她:“那你到底写了什么?”   李清漪凑到裕王耳边,慢慢的、意味深长的念了两个字:“石亨。” 第50章 有孕   石亨何许人也?   此人乃是英宗朝的一名将领,官至太子太师,封忠国公。当然,明朝重文轻武,石亨如此显贵,凭的也非战功而是他于景泰八年时帮助英宗朱祁镇复辟。功大莫过从龙,如此之功,他自然也得以权重一时。然而,此人之后骄横跋扈,干预朝政,被英宗罢免,最后以谋叛斩,没其家资。   在他被皇帝治罪之前,倒是有过一个这么一个小故事:   “一日,英宗朱祁镇在翔凤楼上看见石亨府邸,惊问:“此谁家府第?”恭顺侯吴瑾回曰:“此必王府。”英宗说:“非也!”吴瑾接着说:“不是王府,谁敢僭逾若此?”英宗于是会心点头,其后却暗下杀心。”   赵文华乃是工部尚书,他要是修房子,怕是连石亨都及不上。李清漪找人修裕王府的时候,也曾听人说起过几句——赵文华修的新宅富丽堂皇,墙上粉饰以沙金,屋檐还有琉璃瓦,雕栏画壁,乃是京中少有的豪宅。   皇帝和王爷都只得忍着住破屋,塌了的城墙到现在都还塌着,他一个做臣子的还敢把自家宅子修成那样,不坑他坑谁?   至于,让谁引皇帝上楼去看赵文华的房子,李清漪也曾犹豫过几次。本打算动一动蓝道行这颗棋子但最后还是作罢——蓝道行本就是裕王所引荐,正需要撇清关系,沉淀些时日才好。再者,此人既是入了西苑,那么便是不到万不得已不可动用的关键人物。   后来,她就想到了陆炳。   陆炳因为李默的缘故深恨赵文华且与宫中颇有姻旧,远的不提,他那继室黄氏便和黄锦有亲。既如此,此事,陆炳来做自是极好,便是皇帝后来醒过神来,也不会怀疑到裕王府上。   如此一来,她不过是出了个主意,要如何操作自是陆炳的事情。此事若成,既能打下严党如今的风头,让严党与陆炳仇上添仇,便是在陆炳那里怕也是不大不小的人情了——自家老爹还在锦衣卫混日子呢。   无论从哪一处说,这都是合算至极的。   ******   李清漪坐在裕王府中等着陆炳那里的消息,哪里想到那头的好消息还未等到,自家府上便先有了喜讯——宫中来请脉的太医把出了喜脉。   这一下子,裕王府上下都跟着狂喜起来,恨不能把李清漪当做个大功臣似的供着——裕王内院只有一个王妃,至今膝下仍是空空。便是高拱等人都暗暗发急,日日夜夜就盼着能有个子息,便是小郡主也是好的,至少能告诉皇帝:裕王并非不育。     这里头最高兴的便是裕王。   太医初初说出“王妃怕是有喜了”的时候,裕王第一个就跳了起来,少见的板起脸:“什么叫‘怕是’,你给本王说清楚?”   太医被裕王吓了一跳——似他们这般身份,最怕出错,故而也大多习惯了说几句“大概”“怕是”,算是养出来的谨慎。不过他惹不起裕王,只得忍气吞声的把话重又说了一遍:“是臣说错了,王妃确实是有喜了,已有两个多月。”   这一下,裕王再顾不得太医,立时便窜到了李清漪跟前,傻傻笑道:“两个月了,那大概是一月里有的吧,说不得真就是回来那天晚上呢……”说着话呢,他便蹲了下来,一副想要把头贴过去听听的模样。   外头还有太医,李清漪也不好“以下犯上”把裕王给推开。想了想,她便先令如英把太医请出去招待,然后又屏退左右。等屋里只余下他们两人了,李清漪便不由得伸手敲了裕王一下:“你先坐好。”   裕王整个人仍旧沉浸在狂喜之中,整张面庞洋溢着喜气,英气勃勃的剑眉扬着,尤显得一双黑宝石似的眼睛亮腾腾的。他听话的坐在了床边,紧贴着人坐着,仍旧是一动不动的看着李清漪没有半点迹象的小腹,小声自省道:“都怪我不好,没能知道早些,还叫你这些日子上下劳顿。”   李清漪心里其实也是有几分欢喜的,见他这般犯了痴的模样,不知怎的心里竟也觉出几分罕见的甜味来。她慢慢伸出手先贴上与裕王的指尖,然后慢慢收拢,两人十指交握,掌心相贴,热得很。李清漪的语声不自觉地便轻了下去:“这事哪里是可以一眼看出来的?再说,我连门都没出过几回,哪里算得上是劳顿?”   话虽如此,到了晚膳的时候,裕王都一副对待易碎珍宝的模样,恨不能端着碗把饭菜喂到她嘴里。   李清漪瞧着边上人的目光,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只好先由着裕王胡来。   便是晚间沐浴过后,两人上榻准备就寝,裕王兴奋的劲头也还没褪下。他小心翼翼的凑过去听了听肚子里头的声音,指尖轻轻在上头打着转,悄悄和李清漪说话道:“咱们家‘贝贝’好乖,什么声儿都没有了,怕是睡着了。这么早就睡了呢。”   李清漪这回真是忍俊不禁:“两个多月,都没长好呢,哪里听得出声音?”   裕王却是咬住了是自家孩子听话,早睡早起。他把李清漪抱在怀里,抱着抱着,怀中温香暖玉,馨香满怀,心里头又痒了起来。他不由得把头靠在她颈窝,和她咬耳朵:“宝宝,你身上真香……”   这节奏,李清漪可真是再熟悉不过。往日里,她自然是遂了裕王的愿,可今日却推了推他:“你别乱来,才两月呢,太医说了不能太乱来的。”   裕王郁闷得不行,耸拉着眼帘,小声道:“我知道,我就蹭蹭,什么也不干……”   信你才怪!   李清漪轻轻推了他一把,十分的冷酷无情:“好了,忙了一天,今天早些睡吧。”   裕王可怜巴巴的瞧着整理被子的李清漪,见她不理自己只得恹恹应了一声,帮着把被子理好了。两人躺下了,外头的烛火也跟着被吹灭了,屋中只余下一片宁静的暗黑。   偏裕王都躺下了还不安生,凑过来感叹一句:“我到现在都觉得是在做梦,咱们居然真有孩子了!”他在眨眨眼,便是黑暗里面他那一双眼睛也仍旧是亮的出奇,好似漫天的星辰都落在了他的眼里。只听他心满意足的感叹道,“真好,我算是把天下最好的一对宝贝凑齐了。真好……”   他的声音不轻不重,不紧不慢,却因为是发自肺腑的感叹而格外的真诚。   李清漪听得心上一酸,不知怎的竟是红了眼眶,几要落下泪来。好在屋中一片漆黑,她便也没去擦眼睛,只是故作羞恼的说了裕王一句:“还不睡?!”   裕王凑过来,把她整个人连被子一起抱在怀里,把头抵在上头,小声道:“这就睡了。”他说罢,低下头吻了吻李清漪轻轻颤动的眼睫,轻轻笑着道,“你也睡吧……”    他仿佛什么都知道却又好似什么都不知道。有那么一刻,李清漪觉得自己的心也被他温柔的抱在了怀里。   她第一次真切的感觉到了:那个人,他是真的、真的,以最诚挚的心爱着自己。   幸何如之!   ******   这是好消息,自是也早早就报给了李家。第二日,黄氏便跟着王府派去接她的人来了。   黄氏也喜得不行,她生过三个女儿,多少有些经验,一见着李清漪便道:“你坐着便是,不用起来。两个月,胎都没稳呢。”   李清漪只好端坐在那里,轻轻道:“娘今日倒是来得早。”   “王府昨日就来人说了消息,我昨日里一整晚都没睡着呢。”黄氏欢欢喜喜的和她说话,“王府来人接的时候,本是要带上清容那丫头的,后来一想,我怕她毛毛躁躁冲撞了你,便做主把她留家里了。”   “何至于这般小心?”李清漪忍俊不禁。   黄氏却嗔她一眼:“这是你第一胎,再小心也是应该的。”顿了顿,又凑过来,“我昨儿特意去李大娘那里讨了一篮子的鹅蛋,今儿捎来了,正好给你吃呢。”   王府里头自然是不缺这些的,可黄氏一片慈心,李清漪亦是心领。她握住黄氏的手,点点头:“嗯,我会吩咐厨下的。”   黄氏这下高兴了,握着她的手,左瞧右瞧,不禁点点头:“这下我就放心了。”   李清漪生出几分羞意来,双颊犹有嫣红,好似初春里的腊梅化了雪,显出那一点鲜妍娇艳的红色来,娇嫩生香。   黄氏见她这般情态,心里倒是生出几分踌蹴来,想了想还是凑过来和她说了几句悄悄话:“你房里头,可有什么打算?”   李清漪怔了怔,一时没反应过来。   黄氏只好咬咬牙,把话说得更清楚些:“女人怀胎十月,这前头好几个月都是动不得的,男人真要忍怕也难啊……”   李清漪这下是听明白了,她一时怔住,没说什么话。   黄氏瞧她模样,不由叹气:“我知道这有些不痛快,可裕王不比你爹,他到底是皇家的。上头还有皇帝看着,你们府上又只有你一个,空落落的很不像话。现下你怀了孕,要是不自个儿先出声把事做得周全了,说不得皇帝便赐人了。”   李清漪呆了呆,竟是应不得声——这道理,她自是清楚的。换了是之前的自己,怕是比黄氏都看得清楚。可如今……   李清漪的手有些凉了,她不自觉地握紧了些,咬了咬唇,好半天才挤出一句来:“此事不急。”   她慢慢的垂下了眼,红唇咬着,心里想:或许,她可以试着信裕王一回。   黄氏忧心忡忡,瞧着女儿的面色也不好再劝。于是,她便又转了话音,与李清漪说起大女婿谢俊成的事来。 作者有话要说:  我来解释下——文案说的三个奇葩是指原本的历史,不过女主是穿越的啊!公公这个奇葩是调教不了的,老公和儿子明显调教和成长空间还是很大的O(∩_∩)O所以不用担心会生出个万历这么糟心的儿子。 第51章 帝怒(第一更)   三月里殿试,谢俊成得了个二甲三十五名,二甲总共九十名,这名次也算是靠前了,可是二甲进士啊!   对于李家来说,先是大女婿中了进士,再是二女儿有了身孕,可真真是双喜临门啊!原本,黄氏是管着李百户不让他在家喝酒的,昨日听了消息实在高兴,也就由着他去喝,倒是弄得李百户颇有些忐忑不安。   李清容甚是调皮,眨了眨眼,还念了首自己做的诗打趣她爹:“李家解禁酒,早上三盏酒,中午四盏酒,晚上吓得不敢睡。”她这水平,诗词平凹韵律都是不通的,便是说它是打油诗都是抬举了。   偏李百户也不气,乐呵呵的笑看小闺女,满脸都是宠溺:“三姐儿这书也算是没白念啊!”   倒是黄氏笑脸换了气脸,追上去揪了女儿的耳朵,狠狠揍了一顿,这才神清气爽的去邻居家讨鹅蛋了。   李清漪听了这些,面上愁色去了些,抿着朱唇轻轻笑了几声,劝解道:“清容年纪还轻,便多玩几年也是好的。”   黄氏瞥她一眼,哼了一声:“什么年纪轻,我瞧着过了年便十四了,你大姐姐便是十五成婚的。”嘴上是这么说,可她心里头到底也是舍不得小女儿,紧跟着又加了一句,“只不过,你和你姐姐都嫁的早,我们想着,三姐儿还是要晚些儿才好。”   李清漪点点头,又问了一句:“大姐夫的差事可定了?”   “朝考的成绩还没出呢,听他说是想去翰林,我瞧着大概是没问题的。只是,听说翰林也清苦的很……”黄氏叹了口气,“这人人都想当官,可真当了,我看怕也没多好——就那么点俸禄,一家子都要小心忙活。你姐姐上下打点,忙得手忙脚乱。我去瞧了,梅姐儿那么个小人儿,居然也似模似样的学着和我告状‘娘忙得很,都不抱我了’。哈哈,可逗得我笑死了。”   要知道,殿试选了进士,但进士分配工作还是需要去吏部考试的,这考试便是朝试。   李清漪但笑不语:黄氏这个时候,又能见着多少大官?不过是锦衣卫里头几个百户、千户罢了,自然是见不得翰林院那些苦熬着的小官。倘若她真见过那等的大官便不会说这个话了。有一言是“非进士不入翰林,非翰林不入内阁,南、北礼部尚书、侍郎及吏部左右侍郎,非翰林不任”,翰林院实在是个好起点。除了一甲前三,这庶吉士一贯都只取三十六人,殿试成绩便占了六成,谢俊成这个二甲三十五名想考庶吉士也算是有把握。   话说起来,这次也算是谢俊成有运气,本来这次会试主考官乃是礼部尚书吕本(李本),只是吕本后来被严阁老叫去顶李默的缺主持京察了,这主考的差事便落到了徐阶的手上。虽说张居正乃是徐阶的心肝宝贝,别的门生都越不过他,可有徐阶这么个老师在,前途至少是比跟着严党吕本混要来得明亮。   李清漪也不和黄氏说这些,只是劝了几句:“这时候确实是忙的,同年那么多人,交际应酬自是应当的。不过娘也多劝劝姐姐,她身子才好,可不能真忙病了。荣哥儿和梅姐儿都小,正需要人照看呢。”   “嗯嗯,我都知道。”黄氏点点头,很快又抓着这个话梢,换了个架势和李清漪说起了孕中的禁忌来。   ******   裕王府的消息到了西苑,皇帝那头都喜得不念经了:他一贯都觉得自家子嗣单薄,常忧心后继无人。哪里知道,先是景王府添了孙子,宁安公主有了身孕,紧跟着裕王府也跟着传了喜讯。   一副欣欣向荣,子孙满堂的好景象。   “好好好!”皇帝一想着脑中的孙子一堆的景象便止不住的欢喜,不由便抚掌大笑,很是高兴,于是便又令人赐下许多东西来。他稍一思忖,便又紧接着吩咐道,“唔,正好挑几个美人送去伺候。”   在皇帝看来,自家三儿子略有些不开窍,堂堂皇子居然长这么大也就碰过王妃一个,实在是有些不够看的。正好如今王妃也有孕了,正是时候叫他也尝尝个中滋味呢。再来,他这也是想起了前头孝宗皇帝的事情——倘若不是孝宗皇帝独宠张皇后,又怎会只有正德一个儿子?最后正德无子,这才便宜了皇帝。皇帝虽是捡了便宜却也吸取了教训:男人嘛,就是要多几个女人,这才能多生几个儿子呢。   下头的人领命而去,颇有些苦恼:早闻裕王妃美貌无双,虽说只是送去伺候的,可倘若差得太多岂不丢了宫里脸面?他思前想后,倒也狠了心挑了几个宫里头美貌伶俐的——脸不够,脑子凑嘛。   黄锦在边上等皇帝说完话了方才笑着奉承了一句:“这也是陛下道心虔诚,这才惠及子孙啊。”   皇帝心情正好,瞥他一眼,拖长了声音,笑骂了一句道:“这你都知道了?!”   黄锦听着皇帝的笑声,知他心情极好,便又卖乖的接了一句:“奴才还知道,陛下这几日苦心修炼,功行大有增益呢。”   好话谁不喜欢听?皇帝自也是喜欢的。他哈哈大笑,用拂尘拍了拍黄锦的头,语气亲昵了些:“你这老狗,又知道了……”   黄锦低了头挨了这一敲,悄悄瞧了眼皇帝神色,心里有了主意,于是便道:“奴才瞧着,陛下这几日闭门修炼也是苦了,现今难得好消息好天气,不如出去走一走?也算是劳逸相合。”   皇帝现下也觉得胸中十分欢畅,正要出去走走,吹一吹风,瞧瞧外头景致。他漫不经心的点了点头,很快又抬起手用拂尘敲了敲黄锦的脑袋,笑道:“走吧,跟上。”   皇帝步子迈得极大,走了一会儿又觉得如今西苑处处破败,连万寿宫都没修好,颇有些扫兴,便道:“咱们往楼上去,登高远眺,瞧瞧外头景致……”   黄锦快步跟在后头,心里暗暗道:这可怪不着他。也活该姓赵的倒霉,他还没来得及出声呢,皇帝自个儿就要往楼上跑。   皇帝带了黄锦一路走,一路有人跪拜行礼。等皇帝往楼上一站,垂眼见着底下景致,心里颇有几分沉醉之意。   正所谓,会当凌据顶,一览众山小。万里锦绣江山,这可都是他朱家的,可都是他的。   随即,皇帝的眼睛眼睛被阳光刺得眯了眯,神色微微一变,指着不远处那倒映着阳光的琉璃瓦以及底下富丽堂皇的屋子问道:“那是谁家的府宅?”   黄锦努力看了眼,他自然也是知道石亨之事,只是这问题也确实只能有一个答案——按理底下那么多的房子,是不会有比王府还好的宅子的。故而,他故作无知的应声道:“那个方向,大约是景王府?”       皇帝眉间凌厉的怒色一闪而过,冷笑出声,连那句“此非王府”都不屑于去说,转身便径直下了楼。   等回了玉熙宫,他那腔怒火仍旧没有熄,被外头的冷风一吹,反倒是火仗风势,更加旺了——自己住的西苑还破破烂烂,万寿宫至今都没修出来,只能憋屈的住在玉熙宫里呢。赵文华这个工部尚书倒是好,不思赶紧修城墙修宫苑,居然自己先住上新宅子!   他一个下臣,哪里来的钱?!肯定是挪用了工部的建材和钱款!那都是国家的,都是朕的!这算是什么臣子?再给他几年功夫,是不是要修出座皇宫来?朕这张椅子是不是也要照着样子给他做一张?   皇帝气得狠了,抬手一拂便把自己桌子上的东西全都拂了开来,桌子上面各色封皮的折子全都稀稀拉拉的落了一地,还有笔墨纸砚全都砸在了地毯上,闷闷的几声。跟在后头的黄锦连忙伏下身子去捡,软软的、小声的叫了一句:“陛下……”   皇帝眉心剧烈一动,神色稍缓,怒气却是半点也没有消去,他没理黄锦的叫唤,只是冷下声音吩咐道:“去,把陆炳给朕叫进宫来。”赵文华和陆炳中间隔了李默的仇,他是知道的。也因为知道,他才叫了陆炳而非东厂的陈洪。   把锦衣卫叫进宫,自然是有人要倒大霉了,抄家罢官怕都免不了。黄锦低低的应了一句,大气也不敢出,小心翼翼的退了出去。   陆炳那头正等着皇帝的传唤呢,等宫里的消息一到,他眯了眯眼睛,薄唇一弯,露出了一丝笑来。   那笑意极冷极冷,犹如他腰间挂着的那一把绣春刀的刀光一般的锋利。   他知道,赵文华这次死定了。就像是当初的李默。!!! 第52章 变生   赵文华抄家罢官的消息传到严家的时候,严世蕃和严嵩都吃了一惊。   严世蕃不由大怒:“这陆炳难不成还真铁了心要和我们作对不成!”说罢,他怒从心头起,不由道,“他做得了初一,也别怪我做十五。爹,咱们这就进宫去和皇上说个明白!”   “严东楼,你给我站住!”严嵩耸拉着眼皮坐在书桌后面,忽然厉声呵斥道。   严世蕃乃是严嵩好不容养大的独子,严嵩对着他甚少这般疾言厉色。故而,他此时一呵斥,严世蕃的神色也变了变,顿住了步子,只是面上还有些许不服。   严嵩淡淡的出声和他解释道,“你还没看清楚事情吗?人人都说李默是咱们家下的手,可你我都心知,下手的那个是皇上。当初,陆炳救不了李默,我们现在自然也救不了赵文华。”严家身上的锅很多,有些是他们自己的,可有很多都是皇帝丢过来的。   严世蕃神色微变,仅存的那只独眼好似闪过一丝阴郁暗沉的光色来,若有所思。   严嵩的语调不紧不慢,好似修炼了前年的老龟似的,吐字圆润。他咬字清晰,紧接着说了一句:“这大明,是皇上的,是朱家的。”   严世蕃脸上掠过一丝不服之色,他冲动的插话:“就算是朱家的天下,可要是没有我们尽心竭力,西苑的那位哪里能够有空修道修长生?凭什么脏活累活都咱们做了,还不给点好处?”   “是啊,脏活累活都咱们做了,不给点好处怎么行?”严嵩从书桌后面站起身来,窗外的光照进来,把他那张脸照得透亮,将他面上一道道刀刻般的皱纹和斑点照得清清楚楚,隐约可见薄唇微微一弯而显出的淡淡冷笑。   多少年的风霜和云雨,才能刻出那样的纹路和沧桑?   严嵩站直身子,负手于后,慢慢踱着步子往严世蕃的方向走去,口上悠悠然的开着口道:“你数一数,你爹我当了多少年的首辅?我伴驾二十载,夏言、仇鸾、杨继盛、李默、甚至是陆炳,这些人都斗不倒我……”他忽然抬起头,抬目去看比自己高了半个头的儿子,“因为,离了我,西苑的那位再也不能安心修他的道;离了我,内阁再无人可主事;离了我,半个朝廷都要跟着乱!”   这几年,严嵩年纪渐长,不仅头脑渐渐慢了便是心肠都软了许多,许多事到了他手上都要和人说一句“待我和东楼小儿商议”。严世蕃的胆子也渐渐的养大了,渐渐瞧不起他慢慢走向衰老和死亡的老爹。可是这一刻,他却忽然意识到:他爹乃是大明的首辅,真正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这么多年来,无人能够动摇他的地位。   何其的可怕,何其的可畏。   深渊如许,何人能以目视?   严嵩见着儿子好似被自己吓住了的面色,忽然扬眉一笑,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行了,我们今日确实是要进宫。”他目中神色和缓,好似和蔼老人一般的道,“赵文华这次是死定了,咱们救不了。不过,这时候肯定是要进宫请罪,安一安陛下的心。”   天意莫测。皇帝不想办他,可制衡之心却是时时有之。要不然,李默当初又怎能坐的上户部尚书的位置?   ******   赵文华被抄家的消息很快便也传到了裕王府。   李清漪正呆在王府里头养胎,她捏了一块如英从白云观那里捎带来的蜜饯,吃了几口,似模似样的叹气:“圣心莫测啊。”   裕王才不管这个,喜滋滋的伸手摸了一把李清漪的肚子,顺便动作熟练的吃几口豆腐,等李清漪抬眼瞪他了,他这才转口道:“这都是咱们‘贝贝’有福气呢,是不是,‘贝贝’?”说罢,又摸了两下。    虽说李清漪一直主张孩子都没长成,什么都不知道。可裕王却觉得自家孩子天资出众,一定是什么都知道了。一早一晚的都要和孩子说几句话,顺嘴念书几句诗什么的。   明明蜜饯是甜的,可李清漪生生的被裕王这肉麻劲给恶心的想吐,她捂了捂嘴,喉中呕意上涌,差点就真呕了。   裕王连忙凑上去,替她抚了抚脊背,顺了顺气,这才有些担忧起来了:“这么早就有反应,是不是累着了?”   “没事。”李清漪对裕王安抚一笑,随即从如英手上接了茶盏用茶水簌了簌口,等口中干净了,这才稍稍好了一些,“只是想到件恶心事。”   裕王由己及人,连忙道:“你是说宫里送来的那些宫人?”他很是自觉的回应道,“我都叫人打发去外院了,不用担心的。”   李清漪闻言颇有些哭笑不得:“不是这个,我是想起我娘让人给我炖的乌鸡汤,油腻腻的,实在是难吃的很。”至于外院那些宫人,她自是不会放在眼里的——至少,也要有人能到得了她的跟前才行。   裕王摸了摸鼻子,尴尬的出声:“啊,这样啊……”他琢磨着应声道,“那要不然就喝半碗?”   李清漪被他逗得一笑,软了半边身子倚着他,稍作思忖还是小声道:“算了,还是喝一碗吧。”   裕王见她肯吃,欢喜的很,双眼亮亮的瞧着她,连连点头:“等会儿我喂你。”   李清漪忍不住笑了,看着裕王的眼里含着融融的暖意——赵文华这一倒,严家怕是要低调些日子,裕王府也能得些安稳日子。   养胎的日子确实是十分安稳,李清漪每日里早起散步,然后和裕王一道用按照太医拟好的食单做得早膳。等到午间,她闲了就翻翻王府的账册或是看看书画,偶尔裕王还能拿本书凑过来念给她和孩子听,给她喂几颗青梅。因着孕中嗜睡,常常听着听着就睡过去了,醒来的时候,身上盖着毯子,边上还有目光炯炯的裕王候着,小心翼翼的给她递安胎药。   李清漪真心觉得这样的日子实在舒服,颇有几分岁月静好的感觉,似是一场叫人不想醒来的美梦。   只是,到了八月里却又出了件大事:景王世子病了,病得厉害。   太医院去了好多次都没见着起色,只李太医一人敢直接断言说是“胎里不足,回天无术”。皇帝急怒攻心,把一群太医拉出去打了一顿,自个儿撒脚丫子跑去问陶国师。   陶国师须发皆白,身穿道袍,手上拿着一柄拂尘,打坐许久,摆足了仙风道骨的模样,这才徐徐对皇帝开口:“有女将降宗室,命极凶,克六亲。世子年幼体弱且又是陛下长孙,自是首当其冲。”   此言一出,皇帝自个儿便打了个冷颤——什么叫首当其冲?难不成世子要是去了,就轮到朕了?   皇帝赶忙问道:“可有化解之道?”这命也太凶了,简直是耸人听闻啊。   陶国师摇摇头,面露慈悯之色:“陛下乃天下至尊,当知有得必有失。”   皇帝的脸色慢慢的就沉了下去,神色不定:今年的四月里刚刚册封过诸王及王妃,按着他所知道的来看,最符合陶国师那句“有女将降宗室”的怕是裕王妃腹中的那一胎。   算起来,也有七个月了吧?要真是再熬上三个月,等那孩子生下来,景王世子怕也死定了。   陶国师静静的端坐在那里,以目注视着皇帝。   皇帝许久无言,站了起来,拂袖转身,竟是一言不发的就径直离开了。   陶国师面上不动,依旧依礼起身送驾,他心中一片冷然,毫无一丝动摇——这可真是怪不了他,谁叫裕王得罪了严家呢?恰逢景王世子有疾不虞,可不就顺势而为了?   至于所谓的“有女将降宗室”,依着太医院的脉案,那孩子八成是个女孩。倘若真是男孩,他也可以改说是“男生女命”,反正都是要惹皇帝忌讳的。总之,此女克亲之名怕是注定了。   当然,依着皇帝的性子,生不生得下来还是个问题呢。   皇帝出了陶国师的地方,正在往西苑去的路上,忽然出声唤了一句:“黄锦。”   黄锦连忙从后头跑上来,问道:“陛下可有什么吩咐?”   皇帝沉吟片刻,慢慢的道:“你等会儿亲自带太医去裕王府一趟,把陶国师的话给裕王他们说一遍。”   此时天色正昏昏,乌云密布,想来是有大雨将至。隐约有光透过云层照下来,正好把皇帝的面容照得透明。他目中神色冷酷,毫无一丝人情,语气极其冷淡,“他们都还年轻,日后还有的是机会。何苦要生个克亲的女儿?”   黄锦闻言骨里发寒却不敢有丝毫的耽搁,他把头深深的低了下去,应声道:“奴才明白了。”他久伴君侧,比任何人都明白,在皇帝心中:无亲无旧,唯己一人而已。   当年,陈皇后有孕在身,不过是学着寻常女子吃了个小醋,便叫皇帝气怒交加的踢了一脚,不仅孩子没保住,连自己都不治而亡。亲子尚且如此,裕王妃腹中那个所谓命凶的孙女,又哪里会叫皇帝有半分容情?   第53章 夫妻   黄锦带着太医院的太医去裕王府的时候,李清漪和裕王正坐在房里的紫檀坐榻上,给肚子里的孩子念诗,也算是做胎教。   因着外头暴雨将至,天色昏昏,屋内点了灯,灯光好似一层层的水纹一般荡开来,重重叠叠,给两人的眉间都染了一层淡淡的、温暖的金色,更显得神态温和。   听说皇帝派了人来,无论是李清漪还是裕王都吃了一惊。   黄锦心里虽有几分不忍,可也知道皇帝就在西苑里等着自己回去,现下天气坏得很,要是回去路上下了雨便更加耽误时间了。于是,黄锦怀着快刀斩乱麻的心情,直截了当的把事情说了:“景王世子重疾,陛下询问于陶国师,国师有言‘有女将降宗室,命极凶,克六亲。世子年幼体弱且又是陛下长孙,自是首当其冲’……”他不敢去看裕王夫妇的神色,垂了头,赶紧把话说完,“陛下特命奴才带太医院的几位太医来,为王妃看诊。”   所谓看诊,为的是什么自然是一目了然的事情。   裕王的脸色刷的一声便白了,只是愣愣道:“此事怕是另有差错,我,本王这就去西苑求见父皇……”   李清漪则是扶着肚子慢慢站了起来,以目去看在场的几人,只把几个太医都看得都羞愧的低了头。   黄锦见着裕王夫妇皆是不应,原先的几分同情和不忍倒是去了,生出几分怒气来,他神色跟着一厉:“两位殿下,来时,陛下还曾交代奴才,说是两位年纪都还轻,日后且长,何苦要为着这一个克亲的女儿惹怒陛下?便是那孩子,倘若知道父母因自己而忤逆亲长,如此之大不孝,怕也承受不……”   黄锦还未说完,一直未曾出声的李清漪忽然开口打断他的话。她她语声极低,偏偏质若金石,掷地有声,叫人心头跟着一悚,道:“这些人胆敢假冒圣旨,还不给我拿下。”   左右侍立的皆是王府卫士,闻言先是犹豫了一瞬,随即在李清漪严肃的目光中反应过来,连忙上前拿住了黄锦和几位太医。   黄锦何时受过这般待遇,面色顿时大变,尖着嗓子叫道:“大胆!裕王妃你竟敢……”   窗外忽然发出轰隆的雷鸣声,打断了黄锦的尖叫。风雨吹得屋中窗扇大动,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屋中的烛火都被大风给吹灭了。闪电于层层的乌云中穿行而过,极亮的光似一柄利剑般呼啸着穿梭,照亮了屋中所有人的面容。   李清漪沉静如水的面容被那突如其来电光一照,显得格外清楚。她本就生得温柔静美,如山间的桃李、清江的春水、诗画里的神女,尤其含笑看人时颇有几分缱绻清艳之色,言语难述。   可是,如今她不动声色的站在那里,便好似站在刀光火海之上,叫人不由肃然以对。她黑沉的双目紧紧的看着黄锦,不紧不慢的道:“还请公公在此稍后。我为人母、为人媳,自当往西苑,去寻陛下问个明白。”   黄锦被人架着不能动弹,只能仰着头去看裕王妃李清漪。他此时喉中干涩,竟是被那沉静的目光看得说不出话来。   裕王此时终于也跟着出声:“是,本王为人父、为人子,也当与王妃同行。”他怕皇帝乃是怕到了骨子里,可此刻也生生的压出几分不屈和倔强来。   李清漪心知皇帝性情,今日之行本是怀着向死之心,原就是不打算拖着裕王下水。哪里知道竟是听到了裕王这番话,眼中一酸,随即伸手握住裕王,抿了抿唇,回首一笑:   “有殿下此言,我心满意足。”   裕王一边回握住她的手,一边抬手替她拢了拢发鬓,扶了一下那摇摇欲坠的金簪,轻轻回了一笑:“当年洞房,我曾答应你‘此生不相负’。王妃或许忘了,”他只是略一顿,随即郑重言语道,“可我时时刻刻,铭记于心。”   裕王语罢,抬了声音令府中人备好车马,前往西苑。   府中自有一番忙乱,待得他们二人登上马车,外头已然有大雨倾盆而下。   李清漪掀了掀车帘,看着路上避雨的行人和大声叫唤的商贩,她目光飘忽不定,神色亦是不定,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转头问裕王:“我听说,当年我自请出家之时,殿下曾为我雨中跪求?”   此时说起旧日之事,便是裕王都觉得有几分尴尬。他低了头,面颊似有些微的红色,强自镇静道:“你是我的妻子,自当如此。”   李清漪转头去看裕王,眼睫上有泪珠不觉落下,可她却连眼睛都没有眨,一动不动的看着,似是要把眼前的人看到心里,慢慢道:“我自以为冷静清醒,不想却负殿下良多。”   因着外头风冷,李清漪又有身孕,他们身上盖了一层的薄毯。裕王从毯子下面伸手握住她冰冷的手,慢慢开口道:“不要多想,我们是夫妻。”   是啊,我们是夫妻。   李清漪低了头,与他握着手,这才忍下了眼泪,勉强打趣道:“这一回,三郎怕是要陪着我再跪一回,怕不怕?”   裕王没有说话,以温柔的目光描绘着她此时的面容,轻轻的摇了摇头。   话已至此,他们竟是再也寻不到其他的话语,隔了一层薄毯握着对方的手,听着外头的雨声,明知西苑前路茫茫,心中竟是有了几分少有的安定。   等裕王府的马车到了西苑,皇帝那头估计是早早就得了消息。太监陈洪就侯在门口,他推了推身后给自己撑伞的小太监示意对方跟上,自己快步上前笑迎道:“奴才拜见裕王、裕王妃。”   裕王垂目看了看他,知道他是东厂新督主,冷了声音道:“本王要见父皇。”   陈洪面上带笑,语气倒是半点也不漏声色:“这可不行,陛下正闭关修炼呢。”他慢吞吞的加了一句,“陛下闭关前曾有一言,若裕王殿下当真要忤逆圣意,‘如此逆子,不如不见’。”   裕王气急,红了眼睛,当即便抬脚就踹了陈洪一眼。   陈洪一时不防,被踹到在地上,一身衣服都被雨淋湿了,好似一只落汤狗。他垂着头掩饰下自己愤恨的目光,抬起头赔罪一笑:“是奴才失言了,‘逆子’二字,陛下可说,奴才却是冒犯了。”   陈洪把守着门口,油盐不进,他们二人竟是连大门都进不了。   李清漪沉默片刻,忽然推开后头替自己撑伞的小太监,艰难而直接的跪了下来。   大雨倾盆,瞬时便打湿了她的乌发和衣袍,水珠一点一点的从发尖滑落下来,勾勒着她那张清艳而惨白的面容以及那高高隆起的腹部,犹如暴雨打弱荷,东零西落,惨不忍睹。   倘若她在玉熙宫门口跪,人少,还算是不丢面子。可堂堂裕王妃竟是直接就跪在了西苑大门口,众目睽睽之下,简直是把她自己的脸还有皇家的脸都丢到地上去踩了。   裕王反应过来,也没多说话,跟着就跪了下去。   他倒是要看看,皇帝是不是真的迷信到为了陶国师一句话就要逼死儿子、儿媳还有未出世的孙女。   陈洪就站在门口,看着裕王夫妇就这么跪着,他的脸色也跟着一变。说心里话,看着这高高在上的亲王和亲王妃就跪在自己跟前,他是有几分高兴和自得的。可是,他很快便想起了皇帝那喜怒不定的性子,连忙拔腿往玉熙宫跑去。   替陈洪撑伞的小太监腿短一时跟不上,陈洪嫌弃的推了他一把,干脆淋着雨往回跑——皇帝跟前回话,这个时候还是惨一点的好。   待得浑身湿漉漉的陈洪跑到玉熙宫,李芳刚刚走出殿门,站在台阶上头居高临下的看着陈洪,拖长了声音问他:“陛下问,事情办得如何了?”   陈洪咬了咬牙,挤出一丝奉承的笑来:“奴才,奴才无能。”他连忙对着大殿内跪了下来,青白的脸上带着惶恐之色,“裕王和裕王妃不听奴才的,正跪在西苑门口呢。”   陈洪话声落下,忽然听到大殿里面传出瓷器碎裂的声音。他心中暗道:皇帝怕是真气急了,做了多少年的至尊,说一不二,偏亲儿子竟敢忤逆他。   李芳没空理会跪着的陈洪,连忙小跑着进去,安抚皇帝:“陛下,陛下……莫气坏了身子。”   皇帝一张脸都憋红了,他几乎是要怒斥出声:“逆子,逆子!他这是仗着朕不忍杀他,以己身胁迫于朕!”他如今只剩下两个儿子,选来选去都觉得选不出人,倘若真把裕王逼死了,怕就只有景王可选。   后继无人,何其可悲?   皇帝气得狠了,恨不能就着自己的性子直接令人去把裕王妃拖出去处死算了,可想着裕王又觉棘手。他怒气冲冲的负手在殿中走了几个来回,只能咬牙道:“让他跪,朕倒是要看看他能跪倒什么时候。”   李芳在旁看着有些焦急,有心想要劝几句却还是没有说话——皇帝生性如此,唯我独尊惯了,你越劝他越不肯应。倘若他原本只有七分杀心,现今被裕王等忤逆,怕是都成了十分。   皇帝度日如年的等了一个时辰,眼见着外头的雨越下越大,他几乎要按耐不住的令人去看看裕王与裕王妃的情形。   就在这时,一个身材瘦小的太监伏倒在了殿门口,他浑身都是雨水,声音也像是泡在雨水里一般的沙哑,竭力叫喊道:“陛下,陛下,裕王妃她要生了……”   随着那太监喊出声,天边又是一阵雷鸣之声,闪电疾驰而过,照亮了皇帝那双无情无感的黑眸。   就在西苑的大门口,李清漪身下不断有血水涌出,裕王满面惊恐的抱着她,手足无措。   “别怕……”李清漪抬抬手,似是想要去抚裕王面颊,可她手上满是血污,到底还是不忍去抚。   她想说:别怕,七活八不活,说不得我们母女均安呢;她想说;陛下心意甚坚,我来时便已经打算,实在不行就生在西苑门口,他总不能赐死自己的亲孙女;她想说,别怕,倘若真的运气不好,我和女儿去后,你定要好好的……   李清漪一时间浑身冰冷,血水和力气不断的涌了出来,只能紧紧的靠在裕王怀中,竟是连说话的力气都没了。 第54章 生死   西苑的消息很快就传到了景王府。   景王夫妇为着世子的病都已经熬了好几夜,现今眼下泛青,面色微白,只有一双眼珠子是黑的。   景王妃江念柔听到消息的时候,轻轻扬了扬柳眉,缓缓的从床榻边上站起身往窗口走去。她步履极其轻缓,青色裙裾上缀着莲子大小的玉珠在猩红的地毯上轻轻的磨过,带出细微的摩挲声,光华内蕴,仿若步步生莲。   到了窗口,江念柔凝目望着窗外的雨景,朱红的菱唇勾出些许冷笑来,终于开口笑道:“倒是好运气,好胆气……”   原本,这一局便是死局——裕王府与陆炳几番暗中往来,早就叫严家看在眼里,此次因赵文华之事添了许多仇怨,故而此局也正是由严世蕃这个心眼小且毒辣的人亲自定下的。看似退一步把孩子打掉便能轻松出局,但无论是李清漪还是裕王都不是这般轻易就能妥协的性子。可倘若他们拼死反抗,皇帝反倒要更加愤怒,说不得不仅李清漪的命保不住,便是裕王都要紧跟着失宠。   偏偏,李清漪不要脸、不要命的跪在西苑门口,拼了命把七个月的孩子催产下来,这个进退不得的死局便被她破了一半。   要知道,处理掉未出世的孩子和赐死已经出生的孩子这是两个概念——皇帝素来爱面子,这样违逆伦常的事情也需要斟酌一二。孩子一出世,那头的杀心怕也灭了一半,剩下的不过是膈应罢了。   江念柔心中慢慢想着事,抬眼看了看窗外的大雨,轻声问身侧的林嬷嬷:“你说,这么大的雨,又只有七个月,真能平安生下?”   林嬷嬷低了头不敢去看江念柔的神色,只是小心道:“这,怕是要看运气了。”   “也对,李清漪大概也在赌吧,总不能依着皇帝的话,真的把孩子打了。”江念柔动作温柔的伸手抚了抚自己的乌黑的鬓角,玉簪上缀着的两串玉珠跟着一晃,更显得她面如芙蓉娇美。她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转过头和那个报信的小太监吩咐道,“你赶紧回西苑看着,若有消息,立刻回报。”   景王守了儿子好些天,此时半靠着木榻坐着,疲累交加。他听到这里,忍不住说了江念柔一句:“你管这么多干什么?生不生得下来和我们有什么关系?”他看着床榻上面色青白的儿子,心如刀绞,忍不住嘀咕了一句,“大郎都这个模样了,你还不肯安生。”   江念柔被他这没志气的话说得胸口一堵,暗骂了一声窝囊废,好半天才忍了下那口气。她以目示意报信的太监退下去,自己抬步往景王那边去。只见她轻抚了一下景王的肩头,动作十分轻柔,语调更是柔婉:“我知道王爷心忧大郎,可太医院那头都已经下了定论,怕也不过是几个月的功夫了。说句实话,我养了他大半年,瞧着他现今模样,我这个做母亲的心里也不好受。只不过……”她说罢,捏着帕子擦了擦眼角,弯下腰附在景王耳边说了几句话。   景王闻言面色大变,既惊且骇,不由抬目去看江念柔,目中神色不定。   江念柔朝他轻轻点了点头,意味深长的提醒他:“无毒不丈夫,成大事则不拘小节。殿下,您是要做大事的人啊。”   “大事”二字,古往今来不知叫多少男人狠心断情,甘愿折腰。   景王似是被打动了,深深的闭了眼,好半天才犹豫着出声道:“等西苑那头的消息来了再说吧。”   江念柔闻言,下意识的将目光投向窗外,望向西苑的方向。   只可惜,雨帘密密,重重落下,遮住了她的视线。   ******   李清漪在西苑门口出了事,裕王只得拼死抱着人往里冲。好在有几个太监宫人生出几分怜悯之心,大约也怕担上责任,引了裕王入偏殿。   有个年长些的宫人思忖片刻,到底还是挺身而出:“殿下,让我来试试吧,我有些经验。”   裕王小心的把怀中人放到榻上,闻言让开了身子,只是自己的左手还紧紧握着李清漪的右手。他也知道这一时半会儿也寻不到更靠谱的人了,只能语声有些哽咽道:“多谢,一切就拜托了。”   那宫人瞧着裕王那一双红透了的眼睛,低下头不敢直视,连连道:“不敢当,不敢当。”她瞧了瞧李清漪那面色,便又侧首和后头的人说了几句话,“去烧点热水来,顺便拿些人参片来……”   裕王也知道自己有些碍事,紧接着又往边上让了一些,只仍旧不肯松手,抬起眼看着那些人忙来忙去。   很快便有人端了汤药上来,裕王亲自接了来,以口相对的灌了几口。那汤药药性也算是烈,李清漪那张白透了的脸这才有了些红色。她似是醒过神来了,眼睑动了动,眼睫跟着一颤,竟是睁开了眼睛。   裕王的一颗心也跟着那蝶翼似的眼睫颤了颤。   领头的那个年长宫人瞧着这般情形,不由露出了些笑容:“醒了就好,醒了就好……”说罢,她又赶忙把参片塞到了李清漪的嘴里,说道,“先含着。”   裕王紧紧握着李清漪的手,虽是怕极了却也竭力稳住自己的声调,安慰她:“别怕,我陪你呢。”男子汉大丈夫,总不能在妻子面前丢了面子。   李清漪嘴里含着参片,没能开口,只是用那双会说话的杏眼看着他,温温柔柔的。那目光似能看入裕王心里。   他知道,她说“你在,我不怕的。”   裕王眼睛一热,险些要在自己王妃面前丢面子的哭出来了。   窗外的大雨仍旧未停,不断的冲刷着外头那一滩血迹,可侧殿内却随着杂乱的人声和一盆盆热水而渐渐温暖起来。   景王府跑来打听消息的小太监来得也正是时候,他小心翼翼的凑过去看了几眼,抓了个人好奇般的问道:“裕王妃现下怎么样了?”   那宫人手里还端着热水和干净的毛巾呢,正眼也没去瞧那陌生的小太监,不耐烦的应了一声:“这一胎,前面养得好,裕王妃身子底子也好,说不得就能母女平安呢。”   说罢,里头忽然传出惊喜的声音:“看到头了,娘娘,您再用点力……”   端热水的宫人心里也跟着一急,再也不敢耽搁,连忙推开人往里跑。那打听消息的小太监微微一愣,往里看了眼,眼珠子一转,立马也飞快的往回跑。   只是这雨中来回颇是费时,等那他把消息传到裕王府的时候已经是傍晚了,大雨转作小雨,只是仍旧是淅淅沥沥,青石砌成的长道被冲洗的干干净净,只剩下青苔那淡淡一抹绿,雨声却如碎玉般断断续续。   伺候的宫人都已经被遣了出去,屋内只余下景王、景王妃江念柔以及昏迷不醒的景王世子。   江念柔抬眼去看景王,目光冷定好似初冬雪,口中仍旧只有一言:“殿下,还请早做决断,”她语声柔婉却偏偏好似刀片一般可以割出血来,一字一句都在慢慢的割着景王的脖颈,“万不可妇人之仁。”   江念柔口上说着“妇人之仁”,可她和景王相比,她这个真正的妇人才是更狠心的那个。   景王微微一怔,垂首看了看儿子那张和自己有些相似的小脸,似是发了一会儿的呆。过了一会儿,他忽然开口问道:“大郎真活不过冬?”   江念柔斩钉截铁:“太医院太医众口一词,绝不会错。”   景王闻言踌蹴许久,犹豫了一会儿才抬起手从袖中拿出一张帕子,动作慌乱的盖在了景王世子的脸上。他好似终于下定了决心,一边伸手掩住自己的面不忍去看,一边把用力手按在那帕子上。   原本,景王世子已经昏睡几日,连饮食都是灌进去的,可他此时忽然窒息,竟是醒过神来,小力的挣扎了起来,发出几声虚弱的呜咽声。   就像是垂死的幼猫,哀哀的叫唤着、求恳着,祈求最后一丝的恩慈与悲悯。   景王本就有几分不忍之心,心中震动不已,手一松,帕子也跟着滑落下一角。   而他身后的江念柔此时却缓步行至他身后。她慢慢的把自己的手也覆在上面,不轻不重的按住景王的手,慢慢的又按了下去。她一边动作,一边不紧不慢的和景王说话:“殿下,我们为人父母总是不忍孩子受苦的,如今为的也是让大郎免受这零星苦痛,早登极乐……”   他们的手紧紧的、一动不动的压在帕子上,而那帕子则正好压在景王世子的面上,压得他呼吸不过来,一张玉似的小脸涨的通红,不断挥舞着藕段一般粉白娇嫩的手足。   不过片刻功夫,江念柔语声刚刚落下,景王世子动作便僵硬了起来,手脚僵住,呼吸渐止,再无半点挣扎。   他一岁都不满,出生在冬日的地动后,死在秋日的大雨中。他也曾在父母满心的期盼下来到人世,还未来得及看遍世间万般美景,不知喜与忧、不明爱与恨,便这样匆匆离去。   他的生母甘愿为他而死,生父却亲手夺取他的性命。   屋内一片冷寂,伴着窗外语声的只有香炉中渐渐散开来的冷香和那烧尽了的香灰,风一吹便散开来了,冷冷的没有半点温度。   景王呆了片刻,忽然觉得有刀刃从心口而过,伤口就那样绽开,鲜血淋漓的痛。他既痛且悲,眉心剧烈一动,猛地缩回手,掩面大哭起来,哀嚎道:“大郎,大郎……”   江念柔心中暗道:真是个没血性的男人!半点用都没有还虚伪至极。随即,她不急不慢的把那张盖在景王世子面上的帕子收回自己袖中,眼眶一红也跟着落下眼泪,抬头扬声道:“来人啊……”   门外早早候着的宫人忽然就推门而入,见着屋内景象皆是一惊。   江念柔眼角含泪,一边以帕拭去泪珠,一边轻轻道:“大郎已经去了,你们寻个周道的,去给西苑报个信吧。”她似是悲痛欲绝,不禁垂首哭泣起来,发髻乱颤,语调更是天生的凄婉,“天可怜见的,裕王妃那头刚刚生了,我们大郎就去了,可不就是天生克亲……”   她是个天生的美人,一双桃花眼无情似有情,此时珠泪盈盈,身姿如弱柳袅袅婷婷,更是美得令人怜惜。   不一时,屋内哭声大作,很快便有人领了命,策马往西苑而去。   江念柔一边擦泪,一边想——裕王养着这么一个生而克亲的女儿,皇帝那头不知要如何想呢。她一念及此,几乎要笑出声来,好在知道轻重,连忙用帕子掩了掩唇角,盖住了笑痕,只露出一个略显得狰狞的泪脸。 第55章 两难   李清漪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在裕王府了。   她嗓子喊得有些哑,浑身好似被撕开了重新组合了一遍,可仍旧是第一时间艰难的开口问道:“孩子呢?”   裕王拿了帕子替她擦汗,闻言只是轻轻一停顿便笑道:“在隔壁屋呢,我怕她吵着你,就没抱过来了。”说罢,他站起身来,“我抱她来给你瞧瞧。”   李清漪这才觉得放心了。她此时昏迷初醒,精神倦怠,所以,一贯敏锐的她竟然也没发觉裕王看似轻松的言语中隐约含着些许的停顿和犹疑。   大约也是怕李清漪久等,裕王不一会儿就抱着孩子过来了。   孩子包裹在小小的明黄襁褓里,只露出一小半的红红的面颊。她似是有些困倦了,花瓣似的嘴里含着手指、懒洋洋的闭着眼眼睛,似是在睡。   她看上去太小、太小了,就像是枝头刚刚冒出的那丁点大的花骨朵,一点儿的微风都能挂伤她,一点儿阳光都能烧着她,娇嫩得需要人保护。   这是上天所赐的珍宝,举世无双,无一人无一物,能与之相教。   李清漪眼睛也不眨的看着,眼里又酸又涩,虽是狂喜之下想要仰头大笑可又有热泪盈眶的冲动,看着看着,心口也跟着软成一团,犹豫了许久都又不敢伸手去抱。   李清漪定定的看着孩子,小声和裕王道:“她睡得真香啊……”声音很轻,生怕惊醒了睡梦中的孩子。   裕王闻言也笑了笑:“是啊,乖得很,”他抱着孩子坐在了床边,空出一只手替李清漪捏了捏被角,“所以你也得乖乖的,早点把身子养好才是。”   说完话,裕王便小心的把孩子也放在了床榻上和李清漪并排躺着。   母女两个一大一小的并排躺着,粗看一眼,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竟也有几分相似的模样。   李清漪躺了一会儿,按耐不住的侧头去瞧女儿。她小心翼翼的伸手,轻轻的碰了碰女儿柔嫩的面颊,只见温热,胸膛里的心脏一跳又一缩,迸出滚热的血液,令她激动地近乎战栗、浑身都有些发麻。因为怕吵醒女儿,李清漪强自按捺着,只轻轻碰了碰就缩回了手。   裕王便在榻边,孩子躺在一侧,李清漪此时只觉得心满意足、再无所求。她抿唇笑了笑,一双莹润的杏眸都是亮晶晶的,很快便顺势躺好,这才问起另一件重要的事情来:“陛下那里,怎么说?”   裕王神色不变的安慰她:“孩子都生了,父皇还能怎么说?”他看着李清漪笑了笑,很是温柔的垂下眼,看着李清漪和襁褓中的孩子,“你放心,我会好好和他说的。陶国师那话根本就是子虚乌有,时间久了,父皇自然也就明白了。至多,不过是在府中安生躲两年罢了,躲过这风头便是了。”   至于景王世子的事情,裕王暂时还不想和李清漪说。   李清漪闻言,点了点头,心里紧绷着的那根弦忽然松了下来。她本就是刚刚醒来,疲困已极,现下见了孩子和裕王,心一松,方才和裕王说了几句闲话便不觉得又阖眼睡了过去。   因着心中再无牵挂,她此时一觉倒是安安稳稳,蹙着的眉心松了开来,鼻息绵长,朱唇都轻轻的抿着,似是含笑。   裕王静静的看着榻上的李清漪,目不转睛的看着,眼眶都要看红了。过了一会儿,他才似适才的李清漪,犹豫着伸出手,先是手指用轻轻的碰了碰李清漪带了点湿汗的鬓角,然后不觉把手抚上了李清漪冰冷苍白的面颊。   他碰到的是真实存在的人,活生生、健康无忧的人。   直到这一刻,他从西苑起便一直提着的心才真正的放下了——他到底不曾失去这生命中最珍贵的、最心爱的。   苍天垂怜。   裕王心中松了口气,然后转目去看襁褓中的女儿,深邃的眸光微微一变,似有几分复杂的深意。他想了想,把孩子抱起来往隔间去。   隔间还有好几个等在那里的太医,李太医李时珍也在其中。   裕王神态沉静,垂眼细细的看着怀中的女儿,忽然出声:“真的没有办法吗?”他说到话尾,语声略一哽咽,重又整理好情绪方才冷着脸沉声道,“这是王妃九死一生才生下的孩子,也是本王的嫡出长女。你们应该知道轻重。”   隔间里头的几个太医面色互相看了几眼,最后还是推了愣头青李时珍出面。   李时珍硬着头皮道:“小郡主未足月,此疾实难医治,臣等也不过五分把握。”他想了想,又加了一句,“倒是王妃,身体底子好,修养些时日便好。”按理,这孩子虽是裕王长女但还未请封,是称不得郡主的,李时珍也是顺口说了一句。   后面那句话勉强算是救火,稍稍平息了裕王那腔难忍的怒火。他沉默了许久,方才徐徐道:“景王世子已然不治,倘若本王长女再有事,父皇会如何想,本王也不知道。”   皇帝会怎么想?皇帝怕是会觉得太医院养得全都是一群废物——这个治不好,那个也治不好。   时至今日,裕王也终于学会了绵里藏针、借势压人。   几个太医面色微变,再不敢端着,连忙俯身行礼,恭敬的道:“臣等敢不尽力。”   裕王还要再交代几句,只是眼角余光瞥见怀中安静的女儿,喉中一梗,竟是半句话也再说不出来。他一贯是个平和的性子,常常依赖人,外事听高拱,内事听李清漪,此时千般的事情忽然压在他肩头,他也只能咬牙抗住,把血往喉里咽。   他不觉伸出拇指,轻轻的蹭了蹭孩子花瓣似娇嫩的面庞,想起边上躺着的李清漪,忽然又平添了几分力气——为人夫、为人父,他这个一家之主,自当有些担待才是。   太医还在等着,裕王自然不好耽搁,很快便郑重的把孩子递给了几位太医,叮嘱了一句:“小心些……”   ******   李清漪一觉睡到傍晚,方才醒来。   天光余晖犹如融化了的黄金,顺着开了半边的窗户淌了进来,暖融融的样子。临窗的红木桌案上隐约映着窗外参差细密的树影,桌案上摆了个青瓷花囊,上头插了几支桂花枝,枝叶繁茂,细嫩碎小的浅黄花朵似是染了些昨日大雨的湿气,看上去娇娇的要滴出水来。   一室清香,满地晖光,似有流金空中淌。   李清漪心情也是好极了,身体有了些力气,称得上是神清气爽。她眼睛一转便见着半靠着床榻睡着的裕王,眼睛眨了眨,少见的生了点儿顽闹的主意。她动作极慢的半坐了起来,俯身过去,轻轻的掐了掐裕王的鼻子。   裕王本就睡得不深,被她这般一弄,立刻就醒了。他一双深黑的眼眸含笑对着李清漪贴近的脸庞,打趣道:“这就等不及要投怀送抱了?”   李清漪被他瞧得微微有些羞,面颊一红,转开话题道:“‘贝贝’呢?我又不怕吵,你还是别把她抱去隔间了。这么小的孩子,要跟着母亲和父亲,才能有安全感。”   裕王顺手替她理了理凌乱的发丝,摸了摸她还有些凉的面颊,应道:“这个时候,正要给她喂奶呢。那头一群人伺候着,进进出出的,总是比这里方便些的……”   李清漪说不过他,也知道些皇室的规矩,只得点了点头,只是心里仍旧惦记着:“那喂过奶记得叫人把她抱过来,我从醒来起,还没认真瞧几眼呢。”   裕王愁眉苦脸,故作吃醋的模样:“自你醒来,也没认真瞧我几眼呢!”   李清漪忍俊不禁,推了他一把,然后才小声羞涩道:“你怎么连孩子的醋都吃?”   “谁叫我只有一个王妃?”裕王伸手,替她拿起引枕垫在身后,扶着她靠坐下来,半是玩笑的道,“饿了没?你从昨天睡到现在,连饭都没吃呢。”   李清漪这才反应过来,腹中确是十分饥饿,都快饿昏了,于是点头:“是有点。”   裕王又起身令人去端晚膳来,因着李清漪刚刚醒来,也不敢叫她吃太多,就从那些人端上来的饭菜中捡了碗燕窝粥,亲自用了勺子喂她。   粥熬得很香很软,燕窝也炖的软软的,还加了点甜蜜的蜂蜜。   李清漪刚刚闻到香味,便觉得嘴里唾沫分泌,胃里一阵子的烧疼——确实是饿的狠了。她也顾不得烫不烫,就着裕王伸到嘴边的勺子,一连喝了好几口,等到胃里稍稍舒服了,这才摇摇头示意裕王先搁下。   裕王放下盛粥的白瓷碗,想了想,很快又给她递了个块桂花糕:“甜的,润润嘴。”   李清漪一笑,很快又瞥了眼裕王:“对了,‘贝贝’的名字想好了没有?”她初为人母,一颗心大半都挂在女儿身上,什么话都能扯到女儿身上,“瞧陛下的态度,请封一事大约要等一等。‘贝贝’这名字也就只能当做是乳名,总要有个能念得出口的名字才好。”   裕王眸光一动,很快便又笑了起来:“这可是我的嫡出长女,大名自然要好好斟酌。我已经和高师傅说了,让他帮忙想一想。”   李清漪嗔他:“哪有做爹的连这个都偷懒?”说罢,又抬眼望向门外,“你去瞧瞧,看是不是喂好了,让人抱她来吧。不知怎的,‘贝贝’不在眼前,我这心里七上八下的。”   裕王故意扭过头,摆起脸不理:“才不要,女儿一来,你连眼角都不分我。”   李清漪凝目瞧他半天,见他似是真的吃醋,忽然扑哧笑了一声。她低了头,慢慢的吻着裕王的额角,柔声道:“好了,你这个做爹爹的别再吃女儿的醋了。”她想了想,凑到裕王耳边笑道,“你和‘贝贝’一样,都是我最最重要的人。”   她语声轻快温柔,似是枝头黄鹂一般悦耳清脆。吐气如兰,一点儿热气似能吹起裕王耳边那一点发丝,蹭得那一块皮肤发紧,叫人心里痒痒。   裕王闻言却只觉得心口微涩,眼眶一红,一颗心好似泡在酸水里,酸软得出奇。他险些在李清漪跟前掉下眼泪来,掩饰似的连忙起身往外走,口上道:“我去那头瞧瞧贝贝。”   李清漪靠在床榻上,见着裕王急匆匆的背影,抿了抿唇,忍不住又笑了起来。   她想:真好,所有的事情都好得让她都止不住的笑。 第56章 无私   因为怕李清漪担心,裕王很快便从隔间抱了孩子过来。   这一次,李清漪刚刚用过晚膳,有了点力气,不由跃跃欲试的伸出手来:“给我抱抱。”   裕王抿了抿唇,眉心微蹙,最后还是随了她的心愿,把孩子递了过去。   李清漪之前学过怎么抱孩子,如今上手却又更添了几分的小心。大约是血脉相连的缘故,她抱着女儿,只觉得怎么看怎么可爱,怎么看都不够,恨不能直接抱着睡。可她心里也知道,依着自己现今的身体状态,是顾不上女儿的。所以,等天黑要安寝了,她还是狠了狠心把孩子递给了边上等着的乳母。   裕王知她心里放不下孩子,故意扯开话题和她闲话道:“我让人去李家和谢家那边报信了。明天让李太太带你大姐和三妹来瞧你。”   经了这么一场事,李清漪确实是有些惦念家人。她听到这话略觉放松,头靠在枕头上,枕着一头乌黑的长发,侧眼去看裕王,眼波流转,光华潋滟。她看着看着,忽然一笑,起意用指尖轻轻的勾了勾裕王的掌心——虽说这时候做不了什么,可是心里痒痒的,总是想要逗一逗人。   这一回,因为李清漪身体的缘故,裕王和她分睡两床被子,学着她的模样侧头与她对视,打趣道:“怎么了,觉得我越瞧越英俊?”   “是啊,”李清漪理直气壮的点头,仍旧是笑盈盈的看他,“越瞧越英俊。”   裕王脸皮薄,反倒被她这话一时脸红耳赤,说不出话来。   李清漪难得主动,干脆穿过两床被子,用左手用力握住他的手掌。她用空着的右手指了指窗外的明月,难得有几分羞涩,杏眼里似有潺潺春水拨动人心,她问道:“那是满月。我心如此,你明白吗?”   两人贴在一起的掌心是灼热的,似乎能感觉到对方的心跳和沸腾起来的血液。她看过来的目光是那样温柔的,便如窗外的凌空的明月,清凌凌的洒落一地清辉,犹如水银、犹如白霜。   裕王躺在床上,有隐隐约约的光透过金纱帐照来。他一时间仿佛置身于月夜里的深海,身侧是悄悄的暗流,上方水波浅浅荡开,波光粼粼,唯有眼前一片模糊。   他闭上眼时,似乎能闻到隐约的桂花香,甜蜜而清凉,仿佛可以看见莹润的雨露从花蕊滑到叶尖,再摇摇颤颤的落入土中,惊得飞虫振翅而起。清凌凌的冷香浸透土壤,银白月光覆在上面,无数的树影轻轻的在风里摇动着,清瘦的枝桠上吹落了一片淡黄的细小花朵,漫天飞花,满地皆黄。   一切都美得如同一个梦。一个美梦。   这也是裕王此生做过的最美的美梦,他几乎不敢出声去打破这美得令他沉醉的梦境。过了一会儿,他方才慢慢的、竭力用沉静的声音回应她:“我明白的。”   她说的是:思君如满月,夜夜减清辉。   李清漪顺着自己的心意撩完人,很快便心满意足的闭眼睡了过去。   可这一整夜,裕王都没能睡着——美梦越好,越是不忍醒来。整整一夜,他睁着眼睛看着床帐上方的石榴花,想着景王世子的死,想着皇帝那头隐晦的态度,想着贝贝的病。前路坎坷如此之多,满心皆是忧虑,偏偏不忍和她说一个字。   他曾以为爱是天下最自私的事。可如今却也明白了爱里的无私——   倘若可以,我情愿替你承受一切痛苦与忧愁,承担所有的不幸和苦难,只盼你一生无忧,一世安乐。   然而,他不过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凡人——既不能改变皇帝的想法也不能治好女儿的病,揭开那薄薄的一层纱幕,其后的一切无人能述。    神话传说里的爱情如此可歌可泣,活死人肉白骨,天翻地覆。可凡人的爱情却总有少不了对于命运的无能为力。   这再正常不过。   这再悲哀不过。   ******   早上的时候,李清漪特意叫乳母抱了女儿来,准备叫她见见外祖母和两个姨母。   贝贝仍旧是乖乖的,闭着眼睛睡觉,安安静静的躺在襁褓中。   李清漪瞧了好几眼都不忍心把她弄醒,只是侧头和裕王说:“她怎么总是睡啊?我都没见着她睁眼睛,就连哭声都没听过。”   裕王瞥她一眼,略过后半句,只是道:“刚出生的孩子都睁不开眼睛,一天到晚都是睡觉。”   李清漪不懂这个,不过隐约也曾听过类似的话,很快便点了头:“也是。”她小心翼翼的蹭了蹭女儿鼻梁,不禁一笑,“她鼻子长得像你,挺直的。”   裕王险些撑不住面上神色,只得转过头掩饰般的道:“今天高师傅要来,我就不多留了。迟些儿再来陪你吃午膳。”   李清漪一双眼睛都盯着怀中的孩子,闻言也不过是点了点头,嘱咐一句:“别忘了和高师傅提一提孩子的名字。”   裕王含糊的应了一声,匆匆抬脚而去。   他怕自己会忍不住在李清漪面前说出来。有好多次,他都忍不住想要把事情全都告诉她。   一开始不告诉李清漪,那是因为他想要在此之前治好贝贝的病,叫她不必忧心烦恼。可是到了现今,他却是不敢说:   贝贝的情况很不好,便是李时珍都觉得棘手——这么小的孩子,甚至比景王世子还小,不能用太多的药也不好用针,太难治了。倘若不是生在这权贵之家,怕是一出生便要夭折了。可是,李清漪那样爱她。为了能够叫她出生,不惜以命相搏,他又怎能开得了口?   裕王这头刚刚离开,那头便有人引了黄氏、李清闻以及李清容进门来。   黄氏早就忍了好些眼泪,憋了一肚子对皇帝那一帮子人的抱怨。见了平安无事的女儿,所有的抱怨和眼泪全都被她丢到脑后,只连连道:“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李清闻一贯温柔细心,先是打量了一下李清漪的神色然后才垂眸去看她怀中的孩子,不禁笑道:“长得和你小时候好像,睡着了乖乖的模样尤其像……”   李清容倒是很好奇,赶在最前头,凑过来看几眼,问道:“二姐姐,我能碰碰她吗?”   李清漪不仅笑起来,点点头,只是道:“轻一点,她正睡着呢,你别吵醒了就好。”   李清容这才小心翼翼的伸出手指戳了戳贝贝的脸蛋,娇嫩的叫她吓得立刻就收回了手。好半天,她才反应过来,带着一种惊奇的语气道:“二姐姐,她有名字了没?”   随着李清容的话声落下,黄氏和李清闻也凑近了些,一众人皆是小心翼翼的端详着这小小的孩子,越瞧越觉得欢喜。   李清漪点点头又摇摇头:“就只有个小名,叫‘贝贝’,是早前订下的。至于大名,还没来得及起,她父王正琢磨着呢。”   这话一出口,听到“贝贝”二字,知道李清漪小名的众人稍一停顿便会过意来,一时间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黄氏首先笑开了,一双眼睛都是弯弯的:“这小名倒是取得好,你是宝宝,她是贝贝,可不就是一对宝贝儿?倒省得王爷分开来叫唤。”   李清闻煞有其事的点头应声:“可不是,真真是一对活宝贝。”   李清漪被她们一唱一和的模样逗得想笑,可又有些羞,只得嗔怪的看了几眼。她怕自己等人说话吵到女儿,想了想还是唤了乳母进来把孩子抱走,口上解释了一句道:“等她下回精神了些,再叫她认一认人。”   黄氏连忙应:“是该这样。这时候孩子都还小,惊着了就不好了。”她老人家其实也想多瞧几眼外孙女,只是知道轻重,很是大方嘱咐了一句,“这个不急。倒是你,你也要好好养身子。若是有奶水,还是自己喂得好,这样才能和孩子亲近呢。”   李清闻在这上头受过不少磋磨,很有些体会,闻言也点头:“是啊,乳母再贴心也是及不上亲生母亲的。”   李清漪正在为这事发愁呢,不知该和谁说。她闻言小声说道:“也不知道怎么的,我就是没奶水……”这事她又不好和裕王或是太医说,他们估计也没想到李清漪竟然会打算自己喂孩子。   黄氏听了这话,在床沿边坐下,细细的和她说:“我的小祖宗哎,鲫鱼汤、鸡汤、猪脚汤,你多喝喝,可别再嫌弃油腻了……”又悄悄凑过去,压低了声音传授几句,“你叫王爷多按按、多吸吸,吸着吸着就有了。”   李清漪白玉似的颊边微微泛红,一双眼睛都垂了下去,不敢看人。又细又长的眼睫跟着颤了好一会儿,她才点了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   瞧她这模样,李清容自是摸不着头脑,已经成婚生子了的李清闻倒是猜到了一点,笑了笑才道:“好了好了,不说这个了,”她一顿,又叮嘱了一句道,“你现在坐月子,可得小心不要着凉,我当初就吹了一会儿冷风,到现在膝盖还时不时地疼呢。”   有李清闻领头,黄氏也很快便说起了坐月子时候要注意的地方。   李清漪靠在床上,一边听一边点头,好似还是家中那个听话乖巧的二闺女似的。   黄氏说了一半,回头看她一眼,一时念及旧事,眼泪再也忍不住了:“我这一闭眼就能见着你小时候抱着我胳膊的模样,雪团捏的一样,只那么一点点大,”黄氏伸出手比画了一下,泪水盈盈,极是感慨,“想不到,你现在都已经做母亲了……”   “娘,我现在很好。”李清漪慢慢坐起来了一点,抬手抱住黄氏,一双和她极其相似的杏眼满是柔软的笑意,带着柔软而甜蜜的感情,“你放心好了。”   李清闻亦是连忙凑上来安慰黄氏,李清容最是调皮,三步并作两步的跳过来,插一句:“娘,你再哭,我们可都要跟着哭了。你才刚说过呢,月子里不好流泪的。”   黄氏回头瞪了小女儿一眼,很快便又不好意思的从袖子里头掏出帕子擦了擦眼睛,柔声和李清漪道:“你过得好,那就再好不过了,娘也替你高兴呢。” 作者有话要说:  此文暗线是男主的成长,从开文至此处,裕王显然有了很大的变化。他懂得了爱,学会了爱人,知道了命运的残酷和人力的渺小,一步步的变得更好。 ——以上除了第一句全是扯淡,大家随便看看就好…… 第57章 天命   晚上的时候,李清漪靠在床上翻了几页书便把书搁到了床边的小案上,紧接着又问起贝贝的名字:“我娘她们也都问呢,贝贝的名字,你和高师傅想得这么样了?”   裕王长身玉立,站在一边拿着金制的剪子慢悠悠的剪灯芯,他漆黑的眸子定定的盯着刺目的火焰,瞳仁里也烧着一团火,只觉得眼底无比的刺痛。他随口应了一声:“我觉得大名还是要郑重些吧,你就让我和高师傅多想几天吧。再说了,贝贝这名字,你到底哪里觉得不喜欢了……”   他说到这里,话声微微一抬,转身凑上去揽住李清漪的肩头,低头咬了她的唇。唇瓣柔软而温暖,咬起来似是能抿出一点甜味来,唇齿相触的时候,舌尖抵着,津液交换,带出银丝。好一会儿,他才松开手,按住李清漪的肩头,一双黑眸笑盈盈的看她,轻轻唤她,“宝贝儿……”   李清漪被吻得气喘吁吁,双颊飞霞,扬了扬眼睫,抬眼狠狠的瞪他一眼。   她那一双杏眸润泽而明亮,似是夜里倒影了星辉和月光的湖面,波澜不起却又波光粼粼。一眼瞪过来,叫人心口灼热,好似情火忽起。   到底有些羞恼,李清漪很快便又低了头,重又拉起被子躺了下去,不理人。她穿着雪白色的寝衣,背对着人躺着,一头丝缎的乌发披在身后,身上盖的锦被上面绣着一大朵一大朵的芍药花,好似娇花依着如花美人,越发衬得她一张面庞好似玉雕出的一般静美秀致。   恰如锦绣丛、裕王心尖,悄悄开出的花。   裕王也就没有再说什么,轻轻的伸手抚了抚她的脊背,低头拾起一段秀发,吻了吻。   纵是钢铁的心肠,也是要被她磨成绕指的情丝。更何况,他原就心系于她。   索性也是就寝的时候了,裕王干脆自力更生,自己更衣梳洗,很快也跟着上了床。两人虽是各怀心思,但也算是累了一天,一夜好眠自是不用再提。   只是到了第二日,李清漪醒来时床便已经空了,不由得便觉出几分奇怪来——以往这个时候,裕王总是会陪在她的身边,偏偏此时屋内竟只有一个如英守着她。   如英轻手轻脚的把金纱帐收拢起来,挂在边上的钩子上,细声问道:“娘娘,早膳准备吃什么?”   李清漪没有立刻应声,她的目光在如英通红的眼睛上一掠而过,脑子里有什么一闪而过。她没能抓住那一瞬而过的想法,蹙了蹙眉,开口问道:“王爷呢?”   “王爷……”如英似有几分慌忙,垂了眼,语声仓皇,“王爷他临时有事,去忙了。”   李清漪心里的那点奇怪越发浓重起来——对于裕王来说,会有什么事比自己还重要?她隐约觉出几分不详的意味来,开口问道:“那贝贝呢?”说罢,她抬起眼去看如英,似要从她眼里看出什么,“你让人把她抱来吧。”   如英面上一白,嘴唇哆嗦了两下,不知该如何应声。   就在此时,不知是不是母女连心,本还耐心等着如英回话的李清漪像是察觉到了什么,忽然移开目光看向外边。她眸中的瞳孔微微一缩,不自觉的抿了抿唇,自语道:“你有没有听到?是不是,贝贝哭了?”   如英一张脸白得不能更白了,她只是摆手道:“您听错了吧……”   话声还未落下,只见李清漪也不知哪来的力气,一力翻开被子,竟是跳下了床。   如英都呆了,手足无措的上前去扶她:“娘娘,您现在不能下床,要是吹了风……”   李清漪没理她,一时找不到鞋子,只得赤着脚往隔间跑去。她在床上躺了几日,初初踩在冰冷的地面上,脚一软险些跌倒,可她却还是坚定的推开了上来扶人的如英,快步往隔间去。   其实,隔间和正房离得很近,这么短的距离,跑起来的时候却觉得很长很长。她脑子一片空白,像是什么都想不起又像是想起了什么,风吹得她的寝衣烈烈生风,一头乌发也跟着洒落开来。   木门本就不隔音,离得近了,果真能听到了孩子微弱的哭声。   李清漪心中猛地一跳,伸手用力一推木门,隔间的雕花木门被推开,一屋子的人都闻声回过头来。   因着是白日,阳光透过格窗照入内室,似是凌空洒了一把金粉,金灿灿的。屋内的情景一览无余,纤毫毕现——只见裕王满面焦急的站在榻边,几位太医院的太医则绕着长榻把榻上的贝贝围了一圈,正中的李时珍手里捏着银针,那样长的银针就直直的刺入孩子稚嫩的身体里。   李清漪只看了一眼,目眦欲裂,她觉得这一刻仿佛有千万根的长针同时密密的刺入自己的心里,心口砰砰跳的心忽然静了下来,像是一团死肉,又冷又痛。   她看得眼眶发红,想要尖叫,想要哭泣,想要说些什么……可是喉中却有什么梗着,竟是又干又涩,什么都说不出来。最后,只穿了件雪白寝衣,披发赤脚踩在地上的李清漪腿一软,险些跪伏在地上。   “清漪……”,裕王眼疾手快,快步上前扶住了人,欲言又止    李清漪没有理他,目光仍旧定定的看着榻上的女儿。   几位太医或多或少都往这边瞥了几眼,唯有李时珍心如静水、目不斜视,随着他的施针,孩子的哭声渐渐止住了,很快便又安静了下来。   李清漪仍旧没有收回目光,定定的看着,口中却问裕王道:“……你打算瞒我到什么时候?”   裕王神色顿变,竟是一时说不出话来。   李清漪这才转眼去看他,那双杏眼里的火焰渐渐熄灭,再无往日的明亮。她的声音里只剩下满满的失望和痛苦:“我以为,你爱贝贝,”她的眼泪一滴又一滴的从眼眶里落下,只听她艰难而又干涩的道,“我以为,你爱我……”   我以为,你爱我。   这六个字何其的温柔又何其的残忍。如刀剑插心,一刀毙命。   裕王清醒的感觉到那柄无形的刀刃直直得插入自己的心肺,那样的痛苦,平生从未有过。他咬住牙,闭上眼,不敢、也不忍与她对视。   话声未落,梗在李清漪喉中的血忽然涌了上来,她一张苍白消瘦的脸涨得通红,犹如枝头如桃花,娇艳欲滴却又仿佛刹那间就要凋谢枯萎,只听的“哇”一声,竟是吐了一大滩腥甜黏腻的血。   李清漪到底还是晕过去了,晕倒在了裕王的怀里。   *******   再醒来的时候,已是傍晚,李清漪看到裕王抱着贝贝站在床边。见她醒了,裕王犹豫了一瞬,很快便把贝贝递给了她。   这一回,贝贝是睁开了眼睛,她的小脸粉白粉白,嘟着花瓣似的唇,有着一双与她如出一辙、清澄明亮的杏眼,就像是清澈的湖水,倒映着李清漪那张苍白憔悴的面庞。   她看上去那样小、那样可爱、那样健康。   李清漪小心的抱着她,看着看着,眼中一热,泪盈于睫,不禁低头吻了吻她。她怕泪水打到孩子,伸手擦了擦,越擦越多。   裕王看在眼里,心中极是酸楚,此时终于出声:“太医说,贝贝出生的时候,心肺便有些不好,这是天生不足,难以医治。早上的时候……”他有些艰难的咬住唇,接着说道,“早上的时候,贝贝忽然病发,实在没法子了,所以只能由李太医用针法急救。”   李清漪没有看他,径直问道:“那太医可有说,贝贝的病什么时候能治好?”   裕王静默的看着李清漪,只觉得一字一句都抵在自己的喉间,每说一个字便割了一刀似的,鲜血淋漓:“太医说,天命如此,非人力所能及。”   好一个天命如此,一个非人力所能及!   李清漪慢慢闭上眼,然后接着问道:“那,贝贝还有多少时间?”   裕王几乎不忍再说下去,可他又不得不说:“李太医说,大概就是今日了……”   李清漪只觉得头一昏,险些又晕过去。她用力咬住唇,用力咬着,直到下唇都咬出了血,才忍住了眼泪,双臂却是无比温柔的慢慢合拢,更加小心的抱住怀中女儿,恨不能把时间停在这一刻,恨不能把自己的性命来替女儿。    裕王再也说不出一句话,他只能竭力撑住自己的身体,站在榻边,守着这世上他最心爱的两个人。   时间仿佛都都已经死去,再不存在。直到夕阳流金似的余光一点点的流走,银白的月光犹如水银一般落了一地,满庭皆是寂寂的银光,以令人流泪的温柔静静抚摸着每一个的头顶。   内室里,金制烛台上的烛光随着夜风轻轻摇曳,金纱帐也微微的晃动,青铜香炉里的沉香早已烧尽了,只余下冷冷的香灰以及一片如死的寂静。   李清漪紧紧的抱着孩子,想要用自己的体温温暖她,可是她也渐渐感觉到了贝贝越来越冷的身体,不由得生出几分茫然与无力来:为何,上天独独对她如此残忍——将天下最珍贵的宝物给予她然后又毫不容情的夺走。   等到皎皎的明月终于悬挂于中天的时候,这个由她带来人世的孩子也彻底的、长久的睡过去了。李清漪清醒的知道;她这一辈,再也看不见那双和她如出一辙、清澄明亮的杏眼。   这个时候,无法形容的疲倦和困意犹如无法拒绝的死亡也跟着涌了上来,令她不觉微微闭上眼。   万籁俱寂,心如死灰,她心中不由得浮出一段被自己遗忘许久甚至没有记到本子上的话。那是来自无垠天穹、遥远历史的话语,如此的宏亮而冷酷,好似无法战胜,无法违逆的天命——   “穆宗孝懿皇后李氏,昌平人。穆宗为裕王,选为妃。嘉靖三十六年正月,生皇长女蓬莱公主,八月夭折。嘉靖三十七年四月薨。帝以部疏称薨非制,命改称故,葬金山。穆宗即位,谥曰孝懿皇后,封后父铭德平伯。神宗即位,上尊谥曰孝懿贞惠顺哲恭仁俪天襄圣庄皇后,合葬昭陵,祔太庙。”   这就是所谓的逃不过的历史和天命吗?她兜兜转转、自以为聪明的折腾了这么久,不过是把贝贝的死期提前了一年,依旧逃不过那句“八月夭折”。   那么,我也会死吗?   也好,贝贝她那样小,那样柔弱,没有母亲的话,一个人在地下,该多害怕、多难受?   昏过去的那一瞬,李清漪几乎觉得死亡未尝不是一件好事。意识的最深处,黑色的潮水就像是甜美的甘露,引诱着她,一点一点的覆盖上来,终于彻底的淹没了她。  作者有话要说:  此文分为两卷,一是谋国,二是兴国。这一段大概是全文最虐的一段,撑过去,就能爽全文了。所有坏人都有报应,就算是皇帝也一样。景王世子和贝贝的死是很早之前就预定了的,越到关键地方就越是惶恐和痛心,惶惶不安的到处问了一遍,害怕写不好,害怕被人骂……最后还是依照原来的写下去——因为我一直记得:当初前面写到裕王说“咱们两个生个‘贝贝’,正好可以凑成一双宝贝”的时候那种为他们的甜蜜想笑却因为提前知道命运而想哭的感觉。 PS.贝贝的病我也不太懂,大概就是器官上的问题吧。如果有专业人员,也可以指点下。 PPS.史书孝懿皇后的那段,我改了一下也删了一点,实际上在生蓬莱公主前,先生了长子(这孩子被我蝴蝶掉了)。 第58章 新人   裕王府的事情传到西苑的时候,皇帝正抱着外孙李承恩说话。   宁安公主一听到这消息就红了眼睛。她从袖中拿着绣了牡丹花的素色帕子按了按眼角,一双妙目看着皇帝,欲言又止。   皇帝自然也察觉了,冷哼了一声,拿眼去瞧宁安公主:“哭什么?都是做母亲的人了,怎么还喜欢红鼻子?”   宁安公主咬着唇,轻轻道;“就是因为做了母亲,儿臣反倒更加听不得这些事……”她悄悄看了眼皇帝,小声道,“三哥哥他心里该多难过啊。”   这话,未尝没有求情的意味在。   皇帝的面色轻轻缓了缓,口上仍旧不肯咬得紧紧的:“那逆子当初不听朕言,该有此报。”   宁安公主上前几步,跪在地上,膝行至皇帝跟前,柔声劝道:“父皇,您乃天子,心怀天下,何必因为这些小事和三哥计较?到底,到底那也是咱们朱家的孩子啊。三哥哥爱子之情,发自于心,世间少有,也请父皇看在这上面,发发慈悲,饶了他这一次吧。”她凝目看着皇帝,眼眶通红,珠泪滚滚而落,哽咽不已,泣声道,“如今,三哥哥什么也没了,只剩下父皇您可以指望了……”   宁安公主动之以情,皇帝未尝不心软。更何况,景王世子新丧,裕王府又紧跟着,皇帝深觉膝下空寂,未尝不惦念起仅剩的两个儿子。   待午后,宁安公主抱着李承恩离开,皇帝在精舍打坐许久,忽然开口问黄锦:“你说,陶天师批的命到底是真还是假?”他犹疑着一顿,“按说,世子都被克死了,该是无误,怎地才几日便也跟着去了?”   这般关系皇室子嗣的大事,纵然是黄锦也不敢应,低眉顺眼的道:“这天意莫测,奴才一个蠢人,哪里知道?”   皇帝思索半天仍旧不得其解,最后还是长长叹了口气:“罢了,不想这个了。”他手上拂尘轻轻一摆,似是要把那些烦恼都摆开。   黄锦深深的低了头,小心翼翼的替皇帝在镂空的青铜三足大香炉里重又添了一块檀香,看着香雾袅娜升起,他又安安静静的侯在帘后伺候着盘腿坐在八卦榻上的皇帝。   黄锦知道,皇帝的意思是:这事就这么过去,以后都不许再提。笼罩着裕王府上下的那片阴云也终于悄悄散开来。   ******   李清漪心里虽是想过死,可她到底没有死成。王府里候着的太医们虽是没能救回贝贝却还是紧赶慢赶的救下了昏厥了的李清漪。   到了第二日,裕王怕她想不开,只得请了李家诸人来。   黄氏来时便已经哭了好几场,一双眼睛肿的好似杏子,等见了李清漪更是忍不住大哭了一场。她搂着李清漪,一边抹眼泪,一边劝她:“我一听说就来了,天可怜见的,就隔了几天功夫,”她见女儿苍白憔悴的面容,心头一痛,眼泪便一滴滴的掉下来,打湿了李清漪的肩头,“孩子以后还会有的,你这样折腾自己,这是这是拿刀挖我的心啊……”   李清漪稍稍回过些神来,轻轻道:“娘,别哭了……”   黄氏终于听见她的话声,忙忙点头应声,一边用袖子掩住面一边哽咽着劝她:“漪姐儿,听娘的话,好好养病,等身子好了,再生个便是了。”   李清漪垂目去看锦被上绣着的石榴花,看着那绣的栩栩如生的花朵儿,她忽然觉得意兴索然,淡淡道:“再生一个,也不会是贝贝了。”说罢,仍旧是抿了抿唇,垂首不语,乌发遮了她大半的脸,看不清神色。   黄氏听得这话,打好腹稿的劝慰话全都堵在喉中,几乎说不出来了,心里绞痛。她再忍不住,抱着李清漪,大哭了一场,喃喃唤道:“可怜的孩子……”也不知是在说李清漪还是那早夭的外孙女。   后头跟着的李清闻听着母亲的哭声,念及妹妹境况,心中甚是酸楚。她上前几步,轻轻的和李清漪说话:“二妹,人总是要往前看,我当初也曾……”李清闻早年怀过一个只是年纪轻没保住也很是悲痛过一阵子,故而今日劝起人来,感同身受,言语之间更见温柔和怅然,“二妹,我知道你心里苦,可爹娘、我和三妹甚至还有裕王殿下,你就都不管了?”   ……   李家几人几个轮番上前劝说,床榻上的李清漪却仍旧是不为所动,只是偶尔应几声,最后仅仅是在黄氏的眼泪下面喝了半碗粥。   黄氏等人说得口干,头一回发现李清漪这么温柔乖巧的外表下有那么一颗倔强的心。黄氏好似咽了一口黄莲,有苦偏偏又说不出,等晚间回去了,只得怀着忧虑再三和裕王说道:“事发突然,王妃也是一时想差了,还望王爷多多包容……我们明日再来。”   裕王哪会不应,自是点头,他亲自起身送了李家等人出门,等回了书房想起昨夜之事,不由得便心头微忧,以手扶额:李清漪不好受,他心里面也不好受。   昨夜里,两人同榻,李清漪整夜都睡不着,翻来滚去。裕王默默无声的在边上躺着,正不知该如何安慰。忽然听见李清漪开口问道:   “贝贝死了,你是不是觉得终于轻松了,不用再担心克亲一说?”   裕王闻言心头一跳,几乎不敢相信说出这话的是自己的王妃,自己的妻子。他猛地回头凝目看了许久,最后蹙了蹙眉,不得不掀了被子起身往前院去——他知道李清漪是太伤心了,所以才会口不择言,这样的时候自己留下来不仅起不到作用只会越说越气,互相伤害,反倒真的伤了两人感情。   倒不如退几步,好叫两人各自静一静。   裕王站起身,从架子上拿出那本皇帝当初给的《道德经》慢慢的看了起来——贝贝未曾请封便夭折,皇帝又在上面盯着,怕是不能用郡主之礼下葬。他没能保护女儿,叫她早早离世却不能叫她的葬仪都被人苛待。他这几日也正在想法子,实在不行明日便去皇帝那里再说几句。   裕王心里存着事,怔怔出神,看书自然也不太认真,正要起身忽然手肘似是碰到了什么东西,只听到“啊”的一声,茶盏摔倒了地上,一个身着青袄白裙的宫人慌忙跪了下来,连连告罪:“殿下恕罪……”   那宫人不过十六七岁的模样,积云似的发髻上插了一支玉兰头的银簪子,容颜极美,清新淡雅,娇嫩嫩犹如一朵刚刚绽开的白玉兰。她适才正端着茶水,被裕王一撞,那茶水便打翻了,一大半都洒在了她自己的身上,右手一大片都是烫红的。   美人垂泪,梨花带雨,若是换了往日裕王大约也不会生气不过是让人下去罢了,可今日他心情不大好,直接便冷声问道:“你既是来奉茶的,怎么也不请示一声。”   那宫人被裕王冷淡的声音吓得哆嗦了一下,耳后的一缕乌发落下来,更见柔婉娇美。她垂首踌蹴了一会儿。这才委屈的细声道:“奴婢,奴婢进来的时候问过一句了,只是殿下似是在想些什么没……”她大约是觉得不好说裕王这个主子的坏话,于是直接告罪道,“是奴婢错了,奴婢该死。”   裕王闻言微微蹙眉——或许,是自己适才走神了。他这般一想,怒气散了些,也就没了什么话,摆摆手道:“下去吧,让人给你的手上个药,下回小心些。”   那宫人这才抿了抿唇,小心翼翼的起身告退。   等出了门,她一张娇俏可人的小脸就彻底的沉下来了,垂头看了看自己湿了一大半的衣服和胸口呼之欲出的两座雪玉峰,心里气得不得了——这一回,她是故意把茶水往自己身上倒,湿了一身,换了旁的人怕是要多瞧几眼,瞧着瞧着,心猿意马,就算没有什么事也上了心。结果裕王居然连她的名字都没问就把她给赶出来了。   那宫人越想越气,一跺脚,冷风吹来,她不由得缩着脖子打了个哆嗦,这才不甘不愿的抬脚回自己的屋子换衣服。   和她同房也是个年轻美貌的宫人,现下没事,正坐在榻上磕着瓜子看话本,见着她这模样,立刻便见缝插针的冷嘲热讽起来了:“李彩凤,你今儿不是给裕王爷送茶吗?这是掉水里了?也太不小心了吧,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没长眼睛呢……”   李彩凤最讨厌的就是自己这个俗气的名字,偏偏她爹是个泥瓦匠,没什么文化,自以为高明的就取了彩凤的名字。原本,这没什么,街坊邻居叫金花、凤凰的都有,李彩凤这个名字也算是家里人过了脑子的。可后来李彩凤入了宫,稍稍知道点事,就嫌弃自己这名字土气,偏又改不了。   不过,她得了这么个名字,心里未尝没有攀高枝的想法,偏偏宫里皇帝性子怪,似卢靖妃那般得宠的都动辄得咎,她也没胆子凑上去。好不容易,等她打通关系到了裕王府,裕王爷却是个睁眼瞎——如花似玉的宫人一个也没瞧就全赶到了前院来伺候,因着他一双眼珠子全都黏在王妃身上,大半时间多是在后院里过的,前院这一群宫人平日里根本连见面的机会都没有。   她左等右等,就差没求神拜佛,好容易才等到裕王爷和王妃闹翻搬到前院来。故而,她特意使法子挤了同屋的倒茶差使,哪里知道结果竟然是这样的!   李彩凤心里暗恼,拿着干净的衣服在跟前抖了抖,仰着头冷哼了一声,故作不屑的转身去换衣服。别看李彩凤看着清雅纤瘦,实际上有胸有腰,显摆起来的时候又惹得同屋暗暗呸了好几声,吐了一地瓜子皮,嘟囔着骂了几声“骚/蹄子”。   李彩凤听在耳中,心中却是大为得意,更加招摇的挺了挺胸,直把同屋的那人气得扭头不看这才觉得解气了些。     第59章 兴趣   自从那日,裕王就觉得那个端茶的宫人时不时的会在裕王面前晃荡。   裕王原本是没打算理会的,依着他温和的性子,往日里遇上了这般的事至多只是开口轻轻敲打一二。只是李清漪的情况越来越差,李时珍又私下和他说了几句“妇人产后多会有些抑郁,尤其王妃遭遇大变,倘若不及时梳理,怕是有碍玉体。”   裕王心里惦念着李清漪又不知该从何处劝起,一想起来便觉得头疼兼心疼。再者,他为着贝贝的事几次三番去西苑求见,皇帝都以闭关为借口挡下来——皇帝拖得起,可贝贝的丧仪实在是拖不起啊……   如此这般,千般万般的事情压在心头,裕王夜里都睡不着,不过是几日功夫面色怕是比李清漪都要来得差,心情更是郁郁。所以,看着李彩凤这么个人在自己眼前晃来晃去,裕王心里也颇是不高兴——他又不是傻的,第一次还是意外,后面几次怎么可能都是意外?   倘若是喜欢的人,这种事不过是小情趣,可换了是李彩凤这种印象平平的,裕王实在受不了。   所以,在李彩凤又一次“不小心”弄翻了笔筒,裕王一张脸也沉了下去,语声轻轻淡淡却极有威仪:“你在宫里难不成也是这么做事的?”他似是勾了勾唇,露出些许讥诮之色,“还是说,我这王府实在不得你眼?”   李彩凤闻言,吓得脸都白了——她是个难得的美人,就算是白了脸也显得我见犹怜。   只见她惶恐的跪在地上,垂了头,乌发遮了半边的脸,温柔缱绻的模样,小声的道:“奴婢……”贝齿轻轻咬住粉色的樱唇,她干脆狠了心直话直说,“奴婢心慕殿下已久,心如鹿撞,实难自持。”   她跪在地上,说到“心慕”二字时仿若不经意的扬起一张脸,双目盈盈的望着裕王。那一双动人的黑眸好似染了窗外阳光,熠熠生辉,亮得出奇,使得她本就美丽的脸庞更加惹人怜爱。   裕王却怔了怔,不知想起了什么,甚至没有去看李彩凤一眼,而是直接道:“你出去吧,今日的话我只当没听见。迟些时候,会让人把你调出去。”   李彩凤吃了一惊,一张脸全都白了。