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倒刺的好处之二,是上面涂着有奇效的伤药。即使被鞭打得再痛,过不了几天伤口又会长好,长好的地方谁也看不出被鞭打过的痕迹。 谢青芙还记得三年前受家法时,负责动手的是心肠极其之软的老管家,他一边鞭打她,一边止不住的低声叹息。 “大小姐,你这是何必?早听老爷的话……又何必受这等皮肉之苦。你这样受苦,那人却是不可能会知道的……” 那时候自己在想些什么,谢青芙已经忘了。 但现在,她却很明白自己在做什么。 三年前,是为了他,三年后,她不知道自己为了什么,只是很清楚无论如何,她都不愿将自己嫁给一个只有一面之缘的男人。 身后的家仆并不像三年前的老管家那样,会因为不忍心而对她刻意手下留情。他只会执行谢榛的命令,每一鞭子都抽得竭尽全力。 谢青芙双手紧紧地拽着衣服的下摆,嘴里死死的咬着一大缕自己的头发,面色白得像雪。单薄的衣裳很快就在家仆的鞭下被抽破,鞭子上的倒刺直接抽打在肌肤上,钻心的痛。她抬眸看着天上淅淅沥沥落下的雨,没有发出一声呻.吟,只有背部的鞭痕沁出血来,被雨水浇得顺着衣服淌下,滴落在地上, “大小姐,你……” 家仆见她眉头紧皱,却仍旧死扛着不肯认错,心下不忍正要劝上几句。却听不远处传来几声脚步声,转头看去,只见谢榛就站在淋不到雨的石阶上,身后站着两个为他打伞遮雨的丫鬟。 “你可知道错了?” 谢青芙松开牙齿,乌黑湿透的发辫顺着肩膀落下。她嘴唇发白,轻声道:“我连自己错在哪里都不明白,如何知错?” 谢榛面无表情看着她,雨流顺着四角飞起的屋檐淌落在他的脚边,发出“哗啦哗啦”的水声。 “痛吗?” 谢青芙连说话的力气也没有了,只能在雨中咳了几声,点了点头。 谢榛仍旧面无表情,过了很久,他侧头对身旁丫鬟道:“去扶大小姐起来。” 在谢青芙一面咳嗽一面被那丫鬟扶起来的时候,谢榛冷漠道:“你说你不知错,但你却知痛。这样也好,知道痛了,下次或许也就不敢了。” 说罢眉头微皱,拂袖而去,家仆与其他丫鬟也都跟着离去了。谢青芙抬起湿淋淋的手,擦了擦自己脸上的雨水,刚要从身旁的丫鬟手上拿过伞来自己撑着,一直藏在柱子后的半绿却已经急匆匆的跑了出来,一只手上撑着把纸伞,另一只手拿着干燥的帕子。 “让我来,小姐,你的手上也受伤了。” 谢青芙微微诧异,低头看向自己的手指,果然看见手背指节处有几处擦伤,大约是自己忍痛之时以手击地伤到的。半绿将谢榛带来的丫鬟挤到一边去,一面抹泪一面拉过谢青芙的手,将上面的水和血仔仔细细的擦干净。 “小姐,你说不准我跑出来制止,可是我……” 说着竟然就要呜咽着哭出来,谢青芙觉得头晕脑胀,但对着她一张焦急担心的脸偏偏没办法发出火来,只摇了摇头哑声道:“你出来不是跟着被打吗?现在我好好的,并没有出什么大事。别哭了,扶我回去。” 半绿一边答应着,一面抹了抹眼泪,搀住了谢青芙。冰冷的雨仍旧淅淅沥沥的落在地上,落在积水上荡起一圈一圈小小的涟漪,谢青芙艰难迈步随半绿走上台阶,终于瘫坐在地上道:“……半绿,我们歇上一歇。” “小姐,是不是痛得受不了了啊?” 半绿一下子又紧张了起来,但谢青芙早已痛得连张嘴的力气都没有,冷汗与雨水一起顺着脸颊流下,浑身湿冷,难受至极,没有多余的力气再去安慰她了。 “……别急,我歇上一歇……就能再站起来了。” 话虽是这样说,但谢青芙却很明白,她已经一丝多余的力气都没有了。而家里的家仆和丫鬟,他们不会来帮她。 自从三年前谢榛吩咐以后,这个家里的任何人都不会再来帮她了。 “小姐,小姐……” 耳边传来半绿有些惊慌失措的哭喊声,谢青芙张了张眼睛,想对她说别吵,让她再休息一下,下一秒,半绿却忽然发出了更大的惊呼声。 “小姐,是沈管家,沈管家……你张开眼睛看看,是沈管家!” ……沈管家? 这个称呼已经有三年不曾在谢家听到过。就连一个“沈”字,都变成了谢榛的禁忌,他甚至吩咐下人,将所有带沈字的书都挑出来,把“沈”换做了“谢”。谢青芙曾经在纸上写满了“沈”字,那时候她一边写一边哭,哭得双眼红肿,但哭完以后却又继续写。 只是不想,忘记了他的姓氏是怎么写的。 她想如果不能再见到他,记得他的名字也好。一生那么长,她要是因为太久没看到他,就忘记了他的名字怎么写,死后在九泉之下见到他,他也不会原谅她的。 因为想得太多,就连方才受家法的时候也在想,所以现在竟然就产生了幻觉么? 谢青芙努力的张开双眼,眨了眨眼,向着台阶的方向望去,却见一人撑着纸伞,脚步踏在圈圈涟漪上,缓步而来。 雨水淅淅沥沥,天地之间竟然像是忽然没有了外物一样。只有那人,他撑着素净的油纸伞,手指稳稳的握住伞柄,每一步都像是走在她的心上。他的青衫单薄干净,他的脸庞清俊淡然,他的双眸清冷孤傲,像是藏了整个严冬的积雪。 清亮冰冷的雨珠顺着油纸伞的边沿落下,“滴答”一声落入地下的积水里。透过雨帘,谢青芙近乎痴迷的望着那人。然而明明是熟悉的人,但只望了一眼他的双眼,她就觉得心里慢慢的冷了下去,直到冷至麻痹,失去知觉,再也没有了思考的力气。 “沈管家,你回来啦?你是回来带小姐走的吗?” 还不等那人自己走过来,半绿已经哭着跑了过去,拽住了他的袖子。但只是拽了那么一下,下一秒就愕然的松开了。 原来那袖子里……竟是空的。 他竟然只有一只手,另一只手虽然初时看不出来,但只要伸手一碰,便能发现里面是空荡荡的,灌了满袖子的冷风。 他只低眸看了看半绿的手指,随后将视线转向谢青芙开了口,声音是她熟悉的带着冷意的好听,只是三年不见,已经带上了冷漠和淡然。 “这就是谢家大小姐?” 半绿要哭不哭的笑容挂在嘴边,又带上了几分愕然,像是还来不及笑出来,就受到了惊吓,连惊吓的反应都还来不及做出来,又被人硬生生的堵了回去:“是……沈管家,你的手……” 男人几不可见的蹙眉,绕过呆怔着的半绿,一步步踏到了谢青芙的面前。有清冷的带着寒意的他的味道萦上她的鼻间,让她几乎想就这样闭上眼睛,即使是在做梦,也不想再醒来。 但很显然,这并不是一个梦。 无论是背上的痛意,雨水的凉意,还是他近在咫尺的声音,都在告诉她,这并不是她以前做过的那些梦。他真的站在她的面前,只是他的眼神是陌生的,孤傲的,比刚认识他的时候,还要让人难以接近。 “大小姐,我是沈寂。” 那人说着,松开了手,任由纸伞掉落在一边。他低着头,直视着她一双看不出情绪的眼睛,寒雪般冷寂的眸中映出她面色苍白的模样。 “我是老爷找回来,专门照顾你衣食起居的人。” “……照顾我?” 谢青芙只来得及涩涩重复这三个字,沈寂便已背过身去,在她的面前微微蹲了下去。 “大小姐,我背你回去。” 过了很久,她仍旧坐在地上,他仍旧背对着她一动不动。 像是知道她在想什么,他波澜不惊道:“大小姐不必担心,我们并不会摔倒。”顿了顿,声音又低了几分。 “我只有一只手,没办法将你抱起来,所以请自己抱紧我的肩膀。我们不会摔倒。”   ☆、第2章 雪白·(二) (二) 自谢青芙十五岁那年,从外边灰头土脸的回来,又跪在大厅前受了一百鞭,后背血肉模糊,哭得不能呼吸,半绿已经很久没看见她哭过了。 此刻秋雨冰凉,瘦弱的少女瘫倒在地上,浑身湿透,脸色苍白,竟是与三年前一样的画面。 不同的只是三年前她昏迷不醒口中念着的那个人,此刻就在她的面前。她望着他颀长有致的背影,轻轻的吸了吸鼻子,然后伸出手去,揽住了他的肩膀。 沈寂伸出唯一的一只手,向后搂住谢青芙的背,然后将她背了起来。另一只空荡荡的袖子垂落在腰间,被风吹得摇摇晃晃。 半绿怔在原地,直到沈寂背着谢青芙走了很远,她才反应过来匆匆忙忙的追上去。 回到枕眠居,沈寂将谢青芙放在床上。她的背上有伤,只能狼狈的半趴在床上。 沈寂低了低头转身就要走,谢青芙张了张嘴,终于哑声叫住他:“……你,为什么会回来?” 沈寂脚步一顿,随后回过身冷然望着她道:“大小姐,你以前认识我?” 谢青芙眼中一动,却并不点头,只是轻声道:“你不记得以前的事了?” 沈寂道:“三年前,我在山野农家醒来,手臂被断,脚骨被折,浑身是伤,喉中有灼伤之痛,脑中更是空空荡荡。三年间,一面养伤一面回想,但除了想起自己的名字与谢府以外,想不起其他事情……” 说到这里,沈寂话语一停。因为他看见以狼狈姿势趴在床上的少女忽然就流出了一滴泪来,她慢慢的抬起手,缓缓的抹去了眼泪,对他道:“不必管我,你继续说。” 沈寂却不再继续说了。他的神情冰冷陌生,比起城中那些俊美无双的少年更添了几分冷峻与沧桑。他问道:“大小姐当真不认识我?” 这一次谢青芙没有犹豫,她微微低眸点了点头,嗓音比方才更哑了:“你以前是谢府管家,我是谢家小姐,虽然抬头不见低头见,但却……并不熟识。” “那沈寂便没什么好告诉大小姐的了。” 沈寂说罢,冷漠的低了低头,不再看谢青芙一眼,退了出去。 半绿眼见着沈寂离开,连忙扑到床边:“小姐,沈管家他……”话音未落,剩下的话却已经哽了回去,因为她看见谢青芙嘴角微微含着笑,眼角却有泪留下来。 “小姐,你别哭啊……” “半绿。”谢青芙低声道,“我知道你想做什么,但你也不准去提醒他想起来。他不记得我,这很好。不记得与我一起经历过的事情,比反反复复受着那种折磨好过很多。” 半绿张了张嘴巴,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她低头看着谢青芙死死拽着被角的手,终于伸出手去,将她的手握在手里,哽咽道:“我知道了,小姐。我知道了……” 这一场秋雨一下就是一整夜,房外的黄叶落了满地,泥土也浸了雨水,变得软腻不堪。 因为背上的伤,谢青芙好几天都整夜难眠,背上的伤即便是上了药也还是刺痛难忍。五日后伤口开始好起来,后背更是又痒又痛,谢青芙几乎是挨到了天亮,终于是让半绿搀扶着她去了花园散心,呼吸雨后带着凉意的新鲜气息。 但不等她将半个花园逛完,却遇见了谢榛。 这一次,谢榛连丫鬟也没有带,看样子应当是专门来找她的。他十分冷淡的对半绿道:“走远一些,我有话与小姐说。” 半绿无措的拧了拧手上的手帕:“……是。” 说罢看了谢青芙一眼,咬了咬嘴唇走出几步去,又回望了几眼,终于慢慢的走远了。 谢青芙见她如临大敌心有不甘的模样,心中同样觉得沉重,但谢榛却没有给她胡思乱想的机会。 “你伤还没好就来花园,是想遇见谁?” “……并没有想遇见谁,只是闷得慌,想逛一逛。” “可知错了?” 谢青芙的回答仍旧没变:“我不明白自己错在何处。” 谢榛也不强迫她,只是垂眼看着她苍白的脸色与双眼上的乌眼圈:“那是自然。与人私奔不是错,忤逆父亲不是错,为了一个男人让谢家颜面扫地,在那晚宴席上公然反对我的话,这些都不是错。”说罢,轻轻的举起手来,看着手上精美的刺绣,像是有些漫不经心,“在你的心中,只要是与沈寂有关的事,什么事都不算错。” 雨后的空气果然寒凉,谢青芙觉得自己的身体都被冷得颤抖了一下。 明明有许多能反驳的话,但那些话在喉中哽咽着,无论如何也说不出来。她知道,就算她将那些话都说出来了,眼前的这个人,她的父亲,他是不会听的。 但她还是忍不住开了口:“你为什么要让他再回谢家?三年之前我们曾经说好,那时候你答应了我……” “你答应我的尚且没有兑现,我答应你的又凭何算数?”谢榛打断谢青芙的话,冷声道,“你答应我什么,还记得吗?” “……记得。” 谢青芙本来憋了一肚子的气,要向谢榛撒出来,但谢榛只是轻描淡写的一个问题,已经让她无话可说。 “更何况,我已经实现承诺放他走了。是他自己,兜兜转转三年,竟然又找了回来。” 谢榛说罢负手走到窗边:“他既然回来了,我也就不打算放他走了。反正……他什么也不记得了,而你是我的女儿,你一定不会蠢到,让他想起三年前的事情。” 谢榛这个人,固执至极。无论是在生意场上还是在人情世故上,他决定的事情,从来就不曾更改过。 谢青芙明白谢榛会这样说,必定已经是有了他的考量。 即便是她再想放沈寂离开,离开这个囚笼一样的谢府,但只要谢榛不同意,沈寂是走不出这个景阳城的。 谢榛仿佛看出她心中所想,很轻柔却又很严厉的道:“不要动不该动的心思。你该知道,在谢府他会和以前一样的自由,只要你不去招惹他,他早晚能自己离开。” 事实上谢榛从来没有骗过谢青芙,包括他说谢府很自由这句话也是一样。但一只鸟在鸟笼里再自由又怎么样,它始终飞不出那只牢靠的鸟笼。 谢青芙看着谢榛那双和自己一模一样的黑色眸子,他的脸尽管由于年纪而变得苍老,但脸上的冷漠与对人的防备却一点也没有变少。 过了很久,她轻咳两声,冷下声音低道:“你想让我怎么样?” 在作为自己的父亲与谢府主人之前,谢榛首先是一个商人。一个商人是不可能做毫无利益所图的事情的,谢青芙知道,谢榛每做一件事情,甚至连当年成家生子也是一样,都抱着自己的目的。而此刻,他虽未明说,但她知道,他将沈寂接回身边便是为了要挟自己。 因为他明白,自己一定会听他的话。 景阳城首富谢榛,要让一个人消失在这个世界上从来不是多困难的事情。 谢榛并不恼怒,只道:“昨夜宴席上的周家二公子,说是倾慕你有话直说的个性,再次邀你泛舟湖上。” 谢青芙抬眸看他:“你要我接受邀约?” 谢榛微微摇头:“他虽不介意你的行为,但你昨夜所做的事早已在景阳城中传遍。即便周家二公子再怎么心胸大度,只要周家二老不肯松口,你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嫁入周家的。” 听到这里,谢青芙在心中暗自松了一口气。 她年少时虽然任性妄为,但三年来禁闭阅书,早已被磨去了骄纵的棱角。昨夜她之所以会大庭广众做出拒婚之事,纯粹是因为谢榛的那句话。 周老爷道:“谢小姐年方十八还待字闺中,是否是因为一直等不到良人?” 而谢榛饮尽杯中美酒,轻描淡写道:“他要等的人,不就是周家公子?这桩亲事正是天赐良缘,般配无比。” 听到“般配无比”四个字,她下意识就开口道:“我不愿嫁。” 席间所有宾客向她投来愕然的目光,在所有人的窃窃私语中,她有些慌乱的站起来,随后转身跑回枕眠居。正因为她做出这种大庭广众之下让谢榛丢尽了脸的事情,所以谢榛才会勃然大怒,命令家仆对她用家法,直到他喊停为止。 但奇怪的是,话虽是那时脱口而出,但过了以后,她却一点也不觉得后悔。即便只要说一句“知错”就能免去皮肉之苦,她也只是咬紧了自己的头发,一言不发。 既然已经将自己的想法脱口而出,她便是真的不愿意嫁。她不愿意去想自己为什么不愿意嫁,只是知晓不用嫁给周家二公子后,不自觉的便松了一口气。 谢榛见她放松神色,忽然就加重了声音:“即便不用嫁,但谢家的名声你需得替我挣回来。过几日我会在家中大摆筵席,对周家赔礼道歉。到那时该说什么,该做什么,你是我谢榛的女儿,不会不明白。” 谢青芙微微低眸道:“我知道了。”过了几秒,直到谢榛转身又要离去,她终于忍不住问道,“为什么将他放在我的身边,你不怕我……” 谢榛忽的冷笑一声:“你看他一身的伤,再看他那条断臂。我将他放在你身边,只是为了让你记住,他是为了谁才变成这幅模样。若你再犯,他又会变成怎样凄惨的模样。” “……” 谢青芙终于沉默下去。谢榛清楚她的死穴,清楚一切可以拿来要挟她的东西,也清楚说什么样的话,能让她的心中隐隐作痛难受至极。 有些时候,他会忘了她是他的女儿,譬如他就站在她的面前,她的背上都是鞭伤,而他连问上一句都没有便拂袖而去。 有些时候,他又会无比清楚她是他的女儿。比如他了解她心中装的那个人是谁,也了解只要用那个人来要挟她,她便毫无反抗之力。   ☆、第3章 雪白·(三) 谢榛离去,谢青芙怔怔站在原地许久,才见半绿匆匆忙忙的跑了回来。 “小姐,你怎么了?老爷又对你说什么了?” 谢青芙沉默片刻,摇了摇头:“没事。我们回房间。” “回房间?”半绿讶异,“可是我之前听人说沈管家总是在花园里修剪花枝,小姐今日来难道不是想……” 谢青芙张了张嘴,随后摇头道:“……不是。” 说罢不再顾半绿,整个人像是丧了魂般面无表情就要沿着石子路往外走,但刚一转头,便见到了池塘对面一棵开得满满的低矮木芙蓉树下,沈寂举着一把花剪,正在剪去灼灼花间的多余杂枝。 雨后的空气寒冷中带着微微的雾气,但他却还是穿着那一身单薄的青衫,整个人纤瘦得过分。冷风吹过去,竟将他的青衫都吹得微微鼓了起来,那管空着的袖子灌了冷风,微微拂动着,看起来竟是教她鼻中一酸。 “小姐!”半绿竟是比她还要兴奋些,匆匆拉了拉她的袖子,“小姐快看,是沈管家。”说罢又偷偷看她表情,“看见沈管家,小姐不开心吗?” 谢青芙看了眼半绿脸上急切的表情,仿佛要是她现在还不笑,这人就要哭给她看一般,不由得微微的弯起唇角:“自然是开心的。” 说罢笑容就一点一点的淡了下去。 她并非不想笑,只是总也找不到让自己开心的事情。比如此刻他站在离她不远的地方,但她却不能够走过去,对他说一句,“天冷了,多加件衣裳。”教人怎么笑得出来。 “我们回去吧,半绿。” 谢青芙摸了摸半绿的脑袋,见她惊讶的张大双眼,不由得再次弯起了嘴角,自己先转身走了。谁知还没走两步,却听半绿忽然就“哎哟”一声,谢青芙转过头去,却见半绿已经捂着脚坐在了地上,低声号哭起来。 “小姐,我的脚崴了,好疼。小姐,好疼啊。” 谢青芙匆忙跑过去,拽住她的手臂要将她拉起来:“这是怎么了?踩到什么东西了?”说话间,却见附近一颗尖利的石子,想来半绿的脚应该没有大碍,不由得就微微皱起了眉头,“怎么这么不小心。” 见半绿没大碍,谢青芙要将她拉起来,岂料半绿竟是在地上生了根般:“唔……疼死了啊,小姐。你的力气太小,拽不起我……” 谢青芙知道自己力气不大,却也自知自己并非一般的文弱女子。她刚要再试试使力,却听一道泠泠寒玉般的声音在头顶响起。 “大小姐,怎么了?” 谢青芙动作一僵,抬起头来。却见沈寂已循声走了过来。他站在她的面前,低首望着她,点漆墨黑的冷眸中极快的晃过一丝疑虑,待到看清楚捂着脚的半绿后,他慢慢的再次开了口。 “崴到了脚?” 谢青芙正要点头,却见半绿蹭一下从地上跳了起来。 “没有呀,就是不小心崴了一下,已经完全没问题了。”说罢将谢青芙往他面前一推,又戳了戳谢青芙后腰,“不过沈管家,您既然是老爷招来伺候小姐的,怎么整整五天都没有出现在小姐面前啊,害得我们要见你还要专门来花园寻你。” 谢青芙从半绿从地上跳起来的时候整个人就怔住了,此刻听她这样说,心中更是极快的跳了起来。她被推到距离沈寂极近的地方,甚至都能闻到他身上染了芙蓉香气的味道,本就凌乱的思绪更是没办法理清楚了。 然而沈寂只沉默了片刻,随后便不着痕迹的向后退了一步,与谢青芙保持了距离。谢青芙在心中舒出一口气,同时竟是忍不住抬头去看他的脸。 抬起头来,却见他一身青衫洗得十分干净,微长鸦发用深青色布带束在脸侧,斜搭在胸前,整张脸仿佛也被这雨后的空气沾染了一般,冷淡得令人不敢靠近。 沈寂淡道:“老爷将我招进来时,的确说是让我照顾小姐衣食起居。但却并未要求我时时都出现在小姐眼前,小姐如果需要些什么,可以直接来花园找我。” 他的一番话说得轻松,更是半点没有下人的自觉,半绿像是忍了又忍,终于忍不住道:“沈管家,即便你什么都不记得了,但你毕竟只是个管家,对小姐说话为何……” “不尊敬?”沈寂本就冷淡的声音更加冷淡了,“我来谢府,本来也不是要讨好谁。我不白拿谁的工钱,不白吃谁的饭菜,所需的不过是一个栖身之所,并没有低人一等。若小姐看不惯,认为我目中无人,大可禀告老爷,将我赶出去即可。” “你……” 半绿还要说些什么,谢青芙忽然开口道:“半绿,住口!” 半绿有些委屈的看向谢青芙,却见她对沈寂微微的笑着:“沈管家如今已经不是沈管家,他不记得这府中所有的事,来府中大约是为了想起些什么。若是这样,自然不能让他被拘束在我面前,对我说话也不必毕恭毕敬。” “……是。” 半绿低着头委委屈屈退到了一边,谢青芙则是对沈寂道:“沈管家,你已不再是沈管家。你想要我如何称呼你?” 沈寂站在风中,空荡荡的袖子的袖子被风吹得微微拂动。 他张开嘴唇:“小姐叫我沈寂即可。”说完以后,微微的皱了皱眉头,像是感觉到了什么不自在的事情。而谢青芙嘴角的笑意也淡了不少,她看着他眸中一晃而过的困惑,不由得向后退了一步。 “……我知道了。” 半绿扶住谢青芙,谢青芙则是低着头,没有看沈寂的双眼:“你继续去忙罢。若是有事,我会来找你。……你住在哪里?” 沈寂看着她低低埋着的头,道出三个字来:“渡水院。” 这三个字入耳后,谢青芙又是一怔。脑海中有个笑颜灿烂的少女,拽着面色冷淡的少年,将他烦得丢下手中账本,抬手轻敲在她的脑袋上。 “你若读书时能有这样的想象力,先生定是不会再打你手心了。” 少女捂着脑袋委屈的眨眼:“难道我说得不对吗?我的枕眠居与你住的渡水院,听起来不就是一对吗?” 说罢,她抓住少年还停留在她黑发上的手指。少年的手长有老茧,微微泛凉,被她温热双手握得轻轻一颤。 “……不许胡闹。” 就连少年故作成熟的涩哑嗓音,都带着一丝颤抖。 “我并没有胡闹啊。”她仰头望着他黝黑双眼,一字一句说得极认真,“我住枕眠,你住渡水。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沈寂,难道我背得不对么?” 脑海中的记忆到这里戛然而止。自己背得对与不对,现在谢青芙已经不会再烦恼了。三年间,她将这两句诗写了千遍百遍,以致于即使是做梦,都能将这两句默背出来。 所以在面前这人说出“渡水院”的时候,她才会忽然就怔住。她想不通谢榛到底是怀着怎样的想法,才会让他住进旧居。明明……谢榛也是不想他恢复记忆的人之一。 “……大小姐?” 谢青芙回过神来,却见面前的独臂男子微微蹙眉,显然已有微微的不耐烦。她匆匆点了点头:“我知道了……你去忙你的罢。若是有事,我让半绿来找你。” 她说这话时,头仍旧低低垂着。他只能看清她黑而密的睫毛,也在微微颤抖着。心中升起奇怪的感觉,沈寂低了低头,终于转身回到了木芙蓉下。 “小姐,你……” 半绿话音刚落,谢青芙已然抬起了头来,眼圈有些发红。她敲了敲她的头:“你的胆子倒是越来越大了,竟连我也敢骗了。” 半绿嘿然一笑:“我不过就是仗着小姐的信任。你与沈管家明明……” “这样的话,以后不许再说。”谢青芙吸了口气,严肃道,“半绿,并非我装腔作势,你应当知道我在这个家的地位。你若不想害死我,这件事,以后绝对不许再提起。” 半绿一下子被吓到:“有、有那么严重啊?对不起,小姐,我……” 谢青芙摇头:“我并非责怪你。你只要记住……” 半绿匆匆做出捂嘴的动作:“我记住了我记住了,不许再提!小姐放心。” 谢青芙点头。然而她虽然不许半绿再提,自己心中却也是迷茫的。 即便孤寂了三年,一个人度过了三年,但在见到沈寂的那一刹那,她曾经拼命构建出来的坚强便在一瞬间崩溃决堤。只是,即使沈寂回来了,她也必须继续坚强下去,因为他已经不记得她了,也不会再像从前那样,时时刻刻的的保护着她。 除去沈寂的事情外,谢青芙从来就不是个容易为一件事情耿耿于怀的人,因此等到周家来赴宴的那日,她的面上已经能自然的露出微微的笑容了。 这日白昼里阳光明媚,夜晚比起平时来也温暖许多。宴席就摆在后花园,周家二老坐在上宾位,周家二公子坐在一旁,与谢青芙面对面。谢榛从凳上站起来,亲手替周家二老满上杯中美酒。 他拱手有礼道:“十日前,小女在宴席上不慎失言。请周老爷与周夫人看在我谢某人的面上,原谅了她,也好让她有那个福气,与周公子外出游湖。这杯酒,谢某人先干为敬。” 说罢抬手仰头,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第4章 雪白·(四) 谢榛连饮三杯,赔礼道歉过后,谢青芙也举起酒杯,向那周家二公子略一低头。 周家二公子名唤周巽,人如其名,谦让恭顺。虽已年方二十,却一直未有婚配。他像是完全未将谢青芙曾经的无礼放在心上,微微勾了唇角,对她摇头,表示并不怪罪。 溶溶月色之下,谢青芙只觉得自己已经变作了另一个人,虽然并不想笑,竟也对着周巽笑了一笑。 然而即使周巽并不怪罪,周家二老也受了谢榛三杯酒,但心中到底有所芥蒂。酒过三巡,周老爷喝得有些多了,终于忍不住低哼一声对谢榛道:“倒也不是我周某人小气,只是你这女儿也太不懂事了些。我周家虽比不上你谢家家大业大,但也算得上是富甲一方了。她放着我的儿子不愿嫁,到底是有多大的心,想嫁多富庶的人家?又或是,看不起我周家?” 谢榛不语,只是看向谢青芙。谢青芙受他一眼,抬手拿起了桌上的酒杯,双手微举着酒杯道:“周老爷,周夫人。谢青芙今年一十八岁,至今尚无人说媒。其中原因,二老定不知晓。” 这番话,她与谢榛此前并无商量。谢榛的意思是让她同周家二老赔礼道歉,并未预计到周家二老会仍旧心怀愤懑。此刻他看向她的意思,是要她自己看着办。 她懂得看他的眼色,这是长到这么大已深刻进骨子里的本能。 周夫人并未像周老爷那样喜形于色,而是对她温和一笑,眉眼弯弯:“若有苦衷,但说无妨。” 谢青芙故意颤动了一下手指,刻意为自己斟得满满的杯中美酒立刻落了几滴下来。她像是受到了惊吓一样的慢慢收回手,将酒杯放回了桌上。 此刻周夫人脸上的笑容已经淡了几分,换做微微疑虑。周老爷与周巽也沉默着,一言不发望着她,等着她继续说下去。 谢青芙轻吸口气:“青芙出生之后体弱多病,娘亲寻一道人替我算过命,那道人说我……命中带煞。” 话音刚落,谢榛眉头略微一皱。周家二老与周夫人也是一下子僵住了。 但谢青芙却不管不顾接着说道:“青芙身为女子,自然也想觅得如意郎君,执他之手,与他偕老。十五岁那年,青芙与城郊外苏家的公子订了亲,那时候,也以为自己后半生有了依靠,岂料定亲不过十日,青芙便被贼人掳走,整整三个月后才被人救回来。那三个月里,苏家公子染了怪病,无法医治,竟是就那样死掉了。” 她语调悲凉,方才唇边还挂着的笑已经淡得看不见踪迹。 谢青芙知道,三年前,她伤痕累累的回到谢家之时,谢榛便是这样对外宣称的。这算是谎言,却并不是她撒下的谎言。她只是将谢榛的谎言重复了一遍罢了。 周夫人与周老爷对视一眼后,轻道:“你曾被掳走,这件事我们也有耳闻。所以那日你拒绝嫁与巽儿,是因为……” “是。”谢青芙再次举起酒杯道,“谢青芙承蒙周老爷与周夫人看得起,承蒙周少爷不嫌弃,知道自己是带煞之身,心中羞愧,所以不愿意连累于周家。”仰起头将美酒一饮而尽,将酒杯倒过来给周巽看,“周少爷,多谢你不怪罪我。但你我二人,实非良配,宁为友,不为妻。” 谢榛冷着一张脸看着谢青芙,也不说话。直到周家二老看向他,他才颔首道:“我一直认为,江湖术士的话并不可信。但未曾想到,青芙心中竟是颇为介意,料想周老爷周夫人并不介意此事,只是青芙自己多想罢了。” 谢青芙并没有反驳,因为她放下酒杯后便低下了头。 她并不擅长说谎,说谎后,尤其不敢再去看别人的眼睛。 周家二老还未表态,一直沉默微笑的周巽忽而开口:“我的确没有看错,谢小姐温文典雅,知书达理,且有着一颗能顾及他人的善心。且不说江湖术士的话我不相信,即便是真如那道士所说,谢小姐是带煞之身,我也认了。” 听到他竟是这样回答,谢青芙捏住了自己的裙角。 她本意是想让周巽害怕而退,顺带着将席间这番话散播出去,以后她也不用再为嫁人的事情烦恼。岂料这人竟是表现得一丝一毫也不介意,不由得让她觉得十分棘手,也忍不住抬起了头来皱眉看他。 “巽儿!” 周老爷低斥一声,周巽依旧温文笑着,对抬起头来的谢青芙略一挑眉,低头去夹了一筷子菜,放进自己碗中。 听罢谢青芙说完的话,周老爷浑身酒意都像是散去了大半一般,他踌躇着夹了一筷子的菜,却并不吃。周夫人在桌下拽了拽他的袖子,他才反应过来一般,尴尬的咳了两声,另起了个话头将这个话题敷衍了过去。 谢榛也是在生意场上打过滚的人,见他介意这个,便顺了他的话说下去。谢青芙避开周巽的目光再次将头低了下去,只自顾自的吃菜。她不擅饮酒,几杯黄汤下肚整个人都变得晕晕乎乎,偏偏周家二老与谢榛竟是越来越投缘般,从相识一直聊到生意场,她又熬了许久,终于放下筷子,扶着额赔了个礼从席间离开。 站起身后走了几十步,冷风吹得谢青芙脑子清醒了几分,虽然脸上还带着几分醉意,但步子却已经稳当了许多。她向四周望了一眼,却并未找到半绿,只得自己回去。 晚上的花园中比起白天像是变了一个地方,曲折且昏暗,显得像是从未有人走过一般。谢青芙本想直接回枕眠居的脚步一停,不由得便一路逛了过去。 深秋的花园不如春天繁茂而多彩,只有微冷空气中漂浮着淡淡的桂花香气。但谢青芙绕着花园走了好几个来回,也没有发现花园中种植的桂花。好胜心强的她将眼睛一闭,用力吸了口气,随后张开眼顺着那香味便追了过去。 出了后花园,再绕过枝头低垂下来的几排树,谢青芙的脚步忽然缓了下来,心头也是猛地一跳。等到那棵开满了米黄色花朵的桂花树出现在眼前时,她便真的停下了脚步。 出现在她面前的除了桂花树,还有因为谢榛不允许而多年未踏进过的渡水院。 从有记忆起就破败的渡水院此刻已经更破败了。本来高高挂起的匾额歪向了一边,结了许多白色的蜘蛛网,蜘蛛网边挂着两个光芒黯淡的灯笼,两格的低矮台阶上长着纤弱的枯草,地面虽然干净,但痕迹斑斑的木门上掉了漆,看起来有种颓败的意味。 门前长着一棵很大的桂花树,树上开满了一小朵一小朵的桂花,一簇簇挤在一起,散发出谢青芙所嗅到的略带些冷意的香气。那是她记忆中最喜欢的香气。 谢青芙本来不是个能喝酒的人,今日喝了酒后虽已被冷风吹走了三分醉意,但却仍旧醉醺醺的晕得厉害,脑子里都是糊涂的。她望着微弱光芒中掩得紧紧的木门,不知怎么的就红了眼圈,伸手揉了揉眼睛,硬生生将眼泪逼了回去。 绣花鞋踏上干净的台阶,略一犹豫,忽的快走几步,轻轻的将手放上了渡水阁的木门。老旧的木门发出“吱呀”一声悠长的呻.吟,轻松的被推开了。 谢青芙踏进渡水院,本以为会看到一片狼藉,抑或是草木深深,岂料映入眼帘的是干净的院子,几排晾好的衣服…… 还有……坐在独凳上低头洗衣的那人。 谢青芙这才想起,沈寂已经回来了。而且,他就住在这渡水院中。 他回来了,可是他不记得她了。他对她说话的态度就像是很小的时候,第一次见到她那时一样的冷淡和高傲。 灯笼黯淡的光芒下,谢青芙看清沈寂面前放着一个木盆,盆中泡着两件衣裳。他坐在独凳上,光着的双脚泡在深秋冰冷的水中,踩着一件衣裳。他吸一口气,然后低低的弯下腰去,用独臂抓住衣裳的袖子,借着脚上用的力,细细搓洗起来。 谢青芙从来不知道,洗衣裳原来能变成一件这样费力的事情。 即使是独自一人做着这样的事情,并未有其他人在场,他的神色还是高傲和冷淡的,深青色布条束好的鸦发搭在肩头,随着动作微微拂动,越发衬得他脸色苍白。 谢青芙知道,沈寂并没有发现她,她现在只要不出声偷偷的离开,就不会被他发现,可是眼眶周围酸楚得厉害,先是一滴眼泪偷偷的滑过脸颊顺着下巴滑落在地上,接着又是第二滴,第三滴,直到最后,她终于忍不住哭出声来。 她低着头用手捂住嘴巴,说不出自己到底为什么哭,只是没办法控制自己的眼泪。不知道过了多久,她忽的听到一声水的响声,接着眼前的光被一片阴影挡住了。 视线里出现的是他冻得通红的手,耳边传来的是他冷漠得让她觉得陌生的声音。 “为什么哭?” 谢青芙用力摇摇头,抬起头来,湿漉漉的眼睫微微颤动,双眼正对上他平静,却又暗藏波澜的冷眼。 他在她的眼前举起唯一的那只手,十指修长,指节分明。但就是这样漂亮的一只手,却在冷水中冻得通红,甚至破开了一道口子。 “因为我只有一只手,所以你在可怜我?”   ☆、第5章 雪白·(五) “我没有……” 谢青芙一边这样说着,一边仍旧在大滴大滴的掉眼泪。为了参加今晚的宴席,她的脸颊上涂了薄薄的胭脂,被泪水晕开来,又被她自己一抹,整张脸都变得乱七八糟,看起来狼狈至极。他冷冷的皱起了眉头。 “如果没有,你在哭什么?” 谢青芙用力的吸气,想将眼泪憋回去,然而眼泪与未出口的话是不一样的。未出口的话只要你想,就能将它哽在喉咙口,但眼泪,无论你怎么努力的想忍住,还是会盈出眼眶淌在脸上,内心的情绪暴露无遗。 “我并没有可怜你的意思。只是……我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泪……” 沈寂皱着眉,将目光自她脸上移开了。 他将自己的袖子放下,勉强遮住通红的手。只有语气仍旧冷硬没有半分的柔软:“你不用奇怪。看见一个只有一只手的废人,苟延残喘的活着,为了穿上干净的衣裳而不得不脱掉鞋子,光着脚泡进冷水里,洗上一件衣裳便要歇上半个时辰,正常的女人都会觉得可怜,既同情又心酸,你也不例外。” 他顿了一顿,语气更冷了:“但我的手变成这样不是你的错,所以你并没有必要哭。” 岂料这句话一出口,谢青芙却哭得更厉害了。 若方才她只是哭得眼泪都停不住,此刻便是哭得连呼吸都顾不上了。和以前一样,只要一见到他,她便连呼吸也可以放弃。 方才宴席上谢青芙觉得自己醉得不深,但见到沈寂她才知道,原来她真的喝醉了。一个喝醉的人是没有理智的。酒意上来,她忽的伸手抓住了他湿润冰凉的手,触感熟悉而陌生。感觉到他手上一僵,随后毫不犹豫就要挣脱她的手,且动作剧烈而坚决,她泪眼迷蒙的抬起头看着他的脸,然后委屈的开了口。 “阿寂。” 这一声仿佛咒语,沈寂的动作一下子就停了下来。他微微怔了怔,随后心里慢慢的沉下去,沉默两秒后,他略微动了动手指,接着略微低头看着她,不再挣扎。 “阿寂。”见他不再挣扎,她更是忍不住将他的手握得更紧一些,冰凉粗糙的手没有了以前的温暖,但她却满足的一边大哭一边弯起嘴角笑了起来。 “阿寂,你终于又回来了。你不知道我有多害怕再也见不到你,还好你没事。” 沈寂沉默的任她抓着,只在她拿起他的手,要将他的手放到她的脸上时微微的僵了一下。他忽的开口打断她:“你知道我是谁?” “知道。”她一改几日前温柔有礼的模样,孩子般用力的点了点头,“你是阿寂。” “我与你,从前很熟?” “当然很熟!”她抬起另一只手抹了抹脸,将花猫一样的脸抹得更花了,“如果我与你不熟,这世界上便没有和你相熟的人了……” 沈寂微启双唇,夜风吹得院外的桂花树叶子簌簌作响,桂花香气清淡醉人。他深冷眸中像是藏着整片苍穹,沉默了不知道多久,终于出了声,声音不知为何有些沙哑。 “我与你……从前,是什么关系?” 谢青芙泪眼迷蒙,张大了眼睛看着他模糊不清的脸,慢慢的张开了嘴:“当然是……” “大小姐,大小姐你去哪里了?!” “大小姐,你在这里吗?听到应一声。” “小姐,小姐你回答半绿啊,你不要吓半绿。” 院门外忽然传来家仆与半绿找人的喊声,谢青芙眨了眨眼睛。一阵冷而强的冷风吹在脸上,被冷风那么一吹,谢青芙怔了一下,随后清醒了过来。她甚至觉得,自己从来没有那么清醒过。 男人被冷水泡得冰凉的手都快要被她捂热了,仍旧十分僵硬的被她握在手里。他像是没听到院外的呼喊,只是低眸冷淡而深沉的望着她,等着她的回答。 谢青芙眸中一闪,假装仍旧醉着,眨着泪眼开口:“自然是……管家与小姐的关系。虽然只是小姐与管家的关系,但是我以前……明明很喜欢你。你怎么就能一直拒绝我,到了现在,竟然干脆将我给忘掉了……” 说罢向后退了一步,轻轻地松开了沈寂的手。 院外的家仆还在呼喊,冷风吹得院中晾的衣衫微微飘动,耳边响着桂花树叶簌簌作响的声音。沈寂望着谢青芙的双眼,不知是信了还是没信,只是本来就冰凉得吓人的眸中,竟然比这秋夜还要更薄凉了。 “沈管家,沈管家?”半绿的声音带着些试探渐渐的接近,“小姐在你这里吗?小姐从宴席后就不见了,你要是看见过她的话,就回答我一声?” 谢青芙有些僵硬的站在原地,不知道此刻该怎么办。若被人看见她从沈寂居住的地方满脸泪水的走出去,谢榛知道以后一定会大怒,但若就这样站在这里被家仆们找到,事情也会变得更加糟糕。 她张大了眼睛,悄悄握起拳头,刚准备装着醉就这样闯出去,忽的就被沈寂拉了过去。清冷的干净的皂角味道袭上鼻间,他放开拉着她的手,抬起袖子,动作快速而粗暴的摩擦着她的脸,花掉的胭脂和多余的泪水全都抹在了他的袖子上。 谢青芙脸上干爽了许多,他放开她的那一刻,半绿刚好推门进来。见到将独臂背向身后的沈寂与僵在原地的谢青芙,她忽的就松了口气,脸上的表情像是快要哭出来:“你吓死我了,小姐,我以为你又……” “带大小姐回去,以后没事不要再来这里。” 沈寂这样冷淡的说着,转身回到他的木盆前。有半绿在,他并未立即脱鞋继续洗衣服,只是弯下腰,艰难的用一只手揉搓着那件没洗完的衣裳。 他的话语比起前几天更无礼了,但半绿却已经没有了再去反驳他的精力。只焦急的晃了晃谢青芙的身体:“小姐,小姐你怎么了。你不是说最好不被人看见与沈管家在一起吗。”半绿这样说着的时候,并不知道沈寂揉搓衣裳的动作忽然就短暂的一顿,她继续低声道,“小姐,我们必须马上走,不然,老爷的人就知道你来了沈管家这里了。” 谢青芙看向沈寂,却见他沉默着,像是无视了她与半绿般,眼睛里只有那件衣裳。他的袖子上沾满了刚才从她脸上擦掉的胭脂与眼泪,一想到因为她哭的这一场,他不知道又得这样洗上多久,才能洗干净那片污渍,眼中便酸楚得难受。 但这一次她忍住了,她低声对沈寂道了声“谢谢。”,也不知他听没听到,便与半绿一起快速的从渡水院跑了出去。 跑了没多远,便在花园入口附近遇到了打着灯笼的家仆们。家仆们半是焦急半是埋怨的围上来问她方才去哪里了,谢青芙也不回答,半绿将话头接过去,只说谢青芙喝多了酒,在花园中乱逛了一圈,竟是就这样在凉亭中睡着了。 千叮咛万嘱咐的告诉那些家仆们,谢青芙是在凉亭中找到的以后,半绿又将谢青芙拉到一边,从她头上摘了枝小珍珠攒成的簪花,拆了来递给每个家仆一颗珍珠,让他们务必要照这样禀告谢榛。 将家仆们打发完后,谢青芙与半绿一边往枕眠居走,一边抬起手,歉疚的摸了摸她的头发。 “可是吓到你了?” 半绿摇头,却是叹了口气:“小姐没事就好。但想来也是,沈管家总是将小姐紧紧地护在身后,小姐在他那里,又能出什么事?” 谢青芙抬起头,望着夜空中隐约可见的阴云流动,过了很久才轻轻的点了点头。 “是,在他身边,我什么事都出不了。但我却……害得他出了很多事。” “小姐怎么能这么想,从前……也并不是小姐的错啊。”半绿说道这里声音越来越低,偷偷的看了一眼四周,才吸口气,微微的揉了揉发酸的眼睛,“只是,我总想不通。为什么,小姐与沈管家总也不能在一起。” 谢青芙低下头来,轻轻地摇了摇头。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谢青芙本来以为周家的事情算是翻过一页去了,整个人都放松了一些。她知道,只要她乖乖地听谢榛的话,沈寂就会好好地活在谢府里,等有一天他想起来以前的事情,抑或是放弃想起以前事情的念头,他就会离开谢府。 离开她后,他会过得自在,会变得快乐。即使这些快乐里没有她参与,她也不会再觉得不平衡。她为他高兴。 只是谢青芙没有想到,周家竟像是铁了心要与谢家结亲,十来天后,周巽竟然又递了帖子,再次邀请她外出游湖。虽然看起来是礼节性的邀请,但这种被拒绝后赌气般的举动,目的不言而喻。 谢榛将帖子放在谢青芙的面前,仍旧是那副事不关己谈判生意的模样。他对谢青芙说道:“你并不想嫁入周家,且周家二老也不想让你变成周家的媳妇。即便周家二公子是怎样的对你感兴趣,你也毫无机会。” 这一次,谢青芙也并未紧张。她自然知道自己那番话所造成的后果,所以她顿了顿,轻道:“所以,你要我怎么做?” 谢榛端起一杯茶,用杯盖轻轻撇去杯中浮沫。 “你二妹近日会从静安寺回来,等她回来了,你带她一起去见周家二公子。你若不想嫁,便设法让周家二公子将目光转向她,到那时,你便能功成身退了。”   ☆、第6章 雪白·(六) 谢青芙并非谢榛的独女,但长这么大,谢榛的身边却一直只有她。 小时候,谢青芙也一直以为自己是没有兄弟姐妹的,因为谢榛只娶过两个妻子,且两个都是千金小姐。第一个妻子是因为多年无所出而被他休弃,第二个则是谢青芙的母亲,在她年幼的时候便病逝了,那之后谢榛再也没有娶妻。并非是因为深情不渝,只是并没有适合他,能在生意场上为他提供帮助的女子出现。 直到谢青芙十四岁那年,天空下最后一场冬雪的时候,谢红药从静安寺回来为她庆生,谢青芙才知道,原来娘亲还曾为自己生下一个妹妹。 谢青芙在谢红药归来的前一天便被谢榛叫了过去,告知她有个妹妹,只是那妹妹因为体弱多病从小就去了静安寺,受菩萨荫蔽保佑。谢青芙一边听着,一边从心中升起些不安,不安的同时,又隐隐有些期待。她的记忆中并没有谢红药这个人,因为她从来都是一个人长大。谢榛是个严肃的人,每天忙于生意,从来都不会关心她。年少时的许多时光,谢青芙都是抱着一堆的玩具与书本,不厌其烦的去找沈寂玩。 但沈寂毕竟有自己的事情要做,他和她不一样,她什么都不需要做就能丰衣足食,他则需要干完自己分内的事情,有时候要熬上一整晚,看完所有的账本,才能空出时间来陪她一起去郊外放风筝,或是踏青。 有沈寂在,谢青芙并不觉得孤寂,只是有许多的事情,正因为他是沈寂,所以她才没办法对他说出口。谢红药对她来说是妹妹,是家人,更是新的玩伴,尽管还没有见过面,就寄托了她许许多多的期待。 谢红药回来那天,谢青芙有些紧张的到门口迎接,沈寂站在她的身后。微微的雪从天上洋洋洒洒的飘落,天地之间一片迷蒙,一辆马车“叮叮咚咚”独行雪里,停在谢府前。 看到谢红药的第一眼,谢青芙就知道自己的期待落空了。谢红药穿着一件很素的青色衣裳,微绾着一头青丝,像天上落下的雪一样给人寒冷的感觉。她长得很像谢榛,容貌清秀,并不出类拔萃,却让人移不开双眼,就连脸上的表情也像谢榛,天生便带着一种腹有心计的冷漠。 “青芙姐姐。” 谢红药对她行了个礼,嘴角勾起得体的微微淡笑。反而是她,像是个傻子一样的怔怔看着对方,直到沈寂略一皱眉,轻拉了一下她的袖子已示提醒。 谢青芙还未反应过来,谢红药脸上的笑容已经在一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她微微眯眼看着沈寂道:“谁允许你拉自家小姐的袖子了?你不过是个下人,也配跟主子拉拉扯扯?” 沈寂对上谢红药的眼睛,那双眼睛里没有丝毫暖意,也没有千里归家的愉悦,只有带着恶意的嘲讽。沈寂顿了顿,随后轻轻地放开了谢青芙的袖子。 他是为了谢青芙考虑,但谢青芙却见不得他受委屈,皱眉解释道:“红药妹妹,你大约是误会了。这是阿寂,他是……” 谢红药打断了谢青芙的话:“他不是下人么?” 谢青芙张大眼睛看着谢红药冷若冰霜的一张脸,谢红药接着问道:“看青芙姐姐的表情,他应当就是个下人。既然是个下人,与主子拉拉扯扯就该教训,我哪里误会了?” 谢青芙被她的口气激怒,正要反驳,沈寂却已经抢先开了口,语气仿佛是在说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情般平静:“二小姐没说错,沈寂是下人。方才是沈寂的错,是沈寂逾矩了。” 谢青芙讶异的看向沈寂,正对上他一双孤冷的黑眸,里面像是藏着冰冷的雪。即便是说着这些话,他也还是那副孤高的模样,仿佛谢红药说的话未能入得他耳一般。 她对他露出心有不甘的表情,甚至撇起了嘴,他面上也仍旧是一派冷清。只在进门后,在别人看不见的地方,他抬起手,轻轻地敲了敲她的脑袋。 谢青芙从那时开始知道,谢红药并不喜欢这个家,也并不想跟自己好好的相处。她从小就长在寺庙里,谢榛也从未去看过她,大约比她还要寂寞。 谢青芙选择原谅谢红药对她的下马威,因为她能明白她的寂寞与怨恨,但她却原谅不了谢红药对沈寂出言不逊,因为她看不得沈寂受一点的委屈。 谢青芙的生辰后,谢红药又被送回了静安寺。 这一次,谢榛仍旧没有出现在门口,只吩咐谢青芙送她离家。她走时大片大片的雪花从天空中静静的落下,像是柳絮因风飞起。少女披着件貂皮的白色披风,披风后面的兜帽未戴,柔顺青丝上落了满头寒冷的雪花。她抬起头,看了看匾额上的“谢府”两个字,嘴角一抹微微的笑。 “青芙姐姐。”少女的脸竟是像那雪一样白皙剔透,说出的话没什么力气,“你第一次见我,大约便觉得我是个恶毒的人。但你不会相信,我是为了你好。”说罢对谢青芙更深的弯起嘴角,“爹将我送到静安寺中,说是因为我体弱多病,需要菩萨荫蔽,但事实上我十分健康,什么病痛都没有,这件事,你知道吗?” 谢青芙怔了怔:“那他是为什么……” 谢红药低眸笑道:“因为我出生之时,有江湖术士说我是天煞孤星,未出嫁之前都会克父克亲。” 谢青芙更加呆怔了,不等她提出质疑,谢红药已经接着道:“对外宣称自己不信鬼神,只信自己,只信身边人,却在听闻我克父以后,立刻便命人将我带走。这就是我们的父亲。”说到这里,谢红药看了一眼比她大上一岁,但表情却仍旧懵懵懂懂的谢青芙,摇头轻笑,“我看得出你喜欢那人,但你以为,爹那样的人,会任由你们纠缠不清而不加干预吗?你若真的喜欢他,想将他留在身边,以后便收敛一些,不该做的事情不可以做,若实在忍不住要做,便学他那样,在别人看不见的地方再做。” 一番话说完,谢红药再次轻轻摇了摇头,抬起手将披风上的兜帽为自己戴上,而后穿过风雪,上了马车。如来时一样,马蹄发出“哒哒”踏雪声,车上悬挂着的铃铛叮当作响,在雪中独行而去。 谢青芙久久的站在原地,望着那辆马车消失在拐角。那时她对于谢红药说过的话有过片刻的在意,却在再次见到沈寂的时候忍不住黏上去,将那些话都抛到了脑后。 现在看来,当真是一语成谶。 谢青芙想了想过去发生的事情,却发现自己与谢红药已有四年未见。记忆里疏离微笑着的少女不知道长成了什么样,思及此处,再回首看自己眼前状况,自那晚酒醉跑到了渡水院见到沈寂,看到了他狼狈一面以后,已有几日不见。 她十分想亲自去帮他洗那衣裳,让他不那么辛苦。但她却又知道,沈寂那样骄傲孤高,对自己的独臂怀着自卑的心情,以至于到了过分自尊程度的人,是绝对不会让她帮忙的。她只能让半绿去外边买了上好的皂角米分,偷偷的送到渡水院中,自己却不敢再去见他。 晚上睡觉时,谢青芙也常常会梦到沈寂。梦到他用冰雪暗藏般冷淡的黑眸看着她,一言不发将哭着的她拉到怀中,结实的手臂拥抱着她,然后用干净的衣袖擦去她脸上的泪水。那时她甚至能嗅到他身上清冷的味道,但只要一醒来,面对的必定是空荡荡的房间,除此之外便只剩下灯烛燃烧殆尽后微微的灯油味道。 就这样浑浑噩噩几日后,一天早上,半绿为谢青芙打来洗脸水,一面拧帕子一面轻声道:“二小姐送了信来,说至多今日晌午就能回来了。” 谢青芙轻轻点了点头,而后接过温暖的帕子,轻覆在自己的面上。 午后天气又冷了一些,直冻得半绿都像只猫儿一样的缩成了一团,劝她多加件衣裳。但即使是这样冷的天气,谢青芙却坚持站到了门口,亲自迎接谢红药回来。 四年前的那番话,那时自己没有来得及谢她。现在虽然来不及了,但善意却是永远也不会晚的。 谢青芙披了件厚厚的袍子,站在门口倔强的望着街拐角。但晌午很快过去了,一直站到双脚发麻,谢红药乘坐的马车还是连影子都没有出现。 半绿来劝,谢青芙只是摇头,不愿进门。半绿无法,只好抓抓脑袋回了门里,又站了不知道多久,谢青芙想动动已经冻到僵直的脚,身后却又传来轻轻地脚步声,一声一声靠近,很稳。 谢青芙只道是家仆,便没有回首:“不必催我,你们自己进去躲着就好。若不等到红药回来,我不会进去的。” 那人没有回答,寒风吹得谢青芙一缕头发在颊边轻拂,仿佛又冷上了几分。过了很久,那家仆也依旧没有说话,直到谢青芙忍不住想转头看他一眼的时候,那人才十分冷静的开口道: “大小姐既有如此决心,沈寂陪大小姐等上一等,也没什么好抱怨的。”   ☆、第7章 雪白·(七) 谢青芙张了张嘴唇,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沈寂站在她的身后,远远的,像是不愿意靠近。半绿躲在门后偷偷的望着两人,不敢看她的眼睛。 谢青芙于是明白过来,是半绿怕她冻坏了身体,所以叫了沈寂来劝她回去。她稍微移动了一下身体,冻得发僵的脚一麻:“你不用陪我的……我自己等就可以了。天冷,你受不得冷,先回去吧。” 沈寂倏地皱起眉,眸中闪过一丝不耐。但当谢青芙定神再看去,他已经又恢复了平静的模样,只冷冷道:“受不得冷?沈寂虽是个残废,但身体却还没有弱到这种地步。” 谢青芙张着嘴怔怔看着他,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那夜她的眼泪,竟然让他误会到了这个地步。现在不管她做什么,他都觉得她是在同情他,可怜他。 只是,她很想问他,为什么会觉得那是可怜。从以前他就是她眼中最好的那个人,即使过了那么多年,他的笑容,他的手臂,他的记忆都被时间夺走了,在她的眼中他也从未变过。他依旧是他,是她活着的力气,是她坚强起来的勇气。她对他的感情里,从来就没有掺杂着名为同情和可怜的东西。 凉风吹得谢青芙的心都凉了起来,她只觉得眼眶一热,匆匆的将头转了回去,然后伸出手揉了揉自己发酸的眼睛。她明白自己的眼泪已经成了他所厌恶的东西,所以她不能再在他的眼前哭出来。 街拐角处传来“叮当叮当”的铃铛声,谢青芙向着街拐角望去,只见一辆马车“哒哒”跑来,而后在谢府门前停了下来。 车帘被轻轻的挑开了,先是下来了一个丫鬟,对谢青芙福了福身子,然后回过头去,从车里扶出了一个人来。 谢青芙看着清冷依旧的少女,双眼还有些发酸。谢红药却仍旧是像四年前那样,对她露出微微的笑容,只是这笑容在看到她身后的沈寂时,忽然就淡了许多。她不着痕迹的对上沈寂一双寒冷黑眸,而后快速的移开,下了马车。 “青芙姐姐,你怎的还是不长记性?” 这是时隔四年,谢红药对谢青芙说的第一句话。谢青芙连反驳也反驳不了,只是对她也笑了一笑,然后退了一小步,给她让出了进门的地方。 并不是她不长记性,只是有些事情,就算知道结果也会忍不住投身进去。若一开始知道结果便能选择放弃,这世界上也不会有扑火的飞蛾了。 谢红药像走时一样,抬头看了看谢府的牌匾,然后伸手拉住了谢青芙的手。她大约是想再说些什么,却在碰到谢青芙的手之后眉头一皱:“……你的手怎的这么冷。”说罢冷眼看向沈寂,“那么多年了,该学会的你还是没学会。”目光落在沈寂空荡荡的袖子上,轻哧一声,“不该丢的东西却丢了。” 谢青芙只觉得心中咯噔一声,匆匆转了头去看沈寂的脸。却见他神色很平静,平静到几乎死寂的地步:“二小姐以为,是谁的错,害得大小姐站在门口等了两个时辰?” 只是那双本来就藏着雪的眸子里,像是雪里结了厚厚的冰,冷得让谢青芙几乎窒息,但却无论如何也开不了口帮他说话。 “我从静安寺带了些果品回来,搬回去。” 谢红药没有再理沈寂,她说完那句话后,立即便有家仆迎了出来去搬东西。而她则是拉着谢青芙的手,向着谢府里走去。 与沈寂擦肩而过的时候,谢青芙仍旧忍不住张大眼睛去看沈寂的脸。他低眸,明明有着一张年轻而冷漠的脸,但眸中却像是阅尽千帆般死寂如灰。 谢青芙到最后也没有帮他说话。她回过头,强忍心酸,随谢红药一步一步走进门。 谢红药四年前说的那番话,她已经明白了。尽管代价太大,但这样也好,至少深痛的绝望过以后,这样的错误她已经不会再犯第二次了。 只是仍旧没忍住,在晚饭之前让半绿替他送了一瓶药丸过去。 尽管知道在他的眼里她已经是个同情心泛滥的虚伪的大小姐了,但却仍旧看不得他受苦。他的手臂是经不住冷风吹的,半绿送了那能驱寒护体的药丸过去,没多久便又跑了回来。 “小姐,沈管家他收下啦。” 半绿说着便欢愉的蹦蹦跳跳起来,谢青芙却只是看着她问道:“他问了那药丸该如何服用么?” “啊?没问,他只是说……下次不必再送药给他。” 谢青芙轻轻的呼出一口气,然后将掩在衣袖下的手指一根一根收紧。 她知道,那瓶药丸他一定不会吃。即便是断臂处痛得难以忍受,他也不会吃下她“因为同情和可怜”给他的药。 “半绿,老爷……现在在哪里?” 半绿略一踌躇:“老爷将二小姐叫去了他房里谈事情,一时半会儿应当没有出房间。” 谢青芙点了点头,然后站起身来取了一瓶药,带着半绿绕过家仆去了渡水院。她让半绿在院外看着,而后推开渡水院的门走了进去。又径直走到一道房门前,轻轻地敲了敲门。 “沈寂……你在吗?” “何事?”里面传出沈寂低而疏离的声音。 谢青芙道:“我只是给你送一瓶药来。” 沈寂道:“方才半绿已经送过了。” 若旁的仆人听到这番对话大约只会觉得沈寂毫无规矩,但谢青芙却既心酸又有些欣喜。她故意沉下声音道:“沈寂,你忘了你曾经说过的话了吗?你说我有事,可以来找你。” 房中沉默了下去,谢青芙心中担心,又叫了几声没有得到回答,终于将手放在门上,但就在她使力的刹那间,门被人从里面拉开,于是她一手推空,竟直接栽进了他的怀中。 谢青芙嗅到他身上冷香气息,似林间积雪,清冷幽深。但她还来不及反应过来此刻状况,沈寂已是向后退了一步,他蹙眉望她,语调中暗藏不耐烦:“何事?” “……药。” 她说着举起手,手上拿着个光泽莹润的瓷瓶。即使被他推开了,她也还是能嗅到他房间内干净清冷的味道,他的味道。不由得便变得有些呆怔,望见她的模样,他更加不耐了。 “方才半绿已送过相同的药过来。” 她蹙眉:“但你一定没有用。”说到这里,她看向他空荡荡的袖子,顿了顿,像是在斟酌用词,“你吹不得寒风……旧伤会痛。我想你这样高傲的性子,应该看也没看那药,随手便扔在一边了罢……” 她抬起头来看着他漠然眸子,一字一句道:“我并不是因为同情才给你的药,若我这样说,你会愿意用药吗?” 沈寂略一蹙眉,忽然像是嘲讽般冷冷道:“大小姐可真了解我。” 谢青芙只觉得心中仿佛被什么敲了一下,手上的药几乎要拿不住。她匆匆的退了一步,然后仓皇的换上自然表情:“你从前就在谢家,我自然……了解你。” 说罢将那药瓶递了过去,沈寂冷冷看着她有些颤抖的手,并未伸手去接。直到谢青芙坚持不住几乎想放弃回去的时候,他才伸出手来,手指修长的手握住药瓶,顺带着擦过她的手指,肌肤相触间她再次用力的颤了颤。 “一日一次,一次一丸,化水服下。” 谢青芙说罢,有些仓皇失措的快步走出了渡水院。她能感觉到他的目光一直停留在她的后背上,但她却片刻也没有停留。她没有勇气回过身,对上他的眼睛,那样会让她有种被看穿的感觉。 夜幕很快降临,因为天气实在寒冷,谢榛取消了谢红药的接风宴,将晚饭像平常一样设在了饭厅。 只是饭桌上的菜肴相比平常,的确要丰盛上一些。除去平时一定会有的荤素与鲜汤外,竟还多上了几道鲜蔬,那是谢红药的丫鬟告知厨房,谢红药最喜爱的几道菜。饭后又多上了几盘鲜果,那是谢红药从静安寺带回来的。 饭后,丫鬟上了漱口茶,谢榛漱了口,又端起早已备好的上好龙井,喝了一口。 “周家二公子的邀约,我已派人去回应了。约在明日。” 谢青芙也端了茶,目光却忍不住落在了谢红药的身上。却见谢红药表情自然,微微颔首。谢榛继续道:“你们是我的女儿,生来便应该比其他人聪明一些。一个聪明的人与一个愚钝的人相比,愚钝的人总是抱怨上天不公,聪明的人却懂得如何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所以我想明天外出游湖,你们都懂得该怎么去做。” 谢红药微微勾唇,清秀动人的脸上没有太大的表情变化。她只是低眸颔首,一派温顺模样:“女儿知道。” 谢青芙望着她毫不反抗的模样,只觉得心中有着一团火,烧得她十分想说些什么,但却什么也说不出来。谢榛一直盯着她,目光冷深。微微握紧手指以后,谢青芙亦是点头:“我……明白。” 谢榛颔首,眉目间的阴冷散去。 他又饮了一口茶,忽然道:“今日下午,你去过渡水院?”   ☆、第8章 雪白·(八) 谢青芙从很小的时候就觉得自己没有自由,因为无论她去哪里,谢榛总是会派人跟着她,直到她长到十四岁那年,亲自向谢榛要求自由。 那时谢榛正在算账,十分自然道:“也罢。从今日开始,你不会再看到有人跟着你了。” 此后,谢青芙便真的没有再看到过有人跟着她。她想去哪里便去哪里,只要不贸然出府,从来不会有人拦住她。所以那时的谢青芙并不明白“你不会再看到”的真正意思,直到此刻,听到谢榛的话,她才将多年前听到过的这句怪异的话想通。 “今日下午,你去过渡水院?” 原来……她只是去了一趟渡水院,都有人向他报告么?那么周家赔礼宴的那天,她的一举一动是不是也全都在他的监视之下? 谢青芙觉得心中发冷,只能握紧手上的茶杯,强装镇定道:“是。” 谢榛点了点头,示意他知道了,而后放下茶杯站起身来,与等在外边的丫鬟一同离开了。 他竟然并未追问她缘由,反而让她更觉得骨中生冷,仿佛他只要看上一眼她的眼睛,便能将她的心思都猜透了一般。 谢红药也站了起来,将一只锦囊递给谢青芙:“青芙姐姐,我为你求的平安符。”停了一停,微微笑容无懈可击,“若不放心,也不必随身携带,收下就好,多少是我的心意。” 谢青芙接过那锦囊来,轻轻地攥在手中:“爹已经同你说了吗?他想……” 谢红药道:“他想什么我并不在意,但这件事情,是我也想的。”说着抬起手,手指从簪在自己发间一枚发簪上轻轻拂过,“静安寺那种地方,我再也不想回去了。那里的和尚每日喝酒吃肉,与官兵一起淫.辱妇人,若非我得了住持爱护,恐怕这一生都再也回不来了。” 谢青芙张了张嘴,还未开口,谢红药便摇头轻笑:“静安寺每一年的冬天,都冷得让人心中发寒。我只是想回家,抑或是,回能被称之为家的任意一个地方。”说罢提步走出了饭厅,只留谢青芙一个人站在原地,握着那枚平安符呆怔半天。 屋外起风了,天气一日比一日的凉了起来。 第二日却是出了太阳,尽管蔫蔫的没有什么力气,阳光也是有气无力的不温不火,但整个谢府的丫鬟和家仆都活泛了几分。 谢青芙站在门口,贴身穿了短衫,再穿上一件素青色的裙子,外边又披了件厚厚的披风,整个人都臃肿了许多。谢红药却为了看起来大方美观,并未披披风,只在上身贴身多穿了一件短衫,外面便是藕荷色裙子,冻得白皙的脸上都起了微微的红晕,整个人仿佛开在池潭中央的一朵荷花,宁静秀美。 谢青芙向半绿略一皱眉,半绿便跑回去,取了她的汤婆子来给谢红药。 谢红药望着那个汤婆子,却但笑不语,并不接过,任由自己的手指冻得微微发红。直到周家派来的马车停在谢府门前,马儿抬起马蹄踏在地上,鼻孔里喷出粗气。车帘掀开,周巽那张总是温和微笑的脸出现在两人面前。 “谢小姐,谢二小姐。” 谢青芙与谢红药略一颔首,周巽便令人引着两人去了另一辆马车。 上了车,车内温暖如春,点着熏香,十分舒适。谢青芙正在心中想着周巽果然是个考虑周全的人,车帘很快的又被掀开了。 一名双髻丫鬟钻进车内,低着头将一件深蓝披风递到了谢红药面前:“谢二小姐,少爷命我送这件披风给您,另外转告您,他并不认为您多穿一件衣服是不尊敬,所以请您务必保重自己的身体。” 谢青芙一怔,却见那件深蓝披风有些眼熟,竟是周巽方才还穿在身上那一件。她看向谢红药,谢红药以手掩唇轻咳两声,微微笑道:“多谢。”说罢从袖间取出一粒珍珠,递到了那丫鬟手里,“怎么称呼姐姐?” 那丫鬟也不扭捏,接了珍珠,收到怀中道:“受不起谢二小姐一声姐姐,唤我朱雪便罢。” “请朱雪姐姐替红药转告周少爷,披风十分舒适,红药记在心里了。” “这是自然。” 朱雪放下车帘出去了,车内又恢复了平静。谢红药将那件深蓝披风摊开,而后替自己披上,披好后一面整理上面的褶皱,一面对谢青芙道:“青芙姐姐,你怎的这样看着我?” 谢青芙仍旧有些呆怔,但却已反应过来,只摇了摇头。 她很佩服谢红药这样的人,高傲,冷静,将自己要的东西都牢牢握在手上。但她又想,她应当一辈子都学不会这样。因为她是个一根筋的驽钝的人,对着陌生人露出欢颜是一种很厉害的本事,只是她却不具备这种本事,即便是现在想学,也已经学不会了。 谢红药轻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只是你怎么想都无所谓了。” 谢青芙见她脸上笑意渐渐消融,只能回答道:“我并没有想什么。每个人有每个人活着的方式,你这样,也很好。” 马车出了景阳城,一路向城外飞奔而去。谢红药的脸上却没有再露出笑容,她轻轻的将谢青芙的手指握在手里,然后闭了闭眼,直到游湖完毕。即便谢青芙总是故意从周巽身边退开,将两人凑在一起,她也还是微微的低着眸,眸中一派冷清,再也没有露出笑容。 游湖归来已经是晚上了,谢府门口站着久候多时的家仆和丫鬟。周巽亲自掀开车帘,将两人接下马车。 谢红药脱下身上的披风,像是准备还给周巽,却又在即将递出去的时候故意一顿,而后不着痕迹的将手收了回来,对周巽轻道:“周少爷的披风,在游湖时刮破了,待我缝补洗好后,再还给周少爷。” 周巽唇边仍旧是温润的笑。他站在台阶下,望着站在台阶上的谢红药道:“多谢谢二小姐。郊外的腊梅快开了,改日……周巽再专程来请谢二小姐去郊外饮酒赏梅。” 谢青芙轻呼出一口气,在这时,她才终于明白了谢红药真正的意图。谢红药要的原来不是周巽的关心与同情,而是再一次相处的机会,这种精明的算计与缜密的心思,她终究是学不来的。 周巽转身要走,却在走出两步后回过头来,望着谢青芙:“谢小姐,下一次赏梅,你还愿意赏脸么?”说话间,温润的笑容中竟带上了一丝了然,谢青芙一怔,随后很轻却很坚决的回答道:“不愿意。” 周巽也不顾四周还有许多丫鬟,只对谢青芙道:“不瞒谢小姐,谢小姐三年前的事情,我全都知道。”在谢青芙心中猛然一跳的时候,他又继续说道,“事实上,我曾经想过做与你相同的事情,但我比不上你大胆,并未付诸行动。那人现在也已经嫁人生子,做了别人的妾侍,现在的我,只是需要一个人同我一起死尸般的活着。” 他轻出口气,笑颜温柔:“显然,你不是能这样活着的人。” 谢青芙微有动容,但下意识却是去看谢红药的脸。却见谢红药面色平静,像是没有听到这些话一般。等到周巽说完了,转向她,对她说道:“谢二小姐,改日再见。” 谢红药微微勾唇:“周少爷,改日见。” 谢青芙这才明白,原来那番话并不是说给自己听的,而是说给谢红药听的。周巽在询问她的意见,他已经没有了谈情说爱的力气,需要的只是一个同他一样的人,而谢红药,她竟默认了…… 周巽转身上了马车,马车的轮廓很快就消失在黑夜之中。 回到府中,谢榛立即便让丫鬟将谢青芙与谢红药都叫了过去。 谢榛的房间内点着明亮的灯,他坐在案前,面前摊着一本账簿,垂眸看着上面的数字:“今日可还顺利?” 谢青芙道:“红药做得很好。” 谢红药则道:“按您的意思,没有差错。” 谢榛抬首望了两人一眼,目光落在谢红药手上抱着的披风上,略一沉吟便已了然,语气依旧冷硬,却已轻了三分道:“我知道了,回去休息罢。” 谢青芙想,比起谢榛,自己应当更像娘亲。真正像谢榛的是谢红药才对,两人之间只要一个眼神,便能明白对方做了些什么,而她总是要在一切都有了结果之后,才明白过程中发生了些什么事情。 出了谢榛的房间,谢青芙却觉得心中烦闷,并不想回枕眠居,遂裹紧了身上的披风进了花园,岂料一走进花园,便听到两道低低的女声。 “你真的当着他的面这么说啦?” “当然啦。他本来就是残废,难道还不准我说吗?而且,谁让他只有一只手,每次打水总是要跑两趟才能拎完,剩下的一桶总是放在一边,挡着别人走路。今天我差点被那水桶绊倒呢……” “他也挺可怜的……你这样大约,不太稳妥罢……” “怎么不稳妥了?我只骂了他死残废,又没骂他爹娘,我觉得我简直是活菩萨,善心人了……” 这丫鬟话音刚落,却听背后忽然传来个低沉的女声,带着点咬牙切齿又悲愤的味道。 “你方才说,你骂了他死残废?你再把那三个字说一次试试看。”   ☆、第9章 泛青·(一) 春雪与夏玫是经常在一起干活的好姐妹,这谢家许多的事情,别的人不知道,但她们却知道得一清二楚。许多时候,她们都会聚在花园中,悄悄地讲自己伺候主子所遇到的事情。 这天春雪一开始便心情闷闷的有些不开心,因为二小姐回府,平时本来可以休息的时候她还得去干活,为二小姐准备洗澡水,偏偏后院的水井边,那个叫沈寂的残废还挡在她的面前,动作缓慢的提水,她顿时便皱起了眉头,觉得他格外的碍眼。 若没有失去一只手,沈寂应当属于格外俊秀高傲的那种男子,春雪觉得自己甚至会被他眉宇间的清冷与孤高吸引,但当他失去了一只手,便只是一个没用的残废罢了。 “喂,你烦不烦啊,我站在这里好久了,你的水桶到底什么时候搬开啊?” 只有一只手的男人面色平静,连一眼都没有施舍给她。提了自己的水桶便要走开,只是地上却仍旧留着满装着水的另一只水桶。 春雪银牙一咬就拽住了他空荡荡的袖子,岂料男人像是被脏东西碰到一般向后猛地一退,她“啪叽”一声便摔在了地上,地上还残留着冷水,将她的衣裳全都浸湿了。 “你,竟然敢……” 男人低眸看着她,眉心微皱,像是看着一个傻子:“你自己扑上来的。” 说罢提了水桶转身离去。春雪自己爬了起来,一面忿忿的骂着,一面抬起脚,将身旁那桶水也踢倒了,散发着寒气的冷水淌了一地。 残废,该死的残废! 春雪是个藏不住心事的人,所以晚上的时候,她终于将事情同夏玫说了。偏偏夏玫竟还同情那残废,她心下更加愤懑,但却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谢青芙会出现在她们的身后。 她微微的张着眼睛看着她们,嘴角含着一丝像是气极的冷笑。 “没听到我的话吗,我让你再说一遍。” 春雪从未见过谢青芙露出这种表情,她在谢府干了两年的活了,这个大小姐总是闷闷不乐,对着谁都没个笑脸。但此刻,她低着头看着她,眸中全是冷意,竟像是想杀了她一般。 春雪心头一冷,身上也剧烈的一抖,扑通一声便跪下了:“大、大小姐,我错了。我口无遮拦,我不该说他,您打我骂我都行,您惩罚我吧!” 谢青芙望着她,微微的张开了嘴:“我记得,你叫春雪,是前两年才来谢府的,还来不及将谢府都走遍?” 春雪忙不迭的点头,却见谢青芙嘴角的冷笑更深:“那就永远别走遍了,明早去管家那儿结了月钱,立刻便离开,一刻都不要多留。” 说罢不等春雪反应过来,转身便走,春雪下意识便抓住了她的披风,谢青芙回头一看,眉头紧紧的皱了起来。随后她抬起手将披风从春雪手里狠狠地抽了出来,动作竟是与沈寂一模一样。 “别碰我。” 春雪眼圈发红,一吸鼻子,只觉得眼泪马上就要掉下来,但等她想明白求饶可能还有用的时候,谢青芙已经不知道走到哪儿去了。 谢青芙从来没想到,即使是在谢府,都会有人这样去伤害沈寂。他的手在她看来不算什么,也就理所当然的觉得别人也都会接受他的手,直到听到“残废”那两个字,她才忽然剧烈的心酸起来。 她不知道在她不知道的时候,她不在的地方,有多少的人对他说过多少次这样的话。 她不敢想,她不愿意想,她害怕听到任何他被伤害的事情。 谢青芙回到枕眠居,直接便倒在了床上,半绿打了洗脸水来,也被她打发出去了。她将松软的被子拉起来紧紧地捂住自己的脸,然后死死的咬住了被子。 忍了不知道多久,终于哭了出来。 从再见到他开始,她总是在哭。 可是除了哭以外,她竟然不知道还能为他做些什么。他那样的人,根本不肯接受她送上的任何好意,别的人总觉得他是高傲,但她却明白,他只是自卑与倔强到了极点,像是一块缺了一角的石头,即便残缺不堪,也没有人能打破他的冰冷与顽固。 她除了哭,除了心疼,想不到任何补偿他的办法。 第二日一大早,半绿便送来了早饭。谢青芙的眼睛有些红红的,看得半绿一怔,随后咬着嘴唇拧了热帕子递给她,谢青芙接过帕子敷在脸上,随后有些犹豫的开口道:“半绿,你帮我去安排一件事情。” 半绿弯下腰,认真听着谢青芙说出的话,听完以后,点点头示意自己听懂了。 沈寂下午再去打水的时候,却见水井四周竟是一个人也没有。他知道谢家有两口水井,一口便是后院这口,另一口则是在前院,后院的人要去前院打水要花上许久,所以大家平时都在这口水井打水,平时无论什么时候,水井旁边总是围着丫鬟与家仆,今日却清清冷冷杳无人烟,但等他略微皱眉的提着一桶水回渡水院的时候,却正遇见一个家仆,骂骂咧咧的拎着桶水从前院回来。 见到他,那家仆“啧”了一声:“你还敢在这里打水啊,大小姐下了命令,后院这口井除了她的人以外,谁也不准用。” 沈寂略一蹙眉道:“大小姐下的命令?” 家仆气喘如牛,用力点点头,拎着水桶便走远了。 沈寂低眸看着手上那桶水,忽然就弯腰将水放下了。没过多久,半绿不知道从哪里跑出来,一脸惊讶的看着他:“沈管家?你怎么在这里,打水吗?” 沈寂不语,半绿接着道:“怎么还不拎走啊?要我帮忙吗?” 沈寂侧首望着她脸上那种撒谎以后强装镇定的表情,静默片刻,道:“这口水井,我可以用?” 半绿用力点点头:“水井挖出来不就是给人用的吗,你当然可以用啦。” 沈寂点头,半绿以为他是要拎水回去,岂料却是眼见着他走回井边,用一只胳膊艰难的举起水桶,将水又倒了回去。半绿低呼:“沈管家,你……” 沈寂倒完水,用力的吸了口气,然后无视半绿,拎着水桶就要想前院走去。半绿伸出手想要拉住他,却被他平静而冷漠的表情吓到,顿住了动作。眼见着沈寂已经绕过了拐角,才一拍自己的脑袋,匆匆的跑回枕眠居。 沈寂沉默的走向前院那口井,此时井边排着许多的家仆,他便排在家仆身后,等轮到他时,有些吃力的单手将水桶抛下井,微微咬着牙转动那井轱辘。但他只有一只手,实在是力不从心,排在他后边的家仆们开始发出低低的抱怨声,更有甚者直接要上来帮他,但他却向后一退躲开了那人的手,只道:“不必。” “你说不必,但我们很忙啊。你要是实在不要我们帮忙,就排到后面去,等我们打完了你再来打。” 听到家仆这样说,沈寂也不反驳,收了水桶便退到了一边。 正值中午,无论是厨房用水还是净手用水全都要从这里打,来打水的人络绎不绝。所有人都排着队,动作干脆利落,只有沈寂像是一个异类般耐心的站在一边,一只手中拎着个滴着水的水桶,另一便是空荡荡的袖子,稍微有人从他身边走过带起一阵微风,便吹得那袖子微微拂动起来。 打水的家仆与丫鬟来了一批又一批,沈寂不知道在那里站了多久。直到有人喊最后一个打完水的家仆去吃午饭,那家仆提着水匆匆的离开了,他才重新回到井边,十分平静的将水桶放进了水井里,再咬着牙艰难的将满满一桶水打了起来。 他拎着水缓慢的走过前院,再走过花园,却在回到渡水院,脚步都变得有些踉跄的时候,在门口见到了谢青芙。她静静的站在那棵桂花树下,脚边落着许多米黄色的桂花。 沈寂像是没看到一样,脚步重归沉稳。他与她擦肩而过,用肩膀抵开门。却听她忽然开口,像是有些生气,又像是有些恼羞成怒:“为什么?明明后院就有水,你为什么要专门到前院去打水?” 沈寂却并没有回答她的话,手上的重量让他没办法张开嘴说话。如果在这时张开嘴,从他口中一定不是冷淡的话语,而是略微急促的呼吸。他走到院子里的水缸边,抬起手将水倒进去,歇了一歇,这才重新又提起水桶,但只走到门口,她忽然冲上来,握住他手上的水桶。 “我帮你。” “不用。” 沈寂的声音冷得像是要结冰,但谢青芙却仍旧执拗的握着他手上的水桶,想要抢过来,两个人拉来拉去拉了好几个来回,谢青芙低下了头,又加上了另一只手一起用力。 就是在这时,沈寂忽然就松开了手,谢青芙用的力来不及收回来,身体猝不及防向后一退,跌坐在地上,水桶“砰”的一声摔在了地上,里面残留着的冷水流出来,打湿了她撑在地上的袖子。 院子里死一般的寂静,许久后,沈寂冷淡的看着她狼狈的样子,沉声道:“我说了不用你帮忙。大小姐,你的同情心要是真的多得没处用了,就去街上找穷人,每一个穷人,你都给他们送上一锭银子,他们大约会很高兴的。比你在我这个残废这里纠缠有用得多。”   ☆、第10章 泛青·(二) 谢青芙抬头盯着沈寂的眼睛,只觉得委屈又难过。 袖子上湿冷一片,但她却像是什么感觉也没有一样。只是握紧了手指,连爬起来的力气也没有。 “为什么……非要绕远路?明明在后院打水更方便。” “你又是为什么?”沈寂淡漠的看着她。漆黑点墨的眸子里冷得如堆冰雪,“院子里每天的皂角米分,用来压衣裳的石头,还有后院的水井。都是你做的吧。” 他的语调毫无起伏,并不像是在质问她,反而像是在陈述一件事情。 谢青芙心中像是有波涛不断起伏,她看着他站在她面前,身形单薄纤瘦,一管空荡荡的袖子随风轻拂,只觉得心中一慌,匆忙将视线从他的袖子上移开了,想解释却说不出话来。 沈寂像是察觉到了她的目光,目光又冷了几分。他弯下腰捡起那只木桶,也不管谢青芙还倒在地上,绕过她就往院门口走去。 他冰凉的声音里带着微嘲:“因为可怜,你能暗地里帮我做很多事情,但你却不能帮我活着。我和平常人没有什么差别,把你的同情和可怜收起来。” 说罢迈步走出院门,谢青芙从地上爬起来追出去,只见他踏过一地的桂花,慢步穿过花园。她跟在他身后,却见他依旧没有走向后院,而是径直的向前院走去了。 其实她明白的,这个人到底有多倔强。所以才不敢明目张胆的帮他,只吩咐了半绿偷偷的给他送皂角米分,为了他的脚不泡在冰冷的水里,给他送了块能压衣裳的石头。 后院的水井……则是因为怕他介意被人看见断臂,所以才吩咐半绿下令。但他却倔强到了根本不要她帮助的地步,她只是要靠近都会被他远远的推开。 谢青芙站在花园口等了许久,沈寂才又提着水出现。