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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片刻,李艳忽然说:“你考驾照我接送你,哪儿有像我这么尽责的闺蜜?我可是为了你放弃了美容觉的时间!就为这你也得把驾照拿到手!别的我不管,对你反正就一句话:一月过后,交驾驶本不杀!”   威逼。   “再说了,现在谁还没辆代步车啊。也就你了,有钱还挤公交。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多抠呢连汽车都舍不得买。等你会开车了,谁还去挤那破公交啊。你要去哪儿去哪儿,想什么时候去就什么时候去。不要太方便哦。”   利诱。   杨梅勾了唇,安静下来后,便兀自望去窗外。恬静的面庞在忽明忽暗的光下有一种朦胧的美感,侧面看去,额头尤其好看。   长这样额头的人是很聪明的。李艳心里也知道,杨梅是个很聪明的女人,还有一身胆气——来这个陌生的城市打拼数年,没依没靠的,也拼到了小康水平。现在过上衣食无忧的日子,依旧保持初心,这种人最难得。   贫困的时候努力赚钱,富裕的时候随心花钱。杨梅总是知道在怎样的情况下,要怎样让自己活得更好。   活在当下,这是大智慧。   这样的女人怎么会学不来开车。   恍惚间,李艳说道:“杨梅,我有预感,你这次一定能考出来。”   杨梅没说话,静静地数着后退的行道树。她平静下来,看起来是无所畏惧。   接下来的路程,李艳风驰电掣,很快就开到了驾校。   这时候天还没亮全,路边的灯却不知何时熄了,天与地连成一片,灰蒙蒙的。   杨梅刚下车,李艳叫住她:“给你报的C2,一个姓胡的教练。”   杨梅想问C2是什么,李艳却摇上车窗,一路绝尘而去。   罢了罢了,管它是什么。兵来将挡水来土掩,顺其自然吧。   驾校里还没什么人,杨梅来得太早了。她走到旁边的小卖部,买了瓶矿泉水又走出来,门口站着一个东张西望的少年。   少年明显是在寻找同僚,看见杨梅的时候,他的眼睛唰地亮了一下。接着他就大步走过来,开始搭讪:“你是来学车的吧?”   杨梅清淡地瞟了他一眼,说:“嗯。”   少年笑了一下,露出银色的矫正牙套:“太好了,一起的。我叫林阳,你呢?”   杨梅淡淡扫了他一眼,自来熟,她没兴趣搭理。   林阳也不在乎杨梅是不是爱理不理,他依旧笑嘻嘻的,甚至仔细地端详了杨梅几眼。   黑发,白肤,很舒服的长相。不施脂粉,清清爽爽,全身一套简单的运动装,看起来像十七八岁的小姑娘。   林阳想了想,就猜测道:“你是不是刚高考完啊?今年的毕业生?”不等杨梅接话,他又毫无防备地补充说:“我是去年考的。”   杨梅在心里念叨一声“话唠”,头歪向另一侧。就算是这样,林阳依旧能自接自话:“是的吧?哎呀那你有的苦好受了,学车辛苦死了,特别是在夏天,天气热得哟。哈,幸亏我不用天天来,因为我是补考的。”   杨梅听了稍微有了兴趣:“你也是补考?”   林阳捕捉到杨梅话里的重点,说:“‘也’?怎么,你和我一样是补考?”   杨梅点头,林阳就说:“哦,那你就不是今年高考的了。”然后他继续上一个话题:“我是科目四没过,就差一分。”   科目四啊……杨梅蹙眉想了想,她前两次考试都还没考到科目四。   “其实我是不用来的,因为科目四是理论嘛。但是我女朋友要我过来陪她……哎呀,麻烦。”林阳耸了耸肩,忽地问她:“你呢?你是什么没过。”   “我……科目二。”   林阳点点头,说:“嗯,你们女的都是科目二科目三容易挂,说到底还是胆子小,实践操作能力不强。”   他笑了一下,好像找到某种优越感,开始给杨梅科普该怎么顺利通过科目二和科目三。   杨梅忽地没了兴趣,仰头只管自己喝水。   再过了一会儿,杨梅的教练来了。   这个教练姓胡,是个中年秃顶男人。杨梅不认识他,不过胡教练认识杨梅。   现在学车排队难,不比学生,寒暑假有“插队”的机会。而像杨梅这种的,乖乖排队不知道要排到什么时候去。   所以李艳帮杨梅托关系走后门,一个朋友找另一个朋友,最后找到了胡教练。   胡教练一走进驾校,上上下下扫视了杨梅一遍,就笑着打招呼。杨梅也跟着客套地笑了一下。   “你就是杨梅吧。”胡教练说。   杨梅点头:“嗯,我就是。”   胡教练嘿嘿笑了两声,听起来有点轻佻。   他说:“这世上还有人叫杨梅的啊,故意起的水果名儿吧?”   杨梅缄默不语。她已经习惯了别人对她名字的调侃,但凡来到一个陌生的地方,遇到一些陌生的人,他们总会对她的名字感兴趣。   这个名字的确有点特别,总会惹得旁的人多问几句。可杨梅觉得这是小题大做,大概是因为她听习惯了这个名字,所以才觉得所有这些觉得她名字奇怪的人奇怪。   胡教练见杨梅神情淡淡,就没有在这个话题上多做纠缠,他指着场地的某个方向,说:“你先去我车里吧,我去上个厕所,马上就来。”   杨梅站在原地没动,场地上停着两辆车,她不知道哪辆才是胡教练的车。   正在思考的时候,身后的林阳忽然说道:“姓胡的是你教练啊?”   杨梅回头,林阳露出一副高深莫测的表情,神秘兮兮地嘟囔了一句:“怎么报这个教练。”   林阳还要说话,就被一个穿着彩色裙子的女孩儿拽住了衣服后面的帽子。女孩儿二话不说,拖着林阳往场地里走,林阳被拽得腰都弯了,嘴上夸张地叫着。   杨梅收回视线,照着刚才胡教练指的方向,直接往场地里走。   这个驾校的教练车有两种颜色,一种是红色,一种是白色。   红色的车比较破旧,驾校在的时候,车就在了。白色的车是新车,最近才换上,所有的自动挡都是白色教练车。   一辆红色的教练车停在倒车入库的白线上,距离杨梅最近,她左右看了看,打开后车门就坐了进去。   车内收拾得很干净,车座上没有铺坐垫,只裹着车子自带的椅套。整个空间内几乎没有一样多余的东西,只摆了钥匙、纸巾和水瓶。   杨梅不喜欢车子里的气味,她闻到那种气味就犯恶心。   不过这辆车子没有那种恶心的气味,反而有一股淡淡的橘子清香。   杨梅粗粗扫视,发现副驾驶位上摆着一小袋橘子。那阵沁人心脾的味道就源自于此。   夏天的橘子味道并不好,不甜,是酸的。   胡教练竟然喜欢吃酸橘子。杨梅倒在椅背上,眯着眼睛想。   或许是今天起太早,或许是那股橘子清香太好闻,总之杨梅一靠在椅背上就犯困。   没过多久,她的眼皮子就开始打架。坚持了几秒钟,她熬不住那突然侵袭而来的困意,索性躺在后车椅上打盹。   后来,她是被忽如其来的震动吵醒的。   车子在她睡得迷迷糊糊的时候,挂一档行驶。   杨梅揉了揉撞到车椅上的后脑,缓慢地爬了起来。   驾驶位上多了一个黑黝黝的脑袋。   准确地说,是一个男人的后脑勺。   而这个后脑勺,绝对不是胡教练的。   ☆、突然出现的男人   杨梅坐直,她有严重的起床气,不管是从舒服的被窝里醒过来,还是从难受的车座上醒过来,她的起床气足以令她翻脸。   刚醒来的那一刻,她脑子还有点混沌,可这依旧不影响她表达她的不满——   杨梅很烦躁地啧了一声。   声音不大不小,足以引起人的重视。神奇地是,开车的男人非但没有重视,甚至连反应都不给一个。   就像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没听见这声啧一样。   或者应该说,他开车的时候很专注,尽管他的姿态很随意,可他的眼神就是很专注。   这是杨梅从后视镜里看见的。   这个男人有一双很静的眼睛。   杨梅不由自主地皱了皱眉,从座椅上弯腰过去,用食指戳了戳男人的胳膊。   “喂。”   车子没有急停下来,反而是按照原先的速度,很平稳地又滑出一段距离后,才缓慢停下。   男人转过头来,茫然地看着杨梅。他显然是才意识到自己的车后座居然还有一个女人。   杨梅并没有抬头看,她在那个位置愣了一秒。她的手指还保持着戳男人胳膊的姿势,来不及缩回来。   杨梅没有料到,这个男人的胳膊这么硬。她觉得她刚才不是在戳一个人的胳膊,而是在戳一块石头,一根钢筋。   男人根本没有细看杨梅一眼,只是轻淡地问了一句:“你怎么在我车上。”   你怎么在我车上。   他说的是你怎么在我车上,而不是你是谁。   好像他们是多年的旧识,无需繁冗的询问和介绍。但杨梅清楚地知道,他说这句话,根本不是这个意思。   在杨梅看来,这个男人只是单纯地对她没有兴趣而已。   “原来喜欢酸橘子的是你。”   杨梅无意识地嘀咕了一句,声音很轻,像蚊子哼哼,男人听不清楚,就反问了一句“什么”。   杨梅无心解释,仰着头逆光看他。他的脸没什么表情,肤色很黑,是那种晒出来的健康颜色,遮挡住大片的光线,轮廓仿佛镶上一层金边。   杨梅没有回答,男人也没有继续追问,因为他很快被车外的人吸引了注意。   他的车窗被一个啤酒肚教练敲响,啤酒肚弯腰下来,抬着眉,额头上是一层又一层的皱纹:“小江,你车别停在路中央啊,后面有车来。你往边上靠靠。”   男人沉默地点点头,将车驶到路边去。   驾校里考场地的车最高只能挂一档,再踩油门发动机就会嗡嗡嗡地响。   以前杨梅来学车的时候,同行的青年爱显摆,挂一档还拼命踩油门,车行依旧龟速,还时不时卡一卡,发动机已经在拼命抗议,却依旧我行我素。   这个男人倒安之若素,用一档应有的速度慢慢转弯,滑行。车子在他的操控下平稳而顺利地靠边,只是速度很慢,过程很漫长。   “下车。”男人将车停稳,声音不带一丝波澜。   杨梅没有动身,懒懒地靠在椅背上,仰着头看车内的后视镜。   男人等了片刻,身后没有动静,下意识地抬脸,也朝后视镜看去,就这么撞上了杨梅的眼睛。   杨梅噙着笑,淡淡地问了一句:“你叫什么名字?”   男人对着那双眼,没乖乖告诉她他的名字,而是一字一句地又重复了一遍:“下车。”   杨梅一动不动,反问:“你让我下我就下,这车你的?”   “这车就是我的。”   “哦,那你怎么证明。”   “不需要证明。”   男人脸上平静无波,像一根面无表情的木头。   杨梅看着他说:“不证明怎么证明这车是你的?”   “这车本来就是我的。”   话题又绕回来了。杨梅觉得,她再纠缠下去,这必将是一个辛苦的死循环。   于是杨梅改变策略:“刚才听那教练叫你‘小江’?你姓江,那你叫什么?”   男人没说话,却也没表现出一点不耐烦。他只是静静地看着后视镜里的杨梅,好像在盯着一件没有生命的物体,眼神平平,没有感情。   杨梅被那眼神盯得身体发凉,不过仍旧没有萌生就此下车的冲动。她软硬不吃,刀枪不入,没什么是她害怕的。   就在这时,胡教练走了过来。他探着头左右分辨了下,确认车内的是杨梅,就停下脚步,笑眯眯地说:“杨梅,你怎么坐在这里?”   杨梅说:“不是你让我坐你车里的么?”   胡教练哈哈大笑,说:“你搞错了,这不是我的车。我的车在那里。”   杨梅顺着胡教练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场地的右边停着一辆白色教练车。   杨梅淡淡地撇回头,将摊在座椅上的包收拾起来,再次望向后视镜。   男人低着头,从后视镜里,杨梅只能看见他一小片额头。   “对不起,我搞错了。”开门下车之前,杨梅诚恳地道了歉。   胡教练招呼杨梅往他的车那边走,杨梅点头,跟在胡教练边上。与男人的那辆车擦身而过的时候,杨梅侧目看去,发现他两耳不闻窗外事,专注地翻看着手里的东西。   杨梅垂眸一看,那是一本边角翻起的旧存折。   报名在胡教练手下的,和杨梅一起学车的还有三人,都是男人。一个年纪有点大,看起来有三十五六,另外两个很年轻,二十出头的样子。   三个男人凑一起,很快就聊开了。其中两个年轻的对游戏很感兴趣,热火朝天地讨论着。另外一个就兴致缺缺,但也能偶尔插上一句。   不过年纪大的这个对游戏的热衷程度明显比不上两个小的,没过一会儿就连插一句都懒了。他坐在后车座,转头过来找杨梅聊天。   “你怎么一句话不说?”   杨梅看也没看他一眼,说:“你不也没说。”   他笑了两声,说:“也对。”顿了一下,又说:“我叫彭鹏,你叫什么?大家都一起学车的,以后互相帮忙嘛。”   说着,他又推了推另两个男人的背,说:“你们也做下自我介绍吧。”   那两个年轻男人很大方,停下话题就报上名字。一个叫王野,一个叫季星。介绍完自己后,他们就齐齐望向杨梅。   杨梅抿抿唇,说:“我叫杨梅。”   彭鹏笑容更大,摸着下巴说:“是能吃的那个杨梅?”   杨梅笑了笑,没说话。   王野在三个男人里脑筋算活络的,听了彭鹏的话眼珠子骨碌碌几下转,立马不怀好意地笑了:“大鹏哥,怎么,你想吃杨梅啊?”   彭鹏假装没听明白,说:“杨梅生津止渴,你不爱吃啊?”   “我不爱吃。”王野挑着眉毛别有深意地用胳膊肘捅了捅前座的季星,说,“对吧季星,你也不爱吃吧?”   季星做完自我介绍就低头看手机,听了王野的话没什么反应,丝毫不感兴趣地唔了一声。   王野看着彭鹏,说:“看吧,就你爱吃杨梅。”   彭鹏笑而不语,假装不经意扭头一看,杨梅面无表情地望着窗外,好像刚才讨论的,她一句没听见似的。   胡教练上车以后,场地训练就开始了。   最先练习的是季星,因为他正好坐在驾驶位上,接着是王野,然后是彭鹏,最后是杨梅。这个顺序就是车内从驾驶位到后车座逆时针的顺序。   三个男人倒车入库基本是一次过,只是彭鹏稍微卡了一下,胡教练指导过后,彭鹏又练习了一遍,这次刚好一遍通过。   轮到杨梅就没这么顺利了。   杨梅最怕场地考,场地考里的所有项目都是她的弱点。   当她第三次倒库压线的时候,她听见后座的王野憋不住了,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杨梅依旧神色淡淡,可捏着方向盘的手抓得很紧。   胡教练看着杨梅的眼神是不加掩饰的轻视,但他的脸上依旧挂着笑。想来是因为她是走后门插/进来的,胡教练也不敢对她发脾气。   杨梅第四次倒车入库,胡教练的手就伸过来了,皱而糙的手掌裹在杨梅握着档位的手上,说:“用力往后推。”   胡教练的手心有汗,又湿又冷,全贴在杨梅的手背上,她觉得不太自在,可谁叫她不争气呢,连自动挡都要教练手把手教。   杨梅是几个学员里练习倒车入库最多的一个,到了后来几次,胡教练干脆全程手把手指导她。   正值盛夏,天气闷热难耐,汽车内开着冷气,可杨梅还是觉得不舒服,因为胡教练出的手汗,全涂在她手上了。   吃午饭的时候,杨梅跑去厕所洗了手,用冷水反复冲右手,直到右手冰凉凉的,她才慢悠悠地从厕所里走出来。   驾校自备盒饭,十块钱一盒,一荤三素,但数量有限,杨梅洗手花了一段时间,等她走到餐车旁时,已经没有盒饭了。   卖盒饭的男人朝杨梅摊了摊手,表情有点遗憾。杨梅并不在意,反正她也没什么胃口。   她走到驾校的休息室里,里头坐满了教练和学员。他们正在享用午餐,有些教练从家里带了菜过来,凑成一桌,大家一起吃。   杨梅站在门口看了一会儿,就一声不吭地转身走开。   她绕到小卖部后的灌木丛里,不经意看见前方不远处的一棵灌木下露出半个黝黑的脑袋。这个脑袋一动一动的,发出吸里呼噜的声音。   杨梅刻意压制脚步声,慢腾腾地走过去,低头瞧了片刻,嘴上笑了,忽地出声:“喂,小江。”   小江反应了一下,慢慢扭回头,他蹲在地上,杨梅站在他身后,他便顺着杨梅的腿一路往上看。   往上看的时候,他嘴巴鼓鼓囊囊,嘴角还粘着一粒米饭。   杨梅朝小江手里捧着的那盒饭努了努嘴,说:“你继续吃啊,我就打个招呼。”   小江回头继续对着自己的盒饭。   杨梅站在一旁,静静地看了一会儿,忽然叫他:“小江。”   他的肩膀顿了一下,从盒饭里回头:“你不要叫我小江。”   杨梅咧嘴笑了:“哦,不叫你小江,那叫你什么。你又不肯把名字告诉我。”   小江扭回头,面朝盒饭,却没有继续吃。就那么默了片刻,他握着木筷的手又动了起来,一边夹菜塞进嘴里,一边含糊不清地说:“没事你不要叫我。”   杨梅说:“谁说我没事。”   小江抬头:“你有什么事?”   杨梅答非所问:“你怎么一个人在这吃,不和他们一起?”   小江没回答,杨梅就笑:“你是不是想吃独食?”   “这本来就是我的饭。”他说。   杨梅忽然想起上午他跟她说“这本来就是我的车”,那时候他的语气也跟现在一样,平铺直叙,理所应当。   “你就不知道和大家一起分享?”杨梅说。   小江把嘴里的饭咽下去,直白地答:“这是我的东西,我为什么要听你的,和他们分享?”   杨梅一时没话可说。   她看他盒里的饭菜快吃完了,说:“看你吃的这么香,我都有点饿了。我还没吃饭呢。”   小江听了没什么表示,只是往旁边挪了挪脚。   杨梅一看,从鼻子里哼出一声,说:“放心,我再饿也不会和你抢吃的。”   杨梅觉得这个小江有点自我,一瞬间就失了和他打交道的兴趣。   她转身就走,走了没几步,又停了下来,回头,小江已经站起来了,他把吃得一干二净的塑料饭盒盖好,用木筷插着固定起来,弯腰扔进垃圾桶里。   杨梅站在那里,眯着眼睛看他,忽然说:“我打算去外边的快餐店,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去?”   ☆、在驾校的男女   小江木着脸思考了一会儿,摸着肚皮说:“不去了,我吃饱了。”   上午坐在车里看不清楚,现在站在外面,杨梅看得很清楚,这个小江人高马大,身体健硕。像这样体型的男人,一盒十块钱的盒饭根本吃不饱。   杨梅忽然想起她下了他的车后,他沉默地翻看存折的样子。他的手和他的人一样,是健康的黑肤色,手指很长,食指和中指夹着一本旧存折。   他的手很大,存折被他捏着显得很脆弱。可是他的动作很轻柔,显得过分小心翼翼。   那本存折对他而言,应该格外重要。   杨梅想了想,补充了一句说:“我请你吃。”   小江站着没动,但也没有马上拒绝杨梅。他神色如初,可杨梅知道,他现在在思考,因为他始终平静无痕的眼睛起了点点波澜,好像被微风吹拂的湖面。   等了一会儿,杨梅还没等到他的回答,就催促着问了一句:“你到底去不去?”   小江没有正面回答,而是反问她:“你为什么要请我吃饭?”   杨梅啧了一声,说:“去就去,不去就不去,一句话的事儿。别磨磨叽叽的,你是不是男人。”   话音刚落,杨梅就转身。   正午的太阳很炽热,光线刺眼,激得杨梅情不自禁地眯眼。   走出驾校大门的时候,她抬手虚虚地遮了一下阳光,又侧了侧脸。余光里是两抹浅灰色的影子,她嘴角翘了翘,回头问他:“你想吃什么?”   他不假思索地答:“随便。”   杨梅说:“快餐店不卖随便。说吧,你想吃什么。”   他舔了舔唇,说:“……随便。”   “……”杨梅无言以对,安静地走在前面带路。   驾校处于郊区,不如城市那样繁华,但路两旁还是有许多店面的,大部分是饭店,诸如沙县,鸡公煲,火锅之类。   杨梅在前面走走停停,始终没决定下来要去哪一家。对她来说,这些店都没什么特别的,她也没什么想吃的,正是因为没什么想吃的,才会觉得选择有困难。   小江沉默地跟在杨梅身后,像一尊移动的千斤大佛。   这条街快走到尽头的时候,小江忽然开口:“你到底要去哪里吃。”   杨梅停下,右手平举在额头前,遮着阳光看饭店招牌,说:“我们点菜好不好。”   小江点头:“随便。”   杨梅选的是一家很普通的小饭店,可以点菜的那种。   服务员把菜单拿上来,杨梅点了几个自己爱吃的菜,想把菜单递给面前的男人,下一秒脑海里就忽地浮现这个男人面无表情地说随便的样子。   还是算了吧……杨梅把递菜单的手又缩了回来。   “除了我刚说的那些,再加一份生炒鸡,一份清炒生菜,一碗海带排骨汤。”杨梅报完菜名将菜单还给服务员,强调了一句,“菜快点上,赶时间。”   服务员低头记下,说:“好的。”   服务员走了以后,杨梅用桌上的开水烫碗筷,不经意抬头,看见小江直勾勾的眼神。   她把碗里的开水倒进脚边的垃圾桶里,解释说:“怕不干净,你最好也洗洗。”   小江没动手洗,依旧看着杨梅,说:“你点的太多了。”   杨梅没反应过来,问:“你说什么?”   他说:“菜,你点太多菜了,吃不完。”   杨梅:“哦,这个啊。没事,不是有你在吗。”   小江没接话,杨梅又说:“一会儿你多吃点。”   菜很快上来了,又过几分钟,杨梅点的菜全上齐了。   桌子不大不小,放下那些菜全部占满。桌面上升起腾腾热气,朦胧了杨梅的视线。   等那热气稍微散开一些后,杨梅总算能看清面前男人的吃相。   他果然没吃饱。   才一会儿工夫,摆在他面前的那盘菜就少了大半。他吃饭的时候很认真,仿佛周围的一切都不能引起他的兴趣,唯独是他手头的那件事,侵占了他所有的注意。   杨梅手握筷子,迟迟没有开动。她盯着面前这个狼吞虎咽的男人许久,可他却没有发现她在看他。   他吃得额头冒汗,浸湿了他大脑前半部分的发。他的头发很短,像是农田里,被人拦腰砍断的庄稼,只留下一小截根须。   汗水从他的头皮里渗出来,攀爬在他的黑发上,阳光照射之下,他的发亮晶晶的。   杨梅觉得那些晶亮的汗珠像是深嵌在他头皮的宝石,闪闪烁烁,她看得入了神。直到眼前忽地闯入一片阴影,头顶炸开响亮的一道声音:“水哥,你在这儿啊。”   来人是林阳,他身后站着那个穿着彩色裙子的女孩儿,杨梅觉得她几乎是把彩虹披在了身上。女孩儿皮肤很黑,彩虹的颜色令她的皮肤黑得发亮了。   只是短暂一瞥,杨梅就收回了视线。她对这个没什么兴趣,她的注意力在林阳刚才那声称呼上。   林阳叫他水哥。   杨梅猜想,这个男人不是叫江什么水,就是叫江水什么,又或者,就是叫江水。   杨梅觉得这三个答案相比,后者是正解的可能性最大。   江什么水,或者江水什么,太冗长,太复杂,一点也不像他。   他给人的感觉就是简单易懂,江水就像他外表表现出来的一样,淡漠而短促。   这时候林阳才注意到杨梅,他惊讶地叫了一声:“啊,原来你俩认识啊!”   杨梅扬唇一笑,说:“不认识,我们就是搭伙的。”她别有用意地看了面前一眼,对林阳说:“我还不知道他的名字呢。”   林阳很快上钩,大嘴巴地说:“他水哥,全名江水,是我和我女朋友的教练。”   果然是。杨梅想,她真是猜得一点儿没错。   站在林阳身后的女孩儿探出身来,对江水说:“水哥,那你慢吃啊,我们去场地等你哈。”   林阳长长地啊了一声,说:“这就走啊?坐下和水哥他们聊会儿呗。”   女孩儿撅着嘴,跺了跺脚,说:“什么啊,你刚不是说要带我去买冰淇淋吃的嘛。”   林阳一拍脑袋,说:“好嘛好嘛,别生气,我带你去嘛。”   两人相携走出饭店。江水的视线一路追随,直到他们消失在视野内。   杨梅笑而不语,过了一会儿,她叫他:“江水。”   江水应声抬头:“怎么了?”   杨梅说:“没事。”   “哦。”江水低头继续吃。   过了片刻,杨梅又叫他:“江水。”   江水抬头用询问的目光看她,她问:“你要不要吃冰淇淋?”   “不要。”继续低头吃饭。   这次倒是拒绝得很干脆。杨梅撇撇嘴,用纸巾擦了擦鼻尖上的汗:“可是我想吃。”   江水没说话,杨梅瞥眼看他,目光一瞬不移,可江水恍若未觉,自顾自地埋头苦吃,杨梅最终败下阵来,用筷子戳着盘子里的茄子,说:“你几岁了?怎么这么闷,跟老头子一样的。”   江水吃得差不多了,放下碗筷,淡淡地说:“你想吃冰淇淋就去吃。”   杨梅眼睛一亮:“你跟我一起去?”   江水摇摇头:“我不想吃。”   杨梅向服务员招手示意结账,放下手对江水说:“那你就陪我去。”   走出饭店门,杨梅往西走,江水往东走。   走了一会儿,杨梅折返回来,跟在江水身后:“你走错了。”   江水:“我没走错。”   杨梅指着后面的一家冰淇淋店说:“在那。”   江水说:“我要回去带人了。”   杨梅看了一眼腕表,说:“还有时间。”   江水没说话,兀自走着,好像杨梅不存在似的。   杨梅盯着他厚实的背影看了一会儿,蓦地停下脚步,说:“吃完就走。好,那你走吧。”   她这么说着,就真的毫不犹豫地走了。   江水走着走着就停了下来,回头看了那家冰淇淋店一眼,杨梅正站在柜台前点单,她的碎发飘落下来,轻扫她的脸颊,她觉得痒,抬手捋了一把。   金属光芒被太阳光折射,透进江水的眼睛,他下意识地闭了闭眼,睁眼后再看,那是一只戒指,镶着很精致的宝石,戴在杨梅的指上。   再不懂行的人,也能看出那枚戒指价值不菲。   江水看了一会儿,最后转过身,再也没回头,往驾校的方向走去。   下午的练习更加痛苦。   夏季最热的时间点正是午后两点,场地完全变成了一只大火炉,车子被烈火炙烤得滚烫,尽管车内开着空调,可挤在座位上,屁股上还是渗出一层热汗。   胡教练的手依旧盖在杨梅握挡的手上,不握挡的时候,又盖在她持方向盘的手上。   而且她敏锐地发现,胡教练的这双手挑人。彭鹏也有几次没开好,可胡教练对他从来都是口头指导,不像对她似的身体力行。   这么几圈练下来,杨梅觉得自己的双手已经在胡教练的手汗里泡了很久。   车上的学员每人都轮过来一遍,又轮到杨梅了,她用来擦手的纸巾已经半湿了,一点起身换人去驾驶座的欲/望都没有。   胡教练转过头来,光亮的脑门上掉下来一缕稀疏的发,他头顶“地中海”的面积越发的大。   他扒在椅背上,对杨梅说:“杨梅,轮到你了。”   杨梅没动,微不可觉地蹙了蹙眉。   胡教练以为她是练车练得没信心了,就开导说:“你下午比上午有了很大的进步,再多练练,会好起来的。快坐上来,我好好教你。”   他说“好好教你”的时候在笑,看着这个笑容,杨梅忽然有点恶心,像晕车一样的恶心。   杨梅开了车门,下了车。胡教练以为她被说动了,嘿嘿笑了两声,笑完才发现杨梅没绕到驾驶座这边来,而是径直往场地旁的树荫走去。   胡教练摇下车窗,对着她的背影喊:“你要去哪儿?”   杨梅头也不回:“洗手间。”   驾校的洗手间在场地的最里面,这个洗手间很破旧,使用的人很多,里面的纸篓袋子不经常换,很多拧成团的纸滚出纸篓,零散地铺在地板上。   杨梅走进女厕,一眼就看见了蹲式马桶里的东西。她二话没说,扭头就走。   厕所外有个水龙头,有个男人在那里洗手。   杨梅靠近他,叫了声:“江水。”   ☆、对男人而言很普通的女人   江水洗完手,很随意地甩了甩手上的水,剩下的擦在屁股上。   “嗯。”他淡淡地应了一声,和杨梅擦肩而过,“我走了。”   杨梅将擦汗的纸巾揉成团,扔进脚旁的垃圾桶里,像是在自言自语:“你们这的厕所也太脏了吧。”   她打开水龙头洗手,哗啦啦的水声盖住了江水的脚步声。   可她却蓦地回头。   不知为何,他靠近的时候,她就像得到了某种感应。她就是知道,他走回来了。   江水站在距离杨梅一步远的位置,眼神平静而直接:“你很急的话,可以先用那边的厕所。”   “哪边?”杨梅嘴上这么问,眼睛却没有顺着江水手指的方向看过去。   江水自己顺着那个方向看过去,指的用力了些:“就是那个小房子里,中午大家吃饭的房子。从后门出去,有个厕所,是给教练用的。”   “哦,”杨梅很给面子地点点头,说,“给教练用的,可我不是教练,我能用么。”   江水一本正经地答:“能。”   杨梅忽地就笑了,说:“行,我知道了。”   江水没说多余的话,向杨梅点头示意后就走开了。   杨梅站在水龙头旁,水龙头还开着,水声很大,可杨梅觉得自己的耳朵能从这喧闹的声音里分辨并挑拣出江水的脚步声。   她百无聊赖地盯着江水的背影,斑驳的树影在他的全身落下明暗的光斑。   江水的身材很硬实,他穿着一件修身黑色弹力短袖,下身是深蓝的牛仔裤。他走得不快不慢,可不一会儿就走出老远。因为他的腿长,步子迈得很大。   杨梅的视线从他厚实的后背降落在他的臀部。他大腿两侧靠近臀的牛仔布料颜色略深,是他刚才随意擦水的结果。   耳边蝉鸣阵阵,眼前光晕旋转。   杨梅将目光放在整个场地上,望着夏风吹拂起水泥地上的尘,像是席卷了一场龙卷风,来势汹汹,不可阻遏。   杨梅没回到胡教练的车里去,她找了一片阴凉的树荫,随意地蹲了下来。   包里有口香糖,绿茶味的,杨梅取出一片塞进嘴里,绿茶的清香从口腔冲入头颅,因为吸收过多尾气而晕眩的感觉渐渐退散,她整个人都清醒了。   她垂头看着地面,一群蚂蚁成群结队地行走,她稍微移开鞋子,让这群小生命默默地通过。   这时,眼前忽然罩下一片阴影。她微微抬眼,就看见一辆红色的教练车。   杨梅蹲下的位置正好是侧方停车的位置,她自己对学车练车这件事不上心,但也不能占用了别人练习的地方。于是她站起来就往旁边挪。   可那辆红色教练车偏偏没有去侧方停车,而是尾随杨梅一路缓行。   杨梅回头,正对阳光,条件反射地眯眼。   驾驶位上的车窗摇下,钻出林阳的头:“嗨!这么巧!”   杨梅没回答,就听车后面传来一抹哑亮的女声:“废话!都在一个驾校练车,能不巧么!林阳你不说废话能死啊!”   林阳大喇喇地笑了一声,对杨梅招了招手,说:“你干嘛站外面晒太阳?要不要坐进来?”   杨梅本来是要拒绝的,可她偏偏看见了副驾驶上的江水,就改变了主意。   她坐进后车座,那个把彩虹穿在身上的黑皮肤女孩挪了挪屁股,像是有怨言似的小声嘀咕:“里面已经够热了,还挤进来一个。”   她这么说了,杨梅才注意到,这辆车是开着窗的,同时它没有开冷气。   林阳晲了后面的女孩儿一眼,说:“行了脏兮兮,水哥都没说啥,你怎么这么多话。”   女孩儿瞬间怒了,拿起抱枕就砸向林阳:“你叫我什么?信不信我揍你啊!”   林阳一躲,说:“你已经在揍了!”   女孩儿又要狠下毒手,林阳露出一副算你赢了的表情,急忙求饶:“张西西,张西西,这总行了吧?”   张西西收敛几分,林阳就小声埋怨:“哼,谁叫你起这么谐音的名字。”   张西西耳朵灵,抓起抱枕又要揍人,就听副驾驶位的江水冷声道:“行了。”   江水定睛看着林阳,说:“你坐后面去,让张西西来练。”   林阳和张西西换了位置,车子重新启动,驶过侧方停车,来到曲线行驶。   江水一路指导张西西,张西西把S形路线开得小心翼翼,好在一直没有压线。   林阳在后面坐着无聊,就找杨梅说话:“诶,你的教练车呢?”   杨梅盯着前面人的后脑勺,漫不经心地答:“不知道。”   林阳叫了一声,义愤填膺地说:“他们就这么把你丢下了啊?你的教练呢,都不管你的啊?”   杨梅对这个话题没多大兴趣,只是敷衍地嗯了一声。   林阳啧啧数声,说:“我就知道。还是我们水哥好,有水平又负责。”他坐直身体,探到前面去,侧头望着江水:“水哥,你是不是那个什么最佳车手啊?我记得你有个奖杯的。”   杨梅来了兴致,竖起耳朵听。   江水一心放在指导张西西练车上,过了曲线行驶,很快到了坡道定点停车和起步,对于林阳的提问,只轻轻嗯了一声。   林阳坐回去,一拍大腿:“我就说嘛!别看咱水哥是整个驾校最年轻的,但水平是最好的。”   杨梅说:“水哥是最年轻的?”   林阳:“对啊,我记得水哥还不到30吧?”   杨梅想起这个驾校里的男教练不是大肚腩就是地中海,颇为赞同地点点头:“那挺年轻的。”   林阳表情很崇拜:“这还不算啥,你知道么,有一次练车晚了,水哥送我们回家,一个多小时的路程,水哥缩减到半小时。妈呀,吓得边上的车都哭了。”   杨梅皱了皱眉:“开那么快,不会出事情么?”   林阳拍胸脯打包票:“不会的,水哥开车很稳。就算开成飞车,飞到天上,那线也是直的。”   杨梅松了眉心,说:“哦,那还真挺厉害的。”   听到这里,张西西终于熬不住了:“你俩能不能别这么大声谈论水哥?水哥就坐边上呢。”   林阳笑了一下,说:“那有啥,我俩是在夸水哥,又没讲他坏话。你急什么。”   张西西哼了一声没说话,林阳就趴过去,对江水说:“水哥,今天还是你送我们回家吧。”   江水:“嗯。”   到了一天学车结束的时候,杨梅站在驾校门口等李艳。李艳说她会来得比较迟,叫杨梅先找个地儿坐着。   整个驾校人都走得差不多了,空旷无垠,那间供人吃饭的小房子关门上了锁,杨梅无处可去。   天色渐暗,杨梅踩着格子来回数了数遍,李艳还没过来。   杨梅想,她要不干脆打车回去。只是这里边郊野外的,出租不好找。   正神思缥缈之际,杨梅身后蓦地一亮,那是车头大灯,而后是响亮的车喇叭声。   杨梅觉得这刺耳的喇叭声简直是天籁,转身过去脸上已经洋溢起久等后的微笑。   笑很快就垮了——那不是李艳的车,是送完学生又回来的教练车。   杨梅愣在路中央,教练车冲着她又鸣了一声喇叭。杨梅这才退到一边去,继续等。   那辆教练车从杨梅身边擦过,忽然停了下来。   江水坐在里面。   他矮下头,朝外看:“你怎么还在?”   杨梅等得有点心灰意冷,说话也有气无力的:“嗯,我朋友还没来。”   江水说:“你朋友来接你?”   杨梅点头,江水就没继续问下去,一踩油门驶进驾校。   杨梅背过身,脑子空空的,一点想法都没有。   这时,头顶忽然飘来一道清淡的声音:“你再不走,驾校要关门了。”   杨梅回头,看见江水笔直地站在那里。   她定定地看了他几秒,心头盘旋不去的那一点久候的烦闷忽地消失了。   杨梅走近几步,对江水说:“要不你行行好,把我送回去?”   江水抿着唇线,几乎没有经过大脑思考,他说:“你又不是跟着我学车的。”   这明摆了是拒绝。   不过杨梅并没有露出不高兴的表情,而是兴趣盎然地问他:“跟了你,你就会帮着送回家?”   江水没觉得这句话有什么异常,非常笃定地点了点头。   杨梅就无声地笑开了,仰着脸直视他,话里带着调笑的意味:“行啊,那我就跟了你。”   江水反应了一会儿,才想明白杨梅一个劲笑是在笑什么,虽然她笑得很开心,可江水一点也不觉得这种玩笑很好笑。   他说:“我要回家了。”   杨梅在后面喊:“你走了,我怎么办?”   江水指着小卖部:“你去那里坐着等吧。”   杨梅说:“你不觉得你一男人把我一女人孤零零丢在这里很没风度吗?现在已经不早了。”   江水又走回来,杨梅看着他一点一点走近,说:“决定要送我回家了?”   他路过她,在一根电线杆子上靠着,淡定地说:“我陪你等吧。”   “……”杨梅想,这个男人一定是木头做的。   在湿暖的晚风里站着,杨梅看着远处的楼房渐次亮起了灯,她几乎能想象那些待在自己屋子里的人现在是多么舒适,反观自己,暴晒一日,身体早已疲惫不堪。   杨梅无声地叹气,叹完气后说道:“我学车学了很久,却一直通不过考试。我很怀疑,我待在这是不是很不明智。”   她回头看了江水一眼,说:“林阳说你开车很厉害,那么你在这里,就是明智的。”   江水低着头,没有说话。杨梅无所谓地耸了耸肩,复又背身对着他。   很久以后,杨梅身后忽然又冒出一个声音,将她纷飞的思绪拖回现实。   那是江水的声音,带着清浅的凉意:“没有明不明智,只有值不值得。觉得值得,你就在这,觉得不值得,你明天就可以不用来。”   杨梅有些讶异地回身,天色完全暗下来,驾校旁没有灯,江水的身影被黑暗笼罩。   可杨梅能想象得出,站在那里的江水一定是面无表情的。   不远处投射过来一束触目的车光,杨梅却浑然不觉一般,固执地背着光,笔直地望着江水。   果然如她所料,江水的脸色淡淡,像一根不知名又千篇一律的野草,静默地在那里扎根。   她没有料到的是,江水那双黑而沉的眼,好像一枚坚硬的铁钉,精准地落在她的脸上。   她毫不畏惧地与他对视,像静静等候铁钉的空洞。   忽然,她对他说:“江水,我叫杨梅。”   过了几秒钟,江水才慢慢点头,说:“哦。”   像是在验证一种既定的规律,杨梅歪着头等候了一会儿。   什么也没等到。   杨梅主动提起:“你不觉得我的名字很特别吗?”   他应该像千千万万个人那样,等她做完自我介绍,就反问一句“你怎么叫这么个名”。   江水没有。他不是千千万万个人。   他拧着眉毛思索了一下,最后说:“你的名字……有什么特别的?”   杨梅因为这句话弯唇笑了:“嗯,也没什么特别的。”   ☆、寻找男人的女人   吃晚饭前,李艳总算姗姗来到。   杨梅坐进副驾驶位,李艳偏头看向窗外,随口问道:“那人谁啊?”   杨梅敷衍答:“没谁。”   李艳启动车子,嘴上还不忘带一句:“跟个木头似的杵着。”   杨梅抿嘴笑,木头,木头。这个形容很贴切。   驶到交叉路口的时候,李艳问:“我们去哪儿吃?”   杨梅看她一眼,说:“你不回家吃啊?孙威不在家?”   李艳无所谓地笑笑:“管他呢。”   杨梅思忖几分,小心地说:“他又出去了?”   李艳哼了一声,道:“出去就出去呗,他出去了我还自由了呢。”   杨梅闭上嘴不说话了,她知道李艳这么说完全是气话。   孙威是李艳的老公,做生意的,很有钱,三天两头的往外跑,出差,忙,刚结婚的时候还和李艳腻歪在一块儿,一年后就时常不着家。   最开始的时候李艳还会来找杨梅诉苦,后来次数多了,李艳练就一副金刚不坏之身,她说她已经习惯了。   杨梅知道自己一个外人不好插手人家的家务事,可她心疼李艳,想了想,还是劝慰了一句:“李艳,你还是找个时间和孙威好好谈一谈吧。不能再这么下去了,对你对他都没好处。”   李艳说话的声音忽地抬高了:“我又不是没和他谈过!有用吗?没用!他根本不会听我的。”   她冷笑了一声,忽然想起什么,转头对杨梅说:“要不你帮我说说?”   杨梅作势移了移身子,说:“我说算是怎么回事儿啊。”   李艳说:“他也就在我面前是老七老八的样子,我觉得他还是能听进你的话的。”   杨梅仔细地想了想,点点头说:“行啊,你要是真的需要我帮忙,我就帮你。”   听杨梅这么说了,李艳反倒不主张了,她叹息一声,说:“唉,别说这个了,还是想想吃什么吧。”   李艳和杨梅去了彼岸咖啡厅,点了几个家常小炒,吃吃喝喝花费两个多小时。   从咖啡厅出来之后,李艳对杨梅说:“我送你回家。”   杨梅点点头坐进车内,李艳的车子刚开出停车场,杨梅就说:“李艳,你送我去店里吧。”   李艳转头问:“怎么忽然要去店里?你的店不是有小何管着么。”   杨梅拿出手机,翻开日历,滑了几下屏幕,说:“前天有批韩国货到了,我去看看。”   李艳笑了:“哟,韩国新货啊,那我也去看看,正好从你那儿捞几件好的回去。”   李艳说是说捞,但她不会真白拿,毕竟化妆品是消耗品,不是能一劳永逸的物什,是时不时要增添加补的。李艳要用化妆品,就问杨梅买,杨梅会给她出厂价。   两人在化妆品堆里挑挑选选,总算挑出些满意的。最后李艳心满意足地回了家,杨梅也包好几件新品,回家的时候已经不早了,坐在车里的时候她就犯困,泡了个澡后反倒清醒了。   杨梅做完面膜打算睡觉,关了灯躺在床上却怎么也睡不着。学车很累,身体很疲乏,可她大脑很活络,精神百倍。   她不知道自己充沛的精神来自于哪里,也没法儿细究它的来源,因为不管闭上眼,亦或睁开眼,黑乎乎的眼前就会渐渐浮现一张人脸。   这张人脸和黑夜一样黑,完美得融合在黑夜的每一个角落。   起初那只是个模糊的影子,后来那个影子渐渐清晰,像是有一支笔在那张脸上涂涂画画,画出俊秀浓黑的眉,黑沉沉的眼,英挺的鼻梁,还有紧抿的唇。   杨梅皱了皱眉,因为这样的情况在她的人生中是第一次出现。   同时她很清楚,她的眼前浮现这张人脸代表着什么。她觉得讶异的是,她居然对一个今天才见面的男人产生了思念。   那一晚上,杨梅失眠了。第二天早起之后,她的脸色不是很好。   李艳到她家门口的时候,杨梅正对着梳妆镜涂化妆品,她一边描眉一边开门放李艳进来。   “你想喝什么就自己拿,我就不招待你了。”杨梅说完就又跑回卧室。   李艳跟在她后面,顺手捞了一罐芒果汁,倚在杨梅的卧室门边,边喝边说:“你今天起那么早就是为了化妆?”   杨梅从镜子里看了李艳一眼,后者大喇喇地仰脖就喝,黄橙橙的芒果汁从嘴角滑落。   杨梅收回目光,说:“在我这你随意点没事儿,出了门可得注意点。你饮料都从嘴巴里漏出来了。”   李艳不在乎地抹了一把下巴,说:“哦,是吗。哪儿呢?……还真有。”   杨梅专心化妆,没说话。李艳等着等着,觉得无聊了,就笑问:“杨梅,我记得你学车是不化妆的呀,怎么今天忽然化妆了。”   杨梅在涂口红,没办法回答李艳,李艳就自言自语:“我从你这儿拿的化妆品,都还没怎么用呢。”   杨梅说:“都搁在梳妆台上过期了吧。李艳,你以后出门好歹化个妆。”   李艳笑笑:“每天化妆也挺麻烦的,就你,不嫌麻烦。其实你素颜挺好看的,不用特意化妆。”   杨梅对着镜子左右看看自己的脸,说:“没事,我这是裸妆,看不出来的。”   很快,杨梅化好妆,拾起提包就和李艳出了门,赶到驾校的时候教练已经到了,杨梅跑过去汇合。   胡教练正站在车旁啃烧饼,车里坐着彭鹏,王野和季星,他们正在轮流着练习倒车入库。   杨梅小跑几步过去,刚要坐进去,就被胡教练拉到一旁:“你小心点,车屁股撞上你。”   杨梅说:“哦,没事。我坐上去和他们一起练吧。”   胡教练拦着:“他们三个每人练五次,现在才第一个人呢,轮到你还早着。”   杨梅盯着胡教练油乎乎的厚嘴唇看了一会儿,没说话。   胡教练咽下口烧饼,眼珠子在杨梅身上上下扫视,说:“你今天穿裙子了啊。”   杨梅淡淡地嗯了一声,过了一会儿才说:“会不会不好练车?”   胡教练点点头:“裙子是不太方便。”   继而他嘿嘿一笑,笑得法令纹都出来了:“不过你们美女就喜欢穿裙子,其实穿了也没事,有我在嘛,你练不好的,我会教你的。”   杨梅冷淡地勾了勾唇角,反问:“穿裙子你怎么教?”   胡教练说:“你让我看见你脚就行,我得知道你踩刹车还油门。”   他看了看杨梅及脚踝的长裙,说:“你这太长了,都给遮了,得捞上去点。”   杨梅抱胸站着,胡教练吃完烧饼也没喊杨梅上车去,而是噼里啪啦地乱侃一通。   他在说些什么,杨梅根本没听,她的目光越过层层遮蔽,寻找到最远处的某个点。   那是辆红色的教练车,正停在坡道上。开车的是张西西,过线了。   江水从副驾驶上走下来,绕到张西西这边,手指着地上一根临时划上的白线在说些什么。   杨梅盯着那抹身影看,他依旧穿着黑短袖和牛仔裤,和昨天是一模一样的打扮。他站在坡道的最高点,身旁笔直地插立着一根画着黄黑条纹的杆子,他比杆子高出许多,也壮实许多。   江水指导完毕,就叉腰站着,张西西驾车退后了点儿,江水就抬手示意,表示这个定点的位置刚刚好。张西西笑了一下,准备再次启动开下坡。   江水就再往边角上靠了靠,靠到那根杆子上,让出位置给张西西。   张西西很顺利地下去了,江水紧随的视线这才松了下来,无意识地扫过场地,在某个位置明显顿了顿。   杨梅笑了,对上那双又黑又平的眼睛的时候,她就情不自禁地笑了。   但很快,那双黑葡萄似的眼睛看向别处,仿佛刚才并没有那0.1秒的停顿,仿佛刚才并没有那惊鸿一瞥。   杨梅觉得整个世界都静音了,耳畔唯独剩下那风吹绿叶的声音,还有男人沉沉的脚步声,在哗啦啦的水声里依旧格外清晰。   “轮到你了,我们上车吧。”胡教练的声音忽然钻了进来。   杨梅回神,看见季星从驾驶位上走出来,车门还开着,就等着她进去。   “哦。”杨梅点点头,跟着胡教练往车走。   她再恍然抬头的时候,坡道上已经空无一人,她左右寻找着,却怎么也找不到他的身影。   练车的时候,胡教练要求她把裙子撩起来扎在膝盖上,杨梅没同意,胡教练就有点不高兴,板着一张脸,跟人欠了他钱似的。   轮到王野练车的时候,过曲线压线,胡教练就凶巴巴地吼了一嗓子,吼得王野的脸红一阵白一阵的。   王野出了驾驶位,路过后车座的时候,声音不高不低地传过来:“跟谁发火呢,老色鬼,不就想看女人大腿没看成么。”   杨梅刚好听见了,抬眼看了看王野。   王野瞥开眼睛,脸色有点难堪,可还是小气地嘟囔了一句:“学车穿什么裙子啊,作。”   王野还要小声嘀咕,余光里杨梅的眼睛亮的惊人,明明是柔顺的眉眼,此时却像冰棱一样锋利,不管不顾地刺过来。   炎热的酷暑,王野居然冷不丁地抖了一下。   午饭时间,杨梅吸取前一天的教训,早早地在餐车旁等候,这次轮到她的时候,还剩下很多盒饭。   她用十块钱买了一盒,捧着走到大家吃饭的小房子里。   小房子里坐满了人,满堂喧嚣。   杨梅在里面绕了一圈,没找到人,她想了想,就走到旁边的灌木丛里去。   ☆、对女人而言不一样的男人   灌木丛中,江水背靠着墙,拿着筷子猛吃,头都快埋到盒饭里去了。   杨梅走过去,把自己的盒饭递到他眼皮子底下,说:“不够吃我这还有。”   江水抬眸看了看她,复又低头,含糊地说:“你自己吃吧。”   “行,那我自己吃。”杨梅不跟他客套,扯掉橡皮筋,打开盒盖就小口吃起来。   她吃饭几乎没有声音,一口米饭,一口菜,像猫在吃饭。不像江水,吸里呼噜的,好像一匹饿狼。   这么明显的对比,饶是江水脸皮这么厚的人,也觉得脸上有点烫。   江水吞下嘴里的白米饭,一眨不眨地看了杨梅一眼,杨梅感受到他的视线,回望过去:“看我干什么?”   江水不知怎么的,就被米饭噎了一下,剧烈地咳嗽起来。等他平复下来,他才平平地说道:“你怎么不去里面吃。”   杨梅好整以暇地看着他,反问:“那你怎么不去里面吃?”   江水:“里面没位置了。”   杨梅笑说:“对,里面没位置了。”   江水说:“你和我不一样,你是女人,他们男人总会让出个位置给你的。”   杨梅定睛看着江水,没再接话。   下午练车的时候,杨梅一直心不在焉,借着一次上厕所的机会,杨梅下了车就没再上去。   她找到昨天下午蹲着的位置,继续蹲着。直到一辆红色教练车开过来的时候,她才站起身来。   开车的是张西西,后座是林阳,杨梅直接忽略这两人,直奔副驾驶位。   车子停在侧方停车的白线框里,杨梅站在车窗旁,对江水说:“你这车里还有位子没?”   江水的车很空,只有张西西和林阳两个学员。杨梅明知故问,就是想江水主动邀请她上车。   可惜江水不解风情,看也没看杨梅一眼,就冷淡地说了一句:“没了。”   杨梅笑而不语,就听后座的林阳朝外面喊:“有位置有位置,后面空着呢。”   杨梅当做没听见,固执地只看江水一人。   她又问了一遍:“江水,你这车里还有空位置没?”   这回江水连理都没理她,指着张西西那边的后视镜,小声说着什么。张西西听了点点头,小心翼翼地将车子驶出停车框。   杨梅不泄气,也跟着行动的车子走动。   场地内的教练车速度都不快,杨梅大步走着,还是能跟上的。她一直保持在和江水平行的位置,像一只倔强的山羊,一步不落地跟着。   张西西看了江水那侧的后视镜一眼,只能看见杨梅浅绿的裙子,她皱了皱眉,小声抱怨:“什么啊,她一直跟着,我都看不见了啊。”   江水顺着看了一眼后视镜,一抹清新的浅绿荡漾在他眼前。他淡淡地收回视线,对张西西说:“速度放慢。”   然后他又转头看向杨梅,从车里看出去,他只能看见杨梅的半身,她的双手交叠着搭在肚子上,江水盯着她的戒指看,blingbling,璀璨张扬,莫名愣了神,片刻后才说:“你别跟着了,回你自己教练车里去。我这没位置。”   杨梅从侧方停车跟车行走,一直到了曲线行驶,这时江水忽然和她说话,为的就是赶她走,她心里忽然就窜起一簇火,不仅不走,还把左手搭在江水的车窗上。   她说:“是没位置了,还是没我的位置。”   江水回答的很快:“没你的位置。”   杨梅速度减慢,一会儿就落到车后去,江水以为她终于放弃了,可没过多久,她又追上来,双手都扒拉着他的车窗,矮下身体探着头,说:“你不是说了,我不一样,我是女人,你一男人总会给我让出个位置来的。”   张西西听了瞄眼看过去,见江水面不改色,就转回头继续开。可外头跟着杨梅,张西西经验不足,还容易紧张,一不留神,一个转弯,就撞了上去。   力度不大,但声音挺响,哐当一声,砸在杨梅的左胯上。杨梅压着声音,小小惊呼一声。   江水果断道:“停车。”   张西西停下车,江水就钻出车窗往外看,杨梅一闪身,拉开后车门就缩了进去。   接着车门啪地一声响,被杨梅关上了。   就这么一会儿工夫,杨梅就坐进车里了。   林阳往一边挪了挪屁股,关切地问:“刚那一下,你没事吧?”   杨梅摇头:“没事。”   林阳稍稍放心,可还是瞪了张西西一眼:“你开车就这个毛病,视野窄。你就不能多留点儿心?”   见林阳对着外人的面责怪她,张西西心里不满,但刚才撞的那一下,也让她捏了把汗,最后什么也没说,只是气虚地嘁了一声。   杨梅见好就收,打圆场说:“没事,速度慢,不疼。”   林阳吁出一口气,说:“没事就好。”   杨梅没搭理,视线直直落在江水身上。刚才他着急地钻出头来张望,现在却又没事儿人似的端坐着,杨梅目光沉沉,若有所思。   林阳想活跃气氛,就欢快地说:“诶,那什么,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呢。”   杨梅回头看他,淡淡地说:“杨梅。”   林阳不出意料地怔了一下,然后绽放出一抹意外的笑:“杨梅?你这名字有个性啊。”   张西西从后视镜里望了一眼,小声说:“不就是那个水果杨梅么,这有什么的。杨梅又不好吃,酸不啦叽的,还长虫。”   林阳拍了张西西的椅背一下,叫她练车就好好练车,别总是开小差插/进来和人聊天。   张西西撇撇嘴,林阳就挠着头发对杨梅说:“你别介意啊,她说话嘛就是比较直。”   杨梅习以为常地说:“没关系。”   林阳提起别的话题,杨梅却依旧逗留在前一个。   她忽然想起昨天晚上,江水背靠着电线杆,站在黑夜里的画面。   那双眼像黑色的漩涡,看不见底,仿佛能产生强大的吸力,将人的灵魂都吸收进去。   那对漩涡包裹着杨梅,好像点亮一把火,熊熊燃烧着,杨梅浑身灼热。   而他的声音却宛如清泉,清凉得抚平了她燥热的心——   “你的名字……有什么特别的?”   “嗯,也没什么特别的。”   杨梅忽然觉得这些千千万万的人调侃她的名字根本不算什么,他们觉得她奇异也好,个性也罢,她都无所谓。   倘若没有这些千千万万个人,怎样才能反衬他的与众不同。   张西西把全部项目又练习一遍,从坡道上下来后,就下车走了。她家里有喜事儿,得提前走。林阳是她男朋友,也跟着一块儿走了。   整辆车里,霎时间空了不少,只剩下副驾驶的江水,和后车座的杨梅。   江水还没做出任何反应,杨梅就先下了车。   她并没有走掉,而是走到车前,坐进了驾驶位。   江水看着她慢条斯理地系安全带,说:“你要干什么?”   “练车啊。”她回答得理所当然。   “回你自己的车里去。”江水说。   “胡教练车里除我之外还有三个人,场地里练车的人又那么多,每个项目都得排队,等轮到我了,黄花菜都凉了。”   江水看着她拖手刹:“那你也别找我。”   “为什么?”杨梅问,“因为我没跟着你?”   江水躲开她灼灼的视线,漫无目的地望着窗外,说:“你报的是自动挡,我这是手动挡,完全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哪里都不一样。”   “……”杨梅不信邪,说,“我以前学的就是手动挡。”   江水听了扭过头来,眼里有浅浅的波澜,像是江流在笑:“然后学不会对吧。”   “……”杨梅抿抿嘴,说,“我会学会的。只要你肯教我。”   她低下头,轻轻去掰档位,没掰动。   这辆车实在是太破旧了,很多硬件都不好使。档位像牛一样顽固,需要使劲才能推动。   杨梅手中用力,想将档位挂在一档。可不知是她力气太小,还是这个档位真的太难挂,无论她怎么使劲,档位都纹丝不动。   她有点急,脸上云淡风轻,可握着档位的手收紧了。   江水就支着下巴在一旁看着,甚至悠哉地打了个呵欠,挪开视线之后,淡淡地说了一句:“你没踩离合。”   “……”杨梅下意识地往脚下看去。   她的长裙飘逸,松垮地遮蔽掉她的双腿。她忽然想起什么,抬头问江水:“我要不要把裙子撩起来?”   江水问:“撩起来干嘛?”   杨梅:“给你看啊。”   “……”江水撇开头,答,“不用。”   杨梅松开离合,轻点油门,车子缓慢龟行。   江水侧目望着场地边伸出的树枝,淡淡地问:“你场地里哪个项目比较弱?”   杨梅说:“我……哪个项目都比较弱。”   “……”江水淡淡地看她一眼,然后指着某个方向,说,“你先到直角转弯那里去。”   直角转弯在最靠近驾校大门的位置,一般教练车驶进来,教练总会按照从近到远的顺序来教导学员,而最先训练的项目正是直角转弯。   杨梅慢腾腾地开车过去,一边低头找直角线的起/点,一边说:“其实这个项目我还可以,我比较害怕倒车入库。”   江水静静地看着车子压过白线,转头对杨梅说:“好,停下。”   杨梅踩了刹车,不解地看着他,他说:“你下车。”   话音刚落,江水便打开车门走下车,一转身看见杨梅还坐在车里,就低下/身子,望向里面:“下来啊。”   杨梅没动,只是问:“为什么叫我下车?”   江水直起身,右手搭在窗户上,杨梅在里面看不见他的脸,但能清楚地听见他的声音。   他说:“我教不了你。”   杨梅轻轻地笑了出来,绷得很紧的笑,好像是拉长的弹簧。   “你怎么这么固执。”她说。   江水没出声,杨梅扭头去看他,却发现已没有他的身影。回过神来,江水就出现在她的左边,替她打开了车门。   杨梅抬头,又看见那双黑而沉的眸,好像在说——你不也这么固执。   杨梅无计可施,只好从车里下来。   江水探身进车厢,将车钥匙拔了下来,塞进口袋,然后很快把车门关上。   转过身,看见杨梅还没走,他也不记得要打声招呼,从她身侧擦过就走。   杨梅跟着他转身,定定地看着他的背影,声音不高不低,却带着一种意味:“你昨天跟我说,觉得不值得就不要来。”   江水脚步微顿,却并未回身,杨梅不往前走,也不向后退,就那样笔直地站立着,仿佛一株坚毅的杨树,孤独地守望。   “我来了,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因为我觉得值得。”杨梅说,她不管江水有没有在听,她就是站在那里说,“我觉得值得,因为——起码我来了,就能看见你。”   江水倏然转身。   杨梅赤/裸而又直白地迎上他的目光,在对上他眼睛的时候,甚至还下意识地扬了扬下巴。像一只骄傲的孔雀。   像一只发出了某种讯息的孔雀。   江水神色无异,只是瞳孔缩了缩,像湖面上荡开的涟漪,只不过他的涟漪是往圆心紧缩的。   杨梅觉得,她再一次看见了黑色的漩涡,让她不由自主地想往里面跑。   江水什么也没说,可杨梅知道,她的讯息,他接收到了。   ☆、惹女人生气的男人   红黄的光线仿佛透明的轻纱,轻柔地罩在江水和杨梅的头顶,就像是一只巨大的隐形瓮,独独将他们与外界隔开。   杨梅又听见了江水的脚步声,依旧行走在潺潺的水流中,与以往的不同之处在于,这次是向着她走来,而不是背离她走去。   某种时候,他们之间有一种不可名状的气流在缓慢地流动,好像铺成了一张有粘性的大网,粘住了他和她。   江水却执意要打破这种神秘气流的运动。   他将头侧向一边,低低地说:“你去找胡教练学,我不会教你的。”   杨梅听了不急也不恼,甚至没有表露出一丝能称得上情绪变化的变化。她只是慢悠悠地朝前迈了两步,目不转睛地看着江水,说:“江水,你会教我的。”   江水紧紧看着她,她忽然笑了一下,笑容很笃定:“不信?那我们要不要来打个赌?”   江水明显对打赌这件事没什么兴趣,他难得蹙了蹙眉,嘴唇轻轻蠕动,片刻之内却什么也没说。   又过了一会儿,他才单调地重复前一句话说:“你去找自己的教练,我不会教你的。”   杨梅迎着风,捋了捋遮在眼前的碎发,说:“你这人真没意思。”   江水自然垂落在身侧的手无意识地紧握了一下,他又看向一边,声音没有什么起伏:“还有两个小时,你好好学车吧。”   杨梅说:“那你呢?”   江水看她:“我不会教你。”   杨梅好笑地看他一眼,说:“我又没让你教,我只是问你,这两个小时,你要干什么。”   江水看了看场地,又看了看自己的车,说:“我回家。”   杨梅嗤了一声,说:“还没到时间你就想溜?”   江水没觉得自己有什么错:“林阳他们已经走了。”   杨梅说:“好啊,那你就回家吧。”   话音刚落,她就抱着胸转身走开。她笔直地走,耳朵能听见身后的动静。   江水收拾了一下,轰地一声离开了驾校。   杨梅连脚步都没停一下,更没有回头去看。   晚上照例是李艳来接她,孙威还在出差,杨梅就跟着李艳到了老地方吃晚饭。   上楼的时候,服务员见她俩又来了,鞠躬的时候眼睛都在笑,明显是认出她俩了。   杨梅就开玩笑:“李艳,咱俩老是出来下馆子,家里的厨房该哭了。”   李艳听了就笑,颇有自嘲精神地补上一句:“照你这么说,孙威老是到外面出差,他睡的那半边床该哭了。”   走进雅致的包厢,杨梅关上门就问李艳:“这几天孙威有没有给你打电话?”   李艳给自己和杨梅分别倒了一杯大麦茶,听了就嘁了一声,说:“他会给我打电话,呵,太阳从西边爬起来。”   杨梅皱了皱眉,说:“那你知道他到哪里出差吗?”   李艳摇头:“不清楚,反正我也不感兴趣。我操心自己的工作就够烦的了,哪儿有空操心他。我操心他了,他又不会来操心我,那我操心他干嘛?”   杨梅抿了一口茶,问:“这几天你工作很忙?”   李艳摆了摆手:“就那样,差不多吧。”   杨梅说:“你脸色不是很好,是不是太累了?从明天起你就别接送我了,好好休息吧。”   李艳大大咧咧地说:“哎呀,哪有的事,是我自己瞎忙。你家去驾校又没有直达车,等出租又不方便,还是我送你吧,反正就这么几天。”   杨梅抿嘴,坚持地说:“不了,你还是按照自己的节奏生活,反正就这么几天,我自己想办法吧。”   李艳听了叹了口气,说:“都怪你那个教练家和你家两个方向,太远,不然你可以叫他顺道载你。”   杨梅笑了笑,没说话。幸好胡教练的家和她家是两个方向,不然她想拒绝都没有理由。   菜很快就上来,都是很清淡的小炒,杨梅点的。   杨梅不太爱吃油腻的东西,不健康,还容易发胖。在家里自己做饭的时候,她都是尽量少放油,少放盐,绝不放味精。   饭店里的东西就没自己做的那么讲究了,虽然在点单的时候强调了别放鸡精和辣椒,但烧出来的东西味道还是重了点儿。   杨梅刚学完车,胃口本就不大好,这时再闻到那些菜油,更加不舒服,吃了几口就不想再吃了,而是端起茶杯开始品茶。   李艳不像杨梅这么自律,她荤素不忌,也不挑食,上来什么就吃什么,她的胃口比杨梅大一圈,因此她的身材也比杨梅肥一圈。   杨梅不动筷了,李艳还在拼命吃,吃了一半她终于发现杨梅没在吃,就抬起头,嘴里还嚼着菜呢,就油乎乎地说了一句:“怎么不吃了?吃啊!”   杨梅抿嘴一笑,说:“我吃饱了,你自己慢点吃。”   李艳一扫剩下的菜,抬眼说:“还剩那么多呢,你怎么吃那么少啊。”   顿了一顿,她又仿佛恍然大悟似的叫了一声:“哦,我知道了,你不吃,剩下的就都得我吃,你不吃就减肥,我多吃就增肥。哎呀杨梅同志,我咋现在才发现呢,你这人这么阴险。”   说完,李艳就放下碗筷,两眼扫描仪似的在杨梅上半身扫来扫去。   半晌,她有点泄气地瘫了下去,说话也有气无力的:“唉,真是人比人气死人,和你比,我咋就这么胖呢。”   杨梅听了一笑,说:“那你就别和我比,和我比的女人都要伤心的。”   李艳横眉竖眼,举起筷子威胁:“你信不信我砸过来啊。”   杨梅笔直坐着,优雅地捧杯喝茶,一点怵她的意思都没。   李艳举了会儿筷子又觉得没意思,把手放下来,神色严肃地看着杨梅,说:“杨梅同志,我诚挚地请问你,怎样做才能和你一样美?”   杨梅瞥了她一眼,说:“别说化妆,你连保养都懒得做,现在还好意思问我怎样能变美。”   李艳听了就下意识摸脸:“我现在是不是很老啊。”   杨梅毫不留情地打击:“反正看起来比我老好几岁。”   李艳又要扔筷子,这次举到一半就松懈下去。   其实杨梅说的一点没错,她俩明明同岁,李艳的外貌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大了起码4、5岁,而杨梅相反,她稍稍化点妆,跟大学生似的,素颜的时候皮肤更好,像高中生。   “男人是不是都喜欢你这样的女人啊?”李艳驼着背,托着腮问杨梅。   杨梅本来想点头说是,转念之间,脑海里却忽然浮现一张没什么表情的黑脸。   她想了想,就改了口:“可能也不全是吧。”顿了一秒,她又笑了,补充一句说:“不过最终肯定是的。”   李艳还想细问,杨梅像是想起什么,忽地换了个话题:“李艳,我想求你个事儿。”   李艳有点惊讶地看着杨梅,她用了“求”这个字眼。   李艳和杨梅相处了这么多年,很了解杨梅的脾性,她知道这个女人像开在悬崖峭壁上的花,顽强而又固执,仿佛没有能击败她的风霜雨雪,也没有能使她更灿烂的阳光雨露。   她只是开在那里,与旁的一切都无关。   李艳吞了吞口水,正经地看着杨梅说:“什么事啊,你直说,我肯定帮你。”   杨梅说:“你能不能找你的那个朋友说一声,就说我想换教练。”   李艳更惊讶了:“怎么了?现在那个教练不好吗?”   杨梅摇头,李艳又问:“那怎么了?”   杨梅没直接回答,而是说:“这事儿是不是不太好办。”   李艳露出为难的表情:“是的吧,毕竟我朋友都和人教练说好了,你钱也交了……对了,你换教练,打算换成谁啊?”   杨梅思考了一下,简单地说:“换成手动挡。”   “……”自动挡换成手动挡,简单的换成难的,容易过的换成不容易过的,李艳的眼神难以形容,她说,“你到底想干嘛啊。”   杨梅狡黠地眨眨眼,说:“我想从哪里跌倒就从哪里爬起来。”   在饭桌上,李艳没打包票保证能办成这事儿,可杨梅知道,交给李艳办事,是绝对可以放一百二十个心的。   翌日,杨梅自己打车去驾校。她怕等出租半天等不到,就比以往早出门十五分钟。果不其然,那十五分钟都用来等车了。   杨梅赶到驾校的时候不算迟,但也绝对不算早。   她在来的路上买了豆浆和小笼包,坐在车里她不敢吃,怕晕车。现在到了驾校,别人都在练车了,她才慢腾腾地解开袋子,就着热乎乎的豆浆啃小笼包。   天色没完全亮起来,平时吃饭用的屋子里有点暗,杨梅就没在里面吃,而是找了块干净的石头,在外面坐着吃。   她一个人吃得专心致志,两眼低垂,头都不抬一下,因此眼前那辆教练车飞过的时候,她才毫无防备地吃了一鼻子灰。   杨梅站起来,皱眉看着那辆教练车。那辆车倒也不算完全没人性,还知道倒回来看看杨梅怎么样了。   和肇事者一对视,杨梅心里就复杂了。   开车的是林阳,张西西还没来,林阳无所事事,就开着江水的车玩。他就是杨梅最反感的那种挂一档还要逞能飚速的人。   杨梅眉眼平移,看着林阳旁边的男人,说:“我听人说,这样开车好像挺伤发动机的。你也不管管?”   江水还没开口,林阳就双手合十,鞠了几个大躬:“sorry sorry,脚下一滑就踩用力了。”   江水就没说话,只是点点头,表示原谅他了。   杨梅站在一边想翻白眼,指着自己的早饭说:“我那小笼包全是灰,不能吃了。”   林阳马上说:“那什么,要不我赔你早饭钱吧,你再去买新的。”   杨梅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垂着眼看着江水:“你呢,你有没有什么表示?”   江水很淡定地抬起头,说:“又不是我开的车。”   “……”杨梅这次从嘴巴里呵出一声,提醒他:“你是他教练吧,怎么,你想推卸责任?”   江水直直地看了看她,说:“我没想推卸责任。”   杨梅这才轻轻嗯了一声,又问:“那你就没什么表示?”   江水想了想,最后说:“别坐在路边吃了,离我们的车远点吧。”   杨梅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她一手拎着小笼包,一手捏着豆浆,扭头就走,路过垃圾桶的时候,看也没看一眼,一股脑将早餐丢了进去。   林阳还在后面吼:“杨梅,你先别走,我给你钱啊。”   吼完以后,林阳又转头看江水,问:“水哥,她是不是生气了啊。”   江水盯着后视镜里渐行渐远的背影,说:“不知道。”   林阳挠着头:“肯定是生气了,水哥,都怪你刚才态度不好。”   江水一言不发,林阳就凑过去:“水哥,惹个女人不高兴挺那啥的,要不你去哄哄她呗。”   ☆、胡搅蛮缠的女人   江水没去哄她。   或者应该说,一整个上午,江水连看也没看到杨梅。   张西西打来电话说上午有事儿,下午再过来。那江水的车就只能让林阳开,林阳科二科三都过了,科四是理论,根本不需要练车,林阳闲着没事,就在场地里绕着圈玩。   “水哥,刚我和你说的,你听见了没?”林阳手持方向盘,侧眼看了看江水。   江水:“啊?”   林阳把手搭在窗户上,说:“我就知道你没听。你刚一直看窗外啊,在看啥啊。”   江水眼神飘忽,说:“没啥。”   过了一会儿,江水忽然说:“你把车停下,我下去抽支烟。”   下了车后,江水就往厕所那边走,那里是最角落,僻静。   他点了火就靠在水龙头旁抽烟,平时他烟瘾不大,两天都抽不完半包,但现在他就是想抽烟,不知怎么了。   一根烟还没抽完,他口袋里的手机就震起来,他接通后听了几句,脸色就微微变了。   杨梅一上午都坐在胡教练的车里,按照车上的顺序乖乖轮着练车,技术还是那副老样子,不过车里的人明显都已经习惯了,她压她的线,他们见怪不怪。   胡教练开始还会指导几句,后来见她一如既往,也没心思多费口舌了。   很快到了午饭点。   杨梅领了盒饭就往小房子里走,她下车的时候还比较早,小房子里人还不多,她找了个干净的位置坐了下来。   旁边的人她不认识,也不打算去认识,打开饭盒,拆开木筷就自顾自地吃。   小房子里的人渐渐多起来,本来还挺安静的环境,一下子闹腾了。   几个大老粗的汉子勾肩搭背地进来,讲话分贝很大,其中一个不知说了什么玩笑,其他几个哄然大笑,就差没把屋顶给掀了。   坐在杨梅对面的女教练循声望去,扯着嗓子吼了一句:“你们几个够了没啊!吃饭吃饭!”   那几个男的明显认识这个女教练,闻言就围了过来,有一个低头看了看女教练面前的饭菜,说:“哟,红烧肉,我们怎么没有啊?”   女教练说:“我自己烧的,你要就夹点去。”   “行啊,我就爱吃红烧肉。”那几个男的听了立马拆了筷子,“夹光了你可别心疼啊。”   女教练笑着摆摆手:“要夹就快点夹,别废话!”   这群人站着,围在桌子旁,杨梅也坐在这张桌子边,他们热闹得很,你一句我一句,边吃边侃,杨梅自顾自静静地吃。   桌子上仿佛有条隐形的分割线,一头是炙热的火山,一头是严寒的冰窖。   有个男教练不知哪根筋搭错了,死活看不出杨梅身上散发出的生人勿进的气息,凑过来说了一句:“嘿,你要不要来夹点菜。”   今天的盒饭是白菜青豆胡萝卜,荤菜是炒猪肉,肉挺少的,一眼望去,除了白花花的米饭,就剩下绿油油的菜叶。胡萝卜都被杨梅挑一边堆着。   杨梅听了摇头:“谢谢,不用。”   男教练以为她是不好意思,就说:“没关系的,你想吃就夹点去,我们都很随便的。”   杨梅抿抿嘴:“是真的不用。”   男教练讨了没趣,瘪瘪嘴继续吃自己的。   杨梅吃饭比较慢,半天了米饭才吃了一半,她用筷子夹青豆,夹了几次没夹起来,这时眼前忽然出现一只大手,筋络分明,血管粗暴,食指在她桌面上敲了几下,这只手的指甲修剪得很短,敲在桌面上几乎没有什么声音。   杨梅第一反应就是,对面那个男教练怎么就不死心。   她蓦一抬头,居然看见了江水那张面无表情的脸。   杨梅怔了一下,刚夹起来的一颗青豆,她筷子一松,又骨碌碌地滚掉了。   江水转身前对杨梅说:“你出来一下。”   杨梅看着他走出小房子,声音很低地哼了一声,没理他。   江水走到外面,一回头,身后半个人影都没有,他刚要进去再找杨梅,杨梅就端着盒饭出来了。不过没拿正眼瞧他,而是径直走向一边的垃圾桶,把吃剩的盒饭扔了进去。   江水下意识地瞄了一眼,她那盒饭根本没吃完,还剩下大半。   杨梅用纸巾擦了擦嘴,一并丢进垃圾桶。   江水走过去,直截了当地说:“你跟我过来一下。”   杨梅站着没动,江水刚挪动的脚尖,他又给挪回来。   “杨梅。”他叫她。   杨梅像是什么也没听到,目不斜视地沿着树荫一路走。   江水跟在她身后,又叫她:“杨梅,你有没有听见我说话?”   杨梅找到一片稍大些的树荫,站住了脚。她从包里掏出手机,旁若无人地刷屏幕。   江水站到她边上去,低低地说:“杨梅……”   他话才刚开了个头,杨梅就收起手机,继续沿着路边走。   江水忽然觉得,杨梅这样,他今天能跟她说上话的可能性不大。情急之下,他猛一伸手,就拽住了杨梅的手腕。   杨梅猝然停步,回头,没看他的脸,只低头看他拉住她的那只手。   江水很快就把手松了。   “杨梅,你能不能先站着不动听我把话说完?”   杨梅这才抬头看他一眼,豆大的汗聚集在他宽宽的额头,顺着他的肌理,从他的太阳穴一路往下。   “凭什么呀?”杨梅说,“上午你不是说了要我离你远点儿么?你下午就变卦了?”   江水一动不动地盯着她,想了一会儿才说:“我没说过。”   杨梅嗤笑一声,斜着眼睛看他:“你还想死不认账?”   “没有。”江水说,“我说的是‘离我们的车远点’,不是‘离我远点’。”   杨梅半眯着眼说:“不同个意思么?”   “不是同个意思,车是车,我是我,不一样。”   杨梅凉凉地笑了一下,说:“所以就是说,我不能靠近你车,但能靠近你,你是这个意思?”   话音未落,杨梅就往江水走了两步,离他近了,他们之间的身高差更明显,因为视角的缘故,杨梅必须仰着头才能与他对视。   江水的身体有咸咸的汗味,杨梅不觉得这味道难闻,这是男人的味道,是某种象征,就像男人粗壮的臂膀,结实的小腿,凸出的喉结一样,是性感的象征。   杨梅顺着风吹来的方向,轻轻吸气,把江水的气味留在鼻腔里。   她的声音不自觉地柔下来:“说啊,你是不是这个意思?”   江水动了动唇,说不出话。   杨梅的眼神不加掩饰,意味太浓。   这个女人就像一座错综复杂的迷宫,拥有无数的弯和勾,却独独没有出口。   走进去,出不来。   江水呼吸着,她的香气就涌进来,沿着他的血管,融进他的血液,直捅他的心脏。   这样不行。   江水猛地往后退了一步,眼睛看向另一边,眉心轻蹙。   他的声音很低很轻:“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   杨梅面无表情地点点头,说:“哦,不是这个意思。那你是什么意思?”   江水的眼睛像是蒙上一层雾,夏风夹着搔人的湿气冲撞过来,涌进他的眼眶,吹散了那层茫雾。   他终于想起那个电话,对她说:“你为什么换教练?”   杨梅听了反应了一下,很快想起她昨晚托付给李艳的事。   她知道李艳能成事儿,但万没想到李艳办事效率这么高。这件事谁都知道不好办,因为没有先例。李艳倒是雷厉风行,她那个朋友也是,这个速度让杨梅稍有讶异。   “哦,换就换了,哪有什么为什么。”杨梅耸了耸肩,说,“把我换给谁了?”   江水说:“换给谁你不知道?”   杨梅点点头,脸不红心不跳:“嗯,不知道。不会是换给你了吧。”   江水不喜欢她这幅吃定了他的样子,就对她说:“我不会教你。”   杨梅无所谓地说:“不能吧,钱都收了,还能不教?”   江水磨了磨牙,说:“钱你随时都能拿走。”   杨梅笑了一声,说:“哦,那我学完再拿,行么。”   江水不说话了。   杨梅也不想和他继续讨论这个话题,在树荫下伸了个懒腰,眼睛在场地内四处搜寻,问:“你车呢?你车在哪,吃完饭了,咱们差不多可以开始了吧。”   杨梅上江水车的时候,林阳还在吃饭,张西西也还没到,杨梅心情忽然不错,江水不情不愿地坐进来,杨梅嘴巴很甜地喊他一声“江教练”。   江水没应,杨梅就朝他伸手:“钥匙呢。”   江水看她:“我不想带你。”   杨梅慵懒地抬了抬眼皮,反问他:“江教练,你到底是不想带我,还是不敢带我?”   江水撇开头:“钱你可以拿走,你换人吧,换谁都行。”   杨梅不搭理他,倾身过去摸他大腿。   江水僵了一下,制止她的手:“你干嘛?”   杨梅说:“拿钥匙啊。”   江水捏着她的手用了力,她一定疼,但她神态自若,甚至连眉头都不皱一下。   等江水松开手,杨梅白而细的手腕上浮现一圈红痕。   江水打开车前抽屉,取出钥匙,递给她。   杨梅接住,说:“原来没藏在口袋里啊。”   她发动车,脚踩离合,挂上一档,然后转头问江水:“江教练,你说我们从哪个项目练起啊。”   ☆、循循善诱的女人   江水表情淡淡,眼神很平,好久没有出声。   杨梅也不心急,就那么等着。   他看着车窗外,她就看着他。   时间很充裕,漫长的一个午后,夏日炎炎,夏风阵阵,夏蝉鸣鸣。杨梅觉得很惬意,学不学车无所谓,她宁愿把时间花费在江水身上。   江水能感受到脑后那道灼热的视线,可他偏偏不回头。他在沉思,在挣扎,在说服自己妥协。   车内太/安静了,江水脑子很乱,这是他和杨梅的拉锯战,他们就像是在拔河,他在绳子的这端,而她在那端。   绳子中央系着红色的布条,在他们势均力敌的僵持下,不停地颤动着,颤动着,就像他砰砰跳动的心。   他开始觉得慌了,红布条渐渐往另一端移动,杨梅依旧很有耐心,她只是在那里坐着,看着,一动也没有动。   这时,杨梅的头顶忽然暗下一片,她还没回头,就听见林阳的声音传过来:“杨梅,水哥。”   林阳一手搭在车顶,身体矮下来,眼睛往车里瞟,他看了看杨梅,又看了看江水,最后又看着杨梅,说:“杨梅,你怎么在我们车上?”   杨梅说:“我跟着水哥学车。”   林阳瞪了下眼睛,有点吃惊:“你不是跟姓胡的学的么?”   杨梅:“我临时换了。”   林阳哦了一声,点点头:“换了好,我早就和你说过了,那姓胡的不好。”   林阳从车前走到车后,打开车门坐了进来,继续说:“幸好你换了教练,姓胡的就是个色鬼。”   杨梅问:“你怎么知道的?”   林阳:“以前我看见过,一女学员被他下了毒手。”   顿了顿,他问杨梅:“你跟他学了两天,没看出来么?”   杨梅将视线投向身旁的男人,说:“嗯,他还没来得及对我下手。”   林阳舒出一口气,大喇喇地躺靠在椅背上,说:“你换教练是正确的决定,跟着水哥挺好的。”   杨梅有意无意瞥了江水两眼,点头说:“嗯,是挺好的。”   林阳直起身,头钻到驾驶座和副驾驶座之间,还想继续唠嗑,就被江水打断:“别聊了,练车吧。”   林阳又坐回去。   杨梅弯了弯唇,问江水:“我们从哪个开始?”   “直角转弯。”   杨梅按照场地内的顺序,把所有项目都走了一遍,轮到林阳,杨梅被换到车后座去。   她靠在椅背上,眼睛跟粘了胶水似的,黏在前面人的后脑勺上。   江水没往后看,也没指导林阳,只是坐着,也不说话。他余光里有面镜子,镜子的角度刚好能看见后座的人,他知道杨梅一直盯着他看,可他不给她一点反应。   杨梅终于移开视线,侧头眯了眯眼。刺目的光从车窗射进来,打在杨梅的脸上,她半边脸都快热得烧起来了。   “为什么不开冷气?”杨梅问。她不能把车窗摇上去,那样会很闷。她只能挪屁股,往座位中间坐了点。   江水没回答,林阳就接口:“空调坏了。”   “坏了?”杨梅下意识往车载空调看了一眼。   林阳点头:“嗯,修不好。这车老,是最早的一批,差不多要换了。不过我们是没机会坐新车了,好像是等我们这批人考出了再换的。”   “哦。”杨梅静默片刻,脖子上渗出汗来,她又问,“那我们就一直闷在这儿?”   “那也没办法。”林阳叹了口气,说,“太热了就出去吹吹风,外面比车里还凉快点。”   林阳开到侧方停车位置的时候,被杨梅叫停。她实在太闷了,尽管车窗大开,她还是觉得头有点晕,再坐下去,她怀疑自己会把午饭吐出来。   林阳把杨梅放下后就继续往前开,杨梅找到一棵巨大的樟树,躲在下面乘凉。樟树枝繁叶茂,树荫面积很大,时而有风穿过,还算阴凉。   杨梅靠着树干,望着场地出神。场地上烟尘滚滚,都是被车子驶过带起的风吹到半空中的,定睛去看,仿佛能在黄沙中寻找到透明的、扭曲的东西。   那是被高温炙烤得变了形的空气。   江水的车再次经过的时候,杨梅走上前去,发现开车的人已经换成张西西了,车里没有林阳的身影,不过杨梅不在乎这个。   她只是望着江水,说:“你们要不要喝水?我去买几瓶。”   刚才上车的时候,张西西就听林阳说了杨梅换教练的事,虽然她觉得这有点怪怪的,但换都换了,她稍微抱怨了一下就作罢。比起计较这些鸡毛碎皮的小事,张西西觉得还是把驾照考出来比较重要。   现在听杨梅这么问了,她立马接口说:“要!我都快渴死了。”   杨梅点点头,抬头就看见张西西情不自禁地舔了舔嘴唇,她就问她:“除了水,还要什么别的吗?”   张西西想了想,说:“我想吃冰淇淋。”   “什么口味?”   “巧乐兹吧。”   “行。”杨梅记下了,垂眼看江水,“你呢?”   江水一直坐在车里,汗流浃背,出了一脑门的汗,却没补点水进去,当即他就不假思索地说:“我就水吧。”   “好。”杨梅说,“那就买四瓶水,三个冰淇淋。”   听见这句话,张西西就跟听见天籁似的,她笑着猛点头:“嗯,就这样!”   过了一秒,她忽然问杨梅:“那么多东西,你拿得过来吗?”   杨梅说:“拿得过来。”   张西西有点不放心,她觉得杨梅虽然长得高挑,但浑身上下没多少肉,肯定也没啥力气。水也就罢了,重点是她的冰淇淋,万一半路掉了,她还怎么吃啊。   “林阳在上厕所……”她小声嘀咕了一句,忽然转头看着江水,说:“诶,水哥,要不你陪着一起去吧。”   张西西把车停了下来,缩着脖子从车前玻璃看出去,望着厕所的方向,说:“我就在这等林阳,一会儿他出来了我把他载上,你俩就站大门口等,我们绕一圈过来,你俩刚好坐上。”   杨梅率先出了驾校,江水跟在她身后,一路上,两人没有交流。   等到了小卖部,杨梅才长长舒出一口气,小卖部内充斥的空调冷气让她浑身都舒服许多。   杨梅拿了冰柜内的矿泉水,四瓶,她取出来后放在一边,江水默默地拾起来,夹在手指头之间,每手两瓶。   杨梅又去挑冰淇淋,三支巧乐兹,关上冰柜门前,回头看江水:“你真的不要吗?”   江水点头:“嗯。”   杨梅直起身:“嗯是要还是不要。”   江水摇头:“不要。”   杨梅笑了一下,关上柜门:“冰淇淋是夏天的乐趣,你这人果然没意思。”   两人走到收银台付钱,杨梅习惯性地要掏钱,身后忽然伸过来一只手,她顺着那条手臂看上去,江水说:“我来。”   杨梅很上道地把钱包塞回去,倚着收银台,好整以暇地盯着他。   他抿抿嘴,解释:“总不能老让你掏钱。”   矿泉水和冰淇淋分别装在两只袋子里,他一手一只袋子,过了好一会儿才从屁股后面的口袋里掏出钱包。   杨梅看他抬着手,从钱包里抽现金,袋子沉,在他手掌上勒出道白痕,她就主动说:“我帮你拿。”   江水将袋子递过去,杨梅没接,而是从他手里抽过钱包。   他愣了一下,就听杨梅说:“我帮你拿钱。袋子我不拎,太重了,你拎着吧。”   杨梅侧过身,对着收银小妹数钱,一共二十七,杨梅掏出三十块递过去,等着找钱。   这么会儿功夫,江水就一直盯着她看。   杨梅瞪回去:“看我干什么,放心好了,我不会偷你钱的。”   江水倏然移开眼,小声说:“我没说你偷钱。”   杨梅:“那你一直看我干什么?”   江水不说话。   两人买了东西站在大门口等,车子来了,他们一起坐上去。   张西西把车停在有树荫的角落,几个人一起吃冰淇淋。张西西在车里坐久了,屁股上闷出一层汗,就下车吹风,林阳也跟了出来。车上就剩下杨梅和江水。   杨梅在啃巧乐兹,江水在喝水。   一大瓶水,江水仰着脖,咕咚咕咚喝了一口,就浅下去小半瓶。   杨梅巧乐兹也不吃了,偏着头,正大光明地盯着江水滚动的喉结看。   看了一会儿,她问:“江水,你有没有女朋友?”   江水盖上瓶盖,一声不吭。   杨梅很执着:“有没有。”   “没有。”   “哦。”   杨梅舔了几口巧乐兹,又问:“以前有过几个?”   江水捏了捏手中的塑料水瓶,忍耐着,什么也没说。   这个问题的答案,倒不像上一个那么令杨梅想知道。等了一会儿没等到江水回答,她就自顾自地说道:“肯定好几个吧,你都28了。”   江水看着她:“你怎么知道?”   杨梅笑:“真有好几个?”   江水撇头:“不是,我是说你怎么知道我28了。”   “哦……”杨梅想起什么,从口袋里掏出个东西,扔到江水怀里。   江水拾起来一看,是他的身份证。   “怎么在你这?”   杨梅活动活动肩膀,换了个舒服的姿势:“刚付钱的时候拿出来的,忘记塞回去了。”   “……”江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他重新把身份证放回钱包的夹层里:“你拿我身份证干嘛。”   杨梅答:“我想看看你多大了。”   “……”江水放好钱包,说,“你别整天琢磨这些有的没的了,还是好好练车吧。”   杨梅轻哼了一声,没说话。   江水放下水瓶,头一扭就看见杨梅在笑,他问:“你笑什么?”   “没什么。”   江水没继续问,静静坐在位置上等林阳和张西西。   这时,他忽然听见耳后有声音。   杨梅的声音。   带着一丝隐隐的愉快,还有一丝浅浅的调侃——   “你比我老。我25,你28,差3岁,其实还挺配的。”   ☆、生闷气的男人   练完车后,江水要送杨梅他们回家。   各个学员的家要是在一条直线上,教练送起来更方便。林阳和张西西的家就在一条直线上,就是稍微有点远,车程一个多小时。   杨梅的家比林阳他们的近多了,如果按照顺序来排,江水一定会先把杨梅送回家,接着是林阳和张西西。   可是杨梅不愿意这么早下车。   她随便报了个远点儿的地址,等林阳和张西西都下车以后,她还坐在车上。   江水话不多,重新启动车子马上就要赶去杨梅的“家”。   杨梅抱着胸坐在后面,眼睛紧盯着江水的侧脸,说:“掉头吧。”   江水不解:“掉头?”   “嗯。”杨梅声音清淡,重新报了一个地址。   江水踩了刹车,把车靠边停下,手还握在方向盘上,转过头来看着杨梅。   杨梅说:“看我干嘛,开车啊。”   江水扭回头,迅速地起步。   他的车速很快,这辆破旧的教练车全然不像在场地里时的那样,慢悠悠地像个老头子,它飞驰在公路上,像一只矫健的猎豹,车窗外是一晃而过的行道树。   杨梅不习惯这样的速度,车子在高速下有点颠,静谧的车厢内,她能听见自己忽然加速的心跳声。   她身体前倾,扶住江水的椅背,说:“你开慢点。”   江水非但没有降速,反而往下踩油门。   杨梅猛地往后靠去,撞在椅背上,不怎么疼,但她还是发了火:“我叫你开慢点。”   江水不管不顾,杨梅觉得自己的头皮快要炸开,她按住太阳穴,紧紧盯着开车的男人,说:“不就是骗你地址了么,你有必要这样报复我么。大男人这么小气。”   前方是红灯,江水提早降速,在直行车道上滑行,最后稳稳地停在前一辆轿车的后面。   他一手握着方向盘,一手按在档位上,目视前方,声音带着夜风的湿和凉:“我没闲工夫陪你玩。”   杨梅心里有气,直接堵他:“我有要陪你玩么。”   江水:“那你就老老实实学车,跟林阳他们那样。”   杨梅不说话了。过了好一会儿,江水都过了两个十字路口了,杨梅才不咸不淡地说了一句:“你这人真的很无趣。”   得益于江水的车速,杨梅很快就到了家。小区内不好停车,江水就把车子停在路口,杨梅下了车,没打招呼就走了。江水同样,几乎是在杨梅关上车门的那一瞬间,就重新加速了。   他们就像爆炸的烟火,往截然不同的两个方向迅速地分离,然后渐行渐远,直至消失不见。   杨梅走进单元楼,声控灯坏了,物业的人不积极,催了好几次都还没过来修。在黑暗的条件下,杨梅走了几次,习惯了。   这次也是摸黑前行,她找到自己的家门口,摸钥匙的时候,小腿上忽然盘上来什么东西,吓得她手一抖,钥匙啪地一声掉在地板上。   杨梅本能地踢腿,把盘上来的东西踢掉,角落就传来一阵闷闷的轻哼。   这个声音有点熟悉。   杨梅掏出手机,按亮屏幕,把手机荧光打在角落的那团东西上面。   李艳蹲在那里,杨梅惊了一下,急忙蹲下来,抓住李艳的双手,说:“李艳,你怎么在这?”   借着冷荧光,杨梅看见李艳哭花了脸,心下又是一悚,她抬手抚上李艳湿漉漉的脸颊,问:“你怎么了?”   李艳哭得直抽抽,话说不全。杨梅就扶着她进屋,给她倒了一杯凉开水,递给她说:“你先喝一口吧。”   李艳不说话,杨梅就不急着问。等李艳把一杯水喝下去,杨梅才开口问:“你吃饭了没?”   李艳摇摇头,杨梅抹了抹她眼角的泪,说:“我去煮面,跟我一起吃吧,我也还没吃呢。”   杨梅很快把两碗牛肉面端出来,她把多一点的那碗给了李艳,自己吃小份的。   李艳肯定是饿坏了,一大碗牛肉面,她哧溜哧溜几口就吃了大半,肚子里热烘烘的,有了存货,力气也上来了。   她抬起头,杨梅感受到她的目光,也抬起头,对上她的眼睛,李艳就恶狠狠地说:“孙威那个王八蛋,他在外面找小三。”   杨梅放下筷子,双手叠在一起,端正地摆在桌子上,就像小学生听课的姿势。   “那个臭婊/子是摆夜市卖衣服的,穿得跟个骚狐狸一样的,也就孙威这种眼瞎的才看得上。”李艳用筷子使劲戳碗里的牛肉,那块牛肉被她戳的伤痕累累支离破碎。   杨梅有疑问:“孙威从来不逛夜市,怎么遇上的?”   “我哪儿知道啊。”李艳还在戳牛肉,明显是把它当成孙威在泄愤了,“所以我猜肯定是这个婊/子勾引的孙威。”   李艳下了定论,她一口一个婊/子,想来是恨死了那个小三,依照李艳的性格,要是那小三现在就站在她面前,她一定二话不说,上去就撕裂了她。   小三固然可恶,但偷情这种事,从来都是一个巴掌拍不响,光有女人勾引有什么用,男人不上钩还是白搭。女人没那个力气强/暴男人。   但杨梅没把这些话跟李艳说,现在李艳不理智,不适合听道理。   “我就说吧,孙威这些日子成天往外跑,还不告诉我去哪儿,骗我说出差,肯定是和小三搞在一起!真是个渣,男渣女贱!”   杨梅问李艳:“孙威现在人呢?”   李艳气呼呼地说:“我哪儿知道啊!我和他吵了一架就出来了,他肯定也跑了。一年到头他也没在家里呆几天。肯定是去找那个婊/子了……”   说到这里,李艳又觉得难受起来,刚刚才干涩的眼眶,很快又泛起嘲意,没过一会儿,她开始呜呜呜地哭起来。   杨梅抽了纸巾替她擦眼泪,安慰她说:“你先别哭了,你哭了对自己一点好处都没有,小心眼睛肿了。你先把面吃了,把肚子填饱。然后我们一起想办法。”   李艳听了小鸡啄米似的点头,拾起筷子,把那块戳的浑身疮口的牛肉送到嘴里,大口大口嚼着。   晚上李艳就在杨梅家睡了,两个人抱在一起,躺在被窝里,李艳睡不着,杨梅就陪她讲话。   李艳是真被孙威伤害了,平日里这么坚强的女人,一晚上不知道掉了多少眼泪。杨梅心疼,就叫李艳明天请假,别去上班了,她也不去学车,李艳需要好好冷静,杨梅就陪着她一起。   快睡着的时候,李艳迷迷糊糊地说:“男人真不是东西,这世上最伤女人心的就是男人这种东西……幸好,幸好我还有你,杨梅,以后我们相依为命吧……”   杨梅笑了一下,轻声说:“好啊,我会一直陪着你的。不过你也别一竿子打死所有男人,我以后还是要嫁人的。”   李艳眼皮子都睁不开了,嘴巴还一张一合:“别呀,你嫁给谁啊,干脆嫁给我吧。男人没一个好的,你知道的,宋强……”   李艳说话的声音越发的低,到最后,一句话没说完,她就睡着了。   杨梅从床上爬起来,赤着脚走到窗台旁,她心烦意乱,很想喝酒,很想抽烟。可她不会抽烟,家里也没有存酒。   她只能干巴巴地站着,看着楼下藏在绿化带中的冷冷的路灯。   那么冰冷的光,却吸引了那么痴情的蛾,白蛾扑腾着翅膀,一下一下地撞上灯罩,灯不灭,蛾不歇。   清晨,杨梅是被一阵手机铃声吵醒的。她一看时间,才5点不到。   号码是陌生的,杨梅从被窝里爬起来的时候,脑子还有点糊涂,直到江水的声音通过手机清晰地传过来,她才清醒了几分。   “我已经在楼下了,你快下来。”   杨梅把这句话消化了一下,才蓦然想起江水是来接她去驾校的。她连长裤都没来得及穿,直接套着吊带背心就跑到客厅,从窗户上看下去。   楼下空空如也,尽管天还没完全亮,但架不住杨梅视力好,她能看见楼下躺在车底下露出一小截的猫尾巴,但就是看不见江水的车。   更何况他的车很扎眼——那么破旧的一辆红色教练车。   杨梅拾起手机,重新放在耳边,说:“我没看见你,你在哪儿?”   江水坐在车里打电话,后座的林阳和张西西靠在一起吃一个鸡蛋饼,他从后视镜里看了这对小情侣一眼,不疾不徐地移开目光,侧头看着车窗外,宽阔的马路,几乎没什么车。   “我在送你回家的那个路口,你走出来吧。”   杨梅听了颔首,从窗户边走开,在客厅里一步一步慢慢地绕圈:“我今天不去了。”   江水停顿一秒,说:“为什么?”   杨梅:“家里有事,走不开。”   江水哦了一声,下意识地望向杨梅所在的那个小区。   今天有雾,江水停在小区的马路对面,对面的房子被厚而沉的雾遮盖,他只能依稀看见房子的轮廓。   清风不知从哪个方向来,穿过那片雾气,穿越马路,带着一团白蒙蒙冲了过来,飘到江水的眼眶里,冲撞进他的大脑。   他的声音比那雾还要沉:“杨梅,你要请假的话,就不能提前说一声?”   杨梅捏紧手机,说:“对不起,昨天有事真的忘记了。”   江水没回答,杨梅等了一会儿,又继续说:“明后天我可能也不去了。”   江水蹙了蹙眉,沉吟了一会儿说:“是因为昨天的事么。”   昨天的事。杨梅想了一会儿,才明白江水说的是什么事。   他以为她在闹脾气。   “不是。”杨梅说。   “哦。”江水很快挂掉了电话。   杨梅听着手机里突如其来的嘟嘟声,感觉莫名其妙。   她想,江水的情绪是不是有点古怪。   ☆、开车喝酒被男人发现的女人   请假的这三天,孙威公司找不到他人,电话也不接,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   李艳心情不佳,杨梅就陪着她到处逛街,几乎把市里所有商场都走了一遍,新买的衣服鞋子堆起来像一座小山。   走进家门的那一刻,李艳直接一屁股坐在地上,杨梅把东西整了整,笑看她:“这会儿高兴了?”   李艳累得直喘气,根本没力气回答她,但还是笑了。回头一看全是战利品,她随意摸过来一只袋子,取出里面的东西,看了一眼扔到一边。   杨梅见了就说:“我的衣服你就扔啊。”   李艳说:“谁让你的衣服比我的好看。”   杨梅拾起地上的那件,抖了抖,李艳在下面说:“杨梅,你穿这件特好看,你皮肤白,穿草绿就更白。”   话音刚落,李艳又在那堆袋子里翻翻找找,半天,终于摸出一条纯黑的扩口短裤,拎起来展示给杨梅看:“然后你搭这个,显得你腿又长又细。”   杨梅说:“我腿本来就又长又细。”   李艳凶巴巴地推了杨梅的小腿一下,说:“别刺激我你。”   吃过晚饭以后,李艳就拎着大包小包回了家,三天时间,她已经冷静下来,出门前,杨梅再次嘱咐她,要是被孙威欺负了,千万别哭别急,只要一个电话,她就会马不停蹄地赶过来援助。   李艳走后,杨梅收拾了碗筷和这几天的战利品,泡了澡后就上床睡觉。   灯都熄了,她忽然从黑夜里睁开眼,再次点亮床头灯,拿出手机发了一条信息——   我明天学车。   收件人是江水。   过了许久,杨梅的手机才震动了一下,她点开来看,只有一个字的回复——嗯。   真是符合他一贯的作风——简单无趣,不说一句多余的话。   不过这就够了。   杨梅看完短信才关机关灯,安心地睡去。   第二天杨梅起了大早,她穿了随意的T恤和牛仔裤,才过了几分钟,她又回到卧室,把这一整套都脱下来,重新选了一套换上。   换上的是和李艳一起去买的新衣服,草绿色的上衣,纯黑的短裤,鞋子也是崭新的,是一双白色的枣糕凉鞋。   照镜子的时候,江水的电话来了,他车停在路口,杨梅挂了电话就跑出去。   一车四人风驰电掣,转眼间就到了驾校。   杨梅还没吃早饭,到了驾校就先下车,去外面早餐店买了点吃的,等她吃好了,张西西已经在场地里跑了两圈,停在她面前,刚好换上她。   她一坐进车里,就感觉气氛不太对。   江水双手抱胸,皱着眉不知看向哪里。后座的张西西垂着脑袋,表情落败。林阳倒还算正常,只是安静地坐着,但在杨梅看来,林阳能安静地坐着,这本身就是一件很诡异的事情。   杨梅很识时务地没有开口说话,她沉默地启动车子,拉手刹,踩离合,挂一档,缓慢地驶向直角转弯。   她握着方向盘的手很紧,脚下也不轻松,像是绷着一根筋。她有预感,像是要出事。   果不其然,她连最简单的直角转弯都压线了。   她没泄气,假装刚才是顺利通过了,直接奔向倒车入库。   车技靠练出来这句话果然不假,倒车入库本来就是她最弱的一项,几天没练习,她左右倒两次,两次都出框。   这时她心虚地撇头看一眼江水,江水不知看向窗外哪里,总之没看着她,也不知道她刚才入库的窘态有没有被他发现。   到了侧方停车的时候,情况更加糟糕,她连口诀都忘记了,不晓得是要左几把右几把,怎么对杆子也完全记不得。车屁股碰上立杆她真是一点也不意外。   曲线行驶还算马马虎虎,她自我感觉尚可地奔向了坡道。   杨梅握着方向盘的手出汗了,滑的很,她只能更加拼命地抓紧方向盘。   车子老旧,上坡的时候能听见发动机不停地在抖,带动整个车身都颤抖起来。杨梅如坐针毡,偏偏脸色淡淡,只有她自己知道,她现在这副身体有多僵硬。   车子缓慢地爬着坡,快到坡顶,她猛一踩下刹车。车子戛然停止在杆子旁,但位置不准确,这样去考试是没法及格的。   后来的事情,就有点出乎杨梅的意料了。她以为,尽管她定点的位置不准确,但她起码能顺利地上下坡。   可没想到,车子忽然往坡道滑下去——不是往下坡滑,而是滑下他们刚上来的坡。   后座的张西西惊叫了一声,林阳条件反射地往车后去看,在坡道下方有好几辆车排着队,等着轮流上坡,杨梅再这么滑下去,百分之百要撞上后面的车!   更严重的是,后面的车不好退,要是撞上,就是一辆碰一辆,像多米诺骨牌那样。   杨梅根本没有应急的能力,车子往下滑的那一刻,她心就慌了。脚下更松,手上却紧了。炎炎夏日,她却觉得自己快要冻僵了。   江水冷冷的声音就是这时候响起来的。   这种时候了,他居然懂的开玩笑:“你手抓那么紧,想把方向盘掰下来?”   这种情况下,杨梅是没心思陪他说玩笑话的,她转过头,语速稍快:“该怎么办?”   “你说呢。”江水神色淡漠,一动不动地盯着杨梅。   后座林阳忽然说话:“水哥,后面快撞上了。”   江水听了一点反应都没有,张西西害怕得要死,抓林阳的胳膊像是抓救命稻草似的,还一个劲哇哇哇地叫。   “该怎么办。”杨梅捏着方向盘的指关节已经发白,说话的时候也绷着神经。   江水撇开头,淡淡地看着他那一侧的后视镜,估算着两辆车越靠越近的距离。   坡下的车开始鸣喇叭,叭叭叭,一阵连着一阵,此起彼伏。   “刹车踩牢。”江水无声地叹了一声,最后从嘴巴里蹦出的是这么一句话。   杨梅啊了一声,然后又哦了一声,右脚往下使劲,将刹车踩到底。   车子立刻停止下滑,杨梅松了口气,可脑子依旧一片空白。   她再次扭头看江水,江水支着下巴看外面,声音很平:“慢慢放刹车,感受半联动点。”   杨梅照着做了,找到半联动点的时候,发动机剧烈地颤动起来,车子继续上坡,然后下坡,一路滑到平地上。   下了坡杨梅就踩了刹车停了车,后面的那辆车也从坡道上下来,从杨梅这边擦过,一车人开着窗户,齐齐转头看杨梅,看见开车的是个女的后,异口同声地哦了一声。   难怪开成这样,原来是个女人。   杨梅解安全带的手一紧,想加快速度,可安全带卡在里面,她解了半天没解下来。   江水在她头顶说:“开车别穿高跟鞋,也别戴戒指。技术差,还要漂亮。”   杨梅不动声色地看着他,他眼睛没转过来,声音又传过来:“别看了,换人。”   杨梅之后是张西西,杨梅下了车后就没上车,江水也没拦她,任她一个人走。   杨梅沿着场地的边边走,一群人窝在一块大石头边,嘻嘻哈哈也不知在干些什么。   她走过去,那群人中的一个就抬头看她一眼,接着其他人也跟着抬头。   其中有熟人,彭鹏,王野和季星都在里面,还有几个杨梅不认识的。   彭鹏看见杨梅,朝她招手,杨梅本想假装没看见的,哪想王野大嗓门地喊了一句:“杨梅泡酒,是不是就是杨梅酒?”   这是个笑话。但其中只有彭鹏和季星能听懂,其他人不认识杨梅,当然云里雾里。   其实杨梅也听不懂,不过她很快就懂了。   彭鹏一伙人围在石头边上喝酒,一瓶烧酒,彭鹏带过来的,还是日本进口的。   几个男人聚在一起尝尝鲜,正好杨梅经过,彭鹏就招呼她过来也试一口。   王野举着塑料杯,里面盛着丁点透明液体,他对着阳光晃啊晃,一副装腔作势的样子。   彭鹏给杨梅倒了一杯,很浅,润润舌头的程度,他说:“尝尝吧,口感挺不错的。”   王野见了就笑,伸着脖子凑过来,活像一只长颈龟,他脖子上的十字架项链闪啊闪,跟他又白又尖的牙齿一样亮得刺人:“杨梅喝酒,这酒到了肚子里就是杨梅酒。”   这个笑话真的一点也不好笑,王野自己笑得合不拢嘴。   彭鹏白了他一眼,把杯子塞到杨梅手里,说:“甭理他。”   杨梅接过塑料杯,放到鼻子下嗅了嗅。她虽不是什么品酒高手,但数年来,她挣了多少钱,就喝了多少酒,好酒坏酒,她还是能闻得出来的。   爱酒之人也惜酒,好酒摆在眼前,无论如何都是要品一品的。   杨梅说不上多爱酒,但眼下的这个玩意儿,酒气浓郁,嗅进鼻腔,非但不刺鼻,反而香醇甜腻。光是气味就如此撩人,想必味道更是上佳。   她没怎么犹豫,闷头就喝了下去。   围在石头边的男人见一个女人喝酒如此豪爽,无不鼓掌起哄,还发出各种怪叫,引得旁的人纷纷侧目。   杨梅将塑料杯扔进垃圾桶里,还没夸赞一句好酒,就被身后的人扯了过去。   她被扯得踉跄了两步,斜眼一看,叫他的名字:“林阳。”   