她本以为,裕王就算要拒绝也不会这样直接拒绝。毕竟,男人对于倾慕自己的女人总是会有些心软。可是裕王的面容上毫无半点动容之色,甚至不曾看她一眼,显是不曾将她或是她的告白放在眼里。   李彩凤的眼眶立时就红了,泪盈于睫,抹了抹眼泪,楚楚可怜。   裕王心中燥气又起,再没有半点好脾气,再一次指了指门外,冷声道:“出去!本王不想再说第三遍。”   李彩凤被他忽然抬高的声音吓得一哆嗦,眼泪都顾不得去擦,只得忍下屈辱和惊惶,跌跌撞撞的出了房门,很是小心的替裕王把门合上。她知道,自己这下怕是是完了:她这几日言行越矩,已是招了旁人的眼,得罪了不少人,不过是因为她在裕王跟前伺候才叫那些人忍下了口气。倘若现在再被裕王调出去,墙倒众人推,日后怕是……   李彩凤能从一个泥瓦匠的女儿走到如今,原本也有些小聪明,之前不过是被所谓的荣华富贵和锦绣前途给糊了眼这才做了这些事,现今一惊之下便清醒了许多。她站在门口越想越怕,望了眼远处的正房,终于咬了牙想出来个不是主意的主意——正所谓,置之死地而后生,现在也只有这么办了。   李彩凤动作迅速的整理了一下自己的仪容,重新起身去边上泡了一壶茶,用木盘端着往后院走去。因她是给裕王泡茶的宫人,在府中多少也算是台面上的人,或多或少总有几个人是认得她的模样。李彩凤手上端着茶,摆出一副端庄温文、恭敬有礼的模样,一路上遇上了人也只不过解释一句“王爷让我给王妃送盏茶去”——这倒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毕竟裕王是个吃块点心觉得好便要送去给自家王妃的人,送茶送点心都是常有的事,众人早就见怪不怪了。   就这样,李彩凤竟也顺风顺水的到了后院正房门口。不过因着如英和如玉几个正守在正房门外,她也只得顿住了步子。   如英和如玉见了李彩凤这张生面孔倒是有些疑虑。   李彩凤含笑行了个礼,轻轻道:“西苑里赐了些茶叶,王爷今日尝了口,觉得味道不错,茶香也很好。故而特意令我端来一盏,请王妃品一品。”   如英和如玉闻言微微颔首,对她和气一笑,口上道:“给我们就行了。”   李彩凤就站在台阶下面,眼见着裕王妃所住正院离自己不过几步之遥,心口砰砰的跳着,端着木盘的手都渗出了湿腻腻的汗水。她今日是打定了主意,要进去和裕王妃说上话,自然不会就此退去。故而,李彩凤轻轻仰起头,对着如英和如玉微微一笑。她人生得美,笑起来时仿若雨后玉兰,清新隽永,叫人看了格外有好感。她轻轻应声道:“王爷有几句话让我转达王妃,不知两位姐姐可能给个方便……”   如英和如玉听了这话倒是有些迟疑——王妃和王爷闹翻的事情,她们自然也是知道的,虽说王妃整日里闷声不吭,可她们做奴婢的心里也盼着这两人能够赶紧和好。看眼前这奉茶宫女的模样,倒好像是有些重要话要说。   如英和如玉对视了一眼,犹豫了一下还是点了点头。如英细声道:“你随我进来吧。”   李彩凤吊在胸口的一口气终于松了一半,小心翼翼的端着茶盘随着如英入门。   因着怕王妃受寒,屋内烧着银丝炭,明明是秋日却也依旧犹如春日般的温暖。不远处的花梨木架上摆了几盘花,玛瑙宝石做的花盆,遥遥看去珠光宝气,花枝花叶更显娇嫩鲜妍。因着屋内热气,本就清淡的花香被捂得更加暖了,香暖香暖,香远益清,似是浮在空中的暗流,包围着所有人。   李彩凤脚下踩着柔软的地毯,小心的走着。她眼睛余光瞥见博古架上形形色色的各类宝物,眼底不自觉的烧起了火,心中那点儿的不甘和嫉妒也跟着冒出了头。可她到底知道好歹和分寸,见到如英在前掀开一角玉珠串成的珠帘,终于还是定了定心,垂首站好。一副低眉顺眼、恭恭敬敬的模样。   过了一会儿,珠帘后的木榻上才传来淡淡的、好似玉石山涧一般的女声:“你说,裕王有话托你来说?”   听到这声音,李彩凤紧张的一颗心都要跳出来了。她顾不上其他,直接便跪了下来,带着哭腔求恳道:“娘娘,求您救奴婢一命。”不等李清漪回话,李彩凤便很快就不要命的跪着磕起头来。   她这回是下了决心的,磕起头来格外的有力气,一下一个印子。她知道,现下能救自己的只有裕王妃一人。只要裕王妃开了口,不说其他人,便是裕王说不得也不会把她调开。再者,她也曾听人说过,裕王妃甚是心善。   无论是李清漪还是如英,这时候倒是生了几分诧异。如英吓了一跳,立时觉出自己的失察之处,连忙道:“娘娘,是我失察了,我这就把她拉出去。”   “不必了。”李清漪靠坐在榻上,乌发垂落,更显得她肌肤如玉一般的苍白。她的声音依旧是不紧不慢,她目光仿佛落在跪在外面的李彩凤身上又仿佛落在虚空处,道,“你都做了什么?要我救你性命?”   李彩凤咬住唇,不敢耽搁也不敢隐瞒,直接道:“是奴婢不知天高地厚,有意于王爷,做了许多错事……”她顶着如英针刺一般的目光,小声道,“还望娘娘怜我一片真心,看在我年纪轻,糊涂不懂事的份上,饶过我这一回。”   如英简直要气死了:虽说王爷和王妃现今确实闹得有些僵,但是这些见缝插针的人也太可恶了。现在居然还有脸来娘娘这里诉苦求情!   李清漪倒还是很冷静,反倒开口问道:“你叫什么?”   李彩凤咬咬牙,心下一狠,很快便报了名字:“李彩凤。”   李清漪本还只是随便问问,听到这里却是微微吃了一惊——历史上,这可以是替裕王生了两个儿子的强人,有本事、有运气。这般一想,她心里忽然觉出几分复杂来,摆摆手道:“把她带下去吧。”   李彩凤闻言大惊,不顾上前来要拉她的如英,连连磕头:“娘娘,求您发发慈悲,救奴婢一命。”   李清漪见她这般形态,少见的有了点兴致,垂眼看她,笑道:“你既是做了那些事,会有什么后果大概心里想必也清楚得很。既如此,何必求我?”   李彩凤睁大了一双眼睛去看李清漪——她本以为,裕王妃就算是为了自己大度宽容的名声也会饶了自己这一次,哪里知道她竟是这般拈酸吃醋的妒妇!   因着心中不甘和嫉妒,李彩凤一双眼睛都快要冒了火。   李清漪越发觉得有趣——这双眼睛,倒是和江念柔颇似,一样的美丽,一样的充满了野心,一样的令人厌恶。她沉吟片刻,忽然弯了弯唇,轻轻一笑。   那笑容极清、极淡、极冷,宛若冰雪消融,在那一片白茫中带出一段寒香,清冷中含着艳色,令人魂销神迷。   李清漪看着李彩凤那双令她觉得好笑的眼睛,轻轻开口道:“我知道你心里想的是什么,想要些什么。我给你指条明路,如何?”   李彩凤半跪在地上,手指紧紧抓着底下的地毯,被迫仰头去望着哪个端坐榻上、居高临下的李清漪…… 第60章 和乐   晚上用过了晚膳,裕王便来了。   说实话,裕王每天晚间都会来正房和李清漪说会儿话,无论李清漪理不理他,至少他见了人心里才能觉得安心。   大概是因为出了李彩凤的事情,晚上裕王来时,李清漪少见的提起了一些兴趣。她随手拾起裕王特意折来插在花囊中的一枝桂花,放在手上把玩,看着上面的未干的露珠,似是心情不错:“听说殿下身边有个姓李的宫人,颇是美貌动人?”   裕王想起午间李彩凤的告白,心虚的很,不由的低头摸了摸鼻子:“我已经准备把她调出去了。”   李清漪这才徐徐抬头看了他一眼,忽然道:“我倒是有个更好的主意……”她眸光一动,略一顿,轻轻的道,“似她这般的,倘若去了景王府,怕是另有造化呢。”   裕王倒不曾想到李清漪竟是怀了这样的心思,他微微一顿,很快便应道:“你既然已经打算好了,自然依你便是。”   李清漪到不想他能应的如此很快,这可是历史上他看中的,而且还生了儿子的女人。而且,她要把人送去景王府,怀的是什么心思,难道裕王看不透?   裕王见她神色不定,不由抿唇笑了笑,伸手去握李清漪的手:“清漪,我知道你心里不高兴。贝贝的事,是我没用。”他红了眼睛,轻轻道,“倘若我能护住你们,也不至于令你早产,更不至于害得贝贝那样早就走了……”   裕王这些日子一直都不太敢在李清漪面前提起“贝贝”,他不提,李清漪自然也不会说。自贝贝早夭,她便一个人呆在房中,大半天能一句话都不说,连哭也不哭,一张冷脸更是叫人望而生畏。   今日听裕王提起贝贝,李清漪的神色微微一冷,僵硬的道:“我从未怪过你。”   “我知道,”裕王握紧了她那要挣扎的手,抬目看她,轻轻道,“你怪的是你自己。你觉得是你决心早产,这才害得贝贝生而有疾。你觉得……”   “别说了!”李清漪甩开他的手,厉声打断了裕王的话。   裕王抿唇笑了一下,眼眶微红,眼睛里隐约能见着浅浅的泪光,依旧是定定的看着床上的李清漪,哽咽的、认真的和她说话:“清漪,你曾说过的那些话,我一直都记在心里,从未忘过。你还记得吗?”     洞房里,她举酒杯,亲自许诺:“君不负我,我不负君”。   城门外,她在前去白云观时,执手相应:“君当作磐石,妾当作蒲苇,蒲苇纫如丝,磐石无转移”。   杜康妃离世后,她匆匆赶回王府,抱着他说:“三郎,你我今世有缘为夫妻,自当白首偕老,一生不离,一世不弃”。   白云观里,她握着他的手,笑语:“殿下赤子之心,殊为难得。我爱之甚,何谈笑话”。   西苑路上,她含泪:“我自以为冷静清醒,不想却负殿下良多”。   贝贝出世,她附耳含笑:“你和‘贝贝’一样,都是我最最重要的人”。   ……   这些话、这些感情,又怎么能够用一句“我以为,你爱贝贝,我以为,你爱我……”或是“贝贝死了,你是不是觉得终于轻松了,不用再担心克亲一说”来抵消的?   裕王抬目看着榻上的李清漪,目光勾勒着她近乎无瑕的五官轮廓,忽然觉得有点委屈:“你怎么可以说那样的话?我那样爱你,那样爱着贝贝。”他站起身抱住李清漪,把头埋在她的颈窝,咬着牙,柔声求恳道,“贝贝死了,我很难过,难过的恨不能也跟着死去。可是清漪,我一想起你,就再不敢去死了……就算是为了我,也不要再怪自己了好吗?我们曾经为了贝贝满怀希望和爱意,难得现在要因为她而心生仇怨和愤慨?这是你希望的,还是贝贝希望的?”   “贝贝的事,是我们做父母的错,更是严家、陶国师、景王府甚至是父皇的错。”他慢慢的,一字一句的道,“冤有头,债有主,何必要这样折磨自己?我们爱她,难道就是为了折磨自己?”   李清漪被他抱在怀里,先是挣扎了一下,听到最后,忽然全身颤抖起来,用手捂住了自己发红的眼睛。她一开口,便有一连串的眼泪掉下来:“我没有办法……”她咬着唇慢慢的说着话,就像是河蚌小心翼翼的对信赖的人打开自己的硬壳,露出柔软而伤痕累累的内部,“看着贝贝在我怀里一点一点的死去,我却一点办法也没有。什么也做不了,什么不能做。我觉得自己真的好没用。亏我当初还自以为聪明……”   她的眼泪就像是砸在裕王心头的针,疼得厉害。   这是贝贝死后,李清漪第一次当着人哭。悲伤就像是决了堤的洪水,一时间翻涌而上,淹没了他们两人。   裕王抱住她,一边听着她的话,一边低头吻着她的额头,不断重复着:“好了好了,清漪,这不是你的错。”他压低了声音,呼吸拂过那些柔软的发丝,柔声的道,“贝贝那样爱你,那样爱我,她一定不会希望你我因为她而这样难过。”   他抱着她,上了榻,将人放平,近乎虔诚的吻着她:“再给我、给我们一个机会吧,清漪……”他闭上眼,以无尽的爱和耐心,再一次告白,“我爱你。”   我爱你。多么好听的三个字啊。   李清漪把头埋到他的怀里,哭得说不出声来,最后只能慢慢的点了点头。她的眼泪几乎浸透了裕王的衣襟却也依旧紧紧的抓着他,就像是抓着自己最后一根稻草。   那些梗在心头无法言说的愧疚、痛苦以及对于历史的恐惧与茫然,终于也随着一滴滴的眼泪而流了出去。   爱是什么?   爱是忍耐,是恩慈,是包容,是相信,是盼望。是无与伦比的奇迹。是永无止息。   这世上有千千万万的人,可是只有那一个人,会怀揣着这样无坚不摧的爱,奋不顾身的救你于水火,抚平你所有的伤痕,令你从痛苦与绝望之地挣脱。    裕王如同怀抱着世上最宝贵的珍宝一般小心翼翼,一边温柔的抚着她的乌发,一边轻轻的吻着她的发顶、额头、鼻尖、颊边还有唇,再往下的时候,他却忽然顿住了,手脚都跟着僵硬起来,一时手足无措。   李清漪自然也感觉到了,她仰起头,一头乌发犹如瀑布一般的披散于后。她哭过的眼眸依旧是湿漉漉的,似是含着泪水,小声道:“怎么了?”   裕王目光躲闪,不敢看她,一张脸涨的有点红,有些尴尬和不好意思:“差点忘了,”他简直羞愧的要转到地下去了,“你这些天都不可以……”李清漪还没出月子呢。   李清漪几乎要被他这良家妇女一般的态度给逗得笑起来。她扬了扬眉,随即把头埋在他的肩头忍住笑,然后才凑到他耳边道:“要不然,我帮你?”   算起来,裕王也快忍了大半年了。   裕王却觉得不好意思,眼角余光往外窗外瞥了瞥,脸红得更加厉害了,故意板着脸,蹙眉不应声。   李清漪反倒被他这柳下惠的正经模样,引得更加有兴趣了。她把手往下探了探,果然摸到了那热硬起来的小裕王。她被烫的要收回手,心里也有点不好意思,只得趁着那股劲儿试着往下摸了摸。   其实她也没什么正经法子,就是胡乱的蹭一蹭,摸一摸。   可裕王看着她,想着她那双白玉雕出的手,脸更加红了,仿佛触电似的,几乎整个人立刻就要从榻上窜了起来。他不好伸手去推李清漪,只得像欲拒还迎的小媳妇似的抓着榻上的薄被,细长的眼睫垂下来,呼吸也显而易见的急促起来。   不一会儿,李清漪就急忙收回了手,她用帕子擦了擦手,总觉得那味道怎么也擦不去,一张白玉般透白的脸简直和裕王一样的红。   裕王正舒服了一场,喘了会儿气,尴尬和不好意思全丢到脑后,脸皮更是丢到一旁去了。他想了想,索性手脚利落的自己脱了外袍等等衣物,径直钻进了李清漪的榻上,道:“我和你挤一挤……”这却是裕王此时的小心机了,当初一不小心被撵出去,现今怎么能不顺势赖下来?   再说了,裤子也脏了,走出去也实在不好看,太丢脸了!   裕王不肯走,李清漪也只好陪着他躺着,想了想又觉得不好,只能唤了人进来,吩咐一句道:“替王爷拿身衣物来。”   下头的人都是人精,哪里会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偷偷瞧了眼榻上的两人,双眼亮晶晶的,很快便捧着裕王脱下的那些急匆匆的出去了。   李清漪被那些人意味深长的目光看得双颊滚烫,好似牡丹花蕊中央绽出的红,艳色夺人。好半天,她才把气忍了下来,没有去推靠着自己的裕王而是转头瞪了他一眼。   屋里也没别人了,她到底没有板太久的脸,过了一会儿还是伸手拉了拉,用被挤成一团的被子尽量的盖住了两人。就在她要躺下的时候,眼睫轻轻一颤,终于还是凑到裕王的耳边,说了一句实话:“我也爱你。”   裕王一双眼睛都瞪大了,又惊又喜。他忽的伸手,把李清漪整个人都抱住了,想要说些什么,可适才眼底还未流尽的眼泪这时候却也跟着冒了出来。他擦了把眼泪,含含糊糊的道:“宝贝儿,我真爱你。”他竭力稳住声音,低低的说着话,那声音就像是屋内盘桓的幽香一般,萦萦绕绕,温存而动听,“连同贝贝那一份一起爱”   李清漪闻言微怔,低下头,用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就那样与裕王相对。   她有一双秋水一般柔和温润的杏眼,形状极其优美,瞳仁又圆又亮,湿漉漉的看人时叫人心头都软了。哭过后,眼角微微有些红,就像是无意间蹭在了雪白宣纸上的一点胭脂。   这时候,有眼泪从她长而卷的眼睫上滑落,就像是一颗颗珍珠,一滴一滴的落下来,正好砸在裕王脸上。   她低下头去吻裕王,乌檀似的发也跟着滑落下来,柔声应了一句:“我也是。” 第61章 景王之死(一)   四月里,江南倭寇又生动乱,皇帝哪怕在西苑修炼也免不了生一场大气,把内阁的人提溜上来轮着来骂一顿。等出了气,回去修炼的时候仍旧免不了蹙眉一叹,对左右诉苦:“这些杂事日日不休,就是连修炼都不得清闲……”说到这,他侧头去看了看边上伺候的蓝道行,问道,“朕一心礼敬五帝,为何仍旧天灾人祸不断?”   蓝道行袖口的手指轻轻的动了动,食指和中指下意识的摩挲了一下。他抿抿唇,显是下了一个大决心,郑重拂开道袍一角,径直跪了下来,轻之又轻的劝诫道:“陛下,国本未定,天下不安。”   国本,指的自然是太子。   皇帝最不喜欢的就是这个话题,除却陶国师当初那句“二龙不相见”之外,他现今对两个儿子都不大满意,也不想立太子。   更何况,蓝道行还是裕王举荐上来的。   皇帝一贯多疑,听到这话眯了眯眼睛,似是打量着蓝道行的神色,语气不轻不重、不辨喜怒:“那依你之意,何人可为储?”   “此乃国之重事,自当交由陛下圣裁。”蓝道行身穿蓝色道袍,清瘦出奇,更见仙风道骨。他对着皇帝恭恭敬敬的拜了一拜,义正言辞,“臣不过方外之人,不敢多言。”    皇帝摸了摸自己的长须,微微一笑,可眼中却殊无笑意唯有一片冰冷的猜忌:“不敢多言?这几年,可没几个人敢在朕面前说这个。”   蓝道行的额头抵在地上的地毯上,他心里默算了一下时间,然后才断然应声道:“臣不敢欺瞒陛下。三日之内,上天必有警示。”   听到这话,皇帝的态度才稍稍得缓和了一点——他还记得蓝道行当初预言了地动之事。他眯了眯眼,冷声道:“难不成,又要来一场地动?”   蓝道行仍旧叩首不起,委拒了皇帝的问题,只是道:“此乃天意,臣不敢妄言。”   一时之间,殿内诸人噤声,只能听到呼吸之声。   皇帝忽然大笑出声,用手中的拂尘敲了敲蓝道行的脊背,就像是敲打着自家不听话的狗,又似是打趣调侃:“行了行了,国事不敢多言,天意不敢妄言……你还能说什么啊?一张嘴还有什么用?”   蓝道行心中悄悄松了口气,静声道:“臣一片忠心,还望陛下明鉴。”   “唔,”皇帝沉吟了一下,并无什么回答,只是摆摆手道:“今天就先到这,你回去吧。”   蓝道行一席话虽然说得好听,可这话题到底不是皇帝喜欢的,皇帝一听,心里便觉得不大高兴。他挥手让人下去后又招了黄锦上前来:“你去,把陶国师也给朕请来。”   皇帝朝中用人讲究个制衡,手下养道士自然也讲究个制衡——蓝道行和陶国师一个是野道士出身,一个是正经龙虎山出身,行事做派上大有不同,自然也是彼此看不惯,正可以互相比较一二。   陶国师这些日子过得颇是不安:那日刚刚说了裕王之女克亲,没想到对方早早夭折,倒显得他当初推断有误。故而,今日得了皇帝召见,陶国师也不敢摆架子,匆匆整理了衣冠,立刻随着黄锦往西苑去。   皇帝仍旧坐在玉熙宫的谨身精舍中修炼,见了人只一笑:“好些日子不见国师了。”   陶国师连忙恭敬行礼:“臣拜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皇帝摆摆手,叫了起,很是大方的赐了座,随后便直截了当的道:“今日蓝道长和朕说‘国本未定,天下不安,来日必将有天降大祸’。可朕一琢磨就想起了你当初说的那句‘二龙不相见’。难不成,你们二人其中一人欺君了?”   皇帝目光有若刀剑,仿若实质的落在陶国师的肩头。   陶国师心口轻轻一跳,惶恐与不安同存。但是很快,他就发现这是个大好的机会——裕王乃是长子,祖宗礼法上正经的继承人。众人虽是心知皇帝宠爱景王但到底不能拿来说事,依着皇帝吞服丹药的习惯,若有个万一却没留下遗诏来,景王怕是一点机会都没了……   偏偏他已经因为严家得罪了裕王。   陶国师心头一凛:若是此次能够说服皇帝立景王为储,那之后便再不用愁。陶国师心中这般想着,口上却不紧不慢,轻轻一笑道:“此一时彼一时。”话不说完也不说透,全由皇帝去猜、去理解,这是他往日一贯的做派。   皇帝神色微微一变,随即便笑了起来;“唔,倒是难得,你和蓝道长想法一致。”他心情不大好,也没多留陶国师,直接便道,“朕要修炼了,你也先下去吧。”   陶国师微微叹了口气,行礼退了出去。依他对皇帝的理解,这些话皇帝不过是信了五分。待他出了西苑大门,似是想起一事,招手让扶着自己上轿的陶府管家上前来道:“你亲自去严家一趟……”他深呼吸了一下,吸了口湿冷的空气,声音微微有点冷,故意压低了,“就和他们说,陛下有意立储。”   山雨欲来风满楼。   “立储”二字被陶国师咬得极轻,就像是无法捕捉的风,不注意听几乎听不见。   待得陶府管家一路紧赶慢赶跑去严家传话,严嵩独立于书房窗口,轻轻叹了口气:“山雨欲来风满楼,果是到了起风的时候。”   严世蕃却是跃跃欲试:“正好,我回头就去写折子。再叫些人附议。”   严嵩侍奉圣驾已有二十多载,深知皇帝性情,淡淡瞧了儿子一眼,提点了一句道:“再等几日,先瞧瞧情况。”   严嵩说等几日,也就安静的等了几日。   不过三日功夫,四月十三日,果是天降大雨,雷鸣滚滚。戌刻,雷火骤起,火势从奉天殿至华盖、谨身两殿,三殿两楼十五门俱灾。这三大殿可不是普通宫殿,合在一起便是人们日常所称的前朝,乃是皇帝日常工作的地方,这一烧,皇帝竟是连上朝的地方都没了,只得很是难堪的下诏“暂设朝仪于端门”。   当初,成祖时三大殿也烧过,成祖曾于灾后敕谕群臣“永乐十九年四月初八日奉天等三殿灾,朕心惶惧,莫知所措”,视此为上天和祖宗的警戒。成祖善且如此,今上素来笃信此类之事,再想一想蓝道行当初所说的“上天必有警示”,皇帝心中暗暗惊惧,竟是果真起了立太子之心。   严嵩等人皆是日夜陪伴圣驾,皇帝此心一起,立时便察觉了。   ******   李清漪在家时倒是拿这事和裕王说了几句笑话:“现今朝议倒是不打紧,不过是叫那些大臣委屈些罢了。可明年乃是三年一次的大朝之年,天下官员皆是入京朝觐,若是都聚在端门,史书上记上一笔,后人还不知如何笑话呢。陛下现下想来也正为此事发愁。”   自从那日贝贝死后,昏迷了一场,她对于许多零碎历史记忆也印象更深刻了些。这场大灾她是早有预料,可她却半点阻止的想法都没有,反倒是想着顺势就此设局迫景王就藩。   裕王知她做的手脚,却也只是问一句:“严家真会上折子请立景王?”   他们两人正对坐在书房临窗的榻上,面前摆了一盘檀木棋盘,一人执黑一人执白,一边下棋一边说话。   李清漪手里捏了一颗白玉棋子,看着下头的棋局,淡淡笑了一声:“严党素来狡猾,自然不会直接上折子请立景王……”   ******   “严党素来狡猾,自然不会直接上折子请立景王……”徐阶端坐在小书房里,搁下手中捧着的青瓷茶盏,正一派淡定和自己得意门生张居正说话,“他们只会上书,以三大殿之灾为引,请陛下早立太子。”   一身青色长袍的张居正站的笔挺,犹如苍松翠竹,他面上神色极是疑惑,认真问道:“倘若如此,裕王居长,自当为太子。必是轮不到景王。”   “那又如何?景王所依不过是帝宠,犹如无根浮萍,本就无甚胜算。”徐阶看着尚且年轻的学生,微微笑了笑,摸了摸自己的白须,轻声揭露真相,“严党他们想的怕就是,先立裕王,再废,最后再立景王。”   先立,再废,最后才立。   如此荒唐而耸人听闻之语,徐阶却是漫不经心的说出了口,好似茶汤一般的清淡,好似谈论天气一般简单。     “今上多疑,倘裕王得立,若有些许差错,不仅会被废,更是永无翻身之日。”徐阶轻轻掀了掀眼帘,目中精光一闪而过,口中言语清淡却已然显出朝中腥风血雨的内情来,“所以,严党上折子,我们也要上折子。”   张居正似有几分惊疑:“是谏言‘莫要轻言立储’?”   “不,”徐阶轻轻笑了起来,满是皱纹的脸上显出几分风轻云淡的笑意,言语之间却如刀锋一般锐利,直刺人心,“是请立景王为储。”   此言一出,张居正若有所悟,不由得微微颔首。他已然明白徐阶话中之意,刀锋所指何处。 第62章 景王之死(二)   皇帝确实是想立太子,也确实是拿不定主意要立裕王还是景王。   只是,等他看见案上那一堆折子的时候,立时就伸手一拂,直接把案上一叠子花花绿绿的折子给扫了下去,声音极其低沉却隐含雷霆之怒,叫人胆战心惊:“严家胆大若此,真真是可恶至极!”   黄锦老老实实的跪在地上,替皇帝收拾着地上的各色折子,暗暗叹了口气:这一半折子是请立太子,另一半则是请立景王为太子……怪不得皇帝这般生气呢。   皇帝本就是个被害妄想症患者,越想越觉得严家用心可恶——他们心里要立景王,偏不直接来,还要摆出大公无私的模样自己上折子请立太子,然后再寻徐阶等人上折子请立景王。谁不知道,内阁里面,徐阶对严嵩恭敬有加,言听计从,徐阶上折子肯定是严家那头教唆的!   由此可见,徐阶在内阁装温顺老实装得有多好,不说严嵩,便是皇帝都信了。在皇帝看来,严家这一招是当了婊子还要立牌坊!   皇帝疑心重又是个多思多想的,一时之间,越想越气,气得脸都涨红了。   黄锦连忙用坛盏端了茶水过去,这坛盏乃是皇帝御用,刻有“金籙大醮坛用”的字样,乃是皇帝日常用惯了的。   皇帝喝了口,胸中怒火稍稍下去了,冷笑道:“他们既然请立景王,朕就偏不如他们的意思!”他素来便是个倔驴脾气,因着大礼议那几年闹得,大臣们越是说东,他就越要往西。   先宪宗朝,百官在文华门前哭请,争慈懿皇太后下葬礼节,宪宗听从了;至本朝,两百余位朝廷大臣在左顺门跪请皇帝改变旨意,放声大哭,声震阙庭,皇帝不仅不听反倒更生怒火,直接便令锦衣卫拿人,四品以上官员停俸,五品以下官员当廷杖责,满朝皆是噤声,不敢再言,从此君心独断。   所以,在皇帝这里,群议逼迫是没有用的,反倒更要惹得他生出逆反之心。他今日先是被严家“险恶用心”气了个半死又见着折子上面整齐的请立太子、请立景王的折子,立时就起了逆反心理。他随手拣出一本搁置了很久的折子——这是宗人府谏言“景王渐长,不宜久留京都,宜早日就藩”的折子,往日里皇帝都是看一本丢一本。   今日皇帝正是气头上,索性提笔便批了这折子,又吩咐黄锦:“叫礼部和宗人府的人来一趟,景王就藩一事,是该议一议了。”   黄锦心里暗暗叹气却没有半句二话,知道这回景王裕王之争怕是已分出高下。他干脆的应了一声,随即出了门去传唤大臣来见驾。边上伺候的李芳耳里听了几句话,心里琢磨了一下,暗暗的使了个眼色给门口的小太监,自个儿借着出门拿丹药的功夫,悄声和那年轻太监吩咐了一句:“去,拿盘栗子送去裕王府,给裕王,就说是我这个老奴才恭贺他的。”   栗子,立子。   李芳这是见着两王之争分明,打算提早站队裕王。   那个被教过来的年轻太监连忙恭敬的应声,很有几分激动:“是是,我这就照着干爹您吩咐的,这就去。”   李芳瞧了眼他匆匆的背影,目中神色微微一变,忽而又出声:“冯保,你先回来。”   那个叫做冯保的年轻太监连忙重又跑了回来,恭恭敬敬的问:“干爹还有什么吩咐?”   “再过段时间,我筹划筹划,把你调去裕王府……”李芳瞥了他一眼,忽然开口说道。   冯保吓得一哆嗦,连忙伏跪在地上,抱住李芳的腿:“干爹,您这是……”   李芳蹙蹙眉,只是淡淡一笑,把他给踢开了:“行了,我这是给你铺路呢。用心些,好好干,后几十年,说不得我还得沾你的光。”说罢,他也没再理会冯保,径直拿了丹药,直接回殿里伺候皇帝修炼了。   冯保喃喃的对着李芳说了几句谢恩的话,独自一人半跪在地上,待得李芳人影不见了,他那双乌黑的眸子腾地一声亮了,好似点了一团火。很快,他一咕噜的爬起来,跑着去拿栗子了。   ******   “这是好事,”李清漪瞧了眼裕王手上端着的那盘子宫里送来的栗子,笑了笑,“栗子立子,这时候送了栗子来,岂不是说陛下已下决心,就算不立殿下为太子,想来也会让景王就藩。”   裕王捏起一块炒栗子,剥了几颗递给李清漪:“只怕严家还有我那四弟不会轻易就范。”   李清漪抿唇笑看着他,随即就着他的手吃了一口,然后用舌头轻轻舔了舔,把栗子末也给舔了。   阳光透过雕花木窗,洒落在她今日穿着的正红色洒金小袄上,好似柔光映照在粼粼的湖面上,温柔缱绻,无限静好。她本就清美柔和的眉眼,在这样的微光中,如诗如画,仿若春水绕远山,能把人看得心如鹿撞。   裕王指尖被她舌尖一舔,整块皮肤都跟着热起来了,好似烧着一团火。他面色一红,连忙掩饰似的又抓了一把来,小心剥壳子。   一个剥,一个吃,倒也和谐。   而就在这时,门外忽然传来报喜的声音来:“殿下,大喜啊,陛下令景王就藩,已命有司准备。”   李清漪与裕王闻言,会意的对视了一眼,心有灵犀,立刻就下了决心——   皇帝今日本就是借着怒火下了决定,可这趁势点起来的火还不够旺,还得再添一把柴。所以,需动一动埋在景王府的棋子了。   ******   景王府里,李彩凤正轻手轻脚的收拾着景王所赐的白玉杯盏,她轻轻颤抖的手指显示了她并不平静的内心。   去年八月,李清漪问她:“我知道你心里想的是什么又想要些什么,我给你指条明路,如何?”,李彩凤跪在地上,看着高高在上的李清漪,便好似被什么引诱或是鼓动了一般,立时就答应了下来。   之后,她被人改头换面的改了个清白背景,送进了景王府——反正景王贪色,自世子病逝之后更与景王妃离心,时不时的就要采买美人。李彩凤生的美貌又有手段,还得了李清漪一二的提示,进了景王府之后果是如鱼得水,很得景王欢心。   然而,这几个月来,她站得越高,心中的忧惧便越深。她心知自己所拥有的不过是水月镜花,倘若裕王府里传了消息来,她恐怕就什么也没了。李彩凤手一抖,手上的白玉茶盏就掉了下去。   “啪”的一声,白玉茶盏碎了开来,就像是李彩凤乱成一团的心。就在这时候,门外传来通报声,景王推开了房门。   李彩凤心中一狠,索性不去管地上的碎片,径直起身去迎景王,朱红的石榴裙铺展开来,看着好似极艳的花,年华正好,惹人爱惜。她垂下眼,温柔恭顺的行礼道:“奴婢拜见景王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景王伸手一揽,把人揽到怀里,揉搓了一下。他面色微沉,一声不出,显是闷了气在心口。   李彩凤看了眼就明白了,她先是小心翼翼的服侍着景王坐下,然后才温了杯酒递过来,轻轻道:“是谁惹王爷您生气了?”   景王面色难看,接了酒盏喝了一大口,这才恨声:“还不是父皇,我哪一点比不上老三?!他竟是要赶我出京!”   李彩凤怯怯的看了他一眼,柔声道:“不是还有严阁老吗?有他在,定然能劝得陛下回心转意的。”   听到这话,景王更气了,“砰”地一声把拳头敲在了桌子上,声音里头满是怒火:“别提了,严家那两个王八蛋,吞了我那么多好处,口上说得好听。真到了现今这关键时候,他们倒是学会关门不见客了!只和我说了一句‘再等几日’。”   其实,这话却也是严家瞧着皇帝的心思说的——皇帝逞一时之怒的事情多了去,等皇帝自己稍稍回过神,再想一想,说不得便改了主意。所以,现今景王最要紧的就是安分,叫皇帝知道他老实。   偏景王明白不了严家的深意,吃了个闭门羹便把严家上下恨了个要死。   李彩凤把头靠在景王胸口,轻轻的拉了拉他的袖子,小声道:“奴婢这儿倒是有个法子,只是不知……”   景王闻言又惊又喜,转而去看怀中的美人儿,见她容若娇花,可人疼得很,忙把喝剩下的酒盏递过去,柔声道:“心肝儿,我就知道你最是个能干的,府上再没个人能比得上。你且说说,有什么法子?”   李彩凤接了酒盏,抿了一小口,双颊略有醉红,很是娇艳,就像是牡丹花绽开了重重花瓣似的,娇嫩嫩的。她顶着景王期待的目光,温柔一笑,凑到他耳边轻轻念叨了一句话:“常言道‘父母在,不远游’。本朝素来重孝,倘若宫中的卢娘娘病了,殿下必是要侍疾的,想来就能……”   “是啊,倘若母妃病了,我就和父皇请旨留京侍疾。”景王立马就会意了,抚掌一笑,“父皇最是看重‘孝心’二字,我和母妃到时候再多求求,他说不定就能心软,收回旨意了……”   要紧的是先找借口留下,只有留下,才能再图以后。   景王自觉得了好主意,抱住李彩凤柔滑的小脸蛋儿一边亲了一个,慌慌忙忙的站起身来:“心肝儿,我先去宫里和母妃说话了,迟点再来瞧你。”   李彩凤柔顺的点头应了,温柔小意的亲送景王出门。她独自站在门口,目送景王离开,面上虽是带笑,可目中神色深深,若有深意,复杂难辨。 第63章 景王之死(三)   不过几日功夫,就在景王就藩的消息传得沸沸扬扬之时,宫中的卢靖妃也跟着病倒了,据说是“忧思伤身”。   到底是陪伴多年的老人,皇帝心中微微恻然,稍稍软了些——景王就藩本就是他一时之气,此时缓了过来,重又考虑了几日,倒是犹豫了起来。故而,过了几日,皇帝还是亲自回了一趟宫去见卢靖妃。   卢靖妃为着儿子景王,自是下了大工夫的,虽不敢很是折腾自己的身子却也结结实实的饿了几顿,面色苍白,连床都起不来了。她见着皇帝入了寝殿,连忙从床上坐起身来,欲要行礼,身姿如弱柳,摇摇欲坠。   皇帝瞧着心酸,连忙扶了她一把:“不必多礼,”又说了一句软话,“都病成这样了,怎地不早早令人和朕说一声?”   卢靖妃能得宠,往日虽是骄横跋扈却也是个能人。她闻言眼眶一红,便落下眼泪,柔声道:“常言‘皇上万岁’,陛下自然是万岁不老的。我却是没有这般福气的,想来是不能陪陛下到老了。如今这把岁数了,都是老人了,想必也没几个日子了,何苦还要为着小病去烦扰陛下清修?”   卢靖妃往日里张扬美艳,如今穿了一身半旧的石青色衣衫,面色苍白,哭得梨花带雨,皇帝瞧着都觉难受:“这是哪里的话?头发都还乌油油的,一根白发也没有,说什么老不老的。”   卢靖妃闻言却是破涕为笑,竟是带了几分少女的娇憨,在皇帝耳边细声道:“陛下这回可是看错了,这头发,是染的呢……”她抿了抿唇,似几分不好意思,轻轻道,“早些年就有白发了,只是我嫌不好看,就叫染了。”   皇帝听了这话,长叹一声,竟是一时无语。   犹记得,卢靖妃初初入宫之时,年纪尚小,美貌可人,犹带了一团天真稚气。入了夜,她便娇娇的便趴在他膝上,像是猫儿一样的和他撒娇说话,他一伸手便能摸到犹如丝绸般浓密乌黑的长发。   如今,人还是当初的人,却也再不似当初……皇帝感慨一生,心中不由一软。   卢靖妃察言观色,很快便趁热打铁,把头凑到皇帝怀里,柔声和他说话:“我是嘉靖十年入宫的,算起来,竟也有二十六年了,当初的姐妹也没剩下多少人了,就连载圳都长成人了……”朱载圳正是景王姓名。    一提起嘉靖十年的选秀,皇帝心中微微一动,想起不少令他颇为怀恋、给了他不少美好回忆的女人。当初他效仿古礼为九嫔之选,经由选美册封九嫔:郑氏为贤嫔、方氏为德嫔、王氏为庄嫔、阎氏为丽嫔、韦氏为惠嫔、沈氏为安嫔、卢氏为和嫔、沈氏为僖嫔、杜氏为康嫔。   郑氏,嘉靖十五年便过世了,才刚过二十不久,谥曰怀荣贤妃。   方氏,嘉靖十三年封后,皇帝带她拜谒太庙,世庙,昭告天下,荣宠一时,最后却在嘉靖二十七年,坤宁宫大火中过世。   王氏,嘉靖十五年生“庄敬太子”,晋昭妃,后又升为皇贵妃。三十一年庄敬太子病故,她随后亦哀悔而死。   阎氏,嘉靖十二年生“哀冲太子”,先为丽妃再为贵妃,嘉靖十九年过世。   韦氏,她倒是还活着,只是早已失宠,连皇帝都快把人忘了。   杜氏,她是裕王生母,也在早几年过世了。   这般算来,当初风光无限的九嫔,所余下的也不过是三人,卢靖妃是一个、沈贵妃是一个、早已失宠的韦惠嫔也算是一个。   皇帝随着卢靖妃的话语,不由得回忆起许多旧事,他不禁微微叹气:“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啊。现今想想,你还在朕身边,却也难得。”   卢靖妃强自忍了眼泪,伸手抱住皇帝,细声道:“臣妾蒙受皇恩,得以侍奉圣驾,无一日不觉欣喜……”她仰头去看皇帝,水眸盈盈。   虽然卢靖妃只字不提景王就藩之事,但她先自伤自己青春不在,再叹故人早逝,倒是引得皇帝冷冰冰的心肠也软了下来——年纪越长,心越软。皇帝被她瞧得心软,终于还是在景王的事情上面松了口:“罢了,你病成这样,赶明儿,我叫四郎来给侍疾。”   卢靖妃似是十分感动,眼中的泪水再也忍不下来,泪珠子接二连三的掉下来,她连忙谢恩:“陛下厚恩,妾和四郎都感念于心,此生难报一二。”   “哪里用得着这般,给你侍疾,也是他做儿子该做的。”皇帝不由一笑,亲自扶着她坐好,又陪着说了一会儿话,待得卢靖妃微露疲色方才起身回西苑。只是,他刚刚出了殿门,便见着李时珍手捧着医箱往这殿中跑。   皇帝对于劝他戒丹药的李时珍倒也印象深刻,想了想便叫黄锦把人叫到跟前来,问一句:“靖妃的病,如何了?”   李时珍愣了愣,连忙从医箱里掏出装着药丸的玉瓶儿,小心应道:“臣瞧娘娘无甚病痛,只是许久未进膳食,便想着拿瓶开胃的药丸子过去。”   皇帝聪明绝顶,一听这话哪里还不知道真相?他面上本还有几分对卢靖妃的关切,闻言神色大变,登时觉出几分被欺骗的羞恼来,一双眼睛几乎都要瞪出来了,冒了火。   他平生最恨旁人欺瞒,今日又着实是被卢靖妃引得动了真情,被李时珍这话一揭露,如今想来更添恨意,连话也没再说一句。咬了咬牙,直接便令黄锦等人抬辇,赶紧回西苑。   好好好!一个个都目无君上,欺君罔上,只拿朕当傻子耍着呢!   到第二日,皇帝立刻就下了诏书,令景王一月之内便就藩。   宫中的卢靖妃闻到消息,犹如五雷轰顶,立时便假病成真病了。   亲王就藩,是有许多东西要准备的,如此仓促,这还是本朝少有。景王府上下接了圣旨,全都昏头昏脑,哭天喊地,不知该如何是好。景王捂着脑袋就晕厥了过去,倒是景王妃神色冷淡的上前接了圣旨。   也就在这一日,一顶青色小轿到了徐阶的徐府门口,送了一份拜帖。很快,徐阶便在自家书房里面见了裕王妃李清漪。   如今景王将去,裕王得势,徐阶对着裕王妃自然很是客气,先请了她入座,再令人奉茶,和善的笑问道:“王妃此来,不知为何?”   李清漪也很是和气,端着一张温柔的笑颜,她拿起茶盏应声道:“我这是来恭贺大人,百尺竿头更进一步,高升在即。”   徐阶现今乃是内阁次辅,再往前一步便是内阁首辅,可这位置现今还叫严嵩占着呢,李清漪的话确是有些交浅言深了。他哈哈笑了几声,不置可否,只是道:“想不到王妃这般看得起我。”说罢,又伸手指了指茶水,“来来来,喝茶喝茶……”   李清漪心知他不愿多言——这老狐狸久经宦途,不见兔子不撒鹰。   要打动徐阶这样的人,光是摆出筹码、随口许诺,都是不行的,因为那都是虚的,他不会信。一定要有更是要有足够的、明确的利益才行。李清漪于是顺着徐阶的意思喝了几口茶,然后才道:“严家靠的便是圣心,如今景王出事,陛下那头怕是也要暗生气恼。再来,严家行使嚣张,祸国殃民,怕是连上天都深恨这般奸臣……”   既是扯到了“上天”,自然要说道士什么的。   徐阶抿了口茶,面色不变,问了一句:“听说西苑里的蓝道长走的是裕王府的路子?”   “是。”李清漪干脆的应了一声。   徐阶细思沉吟片刻,最后还是摇摇头,看着李清漪的目光好似带了点前辈对后背的和善与期许,轻声道:“娘娘,这还不够。时候不到,莫急、莫急……”   李清漪闻言,反倒是笑了起来。她人生得好,眉目如画,一笑之下,仿若春光徐徐而至。满室皆是映光,美不胜收,直叫人神魂颠倒。   徐阶亦是暗暗低头抿了口茶水。   李清漪一双眼眸又黑又亮,极是动人,含笑道:“我自然知道时候未到,今日来此,不过是和大人表一表态度,顺便问一问大人的意思。”说罢,她站起身来,十分客气的对着徐阶礼了礼,告辞道,“府上还有事,我便不多留了。大人也请留步,不必相送。”   话虽如此,徐阶还是亲自起身送了她出门。待李清漪的背影都不见了,徐阶才挑了挑眉,低声笑了一笑,很是少见的赞叹了一句:“好厉害的王妃,好厉害的女人!”   书房大理石屏风后面,张居正走了出来,略有些疑惑:“就这几句话,何必冒险亲自来一趟?”   徐阶摆摆手,指了一下桌上放着的拜帖:“太岳,那才是正题呢。”   张居正从桌上捡起那张裕王妃送来的拜帖,上面写着飘逸清雅的八个字:有才如此,居亦何难。张居正自小便是神童,熟读经典,见着这八字,似是想起了什么,神色微微一变,立时道:“白居易!”   据宋人尤袤《全唐诗话》记载:白居易十六岁时从江南到长安,带了诗文谒见当时的大名士顾况。顾况看了名字,开玩笑说:“长安米贵,居大不易。”只是,待他翻看诗文,不由得便为之赞叹“有才如此,居亦何难!”。   徐阶听到这个“白居易”三字,面色微冷,负手于后,淡淡的再加了一句:“裕王妃亲来,一是表明态度,二是让我们表明立场。这三,就是把白居易当日送给顾况的诗再和我们说一次。”   白居易那首《赋得古原草送别》里最得顾况盛赞的一句是“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李清漪这是借拜帖告诉徐阶——“斩草不除根,后患无穷”。   所以,景王必须死。 第64章 景王之死(四)   张居正此时已经回过神来,不由道:“裕王妃今日一行,真真是一石三鸟。”   其一,指出斩草除根之事,把这棘手的活推给了徐阶;   其二,徐阶若真对景王下手,那么也算是留了个把柄给裕王,换句话说是给未来的新君送了一张投名状;这才是真正稳定的、值得信赖的结盟。   其三,景王一死,裕王便为皇帝独子,就算不立太子也是地位稳固。非谋反大事不可动摇。   怪不得徐阶这般人都要赞一句“好厉害的王妃,好厉害的女人”。   严家为何支持景王?因为景王乃是严家未来的富贵和前程。今上唯有二子,景王哪怕就藩,有严家在京中为应,未必没有翻身的机会。就如李清漪所说“斩草不除根,后患无穷”,景王不死,后患仍在,必须时时防备着——请立景王的折子还是自己等人上的,严家必是明白内情,两边已算是撕破了脸,再不能退后。   倘若景王一死,严家又已经与裕王结了大仇,严家日后的前途怕也是全断了。前路后路皆断,严家又如何能再稳坐泰山?只要他们一急,乱中出错,圣心又怎能始终不移?严家最大的依靠就是圣心,若圣心一变,也就到了收拾严家的时候。   从这一点上,徐阶和裕王利益相同。   所以,裕王那边既是开了口,徐阶也确实是要动手。   他先后主持过多届科举,可算是门生故吏满天下。再来,景王就藩,要准备的有很多,礼部、户部、内务府等等都要插手,且一路遥遥,未必不能找到下手的机会。   徐阶负手于后,沉思许久,轻轻的叹了口气与张居正交代道:“此次我们上折请立景王,严家那里必是已经回过味来,算来已是和严家撕破了脸。日后朝堂之上怕也要有不少事,你记得小心行事。”    张居正自是不怕这个,点点头,随即又道:“此事是否要先问裕王一句?”早就听闻裕王性情温和,裕王妃这般明目张胆的算计景王性命,还不知裕王是否知情呢。张居正虽说对李清漪没什么大意见,可他素来不喜女子太过强势,忍不住就想要压一压人。   “不要做傻事,太岳。疏不间亲,更何况,裕王妃此时来此,裕王必然也是心知肚明。”徐阶似是明白他的心思,看他一眼,语调极沉得提醒了一句,“你要知道,他也姓朱。”   朱元璋的朱,“金杯同汝饮,白刃不相饶”的朱。无情最是帝王家,裕王怕也是历练出来了。   “那景王那里的事?”张居正受教,于是重又说起正题。   “太岳,这事你不要插手,”徐阶抬起手做个手势止住他的话,深远的目光看着他最得意的学生,微微阖眼,许久方才正色道,“今日你未曾来我府上,自是不知此事。”   徐阶这一辈子仕途也算是坎坷起伏,早些年的时候,皇帝还把“徐阶小人,永不叙用”这八个字刻在柱子上提醒自己呢。从当初的探花郎到如今的内阁次辅,为了能在嘉靖朝站稳了脚跟,他明里暗里不知做了多少事,确是说不得清白和干净。   可是,张居正却不一样!他这样年轻、这样有才华、这样有抱负——这是徐阶一心一意培养的继承人,大明未来的首辅,何必要再叫现在的他沾染这些事情?   皇帝如今已过天命之年,日日吞服金丹,还能有多少日子?至多不过十年左右。再然后,新君登基,自然会一扫前尘,重正朝纲。他再熬上几年,便能铺好路,扶了张居正上去,便也能安心了。哪怕是徐阶,心里头也是盼着自己这个继承人能够风风光光,名留青史。   徐阶心里已是有了主意很快便挥挥手道:“行了行了,太岳你也赶紧回去吧……”   张居正愣了愣,郑重对着徐阶一礼,方才起身回去。   等张居正刚要出门,徐阶忽然又嘱咐道:“裕王妃是个强势厉害的,不容小觑,偏裕王性情温和只此一妻,日后怕要有不少事。你且留心些……”   张居正心念一转,立时反应过来:他记得翰林院里的谢俊成便是裕王妃的大姐夫,倒是可以交好一二。   ******   景王一行拖拖拉拉,直到六月方才出京。   六月暑火已经起了,烈日炎炎,因着王府里的妃妾多,杂事也多,景王又嫌热动不动就要停下休息,车队一行走得都慢。   景王的心情也不大好,他府上那个新得宠的侍妾李彩凤不知怎的就跑了。景王被皇帝逼着尽早就藩,自是不能在女人的事情上耽搁,只能忍了这口气。原本,景王就因为就藩的事情憋着火,如今正好找到了借口,这一路都气不顺,嘴里嘟嘟囔囔着“贱/妇”“忘恩负义”等等词句,余下的妃妾除去景王妃江念柔皆是被景王抓着打骂了好些天。   到了这个地步,江念柔也不与景王摆什么恩爱夫妻的模样,连话也懒得与他说,直接另寻了一辆马车独自坐着,由着景王自己瞎折腾。   江念柔坐在马车上,掀了帘子不易察觉的看了眼路边荒凉的景致,心中一片茫然。她从未想过自己竟会有这么一日——她乃江家嫡长女,虽说江家不过是普通人家,可她自小生得美貌聪慧,最得宠爱,从未吃过什么苦,想什么便能得什么。所有人都觉得她是有大造化、大前途的。   果然,她十六岁,皇帝下旨选皇子妃,她立时就被选中了。那时候,她还小,没什么见识,只听了宫人说几句“陛下最宠爱景王”便觉得景王前途光明——就像是她家里,她爹最疼她,她自是家里第二得意的。只是没想到,裕王居长,单单是祖训那句“立嫡立长”竟就压得人起不来。   当初选秀的时候,她和李清漪无论是才貌皆是不相上下。她费尽苦心上下打点,李清漪却是装模作样,嘴上说得好听“只想着回家安稳度日,想来是不能够了。只盼着姐姐若能得偿所愿”,现在想来,她就是被李清漪那张看似乖巧无害的脸庞给骗了!   一转眼,李清漪就成了裕王妃,专房专宠,哄得裕王只要她一个。   再然后呢?   她怀了孩子,可那孩子命不好,太医暗地里和她说倘若真要生下,怕是有问题的。她才刚刚做了王妃,既是担心皇帝生怒又怕自己地位不稳,只得狠心使计用这孩子算计了一回李清漪。   那时候,她还太年轻了,只有一腔狠到了极点的心肠和望不见底的野心。只觉得自己也是不得已,景王会体谅自己,孩子以后也会有的。   哪里知道,从那时起,到了现在,她再不能得一个孩子……   她算计了那么多,丢掉了那么多,现在又剩下些什么呢?   就在江念柔越想越觉得心口闷痛,隐隐生出一个从未有过的念头“倘若当初,我选了裕王……”,这年头好似着了魔一样在她心头疯长,几乎叫人血液沸腾、立时就要疯了。   就在她垂头发怔的时候,忽然听得后面有人惊惶的尖叫了起来——那是陪侍景王的侍妾王氏的声音,今天也的确是她在景王的马车上伺候。江念柔厌烦透了景王一天一花样的折腾,连看都懒得去看,只是吩咐身侧的人去看看情况:“你去瞧瞧,王爷那里可有什么事。”   宫人低着头柔顺的应了下来,随即下了马车,很快便跑去后面。大约一盏茶后,那宫人才又回来禀报:“是王爷晕倒了,太医看过了,说是沾了暑气。已是开了药方子,叫人拿去煎药给王爷服用了。”   江念柔“嗯”了一声,并不放在心上,阖了眼便靠着湖色绣荷叶蛐蛐的软枕睡下了。因为景王世子的死去,景王恨透了她,两人早已许久不说话,她如今又正在自怜自哀,自然也没有心思去管景王病不病,只要不死就行了,就景王那德行,活着和死了也没区别。   哪里知道,景王这病不知怎的就是难好。起起伏伏,药也用了不少,人仍旧是昏昏沉沉的,整日里起不了床,反倒越发严重了。后来太医再瞧,又道是水土不服、旅途劳累,只得再开旁的药继续喝。   一行人为着景王的病又耽搁了许久,还未等他们到藩地,景王竟是病势沉沉,死了。   江念柔本是对景王路上的耽搁烦恼的不行,可她也从未想过景王会死。她听到消息的时候只觉得是自己耳鸣,愣了愣,目光紧盯着来报信的宫人,好一会儿才道:“死了?”她脸上少见的茫然了一瞬,喃喃着似是自语,“那……那我可怎么办?”   虽说她总是瞧不起景王,可她和府中的妃妾实际上都是一样的,都是依靠着景王才得了尊荣和地位。景王没有子嗣,他这一死,她们一群女人,日后又该怎么办?   来人小心道:“已有随行的大人上折请示陛下了。不过景王殿下未有子嗣,依着往日惯例,府中妻妾皆是要回京中王府的。”   回京中王府?   回去看裕王和李清漪的脸色?   江念柔面色苍白,抓着椅柄的手青筋暴起,眼珠子几乎都要瞪得滚出来了,目眦欲裂,几乎说不出话来了:倘若只是去藩地,还能安慰自己天高皇帝远,来日未必没有卷土重来的机会。如今,景王死了,自己一群女人既无子嗣可依又不能改嫁,回了京也不过是瞧李清漪和裕王的脸色……   江念柔打了个冷颤,双唇神经质的哆嗦了一下,不由得把之前压下去的想法喃喃了出来:“要是,我当初选了裕王……”   要是她当初选了裕王,那李清漪如今的位置就是她的,她就是裕王妃、未来的太子妃、甚至是皇后!   江念柔的脑子好似被火烧着了,晕晕的,空茫茫的。她踉跄着扶着椅柄站起身来,一边往外走一边大声的嚷起来:“我要回京,我是皇后!哈哈……我是皇后……”   很快便有宫人上前去拦着。   江念柔手一推便把跟前的几个宫人给推开了,但更多的人迎了上来,拦住她,焦急的叫唤着:“快来人,王妃她疯了。”   是啊,江念柔怕是早就疯了。在她丧心病狂,杀死自己唯一一个孩子的时候就疯了。 第65章 余恨   景王的死讯传到京城的时候,皇帝自然也不好过——他只有两个儿子,固然一时之气将景王赶去藩地,可心里未尝不疼惜。   但,让景王去藩地的决定是他下的,景王据说也是路上赶路才得了病而去,真较真起来皇帝也有错。皇帝自然不好自打嘴巴,故而,他也不过是淡淡和左右说了一句:“此子素谋夺嫡,今死矣。”   只是,皇帝夜里避开旁人,心中想得实在难受,犹豫许久,还是让人把儿子的遗体送回京,归葬西山。   如今正是七月,酷暑仍在,就算沿途有冰块捂着,景王的遗体怕也免不了要出些事情。皇帝现下也顾不得这些,转了头,下旨把路上那些伺候景王的人都被发落了一顿,那大大小小的妃妾全都遭了秧,就连江念柔这个景王妃都被斥责了一顿。   索性,江念柔发了疯症,大约也听不出什么,只能不断地和来人叫嚷着:“我是皇后,我是皇后……”   这话隔了好多人才传到皇帝耳边,自然惹得他恼羞成怒:“朕还在呢,就敢说这般的胡话,也不知是谁给的胆子!都说娶妻娶贤,有这么个毒妇在,老四哪里能过得好!”这般一想,倒是把景王之前的错都推给江念柔了,越发不喜这个小儿媳。   虽说皇帝不打算废了江念柔这王妃之位,可他心中不喜这个儿媳妇,江念柔又是个疯子,她在京里的日子又能有多好过到哪里去?至少,左右伺候的人已是灰了心,时不时的就要故意折腾一下已经疯了的江念柔出出气。   至于卢靖妃,她自得了景王死讯便也跟着大病不起,这回却是真正的重病,一日重过一日,太医院的人进进出出都只能摇头,说不得也没几日光阴了。   一时之间,当初风光一时,几乎要压过裕王的景王一系竟是全都死的死、贬的贬、疯的疯、病得病……   李清漪和裕王自然也听到了这些消息。景王和江念柔的下场,确确是叫人心头大快。   可是,即使如此,贝贝也不能再回来了。   李清漪从紫檀坐榻上起来,站在窗口,遥遥的望着看着院中搭好的蔷薇架子,看着上面那嫩的可以掐出水的翠绿色细芽。   她抓着窗栏的手指绷得紧紧的,一根一根犹如水葱一般,只听她轻轻道:“还记得,这花架子是当初怀贝贝的时候搭的,想不到如今看着倒是不错。”   裕王上前几步,握住她有些发凉的手,安慰道:“是啊,等开花了,我们也去花架下面坐一坐。好不好?”   李清漪点点头,回头对他笑了笑,随即把头倚在裕王肩头,柔声和他说话:“怀贝贝的时候,我想着,等贝贝出生了,我们就带她去那里坐坐,教她走路,念书给她听……”   她忽的顿住声音,紧紧的咬住唇,把后面的话给咽了回去。   那是她第一个孩子,充满期待、以全心的爱浇灌出来的孩子。她曾经欣喜的整夜都睡不着,仔仔细细的想过:等孩子出生一定要自己亲自喂养,亲手给她做衣衫、亲眼看她牙牙学语、手扶着她蹒跚学步、看她读书习字、看她嫁人生子……   可是,人算不如天算,直到最后,她最后却连一声“娘”都没有听到,就那样看着自己的孩子死去。   那是李清漪包含希望与爱生下来女儿,最后却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她受尽痛楚。   如此剐心之痛,此生此世都不能忘怀。   裕王见她神色,微微有些担忧,从背后抱住她,轻轻的低头吻了吻她的发顶,安慰她:“清漪,你还有我……”   “是啊,我还有你,”李清漪最后望了眼那蔷薇架子,扭头回吻裕王,然后道,“迟些,让人把那架子拆了吧。”她看着裕王复杂的目光,重又吻住他的唇,轻轻的咬了咬他的下唇,笑起来,声音就像是初春里花叶簌簌落下的细雪,柔软而明净,落在皮肤上时却会叫人不禁打颤。   她看着裕王,笑道:“我们再生个孩子吧,好不好,三郎?”   她杏眸明亮,眉眼弯弯,笑起来的时候似有暖风从心口过,暖融融、轻盈而柔软。她就站在裕王身前,身后是木窗,阳光从那里照进来,整个人似是染了一层薄薄的光,瞬间照亮了裕王整颗心。   她问好不好。   怎么会不好呢?裕王想:那是他此生最爱之人。只要她想,只要她要,只要他能给。   裕王几乎有热泪盈眶的冲动,他弯了弯眉,眸光深深看她,点点头,回了一笑:“好,我们再生个孩子。”   李清漪顺手合上窗户,与裕王一同入了内室。大概是景王和江念柔的下场让她今日格外兴奋,两人一同躺在榻上,她忽然翻了个身,压在裕王身上,手肘撑着身子,额角额角,面庞贴的极近,都能看见对方明亮的眼睛和细长的眼睫。   她眨眨眼,说:“这次换我在上面,好不好。”   裕王没忍住,噗哧一声笑出来,伸手把她搂住了,仰头咬住她的耳垂,在她耳边打趣说:“就这事不行,宝贝儿……”   李清漪气得很,拿起枕头砸了他一下,把人推开,然后又扑过去咬了咬他的喉结,上下点火。   再然后……事实证明,只要是李清漪想的,的确就能行。   等云雨初歇了,裕王抓着她的纤细修长的玉指挨个吻了吻,然后又凑过来吻她湿汗并且嫣红的面颊,柔声问道:“在想什么?”   李清漪刚才费了不少力气,现下懒洋洋的不想动,半阖眼,眼角有微微的红,瞥人时颇有几分惊心动魄的艳色。她不理裕王,反问:“你猜?”   她现下的声音稍稍有些沙哑,像是细小的羽毛尖轻轻挠过人的耳朵,轻软的、痒痒的。   裕王听得心头痒痒,软的不行。他低了头,落下的吻依旧是细细碎碎的,一边体贴的拉了丝被盖住两人,一边状似委屈的和她抱怨道:“我怎么猜得到你在想什么。”   这语调,倒像个讨不到糖的孩子。   李清漪被逗得一笑,转了头,微张着口,带了点鼓励意味的迎接着他的亲吻。   裕王难得见她这般主动,心中甜蜜,一手搂着她的腰,一手半托着她的脖颈,轻轻的吸允着唇瓣,仿佛辗转轻咬,待得李清漪的贝齿打开,他又伸舌进去,在口腔上方轻轻的刮着,一寸寸的舔过齿缝。   他们适才刚刚做过人间最欢乐的事情,最是放松的时候,此时彼此拥吻,就像是酥麻的电流淌过身体,又仿佛是热水暖暖的泡过,皮肤紧绷着,说不出的舒服。   只是李清漪仍旧不肯和开口应答,待得两人分开些了,她方才似是玩笑的瞪他一眼:“才不告诉你呢!”纤长的眼睫轻轻一颤,她故意拉长了语调,声音听上去就像是浇了热腾腾的蜂蜜的软糕一样柔软甜蜜。可爱又惹人怜。   裕王既觉得好气又觉得好笑,最后只能把人搂到怀里,一顿揉搓。   七月的天热得很,李清漪和裕王在被子里互相打闹,肌肤上都有凝了一层薄薄的汗水,可却依旧舒服的不想松手。   李清漪有一下没一下的抓着裕王的长发把玩,昏昏欲睡,可她的心里的某个角落却依旧极其清醒:景王死了,的确是很叫人高兴。可是,我和贝贝的仇就清了?   不够,还远远不够。陶仲文那个臭道士还活着,严嵩、严世藩那两个藏在背后使阴谋的人还活着,甚至是皇帝,他依旧高高在上、不曾有半点悔过。   我怎么会甘心,我怎么会就这样算了?   等着吧,他们谁也不会好过。谁也逃不过去。   ******   因着景王的死,今年过年都过得十分冷情,京中上下都不敢去戳皇帝敏感的神经。不过,等到嘉靖三十七年的正月,裕王府上倒是有了件好事——高拱高升了。   皇帝圣旨:升高拱为太常寺卿,管国子监祭酒事。   明朝有“大九卿,小九卿”之说,其中,大九卿为:礼、吏、兵、刑、户、工此六部尚书、督御史、通政使、大理寺卿;小九卿则为:太常寺卿、太仆寺卿、光禄寺卿、詹事府詹事、翰林学士、鸿胪寺卿、国子监祭酒、苑马寺卿、尚宝寺卿。   无论如何,高拱这一回确实是得了个实惠,太常寺卿不必说——这是正三品的九卿之一。国子监祭酒是什么职位?这相当于现代的中央大学校长,这是个桃李满天下的职业,所有的国子监学员都得叫校长一声老师。要知道严世蕃就是先靠父荫入国子监,然后才上了仕途;民国的时候,蒋某人也有个称号叫做“蒋校长”,高拱成了国子监祭酒,大概也能称作是高校长了。   有眼睛的都知道,这是皇帝给裕王这个继承人在铺路呢。   裕王府中,内事大多靠着李清漪,外事上高拱却是个顶梁柱,连陈以勤都要听高拱的。裕王自小便与皇帝生疏,后来得了高拱谆谆教诲、细心教导,常言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他心里自然也很是亲近高拱。   故而,高拱要走,裕王府里也替他摆了一场酒,几个讲官也都来了。裕王喝得醉晕晕,临别了还握住高拱的手不肯松开,低声道:“高师傅若是得了闲,记得常回来瞧瞧。”   高拱这般膀大腰粗的汉子也被裕王感动得不行,眼眶微红,点头道:“臣明白。也请王爷好好保重身子,早诞子嗣,好叫天下得以安心。”   依着高拱的看法,如今皇帝只剩下这一个儿子,形势已然明了。只需等着皇帝赶紧驾鹤西去,腾位置就好。不过,皇室人丁凋零,裕王却依旧膝下空空,难免惹人非议,还是早些添个孩子要紧。   裕王连连点头,醉的一张俊脸都红了,只是喃喃着应声道:“师傅说得对,王妃也这么说呢。”   李清漪在旁听得好笑,上前搀扶了一把,温声和高拱寒暄了几句,安排人送宾客回去后才手扶着裕王缓步走回去。   她今日也喝了不少酒,夜风一吹,滚烫的面颊也稍稍凉了些。她扶着裕王走了几步路,忽而抬头看着夜空,星光伶仃落下,她慢慢的抿唇笑了笑:高拱升位,是皇帝给裕王铺路;未尝不是徐阶在给张居正铺路。高拱一去,裕王府的讲官位置便多出了一个,正好,张居正也可以名正言顺的顶上来。   这可比历史上的张居正入裕王府早了整整六年。   一方面是裕王府和徐阶的关系更亲密了,另一方面则是徐阶和严嵩提早拉开战幕,势弱的徐阶需要裕王府的帮衬。   张居正就像是一条绳子,绑住了裕王府和徐阶,就目前阶段来说,他们还需要徐阶的帮忙,徐阶也需要裕王府。   这是双赢的结果。也是历史改变的开头。   对于所谓的历史,李清漪恐惧过、憎恶过,最后终于决定要去直面它、战胜它。 第66章 金丹   大概只剩下裕王这一个儿子了,皇帝心里头就算是再不满意也只得收敛下,时不时的把裕王叫道跟前来问几句,好似把劣质产品召回厂里重新修补加工似的,敲敲打打再所难免。   这一日,裕王照旧被叫去了万寿宫。说起来,因为上回工部尚书赵文华在修万寿宫上很吃了一个大亏,最后命都折腾没了。工部上下都不敢耽搁,赶修被雷火焚毁的三大殿的同时紧赶慢赶,到底还是帮皇帝把万寿宫给修好了。如今,皇帝已从暂住的玉熙宫又给搬了回来。   这一日,皇帝难得没有修炼,问几句裕王学业上头的事情:“之前给你的《道德经》,看过了?”   裕王连忙点头:“《道德经》言道德之意五千言,句句皆是微言大义,儿臣才疏学浅,只是略读了一些罢了。”   皇帝见他态度恳切,倒是勉强露出一点笑意来,问一句道:“那你说说,那句‘吾有三宝,曰慈,曰俭,曰不敢为天下先’是什么意思?”   这是皇帝写在玉熙宫精舍上头的字,可见皇帝对于此言的推崇,裕王府上的讲官也已经先后讲过一次。   因为皇帝素来喜怒无常,裕王也不敢卖弄,只是轻声浅简的解释了几句:“这是老子说,他有三宝,一个是慈悲、一个是节俭,一个是不先于他人。”   皇帝闻言不由露出几分不悦之色来,嗤笑了一声,言辞冷淡:“你这连略读都算不上!”他直接厉声呵斥道,“圣人之言,大则可至天下,朕问的也不是这个。朕问的是,看了这几句话,你对治国之道可有何感悟?”   裕王心知,今日怕是要说个明白。他狠了狠心,于是便道:“老子曰‘夫慈以战则胜,以守则固’,说的是有了慈悲,战则胜,守则固,故而慈为三宝之首。父对子是慈,天子为万民之父,自当待万民以慈……”裕王咽了咽口水把后头的那句,“若为父不慈则子不孝,为君不慈则民生怨……”给咽了回去——这话实在太重,若真是说了出来,皇帝必要动怒。     皇帝听到那句“父对子是慈”,眉梢微微一动,抚了抚自己的白须,到底还是缓了缓神色:“说的不错,接着说。”   裕王只得接着往下说:“《诫子书》有言道‘夫君子之行,静以修身,俭以养德’,可见,节俭不仅能节约财富以利百姓,更能养德……”他扯不下去了,只好拍皇帝一个马屁,“便如父皇,日日食素斋,四季常服八套,便算是俭了。”   皇帝瞥他一眼,还是点了点头,催促道:“接着往下说。”   裕王颇有几分学渣面对严格变态老师的无措,只好苦着脸接着往下说:“正所谓‘圣天子垂拱而天下治’,这‘不敢为天下先’就是教育后人莫要争胜,无为胜有为,要做到老子所言的‘无为而治’。”   裕王这坑坑巴巴,好不容易才把一句话给扩展了一遍。   裕王觉得难堪,皇帝心里也不大高兴——他自负聪明绝顶,博闻强识,不知多少学富五车、自命聪明的大臣都被栽在他手底下。结果到了儿子辈,只剩下两个儿子,一个浅薄贪婪;一个资质平平……到了如今,连选都不能选,只剩下这一个了。   皇帝叹了口气,指了指边上的位置:“行了,坐吧……今天也没事,咱爷两个聊聊。”   裕王受宠若惊的坐了下来。   “这慈和俭,你说的不错,”皇帝咳嗽了一声,裕王连忙端了茶盏上去,他满意的抿了口,方才接着道,“什么是‘不敢为天下先’,范仲淹说的好,‘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主政之人就是要有不敢先天下之乐而乐的心怀。嘉靖三十四年地动之时,朕为什么让京中大小官员自省?因为当时黎民受难,生民倒悬,朕心不安,朕心不忍啊……”   裕王功课上固然无有多少进益,但近来对于揣测圣意倒是有了不少进步,很能捧一捧皇帝的臭脚。他闻言,眼眶红了红,连忙从下头的绣墩上下了来,跪在地上抱着皇帝的腿哭:“父皇对万民、对儿臣的慈心,儿臣都明白了。是儿臣驽钝,叫父皇劳心了。日后,儿臣定当更加用心。”   皇帝说得高兴,见儿子态度似也不错,这才稍稍满意了点,扶了他一把:“行了,差不多也是午膳的时候了,你留下和朕一起用吧。”   裕王抹了抹眼睛,亦步亦趋的跟着皇帝入了内间用膳。   没等用完膳,外头的李芳忽然端了个托盘上来,一张老脸笑得和朵菊花似的:“陛下,大喜啊,这龙虎山所献丹方制成的金丹已由人试用过了,应无大碍。”   这对于皇帝来说可是个好消息!皇帝顿时连饭都吃不下了,喜上眉梢,连声问道:“试药的太监都怎么样了?”不等李芳回话,他一甩象牙筷,直接便道,“把那几个太监叫上来吧,朕亲自问一问他们。”   皇帝丢了筷子,裕王这个做儿子的也不好再厚着脸皮吃饭,他只得也搁下筷子,坐在一旁打量起那十个被引进来的试药太监。   许多人对于皇帝修道服丹都有些误解,只觉得皇帝吃了那么多杂七杂八的东西,中间出点意外就要出大问题了,怎么居然还活蹦乱跳到现在?实际上,越是求长生的人越是惜命,尤其是皇帝这个职业,就更是疑心病重的厉害。皇帝喜欢炼丹,可是每回出丹,一要看丹方、二要看丹药成色、三则是要看试药人的反应。没几个来回,这丹药是绝不会进到皇帝嘴里。   这回,那十个太监,有老有小有瘦有胖,皆是恭恭敬敬的站在那里。   皇帝颇是高兴的打量了一下:“面色不错啊。”他摸了把自己的长须,开口问道:“说罢,吃了金丹后,可有什么反应?”   几个太监都是知道内情的,闻言便按照顺序,一五一十的把服丹后的反应和感想说了一遍。   皇帝听得十分认真,时不时的点了点头,比上朝时还有耐性。待得最后一人说完,皇帝大为满意,抬手便叫李芳端了金丹上来,看那兴奋的模样马上就要吃一颗试试。   裕王在侧看着那盛在木盘中金灿灿的丹药,忽然心中一动,忽然开口道:“父皇,明年就是严首辅八十寿诞了。首辅大人为了父皇和大明鞠躬尽瘁,实是劳苦功高,儿臣倒是想要替他求个恩典。”   皇帝微微一顿,瞧了裕王一眼,神态带了几分纵容的慈和:“哦?”裕王和严嵩之间的恩怨,皇帝多少也是看在眼里,可他心里头却还是希望自己的继承人能和严嵩关系缓和的。如今裕王这般表态,于皇帝而言,乃是有意示好严嵩。皇帝觉得儿子受教,自然是高兴的。   裕王笑了笑:“听说严首辅与严夫人少年结发,夫妻恩爱,数十年不曾有变。现下,严夫人欧阳氏身染重疾,首辅大人甚是忧虑,日夜难安。父皇今日既是得了这神妙金丹,不若赐些下去给严夫人,好叫她也养好身子,也叫首辅大人知道父皇慈心,日后更能安心办差。”   皇帝闻言大觉满意——在他看来,赐金丹可都是大大的恩典。之前能够得赐的只有陆炳和严嵩这两个最得皇帝宠信之人,欧阳氏一个普通妇人能得了,这可是天大的恩慈,是沾了严嵩和裕王的光。   皇帝想了想便叫李芳把金丹分出一半来:“去,送去惟中府上,给他夫人。就说是朕和裕王的心意。”他说到这,回头和裕王温声说了几句,“你能想到这,很好。严家素来忠厚,严首辅又是对国有功之人,你也要好好对待才是,不要为了些许私怨坏了君臣之情。”   裕王连忙点头应下,可他心里想的却是自己之前和李清漪说的一番话——   “世人都以为严家圣眷不衰,权倾满朝,不可战胜。而在我看来却非如此,”李清漪言语淡淡,面色却是十分沉静,“正所谓‘七十古来稀,八十耄耋’,严嵩明年就要办八十大寿了。寻常人家,这个年纪,大多都是在家安心侍弄花草,安度晚年。可严嵩却还是牢牢把持在内阁首辅的位置上,因为他不想退,也不敢退。”   “说句不好听的:八十老儿,站都要站不稳,如何处理朝务大事?如何写得出一篇篇言辞清丽绝妙的青词,如何体察圣心之微处?严嵩现今还能支持着,一半靠的是陛下对他的感情和他本人久经仕途所历练出来的经验,另一半则靠的是严世蕃这个儿子。严世蕃再贪婪、再嚣张、再奸猾,他却是有一个谁也不能取代的优点。记得有一回,陛下下旨问内阁诸人一事该如何处理,严嵩、徐阶、李本等皆是亲自手写了票拟呈上,陛下却都不满意,最后还是严嵩靠着严世蕃的回应过了关。可见,严世蕃实乃是满朝上下最能体察圣心的人,之一。若能折下严世蕃,使得严嵩失去这个智囊,那么就离严家倾覆之日不远矣。”   “可有严嵩护着,严世蕃怕是轻易倒不了。”   “谁说要让严世蕃倒台?”李清漪懒懒的笑了笑,可她眼中殊无笑意,只神色淡淡,越发显得言辞如刀,“大明重孝,陛下如今又只殿下一子,更是注重孝道。若严老夫人过世,严世蕃为人子,自当辞官,扶棺回乡,守孝三年。”   “只要他这一辞官,一离京,就休想要再有翻身之日。严家也就再不是无懈可击。”任你金钢铁骨,我也要敲出钉子来。   “可严老夫人……”   “殿下放心,我不过是一说罢了,时也命也,只需静待时机便是。” 作者有话要说:  不是我故意写裕王学渣,也不是说裕王笨,只能说他是个普通人。明朝皇子一般都是出阁才读书,之前只是在宫里识字什么的,还有连字都不认识的。裕王和景王前头有两个很得嘉靖喜欢的哥哥,在此之前几乎不可能继位,所以教育问题原本也是没有人关心的。后来还是嘉靖三十一年徐阶上书才出阁念书的,那时候都十几岁了……起步晚,政坛上面又是风雨飘零,不能全心全意读书,肯定比不上嘉靖的。 至于嘉靖,我个人觉得,他是那种聪明过头又自私过头的人,他心里其实都明白,可是他自己要修道长生永享天下,其他的就只能放一边了——天大地大,他自己最大。 第67章 海禁   且不提,皇帝赐下金丹后欧阳氏如何之惊惶,反倒累得病情加剧的事,因为三月里,朝中倒是又有了件大事。   之前,胡宗宪在东南等地剿倭,有意招降被人暗地里称作是“海盗头子”的汪直。   这事,当初李清漪人还在白云观的时候就曾听说过一耳朵,甚至和裕王说过几句海禁之事。   胡宗宪本人耐心十足,他从那时起便有了招安之心,先是放了汪直被关在牢里的父母妻儿,然后再把下属夏正派去做人质,与汪直的义子几次交涉,诱之以利,经过多年的经营和取信,这才把这位老奸巨猾的“老船长”汪直给引了上来。最后,他终于在嘉靖三十七年二月五日与杭州谒巡按王本固一起诱捕了汪直。   胡宗宪扪心自问,自己所为皆是为了东南百姓——自来兴亡最苦是百姓,东南已然涂炭许久。他本人固然可以凭借战功封妻荫子,建功立业,但是这战打得越久,国库就越是吃紧,百姓越是艰难。     如今形势日益明朗,汪直态度软化,倒不如两方各退一步,和平商谈来得好。先令汪直等人约束了海盗倭寇,开通海禁,分利于民,然后再徐徐剿灭余寇,平定沿海。   此方为利民之策。   只是,连胡宗宪本人都没有想到,朝中上下竟会对招安汪直之事反应如此激烈,就连他的靠山严首辅都因为朝议汹汹和老妻欧阳氏病重劳心,干脆放话让胡宗宪杀了汪直来得好。   对于朝中那些清流来说,“胁从之贼可以招抚,首恶之贼决不可招抚”,汪直被称作是“老船长”,乃是倭寇中的老大哥,若真的招抚归朝,颜面何存,何以警示后人?   对于江南豪族望门来说,若汪直归顺朝廷,则海路一道将大半归于朝廷,那么他们私底下那些获利极大的走私买卖就彻底做不了了。金山银山就此一空,如何忍得?再者,江南自古多才子,多有官员在朝为官,自当为其家族后台而卖力谏言。   这般一来,胡宗宪的压力就更大了。   然而,最锋利的剑却还是来自于东南本地那位杭州谒巡按王本固,此人以清官自居,痛恨倭寇,自然对于胡宗宪善待汪直之事看得很看不上眼。他屡屡上书朝廷,最后终于拔剑出鞘,直指胡宗宪本人,说胡宗宪收了汪直大笔金银,这才“养寇自重”、“姑息养贼”。   王本固虽不过是七品巡按御史却是代天子巡视地方,可以风闻奏事,直接上报天子。故而,胡宗宪这个一品总督,背靠严家大靠山的人也轻易得罪不起他。   这事可叫胡宗宪都吓了一跳,几乎心脏都快跳出嗓子眼了——他可不是王本固这样自命清高、不怕人查的清官。他上给皇帝送白鹿祥瑞、下给严家送金银打点,那可是大大的贪。虽说他没有收汪直的钱财,可若真是查起来,那就是真的说不清楚了。   胡宗宪这下再顾不得汪直了——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他也没再啰嗦,直接上本奏报:“……直(汪直)等勾引倭夷,肆行攻劫,东南绎骚,海宇震动。臣等用间遣谍,始能诱获。乞将直明正典刑,以惩于后……”   胡宗宪这话的意思是:汪直这些人勾结倭寇蛮夷,诗意攻打劫掠,东南骚动,海内也被他们的恶行所震动。臣用派间谍去离间这才能将这人诱捕归案。求陛下请将汪直明正典刑,用来惩戒后来之人。   这是胡宗宪对王本固等“杀汪直”一派人的直接应对——你们说我收受贿赂、养寇自重,那我就直接上表请旨杀他便是。至于汪直死后,没了约束的倭寇如何烧杀劫掠、报复诸人,我暂时也不管不了,自保要紧。   依着这般形势,若无意外,被胡宗宪骗来的汪直大概是死定了。   只是,如今的大明,真正能做主的却不是朝中群情激奋的大臣,也不是内阁几位阁老,而是西苑里头戴香叶冠、身穿松江布制道袍、一心修道的皇帝陛下。   这日,裕王服侍皇帝用丹,见皇帝心情正好,于是说了一句:“儿臣听说,胡大人为了诱捕汪直,倒是对他许诺许多。胡大人乃一品总督,若是他都食言而肥,朝廷威信何存?”   若是换了以往,皇帝估计要抽“妄议国事”的裕王一顿,不过如今只剩下一个儿子了,很有些危机感的皇帝倒是会偶尔与他说些国事,稍稍提点一二。   故而,皇帝听到这话,也不气,只是对裕王这种略显幼稚的话有些好笑:“对着这些乱臣贼子,何必谈什么信用?”自来兵不厌诈,诈降也是一种策略。聪明人总是更喜欢使计。   裕王却仍旧是正色以对:“若如此,今后还有何人敢轻信朝廷?汪直一死,东南等地的倭寇再无和解、侥幸之心,只得背水一战,战火怕是数年都不能止。”   皇帝听着略有些新奇——他这些日子日日看的折子都是请杀汪直,以惩于后的,倒是少有裕王这般论调。他瞥了眼裕王,神色淡淡:“看你这模样,倒是有些看法了?说说吧。”   裕王却是小声道:“这事自有父皇和几位阁老商议。儿臣才疏学浅,见识短薄,真要是说出什么傻话,岂不是贻笑大方?”   皇帝见他不应,倒是更生了兴趣,指了指边上的位置道:“坐吧,”又详怒瞪他,“朕让你说,你就说!”   裕王这才道:“儿臣这几日侍奉父皇,眼见着父皇如此简朴,心中实在是心酸不已,”说到这,裕王用李清漪特意给他的帕子擦了擦眼睛,辣的眼泪一下子全都掉了下来,“虽说,‘俭以养德’,可父皇日日为国操劳,还这般克己,儿臣这个做儿子的,实在是……”   皇帝见他这般哭哭啼啼,面上嫌弃,心里却很受用:“这么大人了,还学孩子哭鼻子!”   裕王下意识的用帕子擦了擦眼睛,结果辣的直眨眼,眼泪更是都止也止不住了。他语调里头都带了哭腔:“都说开源节流,儿臣就想着是不是寻个方法开源。后来见着汪直上表请求开港通市,儿臣就想着,这也是个法子啊……”   皇帝面色稍稍凝重,淡淡提醒了一句:“太/祖有命‘片瓦不可入海’。”   裕王很有点无赖模样:“太/祖禁的是民间而非官府。”   皇帝闻言神色略变,看他一眼,沉了声音:“接着往下说。”   裕王小声接着道:“实在不行,先重启市舶司。儿臣听说,咱们这边的丝绸、瓷器,运到外边,那可真是翻了好几倍呢——那些夷人就是没见识!这生意,何苦要丢给那些海盗来做?自家赚自家的钱不好吗?”   有道是投人所好。皇帝本人看着简朴无求,可实际上他修道所费金银极大,修道坛什么的更别提了。加上他当政以来屡有天灾,先是地动再是雷火,这里修、那里补、这里救济、那里赈灾,每天都对着国库和内库发愁。   金钱是万恶之源,可金钱也是万众所爱。至少,皇帝就爱的很,穷得做梦都想多捞点钱。裕王的话确确实实是说到了皇帝的心坎里。   只是,皇帝依旧有些犹豫和踌蹴:“重启市舶司,说得好听。码头要修,海军要建的,船也要造……”说到最后,皇帝又起了退却之心,随口道,“户部怕是拿不出银子。倘若再有事故,岂不更生麻烦。”   裕王好容易才止住眼泪,连忙接着道:“重启市舶司,最大的支出便是海军和船只。所以才要用到汪直啊。此辈之前皆是以此为生,手中有船有人,又深知海上各路通道,若得朝廷招安,许他一二利益,自然要为朝廷犬马,把守门户……”   皇帝微微沉吟,依旧没有作声。   裕王只得接着往下说:“自然,这不过是一时应急之策,我大明沿海安危自然不能全然操纵于汪直这般贼寇之手。待得市舶司有了进益,朝中也能腾出手了,自然能造大船、能建海军。汪直等辈的生死,自当也全在父皇您的一念之间。”   皇帝实在是穷得受不住了,如今想着裕王所描述的美好情景,果是有些心动。不过,皇帝城府极深,倒也没有立刻应声,只是点点头:“唔,此事事关重大,容朕再想想……”说罢,又瞥裕王一眼,“你也是,好好让几位讲官给你讲讲经筵,别整日里胡思乱想。海禁乃是国之大事,轻言不得。”   裕王知道——这事怕是成了大半。他心中狂喜,面上却是惶恐的低下头:“是是是,是儿子妄言了。”   皇帝这才一笑:“行了,今儿留下一起用午膳吧。” 第68章 再孕   开海禁,这事可比汪直的生死都要来得重要。   皇帝先是召了几个阁老来商议,后来又招六部高官商议。这一议二议,一拖二拖,直接就拖到了嘉靖三十七年的年底。   皇帝忙着修道、忙着和天生的各路神仙沟通自己的长生大业,很不耐烦和那些大臣扯皮,最后干脆放了狠话:“朕听闻,江南豪族皆是私通倭寇,走私获利。卿等屡屡阻拦,是收了好处不成?”   这话可比王本固参胡宗宪都要来得严重,毕竟王本固不过七品小官,可皇帝却是顶头大老板。加上本来骨头最硬的言官都给皇帝打怕了,略吵了几句就给缩脖子了,最后朝臣只得捏着鼻子认下来。   这就或许就是当封建王朝皇帝的好处了——你不要脸、不要皮的时候,没人能斗得过你。   只是,这重启市舶司乃是大事,便是皇帝也不好直接就蛮干。众人商议来商议去,觉得一下子把沿海港口都开了,未免太过危险,还是要先试试水。于是,又为着要选何地开办市舶司,开放何处港口而争执起来。   到了嘉靖三十八年五月份,办事效率低得可以的朝廷终于拿出了具体章程——先试着开放苏州、松江等部分港口,于松江开办市舶司,允许周围邦国朝贡往来,所有出入船只皆需入册登记,每笔交易皆要收纳税费,上交朝廷。   汪直这不知是倒霉还是幸运的家伙也死里逃生,被朝廷“废物利用”了一下。   虽说这事乃是裕王府背后推动的,可很快,裕王府都就顾不上这些了——李清漪终于又有孕了。   自从嘉靖三十五年,王府长女早夭,裕王府就再无声息。一晃眼就是三年,今上又只剩下裕王一个儿子,朝中上下甚至是天下百姓皆是翘首以盼。   如今喜讯传来,众人皆是大松了口气。   嘉靖最是高兴——他可总算是又等到朱家的大孙子了,不用再为后继无人而天天求神了。他一时之间,激动的连经书都念不下去,叫人送了一盘的枣子和桂圆过去:意为早生贵子。   裕王这回倒是镇静了许多,先是令人把那盘枣子和桂圆端上去供着,然后又和李清漪说笑道:“这孩子倒是叫人等得心急,可见是个沉静的性子。”自李清漪松口要孩子到如今怀上却也是过了两年左右。   李清漪笑了笑,睨他一眼,正要说他几句,忽而觉得喉中很是难受,一点呕意上涌,捂着嘴想要呕。边上的如英如玉连忙端了痰盂上来服侍,替她抚背,待得李清漪恶心的劲头过去了,这才端了茶水上来漱口。   茶水清苦,到底还是稍稍压下了那点儿恶心劲,李清漪对着裕王担忧的目光,微微一笑:“没事,就是有点,呕……”这一胎的反应确实是比之前要来得严重,李清漪说着说着又恶心起来。   左右也忙成一团。   裕王既不嫌脏也不嫌麻烦,反倒愁心得很,蹙着眉头,修长的手指轻轻的在李清漪还未显怀的腹上按了按,立刻就把之前夸孩子的话给吞了回去,蹙蹙眉一脸嫌弃:“瞧这调皮模样,定是个皮猴儿。等出生了,一定得好好管教。”最好抽一顿,这么会折腾他娘!   李清漪忍俊不禁,只得指了指边上那盘的青梅,给他派活计:“你替我把那个端来,我吃点酸的压一压就好了。”     裕王忙起身去端,李清漪看着他急匆匆又小心翼翼的背影,不觉抿唇一笑。   饶是如此小心,李清漪的孕中反应也没好多少。她这一回的孕事反应比之前怀贝贝要激烈得多,竟是闻不得半点油腥味。晚膳的时候,一桌子菜都吃不下,只好将就着炒青菜用了碗白粥。   不用人说,裕王都知道这不行。他左右问了一圈,太医都快被他磨得头疼了,半月的功夫,他比李清漪瘦的还快。黄氏这个做娘也操心得很,早晚来瞧,心里着实是放不下,要不是还有一大家子的事等着,她估计就住在王府里头了。   最后,还是李清闻这个做长姐的挺身而出:“我怀荣哥儿的时候也是这样的,有些经验。要不,我来照顾漪姐儿吧。”   李清漪心中微微一动,却仍旧有点不放心,说了李清闻几句:“你那里还有一大家子人呢。要是来了,梅姐儿、荣哥儿还有姐夫可怎么办?”   李清闻这几年因着替谢俊成官场应酬又见了许多事和人,心胸和眼界也跟着开阔了许多,原先的温柔意态下又有了几分干练和从容闲适,语声含笑:“你要不嫌弃,我就带梅姐儿和荣哥儿一起来。至于你姐夫,他如今翰林院里杂事多,我精力不够怕是顾不上,正想着纳个妾伺候他呢。再有,家里老太太又是不服老的,家事也正好一并交了她,省得啰嗦。”她对李清漪一笑,似有几分玩笑,“我难得想着偷个闲,你别是不欢迎吧?”   天啊,这还是她温柔深情的大姐吗?   李清漪都要被李清闻这忽然大变的态度给吓傻了,少见的呆了一下。   还是边上的裕王动作快,知道李清闻乃是最适合的帮手,立马就替李清漪拍板定下了:“姐姐若是来住,无论是王妃还是我都可放心了。梅姐儿和荣哥儿也是可人疼的,正好带来小住一段时间,也好叫王府里头也多些生气。”   说罢,裕王从桌上端了盘桂花糕,拿了个递给正在边上玩的梅姐儿:“梅姐儿,要吃这个吗?”   梅姐儿大大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不过被教的很有礼貌,先去瞧了眼李清闻的态度,见她没反对,这才小心翼翼的接了过来,甜甜的道:“谢谢姨父,”说罢,她又有点不好意思,双颊晕红,扭扭捏捏的凑过去拉裕王绣着龙纹的袖角,“姨父,可以再给我一个吗?弟弟也要呢……”   梅姐儿今年才六岁,穿了一身明紫色绣长枝花卉的长袄和素色云纹裙,好似雪团捏的,雪玉可爱,明秀乖巧。   裕王见她眉目之间也颇有几分李清漪的影子,爱屋及乌,心里很是喜欢,哪有不依的道理,连忙把一整碟桂花糕递过去,笑盈盈的道:“拿去,都是你的。”   梅姐儿眨巴了一下明晃晃的大眼睛,却也不贪心,先是拿了一块,想了想又拿了三块。   她小人儿腿短,蹬蹬蹬的跑过去先递一块给李清闻,奶声奶气的说:“娘,你吃,”然后再给李清漪和裕王一人一块,“姨父、姨母,你们也吃。”等分好糕点了,梅姐儿这才安安心心的拿了剩下的两块和弟弟荣哥儿一人一个分了。   屋中几人见她这般小大人的做派,都忍俊不禁,心中很是喜欢。   李清漪不由笑着打趣了一声:“每回见着梅姐儿,我都要笑几回。若是孩子都和她似的可人疼,多生几个也是好的。”   裕王忙接口,喜洋洋的道:“那就多生几个。”