他一步一步走得很缓慢,因为缺了一只手难以保持身体的平衡,他提水本来就比寻常人要费力气,此刻更是显得十分疲惫。 他提着水与她擦肩而过后,她默默地又跟了上去。她跟在他身后,看着他将那桶水倒进水缸里,然后放下水桶来。 “还不走?” 谢青芙一怔,她并未想到,她还会跟他说话。 沈寂道:“老爷让你与我保持距离,你都忘了?” 这句话若是从其他人嘴里说出来,谢青芙大约会觉得心惊,但从他嘴里不带什么情绪轻飘飘的说出来,她只觉得那种难受的感觉又开始在心里剧烈翻涌起来了。 她沉默了片刻,才呐呐道:“你是从丫鬟那里听说的吗?她们说的话,你都不要相信,也不要放在心上……” “是假的?” 沈寂却不给他任何解释的机会,谢青芙听他问的云淡风轻,黑眸也冷冷的看向她,只觉得心中一震,本想脱口而出的谎话也哽在了喉咙口。 “……是真的。” 说完以后,她微微的低下了头,只觉得心中升起剧烈的无力感。袖子还未干透,湿哒哒的黏在胳膊上,她用另一只手去摸了摸,抬起头来,面前出现一只有着红色勒痕的手,手上拿着一张干净的手帕。 沈寂用十分平淡的语气说道:“把手擦干,然后不要再来了。” 谢青芙的目光却未落在手帕上,而是怔怔的看着那只手。赔礼宴那夜她见过他的手,只是那时光芒微弱,她只能看清他的手被冷水冻得发红,上面还有着裂口。此刻,在百日天光下,伤好后的伤疤,微微发红的指节,还有方才提水勒出的红痕,全都无所遁形的出现在她面前,让她不由得便心中一酸。 “怎么,嫌弃?” 听他平淡问出这句话,她连忙伸出手去,指尖碰到他的手指,冰凉得让她一颤,刚拿到手的手帕也落在了地上,她有些失态的想去捡那手帕,但他却比她先将那手帕捡起来,放回怀中。 “嫌弃也无可厚非,我是怎么清洗手帕的,你是知道的。”说罢顿了顿,继而云淡风轻道:“以后若无事,真的不要再来找我。我不想见到你。” 谢青芙只觉得有一种羞愧又委屈的感觉,但更可耻的是她并不想离开他。即使被他误会,也不想离开他的身边。 “我是你的小姐……”她终于将手指握紧,“并不是你说不想见就可以不见的。” “哦,大小姐。”沈寂冷漠又嘲讽的侧身,让她看到水缸旁边放着的一块石头,“麻烦您走的时候,把您恩赐给我的石头带走。” 谢青芙刚握紧的手指又松开了一些:“……你不用吗?” 沈寂眸中清冷如月,并没有一丝的情感波动。他轻启双唇:“我只有一只手,拿不起来。” 谢青芙只觉得心中越来越堵,那种羞愧的感觉也让她没办法再继续留在这里了。 “无论你信或是不信,总之……我并没有可怜过你!” 说罢这句话,她转过身推门而出,身后的沈寂并没有挽留她,她一个人跑到花园里,寻了个没人的凉亭,然后呆呆的坐了下来。 他变得……十分敏感。 这种敏感已经到了她无论做什么,都会被他误会成可怜和同情的地步了。但她却无法反驳,因为她看着他做每一件事情的时候,总是会想着从前他还有两只手的时候,那时候的他虽然也十分冷漠,但却至少会让她靠近。 谢青芙想着沈寂从前的样子,他微微扬起的嘴角,他翻书时蹙起的眉头,他生气时眸中的冷意。从前的他与现在的他明明并没有任何差别,但她却已经感觉不到,那是她的阿寂了。 她的阿寂…… 谢青芙不知道自己在凉亭里坐了多久,直到谢红药与她的丫鬟一同散步到了花园,在凉亭中发现了她。 她对谢红药连笑容都没办法露出,只能微微的勾了勾唇角,接着便继续闷闷不乐。谢红药忽的就了然了,对身边丫鬟道:“天雪,你退下吧,半个时辰后再来找我。” 谢青芙眼见那丫鬟走了,也只抬头蔫蔫的望了谢红药一眼。谢红药瞥见她袖子湿透,轻道:“你又去找沈寂了?” 谢青芙摇摇头:“我……并没有打算去找他的。我只是想偷偷的帮他做一些事情,并没有想到他会那样敏感,执意认为我实在可怜他……” 谢红药道:“青芙姐姐,若我是你便不会刻意去帮他。对他来说,被当做普通人看待,才是最大的善意。” “但他并不是普通人……” 谢青芙微微的低着头,谢红药见她倔强模样,本欲出口的话像是在喉咙口打了个转,又吞了回去。 “无论是不是普通人,总之你将他当做普通人便好了。” 谢青芙听她这样说,忽然就摇了摇头:“我不傻,我明白你的意思。只是你不明白那种感觉,我每每看到他受苦,都会觉得收到那样待遇的为何不是我。他在我眼里是最特别的,无论如何,我都不可能将他当做普通人看待。” 谢红药沉默良久,忽的勾唇一笑,她拍了拍谢青芙的手:“若哪天他再认为那是可怜,你便把这番话对他说出来。只需这样,你们大约就……” 谢青芙摇头:“在谢府里,这些话,并不能说。” 谢红药嘴角的笑意慢慢的褪去了。拍着谢青芙手背的手指也一凉。又是沉默良久,她终于轻呼出一口气,望向园中快要枯萎,整株都蔫蔫的木芙蓉,目光也渐渐的凉了下去。 其实有时候,她比谢青芙还要明白。谢府那么大,但却容不下任何一点的叛逆与反对。她想她虽不愿意再回静安寺,但谢府却也不是她的家。 这世界上,没有地方是她的家。 第二日天空出了微微的太阳,云朵如丝似絮,丝丝缕缕飘在蓝得像是丝绸的天空中,阳光穿过渡水院外的桂花树叶,洒落在地上,变成了一小块一小块不规则的光影。 一大早,沈寂便听到了不远处的后院传来打水的井轱辘声,夹杂着丫鬟们的嬉笑和打闹,十分热闹。 沈寂推开窗子,有阳光落在他的身上,肩上,空气里都是温暖的桂花香气。视线所及处是阳光洒满的院子,院子中一次也没有用过的皂角米分已经不见了,水缸旁那块石头也被人搬走了。 “无论你信或是不信,总之……我并没有可怜过你!” 少女那句有些委屈,又有些歇斯底里的话在脑海中响起,带起一种略微有些奇怪的酸涩感觉。他总在想,她大约还剩什么至关重要的话没有对他说出口,这样想了片刻,沈寂觉得阳光太耀眼,晃得他有些头晕,遂伸出手去,将窗子又关上了,房间内重归阴凉。 匆匆几日过去,冬天真的来了,景阳城也越来越冷。无论是谁,现在出门都会披上件厚厚的披风,不然总会被冻得涕泗横流。 木芙蓉也谢了,只剩下干枯的枝条与树叶等人清理。这日沈寂正在花园中抬手摘那木芙蓉的叶子,天上忽然就下了这个冬天的第一场雪,冰冷的,无声的落在他的脸上。 沈寂抬首望天,眸子里却比那雪还要冷,冷漠里,却又带着些令人心酸的茫然。 “哎呀,你在这里呀。” 一个家仆匆匆的向着他跑了过来,急急地道:“快跟我走一趟,老爷让我带你过去。”   ☆、第11章 泛青·(三) 沈寂站在谢榛的面前。 谢榛正在算着一笔账,带了翠玉扳指的拇指勾过算盘珠子,连头也不抬。 “一个月来,在谢家可还习惯?” 沈寂并未说话,谢榛便将手上动作停下,抬起头来看着他:“已经想起什么来了?” 沈寂道:“我对这里所有的人和事,都毫无印象。” 谢榛道:“自你走后,这府里所有的下人都换过,你没有印象也实属正常。”说罢干脆合上了账本,幽深带冷的眼神毫不顾忌的落在他的手臂上,“青芙可有缠着你,找你麻烦?” 沈寂呼吸一顿,不知怎么就下意识说了谎:“没有。” “是吗?”谢榛轻描淡写,直勾勾的盯着他的双眼,想是想看穿他在想些什么,“青芙是我的女儿,她像我,面对街边的猫猫狗狗,或是不能自理的弱者,总是同情的。若她对你做出什么失礼的事情,不必放在心上。” 宽大的袖子遮住了沈寂的手指,若他想握拳发泄也是可以的,但他却平静得像是什么都没听到:“是,沈寂知道了。” 谢榛站起身来,负手走到窗边,沉声道:“我知道你想记起从前的事情,不然也不会专门回到谢府。你若记起什么便告诉我,我会找大夫替你诊治。” “多谢老爷。” 谢榛像是对沈寂这副波澜不惊的高傲模样很不满,控制不住的皱了皱眉头,许久后才说道:“周家二少爷邀请了两位小姐去郊外小住赏雪,需要人伺候,你也跟去罢。”顿了顿,似乎漫不经心的补充道,“周少爷对青芙似乎情有独钟,若两人没有单独相处的机会,你务必帮忙撮合。” 这样的事情,为什么会专门让他来做? 谢榛以为沈寂应当会感到奇怪,但他面上却依旧是一派冷淡,只微微垂眸道:“沈寂知道了。” “你竟不拒绝?” “为何要拒绝?” “你并不像是会愿意做这样事情的人。” “谢老爷让我回到谢府,对我有恩。若这样做你会开心,沈寂没有拒绝的理由。” 谢榛忽的就转过身来,紧盯着沈寂的表情,却见他一双眸子冰冷彻骨,里面明明没有半分情绪,却教他心中猛地一颤。 “……你回去吧。” 他匆匆摆了手,眉头紧皱,看起来竟像是有些不知所措。 沈寂于是便回了渡水院,走到院门口时,他瞥见那树桂花也已落尽,地上一片脏了的米黄色花朵,被人踏得乱七八糟。遂脚步一顿,从院中取了笤帚,将那些桂花扫在一起,岂料这时起了一阵风,吹得他衣袖拂动的同时,竟将他好不容易扫好的桂花也吹散了。 空气里重新弥漫起清淡到了极致的桂花香气,像是马上就要消散一般。 几日里天空一直在下雪,不久整个景阳城便被染成了白茫茫的一片。周家马车停在谢府门前这日,连下几天的雪竟是停了,太阳也出来了,阳光照射在满城白雪上,闪得人眼睛都张不开。 谢红药站在门口,怀中抱着那件深蓝色的披风,仿佛抱着什么珍贵的宝物。谢青芙则是站在她的身后,不断的往谢府里望着,像是想看到些什么。 “青芙姐姐,你怎么了?” 谢红药见她不上马车,反而是向相反的方向,心中有数,却仍旧开口询问。 谢青芙闷闷不乐,轻声道:“没什么。” 只是……这次去城郊小住,少则也要十天半月的。因为不愿意那么久看不见沈寂,她便想趁走之前去渡水院偷偷看他一眼,岂料即使她一大早便去了,沈寂也并不在院中。 花园里,水井旁,甚至凉亭里都找了,也未见到沈寂的面。她找到快失去耐心了,甚至猜想是不是谢榛偷偷将他赶走了,才有个家仆告诉他,沈寂原来一大早就出门了。 谢青芙一边在心中想着他会去哪里,一边一步三回头的上了马车。 她以为她真的要十天半月见不到沈寂了,岂料到了别庄,刚一下马车,她便在一群涌上来迎接的丫鬟与家仆中看到了沈寂。他披着一件青色披风,泼墨鸦发,冰冷神色,整个人像是开在冰雪之间的一朵青莲,竟是让人移不开眼睛。 “谢小姐,谢二小姐。” 周巽迎上来,将手递给谢青芙要扶她下马车。但谢青芙却看了眼沈寂,咬了咬牙自己跳了下来。周巽也不恼怒,用同样的动作将谢红药扶了下来。 周家的别庄无疑是建造得精致绝伦的,此处像是比其他地方要暖和一些,庄子外是片树林,即便是冬天也有未落叶的树,偶尔还能听到清脆的鸟鸣声,庄子四周更是长着些含苞待放的腊梅,小小的黄色花苞紧紧地包裹成一小粒,城中腊梅都争相盛开了,这里的腊梅竟是还没有半点要开放的意思。 周巽叫退了四周的丫鬟,家仆与沈寂也去帮忙搬东西了。谢红药将手上的披风交到周巽手里,脉脉道:“周少爷的披风,红药已经洗好了。” 周巽看了一眼那披风,含笑不语,只接了过来,随后又替谢红药披上了。 “谢二小姐今日又穿得单薄,女人家容易患寒症,注意些为好。” 谢红药便也低眸微笑起来,两人相互聊些无关紧要的话,便向着那庄子大门走去。谢青芙故意落在两人后边,周巽回身询问时只说自己还想再看看庄子外的梅花,等到两人都走进了庄子里,这才回到马车边,在一群家仆里找到了沈寂的身影。 她望着他,不知是惊喜多些还是埋怨多些的道:“你怎么来了?我早上去找你没找到……我以为你……” 沈寂并未回头,一身青衫被披风包裹着,依旧显得他身形颀长纤瘦。他单手提了个包裹,这才转身向庄子大门走去:“老爷让我来,撮合你与周少爷。” 谢青芙顿时愕然:“我与周少爷?我怎么会和周巽,他要娶的明明就是红药。” 沈寂脚步一顿,侧首看她:“周少爷钟情于小姐,难道竟是襄王有心,神女无梦?” 谢青芙眉头一皱,不明白他为什么会突然说出这样的话来,只能扯了扯自己的袖子,低着头手足无措。他说完这句话以后便不理她,自顾自的走进了庄子里,她便也跟了过去,看着他将包裹交到别庄管事的手里,接着又重新向庄子外走去。 谢青芙刚要跟上去,却又停住了脚步。 她知道即使是在这里,谢榛也依旧不会放过她与谢红药。她若是再缠上去,说不准会带来什么麻烦,只能再次扯了扯袖子,向管事问了谢红药与周巽的去处,自己慢慢的踱了过去。 见到他,并不是不开心的。 特别是在自己闷闷不乐,做好十天半月见不到他的准备后,他忽然出现在她的面前,虽然嘴里说着让她听不懂的话,却依旧让她心中升起克制不住的欣喜。 这里不是谢府,谢府只会让她感到浑身都不自在,但在这里,她呼吸到的空气都像是自由了几分。 若能……永远不回去就好了。 这样的念头只是一闪而过。谢青芙知道这样的想法是危险的,正是因为这种想法,所以三年前她才会犯下大错……所以沈寂与自己会变成现在这样。 这样想着的谢青芙在别庄里四处逛了逛,虽然知道谢红药与周巽在庄子后园的凉亭里饮茶赏雪,但正因为知道,所以她反而不愿意去看了。 她想周巽邀请她一起来只是为了礼数。游湖归来的那一日,谢红药,周巽,还有她。三个人的关系已经理得清清楚楚,若这时她还专门去打扰,反而是让人厌恶了。 谢青芙一直逛到中午时分,管事派人来寻她回饭厅吃饭。 “谢小姐的房间挨着谢二小姐的房间,用过饭以后,小姐可以回房间歇息片刻,也可以到庄子后园散心赏雪。” 谢青芙点了点头,却又忍不住问道:“其他人的房间……在哪里?” 管事一愣:“小姐是说……” “我的丫鬟,半绿。”谢青芙说罢顿了顿,强装镇定,“还有一起来的,沈寂。” “哦……下人自然都住在下人房。小姐的意思是……” 谢青芙在山庄闲逛了一整圈,就连下人房也没有放过。想到下人房单薄的木门与草堆屋顶,夜晚必定是十分的冷,他的断臂处一定受不了这种伤痛。谢青芙微微一簇眉头就想让管事替沈寂换个房间,却在话语即将脱口而出的时候闭了嘴。 只要将他当做普通人对待就好了…… 谢红药的话回响在脑子里,她轻轻地吸了吸气,才对管事道:“郑管事辛苦了,我看那下人房寒冷漏风,下人住在里面大约寒冷难忍。你去我的丫鬟半绿那里领些银钱,替每间下人房都加些木炭,大家晚上睡觉暖和一些,隔天干事也能卖力一些。” 管事匆匆点头:“是,谢小姐。是小的考虑不周,谢小姐菩萨心肠,定会好人有好报的。” 谢青芙只微微的点了点头,心中却说不出的苦涩。 且不说她这番话说得多么冠冕堂皇,即便她真的能变成菩萨,也一定没什么济世渡人的心。她只想做沈寂一个人的菩萨,免去他所有的痛苦难过,即便代价是替他承受。   ☆、第12章 泛青·(四) 无声的雪飘飘洒洒,从视线够不到的天空高处洒落在地上。后园的凉亭边种着青松,针一样尖锐的叶子上也都积了厚厚的雪。雪白与苍绿辉映在一起,格外好看。 谢青芙一大早起来便发现,自己昨日换下来的衣裙不见了,料想应当是半绿收去洗了。那条衣裙厚实,她本想再多穿一天,遂将半绿唤了来:“半绿,我那条裙子你已经洗了吗?” 半绿一怔:“我没有收小姐的裙子啊……啊,我想起来了。早上周家的两个丫鬟来过,将小姐需要洗的衣裳都收走了。” 谢青芙略一皱眉。 她少时并不以为被陌生人洗自己的衣裙有什么大不了的,直到认识幼时沈寂。那时她被他脸上的冷漠与淡然吸引,腆着脸便要去拉他的手,却被他皱眉避开了。 小小的少年眉头紧锁,寒玉般的眸子里透出抗拒,轻启嘴唇吐出三个字:“不要,脏。” 她赌气去水边洗了手,直将手都搓得脱了皮,再去拉她的手,他却仍旧避开了她。 稚嫩的小脸上没有过多表情,却已能看见将来的俊秀,他望着她通红蜕皮的手,顿了顿,才像是解释一样的说道:“即使你洗得再干净,我也不喜欢别人碰我。” 而她看着他,撇了撇嘴:“我早晚要拉到你的手!” 那以后她想尽了办法,却仍旧是碰不到他的手,甚至在被他碰到衣袖后,都会眉头紧皱深恶痛绝的将那件衣服脱下来洗干净。她害得他不知道洗了多少次衣服,心里愧疚,终于决定放弃这种念头。 后来有一天,谢榛从外边经商回来,路上顺带着给她带了几串糖葫芦。她拿到糖葫芦的第一个想法便是去找他,让他尝一尝。结果因为跑得太快,在跑到渡水院的时候,啪的一声摔在了地上,包裹在山楂上的那层糖衣也被摔掉了,地面一片狼藉。 她看着摔破了的糖葫芦,再看看自己磨破了皮的手肘,“哇”的一声就哭了出来。 向来孤僻的沈寂像是没办法容忍她的哭声,寻声找过来。她伸出手委屈的想拉拉他的袖子,却又委屈的收了回来。 “爹带回来的糖葫芦,我想给你先尝尝的。我自己都没尝过……就摔破了。糖葫芦不能吃了,你也不会理我……我真惨。” 沈寂略微一怔,看着她泪水满脸的模样。静默片刻,抬起袖子来默默地替她擦掉了眼泪。 “我吃过糖葫芦,以后若再买到,不用想着我。” 那是她与沈寂的第一次接触,虽然只是袖子,可她还是破涕为笑,禁不住抓住他的手,笑得像是个傻子。 “抓到你的手啦。” 沈寂剧烈挣扎了几下竟是没有挣开她的手,只能眉头紧锁将头扭到一边去,不去看她脸上傻子一样的笑容。 那件事过后,沈寂意料之中又被她连累得重洗了整件衣衫,甚至在她专门去渡水院找他的时候闭门不出,躲了她许久。 谢青芙同沈寂待得久了,学得同他一样,除了半绿外不喜欢生人碰自己的身体与衣服。想到别人正捧着她穿过的衣衫,在上面寻找污渍,来回搓洗,不由得便随便寻了件裙子换上,披了披风走出门去。 “我们去找那两个丫鬟。你拿些赏钱,只说裙子腰带里藏着张不能被洗的字条,赏他们些钱,将裙子换回来。” 对半绿吩咐完后,谢青芙自己也向后园走去。她昨日乱逛的时候便发现后园有个不小的池塘,不知怎的还未结冰,料想那两个丫鬟应当是在那里洗衣裳,遂专门绕着那池塘寻了一圈。 岂料丫鬟没找到,却看见昨日那姓郑的管事正指挥一群家仆往下人房的方向搬炭。 “郑管事,您说那谢家小姐是怎么想的。她不过在这里住上半个月,最多这半个月能让我们用上炭,她早晚要离开,不可能一直替我们供炭,我们要是习惯了暖和舒服的日子,以后她一走我们可怎么办?” 郑管事抱着个汤婆子,微微一笑:“谢小姐是善心人,你可不许胡说,让人听见就完了。” 那家仆道:“拉倒吧,说什么好心人,不就是同情心泛滥。她要是能一辈子给我们供炭,再每个人给我们补贴点银两,我就相信她是个好心人。” 说罢哈哈哈粗笑起来,郑管事也忍不住笑了起来:“你这话也就跟我说说,敢对谢小姐说吗?” 家仆道:“这我怎么敢,当着她的面我自然会把她夸得天上有地上无,美貌赛过七仙妹,善心赛过活菩萨,您就请好吧。” 谢青芙站在那处许久了,只觉得双脚都被冻得有些发麻。一开始听到她是有些气愤的,但再想想自己的确是并非好心,的确只是想着能让沈寂能暖和点,不由便轻吸了口气,准备转身离开。 岂料刚微微的侧过身,便听那家仆又促狭道:“郑管事,挣得不少吧。” “胡说。”郑管事略微一顿,随后捂紧了衣领,“我能挣到什么?” “那谢小姐给的钱啊。” “谢小姐给的钱,我不都交出来买炭了吗?” “哟,您我还不清楚吗?您给自己买的是好炭,能烧整夜的那种,给下人们买的都是些没烧透的湿炭,烧一烧就呛得人不行。这其中……”家仆将一袋子炭跺在地上,做了个抓握的动作,“这其中差价,您能没赚?” “你果真……”郑管事略一沉吟,像是嗔怒的低叹一声,从袖间取了一小粒银子递给家仆,“喏,给你,记得管好自己的嘴巴。” “嘿嘿。这我当然知道。我看您给谢小姐身边那叫半绿的丫鬟送的是好炭,给叫沈寂的残废送的又是湿炭,这又是什么道理?” “能有什么道理。”郑管事漫不经心,玩弄了一下手里抱着的汤婆子,“会抱怨的正常人,自然要比不会抱怨的残废要多些福利。你还年轻,多学着点……” 话音刚落,忽然就听身后传来什么东西被踢到的声音。郑管事回过头,却见谢青芙就站在一棵松树后,脸像是树上的雪一样苍白。 “你给他湿炭?” “谢小姐……您……这。您都听到了?”郑管事一惊,见谢青芙抿紧双唇像是极力在克制怒气,拳头也紧紧的握起,浑身一激灵就赶紧摇头,“谢小姐,我同下人开玩笑说的话,您怎么能当真,您给的钱都用来买炭了,沈寂的房里也是好炭。我……” “你居然给他湿炭。” 谢青芙却像是仿佛没听到他的话一般,只是咬住了牙齿,然后弯下身攥了团冰冷的雪,狠狠地摔在了郑管事的脸上。 郑管事将脸上的雪扒下来,一脸愕然,却见谢青芙眼圈慢慢的红了:“他身上有伤,受不得冷。你却给他湿炭。就因为他不抱怨,你便给他湿炭……” 说到这里,牙齿咬得越来越紧,像是要将什么东西给狠狠咬碎。 “谢小姐,谢小姐您别生气。哎哟小的错了,您可别哭……” 谢青芙也反应过来面前是怎么样的状况,她死死地咬住了嘴唇,直咬得口中尝到微微血腥味,才退了一步,对两人一字一句狠道:“将炭买回来,否则我不会放过你们。” 说罢转身便往前院跑了回去,在苍白的雪上留下两行脚印。 郑管事整个人都瘫软在了地上:“完了……完了……” 家仆却道:“不……没完。郑管事,您看,我们去求他帮忙……” 郑管事颤抖着嘴唇,顺着家仆看的方向看去,却见沈寂就站在不远处,眸光寒若冰刃,却也平静如雪。他披着件青色的披风,越发衬得他眉目寒冷,皮肤苍白。 郑管事本想上前去让他帮忙说情,却在被他面无表情的看了一眼后浑身一僵。只有一只手的男人虽然平静,但目光却比方才谢青芙的目光,更要冰冷上千分万分,仿佛只要他一开口,便会被封入冰雪之中,万世不得超生。 他只站了片刻,随后像是什么也没有看到一般,回过身走了。仿佛漂浮在冰湖里的一片青莲花瓣,浑身都散发着孤僻的气息。 谢青芙虽对郑管事那样说了,但等到冷静下来,却并没有真的动手报复。她知道她若是开口,一个管事而已,周巽定会听她的话不再用。但她却不知道用怎样的理由使周巽那样做。 她不能直说,怕谢榛知晓是一方面,怕沈寂知道自尊心受到伤害又是另一方面。 就这样一面忍耐一面纠结,谢青芙只觉得自己忍得心中难受。只要一想到沈寂还住在湿冷的下人房里,伤口说不准便正在隐隐作痛,她便觉得心慌意乱。 这日周巽备好了饵料,邀请谢青芙与谢红药去别庄不远处的湖面上钓鱼。 谢红药捧着个汤婆子,整个人都缩在周巽那件深蓝的披风里,看起来格外惹人怜爱。自来的那日之后,周巽便将那件披风送给了她,而她并未拒绝。 听到钓鱼,谢红药望向屋外飘飘洒洒的雪道:“能钓到吗?这天气湖面都该结冰了吧。” 周巽道:“谢二小姐有所不知,这种天气,结冰的只是湖面,湖面以下的鱼都还活泛着。在湖面凿出一个洞来,将鱼饵抛进去,是很容易能钓到鱼的。” 谢青芙坐在一边听着,手指忽然就一抖。 她想要是沈寂要是也像湖面一样,只是表面结冰,里面还是柔软温暖的就好了。那样,她就可以在他的心上凿个洞,重新住回他的心里了。 周巽说完后谢红药欣然同意,于是周巽便含笑望向谢青芙。 “谢小姐呢,也要一同前去吗?”   ☆、第13章 泛青·(五) 谢青芙本想摇头说自己不去了,但谢红药却对她略一点头,动作很轻几不可见。 谢青芙于是将到了喉咙口的“不去”二字咽了回去,重新道:“自然要去,应该会很有趣。” 用过午饭后,丫鬟家仆次第捧着御寒用品与垂钓工具走出,由于这辆马车足够大,周巽征询两人意见后,便与两人一起上了马车,另跟着一起上车的还有那名叫朱雪的丫鬟。后面再跟上一辆专门用来装垂钓用品的马车。 马车向着庄外驶去,谢青芙百无聊赖之下掀开了车帘,向后望去,却见后边竟还跟着一队家仆,每个人都冻得面色蜡黄。谢青芙一怔,顿时不忍,再仔细一望,却见沈寂竟也跟在后面,与别人不同,即便是这样的冷,他的表情也依旧淡然,只是那管空荡荡的袖子在风雪中剧烈拂动着,存在感更强了。 他走不快,便跟在队伍的最后边,脚步沉稳,嘴唇微启,看得出十分吃力。 谢青芙看得十分难受,猛地缩回脑袋将车帘放下了。 “谢小姐怎么了?”周巽问道,“可是天太冷?我让车停下来,从后面取件厚衣裳来?” 谢青芙怔了怔,想到马车若是停下来,不定那些家仆与沈寂为了找衣裳还得受多少折腾,连忙摇摇头:“不……我只是奇怪,怎的后面会跟这么多人。” 周巽温和笑道:“谢小姐有所不知,湖面离庄子虽然近,但风雪若是越来越大,带的人少了很可能连回去的路都找不到,所以我带上这些人,以防万一。” 谢青芙顿了顿:“……沈寂呢?他为什么会跟来?” 这一次回答她的是谢红药:“他私下里找我,坚持要跟来,我也毫无办法。” 谢青芙无话可说,揪紧了自己的袖子,因为离庄而变得轻松许多的内心忽然就又难受起来。她忍了又忍,终于是没忍住,又多次掀开车帘,一路都偷偷的去望沈寂。越看便越难受,但却又控制不住自己不去看。 马车没有行驶多久便到了一片湖边。湖边景色宁静优美,长满苍翠的松树,湖面比平地略微低上一些,落满了白雪。 家仆们拿着笤帚走到离岸边远一些的地方,跳上一跳确认冰面结实后,便扫尽那一片的雪,随后拿了凿子,在冰面上凿出几个大洞来。 谢青芙望向那些洞,却见透过冰洞,果然能看清里面深不见底的湖水,因为没有光,那湖水黑洞洞的如同通向地狱一般,看得她不由得便退了一小步。 周巽道:“谢小姐不用怕,下人已经检查过了,很安全。” 说话间,家仆们又从马车上搬了独凳与小桌下来,将独凳和小桌在冰洞旁边摆好,又取了点心瓜果与小炉,放在桌上。 谢青芙看着家仆们忙得不亦乐乎,将一壶酒放进小炉中去加温,又有专门的家仆取了钓竿来,就连鱼饵也一并抛进水中,这才退到一边,毕恭毕敬的请周巽,谢红药与谢青芙一同坐下,旁边另有丫鬟打伞。 谢青芙本来以为垂钓应当是件很有意思的事情,岂料所有的一切竟都是仆人来做,自己就像个在一旁看戏的客人一般,不由得便觉得十分无趣。 周巽与谢红药却是十分有耐心,一面等着美酒温好,一面聊起四处景致来。谢青芙见四周杳无人烟,空荡荡的哪有什么景致,更觉得无趣。 “青芙姐姐。”谢红药忽的就失了笑,拉了拉她的袖子,谢青芙侧耳去听她的话,却听谢红药凑近她的耳边道,“事实上,沈寂并不是自己要求来的。” 谢青芙讶异道:“你……” “你听我说。”谢红药仍旧低低的道,“不管是谢府还是庄子里,都有谢府的人看着。但这次来湖面垂钓,除了沈寂之外,我一个谢府的人也没有带,就连天雪与半绿也都留在庄子里了。” 谢青芙只觉得心中剧烈一跳,来不及深思,谢红药便凑得更近了,声音也压得更低了几分,一字一句道:“我只帮你这一次,做得更多只是害了你。你若想接近他,便只有这一会儿。” 谢红药说罢便直起了身子,对谢青芙浅然一笑。天地间都是白茫茫的雪,她这一笑正是活色生香,如含苞待放的芍药花一刹怒放,衬得四周的白雪都生动了起来。 周巽见她二人耳语过后,谢红药笑得鲜妍如花,微怔道:“谢二小姐……” 谢红药低笑,眉眼弯弯道:“唤我红药就好。” 周巽仍旧怔着,直到小炉上的酒温好了,谢红药提壶替他倒了一杯,他才反应过来,温然一笑。 “多谢红药。” 谢青芙见两个人竟是已经开始眉目传情,自己坐在这里也是尴尬,便抬手从点心碟子里拈了块糕点,小口小口吃完,这才起身道:“这里冷得很,我去四处走走。” 周巽轻声问道:“谢小姐可需要我派人……” 谢青芙却是极快的打断了他:“不必,我就在附近走走,不会走太远。” 周巽略一沉吟,道:“也好……但谢小姐务必记住,东南方的树林不可去。那附近有深不见底的悬崖,去年有个丫鬟不听劝告跑了过去,落下悬崖,等到十日后周府的人发现她,她已经被冻成了一具僵骨。” 谢青芙心中记挂着沈寂,只匆匆的点了头,随后便站起身来,走了几十步远,走到个无人的角落,在湖面上搜寻起沈寂的身影来。 但茫茫白雪晃得人眼睛都花了,湖面上的家仆又多,有的也学主子凿了个洞垂钓起来,有的则是三三两两相携闲逛。谢青芙微微眯起眼睛,在那些人里竟是一时找不出沈寂的身影来。 她觉得身上有些冷了,但却顾不上去马车里寻件衣裳来穿,只顾着四处张望,直到背后忽然传来双脚踩在积雪上微微的咯吱声。她转过头,只见沈寂就在她的身后,单手抱着个汤婆子,递了过来。 “你……” 谢青芙怔怔望着他,却见他那只手又是冻得通红,还有些微微湿润。他望着她启唇,声音有些沙哑,但还是带着些冷傲与孤寂:“在冰面上跑来跑去的,不冷吗?拿去。” 谢青芙点了点头匆忙接过汤婆子,又用力摇了摇头:“我不冷。”顿了顿,看着他看不出情绪的脸,“你呢……不冷么?” 沈寂像是明白她在说什么,见她目光落在自己被衣袖遮好的断臂处,他微微侧了侧身体,语气里忽然就带上了微微嘲讽:“怎么,怕我伤口痛?” 谢青芙说不出是,却也说不出不是,只能抓紧手里的汤婆子。汤婆子里的热水灌了大约有一会儿了,但却仍旧是暖暖的,她抓着汤婆子,半天才张了张嘴,但不等她将话说出来,他便继续道:“不必担心,不痛。” 这句话里却又是一点嘲讽都不含了,谢青芙觉得自己看不透他的心思,只能皱眉看着他,低声道:“真的不痛吗?你若痛,我那里,带了些药……” “痛又如何?”他忽然打断了她的话,用她所熟悉的那种淡淡的目光看着她,“我的手臂已经断了三年了,再痛,也已经习惯了。” 谢青芙心头一震,却见他第一次对她露出除去嫌恶与冰冷之外的神色,唇边也慢慢地勾起一个没有温度的微笑来:“所以大小姐,你真的没有必要暗地里为我安排许多的事情。你的药丸,你的木炭,你的关心我统统都不需要。” 他说完这句话后,本以为心中应当会满是快意,但她在他说出这些话以后很快的红了眼圈,让他心中竟是狠狠的一沉,脑中也像是被什么用力的勒了一下,疼痛之间有些碎片很快的一闪而过。 谢青芙望着他唇边很快就消失掉的微笑,觉得他露出这样的表情比他的冷眼相向还要让她难受。她看着他空荡荡的灌满冷风的袖子,并未斥责他说话无礼,而是退了一小步,然后将手里的汤婆子按在了他的断臂处,微微的温暖让他身体轻微一颤。 谢青芙吸了吸鼻子道:“我知道了。这湖上风大,你回马车里去,等我们回去。” 沈寂蹙眉:“你……” 谢青芙却在他再次开口后像是被什么东西扎到了一样,猛地退了一步,手也松开了,汤婆子啪的一声掉在地上,四周的雪慢慢的开始融化。 她低低的垂着脑袋:“我是大小姐,我命令你回马车休息。” 说罢转身就跑走了,沈寂望着她离去的方向,慢慢的抬起唯一的一只手臂,按在方才被汤婆子温暖过的地方。那里只要被冷风一吹便疼得厉害,短暂的温暖并未减缓这种疼痛,反而在温暖消失后,让这种疼痛更甚了。 顿了顿,他弯下腰,将汤婆子捡了起来,抱在了怀里。 天上的雪仍旧在下,谢青芙一面跑一面擦拭着脸颊。她并没有哭,因为这并没什么好哭的,她跑走只是为了不看到他冷淡的表情,那会让她觉得难受到了骨子里。 但雪花扑打在她的脸上,很快的融化,冰凉的雪水顺着脸颊流淌进脖子里,实在冻得人浑身都忍不住哆嗦。 然而她一边抹去脸上的雪水,一边想,若沈寂的话语话语只是像雪水这样冷就好了。这样的话,她还有力气去抹掉,他真正说出口的话比雪水要冷上一百倍一千倍,以至于只是稍微花力气去回想,她便觉得被冻得无法呼吸。   ☆、第14章 泛青·(六) 第十四章 谢青芙一个人在树林中逛了许久,直到心情平静得差不多了,这才准备回去,但当她回头去找自己来时的脚印,却发现因为雪太大,已经完全将她的脚印盖住了。 谢青芙有片刻的惊慌,反应过来后便裹紧身上的披风,凝眉四下望去,又闭了眼睛想听到周府下人们找她的声音,但这时的雪已经比刚才来时大了许多,天地之间一片迷蒙。闭上双眼,也只能听到漫天荒凉的风雪声。 “红药!” 她将手扩在唇边大叫了一声,但风雪声“呼呼”的越来越大,很快的就将她的声音盖了下去。她想这样呼乱叫也是没用的,只能四下找了找,找了棵还算能遮风雪的树靠着。 就这么站了不知道多久,脚上越来越僵,越来越冷,直冻得她连知觉都没有了。四下的天已经开始变暗,她竟在这里等了一下午,不知道周巽会不会以为她独自回别庄里去了。越想越不安,不由得便泄气的跌坐在雪上,轻轻的呼出一口气,白茫茫的在空气中散开了去。 她有些困了,腹中也饥饿起来。但这些远比不上可能会被冻死在这里的绝望。周巽说过,风雪大起来的话,他们就连回去的路都可能会找不到,又怎么会找得到她。 谢青芙抱着自己的膝盖坐在树下,过了许久,忽然就张开嘴,大喊了一声:“沈寂!” 她想如果真的会被冻死在这里,她死前叫的最后一个名字也一定是沈寂。刚好这里没有人会来,也就没有人会听到,即使她这样肆无忌惮的叫了沈寂的名字,也会被风雪掩盖,谁也不会知晓。 “沈寂……沈寂沈寂沈寂!” “沈寂,你在哪儿?沈寂,你听得到吗?” 就这样反反复复的叫着沈寂的名字,直到喉咙都哑了,谢青芙才停下来,而后轻轻地咳了几声,从地上抓起一捧雪,握成雪水吞进腹中后,低声道:“沈寂……对不起。” “你哪里对不起我?” 正当谢青芙低低喘息,觉得心中绝望得不行的时候,去听一个像是幻觉一样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她受了惊吓般猛地抬起头,却见沈寂就站在他的面前,怀中抱着那个已经冷透了的汤婆子,眼神复杂冷淡,“怎么不继续喊了?” 谢青芙怔了怔,正要回答,脑子里忽的响起自己方才喊的内容,脸上一烫,竟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风雪越来越大,天也慢慢的黑了下去。谢青芙慢慢的爬了起来,红着脸轻声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沈寂道:“我若不在这里,你便要冻死在这里了。” 谢青芙见他眉眼清冷高傲,但却并不看她的眼睛。手指被冻得微微红肿,衣衫也被树枝刮破了,心中一动:“你来找我的?” 沈寂很快的回答道:“不是。” 谢青芙却更肯定了,唇边不由得便勾起个有些了然的微笑:“我知道,你一定是来找我的。” 沈寂动作一顿,却并不反驳,只道:“周少爷不是说过了,让你不要来东南方的树林吗?” 谢青芙讶异的看向暗下来的四周:“这里是东南方吗?我只顾着跑,没有专门去注意方向。” 她说完便停了一下,因为沈寂看她的眼神更冷了,像是看着一个傻子:“你的脑子里到底都在想些什么?” 谢青芙被他那样看着,顿时有些不服气起来。她握紧自己的手指:“若非你那样对我说话……我又怎么会被气得跑出来?我……我明明是一片好意,却总被你曲解成同情和可怜。” 或许是因为远离了谢府与别庄,她说话的表情都生动了一些。沈寂侧首看着她脸上的忿忿不平与委屈,只顿了一下便冷道:“我说了不需要。”说罢又静默了片刻,对她道,“你抓住我的空袖子,我带你回去。” 谢青芙怔了怔,他平静的说出“空袖子”三个字让她心中又难受了起来,但却还是乖乖的递出手去,轻轻的抓住他的袖子。他大约在这树林中找了她许久,布料都被融化的雪水浸湿了,握起来冰凉,但她却将手越收越紧,舍不得放手。 沈寂便这样带着她向四处望了望,像是在回想来时的路。她想同他多说两句话,遂轻声道:“红药与周少爷呢?” 他脚步一顿,语调薄凉:“还在惦记着周少爷?” 谢青芙一怔,随后连忙摇头:“不,并非是因为惦记着他,我只是……” 说到这里,望着他脸上同平时没有差别的冰冷表情,又觉得有些无趣,于是干脆就不去解释了。却听他略带嘲讽道:“你到天黑了还没回来,周少爷认为你是自己回了别庄,二小姐坚持你是走失了。于是周少爷便派了人来寻你,但这里地形复杂,他派来的人都只远远的喊你的名字,不愿意走过来。而周少爷与二小姐,他们已经先回别庄了。” “……嗯。” 谢青芙声音有些闷闷的。 这其实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周巽与她非亲非故,自然不会亲自来寻她,而谢红药虽然想来找她,但周巽却是一定不会允许的。他们能在回庄后想到派人来寻她,便已经是让她应该足够满意的事情了。 ……只有沈寂。 不论是以前,还是现在。即使他失去了他的手臂,失去了他的记忆,甚至失去了对她的耐心,但是当她遇到危险,会第一时间不顾危险出现在她面前的,果然只有沈寂。 她不想问他为什么会专门来找她,只要他出现在他的面前,她已经满足得再也不想放开他了。 谢青芙并未觉得失望,但沈寂听她一下子蔫了下去,本来茫然的脚步又是一顿。他放缓了脚步,仍旧冷道:“不必露出这样的表情,沈寂虽是个只有一只手的废人,但保护你却并不是问题。” 谢青芙已经不想去解释了,她知道他的自卑与自尊,遂忽略掉“废人”两个字点了点头。抓紧他的袖子乖乖地跟着他走,两人走了不知道多久,天已经完全的黑了下来,谢青芙开始觉得有些体力不支,就是在这时,沈寂却忽然停下了脚步。 “怎么了?” 谢青芙喘着粗气这样问着,沈寂并不回答她,于是谢青芙便顺着沈寂的目光看去,却见他望着的是一棵松树。但只望了一眼,谢青芙心中便也沉了下去,那棵树正是刚才她躲避风雪的那一棵,因为树冠遮住了风雪,树下还残留着她的脚印。天虽然已经黑了,但白雪映得四周还能视物,她的脚印清晰可见。 “我们又走回来了……” 谢青芙觉得心中忐忑,更加握紧手上的袖子。奇怪的是,即使是眼前的情形,这种危险的处境,她的心中仍旧不觉得绝望,因为沈寂就在她的身边。即使他眉心微蹙的沉默着,脸色也冷得与以前一样,并没有温柔上一些,她却觉得慢慢的安心下来。 “我们找不到回去的路了。”沈寂冷淡道。 谢青芙却并未哭出来或是埋怨他,只点了点头。 风吹雪成响,在这片寒冷的潮湿的树林中,她握着他的袖子,这种情形让她想到了三年前。即便是心情也是与三年一模一样,她想就算是让她死在这里,和沈寂死在一起也就足够了。 一面这样想着,一面挪动了一下脚步想离他更近。就是在这时,一旁的树枝被雪压断,发出“咔嚓”一声。 谢青芙受了惊,脚步不由自主的便向后退了一步。 一脚踩空。 她的脑海中忽然就回想起进入这树林之前,周巽同她说过的话。 “东南方的树林不可去。那附近有深不见底的悬崖,去年有个丫鬟不听劝告跑了过去,落下悬崖,等到十日后周府的人发现她,她已经被冻成了一具僵骨。” 本来紧握着沈寂衣袖的手下意识便放开了。她张大眼睛向下坠去,浑身轻松竟有一种飞起来的感觉。 尽管白雪映得四周还能视物,但她慢慢地向下落的时候,却怎么也看不清他的脸,只看见他向着她落崖的方向紧追了两步,而后在悬崖边停下了脚步。 他并没有跟着跳下来。 谢青芙却并不失望,因为她想要的本来便是让他好好活着。三年前,他为她不顾一切,三年后,他终于懂得珍惜自己。 只是无论如何总是有些叹息的。 他们曾经在年少时发誓同生共死,并且为这个誓言付出了沉重的代价。而现在他忘了她,她大概要死了,却只能自己一个人奔赴地狱。 天上的雪静悄悄的落在谢青芙的脸上,她望着站在崖边的沈寂的身形,还有他飘荡在冷风中的空袖子,轻轻的张开了嘴唇,明明是想轻轻地对他说的,但喊出来却变成了带着些哭音的嘶吼。 “沈寂,我不喜欢你了!” 无论你记不记得,但我这样对你说了。所以以后你务必不要记得我们的誓言,自己一个人也要好好的活下去。如果可以,你一辈子都不要再想起我。 谢青芙闭上眼睛,她想她不是要死了,而是要自由了。   ☆、第15章 泛青·(七) 谢青芙的身体往下落着,她闭上双眼以为自己必死无疑,岂料下一刻腰上便感受到了一股强劲的力量,鼻尖嗅到熟悉的幽深清冷的味道。 她猛的张开眼睛,正对上沈寂双眼。那里面似堆满了永远不会融化的寒雪,又似寒雪之下汹涌着冰入骨髓的暗潮。 “你……” 谢青芙张开嘴,一股寒气顺着喉咙灌进胸口,冷得她颤了一下。沈寂搂住她腰的手忽的上移,然后放在她的后脑勺上,将她的头狠狠地按进了他的胸前。 “噗通”一声,两人落入结了冰的崖下寒潭里。一声沉重的碎裂声后,四面八方袭来冰冷的潭水,一种像是针扎一样的冰寒感从每一寸裸露着的皮肤侵入骨髓,窒息感加上落下时的压迫感,谢青芙控制不住的张开嘴,吸了不少的水进胃里。 就在她觉得自己的胃里难受得快要爆炸的时候,腰上那股力量抓住她的腰,将她从那片冰面的洞口里顶了出去。 谢青芙伏在冰面上,撕心裂肺的咳了几声,吐出一滩冰冷的潭水。她大口大口呼吸着寒冷的空气,只觉得整个人都像是死了一次般。 片刻后,她一下子反应过来,惊慌失措的回过头。 “沈寂,沈寂你在哪里?” 回答她的只有一片沉默,仿佛死一般的寂静。谢青芙慌慌张张的重新爬回洞口边,将头探向里面,但天已经完全的黑了下来,她什么也看不见,只觉得鼻间吸到的空气都带着潭水深处湿冷的味道。 “沈寂……你回答我,你在哪里?” 谢青芙不管不顾自己看不见,只像个傻子一样的伸出手去,将手深入冰洞里,不顾刺冷胡乱的捞着,一面捞眼泪一面顺着脸颊淌落了下来,滴滴答答的滴进冰洞里。 “沈寂……沈寂你听得到吗?沈寂……” 她捞着捞着动作便停下来了,只觉得心中绝望至极。他只有一只手,要将她推上来大概已经用了全部的力气,那样冷的潭水,他若能上来早就上来,但直到现在他也毫无动静,大约已经…… 仿佛一把重锤狠狠地敲在心上,谢青芙用力吸了两口气,实在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方才还憋着的绝望与眼泪全都释放了出来。她一面哭着一面将脚伸入了寒潭,整个人就要直接跳下去。 就是在这时,水面上忽然传来一声出水的轻响。沈寂将手扣在冰面上,大口喘息着将头转到一边,躲开谢青芙要放入水中的脚。 他皱眉:“你要干什么?” 谢青芙怔住,她看不清他的脸,但他低而冷的声音她却不会认错。她伸出手去碰了碰他的脸,冰凉,在她碰到的那一刻还下意识的往旁边躲了躲。 “沈寂……” 她滴答滴答的掉着眼泪。沈寂打断她的哭声道:“拉我上去。”见她像是僵住了,他补充道,“我只有一只手,没办法自己上来。” 谢青芙听他声音像是疲惫到了极点,连忙伸出双手去,拽住他冰冷的手,将他从冰水中“哗啦”一声拉了出来。他出来后也低低的咳了几声,随后微微的闭了闭眼,将手按在了断臂处,眉头微微蹙起。 “你为什么要先推我上来?根本不必管我的……你疼吗?” 谢青芙冻得浑身发抖,抬起湿透的袖子用力的擦过自己的脸颊,将脸上的眼泪都擦干了,这才小心翼翼的去扶他。 大约是疼得狠了,沈寂只微微躲避了一下,便无力的任她搀住了手臂。两个人站起来后,谢青芙向四处望了一望,夜色中,借着白雪映照,能隐隐看见四周是片树林。 树林中……总该有可以烧的树枝。 谢青芙摸了摸自己的袖子,惊喜的发现自己带的火折子还在。那是出门前周巽交给她和谢红药,用来以防万一的火折子吗,上面层层包着用来防水的油布。 “沈寂,我有火折子。” 她说罢吸了吸冻得通红的鼻子,搀着沈寂踏过“咯吱咯吱”作响的冰面,向树林深处走去。 沈寂一直一言不发,直到谢青芙找了棵高大的能挡风雪的树,便要将他扶到树下坐下。沈寂低声道:“这里不行。” 谢青芙道:“我知道这里不行,但你冷得浑身都在颤抖,我想先将你留在这里,给你生堆火,我再自己去找个能栖身的地方。” 沈寂却道:“你以为你一个人走开以后,还能找得到路回来?” 谢青芙怔住,这才想起眼前的情况竟全是因为自己分不清方向造成的。她若真的一个人走开,要是真的回不来怎么办?岂不是要留他一个人,在风雪中被冻死? 这样在心中想着,谢青芙终于又将沈寂扶了起来。但他歇了一歇后像是已经恢复了力气,轻挣开她的手,低道:“我没事。你看路,不要总看我。” 方才一路走过来,因为她一直盯着他看,好几次都差点摔倒。 谢青芙觉得冻得快要失去的脸上重新找回了一点热意,她固执的抓住他的胳膊,让他将自己的力量靠在她的身体上。 “我才没有看你……” 他挣扎不开,半天才低道:“轻一些拉我。” 谢青芙听他每一个字都像是咬着牙说出来的,想来必定是疼得狠了才会这样,便一面听话的放松了力气,一面继续狡辩道:“我真的……真的没有看你,方才坠崖的时候我不是都喊了吗?我不喜欢你了,既然不喜欢你了,我为什么还要看你?” 沈寂眼睫低垂,如墨鸦发上落了苍白的雪。他沉默了很久才带着微嘲道:“方才你以为我爬不上来了,是想跟我一起死吧?” 谢青芙愕然,顿时想起自己方才惊慌失措的模样,脸上更烫了,偏偏冰凉的雪冻得她直打哆嗦,就连话都说不清楚了:“那是……那是因为……就算我想跟你一起死,也……” 沈寂屏息凝神,却听她支支吾吾怎么也说不出个子丑寅卯,冰凉的雪落在他早已冻得没有知觉的脸上,化成雪水,竟依然是冷得惊人。 过了许久,沈寂忽的冷下了声音,夜色中,他的眉目之间带上了她看不见的孤清与冷漠。 “怎么?不是怕我死了,而是怕我为了救你死了,你自己一个人活着会觉得愧疚?” 谢青芙听他声音中的情绪重新归为冷淡,仿佛这山谷中漫天冰冷的雪,再也不会温暖起来。 她心中难受至极。尽管十分想告诉他,她的确是想跟他一起死,不是愧疚,不是同情,也不是可怜,但最后却只是张了张嘴,将那些话深埋心底。 她的沈寂,早已经变成了另一个人。 这个人与以前的沈寂不一样,他不该被她牵绊住,他不该再为她不顾一切,她想要他好好地活着,即便是再也不记得她。 听她不肯说话,像是默认,他眼中最后的一点情绪也消失殆尽。幽深眸中重新变得幽深无波,像是冰面下的潭水,再也没有事情可以激起一丝波动。 两个人相互搀扶着,僵直着双腿不知道走了多久,终于在树林深处发现了一个山洞。已经管不上这里是什么野兽的洞,谢青芙匆匆的将沈寂扶进去,然后上下嘴唇颤抖着,从袖中掏出那用油布层层包好的火折子,交到沈寂的手中。 “你在这里等我,我去找些柴火来。” 沈寂却没有接。 过了片刻,他自己站了起来,走出了山洞:“你不认路,在这里等我,我去。” 谢青芙猝不及防,脱口而出:“但你只有一只手……”说到这里,猛然闭了嘴。她想说的是他只有一只手不好搜集柴火,但他却倏地冷下声音道,“我沈寂虽是个残废,但一只手并不影响我拿柴火。” 谢青芙知道他误会了,但却没有了解释的机会。她微微的张着嘴看着他走进了飘雪的夜色中,然后咬咬牙便跟了上去。 他走得很快,空荡荡的那只袖子都被风吹得不断拂动起来。谢青芙冻得双唇发乌,脑海中彻底失去了思考能力。她只是觉得不想让他一个人,她想在他遇到难题的时候,帮上他的忙。 沈寂走到林中,抬头看着树上的干枝,片刻后他便放弃了,转而弯腰去刨开地上的雪,捡雪下的干枝败叶。 谢青芙想要上前帮忙,却被他喘着气用肩膀狠狠抵开。她只能大声道:“别捡了,这些柴火都是湿的,点也点不起来的。” 他直起身子来冷冷盯着她,一只手握着柴火,另一只空荡荡的袖子灌了慢慢的冷风,就连声音也冷得像是寒夜里的风。 “点不点得起来是我的事,冻成这个样子还跟出来,你不要命了?” 她颤抖着嘴唇大声道:“你也知道这么冷,你还穿着湿衣服出来找柴火,你都不要命了,我还要什么命?” 他死死的握着手上的柴火,直把柴火握得吱吱作响:“我要不要命与你有什么关系?” 谢青芙脑子里糊里糊涂,只觉得他说的话让她十分不满。她狠狠的拽住他的袖子,他有些虚弱,被她拽得向她走了一步,手里的柴火全都掉在了地上。 她委屈又愤怒,冲他大声的说道:“你是我的仆人,你的命是我的,我不准你不要命!”   ☆、第16章 泛青·(八) 只是刹那间,谢青芙便觉得自己又说了不该说的话。 对于沈寂来说,这应当并不是什么能安慰到他的话,这样蛮不讲理的话,被他听过后反而会让他更厌恶她吧。 但她还是固执的拉着他的手不肯放开,直到他向前走了一小步,她下意识的退了一小步。 他望着她,雪夜里看不清他的表情,只听他轻轻地吸了口气,而后像是努力克制什么,说道:“你来。” 谢青芙怔住,沈寂便又冷声重复了一遍。 “我单手摘不到树上的枯枝,你来。” 谢青芙见他肯示弱让她帮忙,心下一松,连忙松开他的袖子便跳起来摘那枯枝。她用力的跳起来,震下了许多的积雪,积雪簌簌落下,一根一根的枯枝却是干燥的。 谢青芙将摘下来的枯枝扔在地上,沈寂便脱下自己的外衫,弯腰将树枝都用外衫卷了起来。不知道摘了多久,谢青芙只觉得自己身上已经与漫天风雪融为一体了,沈寂终于道:“够了。” 她呼出一口气,在沈寂伸手去提柴火之前将那柴火提在手里。并未对他解释,便伸出另一只手拉住了他的手。 “我不认识路。”谢青芙说着停了停,嘴唇颤抖着,脑子里也有些不明白自己在干什么,脸上有些发烫,“……你带我回去。” 这一次沈寂却并未挣扎,他低眸冷看她一眼,伸手反握住她的手腕,带着她穿过风雪原路返回到山洞里。一回到山洞中,便很快的放开了她的手。 火折子上的油布被小心翼翼解开,“嗤”的一声后燃烧起来,突如其来的暖意激得谢青芙手上一抖。 她将火折子慢慢的伸到一小捧干草旁,干草很快的燃烧起来,引燃了堆积在一起的一小堆树枝,山洞里被映成了一片温暖的红色,融融暖意弥漫开来。 谢青芙眨了眨眼睛,这才发现自己的睫毛上竟已起了一层白霜。被火一烘,便静静的化了,顺着脸颊流淌下来,仿佛泪水一样。 沈寂只穿着一件内衫,湿透了紧贴在身上。他不自然的侧着身子坐着,不让自己独臂的一边暴露在谢青芙的眼中。谢青芙却并未想那么多,擦了擦脸上融化的雪水,将沈寂脱下的那件外衫摊在膝头,让火能充分的烤到。 沈寂道:“你这是干什么?” 谢青芙受了暖意,整个人都生动了一些。她颤了颤嘴唇对他笑道:“这样烤,能快些把你的衣裳烤干。你就不用挨冻了。” 沈寂道:“你这样烤,并不能将衣裳很快的烤干,反而冻到你自己。放在一边,我自己来。” 谢青芙望着他,却见他眸中平静,像是刚才的事情并没有发生过一样。她这才发现他坐姿不自然,像是故意躲着她,不让她看到他的断臂一般。 “你……” 谢青芙张了张嘴,随后故意挪动了一下身体,将外衫递给他。他并不方便用手来拿,冷冷的看了她一眼,又微微的侧了侧身子,才伸出手来,将外衫接了过去。 谢青芙见他神色冷淡的单手接过衣衫,却仍旧是不让她看见他的断臂,那副模样高傲又别扭,竟是比平时显得平易近人许多,一时间却像是在他脸上看到了少年沈寂的影子,唇边不由的便勾起一抹微笑,控制不住笑出了声来。 沈寂却像是误会了她的意思,神色又冷了下来:“怎么,我这副狼狈的样子很好笑?” 说话间,脸上的表情重归于平静冷漠。谢青芙只觉得心里升起一股沮丧,又有些无可奈何。 她收了唇边的笑,许久之后才低声道:“沈寂,你可不可以不要总带着这样的目光来看我?” 沈寂单手抚平手中那件外衫,不语。 谢青芙双手抱膝,微微侧着头,看着他冷淡抿着的双唇,看着他略微垂下的眼帘,看着他斜搭在胸前的鸦发,还有他略微一颤的手指。 谢青芙收回目光,看着眼前的地面轻道:“我从来……就没有觉得你少了一只手便和别的人不一样。我不会觉得你少了一只手便是废人,不会觉得你少了一只手便狼狈不堪,你在我心中和普通人没什么区别。如果有哪里不一样,那只是我不想你吃苦,即便你有两只手,对你该有的照顾我也是不会省去的……”说到这里,她轻吸了一口气,“你忘了么,沈寂。我告诉过你,我曾经喜欢过你,对你这样照顾……真的毫无其他的意思。” 她说了一长串,但沈寂开口却只说了三个字。 “喜欢过?” 那个“过”字,他加重了语气去读。谢青芙听得心中一虚,不敢看他的眼睛,只用力点点头:“嗯,我记得自己对你提起过,以前……我喜欢过你。” 她想尽快的将这个话题揭过去,但沈寂却像是来了兴趣,用那种泠泠冰泉般的声音继续问道:“你从前为什么喜欢我?” 这样令人心动的话,却被他平静无波的问出来。谢青芙心中一跳,回想从前觉得莫名酸涩,但却只能艰难的避开重点,低声道:“我也不知道,喜欢了就是喜欢了。若是一定要找个理由……大约是我能看到,别人看不到的你的温柔。” 沈寂微微蹙眉:“我曾经对你很温柔?” 语气里甚至带上了微微讶异,像是不敢相信自己会对她温柔得起来。 谢青芙泄气道:“不,你那个时候跟现在一样冷冰冰的。但是那个时候,我和现在也不太一样……即使你对我再冷冰冰的,我也会缠上来,直到你理我为止。” 沈寂听她说完,许久后才再次开口,向来冰凉的声音里竟像是多了微嘲:“你现在也还是一样。” 谢青芙以为自己听错了,猛地抬起头看他,却见他还是那副冷冷的模样。湿透的衣衫贴在他的身上,勾勒出他颀长纤瘦的身形。他平静的冷眸望过来,正与她双眼对上,谢青芙只觉得脸上一热,低了头不敢再看。 洞中只剩下微微潮湿的树枝燃烧发出的“嗤嗤”声,不知道又过了多久,沈寂站起来向后挪动了一步,接着才重新坐下来闭上了眼睛。 “睡吧,很快就会有人来找你的。” 谢青芙补充道:“不是我,是我们。” 她不想他将自己看得孤孤单单,但他听到她的话,却连张开眼看她一眼都没有,只道:“我在这个世界上无亲无故,没有人会来找我。他们来找的人也只是你,我只是顺带的。” 谢青芙微微张着嘴,再说不出一句话来。 我有别人,但你也有我。 这句话谢青芙只敢在心中喃喃,无论如何也说不出来。她挪动了一下火堆上的柴火,让火堆能离沈寂更近,随后偷偷的走到离他近一点的地方,闭上双眼。 她能嗅到他身上的味道,即使这种味道被寒冷的潭水掩盖了大半,但只要离他近一点,她便能满足的深吸一口气,鼻间满满的都是熟悉的清冷的,属于他的味道。 第二天雪便停了,谢青芙醒来的时候火堆灭了,身上的衣裳干了,沈寂也已经不见了,但她却不需要去想沈寂去哪里了,只是整个人有些头晕脑胀,口唇干燥。她站在洞口望着已经漫进洞口的积雪,觉得有些后怕。若这雪一直下个不停,他们又一直沉睡着,说不准什么时候,雪便会完完全全的填进这山洞里来,她与沈寂也会在悄然无声之间窒息而亡,变成两具僵骨。 但她转念一想,又觉得事实上也没什么好怕的。与沈寂死在一起,比自己一个人在温暖的床上死去还要幸运许多。 谢青芙轻轻捂住胸口,咳嗽了几声,她走出洞口,立刻便被扑面而来的冷风吹得整个人都有些站不稳。她扶住洞口,然后微微眯着双眼向远处望去,却见外面一片耀眼的白色,树枝上与灌木上都落了皑皑白雪。无论她再怎么找,也找不到沈寂的身影。 沈寂应当是在雪停之后才走出去的,皑皑的雪上两行脚印一直通向树林里。但他一定不是想要丢下她,不然在她掉下悬崖的时候,他便不会跟着跳下来了。 谢青芙又等了许久,直到脚又开始变僵,不知道过了多久,她已经变得有些气馁了,不经意间抬起头来,却见天地之间一片茫茫白色,树林间慢慢地走出一个人来。 沈寂走得很慢,也很稳。 她怔怔的看着他,直到他带着周身的寒气走到她的面前,手中还提着两尾不断挣扎着的鲜鱼。 他皱眉看着她:“嫌自己命长的话,你可以走出这个树林,自己跳到水潭里去,不必在这里吹冷风。” 谢青芙下意识回答道:“我在等你……” “等我干什么?”他略显吃力的避开那两尾鱼湿淋淋的尾巴,“怕我把你丢下,再也不回来了?” 谢青芙反应过来,低声道:“我从来不怕你丢下我。”顿了顿忽然又抬起头看着他,“但你不怕我误会吗,误会你丢下我自己走了,所以就跟来寻我的人走了吗?” 沈寂望着她执着认真的表情,忽然就安静了下来。 过了很久,他绕过她走进山洞里。 “那样的话,我也不会再回谢府。” “为什么不回去……你不是想要记起从前的事情吗?” “不记起来对我来说,也没什么影响。” “难道你要在这里一个人生活到老吗?” “在这里生活到老,也没什么不好。反正不管在哪里,我都是一个人。”   ☆、第17章 妃色·(一) 谢青芙不明白失去记忆的那种痛苦和绝望。 她长到这么大,记忆中最美好的事情是沈寂带给她的,最痛苦的事情也是沈寂带给她的。但无论是美好还是痛苦,都有沈寂陪着她一起经历,她不明白一个人把过去全都忘光了,觉得天地之间只有自己一个人的时候,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谢青芙低低的垂着头,看着沈寂走进山洞中,寻了根树枝,走出山洞用一只手剖鱼。树枝被他折成尖利略带木刃的形状。他将鱼放在地上,猛地就将树枝对着鱼头插了下去。猩红色的血溅出来,染红了一片白茫茫的干净的雪。 谢青芙看着他冷漠得像是在捅着一块木头的模样,忍不住轻声道:“疼吗?” 沈寂看着还在挣扎着的鱼,低道:“大约会疼,但遇见我这样残暴无情的人,再疼也不会对它手软……” 谢青芙却打断了他的话:“我不是说鱼,我是说你。” 沈寂动作猛地一顿,他偏头看向谢青芙,却见谢青芙紧盯着他的手背,那上面有一道血淋淋的口子,是方才在冰上凿洞抓鱼的时候弄出来的伤口。他虽已经用冰水洗过了那伤口,但动作一大,伤口又源源不断的流出鲜血来。 他眉心一皱,像是在逃避着什么般很快的将头转了回来,并未回答她的话。她却慢慢的在自己衣裙上摸索了一下,找了块最干净的布,在洞口边的石头上磨蹭了许久,终于“刺啦”一声将那块布撕了下来。 用残留在昨日火堆中的火星点燃了枯草与剩下的枯树枝,沈寂很快的烤好了那两条鱼。他并未叫谢青芙来吃,只是自己拿了条鱼,坐到离她远远的洞口边去,泼墨鸦发被冷风吹得微微拂动,让他整个人看起来都像是冰做的一般,怎么捂都捂不热。 谢青芙自己默默的走到熄灭了的柴火边,却见那剩下的一条鱼明显比沈寂手中拿着的要大上一些。她看一眼沈寂眸中清冷的模样,再回过头望一眼那鱼,心中莫名焦躁又微堵。傻子一样的盯着鱼看了很久,她才拿着鱼退到山洞里,只吃了几口便捂住了嘴巴。 没有任何佐料的鱼和生的没有什么区别,泛着令人作呕的腥味。谢青芙望了一眼面无表情咬下一口鱼的沈寂,咬咬牙学着他的模样,将鱼肉吞入腹中。又吃了几口,她的腹中虽然仍然饥饿,但却停了下来没有继续吃,而是将串鱼的树枝找了个地方插起来。 沈寂一口一口缓慢的吃完鱼,然后走回山洞。走到谢青芙身边的时候,他冷道:“怎么,还挑剔味道?” 谢青芙抬头,有些委屈,低声道:“我没有。” “你挑剔也没什么,本来就是个吃不得苦的大小姐。” 话未说完,谢青芙却忽然放大了声音,更加委屈了:“我说了没有就是没有!我不吃完只是为了把鱼留给你而已啊,你要是吃不饱怎么办?” 沈寂脚步顿住。 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的谢青芙低下头,委屈的抱膝坐着,靠在角落里。 谢府里有那些家仆,所以她不敢过度亲近他。在周家别庄里有谢榛派来的眼线,所以她仍旧克制着心中想要接近他的想法。然而即便是到了这里,到了这个绝对没有人会来到的崖下,他对她还是冷言冷语。 脑子从早上开始便昏昏沉沉,隐隐作痛。但她却一直都隐忍着,直到他不明白她的想法,还随意曲解她的心意,她终于靠着洞壁无声的流下了眼泪。 说不清是因为什么在委屈,明明他为了去找食物一个早上没回来,手也受了伤,甚至还将大一些的那条鱼让给她了,但她还是觉得心酸和委屈。看他一副孤寂的不想让人靠近的模样,再看自己努力想靠近他却被他推开的事情,她的眼泪滴滴答答就掉了下来,越哭越控制不住,直到最后抑制不住的哭出了声来。 她哭得几乎没办法呼吸的时候,他走到了她的身边,外面的冷风吹了进来,冻得她一哆嗦,同时却又将他身上冷清的味道带到她的鼻间。 “沈寂,你到底为什么对我那么冷淡啊……” 她将头靠在洞壁上,微微的转动了一下脑袋,双眼紧闭,只有眼泪顺着脸颊滑落下来,看起来就像是沈寂在山间喂过的一只野猫,脏兮兮的,却又楚楚可怜。 沈寂顿了顿,弯下腰去,用还带着伤口的那只手摸了摸她的额头,滚烫的感觉顺着相触的肌肤一直蔓延到他的心里。 她在发烧。 沈寂略一皱眉想要收回手,但谢青芙却又在这时张开了眼。她双眼发红的盯着他的脸,微微的眯着双眼,像是看不清他的脸,抽噎着道:“为什么明明就会担心我,但却坚持用一副冷淡的样子来对我?从重逢到现在,我哪里做了对不起你的事情?” 沈寂的眉头自轻蹙起以后便没有再放开。 “你没有哪里对不起我。” “那你为什么不对我好一点?” “这个世界上所有人都没有对不起我,我没有可能对每一个人都好。” “但我……但我是不一样的啊。” 沈寂望着她烧得烧得发红的脸,刻意冷道:“你哪里不一样?” 却见她忽然颓然了,抓着他的手僵了僵,变得有些手足无措:“我是谢青芙……我是谢青芙。我是谢青芙,我当然不一样。” 她一连说了三次“我是谢青芙”,沈寂却并未不耐烦。他顿了顿,本想继续再问下去,岂料她的目光却落在了他手背的伤口上,一面吸着鼻子更加握紧他的手,一面从袖子里掏出块布料来,冻得通红的手颤抖着往他的手背上缠。 沈寂本来下意识的想要缩手,但谢青芙却在这时忿忿不平的开口道:“我总在想,这世界上没有人对不起你,却也没有人对得起你。不然凭什么,老天要对你这么坏,对我也这么坏?” 沈寂怔住,他刚想问谢青芙明明生在大富大贵之家,命苦从何谈起,却见谢青芙一面吸着鼻子一面落泪,滚烫的泪珠落在他的手背上,咸涩的液体激得他本来便隐痛着的伤口更痛了。她不管不顾的用布条缠住他的伤口,才低下头,撅起嘴唇小心的吹着他的手背。 “你看,我是不一样的。除了我以外,不会再有人这样给你吹伤口了。” 谢青芙说罢就放开了他的手,颊边还挂着泪珠,得意的冲他仰头微笑。那志得意满的微笑看起来竟像是得到了什么珍贵的礼物。 谢青芙的包扎手法并不高明,布条勒得很紧,方才开始便隐隐作痛的伤口更痛了,仿佛万蚁啃食。但沈寂却怔怔的望着那布条,没有立刻把布条拿掉。 脑海中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剧烈翻涌着,就快要……快要变得清晰…… “阿寂,我的手伤到了……对,是刚才去爬树了……嘶,你温柔一点啊……不要这种表情啊,我是一个人去的,没有和李家的少爷一起啊……我知道知道啦,嘶,以后再也不敢了。” 不知道是谁的声音在脑海里响起,少女的脸庞一闪而过。只是刹那间的出现,却让他的头更痛了,他紧紧地闭上了双眼,努力的想要抓住那个人,但头痛却越来越剧烈,直痛得让他眉头紧皱没办法忍受,终于痛到了极致再也没办法忍耐,自暴自弃的张开了双眼,一双点墨漆黑的眼眸里苍凉一片。 “沈寂,你怎么了?”偏偏那发着烧的谢青芙还仰着头,轻轻地拽着他的袖子。沈寂低头看他,眸中冷意不减,于是她便越发委屈了。 “沈寂,我们真的不能好好说话吗?我不再提你手的事情,你也不要总是对我冷嘲热讽。每一次被你冷嘲热讽,我总是要想上许久,才明白我做错了什么。我猜不透你的心思。” 沈寂动了动手指,被勒得很紧的伤口与脑袋里一样痛得让他没办法呼吸。但他却并未像平时一样对她发火,而是轻吸了口气道:“对不起。” 她怔住了:“……你刚才说了什么?” 沈寂见她听到他道歉竟像是受了惊吓般,语气不由得又冷了回去,却仍旧是重复了一次:“对不起。” 谢青芙望着他紧抿双唇,却开口对她道了歉的模样,再想想他其实对她已经很好了,说的话虽然带着嘲讽,但是事实上也没有什么说错错。她伸出手重新拽住他的袖子,内心里的委屈与不甘心一下子烟消云散。 “我也有不对。我发誓,以后再也不会再提起你的手了,也不会待你特殊。” 沈寂望着她抬头看他,像是对他信任至极的模样,心中不由的便有些不知从何而来的惆怅。 他只道:“今日你已经说第二次了。” 说罢便轻挣开她拉着他袖子的手,拽住她的手将她拉起来,带到火堆旁边。一坐下,她便又重新拉住了他的袖子,见他转眸看她,她红着双眼与脸颊,轻声嘟囔道:“我是发烧的人,你将就我一下,我的烧说不准便能早一些退。” 她的话毫无依据,但他却难得的没有反唇相讥,只是看了看手上包得仔细的布条,再看看她脸上还残留着的泪痕,语调冷漠,带着微嘲。 “你知道自己现在像什么吗?” “像什么?”她小声的问出口。 他的语调仍旧冷漠,然而说出的话听在她耳中,已然柔了几分。 “像只烦人的野猫。”   ☆、第18章 妃色·(二) 这夜又下了一场雪,但雪势却已明显了许多。整夜谢青芙都睡得并不安稳,头晕得几乎想吐出来,嘴唇干燥起皮,身上发冷出汗,脑袋里偏偏又烫得快要爆炸。 她低声呢喃着些什么,手指胡乱摸索着,但这里什么也没有,自然也就什么也摸不到,不由气恼起来。正在这时,一个人带着满身惊人的寒气靠近了她,冰凉的手指撬开她的嘴唇,有带着腐朽气息的雪水灌进她的嘴里。 “沈寂……” 谢青芙艰难的吞下雪水,而后抓住了那只手,摸了摸后又放开,重新呢喃着抓住那人另一只袖子。她捏了捏空荡荡的袖子,又将手上移碰了碰他的断臂处,感觉到他身体猛的一颤,终于放心的笑了出来。 “你是沈寂……” 说罢整个人像是脱力了一般,将头一歪就直接靠在了他的断臂处。感觉到他浑身僵硬,像是抗拒至极的想要推开她,她更是死死的抓住了他的袖子。 “你身上好冰……会痛的。让我靠一下,我把我身上的热气都过给你……” 那人抗拒着的动作一顿,发出一声冷而带着微微嘲讽的声音,只是,并不会让人觉得不舒服。 他低低道:“你还真会找地方靠。” 接着便放弃了挣扎般任她靠着,另一只手抬起,碰了碰她滚烫的额头,眉心蹙起。 这夜的雪安静无声,且来得突然,停得也突然。 等到谢青芙从一夜沉睡中醒过来的时候,天已经亮了。整夜她都像是被什么东西温柔的抱着,温暖包裹了她。但等她张开双眼,却发现自己孤零零的躺在山洞角落,被冷风吹得身体蜷缩成了一团。 沈寂正坐在火堆旁边,拨弄着火堆。见谢青芙醒来,他站了起来走到她身边,周身都带着慑人的寒气,他微微低头,递给她几枚青涩的小果子。每一个都被霜雪冻得奇形怪状,小到了一口就能吞掉的地步。 “我不要。”谢青芙说罢用力摇了摇头,声音干涩,“你吃吧。” 沈寂却道:“我若没有吃过,又怎么会给你?你不要将我想得太善良。” 谢青芙脑子里反反复复回想着昨晚烧糊涂以后,半梦半醒之间发生的事情,身上仿佛还残留着另一个人身上熟悉的温暖。心中本来十分感动,但听到沈寂这样说,她又觉得那一定是幻觉。 他那么讨厌她,怎么可能对她那么温柔。 但心里这样否定着的同时,谢青芙又忍不住抬起头,有些期待,又有些害怕的用憔悴的双眼看着沈寂:“沈寂,昨晚……你是不是抱着我睡的?” 沈寂握着小果子的手指一紧,然后从容平静道:“我只有一只手,怎么抱你?” 谢青芙果真抬眼看了一眼他那管空荡荡的袖子,不知怎么的就觉得十分失望。其实一只手也是可以抱住她的,她睡着了总是很安静很听话,只要他向她伸出手来,只要明白要抱住她的人是他,她一定会乖乖的躺到他的怀里去。 但他却否认了,还是用的这种让她觉得心酸的借口。她便真的有些相信他没有说谎,昨晚真的是她的幻觉,他没有抱过她,只是将她一个人丢在山洞角落里,一个人冷飕飕的睡了一整晚,所以天亮以后,她才会还是一个人蜷缩在山洞的角落里。 “你昨天骗人。不然的话,怎么会道了歉,对我却还是那么狠。” 谢青芙说罢咬咬牙,自己撑了起来,从他手里接过那几颗果子。她烧了一夜,口中干涩,那果子又青涩发苦,但她却仍旧逼迫自己将果子一颗一颗的放进嘴里,吞嚼入腹。吞完了,又自己爬到洞口,捧了团雪,化也不化便塞进嘴里,冻得自己眉头都紧紧地皱了起来。 沈寂侧首看着她双颊苍白,双眼无神的模样,只顿了顿,等到她吞下口中的雪水后,便寻了根粗细合手的树枝,走出山洞。她怔怔的看着他的背影,停了停便倔强的爬起来,跟了出去。 沈寂连脚步都未停下:“怎么,又不要命了?” 谢青芙却固执道:“你的手上有伤,我跟你一起去,总要安全一点。”顿了顿她的声音低了下去,“……你要是不小心掉进冰窟窿里了,我还能拉你起来。” “不会丢下我不管?” “当然!你要是死了……”她说到这里匆匆打住,因为她又想起了前日从悬崖上落下,她以为他死了以后,绝望疯狂的行为。脸颊烫了几分,将本来要说的话硬生生扭转了一个方向,“你要是死了我就得一个人了,我会害怕的。” 沈寂不语,像是完全不将她的话放在心上。谢青芙自讨了个没趣,只能静静的跟在他的身后,脚踏在白雪之上,寒冷从足底侵入心间。沈寂一路前行,直到穿过他们落下来的那一夜走过的树林,结了寒冰后,落满积雪的冰潭出现在眼前。 沈寂直接便踏上了那冰面,向着他们落下来的时候砸出的冰洞便一步步走了过去。谢青芙本想跟上去,但脚步刚一动,便听沈寂道:“这附近有野果,你去找找,不要在这里碍事。” 谢青芙连他的脸色都看不到,只能失望的点了点头,想想他背对着她也看不到她的动作,便出声道:“我知道了,等我找到野果子再来找你。” 说罢便四下望了望,却听沈寂道:“不要走太远,你会找不到回来。” 这下谢青芙的心中除了失望,更生出了一丝无端的恼怒,但却又无法反驳。她的确是个认不出路的人,在这里迷路简直相当于被判了死刑。但即使知道他是善心,她也仍旧没办法控制自己的情绪。因为她怎么也没办法明白,他怎么就能那么讨厌她。 他们都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她想她已经拿不出小时候的勇气,再勇往直前的追着他跑了。 想到这里,谢青芙又道了一声“好”,这才转过身,仔细记清四下地形,往树林里走了进去。 她想沈寂能找到野果,她便应该也能找到,只是从早上出门一直到中午,她也没能找到一个野果。四周都是枯萎了的藤蔓与树枝,被许多个夜晚落下的积雪压得低低垂在地上,看起来颓圮凄凉。谢青芙一路向树林深处走去,一面走还要一面记下地形,以免走丢,不由得觉得有些泄气。 直到临近中午的时候,她才在一片白茫茫中找到了一棵枯黄的藤蔓。那棵藤蔓长在一棵高大的树下,树枝与其他的低矮灌木挡去了积雪,让它免去了被冻死的命运,看起来虽然蔫蔫的像是马上就要枯死了。却仍旧残留着一丝绿意。 谢青芙惊喜的走过去,弯下腰,却发现上面只残留着被摘过的果蒂,而果子……早已不见了踪影。再回过神来看四周,果然有许多交错的脚印,只看了大小,她便一下子明白过来,这是沈寂的脚印。 原来方才他给她的果子……是走了这么远摘来的吗? 这么小的一棵藤蔓,最多也就只能结出几颗果子,但他却冷淡的对她说,他吃过了。 谢青芙低下头轻轻的抚摸过藤蔓的叶子,只觉得触手冰凉。她匆匆的站了起来,却又觉得心中酸涩难受。来时的路她都还记得,便又往树林深处走了一段路,意料之中的再也没有找到其他结果的植物。沈寂没有可能再摘到其他的果子,所以她吃掉的那几颗果子,果然就是他花了一早上摘来的。 他总是一副冷淡的模样,像是恨不得她离他十万八千里,但到底为她做了些什么,却一直都没有人知道。 树枝上的一捧雪“哗啦”一声落了下来,谢青芙惊得一下子从胡思乱想中醒了过来。她退了两步,然后向着来时的路一路跑了回去,她忽然就很想问沈寂,是真的讨厌她,还是并不讨厌她,但却仍旧强迫自己来讨厌她。 因为这一次认真的记了路,谢青芙顺利的便跑出了树林。她站在潭边的一棵树下,在冰面上准确的搜索到了沈寂的身影,但是还来不及开口喊出他的名字,她便又死死的捂住了自己的嘴巴,张大眼睛看着潭中央的沈寂。 冰面上雪白一片,穿着青衫的沈寂像是一朵盛开在水面上的清冷青莲。他整个人几乎是半趴在冰面上,唯一的一只手就那样直接的伸入了冰冷彻骨的潭水中,徒劳的在里面找寻着些什么。他只有一只手,所以另一边丝毫没有可以抓附的东西,好几次,他都因为用力过猛差点栽进冰洞中,但他却用力的咬住了牙,死死的闭着眼睛,保持住了身体的平衡。 天空又开始下雪了,一片一片像是鹅毛,缓慢却残忍的落在他泼墨鸦发上,也落在她早已经沾满泪水的眼睫毛上。天地之间静悄悄的,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终于直起身子来,半边袖子被潭水湿透,本来就带着伤的手指上她为他包扎的布已经不见了,手指冻得乌紫发青,一丝鲜红的血顺着指尖滴落在冰面上。 一尾鲜活的鱼被他抓住,甩在冰面上,拍动着尾巴发出“噼啪噼啪”的声音,活蹦乱跳着。 谢青芙更用力的捂住嘴巴,防止自己的哭声流泻出来。 她曾在书上看到过,有一种生活在深潭中的鱼嗜血成性,需得用自己的血做诱饵才能捕捉到。 原来沈寂替她抓来的鱼,是这样抓来的。   ☆、第19章 妃色·(三) 谢青芙不知道在潭边站了多久,她死死地捂着嘴巴,看着沈寂收回手后微微喘息的样子。过了一会儿,沈寂轻咳了两声,看了看自己冻得已经忍不住颤抖的手,将她替他包扎过的布条重新缠好,终于站起身来。 眼见他就要往这边望过来,谢青芙匆匆的往树后躲了躲。她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只是下意识的并不想让他知道,她看到他这副狼狈的样子了。 等了许久,她抬起袖子擦干自己脸上的泪水,才从树后走出去,正看见他将鱼用枯草串好,向她这边走过来。 她心中就像是有人一坛烈酒般,各种各样的情绪剧烈的翻涌着,但她却偏偏强迫自己对他露出惊喜的表情:“你抓到鱼了,好大一条。”顿了顿,见他并不接话,又接着道,“还在动呢,刚抓到的吗?” 沈寂却不回答,只冷漠的看着她泛红的眼角:“你又哭过?” 谢青芙道:“不是,我刚才差点被树枝戳到眼睛。吓得赶紧揉眼睛,结果就……” 说罢故意又揉了揉眼睛,瞪大双眼看着他:“怎么,红了吗?看起来像是哭过了吗?” 沈寂不语,只将鱼递到她的面前,低道:“你来提,我有些累了。” 那种低低的声音,却像是真的累得不行了一般。听得人心中酸楚。 谢青芙伸手去接鱼,垂眸便看见了沈寂那只冻得不成样子的手,虽然他极力的控制过了,却仍旧在微微的颤动着。她的手不由的也跟着一颤,很快的将鱼接了过来,提在手里,自顾自转过身向回去的路走去。 一转过身,她想起他的手便又有些想哭。但却匆匆的止了泪,想着绝对不能在他的面前再哭出来。 “你怎么不问我有没有摘到野果啊?” “一看便知道了。” 沈寂很冷淡的声音从她的身后传过来,明明冷淡至极,却听得她动作止不住的又是一僵。 其实她明白这附近明明没有野果,他为什么还要让她去摘野果……只是不想让倔强跟来的她看到他狼狈的样子,只是一边自卑,一边还想保存着最后的尊严罢了。 回到山洞中,沈寂烤好了鱼,正要转眸看向谢青芙,却见她将昨日没吃完的那条鱼从地上拔了起来,放在火上去烤。 见他望着她,她对他笑了笑:“总不能让你吃我吃过的东西,即使是孤男寡女,我们也该恪守礼数才对。” 鱼重新被烤热了,谢青芙张开嘴,面色自然的咬下了一大口。