林阳松开手,说:“你怎么还喝酒啊,不是还得练车?”   这点酒对杨梅来说,塞牙缝还不如,就算是一般不怎么会喝酒的人喝了,也不会有什么事,林阳紧张她是有点小题大做了。   “我没事。”杨梅说,“你怎么下车了?”   林阳看了看杨梅后方:“我下来上厕所。那什么,杨梅,你还是悠着点。一早上张西西好几个项目都出差错,本来都练得差不多了,结果再一上手,发现全还给水哥了,水哥那时候就有点不高兴,你刚才也是,比张西西更离谱,你看没看见,水哥脸都黑了。”   “……”杨梅只知道江水没给她好脸色看,却不知道原来是张西西引起的,她想了想,最后说,“水哥脸本来就不白吧。”   林阳无言以对,跑去解手了。   杨梅站在路边等车过来,张西西刚好下车,杨梅就坐进驾驶位。   系安全带的时候,沉沉的阴影罩下来,她本能地抬起头,冷不丁撞上江水的眼睛。   她能感受到,江水在她面前轻轻地呼吸,她能清楚地听见他吸气的声音。   那一刻,杨梅不自觉地屏住呼吸,她眼睛平视,看见的是江水下巴上星星点点的胡茬,让她想起家里的黑芝麻,又香又酥,让人情不自禁想要抚摸一把。   杨梅当然不会真的伸手抚摸,因为车后座还有张西西在。   张西西还在。   可江水却旁若无人地贴上来,仿佛雨落前乌压压的天。   带着他身体的汗味,以及沉沉的声线——   “你居然喝酒了?”   ☆、拼酒的男女   江水再次深深地吸了吸鼻子,确认那就是酒精的气味。   霎时间,杨梅从他眼睛里看见了一些东西,让她的手不自觉攒紧。她以为那是山雨欲来风满楼,可实际上,那阵黑风盘旋了一圈以后,渐渐消弭了。   江水的脸还是没什么表情,他的情绪透过声音传递给杨梅。   “你学车,到底是为了什么?”   杨梅直视他的眼睛,深吸口气,说:“为了什么,你还不清楚么。”   言尽于此,杨梅的意图已经表达得很清楚了。江水木,但不蠢。他不给回应,并不是听不懂。   他只是不想一脚踩进泥沼。   中午的时候,张西西说要吃火锅,林阳陪着她一起,两个人吃火锅人数偏少,就喊上了江水,最后,把杨梅也叫上了。   火锅店内空空如也,除了杨梅他们这一桌,在靠近厨房的位置还有一桌,不过这一桌的人看起来是店员和老板,店里没生意,闲着无聊在嗑瓜子。   四个人一坐下,店员就围过来,林阳离得最近,就把单子递给他看。   林阳接过单子,没先自己看,而是递给江水,江水叫他点,他才真正开始点菜。   他一边浏览菜目,一边问店员:“你们这没什么生意啊。”   店员一手拿着本子,一手握着笔,眼珠子在店里转了一圈,说:“是啊,天热嘛,肯定没什么人的。”   林阳瞥一眼旁边的张西西:“你确定要吃火锅啊?”   “确定一定以及肯定。”张西西搂上林阳的胳膊,两人肤色一黑一白,对比明显。   “行吧行吧,也就你大热天吃火锅。”   林阳点了几个菜,又问杨梅要不要点几个,杨梅是来凑人数的,她对火锅没什么兴趣,自然摆手说不要。   单子给了厨房,林阳才忽然想起来还没点饮料。他招手示意店员过来,店员在收银台那边写写画画,头也没抬一下就说:“饮料在冷藏柜里,自己拿吧。”   冷藏柜就在江水的位置后面,林阳刚要站起来,江水快他一步:“你坐着,我去。”   林阳坐下来,说:“给我来个可乐吧。”   张西西:“嗯……我要橙汁。”   江水点点头,目光移到杨梅身上。   杨梅看也没看那冷藏柜一眼,那双眼藏进了万千情绪,只覆盖在江水的身上:“你要什么我就要什么。”   江水站着没动,好像在等杨梅改口。   偏偏杨梅就是死性不改,一双白玉青葱的手拿起水壶,准备烫碗碟:“愣着干嘛,去拿啊。”   最后,江水拿了一罐可乐,一瓶橙汁,外加两罐冰啤。   林阳看见那两罐冒着白气的啤酒的时候,惊讶地用胳膊肘捅了一下江水:“水哥,你咋喝酒啊,不是得开车?”   张西西拍了林阳的后脖子一下:“你傻啊,水哥坐副驾驶,不开车。”   江水一直没说话,沉默地将其中一罐啤酒摆在杨梅的桌前。   林阳又大惊小怪:“杨梅,你也喝啤酒啊?”   杨梅紧盯江水的脸,江水倒是没看她,自顾自拔了拉坏,啪地一声响,像是炸裂的爆竹,炸在杨梅的耳边,也炸在她的心底,让她浑身血流通畅。   行啊,一罐啤酒。   他不拿酒过来,就不是他了。   杨梅握住那罐冰啤,飒飒的凉意通过肢体迅速地蔓延到四肢百骸。   林阳叫住她:“杨梅,你还是换个什么果汁吧,一会儿还得练车,还是别喝酒了吧。”   张西西也劝:“是啊,万一喝醉了咋办,开车的时候出点儿什么事……”   话没说完,杨梅就豪气地拔掉拉坏,同样是啪的一声,比江水刚才的那声更响更亮。   “你们怕什么,水哥都不怕。”杨梅弯唇一笑,举着啤酒碰了一下江水的那罐,“水哥,一起。”   江水没喝,杨梅也没在意,她只管仰脖灌酒,喝了小半罐,捏着啤酒往桌上一砸,爽快地哈了一声气。   张西西在边上都看呆了,一张厚唇大嘴半天没合拢。她盯着杨梅看了好一会儿,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杨梅,我看你好像挺能喝的。”   杨梅说:“看陪我喝的人是谁了。”   很快,店员把菜盘端上来,林阳把菜和肉倒进锅里,又用筷子搅了搅。   全部的活林阳都包了,张西西就坐在一旁咬着筷子等汤沸腾。   再过一会儿,汤汁扑腾起来,菜叶子被顶了上来,水开了,热气一下子呼啦啦地冲上来,被那热气一熏,张西西就热得冒汗。   林阳说:“你脱件衣服吧,吃火锅还穿长袖。”   张西西很听话地脱外套,嘴上解释:“这不是练车怕晒黑嘛。”   “你已经很黑了,不会更黑了。”   毫无疑问,林阳又惨遭张西西一顿暴打。   暴打完毕,张西西有点忧伤,转头向杨梅:“杨梅,你怎么这么白啊,有没有什么秘诀啊,我怎么美白都没用。”   不等杨梅支招,张西西就唉声叹气地靠在椅背上,说:“夏天一到,我出门必备阳伞,身上又涂水宝宝,可是一点用都没有。”   她瞄了杨梅一眼,瘪瘪嘴说:“我看你经常穿短袖短裤的,不怕晒黑啊?”   杨梅吃了一只蘑菇,淡淡地说:“我晒不黑,黑了很快就会白回来。”   张西西听明白这是体质问题,更加懊丧:“不公平不公平,老天爷不公平!”   林阳给张西西夹了一条肥牛,安慰她:“没事啦,你很漂亮的啦。”   张西西咬住肥牛,皱着眉:“骗人吧你就,我知道你们男人喜欢皮肤白的。”   像是想要验证这句话,张西西凑过去问江水:“水哥,你说对不对?”   江水垂着脸捞火锅料,半天才说:“都可以。”   张西西明显对这个模棱两可的答案不满意:“什么叫都可以啊?水哥你意思是你黑白通吃呗?”   林阳一口气没憋住,噗嗤一下笑了出来,喷出口汤。   张西西白了他一眼:“干啥啊你,想造反?”   林阳拍着胸脯缓劲:“没……”   张西西哼了一声,林阳就说:“你也别老说男人了,你们女人不也喜欢白的,就像你。不然你也不会找上我啊。”   这一点张西西倒是承认,她是喜欢白皮肤的男生,但是……   张西西立马扭头找同盟:“杨梅,你呢,你喜欢皮肤白的男人吗?”   杨梅摇头,很真诚地说:“不,我喜欢皮肤黑的男人。”   时间过半。   这一桌林阳点的菜不多不少刚刚好,几个人里头,杨梅吃得最少。   林阳就问:“是不是我点的不合你口味?”   杨梅摇头:“我不是很饿。”   不是很饿,但她一直在喝啤酒。   杨梅左手握着啤酒罐一刻都没放下,很快,一罐啤酒就被她喝得见底。她起身,去冷藏柜又给自己拿了一罐。   林阳见了,从碗里抬头:“杨梅,你还喝啊?虽然热,但这玩意儿这么冰,喝多了也不好。”   杨梅没听他的,他就找江水求助:“水哥,你看她,你劝劝她啊。”   江水低着脑袋,声音闷闷的:“随便她。”   杨梅微不可闻地哼了一声。   林阳眼睛毒,这么相处下来,他隐隐觉得哪里不对,但他想象力不够丰富,只能凭着直觉说话:“杨梅,那什么,开车戴戒指档位抓不踏实,穿高跟鞋的话,脚掌感受不到踩刹车的感觉。上午的时候,水哥那么说是为你好。”   杨梅不禁瞄了林阳一眼。   林阳以为事情真被他说中,舔了舔嘴唇就准备大说特说,哪想杨梅啪一下把啤酒罐拍在桌面上,用力捏扁,语气很淡,但很严肃。   “小屁孩儿,你懂什么。”   林阳想回一句你凭什么叫我小屁孩儿,可一见杨梅那凌厉的眼,话到嘴边又被他咽了下去。   午餐过后,又投入练车的大氛围中。   张西西下午要提前走,练车的顺序就不是几个人一人轮一次了,张西西连续着练,练得差不多了她就走。   等张西西和林阳走了,杨梅就替换上去。   午饭的时候杨梅喝了好几罐啤酒,胃里全是液体,车子一颠,她胃里就跟要翻船一样。   她平时不会这样,或许是因为坐在车内,这让她觉得有点难受。   车开到曲线行驶的位置,她停了下来,开了车门就往外走。   停车的位置和厕所外面的水龙头距离不远,但这短短的距离,杨梅走得很慢。   她还没走到水龙头边上,身后的男人就超过了她。   “你干什么?”   杨梅没理江水,径直朝前走。   “是不是晕车?”   杨梅停下来,定睛看着江水。   半晌,她说:“我醉了。”   阳光之下,杨梅的眼睛很亮,像泡在水里一样,隐隐荡漾着细微的涟漪。   江水用审视的眼神看着她,许久都没有说话。   他发现杨梅在大多数时候是冷而静的,像盛放在冰山的雪莲,碰一下都难得。可某些时候,她却截然相反——仿佛雪莲被人染了血,刹那间晕成朱红,成为白茫一片中唯一的火。   孤独却又热情的火。   江水的身体渐渐发烫,不是室外高温所致,而是——   杨梅的热烫伤了他。   他在炽热的空气里缓慢而沉重地呼吸,一下又一下。脑子里猛地叮一声响,像是某种信号,敲碎了他所有的臆想。   最终,他很肯定地说:“你没醉。”   杨梅闻言就笑了,这抹笑令江水好不容易冷静下来的脑子轰地一下又乱七八糟。   他努力集中纷乱的精神,才能使她的声音听起来并不那么像裹着一层雾。   “不,我醉了。”她说,“知道我为什么醉吗。”   “因为你。江水。”   ☆、遐想的男人   如果不是车喇叭声断了江水脑子里的那根弦,江水都不知道自己要在那里站多久。   幸好他将自己拔了出来。   江水走向自己的车,声音随着风飘荡进身后杨梅的耳朵里:“晕车就跟我来。”   杨梅跟过去,站在他身后,他矮身坐进副驾驶,抬头,看见她还站在外面,下巴朝旁边指:“坐进来。”   杨梅不知道他要干什么,绕着车头走,坐进驾驶位,发现江水从车前抽屉里拎出一袋橘子。   “这个季节的橘子不好吃……”   “不是用来吃的。”   “那是……”   杨梅话音未落,江水就剥好一只,橘子肉丢回袋子,留在手里的是一张完整的橘皮。他剥橘子的功夫不错,这么小个的橘子还能剥下整皮,橘皮摊在手心,仿佛一朵完全打开的花。   江水把橘皮递给杨梅:“闻这个会好过一点。”   杨梅接过,按在鼻下,清凉的气息钻入鼻孔,瞬间令她大脑清醒。   以前她想错了,原来他并不是喜欢吃酸橘子。   “你怎么还搞这个?”杨梅问。   “以前有个学员,晕车比你厉害,有次练车的时候吐了一整个方向盘。”   杨梅听了情不自禁地瞄了方向盘一眼,有点嫌弃地往后靠了靠,可惜她已经靠到底了。   江水看她一眼,说:“我早擦干净了,也有段时间了。”   “所以你就在车里放了橘子?”   江水点头:“他闻了橘皮说是舒服多了,那我就放一袋在车里,以备不时之需。”   杨梅说:“你还挺尽职。”   江水意味深长地说:“我希望每一个学员都能考出驾照。”   杨梅定定地看着他,他也同样。   过了半晌,杨梅从橘皮里舒出一口气,说:“好吧,我把戒指摘了还不行么。”   她摘下戒指,江水依旧在看她。   她笑了一下,脸贴在方向盘上,弯下腰,手低下去。   她是打算把厚底鞋也脱了,干脆赤脚踩刹车和离合。   “其实你也不用这样……”江水想表达的只是希望杨梅下一回来练车的时候能换上平底鞋。   可他话没说完,杨梅已经把鞋脱掉了。   她光着脚踩在刹车上,刹车很黑很脏,她的脚很白很细。   江水移开视线:“你还是穿上吧。”   “不穿了,省得你话里有话。”   杨梅重新启动车子,刚要起步,车窗就被人砸了。   没错,是砸。   实际上,江水的车常年不关车窗,驾驶座这边的窗户藏到最下面,而江水那边太阳很大,车窗只滑下一半。   那剩下的一半,就被人砸了。   更准确地说,是被人猛烈地敲打着。   这么大的动静,杨梅和江水没法儿忽视,双双扭头看过去。   那是个花枝招展的小姑娘。所谓小姑娘,是对于杨梅而言的。在杨梅看来,敢穿得如此花里胡哨,头上还顶着大红蝴蝶结的,也只有年纪轻轻的初高中生了。   杨梅想,她应该是高中生,并且是刚高考完的高中生。因为初中生不应该出现在驾校。   除非她有别的目的。   这个小姑娘的确是有别的目的。   她气势汹汹地站在那里,却没拿正眼瞧杨梅一下,她的目光像火炬,只集中在江水身上。   “水哥,我给你带来了巧克力和薯片!”中气十足的声音。   杨梅往小姑娘手里的零食看了一眼,满满一大袋,装的都是小女生爱吃的零食。视线上移,她发现小姑娘笑得人蓄无害,两只小眼睛眯成月牙儿,露出可爱的虎牙。   这是个把什么心思都写在脸上的女孩儿。   只不过……   江水淡淡地瞄了一眼那些零食,直接说:“我不爱吃这个。”   果然如此。像江水这么古板无趣的男人,怎么会对这些小零食产生兴趣。小姑娘有满满的心意,只是用错了地方。   江水目视前方,声音很平:“开车。”   杨梅却没动,这时小姑娘急了,再次抬起手砸了几下窗户:“水哥,先别走啊。你不爱吃这个,那你爱吃什么?”   江水的声音显得有些不近人情:“我爱吃什么都和你没关系。”他看了杨梅一眼,再次命令:“开车。”   杨梅依旧没有动作,她直觉这个小姑娘还有其他话要说。   果然,在下一时刻,小姑娘微弯下腰,脸朝车内大喊:“水哥,我喜欢你!”   我喜欢你。   一个主语,一个宾语,一个动词,就概括了所有。   她把所有的心意都化作一个简单的词语——喜欢。   这是个简单而又直白的小姑娘,像一条射线,起/点开始,勇敢无畏地冲向不知止境的终点。   江水什么也没说,这句话这么响亮,却仿佛连打动他分毫的力量都没有。他像是一块静止的木头,端坐在座位里。   小姑娘喊完这句话,就安静了,像只漏气的气球。她很勇敢,但她的勇气并不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   杨梅莫名觉得揪心,她索性熄了火,歪着头,看着江水近乎冷酷的侧脸:“喂,她说喜欢你。”   江水看过来,杨梅的表情很淡,但很正经。   过了片刻,江水告诉杨梅:“你先在这里等我,我去去就来。”   他下了车,小姑娘怀揣着激动而又忐忑的心情,一蹦一蹦地跟着走。   江水把她领到一处僻静的树荫下,杨梅听不见他们的声音,但从他们的神情能猜出大致的谈话内容。   其实也根本不用猜,杨梅用脚趾头想想就知道,江水这种木头会说出什么话。   他好像给自己盖上了一只透明的罩,习惯于将闯过来的人阻挡在外。   江水拒绝这个小姑娘花费了一点时间,结束以后他走回来,上车。   杨梅正趴在方向盘上,听见声音把脸转过来,听见他说:“抓紧时间,再练十圈。”   杨梅什么也没问,听从他的指挥,将下午的十圈练完。   练完以后,江水送她回家。   一路上都很沉闷,车厢内安静得仿佛与世隔绝。   杨梅侧头看着窗外,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她安静的时候很安静,坐在那里像个不会讲话的人偶。   江水瞥眼看了看她,在下一个红灯前急刹,车子在水泥路面上迅速减速滑行,划出一道嘎吱的叫声。   杨梅惯性前倾,双手不由自主地撑在车前。   这时候,她才扭头看了江水一眼,江水也在看她,表情平静,黑眸闪烁。   那一眼以后,杨梅忽然笑起来:“你这是干什么?”   江水回答地理所当然:“刹车啊。”   “哦,刹车。”杨梅点点头,又摸了摸下巴,“你刹车什么时候这么没水平了?”   江水无意识地抿了抿唇,没回答。   车行至某个路口的时候,不知为何路上变得很堵。   红绿灯成了摆设,双向四车道停满了车,这个路口变换了三次红绿灯,他们的车才刚刚通过马路。   “为什么这么堵?”杨梅把头探出去看。   “别把头伸出去。”江水瞄她一眼说,“这里是双向四车道,前面是两车道,这里什么时候都堵。”   “那你为什么往这边开?”   “开错了。”   杨梅的视线久久停留在江水脸上,像是想要搞清楚他一个老驾驶员开错的可能性有多大。只是江水的脸藏在黑暗的车厢里,她只能看清他的轮廓。   驶上忽然变窄的车道,车流缓慢,车外有忽明忽暗的灯光投射进来,江水也跟着忽明忽暗。   杨梅忽然问他:“你是不是很招女人喜欢?”   江水:“没有很招。”   杨梅掰着手指头数:“今天下午那个小姑娘算一个吧,还有……”   还有她。   但她没说完。   “还有什么?”寂静之中,他突然来这么一句。   杨梅支着下巴在笑,没有出声。   江水说:“我拒绝她了,我叫她好好学车。”   杨梅轻轻点头:“嗯。”   过了好一会儿,他又说:“你也好好学车。”   杨梅转开视线,不说话了。   穿过那个骤然变窄的车道后,路况渐渐变好,江水开车很快,没过多久就开到了杨梅住的那个小区。   这段时间太短,让杨梅觉得刚才堵车的情况就发生在一秒以前,江水和她说的最后一句话就在耳边,仿佛他堵在那里,就是为了说那一句话似的。   江水依旧没把车开进去,而是停在路口,老位置。   杨梅并没有第一时间下车,江水看向她,她则指了指自己的脚。   她没穿鞋子。   江水问她:“你的鞋子呢?”   杨梅摊开手:“丢在驾校了。”   江水的手去摸方向盘,杨梅说:“要回驾校找么。”   “太晚了。”江水瞄了一眼车内的时间表,他的手伸向车钥匙,旋转了一下,熄了火。   他像是想起什么,转头看杨梅:“我记得那时你把鞋丢在车里。”   杨梅耸了耸肩:“车里没有。不信的话,你可以搜。”   江水静静地看着杨梅,杨梅就那么无所畏惧地坐着,仿佛从未涉世的麋鹿。   他们的车停靠在路边,这个位置不好长时间停车,后面有急冲而上的其他车,刺目的车灯直指过来,而后和他们擦肩而过,重新回到黑暗。   光阴交叠之间,江水觉得自己看见了这只麋鹿摇曳着狐狸尾巴。   江水不会真的搜车,因为这样他会很像傻子,而杨梅会很得意。   “从这里走到我家门口,起码百来米,你不能让我光着脚进去。”   的确如此,江水低头,不动声色地看了看杨梅的脚——白皙,细腻,像削了皮的山药——这双脚赤脚走在水泥地上,肯定会破皮,会流血。   “怎么办呢。”杨梅笑。   江水默默地咬了咬后槽牙,两脚脚跟互相踩着,手伸下去,拾起一双灰褐色的布鞋,拎到杨梅眼前:“你先穿着。”   杨梅垂目看下去,那双布鞋很普通,没有牌子,也看不出价格,甚至鞋面还有点脏,但这是一双适合开车的鞋,光是看着,杨梅就知道这双鞋穿起来相当舒适。   “谢了。”杨梅飞快地接过鞋子,套在自己的脚上,“你脚多大?”   “45。”   “哦。”   杨梅走下车,绕到驾驶座窗边,和江水招手:“我回去了。”   江水点头,说:“记得明天换上平跟鞋。”   杨梅听了只是笑了一笑,转身走了。   江水看着她的背影在视野内渐行渐小,过马路的时候,杨梅停了一下——她的鞋掉了,或者说,是他的鞋掉了,她就站在路中央重新套鞋。   她的脚比他小得多,江水想,就像藕段,他一掌就能握住。   ☆、警告女人的男人   杨梅回到家后首先换了鞋,江水的鞋被她丢在玄关的某个角落。她进了厨房,准备给自己炒碗蛋炒饭。   吃炒饭的时候,她就坐在餐桌旁,正对着玄关的座位。炒饭喷香,可她的眼睛却没放在它上面。   那双鞋穿得有点久了,鞋面很久,鞋底很软,他脱下来递给她的时候,还有点淡淡的味道。味道并不好闻,但那时候,杨梅毫不犹豫地把自己的脚套了进去。   炒饭吃了一半,杨梅去摸手机,她给李艳打电话。有些事情,她觉得有必要和好朋友分享。   可惜电话没人接。   杨梅挂了电话,把剩下的炒饭丢进垃圾桶里,然后把碗放进水槽,拾起钱包出了门。   第二日清晨,江水开车来接她,见到她的那一刻,他的眼睛往下瞟。   杨梅缩了缩脚趾,江水移开视线。   她穿了一双绑带的细高跟凉鞋,没有防水台,跟又细又高。   杨梅坐进去,林阳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看,赞叹了一句:“杨梅,你今天这么漂亮。”   为了搭配这双细高跟,杨梅穿了一条深蓝色的碎花连衣裙,无袖,A字型,裙子下摆蓬蓬的,像展开的伞花。   杨梅无意识地捋了捋耳边的碎发,轻声道:“谢谢。”   上午的练习非常顺利,只是江水的话很少。   张西西练车的时候,江水基本上不用多加指导,她的技术练出来了,自己多练习几遍,上考场没有问题。   林阳更不必说,他只是个陪练。   唯独杨梅,依旧磕磕绊绊,但还是能看出来,较之以前,她有了很大的进步。   午饭的时候,张西西和林阳先去买盒饭,杨梅还在练车,江水坐在她边上说:“前面那里,你停一下。”   “你要去吃饭?”杨梅问。   “嗯。”江水答,“练完这圈,你也可以吃饭了。”   杨梅把车开得很慢,她想了想,说:“我能不能和你一起去?”   江水看过来,杨梅说:“我怕再迟盒饭卖光了。”   “你先练,我帮你买。”   “哦。”   杨梅把最后这一圈练完之后,直接去灌木丛找江水,那里空无一人。她去小房子里,发现江水背对她坐着,他的黑色短袖紧紧贴在他背上,背后湿了大片。   杨梅走过去,在他对面坐下,他抬头,用筷子指了指桌上未打开的盒饭,口齿不清地说:“吃吧。”   杨梅点点头,拆开橡皮筋就要动筷,面前的人突然站了起来,一边收拾吃剩的残羹,一边对她说:“你慢慢吃。”   “你吃好了?”杨梅去看他的饭盒,发现已经空了。他每次吃饭都吃得很干净,不像她,每次都剩下大半。   江水走了,杨梅忽然觉得这顿饭吃着没什么意思。   彭鹏是这时候坐过来的,他也是刚刚才练完车下来,左手捧着刚买的盒饭,右手拎着一罐啤酒。坐下来后,他也不吃饭,驼着背看着杨梅,说:“杨梅,你今天很漂亮。”   杨梅连谢谢都懒得说,只是敷衍地扯了扯嘴角,回报一笑。   彭鹏这才打开盒饭,眼睛不自觉地往后看,身后一群五大三粗的男人,时不时往这边瞟眼睛。   “你走过来的时候,那些男的都盯着你看。”   杨梅听了往彭鹏身后看了一眼,对上好几双浑浊的眼。   她在心里冷笑,嘴上却说:“我有什么好看的。”   彭鹏扒拉了一口米饭:“你别这么说,男人的眼光最反映事实。盯着你看,说明你的确好看。”   杨梅把胡萝卜挑出去,彭鹏又说:“这么大个驾校,估计也就你一人敢在练车的时候这么穿衣服。”   杨梅左右看看,好像的确如此。她浅浅笑了一下:“我故意的。”   吃完饭,杨梅站在小房子门前,那里阴凉,晒不到太阳,再往外走一步就得暴露在烈日之下。她远望片刻,没找到江水的车,但她不想走出去,外面太热了,而她的伞放在江水的车上。   其实在这么大一片场地上,想从数十辆长得差不多的车里找出其中一辆,是很难的。但后来杨梅还是轻而易举地发现了江水的车。   实际上,她不是发现了车,而是发现了车旁站着的人——昨天下午那个给江水送零食的小姑娘。   小姑娘依旧拎着一袋东西,杨梅猜那是要送给江水的。她没再继续等候,径直往那辆车走过去。   小姑娘仍旧“目中无人”,杨梅开门坐进后座,她也没看杨梅一眼。   江水从后视镜里看见杨梅,淡淡说:“到齐了,开始吧。”   练车的是张西西,林阳和杨梅在后座。   车子从起/点驶出去,和车外的小姑娘擦身而过。   杨梅回头看了一眼,那个小姑娘走了几步,没走远,只是找了个有树荫的地方站着等。   林阳在边上说:“这是一见钟情啊。”   杨梅:“什么一见钟情?”   林阳嘿嘿笑了一声,意有所指地看了看前面的江水,凑到杨梅身边说:“看见刚那小女生了没?”   “看见了。”   “上回这女生的教练请假了,拜托我们水哥带下她,水哥带了她一天,然后她就看上咱们水哥了呗。”   “这么就看上了?”杨梅呵地一笑。   “那可不,那女生基础差得很,油门刹车都分不清楚,水哥亲自绕场地给她示范,艾玛,就这么看上了。”   “才不是呢。”前座张西西忽然插嘴,“我觉得那女的是在水哥送她回家的时候看上的。哎哟,你又不是不知道,水哥开车那技术,是个女的坐在边上就得发花痴。”   说完了,张西西粲然一笑,冲旁边的江水抛了个媚眼:“是吧水哥。”   “别聊闲话了,你好好看前面。”   “哦。”张西西瘪瘪嘴,不说话了。   杨梅把这句话回味了一下,冷不丁地,她忽然问道:“水哥把别的教练的学生送回家了?”   张西西冲后视镜点头:“是啊,帮人帮到底嘛。”   杨梅哦了一声说:“没想到水哥还这么热心啊。”   她的语气凉凉的,有嘲讽的味道。张西西没听出来,还跟着附和了一下。这句话只有江水能听懂,但这唯一能听懂的人还要假装听不懂。   张西西绕了一圈回来,停在原来起步的位置,换上杨梅。   那个小姑娘看见车停下了,就蹬蹬蹬跑上前,眯着眼睛和江水说话。   杨梅发动车子,撇头看了小姑娘一眼,说:“小妹妹,别靠太近了,危险。”   话音刚落,她也不管这样做是不是真的危险,果断地放开离合器。   小姑娘急忙往边上闪躲,紧接着,她的身影越来越小。   林阳忍不住往后一看,啧啧两声:“这女的也就下午来驾校,就这么点儿时间还不好好练车,全耗在水哥身上了。”   杨梅说:“你怎么什么都知道。”   林阳用大拇指刮了下自己的鼻子,说:“那女的自己说的嘛,就你请假那三天,啥都告诉我们了,嘴巴真大。话唠一个,鉴定完毕。”   杨梅不禁看了林阳一眼,心想,就凭你,也好意思说别人。   这时,林阳忽然把身子钻到前面来,贴着江水的椅背,笑呵呵地问:“水哥,你看人一女的,老站在那儿等着你多辛苦啊,要不水哥你下去解决一下,车上有我,这俩女的交给我吧。”   江水沉吟了一下,最后点头:“我下车,你们自己练吧。”   林阳欢呼一声,等江水下了车,他就屁颠屁颠儿跑副驾驶座去。杨梅瞄他一眼,也下了车。   “你去哪儿啊?”林阳扒拉着窗户朝外喊。   “买水。”杨梅头也不回。   杨梅下车本不是为了买水,但她话一出口,喉咙仿佛真的干了,她就撑着伞慢悠悠地去了小卖部。   小卖部的收银小妹认出了她,她一进门就冲她乐:“你来啦?买水不?”   “嗯,买水。”   收银小妹很热心地用手指了一下:“水在那边。”   杨梅一看,哟了一声:“换位置了。”   收银小妹一笑,露出俩梨涡:“嘿嘿,我就没事儿瞎折腾。”   杨梅蹲下来,拿起货柜上的矿泉水,仔细看日期,嘴上随意地回应一句:“我也爱瞎折腾。”   收银小妹往杨梅的方向看了看,又朝门外看了看,说:“上次跟你一起来的那男人呢?没一起来?”   “嗯,没一起来。”   五分钟后,杨梅抱着七八瓶水和饮料走过来,收银小妹惊讶了一下:“买这么多,一个人能拿么?”   杨梅将瓶子一股脑丢收银台上,乒乒乓乓好一阵响。   收银小妹刷商品信息,杨梅就站一边去打电话,听筒内嘟嘟两声,接通了。   杨梅:“江水,我在小卖部,你过来拎东西。”   杨梅付了钱,又等了一会儿,江水小跑过来。   他从来不打伞,黑亮的皮肤上闪烁着晶亮的汗。杨梅抽了张维达给他:“擦擦汗。”   江水摇摇头,没接纸巾,直接拽着衣服摆往头上一抹,就当擦汗了。   “东西呢?”他问。   “这个。”杨梅把一大袋子水瓶递给他。   两个人并肩往驾校走。   江水拎着水瓶在前面大步走,杨梅撑伞跟在后面。   她注视着江水湿漉漉的黑短袖,对着阳光,他拎着袋子的手青筋暴露,仿佛是有数条巨龙盘旋在上面。   她捏伞的手紧了紧,对着那抹沉默的背影说:“进来吧。”   江水顿了半秒,很快说:“不用。”   杨梅没坚持邀请,轻飘飘地嘀咕一句:“晒不死你。”   还没走进驾校门,袋子勒手的地方断了。矿泉水和饮料扑通滚落,躺倒在水泥地上。   江水弯腰去捡,眼前是杨梅穿着细高跟的脚,脚趾很漂亮,涂着大红色的指甲油。   “这什么破袋子。”杨梅收了伞,想帮江水一起捡。   江水拦住她,说:“你在这等着,我再去买个袋子。”   他刚拔腿,就被杨梅抓住了手。   是手,而不是胳膊。   江水低头,杨梅白而软的小手抓着他粗粝的手指,她的小指在他掌心时轻时重地刮擦,仿佛带着某种暧昧的暗示。   她的声音轻轻柔柔,像一缕烟,从下往上飘:“拿,不是买。这是袋子质量问题。”   江水倏然甩了手,瞪着眼睛看着她。   杨梅往前走了两步,笑了:“听见没啊?怎么这么愣。”   江水往后退了两步,身后就是电线杆,他几乎能感受到那杆子蒸腾过来的滚滚热气,烫得他后背如火焚烧。   杨梅跟着走上去,逼得他靠上电线杆。她抬起手,朝江水的脸伸过去。   那只手似乎带着清凉的爽快,仿佛藏着风,吹熄了江水突如其来的热。   他使劲摇着头,清醒过来,猛然抓住那只手。   “你要干什么。”他的声音有点哑,但足够冷。   杨梅盯着那双黝黑的眼,说:“你又出汗了,擦一擦。”   江水没有松手擦汗,汗水从额头滑落,路过眼角的时候,他情不自禁地闭了闭眼。他手中加了点力气,就听杨梅清冷的声音:“疼。”   江水拎着杨梅的手腕,将她往后推了一步。   “疼……”他的声音染着威胁的味道,“疼就别惹我。”   ☆、失魂落魄的女人   江水回到小卖部,收银小妹听了解释,很善解人意地拿了两只袋子给江水,免费的。   江水小跑回水瓶掉了的位置,杨梅已经不在了。他蹲下/身,独自将那些瓶子一瓶一瓶地拾起来,装进袋子里带回车上。   开车的是张西西,林阳还坐在副驾驶上,江水就坐进车后座,把刚买来的水递上去,一人一瓶。   他自己也拿起一瓶农夫山泉,开了盖子喝了一口,眼神在车外搜寻。   林阳转回头,说:“水哥,杨梅呢?”   江水收回目光,落在那一大袋子水瓶上:“不知道。”   杨梅站在直角转弯旁的一棵大樟树下,她的包很沉,压得她肩膀火辣辣得疼。她的手伸进包里,在里面捏了几下,过了一会儿又掏了出来。   她靠上树干,仰着头往上面看,树叶密密匝匝,风吹叶动,金灿灿的光从叶与叶的缝隙间漏了进来,洒在她的脸上,她轻轻闭着眼,眼前却不是一片黑。   她开始嚼口香糖的时候,睁开了眼。   身旁忽然多了一个人,杨梅一低头,就看见那个小姑娘抱着一大袋零食蹲在她脚边。   小姑娘的声音听起来有点低落:“你怎么不去练车?”   杨梅重新仰起头,半眯着眼捕捉摇晃的碎光:“你怎么不去练?”   “我没兴趣。”小姑娘很任性地用手指去捏树下的泥土,泥土很干,揉几下就随风飞散,留在指腹上的是浅黄的颜色。   “你对江水感兴趣。”杨梅说。   小姑娘猝然抬起头,杨梅像是感受到她的目光,缓缓地低下头,对上了她戴着蓝色美瞳的眼。   再神经大条的女人,喜欢一个男人的时候,也能变得心细如发。   这个小姑娘像是感觉到了什么,说话的语气带着警惕:“你是他什么人?”   杨梅扭头看向一边的垃圾桶,努了努嘴,腮帮子鼓动,噗地一声,将口香糖喷过去。可惜她准头不好,口香糖最后落在了垃圾桶前面的泥土上。   杨梅啧了一声,走过去,用餐巾纸包好它,重新掷入垃圾桶。   走之前,她拍了拍裙子后的灰,对那个眼神执着的小姑娘说了两个字:“情人。”   杨梅在路边等车,张西西开车过来,她顺势爬了进去。   后座是江水,杨梅坐稳后,从包里掏出一只袋子,把它摔到江水身上。   江水把它拿起来,问:“这是什么。”   “是什么打开看看不就知道了。”   江水拆开外包装,里面是一双崭新的男士驾车鞋。   这双鞋是杨梅昨晚专门跑到大商场去买的,选购了很久才终于挑中的。无论是款式,颜色,还是大小,都非常适合江水。   更重要的是,这双鞋很舒适,且价格不便宜。   “我不能要。”江水把鞋子递回去。   杨梅将头转向一侧,无所谓地说:“你不要就丢掉。”   江水沉默着把鞋子底对底叠好,重新装进袋子里。他直着腰,胳膊搭在张开的两条大腿上,手上拎着那只袋子。   他既不把袋子放到某个地方收好,也不干脆地直接丢掉,只是那样拿着。   练完车后江水把杨梅送回家。   车子重新驶上马路的时候,林阳忽然想起什么开口问江水:“水哥,不对呀,我记得杨梅家比我和张西西家远啊。”   江水说:“没有,她家比你们家近。”   林阳挠着头还在嘀咕着什么,可一看江水的表情很坚定,就开始怀疑自己的记忆出了问题。   张西西对杨梅家在哪里不感兴趣,她伸长脖子看江水:“水哥,你家就在我们家过去一点的位置吧。说起来,我们还不知道你住在哪儿呢。”   林阳被张西西的问题带跑,脑子一转,立刻说:“对啊水哥,我也想知道你家在哪儿。”   江水报了一个地址。   林阳很快大叫起来:“妈呀,那不是和我们住的挺近的么!水哥,我想去你家玩。”   张西西扭了林阳的胳膊一下,说:“你心怎么这么大啊,这么突然去水哥家,你是不是想杀个措手不及啊。”   林阳嘿嘿一笑,说:“我没想仔细。那水哥,你什么时候方便,我们去你家玩玩呗。”   江水淡淡地说:“我家没什么好玩的,而且我是一个人住。”   “那太好了。”林阳拍了下手,“有家长在就玩不高兴了啊。”   张西西看江水神色淡淡,就瞪了林阳一眼:“还是下次吧,真要去玩,也叫上杨梅呗。”   “好啊好啊,到时候咱们去超市买点吃的,再杀到水哥家去。”   江水保持沉默,把林阳和张西西分别送回家后,他开车回家,车刚挺稳,就接到了杨梅的电话。   她是来请假的,和上次一样,又是三天。   江水捏着手机,无意识地看着小区内的绿化带,住他家隔壁的许阿姨拎着菜篮子走过来,看见江水的车,脚步明显欢快起来,眼见那张洋溢着笑容的脸渐渐靠近,江水才悠悠对着手机开口:“马上要考科目二了,你知道吗?”   “知道。”   “这段时间最好不要请假。”   “……”   “你到底有什么事这么急?”   “……”   “算了,随你吧。”   他挂了电话。   许阿姨正好走到,笑容满面地看进车里来:“小江,回来啦。”   “嗯。”他从车上下来,顺手接过许阿姨手里的菜篮,“我帮您提上去吧。”   “行勒。”   杨梅把手机胡乱地塞回包里,在给江水打电话之前,她接到了李艳的电话。   电话里李艳的声音很轻,像是刻意压低着的。背景声却很嘈杂,应该是在闹市之类的地方。后来杨梅总算是听清楚了,李艳说的是——孙威在服装市场,那个婊/子也在。   回到家,杨梅连水都来不及喝上一口,又马上出了门。她赶到服装市场的时候,事情已经闹起来了。   孙威明显站在小三那一边,李艳比小三矮,但比小三泼辣,孙威护着小三,避到了墙角,李艳右手高举着把木椅,仿佛一不留神,她就要往下砸去。   杨梅二话不说,跑上前把李艳往后拉。孙威和他身后的小三,就趁这个机会,溜到了一边的店面里。   李艳见那两人跑了,气不打一处来,扭头就劈头盖脸地骂:“你他妈……”   骂到一半,她住嘴了。过了一会儿,她像是不敢置信似的:“杨梅,你是哪一伙的啊?你怎么向着那对狗男女啊!”   杨梅不禁蹙眉,她去夺李艳手里的木椅,半天抢不过来,索性放弃,她拉着李艳的胳膊,沉声说:“你要是想坐牢,你就往下砸,我不仅同意你砸,还帮你拉住他俩让你砸。”   李艳听了怔了怔,很快眼泪像是泄洪一般,伴着满满的不甘和委屈倾泻下来。   她手上一松,木椅就砸落在地,抱着杨梅像是抱着唯一的浮木,稀里哗啦地哭:“杨梅,我怎么这么倒霉啊,我该怎么办啊,我到底该怎么办啊……”   杨梅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只是用手在她的背上轻柔地来回摩挲。   身后的那间店面,孙威就站在那里,他衣冠不整,浑身凌乱,像是刚刚经历过一场浩劫。   也对,他是处在浩劫之中的人,这场灾难因他而起,可他却缩头乌龟似的躲在壳里。狂躁的风暴全由李艳一人承担。   杨梅恨得牙痒痒,但她知道,无论是暴躁地狂打孙威一顿,或者是冷静地走法律途径,他对李艳的伤害已然成形,李艳并不会因为孙威被打而高兴一些,也并不会因为得到法律和舆论的支持而伤口痊愈。   无论事态怎么发展,李艳都处于弱势。   男人劈腿,女人就是受害者。   最终李艳还是选择走法律途径,从前看过无数原配暴打小三的新闻,李艳说小三活该,原配不值,不管是当街撕烂小三的衣服,又或者是和小三扭打在一起,都太丢脸了。   中国最不缺好事凑热闹的围观者,她不想成为那群人茶余饭后的谈资。   她要离婚,涉及到财产分割等问题,这需要律师的协助。   李艳在短时间内迅速振作,因为在这之后,她还有一场硬仗要打。   杨梅被这件事弄得身心俱疲,告别李艳和她的律师以后,连回家的力气都没有了。   她随意地坐在路边,身后是绿化带,长而硬的枝桠戳在她背脊,她疼,却挪不开身体。   手机在这时候响起来,是一串陌生的数字。   接通以后,杨梅才意识到,给她打电话的是林阳,也不知道是从哪里搞来的她的号码。   “杨梅,你现在在哪儿?”林阳的声音明亮而欢快,隔着手机传过来,杨梅觉得这一切都恍如隔世。   她抬了抬头,视线在四周漫无目的地逡巡,直到看见马路对面显眼的路标,她才想起自己到底在哪儿。   杨梅报了一串地址。   林阳听见后将这串地址又重复了一遍,声音略轻,像是把手机从耳边拿开了。   过了一会儿,林阳又说:“杨梅,要不你走到路口来,一会儿水哥来接你。咱们今天在水哥家吃烧烤。”   ☆、在男人家烧烤的女人   杨梅实在提不起精神走到路口,挂了电话以后,她依旧垂着头坐在路边。   她穿着裙子,这样坐着实在不雅观,偶尔有路过的行人,都不忘瞥她两眼。   她不在乎这个,她只想着这时候眼前能出现一双有力的手,好将她从难受的泥潭里拉上去。   这双手很快出现了。   杨梅最先看见的是一双普通的布鞋,顺着那双腿往上看,是江水微蹙着眉的脸。   “不是让你在路口等么,我找了你半天。”江水边说边转身,“跟我走,我车停在路口。”   他往前走了几步,身后却并没有传来杨梅的脚步声,他回头一看,杨梅还坐着不动,脸朝地,也不知道在看些什么。   江水折返,说:“你快起来,那里不好停车。”   杨梅叹出一口气,轻轻说:“你扶我起来。”   她朝上伸出一只手,手指微微下垂,指尖在难以察觉地颤抖。   江水没看那只手,而是试图寻找杨梅的脸,可惜杨梅一直低着头,他看不见她此时的表情。但他想,她有可能在笑。   因此江水并没有如她所愿地去牵起她的手,而是远远站在一边,冷眼看着她:“今天在我家吃烧烤,去就起来,不起来就别去。”   杨梅一动不动,也不出声。   江水等了一会儿,一声不吭转身就走。他的步子迈得很大,但几乎没什么声音。他沿着绿化带走,很快就走出头,车子就停在眼前,可他怎么也掏不出车钥匙。   他的手钻进裤兜,用力捏着锋利的金属钥匙,钥匙的凸起陷进他掌心的肉里,他站在车边,低低地骂了一声:“妈的。”   然后迅速地回身,依旧是静而大的步子,三两步就重新站在杨梅面前。   “起来。”   他的命令不起作用,就直接弯腰去拽。他粗大的手掌轻而易举地握住杨梅细细的手臂,拎小鸡似的就把她从地上提了起来。   他有点用力,杨梅被他提起来的时候,难受地闷哼一声。   这时候,江水终于看清了杨梅的脸。   他说不上来看见这张脸时的感觉,明明是和原来一模一样的脸,妆容精致,甚至面带微笑,可江水还是感觉到一丝不同寻常的东西。   他的血流跟着那丝不同寻常的东西停滞了一下,身体没来由地一僵,等他开口询问的时候,他总算想到这不同寻常来自于哪里。   来自于杨梅的眼,少了一份偏执和灵气。   “你怎么了。”他自己都没察觉到,他说得很轻很缓。   杨梅抬起头,轻描淡写地道:“没什么。”   江水跟自己较劲,使劲咬了咬牙,半晌才挤出一句话:“没什么就别露出这种眼神。”   眼前像是展开一副精妙的画卷,宣纸上是浓墨重彩的图案。有纷繁复杂的背景,有背景中静驻着的男女主人公,所有的一切都是黑白,沾染在纸面上移动不得。   唯独最中央有一抹色彩,斑斓亮丽,是唯一的风景线。   虽然从一开始就清楚地知道,可直到这一刻才甘愿承认——   他是黑白,而她是彩色。   黑白注定要围绕着彩色,成为她的绿叶,成为她的点缀,成为她的附属。   有那么一天,黑白距离彩色很远,黑白就以为他是自由的,而当彩色再次出现,黑白才明白,只有彩色进驻他的心脏,他才是自由的。   所以他不甘,他不愿,却感受到生命伟大的主宰。他被他生命里忽然闯入的色彩牵着鼻子走——她只是露出这样的眼神,他就很难受。   江水抓着杨梅胳膊的手愈发用力,像钳子似的慢慢加紧。   杨梅缩着肩膀轻晃了晃头,意识渐渐恢复,蒙在眼睛上的那层朦胧的黑雾飘散了。   她轻飘飘地勾了勾一边的唇角,说:“我眼神怎么了?”   江水瞪住她看了几秒,蓦然松开手,转身,低头,声音像被极力压住的沸腾的水壶盖子,平,却闷:“没怎么,你跟我上车。”   杨梅是第一次来江水的家,从外观上看,这是一片很老旧的小区,老旧到杨梅只看了一眼,就开始觉得恍惚——这座经济发达的城市怎么还有这样的住宅区。   小区门前的道路很窄,只够停放一辆汽车。万一有两辆车在此处交汇,互相不让步的话,会一直堵到天荒地老。   好在这个小区的汽车并不多,小区交错的小道上,居民多使用摩托、电瓶车等小型交通工具,或者是脚踏车,有些上了年岁的老人干脆步行。   这么拥挤的小区,杨梅有点怀疑,江水是怎么腾出地方来烧烤的。   疑问很快就得到解答。   江水把车停在自家前,领着杨梅进了房。   和旁边的单元楼不同,江水住的这间靠着护城河,不远处是铁路,时而能听见火车驶过的声音。整座房子一面围着矮墙,一面是平时进出的单扇铁门,门后有个小院子,穿过院子,才是里屋。   杨梅走进铁门,看见院子里摆着齐全的烧烤用具,杂七杂八的东西很多,显得本就不太大的院子更小了。   不过这点空间用来烧烤已经足够,并且正因为地方小,才显得另类的温馨。   杨梅wow了一声,说:“自带前院,不错嘛。”   江水难得笑了一下,林阳从里屋搬了张可折叠的圆桌,江水上前去帮忙,杨梅在后面看着,说:“还有什么需要帮忙的?”   林阳抹了把额头的汗,大拇指冲着里屋,笑着说:“张西西在里面串肉串,你去看看吧。”   “好。”   杨梅走到里面那扇门前,稍作犹豫,身后江水就说:“不用换鞋,直接进去。”   杨梅点点头,踩着高跟直接进屋。   这个房子没有玄关,进门就是客厅,边上是厨房和餐厅,它们之间并没有用墙体分割,而是用廉价的布帘隔断。   倘若没有这些布帘,整个空间就是一体的,而用布帘做分割线,每个“隔间”的用途其实并不很明朗,杨梅之所以知道这是厨房,那是客厅,单纯是因为这里有锅和煤气灶,而那里有茶几和沙发。   这样的房子杨梅从来没见过,就算是最辛苦的那几年,也没见过。这里太简陋了,不过正因为这是江水的房子,这样简陋才不让杨梅觉得有多么奇怪。   张西西听见门口有声音,扭头一看就对杨梅招手:“杨梅你来啦,过来和我一起串吧。”   杨梅几步就走到餐厅,桌上横七竖八地躺着零碎的菜品,张西西用竹签串猪肉,一边的砧板上则放着切好的蘑菇和茄子。   桌子最角落还有一只大袋子,杨梅掀开一看,是乱七八糟的其他蔬菜。   两个人串竹签动作很快,没一会儿功夫就串好了数十串,张西西把这些串子塞进塑料袋,拎着走出屋子。   杨梅在里面串了一会儿,也拎出个袋子来。   她出来的时候,张西西已经煞有介事地坐在烧烤架前烤肉了。她没什么烧烤水平,但看起来非常享受这个劳动过程,林阳在一边充当打杂的角色,一直不停地给张西西递肉串。   江水靠在临河的矮墙边抽烟,杨梅是第一次看见他吞云吐雾,修长的指松松地夹着烟,缓而长地吸一口,放下,吐出一团迷蒙的白烟。   以前杨梅看过许多人抽烟,大部分是男人,也有些女人,但这些人抽烟,都不如江水抽起来好看。   他吸烟嘴的时候眼睛微眯,很性感。吐出烟圈的时候,他的表情是放空的,看起来毫无防备。   杨梅靠在另一边的墙上,中间隔着张西西和林阳,细细端详那一边的江水。   忽然,张西西大叫了一声,就此打断了杨梅的思绪。   今天有风,风向不明,时而往这边吹,时而往那边吹。张西西坐在烧烤架的南面,风吹向南面,张西西走到北面去,风又吹向北面。   才没多久,张西西就被烟熏得眼睛都睁不开了,她伛偻着身体,难受地揉着眼睛。   杨梅走过去接她的活:“我来吧,你休息会儿。”   张西西点头,拿走自己烤好的那几串,一部分烤焦了,她有点委屈地撇了撇嘴,林阳就一把抓过那些肉串,安抚地说:“没事,焦了也能吃。”   往后一转,递几串给江水,请他帮忙分担。   杨梅烤出来的比张西西的好吃许多,几个人吃得津津有味,江水走进屋,说:“我去拿饮料。”   林阳吃了许多,在朦胧的月色里打了个饱嗝,他不好意思地走过来,对杨梅说:“你歇会儿,换我来。”   杨梅让位,吃了几串就吃不下了。她不太爱烧烤,事实上,她对煎烤油炸一类食品都不抱太大的热忱。   院子里起风,将呛人的烟气吹得到处都是。杨梅一步步后退,最后索性躲进屋子里。   江水弯着腰拿矮柜里的饮料,杨梅走过去瞄了一眼,有点惊讶:“波卡?”   江水站直身体,杨梅从他手里拿过一罐,说:“你这怎么有这么古老的饮料。我记得波卡是多少年前来着……”   不等她算出波卡的年份,江水就说:“这是以前的,一直没喝。”   杨梅挑了挑眉,来回翻转那罐波卡:“保质期在哪……啊,过了。”   “……”江水低头看自己手里的那罐,果然已经过了保质期。   杨梅笑了一声:“你这还有什么别的饮料么?”她转头去看矮柜,发现里面只有瓶装农夫山泉。   “……”她又克制不住地笑出声:“你还真是单调。算了算了,直接矿泉水配烧烤吧。”   江水一直没说话,只是垂目看着矮柜,像是在认真地思考直接拿农夫山泉出去充数是否可行。   在他思考出结果之前,杨梅一矮身,从矮柜里拿了两瓶水出来,往前一递,强制地塞到江水的怀里,他定睛看她。   她还在笑,不仅嘴巴翘着,眼睛也弯了。   她刻意咬了咬唇,微露洁白的贝齿,眼波流转,黑暗里闪着不一样的光。   她说:“你一个大男人,一直一个人住,会不会很单调,很寂寞啊。”   ☆、调戏男人的女人   江水从杨梅身旁走过,杨梅用小指勾住他的短袖口,没用什么力气,却轻易地将他勾住了。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她不凑近他,反而往柜门上斜靠着,闲适而慵懒。   江水背对着杨梅,暗中用力地掐了掐怀里的矿泉水瓶,片刻后才说:“不单调,也不寂寞。我觉得一个人挺好。”   杨梅反问:“真的?”   江水很快就答:“真的。”   杨梅笑了笑,说:“回答这么快,肯定是撒谎。”   话音未落,她像是想要检验看看江水是不是真的在撒谎,弓着身子往前贴过去,绕过他的脖颈,歪着头,看着他的脸。   江水站着没动,像一座雕塑,僵硬地矗立着,就任凭她看。   热而潮的空气里,席卷了无声的风,萦绕在他们身边。   江水静悄悄地呼吸,每吸进一口气,鼻腔里就多一分杨梅的气味。这个女人,在烧烤架前坐了那么久,怎么身上还带着一股诱人的香气。   这股香气打乱了江水呼吸的节奏,他的呼吸变得缓而长,像是在做深呼吸,仿佛要把围绕在他周身的香气全都吸进鼻子里去。   杨梅定定地盯着他,半晌,轻笑着说:“我好闻么。”   江水比刚才更僵硬,捧在怀里的矿泉水瓶忽然变得有点滑,他的手心冒出热汗。   江水觉得自己就像泡在温水里的青蛙,这锅水仿佛充满魔力,他明知道结果,想要蹦出去,却怎么也抬不起腿。   杨梅很长时间都没有说话,仿佛是在等江水想好答案。   江水喉结滚了滚,开口的时候声音稍显黯哑:“你到底想说什么。”   “想说什么……”杨梅轻轻地重复,“我有很多想说的,有很多想问的。”   “你说,你问。”既然抬不起腿,那就先不抬。大不了被烫死,大不了剩下一张皮。   “你一个人住,多久了。”   “记不清了,快十年了。”   “十年……这十年里,有没有别的女人来过你家?”   “没有。”   杨梅很满意这个答案,带着胜利者的姿态弯了弯唇,问:“为什么呢,是你看不上她们,还是她们看不上你。”   “不知道,互相看不上吧。”   “一直一个人,你除了带学生,还做些别的什么?”   “什么?”   杨梅说:“比如,一个人在家看电视,看报纸,上网,打游戏,还有……打飞机。”   江水微微侧过头,垂下眼皮看着杨梅,他没说话,紧抿着唇,只是静静地看着。   杨梅催促他:“说啊,打过吗。”   江水深吸口气,一字一句地反问:“什么?游戏,还是飞机。”   杨梅忽然笑出声,白长的食指轻缓地滑过下唇:“你都回答一下吧。”   “打过。”   杨梅把手搭在江水的左肩上,问:“游戏还是飞机?”   江水看向一边:“你不是让我都回答么。”   “哦,我知道了。”杨梅歪了歪头,顺势靠在自己那只搭在江水肩膀上的手上,“明明打过,还硬说不寂寞。”   “……”江水低头看了看矿泉水瓶,说,“没问题我就出去了。”   杨梅放开他,说:“好啊,你走吧。”   院子里林阳和张西西还在烧烤,江水走出来,林阳忙说:“水哥,拿个饮料咋这么久啊……农夫山泉?哈哈哈,水哥你真幽默。”   江水面无表情地看他一眼,淡淡说:“不爱喝就别喝。”   “喝!当然爱喝!”   烧烤快接近尾声的时候,铁门被人敲响,张西西离门口最近,就去开门。   门外站着隔壁的许阿姨,闻到烧烤味过来的。   江水很客气,邀请许阿姨也过来吃一点,许阿姨没把自己当外人,但一看院子里都是年轻人,也就没跟着坐下吃,而是用保鲜膜打包了几串带回家。   走之前,她才说她是来借折叠圆桌的,江水就答应,等烧烤结束了,就亲自把折叠圆桌送过去。   许阿姨满口说好,人都走到门口了,又走回来,把江水扯到一边,竖着手掌遮住嘴,小声说着悄悄话。   杨梅低着头,仔细地咬着串上的肉吃。感受到什么,忽然抬头,就对上许阿姨和江水看过来的眼。   应该是在议论她,但她不在乎。   烧烤进行的时间很长,杨梅记得,最后结束的时候,月明星稀,凉风送爽。   江水提出把人送回家,张西西和林阳推说不用,他们走路回去就好,反正离得近,饭后走几步,就当消食了。   杨梅什么也没说,拎着包默默地坐进副驾驶。   江水驾着车,很快就超过先走的张西西和林阳,一溜烟跑到前面去。   杨梅这一整天累惨了,坐在车里昏昏欲睡。   江水开车技术很好,尽管是破旧的教练车,他依旧开得相当平稳,杨梅合眼睡着的时候,他不自觉放慢了车速,这样能减轻车身的颠簸。   一直到杨梅家小区的路口,杨梅还没从睡梦中苏醒。她睡着的时候脸蛋恬静,车窗只开了一扇,风停了,车厢内就暖融融的,杨梅脸颊红润,江水侧目看了一眼,就难以挪开视线。   幸亏,幸亏她睡着了,他才敢明目张胆地注视着她。   不知看了多久,江水才轻轻撇开眼。他将车紧紧停靠在路边,这里来往的车流量大,不允许停车,或许会被拍到扣分,但现在无所谓了。   他开了车门走出去,怕吵醒她,车门没关上,只是虚掩着。他靠在车身上,漫无目的地看着周围,忽然就犯了烟瘾。   半支烟的功夫,杨梅醒了。   她醒来时的脸色有点臭,眉心蹙着,紧抿着嘴,一手抬着不断地揉眼睛。   “醒了?”江水回身看她,她从车里走下来,睡眼惺忪的样子。   “嗯。”杨梅懒洋洋地应了一声,脑子明显不够用了,“这是哪儿?”   江水觉得杨梅这副模样有点可笑,于是他就真的抿唇笑了一下,说:“这是哪儿你都不认识了?”   杨梅听了也不急着辨认,愣着一张没睡醒的脸,抬着眼皮潦草地观察了一下四周。夜风有意无心地吹过来,吹得杨梅智商逐渐回升。   她认出来了,说:“哦,我家。”   话音刚落,她又坐回车里去。   江水静静地看了她几秒,说:“你家到了。”   杨梅倾身趴在车前,压在下面的那只眼睛被她挤得细细的:“我懒得走了,你送我进去吧。”   江水在风里站了一会儿,最终什么也没说,扔掉剩下的半支烟,用鞋狠狠地磨,火光完全熄灭,他上了车,重新启动。   小区门口有感应器,感应器旁是透明的小房子,里面的门卫懒散地坐着。   车辆进大门要刷卡,杨梅没有车,因此也没有卡。   江水把车开到黄色的拦车杆前时停了下来,说:“进不去了,要刷卡。”   杨梅懒懒地瞄了那根拦路的杆子一眼,轻飘飘地说:“进得去,你往前开就行,门卫会帮你抬杆子的。”   江水继续往前开,杆子果然抬了起来。   “这杆子是摆设么。”江水笑了一下。   “门卫人好。”杨梅说。   车缓行至杨梅家楼下,江水停了下来。   杨梅要下车,被江水喊住:“明天学车,我来接你,老地方,时间不变。”   杨梅推开车门,轻轻地嗯了一声。   夜色已晚,杨梅借着冷冷的路灯光找到单元楼,刚要用钥匙开单元大门,发现大门是虚掩的。   整个单元楼共六层,十二家住户,没有配备电梯,有人嫌爬上爬下还要开门太麻烦,索性找了石头垫在单元门缝下,这样大门就时常保持打开的状态。   杨梅不喜欢这种作风,单元大门总开着,那就失去了它本身存在的意义。万一有乱七八糟的人跑进小区,就能畅通无阻地进这栋楼了。   杨梅开门后,顺手就要关门,身上的衣服猛然间一紧,狠狠地勒住了她的腰。   她来不及关门,条件反射地朝后看去,眼前漆黑一片。   该死的物业,到现在还没来修声控灯。   人在黑暗之中五感敏感。   腰被人勒住的那一瞬间,杨梅嗅到了浓烈的酒气,夹杂着熏人的烟味扑鼻而来。   她难受地皱了皱鼻子,冷冷地反问:“是谁?”   没人回答她,但她的肩膀却被人蓦然捏住,接着是用力地一甩,她被人用很大的力气,不留情面地甩到了单元门上,肉体与铁质猛烈地撞击,发出响亮的碰撞声。   她情不自禁地哼了一声,一时之间说不出话。   江水是在听见那句“是谁”的时候下车的。乌黑的楼道让他警惕地留在原地,没有马上离开,果然听见了之后的碰撞声。   他没有犹豫,果断而迅速地冲进楼道,他的眼睛还没有适应突如其来的黑暗,手臂就被人大力抓住了。   凭感觉辨认,那是一只男人的手,很有力量,应该是练过的。   江水迅速做出判断,趁那只手再有动作之前,飞快地一扭,将手肘往后一掰。膝盖再往上一顶,将那个男人的腿砸了一下,男人虽然有力气,但因为酒精的麻痹,反应远不如江水敏捷。很快,男人被江水制服在地。   男人痛苦地喊了几句,杨梅从后面走上来,蹙着眉说:“孙威?”   江水回头,在一片漆黑中找到声源:“你认识?”   “嗯,认识,你松开他吧。”   江水松了手,孙威踉跄地从地上爬起来,慌忙之中趔趄了几步,扑在了杨梅的腿上。杨梅本能地退后,就听孙威胡乱地说:“杨梅,你劝劝李艳吧,她要和我离婚。”   杨梅沉默了一下,冷静自持地说:“她要离婚,我支持。”   孙威不敢置信地看着杨梅:“怎么会……”   杨梅没有说话,用漠然的目光紧盯着他。他被那眼神看得酒醒了几分,皱着脸瞬间换了央求的语气:“杨梅,你不能这样,你应该帮我,你帮我就是帮李艳。她不能和我离婚。”   孙威唧唧歪歪的,杨梅烦不胜烦,直接打断他:“李艳的离婚律师就是我找的。”   这下,孙威彻底闭了嘴。   半晌,孙威才恶狠狠地说道:“行啊杨梅,你狠。一点都不念旧情。你这是见不得别人比你过得好,你这种女人活该被甩。我诅咒你,诅咒你一辈子找不到好的。”   孙威离开了。楼道里瞬间变得寂静。   杨梅使劲捏了捏自己的大腿,痛感让她的声音听起来有点尖:“你还在吗。”   不知从哪个角落里传来江水的声音,平直且淡漠:“在。”   “你在哪儿。”她问。   江水没回答,楼道并不宽敞,杨梅摸黑走了几步,就摸到了江水所在的方位。   江水站着一动不动,阴凉的楼道里,他的皮肤变得格外敏感,身后忽然涌来的暖气熨帖了他,他垂头一看,腰腹间缠上一双柔软的手,紧接着,他感受到背脊上紧贴上来的温热的软肉。   杨梅从身后紧紧抱住了江水,黑夜里,她弯起膝盖,从他两腿间穿进去,找到某个位置,微微地蹭了蹭。   ☆、像狐狸一样的女人   黑色充满魔幻的力量,给人一种奇妙的错觉。杨梅以为自己幻化成一根柔软的藤蔓,紧紧地缠绕在硬邦邦的石柱上。   江水的身体太僵硬了,如果不是肌肤紧贴相传而来的热度,杨梅都要以为自己抱着的真的是一根没有生命的石柱。   杨梅的下巴搁在江水的肩上,她做这个动作有点费力,因为他比她高出许多,她必须踮着脚才能完成。   “你好硬啊……”她说。   江水浑身一震,一言不发地紧了紧拳。静了半瞬,他终于长吐出一口气,慢动作回放似的把杨梅搂在他腰腹上的手拿掉。   他的动作不够坚决,杨梅的手很快又缠上来,这次没有抱在他的腰上,而是轻柔地贴在他的手臂上,像两条紧靠在一起的蛇。   江水因为这个不经意的动作,情不自禁地嘶了一声。   杨梅很快意识到,江水受伤了。   孙威在江水的小臂上划出几道指甲痕,破了皮,渗出血珠子。   杨梅说:“这个孙威,怎么跟个女人一样。”   江水把手臂从她手心里抽出来,欲盖弥彰地用手掌遮了遮,说:“没事。”   “什么没事,都出血了。夏天容易发炎,你跟我上楼消毒。”   杨梅不管不顾地拉着江水另一只胳膊,连拖带拽地弄到楼上去。江水的力气明明比这个女人大得多,可最后还是跟着杨梅站在她家门前。   江水沉默地看着杨梅取钥匙,动作迅速地开门。   杨梅已经在玄关换好了鞋,回头却见江水仍旧一动不动地站在门外,她平声道:“进来。”   等江水进来了,杨梅翻了翻鞋柜,只找出一双粉色的拖鞋:“将就着穿吧,我也是一个人住。”   杨梅去药柜那边,江水就弯腰换鞋。这双鞋实在太小,他的脚掌套了一半,就再也套不进去了。   他穿一双没有任何花纹的深蓝色棉袜,鞋子却是粉红色,并且大半个脚掌都在鞋外,看起来十分滑稽。   他自己也觉得这个样子有点可笑,最后还是脱了鞋,只穿袜子走进客厅。   杨梅走过来,坐在江水旁边的沙发上,说:“家里医用酒精用完了,用这个也可以的吧。”   她晃了晃手里的玻璃瓶,江水一看,是瓶还没打开过的烧酒。   “可以。”江水说。烧酒同样有杀菌消毒的作用。   杨梅把烧酒倒出一些在一次性纸杯里,取出棉签,蘸湿,眼睛盯着江水的手臂:“过来。”   江水把手搭在沙发扶手上,杨梅压身过去,用棉签小心翼翼地轻触伤口。   “疼吗?”她看见棉签上晕染了鲜红的血。   “不疼。”   杨梅顿了一下,抬头看他一眼:“疼就说,别忍着。”   江水听了无声地笑了一下,说:“真的不疼。你这样我怎么可能疼。”   “我哪样?”   江水从棉签包里取出新的棉签,三根,一起浸到烧酒里,拎起来,棉签湿漉漉的,还往下滴着液体。   他把棉签在纸杯沿刮了刮,蹭掉多余的液体,用力地按压在伤口上,然后毫不惜力地来回涂擦。   杨梅不禁看他一眼,江水面无表情。   杨梅从沙发里起身,边走边说:“想喝点什么?我给你拿。”   江水把红彤彤的棉签扔进垃圾桶里:“随便。”   杨梅脚步未停,自作主张地拿了两罐啤酒。   江水一看,说:“我还要开车。”   杨梅:“不开不就得了。”   “不开我怎么回家。”   “不回家不就得了。”   说话声戛然而止。客厅里静悄悄,只能听见秒针滴答滴答的声音。   杨梅自然而然地拉掉拉坏,大口喝了一口,朝江水那罐努了努下巴。江水没动,杨梅拿起那罐啤酒就抛进江水怀里。   都过去这么久了,杨梅还不忘揶揄他:“喝吧,比农夫山泉好喝多了。”   江水单手握着那罐啤酒,大拇指有意无意地摩着啤酒罐。他看着杨梅,杨梅也看着他,没有出声,只用眼神交流。   那双美目闪着光,藏着一丝狡黠,还带着浓浓的挑衅。   江水再无迟疑,食指轻快地拉开拉坏,仰脖喝啤酒。一罐啤酒,他没有任何停歇,一口气就干掉了。   他喝得急,金黄的酒液从嘴角漏出,顺着他黝黑的脖颈,绕过滚动的喉结,一路向下,最后不知渗透进哪个角落。   他捏扁了那只罐子,准确地投入垃圾桶里,不经意侧头,发现杨梅与他近在咫尺。   杨梅半个身子都压在沙发扶手上,仰着头盯着江水看。   她没有看向江水的脸,而是盯着他的脖子,仿佛能看出一朵花来。   江水坐着不动,任凭她肆意地扫视。他表现得很好,只是气息有些不稳。   “很久了……”杨梅伸长脖子,又靠过去几分,“没见过你这样的男人。”   江水背脊很直,垂着眼皮才能看见杨梅的脸,他那样坐着,自然地摆出那样一副神情,就好像睥睨众生的神,带着一股凌厉的气势。   “你很久没有男人了。”这是陈述句,他的语气很肯定。   “是。”杨梅抿唇笑,很大方地承认。   片刻,她低声说:“时间久了,我都不记得男人这两个字怎么写了,你要不要教我写?”   江水没回答她,杨梅也不在乎他的答案,抓住他粗壮的上臂,伸舌舔过酒液在他脖子上划过的痕迹。舌尖在喉结上略作逗留,打了一个圈,才不舍地离开。   感觉酥麻。宛如电击。   江水猛地捧住杨梅的后脑勺,逼着她再往后仰头,这样他才能看进她的眼底。   “你这只狐狸……”他呢喃道。   杨梅情不自禁地笑了,眉眼勾勾,这样就更像一只妖媚的狐狸。   江水却猝然起身,大步走向玄关,换上自己的布鞋,回头一看,杨梅还窝在沙发里,身姿柔软,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   关门前,他再次嘱咐:“早点睡觉,明天不要迟到。”   第二天,杨梅按时坐进了江水的车。后车座是张西西,杨梅想进副驾驶,走到车旁才发现那里已经坐了江水,她只好绕到后面,坐进去一看,开车的是林阳,她有点诧异:“怎么是你开车?”   林阳往后视镜看,确认后方无车,才打开左转向灯起步:“轮着开嘛,一会儿就是你。”   杨梅耸了耸肩,张西西就在旁边解释:“去驾校这段路,我们三个轮流开,就当练科三。”   林阳的水平已经不错,他才过了一个红绿灯,就被江水换下来。   江水从后视镜里看后面的人,随意地指了一个:“杨梅,你来。”   杨梅说:“我从没上过路。”   “你来,就上过了。”江水的语气不容抗拒,“快点。”   杨梅只好坐进驾驶位。   林阳身高腿长,杨梅必须重新调整座椅,还有后视镜。一切准备工作完成以后,已经过去五分钟。   车厢里很安静,这种安静没来由地会让人神经紧张。   从杨梅的表情上看不出什么特别的情绪,她只是偏头看了看后面,又看了看江水。江水抱胸目视前方,接收到左边的视线,他平淡地说:“别看来看去的,再看太阳下山了。”   车子在路边起步,像一只千年乌龟,慢悠悠地爬行到路中央。   林阳看着车两边倏然超过的轿车,有点蛋疼地敲了敲杨梅的椅背:“那什么,你别看水哥的车这样,但其实速度飙上去还是可以的。”   “不行。”杨梅眼珠子转动,忙不迭看着后视镜里的车,“还是安全驾驶。”   林阳不同意:“速度快一点也不代表不安全啊。”   杨梅静了一下,因为又有辆车与她擦身而过,她本能地降速,让后面的车超过去。过了一会儿,杨梅才说:“你别和我说话分散我注意力。”   林阳无语,啪地一下躺回座椅里。   前方是T字路口,杨梅大老远就看见黄灯闪烁,在停车线前好长的距离,她就开始踩刹车。   副驾驶有教练用的刹车,江水的脚就放在刹车器旁,他感受到刹车被猛踩下去,不禁扭头看了杨梅一眼。   车子在停车线前嘎吱停下。   “你干什么?”江水问。   杨梅紧紧握着方向盘,说:“等绿灯啊。”   后座的人噗嗤一声就笑了出来。   江水没搭理那声笑,神情平淡地看着杨梅:“你理论没好好学?”   杨梅觉得他很奇怪:“怎么没好好学,我科目一满分通过的。”   “哦,满分。”江水低声道,“T字路口,你一辆直行车等什么绿灯。”   杨梅反应了一下,看见后面的车直接超越她往前冲去,依旧是黄灯闪烁。她总算明白了,一声不吭地重新起步,握在档位上的手捏得紧紧的,有薄汗渗出。   忽然,隐隐的轰鸣声戛然停止。   杨梅熄火了。   不等她重新启动,后面就传来响亮的车喇叭声,此起彼伏,像是在开一个漫长的玩笑。   江水目光滑过去,镜子里是一辆白色教练车,车牌号他认识,那是胡教练的车。   那辆车在杨梅左边停下,停得又快又稳。车窗摇下,副驾驶坐着王野,开车的正是胡教练。他歪着嘴巴叼着烟,半眯着眼睛,似笑非笑地看着这边。   安静了一会儿,胡教练冲这边吼:“小江,现在就练科三啊,她这么开,能赶上中午的盒饭不?”   那辆车里的人哄然大笑。   杨梅一点搭理他们的意思都没有,自顾自地旋钥匙,重新听见发动机的隆隆声。   江水侧了侧脖子,对着胡教练做了个你先走的手势,胡教练觉得无趣,就真的打算先走了。   哪想到他离合刚松开,还没踩下油门,视野前方就横空闯入一辆车。   胡教练眼睛亮,反应灵敏,立刻踩下刹车。吱嘎一叫,一车子的人差点撞破了脑门儿。   “我操!”胡教练梗着脖子骂,发现横在他车头的正是江水的车,他急赤白脸地钻出头去,瞪着杨梅,“你他妈……”   “打滑了。”杨梅打断他,泰然自若地板正方向盘,刺溜一下转过车头,车子缓慢却笔直地朝前开。   胡教练被这一举动激怒,一拉档位,踩死油门就往前冲。他很快超过杨梅的车,开到前面又降速,等杨梅上来了,就堵死前面的路。   杨梅往左,他就往左,杨梅向右,他也向右。   杨梅的车被胡教练的车压着,怎么也换不到前面去。   终于找准一个空隙,杨梅加速往前,胡教练也不挡在前面了,忽然减速和杨梅并排,却越来越往杨梅那边靠,杨梅快被挤到人行道上,再过几秒,她就得被胡教练逼停。   杨梅蹙了蹙眉,右脚移到刹车上,轻踩了几下,却发现刹车是空的。而车速在短时间内猛地下降,她忽然明白了什么,撇过头去,发现江水黑着脸坐着,脚下猛踩刹车。   “换人。”车停下后,江水从副驾驶下来。   张西西指了指自己的鼻子:“我吗?”   江水:“五分钟后你。”   杨梅深吸口气,从驾驶位下来,路过江水的时候,肩膀被他轻轻地拍了拍。他脚步没停,声音却飘荡过来:“开得不错。”   ☆、飚车的男人   虽然时间还早,但江水的车停在十字路口前一百米处,这里车流量并不算小。只是短暂地停留了几分钟,后面催促的喇叭声不绝于耳。   胡教练把杨梅逼停后就飞也似的开走了,漫漫车河中,再也找不到它的踪迹。   江水迅速地调整座椅和后视镜,起步后,林阳和张西西对视一眼,前者迟疑着开口:“水哥……”   江水直接打断:“坐稳。”   车子宛如离弦之箭,咻地一下直冲出去。   江水瞄准空隙快速地变道超车,这辆破旧的红色教练车表现出的速度和力量和它的外表完全不匹配,此时仿佛是一条跃入池塘的红鲤鱼,得水之鱼,悠然惬意。   车行至路口,刚好切换到绿灯,江水很顺遂地一路畅行。   窗外是模糊着退后的行道树,杨梅看了一会儿,就觉得眼睛疼。   这不是一条红鲤鱼,而是一条红鳞龙。   不出五分钟,江水驶出闹市区,双向四车道,车不多,再加快速度行驶也完全没有问题。可江水却偏偏把速度降下来了,直到视野内出现一粒白色的小点,他才猛然间加速。   杨梅忽然有一种预感,这种预感让她不自觉心跳加速。她本能地抓住了车顶前扶手,撇头看了他一眼。他端正坐着,目不斜视,黑黑的眼睛仿佛镀上一层油,水光发亮。   杨梅忽地就想起去驾校的第一天,误坐进他的车里,那时候他也像现在这样,仿佛是沉浸在自己的小世界里。   江水开车的时候很认真,但这种认真,又不是蹩脚的,紧张的认真。他在享受这个过程,而这个过程仿佛有了灵性,把无尽的乐趣作为回报还给了他。   车速越来越快,杨梅这边窗户开着,耳边就是呼啸的风声。   前面那点白渐渐变大,露出真面目。   那是胡教练的车,他们的速度并不很快,因此江水几乎是在瞬间就完成了超越。   然后他降速了。   这个方向两个车道,并不宽敞,江水从左边超车,最后驶到右边的车道上去。他的速度渐次下降,后面的车不得已也降了速。   杨梅趁此瞄了一眼后视镜,发现胡教练的车紧随他们之后,两车距离很近,仿佛只要前面的车再减速,或者后面的车稍加速,两辆车就会碰撞在一起。   胡教练没有办法,开到左边的车道上去。这样一来,他可以随心所欲地加速,没过一会儿就和江水的车并排。   王野摇下车窗,大声道:“嘿!”   江水淡淡地瞥眼过去,胡教练歪头看过来,粗声粗气地说:“我说小江,你这人……”   话还没说完,江水的车犹如得到神助,倏忽一下便飞了出去,带起短暂却强势的风,吹得最右的樟树叶哗啦啦颤抖。   他和胡教练拉出一小段距离,这段距离控制得很好,它是能够超车的最短距离,同时超车后逼得后车必须减速。   江水再一次变道,压在胡教练的车前,他像一只领头羊,威风凛凛。   胡教练要是再看不出江水的意图,那他十多年的教练就是白当。   不就是想报刚才的仇?不就是想以牙还牙?最后会是什么?像刚才那样,逼停他么?   胡教练恶狠狠地磨牙,江水比他年轻不少,脾气倒是很冲。想逼停他?呵,可以试试看。   这样想着,胡教练越发不甘愿被江水压在车屁股后,他完全松开油门,让车自动滑行,拉出与前车的距离,而后猛踩油门,同时猛打方向盘,往另一个车道上走。   不过就是比速度,江水那辆破车,怎么比得上他的新车。   胡教练哼哼一声,油门一踩到底,几乎是一眨眼的时间,他的车就和江水的并列。   这时候两辆车都不能超车,除非其中一辆比另一辆快出许多。而从两辆车的动力性来看,胡教练的车能达到的最高车速明显略高于江水。   胡教练实现超车的可能性更大。   江水很清楚这一点,拼车他是拼不过姓胡的,不过要是拼其他的,结果也说不准。   他轻瞟了旁边的车一眼,余光看见杨梅正襟危坐,肩膀不自然地缩着,他移开目光,毫不犹豫地往右打方向盘:“很快。”   杨梅愣了一下。   他说什么?很快?他还要飚速么?可是她快受不了了。   车轮在高速下迅速转向,在水泥路面上划出刺耳的嘶鸣。车轮向右,车头向右,整辆车一边往前开,一边朝着右,车头与胡教练的车距离越来越近,眼看就要撞上。   “我操,找死吗!”胡教练脑门儿冒汗,本能地要去踩刹车。   下一秒,快要撞上来的车头却迅速地归位,摆正位置,直往前开。   胡教练猛地呼出一口气,他很快明白,江水并不是真的想撞上来,或许他往右打方向盘的那一刻,是真的想撞过来,他一点也不怕死。可后来,他却扭正了车头。   这么一愣神的功夫,胡教练再抬起头的时候,前方那辆红色教练车已远行而去。而他被红灯拦下,吱嘎一声骤停在停车线前,惯性前倾后砸回椅背,背上的汗瞬间被衣料吸透。   车上的三个男人傻愣愣地都没说话,窄小的车厢里只剩下胡教练的怒骂:“我操/你妈江水……”   最后的一段路,是张西西开过来的。   停车以后,杨梅很快下了车。江水以为她晕车,却听见她嘭的一声把门关的震天响。   他跟上去,在后面问:“是不是难受?我车里有橘皮。”   杨梅嗤笑一声,气势汹汹地扭头瞪他:“你想死是不是?你想死别拉着我,我还不想死。”   江水明白过来杨梅指的是刚才和胡教练飚车的事,他肌肉松弛下来,说:“你不晕车吧?”   杨梅冷声道:“我都快死了,晕车算个屁。”   江水动了动唇,想说什么没说出口。静了几秒,他才平平地说:“不会的。”   杨梅说:“是啊,你是不会死,因为撞上去的是我这边。”   江水倏然抬头,不禁蹙了蹙眉,说:“他那样的速度,把他挤到左车道不可能。”   杨梅:“嗯,意思就是必须用我这头撞上去呗。”   江水垂了垂眼:“是这个意思。”   杨梅左手猛推了江水肩膀一下:“江水我去你妈的。”   因为这件事,一整个上午,杨梅都没拿正眼瞧江水,谁和她说话她都没好气,江水和她说话,她干脆当做听不见。   中午吃饭的时候,杨梅没去找江水,她一个人坐在桌边默默地吃。   门外闹哄哄的,她左耳进右耳出,吃完就把盒饭一股脑丢进外面的垃圾桶,这才发现刚才一直吵吵嚷嚷的是胡教练一伙人。   江水倚在墙上,盒饭吃了一半,筷子被人抽走了。   胡教练满脸堆着假笑,一条裤脚挽倒膝盖上的腿踩在垃圾桶盖上,颇不友好地朝江水抬了抬下巴:“小江,你现在技术可以了嘛。”   江水眼睛只盯着自己的筷子:“把筷子还我。”   王野笑了一声,痞里痞气地说:“江教练,你那时是不是真想撞上来啊?我记得你副驾驶坐着个女人吧,不怕把她夹成肉饼啊。”   “把筷子还我。”   王野哼了一声,眼睛一瞥,看见杨梅走出来,声音立刻洪亮了些:“喂,是不是就她啊?”   江水的目光总算离开了筷子,抬眼随着杨梅。   杨梅对他们此时正在进行的事情一点参与的兴趣都没有,把垃圾丢干净后,旁若无人地走掉。   胡教练眼疾手快把她拦下:“诶诶诶杨梅,你别走嘛,那时候你很危险的知道吧?你要不要趁这个机会控诉一下你们江教练啊。”   他用开玩笑的语气说这话,但在场人听得出来,他想看江水笑话。   杨梅也知道他的险恶用心,他无非是想表达这么个意思——看呐,这个男教练为了飚车,不顾女学员的安危。要是那时候方向再偏一寸,杨梅现在就不可能完好地站在这里。   彭鹏听了关切地上前一步,问:“杨梅,你没事吧?”   杨梅心情不佳,现在看谁都是别有用心。对彭鹏这人,她没什么感觉,但谁叫他不会看眼色,主动撞枪口呢。   她平静地说:“我有事没事,不干你的事。”   彭鹏很尴尬地笑了笑,不着痕迹地退后一步,再没上去搭话。   杨梅周围那么多人,他们的眼睛无一不落在她身上,她却视若无睹,在这些不同情绪的目光中,找到最沉静却又最澎湃的一道,无所顾忌地直视过去。   江水也直视她。   他们一瞬不移地四目相交,好像暂停了时间,这一眼很漫长。   最后,江水率先移开了视线,他往下看,却不是看向被人夺走的筷子,而是某个莫名的方向。   杨梅用气声笑了一下,她说话的声音不高不低,江水正好能听见:“懦夫。”   她头也不回地走了。   江水依旧被人堵截,他明明无所谓的,可刚才那一眼让他很难受,这些人围着他,他觉得呼吸不畅了。   他连筷子都没要,推开那些人,大步流星地追上杨梅。   “杨梅。”他轻轻叫她的名字。   杨梅脚步微顿,语气不佳:“说。”   “……”他不知道说什么。   杨梅停下来,回身看他,他眼神飘忽,看向所有的地方,就是不看杨梅的脸。   杨梅视线下移,看见江水手里的盒饭,他是一路托着盒饭追过来的。   “哦,难得,连饭都不吃了。”她嘲讽说。   “……”江水无意识地捏了捏盒饭,低声道,“你别这样说。”   杨梅抿抿嘴,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你来找我干什么?”   江水动了动唇,说不出话。   杨梅扭头就走。   江水大脑混乱,想都没想什么,就一把拉住杨梅的手腕。这是很本能的行为,不带任何其他的意味。   ☆、知道男人心意的女人   江水很快松开手,杨梅手上没劲,他一松开,她的手就撞了回来。   静了好一会儿,忽然有辆车驶了过来,林阳坐在车里,朝外面招手:“上车不?”   杨梅定定看着江水,像是在等江水的回答。她向来如此顽固,仿佛柔软的水滴,锲而不舍地往下钻,拼死也要把坚硬的石头磨出个洞来。   江水躲开这道笔直的目光,指了指停在旁边的教练车,说:“你饭吃好了就上车,好好练车。”   他眼睛没看杨梅,话却是对杨梅说的。   杨梅深吸口气,又把这口气缓缓地吐出去,像是在忍耐。最后她点点头说:“练车练车练车……行啊练车。”   她几步走到车旁,开门坐进去。林阳还望着车外,说:“水哥,你呢?”   江水抬了抬手里的盒饭:“我一会儿来。”   下午练车的时候杨梅出乎意料地专注,专注到沉默。   任何闲聊的话题她都不参与,任何与她无关的事情她都不加入。轮到她的时候她静静地练习,换下她的时候她静静地坐着。   她自始至终没开过口,林阳起先觉得有点奇怪,想说点什么活跃气氛,主动找杨梅说话,通常是他噼里啪啦说了一大通,跟机关枪似的扫射不停,杨梅却总是沉沉地嗯一声,或者是哦一声。   林阳觉得,他的子弹全射到棉花里,一点意思都没有。到最后,他也不趟这浑水,干脆只和张西西秀恩爱。   杨梅缄默不言,倒也不显得这一车人有多么奇怪,因为江水也是个寡言少语的。这两人坐在前排的时候,一句话不说,后车座的小情侣聊得热火朝天,车前车后仿佛自动划出一条线。   林阳注意到这点,若有所思。他早就觉得江水和杨梅有点奇怪,今天这两个人的表现更加让他疑心四起。   练车结束了,江水照例送人回家。   路上很安静,只有后排的林阳和张西西在窃窃私语。他们本可以大声说话的,只是一整天下来,车里的气氛很沉闷,压抑得他们只敢小声交流。   突兀的铃声响起的时候,把张西西吓得抖了一下。   张西西见杨梅接通电话,从后面狠狠瞪了她一眼。她觉得自己一直压着声音说话很委屈,可杨梅一开口就是正常音量,她心里不平衡。   电话是李艳的离婚律师打来的,这个律师姓郑,是杨梅的朋友。郑律师在电话里告诉杨梅,李艳找不到了。   杨梅不自觉地蹙着眉,正要询问详细的内容,听那边的声音,郑律师的手机好像是被人蛮横地夺走,接着,杨梅就听见另一个男人的声音。   那边大声嚷嚷了几句,杨梅的眉心蹙得更紧:“孙威?”   江水握住档位的手指条件反射地动了动,他下意识地看了杨梅一眼。   杨梅所有的注意力都摆在电话上。   “李艳在哪?”杨梅问。   “……”   “你别和我扯些有的没的,我就问你,李艳在哪。”   “……”   “不知道?呵,不奇怪,你根本不关心她,怎么会知道。”   “……”   “行了,你现在说这些又有什么意义。你把电话给郑律师。”   “……”   “郑律师,你们现在在哪,我过来,我们当面说。”   杨梅挂了电话,往窗外瞟了一眼,前面有停车的地方。她敲了敲车窗,说:“前面停一下,我有事先走。”   江水的车唰地一下从那个停车的位置飞过。   杨梅瞪着他:“不是让你停下?”   江水没看她:“你去哪,我送你。”   “不用。”杨梅抱着手臂,声音很低,“你把我放路边就行,我自己过去。”   江水没接话,却也没停下。   杨梅好笑地盯着他木然的侧脸,说:“江教练,你别忘了后面还有两个。”   江水说:“我没忘,我先把他们送回去,再送你去。”   杨梅:“我没那么多时间。”   江水:“很快。”   “两个方向,再快也没用。”   “你先说去哪。”   江水难得固执,杨梅拗不过她,同时觉得这时候再坚持下车也没多大意思,她下车还得找车,指不定还是江水送她去比较快。   杨梅冷着脸看向窗玻璃,平静冷淡地报了一个地址。   车速很快,江水把林阳和张西西送到家后就开去杨梅说的地方。   到地点后,杨梅很快下车:“谢谢,你可以先走了。”   她话说一半就走了,脚步很急,好像出了什么大事。   江水熄了火,从车里走出来,掏出烟来抽。眼睛离开了一会儿,再去看杨梅的背影,居然这么快就找不到了。   江水把车丢在这里,走到一旁的木椅上坐下。   这附近是个免费公园,绿化做得很好,江水坐下的木椅后就种着巨大的树,茂密的枝叶垂挂下来,偶有被风吹下的落叶,飘到江水的头顶,他什么感觉都没有,只是坐在那里出神。   直到天色渐暗,江水手臂上被蚊子咬了几个大包,他才从那里起来,抓着痒回到车旁。   他一共抽了三支烟,但这并不是他等候的时间。因为他大部分时间耗在车内——他抽完烟,就坐回车里,电台里播放交通路况。他仰头靠着,出神地从车前玻璃看出去。   忽然叮地一声响,江水的思绪被打断。他拾起手机查看,是10086发来的短信。他没细看,直接按了返回。   这时候他才晓得看一眼时间——距离杨梅进去已经过去三个小时,到现在她还没出来。   江水略显烦躁地抓了抓头发,又从车里下去。烟盒被他掐得有点扁了,他下意识地又从里面抽出一根,抽出来以后才茫然——他为什么要把它抽出来?其实他根本不想抽烟。   他在原地磨了磨脚踝,几乎就要奔进去找人。   可是他该去哪儿找?他根本不知道杨梅具体去了哪里。   再等十分钟,江水想,他再等十分钟。   十分钟过去,他拿出手机一看,才过去三分钟。   不管了,江水直接拨通杨梅的号码。   手机那头的嘟嘟声好像某种昭告,这么平常的提示音在此刻给江水带来很不一样的感觉。他神经绷紧,一直到杨梅的声音传过来,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他舒了一口气。   “什么事?”杨梅那边很安静,她的声音也很平静,只是略显急促,仿佛并不打算和他长聊。   江水也没想和杨梅长聊,他只是想确认她的安全:“你在哪?”   “我回家了。”杨梅停顿一秒后说,“你还在?”   江水没回答,杨梅却笃定了:“你怎么不回去。”   江水还是沉默,杨梅就不继续问了,她想她应该知道答案。   杨梅还想说什么,身边的李艳哼哼唧唧地醒过来,她匆匆道别,挂了电话。   李艳是杨梅找到的,找到后她立刻给郑律师打电话报平安,但没告诉孙威。她想,孙威是不配得到李艳的消息的。   杨梅把李艳接到自己家里,给她热了汤面,监督她喝下一碗后就催促她去睡觉。眯了一个多个小时,李艳自己醒了过来。   醒过来后,李艳的脸色依旧不好看,黄,暗沉。这是长期睡眠不良的表现。   杨梅忽然想起郑律师在电话里跟她说的话——   李艳这个人呐,和你是完全相反的。她外表看起来刚硬,其实内心很软。她就像一只河蚌,拥有坚硬的壳以及绵软的心。   绵软的心。   杨梅揉了揉李艳的头发,听见她口齿不清地说:“我渴了……”   “渴了?”杨梅从床上站直,“我帮你去倒杯温水。”   ——直接走法律手段对她来说很残忍。你不能让她按照你的方法解决问题,她远不如你那么冷静决绝。比起你习惯于快刀斩乱麻,她更像是一抔温吞的水,潺潺细流,一刀切是剪不断的。   李艳是性情中人,没有你那么理智的头脑。   杨梅把水端到李艳嘴边,轻声道:“水来了,你坐起来些,我喂你。”   李艳看来是真的渴坏了,一杯满满的水一口气就喝完了。   杨梅用指腹帮她擦嘴,李艳握住她的手,眼珠朝上:“杨梅,我很难过。”   “我知道。”杨梅紧握着李艳的手。   “我就是不想自己这么痛苦,他们却那么快活……”   “……我知道。”   “太便宜他们了……”李艳咬了咬牙,泪光闪烁,“狗男女不得好死。”   杨梅用手臂环住李艳的身体,靠近她耳边,说:“李艳,你要真咽不下这口气,我就帮你去□□,给他们点颜色看看。”   李艳点头:“打得他们满地找牙。”   杨梅:“嗯,打得他们满地找牙。”   “……”   没过多久,李艳又沉沉睡去。只有在杨梅这里,她才是安稳的。   杨梅迟迟没有入睡。她在客厅里绕了一圈,敲了敲热带鱼缸。她脑子太清醒了,只是这种清醒并不平静。   最后她站在窗台边,今晚月色很好,银光如洗,将黑绿的绿化带照了个通透。   因此她很容易就看见那辆藏在银杏树下的红色教练车。   四扇车窗都紧闭着,人坐在里面也不知道会不会被闷死。   杨梅直接穿着拖鞋下楼,敲了敲驾驶座旁的车窗。几秒钟后,江水走了出来。 作者有话要说:  本期榜单更新已结束,以下是酸爷的西皮写的旷!世!奇!文!有兴趣可以点开瞄一眼,没兴趣就别看了,反正我西皮也不是什么好人2333 电脑版: 手机版:   ☆、挑逗男人的女人   杨梅抱着胸站在晚风里,凌乱的发丝像窈窕的柳叶,妖娆地在半空中漂浮。江水看了一会儿,才将视线挪到她的脸上。   杨梅自始至终盯着江水的眼睛,半晌,她率先开口:“你有什么事?”   她的语气是凉的,和潮热的空气一对比,就显得有些刺骨。   江水知道她心情不好,说话的声音刻意放柔放缓:“他没有为难你吧?”   这个他指的是孙威,他们都知道。   可杨梅一言不发,她安静地思考,一双眼像是洞悉一切,在黑暗里熠熠生辉。   最终,她说:“没有。”   “哦,那就好。”明知答案应该是这个,可江水还是松了口气。   杨梅说:“你找我就是为了问这个?问完了吧?没事我就上去了。”   她侧身要走,江水眼疾手快拦下她,大半个身体挡在她身前:“你等等。”   杨梅说:“还有什么事,能不能一次性说完?”   江水放下拦她的那只手,杨梅等了几秒,回头就往单元门走:“不说我走了。”   江水一步不动,目光却紧随她的背影:“你不会走。不然你就不会下楼。”   杨梅听了回头,眯着眼睛审视他,忽地笑了:“江水,我问问你,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江水垂了垂头,说:“我就想跟你说几句话。”   “嗯,你说。”   江水偏头看了看自己的车,这是个下意识的动作,片刻后,他说:“那时候的确是我没考虑周全,才会用你那头撞上去,我向你道歉。”   杨梅点点头:“嗯,还有呢。”   “还有……”江水盯住她,黑眸微缩,“你给我时间。”   话题到这里就终止了。江水驾车走了,杨梅也上楼了。他们十分默契地擦肩而过,一个没有解释,另一个也没有追问。   第二日学完车,江水先把张西西和林阳送回家,重新驾车上路的时候,杨梅问他:“你要带我去哪里?”   车外是愈发陌生的景物,江水把车子往乡下开,路边几乎没什么人,旁的车也很少。道路很宽阔,柏油马路是新铺设的,粗糙,车轮驶上去嚓嚓作响。   江水自顾自开车,神色专注。   杨梅本来好整以暇地看着他,看久了却忘记自己想说些什么。江水开车习惯单手,另一只手总是闲散地搭在车窗上,支着下巴,或者像现在这样,两唇微张,轻贴食指。   他看起来很认真,而这种认真很性感。   杨梅的身体微微朝前,她顺着看过去,发现车子停在一棵行道树下,再过去是一条奔腾不息的江,傍晚的余晖使江面宛如镶嵌了碎钻,波光粼粼,闪亮得很。   江水下车,打开杨梅这边的车门,杨梅抬着眉毛问他:“干什么?”   “练车。”   杨梅往四处张望,发现这条路虽窄,但很空,并且道路笔直,一眼望不到头,仿佛能闭着眼睛一路开到尽头。   江水说:“马上要考试了,科二过了立马就是路考,你的水平还不行。”   杨梅从车里下来,说:“你是打算给我补课?”   江水抿抿嘴,杨梅调笑他:“你给我开小灶,林阳他们知道么?”   “林阳和张西西已经可以了。”   江水说话一本正经,杨梅无趣地耸了耸肩,坐进驾驶位。   她踩下离合,动作小心翼翼,江水看了看她捏在档位上稍显用力的手,说:“路考其实比场地考简单,你不用紧张。”   杨梅没说话,换挡的时候下意识低头,江水的声音平静如水地飘过来:“别低头,眼睛看前面。”   “我得看看换几档。”杨梅说。   “用你的手感觉,别用眼睛看。”   杨梅扯了扯嘴角:“我感觉不出来。”   江水瞟了她一眼,她的侧脸很安静,但因为她正襟危坐的姿势,这安静的面庞总给人一种如临大敌的紧张感。   她的双手都握在方向盘上,抓得紧紧的,换挡的时候右手放下来,她很听话,说不让低头这次就真的不低头,那只手没了眼睛,悬空胡乱地摸了几把,才找到档。   路上很空,四档车速很快。离合踩下,换五档,可是杨梅却减到了三档。   江水想,她是真的没什么手感,换个档都能换错。   他看了杨梅一眼,发现她依旧是原先的神情,懵懂无知——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换错挡了。   “踩离合。”江水命令。   杨梅机械地听从,右手刚要抬起去摸方向盘,就被江水一把抓住,重新按回档位上。   “方向盘一只手够了,另一只放档上。”他平静地说。   杨梅僵了一下,眼睛往下瞄。   “看前面。”江水说,杨梅看他,发现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是目视前方的,好像他就算不看,心中也知道她会低头去看他们搭在一起的手。   江水的手掌很宽厚,像厚实的棉手套,带着团团热气包裹着杨梅的手。他包着她摇动档位,升到四档,紧接着又升到五档。   这辆教练车的档位过于老旧,平时杨梅需花费一点力气才能摇动它。可江水却轻而易举地加减档,杨梅能感受到那只手的力量,紧裹着她的,沉甸甸的力量。   “路考主要就是考你加减档,一辆车三、四个人,平均下来每个人不过两、三分钟,时间就这么多,你自己把握。”江水看了眼时间,说,“等你练得差不多了,我掐时间考你。”   过去十多分钟,杨梅练得差不多了,江水就叫她靠边停车。   从上车开始到起步,一直很顺遂。接着就是上路,刚才的训练初见成效,两分钟很快过去。   “好,靠边停车。”江水指了指路边。   杨梅开得很顺,听了后还颇有点舍不得的意味:“这就到时间了?”   “对。”   等车停稳,江水笑看她:“开上瘾了?那就重新再来一次。”   杨梅不知道她又加练了几次,总之到后来,不需要江水叫停,她都能估摸出那短暂的考试时间——加到五档后她又降速:“时间差不多了。”   江水一看,说:“嗯,差不多。”   此刻天色已暗,遥远的天边亮起了万家灯火,在黑沉沉一片里闪烁起星星点点的白和黄。灯光的倒影睡躺在江面,亮光随着江流轻颤着。   杨梅把车停下,拉了手刹。   车大灯亮着,前方路况清晰。可车内暗着,只有静止的仪表盘是亮着的。   “时间差不多了。”杨梅说。   江水循声侧头,她扭着身体,用正面对着他。   他听懂了,她说的是——她给他的时间已经差不多了。   可是他还不明白。   江水如实相告,杨梅带着清浅的笑意嗤了一声。她像一团朦胧的雾,不由分说地萦绕过去,双手不容抗拒地抓在他胸前的衣服上:“时间就这么多,你自己把握。”   杨梅倾身压着,腰有点酸。江水的衣襟被抓得起皱,夜风从窗户灌入,从他敞开的领口里钻进去,呼啦啦地绕着。   却怎么也降不下他的燥火。   他始终保持一样的姿势,像一尊雕刻出来的大佛。而杨梅就像一只妖精,厚脸皮又不要命地缠上去。   江水的沉默令杨梅心生不悦,她挠了挠他的皮肤,声音很低:“要还是不要,给个痛快话。”   江水眯了眯眼,像是在审度一番。   杨梅等久了,轻飘飘地嘀咕一句:“孬种。”   往回缩的瞬间,被大力弄了回去。   紧接着,肩膀猛然一疼,被人用蛮力拽了过去。她不可控制地抽气,肩上的力才小下去,转而去抓她的衣领。   她屁股抬了起来,整个上半身被江水拎过去。身体失去平衡,两手扑腾几下,情急之下压在江水的腹部,感觉像是压在坚硬的石头上。   “说话注意点,杨梅。”江水右手大拇指和食指就像钳子一样,用力地捏紧杨梅的脸颊,“别激我,懂么。”   杨梅沉默地盯住他,尽管她的嘴巴被捏得变形,看起来有点滑稽,但依旧不能掩盖她目光里的挑衅——   她根本不怕他,无论他说什么,她总是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   这副神情,让江水看得呆了呆,他不由想起倔强的山羊。这样想着,他便安静下来。   “你故意的。”   江水如梦方醒,不明所以地抬头,杨梅笑得意味深长,一双魅眼往下一挑,江水便顺着看下去。他手还抓在她的衣领,领口被扯宽,显露出里面的风光。   江水很快松了手,杨梅吃吃地笑,手指头在他的胸前点着:“看,你说你孬不孬。”   “你非得……”江水话没说完就嘶了一声,杨梅手伸下去,严丝合缝地贴着他的腿跟。   “你还是不是男人?”杨梅带着笑哼了一声。   “杨梅,这是在车里。”   “我知道啊。”   江水压住她的手:“施展不开。”   杨梅娇俏地笑了两声,把手抽出来,摸在他的脸颊上,大拇指有意无意地蹭着他的胡茬:“哦。”   她的眼睛闪着狡黠的光,乍一看竟然比灯火还明亮。   江水对着这双眼睛说:“我是说,换到下次。”   杨梅依旧笑着:“哦。”   这平静无痕的口吻,这眼波流转的注视,这意味不明的轻笑。   江水暗自骂道:“妈的……”   他把杨梅放回去,以最快的速度下了车,冲到驾驶位:“下车。”   杨梅乖乖和他交换了位置。   车速飞快。   “去哪儿?”   江水咬了咬后槽牙,道:“我家。”   ☆、什么也没做的男女   杨梅再一次见识到江水的车技,这样的车速刷新了她的认识。   下车后,杨梅晕乎乎的,旋了几步被江水扶稳。   耳边传来江水似嘲笑的声音:“这样就不行了。”   杨梅很没气势地瞪他一眼,声音有点虚晃:“扶着我。”   江水牵着杨梅的手,领着她进了家门。   他脱了鞋,换成家居拖鞋,最普通的那种。他家里没有多余的拖鞋,杨梅就直接走进来了。   她脑子清醒了一点,但身体还疲,直直靠着墙,十分懒散。   江水伸手关门,杨梅的手绕上他的脖子,双手在他后面交叠,像一把锁。   “你这么急?”江水感受到脖子上的牵扯力,很快回到她跟前。   杨梅默不作声地看他,目光直接而赤/裸。   江水在她的注视中敛了神色,他静静地回视她,呼吸渐渐变沉。   他错了,她一点也不急,急的是他。   江水迫不及待地吻下去,像一场突如其来的狂风骤雨。   很狂热,却也不忘章法。   杨梅很沉醉。她想,他一定吻过很多女人,不然不会有这么厉害的吻技。   想到这里,杨梅下意识咬齿,江水微顿,黑长的睫一抬,睁眼看见杨梅的眼。   她咬着他的下唇,有分寸地碾磨。不至于破皮,但也足够疼。   这样的痛感一如她给人的感觉——狂烈又不讲道理。   她要他疼,他就疼了。   江水站着不动,任凭她撒火撒气。她咬够了,又伸舌舔了舔。   打一棍子给一甜枣。江水被她弄笑了。   “去里面。”江水朝一个方向指了指。   杨梅原地不动:“我走不动。”   她勾着唇笑,得意洋洋。江水下意识摸了摸下唇,也不多话,直接将杨梅打横抱起,大步流星地往里走去。   上次来烧烤的时候,杨梅没往里面走。这个家简单到简陋的地步,但却不是一览无余。这是杨梅第一次真正意义上接触到江水的内核——他睡觉的地方。   甚至称不上是卧室,只是一个小空间,里面摆着一张小床,单人床。   江水把杨梅推到床上,沉默地亲吻。   床可真是个好地方,柔软,带着一切暧昧的遐想。而她身上的男人则坚硬,怒含所有强硬的性感。   软与硬之间,冰与火之间。   某个瞬间,杨梅幻想自己是砧板上的鱼肉,任君宰割。   这种幻想令她气喘吁吁,所有的感觉被虚幻了,仿佛在她身体上游走的那只粗粝的大手根本不存在一样。   她很快潮湿,睁开眼,想看清什么。   视线平移过去,首先映入眼帘的不是他沉静的脸,而是天花板上缭绕的熏烟。   这里点着熏烟。   杨梅这时候才闻到那股淡淡的却不容忽视的气味。   她眼珠子转动,往四周看了一圈,最后发现那熏烟来自于一只香炉。   香炉摆在床对面的木桌子上,它金属的身体被蹭掉了几块漆,很旧,看起来有一些年份,一只脚不稳,下面垫着折成硬块的纸。   桌子靠墙的位置是一张黑白旧照,用黑色的相框框着。照片也有些年份,照片里的人同样苍老。   “那是什么?”杨梅指着那张黑白照。   江水回头,朦胧的眼短时间内迅速清晰起来:“遗照。”   “是你的谁?”   江水顿了一会儿才答:“亲人。我唯一的亲人。”   话音刚落,他便从杨梅身上爬起来,动作缓慢,但毫不迟疑。   他的肩膀塌下去,像是极放松,又像是极颓废。   杨梅看了他一眼就知道,他已经没有做那事的兴致了。   为了什么?   杨梅再次向那张遗照投去目光。   “我现在相信你真的没有带女人回来过了。”哪有人会对着遗照做得下去。   江水惨淡地笑了一下,什么也没说。   “我饿了。”   江水没反应,杨梅戳了他几下,他这才回头看她,很快起身:“哦,我去给你下碗面。”   杨梅站起来在屋子里转了一圈,实际上她根本不需要这么做,因为这里地方小,看一眼就能将所有尽收眼底。   她走到一边的角落,那里摆着一只精致的盒子。很眼熟,打开一看,是她送他的那双驾车鞋。看样子应该一次都没穿过,依旧是刚从商场里拿出来似的崭新。   杨梅拎着鞋子走下去,江水正好端着一大碗面出来:“来吃面。”   “嗯。”她把驾车鞋摆在其他鞋旁,看了一会儿,又觉得哪里不妥,索性拎起其中一双,直奔垃圾桶。   她把江水开车常穿的那双鞋丢掉了。   江水在她身后说:“你干什么?”   “太旧了,有新鞋你干嘛不穿?”   江水动了动唇,没说话。   杨梅走过去,搂着他的胳膊,笑着说:“舍不得?”   “……不是,我就是想节俭点。”   “哦。”杨梅随口应了一声,明显不信他的说辞。   江水也明显不想纠正她的误会,只是将碗往前推了推:“吃吧,快糊了。”   杨梅接过筷子,发现江水面前空空如也,说:“你呢?”   “我不饿,一会儿再吃。”   “哦。”   其实他也饿了,只是厨房只剩下这一碗面,他全留给她了。有米,但没菜,他得出门买。但他并不是很想这时候出去。   他静静地坐在一旁,看着杨梅小口小口地吃面。她速度很慢,每次卷一筷子面进嘴,又咬断大半,吃了半天,一大碗面还是一大碗面,一点儿没见少。   面很快就糊了。   “吃不下了。”杨梅舔干净嘴角的汤汁说。   碗里剩下许多,一坨一坨黏着,看着就让人觉得没胃口。   杨梅把筷子搭在碗上,起身说:“我去洗掉。”   “放着就行。”江水把她按回去,拾起水果盆里的一只苹果,说,“你吃这个吧。”   杨梅接过,走进厨房冲洗、削皮。走出来的时候,看见江水正在吃她剩下的那碗面。   “别浪费。”他抬头看她一眼。   杨梅什么也没说,坐下来啃苹果。半晌,她才说:“一会儿我帮你削个苹果。”   “好。”   把杨梅剩下的面吃干净,江水就进厨房把碗洗了,这时候杨梅已经帮他把苹果削干净,他接过来在嘴里咬了一大口,垂眼就看见摆在一边的苹果核。   “又吃不下?”他问。   “嗯。”杨梅下意识往苹果核看了一眼,因为暴露在空气里有段时间了,果肉表面已经氧化。   “你吃得太少了。”   “我是吃不多。”   “难怪瘦。”   杨梅比一般的南方女人要高许多,理应比她们胖一些。可是她却很轻,江水刚才抱着她进去,觉得自己就像抱着一片羽毛,仿佛只要一松手,或者吹一口气,怀里的女人就会随风飘走。   杨梅向江水伸出手:“给我。”   江水把吃得干净的苹果核放到她手心,她拾起两只苹果核,一并丢进垃圾桶。   