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由福利小说网(www.fltxt.com)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福利小说网提供各种全本小说TXT,pdf,epub,kindle格式电子书下载. 书香门第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生途》 作者:金丙 文案: 屠路Ⅱ——生途 他在死水中踽踽独行,无欲无求。 后来掉落了一颗小石子。 很久很久以后,他捡起她,任由涟漪变成骇浪。 糙男和少女。 内容标签:相爱相杀 乡村爱情 爱情战争 都市情缘 主角:周焱 ============== 第1章 楔子 冬至夜,雪积盈尺。 出租车停在堤坝边,后车门打开,司机对着灯光照了照钱,看向窗外。雪地上留下一串脚印和滚轮痕迹,那客人临堤而立,剪裁得体的灰黑色风衣肩头,已经附上了雪花。 今冬格外冷,罕见大雪。司机摇下车窗,吃了几粒雪花,声音似乎被寒风打散,“小伙子,这里是堤坝哎,你是不是下错地方了?” 客人不理,过了会儿,司机还是好心提醒:“待会儿你叫不到出租车的,你要再不走,我可走了啊?” 那人像根木桩,司机摇上车窗,随手擦了下挡风玻璃,又等了会儿,家里来电话,说等他回来下汤圆,司机又看了眼外头,嘟嚷一声,掉头驶离了。 河水平静无波,破旧的运输船快被积雪淹没,路灯的光死气沉沉,像被风雪打蔫了。 待满头白霜,那人才动作。 脱下风衣,用力一抛,河水终于被惊动。他卯足劲,摔下行李箱,又甩了西装,投了领带,钱包手机“噗通”落下,最后他解下手表一抛,再也听不见半分声音。 他扶着护栏,手上通红,似欲摧天毁地,脸上戾气难掩。 过一夜,风静雪止,他已如死水,平静立于堤边。 《生途》/金丙著/2015年12月31日 第一章 六月,将将日落,厢车停在马路牙子上,接电线,搭舞台,聚光灯骤亮,塑料凳放了十排,背景布“哗啦”展开,话筒“喂喂”两声。 附近居民围拢过来,没坐就站。正逢修路,前后封道,车辆只能在一侧开,那侧的过路司机们也停下车看热闹,里三层外三层,晚饭后最多的就是时间。 中年女人站上舞台,握着话筒,笑靥如花,声音往外扩。 “我们百花爱艺术团已经走过了十八省,为十八省的老百姓们送上无数的免费歌舞节目,今天呢,我们第一次来到贵宝地,也想为各位大哥大姐们,送上我们精心排练的歌舞……” 舞台后就是车厢,一帘之隔,里面灯光昏暗。 浓妆艳抹的年轻女人问边上的小姑娘:“焱焱,我这身裙子怎么样?” 周焱刚擤了鼻涕,人中的位置通红一片,辣疼辣疼的。她看了眼,说:“漂亮。”喉咙沙哑,别人也听不出真赞假赞。 对方高兴,跟她说悄悄话:“哎,你妈这开场白用了两年了,怎么就不知道更新一下,还十八省呢,明明连长江对岸都没去过!” 周焱提醒她:“该你出场了。” 对方一听,外面已经在说:“接下来,有请我团的著名歌星严芳芳小姐为大家演唱一曲《春天里》!” 严芳芳清了清嗓子,掀帘子去工作了。 帘子再次掀开,《春天里》的音乐已经响起,周焱小心翼翼折起报纸,推推平,夹进书本里,喉咙痒,又咳嗽起来。 “你离芳芳远点,感冒要是传给她,她还怎么唱歌!”周母瞟了眼书本,又说,“大晚上的看什么书,出去给你吴叔打个下手。” 周焱阖上书本钻出车,背后的话还没完。“养你这么多年就知道吃吃睡睡,读什么破书,钱赚不了一个,有屁用……” 天边还有一抹苟延残喘的光,用不了多久就会被吞噬了。 周焱一出来,周围就响起了几声口哨,她坐到吴叔边上看他摆弄音响,吴叔抽空说了句:“不用你帮忙,回去睡一会儿,感冒药买了吗?” “还没。” “趁现在去买个药,晚了药店关门了。” “不用吃药。” “别是有热度,发烧就不好了,你小孩子别不把感冒当回事。” 两人有一句没一句的聊,舞台上的人唱完了《春天里》,又换了首热门的网络歌曲。 两曲唱罢,进入正题,周焱看准时机,拎了个塑料袋上台,底下又是几声口哨响,塑料袋被人接下,她马上坐回吴叔边上,还能看见几个站着的小伙子冲她指指点点,挤眉弄眼。 台上的女人从塑料袋里拿出一个包装盒,“……就是这种内裤,吸汗,去异味,穿一天,保证还能让你感觉干净清爽,这种内裤是我们独家代理的!无论男女,咱们都应该关注自己私密处的健康是不是!” 底下一些人起哄,一些人没好意思听,等台上的人说免费派送,大家又一哄而上,天女散花七八盒,你争我抢。 又演唱一轮,气氛热烈,周焱又拎了一袋文胸上台,边上的女人没让她走,拉着她的胳膊冲下面说:“……不要不信,你们看她,年纪小小,就是穿了这款文胸,无论大小还是形状,这款文胸都能将你塑造成性感女神!” 周焱气急,拧了她一把,挣脱出来就走。几个小伙子蹿过来问她名字,要她电话,周焱充耳不闻,躲回车厢,那些人笑笑闹闹,没个正经。 几轮下来,有的人抢得太多,拿都没手拿,没抢到的人可以到舞台边上买,九点收工,赚了小几百。 周焱闷声不吭地收凳子,严芳芳过来逗她:“诶,生气啦?脸皮怎么这么薄,你胸比我大,广告效应懂不懂。” 周焱撇嘴:“行了,不要让我一个人干。” “你是小老板,粗活留给我干就成了!” 两人一边打嘴仗,一边搬搬抬抬,回到小旅馆已经十点,吴叔睡车上,三个女人一间房。 黑暗中,咳嗽声断断续续,另外两个人翻来覆去没法睡,周焱闷进被子里憋住气,隐约看见被单边沿有几团黑色的痕迹,也不知沾上的是什么,她忍了忍,闭眼强迫催眠,第二天醒来,脑袋愈发昏昏沉沉。 一早,周母买了几个苹果,带上周焱,说去看个亲戚。 周焱问:“什么亲戚?” 周母说:“远的没边的亲戚,你小时候也来过这儿喝喜酒,当时见过。” “不记得了。”周焱扎了个马尾,问,“这么多年了,还能联系上?” “昨天演出的时候他也在,拿走了好几盒短裤胸罩呢,给谁穿啊,还不是贪小便宜,请我们中午过去吃饭,不吃白不吃。”又提醒周焱,“对了,记得叫他舅公。” 七拐八拐,好半天才找到舅公家。 两层楼的土房子里走出一个干瘦的小老头,热情道:“还怕你们找不到呢,这么多年没来,都不认识了吧!” 周母笑道:“还说呢,十几年前哪有那些小区啊马路啊,镇上变化真大。” “那是啊!哎哟,这是小妞妞吧!”舅公打量周焱,“变化能不大嘛,小妞妞那个时候才三四岁呢,一下子长成大姑娘了,走在路上肯定认不出来了!” 周焱礼貌道:“舅公好。” “哎,好好!来,快进屋里,还差两个菜!” 周母边走边问:“还一个人住呐?” “不是,老三住我这儿呢,前两年回来的,正好跟我搭个伴。”怕人不记得,又提示了下,“就是我的一个表外甥,排行老三的。小妞妞那个时候还叫他三哥哥呢,记不记得?” 周焱笑笑:“不记得了。” “他在家呢,见到说不定就记起来了!” 正说着,一个小伙子拎着两袋东西从土房子里走了出来,舅公指着他:“哎,这就是你三哥哥!你去哪儿啊,吃饭了!”后一句是冲他表外甥问的。 对方手里抓了两个馒头正吃着,话也不说,招手点头,算是打过招呼就走了。 舅公丢了脸,没好气道:“这混小子,大三十了连点规矩都没有!” 周母笑道:“还小还小。” 菜色简单,也是用了心的,舅公还让他们母女俩喝几杯,周焱用筷子蘸了一滴白酒尝了尝味,舅公笑道:“小妞妞还跟小时候一样,大人逗她喝酒,她就用筷子蘸来吃。”又一叹,“难为你了,没想到这两年发生了这么多事,妞妞她爸走的时候怎么也不通知我们这些亲戚!” 周母喝了口酒,烧得喉咙痛,“联系方式都弄丢了,当时又急。” “钱都还清了?” “还欠着一点,也快了。” “不容易啊,几十万呢!” 周母放下酒杯:“所以啊,我想二子家不是也住这里嘛,当年家里条件好的时候,他欠了我们家八千来块,钱不多,但今时不同往日……” “我懂我懂。”舅公说,“二子家好几年前搬了,我帮你打听打听,可能要个两天,你什么时候走?” 周母笑道:“不急,我打算在这里呆上两三个月,巡回演出嘛!” 周焱一愣,接下来,食不知味。 晚上换了一个地方演出,结束后一番搬搬抬抬,周焱折叠着背景布,见母亲在数钱,随意说了声:“八月底新生报到,我想早点回去做准备。” 周母顾着数钱:“回哪去?房子早退租了。” 周焱说:“那学费也要交了。” 不知怎么就点炸了周母,周母瞪向她,提声道:“钱钱钱,成天就知道钱,养你养了二十年,吃我的喝我的,一分钱都没赚过,家里欠债几十万,让你工作就知道成天板着个脸装清高,读书有个屁用!还学费,屁都没有!” 周焱摔了背景布:“你答应过我的!” “我答应你什么了!” “今年让我回学校!” “狗屁学校,人家学校还要你!” 吴叔和芳芳一边拉一个,周焱甩开芳芳的手,说:“这两年我没给你赚钱?我没帮着还债?” 周母说:“你赚什么钱了?出主意的是我,出力的是芳芳和老吴,你就成天装大小姐!” 周焱气红了眼:“那你绑着我干什么!” “省得你出去花我的钱!” “我要自己找工作你不让!” “你被人卖了还自己数钱,还找工作?我谢天谢地了!” 周焱偏头不看她,忍了忍,说:“我开学就走。” 周母不吭声,进了车里,转眼出来,手上拿着周焱的书包,往地上一扔说:“要走现在走,屁点用都没有,生了你个赔钱货,还要我掏钱供你读大学!有本事自己赚学费,别拿我半毛钱,你去哪儿我都不管你!滚!” 周焱拎起书包,转身就走。 她还有理智,不走偏僻小巷,顺着路灯,往大路行。初夏风凉,吹得她脑仁疼,再抬眼的时候,眼前是条河,她站在堤坝上。 附近游泳馆闭门,家长和孩子鱼贯而出,吵吵闹闹,等喧嚣渐止,周焱已经不知自己站了多久,只觉得河边停着的那艘破船跟她一样可怜,老旧,锈迹斑斑,窗户也破烂了,不知道被船主遗弃了多少年。 周焱擦了擦眼睛,有点撑不住,她鬼使神差地顺着阶梯走下堤坝,到了下面,仰头看了看这艘大大的运输船,她抓住生锈的梯子,慢慢爬了上去。 门一推就开,里面一股呛人的灰尘味,岸上灯光昏暗,照得里面也不清不楚。 周焱看到临窗一张床,再也撑不住,倒了上去。 这一觉不知是睡着了还是昏了过去。 深更半夜,万籁俱寂。 一个人沿路行来,熟门熟路下了堤坝,收錨,顺着梯子上了船,收梯,直接进了驾驶舱。 河上,运输船踽踽独行。 第2章 周焱懵懵睁眼,刚想起身,脑袋又落回床板。 玻璃半碎,阳光真正破窗而入,透过闪瞎眼的光,她看见了黄色花纹的天花板。 天花板似乎很低,坐起来就能够到,她身上黏黏的有些不适,触手似乎一层灰,还有石子样的颗粒。 喉咙痒,她咳了两声,反而清醒几分,忽然察觉异样。 周焱撑着床板,望向门口。 那人脚边是她的书包,里面的东西滚了一地,大多都是书本纸笔,手上还拿着本《新编大学英语》,封面翻开,里面有她手写的姓名。 对方瞟了她一眼,周焱咳得更加厉害,却极利落的下了床。 “你……” “你哪来的?”对方神色不愉,“怎么在我船上?” 周焱咳得厉害,以为对方是说“怎么在我床上”,她又惊又羞,止咳的瞬间赶紧弯腰收拾书包,出门还不往抽回《新编大学英语》,撂下一句“对不起”,随即像被人点了穴。 她站在甲板上,入眼是红霞旭日,云彩飞扬,远处朦胧青山,两岸无尽绿荫。 而,船在水中央。 她忘记了,她昨天夜里上了一艘船。 一艘应该被人废弃的破船。 周焱静了下,回头看,才发现那男人站在船舱里,一直是低着脖子,微微弯腰。这刻他走出船舱,直起身,立于向阳处,高她一个头。 周焱抱着书包,说:“能不能……靠岸?” 对方一点下巴:“游回去。” 周焱以为听错,睁大眼睛看他。 对方指着岸,说:“百来米,游回去。” 周焱说:“对不起,我昨天以为这是艘废船。我会赔偿你。” 对方已经转身回舱。 周焱追了几步,到门口停下,阶梯有点高,她差点踩空。 进门就是小厨房,那人下了一把挂面,“嘭”一下关上门,把周焱挡在门外。 周焱愣了下,隔门站了会儿,回头望去,满眼满眼空旷的河道。 屋里的人趁下面的功夫,去上了个厕所,洗了把脸,出来后囫囵着吃完清汤挂面,几口搞定,空碗扔水池,他瞟了眼窗外,见那姑娘还抱着书包站那儿,他也不理,躺回了床。 通宵行驶一夜,睡意上来,他很快就不省人事。 周焱从来没坐过船,眼下脚边就是不知深度的流动的水,她有点怵,只敢坐在船板最中央。 汗水被风吹干,衣服贴着身体,黏糊糊的难受。周焱头昏脑涨,抽出纸巾擤了鼻涕,擤完发现没地方扔,她又塞回空了的纸巾包装里。 q|q有几条新消息,于芳芳发来,告诉她老板娘还在火头上,她们今天要去隔壁镇演出。 周焱给她发去一条定位,于芳芳发来无数个叹号:你怎么跑那么远?那是什么狗屁地方? 周焱挫败地想,她也想知道。 她又打开班级群,里面她的头像一直是灰蒙蒙的。 旧时同学在陆陆续续筹备期末考,相约暑期去云南或国外,话题很多,一会儿说昨天解剖了新鲜尸体,一会儿说下学年要做交换生。又有人发了个手机号,让别人加他微信。 周焱没微信,她锁上屏幕,赏起风景。 上午阳光和煦,中午有点晒。船尾上有几个空花盆,又脏又破,但能留下一点荫。 周焱坐到花盆边上,尽量不看下面的河水。 这一坐就坐到了傍晚。 船舱里的人睡醒起床,看见周焱盘腿坐在船尾看书,心想她也算奇葩,问:“怎么还没走?” 周焱从书本里抬头,过了会儿才明白“走”是“游”的意思,她说:“我不会游泳。” 对方打了个哈欠,跨出门,转弯去前面的驾驶舱。 周焱及时问了句:“什么时候能靠岸?” “等着。” 两厢无事,一个开船,一个又坐回了甲板中央。 周焱饿得前胸贴后背,想着要不要撕一张纸吃吃,她看着船一点一点靠向岸边,吃纸的念头被她抛之脑后。 十来分钟后靠岸,周焱已经迫不及待地等在船沿,那人瞟了她一眼,率先踩在船沿的一个圆柱形墩子上,跨上了岸。 陆地高运输船几十公分,不用借助工具。周焱看对方跨得轻轻松松,轮到自己才发现四肢齐上也难以登岸。 那人走到了路边树丛,等周焱费了半天劲,爬得满身泥上岸的时候,他刚方便完,拉上裤链走过她身边,径自蹲到了边上的蔬菜摊前。 周焱拍了拍身上的泥,打算找个小旅馆先呆一晚,她查过线路,回去要转好几趟车,只能明早行事。 等她进了旅馆准备掏钱包,心一下沉到谷底。 她想起来了,钱包放在车里,昨晚母亲把书包扔给她,哪里会好心帮她塞钱包。 母女哪有隔夜仇,周焱拨通母亲电话。 “妈。” “干什么?” 语气平淡,周焱听不出什么,说:“出了点状况,我人在临州市,开车大概大半天……我钱包落车里了,回不去。” 周焱静静等着,过了会儿,才听见:“那就别回来了。” 周焱沉默半晌,说:“我说真的。” “我也说真的。” “……你什么意思?” “你不是主意大嘛?你不是要上学嘛?你说要自己去找工作,行啊,去吧。” 周焱忍辱负重:“我错了!” “说完了?说完了就挂了。” “妈——” 那头果真挂了。 周焱有点不信,瞪了会儿手机,打了吴叔的电话,结果响了一阵就被人挂断。她又拨于芳芳的手机,也被人挂断了。 旅馆前台不耐烦:“小姐,你到底住不住啊?一个房间才六十,你不是连六十都没吧?” 周焱转身离开。 傍晚蔬菜不新鲜,但价格便宜。 菜贩往菜叶子上喷了点水,说:“新鲜的新鲜的,下午刚摘。” “拿个冬瓜。” “哎。”菜贩拿起刀,准备切片,在冬瓜上比了比,“这么多够吗?” “拿整个的。” “整个的?那吃的完吗?” “船上吃。” “哦,那要不要再买点土豆洋葱?能放的长。我这边木耳香菇也是新到的。” 客人摸出一把钱,零零散散一堆,“就这么多,有多少给多少。” 称完几袋子菜,远远有人喊了声:“李政!” 他拎着菜站起来:“哟呵,我说今天的太阳特别燥呢,原来是赶我下船见你啊!” 对方哈哈大笑:“太阳公公那是成全我呢,请你吃饭请了个把月,请客钱都得发霉了!今天倒是运气,刚在附近办事,出来就看见你了!” 李政一指河岸:“刚到。” “这是跑哪啊?” “接了几单小生意,哪比你这大老板。” 对方又大笑,中气十足,跟他勾肩搭背:“走走走,今天说什么也得跟我去潇洒潇洒,再叫上几个小姑娘搞搞。” 李政说:“你这是请吃饭呢还是搞姑娘?” “边吃边搞,吃完再搞,随便你!哈哈哈哈!” 话语嚷嚷,跟风一起擦过耳边,周焱看见那人上了辆车,继续往前走。 人生地不熟,周焱也不慌,路边有根自来水管,她去接了一捧水喝下,沁凉的水入了喉,连心情也变好了。 周焱又喝了几捧,还洗了胳膊冲了脚,顺便擤了把鼻涕。 接下来该怎么办,她毫无头绪,只能东游西逛。 进了家服装店,店员在吃饭,没空招呼她,她看了眼价钱,放下衣服出了店,沿路走走停停,鼻尖是肉香菜香,新疆人的烧烤摊前生意火爆,三只羊腿当招牌挂在边上,不是老鼠肉,货真价实,童叟无欺。 周焱进了边上的新华书店,翻着书的时候想,当招牌的羊腿完完整整,谁知道烤炉下是不是内有乾坤,老鼠肉也不是不能吃,还有地方专门抓老鼠来做特色菜,但总归羊肉更好,滋阴补阳,夏食冬长。 走出书店,入眼五光十色,车来车往,巷子口一个学生样的人在流浪狗边上放了个盒饭,流浪狗吃得浑然忘我。 周焱想,还是吃纸吧。 岸边人家灯火已熄。 李政沾了一身烟酒味回来,对方开车送他,临下车又递给他一些火腿腊肉,看看时间不到12点,还直可惜:“浪费大好时光!” 李政喝多了几杯,上船的时候头晕了晕,把腊肉火腿随手搁在甲板上,背着岸头,拉下裤链对着河放水。 远处乌泱泱一片,脚下水声汩汩,万千众生小如蝼蚁,他放出的水自西南向东北,转个弯汇入大江大河,他脑里描了个地图,想着长江的样子。 放完水,抖两下,他拉上裤链,听见后面一道沙哑的鼻音,叫他:“三哥哥……” 第3章 船舱里开了灯,灰尘、家具,还有那个姑娘抱着个书包,俏生生站在船舱中央的身影,全都一览无遗。 李政拿了个热水壶,往搪瓷杯里倒了半杯水,一口喝完,看了她几眼,把杯撂灶台上,干脆进了厕所。 周焱稍稍松了口气,往床沿一坐,仰头看了眼天花板。 天花板真的低,厨房那边高一点,刚才那人喝水时是站直的。 门槛是一阶朝下的台阶,往里一长条,左边厨房,右边厕所,再进去就是周焱昨晚睡觉的地方,左边墙角立着一个衣柜,右边是床和破窗户,左右两墙还开了两扇门,此刻都关着。 周焱扒床坐了会儿,才起身,往边上的门洞里张望了一下。 里面还有一间卧室,面积更大一点,天花板也立的高,墙边多了一个长条形的书桌,两间卧室之间没有门相隔。 整个船舱灰扑扑的,边角还有蜘蛛网,没什么家具摆设,空落落的,不像有人住。 李政三分钟冲完澡,出来的时候拿着块毛巾擦头,看见那姑娘还抱着书包站那儿,他扫了眼对方的脚,位置挪过六七公分。 李政懒得跟这小丫头废话,说:“先睡着。” 他把毛巾扔灶台上,直接跨出门。 周焱没办法,赶紧说了句:“我一天没吃东西。” 李政顿住脚,回头看她。 周焱说:“我昨天出门忘了带钱。” “自己煮。” 脚步声往后面去,驾驶舱在那儿。 周焱放下书包,关上门,立刻找吃的。 火腿腊肉她不动,地上一堆蔬菜她也不动,翻遍整间小厨房,找到十来包挂面。没有多余的碗筷勺子,统统只有独件,这会儿正跟锅子一起躺在水池里。 周焱涮洗干净,顺便把搪瓷杯洗了,等挂面煮开的功夫,她泡了一杯盐开水,皱眉硬灌了下去。 清汤挂面难入口,她饿过头,吃了几筷子就饱了,休息了两分钟,继续吃完。 十二点半,她打开门,往外面望一眼,也不敢随便走向驾驶舱。仔细听了听,没什么动静,她关上门,插上梢,进了卫生间。 麻雀虽小,东西倒全,里面甚至还有一个正方形的小浴缸。周焱没毛巾没牙刷,挤了牙膏在食指上,刷了几下,洗了把脸。 里面没吹风机,她回卧室把角落里的小台扇拿进了卫生间,牛仔短裤不能洗,否则干不了,她洗了t恤内裤,冲了澡,把t恤当毛巾用,再洗一遍,然后对着小台扇吹。 她紧张地心口直跳,幸而船一直在行驶中,真停下了,她也来得及趁对方回来之前套上湿衣服躲进卧室。 周焱这样给自己打气,万幸一切顺利。 万物皆安,河上只有一艘船还在行走。 李政叼着根烟,把着方向盘,眯眼看着河道。 电话接通了,那头的声音苍老又迷糊,似乎还没醒。 开着扩音,李政说:“老头子,昨天来你家串门的姑娘丢了,她妈不知道?” “你说什么呢,几点了打电话?你怎么三更半夜开船,大白天干什么去了?” “您管得真宽,先答了。” “什么姑娘?……昨天?” 李政想了下,纠正:“是前天,一个老大妈,带着一个小姑娘。” 那头有点醒了:“小妞妞?” “就是她。” “她丢了?” 李政弹了下烟灰:“我这会儿赶时间,明天下西沪码头,通知她妈过来领人。” “我没她妈电话啊!” “……亲戚间也不留个电话?” “哎呀别提了,也不知道写错了哪个号码,今天还想给她打电话呢,结果打错了。只能等她回来找我!” 李政懒管闲事,见状也不再费口舌。刚要挂电话,那边及时喊住:“哎对了,你是不是拿错我东西了?” 又听他唠叨半天,李政才能挂断。 没多久,又有电话进来,是西沪码头那边的老板,知道李政日夜颠倒,掐着时间给他打电话,问他什么时候到。 通话结束,手机显示电量快耗尽,李政把机子扔一边,任它自生自灭,耳根清净不少。 周焱没敢久睡,她设了一个闹钟,五点准时叫她,睁眼的时候,看见天边一道浅红色,像是一条河。 她抬起手,触摸窗户。 摸了个空,指尖是湿润的气息,底下是尖锐的玻璃,她兀自沉浸在轻飘飘的风中,也许一着不慎,会被玻璃割出血来。 她在想什么呢? 周焱又闭眼躺了几分钟,爬起来,洗漱一番,又喝了一大杯盐开水,才打开门梢,静坐床沿。 李政推开门,就见周焱抱着书包站在那里。 六点多,天已经亮透,他走到灶边准备倒水,扫了眼,搪瓷杯似乎变干净了。 他喝完水,拿起搁在灶头的毛巾,进了厕所。 两人一句话都没有,再出来,那姑娘已经自动自觉地走到了甲板上,还替他关上了门。 李政连挂面也懒得煮,直接躺上了床。 周焱给于芳芳打了一个电话。 周焱说:“你来接我回去。” 那边好像捂着话筒:“小老板娘,你想我让我被炒啊?” “你是台柱子,我妈不会炒你。” 于芳芳笑了声,说:“你妈那凶样,昨天把我跟吴叔的手机都缴了。” “想个办法。” “……你说你这么大个人了,怎么就不知道办个银行|卡,打个钱多方便。” 周焱酝酿了一下:“你就不能跟我妈说说……” 她话没说完,那边的电话显然被人抢了。 “说什么?” 语气平淡,跟昨天一样。 周焱叫了声:“妈。” “怎么又打电话?” “你来接我吧。” 那边顿了一会儿,才道:“你把我说的话当放屁?” 周焱坐在甲板中央,搓了搓小腿,说:“我身上一分钱都没有,昨天一天没吃东西,求了人才有一个睡觉的地方。” “不用跟我装可怜,你不是挺横的?” “妈!” “我不可能去接你,汽油不要钱?耽误了演出不用吃不用喝了?你怎么跑那边就怎么回来。” 周焱大声:“我是不是你亲生的!” “我倒希望你是捡来的!” 周焱一抹眼睛,咬着嘴唇瞪着河,不挂机也不说话,胳膊直打哆嗦。 那边同样无声,半晌,才说:“周焱。” 周焱听明白了,这语气不是平淡,而是毫无感情。 “你说要回学校,好,我给你一个机会,开学前,你自己赚到学费生活费,我就让你回学校。” 周焱一张口,喉咙堵着,她清了下嗓子,说:“我没钱没身份证。” “自己想办法。” “……你不能这样。” “你不按着我指的路走,你就自己走。你有骨气,本事大,那就别吃我的喝我的,你的钱是我给的,你的身份证是我给你办的,你衣服鞋子书包都是我的,你这手机也是。你有骨气,就把所有东西都换下来,别拿我一分一毫。” 周焱又抹了下眼睛:“……我哪错了?” “……你没错,只是我不待见你。” 周焱不吭声,她把头埋进胳膊里,蹭了几下,复又抬头,嗓子眼堵得慌,她胡思乱想,要不要请个和尚道士回去,看看母亲是不是鬼上身,否则这两年,为什么这样对她。 那边又说:“我在这儿巡回演出到八月份,你赚够了学费,自己回来。” 周焱先她一步挂机。 她又把头埋进了胳膊里。 船舱里的人翻了个身,继续睡。 李政下午起床,伸着懒腰开了门,听见那姑娘问他:“什么时候靠岸?” 李政说:“晚上。” 周焱点点头,看见他又下挂面吃,犹豫了一下,道:“吃午饭了啊。” 李政瞥了她一眼,在锅里留了几筷子,指指汤锅:“唔!” 周焱忙站起来,拍了拍屁股走进船舱,端起汤锅,用锅铲捞来吃。 一个吸溜吸溜吃得麻利,一个吭哧吭哧吃得费力。 周焱嚼着面,舔了下嘴唇,说:“三哥哥,你什么时候回去?” 李政瞟了她一眼,说:“一个月。” 周焱又舔了下嘴唇:“三哥哥,能不能……借我点钱?” 李政看也没看她,自顾自地吸溜吃面。 周焱搅着锅子道:“一点车费就好,回去我就还给舅公。” 李政哼了声,似乎在嘲讽。 周焱脸热,低着头。 吃完了,李政跟大爷似的把碗扔水池里,眼看就要走出去,周焱赶紧道:“三哥哥!” 李政止步,手插|进口袋。 他穿着件宽松的运动中裤,浅褐色,泛白脱线,两只手再伸出来,翻出两个干干净净的口袋,左口袋还破了一个洞,洞口边都毛了。 李政说:“没钱。” 周焱显然不信。 李政踢了踢地上那堆蔬菜:“钱都在这儿。” 一个冬瓜,两个土豆,三个洋葱。 李政又加一句:“爱信不信啊,不借你我也不欠你的。” 说话,擦着她出了舱,去前面开船了。 傍晚时分,运输船抵达西沪码头。 数不尽的船只成排的靠在岸边,车辆来来往往,货物一箱一箱被吊卸来去,人潮涌动,东一声吆喝,西一声吆喝。 夕阳横斜,炊烟袅袅。 李政跟人打了个招呼,接过对方递来的烟点上,大笑着话。 “你小子,今天说什么也要跟我喝两盅!让他们装货!” 李政笑着:“喝了酒还怎么开船。” “明天再走!” “耽误事儿!” “耽误了什么我给你担着!”这人正说着,往李政身后望过去,“哟,这一阵子不见,有情况嗬,什么时候找的?” 李政回头,见那小丫头背着书包,在他后头站得笔直,他转回来,朝后撇了下头示意:“哪跟哪儿啊,顺路捎的!走走走,不是要喝两盅吗。” 周焱看着他走远。 码头人多,男人多,眼神直往她身上瞄,交头接耳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周焱走远了一点,找了一个僻静的角落坐下等。 等日落,等月亮,等满天繁星,等人潮远去。 一个男人走过来,笑嘻嘻地说:“小妹妹,晚饭吃了吗?” 周焱换了个地方。 那男人又过来:“小妹妹,是不是没地方去?跟哥哥去吃饭怎么样?哥哥家就住那边。” 周焱抱着书包极力奔跑,后面的男人追着她,她的腿像灌了铅,沉得直打颤,跑到了人多的地方,那男人才悻悻的走了。 周焱撞到了一个正捧着饭碗吃饭的孩子,孩子的碗落了地,一个女人跑来,指着周焱大声嚷嚷,说的是方言,她听不懂,想来也是骂人的话。 周焱连声道歉,声音出口,嘶哑发颤,不像她自己的。 她拖着两条腿再往码头走,哆嗦着摸出手机,打母亲电话,被挂断,打芳芳电话,被挂断,打吴叔电话,关机。 周焱藏到了一个黑漆漆的角落,一直等一直等,入眼是黑色的世界,无穷无尽的墨色望不到边,一种绝望的情绪涌上心头。 突然,远处有一个黑点。 黑点移动着,越来越近,走向码头,是船的方向。 周焱站了起来,双腿发麻,她向他跑去。 那人跳上了船,还差百来米,周焱喊:“三哥哥——” 那人回头,朝她这个方向看了眼。 还差一百米,那人进了驾驶舱,周焱喊:“三哥哥——” 还差五十米,船似乎在挪动,周焱喊:“三哥哥——” 还差十米,周焱整个人扑过去,摔在地上,她爬起来,追着船跑。 夜风中,她一声一声地喊:“三哥哥——” “李政——” “李政——” “李政——” 船愈行愈远,最终再也不见。 第4章 空旷码头,夜阑人静。 周焱抱着胳膊,站了十分钟,夏夜里,她遍体身寒。 她呼出口气,仿佛这样能让身体产生热量,这种热量凝聚在她双腿,拖动她离去。 西沪派出所,值班民警刚刚出警回来,一个小年轻说:“现在老年人倚老卖老,打不得骂不得,连劝也劝不得,手还没碰他,他就开始嚷嚷警察打人,这种气您还让我憋着!” 中年民警笑道:“你要是在这里再呆上半年,我就让你见识见识什么叫五彩斑斓,千变万化。” “什么?” 中年民警说:“每天受的气全都不打重!” 小年轻好笑地“嘁”了声,中年民警道:“嘿,你还别不信,就刚刚那老头,三更半夜往阳台外面泼水泼到了人,反而倒打一耙的这种事儿,你以为多稀罕?你有本事多留一年,我让你看看什么叫真正的稀罕!” 小年轻给对方倒了杯水,打趣道:“您这是舍不得我呢?” “你才看出来呀?”中年人喝了一口,指着他说,“基层派出所呆久了是不行,什么脾气棱角都磨没了,你有能耐,还是往上爬得好。什么时候走来着?” “下个……”小年轻刚说了两个字,突然顿住了,看着大门口问,“你有什么事?” 中年民警回头,只见大门口突然多出了一个穿着t恤短裤,背着书包的小姑娘。 那小姑娘说:“我……迷路了。” 两个警察面面相觑,彼此从对方眼里读到了一个词——what?! 小年轻拿了个纸杯,给那小姑娘倒了杯热水,小姑娘接住,说:“谢谢。” “没事儿。”他拉了把椅子坐到她对面,“你叫周……” “周焱。”周焱重复了一遍。 “哦,周焱,我姓王……你确定不用我们联络你的家人?” 周焱摇摇头:“让我在这里呆一晚就行。” “可以是可以,不过吧……” “麟生!”那中年民警打断他的话,叫他过去。 王麟生跟周焱说:“你等会儿啊。”去了中年民警跟前,问,“怎么了?” 中年民警看了周焱一眼,把王麟生拉到一边,低语道:“那姑娘,要么就是离家出走了,可是问她拿身份证,又说没有,这种情况,多半是出来骗的。” “您说什么呢。” “别不信,你当骗子就不会骗警察?现在的骗子主意多的去,胆子大的很,尤其是这种看起来老实巴交的小姑娘,容易让人轻信,别让我说准了,待会儿就会向你借钱,我给你打个预防针!” 王麟生朝周焱看去,对方抱着书包,拿着一个充电器,问他:“我能充会儿电吗?” “哦,可以,沙发边上有插座。”王麟生指了指,拍拍身边的老前辈,朝周焱走去。 王麟生又问了她几句,见对方没什么精神回答,他抱出一条毯子,让她在沙发上睡一会儿。 周焱松下紧绷的神经,很快就在沙发上睡着了。 她额头洁白圆润,显得眼窝深,嘴巴小巧却丰润,脸像剥壳荔枝,清秀可爱,确实容易让人轻信。 王麟生把沙发这头的日光灯关了,再把冷气温度调高一点,这才悄声回到座位上。 一晃一夜。 手机闹钟没关,五点钟就叫醒,周焱恍恍惚惚醒来,没留神把书包踢到了地上。 王麟生捡起书包递给她:“你可以再睡一会儿。” 周焱胡乱点头,嘴上却说:“不用了。” 她关了闹钟,拔了充电器,书包里的书都乱了,拉链不好拉,周焱把书本拿出来理了理。 王麟生随手拿起一本看了看,问:“你还在念书啊,大几了?” 周焱动作顿了下,说:“下学期大三了。” “我还以为你更小点儿呢,原来都快大三了。”他随手翻了翻,里面掉出一张报纸,“咦?” 弯腰捡起,拿在手上,才发现这张报纸岁月悠久,纸张发软,字体有点模糊掉色,可能因为长期夹在书里,所以又特别平整。 王麟生扫了眼面朝上的内容,突然又“咦”了一声,还想再看,报纸就被抽走了。 周焱把报纸小心夹回书里,背上书包,说:“王警官,谢谢你。” “你这就走了?” 周焱点头,昨晚来的路上,她原本还想能不能跟警察借点路费,这个念头在中年民警那番刻意压低却又不低的声音出来后,就被她打消了。 周焱发现到昨天为止,她所擅所长的只有“借钱”二字,母亲的话像一颗颗钉子一样敲进了她心头,生疼,深刻,在看见那艘船毫不犹豫的离去之后,又血流不止。 她漫步在这个陌生的城市,不再想老鼠肉和羊肉的差别,她开始思考,下一步该做什么。 经过昨天的码头,周焱不自觉地又望去一眼,大清早,天刚亮,那里已经人头攒动,几个人大喊大叫,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无论发生何事,都与她无关,周焱继续向前。 这个时间只有早餐店开门,周焱走完一条街,踟蹰一会儿,选定一家店进去。 她从前性格内向,除了读书什么都不会,这两年跟着母亲东奔西跑,从城市辗转乡镇,性子被磨砺了不少,甚至跟两年前的她已经天差地别。 周焱觑了个空,问老板:“请问,你们店里招人吗?” 老板双手擦了擦围裙,上下打量她:“你要找工作?多大了?” 周焱笑答:“二十!” “我们是要招个小工……你身份证带了吗?是本地人吗?以前做过没有?” 周焱道:“我外地来的,身份证丢了。” 周焱应聘失败,早餐店老板担心她外地人不稳定,没身份证也不知道究竟有没有满十八周岁。 周焱有了第一次的尝试,接下来胆子更大,但工作不好找,十家有十家不招人,她连一个面试的机会都没得到。 好不容易等到一家贴着招聘启示的服装店开了门,又因为她没有身份证,将她拒之门外。 周焱说不出的心灰,捏着手机,克制住打电话的冲动。 走走停停,最后她停在了一处杂草丛生的路边。 船上。 李政出了驾驶舱,回去洗了把脸,正准备睡觉,一通电话赶跑了他的瞌睡虫。 “哎哟李政啊,你到哪儿了啊?” “怎么?” “弄错了弄错了,昨天那帮小子喝了几瓶马尿才干活,把两边的货物弄岔了,你赶紧回来!” 李政皱眉:“等我睡醒了再说。” “不行啊,哎呀我去,那边要是不准时收到货,我这可就完蛋了!李政,李哥,我叫你哥哥,你赶紧回来,回来我好好伺候你!” 对方求爷爷告奶奶,李政骂了句:“他妈的!” 撂下电话,李政冲回驾驶舱,把船调头,重走一遍来路,中间就休息了半个小时,一刻不停,终于赶在中午回到了西沪码头,一下船,心情都写在脸上。对方看见,心里莫名其妙有点慌,只能勾着他的肩膀,好说歹说跟他道歉又道谢。 对方挥着手,烟灰乱飞,“走走走,昨晚没喝尽兴,今天中午正好!你看我容易嘛,怎么说我才是客人,结果得我给你陪笑,你说说有没有这个理?” 李政借对方的火点上一支烟,说:“行了行了,喝就免了,先弄点东西让我填填肚子。” “想吃什么?来只野兔子怎么样?” 边说边走,经过码头附近的一个菜摊,李政脚步顿了下。 对方察觉,问:“怎么了?” 李政抽了一口烟,眼一眯,说:“没事,走!” 菜摊前人来人往,路人只带走一阵风而已。 今天东北面的一个菜摊格外热闹。 一个小伙子蹲下来,问:“这是什么菜啊?” 摊主答:“马齿苋。” “怎么煮?” “可以煮汤也可以凉拌。” “多少钱?” “三……四块一把。你买么?” 小伙子的朋友起哄:“问啊问啊!” 小伙子挠挠头,脸有点红:“我买,那个,能交个朋友么?” 周焱低下头,没说话,等了会儿,对方递来一张五块,周焱说:“有零的么?我没钱找。” 几个小伙子一齐掏口袋,凑出了四个硬币。 周焱接过钱,看着他们,心情像反射在硬币上的阳光一样灿烂。 过了一个小时,马齿苋卖完了,周焱又跑到了那处杂草丛生的路边,猫着腰摘野菜。 她脚上穿的是一双白色凉鞋,摘完一圈,凉鞋上早已沾满泥巴,脚趾头和脚背又脏兮兮的,手上还擦破了皮,左大腿外侧不知道擦到了哪里,多出一道划痕。 周焱回到码头附近的菜摊叫卖,划痕有点痒,她轻轻挠了挠,口渴了,她咬住白馒头,拧开矿泉水,咕噜咕噜灌了小半瓶。 她继续啃馒头,啃了一口,发现自己手指上的泥挂到了馒头皮上,她把皮撕开,拨了拨指头上的馒头屑,眼睛有点潮,她吸了吸鼻子,张大嘴再次咬住馒头,眼前的光线突然被挡住了,黑影压下来,将她整个人覆盖。 周焱缓缓抬头,看向蹲在她面前的那人。 那人淡淡地瞟她一眼,视线扫向地上,手一捞,把马齿苋抓成一捧,站起身,看着她,顿了下,才转身往前走。 走几步,回过头,又是一顿,回到周焱跟前,抓住她的细腕子,把她拽了起来,大步往前。 夕阳横斜,炊烟袅袅,如昨日来时景色。 第5章 周焱被对方拽了一路,临登船前,她奋力甩开对方的手,很有骨气地冷嘲热讽:“没你我也饿不死,你不是说了你不借我钱也不欠我的吗,昨天晚上不是走的很潇洒吗,现在这样是干什么?我不需要你那点破同情心!我很快就能赚到路费赚到学费!我吃了你两碗面到时候还你一百碗!” 她心中豪情万丈,这段话在嘴里酝酿一遍再过滤一遍。 那人已经松开她的手腕,跳到了船上,一言不发地看着她。 她没来得及表现她的骨气,幻想追不上现实。 周焱跳下船,低下头,亦步亦趋的跟着对方往船舱走。 这一刻,她是如此地鄙视自己。 进了船舱,李政把马齿苋扔进了水池里,问她:“会做饭么?” “嗯?” 李政指指灶台:“会做就做。” 周焱回过神,犹疑道:“会。” “做几个菜,快一点!” 李政说完就出去了,周焱透过窗户,看到他又上了岸,跟几个人说着什么,时不时指一下货物,又接过对方递来的单子。 周焱收回视线,打量了一下厨房。 洗了马齿苋,切了一片冬瓜,剁了土豆丝,把土豆丝浸泡在凉水里,又对着腊肉迟疑了一下,到底没有去动。 凉拌马齿苋和土豆丝都用一个铁皮碟子装,冬瓜汤就用汤锅,等见到李政谈完事,跳上船的时候,她又赶紧下了三把挂面。 李政在船舱门口停了一下,才跨进来,看了看灶台上的菜,说:“不煮饭?” 周焱说:“没米。” 李政拿来一把椅子,坐在灶台前,闷头吃了起来,吃了会儿,看周焱不动,他又走出去,冲岸上喊:“给我拿双筷子,再拿几个碗!” 岸上的人很快给他送来。 周焱这才吃上饭,还不忘那剩下的半个馒头。 吃完了,李政又出去一趟,等他再回来,周焱已经把锅碗都洗干净了。 “过来。”李政走进卧室,坐到了床沿。 周焱跟进来。 经过一顿饭,她的心情已经逐渐平复,他不借她,确实不欠她,甩下她更是无可厚非,她没立场义愤填膺,显得自以为是。 李政问:“说说,什么打算?” 周焱不答反问:“你这趟船,什么时候会回去?” 李政瞅了她几秒,答:“一个来月。” “我能不能呆在你船上……我不影响你。” “死人才不影响我。” 周焱咬了下嘴唇,“我会尽快挣到路费。” 李政讥讽道:“就凭你路边卖野菜?要饭的都比你挣得多!” “你不是经常停船吗,船一停我就去找工作,找到工作我就走。” “找不到你还不走了?” 周焱抿紧嘴。 李政哼了声,凉凉地说:“留你一个月不可能,后天到平江,到时候给你二百,你是找你家人也好,自己找车也好,随你便。”又指了一下里面的房间,“住那儿,橱子里有枕头被子,自己找。 说完就出去了。 周焱原本想问,为什么二百块钱要后天再给她,等船驶离了码头,她也没有去问。 她不想就这样回去,但如果她找不到生存之计,她也只能回去。 周焱走进里间卧室,费力地打扫一遍。 衣柜里空空荡荡,只有几叠被毯,一股难闻的霉味扑面而来。 洗漱完出来,她躺上床,再也没有力气动弹了。 早晨五点,太阳浮出水面,空气湿润,河上细小的波纹仿佛注入了某种生命力。 河水泛绿,并不清澈。 周焱意识到船“下沉”了。 她头一次登船时,船浮在水面,站在甲板往下看,离水大约两米。 现在,河水触手可及。 周焱贴着船舱,往船头走去,经过窗户,她不自觉地往里面看了眼。 那人打着赤膊,睡得正熟。 光线并不太亮,他的身体影影绰绰地藏在阴影里,反而愈发显得肌理分明,周焱没敢多看。 往前走了没几步,出现了一道门,周焱轻轻推了一下,没推开,再往前三步,是两节楼梯,楼梯上就是驾驶舱。 周焱没进驾驶舱,她注意到了船头的货物。 满满当当的巨型箱子,看起来格外壮观,估计有几百吨,把船都压沉了。 她小心翼翼地走回船尾,盘腿坐到了甲板中央。 还是别乱走的好,她不会游泳。 不知过了多久,太阳升到正中央,一艘体型与这船一般大的运输船,缓缓从远处驶来。 水花向两边拂去,像在开路,周焱无所事事地盯着看,等那艘船停到了一旁,她才回过神。 这船似乎靠着他们停。构造类似,但显然比她屁股下这艘破船要崭新的多,窗户玻璃完整,还装了防盗的铝合金,她甚至看到了一个空调外机。 正仔细打量,突然,一颗小脑袋从空调外机那边钻了出来。 圆脸,单眼皮大眼珠,塌鼻梁,皮肤微黑,扎着两个毛毛糙糙的小羊角辫。 小羊角辫眨了眨眼睛,贴着空调外机,盯着周焱,慢吞吞的走到了船沿。 小羊角辫开口:“李叔叔呢?” 周焱不解:“嗯?” “李叔叔呢?”小羊角辫迟疑着重复了一遍。 周焱试探地问:“李政?” “嗯嗯,对!”小羊角辫猛点头,“李叔叔呢?” “他在睡觉。” “哦,天亮了,他要睡觉的……那你是谁?” 周焱看着这个六七岁大的小孩,没有回答,她问:“你家大人呢?不开船吗?” 小羊角辫说:“我爸爸在拉屎。” “……” “我爸爸昨天吃了小龙虾,今天拉肚子了,刚才就放了好几个屁,臭死我了。” 周焱忍不住笑了:“你怎么没拉肚子?” “我也拉了,早就拉完啦!” 周焱哈哈大笑。 小羊角辫嘟了嘟嘴:“你是谁啊,我怎么不认识你?” “我是……”周焱想了想,答,“我是李叔叔的一个远房妹妹。” “什么是远房?” “就是关系很远的亲戚。” 小羊角辫这次撇了撇嘴:“骗人。” “嗯?” “李叔叔没有亲戚。” “怎么没有?我不就是。” “那你叫什么?” 周焱反问:“你叫什么?” “我先问的。” 周焱又问:“你家认识李叔叔很久了?” “嗯啊,我小时候就认识李叔叔了。” 周焱笑道:“那你现在大啦?” “是啊。” “你几岁了?” “六岁。你几岁了?” 周焱问,“你叫什么?” “欣欣。你叫什么?” 周焱笑了笑:“欣欣啊。” “嗯……你是李叔叔的老婆吗?” 周焱一愣:“不是,我说了是他妹妹。” 欣欣哼了下,突然一跃而起,从对面跳了过来。 周焱吓了一跳,连忙上前扶住她,欣欣扭了一下挣开,问道:“你几年级啦?” 她看见了周焱拿着的书。 周焱说:“我念大学了。”又道,“你怎么跑过来了,待会儿你爸爸要开船走了。” “我爸爸不走,我们跟着李叔叔走。” “你们去同一个地方?” 欣欣摇头:“不知道。” “那怎么跟着李叔叔走?” “跟着李叔叔走安全,我爸爸说他年纪大了,身体不好,碰到坏人,李叔叔能打架。” 周焱想到李政的模样,说:“你们很熟么?他一定会帮你们打架?” 欣欣点头:“会呀,我爸爸说,这个船以前是我们家的,是我们家卖给他的,他跟我们是朋友。” 原来这破船是向他们家买的…… 周焱打量了一下边上破破烂烂的船舱,再望向对面堪比“豪宅”的船…… 周焱问:“为什么会碰到坏人?你们以前碰到过?” “有呀。”欣欣正要继续说,突然有人叫他。 “欣欣!” 对面的船舱里,走出一个五十来岁的男人,瘦瘦小小,眼袋泛青,面色蜡黄,显然不健康,笑起来倒是老老实实的样子。 “你好你好,我孩子吵到你了。”男人招招手,冲欣欣说,“回来!” 欣欣听话地蹦回去,周焱又心一提。 “你是李政的妹妹啊?” “啊,啊……”周焱说。 “李政还在睡觉,你午饭吃了吗?要不要来我这里吃一点?” 周焱已经饿过头了,说:“不用了,谢谢啊!” “你不要客气!” “没有没有!” 两边隔水对话,周焱背后的门吱呀一声开了。 那人套着t恤走出来,半截腹部黝黑结实,腰身紧实,腹中央一条淡淡的体毛穿过肚脐,内裤边露出一角。 t恤套了下来,将一切都遮掩住。 周焱的脸热热的。 “老刘叔。”李政叫了一声。 “哎,这么早起床啦,我刚刚叫你妹妹吃饭呢,你也过来一起吃吧!” 欣欣也蹦蹦跳跳地道:“李叔叔李叔叔!” 李政看了眼周焱,笑道:“不用了,你们吃吧!……过来。” 后两个字跟周焱说,周焱跟着他过去。 船头的甲板上有一个凸出的圆形舱门,李政开了锁,顺着梯子往下面去。 底下别有洞天,周焱站在舱门边上,倾身往下看,不一会儿,就见李政拎着几袋东西上来了。 一袋大米,一袋里面装着毛巾牙刷,透明可见。还有一个服装品牌的塑料袋,周焱似曾相识。 李政打开那个塑料袋,从里面翻出一个盒子,看了一眼,又扔回去,重新拿出一个。 周焱在看见那个盒子的瞬间,脸刷得就红了。 一旁船上,那一大一小还没进去,小孩大声嚷了一句:“是李叔叔的老婆,不是妹妹!” 大人说:“你胡说什么!” “真的是老婆!” “你怎么知道!” “李叔叔喜欢白的!” “你又知道!” “我就是知道!姐姐白花花的,跟猪大腿一样!” 李政瞟向对面的船,那一大一小已经进了船舱,他说:“去做饭。”手上的东西都塞给了周焱,那个塑料袋又被他扔回了舱门底下。 李政跳到了对面的船上,喊:“老刘叔,吃的什么好东西?”边说边走,进了船舱。 周焱收回视线,重新看向手里的盒子。母亲说舅公拿走了好几盒短裤胸罩,现在其中两盒短裤胸罩就在她手里,而且是她的尺寸。 周焱连耳朵根都红了。 第6章 下午,船再次起航,李政先行,老刘叔的船跟在后面。 周焱第一次在白天呆在室内,感觉新奇,又有点古怪。透过窗户,她看见两岸景物缓缓倒退,平房、树丛、芦苇,与她擦肩而过,她还看见了垂钓的老者,放风筝的小孩,穿过桥洞时,她还有种跃出窗户,登上实心陆地的冲动。 河域越来越宽,再也看不清岸边的景色了,行船却反而多了起来,船型有大有小,徜徉河中,悠悠闲闲,谁也不争先恐后,与陆上的车来车往是两个世界。 一幅幅动态风景,她身临其境,有生之年走上这一遭,是谁也没机会得到的体验。 周焱心情大好,干劲十足,她拧了抹布,擦起了破窗户。 破窗户长年累月遭风雨侵蚀,擦完后,还是像磨砂玻璃一样,擦到厕所的小窗户时,她在右下窗框上发现了蘑菇。 周焱打量半天,把几个蘑菇摘了下来,黑黑小小的,不知道是什么菌类,不能下汤。她把蘑菇扔了出去,洗了遍抹布,继续擦洗家具和地板,还有角落里的蜘蛛网。 干完活,她累得直不起腰,冲了一个澡后,才重新活了过来。 周焱换上了新文胸,一边扣着扣子,一边想,这也算是物归原主了。 她擦了一下镜子,镜中的人,皮肤白润,两颊微红,精神抖擞。 李政回来时,脚在台阶上停留了三秒。 室内比平时敞亮,亮的异常,灰蒙蒙的阴暗感在他离开的几个小时里消失的无影无踪。他指尖触碰了一下灶台,没有一丝油腻。 那个小姑娘正坐在椅子上,对着窗外的阳光看书,屋内闷热,她没开电扇,额头似乎有一层薄汗,头发半干扎着马尾,几缕碎发垂在颊边,光着两只脚丫子,踩在凉鞋上,看书看的投入,连船停了,有人进来,她也没察觉。 “谁让你打扫的?” 周焱一个激灵,套上鞋子站了起来,看见李政背光站在门口,神情莫测,她不安道:“我正好没事,房子又有点脏……” 李政看了眼她手上拿着的书……《古代汉语》,他正准备喝水,手摸了个空,灶台上灶具摆放整齐,搪瓷杯搁在调料罐边上。 李政拿过杯子,倒了杯水,一口灌了下去,又去厕所放了下水,一言不发的出去了。很快,船又动了起来。 周焱再次翻开书本,这次却不太看的进去。 吃人嘴软拿人手短,她身无所长,唯有一双手能干点家务,可是那人似乎不领情,甚至还很反感。 也对,她先是鸠占鹊巢,现在又自作主张,也许有人天生怪癖,不喜欢干净。 她确实不应该多事,周焱叹了口气。 “姐姐!姐姐!” 周焱抬头,隐约听见叫声。 “姐姐!白姐姐!” 小孩子的声音娇娇脆脆的,周焱走到甲板上,正见小羊角辫站在船头,蹦蹦跳跳地跟她挥手。 中间隔着好几米,河水荡漾,她大声嚷嚷:“白姐姐,你在玩什么?” 周焱说:“没有玩……你站进去点,小心掉下去!” “我会游泳,不怕!”欣欣嚷,“白姐姐,你陪我玩吧,电视不好看,我不想看电视。” 周焱好奇:“船上还有电视?” “有啊!李叔叔的船上没有,我们家的船上有。” 周焱笑道:“那你想玩什么?你又过不来。” “我游过来!” 周焱吓一跳:“不要!” 欣欣嘻嘻笑道:“我骗你的!这里太脏了,等下次到了水库我才要去游泳。白姐姐,你给我讲故事玩吧!” 周焱终于说道:“我不姓白,你叫我姐姐就行了。” “哦……那白姐姐,你给我讲故事吧。” “……”周焱想了想,“白雪公主听过吗?” 欣欣给了个白眼:“你当我小孩子啊,格林童话,安徒生童话我都听过,哈利波特的电影我也都看过了,美国队长我都看过了!” 周焱咋舌。 欣欣又说:“就是他们玩亲亲的时候我没有看,爸爸不让我看。” “……”周焱又想了想,“哈利波特大战七个小矮人,最后白雪公主跟灰姑娘原来是亲姐妹的故事你听过吗?” 欣欣瞪大了眼:“没有!你快讲你快讲!” 驾驶舱里,李政的手突然打滑,他在衣服上擦了擦,继续看着前方航线,只是杂音绕梁,挥之不去。 那姑娘带着鼻音说:“……七个小矮人里,有两个小矮人是黑魔法师,他们潜伏在小矮人当中,跟随余则成学习黑魔法。” 小孩子问:“余则成是谁?” “余则成是个很有名的间谍!” 她说一会儿,咳嗽几声。 故事走向越来越诡异。 “……灰姑娘的水晶鞋原来是最厉害的魔法道具,两个黑魔法师小矮人替灰姑娘找到了她的亲姐姐,也就是白雪公主,他们想借此让灰姑娘把水晶鞋送给他们……” 欣欣听得入迷,周焱讲得投入。 突然,屁股下的船加快了速度,水纹一下拉远,周焱回头看向驾驶舱的方向,对面的欣欣着急道:“白姐姐,啊啊,船怎么开这么快,李叔叔!李叔叔!爸爸,开快点!” 周焱跟她挥挥手:“下次再继续啊!” 傍晚停船,两艘船靠在一起。 李政进卧室换了双拖鞋,扫了眼凳子,搁在上面的书,还是之前那本。 周焱问:“晚上吃什么?要荤菜么?” “饭煮了?” “嗯。” “把饭端到老刘叔船上,菜不用了。”李政坐上床,弯腰抠了下拖鞋,鞋带破了,拖鞋摇摇欲坠,他随口问了声:“什么专业?” “嗯?……汉语言文学。”周焱回答。 李政问:“就是语文?” “……算是吧。” “学了这个出来能干什么?” 周焱说:“能做很多,杂志社出版社,跟文字有关的工作都可以,还有老师!” “老师……”李政哼道,“误人子弟。” 周焱把书放回书包,当做没听见,问:“可以过去了吗?” 那人又说:“大几了?” 周焱顿了下,才低着头回答:“大三。” 李政瞟了她一眼,起身朝门口走去:“跟上。” 老刘叔的船果然豪华。 室内铺着黄色的木地板,家具电器一应俱全,空调吹出的风凉得沁人心脾,周焱站在风口处,贪婪地吹了许久。 欣欣从冰箱里端出西瓜,说:“李叔叔,白姐姐,快来吃西瓜!” “你给叔叔和姐姐吃,你不能吃,吃好饭才能吃!”老刘叔端出菜,笑道,“来来,可以吃了。” 蒸鱼头、番茄蛋花汤、腊肉炒四季豆,还有一盘油光光的红烧肉,周焱口中分泌出了唾液。 她想到了清汤挂面和那个白馒头,鼻头发酸,等他们动筷了,她才跟着吃。红烧肉只夹了一块,蒸鱼头没碰,汤没喝,四季豆夹的最多。 老刘叔说:“多吃点多吃点,你吃的还没欣欣多。” “够了够了,谢谢老刘叔。”周焱大口扒饭,小口吃菜。 李政舀了汤拌饭,边吃边问:“这趟赚的怎么样?” 老刘叔叹气:“赚的还可以,就是累。” “找个人帮你。” “哪里这么容易。以前有你婶子,现在……找个人多一笔开销,牢不牢靠还不知道,再说了,船上又累,日子还单调,没几个人肯做。不提这个,明天下船我还要去买点补给,你去不去?” 李政摇头:“不用,我买了。” 周焱有点好奇:“现在为什么不靠岸去买?我看岸离得很近啊。” 老刘叔笑着:“你是第一次上船吧?这船吃水2米6,靠不了岸的,不小心还要搁浅了。空船没关系,现在船上都有货。” “哦。” “你是来船上过暑假吗?”老刘叔问道。 周焱尴尬:“不是。” “来船上玩玩也好,就是单调了点,老话不是说吗,人生三苦,撑船打铁磨豆腐,撑船排第一呢!”老刘叔后面那句话朝欣欣说,“让你看看爸爸的辛苦,以后才知道好好读书!” 周焱头一次听到这种说法,“为什么是撑船打铁磨豆腐?” “这个……”老刘叔干笑,“我也不清楚啊,老话就是这么说的嘛。” “这是古话。”李政夹着菜,说,“古时候行船,那些船老大风里来雨里去,运气好顺风顺水,运气不好,大风大雨天,篙撑不动,橹摇不动,桨划不动,一个大浪打来,命送河神,这是一苦。” 周焱问:“二苦呢?” “夏天打铁的生意最好,但是高温天,成天对着火炉,铁要反复炼烧,流出的汗都能浇灭炉子了。”李政说到这里,不动声色地瞟了眼周焱,“打铁匠的皮又黑又厚还糙,就是这么练出来的。” 周焱听的新奇:“那三苦呢?” “磨豆腐,三更起,五更卖,中午收摊,日复一日反复循环,赚得还少。” 老刘叔直点头:“对对对,就是这个意思,人生三苦!” 周焱笑着:“头一次听到这种说法,以前都是听人生七苦八苦。” 老刘叔问:“什么七苦八苦?” 周焱说:“生老病死,求不得,怨憎,爱别离,这是七苦,加个五阴炽盛,就是八苦。” “我就听得懂什么生老病死求不得。” 周焱笑笑。 李政看向她:“信佛?” 周焱摇头:“不是,我妈……以前信佛。” 想到母亲,周焱黯然低头。 边上的小人老气横秋地叹道:“什么苦啊苦,我要吃西瓜啦!” 老刘叔笑了:“你个小吃货!”他站了起来,准备去切西瓜。 周焱吃饱了,刚放下碗,突然看到边上的男人视线紧紧盯着窗户,她好奇地望过去,外面乌泱泱一片,隐约似乎有物体在移动。 李政扔下筷子,倏地站了起来,走出船舱。 老刘叔神色凝重:“你们别出去,我去看看。”交代完,他也跟了出去。 周焱挨近窗户,这次终于看清了。 船的四周,不知不觉聚集了七八艘小船,每个船上,都站着一两个男人。 周焱跑到另一侧窗边,一看,果然还有几艘小船,正靠近李振的船,几个男人,已经踏上了甲板。 第7章 (第一更) 总共十来艘船,十几二十个男人,将他们团团包围。 这些男人有高有瘦,有胖有矮,面容并不凶狠,讲话语气却嚣张至极。”我说你们,知不知道你们的船压到我们的鱼苗了?”开口这人三十左右,黑黑壮壮,是这些人的领头。 李政背光,那些人看不清他的面容,只听见一道低沉的嗓音说:”稀奇,平江也养鱼了。””你少废话!知不知道我们的鱼苗多少钱,刚下的鱼苗,三万块!””是么?承包平江花了多少?””你他妈少废话!”领头的不耐烦,”现在把钱赔了,我们也不计较,要不然,我们这十几个兄弟也不是好欺负的!” 李政慢慢踱到甲板边,目光巡视这些人,视线最后落到领头的脸上,问:”你新来的?” 领头的一愣,边上的一个瘦高个”啊”了一声,凑到他耳边压低声音说:”这趟白来了,这人没钱!””什么?” 夜间河上寂静,那人没太刻意压低声音,河上众人都听得到,连船舱内挨着窗户的周焱也听得一清二楚。 瘦高个说:”这人有毛病,身上真的一分钱都不带,还穷得叮当响,我们几个之前拦过他两回,半个子儿都没捞到!””放屁!”领头的说,”这年头谁出门不带钱!跑船的还能没钱?!” 瘦高个说:”真的!” 另外几艘船上的人也说:”他真没钱!” 领头的一指:”那个呢!”正指向老刘叔。 老刘叔面色一紧,往后退了一步,半身藏在李政的影子后面。 瘦高个嚷道:”哎,他有钱!我见过他!” 领头的立刻喊:”听到没有,赶紧赔钱!” 老刘叔慌张道:”没……我没钱……” 领头的说:”你这么紧张干什么,我们又不是什么坏人黑社会,你坏了我们的营生,赔钱也是正常的,就算报警也说得过去。我们几个也都是斯文人,现在好声好气跟你商量钱的事,你只要按我们的成本价赔完了事儿就了了,你要是不讲理,那也别怪我们兄弟几个不讲理!””我……我真没钱……我还要养孩子,我……” 领头的将小船靠近,跨到了船上,另外几个跟班也上了甲板。 两艘船,李政的船上站了四个人,这边船上也站了四个人。 领头的昂着头:”再他妈废话,老子就把你踹下河了,赔钱,听到没有!” 老刘叔焦急地看向李政。 李政想了想:”老刘叔,去拿两千,算是请兄弟几个喝酒的。” 老刘叔”诶诶”两声应了,立刻准备回屋里取钱。 领头的却”呸”了声,骂道:”我操|你妈的,你聋了?老子说三万!两千?你他妈打发叫花子呢!” 李政笑着:”大家都是打工的,谁都不容易,两千是请兄弟几个的,就当交个朋友。” 领头的也笑了:”朋友多多益善的好啊,兄弟,那就赔三万二吧,啊!”又指着对面的甲板,”你们几个,去里面找找看,穷得叮当响?咱们才穷呢,这才一晚上,鱼苗就死光了,只跟你们拿回本钱,算是好心了!” 那几个跟班立刻进了李政的船舱里,立时传来一阵乒乒乓乓翻箱倒柜的声音。 领头的拽住老刘叔的衣领,将他一摔,说:”你,进取拿钱!”又不屑地瞪向李政,”你个怂货!” 船舱内,欣欣怒气冲冲:”他们是坏人!他们又欺负爸爸!” 周焱拉着她的胳膊,安抚她:”欣欣别怕。””我不怕!”欣欣红着眼喊,”他们太坏了!” 周焱拿出手机:”我来报警。” 数字还没按完,欣欣突然朝门口跑去,周焱一惊,连忙追上去:”欣欣!” 这孩子却跑得飞快,一下子就冲到了外面,大喊一声:”你们这些坏人,不要欺负我爸爸,我杀了你们!” 人的爆发力无限大,即使只是一个六岁的孩子,怒极时的冲劲,也能将一个成年男人撞落到河里。 一个跟班”噗通”一声,尖叫落水。 欣欣收势不稳,竟跟着对方一起落了水。 从跑出船舱到落河,一切只有短短几秒。”欣欣——””欣欣——” 李政说了声:”我操|你妈!”一脚踹了过去,将领头的掀翻在地。 