因为腥味实在让人没办法忍受,她没有怎么咀嚼,便直接吞了下去,只是鱼肉与普通的肉总是不同的,她咬上一口便必须要停下来吐刺,不由得觉得十分气恼。 “你说这些鱼,为什么要长这些让人嫌恶的刺呢?” 沈寂面色冷淡的咬下手里的鱼,低道:“它只是一条鱼,又不是为了讨人喜欢才活着。” 谢青芙听他回答得严肃,便无趣的点了点头,也不说其他的话,低头吃完了鱼,重新从自己的裙子上撕下一块布来。沈寂一见她动作便微微蹙起了眉头,谢青芙靠过去便直接握住了他的手,沈寂一僵,冷下声音道:“你口口声声说过的礼数呢?” 谢青芙却一言不发,只开始解沈寂手上的布条,沈寂发觉她的意图,像是这才反应过来,匆匆的缩回了手,但下一刻便又被她重新的握住了手。 “别动。” 谢青芙说完便顺利的自沈寂手上摘掉了布条,冻得紫青发肿的手指出现在她的面前。她抬头去看沈寂的脸,却见他微微的闭了双眼,眼睫颤动,像是在努力的克制着什么。 “你在干什么?” 谢青芙撅起嘴巴,向着他的伤口吹了好几口暖气,才道:“你忘了,这里只有我们两个。”故意顿了顿才接着轻声道,“你与我出去以后都不要胡说八道,不会有人知道在这里发生过些什么。” 沈寂蹙眉:“本来就什么都没有发生。” 谢青芙弯起嘴角道:“那你躲什么?” 沈寂无言,谢青芙望着他近在咫尺的脸,明明十分年轻,却像是饱经了沧桑,总是含着冷淡与拒人千里的冷淡。她慢慢的收了嘴角笑容,趁着他不挣扎的时候,将干净的布条缠在他的手上,每缠上一圈动作便轻一分。 包好伤口后,沈寂道:“你打算每日替我包扎一次?” 谢青芙道:“当然,就算是将我的裙子都撕成碎布条,我也会好好的替你包扎伤口。” 沈寂顿了顿,声音更冷了:“只需要两条布条,并不需要将你的裙子……撕完。” “撕完”两个字他不由得便顿了一下,像是不小心说出了什么禁忌的话语。 谢青芙看着他慢慢的张开双眼,露出一双冰冷潭水般平静无波的黑眸。她怔怔望着他的脸,他也像是怔了怔,眉心微蹙望着她的双眼,两个人竟是一起有片刻的微怔。 不知道过了许久,等谢青芙反应过来,发现沈寂的手指竟然已经微微的反握住了她的手,他也在一刹那反应了过来,匆匆的便要缩回手,却又被她紧紧的握住了手,直握得伤口剧烈一痛。 没有说话,她只是握住他的手,而他竟也没有再挣扎。 山洞外的雪花静悄悄的落下,两个人静默着指尖相握,只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声。过了许久,沈寂微启双唇,谢青芙却像是发现了他的意图,抢先开口道:“我们……”顿了顿,像是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又静默片刻后才继续说道,“你的手很冷,我的手很温暖。以后……我每天都握着你的手睡,你便不会再冻伤了。” 沈寂没有回答,而她已经则是已经闭上了双眼,向后靠在了身后洞壁上。只是漆黑的眼睫毛仍旧微微的颤动着,握着他手指的力道也没有刹那的放松。 “……睡吧。”她说道。 他顿了顿才冷声道:“现在还是白天。” “可是我困了……好困。”她说着睫毛又颤动了几下,他听得神色一怔,随后抬起还被她握着的手,手指碰了碰她的额头,果然仍旧烫得吓人。 他终于也闭上了双眼,向后靠在了洞壁上。 沈寂本以为谢青芙说的每天握着他的手睡觉只是一时脱口而出,岂料接下来的每一日,他外出抓鱼回来,她的第一件事情便是解开他包着手的布条,然后低眸看着他的手发许久的呆,才为他换上新的布条。 在山洞中没什么事情能做,他一个人到洞口去巡视雪势大小的时候,她总是会专门将他拉回洞中,然后伸出手,握着他的手,靠在洞壁上闭上双眼。 她睡着后,他低眸看着两个人十指交缠的手。一只手粗大,一只手细嫩,一只手干净无瑕,一只手却遍布伤痕,肿胀难看。只看了一眼,他便很快将目光移开了。 一日她似乎是烧得糊涂了,靠在洞壁上睡着睡着便挪动了一下脑袋,脑袋从洞壁上偏了偏,直接靠在了他的肩膀上。 他浑身僵硬,只觉得被她靠着的那一块沉重了起来,也温暖了起来,她身上的热气熏得整张脸都微微的开始发热。 偏偏这时,她的口中竟还在叫着他的名字。 “沈寂……阿寂……” 他觉得喉中有几分干涩,轻轻的闭了闭眼才很低的回答道:“我在。” 似是不知道这是在梦里还是在现实,她在他的耳边轻声的说道:“沈寂,我们再也不回去好不好?” 他望着山洞外轻飘飘的小雪:“不回谢府?” “……嗯。” 他偏过头来,看着她漆黑的头发,苍白的带着点不健康红晕的脸颊。她靠在他残缺了一只手的空荡荡的肩头,脸上全都是依恋和信任的表情。 心中升起一种像是酸涩,又像是迷茫的心情,混杂着不知道从何而来的喜悦,涨得他心中都微微发疼。 过了许久,他才回答道:“我可以不回谢府,但你不行。” 她迷迷糊糊的皱了皱眉头:“……为什么?” 沈寂有耐心的低道:“我不回去没有人会在意。但你若不回去,会有许多的人担心。” 她便也不再回答他的话,只是靠在他的肩头,睡得昏昏沉沉。只有微微皱起的眉头皱的更紧了,再也没有松开过。 两个人在悬崖下相依为命,日子过了不知道多少天,一个早晨,终于有人来到悬崖下寻找他们。 山洞外传来熙熙攘攘的人声,有的焦急,有的尖利,有的粗鲁,有的轻声细语,慢慢的靠得离山洞越来越近,终于将这悬崖下的寂静全都打破了。 沈寂望着山洞外已经完全停了的雪,慢慢的冷下声音,然后叫醒了还靠在洞壁上沉睡着的谢青芙。 “小姐,醒醒。有人来找你了。” 谢青芙张开双眼,却见从洞口外极快的涌进许多的人来,有穿着周府家仆衣裳的,也有穿着谢府家仆衣裳的。他们焦急的挤了进来,冲到她的面前打量着她,询问她这几天都发生了些什么事情。 谢青芙已经完全清醒了过来。 她的心中并没有一点的喜悦,只是侧过脸去,望着被家仆们挤到了一边的沈寂。 他一个人站在洞口,平静冷淡的看着她。洞外的冷风吹进来,将他那管空荡荡的的袖子灌满了冷风,更显得他身材颀长纤瘦,像是马上就会消失在她的面前。   ☆、第20章 妃色·(四) 谢青芙的身上被披上了厚厚的披风,一层一层包裹起来,带出了山洞。 她怔怔的回头望,却见沈寂并没有跟上来。他站在原地看着那些人带走她,眸中带着一抹冷色,平静的表情像是什么都没看到。 谢青芙就是在这时忽然绝望起来,又忽然轻松起来。 她知道,沈寂要是在这里开始就不跟着回去的话,他便自由了。距离三年前的事情已经过了那么久,他若没有主动回到谢府,谢榛并不会主动去找他。 他现在的表情是淡漠的,像是什么都无所谓了。她对他来说无所谓,谢府对他来说无所谓,就连那些失去的记忆对他来说也是无所谓的。谢青芙有些绝望的想,他要是真的就站在这里不跟他们回去,她是不是再也见不到他了? 但绝望的同时忽然涌上心里的还有轻松。不回去就自由了,不回去就不会再被她拖累了,不回去就再也不用为某些事情劳心劳力了。 沈寂……在这里就可以自由了。 谢青芙控制不住自己频频回头,她想看清沈寂的表情,但他站在落满白雪的洞口,整个人也像那些雪一样清冷干净。他嘴唇微抿低着眸,所以她只能看见他站在原地一动不动,袖子撕开的青衫下摆与空荡荡的衣袖,被冷风吹得微微拂动。 一不留神,脚下便绊到了不知道什么东西。谢青芙吃痛的低呼一声,低头看去,却是一根树枝,那日他们用青衫卷了枯树枝回来,路上掉落了不少,这根树枝……大约也是他们掉的。 不由自主的便想起这几日的朝夕相处,他冒着生命危险以血为饵替她捉来的鱼,冒着严寒替她摘来的野果子,用冻伤的手将冰雪化成雪水,喂到她的嘴里,她握着他的手,靠在他空荡荡的肩上,亲密而眠。 谢青芙心里忽然像是被一根针扎了一样,疼痛又泄气,若这样都不能让他对她有一些的留恋的话,他大约是真的不会再跟她回去了。 “大小姐,你这是?” 离得最近的家仆扶着她的胳膊,忽然就轻轻的开口问了一句。这一句像是什么咒语,打破了这种被催眠般的安静。谢青芙匆匆的摇了摇头,生怕别人会注意到沈寂。 “没事,扶着我走快些。我头有些晕。” 说罢快走了几步,却听另一个家仆好像是发现了沈寂,回过头对他多嘴道:“这不是伺候大小姐的沈寂吗?怎么还不走?” 谢青芙觉得心慌意乱,刚想呵斥几句让他闭嘴,沈寂的声音却从身后传了过来,微微沙哑,不带什么感情,既高傲又清冷。 “慢一些,小姐发着烧。” 谢青芙愕然片刻,回过头去看沈寂,却见他已经慢慢的跟了上来。他走得很慢,被她衣裙布料包裹着的手指微微的握紧,看起来孤寂又落寞。 家仆们并未将沈寂的话放在心上,因为谢青芙自己要求了要走快一些。他们扶着谢青芙快步踏在冰冷的雪上,沈寂便也跟在身后,谢青芙仍旧忍不住的回头看他,好几次差点摔倒。 沈寂终于冷声低道:“不要看我,看着路。” 家仆不明白他的话,像是看异类一样的看了他一眼。但谢青芙却觉得心中猛地一酸,像是吞下了一颗尚未成熟的酸橙,接着又轻轻地氲起微微的甘甜,让她觉得整颗心都战栗起来。她乖乖的听了他的话,转过头来看路,一步一步走得很稳。 从早上便开始走,一直走到接近下午,才终于又回到了悬崖之上。树林里停着两辆马车,谢红药裹了件厚厚的披风坐在马车头,脸上一点笑容都没有,纤弱身体被风吹得瑟瑟发抖。周巽站在她面前,同她说着些什么。只见周巽递过一个汤婆子,谢红药摇了摇头,却是并没有接过去。 一个家仆老远就对周巽喊道:“二少爷,我们找到谢小姐啦。” 周巽一下子回过头来,谢红药也一下子抬起头向这边看来。她撑着车板从马车上跳了下来,将裙摆向上一提便不顾形象的跑了过来。 谢青芙还未反应过来,便愕然的被她抱了个满怀。 “青芙姐姐,你……” 她微微的吸着气,通体竟是和谢青芙一样的冰凉。周巽几步赶过来,看着她破破烂烂的裙子和绾得松松垮垮的头发,一直凝重着的表情烟消云散,脸上终于又漫上微微温润的笑意。 “没有派人跟着谢小姐,害得谢小姐落下悬崖,是周巽的不是。” 谢青芙匆匆的摇头:“是我自己不认识路,还乱逛一通。周少爷告诉过我,曾有丫鬟在悬崖下被冻僵,但我却还是……” 周巽也是一怔,片刻后却仍旧微笑,将手里的汤婆子递了过来道:“但谢小姐落下悬崖整整七日,却毫发无伤的回来了。这大约是上天的造化,吉人自有天相。” 谢青芙接过汤婆子,再次摇头。片刻后慢慢的转过身,看着身后的沈寂,他仍旧是孤零零的一个人,站在离人群远远的地方。他衣衫凌乱,脸色苍白,但是没有人注意到他,就像他完全不存在一般。 心中一酸,谢青芙低了低声音:“我之所以毫发无伤……是因为有沈寂同我一起掉了下去。” 谢红药手上力道一紧,忽然就松开了她的手道:“青芙姐姐,有什么话回去再说。这里天冷。” 谢青芙顿时反应过来,轻轻的点了点头。 上马车的时候,她仍旧克制不住的去看沈寂。谢红药握紧她的手指,对周巽道:“周少爷,可否让沈寂也上车。他与青芙姐姐一同落入悬崖,不知有没有受伤。” 周巽颔首:“这是自然,沈寂便跟我去后面那辆马车罢。” 谢青芙被谢红药扶着上了马车,怀中塞了个暖意四溢的汤婆子,身上也被加上了好几件厚衣裳。周巽又派家仆送了壶烧好的热水来,谢红药将热水倒在杯中,递给她让她捧着。 马车“哒哒”的颠簸起来,谢青芙只觉得这几日都像是一场梦,梦醒了,她便又要回自己不想回的地方,过自己不想过的生活了。 谢红药道:“青芙姐姐,方才我阻止了你,你可知道是为什么?” 谢青芙握着手中水杯,轻道:“知道。” 谢红药道:“你们一起坠崖。只要是知道了这件事的人,便一定会想,你们为何会同时落入悬崖,或者说你落入悬崖的时候,你们为什么会在一起。” 谢青芙望着谢红药,顿了顿,才喉中干涩道:“我是自己掉下去的。沈寂……他是跟着我跳下去的。” 谢红药一怔:“他什么都想起来了?” 谢青芙摇头:“不……他还是什么都不记得。” 谢红药的表情变得有些复杂,过了许久才握着谢青芙的手,慢慢的收紧力道:“既然你对他来说只是个认识不久的人,为什么……他会不顾生命危险的跟着你跳下去?” 此话一出,谢青芙自己也怔住了。 因为她也从未想过这是为什么。她掉下去的时候,他一开始明明是站在悬崖上,冷眼看着她落下去的。后来却不知道为什么,跟着她一起跳了下去。 她之前一直在想,因为他是她的沈寂,所以愿意为她做很多的事情。但现在想来,他明明什么都不记得了。 想到这里,谢青芙手上一颤,热水洒了一些出来,谢红药握着她的手,被热水烫得手指一颤,热水也洒落在了她的手指上,但她自己却好像毫无感觉一般,仍旧怔怔的看着自己的裙角。 那里缺了一大块布料,是她为了替沈寂包扎伤口而用力撕下的。 谢红药终于微微低下头,松开了她的手,撩起车帘看向马车外。雪地里空留下两行马蹄印,树木银装素裹。她轻轻地说道:“但这些都不必想了,因为有的事情不需要有答案。有的事情需要答案,你却想不出该怎么回答别人。爹已经知道这件事情了,今天的家仆便是他连夜派来寻找你的。之前周家的家仆畏手畏脚,总是不敢下到崖底去,还是谢家的家仆胆大一些,雪一停便带着周家的家仆全力搜索,终于将你找到。” 谢青芙只觉得像是一块石头压在了心上,但即使再怎么沉重,她也叫不出来,只轻轻地点了点头,用力得几乎将手上的茶杯捏碎。 谢红药道:“回去以后,你与沈寂便不要再过多接触了。你该明白的。” 这一次,谢青芙却是无论如何也没办法点头了。 她将头靠在马车壁上,轻轻的吸了吸鼻子,整个人都觉得失魂落魄。 马车很快的便回到了周家别庄,谢榛本意是马上将谢青芙与谢红药接回谢府,但周巽以赔罪之名,终究还是将她们留了下来。 谢青芙被扶回房间好好地休整了一番,半绿抱着她哭了好一会儿,才留下好几碟点心,退了出去,说是让她好好休息。 谢青芙却并不觉得饿,也不觉得困。 她的眼前总是浮现着沈寂那双幽深清冷,半点涟漪也无的眸子,还有他空荡荡拂动在冷风中的袖子,孤零零落在人后的颀长身影。 换了衣裳后,不知独坐了多久,她忽然便站了起来,向着下人房那边快步走了过去。   ☆、第21章 妃色·(五) 这是谢青芙第一次真的走进周家别庄的下人房。 在落下悬崖同沈寂相处几天之前,她曾走到门口,却并不敢走进来。一方面是因为害怕被人看到,回报给谢榛,另一方面则是因为她知道,沈寂并不喜欢她去找他。 但现在她却顾不得那么多了,脑子里都是他的模样。并不想质问他什么,只是想立刻就见到他。 穿过种满腊梅的后庭,正遇见行色匆匆,满手乌黑的郑管事。郑管事一见到她便吓得脸色一变,谢青芙微微皱眉盯着他,只觉得厌恶至极。 这个人一开始看着和蔼可亲,可是他看不起沈寂,所以她便讨厌他到了极点。 “谢小姐,您这是?” 说话间连声音都是抖的,更听得谢青芙气不打一处来。偏偏又担心大声训斥这人会被沈寂听到,知道她对他多加照顾的事情,不由得便压低了声音,只是语气仍旧是冷冷的:“原来这周家别庄,还有只有你能来,我却来不得的地方吗?” “不是……谢小姐。小的没有这个意思,但这里是下人房,又破又冷的,您刚被救回来,身体虚弱,现在应当待在房间里歇息着……” 谢青芙看着他唯唯诺诺的样子,心下一动:“说起又破又冷,你还记得我要给丫鬟家仆们买炭,但却被你私吞入囊的那些银钱吗?” “小的记得,小的已经知错了。”郑管事忙不迭的弯着腰,“小的已经将钱拿了出来,买了上好的木炭,每个丫鬟每个家仆房里都送了。方才小的刚送完木炭,从沈寂房里出来要离开这里。您大人有大量,就饶过小的吧。” 谢青芙心中记挂着沈寂,也没什么力气同他纠缠,此刻听到沈寂名字心中更是不由得便微痒了一下:“你是周家的下人。饶不饶过你,我哪有决定的权力?”顿了顿又道,“沈寂的房间在哪里,我需要看一看你买的炭。” 郑管事一怔,片刻后却急忙的指了个房间。谢青芙也管不得他心中是否起疑,冷道:“既然炭送完了,你还留在这里干什么?” 郑管事顿时又是卑躬屈膝一番,匆匆的离开了。谢青芙望一眼郑管事指过的紧闭的房门,在原地又站了一会儿,才略有些不安的过去敲了敲门。 “郑管事?” 房中传来沈寂冷而略带不耐烦的声音。 “沈寂……是我。” 谢青芙有些怯懦的说罢后,房中静默了片刻,接着房门便被拉开了。沈寂出现在房门口,他只穿着一件干净的白色里衣,脸色有些苍白。他好像并没有打算让她进门,只是那么望着她,眸中几分冷淡,几分复杂。 直到谢青芙身上一冷,轻咳了两声,沈寂动了动手指,微微向旁边让出了位置,让她走进去。 谢青芙进了沈寂的房间,只见下人房果然狭窄湿冷。但即使是这样狭窄的房间,也被沈寂打理得井井有条。被子,枕头,桌上的茶壶都整整齐齐,一尘不染。 谢青芙看了一眼沈寂单薄的衣裳,脑海中浮现出他用独臂收拾房间的模样,不由的心里一酸,便四处看了起来,越看便越觉得难受。 沈寂见她像是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东西般,四处打量着他的房间,心中升起些不自在,只能冷下声音:“你不好好休息,又来找我干什么?” 谢青芙一顿,目光从他的被子上移开,重新移回他苍白的脸上。想到他在悬崖下唤她“小姐”,且不愿意搭理她的模样,鼻子微微一酸:“怎么,终于不叫我小姐了?” “你想我叫你大小姐?” 他习惯性的这样反唇相讥,伸手便要去拿茶杯倒水,但手指刚抬起,还来不及碰到茶杯,便听她有些低哑的声音:“不是。” 他怔住,抬头去看她的脸,却见她紧盯着他的脸,一字一顿的又重复了一次:“我并不想听你……叫我大小姐。我们已经同生死共患难过了,有人的时候,你可以叫我大小姐,没有其他人在场的时候,你也可以……”停了停,吸了口气像是鼓足勇气,“你也可以叫我的名字。” 沈寂眉头微微一皱,谢青芙便知道他觉得自己轻浮了。但她却仍旧不愿意收回自己说的话,只是固执的盯着他抿得很紧的双唇,还有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 “你难道忘了,老爷说过不要你接近我吗?” 谢青芙一怔,下意识便开口:“你怎么又提这个……”说到这里又像是想起了什么,匆匆的闭了嘴,在他的面前她总是不想提这些,只能将声音又压低了一些,“他是说过,可这件事我并不想听他的……我本来就不是个听话的人。” 谢青芙觉得自己已经一点尊严都没有了,可是他只要肯对她笑上一笑,叫出自己的名字,那么尊严也没什么了不起的。 沈寂也像是怔住了,他的手指一颤,但很快便冷静了下来,抬手抓住茶壶,慢慢的倒了一杯水,推到她的面前。 彼此都不再说话,直到又过了许久,沈寂忽然冷而微嘲道:“你不是说,已经不喜欢我了?” “我……” “你说,只是喜欢过。” 那个“过”字,又被他刻意的加重声音去读了。他的声音很平静,毫无情绪,但听在谢青芙耳朵里却显得无比讽刺。 “既然只是喜欢过,你现在对我说的这些话又是什么意思?” 谢青芙望着那杯水,觉得自己的嗓子又干又涩:“你不是也说,不回谢府也无所谓吗?可你现在却还是回来了。说和做,可以是两回事……” 沈寂道:“我现在仍旧可以走。” 说罢便要抬脚往门口走去。谢青芙不知他真假,下意识的便抓住了他的手。明明回来好一会儿了,他的手还是冰得吓人,被他手上的冷意惊到,谢青芙下意识的便将他的手握得更紧。 若是放在平时,沈寂必定已经用力挣扎了,但此刻他却一动不动任她抓着。 “我不让你走……”她出口低低的说了一声。片刻后没有得到他的回答,她的声音用力了一些,呼吸也急促了一些,“既然已经回到别庄,就不要轻易走了……” 沈寂却仍旧没有回答她,直到过了许久,他转身回来凝眉看着她,双眸似古井深水般幽深,沉下声音道:“你与我从前真的毫无关系?” 虽然是询问的语气,但他的表情分明是在告诉她,他已经不需要她的答案了。他已经确定,他们从前必定关系不浅。 谢青芙心下一惊,匆匆的便放开了他的手,像是放开一个烫手的山芋。她以为他真的要走,情急之下便出了手,竟是一点也没有发现,他只是在试探她。 “我早说过了,只是管家与小姐的关系罢了。” 谢青芙说完,慌张的退了几步。转过身便直接撞到了门板上。沈寂眉头微皱便要上前拉她,她却像只受惊的兔子一样躲开他的手,拉开门便跑远了。 沈寂在原地站了许久,才走上前关上了门。低眸看向门背后,那里放着她让人买来的木炭,他想她果然还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大小姐,只知道给下人送木炭,却未想过,这样不通风的下人房烧木炭会有多危险。 不过除了他以外,其他的下人心中应当感激的。因为即便不能用,这些木炭在这样的寒冬时节卖掉也能有几个钱了。 无论从哪个方面来说,像是异类一样不知感激的也只有他一个人罢了。 谢青芙落下悬崖,在鬼门关走了一圈。虽然她自知是自己的问题,但周巽却无论如何也认为是自己的责任,努力的向谢榛争取,将谢青芙谢红药姐妹二人留在别庄赔礼道歉。然而即便是看在他的面子上,谢榛也不过多宽限了两日而已。 两日间,周巽设宴摆席,赔礼道歉。谢青芙知道自己若不接受,即便是为了面子他也会继续赔礼道歉下去,遂喝了他斟的赔罪酒,以示并不放在心上。 但周巽的赔礼道歉却只针对她罢了。谢青芙喝着那赔罪酒,喝着喝着便觉得十分心酸。 为什么所有人都像是忘了一样,忘了沈寂与她是一起跌入悬崖的,忘了在悬崖下是沈寂保护了她,甚至连沈寂这个人的存在也像是忘了一般。 自回来那日不小心说了不该说的话,谢青芙整整两日里都不敢去找沈寂,即便是不小心遇上了,她都只会转身避开。席间他与其他家仆一起布置宴席,目光不小心对上,他还未来得及对她冷眼而视,她自己已经先猛然低下了头,心中夹杂了百味。 两日后,谢青芙与谢红药又被马车送回了谢府。回到别庄后,谢青芙脸上本来便没什么微笑,当马车停在谢府前的时候,她的脸上便更加郁郁寡欢了。 下了马车,她还来不及想其他的事情,谢榛身边那名家仆便已迎了上来,脸上挂着与谢榛相似的,教她感到压抑的公事公办表情。 “大小姐,老爷请您过去。” 谢青芙微低下头,谢红药代她答道:“没有请我一起么?” 家仆摇头:“老爷只叫了大小姐一个人过去。但也吩咐过,说二小姐必定十分累了,先回房中,有什么事情明日再说。”   ☆、第22章 妃色·(六) 谢青芙走进谢榛房间的时候,谢榛正坐在桌旁,面前放着两杯热茶。谢青芙知道他嗜茶如命,品茶之时心情总比平时要好上一些,心中便轻松一些。 “喝茶。” 谢榛端起一杯茶,轻饮一口。谢青芙在他面前坐下,也端起茶杯来,但却并不想喝。谢榛并不多话,一直等到谢青芙觉得气氛怪异,终于喝了一小口茶后,才道:“可有品出这是什么茶种?” 谢青芙顿了顿,摇头:“我不喜欢喝茶,所以……对茶也并不了解。” “那你喜欢什么?” 谢榛漫不经心的提起茶杯,一手用壶把手,另一手轻托壶壁,替自己倒起茶来。 谢青芙还来不及想该如何回答这问题,谢榛已经倒好茶,垂眸放下茶壶道:“喜欢沈寂?” 谢青芙手上一抖,即便她很快的反应过来将手稳住了,但茶水却已经洒出来了。她低眸看着茶杯,嘴唇微抿,却无论如何也没办法反驳谢榛。 谢榛道:“你以为在周家别庄,便能够肆无忌惮为所欲为了?你是我的女儿,你心中在想什么我比谁都要清楚。你若不够聪明,再次与他一起私奔,这一次的后果便比不得上一次那样轻松了。” 谢青芙只觉得心中像是有一块石头,直直的往下坠着,她静默许久才颤声道:“我与沈寂只是不小心掉下悬崖,掉下悬崖后便等人来救,从来没有想过要逃走。” “那是因为你知道。”谢榛道,“三年前他还有两只手尚且保护不了你,现在他只是个残废,如何能带你远走高飞?” 谢青芙现在极其厌恶别人说出“残废”二字。即使说出这两个字的是谢榛,她也忍不住皱了皱眉头。 “……你到底想怎么样?” 谢榛道:“你难道不知道?我为何将沈寂带回来,为何让他住进渡水院,为何让他跟你一起去周家别庄?” 谢青芙自然不明白,她皱眉看着他,却见谢榛轻轻地摩挲着光滑柔腻的瓷杯,漫不经心道:“我要他看清,你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你虽是我的女儿,但性格温顺,懦弱至极,实在没什么让他非争取到手不可的理由。” “你……”谢青芙紧紧的握住了自己的手指,只觉得方才努力平静下来的心中有股怒火在燃烧。她自然知道自己没什么长处,她只是不明白,谢榛做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情,又能从中得到什么。 他是个生意人。一个有经验有谋略的生意人是不会做徒劳无功的事情的。 “你也不必生气。”谢榛接着道,“他回到你的身边,不开心吗?” 谢青芙胸中的怒火又渐渐熄了下去。她知道谢榛的确没说错,她的确是个没什么用的女人,只是一想到沈寂现在已经回到了她的身边,即便他已经不记得她了,她也还是会觉得心中已经被填得满满的。 谢青芙轻吸了口气:“你还是没有告诉我……你究竟想干什么?” 谢榛道:“你不需要知道这些。你只要知道我并不会害你。乖乖的待在谢府,这里有你喜欢的沈寂,有外面不能给你的安全,不要动不该动的心思。” 停了停,轻轻摇头:“可惜他没了记忆,若他恢复记忆,我立刻便会除掉他。” 谢青芙怔了一会儿,过了很久才问谢榛:“你到底是怎么看待沈寂的?” 谢榛冷声道:“自然是……故人之子。”顿了顿又补充道,“但那故人已经不知所踪许多年,所以即便是故人之子,于我来说不过是无关紧要的人。” “你真的……会对他出手?” “你若逼我,自然会。这世上除了利益外,并没有我不能舍弃的东西。” 谢青芙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从谢榛房内出来的。一走出房门,便嗅到屋外空气的冷意。她一路游魂般走回房间,没有要任何人伺候,坐在了窗前。 不知道坐了多久,冷风吹得谢青芙有些头疼。她脱鞋上床,将被子盖到胸前,抱着枕头便睡着了。 谢青芙做了一个梦,一个介于真实与虚假之间的,让她分不清自己到底想不想立刻醒来的梦。 梦中有年少时的她,还有年少时的沈寂。 淅淅沥沥的小雨洒落在地上,溅起一朵一朵好看的小雨花。她坐在檐下,对着屋内对着一堆的玩具与书籍发呆,丫鬟手里牵着个脏兮兮的孩子走了进来。 丫鬟指着她,对那个脏兮兮的孩子道:“叫大小姐。” 那是个长得很好看的孩子,偏偏穿得破破烂烂,一双漂亮的黑眸里没有孩童该有的活泼,有的只是无尽的沧桑与冷意。他听话的对谢青芙叫道:“大小姐。” 丫鬟又对她道:“大小姐,这是老爷今早从门外带回来的故人之子,安排在渡水院了。您以后若再无聊,便可以找他一起玩了。” 她怔怔的看着他的双眼,他也毫不忌讳的与他对视,直到她一下子红了脸,猛地抬起袖子捂住自己的脸。 “小姐您玩着,奴婢告退。” 丫鬟摇头轻笑着,留下那孩子退了下去。 谢青芙看着安静低眸不再看她的人,用手捂着脸从指缝中看着他,红着脸道:“我叫谢青芙,你叫什么名字?” 他便又微微抬起了头,稚嫩的下颔弧度微尖,紧抿的双唇微启:“我叫沈寂。排在百家姓第十四位的沈,寂静无声的寂。” “你以后就跟我一起玩吧。” “我并不想和你一起玩。” 谢青芙讶异的看着他,却见沈寂仍旧望着她,寒玉般的双眸微微眯起,里面藏着与年纪不符的冷淡与复杂,仿佛小小年纪便懂得许多的事情。 “……为什么不想啊?”她再问。 他抚了抚自己的袖子,语调更冷,稚嫩的声音像是雨珠落在冷玉上,吐出几个字:“不想,就是不想。” 即便知道这是睡梦中,谢青芙仍旧忍不住微笑起来。小时候的沈寂并没有像现在一样,每说一句话便带着些讥讽,但却仍旧是不温柔的。 梦中是她走上前去要拉沈寂的手指,但却被他躲开了的画面。谢青芙以为接下来便会看到他眉头紧锁,双眸中透出抗拒,轻启嘴唇吐出三个字:“不要,脏。” 但事实上从少年沈寂嘴里说出的话却是…… “大小姐,我是沈寂。是老爷找回来,专门照顾你衣食起居的人。” 谢青芙一下子从梦中惊醒,这才发现不过她睡时窗外还只是冷风,现在却又下起了雪。窗子未关,飕飕冷风吹进来,即便是盖了被子,也冷得她指尖冰凉。 “小姐,你醒了?” 半绿端着热水进门来,谢青芙点了点头,下了床刚要伸手碰那热水,却又忽然停住了动作。 “半绿,渡水院有热水吗?” 她已经养成了习惯,无论看到什么,毫无理由的便会想起沈寂。 半绿怔了怔,像是不知道该怎么回答。犹豫了许久才低声道:“小姐,从前是有的。但这次沈管家回来以后什么都不记得了,谢府的下人也都换过了,所以大家都……” 谢青芙的手指颤了颤:“渡水院竟一直没有热水?” 也就是说,沈寂回来这么久,洗漱竟一直是用的冷水么?从前只是秋天还好,现在已是冬天滴水成冰的时候,那些人究竟要多狠的心,才会不给一个身有不便的人提供热水? “小姐,你冷静一些。”半绿低道,“厨房虽然不给渡水院送热水,但沈管家一直都是会自己去烧的。而且……即使厨房的人肯把热水送到他的面前,他那样的性子,也未必会用啊……” 谢青芙脑中本来一团乱麻,听到这里终于慢慢的冷静了下来。 “半绿,我记得厨房的柴火一直堆得很紧,很高?” “……是。” 谢青芙将手浸入热水中,让热水的暖意从指尖一直蔓延到肌肤的每一寸。 “让厨房的人将柴火堆得低一点……”顿了顿,她又加重语气强调道,“这一次一定,一定不能让沈寂知道是我吩咐的。” 谢青芙一直明白自己不过是个最普通的少女。 她比许多的人都要幸运,例如生在大富大贵之家,这一生都不必为吃穿发愁。但她却也有羡慕别人的事情,例如为心中最在意的人做的每一件事情,都不能让那个人知道。甚至在做完以后,便再也不敢去见他。 这之后不知是为了谢榛的威胁,又或是害怕再面对沈寂的责问,谢青芙一直都待在房中,就连花园也不肯去了。谢红药仿佛明白她在想什么,也不逼迫她,只是在不与周巽出去游玩的时候会与天雪一起,带着刺绣过来找她。 谢青芙一向不怎么擅长女红。她小时候曾经有一段时间对女红感兴趣,但一旦真的下了决心去学,被针扎怕以后,却再也不愿意去碰针与那些漂亮的彩线了。所以谢红药用一双纤纤玉手捏着针,摆弄着那些线的时候,谢青芙便拿本闲书,陪着她有一搭没一搭的聊些闲话,抑或是相对无言。 这日刮着很大的风,谢红药又带了针线过来,谢青芙仍旧是拿了本闲书随意翻着。房中只有谢红药飞针走线的声音。 不知道多久,谢红药忽然道:“青芙姐姐,爹明日要出远门,你可知道?” 谢青芙心中一跳,下意识便想到自己能去见沈寂了。但一想到上一次见到沈寂时自己转身便跑的模样,定是惹他不开心了,不由得又觉得有些失落。   ☆、第23章 妃色·(七) 第二十三章 谢家家大业大,并非只在景阳城有名。谢榛是个很有生意头脑的人,他的田地从来都不死死的握在手中,而是将各地的田地都出租了出去,这一次出门,正是要走许多的地方,去收那些地方的租。 谢红药道:“爹明日离家,后天便是景阳城一年一度的盛会,你可知道?” 谢青芙一心想着沈寂定是对她十分厌恶,蔫蔫的摇了摇头,却听谢红药微微一笑,摇头道:“你从前是最喜欢花灯节的,怎么现在连花灯节的日子都不记得了。” 谢青芙怔了怔:“……花灯节?” 听谢红药这样一说,谢青芙这才想起来,原来现在这样每日排斥出门的她,也是曾经喜欢过花灯节的。 有关花灯节的事情,谢青芙一开始只是在闲书上偶然看到。花灯节设在每年的冬至日,意为寒冬已至,春意将归,百姓们将纸灯做成鲜花模样,用来庆祝冬天结束,迎接暖春归来。然而景阳城民风开放,热情大胆,且这日花灯成海,气氛醉人,久而久之花灯节竟是演变成了男女相约看灯的节日。 谢红药道:“怎么,你不记得了?你的生辰便是在这花灯节三个月后,所以十四岁那年我从静安寺回来替你庆生,便看到了你当众向爹要求要出门去花灯会,却被爹拒绝了。” 谢青芙呐呐道:“没忘……只是现在看来,花灯节也不是那么有意思。小时候喜欢的那些花灯,我也已经不喜欢了。” 谢红药手上动作一停,转眸看她:“即便有沈寂陪你一起去,也不喜欢?” 谢青芙只觉得心中猛地一跳,匆匆的抬起头看着谢红药。却见谢红药轻道:“那日你从爹房里出来后,我便被叫了过去。那时他曾叮嘱我,务必抓住这个机会,与周少爷更进一步。”顿了顿,“他还让我看好你,让你与沈寂保持距离。但我想做什么,从来都不是他可以左右的。” 听她这样说,谢青芙心中一直存着的疑虑更深了。她望着谢红药道:“你为什么总要帮我。自十四岁那年见过一次之后,我们明明从未……” “三年前,你与沈寂私奔。” 谢红药忽然打断了谢青芙的话,见谢青芙一下子望着她失了声,她嘴角笑容渐渐淡去道:“那时候,我正被住进静安寺祈福的高官欺负,若非听闻你竟然敢这样大胆,我想我也是不会胆大妄为,扮作鬼神去吓高官,最后将他吓成失心疯的。” 谢青芙一下子怔住。 谢红药低眸看着闪着微弱银光的针尖,接着道:“自那之后,许多从前我很怕的事情都变得没那么可怕。因为我发现,这世上许多的事情不努力过,是不会知道最后的结果的。我一开始劝你离沈寂远一些,但你并没有因此便与他保持距离。知道你们私奔了的时候我便想着,说不准你们会有个好的结果,我的劝诫是多余的。” 谢青芙微微的握紧了手上的书卷,摇头:“你想错了,我们并没有什么好结果。” 她做出那样的事情,并未多想。只是因为不想嫁人,只想与沈寂永远的在一起,才会大着胆子求他带她出逃。她怎么也没有想到,这样不容于世俗的事情,竟是给了谢红药勇气。 谢红药道:“为什么会觉得你和他不会有好结果?这还不是最后,你们都还年轻,完全可以争一争。” “争一争……”谢青芙将谢红药的话重复了一遍,最后却是放下了手里的书。一想到三年前发生过的事情她便会觉得鼻酸,想要流泪。谢红药不明白三年前沈寂为她做了怎样的事情,所以可以理所当然的让她去争一争,但她却知道事情始末,所以只要他能好好的活着她便已经满足了,又怎么会不自量力的去争那一争? 谢青芙终于开口,只道:“你不明白……争不过的。” 窗外的风呼呼吹进来,谢青芙终于抬起手去将那窗子关上了。谢红药却在这时开口道:“青芙姐姐,我已经替你送了纸条给沈寂,后天晚上花灯节开始之前,在景阳桥的柳树下见面。” 谢青芙顿时僵住,手上的书也在一瞬间落到了地上。但久久的,她既没有责怪谢红药,也没有想起要去将那书捡起来。 第二日清晨风仍旧很大,谢榛出行前并未让谢青芙与谢红药前去相送。等到谢青芙从睡梦中醒来的时候,谢榛已经走了两个时辰了。 听半绿说了谢榛已经出门以后,跃入谢青芙脑海中的第一件事情便是明日的花灯会。见她脸上虽然没有笑容,但却不自觉的便时常发怔,且已然开始挑新衣裳,半绿已经猜出了她要去哪里,早早的便折了一枝花苞半开的白梅花养在花瓶里,室内一片幽香。 谢青芙觉得心内十分矛盾。 明知道沈寂应当是不会接受她的邀约,同她去花灯会的,但内心的喜悦与期待却是没有办法抑制的。酸涩又微甜,以至于明明相约的是傍晚时分,但她却整个晚上都翻来覆去,无论如何也睡不着。 小时候便一直陪着她的那个人,现在已经变得与以前完全不同,比从前更冷漠,高傲,拒人于千里之外。他从未带她去过花灯会,若只是想同他出游,并不抱其他的心思,她有没有这个福分? 灯会这日黄昏的时候,谢青芙悄悄的去了渡水院,她担心他再问她从前的事情,所以在门口踌躇着并不敢进去。桂花树的叶子枯黄发干,落在地上发出轻轻的沙沙声,谢青芙捡了片叶子轻轻地揉捏着,手上不知不觉便染了些绿色的汁液。 她终于还是伸出手去,将渡水院的门推开了。但里面却并没有人,只有晾好的衣裳向下滴滴答答淌着水珠,谢青芙怔了一怔,刚想向里踏上一步,却听沈寂的声音在背后响起,仿佛泠泠的玉,自心口滑过。 “大小姐,什么事值得你屈尊大驾?” 谢青芙匆匆的回过头,只见沈寂就站在那棵桂花树下。他单手拿着一支开得漂亮的白梅,整个人却似比那枝白梅还要洁白干净,一种比起以前更加尖锐的冷漠从他的身上散发出来。眸中带着些许孤清,仿佛只要靠近一些,便会被他传染上那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冷意。 谢青芙忽然就有些紧张。她已经许久没有见到过他了。因为在周家别庄时他问的那几句话,她心中极端不安与恐惧,一回到谢府便将自己关在了房中,花园都不敢再接近,更别说是渡水院了。 有一回,她只是到前院中去帮谢红药找一种花样,谁知道却遇见了不知为何去了前院打水的沈寂。她的第一个反应便是他为何会出现在前院,第二个反应便是逃。所以在他一双冷眸望过来,嘴唇微启还来不及说些什么的时候,她便丢了手中花样,转身跑掉了。 她也曾想过,沈寂会不会误会她并不想见他,但转念再一想他对她的事情应该一点也不在意,也就将这件事情抛在了脑后。但此刻见到他,望见他眼底深寒,她便知道他大约是生气了。 “沈寂……”谢青芙开了口,却见他目光冷淡,落在自己的衣裙上,这才想起因为布料还很新,这条青色裙子一眼便能看出新做的。顿了顿接着道,“沈寂,我来找你,我们待会儿……可以一起出去。” 沈寂低眸看向自己手中的白梅,而后轻飘飘松开了手。梅花跌落在地上,而他则是用空出来的那只手从怀中取出一张字条:“大小姐说的是今夜的花灯节?” 谢青芙刚要点头,却听他接着道:“我从未说过我会去。” 谢青芙怔了怔:“为什么不去……你明明就连白梅花也折好了。” 沈寂望着落在地上干净的白梅花,低眸冷道:“躲着我的难道不是你么?既然都已经不想见到我了,又何必要与我一起去花灯节,到时候被人看见自己同一个残废在一起,岂不是贻笑大方?” 谢青芙惊愕的看着他,耳边反反复复回响着他说的那句“残废”,只觉得心里剧烈的疼痛起来。她忽然就又有些想哭了,明明没有觉得委屈,但心酸却一阵一阵的冒上心头。她忽的便放大了声音:“我的确躲着你,但我并不是故意不想见到你。你以为我躲着你的时候,我的心里便好受了吗?我明明比谁都想见你!” 若不是害怕谢榛发现,害怕他再问些她回答不了的问题,她早就整日缠着他了。 谢青芙说完便觉得鼻子酸涩了起来,匆匆的低下头握了握拳,不等沈寂回答便跑下台阶与他擦肩而过。跑到离他有一段距离的时候,她又忍不住停了下来,看着他还站在原地没有动的背影。 “沈寂,我在柳树下等你,等到你来为止。” 说罢终于跑走了。而沈寂僵站在原地许久,肩上落了一片枯黄的桂花树叶子。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终于单手拂去了黄叶,又轻叹了一口气,俯身下去,将那枝白梅捡了起来,轻轻握在手里。   ☆、第24章 妃色·(八) 第二十四章 谢青芙孤零零的站在柳树下,手里握着那枝白梅花。即便已经养在花瓶里过了一夜,梅花的香气也依旧没有减淡,反而是香远益清。她的呼吸之间都是白梅冷香。 从黄昏的时候开始便站在这里了,一直站到花灯一盏一盏的亮起来,映照得树上残留着的积雪格外漂亮。许多少女牵着情郎的手,提着花灯从她的面前走过,她便裹紧了披风,低眸不去看。 熙熙攘攘,喧喧闹闹。谢青芙已经完全看不见别的人了,她握着那枝白梅花像是傻子一样的站在树下。树上,街上,天上,全都是漂亮的花灯。一盏盏,一团团,氤氲开来,仿佛天上的繁星,街上车水马龙,竟让人分不清哪里是天上,哪里是地上了。 只有她……是一个人。 插满了白梅花的马车从街上“哒哒”驶过,引得男人们都伸手去折,少女们则是在一旁替他们助威。花灯节的规矩是男人要为心爱的少女从白梅马车上折来白梅,簪在少女的头上。若折不到,少女自己带来的白梅花便要插到男人的头上,让人看笑话。 谢青芙恍恍惚惚望去,却见马车旁围满了男人。大家打闹着玩笑着,马车很快的便驶走了。 渐渐地人越来越少,夜慢慢的深了,摆摊的小贩一个一个的都将自己的摊子收了起来,树上挂着的花灯也一盏一盏灭掉了。 终于只剩下三三两两的小情人还在暗处谈情说爱,而她一个人还在等,景阳河里的河灯飘飘荡荡,散发着幽幽的灯光,将四周映照的十分幽静。谢青芙慢慢的靠着柳树蹲了下来,也不管柳树下脏兮兮的会弄脏她的新裙子。 她把头低下去,用力的吸了一口气,随后仰起头让眼泪淌了回去。她想她其实知道这个结果,只是不等到最后总不想死心。以前到现在她都没什么长进,总是奢求自己得不到的东西。而他也没什么变化,对待她还是一样的果决狠心。 谢青芙还是握着那枝白梅,花瓣已经有些发皱了。她红着双眼失魂落魄的走过景阳桥,却见桥上站的一对小情人耳语片刻,忽然就叫住了她。 “姑娘……你没等到要等的人么?” 谢青芙下意识点了点头,听到别人将她的遭遇重复一遍,除了心酸以外竟别无其他想法。 依偎在男人怀中的少女像是犹豫了一下,又看了一眼自家情郎,终于道:“其实……你要等的人好像一直都在。” 谢青芙仍旧怔怔,片刻后却忽然反应过来,猛地仰头看着桥上少女。 桥上少女指着不远处,已经收掉的花灯摊位道:“方才这个摊子上人很多,有个独臂男子就站在这里,混在那些人之中,他长得十分清俊。有人斥责他挡路,他便让开,有人嘲笑他手臂,他便退后一些。他看起来……高傲又孤寂,所以我才会多看了几眼。我觉得他好像一直都是望着你的,直到你转身要往这边走,他才转身离开了。”说罢看向自己情郎,“我记得……记得……” 少女手指一指谢府方向:“他是往那边走的。” 谢青芙手里的白梅忽的一下掉在了地上。她顾不得形象,提起裙摆便追了过去,地上满是被人摘下又遗弃掉的白梅花瓣,零落成了脏泥。跑着跑着她的呼吸便变得有些急促,发丝和冰冷的风一起胡乱的糊在脸上,但她却一点想要停下来的想法都没有。 满心都是说不出的酸楚与难过,他来了,她等了多久,他便陪她等了多久。只是,他还是没有出现在她的面前。他想让她以为,他从未来过。 谢青芙大口喘着粗气,拐过一个街角便是谢府了,她放快脚步冲了过去,却正撞进一个怀抱里。那一刹那,谢青芙张大了眼睛,鼻尖嗅到幽深清冷的味道,还有白梅冷香。即便不用抬起头来确认,她便知道她是撞到了谁的怀抱中。 眼角酸楚起来,几欲落泪。 “沈寂。” 她嘴角弯起抬起头来,轻轻吸气看着他。他的呼吸也有一些急促,像是后悔了某些事情匆匆折返回来,手中的白梅被他握得很紧,一片花瓣慢慢的飘落在地上。 见他不开口,她便先开口道:“沈寂,你是来找我的吗?” 明知道答案,但却更想亲口听他说出来。她已经卑微到了这样的地步。 沈寂不语,只是望着她凌乱发丝,还有微红的眼眶,顿了顿,将那枝白梅递到了她的眼前。幽深眸中与平日里相比,并没有一丝多余的暖意。 谢青芙嘴角的笑于是渐渐的消失了。 她再次问道:“说啊,你是来找我的吗?” 沈寂仍旧没说话,他维持着一只手将白梅递到她的面前的姿势,另一只空荡荡的袖子在寒风中拂动,低着眸,眼睫微微颤抖着,只是仍旧没有说话。 谢青芙知道自己很可笑,也知道自己不该这样逼他,但却仍旧控制不住自己。她慢慢的伸手抓住他的袖子,像是哀求一样的一遍一遍问他。 “你说啊。沈寂……你是来找我的吗?” 她的每一个字都像是消耗了她的全部力气,但沈寂却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鸦青布带束好的发被她摇得微微晃动,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忽然问道:“我是不是来找你的,重要吗?” 谢青芙看着他,呐呐道:“为什么不重要?只要你是来找我的,我等多久都无所谓,因为我还是等到了你啊。” 沈寂道:“等到了又能怎么样?” 谢青芙像是不明白他在说什么,只张着一双眼睛看着他。却见他嘴唇微启,一字一顿,像是自嘲一样的说出让她的眼泪几乎没办法控制的句子:“如果我刚才出现了,你就要带着我,带着一个残废去向别人炫耀,你等到了你要等的人?又或者,你想要我用这副残废的身躯去替你抢车上的白梅,然后将那种乞讨一样得来的白梅插在你的头发上?那样可怜的白梅,你戴着,不会觉得卑微和可怜吗?” 谢青芙怔怔的望着沈寂,仿佛眼中看见的不是他,而是另一个不认识的陌生人。 “……你不是沈寂。” “不必欺骗自己,你喜欢过的沈寂已经失去了一只手臂,变成了残废。” 他仍旧加重语气说着那个“过”字,接着将手上的白梅递到她的面前,微嘲道:“你看,这枝白梅是我方才在地上捡来的。没费什么力气,拿去罢。” 谢青芙的眼泪一下子就留下来了。她微微的眨了一下眼睛,滚烫的眼泪便顺着被风吹得冰凉的脸颊滚落了下来,滴落在沈寂手里的那枝白梅上。 “你不是沈寂,我要回去等沈寂。” 说罢伸手打落了沈寂手里的那枝白梅,转身便向着景阳桥那边跑了回去。白梅掉落在地上,沈寂维持着单手握花的动作僵立良久,微微闭眼。 他知道自己并没有说错,只是她不肯承认罢了。 然而脑海中反反复复回想着的全都是她说的那句“你不是沈寂”,手上被她眼泪溅到的地方还灼烫异常。从三年前醒来开始,他整个人都像是被关在了一座雪山上,所有人的嘲笑,轻视,同情,可怜,已经将他牢牢的锁住了。她和那些人没有什么不同,她凭什么觉得自己是不一样的。 就凭着“我是谢青芙”那样的理由,凭什么自以为是的以为他就会按时来赴约,他是个被记忆和过去抛弃的人,就连他自己都忘记了过去的自己,她凭什么记得,又凭什么隐瞒着他,不肯告诉他。 慢慢的弯腰捡起了那枝白梅,脑海里想的事情越来越杂,手上也越握越紧,直到花枝发出“咔嚓”一声轻响,沈寂忽然就放开了手。折断的花枝轻飘飘落在地上。 他先是慢慢的迈出了一步,接着便越走越快。空荡荡的袖子在冷风中受惊般剧烈拂动起来。脚下踏着的是脏兮兮的积雪,冰冷异常。 他来到了景阳桥,却并没有看到她的身影。脚步一顿,又向着自己方才躲过的地方走去,仍旧没有找到她。 “你说那位姑娘啊。”仍旧是桥上的那对小情人,讶异的望着他浑身冷冽的模样,“她一边哭一边就跑回来了,问她什么也不回答。先是自己跑到树下,又跑回这里把她刚才弄丢的白梅花捡了起来,然后拐过墙角就不见啦。” 沈寂沉默着转身便要继续去找,却听那少女的情郎对他不屑道:“你怎么能把自己的女人弄哭了,做不到就不要跟她约好,约好了就要如约前行。一个男人连这些都做不到,还说什么男人?” 沈寂脚步一顿,却并不反驳他口中所说“自己的女人”,只是沉默两秒后道:“不是我把她弄哭的。” 沈寂想他即便什么都不做,她也会哭出来。 她在他的面前哭过好几次了,喝醉的那夜在院中,一起落下悬崖以后在山洞中,但她每一次哭泣都不是为了自己,全部都是为了他。 为了他和他的手臂。   ☆、第25章 新绿·(一) 第二十五章 沈寂的生活单调而重复,若是平时的这个时候,他早已经躺在床上,闭着眼睛强迫自己睡去了。 但现在,他却在景阳城的大街小巷中四处的游荡着。 一个时辰前谢青芙从他的眼前跑掉,他只犹豫了一下她便跑得不见踪影了。现在他想要将她找回来,但来来回回的走了不知道多少趟,却怎么也找不到。 冬夜很冷,沈寂的断臂处又开始隐隐作痛。事实上她说的没错,每次断臂处痛起来的时候,他总是觉得难以忍受。并非因为他惧怕疼痛,只是那种痛并不局限于断臂处,他有时候会觉得自己断掉的那一截臂膀仍旧残留着痛觉。尽管胳膊以下已经空空荡荡,但那种绵密的针扎般的感觉伴随着他,或许会一生伴随下去。 他不知道找了多久,最后又回到了景阳桥边。方才还在景阳桥上相拥着的那对小情人已经不见了,河面上漂浮着的河灯也都熄灭了,四周都安静得吓人。 “大小姐。” 沈寂微微启唇叫了一声,一开始只是小声的叫着,但没有得到回应,只能加大了声音。最后他连“大小姐”这个称呼都不想管了,大声道:“谢青芙,你在哪儿?” 意料之中的没有得到回应。 事实上沈寂也知道自己过分了,只是没有办法对她说出对不起来。他知道自己从前认识她,她的表现也告诉他,他们的关系非比寻常。所以她对着他说出那句“你不是沈寂,我要回去等沈寂”的时候,他才会觉得心中一痛。 他有些茫然了。 从醒来开始他便生活在山野农家里,没有接触过其他的人,没有遇见过这种恼人的感情,以至于他竟不明白这种患得患失的感情是怎么回事,所以在忽然遇见的时候,才会觉得害怕。 又找了不知道多久,沈寂终于放弃了。 此时天已经很晚了,万籁俱静,有雪花静悄悄的飘落在地上。沈寂慢步走到离谢府不远的地方,望着紧锁的大门停下了脚步。 这时传入他耳朵的是两声啜泣声,仿佛被虐待了的猫儿一般,委屈又绝望。沈寂顺着哭声走过去,却见谢府不远处的一棵枯树下,蹲着个将自己缩成一团的少女。 高高悬起的心忽然就慢慢的放了下去,他竟感到一种失而复得的轻松。 沈寂慢慢的走了过去,站在她的面前。她还蹲着,将自己的头埋入膝盖里,像是不愿意抬头看他。他便也不出声,只是那样低下头,像是看一尊石像一样的看着她。 雪花静悄悄的从天上飘下,落在她有些散乱的黑发上。沈寂顿了顿,伸出手臂,将另一只空荡荡的袖子摊开,替她遮住了从天上降下的雪花。她一动不动,只是委屈的啜泣着。 过了很久,她忽然开口问道:“我在这里等了很久,我一直在这里等你回来。沈寂,你去找我了吗?” 沈寂嗓子中仿佛被什么东西哽住了,他顿了许久才低声道:“……是。” 她便一下子将头从膝盖中抬了起来,哭得发红的眼睛正对上他双眼,仿佛以为自己听错了。 “……你说什么?” 沈寂仍旧用空荡荡的袖子替她挡着雪花,静默片刻:“谢青芙,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为了我哭成这个样子。你心中到底在想些什么,可以告诉我吗?” 谢青芙怔怔的望着他,眼泪无意识的便往下掉了。她抬起头望着他双眼,吸了下鼻子:“我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想些什么。只是你不理我,我会觉得不想活了,你躲着我,我会觉得十分绝望,当你轻贱自己的时候,我又觉得很生气。并不是生你的气,而是生我自己的气。都怪我……不能好好地保护你,才会让你被那些人说是残废,以至于你自己都……那样说了。” 她说得断断续续,但沈寂却十分有耐心的听着。她说完以后,又吸了吸鼻子,却听他冷轻道:“谢青芙,你不明白。这并不是轻贱,我的确是个残废。” 她心中又发酸起来,不管不顾的便站了起来。 “我才不管你是不是残废……” 话音刚落,脚像是因为蹲了太久而麻掉了。身体一歪,竟直直的便栽进了他的怀中。 沈寂下意识便接住了她,她则是下意识便伸手搂住了他的腰。与方才的意外相撞不同,这样一种体温交换的姿势让她与他的身体一瞬间都僵住了。 “沈寂……” 感觉到他身体一僵便要伸手推开她,她忽然就开了口唤他的名字。他不过是短暂的停顿了一下,接着便更急的想要挣开她。谢青芙忽然将牙齿一咬,死死的抱住了他。 “沈寂,不要推开我。你推不开我的,我抱你抱得那么紧,你怎么可能推得开?” 沈寂动作一僵,放在她肩上要推开她的手指顿住。他的呼吸变快了一些,冷淡嗓音里也有一丝不自然和僵硬:“你到底要怎么样?”等不到她回答,等到的只是越箍越紧的两只手,仿佛要将他紧紧地禁锢在她的身上。 他的手终于像是放弃般顺着她的背滑下,微微颤动了一下,放在她的腰上。片刻后,沈寂的声音越发低哑:“我都说了我是个残废……你到底,到底还想怎么样?” 谢青芙只觉得此刻的沈寂像是个自卑的少年,同她刚见到他时一样,浑身长满了刺,渴望别人的靠近,但却又总是将别人推离身边。她本来一直在滴滴答答的掉眼泪,此刻更是丝毫没有办法控制自己。 “你是沈寂吗?”得不到回答,她又重复了一遍,“你说啊,你是沈寂吗?” 或许是因为她的声音听起来太难过,颤抖得让他都不忍心了。这样愚蠢的问题他竟然也回答了。 他低声道:“我是。” “你喜欢我吗?” 他顿了顿道:“我没有喜欢过人,所以我不知道。” “你是喜欢我的。”谢青芙不管他的答案,只是将他死死地抱得更紧了,她带着哭音道,“若不喜欢我,你便不会跟着我跳下悬崖,不会跟着我回谢府,不会拿着梅花偷偷的陪着我,不会满景阳城的找我。你若不喜欢我,便不会这样的纵容我,不会让我死死的抱着你。沈寂,你喜欢我的,你一定是喜欢我的。” 沈寂心中烦闷异常,但竟是找不出一句话来反驳她。他想摇头,想点头,只是无论什么动作,都是他自己所不敢确信的。 “抱紧我,沈寂。” 她将脸埋在他的胸前,哭得不能自制。 “抱紧我啊,沈寂。” 沈寂不由自主的便慢慢的抬起手来,放在她的腰上,将她向自己怀里用力按了按,但她却带着哭音更大声道:“我不想离开你的身边,所以你抱紧我啊。不管别人说什么,你都不要再放开。沈寂,抱紧我。” 沈寂略一咬牙,将她更用力的按向自己的怀中。 但他只有一只手,即便再怎么用力,也使不上力。心中有一种无力感,这种无力感在她一声一声的哭着对他说抱紧她的时候,演变得越来越烈,以至于他不知不觉的便像是抱着什么不能失去的宝物般,将她死死地按在了自己的怀里。 沈寂不知道自己用那唯一的一只手臂抱了谢青芙多久,也不知道她到底哭了多久,两个人相拥着在树下站了多久,只是等到她不再哭的时候,天空已经渐渐地变亮了。 一种看起来十分温暖的橘色从天空中慢慢的浮现出来,泛着微微的白,像是一道咒语,解开了他与他能短暂拥抱的法术。 谢青芙慢慢的从沈寂的怀中离开,双眼还红着。她觉得自己的双脚已经僵掉了,不明白是因为太冷还是因为站立了太久。她想他也是一样,脸色苍白,手臂从她的腰上离开,捂住被冻得快失去知觉的断臂处。 谢青芙拉住他的袖子,声音有些哑,带着哀求:“昨夜的事情,你不要当做没发生过好不好。” 沈寂静默片刻,垂眸道:“我做过的事情,说过的话,从来都不会忘记。” 她便对他点了点头,双眼中浮现出坚定,只是那种坚定中却略带迷茫:“我也……我也不会忘记的。沈寂,我会一直记得的。我们一起去了花灯节,我还……”话语一顿,匆匆的转过身在地上寻找着什么,她吸了吸鼻子,“落到哪儿去了,我明明捡起来了……” 沈寂静静的看着她在地上四处的找着,青色的新裙子变得脏兮兮。过了许久,他刚要对她说不必找了,却听她惊喜道:“找到了。” 说罢捡起地上那东西站了起来,却是那枝已经变得蔫蔫的白梅花。 她脸上还带着泪痕,却已经微微的笑了起来。她用哭得有些沙哑的声音对他说道:“这是景阳城的风俗,你没有为我抢来白梅花,所以我的白梅花便要插到你的头上。” 沈寂略微一怔,还未反应过来,她便已经举起了手,像是在做一件十分庄重的事情般,将那枝白梅花插到了他斜搭在肩上的鸦发中。 雪白的梅花映着泼墨鸦发,看起来竟是好看得过分。 谢青芙想沈寂便是这样的人,即便是缺了一只手,即便是头发上插着一枝蔫蔫的梅花,他在她心中也依旧是最好看的。 而她永远也不会告诉他,花灯节的这一日,男子发间只能插着心爱女子的白梅。他这样戴着这枝白梅,即便只有片刻,她也成了他最心爱的女子。她满足得几乎想再哭一场。 刹那永恒,片刻足矣。 天边那片橘色越来越亮,她望着他,能清晰的在他幽深眸中看清楚自己脸带泪痕的狼狈样子。也能看清,雪花一片一片静悄悄从天上落下,落在两人肩上,发上,仿佛竟是要这样,将她与他双鬓染白,变成老公公与老婆婆。 谢青芙想如果霜雪落满头,也算是白首,她便终于实现了与沈寂曾经的誓言。 她终于同他一起,从泼墨青丝,走到了白发满头。   ☆、第26章 新绿·(二) 第二十七章 半绿为谢青芙梳了发,又从首饰匣子中拿出几支簪子来给她选,却见她半天没有动静,只怔怔的望着镜子里的自己。 许久之后,半绿以为谢青芙是看自己看呆了,却见她慢慢的勾起了唇角,从首饰匣子里捻起一枚玉质通透的白玉簪子,透过镜子都能看见她的脸上有几分微红。 “半绿,你说这枚簪子好看吗?” 半绿点了点头:“自然好看啦。小姐你是想戴这枚簪子?”打量了一下谢青芙今日穿着的秋香色裙子,又微微摇了摇头,“小姐,这枚簪子虽然好看,但与你今日穿的衣裳并不搭配。你若实在是想带这簪子,需得再换条裙子方可。” 谢青芙却并未表现出丝毫不悦,只摇了摇头,轻轻抚过光滑的簪子,一寸一寸极其仔细。 半绿望着她入神模样,忽的就恍然大悟:“小姐,这簪子是沈管家送给你的?” 谢青芙再次摇头,见半绿张大眼睛望着她,分明是好奇极了,她便也不再拿腔作调,轻道:“这不是他送我的,而是我要送给他的。” “小姐这是……什么时候准备的?” 听到半绿这样问,谢青芙脑中有一刹的恍惚。 片刻后,她对半绿微微一笑,声音不由自主的便低了几分,带着寂寥道:“五年前。” 五年前,谢青芙刚满十三岁,沈寂快要十五岁。 那时候的她还是迷迷糊糊稚嫩的模样,整日缠着沈寂同她一起放风筝捏泥人,仿佛一个永远也长不大的孩子般。沈寂却已经长成了个长身玉立的少年,下颔微尖,看人的时候总是微微的低着头,高傲又冷漠。 他对待别人的时候总是平静有礼,唯独看见她便会皱起眉心,一副想要转身逃跑的模样。谢青芙想不明白,他们明明是从小一起玩到大,甚至连他洗澡的时候她都曾闯进他房间的关系,他怎么就能拒人于千里之外。 “阿寂,你说清楚,我到底哪里做错了,我改就是了。” 她曾经拦在他回房的路上,这样直截了当的问他,而他却只冷淡的对她说:“大小姐,你并没有做错。只是我们都长大了,若没有主仆之分成何体统。” “你怎么变得这么啰里八嗦啊……整天整夜的忙着算账做事,要不然就是对我说教,我讨厌死你了。” 那时候她被他气得嘟着嘴巴就跑开了,却不知道他站在房门口,望着她跑开的方向握紧了双拳,抿紧了双唇,因为她的“讨厌”两个字僵立许久。 谢青芙知道的只是那以后,他对她的态度更冷淡了。 她除了沈寂之外没有可以信任的人,谢榛每日忙着生意场上的事情,从前她还可以找沈寂抱怨,现在却连沈寂也不再理她了。心中委屈烦恼得过分,也没有人可以倾诉。厌倦又不知所措的情绪一日一日堆积在心中,几乎快要爆发出来。 寒冬过去,南风吹拂大地的时候,是沈寂的生辰。 即便他早已经不理她了,她却依旧没有尊严的想着,要送他一份什么样的礼物。他生辰的前一日,她跑遍了整个景阳城,甚至找了其他与他同龄的富家少爷一同参考,终于在一个首饰店里看到了那一支白玉簪。 干净,莹润,摸上去微微的凉。她觉得再也找不到其他东西比这支簪子更适合沈寂了。一想到他一头黑发绾起来,再簪上她送的发簪的好看模样,她几乎就快要将他对她冷眼相对的事情忘在脑后了。 她暗自欣喜的将白玉簪买了回去,却在回去的路上遇见了沈寂。他与一个出门采买的丫鬟站在一起,僵立在路上沉默的看着她,还有她身边的富家少爷。相对无言片刻后,他有礼的唤了一声“小姐”。 谢青芙只觉得心中一团火蹭的就燃烧了起来。她没有看到他掩藏在袍袖之下,暗自握紧的拳头,她看到的只是他身旁双颊微红的丫鬟,还有他替丫鬟提着的许多东西。 那时的她还不明白什么叫做喜欢与占有欲,她知道的只是她的沈寂同其他人在一起了。他不理她,却原来只是为了与其他人一起出门。亏她还总是想着他,为他担心,甚至费尽心思的替他挑礼物。 谢青芙盯了他良久,终于抓着那富家少爷的袖子,转身跑掉了。 因为生气与不知从何而来的嫉妒,他生辰的那一日她也未有表示。谢府没有人记得他的生辰,从前也只有她会同他一起度过。现在她生他的气了,于是便也不想理他了。若他许久以后没有告诉她,她不会知道那一日他冷冷清清的独自待在房间中,将前一日她与富家少爷一同从首饰店出来的画面想了千百遍,越想脸上的表情便越发冷寂,到最后竟是绝望起来。 春雨寂寂,洒落在地上,凉意直侵入少年心间。 他的生辰虽然寂寥,但却比不过他的心中绝望和寂寥。 即使第二日,他便将她堵在了房门口,在她想要逃掉的时候干脆将她抱在了怀中,但心中缺失了的那一块却像是再也补不回来一般,布满了不安与裂痕。 他蹙着眉,声音低哑不堪的问她:“你喜欢那个少爷?” 她则是狠狠地咬了一口他的手臂:“那你呢,你喜欢那个丫鬟?” 两个人一起僵住,忽然就不明白自己到底在做些什么。她的脸“腾”的便红了起来,想要挣开他。然而少年的力气比她要大上许多,他只是微微怔了片刻,随后便更用力的将她抱紧,她睁大眼睛,嗅到他身上清冷的味道。 彼此无言,只是用力的抱紧对方。 不明白那种悸动着的,害怕失去对方的心情是怎么回事。只是肌肤相触,能感受到对方的心跳,知道对方和自己一样心跳加快,不由自主的便放松了下来。 不知道抱了多久,她忽然感觉自己很委屈,有些赌气的推他,低声道:“你不是说没有主仆之分成何体统吗,现在呢?现在这样就有主仆之分了吗?” 他僵了一下,只是默默的收紧了抱着她的双臂。 “沈寂逾矩,但却并不想放开……任凭小姐责罚。” 她心中仍旧气着,又推了他几下,不知不觉却已经弯起了嘴角,仍旧委屈的嘟囔道:“……既然不想放开,那就,再抱紧一些啊。” 他闻言动作一顿,将两只手臂收得更紧,紧到她的背部都在微微发疼,但她的嘴角却越弯越高,埋首在他怀中,悄然脸红。 “不够紧,还可以再抱紧一些……” 抱得越紧,她便能越清晰的听到他的心跳声。和她的一样,失了规律。 那之后,两个人的关系又重新恢复如初。直到现在谢青芙也不明白,沈寂那时候为什么会突然的开始不理她,然而和好以后的他待她实在太好,虽然还是冷着一张脸,但每每卷起书敲她头的时候,那样的动作总会温柔得让她觉得自己的心都化掉了。她自然而然也就失去了去追究前因后果的兴趣。 只是想送给他做生辰礼物的那支玉簪,却到最后也没有送出去,被她偷偷的收在了首饰匣子里,整整五年不见天日,直到今日被她努力的找出来。温润如初,清冷如旧。 “小姐,整整五年,你终于可以将这枚玉簪送出去了。” 半绿听得是五年前便准备送的簪子,看着簪子的目光都多了几分小心翼翼。 “现在要去找沈管家么?早些送出去,也好早些放心……” 谢青芙不由得便轻轻敲了敲她的头:“放心吧,既然整整五年都没有坏掉,现在自然也就更没有那么轻易坏掉了。” 话虽这样说,却仍旧是小心翼翼的将簪子握在手中,站了起来。 她吩咐了半绿就留在房中,将首饰匣子与脂米分都收拾好,自己却慢慢地向着渡水院走去。或许是因为与从前去花园散步的心境不同,谢青芙总觉得现在是在做一件坏事般,担心被人看出来。 她走过花园,遇见家仆或是丫鬟向她行礼,都只匆匆的点点头。一路装作赏花的模样,终于到了渡水院。 她进了渡水院,将门关好,这才轻手轻脚的走到他的房门前,轻轻的敲了敲他的房门,发出“笃笃”两声:“沈寂,你在吗?是我。” 与平日不同,他并未冷言相向或是被她逼着才开门。不过片刻,门很快的便被拉开了,沈寂在门口让出一个位置让她进去,又很快的关上了门。 谢青芙进了门才来得及打量他,却见他像是刚起来,身上还松松穿着白色的里衣,外面的青衫大约是为了避嫌匆匆披上,但他只有一只手,到底是不能在短时间内将衣衫理好的,所以衣襟还敞开着,露出一点胸前的肌肤,鸦发未束,全部拨向左边,披在肩前。她从未见过总是冷淡如雪的他这般慵懒模样,只望了他两秒,不由的便上去前两步,双臂环过他纤瘦有力的腰,抱住了他。 他僵住:“……怎么了?” 谢青芙摇摇头,只顾着吸着他身上幽深清冷如山林般的味道。顿了许久才轻声解释,也不管他到底有没有生气:“我昨天没来找你,是因为红药与我一起出门了。我们去了胭脂店和首饰店,买了很多东西。” 沈寂仍旧静默着,静默片刻,他低道:“我知道,你让半绿告诉过我了。” 谢青芙坚持:“虽然没有来找你,但我替你买了件礼物。”说罢,她轻吸口气,将手抬起来,将那支玉簪递到他的面前,“好看吗?” 她下意识便撒了谎,因为不想让他想起来从前的事情,所以便说这是昨日才买的。 但她到底不是个会撒谎的人,所以说出谎话后,竟是不敢看他的眼睛。好在他也未在意这一点,而是低眸,微微皱眉看着那支发簪,而后低道: “很好看,但我用不上。” 她怔住:“……为什么?” 他神色很冷静,嗓音低沉而带着些哑意,像是在说与自己无关的事情。 “我只有一只手,束不好自己的头发,所以再好看的发簪,对我来说也只是摆设。”   ☆、第27章 新绿·(三) 第二十七章 谢青芙愕然,视线慢慢的下滑到他那只空荡荡的袖子,过了许久才很低很低的说道:“没关系,我可以……可以试试帮你束发。” 她也未曾帮人束过发,虽然自己会梳发,但女子与男子总是不同的,所以她的话有些没有底气,听起来就像是试探,一点执着肯定的意思也听不出来。 如她心中钝痛着猜想的一样,他侧过脸道:“不必。” 谢青芙却坚持道:“我想看你束发的模样……只是看一眼都好。” “与平时没什么区别……” “但我想看。” 前日以后,他对她已经温和了许多,虽然仍旧是冷言冷语,却已经不再暗藏讥诮。听到她坚持想看,他冷声话语戛然而止,终于不再说话了,于是她便放开他的腰,伸手去拉他的手。 或许是因为只有这一只手,做许多事情都必须用上,不能有片刻停歇,所以他的手冰凉得像是冰块。 她的手温暖柔软,紧贴着他手上的肌肤,彼此都是轻微的一颤。但她却像是怕极了他再缩回手,不自觉地便用了全力,像是抓着一直随时会逃跑的鱼般紧紧握住。 她将他带到窗边坐下,伸手将他的头发撩起。他的发漆黑如墨,触手冰凉,与她的相比竟是连颜色都要深上几分。谢青芙害怕弄痛了他,拿起木梳一缕一缕小心翼翼的梳理着,梳理整齐后再仔细的束起。莹润白玉簪穿过黑发,一缕发丝从额角垂落下来,更加映得黑发漆黑,也更衬出他偏向苍白的脸色。 她放下梳子,然后低声道:“沈寂,你真好看。” 沈寂抬眸看着她柔软十指中握着他的头发,她的手指顺着发一直向上轻抚,直到他的下颔。然后她忽然便轻吸了口气,弯下腰从身后抱住了他,将脸埋在他肩颈之间,声音颤抖得更厉害了。 “沈寂,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比你更好看,更完美无缺的男人了。” 沈寂慢慢的侧过脸,鼻间嗅到她身上白梅香气,意识到两人的距离竟是这样的近,不自觉的便呼吸一窒。他刻意的想冷下声音,只是说出口的话依旧微微低哑,慢慢的传入她的耳中,徒增几分伤感:“你同别人看到的不一样……别的人,并不会像你这样以为。” 别人眼里的他都只是个独臂的残废,只有她会像傻子一样的抓着他空荡荡的袖子,对他说他很好看。 谢青芙道:“那些人他们不明白……他们什么都不明白。”虽然这样强调着,却也说不出其他的话来,顿了顿,她转移话题道,“你束发的样子很好看,若是你每一天都愿意将头发束起来便更好了。” 沈寂很轻很慢道:“你忘了,我只有一只手……” 但不等他说完,她已经将他抱得更紧了,双臂像是某种藤蔓一般,死死的缠住他,让他觉得有刹那间的窒息,恨不得立刻挣开她。窒息后却又是铺天盖地袭来的温暖,以至于又恨不得让她抱得再紧一些,即便窒息而亡,也是死在这种温暖里。 “我帮你。” 她轻声在他耳边说道:“久闻新婚丈夫会为妻子梳发,我们两个反过来……也是一样的。” 新婚二字,仿佛咒语。 他心中像是被填塞进了某种奇怪的东西,既胀痛得难受,又恨不得再涨一些,以至于一瞬间竟然找不到话语来拒绝她。于是不等他做出回答,她的目光便又落在他放在一旁的鸦青色布带上。顿了顿,她放开他,在他心中松了一口气,变得怅然若失的同时,伸出手去,将那布带握在了手里。 她看着手中布带低低的道:“我送你簪子,你应当有回礼。这条发带我便拿走了。”忽的又伸手捂住了他的嘴巴,“你不要拒绝我……簪子我不会拿回去的,发带……我也是不会还给你的。” 他本来略微蹙眉看着她,但看着她握紧布带,一副紧张兮兮生怕他同她抢的样子,忽然就又展开了眉头。低眸望着她手中的那条布带,低道:“只是普通的布带罢了,你若喜欢就拿去。” 她呼吸一窒:“我喜欢什么,你都会给我吗?” 他也一怔,心中一跳,她的呼吸近在迟尺,脖颈上都能感觉到她的呼吸温热。 不等他回答,她忽然就伸出没有握住布带的那只手,从身后轻轻地放在了他的胸口。紧张的心情慢慢的变得平缓,因为手指触碰到的地方是他的胸膛,胸膛下,他的心跳并不比她的心跳缓慢,每一下都剧烈有力,带得她的手也像是炙热了起来。 她像是被某种东西蛊惑了一样,低声很轻很轻的说道:“沈寂,我喜欢你。” 他手指颤抖了一下,像是听到了什么吓人的事情。不知道过了多久,她忽然就又重复了一遍:“沈寂,我说我喜欢你。”顿了顿很快的接上,“我喜欢你,你会把你自己给我吗?” 房间中一下子寂静得吓人。 “……要怎么给你?” 她的手指僵在他的胸膛上,像是以为自己听错了。 他则是在冷声说完后静默片刻,而后侧过脸来,望着她微红的脸。 顿了顿,她忽然就吸了吸鼻子,露出一个不知道是哭还是笑的表情,双手自后撑在他的肩上,然后弯下腰,嘴唇与他微微侧过来的侧脸相碰。这样亲昵的动作,她却做得几欲落泪。又停了停,她也向他侧过脸去,嘴唇亲到了他的唇角。 温热,亲密,脑子里像是有什么东西轰隆一声碎掉了。 他身上的味道干净清冷,萦绕在她的鼻间,让她想到了盛放在寒雪中的一株青莲。 他微微僵住,既想向后退逃离开她的嘴唇,却又舍不得这种触感。只是简单地肌双唇相触,她却紧张的掐紧了他的肩膀,他低低垂眸,眼睫轻轻颤动。过了许久,他也像是被蛊惑了一般抬起那唯一的一只手来,握住了她放在他肩上的手,微微用力,握紧。 谢青芙更紧的闭上了双眼。 她觉得自己已经不能呼吸了,但却仍旧不愿意放开他的手,也不愿意离开他的身边。谢榛的威胁,谢红药的警告,三年前的事情,他的记忆,她什么都抛到了脑后,只是握紧他冰冷的手指,像是能就这样双唇相接,一直到时间的尽头。 又到了用午饭的时候,谢青芙走出渡水院。她回头去看沈寂,却见他就站在渡水院门口目送她离开,桂花树枯黄的叶子都被吹到了他的脚边,越发显得他孤单颓寂。她停下脚步望着他,不知道为什么就觉得心中一酸,忍不住又跑了回去,用力抱住他的腰,将头埋进他的怀中。 他僵住,任她抱了一会儿,然后冷声低道:“回去吧,二小姐在等你用午饭。” 谢青芙在他怀里沉默了好久,才道:“下午我又不能来了,我要同红药一起出门去赴周二少爷的约。”还不等他作出回答,她又匆匆的解释道:“我只是陪红药去的,周少爷将来要娶的人是红药,他对我不会有兴趣。而且我也不喜欢他……”顿了顿,声音低了几分,“我喜欢的是你,只有你。” 他眸中幽深似深沉的湖水,本来一丝波澜都没有,此刻却闪过微微复杂的光,原本冷清孤寂的声音也终于没办法再继续冷淡下去。他伸出独臂轻轻的抚了抚她的后背,道:“我知道……”声音变得有些低哑,“你方才已经说过了,我也听见了。” “晚上我也不能来,我怕被人看见。”她埋首在他胸前,越想便越难过,“我明天早上再来找你。我会早些来,你的头发一定留着,我会早些来,替你束发。” 沈寂低头,心中不知从何而来的满足,又不知从何而来的惆怅。他静默许久,点了点头:“我知道了。你回去吧。” 谢青芙走出很远再回头,却见沈寂还是站在那里。他本就纤瘦,被寒风一吹便显得更瘦了,空荡荡的袖子在风中拂动着,即便走出了那么远,她也还是看得一清二楚。 谢青芙克制住心中不止为何涌起的酸意与惆怅,匆匆的冲他挥了挥手,这才自己离开了。 谢青芙想自己果然同谢红药说的一样,即便过了三年,也不过是虚长年龄。现在的她同三年前比还是没什么长进,明明一开始想的便是要离他远远的,却在一次次接触的时候,便无法控制的陷了进去。 现在她不明白自己在做什么,却又无比清楚自己在做些什么。 即便知道结果是万劫不复的,仍旧控制不住自己离他近一些,更近一些,直到她完全的属于他,他也完全的属于她。 谢青芙连自己的心事尚且不明白,自然也就不明白别人在想些什么了。像是周巽与谢红药。周巽应当是找到了愿意同他一起孤独活着的人,那个人便是谢红药,然而不知道为什么,明明没有必要带上她,但出行的时候,这两个人一定会邀请她同行。 而她没有办法拒绝。 谢榛要她做的,她一件事情也不敢少做。只要不逼迫她在这时嫁人,他所吩咐的所有事情她都愿意去做,更何况只是同谢红药一同出行罢了。 这一日,同周巽与谢红药一起赏梅的时候,谢红药望着她一直紧握在手中的那条鸦青色布带,忽而便了然:“青芙姐姐,你同沈寂……” 本来应当是毫无悬念的答案,谢青芙却怔了怔。过了一会儿,她将布带小心翼翼的卷好,收进了袖子里去,目光却是看向了四周那些傲然在雪中的腊梅。 “红药,我不知道现在算怎生一回事。我只是觉得……自己像一只冬天的蝴蝶,四处乱飞着,快要饥饿而死了。而他的身边开着冬天里唯一的一朵花,我不能离开他,我不想离开他。” 顿了顿,她微微的摇摇头,用力握住谢红药伸过来的一只手。 “离开沈寂,我会不知道怎么活下去。”   ☆、第28章 新绿·(四) 第二十八章 谢青芙觉得自己整个人都沉浸在一种轻飘飘的感觉里。心中既迷茫,又满足。 她害怕谢府的人看见她同沈寂待在一起,若这些人告诉了谢榛,谢榛又会将他们分开。但她却又恨不得全天下的人都知道他们在一起,她想告诉全天下的人,沈寂还喜欢她,还愿意同她一起做许多看起来毫无结果的事情。 她有时候会突然想不明白一些事情,比如为什么她只是想同沈寂在一起,却每次都必须偷偷摸摸的,像是在做什么亏心事一般。但想过以后,她又会觉得幸好没人看见,否则她真的不知道该如何处理。 每一次靠近沈寂身边的时候,谢青芙总是小心翼翼的。他做什么事情她从来都不敢打扰,只静悄悄的待在他的身边。只要他愿意披着头发等她来束发,只要能什么也不做的望着他的模样发呆,她便已经满足了。 同时却又忍不住,想多些时候同他在一起。以至于每一次走进渡水院她都是跑着进去的,离开的时候却又依依不舍,是一步一步挪走的。 谢青芙从来不敢问沈寂心中在想什么,从以前的时候他心中所想她便猜不透,现在他变得自卑敏感,她便更猜不透他的想法了。现在沈寂和从前一样,虽冷着脸,对她却细心体贴。