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由福利小说网(www.fltxt.com)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福利小说网提供各种全本小说TXT,pdf,epub,kindle格式电子书下载. 本书由(呓语成谶)为您整理制作 ================= 神经病不会好转 作者:马甲乃浮云 【文案】 爷爷出院后,为了能再见江医生一面,我注册了健康问答网站,在神经内科版块编了个理由匿名提问:「急急急!!这两天有急事要请假!!辅导员说没病不给开假条!!各位医生大人行行好,怎么才能立刻患上偏头痛???」 很快,有位专家轻描淡写给出回答:「收到一份补考通知」 一怒之下,我点开他的名字。 万万没想到,专家正是江医生。 扫雷提醒: 1.女主暗恋+倒追文 2.男主是神经内科医生,离过婚 3.有时间就尽量更 4.生活化接地气小言,少女心爆发之产物 内容标签:都市情缘 天作之合 制服情缘 主角:吴含 ┃ 配角:江承淮 ┃ 其它:蠢比作者也可以小清新啦(。-v-) ================= ☆、第一张处方单 我目送老弟钻进了办公室。 此行的目的很明确,让他帮我跟办公室里面的一位重要人士要电话号码。 没有亲自要,而是让我弟上阵。原因很简单,我怂,怂包一个,不敢和心仪的男神对象面对面,我怕一跟他视线碰撞就电光石火电闪雷鸣直接石化僵死在原地,八竿子打不出个屁。更何况这间办公室可不止他一个人,还有他的同事,万一我被看笑话了呢。说到底我还是个面皮儿比较薄的人,有的姑娘天生洒脱跨出人生一大步拍肩就能问心悦之人“你能不能从了我”,而我只能跨出四分之一剩下的四分之三交给我弟弟来办。 这“四分之三步”交换的代价是“三张Q币充值卡”,我弟就是个玩物丧志的东西,人家山书山有路勤为径一步一个脚印,他网游无涯乐作舟一步一张充值卡。 我并不想当个帮凶还又给他添一把桨,可除此之外,我别无选择。 我呆呆站在办公室门两米开外,和门板面面相觑,相看两厌。 一分钟。 两分钟…… 两分半…… 我弟的办事效率还真是对不住我买来的一寸光阴一寸金,他到现在还没有出来。我有些惴惴不安,毕竟办公室旁边的病房服务台护士看我的目光都有了几分询究和异样。 自动过滤掉这些袒露无遗的视线绞杀,我依旧屏息凝神盯着半掩的办公室门。 过了一会,门开了。 我弟探头探脑放出自己的大脑门,确定我这个后盾还坚强地矗立在原地后,才接着放出自己的上身,腿,然后一整个人朝我小跑过来。 他停在我跟前,面露难色:“姐,没要到。” 我垂眸看向他毛刺刺的头顶:“吴忧同学,你对得起自己呕心泣血好不容易商讨来的三张充值卡吗?” 他:“没办法,你以为我不想要充值卡吗,我早就想买那把永久枪了。” “你的重点快歪到孟加拉去了,”我瞪他一眼,压低声音:“你怎么跟江医生说的?” 他:“我非常礼貌地问他要电话,然后他看了我一眼,问我多大,我说十五,他就笑了笑,问谁让你要的,我说我姐。” 我捏了他腮帮子一下:“你这卖姐的速度简直堪比光速啊。” 我弟:“你先别急着下重手,我还有话要补充呢,”他揉了揉脸,掀起眼皮子委屈吧唧地看我:“江医生说了,让你姐姐自己来要。” 我的大脑当即死机了一秒。 让、你、姐、姐、自、己、来、要!这一句话,这八个字真是五雷轰顶振聋发聩,我本欲抱着侥幸心理拐弯抹角走个独木桥小捷径什么的摘取胜利的果实,到头来现实还是要逼着我踏上阳关大道直面眼前的高树和大川。 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放下了面子拿得住郎。