他倒是巴不得生一连串的孩子——左手抱一个,右手抱一个,脚下再拉两个……   李清闻被这两夫妻的对话逗得一笑,笑着斜睨两人,颇有几分打趣的模样。   李清漪这才后知后觉的觉出几分羞恼来,双颊微微泛红,瞪了裕王一眼:“又不是葫芦藤——一串儿就能生好些。你要想多几个,自己去生!”   梅姐儿这会儿忽而听到这话,插了一句,小大人似的教导李清漪:“姨母,姨父是男人,不能生的。”   “这你都知道啦?”李清漪见她那认真的小模样又听得那样的话,笑得不行,最后只能捂着肚子靠在裕王肩头,身子仍旧笑得发颤。   反倒是裕王,面色颇是复杂,最后只好也跟着李清漪笑了一会儿。   几人说说笑笑又有童言童语,时间过得确是十分快,李清漪心情正好,顺嘴吃了几块糕点和水果,倒是少见的好胃口。   用过午膳,裕王被皇帝叫去,梅姐儿带弟弟荣哥儿去院中玩闹,李清闻这才悄悄和李清漪说了几句贴心话。   “你别多心,我这次要来和你姐夫或是谢家都没关系。不过是我这几年想通了许多事。”她叹了口气,“说句实话,你姐夫人也不错,事事都周到,只是我和他求的不一样罢了。他娶妻,求的是举案齐眉,绵延子嗣;而我却是想要一心对一意,求而不得,自然是意难平。”   李清漪本有几分疑虑,听她这般说,心中不由一动,抿了抿唇:“那你怎么又想开了?”   李清闻道:“我这前些时候和你姐夫几位同僚的夫人小聚叙话,碰上了位夫人,她倒是比我还可怜。辛辛苦苦的养儿教女、操持家业,好不容易才等到夫君高中,自己也以为自己是苦尽甘来了。没想到,病了一场,夫君和她商量纳妾,娘家送妹妹过来小住,只一对儿女在床榻前嘤嘤哭着……她气的险些背过气来,靠着那点儿不甘心,好不容易才挣扎着好了起来。”李清闻抿了抿唇,温柔的眉目带了点怅然之色,遥隔着窗户遥遥的看着外头嬉闹的一对儿女,唇角弯了弯,“那位夫人与我投缘,悄悄劝我说‘人活着才是最要紧,要是死了,什么都便宜了旁人,连一双儿女都要瞧人脸色,何苦来哉’。我一想,确是这个理——再如何,我也有梅姐儿和荣哥儿,何苦和那人钻牛角尖过一辈子?”   李清漪微觉恻然,一时竟是应不得声。   李清闻瞧她面色,不由一笑:“好了好了,不说这个了!”她塞了一颗梅子到李清漪嘴里,少见的嘟囔了两句,“你现下有了孕,本是不该和你说这个的。只你自小便是个多思多想的,倘若不说,少不得又要想这想那。”   她这模样,倒有了几分少时闺中与姐妹打闹时候的影子。   李清漪口中嚼着酸甜的青梅,唇齿生津,心里也是又酸又甜。她慢慢把头靠在李清闻的肩头,小声道:“姐姐能想开,也好。无论如何,我总是站在姐姐这边的。”   有了李清闻在,裕王府上下确实是可以松了口气。   李清闻自小和妹妹一同长大,照顾惯了人,现下重又把这照顾妹妹的活拾起来,倒也不慌不忙。她知道李清漪见不得油腥,特意用鸡汤或是鸽子汤来熬粥,把上头的油一点一点的捞出来,细心的不得了;或是令人拿了江虾和小鱼,去了虾壳、去了鱼刺,然后再来煮粥、做汤或是裹了面粉来炸着吃;还有慈和特意从白云观送来的酸酸的腌豆角……这般吃了几个月,李清漪原本剧烈的反应倒是渐渐少了,人也跟着也渐渐显怀,双颊丰润,渐渐发胖起来。   也不知怎地,她怀这一胎比之前更加艰难,心情也不似原先那般期待又欣喜。孕中情绪反复,有些话闷在心里不好和裕王说,只得和边上的李清闻说几句。   “陛下少时便体弱多病,后来又好丹药,前两位太子都是病逝。景王世子和贝贝又都是夭折,我就怕……”李清漪手抚着自己的隆起的腹部,又担忧又害怕,压低了声音道,“倘若这孩子也有病,那可怎么办?”   这模样,就好像她六岁时候噩梦起来,无助又仓皇的抱着姐姐哭问:“可我生病了啊,要是好不起来,我会不会死啊,大姐姐……”   “你别多想,”李清闻好久未曾见到这般的妹妹,心下一软,就像是小时候安慰妹妹似的,把她搂到怀里,轻轻的抚了抚着她的乌发,道,“会没事的。”   李清闻的声调亦如当年温柔,手指拂过长发,有节奏的、轻轻的按摩着李清漪的头皮,安抚她的情绪:“漪姐儿,姐姐在呢,姐姐陪你。就算是贝贝……她也会陪着你的。”   李清闻的声音就像是春风,暖暖的拂过耳畔,“我们都爱你。”   是啊,我们都爱你。我们都希望你能得到你想要的,得到你应得的幸福。   李清漪只觉得浑身好似泡在热水里,暖融融的,说不出的舒服和酸楚。她眼中一湿,用手环住李清闻的腰,咬住唇忍住那点儿哭声和软弱,小声道:“谢谢你,姐姐……” 第69章 生子(修时间)   李清漪和李清闻姐妹感情好,日子越过越是轻松,谢俊成却是一点也不轻松。   原本,对于李清闻去裕王府照顾裕王妃,谢俊成是举双手赞成的——他是个聪明人,知道目前的形势。虽说皇帝没封太子,可也只剩下一个裕王这个儿子,现今屡屡召裕王入西苑,为的是什么自然是一清二楚。现在的裕王妃说不得很快就能成为皇后了。至于裕王妃腹中的孩子,倘若是男孩那就是嫡长子,未来的小太子。妻子能去照顾,实在是走大运。   再者,李清闻走前,也着实是好好安排了一顿——先是把谢老夫人送来的丫头抬做妾室来伺候谢俊成,再把家事交给谢老夫人打理,也算是方方面面顾及到了。   谢老夫人终于得以重出江湖,对着一屋子恭恭敬敬的丫头婆子还有家里的账本,心里舒坦,难得说了媳妇一句好话“往时是我瞧错了,你媳妇的确是个懂事的”。   谢俊成那时候听到这话还是觉得心里挺妥帖的。他想着,家里有母亲管着,屋里有个柔顺乖巧的妾室伺候,妻子儿女又在裕王府里,确确实实是方方面面都照顾了,没什么好计较的。   可这般的日子过了几个月,他便有些受不住了。   首先,如今的谢家和当初的谢家已是不同,有个词叫“与时俱进”,但谢老夫人老胳膊老腿,思想还停留在过去的辉煌里,她的管家法子自然也略有些跟不上了。   谢老夫人管家,至多不过是差遣丫头婆子干活,翻翻账本瞧底下人有没有偷溜耍滑,谢俊成官场上的应酬,她是一点儿也不懂的。偏偏谢俊成是个圆滑的人,志存高远,翰林院里头颇有几个熟识的同僚好友,彼此交际往来,送些东西自是免不了的。谢老夫人不知里头门路,全凭喜好和揣测,这家送这个、那家送那个,不一会儿就给谢俊成添了一堆不大不小的麻烦。到了最后,谢俊成只得自个儿抽空来拟礼单,一点一点的嘱咐自家老母,忙碌烦躁之时颇是想念李清闻在时的事事周到。   再者,屋里的侍妾也略有些烦人的小算计。   谢俊成新纳的妾室姓吴,叫吴月。原本,吴月在谢俊成身边做丫头伺候的时候,他觉得这丫头不错,恭顺温柔、细心周到,事事都能替他想到。等到吴月成了吴姨娘,肚中的小心思便渐渐多了起来——她想要个孩子。真说起来,男女之事,你情我愿,谢俊成自然是乐意的,可他白日里日日繁忙,到了晚上总有些时候是累得不想理人的。吴姨娘却不想管这个,她心里清楚:像自己这样的身份是必要有个孩子傍身的,现下李清闻不在家,乃是个大好机会,自然是一夜夜的缠着谢俊成,好早些怀上。这般一来,好事都成了坏事,谢俊成被逼得都不想回房了。    谢俊成一贯是不喜欢和李清闻说那些“爱”或是“不爱”的,他觉得,俗世夫妻,不过是搭伙过日子罢了,求的太多反而是自欺欺人。可是直到这一刻,他才隐约摸到了一点爱的影子——正是因为李清闻爱他,所以才会不说一句、事事周到的替他处理各项事务;正是因为李清闻爱他,所以才会把他看得比自己还重要,体贴照顾他……   因为爱,才会有忍耐、包容、付出以及牺牲。   他看着吴月望着自己时那看似温柔的目光,心中忽然不觉打了个冷颤:人说至亲至疏夫妻。倘若夫妻之间当真没有一点情意,那么这漫长的人生,该多可怖啊……   ******   李清漪的产期是在嘉靖三十九年的三月份底,也不知怎地,一直等到四月初都没有一点迹象。   裕王每天都提着一颗心,每回给肚子里的孩子念书都忍不住念叨几句“儿子,别调皮了,赶紧出来吧……”,到了后头简直父亲的架子也不摆了,都快成求了。   因裕王一直没和李清漪分床,夜里也睡得不安稳,只一点儿声音就能惊醒。   不过短短时间,裕王整个人都快被这迟迟不肯出生的孩子给折磨得神经衰弱了,垂头丧气的和李清漪说:“等他出生了,我看小名也不用费心想了,就叫‘迟迟’好了。什么都迟一步!”   李清漪没法子,只得安慰他:“没事,我正好锻炼锻炼呢,多攒点力气,生产的时候才好啊。”   事关李清漪,裕王这会儿倒是一点也不好搪塞,还据理力争:“我去问过太医了,若是再拖得长一些,孩子太大,就麻烦了。”他咬牙想了半天,还是忍不住偷偷和李清漪说道,“要不,用药催生吧?”   这话他也就敢偷偷说,真要是被皇帝听见了,非得抽他一顿不可。   李清漪也很想抽他一顿,没理他,直接就扶着如英如玉的手去院子外头走路锻炼了,只留下裕王一个烦的只抓头。   等到了晚上,沐浴过后,两人躺在床上,裕王还是忍不住又把那事给说了一遍:“要不,用药催生吧?我问过太医了,只要控制好药量,不会伤到孩子的。”他顿了顿,又道,“父皇那里,我去说便是了。”   李清漪在这事上一点也不让步:“不行,谁知道能不能真的控制好药量……”贝贝的事到底还是叫她心有余悸,对于第二个孩子自然是格外慎重。她想了想,伸手穿过薄被握住裕王的手,柔声和他说话,“放心吧,会没事的,孩子乖得很,我们顺其自然就好。”   裕王手心湿漉漉的,听了这话却仍旧是忧心忡忡:“我就怕……”   话声还未落下,李清漪忽然抓了抓他的手掌,小声道:“等等,”她侧头去看裕王,神色间颇有几分复杂,喃喃道,“好像,是要生了……”   裕王和她对视了一眼,立时就呆住了,然后立刻反应过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床上跳起来,只披了一件外衣,一边叫一边往外跑,把隔间候命的稳婆和太医都给叫进来了。   羊水慢慢的顺着大腿根流下去,李清闻不觉摸了摸自己隆起的腹部,自语道:“你不会是被你爹爹吓得要出来了吧?”她摸着腹部的动作又轻又软,就像是抚慰肚子里的孩子一样,“不要怕,他只是说说而已。爹爹和娘一样,都很爱你……”   屋中的灯火被点亮了,整个裕王府的灯也都跟着亮了起来。训练有素的稳婆把李清漪围了半圈,看了看情况才道:“宫口开了,不过还要再等一会儿。”   很快便有人拿了热腾腾的野山参炖鸡汤一连喂了李清漪几口,吃了几块糕点,最后又给她含了几片人参。    这时候,腹部的阵痛并不算剧烈,李清漪躺在床上,裕王则是半跪在床边,紧紧的握着她的左手,强自镇定的安慰着她。   李清漪倒还撑得住——她这几个月一直都积极运动,就为这这一日能平安生产。   大概过了半个时辰,腹中的阵痛开始密集起来,一阵又一阵的,李清漪咬着唇忍着痛,额上已有细细密密的汗水。   裕王虽是早前已经见过一次这般的场景,此时依旧觉得又惊又怕,不断地俯身吻着李清漪的额角,喃喃和她说话:“别怕,清漪,我在……”说话的时候,他握着李清漪的手都怕得颤抖起来了。   这时候,见惯了事情的稳婆倒是过来了,把裕王推开了些,用手往里边探了探这才道:“娘娘,宫口已经全开了,可以了。”她们很有经验,一边说一边嘱咐李清漪,“千万别大叫,也别蹬腿,把力气都留着,用力往下挤便是了……”   这个时候,裕王本该是和太医一同出去的,可他一双眼睛就落在李清漪身上,也没几个人敢去拔虎须,只得叫他留在了床边。   虽然是第二胎,可孩子养的有些大,生产分娩的时候自然也要费力些,时间竟是比当初生贝贝的时候还要长。   裕王满腹忧心的等了大半个晚上,直到东方发白,旭日高升,孩子那充满生气的哭声才终于在房间里响了起来。稳婆小心的把孩子用明黄的襁褓包裹了一下,举到裕王跟前,扬声报喜道:“殿下,母子平安,是个男孩。”   此话一出,满屋子的人都跟着狂喜起来——皇室终于又有皇孙了。外头皇帝派来等消息的李芳也是连忙上前恭贺奉承:“日出而生,紫气东来,此乃天赐贵子啊。”   裕王却都没理会,他适才好似也跟着死了一回,出了一身冷汗,现今浑身都是虚软的。得了母子平安的消息后,裕王只来得及粗粗看几眼孩子,很快就又扑倒床边去看李清漪。他把李清漪的手握住,紧紧的贴在自己颊边,小声告诉她:“是男孩。”   李清漪浑身都被汗水湿透了,乌发湿漉漉、一缕一缕的贴在面颊上,就像是水里出来的一般。她的面色极其苍白憔悴,纵是十分的容色大概也只余下五分。   裕王却好似看着一个稀世难求的美人一般,仍旧是呆呆的看她,一动不动,怎么也看不够。好半天,他才轻手轻脚的替李清漪拢了拢湿漉漉的发丝,心有灵犀的回应了她无声的疑问:“孩子很健康,你放心……”   李清漪睁着一双大大的杏眸,静静的望着裕王。   明亮的、湿漉漉的,就像是水中的星辰一般。每日、每夜,陪伴入眠。   她听到这个回答,好像终于放下了心,微微的扬了扬唇,然后,在温柔的曦光下、裕王的目光里和孩子充满活力的哭声中,力竭睡去。 第70章 大厦将倾(一)   就在裕王府长子出世,普天同庆之时,严家那头却是哭天抢地,一片阴云。   欧阳氏死了。   不知道这是不是所谓的天理昭昭,自有报应。当初王府长女出世的时候,景王世子死了,故而被指做是克亲。但是当裕王长子出生,欧阳氏死的时候,却没有人敢说半个字,所有人都说“日出而生,紫气东来,此必天赐贵子”。   严家甚至不好表露过多的哀容——在皇帝为着这得之不易的孙子而狂喜的时候,被皇帝视若亲信的严家自然也要为之欢呼雀跃,否则岂不就是君臣不同心?   严嵩年过八旬,亲眼送了结发的老妻过世——那是陪伴了他大半生,与他同甘共苦的女人,他此生唯一的、最心爱的女人。悲痛压抑之下,严嵩几日茶饭不思,泪流满面,竟是病倒在了床上。   严世蕃原还不想管,可瞧着病床上奄奄一息的老爹,终于有了危机感,连忙来瞧,安慰他:“娘这年纪,大概也是喜丧了,朝中诸事繁忙,还要爹您来撑着呢,”他想了想,压低了声音道,“现下朝中都叫着让我丁忧守孝,可我哪里走得了啊……”     这是事实,也是严世蕃的私心。   严嵩被儿子这嘴脸气得狠了,拿起枕边的药碗就砸了过去:“那是你娘!”他说完这话,忽然觉得疲惫而又无力,“我早和你说,做事留一线,日后好见面。如今这般地步,岂不就是你咎由自取。”   严世蕃不以为然:“若真是做事留一线,那夏贵溪岂不就是咱们的下场?”   夏贵溪就是夏言,他当初就是被严家父子不要脸的一跪而起了恻隐之心,最后反倒被严家扳倒了,再无翻身之地。   提到“夏贵溪”这个旧敌,严嵩的面色微微变了变,眼神也跟着一变,好半天才挥挥手:“你出去吧,我再想想……”   严世蕃欲言又止,最后只得捏了捏被角,转身出去了。   严嵩看着儿子肥短的背影,不由得长长叹了口气:儿女都是债,有子如此,便是死了都不放心啊。他现在闭上眼睛,就能听见老妻过世前殷殷的话语:   “是我不好,把儿子都给惯坏了。如今,竟是死了都不安心。”   “我不能陪你到老,已是十分不放心,如今想来,就怕是东楼这孩子拖累了你。”欧阳氏临终之前,紧紧握住严嵩的手,低声道,“我死后,就让东楼回江西替我守孝。陛下和你也有几分情意,会体谅你的,这慢慢的,也就能退下来了……”   欧阳氏到底是女人,她有一颗柔软的心,既想要保护儿子也想要保护丈夫,只以为退一步便能海阔天空。可是在这暗流频起的大明朝廷里,退一步,便是死路啊。   就如夏贵溪。   严嵩抬起头,望了眼半开着的木窗,看着西苑的方向。看着看着,他本来含泪的老眼渐渐冷了下去,握紧了拳头,掀开被子起了身,面容好似刀刻一般的坚硬——他到底还是不能按照欧阳氏的临终遗言来。   事已至此,退一步则是万丈深渊。   便是严嵩这个当朝首辅都不敢退。   ******     在明朝,丁忧这事一般都是没商量的,毕竟天下都讲究一个“孝”字。但也不是完全没有转机,比如夺情。说个就近的例子,当初杨博父丧守孝的时候,刚好边境起了战火,离不开他。最后,皇帝下旨,杨博披着丧服上战场。   天地君亲师,君在亲前,自然是能够夺情的。   所以,要想严世蕃不丁忧,就得先去找皇帝。   皇帝这几天心情正好,他得了孙子,也叫人抱来瞧了,亲自赐了长命锁下去就盼着这孩子能活得长一点。   这乐呵了几天,见着满脸病容的严嵩,皇帝心里还是有些不大自在的——他是知道严嵩和他那位夫人的感情的,严家的事确也是叫人心生恻隐。皇帝和严嵩君臣多年,颇是相得,此时见着满头白发、颤颤巍巍的严嵩,忍不住叹了口气,指了指边上的绣墩:“惟中来了啊,坐吧……”   黄锦会意,赶忙上前扶着严嵩坐下。   严嵩这才稍稍缓了缓面色,感激涕零的道:“臣,多谢陛下隆恩。”   皇帝打量了一下他面色,轻声安慰了几句:“你啊,这几日在家歇着便是了,何苦来哉?都这个年纪了还有操不完的心……”   “多谢陛下体谅,”严嵩眼中的泪水都快出来了,摇首叹气,强作笑容的道,“说来,臣还没恭贺陛下呢——喜得皇孙,此国之大幸啊。”   皇帝现今一听到“皇孙”二字便觉心胸大舒,摸了把长须,笑骂道:“他小孩子家家,还没周岁呢,担不起你这首辅一贺。”   严嵩笑道:“小皇孙沾了陛下您的仙气,哪里会担不起。”   皇帝被他哄得高兴了,于是开口问了一句:“今儿这么晚来,怎么了?”   严嵩的眼泪一下子就掉了下来,从绣墩上下来,径直跪在地上:“臣有一事想要求陛下开恩。”这说哭就哭、说跪就跪的本事,没有数十年的历练,是绝对练不出来的。   皇帝何等聪明,立刻就明白了他要说什么,他面色微沉,轻轻的道:“哦,说说看。”   “臣如今年事已高,实在离不得犬子,还望陛下开恩令犬子留京侍奉,由臣长孙扶棺回乡。”严嵩咬咬牙,哀声求恳道。   皇帝默然许久,然后才道:“朕知道了,”他垂首看着严嵩,眉目之间喜怒不辨,唯有沉沉的冷色,下颚的长须犹如霜雪一般,“裕王也为这事和朕求过情。迟些时候,朕再下旨夺情吧。”   听到“裕王”二字,严嵩微微一愣,但他很快就因为这忽如其来的惊喜给淹没了,甚至顾不得去计较皇帝这反常的态度。   ******   “若是可以,请殿下在陛下面前为严家美言,让严世蕃夺情留京。”李清漪抱着迟迟,轻声开口道。   “可是,”裕王颇有些犹豫,“我们之前就不等着严世蕃丁忧?你之前也说,严世蕃一走,严党倾覆在即。”   “是我之前想错了,”李清漪淡淡笑了笑,垂首去看怀中的儿子,“我见着迟迟,忽然有些明白了父皇的心思。父皇他,现在是不想要严世蕃留京的。”   裕王闻言,微微一怔,若有所思。   李清漪也不卖关子,直接开口说道:“父皇他,老了啊。”   此言一出,屋中静了一瞬,只有迟迟窝在李清漪的怀中,呀呀的说着谁也听不懂的话。   李清漪的声音放得极低极轻,似是不敢惊起屋中被阳光照得好似金粉般的尘埃:“人年轻的时候,总有许多雄心壮志,什么也不怕、什么也不顾;可是越老,怕的东西就越多,再没有年轻时候那种一往无前的冲劲以及‘我死后,哪管洪水滔天’的想法。陛下修道,道心虔诚,可修了这么多年,心里未尝不明白‘人总有一死’的道理。最要紧的是,陛下幼年登基,虽英察果决、至圣至明,但也有许多任性之事。年轻时不管不顾,老了却又怕那身后之名……”   “史笔如刀,史书更是字字含血——这史书虽是握在史官手上,可史笔却是握在历任皇帝手上。成祖当年以清君侧之名而夺亲侄皇位,以下犯上,以臣弑君,狼子野心,谁人不知?可继皇位的却是成祖子孙,故而史书上成祖功大于过,甚至以‘祖’称之,与太祖相提并论。陛下修道却依旧还是个人,他也盼着自己这一脉能如成祖一脉般,父传子、子传孙,永享江山。所以,陛下才会为‘迟迟’这个刚刚出生的孙子而这般欢喜。”   裕王已经明白过来,低声接口道:“也正因如此,父皇他也想要好好把江山传下来。严嵩与他君臣多年,情谊深厚,他不想动。可严世蕃胆大包天、屡屡生事,父皇怕是忍耐许久。所以,这一次,父皇心里是打算让严世蕃回江西守孝,既是打发了严世蕃保全严家,也是为后来人搬开几块挡路的石头。”   李清漪点点头:“陛下越是不想要严世蕃留下,我们就越要留他下来。这样一来,严家自以为圣眷仍在,洋洋得意,很快就会耗光陛下的旧情和耐心。”她咬着牙,目如刀剑,几乎可以刺破皮肤划出血痕,一字一句的道,“当今天下,能杀严家父子的唯有陛下。所以,我们必要叫陛下对严家父子生出杀心。”   “杀心”二字极是肃杀,一言既出,满室皆是冷寂。   怀中的孩子似也受了惊,“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李清漪被吓了一跳,再顾不得其他,匆匆低了头,手忙脚乱的哄起孩子。   这孩子在肚子里的时候便不好伺候,生的时候折腾了一夜,等出生后又更会折腾人了。他一哭起来就是个天翻地覆的架势,除了李清漪和裕王,谁哄都不行。   李清漪面上神色柔和,抱着他又摇又亲,好不容易才把他给哄得乖些了。   裕王瞧她手足无措的模样,心中不觉好笑,更有几分甜蜜和温馨——这才是一家人的模样呢。   不过裕王现下也有事要做,赶着出门,只得开口交代了一句:“我这去西苑替严家父子求情,顺便找蓝道行说几句——要让父皇对严家父子生出杀心,必要他帮一把才是。”   李清漪忙着哄迟迟,只略点了点头,随口嘱咐一句:“早些回来,我和迟迟等你一起用晚膳。”   裕王已是走到门口,回头看了眼她抱着迟迟那温柔的模样,忍不住又回头走了几步,在床边弯下腰,轻轻的吻了吻李清漪光洁白皙的额头,语声又低又柔,如同沾了水的杨柳条:   “嗯,等我回来。”    第71章 大厦将倾(二)   皇帝这般轻松的就下旨夺情,让严世蕃留京,严家的人都只当圣眷犹在,越发嚣张起来了。   唯一能与严家相抗衡的徐阶一党和裕王府等人,皆是沉默以对。徐阶照常去内阁上班,时不时的装小弟给严阁老让座端茶;裕王府则是闭了门,要么去西苑陪皇帝念经要么就是天天围着刚出生的小皇孙忙活。   严家自以为他们是怕了自己,李清漪却很清楚:徐阶和自己一样,都在等最好的时机。只等一击毙命。   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天欲其亡,必令其狂。   ******   等小皇孙满了周岁,皇帝大喜,不仅封了世子还亲自赐了名字“朱翊钧”。     这皇室取名也有个讲究,太祖脾气大,什么都喜欢管,恨不得连几点睡、几点起都定下来,开始的时候就给几个儿子和侄孙定了辈分表,依次往下轮。因为成祖后来篡了皇位,他们这一脉也是就是依着当初太祖赐燕王(成祖)的辈分表来的:高瞻祁见佑,厚载翊常由,慈和怡伯仲,简靖迪先猷。   再有,这后一个字还需遵循“火、土、金、水、木”的排序。成祖以后的皇帝分别是:朱高炽,朱瞻基,朱祁镇,朱见深,朱佑樘、朱厚照……因为当今皇帝与正德皇帝同辈,故而也是从火,乃是朱厚熜。轮到小皇孙,那便是金字。李清漪原本还真怕穷疯了的皇帝忽然发神经给自己儿子取了个朱厚鑫、朱翊银什么的……   好在,还不坏。倒是叫李清漪悄悄松了口气。   说来,寻常人家,养了孙子,做爷爷的大约也要服老了,可皇帝却不一样——他虽见着年华渐去,知道自己渐渐老去,可内心深处却又深深惶恐。所以,他在西苑找了个美人,想要在女人身上找到自己的青春雄风。   这位美人姓尚,据说皇帝某日诵经敲磬时一不小心敲错了,余者皆是俯首不敢应声,唯有尚氏娇憨,失笑大笑,引得皇帝注目。之后,皇帝令她上前伺候更衣,顺便就宠幸了她,封作美人,独宠一时。   裕王做儿子的在西苑常来常往,也瞧见过几次,颇觉得有些尴尬,回头和李清漪咬耳朵提了几句:“父皇也真是的。那姓尚的美人,才十三,比宁平还小的多。我瞧着,个子都没长全呢……”   与皇帝差了差不多四十来岁,简直是差了个海沟啊!也亏得皇帝能下得了口。   李清漪倒是若有所思,心中转过了几个粗浅的主意,面上倒是详怒,斜睨他一眼:“怎么,你怜香惜玉起来了?”   有时候,吃点儿无伤大雅的“小醋”,是有利于夫妻感情培养的。   裕王这下便说不出话来了,一双眼睛却是极亮的,一动不动的瞧着李清漪。他动作快,不一会儿就上来搂了人,笑着上来抵住李清漪光洁白皙的额头,秀挺的鼻尖摩擦着。他压低声音,好似私语一般的小声笑道:“我来尝尝醋味儿,怎么有点儿酸呢……”说罢,俯头就吻了下去。   因府中多了个缠人的儿子,两人出了夜里说会儿府内的事或是儿子的事,都困倦得很,只偶尔缠绵一会儿,平日里也是少有这般的亲近。裕王一边搂住李清漪的腰部,一边低头慢慢吻着那柔软的唇瓣,轻轻的吮吸着那一点点蜜水般的滋味,只觉得自己的心口都热了起来。   就像是火苗一点一点的从心口往血液里头窜,越来越热,恨不得把怀里的人整个儿都揉到自己的怀里一起烧了干净。   李清漪也并无阻拦的意思,反倒顺手搂住了裕王的脖颈——左右儿子已经叫人抱去隔间,屋里又无旁人,夫妻两人确是可以稍微亲热一二。   故而,得了李清漪纵容的裕王越发高兴起来,一边搂着她的腰,一边探手要去解衣襟……   就在两人耳鬓厮磨,仰面扑来的风都好似热的发烫的时候,外头忽而传来低沉又急促的禀告声:   “殿下,西苑出事了!”   裕王现下正忙着解腰带,极是不耐烦,随口问了一句:“怎么了?”   外头报信的侍从隔着门,小声道:“万寿宫失火了。”   李清漪本还搂着裕王的脖颈,那被情火烧得一热的脑子仿佛被浇了一桶冰水,立时就清醒过来。这一刻,狂喜涌上心头,她几乎想要放声大笑,忍了又忍,最后却还是含蓄的扬了头,眨了眨含着笑意的眼眸,蜻蜓点水一般的吻了吻裕王的唇,与他交换了一个甜蜜而绵长的亲吻。   她知道,自己苦苦等待的时机终于到了。   就在此时。   玉熙宫里,皇帝面色冰冷抬头看了眼窗外,想着刚刚修成不久又被焚毁的万寿宫,阴晴不定。   前面说过,陶国师他通晓点神宵雷法,皇帝也拜雷神,雷通火,偏偏本朝火灾频频。不过,大概也是皇帝倒霉,三不五时的就被逼着搬家,前头地动塌了宫舍,中间雷火烧了三大殿,现今宫中着火,刚修好的万寿宫又没保住。   这般一折腾,皇帝心情自然不好,见着边上是加紧赶来的几个重臣也没啰嗦,直接道:“说罢,该怎么办?”   改修、该建、该移这些都需要拿出个章程来。   这西苑火灾的事挺大,人人都想着要在皇帝面前表现一番忠心,内阁和六部高官都到齐了,严嵩、徐阶、严世蕃等人皆在场。   因为严嵩乃是首辅,自然要先作答。他现今年老体衰又经了老妻病逝之痛,许多事都要仰仗儿子,故而,此时不由得便瞧了儿子一眼。   边上的严世蕃会意,连忙做了个手势,竖起三根手指,比划了一下南边,他的意思是“南边三大殿刚刚修好,工部还有余料可用”。   只可惜,严嵩老眼昏花,脑子亦不如往日灵活。他瞧着儿子指着南边,怔了怔,直接便躬身道:“还请陛下暂时移居南宫。”   此言一出,周遭便是一静,无人再敢开口。   严世蕃也吓得一哆嗦——那可是南宫啊!这可是朱祁镇被亲弟弟夺了皇位后,软禁了十多年的南宫。他情愿他老爹刚刚瞎了没看见自己指南边也不希望老爹看清却理解错误。   只可惜,严嵩嘴快,话已出口,追也追不回来了。   皇帝适才不过是沉了沉脸,如今听了这话,一张脸顿时就拉得更长了,脸色乃是前所未有的难看——叫他去住朱祁镇的牢房?这对于自命清高、疑心过重的皇帝来说,这几乎就是丢到他脸上的羞辱。他含怒瞪了眼严嵩,脸涨得通红,颇有几分要怒骂出口的模样。   黄锦在旁见着皇帝这憋火的脸色,连忙插了一句,顺嘴替皇帝给驳了回去:“哎呦诶,严阁老,按理这事我做奴才的不好插口。可到底关系到陛下起居,我就说上一句吧。陛下住惯了西苑,这会儿要是搬回大内,那可是大大的不习惯啊。奴才觉得吧,这事儿可不周全。”   此言一出,严家父子的脸色都有些难看——说错话是一回事,被个阉人当面教训,说是“不周全”,那可真是没了脸面。   一侧候着的徐阶很快也意识到了这个天赐的机会,他沉吟片刻,立时就跪了下来,朗声和皇帝说道:“陛下,三大殿刚刚修好,臣以为,余料足以修补万寿宫。”   皇帝面色微微一缓,先是看了眼惶惶不安的严家父子,再抬眼去看徐阶,淡淡问道:“那,何时可以完工?”   徐阶不敢轻忽,郑重一叩首,恭恭敬敬的道:“据臣估算,三月足矣。”   “好,好一个三月足矣!”皇帝抚掌大笑,伸手拍了拍徐阶的肩头,意有所指的沉声抚慰道,“这才是朕的股肱之臣啊,不似那些目无君上之人,只知道给朕找麻烦,半点也不知道为朕分忧……”   皇帝轻声细语,可是边上的严家父子却是如雷电击中,几乎就要委顿于地,顿时连话也说不出来了。   解决了这事,皇帝也没了什么说话的心情,挥挥手便道:“都下去吧,朕要修炼了。”   徐阶和往常一样,给严嵩让了个位置,和几个同僚说了几句话,慢悠悠的跟在后面出了门。夜色沉沉,些许月光和灯光柔和的照下来,徐阶含笑的面容微微显出几分夜里才有的寒意,他的手就掩在袖中,激动的几乎要颤抖起来了——能说出这样的话来,想必,皇帝对于严家的耐心已经到了头。   忍耐了这么久,前前后后折了这么些人。   至此,他们终于可以对严家动手了。   ******   回了严家,严世蕃仍旧对自家老爹这失常表现十分不高兴,嘟囔了好几回:“爹,你怎么就提了南宫?这样太……”他一张圆脸憋得通红,显出几分嫌恶来,“这下好了,姓徐的顺杆子爬,等他站稳了脚跟,咱们要去哪里站着?我看咱们家也要跟着倒霉了。”   严嵩自个儿也回过味道来了,压着气,没理他,闭着眼睛不吭声。   严世蕃仍旧嘀嘀咕咕:“爹,以后你要是不知道,那就别说好了。这说了还不如不说呢!”   严嵩终于再也按耐不住心口的怒火,厉声道:“严东楼!你给我嘴上干净些!”   到底是自己的老爹,严世蕃稍稍收敛了一点,只是仍旧是十分的不高兴,虽然没吭声但还是低了头摆着脸显出自己的不快来。   严嵩静了片刻,沉吟着问了一句道:“徐阶是立了军令状,说是‘三月足矣’。你管工部,这余料可够?”   这话一出,可做文章的地方就太多了。   严世蕃那双独眼跟着一转儿,满是横肉的面上就绽出了一点笑容来:“本来是有的……”他慢吞吞,咬着牙,轻轻笑着道,“可现今我瞧工部的库里是一点也没有了。徐阶既是想踩着咱们去给皇上献殷勤,那就由着他去吧,我倒是要看他三个月怎么把万寿宫给修好……”   严嵩微微阖眼,问了一句:“尾巴都能理干净?”   严世蕃一摆头,得意得很:“我办事,您还不放心?尽管把心放到肚子里头就好了。我迟些时候就直接把账挂去兵部,东南那里近来正打算造船呢,胡宗宪又是咱们的人,两边一对就凑合了。若要再查,那就活该徐阶倒霉了——咱们前前后后往皇上内库塞了那么些银子,是为了替君分忧,可也是为了今日啊。”   内库和外库是分开的。徐阶真要是敢把严世蕃拿公款抵皇帝内库亏空的事情掀出来。爱面子的皇帝第一个就饶不了他!   这般一琢磨,严家父子重又放了心。   也是,他们背靠着皇帝呢,怕什么? 第72章 大厦将倾(三)   一大清早的,冯保就从王妃那里领了命,特意跑来徐府。   徐阶是一贯的好脾气,有因着伺候皇帝多年,知道这些宦官的重要性,故而也没亏待冯保这么一个小太监,给了座又特意让人给他上了热茶:“冯公公远道而来,可是有什么要事?”   如今正是十一月,北京城里头早就冷的冻骨头了。冯保匆匆而来,浑身都冻得发抖,行过礼后再三谢过,这才落座捧了茶杯捂手。听得徐阶问话,他连忙搁下茶杯,细声应道:“王爷和王妃听说昨晚西苑的事情,想着有些事未曾和徐大人说起,这便派了奴才过来。”     徐阶面色不变,也不问是什么事,只是徐徐的道:“哦?”他笑了笑,先转口问起冯保来,“我瞧着公公倒是眼生啊。”   冯保咧嘴一笑,很是利索的先把自个儿给交代了一遍:“奴才原是西苑里头伺候老祖宗的,只是前不久出了岔子,叫老祖宗打发到了裕王府。王妃宽宏,特意提了奴才到身边伺候。”   这话,很短,可也透出了不少的要点。其一:宫里能叫做“老祖宗”的没几个,必是司礼监的人,估计不是李芳就是黄锦;其二:对方既然把冯保放到了裕王府,必也是靠向了裕王府;其三:特意提了王妃,今日一行,裕王妃怕是起了主导。   徐阶何许人也,立时心领神会,笑着颔首了:“哦,原来是这样……”既是知道了冯保的身份,他很快便入了正题,问道,“不知王爷和王妃有何交代?”   冯保抿了口茶,浑身都被热水烫的舒舒服服的。他看了眼徐阶,轻声道:“王爷听说徐大人应了重修万寿宫的差使,心里很替徐大人操心——毕竟,这严世蕃把手工部多年,就怕他存心给大人下绊子。”冯保恭谨的低头笑了一下,然后接着道,“后来,王爷又让我往宫里头老祖宗那里问了几句,便叫我来和大人透个底儿。”   徐阶若有所得,握着茶杯的手指微微一紧,抿了抿唇,面色一沉。   冯保刻意的压低了声音:“王妃说她知道徐大人有意趁着这阵子东风查一查工部的烂账,可这账太烂了,查不得啊!”他似是抽了个口气,打了个冷颤,语声越发的低了,“我听宫里老祖宗说,陛下内库早就收不抵支,全靠着严家父子抵窟窿呢。您要是查工部的账,一不小心就要查到陛下身上……这,可不好啊!”   天下皆以为严家父子乃是天下第一贪,恨得咬牙切齿。可谁能想到,天子更是这贪官后头的贪官。有天子做靠山,怪不得严家父子这般嚣张!   徐阶立时就明白过来了:这要是不小心,他这回就真要踩到严家挖的坑里头了。徐阶心中一凛,颇有几分苦涩——这好不容易扳回一局,可一步一坑,怎能不叫人灰心啊。   冯保倒是一派的自然,他接着道:“王妃让我和您说一声。后日午时,蓝神仙就要给陛下扶鸾请乩,若是可以,请您想法子叫严家当日入西苑。”   徐阶顿了一下,缓缓道:“这是为何?”   冯保小心的在桌子上写了四个字,然后才道:“王妃说,若是严家当日入西苑,那这名分就订下了。陛下现今已对严家心生不满,再有这么一遭,必是要处之而后快。”   等到冯保告辞离去,徐阶依旧不紧不慢的坐在位置上喝茶,他看的是冯保写在木案上的四个字。   冯保虽是太监可也心却大得很,文墨上头下了许多功夫,字迹也颇有章法。他写的四个字极其工整:天怒人怨。   严家行事,早已惹了人怨。可这天怒,怕是要放在蓝神仙那头。   要让严家入西苑,那并不是什么难事,难的是要卡在那一天让严家入宫。徐阶伸出了手指,磨得圆润的指甲盖轻轻的扣了扣木案,不轻不重、不疾不徐。随即,他扬声叫了人来,吩咐了一句:“来人,去请邹大人过来,”顿了一下,徐阶沉吟片刻,又加了一句,“顺便,把谢大人也叫来吧,就说我有事找他们商量。”   这邹大人指的是邹应龙,此人字云卿,号兰谷,乃是嘉靖三十五年进士,徐阶的门生。现在干的是御史的活,专门弹劾人的。   这谢大人不用说,那就是谢俊成。他也是嘉靖三十五年进士,徐阶门生。按理,这般大事,徐阶是不会找谢俊成这么一个年轻小翰林的。   只是,这谢俊成乃是裕王妃的亲姐夫。单单是这个身份,就能做许多文章。徐阶这回虽是应了裕王妃的话打算下手可也不想见着裕王府半点都不沾——说几句话便叫别人冲锋陷阵,脏活累活都是别人的,自己却置身事外半点也不沾边。天下哪里有这样的好事?   无论此事成与不成,裕王府都别想要袖手旁观。   所以,徐阶又往里面加了一个谢俊成。   徐家的管家听了这话,应了一声,连忙小跑着出去请人了。   这师生关系,乃是朝中科举起步的官员们最看重的关系之一。所以,今日徐阶派人去请这两个学生,这两人便马不停蹄的赶来了——老师有请,学生哪敢不从?   谢俊成还是第一回得了徐阶这般亲请,想着如今朝中的风起云涌和徐阶这份邀请背后可能带来的含义,他几乎激动地不能自已。他是男人,自小寒窗苦头,日日苦心专营,为的不过是一个“权”和“名”。而徐阶则是他所能见到的,最接近这两个字的人。   谢俊成稍稍收拾了一下,握住了替他整理衣襟的李清闻的手,不由笑了起来:“且等着,我给你挣个诰命来,好不好?”   李清闻甩开他的手,只淡淡抿了抿唇:“官场上面,还是小心些来得好。”   谢俊成现今正在兴头上,哪里听得了这些话,不过是一笑便摆手随着徐家的人走了。   因为谢俊成的住处离得远了些,待到了徐家的时候,徐阶已然和邹应龙说开了。   见了谢俊成来,徐阶伸手抚了抚自己的白须,十分和气的招招手:“来来,俊成啊,好些日子没见,瞧着倒是精神了不少。太岳常和我说起你,说你在翰林院里头很是用功呢。年轻人有志向,不错,不错!”   “老师过奖了。”谢俊成心中暗自欢喜,恭恭敬敬的行了礼,忙谦虚了两句。   徐阶微微颔首,指了指边上的邹应龙和邹应龙正在着笔写的折子,道:“我和应龙正说着呢,”他慈眉善目,笑得十分和蔼,“你来瞧瞧这个。我看啊,应龙的文章倒是做的越来越好了,字字如刀,直指重点啊……”   邹应龙连忙谦虚的推让了一下:“老师过奖了,我这不过是受了老师您的教导。”   谢俊成顺着徐阶的指点看了几眼折子,看到那句“请斩世蕃首,悬之于市,以为人臣凶横不忠之戒”,不由悚然,他立刻就明白了,这是弹劾严世蕃的折子。   徐阶抬抬眼,把这两个学生细微的表情都收入眼中,他的笑容依旧是慈和的,带着一种长者特有的温和。就像是含蓄的提点:“如今陛下对严家大为不满,西苑之事,严首辅更是大大的得罪了陛下。你们明白这代表着什么吗?”   邹应龙和谢俊成这两个同年不由得互相对视了一眼——这代表着,这一次的弹劾折子很可能就起了作用。在之前那么多官员弹劾严家不成的时候,他们的折子若是能起了作用,满朝官员都会视他们为“倒严英雄”。有这一桩大功,日后仕途还有何愁?   徐阶很是了解这些年轻人的热情和野心,他慢悠悠的接着下了一个筹码:“严首辅和陛下多年君臣自是不好得罪,可严世蕃却不一样。你们要知道,工部的账已经开始算了……”   徐阶的主意倒是很简单:严家给他挖了个坑,他就顺着坑过去。严世蕃自然会以为得计,迫不及待的拿着弹劾的折子找皇帝做主。   那么,后日严家父子必然就会如裕王妃和自己所愿,准时入西苑。   徐阶心中主意已定,含笑看着那两个越发激动的学生,再无其余的话。   年轻人啊,就是有胆气,什么都敢做、什么都敢拼。其实,若这功劳真有这么好得,他又何必要留给这两个人?毕竟,他最心爱的学生可是张居正。   ******   过了两日,蓝道行果然在西苑替皇帝扶鸾请乩。   蓝道行原本是怀着建功立业的心来了京城,后来经了这么多事,眼见着皇帝喜怒不定,左右伺候的人都是动辄得咎,他心中颇有些惶恐不定,想要离开了。如今,裕王妃那里传了话,他终于也快到了功成身退的时候了。   蓝道行早几日就和皇帝说,他修行时间已过,将要去游历山川,寻自身道果。看在君臣一场的份上,今日才最后一次替皇帝扶鸾请乩。   这说走就走的模样,倒是叫皇帝越发觉得他高深莫测。   因为蓝道行之前多有妙语神算,皇帝觉得物以稀为贵,想着这次扶鸾请乩之后大约是见不着人了,便也慎重起来。想了半天,才把自己一直最想问的问题写了出来:   “朕诚心向道,天下何以不治?”   蓝道行表演了一下鬼上身,哦不,应该是神上身,穿着特殊的服装拿着道具跳了一会儿,然后才抖着手在沙盘上面写了四个字:国有奸臣。   皇帝可不好蒙,直接又问:“既天若有灵,何不降天谴于奸臣?”   蓝道行抖着手接着写:“留待陛下圣裁。”   皇帝神色莫测,这才问了最关键的一个问题:“谁是奸臣?”   蓝道行的手剧烈的抖了一下,卖了个关子,没有直接说名字而是一字一句的写道:“今日有奸臣奏事。”若是直接说严嵩,皇帝心里必然也有几分怀疑,所以,要转个弯。   皇帝慢慢的眯起来眼睛,就在这时候,李芳悄声在门口禀告了一声:   “陛下,严首辅他们来了。”   哦,奸臣原来在这。皇帝嘴角的弧线渐渐抿了起来,目光凌厉,显出几分不测来。 第73章 大厦将倾(四)   严嵩和严世蕃此来是兴高采烈的。   徐阶这会儿上折子弹劾他们,说的还是工部的事情,岂不就是一跳就跳到他们挖的坑里了?怎不叫严家父子好生得意。而且,这上折子的都是徐阶的学生,随便一攀扯,八成就能把徐阶给拉下来。   只是,等他们递了折子,正打算说几句话,严世蕃敏感的发现上头的皇帝神色略有些不对。   皇帝似是有些出神,淡淡的听了几句挑拨的话却依旧喜怒不辨,收了折子后便挥挥手:“朕知道了,你们都下去吧。”   严家父子被皇帝这莫名其妙的态度弄得有些摸不着头脑,可皇帝都这么说了,他们自然也不能再强自留下。等出了玉熙宫的殿门,严嵩不由得顿了顿脚步,低声问了一句边上的李芳:“李公公,皇上今儿这是怎么了?”   李芳哪里敢和他们露底,推脱了两句,随口敷衍道:“蓝神仙就要走啦,陛下心里不高兴呢。”   这话,对,也不对。   严嵩和严世蕃只得揣着一肚子的疑惑回去了。   李芳心里暗暗为着两个倒霉的叹气,随即又转身回了殿内和黄锦一同伺候皇帝。   皇帝今日倒是少见的把那本弹劾严世蕃的折子从头到尾看了一遍,面上显出几分犹豫之色来。他拿起了笔正打算批却又慢慢的放了下来,如此几番下来,颇有几分犹豫,面色也是沉沉的。   李芳踮着脚小步在青铜镂空香炉里放了块檀香,然后在皇帝耳边细声说了一句:“陛下今日心情不好,不若把裕王世子召来瞧瞧?”   这倒不是什么出格的事情。因为皇帝很是疼爱这个好不容易才养住的小孙子,无论碰到什么烦恼,抱一抱孙子,心里就舒服了。所以,左右伺候的人也很喜欢裕王世子来西苑。   皇帝少见的沉吟了一下,随即缓缓地点了点头:“也好,好些日子没见了。”他想起孙子,唇角总算露出点儿笑容来,“顺便把裕王和裕王妃也叫进来吧……”   李芳干脆利落的应了一声,很快就缓步出去唤人了。   皇帝独坐了一会儿,果是没再动笔批折子,只把那本邹应龙写的、谢俊成抄的折子给丢到边上和黄锦吩咐道:“今天闷得很,你去,把尚美人给朕叫过来。”   黄锦笑着答应下来:“尚美人今儿也问了好几回呢,说是要瞧陛下。”   皇帝果是被逗得一笑,嘴上道:“她就是小孩子心性。”   “若非陛下龙精虎猛,仪容非凡,尚美人也不会如此心心念念啊。”黄锦挤眉弄眼,含笑奉承一句。   皇帝听得大乐——他年纪渐长,自是越发喜欢听这个。皇帝笑得浑身都发颤,用力拍了一下黄锦的肩头,笑骂道:“你这老狗,就你会说话!还不快去。”   黄锦抑扬顿挫的“哎”了一声,连忙小跑着出去了。   ******   等裕王夫妇领着裕王世子到的时候,皇帝正和尚美人坐在上头说笑。   尚美人不过十三岁,虽是身量较高,可仍旧一团孩子气。她穿了一身赤红织金的衣衫,露出一点儿光裸圆润的脖颈,颇有几分小孩子穿大人衣服的稚气和天真。她肌肤白得犹如细雪,在灯光下盈盈生辉,因为发髻被皇帝玩闹的拆了一半,索性一头乌发就披在肩头,鸦羽似的黑。   遥遥看去,她便好似雪团捏的人儿,被锦绣堆着,可怜可爱。   她此时正咯咯咯的笑着,东摇西歪的倚在皇帝怀里,一边抓着他的长须,一边娇憨的对着皇帝撒娇着:“陛下,真讨厌……”清脆又悦耳,柔软又甜蜜,就像是花枝拂过水面,柔软而芬芳。   皇帝被她一逗,也笑了起来。不过,见着裕王夫妇和世子过来了,皇帝也略有些不好意思,摆摆手推了一下尚美人道:“你和裕王妃到侧殿说话,朕有话要和裕王说呢。”   尚美人又是好一顿儿的撒娇,娇娇滴滴的抱怨了一回儿,要了珠宝、要了首饰、要了衣衫,还要皇帝晚上来陪。直到被皇帝哄了又哄,她这才嘟着嘴,踮着脚从皇帝膝头下来,欢欢喜喜的牵着李清漪的手往边上的侧殿去。   裕王抱着世子往上走了几步,和皇帝说道:“钧儿这几日正学说话呢。说来也怪,虽是整日里在家陪着我和王妃,第一个会叫的却是爷爷。”   这孩子学说话,没人教怎么可能会叫?   皇帝聪明绝顶,心知这是裕王的奉承话,可他也听得高兴,招招手道:“来来来,把他抱过来,正好听他叫一声。”   裕王抱着世子快步走了过去。   怀里的世子大概也睡得足了,睁着圆溜溜的眼睛四处看着。他一见着皇帝,立时就欢喜的挥着手,一副要挣出裕王怀抱,要皇帝抱抱的样子。   皇帝乐得不行,嘴上含笑道:“这孩子亲我!”   “可不是,”裕王顺嘴奉承一句,“一进宫,他就精神的不得了。”   皇帝哈哈大笑,只觉得日益衰老的心也被孙子那天真可爱的笑容给填满了。他有些吃力的伸出手,小心的抱住了裕王世子,用手指戳了戳他小小的脸蛋,乐呵着:“是有精神,手脚都有力气呢。”   裕王也怕皇帝抱不稳给摔着了,小心的在边上候着,仿若漫不经心的说着话:“他小人儿不懂事,整日里的胡闹,晚上又不好好睡觉。我和王妃也伤透了脑筋呢。”他笑着道,“不过想想,做父母的总是免不了要给儿子操心的……”   做父母的总是免不了要给儿子操心……   这话说得皇帝心头一动,面色一变,随即顺嘴辩驳道:“哪有什么事都要父母操心的?他长大了,许多事自己就能干了。”   裕王知道皇帝越劝越要和人反着来的毛病,也不多说,低头握了握世子的手,便见着那小小的孩童咧开嘴,乌溜溜的眼睛看着皇帝,花瓣似的嘴里含糊的喊了一声:“……皇爷爷……”   这声音稚嫩又柔软,清澈的就像是山涧的小溪流。孩童面上毫无一天杂质的笑容也甜的叫人心软。   裕王捏着儿子的小手,笑道:“您瞧瞧,一见着皇爷爷,连我这个爹都不理了。”   皇帝心也软了大半,抱着孙子低头亲了亲,果是又笑了,再没说什么话。   裕王徐徐再往里头添了一把火:“父皇您说的自然是对的。不过瞧着钧儿这小小的模样,我这做爹的就忍不住心软,总是想着要多替他做一些,叫他日后好走些。再说了,到底是血脉相连,这天底下哪有比父子更亲近的?”   皇帝若有所思,这一次竟也没有反驳。   这天底下,哪有比父子更亲近的?裕王和裕王世子,一个是他儿子一个是他孙子,血脉至亲,这般一比起来,严家自是又远了好些……   皇帝本还有些犹豫的心,此时竟也定了下来。   *******   侧殿里,李清漪正陪着尚美人说话。她也知道西苑处处都是皇帝的人,虽说李芳靠向裕王府,可也不是真正能完全信任的。   故而,李清漪说起话来也小心的很,生怕被揪到什么错处。她陪着尚美人说了一番打扮上头的学问,然后又说起市井里头的各般趣事,逗得尚美人笑得花枝乱颤:“……后来啊,请了大夫一看,才知道李家夫人居然是真的怀孕了。那些人都吓了一跳,再不敢说闲话。”   尚美人笑得双颊晕红,歪这头看李清漪,灵动的眼睛一转,忽而又凑过去小声问道:“那个,李家的井水,真这么灵?一喝就能怀孕?”   李清漪用袖子掩着唇,面上笑意浅浅,颇是含蓄的挑了挑眉,道:“都是市井里头编出来的闲话,咱们听听便是了,哪里能说得了真假?”   尚美人懒洋洋的“哦”了一声,不由有些沮丧,垂下头去——她年纪尚小,被皇帝一宠更是不再掩饰情绪,喜怒上脸,一看就知道是在想些什么。   李清漪见她这般模样,便仿若不经意的点了她一句:“要说灵,自然是要去寻陶国师。据说当初还是他献了丹药,才有了皇子皇女呢。”   尚美人眼睛顿时一亮,纤手拉住李清漪的胳膊,连连追问道:“是陶国师?这个我好像也听过呢,王妃能再和我说说陶国师的事情吗?”   李清漪自是含笑应了,顺嘴给她灌了一肚子陶国师的“各色传说”,果是听得尚美人两眼发亮,不住点头。   李清漪的心里就跟明镜似的:深宫里头的女人,再天真也是有限的。更何况尚美人年纪尚小,皇帝却已经垂垂老矣,只要她稍稍往深了想,肯定是要害怕忧虑的。   而尚美人所忧的不过是“子嗣”二字。   皇帝这般岁数,要再生子怕是很难。可是若是求到陶国师那里,不依不饶的话,得些助兴的丹药却还是很容易的。   皇帝本就是好食丹药,倘若再吃一点助兴的春药,再好的身体怕是也要撑不住。   汉成帝据说就是这么死的。   李清漪面上含笑,心里却很是期待。   若是叫皇帝简简单单的死了,倒是便宜了他。叫他死在女人的床上,死在丹药上面,丢光他最在意的面子,留下无数洗不清的恶名,叫无数后人嘲笑讥讽。   这才叫死得好呢。   作者有话要说:  那个啥,一不小心就发了,来不及改,不知道算不算双更QAQ 写到这里,忽然觉得说不得拖一点还真能写到八章…… PS.虽然有时候会写一些小角色,但是这些小角色也是能起到关键作用的,并不是骗字数。像是皇帝身边的三个太监:黄锦、李芳、陈洪,都各有各的生存原则,黄锦是全心全意靠皇帝、李芳是提早找好后路投资、陈洪是只顾一夕痛快的。至于尚美人,历史上也是嘉靖四十年出来的,自然也是有用的,至少能给皇帝喂药呢2333 严家倒台比历史上快,皇帝自然也比历史上死得快。 第74章 大厦将倾(五)   第二日,西苑便有圣旨,将严世蕃收押入诏狱,待三司会审。   这一下,严家炸翻了,严党炸翻了,满朝的人也跟着炸翻了。   这十几二十年来,朝里头写了多少弹劾的折子,杨继盛死劾连命都赔上了,严家还不动如山呢。结果,不过是个初出茅庐的小御史和小翰林,竟然也参倒了严世藩。   这一刻,就算是远离朝政中心的小官员也跟着感受到了圣心的变动,一时间,所有人都蠢蠢欲动,想要跟着参严家一本。   只是,徐阶却态度一变,把人都给拦下来——他很清楚皇帝的性格:皇帝说无情却也有情,他好不容易才下定决心把严世蕃关起来,要是朝里乌压压一群人趁着势头涌上去弹劾严家,他反倒会同情严嵩、起了逆反心理。更何况,关了一个严世蕃,严嵩和严党都还在呢。   所以,徐阶甚至还带了些人,趁着严党没反应过来,先写折子求情,主题思想就是:严阁老当了十多年首辅,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还望陛下看在他的份上,放了严世蕃一回。   这些个求情的折子一上,西苑装死的皇帝果然也有了反应——严家的势力比他想象的还大啊。他直接令黄锦拿着严嵩的请罪折子跑了严家一趟,和他说一句:“二十多年君臣,还望有始有终。”   这话直白点就是:你赶紧利落的自己写辞职报告,要是等我踢你,二十多年君臣情意也没了。   这一下子,严家两棵大树也都倒了下来。   高拱听到消息,高兴的在裕王府都喝了好几杯酒,酒气上脸,一张脸都红了:“好啊,天理昭昭,严家也有今天!”   李清漪亲自替高拱和裕王倒了杯酒,提醒了一句道:“严党尚在呢。”   严家把持朝政这么多年,六部之中皆是朋党,一时之间怕也收拾不了。再者,严世蕃最后定罪还需三司会审,这三司指的是刑部、大理寺和都察院,这里头严家人可不少,别的不说,刑部右侍郎便是严嵩义子。要是不小心,说不得就给严世蕃翻了身。   高拱听到这个,一口把酒给喝了,扬声道:“树倒猢狲散,陛下的意思明明白白,他们要敢替严世蕃洗脱罪名,满朝上下都放不过他们。就算是我高肃卿,也要上书西苑,和陛下说个明白!”高拱乃是燕赵男儿,稍稍抬高声音,立时便如轰隆雷鸣,滚滚而过。   裕王呵呵笑了一声,在中间和稀泥:“严世蕃既是下了诏狱,无论大罪还是小罪,必也是不能再在朝中任官了。”   高拱就着裕王搭好的台阶下去了,很快就点头道:“是啊,都下了诏狱,就算死罪可免活罪亦是难逃。”   裕王想了想,侧头又问了李清漪一句:“对了,蓝道行那里安排的如何了?”这件事里头蓝道行起的作用可不少,倘若叫严家抓住了蓝道行欺君的把柄,说不得就能翻身了。   李清漪点了点头:“我已经令人送他去江南了,说不得还能跟着汪直的船队在海外头转一圈呢。”   高拱摇摇头:“娘娘还是太心软啊。东南一带乃是胡宗宪的地盘,胡宗宪又是严党的中坚人物,太危险了……”依着他的意思,不过是个野道士,直接处理了便是。毕竟,死人才可信。   李清漪抬手用袖子掩了掩唇,只是轻轻接口道:“我看那胡宗宪素来会做官,到了现今这个地步,想来也能知道谁能得罪,谁不能得罪……再说,我是妇人,自是有些妇人之仁。”说罢,她笑而不语,弯腰抬手重又替两人把酒满上,自己起身道:“时候也不早了,我回去瞧瞧钧儿,高师傅和殿下也勿要多饮。身子要紧。”   说罢,她款款起身,带了两个贴身宫人回内院去了。   高拱在后头轻轻的摇了摇头,可心里不知怎的却也松了口气:无论如何,依着李清漪以后的身份和她在裕王心头的位置,妇人之仁总好过杀伐果断。那蓝道行好歹也算是帮了不少忙,留他一命,也就罢了……   ******   等到晚间裕王送了高拱出府,回了房门,便见着李清漪坐在梳妆镜前头卸妆。她把发上的一件件钗环取下来,鸦羽似的乌发铺撒而下,纤手盈盈如美玉。   铜镜上映着她模糊的面容,就像是刚刚沾了雨露的花苞,娇嫩鲜妍,容色灼然。   裕王缓步上前,顺手替她摘下了红宝石耳环,伏在她耳边细声问道:“钧儿呢?”他呼吸里头带了点淡淡的酒气,并不难闻却又一点儿的灼热,烧得耳边那一寸的肌肤都紧绷了起来。   李清漪瞥他一眼,从他手上接了一对耳环,笑了一声:“刚刚哄睡了,我叫抱出去了。”   裕王听出了些东西,不由一笑,搂着她的腰道:“今天高不高兴?”他和李清漪心知,他问的是“严家倒了,你高不高兴。”   李清漪随手把那对红宝耳环放到案上,闻言微微一笑,颔首道:“嗯,我很高兴。”   皇帝还有几年好活?严家这一倒,八成是再不能起了。待得裕王登基,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严家是死是活,还不是裕王或是自己一言而定?   至于皇帝,她倒是给安排了个更好的结局。   李清漪心头欢喜,也不掩饰,略一笑便扬手搂住了裕王的脖子,小声和他道:“所以,我才叫人把钧儿抱出去了啊,今晚就咱们两个人……”   裕王面皮薄,脸上自是更红了,也不知道是酒气上来还是羞的。他顺势低了头,先是吻了吻她的额头,再是轻轻颤动的眼睫,然后是秀挺的鼻梁和柔软的唇,最后咬住她的下唇,咬了咬,压低了声音:“……那,咱们去榻上?”   李清漪点点头,两人很快便转战去了榻上。   也是李清漪今日兴致好,翻了个身压在裕王身上,笑盈盈的低头看他。忽然,她把左手按在裕王的心口,开口问道:“殿下问我高不高兴,还没说自己高不高兴呢。”   裕王定定瞧着身上这人,随手拾起她垂落下来的乌发,丝滑柔顺,握了满手。他的笑容十分温和却有种水滴石穿的动力:“你高兴,我便高兴。”   “殿下嘴真甜,我喜欢……”李清漪就像是奖励似的,低头吻了吻他的唇,轻轻的吮吸了一下,很快又问了一句,“只要我高兴,做什么都行?”   裕王眸光微微一动,随即抿了抿唇,淡淡道:“只要你高兴。”   “这话我也喜欢……”她顺着往下,再次奖励似的吻了吻裕王的喉结,把手按在衣襟口慢慢动着,然后又抬起头问道,“那,要是我做的事,十恶不赦,天理不容呢?”   裕王再忍不下去她这慢吞吞的动作,伸手抓着她解衣襟的手握住,翻了个身把她压了下去。   裕王的语声有些含糊却十分干脆直接:“清漪,夫妻一体,你做的事,我自然一同担着。”他轻轻的用手掌揉搓了一下怀中的人,用力吻住她的唇,舌尖轻轻的缠住她的舌尖,把她后头的话都堵了回去。   裕王黑沉沉的眼眸看着她,柔声道,“宝贝儿,我们难得高兴一次,不说这些了,好不好?”   床帐被裕王随手扯了下来,外头的烛光似乎也跟着晃了一下,灯光摇曳不定,好似轻薄的轻纱覆上来。单薄的灯光隔了一层层的金纱帐照过来,显得微弱又飘渺。   好似空中虚浮的星辰光海,九重天,一重又一层,莹莹一点光。不堪盈手赠。   李清漪躺在榻上,忽然觉得一颗心也静了下来。   那颗石头一般的心,仿佛在裕王温柔的目光里,再一次柔软了起来。   ******   又过了几日,三司会审结果出来了:严世蕃贪污八百两,发配雷州充军。   而严嵩则是被皇帝逼着上了折子致仕,准备回江西老家养老。   到底是多年君臣,眼瞧着严嵩一头白发,一脸颓然,好似寻常人家的老翁一般。皇帝硬起来的心又跟着软了软,很快就紧接着下了圣旨:严家已伏法,再有如邹应龙、谢俊成者,立斩不赦。顺便,邹应龙和谢俊成都被迁怒,砸了饭碗免了职,直接回家吃自己。   徐阁老好不容易终于踢走了严嵩坐上了首辅的位置自然十分小心。他明白皇帝的心思,立马就忠心的表示:“严阁老这些年待我不薄,我有今日,也是因为严阁老的栽培啊。”所以,这邹应龙和谢俊成这两个被丢出去的学生,他是不会理会的。   谢俊成这才享受了几日风光,忽然一道圣旨被贬成了白丁,重又回了谢家。   可现在不是早几年了,早几年他还能寒窗苦读、力争上游。现在他是被皇帝圣旨免了的,还有什么指望?回了家也不过是熬日子罢了。   谢俊成少年得意,说得上是天之骄子,自视甚高。这些日子又因为参倒严家之事而被同僚奉承,风光已极,忽然从峰顶跌到了谷底,如此大的落差,他又哪里能够忍受?他还本想去寻徐阶,想着让这位老师帮一把,最后却被徐府的人毫不留情的给拦下了。   这时候,谢俊成才想起来李清闻那句“官场上面,还是小心些来得好。”   悔不当初。 第75章 婚嫁   严家的事情暂时告于段落,朝中的严党也自有徐阶、高拱这般的去对付。   李清漪倒是又遇见了一件难事——关于李清容的婚事。   因为前头两个姐姐早嫁了的缘故,黄氏和李百户在小女儿的婚事上也一直很有耐心,想着要把女儿多留几年,仔细的挑一挑。   左挑右挑,好不容易挑了个身家清白、有才有貌的宋举人。哪里知道,两家刚刚定亲不久,对方就一场急病过去了,倒是惹了不少“克夫”的闲话。李清容自尊心强,回屋子哭了一回,再不肯提自个儿的亲事。   黄氏和李百户最是个疼女儿的,也不敢狠劝,只得在边上敲敲边鼓,偏李清容咬紧了牙不肯应。于是,这婚事就给耽搁下来了。一耽搁,就是三年,李清容也从十六岁耽搁到了十九岁,街坊邻居里头不知有多少闲言碎语,黄氏和李百户的头发都愁白了。   原本,黄氏和李百户也做好打算,实在不行就招赘或是养女儿一辈子。哪里知道,李清容自个儿却又瞧上了一个人,重又把事提了起来。   只是,等李清容把她看中的人说出口。李百户瞪圆了眼睛握紧拳头想去揍人,一贯软脾气的黄氏都气得发抖,夫妻一商量,直接就把女儿关到屋子里不许出来。   为着这个,黄氏在家里发作了好几回,最后实在是拿小女儿没法子,只得哭着来和李清漪诉苦兼讨主意:“当初宋家的那门亲事,我和你爹爹也有错,倒是连累了三姐儿的名声。我原是想着,若是再说亲,条件且不提,只要三姐儿自个喜欢便是了。常言道‘千金难买心头好’,咱家上上下下最是疼她,这婚事上头总也是要顺了她的心思的。哪里知道,哪里知道她最后竟是瞧上了这么个人!”黄氏说到这儿,心中极其酸楚,眼泪哗哗的落下来,呜咽着道,“我好好的闺女,竟是要去给人家做继室,帮着人养儿子!这都是什么事啊!”   李清漪叹了口气,重又递了块干净的帕子给黄氏:“娘,快别哭了,伤了眼睛就不好了……”她停了一下,语气忽而淡下来,直接问道,“清容成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怎地就认识了人?还非君不嫁了?”   黄氏捏了捏帕子,低低道:“说是庙里遇见了几次,说过几回话,后来不知怎得就瞧上了。那会儿,我见她成日里往寺庙跑,还以为她是诚心想要拜菩萨呢,哪里知道!”   李清漪重又叹气,然后握住黄氏的手,低声道:“实在不行,您就再关她一段时间。徐时行到底是今年的状元又未满三十,京里头总是有人会想把女儿嫁给他的。等他续娶了,清容便也只能认命了。”   黄氏深深吸了口气,只觉得胸口疼得厉害,好半天才细声道:“我也是这样想的。可你妹妹,你妹妹她憋着不肯吃不肯喝,要是再关几天,没等徐时行成婚,你妹妹就先去了……”说到这里,黄氏本已经止住了的眼泪又跟着出来了,气得咬牙,“也不知道那姓徐的小子给她灌了什么迷魂汤,竟是连爹娘都不顾,命也不要了!我瞧着,都替她觉得羞!”   儿女都是债,李清容能把自己的命豁出去,可黄氏和李百户却不舍得。   父母爱子女,大多都是胜过了子女爱父母。舐犊之情,实乃天性。   话说到这里,李清漪也明白了个大概,她想了想,便道:“要不然,我去瞧瞧,说不得能劝几句。”   黄氏听了这话,忍着眼泪点了头,颇是有些难为情:“当初宋举人出事的时候,你正怀着,我也不好拿来烦你。如今也是实在没法子了,只得来寻你去劝劝。你和三姐儿自小便是亲近,你的话,她总是能听进去几回的。”   “是我这个做姐姐的这几年日子过得太乱了,竟把三姐儿的事情给落下了。这时候,确是要去瞧瞧的。”李清漪柔声宽慰了黄氏,然后转头和如英如玉两个吩咐了几句,顺便让人把儿子抱去裕王那里,交代了午膳的事情,这才自己个儿带着个如英,陪着黄氏回了娘家。   ******   李清容仍旧住在西厢。   李清漪陪着黄氏走到院门口,见着那棵枝繁叶茂、依旧亭亭如盖的桂花树,不由一叹:“都没变呢……”依稀带了点对于过去时光的怅然和回忆。   黄氏听了这话,眼眶又红了,轻轻点头,应和了一句道:“可不是,现在我一闭眼,还能见着你们姐妹几个在树下调皮捣蛋呢……”   “我们那是捡花瓣做香囊呢,哪里算是调皮捣蛋?”李清漪故意逗了黄氏一句,见着她面色稍缓,这才道,“娘你就先在外头等着,我去和三姐儿说几句。”   黄氏低低应了一声,只是手上仍旧拉着李清漪的手不松开,好半天才犹豫着叮咛了一句:“三姐儿脾气又娇又倔,你别和她斗气,气着了自己就不好了。”   李清漪知道,黄氏这是怕伤了姐妹感情。她点点头,这才抬步推开了李清容的房门。   屋子里头冷冷清清的,一点儿人气都没有。墙上挂了一副李清容自个儿做的秋月图,色调冷冷,更显得凄清起来。   李清漪绕过绣着明月双桂的绣屏,这才看见了躺在榻上、抱着被子不吭声的李清容。她好些日子没见这个妹妹,此时一见,不由一惊,掩饰不住面上惊痛——   李清容是小女儿,就像是黄氏说得“咱家上上下下最是疼她”,李清漪在家的时候也常常哄着她、让着她。故而,李清容养得有些娇气,面上带了点婴儿肥,可爱娇憨,娇俏可人。   只是现在,她都好似空了下来,乌发凌乱的披着,双眼肿的好似两枚小小的杏核,双颊微微有些消瘦,面色苍白,整个人都没了精神气。   李清漪这个做姐姐的,瞧着都觉得心酸又气苦,更何况是黄氏和李百户?这般一想,李清漪也没了好脾气,步子稍稍放的重了些,上前直接掀开被子把人拉起来,怒斥道:“你倒是长进了,我和娘请了先生叫你诗书礼仪,难不成你就学会了绝食威逼父母?!”   李清容本以为是丫头进来劝自己进食的,故而也没理会,只是径自抱着被子发呆。如今听得李清漪的声音,被她一拉一骂,吓得脸都发白,又羞又愧,不由的掩住面哭了起来:“二姐姐……”   她双眼肿的好似杏核,眼泪却仍旧源源不断,断断续续的哭着道:“我,我实在是没法子了……”她爬起来,半跪在床榻上面,拉住李清漪的袖子,小声求她,“你帮我和娘、和爹说几句好不好?我真的、真的是好喜欢他。”   李清漪气得恨不能卷起袖子打一顿,最后只得冷着声音提醒她:“徐时行二十七岁,比你大了八岁!虽然发妻早逝,但已有嫡长子。”她抬眼看着李清容,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的道,“你到底看中他哪里了?”   李清容一双眼睛含着泪却亮的发光:“二姐姐,我仰慕的是他的人品和才华。”她咬着唇,慢慢的道,“二姐姐,我知道自己不知羞耻。可是,我一辈子也只遇见了他一个。倘若他已有妻,便也罢了,可他如今只一个人,我,我实在舍不下……”   “舍不下也得舍,”李清漪拉着她,直接丢了菱花铜镜给她瞧,“你看看,你现在都成了什么鬼样子?你不自重,不自爱,除了家人,难不成还有人会疼你、爱你?”   这话有些狠了,李清容哭得越发大声,再也说不出话来。   李清漪还要再劝几句,忽然听到门外一阵子喧哗。   吵吵嚷嚷的人声传了过来,有陌生的女声忽而扬起,似乎是在和外头的黄氏说话,只听她道:“李家太太,状元爷托我来和你家说亲呢……”   李清容本还红着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就像是被火点着了。她顾不得李清漪,猛地从床上跳了下来,因着这几日未曾用过多少饮食,腿有些软。可她仍旧是一股气的跑到了窗口,拉开一大半的窗,定定的往外瞧。   好一会儿,她才转头去和李清漪,欢喜的连话都说快要不出来了:“二姐姐,他没骗我,他真的叫人来提亲了!”   这一刻,所有的泪水和痛苦都从她身上蒸发了,她整个人容光焕发,犹如沾露玫瑰,美得无与伦比。   李清漪本是还要再说几句,看着这样的妹妹,一时间竟也说不出话来。   徐时行能中状元,自然不是什么蠢人。他不会不知道自己的身份和李清容的身份。若是胆小怕事的,自然要早早撇清;若是理智点,自然是敬而远之;若是居心叵测一点,那就怂恿李清容闹一场,等着李家服软——父母大多都是拗不过女儿的。   这个时候, 他能顶着压力、冒着被裕王府冷待的威胁而来提亲,自然是有几分真心的——至少,他这么一做,决定权虽然仍旧在李家手上,可无论婚事成与不成,丢面子的都是他而不是李清容。 政治刚刚告一段落,顺便拿点家事来过渡下时间。 申时行这时候还没改姓呢……他的优点和缺点都十分明显,一般人家看着优点估计就嫁女儿了,可李家不太一样…… 第76章 定亲   有了这么一出,李清容便好似占住了理,定下了心,便是再如何的劝也不肯退了,一副“咬定青山不放松”的模样。   后来,徐时行又亲自登门来,与黄氏、李百户一番长谈,居然把李百户这个早前准备叫兄弟把他装麻袋一顿揍的人给说动了。   要知道,明朝重文轻武,李百户自个儿是个粗人,最仰慕的便是读书人,故而之前给李清容挑夫婿的时候才选了个宋举人。而徐时行却是真真正正金殿里点出来的状元,古话里头还是文曲星下凡呢。若不是前面出了李清容的事,这位年轻状元爷来家里,李百户还要乐得喝酒作陪呢。徐时行本人十分谨慎,又别有耐心和诚意,亲自登了门把自己和李清容之间的来龙去脉说了清楚,再把自己的家世来历也道了个明白,摆出一副风光月霁,任君挑剔的模样。   这般一来,可不就正对了李百户的脾气,虽面上还是冷冷的,心里却不由得跟着软了软,晚上被窝里还和黄氏念叨了一句:“虽是年纪大了些可也有些担当,才干品性倒是比谢家那个强……”谢俊成还有谢家那些事情,李百户自也是看在眼里为大女儿不平的。   黄氏闻言,心中没了主意,夜里翻来覆去睡不着,第二天只得红着眼睛跑来裕王府寻李清漪:“要不,你给瞧瞧?你妹妹那个倔驴脾气家里可真没人治得了她了。实在不行,我看也只能认命了。”   李清漪沉吟片刻,点头应了下来。事已至此,她也没其他好法子,直接令人寻了徐时行来,见他一面再说。   徐时行如今已入了翰林,依着往时的惯例,授翰林院修撰,掌修国史。因他算是外男,李清漪也不好单独见他,便拉了裕王作陪,名义上只说是和这位林院修撰讨教一二。   徐时行大约是早已料到会有此行,来的倒是极快,衣冠整齐,举止有礼。   待他入门进殿行礼,李清漪不由得便垂眼把人上下打量了一番。   说句实话,若论容貌,徐时行也并非何等的美男子。可他相貌堂堂,气度不凡,待人便如三月春风般的和煦,使人心生好感。这一副仪容,当真是“温文君子”的好做派。   李清漪瞧了几眼,心中微微有些了然:李清容那丫头素来娇惯任性,心里头大约会喜欢些年长成熟、有气度的。再者,因家里请了先生教授诗书画技,李清容学得多了,心里多少有些自得,偏偏徐时行才华上面更是少有人及——就像是李清容自己说的“我仰慕他的人品和才华”。   李清漪心中思绪万千,可一想到自己家里还绝食抗议的妹妹,对着面前的人也没了耐心,直接便问道:“徐修撰想来也知道我今日为何叫你来此?”   徐时行深深一礼,轻声道:“臣,自是明白。”他微微一顿,行止如仪,声如山涧清泉,“臣与李姑娘庙中相识,几番交谈,颇为投契,故而才令人往李家求亲。”   李清漪笑了一声:“几番交谈,颇为投契?原来终身大事竟也可以这般轻言吗?”   徐时行沉默了片刻,然后才道:“正所谓‘白发如新,倾盖如旧’,似李姑娘这般投契的,二十多年,臣只见过一次。臣也知道,论家世与年纪,皆是及不上李姑娘。可即是遇上了,应承了,自当勉力一试。如此,方才不辜负李姑娘一片厚意。”   裕王很有几分“李家女婿”的自觉,在旁听着这家务事倒是认认真真、津津有味,此时跟着插了一句:“确是这个理。这么多人里头,要是能遇上个喜欢的,真真是再难得不过,再难也要试一试。”   李清漪没好气的瞪了裕王一眼,用眼神问他:你这是哪边的人啊?裕王眨眨眼,闭了嘴不吭声。   被裕王这么一打岔,李清漪心头的恼火也散去了不少。她微微一顿,这才说了个最关键的问题:“我家三妹自幼娇惯,徐家家事复杂,她怕是担不起。”   徐时行大约早有思虑,闻言微微颔首,轻声道:“臣此回回乡,必是要认祖归宗,改回申姓,搬出徐家。此后,上无公婆亲眷,一应事宜,皆可自决。至于犬子,不过二岁,还不知事,最是亲近人的时候。”   徐时行的身世,李清漪自然也知道一二:他祖父过继给了舅舅徐家,三代以来皆是姓徐,他便也跟着姓了徐,在徐家长大。倘若他真要改回申姓,认祖归宗,那么徐家日后也不好多管他的家事,毕竟人家不姓徐;申家也不好多管,毕竟隔了几层。这般一来,倒还真是“一应事宜,皆可自决”。   李清漪这般一想,倒也稍稍的缓和了一些,最后摆摆手道:“翰林院事多,我就不多留了,你先回去忙吧。”这算是委婉的送客了。   徐时行悄悄松了口气,拱手礼了礼,这才起身准备回翰林院继续工作。   待得他去了,裕王这才起身过来扶了李清漪一把,垂眼问她道:“怎么,还心烦?”   李清漪顺势把头倚在他肩头,叹了口气:“算了,不管了,既然是三姐儿喜欢,总也拗不过她。若真是拆了开来,说不得,她得怨我一辈子呢。如今瞧着徐时行还可以,那就随了她吧……”说到这儿,不由起了点儿大不由娘的感叹,“这会儿想想,钧儿如今倒是粘我,等他长大了,有了喜欢的人,怕也要把我给丢下了。”   “不怕,”裕王一笑,低头吻了吻她光洁白皙的额角,柔声细语,“宝贝儿,你有我呢。”   这话说得温温柔柔,好似细雨滋润心田。   李清漪闻言,心头微微一怔,颇有几分复杂意味:是啊,她还有他。少年夫妻老来伴,能陪她到人生最后的,想必也只有眼前这人。   想到这里,李清漪握住裕王的手掌,仰起了头,主动的、轻轻的吻住了裕王的唇。那姿态从容的就像是清晨推开窗扇,仰面吻上那花蕊中央滚落的露珠,拂面皆是芬芳。只听她语声柔软,微微笑着应道:   “是啊,我有你。你也有我。”   命运将你赐予我,也将我赐予你。   ******   李清漪这头松了口,黄氏和李百户也撑不了多长时间,过了一段时间便松了口,两家便谈起了亲事。因为徐家远在苏州,徐时行便请了座师张居正做长辈来做主。   张居正倒也乐得给他这个面子:一是他见徐时行颇有才干、为人处世很得些想法,是可造之材,值得器重栽培;二是裕王即将上位,他如今乃是裕王府讲官知道裕王妃的能力,自然也想着要和李家亲近一二。   因着徐时行年纪不小,李清容也算是老姑娘了,既是定了下来索性也没拖,八月里定亲,明年三月成婚。   李清容得了消息,当真是欢喜至极,身子立时就好了大半。她在家好吃好喝养足了精神,很快来裕王府和李清漪道谢。因她这段时间折腾了许久,人不可避免的瘦了许多,可人逢喜事精神爽,她那一双眼睛却是亮晶晶的,说话来也是清脆悦耳:“二姐姐,我知道你不放心我。”就像是小时候一样,她小心翼翼的伸手搂住李清漪的腰,把头埋在她的怀里,就像个小女孩“可我也长大了,许多事,我都明白的。”   李清漪听得这话,眼中微微一湿,忍不住恨铁不成钢的敲了敲她的脑袋:“明白有什么用?光做傻事!天下这么多条路,就你挑了一条最难的。”   李清容仰起头,面上仍旧是笑盈盈的,她小声辩解了一句:“可我喜欢他啊,二姐姐。”她软了声调,面上笑意止也止不住,“我长这么大第一次这样喜欢一个人,第一次这样高兴……”   李清漪瞧着她那张笑脸,竟也说不出话来。   李清容重又把头埋在她怀里,接着道:“徐家的事情、还有那个孩子,徐时行都和我说过的。我不怕的,二姐姐,”她轻轻的又坚定的道,“只要我和他此心不变,夫妻同心,什么问题都能解决的。”   李清漪叹了口气,戳戳她的脑门,气都气不起来了:“你给我嘴上把好门,什么叫‘夫妻同心’?你和徐时行才刚刚订了亲呢。”   李清容只是傻傻的笑,抱住李清漪不松手,撒娇耍赖道:“我就知道二姐姐你对我最好了!”   李清漪真想卷袖子敲她一顿,可刚刚举起了手,到了她头上的时候却又改成揉头,曲起手指一点儿一点儿的替她理顺头发。   “你啊……可要记得自己今天说过的话!以后吃了苦再来和我哭鼻子,看我不先揍你一顿”   ******   虽说这亲事说不上满意,可到底也算是喜事,李清容成日里欢欢喜喜的端着笑脸来撒娇哄人,李清漪一张冷脸也端不住了,只得陪着她一同去看嫁妆单子。   只是,便是这般的悠闲日子也没多久,很快便出了一件大事——十月,俺答扰掠京畿,京师戒严。 申时行的身世有两种说法,我就选了最简单的那种…… 第77章 山陵崩(一)   虽说这俺答这常来常往,几乎每年都要来抢掠一番,可叫人逼到家门口,还是挺少的,而且十分之丢人。   眼见着俺答帅人马烧杀掳掠十余县,数万人受难,皇帝自是免不了急怒一场的。正好,皇帝这几日服了些上火的丹药,火气上来直接便冷了脸,和内阁诸人道:“庚戌之事重蹈,朕之过啊。”这“庚戌之事”指的是嘉靖二十九年俺答来犯京城的事情。   众所周知,皇帝大人面子如天大,口上说的是“朕之过”可心里头九成不这么觉得,你要是顺杆子往上爬,肯定要被发作一通。   徐阶深知帝心,为了不把火引上身,连忙跪下请罪:“此皆臣等之过。”   首辅大人带头跪下,其余诸人也都跪了下来,口称:“此皆臣等之过,望陛下息怒。”   皇帝深吸了口气,边上黄锦又赶忙递了凉茶,他喝了几口,这才稍稍压下怒火,恨声道:“杨选这蓟辽总督当真该死!还有杨博,他是干什么的!朕让他们守边,就是这么守的?养兵数十万,光是军费就要百万,朕何曾短过他们,怎知道竟是如此的不中用……”   内阁几位大人都跪着,听着皇帝发了一通火。   好在,皇帝也知道什么是最要紧的,发完了火就把人叫起来,问一句:“事已至此,何以应对?”   徐阶现今乃是首辅,先开了口:“当令宣大总督江东入京来援。诏诸镇兵入援顺义、三河等地。京师戒严,固守。令京营分布在城内外,文武大臣分路驻守皇城以及各城门。”   皇帝仍旧有些不满意:“敌贼饱掠而去,以后怎么惩戒。”   徐阶不敢应——若是换在以前,他估计也要提议出城应击。可如今他为一国首辅,敌军围于城下,自然稳妥为主。故而,他只是圆滑的应了一句:“京师重地,万不可有失,必要慎之又慎。还望陛下暂侯片刻,以待援军。”这话简单来说就是:关门守着等援军。   皇帝扫了几眼,见无人再应,颇为气恼,摆摆手便把人叫下去了:“行了,都下去吧。”   内阁诸人皆是连连告罪,这才下了去——他们为着这事已经是被皇帝揪着连连骂了好几顿。高拱也在其列。因为徐阶想着交好新君,所以先推举高拱为礼部尚书再荐入内阁,自觉是给足了面子。至于皇帝,他虽是咬死了不肯立太子,但只剩下这么一个儿子也没得挑了,对着裕王一系多了几分宽容。故而,高拱这一回也是赶了个正着,被拎着一起骂。   皇帝把内阁诸臣赶了出去,自个儿仍旧是怏怏不乐,总觉得憋火。   黄锦瞧了几眼,没奈何,只得问一句:“陛下,您这几日忧心国事、茶饭不思的,奴才瞧着都心慌。要不,咱们叫尚美人过来伺候?”   皇帝这几日发怒发愁,也顾不上尚美人。如今一提起来,皇帝心里稍稍一缓,倒也觉得有些想,便道:“也罢,叫她来陪朕一起用午膳吧。”   说起来,尚美人自受宠以来还从未受过如此冷待,虽说兵情如火,可她心中仍旧十分忐忑。今日终于得了皇帝传诏,不由心中宽慰,很是仔细梳洗打扮了一番。正要出门,她抚了抚鬓角,又想起件事来,于是从梳妆匣里偷偷拿了一个碧玉瓶出来,放到袖子里面。   此回之事令她再一次清醒的意识到:帝王宠爱一如浮萍,作为一个宠妃,她太需要一个儿子。   所以,这一次陪着皇帝用膳,尚美人陪着陪着,便把皇帝拉到床上去了。她倒了几颗药丸出来,葱管似的细指抚着皇帝皱着的长眉,笑盈盈的搂着他的胳膊撒娇道:“陛下今日愁眉不展,要不要试试这个,稍解忧思?”   这药,是从陶国师那里得来的,皇帝让人试过,自己也吃过,知道是助兴用的。今日正好心烦,想着借此消一消火气。故而,他接了一颗,吞了下去。   尚美人还不干休,生怕这药没用,倒了两颗含在唇上,仰起头用嘴递到皇帝的嘴里。   皇帝见她娇憨可人,红唇如樱,也就笑着顺势吃了下去。   这药药性还算猛烈,不过一刻钟,皇帝便觉得胸腹火气窜了上来,恨不能把眼前的美人给拆开吃了。他如今年纪渐长,少有这般激烈的时候,如今热血上来恍若当年青春之时,不由心中欢喜,趁着这股火,大干了一番。   这一动作,竟是从午后一直到了晚间。   尚美人年纪尚小,吃受不住,只得连连告饶:“陛下饶了我吧……”   皇帝听得这话,越发觉得自己威风不减当年,反倒越加高兴起来,笑了几声,用手揉搓了一下身下的尚美人。只是,还未等他再度扬威,忽而觉得胸腹一热,口中腥热,张口便吐出一口血来,喷了尚美人一身。   尚美人吓了一跳,拿着衣衫从榻上起来,连连叫人:“来人,来人!”她一张脸苍白若死,几乎是吓得浑身颤抖,“陛下,陛下他吐血了!”   皇帝吐了口血,浑身都燥热难受,只觉得自己四肢都被拆开了,动弹不得,本是要吩咐几句不得妄动,可血气上来竟是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黄锦李芳等人都侯在外头,听得这声音,立时就赶紧进来了。他们都是经了事的人,此时见状仍旧不免一惊,不知所措。   黄锦忙着令人去请太医来,李芳瞧了几眼倒是接了一句道:“陛下安危至关要紧,我等皆是担待不起。不若令人请裕王和内阁诸臣来此主持大局。”   皇帝昏迷不醒,这可是大事。往轻了说,这形势是要大病一场,如今这兵临城外的也总要有个交代;往重了说,真要有个三长两短,还需内阁主持大局。之所以提了裕王,不过是李芳私心罢了。   不过黄锦倒也稳得住,看了李芳一眼,意味深长的道:“不急,先等太医看过陛下再说……”他顿了顿,不觉敲打了李芳一句,“咱们做奴才的,自然是要把主子的安危放在第一位。”   李芳低下头,便不说话。   皇帝出事,无论如何,尚美人都是其罪难逃,此时不由缩在床旁,嘤嘤哭泣起来,又惊又惶。   这哭声隐隐约约,好似暴雨前的小风一般,压抑而晦暗。   ******   裕王府里,正院灯火通明。   李清漪正抱着儿子朱翊钧逗他说话。   朱翊钧如今也两岁多了,因着十分聪慧,说起话来倒是伶俐得很。   李清漪故意问他:“早上我给你念的那句是什么来着?”   朱翊钧圆嘟嘟的脸上显出笑容,一副“母妃你记性真不好”的模样,欢欢喜喜又很是得意的摇头应声道:“礼曰:‘君子抱孙不抱子’。”   他语声清脆一如玉石相击,带着一种幼童特有的稚气,悦耳至极。   李清漪笑着给他鼓了鼓掌:“钧儿好记性,母妃比不上你。”她用帕子替儿子擦了擦脸蛋,亲了一下,故意打趣道,“这么聪明的小宝贝,是谁家的啊?”    朱翊钧越发得意高兴起来,脸蛋红红的,不知怎的有些羞起来,土拨鼠似的往李清漪怀中拱着。他口上还是连忙应道:“你家的!你家的!”   李清漪大乐,摸了摸他的小脑袋,说了一句:“今日给你念的可都不准忘,下回念给你皇爷爷听,叫他也知道一下咱们钧儿有多聪明。”   朱翊钧兴奋的点点头,挺着小胸膛大声应了一句:“嗯!”   李清漪又揉了揉他的头发,抬眼时候见着冯保从外头急匆匆的赶过来,便小心的把儿子从膝盖上放下来,柔声哄他:“钧儿你看,外头月亮都这么亮了,是不是很晚了?叫保母带你先去休息好不好?”   朱翊钧很是听话,点点头,奶声奶气的道:“好的啊。”   李清漪忍不住又弯腰亲了亲他花瓣一样柔嫩的小脸蛋,看着他又羞又喜的蹬着小腿往外跑。   这是她第二个孩子却是她第一个养住了的孩子。在教养问题上,李清漪还是费了许多心思的。为着叫母子亲近,她日都要抽空和他说话、给他念书、看他玩乐。身边伺候的一应人皆是精心挑选的——虽说不上都是正直可靠但也不至于引他走歪路或是纵容他的恶习。   李清漪目送着儿子离开,这才转头去看小跑着过来,满脸惊惶的冯保:“说吧,怎么了?”   冯保瞧了瞧屋里的人,低声道:“此事事关重大,还望王妃屏退左右。”   李清漪瞧他一眼,若有所思,便摆了摆手,让边上伺候的人都退下,这才冷了声音:“说吧。”   冯保面色有些苍白,咬了咬唇,好似下了一个极大的决心:“宫里老祖宗传了消息,”他咽了口唾沫,小声道,“说是,说是皇上病倒了,怕是,怕是有些严重。”   这消息实在有些突然,尤其此时俺答正围兵京郊,李清漪静了一瞬,很快便反应了过来:“你和王爷说过了吗?”   “还没来得及,”冯保小心的道,“王爷正和高大人他们在前院商讨此次兵事。奴才只得先来和王妃说一声。”   李清漪握紧了椅柄,面上不动声色,手背上却青筋暴起,骨节发青。她似是沉思良久,好半天才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容:“那就不用说。”语声沉静,似乎还含了些许笑意。冯保闻言吃了一惊,不由抬目去看她。 第78章 山陵崩(二)捉虫   皇帝到底还是没有死。   太医院几进几出,西苑上下忐忑以待,朝内朝外满心忧虑,到底还是等着皇帝醒来了。   皇帝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让人把尚美人拖出去杖毙,陶国师全府上下收押诏狱问罪——谋害君上之重罪,非死不可。   皇帝把这一群害得自己险些死一回的人都给弄死了,稍稍有点精神,这才抬抬手令黄锦和李芳招了内阁诸人上前。   皇帝昏迷多日,徐阶日常内阁议事、派人入宫询问圣躬之外便是拉了学生张居正闭门谢客。李清漪很是阴暗的揣摩了一下:要是皇帝就这么死了,徐阶八成是第一个、手脚麻利拿出“遗诏”拥立新君的人。   不过,徐阶能熬这么多年,硬生生的把严嵩挤下去,自然是很有几把手的。