走出来后,她倚着一边的墙说:“送我回家吧。”   江水抬头:“你不留下?”   杨梅微垂眼皮,懒洋洋地笑着:“你那床太小,施展不开。”   江水抿了抿唇,没再说话。   距离场地考的日子越来越近,接下来的几天,江水陪着几个学员有条不紊地练车。   张西西已经没什么大问题,上了考场后只要正常发挥即可。林阳更不必说,为了考出驾照,他一改上一次吊儿郎当的作风,死记硬背以后,在网上自测科目四,每次都能拿95分以上。   江水最担心杨梅,不过看她最近的练习,水平较之从前,有明显的提升。她态度认真,脑子又聪明,因此进步很快。   场地考的那天,极其不幸运的,江水这一组分到了晚上。   杨梅绕场地的时候,天色完全暗下。场地里全靠明黄的灯光照亮,她开得小心翼翼,却并不十分担心。因为之前江水就考虑到也许会出现这样的情况,提前让他们在夜晚练过几次。   从坡道上下来后,杨梅的脑子是空的。   科目二考出来了,但她没有惊喜的感觉,甚至还有点小小的遗憾。   出考场的时候,林阳和张西西已经走了,拥挤的车流和人海之中,杨梅一眼就看见了江水。   她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肩:“吃了吗?”   “还没,等你一起。”   杨梅看了看表,8点多了,抬头迅速在街旁搜寻能吃的饭店。   江水说:“不在这儿吃。”   江水驾车快半小时,最后领着杨梅进了一家粥铺。   百年老字号,味道相当不错。   “吃点清淡的吧。”江水给自己点了一碗粥,又给杨梅点了一碗。   杨梅坐下来:“这里好像有饭和面,你就喝粥能吃饱么。”   “这里的粥很大碗。”   果然是很大碗,杨梅是第一次看见有饭店直接用锅盛着粥端上来的。   粥很香,也很稠,味道不错。   江水埋着头,吸里呼噜地吃,半晌,终于有空抬了抬头——夹了点小菜,不经意看见对面,就说:“怎么不吃了?”   杨梅保持不动的姿势已经好久,她说:“饱了。”   “怎么连粥都喝不了。”   “嗯,下次别带我喝粥了。我吃得少和吃什么没关系的。”   江水捏着筷子的手微顿,又张了张嘴。   杨梅把自己那锅推过去:“别浪费。”   江水把杨梅那份移过来,搅一搅就默默吃起来。   杨梅看着他,说:“什么时候考科三?”   “快了,到时间我会通知你。”江水说,“这几天你在家休息吧,考前再带你练。”   闲下来的时间,杨梅全花在化妆品店里。   实际上有小何照料着,杨梅待在店里也没什么事做。   杨梅看着小何游刃有余地接待客人,坐在收银台后越发懒散,等那女客拎着大包小包走了,杨梅才笑侃道:“看来我在这里成了多余的了。”   小何一边数钞票一边回应:“不多余不多余,平时就我一人,太孤单了。你还能陪我说说话呢。”   明显是玩笑的语气。杨梅回想起刚招小何来时,小何还是个腼腆的姑娘,没念过大学,比较自卑,没底气。   那时候的小何灰头土脸的,活脱脱一只土包子。   李艳一见她,就说这孩子肯定不成气候。一个卖化妆品的,脸长那样,一点说服力都没有。   小何不漂亮,但眼睛贼亮,藏着一股劲。   杨梅仿佛看见了年少的自己,这种莫名的悸动令她最终留下了小何。   小何数钞票的手蓦然一顿,竖耳听了一会儿,说:“姐,你手机是不是响了?”   杨梅回过神,看见正充着电的手机亮了屏幕。   她翘了翘嘴,轻声道:“喂。”   江水声音带着笑:“我在你楼下。”   “我不在家。”   “那你在哪儿?”   杨梅从收银台后走出来,站在店门口望着车水马龙,说:“我在店里。”   “等着,我来接你。”   见杨梅挂了电话,小何在后面说:“姐,是你男朋友?”   “嗯。”   “哦,他要过来是吧?”小何把钞票装好,“快饭点了,我一会儿去买饭,要不要给他也带一份?”   “带吧。”   “那行,我去了。”   走到一半,杨梅把她叫住:“我去买饭,你在这儿等着。”   ☆、认定男人的女人   杨梅没让小何买饭,主要是因为她担心小何买不到江水爱吃的。尽管她自己也不太清楚江水到底爱吃什么。   他好像并不挑食,什么饭菜摆在面前,都能吃得很香。   男人胃口好是件好事,说明他身体健康。   在店里的午餐,杨梅和小何一般会点快餐,潦草点就算填饱肚子了。   快餐量少,杨梅觉得依江水的食量,应该是吃不饱的。于是她到了附近的饭店,叫人炒了几个小炒,还盛了大碗的米饭。   等她回到店里,江水已经在了。   他手里捧着一次性纸杯,而小何不见人影,过了一会儿,小何从里间走出来,手上拎着一只小蛋糕,说:“没什么好招待你的,这个请你吃。”   江水看了一眼,声音平平:“谢谢,不用了,我不吃甜食。”   杨梅把饭菜拎过去,摆在事先铺好的报纸上,说:“来吃饭。”   三个人围着一张桌子吃饭,杨梅不爱吃肥肉,挑出来就要往报纸上丢,江水很快把碗接过去,说:“你怎么这么挑食。”   杨梅辩解:“我就不吃肥肉。”   “你也不吃胡萝卜。”   杨梅怔了一下,江水说了这句话后继续扒拉米饭。她想了一想,大概是在驾校吃盒饭的时候,她专门挑出胡萝卜被他看见了。   江水夹菜的时候看见杨梅停着不动,笑了一下说:“吃啊。”   “哦。”杨梅用筷子象征性地戳了几下碗里的饭菜。   江水一见,就说:“不想吃的就丢我碗里来,别糟蹋粮食。”   吃完饭后,江水拎着残羹冷炙出店门。马路对面不远处有个垃圾站,这类餐厨垃圾一般不留在店里。   小何用抹布擦桌子:“姐,你这男朋友挺好的。”   杨梅翘着腿照镜子:“哦,怎么看出来的。”   “你看,他帮你吃你不爱吃的,还主动去扔垃圾。”小何掰着指头数,“还有长相身高啥的,都不错。我看他体格也好,经常健身吧?”   “这我不知道。”   “肯定是。”小何自顾自分析,“之前我有任男朋友,身材和他差不多,就是经常健身。身上都是肌肉,还特能打架,很man的。”   杨梅挑了下眉:“哦,就是为你以一挑十的那个。”   “嗯,几下就把人解决了,特厉害。”   小何不是第一次说起这件事,但每次说起来都像第一次说起那样,充满崇拜和敬仰。只可惜后来还是分手了,因为很现实的因素。   不过这一点也不妨碍小何继续花痴会打架的男人。   女人肯定喜欢强壮的男人。   杨梅思绪纷飞,江水很强壮,她摸过他的身体,很坚硬。他不像健身教练,有浑身喷薄的肌肉,他看起来很匀称,甚至在视觉上让人觉得他是瘦的,但只要捏一捏就知道,他的每一寸肌理都蕴藏着无限的力量。   至于他是否健身,杨梅想,他应该没有那个闲钱花费在健身房里。   大老远,杨梅就看见江水走走停停,穿越马路而来。   她跟着起身,捋了捋衣摆,小何在边上问:“咋了姐,要走?”   “嗯,学车。”   “教练不来接你啊?”   杨梅遥遥一指:“他就是我教练。”   “啊——?”   杨梅在小何那声长长的吃惊里走到店门口,静静地等着。   小何三步并作两步走上去,扯了扯杨梅的袖口:“姐你有没有搞错啊,你和一驾校教练谈恋爱……”   “有什么不妥?”杨梅说。   小何松手,眼神不由自主往江水那边瞟,声音小小的:“没,就是,就是……”   “就是什么。”   “……教练工资不高吧?”   杨梅很认真地想了一想,最后点头:“嗯,应该不高。”   “那你还……”   “我觉得没什么不妥。”   小何彻底无语,看着杨梅的眼神怪怪的。   杨梅把她招进来的时候,曾经说过她选中她,是因为看中两人的缘分,她说她俩挺相像的。   “走吧。”江水径直走向停在一边的教练车,坐进副驾驶。   杨梅很顺从地进了驾驶位。   小何站在原地,看着视野中那辆破旧的红色教练车渐渐远去,皱着眉头嘀咕道:“哪儿像了,根本不像……要是我,死也不选这种男人。”   杨梅听从江水的指示,在僻静的路上绕了几圈,江水讲了几个注意事项,杨梅记在心里。半天下来,顺顺利利。   车子在小吃街里缓慢开着,杨梅一路看过来,最后停在其中一家店前。   驴肉火烧。   点单以后,两人安静地坐着。   江水把玩一双还未拆封的一次性木筷,说:“在想什么?”   杨梅说:“没什么。”   “担心路考过不了?”   杨梅没什么表情地看了江水一眼,不回答。   “你现在基本没什么问题了,能考出来的。实在太担心的话……”江水压低声音道,“有关系吗?有就找找。”   杨梅哼了一声:“我哪儿来的关系。”   江水抱胸,审视地看着她:“当初你怎么换的教练。”   “那是李艳认识的人。”   “哦。”   “而且我也没在想这个,你脑子里除了练车驾考,能不能换点别的?”   “……”   杨梅点的荞麦老鼠上来了,她抽出勺子,用纸巾擦了擦,递给江水。   江水接过,勺子刚浸到汤汁里,就蓦然顿住。   杨梅顺着江水平视的目光看过去,迎面走来几个熟人。   “这么巧!”为首的是王野,他搂着季星最先进店门。   后面很快跟上彭鹏和胡教练,这两人交头接耳地在说什么,瞄到江水和杨梅后,悄悄话也不说了,眼神直直地望过来。   这四个人顺势坐到与江水他们相邻的桌边,胡教练大喇喇地靠在椅背上,满头热汗滚下,他本能地挤挤眼睛,朝江水这边努努下巴:“小江,还有两个咧?”   “没来。”   “哦,就你们俩啊?”   江水舀起勺子。   王野点了单,看过来:“江教练这是一对一辅导呢吧。”   “嗯,肯定是。”胡教练笑呵呵地接口,“小江心热。”   “哦,我咋没遇上这么好的教练呢!”王野和胡教练混得熟了,说话不讲究分寸,“老胡啊,你啥时候也给我搞个一对一辅导呗。”   胡教练笑骂:“去去去,谁要一对一辅导你,一身臭汗的野小子。”   这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一来一往好不热闹,就像唱双簧似的。   他们这一桌吵吵嚷嚷的,江水那一桌就显得格外安静。   但很快,胡教练这边也静了下来。   王野往旁边瞄了瞄,身体往人前压,凑到胡教练那边去,声音很低:“看出什么没有?”   胡教练两指捏着小玻璃酒杯,哼道:“看不出猫腻的,那眼睛肯定瞎了。”   王野用手肘捅了捅边上的彭鹏:“你呢。”   彭鹏把手臂往自己身体收了收,嘴巴紧紧抿着。他佯装伸手去拿茶壶,欲盖弥彰地看过去。   江水和杨梅面对面坐着,面前只有一碗荞麦老鼠,碗边搭着两只勺子。江水正用筷子夹荞麦吃,杨梅没动。   他们很沉默,甚至没有眼神交流,却偏偏给人一种很般配的感觉。   在他们身边,仿佛连时间都走得温柔了。   王野推了推彭鹏,小声道:“别瞅了,女人都是喜欢帅哥的。”   胡教练说:“错,女人喜欢的是有钱的帅哥。当两者不可兼得的时候,才会按照各自的喜好二选一。”   “老胡,你啥时候变得这么哲学了。”王野夸张地叫。   胡教练哈哈大笑,彭鹏在一边应景地扯了扯嘴角,目光又绕到对桌去。   江水正和服务员站一块儿看账单,杨梅不知何时走掉了。   彭鹏起身,王野道:“去哪儿啊。”   “洗手间。”   这家店的洗手间在很里边,很小,是男女共用的蹲坑。   彭鹏去的时候,厕所门紧闭,他倚在洗手台边,没过多久,厕所门开了。   彭鹏直起身,说:“杨梅。”   杨梅清淡地扫他一眼,他识趣地让开,杨梅弯腰洗手,彭鹏在后面说:“马上考科三了。”   “嗯。”杨梅随口应。   “你车学得怎么样了?”   “挺好的。”   “你们教练是不是经常给你补课啊?”   “还好吧。”   杨梅抽了纸巾擦擦手,余光看见彭鹏还站着,指了指厕所提醒他:“不进去?”   话音刚落,忽然走来个人,火急火燎地冲进厕所,把门关得震天响。   “你只能等着了。”杨梅浅笑了一下。   “杨梅……”彭鹏叫住她。   他有话要说,可到头来却不知如何开口,嗫嚅着唇,迟疑不决的样子。   就着灯光,杨梅看不清彭鹏的表情,视线内只剩一片花白。她很有涵养地等候,白花花的光让她情不自禁地眯了眯眼。   彭鹏觉得,这双眼,虽然朝向着他,却并没有在看他,而是在捕捉那片晃眼的白光,又或者,是透过他,在看向某个不知名的方向。   片刻,这双眼的主人说:“他不仅是我的教练,他还是我的男人。而我是他的女人。”   厕所门唰地打开,没控制好力度,猛烈地撞击在墙上,发出一声巨响。   开门的人似乎觉得这样很没礼貌,声音带着歉意:“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太急了……”   彭鹏没搭理他。   他望着杨梅消失的方向,那句话还在脑子里响。   很平静的一句话,基本不带任何情绪。但彭鹏偏从中听出了笃定的情感。   那是一个女人,认定一个男人后,由心而发的,浓烈而强大的归属感。   ☆、通过考试的女人   很快到了路考的日子,时间是早晨,日头很盛,光很刺目,照得人睁不开眼。   杨梅是搭着李艳的车到地点的,李艳把车停到阴凉的位置,冲杨梅说:“我等着你,一会儿一起吃午饭。”   杨梅点点头,背身朝等候室走去。   等候室是一间很普通,甚至可以说有点简陋的屋子,外表上看起来就是一般的民居,大门还是木质的,推拉的时候发出吱嘎吱嘎的声响。   屋子里空间不大,共两间房,水泥地,摆着长木凳数条,坐满了人。   杨梅来得不算迟,但看屋子里的人数,她觉得自己来得也根本不算早。   在攒动的人头前兜转片刻,杨梅总算找到一把空着的椅子。   椅子靠墙摆着,是一人坐的木椅。杨梅坐下去,屁股上感受到未散的热度,想来在她之前有人坐着这把椅子,并且离开的时间并不长。   屋子里声音嘈杂,杨梅掏出手机漫不经心地刷网页,旁边一个人头凑过来:“诶,你也来考试啊。”   杨梅听了不自觉看过去,是个扎着马尾辫的年轻姑娘,在热烘烘的温度里,脸色煞白,看起来很紧张。   在这里等候的人,当然都是来考路考的。这不是废话么。   不过她想了想,还是点头说:“嗯。”   马尾辫听了,像是找到知音似的扯嘴一笑:“啊,真的啊,你是学了多久来考试的啊。我们教练就带了我们一周,我觉得根本不够啊……”   杨梅说:“哦,我教练就带了我一天。”   “啊,一天啊,那能过么。”   “能过。”   杨梅不由自主想起那个金灿灿的傍晚,其实正儿八经练路考,连一天时间都不足,可杨梅就是有信心,她能过。   这份自信来源于对江水的信任,强将手下无弱兵。   肩膀忽地被人拍了一下,杨梅扭头看去,彭鹏居高临下地站着。   瞬间,杨梅就明白了,她指了指屁股下的椅子,说:“刚刚是你坐着。”   她作势要起身,彭鹏摆摆手,说:“没事没事,你坐着吧,我站会儿。”   杨梅依言又坐下,眼睛瞟向门外。   彭鹏顺着她的目光看了一眼,门外站着胡教练和其他教练:“江教练呢?”   杨梅把手机收起来:“他有事儿,没来。”   “哦。”彭鹏点头,过了一会儿,又问,“那你是怎么过来的?”   “我朋友送我来的。”   “哦。”   说到这里,彭鹏像是绞尽脑汁也想不出什么话题,就这么静默地站在一旁。过了半晌,彭鹏忽然又说:“午饭一起吃吧。”   杨梅循声仰头,迎着光,看见彭鹏满脑门子的大汗。明明只是安安静静地站着,也不知道这一头热汗是怎么出的。   “我和我朋友一起。”杨梅说。   “那把你朋友也叫上。”   杨梅思忖一会儿,最后淡淡道:“好。”   路考正如江水所言,从上车到下车,统共不过7、8分钟,平均每个人2分钟左右。杨梅甚至还没有加到5档,就被考官叫停,杨梅靠边停下,无意识地瞄过去,看见考官握着黑笔打分数。   90分,刚刚好,她通过了。   下车后,杨梅躲到树荫下给李艳打电话,叫她可以过来了。   挂了电话,人影就哗啦一下出现在身侧。杨梅笑看过去,轻轻地叫了一声:“江水。”   “嗯。”江水站在阴影之外,暴露在烈日之下,他偏黑的皮肤因此发亮,像抹了油的炭。只是他的牙很白,仿佛闪着光。   杨梅伸手摘下他头顶的鸭舌帽,道:“热不热。”   “不热。”   “那你出那么多汗。”   鸭舌帽摘下后,江水的头发也是亮晶晶的,像是在水里洗过一遍。不仅是头发,他身上也都是汗,胸前一片都是湿的。他那辆车没有空调,一路过来必定热得够呛。   杨梅卷着鸭舌帽当扇子,给江水扇风,江水笑了一声,说:“你没什么力气。”   话音刚落,他接过鸭舌帽,上下扇动:“凉快么。”   杨梅但笑不语,伸手过去给江水擦汗。江水稍往后躲,道:“别擦了,脏。”   摊手一看,汗水浑浊。   杨梅说:“你去哪儿了,满脸灰尘。”   “墓地。”   杨梅怔了一秒,什么也没问,李艳就驾车过来了。   车喇叭滴滴两声,李艳眯着眼探出半个头,冲杨梅一努下巴:“怎么样,上车么。”   杨梅看着江水:“你车停哪儿。”   江水遥遥一指。   杨梅也没往那方向一看,自顾自牵着江水的胳膊,拉到李艳车旁:“坐李艳车吧,先吃饭,到时候回来开车。”   李艳冲后视镜看一眼,杨梅和江水齐齐坐在后座,副驾驶空着。   “去哪儿吃?”李艳发动车子。   杨梅说:“就我们常吃的那家店吧。”   李艳抿抿嘴,给后视镜里的杨梅使眼色:“问问他呗。”   杨梅说:“他说随便。”   江水听了意味深长地看着杨梅,杨梅好整以暇地迎上目光。   李艳车速不快,抽空还转了几次头,饶有趣味地看了他们几眼,然后笑嘻嘻地责怪杨梅:“杨梅同志,你够可以的啊,有了喜事儿不和我说。”   杨梅说:“我想和你说来着,但你不是忙么。”   忙孙威的事。   杨梅怕李艳难过,不敢在她面前提起这俩字,谁想到李艳自己提起来:“孙威同意离了。”   “哦。”杨梅淡淡的,“你过得好就好。”   李艳长叹一声,听不出额外的情绪:“我现在是孤家寡人一个,到时候缠着你,你可别嫌我烦啊。”   “我已经习惯你总是缠着我了。”   李艳笑:“呸呸呸,我是那么不要脸的人么。你少在人前污蔑我高冷的形象!”   杨梅愉快地笑出一声:“嗯,我什么也不说了,公道自在人心。”   李艳白她一眼,视线中江水静静地坐着,神色很淡。她忽然装腔作势地咳嗽一声,没人搭理她,又拖长了声音咳嗽一声。   杨梅笑着拍了拍李艳的椅背:“别咳了,都绿灯了。”   饭桌上,相谈甚欢。主要是李艳和杨梅你一言我一语地聊着,两个女人的话题,江水一个大男人也插不进去,他光是默默地吃菜,倒也不觉得尴尬。   茶足饭饱,李艳去洗手间,杨梅和江水就去前台付账。   这里地方不大,但东西也不便宜,属于小资一类。三个人四菜一汤,消费四百多。   江水掏了钱包一看,蹙眉。   杨梅凑过去,小声问:“钱没带够?”   “嗯。”   二话没说,杨梅站到江水前面去,食指敲了敲台面,吸引收银人员的注意:“四百多少?”   “四百二十四。”   杨梅一边数钱,一边说:“抹零吧。”掏出四百二十摆在台面上。   “行。”收银人员接过钱一数,确认无误,“共收您四百二十。”   下午江水要回驾校,李艳把他载回去,他再开着自己的车走。   杨梅坐着李艳的车走,李艳招了招手,指着旁边的空座说:“坐前面来你。”   杨梅换到副驾驶上,系安全带的时候,听李艳说:“在一起多久了,啥时候的事,怎么在一起的,啊,如实交代。”   “你怎么这么多问题。”   “你一声不吭就脱单了,我当然要问仔细点。”   杨梅捋了捋头发,李艳等不下去,又说:“你先跟我说说,他是谁啊,我怎么觉得这么眼熟。”   “他叫江水,是我教练。”   静默了片刻,李艳才小声叫了出来:“杨梅同志,你脑子里怎么想的!”   “怎么了。”   “你怎么想到要找教练的。”   仿佛是回想起什么,杨梅情不自禁地皱了皱眉。   这个问题似曾相识。   “教练怎么了。”杨梅淡淡地说。   李艳这才意识到她这个问题有很浓的意味,当即解释:“不是,我也不是说教练不好,但你看他……刚才付钱的时候,就站在那儿让你付钱。这是男人该做的事嘛。”   “他钱不够。”   李艳嗤了一声:“一顿饭才多少钱?一个男人,出门带个千儿八百的,不稀奇吧?”   杨梅没说话,李艳继续念叨:“让女人付钱,自己干站着。这男人不靠谱。”   “那你呢,你不还是躲洗手间了。”   李艳诧异地看杨梅一眼,顿时无话可说。半晌,她一拍方向盘,声音硬邦邦的:“那下次换我请你呗。”   杨梅偏头看窗外,很久,才轻飘飘地说:“我不是那个意思。”   李艳再没说话,沉默地送杨梅回了家。杨梅懒得打招呼,径直上楼,身后传来轰鸣的引擎声,李艳驾车绝尘而去。   晚上,江水忙完了就给杨梅打电话,两人约好了一起吃晚饭。   很快江水就到了,杨梅坐进车内,问:“去哪儿吃?”   “哪儿都行,你选。”   杨梅想了半天,最后说:“你钱带够了没?”   江水瞥头看看,沉着声音嗯了一声。   杨梅:“哦,那先把车开出去吧,到时候再看。”   车行半路,短信提示音响了。   打开一看,是李艳发来的。   [我不是瞧不起穷人,我只是担心你又栽跟头。]   晚风习习,杨梅在湿热的空气里嗅到了不知名的花香。她无暇顾及,无暇搜寻,只是低垂着头。   发丝像漂浮的海藻,有一下没一下地扫着手机屏幕。   最后,屏幕暗了下去。   江水的声音传过来:“坐车上别看手机,小心晕车。”   杨梅哦了一声,道:“你还有橘子皮么。”   “没了。”江水看着她,“难受吗?”   杨梅摇摇头,侧着身体靠在一边:“我没晕车。”   她又把手机按亮,给李艳回复过去。   [我知道,你放心,他不是那样的人。]   ☆、重逢的男女   路考过后,杨梅就不需要再去驾校了,江水依旧忙着带学员,早出晚归,偶尔和杨梅通电话,声音听起来有些疲惫。   杨梅说:“觉得累就休息,不用定期给我打电话。”   江水沉沉地笑了一声:“没事,和你讲话不累。”   杨梅:“你什么时候能休假?”   “近期都比较困难。”   驾校是没有寒暑假的,一般来说,寒暑假是学车的最好时间,大批学员,特别是学生,都会挑选这个时间来学车。   除去寒暑假,平时也不清闲,因为有上班族的光顾。驾校永远不缺人。   顿了顿,江水仿佛想明白什么,低声问:“想出门旅游?”   “不是。”杨梅条件反射摇头,静了一会儿,又点头,“旅游,嗯,也好。”   “想去哪儿?”   “没想好。”杨梅说,“看你什么时候有空。”   很快,杨梅又问:“你能不能请假?”   江水没马上接话,他沉默着,像是在沉思。   杨梅大喇喇地说:“不能就算了。”   江水:“请假会扣钱的。”   “嗯。”   沉默了片刻,江水换话题:“杨梅,马上科四了,记得多做题目。”   科四是理论,网上到处是题库,多做练习,通过的几率就很高,基本不需要多担忧。   这几天趁着空闲,杨梅练习了几套题目,分数已经稳定在95分左右,直接上考场没有问题。   她很放松,一点也不担心,只是听江水这么说,她有点没来由地烦躁。   她知道江水是为她好,但为什么是这个时候?   江水等了许久没等到回应:“杨梅,你听见了没?”   “听见了。”   烦躁有点放大,胸口有点闷。不知道是天热的缘故,还是别的什么原因。   杨梅仰躺下来,枕着薄被无意识地盯着头顶的白炽灯,有些眩晕。她迅速地结束这通电话:“江水,我困了,我要挂了。”   “哦,那你睡吧。”   电话被挂断,嘟嘟嘟直响。   很快到了科目四考试时间,在家刷题很久,真正考试所用时间差不多十分钟,甚至更快。杨梅记性好,那些题目做过一遍,扫一眼答案就出来了,甚至没有经过思考。   结果可想而知——很顺利地通过了。   驾照过一天就邮寄到家,速度很快。   闲下来的时候,杨梅突发奇想地去了店里。   小何正坐着玩手机,头顶忽然暗下一片,抬头一看,惊讶地推了椅子就站起来,脸色有点慌乱:“姐,你咋来了?”   杨梅放下手包,有意无意地向下瞟了一眼,道:“充电玩手机,不怕手机炸了。”   小何不好意思地笑笑:“我不玩了,不玩了。一直没客人,我无聊了才玩一下。”   杨梅走到里间去,给自己泡了杯咖啡。小何冲里头喊:“你今天怎么过来了?”   “过来看看。”声音渐渐清晰起来,杨梅走出来,“这几天是不是要进货?”   小何点头:“嗯,去韩国看看新货。”   杨梅抿了一口,说:“机票买了没?”   “还没。我下午就买。”   “帮我也买一张,我和你一起去。”   杨梅不多加解释,小何讶然道:“怎么忽然……”   “老闷在一个地方,我都快闷出病来了。”   “……那行,我买两张。”   去机场是杨梅开车,车是李艳的。   杨梅开车并不快,但速度慢在某种程度上意味着稳当。   小何坐在副驾驶,兴致盎然地盯着杨梅的侧脸。   “怎么了,我脸上长花?”杨梅笑。   小何摆手:“不是,我就想着,你刚考出驾照就来开车……”   “你害怕?”   “也不是,就是,就是……”   小何词穷,皱着眉毛挠着头。   杨梅瞄她一眼,笑了:“其实我也害怕,我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不过呢,车技烂就得练,不练就永远烂。”   小何望过去:“你挺勇敢的。”   杨梅:“你什么时候也把驾照考出来吧,自己会开车,做事方便些。”   “嗯。”小何赞同,“那我就报你那个驾校吧,不过我听人说排队难啊。姐,能不能帮帮忙?”   “行啊,李艳有关系的。”   车停在停车场,李艳随时可以过来拿。   到韩国后,杨梅和小何找了常住的宾馆入住。两个女人,一间房,两张床。   杨梅冲完澡出来,身上光溜溜的,只裹了条长毛巾。一见窗帘开着,就背过身说:“小何,你把窗帘拉上。”   “哦。”   小何应声了,但拉窗帘的声音迟迟没有传来。   “小何?”杨梅捂着胸口撇头,小何刚从床上爬起来,捧着手机一阵捣鼓,慢悠悠地一路踱步过去,眼睛也不看路。   杨梅说:“别撞上。”   唰地一声,窗帘合上。室内蓦然暗下来。   杨梅趁黑松开毛巾,快速地换上新衣。转身一看,小何还杵在窗帘旁,索性靠着墙玩手机。   “看你整天手机不离手的,在看什么呢,这么开心。”   小何对着屏幕笑了笑:“没什么。”   过了一会儿,小何总算放下手机,笑容满面地伸了个懒腰。杨梅见了也笑:“你终于舍得放下手机了?”   走过去倒水,顺手一模茶几上的手机,杨梅哟了一声道:“都烫了。”   小何眨巴眨巴眼:“姐,我谈了个朋友。”   杨梅倒水的手微顿,索性放下,半杯水,她喝了一口,扭身看小何:“朋友还是男朋友。”   小何忽然脸红:“还不是男朋友啦。”   “哦,预备役。”杨梅调笑,过了一会儿,她问,“怎么认识的?”   小何指了指手机:“Q/Q上的。”   “哦。”杨梅说,“那你小心了,网恋不靠谱。”   “怎么就不靠谱了,我和他聊了好久了,感觉他性格挺开朗的,家境也好……”   杨梅打断:“你怎么就知道他家境好了?”   “他空间有照片啊,车啊,房子啊什么的,我看着挺不错的。”   “你怎么知道那是他的车,他的房子?网上这种图片多的是。”   小何一愣,脸色就不大好了:“我看那照片不是网上搜的。”   杨梅就不说话了。   女孩儿擅长想象,当对一个人有好感时,就拼命美化那个人的一切,主动自发地帮他找寻所有掩盖不美好的借口。   许久,杨梅放下水杯,轻声提醒:“小何,你自己提防着点。”   小何嘟了嘟嘴,情绪有些低:“我相信他的照片都是真的。”接着她像是想扳回一城似的,对着杨梅的背影说道:“姐你应该提防着点,男人没钱怎么给女人幸福。”   杨梅身形一怔,什么也没说。   晚餐过后,小何继续窝在被窝里刷手机,杨梅一个人无聊地看电视节目。这时候江水打电话过来,杨梅扔下遥控器,几步就到门外,合上门,在走廊上漫无目的地走着。   “江水。”杨梅叫他的名字。   江水在那头静了静,才沉沉地嗯了一声。接着,他说:“我在你家楼下。”   杨梅惊呼:“你去我家了?”   “嗯。”   “……”杨梅背倚着墙壁,慢动作绕了一圈,换做额头抵着墙,声音轻柔,“我在韩国。”   江水微顿:“你出国了?”   杨梅一路走到走廊尽头,手肘支在窗台,默默地点头。点完头才想起这是在打电话,江水根本看不见,于是轻声说道:“明天就回国。”   “……”江水微不可闻地吸了吸鼻子,“好,我去接你。”   第二天下午,杨梅刚走出机场就看见不远处停着一辆红色教练车,小何刚把手机收进包里,就对杨梅道:“姐,他开车过来,一起坐车回去吧。”   杨梅:“他?网上那个?”   小何含羞点头。   “他什么时候过来?”   小何刚要回答,手机就响了,听了一会儿后转头去看,大马路上驶来一辆银白的SUV,看起来宽敞又舒适。   “来了。”小何拔腿迈步,走了几步回头,冲杨梅招手,“走啊姐。”   “不了,我坐那个。”杨梅指着江水的车。   江水低头坐着,还没看见杨梅。   小何看过去,逆光,眯眼,辨认了一会儿,只当是红色的出租,很快扭回头:“坐那种车多不舒服啊,刚下飞机呢。跟我们一起回去呗,没关系的。”   杨梅站着不动,小何过来扯她,那辆SUV上的男人就等得不耐烦了,钻出头大吼:“快点过来!上车啊!”   男人戴着巨大的蛤/蟆墨镜,遮住大半张脸,看不见容貌。但声音中气十足,宛如河东狮吼。震得小何身形一滞,急匆匆回头哎了一声。   这时,江水总算发现了杨梅。   棉质的橙红色直筒连衣长裙紧紧包裹着她,无袖,露出白皙光滑的手臂,左肩微微下沉,因为背着单肩黑皮包。脚上是一双人字拖,很惬意很轻松地趿拉着。   她站着未动,微风吹拂过,将她细长的发丝卷入她口舌。   她站在出口,像一面鲜艳的旗帜。   身后的玻璃门是巨大的相框,将她框在里面,静止成画。   画中的女人有一口洁白的牙,还有一抹鲜红的月牙。   SUV上的男人继续催促,小何急忙跑过去,只来得及在半途向后挥挥手。   江水从车上下来,身前驶过那辆SUV,车尾过后,他继续往前走。   最后,他在她面前止步。   杨梅微微仰起头,一字未说,后劲滚烫,被人猛地摁了过去。   狂风骤雨般的湿吻过后,杨梅笑说:“你的嘴。”   “嗯?”下意识摸了摸唇,放下一看,指腹香红。   江水也笑了,用手背胡乱地擦了几下,牵着杨梅的手腕往车走去。   “别化这么浓的妆。”   杨梅跟着走:“我化妆好看还是不化妆好看?”   “都好看。”   车子在烈日下停着,时间不长,但一坐进去还是闷得厉害。   杨梅不得已摇上车窗,顺便脱了人字拖,撩起裙子,盘腿坐在副驾驶,白花花一片。   江水看了一眼就转向自己那边的后视镜,车子半天没有启动。   杨梅看过去:“开车。”   车子没动。   江水捏在方向盘上的手顺着圆弧摩挲下去。   科四成绩出来后,他们有一段时间没有联系了。   杨梅定定看着,忽地笑了:“你想我吗。”   江水没回答,炽热令他很快脑门出汗。长长的眼睫扇动了一下,汗水像泪珠绕过眼角。   “我问你,昨天你为什么去我家?”   “……”   “那个时间点,”杨梅手按在江水腿上,轻而柔地挪到腿跟,“老实说,你想干嘛。”   “……”   杨梅抽回手,以为等不到他的回答,哪知道车子发动前一秒,他的声音也一并传过来,很低,差一点被发动机的轰鸣声掩盖。   “我有冲动……”他细细回忆,“我要带你去一个地方。”   ☆、怀疑男人的女人   江水把车开到了他的小区里,过道狭窄但干净,刚进来的路口阴影处有老头老太坐着,摇着蒲扇说着话。   惬意而又悠闲。   此时艳阳高照,炽热的温度透过红色铁皮渗透而入,萦绕在杨梅周身,她安全带没卸下,实在不想下车。   江水也没有下车,手还搭在方向盘上。方才一路过来,飞车疾驰,某个路口过后,车速渐缓,就好像羔羊误入迷途,找不到新的方向。   江水的神色很淡,静默地坐着,看不出情绪。但他眼珠很黑,像一颗黑珍珠,一颗极富光泽又饱含情感的黑珍珠,让他看起来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显得情感丰富。   杨梅手伸过去,按在他的手上:“你的冲动,就是想带我回家?”   江水的目光定格在她那只青葱般的手上,她的皮肤真的太白了,特别是和他一起的时候,黑与白的对比太明显了。   这种视觉上的刺激令江水心如擂鼓,张西西曾经问过他喜欢黑皮肤还是白皮肤的女人,当时他撒谎了。   他喜欢杨梅这样的,全然不似他的坚硬,手如柔荑,肤如凝脂。这才是女人。   “问你话呢。”杨梅等不住了,手指轻捏了捏江水的手皮。   江水反握住她的手,稍用力握了握:“下车。”   车到家门,一小段距离,进门后仍旧出了一背的汗。   江水从冰箱里取出两罐冰啤,撕了拉环,递给杨梅。杨梅挑了挑眉接过,象征性地抿了一口。江水把自己那罐一饮而尽,看了看杨梅的:“怎么不喝?”   杨梅放下冰啤,自顾自往背后的方向走,说:“有没有空调?”   “没有,有电扇。”   江水的房子靠江,又是一楼,平日又潮又湿,电扇根本不顶用。   吹了会儿风,杨梅反倒觉得更热,那风像是暖气,扑腾到她脸上暖呼呼的。她从电扇边上走开,道:“去买台空调吧,你这儿小,制冷效果好。”   江水没吭声,过了一会儿才说:“你等等。”   身影一溜烟儿蹿没了,没过多久从厨房里蹿出来——手上捧着白色塑料箱,里面盛着冰块。   江水把冰块摆在客厅中央,杨梅走过来一看,咧嘴就笑:“你还有这东西。”   “嗯,这个凉快。”   杨梅想起快高考那会儿,盛夏,空调坏了,一个班级五十号人,全挤在一块,热得很。   班主任向校方申请维修,可空调哪儿可能马上修好,为了不影响学生复习,校方运了四块大冰块过来,摆在班级两条过道里,瞬间就凉下来了。   冰块降温新鲜,课间休息的时候,有人取了小冰块往班长衣领里扔,班长哇哇大叫,其他人就哄堂大笑。   江水取出来的这块冰比那时候的冰还大一些,拿出来才没多久,底层就化出一层浅浅的水。   杨梅蹲下来,手伸进去,手掌沾了水,再蹑手蹑脚走到江水那边去。   江水背对着杨梅,对于杨梅的靠近似乎无知无觉。直到后颈嗖地冷下来,他的身体蓦然一抖,倒是身手敏捷,速度极快地反身,一手就抓住了杨梅恶作剧的手。   “你还想捉弄我。”江水从鼻子里哼笑一声,像是极不屑。   话音刚落,腰侧又是骤然一冷。朝下一看,杨梅的另一只手正肆无忌惮地贴着他的腰腹。   “你真敢……”   江水眯了眯眼,倒也不急着把那只伸进他衣摆内的手揪出来,只是猛然间扣紧杨梅的腰,逼得她直直往他胸上撞:“信不信我把你整个丢到冰水里?”   这时杨梅才急了,笑着讨饶:“好男不跟女斗。”   “我不是什么好男。”   说话间,江水横抱起杨梅,大步往冰块走去。那架势,仿佛真要和杨梅斗上一斗。   眼看与冰越来越近,杨梅忍不住踢腿,手却本能地紧圈着江水的脖颈:“江水,你把我丢进去试试。”   弯腰的动作就这么倏然顿住。   杨梅的屁股下就是那块冰,凉气气势汹汹地涌上来,没一会儿,她的臀和大半的背部就凉凉的了。   静止的瞬间,凉意再次袭来。这次是正腹部。   这回杨梅很快把手抽出来,还要往冰水里浸,江水往旁一移,把她往沙发上一丢,双腿往前一跪,锁住她的去路:“你还来劲儿了是吧。”   杨梅仰着头,挑衅地笑着,明珠般的眼睛闪着狡黠的光。   江水低头看着,胸膛一起一伏。   半瞬,他反手脱了上衣,裸着上身,右手指着自己,左手拉着杨梅的手腕往自己身上带:“来啊,你继续啊。”   感受到她抵触的力度,江水呵了一声:“这时候又怕了。”   “你等着。”杨梅推了推他,他让身,目不转睛地盯着她走过去沾湿了双手,又看着她笑着走过来。   江水直身站着,一动不动,一点怵她的意思都没。   不过就是被她用冰水涂一身,有什么可怕的。   冷意瞬间抵达,从胸口一路滑下,肚皮也一瞬间冷下来,宛如置身冰窖。但这并没有什么,正如他刚才所想,不过是被她涂一身冰水,一点也不可怕。   直到那只手毫不忌讳地再往下走。   江水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同时,他条件反射地摁住了她。   可这依旧不能阻止它渐渐肿大。   杨梅神色如常,丝毫不觉得她做的这个举动有何不妥,她的表情甚至称得上纯良,就连声音都稀松平常:“感觉怎么样?”   江水没说话,单是从鼻子里喷出气来,像一头喘息的黑牛。   明明冷得要死,那里却热得厉害。   她每用一分力,它就膨胀一分,像充气球,难以克制地向外扩张。   “现在是中午。”他说。   “我问你感觉怎么样。”   “我们还没吃饭。”   “我问你感觉怎么样。”   “……”他不知道该怎么说,直觉快要熬不住。   杨梅笑了笑,摸索到顶端的小洞,食指一轻一重地按了按。   江水倒抽一口冷气,几乎要浑身战栗。   再这样下去不行,他会遭殃。   边缘的时刻,他及时止损。抽出她的手,顺手拾起一边的上衣,随便往身上一套,套反了也不自知,不管不顾地往门外走,声音很急:“你等着。”   门口啪地关上,杨梅一句话都来不及说。   江水很快回来,又是一身的汗。   杨梅说:“这么急干什么。”   江水上来扯她:“走。”   杨梅一头雾水:“走哪儿去?”定睛一看,江水眉眼被汗湿得亮晶晶,心中不忍,指了指冰块说:“去凉快凉快。”   “不用。”他把手里的袋子甩上桌,翻出里面的小盒子,“去里面。”   杨梅一看,心中了然。却是纹丝未动。   江水又来推她,被她一掌挡在胸膛:“江水,我来例假了。”   瞬间浇熄。   举着小盒子的手落了下来,声音带着一丝黯哑,更多的是遗憾:“哦。”   他重新把盒子塞回塑料袋,杨梅说:“你信了?都不问问是真是假?”   眼睛重新一亮:“你骗我?”   杨梅笑着顿了顿,吊足了胃口以后,才慢悠悠地说:“没骗你,是真的。”   江水没再理她。   太傻逼了。   他拎着塑料袋往卧房里走,杨梅从后面超过他,先他一步走到,扑上床,懒洋洋地趴着。   一袋子避孕套被江水塞进抽屉里。   杨梅看着,嘴巴压着被褥,声音很闷:“我想睡会儿。”   飞机上她就困,现在躺上床,困意再也压不住。   江水说:“还吃饭么。”   “吃。”杨梅锤了捶枕头:“叫外卖吧。”   “外卖不干净,我去买菜,给你做饭吃。”   “你还会做饭?”杨梅讶异地抬了抬头。   “嗯。”   “我捡到宝了。”   江水脱了身上汗淋淋的衣服,重新换了一件新的。正要出门,就听杨梅在身后说:“那张照片呢。”   他愣了一下,回头,杨梅目光很直,盯着正前的空桌面一瞬不移。   本摆放着香炉和照片,如今都被他撤下,这样看起来显得空了。   江水说:“我放起来了。”   “哦,”杨梅柔媚地翘了翘唇,“你倒是准备充分。”   江水什么也没解释,边走边说:“你先躺会儿,我马上回来。”   江水走后,房间里空荡荡的。也不知怎么了,刚才满脑子的瞌睡虫,现在什么睡意都没了。或许是太热了,江水床上铺着凉席,但也没什么作用,躺了一会儿,凉席就热了。   杨梅下了床,想去冰块边上呆着,没走出去,目光被凳上的手机吸引。   那是江水的手机,刚才换衣服时落下的。   杨梅承认,这样做很不道德,并且没有一点道理。可是男人的手机摆在眼前,女人的好奇心就这么被勾了起来。   她没有矫情地做自我挣扎,几乎没有犹豫地拾起那只手机。   里面的内容枯燥无味,就跟江水给人的感觉一样,木然又单调。他的手机里甚至没有企鹅和微信,他只用短信和电话和人联系。   短信同样无趣,与他联系最密切的是10086,还有几个同驾校的教练。   其中唯一显得比较特别的,是一串没有备注的号码。内容只有四个字,却是能让人肾上腺素急速上涨的四个字——   我想你了。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霸道总裁Cupid投雷   ☆、为女人煮饭的男人   江水去了最近的菜市场。   临近饭点,菜市场里都是人。   不过这里他熟门熟路,知道哪家肉最实惠,哪家蔬菜最新鲜。   香菇、胡萝卜、生菜、黄瓜……鸡翅、牛肉、河蚌……   明知道两个人吃不完,可是他还是买了。他有一种奇妙的感觉,就好像和另一个人过日子,他不想太吝啬,过于节俭。一个男人真爱一个女人,是会想方设法养胖她的。   拎着大大小小的袋子,最后江水来到他常去的鱼店。手酸了,他把袋子放在桌上,让桌子吃点力。   老板循着望过去,乐呵着起身:“来了啊,阿水。”   江水垂头看鱼,老板热情招呼:“今儿想吃啥鱼?”一看那些花花绿绿的袋子,又说:“这么多菜,做满汉全席呢吧。”   “两个人吃。”江水说。   “那也多了。”老板叉着腰。   选了半天,江水指着八宝鱼:“这个吧。”   “好嘞。”   江水很快拦住他:“不,不是这条。你给我选条好的。”   老板笑着应声,挑挑拣拣数次,抬头看江水:“阿水,和你吃饭的这个是个女人吧,不然你没这么挑。”   江水没在意,只是淡淡地点头。   老板恍然大悟,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有媳妇儿了。”   这时,江水才从鱼身上移开视线,定定看着老板。片刻,郑重其事地道:“嗯。”   买好了菜,江水飞速赶回家。可是杨梅已经不在了。   桌上用啤酒罐压着一张纸条——   [有急事,先回。晚点联系。]   他霎时间泄了气,反反复复的,捏着纸看了半晌,最后放下,重新压回去。   杨梅一路上给李艳打了数个电话,最后一个通了,话没说上一句,竟然又忙音了。   杨梅火急火燎地赶到李艳家中,独栋楼的大门敞开着,玄关处躺着一只碎成两半的手机。她一脚跨过去,客厅里坐着四人,却寂静无声。   郑律师率先发现杨梅,急匆匆站起来,像是终于为逃离这死一般的沉寂找到了恰当的理由:“你来了。”   杨梅颔首,下巴往那边努努:“怎么回事。”   郑律师使着眼色后看一眼,拉着杨梅走向一边,简略却仔细地复述着。   李艳又不同意离婚了。   孙威好不容易答应了,李艳反悔了。   杨梅叹口气,拍了拍郑律师的手臂:“我知道了,你先回去吧。”   “我回去,你能行吗。”郑律师警惕地看了那边一眼。   杨梅走近,指着大门对孙威说:“你们走。”   坐在孙威旁边的女人就是那个嚣张的小三,听了这话挺直了背要说什么,被孙威拦住了。   “杨梅,现在我还当你是朋友,你好好劝劝李艳。”孙威面色冷肃,语气冰凉,“离了对大家都好,放彼此一条生路。”   “放你妈的狗屁生路!”李艳站起来,挽着袖子怒目圆睁。   孙威蹙眉看过去,一声还未吭,小三倒不淡定了,蹭的一下站起身,指着李艳的鼻子就破口大骂。   孙威抱住她,郑律师则往后扯了扯李艳。   两个女人的怒目声不绝于耳,杨梅揉了揉一边的太阳穴,孙威已经用力搂着小三往这边拖。路过杨梅的时候,他说:“杨梅,看在我在事业上帮过你的份上,你和李艳好好说说,离婚吧。”   杨梅摆摆手,指着门让他们赶紧走。   这两人一走,郑律师收拾了东西也告辞了。   李艳没了对手,泄了浑身的力气,烂泥似的瘫了下去。   杨梅不忍看见李艳这幅样子,闭了闭眼才开口:“李艳。”   李艳手肘撑在大腿上,五指支着额头,有一下没一下用力地揉着。半晌,她有气无力地应了一声说:“杨梅,那个贱女人怀孕了。所以孙威想离婚。真他妈恶心。”   像是想要获得认同一般,李艳猝然抬起头,找准杨梅的眼睛,道:“他们恶心我,我就不能恶心恶心他们?”   望着李艳憔悴的脸和暗淡的眸,杨梅真的觉得自己无能为力。她无言以对,说什么都没用。李艳就是不甘心,明明没有错,却承担了别人犯错带来的痛苦,该去哪儿找谁说理呢。   杨梅忽然就回忆起不久前,孙威找到她单元楼下,卑微地恳求着她帮他说情,他不想离婚,不能和李艳离婚。   可现在呢,他同样是他,也同样恳求着她,只是这次是求着她说服李艳离婚。   对于李艳而言,离婚或者不离婚,都很痛苦。   不离婚,意味着要继续和一个渣男用法律上承认的合法关系捆绑在一起;离婚,意味着放任那对渣男贱女自由,到时候他们一家三口幸福圆满了,李艳倒成了孤家寡人了。   李艳虽是本地人,但在这座城市也不过是普通家庭里的孩子。父母都是工人,亲戚朋友也都普通,李家只出了个李艳,重点高中名牌大学出来,如今是月薪上万的白领。   但这肯定比不上孙威。孙威有钱有势,关系硬着呢。   李艳清清白白地跟了孙威,哪想到孙威混混沌沌地想和她结束。   真是白瞎了那么些青春。   李艳靠着沙发呜咽,杨梅一句话不说,坐在扶手上抚她的背。   许久,李艳抬起头,哭肿了一双眼:“杨梅,我是这么惨了,你可千万别跟我似的。你一定得把眼睛擦擦亮,别遇上渣男。”   杨梅心抽了抽:“嗯。”   “男人是要管教的,真的。”李艳抹眼泪,声音低哑,“以前我还不信,跟孙威玩什么互相信任那一套,呸,都是虚的!”   摇了摇杨梅的膝盖,笃定似的说:“男人出轨其实有迹可循的,当初我就是粗心大意,才任由那狐狸精勾了孙威走。”   “杨梅,我跟你讲,男人的微信、电话、短信,都要查的,不能不管的。最初的暧昧都是在短信微信里滋生的。”   杨梅怔了一下,脑子乱了。   回家之后,杨梅给江水发短信。   [睡了吗。]   很快,江水回复:[快了。]   杨梅盯着屏幕上那平淡的两个字,放下手机,什么也没想。她是想想些什么的,只是脑子很累,拒绝再思考任何复杂的东西。   江水等了片刻,没等到杨梅的回复,便主动发过来一条:[我还没睡。]   一秒后,又是一条:[怎么了。]   滴滴两声在杨梅耳边,她恍若未闻。再过一会儿,手机铃响了起来。   杨梅接起来,江水直截了当地说:“是不是睡不着?”   她淡淡的:“嗯。”   “我陪你说会儿话。”   “嗯。”   “……”真要说话了,他又不知道要说些什么。半晌过去,他才缓缓开口,“今天我做了条鱼,很大一条,我一个人根本吃不下。”   “你吃不下,那真是很大一条了。”杨梅说。   江水闷声笑了:“嗯,很大一条。本来是买给你吃的。”   “……”   “只可惜你走了。”   杨梅顿了顿,说:“抱歉。”   江水默了一秒,道:“抱什么歉,我就是为你可惜。我做鱼可好吃了。”   杨梅:“我没吃过。”   “下次再做给你吃。”   “好。”   又聊了一会儿,杨梅说:“我困了。”   “困了?困了就睡吧。我刚好也困了。”   挂了电话。   通话时长半小时。   手机烫了,杨梅把它靠在心口,熨帖得很。   她在黑暗里闭了闭眼,再睁开,重新滑开手机屏幕,找到中午刚记下的一串号码。   指尖颤巍巍的,最终还是按了下去。   现在是夜晚十一点,万籁俱静的时候。   嘟嘟数声后,接通了。   那头是个慵懒中带着一丝不耐烦的声音,很柔,被吵醒,因此有些微黯哑。   总体上说,是个很诱惑人的女声。   “喂,哪位?”   杨梅无声地吸着气,鼓膜轻轻震动着。   “哪位啊?怎么不出声。”   “……”   “恶作剧么……”声音中带着迟疑,几欲要挂电话。   挂上前的一刻,杨梅轻咳了一声。那边立刻警惕:“你是?”   “抱歉,我打错了。”杨梅镇定自若地按断了通话。   挂断键上有星星点点的水雾,是她的手汗。   第二天,杨梅去了李艳家。不出意料的,李艳赖在床上不起来。   杨梅拍了拍李艳的屁股:“十点多了。”   李艳和杨梅对视几秒,再一次闭上眼睛。   杨梅直接掀被子,里面的李艳还穿着昨天的衣服。   把被子团成团,扔到一边,杨梅背过身,撸着袖子:“十分钟内起床,我去给你煎个荷包蛋。”   十五分钟后,李艳蓬头垢面地坐在餐桌前,嚼着荷包蛋。   杨梅拾起两片吐司,其中夹了火腿肠,涂上甜酱,递给李艳:“吃完打扮打扮,去买个新手机。”   出门逛了一圈后,李艳的精气神明显好了起来。最后她还是买了苹果,和之前那只一模一样。杨梅看她,她笑了笑说:“用着顺手。”   “恋旧。”杨梅揭露她,指着柜台里的新款说,“好像有新功能?”   柜台小姐低头,笑容是标准的露八齿,不疾不徐地介绍起杨梅看上的那款手机来。   杨梅听着频频点头,李艳却兴致缺钱,靠在一旁抓耳挠腮,也不知听进去多少。反正是一点心动的迹象都没,杨梅余光瞥到,顿觉无趣。礼貌地对着柜台小姐一笑:“谢谢,我们再看看。”   “好的。”柜台小姐微笑欠身。   杨梅拉着李艳的胳膊走出手机店。   李艳揉了揉被扯变形的袖子:“你是不是想买手机啊,听这么仔细。”   杨梅白她一眼,还不是为了你,嘴上却说:“那手机刚出的,功能挺多的吧。”   “你懂什么,那种东西都是噱头。就骗你们这些不懂行的。”   “呿,你懂行那就给我科普科普呗。”   李艳脸一红,眉一挑,就开始糊弄人。其实她也不懂这些电子产品,但在杨梅面前就是爱咋呼。   “你看看这款手机,屏幕大,还薄,功能也很全面啊,还能防盗窃,据说手机丢了也能找回来的……”   “哦,怎么找。”   “定位啊。”李艳眼睛一亮,说,“能根据手机找到你地理位置的。”   杨梅稍作思考,过了一会儿,她问:“那能不能根据手机号码找到位置?”   李艳没想到杨梅会细问,愣了一下后模糊地答:“能吧。”   “怎么找?”   李艳:“……”   片刻,李艳说:“这个嘛,应该要找警察的。电视上不都这么演么,警察靠一号码就找到罪犯窝点了。”   杨梅点点头:“哦。”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霸道总裁四月无语投雷   ☆、知道答案的女人   杨梅沿着江走,江水滔滔,怒流拍岸。她脚上的帆布鞋湿了底,水混杂着泥沙从鞋隙中流进去,润了袜,凉了脚,难受得紧。   又走了几步,实在熬不过去,杨梅蹲下/身脱了鞋袜,赤脚走在水泥地上。这样更不好走,硌脚,杨梅细皮嫩肉,小石子儿一压就能在她皮肤上留个印儿,疼,但她忍着。   一大早她就从家里赶过来了,早饭都没有吃。   两天时间,她做了一个决定,最终站在这里。   查到地址的时候,杨梅生出一丝后悔,这又算什么呢,去了又怎么样,如果看见了什么,她又该怎么办。干脆把地址撕烂了吧。   能拿到地址,是杨梅托了关系的。里面藏了许多情面和世故,能查到真不容易。   杨梅犹豫了一瞬,还是把地址折起来,小心地塞进口袋。   这里和她昨晚梦到的景大相径庭,唯一的重合点是,这里的确很空旷。有村房,但稀稀疏疏,江很长,贯穿整个村落。   偶有村民扛着锄头走过,摘下浅色草帽不带感情地看她一眼。小孩儿路过的时候会一步三回头,他们经常赤脚走路,但没见过杨梅这样的人赤脚走路。   她的脚很白很细,像莲藕一样。   杨梅也看他们,同样不带感情/色彩,只是带着一点点审视。   看他们的衣着,看他们的脸和身体。他们仿佛和这一片自然融为一体,黑得像土,糙得像石。   他们并不富裕。   这里不可能存在金屋。   杨梅这样告诉自己,她几乎快要相信这个答案,于是看见红色教练车的时候才会格外惊讶。   江水电话里告诉杨梅他今天有事,杨梅没想到,他有事两人还能这么碰上。   那是江水的车。   停在稍高的土丘上。   这辆车行驶在城市里显得格格不入,因为它老态龙钟又尽显疲态。可现在它静静地停止在这里,与远处被雾笼罩的山头,近处奔腾不息的江流融洽而合拍。   杨梅站在车头前,默默地扫了一遍车牌号,淡淡地挪开视线。她继续往里走,按照地址上写的,最后来到一扇褪色的朱红铁门前。   门有两扇,一扇紧合着,一扇敞开着。杨梅背靠着那扇紧合的门,既不进去,也不离开。   屋内有声音传出来。   很容易分辨,一道女声,和那通电话里的声音一样,娇柔、做作,但掩饰得极好。   另一道男声,平静、低沉。杨梅太熟悉这个声音了。   女人说:“放那儿就好,对,就那儿。”   重物落地的声音。接着男人说:“这样行么。”   “行,正好。”   短暂的沉默后,女人笑嘻嘻的:“水儿,中午做只酒糟鸡给你?”   “随便。”   女人笑哈哈的:“你别老说随便呀,我记得你爱吃鸡。”   她走到门口,回头:“就这么定了。”   女人穿着枣糕拖鞋,踩着泥和水踢踢踏踏地走远。杨梅从一边走出来,静悄悄地进了门。   前院很大,右手边有车棚,停放着一辆三轮车,还有一辆电动车。旁边是一只水龙头,下头接着一只桶。水龙头用管子套着,汩汩往外流水。   江水在洗头。   洗了一会儿,他又停住了,头还垂着,发丝儿不住往下滴水,湿了他的牛仔裤。   往后退了几步,离水远点儿,手长,一伸过去就把水龙头关了。他右手还捏着塑料水管,另一手开始脱上衣。一手不好使力,脱了半天也没脱下来。   杨梅慢步走近,帮了他一把。   他身形一顿,回过半个身体,脸上都是水渍,顺着眼角和鼻翼淌得到处都是。   他眼睛是闭着的。   “咋回来了?”江水说。   他脱上衣的手往相反的方向使劲,衣服要脱不脱的,卡在胸口的位置,露出他的腰背。   杨梅没吭声,手还捏着他的衣摆,想往上拎。江水按住了说:“你去买鸡/吧,我自己来。”   他很固执,单手的力量也比杨梅双手大。杨梅同样固执,不肯把手放下,说:“你一只手脱得下来?”   江水把背直起来,捋了一把脸,睁开眼。他说:“杨梅。”   杨梅这才放手,道:“你快点儿洗吧,这水冷,省得着凉。”   江水没洗,抓了杨梅的手腕,嘴唇嗫嚅,却什么也没问。   杨梅明显也什么都不想说,复又去扯江水的上衣。   “脱了吧,我帮你拿着。”   江水弓着腰,裸着上身在院子里洗头。杨梅抱着他的上衣,站得远远地看着。   “你别站着,去里面坐会儿吧。”隔着水声低着头,江水的声音有些闷。   “我就站这儿吧。”   “去里面吧。”   江水坚持着,杨梅猜测他大概是觉得不太好意思。可转念想,这个木头似的男人怎么会不好意思。   她望着那道背影数秒,最后抱着衣服走进里屋。   一排三屋,杨梅走进的是正中央的那屋。但实际上农村的屋子都是相通的,屋子与屋子之间打穿了,造了门,走进其中一间,不需出门也能穿越其他的房间。   杨梅直接无视墙上新凿的门,径直走着坐在了里面的椅子上。   屋子很亮堂,阳光照射进来暖融融的,光束中游荡着无数的小颗粒,投射在地面上,留下一团浅黄色的光斑。   家狗也喜欢这抹光,哒哒哒地跑进来,在屋子里呼啦啦地绕着圈。   杨梅有点怕狗,它过来的时候,她情不自禁地缩了缩腿。   这狗没什么眼力价,看不出杨梅对它心怀担惧,非要竖着尾巴靠过去。   杨梅猛地起身,往一边走。   狗在身后狂吠起来。   杨梅越走越快,什么也没想,直接穿过一侧的门,往左手边的屋子走去。   等她意识到自己走错想回身的时候,狗已经尾随跟上,正好挡在了门前。她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农村的狗,特别是用来看家的狼狗,都比较凶猛,但也只是狂叫一通,不主动咬人。   杨梅只是怕,根本不敢和狗对视。   嗷嗷的叫声忽然停下,她耳朵一静,心还揪着,但也敢看过去了。   江水不知何时站在那里,光着上半身,侧着身体挥着手:“去去。”那狗呜呜一声,委屈地溜走了。   杨梅心还怦怦跳着,但表情很是自然,波澜不动地伸手递过去:“穿上衣服。”   江水接过,迅速地套上身,背身说:“出来吧。”   他走到门口,不经意回头,杨梅还僵在原地。这时候她的神态就不太自在了,肩膀硬着,好像担着重担子。   江水想问什么,杨梅忽然蹙着眉低喊:“别碰我!”他的脚步就那么顿住了。   那屋子里黑黝黝的,什么也看不见。但有声音传出来,黯哑的,沉闷的嘿嘿声。   有人躲在那里笑,阴森森的。   杨梅咬了咬牙,狠甩了下手臂,快步走出来。江水迎上去,将她一把护在身后:“大哥?”   “嘿嘿嘿……”   “大哥,你怎么又吓唬人。”   江水没入那间房,几秒钟后,推着轮椅出来。大哥坐在轮椅上,见到杨梅,又咧嘴笑了。   杨梅望过去,肩膀总算渐渐垮下。   光下,大哥面目分明。身形消瘦,几近皮包骨头。面容苍白,眼睛铜铃似的大,眼珠很大很黑,快看不见眼白。   孩子的眼睛才乌黑发亮,因为天真浪漫,几乎没有眼白。   “出来晒晒太阳吧。”江水说。   大哥急摇头,脸上挂着的皮肉晃起来,指骨鲜明的手抓着门框不放。   江水只好再把他推回去。   再出来时,杨梅已经在院子里了。万淑芬也回来了,手上的鸡还来不及放下。   “水儿。”万淑芬叫了一声,看了看杨梅。   江水沉默地走过去,牵着杨梅的手。万淑芬就明白了,眼神不露痕迹地移开,指了指里面:“我做饭去。”   刚踏出一步,又返回来,笑容满面:“水儿,你帮我杀鸡呗。”   江水点点头,松了手,撸起袖子,走前对杨梅说:“你先等一会儿。”   万淑芬冲杨梅笑笑:“妹子,等着吧。”   杨梅找了条木椅,上头都是灰,吹了几口,又抹了一把,刚要坐下去,余光就看见屋门那边。杨梅起身,直直看过去:“大哥。”   大哥缩了缩脖子,眼皮子落了落,又大力撑开。他的眼神很空洞,但杨梅却觉得,那些空洞里面意味深厚。   起风了,树叶在抖。仿佛一本陈旧的记事本,被哗啦啦地翻动着纸页,掉色的记忆一闪而逝。   叶片落下来,旋转着躺平在地。   杨梅垂目看着,再抬头时,眼前已经没有人了。   江水走过来,甩了甩手上的水珠:“渴吗?”   杨梅下意识地舔舔唇,说:“渴。”   “那跟我走。”   江水带着杨梅一路走到小卖部,老板是个老太,牙没了,嘴巴瘪进去,说话的时候声音很奇怪,还带着浓重的地方口音。   “这个两块。”   江水换了个指:“这个呢。”   “三块。”   “这个来俩。”   江水掏钱,老太伸着脖子往外看,手接过钱,朝杨梅那边努了努嘴:“媳妇儿可漂亮了。”   江水笑了笑:“是很漂亮。”走出小卖部。   “喏。”把水递过去。   杨梅接过,不急着喝,眼睛平视,远看着。好一会儿,她说:“这儿空旷,没什么东西。但岔路也多,容易迷路。”   “嗯。”江水喝了水说,“跟牢我,就不会迷路。”   杨梅问:“你在这儿住了多久?”   “从出生开始。”江水说,“我从那里来的。”   杨梅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那条江奔流不止。   “哦,所以你叫江水。”   ☆、睡在一起的男女   正午日头盛,又临江边,湿气卷着热意翻腾而来。   江水仰头对着光眯了眯眼,看向杨梅:“热不热?要不要伞?”   杨梅一路过来走得缓慢,探路跑腿的事儿都是江水在干,江水弄得热汗淋漓,杨梅倒是还过得去。就是这光刺眼,晒得很。   “你有伞么。”杨梅垂头看了看,江水手中空空如也,除了刚买的水。   “我去买。”话没说完又跑回小卖部。   没过多久,跑回来,边跑边撕包装袋,到杨梅跟前的时候,伞被啪地一下撑开。   黑底红面,带荷叶边,拱形伞。伞小,一个人撑正好,两个人撑不足。   杨梅往上瞟一眼,说:“你买这种的。”   江水明显没料到伞这么小,有点无语地沉默了一下,然后才指了指身后:“她推荐的,说这伞卖得好,你们女人都喜欢这样的。”   杨梅耸耸肩,往江水那边靠了靠,说:“走吧。”   他们钻在一把伞下,沿着江不疾不徐地走。没带伞的时候,杨梅身上一滴汗没出,带了伞反而冒出些汗来。因为江水和她手臂贴着手臂,这男人是个超级大火炉,浑身的热气。   走了一会儿,江水说:“这是我爷奶的房子。”   “嗯。”杨梅说,“看着有些年纪了。”   老房子,墙上有裂缝,门漆也蹭了。   “但结实。”江水说,“他们都住了一辈子了,房子岁数更大。”   杨梅踢了踢鞋,说:“你也住在这儿。”   “嗯。”   “和他们一起?”   他们……   江水看了看杨梅,等了一会儿才解释说:“刚才的是我大哥和嫂子。”   杨梅垂头看地,无意识地磨了磨脚尖:“那你也没介绍啊。”   江水深吸口气:“等下介绍。”   杨梅继续磨鞋:“我是不是太冒失了?感觉很唐突。”   “没。”江水紧了紧手,说,“我本来就想带你过来的,就是怕你不愿意。”   “我没有不愿意。”   江水显得有点烦躁,另一手扯了扯衣襟:“也不是不愿意,就是怕你不习惯。”   “我也没有不习惯。”   江水吐出一口气,定定看着杨梅。半晌,他说:“你老蹭鞋子干嘛。”   “里头湿了,难受。”   “把鞋脱了。”   杨梅接过伞,眼看江水蹲了下来,她顺势趴上去,贴在他背上。他站起身,轻轻松松地驮着她,手上拎着她的鞋。   “别闲逛了,咱回去吧。”杨梅说。   “行,回去吃饭。”   回去以后,万淑芬已经把热腾腾的饭菜端出来了。   院子里摆着一张方形木桌,桌上都是菜,大哥坐在轮椅上,坐在桌边,碗和筷就在他眼前,但他没动,等瞄见江水他们回来了,仰头一笑。   “大哥你先吃啊。”江水把杨梅放在凳子上,说,“我去给你拿双鞋。”   大哥眼珠子滴溜溜转着,视线黏在江水身上:“我不吃,我等你们吃。”   万淑芬正好捧着最后一碟菜出来,听了就笑:“这是家里的规矩,人齐了才能吃,人不齐不能动筷。”   她手上端着一大碗鱼头汤,杨梅帮着把桌上的菜整了整,空出中央的位置,万淑芬就把汤放下去了。   “水儿呢。”   杨梅指了指:“出来了。”   “就这一双了。”江水把鞋摆在杨梅脚边。   那是双深蓝的凉拖,又大又旧,杨梅一看见它,就想起江水家里的那双凉拖,好像和这双长得差不多。   万淑芬一看,说:“怎么拿这鞋呢,这男人去澡堂子穿的。我那儿还有鞋,女人穿的。”   话虽这么说了,但她依旧风雨不动地坐着,一点儿起身去拿鞋的意思都没。杨梅一看就明白了,笑了笑说:“不用麻烦了,我穿这就行。”   “哦,那算了。”万淑芬说,“我脚小,你穿着不舒服,还是这鞋宽大。”   桌上静了一下,这时大哥忽然嘿嘿笑了:“三寸金莲。”   万淑芬娇嗔地摆摆手道:“说什么呢。”   银铃似的一串媚笑,笑得脸颊都粉了。嘴上反驳,心里高兴得很。   见万淑芬笑,大哥也笑,皮肉绽开,露出大牙。但万淑芬却没再笑了,眼神也浅浅的,只看着碗里的饭菜,过了一会儿,抬头,夹了大块鸡肉给江水:“吃啊吃啊,多吃点。专门给你做的。”   然后冲杨梅笑:“你也多吃。”   杨梅看江水的碗:“你喜欢鸡肉?”   江水说:“我不挑。”   万淑芬说:“以前家里养鸡的,水儿鸡吃得最多。”说着,夹了一根大鸡腿儿过来:“记得不,十七八岁那会儿,一大只鸡有半只是你吃的。”   杨梅惊讶:“半只?”   “是啊。”万淑芬答,“青春期的男孩子嘛,能吃。”   杨梅看江水一眼,道:“他现在也能吃。”   “能吃是福。”万淑芬说,“那时候奶奶最疼他,把他胃口养大了。”   杨梅和万淑芬一来一往地对话,另两个男人只顾着闷头吃,特别是江水,吃到后来,脑袋都快要埋进饭碗里去了。   万淑芬手捂着他额头,一把把他脸推起来,没说话就先笑了。指了指他脸颊,说:“你脸都要吃饭了。”   中饭完毕,杨梅说要帮忙洗碗,万淑芬推脱了两下,最后答应了。   厨房在车棚旁,空间不大,又摆了乱七八糟的东西,余下的空位就更小了。   杨梅端着碗筷进去,摸索了几下,门口冒出一道阴影。   “我来洗,你进屋去。”江水走进来,挤到杨梅身后,一身热气就扑了过来。   杨梅拱了拱身子,推他走:“说好了我洗。”   “哪有你一来就洗碗的道理。”   最后两人挤在一块儿把碗洗了。   中间那屋里,万淑芬坐着嗑瓜子,杨梅和江水进来了,她扭头问一句:“要茶叶水么?”   江水说:“我来。”   装茶叶的铁罐子就在一边的桌上,热水壶也在,江水泡了四杯,一杯一杯分好,说:“大哥呢。”   “里屋。”万淑芬说,“他不喝,别吵他了。”   三个人各自分开坐着,电视机吵吵嚷嚷,嗑瓜子的声音最清脆,杨梅低头听着,在心底默默数着数。   半晌,江水咳嗽一声,对着万淑芬:“嫂子,还没给你介绍人。”   万淑芬停了嘴,看过去。江水说:“她叫杨梅。”   万淑芬嘴咧一边:“哦,杨梅,嗯,名儿挺好听。”   “杨梅,这是嫂子。”江水说,“叫人。”   杨梅很乖觉地叫了声嫂子好。   江水站起来,揉了揉杨梅的肩:“跟我去见大哥。”   万淑芬说:“别了,你大哥早看出来了。”她又嗑起瓜子:“你俩出去的时候就跟我说了,要留你们一晚,房间我都给打扫好了。”   房间是以前江水住的那间,自从江水搬出后就一直空着,没打扫过。万淑芬也只是粗略地扫了一遍,很多细枝末节的地方没做好,边边角角还积着灰,上墙角结着蜘网。   杨梅本不想留宿,但后来变天了。滂沱大雨砸下来,泥地全化开了,能见度很低,耳边除了噼里啪啦的声音就没别的声儿了。   江水把门合上,屋里还残留着朦胧的风雨声。   杨梅视线投向他,看着他背影晃动,拿着抹布东擦西擦。   江水转过身,两人目光正好对上。   大眼瞪小眼地看了一会儿,杨梅率先破功:“你就没什么想问我的?”   比如她是怎么找到这里的。   江水静站着想,语气波澜不惊:“没有。”   又转过身,开始擦椅面。   杨梅盯着他背后哼笑一声:“榆木脑袋。”   他手一顿,继而又动作起来。许久才不轻不响地说了一句:“我有不明白的,但不想问。”   杨梅紧跟着:“为什么?”   “不为什么。”   擦完了椅子,江水把抹布扔进水盆里,蹲下来搓洗。裤脚缩上去,露出一截铁灰色的袜,他的脚踝其实是细的,一直到小腿肚,像笋一样,长长一段。   他的身上真是没有一丝赘肉,很少有男人像他这样精壮。   杨梅想起轮椅上的那双脚,藏在毯子下面,不可避免露出一些,瘦得像筷。那是一种很病态的瘦,仿佛除了骨头,就是皮。   除此之外,这个男人的整幅神态也很不对劲,好像是一个没有生气的假人,长久地不见阳光。   这样想着,杨梅便问了:“你大哥是不是生什么病了。”   她这样问其实很委婉了,依照她的性子,要是直来直往的,应该是直接问“你大哥是不是脑子有毛病”的。   问出这个问题,杨梅是经过三思的。   不过江水明显没有体谅杨梅的“三思”,或者说,他直接听透了这层委婉的意思,想到了不加掩饰的那句问话。他没抬头,但洗抹布的动作停了:“别这么问。”   “不能说?”   “我没问你,你也别问我。就当扯平了。”   杨梅一言不发地盯着江水看,他始终做着手里的活,好像很专注。   杨梅忽然觉得,江水并不是榆木脑袋,他其实什么都明白,只是不愿意点破。   这样故作聪明又沉默寡言令杨梅有点胸闷,她拍拍衣服起来,坐床上去。坐了半天,江水依旧在忙活,她更沉默,踢了鞋躺了下来。   这一天没什么活动量,但杨梅就是累。头沾枕头上,眼阖上没过多久,就困得神志不清了。   许久,她依稀感觉到身旁陷了下去,有人躺了上来。再过一会儿,一只粗粝的手缠了过来,被她摁住:“别。”   手微顿,等她没声儿了,才继续向下,摸索到薄被,幽幽地拽了上来。而后,那只手就缩了回去。   他只是想帮她盖好被子而已。   杨梅瘪瘪嘴,头往被子里钻了钻,一股潮湿的异味扑鼻而来。她动了动胳膊,把被子抖下去些。很快,江水又帮她拉被子:“这里不比城市,夜里凉。”   那也不能闻着潮味入睡。杨梅又抖了抖。   “听话。”江水沉着声音,“为你好。”   杨梅静了静,转了过来,正对着江水笑:“你当我被子怎么样?”   江水在黑暗里睁着眼,亮晶晶的两颗直直凝固在杨梅脸上。他什么也看不清楚,只看见她洁白的齿似乎闪出了白花花的光。   杨梅直接拉着他的手臂,盖在了自己腰上。然后,她往里缩了缩。   他真是浑身滚烫,不是那种烧灼的烫,而是熨帖的烫。睡觉前他用冷水冲澡,用的是最常见的香皂,味道比沐浴露好闻得多。   杨梅情不自禁地靠进去,好像贴在一面发烫的铁上。她感觉到搁置在她腰上的手用了劲,收了紧。   她唇压着,声音不大:“你这儿隔音行么。”   手松了松:“不行。”   “哦。”   过了会儿,又紧上来:“中间客厅隔着……还下雨。” 作者有话要说:  讲两件事情: 1 榜单字数要求很多,我力不从心,这几章以及接下来的好几章写得让我自己都觉得不满意。我是新人,不足很多,请多包涵; 2 文下评论我回复很少,不是因为我高冷(虽然我的确高冷一脸),实在是因为不知道要回复什么,希望没有被回复的读者不要难过。实际上,看见好多夸我写得好的读者,我都很想惶恐的回复一句:又哄我开心呢。 顺提一句,我不是只听得进夸奖的作者(虽然夸奖的确比批评顺耳许多),如果有不足,尽管提出来,不会伤到我玻璃心的,大不了难过几天,再重新提笔呗。   ☆、又什么都没干的男女   风雨比刚开始更狂烈一些,听那声音,仿佛要冲破房门,掀开屋顶,四面八方不顾一切地撞过来。   杨梅没法儿分神去听,她全部的注意力都在小腹上——那上面有只手在轻轻揉着,像一团软面,裹着绵热,一下一下摩挲着她的心灵。   被子被江水推到了臀下,他的手一寸一寸地挪到了上面,热热的手掌心从指尖开始滑动,一路向上至肩头。   杨梅起了鸡皮疙瘩,微微打颤,却忍不住笑了:“被子呢。”   “嗯?”他听不清楚。   “被子没了,我会感冒的。”   “……”他总算挺清楚了,却没有很快回应,过了一会儿才沉沉地说道,“我就是你的被子。”   杨梅吃吃地笑了,因为他这句话,还因为他带着挑逗的抚摸。   那只手仿若带着神奇的力量,所过之处,点火焚身。   开始它还逗留在肩上、锁骨上,后来便顺着腰线下去,钻进裙子里。   杨梅没有脱裙子,因为垫被和床单也是潮的,那层裙布正好起了隔断的作用。   不过现在它显然失去了隔断的作用,因为江水将它自下而上叠高,最终堆砌在腰腹。   然后,他的指尖轻轻地贴在三角的顶点上,四指翘起,只留中指还贴着棉质布料,像一只折磨人的猫爪,一下一下地蹭着。   在此过程中,江水一眨不眨地盯着杨梅的脸看,仿佛在欣赏什么难得的艺术品,又或者是在观赏一朵花,一朵含苞待放的花,目不转睛,正是为了等待怒放的瞬间。   杨梅沉浸在那样专注的注视中,眼神不由自主地软下来:“嗯……”   她闭上眼,嘴唇轻启,脑子灿烂一片,像是开满了烟花。之后,那片光暗淡下来——江水把手拿开了。   杨梅睁开眼,神态迷蒙:“江水。”   “嗯。”   他没有过多回应这声索求似的呼唤,杨梅手按过去,推了推他的胸口,又叫了一声:“江水。”   江水这才笑了笑说:“你已经准备好了。”   杨梅一声不吭地看着他。   对啊,她已经准备好了,又热又湿,像一片沃土,就等着他来开垦。   “快点。”杨梅不满地蹙了蹙眉。   江水鼻子里哼出气,低头看了看,也有点急了——牛仔裤劣质的金属拉链卡住了,怎么使劲都下不去。   杨梅撑起半身,压过去帮他扯,力气偏了,竟然把拉链扯了下来。   拉链坏了,当然,也解开了。   江水先是一愣,盯着杨梅手上的拉链看了看,笑了。   杨梅趴在他身上,淡淡地看着,渐渐地,脸颊热了。可江水还在笑个不停,她跟着窘迫起来,随手一甩,把坏掉的拉链丢到不知哪个角落里去。   接着,她手臂一撑坐了上去,像骑马一样。   江水腰腹一沉,头抬了抬,仰视着杨梅的脸。   “……你下去。”江水抓住杨梅的腰,往上推了推。   “不。”   她不仅不下去,还打起圈来。好像坐在毯子上一样自如,摩擦着摩擦着,臀下的东西就胀起来了。   江水推她的力气小了些,可他还是重复说:“下去,我叫你下去。”   杨梅停了停:“你真要我下去么。”   江水定定看她,猛一翻身,位置颠倒,一手抓住她腿跟,架在自己腰上,说:“我不习惯女上。”   他不习惯被女人压在下面,他想当掌控节奏的那个人。无论是这件事,亦或者是其他事,都是如此。凡事都要掌握在自己手里,才不会心慌。   杨梅扬了扬头,说:“你真无趣。”   “无趣也得我在上面。”江水说,“杨梅,我是男人。”   杨梅看向一边,不说话了。   无所谓了,上面或者下面。早知道他是古板又无聊的男人,还期盼他有什么新鲜的姿势。   “杨梅,没有套。”江水说。   杨梅丝毫不乱,平淡而慵懒地回:“哦,那怎么办。”   江水咬了咬牙,说:“看你。”   他手捧着东西,堵在门口,就等她一声令下城门打开,他好驭马而入。   隔着空气,杨梅能感受到那东西的热度,像根木棍,蓄势待发。   他怎么忍得住。   可他的眼神是那么虔诚,仿佛等待的不是一声同意,而是一种信仰。   这时候,杨梅才听见了外面的声音。   风声,雨声,狗吠声。   所有的声音夹杂在一起,像是大杂烩,乱七八糟,混乱一片。这才更显得里面有多么宁静,江水默默等候的样子,像一幅淡雅又深刻的素描,深深地烙印在杨梅的脑海里。   有套没有套,这根本不重要。   有一种时候,叫做无所顾忌。有一种心情,叫做奋不顾身。有一种爱,叫做气势如虹。   杨梅想,这就是那个时候。   她什么也不多说,只是抬起了胳膊,略显艰难地勾住了江水的脖子,带着破釜沉舟的力量往下压了压。   进来吧,进来吧。   那一时刻,分外安静。   啪地一声,只剩余木门摔打的声音格外响亮。   木门开了,顷刻间,外面的风雨钻了进来,像嚣张的入侵者,疯狂地敲打破坏了屋内的宁静。   杨梅看过去,说:“怎么开了。”   江水直起身,套着拖鞋走过去:“风太大了。”   门刚合上,又被人敲响。   叩叩叩的声音,在风雨中显得微不足道。   江水只好返回,半个身子压在门后,拉着嗓子问:“谁?”   万淑芬又敲了敲门:“水儿!水儿!”   江水和杨梅对视一眼,杨梅脚一勾,一踢,把江水的牛仔裤甩了过去。   江水快速套上,把门开了一半。   外面有屋檐,但风很大,雨没了方向,凌乱地落下来。万淑芬浑身都湿了,脸上也都是雨水,她不得不半睁半闭着眼。   江水没办法,只好把门全打开。   万淑芬走进来,急匆匆说:“水儿,外面车棚塌了。”   江水下意识看了看外面,雨势太猛,什么也看不清楚。他说:“雨停了我去修。”   “不行啊,现在就得……那棚子下我摆着花呢。”   不久前万淑芬弄了几盆花来,细细的杆,翠绿的叶,顶上端着沉甸甸的花。像是蔷薇一类的品种,样子看着名贵,价钱也好得很。   车棚里就两辆车,砸了就砸了,也坏不了。万淑芬一点也不心疼,但惟独是那花,她心急如焚。可这雨太大,棚子太重,她一个女人根本没法儿抢救出那几盆花来。也指望不上坐轮椅的,只好半夜跑江水这里来。   江水紧了紧眉心,抿唇朝外又看了看,尽管知道什么也看不到。他拉开门,说:“花在哪个位置。”   万淑芬说:“差不多是电动车旁边吧。”   江水点点头,半个身子钻出去了,万淑芬在后面说:“诶,你带伞啊。”   “没用,伞都得吹折了。”   门被风卷上,啪地一声,万淑芬原地抖了抖肩膀。   杨梅整好衣服下了床。   万淑芬回头一看,这场面,多少有点尴尬。不过杨梅面色如常,眼神平静地从窗外望出去,根本没落在她身上,她一个人站着,干笑也淡了。   杨梅走到门边,万淑芬开口:“诶,去哪儿?”   “我去看看。”杨梅说,“雨太大了。”   “哎哟,去不得。”万淑芬说,“这狂风暴雨的,得把人吹走了。”   杨梅静静地看着万淑芬,声音凉了下来:“那你还让江水出去?”   万淑芬僵了一下,说:“他是男人嘛。”   “男人也不能这么使唤。”   杨梅手在门把上,眼见要开开,被万淑芬从后面一掌推回去。   “我可没使唤他。”   杨梅回眸,万淑芬笑了笑,露出一只梨涡,又甜又媚:“你这妹子,说话还挺呛的。”   “你不担心他吗。”   “一个大男人有什么好担心的。”   门又扣扣响起来。杨梅打开门,江水钻了进来。   万淑芬一指,说:“瞧,啥事儿没有。”   杨梅没搭理万淑芬,取了干布裹在江水身上,江水胡乱地擦了把脸,说:“那几盆花我放中间屋了。”   万淑芬说:“哦,好,知道了。”   话音落了,万淑芬也没继续寒暄几句,紧着衣裳就走出去了。   杨梅说:“有热水么?”   江水:“得烧。”   “哪儿烧?”   “厨房……你要给我烧?”江水拦下杨梅,笑了,“你一出去,咱俩就得洗鸳鸯浴了。”   “那你自己去。”   江水没动。杨梅推了他一下,他踉跄一步站稳:“烧了没地儿洗。”   “没浴室?”   “……没。”   “厕所总有吧。”   “太小了,腾不出地儿。”   “那你去中间那屋。”   江水笑了一声:“万一嫂子出来怎么办?”   杨梅:“……”   江水说:“没事儿,我擦擦干能睡。”   杨梅坐下来,看着江水把布上的水拧出来,噼里啪啦湿了一地。许久,她说:“去中间那屋洗,跟你嫂说一声不就得了,不会出来撞上你的。”   江水微微一顿,看不出情绪地浅笑着:“算了。”   过了一会儿,江水看向杨梅,说:“你老盯着我干什么。”   杨梅侧过眼睛,说:“你嫂对你不上心。”   江水愣了下,淡淡的:“嗯。”   杨梅倏然抬头,望着江水的眼睛分外明亮,江水觉得,再这样看下去,他的一切将无处遁形。   下一瞬,江水本能地捂住它们,另一手拥起杨梅,说:“刚才的,还作数么。”   杨梅:“什么?”   江水把手挪开,杨梅睁眼就看见了他的笑,浓浓的,不怀好意的,意味深长的。   她明白了,揶揄说:“还惦记这个。”   “嗯。”江水大方承认,“惦记可久了。”   杨梅一甩手,离开江水率先躺回床上:“回去再说。”   江水思索了一下,也躺下去:“明天回。”   江水拎着被子,重新盖上来。   ☆、见到前任的女人   第二天杨梅起得早,推门出去,院子里万淑芬正蹲在棚下,捧着花托左看右看,模样宝贝得很。听见声音,好一会儿了,才往后看一眼,说:“起了啊。”   “嗯。”杨梅没看见江水,就问,“江水呢?”   万淑芬头也不回:“买油条豆浆去了。”   杨梅没再说话,退了两步,站在院子中央,背后是晨光,还带着昨晚的凉和湿。   江水的床铺着薄薄的垫背,和自家里的席梦思不好比,睡在上面,依旧能感觉到木板的存在,挺膈应的。杨梅没睡好,背上酸痛,故大早上起来就摆摆手臂,松松筋骨。   江水带回油条和豆浆,几个人围一桌,过一会儿就吃光了。   万淑芬站起来的时候,江水说:“一会儿我们走了。”   “……哦。”万淑芬重新坐下来,说,“有空去看看墓地。爷奶生前对你这么好,你有良心就得选个好地儿,别太小气。”   坐上车的时候,杨梅问江水:“你选了哪里的墓地?”   江水说:“还没看好。”   “那要去看么。”   江水顿了顿,说:“一时半会儿看不好的,算了。”   杨梅沉默着,车没过多会儿就回到了城里。   下车前,杨梅说:“驾校有事么?没事上来坐坐。”   “没事。”   江水和杨梅一起上了楼。   江水坐客厅里,杨梅替他倒了杯凉开水,而后站在立式空调前捣鼓,半晌,她回头道:“空调坏了。”   江水刚要说不热,杨梅就扯他起来,手指一方:“去我卧室吧。”话说一半先行两步,说:“我先去把空调打开。”   走到半路,身后阵阵闷笑。杨梅回头,问:“你笑什么?”   江水坐着舒服,笑着笑着,干脆靠着沙发背躺下去,两臂舒展,鹰翅一样。他说:“头一回来,你让我去你卧室?”   他目光熠熠,定定看着杨梅,脸上的笑淡淡的,却浓浓的。   杨梅思考了一下,说:“你不是头一回来。”   江水微怔,杨梅又说:“之前你来,我还给你消毒来着。”   江水看着杨梅认真的表情,产生奇妙的感觉。他说:“这不是重点……”   杨梅说:“到底来不来,不来我就不开空调了。”   江水哑声,过一会儿站起来说:“走吧。”   杨梅的卧室并不大,但比江水的大多了。屋内陈设利落,干净整洁,一眼便知屋子的主人很爱干净。   空调制冷很好,几乎是打开的瞬间,冷风便吹下来,空调下面那一小方寸地,立马凉爽起来。   “行了。”杨梅把空调遥控摆回桌上,看见江水还站在门口,就招呼,“进来。”   江水走了两步,靠在墙边,杨梅叹了口气,说:“还得我过来请你坐下么。”   江水听了沉沉地笑,眼睛粗粗扫过,抬起,望住杨梅,道:“你请我坐哪儿?”   屋内只有一条椅子,杨梅正靠在边上,眼见要坐下去。床上一床大被子叠着,四四方方好大一块,几乎占了半张床去,另一边空着,却摆着内衣裤。   杨梅看了眼,说:“干净的,晒好了收下来,没来得及放好。”   说着,她有条不紊地叠好它们,捧在手里,对江水道:“可以坐了。”   江水这才走过来坐下,杨梅看着他一动不动,他仰着头说:“怎么了。”   “挡着我抽屉了。”杨梅指了指,江水两腿大开,大马金刀地坐着,两条长腿正好挡住床下一左一右两只抽屉。那抽屉是杨梅放内衣裤的。   “哦。”不慌不乱地把腿合上。   杨梅开了抽屉,把内衣裤一件一件叠进去。   江水一点也不忌讳,大大方方地看着。深蓝的,酒红的,肉粉的,黑色蕾丝的。各种款式,应有尽有。不像他,只有黑色四角。   杨梅起来的时候,他把头摇另一边去。等杨梅坐在椅子上了,他才看回来。   两个人四目相对,不发一言,时光沉静,岁月漫长。   良久,江水拍了拍旁边的床,说:“坐过来。”   杨梅走过去,江水搂了搂她,把她按坐在自己大腿上,什么也不多说,亲了亲她的嘴唇。   男人在亲吻的时候手不安分,江水也不例外。杨梅只觉得自己的胸像是面团,被揉捏得一会儿是这个形状,一会儿又是那个形状。   他把力度控制得刚刚好,既不太重,不至于弄疼她,也不太轻,不会让她没感觉。   她很有感觉,心砰砰跳着,很快就动情了。   总体上说,杨梅是个敏感的女人,同时她也极聪明。这种一边倒的形势她本能地要去改变它,她并不是初涉人事什么都不懂的小雏儿,相反,她很清楚怎样才能让男人感觉快乐。   湿意汩汩之后,她手就下去。那条裤子在昨晚没了拉链,这时候呈现一个菱形的口大开着,杨梅伸了三根指头进去,摸到了侧面。隔着布料,里面的东西轻轻跳了跳。   “你这有吗?”他喘息着,手从下摆摸上去,绕到背后解了扣,又回到前面。   “没有。”杨梅说,“小区有自动贩卖的,你可以去买。”   “嗯。”   他应声着,却完全没有抽身的意思。话音一落,他一翻身,把杨梅压在身下。   几分钟后,江水啃噬锁骨的时候,杨梅才有空说话:“你去买啊。”   她推搡他,但没推动。   “一会儿去……”他敷衍道。   “一会儿更去不了了。”杨梅说。   “……”现在也去不了,他等了好几次,都错过了。   江水撑在杨梅的耳边,另一手牵着她的往下探,揉了揉,他哑声说:“去不了了。这样怎么出去。”   杨梅盯着江水的脸看,从干净的额头,到山峰一般的鼻梁,到紧抿的嘴唇,循环往复地看,最终落在那双黑乌乌的眼上。   江水的脸在这时显得格外安静,其实他和之前并没有什么区别,依旧是这样默默地、静静地在一个地方,像根执着的木头,不晓得动弹一下。   但杨梅偏偏觉得,这时的他是不一样的。可到底是哪儿不一样了,她也说不清楚。   “你搬过来住。”杨梅说。   江水顿住,用眼神问杨梅。杨梅说:“我家距离驾校更近,你更方便。”她停了停,又补充一句:“我也方便。”   江水没有给她明确的答复,沉默地重复同一个动作。   杨梅很快忘记自己的这个提议,沉浸入他塑造的另一个世界里去。那里的江水强壮、有力量,除了汗水、哼吟,以及这些所有带来的欢愉感,杨梅的世界里只剩下他一个人。   唯有他。   全部是他。   长久以后,这个奇妙的世界崩塌了。像脱落的墙皮,一点一点剥落,每一层剥落,都带走一丝颤动。颤动彻底消弭,平静席卷而上。   杨梅歇够了,掌心擦了擦江水的肚脐:“我问你,你有过几个女人?”   江水说:“为什么问这个。”   杨梅:“我想知道。”   江水揉了揉眉,声音很轻:“一两个。”   杨梅说:“我看不像。”   “……那你说像几个。”   “我不知道。”杨梅说,“但我知道,肯定不少。”   “为什么?”   “你技术很好,让我很舒服。”   江水愉快地笑了笑,长臂揽过,让杨梅枕在自己肩窝。他吻了吻她的头顶,声音藏进她的头发里:“杨梅,我很高兴。”   “为什么?”   “不知道……是你,你让我高兴。”   江水想,这不是第一个女人这样夸他,但却是第一个人让他这样高兴。   那是一种难以用言语形容的高兴,一定要说的话,那就是一种有存在感的高兴,是一种证明自己活着的高兴。   睡了半小时,被铃声吵醒。   杨梅哼哼唧唧的,江水捂了捂她的耳朵,说:“是我的手机,你别管,继续睡。”   他从床上爬起来,摸到地上的手机,走出卧室。   卧室安静下来,有压得极低的说话声在客厅响起。杨梅翻了个身,用被子捂住了头。   很快,卧室里重新有声音。江水穿好衣服,坐到床边:“你饿不饿?”   杨梅没作声,江水把被子拉下来些,又重复一遍:“你饿不饿?”   “几点了?”杨梅问。   “十一点半。”   “……”她又没有声音了。   江水微不可闻地叹息,起身走出卧室。出去前他说:“我去买点吃的,十二点前回来。到时候你起来吃饭。”   又过了半个小时,杨梅醒了过来。   房间里很安静,她在床上坐了一会儿,肚子就叫起来了。   江水去外面买吃的了。杨梅想,她再等一会儿,他就会带吃的回来。   不过,他为什么亲自出去?其实叫外卖更方便。   她忽然想起吵醒他们的那个电话。她想明白了,他有事要办,买饭是顺便。   没关系,这无所谓,她可以等。   杨梅洗漱完毕,又去床上躺了一会儿,躺到背麻了,只好起来。她把指甲油拿出来,涂在脚上,依旧是正红的颜色。   这时候,门响了。   杨梅在心里欢呼一声,飞快地跳下床。脚上指甲油还没干,她没穿鞋,光着脚丫就跑下去。她肚子快饿扁了,脸上却挂着笑。   她连猫眼都没看,直接开了门。   门外却不是她的午餐和等的那个人。   “杨梅。”   杨梅敛了笑,微抬起的脚趾也落了下去。   “宋强。”   ☆、车上的男女   十二点半,江水买饭回来。杨梅替他开门,顺手接过手里的袋子,摆桌上粗粗一看,四个菜,两荤两素。   “你看看爱不爱吃。”江水说。   杨梅把饭和菜捧出来,牛肉炒青椒,洋葱炒肉,另两个蔬菜是土豆丝和茭白。没有她格外想吃的菜,但也没有她不喜欢的胡萝卜。大体上还算满意,更何况她现在饿了。   “看着有胃口。”她说。   江水点点头,放心了。换鞋的时候多留了个心眼,这里一共两双拖鞋,一双杨梅的,一双他的,现在多了一双,安静地摆在过道边。   再看桌上,有一只盛了半杯水的一次性纸杯。   江水想了想,问:“有客人来过?”   杨梅不假思索地答:“嗯,不速之客。”   的确是不速之客,这完全超出杨梅的想象。她曾经以为,他们不会再碰面,就算碰面,也应该假装不认识地擦身而过,这样对二人都好。   宋强这样直接上门来找她,她除了惊讶,只剩下反感。   她和宋强的故事,只说给李艳听过。在后来困难的那段时间里,李艳甚至直接参与了这个不完美的故事。   那时候,李艳本着舍命陪闺蜜的心,是打算和杨梅不醉不休的。哪想到头来,李艳醉得不要不要的,杨梅反倒清醒着,整理了一夜李艳同志的呕吐物。   后来李艳知道了,杨梅这类人,爱的时候不顾一切,分的时候不屑一顾。她炽热勇猛如火山,同时决绝冷漠似刀锋,一刀斩断了,就是真的什么都没有了。   杨梅把和宋强的这段过往埋在心里,一直没再提起。不过她想,如果江水问了,她一定和盘托出。   只可惜江水什么也没问。他好像没有好奇心,听了之后只是淡淡地哦了一声,这事儿就算过了。   杨梅看着他,感觉哪里怪怪的,但具体是怎么怪,她说不上来。   周末的时候,杨梅约了李艳去爬山,顺便说了宋强来找她的事。李艳听了和杨梅当时是一样的反应,只是更激烈一点——她觉得惊悚。   “这世上原来还有这么不要脸的男人,也不想想当初干了什么蠢事……”李艳不满道。   杨梅笑着摇摇头,实在不知该说什么好。   李艳忽然一拍大腿说:“这男的不会是没钱了吧?所以来找你。”   “不知道。”   “卧槽!那简直太不要脸了!”   李艳为杨梅打抱不平,一路爬山一路咒骂,几乎是帮杨梅回忆了一遍过往。幸好杨梅心脏强大,听这些话就好像听别人的故事一样。实际上,倘若不是太惊讶,她甚至不会和李艳提起这个人。   爬到山顶的时候,这个话题总算告一段落。   这座山并不是什么名山,不如崇山峻岭陡峭刺激,但好在它有一股默默无闻的平淡。山顶不高,但足以将城市收入眼底。   山风是凉的,清清爽爽地吹过来,不像城市那样,带着闷燥的气味。   李艳张了张手臂,像是拥抱着风。她心情大好,说:“这是个好地方,下次约个时间再来。多找些人,一起爬更有味道。”   “行啊。”杨梅说。   李艳说:“下次叫上你那个教练。”   杨梅笑了笑:“三人行?你想当电灯泡。”   “什么三人行啊,就许你带男人,不许我带?”   杨梅这下来了兴趣:“怎么,有新男人了?”   “没有——”李艳顿了顿,说,“我打算相亲了。”   杨梅看过去,李艳神色寞寞,像是总算认清了现实。   再犟着也没用,人孩子都有了,一直拖着对李艳也不好,她不松口离婚,只不过是想恶心恶心他们,真要为自己打算,就得同意离婚。   其实这样挺好,人总得向前看,得为自己想想。   “好,有机会喊出来一起爬山。我也好帮你参谋参谋。”   “嗯。”   那天很快就来了。同样是周末,天气阴凉,没太阳,很舒服。   杨梅叫了江水,李艳带上相亲男。   初次见面,四人和和睦睦。江水率先和相亲男客套地握了握手,相亲男自我介绍说:“我叫孟达。”   “我叫江水。”江水眼神示意旁边,说,“这是杨梅。”   孟达笑了笑。   等了一会儿,旁边的人没动静,江水就捏了捏杨梅的手,小声说:“想什么呢。”   “哦。”杨梅回过神,微微一笑,伸出手去,“你好,我是杨梅。”   接着,四个人两两并排,沿着石梯慢悠悠地爬山。   李艳和孟达走在前面,杨梅和江水跟在后面,中间隔了好一段距离。   这时,江水递了一瓶水过来:“总盯着人看干什么。”   前方两抹身影,走着走着便越靠越近,孟达胆子很大,才过没多久,就牵住了李艳的手。   杨梅把目光收回来,说:“我觉得这男的眼熟。”   江水咧着嘴看着杨梅,调侃地说:“一般是男的对女的说这话。”   杨梅严肃地说:“我没和你开玩笑。”   江水听了把笑收了,正经地问:“哦,你在哪儿见过他?”   “想不起来……”   山不高,一个上午,四人爬到顶再爬下来,时间绰绰有余。   到了午饭点的时候,四人在山脚作别。   “你们怎么回去?”李艳问。   “江水开了车来。你们呢?”   李艳手一指,说:“喏,我坐他车。”   对面一辆银白的SUV驶过来,驾驶座车窗压到最低,孟达手搭在那里,伸出半个头。   叭叭叭——车喇叭叫了。   “那我先走了。”李艳说。   目送她坐上车,江水说:“咱们也走吧。”他把车停在稍远一些的地方,他正往那个方向走,余光看见杨梅还站着不动,回身牵住她的手,笑着说:“走不动了,我背你?”   杨梅摇头,江水说:“那走吧,我肚子饿了。”   话音刚落,杨梅忽然说道:“我真见过他。”   “什么?”   杨梅说:“小何手机里,我看见过这男的照片。”顿了顿,她又说:“从韩国回来,你来接我那次,就是孟达接的小何。”   城里的某家饭馆。   菜已经上了,杨梅心不在焉地吃着,她这幅不在状态的神情,搞得江水都没了食欲。   江水说:“事情还没搞清楚,你别自己着急。”   “孟达这是脚踩两船。”   “可能是长得像,你认错了。”   “一模一样,是真的一模一样。”   “那可能是孪生兄弟之类。”   杨梅定定望住江水,江水挪开视线,说:“好了,我不开玩笑了,你别这么严肃。”   半晌,他又说:“一会儿去店里,你去找小何问问情况。”   杨梅去了化妆品店,江水坐在车里,等在路口。   没过一会儿,天色暗了下来。下午还没过去,这是乌云遮了日。   要下雨了。   这样想着,雨点就噼里啪啦地落下来了。   车窗很快被打得一片模糊,耳边除了雨声就没别的声音了。   江水开了雨刷,启动车子,准备开去店门口等着。   这么会儿功夫,副驾驶门开了。杨梅钻了进来,她收了折叠伞,丢在脚边,牛仔短裤下的大腿湿漉漉的。   江水抽了纸巾去擦她大腿:“怎么样?”   “就是他。”   “那现在你打算怎么做。”   “我刚已经打电话跟李艳说了,没事的,两人刚见面,伤不到她的。顶多就是自认倒霉碰上劈腿的。”   江水开车,杨梅在一旁问:“男人是不是喜欢这样?”   这句话淡淡的,可听起来就是凉凉的,跟车外的雨水一样凉。   不过江水行得正坐得端,听了后只是浅浅一笑,背还下意识地挺了挺:“我不喜欢这样。”   杨梅饶有趣味地反问:“哪样?”   “你说的那样。”   “我说的哪样?”   江水抽空瞥了她一眼,眼神问她“你这样有意思么”。但最后,江水还是识趣地解释:“劈腿。”   “哦——”杨梅抬了抬屁股,换了个姿势坐着,“可我说的不是这样。”   江水看她,她去看车外的后视镜,当然,因为下大雨的缘故,看不真切。   其实她并不是想看后面的车况,这只是下意识的动作。她觉得说这句话的时候,不应该盯着他看,她不是害怕,只是觉得应该给他留一点空间。   杨梅说:“不管别人怎样,江水,我希望你别心里藏事儿。不管有意还是无心,你不能瞒着我。”   江水有好一会儿没说话,沉默之后,他语气平平地说了一句:“我没有。”   杨梅说:“好,你没有。那你带我去看看你爷爷奶奶。”   “他们已经死了。”   “那就带我去墓地上看,我陪着你去。”   她终于说出这句话,不仅是她,就连江水都有一种大石落地的感觉。   杨梅想,她喜欢的男人,应该是这样,毫无保留,清白透彻。同样的,她也会是这样,把自己剖开来给他看,里里外外,没有一丝隐藏。   停顿了一些时间,江水终于说出一个字:“好。”   杨梅高兴了,直接问:“可不可以现在去?”   “现在怎么去。”   雨越下越大,雨刷开到最大也不顶事了。这是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视野模糊,不能再开车。   江水把车停靠在路边,打了双跳灯。   “没关系,这种雨来得快,去得也快。”他说。   杨梅望着窗外,忽然说:“你还记得七年前的特大暴雨吗?”   “……记得。”   同样是闷热的夏季午后,天降暴雨,来势凶猛,势不可挡,像是劈开了天,要弥盖住地。   那场暴雨下了一天一夜,满城低洼填平,水漫至人腰,几乎淹了车。   杨梅没说话,完全放松地把头靠在椅背上。江水同样。   真奇怪,这天的场景和七年前那么像,可他们一点也不觉得害怕。   他们把手牵在一起,紧紧扣着,都觉得无比心安。杨梅想,这是不是就叫做有恃无恐呢。   又过了许久,杨梅渐渐困了,眼皮子打架,然后合上,迷迷糊糊中,似梦似醒。   风雨就在耳边,也不知道江水的这辆车是不是漏了,杨梅脸上湿漉漉的,她难受地睁开眼,江水正在吻她。湿哒哒的,那是他的舌头,有一下没一下地舔舐着她。   “能走了么。”杨梅的声音很低很轻。   “雨还没停。”   但已经小了许多,用上雨刷,完全可以上路。   可是江水还不想走。   他腰朝一个方向一直扭着,很不舒服,况且腿脚不能动作。江水松开杨梅,看向后车座:“去后面。”   ☆、进击的男女   一个小时后,重新上路。   江水坐在驾驶座,朝车后镜看了看:“你坐前面来。”   杨梅懒洋洋地动了动,摇摇头:“不想动。”   其实是动不了。直至现在,她腿还发酸。   江水给了她很奇妙的初体验——她在床上、沙发上、地板上、浴室里,甚至厨房里做过,但就是没有在车里。   杨梅再一次肯定,江水身经百战。   这样恶劣的条件,这样狭窄的空间,他依旧表现得游刃有余,大局在控。   忽然想起什么,杨梅说:“你这车还带人么?”   江水:“不带,下一批就换车了。”   “白色的那种?”   “嗯。”   “那就好。”   过了一会儿,江水看后面:“现在回家去?”   “随你了。”她答。   她早已经无欲无求,任人摆布了。   江水把车停在杨梅小区楼下的时候,雨已经完全停了。   两人双双从车里下来,杨梅先走几步去开单元门,这才发现门前蹲着一个人。   人听见脚步声就抬头了,杨梅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叫了一声:“宋强。”   宋强蹲久了,猛然间站起来,腿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微颤,站稳后,刚要说话就看见杨梅身后还跟着个男人。   再后面是红色教练车。   宋强笑了笑,说:“杨梅,你去学车了啊。”他眼睛往后面瞟,说:“这是你教练?”   杨梅抿抿嘴角,不冷不热地说:“关你屁事。”   宋强明显尴尬了,可他还不想跟杨梅撕破脸,于是就把这句话自动忽略了。他主动朝后面伸出手:“你好,我叫宋强,是杨梅的朋友。”   杨梅哼了一声:“我们不是朋友。”   宋强干笑着,压着声音道:“那你让我怎么介绍。前男友?”   杨梅冷冷地盯住他,他急忙讨饶:“不能吧,所以咱们还是朋友吧。”   杨梅不吭声,宋强咳嗽一声,指了指门口说:“你怎么不开门?”   杨梅看也不看他一眼,直接把钥匙塞回包里,反身往车走:“去你家。”   江水一挑眉,跟着坐上驾驶位。   宋强站原地愣着,回味半天,才自言自语地说:“什么意思嘛……”   等车要开了,他匆匆跑过来,敲着车门说:“你俩处对象?杨梅,问你话呢……”   杨梅根本懒得搭理他,车轰地一下往前,宋强成为车后镜里渺小的一个点。   驶出小区大门,杨梅的状态才重新懒散起来。   江水一边开车一边说:“你一直看我干什么。”   杨梅大大方方的:“看你什么时候憋不住了。”   江水笑了:“憋什么?”   “你说呢。”   “尿?”   杨梅哼一声:“你就装吧。”说着,她头一扭,看向外边。   过了一会儿,江水依旧无动于衷。杨梅猛一转头,在他胳膊上掐了一把。   江水嘶了一声,道:“行行行,我问你,刚才那人是谁。”   “前男友。”   “分手多久了。”   “六年。”   “在一起多久。”   “一年多。”   “为什么分手。”   “……”   声音戛然而止。   江水看过去一眼,杨梅的侧脸都只有一半,他只能看见她一段白皙干净的脖子,像洁白的天鹅。   回过头,目视前方,他说:“不想说就不说了。”   “被骗了。”   过了很久,杨梅说道。   和宋强一起的时候,杨梅还是个未成年。明明没有本事,却一身胆气。天不怕地不怕,跟着宋强走南闯北。   服务员、洗碗工、前台、销售……她什么都干过。