场面顿时失控,几人围殴过来,拳头直冲李政,老刘叔跳下了河去救欣欣,周焱扑到甲板边上,焦急地看着黑黝黝的水面。 水里却突然伸出一只手,拽住了她的胳膊,那人似乎想爬上船,力大无穷,周焱惊叫,一下子就被对方拽下了河,那人却借力爬上了甲板,气喘吁吁,揉着突然抽筋的腿,顾不得被他拽下河的女人。 墨绿色的河水,夜晚只剩下一片黑。 周焱鼻腔进水,奋力扑腾,四肢却越扑越沉,水从耳鼻嘴里挤进去,她没有办法求救,水面离她越来越远,甲板上的打斗声也越来越轻。 她想到那一年父亲突然离世。 她第一次离死亡如此之近。 周焱缓缓闭上双眼,四肢在水中舒展漂浮。 河面,水花溅起,黑暗中,一道影子徐徐而来,拉住周焱的衣领,带着她游向光处。 出了水面,湿淋淋的老刘叔帮着拉人上来。周焱双眼紧闭,不知生死,那帮人再也无心恋战求财,带着一身伤,慌慌张张的上了自己的小船,快速消失不见。 周焱躺在甲板上,长发披散,浅灰色的t恤浸水后变得贴身透明,衣下纤细的腰身和圆润的胸部再也没有了遮掩。 这刻却无人在意。 老刘叔一脸紧张,被吓到的欣欣不停抽泣着。 那人却面无表情,两掌叠交,按在周焱的胸口,一下一下,想让她心脏跳动起来,却没有任何反应。 那人抬起她的下巴,贴上她的嘴唇,将空气渡给她。沾着水的湿润空气一下又一下被人送进去,四瓣唇紧紧相贴,又松开,那人再按几次她的胸口,然后又俯下头贴上她的嘴唇,水珠滚落到眼睛里,连擦也来不及擦,如此反复,不知过了多久,地上的人突然呛出了一口水。 李政瘫坐在地,平复呼吸,盯着地上那人看。过了会儿,他脱下湿答答的t恤,随手扔到了甲板上,打横抱起地上的人。 跨着大步,步履稳健,身上不知是汗是水,随着他的步伐,顺着他的胸口缓缓滑落。 头顶月光盈盈,他跨到了对面的甲板上,将怀里的人送入卧室,放上床。 月光溢进来,那破窗户上的泥块都被床上这人擦干净了,没开灯的房间,那人苍白的小脸和湿漉漉的身体被照得清清楚楚。 李政站了一会儿,折身去厕所端出了一个脸盆,脸盆里热气腾腾。他拧了毛巾,替床上的人擦脸擦脖子擦胳膊,然后扶起她,将她身上透明的t恤脱了下来,扔到地上,再脱了湿透的牛仔短裤。 躺着的人半梦半醒,意识不清,只看见一具赤|裸的胸膛,上面附着水珠。 站着的人将温热的毛巾贴上她的胸口、腹脐,再往下,将脏污的河水一一擦拭。 一寸月光,一寸莹白。寂夜中,似乎有什么在静静流泻开来。 擦完了,李政用毛巾毯将她裹住,打横抱进里间卧室,放上床。回到厕所,冲了一个凉水澡,出来之后,他才把灯打开。 下午干干净净的屋子,不过几个小时,就成了一片狼藉。 白费力,徒劳功,一切都没有改变。 李政无视地面,一头躺到了床上。闭着眼睛休息了一会儿,他坐起来,下了地,走进里间,没开灯,就着微弱的光线,探手摸了摸那人的额头。 感冒加落水,湿衣服脱得及时,可还是发烫了。 李政去到边上的船,敲了敲门。 老刘叔已经睡下了,只是一直睡不着,门一开,他立刻问:”那孩子怎么样了?” 李政说:”她发烧了,我现在就开船,早点赶到码头,你呢?””我天亮了再走,实在没力气了。 李政点点头,向对方拿了点冰块,回到自己船上,给那人敷上,就立刻进了驾驶舱,过了三个小时,回去休息了一会儿,摸了下那几件小衣服,已经差不多干了,他又进了里间卧室,摸黑给床上的人穿回去。 难免碰到不该碰的地方,他心无杂念,很快就好了。 船开开停停,直到天光大亮,周焱才清醒过来,闭眼适应了一会儿刺眼的阳光,她才再次睁开眼。 脑子从一片空白,到注入一点一点的画面,足足用了她半个钟头。 周焱撑起身体,头痛欲裂,连脸上肌肉都在酸疼,身上一阵冷一阵热,强自休息了片刻,她才能下地,去厨房泡了两杯盐开水喝下,又休息了一会儿,觉得力气回到了身体里,她才出了门,慢慢走向驾驶舱。 李政把着方向盘,叼着一根烟。 他对烟不上心,没有瘾头,可有可无,不过烟倒是能让人提神。 他正要换档,余光突然瞥见门外的一道影子,手上稍稍停了一下,才握紧档位,掰了下去。 门开了,他说:”醒了?””嗯……昨天晚上……”周焱想了想,问,”老刘叔和欣欣呢,有没有事,怎么没见到他们的船?” 李政说:”你不如先顾好自己。” 周焱说;”我发烧了。””还算你没烧糊涂。” 过了会儿,周焱问:”报警了吗?” 李政吸了口烟:”报什么警?””昨晚那些黑社会,不用报警?””黑社会?”李政笑了,”那些是河霸。””河霸?””唔,都是附近的老百姓,一些游手好闲的混混,报警没用,不是第一次了。””噢……”周焱点点头。 周焱体力不济,很快就回去了。 昏昏沉沉的到了下午一两点,她隐约听见有人叫她,一会儿”喂”,一会儿”周焱”,她睁开眼,听见立在床前的那人跟她说:”去医院?” 周焱摸了下自己的额头,不是太烫,她心里有了数,说:”睡会儿就好了,不用去医院。” 李政”嗯”了声,也不再管她,随便煮了两碗挂面,一碗给了她。 周焱没什么胃口,勉强吃了进去,吃完了,听见李政说:”我出去一会儿,你睡着。” 周焱点点头。 一睡就睡到天黑,她还是被个孩子的声音叫醒的。”白姐姐!白姐姐!” 周焱迷迷糊糊睁开眼:”欣欣?””白姐姐,你生病啦!””我好多了。”周焱看向完好无缺的小羊角辫,问,”你昨晚有没有事,有没有伤到哪里?””没有,我才不会有事!”欣欣挺胸抬头地说,”我又不是不会游泳,就是一开始呛了水,没有反应过来。” 周焱笑道:”没事就好,你爸爸还下去捞你了,你爸爸呢,有没有事?” 欣欣摇头:”没有!”又点头,”有……” 周焱奇怪:”嗯?” 欣欣气呼呼地说:”昨天半夜,我们家被偷了!” 原来昨天半天,人睡得正熟的时候,老刘叔突然被凳子倒地的声音惊醒,起来一看,就看见一个男人冲了出去,他追出去的时候,对方已经上了一艘小船,他看得清清楚楚,那两个人正是几个小时前来勒索他们的河霸。 门被捣破了事小,放在船上的现金丢了,那才是大事。 船舱客厅里,老刘叔老泪纵横:”欣欣她妈当时治病借了很多钱,结果人没救活,家里欠下一屁股债,这点钱是我好不容易存下来的,欣欣明年就念小学了,这点钱不能丢啊!” 李政坐他对面,问:”多少钱?””四万,足足四万块啊!” 李政问:”报警了么?” 老刘叔点头:”报了,可是谁知道那些人叫什么名字,住在哪里,连长什么样我都说不清。” 李政也不安慰,也不说上一句”钱没了还能赚,身体气坏了就什么都没了”,他只是陪着沉默一会儿,说:”顺其自然吧……我明天走,也不好帮你。” 老刘叔点点头:”你忙你的,船期不能耽误,我也明天走,明天等到下午看看有没有消息,要不然也不能干等下去。” 李政回到自己船里,那姑娘还没睡,正捧着他的搪瓷杯喝开水。 周焱呛了口水,说:”你回来了?””嗯……正好,你过来一下。” 周焱跟进去。 李政坐到了床上,从口袋里掏出一叠钱,大约两千来张,他抽出两张钱,递给周焱:”唔!” 周焱看着钱,没拿。 李政说:”够你回去的,要就要,过了明天就一分也别想拿了。” 周焱终于伸出手,说:”我会还给舅公的。””随你。”李政道,”我明天走,今晚你可以再睡一晚。” 两人头一次在同一个时间休息。 周焱睡着了又醒来,断断续续咳嗽着,她尽量压低声音,把自己闷在被子里,折腾了许久,才睡实过去。 外面的人向来日夜颠倒,晚上头脑反而愈发清醒,一直都睡不着,后来索性就出去,架了梯子,爬上船舱屋顶乘凉了。 无所事事躺到天蒙蒙亮,他看见船舱里走出来一个人,瘦瘦小小,背着个书包,四处张望了一下,似乎在找什么,没找到,她又进了屋里,没多久就出来了,登上了码头。 李政又躺了回去,看了会儿天,等到有点困了,才顺着梯子下来,回到船舱。刚摸到搪瓷杯,他的手就顿了下,抽出压在底下的字条,扫了两眼,随手扔了。 中午,船只徐徐离港,没入群船之中。 第8章 (第二更) 周焱去药店买了退烧药吃下,揣着剩下的几张钱,又开始走走停停。 她的头还是有点痛,强撑着身体,在大太阳底下晒了一会儿,等肚子咕咕叫了,她又去包子店买了两个经济实惠的肉包子,边吃边走,观察路边的招聘启事。 坐下休息的时候,她发了几条信息,又打了一通电话,通话结束,她低头打量起了手机。 手机还是两年前,高考前夕父亲给她买的,五千多块,现在应该也值一点钱。 她又想到母亲的话,发了会儿呆,她还是将手机放回了口袋。 正打算继续去找招聘启事,她突然看见两道人影从对面的饭店走了出来。 她不认识那两人,却又觉得那两个人有点熟悉,她皱眉想了一会儿,突然一个机灵。 那个又瘦又高长相猥琐的男人,不正是前天晚上的那个河霸瘦高个!因为他一直站在领头的边上,除了领头的,就他话最多,难怪让人觉得熟悉。 可是他怎么跑那么远来了? 周焱想到什么,脚步一提,跟在了他们身后几十米处。 老刘叔在码头卸货,精神不济,神色抑郁,边上的工友递给他一根烟,安慰道:”嗨,别着急,你要这么想,人没事就好,你说你那晚上睡着了,连人进了屋子都不知道,要是那人给你来一刀子,你想想看,啊,是不是破财挡灾的道理?” 老刘叔恹恹地说:”那种人要是敢动刀子,就不是河霸了。” 正说着,他看见不远处朝他跑来的小人,勉强撑起笑容。”爸爸,爸爸,李叔叔呢?白姐姐呢?””他们已经走了。” 欣欣嘟嘴:”白姐姐还没跟我说故事呢,我们快点追上他们!” 老刘叔说:”不着急,过两天就能追上他们了。” 边上的工友还要再说几句安慰的话,突然,电话铃响了,不是他的。 老刘叔接起电话,听见对方说:”是刘民吗?我这里是派出所!” 老刘叔急急忙忙赶到派出所,满头大汗,连气都来不及喘一口,逮着民警就问:”警察同志,是不是抓到那两个河霸了?””别急别急,你先坐下。”民警说,”已经抓到了,赃款因为是前天半夜刚到手的,现在还没有销赃,四万块钱,花掉了两千块,那两个人已经据实交代了,四万块数目不小,他们俩这下可完蛋了。” 老刘叔感谢道:”哎哟,我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真是谢谢你们!太谢谢你们了!” 民警笑道:”也是巧了,多亏了一位热心群众帮忙,要不是她提供的线索,我们还真法这么快把那两个犯罪嫌疑人抓回来!””热心群众?”老刘叔不解。 民警说:”噢,她刚刚去了洗手间,应该快出来了,哎——就是她!” 老刘叔顺着民警指的方向看去,惊讶道:”哎,你怎么在这里?” 周焱吃上了一碗热腾腾的面条,鼻通气顺,舒服不少。 欣欣一直缠着她:”白姐姐,讲故事,讲故事!” 老刘叔把她拉开:”你先回去睡觉,听话,爸爸和白姐姐有事要说。” 欣欣乖乖回房了,老刘叔开口:”小白啊……” 周焱被面汤呛到,咳嗽起来。 老刘叔说:”慢点吃慢点吃,不着急啊!” 周焱止了咳,也吃饱了。 老刘叔继续问:”那李政走了,把你放在这里,你这里有亲戚吗?” 周焱摇摇头:”没有亲戚。””那你一个小姑娘,怎么能一个人留在这里,你有什么打算?” 周焱轻松道:”走一步算一步,实在不行,我就回去。” 老刘叔不认同:”乱来!” 河道上,船只渐多。 李政一个人开船,因为还需要休息,行驶速度略慢。中午出发,晚上停船,吃了点挂面,睡到十一二点,又起来开船。 去厕所洗了把脸,抽毛巾的时候,带着边上另一块毛巾掉了下来,李政捡起来,把那块毛巾扔到了灶台上,当新抹布用,又把多余的牙刷扔到外面晒月亮,打算当擦鞋板用。 牙刷还没来得及晒干,天空就飘起了小雨,等到了次日上午,雨势渐大,淅淅沥沥砸在河道上,水面看起来不再平静。 算算时间,六月底七月初,正是黄梅天,雨水多,潮水也多。李政探了下天气,继续顺着河道行驶。 空船浮在水面,雨水敲击在甲板上,一路噼里啪啦。 傍晚雨停,李政给船加了油和水。那天他取了两千五,给了那人二百,剩下的两千三,现在一股脑的都换成了油。 船只扎堆靠岸,他的船就在岸边,船上的人穿来走去,总是踩的他的甲板咚咚作响,李政听得烦,干脆上了岸,跟人打牌喝酒去了。 牌桌上乌烟瘴气,啤酒香烟乱堆,冷气打得足,还有人打喷嚏。 一个小伙子打趣:”冷了是不是?来,到哥哥这里来,哥哥给你暖暖!” 打喷嚏的女人娇斥一声:”滚一边去!” 对方笑道:”那到你小政哥那里去,你小政哥难得来一趟,把握机会呀!” 那女人靠近嘴里叼着根烟,正低头看牌的男人,嗲声嗲气说:”小政哥——” 李政一抖肩,甩开那女人的手,皱着眉头,扔出三张扑克,说:”香水打翻了吧?滚滚滚!” 那女人气得走了。 对家小伙子好笑地说:”不是我说,哥,你也太不懂怜香惜玉了。” 李政说:”出牌。” 对方出了牌,问他:”这次打算在这里呆几天?””明天走。””经过庆州吗?” 李政手一顿,没有回答。 对方又说:”去不去庆州,倒是说句话啊。” 李政淡淡地扫了他一眼:”怎么?” 对方说:”也没什么,帮我带点东西过去。”见对面的人没反应,他又说,”她上个月又多开了一家餐馆,忙昏了头,听说摔在碎玻璃上,脚崴了,胳膊也破相了。我买了点药膏,听说对疤痕修复效果特别好。” 李政皱眉:”自己去。””你知道,她不爱见我。但她对你到底不一样。” 李政把牌一摔,扑克飞飞扬扬撒了一桌,一张红桃k刮在了对面那人脸上。李政走进小客栈,随手倒了一杯酒喝。 天色阴沉,空气湿漉,小虫子低飞,闷热难捱。 周焱坐在驾驶舱里,低头打量仪表台。 仪表台上按键多,还有一个大屏幕的导航,座椅上铺着凉席,小电扇送着风,水杯里是菊花茶枸杞茶。整间驾驶舱装修简约,设备先进。 不像那艘船上的,黄色的仪表台,简单的按键,没有导航,没有电扇,没有水杯,连门上的木头都快腐烂了。 老刘叔指着导航说:”我的速度不快,人家快的,13公里,10公里,我慢慢来。” 躺在座椅上的欣欣嚷嚷:”要快要快,快点到衡通,我要去游泳!” 老刘叔说:”你不是厉害的很吗,这江里也可以游啊!””不要,这水脏死了!我那天晚上洗了好久的澡。”欣欣看向周焱,”白姐姐,你那天没洗澡就睡了吗?你都不脏吗?” 周焱一愣,想了想,笑着说:”洗了,不脏。” 欣欣眨眨眼:”你不是晕倒了吗,晕倒了还能自己洗澡?是李叔叔帮你洗的吗?” 老刘叔赶紧说:”欣欣,你拼音默写好了吗?” 欣欣低头下:”没有。” 晚上周焱洗澡,脱下t恤后,她照着镜子,看着自己。 那天醒来,她身上衣服干爽,文胸似乎有点潮,身上也不脏。 她隐约记得一个胸膛,深色,结实,水渍冰凉,肌肤却火热。她还记得一双手游走在自己身上,舒服的温度擦着她的身体,从上到下。 周焱低下头,又站了一会儿,才脱下文胸,走到了淋雨底下。 老刘叔的船上也只有两间卧室,周焱晚上和欣欣睡在一起。她的个子还算高,但骨架小,睡在小孩的单人床上也不嫌挤。 行船冷清寂寞,尤其是欣欣这样的小孩,一个人呆在船上,没有玩伴,难得找到一个”姐姐”,她恨不得整个人扒在周焱身上。 幸好进入七月,学校放暑假,河上的孩子多了起来,每当船只靠近停下,欣欣就窜来窜去,毫不认生。白天跟小伙伴们聊”姐姐”,晚上就跟周焱聊”小伙伴”,短短两天,周焱名声大振。 李政下午离开小客栈,回到船上,他脚下突然踩到了一根东西。 他低头一看,是根牙刷,居然还”晒”在这里,他踢了一脚,牙刷”噗通”落河。 这天傍晚,周焱轻松站在船头,眺望远处,船缓缓向岸而去,而岸边,一艘破船渐渐驶离。 遥远的距离,谁也没看见谁。 晚上周焱炒了盘虾,蒸了碗肉蒸蛋,又拌了一盘凉拌黑木耳,老刘叔和欣欣吃得哼哧哼哧的。 周焱吃得仍然不多,一口菜,吃上五口饭。 饭后,周焱走到船头打电话。 无月无星,细雨飘飘。 严芳芳偷偷摸摸接通,压低声音说:”你现在怎么样,人在哪里?” 周焱说:”快要到衡通了,不知道是什么地方,我打算回家。””回家?””嗯,老家。””老家啊,你多少年没回去了,老家有房子吗?””有是有一个,不过……”周焱转移话题,”下雨天演出方便吗?””还行,也就那样呗,人少了点而已,赚来的饿不死。””嗯。”周焱沉默。 严芳芳说:”你说你妈也真是的,跟你上辈子有仇么?怎么这么对你,也太狠了,人家灰姑娘的后妈也没她这样吧!你是你妈亲生的吧?” 周焱说:”挂了。” 船舶扎堆,家家都在吃饭,热热闹闹,周焱往岸上爬,打算到处逛一逛,脚刚迈上去,差点被一个人撞下河。 周焱”啊”了一声,对方及时拽住她。 周焱惊魂未定,那冒失鬼嬉皮笑脸地说:”美女,别怕别怕,真掉下河了,我也会英雄救美的!” 周焱将自己的胳膊从对方手里挣开,看了他一眼,就要走,那人却拦住她:”哎美女,你怎么从老刘叔船上过来,你是她闺女?” 周焱错开两步,问:”你找老刘叔?他在船里。” 那人吊儿郎当的说:”我不找他,我找你,你是他闺女不?” 周焱皱眉,回头喊了一声:”老刘叔,有人找你!” 老刘叔走出船舱,看向岸上的人:”噢,是林泰啊。” 林泰笑嘻嘻地收回看向周焱的视线,跳到船上,大声说:”老刘叔,你什么时候多了一个这么漂亮的大闺女了?””瞎说什么!你找我什么事?” 林泰道:”李政今天走的时候忘记拿这个,我托他帮我送人的,你的船追上他后,帮个忙,替我给他。” 周焱原本要走了,听见那人说了这句话,脚步不自觉的停了下来,也就几秒,她再次迈步,很快就听不见那人的声音了。 之后两天,天气出奇的好,晴空万里,碧波荡漾,河水渐渐清澈,欣欣忍不住下了次水,像尾小鱼似的游来游去。 河水数米深,周焱替她提着心,见老刘叔也不管,她这才静坐到房间里,翻起了书本。 傍晚时分,船舶又集结靠岸,从远至今,绵延竟像陆地。 周焱自自在在的穿行其中,欣欣找了她一圈,终于捉住了她,把她往当中一艘船上拽。 周焱问:”老刘叔呢?” 欣欣说:”不知道呀,爸爸扔下我跑了,白姐姐,你快点陪我们玩!” 周焱笑着揉了揉她的脑袋。 李政在附近闲逛,点上一支烟,吸了一口,就任由它被风吹着。 走到一处花坛边,他随意扫了眼,看着泥土里的杂草,觉得似曾相识。李政蹲下来,夹下香烟,眯眼看了会儿,摘了起来。 船上蔬菜即将耗尽,他口袋里没钱,正好拿这几根小草来补给。 李政握着一捧杂草,回到岸边。 夕阳挂在远处,红彤彤一片,映入瞳仁,耀如火灼。 绵延的船舶中央,八|九个孩子席地而坐,背对夕阳。 一个扎着马尾的女人,面朝他们。 朗朗读书声,由远至今。 绵软灵动的女声说:”村晚惊风度。” 童声齐唱:”村晚惊风度。””庭幽过雨沾。””庭幽过雨沾。””夕阳薰细草。””夕阳薰细草。””江色映疏帘。””江色映疏帘。””书乱谁能帙。””书乱谁能帙。””怀干可自添。””怀干可自添。””时闻有馀论。””时闻有馀论。””未怪老夫潜。””未怪老夫潜。” 李政松开手,小草掉落一地,随风飘滚。他夹起烟咬住,用力吸了一口,烟雾缭绕,给远处夕阳渡上了一层朦胧色彩。 几天不见,这人感冒倒是好了。 第9章 周焱坐在甲板上,手上拿着一根狗尾巴草。狗尾巴草刚从岸边摘下不久,尚且生机勃勃,脑袋随着周焱的手晃来晃去,九双小眼珠子跟猫儿眼似的追着绿色的光点打转。 周焱拿它当教鞭。 “这首诗叫《晚晴》,是杜甫写的。”周焱说。 “杜甫是谁?” “杜甫是诗圣,唐朝的一个诗人。” “是男孩子吗?” “是啊!” 欣欣插嘴问了声:“他长得好看吗?” 周焱想了想:“算是器宇轩昂吧……” 一个大点的孩子问了声:“这首诗是什么意思啊?” 周焱解释:“风吹过了,雨下过了,夕阳余晖洒落,湿气腾腾,江景映入眼帘,雨后夕阳,就是这样的景色。” 狗尾巴草朝前面一指,小鬼们统一地扭脖子看去。 晚霞如锦,江水烈烈,正是夕阳薰细草,江色映疏帘,可惜这两日晴好,不如上两日细雨飘飘来得切题。 大孩子问:“白姐姐,你是老师吗?” “……我以后会是老师。”周焱摇了摇手里的草。 “白老师!” 有人领头,小鬼们跟着喊,“白老师!”“李叔叔!” 喊声不和谐。 欣欣突然爬了起来,越过周焱,扑到不知从哪冒出来的李政身上。 李政拍了下她的头:“你爸呢?” “我爸爸跑啦!” 李政笑道:“跑哪儿了?” “跑到军军家里去啦,等下就回来!” “把你爸叫回来吃饭。” “哦!”欣欣大声应下,拉起那个叫军军的小男生,几下就跑远了。 周焱起身,拍了拍屁股,狗尾巴草在她屁股后面不停点头。李政不动声色地收回视线,问:“二百块钱花完了?” 周焱说:“没。” “不够车费?” “不是。” 李政问:“那怎么还在这儿?” 周焱说:“我没地方去。” 李政不说话了。 周焱想了想,说:“我晚点还钱行吗?” 李政轻哼了声,不知道是同意她的请求,还是在嘲讽她。 ** 老刘叔从军军家里拿回了一瓶老白干,酒水汩汩倒进玻璃杯中,说:“我想着是该碰上你了。” 李政从他手里抢回杯子,老白干倒了足有一杯,“多了!”他拿过老刘叔的杯子,分了一些给他。 两人抿了口酒,酒味冲到喉咙,连骨头都热了起来。 下酒菜还没上齐,李政拣了颗花生米吃,说:“他们没留你吃饭?” “这不是你在么,当然跟你喝有意思!不过欣欣那丫头女大不中留,非要在军军家里吃。哦对了——”老刘叔走到橱柜前,拿来一个袋子,“呶,林泰让我带给你的,说你忘拿了,他托你带给别人的。” 李政瞥了眼,接过来随手搁边上。厨房里的人刚好端了一盘热气腾腾的炒螺蛳上桌,老刘叔指着菜说:“你妹妹的厨艺可真是不错,这几天都是她下厨,还帮着我忙上忙下!” 周焱坐了下来,说:“菜齐了。” 李政没搭腔,夹了颗螺蛳。刚出锅,热油烫嘴,放了辣酱炒,辣味蹿上来,提神醒脑。 他吃了一会儿,筷子指了下周焱,跟老刘叔说:“你不是请她当小工吧?” 周焱一口炒蛋还没咽下。 老刘叔哈哈笑了笑:“她当小工不合适吗,吃苦耐劳又听话!” 李政瞥了眼周焱:“就这几天,你就看出她吃苦耐劳了?” “几天还不够啊,跑趟船才花多少工夫!”老刘叔看向周焱,“这丫头早就有主意了,用得着给我当小工?” 周焱觉得她该插下嘴:“我托了老家的一个姐姐帮我找份暑期工,有消息前我想一路跟船,老刘叔靠岸的时候我就去找找工作,要是找到了,就不麻烦老刘叔了。” 后半句话,李政似曾相识,这丫头前几天就说过类似的话,没想到她要来真的。 “不麻烦不麻烦,有你帮我烧饭,不知道轻松多少。”老刘叔说,“哦,还能当个孩子王,看那群小鬼头一个个多听你的话!” 李政晃了晃酒杯,问:“你老家在哪儿?” 老刘叔“咦”了声:“你妹妹老家在哪儿你也不知道?” “远房的,不熟。” “哦。” 周焱说:“在衢临。” 不远不近,李政“唔”了声,也不再多问。 酒酣耳热,李政回去的时候,老刘叔已经喝大了,泡了一杯浓茶说解酒。 周焱收拾碗盘,从餐桌脚下拿起一个袋子,说:“老刘叔,这个?” 老刘叔看了眼:“嗨,李政又忘记拿了,你待会儿给他送去吧。” “哦。” 老刘叔想到什么,又说:“李政这个人吧,脾气怪了点,他像来不喜欢人多,你看他船上一直就他一个人就知道了,按理我们这种船,至少要有两三个人才行。他就是这个毛病,我还记得两年前,他找到我说,说要买我那艘船的时候,我都当他是神经病。” 周焱笑了:“啊?” 老刘叔回忆:“我那个船,当初跟现在差不多破,报废还不至于,但谁会想买来做生意啊,不知道他哪根筋搭错。后来熟悉了,才觉得他这人也没什么,朋友倒是挺多,不过比较喜欢独来独往。所以你别往心里去!” “没有,他还给了我两百块钱呢。”周焱把桌子擦了一下,问道,“你刚说船上至少要两三个人?” “是啊,之前我老婆在船上,她半年前人没了,我也歇了半年。” 周焱不解:“那之前你说不想请人帮忙?” 老刘叔喝了口茶,“啊”了一声,没有理解,过了一会儿想起来了,说:“哦,你说那回饭上说的话啊?我那是想让李政来帮我的忙,他年轻力气大,人也处熟了,总比请个陌生人回来的好,我那会儿故意这样说,可惜他没有反应。” 老刘叔喝完茶,站了起来,有些晃晃悠悠地朝洗手间走,说:“一个人开船,也就他胆子大,再怎么不用人,停船也要人啊,每次停船都喊人帮忙,还不如请个小工,也不嫌麻烦!” 周焱之前在李政船上的时候并未留意,这两天倒是见到老刘叔每次停船开船都要请人帮忙。 确实麻烦。 周焱拎着袋子走出船舱,踮脚望向岸边。李政的船最破,一眼就能认出来。她跨过一艘艘船,最后踩在了那块暗红色的甲板上。 周焱敲了敲门,没人应,她又喊了一声“李政”,还是没人说话。手底下的门倒是自动开了。 没上锁。 里面开着灯,但是没有人,周焱走进去,打算放下东西,入内才发现,几天时间,这里像遭人洗劫。 锅碗瓢盆乱堆,地上还有土豆皮,地板变得黏黏糊糊,床上的毯子半垂到了地上,角落又冒出了蜘蛛网。 跟遭河霸洗劫后一样。 身后传来脚步声,半途似乎迟缓了一秒。周焱转身,那人刚好走到近前。 舱内屋顶矮,他微微低着头,看向周焱,脸上并没有什么表情。 周焱举了下手里的袋子:“你忘了拿这个,老刘叔让我给你送来。” 李政“唔”了声,上前两步,接走她手里的袋子。 距离突然拉近,那人低着头,呼吸间,浓浓的酒气游丝般缠了上来。周焱第一次近距离看他的脸,有棱有角,鼻梁高挺,此刻嘴唇微抿,显得有些严肃。 三十多岁的男人,成熟的气息是她未曾接触过的。 周焱往后退了一小步,“那我走了。” “噔噔噔”,脚步有点急,后来干脆跳着上了对面的船。 李政听见脚步声远去,把袋子扔到了衣柜里,去厨房倒了一杯水。门没关,还能看见船灯下那个愈行愈远的身影。 十几二十岁的小丫头,跑起来活力四射,跟书呆子样的沉闷倒是有些不同。 声音倒是绵绵软软。 第二天中午起航,老刘叔和李政一同出发。 老刘叔的船上多了一个人,昨天刚从军军家挖过来,二十出头的年轻小伙子,有两年跟船经验。 老刘叔身体不好,干脆把“船长”的位置让给他,需要指挥方向时,老刘叔自己站到了船头。 傍晚到了码头,那小伙子还帮李政一起停了船。 周焱在船上煮饭,那些男人跑上跑下,装货一直装到后半夜,吃了一顿周焱煮的宵夜,又马不停蹄地起航了。 跑船的人作息基本不规律,这几天连周焱的作息都颠倒了。 细雨飘飘,凌晨五六点的时候雨势渐大,到了下午又变成小雨。 船舶在河上行走了两天,这天晚上,船上几人又喝了点酒,早早睡了。 到了半夜一点多,周焱醒来想上厕所,走出船舱,突然觉得船身晃了一下。 那小伙子恰好从卧室里冲了出来,说:“潮水来了!” 周焱没明白什么意思,老刘叔紧跟着出来,一边打着手机,一边跑到船尾,冲边上的船喊:“李政!李政醒醒!潮水来了!” 周焱跟着出去,外面狂风卷细雨,她问:“怎么了?” 老刘叔说:“打他电话不通,潮水来了!” 周焱已经看见了,潮水正涌像她站着的船尾。 而她脚下的船,正在努力调头。 周焱没站稳,踉跄了一下,摔倒在甲板上,老刘叔一边喊着“李政”的名字,一边帮那小伙子导方向,眼看两船距离越来越远,周焱提起双脚,直接跳了过去。 大浪打来,船身偏移,老刘叔喊了声:“小白——” 那船已经离她而去。 第10章 周焱砸在甲板上,双腿沉在水中,像有利刃刺进了皮肤,胸口疼得一口气没喘上来。 她双手使劲扒住,努力向上爬,可是水里像有什么东西拽住了她的腿,刺骨的寒,心脏都快冻起来了,一个画面在脑中一闪而过。 周焱咬紧牙关,终于将自己拖了上来,来不及喘气,直接冲向舱门,门没上锁,她惯性扑倒,大叫:“李政——” ** 李政做了一个梦,梦里漆黑一片,高处有三个光点,四道影子一个接一个从光点处往下冲,空气稀薄,他浑身绷紧,想大吼,可是喉咙里冲不出任何声音,影子却离他越来越近,仿佛顷刻就要将他撞得粉身碎骨。 终于有声音嘶喊出来:“李政——” 李政骤然睁眼,看见一道纤瘦的小影子冲他喊:“潮水来了!” 下一秒,他翻身下床,推开来人冲出门,喊:“去收锚!” 周焱追出去,奔到船头把锚收上来。 狂风大作,雨点砸得甲板噼里啪啦地响,船只顶潮而上,往日平静的河水此刻像沉寂的猛兽突然觉醒,狂风裹挟着浪潮尽情肆虐。 周焱摔倒在甲板上,挣扎了几下才爬起来,颠簸着跑到了驾驶舱下,踩上三节台阶,推开了舱门。 李政快速扫了她一眼,视线立刻回到河面。晚潮来势汹汹,河上的广播在播报预警,那些声音被雨水砸得支离破碎。 船身偏离航道,大浪推进,随时都能将他们掀翻。 周焱一言不发地看着前方,暑热难捱的时节,寒气却扎向她的四肢,她脑中空白一片,边上的人突然说了句:“过来。” 周焱愣愣地侧过头。头上身上都是雨水的男人,一脸沉静地又跟她说了一遍:“过来。” 周焱向他走近两步。 驾驶舱本就小,两步的距离,足以令她站在他触手可及的位置。 右手随之一紧,他握着她,又把她拉近一步,将她圈进了怀里,然后松开手,视线从头到尾没落在她身上。 “害怕?”李政问。 “……嗯。” “怕死?” 周焱面朝舱门,看不见汹涌的潮水,她说:“怕。” “……刚才那种情况,正确的处理方法是弃船跳河,现在船要是翻身,不死也难。你可以跳河。” “……我不会游泳。” “我船上没救生衣。” 周焱又说:“我不会游泳。” 过了会儿,“我要打个电话给我妈。” 李政问:“留遗言呢?” “上次落水,我就想打电话给我妈。” “……没电话,你的呢?” “在老刘叔船上。” 李政凉凉地说:“谁让你上我这船的。” 半晌,周焱低声道:“我不该上船。” 河上确实与陆上是两个世界,她却只看到了平静时的悠闲。 行舟人生,哪有一帆风顺。 也许说话分神,她渐渐平静。 周焱看着面前赤|裸的胸膛,果然如模糊的记忆一样,深色,结实,附着水珠,他睡觉不穿衣服。 此刻一滴水,正从他胸口缓缓滑过,经过脐上的腹毛,消失不见。 船身遇到强劲阻力,周焱看不见,却能感觉到船体的起伏颠簸,猛地一个巨颤,她把头扎进了那个结实的深色胸膛。 过了一会儿,她额头感觉到了胸腔波动,耳边有人低声道:“不会让你死的。” 她四肢渐渐回暖,鼻尖是带着滚烫温度的气息。 没多久,船停了。 周焱转头望向外面,大雨滂沱,河面暗流涌动,潮水尚未平息。 李政神色凝重的摆弄着仪表台,胳膊难以避免的擦过她。 她还被他圈在怀里,周焱别扭地往前挪了一下,李政垂眸瞟了她一眼,收了下左臂,给她让路。周焱就势走到一边,问:“怎么了?” 李政说:“抛锚了。” 李政走出驾驶舱,周焱跟着他,走了两步,才发现自己光着脚,拖鞋早就掉进河里了。她走下阶梯,脚底疼得她直抽气,一丝血水冒了出来,周焱扶着墙壁,抬脚看了看。 脚底板竟然划破了,胳膊上也有,胸口和后腰隐隐发疼,低头一看,t恤被拉开了一道口子,黑色的文胸都露出了边。 李政已经推开靠近驾驶舱的一道门,打开灯,顺着梯子爬了下去。 底下是机身所在,面积极大,周焱咬着牙跟过来,不敢往右手边看,那河水近在咫尺。 她捋了下湿发,扶着门框往下望,没多久那人又爬上来,说:“发动机故障。” 周焱问:“船开不了了?” “开不了,不过暂时安全。我去打个电话,等人施救。” 两人往船尾走,又淋了几秒钟的雨。走到舱门边,李政的视线在尾巴上停留了一瞬。 船尾甲板上是一地碎陶片,周焱捂了捂胸口。砸船上的时候竟然砸到了一个破花盆,难怪疼成这样,连衣服都勾破了。 周焱浑身湿淋淋的跟进屋里,看见李政把枕头都扔到了地上,她问:“手机找不到?” 李政把毯子也掀了,最后说:“可能晚饭的时候落在老刘叔那儿了。” 周焱抿了抿嘴:“那怎么求救?” “水警会巡逻,老刘叔看情况不对也会来找我们,等着。”李政瞥了她一眼,朝卫生间一昂,说,“去洗个澡。” ** 周焱进了卫生间,才看见自己的模样。 长发滴着水,t恤透明,紧紧地贴裹着身体,连肚脐的小凹圈都印了出来,勾破的布料下,若隐若现的乳|肉冒出了血丝。 狼狈至极。 外面的人敲了敲门,说:“开门。” 周焱紧张地问:“怎么了?” “给你衣服。” 周焱把门拉开一条缝,抓过衣服,又马上把门碰紧。 外面的人顿了下,又说:“先用我的毛巾。” “……哦。” 匆匆洗了个澡,伤痕火辣辣的疼,周焱忍了忍,洗完了,穿上李政的衣服。 文胸湿的不能将就,t恤没有任何阻碍的套在她的身上,松松垮垮的。裤子没法穿,还能再往里塞一个粗腰。周焱抓着裤腰,站在厕所里迟迟不动。 过了会儿,外面的人说了声:“我去下机房。” 周焱赶紧应道:“哦。” 听见了关门声,她立刻走了出来,跑进卧室,裹紧毛毯。 雨势渐停,火光忽起,很快又灭了。 李政倚在门边,吸了口烟,里面的人没穿拖鞋,脚步声极轻,很快就没了动静。李政视线盯在尾巴的碎陶片上,眯眼抽完半支烟,才走过去。 叼住香烟,他捡起一块碎陶片,随手抛进了河里,烟灰落在手背上,转眼就被风拂得无影无踪。 扔了一会儿,把碎陶片清干净了,他才起身,吸了最后两口烟,将烟蒂也扔进了河。 李政打开门,走进屋,再把门关上。里面的人悄无声息,似乎已经睡了,电风扇倒是嗡嗡的响着。 卫生间对他来说过于窄小,当初买船,老刘叔指着卧室天花板说:“你会撞头。” 又带他看卫生间,说:“浴缸也小了点,你站在里面能转开身吗?” 最后说:“我这个镜子是新的,安上才半年。” 李政看着镜子,擦了一下胸口。 一手的水珠,带着温热,像被人刚贴过似的。 第11章 冲完澡出来,那电风扇还在响,嗡嗡声中夹杂了“咯吱咯吱”的声音。 李政走到灶台前,拎了下热水壶,已经空了。他拿搪瓷杯接了自来水,喝完后打开衣柜,翻出一件t恤套上,然后躺上床。 “咯吱咯吱”的声音渐渐缓下来,直至消失,船舱里再没有半点响动。 里屋的人跟小老鼠似的。 早前已经睡过几个小时,李政现在不困,没打算补觉。 他已经很久没有过正常作息,没想到一睡就像踩进了沼泽地,越陷越深。恶梦总是如此,自己做局困死自己,一惊一乍醒来,还要心有余悸回味半天,人是有多犯贱。 离天亮还有一阵,李政枕着头,翘腿躺了一会儿,听见里面的人翻了个身,发出“呲”的一声,像抽了口气,之后再没动静。 ** 周焱脚底板疼。 她屈起腿,擦了擦脚底板的伤,胳膊一动,胸口的伤又辣疼起来,周焱把脸埋进枕头里,湿发把床单都弄潮了。 迷迷糊糊闭了会儿眼,再睁开,天还半黑,光线灰蒙蒙的,外间的灯已经关了,她勉强看清挂在桌沿上的衣裤。 周焱轻手轻脚下了地,扒着墙板往外面望,没有人。 门洞下躺着一双拖鞋,一只朝前,一只朝右,像是被人踢过来的。周焱见过这鞋,鞋带快掉了,之前穿在李政脚上。 她的脚35码半,钻进去,像小时候偷穿母亲的高跟鞋,提起来一晃一晃。脚趾头夹紧鞋带,周焱一晃一晃走到书桌边,摸了摸衣裤。 全都潮潮的,牛仔短裤更是湿淋淋的。 周焱没再开电扇吹,怕它坏在自己手里。她勉强穿上文胸和内裤,再套上李政给她的裤子。 一条大裤衩,怎么都驾驭不了。 地板上浮着潮潮的湿气,周焱攥着裤腰,小心地走出船舱,门一开,她却屏住了呼吸。 雾失江舟,天地连一色。 这是她在船上的第十三天,一觉醒来,无山无树,无河无舟,天地一片雾色,除了脚下的一方,她再也看不见它物。 周围静得可怕,蒙着眼的轻纱挥不走,雾中的湿气却又如此柔软。 世界空了,她也许还没醒。 “哒——哒——哒——” 脚步声不疾不徐,漫不经心,是这世界唯一的声音。 周焱转身,轻纱遮眼,她看不见。 又是“哒——哒——哒——” 高大的轮廓,宽肩,有力的臂膀,雾色一点一点被他拂开。 有这么一瞬间,李政以为有个小仙闯进了他的船。 柔软的长发,小小一张脸,丰润的嘴唇微微泛白,误穿了大人的衣服,还拎着裤腰。 可爱到让人心软。 可惜,她的眼神不够可爱,超越了她的年龄,藏着不该藏的东西,也只有安静的捧着书本,于无人处翘着小脚丫的样子,才是纯粹。 李政说:“醒了?” “嗯。”有点沙哑,周焱清了清嗓子,“你有皮带么?” “没。” “绳子呢?” 李政说:“缆绳,要么?” “……”周焱又提了提裤腰。 李政一笑,走进船舱,把挂着的腊肉拿下来,拿菜刀砍断了红色的细麻绳,走到外面,扔给还提着裤腰站那儿的小人。 “先系着。” 周焱闻到一股腊肉味,也不矫情的躲着去系,撩开t恤,直接在腰上捆了一圈,打了一个蝴蝶结。 她边打边问:“几点了知道么?” 李政说:“大概四五点。” 两人都没手机,不确定准确时间。 周焱系好了裤腰,看向李政:“你说水警和老刘叔能不能找到我们?” “现在难,等雾散了好找。” “除了手机,就没有其他的通讯方法了?人家出租车上不是还有那种对讲机?” 李政靠着墙板说:“你看我这船有什么?” 周焱不再抱希望。 李政说:“现在这么着急,昨晚谁让你上船的?” “我来不及想。” “三思而后行,学语文的连这都不懂?” 周焱忍了忍:“是汉语言文学。” 李政“哦”了声:“更高级的意思么?换汤不换药。” 周焱不跟他争辩,怕裤腰系得不牢,她又隔着衣服提了两下,问李政:“你这里附近熟不熟?你说能不能游出去找人?” “可以。” 周焱一喜。 “一有船,我先被撞死。” 周焱垮下脸。 李政笑了声:“行了,要饿了就去做点吃的。” 周焱摇头:“不饿。”想了下,又问,“你饿了?” 心里却犯嘀咕,他今天撞邪,居然对她笑了两次。 李政说:“唔,去煮点儿。” 周焱进去煮饭,翻了翻灶台,问:“没蔬菜了?” 李政下巴点了下腊肉:“蒸盘肉,煮个挂面吧。” 切好了腊肉,周焱打火打不着,李政点着打火机,靠近燃气灶,“嚯”一下,火起来了。 “这两天坏了。”李政把打火机扔到灶台上,走进卧室,躺下休息。 十分钟后吃饭,周焱没什么胃口,时不时朝窗外望一眼,期待有船靠近。 李政敲了敲盘子:“吃饭!” 周焱扒了两下,问他:“会不会一直没人发现我们?” 李政说:“当这是幽灵船呢?” “……也不知道老刘叔他们怎么样了,他们会不会有事?” “不会。” “这么肯定?” 李政瞟着她:“多大点事儿?” 这段江域行走,潮水最常见,六七八|九月,或者说随时都能碰上大潮小潮,只是昨晚碰巧,难得一次毫无准备。 吃完了饭,两人无所事事。 没手机没电视,周焱也没书本,时间尚早,浓雾半点散去的迹象都没有,能见度低到她生平首见,这艘船就像进入了异空间。 周焱坐在甲板上,捧着脸发呆。 李政绕船走了一圈,查看有没有漏看的破损,回来后见周焱跟呆子似的,说:“没事就去睡一会儿。” “睡不着。”周焱说,“要不我喊喊看,说不定有人能听见?” 李政随她:“喊吧。” 周焱站了起来,对着雾大喊:“有没有人——” 声音绵软,力气不够。 李政坐下来,看她又把手围在嘴边,喊:“有没有人——救命——” 中气倒是足了点。 周焱突然道:“你也喊。” “不喊。” “为什么?” 李政说:“我从来不喊救命。” “……那你喊有没有人。” 李政懒得理:“行了,坐下省口力气,才几点?那些船现在开是嫌活太久了?等雾散了再说。” 周焱只好死心,又坐了下来。 李政摸到一小块碎陶片,是漏网之鱼,他随手一扔,说:“无聊就自己找点事做。” “有什么事?” “你除了看书就没别的事了?” 周焱思考了一下:“船上没有。” 那就是陆地有,李政也没多问。 “我之前觉得呆船上很好,安安静静的,每天都很简单。” 李政问:“现在呢?” “没有一帆风顺的。”周焱问,“你为什么会开船?” “没好好念书,就来开船了。” “……哦。” 李政说:“你好好念书,千万别在船上呆着。” 周焱刚想说什么,李政突然站了起来,说:“找点事做。” 他去了船头,没多久就回来了,手上拿着一根杆子。 周焱定睛一看,惊讶:“钓鱼竿?” “唔。”李政摆弄了一下钓鱼竿,往水里一抛。 周焱问:“你放鱼饵了么?” “没。” “……那能钓鱼么?” 李政说:“看看有没有蠢鱼。” 愿者上钩么?周焱好奇心起,期待着鱼竿晃动。 李政躺了下来,头枕在脑后。 雾还未散,天空依旧灰蒙蒙一片,可视的范围却稍大了点,他取来钓鱼竿,从船头走起,走了四步就看了这小姑娘。 李政垂下眼,看见那小姑娘这刻正坐在船沿,脚上晃着他的拖鞋,手上握着钓鱼竿,神情专注。 胳膊上的一道划痕有点显眼,他不由想起昨晚,这姑娘推开驾驶舱的门,光着双脚,湿着腿,透明的t恤贴合着腰身曲线,鼓囊囊的胸前勾出了一道口子,乳|肉渗着血点。 在她怀里的时候,瑟瑟发抖。 等了半天,鱼竿没有半点动静,周焱回头想跟李政说话。 那人闭着眼,已经熟睡,周焱静了下,继续默默等着鱼儿。 泱泱江上,唯有一方船舶,静待云开。 ** 云雾散去大半,李政醒来,问:“钓到了么?” 周焱说:“没有。” 她把鱼竿放到甲板上,站了起来,说:“看着会儿。” 李政轻哼了声,似乎应下了,等周焱从厕所出来,却见李政开着衣柜,拿出一个袋子。 李政把袋子递给她:“擦伤。” 周焱接住,说:“这不是你朋友让你带给别人的么?” “先用着。” 李政又走了出去,似乎是去前面。 周焱把门关紧,走到卧室里面,把袋子里的药拿出来,看了看说明书。她躲着窗户把衣服脱了,挤出点药膏,先擦了擦胸口。 辣辣的,凉凉的。接着又擦了胳膊和脚底板,她还有伤,伤在后腰靠近臀部的地方。 也不知道昨晚怎么刮到的,周焱看不到,只能摸出一道划痕,她反过手,摸瞎擦了擦,也不知道位置准不准确。 终于擦完了,她舒了口气。 外面云雾又散了,能看见远处的江水,江上空荡荡。四周无岸,不知道是什么地方,江底淤泥松,锚抓不住,船也跟着飘。 周焱顺着船沿往前走,走到了机房的门口,看见大门敞开,底下开着灯,下面的打着赤膊,正低头摆弄机器。 那人头也不抬的说了声:“去书桌抽屉里找找,有没有十字起子。” “哦。” 周焱回到卧室找了找,在抽屉最底下找到一个十字起子,给李政送过去。 李政低头忙碌,周焱顺着梯子往下爬,拖鞋太大,她爬了几步,停顿一下。 李政抬头看了她一眼,等她继续往下,他才收回视线。 舱底又闷又热,地上躺着件t恤,这人前胸后背都出了汗,汗水顺着耳侧往下滑,橘色的灯光,将他深色的肌肉照出了另一层颜色。 周焱问:“之前怎么不修?” “不会。” “……现在怎么又修了?” 李政看了她一眼:“雾散了,看见船了?” “没。” 李政不再废话,继续低头尝试。 周焱没话找话:“你为什么一个人开船?老刘叔说这种船不允许一个人。” 李政答案简单:“没钱。” 过了会儿,他又看向周焱,在她腰上盯了一下,说:“裤腰松了。” 第12章 周焱一蒙,低下头,抓裤腰,往上提,动作连贯,熟能生巧。 裤腰真的松了。大裤衩腰上没有皮带洞,细麻绳只是在上面绕了一圈,此刻麻绳还缠在腰上,裤子却已经半挂下来。 这人却还看着她。 周焱忍不住说:“你……” “还不系上?” 周焱踩着大号拖鞋,躲到一边,赶紧系裤腰,这次把绳子勒得更加紧。 她无比庆幸身上这件t恤又宽又大,遮到了她半截大腿,否则真要丢脸了。 李政擦了擦手里的起子,轻哼了声,嘴角微扬,等周焱从角落里走出来,他才再次低头看向机器,说:“给我打下手。” 周焱刚向梯子走了一步,一转方向,又走回李政边上,问:“怎么弄?” “扳手。” 周焱扫向地上的一堆工具,弯腰捡起扳手。 过了会儿,扳手递回来。 “老虎钳。” 周焱又递过去一把,问:“你这样修有用吗?” “只能试试看。” 李政低着头,全神贯注地弄着机器,汗水又从他脖颈滑下来,胳膊伸得长,勒高了腰身,裤子反而向下滑。 周焱转开眼。 “手。” 周焱把手掌打开,李政往上面放了四颗螺丝,指尖和掌心轻轻一触,很快又分开。 过了会儿,又放下两颗。 舱底空间封闭,机器又不停运作,温度比外面高很多,刚下来的时候还好,呆了一会儿,就感觉到了闷热。 周焱扇了扇脸。 李政问:“热了?” “还好。” “快了。”李政说着,从她手里拿走一颗螺丝,指尖一碰,那小手几不可见的颤了下。 周焱问:“这样就修好了?” “不知道,待会儿试试。” 李政又拿了一颗,粗粝的指尖在柔软的掌心搭了一下,很快离开。 李政攥了攥前两颗螺丝,拿第三颗。 他手上沾到了机油,搭过周焱手心,留在她那儿小小一点黑。 第四颗,他的指甲刮到了她。指甲钳不知扔哪儿了,他一个多礼拜没剪。 第五颗,那掌心收了一下,擦过他的指腹。 李政说:“都是机油。” “唔。” 周焱想刮一下手心上黑色的油斑,指头一滑,最后一颗螺丝飞了出去,“呀!” 螺丝在地上弹了两下,一下子滚得没了影,周焱趴下来找,“滚到哪里了?” 李政说:“左边?” 周焱往左,突然一道影子压下来,眼前一具淌着汗的赤|裸胸膛。 李政蹲着,指指自己左边:“这儿。” 周焱换个方向,人都快趴地上了,还是没看见螺丝,她又往前爬了两步,睁大了眼,这次终于在一道夹缝里看见了那颗东西,忙捡起来,回头说:“找到了!” “唔。” 李政摊开手,软肉一搭,圆润的指甲盖在他眼前一闪,那枚小小的螺丝钉被放到了他的手心。 他手上肌肉跳动了一下,反手把周焱一握,用力一拉,周焱毫无防备地跌进了他怀里。 一瞬间,头顶上方的起子掉了下来,砸在周焱刚刚蹲着的位置。 周焱抬头,撞进男人的眼里,距离近得什么都看不清。 李政一手握着她,一手圈着她,呼出的气重了一秒,听见外面有人喊了声:“李政!李政!” 周焱仰头望向梯子顶,欣喜道:“老刘叔!” 李政把她拉了起来,走向梯子,直接爬到了顶上:“这儿!” 远处开来了一艘救施艇,老刘叔坐在上面,使劲冲他们挥着胳膊,救施艇刚靠过来,他就往甲板上一跳。 “总算找到你们了,快急死我了!” 救施艇上又下来一名水警,问:“你就是船主?” “对。”李政说着,回过头,把底下的人拉了上来。 老刘叔喊道:“小白!昨天晚上你可没把我吓死,你没事儿吧,有没有伤着?” 周焱笑道:“没事,就擦伤了一点。” 水警询问李政船上情况,李政说:“发动机坏了,船体没事。” “货物多少吨?” “三百来吨,近四百。” “货运单和证件都拿出来。” 李政看了眼几步开外说话的那两人,转身走向屋子,水警跟在他后面:“船上就你们两个人是吧?” “是。” 看过证件和货运单,水警又问:“船龄多大?” “九年,快十年。” “这船是老了。”水警打量着窗户,“窗户都破成这样了,怎么也不换换?” 李政递给对方一根烟,说:“夏天凉快。” 水警咬上烟,笑道:“你船上还有个小姑娘呢,再贪凉快也不能让人家小姑娘吹风啊。” 李政笑了笑,往烟盒上跺了跺烟嘴,也不说话。 周焱穿得不伦不类,老刘叔打量她半天,看到她胳膊上一道划痕,难免问了问。 周焱说:“不小心砸到了一个花盆,擦伤了一点。” 那两个人从屋子里出来了,李政和水警去拿缆绳绑船,老刘叔也跟着去帮忙,没有周焱的事,周焱进屋锁上门,换上半干的牛仔短裤。 衣服没法换,她的t恤都破了。 救施艇拖着船前行,周焱搓着洗洁精洗手,黑黑的水从手心流向池子,周焱神游了一会儿,才关上水龙头,甩了甩手。 机油洗干净了,味道却还留在手心。 周焱走到船头,看见老刘叔在指挥,她问:“待会儿到哪呀?” “衡通啊。” “这样就到衡通了?” “本来就近了,不到那里也不行,船还要修,我的船也坏了,等下还要去接受调查,太麻烦了,耽误船期!” 周焱回头望了下,高高的驾驶舱立在那儿,透过挡风玻璃,能看见里面站着一个人,高个子快要碰上舱顶了,他昨晚就是那样站着,掌着舵,从容不迫,气定神闲,仿佛天生就是在江上走的男人。 许久,船终于停了,几个人都上了岸,这里地方熟,李政和老刘叔很快就找来了船运公司的人来修船。 周焱拿到了她的手机和包,还有凉鞋,终于不用再穿那双拖鞋了。欣欣抱着她的腰蹦蹦跳跳:“白姐姐,我昨天晚上起来都没看到你,你跑到李叔叔船上也不叫我!” 周焱说:“你当是去玩呢?” 欣欣嘻嘻一笑:“噢对了,李叔叔的手机也落在我们船上了。” “你去还给他。” “噢。” 船舶修理要好几天,老刘叔打了一个电话,要下三间房,周焱牵着欣欣的手,跟着他来到附近的一个小旅馆,旅馆老板跟他是旧相识,房费打八折。 周焱迟疑了一下:“我就不住了吧。” 老刘叔说:“欣欣是大姑娘了,肯定要给她一个单独的房间,你为什么不住?” 周焱这才跟进去。 李政一整天没出现,到了晚上也不见人。周焱打听了一下附近的环境,一个人出来,走到了一所夜校门口。 晚七点多,夜校门口摆着各种地摊,手机贴膜生意最火爆。周焱扫了圈,走到一个卖衣服的摊位前,看了会儿,拣起一件t恤问:“这件多少?” 摊主说:“30块。” 周焱把衣服放下。 “我今天还没开张,要么收你28,不能再低了,只赚你三块钱!” 周焱看见两条同款t恤,一黑一白,看着廉价一点,她手刚摸上白的,就顿了下,打了个转,拿起了黑的。 黑色就算泡在水里,也不会透明吧。 周焱问:“这件呢?” “这件只要25。” “15块吧。” “美女,没有你这么还价的。” “帮你开个张,就15吧。” 摊主碎碎念了几声,收下了周焱的15块钱。 买到衣服,周焱回去后立刻换下了身上这件。破掉的t恤当睡衣穿上,她把新买的和李政的都一起洗了,拧干后对着空调吹,一晚上就能干。 刚把衣服晾好,她就听见了隔壁的开门声。老刘叔给李政留了单间,就在她隔壁。周焱站着想了会儿,还是关灯睡下了。 第二天她把衣服还给了李政,李政看了两眼她身上这件,也不多问,刚要走,周焱又喊住他,递给他一个袋子。 李政看了眼。 周焱说:“我好了,伤都愈合了。” 李政瞥向她的胳膊,周焱把胳膊一翻:“你看,擦了两回就好了七七八八了。” 李政说:“这药还挺管用。” “我查过,这药可贵了。” 李政“嗯”了声,把药接了,“没事了?” 周焱顿了下,摇摇头:“没了。” 李政转身走了。 屋里的欣欣刚好醒来,打着哈欠钻出来,问:“刚刚是李叔叔嘛?” “是啊。” “噢。”欣欣说,“对了,白姐姐,快点跟我去一个地方。” “嗯?” 欣欣故作神秘,拉着周焱往外跑,要去的地方离旅馆并不远,走路半个小时就到。 一个湖泊,应该算是一个景点,附近很多来来往往的人,还有摄影师架着单反拍照。 七月高温天,湖泊里成群的人在游泳。 欣欣指着湖,兴奋道:“白姐姐,我们快点过去吧!” 周焱拉住她:“我不会游泳,而且这种地方不能随便下水,有危险。” “才不会,我连河里都游,这里算什么。而且——” “李叔叔说了,让我教会你游泳!” 第13章 周焱一愣:“他让你教我游泳?” “是呀!” “……他什么时候跟你说的?” “我还李叔叔手机的时候呀!” “……”周焱问,“他干嘛让你教我?” 欣欣自豪道:“因为我会游泳,你不会游泳!” 周焱一笑:“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我为什么要学游泳?” “你为什么不想学?” “我教你拼音啊?” “啊?我不要!” “你为什么不要?” “我……” 周焱最后说了一句:“那我为什么要学游泳?” 六岁的欣欣,第一次觉得有点头晕。 * 衡通码头周围有公园和水上巴士,暑期旅游旺季,游客如织。 老刘叔问了问运输船的维修情况,走到一群船工中间,分了一圈香烟。 “大概几天修得好?”老刘叔问。 船工说:“两三天?不一定。” “另外一艘呢?” “哟,那船毛病多了点,看看是要大修呢,还是将就一下。” 老刘叔问:“大修多少钱?” “那得一两万吧。” “那简单的修修呢?能用就好,但是不能半道上再抛锚了!” 船工算了算:“那怎么也要七八千。” 坡上绿草如茵,头顶的参天大树挂着一块牌子,阳光太刺,牌子上的字看不清。 李政枕头躺着,透过树叶间的缝隙,眯眼看向太阳,耳边“嗡嗡嗡”人声不断。 老刘叔下到半坡,跟他说:“你的船修好至少要七八千,钱带够了吗?” “没带。” “没带?那……我先借你吧。” 李政坐了起来,摸出烟盒,抽了根香烟递过去。 两人点上烟,李政说:“那行,你先借我,过几天我收到款就还你。对了,这一修要几天?” “最多四五天。” “还行,不耽误船期。” 老刘叔笑道:“你还会怕耽误船期呢?” 李政笑着:“我也得挣钱吃饭啊。” 坡下走来几个年轻人,似乎在争执着什么,李政随意望了眼。 两男两女,看起来二十岁左右,男的都俊朗帅气,女的都青春靓丽,很养颜的四人。 穿蓝裙子的小姑娘微笑着冲李政问:“大哥,打扰一下,这附近有没有什么价廉物美的旅馆?” 李政还没回答,老刘叔抢着说:“有啊,附近有家旅馆又便宜又好,一晚上才130,刚装修了才一年不到,东西都是新的!” 另一个背着旅行包的男孩跟伙伴说:“贵了点,两间房要260呢。” 蓝裙子姑娘说:“我倒是还有一百,没跟钱包放一起。” 老刘叔打断道:“我们也住在那家旅馆,真的挺不错的,你们要两间房,可以算你们便宜点……估计两百就能拿下。” 老刘叔捅捅李政的胳膊。 “……你们几个来旅游的?”李政开腔。 蓝裙子姑娘说:“是啊,今天刚到这里,刚刚从水上巴士下来。” “嗯,旅游旺季,100一间不贵,这人跟旅馆老板认识,替人拉生意,不过也说的实话。”李政拿烟指了指老刘叔。 这男人的话比较实在,四个人打算过去看一看,正好同行。 几人走上坡,另一个白t恤姑娘正好看见大树上挂着的牌子,念出来:“冀柏树……这是什么品种?柏树的一种?” “谁知道啊,快走快走!” ** 四个人跟在后面。 白t恤姑娘说:“也不知道包包能不能找回来。高珺,你包里有多少钱?” 蓝裙子姑娘,高珺说:“钱不多,主要是卡,你呢徐洋?” “跟你一样,钱就一千多。”徐洋一脸烦躁。 “都怪你,包让你看着,你眼睛看那儿呢,我们就走开一下居然全丢了!” 徐洋昂着脖子:“我自己的也丢了,东西被偷我乐意啊,你有完没完!” “行了,王洁你少说两句,徐洋你也是。”高珺说完,扯了扯前面那人的背包带子,说,“博文,我要喝水。” 蒋博文犹豫了一下,还是把自己的矿泉水给她了。 徐洋说:“也就你没被偷,可是你说你怎么就不知道带银|行卡呢!” 蒋博文说:“出来的时候我算过,钱刚好。” 谁知道这么倒霉,坐了一回水上巴士,包被顺走了三个,刚才又是报案又是跟管理处理论,几个人已经筋疲力尽。 走在前面的老刘叔小声说:“遇到小偷了。” 李政哼了声:“你还兼职推销客房了,有提成?” “嘿嘿,也算帮帮朋友嘛。” 等到了地方,四个人脚步一停,望向寒酸的旅馆大门。 高珺低声说:“我们要是不住,会被他们强拉进去吗?” “你们女人就是麻烦,大白天的警匪片看多了吧!”徐洋率先走了进去。 这间小旅馆,外观寒酸,内里装修倒是干净。老刘叔说:“我没骗你们吧,这里房间更好,你们先上去看看也可以,楼下还可以吃饭,价钱更实惠!” 四个人跟着旅馆小妹上楼,进房里一看,装修风格小清新,卫生间干干净净,wifi也快,当下定下两间,两个男孩进隔壁,女孩瘫到了床上。 王洁休息了一会儿,就去冲了个澡,换了一身衣服,对着镜子化起妆。 高珺说:“你不累啊,快晚上了还化妆。” “化妆怎么会累。” “你化给谁看啊,徐洋?” “屁,就他那种小肚鸡肠……哎,你不觉得刚才那个男人挺帅的?” 高珺不解:“男人?” 王洁旋紧睫毛膏,说:“就是刚刚领我们过来的男人啊。” “哦,你是说那个老大爷?” “喂!” “好好好,别打人啊!”高珺笑道,“长的还行,年纪太大了吧?” “能多大?” “一看就三十了。” 王洁往她边上一躺:“成熟男人才够味嘛,而且看起来蛮有安全感的。” 高珺撇嘴:“看起来像民工,没看穿的那衣服?” “要的就是艳遇,长得有味就行!要不然我来旅游干嘛!” 外面的人敲门:“你们好了没,还吃不吃饭了?” “来了来了!”王洁爬起来,理了理衣服。 四个人下楼,看见领路的两人已经坐在了餐桌上,打了个招呼,坐到了另一边,点菜的点菜,玩手机的玩手机,蒋博文点开了微信。 楼上“噔噔噔”跑来一个小孩,喊:“爸爸,李叔叔!” 老刘叔接住她:“跑那么快干什么,你白姐姐呢?” “白姐姐待会儿过来!” “头发怎么这么湿,洗澡去了?” “我游泳回来的!” 边上李政等着饭菜上桌,喝了口茶问:“去水库了?” 欣欣说:“没去水库,去了那边的湖。” “游得怎么样?” “好玩啊,就是白姐姐一直在边上喊我,不让我游得太远。” 李政“唔”声,“她没游?” “没游。” “你不是说要教她游么,怎么没游?” 欣欣想了想:“我都头晕了!” “嗯?” “白姐姐说的我都晕了。” 李政扬眉:“她怎么说的?” “呃……白姐姐说,他让你教我游泳?”欣欣声音压下去,模仿大人说话。 “我说,是呀!” 李政说:“我让你教她的?” 欣欣讪笑:“我记错啦……” 李政拍了她一下:“然后呢?” 欣欣声音又压下去,“他干嘛让你教我?我为什么要学游泳?” “我说,你为什么不想学?” “她说,我教你拼音啊?” “我说不要!” “她说,为什么不要?” 小孩记性好得惊人,语气也模仿的惟妙惟肖。老刘叔听得直乐,另一桌的四个年轻人也被吸引了注意力。 李政说:“后来呢?” “后来……”欣欣想了想,“白姐姐说,那我为什么要学游泳?” 老刘叔哈哈大笑:“小白口才不错!” 李政说:“学语文的,口才也就跟小孩儿比。”顿了下,他问,“她人呢?” 欣欣说:“去厨房啦!” “……去厨房干什么?” “不知道呀!” 点了五道菜,老刘叔船上的小李也到了,周焱还没来。 老刘叔给欣欣拿好筷子,说:“我去找她。” 