此时见着皇帝醒来,他不由快步到了榻前,掀开袍角跪下来,老眼含泪,一副欣喜若狂的模样:“得见陛下圣体安康,臣不甚欢喜……”说到这里,情至深处,眼泪就下来了,“臣这几日日日担忧,想着若能叫陛下好起来,便是叫臣折寿十年也是甘愿的。”   皇帝还有点智商,只是现今刚刚捡回一条命,虽然知道这话真假带辨还是十分觉得有些妥帖。他叹了口气,抚慰了一句:“朕知道你的忠心。”   跪在徐阶后头被抢了戏份的其他阁臣这才反应过来,纷纷跟着痛哭表忠心。高拱是内阁新人,这上头不太熟练,不过嗓门大,哭起来倒是十分的震撼。   皇帝咳嗽了几声,扶着黄锦的手坐起身来,这才慢慢开口:“行了……”他顿了顿,问一句,“俺答那里怎么样了。”   徐阶连忙擦泪,肃然应道:“援军已至,我军军威凛然,俺答已然退兵,还请陛下宽心。”   皇帝听了这话才稍稍宽心,撑着身子与内阁诸人说了一会儿后续处理,稍稍倦了,便靠在引枕上摆摆手:“行了,朕也累了,今日先议到这里吧。”   徐阶悄悄瞧了皇帝脸色,领头退下:“臣等遵旨。”他退出了玉熙宫却也不准备离开,直接就往西苑的值班室去——这是为了防备皇帝忽然有事找不到人。一般来说阁老们都会轮着值班的,只是徐阶一贯紧跟着皇帝步伐,日日都守在这里,生怕错过了什么。   高拱就瞧不上徐阶这谄媚的模样,不免说一句道:“元翁日日守着值班房,内阁如何是好?”   徐阶脸皮厚着,半点也不觉的不好意思,反倒轻声细语的接口道:“我是首辅,责任重大,不能离开陛下。需要时时候命。”   高拱哼了一声,阴阳怪气的道:“您是首辅,您说的都对。”   徐阶面上笑意温温,心里头早已气得不行——感情我要不是首辅,那就说的不对啦?这高拱入阁还是他推荐的呢,哪里知道高拱竟是这么一条白眼狼,这么一个刺头。徐阶暗觉自己真是瞎了眼,看错人了。   到底在皇帝的地头,不好多说。几个阁老略说几句,分别在西苑分了头,各自忙去了。   皇帝处理完了朝事,很快便又想起了家事,问了黄锦一句:“裕王那里怎么样了?”   “裕王殿下日日派人入宫询问陛下圣体,只是他未得诏,不敢入西苑。”黄锦小心应了一句。   皇帝“唔”了一声,还是有些满意的——到了他这般地位,裕王要真是哭天喊地、不管不顾闯到西苑里,固然显得情真意切却也要惹他疑心。这般中规中矩的表现,反倒叫皇帝满意了,觉得他有分寸、知道体统。皇帝一满意,便松了口:“你去传朕口谕,把裕王叫来吧,”说罢又一顿,加了一句,“叫裕王妃把世子也抱来吧。”   黄锦连忙应了下去,小跑着出去传旨了。   大约是裕王府那头也等皇帝召见等了好久,不一会儿裕王夫妇就带了世子来了。   朱翊钧在府里的时候就已经听父母说过一遍事情,此时见着皇爷爷病倒在床上,不由得就挣开父母的手跑到榻前,小心翼翼的用自己的小手握住皇帝的手指,眼睛都红了,瘪嘴问道:“皇爷爷,你是不是病了啊?”   这话,要是换了旁人来问,说不得就触动了皇帝那颗敏感多疑的心,叫拉出去处理了。可说这话的到底是血脉相连的孙子,皇帝心头一暖,反倒缓和了声调:“唉,是啊。”   朱翊钧的眼泪就掉下来了,很小心的拍了拍皇帝的手掌,小声道:“生病很难受的,还要喝苦药……”他吐吐舌头,连忙劝慰皇帝,“皇爷爷你要认真喝药,病才能好得快呢。”   皇帝“唉”了一声,觉得这孙子实在贴心,摸了摸他的头,笑道:“嗯,会喝的。”   朱翊钧又悄悄凑过来,像是说小秘密似的:“等喝了药,就能吃糯米糖糕啦,很好吃的。”   皇帝被他逗得一笑,笑着笑着就咳嗽了起来。他一咳嗽,一屋子的人都跟着提心吊胆。可皇帝却仍旧是一副慢慢吞吞的模样,还含笑考校起朱翊钧:“你这几日,在府上有没有用功啊?”   “有的,我每天都有念书的,”朱翊钧挺起胸膛认真说道,不等皇帝应下,他自个儿就炫耀的念起来了,“娘还教我《千字文》,我一听就会了!我念给您听啊——‘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寒来暑往,秋收冬藏……'”   他念道“藏”字的时候卡了一下,忘了词,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左右顾盼见着没人帮他念下去,一张脸涨的通红,只好转口又念起其他来:“礼曰:‘君子抱孙不抱子’。”   皇帝听到最后一句话,不由得大乐,居然用了力气把眼前的孙子给抱了一抱:“好啊,皇爷爷抱抱你……”   朱翊钧也不怕,还凑过去亲了亲皇帝的面颊,水灵灵的大眼睛眨了眨,害羞的扭过头去。   皇帝只觉得一颗心都被孙子化成了水,忙又叫左右端了朱翊钧喜欢的糯米糖糕来,亲自喂了他一块,这才抬起头和裕王妃李清漪道:“你带钧儿去侧殿吃糕点,朕有话和裕王说。”   李清漪知道这是要说正事,自然不好留在这里,礼了礼便道:“儿媳明白了。”说罢,她对着捧着糯米糖糕吃得一嘴儿渣子的儿子招招手,柔声道,“钧儿,过来,咱们去外头吃。”   朱翊钧正一手拿着盘子一手拿着糕,双颊吃得鼓鼓的。看着母亲招手,他很是听话的“蹬蹬蹬”跑过去,还不忘朝着皇帝挥挥手:“皇爷爷,我去外头吃。等吃完啦再回来陪你。”   皇帝见他那只抓着半块糕点的小胖爪子,哑然失笑,不由和裕王说了一句:“你把孩子教的很好……”这话,到底是透出了少有的父子温情。   裕王心中微微有些怔然,随即便起身上前替皇帝捏了捏被角,很是温和的道:“父皇身子可是好些了?就像是钧儿说的,药可一定要喝才是。”   经了前头朱翊钧这么一闹,皇帝心头柔软,也没了猜忌的心情,少见的温声应了一句:“知道啦,朕又不是小孩。”   裕王一笑,又接着说道:“也是儿臣无能。前些日子,父皇病倒,内阁诸人还能替着处理朝务,偏儿臣百无一用,只得在府中等消息,心里头不免有些惭愧。“   皇帝闻言微微一叹,拍了拍裕王的手:“你有这个心就好了。”他之前听了裕王提及内阁,不免一问,“依你之见,内阁这几日如何?”   裕王连忙笑道:“徐首辅老成持国,自是没有差错的,”他顿了顿,似有几分踌蹴,没有说完。   皇帝瞧出来了,不由详怒:“在朕跟前,还有什么不能说的?”   裕王这才扭捏的把话说下去了:“儿臣只是觉得,如今严阁老致仕,徐阁老又门生众多,朝中一呼百应……”他不敢再说下去了。   裕王的话虽然没说完,意思却表达的十分清楚:朝中无人能与徐阶制衡,就怕徐阶势力渐涨。   皇帝面色也跟着微微一变,眼神犹如刀剑之利,许久方才冷然道:“那你觉得此事应该如何是好?”   裕王没说话,好半天才咬咬牙,掀开袍角跪下去,恭敬叩首道:“儿臣以为,当召三边总督杨博入京。杨总督久留九边,劳苦功高,待他回朝,一文一武,相辅相成,朝中自然稳如泰山。”   皇帝蹙了蹙眉,似是在想些什么,面色微微一缓,不由道:“起来吧。”   裕王额上的冷汗已然密密麻麻,闻言低低告了一声罪,这才小心的起身。他此时想的乃是自己昨日里和李清漪的一番对话——   “徐阶推倒严嵩,现今在朝中的声势极隆,一家独大,陛下怕是早已起了制衡之心。殿下此回提起,必然是合了圣意。”李清漪一顿,柔声又加了一句,“只是,这时候却不能提高师傅等人——他们是裕王府的讲官,一提,必是要惹陛下疑心您的。”   “所以,要提一个‘局外之人’。”裕王若有所思的接了一句。   “是了,”李清漪巧笑倩兮,语声温温,“不过,这人情自然也不能白做,要卖给能买得起的好人家才是。”   言已至此,裕王和李清漪心有灵犀的对视了一眼,心中已然明白:能与徐阶抗衡的人非杨博莫属。   此人乃军方重臣,九边长城,能难的是文武兼备,声名响彻一时,若能回京提拔一二,确确实实能够与徐阶这个文官之首相抗。 第79章 山陵崩(三)   李清漪就在侧殿,把朱翊钧抱到膝盖上,喂了他一块糕就把那盘子剩下的糯米糖糕都给一起没收了。   朱翊钧眼巴巴的看着糯米糖糕“长了翅膀飞走”,十分心痛,眼睛都红了,下意识的反驳道:“这是皇爷爷给我的。”在他的意识里,皇爷爷是最大的,所有人都要听皇爷爷的。   李清漪叹了口气:“可你吃这么多,要是吃撑了,肚子难受怎么办?”   朱翊钧瘪着嘴不吭声,可眼睛却还是盯着那盘子没吃完的糯米糖糕,做不抵抗运动。   李清漪用帕子擦了擦他的面颊,把上面沾着的糖渍轻轻擦去,柔声哄他:“还记不记得娘以前是怎么和你说的——蛇是怎么死的?”   朱翊钧红了眼睛,抽抽搭搭的点头道:“嗯,蛇是撑死的、人是贪心死的。”他还是有点小委屈,看着李清漪明亮的杏眼,大着胆子说出自己心里的想法,“可是宫里的糖糕好吃,又软又甜,我很喜欢,还没吃够呢。”   李清漪接着教育他:“喜欢就更加要克制,要是一下子都吃完了,不仅你肚子会疼,下次也不能再吃了。”   朱翊钧听了这么些道理,虽是似懂非懂却还是故作懂事的点点头,有些艰难的决定道:“嗯,那我不吃了。”说罢,他又小心翼翼的扯了扯李清漪的衣袖,眨巴眨巴眼睛,“那剩下的可以叫人包起来,带回去下回再吃吗?”   朱翊钧自小便长得可爱,粉雕玉琢犹如观音座前童子,眨巴着眼睛撒起娇来更是十分的惹人疼惜。   李清漪看得笑起来,亲了亲他红扑扑的面颊,笑道:“当然可以啦,不过要你自己去和皇爷爷说。好不好?”   朱翊钧见她笑起来,不觉也跟着开怀起来,缩在母亲怀里蹭了蹭,“嗯”了一声,用力点了点头。   李清漪转头朝着门口看了一眼,见着黄锦静静的站在外头,做了个手势,心领神会的把儿子举起来抱到怀里:“糖糕吃完了,我们去瞧皇爷爷好不好?”   朱翊钧点点头。   李清漪顺嘴和他说了一句:“皇爷爷病了,你要乖一点知道吗?”   朱翊钧又点了点头。   李清漪见他今日如此乖巧,忍不住又低下头,用额角碰了碰,亲亲他的小脸蛋:“钧儿真乖。”   朱翊钧眨眨眼,不好意思的笑了,害羞的把头埋在李清漪的肩窝处。   李清漪抱着缩成一团的儿子缓步往正殿去,心里却对皇帝和裕王的谈话有若所思。   她之所以和裕王提议要把杨博召入京里,倒不是仅仅就为了制衡徐阶。因为她知道:这事裕王就算不说,皇帝也已经有了心思,与其让杨博对皇帝感激不已,倒不如让裕王赶在前头把这事说了,卖个人情给杨博,交好军方……   李清漪一边想一边走,走到正殿门口,从门外往里面看了一眼,看见皇帝渐渐有了血色的面孔,轻轻的眯了眯眼,很快又琢磨开了:看样子,也是时候,用一用海瑞这把“利剑”了……   *******   宫里头太医战战兢兢,成日里拿着命在刀尖上走着,好容易才把皇帝半条命给救了回来。   眼见着十二月年关将近,俺答早已退了,杨博被急召回京,皇帝也好的差不多了。京城上下都沉浸在一种很虚幻的宁静之中,仿佛暴风雨前的宁静,叫人心里很是有些不安。   果然,还未等皇帝好全,淳安知县海瑞一封《治安疏》就激起满朝风雨。   据说皇帝刚刚看了折子,差点没被气死过去——要是一口气没上来,说不得就真的要被海瑞那份《治安疏》给气死了。   比起那些一抬笔就能引经据典,洋洋洒洒能写许多本折子的御史言官来说,海瑞这奏疏还真是短小精炼。唯一比较特别的是:海瑞这人胆子太大——杨继盛这种谈笑刮腐肉的都只敢弹劾严嵩这个内阁首辅,海瑞这一个小小小知县居然敢写折子骂皇帝。   没错,就是骂。虽然文人矫饰,说得好听点,是叫劝谏,可皇帝本人只看了几句,就知道这是骂他的。   皇帝这一气,病上加病,太医院上下头疼不已,只得又拼了老命往着玉熙宫上下跑动。偏皇帝现下心里恨极,等着要和海瑞这个逆臣算账,哪里忍得了这种“病去如抽丝”的疗法?他令人从西苑的炼丹房里找出救急的丹药,吃了几颗,果是好了许多,越发鄙视起不知道修道只知道弄草药的太医来。   皇帝吃过丹药,情绪稍稍缓和了一点,只是怒气仍旧不平:“此人只比比干,难不成是把朕当做是纣王了?”   黄锦瞧着皇帝的脸色,好半天才劝了一句:“陛下莫要与这傻疯子计较,听说他上折子前就买好了棺材,就等着一死成名呢。”   皇帝听了这话,越发气恨,干脆把手头的折子狠狠往地上一丢。可丢完了,皇帝又觉得心里憋着火,于是直接指了指边上站着的小太监,开口命令道:“你!你去把折子给朕捡起来,从头到尾给朕念一遍。”   那小太监也是识字的,听了这话只得战战兢兢的捡起奏疏慢慢的念起来:“臣海瑞谨奏;为直言天下第一事,以正君道、明臣职,求万世治安事。君者,天下臣民万物之主也。惟其为天下臣民万物之主,责任至重……”   皇帝忽然大怒,大喝了一声:“给朕念得大声点!”话声落下,他不由得咳嗽起来,病重憔悴消瘦的双颊显出异样的红潮,重重一咳,竟是咳出星星点点的血来。   黄锦吓了一跳,连忙扑上去服侍皇帝漱口喝药,左右皆是噤若寒蝉,只有那个拿着折子的小太监胆战心惊的站在远处,小心翼翼的念着海瑞的《治安疏》。他一边念,一边瞧着皇帝的脸色,当他念到“谨披沥肝胆为陛下言之”的时候忍不住吞了一口唾沫,小腿肚子一直哆嗦,生怕自己会被皇帝拉出去杖毙。   “……陛下则锐精未久,妄念牵之而去矣。反刚明而错用之,谓长生可得,而一意玄修。富有四海不曰民之脂膏在是也,而侈兴土木。二十余年不视朝,纲纪驰矣。数行推广事例,名爵滥矣。二王不相见,人以为薄于父子。以猜疑诽谤戮辱臣下,人以为薄于君臣。乐西苑而不返宫,人以为薄于夫妇。……”   这说的是:皇帝啊,你才干了几天,就被自己的妄念所牵,走了歪门邪道。刚强圣明都用错了地方,以为长生唾手可得,整天修道想上天。你以为天子富有四海就开始大兴土木,却不知道这些都是民脂民膏。二十多年不上朝,朝纲败坏,多次借着事例二卖官卖爵,导致名爵泛滥。你不和儿子见面,人们都以为你没有父子之情。因为猜疑诽谤而屠杀侮辱臣下,人们都以为你没有君臣之情。待在西苑里不回内宫,人们都以为你没有夫妻之情……   海瑞这话短之又短,可他却着实把皇帝骂了个狗血淋头。不仅把皇帝最不想提的修道长生之事拿到台面上骂了一通,还说他是“没有父子之情、君臣之情、夫妻之情”。   要海瑞在眼前,皇帝非要吐他一口唾沫——关你屁事?!我修我的道,我求我的长生,儿子老婆都是我的,打死也活该,不见不瞧你一个小小县令管得着吗?   等到那小太监念到:“天下因即陛下改元之号而臆之曰:‘嘉靖者言家家皆净而无财用也’……”天下人都因为陛下您改了年号而臆想说是“嘉靖的意思就是家家干净,没有余财可用”。   虽然已经看过一遍,可再次听起来,皇帝仍旧是气得不行。“啪”的一声,皇帝手上的药碗就给狠狠的丢到地上去了。   那捧着奏折的小太监不敢再念下去,腿一软就给跪地上了,两腿哆嗦,底下那一块地毯也湿了——这是吓尿了。   皇帝嫌恶的看了一眼,挥挥手:“拖出去,杖毙。”说完,又指了一个太监去,“你,接着往下念。”   皇帝一声令下,那小太监还来不及求情就被塞了嘴巴拖出去,另一个太监顶替着接着念:“……不及汉文帝远甚。天下之人不直陛下久矣……”   这话说的是:皇帝啊,你比汉文帝差太远了。天下人早就知道你不对了。   听到这里,皇帝再也忍耐不下去,推开边上的黄锦,目赤欲裂,怒吼了一声:“这是哪里来的狗东西,写了这么一篇乌七八糟的东西……”他口中喘着粗气,声音又粗又干,“好啊,天下人不值朕久矣,那就换个皇帝去啊……”   满殿的人,包括离皇帝最近的黄锦和李芳都吓得哆嗦起来,跪在地上不敢出声应对。他们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这是气疯了啊。皇帝该不会怀疑是裕王逼宫吧……   还未等这些人一团乱的想出什么,就听皇帝一声比一声高,那冲昏头脑的怒火仿佛点燃了整个玉熙宫,他冷笑着,尖利的声音里充满了猜忌和刻薄:“好一个‘二王不相见,人以为薄于父子’!那个海疯子难不成以为只剩下裕王这一个儿子,朕就一定要对他好,只能把皇位就只能传给他?!朕还有孙子,还有侄子呢!……”   这话一出,李芳和黄锦立马就开始叩头了,拼了命的喊道: “陛下,息怒啊……” 满殿的人也跟着叩头求饶:“陛下,息怒啊……” 一时之间,整个玉熙宫都是一片哭喊求饶声。 第80章 山陵崩(四)   皇帝的怒火并没有就此熄灭,反倒愈发的灼热。他垂眼看了看跪在地上的李芳,伸手一拂就把折子全都丢到了李芳的身上:“息怒?李芳,你别以为朕不知道你和裕王眉来眼去的事情。朕还没死呢,你就想着谋后路,讨好新君了?”   李芳被折子砸了一身,又痛又惊,吓得浑身哆嗦,可他不敢应下——这种事一承认就是死罪。他咬紧了牙关,哭着道:“陛下,陛下,奴才对您一直都是忠心耿耿的啊……”他伏倒在床榻下头,额头抵在地毯上,“奴才就算和裕王多说几句为的也是陛下您啊……”   皇帝冷笑了一声,恨声道:“好伶俐的嘴巴,你倒是说一说,你和裕王勾勾搭搭,是怎么为朕好的?”   李芳连头也不敢抬起:“太医说,陛下的病不能大喜大怒,奴才也是怕裕王惹怒陛下伤了龙体,这才和裕王分说一二。”他一顿,眼泪也掉了下来,“再说,奴才伺候陛下也有大半辈子了,如今都是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了,便是讨好新君又有什么用?”   皇帝听了这话,神色微微一缓,淡淡道:“真会说话……”   李芳轻声而坚定的道:“此皆奴才肺腑之言。”他心里轻轻松了口气,知道自己这回是捡回一条命了。   皇帝冷哼了一声,终于压下了怒火,吩咐了一句:“把海瑞的折子送去裕王府给裕王好好瞧瞧。”他语声极淡,“告诉他,朕只剩下他一个儿子,但也不是非他不可。”怒火下去,之前的疑心也都去了,只是皇帝依旧忍不住想要敲打敲打自己的儿子。   李芳匍匐着去捡起那本折子,这才道:“是,奴才遵旨。”   待得李芳出去了,外头徐阶求见,黄锦得了皇帝的旨意便去把这位首辅大人请进来。   皇帝心知徐阶这时候来这里必是为着海瑞的事情,生怕自己现下撑不住,连忙就着水吃了几颗提神的丹药,稍稍养了养精神。待得徐阶行过礼,皇帝直截了当的问他:“你说,海瑞的事情该如何处置?”   徐阶小心翼翼的看了看皇帝的神色,这才轻声道:“三司会审已经定了,绞刑——诽谤君父,自然是死罪。”   皇帝默不作声,一双眼睛紧紧盯着徐阶:“那你,是怎么想的?”   “臣觉得,若是叫海瑞这般轻易的死了,那就是便宜他了。”徐阶轻声道。   这话果是得了皇帝的应和,他咬牙切齿的道:“确是如此!此人如此辱骂君父,一死都不足以偿其罪。”皇帝越说越觉得生气,胸脯气得起伏,“他说朕‘反刚明而错用之,谓长生可得,而一意玄修’,彭祖能活八百年,朕为天子为何不行?他一介凡夫俗子又知道什么,竟然还敢妄加揣测……他说朕‘不见二王,薄于父子’,可这也是因为二龙不相见,为了几个皇子的安危啊……他说朕‘以猜疑诽谤戮辱臣下,薄于君臣’,那也都是那些逆臣自找的,不惩治如何警惕后人……他说朕‘乐西苑而不返宫,薄于夫妇’,此帝王私事,与他一个外臣何干……”   皇帝说得气喘吁吁却又不断,这些反驳的话显然已经在他脑海里徘徊许久,只等着和人争辩一番,显出他的英明来。   徐阶跟着皇帝的话点点头,接着便道:“依臣所查,此人上折之前就买好了棺材,分明就是沽名钓誉,想着诽谤君上,一死闻名天下啊。用心何其可恶啊!”   皇帝听了这话,只觉得头一昏,怒火又窜了上来,从嗓子眼里挤出声音来:“好个无君无父的畜生,朕险些都上了他的当。”若是以往,皇帝必不会如此轻易就被徐阶的话所说服,可他如今怒气冲头,脑子也不如以往好使。再者,在他心里,他情愿海瑞是个沽名钓誉的畜生也不愿相信这会是个以死谏君的忠臣。   这句话,徐阶不敢应,只是低头站着。   皇帝这气始终下不去,只觉得头越来越昏,好半天才接着挤出一句话来:“这么说,朕还杀不得他了?”此话一出,皇帝只觉得坐也不坐不稳,只能靠在引枕上粗喘气。   徐阶的头更低了,可他的声音还是十分温和:“陛下,您若是杀了他,不仅随了他的意思,叫他靠着‘辱骂君父’而扬名;更是叫后世之人多有揣测,有损陛下圣明。”   皇帝听了几句,知道徐阶这话确也不假,可他实在气不过,依旧一副非杀不可的模样:“若不杀他,朕气不过!”   徐阶只得掀了袍角跪下来:“陛下一贯宽宏,何必和海瑞这等无知小臣、奸佞小人计较?您不杀他,天下都会知道您的圣德,明白海瑞的无知和愚蠢,高下之别一如天地。”   皇帝依旧沉默以对,怒火烧着他的全身,只有不断起伏的胸口显是出他还在听。   徐阶只得接着道:“陛下,您胸襟宽阔远胜尧舜,圣度宽广有如天地,何所不容?”他深吸了口气,再接再厉的道,“以臣和内阁诸臣之愚见,三司定海瑞死罪,乃是出于法理,陛下不妨于情理上宽恕一二,饶他一命,叫他终身呆在不见天日的诏狱里,为自己所为而悔愧,明白陛下的圣德,也叫天下人、后世人知道陛下您的英明。把坏事变成好事。”   皇帝忍耐许久,终于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朕准了!”这心不甘情不愿的话说出口的这一刻,他只觉得头一热,昏热得不行,眼前更是一片漆黑。   徐阶稍稍等了一会儿,还是没听见皇帝的话语,抬头一看却见皇帝歪着头竟是昏倒了。   黄锦察觉到了皇帝的异样,回头一看就吓傻了。   徐阶也吓了一跳,半跪半爬着上去,脸色全白了——他救海瑞是李清漪的交代也是为了自己在士林里的名声,可真要是把皇帝给气死了,那他这个首辅还做不做?就算是裕王也救不了他了。徐阶连忙提醒了一下黄锦来:“黄公公,快,快去请太医来。”   黄锦冷不丁的打了个冷颤,连忙跑出去请人。   徐阶跪在床榻下头不敢移动,默默的等一会儿,忽然见着昏厥的皇帝勉力睁开眼睛,瞧了他一眼。徐阶连忙跪爬着上前,轻声问道:“陛下有何吩咐。”   皇帝眨了眨眼睛,眨了三下。   徐阶在皇帝身边伺候久了,稍一琢磨立刻就明白过来,问道:“您是想要叫三皇子——裕王殿下入宫侍疾?”   皇帝面色苍白若死,闻言极其轻微的点了点头。显然,他现下说不出话来。   到底多年君臣,徐阶的眼睛也红了——皇帝一贯多疑,现下又是盛怒刚过,倘若不是真的觉得自己油尽灯枯,断断不会如此快的改变主意,要把裕王这个儿子叫来。想着皇帝这回气,自己也要负一点责任,心里就更酸了,不由接着问道:“要不然,让裕王妃把世子殿下也带来吧?”   皇帝沉默了许久,就像是在犹豫着什么,好半天才闭上眼睛,轻轻的点了点头。   徐阶眼泪又掉下来了,哽咽道:“陛下尽管放心好了,太医马上就来,等您再养一养身子,就好了。说不得还能看世子殿下长大成人呢。”   大约是人之将死,心也软了,皇帝的眼睛也跟着红了,可他闭着眼一动也不动的躺着。   徐阶连忙站起来,吩咐左右道:“快,传圣旨,让裕王夫妇带世子殿下前来侍疾。”   左右连忙应下,玉熙宫的大门被推抬着打开,小太监的身影就和闪电似的。   不一会儿,黄锦也领着太医院一群老胳膊老腿的老太医跑了过来。   太医院那些太医见着皇帝的情景都吓了一跳。太医院的王老太医顾不得行礼,先去看了看脉,不由怒得翘眉毛:“你们这些奴才!陛下正是病重,怎地又让他服了丹药?”见黄锦等人不敢应声,也知道皇帝的脾气,只得叹一口气,问道,“吃了几颗?”   黄锦低着头,细声道:“五颗。”   王老太医简直恨不能再骂几句,可他到底还是认了命,从后头的太医手上取了银针,顺嘴又问了一句:“陛下今日可是动了怒?”   这回却是徐阶应声:“确实如此。”   王老太医一双老眼也含了泪——当初救了皇帝起来,他就说过:一不能吃丹药;二不能大喜大怒。哪里知道,这一犯就是两件一起犯。神仙来了都救不了啊!   徐阶瞧了王老太医的脸色,稍一顿便道:“陛下已经命令去裕王府请裕王殿下夫妇和世子殿下了,还请老太医您费费心,至少也要叫裕王殿下能赶得上。”这是要王老太医吊住皇帝的命,至少要等裕王来,确立下储君的位置和江山承继的问题,省得日后扯皮。   王老太医顿了顿,只得点点头:“老朽明白轻重,这就舍命试一试吧。”说罢,他手指一捏,捏起一根毫毛一般细长的银针,扎入了皇帝的穴位上。   本闭着眼睛的皇帝一下子就睁开了眼睛。   就在这时候,外头传来欢呼雀跃的声音:“陛下,裕王爷、裕王妃还有世子殿下来了。”   这一刻,满殿的人也跟着松了口气——总算是赶上了。 第81章 山陵崩(五)   裕王夫妇抱着世子赶来了,之前派出去的李芳也小跑着跟在他们后头。见着裕王,就连王老太医这般诸般朝事不入耳的人都隐隐的松了口气。   裕王来得及,瞧了眼皇帝,面上已然显出几分急色来,他伸手摆了摆示意免礼,口上不免要问一句:“父皇如何了?”   王老太医显然有些尴尬,欲言又止,好半天才低声道:“这,现下是稳住了情况。具体的,还请殿下借一步说话……”有些话不好当着皇帝的面说,否则不定要被气出什么好歹来,可要是不说清楚又不大好解释。   裕王没听明白王老太医话中之意,还要再追问几句却被边上的李清漪拉了拉袖子。   李清漪在侧柔声道:“要不,你们去侧殿议一议吧,内阁诸人也都快到了。父皇的身体乃是最要紧的大事,不得有半点马虎,还是需要好好说一说的。”她顺手把怀里的孩子递给裕王,低低道,“父皇这里,我守着便是了。”   裕王闻言,眸光一动,不觉就把目光落在她的身上,似是想起了什么,有片刻的犹疑。可是,李清漪递到他怀中孩子沉甸甸的,这一点现实中的重量没有让他出神太久。很快,裕王便回过神来,抿了抿唇,点头应下来了。   徐阶本还一派恭敬担忧的站在一边,听着李清漪提到“内阁诸人”的时候虽然并无什么表示却还是微不可察的蹙了蹙眉——他并没有让人去请内阁的人来这里,很显然人是裕王府请来的。以徐阶的周全思虑,自然也是想过要派人去请内阁其余人来,可他没有——毕竟,顾命大臣这个名头还是好听的,他自然没有和人分享的想法。可是既然裕王府请了其他人来,他这个做首辅的自然也要去压住场子。   故而,裕王抬步往侧殿去,除了太医院的太医跟上去外,徐阶也跟了上去,屋子里头的人一下子就空了大半,能守在皇帝榻边的也就只有黄锦了。   李清漪往明黄龙榻那头走了几步,遥遥的看着皇帝那张青白得毫无血色的脸庞,几乎生出几分病态的快感来。她定定的看了一会儿,似是有几分忧虑的蹙着眉,忽而转头和黄锦笑了一声:“我这一路从王府赶来,急忙忙的。现下倒是有些渴了,不知公公能否赏我些茶水?”   黄锦一贯是个伶俐的,哪里不知道李清漪是要支开自己,只得含糊着敷衍道:“不知王妃喜欢喝什么?奴才这就吩咐底下人去备着。”   李清漪抿了抿唇,露出一点儿微微的笑容,唇角的弧度柔软而温暖,可这笑容里却仿佛藏着无情无感的冰霜。她的声音又轻又低,就像是被磨得很薄很薄的刀片,只要用一点力就能在皮肤上刮出血来:“我最喜欢公公您泡的茶呢。”说罢,又加了一句,“殿下和世子也很喜欢。”   黄锦的脸色微微有些发白了——他很清楚,李清漪这是拿了裕王和裕王世子来提醒自己,或者说是压着自己。   李清漪目光极其冷淡的从黄锦渗出冷汗的白面上掠过,重又落到皇帝身上,淡淡道:“我是陛下的儿媳,裕王的妻子,世子的母亲。公公难道竟是不信我吗?”   利诱威逼。软硬兼施。   黄锦终于低了头:“奴才这就去,”他有些不放心皇帝,回头瞧了一眼,眼眶都红了,“若是陛下有什么事,外头都有人候着呢,王妃只管出声吩咐。”   李清漪点点头,送了黄锦一步三回头的离开。然后,她才转头环视了一下屋内的人——隔了几层金纱帐,几个身材高瘦的太监都是恭恭敬敬的低着头,守在几步开外的地方。一幅非礼勿视,非礼勿听的模样。   李清漪弯了弯唇角,露出更加温柔的笑容,借着给皇帝捏被角的功夫低下头,伏在皇帝耳边轻声笑道:“陛下,您知道我等这一天有多久了吗?从贝贝死,我就一直在等这一天。”   从贝贝死,我就一直在等这一天。这句话仿佛是雷霆,一下子落在玉熙宫里,落在皇帝的心头。   皇帝本是一直闭眼养神,甚至连黄锦和李清漪适才的对话都不曾理会。可他听到这句话,呼吸忽的一变,不由得睁开眼睛,喘着粗气,瞪大了去看李清漪。   在他的目光下,李清漪从容不迫、整好以暇的回了一笑。   她本就是世间罕有的美人,眉目宛若墨画,樱唇不点而朱,一双杏眸好似一泓碧水。而她笑起来的模样更是动人,似春光、似夏雨、似秋水、似冬雪,可以令人想象到人间四季一切温柔并且美好的事物,让铁石的心肠都生出温情来。   本就昏暗的内室都因她这一笑而蓬荜生辉。   李清漪手里抓着柔软的缎面被角,慢条斯理的接着说道:“贝贝死的时候,我是真的想过和她一同去的。可是我不忍心也不甘心——不忍心丢下王爷和家人,不甘心让害死我女儿的人继续风光畅快的活着,凭什么死的是我和贝贝而不是他们?”她温柔的垂眸看着皇帝,温声细语,可言辞却宛如刀剑一般锋利无情,“贝贝死的时候,您一定很高兴吧——像您这样把道士扶鸾算命的胡言乱语奉为准则,无情无义,自私自利,置血亲骨肉与不顾的人,真真是世间罕有。”   皇帝的眼珠子几乎都要瞪得突出来了,他冷厉的看着李清漪,恨不能用目光将她凌迟,喉中也不由得发出“哬嗬”的声音。   李清漪的语调依旧是不紧不慢的:“不过,仔细想想,您这一生又对得起谁呢?陈皇后、张皇后、方皇后,本朝以来,怕也只有您又废又立,前前后后立了三位皇后,而且每一个都没有好下场……”她顿了顿,又接着讲,“还有庄敬太子、哀冲太子,也是他们倒霉,竟是给您做了儿子,生来便体弱,早早就去了。至于裕王殿下和过世的景王殿下,他们自出生起,又何曾有一日得过您真心的宠爱?”   皇帝恨恨的瞪着她,几乎要去堵住她的嘴巴。   李清漪不由扬了扬长眉,语调越发的温柔:“妻子、儿女,您想一想,有没有一个是你对得起的?至于兄弟——陆炳是您的奶兄弟,同您一起长大,救过您的性命,可他是怎么死的,您敢和人说一句吗?他是替您试用丹药,壮年而死,连死因都要不能公之于众。至于大臣和百姓,”李清漪眨了眨眼睛,掩唇笑起来,“这上面,海瑞倒是说得很清楚——天下人不直陛下久矣!您一心修道,妻儿弃之不顾,兄弟死活不理,天下百姓亦是置于一旁。可您最后修得如何?不过是修成了一个孤家寡人,人人恨之入骨的独夫!如今病重垂死,边上陪着的也就只剩下我这一个毒妇。”   再一次听到李清漪那几句刻薄至极的话,皇帝的眼睛几乎都有气得翻白了,他紧紧的抓着被角,竟是从喉中挤出一个艰难的字来:“……你!”   可这声音太低了,外头的人也不知是没听见还是当做没听见,仍旧是一动不动的垂首立在那里。   李清漪没有理会,反倒抬抬手替他重又捏好被角,眉目含笑:“陛下何必如此?您做了一辈子的孤家寡人,宫内宫外,从来都是恨你畏你之人。如今裕王即将登位,外头那些人就算真的听见了,又怎么会冒着得罪我这个裕王妃的危险为您说话。”     皇帝抓着被角不放,骨节都开始发青,一张脸更是涨的红了起来。这一刻,倘若他有一分的力气,他恨不能直接就从榻上起来去掐李清漪的脖子,倘若力气再小一点,他恨不能自尽了事不必受着零星的侮辱。可是现今的他连被角都抓不住,只能无力的躺在那里,听着李清漪钝刀子割肉一般残忍的话语。   李清漪动作轻缓的把皇帝抓着被角的手指一根一根的扳开,重新放回被子里,然后才慢慢的接口说着:“我知道,您马上就要死了。认真想了想,有些事情还是要和您说一声为好。好教您能走得安心……”她说到这里,仿佛有些不好意思、有些羞涩,微微的垂下头,浓密细长的眼睫也跟着柔软的垂下来,就像是小小的扇子,“是我替父皇找了蓝道行那么一个骗子,是我怂恿尚美人去找陶国师要春/药的,也是我让人寻了海瑞这般的痴人上折子惹得父皇大怒……”   她眸光温柔,看着气得仿佛要喘不过气来、不断地在生死间挣扎的皇帝,微微一笑:“父皇,您说,后世的史书会如何写您呢,后人会如何议论您呢?是死在女人床上的皇帝又或者是被朝臣指着鼻子骂‘嘉靖者言家家皆净而无财用也’的皇帝、又或者是被道士玩弄于股掌之间的皇帝?”   她笑看着皇帝气得昏厥昏迷,这才慢悠悠的去探皇帝的脉搏——她虽不是什么神医可到底还是学了一些的,多少能知道死活。    她把过脉,坐在边上静静的等一会儿,直到皇帝的呼吸越来越微弱,这才忽的站起身,红着眼睛往外跑去,口中叫着:“来人啊,陛下,陛下又晕过去了。” 第82章 山陵崩(六)   李清漪的这一声惊呼,立时就把侧殿里的人都给喊回来了。   王老太医吓得险些当着众人的面昏过去,虽是老胳膊老腿却跑在最前面。顾不上给李清漪行礼,他直接便搭了皇帝的脉,只稍稍一探,神色便显出些许的疑惑来。   这分明是怒急攻心啊。   王老太医将目光转到李清漪的身上,正要问一句适才和皇帝说了什么。可他眼角余光一瞥,却见着景王怀里的小世子展开手要去母亲怀里,到了舌尖的话又给咽回去了,他还不曾老糊涂:这个时候若是说这个,不仅是给裕王妃留了个话柄,更是叫裕王和裕王世子难堪——这可是未来的新君和太子,若有万一,岂不是国本震荡?   于是,王老太医怔然的垂下眼,一时之间竟是显出些许难色来。   裕王顺手把孩子递给李清漪,往前走了几步,站在王老太医看着榻上的皇帝,忽而赶在众人之前开口问道:“父皇如何了?”他一双黑沉沉的眼眸看着王老太医,不知是否是老太医自己的错觉,竟觉得裕王那双黑眸里仿佛透出些许深长的意味来。   王老太医犹豫了片刻,这才徐徐道:“……大约是丹毒上来,一时之间病情恶化。”他踌蹴了一下,大着胆子问道,“殿下,依着适才侧殿所议,微臣可以用针法激发陛下潜能,可这法子未免有些……”   “父皇辛劳一生,既是弥留之际更该留他一个清净。”裕王打断了王老太医的话,淡淡道,“为人子者,岂可为一己之私叫父皇受罪。”   徐阶站在下首,第一个站出来应声,郎朗的道:“殿下仁孝。”他乃是仕途里历练出来的人精,现下想着卖新君一个好,干脆站出来把话替裕王说个清楚,省得日后又有藩王扯皮惹得一身是非,“正所谓‘禹传子,家天下’,自古以来多是父传子,陛下唯有殿下一子,又是亲令臣请殿下入宫。圣意为何,自是一清二楚。”     这个时候,李清漪和裕王令人把内阁其他几位阁老请来的好处也显露出来了:如今内阁之中,徐阶是个人精,高拱乃是裕王授业恩师,郭朴和高拱是老乡早已暗中结盟,剩下一个李春芳一贯都是好好先生。看着这形势,徐阶自然不会和裕王作对,徐阶一松口,内阁就已经算是完全倒向裕王了。收拢了内阁,外头杨博又欠了裕王好大一个人情,文武皆是俯首,裕王的地位自是稳如泰山。   现下徐阶都开了口,高拱自然也不会在这个时候和裕王这个学生唱反调,直接便道:“元翁所言甚是。陛下圣意昭然,我等皆是明见。”   其余诸人也都跟着站出来点头附和起来,表明自己的立场。   权利就是这样的东西,它让你超然于诸人,一言决人生死、至高无上、尊贵无匹,可是你却仍旧会如凡人一般生老病死。当你到了最后的时刻,权利也将离你而去,它赋予你的一切也都要离你而去。   就如同如今病榻上的皇帝——他还未死,权利却已然悄然离去,曾经因为权利而依附他的人也纷纷背弃了他。   多么可笑,多么可悲。   就在李清漪心中思绪万千之时,外头端茶的黄锦也跑了进来。他看到屋中几人的神色以及榻上皇帝的模样,不由手一抖,手中的茶盏也跟着掉了下来。   虽然地上铺着猩红色的的毛毯,可这茶盏从高处摔落,滚了一下,不一会儿就碎开来。   黄锦也跟着跪倒在地上,双膝砰地一声落在地上,眼眶一红,眼泪也跟着掉了下来,几乎是压抑不住的哭了起来:“陛下啊,你叫老奴这可怎么办呦……”   他的声音里带着太监特有的尖锐,极有穿透力,屋中的几人一时间都觉得耳朵疼。王老太医被这嗓子一吼,只觉得心口一跳,不由得又伸手去探了探皇帝的脉象。   随即,他老脸跟着一白,怔了怔,最后终于顶着诸人刺目的目光,掀开袍角跪在了裕王跟前,哑声道:   “王爷,陛下他已经龙御上宾,还望殿下节哀……”   此声还未落下,屋中的几位阁老跟着跪了下来,训练有素的哭起来。李清漪也慢慢的抱着儿子朱翊钧跪了下来,从袖中拿了特意备好的帕子擦了擦眼角,泪如雨下。   朱翊钧年纪小,不太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本是要挣扎一下,可是瞧见母亲通红的眼睛以及父亲难看的脸色,他也有些被吓住了。所以,他很快便又乖乖的跟着跪了下来,皱着一张包子脸,挺直腰杆在李清漪的边上跪好了。   王老太医的话很轻,可却像是一阵极其响的钟声,叫众人耳边轰轰作响。   边上的小太监们也都尖声把话传递出去:“大行皇帝龙御上宾……”   就仿佛是狂风刮过稻田,无数的麦秆跟着弯下腰,传递起凛冽而刺骨的风声,不一会儿,这话就传出了玉熙宫。很快,远处也有宏亮的钟声跟着响了起来,连续数次,声声不断,响彻穹宇,使得整个京城也被惊醒。   裕王的面色看上去很白,几乎看不到一点的血色。他凝目,静静的看着榻上躺着的皇帝。   这是他的父皇,他的父亲。可他却从未从这个父亲身上得到过半分的父爱。   他出生时,上头已有两位兄长,自是不得圣心。后来两位兄长先后而去,皇帝偏又听信陶仲文那所谓“二龙不得相见”,更是冷待他,见面的次数数也数的过来。好不容易等到出宫建府,偏偏皇帝却要打压自己这个实际上的长子,不仅顶着群臣的压力不册封他这个长子为太子,更是屡屡抬举景王朱载圳,服色仪式等皆是与自己相同。惹得朝中议论纷纷,野心家纷纷投向景王,他自己更是惊慌欲死。   好不容易,好不容易在高拱和李清漪的安慰下,他稍稍宽心,可母妃却是病了,数次垂危。他的这位父皇,为了追封自己的生父生母与群臣大闹却不肯对他有半点体谅,不许他入宫侍疾,使得他连最后一面都没见到,甚至不能以人子之身为母服丧。   可他仍旧不得不低声下气、费尽苦心的讨好着自己的父皇。结果呢?陶仲文不过是轻飘飘一句话,就叫自己的这位父皇就连亲生孙女都不肯顾……   裕王一双黑眸越发深沉,他呆了片刻,只觉得心情异样的复杂,仿佛有一柄刀刃在他心口戳着,戳的血肉模糊,疼痛难抑。他再也忍不住,忽的也跟着跪在了床榻边上,垂着首,先是默默落泪,随后呜咽出声,哭声越发大了起来。   裕王的哭声不一会儿就压过了诸人,好似杜鹃滴血一般的悲切,显得格外的悲痛难抑。   徐阶和高拱都怕新君悲痛伤身,只得强忍着悲痛,膝行上前安慰:“殿下,悲痛伤身,还请您为江山社稷、天下百姓,稍压心头悲意。”   裕王仍旧是哭得不能自已,若不是撑着床榻,怕是要伏倒在地上。   徐阶和高拱瞧着心酸,越发惶恐,压着自己的哭声,连连劝说。   最后,还是李清漪抱着朱翊钧上前劝解:“殿下,还请节哀。”说罢,又加了一句,“宫里想必已经备好了素服,还请殿下与我等一同换上。稍后才可接见百官。”   裕王闻声,哭声稍稍一止,随即伸出手握住了李清漪那双素白的手掌,轻轻的,像是自语又像是和她说话:“王妃,父皇他去了……”他抬起眼,一双黑眸,带着水光,黑亮惊人。   李清漪慢慢闭上眼,然后睁开,有些艰难的道:“是。”   裕王勉强止住泪,抬起头看了她一眼,忽而一用力,拉了李清漪的手勉力从榻边站了起来,稳住声调与徐阶等人道,“本王这就去换素服,稍后在与你等商议先帝身后之事。”说到“身后之事”这四个字,裕王声音一哑,眼泪也跟着掉了下来。   徐阶和高拱等人皆是暗赞裕王仁孝,连连点头应了下来。   裕王拉着李清漪的手,与她一同穿行过屋子里跪了一地大声哭喊的太监和宫人,然后,他们一同走到玉熙宫的玉阶上,居高临下的看着下头乌压压跪着的一大群人。裕王忽而抬起头去看天边高高悬挂的烈日,轻声叹道:“再过些时候,太阳也落了,又是晚上了。”说到这里,他咬住唇,压住喉中的哽咽,低低和李清漪道,“清漪,我说过的话,我都记得。”   他声音很轻,很轻,被风一吹便散开了:“所以,不要怕。万事有我。”   李清漪只觉得眼底一热,眼泪也跟着下来了。这一次她哭得真心实意,怎么也止不住,越哭越大声,像是要把这些年压在心头的泪水一时间都哭出去。反倒是教裕王转头安慰起她来,把孩子抱到自己怀里,轻轻的抚着她的脊背,柔声道:“别哭了,没事的。”   李清漪的眼泪不断地涌出来,她想:她是知道裕王说的是那几句话的——   “先生曾经教导我‘夫妻一体’,今日本王与王妃共饮交杯酒,愿与王妃誓‘此生不相负’。”;   “总有一日,我会让你再不必受任何人的委屈,一切皆如你意。”;   “清漪,夫妻一体,你做的事,我自然一同担着。”。   如此深情,此生难负。 ******   嘉靖四十一年十二月五日,嘉靖皇帝崩。一个旧时代即将远去,而新生的时代也将如冉冉而起的朝阳一般以无比的光辉照亮了整个大明王朝。 —————————— 关于上一章女主和皇帝说的那些话,我看好多人都有些奇怪,所以干脆把我的想法和思路和大家解释下吧。 首先,女主这么做最主要的原因是她忍了很久,终于到了可以说的时候。就算会有些后患,可她还是忍不住要做。她一直很理智,但是这件事上,可能不太理智。 然后,女主支走黄锦有两个原因。一是试探——如果皇帝有后手,肯定绕不过黄锦,黄锦底气也会足一点,不会轻易低头;二是免得留口柄——有些话是要看身份的,黄锦是司礼监大太监他说的话有人会信,但是外头那些小太监,就算真的听见了,真的敢说出去,有谁敢信? 最后,裕王的态度一直很明显。李清漪让他们去侧殿的时候,他呆了一下然后点头答应了。最明显的是前面严嵩死的时候,他们夫妻有这样的对话—— “殿下这话,真好听……只要我高兴,做什么都行?” “只要你高兴。” “这话我也喜欢……那,要是我做的事,十恶不赦,天理不容呢?” “清漪,夫妻一体,你做的事,我自然一同担着。” 你杀人我放火,这种事裕王可能做不到但他可以抬起眼当做不知道,替她一起担着。 第一卷:兴国(隆庆年间) 第83章 饺子   新皇登基,自然不像是先帝那般还住在西苑里,而是搬去大内——那才是皇帝的正经住处。   按照惯例,大行皇帝的丧仪需要服丧二十七个月,只是皇家自与民间不同,多是以日易月也就是说,只需要服丧二十七天就行了。   但这二十七也不容易,可是说是全国上下的活人除了躺着起不来的都要跟着折腾一番。新君和大臣每日的日程就是:守在乾清宫里,在大行皇帝的灵前哭祭。   可别以为这哭祭是只要吼一吼嗓子,掉几滴眼泪就行的。这哭祭不仅要新君和群臣拼了老命,一天跪着哭几回,还不能洗漱——也就是说,只管叫人哭,不管洗漱休息。短短几天,原本还面容端正的内阁诸臣、六部九卿也跟着蓬头垢面起来,徐阶一把年纪,险些撑不住也跟着大行皇帝去了。   最后还是李清漪在旁劝了一句:“虽说这是旧礼,可往时也有例子,头七过去了,倒可叫大臣们和你一同稍稍歇一歇。”她到不是心疼徐阶等人,只担心皇帝的身体,温声接着劝道,“这一日日的苦熬也太伤身了,先帝为人父,便是在天有灵,也会体谅你的。”   皇帝见着她关切的目光,心中微微一软便点了点头。   李清漪松了口气,转头和人吩咐了几句:“乾清宫边上院子里就是值房,稍微收一收大概就能住人了。不过那里许久没拾掇,棉被床帐都需去瞧一瞧,顺便令御膳房给几位大人备好膳食,简单些也行,不过要新鲜的、要热的、要好入口、易克化的。你们去和他们说一声,就说是陛下仁善,见不得徐阁老这般的老臣受苦,叫他们歇一会儿……”   皇帝靠着明黄色的坐榻,含笑听着李清漪井井有条的吩咐来人,不由笑起来:“好能干的皇后。”   李清漪瞪了他一眼,似嗔似笑:“这时候倒是有力气说笑了。”   皇帝默认了下来,轻轻拉了李清漪的手放在自己颊边摩挲,显出几分近日少见的温情来,又问了一句:“钧儿呢?”一众的人到底是刚刚搬进大内,根基不深,他就怕儿子年纪小受了什么罪。   李清漪笑起来:“放心好了,早上的时候我抱着他跪了半天,这会儿叫着膝盖疼,已经叫人抱去睡了。”   皇帝心疼老婆和儿子,忍不住说道:“你们后宫里头,用不着这样认真……”他小声道,“叫钧儿出来露个面就好,不用久跪。他小人儿,骨头都没长全,要是伤着了,总也不好。”   李清漪连忙道:“放心好了,他舒服着呢,跪累了就趴到我怀里,也亏得沈娘娘她们怜惜他人小,没说什么。”   皇帝这才放心了,本是想去瞧瞧儿子,可他自己早上跪着哭了两回,着实是运动过度,累得慌,只觉得眼前一片黑,眼皮子都要耸拉下来了。这一坐下来一时间竟也起不来。   李清漪见他模样,轻轻推了推他的肩膀,问道:“瞧你这样子,要不吃点什么暖一暖独自?”    皇帝见她担心模样,忍不住笑起来:“嗯,有什么吃的?”   李清漪试探着问:“刚好有包好的饺子,要不叫人烧两碗来,咱们一起吃?”   皇帝蹙蹙眉:“什么馅的?”   李清漪又瞪他,双颊烧出两团红来,没好气的道:“你猜?”   皇帝这下就明白了,面上笑意更是忍不住,凑过来轻轻吻了吻李清漪的唇角,抵着她的额头,一双眼睛亮晶晶的瞧着她,问道:“你包的?”   李清漪其实很有些不好意思——她这几年甚少下厨,厨艺上头也没什么特长,只是见着皇帝近来实在辛苦,忍不住就起了心思包了几个。她心下羞恼,推了推皇帝,小声道:“别凑过来,胡子扎人!”   皇帝瞧着李清漪那张微微泛红、好似蔷薇初绽的面容,几乎忍不住想大笑出声,只是顾着如今的时候,只得忍了下来。他只觉得忽而有力气了,使一使力,居然一把把自己的皇后给抱了起来,搂在怀里道:“只扎你呢……”说罢,俯首轻轻的碰了碰她的唇,就像是吮吸蜜水一般的轻轻偷了个吻,煞有其事的道,“好甜,你包的是咸的还是甜的?要是甜的,怕是没这个好吃。”   “你吃了就知道。”李清漪这下子真是羞恼了,从他怀里站起身,快步掀了帘子走出去。她穿得也是素服,裙裾边角倒是别有巧思的用浸染过的白线绣了些许暗纹,迎着光的时候,那些暗纹仿佛活了过来,光色流淌,栩栩如生。   皇帝有滋有味的瞧着她的背影,心中很有些不为人知的甜蜜。只是人走了,他腹中仍旧饥饿,想了想便自力更生的端起茶盏喝了几口,算是暖胃填肚。   下饺子自然是快的,没等皇帝把案上的那壶茶可喝完,李清漪就提了个食盒子走过来。   边上的宫人极是伶俐,连忙端了梅花形状的小几伺候着。   李清漪打开食盒,里头果是两碗热腾腾的饺子,泡在汤水里,半起半浮。   皇帝瞧了眼:“还是沾着醋好吃。”   李清漪没理他,径直把那两碗饺子给端了出来,摆在小几上:“你饿了这么长时间,肚子里头还是要有点热汤的。这个好入口也清淡。”   皇帝没好意思说自己肚子里已经灌了半壶热茶,只得接了其中一个稍大的碗,往下一看,不由又忍俊不禁道:“这饺子长得……”他瞧了眼李清漪的面色,很是利落的改了口,“……唔,长得很不错嘛。”   李清漪羞恼交加,顺手拿起勺子拣了一个破了点皮的饺子丢他嘴里:“饺子能吃就好,管这么多做什么。”   皇帝连连点头,为着下次还能再吃到自己皇后的饺子,很自觉的鼓励起来:“馅儿调得好……”他嚼了几口,尝出味道来,“唔,是芹菜香菇,还有胡萝卜……”   因为还在守孝,自然都是素馅的。   李清漪在碗里头又挑了一下,拣出个特别大的再喂他:“尝尝这个?”   皇帝只得又吞一个,咬了咬,不由点头;“……木耳豆角还有香葱。”   李清漪觉得有趣,想要再喂他一口,就在这时候,忽而传来奶声奶气的质问声:   “你们怎么吃饺子也不叫我!”朱翊钧一张小脸涨的通红,先是很生气,气完了又觉得委屈,软绵绵的诉苦道,“我睡了一觉,起来都饿了。”   李清漪和皇帝回头一瞧,见着儿子这般模样,虽是心疼不知怎的又觉得有些好笑。   皇帝连忙朝他招手:“钧儿过来,我喂你。”他端着碗,颇有点儿向儿子炫耀的模样,“这可是你娘调馅包的饺子。”   朱翊钧越发眼馋,用力咽了咽口水,小短腿“蹬蹬蹬”的跑上前,对着皇帝眨眨眼,眼巴巴的模样:“是羊肉馅的吗?还是虾仁?”他年纪小,喜欢吃肉吃海鲜,倒是不大喜欢吃素菜,这几日跟着大人吃了好些顿素斋,早就觉得口里头淡的不行了。   李清漪只觉得好笑:“菜馅儿的,你要不要吃?”想了想又道,“我还包了些糖馅儿的,本来是想迟些烧给你吃的。要不等会儿给你做点心吧。”   朱翊钧听到母亲这般说,终于觉得自己受到了重视,很是得意的挺起小胸膛对着皇帝眨眨眼,一副“你瞧,娘还是最疼我的,特地给我包了糖馅儿的呢”的模样。他这般一想,很快就点点头,纡尊降贵的道:“嗯,菜馅儿的也行。”   皇帝虽觉得不好和小孩子计较这些,可见着儿子这般得意的争宠模样,果断收回喂食的手,自个儿吃了饺子——嗯,这是韭菜馅的。   朱翊钧眼见着眼前的饺子飞走,险些哭出来,最后还是李清漪塞了一个到他嘴边,问他道:“尝尝是什么味的?”   朱翊钧人小,吃不了一整个饺子,只能张着嘴小小的咬了一半,尝了尝后不由笑起来:“有笋呢,还有粉丝……”   李清漪逗他:“再尝尝,还有什么?”   朱翊钧连忙把后头的半个也吃了,嚼了嚼才道:“……青瓜和胡萝卜?”   “嗯,”李清漪把他抱到怀里,笑着道,“钧儿好聪明。”   朱翊钧心里甜滋滋的,连平时不喜欢吃的胡萝卜也跟着吃了下去。李清漪连忙趁势喂了他小半碗,直到他肚子饱了这才把人放下去:“刚吃完,走走去,要不然要成大胖子的。”   皇帝默默无闻吃了一大碗饺子,这时候终于出声:“钧儿这几日都瘦了呢。”他满是忧虑,“是不是累着了啊,要不请太医来看看?”   李清漪对于皇帝这充满爱的“滤镜”只能默默的呵呵哒——这才几天啊?朱翊钧小朋友那胳膊跟藕段似的,脸也包子一样圆嘟嘟,要不是小孩子胖点好,不能打击孩子自信心,她都想改口叫儿子“猪小胖”了。   这么一想,猪小胖这个外号还挺不错的啊。有福气~~~~~ 李清漪瞧着自己的儿子,忍不住笑出了声。 第84章 遗诏   皇帝一家子正吃得高兴,外头忽然传来轻轻的说话声。   李芳小步上前禀告道:“陛下,高大人求见。”先帝过世,边上伺候的两个大太监——黄锦悲痛病重,李芳倒还老当益壮。因着新君宫中经营不深,见李芳很是识趣便也暂时留了他下来伺候。   这高大人指的也不是旁人,正是高拱。   李清漪想了想,掂了掂儿子肥嘟嘟的小屁股,抱着他站起来,笑着道:“高师傅这时候来,必也是为了国事,我若在场他定是要不自在的。”她捏了捏皇帝的手,“我去后头避一避。”   皇帝深知高拱性情,也没说话,只点了点头。等李清漪抱着朱翊钧转去屏风后面,他才低声和李芳吩咐了一句:“叫高大人进来吧。”   李芳快步出门,亲自掀了帘子引了高拱入内。   如今还是十二月里,皇帝住的乾清宫自然是烧了炭的,温暖如春。只见边角上架了四个偌大的铜炉,里头烧着银丝炭,几个小太监正小心翼翼的伺候着火势。   边上的木架子上则是摆了几盆素色的花,白瓷的花盆,被热气一捂,香气都显得娇贵起来,远而清,暖融融的好似浮在空中的光尘。   高拱一路走来吹了不少冷风,初初入内殿,只觉得那暖风温温的吹来,花香若隐若现,浑身一暖,不觉的舒了口气。不过他素来心志坚定,不为所动,往前几步,一丝不苟得给皇帝行礼:“吾皇万岁万岁。”   皇帝对于这个高拱这个帝师很有些感情,连忙起身亲自扶了一下:“师傅不必多礼,”赶忙又叫赐座。   李芳连忙令小太监搬了个明黄的绣墩来,高拱小心落座。   皇帝这才开口问道,“这几日众人皆是辛劳,今日朕特意令诸臣稍作休息,师傅怎的这时候来了?”   高拱深吸了口气,重又跪了下来。   这一下子,皇帝也明白高拱这回来比不是小事,他面色不变却还是坐回了坐榻上面,又问了一遍:“师傅今日所来为何?”   高拱一张脸都涨的通红,声音虽是压低了可以就似掷地有声:“臣今日来,为的是先帝遗诏之事。”   皇帝“唔”了一声,显然是反应过来了,露出点无奈的笑容来:“这遗诏都已经当着天下人的面读过了,就算有问题也没法子了。师傅这时候怎地又说起来。”   高拱瞧着自己学生这幅不在意的模样,心中忍了忍,这才缓声接着道:“您可知道这遗诏乃是徐阶拟的?”   皇帝闻言神色不变,只是点了点头,这事他确实是知道的。说来也算是约定俗成的老规矩了,英明之君古来少有,皇帝做到头,总也会有些错事,这时候就需要所谓的遗诏了——大臣因为“君为臣纲”这四个字不好直说,新君为着一个孝也需要“三年无改于父道”,只能用所谓的遗诏,按照皇帝的口吻把自己一生总结一下,顺便把自己做过的错事骂一顿,也好方便下面的人借此给死了的皇帝擦屁股。   所以,这是人人都心知肚明的事情,皇帝也没说什么。   皇帝心平气和,高拱却是一副气得不行的模样,忍不住道:“陛下,此事事关重大,按理应当由内阁诸臣共同拟定。可徐阶呢,他假借先帝之名,居然就找了个张居正来动笔!这简直是……简直是嚣张至极!专断跋扈!”   这事,皇帝很难和高拱同仇敌忾。毕竟遗诏这东西左右都是从内阁出来的,徐阶这个首辅写的还是徐阶找高拱等人写的,对他而言都没什么差别。而且,徐阶还很懂得讨好新君,遗诏里写“盖愆成昊端伏,后贤皇子裕至。仁孝天植,睿智夙成。宜上遵祖训,下顺群情,即皇帝位。”,不仅把裕王夸成一朵花还确认了他继位的合法性。所以,裕王当时看了遗诏也没说什么,直接就宣读了。   高拱瞧见皇帝脸色,知道这话戳不到皇帝心里头,只得卖力再添一把火,虎目含泪的道:“陛下,先帝纵有万般不是,那也是您的父亲。徐阶为着自己的名声,写了这么一封奏疏,叫您当着天下人的面宣读,岂不就是叫您当着天下人的面骂自己的父亲?天下人又将如何看待陛下您呢?”   皇帝这才微微一凛,往深了去想,这反应过来了:自己这回确实是被徐阶给算计了。这诏书最大的得益者不是自己而是徐阶徐华亭,依着这份遗诏,徐阶不仅赚的无数人心,朝中声威更是直逼当初的严阁老严嵩。   高拱见着皇帝听明白了,这才道:“陛下,您明白了就好。”他缓了声调,娓娓劝道,“接下来马上就要登基了,《登极诏》也需要动手草拟。上回咱们措手不及,所以才叫徐阶抢了个先,这回您心里必也要有个底啊。”   皇帝一琢磨,想着如今内阁里头只有高拱一个可信,与其交给其他人倒不如把这事直接交给他,便颔首道:“既如此,此事就交给……”   皇帝的话声还未落下,忽而听得身后稚嫩的语声:   “父皇……”朱翊钧“蹬蹬蹬”的从帘后跑了出来,包子脸上是满满的笑容,还卖萌的眨了眨眼睛。   皇帝被他一打断,原先要说出口的话也给咽了回去,只是详怒的道:“没规矩,快见过高大人。”   朱翊钧被教的很有礼貌,连忙转头,奶声奶气的和高拱说道:“高大人好。”   高拱见着这未来的小太子聪慧乖巧,心中很是欣慰,连忙应道:“臣见过大殿下。”   朱翊钧半爬半扯的到了皇帝的怀里,揪了揪皇帝的胡子,一派天真烂漫:“父皇,你们刚刚在说什么啊?”   皇帝回过神来,把他的小手拍掉,转头和高拱说道:“师傅说的是朕都记下了,待朕琢磨琢磨。”   高拱此来本有万全的把握,没想到却得了这么一个答案,不免有些失望。可他深知皇帝的性子,很快便又转开话题嘱咐道:“陛下身子素来不好,这几日劳心劳力,可得好好保重。饮食上头……”他说话时抬头瞧见案上摆着的还未吃完的饺子,便顿住了。   皇帝很有些不好意思却又忍不住和高拱炫耀起来:“皇后包的,味道不错,朕吃了一整碗呢。”   高拱瞧着年轻皇帝的模样,忍不住笑了笑,随即点头:“既如此,帝后和乐,臣也就能放心了。”说罢,礼了礼,“臣告退……”   皇帝令李芳亲送高拱出门,待得高拱出了门,李清漪才从后头慢悠悠的走出来,裙角的暗纹随着她的步子,在灯光下盈盈生辉。   皇帝瞧她一眼,笑问道:“《登极诏》的事情,你怎么看?”   李清漪斜睨了一眼,懒懒道:“这事乃是国事,怎么又问起我了?”   皇帝但笑不语,先是低头亲了亲一直在怀里挣着的儿子,这才温声和李清漪说话:“你把钧儿放出来,不就是要打断我的话?”   朱翊钧被皇帝脸上的胡子扎疼了,生了闷气,扭过头哼了一声,一下子蹦下去跑开了。   边上候着的小太监和宫人们亦步亦趋的跟在他后头,就怕这位小祖宗摔倒,倒也不必皇帝和李清漪去担心。   李清漪闻言微微一笑,缓步走过去和皇帝坐在一起,顺势打起趣来:“都说圣明无过圣上。做了皇帝,果是越发圣明了。”   皇帝果是忍俊不禁,亲自拎起茶壶,整了整两个茶杯,给自己和李清漪各自倒了杯茶:“好了好了,我还未听皇后您的高见呢。”   李清漪顿了顿,看他面上笑意满满并无勉强,这才徐徐应声道:“其实,遗诏的事情,徐阶有错。可无论是换了何人来,都是要骂一顿的。毕竟,先帝做的那些事,必要提出来,才能一一改过。换了高大人,也是一样。”   皇帝适才不过是因为高拱的话一时脑热,这才没想通,后来被忽然跑出来的儿子一打断自然也就醒过味来了。他听到李清漪这话,点点头:“确实如此,”不过他也有更深得忧虑,“只是,徐阶凭着遗诏而得天下民心,后面还会有因为遗诏而起复的臣子对他感激涕零。我就怕徐阶因此声势太盛,压不住。”   李清漪心中明白,温声道:“可《登极诏》乃是依据遗诏来的,就算将这个交给高大人,也改变不了什么。”她稍一犹豫,忽而伸出手握住了皇帝的手掌,“登极登极,这是您登极后昭告天下的诏书,是您的行政纲领,至为重要。与其交给高拱或是徐阶其中一人,倒不如交给他们两人一同起草。”   皇帝连忙摇头:“这可不行,高师傅和徐阶内阁里就吵得不可开交,倘若叫他们一起写,岂不是要闹翻了?”   李清漪抬起眼,细长的眼睫轻轻上扬,杏眼里波光粼粼。她深深的看入皇帝眼中,声音不轻不重,不疾不徐,好似殿中那若隐若现的花香:“陛下,”她极其罕见的用了这个词,一字一句的点出最关键的东西,“让高拱和徐阶吵得不可开交的从来不是其他,乃是权利!”   她的声音一点一点的从皇帝的耳中进入心底,好似金石之音,掷地有声——   “他们争的乃是这个帝国至高的权利。而您所要做的就是告诉他们,是谁赋予了他们这项权利!”   新君刚刚登基,自然是不太了解朝政的,所以《登极诏》才会由内阁起草。可是,这是新君的为政纲领,正所谓金口玉言,自己说过的话必然是不可违背的。所以李清漪才会说这是“至为重要”。   若是叫高拱和徐阶两人一起写《登极诏》,这两人必然是会吵翻。可是,他们很快也会发现,最后的决定权在皇帝手里——恩威皆出于君上。所以,他们最后必然也会顺着皇帝的心意来写这封诏书,希望能够以此而获得皇帝的青睐。 第85章 誓约   李清漪和皇帝既然把事情都说清楚了,不一会儿就令人出去传旨把事情定下,省得又生出旁的枝节来。   徐阶和张居正都是在乾清宫院里的值房里休息,很快便听到这道旨意的。   “这做了皇帝,果然就不一样了啊。”徐阶负手于后,和张居正感叹了一句,“这一手乃是正大光明的阳谋,平衡两边,倒是颇有几分先帝做派。”   张居正恭恭敬敬,弯腰给徐阶倒了一盏茶,笑问道:“那,老师有何打算?”   徐阶语声淡淡:“我原还以为皇上会偏向于高郑新,遗诏上头这才小心了些。如今既然上头既然摆出了一视同仁的态度,我这个做臣子的自然也不好不领情。”   张居正若有所思,一时没有应声。   徐阶转身端起茶盏,仿佛漫不经心的看了自家学生一眼,轻轻问道:“你是礼部侍郎,皇上的登基大典你筹备得如何了?”   张居正从容不迫:“此事学生一直记在心里,早早筹备起来,如今已是差不多了。”   “那就好,”徐阶轻轻的掀起茶盖,吹了吹上头的热气,那扑面而来的热气模糊了他面上的表情,他的语调依旧是不紧不慢,不染半点烟火之气,“现下知道我为什么不让你去吏部,反倒安排着去礼部了吧?”   张居正郑重颔首,满是感激之情,轻声应道:“学生蒙老师安排,入裕王府为讲官,可到底时日尚短,比不得高郑新、陈以勤等人。这次若能办好登基大典,在新君眼中也是一桩大功,也算是入了帝心。”   徐阶微微颔首:“你明白就好。你虽是才干卓绝,可你是我的学生,资历又浅,当初我提你上来,下头有多少闲话你也是知道的。旁人一份好便是,你必要十分好,才能叫人心服口服,日后的路才会平坦。”   张居正面上一红:“老师苦心,桩桩件件,学生都记在心里。此回之事,必不叫老师您再操心。”   “有你这句话,我便放心了。”徐阶微微一笑,抬手拍了拍张居正的肩头,“你还年轻,路长的很,办好了登基大典,就等于是在满朝的大臣表现了一回。有了成绩,才有机会更进一步啊。”   到了徐阶这个地位,寻常的一句鼓励话都是带了深意的——现今礼部的尚书位置空着,所以才会让张居正一个侍郎来操办登基大典,所谓的“更进一步”,指的自然是礼部尚书这个位置。   子曰“不学礼,无以立”,可见,礼仪是何等的重要。而礼部尚书一直都有个外号叫做“储相”,就好像是现代的“储备干部”一般,若无意外,是可以入阁为相辅的。   张居正早早就知道徐阶给自己安排了康庄大道,可如今听着徐阶直白道出,心中既是兴奋惶恐又是感激涕零。最后,他还是立直了身子,对着徐阶郑重的一鞠躬:“老师大恩,学生此生不忘。”   徐阶摸了摸自己下颚雪白的长须,眉目和蔼,含笑看着他。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这个学生的才干,知道他终有一日要闻名天下,名垂青史。   能有这样一个学生,也是他此生的荣幸。   徐阶和张居这厢谈完了话,过了几日,礼部关于登基大典的奏疏很快也就上了御案。皇帝和李清漪都看了,李清漪翻了翻那一叠子的纸,那一项项的安排简直能叫人眼花缭乱。她不由咂舌:“这还真是……”她很是同情的瞧了眼皇帝,“我到时候早些给你备好膳食,吃顿饱的再出去折腾。”   皇帝觉得好气又好笑,瞪了她一眼:“你的册后大典也要办呢,还敢幸灾乐祸。”他顺手抽出后头的奏疏,看了几眼不禁眯了眯眼,显出几分真切的笑意来,“礼部倒是乖觉,连封后大典的章程都早早就备好了。那张居正也是个能干的。”   李清漪从他手上抽出这那封奏疏瞧了眼,没说什么。她想了想便开口道:“如今头七已经过了,我倒是想着要叫我娘她们入宫一回。”   皇帝闻言微一沉吟,很快便点了头:“你说的也是。”他看着李清漪,柔声道,“当初西苑的事情本就急,后来咱们一路到了大内乾清宫,杂七杂八的事情忙得不可开交,抽不出半点空来。如今事情稍稍缓了,倒是可以叫岳母她们入宫陪你说说话,安安她们的心,也好叫你和钧儿也松口气。”   李清漪抿了抿唇,可那点儿笑意还是忍不住流了一些出来,犹如金黄而滚烫的蜂蜜,甜蜜而温暖。她把头靠在皇帝肩上,小声道:“谢谢。”   皇帝摸了摸她的头发:“夫妻两个,说这个做什么?”想了想,又道,“实在不行,你把今儿剩下的饺子馅拾掇一下,给我包几个混沌做晚膳?”   “你怎么就想着吃。”李清漪抬头瞪他一眼,似嗔还羞。   皇帝哈哈大笑,用手搂住人,把她抱到自己膝盖上,微微垂眼去看面前的人,眼眸深处是无垠且深邃的静海。他先是用唇轻轻的碰了碰她那颤抖的眼睫,再在鼻梁上落下温温的一吻,最后才含住那片柔软的唇瓣,语声既低且柔,“我就是每天都想着要吃呢。不过啊,最好吃的现在只能看不能吃。”   李清漪大羞,一张脸都涨的通红了,好似是天际无声落下的霞光照在无瑕的白玉上,玉暖而光生。   皇帝慢慢的咬了咬李清漪的下唇,压低了声音,小声和她说话:“等过了孝期,咱们再给钧儿生个妹妹吧,”唇齿交触,舌尖交缠,他的呼吸渐渐灼热急促起来,语声也模糊了下去,“像你一样的女儿……”   他们两人贴的极近,几乎可以听见胸膛里砰砰砰的心跳声,李清漪只觉得自己的心都快要跟着跳出来了,浑身的肌肤都紧绷着,一寸一寸的发热。只是,理智还在,听了皇帝这话,忍不住说了一句:“……还是先给钧儿生个弟弟吧……”   倒不是她重男轻女,只是,依着如今她和皇帝的地位,膝下唯有一子,未免叫朝中诸臣乃至天下人担忧。倘若不能再添一个男孩,说不得朝中就要有人借着子嗣的问题催逼皇帝纳妃。毕竟,孝宗皇帝的前车之鉴还在呢——若非只有武宗一子,又岂会叫先帝捡了个便宜?   皇帝显然也明白了李清漪的忧虑,他沉沉的叹了口气,一时没有应声,只把怀中的人搂得紧了些,两人胸口贴在一起,“砰砰砰”的心跳声也几乎融在了一起。皇帝沉默片刻,方才低声道:“没事,无论男女都好……”顿了顿,他把头伏在李清漪的耳边,郑重其事的和她许诺道,“你要信我——孝宗皇帝能做到的,我也能。”   这话好似一柄小小的锤子,轻轻的击打在李清漪的心口——就像是用锤子敲开椰子,砰砰的一下,里头甜蜜淳厚的汁液就带着淡淡的清香,一点一点的流淌出来了。   李清漪心中极是感动,可她越是感动就越是说不出话来。忍了好久,她才把那点儿情绪压回去,故作玩笑的道:“孝宗皇帝可是出了名的勤政,早朝必到,重开了午朝,甚至还开辟了文华殿议政……”   皇帝连忙低头又吻了吻她的唇,把那些话给堵回去,小声自语道:“……真要这样,我说不得得累死。”   李清漪被他这话说得忍俊不禁,伸手搂住皇帝的脖子,伏在他怀里,笑出了声。   皇帝只觉得一颗心都叫她笑得软了,一手搂着她,一手抚着她的脊背,不一会儿也跟着她笑开了。   *******   过了几日,李清漪理好了后宫里头的一些杂事,这才抽出空来召见李家的几个女眷。这一回,黄氏、李清闻还有李清容都到齐了。   黄氏最是激动,一落座就忍不住感叹道:“娘娘这一回,总算是苦尽甘来了。”说罢,眼睛一红,险些洛下泪来,嘴角却是扬了起来,满满的欣慰,“我这心里,可总算是踏实了。”   李清闻生性温柔细致,觉出黄氏这话里头的不妥来——“这苦尽甘来”虽是真的,可要是入了旁人的耳里,说不得就要说李家这是对先帝或是皇帝心存不满。故而,李清闻连忙接口道:“娘这话说得……”她抿了抿唇,斟酌着道,“便是以前,有陛下在,娘娘必也没吃什么苦的。”   黄氏回过味来,连连点头:“瞧我,这嘴总也不把门。”   李清漪不由一笑,温声道:“没事的,这殿里都是自家人,自然不会计较的。”只有几日的功夫,她自然不可能把整个后宫收拾的妥妥帖帖,可要把一殿的人管住倒也是行的。   听到这话,李家一众的人这才放心了些。   李清容自进了殿,除了行礼问安,倒是一句话都没说。她心里头也憋得难受,悄悄扯了扯黄氏的袖子,眨眨眼睛。   黄氏知她意思,没法子,只得替她开口问道:“三姐儿和徐时行的婚事就订在明年三月,可如今先帝的事情才刚过……这事,娘娘要不给个主意?”李清容和申时行都这般年纪了,再拖下去也麻烦。黄氏对这门亲事的心情仍旧是十分复杂,可她心里头也是盼着李清容早些生个孩子——倒也不拘男女,只要李清容这日后能有个依靠,黄氏这个做娘的才能放心。   李清漪微微一顿,瞧了眼自家妹妹,心中明白李清容这是有些恨嫁了——似她这样的年纪都是老姑娘了,平日里少不得要听些闲话,如今又有了合心的心上人,自然想着要早些嫁人。   不过这也不是什么难事。李清漪闻言点点头道:“钦天监已是算过时间,登基大典就在明年的一月,册后大典可能要往后一些,应该是二月左右。清容的亲事既然是订在三月,也不算是冲突。再有,先帝遗诏说得明白‘毋禁民间音乐嫁娶’,所以这日子也不必再改了。”   李清容抚着胸膛,悄悄的松了口气。 第86章 训妹   就在这时候,李清漪的目光却落在了李清容的身上。   李清容白净的面庞一下子涨的通红,有些羞又有些不好意思。她低着头小声道:“二姐姐,你瞧我做什么?”   李清漪收敛了面上的笑意,一双黝黑的眸子看着李清容,许久方才道:“婚事虽是不用拖延,可有些话我还是要和你说说。”她微微一顿,语调一沉,语气也是少见的严肃,“这些话,娘和姐姐可能都和你说过,可我也是你的姐姐,亲眼瞧着你长大,倘若不和你说一说,我心中亦是不能安。”   李清容朱唇轻轻颤了颤,放在双膝上的手绞着,乖乖的点头,语声放的更低了:“嗯,姐姐你说好了。我听着。”   李清漪看她一眼,这才轻声道:“本来,家里反对你们的婚事,不是为了别的,乃是因为你的申时行各方面都有些不相配。可你们既然已经看对了眼,你又是非君不嫁,自然只得随了你的心意。但是清容,你要记着,你是嫁去申家做继室的。申家人口简单,幼子懵懂,申时行原配娘家无人,也许没有人会刻意提醒你这一点。但是你自己要记在心里。”李清漪语调微微有些沉,凝目看着越发紧张忐忑的妹妹,“只有你自己摆正自己的位置,这日子才能过得顺畅。”   李清容听到“继室”两个字的时候,脸色微微有点发白,手指抓得极紧。好半天,她才抿了抿唇,轻轻的点了点头,算是应下了。   黄氏来回瞧了瞧两个女儿的面色,颇有些心疼小女儿,连忙打断了道:“怎地说起这个了?”她柔声和李清漪说道,“你妹妹糊涂,你别和她计较。”   李清漪这回却是连黄氏的面子也没给,她转头和黄氏正色道:“就是因为她糊涂,我才要和她说清楚。要不然,回头要是日子过不下去了。说不得她以后还要怨我们‘怎地没拦住她,叫她嫁了申时行’。”   李清容在旁听得羞愧至极,脸色红了又白,连忙扬声打断了李清漪的话,哑声道:“二姐姐,我不是不识好歹的人——这婚事是我自己选的,我不会怨人的。”   “不会就好,”李清漪瞧她一眼,淡淡道,“你当初和我说,你看中的是申时行的‘人品和才华’,这两样东西是永远也不会随着时间流逝的,只要你初心不改,不要得陇望蜀,自然不会失望和抱怨。”   李清容抿了抿唇,又点点头。   到底是自家妹妹,李清漪冷着脸说了这么多,瞧着她可怜的模样心里又有些软和,不由稍稍缓了缓声音:“我叫你记得自己是继室,是要你认清自己的位置。你嫁他之前当然可以挑剔和嫌弃,毕竟他已有发妻嫡子,而你却是家中娇女,你这方面的条件要比他好一些。可是,你既是看中了他,仰慕他的‘人品和才华’,自己选择嫁他,那么就再没有嫌弃和挑剔的理由。不要嫁了人,反倒意难平,觉得丈夫不是初婚,对不起、配不起自己。不要过高的抬举他或是过分的轻视他,夫妻一体,你要用平等的态度去尊重和爱。”   李清漪生怕浇的冷水不够多,又说了几句,“或许,他曾经爱过他的发妻,余生都不能忘怀;或许,那个嫡长子不好教养,会叫你们夫妻两个争执不断;或许,你们两人对彼此的了解都还不够深,都会觉得有些后悔……”   李清容本就有些许惶恐,听到后面,眼睛一红,忍不住从袖子里抽出帕子,低着头轻轻抽噎起来。   李清漪却没理会,狠了狠心,把话说完:“日子很长,你们以后会遇到各种的问题。可是既然这婚事是你们两人自己点了头的,两边的事情你们都明白,怨不了旁人。日后夫妻之间若是出了事,你要先想想自己为什么要选他,再想想自己是否有错处,然后再和他说话。”   李清容听到这里,“哇”的一声哭出来,顾不得什么规矩,往前一扑就倒到了李清漪的怀里,抓着她素白的衣襟,眼泪不停的流出来,她哭得不停打嗝:“二姐姐,我不嫁了……”她吓得连话都是一顿一顿得,“你说的我好怕……”   李清漪摸了摸她的脑袋,用手指轻轻替她梳理了一下乱发,柔声道:“真不嫁了?”她顿了顿,似是玩笑又似认真,“你要是不嫁了,那也行。先把婚事拖一拖,申时行是个聪明人,自然也会明白过来的。”   李清容这会儿又不说话了,只是闷头哭着。   李清漪暗暗叹气,她就知道:李清容一颗心全都系在申时行身上,嘴里说着不嫁不过是一时被李清漪说得怕了,一时婚前恐惧症发作了罢了。实际上,李清容心里未必是这般想的。   自家的妹子,自然也只能自家来教。   李清漪说完了硬话,这才和妹妹说起软和的话:“好了好了,我刚才说那么多,不过是给你提个醒。未必会遇上那么多的事情。”她垂眼瞧着怀里的妹妹,和她说道,“咱们是自家人,要是申时行真的欺负你,别说是娘和姐姐,便是我也不会答应的。”   李清容虽是有些娇气,可到底年纪大了,当着一众的人哭成这样,此时回过神来,自然很不好意思。她擦了擦眼泪,小声道:“我知道了,谢谢二姐姐。”   李清漪叹了口气,抚了抚她的头发,手下丝滑柔顺,她的心又跟着软了软。她不禁和妹妹说道:“你这头发长得倒是快,一眨眼的功夫,竟是长得这么长了……”顿了顿,她低低道,“咱们家三姐儿也要嫁人了,时间过得可真快啊。”   这话一出,不仅李清容的眼泪又跟着掉了出来,就连黄氏和李清闻都跟着红了红眼睛。   黄氏嗔怪的看了两个女儿一眼,轻声和李清漪说道:“你如今三十都还没过呢,这就感慨上了?”她自个儿吁了口气,抚着心口感叹道,“到是我,小时候一出门就跟着三个萝卜头,甩也甩不掉,谁见着都要赞一句咱家的姑娘水灵秀气。如今倒好,一回头,家里就只剩下你爹那个老酒鬼!越瞧越烦!”   黄氏最后那句话倒是逗得众人一乐,李清闻出来打了个圆场:“爹公事上应酬,难免要喝些酒的。再说了,谁不知道,家里头如今添了禁酒令,爹寻常时候连酒杯子都找不到。”   黄氏面一红,瞪了大女儿一眼,道:“我就知道你一贯是偏着你爹的。”   李清容这会儿也缓过来了,连忙上前摇了摇黄氏的胳膊,细声道:“我偏着娘你呢。”   黄氏瞧她眼睛红肿,也没能狠心说她,只掐了掐她的手,气道:“你啊,不叫我操心,就是偏着我了——你看看,我这头上多少白头发?大半都是你气的!”   李清容又羞又愧,低了头不敢再撒娇。   黄氏也没多说,只是轻声和她道:“你二姐姐一贯宠你,今日说得一番话也全都是为你好……”   李清容连忙点头:“二姐姐为我好,我心里都明白的。”   黄氏瞧了瞧边上坐着的三个女儿,发自内心的笑起来:“好多人都觉得,我这辈子没能生出个男丁,实在是可惜。可我却一点也不这么觉得——”她那双美丽的杏眸依旧明亮,带着母亲特有的慈爱和骄傲,“我家的女儿,不知比那些人的儿子要好多少倍。”   ******   晚上的时候,皇帝抱着儿子来投奔自家皇后,可是瞧了瞧李清漪微红的眼眶,不由有些诧异:“这是怎么回事?”他把怀里的儿子放下来,自个儿坐到李清漪身边,“今日不是叫了李夫人她们来?怎么倒像是哭过了。”   李清漪把头埋在皇帝肩头,心情仍旧有些低沉,小声道:“没什么,就是坐在一起回忆了一些旧事。觉得时间过得可真快……”   皇帝闻言微怔,摇摇头,伸手掐了掐她的鼻尖,故意逗她:“确实是快了,每回瞧着你,我都觉得时间过得太快了!”   李清容面上微微有些泛红,忍不住瞪了皇帝一眼,好半天才道:“你倒是越来越会说话了。”   皇帝把她搂在怀里,笑起来道:“因为我嘴上抹了蜜啊,”他垂首瞧着李清漪,面上含笑,轻轻的眨了眨眼睛,若有所指,“很甜的,要不要来尝一尝?”   李清漪玉似的面上霞光更盛,细长的眼睫也跟着轻轻颤了颤,在鼻翼处落下一点淡淡的阴影。   就在这夫妻两人浓情蜜意,打算尝尝“蜜”的味道的时候,一直被父母忽视的朱翊钧小朋友不甘示弱的过去扯了扯父母两个的衣袖,一脸控诉,偏偏语气却很像是撒娇,奶声奶气的要求:“我要抱!”   李清漪这才想起这是在儿子跟前,颇有些羞恼,连忙从皇帝身上起来,伸手把儿子给抱了起来。   皇帝在旁瞧着儿子不停地在自己老婆身上挣来挣去,不由大大的叹了口气:“时间还是过得太慢了啊。”要是一眨眼,儿子就被养大了,不会再扫兴,那才好呢。 第87章 登基   到了一月里,登基大典也就开始办了。就像是李清漪所说的,按照礼部依拟出来的一整个流程下来,皇帝确实是那个被折腾的人。   先是由公侯驸马伯、文武百官、及军民耆老等上书劝皇帝登极,三劝三让,然后才有令旨俞允。   这是为了表现皇帝是“上顺天意,下应民心”,这才“迫不得已”接受这皇位。   李清漪当初看到奏疏上关于这一步骤的说明,忍不住便想起赵匡胤所谓的“黄袍加身”——做皇帝的总是要比旁的人多一层脸皮,就算是金灿灿的龙椅,也要让三催四请才肯“勉为其难”的去坐一坐。   仍於奉天殿设宝座。钦天监定时辰、尚宝司设宝案、鸿胪寺设表案、教坊司设中和韶乐、鸿胪寺设诏案、锦衣卫设云盖云盘……毕竟是新君登极,新朝初开,各部各方皆是动了起来,井然有序。   一早,皇帝便遣内阁诸臣祗告天地、宗庙、社稷,皇帝自己则是在大行皇帝几筵前受命,这时候,则有人捧着崭新的帝王冕服给皇帝换上,然后再行告天地礼。这是为了表示,皇帝他是受命于大行皇帝以及上天。   然后,皇帝最大的任务就是各处跑着跪着给磕头,先去奉先殿拜祖宗,然后拜大行皇帝,拜母后,全都是五拜三叩头。   奉天殿上,徐阶和高拱起身献上《登极诏》,皇帝接下令人盖宝印,宣读天下,算是正式即位。然后,皇帝起驾华盖殿,在此接受文武百官的拜礼,文武百官各具朝服、入丹墀内、候鸿胪寺引执事官进至华盖殿行礼毕。   最后,锦衣卫鸣鞭。文武百官上表称贺。   因为已过二十七天大丧,这又是先帝离世之后的天下的第一次全国性的大事,不仅宫内上下松了口气,宫外也有人悄悄的点了鞭炮以作庆贺。   帝王衮冕本就是各类帝王服侍里面最郑重的,换句话说也就是最重的。这一天下来,皇帝自个儿就累得腰酸背痛,最后晚膳都是半靠在榻上吃的。   李清漪见他这般,虽是觉得好笑却也有些担忧:“你这身子也太弱了吧。”她顺收舀了一勺子白粥给皇帝,道,“要不,以后你偶尔也做些运动吧?成天不是坐就是躺,肯定越来越禁不住动啊。”   皇帝“素”了好几天,听到“运动”这两个字一下子就想歪了,眼睛亮的很:“我也想每天和你一起‘运动’一下啊……”   这么污真的好吗?   李清漪呵呵哒了一下,又塞了一勺子粥到皇帝嘴里,直接就道:“你自己喝吧,我去瞧瞧钧儿。”   朱翊钧自从懂事之后,李清漪就想着锻炼他的动手能力和自主能力,给他做了一整套的小餐具,偶尔就叫他自己拿着小碗用小勺子和小筷子自己吃。   小孩子对那种属于自己的东西总是特别宝贝,朱翊钧也很喜欢雕着小动物头像的一整套餐具,偶尔自己吃的时候虽然一碗粥能倒出来半碗但总也是有滋有味的。   李清漪这会儿过去,朱翊钧正有模有样的吃晚膳,他还用不顺筷子,先是用急匆匆的把一碗没滋没味的白粥都喝了,然后再小心翼翼的拿着筷子夹着酱菜吃。他如今很也知道讲究面子了,生怕夹不住或者夹掉了,板着一张白嫩嫩的包子脸,双眼炯炯的看着筷子上的酱菜,简直是专心致志,一心一意。   李清漪看他这小模样,简直被萌到了,耐心的等儿子吃完了,这才上前给他擦嘴角,毫不吝啬的称赞道:“钧儿今天好乖,一整碗粥都自己喝完了呢。”她看着儿子亮晶晶的眼睛,想了想,从香囊里掏出一根又扁又长,头尾都经过圆润处理过的玉签给他。   这是宫里特别制出的,上头刻着一朵花,精致又小巧。   朱翊钧连忙伸出手接过玉签,然后放到自己的小口袋里收好——宫里头自然是用不着金银玉的,他也不知道玉的意味。可对于朱翊钧来说,这个玉签可是特别珍贵的,存到一百片能和母亲许个小小的愿望呢——可以和母亲一起睡;可以吃一整盘的糯米糖糕;可以和父皇玩骑马马……   他高兴的脸蛋红红,跳到李清漪怀里,睁着一双亮晶晶的眼睛,小声问道:“那父皇他喝完粥了吗?”   李清漪简直不知道这孩子的好胜心和攀比心是从哪里来的,明明她和皇帝都没什么好胜心,说不定是糟心的隔代遗传。不过为了这么萌的儿子,她立刻毫不犹豫的插了孩子他爹一刀,白刀进红刀出:“我刚刚来的时候,你父皇他还没喝完呢。”   朱翊钧更加高兴了,喜滋滋的抿嘴笑了一下,把头趴在李清漪肩头,和她说起了悄悄话:“父皇他好不乖哦~~~~”话尾都翘起来了,语气得意洋洋的。   李清漪忍俊不禁,抱起儿子,起身去内殿:“好啦,我们一起去看看你父皇现在喝完了没有。”   朱翊钧连忙点头。可是,等进了内殿,看见案边已经空了的粥碗,没了炫耀的机会,他不由得十分失落。   李清漪看了眼失落的儿子,便推推他鼓励的道:“你父皇今天累了一天,腰很疼呢,你去帮他按一按,好不好?”   朱翊钧连忙点头,从李清漪的怀里挣扎下来,蹬着小腿跑去找皇帝:“父皇,我帮你按腰好不好?”   皇帝瞧瞧他那肉嘟嘟的小手,也笑了起来:“钧儿还小呢,”他伸出自己的手掌,和儿子贴在一起,笑道,“手也很小呢。”   朱翊钧呆呆的看着父亲的大手掌,眨了眨眼睛,脸一下子就红了,好像很不好意思。   皇帝顺势把儿子抱起来,举得高高的,然后放到榻上。他自个儿躺在床上,转头和儿子说道:“要不,你来给父皇才踩背?”   朱翊钧用力“嗯”了一下,点点头,然后很是高兴的在皇帝背上踩了一个来回。等他跳下来的时候,皇帝也给了他一根玉签。   朱翊钧喜滋滋的把自己的小金库数了一遍,然后兴高采烈的跑出去玩了。   李清漪这时候也过来替皇帝按了按腰和穴位,有些担心的蹙着眉头:“会不会疼啊?钧儿现在大了,也重了许多呢。”她想了想也觉得不放心,连忙掀开寝衣瞧了瞧皇帝的腰部,见着上头并无青紫,这才放心了些。   皇帝却觉得自己被李清漪那又柔又软的手按得浑身发麻,嘴上打趣道:“放心好了,他小人家,我还觉得太轻了呢,就算是你来,也不会有事的。”   李清漪见他这时候还有工夫玩笑,用力拧了一把腰部的肉,直接道:“我看你精神很好嘛,明天上朝大概没问题了?”   皇帝一听这个,立马就觉得腰部又开始疼了:“啊,好疼好疼……”他试探着道,“今天都这么累了,要不我让人传旨,先休朝一天?”   李清漪瞪他。   皇帝只得哈哈笑了一下:“我就开个玩笑。”   帝后两人正说得起劲,外头的李芳却是却是双手举着一个装了折子的木盘,跑了进来,垂首跪下禀告道:“陛下,江南急报!”   按理,新帝刚刚登位,若有不是特别的急事,地方官员是不会上报的——否则,人人都是上表恭贺新帝登基,他却上表说麻烦事,岂不是新帝留了个不好的印象?就算地方官员真有什么报上来了,内阁那里也会自己看着处理,不会故意给皇帝添堵。   如今折子既然入了宫,想来必然是不得不上报的大事。所以,一听着这话,皇帝和李清漪都没了说笑的心思。   李清漪收敛了面上的笑意,亲自起身,拿了那本折子。她先是打开看了几眼,神色跟着一变,伸手把折子递给皇帝。   她心中思忖,口上不禁感叹了几句道:“胡宗宪做官不错,但是为帅为将,确是差了一筹。此回之事,他为浙直总督,当负全责。”   皇帝此时也已经一目十行的把这折子看完了,他比李清漪更气,气得脸色发白,直接就把折子丢到地上:“胡宗宪该死!”他咬牙切齿,声音都是挤出来的,“当初他依附严党,若非我力保,岂能在这总督的位置上再做下去?可他不思感恩,反倒是在这个时候,给我送江南战败的折子。”   李清漪心里亦是有几分疑虑,道:“佛郎机偏偏选了这个时候,说不得也是别有用心。陛下还是请内阁来议一议?”   自从皇帝在先帝面前谏言,明朝江南几处的港口也开了,对外通商之事也做的颇为顺利,皇帝的内库这才渐渐有了底子。