他会在她前去寻他的时候为她打开门,会在她离开的时候送她出门,却从来不主动去找她。 谢青芙在他看书的时候总是忍不住靠在他的肩膀上,从前他总是会很轻的颤上一下,现在却已经是能自然而然的接受了。 谢青芙轻轻玩弄着他垂在身侧空荡荡的袖子道,偷偷看了眼他低垂的眼睫:“我今日晚了整整一个时辰来找你,你难道没有发现么?” 沈寂瞥眸看她若有似无像是猫儿一般的动作,平静道:“自然发现了。” 她一下子捏住他的袖管:“既然发现了,你怎么不来找我?你就不怕我在路上出了什么事情吗?” 沈寂道:“在谢府里,你又怎么会出事?”见她对他睁大眼睛,黑亮双眸中满是委屈与不甘,他顿了顿,两根手指终于还是捏紧了手中薄薄的书页,“更何况,我若来找你,会被人看到。” 听到这里,谢青芙本来还轻松着的心情慢慢的便沉了下去,握着他袖管的手指也慢慢的松开了。 她在谢府里走来走去并不奇怪,因为她从前就是在房中闲不住的人。但他一个下人,去她的房中找她却是太引人注目了。 他其实和她一样,明明白白的知道两个人在做些什么事,却又和她一样,狠不下心去斩断两个人之间的联系。明明是如履薄冰,脆弱到只要肯稍微用些力,便能轻易毁掉的关系,偏偏她舍不得,偏偏他也没有动手去做。 谢青芙鼻中发酸,她想要让自己不去想这件事,快速的将这一页揭过去,但却发现自己怎么都轻松不起来。她还是那个倔强却又懦弱的她,以至于只能这样伤感着,纠结着,却又找不出解决的办法,只能伸出手去,握住他放在书上的手。他任她握住,书便啪的一声落在了地上。 “怎么?”他闭口不谈方才的事情,只低眸望两人交握的手。 谢青芙犹豫了许久,吸了好几口气才鼓起勇气道:“我今夜不回去了,好不好?” 沈寂僵住。他的手指被她握在手里轻轻地捏了捏,竟是一点反应也没有,直到她脸颊通红的要往他的腿上坐,他才忽然挣开她的手,低而坚定道:“不行。” 谢青芙却不管不顾,终于还是从一旁的椅子上坐到了他的腿上,死死的抱住他的脖子,将红透了的脸埋进他的脖颈间:“你不要想太多,我不是你想的那样……我只是想多同你待在一起,我晚上就睡在凳子上,一定不缠着你,你就让我留下来罢。” 他蹙眉责怪:“凳子上怎么能睡人?” 她急忙道:“能睡的。将几张凳子拼在一起,能拼得像床一样长。我身形又瘦小,睡在这里不是什么大问题。三年前我们就……” 说到这里,戛然而止。 她闭上嘴巴揪住他的衣裳,他则是动作猛然一僵,随后慢慢的伸出那只独臂,揽住了她的腰,将她往自己的怀中按了按,刻意低下去的声音冷而带着蛊惑:“三年前怎么了。为什么不接着说下去了?” 谢青芙只摇了摇头,死死的闭着双唇,不肯再开口说话。 “三年前”是她与他之间相处的死穴,只要她一说到这三个字,无论是什么时候,他便会毫不厌烦的追问。而她从来不肯告诉他,三年前究竟发生了些什么事情,以至于每一次说完这三个字,气氛便僵得吓人。 过了许久,谢青芙从他的腿上慢慢的站了起来。然后回到椅子上,低着头道:“我知道了……今夜我回去就是了。”说罢看了一眼半掩着的窗户,正看到天已经慢慢的暗了下来。若是放在平时,她定是会磨磨蹭蹭,一直磨蹭到沈寂亲自将她送到门口为止的,但今日她却自觉地站了起来,乖乖的拉开了门走了出去。 “我明日……再来找你。你不必送我出去,我自己走。”说罢关上门,自己低着头一步一步的走出了渡水院。仍旧是几日前忍不住停下脚步的地方,她终于还是忍不住停下了脚步回头看去,本以为那里今天会是空荡荡的,岂料没有她要他送,他还是站在了那里,微微皱着眉看着她失魂落魄的模样,青衫下摆被风吹得微微拂动。 谢青芙却已经没有力气同他挥手了,只对他点了点头,随后便回过身走了。只是走了几步,却又停住了脚步。 她轻吸一口气,忍不住又回过身去对他道:“我明日会来的,你一定要等我来。” 他微皱的眉头慢慢松开,仿佛终于放下心来。眼见他颔首,她才强装出个笑容,慢慢的走了回去。 谢榛已经离家十来天了,再有半个月便要从远方归来,若此刻她还能对他隐瞒着三年前的事情,那么谢榛回来以后又该怎么办?她不敢想像他想起从前以后会有多恨她,也许……会毫不犹豫的离开她也说不定。 谢青芙辗转一夜,第二日却仍旧努力的让自己笑起来,如约前去渡水院找沈寂,但她不过才走到回廊后,却遇见两个拎着水桶的家仆,且方向是朝渡水院去的。 谢青芙心中疑云顿生,叫住了家仆:“你们这是要去哪里?” 家仆放下水桶回话道:“大小姐,我们这是要提水去渡水院,将渡水院的桌椅板凳全都清洗一遍。” 她冷下脸色道:“你们现在清洗桌椅,那么住在里面的人怎么办?是谁让你们这样做的?” “您说的住在渡水院的人……是沈寂?这……”家仆抓了抓脑袋,为难的对望一眼,“大小姐您还不知道?今早有人送信来给沈寂,他看了信后便回去收拾东西了。老爷从前便吩咐过,无论何时,只要渡水阁一空出来,便要打扫得干干净净,然后上锁。那渡水院那么大,打扫起来可是要许久,所以沈寂要走,我们自然是提前去打扫了。” “……他要走?” 谢青芙只觉得整个人都像是坠入了冰窖里,她念出那三个字,连声音都充满了寒意,听得两个家仆不由得便浑身一凉。 “大小姐……您这是?” 谢青芙却并不同他们说话了,只颤抖了两下嘴唇,然后提起碍事的裙摆便往渡水院跑。她只觉得腿上像是坠了什么东西,怎么跑都跑不快,平时去找他的时候便觉得漫长得过分的一段路更长了,以至于等她跑到了渡水院的时候,早已经是气喘吁吁。 她咬牙快步迈上台阶,直接便冲到了他的房门前。并没有想哭,只是声音听上去不知怎么就带上了委屈与焦急:“沈寂,沈寂你开门。沈寂!” 门像是昨日一样,很快的便打开了。 只是同前几日不同的是,前几日他总是披着一头鸦发等她来束,今日那头发却已经被他自己用条布带束了起来,斜搭在肩膀上了。他还来不及说什么,她便推开了他,冲进他的房内。他来不及阻止,却见她停在他的床前,脚步一下子戛然而止。 她望着床上,他则是维持着被她推在一旁的姿势没有动。过了许久,才将门关上了。彼此都没有说话,安静的房间内只能听到她急促的呼吸声,从气喘吁吁变得缓慢。 他的被子向来叠得整齐,她已经见过许多次了,但令她沉默的却不是他的被子,而是他的被子上放着的两个包裹,为了方便他一只手拿,两个包裹还专门扎在了一起。 谢青芙慢慢的便转过身来看着沈寂,极轻极缓慢的问他:“你要走?” 这句话说得十分疲惫,仿佛已经耗尽了她所有的力气。 沈寂恍恍惚惚之间竟是看见她像是又哭了,但等他定睛再看去,却见她并未流泪,只是用那双总是充满了倔强的黑眸看着他,等着他的回答。 她又重复了一遍,这一次话语里已经带上了委屈的哭音。 “你说啊,你是不是想背着我悄无声息的走,你是不是准备不辞而别?你是不是……准备从我的面前离开。” 心中泛起难忍的酸涩,以至于心跳都像是变得沉重而缓慢。 沈寂轻吸一口气,慢慢的从门前走开,停在她的面前,然后他对她开了口,声音散在空气中,让她一瞬间眼睛一酸。 “……是。”   ☆、第29章 新绿·(五) 第二十九章 谢青芙看着沈寂,退了两步,然后伸手拿起了他的包裹。他的包裹有整整两个,包得都很严实。见谢青芙去碰包裹,他也没有阻止,只是看着她低下头去解开包裹,露出里面叠好的衣裳,还有一小包碎银子。 “你准备什么时候走?” 方才焦急委屈的模样烟消云散,她抬起头看了一眼他微蹙的眉头,颤了颤嘴唇问道。 沈寂顿了顿道:“若无意外,明早。” 谢青芙又问道:“你为什么要走,是不是……”停了停,低下头去,“是不是仍旧觉得不想与我在一起?” 她虽然只是询问的口气,但事实上却已经无比确定了。她想她与他在一起,自己心中虽然十分快活,但他却未必是那样想的。他失去了记忆,同她在一起说不定便是为了找回记忆,偏偏她处处隐瞒,终于让他厌倦了,想一走了之了。 沈寂本来像是想说什么,却在她这样问以后将原来要说的话忍了回去。他看着她冷声道:“若我不让你缠,你又怎么能缠得上我?既然已经让你缠上了我,我又怎么会厌倦?” 谢青芙从未听过他说这样的话,不由得一怔,随后心中一软,但视线落到那两个包裹上,心中忽然觉得更委屈了。方才没有掉泪,现在却忍不住掉了滴眼泪:“既然不嫌我烦,你为什么要走?” 沈寂抬起手,像是想替她擦去眼泪,却在手指快碰到她脸颊的时候停下了动作。他想缩回手,她却在这时伸手抓住了他的手,强硬的按到了自己的脸上。他没有动作,她便一直用那双含着眼泪的眼睛紧盯着他,他终于轻出一口气,大拇指轻轻擦过她的脸颊,将那滴眼泪拭去了。 谢青芙道:“我知道你是舍不得我的。”说罢,她放开手,重新去翻沈寂的包裹,顺利的从叠得整整齐齐的衣裳里翻出了一个包得严实的布包,她打开那布包,然后仰头含着泪,吸了吸鼻子的递到他的眼前。 “我就知道。我送你的簪子,你还好好的带在身上呢……我知道,你肯定舍不得离开我……” 沈寂微微蹙眉,却终于是无法反驳她的话。只过了两秒对她低声道:“本来便没有要离开你。” 谢青芙道:“那你这次要走……”顿了顿,还是继续说下去,“你要去哪儿?” 沈寂的呼吸忽然变得有些沉重。他看着她手上握着的那支白玉簪,低沉道:“我曾告诉过你,三年前我是在山野农家醒来的。那时候我几乎相当于一个废人,连自己吃饭都做不到。但即便我脾气暴躁,恶言相向,那花家的大娘却仍旧不离不弃的照顾我,直到我伤好恢复,仍是她,花了许多时间,教我学会用单手做其他事情。” 谢青芙怔了怔,握着簪子的手指也紧了几分:“我记得的……” 沈寂接着道:“今早山中的郎中派人送信来,说花大娘病得很严重,让我回去照顾。”顿了顿,“大娘是我的恩人,若我在这时都不肯回去,便是忘恩负义,这样的事情我做不到。” 谢青芙急急道:“那你应当今早就……” 沈寂道:“若我今早便走了,你此刻大约已经急得大哭起来。” 谢青芙反驳道:“我怎么会……” 沈寂于是抬起手指,让她看到自己大拇指上残留着的一抹湿痕,那是他方才为她擦去的泪。 谢青芙于是闭了嘴,只顾手上动作。等到反应过来,她已经将那只白玉簪子重新包好了,又怔了怔,终于将簪子放回行李里,仔细把包裹系好。 她呐呐道:“那你就回去吧……是我不懂事,还专门跑过来质问你。” 沈寂道:“我本来也打算,在你来的时候便告诉你。” 谢青芙下意识点了点头,手指玩弄着包裹布,彼此静默无言了一会儿,她安静地又站了起来,有些举措无措。 “那你便收拾罢……我先,先回去了。” 说话间有些语无伦次,沈寂微微蹙眉的看着她,却见她果然说着说着就要往门口走去。于是他伸出手,将她的手紧紧的攥在了手里。 “你才刚来。” 谢青芙不愿意回头看他,只急急道:“可你忙着收拾东西,我在这里岂不是碍手碍脚……” 他打断她:“我刻意多在这里留一天,并不是为了收拾东西。” 谢青芙手指一抖,回过头看他,却见他平静的望着她,只那一双清冷幽深的眸子看不出情绪,里面仿佛藏着千万年不化的积雪,如不久前久别重逢再见面时一般,看起来落寞又拒人于千里之外。 她下意识便摇了摇头,然后退回到他的面前:“你是……”像是有些不敢相信,“你是为了留下来多陪我一天么?” 沈寂不说话,只是握着她手的手指轻放开了一些,像是害怕将她伤到。他道:“我这一去,即便大娘的病好得再快,也要十天半个月才能回来。你若有什么地方要我同你一起去,只有现在了。” 他说得很轻,仿佛真的不在意,但谢青芙听着他声音里微微喑哑,其中的复杂感情像是要将她都卷入其中,温柔又让人觉得感伤。她便明白他并非毫不在意。她只觉鼻子一酸,倾身抱住了他:“我哪里也不想去。只要你留在这里,与我一起安静的待上一天就好了。” 沈寂低道:“一起待了那么多天,你怎么总也不嫌腻?” 谢青芙抓着他空荡荡的袖子,埋首在他怀中用力摇摇头:“不腻,再待几个月,几年,几十年都不会腻。同你待在一起,怎么可能会有腻的时候。” 明明是露骨至极的话,他却丝毫不觉得她是在说谎。这些话温暖又带着一种不真实的美好,听得他心跳加剧,不想让她发现自己的失态,于是向后退了一退,小心翼翼的让她的头靠在他的肩上。 过了许久,他终于道:“你说的所有事情……我都想答应。只是有许多的事情,并不是你和我想就可以做到,没有别人成全,许多事情终其一生都不能够实现。” 谢青芙听他说得薄凉,仿佛饱尝了世人的恶意。心中不由的便既酸涩又心疼,她道:“就算他们不肯成全,我们不能在一起……” 说到这里,彼此的呼吸都是一窒,像是真的到了那一天一般。 谢青芙强忍心酸接着说道:“沈寂。就算以后我们没有在一起,你也要记住,我最大的愿望便是想你一世快乐,我不想你心中自卑,却要装出一副冰冷的模样,我也不想你只是被别人多看了一眼,便觉得那是嘲讽。沈寂,不管别人用怎么样的眼神看你,你记得我说过的话,将那个人想象成我,我是永远不会看不起你的,那些眼神一定是你的错觉。” 说这些话的时候,她一直都微微的颤抖着。她知道,沈寂这次离开以后再回来的时候,谢榛应当也已经回来了。到那时,即便每日散步都能看到他,她却已经不能再同他像现在这样亲密了。 她有许多想说的话,最后说出来却只剩心酸的一句。 “沈寂,你要小心。不要让我担心。” 谢青芙一字一句说得像是诀别一般,以至于沈寂也发现了不对。但他却只是收紧握住她手指的手,一句反驳的话也说不出来。 沈寂坐在床边,谢青芙便坐在他的身侧,紧紧地抱住他,两个人一直从一直拥抱到中午。不知谢红药是不是知道了沈寂要走,还是半绿偷了懒没来寻她,这一日直到黄昏,也没有人来打扰他们。 直到夜深了,谢青芙才极慢极慢的一个人挪到了渡水院门口。低低的垂着头,整个人看上去都仿佛马上便要哭出来一般。 沈寂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便跟在她的身后,见她一步一挪,终于出声低道:“我送你回去。” 谢青芙却拒绝了,她摇了摇头,并看他:“你能送我回枕眠居,然后呢?” 他的脚步停住了。 却听她继续说道:“你不能因为我舍不得你便不走,也不该因为我舍不得你,便让步送我回去。你总不可能让我一辈子的。” 顿了顿,像是强忍着泪意将他向渡水院推了推:“不必管我,你回去吧。”见他纹丝不动,像是下定了决心不肯动,便也收回了手,只低低的说道,“你知道我爱哭,若明日送你离开的时候哭出来便坏事了。所以……你明早自己走吧,我不会来送你。” 沈寂抬起手摸了摸她的头,却见她抬眸看他,一双眼睛红红的,一对上他的目光便很快的又低了头,退了两步躲开他的手:“你不要为我担心,我也不一定就会哭……很多时候我自己都将自己想得太脆弱了,说不定你走了以后,我并不难过,会很开心也说不定……” 说到这里却是连自己都说不下去了,匆匆的抬袖子擦了擦自己的眼睛,转身便跑出了渡水院。这一次她没有像从前一样的频频回头,自然也就不知道,她走后他一个人在原地站了多久,像是一棵老树,只有空荡荡的袖子被夜风吹得胡乱拂动。 桂花树已经长出了新的嫩叶,那些叶子不似以前坚韧墨绿,只风一吹便在枝上互相碰撞,发出沙沙的声响。 若说这只是暂别,怎的却教人觉得会一别不见,无端便添了心酸。   ☆、第30章 新绿·(六) 第三十章 第二日沈寂便走了。 他单臂背着那两个重重的包裹,出了谢府,回眸看去,却见半绿就站在门口,对他露出为难的表情。 “沈管家,小姐她……还在睡。” 昨夜她便说过了不会来送,沈寂自然知晓。他点了点头,却仍旧没有要提脚离开的意思。晨光熹微,空气里还带着点夜晚的湿冷,谢府门前的那几棵枯树已经长出了小小薄薄的嫩叶,吸引了几只体型娇小的鸟儿在树上跳来跳去,发出清脆鸟鸣声,在寂静的清晨里入耳,更显得四周空旷安静得吓人。沈寂便这样站在谢府门口,空荡荡的袖子被清晨微风吹得温柔拂动。 半绿不忍,终于道:“沈管家,要我去叫小姐来送你吗?” 沈寂顿了顿,摇头低道:“不必……让她多睡一会儿罢。” “那你……你还有什么要对小姐说的吗?告诉我也是一样的,我会帮你传话,告诉小姐。” 沈寂抬眸看她,似是想说些什么,最后却仍旧是闭了嘴,终于像是叹息一般冷道:“好好照顾她。” 说罢又在谢府门口静立了片刻,终于转身离去。半绿紧追着出了门,一直看着沈寂背影消失在街拐角,才转眸看向紧靠在大门背后,双目通红的谢青芙。 半绿像是怕打扰了她:“小姐……沈管家真的走了。” 谢青芙不语,只是用力点了点头。脑海中却还反反复复回荡着那句“好好照顾她”,他一定不知道,她昨夜竟不像自己想的那般辗转难眠,而是一回到房中便睡了过去。只是即便睡着了,梦中也全是他的模样,他清冷的眸子,他冷淡的话语,他那条断在她眼前的血淋淋的手臂。等到醒来的时候,觉得自己比整夜不睡还要疲惫不堪。 她本想看他最后一眼,却又害怕自己哭得更加狼狈,终于只能躲在门背后,听着他仿佛叹息一般的叮嘱,然后一个人哭得不能呼吸。 沈寂走了十日,谢青芙便消沉了十日。 她每日连谢红药都不想见了,只是整日的躺在床上,抑或是坐在窗前。 渡水院已经遵从谢榛的命令,被打扫干净锁了起来,所以即便她再去渡水院,也只能在他走过的台阶上静静的坐上许久。有时候她会静静的用手指去抚摸台阶上长出的新绿青苔,有时候她会忍不住闭上双眼想象他每日站在这里目送她离去的样子。 若有丫鬟或是家仆闲聊着逛到这里来,她便很快的躲到附近的桂花树后边,不敢让人看见。 她每日都在想他。 只是她也不知道自己该不该盼着他快些回来,若他不回来她会觉得心中一直都是空空的,然而他若回来了,便代表着谢榛也回来了。 到那时,即便是两人抬头不见低头见,她也不敢再亲近他了。 谢青芙便是这样浑浑噩噩的过了十多日,直到有一日她又坐在渡水院的台阶上抚摸那些青苔,谢红药却在这时安静的出现在她的面前。 “青芙姐姐,你在干什么呢?” 谢青芙想事情正想得出神,谢红药又是轻手轻脚,意料之中便被吓了一跳。缓过来后,她对谢红药摇了摇头:“没什么,只是觉得这里的景色十分好看。” 谢红药却道:“你想看的景,早已经走了许久,即便你再在这里痴等上许久,也见不到他的。” 谢青芙心事被拆穿,也不觉得丢人。谢红药的话准确的便戳中了她的心,让她微微垂眸,伤感万分,不知道该如何作答。 谢红药也不为难她,勾唇一笑:“青芙姐姐,不必露出这样的表情。我今日……有个不知道算不算好消息的消息要告诉你。” 谢青芙仍旧有气无力,直到谢红药将一封拆过的信交到她的手中。 谢青芙拆开信来看,一开始仍旧是无精打采的模样,只是看到最后眼睛却慢慢的张大,到最后她倏地便抬起了头看着谢红药,即便是一言不发,也仍让人从那双眼睛里看穿她的想法。 谢红药淡了笑容:“是,的确是你想的那样。虽然大胆,但你难道不想试上一试?” 谢青芙慢慢的收紧了手指,直到将信纸揉得皱成了一团才后知后觉的送开手,任那信纸落在了地上。 谢榛外出收账,却遇上了一些麻烦,当地租赁土地的农户联合起来将他告上衙门,以致于他必须在那里待上至少三个月,才有足够的解决问题的时间。 三个月……足够谢青芙离开谢家,自己去找沈寂了…… 谢红药道:“三个月时间,若是私奔自然不够,但若只是要出去找他,同他在外边自由的生活一段时间,却是绰绰有余了。” 谢青芙用力的掐住自己的手指,努力控制住自己声音里的激动:“但……家中的家仆与丫鬟,他们会告诉他……” 谢红药仍旧微笑着,仿佛清晨沾露而开的一朵芍药,只是那种柔和中忽然便冷光一闪:“青芙姐姐,你没有看到信纸的最后几行么?爹说了,他不在的时间,家中总是需要人做主的,他已将所有权力交予你我二人。” 谢青芙怔了怔,脑中“轰”一声便明白了她的意思。 谢红药一字一句的将她脑海中想到的话说了出来:“你若要离开谢府去寻沈寂,便尽管的去,你担心的一切我都会替你摆平。我会在你回来之前,将府里的丫鬟与家仆,除了你我的人之外全都换掉,封口费已经不足以保证他们能不乱说话,爹的心腹,我也已经收为己用。等到爹从远方归来,他的心腹便会告诉他,是因为那些家仆不服我的管教,所以全部离开。当然,这时候我会给那些离开的下人足够的封口费,保证他们心甘情愿离开,不会到爹的面前胡言乱语,不会碍你我的事。” 谢青芙只觉得喉中干涩:“你……” 她并非没有想过谢红药的胆大,却不曾想她已经胆大成这样。她只敢在脑海中想的事情,便被她这样云淡风轻的说了出来,仿佛说出的只是些无足轻重的笑话。 谢红药唇角仍旧挂着那种让人觉得她胸有成足的笑,低眸看着坐在台阶上的谢青芙:“青芙姐姐,你现在是不是在想,我为什么要这么做?” 不等谢青芙回答,她便轻道:“你想不透的。你虽然聪明,但有些事情你总是不愿意去想。事实上我们都是谢榛的女儿,这样的办法你一定想过千百回,我比你大胆,便大胆在我敢真的去准备。” “……准备?” 谢青芙只觉得胸膛中心跳得剧烈,有什么话在她的嘴边几乎就快要说出来了,却仍旧压抑着自己,对谢红药呐呐问出无足轻重的问题。 谢红药捡起方才掉落在地上的那团信纸,慢慢的展开,又重新装回信封中。她将这一套动作做得自然而缓慢,让人觉得如同舞蹈般赏心悦目。 “车夫,银两,行李,都已备好。要不要半绿同你一起去,看你自己的意思。” 谢红药说罢转身便走,只剩谢青芙一个人坐在原地,望着她的背影消失。发了不知道多久的呆,站起来伸出手轻轻地碰了碰渡水院的大门,像是沈寂还在里面一般的用力敲了敲。 “沈寂,沈寂……” 院内一片沉寂,理所当然的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谢青芙于是便自己回到了房间内,半绿见她一副深沉模样,竟是比沈寂刚走还要显得消沉,顿时便担心的握住了她的手。 “小姐,小姐你怎么啦?” 谢青芙偏头看向半绿,满面不安:“半绿,你说……我要是明知一件事情不会有好结果,还应当飞蛾扑火,自取灭亡么?” 半绿讶异道:“我不知道小姐你说的是什么事,但既然知道不会有好结果……小姐便不要做徒劳无功的事了。” 谢青芙张了张嘴,想是想要反驳她,却在双唇微启的时候颓然的闭了嘴。她想半绿说得没错,她本就不该再痴心妄想。只是……真的想见沈寂,想见得等不到他回来了,想见得愿意立刻去到他的身边。 谢青芙用力的闭了闭眼,却听半绿接着道:“可是小姐,若你说得是沈管家的话,最好去争上一争。”谢青芙愕然张开眼睛发看着她,却见半绿认真的看着她,“小姐若想争,沈管家必定会和你一起。小姐,即便结果糟糕得令人扼腕叹息,沈管家也一定不会让你一个人承受的。所以……你想做什么便去做罢。” 谢青芙轻轻的吸了口气,只觉得大动着的心头慢慢的便安静了下来。她伸出颤抖着的手反握住半绿的手,半绿看着她,也任她握着,两个人一时之间都没说话。 过了不知道多久,谢青芙忽然加大了握着半绿手指的力量,对她道:“半绿,我大概要出去一段时间。” 半绿道:“小姐不带我一起么?” 谢青芙低眸摇头,黑色眼睫微微颤动:“你就在府中。若老爷……若老爷突然回来了,便写信通知我,我会……立刻回来。”   ☆、第31章 新绿·(七) 第三十一章 谢青芙在初春的某日,悄悄地离开了谢府。送她出景阳城的是这一次送谢红药回家的车夫,一路上把车驾得又稳又快。 谢青芙坐在车中,心中说不出是怎样复杂的一种感觉,既迫不及待的想快一些离开景阳城,见到沈寂,心跳又快得异常,像是有什么不好的事情要发生。 “老杨……再快一些。” 谢青芙极力压抑,最后却仍是忍不住微微挑开了帘子,对着车夫老杨催促道。老杨有些担心的转过头来看着她:“大小姐,再快的话,这车可就颠得慌啦。” 谢青芙一手捂住胸口,另一只手抓着帘子,低声再次重复道:“无碍,你尽管再快一些。” 老杨得了吩咐,“哎”的回应了一声,手中鞭子落在马背上,惊得马儿更快的跑了起来。 谢青芙从身旁包裹中摸出沈寂用过的那条发带,紧紧握在手中,只觉得手上都出了一层冷汗,却又安心了几分。自三年前到现在,她已经许久都没有独自一人离开景阳城了,每一次的出行总是有许多的人尾随在身侧,那时候她就在想,她这辈子或许都不会再有勇气逃离谢府了。 可是她现在又胆大包天的这样做了。只为了去很远很远的地方见他一面。不论是以前还是现在,为了沈寂,她都愿意变得勇敢起来。 马车一路颠颠跛跛,谢青芙被颠得难受,但心中又恨不得它再颠得更剧烈一点。 快一些离开景阳城,她便能够早一些安下心来。 马车很快的便出了城,但奇怪的是谢青芙狂跳着的心仍未平复,反而是跳得又快了一些。她正忍不住要挑起帘子确认一下,却听老杨的声音从外面低低的传来。 “大小姐,待在里边,千万不要出来。” 老杨的语气十分严肃,谢青芙的动作猛地一顿。马车又跑了几步,却听老杨“吁”了一声,马车便很快的停了下来。 外面传来个熟悉无比的男声:“你是谢二小姐的车夫,老杨?” 那声音,竟是周巽的。 谢青芙将要撩起帘子的手猛的收了回来,向后退了退,只觉得紧张异常。她一面担心自己被发现,一面盼望着老杨赶紧将周巽打发走。整个人连呼吸都变得静悄悄的。 却听老杨道:“周少爷,您这是从哪儿回来?怎的将车停在路中央?” 周巽温声道:“我与王兄李兄相约,三人正要一同去郊外踏春赏残雪,半路上一时大意,车轮便陷入了泥坑之中,说来不怕人耻笑,我与二位兄台尽了全力,但却不能奈这泥坑何。” “是啊,真是丢人。” “这真是……” 另传出两道粗一些的男声,叫苦不迭,想来便是那姓王与姓李的公子哥了。 老杨略顿片刻,朗声笑道:“这有何难,让我来助两位少爷一臂之力。” “这……可有耽误车上之人的时间?” 老杨跳下马车,毫不迟疑笑道:“二小姐吩咐我去驿站接一位故人,所以这车上是空着的。无碍无碍。” “谢二小姐的故人?无怪乎她拒绝了在下今日的邀约。” “周少爷的邀约,若不是情非得已,二小姐又怎敢拒绝?” 谢青芙听周巽提到车上人,心中本是剧跳,却听老杨三言两语便带了过去,不由得舒了一口气。 她想谢红药果然是个聪明人,跟着她的也全都是聪明人,即便只是个车夫,也沉着冷静,像是深藏不露的高人。 车外传来马车摇晃声,并泥浆迸溅与马儿的嘶鸣声,公子哥的低呼声。片刻后,周巽的声音从外边传来,且越走越近:“老杨,我的衣裳溅上了泥浆,你车上可有……” 话音戛然而止。 谢青芙慢慢的抬起头,下一刻便看见了撩开车帘与她目光相对的周巽,心中剧烈的跳动着。既觉得绝望,又近乎自暴自弃的祈祷他没有看到她。但事实上周巽的动作却只是停顿了片刻,接着便又若无其事的将车帘放下了。 老杨的声音有些不稳:“周少爷,您这是要找什么?” 周巽自然道:“我的衣裳溅到了泥浆,出去踏青赏春,车上并未备有帕子,所以想问问你车上有没有。” 老杨:“对不住周少爷,我只是要去接个人,所以……” 周巽笑道:“没有便没有,我用手帕擦也是一样的。” 说罢便向另外两个公子哥要了手帕,互相调笑一番。周巽又道:“老杨,我们这就走了。你务必一路小心,接到人以后,也要小心那车上故人的安全。” 老杨一顿:“好……多谢周少爷关心。” 周巽的马车走了,老杨重新又上了车。颠颠簸簸行了不知道多久,老杨忽然低道:“大小姐,周少爷方才可有看到你?” 谢青芙心中仍旧剧烈的跳着,不明白为什么周巽会放过她。她张了几次嘴才有些无措道:“大约,大约是没看见的吧。” 老杨不再接话。事实上车厢内很明亮,只要将车帘一掀开,里面的人和物能看得非常清楚,谢青芙这样说不过是为了自我安慰,而老杨显然非常明白她的心情,所以也是闭口不提。 谢青芙临行时,谢红药曾将向谢榛打听来的沈寂的住址告诉她。 环江城外,鹤渚山上,半山腰的草庐中。 对一般人来说,这样的地址已经模糊得不能更模糊了,但谢青芙却丝毫没有觉得难找。只因为三年前,她曾经去过鹤渚山。那个时候她以为自己是逃向自由的,只是最终却又回到了囚笼里。 为了谢青芙能早些见到沈寂,老杨得了谢红药的吩咐,又被谢青芙催促着,所以将车赶得尤其的快。日夜兼程,快马加鞭,整整六日,除了短暂的停下来让马儿进食外几乎是不眠不休,终于赶到了环江城。 环江城不比景阳城是天子脚下,无论是论繁华还是人烟都远远比不上景阳城,这个时节景阳城的郊外还残留着微微白雪,环江城的郊外却已经开了大片大片黄色的小花,漫山遍野的蔓延过去,仿佛做工精良的波斯地毯一般。老杨将车一直赶到了环江城的城门口才停下来,下了车亲自为谢青芙掀开车帘。 “大小姐,老杨只能送你到这里啦。” 谢青芙背着包裹下了车,只觉得这里的空气都是温暖的。城门口摆着个粥摊,热粥咕噜咕噜滚开时,泛起微微香甜的热气,散开来氤氲在四周,让她心中升起一种不真实的感觉。 “老杨……我已经在环江城了吗?” “是啊,大小姐。”老杨耐心的回答她,“这里就是环江城的城门口了,您走进去便能找到客栈。老杨本来可以陪您一起去找沈公子,但二小姐那边总需要有人去复命,所以您只能自己去了。” 谢青芙怔怔点了点头。这是她长这么大以来,第一次独自一人来到陌生的地方。心中有些茫然,却又有种莫名的快意。环视四周,仿佛总也看不够一般,微微的抬起了头,将天空的湛蓝如洗也都收入眼中。 “出门在外,钱财不可外露。您可千万小心。找到沈公子以后,务必记得给二小姐写信,告知确切的地址,若是有突发的情况,二小姐会想办法处理。” 听老杨再说起谢红药,谢青芙觉得心中一软。顿了顿,她道:“老杨,多谢你了。回去后告诉红药,我也多谢她了。” 说罢自己迈出步伐,向着城中走去。等她走了十多步,再回头去看老杨,却见他已经调转了车头,向着来时的方向回去了。 她轻呼出一口气。这世上果然并非所有人都是沈寂,会在她要离开的时候一直站在原地,看着她,直到她的背影消失为止。 谢青芙在环江城中找了个客栈,要了间客房住下,又下了楼自己点了笼小笼包。她自然知道出门在外财不外露,所以大鱼大肉是绝对不可取的。草草吃完那小笼包,她回到房中便倒在了床上,困极累极,以至于一觉便睡到了晚上。 她很想立即见到沈寂,但却又明白自己现在的模样被他看见一定会十分担心。更何况她连他到底在哪里都不知道,与其没头没脑的乱撞,倒不如好好地休养一番,再去找他。 第二日,谢青芙退了房,又在城中采购起来。本想买些燕窝鱼翅,却又担心沈寂会感觉不自在,遂换成了平价补品。 晨光初露,她一个人背着一个大大的包裹,怀中抱着一大包补品,踏着早晨的清霜踏上了鹤渚山。好在鹤渚山上并不是没有人住,一路问着路,直到下午,才真的有个老人告诉了她花家到底在哪里。 谢青芙本已累得口舌干燥,几乎想要躺倒在地,脚上大约也起了水泡,磨出尖锐的痛。听到那老人告知不过再走半个时辰便能走到,她硬咬了牙,包着包裹便向着那方向走了过去。 山路崎岖难行,黄昏的时候,谢青芙想自己大约是迷路了,因为她已经又走了两三个时辰,走到双脚都变得铸铁般僵硬且毫无知觉,也还是没有看到半山的什么人家。 天渐渐的黑了下来,谢青芙看着四周高耸入云的树木,轻轻的吸了口气。 虽然很累,但只是想着沈寂此刻便和她在同一座山上,呼吸着一样的傍晚的空气,她便能觉得好受一些。 谢青芙抱紧包裹跌跌撞撞走在树林中间,一根树枝猝不及防的划上她的脸。她只觉得脸上剧烈一痛,低呼一声,手里抱着的补品纸包也唰啦唰啦全都落在了地上,滚进灌木丛中。   ☆、第32章 新绿·(八) 第三十二章 天已经完全的黑了下来。 鹤渚山的夜晚静得吓人,就连山间应有的虫鸣声都没有。谢青芙从包裹中摩挲出油纸包好的火折子,却并没有立刻点燃。四面都是枯枝落叶,若不小心点燃了那些干燥的树枝会造成严重的后果,她犹豫了一下,又将火折子放了回去。 手指向后摸到了一棵粗壮的树,从背后取下包裹紧紧地抱住。 谢青芙并不怕黑,却不是因为胆子大。只是十二岁那年的冬天,她曾经因为贪玩不小心被关在了又黑又暗的地窖之中。那时候谢榛在账房对账,整夜都没有发现她不在,沈寂求见也不肯见。是沈寂,即使没有谢榛吩咐,那些下人都不肯帮他,他仍旧一个人跑遍了整个谢府,最后在后院的地窖之中将她找到。 那时候他拼尽了全力也打不开地窖。他想去找人来开地窖救她,她却“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因为她害怕黑,害怕他一走就不回来了。 他沉默良久,然后对她说:“不必哭,我在这里陪你。” 沈寂一向沉默寡言,那日她在地窖中与他絮絮叨叨,他却回答了她问出的所有话,比他从前十天跟她说的话还要多。 第二日谢青芙从地窖之中被人救上来。谢榛也来了,但她却像是没看到自己的父亲一般,一下子便扑进了沈寂怀中,嚎啕大哭。因为她被拉上来的时候看到,满地的积雪,而他就坐在地窖口,身上和头上落了满满的积雪,就连睫毛上都结上了细细的冰珠。 他的身体冰凉,等她哭了好一会儿后,他终于低呼出一口白茫茫的气,问道:“冷吗?” 她扑在他的怀中,拼命的摇头。 谢青芙从那个时候开始就不怕黑了。因为不管天到底有多黑,只要想起十二岁那年的冬夜,她便会觉得沈寂一直在她的身旁陪着她,她若再胆小下去,只会害他担心受罪。 现在想来,或许从那时开始,谢榛便已经开始防着沈寂了。因为那时的她虽然还未通人事,但他却已经是个有着深沉心思的冷漠少年,足以让谢榛忌惮起来了。 想到这里,谢青芙轻出了一口气。这时一阵山风刚好吹来,夜晚的冷意让她轻轻地颤了颤,脸上的伤口也疼得厉害。 方才她忍不住伸手去摸了一下,湿漉漉的,她想应当伤得有些严重,所以才会流出那么多血。只是这样一想,便更加不敢轻易的处理了,害怕将自己本来便不怎么漂亮的一张脸毁掉。 谢青芙抱着包裹靠在树上,她觉得自己非常的想见到沈寂,但转念却又想,沈寂现在大约已经睡着了罢,怎么想都见不到的。思绪一转,想到自己只要这样熬到天亮或许便能见到他了,顿时又觉得脚上的疼痛,脸上的伤口,还有身上冷得发颤都不算什么大事了。 她轻轻的哼起了曲子,觉得既寂寥又期待。正在这时,却听附近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顿时警惕了起来,微微眯起双眼。 这种深山老林,又是这样的时候,没道理会有人跑出来乱跑乱逛。除非……是野兽! 谢青芙心中“咯噔”一声,仿佛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敲了一下。她伸出手去在四周颤抖着摸索了好一会儿,将一根粗大的枯树枝握在了手中。 那声音越来越近,毫无章法的,焦急的,几乎近在咫尺,但谢青芙却迟迟的未下手。鼻间已然传来一阵她所熟悉的,眷恋着的清冷味道。 手中的树枝“嚓”一声落在了地上,谢青芙忽然便轻吸了口气,觉得眼眶一酸。她的声音微微哑着,在这深山中响起。 “……沈寂,是你吗?” 那声音一顿,随后一道微弱的光在谢青芙的眼前燃起,晃得长时间不见光的她几乎张不开眼睛。 过了不知道多久,谢青芙适应了光芒抬起头来,却见站在她面前的果然是拿着火折子的沈寂。来不及去想他的眉头为何紧皱,衣衫为何不整,一副风雨欲来的模样,她鼻子一酸便扑进了他的怀中,抓住他那只空荡荡的袖子,深深的吸了一口气。 “沈寂,我终于见到你了。” 她的声音低哑委屈,仿佛真的想他想到了骨子里。沈寂本来正想发作,却在她扑进他怀中的那一瞬间僵住,片刻后,咬了咬牙冷道:“谁让你来的?” 谢青芙也是一僵。 他……不欢迎她来? 她日夜兼程赶了六天六夜,不过休息了一夜便又上了山来寻他,整整走了一天,走到浑身酸痛脚上起泡,他原来竟然是不欢迎的? 她红着眼眶,本来要落下的眼泪一滞,随后慢慢的从他的怀中离开,仰头看着他:“你……不想我来?” 沈寂眼中有淡漠的凉意,接着火折子的光望着她脸上一条长长的伤痕,语气竟是比这夜晚的山风还要冷上几分:“若你千里迢迢跑来,只是为了在这山中迷路,再将自己搞得伤痕累累的话,你的确不应该来。” 他的话音未落,谢青芙本来强忍着的一滴泪顺着脸颊便滑落了。泪水划过脸上那道血淋淋的伤口,疼得她死死的皱起了眉头。抓着他袖子的手指猛的便放开了,她觉得既委屈又无趣,竟是一时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出现在这里,又为什么将自己搞得又伤又累的,顿了顿,退了两步,故作云淡风轻道:“那我回去了。” 沈寂唯一的一只手中握着火折子,没有手去抓住她,咬着牙跟着她走了两步:“这么晚了,你想去哪儿?” 谢青芙胡乱的抬起袖子,抹了抹自己脸颊上的血与泪:“不用你管,总之我不会死的。” 沈寂道:“太晚了,你先跟我回去。” 有火折子照着路,谢青芙仍旧自顾自的向前走着。她一面赌气的吸着气一面落着泪:“我都说了不用你管。既然你不欢迎我来,再晚我都应该离开,与你又有什么关系?” 沈寂没有多余的手拉住她,只能快走两步,强硬的拦在她的眼前,她左他便左,她右他便右,直到她愤懑的停下了脚,仰头含泪盯着他。火折子的光剧烈的摇曳着,映照着他有些散乱的发和穿得并不整齐的衣衫,他的脸仍旧像是走时那样的清俊冷漠,只是比起从前仿佛又清瘦了一些,只有那只空荡荡的袖子还一如从前,看得她不知为何便觉得心中发苦,本来便止不住的泪更是珠子一般顺着脸颊淌落。 她盯着他,哑声道:“沈寂,你到底想让我留在这里,还是想让我离开?” 沈寂微微急促的呼吸着,望着她并不说话。 谢青芙于是又道:“你一副不欢迎我的样子,却又冒着危险独身一人跑到这林中来找我,你看你的衣裳……”她看着他的衣裳落泪,“都被树枝刮破了。还有你的头发,一看便知道是被低枝刮乱的。”顿了顿,她伸出手去,将他发上沾着的一枚枯叶捻掉,哑声道,“若我真的便这样走掉了,你说……你会不会难过?” 沈寂仍旧并不说话,过了很久,他手中的火折子灭掉了。黑暗中,他终于低道:“你只是为我对你口出冷语而生气,但你既然来到了这里,就不会走的。我知道你不会走的。” 听他仿佛什么都知道一般的说着这些话,谢青芙终于忍不住低低的啜泣了起来。一只带着寒意的手摸索着抚上她的脸颊,小心翼翼的避开了她的伤口。他低叹一声:“你怎么就来了,还将自己搞得这样狼狈。” 她握住他的手,用力摇头:“我就知道,你一定是因为心疼我脸上的伤,所以才对我冷眼相对的。”她停下动作,握紧他的手指,“我没事,一点也不疼。只是半个多月没有见到你,我十分想你。” 她表达感情向来直接干脆,每每听得他眉心微皱,却又觉得心中酸楚。 “即便再大胆,你也不应当自己一个人进山。若非胡郎中对我提起有个少女一路问沈寂家在哪里,我又怎么知道你竟然大胆到了这样的地步,竟然独自一人便敢来这鹤渚山中寻我。若是寻不到我,你又该怎么办?” 她像只猫般,轻轻蹭了蹭他微凉的掌心轻道:“可我寻到了。” 他任她蹭着他的掌心,心头酸软一片,许久后才低道:“拿我那只空袖子,将脸上擦一擦。” 谢青芙道:“会弄脏你的衣裳……” 沈寂道:“本来也刮破了,需要脱下来洗补。擦干净了,我带你回家。” 回家两字听得她心中一暖,便听话的拽起他空荡荡的袖子,粗粗的擦了擦脸上的血和泪,随后他将手收了回去,从她的背上将包裹也拿走了。 想到方才她走路的姿势怪异,沈寂于是又问道:“还能走吗?” 被这样一问,谢青芙才想起来自己的脚上大约起了许多的血泡。脚累得失去知觉的时候还好,现在休息过后脚上知觉恢复过来了,顿时疼得钻心,一步都走不动了。 她有些委屈的拽着他的袖子,轻道:“大约……走不了了。” 沈寂被她拽着袖子,只觉得她越来越像那会撒娇的家猫,粘人却又令人心疼。顿了顿,他将包裹重新交还给了她,重新吹燃了一支火折子,递到她的手中,又在她的面前背对着她蹲下,声音冷而轻柔。 “上来罢,我背你。” 谢青芙僵了许久,才轻吸口气,听话的伏到了他的背上。 初春的山风仍旧带着冬天的寒冷,谢青芙伏在沈寂的背上,鼻间嗅到他发上清香。她的头发与衣衫也被寒露打湿了,手指冷得有些发颤,但却仍旧将手中的火折子举得高高的,替他照着山间的路。 他只有一只手,却仍旧将她背得稳稳的,她将头靠在他的肩头,只觉得心中温软成了一片。 “沈寂,你还赶我走吗?” 他沉默不语,只是呼吸有些不稳,用独臂艰难的将她往背上又托了托,走得慢而稳妥。 谢青芙等不到他的回答,便慢慢的抱紧了他的肩膀。仿佛这样才能够有一些真实感,能知道他真的在她的身边。 她恨不得这条路短一些,让他能够快一些停下来休息,却又恨不得这条路再长一些,让他们能这样一直一直的走下去,一不小心就走过了一生一世,走到了地老天荒。 等到彼此再望向对方的眼睛,只能在里面看见爱与满足,还有岁月赐予的苍凉。   ☆、第33章 新绿·(九) 第三十三章 沈寂背了谢青芙,不知道走了多久才走出了深山老林。 谢青芙见远处隐隐约约终于有了些灯光,不由的轻舒了一口气。她已经将身上的火折子几乎全都用光了,若是再走不出去,她想她与沈寂便真的只能摸着黑,整晚都被困在这里了。 半山腰那间低矮的草庐慢慢地出现在视线里,夜色中,即便是借着草庐中微弱的灯光,也只能看得清楚大概的轮廓。谢青芙悄悄的回头看了一眼一路走来的路,心中一阵心疼,凑到沈寂耳边轻轻说道:“原来你为了找我走了那么远的路,难怪一见到我就发脾气了。要是我……大约也会不耐烦了罢。” 沈寂脚步一顿,他低声道:“我发脾气,并非是因为找你找得不耐烦。” 谢青芙脸上一烫,搂着他的脖子:“那是因为什么?因为担心我?” 沈寂听她问得直白,便低低的吸了口气,却又是不回答她了。谢青芙觉得无趣,但见到他,被他背在背上的那种欢喜和雀跃顺利的将无趣掩盖了,所以她也不生他的气,只是忍不住笑出声来,将双腿更紧的盘在他的腰上,紧紧的搂着他的肩膀,像是再也不想下来。 沈寂也不生气,只是她实在闹腾,他不得已道:“轻一些,若是跌下去,我只有一只手没办法将你捞起来。” 谢青芙用力点点头,但嘴角的笑意却丝毫没有收敛。沈寂便也拿她没有办法,只能用那唯一的一只手将她搂得更紧了一些。 快要走到那草庐前的时候,沈寂终于停下脚步,严肃道:“不要再闹,花大娘大病初愈,大约已经歇下了。” 谢青芙听他语气严肃,心中不由得也一紧。直到她乖乖的闭了嘴,他才背着她缓步走进了草庐的门。 借着微弱的光,能看到门是用青竹编成的,看起来有些年头了,布满了虫洞与污痕。门上攀着些青翠欲滴的藤蔓,蔓上点缀着几朵嫩黄怡人的早开迎春花。 进门便是个宽大的院子,种着些葱与花,一进院子,谢青芙便见那院子中间摆着桌椅,桌上摆着盏火焰摇曳的油灯。沈寂将谢青芙放在那凳子上,等她听话的坐好了,才声音极低的说道:“你就在这里,我去替你拿药。” “啊?”她愣了一愣,这才感觉到脸上的伤口生疼,她抓住他的袖子下意识便道,“我跟你一起去。” 沈寂挣开她的手:“花大娘大约已经睡了,你吵吵闹闹的将她吵醒了反而不好。你就待在这里,我很快便会回来。” 听他用一种吩咐不听话的孩子般的语气对她吩咐,她的心中暖得惊人。轻轻地便放开了他的袖子:“那你快些回来……” 沈寂进了屋去,院子里便只剩下谢青芙一个人。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鞋子,想着待会儿让他替她脱鞋的话实在太不成体统,于是便咬了牙,低头将自己的手放在了鞋子上,微微用力。 为了方便赶路,她穿的是一双有些紧的绣花鞋,脚后跟处大约起了许多的血泡,只是微微的摩擦过皮肤,便痛得撕心裂肺。谢青芙怕让沈寂听到了笑话她,遂紧咬下唇,手上一狠心一用力,鞋子“啪”一声掉在了地上,脚后跟处沾着一大片血迹。 谢青芙再用同样自虐般的方式脱去另一只鞋子,再脱去两只袜子,却见两只脚的后跟处都已经磨去了一块皮,脚底与脚趾也好不到哪里去,好几个巨大的血泡长起又破掉,看起来血淋淋的触目惊心。 夜风冷冷的吹拂在伤口上,伤口处传来一阵紧绷绷的痛。谢青芙只觉得自己疼得整个人都快要低吟出来了,歇上了一歇,脸上伤口处又痛又痒,她正要下意识伸出手去摸上一摸,却听屋檐下幽幽传来一道苍老的声音。 “你的手刚碰完脚,再去碰伤口,会毁容的。” 谢青芙吓得手上动作一顿,抬起头看去,却见一个四五十岁的妇人站在屋檐下,粗布衣裳,斑白两鬓,面容显得雍容华贵,丝毫不像是这山野间每日劳作的农妇。她一手拄着一根竹杖,另一只手端着一只大木盘,慢慢的挪到了谢青芙面前。 见谢青芙愕然又惊讶的望着她,许久之后似乎还在想着要唤她什么,妇人也不生气,只平静的将托盘放在了谢青芙面前的小桌上:“我姓花,你同阿寂一样,唤我大娘就好了。” 谢青芙于是便低低的,有些紧张的唤了一声大娘。 花大娘淡淡应了,将托盘中的两碟青菜与两个馒头放在了她的面前:“你从景阳城自己步行来的?” 谢青芙来不及去想花大娘为何知道她是从景阳城来的,下意识便回答道:“是车夫将我送来的。” 花大娘仍旧平淡点头,只道:“我想也是,千里迢迢的,你一个娇滴滴的大小姐如何使得。”接着将饭碗摆好,又将两双筷子放在桌上,站直了身体道,“你还未用晚饭罢?”谢青芙提线木偶般点了点头,便听她继续道,“晌午时,阿寂听胡郎中说有个少女独自在山中寻人,因为担心是你,遂连午饭也不曾用过便出门寻你,一直到现在才回来。他身体不好,你便陪着他一起用了饭吧。” 她的口气淡淡的,带着种沧桑与冷淡,仿佛这世间什么样的事情都与她无关。谢青芙只听她说到沈寂找了自己一个下午便觉得心中一揪,抬起头看她,却见她拄着拐杖,慢慢的转身便往一个竹门里走去:“用完饭,你们将饭碗放在厨房里便行了。明早我会起来洗。” “……谢谢您,大娘。” 等谢青芙反应过来,花大娘已是走进了竹门。她只 能微微放大了声音,想让花大娘听见。这时沈寂已是手中拿着几枝绿油油的叶子从里屋走了出来,他将叶子放在桌上,又转身回去,拿出一只干净的碗来,把碗放好了,又回去拿了一只石槌。 谢青芙看他因为只有一只手拿不了太多东西,而一趟一趟的走着,心中觉得心酸,但却并不能说出来。她想他这样自尊得近乎自卑的人,受不得她的同情与可怜,遂安静的坐在凳子上,看着他跑了许多趟,才将需要的东西拿出来完。 见到桌上的饭菜,沈寂微微蹙眉,望向竹门:“大娘还未歇下?” 谢青芙点点头,又摇了摇头:“大娘现在应当歇下了。她方才告诉我,说你中午开始便出去找我了。你找了我一个下午,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她的语气软软的,仿佛猫儿的爪子挠在他的心上,暖得微微发疼。沈寂手指一动,强装冷淡道:“既已找到了你,这些都无所谓了。”说罢又站起来,谢青芙匆匆拉住他的手,“你就不能坐下来用过饭,再同我安静地待一会儿吗?你又要去哪里?” 沈寂道:“我去替你打桶水来洗手。” 谢青芙想起在谢府时,他为了打水不知费了多少的力,不由的便更紧的拉住了他的手:“你已经走了一下午,方才又背了我回来,先歇上一歇再去不行吗。” 沈寂见她小心翼翼望着自己,明白是“打水”二字让她想到了谢府中发生的事情,心中一冷。但看她生怕伤到他的模样,眸中又浮现出几分悲戚。顿了顿,他道:“只是打水而已,不会有问题。” 谢青芙见他神情变冷了一些,顿时有些挫败,只好放开了他的手。他便自顾自进了屋,大约是去了后院,过了许久,他才单手端着一盆水走了出来。谢青芙见他独臂将水端得艰难,但面上仍旧平静,强忍下那种莫名悲戚与心酸的感觉,对他露出个笑脸:“快些,我饿了。” “饿了的话就自己先用,饭就摆在你的面前,不必等我。”他口气低沉得像是责备,但听在谢青芙耳中却已让她轻松了一些。他将水放在谢青芙面前,看着她将手浸入冰凉的水中,整只白皙的手都冻得微微发红,眉头不由得便一皱。 谢青芙怕他多想,匆匆的将手拿出来,吸了口气:“还好不是热水。拿了一整日的包裹,我的手可是累得很,被这冷水一泡舒服多啦,要是热水可没这效果。” 沈寂轻摇了下头,再次低斥她:“不止拿了一整日的包裹,更是自己在深山无头苍蝇般乱撞了一日。你的胆子也太大了一些。” 谢青芙忙道:“别说那些了,我替你拿好了筷子,快来用饭。” 沈寂却低眸看着她的脚道:“你先用着,我替你捣药。”说罢在谢青芙身边坐下,将那叶子放进碗中,再用石槌耐心的捣碎。 她道:“我要与你一起。” 他瞥了她一眼,第二次道:“你先用着。” 谢青芙见他不吃,虽然腹中饥饿,但也强忍了饥饿不去动那馒头与菜,只是捧脸盯着他。 沈寂捣了不过几十下,便放下了石槌。他沉默着将馒头放到她的面前,又自己拿了个馒头,咬了一口。 他虽沉默着没有任何的表示,但谢青芙却是自觉地放下捧脸的手,轻笑了一声。 他果然受不得她用那样的目光,一直望着他。 她拿起那馒头,咬下一大口,再拿起筷子夹了根青菜,一口馒头一口青菜,嚼得香甜。 “真好吃,我从来没有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 听她发出由衷的感叹,沈寂不由的便停了动作。他望着她脸上的伤痕与狼狈的模样,轻冷道:“你觉得这些东西好吃,不过是因为饿得狠了。事实上这些东西,就连谢府丫鬟吃的食物都比不上。” 谢青芙一怔,转眸望着他,慢慢的弯起了嘴角:“沈寂,你这样说,难道这是你做的饭么?” 他还未回答,她已然确信般笑得满足:“即便你说这些东西不好吃,但我却觉得美味无比。这是我长这么大以来,吃到过最美味的食物了。” 有他的味道。   ☆、第34章 丹色·(一) 第三十四章 吃完饭后,沈寂替谢青芙将药敷在了脸上。那草药散发出清淡苦涩的香气,敷上去后伤口并不觉得刺痛,而是微微发麻。谢青芙正忍不住要用手去摸伤口,却听沈寂道:“别碰,你的手脏。” 谢青芙一下子想起方才花大娘说的话,手指僵在脸侧,乖乖的又收了回去。 沈寂弯腰看着她满是血泡的脚,本欲出手的动作顿了顿,又重新站了起来。 他道:“我背你回房,你自己来。” 谢青芙也有几分害羞之意。为了寻他,她在山中走了一整天,脚一定脏得很,想着要让他触碰的确是十分别扭。沈寂于是弯下身来让她伏在他的背上,带她进了里屋,却见远处看起来低矮的草庐中竟是还藏着两个房间。 谢青芙凑到沈寂耳朵边:“你的房间是哪间啊?” 她的声音并着热气呼进耳里,暖得沈寂一颤,他强装镇定道:“左边这间。”停下脚步道,“自己把竹帘撩起来,我没有多余的手。” 谢青芙心中一动,却见他的确是要带她去他房中的样子。心跳又快了几分,听话的帮他撩起竹帘,让他背着她走进去。 却见门内仅陈设着一张木桌,一只竹椅,一张铺着素色褥子的竹床上被子整整齐齐的叠着。窗子半掩着,透过窗子能闻到后院传来的一股幽香,不知是什么花。明明简单朴素到了极致,却隐隐透着一股清冷之意,果然是他的房间。 沈寂将她放在竹椅上道:“旁边的房间还未打扫过,从前也一直是用来堆杂物的。今晚你先睡我的床,我去外边将就一晚。明日……”说到这里动作很快的停了一停,又慢而轻的道,“明日你还在的话,我便将那间房间打扫出来。你若已经离开的话……” 说到这里,忽的便又停了下来,将眸光转到一旁去不再说话。 谢青芙又怔了一怔,她知道自己来得突然,但他着实太淡然了。仿佛一开始就知道她会来,又或者她来了,他也丝毫不在意。见他问得稀松平常,仿佛她的回答并不重要,谢青芙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带着些赌气开口低道:“你果然还是不欢迎我。既然如此,明日一早我便离开就是。” 话一说出口,谢青芙便后悔了。因为她的话一说出来,沈寂本就常年含着冷寂的眉眼间,刹那间更冷了。他没有抬眸看她,只是双唇紧抿,唇角边慢慢的浮出了笑意。仿佛远山暮雪,寂静无声,天地间一片雪白,除此以外别无他物,却一直冷到了人的骨子里去。 沈寂的声音仍是冷的,他将话说得淡然,仿佛真的并不在意:“既然如此,我便不用替你打扫房间了。” 谢青芙心中揪疼着,着魔似的盯着他。沈寂很少笑,重逢以来他对她露出过的也都是冷笑,或讥讽,或不屑,此刻这种带着些落寞与疏远,又温和的笑容却是她第一次看到。她不由得便伸出手去,握住了他的手。 “我骗你的。”她急着解释,生怕他当了真,“我从景阳城不眠不休坐了六天六夜的马车过来,自然是想见你。但只是见你又怎么可能足够。沈寂,你不知道我有多想你。”说到最后几个字,她的声音有些发颤,无端的便听得人升起一种悲凉之意。 沈寂唇边笑意慢慢的淡去,然而眉眼间的冷寂却未消失。 他反握住谢青芙的手,轻轻的握了握又松开。他起身走出去,将捣药要用的那些东西都全部拿了进来,然后用一只手艰难的替她将药捣好。谢青芙便也一直望着他,心中憋着什么似的,直到他弄好一切就要转身离开,她才死死的拽住了他的袖子。 “沈寂,我说我很想你,你想过我么?” 沈寂被她拽着袖子,也不回头。夜风从半掩着的窗子外吹拂进来,谢青芙只觉得指尖发冷,却仍坚持拽着他的袖子:“沈寂,你是不是生气了?你若生气便直接了当的告诉我,不要总是这样突然的沉默,你这样……我会猜不透你的心里在想些什么。我方才骗了你,是我的错……你不要生气。” “……我没有生气。” 他像是犹豫了一会儿才转过了身,双唇微抿,看起来既单薄又令人心酸。 他道:“我只是以为……你真的要走。” 谢青芙听得心酸,忍不住将他的袖子抓得更紧了:“你明知道只要你不赶我,我是肯定不会离开你身边的。” 沈寂的手颤动了一下,很快的恢复了平静。 他仿佛一点力气都没有一般,低道:“我不知道。” 谢青芙急急的晃了晃他的袖子:“你为什么不知道,难道我说得不够清楚吗?沈寂,我是为你来的。” 沈寂忽然便挣开了她的手,沉声道:“但你早晚会回去的!” 谢青芙懵住了,呆呆的望着他。却见他眉头微蹙,低着头,过了很久后才露出有些后悔又有些无奈的神色。冷风吹得他空荡荡的袖子与斜搭在肩上的发都微微拂动起来。他沉默着,她也沉默着,空气里只剩下窗外树叶被风吹得簌簌作响。 谢青芙低下头,沉默的把自己的脚放在了地上,钻心的痛,但她一声不吭,只是站在了他的面前,然后双手环过了他偏瘦却有力的腰肢。 她低低的开口道:“沈寂,你抱紧我,我就不走了。” 沈寂却一动不动,像是没听到一般。空荡荡的袖子拂动着她的手臂,唯一的一只手臂僵着,颓然的垂着,只是呼吸急促了几分。 谢青芙再催,他却自暴自弃般哑声道:“我抱不紧你。” 谢青芙道:“你可以。只要稍微用力,就可以抱得紧的。” 沈寂放大了声音,仍旧哑声道:“我抱不紧的。我只有一只手,不管我再怎么用力都抱不紧的!” 窗外的冷风在这时大了起来,吹得窗户拍打在墙壁上,“啪啪”作响。沈寂要挣开谢青芙的动作,却听她好像又要哭了一样低声道:“只有一只手也没关系的……”她终于哭了出来,泪落连珠打湿了他的衣襟。她揪紧了他的衣襟。“我想和你待在一起,只想和你待在一起。不管你愿不愿意抱紧我,我都不会离开的。” 她说得用力,仿佛连自己也都不能确定,要用这种方式来让自己相信一般。沈寂浑身僵硬,仿佛一块木头。自她的眼泪涌出眼眶开始,他胸中本来残留着的自卑与愤懑全都烟消云散,只剩下手足无措与愧疚,心中酸软成复杂的一片。 她的赤脚还站在地上,脚上布满血泡,那是她一个人在山中找了他一整天留下的痕迹。她在他的怀中抽噎:“我只是骗你的……沈寂,我骗了你,所以你骂我吧。我宁愿你骂我,也不想你胡思乱想。” 她的声音钻入他的耳朵里,让他除了心里眼里之外,就连脑海里也只剩下她。过了许久之后,沈寂微微闭了眼,轻吸了口气,声音仍旧微微哑着,仿佛枯木被雨水浸透腐烂:“……你能在这里待上多久? 她的声音断断续续,委屈的从他的胸前传来:“我瞒着别人出来。只能待……三个月。” 他又沉默了片刻,伸出手放在了她的后背上,微微用力朝自己怀中按了按,哑声道:“我知道了。”顿了顿,又略低下头有些无措的轻轻吻了吻她的头发,力道轻得像是幻觉,慢得让人觉得不真实,“我都知道了,我知道你来这里十分辛苦,也知道你为了见我有多艰难。你脸上有药,不要再哭了。” 谢青芙本是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泪,听到他的声音,只觉得像是一直温暖的手轻抚过心脏每一寸,温柔得让人心酸。 她又用力吸了吸鼻子,才勉强忍住哭意,自他怀中抬起头来,看着他低垂着的黑色睫毛,仿佛饱经了沧桑的冷清双眸,总是带着冷寂的眉眼。目光落在他淡漠抿起的双唇上,自然而然便停留了片刻。 谢青芙心跳快得异常,不知怎的,她每一次看到沈寂的时候,心中既酸疼得厉害,恨不能将他带到众人面前告诉所有人,这是她喜欢的人,同时又恨不得将他好好的保护起来,再不让旁人用奇怪的眼神看他,伤害他。 她喜欢沈寂。不论是三年前,还是现在,她喜欢他喜欢得心中都微微发疼。 不管他是怎么看她的,不管他以后会怎么看她。被他这样小心翼翼的爱过以后,她这一辈子……已经不可能再爱上其他人了。 谢青芙这样自暴自弃的想着,思绪一片迷蒙混乱。等到她清醒过来,发现自己已经踮起了赤裸着的脚尖,亲在了他微抿的双唇之上。 ……他没有拒绝。 她一下子张大了眼睛,视线里只剩下沈寂微阖着的颤抖的睫毛。脸上感觉到了他的呼吸,同他的冷清薄凉不同,他的呼吸灼烫异常,带着些克制与颤抖,同她急促的呼吸交织在一起。谢青芙不明白自己在做什么了,只是像个傻子一样睁着眼。 过了不知道多久,她终于感觉到他的手臂沿着她的腰向上移动,手指微微颤抖着放在了她的后脑勺上。他将她的头向着自己轻轻的按了按,然后像是克制不住一般轻轻开启了双唇,接受了她的吻。 谢青芙用力的颤动起来,她想要后退,但他用的力气却忽然大了起来,吮吸着她的嘴唇力道也变大了,仿佛不准她离开。谢青芙无意识的又落了一滴泪,然后终于明白过来。 即便是他的吻,都带着小心翼翼,像是害怕弄坏了她。 明知道最后一定会分开,他却还是在陪着她往下陷。 即便最后是万丈深渊,他也愿意陪她一起掉下去。 谢青芙慢慢的抬起双手,搂住了沈寂的后背,张开双唇迎接他的吻。这个吻带着些青涩与无措,压抑了不知道多久的相思与感情在刹那之间涌出。他只有一只手,没办法好好的固定住她乱动的头,她便自己主动一些,只觉得恨不能让他就这样将自己吞嚼入腹,再不分离。 两个人吻得气喘吁吁,终于是放开了对方。沈寂低眸看着谢青芙,开启双唇微微急促的呼吸着,谢青芙也喘着气,紧盯着他深邃幽深的双眸,里面好像藏了满夜空的星星,虽然冷得彻骨,却也深沉得惑人,让她的目光毫无移开的可能。 看了她许久,沈寂才低哑道:“你先自己上药,我出去了。” 谢青芙却用力摇头,依恋的拉住他的手:“我不会给自己上药,你帮我吧。” 大约是因为彼此都没什么真实感,这一次沈寂没有拒绝。顿了顿,他将她背到床上,替她上了药再用白布包好,两人又一起上了床。一切都发生得顺其自然,没有丝毫别扭的地方。 沈寂的被子干净而温暖,有着谢青芙喜欢的他的味道。两人僵硬的躺在床上,身上盖着被子,心跳剧烈得仿佛打鼓,身体却都一动不动,只能贪婪的听着黑暗中对方深深的呼吸声,仿佛两根木头。过了很久,沈寂的手从身侧伸过来,小指轻轻地勾住了谢青芙的小指,触感温暖粗糙。谢青芙转过头看沈寂,黑暗中什么也看不见,但她却能想象出他那双幽深冷漠的眼睛,忍不住便对他笑了笑。 “沈寂,你说我们明天醒来,会不会发现这是一场梦。一张开眼睛你就不见了?” 他握紧她的手指低道:“我握着你的手,不会。” 窗子已经关上了,但屋内仍旧有股散不去的冷意,更让人觉得被子里温暖异常。仿佛只要一床棉被,便能保护他们直到天荒地老。 竹帘外站着一个人,不知已在那处站了多久。竹杖无声的在地上点了点,那人又站了许久,无声的离去了。   ☆、第35章 丹色·(二) 第三十五章 第二日天气好了一些,谢青芙这才看到昨日自己在山中走了有多远。诗里说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昨日她身处深山,一心想找到沈寂,竟是不知道自己竟穿过了大半个山头,若非沈寂花了半天找到她,她大约会迷路饿死在那山中。 只是见到他时,她情绪过于激动。特意买给花大娘的那些补品,终于还是忘了捡起来。 谢青芙坐在院中,一手托腮看着爬过院墙开进院中的迎春花,一手伸脚踢着地上的一块小突起。发了许久的呆,她终于站了起来,想着沈寂在厨房里做早饭,便寻到了后院厨房里。却见沈寂正弯下腰来,要用牙齿去挽起自己的衣袖。 见他艰难模样,她终于还是走过去,先是替他将衣袖挽了起来,然后再踮起脚亲了亲他的脸:“我来帮你。” 沈寂怔了怔,望她笑盈盈的脸一眼,终于轻道:“我来就好,你出去等着。” 谢青芙轻哼道:“你不要看我这个样子,只要你愿意教我,我学东西很快的。” 沈寂道:“并非怕你不会做,只是你的衣裳干净,会弄脏。” 她却自顾自往哪灶台后一坐,拣了根柴火扔进灶膛里去:“那就让我与你一起被弄脏吧。我的衣裳我自己能洗。” 说话间,她的语气十分坚定,以至于他顿了顿,竟是找不到丝毫可以反驳她的理由。但他也迟迟不愿意动手做早饭,只是看着她有些生涩的动作,仿佛在思考什么。等到她又添了两根柴,终于诧异问道:“怎么了,不是做早饭么?” 沈寂沉默片刻,一面从篮子中拿出两个鸡蛋来,一面道:“柴火丢进去以后,立刻将手拿出来,不要被火烫到了。” 谢青芙这才明白他方才是一直在注意她的动作,怕她不会烧火,被火苗烫到。心中觉得又满足又不服气,然而说不出的甜意却终于是将要说出口的话压了下去,只是轻轻的弯起嘴角,听他的话,再扔柴火时动作快了许多。 他只有一只手,做许多事情都狼狈不堪。例如普通的人摊鸡蛋饼只需要一手将蛋液倒进锅中,另一手用锅铲很快的将蛋饼翻面,他却需要很快的将蛋液倒进锅中,再放下碗,拿起锅铲,而后才能去翻面。别人可以同时做的事情他总要分出先后来才能做,无端便显得忙乱了许多。 谢青芙望着他沉默着低眸专心做事,刻意不与他对视的模样,嘴角笑意慢慢的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不知从何而来的心酸与想紧紧抱紧他的冲动,她眼睛一眨也不眨的望着他,直到他抬眸与她对视,她对他强装镇定的笑了一笑,这才重新低下头去拣了根柴火扔进灶膛。 一碗清粥,一个鸡蛋饼。谢青芙吃得十分满足。她吃过后,又捧了沈寂的粥碗,圆起嘴唇想替他吹凉。沈寂替花大娘送早饭出来,见她全神贯注小心翼翼捧着粥碗的模样,脚步一顿。 “……不必管我,你先吃。” 谢青芙将粥碗放下,却不去接他这句话,而是望向那花大娘房间门口那放下的竹帘,低声道:“大娘从前便不与你一起用饭吗?” 沈寂坐下,道:“从前是一起用,但有时候她身体不适,便由我送进房去。”顿了顿,他微微侧过脸去看她,“怎么突然这样问?” 谢青芙摇摇头:“我觉得……我十分失礼。我本来买了补品给大娘补身子,但昨夜不小心掉在了地上,你背我回来的时候,我忘了一并带上。”她皱起了眉头,“我知道大娘是个好人,但我总觉得我做得不好。我怕她……生我的气,不让我与你在一起了。” 沈寂听她说起补品,本是微微蹙眉,但听她毫无底气的说起“我怕她不让我与你在一起了”,蹙起的眉头却又慢慢的松开了。他伸出手去,将她不安的紧紧握起的手指握在了掌心。刚放下粥碗,彼此的手都温暖得不真实,一触便更不想放开了。 沈寂握着她的手道:“大娘不会生气。三年前我对她发尽脾气,甚至摔打东西,她也未曾对我大声斥责过。” 谢青芙歪头,轻轻地靠在他的肩膀上,轻吸了一口气:“我知道大娘是个好人。只是……许多的事情,与你一扯上关系我便变得畏手畏脚的。” 沈寂感受着肩上的重量,侧头看着她的脸。她梳了个简单的发髻,双眸在晨光中仿佛带着些引人触碰的东西,让他呼吸一窒。她变得畏手畏脚,他又何尝不是?本就是被人唾弃,被人当异类看着的人,偏偏迷恋上被人当星星,当月亮捧着的人。他不知道她有多害怕,但他想她也不知道,他其实比她怕一百倍,一千倍。 只是他从来不会告诉她,因为在她的面前他必须坚强着。 清晨的半山腰带着些雾气,湿润冰凉。水珠凝在迎春花的叶子上,很快的滴落下来,摔落在地上发出滴答一声轻响。 沈寂低道:“不必害怕,大娘会喜欢你的。” 谢青芙握紧他的手指:“……你怎么就知道大娘会喜欢我?” 沈寂静默片刻,仿佛说出什么笃定的誓言:“因为大娘对我很好。我喜欢的人,她也一定会喜欢。” 轻薄的雾气飘飘渺渺,宿禽鸣啭,惬意得不像是人间。谢青芙微微闭了眼睛,放开了沈寂的手,转而轻轻地抓住了沈寂的袖子。他空出了手来,却也未曾去动那早饭,直到她靠在他的肩上又重新睡了过去,害怕惊醒她,他便更没有了动作。 睡梦中,她口中依旧念叨着些什么,他微微侧了头去细听,却听她的声音细细的,坚定着:“阿寂。我不会离开你……这一次我一定不会离开你。” 沈寂沉默无言,双唇紧抿。山中雾气犹带寒意,侵染了他新换的衣衫。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终于低叹一声,慢慢闭上了双眼。 他一心想找回来的记忆,却是她费尽苦心不愿意让他想起来的事情。 沈寂忘不掉三年前从迷梦中清醒的瞬间,他觉得自己好像有什么事情要去做,但脑中空空荡荡,仿佛被人强硬的挖走了一块,徒留无边剧痛。他从床上挣扎着起来,却发现自己原来不是一个正常人,断臂用白布仔细的包好了,正在慢慢的好转。但他望着那只断臂,无端却升起了一种愤怒与绝望,只想将自己整个人都毁掉,回到黑暗中,回到醒来之前,然后选择再也不要醒来。 他是一个没有过去的人,心中只留着说不清的悲哀。有时候望见一件东西,他会觉得这件东西自己是曾经见过的。只是想不起自己是在哪里看见过。有时候站在山中岔路上,他会突然迷茫的停下脚步,刹那间不知道自己到底该去哪里,天地之间那么大,他却不知道自己是谁,是从哪里来,自己的手臂又为什么会断掉。 那样孤苦无依的感觉早已变得淡薄了,只是他还是想找回自己的记忆。他说不清谢青芙为什么不愿意让他想起来。但他也明白,谢青芙从前与她的关系一定不像她说的那样,只是主仆。 三年前的事情,沈寂已经不想再去回想了。她不想让他想起,他便选择永远的忘记。 只是…… 沈寂张开双眼望着身旁的谢青芙,她靠在他的肩上睡得香甜,梦中都在念着他的名字。 只是即便他选择忘记,这世上也有许多的人,许多的事,横在他们中间。他不知道,最后还能不能与她在一起。 他想和她好好的在一起。 鹤渚山上的日子过得格外的快。 沈寂替谢青芙将他隔壁的房间整理了出来,谢青芙便睡在那里。她白日里每天都跟在他身边,他去山中替花大娘找草药,她便替他背着背篓,他在厨房中烧火做饭,她便帮他添些柴火,他在后院水井打水,她便帮他递上水桶。 她每日替他束发,挽袖子,甚至于他洗衣的时候,她也陪在他身旁。 她端张独凳坐在他身边,帮他按着衣裳,这样他即便不脱鞋将脚浸入冷水中,也能使出力气来搓洗衣裳。她这样做的时候,他总是一副冷寂模样,从未阻止她靠近,早已想好了帮他的理由的谢青芙觉得有些挫败。 这日她又替他按着衣裳,偏着头问他:“你怎么不将我赶走了?那时候你要洗衣裳,明明让半绿将我带走,不让我看的。” 他动作未停,只静默片刻,冷静道:“以前是因为不想你看见我狼狈的样子,然而我还有更狼狈的时候。你同我在一起,总需要明白,我的手臂能做些什么,又是怎样的累赘。” 谢青芙道:“你什么都能做,而且做得都比我好。” 沈寂道:“若我有两只手臂,我可以做得更好。” 谢青芙无话可说。他对于自己的手臂总是带着悲观与自卑的情绪,她也无计可施。谢青芙低下了头,手指浸在冰冷水中,玩弄着衣裳上的流苏。那是她的衣裳,她自己洗不干净上面沾着的植物汁液,他的手劲大得多,所以拿来一并搓洗了。 沈寂瞥了一眼她闷闷不乐的模样,以为她生性喜欢热闹,同他一直待在山上大约感到无趣了,遂顿了顿,心中微涩道:“明日我要下山一趟,采买些东西。” 谢青芙果然一下子抬起了头来,嘴角弯弯的看着他:“我也要和你一起去!”   ☆、第36章 丹色·(三四五) 第三十六章 谢青芙并非一个感觉敏锐的人,只是若一个人常常毫无理由的盯着另一个人看,即便那个人是个瞎子也能感觉出来其中的不对味。更何况她能看的清清楚楚。 每一天的清晨,谢青芙起床时,总能在屋檐下准确无误的遇上花大娘。她拄着她那根竹拐杖,搬了凳子坐在屋檐下,发上都凝了小小的水珠,仿佛已经在那里坐了很久。待到她有礼貌的唤她大娘,关心她身体,她便慢悠悠的站起来,对她点点头,再唤来沈寂,扶她回到房中去。 每一天的傍晚,她也总是坐在屋檐下,并不说话,只是静静地坐着。谢青芙想与沈寂多待上一会儿,然而在花大娘的面前她却又不能那么做,只能强装微笑回到房间中去。等到谢青芙进了房间,花大娘便也搬了凳子,再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去。 除去刚来的那一天,她对谢青芙说了那几句话之外,此后一个月的相处期间,若非沈寂在场,她是断然不会对她说话的。沈寂在场的时候,她才会唤她谢小姐,对她说些诸如“晚饭多用一些”之类的客套话。 谢青芙有一种感觉。花大娘仿佛在防备着她与沈寂过度接近,如从布满灰尘的地上捡起一枚绣花针般小心翼翼。 谢青芙弄不清楚其中原委,只是感觉花大娘的这种行为让她十分不自在。有时候她甚至十分的想直截了当的问花大娘,为何沈寂面前与沈寂背后对待她是两种态度。然而她却又深深地明白,她并不是一个会讨长辈喜欢的人,花大娘不喜欢她再正常不过。且花大娘对待她并没有不周到的地方,她想她好不容易来到这里,还剩下不到两个月的时间,除了沈寂之外的事情,其他事情都并不重要。于是这件事便被她强制自己抛到了脑后。 只是还是想靠近沈寂的。因为有花大娘在,她与沈寂就连每一次的拥抱都十分短暂。她总想找机会去拉他的手,拽他的袖子,但却总也找不到机会。一个月来,她与沈寂最亲密的事情不过是牵手,剩下的便是眼神对望。 事实上他的目光同以前并没有什么区别,但就是那样苍凉带着微涩的冷寂目光,却教她总也移不开双眼。他握住她的手掌心干燥,总是带着细小的伤痕,她双手将他的手捧在手心里,想着只要他的目光只要能投向她的方向,她再怎么样的委屈都能够忍受,更何况现在只是同他的恩人好好相处。 所以她听说他要下山的时候,才会心中一动,想到能够与他单独相处,嘴角不由自主的便弯了起来,握住他浸在水中的手指,轻轻地勾了勾。 “我也要和你一起去!” 沈寂唇边浮出淡淡的笑意,仿佛深山老林中,下了潇潇暮雪,化作水滴落在叶尖。寂寥又带着微微涩意。 他笑得极浅,却足以让谢青芙失神。却听他低冷道:“与我走在一起,会有很多人看你。” “为什……”视线落在他空荡荡的袖子上,谢青芙想要问出口的话戛然而止,她喉中干涩,望着他仿佛全然不在意的淡薄模样,忽然就捏紧了他的手指道,“那样正好,我带了一件漂亮的衣裳。别人都盯着我看最好了。” 沈寂手指颤抖了一下,回握住她的手,低哑道:“他们看你并非看你穿着什么样的衣裳,而是看……会与我走在一起的女人会是什么模样。” 谢青芙道:“这可不行。看我当然随便,但我不想让人看你,你是我一个人的,只能给我一个人……” 话音到这里又是戛然而止。沈寂忽然便侧过了脸来吻在她的唇角,泛凉的双唇雪花般轻柔相触,将她未说出口的话堵在了唇间。谢青芙微微阖了双眼,只觉得他的呼吸均匀而缓慢。若上一次的亲吻是手足无措,这一次的他却是冷静而从容。像是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也知道自己这样做的结局是什么。 仿佛一朵长在悬崖上的花缓缓盛开,明知道最后只能跌落悬崖,却依然孤独倔强的迎风绽放,花色恣意烂熳。 彼此都有些小心翼翼。谢青芙心中泛酸,缓缓地开启了双唇便要接受沈寂的吻,余光却忽然便瞥到一个人的身影。她一下子惊慌失措的推开了沈寂,两人一同望向屋檐下,却见花大娘就站在那里,眼中深藏着什么让人看不懂的东西,不知道已经站了多久,又听到了些什么,看到了些什么。 沈寂嗓音里还残留着些低哑,轻道:“大娘,外面风大。” 花大娘道:“无妨,屋里闷得慌。你们洗你们的衣裳,我就在这里透透气。” 谢青芙心中剧跳。一方面是害怕花大娘将她当做有手段的狐媚女子,另一方面却也是因为不知道为什么,她总觉得花大娘看她的眼神带着些怜悯和悲哀。 谢青芙心中尴尬又羞怯,脸也烫了起来。花大娘却像是没有看到她微红的脸,淡然的端了凳子来坐在屋檐下。谢青芙与沈寂便也继续洗衣裳,直到两人一起将衣裳都晾了起来,才听花大娘道:“我屋里有支山参,是之前在山中偶然挖到。你二人明日下山去,顺道便将人参替我卖掉吧。” 只一句话,谢青芙便知道,他们放才说的话她都听到了。 她觉得自己方才冷却下来的脸又重新烫了起来,一面羞愤,一面却又责怪自己,方才怎的就对沈寂说出了那样情难自抑的话。她与沈寂听来并未觉得有哪里不对,但听在旁人耳中必定是轻浮异常,教人怎么能接受得了? 花大娘说完以后,又悄无声息的拄着竹杖进了屋子。谢青芙微微的皱着眉头看向沈寂,却见他也看向她。她手足无措道:“被看到了……” 沈寂道:“无妨,大娘并未生气。” 谢青芙很想告诉沈寂,她并不怕花大娘生气,她怕的只是花大娘那种仿佛能够洞悉一切的眼神。在花大娘的面前,她的想法,她的心思,她将来要做的事情仿佛都无所遁形。这种被看穿的感觉令她浑身都不自在,只觉得想要后退,逃走。 谢青芙甚至已经微微张开了嘴,但一看见沈寂语气虽冷,实则却暗藏安慰的模样,她不想让他担心,遂将快要说出口的话压了回去,只轻轻的点了点头,心中兀自沉重着。 第二日天还未亮沈寂便叫醒了谢青芙。 谢青芙用冷水洗了脸,再替沈寂束发。