李政已经站了起来:“我去吧。” ** 厨房在最后面,李政推门进去,里面都是油烟,爆炒声激烈,两个厨子忙得头也不抬,说:“那个小姑娘?哦,在后面呢!” 指的是另一扇门,门后就是一个小巷子。 “吱呀”一声,李政打开了陈旧的铁门。 巷子里的小姑娘回过头。 坐着板凳,扎着马尾,碎发拂着脸,系着条围裙,跟前是一个大红塑料盆,成堆的碗筷垒成了山。 白天即将落幕,橘色的余晖渡下一层金色,那姑娘满手泡沫,胳膊上也沾到了,黑色的t恤裹紧在身上,露出一小节白皙的腰肚。 眼睛直直望来的瞬间,带了一小丝惊喜,从小仙堕落成了凡人。 李政有那么点烦躁。 不多。 第14章 “是吃饭了吗?”周焱问。 “唔。” “我很快就洗好了,你们先吃!” 李政下巴点了下碗:“怎么当起洗碗工了?” 周焱回头继续劳动,“洗碗的大婶摔了一跤去医院了,让我顶她一下。” “多少钱?” “三十块。” “嘁!”李政嘲讽了一声,走到塑料盆边上,蹲下来,指头嫌弃地拨了下碗,“就三十?” 周焱说:“你口袋里还一毛钱都没有呢。” 李政盯她:“我一招手就能来钱信不信?” “吹牛谁不会啊。” 小丫头嘟囔了一声,李政没错过。他哼道:“就这点本事,还说要一路打工回家?” “……工作不好找,我没证件又没经验,慢慢来。” “还知道自己的斤两……”李政说,“慢慢来,开学前能挣到路费?” 周焱动作缓了下。 路费哪够,还有学费,已经第三年了…… 周焱撇嘴:“船到桥头自然直。” 李政扫着碗筷,随口道:“船过桥的时候见着了吗?” 周焱不解:“嗯。” “过桥的时候,船是得直,因为危险,船头还得站个人导方向,否则随时可能撞上。”李政站了起来,哼道,“自然直?说的轻松,也就是看不见希望时的自我安慰,学语文的,别光死读书。” 说完,李政就走了。 周焱呆了会儿,闷头迅速把剩下的碗洗了,抱起塑料盆,把碗送进后厨,进去的时候看见李政正跟饭店老板抽烟聊天,似乎也没看见她进来。 周焱放下碗,跟厨子说了声,往门口走去,刚出大门,后面就跟着了人。到了餐厅,看见老刘叔一桌,周焱脚步顿了下,后面的人掠过她,坐到了座位上。 老刘叔招呼:“别傻站着呀,快坐下来吃饭!” “噢……”周焱坐到了空位上。 王洁已经吃了半饱,见到李政回来,有点耐不住。 酝酿了一会儿,她说:“哎,谢谢你啊,这旅馆介绍得挺好的!” 李政“唔”了声,对着饭菜一阵蝗虫过境。 周焱早就饿了,之前看见李政,知道有饭吃,原本还很开心,现在心情却有点低落。 王洁说:“怎么称呼你啊,我叫王洁!” 没人理她。 欣欣吐着饭粒说:“他叫李叔叔!” 众人:“……” 王洁笑道:“小朋友真可爱!”又自来熟的说,“那就叫你李大哥吧!” 老刘叔和船工小李面面相觑,低下头扒饭,把笑咽下去。 周焱瞄向李政,没防备,正好对上他的视线。 李政不咸不淡地跟她说:“吃你的。” 周焱低声应道:“噢……” 王洁又盯着李政看了两眼,越看越觉得有味,夹了两筷子菜,见边上的人心不在焉,小声说:“干什么呢,蒋博文吃完了就回房,你想他啊?想他就去找啊,把那个电灯泡赶出来!” “瞎说什么呢!”高珺瞄了眼那桌,“回去再跟你说。” 回到房间,王洁迫不及待:“你要跟我说什么,神神秘秘的?” 高珺神不守舍了一会儿,才开口:“刚才吃饭的时候,后来的那个女生,你见到了吗?” 王洁奇怪道:“当然见到了,她又不是鬼。”就是没仔细看长相。 高珺沉默了一会儿。 “干什么呀,她谁啊?你认识?” “……我高中同学。” “高中同学?那刚才怎么不打招呼啊……她也认出你了?”王洁回想了一下,“不对,这种状况,你们俩有仇啊?” 高珺没答,坐了一会儿,才再次开口:“我们换家旅馆吧。” 周焱回到房间,平躺着发了一会儿呆,才摸出手机,跟严芳芳聊了一会儿天。 周焱打了一行字:我刚才看见一个高中同学了,她爸就是…… 打到一半,严芳芳又来信息:你妈前两天去要债了,好像是8000?你们家的债应该快还清了,大学生! 周焱看了会儿,把刚打的那行字又删除了。 她给手机充上电,去卫生间洗了个澡,然后带上手机和身上那点钱,一个人出了门。 夜校外面的马路上人流壮观,周焱跟衣服摊主商量了一会儿,拿上一堆衣服,去到马路对面摆摊。起先她干蹲着,一声不吭。 后来站了起来,望着人群,还是一声不吭。 过了会儿,对面的摊主喊了声:“你这样不行,这么斯文怎么行啊!” 周焱回想了一下严芳芳指着她的胸给一群陌生男人看的场景,一股气应运而生,清了清嗓子喊:“t恤一件三十,两件五十五!” 李政还是不习惯晚上睡,出了旅馆游荡,不知不觉荡到了夜市,听见了那声软绵绵的叫卖。 她刚上船的时候感冒嗓子哑,听不出本来的声音,后来头一次听,她在念“夕阳薰细草,江色映疏帘”,软得像云。 这刻,她站在市井之中,叫喊得太用力,涨红了脸,声音却依旧绵软动听。 “小伙子,手机贴膜吗?” 李政垂眸看向坐在边上的贴膜摊主,说:“没带钱。” “噢。” 李政问:“你这一晚上能挣多少?” “生意好的时候能赚好几百,像今晚,我到现在还没开张呢!” “不是说贴膜月入上万?” “别被新闻误导,哪那么多月入上万的,那还不各个都来贴膜啊!你做什么的?” “我?跑船的。” “哟,那是辛苦啊。” “……是累。你呢?” “什么?” “活着累么?” “累啊,每次交房租的时候,我都累得想一把火把房子烧了。” 李政笑了笑,瞥了眼马路对面的小人,“精力真是旺盛啊,不服老不行……” 摊主糊里糊涂,想再问,这人却转身走了。 周焱直到11点才回来,累得一沾枕头就睡着,早上又被欣欣摇醒。 “白姐姐,白姐姐。” 周焱迷迷糊糊:“怎么了?” “快起床,今天跟爸爸去码头一起看修船!” “……我不想去。” “去嘛去嘛,我一个人好无聊的,你跟我讲故事啊!” 欣欣长得并不漂亮,外形也谈不上可爱,可是周焱却很喜欢她,想了两秒,她坐了起来,“好吧。” “哦耶!” 下楼的时候,老刘叔已经先过去了,周焱发现小李身边多了一个女人。 李政等在旅馆门口,说:“他老婆。” 周焱惊讶:“他老婆怎么来了?” “听说出了事故,担心的。” “那小李今天不跟我们过去了?” “不去了。” 两个人带着欣欣走去码头,小孩子活泼好动,蹦蹦跳跳一刻都闲不住,一会儿闹周焱,一会儿又闹李政。 周焱牵住小孩的手,不让她瞎跑,小孩又要去牵李政的手。 李政不耐烦带孩子,被闹到后来,干脆一把将欣欣抗到了肩头。 老刘叔生得干瘦矮小,身体又差,从来做不了这样的动作,欣欣一下子坐到了这么高的位置,兴奋得大喊大叫。 李政说:“再晃我就把你扔了。” 欣欣乖乖闭上嘴。 李政就这么抗着她走了。 周焱落后几步,看了一会儿,才追上去。 到了码头,李政放下欣欣,走到船边上,拍了拍船板问:“怎么样?” 船工说:“老刘叔的船好修,你的船哦……” 老刘叔接口:“我看着都费劲!” 李政分了两根烟,笑道:“有这么夸张么?我这船还没到报废的程度,怎么着也要让它再多活两年啊!” 船工开玩笑:“多活两年,能从内河开到海上去啊!” “唔,那得看你维修的本事了。” 船工哈哈笑了笑,笑声中掺进了女人灵动的笑声,李政回头望了眼。 两个丫头围着那棵大树转来转去,不知道有什么好笑,正对着太阳,倒看不清她的脸。 李政收回视线,又说:“要我帮什么?” “要……” “李大哥!” 船工刚说了一个字,就被人打断了。 王洁四人一早出来,到了水上巴士的管理处,打听情况。 情况不理想,现代社会警|察普遍不办事,管理处又推卸责任,欺负他们年纪轻,把他们当傻子忽悠,徐洋脾气差,一言不合就要动手,若非蒋博文拦住,现在她们几个才该进派出所了,加上高珺还说要换旅馆,平白让人烦。 王洁正一路抱怨,突然就看见了前面不远处站着的高大男人,不是李政是谁。 王洁喊了一声,正要朝他走,后面突然冲来个人,擦着她的肩,就往坡上跑。 她边上的高珺立刻喊:“博文——” 李政的视线跟着那男孩儿“嗖”一下上坡。 绿荫下,男孩儿一把拽住那丫头的细腕子,神情激动地说着什么。 正对太阳,仍看不清那两张正当青春的年轻脸蛋儿。 水上巴士管理处的人气喘吁吁地追到这里,喊着几个人:“还好你们没走,快来快来,小偷好像抓到了!”过了会儿,“干什么呢,快点啊!” 坡上的人磨磨蹭蹭地走了下来,四个人总算跟着管理处的人走了。 周焱带着欣欣过来,欣欣口渴要喝水。 老刘叔给她开了一瓶,又问周焱:“小白,刚才那个人你认识?他们几个就住我们住的旅馆。” 周焱说:“认识其中两个,是以前的高中同学。” “哦哦,这也太巧了。”欣欣玩累了,老刘叔抱她去船工休息的地方睡一会儿。 李政看了会儿周焱。 太阳晒,她的额头有了薄汗,脸颊微红,倒不知道是晒的,还是激动的。 周焱问:“还有水么?” 李政一点下巴:“那儿。” 周焱翻到一瓶水,拧开来,喝了一口,听见身边的人说:“看不出你高中就搞对象了。” 第15章 周焱顿了下,再喝了一口水,拧上瓶盖。 那边的船工喊李政过去有事,李政也没等周焱搭腔,就走了。 周焱把矿泉水瓶扔回去,看了眼远处的那人。 那人接过船工递来的烟,也不点,就拿在手里转着。周焱又把水拿起来,拧开猛灌了一大口,不小心呛住,涨红了脸咳了好一会儿。 她抹了下嘴,朝着那四人离开的方向,怔怔地发起了呆。 “小李,小李你听到我说的了吗?” 李政收回视线,咬住香烟,“听着呢,继续。” “你那屋子里面要不要修一修,我看玻璃窗都破了,怎么住人啊?我朋友就是搞这个的,你要是想修,我一定让他成本价帮你!” 李政笑了笑:“谢了,我一个大老粗都住惯了,不讲究这个。” “你看你,哦,你难道就不找女人了?哪个女人肯跟你住这种船上?” 李政夹下香烟,看着多了道咬痕的烟嘴,说:“不找。” 下午回去吃饭,周焱先回房冲了个澡。 天气越来越热,在外面呆了大半天,出了一身汗,幸好昨晚她又买了一套换洗的衣裤,否则这种天气,只能穿馊衣服了。 洗完澡,她却不想下楼。 周焱走到窗口,把窗户打开。 加了设计,窗只能开几厘米,热气照旧灌进来。景色不佳,对面是栋楼,底下是个下水沟。 她高中时出去旅游,最好住过五星级酒店,一晚一千八,用了会员卡后的价格。 这两年,跟着车到处跑,睡的是床单上随时能找到黑斑、血块的小旅馆,时常还能听见附近房间里发出的男女欢|爱声。 自从父亲离世,什么都不一样了。 周焱吹干头发,下楼去了餐厅。 小李和他媳妇不在,餐桌上就两个男人加一个小孩,周焱叫了声“老刘叔”,老刘叔点点头应了,看着周焱又欲言又止。 周焱没有留意,帮欣欣拿了双筷子,又要去拿茶壶的时候,跟李政的手撞在了一起。 李政瞥了她一眼,给自己倒了一杯,放下茶壶,一声不吭地喝了起来。 旅馆门口,蒋博文健步如飞。 高珺追着他跑:“博文,博文你慢点儿,等等我!” 蒋博文脚步停了下,回头问王洁:“他们住几楼?” “啊?”王洁愣了下,才回,“三楼,就我们楼下!” 蒋博文冲了进去。 高珺咬了下嘴唇,再次追上他,腿脚到底不如男人,楼梯上跟他差了一大截。 “你急什么,他们还住这儿呢,人不会跑的!” 一口气爬上三楼,蒋博文站在过道口呆了下,“她住哪间房?” “……我怎么知道。” 蒋博文四下看了看,喊:“周焱!” 高珺立刻扯了他一下,“你发什么疯,在这里喊?你不会去问一下老板?” 蒋博文这才急匆匆又跑下楼,去餐厅找老板。 进了餐厅,也不用老板了。 蒋博文喊:“周焱!” 周焱刚吃了半碗饭,听见声音,回了下头,对方已经跑到她跟前,抓住她的胳膊,“周焱!” 一脸傻笑。 周焱愣了下,站了起来,“哦,你们回来了?” 蒋博文说:“你这两年跑那儿去了?我去你大学找你,他们说你大一开学都没去报道!” 高珺出声打断:“博文!”她看向周焱,打招呼,“好久不见,周焱。” “好久不见。”周焱抽了抽胳膊,没抽出来,叫了声,“蒋博文。” 蒋博文松了下手,朝餐桌上的几人看了眼,点头打了个招呼,跟周焱说:“你先吃,我们待会儿聊。” 他坐到了另一桌,叫了点饭菜,边吃边看着隔壁桌的人。 李政把筷子一撂,端起茶杯喝了口,跟老刘叔说起话来。 边上的人刚放下碗,隔壁桌的男孩儿就过来了,两人一起出了旅馆。 李政跟老刘叔正说着接下去的安排,眼睛瞟都没瞟。 下午一点多,太阳最晒的时候。 这里人生地不熟,两个人也没走远,随便找了个树荫就停下来了。 蒋博文说:“找个冷饮店怎么样?” “不用了。”两年没见,周焱也不知道该怎么开场,想起老刘叔刚才跟她提的,她问,“你们钱包都找回来了?” 蒋博文摇头:“没有,他们好像是团伙作案,今天抓到的那个不是偷我们的,听警察说想什么放长线钓大鱼,这个团伙一直在附近偷,你进出也看着点钱包。” 周焱想说她根本没钱包,话到嘴边却变成,“好。” 蒋博文问:“你到底为什么没去学校?我后来还去过你们家,你们家房子都卖了!” “……是有点事。” “……有什么事,不能跟我说一声?” 周焱低头不语。 蒋博文看着她的额头,上面沁了一层薄汗,他往向阳处站了站,替她挡住热浪。 “你登过q|q吗?” “……嗯。” “那你没看见我发自己的微信号?” 微信号是一串手机号,他在班级群里发过好几次,让别人加他。 周焱看见过,她撒谎:“没。” 蒋博文瞪着她,手一伸:“手机!” 周焱不拿。 蒋博文干脆直接掏,牛仔裤口袋凸着,手机就在那儿。 周焱闪了下,没闪开,反而被他一把搂住腰。 蒋博文像触了电,立马松开,脸发热,干巴巴地说:“给个电话号码,你连手机号都换了。” 周焱无奈地叹了口气。 两人回到旅馆,蒋博文把周焱送到三楼,看着她站到一个门口停下,他看着门牌说:“305……我住你楼上,就隔了一个天花板!” “哦……” “周焱……”蒋博文看着她,张了张嘴,又不知道说什么。 该问的都问了,没得到几个答案,该说的也都说了,她始终话不多。 蒋博文低声交代:“你好好休息,我给你发信息,我跟家里说好了这个暑假要旅游玩两个月,你去哪儿,我们说不定同路。” 门板薄,外面的少男少女站得位置也不好,偏向了307,那点小情儿之间的对话,一字不落的都被307里的人听了去。 李政翻了个身,在床上伸了个懒腰,继续睡。 一睡睡到天黑,看手机,已经七点多了。 小李媳妇儿来了,小李自然不再和老刘叔一间屋,老刘叔干脆把欣欣抱到了自己房里,七点多,正是六岁孩子听睡前故事的时间,该将故事的人却不在。 老刘叔小声说:“好像说是去夜校了,也不知道干什么去。我吃过了,你自己下去吃点儿,欣欣睡着了,我怕她待会儿醒来喊人,我就不陪你去了。” 李政说:“你歇着吧。” 李政一顿饭吃到八点多,喝了两瓶啤酒,又抽了两根烟。 露天的位置,摆在旅馆大门口,梧桐树上吊着几圈小灯泡,夏日晚上,招惹来一堆蛾子,风却没有踪影,空气又闷又燥。 边上的座位突然坐了个人。 李政扫了眼,又吸了一口烟。 王洁看着桌上的两个空酒瓶,说:“一个人喝多没意思啊,我还没吃晚饭呢,你请我一碗饭,我陪你喝两杯,怎么样?” 李政说:“没余钱了。” “那我请你啊!” 李政看了她一会儿,一笑,冲里面喊了声:“再来两瓶啤酒,加两道菜!” 酒菜上桌,王洁给李政倒了一杯,跟他一碰,一口干了,还把杯子倒了倒。 李政说:“行啊。” 王洁笑着:“我行的地方还多着呢。” 似有画外音,她也不多说,吃了会儿菜,随意地问:“哎,你结婚了吗?” “没。” “还没结婚啊?你看着也不小了。” 李政没顺着她的话接,他问:“你还在读书?” “啊,开学就大三了。” “什么专业?” “西班牙语。” “哦。” 王洁想了想,说:“你几岁了?” “差不多大你一轮。” “你知道我几岁啊?” 李政嗬了声。 王洁笑道:“一轮刚好,你这个年纪的,会疼人。” 李政不搭腔。 王洁向他倾了倾,问:“你是标间还是大床房?” 李政瞟向她。 她穿得清凉,一件短款包臀的背心裙,领口开的大,乳|沟挡也挡不住,腰一弯,文胸都能看见。 李政问:“多少?” “什么?” “一晚多少钱?” “……什么?!” 李政斜着眼:“怎么,不是出来卖的?” 王洁腾地站了起来。 李政口袋里掏出一把钱扔桌上,转身走了,不是朝旅馆。 “这顿请你了。” “砰”一下,王洁摔门进来。 高珺正在找挂坠,回头看了眼,“怎么了?” 王洁憋着气,“没什么。”见高珺人都快趴床底下了,问,“你找什么呢?” “挂坠。” 王洁想了想,“蒋博文送你那个?” “嗯,一直挂包上的,不知道掉哪儿了。你快帮我想想。” “我们总共才去过几个地方啊,就水上巴士到旅馆的一路,早上还在呢,不是掉旅馆里面,就是掉路上了呗。” “旅馆里我都找过了……不会真掉路上了吧?” 王洁往床上一躺,“算了,别找了,让他再给你买一个不就行了。” 高珺说:“你陪我出去找一下。” “疯了吧,黑灯瞎火的,明天再找吧。” 高珺一个人出了门,巧得很,刚到门口,就碰见了不知从哪儿回来的周焱。 两人点头打了个招呼,刚擦肩而过,高珺想了下,叫住她:“周焱,我一个挂坠掉了,能陪我找一下吗?” 周焱想了想,说:“好。” 时间不是太晚,但街上已经没什么人了。橘色的路灯把两人的影子拉得长长的。 高珺一边低头找,一边说:“是博文送我的生日礼物,一朵花形的钻石挂坠,很好认。” “哦。” “这两年都没听见你消息,我爸也不知道你和你妈妈去那儿了,你们……” “也没去哪儿,就是弄了辆车,贩点东西卖卖。” 高珺惊讶:“你们卖东西?” 周焱笑了笑:“嗯。” 静了会儿,高珺说:“我没跟同学们说过你们家的事。” “嗯。” 一路无话,找到了白天到过的码头,还是没找到那个具有重要意义的挂坠。 周焱问:“是不是掉在旅馆里了?” “不会,旅馆我都找过了。”高珺打着手机电筒,照着岸边的角角落落,尤其是从管理处到那段坡的路,她照得最仔细。 万籁俱寂,码头一个人影都不见,只有夏夜里的昆虫在鸣叫。 手电照到一个亮闪闪的发光物,高珺一喜:“找到了!” 刚捡起来,几步开外,突然多出了一道拉长的影子。 高珺直起身,愣了下。 周焱往后退了两步。 两个高瘦的男人挥着一个匕首,说:“把钱都交出来!” 高珺咬了咬唇,把身上唯一的一百块钱摸了出来,往地上一扔,转身就想跑,结果没两步,就被对方抓住扑倒。 周焱刚想去帮她,另一个男人就将她抓住了,周焱大叫了一声,使劲挣扎,一口咬在了对方的胳膊上,对方吃痛,把她狠狠一甩。 正在岸边,离河面两米高,周焱”噗通”一声掉了下去。 两个男人一蒙,打劫也不打了,对视了两眼。 水面上传来扑腾着水花的声音:“救命!救命!我不会游泳——” 高珺从地上爬起来,见两个男人站那儿不动,她看了眼河,忍着疼,转身就跑。 一个男人想追,另一个拉着他:“神经病,咱们快点儿跑!” 岸上人影远去,河里的扑腾声越来越大,“救命——救命——” 远处的船工休息室走出来一人,点上根烟,原本正打算往大街走,刚迈出两步,脚一停。 “救命——” 李政吐掉嘴里的烟,箭步冲过去,往河里一跳。 第16章 (第一更) 河上,周焱孤立无援,恐慌地喊着“救命”,脑海再次闪过片段,犹如上次潮水来时,半截身子落在水里—— 漆黑的河,脏水灌入耳鼻,船只离她越来越远,那些声音也渐渐消失。 她会死在冰冷陌生的江河之中。 没人会来救她了。 周焱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拍打着水花,身体慢慢往下沉,河水没过下巴、鼻子、耳朵,即将没过头顶,最后一刻,她仿佛见到两米高台上,橘色的光影一跃而下,一秒的瞬间,冲破江水,笔直朝她而来。 后背一紧,她被人提出水面。 周焱剧烈咳嗽,呛出一口一口的水,用力抓住对方的手臂。 对方却用力一甩,说:“松开,我怎么游?” 李政把她脖颈一掐再一勾,托起她的头,朝石梯游去,距离远,他又带着人,速度越来越慢,咬牙使尽了力气,费了半天功夫,终于碰到了石梯。 手里的人被他往上一托,立刻咳了起来。 李政扶着台阶,喘了一会儿,才手臂一撑,出了水面,坐了上去,一米多宽的浅灰色台阶,很快就淌满了水,晕成了深灰色。 耳边的咳嗽却渐渐变了调,压抑了几秒,像有什么要冲出来,到了爆发的临界点,“哇”的一声。 李政气还没喘匀,一时反应不过来,侧头看向边上的人。 浑身下上淌满水,头发乱成了水草贴着脸,深灰色的短款修身t恤掀起了一小截,腰身尽露,周焱却浑然未觉。 整整十五天,她每次只用擦擦眼睛,没让一滴眼泪有机会流下。 整整两年,她背着一只边角都磨破了的书包,只在最初的三个月里,躲在没人的地方哭过五回。 现在,她真的受不了了。 周焱抱着双腿,埋下头,旁若无人,声嘶力竭。 空空荡荡的衡通码头,远处停着几艘货船,望不见对岸,城市地带,天上看不见星星,只有月亮倒映在江面。 微风一过,月亮跟着轻晃,眼看就要散开。 可始终散不开的,月亮又回到了江面上。 周焱擦了擦眼睛,再抹了一把脸,听见边上的人问:“好了?” 周焱侧头看去,这人浑身湿漉漉地躺在一滩水上,仿佛度假一样自在。 “……好了。”话一出口,喉咙都有点疼了。 李政突然下了水,踩着水中的台阶,说:“下来。” “……嗯?” 李政伸手:“下来,教你游泳。” 周焱愣了下。 她不动,李政就伸手等着,即使满身的水还在往下滴,他也不见得多狼狈,耐性十足。 许久,周焱才把自己的手放了上去。 宽大的手,指腹微有薄茧,温暖又大力,将她拽下了水。 高珺跑回了旅馆,手机不知丢哪儿了,手上只攥着一个挂坠。 满头大汗,她一刻不停地往四楼冲,冲到了蒋博文门口,她刚要敲门喊他,那一串求救却突然堵在了喉咙口。 她该怎么说?遇到了两个打劫的,周焱掉了河,她怕死的逃了回来? 如果周焱已经死了呢? 高珺脸色苍白的往后退了一步,呆了一会儿,她慢慢下了楼。 找旅馆老板,找那个男人,他们也能去救周焱。 高珺在三楼过道口站定,看着红色的地毯,竟恍惚觉得看见了血。 她要怎么说?说她一个人逃了回来,她见死不救? 如果周焱真的……死了呢? 她要承担怎样的后果? 汗水从额角缓缓滴落,高珺苍白着脸,扶着墙,走回四楼,拍开门,听见同屋的王洁抱怨了一句,她也没有理,重重地倒下了床。 码头。 周焱踩在水中,心里慌了慌,仰头说:“我从来没游过。” “所以才教你。”李政说,“再下去两步。” 水位上涨过,台阶下的深,周焱跟着李政再走两步,河水已经没过了她的大腿。 李政说:“把头伸进水里,先学憋气。” 周焱看了他一会儿,见他面无表情,她抿了下唇,用力吸了一口,把头往水下一埋。 耳朵露在空气中,听见李政说:“能憋多久就憋多久。” 周焱攥紧了那只大手,闭紧眼,抿着唇,数着时间,3秒……5秒……7秒,到顶了。 周焱出了水面,嘴里“噗”了两声。 李政说:“再来。” 周焱再次埋下去,这次憋了9秒。 李政说:“再来。” 连续四次,到了第五次,李政说:“到了水里吐气,慢慢吐。” 周焱深吸一口,浸入水里,试着吐了一下,马上就出了水面。 李政说:“下去,10秒钟。” 周焱又埋了一次。 反反复复,她能在水里坚持15秒。 李政说:“这回睁开眼睛。” 周焱熟练地重复之前的动作,这次埋进了水里后,她尝试着睁开了眼。 五官有种奇异的感觉,她在水下,看见了和自己交握的大手。 就近在咫尺,在这江河之中,她忘记了时间,不知道握了多久。 周焱“哗”一下出了水面,抹了一把脸。 李政说:“下水。” “下水?”周焱不动。 李政朝河水点了点:“下啊。” 周焱握紧那只大手,小心地下了一步。 踩空。 “啊——”周焱惊叫。 李政一把扶住她的腰,拍了下她的大腿,说:“顶着台阶,胳膊往前伸。腿给我蹬起来。” 周焱做不到。 李政手上用力,把她的腰一提,双腿一抬,说:“蹬!” 周焱僵硬地蹬了起来,好几次扑到水里,李政又把她一捞,反复做了几十次,李政抱着她转了个方向。 周焱抓着他,说:“太快了,我不敢!” 李政站在水里的台阶上,说:“快什么快,松开,放松身体!” 周焱整个人泡在水里,怎么都放松不了,李政托起她的胳膊,教她蛙泳。 “给我蹬腿。” 周焱蹬了两下。 李政扶着她的腰:“胳膊动起来,欣欣怎么游泳没见过?” 周焱回想着欣欣的姿势,刨了两下。 李政笑出声:“别学那狗刨!” 周焱脸一热:“怪不得我看她姿势那么难看。” 李政又是笑,重新矫正了她的姿势,“把我当浮板……对,就这样。” 周焱两手向前拨,腿往后蹬,姿势渐渐像模像样,好像游泳也没这么难,江水凉凉的,泡着也很舒服。 等李政微微松开手,她却立刻漏了馅,抱紧他说:“别放!” 李政顿了下,拍拍她:“继续。” 周焱又被他扶着腰,练习起了蛙泳的姿势,可一旦李政有松手的迹象,她却立刻慌了起来。 几次下来,李政说:“歇会儿。” 周焱松了口气。 两人又坐到了石梯上,周焱低头拧了拧衣服,新t恤新短裤,才刚穿上,就成了这样。 李政摸了下口袋,打火机不见了,烟盒成了皱纸,他往边上一扔,问:“怎么掉水里的?” 周焱顿了会儿,才说:“碰到了打劫的。” “打劫的?” “两个打劫的,其中一个把我甩水里了。” “样子记不记得?” 周焱想了想,摇了下头,当时太慌张,光线也暗,样子竟没记住。 李政也不再多问,似乎并不好奇她一个人大半夜跑来这儿的原因。 过了会儿,李政问:“休息够了?” 周焱站了起来,准备继续照之前那样练习,李政却一动不动,说:“下去。” 周焱来握他的手。 李政一躲,说:“下去,自己游。” “自己游?”周焱一愣,“不行,我不会。” “试都没试过就说不行?” “行不行我自己有数,我还要再练练。” “浪费时间。” 李政用了老一辈最传统的方法教授周焱——一脚把她踹下了河。 “啊——”尖叫声入了水,周焱四肢乱扑,毫无章法。 李政把她提了起来。 周焱怒道:“你疯了啊,我说了我不——” 李政轻轻一推,说:“刚才怎么教你的?胳膊呢?腿呢?” 周焱觉得自己快要死的时候,又被人捞了上来。 她呛出水,用力甩开对方:“李政——啊——” 又一次被人推了下去。 江水钻进她的五官,周焱恐惧难抑,浮都浮不上来,身体越来越往下。 “哗”一下,她再次被捞了上来,双脚刚站稳,她恨恨地打了过去:“你神经病!” 李政躲了下。 周焱又打:“疯子!” “畜生!” “你有毛病!” “神经病!” 双腕被人一握,周焱愈发地恨,连踹李政数脚。 李政把她一抱,两人打到了地上,周焱恨疯了,顾不得后背疼,又抓又拍,李政抓着她的腕子,两人又扭起来。 湿答答的衣服被蹭开了,露出了肚脐,一点一点往上。 李政按了上去,一只手挡开她的爪子,腿压制住她的,克制了力道。 周焱挣扎开,又拍了上去,李政抱着她翻了个身,踢开她踹来的脚,应付着她毫无章法的扭打。 又翻了个身,李政搂住她的腰,压着她,将她双腕一把抓住。 湿衣服已经蹭到了文胸上方。 李政瞪着她,喘着粗气。 周焱不甘示弱地回瞪,也喘着气,鼻尖闻到一股淡淡的酒味。 两人胸膛起伏间,贴得愈发紧密。李政伏下|身,鼻尖贴着她,一滴水缓缓地渡到了她的鼻头。 他呼吸加重,手已用力搂到了周焱的后背,指尖碰到了文胸扣。 周焱浑身一僵,紧张地连气都不敢喘,半天才开口:“李……” 轻弱的一声,刚说了一个字,压在她身上这人,就又往下一分。 看不清彼此,双唇能感受到对方的温度,只要一动,就将越界。 一阵微风吹来,吹开了江心的月亮,远处的柏树上,知了在叫,夏夜如此躁动。 许久。 李政问:“还打不打?”声音低沉,不似平常。 周焱偏过头,“……起来。”有点发颤,不细听,听不出来。 李政松开她,坐了起来,周焱也起了身,把衣服往下拉,遮严实了,低头说:“回去了。” “唔……你先上去。” 李政又下到了水里,滚得满身都是沙子泥土,他泡在江里洗了洗。 周焱上了岸,拧了拧衣服和长发,满手不光是水,还有沙土。 她低着头往坡上走,走到柏树边上,回过头。 那人还泡在水里。 周焱踢了踢脚边的石子,按住树,抠了抠树皮。 柏树年岁有点久,树身粗壮,树皮也不太好抠,她看向系在树上的牌子,轻声念出来:“冀柏树……” “传说很久以前有个秀才,平常乐善好施,开办了一个学堂,不收一文钱,教出的学生大半都有了出息。” 坡下,李政浑身滴水,边走边说:“后来结发妻子病逝,他一蹶不振,快死的时候,来了个会医术的老媪,带来了一帮小乞丐,让他们在学堂里自学,秀才每天听着这帮小乞丐错漏百出的读书声,心下不忍。老媪开始替他医治,秀才很快病愈,回到了学堂上。” 李政上了坡。 周焱问:“后来呢?” “又过了十年,小乞丐们都有了出息,老媪说要回去了,秀才不舍,老媪告诉他,可以到衡通镇南门江边的柏家找她。” “过了一年,送走了最后一个小乞丐,秀才找来了衡通镇南门江边,问了个老翁,老翁带他过来,说江边没有姓柏的人家,到了这里,他们只看见了一棵柏树。老翁很惊讶,说这棵柏树已枯死多年,现在树顶却抽出了新枝叶。” “柏家就是柏树,后来这棵树,就被叫做冀柏树。希望的意思。”李政站定周焱边上,说,“走吧。” 第17章 (第二更) 一路只有路灯作伴,整条街道寂静无声。 回到旅馆,底楼前台处开着一盏小灯,光线昏暗,前台小妹也不在值班,挂钟时针指向了“1”。 到了三楼房间门口,周焱蹲下来,指头往门缝里一扣,抽出一把钥匙,庆幸自己之前担心会不小心弄丢了它,想出了这个办法,否则“游”了趟水,钥匙真丢了不定。 李政站在自己房门口,摸了摸口袋,侧头看向隔壁。 “咔嚓”一声,门开了,李政走近两步,站到了周焱身后。 “你……” “钥匙掉了。”李政说,“估计掉河里了。” 凌晨一点多,老刘叔带着小孩,早就睡熟了,前台又没人。 周焱进屋,脚步顿了一秒,快步走到空调对面的衣架前,把晒着的内衣裤扯了下来,团成一团攥在背后。 李政跟进来,瞟了一眼,若有似无地哼了声,过了会儿,朝卫生间示意了一下:“去洗洗。” 周焱说:“你先吧。” “你先去照照镜子。” 周焱攥着内衣裤走进卫生间,关上门,打开灯,镜子里映出张鬼脸,她无声地一叫。 满头满身的泥印子,头发卷成了草,双眼红肿,狼狈不堪。 周焱懊恼地咬了咬牙。 水声响起,李政往床上一躺,床单很快湿透了。 他打量了一下屋子。 标间,两张床被子铺得整整齐齐,隔壁的床头放着一只书包,床头柜上还摆着一本书。李政拿起来,扫了眼书封,又是“语文书”,内页还做过笔记,蓝色圆珠笔,字迹倒漂亮极了。 床头柜上正充着电的手机亮了下,李政放下书,随意一瞟,看见了“蒋博文”三个字。 屏幕上一串未读短信,都是“你在干什么”,“为什么不回复”,“睡了吗”,“我能来找你吗”,不知道发了多少条,凌晨一点多,竟然还在发。 屏幕暗下,李政收回视线,躺了下来。 水声停了两分钟,又继续,过了没多久,水关了,他听见了玻璃移门被拉开的声音。 又过了一会儿,里面的人出来了,李政躺着,垂眸看过去。 牛仔短裤黑t恤,肌肤湿润,脸颊微红,长发尚在滴水,红肿的眼睛略微好了些。 周焱攥着毛巾擦头,说:“……我好了,你去洗吧。” “嗯。”李政翻身起来,进了卫生间。 周焱擦着头坐到床上,拔掉充电器,看见屏幕上的一串信息。 她打开来翻了翻,足有二三十条,周焱也不回复,把手机搁了回去。里面的人洗澡很快,三四分钟就结束,出来的时候裸着上身,腰间系了一条浴巾,手上拿着湿衣裤。 周焱挪开眼。 李政慢慢走到了衣架前,抖开衣服,晾了起来。 正对空调,周焱坐在离他一臂之外的床头。刚沐浴完,热气未散,从赤|裸的上身散发出来,那股湿热的气仿佛贴上了周焱的脸,在石梯上闻到的清淡酒味,此刻似乎发酵得更加浓烈。 周焱捞过床头柜上的书,随意翻开。 “这么晚还看书?” “……嗯。” “不用睡?” “……还不困。”周焱淡定地翻过一页,“都一点半了,前台五点钟肯定在了……对了,钥匙丢了要赔钱么?” “大概赔个十来块。” 衣服晾好,李政走回另一头,往床上一躺,“睡会儿。” “我不困。” 李政瞥向她,索性把柜子上的开关一按。 房间陷入黑暗。 李政说:“睡吧。” 边上的人放下书,悉悉嗦嗦钻进了被子,房里寂静无声,只剩空调嗡嗡的制着冷。 房间小,两床中间的过道,只有两掌宽,床靠得极近,边上的人起先连气都没有,过了几分钟,才有了呼吸,又过了一会儿,又小心翼翼地翻了个身。 呼吸近在耳边。 李政枕着头,盯着黑漆漆的天花板,呼吸加重,一声一声,在漆黑的房间里,显得异常的响。 边上的人呼吸又没了。 不知过了多久,边上的人又小心翼翼地翻了个身,浅浅的呼吸离得远了。 李政闭上眼。 四楼客房。 高珺缩在被子里,瑟瑟发抖。 她已经躺了好几个小时,起初的慌乱,演变成了恐惧,到现在,她已经牙齿打颤,往脸上一摸,竟然全是水。 高珺突然翻身下床,踩着拖鞋,冲向门口,膝盖撞到了床尾,惊醒了熟睡的人。 王洁迷迷糊糊地问了声:“怎么了怎么了?” 高珺理也不理,径自开门出去,用力拍打隔壁的门,喊:“蒋博文!蒋博文!” 蒋博文握着手机,还没睡,听到喊声,开灯去开了门。 “高珺?” “蒋博文——”高珺红着眼。 凌晨三点,两人跑到码头,大声喊着“周焱”的名字,蒋博文跳进河里,高珺喊:“博文!” 蒋博文潜入水中,岸上的高珺跟着他走,一声声喊着“周焱”,最后已经哭了出来。 蒋博文爬上岸,拖着一身水,又一刻不停地往旅馆赶,天际已经微亮,他双腿像灌了铅,进到旅馆,高珺哭着说:“博文,怎么办?怎么办?” “报警……”蒋博文脸色惨白,直奔四楼。 走到三楼楼梯口,他脚步一顿,突然转身,冲向了305,大力拍门,“周焱!” 刚喊了一声,门就开了,蒋博文喉咙瞬间卡住。 李政裸着上身,手上抓着件衣服,打开来,套上头,往下一拉,扫了眼目瞪口呆,满脸泪痕的高珺,又看向浑身滴水的蒋博文,问:“大清早的去游泳了?” 卫生间的门开了,李政回了下头,说:“找你的。” 他让到一边。 周焱从他背后出来,盯着门口的高珺。 高珺退后一步:“周焱……” 周焱淡淡的移开眼,看向蒋博文,问:“有事吗?” 蒋博文张了张嘴,忍不住看向站在周焱背后的那个男人,对方双手抱胸,朝他扬了下嘴角,蒋博文发不出声音,喉咙像被什么堵住了。 那男人却突然指着他身后,说:“我想起来了,昨晚周焱喊救命的时候,你好像也在……就穿着身上这件蓝衣服,跑得挺快。” 高珺脸上最后一丝血色褪去,一阵晕眩,倒了下来,蒋博文一把扶起她,叫了两声她的名字,周焱说:“去医院。” 蒋博文抬头看了她一眼,咬了咬牙,打横抱起高珺,立刻奔下了楼。 那两个人离开了,周焱转身,看着李政走进卫生间,问:“你昨晚看见了?” 门关上了,里面的人隔着门版,说:“看见了背影。”然后才听见了一道惊慌的救命声。 周焱盯了会儿卫生间的门,等斜对面一扇门开了,她才收回视线。 老刘叔探出颗头,小心问:“出什么事儿了?” 周焱摇摇头:“没大事。” 老刘叔“哦”了声,似乎没打算关门,看着周焱,好像有话说。 周焱奇怪:“老刘叔?” 老刘叔一咬牙,说:“小白,那个小李媳妇儿不是来了吗?他媳妇儿之前也是在船上做事的,可能这回吓坏了她,她说什么都要跟着小李,那她又是一直在船上做事的……” 周焱听明白了,笑道:“老刘叔,我刚想跟你说,我在夜校那边找到工作了。” 卫生间里的李政,嘲讽地哼了声,甩了甩手上的水。 两艘船今天就能全部修整完,李政和老刘叔一整天都泡在码头,周焱在客房里发了一个小时的呆,才出了门。 她坐了一块钱的没冷气公车,问了乘客,选在一个站点下了车。繁华市中心,远处能看见地铁站入口,马路两边商店林立,周焱抹了下脸,顺了顺头发,一家家店铺问过去。 夏天服装店缺人,周焱晚来了几天,有些小店不介意证件问题,可惜现在已经招到了人。 周焱直到天黑才回去,跟着李政和老刘叔吃了顿饭,又一个人去了夜市,十点多回来,躺在床上立刻就睡晕了过去,第二天七点不到就醒了。 周焱一看时间,匆忙洗漱了一下,背着书包就下楼去了餐厅。 老刘叔几人已经吃起了早饭,见周焱来了,老刘叔说:“你怎么这么早起来了。” 周焱说:“今天不是要退房吗。” “那也可以等到12点,哎对了,你那几个同学怎么不见人了?房间也没说退,押金还在呢。” “不清楚。”周焱喝了口粥,问,“老刘叔,你们几点走啊?” “吃完就走,船期都耽误三天了,我还好,李政那边都来过两个电话了。” 李政没吭声,咬了口包子,周焱看了他一眼,“哦,那是要抓紧了。” 吃完早餐,几人在门口道别,欣欣依依不舍,周焱掐了掐她的脸:“你可以给我打电话啊。” “那电话里你会给我讲故事吗?” “会啊,等你把拼音都默写出来。” 欣欣垂头丧气,周焱好笑地又掐了掐她。 几个大人一个小孩,很快就走远了,那人把欣欣抗了起来,小孩的笑声久久不消。 周焱走了半个小时的路,找了路边一张椅子坐了下来,掏出包里所有的钱数了数,总共三百零四。 她抽出两百块钱,盯着看了许久,最后还是摇了摇头。 清高不能当饭吃,现在还不能还钱。 这点钱足够她回老家了,不知道工作有没有消息了? 周焱拨了通电话,邻居姐姐跟她说:“工作我还在帮你打听,估计再等一个礼拜,可是焱焱,我前两天回了趟老房子,听人说你们家房子早就卖掉了,你回来住哪儿啊?” 周焱一愣。 老家是乡下地方,空气环境好,她家在她六岁时搬走,平常寒暑假偶尔还回去住几天。 那里的房子不值钱。 周焱摸了摸手机屏幕,犹豫了一下,拨通了另一个电话。 响了许久才被接起,周焱说:“妈……你把老房子卖了?” “……嗯。” “多少钱?” “四万。”顿了顿,“你想回老家?” 周焱没答,沉默了三秒,她说:“我想……回去了。” 不是老家。 那边顿了一会儿,开口:“你现在在哪里?” “衡通。” “住哪里?” “之前遇到一家好心人,还有……三哥哥,舅公那边见过的。” “嗯。” “妈……” “赚到学费了吗?” “……没。” “……周焱。”那边叫了她一声,静了一秒,说,“我们今天去外省了,车子已经上了高速,你开学前,我们是赶不回去的。自己挣学费吧,挣到了,你就回学校。” 周焱捏紧手机,死死咬住嘴唇。 高速,厢式货车里。 电话挂断许久,车上没人开口,边上一辆轿车突然超车,吴叔避让了一下,没好气的骂了声,看了边上的人两眼,才开口:“何必呢……” 周母闭上眼,疲惫的拧了拧眉头,“她自找的。” “我看焱焱够乖了……” “……老吴,下了高速,咱们团就散了吧。” “啊?”吴叔差点把歪了方向。 一直老实坐在后面的严芳芳也差点跳了起来。 周母淡淡道:“我有点事,要走一趟。” 周焱买了一个烧饼当午饭,陪着夜市摊主去服装城进货,一个人扛了三大袋衣服,摊主惊叹:“我滴乖乖,你看着瘦,力气不小啊!” 周焱连讲话的力气都没了,咬紧牙关,把货搬上了公车。 车上人挤人,三袋衣服又占地方,周焱被人山挤得喘不过气,身后还有一个戴眼镜的男人不停往她身上靠。 周焱往边上挤了挤,等下了车,她已经大汗淋漓,脖子都涨红了。 换了个天桥摆摊,周焱只敢拿一百块钱进货,一下午,她帮摊主卖出了十来件衣服,加上自己的,总共赚到了一百多块钱。 人已经被晒得不成样,胳膊都被日头烫红了,周焱托摊主帮忙打听便宜的租房,今晚暂时没地方睡,她舍不得花六十块钱住旅馆。 周焱买了一碗炒面,擦着汗,回到了码头。 整个衡通,她也只熟悉这里。 晚上六点,饭后散步的人挺多,周焱靠着冀柏树坐下,吃一口面,抬头看一眼树,树顶上的新嫩枝叶早已长成了茂密的样子,替人遮挡着炎炎暑气。 她看着牌子上的那个“冀”字,楷体,已经掉色不少,风吹日蚀,它熬了多少年? 周焱慢慢把炒面吃完,看着散步的人家陆陆续续回去了,日落西山,月亮爬上来,码头又将变得空空荡荡。 周焱起身,下了坡,把快餐盒扔进垃圾箱,朝着月亮的方向沿着岸边走。 江上停着零星几艘船,河面平静,照出月亮的倒影。 她突然回想了一下自己跟江水的缘分。 第一次,她主动下船。 第二次,他把她扔在码头上,她追喊了半天,仍旧只能看着船远去。 第三次,她拿着他给的二百块钱,给他留了张字条。 周焱想,她应该不会再碰江水了。 微风拂过,周焱缓缓地,停下脚步。 月亮的倒影旁,停着一艘船,破破烂烂,孤身而立。船顶上坐着个人,侧着身,支着一条腿,朝着岸边,红色的烟头一闪一闪,光线昏暗,看不清对方的脸。 那人缓缓站了起来,身型高大挺拔,立在船顶之上,一动不动,只有红色的烟头时不时的继续闪烁。 周焱慢慢走过去,到了近前,停下脚。 过了一会儿,那人扔了烟头,下了船顶,跳上甲板,走近几步,伸出手。 周焱抓了抓背包肩带,小心踩着墩子下去,把手递给对方。 对方稍稍一带,周焱往下一跳。 李政将人一抱,轻轻放上甲板,扫了眼她通红的手臂,把贴在她脸上的碎发拨了下,牵着她的手,往屋里走去。 第18章 推门,开灯。 台阶高,李政先下,回头看向周焱。 灯泡似乎昏暗了些,隐约能听见灯芯发出“嗞嗞”声,橘色的光晃了一下,像人的心跳。 周焱跨下台阶,走进这个昏黄狭小的空间,李政看着她,没动。 两人对视,眼神平静无波,也就几秒,再次迈步,舱里静的能听见脚步声中的细微差别,男女落脚的时间差,前者早一点,后者晚一点。 但很快,又重叠。 床前站定,两人交握着的手才慢慢松开。 周焱低着头,摘下书包,轻声问:“你怎么还没走?” “你呢,怎么在这儿?” 谁都没答。 过了会儿,周焱拉开一点拉链,再拉回去,又拉开,“你吃了吗?” “……嗯,你呢?” “吃了。” “吃的什么?” “炒面。” 拉链不小心卡到了手,微疼,周焱搓了搓指头。 船舱里太闷热,电扇也没开,破窗户外也没有风送进来。额角有汗滑下,又沾住了头发,周焱撇开了点,把汗抹掉。 李政说:“去洗洗,早点睡。” 周焱点点头,把书包拎进里面的卧室。 地板上都是脚印子,床和书桌上都落了灰尘。修了三天船,船工进进出出,整个船舱比之前还要脏。 周焱拿上衣服出来,李政正在厨房里烧水,水流哗哗注入热水壶,他低头扶着灶台,听见声音也没抬头看。 周焱进了浴室,看了眼手指,拉链卡住的地方有一点点红痕,淡淡烟味浮在鼻尖。右手凑近鼻子嗅了嗅,愈发浓了。 水烧开了,李政往搪瓷杯里倒了一杯,剩下的倒进热水壶,再回床上躺着。 上午在船头钓鱼,没钓着,中午吃了点挂面,下午睡了一觉,晚上又在船顶吹风。他闲了一整天,现在一点不困。 周焱洗完澡,衣服裤子穿得整整齐齐,擦着头发出来,看了眼床,跟那人视线对个正着。 周焱转向灶台,见搪瓷杯里倒着水,杯身有点烫,她问:“你喝水吗?” “不喝。” 周焱喝了一口,摸着滚烫的水,入口温度却刚好,她喝完大半杯,舒了口气。 一道影子落在厨房窗户上,和她的交叠在一起。 李政拿走她手上的杯子,一口气喝完剩下的。 厨房窄小,周焱站在原地不动,问:“还要吗?” “嗯。” 周焱拎起热水瓶,拔出瓶塞,给他满上,热气腾腾中,身后的人帮她把碎发拨到了耳后,问道:“干什么去了,晒了一天太阳?” 周焱把瓶塞塞回去,“赚钱去了。” 李政一笑:“这次赚了多少?” 周焱说:“一百多。” “一百多多少?” “零八。” “身上总共多少钱了?” 原本应该有四百十二,去掉车钱和饭钱,周焱说:“四百零二。” “炒面这么便宜?” “沙县的。” 李政又笑了笑,过了会儿,问:“还不够车钱回去?” “……够了。” 李政不再说话,又勾起了几根碎发,拨回她耳后,指尖碰到了她的耳朵。 李政拿起搪瓷杯,把晾了一会儿的水喝完。 关灯睡觉,屋里并不十分暗,能看见路灯。 周焱迷迷糊糊睡着,又热醒了,翻身好几回,到后来还是受不了,轻手轻脚打开了电扇。 “咯吱咯吱”响了一整晚,清早醒来,周焱身上还是黏糊糊的难受。 天蒙蒙亮,才五点多。 周焱顺着甲板走向船头,到了驾驶舱门口,里面的人说:“醒了?” “嗯……开了多久了?” “两三个小时。” 驾驶舱里太闷,李政打着赤膊,说:“倒杯水过来。” 周焱倒了杯水,端进去说:“还烫。” 李政眼神示意了下,“放那儿。” 周焱放到一边,看向船头,问:“船上的货呢?” “让人帮忙运走了。” 周焱刮了刮仪表台,没说话。 李政说:“出去给我导一下。” “导什么?” 李政点了点下巴:“现在船身高,万一有小船过来,可能看不见,前面要有什么障碍,都导一下。” 说着,拿了面比巴掌大一点的五星小红旗给她,“去。” 周焱拿着小红旗走到船头站定,看了看茫茫江水,回头望向驾驶舱,隔着玻璃,对上他的视线。 周焱回头,严正以待。 早晨江上凉爽,周焱吹了十几分钟的风,终于看见了远处一艘小小的手摇船,她连忙转身面对驾驶舱,挥舞着小红旗,边挥边喊:“有船过来了!有船过来了!” 把着方向盘的李政盯了她一眼。 等手摇船过去,李政又开了一会儿,靠江边停了停,出了驾驶舱,走到船头。 周焱捏晃着小红旗问:“怎么停了?” “左右会不会晃?” 李政按住她的肩,让她背过去,握起她捏着小红旗的手,说:“左边来船了,你往右挥。” 带着她往右边挥了一下。 “右边来船了,你往左挥。” 带着她又往左边挥了一下。 周焱问:“正对着来船了呢?” “……边跳边喊。” 周焱:“……” 李政笑了下:“会了?” “嗯。” 等了会儿,还没放开她,光裸的胸膛跟她虚贴着,周焱动了动手指头。 半晌,李政说:“去煮点面。” 船上没有半点蔬菜,只剩米面和腊肉火腿,周焱随便煮了点儿,李政吃完,套上件t恤,休息了十几分钟,又去了驾驶舱。 日头越来越高,河上的船舶也越来越多,时不时就能听见“呜——”一声的船笛,两岸开阔,望不到边际。 江水漫漫,行船日复一日,撑船打鱼磨豆腐,撑得久了,人就像这闷热的天气一样。 李政看见那人走到了船头,穿着收腰的灰色t恤,扎着松松垮垮的一束长发,手拿一面五星红旗,面朝大江,往右一挥。 李政方向盘朝右一把,一艘小船从左侧驶来。 碧水蓝天,如画一般。 那人转身,仰头朝他望来,江风迎迎,烈日灼灼,闷热的夏天,她像一颗投入死水中的小石子,慢慢激起掩藏在水底的躁动。 傍晚靠了一处岸,堤坝高立,靠着江水的地方居然有一洼小田。 李政直接跳到了田上,拔出一颗青菜。 周焱立在甲板上问:“这地怎么长水里?” “河里的淤泥积成的,附近的那些老头老太就自己垦出了田,种上这些菜。” “那一涨水这田不就没了?” “也够他们吃一年半载了。”李政看了她一眼,走向船,说,“下来?” 周焱点点头,扶着梯子下来,踩在踏板上过河,上了淤泥田。 李政问:“下过田么?” “没,你呢?” “小时候下过。” “小时候?多大?” 李政说:“大概八岁以前。” 周焱挖出了一颗青菜,两只手也全是泥巴,熟能生巧,接下来就快多了。 “这算偷么?”周焱问。 “算。” 周焱的动作停了下,接着继续挖。 拔完了青菜,李政踩着田边,就着江水洗去手上的泥。周焱学着他的样子洗了洗,回到船上,炒了一盘菜,味道还不错。 晚上周焱靠在床头看书,边看边拿本子扇风。 李政从外面进来,直接进了里间卧室,开了衣柜,从里面拿出一只蚊帐,说:“跟上。” 周焱问:“去哪儿?” 李政已经走了出去,又把自己床上的席子枕头毯子一卷。 周焱放下书,跟着他出来。 李政把蚊帐和席子扔上了船顶,再顺着梯子爬了上去,周焱仰头看了看,握住梯子,慢慢往上爬,还差最后几步,上面的人蹲了下来,将她一拉。 站在船顶,视野突然变高,江景一览无遗。远处不知是什么楼,开着一盏红色的射灯转来转去,上面的堤坝空旷无人,连一辆车都没有。 江上再远一点,还停着几艘货船,船顶上隐约有人影。 今夜夏风清凉。 李政铺好了席子,撑开了蚊帐,说:“进来。” 周焱钻进去,坐在白色的蚊帐里,像被隔进了一个安全的空间。 她看向还站在外面的李政,问:“你不进来?” 李政垂眸看着她,许久,才掀开蚊帐。 他一进来,空间急剧拥挤,周焱后知后觉,往边上挪了下,蚊帐轻轻一晃,她问:“就一个蚊帐?” 李政看了她一眼:“嗯。” 周焱又往边上挪了下,挪不过了。 李政说:“外面凉快,晚上就睡这儿。” “哦……我手机在下面。” “待会儿拿。”李政掏出烟盒,抽出支烟,“介不介意?” 周焱摇头:“你抽吧。” 李政点上火,拉开一点帘子。 周焱摸了摸蚊帐,问:“你这个买了多久了?” “这是老刘叔剩下的,有几年了。” 周焱说:“是有点味道,你不怎么用?” “从来没用过。” “……哦。” 满天繁星,这里天气好,周焱仰头望着,问:“今晚怎么这么凉快?” “台风快来了。” “台风?那是不是有危险?” “到时候不开船。” “那还好。” 李政把烟灰弹出帘子,说:“这几天再下次水。” “什么?” “游泳。” 周焱立刻道:“不要。” 李政说:“那我现在把你踹河里?” “……我让欣欣教吧。” 李政又往外面弹了下烟灰,咬上烟,低着头,随手拨着打火机,火光一明一灭,跟远处红色的射灯一样。 周焱咳了两声。 李政说:“你睡着吧。” 说完,出了蚊帐,站到了船顶另一头抽烟。 周焱坐在蚊帐里望江水,射灯忽远忽近,忽明忽暗,偶尔照来这一片,江水也映出了红色。 李政回了下头:“睡吧。” “你也早点休息。” “嗯。” 周焱躺下来,盖上毯子,闭上眼。 李政抽完一支烟,又点了一支。蛙叫声声,知了也唱个没完,寂静的夏夜,什么躁动都藏不住。 已经过了半个月,快七月中了,夏天却一半还没走完。 李政掐了最后半支烟,转过身,慢慢走向蚊帐,拉开帘子,看向侧着身,闭着双眼的人,脱鞋走了进去。 他坐了下来,支起一条腿,摸着下巴,看着这人的背影。 红色的光束缓缓覆上来,映出灼热又焦躁的颜色,像手一样温柔的抚摸过去。 过了会儿,它又来了一次,似乎不知疲倦,反反复复。 李政咬着下唇,舌头刮过唇齿间的缝隙,右手手指微微动了下。 他伸出手,贴上黑色的发圈,轻轻一滑,长发缓缓散开。 拂过她的前额、头发,李政顺势滑至她的后颈。 手掌下的身体微微颤了颤。 李政说:“进来点。” 躺着的人一动不动。 “进来。” 还是不动。 李政笑了笑,过了会儿,躺了下来。 没沾枕头,中间隔开两个拳头,看了会儿星星,他绷着手指上的发圈,渐渐有了困意。 第19章 天明,李政猛然睁眼。 头顶天空灰蓝,太阳将升未升,江风轻轻吹开了帘子,他一夜无梦。 李政保持平躺,看着云层缓缓的向前迁移,过了许久,他侧了下头。 这丫头还在睡,不知道什么时候翻向了他这边,只是身体依旧紧紧贴着蚊帐,散开的长发遮住了她大半张脸。 李政收回视线,手枕到了脑后,闭上眼,听着徐徐微风擦过他的耳朵,偶尔还有汽车快速驶过的声音。 他已经很久没在晚上平平静静地睡过一觉了。 所以,这一觉真离奇。 堤坝上,环卫工人已经清扫到了这边,大扫帚“唰唰”的从地上刮过,过了一会儿,又渐渐远去。 一个男人喘着气慢跑,“嗬嗬”声又响又沉,似乎是故意这样呼吸。 鸟儿叫了,清脆愉快。 一艘货船划着水,缓缓驶过,船上一对夫妻大声讲着今天的早饭。 有人对着江水练嗓子,吼声开阔嘹亮,一如这江河的景色。 李政闭着眼,问:“醒了?” “……嗯。” 李政说:“还早,再睡会儿。” “睡不着了,几点了?” “五点不到。” 那是还早,周焱搂着毯子坐了起来,捋了下乱七八糟的头发,早起时没有汗黏黏的感觉,神清又气爽。 周焱说:“那我先下去了……煮挂面?” 李政闭着眼:“嗯。” 周焱刚要起身,又听见他说:“等会儿。” 周焱回头。 李政睁开眼,伸出手,拇指和食指绷着一根黑色发圈。 李政说:“这绳子看着快断了。” “还能用,不会断的。” 周焱从他手指底下套拿上来,刚穿过一节指节,突然有一道红光从东面打来。 两人望向光源。 橘色的光,穿透云层,像掩藏在尽头的一根看不见的手指,按下了一个开关,“喀嚓”一声。万物生出了影子,灰暗极速倒退,天地复苏。 第一缕阳光,明明是最虚无的存在,却拥有最强大的力量,叫醒这个世界。 李政把指节上的发圈拨上来,捏住周焱的指头,完成未完成的,套了上去,物归原主。 周焱煮好了青菜火腿汤面,端了一下,太烫,她捏了捏自己耳朵,拿起抹布再一次端了起来。 浅灰色的抹布,最开始李政拿给她的毛巾。 牙刷不知道被扔哪儿了。 周焱端着面走进驾驶舱,放到仪表台边上,问:“现在吃吗?” “吃。” “你还开着船呢。” “没事。”李政端过面,大口吃了起来。 周焱问:“这么赶,是不是台风要来了?” “嗯,下午我们要暂时靠岸。” 周焱按住了方向盘,似乎这样,能让船自己跑得稳当一点,李政看了看她的手,夹起一筷子青菜,吃进嘴里,又用筷子指着一边,说:“换挡。” “啊?”周焱一愣。 “教你开船。” 周焱把手收回来,“别逗了。哎,老刘叔他们到哪儿了?” “比我们早一天出发,你算算。”李政吃完了面,把碗递给周焱。 周焱刚接过碗,手机铃声就响了,是李政的。 李政把住方向盘,扫了眼号码,开了扩音。 那边先说话:“到哪儿了?” “你大清早打来问这个?” “到庆州了吗?” “没。” “怎么还没?” “船坏了,修了三天。” “还真是巧啊,等你到了那儿,她伤口都痊愈了吧?” 李政换了下档位,说:“我说要帮你送了?” “给你个机会去关心人家,这叫帮我?” 后面的话周焱没听,她端着碗走出了驾驶舱,刚踏下楼梯,舱里的人喊了声:“倒杯水来!” “哦。” 周焱把碗洗了,倒了一杯水端过去,里面通话已经结束,李政接过,喝完水,把搪瓷杯放到边上,说:“过来。” “干嘛?” 李政拍了拍方向盘:“这是方向盘。” “……我认识啊。” 李政指着:“档位。” “这是灯。” “喇叭。” “跟汽车也差不多。” 周焱指着一个按钮问:“这是什么?” 李政瞥了眼,说:“哦,这个坏了。” 周焱:“……” 李政招她:“你过来。” 周焱站到方向盘前,李政让她扶住,说:“你试试,自己把控怎么样,我去给你导方向。” 周焱一把按住他胳膊:“哎哎哎!” 李政一笑。 周焱松开手,扭过头,面朝前方,耳根隐隐发烫。 下午,江上的风渐渐变大,李政把船靠岸,附近已经停了零星几艘船。 船上主食告罄,李政摸了下口袋,还剩下二十来块,可以买10斤米。 李政先上岸,回头,周焱正在努力往上爬,像她头一次那样,踩着墩子,够着上面,整个人都要趴在了土上。 李政把她拉了上来,周焱拍拍手上的土,问:“这里你也来过?” “来过,跟上。” 超市离这里并不太远,风卷起落叶和塑料袋,太阳挂着,天气看起来也不坏。 李政买了一袋大米,两包挂面,剩下的零钱买了路边摊上的两颗土豆。 周焱拎着土豆说:“你想吃细条的还是粗条的?” “还有讲究?” “细的我给你炒得生一点,粗的要粉粉的才好吃。” 李政没讲究:“粗的。” 刚好经过一个公园,台风前夕,一堆人还在公园里看热闹,老远就能听见各种欢呼声,还有节奏欢快的音乐。 周焱看到前面挂着一块大海报,上面写着“银江县阿力空调杯水上大冲关”,下面标注着比赛项目,冲关通过,奖品是一台空调扇。 李政问:“想看?” 周焱点点头。 公园里搭着几个泳池,组合成了水上冲关的赛场,泳池外围城了人山人海,到处都拉着县里企业的赞助广告横幅,“阿力空调”的字最大。县电视台的两个主持人站在舞台上,拿着话筒,大声的解说着:“这可是一对姐妹花啊,姐姐刚才在第二关就掉了下去,接下来就看妹妹的了!哎——怎么就这么冲上去了?哈哈,咱们的选手已经迫不及待了……” 现场报名那儿也被围了一群人,周焱说:“我去报名。” 李政挑眉,指着“泳池”:“你要玩儿这个?” “啊,有一台空调扇呢。” 周焱挤进去报了名,看热闹的人多,参与的人少,三个选手后就轮到了她。总共五个关卡,第一关飞檐走壁,第二关过独木桥,第三关旋转舞台,第四关翻山越岭,第五关人体保龄球。 比电视上的节目要简单的多,周焱站到了起|点上。 李政没挤在人堆里,远远的靠着一颗树,能看见泳池那儿的赛况,只是不太清楚。 主持人举着话筒说:“下面一位来参赛的美女,是特地从外地赶过来的,美女,告诉大家你从哪儿来?” 被问话的人看起来有点紧张,开不了口。 李政哼笑了声。 主持人说了几句场面话化解了尴尬,也不用选手再开口,冲关立刻开始。 激昂的音乐一起,台上的姑娘马上向前冲,借着惯性,踩上了右边倾斜着软璧,学着之前成功闯关的一个选手,迅速借力踩到了左边,像个跳蚤似的,很快踩过六排软璧,跳上了独木桥,然后趴下来,匍匐前进,躲避前面撞来的障碍物。 主持人说:“这是违规的,要站起来!站起来闯过障碍物!” 那姑娘又小心翼翼地站了起来,节奏没把握好,障碍物眼看朝着她的脸就过来了。 李政直起了身,随即场下一阵欢呼。 主持人说:“我们的这位美女选手不光长得漂亮,反应还很灵活,刚才巧妙的躲过了我们的障碍物,现在马上就要来到第三关了,究竟阿力空调扇属不属于她!” 边上一个男人垫着脚,说:“这个厉害了,我看一定没我问题,是你女朋友吧?我刚才看到你们一起来的。” 李政没说话,又靠回了树上。 第三关旋转舞台,台上的人一直趴着,寻找合适的机会跳到对岸,主持人都着急了,掐算着时间,那人突然一跃而起,主持人叫道:“好——哎呀!” 