那段时间过得很艰苦,同时很充实。   宋强怕苦怕累,工厂里呆了一个月就炒了老板鱿鱼,天天窝在小出租屋里睡大觉、打游戏。那段期间的开销,都是杨梅在负担。   杨梅积攒了一笔钱,她有头脑,打算自己创业。可最后还是没创成。那笔钱被人偷了——被宋强偷了。一时之间,杨梅钱没了,人也没了——宋强一声不吭,卷着钱跑了。   后来,杨梅遇上李艳和孙威,李艳对杨梅一见如故,杨梅向孙威借了一大笔资金,自己做化妆品生意。   孙威说:“不管李艳和你关系怎么好,我这钱是借你的。”   他是彻头彻尾的商人,在工作上不讲一点情面。但杨梅依旧很感激:“我知道,赚了钱我连本带利还给你,一分不会少。”   后来,她果真把钱连本带利地还了。孙威不是没有惊讶的——她一个女人,独自创业,短时间内快速回本,其实是很难的。   很苦很难,但都过来了。   杨梅沉默了,江水也沉默。他什么都说不出口,因为现在说什么都多余。   他隐隐觉得坐在旁边的这个女人有多么强大,神奇地是,他内心深处竟然产生了一种自己被她庇护着的感觉。   有一瞬间,他错以为自己正站在神庙里,什么也没说,耳边只剩下神佛的低语。佛说:我会庇佑你。他虔诚地双手合十,感恩地接受。   他的眼眶泛了潮意,使劲地揉一揉,再伸手过去握住她的,奇怪,下了一场凉雨,她的手竟然还是温热的。   车行渐远,忽地,她转头笑说:“要不要吃杨梅?”   江水有零点一秒的迟钝,一眼瞥去,看见路边有果农坐在大伞下摇着草帽,权当扇子了。桌上摆着的正是杨梅,一筐一筐已经分好,紫红紫红的一片。   下了车,杨梅直奔过去,拿了一个问果农:“能尝么?”   果农是个胖乎乎的老太婆,眯着老花眼瞄了瞄杨梅,乐呵地说道:“能尝能尝!”   杨梅塞了一颗进去,蜜甜蜜甜。嚼了几下,吐出一核。目光开始在桌上逡巡,想挑出一筐好的。   江水站边上,拎起一筐给杨梅:“这个吧。”   杨梅一看,这筐各个又大又紫,铁定甜得腻死人,当即便决定下来:“行,就这筐。”   江水把筐放称上,付了钱,拎着筐往车上走。   走了一半往回一看,杨梅还站在伞下,只听见她脆生生的嗓音:“这个也买了吧,你给我算便宜点儿。”   “行嘞。”   等杨梅走过来,江水一看,嗬,一筐大红杨梅。   “怎么买这个。”江水笑。   “用来泡酒。”杨梅抬着那筐招摇了一下,喜滋滋地说,“到时候请你喝啊。”   在盛夏,雨过天晴的风里,她刚吃了一粒杨梅,嘴巴里甜滋滋的。一句话说完,纷飞的发丝已经被她吃到嘴里去了。   江水想,一个女人的声音怎么能这么甜,比杨梅都甜多了。   “想什么呢。”杨梅走上去,空着的那只手搁他眼前一晃。   江水一把抓住,放手心捏了捏:“想你。”   杨梅笑起来,眉一挑,眼一瞪,整张脸越发显得明亮:“想我什么?”   江水笑而不语,用另一只手牵着杨梅:“走吧。”两人重新回车上路。   杨梅问:“去哪儿?”   “回家。”   “回谁的家?”   “随你。”   “我家吧,你掉头。”   江水没掉头,直接往前开。这里没有掉头车道,杨梅朝旁看了一眼,不远处有个口,可供掉头。绿灯亮了,车开过去,直接错过那个口。   杨梅:“怎么。”   江水:“去我家。”   杨梅笑了笑,拾起一颗杨梅塞进嘴里,优哉游哉地说:“不是随我么。”   江水抿抿唇,没说话。他很多时候都会做这个动作,然后沉默,像锯嘴葫芦。   杨梅偏不让,偏要把他嘴撬开。又取了颗杨梅,捅到江水嘴边去。江水眼睛下瞟了瞟,想躲,杨梅不让,他嘴在哪儿,杨梅捏着杨梅就在哪儿。   最后,江水没法儿,张嘴吞了那颗杨梅。   “核吐我手上。”杨梅把手摊开接着,核下来了,收手回来,用纸巾包着,“你家床太小。”   江水听了一笑,说:“你家没套。”   “刚在车上你怎么不嫌没套?”杨梅讽刺道,顿了顿,想起什么,又补上一句,“还有那天中午。”   “哦。”江水无声地笑。   杨梅斜着眼看他:“哦什么哦。”   “没什么。”   杨梅想,江水其实还是有一点大男子主义。比如他不太会用她的钱,尽管他自己没什么钱;比如他不太愿意待在她的房子里,尽管他自己的房子远比不上她的。   这都是些无关痛痒的问题,比起这个,两个人并肩一起走更重要。杨梅可以假装什么都不知道,做一个躲在男人背后的、温柔的女人。   “你挠什么呢。”好一会儿了,江水看杨梅一直挠着脚跟,忍不住问一句。   “痒。”还在抓。   车又行了几百米,被江水停下,靠边熄火。他抓起杨梅的小腿肚,往自己这边一扭,杨梅疼得惊叫一声,一掌拍在江水胳膊上:“轻点儿!”   “哦。”江水往脚跟一看,白皙的皮肤上冒出一个黄绿的水泡,鼓鼓囊囊的。   他用小指压了压,说:“疼吗。”   杨梅抿着嘴摇头。   疼倒是不疼,就是有点痒。   江水放了手,重新开车上路。过了一会儿,嘀咕道:“你也没走路啊,一直坐车上,怎么也长水泡。”   “不碍事。”杨梅满不在乎地说,“回家用针一挑就好。” 作者有话要说:  随便评论啥都行,用评论砸死我吧。因为我知道用收藏砸死我是不可能了 这几天不刷后台,好好存稿,省得一不留神就弃坑了 btw,为响应党和祖国的号召,这一章是已净化版,原版被我吃了(或许哪一天发在微博了也不一定   ☆、喝醉酒的女人   小何几日没来上班,化妆品店一直是杨梅在照看。她许久没这么寸步不离地看着店了,盛夏的周间,一日下来生意并不很好,百无聊赖的,只好用狗血虐恋的偶像剧打发时间。   脚上的泡挑了针以后就瘪下去了,杨梅本没把它放在心上,觉得不痒了,也没在意。刚才随手摸了摸,猛然间惊觉又一个水泡发了出来。   “这什么东西啊。”杨梅蹙眉嘀咕一句。仔细一看,脚后跟起了白皮,渗出暗红的小点。   本不觉得这只脚有什么的,看见那些小红点,许是心理原因作祟,杨梅忽然觉得脚痒起来。   在这当口,李艳正好来了。看她笑容洋溢的,貌似心情不错。   杨梅看过去说:“没到周末呢,你怎么有空出来。”   李艳自家人似的找了条凳子就大大咧咧坐下,声音洪亮:“请假出来的呗。妈呀我和你讲,我那只股涨了!”   哦,原来是赚钱了。难怪笑容满面。   不久前,李艳赶时髦闯进了股市汇入炒股大军。据说今年行情很不错,买啥涨啥。像李艳这样什么都不懂的,在老股民的协助下,竟然也小赚了一笔。   这钱来得比工资容易多了,李艳当然兴致勃勃地聊得欢。只可惜杨梅对这不感兴趣,嗯嗯啊啊地应着,那些话左耳进,右耳便出了。   李艳终于发现不对劲:“诶,你有没有在听我说话啊?”   杨梅挑了挑眉,从柜台后面站起来,拎着包往外走。走到李艳边上的时候停了下来,说:“李艳,你帮我看下店,我去下医院。”   李艳蹭一下起身:“去医院,你咋了?”   眼珠子还下意识往杨梅肚皮上瞄。   杨梅想解释,可见李艳这么不正经,哼了一声就笑了。   “长水泡。”   “哦。”李艳眼睛一翻,哗地一下坐下去。   等杨梅快步走出去,李艳忽地想起来,大喊道:“诶,你这不是有个小何么?”   隔了一会儿,杨梅的声音远远飘来:“请假了她。”   李艳追上去几步,没踏出店门:“有客人来怎么办?”   这会儿,再没声音传过来了。   杨梅走到十字路口,想拦辆出租,过来好几辆,都是满客。   她耳边是知了不休不止的叫唤声,这声音听得人耳根子一阵发麻,本不觉得有多么热,被这知了声叫得热了许多。   没过一会儿,杨梅就热得不行了。再走过去有公交站,才在烈日下站了一会儿,杨梅就觉得四肢乏力,她一点等公交的心情都没。   想了想,她最后给江水打电话。   电话通了,嘟嘟嘟响着,但就是没人接。一直到自动挂机,这么会儿功夫,杨梅就出了一头热汗。   她还要再打,李艳的电话打过来了,劈天盖地似的声音立马叫杨梅清醒了几分。   “小何回来了。”   “嗯。”   “你到医院没?”   “没呢。”   “还等车?”   “嗯。”   “在哪,我送你去。”   李艳的车倏忽停在眼前时,杨梅舒畅地吐出口气。   系安全带的时候,李艳笑了笑说:“怎么样,还是闺蜜靠谱儿吧。”   杨梅想也没想就说:“他带学生呢吧,挺忙的。”   李艳听了呆了一下,后来才明白过来。随即便揶揄道:“你急什么,我有半点指责谁的意思么。”   从医院里出来,已经过了正午。俩人都没吃午饭,正琢磨着去哪儿搓一顿。   行至半路遇见个熟人,是杨梅的熟人,但却是李艳先认出来。   李艳叫不出他的名字,招了招手就一个劲儿地喂喂喂。   听了声音,彭鹏看过来。   “杨梅。”彭鹏先看了看杨梅,而后才视线旁移,客气地伸手,“你好,我叫彭鹏。”   “李艳。”李艳握了握又松开。   彭鹏笑了笑,指着她们背后,话只说了一半:“你们这是……”   杨梅不吱声,李艳嘴快:“喏,杨梅嘛,来看医生。”   “哦——”彭鹏关切道,“怎么回事?”   杨梅扭了扭脚踝,解释说:“荨麻疹,被虫咬了过敏。没什么大毛病。”   彭鹏哦了一声,歪着头往杨梅脚后看了看,红点点一片,破了皮,还有俩水泡。这情况要是搁男人身上根本没啥,但杨梅这细皮嫩肉的,看起来格外触目惊心。   “好像挺严重的啊。”彭鹏说。   杨梅嘴抿一线,李艳接口道:“其实真没啥,就是她皮肤白,看起来可怕。”   不想再多聊这个,杨梅转移话题道:“彭鹏,我和李艳还没吃饭呢,我们得先去吃饭。”   李艳说:“啊,对。你吃了没?”   彭鹏咧嘴一笑:“还没。”   “一起呗。”李艳说。   餐馆是彭鹏选的,他说这一带他熟悉。   女士优先,彭鹏让杨梅和李艳先看菜单。出来一上午,李艳早已饿得肚子直叫,捞过菜单就点。杨梅在旁边喝茶,彭鹏就说:“上次约好了要一起吃饭,后来你不见了。”   杨梅怔了半秒,彭鹏继续说:“不记得了?路考那天。”   “哦。”杨梅颔首。那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就算他这么提起,她脑子里也搜寻不到那天任何有关于他的讯息。   彭鹏说:“今天就当补上了吧。”   “什么补上?”李艳点完单,把菜单递给杨梅。杨梅接过,随意地点了两个菜,又递给彭鹏。   彭鹏捧着菜单说:“路考那天我约杨梅吃饭来着。”   “哦。”李艳瞟了杨梅一眼。   彭鹏说:“结果那天只有我和胡教练他们一起。”   李艳用手肘顶了顶杨梅,开玩笑地说道:“你爽人约啦?”   杨梅一言不发地白了她一眼,一边看着的彭鹏急忙说:“没什么,那天后来我们几个男的拼酒了,幸好杨梅没来。”   “还拼酒?”李艳笑说,“那你和你教练关系很好啊。”   彭鹏点头说:“还行吧,最近也一直有联系。刚还打过电话呢,驾校忙,胡教练和我抱怨来着。”   李艳长长地哦了一句,而后忽然想起什么似的,问彭鹏说:“驾照出来了,车买了没?”   彭鹏说:“近期打算买,我和胡教练说好了,到时候买车帮忙参谋参谋。”   “行啊,到时候带上杨梅呗。”   彭鹏视线平移过去:“可以啊,不过,杨梅应该不需要吧。”   李艳在一边跟着起哄:“杨梅同志,你什么时候叫上你的教练男友一起去买车啊。”   “看驾校放不放假了。”杨梅说。   彭鹏说:“今天江教练没去驾校。听胡教练说,是请假了。”   杨梅挑了挑眉,彭鹏一见心里有些讶异:“你不知道?说是看墓地去了。”   “墓地?”李艳左看右看,最后迟疑着说,“……谁死了?”   彭鹏说:“他爷爷奶奶。”   “怎么都没听说啊……”   “哦,是很早以前的事了,就是一直没买到墓地。”   菜上来了,热气腾腾,冷气下坐着,那热气倒也不让人觉得多么滚烫了。   彭鹏招呼道:“吃菜吃菜。”   李艳立刻响应,拾起筷子就大快朵颐。杨梅坐着未动,老半天才取了筷子捏在手上。   菜很丰盛,色香味俱全,只是杨梅忽地就没了胃口。   一边嚼牛肉,李艳一边说:“杨梅,于情于理,你其实应该陪着江水去看墓地的。”   杨梅淡淡的:“嗯。”   李艳说:“吃了饭给打个电话吧?”   杨梅没吭声,彭鹏在一旁察言观色,适时接口:“江教练挺孝顺的,听说一直省吃俭用的,生活上半点不浪费,就是在攒钱,为了买块好地。”   话音未落,杨梅头也不抬,眼睛就扫了过去,彭鹏匆匆说:“真的,这都是胡教练和我说的。”   杨梅依旧默不作声,彭鹏以为她不相信他说的,正儿八经地放下筷子,端坐着,脸上神情严肃:“江教练是他爷爷奶奶带大的,不过貌似不是亲生的。就是因为这样非亲非故的,所以才特别上心,老人去了以后必须得买个好地方安置。”   李艳停了停,说:“什么叫‘不是亲生的’?”   彭鹏蓦然停止,这才意识到自己一个外人不该这么多嘴。更何况杨梅还坐在这儿。半晌,彭鹏没说出一句话来,最后,他塌了肩膀,欲盖弥彰地拾起筷子,半低着头夹菜,声音很轻:“杨梅应该知道的。”   李艳的目光唰地移向杨梅,跟黑海上的探照灯似的,凌厉、刺眼。   杨梅没迎上那目光,可依旧觉得半边脸被盯得火热。一顿饭下来,明明吹着空调,到头来还是冒了层汗。   作别彭鹏,回到车上,李艳没直接启动车子。   半天了,杨梅看着自己脚尖,忽然勾了勾唇说:“他什么也没和我说。”   “那你问了没?”   杨梅苦笑:“我什么都不知道,该怎么问。”   傍晚过后,江水才到家。   等他走近了,要开门的时候,才恍然发觉脚边那一团小小的,软软的东西。   借着微弱的灯光,他看清那张脸。话不多说,将杨梅从地上拽起来。   “你怎么来了?”他问。   她没回答,直接扑了上去,橡皮糖似的黏在他身上,上肢藤蔓一般缠绕着,热唇贴上。   江水被她吻得莫名其妙,口腔里,鼻腔里,全是浓烈的气味。   好不容易将她掰下来,她没站稳,几欲顺着他滑落下去。   他按住她的臀,另一手虎口钳住她的下巴,禁不住蹙眉低沉道:“大晚上的,喝这么多酒?”   ☆、一起去杭州的男女   江水想单手把杨梅拎起来,可这女人身高摆在那,再瘦体重也轻不到哪儿去。喝酒了就撒泼,软泥似的一路要滑下去。   大热天的,在家门口,江水被杨梅整出了一身热汗。   最后,江水索性放下东西,猛地把杨梅扛上肩头,遭到一阵反抗——她拽他头发。后脑勺那儿的,拽起来特疼。   江水不禁嘶了一声,吃痛放下杨梅:“怎么回事你。”   杨梅贴上去,半边脸靠在江水的脖颈边,湿哒哒的感觉传过来,她忍不住皱皱眉,说:“我特别难过。”   江水像是被莫名蛰了一下,而后扶起杨梅的脸颊,说:“怎么难过了?”   他眯了眯眼,黝黑的眼珠倒映出另一个人影。杨梅就痴痴地盯着那里面的人影看,看着看着,眼睛就干了,模糊了,什么也看不清了。   她晃了晃脑袋:“没什么。”   她本想糊弄过去,哪想这次江水不让。最后,杨梅只好指了指自己的脚,委屈地抱怨:“又疼又痒。”   江水蹲下去看,刚想问有没有看医生,一股子药膏味儿就扑鼻而来。   “医生怎么说的?”   “蚊虫过敏,荨麻疹。”   “过敏……”   他站起来,说:“今天刚看的医生?”   杨梅点头:“李艳陪我去的。”   江水抿了抿唇,说:“你这朋友对你可真好。”   杨梅一笑,听不出情绪地道:“是吧?都快赶上你了。”   晚风来得恰当好处,一阵一阵吹过来,吹得杨梅力气都没了,懒散无聊地后仰过去,倚在粗糙的外墙上,头也靠上去,头皮很麻。   这个角度格外好,能将对面人的神色一览无余。   她手伸过去,掌心包裹住他的拳头,笑意满满地说:“放轻松,这么绷着做什么。”   江水抬起头,劈头盖脸说一句:“你想去哪里?”   杨梅愣了,江水看向一边,提醒她说:“不是说想去旅游。”   “哦……”杨梅说,“这个我也没想过……”   “那你现在想想。”   “挑个近的?”杨梅想了一会儿,还真能报上个景点来,“杭州吧,逛西湖去。”   杨梅去的地方不算少,杭州离她很近,却偏偏没有去过。   来杭州的那天,天气格外好,晴空万里,艳阳高照。   气温很高,到处都是蝉鸣声。   来杭之前,杨梅特地跑去商场买了防晒服,这时候能派上用场。反观一旁的江水,不涂防晒也不撑伞,大喇喇暴露在烈日下,眯着眼走路,还不叫一声苦。   杨梅追上去,和他撑一把伞,说:“你还嫌自己不够黑啊。”   江水听了浑不在意,举起胳膊,和杨梅的一比,果然黑白对比鲜明。这样一看,他反倒笑出来了:“挺好的。”   说实在的,江水打心眼儿里看不惯那些白皮肤瘦巴巴的男生,他认为男人就应该孔武有力,皮肤黑一点怎么了,女人皮肤才白。   “也就你了,皮糙肉厚的,有些人晒一晒得掉皮。”   江水:“嗯,从小这么过来的。习惯了。”   两个人牵着手,沿着西湖边走。   这时候正是旅游高峰期,别说景区了,就连整个杭州城都塞满了人。放眼看去,四面八方全是乌压压的人头,无数张嘴噼里啪啦的,杨梅以为自己耳朵要炸了。   “唉,选择失误。”杨梅有点后悔。早知如此,她应该选个冷门的。   相较之下,江水倒是安之若素,看人实在是多,他就提议先找家饭店坐着,否则一会儿到了饭点,又得挤死人了。   时间尚早,因此可供选择的饭店很多。   最后,他们选了一家临湖而座的。古朴的建筑风格,二楼推窗而望,能看见一窗户大小的西湖。   坐了一小会儿,眼见服务员看着他们的眼神越发地怪异,没办法,杨梅只好提早点餐,其中有一道是来西湖不得不品尝的糖醋鱼。   等上菜的时候,两个人没什么交流。毕竟这半天下来,两人都累了。   杨梅把头枕在手臂上,正要闭眼小憩,就听见对面的男人闷哼一声。抬头一看,旁边站着个小光头,咧着嘴正笑。   还没看出个所以然来,小光头的妈妈蹬蹬蹬跑过来,搂住小光头的肩,歉意地说:“对不起对不起,小孩子乱跑……”   原来是这小光头满屋子的跑,手上捏着的大脚板“啪”一下就甩江水裤子上了。   江水今天穿的是一条米色的长裤,大脚板黏上去,再扒拉下来,能看见很明显的痕迹。   “快,跟叔叔说对不起。”   小光头还算听话,撅着嘴立马说:“叔叔对不起。”   江水瞄了他们一眼,一声不吭。最后视线定格在自己的长裤上,那又黏又腻的感觉自上而下蔓延。他顿住了,脑子里想的是一会儿去哪儿换裤子。   见江水默不作声,小光头妈妈心里慌了,脸上笑也有点僵。那小光头一双贼大的眼转也不转地盯住面前的叔叔,过了一会儿,他又重复了一遍:“叔叔对不起。”   杨梅过来打圆场:“没关系。”   小光头的妈妈像是等到了救星似的,立马顺着台阶下了。友善又抱歉地点点头,领着小光头就走。   那小光头三步回头,嘴巴挺甜:“谢谢姐姐。”   等母子俩走开,杨梅用筷子敲了敲江水面前的桌面:“别老往自己下面看。”   江水抬头,就听杨梅揶揄的笑声。   “刚才听见没?那小光头叫你叔叔,叫我姐姐啊。”   “没听见。”   是真没听见。江水是典型的不能一心多用的男人,跟木头似的。他想事情的时候,脑子里就是那件事情,其他的再也容不下。   说好听点,这叫专一,说难听点,就是死心眼。   杨梅很了解他这一点,当下并不在意。反正他就是这么无趣的男人。   “吃了饭去买条裤子?”杨梅说。   江水点头,也只能这样了。   下午的时候,两个人去了市区的大商场。   本打算是来看风景,最后却变成逛商店了。   他们去的是银泰百货,尽管是假期,这里购物的人也并不是很多。   来到男装区,两人兜兜转转,最终确定在其中一家,选择其中一条长裤。   “你进去试试吧。”杨梅把那条裤子递到江水手中,又指了指尽头的试衣间。   “不用了吧。”   江水嫌麻烦。平时他买衣服不多,偶尔买几次,都是看中了直接买走,哪儿会像杨梅这样,逛好几家,挑挑选选,最后看中了还要试一下的。   “不试怎么知道合不合适。”杨梅把江水推到试衣间边上,说,“你先试,我再逛逛。”   说话间,杨梅就绕了出去。女人在逛街这件事上永远很有主见,并且似乎有着无限的体力,以支持其无限次数地挑选和闲逛。   江水眼见杨梅消失在视野内,低头,垂目看了看胳膊上挂着的那条价值不菲的裤子。   对,是得试一试。这种价位的裤子,必须试一试。   又或者……   他手已经摆在门把上,片刻后还是没有打开它。   一边的店员很快走近,笑着问:“怎么了,有什么需要帮助的?”   没很快回答,是停顿了好几秒,江水才忽然问:“可以便宜点吗?”   店员蓦然一愣,随后又挂上程式化的笑:“抱歉,不可以讲价的。”她顿了一下,手掌伸向试衣间说:“要不您还是先进去试穿一下?”   江水的手从门把上拿开,在裤子上毫无章法地抚摸,好像是在检查质地。可他根本不懂质地是什么鬼。   他犹犹豫豫的样子,在店员看来是一个信号。临买前,很多人会犹豫,那是一条线,能不能领着顾客跨越那条线到对岸,得看店员口说的本事。   “这条裤子和您很搭,不信的话,您可以进去试穿看看。您看您女朋友穿得这么漂亮,您穿这条裤子才能和她配嘛。”   ——这明显是一个很能说道的销售者。不过同时措辞也明显让人觉得不舒服。   江水听了没什么表情,只是有个很细微的动作——他攥着裤子的手紧了一下,很快又松了下来。   对这句颇具意味的话有显著反应的是从后走上的杨梅。   她在外逛了一圈,没逛出什么东西来,于是又赶回来,正好听见最后这一句话。   “你怎么说话的?”杨梅的声音还算平静,但并不温和。   这时候,那个店员才意识到刚才自己说漏嘴了——没错,是说漏嘴了,而不是说错了。   自打这一男一女走进来时,她就在心底给他们打了分。   女的衣着不俗,举手投足间显出一丝贵气,但这贵气并不是与生俱来的,因为女人的眼睛里没有骄横,反而藏着冷静而精明的锐气。而男的则一身便宜货,对此他貌似并不在意,沉默少语,面部表情缺乏,却并不是有钱人的那种冷傲,而是一种……   一种奇特的气质。   好像很无所谓,很得过且过,没有追求,没有希冀,没有目的。   很纯粹很没有生机的一种气质。   店员没有细思下去,她丰富的阅人经验告诉她,这个女人很有钱,而这个男人很穷。不管他是不是依附于这个女人,她想,最终付钱的会是这个女人。   “对不起,因为这位先生还没有进去试穿……”   杨梅从店员身边走过去,走向江水,直接问:“你没试穿?是不喜欢吗?不喜欢我们就再去别家。”   话音刚落,杨梅就牵着江水的手腕要走。   忽然又停住。   江水站在那儿,像一块岿然不动的大石。   “已经逛遍了。你等等我,我去试穿。”他放下手机,进了试衣间。   试衣间门后有面全身镜,江水靠着后面,盯住镜子里的人。上身是深海蓝的棉质短袖,夜市里买的。下身是宽松的米色长裤,夜市里买的。   他穿这身混入夜市,不会产生丝毫违和感。   再看手中那条和他身上这身行头完全不同的裤子,莫名的,他咧嘴无声地笑了一下。   套裤子的时候,敲门声起。杨梅在外面说:“江水,有你的电话。”   “哦。”他快速套裤子,有点急,弓着腰一只脚站着,不稳,马上撞到镜子上去,嘭一声响。   “怎么回事?”杨梅问。   “没。”过了一会儿,江水说,“你先帮我接一下。”   “哦。”   杨梅离开试衣间,随意地走了几步,接通手机。   “喂,嫂子。”   那边怔了一下,像是没料到会是别人接这个电话。   万淑芬反应过来,直截了当地说:“叫水儿接。”   “他在试衣服。”   “……”万淑芬皱着眉,“你们在哪儿?”   “杭州。”   “……”又是一怔,而后说,“去那儿干嘛,快回来!”   “出什么事了?”   “他大哥犯病了!”   ☆、被前任威胁的女人   从杭州返程,连夜赶回。   江水的教练车停在客运站外的停车场,两个人一上车,车子便轰然驶出。   强大的惯性使杨梅猛地往后撞,座椅是皮质的,但还是很疼。她本能去抓头顶的抓手,另一只手空下来,最后把安全带攥得紧紧的。   仪表盘上的数字看不真切,但杨梅能看见,那根指针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一点一点往右打。   速度明显越来越快。   “太快了。”杨梅眼睛落在江水脸上。   江水不为所动,侧脸定格似的纹丝未动,像冻住的雕塑。他浑身上下都僵硬着,唯独那双眼睛唰亮,直视前方,全神贯注。   杨梅想,他太紧张了,因此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刚才她说的话,他没有听见。   于是她叫他的名字:“江水。”   如挫冰的利刃,锋刃下去,山崩地裂。   江水手指微动,下意识侧过头:“啊?”   但很快,他又转回头。忽如其来的刺眼的光令杨梅情不自禁闭眼,江水反倒机敏,猛一打方向盘,往右侧护栏冲去。再往回打,车身擦铁,悲鸣阵阵。   紧接着是更加刺耳的刹车声,长长的一道,仿佛要刺穿耳膜。最终戛然而止,耳边却还留着若有似无的叫声。   嘭一声响,杨梅反应过来的时候,江水已经下车检查了。   两辆车都无大碍,只是高速带来的摩擦使对方车漆剥落。那是辆宝马,车主下来后直接检查自己的车,顺着那一道痕迹走过去,弯腰驼背,脸都快要贴上车身了。   看来是特别宝贝自己的车。   果不其然,外面很快响起了争执声,骂骂咧咧的。江水倒是安静,杵在那儿,风雨不动安如山似的。   那车主一个人骂了半天,觉得没意思了,才掏手机给保险公司打电话。江水动了下,那车主一把抓住他胳膊:“诶诶诶,怎么着,想走啊。”   江水:“我有急事。”   “我草泥马的,我没有急事啊?有急事也得处理干净了再走!”   宝马车主一直没松手,江水就暗中使劲挣扎。他力气大,没一会儿就脱出来了,黑黑的手臂上一圈红色的印子。   “别走!”   “我没想走,我坐车里去。”江水说,“外面有蚊子。”   “……”   江水进了车,杨梅问:“怎么样?”   “他叫保险公司,我报警了。”   杨梅倒抽一口凉气:“报警啊。”   “嗯。”反应过来后,江水看了看杨梅,说,“别担心,没什么大事的。”   平静下来后,杨梅忽然有点想笑:“刚才要不是那一方向盘,这种车速,我俩早该上西天了吧。”   江水几乎没有迟疑:“不会。”   “怎么就不会。”   “现在不是好好的。”   杨梅顿了顿,不咸不淡地说:“你对自己车技就这么自信?”   江水没正面回答,只是说:“杨梅,我15就开车了。”   “那又怎么样。”   “你就不能算算我车龄。”   杨梅没说话了,抱胸坐着。老半天,才轻飘飘吐出一句:“早晚死在你车里。”   “……”江水说,“我大哥犯病了。”   杨梅说:“你嫂子不是在?有人护着,你大哥能出事么。”   “……我不放心。”   “不放心要不要打个电话。”   “哦,”江水从善如流地掏手机,“我忘记了。”   等处理好一切事情后,两个人重新上路。   万淑芬在电话里告诉江水,大哥已经没事。但江水最后还是决定回去一趟。   到乡下的时候,已经入夜。江水去房间里看他大哥,杨梅就坐在客厅里等着,万淑芬招待她。实际上,并不能称作“招待”——唯一的那杯凉白开,也是杨梅自己给自己倒的。因为她实在是太渴了。   过去一段时间,江水还没有出来。万淑芬就对杨梅说:“你们今天去杭州玩了?”   杨梅点头。万淑芬哼了一声,语气怪怪的:“这时候还能出去玩呢。”   杨梅本不应该说什么,但那时候也不知是什么情绪起来了,也凉凉地说了一句:“江水工作挺辛苦的,偶尔出去玩一次没什么。”   “那也不能不管他大哥。”   “嫂子,一听大哥出事情,江水他没二话,立刻赶回来了。”   “那也是应该的呀。”   静了一下,杨梅又说:“嫂子,大哥没事了,你该早点打个电话的。”   万淑芬撇撇嘴,说:“想打来着,后来水儿不是自己打过来了。”   杨梅:“江水车开特别快,路上差点出车祸。”   万淑芬听了有点害怕,但又不想在口舌上落了下风,正好这时江水走了出来,她一眼瞄过去,小声嘀咕道:“这不好好在这的嘛。”   临走前,万淑芬把江水叫到一边。   “什么事?”江水问。   “我跟你说这个真不太好意思,不过现在的确是……嗯,困难……”万淑芬搓着手,扭扭捏捏道,“家里钱不太够了……”   江水深吸口气,语气很平:“哦,我这有现金,你看够不。”   说着,把钱全取出来给万淑芬。万淑芬接过一数,面露难色道:“少了点儿……”   往常这些钱应该是够了的,江水停顿了会儿,万淑芬就说:“真的,我把我那工作给辞了,我没钱了。”   “怎么辞了?”   “那超市24小时营业,得倒班,我吃不消干了。”   “……”江水再次深吸口气,“好不容易找到这个工作,你辞了……”   万淑芬满不在乎:“再找不就行了。”   “你以为找工作那么容易?”   听了这话,万淑芬像是被点了火的炮仗,一下子就着了:“怎么,你是看不起嫂子呗。我是没什么本事,但我学历和你一样吧,都是高中毕业,你有什么好得意的!”   江水往某个方向看去,眼珠子转着,像是在搜寻什么。等确定那边什么人也没有之后,他才沉着声音道:“我不是这个意思。好,那这样,我回去后把钱汇给你。”   万淑芬哼了一声说:“这还差不多,人不能忘本的,你要养你大哥的。”   “……嗯。”   万淑芬回屋子里去,江水搬了条矮凳子坐在院子里。黑幕沉沉,万籁俱静。   他点了根烟抽,最便宜的那种,一直塞在裤兜里,刚才一路过来着急,烟盒压瘪了,祸及到里面的烟,烟也软了。   黑沉沉一片里,唯独那一点红黄的圆光。   杨梅朝着那圆光走,站在江水的右边。   “什么时候走?”杨梅说。   “再坐一会儿。”   其实那根烟江水只抽了几口就没兴趣了,烟味不如身边的女人香好闻。他真诧异,这个女人跟着他奔波一天,他早闷出一身又一身的臭汗,她怎么就出淤泥不染呢。   “这儿看不见星星。”杨梅仰着头,入目全黑。   “看得见的。”江水把剩下的烟扔了,站起来,用鞋碾了,“你想看星星?”   “嗯。”   “等全是星星的时候,我带你来看。”   “嗯。”   “……”   杨梅看着江水,他垂着头,眼神不知看着哪里。杨梅说:“你是不是有话要说?”   “……嗯。”唇干得很,江水舔了舔,说,“杨梅,我想干些别的。”   杨梅没出声,静静等着。   “干些能挣钱的活。”他吞咽了一下,说,“很多地方要用钱,很多地方。”   说完这些,他抬头看了看杨梅。那张黑皮肤的脸融在黑色背景里,让人看不真切。也不需要看真切,光凭想象,杨梅就能在脑海里临摹出他的神色和表情。   一定是平静又笃定。   他看起来木讷,实则是很有主见的男人。有自己的想法,又固执。   杨梅笑了笑,说:“想好了?”   江水什么也没说。那就是想好了。   “那你打算做什么。”   “没想过。”江水磨了磨鞋底,那根扁扁的烟被他踢到另一边去。   “行啊,那你有时间慢慢想。”   等江水把杨梅送回家后,已是深夜。   单元门又敞开着,最近一楼的住户在装修,楼道被弄得全是建筑垃圾。鞋踩上去,鞋底能黏一层厚粉。   杨梅开了门,进门前蹭了蹭门前的毯子,手里的包忽然就被人抓住了。   她没尖叫,屋内对着她正好有面镜子,虽隔得远,人形模糊,但镜子里宋强的身影她一眼就能认出来。   “怎么又来。”她淡淡道。   “我真的缺钱。”这回,宋强索性连虚伪的客套都免去了,直截了当地直奔主题。   “你之前的钱呢。”   “花光了。”   “花在哪。”   “……”他没说话,抬着头,猩红的眼直视着她。   杨梅丝毫不觉畏惧,宋强这幅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在她看来,其实是格外可笑的。   他没回答,但杨梅知道,那笔在当时对她而言,能称得上“巨款”的钱,一定是被他花在那个女人身上了。   宋强不赌不毒不黄,而女人最费钱,她很清楚。   “她现在人呢。”杨梅说。   宋强嗫嚅着唇,最后摇了摇头。   杨梅没继续问,把包从他手里抽出来,一字一顿地说:“我一分都不会给你。”   甩了甩手,一只脚已经迈进去,另一只脚抬起的同时,身后传来扑通的闷响——宋强跪下了。   杨梅深吸口气,难以形容当下的感觉。   她再如何冷静,如何理智,也觉得此刻的画面有些刺眼。她心里难受,但并不是为了宋强,而是为了自己。   当初她真是瞎了狗眼,看上这么没出息的男人。被骗身骗心骗钱,最后被劈了腿。   宋强下跪的样子有多难看,她当初深爱的样子就有多难看。   “求你了……没钱我会死的。”   那就去死好了。杨梅想。   她的另一条腿也迈了进去。   关上门前,一只手伸进来,手指很脏,不知多久没洗了。手上捏着一只手机,大拇指按了一下,屏幕就亮了。   杨梅认得这只手机,这是她赚了钱后给宋强买的。   宋强说:“知道里面有什么吗?”   杨梅眯了眯眼,抿唇咬了咬后槽牙,过了一会儿,才沉沉地说:“有什么。”   画面是早就准备好的已暂停的视频。紧接着,他按下了播放。   ☆、打架的男人   李艳约杨梅出来逛街,扫荡了一下午后,两个女人拎着大包小包坐在了环境幽静的咖啡店里。   在欣赏自己的战利品之时,李艳就发现对面的杨梅心不在焉,面前的茶水一口没喝,被头顶的空调风吹凉了,只顾着低头看手机。   李艳凑过去瞄了一眼,杨梅在百度搜索呼/伦/贝/尔。   “怎么,想出去旅游?”李艳说。   杨梅头也不抬,敷衍地嗯了一声,过了好一会儿,才补上一句:“暑假总得找个地方玩。”   李艳叹一口气:“你还有暑假,像我这样的人,大学毕业了就再也没有暑假了。”   杨梅笑了:“你可以请假啊。”   “也行啊。”李艳兴致勃勃地趴过去,“呼/伦/贝/尔,带上我呗。”   杨梅定定地看着李艳说:“我想你不会和我一起去呼/伦/贝/尔破坏我们的两人世界的。”   明白了,呼/伦/贝/尔是和江水去的,不是和她。   李艳揉着头发往后一靠,低低地哀嚎一声:“我要第二春!”   哀嚎完毕,瞥一眼对面,那边的人面不改色心不跳,自顾自浏览信息,李艳立刻收起狂风暴雨的表情,情真意切地说:“你俩这呼/伦/贝/尔一行就是交往后第一次旅行喽,行啊,挺好的。我祝福你。”   杨梅抿嘴无声地笑了一下,李艳最后那四个字咬牙切齿的,她听出来了。   可不管李艳怎么咬牙切齿,杨梅想,这次旅行她去定了。   她真的想去。   杭州之行太潦草,中途又出变故。这地方离他们太近,她一点外出旅游的实感都没有。她想,既然决定出行,不如选个远点儿的。然后把手机关掉,不要被人打扰。   还有店面的事,光交给小何她不太放心——最近小何的状态不太好。   杨梅抬头,对李艳说:“李艳,要不你帮我看下店……算了。”   小何状态不好和李艳有关系。这两人一样倒霉,被同一个男骗子骗了。   “怎么了?”李艳问。   “没什么。”   李艳耸耸肩,没继续问。眼睛往窗外看,目光就挪不动了。   她们坐在这间咖啡店的二楼,临窗的位置。今天是阴天,乌云密布,看样子过不了多久就要下雨。   光线非常不利,但李艳眼尖,仍旧是一眼就认出了楼下站着的那个人。   宽肩窄腰,高个黑肤。   “诶诶,杨梅你看看,下面这是不是江水?”   江水的身形和样貌都非常有特点,很容易辨认。上黑T下牛仔,是他最常的打扮。   他站在一辆黑色奔驰旁,很安静,头瞥向某一个角度,垂着,不知在想些什么。   李艳说:“要不要下去?”   她屁股已经抬起来了,看杨梅一动未动,又坐了回去。再看过去时,楼下的江水已经不见了。   “诶,人呢?”   杨梅蹙眉,盯着楼下的黑色奔驰,一会儿工夫,车就跑了。   “开车走了。”   “没见着车啊……”李艳看了几眼,忽然明白过来,眼睛瞪得老大,“什么什么?你说的不会是刚那辆大奔吧!”   李艳的惊讶杨梅非常理解。因为她也特别惊讶——当她看见江水掏出车钥匙解锁了车,再坐上去的那个时候。   对杨梅来说,这种感觉很不舒服。但并不陌生。   这种不舒服的感觉她以前有过——和宋强在一块儿的时候,宋强给她的感觉,疏远、神秘、隔阂。这一切都是因为情变。   但杨梅很肯定,情变这种事,不会发生在她和江水头上。   她总觉得自己能一眼看穿这个男人,因为他格外简单。但相处下来她又发现,他的简单并不是纯粹的简单。   江水心里是有秘密的。   所以杨梅是看不穿他的。   接下来的一周,杨梅都没有见到江水。江水给她打电话,简单的问候。杨梅很顺他的心意,他不提,她不问。因为她觉得追着人打没意思。   周一早晨,杨梅如常睡到自然醒,整妆完毕,正打算去店里看看,就接到了陌生来电。   电话里的声音很不客气:“杨小姐吗?请你尽快来城西派出所一趟。”   城西派出所和杨梅的家在城市的两端,一东一西。杨梅打车过去,路上堵车,一小时后才到。   所里的人应该是久等了,等到她人都来了,也没人看她一眼——时间过去有点长,他们已经在干别的事情,或许把她忘了。   杨梅主动走过去,跟其中一个伏案写字的民警打了招呼。她很客气,显得友善。   民警则相反,他被人打断了思绪,抬头就是不满意地蹙眉,看见是一张陌生女人的脸,眉头锁得更紧,而后才舒展开。   民警想明白了:“你就是杨小姐?”   杨梅说:“是的。”   “你跟我来。”   吱嘎一声,椅子铁质的腿划在花岗岩上,挡住了杨梅的去路。杨梅往下看它一眼,再抬头平视,发现民警已经走远,不敢再耽搁,绕过那条椅子快步跟上去。   “有人来领你了。喂。”走进去后,民警顺便把灯打开了。   这天天气不太好,因此那屋子很暗,窗帘开着,不至于全黑,但这样的光线,看不见字,也看不清人脸。   杨梅却在那样暗的光线下看清了江水的脸。   他孤独地蹲在一边的角落,后脚跟抬着,两只手臂的全部力量都压在膝盖上,手掌自然垂着。那张脸的棱角是冷然的,杨梅的高跟鞋声出现的时候,那张脸抬了起来。   那一瞬间,江水的目光是呆滞的,眼神很空,什么也没有。   渐渐地,才有了色彩和温度。   杨梅也蹲下来,摸了摸江水的脸,声音很轻:“冷不冷?”   江水定睛看她,半晌,才摇了摇头。   “你也别问他冷不冷了,这天再冷也是夏天。”民警说,“你看看他们,被他打成什么样了都。”   另一边也有人,那就是民警口中的“他们”。   杨梅看过去,三个男人,猴子似的又矮又瘦,不像是本地人,不同程度地挂了彩,最严重的一个眼睛边上肿的老高,像垫了什么东西。   民警说:“打架。看看看看,把人打成这样。下手太狠了。”   “是他们先打我的。”   “你还有理了?”民警很不高兴江水在这时候说话,他不太想知道过程,只看重结果。结果就是,江水以一挑三,把那三个瘦子揍成了胖子。   “打架就不要分先打后打了,打架就是不对的。”民警趁机教育人,“一天天的,够忙的了,还整这么多事儿……”   杨梅谁的话都没听,静静地看着江水,问:“你受伤了吗?”   江水摇头,杨梅点点头,转过去看民警:“我想知道事情起因。”   民警找了条椅子坐下来:“就一点小事儿。”他手指着说:“喏,他抢了这个人的工作,双方有利益冲突嘛,不高兴了嘛,就打起来了。”   这时,那边三个中的一个说:“车本来是我在开,我就指着这点工资吃饭的。哪想到他半路跑出来……”   “什么工作?”杨梅打断他。   那个人静了一下才说:“就……驾驶员。”   杨梅说:“给谁开车?”   “陈总。”   “哪个陈总。”   “黄……”那个人忽然反应过来,嘿了一声道,“你是谁啊,问这么多。”   杨梅没搭理他,转向民警:“他们三个的医药费我们会出的。”   民警笑了一下,手指虚指了指那边三人:“那肯定得你们出,除了那仨,医院里还有一个。”   杨梅一顿,民警说:“杨小姐,我看你也不是不讲理的人,怎么就和这种男的扯上关系?这人肯定有暴力倾向,不然以一挑四不占下风,还把一个弄进医院。太毒了。”   杨梅吸了吸鼻子,往后下看。江水把头一转,看向另一边。   她什么也没说,把江水领出派出所。   外面下雨了,不大,淅淅沥沥的小雨。   杨梅站在门口没动,下意识望了望天,旁边的男人低头看台阶,一步一步走了下去。   “下雨了。”杨梅从后面扯住江水的左手袖说。   江水抬头一看,轻轻的:“哦。”   他没动,站在原地,一半在遮蔽下,一半淋着雨。   杨梅看着他的后脑勺:“你的奔驰呢?”   江水肩膀一僵,无意识把手送进裤兜,顿了一会儿才说:“我坐警车过来的。”   “哦,对。”杨梅点头,过了一会儿,说,“现在呢,打算怎么回去?”   江水回过头,沉默地看着她。   她同样注视他,笑着说:“已经浪费了很多时间,你老板不会扣你工钱?”   江水咬了咬牙,杨梅走了几步下来,和他一样,一半在雨里,一半被遮着。她说:“你身上有没有钱?”   “……”他摸了摸兜,空的。他的钱包落在车里。   “没有。”   “我有,先用我的。”杨梅把钱递给江水,那边刚要接过,她的手忽然缩了回去——她发现他的嘴角有痕迹。   原来他并不是毫发无损。也对,再能打那也是和四个男人打,怎么可能一点事都没有。   杨梅说:“其他地方呢,有没有。”   江水:“没有。”   “别骗我。”   “真的没有。”   静了一会儿,杨梅靠过去,用指腹轻轻压了压他嘴边的痕迹。   “告诉我,你的工作是不是很危险。”   稀稀拉拉的雨声里,杨梅的声音听起来有点虚无缥缈,带着点儿空灵,像天外来音。那时候,江水什么也没想就说:“不是。”   “那为什么你们为了这个能打成这样。”   “……是我抢了他的。”   “为什么?”   “因为我车技更好。”   杨梅皱了皱眉。其实她问的是——他为什么要抢别人的工作,可他却回答了别的。   “替人开车,你能拿多少。”   “现在的三倍。”   杨梅吸了口气,说:“那休息呢,怎么安排的。”   江水动了动唇,什么也没说。   杨梅说:“24小时随叫随到,是吗?”   江水忽然抬头,看着杨梅沉静的脸,低声说:“你别生气。”   “我没生气。”杨梅说,“你有自由选择的权利,我不会干涉。我只是想友情提醒你一下,你的身体不是铁打的。”   “我有分寸。”   “哦,那就好。”   杨梅把钱卷一卷,塞到江水的裤兜里。话音声落,她转身便走。   “杨梅。”   她脚步停住。被身后的男人一点一点转回来。   江水两手按在她的双臂上,用蛮力把她弄回到没雨的地方。台阶上下,她上他下,他必须仰着头看她。   这个姿势并不适合,但江水还是想亲吻她。杨梅看出来了,很配合地弯下腰去。   雨水顺着他们紧合的地方流进口腔,杨梅迷糊中想,雨是温热的。可很快,她又否定了自己。雨是冷的,温热的是他的口腔。   他们在突如其来的车喇叭声中结束了那个短暂又仓促的吻。   那刚好是一辆的士,江水顺手就将它拦下了。   他把杨梅送进车里,却迟迟没替她关上车门。   师傅转过头来看了一眼,本想催促,后来又把话噎了回去。嘴上嘀咕一句:“这么难分难舍的啊。”   杨梅知道,江水停下不是因为舍不得,或许他也是舍不得,但更多的是其他原因。   比如——   最后的关头,江水压下/身,在杨梅耳边说:“你等等我吧。”   他有重要的话要说。   ☆、拥抱的男女   睡梦中,杨梅被李艳一个电话吵醒,三十分钟后,她如约而至,来到了李艳所说的酒吧。   灯红酒绿,纸醉金迷。位于商贸区的酒吧,从来都是不眠的地方。   这种地方杨梅已经好长一段时间没去过了,仔细回忆一下,上一次进出这样的场所,应该是七八年前的事了。   那时候她还和宋强在一起。   进去以后,杨梅很顺遂地找到了李艳,她正坐在边角的沙发上独饮。有前来搭讪的男人,坐下没几秒钟,就被李艳打发了。   没被别的人占去了便宜,看来还没完全醉倒。   杨梅坐下后第一件事,就是夺下李艳手里的酒瓶。因为沙发前的矮桌上,已经摆了不下十只空瓶,那应该都是李艳的“战利品”。   “喝这么欢,发生什么大好事儿了?”杨梅调侃说。   李艳听了哼笑了一声,躺在沙发里满不在乎的模样。她说:“杨梅同志你咋知道我有好事儿呢。”   杨梅挑眉:“猜对了?”   李艳猴子似的噌一下坐起来,一手搂住杨梅的脖子,杨梅一下子就闻到浓烈的酒气涌过来:“孙威主动给我打电话了。”   “?”杨梅看着她。   李艳说:“这说明什么?说明外面的野花不如自家的好!说明我还是有魅力的,孙威这是想吃回头草!”   杨梅一脸严肃:“你怎么说。”   李艳嘿嘿一笑,道:“我什么也没说,直接把电话掐了……”   “做得好。”   “你以为这就是今天的高/潮了?错误!真正的高/潮还在后面!”   “你又打回去臭骂了他一顿?”   “NoNoNo……”李艳抛给杨梅一暧昧的眼神,说,“我股票涨停了哈哈哈哈!”   “……”   杨梅往边上瞄了几眼,想寻找最近的路线将李艳带出去。   李艳人比杨梅矮,但体重却比杨梅重。   在五彩斑斓的光线下,震耳欲聋的音响中,一个高瘦子就这么架着一个矮胖子踉踉跄跄地走了出去。   “为什么不珍惜呢……”   “什么?”杨梅低头看,李艳垂着脑袋,极颓丧的模样,呢喃的声音沙沙的,就快要落泪。   原来还是十分在意的。杨梅在心里叹气,不知道李艳此刻在想些什么,但她内心一定载着一艘小船,在起伏的海面上摇摆不定。   夜风吹来,卷走汗意。   在酒吧门口,杨梅停下来,抽空缓了口气。   李艳这时候稍稍清醒些,眯缝着眼抬头四处看,忽然就指着对面喊了一声。   对面是一家金碧辉煌的KTV,“黄金海岸”的灯牌高高悬挂着,金灿灿的光芒将这边的马路都打亮了。   另一边是一家洗浴中心,两座高大的建筑物中间,是一条黢黑的夹道。   杨梅不清楚那里是不是有人在,因为那边的路灯是灭的。但却有隐约的声音传过来,嗡嗡的,又好像夹杂着沉闷的男人说话声。距离有点远,杨梅听不清,或许是别的什么像人声一样的声音呢。   商贸区这一带本就不清不白,这儿就像个大染缸,进去了就别想干净地出来。   杨梅一点也不想在此地久留,在路口拦了一辆的士就走。   回到家后,李艳被杨梅丢到床上,那一屋子的酒气熏得杨梅鼻子难受。但她实在疲得不想动了,最后躲到另外的卧房里睡了一夜。   清晨,她被手机吵醒。接电话的时候还是朦朦胧胧的,听了几句后,才猛地一个鲤鱼打挺,从被窝里跳了起来。   没过多久,她就站在了家门口,打开门,看见风尘仆仆的万淑芬。   “嫂。”   杨梅叫了一声,万淑芬就应了一声。   进门后,万淑芬也没急着拖鞋,先是大致看了看四周,而后才噙笑对杨梅说:“你这房子面积挺大的吧。”   “嗯,200平不到一点。”   万淑芬往前走了两步,又细看了看,说:“和水儿一起住倒是挺富裕的。”   “他没和我住一起。”   万淑芬听了讶异:“没住一起啊?”   杨梅掏了双拖鞋出来说:“你先换上这双吧。”   “嫂,你怎么突然就过来了。你这么过来,大哥一个人在家没事儿吗。”   万淑芬坐在沙发上,眼睛还一个劲地瞟来瞟去:“能有什么事儿。就想过来看看你们,水儿电话打不通,就打给你了。”   “打不通?”   “嗯。”万淑芬随口说,“应该是工作忙吧。”   杨梅给万淑芬倒了杯凉水,又打开了客厅的电视。有了电视里的声音,客厅里两个人都不说话,也不显得气氛有多尴尬了。   杨梅没坐下来,在一旁站着。注意力也没摆在晨间新闻上,她看着玄关地上的军绿色行李袋。袋子不大也不小,塞得鼓鼓囊囊。   晚上杨梅下厨,做了三人份的晚餐。李艳午餐前就回家了,晚餐前,杨梅打通了江水的电话,把他喊过来吃饭了。   这一餐饭吃得特别安静。   江水本身就闷,刚到的时候和万淑芬随意聊了几句,后来就再没有多余的话题。杨梅也不是甘愿活络气氛的人,沉默就沉默吧,她向来如此随心所欲。   饭后杨梅整理了客房,万淑芬好住进去。接着她下楼去附近的水果店买水果,和万淑芬关系是疏远些,但基本的待客礼仪她还是懂的。   江水和她一起下楼。两人并肩走在皎洁的月色下,慢悠悠像两只蜗牛,沉默而没有交流。只有杨梅的高跟鞋敲击水泥地的声音。   杨梅越走越慢,但尽管如此,她还是走在江水的前面。   走了一会儿,她停了下来,回头去看。   江水跟着停下,望着她:“怎么了。”   杨梅笑着:“你走得这么慢。”   江水笑了笑,什么也没说。   过了一会儿,江水说:“嫂子打扰你了。”   杨梅一怔,随即道:“是,但没关系。如果不是因为她,你也不会过来和我们一起吃饭。”   她靠过去,用手背碰了碰江水的手臂,说:“我问你,江水,我们多久没好好待一起了?”   江水看着地面,轻声说:“很久吗,我不觉得。”   杨梅吸了口气便转过身继续走:“嗯,你忙,所以不觉得时间在走。”   水果店很快到了,昏黄的吊灯垂下来,整个店像个温暖的温室。店里的水果很多,几乎堆满了整个店,有供人行走的过道,但很拥挤,侧着走才方便通过。   杨梅进去挑水果,江水就站在门口等着。老板娘跟在杨梅屁股后头热情服务,老板就站在最外面的水果前,摇着蒲扇和江水聊天。   江水靠在一边的墙上,老板和他闲聊,聊了几句,忽然岔开话题道:“天好热哦?你要不站进来点,里面有风扇。”   “我不热。”   老板呵呵一笑说:“怎么不热哦,你看你脑门子上全是汗了。”   江水一顿,手抬着一抹,灯下,手掌心亮晶晶的。都是汗,他自己却不知道。   “进去吹下风啊?”老板指了指里面。   江水看进去,杨梅和老板娘在狭窄的通道里侧着走,他很快收回视线,摇了摇头。   老板仍旧一脸热情,江水从兜里掏出盒烟,抽了一根叼嘴上,模糊地说:“我来这个就好。”接着又抽了一根出来,递给老板。   烟是最有效的麻醉剂,烟草的味道让江水很快镇定下来。大脑皮层的感觉被麻痹了,他的手很自然地从腹部挪开。   这是很细节的动作,偏巧被老板发现了,因为他正低头点烟,一抬起头,就开玩笑似的说:“看你一直摸肚子,是不是肚子不舒服?”   江水一惊,侧过脸去猛然看见的是老板笑吟吟的脸,他摇摇头道:“没。”   杨梅买好水果走出来,江水顺手就接过那一大袋子,然后和她一起走回去。走到一半,杨梅问他:“你的车停在哪儿?”   “你小区外。”   “哦。”杨梅顿了顿说,“你今天还打算回去吗?”   “回去。”   杨梅抿着唇不说话了,也不继续走了,停下来对着江水,仰头看他。   然后,她凑上去吻他。   江水却往后躲了一下。   杨梅皱着眉看他,他解释说:“我刚抽了烟。”   “我不嫌弃。”唇和唇快贴近的时候,杨梅停下半秒又说,“抽烟的男人特别性感。”   杨梅把大半副身体都压在江水身上,江水拎着沉重的水果,腾不出手,又出了身汗。   “你就不能把水果放地下嘛。”   杨梅停下来,如星的眼嗔怪地瞪着面前的男人。她很少撒娇,一旦撒起娇来,真是要命。她的脚踮着,一只高跟鞋的鞋头踩在他的脚背上。   其实一点儿也不疼,但这感觉格外清晰,比任何身体上的痛楚都清晰。他忽然振奋起来,手一松,水果袋子就坠在地上,四周很安静,但他此刻根本听不见苹果从袋子里蹦出来滚在地面的声音。   江水手往下去,五指撑开,裹住杨梅饱满的一边臀部,稍用力抓了抓,杨梅就娇俏地哼叫一声。   “有人来。”   江水朝旁看了看,卷着杨梅往一个方向躲。窸窸窣窣的,一会儿工夫,就藏进了密匝的绿化带里。   “你想做什么。”   “你有没有经历过……”   “你疯了。”   “我没疯。”   杨梅背部贴墙,严丝合缝,胸口贴他,严丝合缝。他面色如常,除了眼底不太平静以外,这样看起来,他的确如他所说——他没疯。   可是他的确在做疯狂的事。   “不要——”   杨梅悬崖勒马,及时制止了他。他的手停在那,目光从下往上,最后回到她的脸颊。   她看着他的眼睛,最后笃定地说:“你不是第一次。”   江水说:“这个你不是早知道了。”   “不,我说的是……像今天这样。”   “哪样。”   哪样?   像是要野战一样。   杨梅很难得被江水丰富的实战经验震慑住了,幸好天黑,他根本看不清她是不是脸红了。   他一松手,杨梅就逃了出来,她说:“你走吧,我回去了。”   “嗯。”江水说,“我明天会来——来把嫂子接回去。”   “其实不用这么急……”   “不。”江水打断她,他从未打断过她,但他这次打断了她,“我明天会请假,我会来。”   他过于斩钉截铁,决断里带着任性的固执。杨梅莫名心动,沉浸在他庄严的神情里,最后说:“……好。”   江水听了总算松了口气,好像他和她是天平的两端,他不允许她的砝码比他沉,两边制约且平衡,这才是公平的。   他两臂展开,像温柔沉静的大鹏。杨梅被他裹在胸前,耳朵紧贴着肉壁,切实体会到隆隆的震鸣。   “杨梅,我叫你等等我。”   “好。”   半晌,他耸起的肩膀才落下来,像山体滑坡,一股脑地泄气。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超有眼光的我的四月天投雷   ☆、碰面的男女   七夕的时候,李艳的部门和公司另一个部门举办了联谊活动,这种活动本来就应该自愿报名自愿参加,不过统计报名人数之后,两个部门领导达成一致意见,将自愿民主的原则临时改为强制参与了。   基于格外渴望“第二春”的心情,李艳是非常乐于参与这类活动的,不过混杂在一群年轻小姑娘的队伍里,李艳这颗老白菜在最后关头拉来了不情不愿的杨梅,希冀在联谊中能有幸被某头猪给拱一拱。   联谊时间是晚八点,地点定在商贸区的“黄金海岸”。   进了包厢以后,李艳就说:“居然选了这个地方,老板真肯花钱。”   这话被部门经理听见了,回头就笑说:“这不是体恤下属么,为了工作加班加点的,个人问题都没解决,大老板也很忧心啊。”   “既然大老板都自掏腰包了,咱们也不要束手束脚的,该吃吃该喝喝,该下手下手……诶,那个谁,李艳,你还带个美女过来,和咱们抢公司的优质男同胞啊,太狠了。”   李艳瞥了说话的人一眼,开玩笑道:“呸,什么抢不抢的,大美女有男朋友了。再说了,就算我不带美女过来,优质男同胞也不能看上你啊。”   那边已经坐下开始点歌的优质男同胞听了立刻笑了,有几个还附和起来,几个人打闹调笑的,气氛很活跃。   黄金海岸是这座城市消费最高的KTV,档次自然也是最高。这次订的包厢特别大,而且其内设施齐全,曲库庞大,很冷门的歌曲也能搜索到。   杨梅坐在角落里,基本就只干了喝饮料和吃水果两件事。其他人吵吵嚷嚷的,她一个人安静坐着,让人不禁想起电影里定格的画面——模糊的背景快速地动,只剩下主人公静静地伫立着。   或许她看起来有点孤单,有人很好心地靠过来,客套地问候了几句。   杨梅看他一眼,摇摇头说:“我不会唱歌。”   那人说:“怎么可能?你不要见外嘛,你看,连我这样五音不全的人都唱了。”   “我真不会。”   “别不会呀,我帮你点一首?喂,李艳,你这朋友平时爱听什么歌?”   李艳听了走过来,大咧咧地把胳膊挂在杨梅脖子上,笑呵呵地说:“去,你去点一首葫芦娃。”   那人眼睛一瞪:“开玩笑,大美女唱什么葫芦娃啊……”   “你这意思是瞧不起咱们大美女的童年了。”   “哦,行行行,我去点。”   很快,偌大的包厢就响起了葫芦娃的音乐,这只是李艳的一个玩笑,杨梅当然不会真去唱歌。歌曲过了一半,终于有人自告奋勇拿起话筒。   唱的人手舞足蹈,听的人哈哈大笑。   李艳掐了杨梅一把:“怎么样,和我合唱一首惊艳一下大伙?”   “算了吧。”   “真算了?”   “嗯,真算了。”   “别呀,你老这么一个人坐着我多不好意思。”   “你该干嘛还干嘛去,别管我就成。”   李艳肯定不会放着杨梅一人,自己跑去和别人嗨皮。两个人无聊地坐了一会儿,杨梅坐不下去了,站起来和李艳说:“我去洗手间。”   跑到外面,才觉得空气真清新。包厢虽大,但也架不住是密闭的,几个男人抽烟,烟味儿全留下来了。   杨梅并不是有多反感烟味,只是那场景让她想起了人,一个连抽烟都很性感的男人。   她没有忍不住给江水打电话,只是低着头沿着墙走。一直走到靠窗的位置,停下来,漫无目的地往外看。   商贸区一贯的灯红酒绿,这里永远没有天黑。   即便时间已经不早,但黄金海岸的街前依然车水马龙。大门口停着一辆漆黑的奔驰,从驾驶位下来一个人,快步绕过车,打开了后车门。   后车座的人应该是什么大老板,火气挺大,一下车就对着司机指指点点。大老板人矮,那司机一个大高个,谦恭地把头低下,宽阔的背脊弯成了虾。   杨梅目不转睛地看着,脑子什么也没想,一双腿自动自发地走了过去,转眼便站在了大门口,恰好迎上了那个大老板和司机。   “陈总,您来啦。”   “嗯。”穿过大门的时候,大老板无意瞥了一边的杨梅一眼,从她身边过去。   后面的司机没跟上来,他本应该跟着陈总走的。   陈总是这家黄金海岸的老总,平时隔三差五会过来一趟,每次留下的时间都不长,往常是交代几句,或者陪什么重要的客人一杯酒就走了。因此司机得随时尾随,以便能让陈总想走的时候能立刻就走。   只是这次,他走不动了。   经理跟着陈总走了几步,发现司机没跟上,于是折返回来:“小江,快跟上啊!”   江水没动,经理拍了他一下,又说:“怎么回事你?走啊!”   江水习惯性低头,跟着经理一路走,很快追上先走的陈总。   陈总进了一间很大的包厢,江水就在外面等候。   “原来你在这里上班。”   江水回过神,杨梅站在她右手边。他不知道该说什么,最后,很迟缓地点了点头。   “我是陪李艳过来的。”杨梅说。   江水还是点点头。杨梅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忽然笑了一下:“你除了点头能不能说句话?”   他愣了一下,手下意识往裤兜里塞,发现里面没装烟,只好又抽了出来:“你们好好玩。”   包厢门这时候打开了,李艳部门的经理和陈总走了出来,陈总说:“你留步,你们继续联谊,有什么需要直接和我们经理说就行。”   听到联谊两个字,江水看了过来。还没对上杨梅的眼,陈总就对他说:“你去发车,我很快过来。”   部门经理看了一眼,开玩笑地说道:“陈总啊,你们黄金海岸可都是俊男美女啊,刚我们一男同事就说了,前台的小妹长得可漂亮,没想到你们这连个司机都这么帅啊。”   “哈哈哈,这个司机前不久刚找的。帅不帅倒是其次,重点是车技好。”   “哦,车技好——既然如此,陈总不如把这个司机借给我们用用,你看我们一屋子醉鬼。”   部门经理是说着玩的,陈总也知道,但他还是说:“行啊,这个今晚就借给你了。”   于是,大家玩尽兴了以后,李艳他们部门的人就坐进了江水车里。   部门经理坐在副驾驶,他酒喝得多,但脑子还算清醒,还懂得和司机调侃几句:“哎呀,刚才我很不要脸地问你们陈总借司机了,陈总一口就答应了,把你借给我们了。陈总应该还有别的司机吧?”   “有。”   江水向后视镜瞟了一眼。   后座是李艳等人,杨梅坐在副驾驶后的位置上,靠窗。后排有点挤,杨梅几乎是和车门贴在一块儿,和其他人比起来,她瘦得多,仿佛只要中间的人一用力,就能把杨梅推出车一样。   江水下一个动作就是锁门。   这时经理问:“怎么称呼?”   “江水。”   “哦,小江。那辛苦你了,把我们送回去。”安静了几秒,经理又说,“小江,你干司机多久了?”   “刚开始。”   经理惊讶了一声:“是嘛,那你们陈总还夸你车技好呢。看来是天赋啊。”   过了一会儿,经理又说:“陈总是惜才之人啊,像你这样有天赋的,肯定不会亏待的——你工资应该还可以吧?”   江水看他一眼,他立刻说:“我没别的意思,就是随口问问。你觉得不方便也可以不回答的。”   “哦。”江水就真的没有回答,经理觉得有点尴尬,心想这个司机看来是真有一手技术,不然就这么个不会聊天不会说话的,陈总这样的人物怎么可能会要?   半小时后,车上人走得差不多了,剩下杨梅李艳两个。李艳是故意留下的,等其他人都走了,她才说:“江教练,你改行啦?”   “没有。”   “那怎么……”   “兼职。”   李艳啧了一声:“你们驾校能同意?”   “……”江水没继续说。   李艳撇撇嘴,没继续再问,她意味不明地看了杨梅一眼。   那一眼,杨梅看见了就装没看见。   等把李艳送回家以后,杨梅敲了敲江水的椅背:“你停下车。”   杨梅坐进副驾驶。   江水看着她,她只看前面:“送我回去以后,你还要回陈总那里吗?”   “嗯。”   “他不是有别的司机?”   “但是他只用我。”   这时候,杨梅才细细端详江水。   车里很暗,但江水的黑眼圈更暗。他整体看起来还是整洁的,但杨梅总觉得他是没精神的。   “你多久没好好休息了?”   “这周过后,我就有假了。”   江水的假期并不长,这段时间他都用来补眠。杨梅跑过来给他做饭,他吃完以后又躺在床上了。   仰着,手放在腹部。   杨梅看了他一会儿,说:“我走了。”   转身以后,江水才说:“别走。”   杨梅又回过身,江水仍旧是刚才的姿势,一动不动,眼睛也没有睁开。他真的累坏了。   “你坐也好,站也好,和我一起睡也好,怎样都好。先别急着走。”   杨梅站了片刻,最后慢慢躺下来。一张很小的单人床,他们两个人一起睡着。   很挤很热,但他们还是越靠越拢。   江水身上有一股独有的气味,杨梅说不上那是种什么气味,但细细闻就是能闻出来。这种味道很奇异,令她格外心安。   杨梅环抱过去,半条胳膊压在江水肚皮上。还闭着眼,江水忽然就哆嗦了一下。   ☆、旅行中的男女   伤疤是几天前和人打架留下的,敢在商贸区混的人大多是狠角儿。没有背景又惹人不高兴的后果是很惨的,不过江水还是熬过来了,他从小就不是省油的灯,叛逆的时候斗殴的事没少干,挂过不少彩,家常便饭一样。   可是杨梅看见的时候,还是倒抽了一口冷气。刚攒起来的一点睡意瞬间散掉了。   她一字一字缓慢地:“怎么没和我说?”   听了声音江水幽幽睁开眼,面无表情,因此看起来既不慌乱,也不紧张。   不等他开口说话,杨梅就自顾自笑了一下:“哦,不和我说才是正常的,你从来不会和我说这些。”   说完以后,杨梅就下床了。   江水眯了眯眼,自下而上看过去,说:“等忙完了这阵,拿到了钱,我们就出去旅游。呼/伦/贝/尔,对不对——李艳告诉我的。”   杨梅叹了口气,很轻很重:“你得把钱先花在刀刃上。”   江水说:“去呼/伦/贝/尔就是刀刃。”   杨梅看江水的脸,最终点点头说:“好,你说了算。”   她想,他有时候还是像个小孩,有点任性。那笔钱不应该当做旅游开支的,或许去旅游的时候,由她来承担经费也未尝不可。但杨梅知道,这种情况不太可能发生。   江水很沉默,这种沉默可以解读成一种高傲。   尽管如此,对于出行至呼/伦/贝/尔这件事,杨梅还是很开心的。   这个夏天下了几场大雨,大草原上的草高的很,而且很绿,遥遥望去没有边际。日头仍旧很强,眯着眼睛去看,很远的地方有移动的羊群,骑着高头大马的牧羊人挥着鞭赶羊,羊群跑得很快,拍照的人几乎来不及捕捉那个瞬间。   江水捧着数码相机咔擦咔擦,杨梅站在羊群边上,大声朝这边喊:“好了没有啊?”   “好了好了……快好了!”   杨梅抹了把汗,好笑地说:“到底是好了还是快好了啊。”   “……”又拍了几张,江水从草地上站起来,这才肯定地说,“好了。”   杨梅提着裙子一路跑过来:“我看看。”   一翻照片,杨梅的脸就垮下来了——那么多张照片,不是脸糊了,就是角度抓得不好,总之几乎每一张都有很明显的缺陷。   “你到底会不会拍照。”   江水把数码相机递过去:“那你来。”   “我来就我来。”   在草原上逗留了一段时间,导游掐着表,看时间差不多了,就招呼人上车。车行在唯一的那条公路上,两面是一望无际的草原,时而能看见成群的牛或者羊。   行程安排地很松,大部分时间是待在车上。下午到了旅馆,这家旅馆以汽车为主题,每间房几乎都摆着各式各样的汽车模型。   刚进门,杨梅粗粗扫了一眼就说:“都是豪车,看,宝马,奔驰。”   江水把行李箱拎进来,看也没看就说:“宝马奔驰不算豪车。”   “那什么算豪车。”   “说了你也不知道。”   “嘁。”杨梅一屁股坐在床上,仰头看江水,“你说啊,什么豪车?劳斯莱斯?法拉利?布加迪威龙?”   “嗯,差不多了。”   “嘁。”   “嘁什么。”   “没见过。这种车就在电视上看见过。”   “嗯,所以是豪车嘛。”   杨梅笑了笑,说:“你也没见过吧。”   “车展的时候……”   “什么时候的车展?”   “……不记得了,挺久了。”江水回忆了一下,说,“上高中那会儿。”   “你很爱车哦?”   “车是每个男人心底的情人。”   安静了一会儿,杨梅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然就问:“你15就开车了,那时候你……才初中吧?为什么这么早就开车?”   “酷炫呗。我说了,车是每个男人心底的情人。”   杨梅说:“哦,你初中就情窦初开了。”   江水抬眼看她,她支着身体在床上,心情还算愉快,嘎吱嘎吱地笑。看她这么笑,他的心情忽然也轻快起来,不假思索地就说:“初中练的车手,高中就派上用场——我高中才情窦初开的。”   杨梅听了很有兴趣,眉毛一挑坐直了身体:“哦,你是说你用你酷炫的车技去泡妞?具体什么情况什么时候什么地点什么事件?”   江水抿抿唇,没再透露更多。他指了指浴室:“你先洗还是我先洗?”   杨梅眼珠一转:“你先洗。”   浴室的玻璃是磨砂的,再加上里头水雾缭绕,从外面完全看不清里面。   杨梅蹑手蹑脚地走过去,靠在门边,敲了敲说:“具体什么情况?你讲讲嘛。”   江水一时没反应过来,猛地怔了一下后,才意识到她问了什么,心里暗暗好笑,一边冲水一边惬意地说:“你以为我洗澡的时候就能把什么都告诉你了么。”   “能啊。”杨梅吃吃地笑,“你信不信我把大门给打开,再吼一声把大家喊过来?”   江水往前走了两步,想锁门,却猛然发现门锁坏了。   难怪。   一片寂静。   而后,江水听见浴室门被一点一点扭开的声音。   他立刻沉着声音道:“别闹。”   又只剩下水声了。   半晌,门外传来一个闷闷的声音:“嘁,无聊。”   没过多久,导游过来了。她来是为了商量接下来的行程安排。   本身合同里的行程很松,导游就给添加了新的行程,当然,这就像去往香港韩国的旅程一样,游客不购物,导游哪里有钱赚。呼/伦/贝/尔诚然是没有什么可购物的,那自然只能在景点上做文章了。   导游告诉杨梅,这个添加的行程是自愿参加与否的,倘若参加,就得按人头再另算钱。   涉及到钱的事……   杨梅下意识地看了看江水,发现他只是靠着一边的墙站着,低着头,也不知道在思考什么。   再看向导游,杨梅笑着说:“你问他吧,他是管钱的那个。”   她走进浴室,把两个人换下的衣服洗了。   等她把衣服洗好了,晾在空调口下,导游已经走了。   “怎么样。”杨梅问。   江水说:“我和导游说了,只要团里的人大部分都去,我们就去。”   “哦,可以的。”   晚上是没有活动的,因此晚饭过后,江水和杨梅就出来散步,看夜景。   呼/伦/贝/尔的天黑得格外迟,大约到了晚九点,夜色方临。   满洲里的夜景特别美,尖顶的建筑物矗立在江边,江畔染上了明黄的光,那是在建筑物上的夜灯的倒影。   风很清爽,很纯粹,吹过来没有任何其他的味道。   杨梅推着江水到了桥边,给他拍照。然后翻出一整天的照片观看。   她拍照的技术的确比江水的好,那张在草原上和羊群的照片,拍得很有意境。江水人高,在无垠的绿中站立着,仿佛伸手能碰到天。   那群羊完全不存在喧宾夺主的意味,反而使得照片里的男人愈发纯净,好像他本就是草原之子。草原的孩子一个个都威武雄壮,讲话唱歌都极有底气。江水的身形和北方男人差不多,颇似歌曲中唱的那个“套马的汉子”。   杨梅说:“你还挺上镜的嘛。”   江水:“你拍的好。”   “你要是换上本地服饰,混进人群里,没人把你当外地人。”   “是么。”   “是啊,你跟内蒙汉子一样黑的。”   “……”   杨梅欢快地笑出来,好像揶揄他是一件多么令她感到愉快的事。实际上,在他们的相处中,言语上的便宜总是能让杨梅占尽了,江水的包容就完全体现在口舌之争的沉默上,而他本性里的强势,则完全在某些体力活动上爆发。   这种爆发导致的最直接后果就是,本来和导游约定好8点30准时出发,他们到了8点才悠悠转醒。   来不及了,急赶慢赶之后,幸运地发现,他们并没有因为迟到而成为“众矢之的”——他们并不是今天早上的焦点。   因为有其他更严肃的事发生——导游昨晚增加行程的提议被团里大部分人驳回,眼看计划要搁浅,导游心里急,自然一个劲地游说,而这种目的张扬的游说,显而易见是惹人反感的。   有人提议既然要大家参加这种临时增添的活动,那就把价钱降下来一些,毕竟是团体,人数这么多,就算降价也能赚不少了。然而导游说什么也不肯,这样一来,不愿参加的人就更不愿参加了。   争执到最后,也没能争执出一个双方都满意的结果来。   最终,整个团达成一致,既然价格讲不下来,那干脆就不参加了。   江水问杨梅:“你想参加吗。”   杨梅摇摇头:“不知道。”   是真的不知道,这边是头一回来,导游增加的景点到底值不值得一游,所有人心中都没有底。其实价格并不算特别贵,只是讲价讲了这么久,导游一根筋地不愿意妥协,让人有些恼火。   南方人做生意是是要面子的,是讲究心里边舒坦的。只要导游同意把价格意思意思地降低一点,这伙人就会同意参加了。   心肠子拐七拐八的南方人碰到了说什么都直来直往的北方人,结果并不难预见。   尽管结果已经确定,但江水还是想征求杨梅的意见——   江水又问了一遍:“你想参加吗。”   他说:“我不希望你跟着我出来留下遗憾。”   这次杨梅笃定地回答:“不参加了。跟着团走吧。也不会有什么遗憾。”   能和他一起出游就是最好的旅行,哪里会有什么遗憾。看什么风景根本不重要,再亮丽的景没有他,还不如窝在家里,身边陪着一个无趣的他。   这一点杨梅很清楚,她不是崇尚物质的女人,但也不是那种谈柏拉图式精神恋爱的女人。她要的是这两者之间。   江水站着未动,定定看着杨梅,仿佛要看到她内心里去。   这一刻,他忽然有一种强烈的渴望——他想知道此刻杨梅在想些什么。从前他从未有过这样的想法,他从没这么想要得知一个人的内心想法,也从没想过要踏入另一个人的内心世界。   然而现在他想。   他想剖开杨梅看一看,这个女人到底是什么炼成的,才会让她在很多时候都显得这样义无反顾。   好久以后,他才恍然回神,本能地抓住杨梅的手,另一手拖着两人的行李箱,大步往外走:“好。没有遗憾。”   ☆、独自回程的男人   杨梅的心情格外的好。因为触目即是绿,绿色总能让人卸下心防,让人心旷神怡。   这里是根河湿地,额尔古纳,茂密的矮林和橙黄的木梯。日光很炽热,而拥挤来往的人群使得这里人感受到的温度比实际的更高一些。   在江水看来,这里就像是一座普通的山头,在他居住的城市里,或者其他什么城市里,随处可见。   不过他并没有把这个想法说给杨梅听,因为她看起来很喜欢这里,同时很享受这个过程。   “流了很多汗,很舒服。”杨梅说。   “嗯。”江水说,“流汗是很舒服。”   “我总算明白了,‘夏天应该多流汗’,这句话真的一点没错。”杨梅说,“流汗其实是排泄的过程,会让人变得健康。”   “嗯。”   走了几步,杨梅停下休息一会儿,她站着的地方正好有樟子松。导游说,这里最常见的树木就是樟子松,一种常绿乔木。   她躲在那棵樟子松的阴影下,回头去看:“你怎么走得比我慢?”   江水停下来,没说话。其实他可以走得很快,只是怕杨梅跟不上,索性尾随其后。   杨梅又说:“所以你很健康。”   江水愣了一下,后来才反应过来:“因为我常流汗?”   杨梅点点头:“健康,抵抗力强,复原力也强。”她的视线往下瞟去,隔着衣服,盯着江水的腹部看了一会儿,眼神渐渐变得飘忽:“昨天看的时候,伤口已经好的差不多了。”   她聊到伤口,江水并不想在这个话题上有所延伸,于是上前一步,揽住杨梅的肩头,轻轻一带,就把人带到一边去:“继续走吧。”   走到一半的时候,他们和整个团已经分散开。实际上,进入景区的时候,团体就已四分五散。因为这里的游客真的太多了,多到一截窄窄的阶梯,常常被迫站下三个人。   这一点很不好,不过杨梅并没有太受此影响,大多数时候,她保持兴致勃勃的状态。   很幸运,在又一棵樟子松下,杨梅见到了城市里难见的小动物。她指着对江水说:“看,松鼠!”   很多别的游客被吸引了注意,呼啦啦围过来。   这只松鼠貌似并不惧怕人群,甚至没有惊慌的怔愣,依旧只顾自己攀爬着,后来停止下来,蹭了下爪子。   “它在做什么?”   “可能在磨指甲。”   “它饿了,它是来找松果的吧。”   七嘴八舌地议论着。   杨梅从包围圈里钻出来,找到江水:“你看松鼠。”   “看过了。”   “它在干什么?”   “不知道。”   杨梅一点也没有因为这样不知趣的回答而感觉沮丧,她已经习惯。过了一会儿,她又把手指过去:“我想进去看看。”   “不可以。”   “为什么。”   江水说:“你看看边上的牌子……写着‘禁止翻越栏杆’。”   “……”   安静了一下,江水和杨梅对视着,说:“你这是什么眼神,我没说错啊。”   杨梅说:“这里面有蛇,导游说的。”   江水:“那更不能进去了。”   “……还以为你会劝我是因为里面有蛇。”   杨梅把头撇开,错过人群,径自朝上攀登。   到木质亭,他们停下来歇息。所有的木椅已经坐满了人,就连木栏后都站着一排人,他们其实是无处落脚的。所幸有人休息够了就离开,正好为他们留下一席之地。   从那个位置眺望下去,深绿色很遥远,因为他们处于高地。更远的地方有民居,稍近一点则是另外的木质亭,那里也挤满了人。   杨梅觉得很放松,和大自然在一起的时候,心境的确是不一样的。更何况这里如此辽阔,让人心不自觉地平和。   这时候,杨梅才发觉自己的腿部肌肉是酸痛的,于是她挽住了江水的胳膊。抬头去看,江水很安静地俯瞰亭下,由于刚才那一阵凉风,他脸颊上的红晕消褪了。   这样静静站着,倒显得他轻松自如。和她的气喘吁吁完全不一样。   “你不健身的,对吧。”杨梅说,“可是你很会爬山,体力很好,运动神经也很发达。”   江水看向她,她继续说:“你以前是不是体育生之类?”   “不是。”江水顿了一秒,再次看向茫茫的绿,心境广阔,平时根本不多言的,他也一并说了,“但是我是技校的。”   “技校……”杨梅吟念一遍,说,“那又怎么了?”   江水笑容很平静:“技校的男生只懂的聚众斗殴。体力和运动神经都是打架打出来的。”   有一小段时间内,杨梅没有说话。江水吸一口气,看过去:“觉得很不可思议?”   杨梅摇头,江水又问:“觉得我很差劲?”   再摇头,江水说:“可是你的表情看起来不是。”   “哦,我只是在想,技校的男生应该不止懂得打架,还懂得泡妞。”   “……”   “不过呢,泡妞也分脑力型和体力型的。情商高的自然是脑力型,你嘛,应该就是纯体力型。”   “……”   杨梅抿嘴笑了一下,松开江水的胳膊,说:“走了走了。”   导游在出口处等着,有部分人还没赶到,于是杨梅他们就找了阴凉的地方等着。   路旁是商铺,有小孩举着雪糕蹦着走,杨梅的视线就跟着移。她不打算亏待自己,于是有了念头后就马上付诸行动——她要买雪糕。   两支老冰棍,另一支是给江水的。   等她买好了走出来的时候,江水没在原地,杨梅四处寻找了一下,在远一点的地方看见了他的背影。他在打电话,很专注,缆车向他驶过去他也不知道。   杨梅重新回到刚才落脚的位置,一边借助老冰棍解渴,一边端详那边的人影。   在现在这个日益浮躁的世界,大多数人选择疾行。特别是大都市里的人们,基本都处于快节奏的生活当中,很多人练就了一心二用的功夫,就像大部分人会选择网络文学、电子书,而不会静下心来去图书馆看一本纸质书一样。   而能停下来的人,在急速旋转的漩涡里就显得格外珍贵。   杨梅想,江水就是这样的人。   他做一件事的时候总是很认真,从不分神。包括用餐,也包括接电话。   杨梅是欣赏这种认真的,但有些时候,她却隐约觉得,这种沉默的认真,带着一丝疏离的味道。或许“专注”本身这件事,就自带防护罩,不允许其他人靠近。   这样想起来,忽然觉得有点遗憾。有莫名的不安盘绕上来。   这种不安其实是熟悉的,江水对她有所隐瞒的时候,她就会产生类似的感觉。从前她以为这是由于这个男人太过于沉闷的缘故。   杨梅没想太多,只加快速度,把那支快要被高温烤化的老冰棍吃干净。   而另一支,则不幸地“牺牲”于额尔古纳的烈日之下。   看时间差不多了,杨梅走过去,正好,江水的电话也结束了。   她说:“人到齐了,导游叫我们上车。”   江水说:“可以直接回去么。”   杨梅:“对啊,就是直接回去啊。”   “不,我是说,可以结束旅行,回家去吗?”   “……什么?”   江水本能地四处看看,说:“大哥……出事了。”   杨梅听了下意识脱口而出:“他又出事?”   上次杭州之行也是如此,半途中被叫了回去。这次还来?也太令人扫兴了吧。这里是呼/伦/贝/尔,来回的交通工具是飞机,可不如杭州那样来去自如啊。   虽然这是事实,但的确,“又”这个字带着并不友好的意味,杨梅很快意识到了,她马上去观察江水的神情,却发现他根本没有注意到她的用词。   或许是情况真的有点紧急,从江水的神态可以看出来。杨梅很快又想说——那咱们就先回程。   然而却是江水先说话的:“我得先回程。”   杨梅蓦然顿了一下——她注意到他的用词了。   是“我”,而不是“我们”。   那种莫名的不安才刚刚消褪下去,这时候又纠缠上来。如果刚才还弄不明白,那么现在她或许弄明白了一点。   依旧是疏离。   杨梅想,在江水的人脉网中,是不是将所有人分为两个大类,其一是家人,其二是别的人。   而她,或许很不幸地被归入“别人”那一类里。   这宛如醍醐灌顶的认知,令杨梅很不舒服。于是,她很任性地说:“那好吧,你先回去吧。”   江水听了忽然反应过来,抬头定定看着杨梅,她一转身,就淹没在游客群里。   江水追上去:“你说什么?”   他没听清楚?不,她说的很清楚,那么他听得也应该很清楚。反问是因为——这时候他才注意到她也在这里。   又追赶几步,江水索性抓住杨梅的手肘:“你不跟我回去吗?”   杨梅在心里哼了一声,回头凉凉地说:“对啊,我还没玩够。”   “我大哥出事了。”   “我知道,但那是‘你的’大哥,而不是‘我的’大哥。”   杨梅发誓,她说这句话,纯粹只是想报复他,只是想让他也感受一下被爱的人排除在外的滋味。   可是江水这个人呢,有时候真的有点迟钝,像木头一样。情商不够高,根本听不出女人话里的弦外之音。   他把手松掉了,也并没有去看杨梅的眼睛,只是木然地颔首,声音很沉:“好,好。那我自己回去。”   ☆、孑然一身的男人   回到旅馆以后,江水开始整理行李。他整理的是他自己的那一份,他的短袖、长裤、运动鞋,以及毛巾和剃须刀。   杨梅的化妆品还整齐地放在电视机旁边的桌子上。   她什么也没干,只是坐在床尾,目不转睛地看着江水收拾东西。可是他太专注了,并没有回头去看身后的女人,也不知道是故意的,还是真的感受不到她的视线。   等江水把最后一件衣服塞进行李箱后,杨梅说:“我没有钱。”   江水很明显怔了一下,但他依旧没有把身体转过来,明明已经把东西收拾完毕了,却仍然面对着它们,好像他背后有什么洪水猛兽,让他不敢贸然转身,与其对视一般。   “没有钱……”他轻轻重复她的话,接着说,“那我把钱留给你。”   江水去掏钱包里的钱,杨梅在后面看着,想笑,但没笑出来。   他不会以为她真的没钱吧?她借口说没钱,不过是为了看看事情还有没有转圜的余地。而如今看来,他是铁了心要一个人回去了。把她丢在这里。   杨梅生气,好长一段时间里没有说话。   她不禁回忆起前几个小时的对话——   “那是‘你的’大哥,不是‘我的’。”   “好,好。那我自己回去。”   杨梅想,或许她的措辞过于冷漠,但那确实是事实。况且话都已经说出口了,泼出去的水要怎么收回来?上次杭州之行就发生过这样的事情了,后来赶回去,江水那个奇怪的大哥不是什么事情都没有么。   大概……这次也是同样。为什么要来去匆匆,明明出来旅行这么难得。   更何况,她隐约觉得,江水是“故意”不让她回去的。   也不能说是“故意”,只是杨梅有很敏感的第六感——尽管她先前冷漠地区分开“你的大哥”和“我的大哥”,这让江水生闷气,但那之后,直至现在,他仿佛是松了一口气。   好像,他的确是不太希望杨梅介入他的事情——他家里的事情。就像他划开的那条界限,分开了他的大哥,那是他的家人,也分开了她,家人之外的别人。   这种感觉在以前还不清晰明了,可现在却能直击杨梅心脏。   既然如此,她为什么要热脸去贴他冷屁股。他执意回去,那就让他回去好了。   杨梅看着江水把钱递过来,她下意识想要推回去,但脑子在那一刻想到另外的可能,电光火石之间,她收下了那一叠钱。   接下来的旅程,在外人看来,显得有点尴尬。   一个团体里的大家,彼此都不熟悉,因此看杨梅身边少了个人,也不好多嘴问起缘由。只有导游知道原因,因为杨梅必须得向她解释其中一人到底是为什么离开。   所有人看着杨梅的眼神,或多或少带了一点意味深长的探究。   这并不好受,倘若是在从前,杨梅定然是不把这当一回事的,可现在……因为那些目光,她居然产生了一种“我被男人抛弃了”的可怜感觉。   太难熬了。不仅是在白天和团体里成双成对的人一起游览时,同时还在夜阑躺在只有她一个人的旅馆床上时。   临睡前,她开始胡思乱想。   江水的大哥真的没事吗?这次不比杭州,不是随便就能回去的程度。   电话里江水一定和对方说了他在呼/伦/贝/尔,乘飞机还要四个小时。   如果不是情况真的紧急,应该会考虑不回去的吧。   可是现在江水回去了,是不是说明他大哥那边真的有点严重。   ……   她怎么能安心呆在这里。如果江水的大哥真的出了什么问题,除了万淑芬那个大嫂,江水只有一个人。她应该陪在他身边的,怎么能自私地撇下他不管不顾呢。   ……   到最后,杨梅也提前结束了自己的旅行。   赶上飞机的那一刻,她有一种石头落地的踏实感。   不过该怎么向江水解释她的行为呢?哦,对了,她手头上有一大笔江水返回前给的钱。   或许,少了这笔钱,江水那边会有些拮据。   ——这真是一条极妙的理由。   下飞机后,杨梅马不停蹄地赶回江水的小区。等到了家门口,不管她怎么敲门,门内都无人应声的时候,她才猛然想起,应该先给他打个电话。   遗憾的是,他没接电话。   很快,杨梅再次叫了车,准备去江水的老家。   如果再扑空的话,她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这时候杨梅才发现,她所了解的江水很平面。除了教练、司机,他居住的小区和老旧的乡下老家,其他的,他的朋友,他闲暇会去的地方,他的兴趣和爱好,她一概不知。   是她不愿意去了解吗?好像并不是。   更大的可能是他不愿意打开。就好像他根本没在和她谈恋爱一样,又好像他认为他们迟早会分开,所以根本不愿意做努力去让对方走进自己一样。   杨梅又一次顿悟,和江水在一起时,她的那种不安和无力,原来是因此而起。   伴随着沮丧的感觉,杨梅来到了江水的老家。   这里和她上一回看见的时候没什么分别。寥阔,无人烟,阴天,死气沉沉。唯一的生机就是那条奔腾不息、怒水拍岸的江。   杨梅进去的时候,家里只有万淑芬一人。   看见杨梅第一眼,万淑芬脸上是掩饰不住的惊讶,而后,迅速变了脸色,像忽然笼罩在顶的乌云。   “水儿在灵堂。”万淑芬快速地说完这一句话,然后快步没入黑黢黢的房间里。   灵堂?供奉死者灵柩的那个地方?江水在那里。   谁死了?   杨梅心头裹着强烈的不安,因为恐惧,心跳极快。   万淑芬从房间里出来,看见杨梅还站在那里,说:“你怎么还在?”   杨梅说:“我不知道灵堂在哪里。”   “跟我来。”   走了一小段路,杨梅来到灵堂。   很简陋的厅堂,地方很小,一眼就能看见跪在一边的江水。   不知是不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杨梅走近后,江水仍旧低着头,好像并没有发现有人靠近。   万淑芬说:“你自己找地方吃饭吧,今天我没力气烧了。”   江水这才抬头说:“好。”   看见了杨梅,他神色照常。万淑芬离开灵堂以后,他也站起来,却没动,微弯着腰,静静地呆了一会儿。   杨梅看了一眼正中的黑白照,欲言又止地道:“你大哥……”   “死了。”   仿佛在陈述一件事不关己的事实,声音不带丝毫感情/色彩,只是很低沉,像外面压下来的天。   杨梅深呼一口气,像是在斟酌用词:“你现在还可以吗?”   江水点头:“嗯。”   杨梅说:“你还要在这里待着吗?”   江水:“不了。走了。”   杨梅跟着江水走出去,他步子很快,后来才意识到身后还有人,便稍稍放慢了脚步,刻意等后面的人跟上。   “你搭车来的么。”江水问。   “嗯。”   “哦,那现在跟我回去吧。”   “现在?”   “对,”江水看一眼手表,说,“可以吃晚饭了。这里没有饭店,只能回城里去。”   “哦。”   吃饭的时候,江水依旧专心致志,看起来胃口还不错,一大碗手擀面,还叫了另外的小菜,吃的干干净净。   杨梅想,毕竟没有血缘关系,因此不会真的有多么悲伤难过。这样的心态其实是正确的,生老病死太正常了,哭一哭可以,但为此一直伤怀就不好了。   别的人死了,但活着的人还得继续活着啊。得吃饭,得睡觉,得工作。   杨梅的胃口也好一点起来,等她吃饱后,江水已经等了她十分钟之久。   “走吧。”江水率先站起来。   杨梅跟着他:“去哪里?”   “回家。”   杨梅说:“好,我跟你一起。”   回到江水的小区里,杨梅已经极累了。舟车劳顿的她躺下床,几乎就要入睡。   手机响了。江水的。   挂了电话以后,江水说:“我得出去。陈总在黄金海岸。”   “非得这么晚去?”杨梅说,忽然想起什么,又道,“你不是休假?你没和你们陈总说你在呼/伦/贝/尔吗?”   “回来后遇见了。”   “……”杨梅深吸一口气,“能不能请一次假?”   “……”   “能不能。”   江水紧了紧衬衫,说:“有很多要用钱的地方,有很多。”   安静了一会儿,杨梅从床上坐直,无比真诚地开口:“如果需要急用,我这里有。”   江水套西装的手有短暂的停顿,随即他转过身来,目光沉沉地看着杨梅,仿佛有无数的话要说,可最终,他只轻悄悄地说了一声“好”。   “我是说真的。”杨梅站起来,与江水面对着。   屋子里没亮灯,但窗帘没拉,因此有冷硬的月光照进来,尽管这依旧不能照出杨梅的脸,但这样已经减弱了她双眼的光芒。   江水不敢说话,害怕喉咙的哽咽被杨梅发现。   到头来,他还是需要依靠一个女人的补助。这个女人竟然还是他喜欢的人。   太没用了,太窝囊了。   为什么他不是有钱人?为什么他没有一双有钱的父母?为什么他自己都入不敷出了还要养活另外的人?   为什么他要拿女人的钱。   为什么这个女人会愿意给他钱。   其实也并不是没人愿意帮助他,他在这个世界上并不算多么可怜的人。起码他能填饱肚子,身边也有人陪伴。尽管这些人与他没有血缘关系,但他们以一颗包容的心容纳下他。   不管他以前干出多少混事,他们依旧抚养他长大。   他没回报他们,现在忏悔了,却来不及了。   ……   “你爷爷死了。为什么死了?你最清楚了。我也要去死了,我们都死了。”   “白眼狼,白眼狼。我们把你养大,最后把我们害死。”   “你就活着吧,死不了,祸害遗千年。”   “但是你活不好,因为我们都死了,你有脸好好活着?”   “哈哈,生不如死。”   ……   江水吸了吸鼻子,定睛去看杨梅。他忽地觉得眼前有些恍惚,面前的人模模糊糊,仿佛是来自于另一个世界的、虚无缥缈的投影。   不仅是她,就连她周围的那些桌椅床都晃悠起来。   看来,是投影的不是她和它们,而是孑然一身的他啊。   ☆、逢春的男人   杨梅整晚没睡觉,直到天明以后,才趴在病床旁眯了一会儿。   手机设置成震动,在口袋里颤了几下,她醒过来,看了一眼,起身去门外。   “李艳,这么早。”杨梅轻轻合上门。   “我担心你啊。”李艳手里拎着刚买的粥,说,“早餐,你和里头那个,两个人吃,不够我再下去买。”   “够了。”杨梅接过,随意地掂量了一下,“也不知道他能不能吃下去。”   昨晚送过来的时候,人已经休克了。急性胰腺炎,匆忙办了住院手续,挂葡萄糖,折腾了整宿。杨梅根本没时间睡觉,江水也没睡太久,但他入睡很快。因为真的太累了。   “啧啧,也亏你这么淡定,要有个大男人晕倒在我眼前,我肯定也得晕倒。”李艳一边说,一边透过病房门上的小窗往里张望。   杨梅条件反射地笑了一下,就当回应。   其实昨晚江水倒下的时候,她也吓坏了,只是当时情况紧急,根本没有多余的时间留给她害怕尖叫晕倒。那时候,或许她的外表看起来很淡定,但其实是心乱如麻,脑子里绷紧的那根弦,直到江水安然躺下睡着的时候,才嘣地断了。   李艳说:“既然他已经住院了,那你不如就帮他把黄金海岸的工作辞了。那种活干久了身体肯定透支。”   杨梅摇摇头:“他不会同意的。”   李艳深吸一口气,做出夸张的表情:“他都——这样了,还干两份活啊?为的什么啊!”   为的什么?为的钱。杨梅在心里补充。   “早饭多少钱?”杨梅说,“我把钱给你。”   “不用不用。这么点钱……”   “你就说吧,多少钱。你这么早过来,太辛苦了。”   “再辛苦也比不上你。”李艳按住杨梅手,“你再掏钱我就生气。咱们这么亲的关系,我怎么能拿你钱。”   杨梅莫名愣了一下。恍惚间,她问:“关系亲就不拿钱了吗?”   “废话,大清早我跑过来就为了收你十块钱?”   “如果不是十块,是一百块,一千块呢。”   换李艳怔了,她奇怪地说:“早饭怎么可能一百块,一千块啊,你傻了吧。”   “不管怎么样,你都不会要我的钱,因为我们关系好,是吗。”杨梅说,“那如果你要钱急用,也不会向我借吗?”   “……你在说什么啊。”李艳皱眉,“我要急用,第一个想到就是你啊。”   “为什么呢。”   “因为我们关系好呗。因为我只有你啊。”忽然想起了什么,李艳笑了一声,补充道,“哦,等我有了第二春,我就不是‘只有你’了,到时候我想起的第一个人就是……嘿嘿嘿。”   杨梅往里面看了看,所以,他一直不肯用她的钱,或许是因为他们的关系还不够亲密?   那她到底要怎么做,才能更进一步?只有她自己知道,她多么想做他的家人,而不是别人。   正当她思绪纷飞的时候,李艳打断她说:“哦对了杨梅,我问你,你还记得之前和我相亲的那个男的么?”   杨梅想了一下:“谁?”   李艳使劲挤眼睛,看起来眉飞色舞:“就那个脚踩两条船的……”   “哦……”   杨梅回忆起来,李艳说的,应该是孟达,和小何网恋在先,和李艳相亲在后。一个总戴□□墨镜的男人,开一辆银白的SUV。   “他怎么了?”杨梅问。   李艳答:“他和小何要结婚了。”   “啊?”   李艳说:“就你们化妆品店的那个小何。”   “我知道……我的意思是,你怎么知道的?”   “之前我去你店里过,小何自己和我讲的。”李艳说,“还邀请我去参加,嘁,我才不去呢。”   杨梅安静了一会儿,等消化完全了这个消息以后,才自言自语似的呢喃:“她都没和我说过呢。”   “等你过去她应该就和你说了,我看喜帖都备好了。”   喜帖在半月内送到了杨梅的手里,小何人很细心,在喜帖上附上了江水的名字。   婚宴定在离化妆品店不远的一条街上,十字交叉路口,一家富丽堂皇的大酒店。依照小何的经济水平,这家酒店消费未免偏高,由此看来,那个孟达的家境的确算好。   杨梅开车,江水坐副驾驶。车行龟速,一路上不知被多少汽车按了喇叭。   江水看着前方,微不可闻地吁了一口气:“总算到了。”   杨梅嘴一抿,说:“坐我的车就这么难熬吗。”   江水说:“一开始不,但一小时后是的。”   这是在讽刺她从城里开到城里花费了一个小时么。   杨梅不服:“堵车啊,没办法。”   “堵车也不用一小时。”   “他们不遵守交通规则,乱变道,我得避让啊。”   江水眼睛瞟到窗外,这是不打算继续和杨梅争了。   忽然静下来,“十分遵守交规”的杨梅也忍不住往右手边看了一眼。江水很安静地坐着,双腿自然地张着,左手懒洋洋摆在左腿上,另一手支在车窗上。   杨梅视线不由自主下移,停留在江水腹部左上的位置。   出院前几天那里应该还在痛,因为他总是本能地用手心捂着,现在这样,大概是意味着好的差不多了吧。   杨梅嘴角轻弯,想,这压抑的一段时间里,总算是有件令人稍安心的事。   婚宴现场布置得很浪漫华丽,红色的双喜,粉紫的气球,喜庆的奏乐,笑容洋溢的人脸,现场所有的一切都散发着喜结良缘的幸福感。   这是每一个女人的梦想,杨梅一边走,一边拉扯江水的衣袖:“看见没,小何和孟达。”   江水说:“看见了,他们站门口。”   “嗯。”   江水看过去,杨梅还算平静,但眼角眉梢总有些不一样的东西。   他想了想,说:“很羡慕?”   杨梅说:“还好。”   江水又细看了她几眼,是在辨别“还好”是不是真的还好。   “看什么呢。”杨梅转过脸。   “看你。”江水答。   “哦。”杨梅笑,“我好看吗?”   江水也笑,没说话,但非常诚实地点了点头。   “怎么个好看法?”   江水摇摇头,好像是答不上来。可才一会儿,他就说:“耐看。”   “耐看……”杨梅细细咀嚼这两个字,好久,才抬头问,“是能看很久的意思吗?”   彼时,江水正望着最前方中央,司仪和其他工作人员正在对话筒和音响等进行调试。忽地听闻杨梅的声音,他不禁愣了一下,反应过来后,才轻声道:“嗯。”   很快,杨梅又继续问:“多久?”   江水蹙了一下眉,似乎是这个问题难倒了他,因此最后他给出了一个很敷衍的答案:“很久。”   “很久是多久呢。”   “……我不知道,很久就是很久。”   “哦。”   可能是答错了,杨梅再没问他问题,一直到婚宴开始,都没有过来找他说一句话。   席间,杨梅去洗手间,那个位置空了下来,还没过去多久,一个人就坐了过来。   江水筷子一停,说:“这个位置有人。”   “我知道。”坐过来的是个上了年纪的男人,做了自我介绍,但江水没听清,只听到他姓方。再看旁边人,似乎都叫他老方。   老方一看就是个能侃的,他指了指自己屁股下的位置:“坐这儿的那女人,是不是你老婆?”   江水想说是,但不知又想到了什么,最后摇头说:“不是。”   “那就是女朋友了。”老方说。   江水没说话,老方却很笃定:“你们俩坐一起,郎才女貌的。”   江水听了笑了笑,接着老方又说:“小伙子你看起来很内向啊,不怎么会谈恋爱是不是?你女朋友生气了都不知道……”   老方说:“刚才你们聊天,我无意间听到啦。你女朋友问你耐看能看多久,对不对?”   “……对。”   “你女朋友是想结婚啦。”老方说,“她就是想要你看她一辈子啊,才问你能看多久。这不是想结婚是什么?”   江水把筷子收回来,下意识去看洗手间的方向。   “所以我说嘛,你肯定是不会谈恋爱。”老方嘿嘿嘿笑,“是不是第一次谈女朋友啊?没经验很正常嘛,没关系嘛,有问题可以问问我,我是开婚介所的,小情侣间有问题需要帮忙也是可以帮忙的!”   江水听了收回神,极浅淡地笑了一下,道:“谢了。”   说完老方还坐着不动,目光灼灼地盯着他,像是在等待他真的开口问问题一样。没辙,江水只好再颔首:“暂时没有什么问题。”   “怎么会没有问题?怎么可能没有问题?你女朋友都生气了怎么会没有问题?”老方眼睛一瞪,活像两只大灯笼,“你们的问题就是,一个想结婚了,一个还不想。我说的对不对?”   江水笑容已欠奉,直愣愣地站起来,轻飘飘说:“我去洗手间。”   老方的声音很快消逝在耳边。   走到洗手间门口的时候,江水才缓下脚步,倚靠着一侧墙壁,沉沉舒气。   时间过去几秒,他嗓子眼发痒,把耳后别着的烟抽出来。这烟是同桌的陌生人递来的,不好拒绝,便收下了。   他刚出院,杨梅不允许他抽烟,可现在熬不住了,特别想吸一根。   摸摸口袋,空空如也。   有烟没火。   夹着烟的手松懈下去,自然垂落在腿侧。   江水长长地吁出一口气,夹在指缝的烟几欲掉落。   忽然,一边冒出个细腻清凉的声音来——   “我这有火机。”   ☆、做决定的男人   江水循声看过去,是陌生面孔。   中等个子,中等长相,很瘦,斜长的酒红色刘海遮住半只眼睛。平心而论,这样的女人埋没在人群中丝毫不起眼。   除了那双眼。仿佛流光溢彩,定睛一看,却又黑乌乌的,和普通人无异。   某一瞬间,却又流光溢彩起来——   “要吗?”她举起火机,全金属的壳子啪嗒啪嗒的。   江水手指动了动,刚抬起来,指缝里的烟落下去了。掉在洗手间外湿漉漉的地板上,也不知浸泡在什么乱七八糟的液体里。   “算了。”江水说。   她无声地笑了笑,扭身走。走了两三步,江水在后面喊:“喂,有烟吗?”   复又转回身,一手拎着火机,另一手不知何时握着烟包,还是笑:“有。”   杨梅从洗手间出来,江水已经过足烟瘾。   老方笃定杨梅在生气,仔细想想,好像的确是这么一回事。不过现在再看,那气已经散了。   出于愧疚和补偿心理,江水说:“一会儿我开车。”   杨梅看他一眼,轻飘飘道:“随你。”   婚宴结束以后,小何和孟达与宾客依次作别。   轮到杨梅的时候,新郎官孟达很程式化地握手微笑,看来已经不认得杨梅了。   小何抓了抓杨梅的手,一路带到角落去。   杨梅说:“新婚愉快,早生贵子。”   小何掩嘴笑了一声:“谢谢姐。客人太多,刚一直忙,都没机会和你多说几句。”   杨梅说:“你要说什么?”   “也没什么,就是想说声……我这就嫁人了。”   小何没继续说,但眼眶已经红了。漂在这里,她同样孤身一人,没有娘家人依靠,和杨梅最亲,于是把杨梅当做娘家人看待。   “你会幸福的。”杨梅心疼,安慰地捏了捏她的手指。   小何把头往后一仰,眼泪就退回去了。幸好没落下来,不然妆该花了。