束好发后沈寂从独凳上站起来,却见谢青芙平素总是斜簪在双鬓的两支米分玉花形流苏簪不见了,青丝松松的绾起,再加上她身穿着的淡绿色裙子,整个人看起来比起平常时候,忽然间便多了些素雅与安静。 见沈寂注意,谢青芙道:“簪子丢了一支……我就干脆将另一支也拿下来了。”说罢对他微微的笑了笑,“……好看吗?” 沈寂静默片刻,眸中冷华流转,才道:“与平常不一样的好看。” 谢青芙见他冷着脸说出赞美她的话来,竟是连脸也不红,显得真诚又冷淡,唇角不由的便弯得更高,愉悦的拉了他的手便要出门。 沈寂带着谢青芙取了花大娘要卖掉的山参,这才带着她下山去。 谢青芙来时走的也是这条山路,但那时她一心想着要见到他了,心中兴奋得无以复加,自然没有注意到沿路的风景。此刻同他在一起,他紧紧地拉着她的手,她心中愉悦又安心,自然而然便将注意力放在了路边的事物上。 一小簇一小簇抱在枝头开放的小白花,扑棱棱从枝头飞走的鸟儿,结在路边草丛里暗红色的小果子,因为他在她身边所以显得格外有意思,教她目不暇接,几乎移不开眼睛。 在山路拐角不远处看到一朵开在山路旁的淡黄色小花时,谢青芙是有些想去摘下来的。但她望了一眼沈寂,实在不想放开他的手去摘花,遂在心中遗憾的放弃了。岂料沈寂却像是发现了她的意图,竟是带着她走到了那朵花面前。 “你想要这朵花?”他低声问。 谢青芙一怔,下意识便点了点头。 他又道:“但你不想放开我的手?” 谢青芙心中一跳,生怕他胡思乱想,立即便要否认,但他却丝毫没有自卑模样,而是轻呼出一口气,仿佛在同一个虚无飘渺的人说话,道:“自己去摘下来吧。我等着你。” 谢青芙望了望还交握在一起的两只手,明白他大约还是在意自己只有一只手,不能替她摘花。一面在心中责怪自己多事,一面有些闷闷不乐的摘下那朵花,松松的拿在手里。 “开心一些,我没有多想。”他缓慢而低的说道。 谢青芙却只拉着他的手,低着头微微的摇了摇,心中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一句话也没有再同他说。 这时山路上忽然便传出两声清脆的孩童轻笑声,并着一个男子粗哑不堪的声音。 “我让你跑慢些听到没有,你没看到那个会吃人的残废在前面吗?” 第三十七章 山路的拐角处跑出一个七八岁的垂髫小童来,粗布绿衣,仿佛一片新长出的充满生机的叶子。但就是那样一个天真的小孩子,却在自己的父亲说出“吃人的残废在前面”这种话后,吓得一下子停住脚步,茫然的盯着沈寂与谢青芙。待到看清楚沈寂空荡荡的那只袖子,他呜哇一声便大哭了起来。 “呜呜呜,残废要吃人了……爹爹救我,爹爹救我。” 谢青芙慢慢的咬紧了牙齿,看着孩童后面走出他的父亲来。那是个方脸的壮汉,手中挑着两担谢青芙叫不出名字来的菜,走得气喘吁吁。见孩童哭,他更加没好气了:“哭哭哭,就知道哭。谁让你一定要跟我出去的,一路上闯祸,累死老子了。现在又遇上残废,倒霉事都是你招出来的。” “残废”二字,已是伤人。 更何况那人满怀着恶意,将这样的话说得理直气壮,仿佛眼前并没有沈寂这个人,肆意编造出“残废”会吃人的谎言用来恐吓孩子,将孩子吓得哇哇大哭后,此刻更是不遗余力的再次嘲笑沈寂。 谢青芙知道别人会在意沈寂的手臂,甚至会用奇怪的眼神打量他,嘲讽与讥笑发生在他身上也并不奇怪,但是第一次有人在她面前说出沈寂是“会吃人的残废”这种话,她只觉得心脏往下重重一沉,一种悲愤又无可奈何的心情将她的心涨得十分难受,恨不得大声质问那壮汉为何出口伤人。 但不等她问,沈寂便微微的紧了紧交握着的手,让她本欲脱口而出的话生生哽在了喉间。 她转过头去看沈寂,却见他仿佛什么也没听到,只是沉静的站在路边,像是一池清冷的死水,激不起一丝涟漪。对上她望过去的目光,他便问道:“摘好了吗?” 谢青芙怔了怔才反应过来他是在问野花,只觉得心中本来柔软着,此刻又徒增了些酸涩。沉默了片刻才轻轻地点了点头:“摘好了。” “还有喜欢的吗?”沈寂又问道。 谢青芙见他问得认真,便也认真的打量了一下四周,然后才摇头:“没有喜欢的了。” 沈寂轻道:“我们走。” 说罢便重新回到那山路上,向前行去。身后的孩童还在大声号哭,谢青芙与沈寂一起走了十来步,本以为壮汉会立刻去哄孩子,岂料见孩子哭个没完,他本来粗哑的嗓音又压低了一些,满带着粗俗与轻蔑大声道:“有些人表面看起来只是手残了,但实际上耳朵也聋了。你的样子吓哭了小孩子你没听到吗?还忙着脚底抹油,是想逃到哪儿去?” 谢青芙心中腾的升起一股怒火,十分想停下来,但沈寂却坚定的握着她的手依旧走着,只是用的力道又大了一些。 身后那壮汉不依不饶:“死残废,我知道你住在哪儿。等我有空了一定去你家水井里下药,妈的。凭着一张脸,上次半路上跟我媳妇儿眉来眼去,现在又把我的宝贝儿子吓哭了。老子不会放过你。” 沈寂仍旧想向前走,但谢青芙却忍到了极限。心中的酸楚与愤怒顷刻间盈满心间,她将牙一咬便停下了脚步,回过头恶狠狠地盯着那壮汉:“你口口声声残废残废,你知道什么是残废吗?” 壮汉见谢青芙像是被惹恼了,更是来了劲:“残废是什么,残废不就是你拉着的那个废物的样子吗?” 谢青芙对他冷笑道:“我倒觉得他很健康。反而是你这个人,恶心至极,心里肯定缺了一块叫德行的东西,说话才会恶心成这样。” 谢青芙从来都是个逆来顺受的人,她不坚强,也不聪明,所以总是在忍让退缩,过着看别人眼色过日子的生活,只是现在是不一样的。只要是与沈寂有关的事情,她便会倔强起来,她能容忍别人骂她,侮辱她,但她却听不得任何人说沈寂半点的不好。 在她的眼里,这个世界上没有比沈寂更完美无缺的人了。 谢青芙用尽全力与壮汉大声理论时,沈寂仍旧沉默的看着,像是看着一出与他毫无关系的戏。清晨的山风带着凉意,吹得他身上穿着的青衫微微飘动,莫名的便让人觉得那风一定很冷,冷得他本来舒展着的眉头都微微蹙了起来,冷得他唯一的一只手慢慢的握紧,像是要将手中谢青芙的手与自己的手融在一起般。 理论了不过片刻,壮汉已是被谢青芙激怒,将担子一撂就抽出了扁担来:“老子就是缺德了,怎么样?你以为你是个娘们儿,身边又有男人壮胆,老子就不敢打你?”他充满不屑的看着沈寂,狂妄道,“你看清楚,你男人是个残废,只有一只手的残废。他又穷又残,就连一朵簪花都买不起,只能拿野花代替,他的身手也笨拙得吓人,你与他加起来也打不过我。” 谢青芙胸中剧痛,就像别人嘲讽的人与骂着的人是她一般。她将牙齿咬得紧紧地,不怕死的倔强道:“我说了,他不是残废。你说话将嘴巴放干净一些。” “老子就不放干净怎么样?贱女人,你该不是这残废从万花楼买回来的媳妇儿吧。哈哈哈哈哈残废也知道想媳妇儿,还从万花楼弄一个恶心至极的妓女回来。” 壮汉说得轻佻,本以为谢青芙仍旧会大声反驳,岂料这一次她却没有反驳,因为在她开口之前,沈寂已经紧紧蹙眉,压低声音道:“你将这句话再说一遍!” 所有人都未想到他会开口,且是这样来势汹汹的开了口。壮汉也愣了一愣,随后笑得更猖狂了:“我说你残废你都不生气,一说这个娘们儿你就生气了,看来这媳妇儿不便宜是吧?” 话音刚落,却听“嚓”一声金属摩擦的声音。壮汉愕然的张大眼睛,却见沈寂已是放开了谢青芙的手,而后从怀中掏出一把匕首来,用嘴巴拔掉了刀鞘。他松开双唇任刀鞘落在地上,声音比起方才又更加了几分,那种带着威胁与誓死的嗓音,听得谢青芙都是心中一寒。 “我是残废,但手上这把刀不是残废,它足以划破你的脖子。” 壮汉握着扁担的手不自然的一抖,刹那间四周安静得吓人,只有吓呆了的孩童偶尔还会抽噎一声,显得十分诡异。在兵刃面前,再嚣张的人都会感到一种威胁,更何况那人是刚被自己激怒,像是准备豁出一切去的残废。 壮汉轻咳了一声,嗓音粗哑不堪:“……你这是干什么,我家中可是与你一样有媳妇儿的。”顿了顿又拉过抽抽噎噎的孩童,“我还有孩子。即便你没有孩子,也总不会在孩子面前做出不该做的事情。” 谢青芙想要开口,她只是看不过这人辱骂沈寂,她自己被骂却是并不在意。若沈寂因此要跟这人拼出一条命去,却是更不值得了,但在她开口之前,他已经用断臂顶了顶她,将她顶到山路一旁去。沈寂对壮汉道:“你有妻有子,所以我让你走。只是你不该骗你的孩子残废会吃人,否则他长大成了你这样缺德的模样,你一定会后悔的。” 壮汉像是心中依旧愤懑,只是在那把匕首前他什么话也说不出来。悻悻的便重新挑好了担子,又拉着那孩童,走到沈寂身边时,还特意小心翼翼的防备了他,才越过沈寂与谢青芙走到山路前边去了。 沈寂手一松,匕首“啪”一声落在了地上。 谢青芙握住他被匕首的温度侵染得冰凉的手,道:“沈寂,对不起,方才是我不该……” 但沈寂却摇了摇头,声音幽冷平静。只是那些本来会让人觉得倔强的话语中,莫名的便染上了一层寂寥与自暴自弃的色彩:“并不是你的错。我的确是个残废,即便今天你不在,也一样会有人叫我残废。” 谢青芙握紧他的手指,压低声音难受道:“不要说“残废”两个字,你在我心里是最健全的人。所以以后也不要在我的面前提起这两个字。” 沈寂道:“即便不提起,你随时随地也能看到。”沈寂说罢,侧过脸去看那管空荡荡的袖子,轻道,“我的确是个只有一只手的残废。” 他的语气平淡,仿佛说着什么理所当然的事情,但她心中却酸涩得难以忍受,像是一个人一层层的剥开一只还泛着青色的橘子,其他人还未接近,便已嗅到那种酸涩侵入骨髓的味道。 谢青芙又用力摇了摇头,放开沈寂的手,转而搂住了他的腰。 她想抱他紧一些,再紧一些。她觉得他全身上下都泛着一种凉意,让她觉得明明还是冬天,但他的四周却已经下了一夜冰凉的夏雨。即便是她的体温,也无法再温暖他。 沈寂任她抱着,却也没有回抱。 他想这样也好,早一些让她看清他是个怎样的人,又过着怎样被人嫌恶的生活。胸口里酸涩又微甜的感受早已经胀痛得让他难以忍受,他总是想让她更加了解他,却又害怕将自己狼狈的样子展示在她的面前。像今日这样也好,嫌恶他的人,终究是替他做了选择。 拥抱着的两人沉浸在自己的酸楚心事中,谁也没有发现,并未走远的壮汉听到“沈寂”这名字竟是脚步一顿,随后转过身来,皱起眉头仔细的打量起山路旁那缺了一只手臂,冷得像是潇潇暮雨般的青衫人来。 第三十八章 那之后,谢青芙对沈寂无论如何也笑不出来了。 她将摘下的那朵淡黄色小花插在了自己发间,而后牵着他的手,与他走在山路之间。山路崎岖难行,双腿迈过生得茂盛的野草和灌木,发出布料的摩擦声与露水簌簌落下的声音。他也并未主动说话,于是两人之间便一直沉默得吓人,直到一路下了山,进了环江城,他才松开她的手,对她道:“你在这里等我。” 有了方才的事情,她敏感的皱起双眉:“你不带着我一起去么?” 沈寂却是沉默了。 谢青芙看着他空荡荡的袖子,心中一沉:“你……因为我刚才的反应过度了,所以害怕我听见别人说你的手臂么?” 沈寂仍旧不回答,在她看不见的地方,他掐紧自己的掌心,血痕触目惊心,疼得近乎自虐,但他口中说出的话却是冷淡至极:“与我的手臂无关,你帮不上任何忙。” “你……”尽管谢青芙明白他心中所想必定不是这个意思,但听他说出这样的话她还是心里一凉,仿佛轻盈冰冷的雪,落在平静的湖面上,凝结成冰,冷彻心间。她努力的忍了忍,才对他道,“你信我,我不会再因为你的手臂和人吵架。”又等了等,见他毫无松懈之意,不由丧气道,“既然对我这么没信心,怕我冲动。你难道就不怕,我生气冲动之下直接转身走了吗?” 她本是说来气他,却见他眉眼间本是固执与冷寂,此刻忽然便添了两分茫然,他久久的沉默着,过了许久忽然便冷声道:“你若厌倦了我,想要离开,我并不会阻拦。” “你!”谢青芙只觉得心头被他划出了一道裂缝,狠狠地咬了咬牙,但却无论如何也狠不下心来真的转身离开。她知道,他即便再嘴硬,也忍受不了她忽然间离开。 一开始就看不到未来的感情,若是连现在都失去了…… 唯一的价值便真的只剩下让人伤感了。 “你真的会让我走?”她只能紧盯着他,这样问道。 沈寂却再次沉默了。过了许久,他伸出手来,慢慢的拉过她的手握在掌心,谢青芙能感觉到他的温暖,稍微安抚了她不安的心。他的眉眼冷寂,带着一丝散不去的忧悒,轻声道:“我让你走,但我会等你回来。” 听着他微雨纷纷般的嗓音,谢青芙觉得心中紧缩了一下。 她握住他的手,也放低了声音道:“你信我,带我一起进城,我喜欢与你待在一起,我哪里都不会去。” 沈寂握紧她的手指,方才被自己掐破皮的地方仍旧生痛难忍,但他却连眉头也没有皱一下,只是静默片刻,终于点了点头。 进城以后,见到两人相握的手与沈寂空荡荡的袖子,果然有人议论纷纷。并未过多久,两人便放开了对方的手。然而却并非是因为在意别人的眼光,不管是谁的议论,沈寂都是一副冷淡模样,谢青芙更是装作没有听到,只是没过多久,沈寂便买了许多的东西,他自己已经拿不下了,所以她便空出了手来替他拿着。 她得意道:“你看,你还好带了我。不然你怎么拿得下。” 沈寂望她一眼,见她眉眼弯弯一副等待他夸奖的模样,显然是心情极好,若身后有根毛茸茸的尾巴,只怕也要欢快的摇起来了,心中不由的也是一软,声音中的冷意还未退去,便已变得柔和了几分:“若拿不了,我这里有包裹,可以收在一起让我背在背上。” 她用力摇头:“不必不必,我想帮你分担一些。” 他便也不扫她的兴,只道:“小心一些,前面有滩积水,不要踩上去了。” 两人一路采买,先后买了食盐,粗布,还有其他的一些生活必需品,不知不觉之间,已是到了晌午。 谢青芙觉得腹中饥饿,但见沈寂并无在城中用午饭的想法,便也不喊饿,只跟在他前后左右,尽量帮他分担一些。沈寂进了一家药铺去卖山参的时候,谢青芙便自己靠在药铺外的一棵老树上,放下东西,轻轻地捏了捏自己的腿。 虽然酸疼,但她却一点也不觉得厌烦,比酸疼更多的反而是一种名为充实的情绪。像是慢慢爬上窗檐的藤蔓,在眼前开出第一朵花,让她呼吸间都感受到惬意与自在。 谢青芙正这样想着,却见沈寂已是走了出来,手中还拿着那枝仔仔细细包好的山参。 她一怔:“怎么了?为何没有卖掉?” 沈寂道:“药铺掌柜说这支山参生得诡异,不愿意收。” 谢青芙道:“这支山参明明生得寻常,哪里诡异了?” 沈寂却道:“许是那药铺,已经不收山参了。”他弯下腰来,似是要将山参放回包裹中,“既然不收,也不好强人所难……” 谢青芙见他冷寂眉宇间似是若有所思,心中一动便将山参抢了过来。见他望过来,她不敢看他的眼睛,只道:“可能他没仔细看也说不定,卖不出去的话,大娘会失望的……我再去帮你问问,你在这里等我。” 说罢转身便向那药铺里跑过去,像是怕他在身后追她一般。 谢青芙进了药铺,却见四五个学徒正埋着头在学习捣药,另有一名苍髯掌柜,站在账台前翻阅着一本厚厚的簿子。谢青芙从未卖过山参,但她是谢榛的女儿,许多的东西似乎是从骨子中天生便带出来的。 她自然而然便走到了账台前,将那支山参放在掌柜面前:“我要卖支山参。” 掌柜的抬起头来,双眼中流露出微讶。诚然谢青芙唇角是带着丝笑意的,但她却丝毫商量的意味都没有流露出,见掌柜看向她,也只是将手从山参上拿开了。 “山参大多不都是切片而食么,况且我觉得这只山参生得实在算不上诡异。你要不要再仔细的看看?” 掌柜的却没有再仔细看看,而是一笑:“若是您拿来的山参,我自然是毫不犹豫的便收,但方才进来的,却是个残废。” 谢青芙唇角笑意淡去,尽管努力克制着,但却连声音都冷了几分:“少了一只手臂……怎么就连山参都卖不掉了?” 掌柜的拱了拱手:“您大约是在可怜方才那残废?但您有所不知,这世间之人,越可怜的人,越是怀着邪恶之心。我开药铺多年以来,几乎所有的亏,都是从看起来可怜的人身上吃到的。方才那残废也是,指不定便怀着什么坏心意,说是卖山参,谁知道打着什么主意。” 谢青芙只觉得一头冷水从头淋下,一时之间竟是不知道今夕何夕。直到那掌柜的看过山参,同她议价,她才颓然的摇了摇头,而后从掌柜手中接过钱,慢慢的便走出药铺,回到沈寂身边。 她对沈寂强装笑颜道:“那掌柜的也是,竟忘了山参是切片而食,什么样的形状都不重要。被我这么一点拨,他便收了大娘的山参。” 沈寂见她仿佛失魂落魄,竟也是没问缘由。沉默了片刻,他拉过她的手道:“既已卖掉,我们回家罢。大娘大约替我们做好饭了。” 谢青芙低着头不说话,只用力的点点头。 两人如来时一般沉默着走了回去,他将买到的东西都放进背上的包裹里,空出那唯一的一只手来与她十指交握。走到半山腰时,竟是又遇到了清晨差点动起手来的那壮汉,他仍旧挑着担子,带着那孩子。这次他却并未口出恶言,而是对沈寂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道:“你叫沈寂?” 沈寂不理他,谢青芙看他一眼,却是同沈寂一样,离他远远的。 那壮汉不甘被忽视,又道:“同你住在同一座山上三年了,我竟是不知道你原来叫沈寂。三年前我在林中捡柴,听得一个女子痛哭流涕,跪下求面前的贵老爷救救沈寂,却不知她说的那沈寂,是不是你?” 谢青芙心头猛地一沉,仿佛被什么东西狠狠地击打了,一阵钝痛。 她匆匆的抬起头去看沈寂,却见他也正看向她。见她惊疑不定,眸中浮起水雾。好似听到了什么惊天噩耗,他手指一颤,握着她手的手指却是更加紧了,她只觉自己手骨竟是开始隐隐作痛。 他走得更快了,仿佛想逃掉些什么。 那壮汉只说了这一句,见他二人神色不定,便好像已然确定了什么,正要再说什么,身边那孩童则是轻轻的拉了拉壮汉的衣袖,怯懦道:“爹爹,我怕。我们走慢一些,等那残废走远了再走好不好?” 身后的人似是慢了下来,沈寂握着谢青芙的手指却一点也没有松开。他的脚步匆匆的,既像是逃跑,又像是急着证明些什么,甚至连带着谢青芙走的路,也不是下山时走的那条了。 穿过层层的树林,横生出的枝节勾乱了谢青芙的发丝,勾落了她发间的那朵花。她跟不上他的脚步,心中既仿佛有个声音在尖叫着,不由便大口的喘息起来。 行至一棵高大的老树前,沈寂忽然便松开了谢青芙的手。两人仍旧沉默着,只能听到四周微风阵阵,树叶簌然,以及彼此都有些急促的呼吸。 沈寂道:“不要哭,他已经被甩在身后了。” 谢青芙并未回头,只是低着头慢慢的揪住他的衣裳,力道大得仿佛要将他的衣袖掐破。 沈寂又道:“谢青芙,你在怕什么?” 谢青芙不愿意承认,心中茫然着,用力的摇了摇头。沈寂要再去拉她的手,她却仍旧用力摇头,猛地收回手背到了身后。无论他怎么试图去碰,都再也握不到。 沈寂紧紧地蹙眉,一字一句道:“只是一句话而已,我并没有想起什么。” 谢青芙死死的咬着牙齿,不愿意将自己的手拿出来。像是珍藏着三年前的秘密一般,将自己的手藏在他触碰不到的地方。 沈寂又道:“你不愿意看我披头散发,我便不披头散发,你不愿意离开我身边,我便一直陪着你,你不愿意让我想起来,我便……放弃恢复记忆。” 话音到这里戛然而止,谢青芙猛地怔住,然后茫然的抬起头看着他。他眉眼中好似下了一场大雪,冷而厚的将她包裹其中,既冷彻心底,却又温柔至极。却见他伸出那唯一的一只手来,慢慢的将她的手拿出来,微颤着握在了手心里。 “记忆与你相比,并没有什么了不起。” 空荡荡的袖子在春风中微摆。 他的声音微哑:“谢青芙,我愿意娶你。你愿不愿意嫁?”   ☆、第37章 丹色·(六) 第三十九章 谢青芙从未听沈寂说过这样的话。 无论是三年前,还是不久前,他对她说话时永远是冷淡的,虽能听出努力的想要变得温柔,只是嗓音里天生带着的那种拒人千里与冷漠,让她只能浅浅触碰到他,却永远猜不透他心中所想。 所以刹那之间,她仿佛感受到了带着冷意的春风拂过发梢,耳畔响起的话语像是来自于梦中。 一定是来自梦中…… 不然,这些言语为何会让她有落泪的冲动。 见她愕然的张大眼睛望着他,双眸中水雾迷蒙,他低下眼睫能将她的手握得更紧了,仿佛只要一放开,她便会在顷刻间逃掉,再也找不回来。 “谢青芙,你愿不愿意嫁给我?”他又说了一次。 这一次,没了刚才的坚定,而且语速慢了许多,仿佛是抛弃自尊,在说着些永远不可能实现的话。 谢青芙听清了他的话,只是眼中的迷蒙并未散去,反而更加浓重了。她动了动自己的手指,却发现他向来干燥的手心像是出了汗,微湿的掌心将她的手指握得生疼。 天空中“轰隆”一声,遥远的天边翻卷起一层层乌黑色的云。带得风势又大了几分,吹起沈寂空荡荡的袖子剧烈拂动。她亲手为他束好的黑发落在他的颊边,越发衬得他脸色苍白,虽是古井无波的模样,却又暗藏汹涌,仿佛再来一阵更大的风,便能将他吹得不见踪影。 谢青芙鼻子一酸。 她想重重的点头,她想嫁他。 三年前就想着,想到现在。她想抱着他,温暖他的胸膛,想握住他的手,替他做许许多多的事情,她想替他挡去所有人怪异的目光,想捂住他的耳朵,不让他听见那些带着恶意的话语。她想和他白头偕老,想和他直到衰老的那一天,再也不分开。 “可是你没有任何理由娶我。”她说着眼泪就掉下来了,声音里的颤音无法掩饰,“我什么都不会,只会耍小脾气,只会惹你生气,我不能当一个很好的妻子。” “我知道。”沈寂看着她脸颊上泪落涟涟,声音中不知不觉便含上了低哑,眉间微微蹙起,“你在别人都是大方得体的模样。你很聪明,你知道无论你怎么耍脾气,怎么惹我生气,只要你一哭,我便毫无办法。”说到这里,他终于放开了她的手。 谢青芙只觉得手上他的温度渐渐消失,脸上却暖了起来。他的手指抚上她的脸颊,“你只会在我面前露出这样的表情,这样就很好。” 谢青芙只能用力的摇了摇头,脸上的眼泪都被他一滴一滴的轻轻抹去。 沈寂望着她,声音很轻很慢,仿佛是从遥远的地方传来的:“谢青芙,我一开始便不相信你的话。你说我从来没有喜欢过你,三年前你只是一厢情愿,从那时开始,我便不信你。” 她的脸被他的手指摩挲得十分温暖,然后拥进一个有着熟悉的清冷味道的怀抱,按入怀中。 他的声音平静得仿佛死水,又轻柔得仿佛叹息:“在谢府见到你的时候,看着你脸上的泪水,我便知道我拿你没有办法。我想三年前的我,拿你的眼泪也一定没有办法。” 谢青芙用力的摇摇头,又用力的点点头。思绪混乱,整个人都像是陷入了湿黏的沼泽中,她出不来了,也再也不想出来了。 沈寂第三次问:“我愿意放弃自己的记忆,再也不去想三年前的事情。谢青芙,你愿不愿意嫁给我?” 谢青芙哭得不能自拔,心中酸软一片,竟是就这样……不能自己的便点了头。 她想她长不大了。在沈寂的身边,他总是替她想着一切,替她遮风避雨,将她好好的保护起来。让她无论是在何处,都不明白这世界到底有多险恶。 他将世界上最美好的东西,包括他自己,都送给了她。 于是她再也拒绝不掉,仿佛年少时便种下的种子,虽然短暂的停止过生长,却终于在许多年后发芽长大,开出令人目眩神迷的花。 谢青芙与沈寂牵着手回到草庐时,天空已经开始下雨了。正值初春,温柔的春雨无声落下,仿佛酥油浸润大地,浇得路旁的灌木沙沙作响,树木簌簌轻摇。她与他一同跑进青竹编成的门,花大娘正坐在屋檐下,身旁卧着一只蜷缩成一团的小白猫。 “喵……”被两人的急促的脚步声吓到,小白猫发出一声惊慌失措的叫声,跳上了花大娘的腿。花大娘摸了摸它顺滑柔软的毛,又将它重新放回地下,然后淡淡的抬眸,瞥了一眼谢青芙与沈寂交握在一起的双手,视线很快的移开了:“厨房有热水,锅中留了饭。快些把头发擦干,免得不小心受凉。” 谢青芙望了一眼沈寂,她被花大娘的目光看得有些发毛,但却仍旧壮着胆子,从袖中摸出卖山参得来的钱,递到花大娘的面前:“大娘……这是卖您的山参得到的钱。” 花大娘接过那钱,却是数也不数,只道:“你有心了。钱我收到了,你先去擦干身体,换件衣裳罢。” 谢青芙觉得有些失望,但沈寂却放开了她的手,与花大娘一样道:“去擦干身体,洗个热水澡,换件衣裳再出来用饭。” “你呢?”谢青芙微微的仰头看着沈寂,冰凉的雨水顺着他的睫毛淌落,看得她心中微微酸疼。似是看穿她的心疼,他的语气软了一些,却仍旧坚定严肃道,“你洗过后,我自会去洗。” 谢青芙听他这样说,只能无精打采的点了点头。 一心想着让他快些洗,所以她舀水,寻衣,都做得十分快,只匆匆的泡了泡热水,便披了件厚衣裳走出门去。却见花大娘仍旧静静的坐在屋檐下,雨水滴答滴答落下,小白猫慵懒的蜷缩在她膝上,微眯着双眼,被她摸得发出小声舒服的叫唤。 “既然洗好了,便用些饭罢。”像是知道谢青芙站在那处发呆,花大娘仍旧摸着小白猫,只轻声道,“阿寂去洗澡了,你不必等他。你该知道他动作不太灵活,再等下去,饭菜都凉偷了。” 若寻常人说沈寂动作不太灵活,谢青芙一定已经认为是讽刺了,但花大娘淡淡说来,仿佛在说一件十分平常的事情,谢青芙听在耳中竟是一点也不觉得讽刺,只能答应了。她自己到锅中寻出饭菜,草草吃了,又自己洗了碗,将饭菜重新温入锅中,才轻手轻脚的回到房中。 谢青芙的心中十分平静,并非她已经找到了不回谢府的方法,也并非她不在意谢家压力。只是她拒绝去想,从以前开始她便是个只会逃避的人,尽管想为了沈寂坚强起来,却因为太过靠近他,而不敢去想某些后果。 走了一来一回两次山路,她觉得脚上酸疼,便自己掀开被子躺了进去。一面感到身上一阵阵的发冷,一面又觉得心中酸疼而暖胀,一时之间竟不知是种什么滋味,抱紧了被子将头埋进去,片刻之间便疲惫的睡了过去。 迷迷糊糊之间仿佛有人走了进来,轻轻的摸了摸她的额头,又小心的拿起她放在被子外的手,一只只放回被子里。来人身上带着一股沐浴后温湿的热气,熟悉而又令她十分安心。谢青芙微微皱了皱眉头,胡乱伸出手在空气中抓了抓,抓住了他的手按在自己颊边,然后呢喃了一句:“阿寂……” 沈寂本想替她盖好被子便转身离开,此刻却是一步也迈不开了。他眸色微黯,望着猫儿一般用脸轻蹭着他手指的谢青芙,又站了许久,终于在床边坐了下来。 他刚一坐下,她便慢慢的张开了眼睛,然后对他轻声道:“我是在装睡,你看不出来么?” 沈寂低道:“我知道。” 谢青芙轻轻吸了口气:“那你还坐在这里?万一我坏心眼一直不睁开眼睛,你便要穿成这个样子,一直坐在这里么?” 他穿着一件单薄的白色里衣,身上披着件青色的长袍,泼墨鸦发的发尾还微微濡湿着,用鸦青色布带束好披在肩上,风微微的一吹,黑发微动,袖子中更是灌了满袖子的冷风。 沈寂道:“你不会。” 只是一句话,谢青芙便忍不住轻轻地揪紧了被子。她沉默向后让了一些,让出床上的一块位置来,但沈寂却仿佛犹疑着,没有动作。谢青芙心中一涩,伸出手去轻轻地拉了拉他的袖子,动作亲昵而坚定:“你抱着我吧……我冷。” 沈寂身形微颤,终于不再推辞,顿了顿,上了她的床。 仍旧是与上次一样,他与她连稍微出格的举动都没有。她将头埋进他的胸膛,死死地搂住他的腰,仿佛粘人的猫。而他毫无办法,只能用单臂抱住她,努力的减少两人之间的间隙。 窗外春雨沙沙,冷意弥漫,更让谢青芙珍惜沈寂怀抱中的温暖。过了许久,沈寂声音微哑,问道:“我从前……有没有做过对不起你,抑或是对不起谢家的事情?” 谢青芙握紧他的手指,用力摇了摇头。 沈寂像是放心了,微微蹙起的眉头松开了一些:“这样便很好。”顿了顿他又道,“我想全天下的父亲都是为自己的女儿着想的。若我值得托付,他一定会同意将你嫁给我。” 他的确值得托付,但谢榛却不可能会将她托付给他。只是这样的话她又怎么能对谢榛说的出口? 谢青芙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轻轻地点了点头,心中却仿佛面对着黑洞洞的悬崖,一种豁出命去,却知晓自己再也到不了底的酸涩与绝望油然而生。 不知想到了些什么,沈寂又道:“你送过我发簪,我却还不曾送过你什么。” 谢青芙道:“那条鸦青色的布带,我还好好的留着……” 沈寂却道:“那是你自己从我身上拿走,并不算是我送你的。”顿了顿,他忽然紧了紧手上的力道,微蹙眉头将她更加按进自己怀中。 谢青芙鼻间只剩下沈寂身上清冷的味道。 “你等我几天,我一定送你一件喜欢的礼物。” 谢青芙没有回答,只是将脸更深的埋在沈寂脖颈之间。能感觉到他的肌肤是温热的,与屋外的阴冷有着天壤之别。 却听他轻而慢的在她耳边说道:“谢青芙,你愿意嫁给我,是我遇见最好的事情。虽然……我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资格这样说。我虽是个残废,但以后即便豁出性命去,也一定会好好的将你护在身后。” 顿了顿,他摸着她柔软如缎的一头青丝,声音中有带着涩意与温柔的情绪在流动。 “谢青芙,我想将这世上最好的东西都给你。”   ☆、第38章 枯黄·(一) 第四十章 年少时的谢青芙曾经觉得,沈寂是世界上最温柔的人了。尽管他总是不笑,但他的每一个眼神,每一个动作,都能让她感觉到她是被保护着的。 三年前他带她从谢府离开的时候,也曾对她保证过。“我一定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即便豁出命去。”那个时候她少不更事,只一心想着与他亡命天涯,并不懂这句话里深沉的意思,匆匆的便点了点头,随他逃出。 后来被软禁在谢府的那三年,谢青芙总在想,若是他发下这样誓言的时候她便阻止了他,那样的话他一定不会为了护她而变得伤痕累累,他的手臂也不会以那样的方式断在她的面前。 只是昨日他再次发下那样誓言的时候,她却仍旧说不出阻止的话语。他的语气温柔而坚定,仿佛大片大片的雪花,无声的便覆满心弦,冷而轻柔,让人无法拒绝。她只能埋首在他怀中,揪紧了他那管空荡荡的袖子,用力的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 她拥着他,沉沉睡去。 因为实在疲惫,这一睡便睡过了一个下午,一整夜。谢青芙醒来的时候沈寂已经不见了,她昨日穿过的那条淡绿色裙子已经干透,放在床边散发出微微皂角味道。谢青芙伸手轻抚,脑中忽的便浮现出沈寂为她洗衣时候的场景,心中猛烈的一酸,她用力摇了摇头,穿好衣裳出了房门去,找遍了整间草庐也没有找到沈寂。 天空泛着微微的青色,望起来便让人觉得心中怅然。谢青芙不敢出门去寻找沈寂,生怕自己迷路了,又要害得沈寂漫山寻她。她搬了张竹凳,又去厨房中寻了一筐菜,兀自坐在屋檐下择菜。晌午十分,竹门外忽然便传来急促的脚步声,门被拉开了。谢青芙抬头望去,却见一名粗衣老汉站在门口,对她点了点头。 谢青芙心中剧烈一跳,仿佛是什么东西本来摇摇欲坠,此刻终于落在了地上,摔得米分碎。 她望着那老汉,明知道他只是被命令所以才前来送信,但心里却止不住的希望他永远也不要来便好了。 “小姐,山下一名叫老杨的车夫让我送了信给您。” 粗衣老汉见她整个人像是凝固了一般的一动不动,便迈开脚步要主动的走进院子里来。但他只走了一步,便听谢青芙道:“不许进来!”老汉惊愕的停下脚步,却见她抬起手用手背擦了擦眼睛,然后慢慢站起来,怔怔的走了过来。 “……信在哪里?”绿衣少女仿佛失去了所有力气,这样问道。 粗衣老汉连忙从袖中取出一封信来,交到谢青芙手里:“老杨让我务必送到您的手里来,他还说……”顿了顿像是有些迟疑,“他还说,让您务必立刻将信拆开。” 谢青芙自然明白老汉的意思,但她摩挲着那封信,低着头半天都没有说话。直到白猫不知从何处跑来,“喵”的一声蹭过她的腿,她才像是被什么东西烫到了一样匆忙的抬起头来,对上老汉带着疑惑的双眼,低声道:“我知道了……你回去吧。” “可您……” “我说了,我知道了。你这样去告诉老杨就行了。” 那老汉得了她强硬的命令,很快的便离开了。谢青芙捏着那封信,半天也没有拆开。过了许久,她轻轻的吸了吸鼻子,然后蹲下了身体抱起那白猫,重新回到屋檐下,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白猫乖巧的窝在她的怀中,挠了挠头很快的睡了过去。谢青芙怕惊醒了它,不敢再有动作。就这样呆了许久,她重新从袖中取出那封信来,虽然依旧没有拆开,却隐隐约约能猜到其中内容。抬起头来,正望见这山中迷雾遍布,苍茫一片。 有时候她真的十分想与沈寂一同走进那片迷雾去,一直走到山林深处,再也没有人找得到他们,他们便可以那样一直的走到白头。死后连他们的尸骨也没有人可以分开。 花大娘从房中出来,正望见谢青芙面前放着筐菜,已经择得七七八八了。她的手本来细嫩干净,此刻却沾满了灰尘。手上捏着封封得极妥帖的信,她便低低的垂着眼睫,望着那封信,但目光却深远得仿佛望着什么看不到尽头的东西。初春微冷的风吹得她发丝拂动,越发显得她柔弱纤瘦,一身落寞。 有的人即便身处山间,也终究是不属于这个地方的。 花大娘看得十分清楚,但她想,沈寂是无论如何也明白不了的。 花大娘刻意的发出了声音,谢青芙果然像是受了惊般快速的收了那信。因为动作太大,膝上白猫也被惊醒,“喵呜”一声跑开了。 谢青芙站起来,回头望着花大娘:“……大娘。” 花大娘微微蹙眉望着她唯唯诺诺的样子,心中越发烦闷。片刻后,她点了点头便要重新回屋,但谢青芙却叫住了她:“大娘,您知道沈寂到哪里去了吗?” 花大娘摇头:“我怎么会知道。”说罢转身回了房间。 屋檐下又重新恢复了安静,冷清得连山间风的声音都能听到。谢青芙觉得鼻中一酸,但却并没有哭出来。她重新在竹凳上坐了下来,认真的择着每一根菜,然后将菜拿到厨房去。 她想帮上沈寂什么忙,前些时候他总在她的身边,她想做些什么也总会被他阻止,但此刻他不在,她便能随意的替他做饭。她并不是个心灵手巧的人,学起做饭来也很慢,所以即便是现在,她每做一件事情也会停下来,想上许久才能想起接下来该怎么做。 谢青芙将木柴扔进灶膛里,被冲出来的烟呛得大声咳嗽起来。她匆匆的捂住鼻子,然后继续往里面扔柴火,扔了不知道几根,她的动作忽然便变得越来越慢,直到最后完全的停了下来。 灶膛中的火燃得很好,像是无论什么东西都能毫不费力的烧掉。 谢青芙的手指颤抖了一下,然后从怀中摸出了那封信来。她慢慢地将那封信递到了灶膛口,只要再往前递一点点,信封便会被熊熊的火吞噬掉,她便再也不用面对那里面的内容。她猛地吸了一口气,手指感受到了炙痛的感觉。 只要……只要手再往前伸一点…… “喵!” 仍旧是那只白猫,不知道为何忽然跑了进来,谢青芙猛地收回了手。她觉得脸上被火熏得滚烫,一种心中酸涩不堪,不知道接下来该如何是好的迷茫忽然便袭上心间,让她一直强忍着的眼泪终于顺着眼角淌落,不争气的落在了地上。 她死死的捏着那封信,将信揉得看不出本来的样子。手不知不觉便伸到了嘴边,张嘴死死的咬住指尖,害怕自己哭出声音来。灶膛中的火越发炙烫,不知道多久以后,终于灭掉了。 谢青芙没有等到沈寂回来给她擦眼泪。哭了不知道多久,她忽然便慢慢地松开了自己的手,然后擦了擦自己脸上的泪,重新的生了火,一面轻轻吸气,一面为沈寂做饭。 沈寂回来时,已经是下午。他刚一走进竹门,天空便滴滴答答的落了雨,这一场雨却是比昨日大了许多,一滴一滴的雨珠落在地上,溅起小朵小朵的雨花。谢青芙站在屋檐下,不知道已经站了多久。待到他走回来,她快步走上前去,用力的抱住他的腰,揪住他空荡荡的袖子,轻轻的吸了口气。 “……你回来了。” 她的声音有些发颤,低而慢,仿佛淋了雨的猫,听得他不由自主便伸出手臂去,回抱住她。 “你哭过。”他蹙眉,“……发生了什么事?” “你去哪里了?”她避开他的问话,急切反问道。 沈寂道:“我只是去了一趟深山里,见你睡得沉,便没有叫醒你。” 她顿了顿,摇了摇头:“你怎么出门也不同我说一声,我不知道你去了哪里,要是满山的找你怎么办?” 沈寂声音低哑道:“鹤渚山那么大,你怎么找得到我。” 谢青芙怔了怔,然后依恋的越发抱紧他:“……能找到的。我只要大声呼喊你的名字,你听到了,便会主动来寻我,我知道。” 沈寂却是没说话,良久抬起手放在她的脑袋上,轻轻的揉了揉,另一只空着的袖子显得多余而落寞。他的声音中仿佛掺杂了许许多多的无奈:“我总不会离你太远的。” 这动作谢青芙熟悉无比,从很久以前开始,他便会轻轻敲她的头,轻轻揉她的发,这样的动作此刻做来,却更教她想要落泪。她强忍心酸,用力的揪紧他的袖子。过了片刻,她第一次主动的放开他,然后指着屋内摆放好的饭菜:“今日的午饭是我做的,花大娘已经用过了,你也来尝尝。” 花大娘并不愿意与她说话,即便是吃饭的时候,也仿佛是嚼蜡一般冷着一张脸,而她心中仿佛堵着什么东西,用饭的时候便更尝不出味道了。 谢青芙亲手盛了饭,递到沈寂面前。她望着他夹起菜放进嘴里,然后问他:“好吃吗?” 沈寂望着她双眼中饱含着的期待,将咸涩难吃的饭菜吞了下去:“嗯。” 谢青芙轻吸了口气,鼻中酸涩:“没有骗我?” 沈寂道:“我不会骗你。” 谢青芙点了点头,然后习惯性的便拽住他那只空着的袖子,慢慢的低下声音:“既然好吃,我一辈子都做给你吃,好不好?” 她望着他冷清眉眼像是变得柔了几分,轻声应承。 “你若愿意,自然很好。” 心中汹涌着的感情像是被强硬的关在狭窄的箱子里,不安着,忐忑着,小心翼翼的维持着太平的表面,只要一有机会,那种感情终将会破箱而出,毁掉一切。 谢青芙将那封信放在了枕头下,像是什么也没有收到。一面煎熬着,绝望的等待着谢府派人来,一面紧紧地跟随者沈寂,每一天都久久的望着他,片刻都不想移开目光。 她想一直看着他,就这样看到彼此都白发斑斑。 他与她之间,最坏的结果已经尝到过,她不敢去想接下来还会发生什么。 三日后,谢青芙没有等到谢府派来的人,却被花大娘叫到了房间内。 花大娘望着谢青芙,第一次在沈寂不在的时候,主动对她说了话。 “谢大小姐,你究竟准备什么时候抛弃阿寂,回到你的富贵荣华里去?”   ☆、第39章 枯黄·(二) 谢青芙并不是个会讨长辈喜欢的人,因为自小丧母,谢臻又是那样只顾生意的一个人,她连与长辈相处的经验都少得过分。更多的时候,面对着比她年长的人,谢青芙都是沉默着,小心翼翼的看着别人的脸色。 面对花大娘也是一样。 谢青芙知道花大娘不喜欢她,虽然并未针对她刻意刁难,但一个人的眼神却是骗不了人的。 就像此刻,花大娘的眼神冷静疏离,带着点冬天积雪未彻底消融般的冷意。 她淡淡对她说道:“即便我对你一忍再忍,有些事情也已经忍到极限了。你回到谢府里去,放过阿寂,也放过你自己罢。” “我不想离开阿寂……” “不必狡辩,你到底什么时候走?” 谢青芙望着她冷漠神色,嘴唇颤了颤。心中仿佛被针用力的扎了一下,努力平静了许久才倔强着轻声道:“……等谢府派人来寻我,我再跟他们走。”顿了顿,仿佛从心上剜肉一般饱含痛楚与悲伤道,“走之前,我想同阿寂道别。” 花大娘双眉微蹙,仿佛听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但不过片刻,她的眉头又轻轻松开了。 “你谢家的人,个个薄情寡义,我曾想你应当也不例外。现在看来,果然想得没错。” 直到此刻,谢青芙才稍觉不对。 眼前的这个人,救了沈寂,毫无怨言的照顾他,将他从绝望之中救出来。明明应当是个善良的人,对她却总是十分冷漠,对谢府也怀着敌意。除去三年前的事情外,她知道的事情似乎还要更多一些。 “你是不是在想,我好像知道许多的事情?” 花大娘横眉冷眼,手指微微握紧竹杖,说出的话却是教谢青芙觉得心中一凛。她动了几下嘴唇,只觉得有什么会令她的世界天翻地覆的事情即将浮出水面,这种感觉强烈而沉重,让她除了轻轻点了点头之外,竟是连开口的力气也失去了。 “您……究竟是谁?”谢青芙颤了一下,终于还是问出了口。 花大娘仿佛一直等着她问出口一般,双眸中极快的划过一丝嫌恶。 “我是谁?我不过是个无关紧要的老婆子。你应当感觉到我对你的排斥了。事实上你并没有哪里对不起我,一切的事情都是谢榛做下的。” 谢青芙苍白了脸:“我爹?我爹曾做过什么对不起你的事情?” 花大娘将竹杖重重的往地下一拄,发出一声闷响。她紧咬下唇,唇边勾出一丝冷笑望着谢青芙:“谢榛对不起我的事情太多,我已经不想一件件一桩桩的说出来。”顿了顿,却仍旧对谢青芙道,“你的亲娘,可是当年景阳城中郭福浩的女儿,郭枕月?” 不等谢青芙回答,她便自顾自道:“谢榛这个人狼心狗肺无情无义,只因为生意场上失利,为了得到郭福浩的帮助,竟休弃发妻花素年,另娶她人。甚至为了落得个好名声,对外宣称之所以休弃花素年,是因为她多年泼辣善妒,且无所出。他新娶的妻子郭枕月更是心肠狠毒,花素年被休弃后本已决意远走他乡,郭枕月却在她离开后仿佛孤魂野鬼般,仍旧死死地缠着她。” 谢青芙张大双眼盯着花大娘,只觉得自己听到的仿佛是天方夜谭。她从出生起一路顺风顺水的长大,对郭枕月并未有多少印象,唯一知道的也只是别人称赞郭枕月贤惠温婉,且说她是个体弱多病的女子。 她无法将花大娘口中的郭枕月同自己听到的郭枕月联系起来,所以一时之间竟是毫无力气去争辩,但一对上花大娘带着厌恶的双眼,她忽然便放大了声音:“我娘不是这样的……她绝不会是这样的!” “不会是这样?”花大娘仿佛听到了什么笑话,方才便挂在唇边的冷笑越发慑人,她的声音有些发颤,粗噶不堪,“花素年离开景阳城,一直逃到九江旁,重新嫁与一个渔夫。那渔夫虽大字不识,却并不嫌弃她是再嫁,对她百般温柔,千依百顺。她与渔夫每日打渔度日,虽过得十分清苦,但却已心满意足,也早将谢榛与郭枕月抛在脑后。” 谢青芙心中剧跳,她十分盼望着花大娘的话语到这里便戛然而止了。然而花大娘却读不懂她内心惊惧,粗噶嗓音哀声道:“九江临近静安寺。那时候花素年腹中怀有胎儿,一心想吃刚成熟的橘子。那种橘子只有早集上有卖,渔夫疼爱她,便每天都起个大早,走上一个多时辰去买橘子……”说到这里,花大娘忽然便轻吸了口气,本来便粗噶的嗓音更是低哑难听,带着散不开的沉重,“一日清晨渔夫买好了橘子,为了快些赶回花素年身边,选择了走大路。岂料在离家不过几十步远的地方,一辆马车硬生生从他身上压了过去!” 她猛地顿住话语,看向谢青芙,眸中冷光迸射:“旁人亲眼看到,亲口告诉我们,你的娘亲,她命人驾着马车,从那渔夫的身上狠狠地压了过去!” 谢青芙身体一震,一股寒气慢慢的从脚底升起。 “我的娘亲……她不会的……她不会这样的。” 她仍旧小声的辩解着,声音却小得可怕,仿佛只是为了说服自己,所以才不断的重复着这句话。 花大娘目光一厉:“你何必不承认。你的父亲是个寡情薄意的男人,你的娘亲是个蛇蝎心肠的女人,她们一起毁掉了花素年的人生,且因为有财有势,所以轻松的逃脱了律法惩罚。渔夫死后花素年没有再嫁,她生下了渔夫的孩子,那孩子长到八岁,花素年因为积劳成疾郁郁寡欢,终于与世长辞。” 谢青芙猛地抬起头望着花大娘,面带哀求:“不要再说了。” 花大娘道:“那渔夫姓沈。” 谢青芙猛的退了一步就要跑出房间,花大娘却是敏捷得不像一个上了年纪的人,一把扣住了她的手腕,直疼得她用力的皱起了眉头。她拼命的挣扎着,想要抬起手捂住自己的耳朵,花大娘的话语却仍旧一句一句灌进耳朵里,让她感到一阵一阵的绝望。 “渔夫的孩子取名沈寂,百家姓百行第十四位的沈,寂静无声的寂。花素年过世后,花素年的妹妹为了替她报仇,将事情全都告诉了沈寂。”花大娘像是癫狂了一般,不管谢青芙的手腕已经变得乌青,只是放大了声音道,“她将沈寂送到了谢府,那时郭枕月也已经因病逝世,谢榛以“故人之子”的身份收留了沈寂,心中盘算着多个心腹也好,却不知那心腹一开始的目的便是想害死他。” 花大娘狠狠地甩开了谢青芙的手,望着她不知不觉便流下的眼泪与满是绝望惊慌的双眼,带着丝报复的快意缓慢轻道:“你以为谢榛为何阻止你与沈寂在一起?你以为他为何宁愿杀了沈寂也不让你们私奔逃离?你以为,三年前沈寂当真是真心的想带你走?”她轻飘飘的仰了仰唇角,笑意极其残酷,“他带你私奔,是我吩咐的。我便是花素年的妹妹。我让他带你走,然后找个没人认识你的地方,将你像废物一般抛弃。” 她说完了,屋子内忽然便恢复了一片死寂。 良久,谢青芙低低的吸了口气,大滴大滴的眼泪顺着脸颊淌落在地上。 “我不信。” “你当真不信?” “我不信。” “那么你的眼泪,又是为何而流?” 谢青芙抬起头冲着花大娘哀声道:“你为什么要告诉我,你为什么不一直瞒着我?那些事情都是上一辈发生的事情,与我和沈寂无关。我只是喜欢沈寂,我只是想同他他在一起罢了!” “但他却从来没想过要同你在一起。” 花大娘冷冷道:“他对你好,他忍让你,他为你做的所有事情,都是假的,都是我示意的。三年前若非谢榛从景阳城追来,沈寂他会听我的话,将你带到一个没人知道的地方,然后将你狠狠的抛弃。” 谢青芙脑中“轰”的一声便似炸开了一般。她觉得浑身发冷,死死的咬着自己的嘴唇,用力的摇着头,耳中已经听不到其他的声音,只反反复复的回复那四个字。 都是假的……都是假的。 几日前沈寂才说要娶她为妻,今日却有一个人告诉她,他们再也不可能在一起。 她说不出任何的话来,只无声的掉眼泪,嘴唇被咬破流出鲜血来,腥咸的味道教人作呕。她忽然便捂住了嘴巴,跑出房间来到屋檐下,不断干呕起来。 花大娘拄着竹杖,慢步跟到了她的身后。 山中浓雾流淌,冷意无声,山风吹动漫山的树叶,发出簌簌的声音,徒增凄凉之意。 花大娘微微眯眼,对谢青芙道:“经三年前一事,我对仇恨早已看开。此刻即便是你就站在我的面前,我也没有要对你动手的心思。我只要阿寂健康安宁的过完这一世便已然知足。他骗了你,对你不起,你害得他失去手臂,对他不起。你们早已扯平,早应该放过彼此。” 谢青芙眼角含泪,并未抬头,只大张着眼睛望着屋檐下新长出的一棵小草被风吹得微微拂动。 花大娘道:“你不要再来招惹他了,三年前的事情,我绝不允许你们再重演一次。” 顿了顿,她忽然又松开了手,让竹杖落在地上。布满老茧的手抚上谢青芙的后背,感受到她一颤,那手动作又轻柔了几分,仿佛哄骗。 “回去吧。你可知道,谢家的生意出了大问题,这一次,谢榛大约要失去他看做生命的那些东西了。”   ☆、第40章 枯黄·(三) 第四十二章 谢榛究竟会不会失去他看做生命的那些东西,谢青芙并不知道,她只是清楚明白的感觉到,她看做生命的东西,大约真的会失去了。 谢青芙想起见到沈寂的那天,她伸出手指要碰他的手,而他寒玉般的双眸里流露出抗拒,冷冷的对她说“不要,脏。”她本以为那只是他过于害羞,现在想想,他大约并没有骗她,他是真的感觉仇人的女儿十分肮脏,连触碰都没办法忍受。 所以每次被她碰过之后,他便会立刻去沐浴,即便是寒冷的冬天。可悲的是她总是不厌其烦的招惹他,在那时的他看来,她大约就像一只苍蝇一样,纠缠不休,令人作呕。 后来他们一起长大,他一边记账陪她念书,熬夜做完账本陪她游玩,她被困在地窖那一夜他在雪中陪了她一整夜,她被谢榛惩罚的时候他陪她跪了一整晚。谢青芙不愿意相信那些都是假的,花大娘说的不过是简单的话语,却要把她记忆中最鲜活的沈寂生生毁去。她想相信沈寂,只是花大娘说的那些事情同从小到大遇到的事情重叠起来,她再也骗不了自己。 她在灶膛旁边坐下来,傻子般盯着灶膛中的火焰。心中仿佛有个小人,手中拿了把刀,一刀一刀的戳在她心上,鲜血还未流出来,便被同一把刀子堵了回去,周而复始,循环反复。她疼得捂住胸口想大喊大叫,然而喉咙中也像是堵住了什么东西,喊不出来,叫不出来,那种濒临绝望不知所措的感觉让她觉得自己下一刻就要死去了。苟延残喘着也不过是想等沈寂回来,再见他一面而已。 不论沈寂十年前是为了什么出现在她的面前,她不会忘记他陪她长大,陪她经历欢喜悲忧,在最难过的时候陪在她身旁,甚至在她不想嫁人的时候带着她私奔。她不愿意相信任何人对他的诋毁,记忆中只有那个少年向他伸出来的手,他带着她第一次逃出谢府,见到了外面五彩斑斓的世界。那些带着善意的,带着恶意的人,那些温暖着的,刺痛心灵的感觉,都是他带着她一起遇见,一起经历。 三年前,他失去手臂,她一个人回到牢笼里。 三年后,她本来以为自己可以为他再拼上一次,只是没有想到他是恨着他的。现在他什么都不记得了,所以才对她温柔至极,等到他恢复记忆后,知道自己同仇人的女儿亲密如斯,大约会觉得十分绝望与恶心罢。 她喜欢沈寂,但他恨着她。她恨不得永远与他在一起,但他却想要离她远远的。 她的娘亲对不起他,她明明什么都没有做错,他恢复记忆后却不可能和她在一起了。现在的他甚至不知道,他曾经那么恨她。 不知不觉便落下了眼泪,从无声到紧咬嘴唇,双唇间溢出哭声,谢青芙哭了许久,直哭得喉中发紧,双腿发麻。花大娘一直没有来打断她,屋外的天色渐渐的便暗了下来,仿佛泼墨满天,风雨欲来。 灶膛中的火早已熄灭了,谢青芙独自将自己窝在狭窄的黑暗中,耳边响起了脚步声。沈寂的脚步声她是熟悉的,极稳,极有规律,一声声踩在她的心上。此刻那脚步声却像是在寻找着什么东西般,失去了从前的镇定。过了许久,大约发现了藏在黑暗中的她,那脚步声像是为了确认什么般快速的向这边靠近,停在她的面前,然后他点亮了油灯。 厨房中亮起一片暖色,谢青芙觉得眼中发酸,她抬起头去看着沈寂,却见他就站在她的面前,那盏油灯在他的手中散发着光芒。 昏黄的灯光下,他的眼中还有未散去的慌色,凌乱的青衫像是漂浮在水面上,有些皱掉的青莲花瓣,紧蹙的眉心让人只望一眼便觉心中剧烈抽搐。他微微低着头,沉默的望着她,许久都没有说话。 他的表情让人心疼,仿佛放下心来般轻呼出一口气。望见她眼中泪光,他眉心蹙得更紧,声音低哑难堪道:“我只是出门一趟,回来就寻不见你。你躲在这里做什么?” 谢青芙并未回答,她眨了眨眼睛,然后对他摇了摇头。 沈寂在她的面前蹲了下来,他的声音慢慢的低了下去,又沉默了片刻:“我没办法扶你,你抓着我的袖子,自己站起来。” 谢青芙下意识便避开了他的袖子,如同避开一件她最害怕的东西那般。空气中升起一种让人难堪的沉默,顿了顿,她不去看他的眼睛,双脚有些发麻,自己艰难的站了起来。 谢青芙张了张嘴唇,只说出三个字来:“……我饿了。” 沈寂的身体还保持着想让她抓住袖子站起来的姿势,他动了动手指,低眸道:“我知道了。” 顿了顿又道:“若有难过的事情……”手指微微收紧,“不用躲起来哭。用过饭后全都告诉我,我总能想出办法来替你解决。” 无论是什么样的事情,他一定会帮她解决,即使是拼尽全力也会帮她解决。 只是看着她哭,他心中便难受得仿佛针刺一般。哪怕只是片刻也无法忍受。 沈寂说的话落入谢青芙耳中,却越发让她觉得心中酸涩。她仍旧不敢看他的双眼,眼眶发红,用力的点了点头,然后乖巧的抓起他那管空荡荡垂下来的袖子,擦干净了脸。 除了拉她起来之外,他连眼泪也没办法替她擦。 沈寂握紧油灯,心中沉闷而酸涩。仿佛巨石击打山壁,落下些沉重的石屑,哗啦哗啦坠在地上,将地上的植物一颗一颗全都压塌。他看着过程,但是他什么也做不了。他毫无办法。 谢青芙安静的坐在灶膛前,往里面一根一根的填柴火。她与平常的时候仿佛没什么不同,甚至还在他要洗菜的时候站起来,吸了吸鼻子帮他挽起袖子。 沈寂的动作与平常也没什么不同,不看她的双眼,用单手熟练的洗菜,切菜。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压抑的气氛。 他与她都能感觉到对方的不对劲,但却都不想,也不敢开口去询问,仿佛多说一句话便会打破这种平衡,然后覆水难收。她低着头只顾着烧火,将火烧得十分旺后才停下来,只是一停下,脑海中便又满满的都是花大娘说过的话。耳朵里只听到他做饭发出的声音,单调至极。 谢青芙悄悄的抬起头看了一眼沈寂,泪眼望他的轮廓,温柔又模糊。她低下头抬起手指,抹去了眼角的湿意,知道许多事情后,沈寂待她越好,她却越发感受到绝望和难过,像是漆黑冰冷的潮水,快要将她整个人淹没其中。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将一根柴火扔进灶膛里,忽然便吸了吸鼻子道:“我已经不饿了。” 他动作一顿,手中收拾好的青菜往下滴着冰凉的水,有几滴滴落在地上,发出“滴答滴答”的声响。 不等他说话,她猛地缩回了手。手指带起柴火上的火星溅在手上,疼得她猛地吸了口气,但她却也没有叫出声来,只是微微咬了咬牙,抬起袖子擦了擦眼睛道:“我回去躺一会儿。”他没有说话,厨房中一片死寂,感觉到他的沉默,她心中猛地一沉,却仍旧没有同他再多说一句话,转了身快步走出了厨房,回到房中将自己死死的埋在被子里。 不知道躺了多久,仍旧是那熟悉的的脚步声,刻意的放轻了,从房门口一直走进房间里来。 谢青芙用力闭上双眼,假装已经睡着。她能感觉到他就站在她的床前,他的身上永远带着一种微微泛寒的清冷味道,她迷恋无比的味道。他顿了顿,放下了什么东西,然后弯下腰来,微凉的鸦发拂过她指尖。他握住她的手指,找到她方才被火星烫伤的伤口,慢慢的将一种温柔而潮湿的物体敷在了她的手指上。 他的动作太温柔,太小心翼翼,以致于她觉得鼻中一酸,怕自己马上就会哭出来。 她努力的忍住了鼻中酸意,心中对他的感情像是马上便要决堤一般,蠢蠢欲动着。她害怕,害怕自己做出会让将来恢复记忆的他感到厌恶和恶心的事情来。 “与我待在一起的时候,你为什么总是在哭。” 他的手指还带着药草的苦香,轻轻的抚过她还带着泪痕的脸颊,动作温柔至极,像是担心着小心着,害怕惊醒了她。 谢青芙心中泠然,明知他已看出她是在装睡,却仍旧倔强的紧闭着双眼,不肯张开。她想约莫是因为他手上的药草味太苦了,熏得她眼睛一阵阵的发酸,不知不觉便流眼泪下来了。 他的嗓音清冷而带着倦意,只是凭着本能将手在她的脸上游弋着,像是抚摸着一件珍贵的东西:“你不必哭。有什么事都可以告诉我,我总能想出办法替你去挡。”停了停,手指从她脸上移开,扣住她的手指,平静而缓慢的低道,“……你知道我是个没有什么用的残废,但我已经答应过你,会好好的保护你。我答应过的事情从来不愿食言,与你有关,便更加会说到做到。” 谢青芙觉得鼻中更加酸楚,眼泪快要无法控制倾泻而出。沈寂在这时松开了她的手,双唇上传来粗糙的触感,依旧十分温柔。 那是他的手指。 他用指腹碰了碰她的嘴唇,迟疑的轻轻抚了片刻,而后却又慢慢的移开了。 沈寂走出了房间,谢青芙张开双眼。她慢慢的抬起手摸到了自己的发间,碰到什么温凉的东西,轻轻的拔下来,却见那是一支雕刻得极其仔细的木簪,还能嗅到新木的清香。簪头上雕刻着一小朵开得恣意的芙蓉花,花形栩栩如生,脉络清晰可见。 那花像是一直开进了谢青芙的双眼中,她不顾手指上还有沈寂替她敷好的草药,将簪子紧紧地压在胸前,然后嘴角弯弯,一面笑一面落下泪来。   ☆、第41章 枯黄·(四) 第四十三章 山间杜鹃叫得令人厌烦,花间露珠受了惊吓般簌簌落下。 谢青芙手中拿着一只山参,一步一步缓缓步出房间的时候,发间还戴着那支木簪。沈寂背对着她站在院门口,手里拿着一只水瓢,替那些长得极好的植物浇着水。 谢青芙离沈寂还有十来步,沈寂却像是感觉到了什么一般,手上动作一顿,慢慢的便转过了身来。 一滴雨珠“滴答”一声,落在了地上。昨夜便酝酿着的一场雨,终于洒落在山间,打得那些本来便摇摇欲坠的枯叶纷纷脱离枝头,飘落山间,发出一种像是叹息般的响声。雨水落在了谢青芙的睫毛上,她眨了眨眼睛,对沈寂微微勾了勾嘴唇,声音有些颤抖,慢慢的举起手中用袖子护住的山参。 “大娘说……让我们今日便下山去,将这支山参卖掉。” 沈寂快步走上前来,拉着她的手回到屋檐下,他仰头望了一眼漫天的雨,道:“一定要今日?” 谢青芙捏紧手中的山参,对他的眷恋与爱慕在心中剧烈翻涌,像是要将她的心狠狠地撕裂。 “大约……” 沈寂替她擦着被雨水沾湿的头发,目光却静静的落在她的脸上,等着她的下一句话。谢青芙不敢看他的眼睛与蹙起的双眉,微微抬起头来,意料之中的望见了静立在门后面的花大娘。 那张已经开始衰老的脸一半露在白昼下,另一半却隐藏在阴暗的门后边。与沈寂一样将情绪全部收敛其中的眸仍旧是带着那种微微的怜悯,像是望着一个可怜人一般,冷漠而复杂的望着她。 她心中一阵哀戚,忽然便道:“大约……一定要在今日。是大娘她……亲口吩咐我的。” 话音刚落,门后便传出花大娘的声音,像往常一般平静。 “这几日阴雨连绵,我的腿又开始疼了。你们下山替我拣几服药,顺带着将这支山参卖与掌柜的。我的腿疼得厉害,自然是越早越好,若是今日就能下山去……自是最好。” 沈寂替谢青芙擦着头发的动作猛然顿住,屋檐外的风吹得他那管袖子拂动起来。他沉默了片刻,仿佛压抑着什么,许久之后才从双唇间轻轻的吐出一个字。 “……是。” 风雨越来越大,院门口的花叶在风雨中飘摇。走出那间草庐之前,谢青芙终于忍不住停下脚步回望过去,却见院中花草离离,小白猫将自己团成了个暖呼呼的白毛球,安静的缩在墙角下睡懒觉,模样十分招人心疼。秋天不知从何处飞来的鸟衔来了野草的种子,又任它落在屋顶上,现在春天到了,它终于长出了纤细幼嫩的草茎,将草庐屋顶染成一片绿色。 雨帘中,院中的一切变得越来越模糊。谢青芙轻轻地吸了吸鼻子,终于转身离去。 山路难走,她与沈寂不能共用雨伞,便一人撑着一把油纸伞,山参用布包了,放在他的胸前。他只有一只手,天晴的时候尚可用来握住她的手,现在却只能稳稳握住手上的雨伞,两人之间隔着两三步的距离。 脚踩在山间的泥土上,软绵绵的分外容易滑倒。好几次差点踩滑后,谢青芙终于伸出手去拽住了沈寂那只空荡荡的袖子,他脚步一停,待她跟上了他的脚步,才又慢慢地走起来。 “小心一些……”沈寂打破沉默,一句话中间停顿许久,才低哑道,“抓紧我的袖子,我们不会摔倒。” 谢青芙听话的一手撑伞,一手拽着他的袖子,抬起头来眼前便是沈寂背影。并不高大,却仿佛能替她将风雨全都遮去。这是她的沈寂。 她声音中有些发颤,像是被风吹得冷了:“沈寂,你昨夜替我戴上的簪子,我看到了。” 又是片刻的寂静,仿佛是无法从她话语里感受到喜悦,误以为她不喜欢,沈寂道:“你若不喜欢……我可以……替你重新买一支。” 她十分想对他说,她是喜欢的。只要是她送的东西她不由分说不容辩解都会十分喜欢,但她张了张嘴巴,说出口的却是:“也好。下山后,你便替我再挑一支值钱一些的罢。” 言下之意,她果真不喜欢他送的廉价木簪。 沈寂脚步一停,彼此再也无言。 谢青芙知道自己说出了怎样让人作呕的话,她慢慢地便要松开手中紧握着的衣袖,却听沈寂低冷斥道:“不要松手,你不要命了?” 谢青芙自然是要命的,她手指一颤,仍旧抓紧了沈寂的衣袖。 两人深一脚浅一脚的踩在山路上,待到进了环江城找到那间药铺,她与他的衣袖皆已湿透。谢青芙轻轻的呼出一口气,终于松开了沈寂的衣袖。沈寂脚步一停,却仍旧没有回过头来望她,只是看着她将油纸伞放在了药铺门口,然后望向他。 沈寂道:“你进去罢。” 谢青芙心中有一块极敏感的东西被触碰了一下,她匆忙道:“你……” 沈寂低眸,将山参从自己胸前拿出,冷声打断她道:“去罢,我在这里等着你。” 只是看他的表情,谢青芙便明白,药铺掌柜不肯收他带去的山参的原因,他原来是知道的。因为知道,所以才当做没有这回事一般,既自卑又绝望,将这种心情掩埋在心中。 沈寂又递给她一张叠得齐整的纸,道:“大娘的药,按这方子抓。” 谢青芙像是木偶般不知自己在做些什么,微微颔首,接过那山参,终于走进了药铺中。 掌柜的仍旧倚在柜台前,只是看她的眼神分明已经是不记得她了。想来也是,这药铺生意极好,一天中不知道要接待多少的病人,若是记得她,反而是不正常的事情。 世界上哪有话本里写的那般气质脱俗到只是望一眼,便能令人一直念念不忘记在心上的人? 谢青芙走出药铺,却见沈寂平静的站在药铺门前。即便是下雨天,来就医的病人也没有丝毫减少。他们生病了,但五脏六腑内的疾病从外在看不出来。他们的四肢仍是健全的,所以他们便有资格用那种看怪物的眼神望向沈寂,嘴角不自觉的便有些下撇,带出一抹教人难堪的嘲弄。 沈寂神色冷漠的站在原处,像是什么也没有看到。直到谢青芙走到他的眼前,将卖山参所得的钱与抓好的药全都交到他的手中。 她依旧没有去看他的眼睛。只是同他站在一起,然后侧了侧身子,替他挡去了一些或好奇或同情的视线。在那些视线之下,她觉得自己心中的难受加剧了千百倍,沉重到让她几欲发狂的地步。 不待她开口说话,沈寂便慢慢地捡起了地上的伞,低眸道:“随我来。” 谢青芙微怔,望了一眼不远处的儒来客栈。客栈前停着一辆马车,明明已然挡住了客栈的生意,却并没有人去阻止。心中猛然一震,在原地僵立了片刻,她终于还是跟上了沈寂的脚步。 走了没多远,沈寂便带着她停在一家首饰店门口,招牌上酒蝶轩三个字在雨中散发出微微湿润的光芒。沈寂仍旧没有回首,却对她道:“谢青芙,你喜欢什么样的首饰?” 谢青芙张了张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沈寂像是在同她说话,又像是自言自语般冷和轻的兀自说道:“你头上的那支簪子是我刻的,但我刻得不好,所以你不喜欢也在情理之中。这没关系。替大娘抓完药后还剩下一些钱,你喜欢什么样的首饰,可以自己亲手挑选。” “……你亲自刻的?” 嗓子里仿佛堵住了什么东西,谢青芙只说出五个字来便再也说不下去。沈寂仍旧背对着她,周围有撑着纸伞的百姓踏雨而过,伞檐淌落微冷的雨滴。 谢青芙咬着嘴唇,用力摇了摇头:“你用心刻出的东西,我却弃如敝履。你明知道无论你给我什么样的簪子,我总是会挑刺的。”顿了顿,垂下眼睫无力道,“我……就是这样的人。” 沈寂没有说话,只是微微侧身望着她。雨水顺着纸伞的边沿流淌而下,带起微微寒意,沈寂的声音像那雨水一般,泠泠响起,却又沙哑不堪:“并不是你的错,只是我刻得不够好。在这首饰店里,总能找到你喜欢的,比我刻得要好得多的簪子。” 他根本不肯听她的话,仍旧一味的替她开脱着。 谢青芙心中像是被针狠狠刺了,低着头,将眼泪慢慢的又憋了回去。她随着沈寂一起走进那家首饰店,掌柜的是个穿得花里胡哨的女人,望见沈寂身上的一身青衫与谢青芙微微发红的双眼,她将眉毛微微的蹙了起来。 常年浸淫在生意场中,看过的客人实在太多。只看一个人的打扮,她便能立刻判断出这人是否能买得起那些值钱的首饰。 进店的这两个人,她连上前招呼都懒得动作。 谢青芙停在离门口不远的地方,她看着沈寂走到柜台前,像是要对掌柜的说些什么。只是下一刻,背后便忽然的伸出一只手来,抓住她的手向外拉去。谢青芙刚要低呼,便被那人捂住了嘴巴。 车夫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大小姐,是我。老杨。” 谢青芙猛地停止了挣扎,视线仍旧望着柜台前身形单薄的沈寂,身体却已经被拉着向外走去。掌柜的懒懒抬眼望见了她被人带走,只是短暂的一瞥,却又低下了眸子,像是什么也不知道般,继续同沈寂心不在焉的说话。 谢青芙被老杨拉进了儒来客栈前的那辆马车里。老杨咬牙道:“二小姐,老杨已在这里等上了两天。若非不知道你在山上何处,我早已找上了门去。幸得寻到一个熟悉此间的人,这才……” 谢青芙怔怔的望着老杨。他将话掐在喉咙里,极快的跃上马车,将鞭子狠狠一挥,抽在马背上发出一声脆响。谢青芙浑身一震,顿时像是回过了神来,很快的趴在马车窗口,掀开了帘子。 马车已在“哒哒”前进,天地间一片雨帘。 在那雨帘之中,有个人没有打伞。他蹙着眉头跑出首饰店,失魂落魄的在人来人往的街上急切的寻找着些什么,雨水浇湿了他的衣衫,一只空荡荡的袖子贴在身体一侧,看起来滑稽可笑,十分不协调。即便来往行人都掩着面对他恶语相向,他却仍旧像是没听到一般不断地转身,视线漫无目的的逡巡着,只是满大街的人中,却再也见不到他想要找的人。 “谢青芙!”他哑着嗓子,无措的大喊了一声,喊声被雨声掩去大半,显得十分无力。 谢青芙鼻子一酸,终于含着泪意大声道:“老杨,停下!” 老杨道:“大小姐,你该回去了。” 谢青芙哭喊道:“你停下,他的断臂不能受寒。他这样在雨中找我,待到晚上,旧伤处一定会很疼……他会很疼的!” 老杨却仍旧挥鞭,面不改色道:“大小姐,谢府发生了大事。你同那人即便有理不清的恩怨,也等解决了那事情再说。” 谢青芙听不进老杨的话,手指死死地扣住车窗,含泪向后望去。那人却消失在雨中,渐渐地越来越模糊,直到再也看不见。眼前终于只剩下一片茫茫的雨帘。 一张皱巴巴的字条从袖间滑出,无声的落在地上。 “谢府生变,去儒来客栈寻老杨。速归。”   ☆、第42章 枯黄·(五) 第四十四章 去鹤渚山的时候花了整整六日,回程却只用了三天。 就像一个梦,沉睡其中的时间再久,醒来也不过是刹那间的事情罢了。 老杨不眠不休像是疯了一般的赶着马车,一路上一句话都没有对谢青芙说。回到景阳城的那一日,他片刻也没有停歇的将马车停在谢府后院,然后急匆匆的掀开车帘对谢青芙道:“大小姐,您可快些回去。二小姐需要您。我想她一个人快要撑不下去了。” 谢青芙下了马车,整个人仍旧是魔怔了般怔怔的。抬眸望见后门上悬挂着的大片白布,心中哐当一声只剩下空荡荡的一片。像是被什么狠狠地当头砸了,又像是心脏被谁狠狠地捏住了。 “老杨,这是……”她转过身去看老杨,却见老杨对她蹙眉,许久才抬起手指,指了指门上悬挂的白布,像是不忍说出口。 于是谢青芙便抬头去看那白布,盯了许久,滞涩的双眼都觉得有些发酸了,却仍旧没想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是谁死了,为什么后门会挂着那么多的白布? 为什么附近会这么安静,安静得连自己正在变得急促的呼吸声都能听清。 她还是不愿意去想更加深层次的事情。即便老杨说过的话与方才的反应已经足够让她明白,但她仍旧在心中认定谢府的变故不过是谢榛归来,发觉她与沈寂的事情后大发雷霆罢了。 只会是这样,她对自己强调道。不会是其他事。 谢青芙双手垂在身体两侧握紧,慢慢的步上台阶。刚一走进谢府后院,便见到个面生的丫鬟,想来是她走后谢红药新换的人。她张了张嘴正要对丫鬟问谢府出了什么事,那丫鬟却吓得惊呼一声,退了好几步:“我是新来的,什么也不知道。要讨债你找主子去,我只是个丫鬟,我只是个干杂活的丫鬟,要讨债你别找我!” 说着竟是用力的摇着头,惊慌失措的跑掉了。 谢青芙站在原地僵立了许久。她觉得自己从心到紧握的手指都像是结成了寒冷的冰,只需要被谁轻轻的触碰一下,便会碎裂成一地的冰渣子。 讨债。 这两个字从前与谢家是不会有任何关系的,但现在她却从谢府丫鬟的嘴里听到了。谢青芙盯着丫鬟跑的方向怔了许久,待到反应过来,忽然便迈开步子向着谢榛的账房疾步走去。她想谢榛不在的时候,谢红药定是每日都泡在账房里。 她只信任谢红药,她只想知道听谢红药亲口告诉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一路上碰到许多周身缟素的家仆与丫鬟,只是那些人都很面生,大约真的将她当做了来讨债的人,不是惊慌失措的跑开便是大声质问她是何人。 越往里走,是越来越多的白布。院子里,回廊里,全都充满了令人压抑的沉沉死气。 谢青芙心跳越来越急,脚步越来越快。心中的那块冰携裹着不安直直的坠下去,让她觉得连自己的呼吸都变得艰难起来。 “红药!” 谢青芙猛地推开了账房的门。坐在案前的谢红药穿着一身素白的裙子,手中执着一只毛笔。门被推开的那一刹那,低垂的睫毛轻轻一颤,笔尖饱蘸着的一滴墨汁落在洁白的纸上,渐渐地晕染成漆黑的一团。 “红药。”谢青芙快步走到谢红药的面前,她的呼吸有些急促,声音很低的问道,“我走了之后……谢府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要挂上那些白布?如果……”她艰难的停顿了一下,“如果不是丧事的话,便让丫鬟们把白布取下来吧。看着怪不吉利的。我去……让她们把白布取下来。” 谢红药低着头,发间也簪着一支白花攒成的木簪。缺少血色的唇角微微扬了扬,慢慢的抬起头来。总是冷漠着目空一切的双眸中没有情绪,定定的看着谢青芙。 “看来沈寂将你保护得极好,出去了一趟之后,仍旧一点长进也没有。” 谢青芙张了张嘴,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谢红药将手中的毛笔放下了,仍旧微扬着双唇:“发生了什么,你猜不到?” “……我猜不到。” “你当真猜不到?” “……你哭过了。”谢青芙不回答她的问题,只是摇了摇头,鼻子也酸了起来。谢榛曾经许多次的强调过,她是他的女儿,她天生便拥有一颗聪慧的心。谢红药也曾经说过,许多事情她其实轻易就能想明白,她只是不愿意去想。 现在她要面对的事情,从站在谢府后门的刹那她便明白了。她只是真的不愿意去想。 “红药,别哭。”她鼻酸许久之后才说出这么一句话来。除此之外,别无他话。谢红药双眼微眯,她望着谢青芙,嗓音平静而冷淡:“我难道不该哭么?青芙姐姐,你当真不明白悬挂白布是什么意思么?是有人离世。而这谢府除了爹以外,谁离世能够有这样大的排场?” 谢青芙的眼泪一下子便涌了出来。 她本来以为一路上她的眼泪已经流光了,此刻她才明白,人的眼泪是不可能流光的。她的眼泪似乎时时刻刻都预备在眼眶里,只等着遇到那些一定会发生的悲哀的事情,便顺着脸颊落下。 “爹死了,我难道不该哭么?”谢红药启唇,冷淡的吐出这句话。 谢青芙猛地抬手捂住了嘴巴,摇了摇头。她有很多问题,但哭声让她一个也问不出来。 望见她泪如雨下的模样,谢红药却若无其事的抬起手指在眼角轻轻一抹。她将放在一旁的毛笔重新拿起,这才垂眸道:“你想知道经过?我讲给你听。” “不必!” 谢青芙拒绝得惊慌,谢红药却自顾自继续道:“爹这次远行,是为了前去陂古城收租,当地的佃农不满谢家收的租子太高,要求减免租子。只是爹那个人你是知道的,他费尽心思做了一辈子的生意,一分一毫的利益都不肯让给别人。” 停了一下,她继续道:“那些佃农都是赤脚的不怕穿鞋的,表面上同意了按原价交租,背地里却凑钱叫了一群地痞抓住了他,蛮横的威胁于他。因为他无论如何也不肯松口,他们便将他绑起来带到河边,在他的脚上系上绳子,将他反反复复的溺入水中……” “后来,绳索断了……” “不要说了……”谢青芙用力的摇了摇头,谢红药抬眸看她,刚要继续张嘴,却被她用力的捂住了嘴巴,“我明白了……我不想听下去了……” “青芙姐姐,你没事吧?” “我没事……” 谢青芙退了两步,然后张大嘴巴吸着气,胸中闷堵难受,几欲窒息。 她的心中剧痛难当。谢榛待她向来冷淡,慈父之爱这种东西她从来就不曾感受过,然而此刻的她不知道为什么,心中难受得无法形容。想要大声的哭出来,却只做得到无声的掉眼泪。 很小的时候,谢青芙曾经在下人的监视下坐在大门口,她望见一个孩子被自己的父亲抱在怀里,一面笑一面舔着糖葫芦。她眼巴巴的盯着那个孩子脸上的表情,只觉得他手中的糖葫芦红莹莹亮晶晶的,看起来分外好吃。她跑去告诉谢榛,央求谢榛带着她去买糖葫芦,而谢榛忙于记账,对她的要求并未放在心上。她天生便是逆来顺受的性子,得不到想要的东西也不苦恼,只是默默地记在心里,记了不知道多久。 那串糖葫芦便一直藏在谢青芙的梦中,成了她忘不掉的美味。 过了不知道几年,有一回谢榛外出经商,回来的时候竟是买了好几串糖葫芦给她,他甚至破天荒的摸了摸她的头,让她不要一次吃太多,否则会酸倒牙齿。那是谢青芙第一次被谢榛温和的对待。但那时沈寂已经来到谢府,谢青芙拿到糖葫芦的第一反应便是跑去找沈寂,想让沈寂也尝一尝她惦记了许多年的东西。 跑到一半的时候,糖葫芦落在地上,厚厚的糖衣摔掉了,红莹莹的山楂落在地上,沾了地上的灰尘。 她年少时的珍宝,谢榛给过的她最宝贵的东西,还来不及尝上一口,便碎成了渣滓。 谢青芙于是嚎啕大哭起来。一半是因为沈寂的冷淡,另一半则是因为她心中有种预感,她预感到谢榛大约永永远远,再也不会像这般温柔地对待她了。 这件事后来传到了谢榛的耳朵里,谢榛果然如谢青芙所想,再也不曾对她露出温和神色。但她已经有了沈寂,从前缺失的感情全都由他补偿给了她,也就不再那么想得到谢榛的注意。 她一天一天的长大,沈寂一天一天填满她的生命。谢榛在她的心中渐渐地褪色,除去“父亲”这个身份之外,她对他再无依恋的理由。 但她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谢榛会突然的消失在这世上。本来精于算计的一个人,算来算去不知怎的,竟然轻易地将自己的命给算丢了。 她想起谢榛握着茶杯皱着眉头喝茶的样子,她想起他从来就没有温情的每一个眼神,他想起他对他说:“你不需要知道这些。你只要知道我并不会害你。乖乖的待在谢府,这里有你喜欢的沈寂,有外面不能给你的安全,不要动不该动的心思。” 一股热气冲上喉间,谢青芙心中疼痛得几乎无法站立。 谢红药便是这时自椅子上站了起来,慢慢的走到她的面前。 谢红药道:“这个世界上,我只有你一个姐姐,而你也只有一个我了。” 谢青芙双眼含泪,怔怔的抬起头望着她。 谢红药慢慢的伸出手,将她用力的抱住,一字一顿冷声道:“不必担心,我会好好的保护你。即便是爹不在,也没有人可以伤害谢家,伤害我们。” 谢青芙双眼一热,泪水便顺着脸颊流淌下来,沾湿了谢红药的衣肩。 可是以后,她们再也没有父亲了。 对于花素年来说,谢榛不是一个好丈夫,对于她与谢红药来说,谢榛不是一个好父亲。