选手抓着第四关的台子,整个人凌空,挂在了那儿。 主持人说:“很可惜,我们的选手——哎,抓住,对,用力抓住,脚可以蹬上去!” 李政看着那人卯足了劲儿的往上攀,就像她头一次上岸爬得浑身是泥,又像—— 那人精疲力尽爬到了第四关,喘了两口气,小心翼翼过了关卡,到了第五关,趴在一块滑板上,迎着水流往下滑,对准保龄球,让自己稍稍倾斜了一下,保龄球全中,场下欢呼。 又像—— 黑夜里,她追着他的船无助的叫喊,第二天,却迎着太阳,手捧一把马齿苋。 周焱浑身湿答答,赢回了一台空调扇,李政瞟了一眼山寨的包装,问:“自己用还是拿来卖?” 周焱也老实:“卖得出去就卖,卖不出去就自己用。” 李政嘲讽地笑了声:“比赛还有五天,你可以再拿五台回来。” 周焱摇头,“不会了,不是说要刮台风了么?” 话音刚落,一滴雨落在了她的鼻尖。 周焱仰头看向天空,李政盯着她鼻尖上晶莹剔透的水珠。 雨说下就下,两人迎风而回,天很快就黑了下来。 甲板被打得噼啪响,江河像沸腾中的水一样,岸边都是奔跑的人群。 进了屋,李政打开灯,把淋湿的米和菜扔到了厨房,周焱把空调扇放到地上,松了松手腕。 两人都成了落汤鸡,周焱说:“你先洗吧,我做饭。” “你先,我削马铃薯。” 周焱回屋里拿上衣服出来,头顶的灯泡“呲呲”响了响,光影一晃,“啪”一声,船舱陷入了黑暗。 “啊。”周焱低叫,一脚撞到了地上的空调扇,整个朝前一扑,跌进了一个湿漉漉的胸膛。 第20章 空调扇“哐当”倒地,漆黑一片的船舱内,什么都看不见,眼不能视,触觉和听觉则更加敏锐。 隔着布料,周焱搭着这具坚硬又湿漉的胸膛,听这人的声音从她头顶传来:“走路不看地?” 周焱镇定道:“没有,突然停电,我吓了一跳。” “嗬……”头顶的声音一笑,“船上不会停电,有发电机。” “那怎么……” “灯泡坏了。” 李政松松地抱着她,手底下的肩膀和腰摸起来极其单薄脆弱,胸口的人轻轻推了他一下,他低头问:“脚扭到了?” “……没有,就撞了一下,这空调扇太沉了。” “刚才走路怎么一瘸一拐。” “……可能是刚才水上冲关的时候,撞到哪儿了,有一点点疼。”周焱又顿了下,“我也没一瘸一拐……你要不要修灯泡?” 雨水涌进了窗户里,飘到两人身上,李政低着头说:“你先坐着,我看看能不能修。”说完松开手,放开了周焱。 周焱看不见,只听见李政往前面走了两步,她也跟着抬脚走,脚一落地,推到了空调扇,纸箱在地板上刮出一声响。 她的手腕被人一握,听到:“让你坐着,瞎走什么?” 周焱说:“那我也要走过去坐啊。” “……”李政带着她往床边走,船舱丁点大,不过就是横着的三步路,“你没点儿方向感?” “太黑了就没了。” “白天就有了?” “嗯。”周焱沾到了床,一屁股坐了下来,背后是破窗户,雨水往她脖子上钻,她缩了一下。 李政摸黑走到卫生间,把灯一开,光线微弱,能照清厨房,卧室却有点勉强。李政回了下头,周焱也正好看过来。 湿哒哒一个,坐得笔直,前面不远就是歪倒在地的空调扇。 天花板低,修灯泡也不用踩凳子,李政走到正中,稍微曲了下膝盖,头往后仰了下,姿势别扭地转下了灯泡。 个子高也不全是好事,周焱心想。 周焱起身,“哒哒哒”跑进了里面的卧室,李政停下动作看着她,没几秒她就出来了,李政把视线调回灯泡上。 一束光照了过来,跟她的人一样单薄,李政眼角睨了她一下。 周焱打着手机电筒,问:“看得清吗?” 李政说:“看不清呢?” “……你手机呢?我打两个?” 李政一笑,把自己手机掏出来给她。 周焱低头划了两下,安卓系统她用不惯,一根手指头点了过来,指头粗粝,留着短短的指甲,指甲边逢上有黑色污迹,是常年在船上拉缆绳装卸货物造成的。 李政滑到第三个小屏幕,说:“山寨机没用过?” 周焱问:“多少钱买的?” “六百多吧。” “你亏了,移动预存话费都能免费送手机。” “是么?”李政点开手电筒软件,一道相比之下微强的光,打在了两人脚边,“山寨机比你的实用。” 周焱撇嘴。 台风过境,到了这里,风力并不太强,只吹倒了树顶的枝条,刮着车顶下来,又被风一路卷走。 人站在风中,眼睛有点睁不开。 河岸对面,关了门的店铺屋檐下,站着一个小少年,伞也不撑,吃了满身满脸的雨,眼神阴狠地瞪着那艘破烂船。 一个电话打来,小少年接起,那边的女人说:“你还知道接电话?你跑哪儿去了,赶快给我回家!” “不回!” “你翅膀硬了是不是?马上给我回来!” “回不来,我不在庆州!” “……你疯了是不是?又跟你那些狐朋狗友跑哪儿野去了?!” 小少年没答,他盯着货船,说:“我过两天就回去。” 周焱举着两个手电给他照明,李政低头查看灯泡。 周焱问:“是灯泡坏了?” “大概。” “船里有备用的吗?” “没。” 李政抬了下眼,看到了她微微靠过来的额头。周焱看到他的手停了下,抬头望过去,李政已经移开视线,后仰着弄起了天花板上的变压器,周焱举着手,跟着他的动作走。 手机来了条短信,周焱看了眼,没有动,过了会儿,又来了条,第三条过后,电话铃声响了。 伴着外面的狂风暴雨,铃声显得尖锐刺耳。 李政问:“怎么不接?” “哦……”周焱接了起来,光束一晃,照向了侧面的窗户,“喂?” “……是我,你在哪里?我回旅馆后老板说你们已经退房了。” “嗯,我早就走了。” “你在哪儿,我来找你?” “你那些同学呢?” “他们在,怎么了?” “没什么,你不是旅游么,好好玩吧。” “周焱……高珺这两天住院,我们几个这两天一直在医院里,我本来想给你打个电话的。” 周焱说:“你现在不是正给我打么?知道了,还有事么?” 那边停顿了一会儿,“那个男的……是你什么人?” 周焱愣了下,瞟向李政,李政正摆弄着变压器,似乎没有兴趣听旁人煲电话。 周焱垂眸,说:“你另外两个同学叫什么?” “嗯?……男的叫徐洋,女的叫王洁。” “我都不认识。” “怎么了?” 周焱说:“你看,我们高中毕业已经两年了,我也没再读书,其实现在,我们算是挺陌生的。” 通话结束,周焱重新把手电筒照过来。 李政摘下了变压器,说:“坏了,明天买个新的。” “那今晚没灯了?” “嗯,用手电一样。” 周焱点点头,把他的山寨机还给他。 李政接过,朝卫生间点了下:“你先洗。” “嗯。” 周焱去洗澡了,狂风夹裹着雨水涌进船舱,李政踩上床板,按住窗户,往外面看了看。 岸边的路灯不亮,远处还亮着一盏路灯,隐约能看见雾一样的雨幕。 李政收回来,抹了下扑在脸上的雨水,拣了块抹布擦了擦床板。 周焱洗完出来,李政把抹布抛给她:“自己去擦擦。” 周焱一时没反应过来,等拿着抹布走进里面的卧室,她才知道要擦什么。周焱握着手机照明,把床板擦了擦,毯子位置放得好,只淋湿了一点。 之前下大雨那回没这样的风,周焱还头一次见识到这种情况。 周焱去厨房,把土豆从塑料袋里拿出来,她拿着塑料袋,跑回去拴在了窗户上,狂风吹的塑料袋“簌啦啦”的响,鼓起了一个大包,随时都会爆炸似的。 外面的人洗完澡出来了,周焱喊了声:“我在窗户上拴了个塑料袋,没有多余的了,你那边怎么办?” “我没事,用不着。” “那我睡了?” “睡吧。”李政也倒在了床上。 卫生间的灯没关,有一点点微弱的光线过来,雨水往破窗户里钻,李政点着手机随便玩着,时不时还要擦一擦屏幕上的雨水。 时间尚早,他没有睡意。 狂风嚯嚯的叫嚣着,在激烈的雨势下毫不示弱,突然“簌啦啦”一声响,里面的人低叫了声,紧接着是玻璃哐当落下的碎裂声。 李政起身,走到里屋,黑漆漆看不见,他靠近床:“怎么了?” 床上的人坐了起来,打开了手机电筒,光束照着船上的碎玻璃渣和飘来飘去的塑料袋,风雨简直是往窗户外泼进来。 周焱说:“窗户碎了。” 李政说:“过来。” 周焱抱着她的书包跟着李政出去,李政说:“打手电。” 周焱给他照明。 李政蹲下来,拆了空调扇的包装,把硬纸板撕开了。 周焱来不及阻止:“哎——” “哎什么哎,先将就着睡一晚,等天亮再说。” 李政把硬纸板折了折,往他睡觉这边的窗户一挡,说:“睡这儿。” 周焱踟蹰了一下,抱着书包,坐到了床边,看向李政。 李政没空看她,他折了下剩下的硬纸板,把里面的窗户挡住,能挡多久是多久,然后清理床上的碎玻璃。 周焱把书包放到了床头,往里面一躺。 李政把碎玻璃往外面一扔,回来洗了个手,又喝了口水,脱下湿t恤,打开柜子,翻出一件背心套上,边套边往床走去,拿起自己的手机,打开手电,往周焱身上照。 周焱颤了颤眼皮,睁开来,问:“干嘛?” 李政把她肩膀一掰,撩起短袖说:“玻璃刮到的?” “不是。”周焱把袖子拉下来,“撞保龄球的时候撞到的。” “……保龄球不是软的?” “可是大啊,也不是很软。” 李政站了一会儿,坐到床上,把手机放到一边,电筒照在天花板上。 周焱把头往床里撇,身子一动不动,闭上眼睛。 硬板床往下震了下,边上多了一个热源,电筒关了,船舱又恢复了黑漆漆的模样。 风雨呼啸,打在硬板纸和玻璃上,无孔不入地往里钻,船舱里难得不闷热。 李政说:“起来一下。” “……干什么?” 李政坐了起来,越过她,枕着手臂躺到了里面。周焱往外蹭了蹭,腿快要挂到床外了。 什么都看不见。 李政突然问:“这两年一直没上学?” “……嗯。” “书包里那些书呢?” 边上的人翻了个身,面朝床外。 “大学外面有二手书屋,我去过几回,买来的。” “挺新。” “嗯,我买的都是九成新的,那些人连名字都不写。” “以后还回去读书?” “赚到钱,九月份就去,赚不到的话,就不读了。” “为什么?” “休学两年是上限,今年到了。” 李政不再说话,船舱里只剩轻微的呼吸。 过了会儿,他说:“睡吧。” 狂风突然打落了硬纸板,雨水滚进来,周焱刚要回头,边上的人刚好压过来。 她鼻尖一软,屏住呼吸。 什么都看不见。 鼻尖上的温度柔和,薄荷的牙膏味轻荡荡飘着。 手腕被扣住,滚烫的像搪瓷杯刚注上热水,她挣了一下,那人的手攀了上去,掀开她的短袖,握住了她的肩头。 她肩膀发颤。 他在她鼻尖停留着,过了会儿,嘴唇在她鼻尖刮了一下,呼吸打到了她的眼睛。 还是什么都看不见。 他撑在床板上,挡住风雨,拂了拂她的头发,手滑下来,又握住她的肩。 然后亲上她的额头。 “睡吧。” 风雨将江河拍打、搅浑,卷起潮水疯狂发泄,而江上船舶,平平静静,守望黑夜。   ☆、第21章   周焱并没有睡得太好。   窗户低,边上的人侧躺在里面,刚好能挡住打进来的雨水。重新卡进去的硬纸板有点摇摇晃晃,像随时会被再次打落。   额心有点发热,心里藏着事,这次醒来得比往常都要早。   雨似乎已经停了,船舱里依旧昏暗,另一边窗户外,天色灰沉。   边上的人熟睡着,黑色的背心微微发皱,边角上还有几个针孔大的洞眼,肌肉放松下来,不再给人硬邦邦的感觉。   他摊着的右手刚好抵在了她的脖子边。   周焱小心翼翼地往床沿挪了下头,撑着床板,慢慢翻身起来。   木板床几不可闻地发出“咔噔”的一声,周焱的心跟着一提,回头看去,那人没被吵醒,她这才松了口气,抱起书包,踩着潮湿的地板,走了出去。      李政又睡了一个好觉,一夜无梦醒来,脑中晃了一下。没有雨水飘进,听起来,静悄悄地。   天亮了,边上的空位有点大。   李政坐了起来,支着腿,看了会儿地面,又看了眼床头的位置,下床,扶着门洞,望向里间卧室。   卡在窗户上的硬纸板半挂了下来,书桌那儿还晒着内衣裤。   李政去厕所放了个水,刷完牙洗完脸,走了出去。   船尾没人,他往船头走,到了驾驶舱门口,听见里面的人在小声念英语。   “d,grief,grief,harbor,harbor。”   “念的什么?”李政走了进去。   周焱坐在驾驶舱的窄塌上,顿了一下,说:“英语。”   “什么意思?”   周焱说:“,满足感;greed;贪婪,grief,悲伤;harbor,避风港。”   “背进去了几个?”   “二十几个单词……”   李政打量着舱内,说:“你倒是挺有闲情逸致。”   “……你这船,就没有地方不漏的。”周焱憋不住,说了这样一句。   李政一笑。   驾驶舱没比他们睡觉的地方好多少,仪表台上放着块湿抹布,这里已经粗略的收拾过了。   李政问:“怎么跑这儿呆着?”   “房间里灯坏了,看不见啊。”   “几点出来的?”   “大概四点多一点?”   李政点了下她手里的英语书:“还看不看?”   周焱问:“干嘛?”   “不看就去做早饭。”   “哦。”   周焱把书塞回书包,里面东西多,卡住了,她抽出本书调整了一下位置,书页里漏出一个枯黄的角,像报纸材质。   李政没多看。   吃完早饭,时间尚早,李政一抹嘴,说:“我出去一会儿。”   “哦。”等李政脱下背心,换了件t恤,周焱又问,“去多久啊?”   李政手上顿了下,把t恤套到底,问:“怎么?”   “不知道要不要煮你的午饭。”   李政看了她两秒,说:“你要不打算背你那书,也可以跟我出去走走。”      昨天台风刮得马路一片狼藉,路边还倒了几个垃圾桶和广告牌,经过昨天的公园,水上冲关的设备早就已经撤走了。   周焱跨过地上的小水坑,说:“今天天气凉。”   “台风刚过。”   “今天空调扇卖不动吧?”   李政说:“今天要是温度高,你就能卖出去了?”   “要是包装还在,说不定。”脚下没留意水坑,周焱一脚下去。   李政握住她胳膊一拽,“看地!”   两人去了昨天买大米的小超市,老板正好在,李政打了个招呼:“台风刚过,就你家超市开的早。”   老板笑呵呵说:“没办法,小生意难做啊。什么时候到的?昨晚可刮着台风呢。”   李政说:“昨天白天到的,来你这儿买了袋米,你不在。”   “哦,我昨天家里有事,你还真来得巧。”老板又看向李政身边的小姑娘。   周焱顿了下,跟对方笑了笑,李政也没打算做介绍。   李政继续跟老板说:“对了,我船想装修一下,你认不认识什么装修工?”   老板本地人,很快就替李政联系到了一个装修工,就住在附近,很快赶到。   装修工问了问情况,李政说:“窗户全得换,门也要修一修,动的地方不多,但得尽快,明天就搞完。”   装修工说:“那我要先去看一看。”   李政带路,周焱靠近他,小声问:“你有钱么?”   李政难得开玩笑:“先借你的。”      不一会儿回到船上,装修工四处看了看,说:“也算好搞,几个窗户几个门,明天就能搞完。”   李政想了想,问:“地板能不能换?”   “啊?还要换地板啊?”   “换普通点儿的就成。”   “那行啊。”   “再弄套桌椅吧。”   “我那里有木料,可以马上打出来,很便宜。”   “你算算多少钱。”   装修工大概报了个数。   李政拨了个电话,等那边接起了,他说:“给我打点儿钱过来。”   “多少?”   李政报了钱数和装修工的银行|卡号。   那边问:“行,我待会儿就打,你到庆州了?”   “没。”   “……你到底搞什么啊,庆州才多少路?”   “你倒是管起我来了。”   那边呵呵笑了笑,“我哪敢啊,钱一会儿就打啊,注意查收。”   装修工立刻回去准备。   周焱叠着床上的毯子,不自觉地打量了一下这间屋子。   李政靠着厨房的墙板,喝着水说:“叠豆腐块呢?”   周焱说:“这么大修,晚上没法睡了吧。”   “没修床。”   “……”周焱把叠好的毯子拍了拍,走向衣柜,打开塞进,“这就是‘招手来钱’啊?”   李政顿了下,随即轻哼了声,算是回答。   装修工很快带着个小徒弟来了,拉了一车东西,量了窗户尺寸,清理了地板纸,小徒弟比了比这间客厅兼卧室的屋子,定下了合适的桌椅尺寸。   甲板上灰尘四起,周焱爬到了船顶晒衣服。   支起了晾衣架,她把半干的内衣裤挂了上去,又抖开了湿t恤,边上推进来一个脸盆,下面的人说:“挂上。”   周焱又把李政的衣服裤子都挂了上去。   太阳已经晒在了半空,洗净的衣服还滴着水,阳光下闪闪发光。她走到边上,低头向下看。   装修工干得热火朝天,李政单脚踩着一个高起的木箱,手肘抵在大腿上站着,手上还夹着根烟,跟工人笑说了两句,抽了口,抬了下眼,向船顶望来,对上她的视线。   过了一秒,缓缓吐出烟雾。      中午,装修工的老婆送饭过来,一个六十来岁的女人,说话一口乡音,把饭盒打开,跟李政说:“我做得多,你们要不要也吃点?”   李政看了眼,笑着:“老师傅吃得还真好,有鱼有肉,这是包头鱼?”   “是啊,你尝尝看。”   李政说:“不用,屋里做着饭呢。”   周焱煮了锅青菜汤,炒了土豆条,还蒸了盘腊肉,李政匆匆吃完,又出去给装修工打下手了。   周焱收拾着碗筷,见到装修工老婆也在整理饭盒,说:“阿姨,来这里洗洗吧。”   装修工老婆笑着客气了两句,走进厨房,看见了灶台上的剩菜,说:“中午吃土豆啊?”   周焱说:“啊,还有腊肉和青菜。”   “我们那个时候啊,每次上船,都会买一个大冬瓜,船上可以吃很久,腊肉这些东西贵,不一定有,哪像现在条件好啊。”   周焱问:“您也是跑船的啊?”   “是啊,跑了好多年了。我家里就是开船的,我十二岁就上船了,结婚后还一直做到了三十多岁,后来是我老公不让我做的,给我开了个烟花店。”   “烟花店?现在还开着么?”   “开着。”   “夏天生意好吗?”   对方笑道:“又不是光过年才放烟花,生意还算可以,我们家也算老字号了。”   周焱给她挤了点洗洁精,眼一扫,看见了对方右手缺了根中指。   她只停顿了一下,对方笑着说:“这手指头是拉缆绳的时候绞断的。”   “啊?”周焱吃惊。   “那时候年纪小,在船上干活粗心,不小心就绞断了,也没什么大事。”   “……那您后来还呆在船上吗?”   “呆啊,那会儿我才十七八,绞断了手指头真是去了我半条命哦,后来也就慢慢好了,各有各的活法嘛,没有一根中指罢了。”   李政听着里面的人说话,又问装修师傅:“燃气灶能不能修?”      洗好了碗,装修工老婆就走了,周焱甩干手上的水,把马尾绑成一个球,拧了块抹布,一边收拾被扔得到处飞的垃圾,一边擦着那些不被装修波及到的边边角角。   李政踩在箱子上据木条,木屑乱飞,他说:“走远点儿。”   周焱躲开了一下,说:“你还会这个啊?”   “是个男人都会。”李政拿起木条看了看,换了根,接着据。   周焱拣出几个比较完整的花盆,边擦边说:“这些花盆是你买的?”   “老刘叔的。”   “……不会是你买来船的时候就有的吧?”   “是。”   这些空花盆就这么放了两年……   周焱觉得手指头都有点黏糊糊的,她问:“你从来没打扫过?”   “打扫这个干什么。”李政招了招手,“过来。”   周焱走近他,“干嘛?”   李政把木条竖在地上,照着她的腿比划了一下。   周焱的个子在姑娘当中算是过得去的,两条腿修长白皙,站直的时候膝盖上还凹进去一个不太明显的窝窝。   周焱不自觉地往后挪了一下,刚一动,后面就扶来一只手。   李政半蹲着,抬头看向她,捏住她的小腿说:“别动。”   呼出的热气打在她的腿上,周焱低着头:“做椅子是这么做的?”   李政说:“我不是木工。”   “……还是让老师傅做吧。”   李政没吭声,拿着木条,又往上比了比,才说:“吃什么长大的,这么瘦?”   “……九十多斤,不瘦。”   李政笑了声,“那是我没见过你这么‘胖’的。”   周焱又想往后挪,李政摁住她。   粗粝的指腹在她的小腿上擦了一下,这才放开她的腿,站了起来,说:“差不多这点儿高。”   周焱小腿发烫,就跟额心似的,攥着抹布又回去擦边边角角。   李政低着头,拍了拍手上的木条,又朝她看了眼。   擦到了船边沿的一道粗缝隙,里面似乎卡住了什么东西,周焱趴那儿仔细看了看,又左右找了找,捡起一片薄木片,插|进缝隙里,一点一点挑了出来。   似乎是个大件,卡的位置也巧妙,出来了一个角,是金属,她扔了木片,用手指头夹起来。   东西慢慢出来了。   午后艳阳高照,江面波光粼粼,她手上的东西被时光掩盖上了一层灰色的死气,只能依稀辨认出上面刻着英文商标,“v……ch……o……”   是一只男士手表。   ☆、第22章   她不认得手表牌子,也看不出这表的好坏,指针已经不动了,周焱来回翻了翻。   “李政,这里有只手表!”   李政刚准备把木条拿给装修工,听见周焱的话,问:“什么手表?”   “不知道,是你的还是老刘叔的?卡在这底下的。”   李政走近,第一眼没看清,等周焱站了起来,把表递到他跟前,他才辨认出来。   周焱见他没反应,叫了声:“李政?”   “……这表卡在了缝隙里?”   “啊。”   李政拿过手表,拇指在表盘上擦了擦。   周焱问:“是你的?怎么掉那里了?”   李政说:“谁知道。”   “这手表还能用吗?”   李政举着这只手表在她面前晃了晃,“你说呢?”   又脏又旧,看起来在缝隙底下呆了一段极其漫长的日子,说不定已经好几年了,跟这艘船倒是很般配。   周焱忽然看了眼李政,心头划过一丝模糊的异样。正准备回去继续干活儿,李政突然叫住她。   “等会儿。”   “嗯?”   李政把手表一抛,周焱下意识地接住。   李政说:“给你吧。”   “……给我干什么?”   李政拿着木条朝岸上走,说:“不是你找到的么。”      天气虽凉,干活干了大半天,照旧出了一身汗。   地板才铺了一半,周焱回到船舱里,喝了口水,走进自己卧室休息。   岸边几个大男人正指着一堆木头框架说着话,小徒弟最大声,老师傅手上夹着根烟,认真的跟李政比划着,李政似乎在提什么要求,说完了,靠着边上的树,打起了电话,不知道聊什么,时不时地笑两声。   周焱摸了摸牛仔裤口袋,把里面的东西拿了出来。   手表已经被她擦过了,擦完了,还是那副脏兮兮的样子,看不出本来面目。她打开书桌抽屉,把手表放了进去。   靠着书桌躺了一阵,有人走进来。   踩着拖鞋,脚步声散漫随意,走到门洞时停顿了一下,跟着提脚。   “咚——”   李政松开手,刚做好的椅子砸在了地上。   “试试。”   周焱坐了起来,“还没上漆?”   “待会儿再上。”   周焱往上面一坐,屁股还没稳,李政突然握住椅背,把她转了个身。   “哎——”周焱撑着书桌,被带着转了九十度,面朝墙壁,坐在了书桌正中位。   周焱双手扶着桌沿。   李政站在她身后,说:“看着还行。”   “……还好。”   李政随手搭了几下椅背,过了会儿,说:“起来。”   “嗯?”   周焱老老实实站起来,李政把椅子一提,又出去了。   周焱:“……”      老师傅效率高,一天下来,活基本都好了。   上了漆的桌椅放在外面晾着,窗户和门明天来安上,剩下一点地板铺完,就算完工了。   吃着晚饭,周焱说:“我待会儿去趟长桥。”   “长桥?”   “听说那边是夜市。”   “你倒是会打听。”李政问,“卖那电扇?”   “嗯,我去试试。”   李政没意见。   长桥离岸头远,周焱出来的时候,夕阳尚在,等到了长桥,天色已经黑了。   台风余威尚在,白天出了会儿太阳,现在又飘起了小雨,长桥上已经摆了两长排摊位,周焱蹭了个角落坐下时,雨已经停了。   边上的摊贩主要卖充电小台灯,光线充足,周焱借了光,把用硬纸板写成的牌子搁在了边上,四处望了望。   刚才下小雨,行人不多。   她坐在天桥的人行横道上,托腮发了会儿呆,想了想,拿出手机,给严芳芳发了一条信息。   等了半天,对方却没有回复,周焱又发了几条,最后一条信息发完,面前多了一道阴影。   周焱抬头。   “你卖电扇的?”   是个小少年,穿着件骷髅t恤,破洞牛仔,因为蹲着,看不出身高,长相尚显青涩,大约十五六岁。   周焱说:“是,这台120。”   小少年一瞥:“没包装啊?用过的?”   “没用过,百分百全新的,因为拆了包装,所以才这么便宜。”   “这还叫便宜?120呢,谁知道你用过几次了。”   “用没用过能看出来,你买回去看看就知道了。”   “切,买回去有问题了我上哪儿找你啊,找315啊难道?”说着,小少年话锋一转,“你是本地人?”   周焱想了想,说:“嗯。”   “那你住哪边啊?东南西北哪个方向?”   “你问这个干什么?”   “有男朋友没?”   周焱蹙眉,说:“你是不是不买啊?”   小少年说:“我看你年纪挺小,有十八了没?男朋友别是个老男人啊。”   周焱转开眼,喊:“空调扇120,全新的阿力牌空调扇只卖120!原价360,现在只卖120,可以上专柜验货,百分百全新!”   小少年往后退了一下,过了会儿,站起来,朝周焱不屑地冷笑了下,插着裤子口袋,慢悠悠走了。   周焱一边喊着,一边看着他的背影,眉头又皱了皱。      李政呆在船上没什么事做,干脆把货仓冲了一遍,满身的泥水,回去后洗了个澡,顺便把衣服搓了。   搓完找不到晾衣架,想了想,他进了周焱卧室。晾衣架挂在衣柜门上,他抽出两个,转身的时候扫见了书桌上的书,走近看了两眼。   是《新编大学英语》,边上还放着笔记本和笔。   李政随手翻了一页,笔记本上记的全是英文单词和短语,同一个词记上好几遍,用的是铅笔,字迹底下还有橡皮擦过的痕迹。   李政拿起桌上的笔,按了按笔头,吐出来的,是细细的铅笔芯。   循环使用么?   李政按着笔头,站了一会儿,指腹轻轻刮了刮笔身,然后将它放下,视线又落在本子上。   这页是今早新写的,首行是。   他认得出来,张嘴一读,怪腔怪调的,李政自嘲一笑,晒上衣服,干脆去小超市看会儿电视消磨消磨时间。   李政上了岸,跺了跺蹭进拖鞋里的泥,刚提脚走出一步,他突然顿在了原地。   这边没路灯,对面几家店铺早已关门,远处的路灯光洒过来一些,不足以照清十米开外渐渐向他围拢过来的十来个人。   但看身形,大约是群中学生。      八点多,天桥上人流渐渐少了,周焱摇着空调扇的插头,打量着过往行人,又等了一阵,对面已经有人收摊回去了,周焱想了想,也把空调扇塞回了塑料袋里。   今天卖不出,明天也不用太指望。   天桥底下停着一辆卖西瓜的货车,周焱看了两眼,余光扫到了地摊上的大冬瓜。   周焱上前问:“冬瓜怎么卖?”   “8毛一斤。”   “8毛?”   “不贵啦,我要不是不想再拉回去,省得麻烦,不会这么便宜的,白天我卖1块2!”   周焱说:“7毛吧,我买整个。”   买了个大冬瓜,周焱费力地往回提,提一会儿,休息一下,好半天才到了岸头附近。   路灯坏了几个,这里地方较为偏僻,路上根本没人,大老远,她却听到了打斗声。      李政扫了圈跟前这群少年,说:“哪儿来的回哪儿去!”   几个小少年有的捂着胳膊,有的摸着后脑勺。一个个子稍小的,叫嚣道:“滚你丫的蛋!把钱都掏出来,我们十个干你一个还干不过?!”   另一个看着老成点儿的,喊:“少跟他他妈废话!上!”一挥手,十个少年再次蜂拥而上。   李政躲开一拳,踹了对方一脚,又掰住迎面而来的一个拳头,后背被砸了一下,他不痛不痒,一脚踹回去。   脚下没用几分力,这些毛孩子顶多十五六,他不能真下狠手。   李政手下留情,对方却是什么招都上,且越挫越勇,他刚一脚把一个少年踹倒在地,不知从哪儿突然蹿出了一个戴着口罩,穿着骷髅衫的少年,拎着根棍子过来,给他后脑勺闷头来了一记。   李政闷哼了声,朝地上一扑,没倒,跪着撑住了。   对方把棍子一扔,喊:“还愣什么,快跑啊!”   十个少年回过神,立刻跟着戴口罩那人跑了。   周焱气喘吁吁赶来,只看见一群人逃向了岸的另一边,李政半跪在地上。   周焱扔了冬瓜奔向他:“李政!”   李政捂着后脑勺站了起来,看了她一眼,又朝那群少年逃跑的方向看去。   “你有没有事?是不是受伤了?”   李政放开后脑勺,看了看手,手掌上有一点血印子,没有大碍,他往衣服上擦了一下。   “没事。”他说。   周焱低头扫了眼木棍,说:“去医院看一看!”   “多大点事儿。”   周焱看着他脸上的伤,说:“你脸都青了。”   李政又说:“没事。”   “李政!”   李政向前走了几步,把冬瓜拎起来,说:“回吧。”   周焱小跑跟着他,“他们为什么跟你打架?报警吧,这里地方小,能找到他们!”   “一群未成年,报什么警?”   李政先下去,回头扶周焱。   周焱把手给他,一边往下跨,一边说:“未成年人怎么就不能报警?”   “我下手没轻重,他们要是伤了哪儿,要担责任的是谁?”   周焱跳到了甲板上,说:“你受伤了!”   李政往前走,说:“你来给我上药。”   ☆、第23章   小少年们跑远了,一个个停下来,扶着膝盖直喘气。   老成的少年说:“累……累死老子了。你他妈搞什么,还搞武装啊!”   骷髅衫少年摘下口罩:“防雾霾么。”   “去你丫的,你要说防雨我还信。”   骷髅衫说:“走,请你们吃宵夜!”   另一个说:“吃什么宵夜啊,我们今晚不回去了?”   同伴说:“几点了,回庆州也没车啊。”   “我跟家里说好今晚回去啊,要不然我爸妈不宰了我。”   “你脑残吧,现在有车今晚也到不了家啊,以为你家在隔壁啊!”   骷髅衫皱眉:“孬不孬,明天走,到时候直接上我家!”   “哎,上你家不错,高级餐馆,平常我们可吃不起!”老成的少年伤口疼得一抽,“刚干了一架,还是快点闪人的好,万一那人报警呢?哎我说,你跟那男的有什么仇啊?看他都一把年纪了,能跟你到一块儿?   “关你什么事儿。”   “操,利用完人就不关我的事儿了?”   骷髅衫把他脖子一拐,笑道:“行了,去吃宵夜,我请客!”   走了没几步,一个同伴突然问了声:“你刚才那一棍子下去,不会把人打死了吧?”   “死了才好!”少年冷哼。      江上静悄悄。   船舱里的灯泡,白天刚刚换上,崭新的白炽灯一开,灯壁上就贴来了几只小飞虫。   李政把衣柜打开,拿出塑料袋,翻出两盒药。   周焱望了眼,说:“这不是擦淤青的……我给你去药店买吧?”   “没这么娇贵。”李政打量着说明书,“你的伤不是擦了两天就全好了?”   “不一样,我是皮外伤,你这说不定伤筋动骨了。”   李政笑了声:“你看着我打了?”   “……没。”   “那你知道我伤筋动骨了?”   “你脸上都有伤了。”   “他们十几个人,我这不算伤。”   周焱忍不住问:“你怎么跟那群人打起来的?”   李政说:“那几个打劫的。”   “……打劫?!”   李政选定了一盒药,把剩下的扔回衣柜,“一群毛都没长齐的臭小子。”   打李政的劫……   周焱盯着他的裤袋腹诽了一声,没见到李政说完那句话后,几不可见地皱了一下眉。   周焱想了想,“我还是去趟药店吧。”   李政晃了晃手里的药盒,“用这个。”   “红花油好点。”   “这也能活血化瘀。”   周焱站了一会儿,转身进了卫生间。   李政看了卫生间一下,坐到了床边,拿出盒子里的药膏。转开来,飘出一股凉凉的淡香。   他挤了点,往身上随意抹了几下,动作幅度稍大了些,扯到了背上的伤,微疼,李政皱了下眉。   毕竟是十几个人对他一个,对方年龄再小,也是个男的,他没让他们讨好,但自己也挨了不少拳头。   灯泡突然转起圈,衣柜和凳子重叠出了两个,李政眼前发黑,他扶着床板晃了一下。   “李政!”   周焱跑过来,手上端着一个热气腾腾的脸盆。   “没事。”李政视线恢复。   周焱看了他一会儿,用脚勾来一张凳子,放下脸盆,在水里撩了几下,拧干毛巾递给他,也不说话。   李政顿了顿,放下药膏,把毛巾拿上手。热气滚烫,他双掌托了几秒,才往脸上一抹。   “……我想让你捂一下后脑勺。”   李政抹完脸,把毛巾扔回脸盆,水珠子飞溅出来,跳到了两人腿上。   他说:“那再拧一块。“   周焱又拧了一回,把毛巾叠成方块。   李政往后脑勺一敷,热气渗了进去。   周焱说:“热敷下应该会好点,脸待会儿也敷一敷。”   “敷后脑勺就行了。”   “你脸会肿。”   “没事。”   李政敷了一分多钟,就撤下了毛巾,周焱接过来,往蓝色的毛巾上面看了两眼,没见其他颜色。   李政擦着大腿上的水珠,过了会儿,说:“帮我看看后脑。”   他头一低,周焱愣了下,靠近一步。   板寸头,头发很短,刚刚热敷过,发上还有水汽。   看不清头皮,周焱俯下|身,轻轻掰开他的头发,过了会儿,又换了一处。   李政的视线落在她的脚上。   白色的凉鞋有点脏,她脚趾头上沾到了几滴泥,指甲圆润,灯光下透着淡粉。李政想起来,她还用着他的那双破拖鞋。   只在洗澡的时候穿一会儿。   头顶传来声音,“有一个小伤口。”   李政问:“多大?”   “像擦伤。”   “嗯,看好了么?”   “……明天去医院看看吧。”周焱说。   “医院就算了。”李政拿起药膏,“待会儿给我擦擦这个,背上我擦不到。”   李政先去冲澡。   打了一架,满身都是灰,t恤贴着汗,前一个澡白洗了。他简单冲了冲,出来的时候,只穿了一件裤子,上身光着。   窗玻璃拆了,那里蒙了块细纱,夜风吹开周焱几缕发丝。   她坐在床边,低头看着白色的说明书。   “看出什么了?”   “是可以活血化瘀……”周焱抬头,停留一秒,起身让出位置。   李政侧坐下来,露出后背。   深色的皮肤,上面淤青不少。   他肩宽,一下将后面的人视线全挡住了,挺直坐着时,后背的肌肉微微一动,头发上的水从后颈滴落,顺着肌理慢慢往下滑,最后停在了腰上。   周焱坐在老地方,挤了点药膏在手上,刚碰上去,明显感觉这人肌肉一僵。周焱顿了下,说:“你头发擦一擦吧?”   “不用。”   肌肉松下来,周焱细细抹上去。   药膏沁凉,有一股极淡的中药味蔓延开来。   李政望向厨房,说:“空调扇没人买?”   “嗯,去的时候刚下过一点小雨,今天路人也少。”   “怎么买了个冬瓜?”   “刚好看见有人卖,7毛一斤,我就买了。”   李政说:“够吃大半个月了。”   “明天煮红烧冬瓜。”   “嗯。”   背后的手指从肩下,来到了脊梁,顺着骨头,慢慢碾磨。   后背是最防人的地方,每当感觉异常,后背肌肉会第一时间做出反应。   两拳距离,背上肌肉感受着身后那人的呼吸。   “明天还是买点红花油吧。”周焱说。   “用不着。”   “红花油能搓一搓。”   “你现在不正搓着?”   “……不是。”   手指来到了腰上,李政突然把她一握。   “行了,剩下的我自己来。”   周焱说:“脸上也擦一擦。”   李政说:“你去洗洗睡吧。”   *   周焱洗完出来,李政已经躺下了。   周焱看了他一会儿,问:“那我关灯了?”   “嗯……”话音一顿,李政坐起来,“你先进去,我来。”   周焱以为他要喝水,“哦”了一声,就进了自己卧室。   李政听见她坐到床上的声音,才走到门口,把灯关了,摸黑回来。   里面的周焱把头发解开,愣了一下。   她吹着江风,慢慢地顺了顺头发,说:“你药擦完了吧?”   “……擦完了。”   “明天开船吗?”   “上午老师傅做完剩下的,下午就能开船。”   周焱躺上床,把毯子扯开,盖到身上,摸到手机,点开来。   没有于芳芳的回信。   周焱又给她发了一条,发完了,屏幕渐渐暗下来。   周焱仰头看向天花板,发了会儿呆,过了会儿,她又点开手机,借着微弱的光,看了看新铺的地板。   周焱问:“剩下的地板,明天上午能完工?”   等了会儿,外面没人回应。   “李政?”   还是没人回应。   大概睡着了。   周焱又躺回枕头,翻了个身,过了会儿,伸手摸了摸细纱,手指头无意识地刮着。   他晚上向来不太会睡觉。   周焱翻身坐起,轻轻叫了声:“李政?”   依旧没人回应。   周焱下了地,拖着凉鞋,走出卧室。   一墙之隔,月光洒落,这人平躺在床上,双眼紧闭,安安静静。   周焱咬了咬嘴唇,慢慢靠近,又叫了声:“李政?”   床上的人毫无反应。   周焱缓缓伸出手,胳膊发沉,她有些费力地将食指递到了他的鼻下。   下一秒,她手上一紧。   床上的人睁开眼,月光下,眼神清明。   周焱一怔。   李政握着她的手,坐了起来,盯了她一会儿,拍了两下床板。   周焱抽着手,没抽动。李政等了一会儿,干脆握住她的腰,轻轻一提,将她抱了过来,   没什么重量,他从背后搂着她。   周焱低着头,坐在床上。   李政贴着她的头问:“担心我?”   周焱不说话。   “怕我没气?还用手探……”李政轻轻揉着她的手指头。   半晌,周焱开口:“……你刚才睡着了?”   “没。”   “……你怎么不说话?”   “不太想理你。”   周焱还在抽着手,李政把她的手按在床板上。   月光盈盈,明明前几个小时前还在下雨,现在夜空却晴朗开了。   周焱觉得自己有点困,“那明天,我给你买红花油吧。”   “……”   李政胸膛震了震。   过了会儿,李政说:“地板明天能铺完。”   “……哦。”   “老刘叔在下一个码头等我们。”   “他时间不要紧吗?”   “他货都运完了,过两天就返航。”   “你的呢?”   “我还没。”   李政低下头,鼻尖刮着周焱的耳朵,周焱躲了躲,李政看了她一眼,收紧她的腰。   李政低声问:“你多大了?”   周焱不吭声,凉鞋滑落到了地上,她往前挪了挪,想去捞鞋,李政手上又是一紧,再问一遍:“多大了,嗯?”   “……二十。”   李政把她的碎发挑到耳后,“我大你一轮。”   周焱还是低着头,努力看向地上的凉鞋。   过了会儿。   “周焱。”   “嗯?”   李政扶着她的下巴,将她转过来,吻上她的嘴唇。   ☆、第24章 清凉夏夜,一股热浪破窗而入。 耳鸣声是轰轰的响,周焱意识空白,有一团团看不见的火球朝自己飞来,将她烧着了,连眼睛都在发热,热得她睁不开。 她抵着李政的胸口。 没穿t恤,胸膛光裸,手底下还有什么怦怦在震,烫得胜过火球。她手上一滑,掌侧擦到了一粒凸点,腰上的手猛然收紧,勒得她往后躲,却无路可退。 他的舌头在这刻闯了进来。唇齿相融,一切如此陌生。 周焱倒在他的臂弯里,那里肌肉贲张,像座小山。她的手仍抵着他,却被他扣住了,失去了自由,动也动不得。 热浪把窗户上的细纱轰没了,更加灼人的火球滚滚而来,一点一点扫着人,一点一点烫着人,再一点一点炙烤着人。 过了许久,浪头卷着月亮,打在船身上,“哗——哗——”地响,像一阵清风。 李政松开她的舌头,退了出来,没退全,他又挑了几下,最后才放开她。 岸上,静眠的蝉虫仿佛一下子醒了,阻隔着的声音被风送了进来。 天气再凉,两人身上还是有了薄汗,汗水从李政颈上滑下来,一直滑进周焱抵着他的手指缝间。她的指头烫了下。 李政拂了下周焱的额头,擦走了她发际间的汗。 两个不同节奏的撞击声在船舱里无处藏匿,如同那晚他牵着她时,一前一后的脚步声。 彼此都听得见,彼此都知道。 许久。 “热了?”李政问。 “……还好。” 李政又拂了下她的额头,“挺怕热的。” 周焱想起身:“我回去了。” 李政收了下臂弯,“电扇别开了,用空调扇。” “……哦。” 李政放开她,周焱立刻下了地,走进了房间。 李政在床上支腿坐了会儿,舔了下嘴唇。手上没烟,他夹了夹指头,过了会儿,摸了几下头,有汗。他转了个身,把窗户上的细纱撕了下来,江风毫无阻隔地往里面涌。 李政又靠着窗户坐了会儿,闭上眼,还是没有半分睡意。他下了床,走到厨房,拿起地上的空调扇,进了周焱的卧室。 床上的人紧紧盖着毯子,脸朝窗户,李政看了她一眼,把空调扇插上电,找了找开关,打开了,风呼呼吹出,声音比船上的电扇小得多。 李政没再看她,走了出去。 按了下手机,12点都没到,李政靠着窗,闭着眼,指头在床板上打着拍子,打了许久,他才睁开。 月亮到了另一头,船舱里又漆黑一片。黑暗中,他向着床头墙壁的方向,慢慢地,手臂起伏,加重了呼吸。 ** 天微亮,周焱起床的时候,李政不在屋里。 她看了眼他的床,走进卫生间,挤开牙膏,水杯接水,刷牙。 牙刷摩擦着牙齿,偶尔刮到了嘴唇,她手上顿了下,望向镜子,白色泡沫下,掩映着点点殷红。 周焱刷完牙,拍洗了脸,打开门走到了甲板上。 岸上的早餐店已经开了,路人不多,摩托车偶尔停下买个包子。老师傅正跟人说话,远远望见她,跟她招了招手。 周焱笑着点了下头,老师傅对面的人回头,嘴上咬着根烟,面无表情地望向她。 周焱转身回去了。 热水用完了,她接了一壶水,插上电,拿出挂面正准备下,外面有人走了进来,往灶头上放下一碗东西。 “请老师傅吃早饭,顺便给你打了一份。” 周焱解开塑料袋,“小馄饨?” “嗯。”李政问,“吃不吃馄饨?” “吃的。”周焱翻了翻,“没拿勺子?” “在底下。”李政抬了下碗,把压在下面的塑料勺拿了起来。 勺上沾到了油水,周焱接过去,李政拧开水龙头冲了冲。 周焱站那儿吃,一下子就吃完了两个,李政洗完手,撑着水池,问:“味道还行?” “嗯,挺好吃的。你没吃?” “这玩意儿你们女人吃。” “你吃的什么?” “面条,两个烧饼油条。” 勺子小,周焱小口喝着汤,“你吃的真多……哪来的钱啊?” “让老师傅取了点。”李政看了她一会儿,“你先吃着,待会儿自己逛逛,他们进来铺地板。” “哦。” 周焱吃完小馄饨,背着书包出来了,把船舱让给了他们,打了个招呼,就上了岸。 李政帮着安装门,蹲在那儿扶着门框,看了她的背影两眼,才说:“对齐了?” 小徒弟打量着:“对,别动啊。” ** 周焱不认识路,没有逛得太远,就在附近走了走。 时间早,路上都是上班的人群,店铺都没开门,只有早餐店忙得热火朝天。周焱走到公园里,寻了张椅子坐了下来。 晨练的老爷老太三五成群地打太极练功夫,远处有几个工人在安装泳池,貌似要重新搭建水上大冲关。 周焱想到自己那台空调扇,暗暗叹了口气。 坐了会儿,日头渐渐大了,周焱看时间差不多了,起身离开了公园。 回去的路上,大部分店铺还是没到时间开门,一家店的卷帘门拉到了一半,拉门的人扶着门把打电话,一心二用,慢吞吞地才把卷帘门拉到了顶。 周焱停下脚,想了想,还是跟了进去,不一会儿,从贴着“大药房”几个字的玻璃门里走了出来。 回到岸上,老远就听见装修工师傅的大嗓门。 “玻璃贴纸呢?要不要啊?” “不用!” “你要不是这么赶,还可以做个窗帘啊,睡懒觉可以挡挡光。” “哪有功夫睡懒觉。” 说着,从船舱那头拐出来个人,一抬头,就见到了岸上的周焱。 周焱站了几秒,才提起脚,小心翼翼地抵着陆地,一条腿够着船上的墩子,正吃力的时候,那人走到了她跟前,握住她的胳膊。 周焱借力跳了下来,李政搂着她的腰,问:“上哪儿了?” “在公园那儿逛了逛。” 李政扫见她手上的塑料袋:“买的什么?” 周焱还没答,他已经见到了塑料袋上印着的“大药房”几个字,瞥了她一眼,抽走袋子,从里面拿出一盒红花油。 周焱说:“刚好药店开门,我顺便买了。” 李政把药扔回去,拎着袋子往回走:“差不多完工了,你看看怎么样。” 周焱跟进船舱。 重铺了地板,安上了窗户和门,李政睡觉的卧室兼客厅,摆上了一套桌椅,桌子尺寸比商店里的小,跟这屋子正合适。 二十天前她刚上船,这里灰暗破败,二十天后,焕然一新。 李政站在周焱背后,“站这儿发什么呆?” 周焱回头:“动作也太快了,桌椅能用了?刚上了漆是不是要散散甲醛?” “待会儿再搬出去晒晒太阳。”李政点了下她的书包,“摘了。” 周焱进房间放下书包,看了眼书桌前的新椅子,手按上去,摸了两下,外面的人喊她:“煮饭,吃完了开船!” “哦!”周焱连忙出去。 中午,货船慢慢驶离岸头。 ** 烈日灼灼,江面波光粼粼,看久了,眼前全是闪动的小黑点。 周焱在船边上休息了会儿,站起来,端着脸盆往地上一泼,冲洗起了甲板。甲板看着不大,洗起来却累人,周焱满头大汗,身上都湿透了。 李政停船出来放水,靠近船尾时,脚步停了停,说:“还要洗多久?” 周焱说:“还差个屋顶。” 李政一笑:“行了,你待会儿做饭都抬不起手。” 周焱进屋接水,顺便洗了两块抹布,李政冲了马桶出来,替她把水端了出去。 周焱跟出来。 李政问:“泼哪儿?” 周焱往左边指了指:“那里。” 李政随手一泼,把脸盆搁一边,又进去倒了杯水。 周焱不想穿坏凉鞋,早就把鞋子脱在了屋里,光脚踩着满地的水洗洗刷刷,甲板太脏,一时半会儿也刷不干净,翘起的脚底下挂着灰色的泥水。 李政靠着门框,慢慢喝着水。 她头发随意在头顶盘了几下,此刻松松散散,好几缕发丝都贴着脸颊,脖子上全是汗,衣服浸透了大半,文胸带子印得愈发明显。 李政一口喝完,把搪瓷杯往灶头上一撂。 周焱跪得膝盖疼,稍微抬起些揉了两下,边上的阳光被挡住了,她偏头看过去。 李政把她的碎发往脑后撩了撩,“来帮我上个药。” 周焱放下抹布:“我洗个手。” “来驾驶舱。”李政先过去了。 红花油摆在仪表台上,李政拆开包装,看了看瓶子,上面写着“跌打刀伤风湿骨痛,烫火烧伤……” 李政眼前一黑,后面几个字没看清,他扶着仪表台,甩了甩头,视线仍旧发黑。 “李政?” 李政朝向舱门,底下站着个人,跨上了台阶,一步,两步,三步,黑色渐渐褪去,他看清了立在跟前的小姑娘,不修边幅,满头的汗,关心地看着他。 “李政?” 李政一笑,把t恤一脱,露出精壮的上身,问:“会涂么?” 周焱看了他一会儿,“嗯,你坐着吧。” 李政坐到了床榻上,面朝另一头的舱门。 周焱往手上倒了点油,用力往他背上抹,她用了十二分劲,药油顺利渗了进去。 李政看着门玻璃上映出的人影,说:“力道挺大。” “痛了?”周焱问。 李政笑了笑:“不痛,你继续。” 周焱来回搓了半天,手腕发酸,力道渐渐弱下来,终于搓完了,她甩了甩腕子。 李政转回来,倒了点油,又抹到了胸口几处淡淡的淤青上,周焱偏开视线,望向波光粼粼的江水,随口问:“这是什么河?” 李政看了她一秒,起身立到了她身后。 热源贴近,周焱不动,后面的人把手伸来,扶住仪表台,虚虚圈着她,说:“长江。” “……长江?” “嗯,长江。” 刚刚开始,自东向西。 ** 而陆上,一辆厢式货车,也在自东向西行驶。   ☆、第25章 船上,周焱眺望远方。? 那天严芳芳跟她吐槽:“哎,你妈这开场白用了两年了,怎么就不知道更新一下,还十八省呢,明明连长江对岸都没去过!” 而一转眼,她竟然站在了长江上。 周焱有种奇特的感觉,天如此之高,山川如此之辽,统统抵不过一叶扁舟上的风景。 生生不息,无尽长江滚滚来,这是生命在流动,再宏伟的山川,也无法同这种力量比拟。 “在想什么?”李政低头问。 周焱说:“我在想,水这东西真神奇。” “神奇?” “我记得小学的时候,有一回老师给我们上课,讲一个大道理,在桌上滴了一滴水,水很快就蒸发了,后来端来一个鱼缸,鱼缸里有条小金鱼,这条金鱼被我们班同学养了一个学期。” “道理……积少成多么?” 周焱摇头:“不是这个,是说,一滴水只有放进大海里才永远不会干涸,一个人只有当他把自己和集体事业融合在一起的时候才能最有力量。” “这是什么道理,哪个名人说的?” 周焱说:“雷锋。” 李政:“……” 消化了几秒,李政胸膛震动了几下,不再虚虚环着她,站到了边上,问:“你觉得有道理?” 周焱说:“能流传下来的至理名言,你觉得没道理么?” “至理名言……”李政说,“你老师这实验,还有另一个道理。” “嗯?”周焱来了兴趣,“什么?” “一滴水成不了大气候,只有汇成一片海,才能兴风作浪,掀了船,吞了人。” “……哪个名人说的?” 李政道:“我说的。” 周焱:“……” 李政睨她一眼,似笑非笑:“怎么,心里在骂什么?” “……没。” 李政侧了下,身子靠着仪表台,看着周焱说:“你一定在想,这算什么至理名言。” 周焱没说话,算是默认。 李政说:“知道雷锋那句为什么是至理名言么?” “为什么?”周焱问。 “因为他是雷锋,他有名,所以他说的话,随便摘两句,就是至理名言,所有的至理名言都一样。这就跟有钱人拿个a货上街,人人都夸这牌子新货好看一个样。” 周焱哑口无言。 李政又说:“你老师教人只教一半,其实还有个烂大街的道理。” “滴水穿石;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李政看她一眼,一笑:“会举一反三了,不错。” 周焱说:“这些都牵强,跟实验不符合。” “所以我说你老师教人只教一般,浪费了那一缸金鱼缸的水。” 周焱说:“你干脆去当老师啊。” “我没你这大志向。” 周焱偏了下头。 李政看着她,笑着说:“来,再给你讲个大道理。” 周焱重新看向他。 李政指着前面,穿过舱门玻璃,穿过生生不息的江河,那是如同另一个世界的都市,隔着那么远的距离,仍能看见林立的高楼。 “看那儿,那是陆地,上头的人,靠脚走路,骑两个轮子,开四个轮子,朝九晚五,半夜泡吧。” 周焱望着远处的高楼,不知道多少层,像高不可攀,插|进了云里。 李政接着说:“而这儿,江上行走,一艘船,一碗饭,一碟菜,跟风浪作伴。” “陆地上的是一种生活,五光十色灯红酒绿;江上的,是另一种生活,千篇一律,寡淡的跟这水似的,不知道什么时候来个大浪,那就一干二净了。” 周焱怔怔地说不出话。 这道理有点长,没法一下子总结,她提炼不出金句。 又也许这是一种生命的形式,漫长悠远,应该诉说几十年的篇幅,不能被短短几句话轻易概括了。 半晌,周焱终于开口:“那你呢,为什么会在这儿?” 在这儿,江上行走,一艘船,一碗饭,一碟菜,跟风浪作伴。 船在水上漂着,漂得稳稳当当,李政沉默了会儿,似乎在思考。 “过日子,有什么为什么的。”他随口道。 三两艘船过去,有的船跟他们这艘一样,有的是前后两个头的,外面甲板上站着大人小孩,晒着衣服倒着水。 只有李政的船,向来只有他一人。 周焱也没继续,转移话题问:“你药擦完了?” “唔。” 周焱上下打量他,说:“脸呢?” “不擦了。” 周焱把红花油放进塑料袋,说:“我先把油拿回去?还是放这儿?” “拿回去吧。” “你现在开船吗?” “嗯。” 周焱把袋子一系,准备走了,刚转身,她又回头说:“人生三苦,撑船打铁磨豆腐,是谁说的?” 李政挑了挑眉,已经明白了她的意思。 周焱问:“这是至理名言么?” 李政笑了声:“是。” 周焱点点头,这才转身走了。 李政看着她出舱门,听着脚步声远去,指头点着仪表台,站了一会儿,才转身握住方向盘,自言自语笑了声:“个小东西!” ** 衡通码头。 蒋博文一行人已经等了几日,始终没有盗窃团伙的消息,旅游的好心情早被消磨光了,王洁用手扇着风,皱眉说:“我不想呆在这儿了,真没意思。” 徐洋说:“回家回家,马上回家!妈的,以后再也不来这儿了,什么破旅游城市!” 王洁问高珺:“你呢,还想玩儿啊?”叫了声,她不理,“喂喂喂,看什么看啊!” 顺着高珺的视线,王洁望过去,说:“你们说蒋博文脑子有洞还是怎么的,跟那帮船工聊这么起劲呢?” 徐洋一笑,瞅了眼高珺,意味深长地说:“不聊聊,怎么知道人去哪儿了嘛!” 船工忙活了大半天,汗流浃背,接过蒋博文递来的饮料,拧开猛灌了几口,说:“你问小李那船啊?” 蒋博文说:“是,就他那船,他往哪里开啊?” “我想想啊。”船工又喝了几口饮料,“啊,好像是到庆州去,去完庆州就回来了。” “庆州?” “离这儿也不远,我算算,他们的船开的慢,前天台风肯定开不了,估计过两天就能到了。” 蒋博文道了声谢。 王洁见蒋博文回来了,问:“哎,你刚跟人聊什么呢?” “没什么。” 徐洋揶揄道:“还能聊什么,不就打听那船去那儿了么。” “什么船?”王洁不解。 “就住在旅馆那男的,他不是找那人修的船吗。” 王洁想起来了,哼了声,没有搭话。 几个人往回走,高珺落后几步,跟在蒋博文身边,说:“他们说不想玩了,要回去。” “嗯。”蒋博文心不在焉。 “你呢?” 蒋博文皱了下眉,突然道:“高珺,你是不是知道周焱家发生了什么事?” 高珺一愣:“我……我知道什么啊?” 蒋博文停下脚,转身看着她:“你知道。” 高珺躲开眼:“你胡说什么啊。” “……周焱掉河里,你见死不救,你既然病倒了,我也不想追问。” 高珺忍不住说:“我没有!我说了当时的情况……” “够了!”蒋博文不想听,“你只要告诉我周焱家到底出了什么事!” 高珺低着头,胸膛起伏不定,半天才说:“她爸死了。” 蒋博文一愣:“周老师?” 高珺讥讽:“死得不光不彩,还老师……” “你说什么……你这是什么意思?” 高珺不看他,说:“我不知道,我听我爸说的。” 高珺咬紧牙关,不愿再谈,蒋博文不强迫,神不守舍跟着前面两人又走了会儿,他突然问了声:“你家现在是不是住在庆州?” ** 李政开船,周焱擦洗着船顶。 站在高处望着长江,又是一番不同风景,周焱擦了下汗,站直了望着远处的江水,慢慢喘着气,不知不觉哼了几声歌,傻乎乎笑了笑,又弯下来,继续干活。 傍晚的时候,周焱在卫生间里冲澡,听见外面李政在跟人吆喝,让人帮忙。 周焱加快速度,船靠岸了。 一出卫生间,就跟李政撞了个正着,周焱往后跌了两步,李政把她一拉,问:“洗澡了?” “嗯,这么快就到码头了?” “还快?都大半天了。”李政松开她,“走。” 周焱跟着李政,刚登上码头,远处就跑来一个人扑进了她怀里,大喊大叫:“白姐姐白姐姐,你怎么来啦,我以为你走啦!我都想死你啦!” 周焱把欣欣抱起来,笑道:“我也想你啊。” 六岁的小姑娘分量十足,周焱平常看李政抱得轻松,到了自己手里,才知道吃不消,胳膊刚打颤,怀里的小孩就被人接了过去。 李政把欣欣举起来,问:“你爸呢?” 欣欣兴奋地喊:“再高点再高点,我要开飞机!” 李政把她往上抛了下,欣欣兴奋地尖叫。 “行了,你爸呢?” “爸爸在前面的饭店,让我来接你们!” 李政把欣欣搁地上,大步往前走了,欣欣拉着周焱的手,蹦蹦跳跳追上去。 一群船老大坐在饭店里吃饭,挂在墙上的电视机正播着天气预报,近日还有一股强台风,几个船老大抱怨着:“还让不让人过日子了!” 老刘叔占好位子,招了招手:“这里!” 李政向他走来。 老刘叔说:“可等你好半天了,怎么从衡通过来走了这么久?” 李政说:“船上窗玻璃碎了,找人修了修,耽误了一天。” “我早就叫你修修了。” 周焱跟着欣欣进来,叫了声:“老刘叔。” “啊!”老刘叔吃惊,“你怎么……” 他看向李政,李政抽出两根筷子,夹了块牛肉扔嘴里,问:“菜齐了?” “还差两个。”老刘叔看看李政,又看看周焱,好半天才说了句,“小白你坐,要喝点什么?” 周焱说:“不用了。” 老刘叔还是叫了两罐加多宝,跟李政一人一瓶啤酒。 李政用筷子挑开两个酒瓶盖,问:“小李呢?” “跟他媳妇儿买东西去了。” 老刘叔满肚子问号,食不知味,吃完了回到码头,帮李政装货的时候,忍不住悄声问:“她怎么跟你来了?” 李政说:“碰上了。” “碰上了?”老刘叔望了眼远处正带着几个孩子一块儿玩的周焱,说,“也是巧嗬。” “嗯,挺巧。” 码头上干得热火朝天,周焱带着几个小孩坐在一角,跟他们讲了两个自己编的童话故事,一个小男孩怔怔地说:“原来卖火柴的小女孩是被人贩子拐来的?” 周焱神情自若:“你们看,你们爸爸妈妈这么忙,没空看着你们,但你们也不能乱跑,更加不能理那些陌生人,万一被人贩子拐走了去卖火柴,那怎么办?” 几个小孩的人生观受到了冲击,许久没有回神。 夕阳横斜,码头上飘荡着孩子们的读书声: “圆天盖着大海,黑水托着孤舟。 远看不见山,那天边只有云头。 也看不见树,那水上只有海鸥。 …… 飕飕,吹散一天云雾一天愁。” 几个大人边听边笑,一个人借了火给李政点上烟,说:“这什么诗啊,怪里怪气的。” “谁知道。”李政吸了一口,“好了。” 对方收回香烟,咬上了说:“那个姑娘还是大学生吧?有学问啊,编得故事像模像样的,哄得我那傻闺女一愣一愣的。” 李政一笑。 边上另一人跟着说:“她哪个大学的啊,来这儿过暑假啊?” 李政抽着烟没答。 “是你家里孩子?” “你女人吧?” “她才多大啊!” “大学毕业了吧?” 李政听着耳边一声声的话,眯眼望着那头的人,抽完半根烟才说:“她将来当老师。” “老师?老师好啊!” 李政笑着说:“瞎教教,误人子弟。”他喊了声,“欣欣,过来!” 欣欣欢天喜地跑来,李政交代了她两句。 