又吸了吸鼻子,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这是我自己的选择,我深思熟虑了,我觉得这样对我最好。”   杨梅听了只道:“你觉得好就好。”   “因为我太难了……”欲言又止,压抑着委屈。   一个女人来陌生的城市打拼,从零开始,没有任何依仗,有多难?   杨梅想,这大概是被温水煮着的青蛙,想要顶破锅盖逃出生天的难度吧。   要是有捷径可走,为什么不走。   杨梅说:“今天结婚,你要笑。以后就会一直笑。”   小何点点头,果真笑了一下。也没时间多说什么,孟达就叫她回去。   杨梅拍拍她的肩:“他一个人应付不来,你过去陪着吧。”   “嗯。”   “你会幸福的。”杨梅说。   所有的经历在今日吉时,都凝聚成一句美好的祝愿。这是杨梅最大的宽容。   回去换成江水开车。   杨梅问:“你可以吗?”   “什么?”   “我说,”杨梅看着江水的腹部,“你行不行?”   江水淡淡地收回视线:“我不做没把握的事,我坐在这里,就是行。”   杨梅乐了,故意歪着头去看江水的脸。江水自顾自驾车,一声不吭,但终究还是被杨梅盯得不行了,抿着嘴低低道:“看什么啊你。”   “你话说这么酷,我看一下也不行?”   “……”江水头朝另一边侧了侧。   “不做没把握的事?”杨梅把他脸扳回来,“我就不信了。”   “本来就是。”车速加快,江水凝神敛气,说,“坐好,别乱扭。”   杨梅乖乖坐回去,拎着安全带,解放一下自己的胸口:“哦,那就是说,当初你教我车,也是有把握的?那时候一直说教不了我的人是谁?”   “……”   “是谁?”   “……”   “你不要假装没听见。”   “……是我。”江水在心底哀哀地叹。杨梅在一边吃吃地笑。   他是不做没把握的事,因为足够冷静和理智。只除了一件事——杨梅是个意外,是江水在这个夏天遇到的唯一的意外。   在杨梅身上,江水有很多“没把握”,一直到现在,都不是心安理得的。   由于胰腺炎的关系,江水还有一小段时间的假期。这段时间和杨梅窝居,过着懒得不能再懒的日子。   一天二十四小时,不知有多少时间荒废在床上。也不好说是荒废,毕竟在床上的日子最快乐。   杨梅懒床的时候,江水就早起,把早饭买好,再把衣服洗了。   出院当日穿的衣服,一直堆在桶里,直到今天才准备把它洗掉。   洗之前先掏一掏口袋,有钱、纸巾和一张名片。   江水拧着眉看,上面印着李云的名字。很陌生,他细想了想,这是小何婚宴当天,给他提供烟和火机的女人的名片。   那时候他正抽着烟,靠在墙边吞云吐雾,意识恍惚。那个女人悄然走近,温柔又蛮横地塞过来一张名片,他还没看清那是什么,那女人就婷婷袅袅地走了。   耳边传来清凉细腻的声音,因为距离远了,越听越模糊——“留着吧,就当交个朋友。说不定以后用上了呢。”   说不定以后用上了呢。   怎么用的上。   江水嗤笑一声,默念一遍名片上的小字:极速飞行俱乐部。地址在北京。   根本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东西。   他很随意地把名片往某个抽屉里一扔,那张名片就静静地躺在笔记本、记号笔、剪刀、放大镜之类杂乱的东西中去。   假期一过,江水立刻投入紧张的工作中去。   最近黄金海岸惹了点小麻烦,可能要出事,陈总这边跑那边赶,心情一直很糟糕。这种负面的情绪难免会影响到江水。   “为什么一直苦着脸?甩脸给我看呢是吧?”   江水瞟了一眼后视镜,映出陈总气急败坏的脸。他一声不吭,沉默地提速。   陈总不及反应,猛然往后靠去,敲到了椅背,越发火冒三丈:“谁叫你开这么快的?我允许了?!”   江水说:“你说要在下午两点前赶到。”   “……你这是在和我顶嘴?”   “没有。”   “闭嘴!”   “……”   两点前到,陈总命令江水原地待命。直到晚九点,有人打电话过来,通知他可以下班。   “陈总?”   电话里的人说:“陈总下午五点已经离开——他忙,把你忘记了,现在想起来,特意叫我喊你回来。”   交代完毕就断了线。   江水冷笑了一下,这哪里是“忘记”,根本是“蓄意”。来的时候只有他一辆车,去的时候一定是叫了别的司机。只不过要他故意等着,想给他点颜色看看罢了。   他等了八个小时。百无聊赖,虚度光阴。   过后一段时间,陈总一直没用江水。他回到驾校,带学生进行场地练习,日复一日,同样枯燥乏味。   失去了黄金海岸的收入,只领驾校的工资,很快,江水的钱不够用了——他自己省吃俭用其实足够,只是老家还有万淑芬要他养活。   他觉得力不从心,但从不表现出来。照旧陪杨梅逛商场、下馆子,坚持出门在外男人付账的原则——和杨梅外出,他会在口袋里放很多钱。   一直到入不敷出,来自北京的陌生来电解救了他。   是那个清凉细腻的声音。李云。   江水自己都很诧异,他居然记得这个声音,仿佛冥冥之中找到同类的感觉,声音信号传到大脑,大脑就告诉他——她是李云。   “喂喂,你在听吗?”   江水回神,急道:“哦,在听。”   李云忽然笑了,笑声脆脆:“来不来北京?你绝对一展身手。”   江水楞了一下,她刚才说了什么?哦,对了,她刚才说——她曾经来过黄金海岸,与陈总有过会面。无意间看见他,与陈总同车,感受过他的车技。   李云说:“像你这样的人,怎么甘愿屈居在这种小地方?”   江水恍恍惚惚:“这里是小地方?”   李云又笑,但就是没说话。江水听得蹙眉,细细想了,也对——李云在北京,和伟大的首都比,他的城市自然是“小地方”。   “来不来北京?”李云又问了一遍。   江水问:“你提供工作?”   “对,非常适合你的‘工作’。”   “工资是多少?”   “说不好。”   江水皱着眉:“说不好是多少?”   “有时候几万,有时候几十万。”   “……”   “来吗?”   江水停顿了很久。他的视线从桌上的肯德基餐余到单人小床上的杨梅。今晚叫的是肯德基外卖,加上外送费8元,晚餐统共50元。   杨梅平时不吃这类食品,晚餐同样没吃多少。杨梅进浴室洗澡的时候,江水就想,杨梅和他待一起,恐怕会越来越瘦。   临睡前他捏了一下杨梅的腰,果然瘦了不少。   他微微地叹气,杨梅问:“叹什么气?”   “没什么。”   杨梅狠狠道:“说!”   他只好顾左右而言他:“你今天很香。”   杨梅笑了笑说:“The Queen的沐浴露。”   “什么?”他听不懂。   “‘女王驾到’,外国的一个牌子,叫朋友带的,等了很久才到手的。贵死了。”   “哦。”   很贵的外国牌子,她等了很久。他连听都没听说过。   用很贵的进口沐浴露,吃50元的肯德基。   杨梅悠然自得,江水寝食难安。   很久了,犹豫的时间足够了。李云轻轻地,一字一字邀请:“来吗?”   “来。”江水说。   ☆、来到北京的男人   杨梅从化妆品店回来的时候,顺道去超市买了晚餐的蔬菜和肉。   “这个时间点正好是下班高峰期,很多人会顺路去超市啊。”杨梅说,“买菜的时候挤死了,一点也不喜欢这样。”   江水听了看过去,杨梅侧站在厨房,他只能看见她的半张脸。说“一点也不喜欢这样”的时候,嘴角却是扬着的,看起来根本不像话说的那样。   “哦,我看看……”江水信步过去,掐着杨梅腰上的肉,“嗯,好像是的,肉都被挤出来了。”   杨梅一愣,随即拱了一下屁股,把江水弹开:“滚开你。还有人羡慕我苗条呢。”   江水说:“谁?”   “一起买菜的人啊,带着儿子,很胖,看见我就问我‘你这么瘦,是怎么保养的’。”   江水坐回去,随口问:“你怎么回答的。”   “我说我还没生孩子呢。”   江水没吭声,杨梅的声音又传过来:“你说,我生了孩子以后会不会发福?”   他摇摇头:“我不知道。”   杨梅像是陷入遐思:“会发福也无所谓啊,小孩子这么可爱……”   江水咬着腮边牙关,等杨梅把菜端出来的时候,盯着她的手:“我想把工作辞了。”   杨梅说:“黄金海岸?”   “对,还有驾校的。”   “为什么把驾校的辞了?”   “我想去北京。”   “……”   桌上的白萝卜炖牛肉热气腾腾,白软的气萦绕在杨梅的眼前,像是罩了一层轻薄的白纱。她的面容模糊不清,唯独一双眼乌灼灼,仿佛怎样都不会蒙尘的黑珍珠。   江水只是往上看了一看,就不敢再直视那双眼。   他只是盯着她的手看,指上还戴着那枚昂贵的宝石戒指。   “去北京找工作吗?”杨梅问。   江水点头。   “哦好,你去吧。”   听到这个回答江水并没有太大的意外,杨梅对所有人宽容,这种宽容给别人一种互相平等的感觉。今晚他所有的不安与犹豫只是出于对杨梅的内疚,以及对没本事的自己的痛恨。   “什么时候去辞职呢?”杨梅说。   “明后天,我会把所有的事情解决掉。”   杨梅怔了怔——所有的事情都解决掉,是不是也包括她呢。   第二天下午,江水去了乡下。他去找万淑芬。   那时候,万淑芬正从房间里出来送客人。江水迎面对上那个人。   是个陌生男人。摸着下巴和江水擦肩而过。   江水不禁回身去看,被万淑芬板正了身体,她笑吟吟地问:“水儿,什么事回来了?”   那张笑脸已经布着皱纹,万淑芬快五十了,是彻头彻尾的中年妇女,理应是享福的年纪,只可惜……   江水低了低头,想,倘若她老来能有个伴,那也是好的。只是看刚才那陌生男人的脸,不像是个安分的人。   “我要去北京了。”江水说。   这个消息对于万淑芬无疑是个晴天霹雳,她抓着江水的胳膊晃了晃:“你开什么玩笑?你要去北京?去北京干嘛?是不是要把我扔在这里了?你有良心么!你要养我的啊!”   江水往后躲了躲,蹙眉看着万淑芬:“我会每个月给你寄钱。”   万淑芬平静下来,说:“你去北京找工作?”   江水点头。   万淑芬呵呵笑了两声,表情是让人很不舒服的高深莫测:“你以为北京的钱很好赚么,那种地方,是要拼了命的。”   江水也笑:“我也就只有一条命了。”   万淑芬忽然哑巴了,全身没来由地发寒。是那种站在冰天雪地里,还一/丝/不/挂的冷。江水只剩一条命,她又何尝不是。江水好歹命硬,赖活着浑浑噩噩,那她呢,一大把年纪了,命贱。   她想起很久很久以前,老头老太还在的时候。   印象最深的是老太临终前,整脸的不甘和淬毒——   “白眼狼,白眼狼。你这个祸害。死不了,死不了,那就生不如死。”   哪有亲奶奶咒骂亲孙子生不如死的?正因为是外边捡的,才可以生时假装温柔,死前百般诅咒。   那个时候,江水还没到二十,可一夜之间就成长了。仿佛躲在阴暗角落的蕨类,静悄悄地喘着气。   现在忽然和她说,要去北漂了。蕨类也想穿过层层树嶂,去瞻望一眼阳光吗?   万淑芬心里不忿,凭什么啊,她还蜗居着,这个被唯一的亲人诅咒的人,竟然想逃出生天了?   江水说:“周末就动身,我就是过来和你说一声。”   瞧瞧,他过来就是“说一声”而已。好大的口气!   万淑芬勾了勾嘴角,声音很凉:“行啊,你要走我也拦不住嘛。不过作为长辈,我还是得最后和你讲一句——水儿啊,你要是得过且过了,过得好不好也就这样了。但你要是存了心要跳一跳的,小心别摔下来,那时候难看死人。”   江水默然点点头,这话不是第一次听。   上午就有人这么和他说过。   驾校的胡教练,得知他要北漂去了,也是同一副表情。   “像你这样的人,要是韬光养晦了,日子就这么过了,锋芒毕露了——枪打出头鸟了。”   胡教练一边剔牙一边说。他在驾校几十年,见识过不少人,江水有本事,有很大的本事,安安心心领工资多好,非要到外面去撞墙。想想就心里不平。   可转念一想,胡教练又觉得无所谓了。他一年能平白无故拿到三十万的房租,江水有吗?   ——没有。既然这样,那就随便他去哪里奔波了,一点也碍不着他。   是碍不着啊,他来这个世上就是独身一人。现在身边也不过多了个杨梅而已。   江水想,要是没有杨梅,他或许还在驾校待着,安分守己,每个月领工资,等攒够钱,给爷奶买块好地,风风光光地入土为安。   再来,就没什么期待了。日复一日地教人开车,一直到老到死。   可现在呢,大不一样了。   一颗沉默的心开始猛烈地跳动,有无穷无尽的念想和欲望破土而出——   他想赚大钱,想买大房子,想有一辆好车,想娶媳妇。   想过好日子。   他去定北京了。   最不舍的人当然是杨梅。   江水一点也不想在偌大的机场和杨梅扮演生死离别的戏码,光是杨梅捏着他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捻着,他心里就格外难受了。   如果杨梅抱着他,亲着他,说一句挽留的话,他或许就要错过今天的航班了。   但他下定了决心要走,谁也拦不住的。   杨梅说:“我想去北京陪你。”   江水笑了笑:“没房子也没钱,你去就是吃苦。”   杨梅不同意:“我有钱啊。”   江水说:“在北京,我不会用你一分钱。”   杨梅不吭声,定睛看着眼前的男人。   黝黑的皮肤,极短的头发,很简单的服饰,没有一丝一毫的累赘。   他依旧很简单,但眼睛里、心里复杂了。   “我会去找你,但不是马上。”杨梅说,“只带机票钱,那时候,你一定要把我安顿好。”   江水抿着嘴,喉头咕噜噜。顿了很久,他才点点头说:“好。”   李云已经在北京等他,穿一身黑——黑色皮夹克,黑色皮裤,黑色机车靴。   江水看着她,有一时间没移开目光,她就笑着说:“我今天很奇怪?”   “不,你穿全黑。”   李云甩了甩头,斜长的刘海在某一瞬间被甩到边上去,露出两只眼,但很快,半只眼又被瀑布一样的刘海遮住了:“我喜欢黑色。”   “哦。”   “如果北京没有白天,我一定会高兴坏了。”   北京怎么可能没有白天,北京的白天长着呢。   这段时间里,江水就窝在李云借给他的出租屋里。这间屋子很小,只有最简单最基本的家具,但依旧比他自己的那个小房子好。   因为眺窗而望,外面是这座城市最常见的面貌——这是一座闻名在外的堵城。   楼下是一家汽车改装店,店老板叫王震,和李云是旧识,看起来关系很好的样子。王震店里忙,白天江水闲着没事,就会下去帮忙,王震叫外卖,会把江水的也算上。   一整天下来,江水几乎没有额外的开销。这样很好,他刚来,身上的钱真不算多,不应该花费在没用的地方。在江水看来,填饱肚子已经算是一件没用的事了。   夜晚,江水才会出门。   李云开车过来,换江水坐驾驶位。一晚上,李云要江水兜圈。   这是什么“工作”?江水不太明白,但李云也不多解释。听王震说,李云有的是钱。有钱人总有一两样特殊的癖好,和常人是不太一样的。   京城的有钱人更加,玩的花样和其他地方的人又不一样了。   回去以后,临睡前,江水接了杨梅的电话。   “是谁?”江水问。当时他正在洗澡,手机在浴室外响起来,他什么也没穿就跑出来,急匆匆接起来,没人说话。   “……”   很安静,只有静静的呼吸声。江水能听见,也包括他自己的,一下一下,切合手机另一头的呼吸,渐渐地,变得急促和喜悦。   他猜出来了:“杨梅?”   “是我。”杨梅说。   “你等一下。”   “……”   江水飞快地冲进浴室,把身体上的泡沫冲干净,一分钟不到就出来了,重新把手机放在耳边。嫌弃屋内信号不好,三步并作两步走到窗户边。北京的夜晚未眠,声音嘈杂,他啧了一声,又重新走回屋子中央。   “说话。”他握着手机的手都在颤抖。   不知怎么了,平时也有长时间不见面的经历,可这一次,思念尤甚。   异地让这份想念在一个人的夜里变得尤其折磨人,如果没有这个电话,江水想,他或许会躺在被窝里,做一个装满了杨梅的梦。   杨梅咳了一声,好像带着浅浅的笑意:“不知道说什么。”   “……”江水深深地吸气,“说你在想我。”   “什么?”   “你是不是想我。”   杨梅笑了,很愉快的笑声,不加掩饰的,一下子直穿江水的脑核。   “别笑。”江水脸有点热。他从来没这么直接说过情话,很不好意思,但他真的很想知道,杨梅是不是和他一样。   笑够了,杨梅说:“想。”   幸好,他们都一样。   江水长长地叹息,好像暮年的老男人,喝了一杯清爽的茶水后就格外满足。   “一个月后我过来,好吗。”杨梅说。   一个月。   江水下意识看了看周围,空旷的房间,他身无长物。   “你想不想我?”杨梅问。   “想。”想了想后,他又说,“很想。”   “那我一个月后过来。”   “……好。”   挂了电话。   江水有点着急,这种着急在几分钟后找到解脱——   明晚9点,你的第一桶金   发件人:李云   ☆、拿到第一桶金的男人   晚九点的京郊几乎没人。   李云让江水把车停在山脚,外面的天漆黑一片,看不见一点光,只有车内亮着灯。李云伸手就把灯掐了。   “太亮。”她说。   江水伸了伸头,想看清车外,实际上什么也看不见。   “害怕吗?”李云问。   江水转过脸:“为什么要害怕。”   “未知啊。”李云说,“你知道我要你来这里干什么么?”   “你要我来干什么?”   李云失笑:“你还真是……”   他们在车里等了一会儿,很快,听见别的车行来的声音。   李云瞟向后视镜,只一眼,就收回目光:“开车。”   江水启动汽车,后面的车子便加足马力超越了。   李云说:“走。”   尘起尘落,江水的汽车在寂寥的山路驶过。轰鸣的声音震耳欲聋,来自于前面的那一辆改装车。扑起的黄土杀气腾腾地罩过来,狠狠拍打在车前玻璃上。   江水本能地降速。   黄沙少了一些,后面的另一辆车趁机超过。   又是一片铺天盖地的黄沙。   “靠。”江水皱眉。   李云神色淡淡,只有那双眼在黑暗里不甘心地闪着光。   “不想吃黄沙,就想办法超过去。”   超过去?江水观察路段,狭窄的山路,驶出一段距离后,开始绕着山走。盘山路,超车,前面的车速度极快,太危险了。   更何况,他没试过路况。谁知道前面是弯是回,谁知道会不会突然蹦出什么来。这太考验司机的应变能力了。   李云侧头看着江水:“害怕了?”   “……”   “你刚才是怎么说的?”   江水紧盯着前方的车,急转弯,甩出屁股,看起来是一个完美的漂移,但实际危机重重。   他捏一把汗:“他们是不是不要命了。”   李云笑了一下,平静地说:“命在头顶上悬着呢。不知是死还是活,未知啊,太美妙了。”   江水忍不住看了李云一眼,后者兀自沉浸在异样的美感中,好像瘾君子,表情都飘飘然起来。   “能不能快一点。”李云说,“你快要看不见他们的尾巴了。”   江水按照自己的速度来:“你说第一桶金,在哪里?”   “就在这里。”   江水蹙眉:“哪里。”   李云把手伸出去,指着遥远的地方:“那里有人等着,捧着一大笔钱。只要你最先赶到,那笔钱就是你的。”   “……”   江水把车停了下来。   李云好像并不诧异,回头看他的时候脸上挂着暧昧的笑:“你不想要钱吗。”   “想。”   “那就别停下。”   “不停下,命就在头顶悬着。”   寂静之中,响起开关车门的声音。   李云下了车,走到车头前,挡住一只车灯,只剩下左侧的光束。   江水也走下来,站在车门旁。辽阔的山野之中,李云清凉细腻的声音回响着,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你看见什么了?”   江水看了一会儿,很诚实地回答:“草。”   “只有草吗?”   “只有草。”   “我看见了山。”李云说,“那边,车灯照不到的地方,有山。”   江水看过去,那边漆黑一团,什么也看不清。或许是有山的,毕竟他们现在就处于山中。   “你只看见了草,因为车灯能照亮的范围就这么点,你的手能伸到的地方就这么点,你的眼睛能看见的地方就这么点。”李云回头看他,“想不想看见山?想就坐进去,把车开到更远的地方去。”   李云坐回副驾驶,静静地等着江水。没过一会儿,江水也坐进来,很沉默地发车,掉头。   李云皱了皱眉:“你什么意思?”   江水说:“就算我有翅膀,也赶不上了。拿不到钱,还不如回去。别白跑了。”   说话间,已经在回去的路上狂奔。   李云轻嗤一声道:“别是害怕吧。”   “……”江水什么也没说,很专注地开车。   从北京市区到京郊,开车将近两个小时。这时候回去,道路空旷。   汽车飞行在平直的公路上,车窗紧闭,车厢内很安静,像是沉浸在海里的一艘船。   李云感受到巨大的离心力,这股力量像一只神奇的推手,将她死死压在座椅上。这种感觉在她的大脑皮层凝集成快感,让她的眼皮不断地睁开、再睁开。   恍惚间,她幻想自己是洗衣机里的一件衣服,被轰隆隆地甩着。   “好,好,这样很好。”她由衷地赞赏。   “……”江水什么也没说,眯着眼睛,表情凝重,像制造狂澜的掌舵人。   一个小时后,汽车回到了出发的地点。   江水把车停在路边,李云坐在车里没动,江水没催她,只是默默地按下了双跳。   李云说:“在这里住得还习惯吗?”   江水点点头:“习惯。”   “吃的呢?”   “也习惯。”   李云手撑着额,把刘海一股脑全捋上去,侧着脸看他,笑得很随性:“你不用报喜不报忧,我问你就是想听实话。”   “……”江水想了想,说,“总是吃外卖,厌了。”   李云哈哈大笑:“哦,懂了,想吃好的了。”   “不是,想换换口味。”   “想换什么样的?”李云说,“北京什么样的都有。”   北京的确什么样的都有,却唯独没有他想要的那样。   在这个时刻,江水愈发想念杨梅。   回到出租屋,他想给杨梅打电话。其实没什么好说的,但就是想听听她的声音。但转念一想,现在已经迟了,说不定她已经睡了。还是算了吧。   思前想后,最后他决定发个短信过去。   杨梅没回复短信,但很快,电话打过来了。   “你发个句号是什么意思?”杨梅说。   “我想看看你睡了没。”   “万一我睡了呢?笨蛋,短信一叫,就把我吵醒了。”   “……”   杨梅走到阳台上,天空挂着星星,很零散,稀稀拉拉的。她想起某一个夜晚,江水说要带她看漫天的星星。也不知道她要等多久,才能等到这个难能可贵的夜晚。   “你那边星星多么?”她问。   “不多。你那边呢?”   杨梅吃吃地笑:“笨蛋,我们是同一片天空。”   “那你还问。”   “可我就是想知道。”   “……”   江水抽了口气,胸口闷闷的。   安静了一会儿,杨梅又道:“喂,你现在在干什么呢?”   “跟你讲电话。你呢?”   “一样啊,跟你讲电话。”   这个对话一点内容都没有,可是他们讲得不亦乐乎,最后,两个人都笑起来。   “我掰着指头呢。”杨梅说。   “?”江水不明白。   杨梅解释:“我每天都要计算一下,一个月过去了没有。等过去了,我就去找你。”   江水一声没吭。他也掰着指头呢,这是在北京的第几天,他都记在心里。他像一根在弦的箭,就等着蹿出去的那一时刻。   这个时刻很快就到来了。   晚九点的二环,江水驾着王震的改装车如约而至。   他跟在一辆黑色无牌照车的后面,像一条凶猛的鲨,紧紧咬着前车的尾巴。   前车的司机不是省油的灯,在车流中明目张胆地变道超车。江水跟着他,毫无顾忌。两车反复并线,疯狂地穿插。   这种极速让江水肾上腺素激增,他的心砰砰跳着,耳边已经听不见任何其他的声音。   在这一刻,他猛然间清晰地意识到,自己的命在头顶悬着的感觉。很紧张,但这种紧张是兴奋的紧张。   他想起杨梅,想起她穿裙子的样子。草绿的长裙,疾风一吹,飘飘扬扬。想起她脱下裙子的样子,雪白的肌肤,像一条海里的鱼,滑不溜秋,手感极好。   眯着眼睛,可以尽情地幻想。   太刺激了。他的速度越来越快。直到超越前车,犹不自知。   停下的时候,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身处何处。整具身体都在微微地战栗,仿佛把命交给大海的人,就等着涨潮的时候,那风浪一波盖过一波,倾覆他的身体。   江水忽然意识到,他根本没变。他和以前的自己一模一样,骨子里拗着一股劲,血管里淌着激情的血。   他从车里跑下来,对着远方不顾一切地呐喊:“啊——”   路过的行人被他吓了大跳:“神经病!”   他想起念职校的时候,成天什么也不干,只是打架、找女人。打架的时候,浑身的血液都在逆流,就像此时此刻。   他揍别的同学,揍得人哭天喊地,老师叫了家长,还在升旗仪式时通报批评。可到了下一次,谁敢惹他,他照旧揍得人满地找牙。   他太狠了,活在自己的世界里,抗拒别人。   “有人欺负你,你跟爷爷讲,爷爷帮你出气!”   “……”   他一声不吭,沉默得像一根木头。却是最坚硬的木头,捅伤了周围靠近他的人。包括爷爷。   爷爷被他气病了,身体一日不如一日。他默不作声地看着,眼底风起云涌。   所以奶奶才会说——“白眼狼,白眼狼,你最好生不如死。”   那时候,江水其实是想死的。但生不如死才是对他最好的惩罚。   嘀嘀嘀——突如其来的响铃打断了江水的思绪。   他接起手机:“喂?”   李云兴高采烈地问:“你有银/行/卡吗?”   江水:“有。”   “卡号发来。”   十分钟后,他收到了在北京的第一桶金。   居然是十万。   ☆、喜悦的男人   江水驱车到了工体北门Mix夜店,李云定了卡包,除了李云以外,里面还有几个江水面生的人。   他不是第一次来这种地方,但确实很久没来,进去后那种夜夜狂欢的喧嚣感扑面而来,他脑子里走马灯一样,都是以前的画面。   “云姐,来了。”有个红头发的男人朝江水这边努努嘴,李云便看过来。   江水走过去,李云也没招呼他坐下,反而慵懒地倚着,抬着眼皮看他,末了笑出声说:“你很牛逼啊。”   红头发的附和道:“云姐从来没看走眼。”   李云这时候才招呼江水找个位置坐下,递过来的是威士忌:“钱到了吧。”   江水说:“到了。”   李云张嘴,大咧咧呷一口黄橙橙的酒液,说:“打算怎么花?”   问到这个问题的时候,卡包里其他的人也看过来。   江水仿佛是没看见那些目光,只沉沉地盯着李云,说:“换个房,改善下伙食。”   有人不可思议地笑了起来。   李云也笑,看着江水就像是在看着一件多么稀奇古怪的东西。但转念想了想,却又不觉得多么奇怪。又呷一口酒,道:“你倒是很务实。”   既然来了,包间里这么多人,也包括李云在内,怎么说也该放放血吧。   也不知道江水是傻呢,还是抠呢。   又或者两者都不是。   “怎么了?”江水问,“你笑什么。”   李云甩甩头,说:“我以为你会把钱花在酒和女人身上。友情提醒,这里有很多漂亮女人。”   红头发插嘴:“云姐就是其中之一。”   李云白他一眼:“去。”   那边送来了新的酒和水果,李云伸手过去拿,红头发故意逗她,把水果都拿走了,李云扑了空,剜他一眼,红头发乐不可支。   江水在一边看着,炫目的光和震耳欲聋的声音丝毫不能撼动他半分。他现在就想回去。   “李云,”江水叫了一声,说,“我先走了。”   李云不动声色,旁边的人倒是怔了怔,仿佛听见了什么惊天动地的东西。   江水叫的是“李云”。   红头发想,这小子胆真肥。大家都喊云姐,他喊李云。   见李云一声不吭,红头发摸不着她的心思,对着江水,笑着试探性地说了一句:“你怎么叫人的!”   江水一脸严肃地看着红头发:“怎么?”   红头发瞄一眼李云,提一口气道:“叫云姐!云姐!”   江水皱着眉,一本正经地看了看李云,说:“她没这么老吧。”   红头发:“……”   李云忽然哈哈大笑,不由盯着江水看了又看。   红头发咬着牙,不爽地想,还以为碰上个二愣子,没想到拍马屁功夫比他还高明。   江水想,李云无论是从长相还是从穿着上看,都不够“姐”的辈分吧。不过他很快明白过来,这声姐叫的是地位,不是年纪。   “想走?”李云挑眉,“这么早,回去干什么。”   江水掏出手机看了看,说:“不早了。”   “这才几点啊就不早了。你过的是老头子的生活吗?”   江水眼神空了空,他忽地想起杨梅来。杨梅总是说他无聊得像个老头。也不知道她现在在做什么。真想听听她的声音,看看她的样子。   李云翘着二郎腿,用脚尖踢了踢江水:“真想走?”   江水没说话,他还在想杨梅。   红头发在一旁敲杯子,乒乒乓乓的:“喂喂喂,云姐问你话。你是不是真要走啊?”   江水回过神,慢半拍地点了点头。   李云不说话了,捧着酒杯小口抿着。   红头发在一边观察,揣摩着,李云这意思,到底是放他走,还是不放他走呢。   江水没理睬红头发内心的小九九,自顾自站起来。红头发立刻急了,一招手,喊道:“回来回来!想走可以啊,先把这酒喝了。”   说着,把最初递给江水的那杯子倒满了。   烈酒威士忌。   江水没动,李云也不动。红头发一瞅,更加来劲:“一口闷了一口闷了,不然不放你走!”   包间里的人除了李云,都盯着他看。   江水站在那里,掉头走肯定不好,一口闷他也不乐意。就这么杵着,像根木头。   红头发等不及,又催:“快过来喝啊,喝了随便你走。”   江水说:“我不喝。”   “为什么不喝?你不是想走么!”   “我为什么要喝?谁规定想走必须喝。”   “……”红头发噎住了,这小子看来还是傻,肯定是傻。在这个圈子混,逻辑这么清晰的,肯定是脑筋搭错了。   喜闻乐见的画面,包间里的人都笑了。   李云也笑,手轻轻一推,把那杯酒推远一厘米:“不喝就不喝吧。我送你出去。”   走到夜店外,江水停下来:“你回去吧。”   李云没停,继续往前走。走了两步,回过身,笑吟吟看着江水:“刚你说的,认真的么?”   江水木着脸想了一会儿,说:“刚我说了啥?”   李云说:“说我没这么老。”   “哦,真的啊。”江水看李云也就二十七八的样子吧。   “真会逗人开心啊。”   “没逗你开心。”   李云摇摇头,说:“我三十五了。”   “……”   “看吧,还说没逗我开心。”   “……”   江水面无表情地站在风里,这模样平白无故让李云心动。这么呆呆的男人,真是很久没见到了。他不傻,只是和圆滑的人不一样。   李云心情很好,眼睛落在江水后面的车上:“不是要回去?别傻站着了。”   “哦。”想起正经事,扭头就走。   李云看着他背影,忽然又叫住他:“等等。”   “?”回过头。   “等你发了,别忘记我。”李云说,“我可是你的伯乐。”   回到出租屋后,江水第一件事就是给杨梅打电话。   嘟嘟嘟三声没接,急得他在屋子里转了好几圈。   挂掉,再打。还是没人接。   “唉——”江水一股气泄了,啪一下倒在床上,眯着眼盯着天花板上的灯。   那灯很旧,灯罩很脏,最低处积了星星点点的灰。   江水盯着那积灰看,看着看着,发现那灰好像刚好排成什么字,是“十”字?十万的“十”?   他赚了十万块啊。半小时不到,十万块啊。   腾地一下坐起来,继续给杨梅打电话。   依旧无人接听。   江水木然看着手机屏幕,想,这破手机,该换了。   接下来的日子,又恢复最初来北京时的懒散和空虚。白天江水下楼在改装店帮忙,晚上就和李云出去泡吧。   每次去泡吧的时候,总有一群人在,好像每次都不太一样。但红头发每次都在。混这么久下来,江水也就记住了红头发这一张脸。   出来透气的时候,红头发也跟着出来。   “借个火。”   红头发把叼着烟把头凑过去,在江水的烟头上停了停,等燃了火星,悠悠挪开。   “诶,我问你,你什么来路?”红头发猛吸一口,眯着眼睛飘飘欲仙。   “没什么来路。”   红头发吐一圈烟:“和云姐怎么认识的?”   江水答:“婚礼上认识的。”   红头发嘿嘿笑了:“哟,这么浪漫啊。”凑过来,不怀好意地捅了捅江水肩膀:“咱们云姐特漂亮吧?”   “……”江水觉得其实还好。如果不是有人问起,他想都不会去想这个问题。再看一眼红头发精光闪闪的小眼睛,反问:“你觉得呢?”   “……”红头发四处看风景,忍住没把实话说出来。   看他那副又噎住了的表情,江水扯着嘴角笑了笑。   吸完一根烟,江水说:“回去了。”   红头发道:“又提前走?啧啧,也就你了,敢在云姐走之前走。也不怕扫人家的兴。”   话说的酸溜溜的,但有什么办法。江水来的最迟,李云却最宠他。   红头发安慰自己,那是因为江水人高马大又长得帅。女人嘛,对帅哥宽容一点非常可以理解。   不过……   红头发忽地想起件事,心里还是忿忿不平。   趁江水没走远,他在后面喊:“知道二环十三郎吗!”   江水皱着眉:“什么狼?”   那点忿忿不平越发放大:“什么都不懂,嘁。”凭什么给这样的人引荐?   二环十三郎,传说中的人物。晚九、十点钟,正常车流量情况下,跑完长达32.7公里的二环路仅需13分钟。用更直观的数据来说,这速度意味着每分钟超越200多辆车。   更神秘的是,极少有人见过这个传奇的真容。李云不知是哪儿搞来的门路,竟有了与其见面的机会。李云会带着一个人去见这个北京飙车族的神话级人物,这个人是江水。   江水走远了。   红头发对着他的背影朝地上啐了一口:“呸,在神话面前,你就是三脚猫的功夫。不拼了命跑,连人家屁股都看不着。”   回去的路上,江水给杨梅打电话。   这次很快就接通了。   听见那熟悉的声音,江水不由自主地笑了:“在干什么?”   杨梅答:“在和你讲电话。”   江水听了直笑,不过他没有又和她玩“在讲电话”的游戏,那样太浪费时间了。他顿了一顿,想起正经事:“你什么时候过来?”   杨梅说:“你什么时候这么主动了?”   江水一言不发,要是这时候他照照镜子,就会发现自己的嘴角都咧到太平洋去了。   杨梅说:“月底,或者月初过来。”   “嗯。”   江水随口问:“上次怎么没接电话?”   “……上回有事。”   “哦。”   江水到了,杨梅听见关门的声音,问:“回家,还是出门?”   “你觉得呢。”   “……”杨梅心里想,他今天心情肯定格外好。想了一想,她故意夸张地说:“你不会出门去泡小妞了吧!”   “哪儿有什么小妞。”江水蹙眉。   “北京小妞,果然风流。”   “唱的什么。”   杨梅笑着质问:“你先说,是不是去找北京小妞了!”   “没有。”江水一本正经地答,“我不喜欢北京小妞。”   杨梅听了又是一阵笑。本来就知道他不会找什么小妞,再听他这么严肃地解释,她心花怒放了。   听她这么笑了,江水才知道他是被逗着玩。亏他还认真了。   江水脸上一热,急匆匆说:“有电话进来,先和你挂了。你早点睡觉。”   “别跑啊……喂!……”   江水没跑,是真的有别的电话进来。   ☆、来北京的女人   那个“别的电话”是李云打来的,通知他新的一轮的时间和地点。这一次加码了,一轮两圈,一圈十万。跑下来到手就是二十万。   江水一回生,二回熟,轻而易举拿了下来。   钱到手后的第一时间,江水第一个想到的人依然是杨梅,他迫不及待要和她分享这个天大的好消息。   电话没通,自己断了。   这时候李云走过来,脸上的兴奋与喜悦不亚于他:“走,去庆祝一下。”   依然是Mix夜店。   一进包间,江水就被红头发爆了满头的礼花。   “恭喜恭喜!”   江水弯弯嘴角,捋了把头发,淡淡道:“谢谢。”   李云率先坐下来,倒酒动作熟练,强塞给江水一杯:“今天你逃不过了。”   红头发在旁帮腔:“而且今天不允许提前退场!”   江水低眉看了看,顺从地接过,在一片欢呼声中一口饮尽杯中酒。   他的好酒量是初高中练出来的,少不更事,整天说愁,和校里校外一伙狐朋狗友胡吃海喝。一群少年不懂事,以为能喝就是本事,互相不知灌了多少酒。感情没培养出来,酒量培养出来了。   “好!”   有人不断起哄,江水脑子是清醒的,但总以为时间倒流,回到了过去。   李云站一边默不作声地看着,流光溢彩的眼睛眯了又眯,像藏在暗处的豹,死死盯住自己的猎物。   喝酒喝到酣畅淋漓的地步,卡包里的人越玩越疯。有人倒下了,有人还屹立着,有人已经输光了衣服,有人嘲笑着看好戏。   江水坐在一边,目光沉沉,平静地看着眼前的一切。他什么也没说,什么也不做,安安静静待着,却给人一种不怒自威的感觉。   这是个狠男人。李云想,他并不像他表面表露的那样木讷,相反,他内心澎湃波涛汹涌,或许,他心里头藏着另一个世界,藏着一片风不平浪不静的大海。   李云笑了,踩着高跟皮靴过去,哒哒哒的,极快的节奏就像她起伏不定的心跳。   翘着二郎腿斜靠坐着,手支在太阳穴上,意味不明地笑着。   江水转过脸,看见这样的李云。   李云一字一字地说:“你很牛逼。”   江水的声音没有一点波澜:“你以前说过了。”   “我想再说一次。”   李云问:“那笔钱,你还是打算花在衣食住行上?”   江水花几秒钟思考,而后摇了摇头。   “那是?”   江水说:“把其中一部分给你。”   “什么意思?”李云笑了,眼睛眯成线,依旧挡不住里面熠熠的光辉。   “你是我的伯乐。我感谢你。”   原来是这样。李云抿着嘴,淡淡地勾着。语气里不无失落:“我还以为你开窍了呢。”   “什么?”   “速度与激情。车给予你速度,女人给予你激情。”   江水说:“我不需要,我只要速度。”   李云嗤笑一声:“哪有男人不需要女人的,除非——你不是直的。”   她凑过来,讲话的时候神秘兮兮。江水嗅到很浓重的香水味——李云再爱刺激,打扮得再中性,也是个货真价实的女人。   江水皱了皱鼻子,头往一边侧着。   李云故意激他:“你不会真不是直的吧?”   江水淡淡瞥她一眼,说:“你很无聊。”   李云哈哈大笑,眼尾纹都挤出来了。她很愉快,特别是和江水待一块儿,总感觉自己变得更加年轻。   只可惜她已经35了。如果她能再小几岁,或许能和夜店里其他的女孩儿一样,满不在乎地秀出自己的青春。   这里的年轻女孩儿很多,其中不乏漂亮的。   北京的诱惑实在太多了。没有人不爱这里。   一路行去,划亮了北京之夜的一盏又一盏明灯,是全国各地奔赴到这里的那一颗又一颗不甘平庸又满腔炽热的心。   他们只有一个诉求:往上爬!往上爬!往上爬!   “江水,我要带你见一个人。”李云说。   “什么人?”   “能让你往上爬的人。”   李云选了极有特色的餐厅,嘱咐江水先行,她自己则随后再到。   包厢是提前预定的,传统的大圆桌,空荡的房间,此时此刻只有江水一个人。   这里每个包厢都有专门的服务员,江水所在包厢的服务员是个当地的北京人,穿统一制服,顶着花苞头。看模样年纪还小,持一口地道的京片子。   “要现在就点餐吗?”花苞头服务员问。   江水说:“等一会。”   “哦。”   花苞头走到门边的屏风后去,那里还有一道小门,是包厢自带的茶水间。   江水默默坐着,等了几分钟,就听见门那边传来手机游戏的声音。   愤怒的小鸟。   江水掏出手机看一眼时间,十分钟后,再看一眼。招招手,才想起花苞头躲在茶水间玩游戏,根本看不见他的手势,于是提高音量喊一声:“服务员。”   “怎么了?”   江水说:“把菜单拿过来我看看吧。”   这家餐厅的菜很有特色,基本都是平常家庭里不常做的菜肴。正因如此,江水面对菜单就有些为难——他不知道北京有什么特色菜,就算知道,他也没有那个经验能点好一桌搭配和谐的菜。   他只是太无聊,才想翻看菜单。   花苞头站在一边:“可以点单了吗?”   江水说:“我先看看。”   “……”   他必须得等李云来。   临分别前,李云特意强调,那个神秘的传奇一般的人物,二环十三郎,是不太好伺候的。   李云对这次会面很重视,从选择的餐厅就可以看出。这家餐厅就算是在首都北京,也是首屈一指的。   没有金刚钻,就不揽瓷器活。   江水想,在李云到之前,他是绝对不会点单的。   “可以点单了吗?”   江水合上菜单,递回去:“还有人没到。”   花苞头拧着眉头:“不点啊?你让我拿菜单我还以为你要点单呐!”   话音刚落,一转身又回到茶水间去。   “……”江水木着脸看着茶水间的方向,没过多久,又听见愤怒的小鸟的音效声。   这时候,李云姗姗来迟。   江水站起来,李云扇着手风进来,两眼搜寻着:“有水吗?”   江水冲茶水间喊一声,叫花苞头倒水。   “等会儿!水在烧!”   半天了,花苞头才拿着玻璃壶出来,眼睛却还盯着手机屏幕——那一关她还没闯过去呢。   放下玻璃壶,转身又要去茶水间。   李云蹙眉看着,抬眼看过去:“小妹,有凉水么?”   “啊,要凉水啊?”花苞头皱了下眉,正专注于游戏的她很难一心二用,于是把李云的话重复一遍,才慢悠悠说,“没有,只有开水。”   李云烦躁不堪。   除了喉咙火辣辣以外,更不满这个服务员的态度。   这时候江水说:“那个人什么时候到?”   李云又添烦闷:“刚托人问了——想再提醒提醒,奇了怪了,居然怎么都联系不上了。”   江水问:“要点菜吗?”   “先点着吧。”李云又把花苞头叫过来,“菜单拿过来。”   花苞头若无其事地看他们一眼,没转回头去拿菜单,而是说:“人是不是还没到齐啊?”   李云答:“还差一位。”二环十三郎应该会一个人现身。   “那就等他来再点。”   “……”李云气笑了,“现在点。”   花苞头摆出一副很不乐意的神情,李云淡淡道:“请你态度好一点。”   也不知这花苞头是什么来头,被李云这么说了,竟然还勾起嘴角扯了一下。   很讽刺的表情。江水很熟悉。   很早以前,他的职校生涯中,与人不对付,和人干架,对方一群小喽啰就是这种表情。仿佛在看什么下贱的东西。轻蔑、鄙视。   李云再也没说什么,她很快速地点单,途中接了一个电话,神情严肃,而后风轻云淡地挂断,继续点单。   江水无所事事,吹着空调风,喝完一杯大麦茶。   李云说:“走了。”   “?”江水不明不白地跟出去。   李云边走边说:“他不来了。那个二环十三郎。”   “刚才电话里说的?”   “嗯。”   “已经点单了。”   李云忽地停下来,转过脸,勾着嘴角扯了一下。   和刚才那花苞头一模一样的神情。   江水蓦地明白了,这是李云的报复。他说:“那一桌菜不便宜。”   “你管她死活。”   “……”   江水没吭声,李云阴阳怪气地笑了一声:“我不相信她对你态度是好的,奇怪你一大男人怎么忍得住。真以为自己气量非凡么。”   “……”江水想,要是搁以前,他能跟人因为这么点小事儿干起来。   李云说:“南北口音悬殊,很好分辨。北京人能轻而易举在人群中找到本地人和外地人。   北京人看不起外地人的。十三郎是,那个服务生也是。他们觉得自己是骄矜的。很多经济发达的大都市都这样,也包括上海。   我去上海那阵子,上海人也是瞧不起外地打工仔的,但又怎么样呢,上海人来北京,照样被北京人当做乡下人。   一视同仁的人有,善良的人也有,但在大城市生存,就得把相处的人看做不善良的人,这样,他们做出的让你不太舒服的言行,都有了合理的解释——   毕竟他们不善良嘛。”   江水说:“我一直以为你是北京人。”   李云说:“我是江苏人。”   “江水,你要记住我的话——你所在的环境是很阴险的。”   被二环十三郎放了鸽子以后,江水又有一周的空闲。这周过去,正式迈入飒飒的秋季。   正好是月底,这天江水起了大早,步履轻快地出门。   王震瞄他一眼,停下手头的活:“哟江水,今天这行头很帅嘛。”   江水捶了王震胸口一拳头,说:“你那车借我用用。”   车钥匙一甩:“喏,拿去。”   “谢了。”   王震追不及,在门口朝外大喊:“干什么去你!”   “……”   “嗬,跑得挺快。”   王震的车江水开过数次,人车彼此熟识。很快,江水到了机场。   拾起手机,嘟嘟嘟——   “到了没。”   “到了。”   ☆、在一起的男女   杨梅飞北京,落地时间是上午十点。   下飞机的时候风很大,把她的裙摆吹得翻来覆去。她拿手压了压,北京的阳光又透过云层钻下来,让她情不自禁地眯了眯眼。   好天气让杨梅的心情也好起来,坐着等候的时候,手机响起来。她很快按下接听,说:“到了。”   没过几分钟,她就在稀稀散散的人群中看见了江水。   江水其实很好认,因为又高又黑,混迹在白皮肤的北方人和矮个子的南方人中辨识度很高。   那张脸一点没变,但看起来光彩熠熠。   杨梅想,是他的眼神不太一样了,从前是压抑着的死水,如今是澎湃的汪洋。   “走。”江水牵着她的手。   王震的奔驰在停车场,杨梅故意缓下脚步,多看了两眼,江水就说:“问朋友借的。”   杨梅点点头,坐进副驾驶:“去哪?”   江水说:“带你去吃饭。”   “现在十点半不到。”   “飞机餐填不饱肚子,你肯定饿了。”   “……”   汽车进入市中心,已经近十一点。马路上很堵,江水从别的小路拐进去,路况好一些。在小路里七拐八拐,出去以后,和大路汇合,完美地避开了最堵的路段。   杨梅不禁看江水一眼:“才来北京一个月,看你很熟悉路的样子,像本地人。”   江水笑着说:“来北京光开车了。”   大排档已经开张,杨梅以为江水会带她去那里,没想到车子倏忽驶过,直奔前面路口的餐馆。   光看外观,价格不便宜。   “你在北京都干些什么?”杨梅问。   江水避重就轻地答:“还是在开车。”   “跑出租?”   “……”   “给专人当司机?”   “……”   “不会还是驾校教练吧。”   “……”服务生捧着菜单过来,江水抬头瞥一眼,指了指杨梅,“她点。”   点完单以后,江水替杨梅沏了一杯茶:“这里味道不错,一会儿你多吃点。”   “你以前来吃过?”   江水点头。   杨梅忽然很敏锐地问:“和借你车的那个朋友一起来的?”   江水摇头。   “那就是和北京妞一起来的。”   江水很快反驳:“她不是北京妞。”   杨梅挑了下眉,好整以暇地看着他,语气里都是揶揄,“还说没和妞一起。”   “……”江水欲言又止,脸都憋红了,最后不满地嘀咕一句,“又不是所有女人都是妞。”   这句话听得杨梅很舒服,继续在这个话题上纠缠下去,倒显得她过于刨根问底,不懂风趣了。于是她换了个话题问:“你现在住在哪里?”   江水说了一个地址,而后不知怎的,补充了一句:“我和王震住一栋楼。王震就是借我车那人,男的。”   他特意强调最后俩字,还加了重音。杨梅听了乐得直笑,江水眉心一皱,说:“笑什么笑。”   “笑你紧张啊。”杨梅说,“我也没问别的吧,你这么紧张干嘛。”   “……”江水闭着嘴,欲盖弥彰地看向一边。   上菜了,杨梅晃着上半身,躲开服务员的遮挡,从间隙里寻找江水。她越看心里越欢快,调侃他道:“那边开花了么,一直看,这么好看啊。”   “……”江水懒得理她。   又是一阵笑。等笑够了,杨梅才正经起来:“诶,你现在到底什么工作。我猜不到啊。”   开车的工作,除了跑出租、驾校教练、给专人当司机,应该没别的了吧?   她又晃了晃江水的胳膊:“你直接说吧,别卖关子。”   “……”江水转正身体,一言不发地夹菜。   杨梅催促:“问你话呢。”   江水平静地瞥她一眼,淡淡地说:“懒得和你讲话。”   杨梅没追着问,陪着他安安静静地把菜吃完了。   午餐过后,已经过了十二点。   两人坐进车内,江水瞄一眼时间,直接回去太早,就询问说:“要不要去哪里逛一下?”   杨梅看向窗外,北京的街熙熙攘攘,除了到处是车外,还到处是人。来往的人行色匆匆,杨梅不禁遐想,江水是不是也曾是这其中的一员。   “去故宫,还是去哪里。”江水思考着,摸了摸下巴。   等了一会儿,江水看向杨梅:“你想去哪里?”   “……”   “听见我说话了吗。”他捏了捏杨梅的左手。   杨梅蓦一激灵,回过神来,看着江水神色淡淡的脸,忽然轻哼一声,道:“不是懒得和我说话么。”   “……”江水扭回头,再不询问她的意见,将车猛地驶出去。   没去故宫,也没去任何景点,江水在城里不断地兜着圈。实际上也没兜几圈,因为堵车的缘故,开到后来,他不胜其烦,最后随便找了个公园停下来。   江水把钥匙拔了。打开车门,一条腿已经迈出去,后视镜里看见旁边的人一动未动,便停下动作:“下车。”   杨梅抱着手说:“外面太热。”   此时正是午后,一天中温度最高的时候。从车里看出去,行人的脚后跟粘着黑黑的影子,随着人走动,影子由长变短,又由短变长,唯一不变的是影子浓黑的颜色。   足以证明日头有多猛烈。   但实际上,入秋以后,天气比夏天凉爽多了,只是还有秋老虎的余威在。   “那行。”江水把伸出去的腿缩回来,“没地方可去了。”   两人一时无言,车厢内忽然变得很安静。这种静谧的氛围随着时间流逝,让人觉得心里愈发难受。   半晌,江水重新推开车门,走出去前背身说道:“太闷。”   他走了几步,站在车前的一棵绿树下,阴凉有风,还算舒适。身上随身带烟,靠着树无聊,就掏出来抽一根。   正对面就是车和坐在里面的杨梅。车前挡风玻璃是茶色的,阻碍了江水的视线,他必须牢牢盯着看,才能依稀辨出里面女人的模样。   她坐在那里,保持原来的姿势没动,很安静。紧靠着座椅,又凸出来,像一根浮雕。应该没有任何表情,既没有笑,也没有哭。   如果让她哭了,那他还算什么男人。   江水把抽了几口的烟取出来,用力掷在地上,带着一点气急败坏的意味快步走过去。   他想,他们两个人的相处模式总是这样。他总是拗不过她,总是低头认输。   重新坐进车里,才知道这么短暂的密闭,也能使里面和外面的空气产生天壤之别。外面虽然有太阳直射,但因为同时有流动的风,也不算太热。   而车里没开空调,竟然这么闷。   江水下意识去看杨梅,她面无表情地看着自己的腿,眼睛垂着。这样近看,更像一根浮雕了。   他这样默不作声地看了一会儿,把自己给气笑了:“闷不闷。”   杨梅把头瞥向另一边。   江水咬着牙,启动车子,把空调开到最大:“我带你回去。”   王震在店里百无聊赖,远远看见江水进来,喜笑颜开地打招呼。招呼打了一半,怔住了——他看见了后面跟着的那个女人。   “回来了。”话是对着江水说的,但王震的眼睛跟在杨梅身上。   王震心里有个猜想,但不敢妄自定论。想向江水确认一下,哪想到这小子目不斜视地错过他,径自往楼上走去。   他后面的女人一步不落地紧随,王震只来得及看个大概。但也足矣——这个女人个高肤白,脸蛋长得格外好看,不折不扣的大美女。   上楼以后,江水把门关了。   杨梅站着粗略地扫了房间内一眼,自言自语地说:“比以前好多了。”   江水关了窗,拉上窗帘,把空调打开。房间里很暗,他又走到门边去开灯,灯很老旧,开关按下后,闪了几下才亮,江水盯着灯看,再次看见了灯罩下积着的灰。   他忽然想起什么,开口说:“好几次你没接电话。”   杨梅没听明白:“什么?”   江水说:“给你打过好多次电话,你都没接到。”   “哦,”杨梅点点头,“那时候我在忙。”   “忙什么。”忙到屡次错过他的电话。   “李艳的事。”   “……”   江水暗自叹息,避开这个不谈。这时候,他才发现杨梅进来后就一直站着。   “没有其他能坐的地方,你先在床上坐一会儿。”   江水想,他有钱了,是时候置办一些家具。   杨梅走动几步,却没在床边坐下。她转到窗边的门旁,走进去看。   那是卫生间,有洗手台和淋浴头,设施还算全面。   再转身退出来,江水正好挡在门口,两臂折着,撑在卫生间的小门上,他身材高大,这样一来,就完全堵住了里面的人。   “干什么。”杨梅问。   话一出口,她才恍然发现,现在说什么都多余。江水的眼神太炽热了,快比过天上的太阳。他要说的话很多,全藏在眼睛里,这时候全涌出来,汩汩不停地,一股脑冲向杨梅。   那一时间,杨梅深深地喟叹——她什么都不想管了,什么都不在乎了。因为她是如此的思念着他。   下午五点过后,王震就坐不大住了。他想叫外卖,但又不知道要不要把江水和杨梅的叫上。等到将近六点,江水才迟迟从楼上下来。   “终于知道下来了?饿了?”王震说。   江水笑了一下,说:“王震,上上回那家外卖电话还有么。”   王震愣了一下,随即咧嘴笑了:“那家店啊,味道是不错,但送餐慢,还死贵。你真要点那家啊。”   “嗯。”江水伸手,“拿来。”   “嗬!”王震乐呵地把江水上上下下扫视个遍,用鄙视暴发户的语气骂道,“你有钱了不起啊!”   江水抖了抖手掌,王震恶狠狠把记着外卖号码的卡片摔到他手心:“土豪,你好心帮我也点一份呗。”   江水瞥他一眼:“这么长时间,你自己怎么不点。”   听了这话,王震差点没气吐了。也不仔细想想到底是为了等谁,他才没叫外卖的。   “算了,把你也算上吧。”江水低头拨电话。   真是勉为其难的口气啊。王震瞪着眼睛看他背影,等他挂了电话,笑眯眯地说:“江水,你过来下。”   “?”江水走过去。   王震竖着手掌,刻意压低声音:“既然你现在这么有钱……兄弟我给你个建议哈。”   “什么?”   “你要不要考虑去趟家具城,把你那破床给换了?”   “……”   “几个小时了都,吱嘎吱嘎的,我这听得特别清楚。”   “……”   “懂我意思吧。”王震笑得贼眉鼠眼,“刚听得我耳朵都要长茧,我差点没拿扫帚捅你天花板。”   这时候,楼梯口杨梅下来了。王震荤话讲得意犹未尽,江水往那边瞄一眼,重重给王震一拳:“闭嘴吧你。”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很能装的盒子厚爱投雷一掷千金 感谢豪气冲天的Cupid投雷   ☆、寻求真相的女人   半个多小时以后,外卖送到了。   江水点的都是一些家常小炒,但仍旧裹着浓浓的京味儿。三个人围坐在一张圆桌旁,安静地吃饭。   王震边吃边打量另两人,他们这么沉默,一个只顾埋头吃饭,另一个光低头,筷子倒是不停搅动,但就是不抬起来往嘴里送。   王震是爱热闹的,空气太凝滞他心里不好受。此情此景,他脑汁绞尽,也想想个话题出来活络一下气氛。   话题还没想出来,对面的女人抬头看了他一眼。王震惊了一下,但随即反应过来,杨梅并没有刻意看他,只是抬头之后,眼睛便无意识地扫过来。   而后又收回去。她重新低下头,皱着眉,拿着筷子夹起碗里的胡萝卜。既不往嘴里塞,也不放下来——就那么停在那里。   江水很主动地把碗递过去,靠在杨梅的碗边。他们之间没有任何言语上的交流,但很默契——   女人把胡萝卜一股脑丢进男人的碗里,男人刚要把碗拿回去,女人只是点了点筷子,男人拿回碗的手就顿住了。接着,男人的碗里多了几块亮晶晶的肥肉。   王震把这一幕看在眼里,想找话题的念头被他死死掐掉。他们之间不需要什么话题,相反,他要是找到什么话题了,倒是打扰了他们。   “吃完饭,要不要去外面逛逛?”王震提议道。   杨梅静静地站着,不赞成也不反对。江水看一眼就明白,回头对王震说:“不了,她挺累的,今天早点休息。”   “行吧。”王震目送他们上楼,心里有点小遗憾。   吃饭前江水介绍了杨梅,但并没有多聊几句。王震好奇心挺重,现在抓心挠肺地难受。   他今晚得守在店里,往常江水会下来,江水虽沉闷,但总好过一个陪伴的人都没有。   但今天……   王震忽然盯着天花板看,喃喃自语道:“不会吧……”   不知过去多久,店里有人进来。抬头一看,是李云。   王震笑眯眯地迎上去,嘴巴极甜:“云姐。”   李云似有若无地“嗯”了一声,四处逡巡着,最后把车钥匙往桌上一敲:“江水呢?”   王震一句话不说,手指朝天指了指。   李云颔首,把车钥匙拾进手心:“那我上去。”   “诶——等等等等。”   李云停下来,低眉看着拦住路的手,王震很快把手收了,说:“你渴不渴,我帮你倒杯水先。”   “不渴。”李云话不多说,腿一抬又要上楼梯。   这回,王震也不拦她,跟在后面说一句:“有女人在。”   “……”李云顿了顿,回头看王震,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哦,难怪打他手机都不接了。”   “他手机放楼下充电呢。”王震眼神示意,墙角果真躺着江水的手机。   “你打他电话了?”王震走过去,按了几下,手机屏幕还黑着,“自动关机了都。”   李云目光追过去,落在江水的那只新手机上。这只手机还是她陪着去选的,因为有熟人,尽管是最新款,依旧很幸运地拿到了出厂价。   她再没犹豫,蹬蹬蹬上楼去。   江水的房在楼梯上来的左尽头,以前是王震一个人住,王震懒,从来是叫钟点工打扫的,这个习惯一直保持到现在。   这条过道被打扫得很干净,房门前有踩脚的地毯,门前摆着外穿的鞋。一双简单的驾车鞋,另一双正红的细高跟。   李云在门口站着,既不离开,也不敲门进去。她静静地盯着那双女鞋看。   37码,窄脚。   看来王震没有骗她。   像是想要证实这个真相一样,门内依稀传来咿咿呀呀的声音。很低很轻微,但很容易辨别,那的确是女人的声音。   过了一会儿,这绵长的声音停下了,李云听见江水的声音:“……舒服吗?”   “……”   “很舒服吗?”   “……”   “是舒服得不行的那种舒服吗?”   听不真切。但李云能确认,这是她从未听到过的,江水的另一种声音——毫不冷淡,低哑而富有磁性,同时,蕴含着浓烈的快乐。   再不迟疑,李云转身就离开。   王震见李云下来,说:“这就走了?”   李云说:“你去告诉江水,我有事找他。很重要的事。”   “行。”   “我就在Mix等他。”   “行。”   “别告诉他我来过。”   “……行。”   等李云走后不久,江水也下来。   王震看着江水走来走去,说:“找什么?”他手机已经握在手里,就等江水发话便递还给他,哪知道——   “喝的。”江水说,“有没有喝的。”   王震嘿嘿一笑:“哦,口渴啊。”   江水重复道:“有没有喝的。”   王震说:“你渴还是她渴。”   “她渴。”   “喏,”王震指着一边的橙汁说,“昨天刚买的果汁儿,你拿上去吧。”   江水几步走过去,弯着腰鼓捣一阵,最后,也不知从哪个角落,摸出两罐啤酒来,定睛去找生产日期。   王震看了就说:“怎么拿这个啊。”   “她爱喝这个。”   “……”   江水还翻来覆去地看,王震直说:“没过期,放心吧。”   “哦,那就行。”说着,又要往楼上跑。   王震一把抓住他手臂:“云姐找你有事儿。”   “什么事。”   王震晃晃脑袋:“应该是很重要的事。叫你去Mix找她。”   送走了江水,杨梅从楼上下来。   王震给她拖了条椅子:“坐。”   “谢谢。”   杨梅坐下就往外看,王震顺着看过去,解释道:“江水有急事出去了。”   她点点头说:“知道了。”   “哦,江水和你说过了啊。”   又点头:“Mix是你们这的夜店?”   “是。”王震问,“他和你说的?”   “嗯。”   王震心里忽的塌下一块,也不知是松了口气,还是泄了气:“他还真是什么都和你说啊。”   什么都和她说?杨梅听了在心里笑。根本不是,他只是很聪明地,有选择性地说什么,不说什么。   杨梅看了一眼墙上的钟:“快十点了啊……他总是晚上出去吗?”   王震思忖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会比较好,片刻,他含糊地道:“有时吧。”   “他应该经常光顾夜店。”杨梅分析道,“他讲Mix的时候好像很熟悉的样子。”   “……”王震暗自捏了把冷汗,明明不干他的事,可他偏偏有种做了坏事被人审问的感觉。   只是杨梅把分寸拿捏得很好,以至于光从对话来听,完全是闲聊的味道。   “陪他一起去夜店的,是在北京认识的朋友么。”杨梅想了想,提出另一种可能,“还是一起工作的同事。”   王震笑两声,摸着鼻子道:“后者。但现在是前者了。北漂嘛,不交朋友一个人怎么漂?”   杨梅点点头表示认同。过了一会儿,她说:“才一个月而已,我没想到他能混得这么好啊。”   王震听了就笑:“江水车技特别牛,肯定吃得开的。”   “他还在替人开车么?”杨梅问。   正确答案正要脱口而出,王震及时悬崖勒马——如果这么问了,看来是不知道江水在干什么的。说明江水还不打算告诉她,那他一个外人多什么嘴。   “他以前替人开车?”   “嗯,曾经还是驾校教练。”   “是嘛!那他履历很丰富嘛。”王震自说自笑。笑到嘴边就尝到尴尬的味道。   往杨梅那边看过去,发现她兀自看着门外。大概是没有发现他在刻意转开话题。   王震呼一口气,不知怎的,背上冒出涔涔冷汗。好像某个天大的秘密就要被人戳破似的紧张。   好在杨梅并不是追根究底的女人,她的从容就是在最适合的位置点到为止。这也是她最聪明、最宽容的地方。   “我想出去走一圈。”杨梅从椅子上站起来。   王震跟着起身,忙不迭说:“那我陪你?”   杨梅说:“不用麻烦,我绕一下就回来。自己可以。”   她快步走到改装店外,有凉风来。屋里开着空调,空气是臭的。而户外则完全不同。正午的闷热已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夜晚的清凉。   杨梅信步走着,漫无目的。每走过几块砖,路过几家店,就要稍作驻足。她想看看这一个月来,江水的眼里都容下了哪样的风景。   这样走着,无疑是孤独的。更何况又身处异地。   看江水却是生活得十分从容的样子,杨梅心里的寂寥感越发膨胀。   为什么她来到北京,依旧这么不安?   杨梅想,只要江水还有所隐瞒,她的不安感就不会消除。如果她是毫无保留,那么他就不能藏着掖着。   “啊!下雨了!”   杨梅被高喊声吓得抖了一下。下一瞬她忽然明白,她不是被吓的,是被骤然冷却下来的温度冻的。   北京变天很快,似乎是眨眼间,因为一场不请自来的夜雨,就变得冷飕飕的。   她紧了紧衣服,不知该向前还是后退。   雨不大,但越下越密。   她没有伞,穿得也很单薄。再在雨中走下去,一定会湿成落汤鸡。   忽然想起来北京前一天,也是飘着这样忧愁又绵绵的雨丝。她眼睁睁看着李艳站在雨雾里,发丝上、睫毛上闪着湿漉漉的光。   杨梅撑伞走过去,扯了扯她的衣袖:“你不要犯贱了,好马不吃回头草。狗也改不了吃/屎。”   李艳说:“他回来找我……”   孙威打断:“这是我们的事,杨梅,你不要插手。”   ……   杨梅和李艳冷战了。   那时候,她冷眼看着李艳被孙威抱在怀里,雨纷纷落下,颇有琼瑶味道的画面。   蓦一转身,隔着雨烟看见车上走下两抹身影。   男人和女人。一张熟悉的脸,一张陌生的脸。不撑伞,在北京的街上拉扯。   又一幕琼瑶味道的画面。   杨梅在旁看着,等那对男女走近了,才凉凉地叫住其中一人:“江水。”   ☆、不怕死的男人   那场雨之后,杨梅没再见李艳。上飞机前,倒是见到了孙威。   有些时候,杨梅一直很诧异,这些出尔反尔的男人到底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再次站在前任面前。   她问孙威,孙威一本正经地告诉她:“因为对比了,才知道李艳更好。”   “你的‘更好’一点都不值钱。”   “是,对你来说是。但对李艳来说很值钱,对我也是。”孙威睥睨着杨梅,说,“你不能因为你和宋强不能破镜重圆,就阻止我和李艳破镜重圆。”   “……”杨梅真想呸他一脸口水。   孙威说:“杨梅,男人总是会找一个更好的。”   ……   望着朝自己走近的男女,杨梅不禁想,他是在寻觅一个更好的么?   不是。   她和江水的问题从来不在于别人,而在于他们自己。   “你怎么跑出来了?”江水皱着眉,视线不由自主落在杨梅濡湿的前额。   “我一个人在房间太闷了。”   “江水,你应该在你那里摆一台电视机,或者电脑。”李云说,“不然客人来了很无聊。”   杨梅循声看过去。   客人。她在李云嘴上成了“客人”。   江水抿抿嘴,对李云说:“我先回去了。”   李云盯着他的脸看,最后提醒道:“明晚,你别忘了。”   “嗯,不会忘的。”   江水和杨梅一路走回去。两个人都湿身了,江水让杨梅先进去洗澡。   她在浴室门前换了拖鞋,不经意抬头,这才发现江水的浴室里只有一块香皂,洗头、洗澡、洗脸,都是用这块香皂。   她怔在那里,忽然间有一种依旧身处江水家的感觉,仿佛他们都没有来北京。江水在家里只用香皂,她住进去后,才将花里胡哨的洗发露和沐浴露搬进去。   江水走过来,也看见那块香皂,说:“你今天先用这个吧,明天再去超市买新的。”   杨梅问:“什么时候?”   江水想了想:“上午,或者下午。”   “晚上呢。”   “晚上不行。”   杨梅笑着:“晚上你要去哪儿?”   “……”江水别开眼,声音很低,“晚上有别的事。”   他背过身走,重新在床边坐下。   杨梅一声不吭地走进浴室,窗户没关死,留了一道小小的缝。有凉凉的风吹进来,吹得她起鸡皮疙瘩。   窗外雨不停,却听不见任何下雨的声音。夜色很沉,没来由地让人感觉压抑。   杨梅望着窗,总有一种在看默片的感觉。   怎么连北京都这么沉默。   第二日,江水遵守承诺地带着杨梅去超市买洗浴用品。   洗浴用品在两个货架都有,一边是进口的,一边是国产的。杨梅在进口那里看了一会儿,瞄到价格就放回去了,刚要往另一边走,手肘被后面的男人握住了。   “喜欢就拿去。”江水说。   杨梅回头看他,他朝刚才被她拿起又放下的瓶子努了努嘴。   “太贵了,不划算。”杨梅说。   “没有什么划算不划算,我带够钱了。”他直接把那只瓶子扔进购物车里。   杨梅用讶然的眼光看着他,他视若无睹,在进口货架前来回转了两圈,但却看不出什么名堂,只好回过来问杨梅:“还有什么需要的?都是外文,我看不懂。”   杨梅指着最高一层的乳白色瓶子:“那个。”   江水伸手就拿下来,嘭地丢进购物车:“还有吗?”   上扬的句尾,掷地有声。杨梅忽然一笑,江水看见了就问:“一个人在那里笑什么。”   杨梅说:“笑你像个暴发户。”   江水也笑:“买个洗澡用的就是暴发户了?”   “什么洗澡用的。这两瓶都是洗发的,一瓶去屑一瓶护发。”   “哦,”江水垂下眼,又看了看购物车里的瓶子,说,“你太讲究了。”   “是你太不讲究了。”   江水默默地看着杨梅又从货架上拿了两瓶东西下来,不知道又是什么用途的,忽然就起了开玩笑的心思:“这两瓶呢?一瓶洗上半身,一瓶洗下半身?”   杨梅从他身边滑过,边走边说:“一瓶沐浴露,一瓶乳液。”   “……”江水在原地怔了一下,乳液又是什么?   两个人很闲散地逛超市,所有东西买完以后,杨梅竟然觉得有点累了。   坐在驾驶位,江水转头看她一眼,说:“怎么这么快就累了,也没走几步路啊。”   杨梅愁眉苦脸地捶着腰:“不知道,腰疼。”   说到腰疼江水就没继续说话了,可能是他太过分了。女人的腰肢很柔软,掐上去的时候手无论如何都挪不开了。   “那今晚你好好休息,别乱跑了,我去王震那给你借台平板。”   杨梅头倚向窗,轻轻“嗯”了一声。江水要晚出,她也拦不住。也不能说“早点回来啊”之类的话,这样会显得她特别像一个无所事事的每天只是等待丈夫的家庭主妇。   江水如约到了Mix,但比规定时间迟了一点。李云已等候多时,看见江水进来也不急着上前招呼,就这么把他晾在那里。   这时候红头发走过来,在江水耳边细声说:“看那边——”   顺着红头发的视线看过去,那边围着一群拼酒的男人。有个胖子正一脚踏着桌面,一手捏着啤酒吹瓶,周围一圈起哄的人,最吸人目光的是躺坐在软沙发里的瘦男人。   为什么吸人目光呢?江水也说不上来。   这是一种感觉,有的人天生有一种强大的磁场,明明什么都没做,但就是格外吸人眼球。   那个男人又瘦又小,从外观上看丝毫不起眼。可这样的男人却让江水没来由地一阵胆寒。   似乎是感受到这边的视线,那边的瘦男人幽幽转脸过来。   江水被震了一下,那是一双如鹰隼般犀利的眼。挤挤眼再看,却发现瘦男人已经转回头去了。   红头发说:“那个人叫陈一沉,云姐想介绍给你的二环十三郎,就是他了。”   今天来Mix之前,红头发根本不清楚陈一沉的长相,毕竟极少有人见过他的模样。就算见到了,也不一定认得出他就是飚车一族的神话。   但身在这个圈子,能见到传说中的人物,心里还是十分波涛汹涌的。   红头发又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和江水说话的声音无意间带了一丝微颤:“还是多亏了你啊,不然我也见不了这号人物。”   安静一会,江水问红头发:“是李云约来的吗?”   红头发瞠目:“怎么会!云姐……云姐也约不到人啊。昨晚云姐非要你来,不过是听了小道消息,没想到,陈一沉真的来了。”   炫彩的夜店光下,陈一沉显得越发神秘。红头发尚自沉浸在忐忑和激动之中,眼见江水往前走去,匆匆道:“诶诶诶!你干什么去!”   根本来不及拉住他。只见他直奔陈一沉的位置。   陈一沉眼前一暗,抬头,江水高大的身躯瞬间挡住了大片光。   那一圈拼酒的人安静下来,眼睛看过来。   陈一沉朝一边挥挥手:“你们继续啊,那个谁,胖子,别想耍赖。”   旁边的人又开始起哄,胖子身一抖,只好硬着头皮继续干酒。   “你为什么没来?”江水盯着陈一沉。   陈一沉食指挠了挠太阳穴,露出很疑惑的表情:“你在说什么?”   江水就把那天被陈一沉放了鸽子的事情讲了一遍。   陈一沉先是愣住,而后咧嘴笑开了。   “你谁啊?”他语气很轻。   问这个问题并不是真的想知道江水姓甚名谁,而是轻视的反问——你算哪根葱?   江水一字一字地答:“我是江水。江湖河水的江水。”   “!”陈一沉带着哭笑不得又不可置信的神情看着江水,一时之间没说话。   胖子那边格外热闹,陈一沉很快被吸引了。他坐在那里兀自笑着,索性当江水是空气。   “你是不是叫陈一沉?那个二环十三郎。”   陈一沉扯了扯嘴角,看他一眼都懒得。   江水不会死心,继续追问:“是吧?”   “……”   没得到任何回应,但那一刻,江水在心底十分肯定面前的这个瘦男人真的就是他要找的人。   “陈一沉。”江水叫他的名字,“和我出去跑一圈吧。”   那一圈再次安静下来。胖子刚吞下去一口,被噎得喷出来。   陈一沉冷笑一声,终于又看江水一眼,极其不耐烦:“你是傻逼吗。”   周围人都笑。   “不是。”江水的声音格外平静。   没等有人再嘲笑,李云走过来,把江水拦在手臂后,话是对陈一沉说的:“他喝多了,你们继续。”   说完要把江水领走。   “等等——”   李云和江水齐齐停住。   陈一沉捋了捋下巴,单手把开了的两瓶啤酒拎上桌:“想和我跑可以,先把酒喝了。”   江水看着桌上的酒走过去,伸手去拿。   “诶,你搞错了。”陈一沉拍掉江水的手,眼神往下去,“是这个。”   软沙发边一箱啤酒,除掉刚拿出的两瓶,余下十瓶。   “一口气干完,我就和你跑一圈。”   江水低头看一眼:“你能跑过我,我一口气喝一箱。”   倒抽一口冷气。   不仅是陈一沉,旁边人也都惊呆了。   这人哪儿冒出来的?好大的口气!   “来不来。”江水居高临下地看着。   陈一沉想,他今晚非弄死他不可。 作者有话要说:  听说我亲爱的西皮提结婚收到了很多的祝福,作为她冰雪聪明双商过人的honey,我觉得我也很有必要骗几个评论来= =花 难就难在,我一没结婚,二没临盆,怎么办呢,我还是一只一看见人秀恩爱就举起火把的单身汪呢   ☆、沉默的男人   从车上下来以后,江水胃里难受。   刚才速度飚得太高,还有几个紧急刹车,身体根本承受不了。   一圈跑完以后,江水就找了个墙角蹲下来。   身后李云追过来,黑色的皮靴停在他的眼皮子底下:“起来,蹲着会更难受。”   江水没起来,像一块硬石头一动不动。   李云皱着眉头啧了一声,二话不说就去扯他的胳膊。接触到了才发现,他腋下都湿了。   “你很紧张?”李云侧过脸看他。   他的神情完全隐藏在黑夜里,这里连盏灯都没有,他皮肤又这么黑,根本看不清楚。   “没有。”江水用另一只手拂掉李云。   “那你把脸朝过来。”李云冷冷道。   “……”   李云在心底轻嗤一声,抱着手臂绕过他,站在他面前。她想尖酸刻薄地讽刺他几句,可看见他垂着头的样子,却怎么也开不了口。   这样看起来,他更像个不知所措的大男孩。   毕竟还是年轻——都不满三十岁,心高气傲也是正常的,忽然被人从云端推下来,失落难过也是常理之中。   李云说话的口气不知不觉就软下来:“刚开始我就没让你和他比,你误解我的意思了。他在北京飚车圈里的地位太高了,我们不要以卵击石。”   “……”   “输掉很正常,不然他就不会被人当做神话。”   “……”   “北京他太熟悉了,我想他闭着眼睛都能一路飞行。你根本不占优势的,所以现在也没什么好失落的。”   没什么好失落的?输掉还应该觉得正常么。江水摇摇头,从角落里走出来。他想,如果真是这样,他还来北京干什么呢。   “你去哪里?”李云跟在后面。   “他们在哪。”江水自言自语地说,目光搜寻着,在夜店门口看见了陈一沉等人。   胖子大老远就看见江水,隔着几个行人就朝这边挥手:“喂!”   江水走过去,一眼就看见陈一沉脚边的啤酒。胖子笑了一声,忙不迭弓下腰把箱打开。   “瞧!特意给你新点了一箱!”胖子乐呵地让开身,用脚把啤酒箱踢过来。   李云在后看着,忽然向前两步,面容带着凉凉的笑:“想喝酒去卡包里,在这儿像什么话。”   胖子瞪着眼睛:“像什么话?像什么话!卡包闷,咱就愿意在这儿。”往后看一眼陈一沉,更有底气了:“愿赌服输是不是小兄弟?”   李云想斡旋几句,被胖子凶巴巴地截断:“你一娘们儿别插手男人的事儿行不行?烦人。”   江水站在那里,像是听不见周围任何声音。他的目光始终落在某个瘦小的男人身上,那个瘦小的男人也正看着他。   片刻,江水视线一低,几步就走到陈一沉旁边。   他沉默着,弯腰取出其中一瓶,用牙咬开瓶盖,咕咚咕咚灌下去。   十二瓶啤酒对他来说是小菜一碟,只是一口气下去会比较难受。但没有办法,刚才的眼神让他明白,想继续在北京混,就必须喝。   “哟,又飘雨了。”胖子往头顶上看,不高兴地嘟囔,“真是入秋了啊,老下雨。”   陈一沉往夜店里一指,说:“你们进去,刚才那轮还没结束呢吧。胖子,是你吧?别想溜啊。”   胖子哎哟一声,说:“哥们儿你记性太好了吧?行行行,男子汉大丈夫,那点儿酒怕个屁!”   话音落下,一群人一窝蜂往里走。胖子半个身子走过去了,又反过身凑过来:“这人怎么处理?”   指着江水。   地上已经摆了几只空瓶,陈一沉面无表情:“撂这儿。”   “行嘞。”又回头,道,“你不走啊?”   “过会儿来,你先进去。”   “好嘞。”   等人散得差不多了,陈一沉往树下走。倚着树干看了一会儿,又走过来,勾起手指,用指骨敲了敲江水的肩:“喂喂。”   江水喉结一顿,再一滚,把嘴里那口吞下去,放下空瓶。   “你哪儿人。”   江水沉一口气,答:“浙江。”   “南方人……” 陈一沉眯了眯眼,仿佛陷入回忆,“算你有种。”   江水低着脸,垂着眼,好像在盯着地面看,但那里实际空空如也。   陈一沉唇往一边斜,声音在细雨里飘飘荡荡:“你现在特讨厌我吧?”   江水摇摇头。   陈一沉说:“还他妈骗鬼呢。”   “……没。”江水抬手臂胡乱擦了擦嘴巴,说,“一开始就没把你当好人。”   ——把所有交往的人看做不够善良的人,所有让人不舒服的言行就有了合理的解释。   “哦,这样。”陈一沉笑得欢了,无声的。   雨似乎大了些,他最后看一眼江水,什么话也不说,径自走进Mix去。   “别喝了。”李云说。   江水停下来,数着地上的瓶:“还差一半。”   李云来夺瓶子,抓在他的手腕上:“跟我回去。”   江水有点晕:“回哪里?”   “……”李云深吸一口气,缓缓说,“跟我回家。”   江水一言不发,取出手机拨了一个号码——正在通话中。   李云看着他的手机屏幕黑掉,眼神暗了暗:“起码跟我回去洗洗。”   江水蹙着眉,扭头看她。由于酒精的关系,他的眼睛有偶尔的迷离,但两颊并不红,或许是他皮肤黑看不出来的缘故。但眼尾那里,的确染上浅浅的粉色。让人想起纷纷的桃花。还有他的耳朵,同样红通通的。   李云晦暗不明地看着他,抓紧他的手浸出一丝薄汗。   很快,江水把她甩到一边:“我自己回去,你走。”   李云没拦他,只是在背后说了一句:“你这种样子,要回去让她看到吗。”   江水呆住了。   安静的气氛里,突兀的手机铃声响起来。   “喂?”杨梅把平板放在腿上。   打过来的是李艳:“你在北京……”   “对。”   “……孙威和我说了。”   “嗯。”   李艳很犹豫,不知道该不该和杨梅解释她和孙威的事。明明前不久还在和杨梅说渴求第二春,一转身又回到孙威身边去,显得她立场多么不坚定。   而且好像……之前杨梅为她所做的一切努力,都打了水漂。   作为好朋友,李艳觉得内心愧疚。   杨梅说:“你保护好自己。”   李艳差点落下泪来,捂着嘴巴拼命点头。   杨梅皱着眉拿开手机看一眼,又把手机放回耳边:“你听见了吗?”   “听见了。”   “嗯,那就好。”   挂了手机,杨梅才发现外面又下雨了。   ——站在雨里,不知怎么,我忽然就原谅了他。可能我还是爱他。杨梅,你知道吗,过得不好时,我恨不得和他一起死,而现在,我想要和他一起好。他在伤害我,你在保护我。现在和他在一起,我总觉得背叛了你。   杨梅从床上起来,沉沉地叹气。   哪有什么背叛,她深知道女人的劣根性。她自己何尝不是——义无反顾地飞蛾扑火,别的什么也不管,什么也不想,只想着一路追随。   时间过了凌晨,杨梅重新钻进被窝。   门口这时候打开,江水走进来。   “你很臭。”杨梅捏着鼻子。   江水不管不顾地在床上趴下,酒气和汗味更浓。   杨梅说:“去洗澡。”   “累得不行了。”   狠狠踹一脚江水的屁股:“不洗澡别睡床上。”   江水猛一下子从床上弹起来,刚想反驳这是他的床,忽地怔住了。这时候,他才发现床单和被套都换了。   “怎么换新的了。”江水说。   杨梅捧着平板,故作轻松地说:“哦,原来那个太土了。”   “……”江水挠了下背,酒精让他大脑迟缓,表情也木木的。   杨梅清了下喉咙:“你看,都抓痒了,快去洗澡!”   又反应了几秒,江水总算不情不愿地挪到浴室。听门嘭地关上,杨梅看向角落里换下床单和被套,得赶紧找个时间洗干净——布料正中央有昨天留下的深色印记,来自于她,也来自于他。   浴室里水声停了,不久,隔着门传来江水闷闷的声音:“哪瓶洗头的?”   十分钟后,浴室门开,涌出一阵袅袅的水汽。   杨梅已经躺下来,感受到另外半张床塌下去,说:“你给我打过电话。”   江水仰躺着,手盖在额头:“嗯,你怎么没接。”   “那时候我在和李艳讲电话。”   “……又是李艳。”   “什么?”杨梅扭头去看他。   他抿着唇,脸上没什么表情:“没什么。”   过了没多久,他侧过身体,面朝杨梅的背,手伸过去:“腰好些没?”   杨梅在黑暗里睁开眼,背后就火辣辣的。   “怎么喝这么多酒。”她说。   “……”手蓦然顿住,但也没有抽回。   “就算是工作应酬,也要有节制。”   “……我有分寸的。”   安静了好一会儿,他呼吸渐渐重起来:“腰好些没。”   杨梅默不作声,一点睡意都没有。   江水以为她没听见,又重复问了一遍。   这回,杨梅动弹了下——她往自己那一边又挪动几寸,顺便把摸上来的手拍下去:“你不是累得不行了么。”   “……”江水躺回自己那边,“那睡吧。”   彻底没了声音。   江水觉得有点失落,但也松了口气。   有些时候,有些东西,能瞒多久就瞒多久。   ☆、暴风雨里的女人   清晨,小何打电话过来。杨梅怕吵醒江水,手一急,就掐掉了线。反应过来时,才发觉床的另一边已经没有人了。   江水一大早就出门了,在她还熟睡的时候。   或许他是出门买早餐。   杨梅很快否决掉这个猜测,因为靠墙的桌上有新鲜的豆浆和热腾腾的包子,香味传过来,却丝毫引不起她的食欲。   她低着头,给小何反拨回去。   其实也没什么大事,小何还不知道杨梅来了北京,婚假过了一半,心血来潮想去店里张望张望,却发现自家店门处于关闭状态。   “姐,现在可是进入旺季了啊,你就这么关着门不管啊?钱都飞走了!”   杨梅声音淡淡的:“没办法,我人在北京。”   “什么事啊,这么匆忙。”   杨梅抬眼看了看桌上的早餐,没说话,过了一会儿,换了话题:“小何,蜜月过得怎么样?”   小何笑了笑,听不出特别大的情绪:“日本女人是真的温柔。”   “去日本了?你不是想去法国的么?”   “他想去日本。”   “……”   “其实日本也挺好玩的啊。”   杨梅沉吟道:“嗯,重要的是你要开心。”   过日子嘛,就是图个开心。这是人生活的终极目标。吃再多的苦,挣再多的钱,不过是为了自己能过得更好。   所以杨梅毅然决然来了北京,她一直以为这样自己能更开心。   可是,江水这一整天都没在家。她不知道他去了哪里,晚上的时候打了一个电话过去,响了几声被按掉了。   江水焦头烂额,根本没心思接什么电话。   李云出事了——车速过快,撞上围栏了。   江水开的车。   他一直以为李云能躲开,事实却没有,她出乎意料地撞伤了。   无论如何,错在他。   医院里的人行色匆匆,明亮的白炽灯、喧闹的人声、推车滚轮在地板滑动的声音……这一切,无疑都增加了江水的紧张感。   他什么也不懂,分析不出李云的伤势到底如何。只记得她额头上的血,和她酒红色的头发一样触目惊心。   直到第二日凌晨,手术终于结束了。   套上无菌服,江水跟着护士进了李云的重症监护室。她躺在雪白的病床上,合着眼,头上缠绕着层层绷带,心电监护仪在静谧之中嘀嘀嘀地叫着。   护士瞄一眼仪器,各项指标正常,于是回头轻声说一句:“手术很顺利,现在生命体征也稳定。放心吧。”   “谢谢。”江水站在那里,既不靠近,也不后退,只是那么看着。   护士看了看他,说:“别待太久了,病人需要安静。”   江水点点头,沉默地跟在护士身后。   护士回头看他,眼含惊讶。往常这样的家属在重症监护室总是能待多久待多久,像他这样看一眼就走出来的,极少。早知如此,让他在窗外看一眼就可以了,也不用浪费时间套无菌服了。   出了重症监护室,江水在走廊的铁椅上坐下,手支着额头,极疲惫的样子。   护士瞥他一眼,抱着病历夹走掉。过了半小时,再路过的时候,看见他还保持原来的姿势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像一块沉默的岩石。   她本不该理睬这些,但那样一个高大的男人孤零零地坐着,让她忽生同情之心,走到的时候不免多嘴一句:“喂,你回去休息吧,别坐这儿了。”   等了好一会儿,他才抬起头,依旧是淡漠的表情,唯独双眼不平静,像卷起了狂风巨浪。他不是凶神恶煞的长相,但这样看起来,却叫人没来由地害怕。   护士微微缩了缩肩膀,后悔自己多管闲事,头一扭就快步走开。   江水站起来,再往监护室里看一眼,转身离开医院。   走出医院门后,他随便找了个角落蹲下来,手机里有杨梅的未接来电,他没回过去,只当眼不见为净,自欺欺人地按回主页面。   他给王震等人打电话,告知了李云的事。   很快,王震他们赶了过来。见到江水的时候,王震脚下停了,等周围人散光了,才压着声音说了一句:“我没和杨梅说。”   江水点点头,断断续续地道:“她……怎么样?”   王震拍拍他的肩:“风轻云淡的。什么都不问,什么都不说——我跟你讲,这样才最恐怖。吓得我接了你电话就出来了。松一口气啊。太压抑了。现在应该睡了,你还是回去看看。”   江水作别王震,搭了出租回去。   天还未亮,也没开灯,到处黑黢黢的。   他进门的声音尽量压低,关上门,回转过身,发现杨梅已经坐起在床头了。   “吵醒你了?”   杨梅定定看他,片刻,重新躺回去,声音藏在被子里,很闷:“睡吧。”   等了等,身边毫无动静。她把被子往下拉了拉,露出嘴巴:“还不睡?你都一晚上没睡了。”   “我开太快,李云头破了。”   杨梅凉凉问:“李云是谁?”过了一会儿没等到答案,自问自答地说:“你刚认识的那个女人?”   江水说:“她现在在医院。”   杨梅坐直身体,在黑暗中捕捉江水的眼睛:“所以呢?你不睡是因为她还在医院?”   “……”江水皱了皱眉,“我得去医院看着她。”   “为什么。”   屋子里彻底安静下来,耳边只剩下时钟滴答滴答走着的声音。   为什么?因为内心不安。他也有不安的时候。杨梅牵扯着嘴角,缓慢地倒下去。   “杨梅,”江水轻轻叫她的名字,“你要不先回去吧。”   她的声音很低:“回哪里去?”   “回家去。你的店不用管么。”   “不用管。”   “那也得顾下生意。”   “不用你管。”   “……”   江水长长地叹一口气,胸口却越发沉闷了:“你能不能别用这种态度说话。”   接着,他自作主张地说:“我去帮你买票吧,你先回去。现在我真的照顾不了你。”   他起身,要往门外走。   杨梅听着那沉沉的脚步声,门打开的瞬间,极其任性地说:“我走了,就再也不会来了。”   门停住了。   江水愣了半晌,眉心皱得更浓。   “我去医院。”他说。   最终杨梅还是没回去,不过江水也没回来。他依言守在医院,实在分身乏术。   好在李云情况一直稳定,种种迹象表明,她在缓慢地康复当中。   守在病房的人也被李云赶走了,剩下几个熟悉的——红头发、王震,还有江水。   红头发和王震叽叽喳喳的,聊这聊那,还开黄腔。他们是想逗李云高兴,于是使出浑身解数。后来被护士呵斥一顿,安静了一会儿,没过多久,压着声音又闲聊起来。   李云无心去听那两人的谈话内容,她所有的兴趣都摆在稍远处沙发上的男人身上。只可惜这男人一点人情世故都不懂,这种情况下,也不晓得说几句好话安慰她。   “江水,你过来下。”   闲聊声戛然而止,等江水走过去了,李云眼睛瞟过来,那两个人才把目光收回,假模假样地继续刚才的话题。   “你在看什么书?”李云的视线落在江水手上,那本书很厚,书皮是硬质的,看起来很沉的样子。   “没什么,随便看看。”他单手把书合起来,啪地一声,像是拍碎了空气。   李云笑了笑,说:“在医院陪我是不是很无聊?”   “不是。”   “我看你是从来不看书的人,现在居然捧起书了。”   江水把书放到病床边的置物台上:“其实也没什么好看的。”   “你对书没兴趣,当然会觉得不好看了。”李云说,“在我印象里,你就是那种男人……”   她停了下来,眯着眼睛,在思考措辞。   江水看着她:“哪种男人?”   “嗯……就是那种,不爱读书,成天玩的男人。”   其实李云本来想说他不是“文弱书生”那样的人,但她觉得用“不爱读书,成天玩”更形象贴切。   江水咧嘴笑了一下:“听起来不是好话。”   “不啊,是夸你呢。”李云说,“往往你这种男人胆子更大,也更狠得下心,是不是?”   江水淡淡看她一眼,什么也没说。拾起置物台上的书,顺手地掂了掂。另一只手指了指,示意自己要坐回沙发上去。   李云笑着看他宽厚的背影,夹着书的手青筋暴起,像是盘着几条粗壮的龙。   这样的男人虽沉默,但李云笃定,他胆大心狠,是拍岸的怒浪,风不平浪不静。同时也更强壮,更像个男人。   “你还会继续跑,留在北京。”李云说。   “对。”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   “我就知道……”李云呼出一口气,懒懒地往床头靠去。   输掉比赛他不怕,被陈一沉弄了他不怕,她撞得头破血流他不怕。可能他连死都不怕。他什么都不怕。   静静地坐在沙发里,他看起来是岿然不可撼动的,仿佛无论时间怎么走,他都会安然坐在那里,能坐上很久很久。   忽然间,他站了起来。动静有点大。神色微微变了,目光灼灼地盯着门口。   李云循着他的目光也看了过去。病房门被人轻轻推开,护士走进来,她身后还跟着一个女人,笑容很浅,神情很淡,却丝毫挡不住浑身上下因美貌和气质而四散的光芒。   杨梅走进来,朝着江水走过去,交臂而过。她慢慢把水果篮拎起,在桌上放下,又慢慢地走了过来。   ☆、发火的女人   李云看着杨梅一步一步朝自己走近,耳边是她的高跟鞋咯噔咯噔的声音。下意识的,李云往下去看,是那双正红色的细高跟。   鞋子很窄,脚也窄。   这个女人,连脚都长得这么漂亮。   “好些了么。”杨梅拉了条木椅坐下。她没什么架子,一派轻松的模样,但李云偏偏就是从她身上看出了大架子。   这个女人几岁了?二十出头?她看起来格外年轻,就像十七八岁的少女。李云想,或许她已经二十七八,因为十七八的女孩子不可能给人带来无形的压迫感。   “好多了。”江水走过来说,“你怎么会来?”   杨梅抬头看他,笑着:“我总得过来看一下吧,不然多没礼貌。”   李云听了不禁眯了眯眼,真是个说话滴水不漏,又格外冷静自持的女人。她不喜欢和这样的女人打交道,但并不讨厌这样的人,因为她本身也是这类人。她没法讨厌自己。   病房里安静下来,没人开口说话。杨梅根本没因为气氛冷场而感到尴尬,反而悠然自得,很浅淡地笑着,眼睛很亮,和李云对视着。   王震走过来,问:“吃饭了没?”   杨梅摇摇头,王震又说:“那你和江水去吃饭吧?这儿我们守着就行。”说着指了指身后的红头发。   “好。”她站起来,江水很主动地去开门,等她走出去了,自己也跟上,再把门轻轻带上。   “想吃什么?”江水问。   现在正好是午饭点,街上熙熙攘攘,饭店门口停满了车。   杨梅看着人群走动,说:“还不饿。”   “……”江水看着她,她也不知道,兀自望着某个方向。   “我就是不想待在那。”她轻飘飘地说。   “那你来什么。”   方向盘一打,不和别的车挤一块儿,江水索性往出租屋的方向走。   车堵在路上,外面是叭叭叭的车喇叭声,车内却静了很久。   杨梅说:“你是不是嫌我烦。”   “没有。”   “是不想看见我?”   “……也没有。”   “那你几天没回来。”   江水感觉到压抑,摸了摸脖子,那里空空的,没有系领带,领口也很松垮。   “我说过了,要在医院守着。”他说话声很低,但杨梅还是听出一丝不耐烦。   “今天呢?还是待在医院?”   江水没回答,沉默地把车开回去。   杨梅不追问,出神地望着窗外。她的剪影倒映在玻璃窗上,好像比从前瘦了一点。   好久过去,江水才沉沉说:“今天不去医院。”   回到暌违已久的出租屋,江水站在门口没进去。杨梅往回看,招呼说:“进来啊。陌生了是不是。”   屋子被打扫得很干净,棉被像豆腐块似的叠着,整齐利落。   江水看着棉被,杨梅看着他,说:“太无聊了,就叠成这样子了。”顿了下,又说:“要不要睡一觉?”   话音未落,就要去拆棉被。   江水拦住她:“大中午的,睡什么觉。”   杨梅仰着脸说:“你有黑眼圈了。”   他什么也没说,往浴室里走,是去照镜子。杨梅晚几步跟上,斜倚着浴室门看。浴室里的镜子不大不小一块,悬挂在洗手台上,杨梅站在前面刚刚好,江水要照全脸就得弯下腰。   这么一弯下腰,整面镜子都被他挡住了,不留下一点空隙。   杨梅笑着哼了一声:“别照了,我不会嫌弃你的。”   江水站直,转过来:“你也瘦了。”   她摸了摸脸,眼神有短暂的空濛。眼前忽地闪动过黑色,江水泰山压低般倾过来,握起杨梅的手腕:“走,带你去吃东西。”   午餐吃了肥油的烤鸭,晚餐就选在了清淡些的面店。   吃到一半,江水手机响了,他听了一会儿,挂了手机,三两下把剩下的面和汤解决掉。   “有急事?”杨梅筷子上还挂着面,就那么抬着看着江水。   他抿着嘴,摇了摇头。   那就是有急事了。   杨梅低眉吃面,一大口面吃到嘴里,太急太烫,呛了起来。喝了水平复下来后,一边用纸巾捂着嘴,一边闷闷说道:“你有事先走,我自己认得路。”   江水往外看,天完全暗了,霓虹灯已亮。   “太远了。”   杨梅不以为意:“那你把车借给我。”   江水蓦地回过头,怀疑地说:“你自己开车回去?”   她点点头:“我带驾照了。”   江水把车钥匙给了杨梅,起身走了。   等他的身影完全消失在面店前,杨梅把筷子放下,也走了出去。   到了夜晚,入秋的感觉分外明显。晚风阵阵,吹得人皮肤发凉。   江水到地点后换了辆车,这车性能更好,更适合夜里飚速。   车窗大开,温顺的风经过加速,立刻转变为肆虐的风,扑啦啦拍在玻璃上,又从窗户吹进来。江水本能地眯眼,狂风进了他的眼睛,让他想流泪。但他不想关窗。   仿佛这风有魔力,能轻而易举地带走所有的沉闷与压抑。坐在驾驶位上,江水的心很快安定下来,然后又沸腾起来。他现在感觉到兴奋,好像流淌在血管里的是野性的狼血。   吃面的时候,江水接到李云的电话,通知他今晚有人赌得更大。时间和地点通过短信的形式发到他的手机,他看完以后就删除了。   他准点到了,从起/点出发,飞似的跃了出去。   这种感觉很愉快,让他上瘾。某个时刻,他隐约觉得自己像是磕了药,不然神经怎么会这么兴奋。   的确是在飞行,极速飞行。他终于想明白李云俱乐部名字的由来。   这一圈他没有一点压力,因为没有对手。结束以后,能到手多少钱?十万肯定不止了,不然李云不会在医院里还帮他联系。二十万?好像也太少。   飞行的过程里,江水甚至有闲情逸致想东想西,极速的快感飘飘然,他恍惚中在想,这样挣钱也太快了点。   风声在耳边呼呼作响,再飞过去些,又传来鼎沸的人声。   过不去了,他猛地踩下刹车。吱嘎——长长的一声,很响亮,却依旧被嘈杂的其他声音掩盖过去了。   路口发生了重大车祸,黑色的轿车和公交车撞在了一起。四五个交警吹着哨在主持秩序,然而基本不顶用,因为围观的群众是交警人数的七八倍。   还有通过的车辆也停下来,全是凑过来看热闹的。   江水把车尽量靠边停,走下来远远观望。他穿一件修身的棉质黑T,从车厢里出来,站在习习风里,说不上也多冷,但风中隐约带着的血腥味让他禁不住毛骨悚然。   身后有其他好事的人小跑着冲到前面去,一个说:“看见没?一瞬间的事情啊,那轿车速度这么快,都有200码了吧……”   “是啊,太快了,眼睛一眨就撞上去了。开这么快,是不是酒驾啊?”   “嘁,这种人都是不要命的,开飞车,他想死,我们还不想死呢。应该把这种人抓起来关进去,别放出来危害社会!”   ……   风停了停,再起风时,送来了车祸点的哭声。   没多久,他就没兴趣了。伸手去开车门,想钻空子往回走。冷不丁地,车门重重合上,他手还摸在车门顶,狠狠地夹了进去。   疼得他闷叫一声。   腰上一紧,被人用手臂牢牢圈住了。   他往回看清人脸,背脊不由自主地一抖。   杨梅松了手,往后退了一点,指着不远处的车祸现场,几乎是用吼的:“我以为死的是你啊!”   江水被震慑住了,过了一会儿,脸皮才抽动一下:“怎么会……我怎么会死……”   “你怎么不会死?”她凶狠地打断,“你以为自己很牛逼吗!”   她很用力地推了江水一下,又一下:“你是肉长的,是肉长的!”   声音戛然止住。   逆着路灯光,江水发现杨梅眼眶红了,她屁股往后撅着,背和腿都很僵硬,从侧面看,就像一把硬邦邦的钝角三角尺。   塑料的三角尺,乍一眼像是很坚硬,但实际上用力一掰就会断掉。   短暂的注视后,杨梅甩头就走。   逆行走在机动车道上,很危险。江水三两步追上,把她往回带,塞进车里面,轰地一下开走。   一路上她都没有说话,江水紧张极了,不时扭头去看。杨梅靠着椅背,紧紧抱着自己,在轻微地颤抖。   她一定是一路跟着他,他万分后悔,为什么没有发现?最不想让她知道的,她却知道了。   回到出租屋,她的心情依旧没有平静下来。江水从没见过这个女人这么焦躁的样子,仿佛马上要大难临头。他的心砰砰跳着,快要从嗓子眼跳出来,身体也凉了,手上汗涔涔的。   “你知道你这样是违法的么?”   她瞪着眼,好像要喷火。只看一眼,江水就移开目光。   “知道么!”   他看着地面,极颓丧的模样:“知道。”   “为了钱?”   “对。”   杨梅揉了揉脸,重重地吸气,重重地说话:“为了钱,你疯掉了。”   在屋里转了两圈,她又走回江水跟前:“和我一起离开北京。”   “什么?”   “回家去。”   “不。”   “你想死在北京么!”   “我不会死。”   “你会死!”   江水沉默了,眼睁睁看着杨梅气得转身,几步走至门边。他跟上去,啪一声把门按回去,极力压着怒气:“你要去哪。”   她又用喊的:“不知道!我不知道!”   几乎处于崩溃的边缘。   江水心乱如麻,却手足无措。她又想往外跑,但是力气不如男人大,被死死堵住了。   “你现在别乱跑。”他说。   杨梅不理不睬,用力捶着门。咚咚咚咚——震得江水耳朵快聋了。   她的手一定很疼,他猛一狠心,掐着杨梅的胳膊拎起来,把她拖回去,丢在床上。再用力地压制下去,不让她起身。   她用力得脖子都红了,身上的男人依旧岿然不动。   良久,她渐渐平静下来。江水稍稍抬起身体,自上而下地看着她,手在她额头上摸着,像是安抚。   轻轻的、疼惜的、讨好的吻落下来。   杨梅把脸侧向一边:“你不要碰我,江水,你现在不要碰我。”   ☆、逃跑了的女人   “你冷静下来了吗。”   杨梅没回答,死鱼一样倒在床上。   江水缓缓起身,少掉他的重量,床垫忽然轻微地弹了一下。   杨梅一点一点从床上爬起来,挪到浴室里,几分钟后,水声哗啦啦地响。   隔着厚实的墙,江水能清晰地听见水龙头关上的声音。紧接着,杨梅走了出来,看也不看他,极疲惫地弓着腰,屁股则顶在窗台上,仿佛没了那窗台,她就要失力掉下去一样。   “你和我一起回去吧,明天,明天就买票。”她轻轻张嘴。   “……”   他站在那里,也没什么动作,沉默着,仿佛没听见她说的话。   杨梅知道,他当然是什么都听见了。房间里很安静,她想,这时候,就算是一只蚂蚁在地板上爬,也能听见虫行的足音。   他只是不愿意回答而已。就像大部分时候一样,不想谈起某件事情,就保持缄默——他家里的事情,他大哥的病情,他在北京的工作。   冷飕飕的风里,杨梅禁不住打了个寒颤:“你不够坦诚。”   “我没有骗你。”   