可如今新君登基,佛郎机却忽然再次率领千余人的舰队进犯松江港口,打了明朝一个措手不及。而佛郎机的特使则是仗着船坚炮利,借初战即胜之余威,直言自己是“携国王书信,要来拜见明朝皇帝,商谈两国建交之事”。 这事一闹大,胡宗宪眼见着再也兜不住,只得先行上报皇帝和内阁。 —————— 登基仪式参考《大明会典》,当然,文言文可能我理解会有错误也省略了一些,你们就当做是张居正安排上面的自我创新吧…… 然后佛郎机主要指葡萄牙,《明史》里是记为“佛郎机”的。不过这次开战,史书上没有,是因为男主和女主推动下开了海禁。 第88章 世界   说到佛郎机,李清漪记忆里头那些复苏许久却一直没机会用到的记忆也跟着冒了头——明人称这些外国人为佛郎机人,而李清漪却清楚的知道,这就是葡萄牙人。   如今正是后世津津乐道的大航海时代,葡萄牙人和西班牙人都已经吹响征服的号角,实现了凯撒大帝的名言“我见,我至,我征服”,开始扬帆起航,不停地顺着海道发展殖民地,并且通过对殖民地的开发和压榨,获取无法想象的财富。   西班牙人的目光还停留在美洲这片刚刚被发现挖掘的大陆上,而另一个海上强国葡萄牙人则已经怀着开辟欧亚大陆的野望而往东南亚来。早在正德皇帝的时候,葡萄牙人便已经显露了自己的野心,他们通过控制马来地区而把海上的马六甲航线收入囊中,通过把中国的瓷器、丝绸以及茶叶等等流入欧洲上层而获得大笔的金银。随后,他们被养大了胃口,渐渐的把目光看向古老而强大的大明。   葡萄牙人先是冒充被灭的马来国人来朝贸易,被戳穿后又自称“佛郎机人”,以重金贿赂正德皇帝身边的宠臣想要获得贸易许可。然而,无论是葡萄牙人还是西班牙人,他们虽然被称作是海上强国,实际上也不过是刚刚起家的暴发户,一路而来,海盗作风始终不改,沿海之地广受其害。到了先帝朝时,先帝见葡萄牙人“久滞不去,有觊觎之意”,下令驱逐,这才有了后来的屯门海战。   之后,葡萄牙人通过所谓的“暂居”名义,以大笔金银贿赂官员而窃据澳门,久居不去。   然而,当今皇帝说动了先帝,在嘉靖三十八年开港口,进行贸易。有了外来者的竞争,佛郎机人也安静如鸡的缩了一段时间。   哪里知道,新帝刚刚登基,这群人竟又闹了起来。   而葡萄牙人所谓的“携国王书信,要来拜见明朝皇帝,商谈两国建交之事”,不过是想要趁着新君初登位重提当初的贸易之事,再做垄断东南亚黄金航路的美梦。   李清漪独自想着这些,面上神色不变,可心底里却忽而生出几分罕见的激动来:这或许是一个送上门的大好机会。   一直以来,中国都是东方的强国,自称是天朝上国,大唐昌盛之时更是万国来朝,四海臣服,乃是当之无愧的东方第一强国。而大明也继承了这由久以来的傲慢,它也的确有资格这般傲慢——它不仅有广袤辽阔的疆土、悠久而灿烂的历史,也有自成一体、繁荣昌盛的文化。即使是放在世界上,如今的大明也依旧是不容小觑的强国。可是,明清时期也正是后世人口中“由盛转衰”的重要转折点,屡屡叫无数人为之扼腕。   而就在此时,欧洲正兴起被称作是“文艺复兴”的欧洲思想文化运动,由此,文学、美术、天文、物理、数学等等都取得了巨大的进展,解放思想,自然科学随之发展。而欧洲各大国也通过大航海时代这阵热风,走上海外殖民的道路。新的大陆、新的物种、新的黄金都源源不断的通过一艘艘的大船转移到了那些海上强国手上。它们凭借着这源源不断的黄金、物资以及人力,发展军备,其所掌握的火器早已超过了停滞不前的大明。而他们也正是通过展开战争,扩展疆域,一步步的走向强盛。   在未来,西班牙和英国甚至会因此而先后被称作是“日不落帝国”——在七大洲均有殖民地并掌握当时霸权,太阳无论何时都会照在其领土上的帝国。而大明也正是这样一步一步的被这些飞速发展的欧洲小国落在身后。   所以,现在的大明再不能故步自封,必须抓住这次的机会,通过葡萄牙而接触认识到那些欧洲强国,把目光从亚洲转到世界,从而迎着世界的浪潮而上,强大自身。   所以,佛郎机的事情,何尝不是送上门的大好机会?   李清漪心中思绪万千,榻上的皇帝却已经熄了怒火。他对佛郎机人的印象并不深刻,毕竟先帝朝时,几次双方海战都是以大明的胜利而告终,所以,他对于所谓的佛郎机并不怎么看得上。皇帝之所以会生气,不过是因为自己初初登基就打了个败仗,实在丢脸。他素来心宽,自己给自己倒了杯茶,倒是颇是诧异的瞧了仍旧怔怔出神的李清漪一眼,关切的开口问道:“怎么了?”   李清漪深深的吸了口气,然后扬起唇角和皇帝说道:“陛下还记得蓝道行吗?”   皇帝闻言一怔,不觉笑起来:“自然记得,”他顿了顿,有些疑惑,“你上回不是说要送他去东南,跟着汪直的船队去外头逛一逛,避避风头?”   李清漪点点头:“嗯,是的。他前些时候捎了一份地图给我。陛下要不和我一起瞧瞧?”   皇帝越发诧异起来,不过还是点了点头:“是新出的地图?”   “是啊,自从开了海禁,东南那里就常能见着来传道或是经商的夷人。他们倒也带了不少东西,蓝道行瞧着稀奇,就给我送了几张地图来。”   两人说话间,如英已是从李清漪指的地方找到了地图,那是一大快的绸布。李清漪接过这块绸布地图,干脆上了榻,把这张大大的地图摊在自己的皇帝面前。   这张地图已经是蓝道行按照李清漪的吩咐,所能找到的最周全的一张了,五大洲俱全——亚洲、非洲、欧洲、美洲以及大洋洲。李清漪纤细修长的玉指在上面找了一下,终于找到亚洲这一块,指着画好的大明大体领域道:“……这里就是大明了。”     这是皇帝第一次见到如此直观的地图,忽而有一种耳目一新的感觉:“这么看起来,外头还真是大……”本以为大明的疆域已是辽阔至极,可是倘若放在世界上,那又显得小了。   李清漪点点头,笑起来:“是啊,虽说大明已经很大,可世界却是更大。这里是我们的亚洲,然后这里是非洲、欧洲、大洋洲和美洲。听那些传道士说,美洲也是刚发现不久的呢,那里的人,皮肤都是黑的……按照他们的说法,这世界就是个球体,所以啊,从这里绕一圈就能绕回来呢……”   皇帝听着这话,颇有几分新奇的感觉,不由笑起来:“自来都是‘天圆地方’,可是听你这么说起来,倒是有趣。”   李清漪想着叫皇帝外头有些兴趣,改变些思想,于是顺势又说起来一些欧洲的趣事:“那些地方倒不像是我们这里一样。一小块的地方就能自立为王了,就欧洲那么一块地方,不知有多少国家呢。您瞧地图这里……他们那里宗教也十分强盛,有传道士就是趁着这次海禁重开而千里迢迢来大明传教的……现今,外头提的最多的就是佛郎机人和西班牙人。佛郎机瞧着倒是财大气粗,底气十足,不过大体上还比不上西班牙。佛郎机原本也不过是个小国,最早的时候也不过是几艘小船,可他们也是运气好,碰上了好时候,靠着海上贸易发了家,这才发了财。至于西班牙,最早的时候也是资助船队远航,发现美洲,赚了一大笔……”   李清漪故意挑着说了一些吸引皇帝的兴趣、开阔他的视界。等到天色渐暗,李清漪这才收了口,转而说起更重要的来:“您瞧,我们和外头那些国家的往来海道一般是这两条——”她小心翼翼的在地图上找了一下,然后指着上头标着的两条线道,“一条是广州到马六甲的;一条是去吕宋的。”   皇帝这会儿倒是插上话了:“我倒是记得,马六甲那里离得最近的是马来王国,现在是叫佛郎机占了。”   李清漪点点头:“所以,我倒是觉得,这次佛郎机挑衅倒是个送上门的好机会。”她露出一点狡黠的笑容,莹润的杏眼轻轻的眨了眨,似有潋滟的波光,“若是能收复马来王国,不仅是重扬了大明这个宗主国的威风,更是能通过控制马六甲而占据到主动位置——日本、印度、吕宋就在这边上……”   到了这个时候,时候已经不晚了,外头明月早已高悬。李清漪看着地图侃侃而谈,精神十足。   皇帝也饶有兴致的听了一会儿,直到李清漪说得差不多了。他才微觉疲倦的用指尖揉了揉眉心,缓缓抬起头。他立刻就看见了李清漪那双明亮的惊人的杏眼。窗外的莹白月光已然洒落一地,床榻上的珠光闪烁不定,可这都比不上她那双的眼睛——仿佛,星辰和大海就藏在其间,足以令人烧起心火。   这样一个安静的寒夜,明月悬空,大明王朝年轻的帝后对坐在床榻上彼此对视,他们的身前摆着一张巨大的世界地图。   有一团火,从皇后的眼里一直烧到皇帝的心里。 世界是如此的宽阔,纵是大明也不过是地图上的一角而已。倘若能够推开门往外看,那么呈现在他面前的将会是如何精彩的世界? 也许,有一日,太阳也将永远高悬于大明的领土之上,金色的辉煌永不落下。 ———————————— 这是一个重要的转折点。三千左右的字,我从八点开始专心致志一直写到十二点,删删改改,总算写好了。这种速度,这段时间基本上不可能双更,不过接下来我会试着多码点。 昨天看到有读者提到“大的冲突点没有了,该怎么延续前面的精彩?”,我不禁想和大家说说这篇文。写这篇文,主要是对于这一段历史所出现的各个杰出人士的敬佩和向往,从严嵩、徐阶、高拱、张居正……这么多的青史留名的英才汇聚一时,争相登台,智慧交撞,我一直心向往之,写到现在也还很高兴,不过每到关键时候就疯狂查资料,然后发誓以后再也不写历史穿…… 此文前一卷是谋国,主要是裕王和李清漪战战兢兢的从嘉靖手里拿到皇位,这个大家都知道了。后一卷是兴国,其实就是和那些智商卓越的名臣争斗拿权(此时的内阁权利已经膨胀),富国强民,走上世界之巅(主要是我的YY)的道路。 我自己写得也挺累的,不知道大家会不会觉得枯燥。不过,我觉得既然是历史穿越,那么就应该有改变历史、强盛家国的信念和美好愿望。这个时候的大明还是东方强国,许多方面并不比西班牙或者葡萄牙什么的弱。不过,我是因为地理差才不得不选理科的废材,查出来的地图看得也很头疼,所以如果这地理或者历史上面如果有错,大家一定要来敲打一下我。 第89章 说服1   李清漪和皇帝说得兴高采烈,晚上的时候两人都没睡好,结果到了第二天,皇帝头还疼着就被拉起来去上早朝了。   虽说先帝后来几十年住西苑,拼死拼活求升天,死也不上朝,可先帝朝的时候,也曾经定了规矩:皇帝视朝“每以日出为度,或遇大风寒日暂免,著为令。”——依着《实录》所记这里头也有很多好处“一则圣躬志虑清明,二则朝廷气象严肃,三则侍从宿卫得免疲倦,可以整饬朝仪,四则文武百官不致懈弛,可以理办政务,五则钟声有节,可以一都市之听闻,六则引奏有期,可以耸外夷之瞻仰。一举而众美成具,天下必将称颂圣明”。   即使如此,皇帝也必须要天不亮就起来,换好衣服,这才前往中极殿。   午门上有朝钟和朝鼓,宦官按时击打,待第三通鼓响,先开左掖门和右掖门,文官自左掖门而入,武官自右掖门入,侯在御道两侧。   待得皇帝在皇极殿落座,锦衣卫鸣鞭,鸿胪寺官唱“入班”,大臣公卿都分为几班,一番折腾之后,诸位官员皆是行五拜三叩头礼,随着皇帝边上司礼监太监发出的“大者宣露布,小者具奏本,无事退朝”的话声,这才到了早朝最关键的奏事时候。   皇帝强忍着打哈欠的冲动和头疼,瞧着下头的臣子一一奏报。因着徐阶是首辅,第一个站了出来。不过徐阁老也不是个啰嗦的人,只拿了“先帝遗诏”这件最重要的事情和皇帝说道起来。   皇帝听徐阶说的认真,也点头应了几声算是坑定,可等到徐阶说起那些落实的方法,早已按耐不住的高拱直接就站出来和徐阶唱了对台戏。   徐阶碍着自己的身份,也不好当堂和高拱犹如泼妇骂街似的吵起来,干脆的礼了礼,开口道:“既然高大人对此事有些异议,老臣以为,不若交由陛下圣裁。”   原本还看戏的皇帝微微一怔——在他看来,徐阶和高拱各有各的理,他现今朝事不通,也不知道该听谁的。好在,他也能摆出些许模样来,端正了神色淡淡道:“此事容后再于内阁一议。”   徐阶虽没听到皇帝的准话,可他心里也觉得这种事内阁里议清楚就好,当堂吵起来,简直丢了内阁上下的脸。   高拱想了想,觉得如今内阁里头,自己和郭朴两人一党,未必会输给徐阶。实在不行,再去寻皇帝说个清楚——这么多年师生关系,皇帝必然更相信自己。   于是这两人各退了一步,皆是俯首:“臣遵旨。”   这上头两位大佬吵过之后,朝堂上就显得更加热闹了,后头的各个部门也跟着蹦了出来——给先帝守孝守了差不多一个多月,部门里的事情早就积压得数也数不清。   皇帝只得忍着胸口那闷闷的气,看着底下兴致勃勃、精神奕奕的官员们菜市场吵架似的吵来吵去。     直到最后,高拱瞧着皇帝的面色越来越白,想着自家的学生确实是身子有些弱,于是看了眼底下的门生,不一会儿就有人来收场了。   皇帝如蒙大赦,鸿胪寺官也很识趣的唱“奏事毕”,然后外头跟着鸣鞭,皇帝自个儿起身先回去了,大臣们这才能出殿门。   内阁几个大臣则是刚刚出了殿门就叫李芳给叫了回去——   “陛下请几位阁老去暖阁议事。”   内阁四个阁老只得又转头,脱离了下朝的大队伍,往乾清宫的暖阁去。   等他们随着内侍引路,到了暖阁的时候,刚刚从朝上下来的皇帝正在用早膳,很是和善的免了他们的礼,直接道:“都坐下吧,陪朕一起用膳。”这为了赶早朝,多得是人没吃早膳。   这话一出,几个阁老都觉得暖心。真要是比较起来,这种推食食之,解衣衣之的态度可比先帝那种赐香叶冠、赐金丹要叫人受用的多。   徐阶乃是首辅,自然是第一个站出来应声,恭敬的应了下来:“多谢陛下厚恩。”   高拱也跟着礼了礼,然后一众的人才缓缓依序坐了下来。   每个人跟前都设了小案,摆了几样和皇帝一样的早膳,倒也简单朴素的很,只是一羹粥二点心三小菜,分别是:牛乳粥、如意卷、鸽子玻璃糕、什锦小菜、甜酱瓜、腌芥菜——甜、咸、酸、辣都备齐了。   徐阶顺嘴恭维道:“陛下也太过节俭了,臣等瞧着,心里头也很不是滋味啊。”   皇帝自个儿先喝了半碗牛乳粥垫肚子,这才笑着道:“这是皇后拟的食单,说是早膳不需要吃太多,要不然撑着了就不好了。”   在座的几个阁老,就算是李春芳都是先帝手底下历练过来的,哪里会听不出皇帝的言外之意,自然是顺着皇帝的心思称赞了几句“皇后贤德”,上头的皇帝果然比自己被称赞了还要来的高兴。   等到君臣和乐的用完膳,内侍又上前把碗碟收下去,然后端了碟切好的瓜果放在案上。   皇帝吃了口果子,然后才开口说正事:“胡宗宪的折子,朕昨日里已经看过了。不知你等有什么想法?”   胡宗宪当初投靠的乃是严家,徐阶此时自然也不会放过落井下石的好时候,闻言便轻声应道:“此乃总督失职,当召胡宗宪入京问罪。”   皇帝自然也不想放过胡宗宪,他顿了顿,点点头:“确实是这个理,”说罢,又试探着道,“那佛郎机那边要怎么应对。”   这话问的奇怪,不过内阁上下对于此事的态度还是很一致的:“那佛郎机人胆敢冒犯天威,屠戮百姓,实乃可恶至极。自当是令东南军方出面将他们驱逐出境。”   高拱有心,特意和皇帝多说了几句:“戚继光戚将军和俞大猷俞将军都已经赶去了。另外,俞大猷对佛郎机人颇有几分了解,臣以为动乱之事不日便可平。”   皇帝“唔”了一声,忍不住又开口道:“除此之外就没别的了?”他想了想,只得自己先开了口,“朕听说,佛郎机人占了马来王国的地盘,就算此次赶他们出去也没什么用,到了最后,他们还不是要在海上捣乱。再者,马来王国乃是大明的藩国,佛郎机人如此行径,大明若是不有所作为,左右藩国又将如何看待大明?”   话说到这里,内阁里的人终于明白了皇帝的心思。   徐阶心头暗叹:到底是新君,心气高,这么一个小小的动乱就想着要打去对方老窝,也不想想真要打出国门,那军费哪里来?他是首辅,这和皇帝唱反调的事情还真没人和他抢,他咳了咳嗓子,迎难而上:“陛下,‘兵者,国之大事’,平乱和驱逐佛郎机人都是必不可免,可若是真要去马来开战,这军费上头户部怕是有些艰难。也正是因为如此,先帝朝时才只发诏追责,如今马来王国的旧人想来也已经不见了。”   到底是徐阁老,一句话,先定调子再说难处最后提了先帝时候的旧例,直接就把皇帝的话给驳回去了,潜台词就是:现在情况困难,给点面子遮一下就好,你别自找麻烦。   皇帝昨晚上和李清漪说了半宿的话,险些激动地睡不着,这会儿自然也不会就这么被徐阶几句话给打发了:“马来王国的旧人不在,那我们也正好可以收复马来群岛。”他想起这个便有些激动,令人去拿了昨日那张地图,嘴上也解释道,“本来,这几年就说要建船练海军,正好收了马来群岛,在那里建个海军训练营。练出我们大明第一海军!”   这话一说开来,高拱也觉得不靠谱,含蓄的插了一句给皇帝泼冷水冷静一下:“大明疆域万千,就算是练海军也不需要选在外头——孤军身处海外,一旦失控,总也不好。”   正好地图来了,昨晚刚刚从李清漪李老师那里出师的皇帝自告奋勇的给众人上起了海洋知识普及课:“……你们看,这里就是马来群岛,不仅离大明近也离倭国近,那佛郎机人倘若又和倭国的人勾勾搭搭起来,倭寇之患怕是永不会止。”   徐阶还是第一回瞧见这般的地图,心中极是震撼,端详许久才道:“不知陛下此图从何得来?可是可靠?”   皇帝想了想,便半真半假的道:“朕听闻东南海禁开后,多有变化便令人去寻了些新奇的东西。只是,没想到,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大明之外也有这么多的地方。”   内阁几个人和皇帝一样都呆在北京城好多年,从不知东南沿海的变化更不知道那些外来者带来的许多消息,此时听着皇帝娓娓道来,都有些搭不上话。   皇帝这才道:“佛郎机人占了马来群岛,用意不言而喻。倘若不给予重击,我大明威仪何在?卧榻之旁,岂容他人酣睡?!”   徐阶收了一小惊,此时态度也稍稍缓了缓,只是仍旧不肯轻易松口:“兹事体大,军费亦是不少,户部如今怕是拿不出这么多银子。”   皇帝顿了顿,咬了咬牙:“先从内库出便是了。”   这内库和外库多是分开的,内库就相当于是皇帝自己存的小金库。只可惜先帝修道所费巨大,内库早已收不抵支,只得把手伸向外库也就是户部管的国库。   本来嘛,皇帝接手时候,内库就空的只剩下一点儿光鲜的底了,如今假大方的开口洒钱,想着之后更要清汤淡水的省下去,心里头心酸。   徐阶倒还真没想到皇帝的心意如此坚定,忍不住提醒了皇帝一句:“陛下,军费所耗极大,若是从内库出,这宫中的饮食起居怕是难以安排……”   皇帝心酸过了,如今倒是一派大方,很有些帝王的威武豪气:“没事,皇后之前就和朕议论过,如今朕初初登基,正好放些人出去,既能够缩减开支也算是德政一桩。另外,朕后宫里只有皇后一人,大皇子也还小,用钱的地方不多,省一省便是了。”   这话说得,徐阶都替皇帝心酸起来——新君这日子过得啊,都快比在裕王府的时候还难了。怪不得今日早膳这般简单。   话说到这里,徐阶也没法子,只得点头应下:“臣等会再议此事。”   皇帝点点头:“三天时间,内阁给朕写个章程上来……”这是李清漪之前和他说过的“限定法”,你要是不定个时间,他们拖着拖着就没心情给你办这事了,你定个紧张一点的时间,他们赶着赶着说不得就能又快又好的做完事情了。 第90章 说服2   当然,并不是说这么简单的和内阁议过,事情就定了。   要知道,人的思维是固定的,像是徐阶这般的早已有了自己的思维模式——他小心谨慎了几十年,被人称作是“甘草国老”,虽然大半都是为了蒙蔽严嵩,但是也与他的性子有关。再者,徐阶如今的年纪也渐长,作为老人的他自然是希望一切平稳为主。   所以,出兵之事若要办得好,不仅要和内阁说通,还要借助一些外力。   皇帝送完内阁几个人后,便叫了李芳进来,吩咐道:“你亲自去一趟,请杨尚书过来。”   所谓杨尚书指的自然是杨博。当初先帝找了杨博入京本是打算要叫他入阁可是不知怎的最后只给了个吏部尚书的位置,基本就绝了杨博的入阁路——吏部管的是人事,内阁管的政务,倘若有人能两手都抓,龙椅上的皇帝肯定要不踏实。不过,吏部到底是六部之中权利最大的,杨博憋着口气,也只得端出笑脸从兵部搬家去吏部。   不过,皇帝对于杨博倒是颇为看重,毕竟此人乃是文武全才又功勋卓越,他一登基就加封杨博少师兼太子太师,可算是给足了杨大人的面子。   不过,皇帝今日把杨博叫来,倒不是为了蒙古那边的事情。   杨博哪里早就得了旨意,不一会儿就随李芳入了暖阁。   皇帝先赐了座,令人上了瓜果和茶水,这才笑道:“按理,当初惟约你回京的时候朕就该和你见一面,不过俗事繁杂,竟是等到了今日。”皇帝称呼臣子大多都是直呼其名,皇帝今日为了表示亲近,还特意用了“惟约”这个字。   皇帝的态度,杨博自然心领神会,满脸的感激和喜悦:“陛下仁德,臣早有耳闻,”他说的是当初皇帝劝说先帝召自己回京的事情,顿了顿便接口道,“愿为陛下鞠躬尽瘁。”   皇帝这才垂首喝了口茶,问道:“不知惟约可听说过佛郎机的事?”   杨博放下手中的茶盏,点头道:“臣已有耳闻。”   皇帝沉默片刻,笑起来:“惟约你是山西人,都说山西的晋商富甲天下,精明能干,没有不做的生意。朕这会儿倒是真有件为难的事情,心存疑虑,想要问一问你的意见。”   所谓的山西晋商可算是闻名天下。山西土地贫瘠,所以多是经商起家,时也势也,到了今日,京城里早有话说“京师大贾数晋人”,意思是京城里的大富豪大多都是晋人,可见晋商势力雄厚,遍及天下。   没有权势支撑的财富便如无根浮萍、空中楼阁,是无法支持下去的——财富与权势便如美人与英雄,乃是生来相伴,天造地设的一对。所以,精明至极的晋商不仅修路盖学堂更是下重本扶持山西本地的臣子。而山西出来的读书人,他们在官场上更是彼此抱团,被人称作是“山西党”,而山西蒲州出身的杨博和与杨博同乡的王崇古便是山西党的领袖人物。   所以,听到皇帝提及“山西”和“晋商”二字,杨博眼中神色微变,可他人老成精,面上仍旧谦逊恭敬,低了头缓声道:“陛下垂询,臣自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皇帝微微一顿,笑起来:“内阁已然议定好要将佛郎机人驱逐出大明疆土。只是,”他拖长声调,故意卖了个关子,“佛郎机人占了旧日的马来王国的群岛,与倭人私相勾连。朕以为:卧榻之侧不容他人鼾睡,当以宗主国的名义收回马来群岛。”   杨博闻言若有所思,但他十分谨慎,嘴上也只是宽泛的应和了一句:“陛下英明。”   皇帝又抿了口茶,稍稍缓了缓口中的干涩——他以往甚少和徐阶杨博这等精明老练之人打交道,如今硬着头皮上只能加倍的小心和谨慎。皇帝在心里想了想儿子的趣事,面上的神色跟着缓和了起来,他笑着和杨博道:“只是,这马来群岛地处外海,若真是收复回来,那里大片的土地也不知要要如何处理。”   听到这里,杨博心中已有几分明了:“陛下是想要将马来适合耕种的土地承包给商人?”只有让大明的人接受了土地,有百姓跟着迁移,才算是真的占住了地方,否则出兵打退佛郎机人也不过是为他人做嫁衣。   土地的确是永恒不变的话题,大明的富商大多也喜欢屯田。只是,马来的田地显然就显得有点遥远,叫人不敢下手,需要有大商人领头去做这事。   皇帝点点头,抿了口茶,仿佛漫不经心的抛出一个诱饵道:“马来地处险要,连接外国。朕有意要在那里建个海军训练所,到时候再在那里开个港口,盘查往来客商,收关税。”他一顿,这才问道,“朕今日叫了惟约你来,就是想问问你——你觉得此事成与不成?”   这沿海关税一道一般都是由江浙人内部垄断了,似晋商这般强势的也难以入手。如今皇帝一提,便是杨博都觉得有些意外:这确实是个好机会。要知道,海禁一开,江南那些富商大户赚的越发多,山西的晋商早就看得眼红只是江南关系盘错,他们插不上手。如今皇帝提了这事,必然也是有意要给晋商一条路。   杨博听到这寥寥数语,心中颇有几分少见的激动。但是他素来喜怒不形于色,面上也只是恭敬的一笑,沉声应道:“依老臣愚见,此事多半可行!”不直接肯定,也是因为兵事乃国之重事,他还需要了解情况,再斟酌一二。   皇帝得了杨博的话,心中微微有些松快,笑了起来,拍了拍杨博的肩头:“朕就知道,惟约你明白朕的心思。”他有意要交好杨博,便轻轻抚着杨博的肩头,轻声道,“都说严世蕃阴险狡诈可他看人的目光倒也不差,他说你是天下奇才,朕心里也这么觉的。少时,朕便已闻你蒲州公的盛名,只盼有一日,君臣一心,共成伟业。”   杨博如今也是年近六旬的人了,自然不会轻易就被年轻皇帝的几句话给收拢了。可是他听着这话,心里头也颇有几分感动。皇帝也是要对比出来的啊,先帝少时便阴沉有谋,用人却从不信人,便是杨博这般的英才在先帝手下做事都觉得心里不踏实,生怕先帝哪天疑心起来把自己给宰了。   新君虽是先帝的亲生儿子,为人处世却大不一样——虽是稍显仁弱却知权衡,胸怀大志,目光长远,待人以诚、以真。有朝一日,或许真能成为大明中兴的明君,成就伟业。   *******   皇帝早上一连会见两班大臣,后宫里头的李清漪也没闲着——她也有件大事要做。   她早上的时候起来晚,先是更衣起身去陪儿子用早膳。   朱翊钧小孩子睡得早起得早,早上的时候已经跑了一圈,小脸蛋红扑扑的。他用自己的小勺子很快就干掉了一整碗的牛乳粥,还和李清漪说闲话:“父皇呢?他还在睡懒觉吗?”   李清漪想起万历皇帝那二十几年不上早朝的传奇故事,立马就提起心要给儿子做了个早教。所以,她故意神秘兮兮的摆摆手,一副小秘密不能和你说的样子:“你父皇有事呢,不让我告诉别人。”   朱翊钧好奇心重,眨了眨眼睛,丢下手里的小碗和小勺子,立马凑去到了李清漪的身边,小小声的撒娇道:“和我说嘛,和我说嘛……”他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一闪一闪的,可怜巴巴的模样,还地下党接头似的凑到李清漪耳边,细声道,“你悄悄和我说,我不告诉其他人的。”   李清漪笑了起来,红唇微扬杏眼明亮。她把他抱在膝上,问道:“真的不告诉其他人?”   朱翊钧挺起小胸膛,认真的点了点小脑袋,双眼亮晶晶的盯着李清漪。   李清漪故意凑到他耳边,压低声音和他说:“你父皇一大早就起来了呢,比你和我都早哦。”   朱翊钧连忙追问道:“这么早就起来了啊?是要出门吗?”   李清漪笑了笑:“不是哦,你父皇是去上早朝呢。”   先帝晚年就已多年不上朝,朱翊钧又年纪小,现下还没这个概念,很好奇:“早朝要怎么上啊?”   李清漪和他说悄悄话:“就是坐在宫殿的上头,看下面的人说故事,然后再说自己的想法。”   朱翊钧听得一惊一乍:“那么早就起来听故事啊?”   李清漪点了点他的小鼻子,解释道:“这可是只有你父皇才能听的故事呢,有趣得不得了,别人想听也听不到。”   “我也不能听吗?”朱翊钧越发好奇起来。   李清漪摇摇头:“你现在还听不懂呢,要等你大了才行。”   朱翊钧被哄得一愣一愣的,心里头不觉对“上早朝”这件事生出向往来——听上去是很有趣的事情呢。只是他现下不能去,只得皱着包子脸,迈着小短腿跑出去散心了。   李清漪到没有和儿子计较的意思,笑看着儿子跑出去的背影,这才转头和站在自己的背后的冯保说话:“我让你整理出来的名单还有账本,怎么样了?”   冯保下意识的看了看左右,见着所侍立的宫人皆如泥雕木刻一般垂首默然不语,他便狠了狠心,咬牙跪了下来:“回娘娘的话,奴才已经令人把陈洪等人手下那些店铺的一些账本收拢起来了。”   李清漪点点头也没叫他马上拿上来,只是轻声道:“你们做太监的,伺候的乃是天下第一尊贵的人,见惯了宫里的富贵荣华,受着外头的奉承逢迎,手里又有些权势,会有旁的念头也是自然的。人性本贪的道理,我自也是明白的。”   冯保浑身都跟着哆嗦起来,把头抵在地上,一句话也不敢说。   李清漪却笑了一声,并无多少意味,只是语声极淡,好似玉石击打一般清脆:“行了,去拿账本来吧。” 内库还空着,皇帝打肿脸充胖子,空口白话说要付军费,这钱自然要找到来头才行…… 第91章 处置   虽然外头人一贯管宫里头的宦官叫“太监”,实际上只有混出头的宦官才会被叫做太监。宫里的宦官升职路线也很长:典簿、长随、奉御、监丞,少监,然后才是太监。   太监的分工也很细,司礼监处理政务,御马监管理兵符……还有些会被派去外地监军、采办等等。其中,司礼监的最高长官是掌印太监,下有专管批红的秉笔太监,而秉笔太监中有一名负责管理东厂,人称“提督太监”。先帝时候,陈洪就是提督太监。   太祖设立东厂,为的是监视臣民,故而东厂特权极多。先帝时,有陆炳的锦衣卫还能压制东厂,但陆炳过世之后,陈洪手下的东厂就彻底没了制约。没有制约的权利最容易滋生腐败,栽赃陷害,敲诈勒索,这种事东厂简直是一条龙业务,做得十分熟练,可谓是财源滚滚而来。   除了东厂之外,作为提督太监的陈洪手下管的赚钱买卖还有很多,其中一项就是皇店。   所谓皇店,就是挂着皇家的牌子经营的店铺,仅仅京中便有六家皇店,“所征白银约数万两”,所经手的貂皮、布匹、棉花、茶、猪、羊等等皆是已万计数,仗着皇家的势不仅将进价压得极低还强买强卖,甚至不必交纳税金,等于是无本多利的买卖,除了交给皇帝一部分利润外,提督太监大多都自己塞腰包了。   更何况,据李清漪所知,陈洪背地里还自己开了几家店,仗着权势大肆敛财。   若是可以,李清漪倒也想要彻底罢免东厂,减少宦官所握权势,毕竟自古以来宦官得势,害处无穷。只是,似太,祖这般厌恶阉党干政的人都建立了东厂,可见孤家寡人的皇帝短时间内室少不了宦官的,更何况现今这位皇帝初初登基更是势单力孤,不能失了宫内的人心。   所以,李清漪只打算找机会杀杀这些太监的威风,敲打一二,而她很早之前就选好了人选——陈洪。   那陈洪下手,不仅可以借以叫东厂上下收敛,还能敲打一下先帝留下的那些老人叫他们知道什么是“一朝天子一朝臣”。    冯保拿来的是皇店的账本,并不多,可因为涉及过广,账目很是复杂。李清漪看了几本,就觉出里头的猫腻来了,眉头微微一皱,仔仔细细的一本一本看起来。这一看起账本,竟是从早膳时候看到了午膳。   下头的冯保不敢偷懒,很是小心恭敬的跪在下头,一声也不吭。   皇帝从暖阁回来,就见着自家皇后躺在美人榻上,手上拿着账本,神色严肃。皇帝心头一跳,步子不觉也快了一些,连忙上前问道:“这是怎么了?”   李清漪翻了两页,索性直接把手头的账本摊开给皇帝看:“您瞧瞧着布料的进价!”   皇帝多少知道些行情,顺着看了几眼,不由道:“朕瞧着,还算正常啊?”   李清漪冷笑了一声:“就是因为‘正常’,我才觉得可气。”她把账本丢到案上,眉目之间一片肃然,“皇店挂着皇家的招牌,试问哪个商人敢拿‘正常’的价格卖货给皇店?我一看就知道这账本八成是做了假的!别的暂且不提,单单是抬高进价这一笔,那些太监恐怕就已经赚足了银子。”   皇帝也有几分气恼,可他还先安慰自家皇后:“好了好了,别气了。气坏了身子岂不是叫那些奸佞小人得意?”   李清漪叹了口气,到底还是闭了嘴没再说下去。   皇帝连忙亲自倒了杯茶,小心翼翼的端过去,递到她嘴里:“先喝口凉茶,消消气。”   李清漪被他殷勤的模样逗得一笑。她一笑,皎月似的面庞好似拨开云层,眉目更显柔和温婉,容色极是动人。她垂首抿了口茶水,接了茶盏搁在案上,然后又拉了皇帝坐下,关切的问道:“今日和内阁还有杨博谈得如何?”   说起这个,皇帝都想跟着叹气了。只是他自觉自己如今乃是一家之主,还要给皇后和大皇子做依靠做榜样,故而还是一派的从容:“内阁那里已经松口再议出兵之事。等明天,我再找高师傅来,和他说几句。”   李清漪看着他不觉蹙起的眉头,原还因为宦官而生起的怒气已经消散无影,一颗心微微软了软。她抚了抚皇帝眉心的折痕,温声道:“我让人给你炖了雪梨燕窝,益气补中,喝一点好不好?”   皇帝顺手把她的纤手握在掌心,轻轻的摩挲了两下,点点头:“当然好。”他缓了声调,唇角扬了起来道,“你陪我一块吃?”   他们两人一同坐在临窗的坐榻上,相视一笑,说不出的宁和,很有些温柔缱绻的模样。   遥遥见着皇帝就跟着跑过来,准备和父母撒娇的朱翊钧顿时觉得眼睛疼——天天在儿子面前秀恩爱,这样真的好吗?!他迈着小短腿,毫不犹豫的扑过去打断这对你侬我侬的父母:“父皇父皇,你是上早朝回来吗?有听到什么好故事吗?”   朱翊钧跑得太急,腿一绊,就一头栽倒皇帝的怀里。   皇帝揉了揉儿子毛茸茸的脑袋,顺手又曲指敲了一下:“跑这么快做什么?摔着了就要掉眼泪的。”   朱翊钧自觉自己如今已经快四岁了,是大孩子了,掉眼泪这种丢人的事情他才不干。所以,他立刻就嘟着嘴,反驳道:“我才没有掉眼泪呢。”     皇帝见他嘴翘得能挂油瓶子,忍不住伸手揉了揉他圆嘟嘟的脸蛋儿,把他整个人搂在怀里揉搓起来,笑道:“好了好了,咱们钧儿是男子汉,摔倒了也不哭……”   正好李清漪吩咐去端的雪梨炖燕窝端过来了,炖了一大盅,燕窝炖的软软的,入口即化,雪梨则是整齐的切成一块一块的,好似一朵朵、小小的,在汤水里上下起伏的白梨花。   因为浇了点蜂蜜,闻着也很甜。   李清漪瞥了眼咽口水的儿子,干脆分了三小碗,最小的那个递给朱翊钧,一家三人一起喝起了雪梨炖燕窝。   ******   自来,一个太监无论权势如何,若要处理也不过是皇帝一句话。他们和那些大臣不一样,一身权利皆是来自于皇帝。所以,只要皇帝不要太过昏庸无能,收拾重臣费力了些,收拾太监却是很容易的。   李清一晚上翻了好几本账本,越瞧越气,索性也没全看,第二天直接就叫了陈洪过来问话。   自先帝去后,陈洪自知自己得罪了皇帝和皇后,很知道分寸,也没敢再嚣张,好生憋屈的在下头装了好久的孙子。哪里知道,就算是这样还会被皇后叫去。   他也有自知之明,心知自己身上背着不少罪,一路上都想来想去,想得心惊胆跳,恨不能直接撞墙上死了干脆。等见了皇后,他立刻就跪了下来,很是恭敬的行了大礼,惶恐的道:“奴才见过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李清漪坐在上头看他,忽而一笑,居高临下的看着匍匐在地上的陈洪:“陈公公倒是太客气啦,你是先帝手下的老人,先帝当年就曾赞你‘忠心’。”   陈洪笑着恭维道:“奴才就是个伺候人的,哪里称得上‘老人’二字?不过,奴才对主子,那自然是一等一的忠心。”   李清漪闻言跟着一笑,随即漫不经心的开口问道:“那,你可知道本宫为什么会叫你来?”   陈洪听着这声音就知道李清漪怕是有心要给自己难看。他心口一跳,又不敢认罪,只得低着头,小声应道:“娘娘恕罪,奴才愚钝,实在不知。”   李清漪把案上看过的几本账本丢在了陈洪身上,淡淡道:“这账本,你自己看看。”   硬皮的账本正好砸在陈洪身上,然后滚落在地上。他忍着痛,小心的从地上捡起账本,小心翼翼的伸手,用指尖翻开,看了起来。   他只看了一眼就知道这是皇店的账本,想着这回皇后怕是有心要收拾自己,连这个都查清楚了,差点撑不住就给趴地上了,他哆嗦着,小声道:“回娘娘的话。皇店虽是臣在管,可这臣久居宫内,外头许多事也不知道啊。想来也是那些掌柜的欺上瞒……”   话声还未落下,李清漪已经直接捡了案上剩下几本账本直接就丢到了陈洪身上:“你说你不知道,那你怎么一眼就认出这是皇店的账本?”她顿了顿,咬着词句,“本宫还没和你说,着账本是哪里来的呢。”   陈洪这下彻底瘫了,嘴唇颤了颤,半天才挤出几个字来:“奴才,奴才……”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两股哆嗦,不一会儿就有尿骚味出来了,下头的地毯都被弄湿了。   李清漪还真没想到,陈洪这么管过东厂的竟然这般没胆子。   冯保在旁瞧了瞧李清漪的神色,连忙摆摆手,让人把陈洪给拖出去。地上的地毯很快也换了一条,有伶俐的宫人掀开香炉,往里头添了块香饼冲味道。   李清漪也没再翻账本,直接就把下头的事情丢给了冯保:“你去看着,陈洪先关着。顺便顺着他这条线,把事情从头到尾查一遍,把宫里的害虫给抓一抓,到时候给我份名单。”   冯保连忙应了下来,他知道这事是李清漪给他的考验和敲打,哪里敢不用心去做。   李清漪抬眼看了看冯保,弯了弯唇,这才道:“你去忙你的吧,”顿了顿,“我去看看沈娘娘她们。”   沈贵太妃等人都是先皇的妃嫔,故而新君登基后都搬去新的宫殿住了。李清漪这回也是想要和这些太妃们商讨一下节省宫中开支的事情——毕竟,光靠陈洪那里的钱大概不够,而且宫里确实是要做做面子,立个榜样。 第92章 回门   三月里的时候,李清容出嫁。作为姐姐的李清漪本想要亲自送她出嫁,只是她如今身份特殊,倘若出嫁当天去的话未免会惹出许多事来,所以只令人传旨赐了些东西。而她自己,特意选在三日回门,家里只有家人的时候抱了朱翊钧一同回去。   李清容是小女儿,比李清漪还小六岁,黄氏和李百户最疼的便是她,当真是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摔了。瞧着自家娇滴滴的女儿真嫁了人,他们心里也很不好受。   今日李清容回门,黄氏本就坐不住,听了消息便迈脚迎了出去,李百户妇唱夫随,也跟着上去了。   李清容今日穿了一件大红八团喜相逢妆花长袄,本就胜雪的肌肤更是莹莹映光。她那双水盈盈的杏眸似是春江水,暖而柔,脉脉含情,更显得容色娇娇,显是新婚三日过得极好。   申时行倒是穿了件宝蓝色绣祥云纹的窄袖,立在李清容身侧,颇有些玉树临风的文雅风度。   当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玉人。   黄氏在家里为着小女儿提了三天的心,一见着面,心里一酸,眼睛一红,便再忍不住,上前抱了小女儿心肝宝贝肉的哭了一通。   倒是叫站在边上的申时行和李百户有些尴尬。   李百户红着眼睛,涨红了脸出声劝道:“怎地又哭起来了?真要是嫁不出去,这才要哭呢。”   李清容眉间还有些许羞意,也连忙扯了扯黄氏的袖子,柔声劝道:“娘快别哭了,你这一哭,我都想哭了。”   黄氏瞪了李百户一眼,拿着帕子擦了擦眼泪,这才软了声调和女儿嗔道:“我哭我的,你是新嫁娘,怎好掉眼泪?”说罢,又勉强一笑,“你两个姐姐今日都在呢,咱们进去说话。”   黄氏首先挽着女儿的手,一并往屋里去。   李百户夫纲不振却也自个乐呵,转头和申时行说道:“你岳母啊,就这么个脾气,高兴也哭、难过也哭,不过女人嘛,掉掉眼泪也是有的。咱们男子汉大丈夫,让着点也是应该的。”他拍了拍申时行的肩,求认同,“你说对不对?”   申时行点了点头:“岳父说的是。”   他们一行人进了屋里,这才瞧见了抱着朱翊钧和李清漪。   申时行微微一惊,正要行礼,却见李清漪微微笑了笑反倒站起来了:“在家里,一家人就不必多礼了。”   朱翊钧是个天生坐不住的,在李清漪怀里扭了扭,插了一句:“这个是不是小姨夫?”他在宫里是见过李清容的,也听说过李清容嫁了人,故而才有这么一问。   李清漪点点头。   朱翊钧连忙仰起头,一双漆黑的眼睛带着志气和认真,奶声奶气的问好:“小姨好,姨父好~~~~~”   申时行和李清容皆是温声应了,不过申时行还是有些不自在,瞧了李清容一眼。李清容会意,从袖子里拿出一个玉佩递给朱翊钧:“这是姨父姨母给你的见面礼呢。”   朱翊钧和李清容玩过几回,有几分亲近,只是见着礼物还是下意识的先瞧了瞧自家母亲。   李清容忙笑着解释了一句道:“也不是什么珍贵的,是你姨父自己画的图,一共雕了四块,咱们家里小辈一人一块——梅姐儿和荣哥儿都有呢。”   李清漪听着一笑,便亲自伸手替儿子接过来,系在腰上。   朱翊钧却是个鬼灵精,他掰着胖嘟嘟的手指头算了一下:“四块玉佩。梅姐儿一块,荣哥儿一块,我一块,还有一块呢?”   这剩下的一块,自然是给申时行的长子申用懋。   边上的人皆是静了一下,还是李清容语调轻快的应了一声:“剩下的,当然是留给小姨我自家用啊。小姨家里有个只比你大了一个月的小哥哥呢。”   朱翊钧似懂非懂,“哦”了一声,又低头用手指摆弄起腰间的玉佩来。    李清漪干脆把怀里的儿子放下来了,和他道:“你去和梅姐儿她们玩吧,不过不许跑远。”她低下头和儿子对视,伸出小拇指,“你答应过娘的,今天要乖乖的。不许跑出院子,等会儿叫你就得回来,和娘拉钩约定?”   朱翊钧点点头,笑着伸出小拇指,小心翼翼的勾了一下:“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李清漪这才点了点头,放了他出去。   朱翊钧跑得飞快,不过后头几个锦衣卫也动作极快的跟了上去——如今皇帝皇后只有这么一个儿子,自然是不容半点差错的。   小孩子出去了,一屋子的大人的气氛,说笑也随意了些。气氛稍稍和缓,李百户拉了申时行去边上说话。屋子里剩下的三个女人——黄氏、李清闻和李清漪不一会儿就把李清容给围住了,接二连三的问了她几句新婚的状况。   李清容羞答答的回着话,头也抬不起来,玉似的面庞染了一点红,好似牡丹花,艳光照人却又娇嫩嫩的。   边上的三人见她这般情状,心里的石头总算是落了地。   黄氏心里稍稍稳了些,可仍旧是忍不住诉苦道:“翰林院虽是清苦,可到底也是在京里,一家人离得近,有什么事也能照顾帮衬着。怎么就一转眼就要外调去松江了?听说东南那边正打仗呢,三姐儿若是跟过去,指不定要吃多少苦。”   这调令下得虽然急,不过也体谅申时行新婚,这才拖了一段时间,让他月底再走。   李清闻笑了笑:“三姐儿还年轻,正是要趁着好时候多往外头走走呢。”   李清漪也笑劝了一句:“东南那边虽是打仗也是一半会儿也是不会牵连到松江的——那可是徐首辅老家呢,地方官必是知道轻重的,朝廷里也有人看着呢。”   黄氏嘟囔了两句:“打起仗来,那些佛朗机人谁还管是不是首辅老家啊?”   李清容也咬着唇道:“没事的,其实这次能去松江,相公也很高兴呢——他说与其在翰林院苦熬着,倒不如先去外头锻炼一番,造福百姓。他有这般想法,我做妻子的自然也是支持的。”说到这个,她一双眼睛都亮了,显然是极其赞同申时行的决定的,抱着黄氏的胳膊摇了摇,“娘别担心,我会给您和姐姐写信的。”   话说到这里,黄氏也没了奈何,只得咬牙认了——这小夫妻刚成婚,难不成要叫女婿一个人去上任?伤了夫妻感情,让旁人趁虚而入,这才是真的害了女儿呢。   *****   众人说过话,家里又留了小夫妻一起用午饭。李清漪也抱着儿子一同在家里用了饭,只是想着宫里头那个大概还在望眼欲穿的等着自己和儿子,便也没再耽搁,令人备了车马打算饭后就回去。她起身的时候想了想,还是让宫人请申时行到次间,准备和他交代几句话。   申时行是聪明人,大约也有点准备,午饭的时候没敢多喝酒,理了理衣袖,跟在宫人后头入了次间。   李清漪就坐在窗口的坐榻上,见了申时行便指了指下首的木椅,道:“坐吧。到底是一家人了,不必多礼。有些事,我想着是要和你说几句。”   申时行礼了礼,这才在小心的木椅上坐了下来。   李清漪抬起茶盏喝了口茶,轻声道:“调你去松江的事情,是我特意和皇上商量的。”   申时行面上神色不变,只是微微颔首,坦诚的应了下来:“翰林院里同僚甚多,臣才学浅薄又无甚资历却被选上,想来必是娘娘帮衬的缘故。”   李清漪听着这话略一顿,不由笑起来:“那你说说,我调你去松江是为了什么?”   翰林乃是清贵之地,自来便有“非进士不入翰林,非翰林不入内阁”的说法。似申时行这般状元出身,只需在翰林专研经史,修修书,仕途一路自是极为平稳,说不得便如李春芳似的入阁为相。这个时候调申时行去松江,旁人说不得还以为是上头故意整治他呢。   申时行却是肃然一礼:“现今朝中,徐首辅和高阁老两虎相斗,一者德高望重,一者乃帝师之尊。臣若是留下,难免要受牵连,卷入党争。”   李清漪点点头:“你能想到这点,已是很好。”她顿了顿,又道,“不过,天下如此之大,我偏偏替你选了松江,你可知为何?”   申时行细思片刻,忽而问道:“佛郎机?”虽然京中的人对于东南那边的“小战役”不太放在心上,但是以申时行的敏锐,还是感觉到了朝中微妙的态度。   李清漪点点头却又摇了摇头:“佛郎机的事情,现今的你是管不上的。不过,我派你去松江,自然也与这个有关。”   申时行俯首,郑重一礼:“还请娘娘赐教。”   李清漪轻声道:“之前开海禁,便叫人在松江开了个港口。在我看来,松江位于黄浦江的入海口,与苏州、杭州、扬州、南京等地也极近,地理极佳,乃是往来要塞。如今,大变在即,对于松江我一直都是怀了很大的期望的。”她深深的吸了口气,缓和了声调,“我希望它能成为大明的经济大城,东方的明珠,所有往来洋人心目中的黄金之都。”   便是申时行,听到这话,都呆了呆。   李清漪却凝目看着他,目光中带着些许的复杂,轻轻的道:“等你到了松江,见了那些海外来的洋人,很快就明白我们所处的世界正在经历着如何巨大的变化,而大明也迫切的需要一场大革新。”   申时行已经回过神来,不由问道:“那,臣若是到了松江,该如何行事?”   李清漪轻声道:“虽然自古以来便是‘农为首商为末’,但要成为经济大城就首先要重视商人,发展经济。你是读书人,或许瞧不上这些事情,但是你看看如今的大明,何处少得了钱?再者,法度必要严明但在其他方面也不必有太多的约束,松江的便利注定了未来会有越来越多的人跨洋而来——你所需要做的就是让松江成为包容一切的沃土,让它开出不同文化的花朵,让不同肤色、不同语言的人可以在那上面自由随意往来。”   李清漪沉了沉声音,转眸看着申时行,一字一句的问道:“你能做到吗?”   申时行静默片刻,重重的点了点头:“此乃国之大事,娘娘既然托付于臣,臣自当是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李清漪听到这话,面上神色一改,笑了起来:“你是我的妹婿,我自是不会叫你去死的。”她若有所指的笑了笑,“松江现今根系复杂,你一个外人急忙忙的过去,自然是做不了什么事情的。到时候,我会让海瑞陪你去松江逛一圈,让这柄‘大明神剑’替你把松江的‘牛鬼蛇神’扫一扫。”   申时行闻言立刻就明白过来了——毫无疑问,松江地头上最有能耐的就是徐家,毕竟徐阁老还当政。如今,徐阁老借着遗诏之名而声势正旺,连皇帝都不好轻易动他。   所以,要动徐家,自然只能靠海瑞。天下人都知道这是“海青天”,连皇帝都敢骂,首辅的家人自然更不必说。海瑞走一趟,松江那边的官场怕也要震一震。   申时行听到这里便知道李清漪怕是筹谋许久,起身深深一礼:“臣多谢娘娘。”   李清漪最后看了他一眼,只是道:“好好做事,好好待清容。”说罢,便起了身往外走去,“我要回宫了,你也回去吧。”   申时行并未太起身,仍旧是躬身立着,直到李清漪的人影不见了,他才直起身回大堂去。   他知道,今日李清漪交给他的是何等的大事,他若是做成了,不仅日后仕途大顺,说不得能够借此登阁拜相,更是能够青史留名。   ******   三月二十八日,申时行携家眷上松江赴任,于此同时被从诏狱放出来的海瑞被提为应天巡抚,前往松江。 第93章 恩爱   和申时行说过话后,李清漪便急匆匆的抱着儿子赶回宫,回去之后果然见着了皇帝那张拉得好长好长的脸。   “亏我还想着等你回来一起用午膳。结果你根本就把我给忘了吧?”别扭起来的男人看着可爱又可怜,努力拉着脸,表示自己很生气需要人哄。   李清漪干干的笑了一下,把怀里的儿子放到地上,悄悄的推了一下。   深觉自己身负重任的朱翊钧小朋友连忙蹬着小腿跑过去抱住皇帝的胳膊,摇了摇:“父皇,不要生气嘛……”   李清漪也凑过去,有模有样的学着儿子的样子抱住皇帝的另一只胳膊,摇了摇:“不要生气嘛,我和钧儿都回来了啊……”   皇帝把头转到左边,是儿子圆嘟嘟、可爱卖萌的小脸;转到右边,是妻子秀丽静美,温柔含情的面庞。最后实在撑不住,只得笑出声来:“你们啊……把我一个丢在这里倒还是有理了。”   李清漪笑起来,问他:“还没吃午膳?”   皇帝叹了口气,没什么力度的瞪了她一眼:“都说了是想着等你们回来一起吃的。而且现在也没什么胃口。”   李清漪摸了摸鼻子,还真有点不好意思了。她又跟着摇了摇皇帝的胳膊,冲他眨眨眼,学着儿子的模样卖萌道:“我给你做吃的好不好?”   皇帝闻言不由忍俊不禁,本是想要顺势把又香又软的美人搂在怀里,咬几口、吃一顿的,可是到底儿子还在边上,只得忍了忍,点头道:“嗯,不过这个时辰了,也不必太费事。”   李清漪见他面颊微红,一双黑眸很是灼热,哪里不知道他的心思。她悄悄的捏了捏皇帝的手掌,抿唇笑了一下,起身时先是低头用红唇吻了吻皇帝微微有些烫的额头,然后又弯腰在儿子的额头蜻蜓点水似的碰了一下,温温一笑道:“你们两个先玩吧,我去煮碗面。”   就像是皇帝说的,这个时候了,也不需要做什么复杂的东西。好在御膳房里头各种材料齐全,李清漪令人备好了热鸡汤,直接拿鸡汤做面汤,烫些小青菜,下面条煮一会儿,然后再加个煎好的鸡蛋,洒些葱花。   简单清淡,还有营养。   李清漪亲自拿了个红木雕梅的木盘来端面,想了想又倒了两碗鸡汤一起过去。   她过去的时候,皇帝和朱翊钧正在木案上摆棋子。朱翊钧年纪小,自然不会下棋,所以他们父子两个头对头,一人拿着黑棋子,一人拿着白棋子,正小心翼翼的叠着围棋。   宫里的围棋子本就是玉雕的,有些圆润,一般都叠不了几个,可这对父子却都玩得十分高兴。   朱翊钧胖嘟嘟的手指小心翼翼的叠了三个,眼见着就要超过皇帝,忽然眼角余光瞥见李清漪从门口进来,欢喜的抬头招招手,大声叫了一下:“娘~我就要超过父皇了!”   话声还未落下,他身前的棋子被他自己推得一歪,全倒了。   朱翊钧呆了一下,来回看着自己跟前歪倒的棋子,他本就好胜心强,眼见着功亏于溃更是心苦。当下,嘴一瘪,眼眶一红,眼见着就要“哇”一声哭出来了。   李清漪和皇帝都怔了一下,李清漪连忙加快步子,赶在他哭出来把汤碗递给他,哄道:“钧儿好棒哦,娘刚刚看见你叠的都快比你父皇高了呢。奖励你一碗汤好不好?”     朱翊钧眨了眨眼睛看着面前的面汤,抽抽鼻子:“是鸡汤?”   李清漪点点头:“是啊。”   朱翊钧这才伸出手,小心翼翼的接过小汤碗。   皇帝也赶紧帮忙把桌子上的棋子收起来,然后从李清漪手上接了木盘子,把面和汤都搁到案上。   李清漪把筷子递给他,柔声道:“我也没敢耽误时间。先吃吧,饿坏了就不好了。”   皇帝连忙点头,接了筷子,先是撇开些葱花,然后才用勺子舀了口面汤喝。   边上的朱翊钧也是小心翼翼的用小勺子撇开鸡汤上面撒的葱花然后在舀汤喝,嘟嘟囔囔的抱怨道:“娘好坏,鸡汤为什么要撒葱花?”   他们父子两个挑葱花,嘟嘴喝汤的模样几乎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了,可爱得不得了。   李清漪抬眼瞧了一会儿,抿唇忍了笑,这才低下头端起自己的那一碗鸡汤,小口小口的,慢慢的喝了起来。   ******   晚上的时候,好不容易给朱翊钧说完睡前故事,把人哄睡了,李清漪这才有些倦意的回了寝宫。   虽说按照规定,皇帝与皇后都是别宫而住,只是之前有了孝宗和张皇后的旧例,李清漪和皇帝同起同卧,大臣们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没再多提了。   皇帝也没睡,手上拿了本折子在看,似是有几分倦色,伸手揉了揉眉间。   他见了李清漪来,便招招手,轻声道:“北边来的折子,你来瞧瞧吧——俺答又打过来了。真是多事之秋,南北都不安宁。”   确实。   南边现今正和佛郎机人打得厉害,虽说如今已经占了上风,可皇帝和李清漪的目标绝不仅仅是如此,而是要乘胜追击,一鼓作气打到马来群岛,收复失地,顺便把佛郎机人彻底赶走。   北边边境的俺答这个时候却趁火打劫,又领着人来打仗了。   偏偏如今的大明国力衰退,实在是经不起两边作战。   李清漪接过来,认真的低头看了起来——俺答这一回也不是没事找事,他这回来是要和大明朝廷互市。   蒙古人其实也不是没事找事专门打架玩的,人家虽然骑在马背上过日子但也不是像马一样直接吃草就能过活的。他们也要吃饭吃肉、也要往肉里加盐巴,也要穿衣服喝茶……所以,他们才想着要来大明抢,抢不过那就想着要开互市。   所谓的“互市”就是大家各自拿自己多的东西来互换,蒙古人拿牛羊马,大明人拿米油盐……按理来说,这是个不错的法子,毕竟大明也缺牛羊马。   可是,蒙古人仗着刀尖马壮,每次做起买卖来更像是抢劫,比如说好了是要用好马来换,等真的交易了又拿了老马来抵数,总之是坑人不倦。久了,大明这边自然也乐意,互市也开不下去了,蒙古那边没吃没喝也过不下去了,只好骑马提刀来大明真抢,嘴上叫着要重开“互市”   皇帝心里也明白这里头的事情,知道若不能真的在实力上镇住蒙古人,这互市是迟早开不下去的。可是,现在要不开,那就要开打。他原本也不怕这个,可现今东南局势瞬息万变,正是关键时候,倘若北边真的开打了,朝廷必然是支持不起这两边同时作战的。   李清漪微微沉吟,忽而把折子丢在案上,侧头与皇帝道:“除非俺答称臣纳贡,否则互市绝不可开。不然,受苦的便是边境百姓。”   皇帝也明白这个,点点头:“这事我也明白。”   李清漪顿了顿,沉了声音,一字一句、意有所指的道:“互市之事乃是两国大事,自当需要蒙古递交国书商议,绝不是俺答随口一句话就可以定下的。”   皇帝听得一怔,很快便又反应过来,伸手拍了一下木案,面上显出几分喜色来:“对啊,我之前怎么就没想到?这事,是该好好‘议一议’。”   本来蒙古那边离京城还是有点距离的,现今倘若大明提出让他们递国书,这路上来来回回的时间再加上故意挑错让对方修改的时间,估计至少能拖上一个多月 。   李清漪看了皇帝一眼,提醒道:“还是要和东南那边说一句,让他们也加紧速度。毕竟,如今的大明耗不起。”    在她的记忆里,如今的海上强国乃是葡萄牙和西班牙,而比葡萄牙更加强势的西班牙也即将从美洲抽出一点手来准备染指大明。   内忧外患,南北皆忧。   时间上面,确实是不能再耗下去了。   皇帝也点点头,这才缓缓松了口气,勉强露出一点笑容来:“好了,先不说这个了,你也累了一天。咱们先安置吧?”   李清漪也回了一笑,脱了披着的外衣,上了床榻。   床帐放下,外头的灯光仍旧是隐约的透过金纱帐照进来,与镶嵌在床上的那些明珠明灭不定的珠光,徐徐的交融在了一起。   ,   李清漪正借着这点儿光,慢悠悠的用手指简单理了理自己的乌发。乌发垂垂的散落下来,犹如黑色的绸缎一般光滑明亮,她一侧首便撞见了皇帝发亮的目光,挑了挑眉,眸光微微一动,不由分说的低头吻了下去。   她跨腿坐在皇帝身上,轻轻的咬了咬皇帝的唇,唇齿交缠,柔情蜜意:“陛下近来为国事劳累,不如今日就躺着,我来动?”   油亮乌黑的长发悉悉索索的从两颊滑落,遮住了两人的神色。   只是,他们放在明黄锦被外边的手依旧是十指交握,握得紧紧的。 长夜漫漫,良宵尚短。 ———————— 来个污污的小剧场: 李清漪:“我下面给你吃吧?” 皇帝:“讨厌啦,儿子还在呢,说这个……” 李清漪:“……” 李清漪:“你这么污,我不和你说话了……” 第94章 风云   满朝上下都对东南那边战报翘首以待,偏偏战报还未传来,海瑞就先上了折子弹劾徐家子弟在松江侵占土地的事情。   别的人,徐阶还真不放在眼里。可偏偏是海瑞,是由他经手提为应天巡抚的海瑞。海瑞何等人?天下百姓管他叫“海青天”,百姓们把他的头像挂在家里都觉得能僻邪。   海瑞这一道折子上来,天下议论纷纷,朝中群议迭起,而皇帝却耐人寻味的直接就把折子留中不发。   只是,徐阶是什么人?他很快就拿到了折子的抄本再三看了几遍,最后寻了张居正来,开门见山的道:“你准备一下,下月的廷推,礼部尚书这个位置你来坐。”   张居正对于这一段时间朝中的争执心中亦是有些了然,他知道徐阶这是要在离开前最后再推自己一步。他垂了眼,顿了顿,恭敬而轻声的道:“老师,或许情况还没有那样坏。皇上毕竟留中不发还下旨召回海瑞。”   徐阶笑了一声,他面上的神情却犹如岩石一般坚硬并且毫无半点感情:“叔大,你何时也学会自欺欺人了?在朝堂上,最容不得的就是自欺欺人和心存侥幸。”他一针见血的指出最关键的地方,道,“皇上留中不发,不表态,那就是最好的表态。”   皇帝若是想要留下徐阶,那么就会直接惩戒海瑞,以此表明自己的态度,警告下面的言官。可皇帝留中不发却又迟迟不表态,接下来,高拱怕是不会放过这次的机会,朝中的言官也必然会踊跃上折弹劾。   与其等着被人赶下台晚节不保,还不如直接请辞,给自己留个颜面。   徐阶想到这里不觉有些好笑——严嵩倒台大半都是因为有严世蕃这个儿子,他当时还觉着养儿要小心,庆幸徐家乃是书香人家,教子还算可以放心。   没想到他徐阶最后也是栽在这上面。   首辅的位置犹如悬崖,高高在上却也危险至极,容不得一点的马虎。   ******   徐阶上折请辞,皇帝自然不会立刻就准了——政治就像是穿着华丽礼服的美女,虚伪而美丽。就像是皇帝登极时候三请三辞,这次辞职虽皇帝和徐阶都知道对方心思,可还是来了个三辞三留,给足了徐阶的面子。皇帝甚至还握住徐阶的手,含泪道:“阁老的忠心,朕自然也是知道的。朕有今日亦少不了阁老襄助。”   君臣两个洒了一场泪,很快便说到了正题上。   徐阶委婉道:“礼部尚书的位置还空着,不知陛下可有什么想法?”   皇帝“唔”了一声:“按理,是该由张师傅接任的。”张居正也在裕王府做过讲官,皇帝偶尔也会叫他“张先生”。   徐阶明白皇帝的心思,笑了一声,接着问道:“臣去后,内阁只有三人。如今国事繁忙,按理是要选才德兼备之士入阁的。不知陛下心中可有人选。”   如今内阁的排行是:徐阶、李春芳、高拱、郭朴。   去了徐阶去后就只剩下三个,虽然从高拱的方向来说肯定是希望人越少越好,最好内阁成了他一个人的一言堂,那就更好了。可是,徐阶说了“国事繁忙”,皇帝自然也心领神会——南边和北边的事情都多,是该选几个人入阁做事。再者,都把徐阶给赶走了,人家临走前安排一二也是应该的。   政治更多的是妥协而不是胜利,至少,老首辅的面子要给。   所以,皇帝点头,干脆的应了下来:“确实如此,不过这人选吗,你们自己廷推便是。朕这就下旨,三日后由阁老你来主持廷推,选人入阁。”他握紧了徐阶的手,“阁老这这样一走,朕心里也很不好受呢,内阁里头进些新人也是好的。”   徐阶垂首接了这活,含着老泪陪着皇帝演了一场君臣和乐的戏。   ******   虽说徐首辅请吃要走,可廷推上面,徐党的人数还是明显压过了高拱一派的,如了徐阶的意思。不过,这一次廷推,徐阶倒也没有直接推张居正出来。他对张居正一贯都是爱护有加、体贴入怀,为着保护好尚且弱小的学生,他特意拉了个人入阁,给张居正做靶子吸引高拱等人的仇恨值——赵贞吉。   赵贞吉字孟静,号大洲,乃是嘉靖十四年进士,当初杨廷和还赞他道“是将为社稷器,吾儿慎弗逮也。”这人是社稷之才,我儿子杨慎比不上啊。杨廷和的话很耳熟对不对?杨廷和当年还赞叹过徐阶,说他“此少年将来功名必不在我等之下”。可见此人做的了首辅,也当的了相师,看人很有一手。   比起嘉靖二十年进士的高拱来说,赵贞吉也算是老资历了。此人“盛气”,当初严嵩当权之时还敢骂严嵩,这才仕途不顺被赶回老家吃自己的。不过他也因此声名扶摇而上,天下皆知。如今朝中起复那些因为严嵩而被罢免的老臣,赵贞吉便是起复的第一批人。   有才有名有资历,最要紧的是,赵贞吉乃是王学门人,他十五岁读王守仁《传习录》,惊曰:“予固疑物理之远于本也,今获所归矣。”,意思是:我本来怀疑万物的规律是远离本心的,现在才知道真正的归向。    王守仁虽然未曾做过好官,可他所传心学的门生遍布天下,便是徐阶都是心仪王学,便是身在内阁都时时讲学,高拱有时候都气不过,说他是“过度讲学,不务正业”,所以徐阶手下很多人就是王学出身,张居正对王学又不感冒,推一个赵贞吉也是理所当然。   至于张居正,虽然还未入阁,可这次廷推直接就提了他为礼部尚书,此乃储相之位。依着张居正的本事,想来很快便能入阁。   徐阶临去前,张居正亲自送人到了城门口。   徐阶见他态度恳切,于是又温声和他交代了几句话:“太子者,国之本也。你为礼部尚书,请立太子,乃分内之事。此事若成,陛下、皇后、大皇子,都会记得你的情。入阁指日可待。”   张居正深深垂首,低声道:“学生明白,谨遵老师之命。”   徐阶摆了摆手:“接下来只能看你自己的了,高拱气量狭小却也是个人才。且先由他和赵贞吉斗上一斗吧。”他仰头看了看让他耗尽半生的巍峨皇城——他曾在这里摘得探花,一心要扶助社稷;他曾在这里忍辱负重,逢迎君上;他也曾这里拉下严党,登高远眺……   徐阶一贯深沉而波澜不惊的眼底显出些许复杂之色,他阖了眼,不由沉沉的叹气,“事已至此,不如归去啊……”   说罢,他也没有理会张居正,直接收手放下车帘坐回车里,口上的叹息声却一直传到了张居正的耳里。   “少小离家老大回……听说松江如今日新月异,是时候回家看看了……”    张居正深深的对于这位敬爱的老师躬身一礼,知道马车使远了,他方才起身,独自回城去。   那去往最高处的路永远是孤独的,他想要的,也需要他亲自去拿。   古来圣贤皆寂寞。   ******   徐阶走了,内阁里高拱和赵贞吉整日里吵吵吵,皇帝虽然觉得烦可心里却也稍稍放心了些——徐阶的威望和基础太深了,因为遗诏之事,几乎称得上是一呼百应,倒显得皇帝没什么存在感。如今高拱和赵贞吉到底还是嫩了点,吵一吵,只要能做实事倒没什么。   北边的蒙古,皇帝派杨博去谈,这人掌过兵,九边很有威望,俺答也有点怕他,俗称是压得住场子。他特意和杨博提了一句:“互市,不是不行。不过得要等蒙古听话服软了才行。”   杨博是山西人,为着晋商的利益一直想要互市,听了皇帝的话心头一凛,到底还是垂首应了下来:“老臣明白了,还望陛下放心。”   这般风雨前道宁静只到了五月里。   东南的战报到了,皇帝从内阁里得了消息,一路笑着回了宫,直接便去寻自家的皇后。   “清漪,我们胜了!”他一双黑眸亮得出奇,背后是徐徐落下的夕阳,艳红的夕光照得云彩发红,天际一侧仿若染血。皇帝的声音却是低沉有力,带着无限的喜悦,“大胜!”   他干脆拿着折子上了榻,三两下的踢开靴子,面上笑容满满,直接就把折子递给了李清漪,“你看。”   李清漪也被他喜悦的态度感染,面上微微有些喜色,接过折子看了几眼,抿着唇忍住笑,不由握住了皇帝的手,郑重其事的恭贺道:“恭喜陛下。”   皇帝实在是喜悦难抑,先是低头在李清漪的额上落下一吻,然后咬了咬她唇,交换了一个缠绵至极的吻。随即,他伸手搂住她的腰,把爱人整个人都抱起来了,笑着道:   “这下好了,倭国那里我们也不必再怕。实在不行,咱们直接打过去便是了!” 第95章 初胜   佛郎机人到底是远道而来,人手也不足,他们手底下有不少人便是大明的流民。经过官府这边策反,里应外合,竟是把佛郎机人给打得连船都丢下几艘,急忙忙的跑走了。   按照朝廷这头的吩咐,官府接管马来之后立刻就肃清了码头,顺便接待了许多态度惶恐的海商,安抚他们的情绪,顺便表带朝廷的意愿,欢迎他们国家的使臣来大明觐见,商谈贸易之事。   要知道,马六甲这一块乃是海上航路要紧关键的一段,乃是亚洲通往欧洲、非洲等地的要塞,自明朝开海禁以来就是各国海商全都虎视眈眈盯着的航路。要是大明接管了这里却不表明态度,说不得就会引起那些海商的骚动,甚至会逼着他们铤而走险与大明官府为敌。   当前大明对他们还是以安抚为主。   戚继光那边打了个胜仗,收了兵之后也觉得佛郎机人的火炮有些名头,特意截了一些送上京城,还特意附上了佛郎机大船的图纸。   这种后膛装填弹药的轻型火炮算是当今世界领先的火器,嘉靖时候也曾引入一些,虽说对于大明的火器也有不少进益但是仿照上头并没有特别重视。如今戚继光特意送这些过来,自然也是有些用意的:这些西洋炮确实是比大明的火器要好些,如果大明真能仿制成功也算是一件大事。   至于大船,如今海上之事接连不断,建造一批大船也的确是要提到日程上来了。虽说大明这方面并不比佛郎机差,不会也不能全然按照佛郎机人的,但也可以稍微参考一下。古话说得好“它山之石可以攻玉”。   皇帝自己琢磨了几天,还是暗自召了工部尚书朱衡来先私底下说说这事。   朱衡乃是嘉靖十一年的进士,之前在各个地方做过官,深知民情,还算是个干吏。而且他为人也很不错,颇是清廉,据说和海瑞都能有些交情……   皇帝找了他来,先看了佛郎机人的火炮和射程和零件,不免道:“朕瞧着,他们造的火炮和火枪,有些地方倒是比我们的要好些?不知这是为何,老尚书可否为朕解惑?”   朱衡瞧了瞧,面上微微有些沉,他也算是老人了,知道这里头的许多事情。如今这把年纪,也不知仕途还有几年可过,干脆和新君说了几句掏心窝的老实话:“火器之事,臣并不精通。但是依臣所见,这里面主要有两个原因:一是我们的铁矿品质较低,炼铁的工序也有问题;二则是我们的工匠地位低、人数少,做出来的东西也都粗制滥造。”   皇帝沉吟片刻,便道:“若是朕想要建个学堂,教授匠人,尚书以为如何?”   朱衡叹了口气:“与其如此,大不如直接建立军工厂,把培养匠人、炼制铁矿、制作军械火器等一路安排下来。反倒简单省事些。”   皇帝闻言微怔,随即迎上朱衡无奈的目光,恍然间明白了朱衡的话中之意。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说到底,无论是建学堂还是建工厂都是需要钱的。倘若说国内铁矿质量不行需要从国外进,这不仅需要和外国沟通建交,更需要大笔的钱……   钱钱钱,偏偏如今的大明最缺的就是钱,可这又不能变出来。前头打佛郎机人的时候还是皇帝自己掏空内库来的呢,如今哪里又有第二个内库?   皇帝头疼的抚额,摆摆手道:“朕明白你的意思了,你先退下吧,”他顿了顿,“此事,容朕再考虑考虑。”   这头刚刚送走朱衡,不一会儿李芳就又进来了,轻声禀告道:“陛下,高阁老求见。”   这说的自然是高拱。   皇帝对于高拱的来历心里也有些计较,不由得深深吸了一口气,点点头:“嗯,请他进来吧。”   不一会儿,高拱便从外而入,先是郑重其事的给皇帝行了一礼,然后才道:“陛下,臣今日来是有事想要启奏陛下。”   如今徐阶一走,李春芳是个老实不吭声的,好斗如赵贞吉在内阁的根基还不稳,只能和高拱斗斗嘴皮子,最后自然还是高拱最后冒了头,抓着内阁的权,虽不是首辅却也是首辅的派头。   皇帝起身扶了一把,笑道:“高师傅不必多礼,坐下说。”   高拱对于皇帝的亲近和礼敬很是受用,微微颔首,落座之后又有宦官小心的端茶过来,高拱来时候面上一头的汗,如今喝了口茶,不由长长舒了口气。他是个直爽脾气,开门见山的开口说道:“臣听说陛下打算把今年开春的矿银支给兵部和工部,用以造船建练海军?”   皇帝“唔”了一声,不置可否。   高拱闻言却是面色一肃,郑重的一礼后劝解道:“陛下,臣以为您一心振兴东南海军,靖平海患,先天下之忧而忧,实乃圣君所为,并无过错。可是值此之时,对于陛下来说,此举却是顾此失彼啊。”   皇帝看了高拱一眼,笑起来:“高师傅若是有话,不妨直说。你与朕师徒多年,很不必讲究那些虚礼。”   高拱也不和自己学生客气,喝了口茶清清喉咙,摸了摸自己那把胡子,直接道:“陛下,您要知道:历来新君登极,吏治才是首要啊!”他语声微微一沉,可声音依旧有力而沉稳,使人不得不郑重以待,“臣以为陛下如今应当把目光从东南转到眼前,首先整顿吏治,从而收拢群臣之心,收拢天下民心。以臣愚见,陛下如今有三件大事乃是当务之急,不容耽搁——一是发放从先帝朝时便拖欠许久的京官俸禄,以安臣心,此乃施恩;二是振纲纪,重诏令,核名实,意在严肃纪律,肃立威望,赏罚分明,不仅可以一洗前朝所留贪腐颓唐的官场之风,更可重振陛下君威;其三,则是选拔各方人才,使他们能够为国效力,一展所长。”   皇帝本还有些发呆,听到最后却有振聋发聩的感觉——确实,东南之事事关大明交接海外,很重要。但是他才初初登基,君威尚且未树,吏治也是当务之急。他又白又薄的面皮微微一红,不由伸手握住高拱的手,恳切的道:“还是高师傅点醒了朕,吏治之事不容有失。您过几天便叫内阁拟个章程上来,当堂奏事,也好叫满朝的臣子们也都知道。至于这次的矿银,便先送去给吏部吧。”说罢,微微一顿,又瞧了高拱一眼,接着道,“不过,马来土地安置还海道上估计多少也会有些进益,到时候还是要挪给兵部和工部造船练军。”   高拱今日来便是为着矿银的事情,眼见着劝得皇帝改了主意已是十分满意,自然见好就收,很是大方的点头把马来那边连影子都没瞧见的银子给让了出去,欣慰的摸摸胡子点头道:“陛下既知轻重缓急,老臣也就放心了。”   皇帝点点头,又留了高拱一起用午膳,温声道:“时候也不早了,高师傅正好留下陪朕一起用午膳吧,省得来回费时。”   高拱自然乐意花一点时间陪着皇帝学生培养培养感情,闻言连连点头,一派感动:“陛下厚恩,臣先谢过了。”   倒是叫皇帝有些不好意思起来,打了个哈哈:“这些时日宫中节俭,吃食上头也省了不少,简单随意些便是了。”   说罢,又摆驾去了侧殿进食,伶俐的宫人们摆好座案,这才上了饭菜,果真和皇帝说得,节俭朴素,很是简单:一道炒时蔬;一道松鼠桂鱼;一道百合淮山鲈鱼汤;一道牡丹燕菜;点心则是一碟子奶油菠萝冻和百合酥。   虽说高拱自个儿家里头也是简朴的很,可皇帝到底是皇帝,高拱瞧了几眼不由感叹道:“陛下人君之尊,这也节俭太过了。”他生怕皇帝没钱不好意思开口,便主动道,“按理,东南战事该是有户部出资,先前陛下自己垫了,不若叫户部……”拿些银子出来?   皇帝听着还真有点心动,不过最后还是大义凛然的挥挥手拒绝了这个提议:“无事,左右一日也就三餐,朕觉得也还好。天下百姓多有吃不上饭的,朕只是减了些菜单和分量,可想吃什么有什么,倒也不缺。”   高拱连忙恭维一句:“陛下圣德。”   君臣一起用过了午膳,皇帝想了想,倒是把马来土地安置的事情顺便说了,让高拱也好和内阁商议一二——凡是愿意移居马来的百姓皆可免费得田地,而富商欲购马来土地则有多方优待。   高拱肚里腹诽了两句——那么个蛮夷之地,谁要去啊?有点脑子的商人都不会拿银子出来撒。可他和皇帝还是有几分君臣情意的,到底还是给了皇帝面子,干脆直接的点头应下交由内阁议一议。   作者有话要说:  感觉真要做皇帝,虽然好多事似乎都懂,但是还是有好多好多事赶着,想想都累……另外高拱脾气和气量都有点问题,但他确实是能做实在事,他的吏治改革就不错。 第96章 太子   马来土地的事情一时半会儿自然是不能见效的,倒是高拱的吏治改革掀起朝中一场大地震,办得风风火火,有模有样。   不过,即使内阁被高拱压得出不了声,满朝都在高阁老高压下不吭声,这看似平静的朝堂到底还是被张居正的一道奏折却是打破了。这奏折很简单,总结一下的话就只有一句话是重点:   “望陛下早立太子,以定国家之大计,固千秋之基业。”   张居正乃是礼部尚书,他说这话,名正言顺,乃是理所应当。   其实,太子之事,朝中也并非无人起意,毕竟皇帝只有这么一个儿子,既是嫡子也是长子,依着“有嫡立嫡,无嫡立长”的祖训,这东宫的位置也非他莫属。可是,大皇子如今连五岁都不到,对于朝臣来说,年纪未免太小了,若是一意上奏请立,就显得谄媚君上。   可皇帝心里却是早就有了想法——先帝为着“二龙不相见”这种封建迷信思想倒死都没立太子,弄得皇帝还是裕王的时候成日里担惊受怕,就怕老爹哪天脑抽要把皇位送给亲戚家的孩子。推己及人,皇帝自个儿早就想要给儿子定个名分。只是大皇子年纪太小,他自己也不好特意提出来,只好拖拖拉拉的等着下头的人能够体察君心之微处,主动提出来。   如今张居正作为礼部尚书,专门提出此事,皇帝面上心里都满意的很,令人接了折子,看了看后便点头道:“此诚老成持重之言。”他瞧张居正越发顺眼,笑起来,和颜悦色的给张居正派任务,“你是礼部尚书,册立太子的典礼还需费心。”   张居正一鸣惊人,却是一派的宠辱不惊:“臣领旨。”     边上的高拱这才发现,按下了内阁里头的赵贞吉,这头的张居正却又跟着冒了头。   此起彼伏,真真是不容轻忽啊。   ******   因要立太子,皇帝便想着干脆趁着这个机会把各国的使节包括欧洲那些人一起安排入京,既可以叫儿子册立仪式办的风风光光,也可以叫那些人领略一下大明的盛况。故而,皇帝一下了朝便兴冲冲的往李清漪处跑,先把这件大好事给说了。   正好,朱翊钧也在,听了一半便兴冲冲的问道:“太子是什么?也要上早朝吗?”   李清漪笑起来,揉了揉朱翊钧的头,柔声解释道:“太子的意思就是,等你长大了就可以给你父皇帮忙做事了。”   朱翊钧煞有其事的点点头,见着皇帝的杯子里的茶水没了,他便急忙忙的跑过去,自告奋勇的道:“父皇父皇,我帮你倒茶。”说罢,胖嘟嘟的小胳膊拎起茶壶,小心翼翼的给皇帝添了一杯酒。   皇帝乐得不得了,把板着一张正经脸的儿子搂到怀里揉了揉,把他这个白面团儿揉成红面团儿,不禁笑起来:“哎呀,咱们家钧儿就是长大了啊,都能给父皇添茶了。”说罢,奖了他一支玉签。   朱翊钧抿了抿唇,脸红红的,很有些小害羞的笑了笑,高高兴兴的接了玉签,然后趴在边上,仔仔细细的数着自己的玉签数。   李清漪见着父子两个和乐,倒也没说什么,只是问起皇帝来:“按理,册立太子之后是要搬去东宫的。可钧儿年纪尚小,我就怕他一个人的话,有些住不惯。”   这个问题皇帝也考虑过,他沉吟片刻才道:“无事,东宫还没修呢,等修好了再说。”先帝死也不立太子,这东宫自然也闲置了许久,若要住人肯定是要先修一修的,不过如今银钱紧缺,理所当然的要往后挪一挪。说到这个,皇帝又开口道:“东南那边不是有消息吗?听说英国、西班牙什么的使臣都要来大明,不如就趁着这个机会,一齐接见便是了。”   “这倒是个好主意。”李清漪跟着点了点头,想起件重要事,又有些犹疑起来,“也是时候给钧儿请个太傅了。不知陛下心目中可有人选?”   这年头,皇帝要做的事情太多了,要学的也太多了。似皇帝这般,因为有个只生不教的老爹,登基以来一直都是手忙脚乱,事事都慢一拍,很有些吃力。李清漪虽然不想要给儿子压力,可她也不希望自己的儿子落后太多。她是武官家庭出身,虽然可以教些字但到底还是比不上那些专业出身的才子们。   皇帝瞧她一眼:“看你这样子,心里可是已有人选了?”   李清漪叹了口气:“原本,我是打算交给申时行的。不过他如今尚在松江,只得再寻旁人。所以,这才想要问一问陛下的意见。”   皇帝想了想:“要不然就张居正吧?我倒觉得这人不错,年纪也恰当。”自从张居正提了立太子的事情,他在皇帝心里的地位一下子就上升了许多。   李清漪沉思片刻,随即摇摇头:“依张居正的才干,早晚是要入阁的,国事繁忙怕是顾不上这头。”她想了想便细声和皇帝道,“不过我心里倒是有个想法,不知可行不可行。”   “什么想法?”皇帝不由追问道。   李清漪想了想,到底还是说了实话:“夷人那边翻译过来的几本书册陛下想必也看过一些了?我觉得他们的数学、科学等等都有些长处,钧儿如今还小,正可以多教他一些新知识,开阔眼界。”顿了顿,她紧接着道,“各国使臣也要来,可以令他们带一些书册来,咱们再想法子选一些有学问的夷人和翰林院里的饱学之士一起进行分门别类的教授。”   皇帝的目光落在李清漪白皙的面上,随即问道:“依着你的意思,选出这么多人,怕是不仅仅要只教钧儿一人?”   李清漪点点头:“钧儿这般年纪,就该多和同年的孩子一般玩闹,若只有小太监陪着未免不美。不如办个皇家学堂,在宗室、重臣之家里选出年纪相近的孩子一同进学。有人陪着,也有人做对比,他才会有学习的热情和动力。”   皇帝若有所思,沉吟片刻不由握住李清漪的手,紧接着又问了一句:“你这般做,另一方面还是为了叫其他人对西洋之学引起重视。”   李清漪本就没想瞒着皇帝,认真的抬眼迎上皇帝的目光,扬眉一笑,既是从容:“我曾听闻‘它山之石可以攻玉’,西洋之学确有独到之处,与其置之不理,倒不如借以参考一二。”    皇帝握紧了她的手,苦笑了一声:“这事确是可行。不过,但若真要办起来,怕是朝中又要有一番议论。”   “无事,”李清漪淡淡道,“总会有想要让自家子弟和太子一起学习的人。那些人总是会支持陛下这个想法的。”   皇帝摇摇头:“就怕那些人的孩子听了大人的话,一心逢迎,反倒不好……”   李清漪看了眼正在数玉签的孩子,眼神稍稍缓了缓,带了几分母亲的柔软,随即语气却郑重起来:“依着钧儿的身份,真心和假意,他必要学会分辨。趁着孩子还小,我们也能替他看着,正好叫他长个记性也好。”   朱翊钧全然不知道父母现今正在谈论自己上学的大事。他这会儿正在边上仔仔细细的把自己的玉签数了一遍,然后哗啦一声一口气全都倒在了桌案上,兴冲冲的道:“父皇,母后,我的玉签满一百了……”他恨不得和所有的人宣告一声,急忙忙的拉了拉父母的衣袖,道,“你们看,你们看,满一百了。”   李清漪拿出帕子替他擦了擦额上的汗珠子,笑起来:“钧儿好棒。”   朱翊钧一双大眼睛眨巴了一下,抿着唇不说话。   李清漪只得很捧场的接着道:“钧儿这回有什么愿望吗?”   朱翊钧欢呼一声扑倒李清漪的怀里,好像有些不好意思,悄悄的凑到她耳边说了一句。   李清漪揉了揉他的小脑袋,煞有其事的点点头:“原来你是要出去玩啊。上回不是已经带你去外祖家玩过了吗?”   朱翊钧嘟嘟嘴,郑重其事的说道:“不是外祖家,不是京城!”他忽闪着大眼睛,兴冲冲的抱住李清漪的脖子,把头埋到她的肩窝里,小猪似的撅着屁股哼哼道,“我要乘大船,我要出海!”   见着父母两个都不应声,朱翊钧连忙又补充道:“就是母后送我的那个模型一样的大船!”   这话却是叫两个大人都为难起来了。皇帝想了想便道:“正好,兵部那里有大船,下回父皇带你去坐一坐?”   朱翊钧摇摇头,一副严肃的模样:“我要乘大船,去大海上玩儿。书上说了‘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   李清漪戳了戳他的小额头:“说得好听。字都不认识几个,就念起诗来了?你知道这诗是什么意思吗?”   朱翊钧包子脸一皱,哇的一声哭出来,挣开李清漪的怀抱,扭到下头去抱皇帝的大腿:“父皇父皇,我要去乘大船,我要去海上玩嘛。”   无论是皇帝还是皇后,都被儿子这哭声弄得头疼。   最后,皇帝只好出声哄了几句:“好了好了,等父皇空了,就带你去东南,乘大船出海玩。”   朱翊钧这才收了眼泪,欢呼一声凑过去用亲了亲皇帝:“还是父皇最好了。”然后又想去亲李清漪。   李清漪故作嫌弃模样,摆摆手:“这是谁家孩子啊,一脸都是鼻涕眼泪,快去擦擦脸。”   “你家的,你家的。”朱翊钧哈哈一声,不管不顾的就凑上去亲了一下李清漪的面颊。一时间,一家子闹成了一团。 第97章 外使   外国使节来朝,自然是要由礼部出面招待的。   高拱翘着胡子说了几句风凉话:“这些外使千里迢迢而来,可不容易,又是来观太子册封仪的,叔大你可得要多费点心啊,拿出咱们天/朝上国的气派来,别怠慢了人家。”   张居正半点也不受影响,含笑着点头应了下来,好像半点火气也没有。   伸手不打笑脸人,高拱冷嘲热讽了几句,最后还是自己起身告辞了。   认真说起来,张居正乃是礼部尚书,只需要操心一下太子册封大典的事情就好,招待那些外来使节的活自然有礼部下头的人去做。高拱这般说辞,不过是故意奚落张居正罢了。   可张居正却不是高拱这般想法,或者说他的想法和如今京里的大多数朝臣都不一样。   要知道,张居正和戚继光之间还是有些交情的。戚继光之前和佛郎机人打了一战,虽说是胜了可也觉出来这些夷人的不一般来。再者,如今海禁已开,航路通顺,两边通商,东南情景日新月异,几乎令人无法想象。这一回外国使节来朝,戚继光也见了几个,大为吃惊,故而特意写了几封信给张居正。   恰好,皇帝前几日又私下召见张居正,透露了一些自己和皇后想要替太子建个读书的皇家学堂的想法。   如此这般,聪明如张居正自然是提了心,特意百忙之中亲自出面招待了这些使臣。   从《马可波罗游记》面世之后,欧洲各国都对神秘而强大的东方大国很是神往。来自东方的丝绸、瓷器、茶叶等等都是各国贵族所喜爱的,所以当他们好不容易重新开通海路,得到大明的邀请时,他们也很是小心仔细的准备了一番。   至于语言方面,既然能被派来大明,那些使节也都是坑坑巴巴学过中文的,说得一口流利的官话,甚至还很用心的给自己起了个中文名字。   张居正让下属把这些林林总总各个国家做了个名单,又从里头选出几个国力较强的国家:西班牙、英国、法国等几个国家的来使。   其中,又以西班牙的来使林马克最为强势,英国次之,其余几个国家都显得忐忑小心多了。   张居正看过那些人送来贺礼里面的地图,还有各种奇特的东西,对于这些人的还是有几分好奇的。他先询问了几句各国的国情,听到英国乃是女王当政时不由微微有些惊诧,出声问道:“贵国乃是女主当政?”   要知道,在东方这片大陆上,武则天乃是真正的“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女皇帝,而听着这些人的意思,在外国,女子似乎也有继承权。   英国的来使名为应来德,他点点头,面上洋溢着热情的笑容,恳切的道:“我国伊丽莎白女王乃是亨利八世和第二个妻子所生的女儿,继爱德华六世和玛丽女王之后,她在二十五岁时便掌管国柄,并且通过了“至高权力与同一性法案”,确立了地位,在国内乃是众望所归。实乃天赐的英明之主。”   西班牙来使林马克却是摸着自己的胡子,傲慢的笑了起来:“不过小小岛国,有何可以得意的。