过了会儿,夕阳不见了踪影,欣欣拉着周焱跑了。 周焱还以为她要去哪里玩,谁知道欣欣带她来了一处湖泊。 周焱说:“你又要游泳?” 欣欣惊奇:“白姐姐,你真聪明!” 周焱说:“不会是又想教我吧?” 欣欣惊叹:“你怎么知道的呀!你会算命啊?” 周焱拍了下她的脑袋,好笑地说:“找个泳池吧,安全点。” “不用,这里能下水的,水很浅,白天还有叔叔看着的,能免费游泳!” 周焱听明白了,这是政府给市民的福利。 “那你游,我陪着你。” “我教你!” 周焱解释:“你是小孩子,穿这样也能游,我是大人了,下水衣服不好看。” “天黑嘛,没有人看的!你看,那边也有阿姨跟小朋友在游泳呢!” 周焱还是摇头,让欣欣自己下水。 水果然浅,欣欣站着跟她招手,周焱说:“你先游一会儿。” 欣欣一头扎进了水里。 免费泳池,时间尚早,来游泳的男男女女不少,一直等到七点半,人群渐渐散了,周焱才小心翼翼地把腿伸进了水里。 欣欣冒出水面,鱼一样划到她跟前,说:“白姐姐你不要怕,只要不到中间去,不会淹死你的!” “……”周焱说,“谢谢你安慰啊。” 周焱下了水,水位还不到她的胸口。 ** 李政一身汗,把t恤脱了,就着江水冲了冲胳膊,又抹了把脸,坐到了货箱上,摸出根烟点上。 抽了会儿,老刘叔大老远喊他:“欣欣她们怎么还没回来啊?” “还早。” “你明天装完剩下的就走?” “看情况吧。” “我明天跟个老朋友聚一聚,晚上就走。” “嗯。”李政把烟掐了,从货箱上站起来,“你回去歇着吧,我去接她们。” 今晚看不到月亮,李政沿着路灯,慢悠悠地逛到了湖泊,大老远就听见孩子气急败坏的声音。 “你笨死啦,手臂就这样嘛,这样!人会漂起来的,你放心好啦!——哎呀,你不要喝湖水呀,人家游泳的时候会尿尿的!——哎呀,你怎么还喝呀!” “白姐姐你气死我啦!” 周焱呛得鼻子里都是水,摆着手说不出话,拖着两条腿费力地往岸上走,下定决心再也不学游泳了,手刚摸到草坪,一双穿着拖鞋的大脚就出现在了她面前。 周焱缓缓抬头。 “欣欣,自己游去,我来教她。” “李叔叔你来啦,那我不管啦!”欣欣欢呼,一头扎得老远,跟刚结识的两个孩子玩去了。 李政蹲在地上,似笑非笑:“有点儿用没?” 周焱呛了几声,带着鼻音说:“不学了。” 她往边上走,李政把她一挡。 甩开拖鞋,脱了t恤,李政下到水里,一把捞住想趁机上岸的人,说:“出息!过来!” 周焱被带了过去,水淹过了她的胸口,李政从水里把她的腿一提,周焱拍了两下水,又吃进一口,“李政!” “上次怎么教你的,这么快就忘了?”李政把周焱的手放到自己肩膀上,说,“来,把我当浮板,腿蹬起来。” 周焱深呼吸,只觉得手下的皮肤又厚又烫,她蹬了下,被李政带着往前游,不小心吃进水时,李政就把她捞起来,抱着她让她休息片刻,然后继续。 周焱游泳没天赋,四肢始终不够协调,费了半天劲,才能扶着李政划起来,李政尝试着放开她:“对,把手松开试试?” 周焱握在他胳膊上的手一紧。 李政把自己抽出来:“试试。” 周焱双臂划了两下,整个人又跌了下去。 “哗啦”一声,李政把她捞出来。 周焱呛着水,说:“不行了!” “没用。” 李政抱着她靠向岸,周焱半边重量全卸在他身上。 晚风微醺,草香盈盈,头顶没有月光,路灯离这头远,四周昏暗,远处还有人声嬉闹。 周焱靠着岸,背后是冰凉的水泥地,她抹了下脸上的水,微微喘息着,低头说:“上去了。” 李政扶着陆地,把她困在当中。 她头发湿透了,扎在头顶的圆球已经松散开,李政捏住发圈,轻轻扯下来,湿发像瀑布一样垂满周焱的肩头。 李政帮她理着头发,说:“之前念得什么诗?” “什么?” “什么圆天盖着大海。” “思乡的诗。” “不怎么样。” 周焱说:“这跟古诗不一样。” 李政哼了声,不置可否。 周焱说:“你衣服不在这儿。” “嗯,在那边。” “那过去吧。” 李政没吭声,他的手掌在周焱的脖子后轻轻浮动着,问:“游过去?” “嗯。” “你会游么?” 周焱说:“能动几下了。” “嗬……”李政一笑,低下头,亲了她一口,“该夸你?” 周焱偏过头,双手无处放,只能用力拉着水底下的t恤下摆。 李政挤在她两腿中间,托着她的臀,将她抱起,扣向自己,周焱松开了t恤,搭住他的肩膀。 她往后倒,黑发垂了一地,李政扣紧她,吻下去。 湖里几个大人小孩还在嬉闹,笑声飘荡在湖泊上。 盛夏的夜晚,最适合在水下消磨时光,洗去白天的燥热。 作者有话要说:  没有舌头了!没有舌头了!→_→哼~   ☆、第26章 干燥的水泥地面上,拖出了一片水渍。 周焱坐在地上,低头拧着身上的衣服,湖水像一涓细流,流向地面,最后滴答滴答。湿t恤紧紧贴着身体,她轻轻扯了下,背上突然贴来一根手指,从左往右,慢慢划过去。 周焱挺了下背。 李政躺在地上,一手枕在脑后,一手轻轻划着,问:“刚才压疼了?” “还好。” 地阶坚硬,她后背估计被压出一条红线,头发长,遮住了大半的背,看不到。李政捏住她一撮长发,盯着她瞧,从头扫到底,瞧不见正面。 “天气预报说还有台风。” “嗯,怎么?”李政说。 “那船还开不开?” “开,明天走。” “老刘叔他们呢?” “他们也走,不过是往回。” “你终点是哪儿啊?” 问话的人一直背着身,李政的手向下,在她的腰边停顿了一下,扶了上去,坐了起来。 周焱缩了下腰腹。 李政搂着她,垂眸看着她的侧脸,说:“去庆州,去过那儿么?” 周焱说:“去过两回。” “去干什么?” “玩。” 李政笑着:“你也会玩?” “……我怎么不会玩?” “庆州有什么好玩,四线小城市……那边倒有个游乐园,去没去过?” 周焱摇头:“好多年前跟我爸去的,他一个同事老家在那里,所以带我去玩……”周焱声音低沉了一点,顿了下才接着说,“那个时候游乐园还没建成呢。” “看来你还真去过。” “这有什么好假的。”周焱动了下脚趾头,说,“走了吧?欣欣要玩疯了。” 李政说:“你先坐着,我去拿衣服。” “一起去。” 李政拍了下她的肩:“坐着。” 说完,李政站了起来,往水里一跳,箭一般划向前方。 双肩宽厚,粗壮的手臂轻易拨开了水,风吹日晒的肤色,常年搬货拉缆绳的肌肉,跟之前在这湖里游泳的男人统统不一样。 周焱看着湖里渐渐远去的人,咬了两下嘴唇,抬起手,食指轻轻擦了擦唇瓣,那人的气息似乎还有余留,舌头有点发麻。 周焱觉着热,扇了几下风。 李政出了水面,踩到草坪上,穿上拖鞋,欣欣百忙之中抽了个空,游过来问:“李叔叔,要回去了吗?” 李政说:“不回,你继续玩儿,注意安全。” “噢!”欣欣欢呼。 周焱等了一会儿,看见一道影子慢慢从路边走来。 李政把一双白色凉鞋扔地上,抓着t恤,一边擦着身上的水,一边说:“再坐会儿。” “几点了?” 李政说:“还早。” 周焱把脚伸进水里洗了洗,李政往她边上一坐。 周焱说:“我刚好像听见欣欣说话?” 李政把脏t恤扔边上,说:“玩疯了,回去再叫她。” “哦。对了,明天几点出发?” “等货装完……到时再看。” “那我明天上午出去一下。” 李政看向她:“去哪儿?” “听说附近有个防空洞,欣欣也说要去。” 李政“嗯”了声。 周焱问:“我皮筋呢?” 李政往地上摸了两下,又扫了一圈,说:“没了,可能掉湖里了。” “……算了。” 无所事事,李政摸出个打火机,拨了几下火,往四下看了看,他站了起来,往后面走去。 周焱回头,看见他从不远处的草地上拔了一捧草,又走回来坐下。周焱瞅了眼,里头有狗尾巴草和不知名的杂草小野花。 李政懒洋洋坐着,低头把几根草缠到了一块儿,点着打火机,烧了烧尾巴,缠了几根后,他又把这些缠到了狗尾巴草的杆子上,粗糙的或多余的地方,就用打火机烧一下。 周焱扶着地,脚在湖里头晃着,过了会儿,边上的人用手指梳起她的头发,拢成一捧,扎上小草。 “好了。” 周焱摸了摸,发圈挺结实,似乎还摸到了一朵小花。 周焱问:“有花?” “嗯。” “什么花?” “不认识,米分白色的。” 周焱好奇,一边拨着脑后的小米分花,一边在水里晃着脚。 李政活动了一下肩膀,骨头咔嚓咔嚓响了两下,胳膊撑着地,往后躺了躺,看着那根小手指头在那儿拨来拨去,快把野花拨下来了,他一笑,抓住她的手说:“再动头发又散了。” 风热热的,空气里有一种雨前才特有的泥土味,熏得人昏昏欲醉。 许久,李政看了眼周焱身上已经干了的衣服,说:“走吧。” “嗯。” 两只手还拉着,直到把欣欣叫回来,才松开。 欣欣今天玩得尽心,回去的路上蹦蹦跳跳,往前面跑了两步,倒着走路,大声说:“李叔叔,你怎么不穿衣服!” 李政把手里的t恤往她鼻子前一扫,欣欣夸张地捂住半张脸:“臭死啦,一股汗味!” 李政干脆把t恤盖到她头上,说:“帮我拿着。” 欣欣扯下来,嫌弃地往前面一丢,转身就跑,咯咯笑着:“才不要,臭死了!” 李政笑着把衣服往肩上一搭,放慢脚步,脚下两道影子一前一后,时不时地重叠。 ** 回到船上,周焱先洗澡,她刚准备脱衣服,手顿了下,回到镜子前,侧了下头。 卫生间灯泡瓦数低,光线昏暗,黑发中间夹杂了一抹绿色,绿色上开出了一朵米分白色的五瓣小野花,很小一朵,只有她指甲盖大。 周焱静静地望着镜中的自己。 卫生间的门开了,李政说:“好了?” “嗯。”周焱披散着一头湿发,端着脸盆说,“我去晾衣服。” “去吧。” 刚有人洗过澡,卫生间里还有沐浴露的清香。 廉价的洗头洗发一体的沐浴露,还剩下一小半,李政往浴缸里一站,一边冲水,一边挤了些,胡乱往头上身上抹,泡沫流进了眼睛,他对着水冲了冲,睁开时模模糊糊地看见了窗框上的蘑菇。 他碰了一下,还真是。 前不久她打扫卫生之后,蘑菇就没了,才几天功夫,又长了出来,菌类的生命力如此旺盛。李政想了一下,还是把这些都摘了,直接扔出了窗户。 照旧三分钟冲完澡,他顺便把衣服裤子在水里撩了撩,出来的时候,周焱还没进屋,打开大门一看,那人正站在甲板上望着天,边上是晾衣架。 李政走出去,说:“看什么呢?” 周焱回了下头,“会不会下雨啊?” “不一定。” “那衣服得收进去。” 李政把湿衣服抖开,晾上去说:“站半天就想着收不收衣服?湿了就让它湿着,太阳一出就干了。” 周焱对男人的大大咧咧无语,“雨淋过了得重新下水洗。” “麻烦不麻烦?” “你洗衣服花了几分钟?” 李政挑眉:“一分?” “收个衣服多少时间?” 李政笑了笑:“几秒。” 周焱说:“最多一分钟的事情,有什么麻烦的?要么晾到里面,要么重新洗,还是双向选择。听我的晾进去,还能省下五十秒。” 李政扶着晾衣架大笑,周焱吓了一跳,脸热了热,“有什么好笑的啊……” 李政握着她的肩,把她拉过来,亲了下她的嘴,笑道:“这口才,是该当老师。” 周焱微微低下头。 衣服晾了进去,关灯了。 周焱躺在床上,摁了下手机,时间还早。她呆了一会儿,在手机屏幕暗下之前,又摁了一下,手往上面的书桌摸了摸,不一会儿,摸到了。 小草发圈放到了屏幕上,像是发着光,光里还开出了一朵指甲盖大的小花,周焱拨着它,心里默默数着,一瓣,两瓣,三瓣,四瓣,五瓣,光快暗了,她又摁了下键,微风从窗外拂来,送进了几滴雨丝。 外面李政靠坐在床头,顺手把窗户关了下,关完了,往背后的屋子扫了眼,等听见了关窗声,他才重新靠回去,一直枯坐到后半夜,才有了睡意,朦朦胧胧闭上了眼。 小雨没下多久,第二天,空气依旧闷热。 周焱带着欣欣坐上公交车,下车后步行七八分钟,到了防空洞。防空洞七点半对外开放,她们来得早,里面只有两三个老年人。 坐了一会儿,人渐渐多了起来,大多都是老人家带着小孩过来,喧嚣声渐大。 老人下棋聊天,顾不过小孩,孩子们差点把洞都给掀了,几个没带孩子来的老人难免抱怨。 有个小孩犯困,趴在桌子上睡得抱住自己胳膊,家长跟边上的人说:“我回去拿条毯子,你帮我看着点。” 刚说完,边上突然递来条毯子,一个小姑娘说:“毛毯租吗?一小时两块钱。” 公交车来回四块,孩子最多睡一个小时,租毯子划算。 周焱接过两块钱,又问边上正骂小孩的老人家:“要看孩子吗?中午前五块钱,我还能给孩子讲故事,教拼音和英语。” 周焱把英语课本和大学录取通知书摊在对方面前。 不一会儿,周焱的桌上就围了十几个小孩。 ** 码头上,李政干到了大中午,汗如雨下,掀起衣服擦了把脸,再往下擦着脖子,接住老刘叔扔来的烟,咬住了说:“差不多了。” “那你们吃了饭就走?” 李政看了眼头顶的太阳,“嗯,再不快点儿,真来不及了。” 老刘叔说:“她们怎么去了这么半天,还没回来?” “快了。”李政回头,望向远处,不一会儿,又用衣服擦了擦脖子,说,“来了。” 由远及近,一大一小渐渐走到了阳光下。 欣欣飞奔到老刘叔怀里,喊:“爸爸!” 老刘叔笑着抱起她,摸了摸她额头,“玩得全是汗,我看你这两天是要玩疯了!” 李政站在原地没动,等人走近了,夹下香烟,烟头点了下她手上的塑料袋,说:“两条毯子都拿走了?” “……嗯。” 李政扬着嘴角,“赚了多少?” 周焱说:“七十几块。” 李政咬回香烟,摇了摇头:“怪不得卖药党专找老人。” 周焱仰了下脖子,瞥了他一眼,李政一笑,拍了下她的头。 午饭照旧在船老大们经常光顾的小饭店里吃,小李和他媳妇也在,几个人坐了一张大桌。 老刘叔看着埋头吃饭夹肉的周焱,笑道:“我还当你不喜欢吃肉,船上的时候就吃那么几筷子,这家饭店做的红烧肉特别好吃?” 老刘叔夹了一口,嚼着说:“也一般般嘛。” 周焱笑了笑,又夹起了虾,放开了吃。 李政扫着碗里的饭,抽空看了她一眼,哼笑了声。 吃得热火朝天时,门口突然停下了一辆轿车,车身油光发亮,与拥挤寒酸的小饭店格格不入。 车里下来个人,一身休闲打扮,戴着副墨镜,走进饭店,把墨镜一摘,朝着老刘叔那桌笑道:“我就猜你要是还没到庆州,那肯定还在这儿!” 说着,看见了端着饭碗的周焱,似乎有点惊讶,扬了扬眉,“小美女,你也在呢?” 林泰吊儿郎当一笑。   ☆、第27章 桌子大,还有空余,林泰不见外,扯来一张椅子,坐到了老刘叔和李政中间。 “哎哟,伙食不错啊!”林泰给桌上几个男人分香烟,分到小李,说,“新面孔啊,怎么称呼?” 老刘叔说:“这是我船上新请的,小李和他媳妇。小李,这是林泰,李政的朋友!” 打了个招呼,林泰说:“老刘叔你请人的速度也是够快啊,早说,我来给你打工啊!” 老刘叔开玩笑道:“我一直等你拿证呢,你证呢?” “这可是你说的,别到时我拿了证,你耍赖啊!”林泰一转头,又抽出跟烟,递给一直老实吃饭的小姑娘,“小美女,你抽不抽?” 周焱一愣,摇了下头,客气地一笑。 李政眯眼点上烟,说:“废话真多。怎么来也不打个电话?” “顺路经过,反正要吃午饭,也当碰个运气。”林泰把烟又扔给李政,搭着他的肩,“缘分不可挡啊,这不是叫我碰上了吗?哎,你脸怎么了?被人揍了?” 李政懒得理他,一抖肩,叫服务员:“加副碗筷,再来五块钱饭!”又说,“你客栈关门大吉了?” “啊呸!生意兴隆着呢!怎么从你嘴里出来就没一句好话?” 服务员送来了饭,林泰掂着筷子说:“光吃饭啊?不来点儿酒?” 李政说:“门口那车不是你的?” “你跟我讲遵纪守法?”林泰舀了饭,往嘴里塞了一大口,指着周焱说,“老刘叔,你还说她不是你闺女?上回就在你船上呢。” “瞎说什么,她是李政的妹妹,你不知道啊?” 林泰看向李政,笑道:“你妹——?” “周焱。”李政弹了下烟灰,又跟周焱说,“这个,林泰。” “政哥妹妹,初次见面,你好!”林泰嬉皮笑脸伸出手。 周焱看了下李政,放下筷子,跟他握了下,“你好。” 李政又添了一碗饭,看见周焱碗里还剩一小口,他把饭盆搁在边上,没有挪位,边吃边问林泰:“你这是去哪儿?” “庆州。我看你这速度到那儿,我的药估计得过期了。” 李政说:“回头给你。” 饭碗小,周焱吃干净碗里的,又添了一勺饭,看见小李媳妇想添饭的样子,她把饭盆给人递了过去,欣欣坐不住,跑过来缠周焱。 周焱吃完了,跟李政说:“我先带欣欣回去?” “去吧。”李政应道。 林泰的视线跟着一大一小走出饭店,收回来,顿了几秒,才重新开吃。老刘叔几人自顾自聊天,林泰夹了根豇豆,说:“这豇豆挺嫩。你这妹妹从天上掉下来的吧,以前怎么没听过?” “你闲得慌?”李政不咸不淡地说。 林泰一笑:“问一声都不行?” “问什么问,我待会儿就走,你走不走?” “我开车,估计比你早到。” ** 那边周焱回到船上,先把两条毯子洗出去,趁太阳晒,半天就能晾干。 欣欣在她腿边转圈,说:“白姐姐,我很快就要读小学啦!” 周焱笑道:“是么,那你要听你爸的,快点把拼音学会。” 欣欣叹气:“为什么要上学呢?我不想上学。” 周焱问:“为什么不想上学?” “那就不能玩啦,我还学不会拼音。” 周焱抖着毯子,说:“很多人想上学都没机会,你能上学多好?” 欣欣不解:“为什么没机会?” “没钱啊,穷啊。” “可是爸爸说上小学不用交学费啦!” “学杂费课本费也要花钱,没那么简单。” 欣欣听不懂,嘟起嘴说:“要是你当我老师就好啦!” “等你小学毕业,说不定我能来当你老师啊。” 欣欣掰着指头数数:“一……二……三……那要多久啊?” 周焱指指自己肩头:“等你长这么高的时候。” 欣欣垮下脸:“啊,好久啊。” 甲板上咚一声,跳下来一个人,“什么好久啊?” 林泰玩着墨镜走过来,欣欣跟他不熟,往周焱腿边躲了躲。 林泰笑道:“就认你李叔叔,不认我!去,你爸叫你呢!” 欣欣一看,岸上的人正冲她招手,她撒腿就奔了过去,周焱喊:“慢点,小心摔了!” 林泰嘴角带笑,打量周焱,周焱问他:“李政呢?” “被人叫走了,谈货物的事儿。”林泰往船舱里走,“我那药呢?李政说你知道放哪儿。” 周焱拍了两下毯子,跟进去说:“我给你拿。” 她走到衣柜前,打开柜门,从里面拿出一个塑料袋。 林泰打量船舱,走到床边上,敲了敲窗户,说:“都换新的了?” 周焱说:“嗯,换了。” 林泰又走进里面卧室,周焱下意识想叫他,一张嘴,立马又闭上了。 林泰扶着门洞,望了一圈。 窗明几净,发霉的书桌被收拾地清清爽爽,上面还堆着一摞书本,边上摆着一只扁扁的。 林泰走近几步,扫着桌上的课本,问:“都是你的书?” “……嗯。” “还在念大学呢?大几了?” “……要大三了。” 林泰抬头打量着,说:“那些钱就用来装修船了吧?” 周焱没答,把手里的塑料袋递给他:“呶,你的药。” “真是……那叫什么,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活见鬼啊!”林泰感叹了一句,接过来,问,“哎,你跟李政是什么亲戚?我怎么没听过你?” 周焱说:“他的一个叔叔是我的远房舅公。” 林泰想了想:“那你是叫他叔叔还是大伯?” 周焱:“……” 林泰被自己逗笑了,打开手里的塑料袋随便看了眼,“咦”了声:“用过了?” 拿起一盒药,纸盒盖翻卷明显。 周焱有点尴尬:“我和李政都用过一点……” 林泰盯着她:“你们干什么了,用这药?” “受了点伤……” 林泰不说话了,将她从上到下又看了遍,半晌,笑着自言自语:“自个儿的钱拿去送人,借钱装修……有他的!” 周焱不解:“什么?” 林泰说:“你不知道?……跟了他一路,不知道他身上不带钱?” “知道。” 林泰看了周焱一会儿,下结论似的说了句:“看来也就知道这么点儿。” 周焱皱了皱眉。 “还没拿好?” 脚步声传来,有人进屋。 林泰拎着塑料袋走出来:“好了,那我先走了,庆州见。” 李政拍了下他的背,“嗯。” ** 正午时分,货船从码头驶离,李政开船,周焱在卧室里看书。 椅子高度正合适,靠背也舒服,周焱摸了摸光滑的棱角,嘴里默默背着英语单词,过了一个小时,她出去倒了杯水,出了门,往驾驶舱走去。 李政光着身,t恤当抹布用,擦了下汗,听见脚步声,往舱门扫了眼,说:“烫的?” “温的,温水更解渴。” 李政拿过来,一口气灌下,把搪瓷杯递回去。 周焱说:“我把电扇拿过来?” “这里插座坏了。” 周焱:“……” 李政笑了笑:“在屋里干嘛?” “看书。” “待会儿把毯子收了,估计得下雨。” “嗯,我知道。”顿了顿,欲言又止。 李政瞥了她一眼,问:“怎么了?” 周焱摇摇头:“没。水还要么?” “够了。” 周焱拿着搪瓷杯出去了。 门关上,李政侧头看了会儿,才转回来。 天黑,李政停船。 船上载满了货,不能靠岸,今晚又要在江上度过。周焱煮了冬瓜火腿汤,炒了盆腊肉青菜,端上桌,喊李政吃饭。 李政从卫生间里擦着脸出来,把毛巾往饭桌上一甩,说:“还有西瓜,哪来的?” “之前饭店外面有辆货车卖西瓜,五毛钱一斤。” 李政拿起一片尝了尝:“还行。” “我买的时候尝过的。” 不一会儿吃完饭,李政又回去开船,周焱收拾饭桌,洗了碗,刚打算冲澡,李政又回来了。 “过来。”李政推开门说。 周焱问:“怎么了?” 李政招手:“来。” 周焱跟出去。 李政扶着梯子,爬上船顶,蹲下来递手,说:“上来。” 周焱往上爬,被他拉了上去。 屋顶上放着一个塑料袋,李政走过去,从里面拿出一盒东西,摆到了屋顶一个角上,摸出打火机点着,又松开了,朝周焱挥了下手:“站那儿。” 周焱站得远远的。 李政把火点上,起身走到周焱身边,周焱看着他,数秒过后,“砰”一声,天空被点亮。 周焱抬头。 绚烂夺目,夜空上炸开的花渐渐变大,又渐渐消失,像是吵醒了这个闷热的夜晚,紧接着,又“砰”一声,那朵花把长江都照亮了。 周焱仰着头,嘴角不知不觉扬起,问:“哪来的这个?” “昨天早上老师傅送的,他们家开烟花店,估计装修价钱跟我要高了,我没还价,他不好意思。我看这几天得下雨,趁今天放了。”李政看着她,“好看?” 周焱点头:“嗯。” 李政笑道:“小孩儿都喜欢。” 周焱眼也不眨。 大桶烟花,绽放持久,原本漆黑一片的江心,落上了点点五颜六色的光芒,看得人炫目。 一桶放完,李政又去点上第二桶,走回来的时候正对上周焱的眼,“砰”一声,眼仁里印出花的颜色,闪闪亮亮。 李政走回她身边,周焱重新仰头。 站在高高的船顶上,似乎离天空只有一臂之遥,举起双臂,就能将开在天空的烟花托下来。耳边听不见虫鸣鸟叫,寂静江心,只有烟花绽放的声音,似乎回到大雾笼罩的那个早晨,整个世界只剩下这一艘船舶,静待云开。 现在似乎开了。 第二桶放完,李政去点上最后一桶,起身走回来,对上周焱明亮的眼眸。 她的眼神不可爱,藏着不该藏的东西。 现在这双眼里,藏进了一朵绚烂的花。 李政搂住她,亲了下她的眼睛。 周焱闭上眼,环住他的脖子。 吻向下,李政贴上她,徐徐引导,交换彼此的呼吸,手臂收紧,扣住了她的后脑勺。 一束烟花的时间,一吻结束。 周焱喘着气,李政一下一下亲着她,过了许久,周焱才轻声开口:“最后一个没看到……” 李政闷声笑了笑,说:“回去了。” “嗯。” 回到船舱,周焱洗完澡出来,见李政站在厨房里喝水,她顿了下,才往卧室走。 李政盯着她的背影笑了笑,进卫生间冲了个澡,冲完出来,说:“我还要开船。” 过了一会儿,里面的人才回应:“嗯。” 李政走出去,刚要关上门,他停了下,又折返回来,笔直进了里面的卧室。 周焱躺在床上,听见动静,翻了个身望过去。 李政蹲在床边,拂开她的头发,说:“才八点就睡了?” 周焱说:“等下再看会儿书。” 李政说:“十点要是没睡,给我煮个宵夜。” “炒饭还是面条?” “随你。” 周焱想了想:“有一碗剩饭,腊肉炒饭吧。” “嗯。” 周焱趴在枕头上,李政的手一下一下拂着她的脸颊,两人对视了会儿,李政亲了她一下,说:“开船了。” “嗯。” 李政笑了笑,又亲了她一下,才站了起来,转身的时候不小心扫到了桌边的一本书,书本掉到了地上。 周焱叫了声:“哎——” 李政弯腰捡起,不小心抽出了一张纸角,泛黄的旧报纸从书本里露了出来。 周焱坐起来,伸手准备接,李政却一动不动盯着报纸看。 周焱张了张嘴,干脆趴过去,从他手里抽出了报纸,又捡起书本,缩回了毯子里。 李政回头看她。 周焱瞥了他一眼,把报纸叠好,塞回书页里,说:“你不是要去开船么?” “……嗯。” 李政走了出去。 周焱看了会儿书,精神不太集中,她不知不觉看向地板,刚才书本掉落的位置,拧了一下眉。周焱动了动指头,看向床里,从贴着墙的地方,拿起一个小草发圈,轻轻摸着小野花,抱着膝盖发了会儿呆。 等到十点,她下了床,去厨房炒了一盘腊肉炒饭,给李政送过去,一进驾驶舱,却闻到一股呛人的烟味。 李政掐灭香烟,说:“怎么还没睡?” 周焱一愣:“你说要吃宵夜。” “……忘了。”李政把碗接过来,“你的呢?” “我不饿。” 李政又把碗给她:“你先吃两口。” “不用。” “吃。” 周焱接回碗,吃了几口,再给李政。 “够了?”李政问。 “够了。” 李政狼吞虎咽,很快吃完,把空碗给周焱,说:“早点睡。” “你今晚不睡了?” “再看,困了再睡。” 周焱回去把碗洗了,回到床上,很快就睡着了。 等再次醒来,天已经亮了,她打开窗户,往外面看。 大雨倾盆而下,码头人头攒动。 “醒了?” 周焱望向卧室门口。 李政说:“到庆州了。”   ☆、第28章 大雨中的庆州码头笼罩在烟雾当中,装修后第一次下雨,雨水砸在玻璃上的声音,竟让周焱觉得新奇。 周焱把空调扇挪到餐桌边,摆好了碗筷,听见卫生间门开,说:“我煮了粥。” “你吃吧。” “嗯?”周焱愣了下,抬头看李政。 李政刚冲过澡,身上还挂着水,走到衣柜前,翻出件t恤往身上套,说:“我出去一下,你自己吃。” “卸货吗?” 李政又在衣柜里翻了翻,翻出一把雨伞,说:“晚点再卸。” 那就不是卸货,周焱问:“雨这么大,去哪儿啊?你昨晚一直没睡过吧?” “不困,就随便转转。”李政拿着雨伞,“中午不用带我的煮。” 窗玻璃上贴着一层水珠,望出去,一片朦胧。 雨越下越大,码头上只剩下零星几个穿着雨衣的工人。周焱看见李政撑着把伞,雨伞蓝底,上面似乎印着广告字,他走得不紧不慢,却还是转眼就走到了她的视线尽头。 周焱托腮坐在餐桌上,又望了一会儿那空荡荡的码头,才拿起筷子,挑了挑白粥,夹了一根青菜,咬进了嘴里,慢吞吞地吃着。 吃完了,她无事可做,把两边的毯子都叠了,擦了擦家具,回到卧室看书,时不时地拨弄一下小草发圈上的小野花,想到什么,拿过手机,给严芳芳发了一条信息。 等了五分钟,依旧没有回应,周焱拨通了严芳芳的电话,听到的却是“您所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周焱皱了皱眉,过了会儿,她拨通了吴叔的手机,通了。 那边响了半天才接,周焱说:“吴叔,是我。” “啊啊,焱焱啊,我知道是你,怎么给我打电话了?” “我打芳芳电话关机,她也没回我信息。” “哦,这样啊,芳芳手机前两天被偷了。” “被偷了?她现在在你边上吗?” “呃,不在,她走开了。” “哦”周焱犹豫了一下,还是问,“你们现在在哪儿?” “在还在路上呢,下一个演出的地方还没决定好。” 周焱低头捻着书本纸,又问:“我妈呢?” “在吃早饭。” 周焱沉默了一会儿,说:“她不能吃粽子,会胃痛。” “知道,她吃的雪菜面好孩子,你怎么样?” 周焱笑道:“挺好的。” 挂了电话,周焱合上书本,伸了个懒腰,望向窗外。想了想,她推开椅子起身,走到外面,打开李政的衣柜看了看,果然在最底下找到了一件雨衣,边上还倒着一双雨靴。 码头工人雨天干活都这样穿,李政也不例外。 周焱套上雨衣,拿着两个空塑料袋和一块木片上了岸,半个多小时后回来,塑料袋里装了两袋泥,还有绿色植物。 周焱上了甲板,把花盆搬进了屋里,除下雨衣,胳膊擦了擦脸上的雨水。 她把塑料袋里的泥倒进了花盆,用木片铲铲匀,再把自己挖来的连着泥块的野花杂草小心翼翼栽上去,正忙碌着,突然听见有人跳上甲板,喊:“李政,你到的挺快啊!” 林泰拐到门口,看见蹲在台阶下满手泥巴的小姑娘,愣了愣说:“我去,玩泥巴呢?” 周焱站了起来,拍了拍手说:“李政不在,出去了。” “去哪儿了?”林泰问。 周焱摇头:“不知道,就说出去转转。” “不知道?”林泰问,“去多久了?” 周焱说:“两个小时有了。” 林泰想了想,给李政打了个电话,不一会儿他撂下,骂了声:“挂我电话!”眼珠一转,他突然看向周焱,“知道了你别玩泥巴了,走,跟我去找他!” 周焱想了下,说:“我不去。” “干什么不去?” “是你要找他,我又不要找他。” “我待会儿请他吃饭按摩,晚上留你一个人,遇上雨夜狂徒怎么办?走走走!” 周焱被林泰强行拉上岸,塞进车里,一脚油门,车子飞驰而去。 林泰边开车边说:“哎,你怎么会跟他上船啊,暑假体验生活?你家里人就放心你跟着他一个大男人?上的还是那种破船,我看见都渗得慌,放点音乐就是恐怖片片场啊!” 周焱没顺着他的话,“你知道李政去了哪儿?直接就开出来了。” “知道啊。” “你怎么知道?” “我是他肚里蛔虫!” 周焱头一次听人这样“自贬”,“那他去哪儿了?” “到了不就知道了,急什么。” 林泰回答了半天,才想起来他的问题周焱一个字都没答,笑了声:“你今年是二十几了?大三生是多大啊?”他也不用周焱说,自问自答道,“十八岁高中毕业,暑假上去大三是不是?那就是20或者21,啧啧,花骨朵啊,我们在你这个年龄的时候,那还是十多年前呢。” 周焱原本一直侧头看着窗外,听见林泰的话,她转过头,看了他一眼,只觉得对方的笑容特别刺眼。 话里有话么。 四五十分钟后,林泰把着方向盘,打量路边建筑,说:“快一年没来了,好像有几家新店啊,都不认识了。” 他放慢了车速,似乎在找停车位,市中心车子多,位置不好找,周焱指着马路对面说:“那里好像有” 她话一顿,林泰顺着她手指望过去:“有位置?要到对面啊哎,李政?” 隔着雨幕,周焱看见马路对面那人,穿着早上从衣柜里翻出来的t恤,撑着蓝底广告字雨伞,站在梧桐树下,一动不动望着对面。 周焱顺着他的视线,笔直回到这头,直线的另一边,是一家店铺,就在车前方几米处,招牌上写着“ti amo”,不是英文,她看不懂意思,透过窗玻璃,能看见贴窗摆放的餐桌。 时间尚早,还没客人。 伞嫌小,李政胳膊上都淋到了雨,车流哗哗而过,路面上水花四溅。来的时候环卫工人还在冒雨清扫,现在已经到了上班高峰期,李政掏出手机看了眼时间,正要提脚,一辆轿车突然刹在了他面前,激起大片水花,溅了他一身。 “哎嘛哎嘛,我不是故意的啊!”车上下来个人,撑着伞笑嘻嘻地说,“猜到你一定来这儿了,站那儿干什么,进店里去啊!” 李政皱眉:“你他妈诚心的?” 林泰装模作样地虚拍了拍他的衣服,“都说了不是故意的,我给你抖干净!” “滚滚滚!”李政雨伞一晃,用伞把他推开了,“她店里有人,你自己进去,滚一边儿!” “来都来了,你傻站半天就为了看人家一眼啊?走,咱们去照顾照顾她生意!” 林泰把他一拉,突然想起什么,“差点忘了,等会儿。” 车窗玻璃上挂满了雨水,隔着玻璃,什么都看不清。林泰把车门一拉,弯下腰,笑着说:“差点儿把你小妹妹忘了,叫什么来着,周周” 李政把他推开,扶着车顶,弯腰看着里面的人,问:“你怎么来了?” 周焱说:“他硬拉我来的。” 李政侧过头,皱眉看了眼林泰,林泰说:“你好意思把人家孩子一个人扔船上?” 李政望回车里,说:“下来,我们回去。” 周焱下了车,李政伞遮到她头顶。 林泰挡住两人:“别啊,来都来了,进去看看人会死啊?” 李政冷着声:“你自己去会死?” 林泰说:“会啊,我胆子小,好面子,怕被人赶。” 李政握住周焱手腕,打算绕过他,林泰突然冲马路对面喊:“沈亚萍,看看谁来了!” 几米宽的马路,喊声穿透了门玻璃,“ti amo”的大门在声音一落的瞬间打开了,一个女人站在那里,笔直望来。 周焱看不清她的长相,只看到她身材高挑,披着大波浪卷发,穿着一身深紫色收腰短裙。 过马路,李政松开了她的手腕,伞还遮在她头顶。走得不紧不慢,似乎与平日无异,上了人行横道,继续往前,他一脚踩在一块翘起的地砖上,水花溅上了两人的脚腕,周焱下意识地扶了他一把,说:“看路。” 这话是以前李政对她说的。 李政“嗯”了声。 走到了店门口,林泰率先进去,却被里面的人挡住了。 周焱听见一个女人的声音,透着股干练的语调,说:“伞收起来,没看见伞架?” “哦。”林泰老老实实把伞放上伞架,让到一边,回头说,“李政,伞放这儿!” 周焱终于看清了穿着紫色连衣裙的女人。 看不出具体年龄,大约二三十,身姿窈窕,妆容明艳,左手包着纱布,波浪卷发披在肩侧,看起来成熟妩媚。这女人看着她边上的男人,冷淡开口:“来了?” 她边上的人说:“嗯。” 这女人又扫了她一眼,视线不做停留,侧了下身,指着店里面。周焱这才看见店里还有两个人,一男一女,看起来三十几岁,男的脖子上还挂着十字架。 沈亚萍介绍:“这位是吴兄弟,这位是树苗天使基金的张妍溪张小姐。” 沈亚萍回头,对里面的女人说:“妍溪,他就是李政,你说的捐款,都是他捐的。”   ☆、第29章 风雨交加,玻璃门重新关上。 三人带了一地的雨水进来,周焱在门口跺了跺脚,跟着几人往里面走。 餐厅不算大,大约十几张桌子,红蓝灰三色墙砖上挂着各种各样的油画,装饰别样,充满异域风情,左侧还有楼梯通向二楼,靠墙的一张桌子上放着三杯喝的,之前那三人正坐在这个位置。 周焱下意识地看向窗户,穿过玻璃和马路,另一头就是那棵梧桐树。 张妍溪伸手:“李先生,久仰。” 李政跟她握了下,“你好。” 吴弟兄也跟他客气地握了握手,“敝姓吴,同沈姊妹是教友,今天是代表弟兄姊妹们来看望看望她,几位有事,我也不打扰了。”他转向沈亚萍,说,“那我先告辞,下周日教堂见。” “教堂见,谢谢吴弟兄,也代我向弟兄姊妹问好。”沈亚萍送人出去。 一阵风雨灌进来,几秒后又被挡在了门外。 沈亚萍回来,说:“坐下慢慢聊,喝点什么?” 林泰看了眼桌上的喝的,盯着黑咖啡说:“跟你一样,黑咖啡。” 沈亚萍看向李政,李政说:“随便。” 她又看向周焱,眼神清清淡淡。 周焱说:“水,谢谢。” 沈亚萍收拾杯子去了厨房,四人坐下来。六人长桌,周焱和李政坐一边。 张妍溪打量了一下李政。 三十来岁的年纪,人高马大,看起来有点粗犷,简简单单t恤中裤,衣服上还溅到了泥水,像一名体力劳动者,与她想象中的人不同,更与她所接触的这类捐助者不同。 张妍溪心中诧异,却不动声色,笑着说:“李先生,我刚刚还和亚萍聊到您,没想到现在竟然见到了您本人。” 李政说:“你是树苗天使基金的?” “是的,我姓张,叫张妍溪。” 李政问:“有事?” 张妍溪说:“是这样的,您在两年前捐助的第一笔助学金,总共帮助了53个孩子,现在这些孩子中的十二人已经顺利考上了大学,他们想在开学前,有机会亲自感谢您。” 周焱不禁看向边上的人。 李政说:“不用了。” 张妍溪猜到对方会拒绝,“李先生……” “不是我捐的。”李政打断她,“不用再说了。” “不管你是以谁的名义捐的钱,那笔钱是从你口袋里出来的。”沈亚萍端着托盘走来,把四杯喝的摆到几人面前,林泰的黑咖啡,张妍溪的果汁,周焱的柠檬水,还有李政的绿茶。 周焱瞥了眼。 沈亚萍接着说:“你是捐助者。” 李政轻描淡写道:“钱捐了出去,我并不清楚用途,也不关心,所以不必感谢我。” 张妍溪愣了下,还是说:“两年前我们这笔助学金出现了问题,那些孩子开学后可能无法继续上学,是您的善款及时帮助到了他们,再加上您这两年间时不时汇来的善款……也许您并不知道具体内容,因为我们一直无法联络到您,但我们希望您知道,您的善举,可能影响了许多孩子的一生,他们真的十分感激您。” 周焱端起杯子喝了一口柠檬水,也许是柠檬汁挤多了,喝起来有点涩。白开水解渴就好,对方好心给她加了柠檬汁,她不能挑三拣四。 周焱又喝了一口,皱着眉头,抿了抿嘴唇。 林泰咂着嘴,放下咖啡杯嘟囔了句:“倒还记得你爱铁观音。”又说,“你这是想当无名英雄啊?现在不时兴做好事不留名,这又不是坏事,给人一个感谢的机会嘛。” 李政说:“跟你什么关系?” 林泰自讨没趣,瞥了眼兀自抠着指甲的沈亚萍,摸了摸手边的塑料袋。 李政耐着性子应付着,拿起茶杯喝了一口。 李政跟张妍溪说:“我不喜欢整这些乱七八糟的,不过就是顺手给了你们基金会,下回我换个地方,捐个钱还这么麻烦,我吃饱了撑的?” 张妍溪词穷,看着对方,说不出话来。 台风来势汹汹,才十点,外面天色昏暗如夜,马路对面的梧桐树被吹打得落叶枯枝砸了一地。 沈亚萍打了一个电话通知餐厅员工今天不用来了,想了想,又走到了一边,拨通了一个号码,却迟迟没人接听,她试了几次,最后只能给对方发了一条短信。 李政微侧着头,看向那边。林泰趁机拎着塑料袋走了过去。 桌上只剩下三人,周焱抿了抿干燥的嘴唇,小声说:“我先回去了?” 李政收回视线说:“等会儿。” “我还有事。” 李政瞥了她一眼,周焱平静回视。李政问:“带钱了?” 周焱不吭声。 李政又说:“走回去?” 大门被人推开,走进来一个男人,众人望过去。张妍溪站了起来,介绍道:“这位是我们省台的高安高记者,负责这次活动的相关报道。” 李政一笑:“你们现在这些做慈善的,真够花样百出的。” 周焱突然站了起来,椅子被推出尖锐的一声,刺耳的像突然闯进陌生窘困之地的老鼠,“叽——”地一叫。 接下来该四下逃窜。 周焱顿了顿,问:“能借下洗手间吗?” 沈亚萍朝楼上点了下:“楼下的堵了,你用楼上的吧,门上开了个磨砂玻璃,很好认。” “谢谢。”周焱绕过李政,上了楼。 二楼是私人住处,进门就是客厅,装修主色是玫红,与楼下差异极大。 好几个房间,过道左手第一间开了个磨砂玻璃的窗户,周焱推门走了进去。 卫生间很干净,镜子有半身高,比船上的不知大多少,周焱看了眼镜中的自己,拧开龙头,接了点水,往脚腕上抹去。 泥水已经结块,轻轻一擦,还是轻易擦掉了,满手的泥,周焱又对着龙头冲了冲,冲干净了,她扶着水池,甩了甩脚,似乎能甩走一些莫名的情绪。 她想起撑着伞站在梧桐树下的那个男人,又想起喝着铁观音的那个男人,还想起视线追到餐厅一角的那个男人。 周焱抹了下脚腕上的水珠,站直了,看见镜中的自己头发还有点潮,她把马尾拆了,黑色的发圈套到了手腕上,揉了揉头发。 她吸了两下鼻子,呼了口气,拧开卫生间门出去,一眼就看见了坐在沙发上,穿着深紫色连衣裙的女人。 沈亚萍左手拆了纱布,涂着药膏,说:“听说你用过这药了?药效好么?” “……还行。” “没事的话,就在这儿看会儿电视吧,楼下几个聊他们的。” 沈亚萍打开电视机,里头正在重播昨天的新闻。 周焱坐到了沙发另一头,沈亚萍看了她一眼,挤出点药膏,擦起了胳膊,过了会儿问:“你多大了?” 周焱笑了笑,谁都喜欢问这个。 “二十了。你呢?” “比你大的多。” “跟李政差不多大么?” 沈亚萍拧回药膏:“嗯,小他一岁。” “哦。”周焱看着电视,问,“你这里是西餐厅么?” “意大利餐厅。” “今天是不是不做生意了?” “这么个天气,也做不成生意。”沈亚萍从水果盘里拿出个指甲钳,修着指甲问,“你跟他什么时候认识的?” 周焱随口说:“最近。” 沈亚萍擦着指甲,没再说话。 周焱看见茶几上躺着一本圣经,黑色封皮,金色的字,巴掌大一点,纸边是红色的。也许是眼神太过专注,沙发另一头的人注意到了,说:“我有一阵没去教堂了,前不久新开了家餐厅,出了点意外没开成,事情一多,连信仰都忘记了。” 沈亚萍自嘲一笑,点了下圣经,问:“信基督么?” 周焱摇头:“不信。” 沈亚萍说:“我以前也不信。” 她声音很轻,像自言自语,磨指甲的动作慢了下来,问:“你跟他什么关系?” 周焱说:“我跟他好了。” 沈亚萍看向她,视线第一次实实在在地落在了她身上,似乎在寻思在打量。 周焱大大方方给她看,耳根却有点发热,心里又有点凉,她尽力无视这种矛盾的感觉。 沈亚萍看了一会儿,不置一词,放下了指甲钳,抱着胳膊,跟她一道看起了电视。 不一会儿就听见一个人嚷嚷着上了楼,“马桶应该通了,还有没有坏的?” 沈亚萍冷淡地说了声:“没了,你上来干什么?” “我看你一直没下去……”林泰站那儿,瞟了眼周焱,问,“你们聊什么?” 沈亚萍站了起来,理了理裙子走向楼梯,“我下去了,你坐吧。” “喂——”林泰追着她下楼。 周焱看了会儿电视,视线挪向茶几,伸出手,翻开一页圣经。 “他们从伯特利起行,离以法他还有一段路程……” 周焱又翻了几页,似乎有点意思,她干脆看起了书,时间走得不知不觉,也没有人来叫她,看得累了,她起身走到窗边透气。 台风把路边的广告牌都吹倒了,零星几辆车疾速驶过,路上只有三两个行人顶着把吹翻的伞往前冲。 周焱正要回去,突然看见一个人撑着把伞躲在餐馆外,伞遮着头,只能看见对方下半|身打扮,看起来像个年轻男孩。 他探着身子,躲在一辆轿车边上往里面看,过了会儿,却顶着大风大雨,转身跑了。 周焱皱了皱眉,又回到沙发上,捧起了圣经。 李政上来的时候,看见的就是这样的场景。 外面大雨滂沱,她隔着窗户,坐在一片玫红色中,安安静静捧着本书,像平静的江水,柔而清澈。 周焱听见声音,侧过头,看见李政,问:“好了么?” “雨太大,晚点再走,先下来吃饭。”李政说。 周焱放下书,走向楼梯,目不斜视地下了楼,李政顿了顿,眯眼盯着她的背影,等她将要转弯,他才提脚跟下去。 楼下那两个人被突然增大的雨势困住了,也没走。 周焱刚下楼走了没几步,手腕突然被人握住了,她挣了下,随即被人拖着走向了厨房。周焱用着力:“干什么!” 李政拉着她说:“做饭。” 他把周焱拽进了厨房,一脚踢上门。 周焱从他手里挣脱,揉着手腕去开门,李政握住她的肩,把她身子一转,拉着她的胳膊走向灶台。 周焱怒道:“你有毛病?我不做!” 李政说:“我做,你给我打个下手。” 周焱沉着脸,胸膛起伏了一会儿,渐渐平静下来。 李政打开冰柜看了眼,从里面拿出一盒牛排和一盒鸡胸肉,又找到了几包意面,问:“想吃什么?” 周焱说:“饭。” 李政又找了找,找到一碗剩饭,又从冰柜里拿出了一包芝士。 周焱看着他变花样,切蘑菇切洋葱切番茄,米饭撒上芝士,放进烤箱。洗了几样蔬菜,熟鸡胸肉撕成丝状,拌了个沙拉。锅里抹上黄油,煎牛排,咬开了一瓶红酒,问:“几成熟?” 周焱盯着煎锅,说:“七成。” 李政又煎了一会儿,浇上红酒,火光腾起,周焱后退一步,李政看向她,笑了一下。 焗饭、沙拉、牛排,三样东西摆在周焱面前。 李政递上刀叉,说:“吃吧。” 周焱没接,看着三样食物,说:“你西餐挺熟练。” 李政切起牛排,说:“我十八岁跟船出海,一开始做的是厨师。” 李政很快把牛排切好,刀叉放在盘里,挪到周焱面前,说:“尝尝。” 过了会儿,周焱叉起一块。 “味道怎么样?” “还行。” 李政拨出一半的焗饭,狼吞虎咽吃着自己这份:“都尝尝。” 周焱挑起几根鸡肉丝,问:“你没什么想说的吗?” 李政嚼着饭,口齿不清道:“说什么?做好事不留名?” “……你捐了多少钱?” “不知道。” “为什么捐钱?” “没什么为什么。” “你现在身上有多少钱?” “十几二十吧。” “借我两块。” “……” 周焱说:“我想回去。” “转车四块。” “那借我四块。” “台风,公车停了。”李政刮着碗里的剩饭,说,“你还欠我二百。” “会还的。” “什么时候还?” “你什么时候要?” 李政把空碗一扔,抹了下嘴上的油,过了会儿,握住她的手,带着她叉起沙拉,说:“吃点儿。” 周焱僵着不动。 李政摸了摸她的手,摸到了手腕上凸起的发圈,他轻轻扯了下来,往自己腕子上一套,低着头,拉开发圈,发圈一绷,弹回手腕。 李政抬头盯着她,说:“想刨根问底?” 周焱低头不吭声,过了会儿,学着他平常那样,笑着哼了下。 李政盯了她半晌,笑了下,轻轻叹了口气,刚想说什么,厨房门突然被人推开了。 林泰面色古怪,站在门口,说:“李政!” 李政和周焱望了过去。 林泰身后渐渐走来几人,为首的两个,一个穿着警察制服,一个是个小少年。 小少年指着李政,对边上的警察说:“就是他,是他把我同学打得脾脏出血,现在还在重症监护室里躺着,快抓了他!” 周焱一时没回神,过了几秒,突然认出了那个小少年,不就是前几天穿着骷髅衫,问她空调扇的那个男孩? 周焱回头看了眼李政,下意识握住了他的手腕,视线落到那名警察身上,说:“王警官!” 王麟生愣了愣,仔细看了看站在灶台边的小姑娘,惊讶道:“周……周焱?” 第30章 那姑娘站在灯光下,穿着打扮略有不同,也没背书包,但单薄的身形与那晚无异,他还清楚记得对方三更半夜站在派出所门口说“我迷路”了时的样子。 他那时还和所里前辈聊到自己调职的事情,没想到调来了庆州,竟然又见到了她,前后不过十多天。 小少年看这情景,喊了声:“王警官,你可是警察,不能徇私舞弊,你认识这人?我要求换个警察来!” 王麟生斥道:“喊什么喊!”他冲周焱边上的那人说,“你就是李政?现在有一起伤人案,需要你协助调查,希望你能配合。” 李政拍了拍握着自己手腕的那只手,看了眼小少年,低声说:“没事。” 周焱动了动指头,慢慢松开,让到一边,李政朝王麟生走去,挤在门口的人都让开了路,周焱这才发现来的警察还有一个。 李政跟两个警察选在靠墙的角落谈话,周焱跟着一群人站在餐厅另一头。 沈亚萍盯着少年问:“你到底在耍什么花样?” “没耍花样,我在陈述事实。” “那你告诉我事实究竟怎么回事。” “你可以问警察去,这案子还在调查阶段,一切都应该保密。” 沈亚萍骂道:“放屁!” 林泰拉了她一下,看着小少年说:“报假警要承担法律责任,你要做好准备。” 小少年说:“哦,你是那人的狗腿子,别来跟我说话。” 沈亚萍忍不住喊:“李正杰!” 小少年,李正杰一笑:“别气,女人生气老的快,你真该学学她,看她多淡定,人家老牛吃嫩草的正牌女朋友都没吭声,你就别激动了。” 周焱一直站在边上,静静地一动不动,也不说话,若非这少年故意提及,在场的人都已经忘了她的存在。 周焱冷冷地盯着李正杰,说:“你认识我,故意来问我买电扇,还找了一帮人打他。” 李正杰自傲地睨着她笑。 沈亚萍皱眉:“到底怎么回事?” 周焱不答反问:“他是谁?” ** 台风仍在肆虐,天花板上的电扇在极慢地转动着,门里门外两重天。 王麟生打量完李政,问道:“大前天,也就是7月13日晚上,八点到九点这段时间,你在哪里?” 李政说:“银江县。” “具体地点?” “银江县县城西郊路沿河。” “你在那里做什么?” “碰上一群人找茬,打了一架。” 倒是老实,王麟生看着李政脸上的淤青,又问:“为什么打架?” 李政一笑:“说了找茬。” 王麟生边上的警官喝到:“严肃点,笑什么笑!” 李政冷冷地瞥了他一眼。 王麟生点了两下桌子,示意同事别说话,继续问:“还记不记得对方多少人,什么体貌特征?” 李政说:“大概十几个,没看清长相,都是些十几岁的孩子。” “十几个人打你一个?” “嗯。” “你知不知道你当时出手多重?” 李政说:“很轻。” “有个男孩现在躺在医院的重症监护室里,你说你出手很轻?”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会躺在重症监护室,总之我出手很轻。” 王麟生说:“当时在场的总共有十一个男孩,现在这当中的三个男孩,一口咬定是你将人打成重伤,其余的七个男孩我们暂时还没联络上,我们需要你进一步配合调查。” 正说着,边上的警官手机响了,他走到一边接电话,两分钟后回来,附耳跟王麟生说了几句什么,王麟生看向李政,说:“七个男孩中的三个联络上了,不知道你方不方便跟我们走一趟?” 李政轻轻点了点桌子,过了几秒,推开椅子站了起来。 另一头的人时刻注意着这边的动静,林泰快步走来,问:“聊完了?解释清楚了吧?” 王麟生说:“李先生还要跟我们走一趟。” 沈亚萍跟过来,说:“这是一场误会。” “误会不误会,警察会调查清楚。”李正杰凉飕飕地说。 王麟生跟他道:“你也要跟我们再走一趟。” 李正杰耸耸肩:“没问题啊。” 几人往门口走去,两名警察一左一右夹着李政,离玻璃门还有几步之遥,李政转过头,看了眼左后方,小小一片区域,站满了人,她被挡着,只能看见几缕发丝,和灰色的衣角。他转回来,视线从李正杰身上掠过,收到了一个猩红仇恨的眼神。 那几个人上了警车,餐厅里的人也不会坐以待毙,林泰掏出车钥匙就要跟过去,沈亚萍望着张妍溪和高安,张妍溪立刻说:“你们快去,我们也走了。” 沈亚萍点点头。 张妍溪想了想,又说:“我在这边公|安也有认识的人,不如一起去,说不定我能帮上忙。” 沈亚萍说:“暂时不用,我们先去看看到底怎么个情况。” 几人说着,拿上雨伞,一起出了门,等撑开雨伞准备上锁,几个人才看见周焱也跟了出来。 周焱没伞,落后两步站在台阶上,淋着雨说:“我也去。” 张妍溪走到她身边,把雨伞遮到她头顶,沈亚萍落了锁,说:“走吧。” 几人顶着狂风走向车子,张妍溪把伞顶在前面,吃着雨跟身边的小姑娘说:“没事的,你不要太担心。” 周焱“嗯”了声。 上了林泰的车,这次周焱坐在了后座。 她身上都是雨水,擦了擦脸,也不靠着椅背。挡风玻璃上的雨刮器一下一下地转着,车速极慢,雨水冲得视线一片模糊,只能看见前方不同于普通车辆的白色警车,也跟蜗牛爬似的。 周焱想起刚才在二楼看的新闻,主持人说台风过境将持续降雨一周,这次台风来势猛,各地都需做好防汛准备。 她想,即使李政现在回来了,也开不了船。 他的货还没卸下来呢。 路上发生了数起事故,堵着交通,将近一个小时,车子才开到了目的地。 三个少年陆续赶到,指认李政说:“就是他!” “没错,是他,就是他把刘涛打进医院的!” 王麟生问:“你们为什么会跟他打架?” 三个少年看向李正杰。 李正杰说:“看他不顺眼。” “不顺眼?”王麟生严肃道,“不顺眼就动手打人?你们十一个人对付他一个?” “你没看他那块头?现在可是我们同学进了重症监护室,他没缺胳膊断腿,连头发都没少一根!”李正杰恨声道。 王麟生蹙了蹙眉,上下打量他,过了会儿,叫来同事继续问话,他和之前一道的同事进了审讯室。 审讯室里的人好整以暇地坐在位置上,见到他们进来,淡淡地瞥来一眼。 王麟生又重新打量了他一遍。 大高个,短寸头,洗旧了的T恤上全是泥水印子,脚上穿的是拖鞋,皮肤偏黑,五官硬朗。 两人坐下,王麟生开口:“姓名。” “李政。” “年龄。” “32。” “籍贯?” “广阳。” 王麟生顿了顿,过了会儿,边上的人提醒他:“喂?” 王麟生回神,又例行公事的问了一通,再次重复之前在饭店里的问题,李政回答依旧。 王麟生想了想,说:“你亲口承认,7月13日晚八点到九点这段时间,在银江县城西郊路跟他们发生斗殴,你们双方所有口供都一致,而对刘涛重伤一事,你们却有不同的说法。你的意思是说,那些男孩儿冤枉你?” 李政淡淡地“嗯”了声。 “他们为什么冤枉你?” 李政没答。 “你们究竟为什么斗殴?” 李政仍旧不答。 他不承认,却又不多做辩解,不像是一个被冤枉的人该有的态度,更像是放任自流。 王麟生思忖了一会儿,才道:“今天下午一点,那个叫李正杰的男孩来提供线索,说他找到了将刘涛殴打致伤的犯罪嫌疑人,随后另外两个少年赶来,与他口供一致……但与他们当天报案时的说词,有诸多矛盾。” “你是李正杰的亲叔叔,这当中,有什么关联?” ** 李正杰未成年,沈亚萍是他的监护人,陪到了他身边。 周焱和林泰坐着等消息,却迟迟没有消息过来。林泰翻转着手机,眉头一直拧着,见边上的小姑娘泰然自若的样子,说:“你倒是挺闲。” 周焱说:“李政没下重手,那个人污蔑他,他又不会有事。” 林泰“哧”了声,往李正杰所在的方向投去一眼,说:“没下重手也会变成下重手,污蔑也会变成证据确凿,没事也会变成有事。” 周焱看向他:“那个人才十五岁而已。” “十五岁怎么了?十五岁不是小孩儿,他清楚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为什么?” 林泰不像是在解释给她听,“刚才在餐厅,我给亚萍拿药过去,看见她发短信,说什么让他在同学家吃了晚饭再回来,我还奇怪呢,嗬,都忘了这会儿暑假,这小子回来了,你说世上能有这么巧的事儿?你们去趟银江都能碰上那小子,还能着了他的道。” 周焱不想听他东拉西扯,“他们是家庭矛盾?” 林泰笑了下:“李政什么都没跟你说过?也是,远房妹妹,不用说什么。” 周焱抿着嘴角,一言不发地看着他。 林泰翘起二郎腿,故意等了一会儿,才笑着说:“李政的过去你知道多少?不是以为他就是个船老大吧?比如他以前当过厨子,在意大利呆过一年,跟沈亚萍差点儿领证,这些事你知道多少?” 周焱捏了捏拳头,心里一沉,不动声色地嗤笑了声:“看来什么污蔑也会变成证据确凿,都是你瞎掰的,还有闲心三八。” “还以为小妹妹你不会骂人呢。”林泰笑嘻嘻地说完,又翘腿坐了会儿,才道,“我可没瞎掰三八。” 周焱不再跟他说话。 坐着苦等中,周焱的手机响了两回,一条短信一个电话,都是蒋博文的。电话她掐断了,短信里蒋博文说他到了庆州,问她在哪里,周焱拧着眉,不想理他,里面的门开了,王麟生走了出来,周焱和林泰立刻上前。 王麟生愣了下:“你怎么跟过来了?” 周焱没回答,林泰问道:“王警官,李政怎么样了?” 王麟生说:“还在讯问中。” 林泰说:“有什么好问的,这是家庭纠纷,关上门来的家事,他们是亲叔侄!以我对李政的了解,他一定一个字都不会多说,你要问什么不如问我,李正杰那小子也是有心理疾病,去年还看过心理医生!” 王麟生蹙了蹙眉,“现有的证据对李政不利,当时也没有其他目击证人。” “我是目击证人。”周焱终于开口。 ** 天色已经黑了,大雨却不止。 王麟生倒了杯水,放到周焱面前。 周焱道了声谢,说:“我卖电扇的时候,就觉得那个男孩儿奇怪,回去就看见一帮人在打李政,我赶到的时候,那帮人就跑了。” “你并没有看见当时的斗殴场面,即使看见了,也不能证明刘涛的伤不是李政造成的。” “李政被人打得浑身都是伤,头上还被敲了一棍子,十几个人打一个,怎么做到另外十个人毫发无损,就一个被李政打进了重症监护室?” 王麟生摇头:“你说的这些,我们都想过……现在问题的关键,是那几个孩子口径一致的供词,李政也承认斗殴事件是事实,所有一切口供都符合。” 顿了顿,王麟生又说:“你跟他是什么关系?” 周焱抿了抿嘴,过了一会儿才答:“因为一点意外,我跟他认识刚二十几天。” “哦。” 周焱握着杯子,低下头不语。 王麟生还想说点什么,座机响了起来,他接起听了会儿,挂断后,看着周焱说:“刘涛现在进了抢救室,伤情正在恶化。” ** 李政不清楚现在几点了,应该已经天黑,他闭着眼睛靠了会儿,听见了开门声,有人走了进来。 “刘涛伤情恶化,现在正在进行抢救,也许很难度过今晚。另外四个少年,我们还在联络中,受台风影响,还需要一点时间。” 李政睁开眼,“嗯。” 王麟生说:“你今晚不能走,你的几个朋友还在外面等着,我待会儿会让他们先回去。” “……哪几个?” “两女一男。” 李政沉默了一会儿,问:“现在几点了?” 王麟生说:“快八点了。” “你跟周焱认识?” “嗯?”王麟生愣了下,“呃……十几天前,有个晚上她上派出所求助过,刚好是我接待的。” 李政想了想,说:“她跟另外两个不是一路的……她身上没带钱,晚上也没地方住,麻烦你帮个忙。” ** 王麟生出来了,让等在外面的几个人先回去,李正杰指着周焱说:“你想把他的女人带回去?” 沈亚萍沉着脸,冷冷地看了他一眼,才把视线落在周焱身上。 周焱说:“不麻烦你们了。” 王麟生拿上车钥匙说:“我送你回去吧,顺路。” 顺路?周焱道:“好。” 那三个人走了,周焱说:“不麻烦你了王警官,我自己回去就行。” “去哪?” “……回家。” 王麟生看向她,“我给你找间旅馆,先暂时住下。” 周焱皱了皱眉。 王麟生道:“别误会,是李政说台风太大,今晚住船上危险。” 周焱说:“不用,那是码头,没危险。” “还是住旅馆吧?” “真的不用,我先走了。” 王麟生拦下她:“哎,你怎么走?刮台风呢,有钱都打不到车,我送你。” 周焱也不会不识好歹找罪受,道了声谢,就跟着王麟生出去了。 王麟生给她找了把伞,即使撑着伞,短短一截路,两人还是淋湿了不少。王麟生打开雨刮器,搜了导航,发动车子说:“我路不熟,刚来庆州没多久。” 周焱说:“码头离这里很远。” “也还好,一个小时就能到。” 车头打着灯,映照着一片片雨雾,狂风肆虐,路上一个行人都没有,只有少量车子经过。 车里太|安静,王麟生说:“那次见你我还是片警呢。” “嗯……你现在是升职了?” “算是吧。