只是他死了,她却觉得她真的丢失了很重要的一件东西。 记忆中冷清温柔的沈寂不见了,过分严苛的谢榛也消失了。她曾经不知道自己拥有过些什么,直到失去的那一天,才发现那些东西已经越走越远,一直走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 再也不会回来了。 “大小姐,二小姐,门外……门外又有人催债!这次催债的人,带着刀呢!”   ☆、第43章 枯黄·(六) 第四十五章 “谢大小姐,谢二小姐,不是我们这些做叔叔做婶婶的要落井下石。我们与令尊也曾有过生意上的合作,只是你们该明白,生意归生意,交情归交情,欠了别人的东西始终要还的。” 望见两名弱女子走出府门来,且俱是面色戚戚,讨债的人群静了片刻,接着从中走出个扛刀的汉子来。汉子生得五大三粗,浑身上下都散发着一股戾气,手中拿着的刀亦是寒光熠熠。 他将刀背往颈子上一扛,脑袋一昂沉声道:“令尊与周家合开的酒楼前阵子吃死了人,惹上一笔官司,少不得大笔的赔偿。再加上谢老爷出事,外边儿都在传谢家旗下的钱庄全都要关门了,银票换现钱的人每天都排成长龙。若我们不趁早将当初投进谢家生意的钱拿回来,日子久了,你们怕是再也拿不出那么多钱了。” 又停了片刻,他忽然便狠下心肠心般放大了声音道:“我不想同两个小姑娘动手,我们只是想拿回我们自己的钱。你们还是趁早算清旧债,还了我们的钱罢!” 神情冷漠的一群人从望见谢家姐妹开始便不耐烦起来,此刻见这汉子出面明说了,便干脆喊起了口号。 “清了旧债!还我银钱!” 一时之间,谢府门口熙熙攘攘热闹无比。附近的摊贩闲人也都围了过来,踮着脚尖向里看。似乎能从谢家两姐妹脸上看出什么他们想看到的东西。 谢青芙的双眼还红着,走出谢府门口的时候她还认为自己在做梦,但眼前的状况终于逼得她清醒了过来。这些人咄咄逼人,但他们没有哪里做得不对。没有谁的钱是从水里捞起来的,他们只是想保住自己辛苦挣来的钱。没有什么地方是她可以责怪,可以发泄出来的。 同谢红药不知道一起赔了多少的罪,弯了几百次腰,直说得眼前都模糊一片,那些债主才三三两两的离开。但谢青芙与谢红药都明白,谢家欠了他们的钱,在拿回钱之前,他们还会再来的。 若曾经的谢家是一棵参天大树,树上结着累累果实,香飘十里令人艳羡。如今的这棵树便已经被潜藏其中的白蚁掏空了树干,徒劳的立在风雨中,摇摇欲坠几欲倒塌。 人都散了之后,姐妹二人在门口站了不知道多久,夜色渐渐的笼罩了整个谢府。谢红药对谢青芙道:“明日我便遣散这府中的下人,我们养不起他们了。” “……好。”谢青芙转眸看向她,“这府中还有多少银钱?” 谢红药道:“账本我放在账房了。爹出这趟门之前一直与辽南的茶商有合作,现钱几乎都投了进去,且一时半会儿收不回来。再除去日常开销与遣散下人的费用,府中现钱所剩无几。” “……我知道了。”谢青芙掐了掐自己的手指,回过身去望着谢府匾额上的“谢”字。过了许久,她低低的问谢红药,“红药,爹是真的死了,是么?” 谢红药亦是看向匾额,双唇微启:“是。” 于是谢青芙的脑海中便一直回荡着这个“是”字,在谢榛的灵前跪了整整一夜,第二日她眨了眨酸痛的双眼,起身要替谢榛换上一炷香,谢红药却从外边进来,拉住了她的手。 “你已经跪了一整晚,先歇上一歇。你若病了,只剩下我一个人,就不怕我撑不下去么?” 谢青芙本欲摇头,听到她后边的话却是眼中一闪。她抬眸望了谢红药一眼,终于搀着她的手慢慢的站了起来。 双膝发麻,让她的动作与言语都变得十分缓慢,像是生了锈的刀,钝钝的教人感到凄凉。 “我只是想同他说些话……”谢青芙摇摇头,“长到那么大,他总是在忙生意,我从来没同他好好的说过话……我昨夜一直在想,他死之前会不会想起我们。又或者,会不会想起他曾经对不起的那些人。” 许多的事情藏在心里,压得她喘不过气来。当她将有关沈寂的那些事情一件件的告诉谢红药的时候,谢红药的反应却比她想象中镇定自若得多。全部听完之后,谢红药勾了勾唇角,本来便缺少血色的双唇带着苍白的美。 谢红药道:“娘亲害死了沈寂父母,他大约是内疚的。但他是个生意人,就连内疚都带着虚伪,除了教沈寂一些本事之外,他找不到其他的补偿方式。” 谢青芙摇了摇头:“我回忆年少时候的事情,无论怎么想,总是捕捉不到哪怕一点点他内疚的影子。我想比起补偿,他教沈寂做事……更像是怕埋没了一个有经商才能的人。” 谢红药望了一眼摆在灵堂正中央的那一口棺材,谢榛便静静的睡在里面。即使她们就在他的面前议论着他,他也不会再起来大发雷霆了。 谢红药点了点头:“你说得对,他毕竟是个生意人。” 说话间,却见门口现出个丫鬟的身形来。 “小姐,二小姐,门外周家少爷的小厮求见。” 那丫鬟声音哭得有些沙哑,谢青芙却仍旧认出那是半绿。 昨夜谢青芙不曾回房,半绿没有吩咐亦是不曾接近灵堂,是以这是她这么久来第一次见到半绿。望见半绿浑身缟素,双眼哭得红肿不堪,心下不禁心疼又凄然。 谢红药脸上的表情没有一丝一毫的波动,她道:“不见。你让人回禀周少爷,谢红药凉薄愚昧,配不上他深谋远虑运筹帷幄。以后也不必前来相邀。” “是。”半绿嘴上这样应答着,含泪的双眼却是望着谢青芙。谢青芙对她微微点了点头,她这才退了出去。 不过两月间,所有人却都像是变了一个人一般,就连半绿也都褪去青涩变得稳重。谢青芙兀自想着,同时呢喃般开口道:“周少爷大约会难过许久,他那样重情义的人。” 情义? 谢红药唇边极快的划过一丝冷笑,但她并未多言,只道:“虽然明白姐姐不谙世事,但有些事情着实需要你一起解决。今夜你要同我去一个地方。” 谢青芙思绪被打断,抬眼看了她片刻后,嗓音有些微哑的道:“好。” 谢青芙从前很少去考虑很多严肃的事情,即使经历了与沈寂分离的事情后,她仍然是不谙世事的。 沈寂与谢榛,他们总是将一切都替她想好,他们曾经将她惯坏。 可现在,他们不能再继续替她铺路了。 夜晚来临了,谢青芙与谢红药共乘着的马车停在了周府后门。半绿撩开车帘,却见后门一片凄凉,只有一名身材瘦小的小厮干笑着等在马车旁。 谢青芙一怔,回想起谢红药对周巽的态度,心间已然有三分清明。 “周家果然以礼待客。” 谢红药微微笑着,眸中却是一片冰冷。 半绿扶了两人下车,小厮脸上的干笑像是定格了一般,也不说话,只是引着两个人向内走去。 进了周府,即便谢青芙心中早已有所准备,却仍旧克制不住从后背渐渐蔓延上来的凉意。 周家是经商之家,所以周家的宴席也是理所应当的豪华热闹。宴席摆在前厅,正中坐着的是周老爷与周夫人,四周落座的是来赴宴的商贾富人,推杯换盏,谈笑风生,气氛融洽而热烈。 只有谢青芙与谢红药,她们进了宴席便被安排在了无人的角落里,面前摆着两碟冷冰冰的凉菜,连多余的一杯茶都没有。 谢青芙望了一会儿凉菜,又抬起头看向坐在周老爷不远处的周巽,却见他儒雅依旧,长袖善舞,时不时便会侧身与身旁的宾客说上些什么。没人与他说话的时候,他便揽过白玉酒壶自斟自饮起来。无论是什么时候,他的唇边总是含着一抹温文寂寥的笑意,只是自始至终也没有往这边看上一眼。 “周少爷这是怎么了?”谢青芙终于侧首问谢红药。 谢红药像是早知道谢青芙会这样问,对她微微挑眉:“他到底怎么了,连他自己都不明白,我又怎么会知道。” “谢大小姐,谢二小姐,听闻谢家突遭剧变。这样的时候两位还有心情赴宴,倒也是心宽有福之人。” 不知道与周遭的人推杯换盏了多少次,周老爷像是才看到谢青芙与谢红药一般,露出惊异神色。他放下酒杯,明明是在和他们说话,眼睛却是看着身旁的一位宾客,含笑对他点点头,像是完全没有将这两个女子放在心上。 谢青芙握住茶杯,手指慢慢收紧。 谢红药抬眸看着周老爷,笑了一笑:“交往多年的老友暴毙身亡,周老爷却仍旧设宴待人,且多次派人相邀,论心宽有福,红药与舍妹是及不上您的。” “哦?你在指责我不为你爹伤心落泪?” “红药不敢。” 周老爷冷哼一声,将酒杯重重的放在了桌上,从前装出来的老实与大度全都消失得无影无踪。美酒从杯中溅出,顺着光滑的桌面滴答滴答淌落。 “你不敢?你还有什么不敢的。你和你爹一样,为了达到目的什么都敢想什么都敢做,就算是天上的星星你也敢去摸上一摸,你还有什么不敢的?”   ☆、第44章 枯黄.(七) 第四十六章 闻此一话,满场皆寂。 谢红药唇边的笑容却只增不减,只仍旧重复着那句话:“爹那样的胆量,红药是没有的。” “但我却听闻,你与我家那不肖子已经敢背着两家大人私定终生了,你且说说,这件事是真的,还是我道听途说。” 谢青芙手上一颤,下意识的看向谢红药的眼睛。却见她眼睫低垂,唇角始终带着笑,平静道:“没有的事。” 谢青芙再看周巽,却见他也带着笑替身边宾客斟上一杯酒,仿佛没有听到自己父亲的话。过了许久,他才缓缓的收了唇边的笑,抬起头来看着谢红药道:“谢二小姐秀外慧中,温柔娴淑,意中人定然该是饱读诗书的风流名士。周巽一介商贾之子,怎么敢乱动亵渎的心思。” “哦?”身后的丫鬟递上干净的帕子,周老爷接过帕子一面慢条斯理的擦手,一面仍旧望着谢红药,“你二人倒是否认的干脆。我记得两个月前,你们还游山玩水感情甚笃,如今却急着撇清二人之间的关系,这实在并不合乎常理。这件事传到旁人耳中,会以为我没了可图之利背信弃义拆散你们。谢二小姐,我并非死板固执之人,你若与犬子有情,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大可以说出来。即便谢家已非昨日的谢家,我仍旧会让犬子如往昔一般待你。” 说出来? 恍惚间,谢青芙听到了谢红药的一声轻笑。 她没有说话,觥筹交错的宾客们察觉到什么般一瞬间安静了下来,只有周巽收了笑意,仰头将酒杯中的酒一口气喝尽。过了许久之后,谢红药终于摇了摇头,凉声道:“昔日便不曾有情,现在又谈什么如往昔一般待我。” “这就好。”周老爷说道,“今日你不为犬子而来,这很好。谢家的事我们都知道,你若有事相求,趁着你爹的故交好友都在场,便直白的说出来罢,在场的各位能帮的必定都会帮上一帮。” 谢红药定定的看了周老爷片刻,而后从桌上端起一杯茶,站了起来。 没有谁比她更清楚周老爷此刻说这话是在扫她姐妹二人的面子。话虽说得轻松,但谢家这样的光景,又怎么会是寻常的“帮上一帮”可以解决的。 宾客们面面相觑。与谢榛不过是在同一片商海里分利而食的关系,“故交好友”四个字对他们来说实在是太过唐突和沉重。况且谢榛已经死了,谢红药想要的帮助只是用手指尖去想,也并不难猜出来。 他们早知道她需要帮助,但知道和出手相助,是毫不相关的两件事。他们知道这件事,但却并不想出手相助。毕竟少去一个强力对手的打压,只会让他们在生意场上做事更有底气,不是吗? 谢红药望向谢青芙,对着她微微一笑,谢青芙心中大震,还未反应过来,谢红药便已经在众人的面前干脆利落跪了下去。像是一朵花,从高高在上的枝头飘落,跌落在满地的尘土里。 谢青芙愕然的张大眼睛看着她,张了张嘴唇,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宾客之间也是窃窃私语起来。 “青芙姐姐,跪下。”谢红药道。 谢青芙望着她不卑不屈,背脊挺直。明明是跪在地上,却丝毫感觉不到她的卑微。 夜风吹落几片树叶,轻飘飘的落在地上。谢青芙慢慢的弯下膝盖,也跪在了地上。 跪地的那一瞬间,她想起小时候站在谢府门口第一次见到谢红药时的情形,一阵悲凉浮上心头。那时雪般轻冷的女子此刻跪在地上,眉眼比起当初已然温顺了许多,看起来却教人觉得……更加难以亲近了。 周老爷冷哼一声:“都是来赴宴的,两位小姐并没有低谁一等,忽然跪下又是何意?” 谢红药微微仰起头望着他,不卑不亢,掷地有声:“低谁一等?谢红药自认从未低谁一等。在场的各位叔叔婶婶,有受过谢家施恩的,也有与谢家交过恶的。受过恩的不敢替我姐妹二人说话,交过恶的冷眼望着我姐妹二人垂死挣扎。今日的这一跪,不为乞怜,不为示弱…… 话说到这里戛然而止。谢红药拉着谢青芙的手,弯下腰去重重的磕了一个头。 “这一叩头,叩给曾经交恶的人。” 接着是第二次弯腰与磕头。 “这一叩头,叩给先父出事的那一日,前来悼唁的叔叔和婶婶们。” 第三次叩头,谢红药用的力气很大,离得最近的谢青芙甚至听到了她额头与地面撞击的声音。 她没有抬头,就维持着埋首的姿势轻声道:“最后这一叩头,是为我姐妹二人而叩。谢家以后只剩我姐妹二人,必定度日艰难。红药青芙年少无知,如果做错事,我恳请叔叔婶婶们多包容,多帮衬。谢家还在这里,我们总会想办法将谢家维持下去。” 谢青芙额头磕在冰冷的地上,从宾客们的窃窃私语里,她捕捉到了周老爷不屑的轻嗤。心中升起一种悲伤却无力的感觉,她慢慢的抬起头来看着周老爷,嘴唇紧珉。 “说这些又有什么用呢?”周老爷看着跪着的姐妹二人,视线落在谢青芙的眼睛上,忽然被便笑了起来,“谢二小姐,你瞧瞧你这姐姐,看着我的眼神,倒像是我是她的仇人一般。” 谢红药还未开口,谢青芙便道:“周老爷对谢家多加照顾。辽南的茶叶生意,稳赚不赔的一桩生意。周老爷亲自将这机会让给了谢家。这样重情重义的事都做出来了,我又怎么会将您当成仇人。”顿了一顿,她对着周老爷弯了弯唇角,一字一顿,“周老爷如此厚待谢家,今日在场的各位都看在眼里。谢青芙有生之年,必定不会忘记您的恩惠。” 周老爷嘲弄的笑还来不及完全展开,僵僵的凝在嘴边。他沉默了许久,将双眼眯了又眯才终于道:“我与谢老爷谈生意的时候,你只是从厅上经过……你记得,这很好……” 谢青芙不说话,只直直的望着周老爷的眼睛。 面前的凉菜早被丫鬟换成了美味珍馐,更有几名商贾前来宽慰姐妹二人,但一直到离开周府的时候,谢青芙都安静的望着周老爷的双眼。直看得那双眼睛里褪去了一开始的志得意满,渐渐地染上了打量与心虚。 宴席结束的时候天已经晚了,谢青芙与谢红药步出周府。别的宾客三三两两拱手告别,唯独她们静静地立在一旁无人问津。 接她们来赴宴的车夫收了钱已经离开,周府的小厮作势要送两人回去,被谢青芙婉言拒绝。她拉着谢红药沉默着走在安静的街道上,脚步慢而沉重,呼吸之间只能听到两人的脚步声。 “怎么了?”谢红药将方才便放在心中的疑惑问出了口。 谢青芙摇了摇头,许久才道:“我一直以为周家是想依附于谢家,让周巽接近你我也只是为了更好的巴结谢家。但直到今天我才想明白,周老爷从一开始想的……便是将谢家踩在脚下。” “何以见得?”谢红药十分平静。 谢青芙用力的闭了闭双眼:“今日他的种种表现,皆能看出对谢家积怨已深。我不愿怀着恶意去揣度别人,但就在方才,我忽然想起,周老爷建议爹投钱进茶叶生意的那一日,我曾经从会客厅经过。” “那时候他虽然立即便停下了话题,转而将我同周巽扯在一起,但我还清楚的记得,他们谈话的内容。” 谢青芙娇生惯养沉默寡言,偏偏某些事情记得格外清楚。这在谢家并不是什么大秘密,是以谢红药并未怀疑她的记忆,仍旧十分平静的反问道:“即便是他建议的,又如何?” 谢红药的平静谢青芙见惯不怪,她抬头望了一眼星子寥寥的天空,悲愤渐渐溢于言表,呼吸也急促了几分:“你应该比我先猜到的。谢家好端端的怎么会发生那么多的事,这一连串的意外,必定是有人在其中推波助澜,这个人便是……” “青芙姐姐,你听说一个故事吗?”谢红药借着街边商铺挂着的灯笼瞥了一眼谢青芙脸上表情,打断她道,“我小的时候住在静安寺,这个故事是来寺里上香的一个秀才告诉我的。” “……故事?” “故事里说南国有种虫子,叫蛛。蛛总是在别的虫子刚出生时便吃掉它们的父母,而后将小虫子带在身边,私心是想养大了再吃。但有一种虫子却是蛛的劲敌。它们一开始总是装作体弱模样,任由蛛喂养它们照料它们,直到它们有能力反杀掉蛛的那一天,才反过来,寂静无声的将蛛吞入腹中,干脆利落。” 谢红药说完以后停了一停,然后转眸看向谢青芙:“青芙姐姐,眼下我们便是那只小虫子。我们还指望着蛛对我们伸出援手。你想的事情我都明白了,但现在……并不到考虑这些的时候。” 谢青芙心中仿佛被冷水浸透,她侧首去看谢红药:“来赴宴之前,你便知道会遇上周老爷的刁难……是么?但即便是知道结果,你还是来了……你……” 夜深的街道安静得让人害怕,谢红药久久的沉默着没有回答谢青芙的话。直到走了不知道多久,点着白灯笼的谢府已经近在眼前,她才终于开口道:“刁难?在我看来,他只是在众人面前展示了他的小人得志,继而给了我们一个上演苦肉计的机会罢了。” 风吹得白色的灯笼碰撞在墙上,发出簌簌的声音。谢红药一只脚迈进谢府,然后回眸看向立在门口没有动的谢青芙:“怎么了?还不进来?” 谢青芙背对着她,望着街拐角处极快闪入黑暗中的身影,张了张嘴。 “……没事。”   ☆、第45章 枯黄·(八) 第四十七章 谢青芙回到家中的第三日,便与谢红药一起埋葬了谢榛。 一个人死后总是凄凉的,富人死后更是如此。纵然生前拥有万贯家财,死后却一件也没有办法带走,唯有含在他口中的那枚铜钱,或许能陪他多一些时候。 出殡的那一日是阴天。请来帮忙的几名壮汉抬着谢榛的棺材从谢府后花园中经过,一棵光秃秃的梅花树上飘下一片叶子,静静的落在棺材上。梅花树的枝桠直愣愣的朝着灰白色的天幕伸展开来,安安静静的,姿势单调的目送谢榛离开。 谢青芙与谢红药披麻戴孝,安静的跟在棺材后面。半绿手中挎着个装纸钱的篮子,哭得抽抽搭搭。谢红药的丫鬟天雪同自己的主子一样神情安静,间或从篮子中抓起一把纸钱,挥洒在空中。 漫天都是纸钱,这个送葬行列简陋而奇特。因为节省用度,谢家已经遣散了所有的家仆与丫鬟,唯有心甘情愿留下来的半绿与天雪随姐妹二人一同送葬。谢榛死后景阳城中周家独大,所有人都看得出来周老爷有意打压谢家仅剩的两个孤女,没有人敢得罪如今的周家,于是曾经与谢榛交好的富庶商贾们仿佛约好了般,竟然没有一个人前来吊唁。 偶有偷偷送来银钱支援的旧识,小心翼翼,言语虚伪,不过杯水车薪,无济于事。 景阳城的百姓们纷纷好奇的从家中探出头来,围观景阳城曾经第一富人的葬礼。几里长街沿途全都围满了人,谢青芙耳中听到惋惜之声,感叹之声,嘲讽之声,但她连抬头的动作都不曾有。她低着头,脚下的土地熟悉而坚实,心中却是升起一种并不真实的感觉。 “谢大小姐,下葬时要用的公鸡大约……大约是买到了病鸡……您看这怎么办?” 一名抱着鸡的壮汉忽然凑过来,谢青芙抬起头来,果然望见他怀中那只鸡蔫巴巴的耷拉着脑袋,两颗泛着白的眼珠子竟是转也不转,径直的往上翻了上去。看样子活不长了。 “好好的鸡,怎么成这样了……这鸡不能出事的。”半绿在她身后瞥见那鸡,吸了吸气就要上前来,谢青芙见她还想再仔细探看,稍一犹豫便抬起手阻止了她。 她虽然对红白之事知之甚少,但在这种场合抱着的鸡想来也不是走个过场,必有重用,如果这鸡就这么轻易的死了,落在别人口中不知道又会变成怎样一则“鬼神缠上谢家”的市井怪谈。顿了顿,她不着痕迹的在自己袖中摸出块碎银,递给那汉子轻声道:“这鸡大约不能用了,还劳烦张大哥辛苦一趟,去市集里另外买上一只鸡。留做备用。” 那是她身上最后一块碎银,也不知道等等还会不会用到钱。谢青芙平静的想着。 壮汉见她柔柔弱弱,说话时言语间也没什么底气。再想想她与妹妹近日遭遇,心中不知不觉生了恻隐之心,当即便一口答应下来:“哎,您放心,我一定给您挑一只活蹦乱跳的公鸡来。” 奄奄一息的那只鸡换了个人抱着,还未走到挑好的风水宝地便一命呜呼了。抱鸡的那人立即便要嚷开来,被谢红药眼明手快的塞了几枚铜板在手里。他张开手数了数铜板的数量,遂仍旧将公鸡抱在怀里佯装不知。到达墓地的时候姓张的壮汉也刚好抱着重新挑好的公鸡赶上来,这才没耽误谢榛下葬的时候。 谢青芙听到有人在窃窃私语,说人死之后,生前再如何风光,终究逃不过一方墓穴。 视线之中是交头接耳的壮汉们,低头却只看见一地萋草,谢青芙觉得他们说得也有道理。她想以后她死的时候大约也会有人这样感叹。生前再怎么爱过恨过,逃不过天地之间一方坟地。 主事的汉子一面劝慰着姐妹二人,一面引导她们往那墓穴里撒了些铜钱。谢青芙安安静静的听了那汉子的话,和谢红药一起跪在地上。两人都跪得直直的,沉默着,低垂着眸望着那满地黄土,反而是半绿,从一开始便哭得不能自已,此刻更是嚎啕大哭。天雪递给她一方手帕,此刻也全都被她的眼泪浸透。 谢红药侧首看着谢青芙:“你不哭么?” 谢青芙微微张开嘴唇,没有回答她的话。帮忙的人铲起厚重的黄土,一铲一铲的撒进墓穴里,黄土一寸一寸的遮盖住深色的棺木。她盯着那些人重复的动作,盯了不知道多久,再眨眼才发觉双眼酸涩。伸手轻触,却是满脸的泪在脸上已被风干。 天幕一片白色,四周起了徐徐微风,刮起细细的尘土飘散在空中。鼻息之间全是香蜡纸钱的味道。 “谢老爷,您好走啊!” 黄土将棺木完全的覆盖住了,正是在这时,一个壮汉忽然哀声喊了一嗓子。谢青芙只觉心中被猛击了一下,没有任何时候比这一瞬间更清楚的感觉到,谢臻死了,再也不会回来了。 她想起小时候没有吃到嘴的糖葫芦,想起曾偷偷的躲起来哭过的那个地窖,想起自己曾无数次躲在帐房外面偷看谢榛算账,想起从谢榛手里接过糖葫芦时,落在她头顶上的那只温暖的大手,想起一天一天长大的时候,离她而去的那个背影。 谢青芙忽然便猜测,谢榛曾经大约也想过要好好的做一个父亲,只是小时候他没办法分给她多余的时间,长大后,他千方百计的夺走她视作珍宝的那些东西。连正常的相处都做不到,渐渐的,他也就没了这种想法。 她想起自己小时候说过的那些话,她告诉谢榛自己喜欢同沈寂待在一起,谢榛却总是让她离沈寂远一些。 她喜欢沈寂,想要嫁给沈寂,谢榛却在得知这件事的第二日便找来了景阳城中最有名的媒婆,替她与城郊外苏家的公子订了亲。 她随沈寂私奔,他不远千里亲自去到环江城,在鹤渚山上寻到她。那时沈寂断了一只手臂,血流遍地意识全无,奄奄一息的倒在她怀中,仿佛下一刻便会停止呼吸。她没有办法,只能跪在树林中一遍一遍的磕头,恳求他救一救沈寂。直磕得心都凉成了一片,额头上失去了知觉,他才冷着一张脸,毫无怜悯之心的借此要挟她答应回到谢府,从此听他的话。她几乎是一边哭死过去一边答应的他,而他松了口,令随行的大夫捡回了沈寂的一条命,再顺手替她上了特地带来的金疮药。 他将她最喜欢的人看作蝼蚁一般,他将她当做一件物事一样拽在手里。她曾努力的渴求着他的爱,只是渐渐的,也就失去了那样一种执着。 鹤渚山上花大娘曾对谢青芙说过的那些话,影影绰绰回荡在她的脑子里。 花大娘问她知不知道谢榛为何阻止她与沈寂在一起,那时她便已经明白,只是因为知道沈寂身份时的绝望盖过了理智,以至于直到现在,她才愿意承受着挖心之痛,一点一点的回过头去想。 花素年之子沈寂,怀抱着复仇之心进入谢府。谢榛明明有所察觉,却不知为何,并未在一开始便将他拒于谢府门外。非但没有拒绝,还亲自培养他,教他做生意教他算账,甚至在他长大之后让他做了谢府的主管,满心想要将他培养成一个商场上有用的人。 没有人知道谢榛在想什么,谢青芙也不知道。 时至今日,她仍旧不相信谢榛会有内疚这样一种情绪。他毕竟是一个商人。 或许他就像在冰冷的雨中找到了一只充满野性的野猫,一面小心翼翼的喂养着它,一面要随时戒备着,以防它的爪子变得太过尖利,将自己抓得伤痕累累。 谢榛是个聪明的人,他自以为自己将沈寂防备得很好。只是日防夜防,却防备不了自己女儿交出去的一颗心。随着年少的两人一起长大,他并未在沈寂手里吃到任何的亏,只是他的亲生女儿,却在不知不觉中被这只野猫拐走,一直走到了他再也触碰不到的地方。 直到现在……才真正的再回到他的身边。 虽然已经晚了,但她好歹还是回到了他的身边。 “谢老爷,这些钱您收下吧!” 仍旧是那喊话的汉子,将带来的之前纸钱洒得满天都是。谢青芙仰起头看着漫天的纸钱,一张纸钱被风吹得落下来的时候,她恰恰闭上了双眼。纸钱轻轻地覆盖在双眼上,很快的便被温热的液体浸湿了。 谢红药顿了顿,伸出手来将纸钱挥开。再握住她的手。一点一点的收紧。 谢青芙不知道自己流了多久的泪,待到她张开红肿的双眼时,谢榛已经完全的被掩埋在了黄土之下,一方墓碑端端正正的立在坟头,上面刻着他的名字。坟头被人用锄头刨出了一个坑,坑内纸钱燃烧出灼人的火焰。 “红药……你别怕。”谢青芙低垂着眸,未被握住的那只手摸到附近生长着的一棵草,紧紧的将草叶握在手里,“我们总会再变成从前的谢家。像他还活着时那样,没人敢欺负我们。” “怕?”谢红药发出一声轻笑,唇角却没有片刻松动,顿了许久她才接着说道,“我长到这么大,遇到过很多事情,现在已经很少能有事情,会让我觉得害怕。” “可是二小姐……”半绿抽泣着,也不知道到底是为谢榛而哭,还是因为心中的迷茫而悲从中来,“二小姐……我害怕。” 谢红药没说话,仍旧跪着的谢青芙却道:“你也不用怕。” 半绿还想说什么,终究不再说出口,她与天雪便静静地站在二人身后,单薄的衣裳在风中微微被吹得鼓了起来。直到暮色仿佛包含心事般姗姗来迟,笼罩在四人身上,两人才一人搀起谢青芙,一人扶着谢红药,一瘸一拐的向谢府的方向走去。 万里云霞,千里萋草,尽头终将是无法回头的地方。 只是那里也不是安全的。 谢家眼下的光景实在堪忧,每日都会有人砸门讨债。一开始只要大门紧闭便能将那些人磨走,渐渐地却发展成为谢家姐妹不露面卑躬屈膝的恳求,那些人便绝对不会离开。 也没有哪里不对,她们也不是不知道,自己应该道歉的,理所当然应该怀有负罪感的。 谢红药翻遍了从前的账本,一直未能找到解决债务的办法。谢青芙一面应付着外债,一面抽空到账房去,一同帮忙处理债务。 处理债务的时候,会越来越频繁的想起年少的沈寂。 她年少时曾与沈寂整日整夜的玩在一起,即便是迫于谢榛的人监督回了房间,半夜也总会摸到沈寂的房门口,偷偷的挠他的门,再用抽泣一般的声音一直叫他的名字。 “沈寂……我睡不着,我想跟你一起。你把门打开呀,我不会告诉别人的。” 现在她觉得有多绝望,那时的她便有多喜欢他。她恨不得时时刻刻都同他黏在一起,以至于再怎么冒险,再怎么失去分寸,好像也变成了甘之如饴的一件事情。 那时的沈寂总是想着避嫌,最终却仍旧是拿她没有办法。 谢青芙直到现在都还记得,泛着黄的灯光下,黑发披在肩头的少年缓缓的拉开门,摸摸她冰凉的脸,再将一件外衫披在她的肩头。她一面冲他笑起来,一面偷偷的侧头去闻衣裳上他的味道,像只偷嘴的猫。而他则是几不可闻的叹出一口气,拉了她的手,将她带进房间里。他的掌心有些凉,她却下意识的握紧一点,再握紧一点,连一刻也不想放开。 他总是需要挑灯夜看谢榛交给他的账本。而她一进他的房间便不想离开。为了多与他待在一起一些时候,她只能装模作样的也拿起账本来看,一面看账本,一面拿着一窍不通的账目前去缠他。他拿她没办法,只能一遍一遍的将账目解释给她听。谢青芙总觉得他是认真的想教自己些什么,所以也就嬉笑着记下了。这样一日一日的累积下来,她竟真的也学了些真本事。 如今每一次看账本,谢青芙仍旧会想起沈寂。是他教会她这些事情,她理所当然忘不了他。 只是那些事放在如今的谢青芙眼里,却只余下无尽苦涩,半分的温柔也不曾剩下了。   ☆、第46章 枯黄.(九) 这一日空气里透出醉人的温暖,谢青芙与谢红药在账房中琢磨了一整日的账本,直到晌午过了方歇了一歇。 阳光清明如玉,透过屋檐前斑驳树影落在地上,细细碎碎的洒了一地。 “你要用些饭吗?”谢青芙放下手里的账本,揉揉眉心看向谢红药。谢红药双唇泛白,轻轻的摇了摇头。她一手支着头一手握着本微微皱起的账本,视线在陈旧的字迹上逡巡而过。 很显然,比起还债来说,口腹之欲在她看来已经不是什么大事。 “赵家的那笔钱,又来催了么?”谢红药道。 “方才来叫过门。”谢青芙心中压抑,却仍旧点了点头,“赵老爷投进谢家祥祯钱庄的那笔钱似乎是碍于谢家面子,千方百计凑来的。我想他是觉得谢家要垮了,现在不抓紧机会拿回这笔钱,以后大概都没有办法拿回去了。” 谢红药微微皱了皱眉,视线仍旧没有从账本上离开:“这几日清出的旧账里,倒有几笔还得起赵家的债。先收回这几笔钱,还上赵家的,再将该卖的都卖了,还上景阳城那些富商的。钱庄内的钱暂时不能动,即便是跪在他们的面前求饶,也务必请他们多宽限一些时候。” 谢青芙再次点头,拿了桌上那几本账本,仔细对过后又找出当初签订的契约,正要迈步出门,却听谢红药声音中染上了欣喜:“青芙姐姐,且慢!” 谢青芙回过头去,却见她从厚厚的账本中抽出一张泛着黄的纸张来。 “你来看看这是什么?” 这一看便看了整整一个时辰。一个时辰后谢青芙迈出谢府的后门,身边还带着小心翼翼的半绿。两人拣人少的路走了许久,又穿过七八条巷子,才在一家酒楼前停下了脚步。 谢青芙抬头看着酒楼匾额上的“福瑞”二字,又将手缩回袖中摸到那张字条,心中这才有了些底。 其实她是很怕的,怕得袖中的手指都在瑟瑟发抖。然而一个人没了惧怕的资格,自然也就没办法再因为害怕而选择逃避了。她得勇敢,她必须勇敢。 在心中反反复复念过同一句话之后,谢青芙对半绿轻声道:“一会儿无论发生什么事情,你只能在外边儿等我,不准进来。即便是听到我被人骂了,不准反驳。” 半绿咬着嘴唇看着她,用力点了点头:“半绿……知道了……” 谢青芙轻吸一口气,这才迈步走进福瑞酒楼。一进门便有两名店小二殷勤的迎上来,但谢家败落在景阳城实在不是什么秘密,看清谢青芙的脸后,店小二的脸色极快的阴了阴。其中一个露出不耐烦的表情正要说些什么,却被他身旁另一个小二手疾眼快的拉住了。 “这不是谢小姐吗?您请里边儿坐!店里刚从猎户手里进了批新鲜的野味儿,您要不要尝尝鲜?”那店小二满脸堆笑,又用手掩住嘴巴对身边小二窃声道,“掌柜的交代过,谢家要是来了人,务必不要喧闹,只悄悄地将这人带到楼上雅间去,再上些香茶点心便是了。瞧你这记性。” 这店小二许是跑堂久了,习惯了大嗓门儿招呼客人,即便刻意的压低了声音,谢青芙也能将他的话听得一清二楚。她佯装什么也没听到,安静的便跟着那引路的小二上了二楼进了雅间。 雅间内备着瓜果点心,店小二对谢青芙赔笑道:“您稍等一会儿,小的这就替您叫我们掌柜去。” 说是稍等,但直到半绿心中的信心似垂垂老矣的夕阳般落了下去,门仍旧是安静的开着,没有哪怕一个人从外面走进来。 “谢小姐久等了。” 第二次替自己续上杯中茶之后,谢青芙单手抚着光滑的杯壁,终于听到门响的声音。 青发鹤髯的中年男子缓缓步入,他表情祥和,身着锦衣,来到谢青芙面前时衣角上的暗纹从桌角上蹭过,发出轻轻的响声。这人嘴上虽然说着“久等”,语气中却带着丝理所当然,脚上的动作也仍旧是慢吞吞的,显然是并没有将谢青芙放在眼里。 “有笔买卖要谈,不知不觉就耽误到现在啦。谢小姐可不要怪老朽才好。” 谢青芙看出他的轻慢,心中虽然感受到人情薄凉,面上却慢慢的弯起一抹笑来:“张叔叔,您说的哪里话。” 张掌柜低应了她一声叔叔,笑着看她许久:“上回见到谢小姐,谢老爷尚在人世。如今却……”话语戛然而止,目光不着痕迹的从杯中掠过,硬生生转移了话题,“这茶你倒是喝了不少,可有品出其中滋味?” 谢青芙唇角的笑早已淡了下去,听到这话明知他仍旧是要将话题往谢榛身上引,却只能如他所想摇了摇头:“品不出。” “哦……”张掌柜直视着谢青芙的双眼,许久后才将目光移开,嗤笑一声,口气里徒增几分轻慢,“谢小姐对茶一窍不通,这老朽倒是看得出来。这茶名唤庐山云雾,产自高山之巅白云深处。云游僧人翻山越岭,劈崖填峪方才采得。谢老爷生前将此茶赠与老朽,正是从这茶中取高山流水中的“高山”二字,以表结交之意。只是老朽一届粗人,怎么配饮庐山云雾,怎么敢和谢老爷结识合作?是以这茶便一直珍藏在房里,今日谢小姐大驾光临方才拿出来招待。只是我看你喝了半天,倒像是在牛饮无味的白水一般……谢老爷爱茶如命,却养出一个不解风雅的女儿来,倒也是件趣事。” 谢青芙听他讲话夹枪带棍,心中一阵愤懑之气直冲头顶。但她死死的握住杯子,将那强烈得快要将她撕裂的冲动压了下去,面上连一丝一毫的不满也没有表现出来。看了一眼桌上的茶杯,谢青芙轻声道:“张叔叔若自称粗人,这景阳城中大约没有人敢称雅人了。您学识渊博,品德就像那天边的月亮一般皎洁高尚。我爹他……”她停了一停,见张掌柜望着她只是意味深长的微笑,便狠了狠心继续说道,“我爹他自然是不够资格与您结交的。他向来心高气傲,您未将这茶直接退回去,已是给了他十二分的面子。”再次顿了一顿,一面慢慢地抬起眼注意着张掌柜的表情,一面将袖中的纸条慢慢的抽了出来,“只是如今我爹已是去了,不知道现在……他的面子您还肯不肯给?” 张掌柜目光漫不经心的从字条上扫过,却在看清上面的字后双眼微微一眯。虽然只是一闪而过,却已足够让谢青芙看清楚,她轻呼出一口气,心中有了一些仿佛能触碰到什么一般的底气。 “这是什么?” 张掌柜不动声色的收回目光,撩袍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 谢青芙觉得一股压力扑面而来,她忍了又忍终是平静道:“两年前您借过谢家一万两白银,答应两年还清。如今恰好两年。” 张掌柜连眼皮也懒得抬起来,只道:“哦……一万两?我倒是不记得这件事了,可有借条?” “借条自然是有的。” 谢青芙举起字条将话说到一半,张掌柜已是嗤笑一声打断她:“但我看你手里的,却不是借条,只是谢榛随手写的一张字条罢了。” 见谢青芙手指一抖,即便努力控制了却仍旧面色微变,明显是没有要债的经验,又被他言中了事实,张掌柜抬眸看着她:“那么你要怎么证明我欠谢家一万两?就凭你上下嘴唇一碰,就凭你空口无凭的一说,就凭……你手中谢榛肆意捏造的字条?” 张掌柜态度并不好,同进门时祥和慈爱的模样相比简直像是换了一张脸孔,但谢青芙来时便猜到他定会翻脸不认人,早已打了一肚子的腹稿,定定神正要继续说话,却见张掌柜双眉一皱,忽的便伸手捏住了谢青芙的胳膊,唇角浮出温和而狰狞的笑:“我不同你多费口舌,我只说一句话。” 谢青芙被他捏得臂膀生疼,一咬牙便退了一步,张掌柜却仍捏着她的胳膊,力道一点一点的加重。 他的表情慢慢的便显得有些狰狞,带着笑狠声道:“怎么可能有借条呢?那一万两,我从始自终,就没有打过借条。” “所以……那张字条是真的。” 谢青芙的胳膊被拽得隐隐刺痛,却只忍着剧痛冷声质问,仿佛那条胳膊不是她自己的。 张掌柜笑了一声,加重手上的力道避开她的询问。声音如同寒月里结冰的一滴水,比她的质问还要冷上许多:“你虽是谢榛的女儿,但比起他的脑子实在差远了。谢榛没有教过你的,今天我张铭璟教给你。一个商人要想生意兴隆财源广进,最好的方法是吃得了亏,咽得下泪。要是不肯吃亏,就只能……”他扬嘴笑了一笑,凑近谢青芙,一字一顿低狠道,“只能翻船。谢榛之所以死得早,就是因为他吃不了亏。他连一丁点儿的利都不肯放出来,鹭鸶腿上劈下的肉都要自己攥在手里。你说他这样的人不死,别的人还怎么活?他的产业不彻底毁掉,我又如何能甘心?” 谢青芙只觉得一种几欲作呕的檀香味萦绕在四周,她死死的捂住了嘴巴,正要用尽全力的挣脱开来,已是有个熟悉的带笑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谢小姐,你怎么在这里?” 几乎是刹那之间,谢青芙忽然便松了一口气。她咬牙从张掌柜手里挣脱开来,转身迈向那人。 “周二少爷。” 周巽含笑看了她片刻,似乎是在同她说话,双眸却是望向了雅间里,言语间仍旧带着温文之气:“谢小姐这是谈完事情要回谢府?” 谢青芙刚一颔首,身后便传来张掌柜温和的笑声。仿佛刚才的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一切只是她的幻觉。 “谢小姐一路当心,老朽身体抱恙,恕不远送。” 谢青芙手指微微的颤了起来,低了头,眉眼中一片冷色。 直到随周巽一同走出了福瑞酒楼,谢青芙的手指仍旧是微微颤抖着的。周巽安静的走在她的身侧,唇角的笑逐渐随步履被磨平,变得面无表情。谢青芙注意到了他不同往日的模样,却佯装什么也没看到,只加快了步伐。 半绿远远望见二人从楼上下来,匆匆的便赶了过来。 “小姐,您可算是出来了。怎么周少爷也……” “我没事。”谢青芙安慰半绿道,又转过身去望着周巽,“今天遇上周二少爷,是我的好运。” “举手之劳。”周巽重新挂起温和的微笑,“只是下一次,谢小姐万不可再独自以身犯险。因为下一次,在下未必会这么巧,刚好出现在你身边。” 谢青芙没说话,许久之后才看着他摇了摇头:“今天的事情我要道谢,但刚好这两个字,周少爷当真问心无愧?” 周巽的笑容一窒。 谢青芙望着他那双仿佛含笑的眸子,像是要看进他的心里去:“与红药从周府赴宴回来的那一晚,我在门外便看到了周二少爷。后来我听说那一晚有个盗贼企图翻墙进谢府偷东西,却另有他人将他打晕,又送到了管府门口。” 说到这里谢青芙停了一停,因为她清楚的看到周巽笑容凝在唇角。 “听来问话的捕快说,是周二少爷将他送到官府的。这也是刚巧吗,周二少爷?”   ☆、第47章 枯黄·(十) 周巽的回答,谢青芙压在了心底。 她以为心中怀着一个秘密大约会度日如年,但时如逝水,永不回头。当一片枯黄的树叶从枝头静悄悄的落下来,混杂着潮湿的花瓣被秋雨侵蚀,谢青芙才朗然发现夏季已过。夜间入睡之前,从发间拔下的木簪散发着瑟瑟凉意,她只有将木簪更紧的握在了手心里入眠,才能什么也不梦到,睡的安稳一些。 她有时候会弄不明白自己到底在做些什么,亦或是这件事做完后余生又该做些什么。只是反反复复的对账,反反复复的上门收账,再反反复复的被拒之门外。 曾有一次她站在借债人的家门前,一直从晌午站到晚上。入夜后半绿在夜色迷蒙中寻到她,抱住她便嚎啕大哭,仿佛她蒙受了天大的委屈。 谢青芙这才发现天已经暗了,夜风吹得她手指冰凉,膝盖也已经麻木了,稍微的弯上一弯,便能痛得仿佛尖刀刺戳,万蚁蚀骨。 可她只是很平静的吸了口冷气,然后摸了摸将头埋在自己肩上的半绿的发。 “我没事。” 半绿哭得更加难过,但谢青芙却知道自己并没有说谎。 她真的没事。这世上已经没任何事情是能够让她感到不能解决了的。 谢府仍旧摇摇欲坠,催债的债主也仍旧不留情面。甚至连借了谢府银钱的欠债人也全都开始闭门不见。谢红药曾想报官解决,但官府中人收了不知道谁献上的贿赂,毫无作为。有时候谢青芙在借债人的面前站上好几日,也得不到一点回应。 但她坚持着,谢红药也坚持着。许多的事情即便是自己坚持不下去了,因为没有放弃的资格,所以不得不继续咬牙撑着。 这一日天色尚早,谢青芙挽起袖子,将一件衣裳用力的拧干。深秋清晨的水已然带了几分冬日的寒洌,冻得她的手指都感觉到了微微的刺痛。 她抬起通红的手指随意的看了看,觉得尚能坚持,遂弯下腰去继续搓洗。 只是还没有搓上两下,便见半绿匆匆穿过廊子跑过来,一路上撞翻了好几丛盛开着的花架。谢青芙不知她因何事惊慌失措,只是见她气都还未喘过来便冲自己比划着什么,遂眉头一皱停下了手上的动作。 “怎么了……又有人来要债么?” 谢青芙一面说一面将手里的衣裳放回盆里,顿了顿,将衣袖也慢慢的放下了。见她转过身踌躇着便要往门外走,半绿用力摇摇头跟在了她的身后,言语中掩不住的不安:“不是讨债……”见谢青芙转眸来看着她,半绿一咬牙,“不是讨债的,是沈管家在门外。” 谢青芙的脚步一下子停在了原地,挽着袖子的手僵在半空中。 半绿于是又重复了一次:“小姐,门外是沈管家。” 谢青芙动了动手指,只觉得本来冻得刺痛的指尖失去了知觉,世界一片安静。 她又试着张了张嘴巴,然而嗓子眼儿仿佛被什么东西黏住了。她沉默得仿佛一个傻子,望着半绿的双唇不断开合,自己却说不出任何的话。 “小姐,沈管家他……一定是舍不得你才回来找你的。” 谢青芙的世界仍旧是一片寂静,像古井无波的湖水,有人不断的往里面投掷细小的石子。只是徒劳无功,她什么都听不到,像是已经被谁封印了。 “小姐,小姐……你去看看吧。” 见她久久的沉默着有些吓人,半绿仿佛在惧怕些什么,不管不顾抓住她的手开始往外拉扯,谢青芙回过神来,踉跄了两步想挣开半绿的手。但半绿仿佛察觉到了她的意图,一改往日的言听计从,手劲大得将她的手握得隐隐作痛。 “半绿,我不能去……” 谢青芙用力的挣扎着,终于从双唇间慢慢的溢出一句话来:“你放开我,我不能见他……” “你不想见沈管家吗?”半绿一下子哭了出来,“小姐,你见见他吧。他不知道已经在门外站了多久。他看起来就跟丢了魂一样。” 谢青芙心里狠狠地抽搐了一下,但挣扎的动作却没有停下来。 她怀念从前,若是小时候的她听说他回来了,必定会立刻丢开手中的所有东西,就这样跑出后院穿过回廊,毫不犹豫的冲上去抱住他,将脸埋进他的怀抱里去。 可她早已经没了资格这么做,她知道他也不会给她资格这样做。 “……沈管家是知道的。”半绿忽然便放弃了拖拽,饱藏不安的声音慢慢的低下去,眼泪凝成泪珠顺着脸颊淌落,“他来之前就知道,小姐不会见他。他什么都知道,可是他还是来了。” 见谢青芙身子微微的晃了晃,半绿终是忍不住哭了出来。她想到门外那棵枝叶打着卷儿垂下的枯树,还有树下安静得仿佛要站到天荒地老的那人,吸口气泣声道:“沈管家说,他是来向你讨一样东西的。拿到东西之后,他便会离开。” 谢青芙脸色簌地变得苍白,吃力的稳住身子,闭上了眼睛。 半绿还未来得及问出那是怎样的一件东西,谢青芙便迈步向外走去。她穿过冷冷清清的长廊,走过无人来访的前厅,立在了在紧闭的大门前。冻得僵疼的手指抬起来落在大门上,停留片刻,许久不曾开启的谢府大门“吱呀”一声仿佛低叹,终是缓缓洞开。 晨光熹微,初升的阳光洒落在谢青芙的发间。她低垂着眸,睫毛微微颤抖着不肯抬起来,许久之后才终于慢慢的抬起头来,望向台阶下的那棵枯树。 沈寂孤立无援的站在那棵颓败的树下,肩上早已被清晨的寒露沾湿。双唇冷漠的抿紧。双眸微抬望着布满蜘蛛网的\”谢府\”二字,仿佛想事情想得已经入了神,又仿佛什么也没有想。 当她脸色苍白的望过去时,他也望了过来,眸光里饱含着她所熟悉的冷淡。时间仿佛一壶酒,将他的冷漠也酿成了对她有着致命吸引力的东西,她不由自主的向着他走了一步,却在将要步上台阶的时候猛地一顿。 “你瘦了。”沈寂轻而冷的说道。 只这一句,谢青芙便觉心中酸涌,无法忍受。 许久不见,他比从前又消瘦了许多,一边肩膀背着个瘪瘪的包裹,另一边袖子为了赶山路方便随手打了个松松的结,比起从前空袖子在风中翻飞的时候,看起来更加令人觉得残缺不堪。谢青芙的视线从他的脸上一直贪婪的移到他几乎快要被磨破的鞋尖,面上安静着没有说话,手指却掐着自己的手心,仿佛下一刻便会忍不住要在他的面前哭出来。 他满身风尘,立在高高的台阶下微微仰头望着她。没有责怪,也没有要求解释。明明消瘦下去的人是他,他却先对她说了这句话。 “……你也瘦了。”谢青芙本想忍住泪意,强装平静,岂料开口说出第一个字便带着颤音,一滴泪恰好顺着眼角流淌下来。她吸了口气,将脸转到一边去,不肯去看他的脸,“半绿说,你是来向我讨一样东西的。” 沈寂垂眸望着她死死攥着衣角的手,许久之后才道:“我要讨的是一支不值钱的簪子。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 谢青芙的手从衣角滑落,无力垂下。她抬起手,从发间拔下那支已熟透了她发香的木簪。 “一直留着的……我可以,立刻还给你。”她声音很低的回答道。 说罢不等沈寂将要求说出口,她便一步一步的迈下台阶,走到了沈寂的面前。他近在咫尺,她嗅到他身上带着的寒意。将木簪在手中用力的握了握,直握得簪子上刻着的花在手心里留下印记,她才慢慢的抬起手来,将簪子递了出去。 沉默了不知道多久,沈寂接过了木簪。 他的动作很慢,她的指尖碰到他的手指。明明她的手才是在冷水中刚浸泡过的,但她却没有理由的感觉到,沈寂的手比她的还要僵冷。冷得仿佛下一刻便会碎裂成冰。 “谢青芙,别哭。”沈寂低哑的声音近在咫尺,萦绕在谢青芙的耳边。她抬眸看着沈寂,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早已泪流满面,他眸光一冷,抬手碰了碰她的眼角,就像在鹤渚山的每一个夜晚,他拥着她入眠时一样的轻柔。 谢青芙一下子没办法控制自己的眼泪,只能猛地往后退了一大步。 “谢谢你,我以后……以后都不会再哭了。”她抬起袖子将脸上的泪擦掉,退到离沈寂很远的地方去,“我只是……在你的面前总是忍不住自己的眼泪。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但我想来日方长……我见不到你以后,总是能渐渐地改掉这个毛病的。” “能改掉的。”他有片刻失神,跟着重复了一遍她的话。 谢青芙站在晨色里,望着面前的沈寂,跟着他重复自己的话。 “我能改掉的。” 沈寂从未见过她这样坚定的模样,也从未听她这样坚定的说话。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才忽然轻轻的扬了扬唇角,露出个谢青芙从来也没见过的笑容来。 “谢青芙,你离开的那日,天下着大雨。” 谢青芙一震,却听他继续说道:“同你在一起的每一日,我都知道你终会离开我。我以为你离开以后,大约会被我怨恨。直到那时候我回过身,发现你不见了。你的伞落在门口,被人带倒在雨中,踩断了。” 谢青芙深深吸气,仿佛又回到了那日的大雨中。她弃他而去,而他惊慌失措的在雨中寻找她的身影。 心中剧痛,却听沈寂低而缓慢的道:“那时候我发现自己并不恨你。我只是担心离开的路上下着很大的雨,你没有伞,大约会染上一场严重的风寒。” 谢青芙听他说完,只觉得自己的双眼也下了一场很大的雨,阴雨连绵,许久无法停歇。 沈寂道:“但你没有。你将谢府撑了下来,没有我在你的身边,你也能过得很好。” 一只麻雀落在枯树上,扑腾了几下翅膀又飞走了。 “谢青芙,你终于不再需要我了。” 谢青芙微微张大眼睛,泪眼迷蒙,看着沈寂双唇紧抿着转过身,再没有看她一眼。他背着他那只瘪瘪的包裹从黑夜中来,不知道等了多久才等到半绿发现他,而现在他转身要从她的世界里离开了,带走的只有他刻给她的木簪,还有她这一生遇到过的最好的回忆。   ☆、第48章 荼白·(一) 沈寂走过街拐角的时候,已经有早起的摊贩推着小推车沿街叫卖包子花卷儿。他安静的退到一边去企图避让开来,但那小推车实在装得太满,摊主见到他只有一只手臂,愕然之下又分了些神,手上一松,推车便”砰”一声倒在了地上。白生生热腾腾的包子滚了一地。 “真他妈倒霉。”那摊主骂了句娘,抬头见沈寂连脚步都没停便要离开,眸光低垂仿佛是害怕被谁看见,心中的火更是腾地便烧了起来,“你不长眼啊你?说你呢,是个残废就别大早上出来瞎晃,真他妈晦气!” 沈寂没说话,仿佛对这句话已经麻木了。很久之前他便经常听到这句话,仿佛平缓的生命里长出的一根刺,磨啊磨啊,磨得久了,也就失去了感觉。他安静了片刻,在怀里找了半天,摸出了几枚铜钱来。 “只有那么多。”他说道。 摊主不信:“你的包裹呢,里面什么都没有?” 沈寂道:“我什么都没有。” “……真他妈晦气。”摊主本想骂出口的话被堵在了的的喉咙口。看一眼沈寂被露水打湿的袖口和磨破的鞋子,忍了又忍,终于从喉咙里发出一声大赦天下般的轻哼,“看你是个残废不跟你计较,滚滚滚,赶紧滚。” 沈寂于是伸出手去,将那几枚铜钱放在了斜倒着的推车上,这才转身离开。 摊主忍不住又对着他的背影骂了两句残废,想了想仍旧是将铜钱捡了起来。正准备趁着没人看见将包子也捡起来,目光一转却看见已经败落的谢府门口站着个人。满面泪水默不作声,不是谢府大小姐却又是谁。 “谢大小姐,您买……”摊主堆起笑脸,刚想说些什么,却见那谢小姐像是想躲避什么般极快的转过身,反手关上了大门。 “……大早上的,还真的是晦气。” 大门发出极沉重的一声低吟,门外摊主的骂声传到耳朵里,谢青芙像是没听到一般。只是极慢极慢的松开了一直紧握的手,看着握过木簪后留下的印记。怔怔站在原地,心中仿佛有一片阴郁湿冷的潮水渐渐的涌上来,将她整个人淹没在其中。 晌午时分,半绿走到离她不远的地方,似乎是想说些什么,看了她一会儿后却又静悄悄的离开了。 从木簪上拓印在手心里的那朵芙蓉花并没有保留很久,消失得寂静无声。但谢青芙抬起手来看着掌心的时候,却总觉得那朵花还留在她的手上,灼灼生疼。像她一闭上眼就能听见沈寂的声音一样,明明知道是假的,但她无法从里面抽离出来。 “小姐,天又要下雨了。咱们回去避一避吧。” 不知道第几次的靠近又离开后,半绿终于忍不住开了口。谢青芙听了她的话抬起头来,透过雕刻得雅致的飞檐望向天空,刹那间一声惊雷撕裂天空,亮得惊人。这雷不知道已经响了几次,天空层层叠叠的弥漫着冰冷乌云,看起来沉重得似要压下来一般。 谢青芙看了天空一会儿,然后问半绿:“他带伞了吗?” 言语低低的,仿佛没有一丁点儿的力气。 半绿怔住。只是刹那间她便明白了谢青芙说的“他”是谁,摇了摇头:“我……没看见他带伞。我猜……沈管家是没有伞的。因为早上我看见他时,他便站在树下,树上的霜化成水落在他的衣襟上,将他的衣裳都打湿了。他要是有伞的话,那时候便应该撑开了……” “你说……他是不是瘦了?”谢青芙像是在问半绿,又像是在对自己说话,几乎不等半绿回答便接着说道,“他瘦了。他的断臂不能淋雨……我害他淋了一次雨,他不知道有多痛,但他却还担心我会染上风寒……这一次……”她停了一停,松开来的手指重新的握紧,“这一次我不能再让他……” “小姐?!” 半绿愕然的看着谢青芙提起裙子向着院内跑,她呆了一呆才赶紧追上去。谢青芙在院子里便不见了踪影,半绿四面环顾焦急的找了一会儿,却见谢青芙手里提着把伞从屋内又跑了出来。 “小姐,您……”半绿不知道心中为何也隐隐发着酸,只是在谢青芙与她擦肩而过的时候下意识的便抓住了她胳膊,“您不能去。”话一说出口自己也呆住了,早上的时候自己明明还拽着小姐要她去见沈管家,现在却…… “快下雨了,您不能……”脑海中不能认同自己的行为,连带着手上也松动了。待到半绿反应过来要再开口劝谢青芙,却发现谢青芙早已挣脱了她的手跑出门去。又一道惊雷撕裂乌云密布的天空,映得朱红色的大门分外黯淡。半绿抬起袖子来擦了擦湿润的眼睛,赶紧又往回跑。 找二小姐,二小姐她一定有办法的…… 这边半绿还没能找到谢红药,谢青芙已是跑过了街拐角。没了那根木簪固定住她的头发,乌黑的发丝很快的便散乱了,被雨前的冷风一吹,拂在脸上又刺又痒。 她跑得累了,在景阳桥上停下来喘了一口气。正遇上一个卖花的老妪将装满鲜花的花篮放在桥栏上,也停下来歇息着,谢青芙见那老妪打量着自己,本欲转脸避开,片刻后却又想到了什么般极快的转回脸去望着她,充满希冀又仿佛在害怕着什么般,极低声的问道:“大娘,您方才从那边过来,见过一个背着包裹的男子么?” “满街都是背着包裹的男子,我不知道你说的是哪一个啊?”老妪对她慈爱的笑了一笑,“你找的那人有什么特征么,你若说得出来,大娘兴许还能帮你想一想。” “他……”谢青芙喉咙口仿佛被什么堵住了,“他极瘦……面上总是没有什么表情……穿着一件极旧的衣裳……他的鞋子也磨破了……”说到这里忽然便觉得眼睛一酸,匆匆的抬起袖子将快涌出眼眶的泪拭去了。见那老妪还耐心的望着自己,谢青芙一咬牙将左手捂在握着伞的右臂上,“他少了一只手臂,袖子结成了一个结,您如果见过他,应当很容易记得。” “不必说啦,小姑娘。”卖花老妪笑着摇了摇头,指了指自己花篮,“今日买过我花的人我都记得的。你说的那人,虽没有买过我的花,但我却也记得。”说罢将花篮翻了一边,露出一朵瘦弱的花骨朵来,却是一朵白色的芙蓉花,“他打我眼前过,将我的花篮撞翻了。他对我道歉,我见他脸上没有一点笑模样儿,想将这朵迟开的芙蓉送他,他却拒绝了。” 谢青芙望着老妪,静默着。 老妪又道:“他说他没有钱,付不起这花钱。我告诉他这是我送他的,他又说……这花应当娇贵的养在花瓶里,他正要赶路去很远的地方,带着这花儿还不如将它留在我这里。” 谢青芙身形一晃,握着伞的手松了松,嘴唇动了动,手指终于又重新握紧来:“您还记得……他去哪边了吗?” “喏。”老妪抬起手一指,“他向城外走去了,应当是要出城。” “谢谢……”谢青芙转头便向着那方向走去,老妪在身后说着什么也被她抛到了脑后。满心想着的都是天上马上便会下一场大雨,而沈寂独自出了城,身上连一把伞也没有。 谢青芙走到城门口的时候,天空已阴沉得吓人,仿佛冰凉的墨汁,铺天盖地立刻就会落下来。她走出城门左右望了望,只见进进出出的车马萧萧,行人脸上都带着种步行太久而自然便带上了的麻木。 通往城门的那条路弥漫着马车踏起的尘土,味道干燥而呛鼻,正盼着一场雨将它湿润。谢青芙在城门口站了一会儿,脚下一动,便向着那条路一直向前走去。 风卷起尘土,污了她的鞋子。身后守门的官兵催促着行人们进城出城,行人们风尘仆仆着急赶路,谁也没注意到她左顾右盼的走进那尘土里,不一会儿便看不见背影了。 天空终于开始下雨,淅淅沥沥落在地上,将弥漫在眼前的灰尘全都打落了下去,行人也渐渐的少了,本来热闹的一条路慢慢的便只剩下雨水的声音,沉闷而单调。谢青芙撑起了那把雨伞,脚下的鞋子却仍旧被泥水浸透了,脚底湿冷成一片。 她还在沿着那条路往前走,一直走下去。 脸上渐渐的被溅起来的雨水打湿,她终于可以放心的任由脸上伪装起来的情绪逐渐的淡下去,一直淡到失魂落魄,像是一个游魂。 雨水阻隔了视线,谢青芙已经看不清眼前还剩下些什么。有一瞬间她似乎已经忘了自己是在找沈寂,只是想这样一直走下去,早晚能遇到她想遇到的那个人。 直到城门外一间已经荒废了的茶水铺进入她的视线里,她才停下了脚步。茶水铺后面长着一棵巨大的树,已经枯萎得只剩下枝干。谢青芙踏上年久失修的木板,然后撑着伞一直往那棵树走去。 她想沈寂如果出了城,便只有这里可以避雨了。 绕过干枯了的水井,谢青芙猛地顿住了脚步。稻草堆成的屋顶滴滴答答的漏着雨,透过那冰冷的雨帘,她终于看见了沈寂。 他仍旧背着他的包裹,浑身湿透,背脊挺直侧身对着她跪在地上,手中握着一块木板,手指用力得几乎能让人看见他手背上的青筋。 枯树没有替他遮风挡雨的能力,雨水打湿了他那只空荡荡的袖子,于是袖子便紧紧地贴在了手臂断口上,看起来极不协调。 沈寂维持着身体的平衡,低着头努力的在树下挖出一个坑来。挖了好一会儿,他终于将木板放到一边去,然后从怀中摸出一样东西来,放进土坑里去,再深深地弯下腰去动作极困难的一把一把盖上景阳城外的泥土。他的手指大约已经冻得有些僵了,所以泥土从指尖滑落的刹那间,他的手指才会微微颤抖,如同想惊飞指尖上一只停留的蝴蝶。 一个陌生的男童站在他的身旁,拿着片大叶子帮他挡着雨,带着稚气的声音穿过泛着冷的雨幕,像是动听的铃声般传入谢青芙的耳朵里。 “雨天可真冷。残废哥哥,你为什么不去躲雨?”   ☆、第49章 荼白·(二) 地上渐渐的被雨水砸出了坑。沈寂垂眸看着泥坑中渐渐地积蓄起浑浊的雨水来,脸上的表情冷静得像是看着一件和他毫无关系的东西。他想起她离开的时候也是一个雨天,但那时他尚且知道他去哪里了,也尚且能再做些什么,而现在他即便知道她在哪里,却没有再回去的资格。 她的音容笑貌萦绕在心间,如同枝头上带露的花。她言笑晏晏抱紧他的腰,她柔软的发拂过他的手指,她离开的前一日做给他吃过的饭菜,还有她对他说过的傻话和承诺。 都不在了。 动作在空中僵得太久,手上的泥土被雨水打湿变成泥水,顺着指尖开始往下滴滴答答的滑落,沈寂将手抬到泥坑的上方,慢慢的松开手。 “雨天可真冷。残废哥哥,你为什么不去躲雨?” 沈寂动了动抿成一条线的双唇,似是方才一直沉睡在幻梦中,直到现在才被这男童的声音惊醒,动作因而重新僵硬在空中。僵了不知道多久,他转过头去看那男童,一双幽冷的眸子如同死水。男童年纪虽小,又天真不知世事,却仍旧被其中的死寂惊得后退了一步,手中的叶子簌地一声落在了地上。 “残废哥哥,你……你怎么了?” 沈寂垂下眸去望着那片碧绿的叶子,雨水打在上面,溅起地上的泥,将那碧绿渐渐地便掩埋了。他的一边断臂处痛得厉害,完好无缺的那只手也冻得将近失去知觉。但他仍旧伸出了手去,慢慢的拾起了那叶子。 男童见他捡叶子的动作缓慢而费力,像是下一刻便会倒在这雨中,更是露出惊惶的神色,试探着向他手中的叶子伸出手去,极快的将叶子抢了回来重新遮在脑袋上。惶惶然的想了一会儿,仍旧是试探着走近了一些,将沈寂也勉强的遮在那叶子之下。 “你……你是在埋什么东西吗?” 过了一会儿,沈寂摇了摇头,哑声道:“没什么。”男童不信,自己要凑过去看泥坑中到底是什么东西,沈寂也未阻止,只是重新抓起泥土洒进坑中,渐渐地将那东西掩埋住了。 “是支木簪子!”男童的声音又软又轻,像是在惊叹,沈寂听他这样说,动作不知怎的停了一停,然后他艰难的呼吸出声,手指用力的抠入泥土中,如同找到了什么失去的东西般,重新将簪子从泥土中又刨了出来攥在手心。 男童先是一呆,随后脸上一红:“你这是什么意思,你担心我会偷偷的将你的簪子再挖出来么?我又不稀罕你的木簪子,又不值钱!我……我才不是那种人。” 沈寂沉默不言,只是将被泥土浸透的簪子紧紧地握在手心,力度重得仿佛要将簪子折断。男童又不甘心的呢喃了句什么,见他脸色苍白双眼紧闭,身形摇摇欲坠,不由得便慢慢闭了嘴。他张了张嘴巴看着沈寂,想劝他去旁边的茶水铺里躲躲雨,却总也开不了口。他虽然年少不懂事,也不明白这残废的大哥哥为何要像个倔强的孩子一样握着那廉价的木簪子,但望着沈寂这副模样,他的心中也闷闷的沉重得难受,像是被什么东西严严实实的堵住了。 沈寂歇了一歇后,身形摇晃的站了起来。男童长得低矮,嘟起嘴巴不满的看着他用力呼吸,手中的叶子举了又举,却仍是够不上替沈寂遮风挡雨。 沈寂深深的低下头去望着男童,声音仍旧是哑着:“回家去吧。” 男童朝他一咧嘴巴笑开了,露出缺了两颗的白牙:“我才不想回家呢,我娘要是看到我淋雨淋成这个样子,肯定又会唠唠叨叨的念我说我顽皮不听话,说不准儿还会和我爹一起揍我呢。”停了停见沈寂没有回答他的话,不由得偏了偏脑袋打量着他的表情,“你还说我,那你自己呢,你怎么不回家去?” “我没有家。”沈寂哑着嗓子回答他。 一滴雨水落在男童的脸颊上,他心底一凉,不知怎的生出几分怅然若失和小心翼翼来:“那……那你的娘亲呢?” 沈寂沉默了片刻,声音很平静,只是被雨水打得呼吸有些艰难:“她死了。” 男童脸上的好奇慢慢的便褪去了,过了一会儿,终于是忍不住好奇心:“那你的……你的爹呢?” “他也死了。”沈寂回答他。 男童终于找不到可以问的话了,抓了抓脑袋想再说些什么,却见沈寂手中握着那支淌着泥水的簪子已经转过身慢慢的往茶水铺走过去。男童举着叶子跟在沈寂的身后,见沈寂脚步踉跄,好心的伸出手去要扶一扶他,不远处却传来年轻妇人带着责怪的声音。 “小崽子,可算找到你了。快些跟我回家去,今日城门的关闭时间要提早许多,再不回去今天可就真回不去啦。” “哎呀,是我阿娘来找我了……”男童小声的嘀咕了一句,像是有些惧怕,又有些庆幸。“哎!我这就来啦。”他转头向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答应了一声,回头看看沈寂的背影却又犹豫了。他快走两步,将手中的叶子塞进沈寂的手里,仰头对他笑道,“残废哥哥,这是我的小伞,送给你。你可别再继续淋雨啦。”说罢便将两只手举在头顶上搭在一起遮雨,扑通扑通踩着泥水跑走了。 沈寂脸色苍白,手上握着簪子和那片叶子侧身望去。却见不远处站着个穿着粗布衣裳的年轻妇人,透过雨帘模模糊糊的看不清脸上神色。妇人手中撑着把打了大补丁的伞,不停移动着的脚步透露出满心的担忧与焦急。男童一路跑过去,猛地扑进她的怀中,抱住她的腰撒娇:“阿娘,您当心点儿,别淋到雨啦。” “你这小崽子。”妇人举起拳头轻轻地敲在他的头上,男童佯装疼痛唉哟叫了一声,妇人一下便心疼的停下了动作,转而替他揉了揉脑袋。过了一会儿,她一手牵过男童的手一手仍旧撑着那把伞,向着城门口便走了过去,“下次可别再一个人跑这么远了,你阿爹在城里找,我来城外找,再找不到你,我可就要报官去了。” “知道啦。阿娘我跟你说,我方才遇到一个……一个奇怪的残废哥哥……” 哗哗的雨声混合着说话声,渐渐地便听不见了。沈寂站在雨中望着那两人远去的方向,眼前恍惚的闪过了另一名妇人的脸。 那妇人总是郁郁寡欢,脸上带着温柔又飘渺的神情。她从不出门,也不喜欢说话。下雨天他若是被雨困在外边回不了家,也是不会有人来找他回去的。他总得自己冒着瓢泼大雨,脚踩在积了水的泥坑里,钻了急着收摊的小贩的空子捡了他们落下的菜叶,然后喘着气跑回家。填饱自己的肚子,也填饱那人的肚子。 他叫那人娘亲。诚惶诚恐的叫着,小心翼翼的叫着,最后变成跪在坟前心如死灰的叫着。 光脚踩在泥水里那种冰凉和滑腻,总是叫人忘不掉的。更何况……他现在就站在一片泥泞里。以后大约永远也没有再□□的机会了。 沈寂像个傻子一样的站在雨中,茶水铺就在离他一步之遥的地方,甚至他的手中还拿着男童给的那片叶子,可他就站在雨中,一动不动。 谢青芙来时本来已经走到了茶水铺外,听他说到自己父母双亡起却又退了回去。她藏在角落里心中疼得几乎窒息,终于在望见他淋雨后从角落里跑出来,握住他冰凉的手,想要将他拽入茶水铺中。 沈寂没有反抗,直到被拉进茶水铺,相握的手放开了,鼻间嗅到雨水冲刷稻草腐朽的气味,他才动了动眼睫,像是从什么幻觉中回过神来般抬眸看着眼前的人。 他久久的盯着谢青芙,终于还是没有说话。 看了好一会儿,他依旧沉默着,将手中滴着雨水的叶子扔到了地上,被雨水冲刷干净的簪子被极慢的放入怀中,顺带着从怀中取出一张手帕来。 谢青芙盯着沈寂的每一个动作,他的动作让她觉得心中酸涩,于是她和他一样沉默着,整个茶水铺除了雨声便只剩下彼此的呼吸声。 沈寂的动作停住了,因为他发现他的手帕全都被雨水浸透了。谢青芙的发丝溅到了雨水,但他浑身湿透连帮她擦上一擦都做不到。 谢青芙难受的看着他重新将手帕收了回去,取下自己的包裹,开始在里面翻找能替她擦拭的东西。她想叫他住手,告诉他自己并不需要,但她不敢开口说话,仿佛害怕两个人之间只连接着一层薄如蝉翼的东西,只要一开口便会将这层东西打破。 沈寂终于还是没能找到能替谢青芙擦拭的东西,他将他的包裹翻了个遍,里面除了他常穿的洗得干干净净的衣裳之外,别无他物。 “……不必了。”谢青芙终于忍不住开口对他说道。 沈寂于是停了停,将那些东西重新放回了包裹里,然后他艰难的将包裹背了回去,用冻得僵硬的手指系上包裹的结。 他不再看她,沉默的退了一步捡起地上的那片叶子,转过身便要走进漫天的雨幕里去。谢青芙眼看着他要离开,手上一松,手中的伞轻飘飘的便落在了地上。 她抓住他的手。 彼此都微微的颤抖了一下。 谢青芙握紧沈寂的手,声音因为淋了雨,和他一样是微微沙哑的。 “等等。”她没有底气的说道,“天冷,你没有伞……你再等等。”   ☆、第50章 荼白·(三) 沈寂浑身湿透转过身来望着谢青芙,冰冷的雨滴顺着颊边的发丝淌落。谢青芙没敢去看他的双眼,只是微微颤抖着抓着他的袖子,被刹那之间袭来的冷意激得沉重的喘息起来。 “你出城来办事?”他问。低哑的声音划过谢青芙的耳朵,只是简短的几个字,却教她恨不能闭上眼睛尖叫起来。她忍了又忍,将心间那种刺痛得让她痛不欲生的情绪压下去,更加用力的抓紧他的袖子。 “我是来办事,顺便……”她张了张嘴唇,却说不出编好的谎话。沈寂仿佛感觉到了什么,沉默着将目光慢慢的从她的脸上移开了。他仿佛是踌躇着等了她一会儿,才重新开口道:“你如果不想同我说话,也就不必理我。” “我替你送伞来!”仿佛被什么东西重重的砸在心上,谢青芙脱口便说出了实话。话说出口后却又觉得自己有些虚伪和可笑,眼睫极快的颤了颤,“因为……你的断臂。不能淋雨……我只是想到此事,所以……” 声音渐渐地便低了下去,谢青芙的头也深深的低了下去。她本以为沈寂听到她这样戳他的伤疤,按他很久之前的脾气大约会拂袖而去。但她等了许久,却听到一声勉强的吸气声,仿佛是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的。 “我已经习惯了。” 谢青芙听他言语间比起方才来还要有气无力,有些慌乱的抬起头来看着他,却见他用力的闭着双眼,脸色霜白。他的表情太隐忍平静,竟让人看不出他现在只是浑身冰冷还是已被疼痛折磨得几乎窒息。谢青芙觉得自己的手指上也附上了一层冰,僵冷得毫无知觉。她将他抓得更紧,似乎只要她一个松手,他便会从此消失在她的面前。 “沈寂,你怎么了?”她更加慌乱的伸出手去摸他的断臂处,他连避开的力气都没有。湿透的衣袖紧紧地贴在他的断臂处,但谢青芙触摸到的感觉却是冰凉的,仿佛是在摸一块没有生命的石头。 “我没事,你去办你的事吧。”他说着还张开眼来看了她一眼。那种清寒似萧萧落雨,又似被他用指尖轻抚一般温暖的目光,谢青芙已经有许久没有见到过了。她鼻子一酸,明知道他是以为她要走所以强撑着看她最后一眼,面上却只能强装着不知。 “我带你回谢府!”她说罢便一手下滑握住他的手,弯下腰去另一只手捡起那把伞。他被她拽得一阵眩晕,脸色更加苍白,却只强忍着开口道:“不必。” 谢青芙不肯听他的话,咬牙便将他的手臂搭在了自己的肩膀上。沈寂不欲让她太艰辛,被她拽着勉强走了两步,终是坚持不住停下了脚步。 他痛苦的皱紧眉头,喘息出声,声音哑得像是忍耐了一百年那样久,再次拒绝:“……不必。”想到方才那妇女说过的话,他抬起头看向屋檐外漫天的雨,想继续说话却感觉脑海里仿佛充满了窒闷难挨的东西,压抑得他几乎无法开口。但谢青芙已是望向了他等着他继续说话,于是他勉强的退了一步避开她的肩膀,以免自己身上的雨水将她的衣裳也浸湿了。他抓紧身侧的柱子对她低声道,“今日景阳城会早一些关城门。你回去吧,再晚赶不上关城了。” 谢青芙闻此一言,眼眶刹那间便一红。她吸了口冷气,维持着被他推开的动作沉默了许久,终于道:“你不随我回去?” 沈寂听她语气不对,迟疑了片刻,终是抿紧双唇答道:“你自己回去吧。” 谢青芙闻他冷言,泛红的眼圈又红了几分。心中却更加倔强的坚定不愿离开他。她将伞撑开来,重新抓住沈寂的手臂搭在自己的肩上,接着便硬拽着他向雨里走去。沈寂不愿因挣扎而让她淋到雨,终究是闭了眼,任她搀扶着走。 一迈出茶水铺便是铺天盖地袭来的冷雨,谢青芙只觉得自己面上湿冷一片。雨水打在伞上的力道太大,她的手腕本已有些摇晃,但想想若是被沈寂发现她的勉强,大约又会挣开她。谢青芙忍了又忍,整只手似要折断一般,却扔坚持着搀扶着沈寂向前走去。 空气中弥漫着湿冷的泥沙味,沈寂随着走了不过几步,便压抑着疼痛低哑道:“这不是回城的方向。”谢青芙不答他,只是将他的手握得更紧。沈寂脚步慢了下来,似是在踌躇着要推开她。谢青芙终于咬牙道:“你要是推开我,我便把伞扔到一边去。你想淋雨我陪着你一起,你想生病我也陪着你,总之今日我必定不会放开你的手,你可以试试。” 沈寂身体一僵,重重的吸了口气,终是不再挣扎。 但过了许久,一直背对着城门的方向不知道走了多久,他又开了口。只这一次不再是沉重冰冷的,极轻极轻,仿佛一道暖风拂过谢青芙心中伤痕累累的地方,教她觉得一阵酥疼。 “你不该出城来。” 谢青芙嘴唇动了动,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一脚深一脚浅的踩在泥水里,她垂眸看了一会儿地上浑浊的雨花,极困难的才控制住自己身体不颤抖。而待到她鼓起勇气再去看沈寂的时候,他已将双眼微微的闭上了,漆黑的睫毛上落了小小的雨珠。 谢青芙僵了片刻,连自己也不知道的抿紧了双唇。 这漫天的雨仿佛也有了情感一般,打在伞上的力道渐渐地便轻了许多。 待到谢青芙与沈寂艰难的走出极远的路,找到一家农户时,雨落在脸颊上已温柔得如同抚摸。她抬起手,在叩开农户的竹门瞬间忽然便想起了三年前的事情。出着神手腕一动,竹门便吱呀一声洞开来,门内飘出股泛着暖意的饭菜香气。在开门那农妇愕然的目光下,谢青芙回过神来,努力的露出个酸楚又真诚的笑容来。 “李大嫂,您还记得我吗?” “……青芙?你这是?”那农妇盯着谢青芙的脸一怔,又将视线移到了一旁沈寂的脸上,表情更添了几分愕然,“沈寂?!你的手这是怎么了?!” 谢青芙面色一变。她想沈寂已没了三年前的记忆,自然也就不会记得他们私奔之时,曾麻烦这家人帮忙将他们藏起来的事情。眼前这妇人于他而言只是个陌生人,被一个陌生人盯着自己的断臂处,他大约会克制不住的生气罢。但正当她要匆匆开口制止这农妇,沈寂却自己开了口。 他轻轻地呼吸了一口,声音冷然而平静的道:“遇上了一些事情,已经没有大碍了。” 谢青芙身体刹那间便颤抖了一下。 她控制不住自己恐慌的掐紧沈寂衣裳上的布料,将头深深地低了下去。她不愿意去想沈寂是将三年前的事情想起来了或是其他,重重的吸了口气才重新抬起头来望着那农妇:“李大嫂,今日城门关得早,我们回不去了,沈寂他受了寒,能在您家里再借住一宿吗?” 李大嫂已是从愕然中回过了神,忙不迭的将门口让了出来,又赶紧接过了谢青芙手里的雨伞:“行行行,先进来罢。有什么事进来再跟大嫂说。”她大约以为这两人又是被什么人追着,关门前特意将头探出去,把左右无人的景象看得清清楚楚了,这才匆匆的拴上了门。 谢青芙将她的动作看在眼里,心中一暖,唇畔不由得便挂起了微微笑意。谁知她刚一收回视线,抬眉那一瞬间便望进了沈寂孤清双眸里,心中慌乱起来,唇畔的笑容极快的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李大嫂……你记得么?”她有些心慌意乱的开口问道。 沈寂沉默了片刻,她的手扶在他的肩上,他能感觉到她掐着他衣裳的时动作充满了紧张和不安。将视线移到仍有雨水淌成线落下来的屋檐上,他终是哑声道:“不记得。” 谢青芙便松了一口气。她抬起头对他道:“是从前的旧识……帮过我们。我想我们借住一宿应当是没有问题的。” 果不其然,谢青芙刚对沈寂说完这句话,便见李大嫂匆匆的走进了屋内,不一会儿拿出了两套洗得干净的衣裳来,塞到谢青芙的手里。 “你们先将湿衣裳换下来,一直穿着湿衣裳会染上风寒的。”说罢又掀开一边的布帘子,“换下来的衣裳便先放在一旁,吃过饭了大嫂再替你们洗洗。” 谢青芙婉拒了李大嫂要帮两人洗衣裳的话,只将感激的话都说了一遍,这才搀扶着沈寂进了布帘子后。她三年前便在这里住过几天,此时见这房内摆设仍如三年前一般丝毫没有改变过位置,有心多看几眼又怕沈寂生疑。终是低了头,从两套衣裳里找出了沈寂能换的那一套。 “你……自己换么?” 话问出口后,不等他作答她便极快的又否定了自己的话,摇了摇头捏紧手上的衣裳。 “我替你换。” 沈寂一僵,却见谢青芙抬眼望向他断的那只手臂,眉目之间一片坚定。他的伤处从方才开始便已痛得教他几乎无法思考,但在这一刻,他忽然又想,若这样的疼痛会这样一直持续下去,若这样的疼痛便能换她一世在他身边,再疼一些,似乎也无所谓了。   ☆、第51章 荼白·(四) 天黑了下来,雨似乎也停了。徒剩窗外雨水从屋檐上滴下来,“滴答”“滴答”,一声一声响得谢青芙心慌。 沈寂就坐在他的面前,唯一的一只手微微抬起来方便她褪下他的外衫。空荡荡的袖子低低垂在身侧,因为被雨水淋湿了便紧贴在断臂上。谢青芙伸手去将他的衣襟拉开了,正要去揭去他断臂上紧贴着的衣裳,却见他皱了皱眉,忽然便道:“还是我自己……” “我来。”谢青芙想也没想便打断了沈寂的话。在他尚未来得及阻止之前便伸手揭去了紧贴在断臂上的那层袖子,再弯下腰去,将他的外衫除了下来。 沈寂的身体便轻微的颤了一下,谢青芙抬眸望去,却见他不发一言,只紧紧抿着双唇,不肯看她一眼。 谢青芙本要去脱他内衫的手于是就顿了顿,片刻后却又更快的行动了起来。因她瞥到窗户并未关严,带着寒意的风吹进来,沈寂受不得这样的风吹。 片刻后,沈寂的上身便什么也没有穿的出现在她的面前了,他低低垂眸,眼中满是痛苦之情。谢青芙知道他不愿意教她看见他残缺的身体,于是便刻意将头转到了一边去,低声道:“你……冷么,若是觉得冷,将被子披上也好。” 沈寂本已抿唇平静了下来,听到这里身体忽的便一震,转身很快的走到了床边去,几乎是狼狈不堪的扯了被子裹住赤.裸的躯体。只是他只有一只手,被子有一边没有拉好,露出那只被齐肩斩断的断臂,伤口处泛着不正常的红色,断面扭曲而狰狞。 谢青芙望着他一系列的动作,半晌才明白过来,只是她什么解释的话也说不出口了,只能难堪的沉默了片刻,从身侧拿起那套衣裳对沈寂道:“换上罢,大娘还在等我们用饭。”说罢就走近他,替他将另一半的被子掩好,仍旧偏开了脸去,不看他的断臂。 沈寂嘴唇颤了颤,又用力闭了闭双眼,终是松开了掐紧被子的那只手。 谢青芙望见被他自己掐得泛紫的他的掌心,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只是见他颔首向她伸出手来拿衣裳了,便撑开那衣裳,替他披上了一边,另一边则是他扭转头去,急促呼吸着自己艰难的拉好的。