他试图辩解,但被杨梅识破:“你没开口,你一开口,就会是谎话了。”   “……所以我不会说。”   “可是我要你说。”   “……”   他又一声不吭了,黑暗里,杨梅想看清他的表情显得有点困难,努力瞪眼去看,脑子就会疼。还有腰,她的腰疼又发作了——只是倚着窗台,稍稍动作一下,腰部就像割断了似的格外疼。   “嘶——”她轻轻地抽气,这时候特别想念家。北京的一切都令她感觉陌生,好像连站着都手足无措,很不安心。   江水几步走过去,对着月光,眯着眼:“腰还痛?去看下医生吧。”   手伸过去,想抓住她的肩膀,被轻轻拂掉了。她没看他:“我还在生气。”   “……我知道。”   顿了顿,他又靠近一点,拢住她,她就在包围里面挣扎。他的力气大许多,真要困住她,她就没有一点办法逃脱。   久而久之,她自然就放弃了无谓的挣扎,却不想靠他太近,于是直起腰,往后仰去——“嘶——”腰又剧烈地疼了一下。   “明天就带你去看医生。”他说,搂在她身上的手臂收紧,想把她往自己这边带。   “我不要看医生。”杨梅皱着眉,往后一点,江水用点力气,又把她拉回去,她又说,“你不要总拉我。”   “好,我不拉你。”他把手松开,五指张开,抬了起来,好像做了投降的动作,“那你自己到床上去。”   “我也不要去床上。”   “那你要怎么样。”   “我要回家。”   “……”江水盯着她,半晌都目不转睛。   终于——他回身快步走,走到门口又折返,然后又走向门口。他在烦躁地打圈,如果此时有灯光,就能看清他僵硬的背脊和捏紧的拳头。他浑身上下每一寸皮肤好像都紧绷着,极力忍耐着什么。   烦躁到极点,他很想赌气地说——“好,那你自己回去好了。”   但这明显不可能,因为她想要他也跟着回去。   杨梅说:“江水,你过来,我们心平气和地聊一下。”   “……”江水脚下一停,原地不动了。他不想聊,现在很晚了,他很累,不仅是身体,还有精神。如果聊下去,这个房间会变得更加沉闷压抑。   “江水。”   他依旧没动,背着身,也不愿意直视她。   “江水……”   后面的话,被手机铃打断了。   江水的手机,红头发打来的。   杨梅沉默地看着江水接电话,挂断以后,他转回来,说:“我要出去一下。”   “去哪里?”   “医院,李云好像出什么事了。”   “医院有医生,你去有什么用。”她紧紧盯着他,“而且我们在谈事情。”   “就不能迟一点再谈么。”   “你就不能迟一点再去么。”   “不能。”   江水紧抿着嘴,神色阴翳。   “我必须马上去,她是因为我……”说起这个,他越发懊丧。   杨梅无声地笑了笑:“你就不会内心不安吗?”   他蓦一抬头,咬字很重:“就是因为不安,所以我要去。”   杨梅收了笑。   他没听懂,她的意思是——把她丢在这里,他内心怎么不会感觉不安。   “杨梅,不管你怎么想,李云是我的贵人。我在北京混,她是领路人。是她挖掘了我,我这么做纯粹是知恩图报。”   杨梅面无表情地点头:“哦,原来是李云带你非法赛车的。”   “对。”像是破罐子破摔,他全部承认了,接着,他语速很快地说,“我去医院了。”   门口关上的那一刻,他浑身的力气都软了下来。并不是轻松的感觉,只是悬在头顶的重压消失了。   什么也没想,直接奔了医院。   医院的深夜特别安静,一门之隔,仿佛是两个世界。一边是沉入人间的浮华,一边是来自异域的宁静。   这种宁静是死一般的寂静,因为病人需要休息,所以里面的人被强制闭上嘴巴。江水每走一步,心脏就跳动几下,连他自己都搞不清楚这忽如其来的紧张是因为什么。   李云的病房窗帘关得很死,从外面完全看不见里面。江水没有马上推门进入,首先平复了一下心情,才悄悄走进。   里面比外面更安静。李云在病床上躺着,她是醒着的,听见动静就看过来了,还有红头发和王震也都在,他们都没有睡觉,同样看向江水这边。   所有人都好好的,并没有电话里说起来的那么可怕。   江水以为自己的眼睛出了问题,用力地眨了眨,再看,红头发忽的就笑了。   “真来了!”红头发走过来,象征性地拍了拍江水的肩,“平时看你都不叫云姐,没大没小的,没想到内心里还是很重视云姐的嘛!”   “怎么回事?”   王震解释说:“他闲得慌,和李云打了个赌,骗你李云出事了,看你会不会立马赶过来。”   “……”江水去看李云,她扬着笑脸,十分惬意地缩进白色的被子下,看起来心情颇好。   看他站着未动,李云又从被窝里钻出来,勾了勾手指,道:“这边有凳子,你坐过来吧。”   接着,她拾起置物台上一本厚实的书,差一点没拿牢,这么沉,要是砸身上肯定疼得够呛。   想要翻阅,手指忽然停下来。转眼去看江水,笑着把书递过去:“来,你替我拿着。”   江水没动,冷冷看着那本书,白色的封皮上是烫金的书名,在床头微弱的光下反射出奇异的光。   “过来呀!”   江水走过去,没去拖床边的椅子,临床靠着,也没去接那本书:“现在几点了你知道么?”   李云笑容不减:“知道呀。”   “那就别搞这种恶作剧。”他说,“你都不想想别人可能睡觉了?”   手抬得酸了,他不管不顾的,李云终于还是把书放下,放在盖着棉被的大腿上,被子滑,书本毫无预兆地滑了下去,重重地砸在地上,声音很大。   “你这是在和我发脾气?”李云笑着。   “对。”   “那你能不能告诉我,你在发什么脾气?”   “我已经说了……”   李云打断他:“我才不信你刚才说的。”   “……”江水转过头,没搭理她。   李云换人问:“你们知道吗?他发什么脾气。”   红头发头摇得像拨浪鼓,王震看着江水,问:“杨梅自己睡了?”   江水倏然看向他,眼睛眯了眯,仍旧不说话。   李云也不说话了,她想知道的答案已经显而易见了。实际上,这个答案和她刚才猜的差不了多远。可她偏偏不死心,一遍一遍问。   “你没事的话,我先回去。”江水拔腿就走。   李云喊他:“等一下!……你,帮我把书捡起来。”   他停下,在原地足足有一分钟的停留。接着,肃杀地走过去,把掉在地上的书捡了起来:“可以了吗?”   书被他抛上置物台,比掉在地上的声音还击入人心。   然而他并没有回去,而是到附近的公园里去。   出门的时候他很急,没带手机,现在一个人坐在公园的石梯上,根本不知道时间走了多少。   抬头看一看天,好像已经渐渐白了。这个时候,他已经在那里抽了一包半的烟。卖烟的小贩干脆赖在他边上不走了,乐呵呵瞪着他,就等他什么时候又抬抬手,再买一包烟。   忽地,“这就走了?”小贩追着问,“再来一包么?”   江水脚步不停,头也不回,只是朝后晃了晃手:“不了。”   他是徒步回去的,车还留在公园。   等到了出租屋,天完全亮了。   开锁进去的时候,他还没有发现什么不对劲。屋子很整洁,棉被是豆腐块的样子,阳光照射进来,窗明几净。   他累得一下子瘫在床上,头顶的灯没拆下来洗过,灯罩上依旧积攒着灰。他有一种时间倒退到几天前的错觉。   接着,他猛地从床上起来,四顾看着。   浴室里的镜子映出他长出胡茬的脸,看起来脏兮兮的。洗手台上放着香皂和其他洗浴用品,挂在一侧的毛巾阻挡了一部分从窗户进来的光,使浴室内一半是灰一半是金。   祥和而又寂静的早晨。   江水从浴室出来,三两步冲出出租屋,去敲走廊另一头的门。   王震当然没有来开门,他在医院没回来。   这时候,江水终于想起找手机,摸来摸去的,最后在换洗的衣服下摸到了手机。   已经快没电了,红色的电池旁显示几通未接来电,还有一条孤零零的短信。   [我怀孕了。]   ☆、追女人的男人   看过短信以后,江水立刻回了电话过去,响了两声接起,劈头盖脸就问:“你在哪里?”   杨梅没说话,江水急了,马上又问:“你说,在哪家医院。”   车在公园,改装店有别的车,但他身上没有钥匙。这时候他更急了,三两步冲下楼,大马路上已是车水马龙,但这个路段出租车不好拦。他等了很久,出租的影儿都没见着。   好不容易来一辆,却是满客。   身后车喇叭滴滴滴地叫,一道中气十足的声音:“去哪里?”   江水回头,是一辆私家车。这种车揽私活并不少见,死活等不到出租,这辆车的出现对于江水而言,无疑像是沙漠中见到绿洲。   他快步走过去,副驾驶的车窗降下来,司机把身体探过来。   两人对视,脸都垮了。   “真是冤家路窄……”话音刚落,胖子就合上车窗,一只手忙不迭伸进来,被夹得死死的。   “我靠!”胖子吓了一跳,匆匆又把窗户降下来。   江水弓着腰,对里面的人说:“载我一程。”   胖子瞪着眼睛,一副不敢置信的神情。   “我给你钱。载我一程。”   “不载!”   江水看他一眼,一声不吭地去开车门。里面胖子惊了:“喂喂喂!你他妈给我住手!”   话没说完,人已经坐进来了。   胖子气得乐了,丝丝倒抽着冷气,刚要骂他几句,就见他一侧身,又要去开车门,胖子手一抓,把他揪住了:“嘿!你当我这是公交车?想上就上,想下就下?”   江水头扭过来:“堵车,还不如走得快。”   “……”   江水去掰车门,发现上了锁。皱眉看过去,胖子好整以暇地摸着下巴:“去哪。”   刚才拦车的时候,手机已经挂了。江水不知道杨梅的具体位置。   胖子斜眼看他:“不肯说?”他嗤了一声,一脸的狠劲:“不说你就别想下去。”   江水没理睬,自顾自按手机,给杨梅打电话,连续打了几个,都没人接。心里愈发烦闷,胖子的声音还在耳边:“看来是上回弄你还不够……”   “开锁。”江水打断他,语气很平,但很重。   “哟!你……诶诶诶,你他妈干嘛?!”   江水手伸过来开锁,胖子体积大,把路给拦了。   “别挡路。”   “我就挡了,怎么着。”   “信不信我砸你车。”   “嘿,你他妈……卧槽!还真砸!”   胖子车前摆着香水瓶,是胖子老婆喜欢的味道。江水拿它砸玻璃,啪一下,立刻碎了,玫瑰香的液体潺潺流下,顷刻间,车厢里香得人眼睛都要掉泪。   呆了一下,胖子才反应过来,二话不说拉了手刹,撸着袖子面露凶光:“姓江的,不把你搞进医院,我他妈就不在北京混了!”   陈一沉接到胖子电话的时候,胖子正在医院。   一个小护士正给胖子涂酒精,疼得他哇哇大叫。陈一沉走过去,在他后颈来了一下:“你个怂货,还被人搞进医院了。”   胖子瘪着嘴,目光在四周寻找:“姓江的呢?”   “进去了。”陈一沉冷笑着,胖子傻乎乎反问:“进去了?进哪儿了?”   “你说呢。”   进局子了。   陈一沉背后有点势力,但不轻易动用,江水赶上了,被陈一沉弄进局子,一周以后,才放出来。   红头发去接江水,一见着面,就乐不可支了:“看你这挫样儿!”   在里面吃不好睡不好,浑身脏兮兮的,忽见天日了,又有点不习惯。皱着眉看了看天上那轮太阳,刺得急忙眯上眼。   “喂,我听那小民警说,你差点没把屋顶掀了?”红头发说,“怎么回事啊你,不是和你说了,云姐想方设法都会把你保出来的。还这么心急?”   “……”   “那陈一沉是个有钱有势的公子哥儿,又是土生土长的北京人,人脉广着呢,云姐花了不少力气打通关系。”   “替我谢谢李云。”   “这个嘛,我觉得你还是自己去谢她比较好。”   到了医院,见到李云,江水道了声谢,就什么都不说了。李云无声地看着,忽的就笑了。   “听说你在里面还拳打脚踢的,练拳呢?”   江水听了看向李云,她似笑非笑的,看不出明显的情绪。红头发在一边捏了把汗,他认得李云这幅模样,往往是要生气了,才喜怒不形于色。   于是,他赶忙说点好话:“进去了都害怕,把小白鼠关进黑笼子里还不停折腾呢,何况是江水这头壮牛……哈哈哈……”   笑了一阵,发现李云依旧那副表情,红头发冷不丁背上发毛,尴尬地看了江水一眼,压着声音示意说:“傻!快道歉啊!”   江水没开口,李云就摆摆手道:“别了,我不爱听那个。”仿佛无奈般小声地叹息,接着问道:“身体还行么?还能开车么?”   江水点头:“能。”   “嗯,这周能跑的话……”李云说了一半,停了停,锐利的眼看了看江水,“你有话要说?”   “我想请假。”   李云哼了一声,被“请假”这两个字逗乐了。   江水说:“我有急事。”   李云盯着他看了一会儿,仿佛是审视,再不情愿,还是故作宽容地说:“一周内解决,回来还能赶上。”   杨梅已经不在北京了,江水是到了医院才意识到这一点的。来的时候,她几乎什么都没多带,走的时候,当然也是一身轻松。   江水乘了最早的那一趟航班回了家,却依旧找不到杨梅。她的手机总是打不通,每次自动挂线了,他的心就多揪了一分。   最后他给李艳打电话。   “喂?”   “杨梅在哪?”   李艳愣了一下,很快反应过来:“江水?我猜就是你。你还真是直截了当,连客套都不客套一下。”   “我找不到她,只能找你。”   “哦,你找她干嘛?你不是呆在北京不愿意挪窝么。”   “……”   “北京比咱们这好啊,月亮都比较圆,是不是?”   “……”   “……”   李艳用力咬咬牙:“听见我说话没?”   “听见了。”   “那你不吱声?跟你这种闷葫芦说话真累。”李艳说,“杨梅怀孕了,你知道吗?”   “……知道。她现在在哪?”   “她回老家了。”李艳笑了笑,觉得这么说话真快意,“她和她爸妈住一块,怀孕了嘛,总要有人疼,有人照顾。你说呢?”   “把地址告诉我吧。”   杨梅老家在更偏南的地方,三面环海,白露时节空气潮湿。除了这潮湿的空气,整个城市还算舒服,风清水软好江南。   原来她在这样的地方生长。   刚铺设的水泥地,围着一口浑浊的塘,沿着一路不知名的矮草,穿行于白墙红瓦之中。这里经过旧村改造,家家户户都是顶天立地的独栋楼。   江水到的时候,天色已暗,但是杨梅家很好找,站在崭新的楼房前,朝天看,数了数,有三间窗户,最上面的那一间,拉上了浅玫红色的窗帘。   应该是她的房间吧。   他不敢走过去敲门,怕门开了是她妈妈,或者是她爸爸。他不知道该和二老说些什么。说——   我是你女儿的男朋友,但我和她大吵了一架,气得她跑回娘家?   说——   我现在什么也没有,没钱没房没车,但还是把她的肚子搞大了?   不。他什么都没法说。他没什么能说出口的。   门自己开了,江水手一哆嗦,烟灰断掉,飘到他的裤管上。   走出来的既不是她的爸爸,也不是她的妈妈。是个三十出头的年轻男人。   不高,但穿着笔挺的西装,架一副无框眼镜。看起来很有文化。   他们并肩朝这边走过来,一路都在聊天,看起来很愉快。杨梅是背对着这边的,她的长发高高地扎起来,长长的马尾一晃一晃的。那个男人指了指这边,她看过来。   她一定看见他了,江水确定。但她神色如常,不起一丝波澜。短短的一瞥,她又转回头继续和那个男人说话。   江水站在旁边,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目不斜视地擦肩走过。   一直到路口,他们才分别。   杨梅慢慢原路返回,路过江水:“走吧。”   走了几步,没听见后面人的声音,停下来往后看:“站着干什么?进家里来啊。”   他还是没动,杨梅笑了一下,把羊绒外套穿紧实些:“我现在不能着凉。你不愿意去我家的话,就跟我去外面的奶茶店坐坐吧。”   奶茶店不远,走几分钟就到了。店很小,但亮着温暖的黄光,与灰蒙蒙的天比,显得格外温馨。   “喝什么?”   江水潦草地看了一眼头顶的花名目,说:“随便。”   杨梅颔首,对套着统一围裙的小妹说:“两杯热可可。”   “好的。请稍等。”   杨梅抿嘴看着小妹忙忙碌碌,一时无言。   很快,笑容可掬的小妹把热乎乎的两杯东西捧出来,看他俩安然不动地坐着,不需多问,熟练地取了细吸管插/进去。   一杯摆在杨梅面前,一杯摆在江水面前:“请慢用。”   杨梅接过去,用吸管小小地嘬了一口,太烫,干脆把吸管拔了,嘴对着抿着喝。   喝了小半杯了,旁边那一杯一点没动。她也不看,只管自己喝。   半晌,旁边的男人仿佛再也按捺不住,沉沉地开口:“你说句话吧,随便说什么。别这么沉默。” 作者有话要说:  以后不申榜了,今天开始日更,一直到完结。恭喜大家,《等风》全文免费看。因此,所有讲话难听的人身攻击的请主动删收。我已经非常难过了。作为一个很有脾气的作者,生气的时候会咬人。另外,《等风》完结的时候请告诉我,你们需要我留下继续写吗。我统计下人数。最后:写文新手,谢谢你们包涵。   ☆、放弃冒险的男人   出了奶茶店,街边亮了灯。   两道的树长了红叶,一阵风过,扑簌簌地落下来,眼花缭乱之际,营造了一种落英缤纷的盛景。   但现在是秋天,萧索的秋天。   杨梅裹紧外套,说:“带你绕城一圈好不好?”   “好。”   “过马路,坐对面的公交。通向海。”   江水点点头:“这边你熟,我跟着你。”   公交车很快就来了,而且很空,后排的连座任他们挑选。小城市就是这点好,人不多,显得清闲,路不宽,但空又干净。   上了车,杨梅回头:“有零钱么?”   江水说:“有。”掏出四个一元硬币,被她截了下来:“一人一块五就够了。”   他们坐到后排靠窗的位置去。没有说话。   车速不快,能看清行道树后亮着招牌灯的店面。杨梅往窗外看,忽然说:“那是我的母校。”   校门窄窄小小,紧闭着,旁边有装饰用的大石,上面用红漆写着“城南中学”四个大字。   旁边撑了把红白相间的大伞,站在伞下的门卫杨梅还记得,她人生中唯一一次逃课,就是被这个门卫逮住的。   和她一起的是她当年口吃的同桌,一个小胖子,别提多紧张了。就这样的人,还敢怂恿杨梅一起,最后还是杨梅面不改色心不跳地解决了不停询问的门卫。   想到这里,她不禁勾了勾唇角。   “笑什么?”   杨梅摸了摸下唇,指着学校边上的一家书店说:“为了买小说逃课,差点被门卫抓到老师那里去。”   “那后来呢?”   “后来……后来没被抓到呗。”   江水浅笑着看她:“那你跑得挺快的。”   她睨他一眼:“我压根没跑。你别看那门卫长得彪形大汉的,其实特别好糊弄。我说什么就信什么,还叫我路上小心早点回来呢。”   江水讶异:“你和他说什么了?”   狡黠地挑了挑眉:“不想告诉你。”   车向右拐,城南中学的大门看不见了。这一条街热闹起来,因为多是一些零食店,饰品店之类,都是小女生爱淘的玩意儿。   还没到放学时间,街上就有成群结队的学生逛来逛去,一个个神采飞扬,男生勾肩搭背,女生挽手搂腰,在车上都能听见他们银铃般的笑声。   江水看着想着,仿佛杨梅就是他们其中一员。这里离她学校这么近,肯定伙同朋友同学一起走过无数遍。   杨梅说:“这条街我经常走,我有个闺蜜,特喜欢买小饰品,那时候哈哈堂很火,我就陪着她一起去。但我不买那里面的。”   “为什么?”   “因为我要攒钱买化妆品。”   江水笑了:“这么小就懂得梳妆打扮了?肯定有暗恋的人。”   她诚实地点点头:“有啊。”   “是谁?”   又是狡黠一笑:“不想告诉你。”   “……”江水郁闷了,“你怎么什么都不告诉我。”   杨梅说:“我什么都说显得我特别傻吧?因为你都从不和我说你的事情。”   无论是以前的,还是现在的,总有那么多隐瞒。   在医院确定怀孕的时候,她有那么一时刻,是想瞒着他的。不为别的,就是气不过他。可后来她还是说了,摸着自己的肚子,还是给他去了电话。   江水看着杨梅把手柔柔地搭在肚子上,像摸猫背似的轻柔地抚着。看得久了,就被杨梅发现了:“看什么呐?看我肚子大没大?这才哪儿到哪儿呀,根本不显怀。”   “哦,那多久能看出来?”   “起码四五个月吧。”她做思考状,“现在才一个月呢,要不是那时候腰痛去看医生,也不会知道。”   公车提示到站,杨梅和江水一前一后下了车。   往前再走几百米,就能看见海了。   黄昏时分的海,盛着落日的余晖,波光粼粼的海面起起伏伏,像是飘荡着无数只金灿灿的纸船。   找到一块圆滑的石头,杨梅坐下来,仰头笑看江水:“这附近就这一块干净石头,你站一会儿吧。”   安静了一会儿,她问:“你这么过来了,北京那边同意么?”   “我请假了。”   “可是据我所知,这行当赚钱的机会可遇不可求,就不怕错过了?”   江水摇摇头:“你都怀孕了。”   杨梅笑得很淡:“这么说,还是我比较重要?”   江水没回答,笔直地站着,久了,说:“我想养活你,没钱我不会娶你。”   杨梅说:“那现在怎么办呢?你还是没钱,而再过几个月,我肚子就能看出来了。你还要去干那么危险的工作?”   “……没有你说的那么危险。”   “是吗。”杨梅说,“别骗人了,你自己比我还清楚,这样赛车,都是把命悬在头顶的。”   他忽然难过起来:“杨梅,是我没用,除了开车,真没别的本事了。”   路上一抓一大把的大学本科生,研究生博士生也不稀奇。他一个高中毕业的,拿什么和人竞争?更何况没什么特长没什么技术。   他只会开车。   “我知道,像我这样的人,肯定没什么花头的。”他自嘲地扯了扯嘴角,笑得凄凉,“我自己随便过过没关系,但我不想你跟着我受苦。谁都瞧不起我,活该我在最底层。但我现在不甘心了,我……”   对着金色的大海,他暗自深深呼吸,声音融进了风声和浪声里:“我想娶你的,杨梅。”   风起浪涌,云卷云舒。偌大的天地,喧嚣着,尖叫着。他小小的祈愿,像一粒微小的种子,仿佛被抛进汪洋大海里,一下子就消失不见了。   那些风声和浪声很大,可江水的耳边却很安静——只听得见如雷的心跳声,甚至隐约能听见血液倒流的咕咕声——他此刻很紧张,因为杨梅一句话没说。   “呼……”他试着吐一口气纾解自己慌乱的情绪,但收效甚微。   杨梅抱膝坐着,远远眺望着,面容平静,也不知道有没有听见他刚才说的。   终于——   她在风浪里捋了捋挡住眼睛的头发:“我不求大富大贵的,江水,我要是拜金,一开始就不会找上你了。”   江水忍不住喉头滚动。她说得对,如果她要的是钱,他们连开始都不会开始。   正因如此,才更觉得要珍惜。怎么敢亏待了她?   “我该怎么做,你告诉我吧,我该怎么做?”他问。   “能不能——别再去北京了?”   贫穷、艰苦,她什么都能忍受。唯一渴求的就是踏实存在的安全感——她要她爱的人是安全的、健康的。   江水去冒险,是为了她。这一点她很清楚。   而现在——   长久地沉思以后,他的声音有点哑,但还是能听得很清楚:“好。”   他放弃冒险,同样是为了她。   入夜了。海面成了黑蓝色,能见度很低。只能凭借耳朵看海,一定是风不平,浪不静的。   “你觉得这里怎么样?”杨梅问。   他答:“这里很好。”   “你喜欢吗?”   “喜欢。”   杨梅摸了摸冰凉的脸颊:“我不喜欢。”   “为什么?”   “这里的海浪很大的,好像一直没有平静下来的时候。”   “……”   她搓了搓手,从石头上下来:“走吧,太冷了。”   他们搭乘公交原路返回,杨梅替江水找了一家旅店,开了一间标间。临走前,被他抓住了:“能不能不回去?”   她笑了:“你要我夜不归宿吗?”   “不可以吗。”   她煞有介事地想了想,说:“我妈要管的。”   看着他失落的样子,她又说:“不过可以陪你到十点。”   他们双双在软椅上坐下,隔着一张桌子,牵着手。   什么也不说,就干坐着,杨梅忍不住笑了:“要不要说点什么?”   “嗯。”   “你是怎么过来的?”   “坐大巴。”   没有直达这里的动车,火车也没必要,的确是大巴最便捷,但是要坐三个多小时,杨梅问:“很累吧?”   江水摇摇头:“还好,自己开车累多了。”   “来之前不通知一下。”   他说:“给你打电话了,你没接。”   杨梅这才想起来,这几天她都没用手机。   回家以后,拿出手机一看,未接电话三十多通,有二十多通是江水打来的。余下的,是座机号码。   她回拨过去,小何接了起来:“姐!你终于回电话了!”   “你怎么在店里?不好好当你的阔太啊。”   小何哎呀一声:“姐你快别拿我开玩笑了,我哪儿是什么阔太啊……”   “孟达啊。”   “他的钱又不是我的钱咯。”   “结婚了还分什么你我,是你们‘共同’的钱。”   小何静了好一会儿,才苦着声音说:“家里是他管钱的,平时我向他要钱买衣服买首饰他是会给的,别的就……”   杨梅明白了,故意把话题引到别的地方去:“你还是打算继续给我打工啊?”   “是啊,我也不认识别的什么人。姐你可别把我抛弃了啊!”   杨梅欢快地笑:“我就怕我给你的那点儿工资,你瞧不上了。”   “怎么会呢!”小何说,“我还是要自己赚钱的……诶,姐,你啥时候回来啊?”   杨梅说:“你就让我再懒几天吧。”   再懒也是要回去工作的。从老家返回后第一件事,就是跑到化妆品店去了。   小何还在等着,见到杨梅后,喜形于色,没聊几句又要分开。   “孟达来接你吗?”   小何点点头:“我得先走了,去路口等他。”   杨梅望一眼外面乌压压的天,说:“在这儿等吧,他到了会给你打电话的。天黑了,外面又冷。”   “我没关系啦,主要是怕他等烦了。”   “这里过去就几步路,两分钟都不要,有什么好烦的。”   小何眼神暗淡了下,嘴角还挂着笑:“他这个人不愿意等的啦……”   至此,杨梅忽然明白了,在和孟达的爱情关系里,小何是处于下风的。没有男人是不愿意等的——足够重视的话。   ☆、活着的男人   杨梅来店里的时候,小何已经在了。这几天她都来得特别早,让杨梅有一种回到过去时候的感觉——小何刚进店的时候,诚惶诚恐,害怕自己做得不够好,时常比规定上班时间早到半个小时。   小何解释说,是她不愿意在家闲着。   孟达家境相当不错,小何嫁过去以后,就住进豪宅了。据说孟达家是配佣人的,家务活都是佣人在干,有时还会叫钟点工帮忙。   照理说,小何进了这样的家门,应该是轻松很多的。不过看她郁郁寡欢的模样,好像过得并不开心。   杨梅取了椅子在小何旁坐下:“各人有各人的过法,你算是嫁入豪门了,当阔太太的确是百无聊赖的。”   小何点点头,说:“这我都知道,没吃过猪肉,还见过猪跑嘛,电视剧里都是这么演的。可是只有自己真到了那个位置了,辛酸苦辣才最知味。”   “哦,那你现在是辛、酸、苦、辣哪一味呢?”   “都不是。”小何抿抿嘴,说,“我现在就觉得虚,不太踏实。”   杨梅没吭声,等她继续下去。   “深入了解孟达这个人以后,才发现他是典型的富人家小孩养成的脾气。比如比较以自我为中心,凡事都是我迁就他,要是他不如意了,就会发脾气。再比如不太顾忌别人的感受,总是出言伤人——我家上周才来的阿姨,被他骂得抹着眼泪请辞了……”   杨梅并不觉得意外,她见过孟达几次,虽交谈不多,但她还是看出来了,这个男人的确是养尊处优的,因此有些不太好的毛病。   所以当小何决定嫁给他的时候,杨梅心里不是没有惊讶和可惜的。总体上而言,小何是个很有想法又独立的女孩子,最大的缺点就是没什么背景、家庭条件不太好——如果这算是一个缺点的话。   “小何,我还是那句话,你自己要过得幸福。”   小何颔首:“谢谢姐,我都懂的——这条路是我自己选的,跪着也要走完。你们都觉得我嫁给孟达过于草率,觉得他不是良人,但其实仔细想想,真的没什么不好的——毕竟结婚是要过日子的,比起坐在自行车上笑,我是愿意坐在宝马车里哭的。   姐,我和你真不一样,我是不相信这世上有什么狗屁真爱的,你看看,那么多男人婚前信誓旦旦,结果婚后出轨,这说明什么?这就说明爱是会随着时间消逝的——爱是有保质期的。既然是这样,我何必陪着所谓真爱从零奋斗?不如直接捡个现成的便宜,日子还过得舒坦些。”   杨梅唏嘘一阵,最后说:“是,各人有各人的过法。你自己觉得好就好,旁人不能左右。”   小何无所谓地笑了一下,忽地想起什么,问:“你和那教练怎么样了?”   杨梅平静地道:“他早就不是教练了。”   小何眼睛一亮:“怎么了?改行了?发达了是不是?”   杨梅摇摇头,道:“他现在找新工作呢,空窗一段时间了,没有好的下家。”   “哦……”小何意味不明地拖长声音,顿了顿,忽然说,“他开车还不错吧?不然我叫孟达帮忙给找个工作吧?”   “?”杨梅抬头看。   小何说:“给人开车的——你要是嫌弃的话,就算了。”   “不嫌弃,他能有活干就好。只是他以前也给人开过车,那老板拼命压榨他,我怕他身体吃不消的。”   “不会不会!”小何摆手笑说,“既然是你男朋友,肯定要叫他们关照下的。”   “那就替他先谢谢你了。”   “不用不用,应该的姐。”   小何说的工作,其实就是孟达的好友刚好缺个司机,因为特意关照了,所以那人见了江水一面就同意了。现在江水就给他当司机,活不重,福利也好,干了一段日子,总算进入正轨。   江水开的是一辆白色宝马,下班了他开到杨梅小区里。   现在他们同居。   其实杨梅知道江水本来是不大愿意住在她家里的,这总有点小白脸靠女人的意味。但她现在怀孕了,需要有人照顾,江水义不容辞地承担了早晚两餐的厨夫工作。他手艺还不错,几个月下来,竟然把杨梅养胖了不少。   “又重了一公斤。”   江水把吃剩下的倒进垃圾桶,再把碗筷拿进厨房,就听见杨梅哀哀的抱怨。   从厨房出来,看了她一眼,淡淡说:“别折腾体重秤了,再这样我就把秤收起来。”   杨梅从秤上下来,哀怨地看了江水一眼,对着他捏着自己肚皮上的肉:“你不准收啊!我得控制体重啊,没秤怎么知道自己肥了多少。”   江水走过来,一只手上拿着菜碟,用另一只手箍住她的腰,悬空提了提:“嗯,是重了一公斤差不多。”   杨梅娇嗔地锤了他一拳:“这你都感觉得出来?得了吧你。”   江水笑了笑,说:“我整天抱你,当然感觉得出来。”   “嘁,随你怎么说吧。”顿了顿,杨梅说,“我看你好像瘦了,要不要量一下?”   “不用了。”   她捏了捏他的手臂,又摸了摸他的腰,几乎肯定地说:“瘦了瘦了。是不是太辛苦了?给人开车压力有点大吧?啊?要不要请假休息几天啊?”   江水摇头:“老板人很友善,对下属也好,很体谅。压力肯定是有的,但也没你说的那么可怕。要说辛苦……伺候你最辛苦了——你能不能吃完零食把垃圾收收好?还有啊,你现在也不叠被子了,你看你床乱成什么样子。”   杨梅哼了一声,甩手就走。   “去干嘛?”   “去叠被子!”   夜深人静,相拥入眠。   安静的空间里,隐隐有窸窸窣窣的碎声。   “好了没有?”   “……快了……”   随着哑忍的闷哼,窸窸窣窣的声音消弭了。   “去,给我抽张纸。”   江水从床上起来,借着白月光摸到纸巾,给杨梅把手擦干净了。   重新躺上床,声音满足又带着遗憾:“什么时候才行啊?多久了都。”   “医生说三个月啊,不然宝宝会出事的。”杨梅警告说,“这段时间你别想了。”   “……”他闷闷地翻了个身。   过了许久,黑暗里,响起他沉静的声音:“杨梅,我不会一直给人开车的。”   杨梅眉心一皱:“怎么又提这个,不是干得好好的么。”   能自力更生就好,而现在他的收入,也能填补家用。杨梅想,这样就足够了。她赚的钱是大头,大的开销用度都是花她的钱,这样想着,她心底又隐隐不安。   于是给他打强心针:“你不要多想了,现在就挺好。你的工资也打在我卡上,卡我们共用,足够了。”   对,卡是共用的。她真是聪明又温柔,可再怎么聪明再怎么温柔,他都深深地明白,卡里的钱,他不过是个零头。   眼眶又有点泛潮。他一动不动地侧躺着,等喉咙舒服了,才一字一字说:“这几年我有点积蓄,加上我现在的工资,等攒够钱了,我们把婚结了。”   背后没有动静。   江水等了又等,心如擂鼓。   半晌,他哑着声音说:“你说点什么啊。”   杨梅说:“你转过来,我看看你。”   他依言转身,惊讶地看见杨梅眼角两行清泪。泪水凝聚成一竖,仿佛掉下玉盘的珍珠,扑簌簌的,让人情不自禁想用双手捧住。   江水什么也不想说了,也说不出什么来了。裹着棉被就把人抱住,温软又暖和,熨帖了他忐忑的心。   这女人是他一生的瑰宝,是他的前半生,从没奢想过的美好。   ——你过不好的!白眼狼,诅咒你一辈子生不如死!   他腾出一只手,揉了揉发胀的眼睛。   人是园丁,一生都在生命的花圃里播种。有的人善良,播下种子长出了向日葵,有的人邪恶,撒一把土培育出曼陀罗,有的人贪婪,忙碌一生最后却什么也收获不到。   还有的像他一样,孑然一身,两手空空,偶获幸运之神的青睐,贫瘠的土地上也能发出幼小的翠绿的苗。   太应该珍惜了。   他哽咽了,久久难以平静。再开口的时候,声音有微弱的颤抖:“杨梅,如果哪一天,我又犯浑了,你打醒我,狠狠地打。我绝不还手。但请你……”   “请我什么?”   “……”他压住声音,不敢再说话。男人带着哭音讲话,太丢人了。   “请我什么?你说啊。”   他把头埋进棉被里,很软很暖,棉被下就是她的肩窝。没有任何一刻,像现在这般,令他感觉心安。他越抱越紧,越抱越紧,恍惚间,以为自己怀里抱着的,就是整个世界。   如果他的生命有沃土,他唯一的祈愿就是——   想要细细地呵护,把那枚小绿苗种到他淌着热血的心脏里。   原来并不是行尸走肉,只是可怜的戴罪之身,找到了生存的新意义。   他也想过得好一点,这种愿望变得越来越强烈。   所以,如果他故态复萌,请狠狠地打醒他。但请千万不要放弃他,要紧紧地握住他。   ☆、遇到阻碍的男女   周末的时候,江水正好有假,于是晚上约定和杨梅一起去看新上映的电影。   其实最近没什么好看的电影,都是大咖和钱砸出来的票房。但这一点也不影响他们的观影心情。   晚九点进场,电影时长两小时。影院里很安静,杨梅和江水买了情侣座坐在最后一排,头顶就是放映机。影片一点也不精彩,还不如头顶那束光下漂浮着的细小尘埃来得壮阔好看。   “花钱让你看投影的吗?”江水说,“电影讲了什么你知道么。”   杨梅睨着他:“难道你知道?花钱是让你看我的吗?”   “……”他没法反驳。   最后,两个人都没怎么看电影。   从影院出来后,才发现夜凉如水,江水把大衣脱下来给杨梅披着,两个人打算慢悠悠地走回家去。   回去的路上遇见小何和孟达,还隔着几步路,杨梅就在他们身后叫小何的名字。   他们双双回头,小何停下来,等杨梅走过来。   “好巧。”杨梅笑。   “是啊,好巧。”小何说,“你们来看电影的?”   “是,你们呢?”   “也是。”   杨梅点头:“刚才在里面没碰上呢。”   “哦,他嫌电影太烂,我们提早出来了。”指了指孟达。   这时候,杨梅才微笑着和孟达点了下头,算是打招呼了。   孟达也客气地点了点头,从烟盒里取出一支烟,递给江水:“怎么称呼?”   江水接过,叼在嘴里:“江水。”   “哦。”孟达对江水毫无印象,小何在旁边提醒说:“你忘记了?几个月前叫你帮忙找工作的,就是你那个朋友的司机。”   “哦——”有点印象了。孟达颔首,脸上还挂着客套的笑,握着打火机的手刚从裤兜里出来一半,又不着痕迹地放回去了。   “工作的事,多谢了。”江水说。   孟达没什么表情,笑也淡了:“不用,是他正好缺人而已。你好好干。”脸转向小何,一句话不多说,但小何很快明白他的意思。   孟达这是想走了,不想在这和人多交流了。   没来由地,小何忽然置气,偏偏就假装领悟不到孟达的意思了。她亲昵地挽过杨梅的胳膊,开始聊刚才没看到结尾的电影。   电影的确很烂,但里面有她很喜欢的演员,因此这部电影准备开拍的时候,她就万分期待。好不容易等到首映,她说了多少好话才说动孟达,拉着他一起观影。   很可惜,连个结尾都没看到。   杨梅听小何一直在聊电影,想附和,但实在没办法——她看了完整版的电影,不过也跟没看是一样的。   孟达在一旁稍等了片刻,见小何一点要走的意思都没,脸上立刻露出不高兴了。几个人一起往前走,就他走得最快,没几步路,就把杨梅他们三人甩在后面。   看见孟达一个人的背影,小何忽然一点聊天的兴致都没了。挽着杨梅的手也松了下来。   杨梅好心说:“你追上去吧,明天我们再见面聊。”   小何垂着头说:“不了,老是追着他,我也累了。”   她忽然停下来,看了看杨梅身旁的江水,江水马上会意,夹着烟的手抬起示意了一下,说:“你们在这聊,我先去那边借个火。”   等江水过了马路,进了对面的商铺,小何的脸终于垮下来了。   “姐,我开始怀疑自己了。”她皱着一张脸,明明才二十出头的年纪,却被杨梅看出一脸的沧桑,“都说女人嫁郎,不能找喜欢的人,要找喜欢自己的人,这样才幸福。我和孟达刚开始的时候,我以为他是喜欢我的。可现在……我感觉不到。”   “他对你不够好?”   小何摇摇头:“他不花心,在家里,我有足够的地位。吃穿用度上,也从不限制我。可是,我觉得他是没有心的。”   “那就是他不够体贴了。”   “对,他不关心我。”   起风了,杨梅紧了紧江水的外套,顿时又觉得温暖了。   她说:“小何,我不想左右你的思想和决定,仗着年纪比你大,我就多嘴这么一次——你和我说,你和孟达结婚,不是因为爱情,你根本不相信有爱存在。既然不是为了爱,你现在就不能奢求爱。就好像你买了鸡蛋,不要中途奢望它孵出一只鸭。你懂的吧?”   小何抿起嘴角,仿佛是悲凉地一笑。   “我依旧祝你幸福,但你的幸福和我的幸福是不一样的。你看——你不愁吃穿,花钱也完全可以凭借自己意愿大手大脚,你和孟达相携出门,你就是‘孟太太’,你的身份和社会地位与以前不一样了。而我——最普通的普通人,购房买车要有计划,或许要贷款,比你辛苦多了。”   “但你男朋友对你很好。”   “对,这是我最大的幸福了。”   各人有各人的活法,每个人对幸福有自己的定义。有的人是享乐主义,金钱至上,得去找与他志同道合的人过一辈子,有的人爱情至上,不愿将就,也得去找和他志同道合的人过一辈子。   不要羡慕别人的幸福,当选择下自己的幸福方式的时候,就意味着和别的方式分道扬镳。大部分情况下,鱼和熊掌是不可兼得的。   “杨梅,你累不累?”   杨梅定睛看着小何,她发现她叫她杨梅,而不是“姐”。于是她沉了沉气,郑重地告诉她:“每一种幸福都会累的,但比起现实的幸福,那点辛苦我可以忍受。我现在已经很满足了。”   风越发的大,卷的街旁的行道树哗啦啦作响。   幸好有暖黄的路灯亮着,夜晚不至于太冷太暗。   杨梅站在风里,一定很冷,因为小何发现她的鼻头已经红了。但靠在她身边,却又神奇地感受到源源不断的热气,从那具身体里不止不歇地涌出。   如果爱情是一场战争,身处战场的女人都是挥剑的战士。有的女人坚持不了多久就退出战斗了,而有的人越战越勇,直到披上黄金的战袍。   杨梅应该就是想穿上黄金战袍的人吧。   面对这样的杨梅,小何无话可说。她心底油然而生的是无言的敬佩。   “姐,你真的很勇敢,我这辈子都做不了你这样的女人。”她真诚地说,“姐,我真心祝愿你幸福。”   “谢谢。”杨梅笑着,露出洁白的牙齿,和粉红的鼻尖对比,显得格外可爱。   两个女人相视而立,一时之间陷入沉默。   在爱情里,她是逃兵。   在爱情里,她是勇士。   作别小何,江水也从对面走回来。一支烟毕,口腔里竟然没什么味道。   他说:“我抽完烟对着空气吹了几口,味道全散了。”   杨梅说:“你冷不冷?要不要把衣服穿上?”   “你穿着吧。”   “我穿太多了。”   “你现在是两个人,当然要穿多一点。”   “我的包呢?”   江水从肩上取下,却没递给她:“我背着吧。”   “我想看看时间。”   “哦。”   杨梅把手机掏出来,看了一眼,说:“好几个未接电话。”   江水凑过来看:“我没听见。”   “是我妈。”   她打回去,嘟嘟两声就被接起。火气自然是有的,但听了杨梅的声音后,很快又消了。   挂了电话,江水接回手机,塞进包里,重新背着:“怎么了?”   “我妈要我回家相亲。”   僵了僵,他抬头看她:“她不知道你怀孕了?”   杨梅摇摇头:“也不知道我已经在谈了。”   江水抽了口凉气,眼睛被风吹得眯了起来。   杨梅说:“你跟我一起回去。”   “见你父母?”   “对。”   回老家那天正好是周六,路上很堵,江水借用了老板的宝马,不过再好的车在堵车的时候也派不上什么用场。   杨梅坐在副驾驶悠哉地吃橘子,车厢里飘着清香。   江水一点心思都没有,只是急。可是车龙不减,一点办法也没有。他真是恨不得立刻长了翅膀飞到目的地。   “你爸妈等一会没事吧?”   杨梅瞥他一眼,喂了一瓣橘子过去:“你别紧张。和他们说是堵车,会谅解的。”   过了一会儿,他又说:“要不要买点什么?”   杨梅唉了一声:“后面那么多吃的喝的了,还买什么啊。他俩吃喝都很省,别买了,浪费。”   一路上,江水都怀着忐忑的心情,想早点赶到。可真到了的时候,又希望还堵在路上。他很紧张,生怕杨梅父母对他不满意。   进了家门见了二老,才发觉这两个人其实是和蔼可亲的。忙不迭地招呼他坐下,端了茶和水果,热情地招待他。   午饭已经在煮了,电话里就过问了江水的喜好,一听没什么忌口的,就放手做了。   屁股还没坐热,午饭就做好了。   四个人齐齐围着餐桌坐下,江水依旧拘谨。他没有这样的经验,从小到大都没有。因此他不太知道该怎么和这样的长辈相处。该说什么话,该做什么事,他心里有思量,但都不确定。   一直处于惶恐不安的状态下,杨母忽然发问了:“小江,菜还合口吧?”   “合,味道很好。”   “那就多吃一点哈。”   “嗯。”   杨母殷勤地夹了菜过去:“对了小江,你是哪里人啊?”   江水如实相告,杨母想了想说:“哦,那就是杨梅工作的那个地方。”   “是。”   “那你要多多照顾她啊,她人生地不熟的,有个本地人照应也好一些。”   杨梅忍不住打断:“什么人生地不熟啊,我都混了几年了啊,早混熟了。”   杨母撅着嘴瞪她一眼:“吃你的饭。”而后又换上笑脸对江水说:“要照顾一下的啊。不仅是生活上,工作上也是——杨梅自己创业的,还挺辛苦的呢。对了,你是做什么的?”   江水顿了顿,抬眼:“我给人开车。”   “啊?”杨母没听明白,张大嘴问,“什么给人开车?”   “我是司机。”   这回听明白了,脸也僵了。但还是温和地说:“哦,那也挺辛苦的吧?”   “还好。”   “哎哟,怎么还好了。开车肯定辛苦的,要是我家杨梅开车的话,我肯定有点心疼的。”杨母话锋一转,说,“你爸爸妈妈肯定也心疼你的。”   话音刚落,杨梅就把碗筷放下了。   声音不大,但还是吓了杨母一跳:“不好轻轻放的呀?吓死人了你。”   一顿饭结束,江水暂时到杨梅房间午休。   杨母把杨梅拽出来,带到自己房间,锁上门,压低声音问:“这男的家庭条件怎么样的?”   杨梅说:“不怎么样。”   “不怎么样是怎么样?”杨母明显不满意这个回答,“我们家又不是势利鬼,又不是说一定要你找个有钱人的,男孩子家条件过得去就行了,门当户对就满意了。”   这套说辞杨梅从小到大听了几百遍了,一点再听的兴趣都没。索性一下子和盘托出:“妈,江水家没别的人了,就他一个。他自己养活他自己,现在要养活我。就是这样的。”   杨母听了心怦怦直跳,吓得:“什么叫他家就他一个人了?其他亲戚呢?……死了?!”   “差不多的意思吧。”   “!”杨母震惊得一下子说不出话。   杨梅甩手要走:“没什么事我先回去睡一觉啊,有点累了。”   “等等!”杨母一呵,四处找杨父,“杨国强!过来!听听你女儿找了个什么男人!”   杨梅蹙眉回身:“你不要这么大声。”   杨母忽就气不打一处来:“杨梅,我不同意的。我告诉你,我坚决不同意!”   ☆、勇士女人   杨梅从杨母房间里出来,轻悄悄地进了自己的房间。   推门而入,看见江水站在窗户边上,背对着她,似乎是没听见她进门的声音,等她合门而入了,依旧僵直地站立着。   杨梅的心忽然塌了。好像被塞进烤炉的蛋挞,中间最脆弱最柔嫩的部分,哗啦一下,全塌陷下去。   她静静地跑过去,从背后抱紧他。   “怎么了?”江水低头,但看不见她的脸。她的脸深深地埋进了他的背脊里。   “困不困?”杨梅的声音很闷。   “嗯……还好。”   “一大早起床,开车过来,快四个小时了,肯定累了。”杨梅牵着他去床边坐下,“你午休一下。”   躺下来了,江水忽地问:“你妈妈是不是对我不满意?”   杨梅怔了一下,撒谎:“没。”   他蹙着眉,细细回想了一下刚才,说:“我看她是不太高兴的。”   杨梅说:“没有不高兴,她不是一直对你笑么。”   “……”他又不傻,那些笑容里,多少真心多少假意,还是拎得清的。   还要再说话,房门忽然被敲响了。   杨母的声音冷硬地响起来:“杨梅你先别睡,你爸爸有话和你说。”   杨梅下意识皱眉——说是爸爸有话说,其实就是她自己有话说。家里大小事一直是杨母在做主,教训女儿也是,只要杨母说这样不可以,杨父就不会说这样可以。   “你先睡,我马上回来。”   门合上了。室内一片静谧。   江水仰着看天花板,盖着被子却怎么也暖不起来。   杨梅出去半个小时左右,在这半小时内,不是听不见隔壁的声音的。但刻意压低着,听不清具体的内容罢了。   这半小时对于江水而言,实在难熬。   半小时后,他的困意和疲惫已经不翼而飞。   杨梅进来了,他立刻起身坐起,一句话不说,只是盯着她看。   “睡觉。”只说了这么两个字,她便合衣躺在另一边。   好久,她睁开眼,发现旁边的男人没躺下,靠着床头,出神地望着窗户外。   她也看过去,没发现什么奇特的,便问:“你在看什么?”   “看树。你家楼下有两棵开花的树。”   是紫薇。一株开粉花,一株开白花,并没有多艳丽,但在一片褐黄的土壤中,最为亮丽。   “我妈种的,平时也没怎么照顾。渴了喝雨水,饥了晒太阳。没想到几年下来,也长这么大了。”杨梅说,“开花的时候还挺好看的。”   江水点点头:“真幸福。”   “?”杨梅看向他。   他说:“我要是一棵树多好,就这么长在土里,随便自己长不长高,随便自己开不开花。”   杨梅眯着眼睛笑了:“你要是一棵树,一定是一棵参天大树。”   “为什么?”   “因为我是一棵比你矮小的树,躲在你下面,你得茂密一点,才能给我遮太阳。哦对了,我要开花的,开那种粉红色的小花。”   江水沉沉笑了,如果她也是一棵树,一定不是矮小的树,起码得和他差不多高大,或许比他还高大一些。只是很苗条,不如他枝桠粗壮。要开花的话,也不是粉红色的小花——她要开大红的、像火一样燃烧着的大花。   一如她闯进他的视野,气势汹汹。   忽地,她像是没头脑似的问道:“要是有人要把你拦腰砍断,你怎么办?”   江水微微沉思,过了一会儿,才沉静地说道:“那就来年春天再发芽,重新长过。”   “如果那个人又来把你砍掉,她一定要把你砍断呢?”   “那我就再长,一直长。”   杨梅吸了吸鼻子,轻声说:“我妈妈坚决不同意,怎么办?”   他一字一字的:“我不退缩。”   杨梅把被子拉高,遮住了脸。   够了,这就够了。她在心里这样说。   吃完晚饭,杨梅拉着江水去外面遛弯。上一回来的时候,坐着绕城公交,这一次,两个人徒步走了一圈。刚开始还冷,走着走着,浑身都冒着热气。   一圈绕完了,运动量也够大了。   杨梅外衣脱到肘弯那里:“我要回去洗澡。”   江水皱着眉把她脱下一半的衣服穿好:“那就回去吧。”   大门口,杨母刚好站在那里,笑着说:“哟,你们回来了?那个,小江啊,能不能帮阿姨买点东西回来?”   江水说:“好,买什么?”   杨母把一张小纸递给他,说:“喏,上面写着了。这个水果,要去最大的超市买。这些坚果,要去这家店……我地址给你写下来,你跟老板说是吴慧珍要的,他就会帮你称好装起来的。”   “好。”   “早去早回,路上注意安全!”   “好。”   目送江水走得没影儿了,杨母牵着杨梅进了屋。   “杨梅。”   杨梅怔了一下,下意识去看杨母,杨母撇过头,乐呵呵迎上去:“你坐你坐。”   “哦好。”傅立业重新坐下,杨父把果盘推过去,他恭敬地说了声谢谢。   “怎么回事?”杨梅压着声,一把扯住杨母的衣摆。   杨母手一拍,就直直往傅立业走去:“立业,你先坐一会儿啊,我已经托人去买水果和坚果了,你等一下哈。”   傅立业又要站起来,急忙摆手:“不用了阿姨,您太客气了。”   “应该的应该的。”杨母笑了几声,喜滋滋看着面前的年轻小伙子,夸道,“你长得和你妈妈真像,你妈妈我认识的,年轻时候是数一数二的大美女啊!”   傅立业腼腆地笑了笑,道:“没有没有,您过奖了。”   “没有过奖,你看你长得,和那个谁,那个男明星……诶,国强,那个男明星叫什么来着?”   杨父提醒:“叫李易峰。”   “对对对!就是李易峰!你和那个李易峰长得很像的!”   “阿姨您真是……”傅立业脸红得不知该说什么好。   “我这可是实话实说!”杨母笑容满面,“就是你多了一副眼镜嘛。”   傅立业笑着,没继续说话。抬眼见杨梅还在玄关站着,便站起来说:“杨梅,你也坐过来吧。”   “啊对对,杨梅你过来。”杨母招招手说。   杨梅没动。   客厅里三个人,一派和乐融融的模样。她觉得分外刺眼,心里格外难受。天这么冷,这么黑,江水替杨母出去跑腿,难道她却要待在温暖的房间里,和父母一起陪着这个相亲对象笑嘻嘻地聊天?   不,她不乐意。   “你上哪儿去?”   “那家店不好找,我和江水一起去买。”   “回来!”拔高了音量,转过脸,对傅立业还是笑,“你先坐一下啊,看一下电视。”   大门外,杨母把杨梅拦下了。   出口便是冷冰冰的:“搞什么搞啊你?客人来了你就这种态度?有没有礼貌!”   杨梅唰地抬脸,面容平静:“那你呢?你对我们尊重了么?”   “什么尊重不尊重的?叫他买点东西就是不尊重了?”   杨梅凉凉一笑:“江水来了为什么还把相亲对象找来?”   “不是我们找来的!大家早就约好的。你自己说说好了,小江的事情瞒我和你爸爸多久?要不是我逼你,你会告诉我们?你要是早点说,今天立业也不会来了。”   杨梅说:“好,那现在告诉他我有男朋友了,也不算迟吧。”   “站住!”杨母一声呵斥,绕到杨梅面前,“你现在这个,我是不会同意的!趁早分了吧。立业各方面条件不错,又是老乡,大家知根知底,你和他谈恋爱,妈妈很放心的。”   “我不喜欢他。”   “什么喜欢不喜欢的,都是相处出来的。你连相处都不愿相处,哪来的感觉?”   “……”   “好了,别闹脾气了。跟妈回去。”   杨母向家走,身后没一点声音。回头,看见杨梅还站在那儿,急了,想来拉她,被她猛地一躲:“妈妈,我不想进去。我很喜欢江水,和他相处我很舒服。那个傅立业,再好再优秀都比不上,我进去一定会很难受。妈妈,你别让我难受了。”   ……   江水大老远就看见杨梅了,在一盏路灯下百无聊赖地走着步。   他手上拎着两大袋东西,很沉,但还是飞快地跑过去:“在等我?”   杨梅蓦一抬头,用力地点头。   “外面很冷,你别感冒了。”江水胳膊肘往外伸,留出一个洞给她挽。   她没挽他,只是盯着他手里的东西看。   江水提了提东西,说:“我给你买了猕猴桃,红心的。你一会儿吃几个,补充点维C。”   话音落,他正要往前走。腰上就多了一双手。   “别回去。”   “?”江水回头。   “别进去。”   “……”   他转过身,拎着重物艰难地回搂她:“怎么回事?”   胸前的脑袋拼命地摇。   他很心疼:“你会冻感冒的。”   总算有声音从衣服里传出来:“有人拿着大砍刀来砍树了,我不要来年春天再长,我要现在就保护好。”   在爱情里,她是勇士。摇着缰绳挥着剑,身上只一件黄金战袍,不惧寒,不畏敌。   “……好。”江水把手里的东西放下,轻轻松松地环住了她,“百年老树根,顽固的老树根,不会那么轻易被砍断的。”   在爱情里,她是勇士。幸好,她不是孤军奋战。 作者有话要说:  hosinoakari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5-11-08 21:54:37 桔子栀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5-11-08 14:26:03 Rivvi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5-11-08 13:03:15 Cupid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5-11-05 22:49:20 18024937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5-11-05 21:42:54 Rivvi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5-11-05 21:24:46 我的四月天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5-11-05 20:45:27 huihui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5-11-05 20:44:16 sad-tango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5-11-01 21:48:35 用来看书的小马甲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5-10-28 19:24:14 用来看书的小马甲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5-10-28 19:23:02 第一次弄上面这玩意儿,比我手打快多了哈哈。感谢以上各位金主,你们真有眼光。   ☆、攒钱的男人   一大清早,杨梅在房间乒乒乓乓地整理东西,杨母耳尖,听见了敲门进来,问:“怎么收拾东西了?要走啊?”   “嗯,周一要上班。”杨梅说。   杨母不高兴了:“你上什么班啊,你自己做老板,来去自由的。”   “是我,阿姨。”   杨母闻言抬头看了看,没说什么,又低头去看杨梅:“你多住几天吧,才刚回来就走啊!”   “不了,我跟他一起回去。”   “你多久才回家一次啊,这么快就走……”   门外杨父也走进来,把老花镜摘下,睁大了眼看着杨梅:“你不在的时候,你妈妈天天念叨你,就依了你妈妈,再住几天吧。”一抬头,去看江水,道:“你方便的话,请个假吧?多住几天。”   江水说:“我假不好请。要不这样吧,我先回去,杨梅再住几天。”他低头,正好迎上杨梅的目光:“你想回去,给我打电话,我过来接你。”   杨母喜笑颜开的:“好好好,这样好!”   杨父杨母留江水吃了午饭,人一走,门一关,杨母就进了厨房,杨梅正在洗碗,她走过去,瞟一眼,随口说:“现在就戴手套了?还没冷下来呢。”   戴手套洗碗是因为水冷,杨梅还是为肚子里的宝宝着想。   杨母在一旁看了会儿,眉一皱,去推杨梅:“哎,算算算!你靠边儿,我来洗吧!”接过洗碗布,直接上手搓碗,又快又干净,一下一个,一下又一个,嘴上不忘嘀咕:“看着真累,还不如我自己快呢。”   杨梅抿嘴笑了笑,抱了一下杨母,说:“谢谢妈!”   “去!叫你爸爸把地上那箱猕猴桃开出来,猕猴桃可是好东西……”   等杨母洗好碗从厨房出来,杨梅已经剥好猕猴桃,放在水晶碟子上:“喏。”   “我不吃,你吃。”杨母在一旁沙发上坐下,瞟了杨父一眼,他正看报纸,没接收到那严肃的眼神,杨母啧了一声,手背拍过去,打在杨父胳膊上。   架在鼻梁上的老花镜往下一滑,杨父定睛看了看杨母,什么也没说,乖乖收起了报纸。几秒钟,正襟危坐的。   “咳咳。”   杨梅循声看去,杨母刚好也看着她,眼神一对接,杨梅心中就道不妙,想开溜也没办法,她跑再快顶多是只兔子,她妈妈可是捉兔的鹰。   果不其然,杨母立马进入正题——   “关于你和小江的事,我和你爸爸已经讨论过了,我们的态度是——坚决不同意!”   杨梅不动声色地看了看杨父,后者坐得端端正正,眼睛却无意识地瞧着地面。看这样子,是绝不打算插手这件事了。   “不管你和那个小江在一起多久了,从现在开始,你就当没这回事。”杨母义正言辞,俨然像是裁决高下的法官,“像他那样的条件,妈妈都不会同意你和他交朋友,更别说男女朋友了。这是一辈子的事,不可以马虎。”   杨梅把水晶碟子放下,一声不吭,平静地听着。   “不过呢,你现在已经到了结婚的年纪了,这一两年结婚生小孩最好。所以你要开始准备相亲了。”杨母说,“这个相亲对象嘛,爸爸妈妈会给你把关,让你相的,都是条件好的男孩子,要是能成,尽快把婚事定下来,也了了咱们家一桩大事。”   说到这里,杨母停了一下。屋里没人说话,显得过分安静。杨母又假意咳嗽一声,对着杨父。   杨父立刻会意,小鸡啄米地点头:“是是是,你妈妈说的对!”   杨母这才满意地嗯了一声,矛头又指向杨梅:“趁你在家这几天,我会再安排你和傅立业见一次面,你好好准备准备,别再像昨天似的,那么没礼貌。”   又安静下来。   过了几秒,杨梅说:“我不要相亲。”   杨母打算循循善诱,声音格外温柔:“怎么的呢?”   “没怎么,你说的,我都不同意。”   杨母说:“是不是不好意思?我和你说,现在的人啊,足不出户的,交友圈子又小,所以需要相亲。你别觉得害臊,大家都相的。你看看你那个高中同学,也是相亲的,找了个公务员,现在日子多幸福,孩子都一岁了。   “要说条件,你不比她好啊?你长得漂亮吧,比她会挣钱吧?她能找个公务员,你怎么不能?所以说啊,妈妈给你挑的这个傅立业啊,条件是相当不错的。我看他对你也是有兴趣的,你跟他谈谈看……”   “不。”   杨母一阵哑口,说了好一通,杨梅油盐不进,心里不免又烦又急:“你怎么这么倔呢?啊?立业一表人才的,工作又好,家里条件也不错……怎么样都比你找的那个好!好了十万八千倍!”   “我喜欢江水。”   “有什么好喜欢的?哪一点值得你喜欢了?啊?没爹没娘的,还什么什么——给人当司机?!笑死人了!你就找这种男人啊?嫁给他,以后喝西北风去啊?”   杨梅蹙着眉站起,说:“人穷,志不可穷,这样的男人才可靠——小姨说的,你不也赞同的么?”   “话是没错,但你傻啊?这种话都是说说好听,谁真要找个穷鬼嫁了啊?”   “小姨夫不就是一点一点起来的么,小姨不也跟着他一路走过来了。他们孩子都打酱油了呢,多幸福。”   杨母嘁了一声,直觉得自己听了天大的笑话似的:“你小姨是一直穷过来的!你和她能比?也不看看我们家条件怎么样,你从小吃过一点苦么?”   “你不要这么武断,你怎么知道我不能吃苦。”   杨母听了更来气:“你愿意吃苦!我能看着你去吃苦?!”   一阵剧烈的咳嗽——这回是真的。   杨父匆匆去抚杨母的背:“别急别急,说话慢慢的,别伤身体。”   杨母用力捋自己胸口,腾出一只手指着杨梅:“总之,你和那个姓江的要断掉!”   杨梅慢悠悠地摇了摇头:“断不了。”   杨母差点拍案而起:“你说什么?!”   杨梅深吸一口气,下意识去摸自己的肚皮:“我怀孕了妈妈,江水的。”   黄昏的时候下了一场暴雨,到深夜,雨停了,窗外滴滴答答,成了夜晚唯一的声音。   隔壁不持续传来说话声,这么晚了,杨父杨母还未入睡。不用想也知道是因为什么事烦心。杨梅很愧疚,但并不后悔。   她静静地躺着,五官之中,耳最敏锐。仿佛能听见这座城市最边缘的海声,澎湃汹涌,一下一下撞击入她的心。   这片海,什么时候才有风平浪静的一天。   暴雨歇了,像是揭去一层朦胧的纱,城市的夜灯渐渐清晰明亮起来。   江水把老板送到地点后,在楼下倚车等候。   刚下完雨,空气中有一股特殊的、好闻的气味。在潮湿中,他对着夜空点了一支烟。   肩膀忽然被人拍了一下。回头去看,熟人面孔。   “小江?”胡教练瞪了瞪眼睛,确认没认错人,这才又走近两步,笑呵呵地说,“真是你啊?你不是去北京了?怎么,又回来了?”   盯着那辆白色宝马看了几眼,指着刚进去的人说:“现在是给人开专车啊?”   “是。”   “哦——”胡教练拉着声音笑了一会儿,开玩笑似的说,“哎!那你可是越活越回去了啊。”   后面又有人过来,是王野。很熟络地搂上胡教练的脖子,咧嘴笑道:“什么越活越回去?老胡,人家工资肯定比你高!”   “那是,那是!”   工资高,也高不了多少。但却远不如教练体面了。   “咦?你那个女朋友呢?”   江水看着胡教练:“在家。”   “哦。”胡教练品味了一下,摸着下巴套话,“嘶——看来你们是好事将近了吧?”   没等江水回答,他又开玩笑说:“行啊你,小江,这么多教练里,就你最叼了。看看,你北京么也去过了,老婆么也泡到了。你人生赢家啊!”   又是这种开玩笑的语气,讽刺的实意。   江水把烟捻了,转了话题:“你们来?”   “我们来夜宵的。”附近就有热闹的大排档。   “哦,那你们去吃夜宵。我在这等。”   “一起去?”   江水冷淡地笑:“不了。”   “那我们先走了?”胡教练回头望,“办好事儿通知一声!”   江水冲他们颔首,很快,那两道烦人的身影就在眼前消失了。   烟蒂早冷了,笑也淡了。   对着湿冷的空气,他长长缓缓地呼出一口气。如果能办好事,他谁也不想通知,只有他和她,去哪儿都好。只要他和她。   可现在……   “江水!走了!”   “好。”   替老板把后车门打开,等他坐稳了,关上车门,一路小跑绕回驾驶位,启动车子。   “江水。”   “是,老板。”   “我下个月就出国了。你……下家找好没?”   江水对着后视镜摇头。   “哎,那你得加紧时间了。下个月之前找好新工作,不然心里多慌啊。”   “……”   “需要帮忙说一声,尽我所能。”   “谢谢。”   “这段时间如果有人要司机的话,我就推荐你了啊。”   “谢谢!”   现在……他恨不得长出三头六臂,多几个□□,不眠不休地工作,快点把结婚的钱攒够。   ☆、穿婚纱的女人   一入冬,天气立刻冷下来。南方湿冷,风刮过来像冰刀子,杨梅缩了缩头,大半张脸都藏进围巾里,只露出一双乌亮的眼睛。   她走近星巴克,点了一杯榛果拿铁,坐在临窗的位置等李艳出来。   星巴克旁边就是李艳的公司,此刻正是上午十点,杨梅刚起床不久,就从家里优哉游哉地过来。她出门的时候,江水已经不在了。   她最近特别懒。下意识去摸肚皮,不自觉地笑了笑。   懒也是情有可原。   店门被推开,带进来一阵冷冽的寒风。杨梅瑟缩了下,两名妙龄女郎走过,点了热饮以后在她身后的桌旁坐下。   大概是和李艳同个公司的,因为穿着一模一样的制服。   “喂喂,你知道么,那个,再婚了。”   另一个一头雾水,吸了一口差点苦到心里去,皱着眉道:“什么啊?”   “就那个啊。”   “谁啊?”   四下看了看,手遮到嘴边,声音压得很低:“你那个上司。”   恍然大悟:“哦——李艳啊。”   “嘘!小声点!”   “哦哦。”也跟着四下看了看,发现没有认识的面孔,像是安慰给自己听的,“没关系没关系,没人呢。”过了一会儿,她问:“你说她再婚了?这么快?男的是谁?”   哼了一声,表情神秘莫测:“你猜?”   “哎呀我怎么猜得到嘛!你说嘛!”   吊了胃口,心满意足地揭秘:“她前夫。”   “!”捂着嘴巴瞪着眼,但内心格外兴奋,比中了彩票还要激动万分,“她老公养小三呢她还复婚?!”   点点头说:“贱呗。”   “天呐!我才出国多久啊,就有了这么多新八卦!”   “还有呢!”   “什么什么!”   抓着对方手腕,要往外走:“出去聊。”   她们前脚刚走,李艳后脚便进来了。   一进门就看见杨梅,笑容满面地招了手。   “什么事这么急?非得这时候……”   杨梅问:“工作很忙?”   “那倒不是。”   “你下午能请假么?我想去试穿婚纱。”   有家还不错的婚纱店,距离李艳的公司不远。但为了照顾杨梅肚子,最后还是开车过去了。   进门的时候,李艳问:“江水呢?他怎么不陪你来?”   “他老板出国了,现在是在接私活。”   李艳很快明白了:“就是黑车?”一看杨梅的眼神,呸呸两声换了个说法:“就是开出租拉客吧。”   “嗯,所以他让我先试试。我就找你来了。”   “行,那我就帮你好好参考参考。”   店员推荐了一条鱼尾的,腰那里收的很紧,特别贴身,这类裙子最能展现女人曼妙的身材。   杨梅从试衣间出来,李艳差点惊掉了下巴——她以为出来的会是条美人鱼,没想到竟是条肥人鱼。   蹬蹬蹬跑过去,抓着杨梅肉肉的手臂上下左右地看:“杨梅……”   杨梅对着镜子一照,什么表情也没有,回头和李艳说:“我去里面换掉。”   李艳眼疾手快拉住她,再次仔细看一遍,目光最后落在她的肚子上,笑着说:“已经能看出来了,行,你先进去换下来,我去给你选条遮肚子的。”   一个月前杨梅的小腹还是很平坦的,整具身体也没有现在这么有肉感。就在刚才,两人会面的时候,因为她穿着毛呢A字大衣,李艳根本看不出她肚子已隆起。   最后,李艳选了几条能遮肚子的,其中一条格外美,仿佛是为杨梅量身定做一般,上身的时候,李艳惊艳极了:“太美了!别说男人,连我这个女人都心动得不得了啊!”   杨梅对着镜子微笑,虽然什么也没说,但依旧难掩内心的欣喜。她已经忍不住要想象,江水见到她穿这条裙子的样子。   大概不会说什么漂亮的话,顶多夸一句“美”,但已经足够了。   光是这样想想,她就已经迫不及待想要江水看见了。   “就定这条?还是要江水过目再说?”李艳问。   杨梅说:“定下吧。”   店员把裙子拿去包装,李艳和杨梅坐在茶几边等。纸杯里茶空了,店员又重新倒上,等那里只剩下她们两个人的时候,李艳问杨梅:“你和江水的事,你爸妈那边什么态度?”   杨梅抿了一口茶,把茶叶吐掉:“勉强同意。”   “因为你怀孕?”   杨梅点点头,她才从老家回来,父母的变化她都看在眼里。起初是愤怒,而后是伤心,最后是无可奈何的妥协。是疼她爱她的父母,肯定不会要她把孩子打掉。那也只剩下同意了。   李艳是知道这二老的,其实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李艳是站在这二老一边的。她也希望杨梅能找个门当户对的男人,而不是江水。   因此,那一时刻,李艳有同理心。她想,杨梅的爸爸妈妈一定是伤心过、难受过,最后才不得不同意的。   “杨梅,你要好好对你爸妈。”李艳几乎能想象两位头发花白的老人,因为女儿终生大事的问题急坏了的模样,她很不忍地蹙了蹙眉,“你应该给他们道个歉。”   杨梅放下纸杯:“我选择江水,你是不是觉得我做错了?”   李艳没吭声,但杨梅能猜到她的潜台词——   你错了!要嫁给江水,你大错特错了!   几乎所有人都认为她错了,无非是觉得江水穷又没背景,但穷和没背景,真的有那么罪不可赦的吗?   难道穷又没背景,就连娶自己爱的人的权利都没有吗?   杨梅没觉得江水有什么不好的,也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但是她还是和父母道歉了,不为别的,纯粹是因为她伤了他们的心。   这是不应该的,但她没有办法。   这时候,店员走过来:“两位女士,你们要的婚纱已经包好了。”   李艳抬起头说:“好的!我跟你去付账。”   杨梅意外,伸手拦住她,她笑了笑:“没什么别的礼物给你,就送你一件婚纱吧!这是一个女人一生中最重要的事情,我却没帮上你什么忙。”   杨梅把手松了,双唇抿着,没再说什么,就放李艳走了。很快,她的眼眶就湿了。   等她擦了湿意,李艳走回来,还是坐在原来的位置上,说:“怎么样,婚礼什么时候举行?酒席呢,定好了没?”   杨梅摇摇头:“不办酒席,我们打算领完证就去旅行。”   “哦,旅行结婚啊。”李艳笑,“你们俩这么时髦的啊!”   杨梅笑着没说话,李艳的笑淡了,两眼亮晶晶的,目不转睛地看着杨梅。半晌,像是感喟像是叹息:“杨梅,你总算熬出来了。我没想到,你和江水居然能成。”   这周末的时候,杨梅的爸爸妈妈从老家赶过来,那时江水出门了,家里只剩下杨梅,她要招待两个老人,两个老人心疼她,说什么也不愿意她进厨房。   “我们自己来就好了,你去沙发上坐着!”   杨母一进门,俨然就是一副女主人的模样。杨父手上握着老花镜,一步一步慢悠悠地挪到沙发边,自觉地乖乖坐下。那边杨母和杨梅还在推搡着,他这边安安静静,自顾自地摸了一份报纸看起来。   声音散了,杨父一抬头,杨梅走了过来。他继续看他的报纸,嘴上说:“怀孕了就别动来动去,注意休息。”   “知道啦。”杨梅沏了杯热茶,“爸,喝茶。”   杨父从报纸里抬头瞟了一眼,嘀咕:“又不是客人,还沏什么茶呀。”嘴上不满意,手还是伸过去接了。   晚上,江水带菜回来。杨梅陪杨父杨母在客厅看电视,江水就在厨房烧菜做饭。没过多久,饭菜出锅。   饭桌上,杨母说:“小江会做饭,我还是很意外的。”   杨梅趁机夹了块红烧肉过去:“尝尝看,味道怎么样。”   “肉老了。”杨母说,“不过一个男人烧成这样已经可以了。”   杨梅愉快地说:“这几个月都是他烧菜的,家务活也是他干。”   江水吃得很慢,心不在焉,这时候才抬头看了对面两个老人一眼。发现他们心无旁骛地吃饭,仿佛没听见杨梅的话似的。   饭后,江水给老人削梨。用的是刀,刨子被杨母丢掉了。   “我看那刨子已经生锈了,这种东西早就该扔了。小江啊,现在杨梅怀孕,你更应该注意一下卫生。”   江水点点头:“嗯,知道了。”   盯着看了一会儿,杨母道:“你是不是不会用刀子?看你生疏得很。”   “以前没用刀削过。”   “哦,这样。”杨母淡淡道,“你们这些年轻人,就是图方便。以前我们没刨子的,都是用刀。用刀会更灵活……”   话音未落,江水嘶了一声。   杨梅匆匆过去看:“手划到了。”   “没事。”江水把手抽出来,用纸巾压住按了按,那削了一半的梨弄脏了。他额上麻麻的,好像要冒汗,“我再削个吧,这个不能吃了。”   临睡前,杨母给杨梅端了杯牛奶来。房间里只有母女二人,杨母说话就没什么顾忌了:“别板着脸了,不就是让他多削两个梨?”   杨梅的声音很平,听不出情绪:“他手破了。”   “男人手上出点血怕什么,女人还每个月都出血咧。”   杨梅没说话,杨母叹了一声,说:“杨梅,你别指望我喜欢小江了。老实告诉你,我还是不喜欢他。现在大家相安无事就好了,等你孩子生下来,我和你爸就回老家去,眼不见为净。”   “……”   “别对妈要求这么高,同意你们的事,已经是我和你爸爸最大的让步了。”   “……我知道了。”   不再多言,杨梅闷头就把牛奶喝了。   杨母仰着脖子看,像哄小孩儿似的:“真乖。”   杨梅随意地用手背擦嘴,良久,才说:“妈,谢谢你和爸爸。”   “……”杨母捧着空杯,抹了把眼睛,“早点睡吧。”   杨父早已躺下,没有亮灯,黑暗中,杨母摸到床上,也躺下来。   忽地,“你是长辈,还是对年轻人好一点吧。”   杨母什么也没说,房间里静得吓人。   良久——“唉!”   那声叹息,仿佛久未消弭,饱含心酸的无奈。   ☆、打抱不平的女人   大清早,江水驾车载杨梅去李艳公司楼下。上回李艳买给她的婚纱她没拿上,忘在李艳车上了。   时间尚早,街上车还不多,江水把车停在路边,按下双跳。杨梅去一边的星巴克门前站着,只要李艳从公司楼下来,她定能一眼就看见。   很快,那栋楼就有人走出来。不过不是李艳,是三四个年轻女郎,手挽着手的,看起来关系亲密。其中两个杨梅面熟,她想起来,是买婚纱那天,在星巴克里嚼舌根的女人。   杨梅微垂着头,漫不经心地看着地面。她不是有心去听那几个女人讲话,实在是她们的声音太聒噪。   女人间聊来聊去的话题无非是那几样,杨梅是不感兴趣的。然而不知怎的,她们的话题忽然又转到公司同事的八卦上去,李艳自然成了这几个人闲谈的靶子。   话说的不好听,也不含蓄。她们热热闹闹地议论李艳的私生活,杨梅听着听着心里就不舒服起来。   虽然已经是极度开放自由平等的二十一世纪,但说到底,妇女的地位没那么高。男人离婚好像不算的什么,但女人离婚就是值得说道的大事。   仿佛离婚的女人比别的女人低一等,活该成为别人的谈资似的。   那几个女人相携着往星巴克走来,杨梅静静地看着,那个讲李艳八卦的女人忽然就住嘴了,眼睛瞄过来,直直地回视着杨梅。   走近了,目光依旧相接。   女人蓦地停下脚,浓浓的一字眉蹙起,语气不善:“看什么看。”   与她同行的女人们也跟着看过来,见杨梅只是一个人,穿着也十分普通,立马有人开玩笑地附和:“看你好看呗。”   这群女人的确和杨梅大不相同,杨梅没化妆,再加上怀孕,出门基本只抹面霜。这些女人却是浓妆艳抹,大冬天的,风嗖嗖地刮,她们还穿着色彩亮丽的短裤短裙,领口低得露出事业线。   第一感官,她们直觉杨梅是看她们穿得好看,于是也不甚在意。互相笑了几下,抬脚就准备走入星巴克。   杨梅盯着她们进去又出来的身影,玻璃门上的风铃叮当当作响。竟然还继续聊着刚才的话题,仿佛李艳这个人浑身都有值得她们嘲笑的地方。   “能不能闭嘴。”   刚走出星巴克的女人们齐齐停了下来,回头看向声源。为首的那个捧着热巧克力转过来,红唇一张一合:“你是在和我们说?”   杨梅笔直地看过去:“对。”   她们觉得莫名其妙,其中一个问:“你是谁啊?”   杨梅答:“李艳的朋友。”   蓦然间,她们不说话了,几个女人面面相觑。为首的那个明显脸皮够厚,这时候还大摇大摆地走过去,假模假样地说:“哦,那请问你有什么事吗?”   杨梅凉凉地看她,她脸上还挂着那种无所谓的笑。后面有人也走上来,看着两人眼色,扯了扯那女人的袖子,小声说:“哎呀,别理她了,走吧走吧。”   杨梅认出来了,这个说话小声的就是出国刚回来那个,还是李艳的手下。   “嘁。”女人正要顺着台阶下了,忽然听杨梅又道:“背后议论人是非,就不怕闪了舌头?”   这下,为了面子,铁定是不会善罢甘休了。   江水坐在车里,一支烟的功夫,就看杨梅和人起了冲突。急匆匆跑过去,对方气焰嚣张,不知是故意还是失手,滚烫的热巧克力倒在了杨梅细白的手腕上,情急之下也顾不得擦,深咖色的液体还残留在手上,那里很快红肿起来。因为肤色白,因此看得格外清晰。   倒巧克力的女人停了停,一时没什么动静了。   杨梅也没办法再分神,皱着眉,兀自看着手腕。火辣辣的疼。   江水立马把杨梅的手抓过去看,红了一大片,看得他格外心疼,心底小火苗蹭蹭蹭就上来了,面色不善地看着对面那群女人,一字一字往外蹦:“搞什么。”   对方见忽然冒出个高壮的男人来,不由有些胆怯,但她们人多势众呀,于是为首的女人下意识挺了下胸,说:“你自己问她咯,她先惹我们的。”   江水问也不问,继续对那女人蹦出俩字:“道歉。”   女人懵了一下,被江水凶神恶煞又蛮不讲理的样子吓到了。她身后的“好姐妹”没一个敢吭声的。对,那热巧克力是她泼的,她们才不会吭声。   正因如此,她才更应该犟着:“道什么道,我又不是故意的。”   说完,再不敢直视江水一眼,转过身就要开溜,突然之间,手肘被狠狠捏住了。   江水力气大,这么一捏,就疼得那女人脸色变了。她从小被亲朋好友宠着长大的,从没被陌生男人这么动手过,一不高兴,那丁点理亏和内疚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大小姐的刁蛮:“干什么?你还想动手?”   江水把手放了,那女人还不依不饶:“来啊,有本事你打我试试看。嘁,打女人的算什么男人。”   江水脚步刚挪一寸,杨梅就挽住他胳膊,眼睛看前面,说:“李艳下来了。”   李艳把杨梅带到地下车库里,取出车上的婚纱,不放心地盯着她的手看:“我那里有烫伤膏,你跟我上去擦一下吧。”   杨梅说:“算了,太麻烦了,江水还等着呢。”   转身要走,李艳忽的抓住她:“杨梅,你这样我觉得特别对你不起。”   杨梅笑了下,安抚地说:“没关系的。倒是你——”   她没继续说下去,李艳低着头,脸色白了:“她们……我都习惯了。”   在她刚离婚的那段时间,那群女人更过分。挑明了的嘲笑没有,都是背地里议论纷纷。这样更难熬——往往是她刚走进办公室,这群叽叽喳喳的人就安静了,没人抬眼瞧她,等她走过去了,又一个劲地盯着她看。   她背后没眼睛,但还是能“看见”那些意味不明的目光。就像一束束火焰,几欲把她焚烧干净。   不是不难过,但她只有一个人,难过有什么用?会被她们更加放肆地取笑。   她一直不觉得和孙威离婚有什么错,毕竟是他出轨在先。可是事后的种种,倒像是惩罚她似的。她的生活压力越来越大,快承受不住的时候,孙威忽然出现要和她复合。   几乎没有二虑,她马上答应了。   “李艳,你别这么软弱行不行?”   李艳晃晃头发,把杨梅往车库外推:“行了,别操心我了。你先回去吧,我还得上班。”   晚上回了家,杨梅特别注意把手腕烫伤的部分遮好,但杨母眼尖,一点点端倪就发现了。问清楚来龙去脉后,自然是不忍心责骂杨梅,全部的火气就冲着江水去了。   怪他没有保护好她,怪他害她受伤,还怪他这也不行那也不行。   越到后面怪得越离谱,杨梅叫了一声“妈”,杨母才停下来。   这整个过程里,江水一声不吭。低着头,看着地面,沉默地听人训斥。   回到自己房间,杨梅忽然对江水说:“我妈那人就这样,你别不高兴。”   江水闷闷的:“没。”   躺坐到床上,遥控器拿反了,电视怎么也打不开。   杨梅走过去替他开了,娱乐频道,在讲女明星和男明星们的八卦。   过了一会儿,杨梅笑了:“还说没不高兴呢,娱乐节目看得这么出神,你不是不爱看的吗,啊?”   江水没说话,把遥控器拿过来,换了个体育频道。   杨梅站着没动,盯着他的脸看。   房间里没开灯,只有电视机明灭的光,投射在他的脸上,一会儿明一会儿暗。他一动不动,仿佛那场足球真的十分吸引他的目光。   杨梅也不说话,几步走到电视机前,挡住了屏幕。江水马上把头偏向一边。   “你不高兴也是对的。”杨梅道,“我妈是有点对人不对事了。”   她爬到床上,坐在江水腿上,颇有些委屈地把手腕伸向他:“看!”   他眼睛往这边瞟,头也慢腾腾转回来,没用力气握住她手臂,看了一会儿,抬眼看她:“还疼?”   杨梅没说话,他也没继续问,大拇指带着轻微的一丝颤抖,柔和地摩擦过去又摩擦过来。他把她的手抬到嘴边,吹了口凉气。   “我妈心不坏的,就是心疼我。你别生她气,就当她老小孩儿,行么。”   江水沉默着,把他们的手都放下。眼睛平平地看过去,什么也没说,却又像说了很多。   最看不得他这双乌灼灼的眼,特别是现在这样的时刻。   杨梅觉得心脏下像是沸腾着一锅油,弄得她又心痛又紧张。   一个女人萌生了保护一个男人的想法,这个女人会变得无比强大。   她忽然想起那个时候,如果不是拦住了他,他一定会跟那个刁蛮又不讲理的女人动手的。而且下手不会轻。   势必有这么一天,这个女人会比这个男人还要强大。   忽的,杨梅从床上跳到地上,江水手还牵着她:“你小心点。”   她语气欢快地说:“我穿婚纱给你看吧。”   ☆、见家长的男女   杨梅把想要旅行结婚的计划告诉杨父杨母,遭到他们一致反对。理由很简单,他们思想传统,作风同样,比起新潮的旅行结婚,他们更想要的是传统的酒席婚礼。   杨母说:“你是不是想省钱?”   杨梅说:“旅行结婚也要花钱的。”   “得了吧,别以为我什么都不懂。现在不还有个词叫什么穷游?”杨母说,“办酒席的钱是眼睛看得见的,你去旅行结婚,谁知道怎么省呢!”   杨梅不说话了,杨母叹口气,语重心长地说:“结婚的钱别省了,一辈子就一次。办个酒席,风风光光的多好。”   要办酒席的话,事情会很繁琐。光是酒店就要提前半年左右时间预约,杨梅的肚子等不及了,她是无所谓自己是不是大着肚子穿婚纱,但杨母肯定是不会答应的。这时候她提出办酒席结婚,是还没想到这一层。   现在她脑子里尽是酒席该怎么办,宾客该怎么邀请之类的事。   忽然想起什么,杨母压着声音问杨梅:“他是不是还有个大嫂?你跟我说住在乡下的那个。”   杨梅点头,杨母就说:“那再怎么说,也得找个时间见一面啊。”   见面时间是江水定的,他开车载着一行四人回乡下去。   老房子还是那间老房子,坐落在那里仿佛陷入沉睡,一动不动的。   走了几步,杨梅忽然停下来,往后一看,江水立定在原地,眼神空濛,也不知道在思考些什么。   她往回走:“江水,你得带路。”   他忽地回过神来,眼睛里那种朦胧的感觉蓦然消失,眼珠子黑亮得很,声音里有点怀念,也有点落寞:“我好久没回来了。”   杨梅笑:“好久没回来,是不是都忘记该怎么走了?”   江水摇摇头,大步流星地冲到前面去带路。   朱红的院门敞开着,一如既往。   江水带着后面三个人往大厅走,隔壁房间传出窸窸窣窣的声响。   杨母忽地有点害怕,扯了扯杨父的袖子,杨父一撇头,问:“怎么了?”   “不会有小偷吧?”   “怎么会……”杨父话没说完,四处看了看,才发觉四周的确安静的过分,这房子有三到四个房间,但好像每一个都没人,显得空荡荡的。   唯独大厅边上这间,发出一点点细碎的响声。的确像是遭了贼的。   “不会的。”江水安抚两位老人,“肯定是我嫂。”   当时他就是这么肯定,这房子都活了多少年了,岁数那么大,墙体房梁都算不得好。家里又没有值钱的东西,贼哪里看得上。   两位老人没出声,特别是杨母,眼神依旧警惕。他们老家的房子,就算是在旧村改造以前,也是充满人气的,哪像这房子,破旧不提,好像还了无生气。   “我进去看看。”江水去敲万淑芬的房门。   叩叩叩三声,房间里的动静蓦地消弭了。   更静了,只剩下叩叩叩的声音。这声音好像敲在杨母的心上,一下一下地,敲得她心提了起来。   终于,房门从里打开,万淑芬一边理头发,一边走出来。   “嫂。”江水叫了一声。   万淑芬往他身后看了一眼,道:“怎么提前来了?也不说一声……”   江水说:“没提前,和你说的就是今天。”   “是吗……”万淑芬径直走过去翻了下挂在墙上的日历,“哦哦哦,我记错了。”   接着,她匆匆招呼人坐下,又去别屋取招待客人的水果点心一类。江水去厨房烧开水。   大厅里剩下杨家三人。   自打进这屋以来,杨母就有点嫌弃这里。其实除了老旧些,这房子还算干净的。但她有了先入为主的不好的印象,自然很难再改过观来。到现在,她还站在那里,好像这里的椅子都是脏的。   一时之间,大厅里没人讲话。隔壁那扇门半开着,老旧的木门,被风一阵吹,吱嘎噶地完全开了。房间里黑黢黢的,杨母心里打鼓,但又忍不住往那里面看,看着看着,竟然看出个人影来。   她惊叫一声,所有人都看过去。   自那房间走出个男人来,又矮又胖,面色不善。看也没看大厅内三人,径自往外走去。   江水正好拎着三只热水瓶过来,对着那矮男人的背影道:“你谁?”   矮男人默不作声,只顾自己走,江水追上去,抓住他手臂,又重复一遍:“我问你是谁。”   “你老子!”   愣神的功夫,矮男人挣脱了江水,向万淑芬那边走去。   万淑芬正弓着腰翻箱子里的饼干,屁股忽然被人摸了一把,回头,矮男人色眯眯笑着:“骚娘们。”   她正要说话,余光看见江水跟进来,变了脸色,掐了一下矮男人的胸:“不是叫你躲里面?出来干嘛!”   矮男人听了极不高兴:“还嫌我见不得人?看你浪的。”   万淑芬还没开口,后面江水道:“嘴巴放干净点。”   矮男人嗤笑一声,回头说:“那也得看她干不干净了——都不知道被多少男的上过了。”   话音一落,江水就去看万淑芬。她却仿佛没看见那目光似的,垂着眼,漠不关心的模样。江水忽然回忆起去北京前的时候,他来和万淑芬道别,也看见这么个男人从家里出来。   当然,这个男人和上次那男人不是同一个男人了。   “嫂,怎么回事?”   万淑芬头也不抬,端着个果盘就要往外走,江水没让,矮男人也没让。   她板着脸往回看,冷冰冰道:“松手。”   矮男人捏得更紧:“爽完就走?你这逼够贱的。”   这矮男人说话相当粗俗,还带着点口音,普通话也不标准,平翘舌音不分。这样听起来,更是不堪入耳。   万淑芬脸立马臭了,猛一用力,就把矮男人的手甩开了,恶狠狠说:“滚!”   “你他妈让老子滚?”又一把抓住,万淑芬怎么也甩不掉,江水两步上前,一热水瓶晃荡过去,开水洒出来,溅了那矮男人一手腕,烫得上面的黑汗毛全服帖了。   万淑芬趁机走出去,他要去追,江水人高马大地一挡,路全堵死。矮男人只好囔囔道:“贱货!等着瞧!看我骚不死你!”   本来计划吃了午饭再走,但这样的情形,再也待不下去。   回去的路上很沉默,杨父小心翼翼看看杨母,杨母青着脸,迁怒似的瞪过去。   回到家后,江水就被杨母差使出去买菜。家里都是自己人,她也顾不上克制什么,一肚子火气全蹦出来。   “这什么人呐!杨国强,你瞧瞧!我们这是摊上什么人家了呀!”   杨父默默看了一眼杨梅的表情,息事宁人地对杨母道:“行了,你少说两句。”   杨母就像点了火的鞭炮,噼里啪啦炸个不停:“这种人家能嫁?你看看他那个大嫂,一把大年纪了还勾三搭四!整个一狐狸精!我们家清清白白的,杨梅嫁过去那简直就是……”   杨梅打断她:“妈,我嫁过去又不会和他大嫂住。”   “你还想和他那个大嫂住啊?!你今天也看见了,这么不干不净的……”   “我没想和他大嫂住。”   “对!你连想都不要想!”杨母一拍桌子,啪地一声,门锁也开了。   江水买菜回来,就听见最后一句。他站在门口没动,杨梅立刻走过去,接过他手里的菜,往厨房里去。   杨父朝杨母使了使眼色,推着她的背去卧室里。   厨房里,杨梅翻开袋子一看,说:“你还买了条鱼啊。”   “我去处理下。”江水把那鱼袋子拎起,走去阳台上。   杨梅跟着过去,他在水池旁驾轻就熟地清理鱼肚子,她就饶有趣味地看着。   清风吹来,送过来一阵鱼腥臭。   这个男人沉静地干着手上的活,仿佛那鱼腥臭根本不存在似的。然而他黝黑的肌肤,冒出青胡茬的下巴,套着油乎乎围裙的身躯,所有他不修边幅的模样,似乎都和这鱼腥臭万分合拍。   杨梅目不转睛地看,竟觉得时光暂停。   忽地,她走上前,从背后搂住江水的腰。   江水顿了顿,也不敢拿手碰她:“别,我脏。”   杨梅不说话,也没别的什么动作。江水无可奈何,只好继续处理那条鱼,动作更小心些,省得溅到杨梅手上去。   “你太辛苦了。”杨梅说。   江水突然一愣,反应过来后没什么意味地笑了一下:“我现在就想着能安分地和你过日子,多赚点钱,好娶你回家。”   除了开车带客,他还兼职别的活。大部分是体力活,他还年轻,有的是力气。扛水桶、送报纸、替人搬家……几乎把所有能赚钱的活干遍了。虽然累,但拿的多——身体是辛苦的,精神却是满足的。   他笑着说:“杨梅,想娶你不容易。”   过了好一会儿,杨梅把他松开,重新站回去,静静地看他。   他说:“你就这么闲?”   杨梅煞有介事地点头:“对啊,这几个月闲得快疯了。”   “哦。”   几分钟后,他把鱼冲洗一遍,完全干净了,才说:“那你找点事做。”   “找什么事啊。”   “……”他想了想,提议,“织个毛衣啥的?算了,费眼睛,你还是去逛逛街——找李艳去。”   ☆、难过的男人   李艳准时来接杨梅,正值周末,去服装市场的路上很拥堵,一个十字路口,因为红灯,停了三次。   “这些人就挑星期六星期天来买衣服,就不能换个时间嘛。”   杨梅看李艳一眼:“咱们不也一样,下次我们换个时间好了。”   “我周一到周五都要上班,请不了假。”李艳说,“江水到底在忙啥,陪你都没空。”   到商场后,人满为患。这种人多的地方空气不太好,摩肩擦踵的,逛起街来也是怪不舒服的。   李艳倒还好,倒是杨梅,怀着孩子,走了没多久就吃不消了。   李艳看着她走几步就要休息几分钟的样子,耸耸肩说:“得!我们还是找个地方坐下吧。”   商场附近有许多餐馆,李艳和杨梅进了其中一家。   环境还是挺小资的,据说老板是个台湾佬,在这儿开店十多年了。   杨梅刚坐下就松了口气,李艳就笑:“还是这里舒服吧?你这个人啊,还是适合在这儿,那种挤得跟菜市场似的地方,你待不牢的。”   杨梅睨着她:“我现在怀孕了嘛,和以前不能比。”   “怀孕怀孕,你现在说话是三两句都离不开怀孕!搁我这儿炫耀呢吧。”   杨梅噗嗤一笑:“有本事你也生一个去呀。”   说到这里,李艳忽然沉默了。   她早就想生个孩子了,只是一直没怀上。说孙威不够努力吧,好像也不是,说她不能生吧,去医院检查,各方面指标都正常。   总是怀不上,李艳都快心灰意冷了。老天好像和她开玩笑似的,她这么拼命想要的东西,怎么也拿不到手。   她唉声叹气,带着点儿羡慕问杨梅:“你们是怎么怀上的啊?跟我说说呗,我取取经。”   杨梅脱口而出:“我怎么知道。”   “嘁,还藏着掖着舍不得说呢,小气。”   “……”   杨梅是真不知道。直至今日,她也没去回想过那天的情形。实际上,到底是哪一次种下的,她也想不太清楚,只是有个大概范围——或许是那一天,他刚好没带套,也可能是那一天,姿势比较方便怀孕。   现在李艳要她作为过来人发表演讲,她肯定是讲不来的。   但李艳一副求知若渴的模样,又是一副她再不说点什么就要绝交的模样,杨梅毫无办法,只好清了清喉咙,憋出点什么来:“大概……做的时候放轻松点,屁股垫高点,这样受孕的几率大。”   李艳不领情:“这些我都知道啊,试过很多次了。我还喝中药呢!你就不能说点我不知道的。”   杨梅送她个白眼,故意道,“那你不如去拜拜送子观音,去算算命,不行就叫大师帮你改命。”   “对对对,我干脆找个大师算算。你都无心插柳柳成荫了,我怎么有心栽花花不开呢。”   “……”   李艳说风就是雨,看样子是把杨梅的玩笑话当箴言了。杨梅正了脸色,按捺住躁动的李艳,说:“别胡闹你,那东西信不得的。”   “不信则无,信则有。”   “有那闲工夫,还不如管好孙威。”   李艳静下来,问:“你什么意思?”   杨梅自知失言,想糊弄过去,可李艳追着问,无法,只好说:“你没觉得孙威不对劲?”   “你直说。”   “江水带客的时候,在黄金海岸看见孙威了。”   无需再说下去了,黄金海岸那种地方,明面上是KTV,实际上就是夜总会。况且,江水看见的画面证据确凿——男女衣冠不整地拥在角落里亲来摸去——只有不经事的孩子才看不懂其中的意思。   “李艳,你仔细想想,孙威是不是不对劲?你们为什么始终怀不上,是不是孙威还不想要?”   李艳愣了愣,无辜又可怜。杨梅实在不忍,其他话一句都不多说,免得伤了李艳的心。杨梅是知道的,李艳原谅孙威,答应破镜重圆,其实是抱着孙威能回头是岸的幻想的。   可偷腥的男人哪里会为了家里的清粥小菜放弃外头的山珍海味?偷过一次,尝过甜头,就会想要第二次、第三次。孙威绝不是浪子回头金不换的人。   李艳的内心深处,或许是和杨梅想到一起去了。她软弱,但不傻。又不是少不更事的孩子,踏入红尘早就懂事了。   但为什么是杨梅告诉她?一个快要结婚、怀了孩子,即将拥抱幸福的女人,悄悄和她说这些话,让她的难堪和可悲更深入骨髓。   “李艳,孙威他……”   “你是亲眼看见他怎么样了?”   杨梅没反应过来,怔了一下。   李艳道:“我说,你是看见他搂谁了,还是亲谁了,还是和谁上床了?”   “……”   “没有吧?没有就别乱猜疑。”   “江水不会撒谎。”   “怎么证明呢?”   “……”   “没法证明对吧?杨梅,我告诉你——宁可相信世上有鬼,也别相信男人的嘴。对,孙威是不诚实,但江水就一定诚实吗?他从没欺骗过你,从没隐瞒过你,从没对你有所保留?”   杨梅一声不吭,看着李艳从座位上起身,哗啦一声,带动桌椅移动。   “孙威怎么样,我心里清楚。你别在我面前对我老公品头论足。杨梅,我还喜欢孙威,所以你别再和我讲这种东西,我不爱听。”   四周恢复原先的宁静,杨梅依旧待在原地。她手里的大麦茶已经凉透,对面的那杯喝掉一半,剩下的一半平静无波。   人走茶凉。   杨梅开始后悔,她好像太得意,以至于不知不觉中就伤害到李艳。她怎么能忘记,李艳是外强中干的女人,她所有的顽强不过是为了掩盖内里的柔软。   而她却像一根细而长的刺,从李艳溃不成军的防守穿透过去,直指人心。   这样不欢而散的结局,令杨梅感觉十分难过。走的时候忘记付账,被服务员追着走。   她窘迫地掏钱递给服务员,还没找钱,就独自匆忙离开。   连她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落荒而逃。   比原定时间早了一个多钟头到家,家里二老都不在,杨父听说附近有戏班子来,就跑去欣赏国粹,杨母一个人在家待着无聊,果断加入广场舞的行列。   她想,这样也好,她是该好好静静。安定的日子来得太容易,她都不由自主开始翘尾巴了。   这时候,门开了。进来的是江水。   “你怎么回来了?”杨梅问。   江水在屋里绕了一圈,有点急:“我车钥匙呢?”   “找不到了?别着急,仔细找找,你不是都放在茶几上么。”   过了一会儿,杨梅瞄到报纸堆下的铁质圆环,小指一勾,笑了:“江水。”   江水接过钥匙,飞快地往门外走,杨梅在后面追问:“怎么回事你?这么急。”   他脚步蓦地一顿,杨梅看他的背脊,仿佛是一面老墙,旧迹斑驳,就快要倒塌,只差压死骆驼的那一根稻草。   不知时间滴答过去多少,伫立在那里的男人垂着头,低低地说道:“着火了。”   一路飞奔到乡下。   消防队伍已经在了,火光也在,这天风大,乡下又都是树,这大火似乎有借风蔓延的趋势。   老房子身处火源中心,跑不掉,只得默默忍受。耳畔都是噼里啪啦的声音,有那么一刻,江水仿佛听见了这座老龄的房子向他发出声嘶力竭的呼救声。   这里是他的根,是不明不白的他存在的证明。   再怎么讨厌,他都不能舍弃这里。难以想象这一天,一场大火气焰冲天,将他过去的一切全部磨灭。   万淑芬在火中长眠。唯一带着他自幼至今的记忆的人不在了。   那团火却仍旧没被扑灭。什么都不存在了,火还在。好像要把他的一切全烧干净才罢休。   这邪恶的火。   江水从车上踉跄地奔下,离火越近,他走得越慢。可始终没有停下脚步——仿佛那大火对他有种强烈的牵引力,引着他一点一点往前走,一点一点往火里走。   他这一抔江水,好似迫不及待地要扑进火中——当然,这么大的火不会被一抔水浇熄,而这一抔水一定会在这烈火中死亡。   他继续往火走,他的根在这里,他的根在这里……   “你疯了吗!”   杨梅的声音划破了他,他混沌的眼睛一下子明亮许多。   他被杨梅很用力地板过身体,面对面地站立,他低下头,懵懵地看着那张焦急又愤怒的脸,那张脸渐渐松弛下来,又渐渐抬高——杨梅踮起脚,额头贴上他的额头。   他们闭着眼,在喧嚣的火声中听不见彼此的呼吸声。   良久,江水喉结滚动,发出苦涩的声音:“我嫂肯定被烧死了。”   杨梅捧着他的两颊,望着他的眼睛,轻轻地说:“你很难过。”   他摇摇头,嘴角抽搐似的勾了勾:“不。”   他一点也不难过,人死房塌,他甚至不会掉眼泪。他只是没什么力气。   一直折腾到半夜,他们才回家。两个人都是精疲力竭,倒在床上就睡。   窗帘开着,可谁也没有力气走过去,把它合上。   夜空是完全黑暗的,没有星星,月亮很暗。还有几片瘦白的云。   风过云动,好像海上卷起的浪花,花白花白,互相撞击得异常猛烈。   杨梅猛地闭上眼,浪花却还在她眼前不停地激荡。   ☆、不平静的男女   这几日,江水停下工作,忙万淑芬的后事。乡下的房子烧得乌漆抹黑,木头断的断,烂的烂,完全不能再用了。   这座年老的房子,总算可以和土长眠。   家里剩下杨家三口,这场突如其来的大火,搅得他们人心惶惶。   杨父哀哀地叹了口气,杨母立刻拍了他一下:“别叹气,还嫌不够晦气啊?运气全跑光了!”   过了没多久,杨母自己倒叹了气。杨父一听,马上说:“还说我呢,你自己还叹气呢。”   杨母不住晃头,老脸皱成一团:“不吉利啊不吉利,这场大火烧得太不吉利了。怎么刚好是在这个时候呢,快结婚了,这么一场火,真是……唉!”   杨父推了推眼镜,皱着眉说:“别胡思乱想!你这是迷信!”   杨母拉了拉杨梅的手,问:“起火原因查出来没?”   杨梅摇头:“查不出来了,火太大,什么都烧没了。”   这几天新闻上也在报道这场大火,死在火里的万淑芬,一个寡妇,似乎更为这场不明不白的火增添了诡异的气氛。很快,各种版本的传言在街里街坊传遍了。   杨母推测:“不会是惹了什么仇家吧?那不完蛋了,哎哟,这婚别结了!”   杨父白她一眼:“又胡说八道你!能有什么仇家?妇道家家,电视剧看多了!”说着,又瞟一眼杨梅,和颜悦色地安慰:“杨梅,别听你妈胡说。她这个人就是疑神疑鬼,神经病吧。”   杨母嘴一瘪,快要哭出来似的:“好你个杨国强,都什么时候了,就知道说我,就知道说我!我这不是担心嘛,要真有什么仇家……哎哟,这不是要吓死人嘛。”   杨母一委屈,杨父又叹了口气。哄了杨梅还得反过来哄杨母,其实,他自己心里也十分没底。被女人一哭一闹,更加不安。   这两个老的一个哭一个唉声叹气,看得杨梅也烦了。她捂着肚子站起来,没什么好气:“行了行了,爸说得对,妈妈你就是电视剧看太多了。应该就是江水他嫂不小心,着了火又没发现,火才越烧越大的。你俩别乱想了。”   “对对对,”杨父急点头,“应该就是不小心……”   杨母听了心里稍微安慰了点,抹了会儿眼泪,忽然抬起头,红着眼睛道:“不行,我还是不放心。我这心啊,就跟什么似的,扑通扑通跳个不停,快跳出来了都。杨梅啊,你是不是该去医院做检查了?啊?到时间了吧?妈陪你去!”   给杨梅做检查的医生是李艳的姑姑,妇产科主任,在岗三十多年,非常值得信任。周三这天正好是她专家门诊,杨梅提前打了电话,得到许可后,就和杨母一起坐车到了医院。   门诊忙得很,李医生一个接一个不停地问诊,杨梅她们走进来了,她也没发现。直到杨母喊了一声“李医生”,她才从病历里抬起头,忙里抽闲地看她们一眼。   “哦,你们来了。”   杨母满脸是笑,寒暄一句:“人这么多的啊,很忙啊。”   