要论强盛,除了天/朝,又有哪个国家能及得上我们西班牙?”   英国来使应来德不甘示弱,言辞如刀的反驳道:“倘若贵国当真看不起我国,那么西班牙的腓力二世陛下为何与我国的玛丽女王结婚?为何在玛丽女王死后,向我们的伊丽莎白女王求婚?你是看不起我们英国,还是看不起你们国王陛下的眼光?”   西班牙来使林马克被堵了一句,不由大怒,盛气凌人的直接问道:“好啊,那你说说,你们英国有什么及得上我们西班牙的?”   英国人这时候不由憋了气:论国力,如今的西班牙确实是胜过了他们。   张居正本想劝几句,可想了想却还是立在一侧,静听西班牙来使和英国来使争吵——这样的时候,才能听到一些关键的、有用的东西。   果然,西班牙来使驳了英国来使的话后便又得意洋洋的昂首挺胸:“我们西班牙的领土何其辽阔?我们的陛下乃是神圣罗马帝国皇帝查理五世的儿子,他继承了西班牙、尼德兰、西西里与那不勒斯、弗朗什孔泰、米兰及全部西属美洲和非洲殖民地,另外,他的母亲为葡萄牙的伊莎贝拉,他还是葡萄牙偌大殖民地的继承人之一。我们的国土遍布几大州,太阳所照耀之所,便是我们的疆域。至于我国的军力,”他眼睛一瞥,用手指了指边上闷不吭声的法国来使笑了起来,“我们打败过法国,连庞大的奥斯曼帝国都不是我们的对手,欧洲乃至世界,又有几个能及得上我们西班牙。”   说到这,西班牙来使林马克好不容易才想起这是在大明,想起自己作为使臣的使命,连忙又加了一句:“当然,天朝之强盛繁荣也是我们难得一见的。大明与西班牙乃是东西方的两头雄狮,同样强壮威武,无人能敌。”   法国人一贯都是不受拘束的,原本因为吃过败仗而忍了口气,哪里知道西班牙干脆踩在自己身上出名。他哼了哼,直接便道:“你们西班牙算是什么雄狮?不过是一群海盗罢了!”   这般一来,几个使臣又紧接着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吵了起来。   张居正听得若有所思:看样子,这些国家因为彼此离得更近,早已有了许多摩擦和积怨。西班牙看似强势,可这般穷兵黩武,怕也是“刚不可久”。   等安顿好了这几个使臣,张居正收拾了一下几个关键的礼单,便趁着这事进宫求见皇帝,顺带的刷刷好感和脸。   皇帝这时候刚刚和皇后以及大皇子一起用过午膳,听说张居正是为着外国来使的事情来的,便特意抽出了时间见人。   张居正由着内侍掀开帘子,走进暖阁,稍稍放缓步调,恭敬的行礼道:“臣拜见皇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皇帝近来对张居正很是亲近,令人扶了他起来,又道:“赐座。”   边上的小太监连忙帮了一张绣墩来,小心翼翼的服侍着张居正坐下。   张居正很是谨慎,先说正事,把手上的折子双手举起:“这是臣特意整出来的,各国来使所送礼品的收录名册。”   皇帝点了点头,李芳亲自去接了折子过来。   皇帝翻了几页,看见上面的名录果真整理的十分周全——书籍、杂物、器具等等各种都分门归纳,而且还在后头标注了是哪国送来的。   皇帝先看了看书籍那一列的,他慢条斯理的看着,心里却是不觉想到:这张居正果真是个能人。既能够体察君心之微妙,想人之所不想,做人之所不做,还能事事周全。   做皇帝的,谁不喜欢这般妥帖的臣子?相较而言,高拱那种事事掐尖好强,喜欢抓权的倒是落了下乘。   东西太多,皇帝一时也看不完,看了看便搁在案上,温声问道:“你见了各国使臣,可有什么想法?”   张居正点点头,轻声道:“依今日所见,西方几国里面,以西班牙最为强势。西班牙人好似十分好斗,不停的扩展国土、不停的打仗,其君主颇有元朝时候成吉思汗的野心。虽说我国和他们隔了很远,可以臣所见,西班牙人傲慢无礼,对我大明怕也有觊觎之心。”他顿了顿,又道,“英国乃是后进之国,其势破强,说不得来日便可追上西班牙。”   皇帝点点头,在案上翻了翻,把手上的折子递给张居正:“这是吕宋国王苏莱曼递来的折子,你看看吧。”    吕宋乃是大明的藩国,一向对宗主国大明很是忠心,其上也有许多华人。这折子上写的是他们这一段时间见到许多西班牙人在海岸徘徊,屡有争执,似有恶意,故而向大明求救。   看样子,大明刚刚打退了葡萄牙人,野心勃勃的西班牙人又跟着来了。   张居正也看过地图,见到这里,不由的蹙了蹙眉,沉声道:“西班牙人狼子野心,当真是昭然若揭。”   西班牙这种态度,怕也是想要试探一下大明对于边上海国的态度强硬与否。倘若大明置之不理,他们估计很快就会趁势攻占吕宋,借着吕宋的地势便利,不仅可以连接美洲的两块殖民地,更加可以顺势对付大明。   上首的皇帝也是跟着点了点头:“我们大明自然不怕西班牙,但是依照如今的情况,能拖还是尽量拖。所以,趁着这个机会,想办法叫西班牙的人也知道我们的大明的厉害,有所忌惮。”他抬目看着张居正,轻声道,“你明白朕的意思了吗?”   张居正站起身来,俯首一礼,沉声道:“臣遵旨。” 第98章 蠢哭   皇帝见过张居正,便拿了折子回后宫,就见着李清漪趴在榻上写着什么东西。他摆摆手挥退宫人,轻手轻脚的走过去,然后忽而往前伸手,一把把人给搂到了怀里。   李清漪手上还拿着笔呢,笔尖轻微一颤,很快便掉了一滴墨水下来,在宣纸上晕染开来,李清漪写到一半的字自然也没写成。   李清漪很有些羞恼,拿着毛笔恨不能在皇帝那张笑脸上画几笔,故意板起脸详怒道:“你做什么啊?我才写到一半呢!”   皇帝反倒是笑着凑过去吻了吻她的红唇,缠绵片刻,方才探过头去看她适才写的那些东西,好奇的问道:“你在写什么?”   李清漪瞪了他一眼,懒洋洋的道:“皇家学堂的功课表啊,”她顿了顿,把手上那张宣纸完全摊开来,呈现在两人面前,“你看……”   皇帝垂眼看去,果然看见上面列了许多科目如:经史课,算学课,地理课,科学课,骑射课……其下则有李清漪特意列出的几本主要书目。   皇帝细细的看了几眼,不由笑起来:“他们小孩子家家,用得着这样认真吗?”在皇帝看来,如今儿子还小,先学些简单等,等大了开府找大儒上课便是。   李清漪瞥了他一眼:“教育要从孩子抓起。再说了,皇家为天下表率,这般一来,天下自然也有也会有要效仿的学堂。如此一来,才能引得大明的学问家对欧洲的各门学问起了兴趣。有兴趣才会有争论,有争论才会有交流,有交流才会有发展。百家争鸣,才能有百花开放。”   皇帝也不知听懂了没有,反正对于自家皇后偶尔的奇思妙想,他一贯都是纵容的——只要她想,只要能行,那就随她好了。他替李清漪把笔墨放回桌上,随后又把这张居正的折子递给她。   李清漪翻了一下,果然看到不少自己要求过的书册,心中微微有些高兴,然后又看见了器具一列下面的钢琴,不由指着里面的钢琴笑起来:“我要这个。”李家是武将人家,女儿屋子里有几本书已经算是不错了,自然也没什么乐器。所以,李清漪见着钢琴这种熟悉物种还是忍不住眼前一亮。   皇帝也跟着看了眼:“啊,这是乐器啊,那还得再找个西洋乐师来教你。”   李清漪笑着和他说了几句乐器上头的事情,然后又很是随意的往下翻了几页,不由叹气道:“只可惜各国对于铁矿都把持的严,要不然倒是希望他们多送些铁来。”哪怕是现代,中国也要因为铁矿质量问题而从国外引进铁矿,古代没有现代那些便利,若真是要从外头买铁,不仅要考虑到两国交情还需要顾及那昂贵的交通费用……   又是钱!   李清漪现在一想起“钱”这件事,整个人都不好了。说来也怪,随着她的身份越来越高,手中可以支配的银钱越来越多,她反倒越是忧心这方面的事情。   在李家的时候,几十两银子已经是大笔支出,可那时候衣食无忧,她并不怎么操心钱财;后来嫁到裕王府,裕王穷得满京城的人都知道,可到底是亲王,维持面上光亮的银子也是有的,至多不过愁愁怎么维持门面而已;如今乃是皇后,她觉得自己过得简直比在裕王府的时候还穷。   说起来,这次外使来朝,商谈商贸之事,想来若是谈好了也是一大笔收入。   自从开了海禁,东南沿海的各个港口的关税确实是一大笔收入,可到底时间尚短,一时能拿上来的银子并不算多。而且可朝中各处都困苦已久,就算是得了这笔意外之财,仍旧是不够用。而造成朝廷财政窘迫最根本的原因就是大明的税收制度。   要知道,就连现代都是这样定义税收的:“税收是国家组织财政收入的最重要的收入形式和最主要的收入来源,一般占到整个财政收入的百分之九十五以上。”所以,无论是现代还是古代,税收都是不可避免的。   所以,税收制度乃是重中之重。甚至决定了一个国家的财政。   按照普世原则,所谓税收制度,虽然人人有责,可穷的人肯定要少交些,富的人也应该多交些。可什么人算是“富的人”?自然是王公官绅、富商巨贾。   但是事实上,王公官绅他们拥有特权,直接的体现就是他们手下的田是不用交税的,甚至有很多为了逃避沉重赋税的农户会把田挂在他们的名下。如此一来,国家在农税上头收入就已经少了一大半还多,真正在交农税的反倒是那些穷得只能靠自家田地的农民。   而对于富商巨贾所主要征收的商税就更是明朝人人皆知的大笑话——明朝太祖爷他瞧不起商人,他觉得商人低贱,在他手底下是发不了财,所以他规定了商税税率只有1/30。要知道,在宋朝可是“每五抽一”。而那些奸猾的商人也都顶着太祖这面大旗整日里拖避税费。家资百万者不少,各个富得流油,富可敌国,可国家依旧穷得连官员的俸禄都发不起。   所以,要解决财政问题就必须从税收制度上面改革,偏偏,这大明的税收制度让人举步维艰,不知如何下手。   李清漪叹了口气,主动说起正事来:“我听说高阁老提了‘一条鞭法’的事情。”   这一条鞭法的决议最早是在嘉靖九年,当时的内阁阁老桂萼提出“将通省丁粮,均派一省徭役,以一切差银,不分有无役占,随田征收”,也就是说以田定税,彻底省却大明各种繁杂的税赋。这说法也曾经获得了先帝的支持,当时的户部尚书还为之献策定计,最后定于几个试点试用。只可惜先帝后来只顾修道,顾不上这个,朝中对此的看法也不甚相同,故而执行上面很有些问题。   高拱上位以来就一直很是支持这项税收改革。只可惜徐阶在上头压着,理由也很确切“有钱的富商很多都没田,有田的穷人怕是交不起税”,故而依旧只是选了个几个地方试行。如今徐阶一去,高拱便越发活跃起来,立刻又重提了这件旧事。   皇帝听到李清漪说起这事,不由也叹了口气:“是啊,不过这折子我还没批。”他也简单直接的说了自己的苦恼,“改革之事出发点一贯都是好的,只是历来改革都少有成功的。我就怕这一出错,殃及全国,如今财政上面本就已经难以支撑,若真是出了事,怕是悔之晚矣。”   李清漪沉吟片刻,伸手握住皇帝的手掌,轻声道:“等外使的事情结束了,就让张居正入阁吧。由他与高阁老一起推行此事。这两人皆是一时之才,想来也能互相弥补一二。”   皇帝点点头,见她面色仍旧不好,便说起好事来:“正好兵部的大船造好了,过几日就叫张居正带哪些使臣去看看,也好叫他们知道我大明的军威。”   李清漪点点头:“这是好事,有了畏惧才能维持住两国之间的贸易。”她深深吸了口气,靠在皇帝怀里,抓着他绣着龙纹的衣袖,轻声叹气道,“也不知怎么的,这几日特别容易累。”   皇帝一听这个,立刻就紧张起来了,神经绷得紧紧的,顾不得说几句温存话,立马扬声叫人:“快,请太医过来,就说是皇后身子不舒服。”   李清漪简直又羞又气,狠狠的抓了他的袖子一下,颇有嗔怪:“都说‘春乏秋困’,如今九月里,我略觉得困些又有什么关系?这般大惊小怪,岂不惹人笑话?”   皇帝摸了摸她的头发,低头在她发顶上落了一吻:“好了好了,看一看又没什么要紧的?再说,谁敢笑话你或是我?”   李清漪也只好闭了嘴,等着太医院里的太医过来。   只是,连李清漪都没想到,这突如其来的一检查倒是检查出了一件大事来。   这件大事很要紧,以致到了晚间一家三口一起用晚膳的时候,准太子朱翊钧发现他爹他娘看他的眼神都怪。   朱翊钧往常捧着自己的小碗小勺子能吃两大碗,结果被上头父母盯着,吃了一碗就觉得饱了。他小心翼翼的开口道:“为什么都看我?我今天很乖啊,早上看过故事画册,还写了几个字,中午乖乖睡午觉,也没有贪玩挑食……”他眨巴眨巴眼睛,声音更小了,“是有什么事吗?”   李清漪和皇帝对视了一眼,她想了想,先柔声问儿子道:“你吃饱了吗?”   朱翊钧连饭都不想吃了,把饭碗一推,肥嘟嘟的脸蛋上面很是郑重:“嗯,吃饱了。”   李清漪对他招招手,把人叫到跟前来,很是细心的给他擦了擦汗又递了茶水漱口。等到怀里的儿子神色轻松缓和了,她这才和皇帝一起郑重其事的把这件意外的大事告诉朱翊钧:“你要做哥哥了呢。”   朱翊钧松了好大一口气:“原来是这个啊……我还以为我把父皇桌上的折子拿来垫桌脚的事情被发现了,要没收我的玉签呢。”他睁大眼睛,看着李清漪,很是好奇的问道,“是弟弟还是妹妹?他/她现在在哪里啊?我可以先看看他/她吗?”   李清漪对他笑了笑,杏眸莹润,笑意温温:“乖,先不说这个,咱们说说你把折子拿去垫桌脚的事情。”   朱翊钧的小脸蛋涨的通红,乌溜溜的一双大眼睛含着两泡泪,呐呐说不出话来。他简直要被自己蠢哭了。 第99章 无题   朱翊钧可怜巴巴的上交了自己还没焐热的十几根玉签,心头都在滴血——这可是他给他爹他娘捶背锤肩,连续好几天练字,背了好多首诗……好不容易才攒到的啊!   他这般年纪还不知“舍得”两个字,很是不舍得自己的玉签,忍不住抓着最后几根,小心翼翼的求情道:“弟弟妹妹来了不是应该要庆祝一下吗?要不再给我留五,”他哽了一下,可怜巴巴的自己减了数字,“……一根吧?”   他乌溜溜的眼睛眨啊眨,就像是小奶狗似的依恋又哀求的瞧着你,可怜巴巴的模样简直能叫人软了心肠。   皇帝心软得不得了,瞧着儿子很可怜,不由道:“算了,给他留一根吧,那折子没丢,也不算是大事。”   李清漪没理皇帝的话,“冷酷无情”的把玉签一根不留的都收走了,简直和土匪来家里抢劫似的没有一点良心。朱翊钧一个没忍住就掉眼泪了。   李清漪按住儿子的肩头,很是认真的和儿子说话:“钧儿,我们不哭,我们讲道理好不好?”   朱翊钧一边抹眼泪,一边赌气的道:“我,我没哭……嗝……”脸都哭得要红起来了,还打了个哭嗝。   李清漪叹了口气,语气温柔而沉静,柔声细语的和他说清楚:“这些玉签都是你辛辛苦苦的攒了好多天的,可是那些折子也是朝里的大人们辛辛苦苦写出来的,是为了和你父皇说很重要的事情。现在你把折子拿来垫桌脚,不仅让他们的心血白费了,还让你父皇看不到折子。现在是没出事,要是出了事呢,怎么办?”   朱翊钧听得似懂非懂,只是隐约知道了折子很“重要”,不该把“重要”的折子乱丢。他用小胖手胡乱的擦了擦红红的眼睛,抽噎着反驳道:“可,可是折子没丢啊……”折子没丢,可是你却收了我的玉签。   李清漪摸了摸他的小脑袋,柔声道:“做错了事情不要紧,可是认错的态度要端正,要勇于面对错误,承担责任。娘和你说过的对不对?你不仅拿折子去垫桌脚,还故意瞒着爹和娘,你说你做的对还是不对?”   说到这里,朱翊钧也知道自己的玉签是留不住了。他的眼泪再也止不住了,一滴一滴的掉下来,一边打着哭嗝一边呜咽的点头。   “做错了事情,还不想承担责任,甚至故意瞒着爹和娘。你说该不该罚你。”李清漪慢慢的问道。   朱翊钧小朋友现在比当着人的面,被按住打屁股还难堪。他憋着眼泪,一边擦眼泪一边小小声道:“是该罚。”    李清漪继续追问:“是不是该没收你的玉签?”   朱翊钧哇一声哭出来,抽抽搭搭的道:“……是该没收我的玉签。”   李清漪把他整个人搂到怀里,替他擦擦眼泪和鼻涕,亲了亲他的额头和面颊,就像抱着一个易碎的小宝贝,轻轻的道:“娘就知道钧儿最乖最懂事了。知错能改,果然是敢作敢当的男子汉。”   朱翊钧的情绪稍稍平缓了一些,可是眼泪还是止不住,把头埋在李清漪的怀里,拱着身子,仍旧不肯出声。   李清漪又鼓励他:“你都要做哥哥了呢,是不是要给弟弟妹妹做个好榜样?”   朱翊钧这才勉强止住眼泪,郑重的点了点小脑袋:“嗯,我会给弟弟妹妹做榜样的。”小孩子的情绪转移的很快,他不一会儿就活跃起来了,哑声问道,“对了,弟弟妹妹在哪里啊?”   李清漪把他的小手放在自己的小腹上面,柔声道:“他在这里呢。他刚刚看见哥哥这么勇敢的承认错误,勇敢的承担错误,骄傲得不得了呢。”   朱翊钧的小脸蛋红了一下,好奇的看了一会儿,凑过来和李清漪咬耳朵说悄悄话:“娘,我也和弟弟一样,是从你肚子里面出来的吗?”   李清漪点点头。   朱翊钧越发好奇起来,他凑过去把头贴上去听了一下,压低声音,大哥哥似的悄悄和弟妹说话:“你要快出来哦,我把我的小被子、小枕头还有玉签都分你一半……”说到一半,想起自己的玉签“全军覆没”,他瘪瘪嘴差点又要哭出来。   李清漪赶忙搂住他,摸了摸头,抽了一根玉签奖励他:“这是给你的,作为好哥哥的奖励。”   虽然只有一根,可朱翊钧这下子却是满足的不得了,他破涕为笑,抱住李清漪大大的亲了一口,大声宣称道:“我最喜欢娘了。”   被忽视的皇帝很不满意的咳嗽了一声,朱翊钧连忙凑过去又亲了亲皇帝:“也喜欢爹!”   ******   皇后再度有孕的消息很快便传了出去,朝内外皆是一片欢欣雀跃——毕竟正德皇帝的例子在前面,还是要多添几个皇子才能叫人放心啊。   其实,朝中早就有人憋着口气想要劝皇帝为子嗣计而纳妃,不过是因为先帝丧期未过,不好多言罢了。如今皇后有孕,他们也就不得不把早写好的折子收一收,便也罢了。   就连礼部招待那些外国使臣的饭菜都跟着丰盛了许多,颇有几分普天同庆的喜庆感。   张居正还特意带了几位使臣去看工部新造的大船——如今乃是大航海时代,海军实力乃是各国最重要的一部分。西班牙最为之得意的便是他们无敌天下的舰队。   其实,这造船的事是要由工部都水司在造船和修船的船厂来做,但是皇帝对于这事很是认真,他们这回又是参照郑和下西洋时候的大船和葡萄牙的几艘大船重新拟定的图纸来造船,便想着先造一艘来试试,顺便也能给皇帝瞧瞧。如此一来,也算是方便了张居正用来给那些倨傲的来使一个下马威。   此船便如《武备志》所言“高大如楼,可容百人,底尖,其上阔,首尖尾宽两头翘。”而且吃船采用的乃是较为坚实的松、杉、樟、楠木等木材。大桅长7.2丈,粗6.2丈,舰首备红夷炮、佛郎机等等火炮利器,实乃威武壮阔。   它就犹如一只海上的巨兽,张开血盆大口,注视着所有人。   便是一直嚣张的西班牙来使林马克看到这艘大船都有目瞪口呆之状,不由连声道:“这样的大船,太少见了,太少见了。”   张居正不动声色的摆了个谱,抚了抚自己的长须,轻声道:“这是工部造出要分送给沿海各地的,留了一艘下来,乃是为了给我国的皇帝陛下留念观看。”   便是一贯冷淡克制的英国来使听到这话都不由出声,可惜的道:“这也太可惜了……这样的大船若是不下水只是光摆着看,这也太可惜了。”   张居正在这一群夷人面前摆够了架子,带了一点点的倨傲和漫不经心,淡淡的道:“这样的大船,我们还有很多。”   实力和利益才是国与国之间交往的最基础的存在。   被这大船一吓,几个外史的态度也跟着恭敬了起来,便是西班牙的来使林马克都少了许多话。张居正还特意带了他们去京城的繁荣之所看了看,只把这些外使和他们的随从都看得目瞪口呆。   “这些丝绸真是太光滑、太美丽了,在我国,只有真正的贵族才能用的上啊。”   “天啊,这家店竟然免费赠送茶水。这可是茶叶泡出来的茶水啊。”   “你们看,街头就有人卖瓷器,如此光滑,比贝壳还美丽精致!”   “这里的猪肉竟然如此便宜……就连米价都如此便宜……”     一群形貌破怪的夷人走在大明京城的街头,看着宽敞整齐的街道,小贩叫卖的零碎东西,店家里的饭菜和丝绸瓷器,不由啧啧称叹,眼睛发光。   就仿佛,他们真的进入了圣经里所描述的以黄金宝石水晶铸就的天堂一般。   直到张居正领他们回去,热情烂漫的法国人还连连不断的赞叹道:“贵国地域辽阔,物产丰富,富饶而强大。就连物品都丰盛而便宜,生活在这里的人,当真是犹如生活在天堂一般。”   张居正一下子双管齐下的震住了这些人,主要的工作任务已经达成,于是便又说起另一件皇帝交代下来的事:“我国的皇后殿下想要学习你们的钢琴,不知你们可有可靠的乐师可以引见?”   法国人来的使者连忙扬起笑容说道:“我就会,愿为贵国的皇后效劳”   张居正咳嗽了一声,轻声道:“最好要是女乐师,否则恐怕不太方便。”总不能叫使者来一趟就变成太监吧,这也太不利于两国往来了……   法国人有些恹恹,想了想后又推荐道:“我这有位罗思小姐,毕业于法国巴黎大学,会些钢琴。我想她应该能担任这项重任。”     “如果是这样,那就再好不过了。”张居正热情的点了点头,应下了这事。   很快,法国的罗思小姐就和钢琴一起入了宫。她也是这一行来自外国的一群使者里第一个得到机会,得以面见这个东方古老大国最为高贵的统治者一家人。   在她后来的个人传记里,她是这样描述自己第一次见到大明皇后时的感受——   “我眼睛也不眨的看着眼前这位皇后,她非常的年轻,看上去仍旧如同一位妙龄的少女,沉静而美丽,和善而温柔。只见她乌发浓密,眼睫很长,鼻梁秀挺,笑起来的时候,令人由衷的感觉到欣悦。我几乎无法想象,这会是一个帝国的女主人。” 第100章 杂事   那些外国使者走的时候都已经是隆庆二年的四月了。他们来的时候心绪复杂,走的时候倒是恋恋不舍,对于大明这块繁荣富饶之地很是不舍。   隆庆二年年初的时候,皇家学堂就已经建起来。最开始的时候,学堂科目公布,知道有地理科学这一类,还有几个夷人教师的时候,朝里简直跟炸了似的,一群接着一群的老臣子过来谏言。皇帝心甘情愿的背着自家皇后的锅,只得咬死了几句话“就是小孩子启蒙,多学点东西而已”;“三人行必有我师,就算是夷人也有好东西”;“它山之石可以攻玉,多学点总是好的。”……如此这般,好歹算是撑过了最受争议的一段时间。   等一月中旬,皇家学堂开学了,宁安公主家里的李承恩和次子李承德、张居正的孙子张重光等等勋贵重臣的子弟也都跟着入了学。朱翊钧从王府搬到皇宫,往日里见过最多的就是太监和宫人,早就觉得闷坏了,一下子多了这么多小朋友,彼此叽叽喳喳都有说不完的话,每天都不用人催,天亮了自个儿就能一咕噜从床上爬起来,动作利索的喝一碗粥吃几个奶香饽饽,然后兴冲冲的背着书本去学堂上课。   学堂建的离朱翊钧住的宫殿很近,他背着书本跑一段路就能到。他蹬着小短腿,每天都跑得高高兴兴的,小肥肉都减了一些,结实了许多。   因为都是小朋友,朱翊钧刚满五岁,最大的李承恩也只有九岁,思维还未固定,对于许多东西的接受能力都比大人要强得多。他们就像是一块海绵,拼命的吸收着水分,一点一点的充实自己,增广了自己的眼界。   记得朱翊钧第一次上地理课的时候就特别激动,抱着个木球回来,像是说天大的秘密一样的兴冲冲和李清漪咬耳朵道:“娘,你知道吗?这个世界是圆的呢。”   后来,李清漪特意抽了时间陪着儿子,找人做了个简单的球形地球仪,当做用功读书的奖励。弄得朱翊钧高兴了好几天,就和宝贝似的到处显摆,还要抱着睡。   有皇家领头,许多李清漪令人备好的欧洲书册翻译本都顺利的推广了出去。果真是引起了朝内朝外不少的争议。   事情做得顺利,李清漪养胎也养得舒服。到了四月里的时候,她的肚子也已经有九个月大了,快要生了。这一次的孩子比朱翊钧要乖巧的多,李清漪该吃吃该喝喝,睡觉也睡的香,倒是半点也没耽误。   弄得皇帝很是高兴,连连道:“一定是个小公主,文静又乖巧。”   朱翊钧早就听那些同窗说过了“妹妹都娇气,不喜欢和哥哥玩”,所以他一心就盼着弟弟,连忙反驳道:“弟弟也可以文静又乖巧的啊!”他充满期盼的凑过去贴着李清漪的肚皮道,“要是弟弟的话,就能陪我一起去上课了。”毕竟,皇家学堂里面也没有女学生。   其实,这个时候太医早就能够知道是男是女了,只不过皇家几个都不许人家说,光是一家三个动脑猜。故而总也有说不完的话。   皇帝听着儿子这稚气的话,忍俊不禁的接口道:“钧儿,等你弟弟生出来到能上学,你还要等好多年呢。”   朱翊钧嘟着嘴,瞪了皇帝一眼,嘟嘟囔囔的抱怨道:“父皇真坏……”天天打击人。   刚好到了吃点心的时候——自从李清漪有了身孕,肚子容易饿,吃得也就多了,自然而然就多了点心这一项。刚开始的时候是她一个人吃,可家里两个全都是馋鬼,久了干脆三个人一起吃。   于是,宫人端了三盅燕窝过来,李清漪那份大些,皇帝和朱翊钧都小些。   一家三口吃完燕窝,该午睡的就去午睡了,该批折子的也只能抱怨几句“我真是命苦”然后继续去批折子,剩下李清漪倒是正好可以抽出时间来见见母亲黄氏和姐姐李清闻。   其实,黄氏本也是想要搬到宫里来就近照顾女儿的——毕竟都九个月大了,快到生产的时候了,最是需要小心。可家里李百户如今年纪渐大,早年的伤痛也渐渐显了出来了,少年夫妻老来伴,黄氏实在不放心丢下他一个,很有些左右为难。最后还是李清漪开了口:“一回生二回熟,我都有钧儿了,这回宫里又有一大群的人候着,娘和姐姐很不必操心。”   话虽如此,黄氏和李清闻也仍旧有些不放心,时常来瞧瞧,顺便陪她说说话,好替她排解一下孕中的郁郁。   这回黄氏也是带了好消息来的,见过礼坐下后便不由掩唇笑起来,声音都是无比的欢快:“三姐儿也来信了,倒是说了件好事。”她笑盈盈的,一双杏眸明亮出奇,带着柔软的意味,“你也知道你那个妹妹素来粗心,做事也懒散,她都怀孕三个月了还没半点感觉,后来和你妹婿两个小吵了一架,闹了肚子疼,找人看了才知道是怀孕了。”   黄氏早就觉得自家小女儿在婚事上是被耽误了,出嫁的时候年纪也大,这般年纪要是不赶紧生个孩子简直是浪费时间,故而每每去信催促。如今得偿所愿,她简直都要比李清容和申时行两个加起来都要来的高兴。   李清漪和李清闻听了这话都觉有些惊诧,随即又追问了一句:“他们一贯恩爱,怎地吵起来了?”   黄氏倒是没放在心上的模样,顺嘴解释了一句:“说是时行正好有事要去边上县城看看,觉得路上不安稳便叫三姐儿留在家里,三姐儿那个任性的偏吵着要去,两个拌了几句嘴闹了肚子疼,可不就得乖乖呆家里了。”   李清漪听了也觉得好笑,倒是不想申时行这般君子脾气也能叫李清容给磨出些少年气来,到还真有了欢喜冤家的模样。她掩着唇轻轻笑了几声也随着黄氏感叹一句道:“这确实是好事。”   李清漪的想法比黄氏还深一些:李清容膝下现下还养着个原配嫡子,若是此时生个孩子,也能趁着两个孩子年龄都小,培养感情、处好关系,日后家庭也能多少和睦些。实在不成,有个亲生的孩子做依靠,日后再难也不会难去哪里。   说过李清容的事情,李清漪倒是转了话题问起李清闻来:“听说大姐夫近来想要办个学堂?”   李清闻点点头,先是叹气又觉得有些好笑:“倒也难为他了。早几年朝廷起复先帝朝被贬的大臣的时,他高兴地不得了,就等着被起复。可等了几年也没消息,头发都快愁白了,倒也渐渐死了心。最近他瞧着那些西洋来的书,倒是起了不少兴趣,说是新奇。看得多了,干脆买了书日夜专研,倒是自学了一些简单的西洋话,还说是也想学着西洋人的模样办个大学。不过也是想想罢了,先不说一个大学所需的银钱,单单是去哪里请老师都是个难处。”   到底是结发的夫妻,没有隔夜的仇。这几年谢俊成日日在家,一双儿女又承欢膝下,夫妻之间的感情反倒好多了。李清闻偶尔也陪着谢俊成整理整理那些西洋书,夫妻两个的共同语言也多了。李清闻说起这些事情来,倒是添了几分亲昵和自然。   “要是想建个大学的话,确实是有些难。”李清漪闻言沉吟了一下,随即又道,“这样吧,兵部近来也打算办个大学,不过是偏工业的,主要是为军工厂服务,是培养设计以及制作枪炮的技术人才和工匠。你回去问问大姐夫,若是愿意的话,我倒是能叫皇上调他过去。”   李清闻听了这话微微一怔,不由摆手道:“这军械上面的事情,他哪里懂?“   李清漪倒是笑了笑:“没事的,我们已经想法子让人从泰西‘请’一些懂军械的专家来了,还有一些是咱国家里老工匠。主要是需要人负责一些日常事务,帮忙协调这些语言不通的专家和老工匠以及接受培训的学生而已。”   李清闻自然知道,无论是哪个国家,军械都是要紧的事情,那些专家更是吃香的宝贝,藏得十分严密。李清漪所谓的“请”怕也是有些问题。   要收拢这些言语不通的外国专家、让外国的专家和本土的老工匠们彼此交流以及让安排授课,这不仅需要了解外国语言和知识也需要极高的情商和智商。   从某一方面来说,这的确是非常适合谢俊成的工作。   李清闻沉吟了一下,很快便点了点头:“我知道了,这事我会和他说的。也问一问他的想法。”顿了顿,她又笑起来,揶揄道,“倒是难为你,到了这时候还要想这些,替我们操心。这个时候,不是更该想想肚子里面的孩子吗?”   提起这肚子里的孩子,李清漪不由也抿了抿唇,微微一笑。她伸手抚了抚肚子,微笑着道:“说起来,这孩子确实是乖,我有时候也觉得怕是个公主。”   这般一来,她们也就转开话题,说起孩子和生产的事情来。 第101章 生产   到晚上的时候,李清漪照例和皇帝躺一个被窝。   这做父母的大多都是一回生二回熟,皇帝如今也已经熟练地很,替李清漪理了理散落下来的乌发,然后再揉了揉腰腿,好容易才把自家皇后服侍舒服了。等李清漪躺下了,他又趴着听了一会儿肚子,小心翼翼的摸了摸,笑得眉眼弯弯,半点也不谦虚、半点也不不客气的赞道:“这孩子真乖,这么早就睡了。”   记得怀着朱翊钧的时候,皇帝还整日里操心,一边怕孩子像是贝贝一般出事,一边怕李清漪会出事。那个时候的他简直是闭闭眼就能被噩梦惊醒。如今想来,倒是有些恍然隔世的模样。现在的他自然也是怕的,只是经过的事情多了,原本那颗忐忑的心脏也能承担起更多了。   男人,永远都是在守护所爱之人的时间里而飞速成长。   李清漪轻轻握住皇帝抚摸自己腹部的手掌,指尖在那比自己宽大的手掌上划了一下,然后十指交握,掌心相贴,仿佛都能感觉到对方的脉搏跳动。她压低声音,轻轻的道:“虽然再有个皇子可能会更好些,但这次的话,我也挺期待是个公主的。”她垂下眼,眼睫细长浓密就像是蝶翼,盛满了光与影。她的声音似乎有些淡,就像是窗外洒落一地的月光,“这样,我就会觉得贝贝回到我们身边了。”   当听到“贝贝”两个字从李清漪的口中吐出,皇帝不由把她的手握得更紧了。   这一刻,这个大明名义上至高无上的君主的声音甚至有些不可避免的颤抖:“清漪……”他唤了一声李清漪的名字,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许久才轻手轻脚的把人搂在怀里,抚摸着李清漪乌黑柔软犹如黑色绸缎的长发,柔声安慰她,“贝贝会回来的。等她回来,不仅有爹和娘宠她,还能多个疼她的哥哥,一辈子快快乐乐,幸福美满。”   他们已经许久许久没有提过这个早早就离开了他们的女儿,那些造成一切的凶手都已经死了,如今的他们富有天下,君臣俯首,更有乖巧伶俐的儿子承欢膝下。他们如今的生活便如十五的圆月,看上去圆满无缺。   可是无论是皇帝还是李清漪,他们的的确确都不曾忘记贝贝。那是他们第一个孩子,是他们第一次真正痛失所爱,也是他们第一次面对命运以及权力的残酷无情。   李清漪把头埋在皇帝胸口,乌黑的长发洒落在肩头,她竭力忍住眼泪,含笑着道:“是啊,她会有宠她的爹娘,疼她的哥哥,一辈子快快乐乐,幸福美满。”   说话间,腹中传来一阵闷痛,湿润的水顺着腿间滑落。   有过经验的李清漪回过神来,心中大惊,不由得推了皇帝一把,声音轻的就像是拂过耳畔的夜风:“快叫人来,”她面上难得显出几分惊痛来,咬着牙艰难的道,“我,我就要生了。”   皇帝也吃了一惊,顾不得惊惶,很快又镇静下来,扬声叫人:“快来人,皇后要生了。”   如今正是关键时候,下头的人也都警醒着,一听见殿中声响就往里跑,生怕皇后出了事——依着皇后独宠后宫的架势,真要有事,皇帝就算是再宽厚,必也是要扒了他们这些下人的皮的。既然是关系到了他们自己的性命,自然是比什么都要紧,一点风吹草动都是重要事。   很快,便有几个宫人快步跑了进来,小心翼翼的抬着皇后入了早就布置好当做是产室的偏殿。   皇帝还穿着寝衣,手掌仍旧紧紧的握着李清怡的手,亦步亦趋的跟在后头。他勉强对着李清漪弯了弯唇,露出一点笑容来:“别怕,朕陪着你呢。”   李清漪凝目,一直望进了皇帝的眼底,微微一笑,竟是有几分温柔和缓的意味:“嗯。”这个时候,腹中的疼痛还不算密集,握着皇帝的手,她也觉得心头安定,再无疼痛和担忧。   皇帝和皇后浓情蜜意,左右的宫人也就屏息敛神,关于皇帝不能入产室的话是半句不不说。   只是,还未这一行人入偏殿,外头忽然传来急匆匆的脚步声,嘈杂的人声也跟着传了过来。皇帝心下不悦,勉强分出一丝精神去看,却见着儿子朱翊钧哭得一脸鼻涕眼泪,只穿了件极单薄的玄色便服,正蹬着腿往这里跑。   “娘,爹……”朱翊钧跑得飞快,脚下一拐,要不是边上的太监急忙扶了一把,估计就要栽倒在地上。可他半点也不怕摔着,一边哭一边往这里跑来,嘴里嘟嘟囔囔的叫着“爹、娘”这几个字。   皇帝又气又急,两头的事都撞在一起,他都忍不住红了眼睛,呵斥了左右一声:“是哪个惊动了太子?”   左右噤若寒蝉,连忙应道:“是太子做了噩梦,醒过来要找皇上和皇后,奴才们劝了几句都劝不住。”   这话确是,毕竟朱翊钧乃是太子,他要外跑,做奴才的还真不能直接把他给绑了。   说话间,朱翊钧已经蹬着腿跑过来,见着被人抬着一脸苍白的李清漪更是吓了一跳,一张脸又红又白,眼泪一咕噜的掉下来,软软的叫了一声:“娘,你怎么了……”   皇帝只得伸手把儿子搂到怀里,安抚他受惊的情绪,问他道:“钧儿怎么这么晚过来了?”   朱翊钧缩在皇帝怀里,眼睛还盯着李清漪,哭得一抽一抽的,小声道:“我做噩梦了,要和你们睡。”   皇帝心里急的不行,可还是竭力用很是温柔的语气来安抚年幼敏感的儿子:“你做了什么梦。”   朱翊钧瞪着眼睛想了一下,然后摇摇头,小声道:“我忘记了。”可他现下还有新的事情要担心,瞧着李清漪不由问道,“娘是病了吗……”眼睛一红又要掉眼泪了。   李清漪也忍不住笑起来,她如今正躺在担架上,勉强伸出手摸了摸儿子的头:“钧儿乖,梦醒了就不怕了。娘是要给你生弟弟妹妹了呢,你乖,陪你爹爹在外边等,做个懂事又勇敢的大哥哥,好不好?”   朱翊钧止住眼泪,用力点了点头。皇帝也知道这时候不好丢下儿子,只得把儿子搂住,瞧着那些人把李清漪抬入内殿,自个儿在外头寻了个位置抱着儿子坐下。   深夜风凉,伶俐的宫人连忙给只穿了寝衣的皇帝递了一件毛皮披风。皇帝也不用人伺候,自个儿就给系上了,然后分了一大半盖在窝在自己怀里的儿子身上。   朱翊钧显然还有些忐忑不安,他抓着皇帝的衣襟,小声的道:“弟弟妹妹要怎么生出来啊?会不会很疼,我去给娘呼呼好不好?呼一呼,痛痛就飞走了。”   皇帝心里早就担心的不得了,想着要进去看看,可儿子还小,真要是抱进去了反倒是要叫李清漪心里不高兴。故而,皇帝只得摸摸儿子的头,轻声道:“你娘现在正努力给你生弟弟妹妹呢,不能分心。所以我们也不能打搅她,我们乖乖等在外面好不好?”   朱翊钧认真想了想,把头趴在皇帝胸口,眼睛却盯着殿门口,小声道:“我好怕……”他也不知道自己怕什么,好半天才奶声奶气的道,“早知道就不要弟弟和妹妹了。有爹和娘就够了。”   皇帝听得眼中一湿险些掉下眼泪。他抱住儿子的小脸蛋亲了又亲,最后才勉强扯出笑脸表扬他道:“钧儿真懂事。”   朱翊钧眨眨眼睛,正好瞧见有眼泪从自己父亲的眼里掉下来,落在自己的脸蛋上。他抿了抿唇:眼泪都是一个味道,湿湿的,咸咸的。   朱翊钧陪着皇帝在外面乖乖的等着,可他到底还是个孩子,一晚上又惊又怕,精神早就支撑不住。最后,朱翊钧抓着皇帝的衣襟,缩着身子窝在他怀里等着等着,不知不觉就睡过去了。   等朱翊钧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正躺在小床上,身上也盖着自己的小被子。   外头天色已经大亮。从殿中雕着游龙的雕花木窗看过去,能看见刚刚绽开花苞的绿枝,再往上些,正好能见着一轮明亮的炽日悬在明净湛蓝的空中,落下一大片金红色的云彩,好似开着一朵朵颜色极艳的花,天边也好似染了一层薄薄的金光。   这是清晨时候独有的美景。   朱翊钧刚醒来的脑子有些迷糊,下意识的一惊,喃喃道:“皇家学堂是不是已经上课了,我今天要迟到了吗?”   伺候他的宫人俯身替他更衣,连声安慰他:“殿下放心,今天皇上让人去说了,今日停课一天。”   话声还没落下,就见着朱翊钧擦了擦还带着睡意的眼睛,像是想起了什么,忽然一咕噜从床上起来,踩着鞋子就要往外跑,嘴里道:“我要去瞧娘和爹,还有弟弟妹妹……”   朱翊钧跑得极快,不一会儿就到了皇帝的寝宫,往里走了几步就觉得殿中上下宫人皆是喜洋洋模样的,可做起事来却又安静的很。管事姑姑远远如英见着朱翊钧,连忙迎上来行礼,微微笑着嘱咐道:“皇后娘娘和小殿下刚刚睡过去呢,太子殿下今天可要轻一点,别吵醒了他们。”   朱翊钧那一颗在天上飞了好半天的心好像终于跟着回了胸膛里。他露出笑容,颊边的酒窝甜甜的,小小声的嗯了一下,蹑手蹑脚的要过去,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出声问道:“娘生的是弟弟还是妹妹啊?” 如英竖起一只手指抵在唇边,示意安静,含笑不语。 第102章 北北   朱翊钧像是一只溜到狼窝里的小兔子,蹑手蹑脚的往着殿中蹦去。左右倒是都没拦着他,于是他也一路顺畅的进了内殿。   内殿里头早已收拾干净了,清晨的阳光从雕花木窗照入殿内,好似凌空洒了一层薄薄的金粉,闪闪发光——无数金色的纤细花朵自尘埃中绽开,整个内殿都被照得明亮至极。   朱翊钧刚刚悄声把脚踩在殿中猩红色的地毯上,准备偷偷溜过去瞧瞧娘和新出生的弟弟或妹妹,就被殿里坐在榻边、目光如炬的皇帝给逮住了,皇帝压低声音,轻轻的叫了一声:“钧儿?!”   朱翊钧只好低着头,拉着一张脸,一脸心不甘情不愿的小步小步挪过去。   皇帝只当不知道他在闹别扭,很是温和的对他招了招手,用怕惊醒什么似的声音轻之又轻的和朱翊钧道:“快来看看你弟弟,他正睡着呢……”   朱翊钧本还有点小别扭——昨晚上明明是抱着父皇睡的,结果一醒来就在自己床上,一定是父皇故意丢开他。真讨厌!不过他一听到“弟弟”两个字,眼睛都跟着亮了起来,就像是点了两团火似的。他一时之间也顾不得和皇帝赌气,三步并作两步的跑了过去,睁大了眼睛看着那个正和李清漪一起躺在床上,被包在明黄襁褓里的弟弟。   “钧儿,这是你弟弟,早早。”皇帝轻轻的指了指,简单的做了个简单的介绍。当初他顺口给朱翊钧取了个“迟迟”的小名,轮到了小儿子反倒叫起来“早早”——这孩子出生的时间可比太医预想的产期要早。   “他看起来好小啊……”朱翊钧眼睛也不眨的看着,轻轻的感叹了一句,然后又冰释前嫌的凑过去和皇帝咬耳朵说起悄悄话,“弟弟看上去怎么红红皱皱的?我们要不要给他喝牛奶,这样,皮肤白起来才好看啊。”   皇帝听着这稚气的童言童语,乐得很,不由得就把大儿子抱到自己怀里,揉了揉他的小脑袋,学着儿子适才的模样和他咬耳朵:“弟弟刚出生,所以才会有点红的,过几天就好了。”   朱翊钧张大了嘴巴,仍旧是一派惊奇的模样,圆溜溜的眼睛紧张的着看着襁褓中的婴孩。他犹豫了一下,眨了眨眼,小心翼翼的问道:“我,我可以摸摸他吗?”   皇帝点点头,认真的允诺道:“当然可以,你是他的哥哥啊。”   你是他的哥哥啊。   朱翊钧听到这句又短又有力的话,忽然觉得心口热热的,平生第一次感觉到一种陌生的责任感——是啊,他现在是哥哥了,要保护弟弟。   他的弟弟那样小,那样柔弱,红红皱皱,丑的可爱。一看就知道,是个需要保护的对象。   朱翊钧这样想着,小心翼翼的探身过去,用食指轻轻的蹭了蹭弟弟的脸蛋,然后就像是吓到了一样缩回了皇帝的怀里,小小声的道:“他好软……”   皇帝笑了笑,这才抱着大儿子起身往外头走去,准备先吃点早膳填填肚子——忙了一夜,他和刚醒来的儿子一样都还没吃早餐。   皇帝刚刚吩咐下去,下头的宫人早就准备妥当,不一会儿就端了早膳上来:牛乳粥、燕窝粥、奶香饽饽……样式不多也简单,倒也算是齐全。   皇帝一边陪着儿子喝牛乳粥一边给儿子做心理工作:“你娘刚刚生了弟弟,现在很累,需要休息。所以咱们尽量不要吵到她,要让她安静的睡一会儿,好好养养精神,你知道了吗?”   朱翊钧早就饿坏了,动作迅速的喝了一小碗粥,很快就提起了精神,然后他挺着小胸膛点了点头表示明白。   皇帝继续道:“还有弟弟,他才刚刚出生,还很小,需要我们大家的保护和照顾。所以,爹和娘这一段时间可能会花更多的精力去照顾他。”他顿了顿,斟酌着道,“但是,钧儿你要明白:爹和娘还是和以前一样,都是非常、非常爱钧儿的。”   皇帝摸了摸儿子的头顶,轻轻的道:“我记得钧儿出生的时候,爹和娘比现在还高兴,心想:这么好看的孩子居然就生在了我们家……”他慢慢的回忆起当初,依旧记得那个时候发自内心的狂喜——那个时候他还不过是个因为先帝喜怒无常而日夜担忧的亲王,长子的出世不仅是他和心爱之人爱情的结晶、血脉的延续,还巩固了他摇摇欲坠的地位。   朱翊钧听到这里,羞红了脸,抿了抿唇害羞的笑了起来,低下头不吭声。   皇帝柔声道:“好了,吃饱了的话,我们去看你娘和弟弟吧。”   朱翊钧“恩”了一声,然后用小手掌握住皇帝的手指,轻轻的和他说话:“我也会和爹还有娘一起照顾弟弟的。”他板着一张白嫩嫩的包子脸,小大人似的认认真真道,“就像我刚刚出生的时候,爹和娘照顾我一样。”   皇帝心头很是动容,眼睛一湿,几乎要感动的落下泪来。   不过,朱翊钧到底还是个孩子,他的思绪很快就转到了其他地方,兴致勃勃的和皇帝提议道:“对了,之前不是说要去东南出海玩吗?我们也可以带上弟弟的。”   “啊,这个,”皇帝不敢去瞧儿子,摸了摸儿子的脑袋,含糊的道,“再等等吧,现在弟弟还小,不能出远门……”   朱翊钧垂头丧气的“哦”了一声,只得乖乖的跟着皇帝入了内殿。   皇帝心里倒是有点忐忑:办个皇家学堂已经被那些老学究骂死了。真要是拖家带口去东南还想要出海,他估计要被那些老臣子以死相谏。   所以,还是再拖一段时间吧……说不定过一段时间,钧儿自己就给忘了。   皇帝只得这般自我安慰了一句。   ******   皇帝今日免了一天早朝,正拉了小太子围在自家皇后和新出生的小皇子边上,而内阁则是一点也不受影响,正有条不紊的继续着公务。   前不久之前的廷推,众望所归的张居正终于还是入了阁。赵贞吉本还以为张居正入阁后,自己会多个帮手,正好一起把准枪头对付高拱。哪里知道,张居正入了阁,反倒偏着高拱这边。   要知道,张居正当初可是能在徐阶和严嵩这两个死对头之间两不得罪、应对自如的人,可见此人情商之高远胜过成日里在内阁吵来吵去的高拱和赵贞吉。更重要的是,高拱虽是自视甚高可也甚为看中张居正,曾经说过这么一句话:“满朝文武,除叔大外尽为无能之辈。”     有句话叫“君子可欺之以方”,高拱虽是接连一段时间阴阳怪气的对着张居正,可见着张居正态度和善,公事上更是尽心尽责。高拱看在眼里,到底还是软了态度:“当年,在裕王府时我便和你说过‘以君之才,必成大器,我愿与君共勉,将来入阁为相,匡扶社稷,建立千秋不朽之功业’。今日,你我皆入内阁,我心如初,也望你能初衷不改。”     张居正含笑点头:“自当如此。”   如此这般,无论两人心底有什么芥蒂,面上倒也缓和下来。   正好,一条鞭法的事情皇帝乃是交给了张居正和高拱两个人,两个人商议许久,张居正倒有个特别的看法,他的主张是:“总括一县之赋役,量地计丁,一概征银,官为分解,雇役应付。”简单来说就是“把各州县的田赋、徭役以及其他杂征都一并算好然后统一征收银子,再由官府处理”,这张居正所提倡的里面最为特别的处理就是“一概征银”。要知道,过去征税可是什么都收的,海边的还能收鱼干呢。   高拱对这个倒是有些迟疑,毕竟这种物产折算成银两的做法还有些漏洞——虽然说这样百姓能够知道要交多少税,不必受官员蒙蔽和欺压。但是也有可能造成征税前物价忽然下跌,使得百姓收到奸商或是投机者的欺压;又或者说……   每一个新的变化都可能造成未知的事故,税制乃是重事,高拱身居首辅之位,火炮一般的脾气也不得不小心一二,微微沉吟的点头道:“此事还需容我先和陛下商议之后再做决定。”   张居正对这个答案早是有了准备,紧接着反倒是郑重其事的说起另一件事来:“税制改革迫在眉睫,可首辅您主持的吏治整顿亦是需要重视。人,才是所有的根本。”     这话可算是说到了重点。这也是高拱喜欢张居正的原因之一——和聪明人说话,他总是能够跟得上你的步子,然后和你统一目标,一起用力。   高拱高兴的摸了摸胡子,点了点头,压低声音和张居正透了个底道:“俺答那边处理的差不多,杨博不久后就要赶回来——今年可是外察之年。我打算禀告陛下,请他下旨提前京察。如此双管齐下,正好肃清一下官场里头的恶风,也好叫叫那些人知道要怎么做官!”     张居正轻轻颔首,面上恰如其分的露出些许恭敬之色,含笑赞叹道:“还是您想得周全。”   张居正知道,很快就要有一场大风暴将要降临,官场之上也会有一阵大地震。不过,这又有什么?最难啃的骨头就交给高拱好了,那些骂声和得罪人的活也先交给高拱。   他比高拱年轻的多,如今又已入了阁,尚且算得上是简在帝心。只需再等一等,总有他大施拳脚的一天。 第103章 两广   李清漪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午后了。   午后的阳光洒在床榻上,被褥温暖,虽说浑身上下就像是散了骨头似的酸痛,可她仍旧有一种非常满足的感觉。她下意识的眨了眨眼睛,第一眼虽有些模糊可还是看见了正躺在榻边的小儿子,又红又皱就像是个小皮猴可偏偏却可爱得不得了——温暖的阳光照在他身上,简直就像是在发光。   李清漪定眸看了好久,眼睛也不舍得眨,只觉得越看越觉得欢喜,怎么看也看不够。直到边上守着的父子两个大为不满的出声显示存在感:   “怎么醒了也不说一声?”   “娘好偏心,醒了只看弟弟不看我!”   李清漪这才反应过来,连忙扭头去看皇帝和朱翊钧,微微笑起来:“我昨夜里累了半宿,也没看几眼孩子,眼一闭上就睡过去了。所以,现在醒过来才忍不住多看几眼的。”   皇帝在儿子面前还是有些度量的,哼了一声就算过去了,很是贴心的替李清漪理了理引枕头靠在背后,轻手轻脚的扶了她从床上坐起来,捏了捏被角,轻轻的问道:“我去给你倒杯茶润润喉?”   李清漪连忙点头,想了想加了一句道:“还有点饿。”   皇帝忙不迭的去吩咐人拿些吃的上来,朱翊钧这时候才鼓着包子脸凑过来,一副“赶紧哄哄我,要不然我就生气不理你了”的模样。   李清漪又累又饿、浑身没力气,瞧这儿子这模样也忍不住笑了起来。她伸出手轻轻的揉了一下朱翊钧的头,和他对视道:“娘还记得,钧儿昨天陪着你爹守在外头呢,今天这么早就起来了?”   朱翊钧被夸的红了红脸,小小声的道:“那当然了,我现在是哥哥了啊。”   李清漪轻轻在他头顶和面颊上上亲了亲:“钧儿好棒~”   朱翊钧抱着脸蛋儿羞羞的笑了起来,也就没有继续生气了。   母子两人说话间,宫人已经在皇帝的吩咐下上了膳食,皇帝则是亲自端了一碗三鲜鸡粥递过来,柔声道:“先喝一点热粥垫一垫,这样胃里也能舒服些。”   三鲜鸡粥里面除了鸡肉之外还有瘦羊肉、净桂鱼肉——鸡肉软滑,羊肉鲜美,鱼肉入口即化,初初入口,满口鲜香。最重要的是粳米炖煮得软糯,热热的喝下去,胃里温热,口中香甜,果真舒服了许多。   李清漪就着皇帝的勺子喝了几口热粥,有了些精神和体力,很快便自己接了碗,笑道:“我自己喝就好,倒是早早,”她瞧了眼嘟着嘴巴闭眼睡着的小儿子,心头温软,尽量压低了声音道,“对了,早早喝过奶了吗?”   李清漪虽然想要亲自来喂,不过因为奶水不足的缘故实在是心有余而力不足,朱翊钧还小的时候就需要找奶娘备着,故而这一回宫里也早早就找了奶娘备用。她自己一睡睡了大半天,孩子还不知吃了没。   这回倒是朱翊钧先出声回答了:“弟弟之前饿哭了,已经喂过了哦。”   李清漪放心了,安安稳稳喝完了一整碗的三鲜鸡粥,正要和皇帝说几句话,忽而听到李芳从外头跑进来,轻声禀告道:“陛下,两广急报,内阁几位大人都来了。”   这事出的突然,一家子一时间也说不了话了。   皇帝蹙了蹙眉,打算让那几个大臣且先等一等,边上的李清漪此时倒是推了他一把。   李清漪慢条斯理的把碗搁在案边,温温的道:“你先去吧,这里有钧儿陪着我呢,早些议完了回来便是。”她说到里时挑眉凝目,似是细思片刻,徐徐道,“这个时候又是两广,怕有人趁势作乱了。此乃大事,耽搁不起。”   这时候的两广之乱也就跟北边的俺答似的,时不时就来给京城的皇帝添个堵,平了又起,起了又平……毕竟那个地头少数民族多又是深山老林,大家大多文盲,读书做官上头没有什么指望,种田也种得不高兴,没事还要吵吵打打,一个火起来就举反旗来个起义,这都快成了明朝的年度活动了。别的不说,孝穆纪皇后(明孝宗之母)就是当初韩雍平定成化两广之乱时俘虏回宫的。嘉靖时,两广之乱也曾几次乱起,王守仁、毛伯温、张经等在军事上有杰出之才的人先后前往平乱,也算是费尽苦心,只是仍旧不能算是真正平定战火。   故而,这一回,一说起“两广急报”,李清漪就明白是什么事了。   皇帝心中其实已有底了,只是仍旧不大高兴,嘟囔了几句:“犯上作乱乃是死罪,那些人也真真是不要命了。朕诸事繁忙没空理他们,他们倒是一点也不知安分,偏偏找死来了。”   李清漪瞪了他一眼,皇帝总算抽出空,理了理自己的衣冠,起身往东暖阁去——那边议事舒服些。   皇帝因为赶时间,去得快,不一会儿就到了东暖阁,里头等着的几位阁老见了人心中暗暗舒了口气,起身恭敬行礼道:“臣拜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皇帝起身在上首的明黄坐榻上坐下,摆摆手:“你们都坐下吧。”又抬起眼先看高拱,“朕听说,两广又生事了?”语气听上去不大高兴。   也难怪皇帝会不高兴:好不容易老婆生了儿子,一家子正乐呵,做老公的还琢磨着怎么来个“普天同乐”,结果有人在他家后院点了火,一心想把他家烧了。   高拱听出话音,他明白:出了这种事,自然要他这个做首辅的来领头说。故而,高拱也没耽搁,往前几步,躬身一礼把手上的折子递了上去,口中禀告道:“起禀陛下。广西贼首韦银豹带人由平乐北上永福,袭击桂林城,夜入城内,攻入藩库,强夺库银足有数万两,沿途劫布政司库。靖江王府上下死伤惨重,署事参政黎民衷受难……”   高拱声音低沉有力,似也含了些许怒火——韦银豹之举不仅是藐视朝廷,更是大大的挑衅,若不加以惩戒,此贼还当朝中无人,欺上门来。   皇帝令李芳接过折子,拿在手上翻了几页,看得怒火中烧,气得恨不能把折子给丢到地上去。他几乎可以想象得到那些叛军是如何耀武扬威的入桂林城,洗劫王府,屠戮朝廷官员,扬长而去,简直是不把朝廷放在眼里!   说来,韦家也算是“起义世家”了,弘治年间,韦银豹的父亲韦朝威就开始起义活动了,一度占地称王,直到正德十五年韦朝威才被砍了头,不过还是留下来韦银豹这几个韦家子弟继续为“起义事业”奋斗。先帝时,两广也曾先后几次乱起,但都很快就被平定,广西狼兵在瓦氏夫人的管制下还是向着朝廷的,最好的例子就是当初张经剿倭的时候还能向瓦氏夫人借兵。有这么一支狼兵守着,韦银豹等人也不敢有太大的动静。只是瓦氏夫人不久过世,韦银豹势成,于是愈发嚣张大胆起来。   皇帝气了半天,自个儿喝了半盏茶熄火,许久才道:“那以你等之意,该派何人前往两广平乱?”说完,就把目光落在自家老师高拱身上,殷切的等着高拱的回答。   高拱是半点也不回谦虚的,他心里早已经打好了腹稿也选好了人,闻言便道:“臣请陛下于广西之地专设广西巡抚一位,代替天子‘巡行广西,抚军按民’。”他略顿了顿,平了平气息,直接便道,“另外,臣推江西按察使殷正茂就任广西巡抚一职。”    “殷正茂”这三个字一出,边上的赵贞吉就再忍不住,直接叫起来了:“不行!”他忍了口气,先恭敬的和皇帝礼了礼,然后直言道,“陛下,殷正茂确是有些才干,可此人‘贪酷’之名天下皆知。叫他入两广,真不知是给他送军饷还是叫他平乱。首辅大人举荐此人,不知是何居心!”   这话说的,赵贞吉简直就没指着高拱的鼻子骂他收了殷正茂的好处才举荐这个贪官。   高拱哼了一声,半步不让:“那你说,该选谁?殷正茂不行,难不成你赵贞吉上吗?”   赵贞吉气得咬牙,险些又要和高拱当着皇帝的面吵起来。   上首的皇帝沉思片刻,摆了摆手,直接道:“既然都说了‘确是有些才干’,那就殷正茂吧。”   赵贞吉哽了一下,只得又道:“既如此,还请陛下派遣户部清正之士,随行管制军资。”   这下,边上的张居正倒是插了一句:“此事不可。正所谓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既是已选殷正茂,自当信之用之。”他抬起头,朗声直言道,“陛下,捐百万金予正茂,纵干没者半,然事可立办。”他的意思很明白:给殷正茂百万两,纵然被贪污一半,可事情到底是办成了。换句话说,倘若真的派个清廉之人前去,当真能平定两广之乱?   张居正之言掷地有声,在侧的高拱大生知己之感,不由含笑注目张居正。上首的皇帝闻言也微微点头,道:“此言甚是。那,朕就认命江西按察使殷正茂为广西巡抚,前往两广平定动乱。”   “陛下圣明。”高拱首先低头行礼称颂。   内阁其余诸人也只得跟着行礼:“陛下圣明。”   赵贞吉这话说得心不甘情不愿,心里倒是真有了一丝怅然之意:他虽说身在内阁,看似风光无限,可张居正和高拱连成一线,李春芳又是个不管事的……   赵贞吉虽是刚刚起复,可此时心中也不由得起了致仕之意——到底是老了,何苦占着位置平白惹人厌? 第104章 早早   解决了两广之事,其他几人也就告退了,唯独高拱留了下来,对着皇帝礼过后口上道:“老臣有一事想要禀告陛下。”   皇帝心下虽说是想着去看孩子,但面上还是点头应了一声:“有什么事,高师傅先坐下再说吧。”   边上的内侍哪里敢怠慢高大人,连忙拿了矮墩过来,扶着高拱坐下。   高拱小心落座,谢过恩,这才轻轻的接口道:“陛下,今年乃是外察之年,吏部尚书杨博即将回京主持此项大事,臣以为新皇登基,当整顿吏治,不如趁着这次外察之机进行京察,从上到下,从京城到地方全都整顿一遍,好叫天下和群臣知晓陛下恩威。”   皇帝知道:高拱这是为了吏治也是为了洗清朝中那些和他作对的人。只是,先帝朝以来,朝中贪污腐败之风确实是成型,若不整治,实在不能放心。   两相害取其轻,更何况似高拱这般的雷厉风行要做实在事的,若要改革立新,确实是需要肃清一些反对党,如此免却党争方能功成。更何况,就像是张居正适才说过的那样“疑人不用用人不疑”。做皇帝的,这点气度还是要有的。   故而,皇帝把案上剩下的半盏茶喝了,稍稍润润喉咙,沉吟片刻便点头道:“那此事就依高师傅的意思。朕迟些时候就会下旨。”他说到这里,垂眼看着高拱,神色极其严肃,终于有了一些帝王的威严,轻声道,“还望高师父莫要让朕失望。”   得了皇帝金口玉言,高拱心中很是惊喜,连忙从矮墩上起身,深深一礼:“陛下有命,臣自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皇帝亲自下去扶了他一把,口上笑着道:“按理,朕是该留你一起用晚膳。只是皇后那里还等着朕,所以今日就不留你了。”他举重若轻的拍了拍高拱的肩,温声道,“内阁事情多,忙起来确实是累,不过高师傅也要注意身体。累坏了,就不好了。”   高拱眼眶一红,不由又要行礼,口上道:“老臣明白,多谢陛下关怀。”   皇帝看了看边上,很快就有懂眼色的内侍小跑着上前扶住高拱,半搀半扶着高拱高阁老出去了。皇帝这才松口气,令人起驾回去。   说来也怪,皇帝从小就没有什么“醒掌天下权醉卧美人膝”的壮志,至多只是期盼一下老婆孩子热炕头。只可惜,不知不觉就被逼着、引着上了皇位,到了如今这个地步,许多事却是不得不管、不得不上心了。   ******   多了个孩子,本来肃冷的宫廷都显得色彩明亮起来。皇帝和皇后一早起来第一件事大多都是问:“早早怎么样了,醒了吗?抱来给我瞧瞧。”    朱翊钧更是自觉自己是个好哥哥,连作息表都为着弟弟改了,按照一日三餐来和襁褓里还不会说话的弟弟问好——“早早,早上好”;“早早,中午好”;“早早,晚上好,哥哥去睡啦。”   待得过了几日,早早皮肤上的红色渐渐褪去,皮肤显白,五官轮廓也跟着清楚起来。上到李清漪和皇帝,下到朱翊钧,全都众口一词的道:“这绝对是我见过最漂亮的孩子。”   朱翊钧还好,他原来就见过早早一个孩子,心里喜欢极了弟弟,顺嘴就说了。甚至,朱翊钧还和全皇家学堂的人都炫耀了一遍——“我家弟弟真的是我见过最漂亮的弟弟,而且闻起来就像是奶乳一样香香软软的。”   李清漪和皇帝倒是见过不少孩子,虽说做父母的大多偏心,可他们也不得不承认,自己的幼子确确实实是乖巧漂亮到不可思议。   那么小的孩子,一撮胎发乌黑油亮,肌肤白得犹如莹莹细雪,唇瓣则如花瓣一般柔软。最要紧的是,他有一双乌黑灵动的眼睛,颇似李清漪那一双会说话的杏眸,极其惹人爱。   看到这般粉雕玉琢的孩子,微微笑起来的模样,好似春风拂过冰面,化开春水——再狠心的人、再冷硬的心肠遇见了早早也会跟着软下来。   纵然如此,因着宫里近来提倡节俭,早早的满月宴也没大办,只是给他带了个长命锁,一家子聚着吃一顿,给得用的重臣和贴身的宫人赐了些赏赐罢了。   不过,早早倒是乖巧得很——他年纪虽然小却也不大哭闹,大半的时间都是花在吃和睡上面。李清漪原本还有些担心,偷偷和皇帝说:“早早这孩子也太乖了些,我记得钧儿小时候就常哭闹。”   朱翊钧这时候已经从皇家学堂放学回来了。他闲着也是闲着,这会儿正好在寝宫里装睡陪弟弟,正竖着耳朵偷听,忽然听到这话,立时就像是个小炮仗一样气恼的从小床上窜起来:“我明明就很乖。”他义正言辞,一脸被污蔑的气愤,眼睛都红了,“我明明是从小就乖!娘最讨厌了,天天说我坏话!”   李清漪哭笑不得,连声安慰这个快要爆炸了的儿子,道:“哭闹也没什么啊,你小时候不会说话,饿了疼了当然要哭一哭和娘说。”   朱翊钧表示自己勉强接受了这个解释,可嘴巴还是撅得很高,显然还是不太高兴。   李清漪只好转开话题问他:“你今天的功课做了吗?”   朱翊钧撅着的嘴巴不知不觉松动了一些,他悄悄的用眼角瞥了瞥李清漪,做出一副很勉强才搭理你的模样:“你要陪我写?”   “是啊是啊,”李清漪眨眨眼,笑着看他,“你快去拿功课来,我们一起做。”   朱翊钧板着的脸上好似被打开一道缝隙,里头几乎立刻就露出笑影子来。可是他反应快,对上李清漪笑盈盈的双眸,很快又板起粉嘟嘟的包子脸,蹬蹬蹬的跑出去拿书本和功课了。   打发了大儿子,夫妻两个关于小儿子的对话这才能进行下去。   皇帝安慰自家皇后:“小孩嘛,各有各的性子。早早在你腹中的时候就是个文静的,从不折腾人。这会儿出生了,自然也是安静乖巧。”他想了想,又拿了太医来做挡箭牌,“再说了,太医院也说了,早早健康得很。”   李清漪听到后面也就把心放回肚子里,重又抱起榻上的小儿子,逗着他玩。   早早倒是很亲母亲,手舞足蹈的动了一下,睁着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瞧着李清漪,花瓣似的唇微微张开,吐了个小小的泡泡,然后咧嘴笑开了。   李清漪被他笑得一颗心全软和了,先小心翼翼得用帕子替他擦了擦嘴角,再低头亲亲额头。   皇帝有些犯小醋又兼打小报告,悄声和李清漪道:“说来,早早小小年纪就知道分人呢。宫女、奶妈去抱都可以,笑嘻嘻的。偏我抱一下,他就要板着脸,多抱抱就要哭。”皇帝爱面子,没把太监放到自己的话里面去,毕竟如果说他在小儿子跟前的地位和太监一样,那简直是太丢人了!死也说不出口!   李清漪简直被皇帝这论调弄的一怔,好半天才又气又笑的道:“你说你,瞎想什么呢?!”她瞪一眼皇帝,“早早不是嫌弃你,是嫌弃你不能给他吃的。”   皇帝呆了一下,实在没想到会是这个答案。   李清漪令人端了热奶乳来,把碗和早早一起递给他,笑道:“要不,你喂喂他?”   皇帝迟疑了一下,端起碗,用勺子舀了一勺奶乳,小心翼翼的递到早早的嘴边。   早早躺在皇帝臂膊上,纡尊降贵的看了眼,见是奶乳,立刻就乖乖的张开嘴,很是配合的慢慢喝了下去。他一连喝了好几口,喝得饱了就把小小的手掌拢成小小的粉拳抵在嘴边,眨眨眼睛,慢吞吞的对着皇帝吐了个小奶泡,咿呀咿呀的笑了一下。   皇帝目瞪口呆的看着这一切,简直不敢相信:比起“重女轻男”,早早这小子简直是“有奶就是娘”啊!   没想到你是竟然这样的早早!   皇帝瞧着儿子这模样,忍不住道:“说起来,这样真的没问题?”   “你自己说的啊,太医说过,早早健康的很。”李清漪笑睨了皇帝一样,从皇帝紧绷的臂膊上手里接过早早,这才道,“现在知道我们早早有多聪明了吧?”   她轻轻的摇了摇,本就吃饱喝足的早早咿咿呀呀的说了几声谁也听不懂的话,很快就打着哈欠,慢慢的闭上了眼睛睡过去了。   就和李清漪说的一样,这孩子吃了睡,睡醒了吃,当真是半点多余的也没。   皇帝觉得自己“幼小心灵”受到了一万点的伤害,闭上眼睛,暂时拒绝交流。   正好,拿了功课的朱翊钧风风火火的从门外进来,摊开他的功课本兴致勃勃的说开来。一家子的人也只得跟着专心起皇家学堂留给这些孩子的功课。   ******     六月,杨博自九边返京重掌吏部,皇帝亲召杨博入宫谈话。官场上下心知肚明:京中风云复将再起。  第105章 军工   杨博一回京,得了皇帝召见,自然也是马不停蹄就赶过去了。他接旨前也只来得及洗一把脸换身衣服,随即就赶去宫里了。   皇帝这回特意在午膳的时候见杨博,见他风尘仆仆便道:“惟约还没用膳吧?”他指了指边上的位置,“不如陪朕一起吃一顿?”   杨博洒然一笑,抚了抚自己的白须,恭敬的道:“多谢陛下恩典。”   他小心坐下,见着案上几样菜都是自己惯常爱吃的菜肴,便心知今日的午膳怕是皇帝用心安排过了,必有后文。故而,这一次用膳,杨博也没有太过放开,一直都是小口吃着,偶尔喝几口酒水清口——倘若皇帝忽然问话,他回话的时候嘴里又有饭菜,未免显得君前失仪。   果然,吃到一半,皇帝便开口问道:“蒙古哪里怎么样了?”   杨博早有准备,从容的搁下筷子,恭谨的微微垂首,应声道:“此回俺答虽是退了回去,以臣所见来日必有大战。不过,”他一顿,轻声道,“若要停战止戈,平息九边战火,以老臣愚见,互市非开不可。”   杨博这话,有几分真心也有几分利益所动。   杨博背后是山西党,或者说是山西那一批富可敌国的晋商。对于晋商来说,若是大明与蒙古互市,他们的很多买卖就能从暗转明,也能获取更多的利益。然而,倘若不互市,蒙古人光靠着那些私下来的粮食是活不下去的,他们一活不下去就值得骑马来抢来杀,让大明人也活不下去……与其如此,倒不如议和,开互市来得简单。   皇帝扫了杨博一眼,意味不明但还是微微点了点头:“互市自然是要开的,不过现在时候还不到。”说到这里,他微微一顿,笑起来,“对了,惟约回来的正好,军工厂新出了一批火枪,朕真想寻人一起去瞧瞧呢。”   杨博自然也是知道火枪的。火枪这东西宋朝就有了,先帝朝时也曾参考佛郎机人和倭人,制造出了火绳枪,这东西就是个可以扛在肩上的铁管,在上面装了一个能够控制点火的扳机和一条用于点火的绳子,因为“后手不弃把,点火则不动,故十发有八九中,即飞鸟之在林,皆可射落”而被人称之为“鸟铳”。   只是,这东西现今虽有用但也有不少缺点:一是射程还不够远,经过训练的弓箭手强弓轻箭最远可达300米,而鸟铳最多不过是120米;二是鸟铳制造困难,往往质量参差不齐,动辄炸膛,根本无法大批运用;三是因为追求轻便,弹丸威力还不足,无法射穿铠甲;四是鸟铳的发射速度也及不上弓箭……   故而,杨博听到皇帝这话,心中微微有些动了,不由笑着颔首:“陛下有命,臣自当随行。”   君臣两个正好吃过饭,权当饭后散步,很快便起行去了军工厂。   军工厂乃是去年建的,皇帝挪了一部分外使“朝贡”的收入和市舶司的关税收入,又令人从外国“请”了一些专家,如今倒也算得上是办的不错。   杨博看着,心里也颇有几分惊诧:别的不说,这军工厂许多流程上面不仅有创新还很有水准。   工匠们的工业大学就不说了,杨博确实也不大懂火枪的那些物理原理,也听不懂夷人的各种专业术语,只能明白个大概。不过叫他惊讶的乃是军工厂里经过调整后的标准化制造过程,这一支火枪居然不是直接由工厂的一个车间制造出来的,而是各个车间分别制造一种零件配置,然后再由最后的车间组装完成。不仅速度上提高了许多,而且各个部分都有其标准,制造出来的成品自然也更加标准化。   看到这里,杨博心里已经有了些底子,等见到出厂的新式火枪,不由大吃了一惊。   这新出来的火枪可比之前的那些鸟铳要好得多,至少枪管平整,不再因为铁矿或是炼制的原因而显得坑坑洼洼,而且看上去也和鸟铳有了细微的区别。   皇帝笑了笑,指着这个道:“这火枪乃是根据西班牙那边的‘燧发枪’仿照的,不用火点,直接按扳机,弹簧伸缩,其上的燧石打在火门边上,擦出火花,正好可以点燃火药击发。”   杨博听出了门道,不由赞道:“这可比鸟铳要简单,制作上面的难度也小些。最要紧的是,省了点火的过程,不仅不用害怕刮风下雨还能加快射击的速度。”   皇帝笑起来:“是啊,惟约果真是明白人。”说罢把案上的火枪递给杨博,道,“你试试看。”   杨博军旅半生,如今这把年纪能见着这般的火枪,心中颇为激动,当下也不客气拿起火枪便试了试。   工厂里头早有人架了靶子,杨博瞄准目标,手里轻轻按了按扳机,果真点火发射了,而且射程和准度都不错。杨博一时也顾不上在皇帝面前的架子,扬声大赞:“这东西好!”   皇帝伸出手,轻轻的抚了抚杨博的肩,然后拿过这支火枪左右摆弄,意有所指的问道:“依惟约之见,若这火枪能够得以大批生产,我们大明的火枪手比之蒙古铁骑又如何?”   杨博沉下声,郑重的道:“战场之上,若是火力足够,足以压制骑兵。”当然,火枪的运用上面可能还需要下一点功夫才行。   皇帝笑着点头:“而且,只要火枪数目足够,火枪手短短几月就能培训而出,远远比弓箭手更加容易培养。”他轻轻的顿了顿,缓和了一下声音,“只不过军工厂刚刚建立,许多地方还需调整,户部的银子也有点紧张,这火枪一时半会也不能大批生产,所以我们和蒙古之间的互市还要再拖一段时间。”   杨博听到这里已然是明白了:皇帝不是不乐意互市只是不愿意被蒙古人逼着选择互市。皇帝是想要先把蒙古人打服气了,再谈互市——就仿佛是训狗,要先用鞭子和肉骨头树立主人的权威,才能约束狗的野性。   杨博心悦诚服的垂首道:“陛下英明。”   皇帝适时转开话题:“说来,军工厂还想造个重形的火枪,铁管大一点的,火力猛一点的,虽然射程肯定比不上这火枪,可火力上头自然更出众一些……”   杨博被说得起了兴致,随着皇帝把军工厂逛了一圈又见了那个工业大学的校长谢俊成,颇为暗叹:这军工厂才刚刚建起不过一年左右,就有这般成绩,的确是难得啊!   等逛完了军工厂,皇帝又和杨博说起马来那边的土地之事。   等君臣两个说完话回去的时候,宫里都已经开始吃晚膳了。两个孩子都不禁饿,先吃过了,正围着那位感情老师罗思学着钢琴玩。   朱翊钧还好,他好奇心重,什么都喜欢学,看着谱子按几下钢琴倒也能在罗思的指导下和帮助下弹出一小段简单的曲子。早早的话就纯粹是陪玩了,他有一下没一下的从奶娘的怀里伸出手臂要往钢琴上面钻,咿咿呀呀的叫个不停,倒是少见的活泼。   见这一对儿子和等着自己一起用晚膳的皇后,皇帝一颗心倒是软了一半,白日的疲累也少了许多。   李清漪见着皇帝一脸疲色,便起身亲自给他到了一盏茶问道:“今日与杨博谈的如何了?”   端茶的手修长白皙,按在青花瓷上更显得纤美,就连捧上来的茶汤都变得清香扑鼻。   皇帝抿了口茶,笑叹了一声:“不错了,山西党那边若是再闹起了,自然有杨博暂时压着……”他揉了揉眉心,唇边含笑,轻声道,“说来,军工厂这回能把火枪赶制出来,确是大功一件。你那个大姐夫倒也有几分本事。”   李清漪虽说和皇帝推荐过谢俊成,可这会儿还真不想说太多谢俊成的好话,一笑掠过话题,便又道:“京察和外察的事情呢,你和杨博说过了没有?他如今到底是吏部尚书,这方面还需和他谈一谈。”   “……”皇帝端起茶掩住了半边的脸,压低声音道,“这事我还真忘了,我和杨博说了几句马来那边的土地之事,一时高兴就给忘了。”皇室也在马来建了几个庄子,收成仿佛还不错,加上其他收入,确实是缓解了内库的窘境。皇帝自然高兴得很,加上晋商也在马来投入不少,自然要和杨博说上几句。   李清漪也知道皇帝有时候会有些不靠谱,倒没说什么,只是拉了他坐下,叹道:“罢了,且先由着杨博和高拱先干着吧,总要先扫一批人下来。”案上已经上了晚膳,热腾腾的饭菜极其引人食欲,李清漪贴心的给皇帝舀了小半碗的淮山鲈鱼羹,随口道,“这回马来那边有些进益,要不然你和内阁还有户部谈一谈大臣们的俸禄。就那么点俸禄,不贪还真不成。”    皇帝“唔”了一声,端起碗先喝了几口鱼汤,好似有人会和他抢一般。   李清漪瞧着不觉好笑:“你还说早早呢,你自个儿就是这模样。”她虽已经是两个孩子的母亲,可扬眉一笑时依旧温柔恬静,犹如春风醉人,无限美好。   皇帝眸光微动,毫不谦虚的应道:“所以才会有那么一句话‘有其父自有其子’。”   李清漪瞪了他一眼,不觉哑然失笑,心中很有几分甜蜜。 —————————— 最近特别懒,码不动字,来个小剧场给大家解闷算是赔罪(创意来源评论区的糖果同学~) ——小剧场—— 白雪王子和毒苹果 据说早早小王子是世界上最美的小婴儿,因为太白了,人称白雪小丸子,简称白雪王子。而这也引来了巫婆的嫉妒。 巫婆经过调查,知道毒梳子和毒腰带对白雪王子没用,于是祭出了必杀技“毒苹果”——大家都知道,白雪王子早早是个要吃不要命的人,泡过毒药的苹果又大又红又香就像是苏丹红染过一样,他怎么可能忍得住不吃? 结果,巫婆的苹果到了早早的手上,他兴冲冲的抱着啃了好几口然后哭了——咬,咬不动。没牙怎么吃苹果,嘤嘤嘤…… 第106章 抓周   忙碌之中的时间总是会过得很快,不久之后就到了隆庆三年的四月。   整个四月,宫里都是极其忙碌的,先是朱翊钧的生辰再是早早的周岁礼,桩桩件件都需要筹备。   按理,到了周岁左右就该斟酌着定下孩子的名字,可无论是皇帝还是李清漪都是个取名废,就算是朱翊钧当初的名字都还是先帝给的呢。   现在轮到早早,这两个大家长就开始发愁了。皇帝背着人翻了好几本书,皇后拉着大小两个儿子问了好几遍……   最后,他们还是没有决定下来小儿子的名字……这就一直拖到了早早抓周。   早早如今也能说个囫囵话了,含含糊糊的能叫一声“爹”、“娘”、“哥哥”,好似糖糕一样的软软糯糯,甜的入心,又因早早年纪小,生得犹如粉团一般可爱,往往都是他一开口,旁人就爱极了,恨不能把心肝都掏出来给他,越发惯得他娇气起来。   这次抓周,黄氏和李清闻自然也一早就来了,正欢欢喜喜的抱着早早,逗着他说话。   早早不怎么配合,很有骨气的嘟着花瓣似的嘴巴。   说来,他这会儿也是生气了——大早上就被从温暖的被窝里拉起来折腾,先是梳洗打扮,头上扎了两个小角,再是换衣服和带长命锁、手镯脚镯。他带着这么些累赘,动一动,项圈和镯子上的铃铛也会跟着动一动,半分功夫也不得清净,委实是把他给愁死了。   早早被黄氏搂在怀里,含含糊糊的叫了一声‘外祖母’之后,左右顾盼了一下,不得不张开藕段似的手臂朝着李清漪那边伸着求救,一副可怜巴巴的模样。   李清漪这才笑盈盈的从黄氏手里接过儿子,和她笑着解释道:“这小子正闹别扭呢。”   黄氏也不气,低头瞧着小外孙的小脸蛋,不由惊诧道:“这么小的孩子,也会闹别扭?”   “这孩子倒也娇气。睡不饱,吃不好,就会自个儿生会儿气。”李清漪揉了揉儿子的脑袋,惹得怀里的小祖宗左挣右躲,最后只能乖乖缩在她的怀里。   “小孩子嘛,你不给他睡好吃好,自然是要生气的。你小时候还不是这样?还说咱们早早娇气呢。”黄氏瞧着早早就跟宝贝蛋似的,眼睛都是亮的,跟着摸了摸外孙的头,这才问起自家女儿:“对了,早早的名字想好了没?”   李清漪听到这个问题就想要躲,求救似的瞧了瞧李清闻。   哪里知道,李清闻这会儿也跟着来插刀:“别说,这么一个名字,你拖得也够久了。三姐儿那里比你晚了好几个月,这会儿都已经取好名字了呢。”   “是吗?”李清漪微觉诧异,不过她心里倒也很替妹妹高兴,顺嘴问道,“有这事?我还不知道呢,她给她家姑娘取了个什么名字?”   这回却是黄氏应声的:“是时行取的,大名就叫申如兰。”   记得当初李清漪还怀着早早的时候,李清容就来信好所了她身孕的事情,后来李清漪生下早早,李清容也在松江诞下了她的长女。这事当时还叫皇帝艳羡赞叹了好久“还是申时行运气好,这般早就能儿女双全。虽说钧儿和早早都好,可我一想起要是有个能像你一样的女儿,简直要高兴的睡不着。”   李清漪很有点心虚,小声道:“其实确实是想了几个,就是觉得不够好。“   “什么好不好的?不给早早取名,这才不好呢。”黄氏瞪了女儿一眼,从边上拿了个小玩具逗着早早。   李清漪只得举手投降:“好了好了,先等早早抓完周吧,晚上的时候我再想想。”   说话间,宫人已经把桌子铺上红布,依序摆上许多各色各样的精致小东西:书本、毛笔、砚台、算盘、尺子、画卷、小刀小剑……   因着皇帝和朱翊钧也都到了,李清漪便小心翼翼的把早早放到桌案的红布上,鼓励似的推了推他的小屁股:“早早,你去抓个你喜欢的吧。”   反正抓周就是图个吉利,李清漪和皇帝私下里也教过早早了,所以实际上倒也不需要担心。   可早早生来就是个怠懒的性子,除了吃的就没见他积极过。只见他慢吞吞的在桌上爬着,时不时停下看看,一众人也在桌子边上围了一圈,提着心瞧着早早四处爬。   早早爬到中间部分,大概也爬累了,噗通一声屁股着地坐了下来,小小的胖爪子往边上胡乱一抓,不一会儿就拿了支笔和小刀。他见自己手上有了东西也很高兴,手舞足蹈的笑起来,好像炫耀似的和周侧的人“咿咿呀呀”的叫着。   边上的宫人连忙恭维道:“恭喜陛下,恭喜娘娘,小殿下来日必当文武双全。”   皇帝虽知道这抓周做不得准,可听着这话还是有些高兴的,笑了一声,大方的道:“说得好,赏。”   早早却没理会边上的动静,他玩了一会儿笔和刀,大概也觉得无聊了,于是转过头左右看了看。他见周侧都是自己认识的,咧嘴一笑,很快便松开了手上的东西,欢快的拍了一下自己的小胖爪子。   黄氏瞧着一颗心都软了,连声道:“早早这孩子笑起来啊,还真是……”她找不到形容词,只得简单来说,“我还是第一回见着这么惹人爱的孩子呢。”   早早也不知有没有听到这赞叹声,只见他手脚并用,欢欢喜喜的往朱翊钧那头爬去。然后,早早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抓着朱翊钧的衣襟,无辜又乖巧的笑扑上去,用口水糊了朱翊钧一脸。   朱翊钧最是好强要面子,小小年纪还有些穷讲究,眼下当着这么多人面忽然受到这般“口水”攻击,简直是晴天霹雳,立时眼睛一红,就要瘪嘴哭出来了。   李清漪和皇帝也不敢耽搁,一个抱走小儿子,一个替大儿子擦脸,异口同声的安慰道:“好乖,不哭啊……”   有了这么两个不省心的,这抓周宴也不得不提早结束了。   晚上的时候,李清漪精疲力尽的把一大一小的儿子哄睡了,这才叹气道:“要不是边上还有宫人,就这么两个混世魔星,简直能把人磨死。”   皇帝见她面色疲倦,便起身,轻手轻脚的替她解开钗环,隔着柔顺的乌发替她揉揉额角和头皮,柔声和她说话:“对了,早早的名字,你想好了没。今天你娘就问了好几次呢。”   李清漪长长的叹了口气:“倒是想了几个,朱翊铭、朱翊锋、朱翊锐……”她迟疑着,“听着好像都还不错,可是总觉得不太喜欢。”   皇帝摸着下巴琢磨了一下:“要不,就叫朱翊钰吧。”他斟酌着道,“钰,宝也。早早是上天给予我们的珍宝,不如就叫朱翊钰吧。”   李清漪听着果真有些喜欢,念了几遍“朱翊钰”便笑着点了头:“这个好,听着也很不错。早早也一定会很喜欢的。”   皇帝听她提起儿子,倒是有想起了一件烦心的事情:“说来,钧儿今天还寻我问什么时候去东南玩呢,倒是难得他能把这事情记这么久。”   “这倒是,上回他过生辰就念过一回。”李清漪也不知道儿子这是哪里来的执念,都念了好些年,听得她耳朵都要长出茧子了。她想了想便道,“如今京察和外察刚过,朝中正安静着,估计都在修身养性呢。内阁里自从赵贞吉请辞,高师傅便能做大半的主了。东南那边也渐显宁和,实在不行就去瞧瞧?安排妥当的话,应该不会有人反对。”     这话一说,皇帝倒是颇为惊讶:“我还以为你会说什么‘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呢。”   李清漪瞪了皇帝一眼,说了实话:“其实,去外头瞧瞧也好。孩子们都还小,到现在都没出过几次宫,是该出去见见外边的世界。”她说到这里,握住皇帝的左手,忽然轻声道,“而且,我也想趁着这时候,和你到处看看啊。”   皇帝手下一顿,只觉得自己浑身都僵住了,不由垂眼去看李清漪。   她如今也年近三十了,膝下还有两个儿子,自是免不了操心的,可是也不知是否是上天额外惠顾于她,一眼望去依旧是雪肤花貌,容光灼灼,好似姑射仙人一般清美无双。这样的时候,不由得就让他回忆起当初他拿起那张画卷,第一次见到李清漪时候的惊艳。   她仍旧那样美,甚至比他初见时还要美,还要值得爱与珍惜。   有美一人,婉如清扬。邂逅相遇,与子偕臧。   皇帝忽然觉得眼眶有些热,坐在李清漪的边上,从后面抱住她的腰,小声道:“我也是的,世上有那么多的美景,我只想和你一起看……”他把下巴抵在李清漪的肩头,在她耳边轻声道:“宝贝儿,你真好。”   他说着这话,忽而伸手拉下明黄绣金纹的床帐,以目注视李清漪,轻之又轻的道:“不过,我已经见过天下最好看的美景了……”他笑着把怀里的美人压在榻上,一边从额头一路吻下去,一边动作轻柔的替她解开外衣,口中喃喃道,“这里、这里、这里……都这么美,百看不厌……”   他一路的吻下去,一路的点着火,好似冰面上升起了火焰,把坚冰也融化成了温水。   李清漪搂着他的脖颈,微微仰着头与他交换了一个温柔且绵长的亲吻。   锦被从榻上滑落一半,惊得红烛上的烛光也跟着一跳,帘上的墨影也跟着晃动起来。而他们交缠着的乌发则如交错的命运,丝丝绕绕,缠绵悱恻。 第107章 南巡1   因为晚上用力过度,第二天皇帝上早朝的时候险些迟到,李清漪也差点没能爬起来陪两个儿子一起用膳,就连脸都有些微红。   不过,无论是朱翊钧还是早早都没注意到这些。小孩子的世界很大有时候又很小,尤其是这两只昨天还刚刚闹过气,早早是无忧无虑喝早餐奶吃水果泥,朱翊钧则是气咻咻的坐在边上,嘟着嘴坚决表示“早早要是不道歉,我就不和他说话”。   李清漪浑身酸痛还真不太想去理会这两个孩子复杂的感情战争,不过到底为人母,她想了想,先拉了朱翊钧过来,安慰他:“昨天早早做错了事,今天罚他不许吃点心。你做哥哥的就原谅他一次,好不好?”   朱翊钧还没反应呢,边上正甜滋滋吃着水果泥的早早听到这个,简直吓呆了。他瞪大了眼睛,从宫人的怀里探出头,一副不可置信的模样瞪着李清漪和朱翊钧。   朱翊钧见着早早这样子,心里憋着的气一下子全都没了,他故作矜持的仰着下巴想了想,这才点头道:“好吧,既然我是哥哥,那我就多原谅他一次。”   这一回,气咻咻的轮到早早了,他憋红了脸,好半天才一个字一个字的蹦出口:“哥!哥!坏!”他越想越委屈,红了眼睛,泫然欲泣的模样,可怜巴巴的道,“……早早可怜。”   早早才刚学会说话,大多也是简单的句式,能够这般艰难的表达出来,估计还是处于点心被抢的悲愤之中。   李清漪忍着笑从宫人手里接过早早,故意在朱翊钧面前叹气道:“是啊,早早好可怜啊,这么小就不能吃点心了……”   早早被她这样一说,抽抽小鼻子,眼睫毛轻轻颤着,眼见着就要哭出来了。   边上的朱翊钧这才觉出不好意思来,他犹豫了一下,偷偷地瞅了瞅自家弟弟,然后才小声道:“真的不给早早点心吗?早早最喜欢吃的了呢。”   李清漪心中一动,面上到依旧是板着脸:“谁叫他昨天做错事了,饿一顿就好了。”   朱翊钧来回瞧瞧自己“可怜的弟弟”和“无情的娘”,终于咬了咬牙,扯着李清漪的袖子道:“还是给早早点心吧,他还小,不能饿的。”   李清漪瞥了他一眼:“那你不生气了?昨天早早还糊了你一脸呢。”   朱翊钧嘟嘟嘴巴,包子脸上满是纠结,好一会儿才咬着牙道:“不生气不生气。早早是喜欢我才会亲亲我的啊。”说完,他才再次求恳道,“娘,还是给早早点心吧。”   早早也红着眼睛,小声重复道:“点心……点心……”   李清漪故作严肃的来回瞧了瞧两个儿子,这才慢慢点了点头,然后转头去看早早:“这回是哥哥替你求情哦,去谢谢哥哥,下回不可以再淘气了。”   早早简直喜极而泣,藕段似的胳膊在空中舞了一下,欢欢喜喜的搂住朱翊钧的脖子,难得说了一句流利话:“哥哥好,喜欢哥哥。”   