当片警的时候看到的都是小打小闹,现在要么没事,要么就看见大事。” 周焱随口问:“你当警察多久了?” “刚好两年吧。” “那你升得挺快。” 王麟生笑了笑:“还不是那么回事,靠关系。当年警校刚毕业那会儿,一身正气,根本不屑这种,就想拼实力,结果进了个离家十万八千里的派出所。” 边上的人看着前方,似听又没再听,导航指挥右转,报了剩下的公里数,王麟生打了方向盘,剩下的路专心开车,十点多时终于到了目的地,码头上望过去都是船,他问:“是哪个?” 周焱指了个方向,王麟生往那边开,到了,停下车,周焱解着安全带,说:“谢谢。” 王麟生看见她手已经按在了车门上,叫了声:“周焱。” 周焱回头:“嗯?” 王麟生终于说:“你说你跟李政最近刚认识……” 他犹疑着,蹙了蹙眉。 周焱等着他继续。 “两年前我还在广阳警校,那个时候找我一个老师有事,他刚好出警……你跟李政之前不认识?两年前,同一天出的事……我以为你们认识……” 第31章 人这一辈子长长短短,看过的风景,尝过的美味,喜怒哀乐贪嗔痴,不尽相同。 王麟生曾看过一个数据,说正常人每天至少眨一万次眼睛,他后来在想,每一眼睁开,应该都是不一样的世界,因为太阳在走,空气在浮动,生命在前行,那样的话,他每天面对的,是一万个风景。 看得太多,没留下什么深刻的记忆,他忘了18岁时收到的最后一次压岁钱是多少数目,也不记得跟前女友第一次争吵的原因。 甚至不记得前些年的台风有没有这回的厉害,王麟生打开车里的广播,行驶在返程的路上,在这样的台风夜,想着两年前,从警生涯初始,第一次直观得感受到“生命”的那一天。 总有那么一天,像在暗潮涌动的江河之上,被潮水催赶,掌着舵,转向未知的航线。 这一天深刻难忘,被镌刻进记忆最深处,从此旅途茫茫,生命被改写。 而这一天,有多少人在同时经历? 周焱收起雨伞,跨下一级台阶,进入屋中。 船舱里漆黑一片,门窗关得太久,油漆味浮了出来,她看不见,脑中想着船舱的构造。 进门左手是厨房,右手是卫生间。 笔直往里,客厅兼卧室,左右各开两扇窗,两个从来没有开过的门,右边靠窗处摆着床,天花板很矮,那人总是要低头。 再往里,是她的卧室,有一张长书桌,书桌前有一把椅子,是那人亲手打的。 她已经很熟悉这间建造在江河上的屋子了,连她自己都没料到。 周焱打开灯,关上门,把雨伞放进水池。 厨房地上还摊着花盆和泥土,她没有清理,直接走进卧室,坐到了床边。休息了一会儿,她想把头发扎起来,一摸手腕,才想起发圈不在自己手上,周焱下意识地看了眼枕头里侧,那枚小草发圈还躺在那儿。 只是颜色不再鲜绿。 想了想,她拿起桌上的一本书,犹豫一秒,翻了开来。 里面夹着一张报纸,已经夹了两年之久,翻得次数多,纸张难免发黄变薄,也因为夹得久,报纸像熨过一样平整。 周焱看了眼面朝上的内容,才打开报纸,视线扫到最上面的日期,201X年,6月12日,报道的是前一天6月11日的新闻,她一格一格,一板一板看过去,像在看一份新报纸。 光线不够亮,最后她看得眼睛发涩,才把报纸放下,不想去洗漱,直接躺了下来。 窗玻璃严严实实地将雨水挡在了外面,雨真大,比前几次都要大,砸在甲板上的声音震耳欲聋,似乎再砸一阵,就能将船打翻了。 周焱捂住耳朵,蜷缩起来,过了会儿,翻了个身,面朝墙板,枕边是小草发圈,她贴过去,伸出食指,轻轻勾了下。 “李政……” ** 李政睁开眼,闭得太久,一时不太适应灯光,他用手挡了下,放下来的时候,似乎闻到一股极淡的沐浴露香味。 李政抬着手,视线落在右手腕上。上面套着一个黑色的发圈,绷得他手腕极紧,那丫头应该没用过几次,发圈还跟新的一样,只是头发上的味道却留在了上面。 他想起一个多小时前王麟生说的话。 “十几天前,有个晚上她上派出所求助过,刚好是我接待的。” 十几天前…… 李政算了算,大约是在西沪码头,赶她下船的那一次。 傍晚赶她走,他跟狐朋狗友去吃饭,半夜回来,他刚跳上船,就听见她大声喊他“三哥哥”,他回头看了她一眼,然后走进了驾驶舱。 第一声喊得急,第二声喊得慌乱,第三声第四声,迫切害怕。 船开走了,她喊出他的名字,连名带姓的叫他“李政”,无助又恐惧。 原来她那晚,去了派出所。 他曾经赶走她三次。 李政拉开发圈,指腹摸了两下,贴上去,嘴唇轻轻摩挲着它。 清香弥漫,他心里默默念着她的名字。 “周焱……” ** 周焱醒来的时候,脑袋发胀,外面大雨未歇,她摸到手机,摁了一下。 才四点半,时间还早。 周焱翻身起来,去卫生间冲了个澡,再煮了点挂面吃下肚,仿佛回到二十多天前那回,明明很饿,但却吃不下。 那次是饿过头,她现在却不饿。 周焱硬撑着头皮把清汤挂面吃完,冲干净碗,背上书包出了门。 早晨五点,平常已经大亮,因为台风,天色看起来灰蒙蒙的,周焱把雨伞顶在前面,费力地往前走,走了半个小时都没见到出租车,五点四十五分首班公车发出,到现在也没见到踪影,周焱只好拿出手机,跟着导航往前走。 走完四站路,她浑身都淋湿了,仍旧没见公交车,倒是看见了一辆出租车,车上早有乘客。 周焱擦了下脸上的雨水,顶着风雨继续前行,已经到了上班时间,街上车辆多了起来,前面冒出一片“汪洋”,男人背着女人小孩淌过去,车子在中间熄了火,穿着雨靴雨衣的人艰难地拖行着。 周焱扫视四周,没有其他的路,她跟着那些人淌过去,积水漫过她的小腿,走一路,拨开一路的水花。 周焱双腿已经麻木,浑身都是冰凉的雨水,不知道具体走了多久,大概三四个小时,她走不动了,找到个公交站台,扶着广告架休息。 书包湿透了,幸好里面没装书,周焱取出水喝了几口,一抬眼,扫见了电子屏幕上的红字。 “由于台风道路积水,观光线路(1、2)号线,150路,45路,95路……公交车改道。” 周焱又喝了几口水,打了114转叫车,等了十分钟,没有车来,不知道是不是都被打车软件叫走了。 她手机上没装过。 周焱把水瓶放回书包,顶开伞,继续跟着导航走,又走了将近一个小时,终于见到了改道的150路公车。 她上了车,两腿一软,一个踉跄,一个大姐扶住她:“哎哟,你没事吧?” 周焱摇摇头:“没事。” 她唇色发白,自己看不到,一个好心的大哥让出座位:“来来,你坐我的位子。” 周焱说:“不用了。” 大姐扶她过去:“快去坐下吧,别晕倒了,怎么湿成这样了啊,你是上班还是上学啊?” 周焱瘫在了椅子上,揉了揉腿,说不出话来。 大姐声音变弱:“别哭啊,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没哭……”周焱轻声说,“谢谢。” 五点出门,转了两趟车,到达目的地,已经十点。 一辆警车开了过来,警灯亮着,从她身边呼啸而过。周焱还没走进大门,就看见一个男人走了出来,看见她一愣。 林泰打量着周焱,半晌没说话,过了会儿,才撑开伞,说:“我去买早饭,你进去吧。” 周焱问:“还没放人?” “没。” “已经过了十二小时了。” 林泰沉默了几秒,说:“我待会儿还要找人帮忙叫个律师。” “……什么意思?” “有点棘手。” “刘涛死了?” 林泰一滞:“没死,抢救过来了,但剩下几个男孩儿都找到了,口供一致。” 周焱咬着牙,问:“那个李正杰呢?” “在家……亚萍在劝。”林泰顿了顿,“你要么回去休息,要么进去等着,你也帮不上,还是回去吧。” 周焱没说话,擦着他走了进去,林泰视线跟着她,等看不见人影了,他举起伞,冲进了雨中,开车去了附近一家便利店,买了咖啡和三明治,刚要付款,想了想,又回去多拿了一份。 回到局里,见周焱坐在昨天的老位置等着,几个经过的民警看见她,窃窃私语。林泰把咖啡和三明治递给她,说:“吃过东西没?” “吃过了,不用。” 林泰把东西放边上,“饿了再吃。” 周焱盯着面前走来走去的警察,雨水从额头挂到了脸颊上,她抹了一下。 林泰咬了一口三明治,说:“这事儿说难不难,只要小杰讲实话就行,但他不肯,李政也不会多说。” “……为什么?” “家事。”林泰放下三明治,嚼了嚼嘴里的,咽了下去,也沉思完了,说,“李政读完高中就出来了,在船上做了一年厨师,后来跟着他哥去了意大利淘金,沈亚萍那会儿考上了大专,不肯读书,也跟去了意大利,几个人奋斗了三年才回来。” “回国后做生意,发了点财,我也跟着他们几个混,那几年最风光,每个月都上游艇出两次海,吃得那全是山珍海味,别看李政现在穿得跟民工似的,当年他穿的戴的,一只手表够你在小地方买套小房子了,全是几个人奋斗来的……” 周焱问:“后来呢?” “后来……” ** “是他害死了我爸妈!” “所以你现在要害死他?害死你亲叔叔?!” “我说的都是事实!”李正杰吼道。 “放你娘的狗屁!”沈亚萍把手里的游戏机朝他砸去,“咚”一下砸上了他的脸。 电视机里,游戏音说:“game over!” 李正杰狠狠瞪着沈亚萍,捡起沙发上的游戏机继续玩,沈亚萍一巴掌拍过去,把游戏机打落。 李正杰霍地站起来,喊:“他害死的是我爸妈,也是你亲姐姐和姐夫,你不是亲眼看见他们跳楼的吗,你不是也差点跳下来吗,他逼死了我爸妈,现在还能逍遥自在,凭什么!” 李正杰拿起茶几上的圣经,大声说:“你不是还每个礼拜都去祷告?上个月你不是还在新餐厅里撞上了玻璃,弄得浑身是伤?那天是他们的忌日,你自己都忘不了,你凭什么要我原谅他!” 沈亚萍握住自己的左手,伤口似乎隐隐发疼,她忍耐着说:“别把警察当傻子糊弄,不是你们几个小孩说是就是的了,现在不是警察不能治你,是你叔叔什么都没说,你作假口供,恶意污蔑,你以为你未成年,就不用负任何责任了?还有那个刘涛,究竟是怎么伤的,是不是你……” 李正杰一愣,喊:“你瞎说什么!” ** 警察进进出出,似乎又有案子要办,周焱坐在椅子上,身上的雨水已经干了,只是小腿还凉飕飕的,像是浸在之前那片“汪洋”中。 周焱说:“李政被打那天,没有报警。” 林泰说:“嗯?” “他没报警,就像现在,他什么都不说一样。” “……他不想小杰闹出事来。”林泰扶住额头,苦笑了声,叹了口气。 往椅背上一靠,林泰说:“把东西吃了,回去吧,你在这儿帮不上忙。” 周焱不吭声。 林泰一笑:“听我说了这么多,你还不明白么?从别人嘴里听到对方的过去,这感觉好受么?是,我是针对你,可说实话,你长得还算漂亮,很难让男人讨厌你,女人倒可能。你说你二十了,二十岁……李政二十的时候,人在意大利和沈亚萍奋斗着呢,你那会儿多大?八岁……我的天,小学二年级?现在这年头,年龄差距不算什么,可李政跟你差太多,不是年龄的事儿,是这相差的十二年经历的事儿。” 周焱没反驳,只问了一句:“你喜欢沈亚萍?” 林泰戛然而止。 周焱下结论:“哦,你喜欢她。” 林泰端起咖啡猛灌了一口,喝完了,说:“这跟我说的这些没关系。” “没关系么?你这不是‘爱的伟大’么?” “你……” “都是男人,你跟李政比,差的不是一星半点,沈亚萍差点跟他领证是不是?她的眼光才正常,两人分了她也不待见你,就你热脸贴人冷屁股,你这么‘伟大’,该转行当牧师,至少每周能在教堂见她一次。” “我|操!” 林泰爆粗,正要骂人,周焱却看也不看他,站了起来,冲一个刚进来的警察走了过去。 “王警官!” 王麟生制服上吸了雨水,他掸了掸,打量了一下周焱,说:“你来多久了?” “没多久。” “你不如听我的,先回去,有消息我会通知你。” 一个警察跟王麟生打招呼:“怎么样,肇事逃逸?到底是交警的事儿还是我们的事儿?” 王麟生说:“回头再跟你说。” 周焱问:“你很忙?” 王麟生道:“又来了个案子……真的,你听我的,先回去,这台风也没完没了的,你在这里呆着也不是事儿。” 周焱点点头:“我是要走了。” 王麟生倒没想到这么快就说服她。 周焱问:“你知不知道昨天那家餐厅在哪里?” “啊?” 周焱说:“那家餐厅名字是意大利语,我搜也搜不出位置,昨天是跟人过去的,忘记在哪儿了。” 后面的林泰终于忍不住问:“你要去那里干什么?” 周焱瞥他一眼,说:“你不是说这事儿说难不难,只要李正杰讲实话就行么?” ** 已经大中午了。 王麟生喝了一杯水,想了想,又倒了一杯,走进了昨晚的审讯室,把杯子放到李政面前:“先喝点水,待会儿买午饭。” 李政被疲劳轰炸,却不见多少疲态,他喝完水,问:“昨晚送周焱去旅馆了么?” 王麟生说:“没有,她非要回船上。” 李政笑了笑,似乎并不意外。 王麟生说:“她刚才在外面等着,现在走了。” “……嗯。” 王麟生是警察,观察能力和逻辑能力都强,想了想,说:“今天道路积水严重,很多公车都改道,我昨晚特意看了看从码头来这儿的车……估计她今天走了好几个小时才来的这儿,可能三个可能四个,半截小腿都是泥,气色也不好,一个姑娘家家,人生地不熟,不容易。” 李政摸着右手腕上的发圈,仿佛摸到了她湿哒哒的头发,心里像被戳了几下。 王麟生说:“你被打那回不报警,说是赶船期,不想惹麻烦,现在也什么都不说,我想想,这案子其实也容易侦破,根据现在的线索,不是你,有可能是他们,你说有没有可能,因为什么家庭纠纷,一个恨你的人顺水推舟,把自己的罪推到了你的身上?而你呢,在维护别人。” 作者有话要说:  本来以为这章就能让两人团聚了,我还是高估了我自己,码不动了呀呀呀~下一章! 另外大家不要担心啦,我写虐最烂了好么,根本写不来~哼! 啊还有,林泰有些话反正真真假假,好了,我剧透完了~ 第32章 车上的交通广播报道着积水路段,提醒司机改道行驶,周焱抱着书包,坐在林泰的车上前往“Ti Amo”。 林泰板着脸,等红灯时摸出根烟点上,吸了两口,红灯转绿,他重新踩下油门,说:“沈亚萍都劝不动小杰,你有什么主意?” “没有。” “没有?”林泰睨了她一下,“那大老远的赶去那儿干什么?” 周焱说:“那你以为我有什么主意?我跟你们都不算认识,跟那个李正杰更加不认识,我凭空能想出什么?” 林泰嘲笑道:“这么说你去了那儿就能想出主意了?” “你又怎么知道我去了那儿没办法?” 林泰说:“看不出来,本来以为你是个哑巴,想不到你是个刺儿头。” 周焱也不纠正他把牙尖嘴利当成“刺儿头”,她也不认为自己牙尖嘴利,她嘴笨才对,小时候就是个闷葫芦,长大了才好些。 胡思乱想一路,车子抵达“Ti Amo”,大门紧闭,门上挂着“休息”的中英文木牌,木牌上全是水。 两人下车,林泰敲了敲门,往里面张望,不见人影,他干脆打了通电话:“亚萍,我在餐厅门口,过来开下门。” 门从里面打开了,沈亚萍穿着身休闲装,头发随意盘起,没有化妆,略显疲态。 沈亚萍瞟了下周焱,问林泰:“怎么回来了?那边怎么说?” 林泰说:“就我之前跟你电话里说的那样……小杰呢?” “在楼上。” “劝过了?” “昨晚劝到现在,打也打了骂也骂了,不听。” “你打他他不更倔?” “他一个大小伙子我打得过吗?就抽了他的头。”沈亚萍问,“你们现在过来有事?” 林泰说:“我想来跟他好好说说。” “你说的他会听?别开玩笑了。” 林泰看向边上一直没说话的周焱,周焱开口:“我想见下他。” 沈亚萍一怔,面上不动声色,想了想,说:“等会儿吧,我刚骂过他,现在去肯定碰一鼻子灰……我去弄点喝的,你过来看看想喝什么。” 周焱看着她走向厨房,等了几秒,提脚跟了上去。 餐厅两天没开张,冰箱里食材一大堆,沈亚萍拿出一瓶果汁,说:“葡萄汁,喝吗?” “随便。”周焱道。 沈亚萍一边倒着葡萄汁,一边说:“那个孩子很倔,小时候很会闹,我们这些人从前吃过苦,所以对他特别宠,他呢,越大我们越管不住,本来就不是个乖的,现在做些离经叛道的事,好像是理所当然一样。” 周焱直白地说:“看得出来。” 沈亚萍把杯子放到她面前,问:“李政以前的事你清楚吗?” 周焱说:“听林泰说了点。” “李政没跟你提过?” “还没。” 沈亚萍从口袋里摸出一盒香烟,在周焱的注视下抽出一根,咬在嘴里点上,吐出一口烟,问:“会抽吗?” 周焱摇摇头。 沈亚萍夹着烟,一手抵着胳膊肘,似乎才想起来,说:“你还小,跟小杰也差不了多少。” 周焱挑眉:“你们以年龄来论大小么?” “……”沈亚萍夹着烟的手顿了下,“不以年龄,以什么?” 周焱笑了笑,说:“给我一根吧。” 沈亚萍略有迟疑,还是给了她一支烟。 周焱接过细长的女士香烟,说:“借下火。” 沈亚萍又把打火机给她。 周焱夹着烟,咬在嘴里,打着火点上,松开打火机的时候,缓缓吐出一口烟,说:“读书的时候,我们老师总说,你们现在别早恋,我是过来人,我告诉你们,你们将来就会怎么怎么后悔;Q|Q空间里这种文章,等再过几年你回来看,我保证你想挖个洞把自己埋了,我是过来人;还有什么,将来别报这个专业,也别报那个,我是过来人,我告诉你,你将来要后悔的……都是这样的话。” 周焱说:“是有道理的,谁都不能否认。但是,这种道理是以年龄的高姿态来指点江山,总有人不后悔一些事,年龄嘛,是米,是油盐酱醋堆积起来的,别人也会到那个年龄,这是谁都会有的资本。反正大家都是各活各的,谁也别指点谁的江山好。” 沈亚萍沉默许久,才问:“你叫什么?” “周焱。” 她昨天就知道了周焱的名字,可似乎今天才第一次认识她。香烟烧得太久了,烟灰簌簌地落了下来,沈亚萍回神,弹了几下,盯着周焱手上那支,问:“会抽?” 周焱说:“不会,没吸进去,就在嘴里过滤一下而已。” 沈亚萍笑了。 周焱第一次看见她笑,与不笑时似乎是两张面孔,一张冷艳如霜,高高在上,一张却艳光四射,更添生动。 沈亚萍说:“差不多了,我带你上去吧。” ** 李正杰玩不成游戏,早早钻进了自己房间睡回笼觉,可惜精神太亢奋,怎么都睡不着,正跟朋友聊微信,外面突然有人敲了两下门,说:“我进来了。” 话音刚落,门就开了,李正杰看着站在门口的人,说:“小姨,你就别白费……”说到一半,戛然而止。 李正杰瞪着站在沈亚萍边上的女人,过了几秒,反应过来,昂着头高傲地笑道:“哟,这是干什么呀?” 沈亚萍冷声道:“少嬉皮笑脸,给我好好说话!” 李正杰不以为然地耸耸肩。 周焱说:“我跟他单独谈会儿吧。” 李正杰说:“我同意了么我?” 没人管他的意见,沈亚萍直接走出了卧室,把门关上了。李正杰下了床,迈着大步打算直接出门,还差几步路,一个人墙挡了过来。 李正杰错开一步,人墙也错一步,李正杰再错开一步,人墙又跟着错开一步,李正杰说:“让开!” 周焱说:“你做这些事有什么好处,有什么意义?是非黑白知道么?” “少来跟我说教,你知道个屁!” “你知道,你知道你给我说说?” “你算哪根葱,我跟你说?” “我看你像根葱,不如我跟你说。” 李正杰一愣:“你他吗才……” “是你把那人打成重伤进医院的吧?”周焱打断他,不给他骂回来的机会。 李正杰喊:“放屁!” “放什么屁?这不就是你洗白自己,趁机嫁祸的么?” 李正杰怒不可遏,破口大骂:“我|操|你|妈!臭|婊|子你给我……” 周焱点点头,又打断他:“不是你打的,只是你给你爸妈报仇,趁机嫁祸,是吧?” 周焱盯着他:“你自己是爽快了,你那个躺医院的同学呢?你这个人一无是处,没任何拿得出手的,成绩烂,叛逆不懂事,自以为是,我看你朋友多,应该是个重情义的,也就这点拿得出手,可是你拿他的伤势来大做文章,借此以逞私欲,又算个什么东西?” 李正杰又要破口大骂,突然想到什么,抑制住怒火,笑道:“激将法不管用,这招太烂了。” 周焱说:“是激将法,但我说的是不是事实?来,我帮你捋捋顺,你那同学不知道被谁打了,昨晚好不容易抢救回来,估计不死也要残,他家就他一个独生子,父母白发人送黑发人,你那同学把你们当兄弟,凶手呢,就在暗中笑话你们这帮兄弟,简直是‘好兄弟’啊,这么团结,帮了他的大忙!” 李正杰面色铁青。 周焱继续道:“你把这当成纯粹的激将法也行,你记住,别以为穿个骷髅衫就是古惑仔,你还不配,就凭你现在借自己兄弟的生死来报你自己的私仇,这种角色,在电影里通常都是个龙套配角,还是没有好结局的配角。你兄弟去了下面,逢年过节也会来感谢你的好。” 沈亚萍靠在卧室门口,抽完一支烟,又点上一支,烟雾缭绕中仿佛回到从前的青葱岁月,学生时期不好好念书,只考上了大专,家里条件不好,她也不想去拿个没用的文凭,后来跟早恋对象分了手,跟着姐姐姐夫还有那个人一起去了意大利。 最初的日子苦不堪言,她多少次想放弃,现在回忆,也不知道怎么坚持下来的。 那些共同的经历,共同的记忆,原来已经这么遥远了,现在,里面的那个年纪小小的姑娘,正跟那人经历着她不知道的经历。 脚步声一点一点靠近,沈亚萍看着停在四米开外的林泰,说:“我在想我二十岁的时候,好像也挺有活力的。” “是么?那个时候我还不认识你。” 沈亚萍笑笑。 ** 李正杰重新去录口供了,监护人沈亚萍依旧陪在他身边。 林泰打听完回来,跟周焱说:“十四周岁以上,十六周岁以下,从轻处罚,多少会有影响,但问题不会大。” 周焱说:“李政会不乐意吧?” 林泰说:“谁还管他,他还打算在这儿住下来了?律师费都付不起的家伙!” 周焱的电话响了起来,拿出一看,是老刘叔。 ** 王麟生给李正杰重新录了口供,录完后去见李政。 李政摸着黑色发圈,说:“又来审?” 王麟生道:“李正杰又做了一份口供。” 李政不以为意。 王麟生说:“李正杰说,7月13日晚八点到九点,他集结了自己的朋友来打你,当时他们一行人并未受伤,九点多,因为没有车回庆州,他们打算再留一晚。” 7月12日,李正杰听说银江县有水上大冲关活动,带着一帮人跑到了活动现场,意外看见了李政。 第二天,他集结了同伴,打了那一架。 当晚留在银江,肚子不饿的呆在宾馆里,肚子饿的去吃宵夜,结果吃完宵夜回来,他们竟然看见刘涛倒在了宾馆附近的草坪里,他们马上送他去了医院,第二天转院回来急救,因为担心被家长责骂,十个少年对这几天的经历都说得模棱两可,警方录口供时,更是各执一词,直到李正杰再一次看见李政。 王麟生说完了,又道:“等办完手续,你就能走了。” 李政问:“他呢?” “李正杰?他么,等局里的处理结果吧。”王麟生看着他,又说,“你想维护他,无可厚非,但十五岁正是塑形期,孩子不能盲目对待,那些内疚,赎罪,不能这样用。” 李政抬眼,盯着对方。 王麟生说:“你和周焱不认识我,但我对你们有印象。” 所有手续办完,已经傍晚,为了避免冲突,林泰先送李正杰回去。 沈亚萍跟警方了解完情况,见到李政出来,说:“都好了,接下来的事你不用管,该干什么还干什么,小杰的事我会处理,与你无关。” 过了会儿,李政点点头,扫了眼跟前,问:“周焱呢?” 沈亚萍说:“好像是货主找不到你,通过别人找到了她,她赶回码头去了。” 李政顿了顿。 林泰又匆匆赶回来,抖着雨水说:“好了没?外面叫不到车,我送你们回去。” 几人上了车,林泰先送李政回码头,李政看着窗外的倾盆大雨,说:“雨大概什么时候停?” “总要一个礼拜吧。”林泰道,“你这船先别急着开,反正货都运完了,等雨停了再说,安全第一。” 李政说:“也开不了,等几天吧。” 聊着天,很快到达了码头,车子还没停下,车里的人已经见到了卸货的一幕。 机器吊起货,几个工人在忙,老板模样的一个人打着伞,一脸凶相地骂骂咧咧着什么,一个小姑娘站在他面前,穿着雨衣,抿着嘴,脸上似乎都是雨水。 李政冲了下去,几步路到了两人边上,大掌往那老板肩上一拍,说:“哟,王老板,在这儿呢?” 王老板一见他,更加吹胡子瞪眼,“李政,你耍我是不是?这都耽误多少天了,船已经到了,你倒好,一声不响的玩儿失踪,有你这么办事的?啊?就你这破船,还整天违规操作,多少次被拖回去了,啊?要不是看你便宜,我会把生意给你?要知道,不是我照顾着你,你喝西北风呢!” 李政一笑,吐出嘴里的话却是:“你他妈继续瞎|逼|逼,别停,改天老子去你厂里照顾照顾你。” 王老板怒道:“你怎么跟我说话的?你算个什么东西!” 李政把他衣领一提,扯走他手里的雨伞,“老子出来混的时候,你他妈还在喝尿呢!” 说完,他撑着夺来的伞,把穿着雨衣,一声不吭的姑娘一搂,说:“走。” 王老板不敢置信,等人走远了,冲着那两人破口大骂。 车上的人看完戏,重新发动车子,林泰笑道:“那臭脾气,还以为改了呢。” 沈亚萍望着远处隐约可见的船,说:“船好像修过了?” “啊,就前两天,跟我借钱修的,装了玻璃换了门,我还以为走错地方了。” 沈亚萍又望了一会儿,才说:“还不开车?” “哦,马上!” ** 回到船上,李政扒下周焱身上的雨衣,说:“你倒是会找,这都能被你翻出来。” 周焱说:“你这里才多大。” 李政把雨衣扔地上,手拂上她脸颊,擦了擦雨水说:“那狗娘养的,冲你了?” “就发点脾气,没怎么冲。” “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 “我又不是没见过这样的……跟我妈演出的时候,有些人没拿到免费的奖品,更凶的都有。” 李政问:“你没凶回去?” “没,严芳芳会凶,就是我们车上的主唱。” 李政一笑:“还主唱。” 周焱推了他一下:“行了,你身上都湿了,先去洗洗吧。” “还有水?” “有呢。” 李政把T恤一脱,进了卫生间,说:“我洗完了你洗,这几天船不开,明天带你逛逛。” “李政。” “嗯?” “我不是提过一个邻居姐姐吗,我让她帮我找工作来着,刚才她给我回信了,说成了。” 李政手上拿着毛巾,扶着门,正打算关。他顿住,过了几秒,问:“什么工作?” 周焱说:“服装厂。” “不是没证件么,他们要你?” “要的,那姐姐跟他们厂长认识,而且回去,我能去派出所看看怎么补办|证件。” “薪水呢?” “有底薪,计件提成,夏天是旺季,一般到手的薪水都挺高的,我跟姐姐算过了,熬一熬,够我学费了。” 李政随手掂了几下毛巾,笑着说:“行,计划地挺清楚。” 第33章 站在门口,雨声听得格外清晰,雨水砸在甲板上,就像砸在脑仁里,又吵又烦躁。 周焱低着头,双手背后交握,鞋头蹭着地板上的一道泥印子,等听见卫生间门关上了,她才把头抬起来。 只有门外雨声响,门里迟迟无动静。 李政扶着水池,低头盯着水龙头。 左边热水,右边冷水,龙头早已锈迹斑斑,他修过两回,两回都是出水太小,细水流十分钟还积不满水池,跟滴水没差。 他一直过得将就,实在是不耐烦了,才动手修一下,下一次修东西,不知道等到什么时候。 站了会儿,他想抽烟,一摸口袋,摸了个空。打开卫生间门,李政冲蹲在厨房里不知道在干什么的人说:“你先洗,我抽根烟。”不待人回应,他直接走了出去。 两天时间,河水似乎上涨了些,李政顶着雨水走到驾驶舱,翻出一个烟盒,打开一看,还有五支。 他坐到榻上,点上根烟,吞云吐雾着想,这趟跑船没挣到什么钱,老刘叔的账还上了,林泰的账还得等一阵,上回拿到货款,划账划得太快,那什么树苗天使基金,不知道能不能还他点生活费。 李政笑了笑,猛吸两口,抽完了把烟蒂扔地上,又点上一支,烟灰飘到了身上,他随手拍了两下,看见胸口一道极淡的淤青,顿了顿,舌头顶了一下右颊,想起来脸上一直没上过药。 李政咬住烟,把烟盒塞进口袋,走出了驾驶舱。 回到屋里,卫生间门开着,地板上有浅浅的水印,李政往里走,走到门洞,看向坐在床边擦头发的人,问:“红花油呢?” 周焱想了想,拉开抽屉,拿出红花油,余光瞥见最里面的一只手表,她很快收回视线。 “这里。你要擦药?” 李政说:“我脸上伤还很明显?” 周焱仔细看了看:“还好吧,早就让你擦了。” 李政倒了点药油,直接往脸上抹,问:“姓王的警察说是你说服的李正杰?” “不能算说服。” “嗬,他恨我那样子,给他把玩具刀,他都能使劲捅我肚子里,回去改口供……挺意外。”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眼神飘着,不落实处,叼在嘴里的那根香烟不停地掉落烟灰,周焱说:“别抽烟了。” 李政仿佛才回神,牙齿咬着烟屁股,示意了她一下,周焱帮他把嘴里的烟拿走,左右找了找,不知道烟灰弹哪儿。 李政看着她笑了声,擦着嘴角说:“弹地上。” “地板刚擦过。”周焱转身,跪到了床里面,打开窗户,把烟灰弹了出去,趁雨水灌进来前利索地关回窗,一回身,一道人影压下来,她后脑撞到窗玻璃,喉咙里闷叫了两声,承受着他的吻。 浓浓烟味,嘴里发涩。 周焱倒到了床上,别过头躲开他,他扣着她的腰,顺势吻着她的耳侧,周焱缩了下,按住衣服里面的手,叫他:“李政!李政!” 李政又去亲她的嘴,手机响了,周焱推了推他。 声音扰人,李政放开人,周焱摸到枕头边的手机,手忙脚乱地起身,走到了书桌前接电话,声音微微喘气。 “喂?” 电话那头不知说了什么,周焱回了一句:“那我明天下午走。” 李政支着一条腿坐着,盯着她看。 又说了一会儿,周焱才把电话挂了,一回头,撞上李政的视线,余光瞥见他腿间的布料高高顶起,不躲不藏,周焱心里一跳,慌慌张张别过眼,听见那人开口:“你那个邻居?” “……嗯。” “说了什么?” “让我尽早去,去晚了怕那边招到人了。” “票买了?” “还没,明天买。” “坐什么车?” “客车,火车高铁这两天停运。” “有客车直接到?” “有的,我查过。” “嗬——”李政笑了声,过了会儿,问,“以后呢,也一直干这个挣学费?” “先走一步算一步,入学再说。” 李政突然起身,顶着腿间布料,直接走了出去,周焱听见“砰”地一声响。 过了一会儿,她把掉在床上的烟头捡了起来,扔到了厨房的垃圾筐里,回来拍了拍床上的烟灰,视线一扫,看见躺在枕头边的一朵蔫了的小野花。 周焱愣了会儿,坐了下来,慢慢打开抽屉,拿出里面的手表,照着背后模模糊糊的几个英文字母,手机搜索了一下。 原来,真的有手表能换一间小城市里的房子。 李政站在浴缸里,拧开龙头,冷水往身上洒,他闭着眼睛搓了把脸,脸上肌肉都绷紧了,水灌进了耳朵里,他捶了两下,一抹脸,抽下毛巾,刚要擦耳朵,视线突然定在了窗框上。 窗框上霉印斑斑,隐隐有菌类破木而出。 这东西,怎么拔都拔不完,拔掉了,也会再生,像在提醒着他,下半辈子该以什么样的方式过,发霉的,爬满灰尘的,结着蜘蛛网的方式,才是对过去错误的最好惩罚。 李政洗完澡出来,把灯关了,靠着墙坐在床上,点上一支烟,许久,听见里面的人轻声说:“李政。” “……嗯?” “……晚安。” 烟雾缭绕,黑夜里,看不清半分,过了许久,李政才说:“晚安。” 周焱捏着已经枯了的小草发圈,闭上眼睛。 那上面,已经没有了小野花,它再漂亮,也有保鲜期。 ** 第二天,细雨飘飘。 周焱起床出来,见那人还在睡觉,她轻手轻脚走到了厨房,煮上水,再淘米熬粥,趁水开的功夫,她回卧室整理书包,整理完了,水也开了,她把热水壶满上,倒出一杯水晾凉,搅了搅粥,听见床上的人翻身起来了,她的手顿了一下。 脚步声渐渐靠近,那人站在她背后,拿走她手里的锅铲,说:“带你出去吃。” 周焱说:“出去吃?快煮好了。” 李政把锅铲扔水池,关掉火,“等我洗把脸。” 李政洗漱出来,套了件T恤,见周焱背上了鼓囊囊的书包,看了她一秒,也不说什么,带着她出了门。 两人各撑着伞,公车走了七站路,李政带她去了一间当地小有名气的早餐店,不大的店铺,人满为患,四个点餐柜台,长龙弯弯曲曲排到门口。 李政说:“你找位子,我去排队。” 周焱四处看了看,走到了东北角,守着一桌快吃完的客人。 过道窄,她时不时地让路,背上的大书包愈发碍事,她干脆摘了下来,等客人吃完起身,她立刻坐了过去,望向队伍长龙,一眼就看见了第二排中间的那人。 比所有人都高,比所有人都魁梧。 那人突然往左右两边看了看,又转过身,扫视着后面,似乎在找寻什么,桌椅前的人起起坐坐,过道上的人挤来挤去,他往队伍边上跨了一步,视线落到了东北角,一秒后转过身,回到了队伍里。 周焱低下头,眼睛有点潮,抽了张纸巾擦了擦油腻腻的桌子。 几分钟后,李政端着餐盘过来了。 “看看你吃什么。” 小笼包,豆腐脑,馄饨,甜甜圈,鸭血粉丝汤,锅贴,几样东西铺满一桌。 周焱说:“这么多。” “量少。”李政抽了双筷子给她,再把勺子插碗里,递给她馄饨,“这家店是老字号,生意好得很,过了九点半就卖光了。” 周焱吃了一只馄饨,又咬了一口小笼包,汤汁流了出来,她小心地吸了一口,李政已经吃完了三个生煎,夹了一只给她,盯着她说:“别烫着。” 周焱吃完小笼包,说:“虾仁的,很好吃。” “好吃多吃点。” “嗯。” 吃了半个小时,周焱出来的时候,手上还拿着一个甜甜圈在啃,李政低头看着她笑了下,撑开伞遮到她头顶,说:“带你逛逛。” “去哪里逛?” “附近看看。” 走在马路上,周焱问:“你常来这里?” “不多,比你熟一点。” “这里附近有什么?” 李政找了找,指着斜对角说:“去那儿看看。” 那里是一家花鸟市场,早早就已经开门,受台风影响,这两天生意萧条,大清早见到客人,每家老板眼睛都放光。 周焱站在笼子前,盯着一只小狗看,不知道什么品种,小狗只比李政的巴掌大一点,身上还穿着件衣服,见有人看它,它也盯着人看,周焱往边上走开两步,那只小狗就躺了回去,等周焱又回到笼子前,小狗又站了起来,盯着她看。 周焱叫了声:“汪!” 小狗往后面一缩。 李政在边上看着她笑。 花鸟市场里有一股难闻的味道,周焱却好像没闻出来,逛得兴致勃勃,看见一排排的龙猫后,她连脚也不挪了。 老板热情道:“要不要买龙猫?我这里最便宜。” 周焱随口问:“多少钱?” 老板说:“880块一只。” 周焱咋舌:“这么贵。” “不贵了,我这里价钱最公道,要么你看上面这只,这个只要600块。” 周焱指着松鼠问:“这个多少?” “松鼠便宜啊,你要的话,300块吧。” “不好养吧?” “好养,喂瓜子就能养活。” 李政靠着墙,插着口袋,摸了摸里面的钱,那老板将视线投向他:“你女朋友这么喜欢,给她买一个喽!” 周焱说:“这些养不好,太麻烦了。” 李政看着她不说话。 出了花鸟市场,周焱看了下时间,李政说:“饿不饿?” “不饿。”周焱说,“时间不早了,我想……” 还没说完,电话响了,是李政的。 李政接了起来,那头的林泰大声嚷嚷:“你还没走吧?晚上去按摩!” 李政看了眼周焱,随口“嗯”了声。 “我来接你?在船上吧?” “晚点再说。”李政挂了电话。 周焱问:“林泰啊?” “嗯。”李政牵起她的手,说,“跟我来。” 李政带她在街上走,边走边找着什么,周焱也没问,最后进了一家商场,李政带着她转了一圈,周焱说:“我想去下洗手间。” 李政看了看指示牌,带了她过去。 周焱上完厕所,洗了个手出来,门口不见人,她四处望了望。 中午时分,商场里人来人往,到处都是吃饭逛街的人,男女老少,一张张陌生面孔,都是从未见过的。 周焱原地转着,仿佛整个商场都转了起来,耳朵里一阵嗡嗡地响,她叫:“李政……” 过了会儿,又叫了声:“李政……” 声音连她自己都听不见,她突然间就慌乱起来,“李政……” “周焱!” 周焱猛得回头,看见一个人从扶梯口朝她大步走来,她张了张嘴,话语在喉咙里转了一圈,问:“你去哪儿了?” 李政说:“过来。” 李政带她上了三楼,站到一个娃娃机前,扔进去一枚硬币。 第一次没经验,李政又扔了一枚,周焱问:“你干什么?” 李政说:“抓个娃娃给你。” 第二次仍没抓住,李政再扔一枚,周焱说:“别抓了,抓不住的,就是骗人的。” 李政把口袋里的钱统统掏了出来,三张纸币一堆硬币,他说:“还剩下三十三,总能抓到一个。” 周焱说:“时间晚了,我还要买车票。” “来得及。” 等扔了第六枚硬币,李政抓到了第一只娃娃。 李政把娃娃扔给周焱,又往里面扔了一枚。 周焱说:“够了。” “多给你抓几个。” 周焱拿出手机,又看了眼时间。 李政去换了零钱,第十三枚硬币的时候,终于抓到了第二只娃娃,还有十枚硬币,一次算它一分钟,还有十分钟。 周焱等着。 第三只娃娃,第四只娃娃,第五只娃娃,后面手顺,一次一个,路人纷纷围观。 最后总共七只娃娃,李政还剩十三块钱。周焱捧都捧不住,李政帮她弄来个塑料袋装上,边装边问:“大学哪儿读?” “……北京。” “从大一读起?” “嗯。” “你年纪该是班里最大的?” “应该吧。” “读完四年就能当老师了?” “还要考教师证。”周焱揪着书包袋子,轻声说,“休学上限就两年。” “你说过。”李政给袋子打了个结,交给周焱。 走出商场,李政点了一支烟,倒数第二支了,该省着点抽。 他吸了一口,说:“送你去客车站,坐几路去?” 周焱说:“我自己去吧,客车站挺远的。” “送你。” “不用了。”周焱说,“待会儿你回去没钱了。” 李政也不再多说,陪她走到了公交站台,看着站牌,说:“你还得转车。” “我知道,查过了。” 李政抽了两口烟,说:“好好读书,念书才有前途。” “嗯。” “挣钱也别拼命,你年纪小,工厂那种地方也没呆过,别被欺负了。” “不会。” “先去补办了身份证,别耽搁。” “嗯,知道。” “大学生……嗬。”李政笑了笑,望着边上,说,“车来了。” 公车停靠,车门打开,一个个人都上去了,周焱排最后,踩上楼梯的时候,她回了一下头,李政跟她两米远,似乎想说什么,到最后,夹起烟吸了一口。 周焱视线有点模糊,在司机的催促声中,上了车。 挣钱,上大学,录取通知书在她的书包里放了两年,这是她等待了两年的机会,也是最后一次机会。 到了客车站,周焱去了售票处。 ** 李政回到码头,跳上甲板,又接到林泰的电话。 “我现在过来接你?” 李政说:“接你妈。” “靠,你没毛病吧?” 李政把电话撂了,把雨伞随手扔甲板上,打开门,正要往屋里走,脚步顿了顿。 他回过头,望着船尾,过了会儿,走了过去。 三个花盆,边角有破损,里面填满了泥土,泥土上开出了小草和野花,一簇一簇,有蓝有粉。 他想起昨天回来的时候,在地板上隐约看见的泥土,还有洗完澡出来,看见她蹲在厨房地上。 李政摸出最后一支烟,点上了,慢慢地抽着,知道是最后一支了,所以抽得格外留恋,心脏却不太听话地鼓跳着,重得像压了一个千斤顶。 还剩下半支,李政把烟往河里一扔,拨打周焱的手机,那头却传来关机的提示音。 李政上了岸,打了辆车,直奔客运站,路上打了个电话,不顾林泰的疑问,让他付了钱,下了车,他直接跑到售票处,问了车次,售票员说:“最后一班车下午三点就已经开出了,你要去的话要等明天,最早七点。” 李政走出客运站,四处望了望,走到小店里买了一瓶啤酒,坐到了台阶上,一口一口慢慢喝着。 雨势渐大的时候,他才上了公交车,林泰的电话又打来,他干脆挂断。 转了两趟车,回到码头,他慢悠悠地过去,走到一半,脚步顿住。 淅淅沥沥地下着雨,江河上停满船舶,他的船就在前方十米处,玻璃窗里,灯火明亮。 李政跳上甲板,走到门口,掏出钥匙开门,转了一下,没有推开,门从里面拴上了。 李政想了想,走到侧门,插进了钥匙。 门一开,就见屋里一个人,头发湿漉漉地滴着水,身上一件黑色T恤,手上拿着块毛巾和一件牛仔短裤,两腿笔直修长,光着脚,纯黑的内裤包裹着圆翘的臀部。 周焱一怔,回过神,立刻往卧室里跑,可是才跑两步,腰上便被人一拦,她脚下一绊,摔倒下来,背后的人搂着她侧了下身,她没摔实。 李政把她扣在身下,周焱趴着地,说:“放开!” 李政扣紧她的腰,吻着她的侧脸问:“怎么回来了?” “……没赶上车。”周焱躲了下,往前面挣扎。 李政捋开她的长发,吻她的脖子,掰过她的脸,亲她嘴唇,周焱撞开他,说:“走开!” 李政伏下来,手摸进她衣服里,握住她胸前一团,鼻翼翕动着,喘着粗气说:“没穿胸罩。” 周焱翻不过身,压在他的手上,只觉得胸口烧得疼,她往后拍打他的胳膊:“你走开,走开!” 李政拉下她的内裤,周焱尖叫:“李政!” 李政抓住她的臀肉,不停亲着她的脸,周焱往前爬,李政又把她拖回来,两人似在搏斗,力量悬殊,周焱始终不敌,指甲抓着他的胳膊,最后气喘吁吁,红着眼睛说:“混蛋。” 李政将她翻了个身,周焱一巴掌抽他脸上,轻的像猫爪挠,李政吻着她的嘴,周焱咬紧牙关,抽打他的头。 李政又扯下她的内裤,手碰到了她的大腿根,周焱一叫,他舌头顶了进去,将她一切反抗统统堵回嘴里,等新鲜空气进来,周焱已经瘫软下来,却还用最后一点力气咬住李政的胳膊。 李政摸着她的头发,说:“我肉硬,小心牙。” 周焱死死咬着不放。 李政亲了亲她的头顶,另一只手撩开她衣服,低头咬住她胸脯,周焱颤了颤,闷在他胳膊下叫:“李政——” 李政重重喘息,将她紧扣身下,许久才抬头,揉着她湿漉的两团,又去寻她嘴唇,清淡的啤酒味交换给她,想到那回第一次教她游泳时,也是刚喝了啤酒,那天想做的忍下了,三番两次,隐忍至今。 李政发了狠,打开她的腿,周焱紧紧抓住他的胳膊,低声叫:“我害怕,李政我害怕!” 李政放开她,周焱一愣,立刻翻身想跑,却不想下一刻双脚腾空,她被抱着往床上一摔,撑着爬起来,身后的人坐她臀上,把T恤脱了,将她翻了个身。 周焱抵着他,内裤挂到了脚腕上,她在他手底下哆嗦着,又一口咬住了他的胳膊,咬了会儿,似乎尝到了铁锈味,她松开嘴,看着眼前冒着血珠的牙印,还没回神,就被人搂着,细细密密的吻落下来,听着身上的人说:“别怕。” 入夜不久,船上人家还没入睡,这时刻,一声尖叫骤然响起,短促地只有一两秒,仿佛是幻听,开窗往外看,放眼望去十来艘船舶,静静浮在江上。 李政松开吻,又一个猛扎,周焱掐着他的胳膊又是一叫,李政扣住她双臀向下,周焱淌下两行泪,无声地拍打着他的脸和脖子,他给她痛,她就给他身上留下一道道口子,李政再次往下一沉,埋到她颈侧,重重舒了口气,过了会儿,轻轻抽动,艰难地仿佛寸步难行。 周焱哼哼叫着,像白天见着的那只小奶狗,李政亲着她,一滴汗落到了她眼皮上,他替她吻走,加快了速度,更深地进入。 接连的撞击让周焱失控,腰间力量骇人,远比溺水更让她惊吓,她眼睁睁地看着挂在脚腕的内裤被晃到了地上,却无能为力。 李政一个用力,周焱一叫:“嗯……” 李政仿佛受到鼓舞,绷紧了肌肉,狠狠发力,将她胸脯揉到变了形。 周焱声音破碎,伏在她身上的人汗如雨下,闷热的船舱里像点了两把火,一声声都像添柴加碳,哔啵一炸,火热更猛,眼睛望去都是火红的一片。 李政一个猛顶,低吼一声,周焱脑中炸开,被卷进了汹涌的潮水,随之而来的是起起伏伏,飘离在漫漫江河。 夜风呼啸,敲打着窗户,李政吮着周焱的舌尖,搂她在怀里,一下一下摸着她已经干了的长发。 第34章 大浪卷席过后,江河归于平静。 夜风呼啸,敲打着窗户,李政吮吻着周焱,搂她在怀里,一下一下摸着她已经干了的头发。 怀里的人眼睛半闭,呼吸未平,鼻腔里发出哼哼唧唧的声音,小得听不太清,李政稍微松开了些,把她往身上又贴了贴。 周焱浑浑噩噩,脑子里天马行空,一个响指的时间就切换了画面,记不得上一个想的是什么,最后切出的,是她睡在昏暗的旅馆房间里的景象。 薄薄的墙壁那头发出暧昧的声音,忽高忽低,断断续续,有时半夜又起一次,她躲在被子里涨红了耳朵,第二天在母亲和严芳芳面前装作若无其事。 跟车演出,住最便宜的旅馆,难以避免。那时的她从没想过,她也会做这样的事。 陌生的感官体验,让她不愿醒来,边上的人在她耳朵边亲着,低声说:“都是汗。” 周焱闭紧眼,脚底蹭到了床尾的毛毯,她脚趾头勾住,想把毯子扯过来,可是刚一动,就疼得她抽了口气,边上的人搭住她肩膀,起身把毯子拉过来了。 周焱睁开眼,用力拽住盖下来的毯子,想要扔了,对方力气大,没给她得逞,周焱用力抽了一掌,正好打在他锁骨,那上面还有一道指甲划痕,他淤青未褪,又添了数道爪挠的新伤。 周焱扫见他拽着毛毯的手,腕上套着一个黑色发圈,昨晚就在,白天牵着她时也在,抓娃娃机时仍在,在公车站台抽烟时,还在。 刚才在她身上讨伐时,那根黑色发圈一会儿扣在她手腕上,一会儿浮在她胸口,有时在她腿间。 仿佛是巫婆手里的手杖,一晃眼,在这刻施下个定身术。 李政见她盯着他的手腕,垂眸看了眼,左手摸了下发圈,问:“你这根用过几回?” 周焱张了张嘴,一开口,喉咙还有点堵。 “没几回。” 李政挑起她一撮发,说:“有香味。” 周焱看了他一会儿,慢慢蜷起腿,横过手臂,挡在胸前,不知道将自己挤出了怎样的线条,长发铺在床上,白皙的脖颈上滑下一滴汗。 李政不动声色,说:“到车站几点了,怎么没赶上?” “……三点零几,刚开出。” “直接回来了?” “嗯。”周焱勾起毯子。 “怎么回来的?” “……公车。”周焱把毯子盖到了小腹,一手扔挡在胸口,慢慢将毯子往上拉。 李政声音哑了,问:“手机为什么关机?” “没电了……” 过了会儿,李政说:“先别睡,我先放水,你洗个澡。” 说着,他下了地,直接走向了卫生间,那吓人的东西在周焱眼前一晃,周焱脑袋嗡一声,立刻躲开眼,把自己裹紧。 脸热心跳,仿佛盖过了水流声,周焱把自己蜷成一团,想了下,捂着毯子坐起来找了找,衣服毛巾都在地上,上头还有灰印子。 卫生间里的人出来了,周焱往床里缩了下,避开视线,盯着空荡荡的床尾看。 李政大咧咧走到床前,说:“好了,去洗澡。” 周焱想让他穿衣服,话到了嘴边,还是憋了回去,她遮严实自己,爬下了床,刚站起来,酸疼得她踉跄了下,下一秒身子腾空,她被李政打横抱起。 周焱推着他:“我自己走。” 李政没理,大步走向卫生间,周焱又抽打他两下,恨意莫名其妙再次爆发。 没买到客车票,还有火车,还有高铁,工作人员说火车高铁昨天就运行了,价钱贵一点而已,她早点回去,能挣回来。 周焱拍打着李政,口不择言:“你个老混蛋!混蛋!” 几步路进了卫生间,李政把她轻轻放进浴缸,说:“求我的时候叫我三哥哥,现在是老混蛋了?” 周焱把水拍他脸上,“按辈分你是我叔叔!混蛋!畜|生!” 李政跨进浴缸,周焱推他:“出去!” 李政蹲下来,抱住她亲着,说:“我没你这么大个侄女。” “你出去!” “水快用完了。” 周焱打不动了,红着眼睛被他吻了一会儿。 方形浴缸狭小,李政把周焱抱到了腿上坐下,将她按在自己胸口,亲着她的额头,低声问:“生什么气?” 周焱闷在他胸前不说话。 李政也不再问,捞水浇着她的肩膀,时不时亲她一下,水温不降反升,渐渐口齿相接。 许久两人分口,周焱又低下头,在他胸口蹭了下,擦掉了眼角的一滴水。 李政眨了眨眼,让眼睛干燥些,吻着周焱头顶。 周焱小声开口:“你不是去按摩了么?” “……没去。” “你刚才没在。” “我去了客车站。” 周焱不吭声了。 “在外面喝了瓶啤酒。” 周焱轻声说:“回来耍酒疯么?” 李政没答。 周焱又说:“你不是人。” 李政抬起她下巴,勾着她吻,又将人转了一下,让她跨坐在自己腿上,周焱手往下一撑,摸到他腹部的毛发。 从前就见过,那一簇毛发穿过肚脐,一直向下。 李政呼吸一停,将她用力扣紧,溅起的水花滋润着窗框上的菌类,水中起起伏伏。 卫生间门敞着,昏黄的灯光落在大门口,35码半的小脚印还在,鞋尖朝着屋里的方向,仿佛再也不会扭转。 许久。 洗手间地上一滩水,李政把人重新抱出来。 外面的床脏了,没法再睡,他将人直接抱进了里面卧室。周焱一碰到床,立刻扯过毯子将自己裹住,见李政要上来,她赶紧说:“衣服。” 嗓子沙哑,比感冒还严重。 李政看着摆在床上的七个小娃娃,没吭声,回去捡衣服。 地上的黑T恤脏了,没法再穿,脸盆里是湿了的灰T恤,更加没法穿,李政从自己衣柜里翻了件白色T恤出来,扔给周焱,“先将就着。” 周焱攥着T恤,别过头,声音轻的像蚊子:“你裤子。” “嗯?” “穿上裤子。” 李政一笑:“嗯。”顿了下,“把衣服穿上,先睡。” 说完出去,从衣柜里翻出件短裤,一边望着卧室,一边套上,朝卫生间走了两步,又折返回去,床上的人刚套上他的白色T恤,布料从胸脯滑下,衣服大,露出半边肩膀,松松垮垮,透着光。 周焱抓着衣角盯着他,李政朝她走去,弯下腰,亲了亲她的嘴,说:“头发干了再睡。” “嗯……” 李政走了出去,片刻传来水声。 周焱等了会儿,下了床,探头看了看。地上的衣服毛巾都不见了,卫生间里隐约有搓洗声。周焱张了张嘴,还是没说话,坐了回去。 身上酸疼,眼皮沉重,她头昏脑涨,伏在枕头上闭上了眼,半梦半醒间凉风徐来,她看见李政打着赤膊,坐在床边,手上拿着一只手表。 这手表是她早晨摆在书桌上的。 凳子上的空调扇吹着风,驱走了汗意和瞌睡虫,周焱在枕头上蹭了一下,问:“手表买来多少钱?” 李政背对着她,指腹擦了擦表盘,轻描淡写道:“几十万吧,记不太清。” 周焱垂着眸,不说话,李政也没回头,说:“死的是我大哥大嫂,两年前,跳楼。” 顿了顿,“被我逼的,为了钱。” 周焱抬起眼,只能看见他后背,双肩宽阔,劲腰窄实,遮挡着光。 她抬起手,犹豫了一下,贴在了他的后腰。 长篇累牍的,是美好的记忆;精简到能数出字数的,是痛苦的记忆。 她见到过林泰看着这焕然一新的船时的表情,又何必要在这崭新的地板上抖落一层时间的灰。 周焱戳了戳他的肉,太硬了,没戳动。 她说:“有指甲钳么?” 李政顿了会儿,把手表放下,回头扫了眼戳着他的手指头,说:“是该剪剪。” 他出去找了找,不一会就拿来一个指甲钳。周焱坐起来,靠着床头,剪着指甲,李政倒了杯水,问她:“渴不渴?” “嗯。” 李政把搪瓷杯给她,周焱接过,仰头喝着,左手被人抬了起来,她愣了下。 李政坐在床上,捧着她的手,拿走指甲钳,剪着她的食指,说:“继续喝。” 周焱又抿了一口水,放下了杯子,李政顺手接走,搁到了背后的书桌上,回过头继续帮她剪。 大号的指甲钳,衬托得她的手指又细又小,咔嚓几声,剪完了一个指甲。他剪得粗糙,周焱没吭声,看着他又剪起了第二个。 李政问:“还走么?” “……走。” “天气挺差。” “……那我再等几天。” 剪一个,算它30秒,剪剩下的九个,总共270秒。 抓完十分钟娃娃机,她走了,那时坐在公交车上,她回了下头,隔着玻璃,看见这人走离了站台,上了马路,跟个木桩一样站着,伞也没撑。 公车愈行愈远,到后来她再也看不清了。 剪完了一只手,用去了120秒。 李政抬起她右手,剪着她的大拇指,有了经验,接下去的指头他剪得平整多了。 他说:“留个大学地址,把你那厂的地址也写一下。” 刚说完,唇上一软。 李政抬头。 周焱又亲了他一下。 深夜,雨水打在玻璃窗上,像敲在人的心头,像那歌里唱的一样,撩动琴弦,回升出了心坎。 第35章 这一觉像过了一夏,睡梦悠长,他听见夏天最好听的声音,雨、蛙、蝉,相携而奏,如同催眠曲。浮躁的空气被风吹散了,鼻尖都是黑色发圈的香气。 李政睁开眼,视野中一片明亮的光,像极了日照下的江水,折射着碎钻一般的粼粼之色。 他轻轻抚着枕边人的长发,头顶黄色的天花板上映着床上两人的影子,极淡极淡,仔细看才能看出一点轮廓,头相依,一个平躺,一个侧身,她向下一点。下半截的轮廓没有映出来,直接到了脚部,看着模糊不清。 李政稍抬了下腿,脚底贴着边上的,垂眸看过去。那小脚的脚趾几不可见地蜷了下,再若无其事恢复如常。 李政用大脚趾勾了两下她的指头,说:“真白。”声音低哑,还没睡够。 周焱慢慢把腿缩起来,闭着眼,红着耳,装作平常一样说话:“几点了?” 李政摸到书桌上周焱的手机,看了眼,说:“快九点。” “这么晚了?” 周焱睁开眼,想要起来,肩膀上的大掌轻轻一按。 李政亲了下她的额头,说:“再睡会儿,不累?” 周焱说:“不累啊……”最后一个字卡了下,已然回神。 李政低低笑着,下巴蹭了蹭她的脸颊,周焱躲开,脸上温度升高,说:“你胡子。” “怎么了?” “刺。” 李政故意在她嘴唇上擦了下,“刺?哪里刺?” 周焱捂了下嘴。 “嗯?哪里刺?”李政问。 周焱使劲戳他下巴,红着脸瞪着眼,也不说话,李政笑了笑,手在她衣服里作怪,周焱扭了扭身子,拦截不住,反而蹭露了大半个肩,李政下巴故意在她露出来的胸脯上擦着,周焱叫了声:“呀——” 短胡渣,又扎又痒,还有热气喷在上头,这异样的感觉让周焱有点无所适从,她的手只好往边上借力,一抓就抓到一个软娃娃,攥紧了,往胸口上的脑袋轻轻一敲。 李政又吸了一口,才抬起头,见到身下的人手上抓着的娃娃,他顿了顿,靠回床板。 李政把她的领口往上拉了拉,揽着她的肩膀,盯着她的眼睛。 那双眼明明跟初见时一样,却又不一样,此刻晶莹剔透,像足了今天第一眼的光,就是那日照下碎钻般的粼粼江水。 穿着他的T恤,披着长发,抓着个一块钱得来的丑娃娃,真好看。 李政轻轻刮着她的领口,说:“红的跟个龙虾一样。” 周焱浑身发烫,尤其是胸口,她说:“热的。” 李政笑了笑,视线巡视着床上的几个娃娃,红蓝白黄丑态不依,她却似乎很喜欢,昨晚抱她过来时,他见着这七个娃娃摆放成排,整整齐齐,有人呵护备至。 李政下巴抵着她的额头,叫了声:“小妞妞……” “嗯?”周焱抬头看他。 李政捏着她手里的丑娃娃,问:“是这个小名吧?” 周焱说:“小时候这么叫的……我们小时候不是见过么?” “你记得?” “舅公说的。” “嗬……”李政一笑,“叫我三哥哥……还以为挺熟的。” 周焱神色如常说:“怎么说都是远房亲戚。” “那我是哪个房?” 周焱闭上嘴。 李政又说:“我见过你尿裤子。” “……胡说。” “你那会儿不是三岁么?尿裤子不正常?” “……随你怎么说。” “你说想尿尿,你妈来不及帮你把,裤子一脱,已经尿了。” 周焱说:“你瞎掰什么!” “还是我帮你接的湿内裤,那会儿大冬天,你妈把你放沙发上给你穿回裤子,也是我坐那儿架着你,不让你乱动。” 周焱有点恼羞成怒,心中半信半疑,口中坚定否认:“你就胡说八道吧,现在说的印象深刻,之前怎么没说过?” 李政朝她屁股拍了一记,脸不红心不跳地说:“刚想起来。” 周焱心中半点都不信了,脸上却烫得更佳厉害,踹了他一脚,说:“你继续编!还不起床!” 李政一笑,翻身下了地。 周焱又在床上躺了几分钟才起床,身子仍有不适,她套着李政的大拖鞋走了出去。 外间的晾衣架上晒着他们两人的衣服裤子,包括她的文胸和内裤,周焱心脏不规律地跳动着,摸了上去。 全都还有点潮,得再晾一会儿,外面飘着小雨,不能拿出去晒。 周焱没衣服换,提了提领口,走到了厨房。水还没开,锅里的米是昨天早上煮的,她闻了下,不知道坏没坏。周焱下意识的往左边望了眼,左边对门厕所,李政正站在镜子前剃胡子,剃须刀嗡嗡地在他下巴上划过,他忽然侧过头。 一个打着赤膊,拿着剃须刀,一个只穿了件宽松的T恤,光着两腿站在灶台边。 视线空中交汇,只剩嗡嗡声随空气浮动。 李政招招手:“过来。” 周焱顿了顿,摇头。 李政又招手:“过来。” 周焱干脆把锅里的米倒掉,淘上新米,说:“喝粥吧。” “随便。” 煮上粥,水也开了,周焱倒了一杯凉上,拧了块抹布打扫卫生。 外间的床一片狼藉,周焱用力擦了两遍席子,再把地上的脚印都抹干净,一路擦到里面卧室,她顺便擦了擦床顶的天花板。 擦了两下,天花板上去掉一层灰,若隐若现地映出了她的脸。周焱咬了下嘴唇,还是不擦了。 朝门口走了两步,踟蹰几秒,又走了回来,把天花板抹了一遍。 李政站在灶台前,搅拌了几下粥,见周焱回来了,说:“蒸了盘腊肉,再炒个冬瓜皮怎么样?” “冬瓜皮?” “没吃过?” “没有。” 李政说:“把冬瓜皮切了,最外面那层皮用刀刮了,我来炒。” 周焱照他说的切下冬瓜皮,对着水池刮去最外面一层,刮得小心翼翼。 李政扶着水池,把她圈在胸前,下巴蹭了蹭她的额头和脸颊。 周焱动作慢下来,李政说:“还刺不刺,嗯?” 周焱故意说:“刺。” “你帮我刮?” “你刮了十几年,还用我?” “刀片刮得细,我看你刮冬瓜皮挺利索。” 周焱用力下去一刀,刺破了冬瓜皮,说:“好呀。” 李政低声笑笑,亲她一口。 冬瓜皮切好,油热后倒进去,李政边炒边说:“冬瓜皮炒青椒和豆腐干比较好吃,条件有限,只能炒个腊肉。” 周焱说:“我以为你只会西餐。” 李政看她一眼,手上不停,道:“西餐中餐都行,当年呆过几年意大利,结果意大利文半个不认识,菜单倒认识几张。” 周焱问:“也不会英语?” “认得ABCD。” 周焱说:“那个沈亚萍会意大利语吧?” “半斤八两,会装几个。” “哦。”周焱低着头,新剪的指甲轻轻刮着灶台。 李政瞥了她一眼,抬起锅子翻炒了几下,夹起两根冬瓜皮,递到周焱嘴前,“尝尝。” 周焱张嘴吃下,点着头说:“好吃。” 最不值钱的东西,菜场门口都能捡到的冬瓜皮……李政关了火,把冬瓜皮装盘,粥菜端上桌,两人吃得鼻尖冒汗。 吃完了,李政说:“我出去一下。” “去哪儿?”周焱问。 “拿工钱。” 周焱一愣:“你还能拿到工钱啊?” 李政笑着拍了下她的头,“怎么不能?乖乖呆着,我很快回来。” “……哦。” 李政出去了,周焱把餐桌收拾好,摸了摸晾着的衣服,已经干了,她换下身上的T恤,重新穿上自己的。 