李医生客套地笑了一声:“是啊,今天专家门诊嘛。”   杨母呵呵笑着点点头,一手推在杨梅背上,把她推到李医生前面来,李医生一看,指了指身后的一张小床,说:“那你躺上去吧。”   李医生在杨梅肚皮上涂了耦合剂,用超声多普勒听胎心。   “嗯,胎心是好的。”   “啊?是好的?”   李医生看了杨母一眼,肯定地确认:“对。”   “哦!那好的,那好的!”悬着的一颗心总算放下了。   “起来吧。”   杨母扶着杨梅坐起,眼睛却还跟着李医生走。李医生重新坐回去看诊,杨母望着她侧面笑嘻嘻地问了一句:“李医生,这样就好啦?”   忙得头也没回:“嗯,好了。”   “哦。”   过了片刻,又从病例当中抬起头,看着杨母:“那要不你们再去做个B超?”   杨母一听,马上小鸡啄米似的点头:“好的呀!”   “那我帮你联系一下。”   “好的好的!谢谢李医生啊。”   杨梅用纸巾把肚皮上的耦合剂擦干净了,刚站回地面,杨母就挽着她手臂压着声音道:“一会儿去做B超,做完就回家,家里还炖着鸡呢!那鸡是你王阿姨拿来的,自家养的,漫山遍野地跑啊……晚上你多吃鸡肉,多喝几碗鸡汤!”   喜笑颜开地看着杨梅肚子,一双皱巴巴的老手充满爱意地在上面摸啊摸:“补补身体,宝宝长得好!”   杨梅把衣服遮好,说:“那我给江水打个电话,叫他晚上早点回来。”   杨母说:“对!那鸡很大一只,我们几个人都吃不完呢。你快给他打电话去。”   江水接到电话的时候还在乡下,挂了电话后就马不停蹄地往回赶,去医院的那条路上正好有个清真寺,周五是他们做礼拜的日子,街旁停满了车,无论是人行道上,还是机动车道边,都走着包着头巾的女人和涂着香水的男人。   这一整条路,被这些做礼拜的外国人堵死。   江水的车挤在无数的车中间,一个小小的十字路口,因为拥堵出动了四个交警,耳边尽是车喇叭声和交警的口哨声。   他已经在红灯前堵了快半个小时。这条路空的时候开车通行,也不过五分钟时间。   眼见红灯变绿灯,江水不管不顾地踩下油门,车头刚刚出白线,就被迎面走来的交警拦下。   一阵刺耳的口哨声由近及远靠近,交警快步走到江水窗边,把嘴里口哨吐出来,戴着白色手套的手指指点点:“你怎么回事?让你开车了么!”   江水视线很平,落在红绿灯上,说:“绿灯。”   “绿灯你就开?你没看见前面堵成什么样了?能开么!”   “我赶时间。”   江水不解释还好,一解释交警火气更大。他在这指挥了一上午了,又累又渴,那些做礼拜的外国人无视交规,红灯也过斑马线,一大批人走过,斑马线后的轿车货车公交车,全都被挡下。   路口处于完全混乱的状态,交警嗓子都喊哑了,这时候蹿出个江水这样的,无疑是撞他枪口了。   那交警被气得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江水这时候才看他一眼,竟然又重复一遍:“我赶时间。”   交警眼睛瞪得溜圆,旁边豆大的汗珠滚下,声音哑但依旧响亮:“就你时间是时间,别人时间都不是时间?退回去!”   手势一摆,转头就要回路中心去。   江水瞄一眼后视镜,刚才他往前冲了一点,这时候后面的车全跟上来,车头挨着车屁股,粘得可牢了。   “退不回去。”   交警脚步一顿,回头朝江水吼:“那就停着别动!”   又过了几分钟,江水仍旧堵在原地。他想弃车走,但这里和医院还有点距离,堵过这一条路,后面就会顺许多。车行还是比步行更快,在这里弃车是非常不明智的。   他心里火急火燎,但却毫无办法。眼前是满目的人流,他眯着眼睛看着,忽然猛然拍下方向盘,按在车喇叭声,叭地一声,震得人群都往这边看。   “他妈的。”他咬着牙关,低低地咒骂。   到医院,是正午十二点整。   杨梅还很虚弱,门被推开了,却第一时间望过去。眼睛唰地亮了,又猛地熄了。   进来的是李艳,还穿着公司的制服套装,大概是直接从公司赶过来的。   李艳甚至没和杨父杨母打招呼,径直往杨梅那儿去,一屁股坐上床,抓着杨梅的手问:“怎么样啊?现在你感觉如何?还难受吗?啊?”   杨梅有气无力地看了她一眼,目光移到她们交握的手上去。她想叫李艳轻点捏,疼,但这么简单的句子,她说出来都仿佛要费掉大半的力气。   见杨梅欲言又止的模样,李艳心里别提多难过了。这张脸本来就白,这时候显得更白,好像一张苍白的、薄薄的纸,她一手指头戳过去,就得把她给捅破了。   杨梅的手很冷——李艳的手很热,这样互相握在一起,更显得她的手冷了。   李艳忽然想起几天前,她和杨梅闹得不愉快。孙威是怎样的人,其实她们都清楚,只是一个藏在心里,一个选择点破。李艳完全赞同杨梅的话,却阴阳怪气地指责杨梅多管闲事。   她现在很后悔,仿佛杨梅今天受的苦,都是她李艳当日种的因。   “杨梅……杨梅……”李艳想说话,但怎么也组不成完整的句子。   杨梅虚弱地挤出个笑容来,看着李艳,终于说:“你哭什么?有什么好哭的。”   “别哭了,我们杨梅现在听不得哭。”   说话的人是杨母,看不过李艳一进门就哭哭啼啼,她还一肚子委屈和火气呢,叫她往谁身上撒去?   “对不起对不起。”李艳胡乱地抹了抹眼睛,说,“我去找我姑姑。”   李医生在办公室里,正和几个同事一起剥文旦吃。抬眼见李艳冲冲撞撞地进来了,举起手里的文旦,说:“李艳,快过来,一起吃文旦。红心的,可甜了。”   李艳看也不看那文旦一眼,冲过来的时候鲁莽得很,一不小心还踩了旁边写病历的医生一脚,那医生疼得“哎哟”一声叫,扭过身来看。   李医生眉心直皱,一把抓住李艳手臂:“跑什么啊你?怎么嫁人了还跟小孩子一样的,一点都不淑女。”   “淑女什么淑女,都这样了我还淑女!”李艳急了,说,“姑姑,都什么时候了,你怎么还吃文旦吃得这么高兴啊!”   李医生继续慢条斯理地剥皮,间或抬头看李艳一眼,道:“我怎么就不能高兴地吃文旦了,刚做了几台剖腹产,累得很,我现在休息一下,吃点水果高兴高兴怎么了?”   李艳还想说什么,但很快就刹住车。   是啊,杨梅是她李艳的闺蜜,却和姑姑没半毛钱关系,她急得要哭,却没可能让她姑姑也跟着着急。   她抽了几下鼻子,静下心说:“姑姑,我问你,杨梅是怎么回事。”   李医生头也不抬:“脊柱裂,做B超查出来的。这种畸形儿就算生出来也活不下来,肯定要引产的。你那个朋友人宫分离很干净,现在虚弱是正常的,多养养就好了。没什么好担心的。”   ☆、“柳暗花明”的男人   “脊柱裂,由于先天性的椎管闭合不全,在脊柱的背或腹侧形成裂口,可伴或不伴有脊膜、神经成分突出的畸形,临床上此种畸形十分多见,在普查人口中占5%~29%……”   “杨梅孩子的情况比较严重,存活几率极低,因此选择引产。”   李艳从医生办公室出来,脑海中全是混沌的东西。她姑姑专业性极强的解释在她耳边不断回响,最终只刻下血淋淋的“引产”二字。   她脚步虚浮地走至杨梅的病房,极不留神,差点撞上迎面而来的小护士。   病房门虚掩,李艳靠着门边的墙壁,不敢走进去,害怕一看见杨梅惨白的脸颊就又忍不住要哭。   四周很安静,这种安静在这时更平添悲伤。   杨母在洗手间内洗苹果,用自带的毛巾擦干净了,又用刨子削皮。削着削着,手没拿牢,那只圆滚滚的苹果就砸在了地上。   她没去捡,一动不动呆呆地望着。身后杨父听见响动走进来,话还没说,就听见杨母发出一声哀长的叹息。   “行了,别难过了。”杨父轻抚杨母的背脊,说着安慰的话,自己心里又难受起来。吸一口气,又说:“我再去拿个苹果。”   “别拿了,不想削了。”   过了一会儿,依旧背着门站着,先是断续的抽气声,渐渐转为呜呜的哭声,最后哭声又消失了。在镜子里,杨母紧闭着眼,张大着嘴的样子看起来异常悲恸。   “凭什么呀,我女儿凭什么就受这种苦呀?命都要痛没了……”   杨母把声音压得很低,这句话杨父耳朵听得模模糊糊,心里却明明白白。   杨梅引产十多个小时,宫口从一公分渐渐张开,一直到十公分。她躺在雪白的床单上,瘦长的身躯一点一点苍白下去,仿佛和白色的病床融为一体。   她疼得要死,却一声都不叫。咬得牙齿都打颤了,一张脸冷汗淋漓,活像从水里捞上来的一样。   那一刻,杨母差点跪下来拜天,只祈祷时间走得快一点,女儿的痛楚能轻一点。   引产结束的时候,看着几乎是奄奄一息的杨梅,杨父杨母皆是心如刀绞。他们在杨梅面前不敢哭,只躲在走廊尽头的公用卫生间偷偷抹眼泪。   杨父背对着杨母,脚却像黏在地板上似的,这时候怎么也走不出去了。听到身后压抑的哭声,他的眼眶也跟着酸了。   但他不能哭,身边两个女人,一个还很虚弱地躺在病床上,另一个哭得声音都不见了。他是这里唯一的男人,怎么敢哭?   于是狠狠擦擦眼睛,转过身,揉着杨母的肩膀安抚她的情绪。   两个老人的年纪加起来百岁了,短短两天,仿佛苍老了许多。他们的脊背是弯曲的,像虾米一样,只是看着这样萧条的背影,站在门外的李艳就鼻子发酸。   不敢再继续看下去,逃似的沿着墙一路快走。   转弯处开了一扇门,是楼梯口。   李艳走到那里,还没缓一口气,就差点撞上跑过来的男人。定睛一看,是江水。   他应该是走楼梯来的,这里是九楼,爬上来够呛。   大冬天的,李艳看着他满脑门子的热汗,心中却不为所动。这时候看他,平白无故生出几分记恨。   李艳说:“终于知道来看看你老婆孩子了?”   江水重重喘气,看了她一眼,从她侧边绕开。李艳咽不下气,迅速地抓住他的臂膀,指甲很长,掐进他硬邦邦的肌肉里。   江水蹙眉回头:“干什么?”   “你这时候来有什么用?最难熬的时候都过去了。我问问你,杨梅在引产的时候,你在哪儿?”   他眯着眼睛,仿佛在思考,又仿佛不是。总之这时候李艳根本看不懂江水的情绪——他像一片处在黑夜里的大海,海底多少暗潮涌动,谁都不清楚。   “我并不知道。”他咬紧腮边,一字一字地挤出来:“刚才我才接到电话。”   “他们没告诉你?”   “……”   李艳不说话了,她把手渐渐松开,看着江水的眼神中带了一丝怜悯:“你也真可怜……”   江水蓦地看向她,道:“你说什么?”   “没什么。”李艳说,“你去看看杨梅,我看她脸色还很差。”   江水快步疾走,很快找到杨梅的病房。   他在门前定了一下,手刚搭上门把,门就被杨母从内打开。   两人对视了短暂的片刻。   “阿姨。”   杨母嫌弃地板着脸:“你别叫我阿姨!”   江水低下头,脸上表情难辨:“我想进去看看杨梅。”   “看什么看?有什么好看的!”   杨母本来是打算出来接壶热水,这时候水也不打算接了,啪一声,凶巴巴地把热水瓶子掷在地上,往后退一步,就要把门关上。   江水反应快,长臂一伸,掌心死死覆盖在门边,扇动的门蓦然停止。   杨母的力气肯定不如江水的大,她用蛮力掰了几下门口,怎么也撼动不了江水的力量,火气一下子就上头了:“干什么你?啊?造反啊?”   “没。”他沉沉道,“让我进去。”   “别进去了,杨梅在睡觉。”   他手下力道松了松,伸长脖子往里看了看。   杨母霸道地一拦:“你别吵醒她。”   “我不会吵醒她,我就是进去看她一眼。”   杨母极不友善地轻嘲一声,说:“你走吧,我不会让你看的。”   江水满脸讶然,这副神情,越发看得杨母心里恨:“我女儿现在这个样子,都是你害的!”   他咬了咬牙关,没说话。   杨母说:“我看小孩子畸形就是遗传!是你遗传的!”说到这里,她更加愤愤不平,看着江水的眼神就像眼镜蛇看着猎物,凶狠恶毒。   这样妄加揣测她还不满足,抿着唇又嘀咕了一句:“谁知道你身上流着谁的血,也不知道干不干净。”   江水盯着杨母,唇紧合着,嘴部肌肉在微微抖着,仿佛拼命压制着什么。   杨母看着他,哼声道:“怎么?你还不服?你知道自己老子是谁吗?啊?就你这样的人,要不是杨梅怀了孩子,我死都不会让她跟你!”   杨母越说越解气,长久以来的郁气仿佛在此时找到了最恰当的排出口,一下子又好像充满了力气,拽着门的手猛一使劲,终于松动了江水的力,她往后小小地踉跄,门砰一声撞上墙,又猛地往回弹起。   又是砰地一下,很闷,重重地敲在江水的额角,疼得他眼冒金星。   “走!”   江水一动不动,眼看杨母像驱赶臭虫似的摆摆手,就差捏着鼻子了。那时候,连他自己都分不清内心里到底是什么感受。好像是难过的,但又好像习惯了。   “听不见我说话是不是?”杨母瞪着眼睛,声音洪亮,“杨国强!你去把厕所里那把扫帚拿给我!……人呢?!好,好,我自己拿。”   洗手间就在病房门右手边,杨母正在气头上,走动起来格外快速。转瞬间,再出现在江水面前时,手上已经举着把扫帚——最原始的那种扫帚,用高粱糜子制作的,硬邦邦的一根根竖立着,打在人肉上可疼了。   杨母闹出这么大动静,周围早围了一圈人。有病人还有医生护士。其中一个护士想过来制止,哪想到杨母的扫帚不长眼,哗啦一下子就扫过去,吓得那护士缩着脖子往后逃。   年轻时候的杨母就以泼辣闻名,年岁越来越大,这股泼辣劲不减反增。下手是真狠,不是光吓唬人的,啪地一下,江水躲避不及,一边侧脸和肩头就被扫帚打了一下。   “别打人!有什么话好好说嘛!”   杨母置若罔闻。一双眼瞪得滚圆,脸露凶光。几乎一整条走廊都能听见她的叫喊声:“你算什么东西啊?没爹没娘的穷鬼!还想娶我女儿?也不掂量自己几斤几两!真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眼见情况越来越不可控制,杨父急忙从后面夺过杨母手里的扫帚。杨母手上空了而不自知,充满怒气地对着江水喊:“滚!”   病房外越来越多的人指指点点,窃窃私语的声音不绝于耳。杨父脸上一阵燥热,拽着杨母往里拖。杨母往后一扭头,急赤白脸地喊:“干什么你!”   “进来!还不嫌丢人呢!”   门重重关上。   隔绝了屋内屋外。   江水在原地站了一会儿,人群围着他,议论的声音很嘈杂,他却什么也听不见了。   出了医院,他在附近的夜市里晃荡了一阵。天色全黑,冷月悬挂在头顶,他这才发觉自己一整天都没有吃东西。   一边的烧烤店人声鼎沸,凉风送来诱人的烤肉香。   他挪步过去,在一张油腻腻的桌边坐下。这桌人刚走,桌上的残羹冷炙还没来得及收。   “要点什么?”   江水抬头,看见服务员模糊的脸。服务员等了片刻,没等到点单,语气就有点不耐烦:“我说大哥,你要吃点啥?”   江水摇摇头,服务员怪异地看他一眼,一边在心里嘀咕一边转身走。忽然,身后的声音说:“有没有酒?”   不多时,江水要的酒就送上来了。正要拿起子去开,服务员说:“大哥,咱们这是先付钱的。”   江水手一顿,缩回去摸口袋。   空空如也。   他的钱包丢在车上,车停在医院门口。从医院出来他一路步行,没魂似的。   “没钱你不能喝我们的酒。”服务员盯着江水上上下下地看,心中暗骂一句“穷逼”。   “我钱在车上,过会补上。”他又伸手去起瓶盖。   服务员一挡,开始往回收酒瓶:“不行啊大哥!咱们店有规矩。”   一推一搡之间,一瓶酒砸到地上,玻璃渣子炸了一地。   服务员目瞪口呆地看着,惊醒后忽然恶向胆边生:“有病!”   工资本来就低,一瓶酒再便宜,他也不想多扣几块钱。正要指着人鼻子骂,眼前忽然晃出一只手,一道嬉皮笑脸的声音滑过来:“诶——你脾气这么火爆干嘛?顾客是上帝,懂不懂?”   ☆、被拆散的男女   服务员瞪大眼睛看过去,一头晃眼的红毛。上下一打量,还穿着奇装异服。一看就不是好人,搞不好是混黑的。   于是刚才那股嚣张的气焰立马熄灭了大半,眼珠子在“穷鬼”和“红毛”之间来回转悠。最后,他瘪着嘴说:“你他朋友啊?那你付钱呗……”   “拿好。”把钱塞到服务员那里,不耐烦地甩甩手,“走吧走吧!”   酒一瓶一瓶摆在眼前,触手可及。江水的视线却没落在它们上面,他抬头看着,忽然说:“李云叫你来的?”   红头发嘿嘿一笑,大喇喇地张开腿反着椅子坐下,两只胳膊支在椅背上:“对。”   “我不会跟你去北京的。”   “别自作多情,我要你回去了么。”   江水端详他,见他一副嬉皮笑脸的样子,收了目光,去拿桌上的酒瓶。   找不到起子了。   红头发咧嘴笑,扬了扬手上的起子。   “拿来。”   他没给。   江水张嘴咬开了瓶盖。   红头发神色一惊,给江水竖了个大拇指。然后自己用起子开了一瓶,去碰江水的酒瓶。乒一声,道:“干杯!”   “啊——真爽!”红头发一口喝了一瓶脖子,厚瓶底闷重地砸在桌上,对面江水倒是喝得不声不响,他一时看得呆了,没想到他一口灌了一整瓶。   红头发凑过去,手压在桌上,一压上去才发现不对劲,胳膊下面油乎乎的,骂了一句靠,急忙用餐巾纸擦掉。   再抬眼的时候,江水正在灌第二瓶。   红头发探身过去,握住他瓶底:“喂喂喂!你这么喝可不好。”   江水轻轻一晃,就把瓶底的手甩掉了。   “行行行,随你。”   江水喝酒的时候很沉默,仿佛一只大水缸,巨大的容量,探不到缸底。他的喉结一上一下滚动,黄橙橙的液体很快消失。   他喝酒几乎没有发出声音,不像有的人,喝酒动静特别大,咕咚咕咚的,真要比酒量,又怂了。   无声才最可怕。   红头发看得眼睛都直了。他想起在北京的时候,陈一沉故意使绊,逼江水喝一箱子冰啤。   “难怪……难怪你敢答应了。”红头发不敢置信地看着眼前的酒瓶子又空了一只,道,“你这是高人不露相啊!”   江水又要开新的,红头发快速按住他的手,哄着说:“行了行了,见好就收啊你。”   好不容易江水停了下来,红头发又道:“看你这么喝,怎么,借酒浇愁呢?和女朋友吵架了?”   江水淡淡地看他一眼,没什么表情。趁人不注意,又开了一瓶。   “卧槽我也是防不胜防啊!”红头发翻了个白眼,默默开始收剩下的酒瓶,嘴上嘀咕,“都放我这儿,看你怎么拿。”   酒瓶子都在他脚边上,看了两眼,觉得放心了,这才去看江水。他连续干了两瓶,这是第三瓶。已经喝得相当慢了。   看着看着,忽生出一丝悲悯来。   一个在脏兮兮油乎乎的大排档喝闷酒的男人,一个甚至连酒钱都付不起的男人。在这寒冷的冬夜,平白让人觉得心疼。   红头发想,他刚到北京那会儿,也和江水现在这样子差不离吧。后来李云解救了他,让他不至于窘迫到抱着棉被躺在楼梯上睡。   江水勾起了他落魄的回忆,让他从内心深处对这个男人有了同理心:“喂,”他用脚尖踢了一下江水的脚腕,道,“没什么过不去的坎,人生嘛,肯定有不如意。我以前穷得要死,现在兜里不也有千把块的。你比我能赚钱,现在这世道,有钱就是大爷。”   江水喝酒的动作停了停,红头发趁机把他酒瓶子抢过来,还剩下点儿酒沫,他一仰脖,替他喝了。   “你一走就没回来,也不打声招呼,气得云姐快半个月没开口说过话。她这个人呐,喜怒都藏在心里,外表看起来嘛事儿没有,但熟悉她的人都知道,这是暴风雨前的平静。”   这时候,江水终于开口说一句:“抱歉,连累你们了。”   “没。”红头发说,“连累不至于,就是日子不太好过。我也好一段时间没见着云姐了,前两天她打我电话叫我过来办点事,我哪儿敢不答应。”   红头发顿了顿,细细看着江水的表情,忽的笑了出来:“你就一点儿不好奇我过来办什么事?”   江水没反应。红头发一搓鼻子,道:“你行,够冷淡的。”   冷不防地,江水道:“事儿办妥了么?”   红头发摇摇头:“没呢,八字儿还没一撇。”   “哦。”   天越来越冷,寒风阵阵袭来,吹得人耳朵都快没知觉了。   红头发搓了搓手臂,问:“你住哪儿?”   江水没回答,过了一会儿,突然站起来,手□□兜里,说:“走了。”   红头发也跟着起来,对着他背影喊:“喂!走哪儿去啊你?”   没等到答案,红头发快步跟上,前面的人猛一停下,他就撞了上去。   江水回头,声音没情绪:“别跟着我。”   红头发一愣,说:“好,我不跟着。”忽然手伸过去摸人鬓角,对着昏暗的灯光细细辨认,脸色惊讶:“喂,你长白头发了。”   背脊蓦地一僵,却依旧一言不发。   红头发以为他没听见,大着嗓门,指了指自己的鬓角:“这儿!白头发!”   “哦。”   “……”   “走了。”江水拍了拍红头发的肩,“你找着住的地方了吧?抱歉,我没办法招待你。”   他已经自身难保。   杨梅家肯定进不去,然而他所有的家当都搬进去了,自己的房子已然家徒四壁。   剩下一张干干净净的小床——十分干净,没有床单,没有被子。   他在家门前站了一会儿,护城河的旁边是铁轨,他听见火车经过的声音,划破了寂静的夜空。   被火车的声音遮掩了,一句话说了三遍,江水才听清楚。他转过头,看见邻居许阿姨。她提了一大购物袋,一只手提的,那边肩就塌下去些。   她叫了他一声,说:“好久没见着你了,都忙什么去啦?”   江水对着她笑了一下,许阿姨又道:“可算碰见你了,我还有事儿要找你咧!”   江水道:“什么事?你说。”   许阿姨哈哈笑了两声,说:“也不是什么大事……是这样子的啊,我这边认识个姑娘,人长得挺漂亮,在辅导站上班,她是准备考编制的,这不,托我找找有没有适合的小伙子……   本来吧,她这个年纪也不应该这么急的,不过她爸妈都是下岗工人,闲着吧就成天找我说这个事儿……小江,我是觉着,你和她好像还挺适合的……”   说完,许阿姨喜滋滋地笑起来,其实她早看上江水了。人长得帅,性格又好,虽说家庭条件差了点,但女方条件也不见得好去哪儿。要真说起来,两个人其实是门当户对的。   许阿姨早和那女老师说过江水了,对方家境一般,表示江水这样的可以接受,钱嘛,小两口一起拼搏一起赚嘛。   “你看怎么样?要不要大家约个时间见一面?我和她说了,你驾校教练,可能时间上她要配合一下,这个她同意的。”   许阿姨满脸是笑,故作姿态地咳嗽了一声,期待地等着江水点头。   江水怔了怔,本来想说自己已经有爱人了,可现在他和杨梅这情况,这句话竟然怎么也不能坦然说出口。思考了片刻,最后他说:“许阿姨,驾校那边,我已经辞职了。”   “什么?”许阿姨表情夸张地喊出来,声音大得她自己都吓了一跳。尴尬地哦了一声,说:“那你现在做什么工作的?”   “我现在还没有稳定的工作。”   许阿姨的神色在那一刻变幻莫测,想说点什么,却什么都说不出。   江水善解人意地道:“谢谢阿姨,不用帮我介绍了。”   许阿姨一听,立马顺着台阶下了:“哦哦,你要是不同意也行,我再问问别的小伙子……”   “……”   “那这样,我还有事,先回去了啊。”她指了指购物袋,三步并两步地走,逃得比兔子还快。   望着黑黢黢的楼道口,江水难看地笑了笑。   今晚没有月亮,和他心底一样,漆黑一片。   江水在空荡荡的床板上躺了一夜,第二天,他去了杨梅家。   前几天他在忙万淑芬的后事,有一段时间没回去了,今天再开车想进小区,发现竟然进不去了。   门卫换了人,这一个一丝不苟,规定要刷卡进门就必须刷卡进门,一点情面不给。江水想刷脸,忽然又想起来他和这个门卫是第一次打照面。   最后,他把车停到路边,步行进入小区。   开门的是杨母,一见是他,脸色立刻变了。江水在心底冷笑,原来一个人可以这么伪善。   “什么事?”杨母是彻底不打算和江水维持表面的平和了,既然在医院已经撕破脸,那现在冰冷的态度就是她真实的态度了。   “我来看杨梅。”   “杨梅还没出院。”   “她出院了,我刚从医院过来。”   “……”   杨母二话不说,把门关了。   江水继续按门铃,烦不胜烦之际,杨母再次把门打开:“干什么?”   “让我见杨梅。”   “没门!”莫名其妙的,杨母火气又来了,不自觉拔高音量,“是不是被我骂得还不够?你又上门来讨骂?”   话没说完,她眼睛就在四处逡巡。在找鸡毛掸子。   幸好杨父及时出现,在杨母的鸡毛掸子伸出来的前一瞬,杨父啪一声把门关了。   把杨母关在里面,自己和江水关在外面。   “小江,来,我们小区里走走。”   江水惴惴不安又视死如归地跟在后面,走到僻静处,杨父停下来,拿了一根烟点着。   吸了一口,道:“杨梅恢复得不错,比前几天能吃。脸色也好起来,也能下床活动,你不用担心。”   江水点点头,静静等着。   杨父说:“小江,我当你是聪明人。所以作为长辈,有几句话必须跟你讲。”   他露出回忆的神情:“我和杨梅妈妈在一起的时候,家里穷得叮当响,但那时候两人相爱,什么也没想就结婚了。婚后一起奋斗,有了今天。杨梅妈妈跟着我是吃过苦的,正因如此,她才不要自己女儿也去吃苦。你明白我意思吧?”   他看了江水一眼,又继续说:“有句话这么说——人穷志不穷。小江你呢,还很年轻,有的是机会去拼去搏,我建议还是不要过早定下来。男人嘛,要志在四方。”   “你有赚钱的本事,你就出去赚钱,你没赚钱的本事,你就培养出赚钱的本事。你觉得呢?”   江水缓缓抬起头,眼里的光就像明明灭灭的烟头火星:“叔叔,如果我赚了钱,我有房子,有车子,再来找杨梅……”   杨父晃着手指,打断他:“她妈妈的意思就是我的意思——小江啊,我看,你和杨梅还是算了吧。”   捻了烟,挣扎的火星彻底灭了。风中还飘着它的残骸——那灰白的烟灰。   一如江水鬓角的发。 作者有话要说:  爱吃溜溜梅的妞妞梅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5-11-15 14:35:33 用来看书的小马甲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5-11-14 15:54:49 桔子栀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5-11-13 21:32:12 小哑巴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5-11-10 22:39:38 各位土豪破费了,记得常来哈   ☆、白头的男人   近一周来,江水懒得快发霉了。不工作不外出,成天窝在空荡荡的家里,渴了喝矿泉水,饿了吃泡面。直到家里的食物被他挖空了,才有出门的念头。   也根本不打算购买食材,直接奔餐馆去,捡现成的吃。   这家面馆开了好多连锁店,其中的鸡丝面是招牌。一碗鸡丝面十五块钱,江水点了一碗,付钱的时候,掏一掏裤兜,摸出一张十块的。   “先生,鸡丝面是十五块。”   江水把十块钱捏在手心里,换手去另一只口袋摸钱——   他只有十块。   收银小妹还在等他付钱,后面有别的客人来点面,她不敢怠慢,就先招待其他客人去了。   江水站在那里,颇有些尴尬的意味。   他之前的工资都是直接打在杨梅的卡上,身上没有大钞,但会存放些零钱用来买烟。现在他穷得连买烟钱都付不起了,更别提一碗鸡丝面了。   他想,干脆就这样走掉吧,在没有人发觉的时候。   “你偷偷摸摸要去哪儿?”   脚步蓦地一顿,回头,杨母正抱胸站在面前。   杨梅索性挺直了背,光明正大地说:“我要去找江水。”   “不许!”   杨母使了个眼色,杨父面露难色,但还是一步一步挪过去,听话地把防盗门反锁了。   “你给我在家好好待着!”杨母拉着杨梅往餐桌边走,按着她的肩膀坐下,语重心长地说,“立业是专门跑过来看你,这还是在得知你引产的情况下。这说明什么?说明他对你很有感觉!你看,你一说想吃千张面,他马上跑外面去帮你买。这么好的男孩子,你一定要把握住的。”   杨梅撇开头,神色淡淡。她没有化妆,又加上身体的缘故,脸色看起来还是略显苍白,嘴唇也少有血色。   杨母在一旁看得又是心急又是心疼,万千情绪凝结成一句叹息,充满怜爱地摸了摸她的头发:“乖,这段时间你听妈的话,养好身体,别到处乱跑了。”   杨梅看过去,手一伸,说:“好,那你把手机还给我。”   “不行!你现在就好好休养,玩什么手机!手机辐射很厉害的。”   “你起码让我看一眼……”   “不行!”   “……”   杨母再不多话,站起来要走,身后杨梅忽地声音悲凉地说一句:“妈,你是不是又不同意了?”   “……”   杨母往卧室里走,杨父走过来,说:“别让你妈妈着急生气了,杨梅,你长大了。”   杨梅低着头,一言不发。杨父又道:“你早饭吃那么点儿,现在肯定饿坏了。等立业回来吧,什么话,吃完中饭再说吧。”   傅立业站在收银台前,点了三份鸡丝面,一份千张面。   收银小妹笑容可掬:“您好先生,一共五十五元。”   傅立业给她一张五十的和一张十块的,正要找钱,她忽然说道:“诶,先生,您的鸡丝面不要了吗?”   旁边转身欲走的男人停下来,回头毫无情绪地一笑:“我没带够钱,算了,不要了。”   “哦……”   傅立业看他一眼,随口问收银小妹:“他差多少钱?”   收银小妹想了想,答:“五块。”   “那把我的那五块算他头上吧,你不用找了。”   收银小妹反应过来,点点头,扬着手里的五块钱,对江水喊:“那个要买鸡丝面的先生,有人帮您付钱了!”   江水看过去,傅立业对他友善地点了点头。   这张面孔他认识——西装革履,戴一副无框眼镜。   “谢谢。”江水走回去,很快,他的鸡丝面就端出来了。   傅立业的四碗面也打包完毕,他一手拎两只打包袋,汤汁又烫又满,因此提得很小心。江水不免多看了一眼,傅立业顺着他的目光,笑道:“这家面店味道真不错。”   江水点头,道:“你买四份。”   他说:“家里有病人,忽然想吃面。我和她父母只好随她一起。你慢慢吃,我先走了。”   他如履薄冰地走出面馆,江水端着铁盘,一时看得入神。   收银小妹提醒他:“先生,那边还剩一个空位。”   指了指靠门的位置。江水刚要端着走过去,就被别的人捷足先登。   这家面馆生意奇好,不一会儿功夫,所有的位置都坐了人。   江水对收银小妹说:“你帮我打包吧。”   “哦,好的。”   面拿回家的时候,有点糊了。   他换了家里的碗盛面,取了竹筷吃。   面的味道的确很棒,可他吃了几口就吃不下去了。说不上是因为什么,明明肚皮还是空的,可偏偏什么胃口都没有。   这碗面是和杨梅相亲的男人买的。   人最怕对比,一比较,就变得不快乐了。   可江水仍旧忍不住想,他浑身上下无论哪一点,都比不过那个男人。而他现在还要吃那个男人买给他的面。   他吃不下去。   这么会儿愣神的功夫,那碗鸡丝面全糊了。面条吸了汤汁,变得又粗又肥,快要从碗里胀出来了。   他忽然想笑,此情此景,他想起杨梅。杨梅吃面,总是要把面吃成他现在这个样子——越吃越多,最后他没办法,只好帮她解决掉。   现在,他坐在杨梅坐过的位子,吃着杨梅吃过的面,好像什么都没变,一切恍如昨日。惊醒过来之时,却猛然发觉,其实一切早就变了。   你是一棵树,要是有人要把你拦腰砍断,你怎么办?   那就来年春天再发芽,重新长过。   如果那个人一定要把你砍断呢?   那我就再长,一直长。   这颗饱经风霜的树,在天寒地冻里掉光了叶子,剩下光秃秃的枝桠和伤痕累累的树干。快要捱不过去了。   他抖着手,机械地又送了一筷子面进嘴。味同嚼蜡。   他的鼻子已经闻不到鸡丝的香气,甚至在某一时候,呼吸都略显艰难。他回过神来,原来他的鼻子已经塞住了,因为它抵抗不住默默淌下的泪。   那碗面一直放在桌上,好几天都没有收拾。   江水睡了个昏天黑地。   再爬起来的时候,他都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间了。如果不是敲门声响起来,他大概会一直躺下去,躺到他的枝干断掉,树根腐烂掉,整棵树消失掉。   敲门的人很有毅力,一下敲得比一下响,颇有你不开门我就一直敲下去的意思。   江水从厨房的窗户看出去,能看见大门前站着的人。红头发,竟然被他找到这里来。   距离上次和他在大排档喝酒,已经过去一个多星期。   “开门开门!江水我知道你躲在里面!”红头发敲得拳头都痛了,休息几秒揉了揉手,继续抬起来敲。   拳头还没落下去,大门打开了。   两人对视的时候,一句话都没说——江水是懒得说,红头发是说不出。   才短短几天,到底发生了什么?   红头发惊讶地瞪着眼前的男人,连他这么粗心大意的人,都能轻而易举地看出江水瘦了,皮肤干了,不知道他多久没洗澡,身上有油臭的味道。   他现在这幅样子,把他推进垃圾堆里,也一点也不违和。   更可怕的是他的头发。   红头发大张着嘴,唇上的肌肉颤抖了几下才找到自己的声音:“江江江江水,你做发型去了?”   江水没理他,他情不自禁伸手去捋面前人的头发,半天,才说:“你照过镜子没?”   如果照过镜子,他就能看见自己那一头花白的发。   终于回过味来,红头发正了脸色。江水怎么可能去做发型?他这一头华发,铁定是自己长出来的。   红头发惊得说不出话,好久过去,他依旧目瞪口呆,嘴上嘀嘀咕咕:“一夜白头?小说里的吧。”   他取出手机,调出镜子,摆在江水眼前:“你看,你自己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江水看着镜里的自己,有一刹那的呆滞。但很快,他又恢复波澜不惊的死气。   一转身,他往回走。   身后红头发追上来,一边走一边说:“江水,你知道自己现在像什么吗?像糟老头!我的妈呀,你这是受什么刺激了?那天看你也就鬓角长几根白头发,现在整个头都长,你发展够迅速的呀。”   “……”   一进房门,红头发噤声不语了。这阴沉沉的房子,让他没来由地打了个冷战。   江水从柜子里取出一瓶农夫山泉,递给红头发,红头发被这气氛吓得够呛,大脑没下达指令,手就拧开瓶盖,咕咚喝了一口。   江水看也不看他,继续往里走,又说:“你看下保质期。”   红头发一口水喷了出来。   “你他妈是不是有病。”手忙脚乱去翻保质期,幸好,还没过期。   他把矿泉水丢到一边,跟着江水走到床边。   床板上铺着一层棉被——实际上就是棉絮,是那种没有套被套的棉被。   江水直接就这么躺在上面,床边的地板上扔满了折掉的烟蒂。   红头发觉得自己都快要没处落脚了。   他想骂江水几句,但一看他的脸,涌到嗓眼的话又咽了下去。   最后,他只是轻声说:“江水,你现在这个样子,云姐看见了,会难过的。”   ☆、她的爱气势如虹   江水和红头发坐在开往北京的火车上。   李云让红头发办的事,就是带回江水。她在电话里没明讲,但红头发还是听出来了。他在李云身边待这么多年了,猜透她的意思还是很容易的。   这么多年,他是头一次看见李云对一个男人这么上心。这让他有点嫉妒,但他对李云的感情,更多是被解救于水火的感激,而李云对江水的感情,是真正的男女之情。   这样一想,那丁点嫉妒好像又没什么必要了。   这次过来,李云给红头发的钱还挺多的,这笔钱足以让他们挑选最好的航空公司,选坐最贵的头等舱。不过江水死活不愿意,最后他们选择了火车——这慢悠悠的火车。   仿佛在这一段漫长的路程里,江水能随时反悔一样。   红头发绝不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从这一点上来说,他对李云是忠心耿耿的。   江水坐在他对面,右手夹着烟,左手捏着手机。捏得很用力,掌肉用力得都发白了。这可不是个好兆头,红头发想,他必须得断绝江水犹豫的念头。   一不做二不休,他猛一出手,抢过江水的手机,往车窗外一丢。甚至没发出一点声音,那只手机就消失在茂密的树丛里了。   江水抓不回手机,只能抓住红头发的手腕:“你干什么!”   红头发背往后一靠,竟然吹起了口哨:“不好意思,手滑。”   江水死死盯住他,脸上没什么太大的表情。但这样的神情,看得红头发心里直发毛。他下意识抓紧自己口袋里的手机,生怕面前的男人一发疯,就把他手机也丢出去了。   然而江水并没有发疯,他手上的力气很快松下去。仿佛泄洪一般,无力地靠在椅背上。   红头发暗自放心,故意安慰他道:“你那破手机,丢了就丢了。北京是什么地方?那里可遍地是黄金!只要你愿意,你完全可以一天换一只手机。”   见江水一声不吭,闭着眼睛像是陷入沉思,红头发再接再励:“去北京就是重新开始,你得和过去说声拜拜。”   江水缓缓睁开眼,耳边已经听不见任何人说话的声音。红头发的嘴巴一张一合,像一条聒噪的鲤鱼。他兀自望向窗外,绿油油的树丛飞速划过,肉眼捕捉不到它们的细节。   他的手机就埋藏在那片绿色当中,他的过去也是。也不知道会不会深陷入泥里,会不会被风吹被雨淋,会不会被太阳照,会不会在尘埃里开出一朵花来。   他再次闭上眼,心中默默叹息着。五官渐渐明朗,能听见外界的声音。   红头发不知何时已经闭嘴了,江水闻到红烧牛肉面的味道,睁开眼,看见红头发正低着头吸里呼噜地吃一碗泡面,袅袅的香气被风吹过来,吹得他肚皮忽然就空了。   突然间,红头发抬起头,嘴里还塞着面,说话口齿不清:“想吃吗?”变戏法似的从一旁的行李袋里摸出一碗新的,摔到江水怀里:“红烧牛肉的没了,来个老坛酸菜吧你。”   江水泡好面开始吃的时候,红头发已经吃好在擦嘴巴了。他看着江水,笑了笑,忽然说:“喂,你吃了我的面,这一路就得听我的。懂不?”   “……”江水抬头看他。   他一拍大腿,理所应当地说:“怎么,你以为面是白吃的?”   “……”   “要不是我带了面来……”红头发脚往座椅上一踩,老气横秋地说,“你知道火车上泡面卖多少钱么?”   “……”   “你浑身上下全给人家也买不起。也就大爷我心好,免费给你吃。你还不得感恩戴德,听我的话啊?”   “……”   等江水吃完,红头发递过去一瓶矿泉水。   江水接过,扬了扬瓶说:“水也不是白喝的?”   红头发打了个响指:“聪明!还懂得举一反三啊你。”   江水难得笑了一下,红头发心情大好,一边哼小曲儿一边说:“其实吧,我早就知道你会跟着来——所有穷途末路的人,都会去北京寻梦。这是赌博。”   是一场豪赌。   红头发想,李云喜欢江水也并不是毫无道理,自古以来人以群分物以类聚,更何况这俩还是异性相吸。   李云和江水是同一类人,他们永不退潮,是一直澎湃的海。   来到北京,他们都是玩命的。一个为了刺激,一个为了钱。人有驱动力才敢活着,否则就成了行尸走肉。   这股强大的驱动力推动着李云,推动着江水,同时也推动着杨梅。   杨梅睡醒后已经是晚八点。这段日子她休息得不错,睡醒吃,吃好睡,又睡醒吃。杨父在房间里看新闻,杨母洗了碗就出去跳广场舞了。   这天杨母嫌麻烦,一直随身携带的小布包被她丢在客厅的茶几上。   杨梅猫着身子摸过去,取出了小布包里的手机。   那是她的手机。   她走到阳台上打电话,寂静的夜色里她的心怦怦直跳。   那头传来这样的声音——对不起,您所拨打的用户暂时无法接通。   她再打,结果还是同样。   趁杨父不注意,杨梅溜出门去。   回来的时候,杨父杨母都坐在客厅里。家里很安静,等她一进门,两双眼睛唰地一下看过来。杨母一下子脸就垮了,嘴紧抿着,颤抖着,说不出话。   杨父看着杨梅,指挥说:“你过来。”   杨梅坐过去,看着捂着嘴的杨母,小心翼翼道:“妈,你怎么了。”   “还问呢,不就是担心你!”杨父难得凶女儿,“你偷偷溜出去,一声招呼也不打,我和你妈妈都急坏了!”   杨梅说:“对不起。”   “你出去干什么?”   杨梅不吭声。   “是不是去找那个男的了?!”   她依旧沉默。   “我就说吧,杨国强,你女儿已经魔怔了!”杨母一边抹眼泪一边说,“比起你妈妈,那个穷鬼更重要,是不是?”   杨梅纠正:“他不是什么穷鬼。”   “他是!他不仅是穷鬼,还是个不要脸的穷鬼!”杨母喊,“他想高攀我们家!”   “根本不是高攀,我和他是平等的。”   “平等个屁!”   “妈妈你能不能讲点道理?”   “你说什么?”   “你凭什么看低人家?他偷了抢了犯法了?你凭什么瞧不起他?就因为我爱他,你就禁止我见他。这是为什么?他有什么错?我有什么错?你又凭什么侮辱他?”   杨母一口气提不上来,胸口起起伏伏。   看着这样的父母,杨梅也想哭:“为什么要拦着我?为什么要阻止我们?妈妈,你们太自私了……”   “闭嘴!”   杨父一声呵斥,客厅重新陷入一片安静。   杨母抚着胸口,一下一下,很用力。她望着杨父,声音微微颤抖:“杨国强,看看你的好女儿,她刚才都说了什么话。哎哟我的心脏,气都喘不过来……”   杨父顺着杨母的背,等她的身躯不那么抖了,才严肃地看向杨梅:“我们就当你刚才什么也没说,现在你回房间里去!”   “不。”   他们一起看过去。杨梅视线很直,丝毫不胆怯,执着得让人心悸。   下一秒,杨梅起身,带着钱包和手机,走到大门口。   杨母大喊:“你要干嘛?啊?你想干嘛!”   她没回答,只留给父母一个倔强的背影,气得杨父猛一拍茶几,茶几上的陶瓷杯抖了两抖:“给我回来!”   “不。”   “哎哟怎么回事这是……要翻了天了……”杨母刚收回的眼泪,一下子又要涌出来。   杨父追过去,揪住杨梅的胳膊:“你妈妈血压高,你就这么一走了之?你想气死她呀!”   “我没有。”   “没有就乖乖听话!”   “不。”   忽然间,杨母猛地从沙发里起身,趿着拖鞋疾步快走,半途上左脚拖鞋掉了,她也不管不顾,一直走到杨梅面前,手指着她的鼻子,喘着大气说:“杨梅,我告诉你,你今天敢踏出大门半步,我就敢不认你这个女儿!你敢去找那个男的,我就和你断绝母女关系!”   话音刚落,目光都看向杨母。   满面通红,眼眶还盈着老泪。鼻翼张开,一收一放,不停地吸气放气。一条唇线抿得快消失了,只能瞧见一丝紫红——杨母把唇都咬得变颜色了。   杨父心疼不已,急忙安抚道:“行了行了,自己身体要紧。你也别说这种气话,到时候第一个反悔的就是你。”   “我不反悔!”杨母瞪圆了眼,目光一直在杨梅身上,“杨梅,我告诉你,我不反悔。我说到就做到,你有本事就试试看!”   目光又都落在杨梅身上。   她起先还与他们对视,到最后,头快埋到胸口里。许久,她一言不发。耳朵听见的是杨父哀哀的叹息声和杨母大口的喘气声,她知道自己太不懂事了,彻底伤了父母的心。   半晌,她慢慢扬起头,看着他们的视线又静又平:“对不起爸爸妈妈,是我太不孝了,让你们这么难过。但是——”   但是——她依旧不愿意扭曲自己的心。她不想迎合这个世界,不想遵循它的规则,不想像大部分姑娘那样,和一个门当户对的男人相亲,找一个条件最般配的男人结婚,一辈子和这个“最适合”的男人生活。   她要嫁给自己爱的男人,无论是顺境或者逆境,富裕或者贫穷,健康或者疾病,快乐或者忧愁,她都将毫无保留地追随他,爱护他,对他忠诚,直到再不相爱的那一刻。   他是一棵孤独的树,那她就要做一捧照亮他的花。   那晚的哭喊声,摔门声,像一把铁锤,狠狠砸进杨梅的心里。   她的心坚硬无比,没这么碎掉,这样就好。她想。   李艳知道了一切,实在不能理解:“杨梅,你这又是何苦呢?你爸妈是这世上最爱你的人,你怎么能这样伤害他们?”   杨梅说:“正因为他们是最爱我的人,我才敢说这样的话,做这样的事——因为我知道,他们说要和我断绝关系,不会真的和我断绝关系,而我要是和江水断绝了关系,那就是真的断绝了关系。李艳,那样我会哭死的。”   李艳看着杨梅,一时之间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剩下一声无奈又疼惜的叹息。   杨梅扬了扬唇说:“你别管我了,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每个人生来就是为了迎接苦难的。我是不是自讨苦吃,我不知道,你别管我,你好好过自己的生活。”   李艳哑然。   是啊,她自己的事都忙不过来,怎么还有空担忧杨梅的事?孙威根本没有浪子回头,他又故态复萌。其实李艳是心知肚明的,像孙威这样的男人,肯定静不下心守着老婆,肯定会去外面养女人的。   她能怎么做?她毫无办法。   她离过一次婚,知道后果多么悲惨。女人不比男人,二婚依旧能找到好的。女人二婚,是要被男人挑拣的。她不想被人挑拣,更不愿一个人过后半生。   如今她揣着明白装糊涂,伪装成一个快乐的傻子。   如果是杨梅,一定不会这么做。李艳想,杨梅向来比她有主见,又坚定,认定了什么以后就浑身盈满一股“不撞南墙心不死”的霸气。   李艳的爱是胆怯的、懦弱的,杨梅的则是勇敢的、孤独的。   那一刻,李艳心底震撼得宛如经历了一次大灾难。所有的一切因此倒塌了,然而所有的一切又因杨梅重建了。   李艳想,她这一辈子,也就遇见过这么一个女人——   她的爱,是气势如虹的。 作者有话要说:  云木君扔了一个深水鱼雷 投掷时间:2015-11-18 19:08:28 -我是超级大土豪的分界线- 用来看书的小马甲扔了一个手榴弹 投掷时间:2015-11-18 11:00:11 用来看书的小马甲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5-11-18 10:54:18   ☆、被冲击的男人   北京已入夜。   红头发把江水带到王震的改装店,这里与三个月前比并没有太大的分别,长长的三个月,留在脑海里的记忆还是清晰如昨。   江水几乎是怀着唏嘘的心情扫过眼前的点点滴滴,旁边王震说:“楼上房子租掉了。”   江水看他一眼,他朝他笑了一下。友善的、怀念的。江水想,这里的一切都和他如此融洽,仿佛他天生就该长在这里。   房间租掉了没关系,他会想办法租别的。如果他没有办法搞到一间房子,李云会有办法,所以他一点也不担心。   红头发熟门熟路地取了一罐饮料出来喝,随手抛了一罐给江水,说:“云姐在哪?”   王震看着电脑屏幕,头也不抬地答:“老地方。”   红头发又把江水带到某所中学去,校门口前,和江水告别。   江水说:“改天见。”   红头发怔了一下,随即笑了:“行,改天见。”他想,江水这个人这点还是挺好的,来一个地方就安之若素,对付事情坦然不惊。   学校的教学楼还亮着灯,学生还在晚自习。这里江水第一次来,但他有天生的方向感,很容易就找到了操场。李云在慢跑。   近几个月来,李云一直在慢跑。   隆冬时节,呼一口气整具身体发凉,吐一口气都会结冰棱子。   江水靠着隔离塑胶跑道和篮球场的铁丝门,漫无目的地看着。他穿了一件黑蓝的厚卫衣,戴帽子的那种,肚子前有深深的口袋。   他把手钻进口袋里,在里面交握着取暖,手指和手掌接触,能感觉到那一片皮肤很干。   过了一会儿,他又把帽子套上。   这时候,李云走过来。   她穿一件紧身长袖,看不出是什么料子,但一定很舒适。外面套一件宽大的短袖,下身同样,内长裤,外短裤。   这样看起来,她很显年轻。   江水看着她从地上的一个包包里取了矿泉水,一口气喝了许多。解渴后,她说:“等得无聊了吧?”   江水说:“还行。”   李云笑了笑,把水瓶丢回包包里:“没办法,老了,必须每天锻炼身体。”   江水仔细看她一眼:“你不老。”   “你嘴还是和以前一样甜。”   江水不会撒谎,也不会恭维别人,正因如此,他的夸奖才更显真诚,李云打心底里高兴。三十多岁的女人,还是很喜欢听年轻男人夸她年轻的。   “我几乎每天晚上来跑,每次跑二十圈。”   江水看了眼黑黢黢的跑道:“这里一圈几百米?”   “四百米,是正规的跑道。我一次跑八千米。”说起这个,李云还是有点自豪的。   一般来说,像她这个年纪的女人,能坚持跑这么远,是不容易的。更何况她坚持了很久,除非是下暴雨,她都会来——也包括飘着绵绵细雨的日子。   她做事情很有耐性和毅力,不达目的不罢休——无论使用怎样的手段。   李云说:“要不要加入我?”   江水耸了耸肩,没说话。李云摇摇头,睨他一眼:“你就仗着自己年轻挥霍吧,总有一天会后悔。”   语气里有一丝酸味。李云热爱又艳羡年轻的身体,特别是江水这样强壮的、健康的男性躯体。   “我很爱这里。”李云也靠上铁丝门,望着面前的跑道,“这里的塑胶跑道很清净,如果这是人生路,我愿在此一直跑——这里这么干净,一点障碍都没有。”   操场很空旷,设有路灯,但并不很亮。整个操场一半在明,一半在暗。   江水看着角落——黑暗的那部分,想,如果这是人生路,他的□□应该在那里,他的起跑线在大部分人的后面。   再往前看,是灰色的过渡带,再再往前,就是光明的地带了。杨梅应该在那里,江水看见的是她的背影。   但江水偏偏相信,杨梅走得很慢,或者,干脆停止在那里。他有一种神奇的感觉,杨梅在等他。这种感觉让他在寒冬夜里忽觉温暖。   他应该加紧脚步追上去。   “住的地方解决了吗?”李云问。   “没有。刚下火车。”   “今晚打算怎么办?”   江水想了想,说:“王震那里可以打地铺吧。”   李云说:“我那里还有空余的房间。”   江水沉默地看着李云,李云直直对上他的眼睛。许久,他说:“我去王震那里。”   李云笑了:“怎么,你害怕?”   江水摇摇头:“我怕你不方便。”   李云哈哈大笑:“江水,你是真把我当做二十来岁的小姑娘了。”   出了校门,李云开车把江水一起带回公寓里。一百五十几个平方,三室一厅,足够了。   江水参观房间,李云在他后面说:“怎么样,布置的还不错吧?等你也有套自己的房子了,那时心境和现今是完全不同的。那是你自己的房子,不是租的房子。”   江水回头,重复道:“我自己的房子?”   “对,你自己的房子。”   江水笑了:“你要我在北京买房?”   “为什么不可以?”   江水没说话,李云凝神敛气:“你还意识不到自己的价值。你跟我一段时间就会明白,你这样的人才是很稀缺的。”   很快,李云就带着江水满城跑。   这类阴暗的非法交易时常发生,隐蔽得很好,至今仍未被发现。   因为逍遥法外,江水很容易就赚得盆满钵满。   一个月以后的某天晚上,李云带着一众人等进了会所。   从前大家庆祝都是选在几家有名的夜店,而这次这个地方,江水第一次来。不是没有新鲜感的,但一走进门,他就知道这是什么地方。   “带你去见大老板。”李云说。   大老板坐在偌大的包厢内,一条黑色绒长沙发,坐了一票兔女郎,各个浓妆艳抹,花枝招展。她们围着大腹便便的大老板笑得胸肉乱抖,大老板和其中一个兔女郎在唱情歌,暧昧的靡靡之音。   李云等人走进来,在一旁找了位置坐下,大老板熟视无睹,等唱完歌,心花怒放地在兔女郎嘴上啵了一口,这才把视线落在后来人身上。   放下话筒,脸上的笑还有痕迹:“哪个?”   李云听了背脊一震,马上把江水推出来:“这个。”   大老板皱着眉瞟他一眼,指了一圈身边的兔女郎们,说:“我是说你们要挑哪一个!”   红头发见眼色行事,这时候立刻举手说:“黄老板,我要左边第三个。”   黄老板数着看了看,笑着拍手:“好好好!你有眼光!”接着又问:“其他人呢?要哪个?”   李云带来的几个男人纷纷挑了人,剩下江水默不作声。黄老板伸长脖子问他:“你呢?”   江水连看他一眼都懒,李云打圆场,随便指了一个:“他就这个吧。”   选中的兔女郎坐到各自的客人边上,其余挑剩下的安安静静地走了。   黄老板笑看李云:“要不要帮你叫一个混血的?”   李云说:“好啊,黄老板眼光肯定好。”   没过多久,一个裸着上半身的金发碧眼男就走进来,腹部有极漂亮的肌肉,笑起来却很娘,声音好像也是专门经过训练的,特别挠人:“姐姐,亲亲嘛!”   李云尚未发言,黄老板在一旁倒是看得连连拍手大笑:“好,亲亲好!”   抱着黄老板脖子的那个兔女郎,娇笑一声,不甘示弱地把嘴贴上去,娇滴滴道:“那人家也要亲亲!”   话音刚落,眼前一抹急促的身影飘过。紧接着,是包厢门关上的响声。   黄老板脸塌了,肥硕的赘肉挂下来,说明他极不高兴。过会儿指着李云,不冷不热地说:“你带的这是什么人。”   李云匆匆起身追出去,在会所外抓住江水。   “你搞什么!”   江水低头看她:“我闷。”   李云冷笑着说“我知道你瞧不上这个,心里特恶心吧?随便你怎么恶心,但你绝不能表现出来,懂吗?”   江水认真地看着李云:“我不懂。”   “你只是假装不懂,江水,我知道你很机灵。”李云说,“你忘记我跟你说的了?——这世上成千上万的人都令你不舒服,那是因为你把他们想得太美好。出来混的,哪一个不惹一身骚?你习惯就好。”   “跟我进去,乖,给黄老板陪个不是。记得要笑。”   包厢内的气氛依旧凝滞。   李云把江水推过去,笑着道:“黄老板,他是新人不懂规矩,你大人大量,放他一次。”   黄老板抬眼瞧他,垂着个脸,闷头闷脑,倒真像是个不懂事的新人。但心里还是一团火气,他好久没接触到这么横这么拗的人,要不是赏识他,也不会约见李云等人。当即哼一声,阴阳怪气地道:“行啊,新人。过了今天,就不是新人了。来,我黄某人给你送个成人礼。”   啪啪拍了手,配给江水的那个兔女郎站起来,黄老板指挥道:“有什么把戏?”   这兔女郎很会看人眼色,捉人心头好捉得很准:“亲亲呗,黄老板要不要看?”   “怎么个亲法?”   “怎么亲都行,黄老板您点。”   黄老板哈哈笑两声,下巴朝江水一努:“你俩来个伸舌头的。”   “好啊。”   江水蓦地一僵,眼睁睁看着那窈窕的兔女郎走近,猛一推,把兔女郎推到茶几脚去。   黄老板彻底怒了:“你他妈搞什么鬼!”   李云立刻站起来,呵斥道:“在黄老板面前就放开了手脚玩,心气别这么高!一个大男人还扭扭捏捏的像什么话!净惹人不高兴!滚!”   江水扭头就走。   李云松一口气,笑对着黄老板:“今天是我的错,没训好人就带来给你见面。”拿起茶几上的酒,“我自罚三杯。”   黄老板火气还大,推一把身边的兔女郎,捋着袖子道:“他把我黄某当什么人了?二愣子?我在他身上投了这么多钱,还给我甩脸子?”   “是,他该死。”   “干他娘的!”   “是,我回去肯定骂他。”   黄老板顺了顺气,一边的兔女郎胆战心惊地捋着他胸口,黄老板顺势搂上她的腰,狠狠掐一把。   红头发在一旁察言观色,这时候悄悄挤眼睛,身边那个兔女郎就姿态万千地走过去,往茶几上一踩,声音妖媚:“黄老板,我给您跳个舞。”   跳的是脱衣舞,不堪入目。但在场人见怪不怪,黄老板瞥着眼睛看,等底裤挂在膝盖弯了,才色眯眯笑一声道:“剃得真干净。”   这事儿有惊无险地过了。   散场了,李云在马路牙子上找到江水,没好气地轻踹一脚他屁股:“起来,姓黄的走了。”   江水没动,李云也懒得搭理他。站他后方,手插/进裤兜里:“下次我还叫你来。”   终于有反应了,眉一拧,声音很倔:“死也不去。”   “死在北京?你甘心么。”   江水沉默了。   李云叹一口气:“都是这么过来的。相信我,江水,过不了多久你就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你想清高可以——你得有钞票。”   拍拍他的肩,“我困了,你要是不想被锁在门外,现在就起来跟我回去。”   ☆、被人勾引的男人   江水很早就起来洗衣服,阳光很慷慨,洒了阳台一地。他沐浴在晨光里,黑皮肤也闪闪发亮。   李云被尿意憋醒,昨晚喝了太多酒,一回家就倒床上睡。起来上了厕所,又觉得喉咙干涩,跑到客厅烧开水喝。   阳台上叮叮咚咚,拉开门一看,江水穿着件灰色短袖站在那儿,水龙头大开,水流声哗哗的。北京的冬天,自来水很冰。   这男人真稀奇,一副夏天的打扮也不觉得冷。果然身体好就是不怕糟蹋。   李云忍不住用烫玻璃杯熨帖自己的肚皮,这才觉得舒服许多。她真嫉妒,如果她能有江水一半抗冻,那该多好。   不对,不仅仅是抗冻。   她想起前天晚上,她卧室卫生间的淋浴头坏了,急着要洗澡,喊江水过来看看。他站在木头小板凳上,脖子仰着,两只手臂高高探着。   他站得很高,李云自下而上看得很清楚,从他的头发梢一路往下,一直到脚趾头。   调试的时候,水洒了他一脸,她一声不吭地看着他胡乱地用掌心抹了一把,又甩了甩头,随便得像一只金毛大狗。   淋浴能用了,她却不想洗了。抽屉里冷落了许久的电动棒被她掏出来,她曾以为她再也用不上了。   江水洗了衣服转过来,看见李云,说:“你要不要洗?昨天你吐衣服上了。”   “你帮我洗?”李云唇角微勾。   江水直接没理她。她哼一声,心情极好:“好好好,我自己洗,那你去买早饭。我要吃包子和油条。”   午饭是在大饭店里解决的。李云约了几个老板,吃的是山珍海味,喝的是琼枝玉露。这些日子江水一直吃这些东西,嘴巴已经养刁了。   平时和李云那群“兄弟姐妹”一起吃个便饭,江水动几筷子就厌了。味道要是不地道,或者菜品不精致,他一口就尝出来。   红头发开玩笑:“云姐这是养了只小公举啊!”   李云哥们儿似的搂着江水脖子:“我乐意。”   江水也乐了:“听见没?以后说话别酸溜溜的。”   红头发算是怕了他了。以前伺候李云一个人,现在还得附带伺候江水这大爷。平日里被他使唤着去超市买东西,有时候还得去菜场买菜——江水心情好的话,很愿意亲自下厨的,李云最珍惜这个时候,问他怎么练出来的厨艺,他没答。   偶尔,还得替他跑腿。满北京的跑,就为了看块好地儿。   江水要买房子。   红头发气喘吁吁地回来打报告,江水睨他一眼轻飘飘说:“谁让你去七环外了?把目标锁定在二环内。”   红头发差点把下巴掉在地上。   北京二环内的房……反正他是想都不敢想的。   “怎么,觉得我买不起?”江水眼风扫过去,红头发一哆嗦,立刻说:“哪儿敢啊我!您现在多有钱呐,您现在可是大爷!”表情夸张地竖了个大拇指。   江水定定看他,他收了起势,一溜烟儿跑江水边上坐下,颇为语重心长地道:“水哥,讲真,您现在有钱归有钱,但要买二环内的房子——啊,一定要买那是买得起的,但选不到好的。你懂我意思吧?”   江水放下把玩的汽车模型,拍拍红头发的胳膊:“我话就说到这,其他的,你看着办吧。”   这就拍拍屁股走了。   当时,红头发真想拿那模型在他后脑勺来那么一下。后来仔细想了想,还是算了。人在屋檐下,哪能不低头。   再去会所的时候,江水已经不像第一次那样格格不入了。这群人顶会玩,唱k吹瓶掷骰子。作陪的是一大群穿三点式的姑娘,男人贪女人美色,女人图男人钞票,也算各取所需。   李云会来事儿,人精,把老板们逗得心花怒放。江水根本不需要做什么,他只要静静在沙发上坐着,喝酒或者抽烟,自己找乐子。   灯红酒绿,纸醉金迷。酒池肉林之感。   江水头顶就是一盏炫目的吊灯,他烟酒下肚,神志已不如刚进来时清醒。有个肉肉的女孩子过来,直接坐他大腿上,就差拿□□埋他脸了。他心神一动,定睛看着,耳边一阵酥麻——被她吹了一口热气。   “下去。”他说。   “不嘛,人家喜欢你。”女孩子年纪不大,不知道有没有二十岁。   江水没来由地笑:“喜欢我?你知道我是谁么。”   “知道啊,打败二环十三郎的那个人嘛!你每一次跑二环的时间,我都知道。”她贴到江水耳边,暧昧地说。   江水笑笑,一句话没说。女孩子以为他不相信,急了,语速都变快了:“真的!我特别崇拜你!你每次时间我都专门记在一个本子上,每天晚上睡觉前都要看的,下次我背下来,背给你听!”   江水无动于衷,女孩子撒娇地摇了摇他的胸膛:“好不好嘛?”   “好。”他说,“现在可以下去了没?”   女孩子崇拜他,也怕他。被他皮笑肉不笑地赶走,虽然不情不愿,但也只能乖乖照做。   他继续一个人呆着,看远处几对男女开始接吻,听老板的公鸭嗓子唱歌,最后一仰脖,被头顶的光刺得眯起了眼。   恍惚间,他以为这是在做梦,金钱、烟酒和女人,这几样根本不属于他的东西,他现在都有。而且想要多少有多少。   这些东西都是他的么?都是他的。他拿得顺手么?捧在手里会不会心慌呢?   他想,他应该也是有机会活得更好的。   他以前很混账,以怨报德,罪该万死。他的“至亲”诅咒他生不如死,他也的确生不如死过。那段寂寥的日子用来偿还人债,够了吧。   现在他是重生的他。在北京,他宛如新生。   凌晨过后,这群不眠的人才终于有了困意。   李云被人灌得烂醉,软趴趴的,怎么也站不起来。   江水把她背上楼,塞进她的棉被里。   他走到冷风飒飒的阳台打电话,这么久了,他终于敢给她打电话了。   电话通了但没人接,他没放弃,挂掉重新打。借着这股酒劲,他一口气给杨梅打了三四通电话。   最后一通被接起来了。   “喂。”声音很哑很懒,被他吵醒的。   听见这个声音,江水几乎要落泪。   杨梅清醒了点:“哪位?”   两边忽然都沉默下来,杨梅心猛地一抽,看了看手机屏幕,陌生的号码。   她颤巍巍把手机放到耳朵边去,试探着问:“江水?”   “我是。”   “……”   又是一阵安静。   “你在哪?”她问。   “我很好,你不用担心。这是我的新号码。”   “北京的新号码?”   “……”   “你不要生气,杨梅,我没有办法。”他说,“我很快会回来。”   杨梅坐起来,表情掩在头发里,声音很低:“你还回来干嘛。”   她的父母早就从她家搬出去,回老家去了。这回他们真狠心,一个多月没打电话给她,仿佛没有她这个女儿一样,她开始还打几个电话回去,但总是被赌气挂掉,后来她也烦了。   她总是一个人,生活自理能力很强,这没什么不习惯的。   小何请假的时候,一个人看店,一个人下班。她买了一辆车,但不敢开得太快,下班高峰期总是堵在路上。后来她改骑自行车。   下班路过菜场去买菜,一个人一荤一素就可以,多的吃不完,她不习惯塞冰箱,因为隔夜的东西对身体不好。   她的身体自从引产过后就更加虚了,温度一有波动就感冒,在床上懒个七八天,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做,睡个昏天黑地。   李艳叫她出来一起锻炼身体,她总是推了不去。因为没乐趣。这么算起来,她已经好久没看见李艳了。但在朋友圈里,还是能看见李艳的痕迹的——她发自拍,登山的自拍,吃饭的自拍,购物的自拍,旅游的自拍——她有了新的朋友。   杨梅想,这些我都能应对,没关系。只除了一样……   江水说:“我肯定会回来的,杨梅,我要回来娶你的。”   只此一句,就让杨梅掉了眼泪。   江水听见那头细微的声响,他想她可能在哭。心忽然七上八下,嘴又笨,不知道怎么安慰。这时候,他才发现自己有多想念她。   想他们抱着一起躺进棉被里,想她的手温柔地抚摸过他的身体。   那只温暖的手啊。   就仿佛现在这样。   江水低头去看,李云的手搂着他的腰部。他转过身,只是这么稍微一动,那手就落下去了。李云微睁着眼,空濛暧昧。   他一声不吭,锐利的眼盯着面前的女人,猜她几分醒几分醉。   那张脸透着酒后的酡红,珠光的唇嘟起,仔细一看,眼角长着密而细而多的鱼尾纹。她平时化妆,遮瑕很干净,现在妆掉了,露出本来的面貌。   江水的唇只是微微一张,李云就嘘他一声,笑着,朝他眨了眨眼,手指了指他仍在通话中的手机。   “别被她听见——”   她吃吃笑着,因为个子矮,只能吃力地仰着脖。对着江水的下巴嘬了一口,江水皱着眉,摸一把下巴,手指湿哒哒的。   ☆、通电话的男女   杨梅停止了啜泣,安安静静地听了一会儿,忽然问:“你那边有人?”   江水没马上回答,定眼看了看李云,她笑得一脸狡黠,像只偷腥的母猫。江水忽觉胃里翻江倒海,半夜装进去的酒现在好像全涌上嗓眼。   很久没有声音,杨梅又重复问了一遍。   这次江水很快就答:“有。”   杨梅问:“这么晚,是谁?男的女的。”   “女的。”江水一板一眼地说,“你认识的,云姐。”   李云的笑僵了一下,怀疑自己耳朵出了毛病。   他刚才叫她什么?云姐?真是刻意又礼貌的称谓。他以前总是与她平等似的喊她李云的。   比起“云姐”,她更习惯也更喜欢他叫她“李云”。仿佛这样他们两个就没有了年龄的差距,也没有了身份的差距。   江水的眼神很平很淡,像一面光洁的镜子,照出了李云烂醉如泥又心怀鬼胎的样子。这个样子让她觉得丢脸,一大把年纪了,还借着酒意勾引别人的男人。   李云把手松了,隔了一点距离望了望江水,他已经不看着她了,在专心地讲电话。他这副在她面前毫不遮掩的模样,让她有点伤心有点难过。因为他们毫无关系,他说话才会光明正大。   “没意思没意思。”她一赌气,甩甩袖往回走。   江水去看她,眯着眼,直到她的背影消失在视野。他的心凉了一截。   接连几天,江水都没看见李云。在北京李云肯定不止一出住所,江水猜测她一定是临时搬到别处去住了。毕竟那天晚上他很不给面子,让一个女人感觉尴尬。   晚上江水如约进入会所,他绕着二环飚了两圈,这段时间内,红头发已经订好了包厢,男男女女玩得正高兴,江水推门看了一眼,没进去,悄悄合上门走了。   他想到角落处去抽烟,走了一半,从旁撞出个人来。一股浓郁的脂粉香,呛得江水忍不住咳嗽一声。   定睛一看,是个浓妆艳抹的年轻女孩。穿着会所里的制服,拎着一只名牌包包。   江水侧身让了让,女孩子却没借机走掉,反而逼上来,笑容灿烂:“嗨!……你不认得我了?”   “……”江水皱了皱眉,最近他记性是不大好。   “可是我记得你!你是跑过了二环十三郎的那个人!我都记着你的时间呢!”   哦,这下想起来了。   江水看她从包包里掏出一本粉色的小本子,然后兴奋地翻阅着,翻到某一页,又激动地指给他看。   “看!我都记在本子上的,我没骗你吧?”   “嗯,没骗我。”江水接过本子,入眼是清秀的字迹。这个字迹让他回忆起自己的学生时代——每个人的学生时代,总有这么一两个写字很不错的女孩子,这种女孩子成绩很好,是家长心中的乖宝宝,老师眼里的好学生。   “你成绩很好?”江水忽然问。   女孩子愣了一下,继而腼腆地笑:“是啊,以前我老是考我们班第一名的。”   “那现在呢?”   女孩子低了低头,声音很低落,但嘴角习惯性地挂着笑:“现在……我早就辍学了,现在要打工挣钱,我还有个弟弟要上大学嘞。”   江水把本子还给她:“那你应该已经挣了不少钱了。”   “没呢。”   江水指着她手上的包:“这包我认得,名牌。”   女孩子提起来,笑说:“哦,这个啊,不是我自己买的——有时候客人高兴了,会送我们包包啊,项链啊之类的。”   “肉肉!”   “啊来了来了!”   女孩子急着要走,“有人喊我了!我得过去啦。”   江水笑了一下:“你叫肉肉?”   人不高不矮,套进制服里确实很有肉感,但不是肥油的感觉,是肉嘟嘟的可爱的感觉。   “是啊,因为我肉肉的,所以大家就叫我肉肉。我现在艺名就是肉肉啊,挺可爱的吧?”   “你本名呢?”   女孩子忽然羞涩地红了脸,那边叫了她一声,她没办法,只好快速说道:“我本名叫蔡明星……啊呀,很搞笑的啦,你不要叫我本名,叫我艺名好不啦。”   女孩子蹦蹦跳跳地走了,很久以后,江水周身还有她俗艳的香粉味。年轻女孩子用这种香味,如果不是工作必需,那就是品位实在太差。   少女本身带着青春的活力,青春就是世界上最迷人的香气。   他一点也不想在原地多逗留,那股香味让他鼻子非常不舒服。左右看了看,想了一会儿才想起自己本来是要去角落抽烟的,这时忽然改了方向,往另一边去,进了男厕。洗手出来后,顺道就靠在墙边抽出一根。   有烟没火。   江水在心底叹了口气,琢磨着是否要去包厢取火机,耳边忽就冒出个声音:“要火么?”   他看过去,眼底起了丝波澜:“李云。”   李云玩金属的盖子,在安静的氛围里啪嗒啪嗒地响。却没有给江水点火,而是说:“有没有觉得这一幕很熟悉?”   江水点点头:“第一次见你,我就向你借火。”   “不对。”李云说,“是我问你要不要火,你才向我借火。”   “有什么区别么。”   “当然有。是我先看见你,而不是你先看见我。”   李云笑容很淡,她说的一点没错。是她先看上他,他才发觉她。   江水没仔细想,眼睛盯着李云手上的火机,道:“借个火。”   李云对空亮了火苗,江水嘴上叼着烟,直接把头凑过去,微蹙着眉,一手护在火苗边,等了几秒钟。   烟燃了,他抽身。   李云静静地看着他抽烟,样子很迷人。并不是所有男人抽烟都迷人。   火星明亮,李云盯着那一小点看了一会儿,忽然问:“江水,你最近是不是常抽烟?”   “是吧,比以前频繁。”   “但你没有烟瘾。”   “对。”   “没有烟瘾才好,什么东西都不可以上瘾,不然会变成魔鬼。”   江水看了看她,吐出一圈后问:“你很有体会?”   李云笑了笑,什么也没说。   两个人安静了一会儿,半根烟下去了。   李云说:“房子已经选好了,地段很不错,旁边有车站,交通便利,还有很大的超市,买东西很便捷。吃喝玩乐的地方也多,你闷了随时可以下楼找乐子。公寓有电梯,上下楼也方便,你可以买一辆新车,停在车库里——车库也是花钱买来的,你得好好利用它。总之,这地方非常好。”   江水点头:“我一会儿去谢谢他。”指红头发。   李云说:“不是他,是我帮你找的。”   江水看着李云,李云也看着他,笑着说:“江水,你现在完全有条件买房子,而且没必要过多地犹豫——你可以直接砸现金当首付。”   “哦。”江水的心砰砰跳起来,眼睛像星星一样明亮,“什么时候去看一下房子。”   房子是李云选的,她有经验,还有相关熟人推荐,自然差不到哪里去。   西边套,正午到下午,有非常充足的阳光。面积并不是很大,但一个人到两个人住已经足够。   高层,江水站在阳台,可以俯瞰大半个北京城。北京是个拥堵的城市,同时也是个有人味儿的城市。这么多车,这么多人,江水也是其中一个。现在他一点一点冒出尖儿来,一点一点脱颖而出。   他很喜欢这里,心情很激动,给李云一个大大的拥抱。   “谢谢!”他说。   李云反抱住他,笑了:“喂喂,你不会是要哭了吧?”   “没。”   什么没,声音这么低,明明是要哭了。   不过也罢,李云想,她在北京拥有第一套自己的房子时,哭得比他厉害。   江水放开她,去卫生间“抽烟”。   哗啦啦的水声过去,他重新走过来。   李云说:“马上装修的话,也得半年后才能入住。”   “嗯,没关系,我等得起。”   李云笑:“这就意味着你还得借住在我家。江水,你现在这么有钱,我是不是应该考虑问你要房租?”   他一本正经地问:“要多少?”   李云失笑:“你还真是……好吧,我还没有想好,等我想好了再问你要。”   李云有事先走,江水有空马上给杨梅打电话。   北京号码,杨梅想都不想直接接了。   江水的声音还算平静,但只有他自己清楚,那颗心快跳出胸腔。他告诉她,他有了自己的房子。   “哦。”   宛如一盆凉水浇下,江水问:“你不替我高兴吗?”   “高兴。”但这是他用性命换来的。   江水抽一口气,刚才那阵喜悦已经过去了:“你是不是不开心?”   “有一点。”   “为什么?”   “你很久才打我电话,江水,你就不怕我被别人抢了去?”   江水听了闷闷地笑:“你不会。”   杨梅生气:“你觉得我没魅力,还是别的男人没眼光。”   他笑得更欢:“杨梅,别这么夸自己。”   “……”   “不是因为别的,我就是放心你。”他说,“你是护树使者,对不对?”   “……”   杨梅酸了鼻子:“我讨厌你。”   “我爱你。”   “……”她吸了吸鼻子,把电话挂掉了。   ☆、踏入染缸的男人   红头发在会所门口等江水。   远远听见引擎声隆隆作响,没过多久就看见江水的车飞过来。红头发嘴一咧,帮人开了车门:“水哥,来来来,都等你了。”   一进包厢里,黄老板就说:“大人物姗姗来迟啊。”   这阴阳怪气的腔调,听得江水浑身不舒服。微一侧身,用眼神质问红头发:你怎么不早点和我说这老家伙也在?!   红头发满腹委屈地挤挤眼睛:你来也匆匆,去也匆匆,走路一阵风,哪儿得功夫提前给你打预防针呐!   也罢,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江水神色如常,主动走过去自罚三杯,杯中酒一滴不剩,干干净净。这一招真好用,黄老板马上就不说话了,阴测测地笑一笑,叫他随便找个地方坐下。   包厢内除了黄老板,还有另几个中年男人。看起来是黄老板带过来的朋友,一个个俱是油光满面、大腹便便。都是吃得好睡得好玩得好的主。   江水照例坐在边角上,自顾自吸烟喝酒,不搭理任何人,也希求任何人别搭理他,仿佛这样他就可以伪装成自己从未踏足烟花场所一样。   在这种地方待得久了,他烟抽得多了,酒喝得也多了。这里几乎是个男的就是烟酒不离手的,转头一看那几个秃了顶的、啤酒肚的老男人,江水心里一咯噔,把烟狠狠掐了。   正神思缥缈之际,一道粗噶的男声蹿出来:“你怎么要走啊?”   闻声看过去,说话的是其中一个男老板,坐在软沙发里一动不动,手牵着一女孩儿,那女孩起了身,正要往外走。   江水辨认了一下,认出女孩儿是肉嘟嘟的肉肉。   “老板,不好意思啊,我今天生日,和经理说好了请半天假的。”   “是吗?他没和我说啊。”男老板开始耍赖,霸道地说,“过生日?我们陪你过好了!”   周围的人附和的附和,看好戏的看好戏。   肉肉僵了一下,圆溜溜的大眼睛在人脸上逡巡,好像在寻找可以帮忙说话的人。她目光停在江水身上,带着求助,无辜地望着。   真像一只迷路的麋鹿。一只胖胖的,肉肉的,待宰的麋鹿。   江水不着痕迹地看向一边。   麋鹿眼里的光就渐渐暗下去了。   “这么多人给你庆生,你还不愿意啊?”   “难得老板这么喜欢你,你就留下来过生日。老板高兴了,指不定送你什么生日礼物呢。”   “就是,还扭扭捏捏地搞什么!”   肉肉抿唇笑了笑:“好啊!我给各位老板唱首歌,要是觉得我唱得好,送个大礼物给我好不好?”   “这就对了嘛!”   她唱了一首恶俗的中文歌,曲风靡靡,歌词露骨。一边唱一边跳,一边跳一边摸身体。在她十八岁的大生日上,她笑得很大声。   其中一个老板是做黄金生意的,当下二话不说,给肉肉订了一条黄金项链,为了显示他的阔气,项链是最粗的那种,含金量很高,价格昂贵。但看起来特别丑,戴起来也是。   还有一个是房地产商,当然是不会给一个夜场女孩子送套房子了,不过除此之外他还做象牙生意,随身带了几块,手链、项链都有,任君挑选。   黄老板也看中了其中一块,弥勒佛的雕刻,就为一个好兆头:“这个得卖多少钱?”   “还卖什么钱,直接送你了!”   黄老板连连摆手:“你这是觉得我买不起啊。”   最后黄老板原价买下了那块吊坠。   “还有没有看中的?来来来,都过来看看。”神秘兮兮地道,“猛犸象牙,可是被称作‘白色黄金’的。”   黄老板笑,看着周围的人:“你们有没有喜欢的?照顾一下刘老板的生意啊。”   刘老板被逗得一乐,他哪需要这群人“照顾”?平日里,他有的是门路出手这些象牙。这些象牙做成的吊坠首饰并不值钱,真正值钱的是大块的象牙,雕成大的装饰品——他做这种生意,这种生意才最赚钱。   而现在手头上这些,不过是小打小闹罢了。   江水看中一块小巧的。椭圆的形,两面平,前面凸出一块,雕着千手观音。莲花上打坐,内敛沉静,叫人看一眼就心安下来。   千手观音是果德之尊,“千”代表无量和圆满,人佩戴之能够保佑渡过难关,消除灾难,达到一生幸福,平安吉祥。   江水一眼相中它,捧在手心更是爱不释手。   刘老板看出来,笑说:“小兄弟喜欢这个?”   “嗯,我看这个挺好的。”   “那就买下来,自己戴,送朋友,都可以的。”   “嗯。”   刘老板又多嘴问一句:“你是要送人还是自己戴?”   “送人。”   黄老板哈哈笑:“正好!今天不是这位小姐生日嘛,你就买了送给她!”   肉肉一惊,红着脸道:“不用了,我已经选了一块了。”   “诶——自己选的,和男人送的,能一样嘛!”黄老板乐呵呵看着江水,“怎么样?送给她当生日礼物?”忽然诡秘地压低声音,颇有意味地说:“她肯定忘不了你。”   江水无声地笑了笑,转过头向肉肉:“你喜欢吗?”指着手心里那块千手观音。   肉肉咬咬唇,有点看不准到底是该说喜欢,还是说不喜欢。她怕惹老板们不高兴,把他们的喜恶摆在首位考虑。   黄老板说:“喜欢就说喜欢,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这回听得很明白了,肉肉一点犹豫都没,猛地一点头,道:“喜欢!”   “行!那就送吧!”黄老板当机立断。   江水手心贴着那象牙背面,大拇指轻轻摩挲过千手观音的正面,不动声色地说:“本来是打算拿回去送给我爱人的,既然你说喜欢,又是寿星,不如送你。”   旁边的人没讲话,肉肉心下又是一惊。她说错话了?看一眼黄老板他们,面不改色的样子,好像又没有说错话。再看一眼江水,她又迷惑了。   等接过那块摸着烫手的象牙,她才明白点过来——这伙人不是一心的。   等人走光了,肉肉在一辆跑车旁找到江水,他正要上车走,她小心地扯了扯他袖子。   他回过头,面色平静:“有事?”   肉肉摇摇头,把千手观音的象牙还给他:“这个。”   他诧异,看她的眼神不自觉柔软下来:“你什么意思?”   她组织语言说:“你好像很喜欢?其实我不是很喜欢啦,还给你。”   夜晚黑乌乌的,可能有风吹过,江水穿得厚,感觉不到。但面前的女孩子穿着暴露单薄,在空气里猛地抖了抖,像一只可怜的小麋鹿——她又迷路了似的。   “你自己呢?”   肉肉没反应过来:“啊?”   江水说完整的句子:“我问,你自己喜欢不喜欢?”   她听明白,羞得笑了一下——她害羞的时候,尴尬的时候,好像是任何时候,都是用“笑”这个表情去替代别的表情,千篇一律,不知是本身如此,还是训练如此。   “我其实真的还好。”   江水问:“真的?没骗人?”   “真的。我不喜欢这么素的啦。”   也对,还是年龄小的女孩子,应该喜欢花花绿绿色彩斑斓的玩意儿。   “我拿回去了。”   “嗯。”   江水一条腿已经往车里塞,另一条还在外面,忽然停住了,往后看:“你回家吗?”   她摇摇头:“我没家。”   “那你住哪儿?”   指了指身后:“会所后面有员工宿舍。”   “哦。”   过了一会儿,他问:“有暖气么?”   她摇头,“那有空调么?”   还是摇头,他好笑地问:“那有什么?”   “有一箪食一瓢饮,一条陋巷。”说完自己都忍不住凄凉地笑了笑。   江水微蹙着眉:“什么意思?”   肉肉瞪着眼珠看他:“你听不懂?”   “对,你能不能翻译一下?”   “我的天呐!你有没有学过古文!”   江水一句话不说。肉肉忽地惊了,脸上的笑有点僵,声音讨好:“对不起,我……”她说错话了,不知怎么,刚才她竟然忘记面前的男人是会所尊贵的客人,她忘记了,就说错话了。怎么会这么不小心。   “没关系,我是没学过古文。”江水笑,“哦,可能学过,我也不清楚——我从来不去上课的。特别是语文课,经常逃课。”   肉肉讶然地瞪眼,呆呆傻傻的样子。   江水想到了职高时,班级里也不全是不求上进的浑人。也是有这么一两个不愿意同流合污的“好学生”的。   那是一个眼镜底跟酒瓶底差不多厚的女孩子,圆圆脸,眼下有麻子。很容易受惊,曾经做过江水的同桌。   之所以记忆深刻,是因为这小女生一看到江水就吓得身体跟筛子似的抖。其实江水不常坐在教室里,但每次坐到教室里,这女同桌就不敢抬头,江水恶作剧地用水笔戳她一下,吓得从椅子上一跳,看过来的时候,眼睛瞪得像桂圆。   就像肉肉现在这个样子。   江水莞尔,问:“你几岁了?”   肉肉条件反射地答:“十八了——刚过生日。”   “哦。成年了。”   一会儿后,又问:“你弟弟呢?要上大学的那个弟弟,现在住在哪里?”   “他住校,三个星期回家一次。”   江水说:“你不是没有‘家’么。”   被风吹的,肉肉紧了紧身子:“回我宿舍嘛。”   “员工宿舍还许你拖家带口的?”   “快一个月才一次嘛,挤一下没事的。”   “哦。”   肉肉看着江水坐进车里,弯下腰准备和他打招呼拜拜。他头转过来,在她说话前,忽然说:“要不要坐上来?我有房子,有暖气,有空调。”   ☆、相见的男女   江水把肉肉带回李艳的那间公寓。房子很大,亮了灯以后很温馨。肉肉站在门口不敢进,江水看她一眼,淡淡说:“要是换了主意想回去,自己下楼打车。”   再没任何迟疑,立马脱了鞋进门。   江水进了卫生间,不久便传来水声。洗了手后走出来,肉肉端正地坐在客厅沙发上,眼睛没一刻停留,像雷达似的不知疲倦地扫视着四周,最后停在茶几上的一个汽车模型上。   忍不住动手摸了摸。   江水不声不响地走过去,吓得她一跳,模型从手里掉下,啪地砸在地上,碎了一边后视镜。   “对不起对不起!”   “……”江水把它拾起来,放在掌心来回看。   肉肉的肉因为紧张挤成一团,不难看,倒生出一种可怜巴巴的感觉来。   “我不是故意的。”   “知道。”江水把模型放回茶几上,居高临下地看着肉肉,眉心紧紧皱着。没一会儿,他说,“你要不要去洗个澡?”   她有点意外:“啊?”   江水捏了捏鼻子:“你身上什么味。”   “……”   肉肉的脸马上红了,头一次被个男人这么直白地嫌弃。   江水指着卫生间:“现在有热水。”   “哦,好。”   肉肉在淋浴的时候,江水说:“我帮你整理客房,你可以睡在这里。”   内心早就怦怦直跳了,热水很舒服,比员工宿舍的舒服多了。但她也不敢多冲洗,洗得差不多了马上就出来了。   客房就在卫生间的隔壁,她走进去,江水还站在那里。   空而大的床上凌乱地散着被褥和被套之类,枕头有一只就在她的脚边。   听见她的脚步声,江水回过头:“这么快洗好了?”   她点点头,他也点点头,说:“被子枕头都在这里,你自己铺吧。”   她本以为他会帮她全部铺好,不过现在这样,她已经很满足了。她从没睡过这么大的床,她和她弟弟,两个人都躺上去,在上面打滚都完全没问题。根本不需要在炎热的夏天还挤在一块儿,闷出一声臭汗。   “谢谢。”声音特别低。   江水看着她,只觉得她的头再低下去,都要埋进胸里去了。   “周末可以让你弟弟也过来。”   她倏然抬起头:“可以吗?”   “可以。”   “不,我是说——我可以住到周末为止?”   喜不自禁的模样把江水逗乐了:“可以。你愿意的话,可以把员工宿舍退掉。”   “哇!太棒啦!”   江水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去,关了门还能听见对门的笑声。   这是少女的声音,很直接的、很干脆的声音,不拖泥带水,不拐弯抹角。   他脱衣躺下,迷迷糊糊的,即将入睡。   这时候,传来卧室门被打开的声音。   他很快被惊醒,黑暗中,独门口一束光,照射出女孩子匀称稍微带着点肉感的身体。   他一句话不说,按兵不动,静默地注视着肉肉一点一点地挪近。   挪到床沿,膝盖弯曲,一条腿跪在床上,另一条跟上来,两腿曲折,侧坐上来,这一边的床就陷下去一些。   她洗得更干净,身上那点难闻的香味没了,留下沐浴露的清香,还有少女独有的气味。   上半身也压低了,像匍匐似的,一寸一寸地攀爬过去。   直到胸口放上来一只软软的手,他才冷声说:“你干什么?”   手蓦然抖了一下,但没有移下去:“你喜欢怎样的?”   声音很轻,有点抖,江水忽然发火了:“下去!”   她吓了一跳,马上下去了。   他把房间灯打开,看见她站在一边,有点委屈有点不解地看着他。   他忽然就明白了,又气又好笑:“你是不是把我当嫖客了?”   她神色一动,没说话,但脸上分明写的就是——难道你不是吗?   气得他没了好脸色,指着门口凶巴巴地说:“你再这样就给我出去。”   她没动,这时候出去肯定是不明智的。她必须得让他消火。   “对不起,我不知道……”   他打断她:“你脑子里到底想什么在?”   她说:“这么晚你把我带回来,还给我大房间住,我……”   他明白了,招招手示意她闭嘴。直起身,对她说:“你住在这里就可以,不需要别的。”   “真的?”   “真的。”他说,“你有什么别的能报答我?你现在报答不了我。”   她又低了低头,咬了咬嘴唇,小声说:“我有身体呀。”   脸很热,以前也说过类似的话,这副模样最能让男人心软。往往这时候,她无往不利,男人会原谅她的过错,会在她身上砸钱。她的日子也会好过一点。   然而在江水这里,她觉得有点慌张。好像屡试不爽的技巧要失败了似的。   果不其然,江水说:“我不喜欢你。”   她抬头看他,忽然想起什么,问:“是因为你有爱人的缘故吗?”   “对。”斩钉截铁的回答。   “哦。”她复又低头,很小声地嘀咕一句,“这么专一。”   江水没什么表情地看着,听见了她的话却没必要回应她。什么时候专一成了稀奇的东西了?爱情里面的男女,互相只有对方,不是再正常不过的一件事吗?   “你做这个多久了?”他问。   “快一年了。”   “你爸妈呢?”   “死了。”   “……”   她面色平静地回答着,甚至连眼底都没什么情绪。她说她的爸妈在她和弟弟很小的时候就不在了,所以没什么感情,谈起生死才没什么情绪上的波动。她和弟弟相依为命,弟弟的成绩很好,以后肯定会考重点大学的。   “有你成绩好么?”他随口一问。   她答:“差不多吧,他理科好,我文科好,不一样的。”   “哦。”他想了想,说,“那时候你说的那句古文,什么意思?”   说到这里,她又笑起来:“这你都不明白啊,意思就是——吃着一碗粗茶淡饭,喝着一瓢水,住在破陋的巷子里。写的是孔子最爱的弟子颜回,在这样的条件下依旧安贫乐道。”   “哦,那是圣人。”   “对啊,那是圣人。平凡人都做不到——反正我做不到。”   “你想住好的,吃好的,喝好的。”   她叹口气:“但是我命不好。”   “谁说的。”   她看他一眼,忽然喜笑颜开:“现在好像命又好了,不然我怎么遇见你呢。你给我大房子住嘞。”   “对,而且是免费住。不求你回报。”   “真的吗?”   “真的。”   他想了想,伸出一只手指:“只有一个条件。”   她眉毛一耸,忽然有点担心:“什么?”   “你继续完成学业,我资助你。”   “什么?”   “一定要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她睁大眼不敢置信地看着,他的脸很平静,说话的时候一板一眼。她见过很多男人,各个都是油腔滑调,看着她的时候眯眯笑着。鲜少有江水这样,好似一个长辈在叮嘱一个小辈。   他给她好的住宿条件,告诉她这是全部免费的。现在又和她说,他要资助她完成学业。   简直是天上掉下来的大馅饼。为什么对她这么好?   江水自己也想不明白,他们非亲非故,他干嘛同情心泛滥,去帮助一个和他几乎没有交集的小女生?   后来他想了又想,总算想明白点。   她十八岁,辍学,没有父母,出来工作养活弟弟。   太像了。   他情不自禁要伸出援手,如果前面是泥沼,他也要努力一把,看能不能解救出什么来。毕竟这是他的青春,是他糟糕的难忘的过去了的青春。   江水没再继续住在李艳的公寓里,那间公寓暂时留给肉肉和她的弟弟。   他叫红头发再去另外找房子,那种能立马住进去的房子。   找到新房子前,江水得空回一趟家。   下了飞机后他马上去杨梅的小区,忘记提前给她打个电话,很冒失地就冲过去了。   站在她门前的时候,心里万分感慨——几个月前,他也站在这里,被杨梅的父母拦在了门外。现在,他重新站在这里,充满了信心也充满了忐忑。   门很快就开了。   江水一把搂紧她,她还没有反应过来,下巴搭在他肩膀上,眼睛一眨一眨。   “你好吗。”一出口,他的嗓音就哑了。   她目不转睛地盯着他,还没回答他,就重新被他抱进怀里。比刚才那一个拥抱更紧。   再松开的时候,依旧没空回答他。   他来势汹汹,不管不顾地攫住她的唇,咬、舔、舐、揉……   从门边到床上,头晕目眩,转瞬之间。   很久以后,杨梅不高兴地说:“你这个人,回来就找我上床。”   他沉沉笑道:“憋坏了,快半年了吧?”   杨梅哼一声,故意说:“我就不信你在北京没找过女人。”   “没。”   “哼。”   “真的没。”   她也知道他没,但这么逗他挺好玩,于是她又哼哼几声,装出生气的样子,背身对着他。   好一段时间,他没说话,也没什么动静。杨梅等了一会儿,什么也没等到,正要转过身去看他,忽地惊呼一声。   不提前告知,不给她准备时间,他又闯了进来。但很滑很顺畅。   她伸手去拍他,他得意洋洋地笑:“反正我说不过你,总干得过你吧?”   ☆、温柔的男人   天色从白到黑,肚子从饱到饥,再在床上赖下去,可能要天荒地老。   杨梅去推江水:“起床。”   江水太重了,根本推不动他,他自己也懒,像石头一样坚硬,“你怎么不起。”   “我懒。”   “我也懒。”   两个人都懒,那没辙了。   “你听。”   他稍稍注意:“听什么?”   咕噜噜的声音。   “我肚皮在叫。”   他笑一笑,在她脸上亲一口,“想吃什么?”   “牛肉,还有蔬菜,很多很多好吃的。”   她难得胃口大开。江水接了圣旨就马不停蹄地出门买菜,然后亲自下厨。厨房很干净,但不是天天整理的那种干净,是许久不曾动用过的干净。   江水把杨梅叫下床,“你多久没用过厨房?”   她答:“你去北京以后。”   他问:“为什么不用?”   “没心情。”   这几个月,她常常没心情——当然不是好心情,但也不是坏心情,就是没心情。提不起劲,干什么事情都浑浑噩噩。   李艳在此期间来过她家一次,给她讲笑话,陪她聊天,她没精神应付。最后李艳生气了,摔门而出。好长一段时间,这个家空空荡荡,只有她一个人的声音——趿拉着拖鞋的声音。   杨梅说:“你看我这样,都是因为你不告而别。”   江水默然,过了一会儿,他问:“你爸爸妈妈呢?”   她难过地笑了笑:“也是因为你,都不理我了。”看一眼台历,心算了一下日子,又说:“好几个月了,我都自说自话。”   江水低着头,默默地在杨梅碗里又放了一只鸡腿。   她还给他一大块油乎乎的肥肉。   “你这个没良心的男人。”她骂道,“我都掉头发了,再过几天要得抑郁症了。你呢?你倒好,一个月打一通电话,都不知道你在北京多逍遥快活呢。”   “一点也不逍遥,一点也不快活。”他说。   “怎么不逍遥,怎么不快活呢?”她追问。   他没回答,下意识用手去摸头发。两个月前,他的头发还是花白的,李艳见到他的时候,还笑话他看起来比她还老。   过几天他就去美发店染了黑发回来,可没过多久就掉色了,还要新的白发长出。   红头发说,这是心病,染发是治标不治本。   可一头华发多难看啊,江水就去看中医,喝中药调养身体,再过段时间,心态也变了,黑头发才回来。   这样的过程怎么会逍遥,怎么会快活?   “看,你都壮了。”杨梅捏一捏他的手臂说。   然后,为了表现她这段时间的确过得辛苦,她把自己的手臂凑过去对比,这下更明显。   “看吧看吧。”她嚷嚷地很得意。   江水忍俊不禁,饭桌上对她动手动脚的:“但是你这儿胖了。”   指的是她的胸。   “去你的。”   再也不纠缠于这个话题,乖乖把饭吃完。   饭后,他们去市民广场散步。   广场上亮着明亮的灯,远远看去十分漂亮,好像身处宫廷,还有花样繁多的喷泉,这么美丽的广场却很冷清,方圆十米内都看不见别的人。这时候,杨梅才禁不住感叹,天气是真冷了,人都不愿意出来了,怕受冻。   好不容易碰见几个人,是一家三口,爸爸妈妈带着年纪尚小的儿子出来,儿子脚上穿一双旱冰鞋,被父母牵着一路划过去。   没几秒的功夫,划得没影儿了。重新又冷清了。   江水还看着那个方向,杨梅仰着脸说:“看什么这么认真。”   他说:“杨梅,明天或者后天回你老家一趟吧。”   杨梅一挑眉:“怎么这么突然?”   “没,就是觉得应该回去一趟了。”   “以前也没见你这么热情。”   江水没应,杨梅忽然想明白了:“哦,你这是赚了点儿小钱,想去我爸妈面前论功邀赏呢。”   “不是。”   “那是什么?”   “……”其实就是。   杨梅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站住了脚,在江水颊上亲了一口。她怎么这么爱逗他。不过还是很遗憾地告诉他:“不过你的计划要搁浅了,我爸妈还和我怄气呢。”   “好几个月了。”   “对呀,和我怄了好几个月的气了。”   江水说:“你没回去看他们?”   杨梅摇摇头,说:“我给我爸打电话,互相报平安。他们身体都好,我就放心了。”   话锋一转,明亮的眼睛盯过来:“我最不放心的就是你了。说,到底有没有养小三儿?”   又来了。   江水没理她,自己往前走。她追了几步没追上,就站着不走了。往旁边挪几步,站在喷泉池子旁。站一会儿还没人过来,她干脆就坐下了。   喷泉池用花岗岩围着,她就坐在那上面。   掏出手机,给人发微信。   没也文字的内容,发的都是图片。图片是和人聊天的时候别人发过来,她觉得好的就保存下来,时间一长,表情库里就有好多好玩的图片。   她坐在那里,一声不响地把那些图片搜刮出来,不厌其烦地点发送。   发到第22张的时候,手机被人猛地一下夺走了。   抬头笑,江水一张无可奈何的脸就在眼前。什么话也不说,把她手机揣自己兜里去,默不作声地看着她。   她回视他,看了好一会儿,带着一点哀怨说:“你真的比以前胖了一点。”套了大衣轮廓很明显肥了一圈,“在北京吃得好吧?”   “胡吃海塞。”   “住的也好?”   “我有一套自己的房子,在电话里和你讲过了。”   “那心情应该也不错。”   “还可以吧。”   她沉默了一下,忽然难过起来:“你比以前快乐一点,我拦不住你。”现在也没有筹码要他放弃,要他留下来。   他是很有主意的人,下了决定以后,旁人难以左右他。   半晌,她伸出手:“手机拿来。”   “就放我这,回去还你。”省得她哪根筋又搭错了,他手机叮叮咚咚叫个不停。   杨梅还想争辩一下,江水急忙说:“别老玩手机了,你看看边上风景好不好?”   “这哪儿有什么风景。”   “看!”   江水指着广场另一头的天边。一瞬间,烟花四散,如盛开的百花,在沉沉的夜空绽放。转瞬即逝,却又好像花开不败,一朵连着一朵,不知道什么时候是尽头。   “都放烟花了,要过年了啊。”她转头看他,“你留下来过年吧。”   实际上,江水没住几天就回北京了。他还是急需要钱,所以李云催他,他不会不回去。   红头发早已替他找好了新住处,之前的住户是一对北漂的小两口,过几天要结婚,打算住到新房里去。这间“旧房”虽然地方小点儿,但胜在温馨,两口子很恩爱,房子里的每一件家具,似乎都随了主人,充满着爱意。   江水看了房子,觉得很满意。红头发马上说:“这可是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弄到手的,你知道吧?这种房子地段不错,‘前主人’对房子啊家具啊都很珍惜,保存得跟新的一样。像这样的二手房,很难找的。”   “我知道。”江水点点头,“到时候你再辛苦辛苦,帮我把家具也换了。”   “啊?全换了?”   “对,换新的。”瞄一眼红头发,板着指头数,“让你找房子,我给你多少钱?不少吧,这房子房租不贵,剩下的钱,你就用来买新家具。”   “……”   “怎么?钱不够?”   “不不不,够了够了。”   “你这什么表情。”   红头发很听话地把愁眉苦脸收起来,换了一副大笑脸,一边在肚子里嘀咕自己是劳碌命,一边喜庆地说:“没,水哥你要用新的,那我就给你换新的呗,分分钟的事儿。”   江水听了赞同道:“对,我要用新的。”停了一会儿,忽地想起什么来,说:“楼下那辆车你的?”   红头发小鸡啄米地点头。   “你那破车也该换了。”   红头发一听差点吐血,都不知道江水刚来北京的时候,他用这辆车接送过他多少次!他现在要他把车丢了?不看车主人的面子,好歹也看看曾经蹭过车的情分吧。   不过他还是笑笑说:“我没钱啊水哥。”   “买完家具,剩下的钱拿去换辆新的。不够找我要。”   看了房子,江水又去了李艳的公寓。   正是周末的午后,肉肉和她的弟弟都在。见他回去,双双站起来,显得略微拘谨。毕竟不是自己的房子,寄人篱下,都是这样的。江水嘴边笑一笑,往事已如风而去。   他尽量让自己显得和善一点,走过去,看一眼台案,姐弟俩正在写作业。那些恍如隔世的作业题,江水看一眼就头大,马上移开目光,落在桌上的果盘上,随口说:“吃点水果。”   肉肉很快答:“哦好的。”   没话了,江水点点头,正要走,余光瞄到一道热辣不加掩饰的视线。   他顺着看过去,肉肉弟弟被抓到现行似的躲开。   “你叫什么名字?”   肉肉推一把弟弟:“问你呢。”   弟弟答:“蔡新星。”   “冉冉升起的新星?”   肉肉替他答了:“对,是这个意思。”   江水笑一笑:“很用心的名字。”他再看一眼蔡新星,发现他瘦瘦长长,跟竹竿似的,青春期的男孩子,一定要吃好才会长身体。于是他问:“有没有想吃的?”   蔡新星眼睛唰地一亮,看一眼姐姐又暗下去。咕咚一声咽了口水,摇摇头:“没有。”   江水察言观色,手搭到少年瘦弱的肩膀上:“直说吧,尽可能满足你。”   这下,眼睛里那团光,亮起来后就再也灭不掉了。   一口气报了好多零食名,都是他这个年纪的人爱吃的。江水很干脆地掏钱,“这些够不够?”   “够够够!”接过去,放嘴巴边亲了好几口。   “以后想吃什么自己买,不用太节省了。”   蔡新星看着江水的目光已从怯懦转变为崇拜,嘴巴和他姐姐差不多甜:“哥,你人太好了!”   江水只一笑,没说话。   有人夸他人好?真是自古以来头一回。   ☆、狂妄自大的男人   蔡新星快要迟到了,嘴上叼着肉包子站在门口等蔡明星。蔡明星从江水的房间里出来,看见弟弟还在等她,急匆匆催促他,叫他先走。   门合上了,蔡新星走了。周一上午有小测验,他还得花点时间复习一下。   蔡明星其实很想跟着弟弟一起走,但没办法。她回头看了一眼床上的男人,大喇喇躺着,宿醉让他看起来脸色很差。昨晚,也可能是凌晨,他走错了房子,不知道怎么就回到这里来了。   好歹是受他恩惠,怎么好意思把他一个人丢在家里。   蔡明星打了盆温水,用半湿的毛巾擦他的脸,他难受地唔唔两声,毛巾一挪开,又没动静了。