朱翊钧一张脸全都红了,双眼亮晶晶的看着弟弟,有些害羞的凑过去咬耳朵,小小声的道:“哥哥也喜欢早早。”   李清漪眼见着兄弟和解,这才把昨晚上说好的事情说给两个孩子听:“昨天你们父皇给早早取名字了哦,叫做朱翊钰。”她想了想,令人拿了笔墨来,在桌子上把这三个字写给两个孩子看,“朱,翊,钰。钰是珍宝的意思,就是说早早你是爹娘还有哥哥的小宝贝。”   朱翊钧如今已经识了很多字了,他临摹了一下这三个字,好似很稀奇的道:“前两个字和我的名字一样呢。”   李清漪摸了摸朱翊钧的小脑袋,轻轻和他笑着道:“因为你们是兄弟啊。”她温柔的道,“都是爹娘的孩子。”   朱翊钧若有所得的点了点头,然后又问道:“我叫‘朱翊钧’,钧是什么意思?”   李清漪想了想,就应声道:“你听过‘是以圣人和之以是非,而休乎天钧’这句话吗?”她动笔在宣纸上写下这句话,柔声道,“这句话的意思是:古代圣人把是与非混同起来,优游自得地生活在自然而又均衡的境界里。而钧的意思就是均衡、均匀、相同、相等。”   朱翊钧听得似懂非懂,总觉得自己的名字没有弟弟的好听,小小圆圆的包子脸不知不觉间就皱起来了。   虽然名字是先帝留下的锅,李清漪还是很认真的开解儿子开来,她摸了摸儿子的小脑袋,轻轻的和他说话:“因为钧儿是爹娘第一个孩子,以后也会像是爹一样上朝管理国家大事,所以我们才会给钧儿取这样一个名字。我们希望钧儿能够像自己的名字一样相同相等的对待所有臣民,公平公正。”   朱翊钧半知半解却依旧能听出其中的期盼和寄望,不由觉得自己身负重任,认真点了点头,许诺道:“嗯,我会的。”   李清漪替他理了理额发,这才拍拍他的肩头:“好了,快去学堂上课,等你回来我再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哦。”   朱翊钧昨日里留下的郁闷都没了,现下笑得一派阳光毫无半点阴霾,欢欢喜喜的道:“嗯,我去上课了。”他临走前,还不忘和李清漪说一句,“对了,早早的点心记得要给他哦。”   这句话得到了早早的绝对拥护,他窝在李清漪的怀里手舞足蹈,“咿咿呀呀”的叫了一大通,不过谁也听不懂。   李清漪被这一大一小逗得不行,只好戳了戳小儿子柔嫩的小脸蛋,笑道:“好了好了,我会给你点心的。吃完了要不要动一下,学一下走路怎么样?”   早早搂住李清漪的脖子,装模作样的闭上了眼睛,很想睡的模样。   这样小的孩子,果真是精乖的不可思议。   李清漪简直拿他没法子,只能抱着他往内室去:“好了好了,先睡一觉吧。”   *******   而此时,皇帝正拿着南巡的事情和高拱透底——高拱乃是帝师,算是半个自己人,而且若能说服高拱,才能对付好群臣。   结果,皇帝一说完,高拱就跪倒在了地上,郑重其事的谏言道:“‘古帝王所以巡狩者,协律度,同量衡,访遗老,问疾苦,黜陟幽明,式序在位,是以诸侯畏焉,百姓安焉。若陛下之出,不过如秦皇、汉武,侈心为乐而已,非能行巡狩之礼者也。博浪、柏谷,其祸亦可鉴矣’。”   这几句话的意思是:古代帝王之所以要巡幸狩猎,是为了调和声律以及度数,统一度量、访求遗老,询问民生疾苦,罢黜庸吏、提拔贤才,考察各级官员业绩,给予升降,使得他们位居合适职位,因此诸侯有所畏惧,百姓却能够得以生活安康。像陛下那样的出巡,不过是和秦始皇、汉武帝相似,放纵私心寻欢作乐而已,是不能实现巡幸狩猎之礼。秦始皇在博浪沙遭人操铁锥袭击,汉武帝微服私访到柏谷不被亭长接纳,那样的祸患已可引以为鉴了。   这般说法,就差没直接指着皇帝说:你出门就是为了玩而不是办公,本来就不是正事,要是出了事怎么办?   皇帝微微觉得尴尬,轻声辩解道:“东南海禁以来日新月异,朕也是想要去看看新练的海军。还有,听说松江这几年变化也很大,也该去瞧瞧。此皆国事。”   高拱仍旧不肯应,只是道:“陛下,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如今两位皇子年岁尚小,若有万一,‘祖宗社稷之托摇摇无所寄’。”   皇帝哽了一下没好意思说自己和皇后是想连把两个儿子一起带上。他被高拱一前一后堵了一回,只觉得一时寻不到话,只得摆摆手道:“高师傅说的是,朕再想想。”   高拱欣慰的道:“此大事,陛下万望三思而行。”   皇帝原本还真没想去东南,只是昨日与李清漪说了几句情话,想着与爱人同赏天下美景,心里头不免生出些许旖旎的期盼和罕见的执拗来。他把心里的想法搁了下来,上前扶了高拱起来,口上道:“地上凉,师傅还是起来说话吧。”顿了顿,他又忍不住试探道,“太子如今年岁渐长,聪颖明慧,可当大任。若他居东宫,或许……”   皇帝心里惦记着自家皇后,见色忘义,不免就有了卖儿子的想法。   只可惜高拱铁面无私,直接便打断了皇帝的话:“陛下!”   皇帝想着儿子小可怜的模样,只得有把话咽了回去,随口道:“朕就这么一说。”   高拱叹道;“臣尝闻‘圣人主静,君子慎动’,还望陛下莫要再起这般心思。”   “唔。”皇帝含糊的应了一句,心里却仍旧想着南巡的事情。   高拱在裕王府教了好些年,看一眼就知道皇帝的心思还没打消,只得回头再想法子压一压。 第108章 南巡2   因为南巡的想法被高拱毫不留情的驳了回来,皇帝回宫的时候不免有些沮丧,回来和李清漪说起结果都忍不住叹气,随即又有些小庆幸:“还好没和钧儿说,要不然岂不是叫他白高兴一场。”   “我昨晚和你说那个是觉得现今朝中无事,确实是去南巡的好时候。只是,谁让你这般急忙忙的就和高师傅说了?”李清漪又是好气又是好笑:“这种事,你若是师出无名,朝里的大臣们肯定是不会答应的。”   皇帝闻言微微一怔,紧接着问道:“那你的意思是?找个南巡的理由?”   李清漪倒没有立刻应声,先是抬手给皇帝倒了一杯杏仁茶递过去:“喝点甜的,润润口,也能舒服些。”   皇帝心中很是妥帖,就着她的手喝了口杏仁茶,这才稍稍缓了缓精神,神色也跟着轻松了些。他尝着味道倒是不错,只是觉得杏仁茶是女人家爱喝的,故而嘴上只是道:“味道倒是不错,不过喝多了就觉得有些甜腻。”   夫妻多年,李清漪自是知道他这小别扭,她没理会直接给皇帝又喂了几口,这才接着道:“正所谓,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如今朝中无大事,内阁又是一心,也算是个好时候,倘若再来一阵‘东风’,南巡之事自然也就成了。”   皇帝见她神态笃定,倒是起了一二好奇,笑问道:“那,你说的‘东风’是?”他喝了杏仁茶,嘴里觉出甜味倒是有些馋了,便顺手捏起案上一块桂花糕吃了起来。   “这个啊,到时候你就知道了。”李清漪没直说,故意卖了个关子,见皇帝正拿着桂花糕吃,忍不住瞪了一眼,开口道,“那是我给钧儿做的桂花糕,你别全吃了。”   “他小孩家又吃不了多少。”皇帝心里颇有些醋意,手上更是不停,吃完了一块又拿起一块,嘴里还讨好的赞道,“别说,你做的味道还不错。”   李清漪哭笑不得,只得把没喝完的杏仁茶递过去:“慢点吃,小心噎着。我总算是知道早早那贪吃的毛病是随了谁的。”   正好,朱翊钧这会儿学堂学习回来刚刚抱着小书包跳入殿里。他正要撒撒娇或是逗逗弟弟,结果一抬眼就见着他爹狼吞虎咽的吃着他娘给他做的桂花糕——那是他用自个儿和几个好友一起采来的桂花花瓣求娘给做的。   简直是撕心裂肺一大打击。   朱翊钧悲从中来,炮弹似的冲过来,抱住李清漪的胳膊,眼红鼻子红的告起状来:“娘,爹吃我的桂花糕!”他觉得自己简直委屈极了,跺跺脚强调道,“那我是采来的桂花!”   “助纣为虐”的李清漪也有点小心虚,搂着儿子摸摸头,再次瞪了一眼皇帝,示意他赶紧安抚儿子。   皇帝倒是不知采桂花的事,冷不丁被儿子急冲冲的说了这么一通也有些心虚,只好把剩下的桂花糕连同碟子一起递过去,温声和儿子解释道:“我就是替钧儿你尝尝味道,还有很多呢……”他迎上儿子清澈剔透的黑眸,他极为心虚,最后还是没抵住,只能诚心和儿子道歉,“这次是爹不好,对不起钧儿。”   朱翊钧见着皇帝道歉,果然满意了很多,仰着下巴细声道:“嗯,爹以后如果要吃的话,我可以分你的。”   “好好好,”皇帝也凑过去摸了摸儿子的小脑袋,觉得儿子果真贴心,一高兴便顺嘴哄他道,“钧儿不是想去东南乘大船玩吗?咱们很快就能去了。”   朱翊钧一听,眼睛都亮了,顾不得还在和皇帝赌气,立刻就拽着皇帝的明黄色绣龙纹的袖子追问道:“真的吗?真的吗?真的是去东南乘大船?”   皇帝见着儿子那与自己肖似的面上那毫不掩饰的欢喜之色,心中微微生出几分为人父的温软来,点点头:“真的。”   朱翊钧包子脸上两个小酒窝甜蜜蜜的,仰着头用黑沉沉的眼睛看着皇帝,接着问道:“那会带娘和早早一起去吗?”   “那当然,”皇帝对儿子那炙热期盼的目光根本招架不住,连忙道,“咱们一家都去。”   朱翊钧欢呼一声,连桂花糕也顾不上吃,把手上刚刚接来的碟子往边上的木案一搁,快步往外跑,很是激动的解释道:“我去收拾东西,我有好多要带上呢。”   皇帝目瞪口呆的看着儿子像是兔子似的蹦蹦跳跳的走了,好半天才回过神来,迟疑着问李清漪:“我刚刚说的是‘很快’而不是明天,对不对?怎么敲他一副明天就要走的模样。”   李清漪忍俊不禁:“他小孩子性急,自个儿乐几天就好了。”说罢,又有些担忧,“真要带早早去?我原本是打算把早早放在宫里的——他年纪太小,路上有个万一就不好了。”   皇帝细思片刻,还是道:“有太医跟着呢。再说,留他一个在宫里,你真能放心?”   这话说到关键点了。李清漪沉吟了一会儿还是点了点头:“嗯,还是带上早早吧。不过得寻几个靠谱的太医跟着,要不然实在不能放心。”   皇帝搂着她的腰部把她拉到自己身边,笑着道:“嗯,知道了,你放心好了。”顿了顿,凑到李清漪耳边又问了一句,“我都和钧儿说好了,你还是和我说一说那‘东风’是什么?”   李清漪叹了口气,抓过他的手掌,用纤指在上面写了三个字,转眸回笑:“现在知道了?”   “嗯。”皇帝也非愚钝之人,自是一点就通。他想通了事情,心情也轻松了些,看了看左右宫人,示意他们退下,然后一把就把怀中的人整个儿抱起来,抬起步子往室内去,唇边噙着一丝柔软的笑意,“不过我还有个问题……”   他抱着自家皇后入了内室,随手把帘子撤下,以手为梳替她理了理那鸦羽似的乌发,轻轻的在那樱唇上吻下去,口中的话语好似杏仁茶一般甜腻。   “我的皇后聪慧绝伦,可知道我最想听的三个字是什么?”   重重的金纱帘落下,只有微微的余光穿透帘子折入,只在地上画出几道淡淡的光痕来。周侧只余下他们二人,身影相错,恍若比翼鸟连理枝。   李清漪白玉一般的面上仿若有霞光照着,明艳非常。她那一双明亮盈然的杏眸含笑看着皇帝,带了几分罕见的羞赫和温柔,咬着唇竟是一时没应声。   皇帝轻手轻脚的把人放在榻上,这才又低头吻了吻,从发顶到眉心再到唇边,细细碎碎的落下许多吻。他柔声问道:“要不然,我先来说?”   李清漪没等他接着开口,仰头吻住皇帝的唇角,然后咬了咬他的唇瓣,堵住他的话语,温柔缠绵的与他交换了一个绵长的亲吻,然后才郑重其事的道:“我爱你。”   皇帝当真没想到李清漪真会说出口。他怔了怔,那张清俊的面上顷刻之间便被狂喜的火焰照亮,几乎激动的连声音都颤抖起来:“我也是,”他急切的看入李清漪的眼底,慌张而又真挚热烈的告白道,“我也爱你……”   外袍被解开,皇帝仿若朝圣一般的一点点吻下去,不断的告白道:“……我爱你,宝贝……”   偶尔的情话总是比春/药更加动人。   自从有了两个孩子,搬进了皇宫,他们两人虽是恩爱如初却也少了些热烈澎湃。此时彼此拥抱亲吻却仿佛回忆起初时那种恩爱缠绵,柔情蜜意,恨不能剖心以示。   李清漪这一日难得顺着心说了一句真心话,结果被皇帝翻来覆去折腾了好半天,不得不重复着和他说:“……我爱你……”   说的她口都干了,最后连喝了两大杯水方才觉得喉咙舒服些了,深深觉得有些话还是放在心里自己知道就好。   ******   过了些时日,李清漪所说的东风果真就如约而来了。   西班牙入侵吕宋,攻占宿务岛,吕宋乃是大明藩国,吕宋的国王仓皇之下自然只能去信大明寻求帮助。   皇帝拿着折子,想起李清漪那时候写在自己手上的“西班牙”三个字以及后来她所说的那三个字,心中极是甜蜜,就连和朝臣商议此事时都忍不住缓和了声调:“此回东南怕是免不了一战。”他顿了顿,直截了当的道,“其一,吕宋为大明藩国,当地亦有不少华裔心向我国,倘若置之不理,天朝上国的威仪何在?其二,西班牙挥兵吕宋,怕是意在大明,倘若大明有半分示弱他必是要欺上门来;其三,西班牙和倭国彼此勾结,东南沿岸又起战火,黎民无辜受难,朕实不忍也。”   如今朝中高拱、张居正、杨博等人都非保守之人,颇有锐意进取之心,听了这话自然也是认同的:“确是如此。此番西班牙来兵,怕是少不了一战。”   皇帝来回瞧了瞧这暖阁之中的几人:除去内阁大臣之外,六部几个得用的、如杨博这般的重臣也在。他心里已有准备,深深吸了口气,郑重道:“朕欲下诏,亲征东南。”     此言一出,好似晴天霹雳,满堂哗然,所有的大臣全都噗通一声跪了下来,高拱领头在前,大声劝诫道:“陛下,万望三思而行。”   皇帝心知此事难为,对于这个反应也是了然于胸,他提了口气,打算继续说下去。 第109章 南巡3   皇帝站起身来,端正神色接着说道:“都说圣明无过太祖,英明无过太宗,他们二人在位之时都曾几次亲征,可见此并非人君所不能为。太祖征战四方才有我大明江山,太宗六征北地方有漠北尘清,四方宾服。现如今,东南屡有战火,海外诸国虎视眈眈,朕承祖宗基业,继先祖之志,自当宣我大明之威于海外诸国,君临万邦。”   皇帝这话先拿了两个祖宗做后台,再大义凛然的说了一通,倒是叫下头的群臣都不知如何反驳。   皇帝忍了好久,总算放完大招(嘴炮),趁着大臣还没反应过来,直接快刀斩乱麻的下了结论:“今日就到这里,你们也先回去准备吧。倘朕亲征,兵马贵精不贵多,粮草之事也许妥善安排,内阁和六部都需议一议。”   在场朝臣的内心无疑是崩溃的,因为之前的外使来朝,他们也知道了除了大明之外还是有很多其他国家。可是,对他们来说西班牙和倭国都不过是番邦小国,哪里值得皇帝御驾亲征?太祖和太宗喜欢亲征,那是因为他们马上得天下,他们本人在这上面的素质就能胜过许多武将。可是自从他们之后,朱家皇帝的水平也渐渐下降,英宗甚至因为亲征而被俘虏,丢尽颜面。从私心来说,朝臣是想要把皇帝限制在京城方便控制;从公心来说,皇帝亲征就算是胜了也会有不少麻烦,倘若说是输了那就会生出更多的事情。   高拱比其他人更了解这事,明白皇帝本心上其实就是想要南巡游乐,更是气愤,本是想要梗着脖子留下来和皇帝说个清楚却被张居正拉了一下,一拉就给拉出了东暖阁。   待他们回了值房,高拱这才气冲冲的转头去问张居正:“你适才为何拉我?陛下今日之举实在荒唐,倘若真要亲征,粮草人马且不论,沿途所费又是一桩,就连百姓也会因此而受惊扰。我等为人臣子自当秉持公心,当堂谏言,直到他收回成命。”   高拱乃是燕赵男儿,盛怒之下,连声音都是低沉有力,好似雷鸣滚滚而过。   张居正却是不动声色的倒了杯茶,轻轻问道:“此事荒唐之处,众所周知,可是为何除了首辅之外无人置喙?”   高拱冷声道:“那些无能之辈只知谄媚于上,哪里能直言谏君?”   张居正把青玉茶盏递给高拱,轻轻道:“那杨博呢?难道蒲州公也是无能之辈,不敢直言谏君?”   高拱语声一顿,没接那盏茶,愣在原处一时应不得声。   张居正轻声道:“依我所见,陛下能说出那番话来,想来于此事上心意甚坚,已经非言语所能动。故而蒲州公等人也不好再劝。若首辅大人一意如此,怕是要触怒圣颜。”   高拱眸光微变,若有所思,随即目光渐转坚定,沉下声道:“倘若陛下真的因此而降罪于我,我这个做臣子的也问心无愧。我去位之后,首辅的位置留给你来坐就是了。”   张居正端着茶盏,握着茶盏的手指不由紧绷起来,内心显然很是紧张和挣扎。可他面上却是半点不露,不过片刻功夫便温声劝道:“首辅大人莫要开此玩笑。”他一出口就扣住了高拱的脉门,“新政初启,人心不稳,犹需首辅掌舵。”   高拱听到“新政”这两个字总算是歇了火,衡量再三还是忍不住问一句:“真不劝?”   张居正摇摇头,意味深长的道:“以公如今威望,比之昔日杨廷和何如?杨公当年尚且拦不住武宗皇帝南巡。”这句话很简单:你现在的分量比得上当初历经三朝而不倒的杨廷和吗?他都拦不住武宗皇帝,你拦得住皇帝?   高拱叹了口气,摇摇头:“罢了,往好处想,陛下初初登基威望尚且不足,此次也算是扬天子之威,宣德于海外。”他一死心,心思反倒灵活起来,“这可不是小事,户部兵部可要准备好。既是亲征,那就必要打一个大大的胜仗才行。”   张居正顺嘴给自己这边的戚继光拉了一下好感度:“戚继光戚大将军久经战阵,为人稳重忠厚,当是可信可托之人。”   高拱点了点头,记下了这个名字,很快就接着这亲征的事情忙了起来。   ******   皇帝这回总算如了愿,兴冲冲的回了后宫,第一件事就是和李清漪报告喜讯:“这次总算行了。名正言顺之事,他们也不好说什么。”   讲真的,就为这南巡的事情搞出这么多来,皇帝原本也有些后悔退却。可是亲征也有亲征的好处,不仅可以借此巩固帝王权威,也能够让朝廷重视起那些欧洲国家和海外州土,还能亲自去看看开了海禁后日益繁荣的东南,了解更多的事情。说到底,皇帝半辈子没有出过京城,确确实实是想去看看不同的景致,领略不同的风情。   李清漪心里其实也很激动,她和皇帝一般,都没有出过京城,因此也很向往出京游历也希望能见见戚继光这些历史上的名人,顺便开阔一下儿子的视野。她笑起来,不由的道:“我去和钧儿还有钰儿说。”   正好,这时候朱翊钧已经从皇家学堂回来,正和弟弟朱翊钰一起,一左一右的趴在榻上。朱翊钧正在看自己的功课,朱翊钰则是翻着李清漪特意令人给他制作的故事画册。他们兄弟二人头对着头,一式的包子脸上乃是满满的认真,专心致志低头看着。   李清漪和皇帝一见着他们两人的小模样,便觉得心也跟着软了下来——这世上,只有血脉相连的孩子,能够叫人发自内心的、毫不计较的去付出和疼爱。   朱翊钧年纪大些也警觉些,听到了脚步声不由得抬起头,见着是自家爹娘便恹恹的垂头继续看功课,懒洋洋的道:“是吃午膳了吗?”他鼓着一张包子脸,双眉紧紧的蹙着不甚高兴的道,“我还不饿呢。”   皇帝对他这个态度有些莫名其妙,瞧了李清漪一眼,用眼神问道:他这是怎么了?生谁的气了?   李清漪暗自叹了口气,只好和他解释道:“你之前不是答应过他了吗?钧儿就和学堂里的人炫耀说是要去东南玩,结果……”结果这么多天没半个消息,自认为是学堂老大的朱翊钧自然觉得丢脸。   这锅,还真得皇帝来背。嘴巴永远比行动快的皇帝只得皱着脸上前哄儿子:“好了好了,这次是父皇不对。”他揉了揉那儿子鼓鼓的腮帮子,得意的接着道,“不过这回不骗你,真的真的很快就能出去玩了。”   朱翊钧抬起头,眨了眨眼睛,脸上表情十分严肃:“很快是多快?这个月能去吗?”   皇帝想了想,如今已经是四月二十八了,以朝廷慢吞吞的速度,这个月肯定是不可能了。他斟酌着和儿子道:“因为路上的行程还要安排,所以要等到下个月。”   朱翊钧得了准话,这才有点儿相信皇帝了。他转过身,撅起屁股趴在榻上翻了半天书册,总算找到一张地图,很是兴奋的在两人面前摊开来,问道:“我们要走水路还是陆路啊?是这么走,”他肥嘟嘟的手指在上面划了一下,然后又顺着另一条线划过去,兴致勃勃的开口问道,“还是这么去?”   对着儿子亮得出奇的黑眸,皇帝简直满脸都要黑线——这种比儿子还笨的挫折感真是折磨人。   还好边上有李清漪,很是贴心的凑过来和儿子讨论:“我们可以先去涿州,然后是临清、徐州、扬州、杭州、松江……”她随手指了一下,然后道,“小姨还有小姨夫她们就在松江哦,我们可以顺便去瞧瞧她们。对了,小姨还生了个比早早还小一些的妹妹,这回可以去看看了。”   边上的朱翊钰听说有个比自己还小的妹妹,也跟着提起了点精神,抬起眼睛看着李清漪,满面期待的等她说下去。李清漪笑了笑,接着往下说:“妹妹比早早小六个月,现在还没满一岁呢,叫做申如兰。”   朱翊钧听到这个名字,忍不住追问一句:“是因为她像兰花一样,所以才会取这个名字吗?”   “是啊,”李清漪把朱翊钰抱到怀里,然后又伸手摸了摸朱翊钧的头,瞧着两个儿子的黑眸笑着应声道:“妹妹都是花朵一样的,娇嫩嫩,需要保护的哦。”   朱翊钧原来还觉得妹妹娇气不能陪他玩,很有些嫌弃,可是听到这里又忍不住有些小向往。他偷偷瞧了瞧边上淘气的朱翊钰,小小声的道:“早知道我就要妹妹了。”   边上的朱翊钰听到这话,立刻就把手上的画册丢到了自己哥哥的头上,瞪圆了葡萄似的黑眼睛,嘟着嘴巴恨恨道:“哥哥坏!”   朱翊钧连忙过去哄他:“好了好了,早早不气,哥哥就是随口一说嘛。”他故作大人模样,很是苦恼的样子,“小孩子就是爱较真。”   “说得你好像不是小孩子一样。”皇帝笑着插了一句,见两个儿子正亲近的贴在一起便顺嘴教育道,“这回出去玩一定要听话,尤其是钧儿,外边和宫里不一样,有很多危险的地方和坏人。你还小,不要像以前那样任性的甩开太监和侍卫一个人乱跑。要乖乖的,不要叫父皇母后担心,知道吗?”   朱翊钧似懂非懂的点点头,很是自信的挺起胸膛许诺道:“我最乖了,放心好了。”然后又很不服气接着道,“为什么不说早早?他也很小啊。”   皇帝笑起来,抱起粉团似的小儿子,嘴上应声道:“因为早早还不会走路啊,就算跑也跑不了多远。”   朱翊钧悄悄瞧了眼气鼓鼓的弟弟,忍不住哈哈笑起来:“对哦,早早还不会走。”   被皇帝搂在怀里的朱翊钰极其悲愤,小脸蛋张红,舞动着藕段一般的手臂,气咻咻又奶声奶气的申明道:“我会走!还会跑!”   这一下,连同李清漪和皇帝也都跟着笑了起来,朱翊钧还把脑袋凑过来,安慰似的和羞恼中的弟弟说话:“下个月我们就要出去玩了,早早你要不要也先准备点东西带着一起去?我可以帮你把东西装到我的包包里带上哦。”   朱翊钰采纳了自家哥哥的意见,窝在皇帝怀里,鼓着包子脸很是严肃想了半天,然后认认真真的掰着肥嘟嘟的手指,一边算一边开口道:“要带小碗、小勺、枕头、还有‘摸摸’。”   小碗小勺指的自然是吃饭用的小餐具,枕头是睡觉用的枕头,‘摸摸’指的则是朱翊钰最喜欢的一条明黄色毯子。   朱翊钧点点头,又问道:“还有呢。”   朱翊钰用胳膊搂住皇帝的脖子,羞红了小脸蛋,把脸埋到怀里面,小小声的接着道:“……还有爹和娘……”他很认真、很认真的和哥哥朱翊钧重复着说道,“出去玩要带爹和娘才行!”   他说得奶声奶气,稚气十足,可皇帝和李清漪听到耳中却是心中一暖,说不出的欣慰。   结果感动的泪水还留在眼里,朱翊钰就出人意料的给了他们一个迎面痛击——   “要是没有爹和娘,就没人给我们准备吃的,也没人哄我们睡觉觉了。”朱翊钰小朋友是这么和哥哥朱翊钧解释的。   所以,在早早眼里爹娘就是喂吃的、哄睡觉用的? 呵呵哒…… 第110章 南巡4   就像是皇帝向儿子许诺的一样,五月初,皇帝南巡之事便昭告天下,皇帝带着皇后和两个皇子很快便出京往东南去。   因为李清漪和皇帝本意上也不想要因为这些劳民伤财,所以一路上并没故意绕远路或是多做停留,甚至还下了旨沿途官员不必铺张迎驾,勿要影响公务。   只是,即使是这般的小心翼翼,当圣驾停在苏州的时候稍作休息的时候,还是出了事——朱翊钧不见了。   朱翊钧不仅是帝后的嫡长子更是皇帝昭告天下,在臣民外使前册立的太子。相较于现今方才过周岁的朱翊钰,朱翊钧无论身份还是地位都要更加的高,甚至还身系臣民之所望。   太子者,国之根本,倘若朱翊钧真有万一,怕就真的如高拱所言“祖宗社稷之托摇摇无所寄”。   李清漪发现这件事的时候,惊怒之下几乎要昏过去,脊背都要被吓出一身冷汗来。她第一次觉出害怕和后悔的滋味:如果钧儿在外出了意外;如果钧儿落到那些有不轨之心的奸徒手上;如果钧儿被西班牙或是倭国那些奸细劫持……   就算朱翊钧再聪明,说到底也不过是个刚过六岁生辰的孩子,弱小的不堪一击,倘若真出了意外,当真是追悔莫及。   李清漪手脚都有些发软,怕摔着怀里的早早,只得先把早早递给边上的皇帝,竭力稳住声音厉声和那个跪在自己面前的锦衣卫斥道:“你把事情从头到尾再说一遍。”   那人已经吓得汗湿衣襟,跪在地上不敢起来,只是咬着牙战战兢兢的报告道:“回,回娘娘的话,”他咽了口唾沫,顶着帝后刀锋一般尖锐的目光,浑身都在发抖,恨不能立刻就昏过去,“太子殿下今晨说是要出门去看逛逛买点东西,奴才等人劝阻不力便只得尾随于后,后来到了街上,太子殿下要看马戏又让我等去买零嘴……”   总之,从这一系列的指派来看,朱翊钧分明就是故意要甩开尾随的侍卫和宫人——他生性活泼好动又不喜欢拘束,在宫里的时候就常常喜欢甩开人独自呆着。   皇帝抚了抚李清漪的肩头,轻声安慰道:“许是觉得好玩呢,他玩够了就回来。”   李清漪苦笑一下,面色苍白,纤手紧紧抓着皇帝的手背,仿佛是想要从他身上汲取温度和力量。许久许久,她才开口和皇帝说道:“钧儿一向懂事,就算是有意甩开宫人和侍卫,但是这个时候还不回来,那就肯定是出了问题……”李清漪深深的吸了口气,抬目去看皇帝,“陛下,去让苏州知府闭城搜查吧,钧儿的事情乃是重中之重,决不能心存半分侥幸。”   皇帝点点头,又接了一句:“对外便说是有人偷了我送你的钗子,让锦衣卫去城门挨个搜吧。”一国太子失踪,绝非小事。如今又正在与西班牙和倭国作战,倘若真的传了出去,又会给朱翊钧平添许多隐患和危险,所以只能按下消息,通知官府暗中查找。   李清漪紧紧咬着唇,下唇咬得发白,几乎要咬出血来:“我就怕……”她的声音微弱至极,仿佛不敢说出口似的,“……我就怕他已经出了城门,那就真的糟了。”   苏州水路皆是方便,四通八达,倘若真的出了城门,当真是不知要从何处找起。   仿佛是感觉到了父母惊惶的情绪又仿佛是担心兄长,朱翊钰窝在皇帝怀里,抽了抽鼻子,忽然扯着嗓子呜咽的哭了出来。   ******   话分两头。   朱翊钧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正躺在一艘旧船的船舱里,船不算大,摇摇晃晃的,颠得人头有点疼。   这艘船大概先前装过鱼,密封的船舱里是难闻的鱼腥味和腐臭味,其中又夹杂着一些人的汗臭味,各种难闻的臭味混杂在一起,几乎能把人熏得头晕眼花、恶心欲吐。   朱翊钧放眼望去,周侧皆是和他年纪相差不大的孩子,男的女的都有,大多衣衫褴褛,垂头丧气。他们或是凑在一起窃窃私语哭泣,或是挨着睡,麻木枯黄的脸上有着一双呆滞的眼睛,没有半分孩童的神气。   这一船的人,倒像是一只只臭鱼,一动不动的躺在那里,臭烘烘又毫无生气,就等着被人一条条拎出去卖。   朱翊钧打了个冷颤,这才回过神来,后知后觉的明白过来:自己这是被人拐子给捎带着拐走了!   他往日里一贯都觉得自己了不起得很——在学堂里,比自己小的没自己知道的多,比自己大的没自己聪明……便是到了外头,爹娘三令五申说是‘不需胡闹瞎跑’他也不放在心上,他觉得自己聪明绝顶,根本就不可能会跑丢或是迷路。他今日出门故意甩开人的时候都想好了,要给爹娘还有早早都买一份礼物,晚上回去的时候给他们一个大大的惊喜。   哪里知道,“聪明绝顶”的朱翊钧一转身就叫人拐子给拍晕了给捎带走了。   朱翊钧这时候终于有些后悔了——他是要来东南乘大船,出去玩,可不是这种船啊。爹娘还有早早现在肯定已经急的要疯了,而他也不知道会被那些坏人怎么处理。   朱翊钧越想越害怕,心里转过许多可怕的揣测,最后强忍着眼泪定了定神,悄悄往边上挪了一下,凑到离自己比较近的那个黑瘦精干的男孩边上,压低声音问道:“这是哪?我们要往哪里去?”   那个黑瘦精干的男孩转头打量了一下朱翊钧,黑漆漆的眼珠子就像是琉璃珠,滴溜溜转了一下,没有半分孩童的天真活气,只余下淡淡的讥诮和讽刺:“怎么,你不知道?”他抬抬眼看着一船子的男孩女孩,随口道,“这一船的人里,买来的、拐来的、抢来的都有,全都是要送去卖的……”   朱翊钧心头一寒,毛骨悚然,一时说不出话来,好半天才追问道:“卖,卖去哪?”   “那可说不准……”那个男孩拖长了语调,充满恶意的剐了朱翊钧一眼,只把人看得脸色发白,这才老气横秋的应声道:“品相好、性子好、有关系的就买去那些富户;品相好、性子差、不讨人喜欢的就买去窑子;品相差的,那就收拾一船买到外地去做苦力……”     在他口中,这一船的孩子都不过是任人挑拣的货物,还需选出上中下的来。   朱翊钧心中越发惶恐,他掐了掐自己的手掌心维持镇静,转头和那个男孩自我介绍道:“我叫朱……”他卡了一下,还记得要保守住自己的身份,于是省略了名字中间的那个“翊”字,小小声的道,“我叫朱钧,你叫什么?”他自幼所受的教育里最要紧的就是看人和审时度势,他看得出来:边上这个黑手精干男孩只比自己略大几岁却能说的头头是道,想必是心有成算的人,这种环境下面,多认识几个这般的人或许会有用。   那个黑手精干的男孩确实是个明白人,他之前就已经把朱翊钧打量过一次了:衣服看着朴素但料子很好,人又生得白白胖胖、细皮嫩肉——肯定是个养尊处优的富家子弟,说不得就是个被拐来的倒霉蛋。他心情不好也没有安慰人的兴趣,这才故意吓人,最好吓得人不敢和他说话,没想到朱翊钧好似还有点胆子,居然还敢凑上来。他满面古怪的看了朱翊钧一眼,这才淡淡道:“我叫郑虎。”   朱翊钧这时候已经稍稍镇静了一些,轻声问道:“郑虎你也是被拐来的?”   郑虎生了一张瘦巴巴的脸,油腻腻又灰扑扑,只有一双眼珠子是活的,听到这话眼珠子就转了一下。他哼了一声,嘲笑道:“你以为谁都跟你一样傻,被人随便一拐就拐走了?”   一贯都觉得自己最聪明的朱翊钧简直不知该怎么应声了。   好在郑虎也没打算听他应答,接着便道:“我是被家里的老头子卖给人家的。”他对上朱翊钧不可置信的目光,心绪微微有些复杂,语气平平的道,“我娘死得早,老头子又找个女人,一二三四五的生。家里养不活了,那女人就怂恿他把我卖了——反正家里最不听话、吃得最多的就是我……”     朱翊钧小心翼翼的伸手去握郑虎那双油腻的手,安慰他:“没事的……”他一时挤不出安慰的话来,自己代入其中想了想:要是娘死了,爹又娶一个,生好多弟弟妹妹,然后把他和早早都丢出去卖掉了……朱翊钧想着想着就觉得实在太悲催了,自己就先掉了眼泪。他本就又惊又怕,一掉起眼泪,根本就止不住。   郑虎还真没想到朱翊钧这眼泪这么不值钱。他看着朱翊钧白胖胖的小爪子抓着自己灰扑扑的衣襟和手哭得稀里哗啦,不知怎的忽然觉得心头好像被小锤子敲了一下,又酸又软——他还记得家里的弟弟刚出生的时候就是这样的,白嫩嫩的,抓着人的衣服就哭个不停。   郑虎瞪了朱翊钧一眼,粗声粗气的和他道:“别哭了。”他见朱翊钧仍旧哭个不停,心中酸软,便避开周侧其他孩子看过来的目光,悄悄的凑到朱翊钧耳边,用很轻很轻的声音和他说话,“我有办法可以逃出去,你别哭了。”   朱翊钧呆住了,抓着郑虎衣襟的手指也紧了紧,抬起一张全是眼泪鼻涕的小脸蛋问道:“是,是真的吗?” 第111章 南巡5   苏州乃是南方的交通要塞,水陆两道皆是畅通无比,每日从城门出入的商旅皆是不可胜数,如今城门忽然一关,上下盘点,满城搜索,虽说上头讳莫如深但也惹得群议迭起。有人说是倭国的奸细混进来了,这才要搜城;有人说是知府家的姨娘和人跑了,惹得知府恼羞成怒来搜城;那消息灵通的则偷偷摸摸的来和人炫耀,说是皇后丢了东西,这才要搜城……   说到最后,众人都没个头绪,只是等得等着就开始有些不耐烦了。这城门关一会儿倒也好,平民百姓最怕的就是惹麻烦,尤其是来自官府的麻烦,所以他们也习惯了逆来顺从。可是倘若城门无缘无故的关个十天半月,就算是他们也会生出怨气来——人都是要过活的,对那些做买卖的商人来说:时间就是金钱,哪里耽误的起。   苏州城关了城门,前前后后搜查了三天,城门才重新打开,很多人都觉得十分好奇但既然事不关己,自然也就口上说几句就放下了。   李清漪和皇帝却都觉得心中沉重,其实他们也很清楚朱翊钧很可能已经不在城内,所以关门搜城的时候还派了人沿着水陆两道继续追查。可是,在城内和出了城乃是两种概念——如果说是在城内,那他们还可以安慰自己儿子可能是被什么事或是人绊住了,找一找就能找到了;如果已经出了城,那就说明朱翊钧是落到了什么人手里,那么他的安全问题就显得更加严峻了……   李清漪连着几日都没睡好,每次一闭眼就仿佛见着儿子受苦哀泣的模样,心如刀割,仿佛泡在黄莲水里,酸苦的不行,恨不能以身替之。故而,她几乎日日都不能安眠,不过几日功夫,整个人就犹如脱了水的花朵,极快的枯萎憔悴下去。   可是,她也清楚,越是这般时候,就越不能乱了阵脚。她强自按耐住心中的担忧和焦虑,认认真真的把锦衣卫上报来的消息从头看过,细思良久,这才和皇帝道:“钧儿那日甩开宫人和侍卫显然是他自己的突发奇想,那些奸细或是叛党不可能提前知道,所以他不大可能会落到这些人的手上。”她顿了顿,咬住唇,徐徐的说着话,“我看过那日官府的奏报,这几日苏州城里出了许多起孩童被拐的案子,钧儿怕也是不小心落到那些人的手里了。”   皇帝心里自然也是担心儿子,神色不大好,可他也知道自己乃是一国之君又是一家之主,这般时候必然要撑下来。故而,他仍旧是提起精神陪在李清漪边上,缓步上前揽住她的肩头,抚了抚,安慰道:“锦衣卫那边也是这么说的,他们已经顺着这条线去查了。你也宽心些,那些人本就是为了钱财,不到万不得已是不会闹出人命的。这也算是不幸中的大幸。”   这也正是他们把朱翊钧失踪的消息拦下来的主要原因:倘若对方忽然发现自己竟然绑了当朝太子,知道是犯了不可饶恕的死罪,一不做二不休就毁尸灭迹,流亡海外了。   “所以,不要急。我们现下最要紧的是掩下消息,不要惊动那些人。”皇帝慢慢的道,“锦衣卫已经再查了,不过是几个人拐子,必是逃不掉的。”   灯光之下,李清漪面色极其苍白。她极慢极慢的点了点头,不由得把头倚在皇帝胸口,轻声道:“你说的我都明白,只是一想起钧儿,我的心就怎么也安不下来……他从小就没吃过什么苦,落到那些人的手里,还不知道要受什么罪呢……”   皇帝微微垂首,痛惜的吻了吻怀中人的眉心,顺势吻去她眼睫上沾着的一滴滴泪珠,语调仍旧是柔和的:“不哭了,好不好……你从早上起便没吃什么,脸色这般难看,旁人看了说不得就要起疑心。”说罢,他端起案上已经变温了的燕窝粥递过去,“喝一点,这样才有力气等钧儿回来。”   李清漪端起燕窝粥,用勺子舀起一勺,还未入口,眼眶都跟着红了起来,眼泪便簌簌落了下去,一颗颗就像是断了线的珍珠一样。   “钧儿吃东西比早早还挑剔些,和你一样不吃葱花不吃姜蒜,太干、太黏、太腥的他也不喜欢……现下这般情况,还不知道他有没有吃上东西呢……”   ******   还好,这时候朱翊钧也正在吃东西,他喝的也是粥,大锅里煮出来的鱼粥。   因为船上人多,那些管事头头自然有专门的厨子来做饭菜,至于船舱里待卖的孩童则是喝大锅粥,一天两顿,每顿都是算计好的分量——不多不少,勉强能填半个肚子。那些人拐子也都是有经验的,孩子吃多了就精神管起来也麻烦,吃得少了就没力气动和闹,只要不把人饿死就行了。   煮粥的是在厨房打下手的伙计罗三,他也是被自己老爹荐来,第一回跟着上头的人来“压货”,没什么经验,做的自然是帮忙照顾小孩这种小事。所以,罗三也挺不耐烦的,他在船板上夹了个大锅,往里头加了一部分掺了沙土的陈米,然后又从拎了几条厨房里剩下来的死鱼,加了水一锅子乱煮。   虽说罗三做的不耐烦,粥也稀得和沙子汤一样,可船舱里的孩子都已经饿了大半天,闻着那香味,眼巴巴的,口水都要掉下来了。等粥被倒在桶里,由着人抬到船舱上的时候,孩子们都很自觉的拿了发下来的破碗去领走——每人只能领一碗粥,之前就有人喝完后想要偷偷排队蒙混再领一碗,最后被管事揪出来,当着所有人的面剥光了衣服狠狠打了一顿。这还是为了之后能“出货”,所以不会打在脸上也不会打太重,可那种羞辱和疼痛足以叫一个懵懂的孩子刻骨铭心。所以,在那之后几乎没人敢再做这样的事情,听话温顺的像家养的猫狗。   不过,排队不能排第二次,但是插队或是抢位置都是默许的,只要不闹大了,管事的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朱翊钧运气好,来的第一天就碰上了郑虎这么一个能打好几个的,大多时候都能跟着郑虎挤在前面的位置——前面的粥大多都会绸一点,运气好还能分到一点鱼肉。   今天运气好,朱翊钧的粥里有块挺大的鱼肉,他也顾不得烫,也顾不上挑鱼肉里的鱼刺,赶忙一口先把那鱼肉给吃了。说实话,这鱼肉并不好吃,虽说是从河里现抓的,可是轮到他们的大多都是死鱼或是小鱼,煮粥的罗三又是个吝啬懒惰的,不加盐也不加调料,煮出来的鱼肉不仅闻着恶心还很腥苦。朱翊钧刚开始的时候几乎闻着味就不想吃,为着骨气连队都不排,可饿得狠了,喝几口郑虎给他留下的半碗冷粥,居然还能砸吧着品出里头的“滋味”来——至少鱼肉也算是肉,比起潮湿发霉还有沙土咯牙的陈米来要好得多。   不过朱翊钧天生聪慧又因为在皇家受过许多“隐性帝王教育”比起其他那些孩子倒是更能看明白那管事的做法:他们正不知不觉的通过这些边边角角的事情来在孩子心里建立秩序、树立威望,就像是训狗一样——通过食物和惩罚来潜移默化,不知不觉间慢慢的驯化这些孩子。当然,或许他们没想的这么深,但是这般做法确实是利于管理和软化态度。   郑虎不知道这些,但他比起其他孩子更有一种“野性”和“不逊”,偶尔和管事低头也不过是为了低调。他该吃就吃,该睡就睡,心态简直好得不行,但是逃跑之心倒是一直不死。   不过,如何逃跑这件事郑虎倒是没有和朱翊钧具体说明。郑虎只是告诉朱翊钧,他偷听了过家里的谈话也看过船行使的方向,这艘船虽然绕了些地方接人但最后是要在松江那边的。所谓品相不好要卖做苦力的孩子也是要从松江港口用船载着送去马来或是国外其他地方……   根据郑虎的说法,如今水上不好逃,所以要等在松江落脚之后再策划逃跑。   松江的话,或许可以去找姨夫和姨母?听娘说,他们好像就在松江……   朱翊钧一边喝粥一边想事情,不知不觉间就把一整碗的粥也喝完了。他喝完粥又很是不舍的把碗口舔了一遍,咽了咽口水,仍旧觉得很饿很饿,胃里也烧得厉害,有些疼疼的。他在宫里的时候一日都是三餐再加小点心,吃一点丢一点,偶尔拣几块新奇的糕点饥尝味道,从来也不觉得饿,所以也不知道饿的滋味是这么难受。   郑虎倒是比他从容的多,舔了一遍碗就靠在边上闭眼休息,顺嘴叮嘱朱翊钧:“你要是饿的话睡一会儿,省点力气,晚上喝粥的时候我会叫你的。”   朱翊钧有点不好意思:“那你岂不是不能睡了?”   郑虎嗤笑了一声,转头瞧了瞧朱翊钧,拍拍他的脑袋:“我可比你能扛饿的多,一天两碗粥对我来说已经算是不错了。”   朱翊钧说着说着也觉得有些疲惫了——人吃饱了容易犯困,可倘若吃的不多倒是容易犯累。他把头靠向郑虎的位置,用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和郑虎说:“要是我能回家,我一定请你吃很多好吃的……”他闭着眼睛,畅想了一遍,“我家的厨子很厉害的,什么都能做。你要是喜欢喝粥的话,可以叫他给你做燕窝粥、碧梗粥、红枣枸杞粥、三鲜鸡粥……”   郑虎都没听过这些,可依旧还是能从里面听出有多美味。他舔了舔唇,压低声音:“谁要喝粥啊,都不抗饿。你要不说点肉的?”   朱翊钧闭着眼睛低低的嘟囔了一句,接着报菜名:“珍珠丸子、红烧狮子头、牛肉炖萝卜、莲子排骨汤、鱼羊鲜、焖羊肉、烤羊腿、炸鹌鹑、红焖大虾、……”   郑虎越听越馋,哧溜一声吸了一下口水,羞得面颊都是黑红黑红的。他恼羞成怒的敲了一下朱翊钧的脑袋,恨恨道:“要睡赶紧睡,别再给我念了……”越念他越饿。   朱翊钧只好闭嘴,他捂着胃部抵住那一阵阵的抽痛,心里想:爹娘还有早早不知道今天吃什么呢,早知道那天出门就应该带点糕点什么的…… 他这般想着,想着,很快就陷入了黑甜的梦想。 第112章 南巡6   经过了海瑞当初的一番清洗,申时行上任以来又是励精图治——吏治清明,知府贤明宽和,治下依法而行,整个松江上下都颇有欣欣向荣之态,日新月异,已然与之前大有区别。   内城里青石道路整洁宽敞,往来之人亦是衣衫整洁,甚至偶尔还能看到一些形貌大为不同的西洋人在路上经过。   比起那些动不动就要驱逐西洋人或是传道士的知府县令,申时行的态度还算是公允,除了几个月一次的外来人口登记调查之外,大体上还是很照顾体谅这些外国人的。故而,松江城这几年在外国的名声也很大,吸引了许多仰慕天朝上国的西洋学者或是富商,他们也纷纷来此经商、学习或是定居,交口称赞松江是“东方黄金之城”。也因此,大明许多客商也渐渐将目光转向松江,将茶叶、丝绸、瓷器等等备受外国喜爱的商品一批批的运到松江出手,无数眼光独到的走商也跟着过来“挖金”。   短短几年,松江便越发繁荣起来,几乎有赶超苏州和杭州的趋势,松江内城的屋舍店铺的价格也因此跟着上涨,那些人贩子虽然也能勉强住的起但是人太多,官府盘查也甚为仔细,他们索性便住在了郊外的庄子里。   几十个大大小小的孩子刚刚从船舱出来,就被统一赶到了庄子里的地窖里——这里原本打算是要用来关人的,除了见不得光,空气沉闷之外倒也能够忍受。   只是,这般几番折腾,许多体质差的孩子很快就病倒了,被抬着出去,之后却再没有回来。不只是被卖出去了还是死了。倒是惹得剩下的孩子越发惶恐害怕,胆子小的晚上还被吓得做恶梦。   郑虎安分的呆了几天,便偷偷和朱翊钧道:“倘若一直都在地下室里,除非被人看中卖下,否则肯定是逃不出去的。”他漆黑的眼睛看上去冷冷的,语气倒是平静得很,“要不然,赌一赌,我们装病吧。”   朱翊钧吓了一跳,小声道:“要是他们觉得我们病了卖不出去,直接‘处理’掉怎么办?”   郑虎看他一眼:“所以才说是‘赌一赌’,”他想着朱翊钧年纪尚小,便淡淡的在口上解释道,“他们从我家老头子手里买人的时候花了差不多八两,所以至少要卖十几两才能赚回来。也就是说,每个孩子大概都约等于十几两银子,这些家伙都是为了钱财才会铤而走险,这般的人又怎么会直接就把十几两银子丢水里?”   朱翊钧听了这话,果真被郑虎说服了。他想了想便道:“怎么装病?”   郑虎偷偷凑到他耳边:“晚上的睡觉的时候,咱们把衣服脱了,地窖温度本来就低,肯定会受寒的。”他的语气极是很冷静克制,“伤寒很容易就会感染,所以一被发现肯定会被送出去。”   朱翊钧紧张的鼻尖冒出汗珠,只觉得自己脊背上都要跟着冒汗了,他其实有很多问题想要问,诸如:要是病的太重真的死了怎么办?要是那些人把两个人分开了怎么办?……可是他抬头看见郑虎那双黑亮的眼眸,心中一定,咬了牙没再说话:就像是郑虎说得“赌一赌”,倘若真的等在这里直到被卖出去,估计就更没有机会了。   ******   申时行今日办完公事,正呆在府上陪着妻子李清容和还在襁褓中的小女儿申如兰。   他是知道圣驾这几日一直停在苏州的事情,却也不知朱翊钧失踪的事,故而还有几分闲情,一边喝茶,一边笑着和李清容闲话道:“《吴郡志》有一句是‘天上天堂,地下苏杭,虽说松江交通便利,这几年繁荣不少,但真的论起,底蕴上还是及不上苏州和杭州啊。难怪皇上和皇后也在那里停了这么久。”   李清容这几年生活顺畅,夫妻恩爱,如今又添了个心爱的女儿,心中满足至极,只觉得再没有什么可求的,故而连闺中那些娇气的脾气都少了许多,微笑的时候平添了几分柔美恬静。她听了这话,微微笑了笑,低着头用手逗了逗女儿,笑着应声道:“是啊,不过我估计再过几日应该就会启程来松江了。听说这回连二皇子都来了呢,他只比如兰大了几个月。我娘心里说了好几遍,说二皇子啊‘长得比一般小姑娘都要好看呢’。”   自来父亲眼里自家女儿总是最漂亮的,申时行抱起闺女,用修过指甲的手指轻轻的戳了戳闺女的红润的脸颊,眉眼含笑,很有几分傻气:“那是岳母没瞧见咱们兰姐儿呢。兰姐儿这般才是好看的!”他低头用额头抵在闺女的额上,碰了碰,逗得怀中的孩子扑哧笑,他这才玩笑着逗女儿,“你也这么觉得对不对,兰姐儿?你最漂亮了~是不是?”   “是是是,你眼里就你闺女最好看!”李清容被他这“傻爹”的做派逗得不行,一时笑得止不住,嗔怪似的瞪了他一眼,莹润的杏眸里也荡着柔和温柔的笑意,随即才忍着笑点头道:“不过,皇后来信也说了,皇上听说咱们生了个女儿也想得很呢。他们如今正盼着能够再添个小公主,这才算是儿女双全。”   女儿柔软又娇小,柔弱的好似一点点力气就会伤到似的,申时行小心翼翼的抱着,面上还带着笑,清俊的五官在这样的笑意下也显得尤为柔和。他闻言微微怔了怔,抱着女儿坐在李清容边上,温声道:“其实,我也盼着你再给兰姐儿添个弟弟呢。一儿一女,凑一个百年好合的‘好’字。”   李清容听到这里,仰头看他一眼,然后郑重的握住他的手掌,十指交握,掌心相贴。她的语调极其温柔,仿佛枝头刚刚绽开的花朵,一瓣一瓣的花瓣徐徐展开,甜蜜而芬芳:“用懋是你的儿子,便也是我的儿子。”她因为生产不久的缘故,面如银盘,皎皎而明净,颇有几分丰盈的美态,“有用懋和如兰在,已经足够了。”   申时行便是心头微动,伸手揽住李清容的肩,一时竟是感动的说不出话来。 这世上,总有一个人,爱你胜过自己。何幸得之。 第113章 南巡7   朱翊钧的身体其实挺好的,左右宫人照顾的也甚是小心,在宫里的时候打个饱嗝就要喝点消食的山楂茶,打个喷嚏左右宫人就要担惊受怕的去请太医。故而,他从小到大都没什么大病,健健康康的长到了现在。   如今他却不得不为着得病而故意去挨冻。   就像是郑虎说得,地窖里温度本就低,晚上的时候更是低。朱翊钧脱了外衣当做枕头垫在头部,果真冻得打了个哆嗦,他晕乎乎的想:还好不是冬天,要不然估计人都要冻成冰块了。   不过,就算如此,也够冷的了。朱翊钧闭着眼睛半天也睡不着,冻得浑身发颤,磕着地面的头也有点晕,他咬着牙关忍了许久,最后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只觉得身体又冷又僵,沉重得很。   朱翊钧昏昏沉沉不知就里,迷迷糊糊的就被人用巴掌扇醒了。他费力的睁开眼瞧了打自己的那个人,心里又恨又委屈,可眼皮子却是怎么也掀不开,不知不觉又给昏过去了。   来检查的正是前头负责照看孩子的罗三,他心中暗道:孩子果真要挑些农家来的,像是眼前这种看着白嫩嫩的就经不起折腾,最后还得赔着医药费。   正好边上的郑虎也烧得厉害,罗三探了探手试了下温度,想着又要折腾一笔钱,心中既是不耐又是腻烦,一手拖着一个直接就把这两个人给拖出地窖了。     所谓养病的屋子离着地窖也不远,就是个简陋的厢房,只有一个通风的木窗,很高,小孩子根本就够不到。里头除了一个的柜子以及一张木榻外便空无一物,倒是木榻大得很,上面已经躺了两个养病的孩子,双颊烧得通红,闭着眼睛人事不省。罗三随手把朱翊钧和郑虎往那张木榻上一丢,先把门锁好,然后再出门去找那个会点医术的同伴,让他开点药治一治——按照原本的规矩,这些病了的孩子都是看情况治的,容易治好的就赶紧治好折价卖掉,治不好得那也只能尽快“处理掉”。   虽说郑虎和朱翊钧都烧得昏昏沉沉,可郑虎到底年长些又有些底子,等着门一关就撑着一口气勉力起身四处打量了一下——比起人多眼杂,上了锁而且外头守着人的地窖,只上了锁的厢房自然更加容易脱身。   只是,要怎么开锁逃出去?而且,就算逃出了厢房,还不知道外头守了多少人呢?门关肯定有人守着。他们只要出一点错,那就是真的死定了。   郑虎用手半撑住身子做起来,吃力的靠着木榻坐着,眼睛闭着,脑子哪怕是疲惫和高热之下都转得极快:这里进出好似只有罗三一人,倘若趁着他送药的时候想办法制住这人,或许可以出厢房?可罗三再如何都是个大人,还是个能一手拖起一个孩子的健壮大人,他哪怕被打得措手不及,只要喊一声就能把同伙喊过来,最后吃亏的还是他们这些孩子。更何况,就算能够无声无息的制住了罗三,他们出了厢房后又要如何逃出院子呢?   ……   郑虎想得头疼,睁开眼瞧了瞧躺在边上,烧得双颊通红,昏迷不醒的朱翊钧,不由暗暗叹气:真是傻人有傻福,这家伙倒是什么也不用想。   就在这时候,忽然外头传来“汪汪”的狗叫声,郑虎眼角余光一动,很快就躺了下来,闭着眼睛装昏迷。   过了一会儿,果真传来开锁声,罗三领了个中年人过来。   那中年人本就是个赤脚大夫,看诊更是随意,瞧了几眼便道:“是伤寒,地窖里冷,夜里受了凉气。不过这两个看着底子倒不错,吃几服药就好了。”   罗三脾气急,气得咬牙:“你说的轻松,就算养好了,这卖出去的价格就要跟着折好多……”他说得好像是少了自己的银子似的。   那中年人也知道罗三吝啬的急性子,瞪了他一眼:“你这什么口气!”   罗三也知道自己脾气不对,赶忙赔笑,低头弯腰的送了那个中年人出去。虽说这里只有几个病小孩,罗三这个看守的脾气也甚是不好,但他做事倒也算是仔细,进出都记得把门锁上,那关门上锁的声音倒是叫提着耳朵的郑虎暗暗叹气。   郑虎本也是病了的,如今费神良久,心神稍松,不觉也闭着眼睛昏沉了好一会儿。   到了中午,罗三拿了几个又干又冷的馒头和几碗药过来,用力把榻上的几个孩子都推醒了:“快点起来。”他粗声粗气的道,“吃完东西喝了药再睡。”   郑虎留了个心眼,故意醒的慢了一些,装作虚弱的模样拉着朱翊钧赶在另外两个孩子的后头。不过罗三在分配上倒是仔细,一人一个馒头一碗药,谁也不缺。他一瞧着这四个生病的孩子就仿佛看着银子长翅膀飞了,心里窝火得很,自然没什么耐心,故意恶声恶气的警告这些孩子:“你们都赶紧吃东西喝药,要是再过几天还不好,我就只能拖出去喂狗了。”   外头的狗也跟着应景似的狂吠起来,屋子里抱着馒头啃的孩子都吓得脸色发白,颤巍巍的。   罗三警告完了人,这才扯着嘴皮子笑了笑,拿着干净的药碗走了——药碗这东西摔碎了就能成凶器,他是不会留下的。   另外两个孩子缩着一团,又惊又吓得呜咽着,不过他们喝的药里都有安眠的成分,这两个孩子意志力薄弱,哭得累了便又睡过去了。朱翊钧牵着郑虎的手,也觉得眼睛发涩——他以往病的时候,娘和爹都会陪在边上,喝一口药就能吃一块蜜饯,还会说故事哄他睡觉……他又很少病,偶尔病一病甚至还觉得颇为舒服。   他一出生就是皇孙,哪怕是喜怒无常的嘉靖皇帝都甚是疼爱,恨不能抱在怀里哄,目之所见的都是笑颜。还没过几年,老爹登基,他也跟着水涨船高成了太子,除了皇帝皇后之外,宫里头无论是谁见着他都要行礼。除了父母偶尔的严厉管教之外,谁不是捧着哄着他?   在这之前,他受过最大的苦也不过是被爹娘按着揍几下屁股或是没收所有的玉签。   可是这短短几日,他几乎把所有的苦都吃遍了。原来,饿是这样磨人;原来,冷是这种滋味;原来,病是这么难受……     人病的时候总是会有些软弱,朱翊钧心里难受的很,用力咬住唇,咬得下唇发白这才忍住眼泪。他转头悄悄问郑虎:“我们要怎么逃出去啊?”   郑虎见他模样可怜,想了想,便把脑袋凑到朱翊钧的耳边,把自己的想法说了一遍……   正所谓一力降十会,他们如今弱小得可怜,要以弱搏强,就绝对没有什么万全之法。只是,问题在于,他们是要坐以待毙,还是发狠赌一把。   郑虎看着黑瘦精干,骨子里却有一份赌徒似的狠劲。这般的人,只要给他机会和运气,总有脱颖而出的时候。   ******   晚上的时候,罗三拖拖拉拉的来送晚饭。他把锁打开,开了门后便见着榻上的四个孩子全都不见了!   他吓了一跳,面色大变,险些以为自己眼花了,用力擦了擦眼睛,环视一周,屋内仍旧是空无一人。倒是屋内唯一的一个木柜被搬到了高窗底下。   罗三冷不丁的打了个哆嗦:别是爬上柜子逃出去了吧?究竟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他把手上的馒头和药碗往地上一丢,也顾不得其他,直接就撒脚跑着去报信了。   等罗三的身影不见了,床榻底下才钻出两个孩子来,正是郑虎和朱翊钧。   那高窗太高了,就算能靠着木柜爬上去,要跳下去还是得摔断腿,所以郑虎一开始就没打算从那里过去。不过,用来误导一下罗三还是行的——这人脾气急,大约也是第一回做这些事情没经验,一惊一吓之下肯定会被移动到木窗底下的柜子误导。   郑虎瞧了一下开着的大门,心中暗喜,一咕噜的从床榻底下爬出来,顺手捡起罗三丢下的几个馒头,捂到怀里,转头催促朱翊钧:“快点,再不快点,罗三反应过来,或者他的同伙警醒过来,那就麻烦了。”   朱翊钧看了下昏迷中被自己两人移到床榻底下的另外两个孩子:“不,不带他们吗?”   “你要陪着他们一起死,还是要自己的命?”郑虎语气极其冷淡。   朱翊钧咬住唇,终于还是小跑着跟了上去,只是眼泪却是止也止不住。   郑虎瞪了他一眼,想了想又从地上捡起“幸存”下来的半碗药递给朱翊钧:“快点喝了,等出去之后还不知能不能喝药呢。”   朱翊钧含着两泡泪,一口喝了药,猫着腰跟着郑虎跑了出去。   郑虎引着朱翊钧往那天听到狗叫声的地方走了几步,果真看到了几只被拴着的狼狗,各个皮毛油亮,叫声凶狠。   郑虎没理那些狗,倒是趴下来沿着墙仔细看,口上和朱翊钧解释道:“如果养狗的话,很有可能附近就有狗洞。”他在一堆杂草里翻找着,语气十分沉重,“外面的那些门口肯定守着人,这是我们唯一的希望。”     朱翊钧也趴下来围着一起找起来,最后他们两人果真是在墙角找到了狗洞,喜得都快要抱着流泪了。   郑虎黑瘦,缩成一条慢慢的爬过去,朱翊钧却有些胖,卡了一下,最后还是被郑虎拉着出去的。即使是出了狗洞,他们两人人生地不熟,依旧是满心惶恐:说不得,那些人贩子已经派人在周边找了。   郑虎也不敢犹豫,认了个方向——如今正是晚饭时候,烧饭起烟的不在少数,有烟就代表有人。他扯着朱翊钧的手铁了心的往那个方向跑,只是两人病重都没什么力气,跑到一半就昏昏沉沉的倒了下去。   朱翊钧昏迷前隐约听到马蹄声以及柔和的女声。 “咦,这里有两个孩子。”  第114章 南巡8   朱翊钧和郑虎的运气都很不错,他们遇到了出城传道的传教士福斯托。   福斯托是个葡萄牙天主教神父。他大约五十多岁,长了一头长长的卷发,皮肤微微有些黝黑,穿了一身朴素的黑袍,随身带着一个银质的十字架,是个常日带笑的和蔼老头子。   福斯托这一次也是为了去给城外那些百姓传授天主教的教义而特意出城的。他刚要回城,结果路上遇到两个浑身烧得滚烫的男孩倒在路中心。他一贯乐于助人,于是便和那个与他同行的女仆朱蒂一起把孩子搬到了马车上,带入松江城的教堂里。   朱翊钧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了,阳光透过窗户撒入室内,照得浮尘犹如一颗颗的黄金,静静的流淌在空中。他躺在软软暖暖的床榻上,抱着被子,嗅着清新的空气,竟是觉出几分宁和以及温暖来,几乎令人热泪盈眶。   福斯托的女仆朱蒂恰在这时推开门,手上端着要给朱翊钧吃的药以及餐点。她也穿着传道士和黑袍,见他醒了便温声和他说话:“这里是松江城里的天主教堂。你和你的哥哥都病得很厉害,迷迷糊糊的说不出话来,我和神父只得先把你们带回来了。”因为福斯托是个博学之人,朱蒂也跟着在大明学了许多知识,故而一口官话十分流利,和孩子说话时的语调也很柔和温软,“你还记得家在哪里吗?我迟点可以送你们回去。”   朱翊钧伸出手接过药碗,然后小心翼翼的抱着药碗,吹了吹浮起来的热气,喝了一大口热腾腾的苦药,感觉舒服多了。他现下长了些小心眼不敢立刻就把自己的身份说出口,只是慢慢的摇了摇头表示不记得了,然后急匆匆的追问起郑虎的行踪:“我那个哥哥呢?”   朱蒂笑起来:“他身体比你好,醒的也比你早。他现下已经好得差不多了,说是要谢谢我们,帮我们做点事,现在正在教堂前面帮忙呢。我估计再过一会儿应该就会来看你了。”   朱翊钧点点头,抱着药碗一口气把药全喝了。   朱蒂见他鼓着脸好似包子一样,白嫩嫩很是可爱,不由起了怜心,摸了摸朱翊钧的头,在他掌心里放了一颗糖,笑着道,“你好乖哦,给你颗糖~”她收走药碗,这才缓步出门去了。   那是很普通的麦芽糖,朱翊钧以前根本就瞧不上这种粗糙的东西,现下却把糖握在掌心里,低着头忍不住抿了抿唇,微微笑起来。   朱蒂走后不久,郑虎就回来了。   朱翊钧现下一见着郑虎就觉得安心多了,关切的问道:“你身体好了吗?”   郑虎点点头,然后才凑到朱翊钧耳边小声道:“我早上起来的时候去这个教堂前面看过了。他们好像确实是好人,还有给普通百姓送东西,应该不会害人。”   朱翊钧也点点头:“我听说过天主教的,他们就是来大明传授他们那里的知识,要人和他们一起信那个……”他噎了一下,想了想才接道,“信那个主。”   郑虎对于信仰这种东西不太关心,只是淡淡的道:“这样啊,你知道的倒是蛮多的。”随即又道,“那倒是可以在这里养一养病。松江城里的治安听说是很严格的,那些人贩子应该不敢做什么。”   朱翊钧也觉得放心了很多,他舒了口气,从案上拿起朱蒂送过来的肉包子,递一个给郑虎:“给你,我等你回来一起吃呢。”   郑虎脸皮黑,红起来的时候是黑红黑红的。他不太好意思的接过那个肉包子,咬了口后便转开话题:“那个,我们现在已经逃出来了,养好病后你打算做什么?苏州离这里有点远,我们要回去的话还得乘船,有点危险。”他到底是个孩子,也没什么具体的策划,含糊的道,“我是打算请教堂里的人给我帮忙在松江介绍个我这个年纪能做的活。”   朱翊钧吸了口肉包子里的肉汁,只觉得舌头都被鲜掉了。他认真想了想,转头和郑虎说道:“我小姨和小姨夫就在松江呢,我们可以去找他们。”他之前在人贩子的庄子里就已经想过要如何去找人了,“之前小姨她们送过一个玉佩给我,是小姨夫特意画的样式,我们家的小辈一人一个。虽然玉佩没带在身上,可是我还记得图样。”   朱翊钧用手指在桌案上大致的画了一下,有点不好意思的道:“把玉佩的样子画在纸上传到小姨夫那里,他们肯定会来接我了。”   郑虎面色有些怪:他生下来不久娘就没了,爹娶了后娘之后就跟后爹似的,没爹没娘活到现在,只觉得最可靠的就是自己。虽说他和朱翊钧认识不久,可两人共患难过,他也是真心拿朱翊钧当弟弟的。在他的预想里,自己年纪大些刚好可以干活赚钱,或许可以赚些银子给朱翊钧做路费送他回去,或者两个人一起留在松江生活也可以的。以郑虎的务实思路来说,或许还能攒点银子,送朱翊钧去那些大店铺里做学徒学点手艺或者做点小买卖……只是,没想到朱翊钧的姨父就在松江,这样一来,两个人大概很快就会分开了。   郑虎咬了口肉包,颇有点不是滋味。他有些赌气又有些别扭的想着,大少爷就是大少爷,哪里都有有钱的亲戚,哪里用得着他操心!!   朱翊钧自然是不知道郑虎这些复杂的心思,他三两下的吃完肉包子,然后就用油腻腻的手握住郑虎的手,扬着眉头笑起来:“你和我一起去姨父那里吧。姨父会和我爹我娘那里说得,反正你也不打算回去了,正好可以跟我一起回,那个……”朱翊钧卡了一下,既觉得不好和郑虎说谎可又担心现在说实话郑虎会觉得他之前就说谎,只好吞了口唾沫道,“正好可以跟我一起回我家里。”   郑虎狠狠皱了下眉头,随即语气淡淡的道:“我知道了,我去找神父要笔墨和纸,你赶紧把样子画下来送给你姨父好了。”   朱翊钧皱着脸想了想:“拿笔和墨就好了。”他翻了个身,用力把贴身的白色亵衣撕了一块下来,和郑虎笑道,“这个是我家里人专用的,布料比一般的都要好也有暗纹,他看到的话就会信了。”   其实,他的外衣、亵衣亵裤虽说低调得很却也都是上好的料子,遇到识货的说不得就能卖好多银子。   郑虎眸光微微变了变,还是很快就点了头。   朱翊钧想了想,把手上抓了好久的麦芽糖塞到郑虎嘴里,打肿脸充胖子的道:“这个给你吃,很甜的。”   郑虎嘴里含着糖,甜滋滋的,手掌握成拳头,一时说不出话来。   ******   第二天,养得差不多的朱翊钧拉着郑虎一起去认亲。他其实不也不知道自家小姨住在哪里,只是隐约记得小姨夫姓申,在松江做官,他们一家都住在松江——这还是因为这回要去松江见姨父姨母,李清漪特意和他说了一些事情,包括小姨夫改姓的旧事。   故而,朱翊钧出了教堂,便直接寻人问了:“请问,申大人的府邸在哪里?”既然做官又姓申,直接叫申大人别人应该就知道了吧。    虽说郑虎和朱翊钧装扮上面不似体面人家,但朱翊钧语调彬彬有礼,行止也很优雅,路人听了几句话便也觉出他的好教养来,只当是小孩子贪玩弄得脏了,倒是含笑应了一声:“是前面那条街左转。不过你们要玩游戏的话,还是不要往那边去哦,毕竟是知府大人的府上,外头都有人守着呢,你们两个小孩子受惊了就不好了。”   郑虎听到这里,抿了抿唇,待得路人走了之后才咬牙问道:“你的姨父是知府?你之前怎么没说?!”   朱翊钧被郑虎的目光看得面红,有种背叛了友情的懊悔,小小声的道:“我们先去姨父那里好不好?等到那里了,我把事情都告诉你。”   郑虎只觉得荒谬得说不出话来——知府对他来说几乎是只听过名字的官,他家老爹远远见过知县家的人路过都要弯腰鞠躬呢。   朱翊钧咬着唇,干脆一狠心拉了郑虎依着前面那个路人指的路走过去了,还未到府邸门口果真就被两个侍卫拦住了。   朱翊钧便把自己画好图样的那块布递过去:“我是来找申大人的。”他挺直腰身,端出自幼教导后才有的好姿仪,认认真真的道,“你们找人看了这个就知道。”   那两个侍卫初时只觉得颇是好笑,只是上手摸了摸那块布料却微怔了一下——这布料摸上去的质地很柔软,虽说一眼看去是白色的,可却是把银线用特殊技艺掺入真丝里面织出来的,照着光看的话还能看到细致的、流动的暗纹……   两个侍卫互相对视了一眼,知道能用这般布料的必然是非富即贵。所以,他们很快端正了心态,拿着这块布送到管家那里。   管家比侍卫知事的多,他小心翼翼的摸了摸布料,再看眼那画在上头的图案,也是暗暗吃了一惊:“这图案和大少爷那块玉佩有些像呢……”   他冷不丁的就被自己吓了一跳,胡思乱想着:不会是大人在外头生下的孩子找上门来了吧。可是,看着也不像啊,老爷一贯敬爱夫人,夫人不仅美貌贤惠还是当朝皇后的胞妹……   管家这般一想,自己倒是惊得一身冷汗。过了一刻钟,他一狠心还是转身入了内院去禀告这事。 第115章 南巡9   实际上,在朱翊钧站在申府门口的时候,锦衣卫已经经过排查和追踪找到了人贩子那个庄子。   按理应该更快一些,可惜的是那一伙人明面上做的是正经的人口买卖,除却一些偶尔顺手牵羊拐回来的孩子之外,大部分都是如郑虎那般直接从父母手上买人或者直接就是从官卖里接手的。由于这一层明面上的掩饰,锦衣卫的这些人费了一些时日才找过来。   只是,锦衣卫来得晚了,地窖里的孩子全都看过一遍仍旧没见着朱翊钧的影子,不由惊疑起来:是查错方向了还是已经被卖出去了,又或者说……   就在锦衣卫一行人胆战心悸的把人贩子这一伙人全部收押用刑逼问的时候,朱翊钧和郑虎则是安安稳稳的被人请着入了申府。   李清容原还有几分疑虑,毕竟谁都知道皇帝一行人还停在苏州,这个时候朱翊钧应该不会出现在松江才对。只是,等她见了人,只一眼就红了眼眶:“钧儿,”李清容也顾不上他身上那还未换洗过的脏衣服,直接把人搂在了怀里,用力抱着,哑声道,“怎么……怎么就你一个人来了?”   虽说已经有几年没见,孩子的容貌也是一日三变,可到底是血脉相连的外甥,李清容只一眼就能从朱翊钧的脸上找到李清漪和皇帝的影子。只是,单单从朱翊钧的模样就能看出他大约是经了些事情,李清容也不敢太过追问,故而挑了个比较温和的问题。   朱翊钧这一回吃了个大亏却是仿佛是被磨过的剑,去了杂质和钝角,倒是显得更加纯粹和锋利了。他先是看了看边上有些不大自在的郑虎,又见屋内左右伺候的人都被李清容给打发出去了。如今屋内只有他们三人,他也就没有藏着什么,直接厚着脸皮把事情从头说了一遍。   就算如此,李清容听说他是因为自己甩开锦衣卫和太监而被人拐子顺手拐走的时候也着实气得不轻。她气头上来也顾不上朱翊钧的身份,狠狠的用手拍了一下他的手背:“你也是太胡闹了!”说着说着,李清容眼泪都要气出来了,“你爹你娘那边该有多担心啊!”   说到这里,李清容这才回过神来,忙起身叫了管家过来:“快,赶紧叫老爷回来,就说是有急事,让他务必赶紧回来。”要通知李清漪和皇帝,还得找申时行派人才是。   管家悄悄的用眼角余光来回瞧了瞧堂上的两个孩子,心中惊疑交加,可他面上还是十分恭顺的应了下来:“是,我这就派人去请老爷。”   李清容却少见的冷了脸,垂头看着管家,沉声交代道:“不是派人去请。你亲自去请他回来!”   管家听着这声音,小腿肚子一哆嗦,险些跪下去,忙应了一声,转身出门了。他想:完蛋了,果然是老爷在外头生的孩子,夫人这一发威,可真是吓人哦。   且不提管家的脑洞,李清容顾虑到朱翊钧这几日估计吃了不少苦,便令人去厨下拿了些茶点和热粥来给两个孩子,仍旧忍不住抱怨一句道:“先吃点东西吧,瞧你这脸色,我看着都心慌。”   朱翊钧知道李清容是关心自己,坐正了身子点头应下来,然后又接着前面的话把自己如何从人贩子那个庄子里逃出去的事情说了一遍,着重提及郑虎的帮助和路上遇到天主教神父的事情。   李清容早前便已经注意到了郑虎。她做了这些年的当家夫人,这些年官场上的应酬也是见惯了人,自然也是有些眼光的——郑虎这般的孩子看身形和星子便是农家出身,以朱翊钧的身份多半也是因为这次的事情才会认识,故而她才一直没多问,只等着朱翊钧自己来说明。   等着朱翊钧说到是郑虎一力带他一起逃了出来,李清容忍了许久还是忍不住瞪了朱翊钧一眼:这次还算是朱翊钧运气好,能遇上郑虎这般的好孩子带他逃出来,甚至路上还能遇见神父这样助人为乐的人带他入城。要不然,说不得还要吃多少的苦!   李清容心中这般想着,对于郑虎更是感激。她恳切的用手握住郑虎的手,认真的道:“这回真的、真的是多谢你了。钧儿是我二姐的长子,他弟弟没出生前还是家里的独苗,自小就被宠着长大,一家子也都看重得很。他若是有个万一,我都不敢想会怎么样……”   自进了申府,郑虎原来还有几分自卑和隐约的抵抗——他是不怕强权和那些丑恶的事情,可是第一次走进这么豪华的府邸,看到这么一个温柔美貌的贵夫人,他心里也是有几分不适应的。   他黑瘦的颊边好似涂了一点儿鲜艳的胭脂,黑红黑红的。他有些羞窘的低下头的时候正好看到李清容那双白玉兰一般温软洁白的手毫不嫌弃的握住他那只黑瘦的爪子,指尖都有些发麻,浑身僵住了,心里却不知怎的忽然动了一下,软软的。   他想,要是娘还在的话,她的手大概大概也是这么温暖吧?   郑虎那些惶惶忽然随着那一点阳光似的温暖而烟消云散,他转头对上朱翊钧含笑的面庞和李清容恳切真挚的目光,终于还是放下心来了。   看样子,他们一家应该都是好人呢。   ******   苏州城里,李清漪把怀里刚刚哄睡了的朱翊钰放到榻上,盖上轻薄的丝被,然后才缓缓地用手扶住额角,苍白的面上少见的显出几分力不从心来。   她原是那般令人难忘的美人,犹如琼枝玉树,姑射仙人一般令人见之而忘俗。可不过短短数日,她白玉似的面上便已经含了难以消去的忧愁,使得她的美貌都随之而黯淡下去。   美人含愁便好似美玉染瑕,格外的令人动容。   皇帝刚刚从门外进来,见了她的神色也不由也皱了皱眉头。他快步过来,先是抚了抚李清漪的肩头,以这般亲昵而温情的动作来抚慰她,随即才看了眼榻上的幼子,轻声道:“早早可算是睡了?”   也不知苏州是否就是专门克他们姓朱的一家子的,长子朱翊钧的事情才刚刚有了头绪,幼子朱翊钰这头又隐约烧了起来,日夜哭闹不休。李清漪白日里要照顾朱翊钰,晚上又因为朱翊钧的事情而辗转难眠,这般日夜折腾,便是铁人都受不了,更何况她这么一个普通女人?   皇帝暗自叹了口气,但还是强自打起精神安慰李清漪:“锦衣卫已经追过去了。如果没错的话,说不得很快就能找到钧儿。”   李清漪用力咬住唇,忍住那些无用且会伤人的抱怨话,无声抱住皇帝的手臂,低低的道:“早知道会有这些事,我当初真不该提议出门的。”她现今都快要悔死了,朱翊钧爱甩人是宫里养出的坏习惯,可要是在宫里又哪会出现这些叫人害怕的意外和危险?   “这又哪里怪的了你?”皇帝生怕她钻牛角尖,连忙出声道,“无论是钧儿还是早早的事,都怪不上你!真要说的话,最后拍板要南巡的还不是我?难不成你要怪我不成?”   李清漪被他的语气逗得抿了抿唇,随即又垂下眼,眼睫浓密且纤长,就像是小小的扇子,在秀挺的鼻翼处落下一点淡淡的阴影。   皇帝轻轻松了口气,垂下头温声问道:“你的早膳也就吃了两口,为着早早哭闹的事情连午膳都没用。我叫人煮了鸡汤面,陪我一起用一点?”   李清漪慢慢的点点头,嘴上却还是哑声道:“一小碗就好,我现下没什么胃口。”     她能松口,皇帝就放了大半的心。他正要开口叫人把鸡汤面端过来,忽然见着外头守着的冯保手上抓着一封信,顾不得通报便急忙忙的跑了进来。   “陛下,娘娘,”冯保掀了帘子进门来,赶忙跪下,把手上的信件举得高高的,“松江来了信,说是太子找到了。”   李清漪手肘不由往边上一动,案上才喝了一般的茶盏被推得一歪,凉了的茶水也跟着倒了出来。   可无论是李清漪还是皇帝一时之间都顾不上这个,双目好似点了火似的望着冯保。   李清漪掐了一下自己的掌心,盯着冯保,语调既是急切又带了几分期盼,她的杏眸在这一刻也亮得出奇:“是找到钧儿了?他现在在哪?人怎么样了?”   冯保连忙道:“是申知府来的信,听报信的人说,太子殿下现下就在松江的申府里呢。平安无事,安然无恙。”他笑得一张脸都要褶皱着一团菊花了,轻轻的道,“具体的,应该是都在信里。”   皇帝和李清漪都不由得随之而大大松了口气:无论如何,只要人没事就好了。   皇帝的脸上显出了这几日少见的笑容,亲自接了信,打开后与李清漪一起细细的看了一遍。他见着信中朱翊钧逃跑的那些惊险之事,又是庆幸又是气恼,等看完了便道:“快,叫人准备准备,这就起驾去松江。”   “等一等,左右钧儿也没事,也不必这般着急。”李清漪手指抓住皇帝的袖子,轻轻的道。   自从得知了儿子的安全之后,李清漪心头绷着的那根弦也跟着慢慢的松开了,故而又不由得生出几分不太分明的气恨来,忍了气咬牙和皇帝道:“我们这几日为着钧儿担惊受怕,正好也叫他也尝尝这滋味。好好的长点记性!”   朱翊钧应该也知道自己这回犯了错必是要被大大处罚一遍的,所以,现下估计正胆战心惊等着他们呢。   李清漪想到这里,倒是坐的更加端正了。她犹如明月一般皎然动人的面上浮出微微的笑容,含笑拉了皇帝在身边坐下,悠悠然的道:“好了,我们先吃鸡汤面。吃饱了才好‘教育’儿子!”   第116章 南巡10   就像是李清漪所想的那样,朱翊钧确实是胆战心惊等着老爹和老娘来胖揍一顿。   第一天的时候,他躺在床上想着,等见了面,一定要哭得可怜些,这样爹大概会拦着点?娘打他的时候大概也会轻一点。额,大概……   第二天的时候,他在椅子上坐立不安,甚至还想过要饿几顿去哭惨,最好哭到爹娘不忍心打太狠……只可惜他在人贩子那边饿得怕了,边上还有个什么都吃的郑虎,在申府的这几天,一日三餐外加午间点心和晚间点心,他的面色都红润起来了,扮惨根本不合格。   第三天的时候,他已经死了心,被郑虎劝了几句,干脆怀着“伸脖子是一刀,缩脖子是一刀”的心,想着干脆认命挨打好了。认罪态度好的话,大概能少打点?   ……   朱翊钧胆战心惊的等了五天,梦里都能见着他娘手里拿着小竹条,一边温温柔柔的笑一边恶狠狠地抽他。他就这么做了五天的噩梦,都快等成咸鱼干了……所以,当他听人说皇帝皇后到了,他是真心激动的,一咕噜从床上翻起来,然后……然后就一不小心无比圆润的从床上滚了下来。   朱翊钧摔得浑身疼,可也不敢耽误,撒脚丫子跑到了花厅里,果是见着了一声便服的李清漪和皇帝。他们坐在上首的位置,手里端着一杯新沏的狮峰龙井,一边喝茶一边和申时行以及李清容说话。   相较于每天忧愁如何挨揍的朱翊钧,李清漪这几日虽说也惦记儿子但也存了要叫儿子好好长长记性的想法,故而吃好睡好,面色红润,神容静美,一派的从容自若。   皇帝倒是替儿子提了一颗心,悄悄用眼角余光扫了儿子一眼,暗自忧心:他还记得自家皇后来的时候特意让人做了一根细竹板来,肯定是要用来揍儿子的。那细细的竹板子,打在身上多疼啊。   朱翊钧期期艾艾的在厅门口站了一会儿,这才狠狠心走上前,行过礼,凑到李清漪和皇帝跟前,小声叫了两声:“爹,娘……”他故意想扯开话题蒙混过关,便问道:“早早呢?”   李清漪蹙了蹙黛眉,红唇微微一抿,随即便把手上的青瓷茶盏往案边一放,垂头看了看朱翊钧,开口道:“这时候到是会叫爹和娘了?早早的事你现下不必担心。”她的语调极冷极淡,“出门前,你爹和我千叮咛、万嘱咐,都说了什么你还记得吗?”   朱翊钧包子脸皱成一团,很想凑过去撒会儿娇,可边上还有申时行和李清容,他这个做太子的到底还是要脸的。故而,朱翊钧低着头,小步、小步的挪到李清漪跟前,极是羞愧的应声道:“出门前,爹和我说‘这回出去玩一定要听话,尤其是钧儿,外边和宫里不一样,有很多危险的地方和坏人。你还小,不要像以前那样任性的甩开太监和侍卫一个人乱跑。要乖乖的,不要叫父皇母后担心’……”   朱翊钧的记性还是很好的,皇帝当初的话,他背的一字不差。   李清漪听他断断续续的背完了那些嘱咐,这才接着冷声道:“既然我和你爹的话,你都记着,那又为何知错犯错?”     朱翊钧到底年纪小脸皮薄,当着这么些人的面被训,一句辩驳的话也说不出来。他一张脸涨得滴血一般,眼眶也红了,眨了眨眼睛,模样好像是落水的小奶狗一样可怜巴巴的,叫人忍不住想要伸手摸一把。   边上的皇帝瞧着心软,忍不住道:“算了,钧儿这回也吃了不少苦,我瞧着都瘦了许多,回去再说吧。”   李清容和申时行两人也连忙接着劝了几句。   可李清漪今日却是狠了心要教训儿子一顿,她没理边上的人,直接伸手把儿子拉到了跟前,然后,她低下头郑重其事的与忐忑不安的儿子对视,一字一句的问他,“朱翊钧,你任性妄为的时候,还记得你自己的身份吗?你是大明的太子——生你者父母,养你者万民。自你出生以来,一衣一食极尽尊贵,待你记事,天下大儒为你授课。你若出事,对得起我和你爹,对得起天下臣民的期望吗?”   朱翊钧抽了抽红红的鼻子,眼里淌下眼泪来,他小声道:“我,我知道错了。”   李清漪瞅了他一眼,神色不动的接着问道:“我听说,你挺喜欢听先生给你讲史记里的典故?那可还记得袁盎劝文帝之事?”   朱翊钧呆了呆,手背抹了抹眼泪,抽噎着应声道:“……袁盎劝文帝说‘臣闻千金之子坐不垂堂,百金之子不骑衡,圣主不乘危而徼幸。今陛下骋六騑,驰下峻山,如有马惊车败,陛下纵自轻,奈高庙、太后何?’。”   这是出自《袁盎晁错列传》的一句话,说的是一个典故。   文帝从霸陵上山,打算从西边的陡坡奔驰而下。这个时候,袁盎骑着马靠近文帝的车子,还伸手拉住了马缰绳。文帝因为被拦住,很不高兴,便问他:“将军是害怕了吗?”   袁盎闻言不卑不亢,他说:“我听说家有千金的人就坐时不靠近屋檐边,家有百金财富的人站的时候不倚在楼台的栏杆上,英明的君主不会因为心存侥幸而去冒险。现在陛下放纵驾车的六匹马,从高坡上奔驰下来,假如有马匹受惊车辆毁坏的事,陛下纵然看轻自己,又怎么对得起高祖和太后呢?”   文帝乃是明君,闻言也就不再执意犯险。   李清漪心里很清楚,似朱翊钧这般过目成诵,小小年纪便熟知经史,闻言便可明对方话意,确确是绝顶的聪明。可越是这般的孩子便越要好好教导,若是让他因为自己的聪明而自尊自傲,小瞧天下之人,那便是走了与先帝一般的歪门邪道。古来人君,最忌的就是自作聪明。   李清漪原本是觉得自己可以徐徐而图,毕竟也是朱翊钧乃是她的长子,寄予厚望,珍之重之。可是,事实却告诉他,小孩子记吃不记打,尤其是朱翊钧这般的,更容易因为自己的小聪明而犯下大错——偏偏,他的身份容不得他犯错。   李清漪深吸了口气,接着道:“唐太宗说‘以史为鉴可以知兴替,以人为鉴可以明得失’。先生传道受业,教你经史难道就是让你当故事一般听过就算的?还是说,你以为自己贤明聪慧更胜过汉文帝?这般的道理,经史上说过,你爹和我也说过,你就半点也不放在心上?”   朱翊钧羞愧至极,终于再忍不住,顾不得面子,挡着一众的人,“哇”的一声哭了起来,口上哽咽着:“我知道错了。娘,我以后不会再任性,不会再自作聪明了。”   李清漪这才伸出手,用自己的帕子替他擦了擦眼泪,转身与众人道:“我带钧儿去擦把脸。”说罢,起身拉了朱翊钧往边上的厢房去。   皇帝赶忙起身,点头和边上的申时行和李清容说了几句,也跟了上去。他最是清楚李清漪的性子:说是擦脸,八成是说教完了开始揍人。   果然,皇帝后脚刚刚过去,就见着李清漪抽出那根新制的细竹板在手上摩挲,问朱翊钧道:“既然你之前认错了,那你自己说,你该打几下?”   朱翊钧呜咽的抹了把眼泪,小声道:“十下?”   李清漪笑了一下,没应声。   朱翊钧眼泪止也止不住,哗啦啦的往下掉。他吞吞吐吐的道:“十五下?”   李清漪仍旧不吭声,眨了眨杏眸。   朱翊钧哭得差点背过气,只得狠心一跺脚:“二十下。”这得把屁股都抽肿了啊!   李清漪点点头,叫他趴坐榻上面,一下也不少的抽了整整二十下,朱翊钧嘴唇都快咬破了,一张脸涨的通红,眼泪也把坐榻下面垫着的锦缎给染湿了。   皇帝瞧着很是心疼,恨不能上前替儿子受罪。   李清漪打完了人,静了一瞬,半点也不客气的拿起竹板直接打在了自己左手的手掌上。她这一下十分之用力,抽的手上立时便显出红肿的血痕来,因为她肌肤白得犹如细雪,这般一条血痕,更显得触目惊心。   皇帝吓了一跳,心肝肝都跟着疼起来,再站不住,赶忙上前把那竹板抢到自己手上,口上道:“这是做什么?孩子犯错打几下便是了,何苦拿自己的身子发脾气。”   哭得差点没晕过去的朱翊钧也回过头,看了眼李清漪手上的血痕,吓得连眼泪都不敢流了。   “养不教,皆是父母之过。”李清漪反倒像是个没事人,抽完自己也就心平气静了,“钧儿还小,他的错,我做母亲的自然也有责任。”   皇帝来回瞧了这对母子一眼,眸光一动,很是干脆的拿起那个竹板也抽了自己的手掌一下,玩笑道:“这下好了,咱们一家子同甘共苦,一起疼着吧。”   朱翊钧屁股被打得红肿,又疼又痒,听到这话还是忍不住抿了抿嘴,哭得和杏核似的眼睛也止住了眼泪。 第117章 南巡11   快到午膳的时候,朱翊钧屁股疼得起不来,只好趴在榻上让人给自己送饭。   不过,他倒没想到,送饭的竟是郑虎。   郑虎看着朱翊钧被亲娘打成这样,心情很有些复杂,瞧了好久才道:“你娘还真下得了手啊?”他娘死得早,继母虽然待他刻薄可对底下的弟弟也都疼得很,故而郑虎心里其实也是想着亲娘的。只是没想到,朱翊钧的娘居然这么凶,一打就把人打得起不来身。   朱翊钧趴在榻上,撅着屁股,先用勺子喝一碗莲叶羹。   这是特意给他备的,莲叶本就消暑祛瘀,书上也说它是“生发元气,散瘀血,消水肿”。故而,朱翊钧挨了一回打,厨房也都特意捡了这些个来给他。   这莲叶羹的做法也颇多,申府的厨子倒是另辟蹊径:先用鸡肉加葱姜蒜面粉等一起制成鸡肉馅,然后再用莲叶包好这鸡肉馅,隔水蒸过之后放入莲叶清汤中再煮一段时间,汤汁入味,既有肉香也有荷叶清香,极为美味。   朱翊钧吃了几口鸡肉,略觉得舒服点了,便认真道:“因为我爹不打我的。”他斟酌了一下,小声和郑虎道,“我爷爷和我爹的关系不太好,所以我爹对我和弟弟都很好的。”   郑虎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又催朱翊钧道:“快点吃,你吃顿饭怎么都这么磨磨蹭蹭,小姑娘似的。”   朱翊钧被骂得一哽,郁闷至极,只好埋头苦吃起来,只是心里还在发愁:他一直都没找到机会和郑虎说一说自己的身份,现下要是再不说,怕是爹娘那头就要说开了。   可这种事,要怎么开口啊?   *****   而另一边,好容易才病好了的早早见了只比自己小了几个月的申如兰,欢喜的不得了,抱着小妹妹不放,“见色忘义”的连爹娘都不要了。故而,李清漪和皇帝很是难得的得了闲,便令人请了那位救过朱翊钧的传教士福斯托过来说话。   福托斯自然是不知道这次会面主要是因为自己路上救了一个孩子才有了这么一个会面机会。不过,既然是申府上来人请他过去,他自然也不会推辞,反倒是很是小心的准备了一番——他很清楚在松江的地头上,一位知府的邀请有多重要。   实际上,像是福托斯这样的传道士还有很多。他们大多都受过高等教育,有着良好的家教,怀着为主传道的心漂洋过海来到大明,可事实上却一直都在碰壁。直到近些年,他们渐渐入乡随俗学了大明的语言和知识,又好运的遇上了申时行这样比较宽容的父母官,这才能够在松江初步落脚,建立教堂。可他们却不仅仅就满足于此,依旧希望能把自己的信仰传递给大明更多的人。所以,福托斯对于这次邀请也怀着各种期待和忐忑。   相较于忐忑又期待的福斯托,李清漪和皇帝早有打算,故而对待福托斯的态度倒是颇为和善,直截了当的解释了缘由:“犬子顽劣,前些日子得神父相救,我与我家老爷便想着亲自和神父道声谢。”   福托斯想了半天也没想起这说的是什么事,只是口上谦逊的道:“您实在是太客气了。我在大明也曾听过一句话‘勿以善小而不为’,若是碰上能帮一把的,自然不该放着不管。”   