他掩好自己的衣襟,才终于抬起头来看她,颊边的发仍旧是湿的。 “你可以换了。”见她不说话,便自己又将头偏到一旁去,将手撑在床沿边要站起来,补充了一句,“我出去。” “不必!”谢青芙却拦住了他。她沉默却并不是因为男女之防的问题,只是她也说不清自己现在到底在做些什么,心中惶恐而不安。听见他要出这帘子去,她担心他与李大嫂独处之时聊到从前的事情,顾不上其他的,便先开口将他留下了。 “……外边冷。”她呐呐道。 说罢,心中不知怎样想的,迟疑着伸手便去解自己的衣襟。沈寂本是望着她听她说话,一见她要脱衣,刹那间便低下了头,不去看她的动作。 待到谢青芙也换好了衣裳,坐到床边去,两人便独处无语,耳边只能听到窗外教人发愁的雨滴声。谢青芙侧过脸去看窗子,只见一滴水从窗子缝淌落,落地的一瞬间,仿佛寒气在眼前可以看见的弥漫开来。她本想将被子替沈寂再披上,只是手指动了好几次,终是因为怕他多想而作罢。 不多时李大嫂便在帘子外唤谢青芙的名字了,谢青芙答应了一声,又望了沈寂一眼。沈寂不待她开口便自己撑着床站了起来。两人挑开帘子,却见李大嫂已是在堂屋中间饭桌旁安放了三张椅子,手中正分着筷子,见两人出来便望着他们笑道:“农户人家没什么能拿出手招待客人的,粗茶淡饭将就用些。来坐罢。” 谢青芙对着李大嫂张了张嘴,最后却只能微微点头,说出一句多谢来。 若只是她一个人在,她必定会与李大嫂叙叙旧,说不定还会说起三年前的旧事来。只是因为身边站着的沈寂,所有的话便都吞了下去,变作感激的眼神。 谢青芙等到李大嫂坐了,才与沈寂在饭桌前落座。桌上两碟有些凉了的青菜,并一盘热气腾腾的炒腊肉,一看便知道是见他们来了才特地加上的。谢青芙去看沈寂,却见他双唇仍旧没什么血色,李大嫂也注意到他脸色苍白,略一摇首便伸出筷子从盘中夹了片腊肉到他碗中。 沈寂的视线从碗中移开,对李大嫂有些迟疑的颔首:“……多谢。” “这有什么可谢的,你这爱道谢的习惯倒是一点儿都没变。”李大嫂又摇了摇头,替谢青芙也夹了片肉,“你们两都太瘦了,要多吃一些饭菜,将来成亲后才好生养。”谢青芙不敢细想沈寂会怎么想这句话,她也阻止不了李大嫂,只能点点头,面上有些泛红的低下头去用筷子往嘴里塞饭。 塞了没几口,她忽然想到了什么,抬眼看着李大嫂道:“大嫂,小虎呢?” 小虎便是李大嫂的孩子,生的虎头虎脑。三年前谢青芙与沈寂借宿在李大嫂家时,曾与小虎相处过一段时间,知他平时喜欢四处乱跑,饭熟时却必定回家吃饭。今日在饭桌上也没瞧见他,方才有此一问。 李大嫂夹菜的动作于是也停了停,见谢青芙望着自己,露出极在乎这事的表情,沉默片刻终于对她轻声笑道:“小虎前年染上了天花,已经去了。” 谢青芙的动作猛地一顿,望向李大嫂的眼睛,却见李大嫂对她又一笑:“不必难过,小虎走得并不痛苦。他走时是春天,外面到处都开着他喜欢的野花,倒比走在寒冬腊月里好,小小年纪哪能那么凄凉。” 谢青芙松松的握着手上的筷子,半晌都没说话。李大嫂也不再多安慰她,放下筷子仰起头去看屋檐下的天空,仍旧是漆黑一片的,只是雨声却已经停了,明日大约又是个晴天。 沈寂侧首去看身边的谢青芙,却见她低低的埋着脑袋,双唇紧抿,没发出一点声音来。不知过了多久,她抬起头来,眼圈有些发红,唇角却是微微上扬着的。 “早知道当时就替他画幅画像了。”她将青菜夹到碗中,轻声道,“可惜我一直自诩记性好,如今连小虎长什么样子都快忘了。” 李大嫂笑了:“这倒是。要是早知道,我就找人替他多画些画像了,免得等我老了,说不准也不记得他的样子了。” 沈寂仍旧望着谢青芙,夹着菜的手指紧了紧,随后静悄悄的将筷子放下了。 一句“我能画”就在嘴边,等了半天却仍旧没能说出口。他最后做的事情不过是重新拿起筷子,替李大嫂夹了一筷子的青菜。又对谢青芙道:“你既然现在还记得,以后也就不会忘记了。” 谢青芙抬头看他一眼,正望进他双眸中。怔了怔,收回目光点了点头:“以后不会忘了。” 李大嫂见谢青芙仿佛在躲闪沈寂的双眼,沈寂一脸平静冷淡,不时的却会侧首去注意谢青芙的表情,终于是笑出了声来。 谢青芙和沈寂不解,都看向她。 李大嫂放下筷子,仍旧带着笑,对沈寂低道:“过了这么久,你倒是一点都没有变。” 谢青芙身体僵住,沈寂的动作也停住了。 李大嫂只说了这一句话,接着便带着那种仿佛洞察一切的表情,一直到一顿饭结束。饭后李大嫂劝说沈寂先回房间,只让谢青芙留下来帮她清洗碗筷。谢青芙将最后一个碗放好,转身正看见李大嫂又收了自己与沈寂换下来的脏衣服要帮忙浆洗,忙要推辞,李大嫂却抬头对她道:“青芙,你是不是……已经不再喜欢沈寂了?” 谢青芙便将自己本来要说的话忘记了,只张了张嘴:“我……怎么会。” 李大嫂便摇了摇头,一面将衣裳浸入冷水中一面轻道:“许是我老了,总是想得太多。你家中的事情,我就住在景阳城外,所以全都是听说过的。家中遭逢剧变,你变了是应该的。但沈寂,他从三年前第一次见到现在,倒真是一点也没变过。” 谢青芙想到饭桌上李大嫂曾说过的话,不由得便生起了好奇之心。 “您说的,是他哪方面没有变过?” 李大嫂于是又抬起了头去看谢青芙,却见她望着自己神色平静,手指却紧紧的握着。心中了然,呼出一口气道:“我到现在都还记得,三年前的饭桌上,沈寂频频替你夹菜。你笑得开心,低下头便专心的吃饭,你不知道,他一直望着你的脸,一直望到你将碗中菜吞下去,才重新又替你夹菜。” 谢青芙怔了怔,握着的手指渐渐地便松开了。 李大嫂又道:“方才啊,你还是没发现。你低头吃饭,从来没看过他一眼。而他却没怎么动筷子,一直都望着你。” 谢青芙心中一酸,却见李大嫂将浸泡过的衣裳唰的一声从水中提出来,滴答滴答的水珠落回到盛水的盆子里。 李大嫂轻笑道:“许多事情都变了,你也变了。但沈寂从以前到现在,真的一直都是一个样子。”   ☆、第52章 荼白·(五) 谢青芙拿了盏油灯回到沈寂身边时,已经夜深了。 她本想说自己与李大嫂睡,将那房间留给沈寂一个人,免得他心中不自在。但见李大嫂望着她笑,仿佛一切都了然于心。她怔了怔,还是回到了那帘子后的房间。 房间里只有一张床,谢青芙再清楚不过。昏黄的灯光下,她望见沈寂背对着她躺在床上,漆黑的发仍旧湿润着,将颈下枕头浸湿了一大块儿。 她不知道他是不是已经睡着了,轻手轻脚的将油灯放下,又走到床边,慢慢的将手指放到自己的衣襟上。只是还没来得及解开,却见沈寂肩膀一动,转过了身来。 他的声音透着湿哑,慢慢的撑起身子来。“你来睡。”他对她说道。 谢青芙怔住:“你呢?” 他低声答道:“我去外边坐一晚。” “不必。”谢青芙忙按住他的肩膀,他的发很长,披散在肩膀上。她的手指摸到他湿淋淋的头发,手指僵住了,“不必……反正以前,也在一张床上睡过了。” 沈寂却低下头去,将盖在身上的被子掀开了。 “现在和以前,不一样……”他说着要下床来,谢青芙于是将另一只手也按在了他的肩膀上。 “没什么不一样。我还是我……你也还是你。”感觉到手下身躯一僵,她低着头不敢去看他的眼睛。半天她抬起头来,目光胡乱的从他的发上掠过,“你的头发湿着,会染上风寒的。” 说罢就松开了手,将枕头掀起来,从下面抽出一条干帕子来。沈寂垂眸看着她熟悉得如同在家中一般的动作,静了片刻,终于是不再说话。 干帕子覆上头发,眼前暗下来之前,沈寂闭上了眼睛。于是他什么都看不见了,只能感觉到谢青芙小心翼翼的替他擦着头发,身上带着他熟悉的香气。藏在被子里的手指揪住被子的一角,才能让浮现在脸上的表情云淡风轻起来。 他以为自己将心中情愫隐藏得天衣无缝,却不知道谢青芙望着他紧闭的双眼,同样极克制咬了咬自己的嘴唇,直咬得感觉嘴唇快要破皮了,才轻轻吸一口气,放过自己。 “好了。” 她一出口就猛地闭上了嘴,因为她发现自己虽未落泪,但声音里却带着些教人难受的喑哑。她收回帕子,摊开了搭在一旁。沈寂抬眸,正看见她神不守舍的拉开自己的衣襟,露出洁白的肌肤来,呼吸快了几分,急忙低下头去重新躺了回去。 谢青芙刚一解开衣襟便感觉到了冷意的侵蚀。沈寂睡在外侧,将内侧留给了她,于是她便急急地爬上床,跨过他钻进被子,被子里也是冰冷的,丝毫不像有个人在这里已经躺了许久。谢青芙肩膀缩起颤了一颤,像一只被炭火烫到了的猫。 她忍不住侧过脸去看沈寂,却见他平躺着,安静的望着帐顶。她静悄悄的想将手伸到离他近一点的地方去,谁知道不知道碰到了哪里,便听他轻轻地吸了口气,眉头也皱了起来。 “我碰到了你的哪里?”谢青芙匆匆开口。 “没事。”却见沈寂微微皱着眉,将另一只手抬起来,在被子里捂住了那处。谢青芙看去,不是断臂处又是哪里。她呼吸都滞了滞,接着便忍不住伸出手去,试探性的握住他那只捂着断臂处的手。 刚一握住,便觉得心里一阵发酸。 他的手一点也不像活人的手,冷得就像块儿石头似的。这样的手捂在断臂处,除了让伤处更疼之外,不会有别的好处了。 “你怎么这么冷啊……”谢青芙说着便吸了吸鼻子,将他的手拉开了。她的声音带着哑,沈寂咬着牙抬起头只看了她一眼,本想挣开她的动作便停住了。 她眼圈泛着点红,用自己的手覆住他的断臂处,她的手也并不温暖,但他动了动手指,莫名觉得伤口处的疼痛减轻了。就像世界上最柔软的水,将那里包裹住了。 沈寂呼吸停滞住了,他极难极难的克制住自己不发出任何的声音来,却仍旧克制不住身体的轻颤。 谢青芙仰起头看了他一眼,抿了抿嘴唇眼圈就更红了。 “我知道……你现在应该……恨我入骨。”她自顾自的侧躺过身体,将另一只手也捂在了那处。从前她总是做不好这些细致的事情,包扎伤口也总是将他弄疼,她知道他只是不说而已。后来家仆散去,她需要自己做很多事情之后,渐渐地便懂得了分寸,除去方才的不小心,她已经不会再将他弄疼了。 她将话说得极慢,像是怕他听不见一般:“为了我离你而去也好,为了你找来谢府而我没有留你也好,或者……为了与我无关的事情而恨我也好。”她的声音越来越小,带着可怜兮兮的喑哑几乎将说出的话吞了回去,“可是我怎么总也恨不起来你。我想讨厌你,想将你从这辈子遇到过的人里忘掉,但我怎么总也忘不掉。” 沈寂被拨开的那只手死死地掐住了被子,只是隐忍着,不肯开口。 谢青芙移动了身体,向他靠近。温暖的身体碰触到冰冷的皮肤,她闭上眼睛,恨不得再冷一点,就将她永远的冰冻在这里,也好过明日再同他分开。 从前的他一定极其的讨厌她。 就连现在的他也一定对她充满了恨意。 她知道,什么都知道。可她还是几乎自虐的喜欢他。 面对她示弱着自暴自弃一般的话语,他沉默以对,谢青芙于是用力地闭了闭双眼。 “沈寂,我讨厌看到你将自己搞得伤痕累累。你以后可不可以……就算是为了活着恨我……也保重自己的身体。” 窗外的风不知道刮倒了什么东西,“砰”的一声轻响撞到了窗户上。 沈寂的身体在这一瞬间颤了一下,随后他轻轻地呼出了一口气,用一种冷静得几乎不真实的声音开口道:“我不恨你。” 谢青芙眼眸酸涩得难受,她想问他怎么可能不恨自己,只是还来不及张嘴,便听他泠然道:“谢青芙,我喜欢你。” 沈寂一直都说得很平静,谢青芙却觉得心酸刹那间弥漫心间。心中大恸,终是忍不住撑起身体来避开他的断臂,靠近了他冰冷的怀里,抱紧他大哭出声。 “你为什么不恨我,为什么不讨厌我。我已经很久没哭过了,都怪你,只是见了你一面而已……我便又软弱成了原来的样子。” 沈寂被她扑得脸色一白,吃力的吸口气,将手抬了起来,犹豫许久,终是轻轻地落在了她的背上。 “是我的错。”他沉默许久之后,终于说出这几个字来。 谢青芙伏在他的胸膛上,只觉得他的胸膛起伏得教她安心,本是极其克制着的情愫已然无法阻拦,如山间野风狂肆刮过,所到之处教人分不清自己在何方,只觉得自己即便死在这场风中也不值得可惜了。 她抱紧他消瘦下去的身体,心中涌起一阵又一阵的后怕。白天她看见他的包裹中什么东西都没有,她难以想象若是让他就这样走了,他凭这副身躯身无分文的能走多远,说不准,她便再也见不到他了。 谢青芙哭着的时候,沈寂便轻轻地抚着她的背,如同抚着一个爱哭的孩子。待她止住了哭,才撑起身体来望向他的脸。她终于又敢直视他的双眼了。 他望着她,眉宇间一片沉寂,幽黑双眸如同一片湖,这片湖中没有万物的身影,只看得见她一个人的倒影,泪流满面,孤独而清冷。 她吸了口气,望着他的眼睛终于轻声道:“你……能留下来吗?” 他的手指止不住的发颤,幸而是放在了她的背上,她大约只会以为他是冷到了。 他不回答她的话,只问她:“你还需要我吗?” 谢青芙呼吸停了停,然后很沉很慢的道:“我……”她说到这里便不肯说下去了,因她确是什么都会了。即便许多的事情都是很小的时候从他的身上学来。于是她也没回答他的话,只是揪紧他的衣襟,极轻的陈述道,“有一日……我去一家当铺收账。我以为掌柜的定会像其他欠债的一样想尽办法赖账,但他却很爽快的答应还钱。” 沈寂睫毛一颤,谢青芙没去看他的脸,自顾自道:“他将我带到后堂,替我倒了一杯茶,说是马上便拿钱还我。之后……”她用力的闭了闭眼睛,松开了他的衣襟,只是仍旧伏在他的胸膛上,“那时候若不是周二少爷来当铺拜访掌柜,替我解了围,我……” “我留下。” 谢青芙仍旧陷在之前的回忆里,逼着自己去回想那些画面。只是她还未将话说完,耳边便传来这三个字。他的声音低哑不堪,听在她耳中却如同天籁一般。她怔怔的抬头,眼前却只看到他的手指,有些颤的轻轻的捂住了她的双唇。 谢青芙眨了一下眼睛,便望见沈寂收回了手。 “谢青芙。”他低低的叫她的名字,谢青芙下意识便答应了。而他却像是没听到她的回答一般,又叫了一声。 三番五次之后,谢青芙终于明白了。她眼睛酸了酸,终于重新靠回他的怀里,抱紧他的腰。 他的呼吸缓慢而沉重,她闭了眼,便觉被子里终于开始温暖起来,暖意萦满他的怀抱,覆上她心间。 “谢青芙。” “嗯。”   ☆、第53章 荼白·(六) 一夜无雨。 半绿一大早便披了厚衣裳,打开大门来向外张望。她的神色焦急忙乱,因昨日谢青芙出门送伞后便一夜都没有回来。她责怪自己没能拦住她,心中便越来越担心起来。 被雨水洗过的天空清纯而透明,雨后的凉风拂面而来,半绿感觉到了一丝冷意。但她并未回去加衣裳,她只是更急乱的想,那一夜未归的两人会不会淋了大雨,受了风寒。 这样想着的时候,便见泛黄的远山上慢慢浮出一轮颜色寡淡的太阳,她踮起脚向更远处望去,这一望,脸上的表情渐渐地便僵住了。只见街拐角处静悄悄的走出两个人来,一人缺了一条手臂,面色平静的背着包裹,另一人走在他的身旁,脚步极慢。两人都没有说话,只是走近一些后,心有灵犀的抬起头看了谢府门前挂着的匾额一眼。 阳光透过檐下仍旧滴着的水滴,安静的映在了那陈旧的匾额上。匾额上结着蜘蛛网,一只蜘蛛匆匆忙忙的在那蛛网上爬来爬去,脚上动作抖落匾额上的灰尘,细细碎碎飘落下来,谁也没发现。 只望了一眼,那两人便又低下了头,直到走到了半绿的眼前,未背包裹的那人才抬起头来,对她笑了一笑。 “一大早的便在门口等着,我教你担心了。” 那两人不是谢青芙与沈寂,却又是谁。 半绿一下子抬起了两只手捂住了嘴巴,谢青芙抬起头的一刹那,半绿望见她的一双眼睛都有了神,笑意也是真正的笑意,再也不像过去的几个月般,唇边笑意总是带着认命般的逆来顺受。 “小姐,你……” 话说到这里,便说不出来了。半绿又转脸去看一旁的沈寂,他安静的站在谢青芙身侧,脸色霜白。昨日离去之时束在肩头的发已被梳理得仔仔细细,一枚莹润玉簪穿过黑发,将散发收拢束好。半绿只是匆匆的扫了一眼便知道,那是谢青芙束好的。 她再无话可说,只觉得心中说不出的快活。 “沈管家……回来就好。”半绿说罢忍不住吸了吸鼻子,快活的退了两步为两人让路。一只脚迈进谢府的刹那间,沈寂动作停了停,他侧首去看身旁谢青芙微微上扬着的唇角,阳光落在她耳边坠子上,泛起一道光,耀眼得他的眼前只剩下她。双唇紧抿,终是将脚步落了下去。 义无反顾。 谢红药知道谢青芙同沈寂一起归来的时候,已是晌午。半绿不让谢青芙帮忙,一个人忙着替沈寂将渡水院的大门打开,走过生长得快有半人高的杂草,将他的包裹放好,又将里面的摆设与家具全都擦了一遍,忙得不可开交。待到她想起来这件事应当回禀给二小姐的时候,天雪已是自己发现了渡水院的大门洞开,带着谢红药找了过来。 谢红药踏过地上桂花树的叶子,一走进渡水院的门便闻到了枯草腐朽的味道,谢青芙正站在窗外,将园中搬来的一盘花放在窗台上。她侧过头去看身旁的沈寂,沈寂微微颔首,她便又将花转了个方向,让花朵朝着阳光。 “青芙姐姐,天雪已将饭做好了。” 谢红药的声音便是在这时响起来,平静得像是没有看到沈寂。谢青芙的手指颤了颤,闭了闭眼才回头看向院门口。谢红药站在门口,面色丝毫看不出怒意。她打量了一个渡水院,而后侧身对身边的天雪道:“你去房间里,将沈公子的行李拿出来。” “红药。”谢青芙见天雪听话的进了房间,眉头便微微的蹙了起来。谢红药唇角弯弯看了她一眼,又去瞥沈寂,眼中带着抹打量,“青芙姐姐急什么,真正应该急的人都还云淡风轻,不是么?” “随你。”沈寂似略有踌躇,最后却只说出这两个字来。感觉到谢青芙在一瞬间有些无助的看向自己,他又淡漠的似安慰她一般道,“总有办法的。” 谢红药唇角笑意褪去,看着他真的要去接天雪拿出来的包裹,忽然便又补充道:“你这是要走?”不等沈寂回答,她便看向他那管空荡荡的袖子,“我什么时候说过要赶你走了。你这人从以前到现在还真是没变,一直都是这幅捂也捂不热的讨厌模样。” 沈寂动作停住,只这一瞬间,就见谢红药转身走出了院门口。 “这院子荒废成了这样,还怎么住人。谢府如今是破落了,什么东西都缺,但唯独有一样东西多的是,那便是空房间。” 天雪抱着沈寂的包裹,跟在谢红药的身后便离开了。半绿最先反应过来,对谢青芙雀跃道:“小姐,二小姐她愿意留下沈管家了。她要给沈管家安排房间呢。” 谢青芙兀自发着怔,半天才点了点头,心底说不出是怎么样的一种感觉。而沈寂,他没有惊喜,也没有发怒,平静的转过身,将半开着的渡水院的门带上,直到半绿拉了谢青芙一步三回头的走出去,他才一个人踏过那些半人高的枯草,出了他住了好多年的地方。 渡水院开了不过半天,又重新被锁上了。 饭桌上没有谢红药,一顿饭吃得格外安静。饭后,天雪避开去了账房的谢青芙,将沈寂带到了后花园。谢红药就坐在亭子里,面前放着一方砚,一支笔,一本账。园里的早开的紫荆花沿着亭子围了一大片,没人打理也仍旧繁茂得令人欣悦。谢红药侧首望着那紫荆花,没有回头,只是淡淡的启唇道:“坐下罢。” 沈寂并未坐下,只道:“你若有事可以直说,青芙看不见我,很快便会找来。” 谢红药这才转过脸来,一双与谢青芙别无二致的黑眸望过来,脸上一点笑都没有:“你还是坐罢。让青芙姐姐看见你站在我面前,而我独自坐着,造成什么不必要的误会便更不好了。” 沈寂似是沉吟了片刻,才终于坐下来。这园中花气袭人,却又安静得吓人。 谢红药先开口,带着质问:“你为什么要回来?” “你只是要问这个?”沈寂漠然应答。 谢红药望着他低眉模样,本是极力压抑下去的嘲讽终是压不住了,慢慢的便展露在了唇角:“沈寂,青芙姐姐单纯,我却并不好骗。她没有吃过苦,一直生活在你与我爹的保护之下,渐渐的便养成了轻信的毛病。就像……你大约是答应了她,会留下来帮她,而她信了。” 沈寂抿唇不语。听了这样的话还保持着平静,谢红药不由地望向了他的眼睛,只是他微微的低着头,她便失去了猜透他心中想法的唯一途径了。 她停了一停,将食指抚在了那本账上。 “就像你说你什么都没想起来……而她也对你没有丝毫怀疑。” 谢红药不再说其他的话了,因为她发现上一句话已经足够让沈寂暴露出内心了。他放在膝盖上的手指微动了一下,于是谢红药便收起了笑。 “你真窝囊。她忽然便厉声道,“你从前骗她随你私奔,是为了将她毁掉,继而将谢家毁掉。而如今谢家已经风中残烛摇摇欲坠,你还是不肯罢手,你仍旧在欺骗她。”她忽然便撑案而起,几乎咬牙,“从第一次见到你,我便从心底里讨厌你。因为我发现你是个窝囊得可怕的男人,那时候你明显是被我的话惹恼了,但你为了标榜你的好脾气强压怒火。那时候你便开始骗她了,你是不是觉得她好骗,所以便专挑了她下手?你总是在骗她,你什么时候才会对她说哪怕一句实话?” 沈寂用力闭上双眼,霜白的脸色越发不好了。手指扶着桌沿,渐渐地便用力扣紧。 “你真窝囊。” 谢红药又重复了一次,将账本卷起攥在了自己手里:“我本以为,你大约是真的存有想帮忙的心,所以才回来。我想若是你愿意帮忙看看账本,我们的底气又足了一些。只是没有想到,你仍旧忘不掉自己来谢府的目的,即便你想报复的那个人已经死了,你也仍旧撒着自己的谎……”说到这里,唇角的笑渐渐地更冷了,“现在谢家的模样你已经看到了。你若是觉得自己的目的还未达到,或是还不够解气,便尽管的兴风作浪。青芙姐姐想做什么,我不干涉,只是你别妄图在我的手下讨到便宜。” 谢红药说罢,也不管笔砚还放在石桌上,攥紧了那本账册便径直转身离开。亭边一朵紫荆花早已开得败了,被她衣袖一带,便安静的落在了地上,淡紫色的花瓣蜷成一团,到枯萎也仍旧死死的抱着那花蕊。 沈寂的心痛得厉害。即便再用力的闭上双眼,眼前也仍旧浮现着那一年的画面。本该养尊处优的少女跪在血泊里,一次又一次的向下磕头,一面磕头一面无声的哭出来。 而他什么都听不见,他只能躺在地上望着她,启唇想对她说一句话。 他想说,你不要再哭,一切都是我骗你,一切都是我活该。 只是总也发不出声音,伤处溢出鲜红的液体来,逐渐的将他包围。 真冷,冷得入骨。   ☆、第54章 荼白·(七) 沈寂回到天雪安排的房间时,已是快要傍晚。 他穿过无人的长廊,有秋天微冷的风拂面。朱红色的柱子被夕阳映得泛出温暖的橙色。他刚走到廊子尽头,便望见了从房间内走出的谢青芙,左顾右盼似是在寻找着什么,见到他,脸上的担忧才慢慢的消了下去。 “你去哪里了?”她担心的问,“你昨日刚淋了冷雨,应当待在房中静养,不能再受了凉风。” 沈寂低下了头,低声道:“无碍……我并未觉得疼痛。”他指的是他的断臂处,谢青芙听了他的话只好让到一边,将房间门口让给他。 “你回去歇一歇罢,不要再出来吹风了。晚饭我替你送来。” 谢青芙说罢便转身要离去,沈寂刚要开口劝阻她,却见她又感觉到了什么一般停下了脚步,过了片刻,她转过头来,脸上带着微微的笑,只是她虽是笑着,沈寂却觉得心中一震,继而一酸。她的声音极低,轻柔道:“我方才以为……你又走了。现在看到你还在,你不知道我心中有多快活。” 说罢吸了吸鼻子,这才真的离去了。 因了她的一句话,沈寂本想脱口而出阻止的话便又咽了回去。他望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长廊尽头,继而才望向自己的房门。 他的房间旁边便是她的房间。她不知道,离开景阳城前的那一夜,他曾彻夜坐在她的房门前,安静的望着烛火将她的剪影投在门窗上。而他只是看着,一直看到她起身吹灯了,才忍不住抬起了手来,隔着门碰了碰她的影子。 只是刹那间房内便暗了下去,他的指尖只碰到冷硬的门框,久久的没有收回来。 沈寂从回忆中回过神来,进了房间。却见家具摆设都擦得一尘不染,就连他的包裹也被解开了放在床上,他也就不必再费力用一只手去解开。 这房间不会是谢青芙安排的,她若是想这样做,必定会询问自己的想法。也不会是谢红药的丫鬟,明知谢红药不喜欢自己,丫鬟不会胆大包天去触主子的逆鳞。 只能是谢红药。 沈寂坐在床边,心乱如麻。许久才想起伸手去整理包裹中的衣裳,只是拿出了没两件衣裳,他的动作便猛地顿住,接着提起包裹将所有的衣裳都倒了出来,一件一件的抖散了,也没能从其中找到他昨晚换完衣裳后放进去的那件东西。 他闭眼深吸了口气,从未觉得心中有这样无力过。 许是谢青芙将窗子关得牢了,他觉得自己呼吸都困难了起来。走到窗前去将窗户推开了,近乎自虐的让冷风吹进来,吹得他的伤处都泛起疼痛,他才觉得好受了一些。窗外的天际浮着几缕云,天空蓝中透着灰白,不知道要蔓延到哪里才是尽头。 只是谢青芙送饭来的时候,放下饭菜的第一件事情便是将窗户重新又关上了。沈寂离窗户并不远,但她关上了也就关上了,他并未再犯倔将窗户再推开。 “半绿同菜市场卖猪肉的那位大叔认识,特地找他要了两根骨头,替你补补身体。”谢青芙说着握住沈寂的臂膀,将他带到桌前坐下,言语轻快,“这骨头汤不好煨,煨了一下午才煨好。我下午去看的时候,半绿还守着灶台睡着了,就怕火熄了你晚上喝不上汤。”她说着提起勺子来,替他盛了一碗汤,递到他的面前,语带期待,“我想你会喜欢的,香气扑鼻。” 她这样的言笑晏晏,似水中芙蓉在雨中绽开,脉脉幽香侵染心田,已经有许久没有见过了。沈寂强自镇定,没有答话。只是在谢青芙等得脸上的笑容都快要挂不住的时候,才接过汤碗,将碗中汤一饮而尽。暖意从肠胃间一直弥漫到五脏六腑,沈寂抬了头正要回答她好喝,动作忽然便停住了。 谢青芙还浅浅笑着望着他,发丝披散在肩头。只是头顶发间,却簪着支他再熟悉不过的簪子,方才他翻遍了包裹也未找到的那支簪子。 数不尽的酸涩在心间漾开,明明知晓她这样做只是随心之举,但他仍觉得眼前有些发热,仿佛得到了这世上最好的东西。他望着她,眸中的湖水泛起涟漪,风过后仍是一片平静,却让他品尝到了其中的甘味。 谢青芙目不转睛,亲眼见他放下汤碗,双唇微启。 “你是喜欢这簪子的。”他陈述道。 谢青芙点了点头:“我从未不喜欢这簪子。” “但那时,你说了不喜欢。” “我说不喜欢你就相信么?”她忽然觉得眼前也有些热,明明没有落泪,却忍不住伸出手去蹭了蹭眼角,“若我说什么你都相信,那么我说我不喜欢你了,你相信么?” 沈寂在她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心中一沉,他沉寂许久,才声音发颤道:“我不相信。” “不相信好……”谢青芙抿了抿唇,然后就对他弯起唇角,温暖的手指也抚过他的脸庞,温声道,“我希望……你永远别相信。” 谢青芙说完这句话后,便望见自己覆在沈寂面上的手上覆上了另一只手。这只手有些凉,手指上有许多的伤痕,握住她手指的动作轻柔得像是在抚摸。 她眨了一下眼睛,沈寂的唇角便在她的眼前浮起了微微的笑,浅得像一个梦,温和得像是春天的时候,屋顶上细嫩的青草随风舞蹈。 她于是也笑了起来,将另一只手也捧住了他的脸,肆无忌惮的感受他肌肤上的温度。这是真的,再也不是梦中。心中的酸意还未来得及褪去,便又重新的被甘甜占领。 入夜了,沈寂的房中燃起了烛火,许是因为灯芯太短,火焰跳跃了好几次,才终于将四周的墙照亮。一侧的谢青芙房中却仍旧是一片漆黑,本应待在自己房中的谢青芙正坐在沈寂的床边,靠在他的肩上,看着他叠着自己的衣裳。 她并未去帮忙,因她知道他可以将事情做得很好,不需要别人的帮忙。 半绿曾来收谢青芙带来的汤碗,只是才刚走到门口,便听得门内谢青芙的声音,生机勃勃教她不忍心去打扰。 “房间的窗户似乎有些漏风,明日我对完账,找些纸替你糊一糊罢。” 半绿听到这里,暗暗记下了明日要来糊窗户上的缝隙,却听沈寂答道:“你觉得冷吗?冷的话,将我的被子先披上。” 谢青芙笑了一声,当真就钻进了他的被子中,只露出一颗脑袋来。将脚边的两角都掖得严严实实,不会再有一丝一毫的风透进来了,才道:“现在不冷了。有我替你将被褥暖一会儿,你再睡觉,应当也会温暖一些。” 半绿还从未见过这样的事情,只觉得面红耳赤,心跳说不出的快,热血突突全都上涌到头顶。她顾不得敲门收汤碗,轻手轻脚的退了几步,捂着脸便回身融进了夜色中。 房中,谢青芙裹在沈寂的被子里,觉得周身都暖融融的,比她从前锦衣玉食还要舒适。一抬眼便能见到沈寂专心叠衣裳的模样,她本来好好的躺在枕头上离他有一些距离,只是见他正经的模样便觉得心中似有根野草搔来搔去,痒了起来。忍了又忍,终是没忍住撑起来,将脑袋枕在了他的腿上,才舒出一口气来。 沈寂拿着一件衣裳,微微皱眉有些愕然:“做什么?” “我还是冷。”她转了转头,将脸埋在他的腹前,深吸了口气答道,“这样就不冷了,你做你的事,不必管我。”她的声音又低又软,沈寂本想让她不要胡闹,只是话出口便不知不觉拐了个弯,还蒙上了一层柔软:“这样盖不好被子,会更冷的。” “不冷,我就喜欢这样。温暖极了。”她说罢得寸进尺,又蹭了蹭他的腰。他心中升起一阵无奈,知晓自己永远拿她没有办法,终是叹了口气,加快叠衣裳的动作。 谢青芙将脸埋在沈寂腹前,沈寂看不到她的脸,自然也就不知道,她虽对他撒着娇,脸上却半分的笑意也无。她闭了眼,才感觉到沈寂到底有多清瘦,他瘦得教她心中都发酸。 “我听说……红药下午曾找过你。” 沈寂平静了片刻,才回答道:“是。” 谢青芙便伸出一只手来,死死地搂住了他的腰,却不再说任何的话。沈寂低眸望着她散在他膝上的黑发,将最后一件衣裳叠好,幽深黑眸里渐渐地便浮现处些微的柔软。 “你不问我们谈了些什么?” 谢青芙摇了摇头,仍旧抱着他:“我想问。只是红药从小便比我聪慧。她若想告诉我,自然会告诉我。而且……同你有关的事,我总希望是你自己告诉我。” 沈寂抚了抚她柔顺的发,嗓子哑了哑:“若我对你说的假话,你会怎么想?” 谢青芙好像真的认真的在想他的问题,许久都没有回答。等到她终于想通了,言语中便带上了些许惆怅。 “若你说的是假话,说不定我也会相信。只要是你说的话,我总是不会轻易去怀疑。” 不然从前又怎么会傻傻的被他当做复仇工具,玩弄在掌心。 想到这里谢青芙笑了一声,声音越发依恋。 “所以……你以后永远不要骗我,沈寂。”   ☆、第55章 荼白·(八) 沈寂张开眼时,仍觉胸口压着什么一般,沉重一片。枕在他怀中的那个人明明昨晚便已回了房间,他却总感觉仿佛只要一抬眸,便能望见她站在桌旁,对他微笑。 “所以你以后永远不要骗我,沈寂。” 昨夜她的声音还萦在他耳边,他沉默了许久,而她像是什么都明白一般的抱紧他。到最后,只记得自己轻声答应了她。 “嗯。” 沈寂侧首去望那堵隔开二人的墙,心中有千种情思,最后却只化为了眉宇间抹不去的忧悒。 窗户被吱呀一声推开,今日的窗外连凉风都没有,晴空万里白云绵延,温暖的阳光照在脸上,教人有些晕眩。沈寂打水梳洗完毕,正要将那阳光挡在窗外,却见隔壁谢青芙的房门也推开了,她怀中抱着几本账册,向着他的房间便走过来。 目光对上,她停下脚步微微的一怔,继而欣然道:“你起得正好,我刚好能替你束发。” 沈寂目光落在她怀中账本上,极快的又移开了。又颔了颔首,她便向他的房门走去了。沈寂听得房门被推开,本想关上窗户的手便收了回来,任阳光投射进来,盈满整个房间。 “你这是要去账房?”谢青芙的动作温柔细致,沈寂知她定然想自己多同她说话,便这样问道。 谁知谢青芙一面将簪子的位置调整好,一面却摇了摇头:“天气冷了,我与红药都是将账本搬回房中处理。我本想找你帮忙,只是忽然又想起来你记忆全无,账册……大约也看不明白了。” 沈寂的睫毛倏地便颤了一下。谢青芙替他束好发,坐到了桌旁倒那壶中凉透了的水来喝。沈寂猜不透她是故意说出这样的话来试探他,亦或是当真不解,只是她将杯子举到唇边时,他才自她手里拿过杯子,道:“凉水,别喝。” 谢青芙愕然道:“这是半绿烧开过的水,我昨日不也喝过。” 沈寂将杯子放回桌上,不去接她的话,只能稍稍停顿了一下才低声转移话题道:“头发束好了,你回房看账罢。你的房间内,半绿应当会换上热水。” 谢青芙不再说话了,沈寂也没有去看她的眼睛,心中浮起莫测的惆怅与不安。半天才听她轻声道:“那我便回房了,今日的阳光很好,下午我们可以一起去园中散步。”只是刚才说完,她便又笑了一声,“我说的这是什么傻话,忙都忙不完,哪里来的时间再去消遣。” 说罢重新抱起放在桌上的账本,又靠近他,踮起脚尖吻了吻他的脖颈,这才转身离去了。 沈寂静在原地怔了许久,才伸手去触碰被她吻过的地方。那里仿佛还微微残留着湿润和属于她的温暖。他安静的在桌旁坐了下来,阳光落在他的发间,就连发间都开始发热。 有了昨晚的教训,半绿今日来得更轻手轻脚了,听得房内无声,她胆战心惊的伸手扣了扣门。沈寂在房内打开门,半绿见谢青芙并未在这房中,才轻舒出一口气来。 “沈管家,你要出门?” 半绿收了汤碗与未喝完的汤,又替沈寂壶中换上开水。做好所有事情一抬首便见沈寂今日竟是换了件往日从未见过的衣裳,一头黑发用白玉簪束好披在脑后。他生得好看,即便消瘦下去也仍旧气质出尘,似雨中寂静无声的青竹,孤芳自赏。只是神色依旧是她看惯了的淡漠无波,一管空袖子似败了的枝叶,望上去徒增心酸。 愈是完满的事物,总是愈容易破碎。半绿忽然便想,若沈管家是个生在大富大贵之家的翩翩公子,肢体也不曾残缺,定然不会是现在这幅拒所有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了。 半绿犹自发怔,沈寂似是犹豫了片刻,低道:“我很快便会回来。如果……” 半绿急忙道:“我知道的,如果小姐问起,我会告诉小姐沈管家没走的。你放心外出办事情罢。” 沈寂放心,终于出门去了。半绿本想提醒他别走前门,只是还来不及说,便见沈寂走的正是通向后门的廊子。原来他对谢家如今的状况也是再清楚不过的。半绿望着沈寂的背影,摇了摇头忽然有些鼻酸。 想落泪,只是她也说不清,有什么可哭的。 沈寂这一出门便晌午都未回来,饭桌上只有谢青芙与谢红药两个人,仿佛谢榛刚走,而沈寂还未回谢府的那些日子。姐妹二人平静的将自己核算出的问题一件一件说出来,再综合列出来,留待日后想办法解决。 同谢青芙一起回房时,半绿观她神色,忍了又忍终于忍不住问道:“小姐,沈管家……” “我都听到了。”谢青芙侧首去打量她犹犹豫豫的模样,不由摇了摇头,唇畔的笑安静恬淡,“你不必替我担心。他……不会不辞而别的。” 半绿愕然,尚不明白谢青芙的意思。谢青芙已是回到了房中,又执起了账本,认真的模样教半绿本想说出来的话全都堵在了喉咙口,继而释然。 她伸出手去,想替谢青芙将大开的窗户关上:“午后又起风了,您自己怎么总也不知道关窗。” 谢青芙却道:“别关窗。” 半绿手上的动作顿住,刚想问为什么,目光却瞥到窗外廊子寂静无声。廊子对面,天雪捧着几枝花走过,就连刻意放轻了的脚步声都听得一清二楚。 想到这是从后门进出必走的路,半绿便明白了。早上开始便觉得酸着的鼻子不知怎的更酸了。叹了口气回首看谢青芙,却见她已是拿起了毛笔,在纸上开始写起了什么,眉目间一派专心致志。 半绿安静的退出房间将门掩上。她吸了吸鼻子想,要是沈管家早些回来就好了。 秋天的天空总是暗得极快,接近傍晚的时候,廊外有秋虫低鸣,声音不似夏蝉教人烦闷,只是听在耳中仍旧让人徒增感伤。沈寂走过谢青芙的房间,望见她趴在书案前已沉沉睡去,瀑布般的青丝散落在洁白无瑕的纸张上,而她枕在自己的手臂上双眼闭合,呼吸平稳,画面静谧和美得教他心颤。她的背上还盖了件外衫,大约是她累极了睡去之后,半绿不忍叫醒她,寻出来替她披上。 沈寂静默的推开房门,走到她的身旁去。却见她的手中犹是握着只蘸满了墨汁的毛笔,笔尖落在一排排整齐的字迹下方。那字迹写的记录却是一些人名。侧首在翻开的账本上对照了片刻,沈寂便明白过来,这些都是仍未清好的账,一桩桩一件件,若只是她一个人,不知要做到什么时候去。 窗外吹来夜间凉风,吹得案上烛火都摇曳起来。沈寂担心风吹得她受了凉,便走到窗前将窗子轻轻关上。又回到桌前从她手中轻柔的抽走了毛笔,移走了账本与纸张。 握住许久未握过的毛笔,沈寂觉得头疼欲裂,手指有些亦是不听使唤。只是他没有给自己多想的机会,账本是他最熟悉的东西,他甚至只要扫一眼便能从冗长繁复的账目中找出漏洞。而让谢青芙做,会让她精疲力竭。 他更愿意自己做。 平静了一会儿,沈寂终于将笔尖落在了纸上,写下了第一个字。 谢青芙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过去的,脑海中影影绰绰都是看过的账目与人名。她明知自己应当立刻醒过来,只是眼皮却重得怎么也睁不开。等到她终于清醒了一些张开双眼,却觉得手中空空落落。 “沈寂……” 透过灯火望着沈寂的侧脸,有些模糊,看不清他的样子。谢青芙撑起身来,搭在背后的外衫便滑落在了地上。她怔怔望了沈寂一会儿,待到看清他面前摊开的账册,才双唇一动,弯下腰慢慢的捡起了外衫来。 “你怎么才回来,我等了一下午。”她说罢声音低了下去,呼出一口气来。 沈寂离谢青芙极近,她甚至能闻到他身上微微的酒味,带着景阳城早开腊梅的冷香。沈寂侧首去看谢青芙,见她双眼中还残留着睡意,便放下毛笔伸出手去抚了抚她的脸颊:“你若困了便早些睡下……”他停了一停,低道,“你明知我一定会回来的。” “我知道的。”她唇角略微弯起,脸颊蹭了蹭他的手掌,又叹了口气,“只是想着你该回来了,就想多撑一会儿。多撑一会儿,说不准你就经过我窗外了。又说不准,你还会替我带回一串好吃的糖葫芦。” 沈寂拿她没有办法,轻轻地抚弄她温热的脸颊,似抚摸着一只撒娇的猫:“不问我外出一日,做了些什么吗?” 谢青芙摇首,拉扯了一下他的衣襟:“我喜欢你,也相信你。你做什么都不会是为了害我,所以渐渐地也就不想问了。” “不问的话,便先回床上休息。”他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些沙哑。 谢青芙还未在他的掌心蹭够,他便将手收了回去。她正要将他的手再抓回来,却见他已是从一旁拿出一件东西来,慢慢递到她眼前。 谢青芙怔住的表情望见那东西,渐渐地便化作了满足的微笑。 沈寂望着她灼灼笑靥,心间也轻松了一些。 “回来时正好看到了街上有人在卖冰糖葫芦,便替你买了。”   ☆、第56章 浅粉·(一) 景阳城里的人喜欢种花,也喜欢买花和卖花。不论何时走在街上,总能遇到挎着篮子或是推着花车卖花的老妪。他们或是在自己的手腕上带上花环,或是将花缠成一束束的,用浸过水的纸包了握在手里,脸上挂着笑向来来往往的行人兜售。 因了这些花,景阳城的空气都和别处不同,带着清淡的香气。冬天快要到来的时候,最后一朵明黄色的菊花抱枝而死,老妪去郊外的花田里采摘初开的腊梅,淡黄色的花苞长在枝头,满满的抱了一怀,还来不及回到城中,便已被大户人家的夫人们采买光了。 谢青芙走在街上,除了喜欢坐在茶馆里聊些家长里短的妇人们,已经没有更多的人认识她了。 这里是天子脚下,最不缺的是繁华,最快被人忘记的则是悲惨。 半绿提着一只装满了菜的篮子,走得脚步轻快。谢青芙则是走在她的右侧,手中握着沈寂写好的名单,名单上两排名字,已有好几个名字前面画上了圈。她思量许久后,才抬起头望了一眼不远处的易家酒楼,侧首对半绿道:“你就在门外等我,若是我一炷香时间还没出来,你也不要进来,回家去告诉沈寂。” 半绿想起初秋时收账遇到的事情,心中立即生起担忧,面上也郁郁不乐起来。知晓自己进去帮不上什么忙,还不如以防万一留在外面,只好低声道:“您快些,这篮子真重……我提起来费劲极了。” 谢青芙不由扬唇轻笑,摸摸她的脑袋:“外面冷,我不会让你吹太久冷风的。” 易家酒楼从外地来的小二还未听说过谢青芙,只是见她神色淡然,直言要找李掌柜,心知景阳城卧虎藏龙,不敢随便得罪。便恭敬地问清了姓名去通报。 李掌柜从楼梯上下来的时候,谢青芙正坐在酒楼最偏僻的角落里,面前什么也没有,只是手里握了张纸。见他走来,立即起身来见礼。 “李掌柜,您还记得我吗?谢青芙,谢榛的女儿。” “记得的记得的。”李掌柜面上浮起笑容,忙与她一起坐下,“谢老爷生前最宠爱的便是他的女儿,景阳城中谁人不知,谁人不晓。”不顾谢青芙的推辞,侧身招呼小二上茶来,又仔细打量她如今模样,不由捋着胡须笑了起来,“许久未见过你了,今日是为了……” 谢青芙见李掌柜双目中毫无算计,是真的摸不清她来的原因,便将手中的纸张摊开在他的面前,指着纸张上赵金枝三个字,望着他的眼睛轻声笑道:“赵金枝,可是尊夫人的闺名?” 李掌柜一怔,之后手从胡须上拿开,“嘶”的吸了口气用手指将纸张转向自己,打量着那名字:“赵氏……她已于前年因病过世,如今我已令娶远房表妹做了续弦。谢小姐又是怎么知道赵氏的名字,还将她的名字记在纸上,这是……” 小二在这时上了壶热茶,又取了杯子斟茶。谢青芙便顺势避开茶杯将纸张收了回来,仍旧放在自己的面前,李掌柜见她珍惜的模样,眉间微微的皱了起来。左思右想不得其道,遂将茶杯推到谢青芙面前,疑惑道:“谢小姐若有隐情,尽可直言,赵氏生前与我亦是夫妻恩爱,她若有事相托,李某不会推诿。” 谢青芙谢了李掌柜的茶,心中渐渐地有了勇气,正色道:“李掌柜知道谢府败落,败落之前嘉朋满座,外债亦是借了不少出去。这其中便有您故去的夫人一笔。”回想着沈寂对她说过的话,她不疾不徐,一字一句说得轻声细语,“您五十岁大寿那日,夫人送过您一尊白玉观音。白玉观音通体晶莹,玉质细腻,再加上刻工精致,栩栩如生,夫人许下两千两白银,才从先父手中求购而得。只是天有不测,她……”谢青芙说到这里刻意的停了停,观察李掌柜的神色,听他一声长叹,面色悲戚,便微微抬眸,仍旧恢复正色,“我想,您应当是记得这白玉观音的,只是不知道夫人生前有没有同您提过这件事情。” “提倒是未提过……”李掌柜戚戚摇首,手指轻轻地抚过纸上赵金枝三个字,又叹了口气,“但白玉观音确是我五十大寿那日收到,礼单上也没有记录。你说的应当不是假话。” 谢青芙不语,只是点了点头。 李掌柜又去看那纸张:“这上面的,全都是未清算的债?” 谢青芙正等着他问,向他解释道:“写在这纸上的名字,确是尚未算清的债。画上黑圈的,便是守信还钱之人,同您交好的夏掌柜与刘掌柜都已将欠款如数还清。青芙会将这张名单留着,花有再红日,谢府也终会有再好起来的那天。到那时,谢府只会记得诚实守信的人,贪财背信者,必将为众人所不齿。” 说话间李掌柜已将谢青芙来的目的摸清,对她缓缓颔首:“我已明白谢小姐此行来意,李某经商数十年,生意上一直光明正大,活得亦是坦坦荡荡。你大可回家等待,最迟明日,李某便亲自清点出两千两白银,派人送到谢府大门。” 谢青芙要的正是他的承诺,对李掌柜微微一笑,又说了几句抚慰的话,便告辞出来。 走出酒楼的时候,只见半绿低着头在原地踱来踱去,焦急的如同热锅上的蚂蚁。谢青芙心中轻松,轻笑了一声便去挽半绿的手,半绿愕然抬头,见谢青芙神色平静,唇畔含笑,便明白过来这次与上次不同,应当是要到了钱,不由的也笑了起来。两人肩并着肩便向着谢府走回去。 “这已经是第九笔了罢,沈管家真厉害,他说这家不会赖账,掌柜的当真答应还钱了。我真想不明白他是怎么知道的。” 谢青芙颔首,伸手去从半绿篮子里拿了两只白萝卜,替她减轻些重量。半绿嬉笑了两声,嘴边呼出温暖的白气来,在空气中渐渐的散开了。 谢青芙走得极快,她的面上只是轻松而已,实则心中已经欢欣得雀跃起来。一面想着如何告诉谢红药这个好消息,一面心思已然全都跑到了沈寂那边。 她记得第一笔债是沈寂要回来的。他早出晚归好几日,每一日皆是疲惫不堪,身上带着酒味回来,第五日后,胭脂店的周娘子便亲自将一张银票送到了谢府门口。 那时的天还未亮得彻底,谢青芙起得早,从账房抱了账本回来,正看见沈寂坐在书案前,眉宇间散不去的疲惫都仿佛轻了一些。他提起毛笔,郑重的将笔尖落在周娘子的名字前方,然后画上了一个圈。 此后是与周娘子交好的李夫人,与李夫人交好的刘小姐,谢青芙一个一个的登门拜访。被收债的人并非个个光明磊落,愿意还钱。世上没有人愿意平白无故的将自己的银两送到别人的手里。这时谢青芙便会将沈寂整理好的欠款依据仔细说出,再将名单上已还债的人指给欠债人看。沈寂说,看见自己的好友已然守信还债,若不想被熟识的人看不起,他们会还债的。 事实也如他所说。 天越来越冷了,谢青芙却一丝肃杀都感觉不到。她回到房中在赵金枝前画上一个圆圈,而后将手掌合在一起,放在唇边轻呼出一口气。离午饭还有些时候,沈寂外出也还未回来,她正要走出门去找谢红药,却见窗外走过一个人影。 房门被推开,进来那人浑身都带着外面的寒气,手中还抱着一个汤婆子,不是沈寂又是谁。 谢青芙唇畔便露出微笑来:“你来得正好,我方才将李掌柜那夫人欠的债收回来了。正要告诉你。” 沈寂一言不发走到她面前,放下汤婆子握了握她的手,果然冷得像冰一般。她从小娇生惯养,手在冬天总是离不开汤婆子,如今只是疏忽了一点而已,指节已然冻得红肿起来。沈寂的眉头便皱了起来,将那汤婆子塞到她的手中,言语间都充满了责怪。 “我不是说了,这几日天气太冷,债务过几日再出去收。” “关债务什么事。”谢青芙将沈寂的手也按在汤婆子上,把他的手和汤婆子一起抱在怀中,她扯了扯他衣袖道,“我这只是小毛病,也出不了大事。冬天过去了就好了。” 沈寂任她抱着手,只冷声道:“既然知道是冬天,窗户为什么还总是开着,冷风吹得你脸都红了。” 谢青芙一怔,随后扬起头去看沈寂:“你不知道为什么?” 沈寂亦是一怔,随后反应过来,眉心微皱,心间升起奇怪的感觉来:“我怎么会知道。” 谢青芙抱紧沈寂的手,将头一低就笑了一声。她亦不去追问他,只是自己静默的笑了一会儿,才再靠近他,将头靠在他的腰上。 她吸了吸鼻子:“腊梅花又开了,过不了多久,便又能看到满城都是花灯了。” 沈寂腹上靠着她的脸,脑海中又闪过去年的冬天,蹲在枯树下哭泣的少女的脸。他也安静了一会儿,然后颔首,转脸去看肃杀一片的窗外。 一片叶子不知道从哪里飘来,在空中打了个旋儿,落在地上。   ☆、第57章 浅粉·(二) 白白的一页纸,渐渐地被墨黑圆圈填满,只剩下右上角张铭璟三个字,迟迟的没有动静。 账房中许多的账本已然清算完毕,重新写出其他的名单来。 谢家也曾家大业大,多年的旧账积累下来,只是厚度便教人咋舌,沈寂面对着这些账本却总是淡然自若,仿佛一个阅书者,不费什么力气便将其中的漏洞与关键看得清清楚楚。往往谢青芙才看完一本,他已翻完三本。 有沈寂在身边,谢青芙终于感到了一丝轻松。 这一日沈寂外出未归,谢红药同谢青芙一起将核算无误的账本放回账房。谢红药放下账本出门时,却忽然的停住了脚步。 “青芙姐姐,沈寂是将从前的事情都想起来了吗?” 谢青芙的动作顿住,半天才道:“没有……我也曾问过他为什么会看账本。他说,他从未忘记过这些账本。” 谢红药眼中掠过嘲讽,唇边却微微带着笑,声音也极柔和:“真巧。连你都忘了,却从未忘记账本。”说罢不等谢青芙回答,便摇了摇头继续道,“我真希望他要么现在就想起来,将仇恨重新捡起来,彻底毁掉谢府。要么永远都想不起来,再也不离开你的身边。” “我也希望……” “希望什么?” 谢青芙匆匆摇了摇头:“没什么,我再多拿些账本回房。按现在的速度,若不出意外,再有半个月便能将欠的债都收回来,赵家的钱已经还清,其他小笔债务也不成问题,只要钱庄也恢复运转,我们便能歇上一阵子了。” 谢红药没回答她的话,只是轻笑了一声。待到谢青芙抬首看去的时候,只看见她的裙角消失在门口。 我希望什么呢? 谢青芙在脑海中想了想这句话,方才几乎脱口而出的心思却仿佛受了惊吓的鱼,沉入静谧的莲叶下,再也不肯浮出水面了。 回到房间时,正遇上沈寂回身带上房门。望见她迎面走来,他便又将门推开了。 “你要出去吗?”谢青芙走近他,对他笑了一笑。 沈寂不语,只是凝眸看向她挂在耳边的发丝。他伸出手来,轻轻地替她将发丝理好,才冷而柔道:“很快回来。” 谢青芙便用力颔首,望着沈寂穿过廊子不见了。 她回到房中重新静下心来去看账本,只是还不到一个时辰,天雪便静悄悄的走进来,站在她面前也不讲话,只是面上有祈求之色。 谢青芙看出她有话要说,便放下账本:“天雪,你要说什么?” 天雪揪了揪自己的衣袖,再叹出一口气来:“周二公子……从早上开始便等在后门了。” 周巽二字已有许久未入耳中,谢青芙听得一怔,随后才反应过来天雪说的是谁:“来者是客,怎么不将他请进来?” “奴婢与半绿也这样想!”天雪忽的便加大了声音,只是只说了几个字便又将声音低了下去,“只是小姐说,我们这里庙子小,容不得周家的大菩萨……所以……” 不待她说完,谢青芙已经朗然大悟。她沉默片刻,想到周巽曾三番两次替她解围,再望望窗外天色,终是回身加了件厚厚的外衫,而后对天雪道:“我知道了。你找过我的事情,若红药问起不必隐瞒,去帮半绿的忙罢。” 谢青芙遣走天雪,拉开了谢府后门。只见天色沉沉,北风声声,周巽独自背对着她站在后门口,听得门响,极快的回转了身来,望清是谢青芙,眸中的欣然便沉寂了下去。他走近谢青芙,唇边挂起微微的笑:“谢小姐……” “不必多说了。”谢青芙打断他,轻声道,“我知道你是来找谁,只是……”她摇了摇头,“你见不到红药的。天冷了,周二公子应当待在温暖的厢房中,温酒小菜,不应该站在这里吹着冷风。” 周巽唇畔的笑渐渐地淡了下去,过了许久,他才低声道:“谢小姐现在可有空闲?” 谢青芙道:“我还有许多的账本未看完,没有空闲。” “那么就请谢小姐在百忙之中为在下抽出一些空闲来。”周巽抬眸望着她,斯文有礼,“在下曾“碰巧”替谢小姐解过几次围,若谢小姐想报答我,就陪我在这景阳城中走一走,我答应你,以后绝不再拿解围之事纠缠不清。” 谢青芙呼出一口气去,只觉双手冰凉。她有些想念沈寂替他灌好的汤婆子,只是不好再回身去拿。寂静片刻,对周巽微微颔首:“周二公子想去哪里,我还要回来赶半绿做好的晚饭。” 周巽于是笑看着她:“谢小姐请。” 请到哪里去呢,周巽没说,谢青芙也没再问。 从一步出谢府开始,她的心中便开始惴惴不安,说不清是什么东西压在了心头,教她每走一步都能感觉到脚步的沉重。 周巽带着她从谢府出来,走过集市,又走过花市,甚至连菜市都走了一遍。谢青芙心不在焉,垂眸望着地上落着的花瓣,这时便听见周巽的声音从身侧传来:“你跟红药真是两种性子。” 总是谦逊的声音中失去了笑意,仿佛被雨打落的莲叶上露珠般泛凉。谢青芙以为自己听错了,转过脸去,只见周巽望着前方,面上一丝笑意也没有。察觉到她的目光,他也转过脸来看着她:“怎么了。” “……没什么。”谢青芙摇了摇头。却见周巽唇角微微一动,仍旧没有再带上笑意:“你是不是在想,我怎么好像变了一个人。” 谢青芙怔了怔,微微颔首。周巽于是疲惫的轻声道:“累了,自然也就做不出人人都喜欢的样子来了。” 身边买菜的妇人们挤开谢青芙向前跑了,也不知道前方出了什么事情。谢青芙被挤到一旁,忍不住又看了一眼周巽,却见他眼中仿佛藏了许多的愁,又对她勾了勾唇:“谢小姐,我真羡慕你。” “我有什么好羡慕的?”谢青芙微微叹气。却听沈寂缓缓道:“羡慕你能拿定主意同心上人私奔,羡慕你受过挫折,仍旧敢去追赶那人,羡慕你不论经过什么,永远不会变得死气沉沉。” 他说到这里微微一笑,似是自嘲:“你大约不明白我在说什么。” 谢青芙想到他曾说的自己的经历,觉得心中冷了一冷。她想起景阳城外马车上的那一次对视,不由的便轻声道:“我明白的,只是……你也是许多人羡慕的对象。” 周巽有些意外的望她一眼,而后轻笑了一声,不再言语。前方出的事情引得身边不断地有人向前跑去,每个人皆是议论纷纷。谢青芙心中那种不安渐渐地加重,只是身边有人,她便努力的克制着,如同用绳索勒住一只发狂的小兽。这时周巽又道:“你能不能替我向红药带句话?” 谢青芙微微点头:“你说。”顿了顿又道,“其实我不该替你带话,因为我没有资格干涉红药的想法,只是……我不能知恩不报,所以,我只帮你带这一次话。” 周巽道:“芳梅林中说过的话,我一直都记得。你问她,她答应过的事,还算不算话?” 谢青芙将几句话略一咀嚼,记在了心中。心中虽有不解,只是她已答应过只带这一次话,她想其他事情已与她无关。 两人已走出了菜场,空气渐渐地好了起来。街旁有卖腊梅的与卖其他花的,三三两两聚在一起香气扑鼻。谢青芙望向前方,却见前方不远处便是福瑞酒楼,台阶上站着两个人,台阶下围了一圈的人。谢青芙定睛看去,台阶上其中一人是个小二,另一个人不是张铭璟又是谁,心中一跳,正要走上前去,却被周巽拽住了袖子。 她回首,周巽目光极快的自酒楼那边瞥过,继而将她带到一旁的卖花老妪旁,问她:“我记得你是很喜欢腊梅花的,我买一枝送你罢。” “哦哟,你们还买花啊。”卖花老妪身旁有个摆摊的卖古玩的,一面将自己的家当收起来一面带着浓浓口音道,“前面福瑞酒楼门口,张掌柜打了一个残废。你们还不去看热闹。” 残废两字跃入耳中时,正心不在焉接过腊梅花的谢青芙便觉得心中猛地坠了下去,她浑身一震,推开正在付钱的沈寂便往福瑞酒楼跑过去。周巽喊了她两声,她已是挤开围观的人群,接着看到了站在台阶下的那人。 只看了一眼,谢青芙便双眼一热,眼泪在瞬间夺眶而出。周巽赶到她身边,垂了眸不去看沈寂,只是微微闭眼,轻轻叹出一口气来。 “你厉害。”张铭璟咬牙笑出来,“一万两,我给你。就当做包养了一个戏子,买了一场开心。” “不是给。”沈寂垂眸站在张铭璟的面前,脸颊左侧轻微的泛红,一看便知道是被谁用尽全力狠狠地扇过一个耳光。他抬首直视着张铭璟,目光冷淡,一字一顿道,“是你欠谢家的。欠债还钱,天经地义。” 张铭璟仿佛感到好笑,高高在上的看着他:“你忘了我为什么答应给你钱了,我说了,只要你站在这台阶上,说一声你是个没用的残废我便给你一万两。现在你说了,我也给了。但你说我欠钱不还?真是天大的笑话。” 沈寂平静的看着他:“我身有残疾,从未否认。你欠谢家一万两,也是事实。”说罢转过身来,轻声道,“这么多人看着,我在谢家等着张掌柜将银子送上门。” “残废,你站住!”张铭璟心有不甘,叫住了沈寂,“你若再说一次你是没用的死残废,我便再赏你五千两。” 沈寂站住了脚,然后面色平静,道:“我是没用的残废。” 围观的人们有的笑了起来,有的却面露不忍之色。张铭璟仍旧咬着牙笑:“叫得好,比我府中的大黄叫得还要好。一万五千两,我赏你!” 谢青芙听得泪流满面,沈寂身形单薄,在人群中卑微得像是走失了的孩子,她死死地捂住嘴巴正要挤开人群走到他身边去,沈寂已经在人群中一眼看到了她。 然后谢青芙便望见他的目光落在了自己身边的周巽身上,再落到她手中的腊梅上。 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沈寂与她对视,目光像是深冬的雪,寂静无声洒落在澄净冰冷的水面。然后他倔强的紧抿双唇,不再看谢青芙,而是慢慢地回过了身去,穿过人群向着另一个方向走去,像是再也不会回头。   ☆、第58章 浅粉·(三) 沈寂没有回谢府,一个人沿着染上暮色的街道一直走到了城门外。达达马蹄带起积久的尘土,扑在他出门前特地换好的衣衫上。走到城门口他便不再向外走了,因他一抬眼便望见一名卖糖葫芦的老翁就站在护城河边上,身后是护城河被天边斜阳映得发红的水。 老翁张口招揽过路的旅人,声音与神色都倦倦的。望见他亦是像望见一个平常人般,只在他慢慢走近后,才没什么诚意的开口招呼道:“这位小哥,要买串糖葫芦吗?” 沈寂没说话,他的怀中放着两枚铜钱,只是想起谢青芙同周巽站在一起的模样便握紧手指摇了摇头,安静的走到了护城河旁,眉宇间忧悒渐浓,像是再也不会散开了。来来往往的旅人脚步或轻或重,或许是望见了城中繁华景象,言语中都带着轻快。有妇人牵着自己的孩子,指着城门内满街的行人说着些什么,说不到两句,那孩子便笑了起来。 沈寂不喜欢人多的地方,因他的残缺总是会吸引许多的目光。这种目光曾经能够将他刺得伤痕累累,如今虽然已经失去了刺伤他的锋芒,但却依旧会教人难受。 他虽已习惯冷嘲热讽,将心炼得铁石般坚固。只是在她的面前失去尊严,却仍旧教他感到心中沉重与绝望。 但他又是喜欢安静的窥视别人的生活,尤其爱看慈爱的妇人带着自己的孩子缓缓行路,而那孩子脸上带着少不更事的笑。他看着看着,便会想起自己的娘亲。想起娘亲躺在床上,恹恹的望着门外的天空,想起娘亲背着别人偷偷落下的眼泪,打湿的袖口,还有含着眼泪将自己关在门外时候温和着说过的话。 “你今夜便待在屋外罢,娘亲不想看到你……娘亲看到你,总是会想起不开心的事情。” 对于娘亲来说,他从来都不是值得被珍重的孩子,而是一件不详的器具。好好地放在房间里,看见了都会生气,打碎了,再也不出现在她的眼前或许还会好一些。 他许多个夜晚都会将自己蜷缩成一团,靠着房门数天上的星星。一颗两颗,一直数到黑夜的云被冷风吹散了,挡住星星再也看不见为止。 后来星星看不见了,他便将两只手合在胸前,往自己的手上呼一口气,瑟瑟发抖的抱紧自己的膝盖。隔壁邻居家的猫睡得晚,也能折腾,小孩子拿了吃的东西去逗引它,它便吹着胡子叫得愤怒,仿佛在说自己饱了,再也吃不下了。年幼的沈寂便侧过头去,数那猫叫,一声,又一声。虽然不规律,但至少会让他有活物同自己在一起,没那么寂寞。 再后来,猫也累了,不闹了。 夜色静谧,千家万户都熄了灯,只有风将糊窗户的纸吹得簌簌作响。沈寂冷得实在受不了,终于哭着去敲自己家的房门,于是房内便亮起了灯光。在他几乎哭得喘不过气的时候,娘亲将门开了一条缝,丢出一件并不厚的衣裳来。 她慈爱又悲伤的眼神,还有仿佛叹息般的话,沈寂直到现在也从未忘记。 她说:“我们过得这么苦,你过得这么苦,不是我的错,你不要怪我。” 门轻轻的重新阖上,沈寂张大眼睛,泪水从脸颊滑落到脖颈之间。风一吹,便凉得他几乎失去知觉。 他听得门内人又叹息了一声:“你要早些长大,去找害得我们家破人亡的那个人。” 叹息声久久的萦绕在耳边,而后沈寂便再也听不到任何声音了。他觉得腹中饥饿,又冷得难受,只是他不敢,也不想再去敲门了。夜风送来打更人沙哑的声音,他便听着那更声,一遍一遍的在心中默念着,他真想快一些,再快一些长大。 “娘亲,我要快一些长大!” 耳边忽然便传来道清亮的声音,用力闭眼沉浸在回忆中的沈寂刹那间便张开了双眼,他循声看去,却见是个□□岁的孩子,指着他对身旁妇人道:“我长大了,也要变得像那个哥哥一样高大,到时候我就可以保护娘亲啦。” “你这孩子……”那妇人也发现了沈寂望过去的目光,尴尬的一拍孩子的脸,压低声音道,“我宁可你永远也长不大,也别变成一个残废。你可真是疯了。” 但那孩子仍旧却仍旧倔强的望着沈寂:“为什么不能变成那样啊,哥哥长得很好看,我要是能变成那样,会有很多的姑娘喜欢我的!” “你……你可真是要气死我。回家看我怎么收拾你!” 沈寂平静的从护城河旁走开,远离那个孩子的视线。入冬了,城门不知道会不会提早关闭,他必须快一些回到谢府里,回到她的身边去。只是走出了很远,沈寂仍旧能听到那孩子的喊叫。一声声极倔强,带着让人不忍心苛责的天真。 “我就觉得那样好,我一定要变成那样……” 沈寂微微的闭了闭眼,没有回头。他想那个孩子十年后若还记得,必定会后悔自己说过的话。 这世上千种的人,万种性格,唯独他这样的人是最让人嫌恶的。他不能狠下心去做一件从小就想做的事情,不能去争取一个从小放在心上的人。即便是想替她做一件最微小的事,也需要用自己的自尊去换回。 这样的自己,就连他自己都只会厌恶。又凭什么,让别人来尊重。 沈寂回到谢府的时候,天已完全的看不清了。他经过谢青芙的窗户,见里面漆黑一片,脚步停顿片刻,仍旧推门走了进去。 他点亮一盏油灯,油灯燃了片刻后,溅出一滴油来,落在手背上,灼烧般的痛感教他怔了片刻。 沈寂垂眸,将十指微微的握紧。 他不知道谢青芙去哪里了,但大概是与周巽外出还未归来。只是他总也想不明白,为什么明明是想避开她做的事情,却正好教她全部看在眼底。而现在他成功的避开了她,心中却更加烦闷,比起灯油溅在手上时候的痛,还要让他难受。 若手上再痛一些就好了,痛得将自己尊严尽失的事情全都忘光,就好了。 半绿脚步匆匆自窗前经过,一望见他便低呼了一声。他抬眸还来不及将她看清楚,半绿已经向着外面跑去了。 不多时,窗前便又响起了急促的脚步声。这一次沈寂连头都未抬,握着毛笔的手指如往常一般在纸上书写。只是才刚写完第二个字,房间门被用力推开,一个人跑到他的面前来,急促的呼吸着,用力吸气的声音听起来像是哭出来了一般。 “你没走,你到哪里去了啊?我将能找的地方都找过了一遍,也没有找到你。” 沈寂睫毛微颤,没有答话。 握住毛笔的手渐渐地用了一些力,写下了第三个字。他还来不及将笔提起来,站在面前那人已从他手中将毛笔夺走,用力的握在掌心,一面带着哭音问他:“沈寂,你是不是看见我和周巽在一起?我没有……我只是帮他和红药传句话,那枝花我也没想收,我只是听到了你在前面,所以来不及将花还给他。你相信我。” 失去了毛笔的手指慢慢的蜷起,沈寂低着头许久,然后仍旧没有言语,只是从一叠纸下抽出那张名单,推到谢青芙面前。 那张纸上,张铭璟那名字前面,已被画上了一个黑色的圈。 谢青芙见到那黑圈,想起沈寂站在众人的面前,卑微的说出自己是没用的残废,想起张铭璟将他与家中大黄相提并论,想起他脸颊上被扇过耳光之后留下的红,努力忍住眼泪伸出手将他的脸抬起来,只看了一眼,泪便顺着下巴滴落在了衣裳上。 他不会还手,也没有想过还手,张铭璟亦是个爱面子的人,当着众人的面不知道扇得有多用力,才会留下这样的印子来。 总是孤傲得像雨中空竹般的沈寂,为了替她要回这笔至关重要的债,将自己的尊严都踩在了脚下。而她除了清账,什么事也做不了,甚至她以为他必定承受不了这种羞辱,连夜离开了景阳城,却不知道,他早已回了谢府,替自己清算其他的账本。 如同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一般。 “沈寂,疼不疼……” 谢青芙弯下腰去,靠近沈寂的脸,泪水顺着脸颊也滴落在他的眼下,她的泪滚烫,烫得他手指慢慢的握紧。那眼泪顺着他犹带着红痕的脸流淌下来,仿佛是他双唇紧抿落下的泪水一般。谢青芙伸出手去轻轻抚摸他的脸,力道中带着不忍:“他怎么能打你,他凭什么打你。我早晚……早晚要毁掉他的一切……他打你的,沈寂,我一定会替你讨回来。” 沈寂听得她语带哭音,抬眸看着近在咫尺的谢青芙的脸,沉默了一会儿,道:“我信你的话。” 谢青芙闭了眼,将自己的脸贴近沈寂的脸,湿润的睫毛打湿了他的脸颊,她便微微的吸一口气,而后双唇吻过他的眼下,吻过他的脸颊,顺着泪滑落的痕迹,一直亲吻到了他的唇角。 沈寂动也不动,任由她流着泪亲吻。彼此呼吸相接,亲密得像是再也不会分开。他闭上眼想,她的泪真烫,比方才落在手背上的那滴灯油还要烫。炽痛从他的脸上,一直蔓延到他的心中。消褪不去。   ☆、第59章 浅粉·(四) 沈寂受辱的第二日,张铭璟叫了两名身份最低下的婆子,将一万五千两的银票送到谢府门口。另外还伴着几个壮汉,敲锣打鼓,宣称这是被谢府残废纠缠不清才不得不给的了断钱。 谢青芙将牙齿咬得极紧,几乎忍不住想对那些人拳打脚踢,而沈寂站在她的身后,拉住了她的手。 “果然是个贪财的残废。”“残废虽可怜,但一万五千两也太狮子大开口了……” 在围观着的人们的几十双眼睛下,婆子带着轻蔑的笑松开了手。银票轻飘飘的落在谢青芙的面前,不待她反应过来,沈寂已然弯下腰去,将那银票捡了起来,他甚至还望了银票一眼看了真假,才退后一步,将不屑的议论着他的那些人关在门外。 重重的吱呀声后,沈寂将银票握在手中,脸色苍白。两人久久的站在原地,一直到沈寂先出声道:“这里冷,我们回房去。” 谢青芙用力点点头,将他的手握得更紧。 两人慢慢的回到房中,而后她紧紧地抱住他,他像是已经没有力气回抱她了。 “别怕,我没事。”他对谢青芙轻声道。谢青芙只是抱着他,摇了摇头。 “可你的身体在颤抖。” 听到此处,沈寂手一松,银票安静的落在了地上。他想再说出些话来安慰她,却只觉出自己的无力。 “我……” 他努力的开启双唇,才说出一个字,谢青芙便动了动脚,将那银票用力的踩在了脚下。 沈寂终于不再说话了,抱住了她的背。在她的肩上,他可以低下头,有片刻的停歇。 这一日过后,谢府还清了最后一笔债。用沈寂以尊严换来的钱。 谢红药在外遇到沈寂时,已不再对他嘲讽的笑了。她有时并不言语,只是侧身让到一旁去,看着那清瘦的身躯从身边擦身而过。沈寂走出很远之后,她才会用复杂的眼神去看他的背影,看上许久,心中的疑虑渐渐化作泠然。 而沈寂永远都是第一次见面时的神情,波澜不惊得像是一潭死水,仿佛永远也不会被人左右。 谢红药不明白沈寂几乎废寝忘食的帮忙重建谢府是为了什么,亦不明白谢青芙怎么就看不出来他的心思有多深沉。直到有一日她从谢青芙窗外经过,看到两人并肩坐在书案旁。谢青芙埋头整理算清了的账本,而沈寂侧首看了她一眼,那种沉重而柔和的目光,谢红药想,她一辈子也没办法忘记。 她方才知道,沈寂不是不会被人左右。谢青芙轻轻松松的,便能将他玩弄在掌心里。 冬天终于来了,谢府门前再也没有追着要钱的债主,好几张名单上的欠债收了回来,败落的谢家终于又拥有了一些钱。这笔钱足够做许多规模不大的生意,只是没有人愿意同他们合作。 这并不是不能理解,谢府中只有两名年纪尚轻的孤女,一名来历不明的残废。沈寂想,若他是这些商人,也不会愿意同自己合作。 只是他总得想办法。 想一个教人拒绝不了他的办法。 冬至的前几日,沈寂又开始每日早出晚归,回来时身上又带上了酒味。他有时候甚至醉得脚步不稳,一回到谢府便坐在桌前,缓上许久,才会再来帮她清算账本。 谢青芙心中酸涩,她想让沈寂歇一歇,只是他总也不愿意,仿佛他真的变成了铁人,永远也不会困倦一般。 冬至的这一日,沈寂终于没有一大早便出门去了。谢青芙早上起来时,第一件事情便是推开窗,窗外已然落了小雪,白茫茫的尚未将院中枯树完全遮盖住。沈寂已然穿戴整齐,靠在她的窗外,手中握着两支白梅花,安静得仿佛不存在一般。听见开窗声,他转过脸来,肩头发丝滑落,眼睫微微下垂望着她。 “你在这里等了多久,怎么不直接叫醒我?” 谢青芙有些惊喜,却又努力的压制住心中喜悦。他望见她显然是极开心的模样,眸中微动,声音也放低了一些:“花园里的白梅花开了。”他将花递给她,道,“给你。” 谢青芙忙将白梅花接了过来,又拉住他的手:“你怎么知道白梅花开了,我前天去都还没看见呢。”说罢又蹙起眉头,“你的手真冷,冷得像块冰。” 他没有回答,只是抬起头望着漫天的小雪落下来,安安静静的落在地上。 谢青芙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唇畔不由得便露出微微的笑来:“去年的今日,我们也在一起。”说罢微微一摇他的手,“你还记得吗,那时候,我把手里的白梅花给了你,而你没有拒绝。” 沈寂抿紧双唇,半晌才低声道:“记得。” 那一夜他跑遍景阳城中的大街小巷,只为了找一个被他刻意忘记的少女。在枯树下,她委屈的扑进他的怀中,抱紧了他。那些眼泪和那些不愉快她都不提了,只记得,他曾收了她一枝白梅花。 想到这里,沈寂低眸去看谢青芙,却见她将嘴唇撅圆了,小心翼翼的往他冰冷的手上呵着气。心中暖了一些,他犹疑着,眉头慢慢的皱了起来。 “你怎么了?”谢青芙望见他蹙起的眉头,心中一沉,“你今日也要出去吗?” 沈寂仍旧犹疑着,只是目光落在她写满担忧的眸中,略一茫然,便开了口:“是,我现在便要出去。”见她双唇微张露出失望的神色来,却仍旧弯起唇角点头,他心中茫然轻轻散去,望着她低声又补充道,“今夜花灯节,你想去吗?” 谢青芙一怔,却见沈寂眉心仍旧皱着:“只是我……”他仿佛有些难堪,呼吸重了一些,“我不能替你抢来白梅。你若介意……” “我不介意!”谢青芙反应过来,一下子开心起来,唇角高高的扬起。她抓着他的手摇了好几下,而后低头笑出了声来。沈寂正犹豫着要不要问她是否真的愉悦,却听她低低的出了口气,言语间竟是充满了感动,“我怎么会介意……我真开心,还能与你一起拿着白梅花,走在景阳城的大街上。是真的也好……是偷来的开心也好,我……已然无憾。” 小雪一直下到下午时分方才停住。这是今年的第一场雪,又正好下在冬至这一日,满城都能听到孩童们欢欣雀跃的声音,卖花人趁着花灯节想要大赚一笔,不到傍晚便已挎着花篮四处走走停停。谢青芙将行踪与周巽的话告知谢红药,见她对自己微微一笑,迈出大门时只觉神清气爽。 她已经许久都没有这样开心的时候了,所以唇角上扬时,她甚至会觉得有些惶恐,担心这样的心情会极快的离她而去,而后再难回来。 去年没能等到沈寂的那棵柳树,今年仍旧挂满了花灯。 谢青芙站在树下,手里握着那两枝白梅,看着四周三三两两的情人相携走过。她不羡慕,也不焦急,只是将两手背在身后,轻轻地用脚去踢地上的雪,仿佛在等一个重要的人,又仿佛那个重要的人早已来到。 插满了白梅花的马车慢腾腾的驶来,等候依旧的众人扑上前去摘上面的梅花。沈寂不在身边,谢青芙提不起去围观的兴致。却听围着马车的人中忽然便爆发出一声惊呼,谢青芙没什么兴趣的抬首望去,见一名锦衣男子骂骂咧咧,推搡着什么。谢青芙定睛一看,那人双唇紧抿,神色冷漠,挤在一群健全的人中显得断掉的那只手臂更失协调了。 “手都没了你还谈情说爱?不怕被马车从身上压过去啊?” 锦衣男子骂了几句,见马车仍旧向前驶去,忙推开抓着的人向前追去了:“哎哎哎,等等我……” 谢青芙动了动脚步,最后却仍是安静的站在挂满花灯的柳树下。她心中酸涩不堪,唇畔却缓缓地的挤出了欣悦的笑容来。看着沈寂怀中护着枝白梅,一步步走到她的面前来。 “你怎么还是去了,不是已经送过我了吗?” 沈寂安静的低垂着睫,清俊眉眼被树上花灯衬得增了些温暖。他有些急促的呼吸着,没有说话。天空中“噼啪”一声绽开了一朵烟花,所有的人都惊呼着抬起头来,目光追随着五彩斑斓的烟花,只有谢青芙仍旧专注的望着沈寂,听得他压低嗓音,声音有些沙哑。 “我以为不会很难的……”他轻呼出一口起来,将怀中的白梅递到谢青芙的面前。美玉雕成一般的花苞被挤得狠了,一朵两朵,全都脱落了,纷纷落在冰冷的雪上。沈寂手指一颤,声音便更低了,“只是我仍旧做不到……” 他的话戛然而止,因为谢青芙已然踮起脚,吻在了他的侧脸上。 空中又有一朵烟花绽开了,像银色的瀑布般从天空中流泻下来。瀑布旁又开了五颜六色的花,米分红色,淡紫色,缓缓地散开,继而相融,渐渐消失。火树银花,星落如雨。 沈寂耳边听得所有人看到烟花的惊呼,没人看到,在这众目睽睽之下,谢青芙给了他一个温柔的吻,暖得像是三月春风,掠过他的脸颊。明知捉摸不住,他却沉溺其中。 谢青芙仰头对他微笑,然后自他手中拿走了那枝花苞已然落光的白梅。她将空枝递到鼻前,轻轻的吸了一口气。 “好香。” 说罢又伸出手去,握住他微微蜷起的手指,向前走去。他甚至能听到她的轻笑声:“这是我长到这么大,见过最好看……开得也最漂亮的白梅花。”她说道,“我想我这一生,永远都不会忘记它的。” 沈寂被她拉着,失落渐渐地烟消云散,蹙起的眉头不知不觉间,亦是松开了。 他微微仰起头去看天空已经逐渐消散了的烟花,只能看到小小的闪亮的火星从天上落下来,像是他小时候数过的那些星星,渐渐的消失在了记忆中。   ☆、第60章 浅粉·(五) 夜色渐渐地沉郁起来,挂在树上的花灯一盏一盏的熄灭下去,遍地都是从情人手中散落的花瓣。谢青芙一手握紧白梅,一手牵着沈寂的手,夜色仔细的将旁人的目光替他们遮掩掉了。她踩在花瓣上,每一步心中都带着些不忍,沈寂侧首往她一眼,她便对他笑了一笑,笑意赧然。 “我是不是走太慢了,今日的账我还一笔没算,该赶回去补上的。” 沈寂因她笑意失神了片刻,许久才紧了紧相握的手道:“今日不看账本。” “不看账本?”谢青芙怔了怔,只见沈寂脚步极慢的带着她向着人少的地方走。她心中虽然好奇,但对他依旧没有怀疑。满目的灯火在身后化作了模糊的光晕,欢声笑语也渐渐地远去了,谢青芙怅然若失,回首看了一眼这繁华景色,终是垂首,只是更握紧了沈寂的手,脚步没有片刻停歇。 霍老爷听到仆从禀告时已是深夜,霍府却依旧灯火通明。霍夫人听他长叹一声便起身整衣,便轻声问道:“老爷,这人太不识规矩,深更半夜贸然造访,您何不……” 霍老爷不说话,只抬首让霍夫人替他正襟:“霍府没有这样的规矩。夫人,这几日每日上门与我喝酒的人是谁,你可还记得?” 霍夫人讶异的轻呼了一声:“老爷说的……是那缺了一条胳膊的男子?下人们都说,他只是个寡言少语的残废,若是见他……我也不明白,老爷为何郑重至此?” 霍老爷摇首再叹:“人人见他,皆称残废。人人皆以为自己完美无缺,却不知心残比身残,要可怕上千万倍。” 霍府大门缓缓拉开,门内光明如白昼。霍老爷锦衣皂靴站在门口,肃然拱手。 “小友今日可是来得晚。” 沈寂侧首对谢青芙道:“这是霍老爷。”他像是有些冷,手上的温度都凉了下去,又对霍老爷道,“这是……我曾提过的谢青芙。” 霍老爷谢青芙是知道的,据说他曾在圣上面前身居高位,后因不知何事而遭到同僚排挤。辞官后久居景阳城,不为官,不经商,亦不同人打过多的交道,只是吃穿用度皆无顾虑,谁都能看出其家世与背景。谢榛在世时也曾尝试着与霍老爷交好,只是终因不是一路人而屡屡受挫,最后这打算便无疾而终。 久闻霍老爷深居简出,谢青芙不知道沈寂是如何结识他,亦不明白沈寂将她带到这里来心中究竟作何打算。只是见霍老爷严肃的目光落在身上,眼神中带着打量,她自然而然便做出了镇定模样,笑了一笑颔首见礼。 