依旧紧合着眼,眉心微微皱着,好像在做梦,应该不是什么美梦。因为他的睡颜看起来并不是很舒心的样子。   照顾醉酒的男人,其实蔡明星是得心应手的。以前在会所上班的时候,这样的情况数都数不清。有时候她都要搞不清楚这群男人到底是来寻欢的还是来买醉的。   不过像江水这样,醉了安安静静躺着的,板着指头数的过来。   好多男人是耍酒疯的,一两次吓得她近身都不敢,后来次数多了也就习惯了,不过这种事情,她还是生理厌恶的。哪个女孩子会喜欢被陌生男人带着酒臭亲一身或者吐一身?   江水和他们比,真是好太多了。   按照蔡新星的意思,这男人搞不好是喜欢她,不然怎么会对他姐俩这么好。就好像他自己,暗恋班上的一女生,就会把数学题给她抄,也不声张。   蔡明星笑说你这是小打小闹。蔡新星立马不服气了,就算他是小打小闹好了,那江水给他好几百的零花钱,晚上为了给他买只烤鸭,还排一个多小时的队,这总不是小打小闹了吧。   要不是喜欢她,凭什么爱屋及乌,对她弟弟也这么好啊?   所以蔡新星一口咬定,江水就是喜欢他姐。   蔡明星什么也没说,红着脸盯着江水看。既然喜欢她,为什么不碰她呢?她那么主动过,还不是凶巴巴把她唬怕了。   神思飘远的功夫,江水悠悠转醒。一睁眼,看见蔡明星蹲在他床边,还有点迷糊,搞不清怎么回事。   蔡明星说:“昨天晚上是不是和云姐他们喝酒来着?”   他皱眉思考一下,想明白怎么回事了。手掌捂到额头上,难受地转了转身子。   “饿不饿?我给你熬粥了。”   “今天是周几?”   “周一。”   “哦。”   过了一会儿,蔡明星又问:“饿不饿?”   江水坐起来,看了看时钟,再把视线落在蔡明星上:“你怎么还不去上学。”   她瘪着嘴嘀咕:“都已经迟到了。”   江水看着她好像有委屈的样子,哭笑不得地说:“你以后别管我就成。”   她说:“我管你了还落不到好啦?要不是担心你,我才不留下来嘞!”   “好好好,谢谢你。”   又瘪着嘴:“这么不情愿。”   这回江水真没辙了,“那要怎么样?我送你去学校?”   “不用了,你那台车太大声了,我怕影响不好。”   “哦,那你要我怎样。”   蔡明星舔舔嘴唇,不知怎么的,竟然脱口而出:“你把那块象牙送给我吧,那块千手观音的。”   江水愣了一下,蔡明星的心怦怦直跳,莫名其妙的紧张。   “不是和你说了,那块送我爱人的。”   她不知哪儿借来的豹子胆,说:“你这不是还没送出去嘛。”   那块象牙放在他口袋里,衣服放洗衣机之前,蔡明星整理出来的。后来好一段时间,江水都没过来,她差点以为他不要这象牙了。   象牙她一直好好保存着,这时候取出来给他看。他自然而然地接过去,揣回裤兜里。瞥眼见蔡明星一眨不眨地看着他,“你看什么。”   她咽口水,直接用眼神代替语言。   江水看也不看她,从床上起来,伸个懒腰:“别想了,那时候问过你,你自己不要的。”   “那我现在又想要了。”   “我现在不想给了。”   “因为你爱人喜欢?”   他耸耸肩,“不知道。我从没看她戴过象牙。”   “我也没戴过。”   “因为你买不起。”   “她买得起?”   “她买得起。”   忽然间,江水有点烦躁,那块象牙贴着腿跟,有点炙热有点烫腿。他从没送过杨梅什么,因为他知道她不缺什么东西,他买得起的,她应该都有,他买不起的,或许她也有。   再把象牙掏出来,莲花上的千手观音恬静地打坐。   江水胡乱地把象牙塞给蔡明星,“给你了。”   中午,红头发到江水的公寓里,新家具已经换上,他尝试着在软沙发上坐了几下,“挑的都是最好的,用着还舒服吧?”   “喝点什么?”江水走过去想沏茶。   红头发马上抬起屁股,“我自己来我自己来,水哥你过来坐。”   他给自己沏了杯茶,又给江水沏了杯,“水哥,找我过来什么事儿啊?”   江水递给他一沓钱。没过两天,红头发带着那沓钱站在机场等着。江水叫他来接杨梅,接个女人还郑重其事地把人叫过去耳提面命地叮嘱一番,这女人太重要了,他一点儿也不敢马虎。很早就到了机场,宁可多等几小时,也不要错过了。   可最后他还是错过了,在机场跑来跑去的,急得跟什么似的。   后来没办法,只好给江水打电话,主动承认错误或许还有点儿转机。   哪知道江水在电话里说:“她不来了。”   红头发五雷轰顶似的,站在那儿一动不动了。好歹告诉他一声啊,让他白等了那么久,都快急死了。这话他当然不敢说,只自己腹诽。   实际上,江水也没心情和红头发说这事。他也是不久前刚知道的。他在超市买年货,两种礼包,不知道该选哪种,于是给杨梅打电话,电话里,杨梅告诉他,她没法儿过来和他一起过年了。   江水问:“怎么回事?”   杨梅答:“我这边有点事。”   他问什么事,杨梅没回答。计划被打乱以及希望落空的感觉让他忽然有点气愤:“你别任性好不好。”   “没有。”   电话断了。   为这事,江水不高兴了好几天。李云看出来,开玩笑说:“大爷,谁欠你钱了?”   他没搭理她,握着方向盘目视前方。李云弓下腰,手搭在他车窗上,“不会影响你速度吧?”   他简短道:“不会。”   “那行。”抬眼往不知名的方向看了看,“姓刘的身上好多油水,他只做房地产?嘁,反正我是不信的。既然他赌你赢,你就赢给他看,让姓黄的后悔放弃你。懂么?”   话音一落,离弦之箭飞射而出。疾风鼓动李云的衣裤,她眨一眨眼,宛如看见一阵迷幻的烟。她真留恋这种感觉,又心潮澎湃又战栗万分。   如果那是一支毒,她就是瘾君子。她已经上瘾了。   全是北漂异乡人,过年的时候,李云一伙人就聚在一起。在城郊处,李云租了一栋别墅,为期一天,夜里一伙人吃火锅,在院落里架了烧烤架,还专门杀了一只羊,从下午开始烤,直到现在,四个多小时,香味早就引人垂涎了。   肉、酒、烟、音乐、火光。   男人、女人。   完全是不同于过年气氛的另一种盛宴,他们都是正当年华的年轻人,追求及时的乐趣。   红头发看中一个金发妞,大冷天穿豹纹吊带和黑色皮短裤。他以为她穿的是肉色厚打底裤,过去摸了一把才知道,她是裸腿穿的。   “你不怕冷啊?”红头发一边说,眼睛一边往领口里瞅。   金发妞把遮在胸口的头发捋到脑后去,一把勾住红头发脖子,嘻嘻笑着:“搂着你就不冷啦!”   才几句话功夫,两个人互相搂着,蹒跚又招摇地上楼里去。二楼全是卧室,哪一间都一样,任君挑选。   别墅装修的辉煌华丽,隔音却并不很好。但年轻人放得开,叫得很大声。隔壁江水从床走到阳台,有了呼啸的雪声,女人的声音依旧清晰在耳。   他笑一笑,把高脚杯里剩下的红酒全倒入口中。   不知何时李云走进来,也捧着一杯酒,一路走一路品。没错,是品。她说:“你这样喝,根本尝不出酒的美味。”   江水望她一眼,“那该怎么喝?”   李云侧靠在阳台栏杆上,另一只手晃荡着酒杯,鲜红的液体在透明杯壁荡漾着,挂下红酒的泪。她鼻子凑过去,嗅一口,嘴巴贴上去,轻轻地抿。   江水又给自己倒了一杯,学着她的样子品酒。但他没李云那么好的耐心,开始还装模作样地小口抿,到后来一口就闷了。   咽下去后,对李云说:“丁点丁点喝没味道。”   李云才不管他,只是笑笑:“随便你怎么喝。不过,你知道自己像什么吗?”   “像什么。”   “暴发户。”   江水蛮不在意:“那又怎么样。有的人想暴发还暴发不了。”   李云哈哈笑:“狂妄自大。不过我就是喜欢狂妄的男人,男人不狂像什么?——女人。”   江水只一弯唇,不说多余的话。   “在想什么?”李云问。   “没什么。”   看他一眼,笃定道:“在想你的小女友?”   他侧过头来,李云愈发确定,“只可惜,远在千里之外咯。”   两个人好久没说话,李云假装看雪景,江水就看她。半晌,不知意味地笑一笑,说:“你就这么想上我?”   被看穿了心事,倒一点窘迫的意味都没。说到底,她还是比他多吃了几年盐和米,见多了风浪的人脸皮都堪比城墙。她还有点高兴,把这当做调情:“对,特别想上你。”   “远水也解不了近渴,要不要考虑眼下的?”她挥了挥手里的冈本。   他接过来,看了看外壳上的字,“这不就是床头的那盒。”   “对,每个房间备有一盒。看,别墅的主人多么贴心!”   江水听了又是笑,在手里把玩几下,忽然把它扔进红酒杯里。盒子浮沉几下,最后悬在某个位置。   李云原地不动,目光却随着他远去了。过了许久,阳台上冷得只剩她和风声,她这才想起喝一口酒暖暖。   “真是狂妄。”她说。   ☆、过年的男女   小年夜,杨梅在家招待傅立业。   他不请自来的那天,杨梅收拾了行李正打算去机场。   傅立业刚好站在门外,还没按门铃,她把门打开了。   他于是很高兴地笑:“心有灵犀?”   杨梅掐断电话,也笑一笑:“你请进。”   家里什么也没,杨梅只从柜子里找到一袋密封花生。傅立业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到她身后,“需不需要我出去买点吃的?”   “不用。”   “我看楼下就有个超市,很快的。”   “不用了。”杨梅拒绝他,“我爸妈让你过来已经够辛苦你了,怎么好让你再跑腿。要去也是我去。”   傅立业脸上全是惊讶之色。杨梅看了就笑:“怎么?全说中了?”   他感叹似的摇摇头:“你好聪明。”   “知母莫若女。”   他们在客厅坐下来,杨梅问他:“你爸妈呢?不陪他们过年?”   傅立业绕了绕头,忽然有些腼腆:“比起这个,他们说还是我找个老婆回去比较重要。”   说完,看一看杨梅,她毫无反应,低头替他倒茶叶水,“给你。”   “哦哦。”他接过来,有点尴尬地抿一口。   喝了一会儿,杨梅忽然说:“我的情况你都了解?”   傅立业立马放下一次性纸杯,“都了解!”咳嗽一声,脸又微红:“我觉得这没什么的,现在时代不同了,观念也变了。谁年轻的时候没犯点错误啊,再说了,你又没犯什么大错。”   “哦,我犯什么小错了?”   傅立业被她一噎,憋了一阵才憋出来:“其实也不是什么错,毕竟你引产也不是自己能控制的。我都能理解,我爸妈也说了,只要能娶回媳妇儿来,好好过日子,以前的一切既往不咎!”   杨梅说:“哦,谢谢你和你爸妈的谅解啊。”   “不用不用。”话一出口,稍一品味,才发觉不对劲,又说,“杨梅,你是不是在说反话啊?”   “没有没有。你不要多想啊。”   “哦……”   傅立业耸一耸肩,觉得哪里怪怪的,但又说不上什么具体的。   杨梅替他续茶,“我没想到你还挺听你爸妈话的。”   傅立业一怔,第一反应是反驳:“没有啊,还好吧。他们毕竟是长辈,肯定比我们小辈懂得多嘛,但我也不是全听……”   杨梅说:“你初恋是谁?”   “啊?”   “初中,还是高中?”她说,“不对。我猜你以前是好学生,没谈过恋爱。”   傅立业脸上浮现一种别扭的神色,讲话很老派,“我是觉得在什么样的年纪就该做什么样的事——该学习的时候,就应该好好学习的。”   “哦,那你大学谈朋友了?”   “……”   “大学也是该学习的时候?”   “……初中高中,不都是为了大学做准备嘛。”   “哦,所以你还没谈过恋爱。”   “……”   傅立业拿杯子的手有点凉,进来的时候还是热的,哪里想到在室内坐着,还喝着热茶,身体竟然还有了冷意。他觉得和杨梅讲话有紧张感,就好像以前和老师们讲话一样,让他不自觉地就背挺直,手摆好,端端正正坐着。   忽然,他讪笑着问一句:“杨梅,我以前没谈过恋爱,你不会看不起我吧?”   杨梅听了意味不明地微笑,说的话不知是不是开玩笑:“没有。只是你是菜鸟,我是老鸟,我怕你吃不消我啊。”   不知想到哪里去,傅立业脸更红了。杨梅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容易脸红的男人,说起来,他还比她大两岁。以前她逗江水,把人逗得脸都黑了,越逗越喜欢,现在这个,她越逗越无趣了。   想了想,决定还是直截了当地说:“我觉得我俩不合适。”   傅立业一听,红晕消了,有点急起来:“怎么呢?”   “没怎么,就是对你没感觉。”   傅立业再次噎了一下,他的确没和这么直接的女人打过交道,讲话都不带转弯的。她直来直去的,他却偏要来个十八弯:“其实我觉得,感觉这种东西,是可以慢慢培养的。结婚就是过日子嘛,日子过着过着,人与人相处着,总会有点感情的。”   “谁告诉你的?”   “这是我爸妈的经验之谈。”   “我就说你听爸妈的话吧。”   “不是,我这是……”   杨梅打断他:“行了,我的意思是你挺孝顺的。你这么孝顺,过年怎么不回家陪爸妈。真说不过去。”   “我爸妈要我带个媳妇儿回家过年的。”   得了,话题又绕回来了。杨梅觉得,和这样的男人讲话真他妈累。   本来她还打算循循善诱的,比如,问问他喜欢什么样的女孩子,不过现在不打算问了。就算她不问,也能猜到答案。那答案肯定不是他自己的,是“他爸妈告诉他的”。   或许有些人的确如此——相处久了有了感情,所谓日久生情。但杨梅太清楚自己不是这样的人了,她要是能和人相处久了就有感情,就没宋强什么事儿了,更没江水什么事儿了。   她和傅立业这样的“乖乖男”,连朋友都谈不拢,更别提是一生的爱人了。   “不早了,我送你上车吧。”   “……”傅立业呆了呆,没动。   杨梅摊了摊手:“你也看见了,我这没吃没喝的,我怕招待不好你。”   “……”还是没反应,应该是听傻了。   杨梅嘴一勾,轻浮地说:“你总不是要睡在我这吧。”   “不不不,当然不了。”   “那咱走吧。”   话音落,已经开了门,把人送至门外了。   要对付杨梅这样的女人,傅立业还不够水平。一被推到门外,也只好走了。走之前还不死心地问要不要一起回老家去,杨梅当然没答应。这下,傅立业彻底没话好说了,赧赧地拎着车钥匙走了。   被傅立业这么一搅和,杨梅也没心思干别的了。一转眼,瞄到玄关的行李箱。里面是准备去北京过年的东西。几小时前,她一件一件整理好,整齐地放进去,现在,她又慢条斯理地一样一样拿出来,放回原来的位置。   江水说得对,她就是任性。刚才还想飞到北京去,现在又不想了。   这个年她一个人过,听电视里的小品和相声,电视里的观众笑得合不拢嘴,她也跟着扯扯嘴角。   小区里乌漆抹黑,有人偷偷放鞭炮,噼里啪啦好一阵子。   在鞭炮声里,她的心前所未有地安定。   又能怎么样呢,不管事情怎么发展,身边的人与物怎么转换,她依旧还是原来的那个她。   很多事情不是她决定的,而是早就注定好了的。   就像宋强其人——如果不是宋强,也总有王强、赵强、李强,等等强出现。   再如江水,也同样如此。   这是“不可定数”。   决定往前继续走,还是在原地踏步,决定爱他,又或者不爱他,这才是她能决定的事。而她的这些决定,又往往是决定于“不可定数”的。   这样说起来,她所有的决定,都是冥冥中的定数。   既然如此,她所有因此产生的焦虑与不安,都是没有必要的。   她过了个好年。   同样过了个好年的还有江水。因为物质上的质的飞跃,令他这个年在以往所有年中显得格外奢华而有记忆点——熊熊炭火下转动着的烤全羊,盛装着美酒的夜光杯,点亮了头顶的烟花炮竹。   在宽敞明亮的客厅与人举杯共饮,被人不小心一撞,红酒洒了半身。   没关系,他有车,行驶不过十分钟就有一家新开的百货公司。这群人依旧兢兢业业地坚守着岗位。   他走进去,挑选新的毛衣。标价分别是889,1200,1669,2229……他拿了一件灰白相间的,笑容和蔼的店员走过来,向他推荐另一件全黑的。   她说他皮肤偏黑,肩宽身长,更适合这个颜色这个款式。江水瞄一眼,发现价格比他手上那件贵一点。这是自然的了。   “您相信我的眼光吧,我干这行很多年了,很多客人买衣服,都是我给搭配的。”店员很聪明,马上拎起另一边的长裤,“这件黑毛衣,搭配这条裤子最有档次。”   江水看了看,没看出什么花样来。他对搭配一窍不通。想仔细和店员探讨探讨,别墅那边的电话催他快回来,烤全羊要被人瓜分干净啦。   挂了电话,去摸口袋,“能不能刷卡?”   店员立马点头道:“可以的。请问是把衣服和裤子都包起来吗?现在还可以打折。”   “好,麻烦快点,我赶时间。”   “好的先生!”   驾车回去的路上,零点到了。   距离别墅还有几百米,他却把车停了下来。   车窗外飘起了小雪,在微弱的寒风中打着旋儿飘下。天边五彩斑斓的烟花很是嚣张,那转瞬即逝的光在刹那间爆发,有一股要把白雪也照成彩色的气势。   此情此景,他有片刻的怔忪。有那么一个时刻,他脑子是混沌的,不知身处何处,忘了自己是谁。   然而下一秒,脆而亮的炮仗声把他拉回现实。   新的一年来到了。   他的手去摸手机,身体打了个寒颤。不知是留了道缝的车窗风所致,还是激动万分的心情所致。   电话很快被人接起,“新年好。”他率先说。   “新年好。”她也说。   “新的一年要开始了。”   “嗯,新的一年要开始了。”   他握着手机发自内心地笑,“不对,已经开始了。”   ☆、去北京的女人   转眼到了四月,春回地暖,万物生长。   在这短短几个月内,杨梅过的是家、超市、化妆品店三点一线的生活,偶尔和朋友出去玩,日子很平淡。   店里的小何在一个月前请了产假,店内大小事宜多,杨梅又请了一个女孩子看店。这个女孩子很有经验,据说干这一行已经有三五年了,杨梅对她很放心。早晨来店里打了个转,就准备回家蜗居去。   刚出店门,有个红头发的男人挡住了她的去路。   他们去附近的咖啡馆坐着。   红头发简单地介绍了自己,杨梅听明白了,却什么也不说,红头发还等着她先发言呢,见她一副气定神闲按兵不动的样子,心中自有想法,看来这女人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   “大概情况就是如此。”红头发说,“总而言之,水哥的意思是,叫我‘请’你去北京,那边有住的地方,如果你愿意,他可以包一间店面下来,你依旧可以做化妆品生意。”   话音落了,十分安静。   不知为何,红头发看着对面的女人,心中就有点慌。他不过是个跑腿办事的,但却好似有无形的巨大压力。   终于,杨梅说:“他为什么不亲自过来?”   红头发讪讪一笑,心说这你应该清楚吧,还不是因为你们吵架了,电话里吵得这么凶,气得江水差点没摔手机。接着闷了好几天,前天江水才交代下来这件事,他这不一点怠慢的心思都不敢,马不停蹄地就跑过来了么。   接她这祖宗,她倒好,还明知故问。   不过红头发跟了李云这么多年,已经是老江湖了。当下,带着一点讨好意味地道:“你别看水哥高头大马的,其实面皮子还是薄,自尊心强呐。他心里是过意不去的,所以马上叫我过来给你赔礼认错了不是?你——给个面子呗?”   杨梅仿佛是从鼻子里哼出一声,手指把玩杯柄,凉凉道:“你是谁啊,凭什么给你面子。”   红头发干笑:“我说错话了,不是给我面子,是给水哥面子。”   “哦,那凭什么给他面子。”   好嘛,油盐不进,滴水不漏嘛。   对付这种女人最棘手。   红头发暗暗叫苦,要不是这两人闹别扭,哪儿有他什么鸟事。他应该在北京温暖的公寓里睡大觉,睡到下午三四点,起来吃个午晚餐,然后找兄弟们乐呵乐呵,夜里再去飚车。   再看现在——眼前这女人面不改色波澜不惊,其实想法多着呢。和这样的人说话,他必定要万分小心。   不过细看杨梅,发现她秀眉平缓,明眸如珠,红头发直觉有这样眉眼的女人必定心善,于是就使出一套苦肉计,开始诉说自己作为一跑腿儿的,有多么多么艰难。他话中七分真实三分渲染,叫人听了还真能生出一丝怜悯来。   杨梅心里清楚,他这么说不过就是摆明了自己身份地位——是想叫她别为难他。她不是不通人意的人,但红头发越是放低自己的位置,她心里越觉得怪。   舒缓的钢琴声里,她对他做了一个暂停的手势,随即说:“我为难你的话,江水会把你怎样?”   闻言,红头发蓦然一怔,杨梅看着他突变的神情,又问:“你很怕他?”   “是啊!你看他比我高比我壮,要干起来,我肯定弄不过他。”   这话倒是说得溜,杨梅瞟他一眼,细细分辨,他掩饰得好,让人根本断定不了话里真假。   杨梅忽然一起身,离开沙发座,窗户射进来的光线失了遮挡,哗啦一下,无声地落在沙发垫上,好像要穿透它似的。   她珊瑚红的裙子在红头发眼前一晃,眨眼间,人就已经走到大门口了。心下一急,他诶诶诶叫不出她名字,匆匆把钱付了,兔子跑似的追出去。   真是醉了,一个比一个难摆平的主儿。   从咖啡馆出来,杨梅走在桥上,桥下是流动的江,老长一条,看不见头,也看不见尾。下了桥,她沿着江走,红头发跟在后面,开始还说几句话,后来见杨梅不给任何反应,他也跟着闭嘴了。   这条江边的小路一眼看不见尽头,仿佛会越走越长。一步一步远走,红头发心中的焦急就增添一分,当初李云派他来游说江水,他心里有底,如今江水派他来游说杨梅,他心里没底。   说到底,还是因为江水有强烈的诉求——他需要钱,因此,红头发才有十足的把握。   那杨梅有什么需求呢?她要的不过是一个江水,可她现在这幅样子,倒让人以为江水于她不过是个普通人,她好像很无所谓。   心里一急,脚步就乱了。   忽然,杨梅头也不回地说:“你觉得这里怎么样?”   红头发抬头,“挺好。”   “怎么好?”   他皱一皱眉,不明所以,但还是一样一样描述道:“空气比北京好,路上也不很拥堵,有江有树,还有你这种闲来有心情在江边散步的人——足以证明这里好吧?”   “是啊,既然这里这么好,你这么着急干什么呢?”   红头发一笑,差点脱口而出“大姐,那是因为我有任务在身,不像你,无事一身轻啊”。   一路走着,总算到了头。旁边是一排向上的石梯,红头发跟着杨梅走上去,眼前的风景换了一遭。他一怔,脚步微顿。杨梅回头看他:“怎么了?”   “不……”他思索了一下,“这儿我有点眼熟。”   “是吗。”   杨梅继续走,红头发继续跟。   跟着跟着,他终于明白这儿为什么眼熟了。   这条路他来找江水的时候走过,那时候江水躲家里,他找不着人,幸好李云神通广大,不知从哪里查来江水小区的地址,他按照那地址找,兜兜转转中,走过这条路。   杨梅是在往江水的小区走。   自然,江水人不在,院门是关闭的。他们进不去,在门外滞留。   院子旁正是那条江流,江流旁是铁轨,很久以前还在使用,时不时能听见呜呜的鸣笛声,现在已经听不见了。只剩下那条江亘古不变地潺潺流动。   杨梅站得离江很近,往下俯瞰,红头发也看下去,但看了一眼就移开视线。这种江流到处都是,没什么可看的。更何况这条江并不干净,水流里不知掺杂了什么东西,颜色变得很深。   他说:“不是吧,走了大老远的路,就是过来看这玩意儿?”   杨梅说:“这座城市工厂多,不知多少人偷偷往江里倾倒污水,这条江在以前是清的,但现在脏了。夏天的时候,水位低,江底的污泥一堆一堆小山一样,还有恶臭。人走过去的时候,都是捂着鼻子的。”   红头发点点头,“那也没办法,先污染后治理嘛。虽然知道这是不对的,但谁也不能避免走这条路。想要经济发达,就得付出环境代价。”   “发达了又怎么样呢,我更喜欢淳朴一点的城市。你知道么,这条江以前还有鸭子在游,现在什么也没了,江边倒是竖起了高楼大厦,但江里头真是什么也没有了。”不知联想到哪里,她变得黯然神伤,“人人嫌弃它,可人人都忘记了很久很久以前,它原本的样子。”   只仇视着它现在的样子——每到六七月份,它暴露出江底污垢的样子。等到了□□月份,水位上来了,又遮掉了那些污泥,仿佛回到平静的时候。   然而,还是会有人忧心忡忡。谁知道这条平静无澜的江,在它的江面下藏着什么脏兮兮的、变质了的东西。   “你也别愁眉苦脸的了,这事儿又不归你管,这是环保局的事儿。”红头发忽然笑了,“你这是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啊。思想这么伟大,不如帮我忙,跟我去北京,省得水哥念叨。”   杨梅没说话,不知一个人在沉思些什么。   新年伊始之时,她接到杨母的电话,不用猜就知道打来是为什么。那时候她刚把傅立业赶回老家去,他空手而归,杨母肯定不满意,这不,立刻回了电话过来。   说来也好笑,母女俩冷战了好几个月,破冰的第一个电话,缘由竟然是因为这个。   谈话内容无非是些老生常谈的东西,杨梅都会背了。   电话里杨母倒是心平静气,统共问了她三个问题。第一个问题,是不是还没和那小子断了。杨梅说,他不是“那小子”,他有名字,叫江水。   第二个问题,是不是说什么也不肯和傅立业试试看。杨梅很爽快地答了个“是”。   第三个问题,是不是非得把爸妈气死才甘心。   这个问题,杨梅肯定是回答“不是”的,但她那个“不”字都没来得及说出口,杨母就把电话挂了。   至此,再也没主动打电话过来。杨父好说话些,杨梅就把近况报告给他听,再由他转达给杨母。一家三口最后混成这么一个相处方式,杨梅心里说不上是什么感觉。   没有家人的支撑,原来日子是这么难过的。   这时候推己及人,杨梅才更能体会江水的心情。他将近三十年都这么孤独,为了他,她才孤独这么点点时间,又怎么样呢。   于是她说:“我跟你去北京。”   红头发喜形于色:“好啊,太好了!我马上订票。”   ☆、忠贞的男人   到了北京以后,杨梅和红头发率先去了王震的改装店。店门是关着的,红头发刚要打电话找人,忽然一拍脑袋,“哦!想起来了!刚还和我发短信呢……”   杨梅眼神询问他,他收起手机,笑嘻嘻的:“水哥在超市,你看你是去他家等着呢,还是去超市会他。”顺手一指,又说:“喏,就那,不远。”   “那就去超市。”   江水在超市买日用品等,新房子里家具电器一应俱全,放空了将近半年,味道也跑光了,此时已符合入住标准。就是少了些生活必需品,得知杨梅过来,他马上放下手头的事直奔超市。这才是顶要紧的事。   红头发和杨梅在水果区找到江水。   那时候,他正在称量处,精神太专注,杨梅从后面走近,他都没有发现。   只听见称量处的马尾小妹脆脆的声音:“对,就是5.8一个,不是一斤。你到底要不要?”   猛一抬头,看见江水背后多出俩人,根本没兴趣打量,又把目光放回江水脸上,“要不要?不要就放回去。”   “你这是什么态度?”他面无表情地盯着。   马尾小妹手上拎着的是他拿过来的猕猴桃。整整齐齐放在白炽灯下,椭圆球一个个静静躺着等人采去。价位表挂在半空,数字是5.8。   江水以为是5.8一斤。   称量的时候才知道,是5.8一个。   “这是奇异果,本来就这么贵。”被江水黑煞的脸一唬,马尾小妹的声音低下去。这句话是嘀咕出来的。   工作还是要做。马尾小妹不服气地抬头瞥一眼,“那你要不要啊?”   旁边一拎着苹果的大妈帮江水做决定:“这么贵,不要了呗。”   马尾小妹把那袋奇异果拂到一边。   江水却说:“要。怎么不要?”   他还记得杨梅爱吃这个。没钱的时候他要思量,现在有钱了,他有什么好犹豫的?   一回身,撞见日思夜想的那个人。   “嗨。”杨梅扬着笑脸。   江水没回答,暼了瞥不远处的红头发,红头发笑得可得意了,像是做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走吧。”他牵住她的手,路过红头发的时候,顺手把购物车推他怀里。   卧槽!   红头发心里如是说。   从超市到江水的新房子,红头发做了一路的苦力。江水说,杨梅刚下飞机,累,就辛苦你了。   好的好的应该的。红头发这么回答。   看着眼前一对般配的壁人走过,红头发往地上啐一口,在心中摇旗呐喊:姓江的,老子也刚下飞机!   呐喊完毕,继续腆着脸鞍前马后——走在最前面替这俩人开门。   门一打开,啪一声,红头发眼前绽放了礼花。定睛回魂,数张熟悉的面孔在眼前定格。他们欢快地说:“surprise!”   当时,红头发心中的第一想法是,这伙人怎么搞到江水新房的钥匙的。一看最后面站着无所不能的李云,这个问号解决了。   第二想法是,这伙人不经人同意就私闯民宅,依现在水哥的脾气,肯定得发火。   于是回头找江水。   红头发这么一侧身,门里人和门外男女毫无阻碍地打了照面。   双方都有点受惊,很默契地安静了那么一小会儿。不过很快,好奇心比较重的蔡新星用不大不小刚刚好的声音问表情精彩的蔡明星:“姐,那女的谁?”   蔡明星说:“不知道。”   不过能猜到。她下意识去摸一直挂在胸前的象牙吊坠。观世音啊观世音,仿佛摸一摸心情就能平静下来。   心情同样起伏不定的是李云,不过她段数比蔡明星高的多,至少她神色如常,开门前和开门后,表情没什么变化。   这种大场面,她得站出来主持一下,“恭喜你江水,住新家了。”   他们是来庆贺乔迁之喜的,长玻璃桌上还摆着沉甸甸的大蛋糕呢。这是李云叫蔡新星跑腿买的,他想要巧克力的,被李云否决了。   李云似笑非笑地看他,说:“你当是给你过生日呐?”   年纪尚小但却有一颗敏感的少年心的蔡新星,像焉了吧唧的软黄瓜,低着头小声问:“那云姐你说要买什么口味的啊?”   买什么口味其实是其次。李云知道,江水不喜欢甜食。这蛋糕买回去,最后还是会被别人瓜分干净,这其中的主力军肯定是贪食的蔡新星。   还不如挑个他喜欢的口味。   李云偏不。   为什么不?太简单了,要是搁从前,她理都不会理这对姐弟一下。倘若不是江水,她甚至不会给蔡新星这个站在她面前挑选巧克力味还是抹茶味的机会。   不过江水亲自拜托她,请她把那栋公寓借给这对相依为命的姐弟暂住。房租水电他出。   那天,他第二次称她“云姐”。   “云姐。”   李云蓦然回神,身后站着红头发,他解释:“水哥要我接过来的。”   李云无声地勾勾唇角:“他要你接你就接,认主子了?”   红头发没听清,“啊?云姐你说什么?”   李云收起笑,走一边去,“没什么。”   十数人一起吃晚饭,好在长玻璃桌真的够长,所有人入座,也不会显得多么拥挤。   红头发拿起一只石榴活跃气氛:“水哥,这就是那天咱们去买的?”所有人看过来,红头发把石榴抛着玩,“好像是意大利进口,我天,一箱好几百。我能吃一个不?”   江水没搭理他,有人就笑说:“你吃不就行了!水哥还能舍不得这么个破石榴?你也够嘴碎的,吃个石榴还要报告一下。”   红头发被侃地红了下脸,白说话人一眼,故意说:“就你也好意思嘲笑我,记不记得,你放屁也要跟云姐报告的?”   那人瞪着眼,小心翼翼看了李云一眼。什么也没敢说。   其实这件事不怪他,那天大家伙也正聚着,他正好和李云相邻坐,在某一时刻,有人放了个屁,所有人面面相觑,大家心知肚明,这屁是李云放的。   但这哪能是李云放的呀,于是他自告奋勇艰难就义,说这屁是他放的。   这件糗事发生的时候,恰巧红头发不在。他要是知道事情始末,根本不会把这件事摆到台面上来说。这不是叫李云出洋相么。   红头发还不明白大家为什么忽然沉默的时候,李云发话了:“你爱吃吃,不吃闭嘴。”   红头发就闭嘴了。一个人静静剥石榴,等把石榴一颗颗丢碗里后,满载着果实的碗被人光明正大地掠夺了。   他横眉一瞪,又缩回去,“行行行,水哥你先吃。”   江水把碗端到杨梅眼前,“这是无籽石榴。”   杨梅咬一颗,吐出一粒籽,江水看了看,抓了几颗往嘴里丟。   果然是有籽的。   “靠,买之前给我吃的那半个明明一粒籽都没有。”   红头发也凑过去,抓了一把嚼啊嚼,末了吐出一把来,“被骗了被骗了!拿没籽的骗我们吃,再把有籽的卖给我们……还不如买普通石榴!”   味道其实也一般,和普通的没什么两样。   江水黑着脸,把碗推远了,又把刚买的奇异果拿过来,“你吃这个吧。”   杨梅接过去,摸一摸,硬梆梆的,还不能吃。   “不喜欢?”   杨梅把奇异果塞他掌心,“你试试。”   江水果真就试了试。   酸,特别酸,酸得要死。   “算了,别吃了。吃饭。”他把咬了一口的奇异果扔进垃圾箱。   更晚的时候,大家在客厅又坐了坐,杨梅打了呵欠,江水就把她赶到卧室里睡觉了。睡前还喂她一杯热奶,这招跟杨母学的。江水特意买了进口奶粉,婴儿喝的那种。一举一动尽是无微不至。   人一出来,王震就调侃:“江水,没想到你这么细啊。”   有人听了就想歪,“啊?水哥细?哪儿细?细是多细啊?”   大伙都笑。红头发笑得最欢,跟花果山上窜下跳的猴子似的。   江水拾起个石榴就往他胸口砸。正中红心,疼得他哇哇直叫。   王震说:“行了你们,思想一个比一个脏。”   红头发一边揉胸一边反驳:“这话说的不对,这怎么叫脏呢?这事儿可跟吃喝拉撒一样重要!你们说是吧?”   都起哄说是,王震笑一笑,没说话了。   红头发肩撞王震的肩:“你怎么知道水哥细的?我看着觉得水哥可粗了。”   王震露出个无奈的表情,“细腻的细……我说的是性格。”   “是啊,我也说的是性格——粗犷的粗。”红头发不怀好意,“你想哪儿去了?思想咋这么脏呢!”   大伙又笑。   这么一来二去,江水不高兴了,二话没说把这群人赶走了。四月天还寒,没人愿意在风夜中逗留,三三两两地,开车的开车,蹭车的蹭车,一下子都走光了。   蔡新星和蔡明星拦了出租走,路上,蔡新星还回味着方才的欢声笑语和美味佳肴,忽听身旁人说:“没戏了没戏了……”   他耳朵贼,马上转头问:“你说什么没戏了姐?”   蔡明星一激灵,慌忙摇头:“没什么。”   “你说嘛说嘛!”   蔡明星头一歪,假寐了。   蔡新星撅着嘴嘁了一声,也转过头看一路倒退的风景了。   另一边蔡明星睁开眼,快闪而过的景怎么也落不到她眼底。脑海中一幕又一幕,全是挥之不去的过往。   她的眼睛越发酸涩,觉得自己好可怜。她好自卑。   她看见他那样充满爱意的眼神,那时候便如遭雷击。没戏了,她做什么怎么做都没戏了。   疾驰的出租车里,蔡明星第十一次无意识地摸了摸胸口的象牙。带着无尽的,对自我的悲悯。   ☆、寻找真相的女人   杨梅睡得早,起得晚,家里已经空无一人。厨房高压锅里是番薯和玉米,打开锅盖还冒着热气。味道特别香。   她看一眼就把盖子盖回去了。   这时候门铃响了,她开了门,把红头发迎进来。   “江水呢?”她问。   红头发往鞋柜上一靠,“和刘老板有事儿去了。”见杨梅和他似的,也那么站着不动,就解释道:“水哥老早就不跑圈了,干这个危险大嘛,现在有钱有路子了,肯定得脱身。”   杨梅点点头,“他现在做什么呢?”   红头发说:“跟着刘老板做生意呢。”   不等杨梅继续问,红头发另起个话题:“水哥今天没空,叫我过来陪你去超市看看有啥要买的。”   还真有。   今早她起床,发现大姨妈来了。家里没卫生巾,上厕所的时候她想着一会儿下楼买一包的,临时就拿卫生纸垫着。直至刚才都还好,现在红头发一提,她忽然就觉得垫着卫生纸不太舒服了。   于是换了衣服马上去了超市。   从超市回来,红头发就回去了。杨梅在客厅沙发上坐下,屁股还没坐热,门铃又响了。这回来的是个大妈,一问才知道是江水叫的钟点工。   电话里,杨梅说:“刚搬进来叫什么钟点工啊。”   “你睡了后他们还闹了会儿,客厅那挺脏的。”   杨梅停了停,下意识朝拖地的钟点工看去,“其实我来就好。”   江水也停了停,像是把手机换了一只耳朵来听。他说:“杨梅,你来北京,是要过好日子的。”   钟点工把活干完,杨梅问她:“你们是怎么计费的?”   她答:“现在是30块一小时。”   杨梅点点头,把钟点工送出去了。   30块一小时,嗬,杨梅想,现在江水真舍得花钱。   下午五点,江水回来了。带了一只肥硕的烤鸭,香喷喷,油乎乎,用袋子包裹着还能嗅出气味来。江水看起来心情颇好,比往常多吃了一碗米饭。   “大米特别香吧?”   杨梅看他一眼,“你特别饿吧?”   江水挑一挑眉,用筷子夹了米饭直接送杨梅嘴里去,“你仔细尝尝。”   这下尝出与众不同来了。   “这什么米?”她问出他想回答的问题。   “泰国香米。”他答,“这米做饭特别好吃。我问过了,东北大米煮粥好,泰国香米做饭好。”   “嗯。”她笑他说米也说得这么高兴,“你以前都吃什么米的?”   他摇摇头,道:“不知道,普通米吧,反正不如这个好吃。”   她调侃:“哦,以后都打算吃这米啦?”   他一本正经地答:“总吃它肯定会厌,再说了,还有更好的米吧。”   “你现在越来越有追求了。”她笑说。   “人总是要往好处看,往高处走的。”   晚饭过后,俩人窝在客厅沙发上看电影,这台电视能看3D,他们戴了眼镜选了一部爱情片。   卿卿我我,你侬我侬。爱情片里如是,他们也如是。   电影里的男主人公把女主人公抱在怀里亲吻,静谧的时空里,江水也把杨梅抱在怀里亲吻。情浓之时,俱忘我。亲到后来,眼镜摔到了脚下,外套摔到了脚下,自我摔到了九霄云外。   客厅里,他们只做这一件事,专注而享受。电影背景乐舒缓地响起,倒成了他们情动的配乐。   “到里面去?”江水喘息着问。   杨梅一瞬不眨地看他,等他越来越急,准备先斩后奏时,忽然笑出声来,“你摸摸。”   “?”   杨梅把他的手抓下去,手上的触感硬硬的。他马上反应过来,她垫着卫生巾呢。   “噢,怎么搞的……”   她哈哈地笑:“亲戚来了没办法,你要不忍一下,要不自己解决一下?”   江水挺了挺腰,忽然仿佛塌山,倒在杨梅的身体上。脸埋在她胸里,好久时间没动弹。杨梅揉了揉他后脑勺,愉快地轻声问:“睡着啦?”   他一动不动。   杨梅继续揉,他总算说:“没呢。”   过了一会儿,他闷闷的声音传出来:“让我睡会儿,有点累。”   她像安抚一只大狗,极尽温柔,“一整天都干什么了?”   “到处跑……”   “和那什么刘老板?”   “嗯……”   忽然猛一抬半身,眼睛里的混沌散去,他问:“你哪儿问来的?”   杨梅抿着嘴,光笑不出声。江水这就明白了,铁定是红头发多嘴。   “怎么,这也得保密?”   “不是。”他坐直身体。   “哦。”她得寸进尺,“刘老板是哪个?”   江水欲言又止,太多话不知从何说起。最后,只说:“说了你也不认识。”   安静了好一会儿,那道热辣而执着的目光还没移开。江水叹口气认输:“行了行了,有机会带你见见他。”   这机会很快来了。   江水要给杨梅弄一间店面,刘老板有这门路,这事儿很快就办妥。中午的时候,江水请刘老板吃饭。   在某个环境幽静的会所。   刘老板进门就乐呵呵的,因为有点近视,小眼睛眯一下睁一下的,像是要把杨梅看清楚。   他说话客气,还有点小幽默,吃饭的时候气氛还不错。   江水和他聊着天,杨梅坐一旁负责笑。   但不是真笑。   不知道为何,这个刘老板,看着面善,但杨梅就是喜欢不起来。但也不是不喜欢,只是那张脸,她看着不舒服。   为什么呢?   她用汤匙捣碗里的东西,忽然想到家里哪个老人说过,长这副长相的人为人精明阴险,活生生笑面虎一只。   刘老板就是这长相。   “听江水说,你自己创业?”   杨梅从碗里抬头,迎上刘老板的笑眼,“是。”   “你胆子挺大。”   她笑一笑,不多话。   “在北京创业更难。”刘老板说,“越发达的城市越吸引人才,越是人才济济的地方,越难混出头。”   “说的没错。”   “你有什么想法没?”   静了一瞬,包厢里三个人,两个人看着她。   她毫不在意,耸耸肩说:“走一步看一步咯。”   不知这回答怎么戳中刘老板嗨点了,他忽然哈哈笑起来。笑完了,竖着大拇指道:“这是不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啊……年轻真好。”   “老刘,你也还年轻。”江水道。   刘老板摸了摸脑门,“我都秃顶了,还年轻?”   江水不明意味地一笑:“年轻。”   “撒谎。”刘老板眼睛眯了眯,就着江水的火点了烟,“啊呀,不说这个了。我和你说的那事儿你考虑好没?好了就跟我去一趟温州。”   “嗯,差不多了。”   “嗯。”   两个男人对视了一眼,忽然都不说话了。   杨梅云里雾里,手肘捅了捅江水,“去温州干什么?”   刘老板抢着答:“玩啊!”   江水说:“老刘是温州人。”   “是,我本质上和你一样——都是来北京打工的。”刘老板说,“和你唯一的不同就是,我在温州有产业,我的根和底线都在那里。而你是啥都没有。”   说完又哈哈大笑。   江水看他几眼,把他面前的茅台拿走,“老刘你别喝了。”   刘老板又把茅台拿回来,“怎么了,嫌我乱说话了?”   “没。”   “行,给你留点面子。”一边说,一边冲杨梅那使眼色。   酒足饭饱,刘老板兴头还高,想找人打扑克,江水打电话叫人。等人来齐了,刘老板偏不让他功成身退,“我知道你牌技好,你来陪我打两圈!”   江水一手本领,都是少年时代混出来的技术。那时候看《赌神》,他还特意练了花把式。   “走,一起去。”   江水去看杨梅,杨梅也看着他,善解人意地说:“你去,我回去。”   “我送你回去。”   江水脚尖刚旋,身后刘老板拦过来,问杨梅:“会开车么?”   她点头。   “喏。”   一把钥匙抛过来,杨梅条件反射地接住。   车是刘老板的,应该没开几次,车内崭新,暗光中,仿佛每个部件都散发着冷冷的金属光。   杨梅开了导航,按照指示往回开。堵在半途中,给红头发打了个电话,叫他去江水那边——江水陪刘老板喝了不少,她怕他回来有困难。   “行,没问题!你放心,我肯定把水哥安全带回!”   “谢了。”   红头发呵呵笑了笑,正要挂机,忽感不对,仔细琢磨了下,试探着问:“那什么……你还有别的事儿么?”   杨梅说:“刘老板也在。”   红头发一怔:“哦……”   “这刘老板够神通广大的,从前没人能让江水干他不愿干的。”   “嘿嘿,你自己都说了,刘老板是‘老板’嘛!”   “他是做什么的?”   红头发又一怔,“你说刘老板?……我听云姐说,是做房地产的。反正特有钱,温州人,有老婆儿子,不过有小道消息,说在北京养了个二十岁的情妇。啧啧,我看他人不太正派,手下那几个,也贼眉鼠眼的……哦哦,当然水哥例外。”   江水是不是例外,以前杨梅是很确定的。但现在,她有那么丁点儿犹豫。   总有第六感提醒她,江水这个人,就像摆在冰箱里的苹果,慢,但内核的确有变得不太一样。   没过几天,江水跟刘老板去了温州。   小区不远处就是江水替杨梅准备的店面,万事皆备,只可惜杨梅没开张的意思。租金一天天算着,但没一点收入。红头发干着急,却拿杨梅一点办法都没。   好不容易,在店门口看见杨梅晃荡下楼来的身影,红头发只差没扑上去,“大姐!我求求你开张吧!这一天天的,可都是银子呐!你不想干,让我干好不好?”   杨梅说:“好。”   红头发以为自己幻听了,晃悠下脑袋,又听杨梅说:“诶,你云姐住哪儿?把地址告诉我,我去拜访拜访她。”   ☆、摸索着的女人   用户您好,您所阅读的这个章节由于尚未通过网友审核而被暂时屏蔽,审核完成后将开放阅读。如果您已经享有了【邀您评审】的权限,您可以登录主站自由参与评审,以加快被屏蔽文章的解开速度,审核正确还有晋江点赠送。   以下状态的章节不会被屏蔽:   1、章节最后更新时间在7天内,且未触发自动锁定或被人工锁定的章节;   2、vip文章中,未触发自动锁定或被人工锁定的其他所有v章、非v章节;   3、其他已经审核通过的章节。 <返回>   ☆、做噩梦的女人   杨梅做噩梦了。梦里是老家的那片海,在暗无天日的气氛里不知疲倦地激荡着。整个世界没有亮光,只剩下海浪拍击礁石的声音。一声一声,仿佛锋利的刀片,在剜杨梅的心。   她站在巨大的礁石上,海浪浸湿了她的脚趾。她想下去,可礁石太高。   正在踌躇之际,她听见海风传来的人声。从海而来,由海而起。是个男声,在喊……救命?   杨梅循声望去,看见在海上浮沉的男人脸。他的一只手臂像旗帜摆动,渐渐的,又仿佛一根被海侵蚀的木棍,杨梅眼睁睁看他一点一点沉了下去,再无动静。   那张脸……竟是江水?!   “啊!”   杨梅惊叫着从床上弹起,把另一边床上的江水吵醒了。   他皱眉眯眼,惺惺忪忪,“怎么回事?”   杨梅一边喘气一边说:“我梦见你被海淹死了。”   “嗯?”   反应过来后,江水笑。   “你笑什么!”杨梅恶狠狠打了他一下,依旧后怕,“就是我带你去看的那片海——我想救你,但是我不会游泳。”   “你长在海边不会游泳?”   “我害怕。”那海太不平静,她没来由地恐惧。   “怕什么呢。”江水从后抱住她,她缩起来,像团毛线球。   “我怕你会死。”   “……”   江水把她翻转过来,大拇指摩挲她的脸颊,唇贴在她耳畔,轻声呢喃:“我不会死,你怎么总臆想我会死?杨梅,我不会死。”   他刚刚活过来,怎么会死?   “我怕。”   “不怕。”他说,手臂收紧,“我会游泳,杨梅。”   江水的确会游泳,更确切地说,游泳的时候他如鱼得水。   泳池是不对外开放的,它有主人,恰巧这个主人是李云的朋友,江水也见过他几次,这里的泳池江水可随意进出。   泳池里大多是熟人,李云的朋友,或者是朋友的朋友。总之大家都是朋友,就像一个圈,人与人之间总是有点联系,因为这点联系,他们形成了一个圈。   江水是这圈上的一点,现在,他把杨梅也拉了进来。   泳池很大,他们到的时候,有“朋友”在。相互简单地打了招呼,各自入水。   江水游了一圈回来,在水底下抓住杨梅的脚踝,杨梅看他一眼,警告道:“你把我拖下去试试。”   江水笑一声,松了手。他围着杨梅,像鱼在水中游来游去,“不下来我怎么教你游泳?”   “我不想学。”   “厌学情绪不要这么严重,”他歪起一边嘴角,“又梦见我淹死怎么办。”   杨梅踹他胸口:“去你的。”   然后乖乖下了水。   杨梅想,当初她要江水教她开车,软磨硬泡,连勾带引,真是好不困难。如今他教她游泳,第一天过去,他就不见人影。   他告诉她,他跟刘老板去了温州。独她一人站在泳池边,等来了一个陌生的游泳教练。此教练净身高190,肩宽背厚,倒三角,大长腿,肌肉结实泳姿飒爽。   总之,他在示范自由泳的时候,泳池边围了一群小姑娘大妹子老阿姨。她们一边笑得花枝乱颤,一边娇滴滴地叫着“丁克丁克”。   这水中飞鱼名叫丁克。   杨梅根本没心思欣赏丁克的泳技,只顾得小心提防挤上来的女人们不要一不小心把她推下水了。   趁乱之时,她从人群圈内溜了出去。迎面撞见一熟人,李云。   李云带着杨梅离开泳池,到了隔壁的茶座小坐。点了两杯蓝山,端上来的时候刚好响起男声的英文歌。   李云忽然笑了:“你别这么看我,我又不会吃了你。”   杨梅也笑:“我以为你不敢见我。”   李云说:“不是不敢,是没功夫。”浅浅尝一口咖啡,又道:“看,今天还真是巧。”   李云加大运动量,除了每晚去学校跑操场外,也经常光顾泳池。据说游泳最容易练出好身材,看那些游泳运动员就知道,哪一个不是又长又瘦?   她不太会水,只会一点点狗刨,太难看了,不登大雅之堂。托朋友请了个教练,就是这个在女性朋友圈里风靡万分的丁克。   就在前一天,江水向她借人,她同意了,不过很好奇能让江水开口的是谁。今天过来一看,果然没猜错。   “丁克很棒吧?”李云随口问。   杨梅说:“很遗憾,没能看见他游泳的样子。”   “不游泳的样子看见了吧?是不是很棒?”   杨梅沉默了下,揣测李云这是什么意思。于她而言,丁克就是个游泳教练,别的……她根本不感兴趣。   “很棒。”她敷衍道。   李云点点头,又耸耸肩,“大家都这么觉得,只可惜,他没房没车却有一屁股贷款要还。”   杨梅蹙着眉,一声不吭地看她,不知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我没别的意思,”李云说,“我只是想告诉你,在北京,像丁克这样的,太多了。像他这样的,身边都围着一群小妹妹,更何况比他条件好的。”   杨梅不可察觉地哼了一声,脸上带笑。   “你知道丁克在这一个月内换了几个女朋友?……哦,或者应该说……嗯,女炮/友?”   杨梅难得有了点兴趣,“几个?”   李云用手指比了个数字,“奇怪吗?不奇怪。聪明人在选项ABCDE中,总会选个最优解。”   “嗯,有道理。”杨梅煞有介事地点点头。   李云又说:“你能理解最好不过,你不妨猜猜看,江水这道题,下面有几个选项呢。”   聊到这里,杨梅已知道李云特意请她喝一杯是为了什么了。让她有危机感,让她患得患失,让她惴惴不安,让她防线全破……   不管李云是为了什么,此时此刻,杨梅都觉得再聊下去简直就是浪费生命。   管江水下面有几个选项,她杨梅就是那个最优解。   不过她想,既然李云诚心诚意地发问了,她不如大发慈悲地告诉她:“我不知道,应该数不清吧?我对这个不是很感兴趣,我有兴趣知道的是——李云,你是不是其中一个解?”   那时候,杨梅仿佛听见了陶瓷破碎的声音,嘎吱嘎吱,细细分辨,才找到那声音是来自于李云咬紧的牙。   看,多没意思。大好春日,她竟然在陪一个不太友好的女人聊单选题的最优解问题。   还不如混迹到花丛中视奸丁克的肉体。   于是她起身:“我回泳池了,你随意。”   在她身后,李云不高不低地说道:“你知道江水跟姓刘的去温州做什么吗?”   杨梅又走了回去,重新坐下来,“你说,这个我有兴趣。”   李云意味不明地笑了笑,“你要是时间充裕,我可以把江水在北京的所有事都告诉你。就当讲故事了。”   哦,看来并不是什么好听的故事。杨梅想,这女人真讨厌,说件事也要卖这么多关子。   “不好意思,我时间不充裕,你最好挑重点说。”   “啧啧啧,”对面杨梅表情已经很不好,但这种情况下,李云还是面带微笑,“小姑娘,好歹大家都是一道题下的ABC,没必要态度这么恶劣吧?”   是,大家都是ABC,不过她是正确的ABC,而李云是错误的ABC,根本不能混为一谈。杨梅如此想。   不过,她忍。   李云说:“作为交换,你也给我讲几个故事吧。”   “什么?”   李云托腮想,仿佛杨梅口中真有什么东西是她格外想知道的。很久以后,她终于开口问:“你告诉我,你和江水做了几次?一次多久?什么姿势?”   静了一会儿,杨梅猛地起身,“你是不是有毛病?”   李云不以为然:“从没人这么说我。”   “因为没人敢。”   “你竟然敢?”   “对。”杨梅冷笑道,“李云,你这里有毛病。”指着脑子。   李云居然不生气,“你不想知道江水的事了?用故事换故事,很公平。”   公平个屁!杨梅嫌恶地看着李云,忽然觉得好肮脏。咖啡好肮脏,茶座好肮脏,北京好肮脏,她的眼睛、耳朵,都好肮脏。   “你是不是觉得周围人都应该围着你转?你是不是把自己当世界中心?太可惜了,你什么都有,就是没有男人爱你。”杨梅说,“李云,你别挣扎了,你得不到江水的。”   “我从没说要得到他啊。”李云说,“我只是好奇他的味道。你尝过风的味道吗?飙车的时候,我尝过,是咸的。我喜欢咸味,我只是想尝尝看,江水是不是咸的。”   李云回忆着,眼前跳出模糊不清的画面。江苏、广州、上海、北京……运动的男人、看书的男人、掏钱的男人……   “啊,我有段时间没碰过了……”她喃喃道,“那些青春的、紧绷的、力量的……刺激的。”   杨梅一言不发,刚才稍纵即逝的肮脏的感觉又来了。她盯着李云,只吐出两个字:“变态。”   晚上睡觉的时候,她又做噩梦了。   梦里江水又死了一次。   惊醒以后,床边空了。她这才想起来,江水正在温州。   接着,她再也睡不着了。卧室很大,但很空。她赤脚去客厅,依旧是大而空。于是把所有灯打亮,霎时间宛如白昼。   白光刺眼的时候,她又觉得自己疯了。于是再次一一把灯关了。   第二天早上,她就买票去了温州。 作者有话要说:  凹里凹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5-12-01 23:07:29 凹里凹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5-12-01 23:07:19 凹里凹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5-12-01 23:06:45 凹里凹扔了一个火箭炮 投掷时间:2015-12-01 23:06:25 凹里凹扔了一个手榴弹 投掷时间:2015-12-01 23:05:04 凹里凹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5-12-01 23:01:51 凹里凹扔了一个火箭炮 投掷时间:2015-12-01 22:59:49 凹里凹扔了一个火箭炮 投掷时间:2015-12-01 22:58:18 凹里凹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5-12-01 22:49:39 凹里凹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5-12-01 22:48:24 凹里凹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5-12-01 22:45:53 用来看书的小马甲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5-11-30 23:09:02 被承包的感觉非常爽,嗯   ☆、沉溺的男人   杨梅到温州是为了找江水的,哪想到没先见着江水,却先见到刘老板。   刘老板率先把杨梅认出来,隔着一条马路,在淅淅沥沥的春雨里定睛在那抹红上。   杨梅穿着一件红色的薄风衣,周围的景色全暗淡了。   刘老板过了马路,走到她面前,挥了挥五指,“我没看错吧?”   杨梅回神,看着刘老板稀疏的头发,因为沾湿耷拉下来,看起来有几分滑稽。不过他脸上并无半分窘迫之色,杨梅眯着眼睛辨了又辨,还是没有。   “认不出啦?”刘老板笑出鱼尾纹。   “认得出。”杨梅又看了眼他光溜溜的脑袋,在灰蒙蒙的天里居然像是带着光。   刘老板呵呵一笑:“我请你吃鱼饼。”   温州的海鲜出名,其中鱼饼很有特色。但在温州,也不是一定能吃到正宗的鱼饼。刘带杨梅吃的鱼饼味道很正,搭配暖呼呼的椰汁打蛋是绝配。   可是杨梅说:“我想喝啤酒。”   刘老板怔了一下,道:“看不出来啊,我以为你是小孩子心性。”   杨梅一句话没说,但表情是明显的不以为然。   “别不服气,在我看来,你还是个小姑娘呢。”   杨梅弯弯嘴,跟江水一样叫他“老刘”,说:“我已经26了。”   “是啊,我比你大两轮呢。”刘老板叹一口气,抬抬头,仿佛在回忆往昔,“我像你这个年纪的时候,还什么都不懂呢——啥都没有,只有脾气。”   杨梅道:“你现在什么都有了。”   “对,什么都有了,却没脾气了——不该有脾气的时候有脾气,能有脾气的时候又磨平了。”刘两眼精光,看着杨梅,“你现在这脾气啊,得收一收,别像我似的,完全倒了个个儿。”   杨梅笑了:“我哪有什么脾气。”   “不计后果的脾气嘛。”刘一针见血道,“你这么追过来,告诉江水没?”   “打电话了,他没接到。”   “对,凑巧被我接了。”刘说,“也幸好是我接的,他正有事,接你这电话,不会高兴的。”   杨梅问:“他在忙?”   “对,忙着呢。”   “忙什么?”   刘顿住,神色不明地看着杨梅。半晌,他说:“小姑娘好奇心这么重,我说吧,你就是这脾气,说话做事都任性,怎么高兴怎么来。”   盘子空了,杨梅又问老板要了一盘,还加了酒,是老板家自酿的黄酒。   刘喝黄酒,喝得双颊坨红,浑身冒热气儿。好长的时间里,他们都没有交谈,刘忽然间开口,杨梅脑子有短暂的空白,反应过来,才知道他回答了她之前的问题。   等弄清了事情后,再一抬头,刘已经打包了一条一口没动的烤鱼,步履悠悠地走在烟雨之中。   杨梅追上去,手心浸出冷汗,“你说的都是真的?”   刘回过半个头来,痴笑:“看你,我骗你一小姑娘做什么。”   他继续往前走,走了两步,感觉后面没人跟着了,又停下来,回头看见杨梅站在他后方两步远的地方,两人之间有条狗,吐着舌头滴着哈喇子。   是烤鱼的香味吸引了狗。   刘拎了拎袋子,狗眼就随着袋子移来移去。   “想吃?”   狗欢快地摇尾巴。   刘阴沉沉地笑了笑,蹲下来,招呼狗过去,“怎么连你都知道,我这有肉吃?”   把袋子里发黑的烤鱼拎出来,丢在地上,狗一点也不矜持,呜呜吃起来。这狗长相丑陋,雨水让它的毛全贴在身体上,视觉上更瘦了。   这是一条穷途末路的流浪狗。   “好吃吗?”   狗没空回答。   “好吃,不然也不会一路跟过来了。对不对?”   后面这句话,是对杨梅说的。   杨梅面无表情地盯着他,他站起来,轻蔑地笑了笑,“狗这种东西好就好在,一块肥肉就能上钩,一块肥肉就跟着你跑。我不用它看门呢,好像浪费了,但实际上我已经有看门狗了。”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杨梅冷冷问。   刘摇摇头,“你别多想,什么意思都没。”   晚上十点,杨梅终于见到了江水。   宾馆房间里没有任何声音,只在过道留了一盏灯。地板铺着平整的地毯,就这样,江水还差点儿绊了一跤,可见喝的有多狠。   直接倒在杨梅肩上,酒气势不可挡地冲过来,一下子把她熏晕了。   “干嘛喝这么多?”杨梅皱着鼻子。   江水指头动了两下,大概是想抬手抱她,但最后没抱成,说话也不利索。   杨梅听了想了一会儿,才明白他刚才说的是“老刘高兴,多喝几杯”。   她冷着脸,口气很不好:“他高兴你就喝成这样,他给你肉骨头了?”   江水抬头,眼神朦胧地看着她。   仿佛意识缺失,听不懂她在说什么。   杨梅冷笑一声,手松开,江水就软在床榻上,两眼睁着抬头看她,像条可怜巴巴的大狗。   “别装成么?我那么好糊弄?你第一天认识我?以为装醉我就不和你算账了?”她抱着胸,居高临下地直视他。   江水移开目光,极缓慢地晃了晃脑袋。忽地,像狼狗一样扑过去,把脸贴在杨梅软软的肚皮上。似讨好,似撒娇。   片刻后,他手从她衣服伸进去,揉啊摸啊,更似讨好,更似撒娇。   杨梅不为所动地站着,嘴紧紧抿着。   江水站起来,把她按到脖子边,伸舌去舔她的耳朵。   这是爱人间的小情趣,哪想到,却成为压垮杨梅的一根稻草——她很用力地推开江水,声音不大,但的确是在喊:“你真把自己当狗了?”   江水一僵,道:“你说什么?”   “我说,老刘把你当狗在养,你也把自己当狗了?”   沉闷的一声响,那是杨梅的手指被甩在墙壁上的声音——江水猛一起身,动作太突然,把杨梅推到一边去了。   他则取了柜子里的矿泉水来喝,喉头滚着,一瓶水很快见底。他特别渴,这时候他的肚子,仿佛能装下一片海洋。   “你怎么这么贱呢?”她说。   咕咚咕咚,他只晓得喝水了。   为什么要喝那么多酒?他后悔了,如果不是那些酒,他现在怎么会这么渴?   “你听见了没有!”   听见了,又好像没听见。此时此刻他的两只耳朵里,只剩下矿泉水入胃的声音——经过漫长的食道,一路跌跌撞撞,最终在胃里汇聚。接着,他眼前忽然出现了一片海,那是杨梅梦境里的海,他亲眼看着自己沉下海去,看着自己死去。   背上被人撞了一下,他反应过来后,杨梅已经跑到他左手边,扬手一拍,就把他的矿泉水瓶子打到了地上。   水花砸在雪白的墙漆上,像什么东西炸开来一样。   什么东西呢?江水想到了,又忘记了。   杨梅被他沉默的样子气得浑身发抖,这棵大树越长越歪,她恨不得拔了它重新再来。   拼命板过他僵硬的身躯,明明很生气,却悲伤地几乎要落泪:“江水?你怎么会这样?我问问你,到底是为什么?”   “想赚钱啊。”他轻轻说,就像花白的浪花落回海里一样无声无息。   “你赚钱的路子怎么都违法?上回非法赛车,这回,高利贷?!”   江水没吭声,自柜里再取出一瓶矿泉水,刚拧开瓶盖,又被她挥到了墙上。啪一声,水花爆炸。   她也不说话了,只是看着他。胸膛没有起伏,肩膀没有颤抖,脸上没有明显的愤怒和悲痛。只是浑身冰凉,好像泡在水里太久的那种冷。   恍惚间,她觉得自己已经溺水了,并且还在往下沉。摸不到岸,看不见光。   一片黑暗里,她在做最后挣扎。上次她怀孕,劝回了他,这次,她问他能不能再为了她放弃冒险。   上次他很犹豫,这次他不——   “杨梅,你知道我一个月能收回多少么。”   “我不用以命换钱,却还能过着要什么有什么的日子。”   “人没了钱不能活。”   “所以我说——不。”   他走了,留下杨梅一个人呆在宾馆里。他没有回头,但好像背后长眼睛了,偏偏就是知道杨梅的眼睛追随着他。   那是一双被雨湮没的眼睛。   一直到他钻进车厢里,那刺刺的目光才被隔断。   他紧咬牙齿,狠一狠心,驱车从宾馆离开。   红灯前,他猛然间想起来,那爆炸的水花像什么。   像他的心脏。   如果有一天,他的心脏死了,一定是像这样炸开,血液溅成一朵花。   他现在就很心痛,仿佛下一瞬间就要爆炸似的。   嘀铃铃,他的手机响起来。刘老板的那群朋友少牌搭子,给他打电话叫他救场。他没有犹豫就同意了。棋牌室很吵闹,互相说话都听不清。他想,在那里他会有安全感。   如果他的心脏真的爆炸了,在那里他也听不见那一刻的惨烈。   更何况,他已经回不去了。如果他是一条海鱼,他就必须往更深更黑的地方走。身后的阳光和沙滩,他再也踏不上去了。   没什么好可惜的。有什么比昂贵的烟酒、成捆的钞票更让人觉得温暖的呢?   他还要用那些钱养活他日渐膨胀的自尊心。   ☆、什么都没了的男人   工体夜店门口,杨梅在那里等待了十分钟之久。十分钟后,江水握着手机走出来,脚步有点急。   “什么事?”他说。   杨梅略带诧异地看着他的脸,觉得站在她眼前的男人特别陌生——昨夜至今不过十个小时,他现在却像个没事人似的,波澜不惊地和她讲话。   她现在已经这么不重要了?短时间内,就能让他忘记难过?可是她还很难过啊。   二十多年来,她自由洒脱,行事果断绝不拖泥带水,从始至今,她没想到过如今的自己会变得这么磨叽,此刻,站在北京飒飒的晚风里,她竟然要问出史上最矫情的选择题:“北京和我,你选一个。”   江水有短暂的愣神,但很快,他很给面子地给了一个几乎所有男士对于此类问题心中的标准答案:“你别闹了行不行?”   这时候,杨梅动一动脑子就会发现,原来她和江水之间的问题,实质上是在于对各类核心问题的认知偏差。   比如,杨梅正直,她认为飙车不可以,高利贷不可以,而江水野心勃勃,认为飙车没什么不可以,高利贷没什么不可以。   再比如,杨梅觉得没钱可以,而江水觉得没钱不可以。   再再比如,杨梅觉得自己没在闹,而江水真心觉得杨梅在闹。   这种分歧一下子解决不了,而且很容易闹掰——   江水说:“你冷静冷静。”   那个冷字刚落下,杨梅挥一挥衣袖扭头就走。   老刘说得对,她简直太有脾气了。   隔天,她就搭最早的航班离开北京。   李艳闻讯赶来接机,周末一大早的没睡饱,一边打呵欠一边抹眼屎。杨梅见到这么和蔼可亲的画面,差点哭晕过去。   “诶诶诶,没必要感动成这样吧?”李艳用刚抹了眼屎的手帮杨梅抹眼泪。   “我以为你有了新欢就忘了旧爱了。”杨梅到现在还记得李艳发朋友圈里的那些和朋友们的自拍照,没她。   “那是因为我想给你自由空间,让你冷静冷静。”   杨梅把眼泪吞下去,怎么都叫她冷静冷静,她表现得特别不淡定吗?   李艳说:“其实我早想问你这个问题了,但怕你听了不高兴。现在,应该能问了吧?——杨梅,我想不通,江水这种男人到底有什么好?”   杨梅愣了愣,一时语塞。   说实话,别说李艳,就连杨梅自己,都不知道江水有什么好。她是怎么被他吸引的?学车那会儿,怎么就觉得姓江的这么宝贝呢?   思考良久,杨梅脑子依旧一片空白。倒是想起一首歌曲,歌词里唱的特别应景:有的人说不清哪里好,但就是谁都替代不了。   再多的风景她也从不停靠,只一心寻找她遗失的美好。   不过现在她想试着停靠一下,搞不好能找回她遗失的美好。   李艳对此表示喜大普奔,由白领化身媒婆,接二连三地给杨梅介绍各式各样的未婚适龄男青年。   照李艳的话说——她那儿有亟待开发的好资源,肥水不流外人田,不如先让杨梅尝个鲜。   有个下巴留胡子的,看起来特别性感,行事特别浪漫——第一次约会就带来999朵大红玫瑰。杨梅想,他要不是钱多就是钱太多。   最后他们没成,她是这么跟李艳汇报的:为人铺张浪费,思想天马行空,不适合过日子。   李艳想,哦,杨梅不喜欢艺术家类别的。   介绍个特别踏实的,穿家里人织的毛衣外套,一条从来不洗的牛仔裤,一月工资够买三台爱疯6,但怀里揣的是摔不烂的诺基亚。   就连吃饭也特别实诚——杨梅一不小心点多了,眼见对面男的嘴里已经塞不下了,却还一个劲往里塞。   他憨憨地笑:“我怕浪费嘛。”   对于此人,杨梅的评价相当简洁明了:太抠。   李艳最后推出个终极法宝——非常有生活气息的时髦高富帅。   这回总能成了吧?不!杨梅连见面的机会都没给人家,让高富帅在跑车旁空等了俩小时。   “为什么呀?”李艳抓着杨梅肩膀拼命晃。   杨梅说:“我不太喜欢资本家,我追求的是深入群众,特别是那种底层的劳动人民群众。”   李艳发自内心地说:“你眼光够高的。”   杨梅甩甩头发,“我各方面条件这么好,挑剔一下也是应该的嘛。”   李艳翻着白眼呸她一口。   过了一周,李艳想明白了。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她还是少做为妙。   一周以后,李艳神不知鬼不觉地消失在杨梅的生活中。   这一周,杨梅打算回老家看看父老乡亲。   哪想到吃了个闭门羹——家里没人,她还忘带钥匙。给杨父打电话没人接,打第五遍的时候,她侧耳倾听,隔着一道铁门,终于依稀听见了熟悉的响铃声。   等杨父杨母外出归来,天都全黑了。楼梯间伸手不见五指,一听见耳熟的交谈声,杨梅一跃而起,“爸!你怎么又不带手机啊!”   啪一声,声控灯被杨梅活生生吓亮了。   眼前大亮,杨父、杨母,以及……惊呆了的傅立业。   杨梅登时收起张牙舞爪的表情,五分钟后,神态莫测地端坐在傅立业对面。   他们在小区外不远处的奶茶店坐着。杨梅之所以坐在这里,除了要感谢傅立业大晚上的要请二老吃饭还负责送二老回家外,还有一点就是,她被杨父说动了。   杨父说,能回来就说明事情有转机。聪明人不会放弃这种机会。有些人在故事里一辈子都想不通透,要是有幸想通透了,给别人一个机会,也给自己一个机会。   杨梅想给自己个机会,谁知道她的未来会不会因此完全改了走向呢?   傅立业说:“我没想到咱俩还有机会像这么坐在一起。”   杨梅笑一笑。   傅立业又说:“你愿意尝试,我很高兴。因为我觉得咱俩真的特别合适。”   杨梅看窗外,有只野猫围着停路边的汽车走,后面跟一熊孩子,捡了根树枝找准时机一打,野猫钻车底下去,熊孩子趴下去。   “如果你愿意,咱们可以试试看的。先从朋友做起,其实我这人挺好相处……”   隐约能看见猫尾巴,熊孩子把树枝探进去,雨刷似的扫啊扫。   “我个人觉得哈,你比较强势的。不过没关系嘛,我刚好可以和你互补……”   猫叫声特别惨烈,也不知道是不是被树枝打了。   “以后的生活中,大家互相包容就可以,生活就是这个样子嘛……”   在某一瞬间,猫叫声蓦然止了。杨梅心一揪,不是吧?瓮中之猫,就这么被弄死了?   “如果方便的话,我建议咱俩现在就说说各自的喜恶,省的以后踩地雷了……”   那辆车启动了,喷着尾气离开那里。车底下干干净净的,连只猫影儿都没。熊孩子有点懵了,但也没办法,一脸惆怅地离开那里。   杨梅松一口气,嘴角不自觉上扬了。   这才是最好的结果——野猫自由散漫惯了,就算被暂时困在车底下,也会想方设法地逃跑的。熊孩子算什么,树枝算什么,绑不住她的。   “……我的喜恶差不多就这些,你呢?说说你的吧。”   杨梅眉一挑,收回视线。望着傅立业的眼神格外真诚,笑容特别灿烂:“我没什么特别讨厌的,但有特别喜欢的。两样东西:第一是自由,第二是江水。”   她站起来,挥挥手:“我还是不喜欢你。哦,用你的话翻译过来就是——我们‘不合适’。”   她又飞往北京,马不停蹄地找到江水,用毅然决然、视死如归的语气说,你去哪儿,我去哪儿。你去哪儿做什么,我去哪儿做什么。我跟着你。   听了这么深情的告白,杨梅想,就算江水不马上公主抱她去滚床单,也应该意思意思感动一下把她搂进怀里吧。   现在算怎么回事?   杨梅在江水面前挥挥手,他闭上眼,片刻后,又睁开。   他的表情比她的还毅然决然视死如归。   后来杨梅才知道,江水投高利贷投阴坑里去了。所有钱都打了水漂,刘老板一夜之间人间蒸发,气得他砸了一地的玻璃渣子。   红头发推他一把,凶巴巴说:“横什么横?玻璃渣子溅我脚了知道不!”   “知道个屁!”他恶狠狠说。   然后,他和红头发扭打在了一起,再然后,他杀敌一千自损八百地站在杨梅面前。   “疼吗?”杨梅问他。   他说:“钱全没了,我找不到姓刘的。”   “疼吗?”   “我不能上法院告他,我自己也会完蛋。”   “疼吗?”   “我什么都没了,只剩下一辆破摩托。”   “……”   “……”   江水把脸埋在手心里,杨梅摇了摇他的手臂,轻声细语地道:“江水江水,你看看我。”   他听话地抬起头,看了看她。   “我有什么变化没?”   他摇摇头。她没什么变化,一样貌美如花,一样平静似水。   “那你怕什么呢?”她笑着说。   晚上他们拥抱着睡觉,等身边人鼻息稳了,江水轻轻解开她的手臂,赤脚坐在床边。   床头柜的灯他旋到最暗,但那暗光足已照出他指间明灭的烟。一包中华,大概是他最后一包中华。一会儿功夫全点光了,但他不抽,只看着烟一点一点燃尽。 作者有话要说:  凹里凹扔了一个火箭炮 投掷时间:2015-12-03 20:43:32 小哑巴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5-12-02 23:01:47 凹里凹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5-12-02 21:50:50 凹里凹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5-12-02 21:46:59 凹里凹扔了一个手榴弹 投掷时间:2015-12-02 21:44:57 凹里凹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5-12-02 21:40:36 没想到我竟然成为了一个被霸王票养活的作者,这种感觉非常好,不要停,请继续(□□脸   ☆、受伤了的女人   杨梅再一次梦见了那片不平静的海和在海里死去的江水。这回她没有惊醒,旁观了完整的人溺水而死的过程。   画面一转,她看见了三五个面目不清的黑影,他们拎着大砍刀气势汹汹而来,把她悉心呵护的大树砍倒了。   她想阻拦他们,却发现他们砍树的速度比她挽留的速度快得多,等她站在那里的时候,黑影已经扛着大树不见了。原地剩下丑陋的树根。   这场连环梦太真实,所以可怕。杨梅出了一身冷汗,却醒不过来,兀自在梦里徘徊。   与此同时,江水也在做梦。不过他做的是美梦。   在梦里,他回到了最初的夏季,热烟滚滚的驾校场地上,杨梅如一粒冰凉的白玉,骤然出现在他眼前。   真不知道这女人发什么神经,竟然看上他了,对他使出浑身解数,又勾又引,最后直接拿出钓鱼竿子,当他是肥鱼了。   姜太公钓鱼,用的直钩。他还真愿者上钩了。   那时候多好,江水想,他要是有一只时间的齿轮,一定用力把它转回去,让时间倒退,重返那个夏天。   醒过来的时候,时间没有倒退,它毫不留情地飞逝着。   江水恍惚地看了看自己,又看了看床榻上的女人,尽管不愿意,但思绪依旧飞快地和现在的时间接轨了。   这是北京的一家骨科专科医院。几十个小时之前,床上的女人还活蹦乱跳的。现在包成木乃伊倒下了。   几十个小时之前,天擦黑,他从王震的出租屋窗户里望出去,看见老刘的背影,二话不说冲下楼去。在楼梯口撞上迎面上来的杨梅,他来不及解释,只怕那抹幻影又消失不见了。   那影子入了车,车入了主干道,一下子远离了他。   他忙不迭坐上那辆破摩托,轰地一声尾随而去。   他去哪儿,她去哪儿,他去冒险,她陪着一起。   那时候,他没想到有一种悔不当初叫做言出必行。   杨梅是开王震的车追上的,借车晚了好几分钟,所以驾车的速度比平常快得多。其实杨梅从没开过快车,以前就算有很急的事,她也会遵守交规,限速而行,能慢则慢。   开这么快,她自己心里很没底,脑子里一个声音说:太危险了!快停下!可她的手脚不听使唤。   因此,十字路口撞车的那一刻,她没一点诧异。她技术又差,又任性,气囊弹出的刹那间,她超级想双手合十的,然后对着老天许个愿:别死!别死!她还得重新把那歪脖子树种回去啊。   “歪脖子树”听见后面的声音,一边骑摩托一边回头看,就这么回了三次头,在最后关头刹了车。   拨急救电话、一身血地到了医院、等急诊手术,一直到现在睡醒在病床前。   那么长时间,他脑子一直出于死机状态,好不容易在梦里笑了会儿,醒来后一盆冷水从头淋下,空气里有个冷冰冰的声音在说话:如果她死了,你陪葬。   好的,他陪葬。   江水没什么想法地点点头。   然后,那个声音又说:你为什么总干混事?你为什么总惹她不高兴?你为什么要让她哭?   江水无意识地盯着病床上某一点,喃喃自语:“我想赚钱,我只是想赚钱……很多很多的钱。”   声音问:你为什么想赚钱?   答:“没有钱不能活。”   声音冷笑:一年前,你穷的叮当响,可活的好好的。   他舔舔唇,觉得胸口好压。   再问:你为什么想赚钱?   江水把目光移到杨梅脸上,胸前像压着重石一样难受。但脑子清明了,他的答案像雾里的花,风一吹,雾散了。那朵花随着他的一颗眼泪落下而绽放:为了她,为了她,全是为了她。可是他忘了。   江水觉得自己这一年多活得像个混球。他把手颤巍巍伸过去,想摸一摸杨梅的脸,这时候,门响了。   他往后看,不等来人赶他一句,他便乖乖走了。   回家熬骨头汤,骨折病人喝了能恢复好些。   他再到医院的时候,杨梅已经醒了,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她正和杨父杨母对峙着。江水极浅地勾了勾嘴角,吵起来也好,打起来也好,没什么比这更真实温暖的了。   他进门的时候,病房里的小护士正走出来。他指指里面,问:“怎么回事?”   小护士答:“病人不愿意上厕所。”   “为什么?”   “还能为什么,害臊呗。”   江水走进去,就听见杨母说道:“你犟什么犟啊?还不好意思啊?你小时候大小便都我伺候的。现在我伺候你,你还不乐意了?我还不愿意给你把屎把尿呢。”   “把什么尿啊,有导尿管要你操什么心。”   “是,有导尿管,但没导屎管啊!你不得拉屎啊?”   杨梅还想再说,杨父咳嗽一声,小指头竖起,指了指门口。江水说:“我这是骨头汤。”说着,就要把保温桶放在桌上。   杨母三两步过来,一巴掌呼过去。   江水的手在半空中僵了一下,仿佛生锈的机器停了下来,但很快,又动起来,把保温桶稳稳放下。   抬起脸的时候,他甚至风淡云轻地笑了一下:“叔叔阿姨想吃什么早餐,我去食堂买。”   “滚!”杨母吼道。   江水点点头,默不作声地走了。   他去食堂吃早饭,刷的是科主任的卡。这位主任是李云的熟人,现如今在社会,无论什么地方,没熟人不好混。   杨梅做完手术,在走廊加铺。不止是她,还有别的病人也在等病房。好不容易排上了,还被人插了队。江水心知肚明,没点关系的,就睡走廊睡到出院吧。   他去找某医生,这医生曾经在他的圈子里出现过几次。一次是出去钓鱼,他心不静,缺少耐心,根本坐不住,一天下来没啥收获。气馁的时候,就是这医生冒出来,提着一篓鲜活的鱼,说什么也要分他几条。   一次是在农家乐吃饭,都知道他海量,十来个人合伙灌他,最后他当然被灌趴下了,最后是这医生替他挡的酒。一杯饮下,冲他眨眨眼:“人在江湖漂,哪有不挨刀?今天替你挨一刀!”   都说人际关系是个圈,兜兜转转,不管这圈半径多长,最终只要首尾相接了,圈上的人就都连在一块儿了。大家不是朋友,就是朋友的朋友。   朋友有难,总该出手相助吧。江水没想到,连接“朋友”的那条线,源于利益终于利益。落井下石的阴险少,但冷眼旁观的冷漠多。   那个医生翻脸就不认人了,但能看出是个处事圆滑的。江水都落到今天这么一步田地了,他还晓得给自己留条后路,没把话说死,没把脸皮撕破,这是防着江水东山再起的那天呢。   但江水不傻,这人话里的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他可是听得明明白白的。   虎落平阳被犬欺,这道理谁都懂。他马上搬出李云这头大虎救急,果不其然,好用。还是科主任,权力更大。   病房很快就有了,还是单人的。   想到这里,江水惨淡地笑了笑。笑自己,笑社会,笑人生。   他三两口把包子稀饭解决掉,然后打包两份,找了面熟的小护士带过去,还特意嘱咐别说是他买的。   所有这些事干完以后,给杨父杨母找订宾馆去。他打赌二老不愿意住他的房子,他现在自己也不愿意住那房子了,一看见它,就想起自己是个混蛋这个事实。   午饭时间,江水本打算自己一人找个小饭馆默默解决掉的,饭馆还没找到,杨梅找上他了——打电话找的。   他最快速度赶过去,木乃伊杨梅和杨母还没吵够,为的还是上午那事儿。   杨母一见江水,眼睛又瞪起来,老虎还没发威,杨梅就把她拦下了:“别啊妈,你又想动手?把我‘护工’打跑了怎么办?”   除杨梅外的那三人都一愣。杨母最快反应过来,目瞪口呆地指了指江水:“你说他啊?”   杨梅艰难地点了点头,“你不是不放心请护工吗?他你总该放心吧。”   杨母当然不放心了,先不说这男人她有多痛恨了,就算真让他来,他一大男人手脚没个轻重的,要是弄伤了杨梅,做妈妈的可不得心疼死啊。   不过杨国强说的有道理啊,杨梅脾气倔,说不让他们动手就不会让他们动手。这不,都憋了一上午没解手了。   当妈的再强硬,在女儿面前还是心软。   杨父稍稍扯一扯她袖子,她就半推半就地跟着出了病房,路过江水时,母老虎似的嘱咐他一句:“杨梅要大号,你扶她去,她手脚不方便。”刚转身过去,想起什么又转回来,“哦还有,记得给她洗干净!”   俨然一副富家老太太使唤下人的样子。   江水点头,向杨梅走过去。   杨梅两只眼睛滴溜溜转,眼见男人的大手伸向她臀部了,马上叫道:“算了吧,我什么感觉都没!”   江水说:“你老憋,会便秘的。”   杨梅秀眉一竖,“你骂谁呢!”   “……”   趁他这么一愣,杨梅往一边躲了躲。正困难地挪着屁股呢,听他闷头闷脑冒出一句,“对不起。”   换作她愣了。   江水垂着头,杨梅看不见他神情。但她猜测,这时候的他一定特别难过特别沮丧特别后悔。这就够了。看,她就是这么容易满足,一点点爱就足以让她欢天喜地,足已吸引她披荆斩棘义无反顾。   心里乐着,面上不显,装腔作势地哼一声,“再犯么?”   江水摇头,“你打醒我了。”   用她的血肉之躯。   所以上午杨母那一巴掌,实在是不痛不痒。   如果他混蛋了,千万打醒他,他绝不还手,只求她别放弃他。   他还记得自己说的话,她也记得。   那时候,杨梅觉得整个空间都煽情了,眼睛克制不住地酸涩,想用手揉一揉,抬起来才发现她现在没手。   于是坐直了,把脸往江水衣服上一蹭就完事儿了。   她说:“姓江的,我现在解个手还要你擦屁股呢,你可别嫌弃我。”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下面的评论,不准评狗血。嗯,然后我第二天过来看看,这章下面是不是没评论了= =   ☆、种树的女人   大晚上的,杨梅终于把体内的毒素排出去了,趁江水去食堂买饭,杨母悄悄走进来,掀开被子就要看杨梅屁股。   “干什么你?”杨梅大惊失色。   干什么?当然是检查看看江水有没有帮杨梅弄干净了。   杨梅一点犹豫都没,直接用脸按铃。护士马上进来了,杨母尴尬地笑笑,帮杨梅把被子盖好,护士摸不着头脑,嘀嘀咕咕地走出去。   杨梅牵唇一笑,得意洋洋。   杨母说:“下次别这样了啊,你这是真人版狼来了,小心以后按铃都没人理你!”   杨梅和杨母吵了几句嘴,老人家看她心情不错,自己的心情也欢快起来。又聊了几句,口干舌燥,于是乐癫癫拎着水瓶去打水了。   病房里剩她一个,空荡荡的,忽然就想起李艳问她的那个问题——江水这种男人到底有什么好?   直到现在,杨梅还是说不上有什么好的。但她清楚地知道,她和他是一类人,是那种快要和整个世界背道而驰的人,执拗又极端。   她回忆起往昔种种,忍不住唏嘘一下。她不知道他们最后会怎么样,但却知道她要怎么做。有些时候,她恍惚觉得自己像只扑火的飞蛾。其实她和江水有什么分别?他们都在做对己而言,冒险的事。   李艳打电话来慰问,杨梅笑嘻嘻地叫她别担心。李艳话锋一转,告诉她宋强死了。怎么死的?团伙抢劫,混乱中被人用刀捅死的。   其实,对宋强这人,杨梅已经没多少印象了。最后的印象,好像是某个夜晚,他跪地求她要钱不成,用手机里的视频威胁她。   这种事情其实很好解决,所有能用钱用关系解决的事,都不算事。   每个人都是一团火,谁都不知道哪天天降大雨,就把你这团火灭了。   火熄了,就再也看不见了——为什么不能做一只有追求的飞蛾,追逐一团不知什么时候就要灭掉的脆弱的火?   想到这里的时候,杨梅看上的那团火回来了。   拎着热气腾腾的饭菜,两眼在病房里转一圈,说:“你爸妈呢?”   “一个买报,一个打水。”   “哦。”   杨梅细细打量江水,“他们不在,你松一口气了?”   江水笑了笑,说:“怕他们回来晚了,饭菜凉了。”   饭菜是他去医院外的饭馆打包的,三荤三素六个菜,比医院食堂好吃多了。   他问杨梅要不要先吃,杨梅说等大家齐了再吃。江水就把打包袋子扎严实了放桌上,端了条椅子坐杨梅病床边上。   他说:“我给你爸妈订了宾馆,你就说是你订的。晚上别让他们留夜了,辛苦。”   杨梅同意了。等杨父杨母一来,她按照江水教的说了,他们果然不疑有他,但杨母说他们两个,一定要留一个陪夜。最后留了杨父。   在这段时间里,江水一直在医院的绿化区游荡。他找了一张木椅坐下,头顶就是杨梅病房的窗户。夜晚声音窸窸窣窣,除了风声、树叶声,就剩下人的讲话声了。   但具体讲什么内容,江水分辨不出。   不知时间走过多少,江水眼前忽然出现一双老旧但干净的男士运动鞋,他抬头去看,杨父对他做了个要走的手势,说:“你上去陪她。”   江水站起来,千言万语化作一声真诚的感谢。   杨父叹一口气道:“女儿喜欢,我们做父母的实在没办法。时间差不多了,这个点……她妈妈肯定睡了,我先过去睡,明早再来,就当我没回去过。”   江水点头,再次道谢。   他疾步回病房,杨梅闭着眼,悄无声息,大概是睡了。他轻手轻脚搬了一条椅子坐下,再看向她时,她也在看他。   江水说:“醒了?”   杨梅摇头:“没睡过。”   她要是不装睡,杨父不会放心离开。别看他做事温吞,但其实心眼多着呢。杨梅和他们说撞车全是她超速的错,杨母信了,骂她几句这事儿就过了。杨父直觉这事不简单,但他怀疑也不在杨母跟前怀疑,得等到像刚才杨母不在的时候,才旁敲侧击地套她话。   他自以为无懈可击,但没料到,他这基因全遗传给杨梅了,杨梅比他还滴水不漏。   总之,这事的真相死活也不能告诉他们,不然还不得乱了套了?杨父不提也罢,光是杨母就够她应付的了。别说让江水照顾她,就是让他俩见面,可能都难上加难了。   杨梅叮嘱江水,叫他到时别说漏嘴了。   江水什么都没说,觉得自己太特么窝囊了。   杨梅说:“今晚你睡哪?”   江水四处看了看,单人间空间挺大,靠洗手间处有小圆桌和沙发,窝一晚上完全没问题。   杨梅眼睛顺着他的视线追过去,也看见那张沙发了。她说:“行,你就睡那,晚上我要是有事喊你方便。”   江水听了马上说:“你不会有事的。”   杨梅意味深长地笑:“你紧张什么,还不许我尿急啊。”   江水反应了一下,镇定下来,“哦。”   两个人沉默了一会儿,江水慢慢走到沙发边,坐下。   杨梅的视线从他身上移开,落在窗外。从床边的窗看出去,正好能看见楼下的木椅。那张木椅现在空空的。   她忽然开口:“我爸妈要我转院的话,你呢?”   江水在想别的事,没马上回答她,她笑了笑说:“你总不会以为我会在这里住到出院吧?我爸妈肯定会带我回家的。”   如果二老要带她回去,她不会拒绝了。这件事她不想任性,二老从家风尘仆仆地来,才几天没见,杨梅却总觉得他们老了许多。   北京再好,也不是家。重感情的人都贪恋故土,果然如杨梅猜的那样,杨父杨母把杨梅带回家了。江水把在北京的最后事宜处理了,也踏上回程的路。   转院对于杨梅而言并无太大区别,她依旧“三级残废”,依旧需要人喂食擦身。   在北京的时候,这几项任务都是杨母承包的,回了家,小老太没空闲了,上午跑菜市场,买最新鲜的鸡鸭鱼肉,接着回家里煲汤做菜,这么一来,一上午过去了,等下午来了,又要去菜市场,重复上午的过程。   每每忙到眼花,杨母总要挤兑杨父几句,骂他就知道看报纸,别的什么也不管,没良心。   每次被杨母教育,杨父都是不还嘴的。这一点,杨母很满意,但杨梅看不下去了,这天,她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地多嘴几句,杨母立刻转移战火,连轰杨梅。   说她和杨父“狼狈为奸”,合起伙来欺负她。   说她不懂事不听话不安生还净给人惹事。   说因为要照顾她,她都多久没去跳广场舞了。   说再也不来医院看她了。   杨梅马上说:“行啊妈,你该干嘛干嘛去,我觉得,广场舞还是得跳,你看你,好像又胖了。”   杨母气得一晚上没来医院。   晚餐是江水带过来的,吃饭以后,他还负责给杨梅擦身体。一定要小心伺候这类病人,因为总是躺床上不动弹,所以容易长褥疮。   江水前所未有地细心,拿在手里的毛巾仿佛都轻柔得像纱。比纱更柔的是杨梅的肌肤,他擦得稍微用力些,她雪白的皮肤就红了。   背上擦干净了,江水换了盆水,说:“换前面。”   杨梅一声不吭,不犹豫也不脸红,展开双臂落落大方道:“来吧。”   江水单腿跪在床上,一手抚着她的背脊,一手拿着毛巾擦她前身。依旧动作轻柔,几近虔诚,仿佛擦的不是一具人的肉体,而且佛的金身。   从始至终,他没起过一丁点歹念。   倒是杨梅不安好心,明里暗里地想撩他,然而都不起作用,他就像吃下一颗定心丸似的,眼里心里只一件事一个祈愿。   他祈祷她早日康复。   第二天大早,杨母拎着皮蛋瘦肉粥,没事人似的过来。打开房门的第一时间就看见倚在墙上的江水,只露出一副嫌恶的表情,江水就明白她的意思,静悄悄走了出去。   等杨梅醒了,少不了一顿质问。   杨母说:“昨天你是故意把我气走的吧?   杨梅只低头吃粥,专心致志,仿佛什么也没听到。   杨母冷哼一声:“幽会一晚上了都。”   杨梅还是没反应,杨母就是看不惯她这副别人说什么都动摇不了她的样子,作为母亲,她太想参与女儿的决定了,也太想亲手把幸福捧到她面前了,“杨梅我告诉你,有他没我,有我没他。”   下午,一场淅淅沥沥的雨不请自来。杨母不在,江水进来,拿了新鲜的水果。   这场雨搅得杨梅恹恹的,江水给她削梨,她说太大个,吃不了。于是他又将梨切片,拿牙签插着喂她吃。吃剩下的归他。   一只梨没吃完,杨母回来了。大老远杨梅就听出她的脚步声,等她推门而入,门窗通风,一阵绵绵细雨随风而入,浅色的窗帘被吹的飞起,飘飘摇摇,鼓鼓囊囊,像藏起一个不为人知的秘密。   杨母一眼瞥到桌上剩下的梨,随意问:“谁削的梨?”   杨梅答:“跟你聊电视剧聊得特开心的那护士。”   “哦,她啊!”杨母举着梨盘子,“分梨分梨,梨是不能分着吃的,要分离。”   杨梅只笑一笑。   她从不惧分离,有时候分离是为了更好的相聚。   今年春末,旧年的树坑,经过雨水肥沃的土地,她撒了一粒种子。   这粒种子平凡无奇,又与众不同。   它是要长成大树的。   ☆、等风平浪静的女人   江水一瘸一拐地从医院离开。有路人用异样的眼光看他,他没在意。或许有好事的婆婆妈妈已经开始背着他窃窃私语,猜测他瘸了的那条腿是为什么瘸的。   其实当他步行到家的时候,腿上的剧痛已全然消失了。那本来就是因为跳窗摔下而导致的短暂痛觉。   ——他跳医院的窗。   那时候情况紧急,杨母已经快到门口,他逃不出去。然后,他就在杨梅兴致勃勃的目光里耍了回帅。当然,帅是没耍好了,不然也不会瘸了。   多日以来,他和杨梅的会面显得格外神秘紧张,好像两个碰头的地下党,处处小心留意。这种精神高度集中的状态,令他有时候会睡眠不足。   他回家就是去补觉的,他打算睡它个昏天黑地,两天以后再出窝,到时候往老城区跑一趟,松脆的麻糖该上市了,买一斤带去给杨梅尝尝。   在他远驻北京的时间里,他所在的小区依旧宁静冷淡,小荷才露尖尖角的初夏,小区安静得像一幅画。   画中人静静地伫立在那条黑不溜秋的河边,待他走过去,那人才幽幽回头。   这张脸很熟悉,但给江水的感觉却是恍如隔世。   “你知道我来干什么。”   江水点点头,很和平地微笑,不经意看见对面人额角的创口贴,问:“你额头怎么了?”   他满不在乎地答:“还能怎么,命呗。呵,你辉煌的时候云姐最爱你,你落魄的时候云姐也最爱你。这是什么?这是命!”   江水抿唇:“你一男的怎么还打不过女人?”   “呸!我那是不好还手!”   “哦。”   江水错开他,直往铁门走。掏出钥匙开门,后面人追上来,不进门,只一把钳住他。   “我也懒得和你费口舌,走,北京需要你。”   江水挣了挣,轻而易举地把他甩开了。   “什么意思?”   江水平静地摇摇头:“我打算定下来了。”   “?”难以置信地盯着看,像是从没想过此行会遇到阻难。   短暂的对视中,红头发再迟钝,也能感觉出不太一样的地方,如果从前他能用金钱去吸引这个男人,那么现在,好像不可以了。   想了一会儿,他问江水:“再也不回北京了?”   江水看着他,不言也不语。   北京于他而言本就是异乡,何来“回”的说法?不过,他的确不打算去北京了。倘若有的人注定一生平淡,他再怎么跳跃也跳不出上天早为他划好的圈。   这是不公吗?不,这是恩赐。   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人生轨迹,偌大的自然界,山是山,水是水,风是风,花是花。伟人活在鲜花掌声里,凡人活在柴米油盐里。   这是安于现命吗?不,这是知足常乐。   杨梅早就明白这个道理,他愚钝,但醒悟得不算迟。   红头发问:“北京的一切,你都舍弃得了?”   “舍弃得了。”   “包括金钱地位权力?”   “全是身外之物。”   像现在这样活着最好,手里握着的,怀里抱着的,全是实实在在的。   “那好,我没话可说了。”红头发深深吐出一口气,心情很复杂,眼看江水要合门而入,他一手伸去,被门夹住,“还记得你要资助念书的那两姐弟不?”   江水说:“记得,我在北京的那套房子给他们了,卖掉用作学费足够了。这些事情在我回来前已经交代好,你别担心。”   “……我担心个屁啊担心!我……”   他欲言又止,仿佛一肚子话要说,但又不知从何说起。很快,他就把脖子憋得又粗又红。   江水说:“对不住了兄弟。”   门轻轻合上了。   后来的一段时间里,红头发又来过一次,那时候他正在驾校。才短短一年,驾校倒是换了一批人,有人辞职,有人顶上。   诸如胡教练,据说半年前不干了,回家轻轻松松收房租去了。新入职的一批教练都挺年轻,因为年纪相仿有共同话题,很容易就玩开了。   午休的时候打红五,三缺一,江水被抓来凑数。几个男人扑克打得正兴奋,外头就有人喊江水名字,说是有人找他。   他在小卖部门口看见红头发,短袖口挽到肩头,捏着瓶颈喝碳酸饮料。   四目相对时,红头发把瓶子一丟,带江水去见李云。   李云见江水,目的很明确,但却不是特意来的。来这边有别的事,江水只是顺便。   宾馆是公寓式的,房间很大很豪华,江水进去的时候,李云正背光坐在窗户边,听见人响动,放下咖啡看过来。   只这一眼,先前打好的腹稿全作废。   李云说:“已经重操旧业了?”   “是。”   “工作辛苦吧。”   “挺累,不过踏实。”   “工资呢,足够担负所有生活开支吗?”   “够。”   “两个人也够?”   “她很省。”   李云细细端详他,而他从窗户望出去,看见对面的大厦,以及它光可鉴人的玻璃中长长的车流和炫目的太阳。   这时候的江水,整个人看起来很平和。李云收回目光,重新端起咖啡杯,用陶瓷勺子叮叮咚咚地搅拌几下,江水闻声看过来。   “你呢,过得还不错吧?”   这个问题李云真是懒得回答,她确定,自己已经没兴趣了。对没兴趣的人问的没兴趣的问题,她向来懒。   她坐在那里静静地品咖啡,偶尔抬起头看他,最后一次看着他,她把空杯放一边,不禁感叹:“人真的会变的,是不是?”   江水没说话,他知道李云这时候并不需要他说话。   李云说:“我交过17个男朋友,最长的半年,最短的一天。曾经我很爱他们,但后来不爱了,就分开了。他们离开我的时候并没有很难过,我也同样。你知道吗,其中一任,我真的很喜欢他,他的头发到这,”   她用手掌在锁骨下比划,“用摩托载我的时候头发全吹到我的嘴巴里,他的头发是玫瑰味的——你能想象吗?一个男人用玫瑰香的洗发水!……所以我和他分手了。如果我不去闻他的气味,我们不会分手。但我不能克制自己不去闻他的气味……我喜欢收集男人的味道。”   她说,她曾经很感兴趣江水的味道,做梦都想和他□□。但现在不了,因为刚才那一眼。   现在的江水,已经不是她曾经渴望的那个男人了。   他有变化了?江水离开李云的宾馆,沿街慢悠悠地走。他想,但愿是好的变化吧。   杨梅病房的门反锁上了,他敲门,隔了一会儿,门才打开。   她在里面换内衣,这花费了一点时间。经过一段时间的恢复,除了右胳膊,她骨折的其他地方都拆线了。现在,她的基本生活已经能够自理。   见到江水的那一刻,她喜形于色,“我没想到是你!”   句尾欢快的扬调,让江水也心情不错。   他们快一周没见面,彼此都格外想念。   小小的病房内,没人说话。他们互相对视着,仿佛怎么也看不够。   接着,江水吻她,在她的唇角、脖颈、眼睛。很轻很慢,很柔很缓。   杨梅忽然想起《天使爱美丽》中的画面,女主人公艾米丽也是这样亲吻爱人尼诺,尼诺也同样亲吻了艾米丽。   毫无预兆地,杨梅问江水:“你看过《天使爱美丽》吗?”   “什么?”   影片里的玻璃人雷蒙杜法耶尔这么鼓励艾米丽去勇敢追爱:您的骨头不像玻璃那么脆弱,您可以敲开生命之门。如果您错过这次机会,那么随着时间的流逝,您的心会变得干枯而脆弱,像我的骨头一样。所以,去吧,管他呢。   “管他呢。”她笑道。   没有你,良辰美景更与何人说。   今天是2016年7月15号,现在是早上11点整。   医院中央的喷水池正在运作,旁边围着嬉闹的孩童。走廊上有相携走路的爷爷和孙女,孙女正跟爷爷讲笑话,逗得爷爷哈哈笑。护士站的某个护士拦住了正要往病房里走的杨母,她们开始讨论最新的电视剧。   此时此刻,温度是24摄氏度,湿度为70度,大气压为990毫巴。   半开的窗户旁,江水和杨梅在接吻。吻得有点用力,男人的身体压住女人,让女人柔软的腰情不自禁地往窗外靠去。   杨梅的额头、江水的后脑,沐浴在艳阳下。   暖融融的,他们真的回到了最初的夏。   门把动了动,门没打开。过了一会儿,杨母一边敲门一边说:“杨梅?开开门呐!”   杨梅正吸吮江水的舌。   不过他们得快点了,江水必须赶在杨母发飙之前跳窗离开,不然又是一场狂风暴雨。   好在日子很长。   日子很长。   一年前的江水从没想到过,自己拥有的时间是这么的可爱。   “好了没?”杨梅低声问。   她把一只手掌欲拒还迎地压在江水胸前,想要她胸上的大手快点停止,省的引起她浑身的战栗。可她又希望那只大手继续,好让她享受浑身的战栗。   江水断断续续地说:“快了……就快好了。”   片刻,他松开她,扶着她坐上床。从声音来听,门外的杨母已经不耐烦了。   江水双手扶住窗栏,回头看杨梅,“晚上十一点给我留门。”   杨梅比了一个OK的手势,匆匆跑过去打开门。   一阵风吹来,她闻到鸡汤的香味。   “你躲里面干什么?快快快,我给你熬了热腾腾的鸡汤!”   “谢谢妈妈。”   她走到窗户边,余光往下看。江水站在那条木椅旁,仰着头笑。她也笑。   有一部香港电影,电影里说:“人生最甜蜜的欢乐,都是忧伤的果实,人生最纯美的东西,都是从苦难中得来的。我们要亲身经历艰难,然后才懂得怎样去安慰别人。”   -全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  没有番外 ●━━━━━━━━━━━━━━━━━━━━━━━━━━━● 本图书由(色色lin)为您整理制作 作品仅供读者预览,请在下载24小时内删除,不得用作商业用途; ●━━━━━━━━━━━━━━━━━━━━━━━━━━━● 本书由福利小说网(www.fltxt.com)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福利小说网提供各种全本小说TXT,pdf,epub,kindle格式电子书下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