穿文胸的时候,她手抖了一回,穿内裤的时候,她腿晃了一下。这两件明明熟悉无比,现在穿上,仿佛能感受到那人搓洗着它们时的力度和温度,周焱心里一阵阵古怪的异动,嘴角微微翘起,又使劲往下压。 好不容易穿完,周焱给邻居姐姐打了一通电话,跟那头说:“我昨天没赶上车。” 那头的人问:“那你今天坐车?” “再等几天吧。” “等几天?你有事啊?” “嗯……” “那你要抓紧啊,我说最好这两天就能回来,工厂要招人可是很快就能招到的。” “好。”周焱说。 ** 李政去找王老板讨工钱,一个小时后从工厂里出来,身上衣服脏了几块,他活动了一下腮帮子,有点疼,找了一圈,对着路边的车子后视镜照了照。 没见伤口。 他把衣服掸了掸,免得回去让人看见,掸干净了,数起手里的钱。 一沓人民|币,不多也不少,数完了,李政盯着钱看了一会儿,将这些塞进了口袋,顺路去了一趟菜市场,买了几袋子菜,经过药店的时候,他停下脚,想了下,还是去了边上的超市,买了两包薯片一包糖果,付款的时候,顺手拿了一盒套。 ** 周焱坐在卧室里看书,眼睛盯着书本,耳朵高高竖起,听见有人跳到甲板上的声音,她扬了下嘴角,放下书,立刻跑到门口。 打开门,周焱愣了下。 ** 李政拎着几袋子东西回来,到了码头,他又低头看了看身上的衣服,拍了两下,活动一下筋骨,才继续往前走。 船近在咫尺,李政下意识地摸了摸凸起的裤袋,正走着,他随意扫了一眼停靠在路边的车辆。 白色车身,异于街上所有的车。 李政停了下脚,眉头一皱,加快步伐,转眼上了甲板,听见有人说话。 “……所以我们认为,这不是一起简单的肇事逃逸案,根据调查,我们有理由怀疑肇事者是你的母亲。” 李政到了门口,一眼就见到了王麟生,还有王麟生对面,神色平静的周焱。 见他出现,她眼睛看过来,走到他边上,攥住了他的T恤衣摆。   ☆、第36章 攥得颇紧,指头微微发红,如果不是新剪了指甲,说不定她能戳进自己手指肉里。 李政把她的手握住,用力捏了两下,问王麟生:“怎么回事?” 王麟生看向周焱,见她一声不响,他说:“是这样,前天早上发生了一起肇事逃逸案,根据监控显示,肇事车辆是辆白色的厢式货车,我们查了车牌号,车主是李梅,也就是周焱的母亲。” 李政说:“这不是交警的工作?” 王麟生道:“本来是,但根据目击证人的证词,我们有理由怀疑这场交通事故是有预谋有计划的。” 王麟生看向周焱,说:“我需要请你回去协助调查。” ** 雨又下大,一路溅着水花。 警车里打着冷气,李政握着周焱的手,跟前面的人说:“空调关了吧。” 王麟生开着车,看了眼后视镜:“不热?” “嗯,有点冷。” 冷气关了,李政揉了揉周焱的手,周焱垂着眼,跟他摇了摇头。 王麟生看向后视镜中的两人,想着刚才告知周焱的时候,她只说了一句“你们是不是弄错了”,接下来一直沉默,面无表情,直到她边上这人出现,她才有了反应。 一路无话,抵达警局。 室内,王麟生播放监控,画面里大雨倾盆,早晨六点多,车辆络绎不绝。 “事发在前天早上,雨下得最厉害的时候,案发现场没有监控,我们调取了附近路段的监控。”王麟生停住画面,说,“这辆车,你认不认识?” 周焱盯着画面里那辆白色厢式货车,轻声道:“很像我们家的车。” 王麟生瞥了她一眼,让人把画面放大,指着车牌说:“现在呢?” 周焱没吭声,脸上血色却褪去更多。 王麟生继续说:“当天台风比较厉害,路上没什么行人,幸好有一名环卫工人,他能证实,就在案发当天,早晨六点不到,他在清扫路面时注意到路边停着的这辆厢式货车,那辆车一直停在那里,后来受害者出现,那辆车直接朝他冲了过去。” 周焱张了张嘴,说:“车子一定是被偷了。” 王麟生愣了下,“车子没被偷,我们已经做过调查……” “调查什么?”周焱打断他,“你说的这些,跟天方夜谭似的,我妈就是个普通的中年妇女,有预谋有计划……拍电影吗?” 李政握住底下的手,问:“环卫工人看见司机了吗?” 王麟生说:“没有。” “那监控拍到了吗?” “也没有。” 李政说:“那怎么证实驾车的人一定是周焱的妈妈?” “因为伤者——”王麟生看向周焱,“伤者叫高忠光,你认不认识?” 周焱立刻摇头:“不认识。” “不认识?”王麟生道,“他是你父亲在世时,任职中学的副校长,你们两家也有往来,他的女儿……” 话还没说完,外面突然有人大声喊道:“人呢?你们把人抓来了是不是?为什么不让我见!让开!” 外面两个警察没拦住人,一个女孩冲了进来,边上还有个男孩儿拉着她:“这里是警察局!” 那女孩儿一愣,看着周焱,连动作都忘记了,周焱站起身,看向王麟生。 王麟生皱了皱眉,道:“伤者就是她的父亲,高珺,你的中学同学。” 高珺不敢置信,边上的蒋博文惊讶地叫了声:“周焱!” “你……”高珺望着王麟生,“她……她是肇事司机?” 王麟生跟同事使了个眼色,让他们将人带出去,回了一句:“案件还在调查中。”又对李政说,“你也先出去吧。” 李政看了眼周焱,才跟着那几人走了。 周焱重新坐下,呆怔地盯着桌子,王麟生给了她一点时间消化。 半晌,王麟生开口:“你现在对高忠光有没有印象?” “……高老师,我知道。”父亲的同事,中学副校长,几年前父亲带她来庆州做客,庆州是高老师老家,她只是不知道对方全名。 王麟生问:“你父母跟他的关系如何?” “不知道……挺好……” “有没有什么矛盾?” “不知道……” “经济纠纷或者感情纠纷?” “……”周焱说,“不清楚。” “你父母有没有跟你提过他?” “他们不会跟我聊同事。”周焱问,“他……高忠光,怎么样了?” “送医及时,暂时没有生命危险,人已经清醒了,其他的还在观望中。”顿了顿,王麟生问,“所以你完全不知道你妈妈为什么会做这样的事?” 周焱看向他,说:“不一定是我妈妈做的。” 王麟生顿了顿,又问:“你最后一次跟你母亲联络,是什么时候?” “……很多天前。” “多少天?” “大概七八天。” “聊的什么?” “……我刚知道老家房子被卖了,打电话问她。” 王麟生沉默了两秒,问:“你为什么离家出……不对,不是离家出走,你当初为什么会出现在西沪派出所?” 周焱抿了下嘴唇,说:“我离家出走,没带钱,回不了家。” “你妈不去接你?” “……嗯。” 王麟生皱眉:“如果我没记错,我在西沪派出所看到你,是在二十天前,也就是说这二十天,你妈宁可让你跟一个认识不过也就短短二十几天的男人在一起,也不接你回去?” 周焱拧了下手指头,说:“李政……是我远房亲戚,我妈知道他。” 王麟生存下疑虑,不再问这个,他道:“你妈身边还有什么朋友,有没有可能联络到她?” 周焱不吭声。 王麟生提醒:“周焱?” 周焱说:“我们是个演出团,还有另外两个人。” 王麟生按照周焱给的联络方式叫同事找人,片刻得到消息,女的电话不通,男的正在庆州,接到电话,已经往这边赶,半个多小时后到了,见到周焱,叫了声:“焱焱——” “吴叔……”周焱声音沙哑。 王麟生简单说明情况,吴叔狠狠捶着自己的腿,“我就知道,就知道不对劲!” 王麟生提声问:“什么不对劲?” 吴叔说:“本来我们计划要演出的,结果几天前,就是焱焱你给你妈打电话那天,她突然说要散伙,下了高速,就给了芳芳遣散费,让她走了。” 周焱张了张嘴,“你说芳芳在的……” “是你妈,你妈让我这么说的,她还要了芳芳的电话卡,还有q|q,不让她跟你联络。我知道奇怪,所以我一直跟着她,就是担心她有什么事,本来好好的,谁知道前两天她突然不见了。”吴叔恨恨地说,“都怪我,不该听她的,我就知道有问题!” ** 高珺向警察问完案情,打了通电话去医院。 蒋博文朝李政看了会儿,想说什么,刚要开口,高珺打完电话回来了,蒋博文问:“你爸怎么样?” 高珺说:“还要检查。” “要不要回医院,现在?” 高珺摇头,捏紧手机说:“我要等她出来。” 等了许久,里面的人终于出来了,高珺霍地冲了过去,蒋博文没拉住。 高珺目标直指周焱,一把抓住她的胳膊,咬牙切齿:“为什么,你妈为什么要害我爸!” 王麟生和吴叔立刻上前,边上有人快一步,一把推开高珺,将周焱揽了过来。 李政捧着周焱的胳膊,看着上面红色的指印和指甲使劲掐出来的痕迹,擦了一下,朝倒在地上的高珺瞟了眼,揽着周焱往外走。 高珺大声喊:“你妈杀人犯,周焱,我要你们家偿命!” 蒋博文追出几步:“周焱!周焱!” 周焱停下脚。 蒋博文挡在她面前,说:“我不清楚到底怎么回事,但我相信这当中一定有问题!” 周焱垂着眼说:“你回去吧。” “周焱——” 周焱没理他,里面还有个大喊大叫的女孩儿。 ** 出租车停在路边,吴叔拉着周焱的手问:“你现在住哪儿?” 周焱看向李政。 吴叔顺着她视线看过去,把她往边上拉了几步,小声说:“要不你跟我回去,我现在住旅馆,我想再多呆几天,等等你妈的消息。” “谢谢吴叔……”周焱说,“你还是回家吧,有什么,我会跟你打电话。” 吴叔不放心:“那个什么男人?你什么时候认识的?怎么能跟个男人住一起?” 周焱说:“他是我们家远方亲戚,我妈……我妈知道。” 吴叔叹了口气:“好孩子,你别担心。” 周焱点点头。 坐上出租车的时候,周焱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 前天她走的时候,从没想过将来还有机会踏进这里,才隔了一天,她又来了。她想起那天上午在这里等消息时,警察风风火火忙碌的样子,还有王麟生跟别人说起什么交通肇事案,她未曾挂在心上,谁知道她会因为这事,再次来到这里。 周焱回头望去,警局一下子跟她拉开了距离,远得遥不可及。手上一暖,她回过神,往身边的人靠了靠,让自己不会倒下。 ** 回到船上,门口几袋菜挡着路,李政踢了一下,回头拉周焱,说:“先冲个澡,衣服都湿了。” 周焱跨下台阶,摇摇头,说:“你去洗吧。” 李政把雨伞扔水池里,看着她径直走进了自己卧室,想了想,倒了杯水,端着搪瓷杯走了过去。 周焱不停拨着母亲的手机号,一直关机状态,她不死心,反复地试,试来试去都是机械音,她擦了下眼睛,打出一条短信,等了会儿,始终没有回应。 李政端着杯子,远远看着她,等她又擦了一次眼睛,才走进卧室,说:“喝点水。” 周焱接过,仰着脖子一口喝完,补充的水分又进了眼睛,她睁了睁眼,努力遏制,手机突然来了条短信,她手一抖,差点摔了,拿起来一看,却是垃圾广告。 周焱用力捏着手机,低头说:“我妈向来对我很严,从小就严,但她也很疼我……只是这两年不疼了。” 李政说:“没几个做娘的不疼孩子。” 周焱低着头不说话,李政道:“我给你做点吃的,都晚上了,你今天还没吃过什么。” 周焱摇摇头。 “去洗洗,我去做菜。” “李政……” “嗯?” 周焱翻开桌上的一本书,拿起夹在里面的报纸,打开来,说:“那天晚上,你是看见了这个吗?” 李政望向报纸。   ☆、第37章 《广阳都市报》,日期20xx年6月12日,头版头条“我市垃圾河整治今起验收”,标题硕大。 周焱翻了一下。 另一个版面上是社会新闻,每篇占幅不长。 人太多,事太乱,新鲜事不断,能够被写在上面的报道,应该经历过千挑万选,拟定的标题也自然夺人眼球,比如“自杀”,“死亡”。 周焱问:“这是你大哥大嫂的新闻吗?” 李政沉默了一瞬,手指点在报纸上,问:“这个呢?是你爸?” 谁也不知道,在漫长的人生当中的某一天,某一刻,城市的两端,不相识的两个人,在同时经历着怎样的故事。 ** 两年前,6月11日。 周焱高考结束第三天,清早起床,整理衣柜,翻出高中的四套校服,抖开看见秋冬校服背面用水笔画的图案。 这是上学期期末考前,蒋博文画上去的,画的时候跟她说:“以后我会是画画最好的医生。” 那时周焱第一次意识到,高考的来临,意味着她已经十八岁,步入成年,很快将彻底走出象牙塔,像父亲一样站上讲台,挥着教鞭,拿着米分笔,收缴学生藏在书桌里的漫画小说和香烟。 一晃眼,高考结束了。 周焱笑了笑,把校服折叠整齐,抚平褶皱的蝴蝶图案,刚要放进收纳箱,就听见客厅里传来的声音。 “不是说好今天陪焱焱去买行李箱?” “我有点事,中午就回来。” “你去干什么?” “我约了人。” “约了谁?你现在还有心思……你不看看现在什么情况,那笔钱有眉目了?” “你轻点……哎,总之你别多问了,我心里有数。” “这是心里有数就能解决的事?周国涛,你别做出什么丢人的事来!” “你瞎说什么瞎说,我赶时间。” 周焱扔下校服,跑去打开卧室门,走向站在大门口的父母,说:“爸,你要出去?” 周父见到她,脸上立刻有了笑容:“怎么这么早就起来了,不多睡会儿?” “睡不着。” 周母冷着脸说:“你爸有事出去,我去买菜,你要吃什么?” 周焱说:“随便。爸你几点回来?” 周父说:“午饭前肯定回来,吃完饭带你去买行李箱。” 周焱点点头。 周父抚了抚她的头发,笑着说:“等月底填了志愿,咱们全家一起去旅游怎么样?” 周焱说:“分数都还没下来呢。” “分数没问题,我自己女儿我还不了解!” 周母皱着眉:“行了,你不是赶时间吗,走吧走吧!” “好好好,那我先走了啊。” 周父换上皮鞋,打开门正要走,周焱说:“等等。” 她拿起搁在玄关上的小抹布,蹲下来,擦了擦皮鞋上的灰印子,周父笑得连眼睛都看不见了,周母看着好笑:“你这什么表情,不就擦个鞋……快滚快滚!” 周父说:“你懂什么!”捧起自己老婆的脸,亲了一口。 周焱装作没看见,目送父亲下楼。 老建筑,十二级台阶,墙上还有脏兮兮的涂鸦,周父下了半层,抬起头,冲周焱挥了挥手,“进去吧,我中午就回来!” “嗯!”周焱点点头。 客厅里时钟走到八点整,布谷鸟钻出来报时,“咕咕,咕咕……” ** “都八点了,你还没出发?” 李政抬着肩膀,夹着手机,阖上公文包,推开门坐进出租车,说:“去机场,赶时间,开快点儿。”接着才跟电话那头的林泰说,“刚上车。” “早上睡过头了?你昨晚干什么去了?” 李政把公文包扔边上,翻出烟盒抽出一支叼上,说,“昨晚喝大了。” 前头司机说:“哎,我车上不抽烟啊!” 李政瞥了他一眼,拿下了香烟。 电话那边的人说:“哎,你说,事情快解决的差不多了,要不就销案吧?” 李政转了转香烟,挑了下眉,没接话。 “他们怎么说都是你大哥大嫂,我看这几天他们整个人都崩溃的不行,你是没回来看,不是我瞎说,真有点不太对劲。” “背着我卖公司的时候你怎么没看出他们不对劲?”李政凉凉地说。 “……这事情都已经发生了,现在不是还能补救吗,关上门都是一家人,他们要是吃了牢饭,你让小杰怎么办?还有亚萍,亚萍就你大嫂一个亲姐姐!” 李政说:“他们做出这事的时候,也该想想关上门都是一家人。” “李政——” “行了,别他妈废话!”李政索性撂了电话,靠在椅子上补眠。 上了机场高速,出租车突然抛锚,李政探出车窗:“怎么回事?” 司机从车头那边走过来,抱歉道:“不知道啊,发不起来了,看不出哪儿故障。” 李政看了眼手表,蹙眉道:“给我重新叫辆车!” 司机帮他找来另一辆车,连番道歉,李政催促车子加速,赶到机场,还是迟了,按捺着火气,问了航班,只有下午三点那班才有座位。 李政找了家机场餐厅休息吃饭,吃完饭,擦了擦腕上的表盘,才刚过了十二点半。 ** 布谷鸟缩回门里,周母拍下筷子,又打了一遍电话,仍打不通,她扔下手机,拿起筷子说:“吃饭。” 周焱说:“再等等吧。” 周母拿着筷子敲敲她的碗:“我让你吃饭!” 周焱只好端起饭碗。 三菜一汤,两个人根本吃不完,饭后周焱想洗碗,周母推开她:“看电视去,待会儿上街。” “不等老爸了?” “等什么等,当他死了!” 周焱说:“妈……” “行了行了,去洗把脸梳个头,我碗洗好了就出门。” 周焱扎了一个马尾辫,擦花露水的时候收到蒋博文的短信,让她去ktv,周焱回复要跟母亲逛街。 收拾妥当,母女俩出了门,乘了半个多小时的公车到了商场。一楼是珠宝首饰柜台,周焱多看了两眼卡通造型的金饰,周母说:“暑假长,休息几天你试着找份工作,趁这机会锻炼锻炼,别上了大学还吃不开,挣到的钱你自己当零花,想买什么项链也自己买。” “……我没想买项链。” “那也给我去找份工作,家教也好服务生也好,总之别给我整天呆家里。” 周焱闷闷地不说话,跟着母亲上楼挑选行李箱,逛到一半接到高珺的电话,周焱有点诧异。 高珺说:“来ktv啊,蒋博文说你不来?大家都在呢!” 周焱说:“我跟我妈逛街……你不是跟家里去旅游了么?” “我爸说晚两天,好像有什么事。你不来啊?” “不来了。” “那好吧。” 挂了电话,周母问她:“高珺?” “嗯。” “你不是说她们家去旅游了么?” “她说她爸好像有事,推迟几天再去。” 周母若有所思。 一直逛到三点,还没挑到中意的行李箱,周焱实在走不动了,刚要去休息,突然看到一只书包,说:“妈,要不买只书包吧?” “你上大学还要背书包?” “这书包挺大的,平常来回也可以装衣服啊。” 书包不贵,打折价99元,周母给她买了一只。 ** 飞机终于起飞,李政在椅子上睡了一觉,被气流晃醒,听见空姐广播安抚乘客,他拧了拧眉心,再也睡不着了,索性四十多分钟后飞机降落,抵达广阳了。 李政从机场出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拦了辆出租车回公司,车程走完一半,他才想起手机,掏出来开了机,短信提示不停,他还没来得及看,一通电话已经进来,下意识接起。 电话那边的林泰大声喊:“李政,你快回来,快点!” ** 布谷鸟又一次钻出门,“咕咕,咕咕……”,七点了。 周母起身去厨房,把汤盛了出来,喊:“过来盛饭!” “哦……”周焱又试着打了一次父亲的电话,还是不通,她只好放下手机,去厨房盛饭。 一顿饭吃得索然无味,周焱拨着饭粒,轻声说:“可能爸手机没电了。” “不管他,我们吃我们的。”周母把鱼籽夹到她碗里,说,“吃吧。” 周焱夹起鱼籽,咬了一口,铃声响了,是母亲的手机。 周母走到茶几边拿起手机,扫了眼陌生号码,接起电话,听了两句,脸色一白:“你说什么?——放屁!” ** 出租车快要抵达公司大楼,李政远远看见百米开外人山人海。 司机师傅惊讶道:“哎呀妈呀,有明星啊?怎么这么多人?” 李政绷着脸上肌肉,车速慢下来,还没停稳,他立刻拉开了门,司机喊了声:“哎哎哎,你干嘛,不要命了!” 李政已经冲了上去,拨开人群。 夜里七点四十分,二十层高楼天台上打着两展照明灯,两个黑点站在楼顶边缘,距离太远,根本看不清,人群议论纷纷。 “是要跳楼!” “是对夫妻,这上面不是公司吗?” “好像已经有两个人上去劝了,是认识的人。” “报警吗?” “报了,警察还没到。” 李政耳朵嗡嗡响,推开挡道的人往大门冲,“走开!” 楼顶上传来声嘶力竭的喊声:“李政,我告诉你,这是你逼死我们的,送自己的亲大哥亲大嫂去坐牢,李政你好样的,不信我们自杀是不是?我们就死给你看!” 人群尖叫。 李政大声喊:“不要!公司没事了,我解决了!大哥——大嫂——” 二十层高楼上灯影一晃,像投下了两个聚光球,朝底下人群砸来,“砰砰”两声巨响,惊恐的尖叫声浪潮般涌来,顶楼一个女人歇斯底里地喊了声“姐姐”,接着要往下跳,边上一个男人立刻抱住了她。 警车和救护车赶到,驱走人群,询问笔录,救治伤者,年轻的警校生拉了下师父的胳膊:“师父,那个人?” 李政看见水泥地上开出了两朵血红血红的花,耳朵仿佛失聪。 ** 两辆救护车抵达医院,医护人员说着情况。 “二十层楼上跳下来,男性当场死亡,女伤者还有心跳。” “男性,55岁,从五楼跳下来,家属已经到了。” 周焱等在抢救室外,脸色煞白,不言不语,警方在向母亲询问笔录,眼前的白色让她头昏脑涨,她双腿发僵,突然被人一撞。 撞她的人直奔抢救室,后面警方拦住他:“李先生!李先生!” 年轻的警校生扶起摔在地上的周焱,问:“怎么样,有没有事?” 周焱摇头,扶着他的手站起来,看向那个长得高高大大,绷着肌肉的男人,那男人甩开警察,抬起头,视线正好对上她。 双眼赤红,她仿佛看见一片血色。 两名医生同时出来,宣告伤者死亡。 ** 那一天,6月11日,晚上八点二十分,如同潮水来袭的江河上,掌舵人转向了未知的航线,改写了生命。 第二天,周焱看见一张报纸,买了下来。这张报纸经历两年,变薄发黄,却依旧笔挺。 风吹开了窗户,雨丝闯了进来,李政走去关窗,望了眼外面。 码头灯光橙黄,远没天台的照明灯刺眼,空气湿得让人烦躁,江水似乎又上涨了。 李政想抽烟,一摸口袋,却掏出一沓钱,他扔到书桌上,说:“那姓王的警察倒是好记性。” 没人回应,他看向周焱,把她一扯。 那漫长的一天被缩短成了短短一片文字,埋葬在深深的土壤中,在这漆黑的雨夜里,被他们徒手挖了出来。 穿心而过。 李政指腹擦了下她的眼睑,嘴唇在她额头贴了贴,用力将她搂紧。 周焱埋在他颈间,手紧紧抓着他的衣服,叫了声:“李政……” “我在。”   ☆、第38章 雨声淅淅沥沥,听得久了,像是催眠曲,心渐渐静下来。本文由  首发 许久,周焱说:“那晚我妈晕了一回,很快就醒了,就那一次,她之后一直很冷静,也什么都没跟我说,我甚至不知道我爸……的原因。” 李政抚了下她的头发,问:“为什么存着这么一张报纸?” 周焱往他肩膀贴了贴,说:“他们说我爸是自杀,我不信,可我妈什么都不告诉我,隔天我看到那份报纸,报纸上说疑似债务问题,我还是不信,可是我妈把房子卖了,不知道还了什么债,没几个礼拜,就带我离开了广阳,一直到前段时间,我们还在赚钱还债……我总是想,总有一天,我会知道原因的。” 而那张报纸,是一种提醒,一种在她疲惫时敲在她头上的那一棍。 她的声音从他肩膀下传出来,埋着脸,听起来有点闷,所有重量都卸在他身上。 李政想了想:“你不知道欠了谁的钱?” 周焱摇头:“不知道,我一直想不通,我们家怎么会欠人钱,我爸只是一所普通中学的老师,平常一直呆学校,休息日才回家,生活很规律。” 可她还记得,那天早晨父母在客厅里的对话,母亲曾经提到“那笔钱”,那笔钱真实存在。 李政视线投向书桌上的报纸,说:“今天怎么想到翻出这个?” 周焱终于把头抬起来,看着他,说:“我想不到任何原因,只有这个,今天这件事,也许跟当年有关。” ** 警局。 王麟生一边吃着盒饭,一边调看监控,问同事:“那辆车子还没找到?” 同事说:“正抓紧了。” “这么大一辆车,能往哪儿开?”王麟生说,“我今天还查了半天李梅的人际网络,她人际关系也简单,通话记录统共就这么几个。” 同事问:“你说还能怎么查?那受害者也是一问三不知。” “这才是奇怪的地方。”王麟生搅了搅饭,眉头一蹙,突然暂停了画面。 同事注意到,问:“怎么了?” 王麟生看着被监控拍到的正清扫路面的清洁工,橙色的衣服,荧光的横条,即使在这样雨雾蒙蒙的天气里,依旧醒目。 王麟生迟疑道:“你说,大清早的,空荡荡的马路上,一个这么显眼的清洁工在边上转来转去,车里的人会留意不到?” 同事一愣:“……也许是只注意受害者了?” “她会逃逸,证明也不想被抓吧,既然不想被抓,怎么会不留意周边情况,贸然行事?” 同事脱口而出:“真不想被抓,不是大晚上的更好下手?这几天又是台风又是雨,晚上撞人更简单吧?” 话音一落,两人对视。 “不对!”王麟生道,“她更像是故意要让人看见!” ** 夜深人静。 周焱坐在椅子上,看了一会儿报纸,才重新将它叠好,夹进书本里,转身看向厨房。 看不见人,只能听见炒菜的声音,油烟味盖过了潮湿的空气,里面的人掌着勺,似乎翻了一下锅,火光隐约可见,锅铲碰撞,热热闹闹。 她回过身,视线不由自主地落在书桌那沓钱上。不算厚的一叠,在他口袋里搁了一天,他上午出门去讨工钱,下午才回来,她一直没注意,直到刚才,被他搂着时,她才看见他肩膀后面有块灰,像是在哪里撞的,或者是在哪里跌倒蹭的。 “出来吃饭。” 周焱回过神:“哦。” 两菜一汤,有道鸡肉丁,周焱说:“你今天还买菜了?” “随便买了几样,刚好经过菜场。” 周焱瞟了眼搁在椅子上的塑料袋,里面还装着薯片,她没说什么,低头夹了两粒饭,吃进嘴里,食不知味。 李政瞟了她一眼,舀了一勺鸡肉丁,倒进她碗里,说:“吃菜。” 周焱夹了一粒鸡肉丁,机械地嚼了嚼。 李政看了她一会儿,放下筷子,又舀了两勺鸡肉丁倒她碗里,搅拌着饭菜,说:“要我喂你?” “……我真吃不下。” “一天没东西,怎么吃不下?” “上午吃过了……” “你也说了是上午,冬瓜皮能吃饱?”李政舀起一勺,递到她嘴边,“张嘴。” 周焱偏了下头,“我自己吃吧。” 李政把勺给她,盯着她吃饭,周焱吃了几口,缓过劲,逼着自己把饭吃完,吃得噎到了,又喝了几口汤,胸口闷得难受,她站了起来,按压着胸口想把饭推下去,按着按着眼睛又红了,她睁大了眼眨了眨,说:“噎得难受。” 李政一直盯着她,过了会儿,推开椅子起来,把她还拿在手里的勺子抽走,扔到桌上,说:“吃不下不吃了,洗洗早点睡。” 李政洗碗,周焱在浴室。 洗完关龙头,还没听见浴室里的水声,李政走过去拍门:“周焱!” 没人应。 李政又拍了拍:“周焱,干什么呢?” 还是没人应。 李政用力转门把:“开门!听见没有,开门!” 门开了,周焱还穿着衣服,满头满身都是水,李政二话不说把她推进去,脱了她的衣服,周焱挣扎着:“不要!” 李政把她拽抱进了浴缸,开了花洒,周焱挣扎的厉害,李政把她屁股一拍,将她按在墙上,说:“不会洗我帮你洗,别动!” 淋上水,李政挤了点沐浴露,帮她擦头擦身,动作粗鲁,周焱闭上眼,抹了下眼皮上的沐浴露,李政拿下花洒,搂着她的腰,替她冲洗,周焱睁开眼,对上他的视线。 李政说:“知道我最烦你什么?” 周焱没说话,眼睛火辣辣的疼。 李政说:“二十岁的姑娘,被你妈扔了,上了我的船,哭都不知道哭,还成天看书,跟人讲故事,连多余的内裤还得我给你,哭懂不懂?嗯?你他妈也就被我|干的时候才知道哭!” 周焱甩了他一巴掌:“李政!” 不敢置信,眼泪淌下来。 李政舌头顶了下腮帮,看了她几秒,低头舔了下她的脸颊,说:“小妞妞……” 周焱一愣,泪珠簌簌往下落,李政又舔了下她的脸颊,周焱心口像被人掐了下,嚎啕大哭。 李政抱着她,坐了下来,怀里的人大哭不止,他想起上回见她哭,还是被他扔进河里好几次逼出来的。 这回哭得更加厉害,李政一声声“小妞妞”的叫着,等她哭累了,才打开花洒,替她冲洗着身体,自己也随意冲了几下,洗完澡,把她抱回了卧室。 李政打开空调扇,拿了块毛巾替床上的人擦头发,周焱裹着毯子,踢了踢他,也不说话。 李政说:“干什么?” 周焱摇摇头。 “哭哑巴了?” 周焱又踢了他一下。 李政一笑,握住她的脚,揉了几下说:“不好意思了?” 周焱抽了抽,没抽出来,她把自己裹紧,说:“混蛋。” “不叫老混蛋了?” “……”周焱继续当哑巴。 李政收回笑,捋了下她的头发,手掌贴着她的脖颈,渐渐靠近,额头相抵。 气息如此近。 周焱闭上眼,不知过了多久,攥着毯子的手缓缓松开,身体往下滑,耳边听到一句:“躺下睡。” 她一个激灵,半梦半醒,被人扶了下来躺下,过了一会儿,钻进了一个胸膛。 第二天,周焱被雨声吵醒。 大雨滂沱,窗户上都是水珠,望出去一片模糊,隐约只能看见码头上那些机器和房屋的轮廓。 周焱看向身边的人,不由想起那张报纸。 在身边放了两年,翻看过无数次,两篇报道只隔了一根手指的距离,报道里写的“李某”,她也从未想过那是谁,她甚至从没通读过那篇新闻。 原来这人竟在她身边。 周焱亲了亲他的下巴,离得近,能看见细小的胡渣,她又亲了一下,嘴唇跟着一软,她扶住对方的肩膀。 过了会儿,李政放开她,吮了下她的鼻尖,周焱推了推:“起来了。” “这么早?” “我要出门。” “去哪儿?” 周焱翻身起来,顺手用毯子裹住自己,李政一下暴露在空气中,小腹下方傲人,周焱一怔,立刻避开眼,说:“我想出去找我妈。” 李政沉默片刻,问:“去警局?” 周焱摇头:“我暂时不想跟警察说。” 是人都有私心,她还心存希望,亦或侥幸。 李政问:“想去哪里找?你知道你妈去了哪儿?” 周焱又摇头:“我还要想。我一个人去,你做自己的事吧。” 她头脑清醒,理智分明,与昨天判若两人,已经恢复如常,像路边杂草一样,即使被他赶走三回,也死不了,活得还好。 李政看她半晌,捻起她一撮头发,亲了一口,翻身下地,说:“穿衣服,待会儿出门。” 卫生间关门声响起,周焱才裹着毯子下床,翻出衣服裤子穿上,扎了个松松的马尾走到厨房,听见厕所门里响起一阵轻微喘息声,她愣了一会儿,回过神,烧起开水。 卫生间里,李政闷哼一声,又坐了一阵,才抽了张纸擦了擦,起身穿上裤子,正准备洗手,视线突然模糊了一下,他扶住了水池。   ☆、第39章 眼前像是挡了一块黑色的磨砂玻璃,李政使劲眨了几下眼,听见外面的人问了声:“你好了没?” “等会儿。”李政晃了晃头,拧开水龙头,接了几捧水冲脸,也不擦干,滴着水就去开门。 周焱站在门口,仰着头说:“怎么脸也不擦?” 李政甩了下头,水珠飞到了周焱脸上,周焱“呀”了声,躲开一步,李政拍了下她的脑袋,然后摁住,推她进去,笑着说:“麻利点儿。” 周焱抱怨:“哎呀!” 李政跟进去,挤上自己的牙膏说:“哎呀什么哎呀,一起刷牙?” “不要。”周焱撞开他,“你去厨房刷。” “嗬……”李政一笑,拿上牙杯出去,不耽误她放水。 水杯接上水,李政拧了几下眉心,喊:“你有没有眼药水?” “没有。你要眼药水?” “嗯,没就算了。”李政刷起牙。 过了一会儿,卫生间门打开,周焱问:“怎么要眼药水?你眼睛不舒服?” 李政含着牙膏说:“也没什么,刚有点,现在好了。” “待会儿去药店买?” “不用,刷你的牙。” 周焱瞥了他一眼,回到水池边刷牙,门没关,厨房里的人刷完直接走了进来,放下牙杯,翻出了一个剃须刀。 周焱刷完牙,要拿毛巾洗脸,边上的人自觉把她的毛巾递了过来,她顿了下才接走。洗完脸,她正要去挂毛巾,边上的人又把她的毛巾抽走,挂到了架子上,拍了下她的屁股,剃着胡须说:“别做早饭,出去吃。” 周焱打了下他的手:“我一个人可以的。” 李政看着镜子,说:“我比你大12,别废话了。” 周焱在卧室里收拾,李政套上t恤,摸了摸光溜溜的下巴,先开门出去。 连续下了四五天雨,河水上涨,码头上停泊着的船只已经开走了一些,耳边全是雨水敲打甲板的声音。 李政撑着伞,走上甲板,立在花盆前。 雨势大,盆里泥土湿泞,杂草还好,野花已经被打下了几朵,软趴趴地谢在了泥土上,李政搬起一个花盆,走到屋里放下。周焱刚好背着书包出来,见到地上的花盆,还有他单手搬花盆导致脏了一片的t恤胸口,愣了愣。 李政说:“什么时候把那东西栽进去的?” “……就那天。” “哪天?” “我走的那天。”周焱脸有点热,走到花盆前,低头看了眼。 那天栽进去的米分白色小野花,此刻已经消失了。 李政看了她一眼,踢了踢花盆,“成化肥了,这个盆以后还能开出花来。” 万物有灵,生生不息……周焱下意识地望向大门外一望无垠的江水。 李政又撑着伞走上了甲板,刚弯下腰准备搬花盘,拿着伞的手突然一热。 周焱抽走伞,遮在他头上,眼神一瞥,示意了一下,李政双手抬起花盆,往屋里走,边上多了条小尾巴,头顶的雨伞竖得高高的。 来回两趟,花盆搬完了,李政洗完手,走到周焱边上,突然拎了下她的书包。 周焱问:“干嘛?” “背个空书包干什么。” “装了东西的。” 李政拉开拉链,往里面看,就一个充电器和手机,夹层里应该塞了钱,他走回去,把塑料袋里的糖果拿了出来,塞进她书包,拉上拉链,拍了拍说:“走。” ** 警局。 王麟生只睡了三四个小时,醒来看了眼时间,他倒了杯水,拨通一个电话,响了几声,对方接起,他说:“师父,是我。” 老警官声音爽朗:“怎么突然给我电话了?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王麟生笑道:“您那儿没下雨呢?这几天还有太阳?” “你这小子连句玩笑话都接不上,以后怎么升官发财!” “还升官发财呢,我这忙的都几天没吃上一顿热乎饭了。” “忙什么呢?” “我这正有一个事想跟您拿点资料呢。” “什么事?” “您还记不记得两年前您处理过的一起自杀案?” “自杀?你这可是为难我了,我每年得处理多少自杀案知不知道?” 王麟生说:“就那回,同一晚,发生了两起自杀案,一个是对夫妻,一个是个中年教师,我记得是两年前的六月份。” “……哦!”电话那头的人恍悟,“你说那回?我记得了,一晚上三个人自杀……怎么了?你手上的案子跟这个有关?” 王麟生道:“我手上一个案子,嫌疑人是当年那个中年教师的老婆。” “什么?!” 王麟生顿了顿,说:“我这次是想问问您,当年那起自杀案的详细情况,有没有什么内情,案发后,死者妻子是什么反应,跟什么人有过冲突,或者跟什么人有过特别的联系?” ** 地上坑坑洼洼,到处都是小水坑。 周焱原本打算坐公交车,李政直接拦了辆出租车,周焱想了想,也没拒绝。两人坐在后排,周焱趁着时间,翻找手机里所有的记录,努力回忆家里亲戚的号码。 家里亲戚少,大部分都在乡下,她父母也没有什么兄弟姐妹,她有一个姑姑和两个舅舅,姑姑早年病逝,而母亲那边,跟舅舅们也甚少往来,只在逢年过节走一走。 李政看她握着手机发呆,问:“在想什么?” 周焱说:“我妈小时候家里穷,她不到三岁,就被我外公外婆送给别人了,因为就在隔壁村,所以关系也没有断干净,到了十六岁,就又被要了回去。” 李政静静地听着她说。 “要回去也不是别的原因,是因为我两个舅舅还要念书,外公外婆让我妈替他们挣学费。我妈一直供到我两个舅舅技校毕业,后来外公外婆又想把她嫁出去拿彩礼,给我两个舅舅娶媳妇。” 李政问:“你妈没听?” “嗯,我妈没听,她去了衢临打工,后来就认识了我爸,到我六岁的时候,我们家又搬到了广阳。”周焱攥着手机,回忆着父母从前告诉她的往事,“我小时候大概一两岁吧,我外公外婆都过世了,那个时候才重新有了联系,两个舅舅对我倒挺好的,但我们也就偶尔往来。” 李政还没说什么,前面的司机听不下去了,“这种人你还叫外公外婆啊?认他们干什么,你妈也是,是包子也别怪狗惦记,居然还供两个兄弟读书,你外公外婆得多大脸!你们家这都可以上电视了,跟那什么什么寻亲节目多像!” 李政瞥了眼司机:“师傅,开你的车。” “嘿……”司机还想说什么,瞧了眼后视镜,最后嘟囔了句,“算了算了,懒得多说,年纪轻轻思想愚昧!” “……”周焱轻声道,“当年丧礼,我舅舅他们也来了,他们会不会知道什么?” “你想问他们?” “嗯……可是我不知道他们号码。” 李政摸出手机,拨了通电话,没多久挂断,说:“等会儿。” “……你问了舅公?”周焱问。 “不都是亲戚么,让他再问问别的亲戚,总能问到。” 等出租车停下的时候,舅公还没问来电话号码。 两人下了车,走进了小旅馆,直接上了二楼,敲开了一间房门。 “这么快就到了?”吴叔把他们让进来,“我给你们烧水……等会儿,我再让楼下拿两个茶包上来。” 周焱说:“不忙,吴叔你坐,我还想问你点事情。” “好好,你问吧问吧。” “我妈来了庆州之后,去过哪些地方?” 吴叔说:“这些昨天那个警察不已经问过了吗?” 周焱抿唇:“你没有漏下的吗?或者我妈有没有见过什么人?” “没有了啊,这些我昨天都已经说过了。” 周焱想了想,又问:“我妈在庆州有认识的人吗?” “没听她提起啊。” 周焱翻出一个本子,说:“吴叔,你再仔细想想,把你们下了高速之后,一路经过的地方都帮我写下来,包括你们上了哪里吃饭,我妈在哪里打过什么电话,在哪里休息过,统统都写下来。” “这……这有用吗?” “……要不然呢?”还能有什么办法? 吴叔绞尽脑汁回忆,把周焱要求的都写了下来,事无巨细,连吃的什么,喝的什么,都尽量一样不落地写了下来,短短几天的经历跃然纸上,周焱低着头,摸着本子,仿佛看见了那些日子从她的指尖走了出来。 两人从旅馆出来的时候,雨已经小了一点,李政撑开伞,问:“接下来想去哪儿?” 周焱四处找了找,拉着李政的手腕,带着他走进了附近的一家早餐店,跟外厨房的人说:“ 一碗雪菜肉丝面。”仰头问李政,“你呢?” 李政说:“两个肉包,一碗葱油拌面,再来一笼生煎。” 早餐店面积小,两人挤进去,找了个靠近内厨房的位置坐下。 早饭很快上桌,白瓷碗边上磕了缺口,桌子上还有前一桌客人用过的纸巾。周焱掰开一次性筷子,用筷尾把纸巾扫到地上,搅了搅面,攥着垂下来的头发,大口大口的吃了起来。 李政两三口解决了葱油拌面,又吃起了肉包,说:“再吃点生煎,包子吃不吃?” 周焱吸溜着面条:“我面都吃不完。” 果然没吃完,最后还剩下小半碗,李政看她放下筷子,问:“吃完了?” “嗯,吃不下了。” 李政端起她的碗,捞着剩下的面条,狼吞虎咽下了肚,眼神示意生煎。 周焱顿了下,才夹起一个生煎塞进嘴里,招手结账,掏出钱付了,李政也没在意,把雪菜肉丝面的汤也喝得一干二净。 抽了几张纸巾离开,刚走上人行道,周焱手机突然响了。 ** 郊区小道边,一个废弃小作坊边上,数名警察穿着雨衣走来走去。 王麟生脱下雨衣,坐进了车里,望着前方的那辆白色厢式货车,对电话那头的人说:“车子找到了,没有人。” 过了会儿,王麟生问:“周焱,你有没有听你父母提到过……” ** “提到过树苗天使基金?” 周焱一怔,下意识看向李政。 音量响,人行道上没其他路人,李政听得分明,皱了下眉。 周焱说:“没,他们没跟我提到过。”她刚想说个“但是”,话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 挂断电话,周焱看着李政,李政拿出手机,直接拨通林泰的号码,问了两句挂断,拦下一辆出租车,跟司机说:“去宝林路125号的意大利餐厅。” 李政关上车门,跟边上的人说:“树苗天使基金那个女的,就姓张的那个,现在就在餐厅里。”   ☆、第40章 出租车抵达“”,李政和周焱推门进去,看见里面的情形,一时顿住脚。 午饭时间,餐厅里只有几桌客人,唱片机里放着怀旧的意大利歌曲,靠墙的位置周围站着几个人,扛着摄影机,拿着话筒,举着本子,打着电话,被他们围在中间的四个学生样的人,两男两女,年龄不一,有人指挥着其中一个男学生坐到盆栽边上,沈亚萍冲手下员工招了下手:“把歌关了。” 对面的人说:“不用,你餐厅平常怎么样现在就怎么样。” 李政和周焱认出说话这人是上次来这儿的记者,叫高安。 楼梯口的林泰冲他们喊:“李政!” 李政回神,问:“怎么回事?” 林泰走近,说:“拍个新闻纪实,就是他们做慈善的那些事。” 李政皱了皱眉,侧头望向身边的周焱。 林泰拍了下他的肩:“张姐就在那儿,你不是找她有事吗?” 林泰朝那边走去,叫了声:“张姐!” 张妍溪正在跟一个女学生说话,闻声抬头,一脸惊喜:“李先生!” 她推开边上的高安,拉着几个学生,说:“您怎么过来了?我来跟您介绍,这是罗浩,开学刚好升高二,这是单月彤,刚升高中,这是顾俊海,今年参加高考,被西南政法大学录取了,下个月他就要去学校了,还有朱红红,马上高三了,这几个孩子学习成绩都特别优异,当年差点失学,全靠了您的捐款,让他们能继续完成学业!” 几个孩子有的脸红,有的激动,有的木讷,异口同声道:“李叔叔!” 四个人的声音响得参差不齐,餐厅客人的目光都投了过来,有那么一瞬间,像众星捧月,光芒万丈,四道或崇拜或感激的视线,让李政心里有点说不清的古怪。 他有点狼狈,冲几个人点了下头,问:“在忙?” 张妍溪说:“不是很忙,今天主要就拍下其中两个孩子,还有亚萍的餐厅,李先生您要不要……” 李政打断她,说:“我来这里是想请你帮个忙,不知道你今天方不方便?” “您说,能帮我一定帮。” 李政边上的人终于开口:“张小姐,是我想向你打听点事情。” 周焱低声说。 ** 楼下太闹,沈亚萍将几人引上楼,客厅里一堆脏衣服,地上散布着两个饮料罐和几袋薯片,沈亚萍脸色一沉,房间里有人跑了出来,大声喊:“我死在上面都没人知道,你还上来干什么!反正你不是我亲妈,你用不着管我,我去卖血,就不信凑不够刘涛的医药费,你们这种人眼里就只有钱,良……” 喊声戛然而止,穿着篮球背心衫的李正杰恶狠狠地瞪着站在楼梯口的男人,指着他大喊:“让他来干什么,让他给我滚!” 周焱看向李政,悄悄拉住他的手指。 “给我闭嘴!”沈亚萍沉着脸喝道,“滚回房间去!” 李正杰怒不可遏:“你忘了他害死了我爸妈,你居然还让他进来,我知道了,你跟他旧情复燃!” 沈亚萍上前朝他头上来了一记,李正杰推开她,跑向楼梯,狠狠瞪着李政,瞥见他边上的人,他用力一撞,跟着冲下楼。 周焱跌下一节楼梯,李政将她一拽,沈亚萍追着人下去:“给我站住!” 李政揽着周焱,问:“没事?” 周焱摇头:“没事。” 张妍溪一路旁观,有点尴尬,她朝沙发抬了下手,说:“我们坐那儿谈吧。” 三人坐下,张妍溪跟周焱说:“你要是不介意,可以叫我张姐,你说要问什么事?” 周焱张了张嘴,酝酿着开场白,李政瞥了她一眼,问张妍溪:“张小姐在树苗天使基金工作多久了?” 张妍溪说:“十一年多了,快十二年了。” “你们基金一直都帮助那些贫困学生?” “是的,也不光是他们,还有很多孩子,包括畸形儿童等等。” 李政看向周焱,周焱咬了下嘴唇,问:“张姐,你有没有听说过一个叫周国涛的人?” “周国涛?”张妍溪不解。 周焱说:“可能两年前跟你们基金会有过接触。” “抱歉,听名字我没什么印象,或者他是什么人?是义工还是……” “他是个老师,两年前在广阳市千林中学教书。” “千林中学?”张妍溪诧异,“我记得,我知道千林中学的高校长,但是叫周国涛的老师……” 周焱一愣:“高校长……跟你们基金会有什么关系吗?” 张妍溪不明白她的意图,说:“介不介意我问下,你为什么想问这些?” 周焱说:“周国涛是我爸爸。” 周焱简明扼要,张妍溪听完她简短的叙述后,有点不可思议,回忆了一会儿,才说:“高校长德高望重,一直有帮助那些因为贫困而上不起学的孩子,我记得两年前,他曾经发起过一个活动,为贫困学子募集助学金,而这笔助学金,将捐给我们基金会,用于帮助几十名贫困学子。” 李政听到这里,不禁皱眉,看向周焱,也对上她的视线,两人同时将目光落回张妍溪身上。 张妍溪望着两人,心中的不可思议一点点扩大,“我们最后,并没有收到那笔助学金,后来——”张妍溪看向李政,说,“我们及时收到了一笔高额善款,是以沈亚萍女士的名义捐出的,全靠这笔善款,帮助我们解决了困难,而善款的真正捐助者,我们也是后来才知道,是李先生您。” 窗外雨丝纷纷,盛夏里潮湿的天气并没让人觉得凉快,反而是裹着一层闷热的衣服,有汗发不出,心砰砰跳,带着一丝燥。 世上人千千万,世上事种种繁,谁也不知道哪个擦肩而过的瞬间,眼角滑过谁的侧脸,没有只言片语的交集,却有影子的重叠。 而经年以后,那些人和事,回到了这个盛夏。 李政盖住周焱的手,用力一握,周焱无声地望着他,嘴唇动了动,却什么话也说不出,所有言语都苍白多余,不如对方眼仁中宁静的自己。 一下子想了很多,又好像什么都来不及想。 许久,周焱重新看向张妍溪,嗓音有点低哑,问:“助学金没有了,是什么原因,你们知道吗?” 张妍溪说:“其实具体的情况,我并不是特别清楚。” “那你们也没有追究高校长的责任?” “这个事情怎么说呢,用诈捐来说,也并不是很合适,但在我们的立场来看,高校长属于爱心人士。” 周焱握了下拳头,过了几秒,问:“你有没有听说过,李梅?” “李梅?” “……我妈。”周焱说,“警方说,两年前发生那件事之后,我妈曾经跟警察提到过你们。” 张妍溪说:“我并没有印象,也许我的同事……” 她的话还没说完,手机来了一个电话。 张妍溪说:“不好意思,我先接下电话。” 也没离座,她直接接起。 李政拍拍周焱的手背,周焱摇了下头,突然看见张妍溪神色古怪的望向他们,周焱一愣。 张妍溪跟电话那边说:“好的,那我现在就过去。”说完,就挂断了电话。 周焱问:“怎么了?” 张妍溪迟疑了一下,说:“警察找到我们基金会,想了解两年前那件事的具体情况,因为我刚好在庆州,所以同事先让我过去处理一下,协助调查。” 周焱跟着她站了起来,张妍溪想了想,说:“你先别急,要不在这里等一会儿,我有什么马上跟你说。” “……谢谢。” 张妍溪握了下她的手,说:“别太担心,我尽快给你消息。” 人走了,只剩他们二人。 周焱坐了回去,拧着指头,心脏砰砰地跳,脚趾冰凉,她低头看着,胡思乱想。 李政手勾了下她的脖子,说:“想什么?” “……我凉鞋好脏。” “……” 李政低头看去,二十多天功夫,那双白色凉鞋已经变得灰扑扑的,纹理有了褶皱。他抚了抚周焱的脖颈,也不说什么,到处看了看。 地上一堆垃圾,茶几上摆着水果和一本圣经,电视机柜上团着几捆棉线。 李政走了过去,把插在棉线上的针拔下来,扯长棉线,绕了几圈,环在两只手上,回到沙发,说:“来,挑一下。” 周焱一直看着他动作,直到他走回来,她才说:“你会这个?” 李政坐在茶几上,弯腰跟她面对面,“会,我姐喜欢翻花绳。” “……你还有姐姐?” “嗯,比我大三岁,小学的时候生了场病,没熬过去。我家里排行老三。” 周焱垂眸看着花绳,说:“所以我叫你三哥哥?” 李政一笑:“你连为什么这么叫都不知道,还瞎叫?来,挑一个。” 周焱犹豫了一下,挑了几根线,接到了手里。 李政动作不太流畅,试了试才挑着线,顺利接回来,周焱又挑了一次,两人渐渐顺了起来。 小学时才会玩的花样,长大了,记忆依旧能翻出来。 周焱说:“以前大人说翻花绳会下雨。” 李政说:“现在不正下雨么。” “还要下多久?” “总有天晴的时候。” 周焱拍了下他的指头,“等会儿,我还没翻过来。” 李政绕了一下绳子,说:“从这儿穿。” 周焱听他的,顺利穿过,接回手里。 李政打量着,说:“高难度了。”他试着挑起一根,研究一下,再挑起另一根,尝试翻,危险,他又松开,再试一次,仍旧不成功。 周焱说:“你帮我撑着,我来。” 李政替上她的手指,周焱松开,另辟蹊径,第二次时成功翻了起来。 她边翻边说:“不管多难,总能有解,是不是?” 李政看向她,牵着嘴角说:“嗯。” 周焱接住了,撑着花绳,冲他一笑。 笑得像雨后的晴天,湿润的天空,洗涤后的湛蓝。 李政看了她一会儿,说:“等会儿。” 他抬起周焱的腿,将她的脚放到自己大腿上,从边上抽了张纸巾,捧着她的脚腕,低着头,一点一点擦拭着白色凉鞋上的泥和灰。 楼梯下,端着茶盘的沈亚萍转过身,朝林泰使了个眼色,两人一声不响地下了楼。 “看看你这脚,昨晚洗脚了吗?” 脚主人拨了下指头。 捧着她的人轻轻一敲,说:“多大了!” “……二十。” 轻笑:“唔。” “李政。” “怎么?” “你还翻不翻?” “你先撑着。” 意大利歌曲轻轻浅浅地吟唱着,脚上轻微的痒,粗粝的指头偶尔擦过她的皮肤,有个人在擦着她脚上的白色凉鞋。 翻绳有解。 泥垢能去。 有人这样温柔地对待她。 周焱望向窗外,细雨中,阳光一闪,总有最好的晴天会来。   ☆、第41章 一等就等了两个小时,张妍溪还没消息,楼下的拍摄仍在进行。 李政把脏了的几团纸巾扔进垃圾筐,回头瞥见地上那堆乱七八糟的衣服,他走过去蹲了下来。 周焱把凉鞋扣好,指头抹了抹鞋面,看见他的动作,她迟疑了一下,起身,走到他身边,也蹲了下来。 周焱一声不响地捡起一件t恤,扯着两头,快速一折,t恤很快叠好。 李政看着她,手上整理衣服的速度慢了下来,说:“衣服还能叠出花样来?” 周焱说:“这是技巧,不是花样。” 李政随手折了两下,问:“自学的?” “也不算,跟着网上学的。” “真好学。” 地上十多件衣服,全是男装,乍一看以为是脏衣服,拿在手上,还能闻见洗衣液的清香,显然是有孩子闹情绪,把自己的衣服统统扔了出来。 周焱边叠边说:“沈亚萍说,这孩子从小性格就不好,现在更叛逆。” 潜台词是,李正杰冲李政大吼大叫,有一部分的原因是正在叛逆期。 “孩子?”李政说,“从你嘴里出来这词,怎么听着这么变扭?” 周焱瞥他一眼,轻轻哼了声。 李政笑了下,慢慢地,笑容又淡出脸上,“他小时候,每次一见我,就要我抛着他玩,大了些,每次都是跟我讨玩具,被他爸妈揍了,他离家出走,一个人跑来我住处,说要跟我。两年前他也才十三岁,出了那样的事,看了一整年心理医生。” 周焱抚了下叠好的衣服,说:“可能再大点,他就能明白了。” “明白什么?”李政抖了下地上的裤子,浑不在意地说,“明白那事儿不怪我?” 周焱想了想,刚要脱口而出一句,又及时忍住了。她把最后一件衣服叠上去,犹豫了一下,手抬起,放到李政头上,慢慢地抚了几下。 有时候,千言万语不如一个动作。 头上的小手像最软的云,带着温度,散进他身体里,李政本来想嘲笑她几句,抬眸看见她神情严肃又认真,他心里像被人抓了下。 李政什么都没说,单膝碰着地,搂过她,倾身吻上去。 周焱双腿跪着,环住他的脖子。 ** 楼下拍摄结束,一群人收拾着东西。 李政和周焱走下楼,高安看见他们,打了个招呼走近,摸出烟盒,分了一根烟给李政。 李政叼上烟,眯眼望了眼那群人,说:“拍完了?” 高安说:“没呢,才拍了一半,今天差不多了,那几个孩子也累了。” 李政问:“你们什么电视台?改天我也看看你们节目。” “金口市电视台。” “金口?金口跑来庆州?” 高安抽着烟说:“我这也是妇唱夫随,跟着我太太走。”见对面两人的表情,他加了句,“哦,我太太就是张妍溪。” 李政笑着:“夫妻俩一起做慈善。” 高安回头望了眼那几个孩子,笑了笑,说:“我也就是个小记者,以前呢,有饭吃就觉得不错,哪有什么高境界。可能是年纪大了,看着那些孩子读书读出息了,身上来劲儿。什么疾病残疾的,都没没钱读书来得让人难受,前者有钱不一定能治,后者有钱就一定能念上书,能用钱解决的事,偏偏不容易,咱们全中国这么多孩子,多少人上不起学。” 李政眼角瞥了眼周焱,说:“你们这已经够伟大了,公益事业多不容易。” 高安摇摇头:“我倒希望这世上所有的公益组织都能消失,这种东西的存在,只能证明社会的悲哀。” “怎么是悲哀呢?” 高安愣了下,看向李政边上的小姑娘。学生样,背上还背着个书包。 李政望着边上的人。 周焱说:“张姐刚才介绍那四个学生的时候,我看他们都笑得傻乎乎的,这怎么是悲哀,能继续上学他们不知道多开心,那个男生考上了西南政法大学,说得俗一点,将来毕业出来,还能建设祖国,我还记得我很小的时候,看过什么希望工程的照片,一个短头发的小女孩睁着双大眼睛,那照片不是很有名么?这不是希望的意思么?” 高安想反驳,可是却想不到任何反驳的话,他看见李政摸了摸那小姑娘的脑袋,眼神里是男人对女人的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温柔情绪。 那小姑娘又抬头瞥了李政一眼,眼里的话只有他们懂。 一个三十多,一个明显年纪还小,高安的诧异也就只那么一下,他笑了声,也不说什么,问了声:“你真的不想露个脸?毕竟你才是实际捐助者。” 李政说:“我没那做好事的心,不是那样的心,就不拿那样的功了。” 高安点点头。 人走了,李政牵着周焱的手,带着她坐到餐桌那儿,说:“开学的费用,我给你备着。” 作者有话要说: 存稿就这么点,我先放上来。是这样的,我这几天工作量巨大,周四周五周六周日周一,这几天要赶手上的一份工作,实在没有时间码字,所以,我打算下周四,没错就是下周四,直接大结局,N万字超肥超肥大结局,你们没有看错,N万字!!!直接弄成一章了,你们也可以看得连贯点。 所以,请谅解,还有要等我啊,这几天我就拼了老命了,先把工作解决再两天码出大结局,我觉得我会疯~   ☆、第42章 他说这话时语气随意,像在说“我给你买碗馄饨”,他已经定下了馄饨,所以也不问她吃不吃。 如此轻描淡写。 周焱没说什么,手握紧了一点。李政没坐,倚着桌子拍拍她的头,说:“给你弄点吃的,想吃什么?”周焱说:“我不是很饿,你吃什么我吃什么。” “行。”李政把自己的手抽出来,又拍了下她的头才走,“坐着。” 来时客人才三桌,现在客人几乎满座,这样的雨天生意还这么好,平常不知是什么景象。周焱托着腮,瞧见玻璃门被推开,又有两个客人进来,伞架几乎满了,他们拿着伞,雨水从伞布上续续地淋下,又急又切,在地上汇成一滩池。 周焱反应过来,立刻起身,边上一道声音说:“不用让,坐吧。” 周焱看向来人,顿了两秒才说:“不耽误你生意了,我去找李政吧。” 沈亚萍拉开椅子坐下,和声和气道:“坐吧,不用这么客气,反正雨伞都搁不下了,我还不想弄脏地板。” 门口那两个客人见没座位,已经转身走了,周焱见状,只好坐下。 沈亚萍问:“楼上你帮我收拾过了?” 周焱说:“是李政收拾的。” “衣服叠得这么整齐,倒不像他。”沈亚萍随口道。 倒不像他什么?周焱想了想,问:“你刚才追到李正杰了吗?” “追到了。”沈亚萍语气疲惫,“这孩子,越来越不好管教,幸好再过一个月他也该回学校了。” “他在哪读书?” “省会一个私立中学,平常都住校,老师管得严,让人放心点。”沈亚萍的视线在周焱脸上轻轻掠过,说,“他刚才瞎说的那些话,你别放心上。” 周焱抠着手指甲,问:“说你们旧情复燃那些?” 沈亚萍一笑:“对,就是那些。” “我知道。” 沈亚萍又说:“我跟李政也没什么旧情。” 周焱看着她不语。 “虽然有小杰父母的那一重事……”沈亚萍迟疑了一下,“我还是希望他至少能活得像个人样吧,男女感情这方面的误会,能免则免,他跟你在一起,倒还挺像样的。” ** 厨房里热火朝天,几个厨子忙得像打仗,李政在边上借了口锅做蟹肉炒饭,颠勺勾火,瓷砖墙壁橙红一片。 一旁大厨说:“熟手啊,干过厨子?” 李政说:“干过。” 大厨开玩笑:“不是来抢咱们饭碗的吧?” 外籍主厨听见了,一口标准老外中文:“抢饭碗?” 大厨解释:“就是抢工作!” 李政笑道:“这是夸奖呢。” 服务员进进出出,林泰从当中挤过来,看见金黄的炒饭翻了个漂亮的筋斗,阴阳怪气:“哎哟,不光给人擦鞋,还给人当奶爸?” 李政眼睛也不瞥一下,用力翻炒,说:“放什么狗屁呢在那儿。” “我是受惊过度。” “那上医院,找精神科。” 林泰嘿嘿一笑,用力一嗅:“怪香的,有没有我的份?” “自己炒。” “我又没做过厨子。” 李政又颠了几下勺,往边上点了下:“拿两个碗。” 林泰一下拿来三个,说:“你说你图什么,换作几年前,你找个年纪小的,带出去有面子,床上也舒坦,你找十个八个我都没话说,现在找了这么个小的,还得伺候她吃喝,给人当爹呢?” 李政把炒饭装盘,说:“你闭嘴吧。” 林泰指着第三个盘子:“就给我这么一口还指望我闭嘴?”他一脸嫌弃,推了下盘子,“当兄弟的也是为你着想,你多大岁数了,她才多大?之前我还以为她真大三了,今天这么一看,她以后还得念四年书?家里又摊上这么一堆事,以后吃穿住行加上个念书,她自己负担还是你养着她?” 李政说:“你管得真宽。” “我能管你?我也是贱,想让你跟亚萍成,又巴不得你们不成。” 李政切了几个水果,说:“知道自己贱就好。” “嗐,你就不能说句好话?” “等你不放屁的时候。” “行行行!”林泰舀了勺饭塞嘴里,“但我也没都瞎说,我就是不看好你跟周焱。尤其你现在做的这些,还像个男人样?我刚才差点儿以为自己在做梦。有你这么伺候女人的?” 李政把水果倒进榨汁机,摁下按钮。 林泰说:“再一个,你想没想过将来,她一看就是个文化人,你看看你认识几个文化人,身边的又是些什么人,她能跟你过好?能沟通?” 李政凉凉地说:“嗬,我该找个初中毕业的,将来能陪我打渔?” “你知道我不是这意思。”林泰又舀起一勺金黄的饭,“你手艺没退步啊……我们这个岁数,该折腾的也折腾够了,还有什么没见过?经不起折腾咯……”话锋一转,“他妈的,我就是看不惯你伺候女人,这什么玩意儿?” 果汁榨好了,李政倒进玻璃杯中。 林泰说:“木瓜牛奶?我|操!” 李政把东西放上托盘,朝门口走去,林泰捧着炒饭跟在他后面,说:“给人擦鞋还陪人玩游戏,现在又做饭又给人喂牛奶,我怎么这么看不顺眼,你就这么宠着吧,女人一宠就坏,有你烦的时候。” 前面的人突然脚步一顿,林泰刚舀起的饭差点洒地上。 “你刚才怎么说的?” “什么?”林泰一懵。 “哦,你说她多大岁数了,我多大岁数了,是不是?” “啊,是吧?” 