李清漪含笑点了点头,亲自递了一盏茶去:“于神父不过是件小事,或许做了便忘。于我们,这便是天大的事情。”她顿了顿,又道,“我知道,似神父这般的人,最大的愿望便是能给更多的人传教。不知神父可有想过要去京城发展?“   福托斯闻言微微惊诧,连茶都不敢喝了,连忙搁下茶盏,郑重而又小心的应道:“京城乃是大明国都,我自然也是心向往之。只是,京城对于外来者的态度并非松江这些沿海城市那样平和,我恐怕……”   像是松江这些地方,因为常与国外有商业往来,偶尔也能见到那些外国人,所以百姓们对于天主教这一类的事情还算是能够接受。可是京城就不一样了,他们与外国往来极少,虽然前面有过外使来朝但京城百姓还是把那些欧罗巴的国家与周边藩国一般看待,接受程度上自然也就差了很多。   皇帝握着李清漪的手,与她互视了一眼,便接着说道:“通政司打算在发行邸报的时候再附送一张小报,格调会比邸报轻松简单些,主要是为了把一些常识和政策深意普及给普通百姓,小报的其中一栏准备用以描述外国的日常习俗或是文化故事等等,好叫大明的百姓也能知道欧罗巴的情形。不知神父是否愿意负责这一专栏?”   福托斯闻言顿时一惊,脑子一转,很快就意识到这是一个不容错过的好机会:天主教到底是外来宗教,大明人对此的接受程度一直很低。但是,当大明最普通得群众了解到欧罗巴的那些事情,产生兴趣,或许也会跟着对天主教产生兴趣。而且,这个位置或许也能叫他更多的接触到一些大明的上层人物,利于传教。   故而,福托斯欣喜若狂,忍不住翘了翘脸上花白的大胡子,连声应道:“若是如此,那是我的荣幸!”他双眸发亮,不禁又加了一句,“既然是介绍各国的故事,以我一人之力或许会有失偏颇。我还认识几个意大利、法国等等几个国家的神父,不知能否一起为大明效力?”他们传道士在大明一向都是势单力孤,所以也抱团抱得厉害。   “自然可以,”李清漪点点头,又加了一句,“只是因为是随邸报发送的小报,故而你们写的文章都要经过通政司的审查,确定无误,然后才能上报。”   福托斯已是喜得不知该如何是好,连连行礼,道:“这是应该的,应该的。”   李清漪和皇帝说完这话,又问了福托斯一些葡萄牙和欧罗巴诸国的事情,然后才令人送了福托斯出门。   正是午膳时候,管家上来询问:“厨房已是备好,不知陛下和娘娘可要用膳?”   李清漪摇摇头,看了眼边上坐着的皇帝,转头和管家道:“早膳用得晚,不急。”   管家也不好在说什么,便先垂首告退了。   福托斯送走了,管家退下了,周侧无人,皇帝瞥了眼李清漪的侧脸,怎么也移不开眼睛:肤光胜雪,杏眸含水,挺鼻翘唇,弧线极其优美。他心痒得不得了,忍不住伸手握了握李清漪的手,放在自己颊边摩挲了一下,故意长长的叹了口气:“钧儿还躺床上,早早正和兰姐儿一起。自那两个小魔星出生,咱们两人还真是少有这般情景。”他眨了眨眼睛,显出一丝笑意来,“眼下正是天时地利人和,咱们出门瞧瞧?李太太?”   李清漪被他的称呼逗得一笑,忍不住嗔了他一眼:“叫我‘李太太’?难不成你要随我姓?”   “是啊是啊。”皇帝摇了摇她的手臂,不要脸的凑过来偷了个吻,笑盈盈的,“这么一个好夫君,白送给你要不要?”   李清漪忍俊不禁,甩又甩不开,只得牵着他的手站起来,出门吩咐一句。   因着前头出了朱翊钧的事情,锦衣卫和东厂上下已经是吓得都风声鹤唳,听说皇帝皇后要出门去逛逛便很是小心的准备了一番。   不过,松江城里的治安倒是不错,因为申时行所实行的暂住人口登记,很是减轻了一部分危险的流民。而且松江富庶,官府的治安队又很是尽责,倒是没什么大乱子。   李清漪和皇帝出了申府,随处逛了逛,因为青石路修得很是不错,他们信步逛了逛,还有犹有余心的看起了边上的建筑,倒是觉得松江的建筑比之京城要更加雅致小巧一些。走了一段路,便寻了个路人来问:“我们夫妻初来乍到,不知松江可有什么特别的美食可以推荐?”   那路人见着李清漪和皇帝衣着低调却很有架势便很是热情的介绍了一番,他大约也是个喜欢吃的,腼着肚子,说起来倒是头头是道:“前面左转就有很多吃的了。得意楼的松江四鳃鲈、鲈鱼羹、蟹粉小笼就很不错,那家酒楼最是擅长炮制海鲜,乃是松江一绝,若是有新鲜的蟹,倒也可以尝尝。对了,得意楼边上巷子里还有一家卖卤蛋的,他们家的卤蛋最是好吃,用的是本地的草鸡红壳蛋,卤汁也是他们家秘制的,你们尝尝就知道了。啊,还有,那条街走过头,就是素鸡素鸭的,那味道谁吃谁知道,可都要试一试……”   那路人介绍的仔细,李清漪和皇帝干脆也就一路的吃过去。   街头正好有卖糕点的,便买了些简单的枣泥酥和土糕和皇帝分着吃了,也算是尝尝味道,然后两人才到了那个路人所指的得意楼去吃午膳。   因为他们耽误了些时间,午膳时间也过了,得意楼里的位置倒是空出了一些。   这般酒楼的伙计都生了一对火眼金睛,一见着李清漪和皇帝的气派便知道这两人必是贵人,很是殷勤的迎了他们到临窗的位置坐下,递了菜单子然后利索的背了几个特色菜,问道:“两位要吃点什么?”   “蟹粉小笼、松江四鳃鲈、兰花笋豆、桂花糖藕、白灼虾……”李清漪看着点了几个,又把单子递给皇帝,“你再看看?”   皇帝适才吃了几块糕点,倒不是很饿,便把菜单合上,随口道:“先这样吧……”他随意的瞥了瞥左右,忽而微微一怔,指着前头那人笑着道,“倒是遇见了熟人。” 第118章 南巡12   李清漪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看到了坐在另一头穿着普通素色布袍的徐阶。   或许是这几年回乡陶情的日子过得比较舒服,徐阶的五官轮廓比之过去更见温和,黑眸明澈,白须垂落,洒然而从容。   皇帝和李清漪沉吟片刻,还是上前去了徐阶那一桌。   徐阶虽知圣驾不久就要来松江,只是现下见了帝后二人仍旧有些诧异。他稍一怔,很快便站起身,伸手做了个请的姿态,长须飘飘,含笑着道:“倒不知今日竟有贵客盈门。出门在外,还请两位恕我失礼之罪。”   皇帝忙道:“出门在外,不必讲究这个,都坐吧。”   话声落下,他们三人才依次落座。徐阶亲自躬身给皇帝和李清漪斟了两杯酒。   果酒香气清淡淳厚,倒是带走了不少的尴尬气氛。   李清漪接了酒杯,这才轻声解释了几句话:“我和老爷近日刚到松江,难得有了空闲便一起出门走了走。听说得意楼的海鲜乃是一绝便想着要来尝尝,倒是不想竟能遇上太师您,真是巧了。”徐阶头上有个太子太师的加衔,故而她便直接以“太师”称之,以显示自己的敬重之情。   现今徐阶不在朝中为官也没了那些利害关系,正所谓无欲则刚,对着帝后二人他也能平和以待。他沉吟片刻,便笑着道:“自从开海禁、申知府就任,这松江日新月异,百姓生活也越发美满,我一个老头子闲着也是无事,偶尔便溜达出来,坐在这酒楼里看看底下的百姓,听听这坊间的趣事。倒也算是个消遣。”   皇帝闻言倒是觉得有趣,便不由笑起来:“看样子太师倒是听说了不少坊间趣事。既是凑巧同桌,太师不若说一些来听听?”   徐阶也不推辞,摸了摸自己雪白的长须,伸手指了指楼下卖杂物的那个小贩,笑问道:“以老爷看,这个卖杂货的小贩生活如何?”   “我适才进楼的时候看过了,他那些瓷器玩意粗糙的很,玉石簪子的玉色也不好,怕是卖不出去的。再者,这般日头还站在下头叫卖,怕不过勉力支持罢了。”   徐阶不由笑起来,摆摆头道:“这都是以前了。据我所知,这卖杂货的小贩前些日子才把儿子送到松江工学里念书,普通人家可没这个钱。”   皇帝闻言微微一怔,倒是也笑了笑:“这么看来,他这杂货收入不小?”     徐阶点点头:“他卖的瓷器质量虽是差了一些但是都是些西洋人喜欢的样式,价格也比那些店里的便宜,适合那些手头紧的西洋人,往往一人能买好几个。至于那玉石簪子,他就只赚个手工费——西洋人不大懂玉色只是看着花样买,作为回去送人的礼物或是商品……”   “我明白了,您是说他最大的客人并不是松江的百姓而是那些西洋人。”李清漪若有所思,“也对,他特意选在如意楼下面,本就是想要赚那些慕名品尝美食的外来客人的银子——如意楼的饭菜不算便宜,松江本地人大多都是偶尔摆阔来吃一顿席面罢了。”   徐阶点点头,摸着自己的白须,含笑不语。   皇帝端着酒杯抿了口酒,很快便笑起来:“看样子,现在最好赚的就是西洋人的银子?”   徐阶点点头,意味深长的笑着:“是啊……”   这话题有些深入了,几个人便会意的停下口,含笑喝了几杯酒。正好之前李清漪点的蟹粉小笼、兰花笋豆、桂花糖藕这几样先端了上来,都算是配酒的小菜,众人便一边喝酒一边吃菜。   李清漪顺嘴又问一句:“您适才说,那小贩儿子读的是‘松江工学’?听名字,是新办的学堂?”   “是啊,”徐阶眯了眯眼睛,接了一句,“士人都觉‘奇技淫巧’非大道,故而不甚提倡。只是如今沿海各地的工商空前发展,丝绸、瓷器等等都快要供不应求,故而很多富商豪门干脆就出资办了工学——初级班不过是最简单的教授纺织、烧瓷等等的技法,培养的是工人;中级班要求的是一些表现出众的工人的进修培养;高级班则是一批老工匠们和一些西洋请来的专家彼此交流,研究如何提高技艺或是优化过程等等……”   李清漪初初一听,便明白了过来。   和内陆的京城不同,东南本地的东南本地的世族豪商直接面对的就是西方巨大而见不到底的市场,他们的生意市场也因此跟着扩展,于是紧接着遇到了人手不足、商品质量无法维持等等的原因……这就好比现代的小作坊忽然变成大公司,那么它必须要考虑到招聘员工、培训员工、内部管理、成本优化等等的问题。在利益的诱惑下又或者说是压力的压迫下,种种工学的诞生也是必然的。   从某方面讲,这或许也是件好事,至少可以创造更多的就业机会,也能够加速商业发展、市场开阔,使得物质上不断丰富,百姓的生活日益富裕。   总的来说,这也算是一件好事。   李清漪一边想着一边吃了个蟹粉小笼包,一口咬下去,薄薄晶莹的包子皮里紧接着涌出热烫、鲜香的蟹膏油。因为肉汁有些烫舌,李清漪顿了顿,随即又忍不住咬了一口,嘟着唇吮了一大口肉汁。蟹黄的鲜和猪肉的淳厚微妙的融合在了一起,仿佛是小小的炸弹在唇齿间爆炸开来,一时间口腔里都是肉香和蟹鲜味。   李清漪筷子快,一下子夹了好几个,只留了三个给皇帝,倒是叫皇帝郁闷的瞪了好几眼。   这时候,之前叫的“松江四鳃鲈”也跟着上来了。   徐阶也算是这上头的行家,瞥了一眼,笑着说了一句:“这是红烧的,倒也美味,只是反倒埋没了鲈鱼本身的鲜美。常言道‘作鲈鱼鲙,须八九月霜降之时,收鲈鱼三尺以下者作干鲙。霜后鲈鱼,肉白如雪,不腥’,若是再晚一个月,倒是可以试试,那才是真正的鲜美。”   李清漪和皇帝都算是半个吃货,闻言倒是颇为向往,只是想想朝中之事,自己两人大概也不能再松江久留,故而也就没多说,提起筷子尝了几口,权当是解馋的。   等到一餐饭饱,冯保小跑着去给三人结了账,一行人才转道去徐阶的别院稍坐片刻。   徐阶之前已经令徐府的管家备好的茶水和厢房,便请了帝后二人入内,笑着自谦道:“寒舍鄙陋,还望陛下和娘娘勿要嫌弃。”   皇帝倒是摆摆手,看着厢房窗外的摇曳翠竹,含笑落座:“正所谓‘斯是陋室,惟吾德馨’,何陋之有?”他说到这儿,倒是一笑,“要不然,朕迟些时候送太师一块匾?”   之前徐阶致仕到底充满,虽说也算是衣锦还乡但自然也没了先前做首辅时候的风光,甚至还有些人疑心他是得罪了新帝,故而本地官员都颇有冷待。皇帝今日说出这般的话,自然也是想要替徐阶撑撑腰,也能圆一圆帝相和的美话。   徐阶自然明白皇帝话中之意,很是受用的应了下来,颔首道:“若得陛下御宝,自当是老臣的荣幸。”   他们对面落座,徐阶起身亲自斟茶,递了茶盏给李清漪和皇帝:“倒不是什么好茶,不过是今年的新茶,尝个鲜味罢了。”   李清漪抿了口,茶汤清苦,品尽之后却又别有甘味,倒是觉得味道不错。   众人手上捧着茶盏,喝了几口茶,气氛越加和谐,倒是有了点宾主尽欢的感觉。   徐阶这才接着适才得意楼里戛然而止的话题接着道:“自从海禁开放,外使来朝,西洋那边的银子便越发好赚起来。市舶司的关税想必就是一大笔银子,只是,陛下既打算大练海军,不知可想过要建个皇家航海公司,近可以收取航道保护费,远可以派船队远洋出行卖出买入。想来,这又是一笔大收入。”   这事,徐阶这段时间也仿佛思量过。毕竟西洋人的银子好赚是众所周知的,要不然也不会有那么多洋人跨海来做生意。以徐阶所见,把商品卖给来采买的西洋人自然是一笔大收入,这就好比是街上那个杂货小贩或是东南许多富商所做的事情。可是朝廷却有他们所没有的优势——朝廷有海军。若是能够自己组建船队买入卖出,然后再采买西洋新奇物品回国买卖,那就是双倍的巨额利润,对于国库和内库皆空的大明朝廷来说这简直是久旱甘露。故而,今日既然能遇上皇帝和皇后,他干脆也就直说了。   皇帝和李清漪之前也有这般心思,只是还未下定决心,毕竟这是大事不可逞一时意气,还需静候时机。而他们来东南前还不知西洋那边的市场发展如何,如今一路走来,苏州、松江等地蓬勃发展的模样历历在目,现在又听到徐阶这一席话,两人都有些动容:既然连徐阶这般的老人都能说出这番话来,想来他们所等的时机也到了。   这事到底是大事,他们点到即止的说到这里便又转开了话题,说起了一些乡间逸事,众人颇是得乐。直到晚膳时分,在徐府用过晚膳,皇帝替徐阶提字之后,李清漪和皇帝菜坐上锦衣卫备好的马车,起身回申府去。   冯保小跑着跟在马车边上,轻声禀告了一句: “陛下,娘娘。戚将军已经在申府候着了。” 第119章 南巡13   这戚将军指的不是别人,正是戚继光戚大将军。   戚继光这回来自然是有重要的事情——他是禀告大明海军与西班牙海上几次交战的情况。他这次匆匆赶回来,便是为了和“亲征”的皇帝说一说战事。   李清漪和皇帝也不想叫这位将军久等,入了府门后不过是极简单的梳洗了一遍后立刻在隔间见了戚继光。   大明历来都有“后宫不得干政”的话,只是到了今上这里,因着李清漪还是裕王妃时便已经参与政事,到了如今皇帝唯她一后,两位皇子又都是嫡出,朝臣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故而,似张居正或是徐阶这般的处事圆滑的,谈论政事的时候大多都不会避讳李清漪。   只是,久居东南的戚继光却不知道这个。他给帝后见过礼后,悄悄看了好几眼李清漪,本是想要等着皇后出门再谈正事。   结果两方喝了半盏茶,李清漪才笑开了:“将军此来为何,我与陛下自是明白,尽管直言便是,不必拘泥。”说罢,她有宛然一笑,眨了眨杏眸,稍稍缓和了一下在场的僵硬气氛。   戚继光听到这里,哪里不明情状,连忙抱拳告了一声罪,然后毫不拖延的把战况说了一遍:“西班牙这一次因是有备而来,据臣估算,远道而来的西班牙先行部队大约有一万多人,另外,他们还从倭国招募人手,足有数千,两相相加的海军便有两万余人,吕宋本地亦是有不少被西班牙人收买了的兵士。他们大约有130艘兵船,其中的战舰圣母号等极其威武,上有百门加农炮,若论火力,我军确实尚有不及之处。但是我军小船胜在灵便,人数更是胜过西班牙,吕宋本地亦有不少华裔义士踊跃相助……”   戚继光也知道皇帝在这上头的功底大约不深,故而也很有耐心,先将西班牙的底细一点一点的剖析清楚,敌我的优劣之势也说得分明。至于火器,虽然京城的军工厂蒸蒸日上,也得了军中一些人士的认可,但是毕竟时日尚短,不过是往东南输送了几百支燧发枪和几十门佛郎机炮罢了。自然是比不上设备精良的西班牙舰队。   皇帝和李清漪也听得十分认真,待到一盏茶喝完才稍稍回过神来。李清漪亲自起了身,替戚继光和皇帝斟了杯茶。不过这两个男人一个说得认真,一个听得认真,倒也不太注意这个。   戚继光说到一半,口中干涩,这才喝了一口茶水,接着说道:“……若是臣所料不差,此次里应外合,当可将西班牙在吕宋的余兵歼灭,断绝西班牙的补给。至于西班牙海上剩下的那些海军,他们所配备的加农炮虽然威力颇大,但是射程乃是极大的问题。我们可以借着人数优势,围而攻之,远距离开火击打,并且配合油船火攻之势,必可以叫西班牙有来无回。”   戚继光说得铿锵有力,显然是心有成算,准备十足。   皇帝听得这一番话,也知道盛名之下无虚士,不由含笑端起茶盏,口上道:“听君一席话,朕也就放心了。今日无酒,朕便以茶代酒,先替贺将军来日之大胜。”   李清漪亦是跟着举杯,郑重其事的道:“西班牙称雄于海外,其麾下海军亦是号称‘无敌舰队’,无敌于西方诸国,可谓不可一世,气焰滔天。此次我们大明若能挫其威风,必然也可以踩着西班牙的盛名,扬威于海外,使得西方诸国亦是知我大明不容轻辱。”   戚继光听得面色涨红,不由得也端起茶盏与帝后二人彼此致意,举杯喝完一盏茶。   皇帝和李清漪又问了些军队上的情况,这才亲自送了戚继光出了厅门,李清漪还玩笑了一句:“将军难得抽空回来,可不要学大禹的好。”   戚继光忙笑起来:“这可不敢,我家夫人接了信,现下想必正等着呢。”   皇帝见他这般模样,颇有几分惺惺相惜的感觉,连忙道:“那就不留你了,先去罢,若有事,只管来找朕便是了。”   戚继光又礼了礼,这才挺直身子往外走去——他倒是没说谎,他家夫人现下正在家里等着他呢。因着天色已晚,戚继光紧赶慢赶的回了戚府,刚刚入了内院便见着正房亮着的灯光。   戚夫人王氏已是听到声响,已是亲自迎了出门。她穿了红袄素裙,容貌端正、身材修长,因着武将之女的出身,少时也曾舞刀弄枪,故而举止上十分的从容英气。   “老爷回来了。”王氏笑着迎了戚继光入门,又接了他的外衣挂好,亲自从丫头端来的游鱼戏莲的金盆子里拧了一块帕子递过去,“瞧您一身热汗,先擦把脸吧。”   他们十三岁定亲,夫妻多年,早已十分默契。   戚继光接了热帕子擦了把脸,只觉得舒了口气。   王氏便又开口道:“今日倒是有些晚,不过厨房那里我还叫人热着粥,要不要吃点?”   “不必了不必了,我都灌了一壶茶,”戚继光漫不经心的摆摆手,反倒是和王氏道:“我这回是面圣去的,自己也不知什么时候回来呢。下回遇着这般情况,你也不必等我,自己安置便是了。”   王氏嗔他一眼,淡淡道:“知道了,就你戚将军最忙。下回我也不伺候了。”她又从丫头手里端了盆热水来,试了试温度,搁到戚继光脚下,“洗洗脚吧,热水捂一捂,就舒坦了。”   戚继光本还想要扭捏一下,结果王氏替他褪了鞋袜,按入了热水里。他长长的舒了口气,只觉得毛孔都舒开了,不由握住王氏的手,笑着道:“知我者夫人也。”   王氏瞪他一眼,低头替他擦了擦脚,见着脚上的水泡伤痕还有腿上的那些新旧伤口也不惊,只是小心的擦着,准备等会儿再上药。   戚继光便接着笑道:“我今日面圣倒是有幸也见了皇后一面,我瞧着皇上看皇后那眼光,就跟我瞧你似的。”   王氏把他一双脚直接丢水里,哼了一声:“你啊,还真是往自个儿脸上贴金!”她话虽如此,紧绷的面上还是带了点儿笑。   戚继光哈哈大笑,自个儿拿了干布巾擦了擦脚,凑过去吻了吻王氏的面颊:“也对,陛下还有两个小皇子,咱们还得努力些……”   王氏闻言微微叹气,灯光下的面色显得透白起来,少见的显出几分郁色来——也不知是否是两人没有儿女福,王氏几个孩子先后夭折,戚继光如今三十五出头,王氏闻言微微叹气,灯光下的面色显得透白起来,少见的显出几分郁色来——也不知是否是两人没有儿女福,王氏几个孩子先后夭折,戚继光如今三十五出头,竟是还没个一儿半女。她与戚继光夫妻多年,自然知道这是戚继光的心病,只是他不欲王氏多想,这才玩笑似的提起。 第120章 南巡   劝戚继光纳妾的话王氏在舌尖转了几遍,到底还是没能说出口。她也知道:若是贤惠的妇人,自然会劝夫君纳妾生子,绵延子嗣。可她和戚继光夫妻恩爱,到了这个份上仍旧是有些有些心不甘,情愿做个众人眼中不体谅夫君的悍妇。   王氏和戚继光为着子嗣一事各怀心思,说了几句话便一起熄灯安置了。   而另一头,李清漪和皇帝倒是躺在床上说起了西班牙的事情。   “现今这些都只是西班牙的先行舰队,你说西班牙那边会不会再派人来?”皇帝手上抓着一段宛如丝绸的长发,心中极软,凑过去吻了吻李清漪汗湿的鬓角,薄唇柔软,可唇间吐出的字句却清晰直白,说的也正是这回的战事。   他们两人好容易才熬过长子失踪的事情,如今大事上又暂时告一段落,心情很是轻松,故而刚刚做过一次夫妻间的亲密事,恩爱缠绵,乌发交缠。就连房中的空气都显得有些温度。   李清漪只觉得浑身酸软,没力气去理他,只是闭着眼淡淡道:“英国和葡萄牙正扯着西班牙的后腿呢。别的不说,英国乃是后起之秀,必有取而代之的想法。再有,西班牙的腓力二世拥有葡萄牙的继承权,估计也正在为继承问题而扯皮……这些事情原本还算不了什么,可是倘若西班牙此回若是在大明受挫,损兵折将,那么所谓的日不落帝国的的位置怕也要开始动摇。”   皇帝抱着被子听了一会儿,心中思忖片刻,便又问道:“要喝水吗?”说罢,半撑着身子到了一盏蜜水递给李清漪,“润润口。”   李清漪真是拿他没法子,就着他手上的玻璃盏喝了几口蜜水,这才开口道:“好了好了,都这个时候了,咱们赶紧睡吧。过几日戚将军出海,我们还得跟前呢。”   皇帝笑了笑,也没多话,扶着人躺下,捏了捏被角正要睡去,忽而道:“要不然,这回把钧儿还有他那个小朋友一起带上吧?”也不知是否是刚刚做完了事情,他现下特别精神,思维也特别活跃,没话也要扯几句,忍不住就开始叨叨叨。   李清漪困极,倦极,打了个哈欠,也懒得理会粘人唠叨的皇帝,转了个身,背对着他自己睡了。   皇帝郁闷的盯着李清漪的背,盯着盯着,也跟着睡了过去。   ******   第二日早晨,李清漪照惯例早锻炼了一次,用过早饭,这才起身去看“养病中”的朱翊钧。   朱翊钧现下看起来已经好多了,正皱着一张包子脸,趴在床上喝粥呢。他的早膳倒也是清淡:一碗番薯粥、一份兰花笋豆、一份八色酱菜、一份煎蛋饺还有几个小奶糕和半寸大小的兰花饺。   如今海路畅通,中国的丝绸瓷器什么的销路极广,而国外也涌入了许多东西,朱翊钧番薯粥里的番薯便是其一。其实似番薯土豆玉米这些从美洲来的作物现下是很受朝廷看重的——这些都是高产而适应性极强的作物,一旦推广出来,北方的粮食短缺问题也能得到解决。这般一来,日后遇到灾荒,朝廷和百姓的承受度也能够增强许多。要知道:民以食为天,大多的起义都是在饥荒或是天灾之下,只要解决了温饱问题,百姓也会觉得日子有指望有盼头,朝廷也能平稳下去。   李清漪等他吃完了,令左右把东西撤下去,这才坐到床边问儿子道:“你屁股好的怎么样了?”   朱翊钧现今觉得自己已经快八岁了,又经历了许多,自然算是大孩子了。故而,他小人家也渐渐有了些爱面子的臭习惯。他现在听得李清漪这话,立刻就羞红了脸,忍不住道:“娘!你就不能含蓄些。我现在已经大了,不是小孩子了。”   李清漪忍俊不禁——看着十岁不到的儿子皱着一张白嫩嫩的包子脸和你说“我已经大了,不是小孩子了”,想必任是谁家的母亲都要跟着笑。她也不在意,径直掀开被子,瞧了几眼,这才道:“又不是没看过!”   朱翊钧羞愤交加,捂着一张大红脸缩着哼哼了几声。   李清漪想了想,过几日要去吕宋的事情还是要给儿子打个底儿,故而半是打趣的道:“过几日我和你父皇要与戚将军一同去吕宋去看看,要不要给你带点当地特产?”   朱翊钧怔了怔,一时不大了解李清漪话中之意,等他反应过来后又跃跃欲试,忙举起手道:“我也要去!”这样就能乘大船出海玩了。   “战场上危险得很,你一个小孩子,还是不要凑热闹的。再说了,你屁股的伤还没好呢,就开始又想着折腾了?”   朱翊钧不由嘟起嘴,还很不乐意的纠正李清漪的用词:“不要总是‘屁股屁股’的嘛。一点也不文雅。”   “难不成要叫‘尊臀’?”李清漪失笑,随即摸了摸他的小脑袋,软了声调,声音轻轻的,“钧儿,你和早早是不一样的。你是太子,等你长大以后,不仅要替你父皇分忧,更是要承继大明江山。今后,你出门的机会只会越来越少,所以我这一次才想着带你出来,希望你能借着这一次看得更远一些,知道世界之大。话虽如此,可也不是要叫你出来冒险的。”   她也不知儿子是否能够真的明白自己的深意,不由得微微叹了口气,“不出意料的话,此次之后,可算是一战打出东南数十年的安宁——西班牙自然后继无力,还可顺势剿灭倭国余力,它们都不能再继续觊觎大明,欧罗巴那里则是诸国纷争再起,一时怕也抽不出空来打大明的主意。可是,人无远虑必有近忧……”   李清漪也知道,儿子十岁不到,就算再聪明怕也难以明白其中深意。她为着自己这些话笑了笑,顿住话声,重新挑了个有趣的话题:“你们皇家讲堂讲过西班牙没有?”   朱翊钧点点头,因为手中没有地图,他也不好指出西班牙的疆域,便大致的道:“听外国来的先生说,西班牙疆域辽阔,子民众多,几乎可比大明。”   李清漪点点头,笑着抚了抚鬓角,那双莹润的杏眸在阳光下盈盈好似春江水流,状似有情又仿若无情。天际日光极亮,照得窗扇皆明,屋舍通透,而李清漪就这样坐在日光里,肌肤清透,眸光如水,容色秀美,几乎是一尊无瑕的玉人。   这是朱翊钧第一次这么直接而清楚的面对自己母亲的美丽,也是他作为少年第一次清楚的明白什么是“美”。   只听李清漪轻轻的道:“西班牙国王卡洛斯一世有这么一句名言‘在我的领土上,太阳永不落下’。因为在国王卡洛斯一世在西班牙首都马德里的宫殿里就着星光安然入睡的时候,西班牙马尼拉总督正可以看见早上九点明媚的阳光,而墨西哥总督则可以看见天际的绚丽的夕阳。西班牙的殖民地遍布七大洲,倘若单论疆域之辽阔恐怕已经胜过了大明。”   朱翊钧微微有些怔住了——从他出生起,所有人就告诉他,大明是这个世界上最强大、最伟大的国家。哪怕是那些外国来的先生,都是这般说辞。可是,他的母亲口中却是另一番说辞。   李清漪却揭露了全然不同的事实,言辞犹如刀剑一般犀利,清楚而直接的道:“你看过地图,应该知道这世界有多么宽阔,有许许多多的国家正在艰难的前行着。大唐之时,万国来朝,何等的容光,那些西洋人在我们眼里不过是不开化的蛮夷罢了。可是如今呢?它们和大明的差距已经小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钧儿,一个国家,倘若不能继续向上,那么就会被其他国家丢在身后,而落后就会挨打——换个方向来说:倘若不是大明国势正强又有名将在朝,这一次西班牙说不得就能长驱直入,占了沿海等地,百姓也将无辜受难。”   朱翊钧听得呆呆的,双眸眨了眨,似乎不知该说什么好。   李清漪却笑了笑,缓和了一下气氛道:“不过,西班牙的疆域广大也并非好事。‘日不落’听着好听,许多殖民地维持上就需要耗费极大的物资人力。他们之所以觊觎大明就是想要借助大明的物资人力巩固美洲的疆土。至于我们,这次打退西班牙之后便可借势占住吕宋,沿海一带就算是全部掌握在了大明手中,进可攻退可守。若是运气好的话还能就势使得倭国内乱自起。”她轻轻的加了一句道,“而北边的蒙古,亦是需要时间去解决。”   为父母的总是想要给儿子留下一个平稳的王座和明朗的未来。可是事实证明,这王座上的一根根刺却不是一时半会能够拔完的,封建制毕竟有着自身的缺点——英国未来能够追上西班牙成为新的日不落帝国或许也是因为他们采用了更为周全的君主立宪制。一代人只能做一代人的事情,无论是倭国、蒙古、税制、军工厂等等,都不是他们愿意就可以短时间内解决的。她和皇帝现在所做的只能算是奠基,而沿着这条艰难的路走下去的却是她的儿子和孙子……   李清漪也不知自己今日怎么忽然有了这么多的感慨,心里不觉感慨了一句:果然是要三十了,也开始老了……倒是多愁善感起来了…… 第121章 南巡 完   去吕宋的时候,李清漪和皇帝虽然没带上朱翊钧却还是带上了郑虎。   这倒不是因为自家的孩子是个宝而别人家的孩子不值钱,实在是因为她对郑虎有着另一种期待——正所谓“千军易得一将难求”,似戚继光或是李成梁那样天生的名将,纵是大明疆土亿万也是难寻。而郑虎这个孩子,坚韧而勇敢,正直而有机谋,狠心却又不失仁心,着实是一块未经过雕琢的璞玉。   更重要的是,而郑虎与朱翊钧共患难过,彼此有着深厚的信任基础。君臣之间彼此信赖,才能彼此成就。所以,这样的大战,李清漪没带上朱翊钧却带上了郑虎。   海陆军分别从靖州和澳门两处行船登陆吕宋北端,利用夜色遮掩,通过当地的华裔以及心存不满的吕宋土著的帮忙,偷渡了不少陆军突击队上岸,全员全速前进,直取首都马尼拉。   戚继光算是大明的将领之中对于火器接受程度比较高的,他为了火器的运用,还特意为戚家军排了好几个作战时的阵法。而这一回,戚继光给这些陆军突击队的大部分人都配备了军工厂新出的燧发枪,火力充足。所以,从登陆马尼拉,发动总攻势的时候,一片又一片通红的火光照亮了马尼拉的夜空,仿佛是一朵又一朵绽开在吕宋土地上的花朵。   而海上那些停驻在澳门、台湾等地的大明海军则是依照先前命令,将西班牙巡视在吕宋沿海的舰队像是包饺子一般的包围了起来。   西班牙吕宋殖民地首任总督米格尔.洛佩斯.德.黎牙实这一晚着实是胆战心惊。他也知道这回和大明开战以来局势紧张,故而身上的军装就一直都没有脱下来。他如今就呆在自己的总督府里,看着望远镜里那一片片火海,以及西班牙巡逻舰送回来的一份份回来的战报,眼睛里头好似都烧着火。   “这些废物,连一点地方都守不住!”黎牙实骂的是西班牙在吕宋当地收拢的那些仆从兵马以及倭国派来的浪人,虽然知道对方不是西班牙人不能太过相信,可是看着这兵败如山倒的模样,他心中既是惶恐又是愤怒。   边上的西班牙军官倒是轻声应了一句:“实在是对方人数数倍于我方,又有火/枪等装备,一旦两边开火,自然是全线溃败。”   实际上,黎牙实对于大明确实是有着自己的野心。他曾与当地的教会显要、高级军官及其他知名人士,于马尼拉召开大会,讨论的就是如何征服大明,并且纠集 51个显贵联名签署上报西班牙国王腓力二世。他有一句名言:“凭着上帝的意志,这就是我们进入这个国家的充分理由”。   故而,他从来都不曾想到,无敌于世界、不可一世的日不落帝国西班牙竟然也会在大明触礁。黎牙实心知大明这次的进攻如此猛烈,必然是有了要决战的想法。他看着现下的战况,又惊又怕,心中想道:倘若这次失败了,那么吕宋这里怕也守不住,美洲还有欧洲那里……   黎牙实想得入神,外头却传来炮火声,堡垒再厉害也经不住这火炮接二连三的打法。更何况,西班牙这边的人手也不足,一个个伤兵从堡垒顶端被抬下来,包扎治疗,然后又不得不重新又顶上去……   黎牙实只得站出来,亲自鼓舞士气:“我们的舰队就停在沿海,很快就会前来支援我们。”他卷曲的红发在夜空中飘扬了一下,声音微微有些尖利,“支持下去!上帝会保佑我们!”   话声落下,巨大的爆炸声忽而想起,堡垒上方传来崩塌的声音和凄厉的救命声,一块块碎石就打在黎牙实的头上,仿佛正回应他那句可笑而充满讽刺意味的话“上帝会保佑我们”。   黎牙实被这忽如其来的变化吓得一跳,随即眼前又涌显出了一批批攀爬堡垒而来的大明士兵。黎牙实腿一软,险些跪下来,但还是站了出来,咬着牙用流利的官话出声道:“都停下!我是西班牙驻吕宋殖民的首任总督米格尔.洛佩斯.德.黎牙实。”他看着这些手里拿着燧发枪的大明士兵,眼中闪过一丝痛恨和不甘,可口上却还是十分谨慎小心的道;“我们愿降,还望贵国能高抬贵手,放过我的士兵。”   黎牙实身后发出轻轻的私语声,可是并没有人站出来拦住他投降的举措。   领着突击队的大明将领扫视了一周,不由扬起唇,露出讥诮的神色。   ******   西班牙总督被俘的事情很快便传到了李清漪和皇帝的耳中。   他们如今带着郑虎,正坐在一艘大船上,一边隔了一段距离观望海上的战况,一边下着眼前的围棋。反倒是郑虎小小年纪,天不怕地不怕,一咕噜跑到甲板上,用戚大将军友情赞助的望远镜看着远方的战况,不时蹦跳一下,口中不断念道:“打得好!哈哈……”   刘邦有句名言:“夫运筹帷帐之中,决胜千里之外,吾不如子房。镇国家,抚百姓,给馈饷,不绝粮道,吾不如萧何。连百万之军,战必胜,攻必取,吾不如韩信。此三者,皆人杰也,吾能用之,此吾所以取天下也。项羽有一范增而不能用,此其所以为我擒也。”   可见,做皇帝的可以什么都懂一点,但真正重要的却是用人。天下之大,人才之多,皆是帝王手下之臣,只要用得好,自然可以治国平天下。   这战事上面,皇帝和李清漪虽然是懂一点却远远不如戚继光。他们之所以来此,一是鼓舞士气,二是借此扬一扬大明天子之威仪,但是轻重缓急自然也清楚得很,这作战上的事情还是戚继光来,他们就不添乱了。   月上中天,夜晚渐渐走到尽头,船板上的郑虎蹬蹬蹬的跑过来,笑得十分自在:“我们胜了!”他怕李清漪和皇帝在船舱里不太明白,故而很是认真的解释道,“我们抓着了他们的总督黎什么的,西班牙那边听着消息就乱了,然后戚将军把他们围起来,放了好几艘油船过去,很小的,可是上面放了稻草和火/药还有热油,一射箭,那船就‘砰’一声的爆炸开来,西班牙的舰队都被炸得烧起来了。”   郑虎黑扑扑的脸蛋兴奋的不得了,黑眸亮晶晶的,双颊则是带着微微的红晕:“您两位不去看看吗?好几艘船都被烧了呢,海上一片红,就像是海上的火海似的……”他还很有点兄弟情,很替朱翊钧可惜,“只可惜,阿钧他还没好,要不然可以一起来看呢。等我回去说给他听,他一定要后悔死!哈哈~”   李清漪听到这般喜报自然也是高兴的,她推开眼前未决的棋盘,伸手拿了帕子擦了擦郑虎额上那冒出来的一点汗水,轻声道:“那我们一起去看看吧。”她伸手拉了皇帝起来又牵着郑虎,一起往船板上走去。   郑虎只觉得那牵着自己的手柔软温暖,好似母亲一般,他微微有些羞涩,觉得双颊滚烫灼热,不由得低了头,垂下眼睑,很是少见的安静了一瞬。   黎明的透白的脚步已经接近,而夜晚的黑暗却仍旧未曾散去。西班牙舰船威武庞大,烧起来的时候也像是一个巨大的火球,即使隔了一段距离也依旧能清楚的看到那团火球滚在黑暗的海面上,撕开黑夜,照亮了一方空间。   事已至此,就像是郑虎说的那样,无论西班牙如何挣扎,大明的胜局基本上已经定了。   李清漪和皇帝拿着望远镜看了一会儿,都有些出神,若有所思。   过了一会儿,李清漪才摸了摸郑虎的头,问他道:“好看吗?”   郑虎兴奋得很,握着拳头道:“好看!”他顿了顿,激动的无以言语,便少见的文绉绉说了一句,“保家卫国,刀枪火海,此方真男儿!戚将军好生威武!”   李清漪笑了笑,她看着那片火光,轻轻的问道:“如果,我让你拜戚将军为师,跟随他左右,你可愿意。”她想起之前收到的那份关于蒙古俺答再次来犯的奏疏,又加了几句,“虽说此战之后,东南靖平,数十年怕是再无战事,但蒙古来势汹汹,未来未必不会有南兵北调之事。你若是跟着戚将军,怕是少不了要面对那些刀枪剑雨。”   郑虎怔了怔,大笑起来。他如今十岁出头,黑瘦精干,可这一笑的时候却颇有些勃然英气。他黑眸极亮,认真且诚恳的道:“如是这般,郑虎求之不得。”   远处,微微的一点光从海平线上绽开,就像是一柄无坚不摧的刀,刺破黑暗,迎来那第一道的天光。光华耀目,洗净一切的血污和灰烬,带来新一天的曦光和希望。   在黎明的曦光里,郑虎仰着一张黑瘦的脸庞,对着李清漪说道:“我曾听戚将军说过一句‘鞠躬尽瘁,夕死何憾?此将门长生之术也’。”他唇角微扬,笑容灿烂犹如冉冉升起的朝阳,掷地有声的道,“我心亦如此。”   ******   早晨的时候,英国商人罗伯特打着哈欠,乘着自己商队的大船出了海港。因为海上那些该死的、贪婪无耻的海盗的存在,所以他沿途格外小心,严令众人注意周边。然而,路过吕宋的时候,罗伯特不由大吃了一惊。他飞快的令男仆寻了望远镜来,看着那远处的残戈断肢,还有未烧尽的舰船遗迹,不由呆怔当场。   那,那是西班牙的无敌舰队啊!竟然,竟然被烧成了这样!   罗伯特能够做海商的生意,自然是个有头脑的人。他用脑子一想就明白这个地方能把西班牙舰队烧成这样的必然是大明的军队。   罗伯特想到这里,不由自主的回望了一下大明的方向,本就透白的脸显得更加白了。   他本以为,大明是个富饶而文明的国家,他们最了不起的就是那悠久的历史,若论真正实力怕也不过如此。可是直到这一刻,他才真正意识到:这是一个富饶而强大的国家,它甚至能打败无敌于西方的西班牙舰队!   这是一头俯卧在东方的雄狮啊!或许有一天,它的目光会如西班牙一样投向世界,用利爪撕开旧时代。 ———————————— 写到这里算是完结吧,毕竟正文若是再写下去未免显得拖沓。至于没交代的事情,会在番外篇接着。我大致估算了一下,预定的番外篇包括:小公主出生;迟迟、郑虎娶媳妇;十年后的大明…… 大家有什么想要了解的也可以提出来,我会尽量在番外里交代一下。23333最近天天熬夜,累死了,今天终于可以早睡了,大家晚安么么哒~ 第122章 番外(一) 小公主   小公主出生的时候正是晴雪之时,天边的曦光照亮了窗前的梅枝,细小的雪粒子一颗颗的掉下来,就像是一滴滴的雨水,晶莹剔透,映照万物。   而昨日里雪地上的那一滩血水早已被宫人扫去洗净,连一点血腥味也没留下,只余下周侧殷红如血的红梅。   年过而立的皇帝已然初具威仪,满朝上下阖宫内外莫不恭敬。然而,此时的他却跪坐在殿中,一手抱住这个期盼已久的小女儿,一手握着皇后的手,满面庆幸,几乎潸然泪下。   因为皇后在雪中跌了一跤的缘故,这一胎很是辛苦,挣扎了一天一夜才产下孩子。太医院吞吞吐吐却还是和皇帝说了句实话:日后子息怕是艰难。   皇帝听着也不甚在意——长子已然满十岁,次子也已经六岁,现下又添了期盼已久的小女儿,已然无所求。他抱着因为不足月而显得格外稚嫩的小公主,看着皇后疲惫睡颜,头也不回的淡淡道:“那便给那些宫人留个全尸吧,也算是贺皇后诞公主之大喜。”   世人皆知,皇后独宠于宫室,甚至可以干预朝政,推行新政。有人羡慕,自然有人厌恨。   而那些失却故土的倭人、因为商税新政备受打击的晋商一党……他们对皇后自然是厌恨多过羡慕。所以,怀着身孕的皇后才会在雪地里“滑到”,产室里才会被揪出心怀叵测的医女。   然而,经此一事,内宫杖毙百余人,全都是塞着嘴一棍一棍的打死,无声无息的在雪地上拖出累累血痕,便是那些观望之人也终于明白了看似仁弱宽厚的皇帝不可轻触的逆鳞。至此,无论是朝野还是内宫都噤若寒蝉,安静许久。   皇帝倒觉得有些疲惫,他隐约明白了先帝为何避居西苑。   好在,皇后昏昏沉沉躺了两日,总算是醒了。她的精神也很好,第一句话就是:“我睡了多久?”还未等皇帝应声,她又问道,“是女儿吧?名字取好了吗?”   皇帝紧绷了好几日的脸一时绷不住,很是羞惭,面颊红了红,掩饰似的低了头:“唔,名字当然想好了……”他眼角余光往左右瞥了瞥,看到镶嵌在床榻上的夜明珠,忽然福至心灵的道,“叫宝珠好不好?大俗大雅。她可是我和你最最宝爱的明珠!”   李清漪神色古怪,好半天才看他几眼:“好是好啦……”她怜悯的目光就像是看着永远也不能及格的学渣,含蓄委婉的道,“唔,因为姓朱,叫‘朱宝珠’的话,这样会不会有点怪?”   皇帝硬撑着“学渣最后一点尊严”,死也不肯改了,梗着脖子道:“明明很好听啊。”他故意低头逗女儿,问女儿道,“你也这么觉得对不对?朱宝珠这个名字很好听对不对?”   “……啊?”小公主莫名其妙的看着皇帝,眨了眨她明亮的杏眸,花瓣似的嘴唇微微张大,然后不以为然的打了个哈欠。   皇帝和皇后一时也忘了争执,瞧着女儿发傻,异口同声的道:   “哎呀,她打哈欠的样子也很可爱呢~~~~~~”   就这样,朱宝珠无知无觉的错过唯一一次改名的机会,之后抓狂无数次还是没改成。   ******   其实,要真说的话,小公主比不上大哥哥聪明,也没有二哥哥美貌,她算是再普通不过的孩子。她就像是普通孩子一样爱哭爱闹爱撒娇,偏偏还比普通的孩子娇气一百倍。   好在她运气很不错,是兄妹三个里唯一一个喝母乳,跟着爹娘一起睡的——虽然一岁会说话的时候被皇帝强行移去偏殿了。简而言之,她是被父母捧在掌心里,小心翼翼的娇宠长大的孩子。   到了小公主一岁半会说话、会走路的时候,那简直是宫里会移动的大灾难。她拉着大哥哥要“骑马马”,在二哥哥最心爱的书册上画画……等她作完一大通死,最后却钻进皇帝皇后的怀里,眨眨和皇后一模一样的杏眼,可怜巴巴的装无辜。   那没心没肺的样子简直能把人气得咬牙。   然而,皇帝半点也没觉得自家女儿调皮得太过分,他把那对早夭的长女的爱也一并给了小女儿,满心满心的期盼着这唯一的女儿能够健康快乐的长大。   待得五岁的小女儿健康过头、欢欢喜喜满地跑,成了宫中无人敢惹的一霸后,皇帝反倒忧心忡忡的和皇后道:“咱们家的珠珠长得这般好,也不知哪家的孩子能配得上她呢……”他掰着指头念叨开来,“高师傅家的外孙长得不大好看,张居正的孙子一板一眼不讨人喜欢,戚继光那儿子也实在虎头虎脑……”       高拱前年已经致仕回乡了,倒不是皇帝赶他走,而是他脾气太冲,新政上又有许多得罪人的地方,倘若他再干下去,说不得晚年都过不好。接替高拱首辅位置的则是张居正,如今已然有了几分意气风发的首辅模样。至于戚继光,当年李清漪在东南正好遇见了李时珍,拖了他给戚继光和戚夫人看诊,所以戚继光的儿子比小公主还大一岁……   这一圈儿数下来,皇帝枕在皇后的膝上,心满意足的宣告道:“这些家伙全都差得远呢。”   李清漪瞥了他一眼,很是明白皇帝这种“守着小白菜就怕被猪拱了”的担忧,这大概就是每个养了女儿的父亲所共同的小悲伤。   不过,她还是没有什么同情心的揭露真相:“现在考虑这些会不会太早了?不过也对,珠珠如今都已经五岁了,等十岁的时候估计就要选人了,十五岁的时候都可以嫁人了……”   皇帝危机感大生,一脸满满的郁闷,起身抱着李清漪的手臂,小声和她抱怨道:“用得着这样早吗?珠珠早上还抱着我说‘一辈子不嫁人,就陪着爹爹’呢。”   “我看啊,她那些甜言蜜语,如今也就能哄哄你了。”李清漪轻轻叹了口气,只得再接再厉道,“唔,其实我觉得珠珠的审美有点问题啦。大概是早早太臭美了,珠珠被他一膈应,反倒不喜欢那些长得好的男生,倒是喜欢……”   李清漪斟酌了一下,然后慢慢道:“唔,珠珠她好像比较喜欢那种和郑虎差不多的。”   简直晴天霹雳!!!   虽然八年过去,郑虎也已经十八岁,整个人都长开了,长手长脚,挺拔笔直似一株白杨树,英气勃勃如一柄出鞘的利剑。但他那一身黝黑的皮肤还是没变白,倒像是洒了煤灰的小白杨,风吹一吹,还是能见着黑黑的煤灰在飞……   所以,皇帝简直没法子理解这种审美。   过了几天,皇帝把满地跑的小女儿抓来抱在膝上,端着碗牛乳问她:“珠珠啊,你郑哥哥长得怎么样?”   小公主手里抓着从她二哥哥那里顺来的小镜子,一边照一边奶声奶气的应道:“很好啊。”   皇帝用勺子给她喂了一勺奶乳,再接再厉的问道:“比你大哥哥还有二哥哥都长得好?”   小公主点点头:“嗯,是啊。”她鼓着白里透红的小脸蛋,转过头很是认真的和她父皇探讨道,“大哥哥又高又瘦就像是竹竿,二哥哥长得就像是个女的,要像郑哥哥这样的才好看。”   皇帝不耻下问:“那,你不觉得他黑吗?”   小公主眨眨眼睛,一本正经的问道:“黑不好看吗?”   皇帝看着那双和妻子极其相似的杏眼,还有女儿可爱到了极点的小脸蛋,差点没能维持住原则跟着说一句“黑最好看了”。他咬了咬牙,很是含蓄的道:“也,也还好吧……”   小公主眨巴眨巴眼睛,很是苦恼的抱着自己白嫩嫩的包子脸,委屈的和自家父皇娇声抱怨道,“不知道为什么,我每天出去晒太阳,一点儿也没黑下来呢。还是丑丑的呢。”   皇帝无言以对,最后只能抓着勺子把一整晚的牛乳喂到女儿嘴里,然后才拍拍手道:“好了好了,你出去晒太阳吧。”   小公主一声欢呼,“呼啦”一声跑了一出去。   晚上的时候,皇帝一脸痛不欲生,抱着皇后嘤嘤嘤:“……我都没忍心去问她,在她眼里:又白又高又瘦的粑粑是不是特别丑……”不过作为一个好父皇,他还是很体贴的为女儿考虑了一下未来,更是忍不住嘤嘤嘤,“照着这个条件,以后挑驸马是不是要去非洲找?嘤嘤嘤,我不要!”   皇后简直不知道说什么好,最后只能揪了揪皇帝的头发,忍着笑为他解惑道:“好了好了,不骗你了,其实开始的时候是我和你玩笑啦。后来不知怎的被珠珠知道了,她就故意说那些骗你……“   说到这里,皇后再也忍不住,笑得弯了腰:“哈哈哈……这宫里头,她那点儿演技,也就只能骗骗你了……”   皇帝简直被“冷酷无情,无理取闹”的妻子和女儿气得目瞪口呆,最后扑过去,拉着皇后做了一晚上不能言说的事情,直到把皇后也弄得嘤嘤嘤了,这才终于消气。   第二天,皇帝还把小公主食单里她最喜欢的牛乳给减了。   他的理由非常简单,简直义正言辞:“不是说要晒黑吗?牛乳增白,就不必了。”   这下,轮到小公主捂着脸蛋嘤嘤嘤了。 第123章 番外(二) 太子选妃(上)   小公主的驸马尚且遥遥无期,过了两年,太子的太子妃却是已经提上行程。   按理,依着皇帝那时候的旧历,十五岁的时候就该选妃了。只是太子犹犹豫豫,几次推脱,李清漪也便也从善如流的把事情往下放了几年——在她看来,十八才算成年,男孩晚熟,总是要迟点儿才知道感情。   直到朝中议论迭起,皇帝心急起来,暗地里催促了几句,李清漪这才把朱翊钧叫过来,柔声和他道:“你如今都要十七了。选妃的事情是不能拖了,最迟明年就要办选秀了。”她微微挑眉,露出些许揶揄的笑意来,轻声问道,“到底是你的太子妃,你总是要告诉我喜欢个什么样的才是。”   太子妃再往上一步便是皇后,乃是天下之母,乃是女子之中最贵者。再者,民间夫妻不合尚且可以和离或是休弃,但皇家的皇后却是断断不容轻废——便是如宣宗皇帝那般一意要废后的,到了晚年亦有悔愧之心,常道:“此朕少年事”,意为少年冲动之举,情有可原。李清漪就是怕儿子思虑还不周全,不明白自己的喜爱,贸贸然选了个他不喜欢的皇后,反而是害了儿子一辈子。故而,才一力把事情拖到如今。   朱翊钧其实心里也悄悄想过好几次了,他闻言不由得垂下眼,浓密而细长的眼睫搭在玉瓷一般的肌肤上,好似墨珠落在雪白的绢帕上。他低低的、小声的道:“我,我真没认真想过。”   李清漪看他面上微红,知他羞涩,颇觉好笑:这孩子少时即封太子,十岁开府,已然许久未曾有这般孩子气的模样了。所以,李清漪也没追问,便给他倒了杯茶,递过去:“那你便好好想想,过几日再来回我。”   朱翊钧还有几分羞涩,不太敢抬头去看李清漪,只是小声的“嗯”了一声。实际上,他自小见着父母恩爱,自然也是对自己的太子妃有所期盼的,他自然也希望能如父亲一般遇见此生挚爱,恩爱白首。可是,他心里也明白,这种事情可遇而不可求,皇家里从来都是怨侣多过爱侣。   朱翊钧抬手接了茶,喝了几口后便又寒暄了几句,面上不大自在,不一会儿便接口有事,跑了出去。   ******   等午间的时候,正好郑虎来东宫,这两人互练了一套拳。朱翊钧出了一身大汗,大步入了殿中的净房,沐浴擦洗,然后又换了一身新衣裳,这才重又端出太子爷那“端庄贤明”的模样,缓缓的踱着步子在案边坐下。   因是午膳时候,东宫里伺候的都伶俐的很,已是上了饭菜。   因为宫里从皇帝皇后起便是个节俭的性子,虽说皇帝对着太子一贯宠爱,衣食住行上头多有逾制,但朱翊钧这上面却也随了父母,要求简单。如今桌上摆着的也就是五菜二汤三点心:一道松鼠桂鱼、一道酱汁排骨、一道百灵菇扒海参、一道葱爆牛肉、一道玉笋蕨菜,还有两大碗的百合淮山鲈鱼汤,丝瓜平菇瘦肉汤以及如意卷、百合酥以及芙蓉珍珠饼。   郑虎如今有了个将军的名号,平日里倒也能端出好模好样来,可骨子里倒是半点也没改,吃起饭来仍旧是和人打架似的。他狼吞虎咽的吃了一大碗饭,这才有空关心一下朱翊钧:“你这是怎么了,吃饭的时候还皱着眉头。”   朱翊钧瞪他一眼,又摆摆手挥推左右,这才不大自然的问道:“说起来,你去岁成婚,瞧你模样,日子过得倒是不错?”   郑虎一听这话音就明白朱翊钧要说什么了——这些时日,朝中关于太子选妃的事情也已经吵了好几遍。郑虎端起一碗鱼汤,喝了几口,这才徐徐然的接口道:“我家夫人秀外慧中,能文善武,我这日子舒服过得很是舒心,自然比你这孤家寡人好得多。”   朱翊钧真想把手上的汤都倒徐虎那张写满了“炫耀”这两个大字的脸上。   郑虎的夫人乃是戚继光给介绍的,正是戚继光弟弟戚继美的女儿。朱翊钧当初瞧过几眼,觉得那容貌至多只算是周正,不过身材瞧着高瘦健美,勉强还行。如今听得郑虎把人赞出一朵花来,简直都不知该如何应对。   郑虎瞧着朱翊钧的脸色便知他心思,面色不大好的哼了一声,懒懒道:“我和你说,以貌取人那是蠢人才做的——似皇后娘娘那般貌美心慈的毕竟少数,美貌的姑娘心眼才多呢。像我夫人,那就是实心眼!真心真意的。”   朱翊钧哽了一下,不服气的道:“你才见过几个女人啊?”   郑虎见他赌气,这才缓了缓声调开解道:“你要挑漂亮的自然可以,毕竟能选秀进来的必然是十里挑一的美人。只是,最要紧的还是夫妻之间能说得上话。”他仰着头,洋洋得意的炫耀道,“像我夫人,能和我说兵书谈招式,我说得口渴了她第一时间就能递茶过来,这才是贴心呢……”   朱翊钧“呵呵呵”了几声,一点也不客气的掀了郑虎老底:“我看是你给你家夫人端茶递水吧?上回我故意偷偷过去,听人说有人给他家夫人端洗—脚—水呢。”   朱翊钧故意拖长语调,就想见着郑虎不好意思。结果郑虎成婚以来脸皮更厚,很不耐烦的摆摆手,一副不在乎的模样:“这是闺房之乐——她高兴,我愿意。你个没娶媳妇的,就别多话了。”   这秀恩爱秀的!全都是恋爱的酸腐味!   哽得朱翊钧一整天都说不出话来。   这简直不是我认识的郑虎!   ******   不过,有了郑虎这边打底,过几日朱翊钧去李清漪哪里的时候总算是有了大致的概念,红着脸梗着脖子把自己的想法说了:“长得漂亮些,懂点诗书洋学,能和我说得上话,性格要温柔些,最好会点武艺。”   这要求瞧着不高,就好像现代剩女的要求:长得高些、长得顺眼些、学历也要过得去、最好能买房买车……各个看起来都是合情合理,可加起来就能淘汰一大批人。   好在,朱翊钧是太子,自身条件很过得去,天下好姑娘也多得很,故而倒也不算是太难为人。   李清漪想了想,便一条条的和他分析道:“能入宫的自然都是漂亮的,性格温柔也是有的,这几年百姓生活和乐,懂诗书的姑娘也多。只是,懂洋学的和会武艺的大约没多少。”   虽说自从把算学和物理这几项洋学统一合为综合加到会试的试题里面,全国各地都兴起了学洋学的风潮,但是姑娘家到底不似男儿一般可以参加科举,学习的可能性不大。至于武艺,似李家这般的武将人家,三姐妹里除了李清漪本人之外,李清闻和李清容都不曾学过。   所以,真正难的却是这两项。   朱翊钧说完了要求,心情大为轻松,反倒朝着李清漪笑了一下:“总之大致就这样吧,娘你做主就好了~”他端起茶盏,掩饰了一下自己微红的面颊,小声的道,“娘的眼光,我自然也是信得过的。”   李清漪实在被他这孩子气的模样逗得一乐,便温声道:“你既然想通了,那就再好不过了。不过,最后选人还需你自己掌眼——到底是你的太子妃呢,要陪你一辈子的。”   朱翊钧被说得越发羞涩,连忙扯开话题问道:“对了,怎么没见着珠珠?”   李清漪顺着他的心意扯开了话题,轻轻道:“我撵她去练琴了,要不然叫这个捣蛋鬼听了你的话,宫里上下怕都要传开了。”   朱翊钧哈哈笑了几声,又与母亲说起妹妹的趣事来。   虽然人人都说帝后最宠的就是小女儿,可朱翊钧很明白:父母心中最看重的却是他。   皇帝自幼便受先帝冷落,故而一意要做个好父亲,对着几个子女素来都是慈爱温和。而他是长子,所带给皇帝的那份“初为人父的喜悦”是无法言说的,故而早早就封了太子。   至于皇后,她很清楚长子日后会挑起如何的重担,心中总是多有几分怜爱。   母子两个对坐说了会儿话,果是见着小公主朱宝珠欢欢喜喜的入门来。她如今七岁,每日里乱跑,倒是长高了不少,只是脸上还是婴儿肥,看着像是白嫩嫩的小包子,恨不能咬一口。   这会儿,见着朱翊钧来了,她眼中一亮,很是欢喜的凑过来。行过礼后,她半天也不见外的爬上朱翊钧的膝上,亲亲密密和他说话:“大哥哥,你好久没来了……我好想你哦~~~”   这孩子天生的一张巧嘴,甜言蜜语不要钱似的,成日里哄人,见着谁都跟好久没见似的,都要凑过去甜甜软软的说一句“我好想你哦~~~~~~”,好像真的想得不行似的。皇帝最吃这一套,被哄得不行,乐得常和人道:“这孩子最亲我!”   只是,好话谁不爱听?   朱翊钧忍俊不禁,摸了摸妹妹的小脑袋,顺手替她理了理头发,柔声问她道:“今天练琴?是钢琴?”   小公主煞有其事的点点头,一副辛苦难言的模样道:“是钢琴,练得我手都酸了,可累死了啊……”   李清漪简直不知道该说什么——就她女儿这水准,连个小曲都弹不出来了,上课练琴就跟玩儿似的,哪里会累?   只是,李清漪瞧着女儿的小脸蛋,还是笑了笑,很是贴心的递了碗牛乳过去。   小公主吃喝上面最是干脆,见着牛乳就停了那些絮絮叨叨的话,接过来一口就给干掉了。 李清漪十分镇静,习以为常的又给她递了一碗…… 第124章 番外(三) 太子选妃(中)   太子选妃,自然是大事。   皇帝大笔一挥,干脆十三省共选——当初先帝为自己两个儿子选皇妃的时候就是嫌麻烦只在京城选人。不过,太子妃到底比皇子妃更为尊贵,虽说是劳师动众了一点,但朝中早就急着了,自是没人唱反调。   来年各省所选的秀女入京,由内监来从仪容体貌、文采举止等各个方面视察淘汰,几轮之后,数千女子最后只余几十人,这才一齐送入宫中小住,一边学礼一边待选。   其实,虽说入宫的有几十人,但真正入了李清漪或是皇帝眼中的大约也不过四五人而已。倒不是他们眼光高,而是看人多了,反倒有些直觉,更何况那么多姑娘在一起总是有几个格外出众——便似当初选秀之时,李清漪和江念柔便格外出众。   李清漪曾去看过几眼,后来又拿了资料和画像与皇帝分说。   “王氏端庄稳重,举止得宜;郑氏熟读诗书,娇俏伶俐;林氏性格温柔,善解人意;周氏容若冰雪,卓尔不群……”李清漪介绍完这四人,有些口渴,便端起茶盏喝了口水,“我粗粗看过,这四人容貌都算得上是顶尖,近来举国向学,她们自然也有些底子……倒也算是符合钧儿的要求,端看他喜欢哪个吧。”   皇帝翻了翻面前的几张画卷,随口道:“倒是都不错,毕竟是各省选出来的,各方面自是不错。”说罢,他又牵了李清漪的手,含笑道,“要不把画卷拿去给钧儿,叫他自己看吧。我当初见着你的画卷,便觉得心口发热,很是欢喜呢。可见,缘分乃是天生的。”   虽是多年夫妻,可皇帝说起情话来却是从不重复,反倒越加甜腻。这会儿牵了自家皇后的小手,把人拉到怀里,吻了又吻,好一顿揉搓。   耳鬓厮磨,自然磨出一点儿情热来。正在皇帝打算大白天做点坏事的时候,外头忽然转来脚步声和清脆脆的叫唤声:   “爹!娘!”只见小公主朱宝珠穿了一身杏黄色的衣衫,头上梳着两个小包子,好似兔子一般奔奔跳跳的从殿外跳进来。   皇帝手僵了一下,李清漪已经从他怀中挣了出来,理了理发髻,重又含笑坐到了一边。   皇帝颇有些郁郁,可见着女儿珠玉一般可人便也暂压了郁气,露出笑脸上前把女儿抱起来,和声问她道:“怎么这时候跑来了?”   小公主的眼睛一转儿,伸手抱着皇帝的脖子撒娇笑道:“我想爹了啊。”   她声音娇娇软软的,哄得皇帝一颗心都软了,再没什么郁气,哈哈大笑的抱着女儿,摸摸她的脑袋道:“我就知道咱们家珠珠最是贴心~”一副傻爹模样。   小公主凑到皇帝耳边嘟嘟囔囔的说了一通好话哄人,还不忘和自家娘亲卖乖:“娘,娘,我今天学了诗经,背给你和爹听好不好?”   李清漪看着她亮晶晶的眼眸和圆嘟嘟的脸蛋儿,忍不住伸手捏了捏,觉得手感不错,笑着点头道:“好啊。”   其实李清漪就算不点头,以小公主的脾气也必然也是要背出来炫耀一番的。她坐在皇帝膝上,故作矜持的仰起头,清了清嗓子,奶声奶气的背诵起诗经的第一篇《关雎》来: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参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   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辗转反侧。   参差荇菜,左右采之。窈窕淑女,琴瑟友之。   参差荇菜,左右芼之。窈窕淑女,钟鼓乐之。”   皇帝本已经熄下的情火被这首称不上情诗的情诗重又点了起来,他避开女儿偷偷瞧了自家皇后好几眼,越瞧越是心热。老婆到底比女儿要紧,他想了想便低头哄女儿:“珠珠背的好棒,真聪明。”他顺把把桌上的四张画卷拿起来递给膝上的女儿,道:“咱们家的珠珠这么聪明,爹这儿正有件大事要拜托你呢。诗里都说了‘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你大哥哥也到了娶亲的年纪,你去把这四张画卷送给去你大哥哥,叫他给你选个嫂嫂罢。”   小公主被皇帝一表扬,双眼亮晶晶的,得意的都要翘尾巴了。她得了如此“重任”,更是高兴,一时间也顾不得和自家爹娘说话,忙点头应承下来道:“好啊,好啊。”说罢便兴冲冲的从皇帝膝上跳着下来,抱起四张画卷冲着皇帝和李清漪笑着道,“我去东宫找大哥哥选嫂嫂了,等会儿再回来陪你们。”   皇帝正盼着她走呢,连忙笑哄道:“去罢,去陪你大哥哥说说话,不必急着回来,晚上回来一起用晚膳就是了。”   李清漪哪里不知道皇帝这是故意支开女儿。她瞥了眼皇帝,叮嘱起女儿:“你手上抱着东西,别跑太快,摔着了就不好了。”   小公主头也不回,只是嘴上应声:“知道了,知道了。”一眨眼的功夫,人就不见了。   李清漪笑得不行,转身时候就见着皇帝起身把她整个人抱起来,她来不及惊呼,只得抱住皇帝。   皇帝抬脚便要往帘后的木榻去,清俊的面庞上带着笑,微微挑了挑眉,眸光沉沉似夜里星光,笑着道:“珠珠走了,咱们也做点正事——《史记》有云‘《易》基乾坤,《诗》始《关雎》,《书》美厘降……夫妇之际,人道之大伦也’。”他低下头,轻轻的吻了吻李清漪的眉心,柔声和她告白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清漪,我一眼见着画卷上的你,便觉得心动。那时候,我便觉得:这会是与我恩爱白首的妻子。”   李清漪只觉得滚热的一勺蜂蜜浇下来,心头温热甜蜜颇有几分羞赧。她不由垂下眼睫遮住眼中神色,随即伸手搂住皇帝的脖颈,附在他耳边轻声应道:“我虽比你晚了一些,但我知道:我这个人不过是看着好,又矫情又记仇,心肠又冷又硬,只有你会包容我,捂暖我。”   她声音轻轻的,就像是花蕊中央滑落的一颗露珠,使人不敢也不忍去惊动——   “只有你,会是我此生的良人。”   左右早就知趣的退下,纱帘被皇帝一扯,一重重的落下,光影伶仃。   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过人间无数。   ******   话分两头,李清漪和皇帝夫妻恩爱,小公主朱宝珠却抱着四张画卷去了东宫,一进门便大声道:“大哥哥,大哥哥!”她心里急得慌,急切间嘴上一含糊便说错了话,“我给你送嫂嫂来了。”   屋内的郑虎正在喝茶,听到这话,险些把嘴里的茶水给喷出来,好容易才把茶水咽下去,立时就嘲笑起太子朱翊钧来了:“哈哈哈,送嫂嫂,看样子你坐着不动就能把人等来了……哈哈哈……”他转头看一眼抱着画卷吃力迈过门槛跑进来的小公主,故意挑眉弄眼,逗她道,“你要送几个嫂嫂啊?”   小公主茫然想了一想,低头看看怀中的画卷,呆呆道:“四个?”   “哈哈哈哈……”郑虎实在忍不住,拍着桌子笑起来。   边上的朱翊钧都快绷不住脸了,把桌上的茶盏往郑虎手上一送,顺便塞了一块酸枣糕去郑虎嘴里,冷声道:“上等的好茶,都堵不住你这嘴!”说罢,低下头,掩饰一般的和小公主招了招手,温声道,“珠珠,咱们屋内去说,别理这个混人!”   小公主现下已经反应过来了,哼哼了两声,瞪了眼郑虎,扬起小下巴,蹬着小短腿跟在朱翊钧身后去了隔间。然后,她才献宝似的把手上的画卷递给朱翊钧:“大哥哥,是爹娘他们挑出来的。让你挑个喜欢的呢。”   朱翊钧“唔”了一声,耳尖微微有些红却还是一副克制冷静的模样,从朱宝珠手上接过四张画卷。   他到底是少年人,少年情怀总是诗,接过画卷还未摊开,便觉得心口砰砰的跳着,面颊也隐隐发热。可是,他犹豫了一会儿却没有立刻把画卷摊开来看,而是站在原地呆怔了一会儿。   他转头问妹妹:“爹娘说随我挑?”   小公主想了想,含糊的道:“应该是吧,爹说让大哥哥你给我挑个嫂子的。”   朱翊钧这会儿却不知想起什么,眼睛一亮,牵了妹妹的手,道:“咱们去瞧瞧那些秀女,单看画卷有什么意思?”说罢,他干脆连画卷都不看了,带了妹妹从后门出去,嘴上道,“至于郑虎那个大嘴巴,就不用理了,让他在前头喝茶吃点心就是。这回就咱们两个,偷偷的去!谁也不告诉。”   “偷偷的去”和“谁也不告诉”这两个词彻底哄住了小公主这根墙头草,她做贼似的兴奋,磨拳擦脚,半点异议都没有的跟着朱翊钧从东宫后门溜了出去。   这个时候,秀女们都在学习宫礼,朱翊钧问了左右几句,便从小道去了那学礼的宫室侧殿旁观。   几十个秀女皆是一般的服饰,一般的打扮,井然有序的排好学礼,乍一眼看去,都差不多,根本看不出什么。   朱翊钧颇有些懊恼,琢磨了一下便让人把教礼的宫嬷嬷给叫走了。   这般一来,一屋子的秀女倒是得了闲。有些性子活泼的便呼朋引伴的叫人一起玩闹,有些胆小的便缩在角落里不出声,还有些端庄谨慎的便小心的复习了一边宫嬷嬷适才教授的礼仪……   这般略显得平常的气氛倒是叫朱翊钧颇是得趣,至少能看出一些人的真性情来。   他先是大致的打量了一下人群里头几个容貌特别出众的——毕竟人是视觉动物,容貌总是第一个映入眼帘的。 第125章 番外(四) 太子选妃(下)   美女总是能够鹤立鸡群的,朱翊钧第一个看中的便是在边上和人玩笑的郑氏以及端坐在边上容若冰雪的周氏。   要他来说,却是各有各的好处,乍一眼倒是都叫他生出一些兴趣来:郑氏活泼灵动,眉眼弯弯的模样格外的叫人喜欢;周氏冰清玉洁,气质凛然,倒是叫人更为敬爱。   若是换了旁人,既然都有兴趣那便干脆一起纳了,可朱翊钧却有自己的打算:他是要娶了太子妃那便要好好过日子的,夫妻两个要培养感情,边上还是少些人的好。   这般一来,两个选一个,就有些为难了。   他自然不知郑氏和周氏的名姓,细细端详了几眼,忍不住指给边上的妹妹,问道:“站在中间拿香囊的姑娘和边上坐着的姑娘,你喜欢哪个?”   小公主却别出心裁,窝在朱翊钧怀里挣了挣,用胖嘟嘟的手指指着另一个角落里的圆脸姑娘道:“我喜欢那个!”   朱翊钧顺着她的手指看过去,这才看到那个单独坐在角落里的姑娘,多看了几眼,他便也有了些感觉。   既然能被选入宫里,那姑娘的姿容仪态还是十分出众的,只是和其他秀女略有些不一样的是:她生得一张婴儿肥的圆脸,圆圆大大的眼睛水润灵秀,整个人便好似粉雕的,娇嫩嫩的,还有一种孩子似的稚气和天真。她独自坐在角落,手里捏着一块绿豆糕,正欢欢喜喜的一边喝茶一边吃糕点,偶尔抬抬眼看看边上的秀女,倒是有一种旁观的趣味。   小公主咽了咽口水,小声凑过去和朱翊钧说话:“我看她吃东西,看得都饿了。”   还别说,那姑娘吃起东西的表情确实是叫人食指大动。她手里捏着那块绿豆糕,双眼看得亮晶晶的,简直能流出口水,然后才像是品尝什么珍馐美食一般小心翼翼的咬了一口,然后慢慢的抿了抿唇,眯起眼睛,细长的眼睫轻轻的颤了颤,脸上的笑容都跟着灿烂了许多。   那一小块绿豆糕被她这么一吃,简直成了珍馐美食,弄得旁观的朱翊钧和朱宝珠都觉得饿了。   朱翊钧这般一看,倒是觉得郑氏和周氏都显得浮躁或是冰冷,反倒是这个姑娘真实可爱。圆圆的小脸蛋就像是奶饽饽,香喷喷,软绵绵,叫人忍不住想要咬一口……   小公主到处乱跑了一通,早就已经有些饿了,如今肚里的馋虫被这般一勾,越发忍耐不住。她用力一挣,竟是从朱翊钧的怀里挣出来,撒脚丫子跑到殿中。   殿中的秀女们见着小公主从殿外跑来,皆是吃了一惊,瞠目结舌。   好在,她们入宫也有段时日了,颇有些眼力,端看小公主的衣着打扮,立时便跪了一地:“拜见公主殿下。”   朱宝珠眨了眨眼睛,这才想起自己是和自家大哥哥来偷看的。她咳嗽了一声,有些心虚的道:“都起来吧。我就来看看。”说话间,几步走到适才那个圆脸的姑娘身边,摆不起架子,忍不住开口问道,“你的绿豆糕好吃吗?”   朱翊钧简直觉得丢人死了——居然真的就为了一块绿豆糕!还好没追出去,要不然真是要陪着一起丢脸了。   朱宝珠却全然没有一点兄妹间的默契,追问着道:“是御膳房做的?”   那圆脸秀女原还有几分惊诧,说起绿豆糕倒是忍不住眉眼弯弯的笑开来,柔声道:“是我自己做的,挺合我自己的口味的。”   朱宝珠双眼亮亮的,简直恨不能也吃一口,欢欢喜喜的卖了自家兄长道:“真的啊!刚刚我和大哥哥在外边看呢,”她毫不留情的坑起哥哥来,“大哥哥和我都看得流口水呢!”   帝后只有二子一女,这所谓的“大哥哥”指的是谁自然一清二楚。   周侧原来还安静旁观的秀女们不由都羞赧起来,互相打量私语,吓得不轻。   侧殿里的朱翊钧则是彻底绝望了,只觉得面红耳赤,丢脸之极:早知如此,还不如直接跟过去,至少还能堵住朱宝珠那张大嘴巴!天啊,他只知道跟着妹妹出去会丢脸,不知道不跟过去更丢脸,他居然就这么让她过去了。他真傻,真的!!!    ******   这事情的后续,李清漪还是用糕点和牛乳贿赂自家女儿才知道的,因为自家儿子少年面薄,已经恼羞成怒呆在东宫好几天了。   朱宝珠浑然没有坑哥哥的感觉,一边豪气的喝牛乳一边吃着皇后亲自做的绿豆糕,嘴上还很不客气的点评道:“娘做得没有孟姐姐的好吃,她的绿豆糕是丝丝甜的……”   李清漪面色淡淡,倒是不以为意——她的手艺本就只能算是中等,不过因为做得少又有皇帝等人捧场,这才显得珍贵。   朱宝珠痛痛快快的喝完了一小碗牛乳,这才认真的想了想,说道:“后来,孟姐姐分了我一块绿豆糕,我正要吃呢,大哥哥就红着脸进来把我拖走了……”她嘟起嘴,哼哼了两声,“对啦,他还抢了我半个绿豆糕呢!”   李清漪听到这里倒是忍俊不禁,重又拿起案上的册子,上面记载的是孟氏的资料:孟氏,名眉,祖籍余姚,生于京城大兴……   身家清白,识文断字又擅厨艺女红,倒也算是不错。虽不是她和皇帝挑出的那四个,可到底是儿子看入眼的……   李清漪手边上还有一张孟氏的画卷,只见画卷上的小姑娘脸蛋圆圆,眼睛大大,笑容真诚,到真有几分“萌妹子”的模样,萌萌哒。   李清漪扶着额头叹了口气,把这张画卷递给朱宝珠,笑着道:“去给你大哥哥送嫂嫂吧?”她顿了顿,到底还是忍不住露出一点笑意来,打趣道,“这回应该是他喜欢的了。”   朱宝珠嘴边还有一圈喝牛乳喝剩下的“白胡子”,听到这里连忙点头道:“好啊好啊,大哥哥都和我气了好几天了。”说罢,上前抱了画卷,便准备往外跑。   李清漪拉住她的衣襟,替她理了理发髻,小声叮咛了一句:“你大哥哥面薄,你悄悄去就好了,可别叫郑虎或是你二哥哥瞧见,要不然他又得自个儿关东宫好些天呢。”   朱宝珠嘟起嘴,颇有些不高兴:“大哥哥就是孩子气,整天闹别扭,羞羞脸!”   李清漪到底被这对儿女逗乐了,摸了摸朱宝珠的脑袋,打趣她:“你自己就是个孩子呢,还说别人?!”   朱宝珠不服气的哼了一声,转身就跑——这回她可是真的去“送嫂嫂”的,天下独一个的。 第126章 番外(五) 李清闻,李清容   花开三枝,各有不同(上)   到了夏天,院中的银杏树已然枝叶繁茂,亭亭如盖,洒落一片绿荫。   走过去的时候,一片阴凉,叫人心里也跟着凉爽起来。李清闻亲自端了药,缓缓然的从这一片的绿荫走过去,到了书房便把药碗放在了檀木小案上。   谢俊成便坐在临窗的书桌前,一边轻轻的咳嗽一边写东西。他见了李清闻过来,不由一笑,口上道:“叫丫头端来便是了,哪里用得着你亲自跑一趟?”   李清闻知他这口是心非的小毛病,也不在意,温声道:“你病了也有些时候了,我正好来盯着你喝完药。”   人年纪大了,许多毛病也就跟着来了。谢俊成如今年过五旬,鬓角已然花白,只是多年埋首书卷,多了几分温润如玉的书卷气,五官依稀也可看见旧日里的俊朗模样,就算是老了也是个风度翩翩的美大叔。   李清闻在旁看着谢俊成喝完了药,就要端起碗离开,忽而被人握住了手腕。   是谢俊成。   大概是越老心肠越软,谢俊成近来总是会想起那些旧事,思绪万千,一时克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抓着李清闻的手腕问了一句傻话:“卿卿,你现在还爱我吗?”   谢俊成已经很久没有这么叫过李清闻了。   李清闻小名青青,洞房花烛时,他一笔一划的在她手上写着“卿”字,口上道“他们叫你青青,我叫你卿卿”,明明是一样的发音,听上去也是一样的,可是经了谢俊成自己的口,便又显得温柔缱眷。   可是如今入了耳,李清闻却全然没了旧日里那种既甜蜜又欢喜的感觉。她很是平静的低下头,淡淡笑了一声:“老夫老妻,孙子孙女都要满地跑了,哪里还要说这些情啊爱啊?”   谢俊成明知自己说的是傻话,问出口时还是存了几分期盼,只是听到李清闻的回答不由长长叹了口气,再无旁的话。   其实,他病了这几日,心里也明白的很。   倘若是真正恩爱的夫妻,似黄氏大概会一边掉眼泪一边给李百户灌药;似李清漪便会直接端着药喂到皇帝嘴里,一口口的喂着,说不得最后还会有个吻;似李清容则会准备一大碟的蜜饯,一口药一口蜜饯,能把申时行整个人泡到蜜水里……   而到了谢俊成和李清闻这里,不过是应付似的端了药来,你看我喝。   他们终究如谢俊成所期盼的那样成为一对相敬如宾的俗世夫妻,可谢俊成这一刻却只觉得怅然无比,又酸又苦。   就好像霜雪一般的月光照在枯藤老树上,孤单单、冷冰冰,竟是一点指望都没有。   当初是李清闻求而不得,可如今却是他求而不得。   世事多变,大概便是如此。   ******   李清闻从书房里端了药碗走出来,想起谢俊成那句话还有那张充满了怅然和苦涩的脸,不由的抿了抿唇。   她走在银杏树下,看着那一片洒落的绿荫和落叶,忽而想起第一次见着谢俊成,那时候的他便是站在树下。那样英俊、那样挺拔的少年郎,一身青衫单薄,就像是枝头刚刚冒出绿芽的枝叶,鲜妍欲滴,令人欢喜。   她本以为,那是自己的良人。为他学习管家,为他绣嫁衣,为他含羞出嫁。   她本以为,这会是“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纵被无情弃,不能羞”。   她本以为,她会永远爱着自己的夫君。   然而,时间如流水,匆匆而去,到底还是将他们变得面目全非。   李清闻想:她至少是爱过的。   哪怕是哭着抱住谢俊成,和他说“你这样的人,我喜欢不起,更爱不起”的时候,她也是爱着的。只是,时间越久她便越是明白她爱着的这人究竟是什么模样,越是明白,她对这个人便越发爱不起来……   然后,爱着就变成了爱过。   她和谢俊成这一生,到了最后,终究是要儿女成群,白首到老的,说不得旁人也要赞一声“恩爱”。   只是,纵然举案齐眉,纵然相敬如宾,到底也只算是“爱过”。       花开三枝,各有不同(下)   申时行致仕的时候,李清容心里偷乐,可嘴上却还是和他打趣:“我还以为你要学严嵩,一干干到七八十呢。”   申时行被她逗得一乐,含笑拉了爱妻的手,十指交握,掌心相贴,轻轻的和她私语道:“京里虽好,但还是比不上松江舒服自在。”他目光柔和,犹如春风化冰一般温温,“再说了,我答应带你出去走走,这般年纪,再不动动怕就真的动不了了。”   李清容被哄得双颊晕红,忍不住咬着唇笑,拿眼去看申时行。她已是四十许的妇人却反倒越发容易面红,依旧似一个被宠坏了的少女。她把头靠在申时行怀里,戳了戳他的胸口,然后又拉着他的手一根根的掰着手指头,慢悠悠的和他算起来:“你答应过我的事情还有很多呢——你答应过要给我建个园子、还要替我画十张画……”     申时行一边抚着她的脊背,吻了吻她的发顶,一边以温和的目光看着她,时不时的应一声。   他怀中的妻子容貌秀美又因为保养得宜,虽说已经年过四十可看上去仍旧是三十多的美妇,依旧是美得叫他心动。   他比自己的妻子大了八岁,男子又较为显老,虽然近年努力保养可终究是觉出几分岁月不饶人的滋味,心中细细盘算了一会儿还是上折致仕了——如今的大明蒸蒸日上,朝中事物渐少。而家中的一双儿女也都已经成家立业,无需他们做父母的操心。也该留一点时间给自己还有妻子了……   半生辛劳,最后能与他为伴看遍山河的也就只有妻子了。   又过了一月,致仕了的申首辅就那么静悄悄的,独自携了妻子,只一辆青顶马车,不声不响的就离了京城。   此后山水之乐,夫妻之乐,也只有这对夫妻自己知晓。   第127章 番外(六) 十年后的大明(外国人视角)   作为巴黎大学派往大明皇家大学的美术系交换生,爱玛刚刚在苏州下了船,脚还没站稳呢,就觉得心跳加速,脑部充血,双颊发红,仿佛恋爱中的少女见到了情人似的。   她转过身,栗色的长发在空中飘逸,热情而用力拥抱了一下拿着行李跟在后面下船的伊娃,大声欢呼道:“太棒了!一想到:我们居然站在大明的土地上,我就觉得自己兴奋地心跳加速,头也开始晕了。哦,天啊,这可是大明!”   “那是你的晕船症。”伊娃没好气的把行李塞给爱玛,嘴上却还是接了一句,“不过,话说起来,我还以为这次能在松江下船呢,没想到是苏州。”   说到这个爱玛也很惆怅——她早就听说松江是“黄金之城”,就打算去看看呢,没想到居然就这么错过了。不过,爱玛很快就又打起精神,拉了伊娃一起追上前面的领队。   因为刚刚从船上下来,他们一行人大多都很疲倦,故而领队的中国官员贴心的替他们在邻近的一个客栈里订了房间,暂且在苏州休息一晚上。   爱玛和伊娃两个恰好一个房间,安放好行李便和领队打了个招呼,趁着天色还亮便出门去逛了。   因为这几年沿海各地纷纷开放关口,连老百姓都知道外国人人傻钱多很是欢迎,故而苏州虽然比不得松江,但街上也常常能见着几个外国人。爱玛和伊娃走在路上也并未有多么惹人眼,她们两个之前都只听人说过大明的盛况,早就心慕已久,这回听说新成立的大明皇家大学有意要在欧洲的名校里招交换生和外国教授,立刻就报名了,因为报名的人太多了,她们也是经过了一番激烈竞争,这才能脱颖而出。   不过,现在她们走在松江的街道上,看着那些整齐而又韵味的建筑以及往来的行人和街上那些商品,只觉得一切都是值得的,眼睛都不够看了。   巴黎自然是很好的,它被称作是“艺术的巴别塔”,是无数人所梦想的圣地,塞纳河里,流淌着无数的诗篇。   可是,大明却又是另一幅景致。大明给人最直接的印象就是:干净、整洁、有礼以及富饶。   因为十四世纪的黑死病,欧洲人听从一些庸医所谓“水会削弱器官的功能,洗热水澡时毛孔完全张开,有毒空气就会进入身体。所以洗澡越多,越容易染病,只有不洗澡才能健健康康的”这一理论,哪怕是贵族们都不过是用湿巾擦一擦脸或是身体。虽然随着新教发展,很多国家都开始放宽洗澡的要求,但是法国作为信仰天主教的国家,大多数人仍旧是不洗澡的,因此而法国人研制香水的水平因此都跟着提高了许多,一阵风吹过,往往都是又臭又香。至于丢满粪便的狭窄街道上和那些丢满了垃圾的河流,味道就更加熏人了,许多人甚至都习惯了边走边拿着一束薰衣草。   爱玛和伊娃的家世都不错,家里有个贵族爵位也算得上是有钱人,故而也稍微能够讲究些,但终究还是邋遢了些。虽然来大明的路上,她们洗过澡换了衣服也被纠正了不少常识。可是一路走过来,她们看着宽敞而整洁的接道,衣着朴素但是体貌白净的行人,心里不由得都有些自惭形愧。   爱玛一路走过去,忍不住就买了许多胭脂一类的小东西,不由啧啧称叹:“她们的胭脂也有香味呢,真好闻,等会回去咱们试一试?看着这些大明人,再对比一下我自己,我真觉得自己是个野蛮人……啊,这里的木雕也很精致……”   正好,街上有人叫卖皇家小报,爱玛便买了一份来与伊娃一起看,嘴上道:“正好看看,多了解一下大明的事情,也算是入乡随俗。”对于欧洲人这些有学问的“上等人”来说,说几个中文的成语或是名言乃是博学的体现,所以爱玛“入乡随俗”这四个字说得格外的字正腔圆。   对于他们这些交换生来说,无论是美术系还是哲学系都是学过中文的,要不然也不会被选来到大明学习,扯到经史或许有些不了解,但是看起小报来还算是非常轻松的。   爱玛把手上的东西递给伊娃,拿着报纸,顺着大标题一个个的念过去:“……皇太子选妃结果;松江工学与京城工业大学合作的最新研究成果;京城图书馆即将对普通民众开放;皇家大学成立即将迎来交换生……”   伊娃连忙打断她:“先看看皇家大学这一段。”   爱玛耸耸肩——其实她更想要看看皇太子那一段,不过她还是很快看起来皇家大学的那一段,一边看一边解析道:“这是皇室出资成立的大学,举人功名可以免试参加最后的入学考试,无举人功名的则需要先经过经史以及算术这两门的考试……这些之前领队都说过了,我看看有什么新鲜的……哇,这里——能够成功毕业的优秀学生将会得到大明朝廷安排的工作机会,外国交换生也可以按照外来引入人才的待遇得到长期居住证!”   “天啊,我简直是太激动了。”爱玛几乎要尖叫出声了,下意识的用了法语,一边扬着手里的报纸一边和伊娃惊叹道,“这可是大明的长期居住证!在法国,这可是比金币都买不来的东西!我就知道,我就知道我是来对了!我要写信给妈妈她们!她们一定会为我自豪的!”   就算是冷静的伊娃也忍不住显露出激动的神色,她不禁笑了笑,然后用手肘推了推爱玛催促她道:“你再看看其他的?”   爱玛点点头,顺手翻到第一页看皇太子选妃结果,一边看一边和伊娃说:“今年才出的结果,皇太子妃是京城人,姓孟……”爱玛总也改不了她这惊叫的毛病,不一会儿又叫嚷起来,“她竟然只是个平民……这简直是个童话一样的故事啊,太浪漫太梦幻了……”   爱玛和伊娃一个说一个听,等回到了客栈仍旧是忍不住喋喋不休的惊叹着,顺带的把自己报上看到的东西说给其他同伴听。   很快,着一份皇家小报就被客栈里其他几个交换生轮流的传递了一遍,他们对于自己未来的构想便显得更加美好了——要是能够以优秀的成绩毕业,就能得到长期居住证,这是多少当前的欧洲人梦寐以求的。   晚餐吃是客栈的厨子为这些外国人特意做的,还准备了外国人用惯了的刀叉,可见是经常招待已经有了经验。晚餐的时候,人人都能吃一块煎的嫩嫩的小猪排,米饭管饱,还有一些比较适合外国口味的中国菜。   众人一边吃一边感叹——   “这装饭的碗看起来真是精致,是真的瓷器吗?我不知道能不能买一套……”   “这儿的白米饭可比燕麦要软和得多,糖和蜂蜜也都很甜很细腻。”   “啊,我喜欢这小猪排的味道。”   “这茶汤的味道也很可口呢,比我之前在伯爵家喝过的还要好。”   ……   一直等到吃的吃不下了,众人才懒懒的起身,要么学习爱玛她们出门逛逛,要么就会房间写日记记下今天的经历。   爱玛和伊娃两人人也回房收拾起行礼,在雕花木船上面滚了好几下,又摸了摸锦被上面的刺绣,只觉得心都醉了——大明真的是哪里都好,哪里都叫人喜欢,就连床都是又软又暖。   爱玛抱着柔软的被子舒了口气,不由道:“上帝保佑,要是我能得到大明的长期居住证,让我一辈子不吃肉都行!”   伊娃扑哧一声笑出来,和她打趣道:“那你可以找个大明男人和他结婚啊,虽然一开始是短期居住证但是生了孩子就可以申请长期的了。”   爱玛哼了一声不置可否,然后又兴冲冲的拉了伊娃下楼去听晚上客栈的说书:“听说今天讲的是大明军队和蒙古打仗的事情,咱们一起去听听吧?”   爱玛和伊娃来大明之前也是做过许多功课的,自然知道大明和蒙古这几年打过许多战,甚至中间还有一大批山西晋商因为“资敌”的事情而被发落……期间戚继光、李成梁、郑虎这些名将的各色故事也显得无比传奇而生动。   伊娃其实也有点好奇,只是面上没表现出来,半推半就的就跟着爱玛下楼了。   从木质的楼梯下去的时候,伊娃牵着爱玛的手,忍不住笑了一下。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忽然想笑,只是觉得一时间又欢喜又轻松,前方仿佛充满了奇迹和希望,使得喜悦犹如金色的涌泉,源源不断的自她的心头涌出,怎么也止不住。   大概是因为这里是大明,这里是最富饶、最强大、最美丽的国家——在这里什么都可能发生,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   这是爱玛和伊娃他们来大明的第一天, 作者有话要说:  这是爱玛和伊娃他们来大明的第一天,也是充满了惊奇和希望的一天。 ———————— 大家晚安,么么哒~ 书香门第整理 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本书由福利小说网(www.fltxt.com)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福利小说网提供各种全本小说TXT,pdf,epub,kindle格式电子书下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