霍老爷微微一怔,亦是颔首。 迈进霍府时,谢青芙心中的不安渐渐地转浓,却并非是因为被霍府的排场吓到,这样的奢侈她也是曾有过的。只是沈寂握着她的手,越往里走,手上力道便愈是没有轻重,仿佛比起她来,镇定自若的他还要紧张一些,又仿佛他在畏惧着什么。 谢青芙忍不住去看沈寂的脸,只是他双唇紧抿,方才花灯掩映下的温柔神色已经消失无踪,只余下无端的怅然。她看了一会儿,便泄气般的放弃了。 沈寂道:“霍老爷不该亲自到前门迎接,沈寂不配。” 霍老爷却道:“小友自入得霍府大门起,便没有什么事情你配不起的了。” 三人后面跟着五六名提着灯笼的丫鬟,言语间不疾不徐的绕过了会客厅与住宅,迂迂回回许多石子路,终于走到了一处别院。只见院外开满腊梅,一片浅黄,并几株长青绿植,暗香盈盈萦绕。院门上方匾额上题着三个字:一段香。字已被融化的雪水打湿了,透着深色。 “今日冬至,老朽备了酒菜。”霍老爷说罢请沈寂入座,沈寂身体微微一僵,握着谢青芙的手仿佛更凉了。又用力的紧了紧,终于慢慢的放开了。 谢青芙坐下后,低头去看自己的手,却见沈寂虽然握她握得紧,却仍旧未伤她分毫,连些微的红痕都没有留下,仿佛两人从未牵手一般。 “谢小姐可会饮酒?”霍老爷提杯替沈寂倒了一杯酒,一面不紧不慢的将自己的杯子移过来,一面这样问道。谢青芙略一犹疑,还来不及说话,沈寂便低声道:“青芙不能饮酒。”顿了顿,仿佛自己也觉得回答得未经谢青芙自己思考,有失稳妥,遂看向谢青芙,轻声道,“我或许会醉,回去时,你扶一扶我。” 谢青芙心中说不出是种什么滋味,她将手里没有白梅花的空枝放下了,继而望着他,慢慢的点了点头。 院外梅香脉脉而来,沈寂与霍老爷两人皆是不怎么言语的人,只是抬眉对视一眼,便能举起酒杯碰在一起。这样的酒反而醉人,因为喝酒的人永远不知道自己已经喝了多少酒,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是结束。 席间小菜香味扑鼻,菜色也准备得极仔细,令谢青芙想起周府那一次众人的奚落,对比之下胸襟气量已有分晓。只是谢青芙心中想着事情,每样菜只尝了一点点便不再动筷子了。酒过三巡,沈寂替谢青芙夹了些菜到碗里,谢青芙本想对他说自己吃不下,只是一抬眼便看见霍老爷正望着自己,仿佛望着什么复杂的事情般沉重摇头。她心中一震,拒绝的话也未说出口,低了头便将菜送入了嘴里。 霍老爷唤来丫鬟,重新换了壶温好的酒,将空了的酒杯满上。沈寂酒量不济,已然力不从心,他忍耐着仿佛要翻天覆地般的头晕脑胀,端起酒杯。在两只杯子即将碰上的时候,霍老爷却停住了手,继而对他轻道:“小友性情坚毅,这却未尝是件好事。潮州人爱茶嗜酒,往往七八坛酒下肚仍旧脸色自然,到了潮州你若仍旧不懂得拒绝,大约会真的命丧在酒席上。” 谢青芙微微启唇,像是没听清楚:“……潮州?” 沈寂身形一震,本已因酒意弥漫而苍白的脸色又苍白了几分。 他手指微颤,但却仍旧将酒杯送到唇边,仰头一饮而尽,方才将酒杯轻轻地放在了桌上。 霍老爷暗叹一声,慢慢的也将酒杯收了回来。他的目光已然能看见谢青芙刹那间比沈寂还要白的脸色,终于明白了沈寂曾说过的担忧。 “原来小友还不曾将事情告诉谢小姐,是老朽冒昧。” 谢青芙却不说话,也不去看沈寂,她忽然便微微的弯起了唇角,像是失去了控制自己的能力。手中的筷子被她极小心翼翼的放下了,她低头去从桌上重新拿起自己的空枝,而后对霍老爷颤声道:“霍老爷……我想问您,沈寂为什么要去潮州?” “你不知道?”霍老爷倒像是更讶异一般,沉声道,“沈小友来了好几日,每一日都在说服我同谢家做生意,我以为,是谢小姐让他来的。” “若只是做生意,其他人……不行么?”她有些哀求的看着霍老爷。 霍老爷却是摇首:“老朽不轻易与生人做生意。” 谢青芙于是明白了沈寂前几日的早出晚归是为了什么,她没有任何的道理对他发火,她明白他那么辛苦都是为了她,甚至她还应当对他心生感激。只是她的心中却只剩下茫然,还有不知从何而来的愤懑。 她对霍老爷点了点头,双眼中含着自己都不知晓的寒意,退了一步,慢慢的转身走出去了。 两名提灯丫鬟得了霍老爷示意,匆忙的跟了上去。沈寂双唇微启,用力的闭了闭眼。霍老爷还未说出什么话来,便望见他站了起来,双唇僵冷得似乎已然说不出话来了。 过了片刻,霍老爷道:“儿女情长,是我信任小友的原因,也是牵绊小友的枷锁。”倒了一杯酒仰头一饮而尽,“去罢,你告诉她你是为了替她重建谢家,她没有责怪你的理由。” 夜更深了,空气中却依旧残留着梅花的冷香。 谢青芙察觉到沈寂跟在身后,距离不远不近,却没有回首去看他,甚至连脚步都没有停顿。在一段香里她滴酒未沾,但头脑中却混沌一片,教她想要停下脚步倒在路边。 走了没多久,谢府便近在眼前了。谢青芙终于停住了脚步,身后那人于是也不再向前走了。 她觉得自己实在累了,靠着墙壁便坐在了地上,抬头望着漆黑的天空启唇喘息出来。 沈寂站了片刻,终于走到了她的眼前,挡住了她的视线。 谢青芙吸了口气,闻到了空气里的酒味。心中一酸,便双手抱膝,将下巴搁在了膝盖上,微微的颤抖起来。 “沈寂,我冷。” “回到府中,看不见我便好了。”沈寂哑声对她道。 可谢青芙只是摇了摇头,声音里透露出委屈和倔强:“回去也不会好……”她低低的吸了口气,颤声道,“你答应过不骗我的,可你却食言了。沈寂,我觉得……全身上下都冷。” 沈寂沉默了许久许久,就在谢青芙以为他永远不会再开口说话的时候,他缓缓地在她的面前跪了下来,谢青芙闻到他身上清冷的白梅香和酒味。她想避开他,只是下一刻,已被他抱住背部,拉进了怀里。 他的怀里,比今日下过的雪还要冷。谢青芙想道。 “我没有骗你。”沈寂用微微发着颤的声音这样说道。他抱紧她的身体,将头埋在她的脖颈间小心翼翼的呼吸,“正因为答应过你,所以我才带你去了霍府。所以我才不想你到最后才知道。”   ☆、第61章 浅粉·(六) “你骗人。你怎么会去潮州,去那么远的地方……” 谢青芙被他抱在怀中,仍旧浑身发颤。她用力的去推他,推着推着便失去了力气,如同柔软无力的青藤攀附住一棵古树般抓住他的肩膀:“我到底要怎么样才能留住你,为什么我总是不能和你在一起?” 沈寂将头埋在她芳香发间,任她推着,不愿意抬起头来:“我们会在一起的,我保证。谢青芙,我保证很快便会从潮州回来。” 谢青芙双目氲起湿润,用力的咬在他的肩头。他眉心一皱,却一声不吭的让她咬着,直到那处的肉从剧痛变为麻木,他抱紧她,黑暗中只能听到彼此都急促起来的呼吸。 “你不能不去潮州吗?”她松开他的肩头,气喘吁吁的带着哭音问道。 沈寂没回答她的话,只是沉默了许久,低道:“我不想谢家永远被人看不起,你永远被人看不起。” 谢青芙身躯一颤,接着便咬紧双唇在他的怀中无声的哭了出来。 沈寂脑中充满了各种各样的画面,耳边仿佛响起了许许多多的低鸣声,只是最后这些画面都消失了,只剩下谢青芙哭泣的脸,还有她的哭声,近在咫尺。 他也不想离开她,不想与她相隔千里,不想想念她的时候只能在脑海中反反复复的勾勒她的眉眼。只是这些和她这一生的快乐比起来,什么都算不上了。 黑暗的长街,褪去了灯火繁华的角落,沈寂用力的闭上双眼,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酒意上头,他觉得这世界都是茫然一片的,他像是融不进去的一粒微尘,飘在半空中,悠悠荡荡的不知道哪里才是归宿。 “他的女儿和他不会有区别,阿寂有什么理由心软?” “沈寂,娘亲不想看见你,娘亲讨厌看见你的脸……” “你为什么总是骗她,你什么时候才可以对她说实话?” 很多张脸一一在眼前闪现,他拼了命的想去捕捉那些脸,他想将他们全都放入再也逃不出来的瓶中,只是总也捉不到。一阵冷意从身上拂过,他一瞬间清醒了过来,埋在肩头的重量沉重而温暖,哭声教他心中酸涩一片。 最后他抱紧她,低声说道:“我带你回家,她们会担心你。” 于是她终于也清醒了过来,哭声骤然停住。静默了许久之后,她慢慢地推开他,从地上站了起来。她的白梅花落在地上,她也不去捡了。枝头空空荡荡,一如她对他方才的发泄,再也不会有了。 沈寂也没有再去捡那空枝,两人依旧是慢慢的走着,一前一后,相隔着不远的距离。 回到房间门口,推开房间门时,谢青芙轻轻的吸了口气。她轻声的说道:“对不起,我……方才不应该同你发火。”她微微的低了低头,涩然道,“我明知道,你都是为了我……你做什么都是为了我。” 说罢走进房间,将房门关上,连灯也不点便将自己埋进了被子中。 沈寂听她服软,只是言语中却分明又是想要放弃他的意思,只觉一阵眩晕冲上头顶。他扶住墙壁,眼前一片发黑,畏惧被半绿或是谁看到自己不济的模样,几乎是踉跄着回到房中,关上了房门。 雪后的夜空中没有月亮,沈寂倒在床上,房间里亦是一片漆黑。他的窗子大开着,冷风从窗外一直吹到窗前。他便紧闭了双眼,想着谢青芙,想她落在他侧脸上的吻,想她手指上余下的温暖,想她黑暗中呜咽般的哭声。沉重难眠之间,断臂处又浮起抽搐般的疼痛,他仿佛能清清楚楚的看见那些筋络纠结着互相挤压,仿佛不让他痛到极致,永远不会停止。 他想撑起身子来去拿被他忙中忘记了数日的药,那是花大娘反反复复叮嘱过他每日必服的药。只是黑暗中他什么也看不见,焦虑中又畏惧碰倒了什么惊醒了隔壁谢青芙的睡眠,最后只能吃力的咬紧牙关,拉开自己的衣襟,让冷风吹在自己的伤处,那处方才要好上一些。 安静的夜色里,隔壁忽然便响起了开门的声音,接着熟悉的脚步声犹豫着什么一般停在他的房门前。沈寂用力的闭上了双眼不肯出声,伤处疼痛得他没有了替自己穿好外衫的力气。 他祈求着她立刻离开,不要进来,不要看到自己现在的模样。 那脚步声却踌躇着,似是在克制着些什么,沈寂用力的闭上了眼睛,冷风拂在身上,他的额前竟因疼痛渗出了一层冷汗。门外安静了,他微微启唇急促呼吸起来,只是松懈还不到片刻,便听到门被推开了,夜色中那推门声竟教他感到了绝望。 “沈寂,我……”谢青芙的声音也有些急促,她像是压抑了许久,终于压抑不住了,带着哭音向着他的床边走过来,“我想了许久,我……我不能让你误会……我,没有生你的气。”她撞到了什么,低低的痛呼了一声,沈寂大张着双眼,只是什么也看不见。 黑暗中他听到油灯与桌面摩擦过的声音,双唇微动了几下,眼前便已一片明亮。他颤动了几下睫毛,终于绝望的闭上了双眼。 “沈寂!”他听到她惊惶的低呼了一声,身体撞开椅子扑到他的床前来。沈寂艰难的挪动着身体,想让自己断臂的那一边身体转向床的向里一面。 他低低的喘息道:“我没事……你别过来。” 谢青芙却不肯听他说话,一面爬上他的床,一面去拉扯他的衣裳:“你别动……你不要动……你让我看看,你到底怎么了?” 方才失去的力气仿佛又重新回到了身体里,他还记得上一次望见自己断臂处时她刻意避开的眼神。她厌恶自己的伤处,她一定觉得自己的伤处狰狞难看。不愿意让她看见自己缺陷的本能让他几乎是用尽全力的挣扎,只是他终究是喝过了酒,身体疲惫得让他没挣扎几下,便被她拽住了衣襟,而后他便感觉到温热的液体落在了他的脸上。 他知道,那是她的眼泪。 她看到了。 她对于他的伤处一定厌恶至极。 沈寂抿紧双唇,无力地闭着双眼不愿再睁开,他听到她轻轻的吸气,呼吸间都是哽咽的声音。她温暖的手轻轻地触碰了他□□在空气中的伤处,而后便低低的开了口。 “对不起……我不知道。”她说,“我……我只是想向你道歉。” 沈寂一言不发,双唇间溢出急促的呼吸。过了许久,他感觉到自己疼得仿佛已经失去了知觉,自暴自弃便道:“我没事……”声音都因为疼痛而微微嘶哑,“你不要再看……会吓……” 话音刚落,他便感觉到了温软的东西印在了他的断臂处。他惊慌的张开眼,却见谢青芙跪在床边,弯下腰去亲吻他的断臂处,微闭的双眼下流出泪水来,睫毛也在微微颤抖。 “你!” “沈寂,你还疼吗?”她不理他惊惶的低呼,细细碎碎的亲吻伤处的每一寸,虔诚得像是亲吻一个她心中的天神,“我不生气了,你要去潮州也好,你要很久很久的离开我也好。我都不生气了……”她的手指抚摸着他的左胸口,感觉到他的胸膛极快的起伏着,她难过的说道,“我不生气了,只要你能好起来,你能不再疼痛。我什么都答应你。” 寂静的夜里,只有谢青芙的哭声仿佛穿透了什么东西,落在沈寂的耳朵里。 他感到了震痛。 他强忍着断臂上的抽搐,将另一只手抬起来,抚了抚她的发丝,接着微微用力,将她向自己压了下来。带着泪水咸味的双唇相接,他吻了吻她的双唇,用自己的冰凉去触碰她的温热,她犹自发怔,从他双唇间尝到了酒的味道。吻渐渐地便发了热,她从被动到主动去啮咬他的唇舌,到伸手去想要拉开他的衣襟,却被他握住了乱动的手,用力的按到了自己的断臂处。 随之而来的是剧痛,他用力吻着她的双唇想,这样很好,他像是感觉到自己的断臂处也有了什么东西,蓬勃的生长,吸附住自己,那里能感觉到疼痛与温暖,不再是冷冰冰的,不再是空荡荡的。 后来他终于低低的长叹一声,闭上双眼便再也没有了声息,不知道是醉得人事不省,还是疼得昏了过去。 谢青芙跪坐在他的床前,含着泪反反复复的亲吻他的断臂,亲吻他的脖颈,亲吻他的双唇,她甚至拉开他的衣襟,亲吻他跳动着的胸膛。 后来天亮了,她也累了,她寻出他常吃的药喂他服下,拉过被子覆在两人身上,望着他的脸一直到撑不住了,沉沉睡去。 醒来后的沈寂仍旧如同平时一般,与她一起算账,教会她许多讨债时能说的话,有时候他什么也不说,只是静静的陪她坐在案前,两人同看一本无法解决的账册。 “霍老爷他……究竟想从你身上得到什么?”谢青芙仍旧会忍不住这样问,只是语气已经心平气和了许多,带着小心翼翼。 沈寂低眸平静道:“我什么也没有,没什么他能图谋的。”他没什么多余的表情,接着道,“他会一直住在景阳城,是因为有把柄在天子手上,不敢远离。若有朝一日天子当真怒火难平,他的所有家人与产业均在天子控制之下,他连逃也逃不了。” “他竟是……”谢青芙已然明白,心中渐渐地便沉了下去。 “我只会拿他很少的财物,到潮州去……”沈寂像是在说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情,“我会将他的财物变作千倍,万倍,足够他安身立命。而霍老爷……他只需要同意我用他的财产同谢家做生意,就足够了。”   ☆、第62章 浅粉·(七) 谢青芙很多时候都觉得自己未曾真的了解沈寂,明明是从七八岁便相伴在身边的人,他的心中却藏着她所不知道的许多愤懑与黑暗。面上平静孤傲一如长在绝壁上的一株青竹,心中却筹划着她终其一生都没办法明白的事情,枝叶一直低到了尘埃里去。 她问什么,沈寂都会回答。他答应过不骗她。 只是他的答案教她心中的忧虑越来越深,顾虑也越积越厚。 譬如她问沈寂,霍老爷为什么会信任他。他答,因为他看穿了他心中所有的打算,且有帮他达到目的的方法。 她又问他是如何识得霍老爷,他答,舍出尊严去便能做到。 她再问,即便是他帮霍老爷得到了足够的钱财,霍老爷又该如何将自己的家人从景阳城带离。而他答,对霍老爷来说,家人从来都不是他的弱点。霍夫人也早已明白,必要时,霍老爷要保护的人永远不会是她。坐在龙椅上的那个人,终究是失算了。 谢青芙想到霍老爷身披锦衣,脚蹬皂靴,一脸严肃的亲自到门口迎接沈寂的模样,只觉得无论如何也不能将他与沈寂口中冷漠无情的人联系在一起。她一个人想了许久,最后便什么也不再问沈寂了,她知道他会说实话,只是这些实话会教她觉得人心可畏。 沈寂见她沉默下去,手却轻轻地握住了自己的手,仿佛担心自己会在下一刻就会离去一般。他反握住她的手,彼此默然相对,半晌无言。 沈寂仍旧会每日都到霍老爷家中去,踏着清晨的寒意而去,带着满身的酒味回来。谢青芙望他的时间一日比一日多,她有时候甚至连房间也不想回,也不管他的衣衫上还带着酒味,抱住他的腰坐在床边便不肯再放开。一面闭上眼睛呼吸他的味道,一面想,他好像又瘦了一些,瘦得她总觉得,他很快就会从她的身边消失无踪,再也不会回来了。 这样的日子从冬至一直到了惊蛰。三月前后,空中已无声的泛起寒冬消融后的微微湿润,谢青芙将总是带在身边的汤婆子擦拭干净,包好了放进了柜中。花园中枯死过去的绿树又抽出了新枝,每一片嫩绿的叶子都还带着绒毛,仿佛饱含汁液一般柔软轻盈。 枝头长出的第一片绿叶被谢青芙无心摘了下来,察觉到手心中的柔软,谢青芙才愕然发现天色已晚。她竟是在还有些冷的台阶上坐了整整半日,一面发怔,一面从草丛中拔出青草来揉搓。所以不过半日,她的面前竟是落了一地被扯得七零八碎的青草和树叶。 谢青芙从地上站起来,又向外面张望了一会儿,只是沈寂仍旧没有回来。她心中焦虑起来,便走到后门等了一些时候,又关了后门,跑到前门去张望。 谢红药不知外出去了何处,脸色有些苍白的从外面回来。见到她呆怔模样,刹那间明白过来她等的是谁,便站住了脚步轻声道:“青芙姐姐,你先回去加件衣裳。我在这里替你等着。” “我……”谢青芙才微张了张嘴,一辆马车已是踏着夜色缓缓驶来,停在了谢府门口。驾着马车的那人穿着霍府家仆的衣裳,谢青芙只看了一眼便认出来,匆匆的步下石阶迎了上去。 “谢小姐,劳烦您来搭把手。”那家仆从马车上跳了下来,撩开车前布帘从马车里扶出一个人,正是双眼紧闭的沈寂,车厢内酒气弥漫,一望便知道,他今日喝得多了。谢青芙伸出手去稳住沈寂,只是手上无力,沈寂唯一的一只手又被那人架着。她揽住他的腰,努力的咬着牙用了半天的力才将他接了过来。 家仆同她一起将沈寂扶上石阶,谢红药束手旁观许久后,见谢青芙实在吃力,才伸出手去,帮了一把。 “请问……沈寂今日怎么会醉成这样?” 见霍府家仆重新跃上马车便要离开,谢青芙终于是开了口去问。 霍府家仆轻轻地应了一声,继而低道:“往日沈公子与我家老爷皆是尽兴为止,今日夫人家乡那边送来一坛杏花酿,老爷一高兴便同沈公子多喝了一些。沈公子心里大约也高兴,一杯也没有拒绝,待到丫鬟去收拾残局时,两人都已醉了。” 说罢摇了摇头,将缰绳用力一甩,调转车头而去。马蹄声达达远去,踏碎了一城的安静。 家仆说的话,谢青芙只信了一半。她侧首去看沈寂,却见他眉心紧锁,仿佛承受着极大的痛苦一般,一丝一毫的高兴也看不出来。 他喝醉后倒是极安静,谢青芙与谢红药将他扶回房内他的床上。谢红药放开了手便要离开,不经意间回首却见谢青芙极熟练的从沈寂枕头下拿出一只瓷瓶,倒出一枚暗红色的丹药来喂到沈寂的嘴里。见他吞咽困难,她又去桌前倒了杯水,用尽全力将他扶起,把水杯递到他的唇边。最后她抬袖擦净他唇边未咽下的水,才轻呼出一口气,替他将被角掖得不留一点会漏风的缝隙。 谢红药心中泛起不知名的情绪,她想克制住自己开口,只是待到反应过来,那句话已是问出了口:“青芙姐姐,你将来当真要嫁给沈寂么?” 谢青芙替沈寂掖着被子的手指便僵住,许久才回首去看谢红药。只见她倚在门旁,周身都沐浴着溶溶月色,见她望去,谢红药发出了一声轻笑,又问了一次:“看你的模样,竟是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我以为等到能利用的利用完了,你便会同他划清界限。毕竟……你应当还没有忘记,他接近你身边,为的是什么目的。” 谢青芙极想说出自己记得,自己还没忘记,只是话在喉咙口如同被卡住了一般。她无声的启唇,最后却仍旧是沉默。 “我……”她吸了口气,“我什么都没忘。所以我也还记得,他的胳膊是怎么失去的。” “那是他活该,谁让他一直骗你,对你未用真心。” “他用了……他一定用了真心。”谢青芙却反驳她道,“若是真的想害我,他没有必要拿自己的手臂来报复。失去一只手臂,他比谁都痛苦。” 谢红药默然,许久才摇了摇头,冷柔道:“其实我费力想让你清醒过来,又有什么用。你从来都是扎进一件事情里,便出不来的人。我只是不明白,我那一日明明曾经提醒过你,他没有可能只记起账册却不记起其他事,你也明白了我的话。你为什么仍旧将他留在身边,你真的不怕,他仍旧是在骗你吗?” 谢青芙听罢谢红药的话,却不再反驳了。今夜月色正好,初春的风仿佛都带着些花的冷香。她静默了许久,然后向着谢红药弯了弯嘴角,那笑容真诚浅淡,谢红药竟有片刻的恍然。 “红药,多谢你为我思虑。只是四年前与沈寂分开,我本来以为今生已经无缘再见。后来他重新回来,失而复得已是我命中的福气。他答应过,帮我,再也不会骗我,他说的每一句话我都愿意相信,我想同他相伴到老,等到我也老到什么都不记得了,我们便扯平了。嫁给他,做他的妻子,已经是另一种福气,我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这种福气。” “你当真……”谢红药摇首轻叹,回头看天边月亮,只见那明月旁镶着薄薄的毛边,光华敛了许多。 “我当真傻,是么?”谢青芙握了握沈寂的手,将他的手放回温暖的被子中捂好,方才踱到谢红药身边,与她一起看着那毛了边的月亮。 看了一会儿,她回身低首,一面将沈寂的房门拉过来,一面仍旧轻声的笑着:“我真希望,他有朝一日想起来了,也能同我一起装疯卖傻。这一生这么短,他又总是离开我身边,若将时间花在自责与仇恨上,这一生该有多可惜。” 房门阖上的那一刹那,谢红药回首望进房内,双目中霎时浮上了愕然与震撼,只是待她反应过来,门已“吱呀”一声关上了。 “你怎么了?”谢青芙望见她神色,轻声问出口。谢红药见她要伸手去推门,便将她的手拉住了。 “没事。”谢红药道,“我今日与张员外家的公子去了湖上泛舟。”顿了顿,她道,“他说再有一日,他便要离开景阳城,到潮州去经商。同他一起去的,还有沈寂。” 谢青芙垂眸不语,谢红药便同她一起走到了自己她的房门口。 “青芙姐姐,我还记得的。”谢红药说罢,倾身抱了抱她,“明日是你的生辰。沈寂若是已经不记得了,可要我告诉他?” 谢青芙并未说话,只是呐呐的动了动双唇。 半天,她的心中浮起一种不知从何而来的怅然感,唇角轻轻地上扬。 少女的声音像是清冷的烟,在月色洒落的夜里弥漫开来,教人徒增了几分惆怅。 “他知道的。不用别人告诉他,他也是知道的。”   ☆、第63章 浅粉·(八) 正月廿八这天的一大早,谢青芙便醒来了。 她躺在床上,许久都没有动,只是望了一会儿素色的帐顶,接着便重新又闭上了双眼。 谢府安静得吓人,即便是她的生辰也没有丝毫的不一样。让她想起十八岁那一年,枝头桃李开得繁茂,温暖的空气中净是芬芳气息。谢榛在景阳城风景最好的福瑞酒楼中替她办一场寿宴。宾客觥筹交错,向谢榛敬酒,楼外的花瓣被风一吹就飞了进来,落在新裁好的裙摆上。她郁郁寡欢坐在座位上,低眸将那些花瓣拂落在地上。 那些景象都像是蒙上了一层雾般,再也看不清了,只能记起那时对谢榛的埋怨与心中忍耐,而他仿佛看不见她的痛苦,只是替她应酬着条件好的男子,仿佛只要有利可图,她将来过得怎么样他都不在意了。 想到此处,谢青芙猛地便张开了眼睛。她不能再想下去,愈是去回想,便愈是感觉自己如同一个傻子,旁人替她做了些什么,她永远都看不清,心中也无法明白。 梳洗完毕后,天色仍旧还早。谢青芙不想再回到憋闷的房中,便踱至旁边沈寂房门前,从树上摘了一片绿叶,一面下意识的揉搓着,一面犹疑着要不要敲门,若他还沉睡着,她并不想将他惊醒了。 犹豫了一会儿,她轻轻的呼出一口气去,将手慢慢的抬了起来。只是还来不及落下去,门便从里面缓缓地拉开了。谢青芙张大双眼:“你……是我吵醒你了吗?” 沈寂竟是也穿戴整齐了,只有一头黑发仍旧披散着。他低眸望着她,许久才摇首道:“与你无关,只是醒得早。” 谢青芙便微笑起来,抱住他的腰蹭了蹭,才将他带回房内,替他将头发束起来。这些事她已经做了很多次,每一次皆是小心翼翼,畏惧将他弄疼。沈寂见她今日好像格外愉悦,也不去问她原因,她微凉的手指从他侧脸上滑过,从他脖颈间滑过,这种贴近肌肤的感觉极亲昵,教他留恋。他闭上眼睛,直到她低声道:“好了。” “今日你能早些回来吗。” 同他一起走到大门口后,她踮起脚尖替他整理了一下衣襟,而后仰头对他笑着问道。 沈寂却没有回答,他低头看着她微笑着的模样,伸出手去将她拉进了自己怀中,继而一点点用力。 “今日我不离开你。”他低道。 谢青芙唇角的笑凝滞了片刻,而后怔了怔:“……为什么?你……不去霍府同霍老爷商量事情吗?” 沈寂道:“我只想带你去一个地方。” 谢青芙没有去问这地方是哪里,因为他抱紧她的力道教她感觉到了心安。她侧脸靠在他胸前,听着他砰砰跳得极安稳的心跳。 “好啊。” 从上一次走入梨花林到今日,已经五年过去了。在遥远的地方便能望见深白浅白层层叠叠,如同天上的白云一般。白中间杂着些微绿色,那是梨树新长出的枝叶。离梨花林更近一些,谢青芙便觉得心跳更慢一些,到最后,她的心沉重得几乎无法呼吸。 这里是郊外,除了他们之外一个人也没有。谢青芙便握紧沈寂的手,眼见他带着她要走进梨花林中去,她终于气息不稳的站住脚步,开口问道:“我们为什么要来这里?” 沈寂并未回答她的话,只是侧首去看她闪烁逃避的双眸,低声道:“守林的张伯,去年九月间过世了。”谢青芙愕然的抬起头看着沈寂,只觉得悲伤袭上心头,情难自禁重声反驳道:“他……怎么会!上一次见到他时,他还……” “他看起来一直都精神矍铄。”沈寂握住谢青芙凉下去的手指,“生死有命,你不必太难过。” “可是……我应当替他送行的。”谢青芙呐呐道,“我曾答应过,不让他一个人凄凉地走。” 沈寂静了一会儿,对她道:“他走时,有我在身侧。”察觉到谢青芙手指一蜷,他便耐心的重复道,“他走得并不孤独,只是仍旧放不下你,遗憾你再也吃不到他种出的梨。所以我今日才将你带到这里来,看一看他。” 谢青芙怔了很久,春风吹得她心中酸涩,轻微的点了点头,不再说话了。 她想起十三岁时的自己,坐在草庐外的枯树上,一面晃着脚一面啃着半生不熟的青梨。那枯树下还长着青苔,她一不小心就跌了下来,急得张伯一面叫着“小祖宗”,一面伸手来扶她。而她则是笑得愉悦,在远离谢家的地方,她总是笑得愉悦的。 沈寂不在,谢榛也不在。只有孤独的守着这片梨花林的老人,还有不会说话的梨树,教会她自由自在。 那时候闻声便咋咋呼呼推门出来的那个老人现在已经不在了,只留下开得繁茂的梨花林和静默的草庐。春风吹绿了草庐上的草,叶子互相纠缠发出沙沙的响声。沈寂与谢青芙站在草庐前,静静的望着那长了蜘蛛网的旧木门。只听得四面八方一片安静里像是又响起了那老人的声音,宽容慈祥得教人心酸,那木门也仿佛下一刻便会大开,里面的桌椅仍旧一尘不染,老人坐在门口,一面削着新熟的梨,空气里都是果汁芳香的味道,一面对他们摇头叹息。 “我老了,大约等不到下一次相见了。只希望你们走得远远的,一生顺遂,无风无浪,永远也不要再回到景阳城来。” 言犹在耳,只是那个人真的再也回不来了。 谢青芙没有落下眼泪,她只是安安静静的站了一会儿,然后退了两步,离沈寂远一些。 一阵风吹过,沈寂垂下眸去,没有动作。 谢青芙轻声道:“沈寂,你……是不是想起什么事情来了?” 沈寂不回答她的话,只是道:“遇见张伯,只是偶然……” “我不是问张伯。”谢青芙打断他,勉强的笑了笑,“我也不愿意提起从前的事情。只是你给我的感觉,像是把什么事情都想起来了。”她低了低头,“你若想起来了,是应当告诉我的。你答应过我,不再骗我的……” 沈寂仍旧没有动,没有回头去看谢青芙。春风无言,吹得他那只空荡荡的袖子微微拂动。 过了很久很久,他才低声道:“我什么也没有想起来。” 每一个字,他都说得很慢,很郑重。于是谢青芙的眉头便如同舒展的绿叶般,渐渐的松开了。 “我想也是。”她慢慢地重新去牵住沈寂的手,感觉到他握住自己的力道如绳结扣入肉中一般的紧,便又笑了笑,“你若想起来了,一定会告诉我的。” 沈寂望着她颤抖的睫毛,许久后,才默然颔首。 两个人在草庐外走了一圈,到最后也未去试图推开那扇旧门。步行到梨花林里一棵最大的梨树下时,沈寂站住了脚步。 “张伯说,若有机会,让我将这树下的东西挖出来,便能知道一件被我遗忘了的事情。” “你挖了吗?”谢青芙低声问道。 沈寂凝眉不语,一阵风拂过枝头,梨花纷纷扬扬的落下来,落在了他的肩上与发间。谢青芙抬头看着他清冷眉眼,仿佛又看到了那一年十八岁的少年。五年前的那一年初春,他们来到梨花林里,在这棵树下挖坑。一同跪在这树下,将写着两个人生辰八字的字条放入一只箱子,请了梨花为媒,张伯为长,约定今生今世,绝不分离。 那时候也是这样的时节,雪白的梨花落了一地,就连挖好的土坑中也落入了梨花瓣,被掩入土中。 不知天高地厚的两个人不能预见未来发生的事,告别了张伯,逃离了景阳城,却不知道,最终会是那样的狼狈收场。 直到谢青芙忍不住问了第二次,沈寂才低声道:“没挖。” 谢青芙于是点头道:“不该挖的,就让他们埋在这土里很好,这土里的东西今生今世都不会再分开了。” 沈寂侧首望她眉眼间的怀念,目不转睛,她则是抬首望着满树的梨花随风飘零,唇角渐弯:“我这一生都不会忘记的,这满园的梨花。” 沈寂亦在心中这样说道,只是终究未说出口来。 “明年……我也会来的。每年我们都来看他,好吗?” 沈寂没回答她,只道:“我明日便要启程去潮州了,不知道明年这时候,还在不在你的身边。” 谢青芙的笑一下子僵住,然后她低首无声的重新弯了弯唇角:“我知道的……所以你昨夜才会喝了许多的酒。” “你可还会生我的气?” 许是听出了他话语中的寂寥,谢青芙抬起头直视进他双眸之中。她用力的摇了摇头:“你或许不明白,我有多喜欢你。你也不知道,我们过去经历过什么样的事情。只是心中知晓你是喜欢我的,你终会回到我的身边来,我便觉得这一生很愉悦。你是为了我,为了谢家才离开景阳城,到潮州去。我不能同你一起去,但我会在这里一直等你回来。”她握了握他的手,“不管你什么时候回来,我总还守在这里。” 一瓣梨花落在谢青芙的鼻上,又滑落了。沈寂情不自禁倾身过去,轻轻吻在花瓣滑落的地方。 “对了,你快看看我的样子。”谢青芙抓住他的手,按在了自己唇边,她对他露出笑意盈盈的模样,“你在外面,总该记住我的模样。想我时,也有一个可想的模样。”等到他抚过了自己双唇,双眸不舍的将她模样全都看过了一遍,谢青芙屏住呼吸,低声问道,“……记住了么?” “记住了。”沈寂凝视着她在意的模样,唇畔渐渐地也漾起微微的淡笑。他的微笑似泛着暖意,比这林中的春风还要温和动人。他凑近她双唇,低哑道,“再也不会忘记了。” 谢青芙笑得弯了双眼,闭眼间他温热的唇轻微的碰了碰她的唇,继而放开她,将她揽进自己的怀中抱紧。 他在她的耳边低道:“谢青芙,生辰快乐。” 这一晚一夜美梦。 第二日谢青芙醒来的时候,沈寂已经离开了景阳城。 他走得极早,她也明白他不愿意将自己从梦中吵醒。她只能握着他送的木簪,跑到城门口去望着来来往往的行人,心中便升起数不尽的难过与说不出的怅然。 傍晚时,谢青芙问谢红药:“他若是再将我忘记了,我该怎么办?” 谢红药轻轻地摇了摇头,闭眼去嗅窗外被风吹来的花香。 “沈寂不会忘记你的,即便忘记了千次万次,他也会将你再想起来。”   ☆、第64章 把酒送春春不语,故人总无情 番外一把酒送春春不语,故人总无情 谢红药曾经有三次撞见沈寂狼狈的模样。 第一次是初见谢青芙的那一年冬天,她不分青红皂白的便将沈寂贬得一文不值。谢青芙想维护他,却被他阻止了。 那时候他便已经清冷得如同一株寒梅了,虽长在低低的尘埃里,却散发出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气息,教人即便怀着轻慢之心,也不敢真的随便触碰,唯恐被尖锐的枝扎伤了手。 谢红药对沈寂不感兴趣,或者说,她对这谢府中绝大部分的人都不感兴趣。她唯一不想贬低的只有谢青芙,或许是因为谢青芙从小同她一样过得不快乐,教她生出了同情,又或许是因为谢青芙第一次见到她时便带着善意,教她无法抗拒与自己流着同样血液的少女,是以她对谁都冷眼相对,唯独对谢青芙,会表露出一些好意。 谢红药从静安寺中离开之前,找住持求了两枚平安符,一枚为了讨好谢榛,早在归家的第一天便送了出去,另一枚她收在袖中,犹疑着,想着若是将符送给谢青芙,她能得到些什么。 答案是什么也得不到。只是她却仍旧决定将平安符送给她。 纷纷扬扬下着大雪的夜晚,谢红药没带丫鬟,独自步行到了谢青芙的房门前。她久久的站在谢青芙的房门前,说不出自己内心深处究竟是怎么样一种感觉。握着平安符的手冻得有些木了,才终于动了动手指,犹豫着便要敲上谢青芙的房门。 这时身后却忽然传来欢声笑语,谢红药匆匆的躲入一丛树影下。下一刻,便看见谢青芙与沈寂一人提着一个灯笼,从后花园中走回来。 谢青芙拽着沈寂的袖子,烛火映照下的脸上带着几分笑意盈盈:“我房间前的树上结了几颗好看的果子,你要不要来看看?” 接着谢红药便望见沈寂脚步顿了顿,片刻后才道:“你不许去尝那果子的味道。” 谢青芙愕然停住脚步,半天才呐呐道:“你怎么知道……我摘下来尝过了。” 谢红药抬起头去看自己藏身的这棵树,果然望见枝头落满了白雪,最高处的枝头上结着几颗小小的果子,夜色下看不清颜色,只能看清大致的轮廓。 她一面忧虑着两人会不会走近这棵树,一面向树影里又退了退。只是还没退两步,便听得谢青芙“嗳哟”一声,她抬起头望去,只见谢青芙扔开手中灯笼跪在地上,死死的捂住肚子,将头低低的埋下去,呻.吟道:肚子好痛,好痛……” 沈寂怔了怔,而后低道:“起来,雪地里冷。” 谢青芙却像是没听见一般,死死地捂住肚子,声音压得低低的:“沈寂……我疼。好疼……” 那声音听起来,却像是真的痛到了深处一般。 谢红药清清楚楚的看见,沈寂本来握得稳稳的灯笼啪一声便落在了地上。烛火将糊灯笼的纸燎着了,烧起来的火焰将一大片厚厚的雪融成了水。 他一下子半跪在了地上,将谢青芙揽到自己怀中,即便是努力的克制着表情,维持着冷静,谢红药也仍旧从他的脸上看出了惊惶。他将手放在了她捂住的那一块,按住她的手:“谢青芙,你怎么了?我带你去找大夫。” “不……我疼得动不了。”谢青芙倚在沈寂怀中,将头埋进他胸膛,声音委屈得像是受了伤的小猫,“我不该去尝那枚果子的……我该听你的……我好疼啊,快要疼死了……” 沈寂面色刹那间便泛起了白,他抱紧她的腰肢,想要将她抱起来,只是轻轻地一动她便尖叫呻.吟,教他一点主意都没有。 她支支吾吾的问:“沈寂,我会死吗?” 沈寂不回答,只是摇了摇头,手指颤抖着去摸她的脸。 她又道:“我要是死了,你不许告诉爹和红药,我是吃坏了东西被毒死的……那样,太丢人了……” 沈寂低斥道:“胡说八道什么,你不会死的……”只是话语莫名的有些颤抖,声音低哑得都不像是他自己了,“你忍一忍,我抱你去找大夫。” 最后谢青芙问:“我要是不死……今晚能在你房中和你一起睡吗?” 话音刚落,沈寂泛白的脸又有了一些血色。他身体一僵,这才感觉到谢青芙将头埋在他胸膛间蹭来蹭去,乐在其中哪里有一点中毒人的样子。心中一松,一股怒火便涌上了心头。 他猛地推开她,站起身来就往枕眠居相反的方向走去。谢红药见谢青芙被狠狠地推倒在冰冷的雪中,怔了一怔赶紧爬起来追了上去,一面追一面道歉:“沈寂,你是不是生气了?我……我是骗你的。我只是想同你待在一起。” 沈寂的声音已离得很远了,却仍旧从夜色中清清楚楚的传入谢红药的耳中。 “你将他人的真心当做什么?若早知道你是这样拿生命开玩笑的人,我不如在你的饭菜里下毒,圆满了你的心愿。” 谢红药握着手中的平安符,这才从树影中走了出来。 她想谢青芙没有看见沈寂那时的神情,所以她不会明白,这样的话语,哪怕只是玩笑话,也拥有着足够将沈寂逼疯的力量。他根本不愿意去想,要是失去了她该怎么办。 那枚平安符终究还是没能送出去,一直到了谢青芙同沈寂私奔被抓回来,她第二次归家,谢红药才将平安符交到谢青芙的手中。她对谢青芙说:“若不放心,也不必随身携带,收下就好,多少是我的心意。” 谢青芙收下了平安符。谢红药想,这样就足够了,她的善意已然传达出去,至于谢青芙信或不信,却不是她能干涉的事情了。 只是平安符终究还是未能保护谢青芙的平安。同沈寂在一起,她永远是多灾多难的那一个人。 那一次的出行,沈寂与谢青芙坠入了悬崖中。谢红药在悬崖前的马车前等了许久,她拒绝了周巽递上前来的的汤婆子,只裹了件厚厚的披风,在冷风中张望着,等待着两人被救上来。 大雪纷纷,渐渐地便模糊了她的视线。 后来人救回来了,谢青芙同她乘了一辆马车,沈寂上了周巽的那一辆马车。风撩起车侧的帘子时,谢红药却瞥到沈寂并未在车上,他神色淡漠,同那些家仆护院们一同走在冰天雪地里,每一步都走得极艰难。周巽拉开车帘要让他上车,只是他却是个极倔强的人,无论周巽怎么低声劝说,他仍旧无动于衷。明明走在那么多人中间,他却像是孤独的走在夜色中的一个旅人,那管空荡荡的袖子在风中翻飞不停,看得谢红药眉头紧紧的皱了进来。她怕谢青芙多疑,停下了车来反而耽误行程,也知道沈寂并非能被人劝动的人,便落下了车帘,自己靠在了那车帘旁,不让谢青芙看到外面发生的事情。 谢红药不知道沈寂是怎样坚持着跟着马车走了回去,亦不明白沈寂怎么就不肯上周巽的马车。很久很久以后,谢红药才听周巽说,那时他身边的小厮曾低骂沈寂残废,在他快要登上马车时,将他从车头拽回了冰冷的雪中。即便周巽立即便处罚了小厮,也仍旧战胜不了沈寂的倔强与自尊。 他在雪中缓缓而行,几次靠近了谢红药与谢青芙乘坐的那辆马车,最终却只是远远地跟着,不曾打扰。 这便是谢红药第二次看见沈寂狼狈的模样。 第三次是沈寂回到谢府的不久之后,她在花园中的凉亭里未能逼出他的实话,却知晓了他是在装疯卖傻,明明将什么事情都记得一清二楚了,在谢青芙的面前却仍旧假装失忆。 若说谢红药在得知沈寂的身份前,曾为这个人的倔强感到心酸,知晓他曾想毁了谢府后,她对他便只剩下排挤与防范。 只是她出门收账却总能遇到他,他有时候毫无尊严的坐在茶铺角落里喝着一壶清茶,只为了等掌柜的出来,上前去劝说两句,有时候站在冷风中沉默的等上几个时辰,只为了掌柜的能亲自站到他面前来,将一笔欠款交到他的手中。 甚至有一次,他忍受了一个孩子将脏水泼到他的身上,浑浊的水顺着发丝滴滴答答落在地上,他却依旧垂眸未动,在风中站了许久。一直站到那孩童跑回家中,又跑了出来,不屑的将两百两银票丢在他面前的地上。 “拿去罢!我娘说,你真像一只摇尾乞怜的狗。” 谢红药看着他像是什么也没听到般,沉默的弯下腰去捡起银票,拂去灰尘放入自己的怀中。他转头望见她,脸色变得有些白,但却依旧静默着,同她擦肩而过便要离开。 谢红药叫住了他。 她问:“你觉得她若知晓你受了这些苦,会受得了么?” 沈寂默然,继而道:“那便不要让她知道。” 谢红药道:“你现在还要对我说,你什么也没有想起来么?” 沈寂身形一僵,他的头发并未干透,一滴滴浑浊的水顺着发丝落在地上,悄无声息。 许久过后,他低哑道:“这一生,我都不会想起来。” 谢红药方才明白,原来他不是仍然抱持着想毁掉谢家的目的在骗人,他是抱持着不想让谢青芙去面对从前的目的在骗人。 他什么也想不起来,她不会告诉他从前的事情,他们便可以当做从前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 谢青芙二十岁生辰前的那一晚,月色朦胧。谢红药站在沈寂的门外,看着谢青芙忙上忙下,而床上的那人满身的酒气,脸色苍白,沉沉睡去。 她微弯了一下唇角,忽然便问谢青芙,将来可是想要嫁给沈寂。 而她答:“四年前与沈寂分开,我本来以为今生已经无缘再见。后来他重新回来,失而复得已是我命中的福气。他答应过,帮我,再也不会骗我,他说的每一句话我都愿意相信,我想同他相伴到老,等到我也什么都不记得了,我们便扯平了。嫁给他,做他的妻子,已经是另一种福气,我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这种福气。” 说罢后,谢青芙走到了谢红药的身边,将沈寂的房门拉过来,一面关门一面轻声的笑道:““我真希望,他有朝一日想起来了,也能同我一起装疯卖傻。这一生这么短,他又总是离开我身边,若将时间花在自责与仇恨上,这一生该有多可惜。” 门合上的那一刹那,谢红药回首望进房内。 本该沉沉睡去的那人静静的闭着双眼,眼角却流出一滴泪来,浸湿了枕头的一角。 他果然清醒着,如同从未喝醉。 所以当谢青芙问谢红药,沈寂若是再将她忘记了,该怎么办时,谢红药才会闭眼去嗅空气中风吹来的花香,轻声道:“沈寂不会忘记你的。” “即便忘记了千次万次,他也会将你再想起来。” 谢红药想,每个人总有不想告诉别人的事情,譬如谢青芙不愿意告诉沈寂从前的事,而沈寂不愿意告诉谢青芙自己已经想起了从前的事。 只是不论如何圆谎,如何隐瞒,最终却只是为了卑微的继续在一起。 他们是该在一起的,不该真的被分离。 每个人都有秘密。而谢青芙三个字,大约是沈寂这孤苦的一生里,最不可触碰,也最美丽的秘密。   ☆、第65章 结局章 .寂寂青芙 因为沈寂的离开,谢青芙伤神了快四个月。每一日坐在账房里看账本,看着看着便会想起沈寂的模样来,回过神来见四面无人,便会感到难挨的心酸。 这样的伤神一直持续到四个月后,谢家有了第一笔生意可以做为止。 沈寂去往的潮州地处沿江,环境温湿,当地家家户户都会栽种茶叶,且价钱比其他地方偏低不少。沈寂带着霍老爷给的钱,买下了当季的第一批茶叶,低价卖给了谢家。辗转倒卖后,谢青芙终于能在账本上记下一个“盈”字。 曾同谢榛交好的商贾见谢家又有了起色,重新围了上来。谢青芙与谢红药不敢再像从前一般几乎每个行业都涉足,两个人总是因为想法不同而在账房争论起来。若头天晚上便进了房间,往往要第二日两个人才能达成一致意见,拿出一个可行的计划来。 谢青芙每天都过得很忙碌,但她却觉得,这种忙碌是好的。她知道沈寂一定在离她极远的潮州替她想着一切能想的办法,他会思念她,他会梦见她,他今生都不会再忘记她。 思念像是初春新生的藤蔓,沿着整颗心的脉络攀附生长,温柔的将柔软的心缠绕保护起来。只是不能去想念他,一旦动念,心中便如同被藤蔓勒紧般疼痛酸涩,辗转反复,难以入眠。 只是不能不去想念他,思念入了髓,在骨血间翻搅游动,抽走谢青芙最后一丝呼吸的力气。 他离开三年,三年里谢家在他带来的生意上渐渐地重新爬回原来的位置。他让谢青芙做的第一笔生意是茶叶生意,谢家是在哪里翻覆的,便在哪里重新爬起来。后来才有了其他的富人愿意同她们做更多的交易。 商人都不记仇,商人重利。昨日他们能将你踩在脚下,今日也能对你露出笑脸,与你一同在商海中捞起那些利益。千辛万苦收过账的那些名单,谢青芙都还留着。沈寂同她说过,无诚无信之人的生意不做,她与谢红药一直都记得。 家中渐渐地又有了丫鬟与护院,离开的那些下人也三三两两的回来了。事情多了处理不过来,谢红药便重新请了一个管家来打理谢家上上下下的事务。谢青芙想,幸而新来的管家不姓沈,否则只要让她听见“沈管家”三个字,即便是在众人的面前,她也一定会失态得泪落满面。 有一日,霍老爷也亲自造访了谢府,同谢青芙商谈沈寂在潮州栽种的一种新茶销路。霍老爷离开的几日后,周家发来请柬,盛情邀请全景阳城的商贾与富人到福瑞酒楼赴宴。 那天夜晚天上的月亮极圆,像泛着冷的玉盘似的,谢青芙仰望着月亮,想着这时的沈寂或许也同她望着同一轮月亮,心中便好似穿上了坚硬的盔甲,应付起那些富商来也得心应手了许多。 只是酒过三巡,宾主尽欢后,喝醉了的周老爷却从宴席的位子上走到谢青芙与谢红药的面前,他布满皱纹的眼圈旁泛着红,咬着牙看了她们一会儿,然后扑通一声跪了下去。 “谢青芙,你究竟要我怎么做,才肯让沈寂给周家生意做?” 仿佛一尾活鱼落入了沸水中,满座皆惊,窸窸窣窣的议论起来。谢青芙替谢红药夹着菜的筷子顿了一顿,将一片青笋放入谢红药的碗中。 “沈寂不给周家生意做,你不能去找其他人合作吗?” 她如今说话已没有了从前的稚嫩与彷徨,一个字一个字说得分外漠然。 周老爷盯着她的目光中便掺杂了愤恨,他喝多了酒,脸色酡红,道:“周家最大的生意曾在潮州,如今沈寂掌控了潮州,若他不肯松口,又有谁愿意……”他吸了口气,声音也好像苍老了十岁,“他断我财路,我不怨恨,我只恨他放言,要我跪在你的面前求得你的原谅,才肯给我些小生意做,且只会是小生意……我已年迈……周家是要留给子孙后代的,不能毁在了我的手里。” 谢青芙听周老爷说着这些话,心中却什么感觉也没有了。那一年在周家的宴席上,她曾当着众人的面说记住了周老爷的所作所为,她与红药还给众人磕了三个头。今日仍旧是在这些人的见证之下,沈寂在千里之外替她报了仇。她坐在这里,心中没有大仇得报的爽快,只觉双目酸涩,被对他的想念逼得几欲流泪。 谢青芙与谢红药都没有动,仿佛在等待着什么。 雅间内暖意融融,落在手边的酒杯飘出酒香四溢。那一年谢青芙便是在这个雅间内,被酒楼主人无助的逼到墙角,只是那时候的惊慌却已经好像是上辈子的事了。 福瑞酒楼外是夜色中外出摆摊的小贩,卖花的老妪们沿街的吆喝声模模糊糊传入谢青芙的耳中。那一年便是在这家酒楼的台阶下,沈寂抛弃尊严,在众人的面前承认自己是没用的残废,他那时霜白的脸色,谢青芙到今日仍旧记得清清楚楚。 身着锦衣的老人跪在冰冷的地上,形容狼狈,却没有任何一个人去将他搀扶起来。 过了很久,他埋着头发出一声上了年纪的人才会发出的呜咽声,深深地弯下腰去,磕起了头,每一个都磕得极慢,也磕出了声音,听起来便知道,他磕得有多用力。 谢青芙却忽然手指一抖,放下了手中的筷子,站了起来。 “我先回去了。”她吸了吸鼻子,对谢红药低道,“你想怎么做,就怎么做……回来时……记得讲给我听。” 谢红药微微一颔首,谢青芙便转身向外面快步走去。抬眼间她望到了坐在角落里面色发白的张铭璟,只是已经不在意了。 她逃跑一般的离开了福瑞酒楼,回到了谢府,径直推开了沈寂的房门。她走进他的房间,将自己埋进他曾盖过的被子里,攥紧了被子的一角,才终于久违的嚎啕大哭起来。 这景阳城中的一切都长成了沈寂的样子,她每一日生活在他的气息里。忍了快要三年,忍得几乎窒息,她终于又有资格在他的房间里哭出来,反反复复的喊出他的名字。 沈寂,沈寂。 谢红药第二日起来的时候,谢青芙已经不在谢府中了。半绿在她面前双眼发红,声音发涩道:“小姐她说……谢家现在已经不再需要她。她去找沈管家了……她让我告诉二小姐,保重身体。” “她走了多久?”谢红药失声问道。 半绿颤了颤,道:“今早天还没亮,小姐便让老杨驾了车,送她出了城。” 谢红药身形一震,情难自已追到大门口去,却见外面熙熙攘攘,过往行人都是陌生的面孔。呆立了不知道多久,她才用力的闭了闭双眼,低下了声音,垂下手去慢慢道:“一连三年,连一封信都没有,她已忍了很久,。去看看他也好……看完了……总还会再回来的。” 半绿见谢红药双唇紧抿便背过身回到了谢府中,府中丫鬟来来往往,忙忙碌碌,却再也望不见熟悉的那张脸,一阵酸涩涌上心头,莫名感觉自己再也见不到牵挂着的那个人。终于蹲下去抱住自己的膝盖,无声的哭了起来。 两月光阴匆匆而过,春风换做了夏雨,柳枝绕红了青桃。谢青芙像那一年从景阳城到鹤渚山去的时候一样,几乎是不眠不休的赶到了潮州,义无反顾。 落地时,她急不可耐从马车上跳下来,几乎崴伤了自己的脚。潮州人杰地灵,草木繁茂,空气中也仿佛带着茶叶的清香。她背着一只鼓鼓的包裹,穿着粗布的衣裳,一头黑发只用了一枝木簪盘在脑后,茫然的站在来来往往的陌生人中间,看起来就像最普通不过的一名采茶女。 “你知道沈寂吗?” “你能带我去找沈寂吗?” “沈寂在哪里,您听说过他吗?” 她从未到过这样远的地方,当地人的口音听在她耳中如同天书一般。但因为知晓他在这里,她心中便充满了想念与倔强。她拦住每一个面善的人,焦急的将同样的话问了不知道几百次,才终于遇上一个能听懂她说话的当地人。 “你找沈先生啊,他不住城里,他一个人住在江边啊。” 那人收了她一块碎银,便殷勤的带着她向着郊外行去。一面走,一面同她说些闲话:“沈先生脾气很怪,他不见生人的。你若是要见他,该先想好怎么才能让他愿意同你说话。” 谢青芙一面行路,一面就压低了嗓音,声音听起来有些哑:“他一个人住,也不见生人……他不做生意吗?” 那人哈哈大笑了两声,又道:“生意当然是要做的啊。沈先生刚来潮州的时候,很拼命的。他每天早晨天不亮就跟着采茶女们上山,查看茶叶的生长情况,夜晚又同茶农们一起,彻夜不眠的研究些账目。整整七个月吧,每天只睡不到两个时辰。要我说啊,他就是太拼命了……结果后来啊……” 谢青芙偏了偏头强忍泪意:“……后来?” 那人却不说话了,只是站住了脚步,将江边一间破旧的草庐指给谢青芙看:“你看,沈先生就住在那儿。你过去吧,我就不过去挨骂了。” 待到谢青芙从呆怔中反应过来,那人早已回身离去了。谢青芙顺着那人指的方向望过去,却见江水远处一片碧绿远峰。天空中白云悠悠,江面上波光粼粼。天与水相接的地方静立着一间草庐,一阵风起,江面便壮阔起来,波浪汹涌得仿佛要将那脆弱的草庐吞噬下去,融为一体一般。 谢青芙鼻眼一酸,只觉难以压抑的情感从心头激荡开。视线可及处一片凄凉,哪里像是住人的地方。她向着那草庐便跑了过去,慌慌张张如同学步的小儿。 只是仍旧在心中唤着那人的名字,沈寂。 她气喘吁吁的推开草庐的门,一阵清风从门内迎面拂来,吹起了她的发丝。院内的木芙蓉开得正好,层层叠叠的苍白缀满了枝头,随风入鼻净是冷香。一人一身青衫,一侧的袖子空荡荡的随风拂动。他侧对着她站在木芙蓉下,伸手去抚摸木芙蓉宽大的叶子,如同抚摸珍宝。 听到院门重响,那人慢慢的转过了脸来,清俊眉眼一如少年时候。 谢青芙的泪顺着颊边滑落,却仍旧慢慢的弯起唇角来,对他笑了一笑。 我终于又见到你了,沈寂。 只是她还未来得及将这句话说出来,那人已将抚摸叶子的手放下了下来,声音平静而清冷,望着她的方向开口道:“谁站在那里?” 谢青芙仿佛没听懂他的话,怔了一怔。 他皱起眉心,重新冷道:“是刘二公子?你不是同我说好,明日前来?” 谢青芙这才发现,他人虽然是看着她的方向,一双眼睛却木然不动,仿佛上好的黑琉璃,一丝的温度也无。他的眉眼粗看下清俊如初,细看去却已染上了风霜,浸透了岁月带来的悲愁。 方才带路人的话回荡在耳边,谢青芙才明白,他说的“后来”是什么意思。 难怪他从未回到景阳城,难怪他连一封信也没有给她写过…… 抱在胸前的包裹静静的滑落在了地上,谢青芙在六月里通身寒冷。她无声的张了张嘴,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身后浩渺江波奔流不息,遮掩了她急促起来的呼吸声。 过了不知道多久,她才迈开脚步猛地奔向他,跌跌撞撞的站在了他的面前。望清他一张冷然的面容,她终于出声低唤了声沈寂,而后悲伤的哭了出来。 沈寂的脸在她的面前一下子变得煞白,他如同残缺不堪的一尊石雕,连一寸的挪动也做不到。 “……谢青芙?”他连呼吸也不敢用力,声音轻哑得像是怕吹散了一个梦。谢青芙泪流满面,抓住他的手按在自己的脸上,察觉到他呼吸一滞,手指猛地颤了一下。 “沈寂,你怎么瘦成了这样啊?”她哭着问道。沈寂却像是被她惊醒了一般,用力的将手往后一抽,向后退了一大步似是急欲逃跑。 “你怎么来了……你不该来的。”他哑声重复着,低下头去想要逃离她的目光。谢青芙却用力的拽着他的手,她甚至听到了骨节扭曲的声音,也不想放手。 “沈寂,我都知道了。”她想往他的怀中靠,却总被他一次一次的狠狠推开,她一面哭大声道,“没关系,没关系的!你缺了一只手仍旧是沈寂,你现在瞎了也仍旧是沈寂。我从很小很小的时候就喜欢着,一直想同他相伴到老的那个沈寂!你抱抱我啊,我想你,我想抱抱你,沈寂。” 许是谢青芙一次又一次带着哭声的嘶喊将他的心喊软了,许是谢青芙落在手背上的眼泪将他的手灼烫得失去了力气。许久后,他终于放弃了挣扎,只听得风吹芙蓉簌簌作响,间杂着两个人带着泪意的呼吸声,一拂而过。 “你不该来的……”沈寂仍旧这样低道,面色煞白,“我怎么能再见你,我现在脑海中都是漫天的账本。谢青芙……我连你长什么样子都忘记了……”他摇了摇头又道,“你走吧,你离开这里。你可以同别人在一起了,我愿意在潮州一直替谢家顾着生意……你同别人在一起,不用担心……一切我都会替你打理好。” “你疯了!”谢青芙嚎啕大哭,“我只想同你在一起,我不想要别人。沈寂,你为什么要把我推给别人?” 她哭了不知道多久,他却一直静立在原处,宛如被全世界遗弃。 风停了,谢青芙用力的咬了咬牙,含泪将发间木簪拔了下来,握在手中。 “你不明白,你不明白我为什么只要你。你是来害我的,我愿意教你害得倾家荡产,你什么都不记得了,我愿意你永远想不起来,你废了一只手臂,我愿意替你做许多的事情。你现在只是瞎了而已,只是没有了眼睛而已。你若觉得自己配不上我,你便拿这支簪子。”她一面哭一面将簪子递到他手中,逼迫他握紧,指着自己的双眼,“挖了我的双眼,我就同你是一样的了,挖了我的眼睛你就再也不必躲着我了,我也看不见你残缺的模样了。你来挖,你来挖我的眼睛。” 沈寂颤抖得如同树梢上最后一片残叶,他张嘴无声的呼吸着,只觉得天地之间一片黑色,那黑色中渐渐地下起了小雨,淅淅沥沥的净是透明的颜色。雨中慢慢的浮现出一个噘着嘴的少女面容。她坐在檐下郁郁寡欢,回眸看到他时却刹那间便红了脸,像是春风吹开了漫山遍野的芙蓉花。她对着他笑了。 “我叫谢青芙,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沈寂。排在百家姓第十四位的沈,寂静无声的寂。” 仿若听到了孩童时的声音,两行清泪从那双再也看不见世界的眼睛中流了出来,淌过微颤的唇,滴落在地上。 沈寂张着嘴哭不出声音来,他动了动手指,沙哑的唤:“谢青芙。” 她便哭着答:“我在这里。”他听着她带着哭音的呼吸,终于渐渐地松开了自己的手,任那支一文不值的木簪子落在地上,坠入尘埃里。 江上腾起滔天巨浪,滚滚江水奔流不息,仿佛能淹没世间万物所有的声音。江面上有水鸟悲伤地低鸣着自由翱翔,缓缓地飞向遥远的远方。 过了很久,他伸出唯一的一只手,摸索着,紧紧的抱住了她。 “谢青芙。” “我在这里。” “谢青芙。” “我在。”   ☆、第66章 城外情丝千万缕,少住春还去 番外二城外情丝千万缕,少住春还去 潮州的春是透明的绿色。湿润的春风吹过千亩茶田,漾起满城的清香,碧绿的潮水铺天盖地席卷而来,卷起独臂男子鬓边一缕乌发。那发丝拂过他抿紧的唇角,复又轻轻地落下了,只有春风温和的轻抚过他清俊淡漠的眉眼,吹向看不见的远方。 他站在来来往往的采茶女中,伸手摸索着离得最近的一片茶芽。叶片柔嫩的触感教他紧皱的眉头松了一些,继而两指用力,掐下那片茶叶,送入口中微微咀嚼。 “沈先生。”一名背着竹篓的采茶女壮着胆子走近了他。 沈寂并未说话,而是向着她的方向转过脸来,一双没有光泽的黑眸平静的向着她:“什么事?” 采茶女道:“您看今年这批茶能卖个好价钱吗?” 沈寂镇定自若道:“今年降水少了,比不上去年。” 采茶女被那双眼睛看得脸色红润起来,支支吾吾的用力点了点头,只觉这人身体虽残缺不堪,双目也不能视人,却坦然自若得教她羞愧。她想到自己开口询问的原因本是好奇瞎子会不会看茶叶,此刻却只觉得自己丢人至极。 她沉默着的时候,沈寂已又皱了皱眉,仍旧看着她这边,低道:“怎么了?” “没……没什么!” 采茶女匆匆忙忙的退了两步便重新融进了漫山遍野的茶树中,沈寂也不甚在意,只是侧耳去听满山仍旧泛着凉的春风吹拂的声音,间杂着少女的嬉笑与男人的号子。这一切都是充满了活力的,教他感到自己仍旧活着。手指轻拂过沿路的茶叶,他极小心的走出了茶田,一个人走到了一棵花树下。 沈寂看不见了,他不知道这是什么花,花开得太高,他伸出手来也触碰不到。只有温暖香气萦在鼻间,心旷神怡。有上山来替采茶女送水的男子走过来,给了他一竹筒的水。他便道了谢,握紧那竹筒站在树下,一直到天色暗了下来,采茶人渐渐地都开始下山了。 “沈先生,你不走啊?一个人留在山上很危险的。” 沈寂向着那声音的方向道:“我等人,不必担心我。” 于是便再也没有人来询问他了,四周也慢慢地安静了下来。 沈寂向后摸索,碰到粗糙的树干。他顺着树干慢慢的坐了下来,将竹筒仍旧紧紧的握在手里。没事可做,他便侧耳去听四周风吹茶树的声音,只觉那风像是吹在他的心上,教人分外神怡。 不知道过了多久,却听几声急匆匆的脚步声从山下的方向跑来了。沈寂凝神听了片刻,紧锁的眉宇便渐渐的松开了,他将脸转向那一面,还未来得及开口,那人便已跑到了他的眼前,半跪下来用力的抱住了他,连声音都带着笑意。 “可算找到你啦,我还以为天黑了,你应当已经下山了,一直在家中等着你呢。” 沈寂不语,唇畔却浮出微微的笑。他任她紧紧地抱着,轻道:“你烧了鱼?” “你……”她愕然从他的怀中探出脑袋来,在天空剩余的最后一点天光里盯向他的脸,“你是猫吗,你怎么知道我烧了鱼?” 沈寂唇角的笑意不减,松开了手上的竹筒,顺着她肩膀摸到了她的脸颊。她大约真的是跑得累了,在春风里竟也出了满身的汗。他一面用衣袖替她擦去汗水,一面道:“我不止知道你烧了鱼,我还知道你又将鱼烧坏了。” 谢青芙轻笑了一声,只觉面上微微的烫了起来:“是因为我的身上有味道吗?”沈寂不语,伸手去摸被他放开的竹筒,只是他摸了许久也没能摸到,她从他的身侧拿起竹筒递给他,轻道:“你在找这个吗?” 沈寂却不去接那竹筒,只轻道:“喝些水,慢慢说。” 谢青芙便打开竹筒,仰起头将竹筒中的水都灌了下去。灌完后她又抓起他空着的那只袖子抹了抹嘴巴,才继续像是有些委屈的道:“半绿上回来时烧的鱼,我见你好像很喜欢。我想学着烧鱼,油开了才将鱼扔下去,热油便溅起来烫到了手背。我跑出去找凉水,再回来的时候,鱼已经焦了。” 说罢她便叹了口气:“又浪费了一条鱼,我这一生大约是真学不会做菜了。” 沈寂的面色却微微的变了变,低问:“烫伤了?”一面说一面去摸她的手,“哪只手,上过药了吗?” 谢青芙将右手递给他,望着他微蹙的双眉,心里渐渐地便柔软了下去。她道:“不疼。”又握着他的手,抚在自己的烫伤处,轻声道,“回去后你替我上药罢,我自己手笨,总会将药蹭掉。” 沈寂小心翼翼的碰了碰那处,到底摸不出个所以然。他静默了片刻才肃然道:“以后你不要再烧菜了,若是饿了,便将我寻回去。” “将你寻回去?”她低呼,“那我这个众人眼里公认的沈夫人岂不是彻底失职了?” 沈寂被她一句“沈夫人”堵得无话可说,一阵风吹来,将她的发丝拂到他的唇畔。他便低了头,动作极小的吻了吻那头发,继而淡淡笑道:“总不能教沈夫人回回都烫出一身的伤来。” 谢青芙便也轻轻地笑了笑,靠进他的怀中。这山上有些凉了,茶树的香气在夜色中越发令人神往。谢青芙望了一会儿天,忽而惊喜道:“星星出来了。”继而想起沈寂早已看不见了,她便抿了抿唇,用力的抱紧他,“星星就在你的怀中,沈寂,你感觉得到吗?” 沈寂未语,漆黑一片中,她也看不见他的表情,心中害怕他将她的话当真,便犹豫了一下开口道:“我……” 话音刚落,他的手指已轻轻地抚上了她的双唇。谢青芙怔了怔,他已俯身吻在了自己的手指上。手指摩挲过微微干燥的双唇移开了,于是他的双唇便温柔的落在了她的唇上。 “我看到了。”他极轻极轻的回答道,“谢青芙,我看得到。” 说罢用唯一的一只手将她抱得更紧,温柔的同她亲吻起来。 谢青芙怔了许久,从他双唇间尝到了茶叶的清香。她抱紧他的腰,情不自禁的唇角微弯,只觉得心中轻盈得像是天幕中的星云,在柔风中摇曳着,被吹散,渐渐地消失了。 闭上双眼之前,她望了一眼漆黑的天幕,那上面其实一颗星星都没有,死寂得像是毫无希望的海。但她闭上了双眼,眼前便出现了许许多多的星星,每一颗都是她一个人的珍宝,如同她藏在心底的那些秘密,再也不会有第二个人知道。 谢青芙想同沈寂一起,老死在潮州。她知道遥远的地方会有开得美丽的鲜花,壮阔得惊人的大海,还有千千万万个完整无缺的男子。只是那些都比不上沈寂对她轻声说出的一句话,只是那些与她都没有关系。 她从未奢求过天荒地老,她只想有一天随岁月老去的时候,陪伴在身边的人仍旧是最初的那个人。 即便他已同她一同经受了岁月的洗礼,变得衰老,变得不堪。但她知道,不论什么时候,只要她望着他那双眼,便又能想起年少时第一次遇见的那一个雨天。 她回首对他微笑,而这一次,他也会微笑着看她,向着她主动的走过去。 “我叫谢青芙,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沈寂。排在百家姓第十四位的沈,寂静无声的寂。” “我们一起玩吧。” “好呀。”   ☆、第67章 犹自风前飘柳絮,满川闻杜宇 番外二犹自风前飘柳絮,满川闻杜宇 十八岁的那一年,沈寂做下了这一生中最后悔的事情。他带着谢青芙从景阳城中逃离,一直逃到了遥远的鹤渚山上。 就是在这座山上,他失去了他的手臂,也失去了最重要的一段记忆。 那时候谢青芙被一伙山贼打扮的人抓住,意欲轻薄。他只觉得这一生中最重要的东西即将失去了,拼了命的便要去救她。只是抬眼间,便望见花姨站在树林中,对他用力的皱起眉头,用一种失望至极的眼神望着他。 他知道花姨想要自己怎么做,他也知道自己从很小的时候就答应过,要这样做。 只是他做不到。 所以他才会同时逃开谢榛和花姨,想带着谢青芙远走高飞。 他喜欢谢青芙,他不想去恨任何的人,他只想同谢青芙一起逃开这世上许多的事情,再也不过问其他人发生的事情。他甚至不明白,他只是喜欢谢青芙而已,只是不想让任何人伤害她而已,为什么花姨会用这样的眼神看着自己。 那种眼神教他感到冷,比八岁那年走进谢府时还要冷。 不知道花姨下了什么样的命令,山贼对他本来留着情的身手忽然便凶狠了起来。他被两名山贼按倒在地上,冰冷的刀刃抵在喉咙口,擦破了皮肤。他甚至嗅到了自己血液的味道。 就是在这时,本来死死地咬住双唇不肯向他求救的谢青芙忽然尖叫了一声,向着他扑了过来。山贼撕扯着她的衣服,她连一声都没有哭,只是嘶哑的吼叫着,如同被逼至绝境的一只温顺的兔子,一瞬之间看起来竟比野兽还要凶狠。 “沈寂!你们放开沈寂!” 她蓬头垢面,面容狰狞得不像从前的她。娇嫩的肌肤在粗糙的树干上擦破了,鲜血染红了她的袖子。但她却仍旧死死的咬着自己的嘴唇,向着他绝望的扑过来。 “沈寂……沈寂!” “谢青芙……”他惊惶了起来,谢青芙的模样已像是疯狂了一般。她看到他的命受到了威胁,早已吓得连她自己的命都不顾了。他明白花姨终究不会对他下死手,他想告诉谢青芙,不要怕,他会保护她,只是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 谢榛在这时追了过来,花姨冷漠的望了他最后一眼,转过身隐入树林中,不见了。 他爬起来,想要去抱住谢青芙,告诉她不要怕。只是那些山贼已经失去了制约。 一个山贼咬着牙将手中的大刀插.入他手臂旁侧的泥土里,再狞笑着向下一压,他便感觉到了这一生中最绝望的痛。他张大眼睛,亲眼看着自己的手臂同身体分离开来,耳畔谢青芙的嚎啕大哭也听不到了。他只能眼睁睁的看着砍掉他手臂的那山贼面上仍旧挂着笑,拖着大刀一步一步的走掉了。 从遥远的景阳城一直追来的谢榛走到了谢青芙的面前,他冷冷的问:“你可想救他?” 谢青芙于是抬起头去,双眸中滑落大滴大滴的泪水。她毫不犹豫的跪了下去,一次又一次的向下磕头,一面磕头一面无声的哭出来。 她本该在景阳城中养尊处优,现在却跪在一片血泊中,她本该嫁给富家公子,现在却为了残缺的他绝望哭泣。她本该是笑着的,现在却满面都是教他茫然的眼泪。 她哭着对他说着什么,而他什么都听不见。他只能躺在地上望着她,启唇想对她说一句话。 他想说,你不要再哭,一切都是我骗你,一切都是我活该。 只是总也发不出声音,伤处溢出鲜红的液体来,逐渐的将他包围,吞噬掉他所有的记忆。 他眼睁睁的望着她随谢榛离开,而他挣扎不得,终于昏死过去,将她忘去。 他想她大约认为那是自己的错,所以三年后的再见,才时时都畏惧着,害怕着他将从前的事情想起来。 三年后的她却仍旧如同初见时的那几年一样,接近了他,在他陷下去之后,却又离开了他。 谢青芙离开环江城的那一天,沈寂在雨中找遍了所有的街道,只是总也找不到她。他独自走过下山时的路,一面走一面想着她是不是又被困在了山里的哪个角落,嘶哑无助的嗓音传遍了寂静的鹤渚山,只是总也得不到回应。 下雨天山路湿滑,他抬起头望见树林间有一块浅浅的蓝,与她曾穿过的一条长裙是一样的颜色。他惊慌的丢开了雨伞,用一只手艰难的攀上山壁,雨水打进他的眼里,让他什么也看不见了。离得近了他才看清,那只是一朵被雨打得瘫软的野花,可怜的贴在枝头。 放松与绝望一齐袭上心头,脚下湿滑的石头微微一滚,他便从山壁上坠了下去,滚落在冰凉的草丛里。 他张着双眼看着从灰色天幕中落下来的雨,眼前漾起模糊一片。后脑磕到了石头,剧痛从伤处一直蔓延到心口。像是海潮奔流而来,慢慢的退去,像是大火焚尽枯树,只留下漆黑一片,像是春雨浇洒在干枯已久的土地上,慢慢的浮起一片生机勃勃的绿。 熟悉的痉挛从断臂传来,他却已经像是什么也感觉不到了。他张大眼睛,喉咙里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只做出一个“谢”的口型,便慢慢的闭上了双眼去。 冰冷的雨洒落,打在那张年轻的苍白的脸上,将那些记忆重新唤醒。 在梦中他终于又想起了她年少时的笑脸。 他想,他再也不会忘记她了。   ☆、第68章 旧年事了拂衣去,一任相思紧 番外三旧年事了拂衣去,一任相思紧 小时候的沈寂是个很孤独的孩子。没有人同他一起玩耍,他们都叫他没有爹的孩子,他们说,他的爹一定是他自己克死的。 他总是一个人站在奔流不息的江水边,望着那些孩子在江水中愉悦的游来游去。他们不准他下水,说他会弄脏大家的江水。 他也曾对他们说过自己的名字,想换得一点关注与在意。只是那些孩子说,他的名字不吉利,喊出口的话会给他们招来可怕的厄运。 他于是明白了,他们不喜欢他。后来他想,不喜欢他也没关系,反正他也不喜欢自己。 他们还嘲笑他没有爹,问他为什么没有爹,他自己其实也不明白为什么,但他不敢回去问娘亲。 娘亲每次提起爹时,都是会落泪的。他不想看她落泪。 年幼的沈寂于是越来越沉默,他既像容易受惊的鱼,慢慢地退入黑暗之中,心中盛满了仇恨与阴郁。又像是潜伏在夜里的兽,无声无息,却总是在预谋着想要毁掉些什么。 再后来娘亲也死了,他变成了没有爹也没有娘的孩子。八岁那一年,花姨将他送入了谢府中。他记得花姨说过的仇人,记得花姨曾教导他的忍耐。他安安静静的迈入谢府的门,回首时,正看见花姨毫不留恋的转身离去了。他看着花姨的背影完全的消失在他的面前,忽然便觉得这谢府真大,才将将迈入而已,他便已经察觉到了彻骨的冷。 他遇见谢榛的女儿。那娇生惯养的女童面对着面前许许多多的玩具,却露出郁郁不乐的模样来。听到他的脚步声,她才转过脸来望着他,脸上渐渐地便浮出了红晕,让他想到四岁那一年,娘亲从树上摘给他的一朵米分色芙蓉花。 他还记得那朵花很美,最后却枯萎在了他的手上。 她用手捂着脸,从指缝中偷看着他的脸,怯声道:“我叫谢青芙,你叫什么名字?” 而他满面的冷漠:“我叫沈寂。排在百家姓第十四位的沈,寂静无声的寂。” 何必早知道会招来不幸的名字呢?她可真是个傻子。沈寂这样想着。 但他对她也并未有多余的在意,他明白自己是要替爹娘报仇的人,其他事情他是没有必要装在心里的。 谢榛教给他算术,他便演算,谢榛提问他问题,他便回答。他努力地同谢榛虚与委蛇,不论谢榛给他多难做的账本,多严厉的处罚,总是照单全收。他时常睡不着觉,张开眼睛望着坚实的屋顶,想着自己小时候曾望过的死寂一片的星空,祈祷着时间过得快一些,让他快一些长大,快一些毁掉谢家。 然后他要离开这里,回到自己喜欢的江边去,他要住在江边,躲开所有的外人,躲开这百花盛开生机勃勃的景阳城。 再也不回来了。 只是他不在意谢青芙,谢青芙却是喜欢他的。 她总是喜欢触碰他,喜欢拉他的衣袖,喜欢在他看账的时候伴在他的身旁。有时候他算完一笔账抬起头来,便正看见她趴在案上昏昏欲睡,刚洗过的黑发如锦缎一般他的面前,还散发着微微的花香味。她半眯着眼睛望着他,像邻居家养的那只慵懒的猫。心中毫无征兆的跳了一跳,他猛地转开视线去,惊慌失措。 谢青芙将自己珍贵的东西捧出来同沈寂分享,将自己内心深处的秘密全都告诉沈寂,对着沈寂的时候,她总是笑意盈盈。只是她越这样做,沈寂却待她越加冷漠。 他畏惧自己动摇,畏惧自己完不成花姨交代的事情。他畏惧自己变得不像自己。 所以他躲开了,离她越来越远。像是逃避着什么令人恐惧的事物。 这样的状况一直持续到十二岁那一年的冬至,谢榛离家赴一场宴席。家中的下人也三三两两的出门去了花灯节。谢府中除去留守的下人外,只剩下谢青芙与沈寂。 他畏惧谢青芙前来缠着自己,便躲进了一间空房间。点了一盏光芒微弱的油灯,在灯光下翻看着一本账册。极复杂的一本账册,他看得很认真。 后来,一名喝醉酒的护院到柴房中拿柴火时,将油灯打翻在了一点就着的干柴上。火舌舔到房梁,沿着柴房向后燃烧,点燃了谢榛所在的那间空房。 他望见着火,便极冷静的自房中走了出来,站在无人的院子里看了许久,任火焰将他的脸都映得红了起来。 他真想看着谢府就这样烧完,只是不能。 因他明白这场火虽与他无关,但却总有人会怀疑到他的身上。 于是他看着火焰烧得难以扑灭了,便叫了人来灭火。大桶大桶的水从后院打来,向火焰中浇去,却无论如何也浇不灭那火焰。 沈寂站在角落里,他尚且只是个孩子,不必帮忙灭火。他抬眸,站在那里冷漠的看着大火漫延,像是一块石头般一动不动。 就在这时,谢青芙忽然便从相隔甚远的自己房中跑了过来,跌跌撞撞连衣衫都未穿好,夜风将她的黑发也拂乱了 她跑到那空房前,看见大火一下子便哭了出来,一面努力的挣扎,一面想要往熊熊的火焰中扑去。 “沈寂在里面!”她哭道,“他还没出来,你们救救他!” 下人尚未听清她说的是谁,只听到里面有人,便赶忙安慰道:“大小姐,这是间空房间,里面是没有人的……” “有的!”她推开下人,一面大哭一面指着空房间大声道,“沈寂总是在这间房间里看书的,他想躲我的时候便会到这里来。他以为我不知道……可是我是亲眼看着他进去的。你们相信我,你们救救他。” 沈寂的手指动了动,慢慢的抬眸看着谢青芙,却见她哭得双眼通红,狼狈不堪。总是挂着明媚笑容的少女如同在冰水中浸过般,教他心中的恨慢慢的冷了下去,化作一小块的柔软。 他挪了挪脚步,但却仍旧并未靠近她,只是安静的看着。 为什么哭呢,他想。 他还从来没有见过有人为了他而哭,只觉得心口都灼烫了起来。 这时一阵风来,吹得火势蔓延得更加猛烈。谢青芙一见那火将房间的门完全的包围住了,嘴巴顿时就瘪了下去。但她却没有哭,而是低叫了一声,用力的吸了吸鼻子便向着火海又冲过去。下人不敢拿她的生命开玩笑,自然是将她拦得稳稳的。她左躲右闪也挣不开那些护院,终于蹲下.身去绝望的哭起来。一面哭一面反反复复叫着沈寂的名字。 为什么要叫自己的名字呢?会招来噩运的。 沈寂不明白,为什么她的声音已经哭得嘶哑难听了,他却觉得那唤他名字的声音悦耳得像是天籁。他的心像是有什么东西涌了起来,带着莫名的苦意,酸涩得教他眼眶有些湿润。 他看了许久她哭的样子,才终于在角落里开了口,嗓音莫名的便透着哑意。 他说:“大小姐,我在这里。” 谢青芙愕然的张大眼睛,猛地抬起头来,在一片火光中望见他。他穿着一件极旧的厚衫,被火光映得看起来比平时多了些柔软。她只觉得鼻子一酸,向着他扑过来重重的撞入他的怀中,将眼泪都浸在了他的衣衫上。 “你怎么会在外面啊,你吓死我了……” 而他没有动。 他低眸嗅到她发间独有的香气,轻轻地颔首,声音莫名的有些哽咽。 “谢谢你,我没事。” 周围的下人来来往往的忙着灭火,冰冷的水浇到了她的背上,冻得她一激灵。她抱紧他,清醒了过来,这才终于嚎啕大哭起来,也不顾他已经回答了她的话,反反复复的叫起他的名字。 沈寂想,这一晚他听到的自己的名字,比之前活过的十二年还要多。 他甚至第一次觉得自己的名字,如天籁一般好听。 “沈寂……” “我在这里。” “沈寂。” “我在。” ●━━━━━━━━━━━━━━━━━━━━━━━━━━━● 本图书由(色色lin)为您整理制作 作品仅供读者预览,请在下载24小时内删除,不得用作商业用途; ●━━━━━━━━━━━━━━━━━━━━━━━━━━━● 本书由福利小说网(www.fltxt.com)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福利小说网提供各种全本小说TXT,pdf,epub,kindle格式电子书下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