李政说:“她还不会系鞋带的时候,我已经在打篮球了,我当厨子的时候,她还在念小学,我厨艺比她长十几年,给她弄点吃喝有什么问题?我给她洗内裤也他妈不关你的事儿,甭跟个娘们儿一样唧唧歪歪!” 林泰被呛得一时没回神,等李政走远了,他才喊了句:“你真给她洗内裤了?” ** 李政远远看见沈亚萍坐在周焱对面,两人你一句我一句在交谈什么,等他走近,沈亚萍刚结束最后一个音,起身让位,说:“那你们吃吧,我去忙了。” 李政放下托盘,问周焱:“刚聊什么?” 周焱说:“随便聊聊,这是什么?” “蟹肉炒饭,没吃过?” “没。” “尝尝。” 周焱吃了一口,意外的美味,原本没什么胃口,这一盘最后倒被她吃得干干净净,吃完喝牛奶,胃里舒舒服服。 胃口到底小,牛奶剩下小半杯,李政把剩下的喝完,问她:“饱了?” “嗯,饱了。”周焱看了眼时间,已经三点了,张妍溪那边还没消息,她问,“舅公问来电话了吗?” 李政说:“我催催。” 李政又拨通了老头子的电话,老头子在那头说:“急什么,我这边等电话呢,你别耽误时间,对了到底什么事情啊,怎么问我要这么个电话?” 李政说:“没什么,迟些再跟你说,你先帮我问来。” 挂断电话,李政说:“再等等。” 周焱点头,说:“我们别坐这里了,占位子。” “那上楼。”李政刚起来,餐厅玻璃门突然被推开了。 进来的女人一眼就看见了他们,放下雨伞朝两人走去,“等急了吧?” 周焱立刻起身:“张姐!” 张妍溪被雨水淋了半湿,擦了下头发说:“因为当年这事我了解的不多,所以刚才耽误的比较久,你也一定等急了,来,先坐下,我慢慢跟你说。” 周焱又坐了下来,抽了两张纸巾递给她,李政喊服务生拿点喝的。 张妍溪道了声谢,说:“警方刚才问我关于两年前那笔捐款的事情,我所知道的,刚才也已经跟你们说了,我跟警方也是这么说的。” 周焱问:“关于我妈妈的呢?” “你别急。”张妍溪说,“你妈妈的事情先一点一点来。你爸当年欠钱的事你清不清楚?” 周焱摇头:“不清楚,他们从来没跟我提过,我只知道家里欠人钱,这两年我妈一直在还债。” 张妍溪点头:“就是这个问题,你们家这笔债务,你妈妈当时也是讳莫如深,致于这笔债务,应该关系到那笔捐款。” 周焱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张妍溪却有点犹豫,“可是因为某种原因,这件事并没有对外透露,我也完全不明白到底是什么怎么回事,而根据你妈妈的口供,她当年就已经提到了树苗天使基金,所以可以证明,你妈妈是知道内情的。” 李政的手机响了下,他看了眼,是条短信。 张妍溪说:“这一切又回到了两年前那笔没有捐出的捐款上,致于最大的疑问,只有警方,或者你妈妈才能给出答案,我们基金会所知道的也非常少,因为后期的事情,我们根本没有参与。就这些了,这是目前警方调查到的全部内容,更详细的,就需要去广阳当地调查了,我们基金也会全力配合。” 张妍溪没有说破的是,根据种种情况和矛头指向,有一种可能昭然若揭,谁都能猜到这也许是一出什么样的故事,只是站在她的立场,她不能说出没有实质根据的话。 周焱听完,心里一阵一阵发沉发空,对面的人把手机推了过来,周焱看了眼亮着的屏幕。 李政说:“是你舅舅的电话,问来了。” ** 张妍溪仍要处理基金会的事,先走了,让周焱有需要随时联络她。 周焱拨通了舅舅的号码,等待片刻,通了。 “喂?谁啊?” “……大舅,是我,周焱。” “周焱?焱焱?” “是我。”周焱正想发问,那边的人已经大呼小叫。 “哎呀总算是找到你了,我跟你二舅这几天可急的!” 周焱一愣:“怎么了?” “还不是你妈妈,上个礼拜莫名其妙给我们汇来钱,说让我们先收着,到时候给你用,我看着就不对劲,给你用的钱怎么让我们收着?问你妈,你妈又什么都不说,可把我跟你二舅急的!” 对方声音大,李政断断续续听到一些,他看见周焱面色微变,忍不住握住她的手。 周焱张了张嘴,问:“……为什么?” “我们哪知道为什么啊!” “我妈……怎么说的?” “你妈就说给你用,让在开学钱把钱给你,你上学了啊?” “……我妈还说了什么?” “没了啊,就这么点,什么原因也不说,就汇来了八千块。” 周焱一怔:“多少?” “什么?” “你刚才说多少钱?” “八千啊,怎么了?焱焱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啊,你别让舅舅担心啊!” 周焱觉得有根针穿进了耳朵里,刺痛过后嗡嗡响,像山洞里的阵阵回音:八千啊,就汇来了八千块,八千啊…… 李政叫她:“周焱?周焱?” 声音穿进耳朵,空洞洞的,周焱说:“我想去医院。” “医院?” “高忠光住的医院。” 大雨如注,坐车不方便,李政跟林泰拿来车钥匙,替周焱撑着伞,让她先坐进去,然后再绕到另一头上车。 李政开车,很快到达医院,附近没有停车位,周焱说:“你放我在门口下。” 李政把车停在门口:“你里面等我,我停好车就来。” 周焱点点头。 周焱没等,她向护士打听高忠光,打听完后乘电梯上12楼。 高级病房,单人独间,周焱找到了病房号,站在门口,透过窗户向里看,只看见沙发和电视机。 她拧了下门把,轻松推开。 床两侧放着仪器,桌子上有各种水果,墙角还堆着一些花篮和果篮,病房宽敞明亮,条件设施一流。 床上躺着的人,包着头和腿,五十多岁年纪,长得普普通通,面色发黄,多处擦伤,气色很差,此刻他正阖眼休憩,听见脚步声,才缓缓把眼睁开,声音沙哑破碎,周焱费了一点功夫才辨认出他的话。 “这……么……快?” 等他看见站在床尾的人,明显愣了愣。 “我是周焱。” 四个字一出,床上的人眼珠往外一凸,一脸震愕,“周……周焱?” 周焱慢慢走到床边上,对方的视线一直跟着她。 周焱说:“是我妈撞的你吗?她为什么要撞你?” “……我、我不知道。” “那我爸自杀的原因你知不知道?” 对方面容僵硬,“不……不。” “我爸自杀那天约了谁?是你吗?” “不……” 周焱咄咄逼人:“我爸为什么会欠钱?” “……” “你募捐的那笔钱后来怎么没捐?” “……” “钱不见了吗?为什么?因为我爸?我爸拿着钱干什么了?” “……” “还是因为你?这笔钱与我爸无关?有关系的是你?” “……” “你贪下了这笔钱,却诬陷我爸?还是骗我爸帮你?” “……” “我爸那天约了你,是吗?他不是自杀,他是被你推下了楼?” 病床上的人脸色由黄转白,呼吸急促紧张,一个字都说不出来,眼中全是恐惧和震惊。 周焱已经知道了答案。 “周焱!” 门口突然有人大喊一声,朝她冲来,“你来这里干什么,你对我爸做了什么!” 高珺见到自己父亲的样子,扑到病床前急急地喊:“爸——爸——” 她立刻按下呼叫按钮,按完朝周焱冲去,抓住她衣领大喊:“你到底对我爸做了什么!” 她朝周焱脸上挥了一巴掌,“啪”一声响。 紧接着又是“啪”一声,周焱反手还了她一记。 高珺不敢置信,尖叫:“啊——”抓住周焱的头发,又朝她脸上打来。 周焱也用力抓住她的头发,两人厮打在一起,用尽力气要对方的命似的,周焱的头皮仿佛要被拔下来,脸上耳朵上挨了一记又一记,高珺疼得发疯一样尖叫,护士进来时吓了一跳,朝外面叫了声人,忙去看躺在病床上脸色渐渐发青,状况显然不对的病人。 李政从电梯里出来,远远听见闹哄哄的声音,走近后看见一间病房前围了一群人,女孩的尖叫声尖锐刺耳,他立刻朝那边跑过去,挤开人群,终于看见了里面的情形。 两个女孩扭打在地,衣衫不整,抓着彼此的头发,一个在尖叫,一个咬着牙关一声不响,边上的人根本拉不开她们。 李政冲上去,抓起一个,喊:“周焱,周焱!” 周焱头皮愈发疼,脸上表情痛苦,李政松开她,抓住高珺的手腕,用力一扭,高珺杀猪似的大叫起来,周焱掐住她的脖子,眼睛通红地说:“我不会让你爸好过,我不会让你爸好过!”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保安已经出现,有人打电话报警,李政扫了眼,扯起周焱的手,把她一抱,咬牙切齿说:“走!” 周焱跟提线木偶一样,被他拥着,挤开人群走了出去。 到了楼下,李政从门口的伞架上抽了把伞,撑在周焱头上,带她去了停车场,坐进车里,他把雨伞往后座一扔,抽了几张纸巾扔周焱身上,手指用力梳着她的头发,压着怒火说:“擦擦。” 周焱抓起纸巾擦了几下脸,头发被梳疼了,她轻轻倒抽口气。 李政放轻动作,总算把她的头发稍微理顺了一些,他掰过周焱的脸打量了一下,咬着牙狠狠说:“他妈的!” 周焱偏了下头,躲开他的手,李政突然把她t恤往上一掀,周焱吓了一跳,叫了声:“李政!” 李政按住她的手,擦了擦她腰上的灰印子,周焱忍不住缩了下,下巴跟着一紧。 李政用力掐住她的下巴,眼中怒火滔天,“真他妈出息,大老远赶来医院就为了跟人打架!” 周焱拍了下掐着她的手,说:“她先打我巴掌。” 脸上的手立刻松开,周焱被人抱住。 李政捧起她的脸,距离近,红印看得清清楚楚,还有细小的被指甲划开的伤口。 李政舔了几下,周焱“咝”一声。 “被抓开了。” “嗯……”周焱说,“没事。” 李政在车里找了下,找到半瓶矿泉水,他抽了张纸巾,沾了点水,给周焱擦脸,问:“到底怎么回事?” “我问了高忠光几个问题,他脸都青了,呼吸困难,高珺看见就动手了。” 李政咬着门牙,阴狠狠地骂了声难听。 “……我妈什么都安排好了。” 李政手上一顿。 “……她算好了一切,计划好了时间,我跑了出来,她不让我回去,正好如她的意。没什么好猜的了。” 李政的手指按在周焱眼角,过了许久,周焱才眨了眨眼睛,李政把手指松开,问:“接下来想干什么?” “我担心我妈。” 周焱梳理了一下头发,从书包里拿出一个本子翻开。李政把脏纸巾扔窗外,问:“你妈那几天在那儿吃在那儿睡,知道这个有用?” “……李政。” 声音轻飘飘的,李政愣了下:“嗯?” 周焱看了他一眼,视线回到本子上,看着上面的字,说:“你记不记得我跟你说过,我爸几年前带我来过庆州?” “记得。” “我妈也来过。” “怎么?” 周焱指着本子第六排,说:“我记得,我们那个时候也在这家店吃过晚饭,有一道臭豆腐,煮得特别好吃。” 指着第八排:“我妈下车进去看的这家店,如果我没记错,我爸送给我妈的电热水袋,就是在这里买的。” 周焱又回到第三排,说:“那天我给吴叔打电话的时候,他说我妈在吃雪菜肉丝面,我记得了,那次我和我爸点的馄饨不好吃,重新点了我妈吃的雪菜肉菜丝面,他们家的面做的很好吃。” 李政似乎明白了周焱的意思。 周焱看向他,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了。 李政问:“你觉得你妈,现在会在某个你们去过的地方?” “……我不知道。” 李政说:“如果有这个可能,你觉得是哪里?” 周焱望向雨幕,脑中变得一片空白,过了会儿,她低头看本子,努力回忆。 记忆太久远,需要爬过千山万水才能捕获一点点,许久,周焱说:“有一个地方,梅花坞。” 李政打开导航,发动车子,穿过雨雾,朝目的地驶去,身后,一辆不起眼的黑色轿车也在同一时间,开了出来。 ** 梅花坞不在市区,地方远,加上接连暴雨导致多处路面积水封道,堵车也持续了一个多小时,等到队伍重新游动,天已经黑了。 李政靠边停车,在便利店买了些水和食物,回车上说:“饿了先吃。” 周焱下午吃的多,现在不饿,她喝了几口水,看到了后视镜里的自己。 虽然已经整理过了,可依旧蓬头垢面,脸上红印犹然。她吐了口气,仿佛能把心中的恶一起吐出来。 李政吃着面包,小指拨开贴在她脸颊上的发丝,看着红印子说:“要不要先睡一会儿?” 周焱摇头。 下班高峰期,依旧一路堵车,开开停停,车子像摇篮,周焱还是睡着了。 李政看见她眉头渐渐放松,把车开得更加稳。 梦境总是光怪陆离,周焱看见了小时候的自己,大概两三岁,稀疏的头发扎成了两个小羊角辫,脸颊两坨高原红,穿着大花袄,脚上是绣着鸭子的红色小棉鞋。 土里土气,圆得像皮球。 她从摇摇晃晃的客车上醒来,咧嘴就要哭,母亲冷着脸命令:“不准哭!” 她抽抽嘴角,边上的父亲哄她:“哦哦,小妞妞不哭。” 她嘴巴瞬间咧大,“哇——”一声,嚎啕大哭。 最后一把鼻涕一把泪的下了车,母亲抱着她,给她擦手绢,笑着说:“鼻涕吐出来,不准吃进去!” 她不太会吐,只能一直吐舌头,抽抽嗒嗒的,最后进了一间贴着大“囍”字的屋子,母亲跟人说:“小妞妞鞋子干净的,她没下过地。” 然后她被放了下来,小棉鞋踩在了锃亮的瓷砖地板上,被人搂着一个个的亲脸蛋,口袋里塞满了糖果。 没有跟她一般个子的人,她看谁都要抬起脖子,一路走得摇摇晃晃,周围的大人都在逗她。 “小妞妞到这边来,你看有什么,有咪咪虾条!” “小妞妞过来,亲亲小外婆!” “小妞妞你看这是什么呀,好不好玩?过来过来,表舅妈送给你!” 她拖着口水,摇摇晃晃朝那个看着模糊不清的东西走去,然后撞到了一双腿。 “哈哈,小妞妞,这是你三哥哥,叫三哥哥!” “小政,你烧酒买到了?” 少年的嗓子处在变声期,说:“找了十二块半。” 远远地又有人喊:“老三,过来玩扑克!” 边上又有人递给他一根烟,少年藏得快,说:“找死!” “嘿嘿,又没人看见。” 少年低头,对上一双圆不隆咚的大眼睛,他把人小胳膊一提,扯开她,朝打扑克的那堆人走去。 而她继续摇摇晃晃,朝表舅妈手上那个模糊不清的东西荡去。 画面一转,她挽着腰,摸着自己裆|下,脑袋也快钻进去了,逗着她的一个大姐姐问:“怎么了?” 她说:“尿——尿——” “啊——小妞妞尿尿啦!” 母亲眨眼飞奔过来,在她胳肢窝下一提,送她到了厕所,可惜迟了一步。 主人家接了盆热水,给她洗了屁股,整间屋子的人都在忙,母亲又提着她,对坐在沙发上的少年说:“帮忙扶一下啊。” 少年来不及开口,她的脚丫已经踩在了对方的大腿上,人差点扑下来,对方顺手一扶。 母亲去翻包里带来的裤子,她光着屁股,在人手底下吐着舌头,少年逗她:“叫三哥哥。” 她傻里傻气。 少年说:“来,叫声三哥哥,三——哥——哥!” 她吐泡泡:“三、姑、姑。” 少年笑着说:“再叫一声。” 她扭了扭,手摸向口袋,少年顺手一摸,摸出两颗糖,她盯着喊“要”,少年拆开给她。 母亲拿来了裤子,少年把她提起来,帮着穿内裤,再把她放倒来穿棉毛裤,再穿上袜子和棉裤,还有那双鸭子图案的红棉鞋。 而她一直舔着手里抓着的糖,两腿一直蹬着不肯配合。 ** 车子轻晃了下,周焱睁开眼。 李政看了她一眼,说:“刚过了个水坑,吵醒你了?” “没。”周焱问,“几点了?” “八点多,你才睡了一会儿。” 周焱说:“我刚做了个梦。” “梦到什么了?” “梦得好像很详细,可是现在记不清了。” “还记得什么?” 周焱摸了摸怀里的书包,问:“你真记得你给我……” “什么?” “……把尿。” 李政笑了声:“怎么突然问这个?……刚做梦梦到了这个?” “嗯。”周焱问,“真的假的?” “详细的说来听听。” “……不记得了,到底真的假的?” 李政笑着说:“真的。” “……真的?” “真的,骗你这个干什么?” “……你记得?” “跟你说了,那天突然想起来的。” 周焱靠着椅背,侧头问他:“你还记得什么?” “你小时候?” “嗯。” “那回喜酒也就两天时间,就记得你尿了裤子,到处跑来跑去,好像怕鞭炮?记得你哭过一回。” 周焱想起自己没记忆的小时候,不自觉地笑了下,又问:“你那个时候抽烟了吗?” 李政说:“应该抽了。”过了会儿,肯定道,“抽了。” 周焱有一句没一句的聊:“对我妈有印象吗?” “见到应该认识,其它没印象,怎么,你这个梦还做的挺全?” “嗯,以为没印象的事情,没想到做梦居然能梦到。” 周焱说完,车里迟迟没回应,她看了眼李政。 半晌,李政开口:“想忘的事情,做梦也会不停梦到。” 周焱一愣。 “我晚上总做梦,白天倒还好,所以后来习惯了白天睡觉。” “……你这两天都晚上睡。” “这两天没做梦。”李政说,“你今天还没回答呢,小杰长大了,就知道这事儿不怪我了?” 周焱想了想,说:“如果最后的事情没发生,那你就没错。人总是很奇怪的,小偷去超市偷东西,捉到了他,那算是为民除害,可如果在捉他的过程中他意外撞车死了,那对方一定会负上责任,会被一部分人谴责。所以最后的结果,还是你有错,会被一部分人谴责。” 李政笑了下,像自嘲,手背上覆来一只手,他瞥了眼,反手抓住,包着它,握住方向盘。 前方加油站,李政拐进去,加了点汽油,说:“吃点东西。” 周焱拆开一个面包,看了眼导航,说:“还有这么多路。?” 没人应,周焱抬眸,发现李政盯着后视镜看。 周焱转头看向车后,问:“怎么了?” 李政摇头:“没什么。” 油加好了,开出一段,李政左打方向,周焱叫了声:“哎——错了。” 李政靠路边停,拧开水瓶喝了一口,重新发动车子,看见后视镜里那辆车远远地也跟着动了起来,他才说:“后面那辆黑色车子,好像一直跟着我们。” 周焱怔了下,转头看去,叫:“李政……” 李政飙速前进,前方路口快速转方向盘。 ** 医院。 楼层静悄悄的,探病的人陆陆续续已回。 病床上的人正做着一个噩梦,梦见那个夜晚,他站在五楼露台上,低声下气哀求:“你不要说出去,我保证会填上去,我求你了!” 对方却不理会,“你陷害我,这一切都是你陷害,是你吞的钱,我傻的在帮你还钱!” “我没有我没有!我只是暂时借来用一下,我保证到时候一定还上,一定还给你!” “不用说了,我一定要报警!”说完拿出手机要报警。 他心里一慌,连忙去夺,将对方逼至扶手。 紧接着,是一声巨响,他握着扶手,惊恐地看着躺在底下巷子里那个人。 “啊!” 刚刚睡着的高珺被惊醒,吓了一跳:“爸,爸你没事吧?你怎么了?你别吓我,医生,医生!” ** 李政成功甩掉了后面的车,周焱频频向后看。 李政说:“别担心。” 周焱摇头,刚要说话,骤然响起的手机铃声让她一惊,看见一串陌生号码,连忙接了起来。 “周焱,你们现在要去哪里?” 周焱一怔,看向李政,对口型:“王麟生。” 李政眉头一蹙。 “你要去见你妈?你们联络上了?听我说,周焱,你现在的行为是错误的,必须立刻停止,告诉我你妈现在在哪里,把一切交给我,相信我,这样或许还来得及。” 周焱准备挂电话,那头突然提高声音:“周焱!你一定要相信我,你妈是故意让人发现她撞人的,她没真想撞死人,她做这一切也许只是为了让警方重新调查两年前的案子,情节上可以轻判,你一定要相信我,千万别做出不可挽回的事情!” “……”周焱一个字都没说,挂断了电话。 ** 到达梅花坞的时候,已经十点多,这里开着许多农家乐,周焱家几年前来,曾在一家小农家乐里住过,当时正好梅花盛开。 隔得太久,周焱已经记不清农家乐的名字和具体位置,但如果见到,应该还认得。 车子开在凹凸不平的土路上,周焱一直观察两侧的招牌,她并不抱什么希望,直觉却又告诉她一定没错。 矛盾的想法在她脑子里不停地撞击,周焱突然喊了声:“这里,就是这家!” 李政扫了眼大石头上的招牌字:珍珍农家乐。 大门敞开,空地上就停着一辆车,诺大个农家乐冷冷清清,这种天气没人会出来游玩。 李政停好车,撑伞走到另一头,周焱开门下来,躲在李政伞底下,看见大堂那间房子上着锁,说:“没人。” 李政说:“去里面看看。” 往里走,是曲形的农舍,曲形中央是一片湖,湖上建着三座亭台,周焱记得以前这里灯光特别亮,现在也许因为天气的缘故,只亮了一盏红灯笼。 一楼有间屋子亮着灯,李政说:“去那里问问。” “嗯。”周焱跟着李政往那走,经过亭台,她随意看了眼,一道影子从她视线里晃过。 周焱停下脚。 大雨滂沱,红灯笼下的湖泊水花弹跃,周焱看见那道影子跟她一般高,比她胖,长头发应该盘在脑后,衣服是最简单的t恤,裤子是棉布中裤,应该是卡其色那条,母亲最喜欢的。 周焱轻轻叫了声:“妈……” 那道影子走出阴影,站在灯光下,脸上是难掩的惊愕。 李政认出来了,二十六天前,她曾站在老头子家门口,带着他边上的姑娘一起。 二十六天,周焱终于见到了自己的母亲。 ** 农家乐二楼,面积狭窄,双人床,窗户开得大,此刻为挡风雨,关得严严实实。 周焱到现在仍不敢相信,一直盯着面前的人看。 周母擦了下衣服上的雨水,说:“怎么找来的?” “……猜的。” “……什么时候来庆州的?” “好几天前。” “工作找到了?” “……找到了。” “怎么没去?” “……没来得及。” 周焱擦了下眼睛,再把眼睛睁大。 周母看了她半晌,轻轻叹了口气,“哭什么,坐下。” 周焱坐到了床上。 周母摸了下她的头,问:“警察找你了?” 周焱的眼泪一下子就下来了,声音哽咽:“找了。” 周母的手顿了下,问:“脸怎么回事?” “……被高珺打的。” 周母一愣,手抚上她脸颊,轻微的哆嗦。 周焱淌着眼泪,想伸手抱,最后只是攥着母亲的衣角。 周母眼睛微微泛红:“姓高的,我该撞死他全家!” 周焱一头扑进母亲怀里,叫了声:“妈——” ** 李政站在门口想,到底才二十岁,在自己妈妈面前藏不住委屈和难过。 她心里有多难熬,才会见到人,胆怯的连喊一声“妈”都像猫叫,忍到现在才敢在对方面前哭出来。 李政想抽烟,可惜上次抽完后,一直没买,他看见楼底下灯光一晃,走到扶手边低喊了声:“嘿!” 楼下的员工抬头看过来:“哎!” 李政说:“有烟么?” “有的,你要什么牌子?” “随便来一包。” “那中华可以吗?” “行。” “你等一下。” ** 周焱觉得自己的眼泪也许流不完,她拼命忍住,抬头擦了下脸。 周母拿上电热水壶,去卫生间接了水,出来插上电源。 周焱低着头说:“妈。” “嗯。” “……到底怎么回事?” 周母沉默半晌,问:“警察怎么跟你说的?” “……说你撞人,也许是为了让他们重新调查两年前的案子。”提到“撞人”二字,周焱喉咙发堵,难以出口,说完后心脏针凿一样疼。 周母突然笑了一声。 周焱问:“妈?” 周母说:“本来不想告诉你,现在看来,也没必要瞒着你。当年你爸跟我说,助学金出了问题,由他过手的账目,少了一大笔,那个时候他一直在想办法。他死了之后,纸包不住火,事情被捅了出来,学校都知道了这件事,为了声誉,也是权衡了各种利弊,按照他们的说法,也是考虑到我们孤儿寡母的情况,所以这件事最后没有上电视。” “什么?”周焱惊愕,这是她从未听说过的事,她除了知道报纸上所说的疑似债务问题,其他一无所知,她从未想过父亲学校都知道的如此严重的事情,只有她被蒙在鼓里。 周母没有理会她的惊讶,继续说:“证据确凿,这件事在你爸死之前我就已经知道,你爸死了,只是把所有的问题都扔给了我而已。” “只不过——” 周母说:“我从来都不相信,你爸会自杀,如果不是自杀,那助学金的事情,就不是表面看到的那么简单。”   ☆、第43章   水开了,周母拔了插头,倒出一杯热水,蒸汽把透明的杯壁熏成了半透明,像覆上了一层薄膜,让里面看起来朦胧不清,不过给点时间,蒸汽总能慢慢散开。      “后来高忠光办理了提早退休,这么好的职位,没痛没病提早退休,我第一次听说。”周母说,“但没有办法,我再怎么不信,再怎么怀疑,都没有办法……剩下的你也知道。”   周焱知道,父亲说那天约了人,可是那天他没有通话记录,案发现场附近的人也没提供有用线索,跳下来时砸烂了雨棚,没有打斗痕迹。      周母再不信,也束手无策。   她初中学历,做了半辈子工厂女工,嫁给中学老师门不当户不对,几十年下来只知道干活和操持家庭。   她再怎么要强,也不过是个没有文化的中年女人。      “……为什么瞒着我?”周焱问。   “跟你说这些干什么呢,没用。”   “那什么才叫有用?”   “过你自己的日子,别管其他杂七杂八的。”   “这是杂七杂八?!”   “是。”周母冷声说。      周焱看着她,眼睛里全是红血丝。   周母说:“你想知道的,现在也知道的差不多了,还想问什么?”   周焱忍了一会儿,尽量平静的问:“你要在这里住多久?”   “再说吧。”   “……”周焱终于说出口,“妈,我们走吧,别呆在庆州了。”   周母看了她一会儿,没有回应,只把水杯递给她,说:“喝点水,不看看你嘴唇。”   周焱接过杯子,听话地喝了一口,像扁桃体发炎的感觉,下咽都困难。   周母问:“外面那个人就是你舅公那个侄子?”   “……嗯。”   “你这些日子一直跟他在一起?”   “嗯。”   周母沉默半晌:“就你们两个人?”   “……一开始还有一个叔叔和一个小孩。”   周母直截了当:“是不是跟他谈恋爱了?”   周焱缩了缩脚趾头,凉鞋刮着地板说:“嗯。”抬头看向母亲,想看她的反应。   周母却没再说什么,坐着想了一会儿。      周焱叫了声:“妈?”   “嗯?”   周焱抿了抿唇,起身走了几步,蹲下来,扶着母亲的膝盖,脸颊贴着她的大腿蹭了蹭。   周母起先没反应,过了一阵,她才轻轻摸着周焱的头发。   周焱低声说:“你长白头发了。”   “是有几根。”   “……妈,这两年累不累?”   “就那样,我最初在工厂里干活,那才叫累。”   “我知道你放在舅舅那儿的八千块钱了,我大学里会做兼职赚钱,不让你这么累了。”   “……好。”   “我这次找的工作在老家,有宿舍的,你跟我一起住。”   周母摸着她的头发,很轻地“嗯”了声。   周焱笑了下,声音清亮起来:“老家房子便宜,我们省吃俭用点,把老房子再买回来好不好?”   “好。”周母拍拍她,“我上个厕所,你把门口那个叫进来,外面大风大雨的,站走廊上也不像样。”      周母进了洗手间,周焱去开门,一股烟味冲了进来,地上已经有了两根香烟。   李政手上还夹着一根,见周焱偏了下头,他把手上那根扔地上,脚尖碾灭了,问:“怎么了?”   周焱说:“我妈让你进来。”   “谈好了?”   周焱想了下,点点头,把李政一拉,说:“你淋湿了。”顺手拍了拍他的衣服。      卫生间的门刚好打开,周母看向李政。   李政把周焱手腕一握,放下松开,叫了声:“阿姨。”   辈分乱了套,没人计较。   周母问:“你叫?”   “我叫李政。”   “哦,李政,对,我记得,那个时候我记得你还在念初二还是初三?”   “那会儿初三。”   “那现在是三十二还是三十三来着?”   “三十二。”   “哦。”周母指了下床,“坐着说吧。”   “诶。”      周母拍了下周焱:“帮我拔白头发。”   周焱一愣:“……哦。”   周母解开头发,微微侧坐在床边上,前两年头发一片乌黑,这两年白了好几丛,表面有几根白的,拨开一层黑发,底下更多。   周焱看着眼前好似成片的白发,鼻头一酸。她没试过拔头发,不敢轻易下手,攥着一根轻轻地拉扯。   周母道:“用点力,动作利索点才行,你这样不轻不重地扯着疼,痛快来一下!”   周焱试着用力一拽,感觉手底“哒”一下,一根白头发被连根拔起。      周母自顾自跟李政说话:“你家里还有什么人?”   周焱看了眼李政。   李政回答:“爸妈早几年就走了,家里还有个侄子,基本就等于我一个人。”   “哦,你开船开了多久了?”   “快两年了,十几岁的时候也在船上呆过。”   “那你前些年什么工作?”   “干过厨师,后来做生意。”   周母又问:“听她舅公说,你的船是自己买的?”   “是。”   “挣得怎么样?”   “……还行。”   “以后什么打算?一直跑船吗?”   李政朝周焱看了眼,说:“不一定。”      周焱专心拔头发,手上已经攥了十来根,她怕会将母亲头发拔光了,可是又不想停。   她记得几年前来这里,住的也是这个房间,一家三口省钱就开一间,她睡靠窗的床。现在外面大雨倾盆,潮泞湿热,屋子里却干燥凉爽,一问一答,宁静安好。      周母问她:“拔了多少了?”   周焱说:“十几根。”   “你说你找的那个工作,是做什么的?”   “服装厂,计件的。”   周母指挥李政:“哎小李,帮我拧个毛巾过来。”   “诶好。”      周母说:“你第一份工作,要好好做,别怕吃苦,工厂里做事也别觉得丢脸。”   “……我没。”   “这两年你算是听话,也有长进。”周母接过李政递来的毛巾,拿起周焱的书包,替她擦了起来,边擦边说,“有空也洗洗书包,看看这脏的……你既然自己挣钱了,想读书就去读,用自己挣的钱读,别去弄什么助学金。”   “……好。”   “别停啊,接着拔,拔了几根了?”   “……二十几。”      周母擦着书包的边角,问她:“能坚强吗?”   周焱又拔下一根白头发,没有说话。   周母说:“要坚强,要学会独立。”   李政紧紧地盯着周焱。   周母又说:“吃得开一点,内向的人出了社会吃亏。白头发拔光了?”   “……还没。”   周母拉开书包拉链,看见里面的糖果,说:“糖啊,我吃一颗?”   包装还没拆,她撕开来,拿了一颗黄色的糖。   甜滋滋的菠萝味,甜香充斥着房间。      周母说:“拔得差不多了,我看看。”   她走进洗手间照了照镜子,周焱跟着她。   “行了,今天在这里睡一晚。”   周焱拉住她的衣服,摇着头。      周母看向李政:“你陪她吧,好好休息,明天再走。”   她用力抽开周焱的手,周焱却紧抓着不放。      黑夜里,警笛声突兀地夹杂进雨声中,从最初的模糊不清,越来越近,到现在的尖锐刺耳。   周焱眼泪簌簌往下落,叫:“妈,你刚才怎么答应我的……”   “这么多年书都念到狗肚子里去了?”周母扇了周焱一下,终于将自己的衣服抽出,说,“别跟出来,别看,今晚好好睡一觉,记得去上学。”      顿了下,又说:“李政。”   李政看向周母。   周母只叫了声他的名字,看着他,一个字都没多说,转身走了。      刚才上厕所报警到现在,才短短几十分钟,似乎才说了没几句话。   周母穿过走廊,走下楼梯,想着这漫长的两年时光。   她不是没有恨过,想死也很简单,但烂摊子不能留下,卖了房子,外出谋生,清还那不清不楚的“债务”。   她倒希望周焱能恨她这个当妈的,将来她活得能轻松点。   两年,最后到底熬了下来,用自己的方法,孤注一掷了一回。   警灯在夜色下格外刺眼,她坐进了警车。      王麟生等人进去,把后座门关上,望向前方的农家乐。珍珍农家乐,名字简单朴素到毫无特色。   同行的人叫了声:“小王,还不上车?”   “来了!”      **      门关上,挡住了所有的视线。   周焱手抓着门把,想着“别跟出来,别看,今晚好好睡一觉,记得去上学”,眼泪始终止不住。   她没跟出来,没看,心拧得麻了,额头往门板上砸,砸第二下的时候额头一软。   李政红了眼,手心挡在门板上,周焱抓着他的衣服,疼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警笛声愈行愈远,到最后,再也听不见半分。      **      许久,黑夜重新归于宁静。   周焱在房中枯坐,面色苍白,双眼红肿,神情呆滞。   过了会儿,问李政:“几点了?”   李政说:“两点。”   “车子到了哪里?”   “……还不到三分之一路程。”   周焱揪着书包带子,过了会儿又问:“几点了?”   “刚过了十分钟。”李政说,“睡一会儿。”   周焱躺了下来,眼睛睁得大大的看着天花板。      灯罩上有几只小飞虫在爬来爬去,灯罩里面许多黑点,都是小虫子的尸体,不知道已经死去多久。   周焱说:“还在下雨。”   李政索性撩开她的被子,躺了下去,把她往怀里一搂。   他问:“睡不着?”   “嗯。”   “那随便说说话。”   “说什么?”   “你想说什么?”   周焱想了想,说:“我妈让我开学去读书。”   “我知道。”   “她给我留下了八千块钱。”   “挺多的。”   “她之前还不让我读书,我跟她说我要回学校,她还把赶走了。”   “就是你上我船的那回?”   “嗯,就是那回。”      李政说:“你妈心肠挺硬。”   “她就是这样的人。”周焱说,“她狠得下心。”   “她对你狠不下。”   “不,她对我最狠得下,你不知道这两年她让我做的事,演出的时候我被那些男人吃豆腐,她眼睛都不眨。”   李政问:“真被吃豆腐了?”   “……也没有。”   李政摁了下她的额头。      周焱往他的胸口贴了下,轻声说:“我妈要坐牢了……”   李政手臂收紧,胸口的布料湿了。   “我妈要坐牢了,李政……”   李政抱住她的脑袋,听着胸口闷闷的哽咽声,不停亲吻她的头顶,低声说:“你妈是个成年人,她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会有什么样的后果。”   周焱摇头。   李政又说:“那姓王的警察不是说了,量刑也许会轻。”   周焱仍旧埋着头。      其实说得再多,都是多余,所有理智在最亲的亲人面前总会轻易化为乌有,任何道理都会像灰尘一样变得让人厌恶。   李政只能抱紧她,说:“你还有我,嗯?”      到了后来,周焱昏昏欲睡,李政一直没阖眼,注意着时间。   车子已经过了二分之一的路程,周焱眼角的泪痕已经结成了块,李政轻轻抠了下来。   车子过了三分之二的路程时,周焱在睡梦中哭了一声,很短一下,然后皱紧了眉头,李政亲了亲她。   车子过了四分之三的路程时,周焱的眉头松开了。   车子走完了全部路程,李政靠着枕头,叹了一声,心口微疼。      **      周焱醒得很早,天边已经有了淡淡的光线,雨似乎停了。   她好像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里的她二十岁,父亲亡故,母亲坐牢,她坐在一艘大船的甲板上读着课本。   她明明还在念高一,刚跟父母来庆州旅游,昨天入住了农家乐,吃了父亲钓的鱼。      “周焱,周焱?”   周焱转头,望向床边的男人,他似乎刚洗过澡,身上的水还没擦干。   “周焱,醒了?”   周焱没说话。   “快六点了。”   是么,快六点了?   “怎么了?”   她只是还没睡醒。      李政拍拍周焱的脸:“怎么了?说话!”   周焱目光呆滞,没有给他一点回应。   李政将她从被子里挖起来,抱着说:“说话。”   仍旧没反应。   李政掐着她下巴:“哑巴了?我让你说话!”   周焱还是不动。   李政贴了下她的脸颊,把她抱住,一下一下顺着她的背,低声说:“说句话,乖,跟我说句话。”      “没事……”周焱下巴搁在他肩膀上,轻轻说了一句。   李政闭了下眼,过了会儿才睁开,推开她,问:“醒了?”   周焱点头。   李政说:“现在走?”   “嗯。”      周焱起床,草草刷了牙洗了脸,浑身无力,头还有点晕。李政看她面色不对,探了探她额头的温度,体温看起来正常。   他问:“不舒服?”   “还好。”      下楼退房,两人上车,李政想了想,说:“等会儿。”   他又下去一趟,片刻回来,拿了两个白煮蛋和牛奶面包,剥着蛋壳说:“多少吃一点,路况不知道怎么样,也许又得几个小时。”   周焱接过白煮蛋,机械地咬着吃,蛋黄掉了腿上,她腿动了下。   李政捡起蛋黄,递到她嘴边,顺手拍掉她腿上的碎屑。周焱摇头,李政问:“不吃?”   “嗯。”   李政自己把蛋黄吃了,又吃了一个面包,才系上安全带,发动了汽车。      走得路跟昨天的一样,李政没再开导航,出了梅花坞,又下雨了,路更加难开。   李政盯着路况,跟周焱说:“再喝点牛奶?”   周焱慢慢地摇了下头,过了会儿问:“要开多久?”   “不堵车的话,一个小时。”李政说,“我让林泰先去警局看看?”   “不用。”      周焱抱着书包,时不时用指甲抠一下上面的脏印子,李政说:“再眯一会儿。”   “不困。”   前面有水坑,李政没留心,车子一个大颠簸,泥水溅到了外后视镜上,李政“靠”了声,往边上停,抽了张纸巾擦镜子,擦了几下,开车门走了出去。      李政撑着伞回来,扶着车门说:“下来透透气?我抽根烟。”   周焱想了下,背着书包下了车。      路边载着几棵树,杂草丛生,李政让周焱撑着伞,点上一支烟,指着地上说:“这是马齿苋?”   “……嗯。”   “这东西哪儿都有,我上次也采过一回,没吃上。”   李政蹲下来,随便拔了几根,举着它们,眼神向周焱询问,周焱摇摇头,李政把马齿苋扔了,望了眼天空说:“这还真下得没完没了了。”   他叼着香烟,拍拍手站起来,接过周焱手上的雨伞说:“抬头。”   周焱抬头,李政拿掉烟,往她嘴上亲了一口。   周焱一声不响地看着他,李政摸摸她的头顶,“回去吧。”      扔了烟蒂,两人往回走,天色阴沉,隐隐听见雷声,又像是河流的声音,李政皱了皱眉,往边上那条小路望过去。   像是从天上掀起了一个大浪,巨大的混合了无数个潮涌的声音将雨声淹没,黄色的泥沙吞噬了路边那几棵树,汹涌着滚滚前行。      李政抓住周焱的手,大喝:“快跑!”      巨浪从天上打下来,遮天蔽日,顷刻将房屋车辆吞没,周焱连尖叫都来不及,下一刻马上被掀翻,浪头推滚着她,巨大的冲力冲开了李政的手。   李政冲向她,大喊:“周焱——”往前抓,碰到了她的衣服,他用力一拉,抓住了她的手臂,将她牢牢抱住,任由潮水冲撞着他的身体,吞噬掉他的呼吸,所有的力量都汇集在了双臂。      洪水来了。      **      暴雨橙色预警,防汛应急响应提升为Ⅰ级,庆州站超警戒水位1.02米。房屋坍塌,数万人被困,救援官兵奔赴现场紧急救援。      “Ti A Mo”一楼被淹,林泰调着电视频道,一边看新闻,一边拨打李政的手机。已经尝试了两个小时,还是打不通电话。   沈亚萍问:“怎么样?”   林泰说:“我先报警。”      **      黄沙滚滚,水流湍急,李政抵着一棵树,用力单手抓住,另一只手使劲抱着周焱。   手上刺到尖锐物,红色的血液从黄水中冒出,树被冲断,他用力抱紧她。   等再次停下,李政趴在了一块草滩上。      草滩大约两个平方,李政把周焱放上去,解开她腰上的书包扣,将她放平,摸着她的脸叫她:“周焱?周焱?”   周焱没有回应。   李政给她做起心肺复苏,周焱很快就咳出了水。      周焱睁开眼,浑浑噩噩叫了声:“李政!”   “我在,我在。”   周焱抓住他的胳膊,一把抱住他,心有余悸地一声声叫着他的名字,“李政,李政……”   李政安抚地拍着她的背。      周焱缓过来,立刻被眼前的景象惊呆。   四面环水,水流湍急,他们仿佛坐在一座孤岛上,岸边离他们几十米远,现在的情况根本不可能游过去,否则只会被水流再次冲走。   周焱惊惧:“李政,这是什么地方?”   李政说:“别怕,你手机是不是放书包里?”   周焱想起来,立刻打开书包,里面的本子已经被泡软了,她拿出手机摁了一下,没有反应。   周焱说:“手机坏了。怎么办?”   “等着救援。”   “他们知道我们被困在这里吗?”   “没事,也许晚一点水就能退去了。      周焱把腿缩起来,紧紧靠着李政,仍旧不敢置信。   李政的手在草滩上摸了一下,碰到了周焱的手,他握住了,问:“冷不冷?”   周焱摇头。   李政又问了声:“冷不冷?”   周焱愣了下,说:“不冷。”      飘着小雨,淋久了,寒意丝丝渗进了皮肤,李政摸了摸她的胳膊,把她抱了下。   周焱靠在他怀里,说:“李政。”   “嗯?”   “我害怕。”   “我知道。”   “我刚才差点就死了。”   李政紧了下她的胳膊:“瞎说什么。”   周焱抱紧他。      李政拍着她的背说:“别胡思乱想,我们说会儿话,分散分散你的注意力。”   “……说什么?”   “你喜欢吃什么?”   周焱愣了下,她似乎也不知道李政喜欢吃什么。      周焱说:“我喜欢吃鱼。”   “还有呢?”   “蔬菜基本都喜欢。”   “喜欢吃什么零食?”   周焱想了想:“没什么特别的,小时候喜欢吃浪味仙。你呢?”   李政说:“我?我什么都爱吃。”   “没特别喜欢的?”   “……肉?”   “也算。”      李政问:“喜欢什么电影?”   “我不爱看电影,你呢?”   “我也不爱。”   李政问:“平常放假你都干什么?”   周焱说:“看书。”   “……没别的了?”   “基本没有。”   “上回不是说你也挺会玩?”   “什么时候说过?”   “在船上的时候。”   “不记得了。”周焱说,“唱歌算吗?”   李政问:“去KTV?”   “偶尔会跟同学去。”   李政笑道:“还当你是个呆子。”      周焱看向李政:“那你平常放假都干什么?”   李政的视线没落在她脸上:“睡大觉,喝酒。”   “以前也这样?”   李政说:“以前不是。”   “以前什么样?”   李政回忆:“周末出海,有时候玩牌,打打台球。”      聊着天,时间过得快,周焱心情渐渐平静下来,也不知道现在是几点。   李政问:“饿不饿?”   “还好,你呢?”   “糖还在不在?”   “你要吃?”周焱从书包里拿出来,打开袋子让李政拿。      李政却伸着手没动,说:“给我拿一颗。”   周焱拿了一颗绿色的糖放他手上,李政拆开吃了,周焱突然看见他手上的一道口子,“你受伤了!”   “小事。”   周焱捧起他的手,“伤口很深。”   “没感觉。”   “你哪儿弄开的?”   李政说:“刚才抓了一棵树,没抓准。”   周焱摸了下伤口,往边上找了找,没有东西能包扎,她捧住李政的手,低下头,往伤口上舔了一下。      李政一僵,周焱又舔了几下,双手合住他的手,说:“你刚才都没放开我吗?”   “……嗯。”李政的手摸到了她的,再慢慢上去,摸了下她的头。      细雨也停了,水流仍旧湍急,不知道是不是周焱的错觉,她觉得水位又涨了,不禁又往李政身边缩了下。   整个世界都安安静静的,除了水流声,再也没有其他多余的声音,没人在附近,也没人来救他们。   周焱靠在李政怀里,问:“你什么时候喜欢的?”   “……”      周焱没看着人,她望着黄沙色的汪洋,脑中想的却是绿色的江水。清澈的能看见底下的石头,船舶行走在上面,风景如画。   身后的人过了半晌才说:“你马齿苋在哪儿采的?”   “嗯?”周焱愣了下,“路边。”   “那回挣了多少钱?”   “……二十几。”      李政下巴抵在她头顶,嘴唇碰了几下,才低声说:“那天我从船上下来,看见你蹲在那儿卖野菜,我从外面回来的时候,你还在。”   李政说:“那天我把你拉回了船上。”      那么早的时候,他其实拉过她一回,那天她咬着白馒头,拿着矿泉水,蹲在脏兮兮的菜摊上,他把她拉了起来,当时正值夕阳。      周焱从他怀里出来,转过身,亲上他的嘴唇。李政顿了一下,用力将她的腰一搂,吻着人,手在她衣底下摸着,渐渐将人放倒,提起她的一条腿,挤在她中间。      小小的草滩上挤着两个人,洪水中开辟了一个小世界,只剩下了他们。   周焱度过了最漫长的二十七天,她细数这些日子。      第一天她从船上醒来,第二天李政弃她而去,第三天他第一次将她拉回,第四天她遇上了河霸落水,李政救了她。   第十三天的时候她站在了雾中,天地茫茫只剩下那一艘船舶。   第十五天的时候李政教她游泳。   第十七天李政在码头牵着她的手,带着她回来。   后来,他们看到了第一缕阳光,李政亲了她的额头,为她打了一张椅子,在船顶为她放烟花。   她还有栽在花盆里融化成泥的小草发圈,还有那七个丑娃娃。      漫长的二十七天,像是走过了一辈子。   这世上真有这样一个人,与自己的生命同等,珍而重之。      李政在她耳边低声说:“Ti a mo。”   周焱搂紧他,眼睛发热。      **      李政把周焱重新抱进怀里,让她躺在他胸口。周焱闭着眼,与他五指交叉,两人时不时亲一下。   不知过了多久,天色有渐渐暗下来的迹象,湍急的水流却没有缓停的趋势。   周焱拿出糖果,李政摊开手。      周焱没给,她拆了颗糖,递到他嘴边,李政却微微侧了下头,没有动静,周焱问:“不要?”   李政迟疑了一下,往前靠了点,咬住了糖。      周焱刚拆开另一颗,突然听见有人大声喊:“有没有人——”   周焱一愣,立刻站了起来:“这里,这里有人!”      没一会儿,周焱看见了几个救援人员从远处跑了过来,她大力挥着手:“这里——”   “你们等一下,不要动,我们马上来救你们!”对方大声喊话。      周焱看向还坐在草滩的李政,拉了拉他,说:“快起来!”      李政笑了笑,站了起来。      救援人员商量着营救方法,水流太急,不能贸然施救,最后他们找来救生抛投器,大声喊:“你们让开点,我现在把抛投器射过来,待会儿给你们传救生衣和轮胎,把你们拉过来!”      周焱拉着李政立刻往边上让开。      救生抛投器射了过来,救援人员又喊:“你们拉住那头!”   周焱赶紧拉住,两副救生衣和轮胎很快就传了过来。      周焱穿上救生衣,套上轮胎,说:“你先过去。”   李政还没穿完,说:“你先,小心点,你不会游泳。”   救援人员喊:“女孩儿先过来,快点!”      周焱拉住绳索,听着指令,配合着救援人员的动作,几十米的距离,费了番功夫才到了对岸。   周焱摘下轮胎,喊:“李政!”   李政笑着跟她挥了下手。      绳索又一次被抛了过来,救援人员喊:“抓住!”   李政蹲了下来。   过了会儿,救援人员奇怪道:“抓住呀!抓住绳索!”   李政抬了下手,示意知道了。      然后,他弯着腰,在草滩上一点一点的摸索着。      周焱怔怔地看着他,“李政——”   “没事!”李政回了一句,说完,他还在摸索着。      他的手在草滩上摸了一下,碰到了她的手,然后握住;   她看向他,他的视线却没落在她脸上;   他要她把糖果放在他手里;   她把糖果递到他嘴边,他没有动。      周焱嗓子哽咽:“李政……”   李政跪在了草滩上,仔细的摸着,终于摸到了,他朝岸边笑了下,与周焱错开了几十度。   周焱泪如雨下。      **      这次洪水受灾群众多达四十万,“Ti A Mo”的损失不算小,沈亚萍重新装修了餐厅,这几天正好方便张妍溪几人拍摄纪实。      一堆拍摄器材堆了进来,沈亚萍说:“别刮花我的地板,小心点放。”   张妍溪笑道:“你怎么对地板特别洁癖?连雨伞都不让拿进来就怕淋湿地板。”   沈亚萍说:“我上回要开那新餐厅,就是踩地板脚滑摔了一跤,最后弄碎了一堆玻璃,伤口养了几个月才好。”      “原来是这么回事啊。”张妍溪往角落那桌望了眼,问,“林泰还没走?他要在庆州定居了?”   沈亚萍说:“别理他,他的车子被洪水吞了,心疼着呢,又不能找人家赔。”   “诶,对了,周焱回去了?”   “嗯,刚走没几天,得准备开学了。”   张妍溪感慨:“她年纪这么小,却经历了这么多。”   “她倒还好,她妈刑期不长,很快就能团聚。”   张妍溪摇头:“我始终没法理解她妈|的这种做法,高忠光虽然已经接受调查了,可是她妈妈以后的日子还长,值得吗?”   沈亚萍笑了笑,说:“有句老话叫‘别人的事情头顶过,自己的事情穿心过’,不到你头上,值不值得,都不是你能以为的。”      角落里的林泰嚷了声:“我能不能告什么气象部门防汛部门啊?我这车他们也应该负上责任吧?”      **      八月,烈日炎炎。   江上波光粼粼,碧水清澈。      周焱坐在甲板上,翻着课本看,阳光太刺眼,她把晾衣架挪了挪位置,正好遮阴。   欣欣蹦蹦跳跳过来,缠着周焱说:“白姐姐,陪我嘛!”   周焱道:“晚点陪你啊,我先看会儿书。”   “你真的要当老师啊?”   “当然啊。”   欣欣嘟嘴:“当老师有什么好的啊。”   “……是啊,”周焱的视线从书本上挪开,望着江面说,“老师也不是很好。”   “啊?老师不好吗?”   周焱又摇头:“老师呢,是太好了,他们教我们做好人做好事,脚踏实地,遵纪守法,作弊可耻,可是社会却告诉我不是这样,作弊的人也许活得依旧光鲜。”   欣欣听得半知半解,开心道:“那就别做老师啦,陪我玩嘛!”   周焱说:“那不行,那我更要做老师啊。”   “啊?”   “告诉他们欣欣到现在还没学会拼音!”   欣欣生气道:“哼,不跟你玩了!”噔噔噔,跑去了船头。      周焱笑了笑。   李政从船舱里走出来,说:“你也就这点本事,成天耍小孩儿玩。”   周焱说:“这是教不是耍!”她站起身,拍了拍屁股。      李政问:“到哪里了?”   周焱望向岸边,一眼就见到了一株昂然独立的柏树,烈日下站得像一柄尺,枝叶繁茂。      周焱说:“到冀柏树了。”   秀才和老媪的故事,讲述希望的故事。      “太阳这么晒,你要在外面看书?”   “看得眼睛疼了,还是进去吧。哎对了,老刘叔帮你把船开回去,他自己不做生意了?”   “我把我的生意介绍给他。”      李政扶着门框,踩下一级台阶,转身递手。   周焱又看了眼岸边的那株冀柏树,笑了下,把手放进了他的掌心里。      (正文完)PS:一定要看作者有话说      ==========   屠路番外到时候会补在屠路的锁章里面,买过的都是免费看的,我还会新增番外内容,这里先留点小剧场吧,你们不用截图啦!      15、   外出,吵架,谁也不理谁。   蒋逊走在前,贺川慢慢跟着。   冷战持续。   贺川:“谁丢钱了?”   蒋逊回头,看地上。   贺川:“谁把这么大一摇钱树丢了?”   说完,手拉手回去了。      28、   三八妇女节。   贺川带蒋逊去动物园看豹子。      29、   意外停电,两人泡澡解暑。   一周后,又停电,两人泡澡解暑。   三天后,又停电。   贺川进浴缸:“进来。”   蒋逊脱到一半,出去一趟,三分钟后,浴室灯亮。   蒋逊:“没什么,电闸跳得太频繁了。”   贺川:“……”      30、   零点整,贺川耳朵不适,醒来。   蒋逊:“别动。”   贺川:“干什么?”   蒋逊:“让你别动!”   贺川躺平,予取予求。   三分钟后,月光下,左耳耳钉被摘,银质耳环闪闪发亮。   蒋逊:“要不要结个婚?”   贺川:“好。”   蒋逊:“……”   半晌,“贺川,三十五岁生日快乐!”      31、   十月一日,哈弗车队包围明霞山。   浮云台,司仪主持婚礼。   喜烟,1916。   张妍溪、高安、阿崇、王潇、冬冬、石林、白夫人、武立、水叔悉数到场,卓文发来短信。   仿佛回到那一天。   他们在不同的时间起步,从不同的方向走来,今天都站在同一个地方,踏上同一条路。   因为崎岖,所以坚持,因为懂得妥协,所以才始终没有放弃。   这是一条屠路,比她走过的任何路都要漫长。   明霞山,将为她见证。      32、   出席基金会活动,登记姓名。   贺川写上:贺川。   蒋逊:“帮我写了。”   贺川:“嗯。”   贺川再写:贺太太。      33、   定期体检。   医生:“你的身体……”   半晌,蒋逊:“护士,老花镜呢?”   医生戴上老花镜:“别着急啊,你先生身体还不错啊。”   蒋逊:“没一点问题?”   医生:“你觉得有什么问题?”   蒋逊:“精子活跃度呢?”   医生:“……”   贺川:“%¥#@~!”   冷静!      34、   电话响起,蒋逊:“喂?”   丽人饭店小妹:“蒋姐,你病了?声音怎么这样?”   蒋逊:“有事?”   丽人饭店小妹:“没事,看你几天没过来,有点奇怪,你在家吧?”   蒋逊:“在呢。”   贺川帮她挂了电话。   贺川:“再来!”   蒋逊:“%¥#@!”   冷静!      35、   贺川开车。   蒋逊:“……”   路虎超车。   蒋逊:“……”   吉利超车。   蒋逊:“……”   电动车超车。   蒋逊:“……”   自行车超车。   蒋逊:“……有必要么?”   贺川:“有。”   后座,蒋逊大腹便便。      36、   蒋逊报了准妈妈班。   蒋逊:“我懒得出门。”   贺川:“那不去了。”   蒋逊:“那不行啊,我只是懒得出门!”   贺川:“……”   贺川开始早出晚归,白天上课,晚上教学。      37、   睡前。   蒋逊:“喜欢男孩女孩?”   贺川:“都喜欢。”   蒋逊:“名字想好了吗?”   贺川:“嗯,叫娃娃。”   蒋逊:“?”   贺川:“男的叫男娃娃,女的叫女娃娃,好记。”   蒋逊:“好!”      38、   贺川打电话:“生了,刚生。”   石林:“什么?预产期不是还有好几天?你们在哪儿呢?”   轰轰轰。   贺川:“赛车场的休息室。”   石林:“……”      39、   女娃娃的玩具是:轿车模型、公车模型、跑车模型、货车模型,还有嘟嘟嘟小火车。      40、   女娃娃学写字。   女娃娃:“这就是你的名字!”   阿崇:“这不是我的名字!”   女娃娃:“这就是!”   阿崇:“这不是,我的名字这么写!”   女娃娃:“不是不是,是这么写!”   阿崇:“谁教你这么写的!”   女娃娃一指:“妈妈!”   阿崇怒目而视。   蒋逊吃着瓜子:“没错啊,你不就这个名字?阿虫?”   阿崇仰天长叹。      41、   幼儿园演讲:家里的宝贝。   女娃娃:“我们家的宝贝,是两件衣服和两枚银戒指,一个银耳环,衣服是一件宝蓝色,一件粉红色,好像是爸爸妈妈在刚刚认识的时候买的。都破了,他们舍不得扔,也舍不得穿。银戒指好像是三十八块钱买来的,爸爸妈妈藏得很牢,银耳环最贵了,不过只有一只,一只便宜点!”   下课。   小朋友:“这个给你吃。”   “这个也给你。”   “还有这个。”   女娃娃:“为什么都给我?”   “因为你家穷!”   女娃娃:“……好吧。”      42、   蒋逊洗车,女娃娃打下手。   女娃娃满手泡沫,洗得很勤快。   蒋逊欣慰地看着。   过了会儿,蒋逊:“你从哪儿拿的清洁剂?”   女娃娃:“浴室啊!”   蒋逊:“?”   女娃娃:“洗香香的瓶子啊!”   蒋逊:“……”      43、   风和日丽,明霞山。   山道上,行人车流纷纷避让一辆粉色无照跑车。   车上女子戴墨镜,着红色赛车服,扎两个羊角辫。   一挥手:“上来!”   三岁小男孩屁颠屁颠上了车。   众人继续避让。   粉色无照电动儿童跑车,缓缓上路。 作者有话要说: 1、正文完结啦,谢谢大家这两个月的陪伴,以及能接受我这乱七八糟的更新时间。 2、番外会很甜,但是可能要等几个月,因为工作……工作……工作……时间好紧张! 3、方便的话,请大家收藏我的专栏,以及那个新坑《从前有座山》,更新可以及时知道,最重要能帮我涨积分嘎嘎嘎~ 4、关于新坑,其实我有三个文想写,不确定先开《从前有座山》还是另外两个了,所以你们哪天要是看见《从前有座山》改掉了,也不要惊讶~ 5、想我的话可以关注我微博,我会在微博浪~~~~~~~搜我笔名就行了 6、最后,生途不出版了,虽然是我的个人原因,但我还是很伤心,伤心好久啦,随便哭一下啦嗷~ 书香门第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本书由福利小说网(www.fltxt.com)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福利小说网提供各种全本小说TXT,pdf,epub,kindle格式电子书下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