我深吸一口气:“行,我去,你回病房等我。” 我弟点了点头,脚底抹油窜回走廊,球鞋底子蹭得瓷砖地吱吱响,溜得比谁都快。 原因无他,急着回去打神庙逃亡2。 我又在门外纠结了一会,提了提胸,推门走入。 老医院的陈年老门了,一下带出轻飘飘的吱嘎声,右边角落立刻有三个聚集在一起闲聊的医生朝我看过来。 像被人莫名拧开了一个体内的开关,脸颊两畔的气流一下子咕嘟嘟地,被煮得滚热起来。 江医生的办公桌正对门口,他没有注意到这边,正低头专注地写字。我只能看见他在格子间后方露出的半个头顶,那块儿的头发并不长,黑漆漆的,整洁又利落。 走得越近,眼底就越能吸纳到他更多的五官,他饱满干净的额头,英挺的眉骨和鼻梁,无框眼镜和偏白的肤色给他平添一分斯文、甚至可以说是文弱的书生气,但这种弱质的气场很快就被他写字时不刻意为之,却又完全不塌不驼的腰杆与肩线给中和了。 他有一种沉淀的男人味,不突出尖锐,却也足够于细微处见性感。 我停在格子间前,隔板像个防止僵尸入侵吃脑子的小栅栏一样,阻隔住我走得离他更近。我盯着他握在钢笔上的手指,修长漂亮,骨节分明,而他握笔的姿势就跟他的坐姿一般标志,滋着一股子沉稳的英气。 光是看见这个手就足够让人欲罢不能的了。 原谅我的没节操,如果此刻我的视线也有动作,那江医生的手恐怕早已经被舔得湿嗒嗒的了。 我将无所适从的目光停留在他一片修剪得当的指甲盖上:“江医生。” “嗯。”他没抬头,还握着钢笔在奋笔疾书抄写什么东西,用一个字赋予我存在感。 “我就是刚才来要电话的那个小男生的……姐姐……”完了,又来了,怂包又附体了,我的语气在粗劣的自我介绍里越变越微弱,像是被罩上玻璃罩的酒精灯,闪啊闪的,就快缺氧熄灭了。 “我知道你,六号病房吴先生的孙女,”他搁下笔的同时,直入主题,这样问:“为什么要我电话,你爷爷让你来的?” 有一瞬间,时间交错,眼前的一切既视感是那样强烈,我就像是被老师叫到办公室谈话的差生,只等着对方发布指令,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我心头那几丁零星小火还在顽抗挣扎着:“不,不是,不是我爷爷,那个,是我自己想问的,您……”我恨透了自己的慌张和无措,它们让我的措辞技巧一下子倒退回人类水平线以下,比便秘还便秘:“……有没有女朋友……” 憋完这句话,我松了一口气,背脊上汗都快出来了。 江医生掀起眼睑看了我一下,突然笑了,还是有声版,轻轻的短促的两下。他的眼睛真好看啊,剔亮分明,一点没有长年佩戴框架的晦暗;他也笑得好好听啊,清沉悦耳,虽然意味不明,却也足够像是一枝藤蔓顺着我全身攀爬而上,最后停在我心头,叭一下开满了花。 他完全抬起头来,鼻梁高的人就是天生优势,每次抬头连框架都不用扶一下。 他就这么看着我,清淡的笑容也保持在那不褪色,紧接着,对我说出了一句话。 ## “怎么样!?”我一回病房,我弟弟就放下手里的手机,大声问。抛开手机游戏关心起姐姐的终身大事,这小子还算有点良心。 “什么怎么样?”我爷爷坐病床上,从报纸后方抬起头来。 我打谎:“最近便秘,刚才出去拉屎了,他问我拉屎拉的顺不顺利。” 老人家真是婴孩一般纯真易骗,奶奶把削好的苹果交给爷爷:“病房里不是有厕所么。” “不是要吃苹果嘛,怕熏着你们。”我挨着床沿坐到我弟弟身边,他又在埋头猛打神庙逃亡,我哀婉着口吻:“失败了。” “多吃点香蕉吧。”姜老辣,我奶奶身处状况外还能就着我们的不明对话神插入进来。 吴忧暂停游戏:“为什么?” 我:“把手机给我。” 吴忧老老实实把手机递到我掌心,我摊开壳子,调出短信框一个接一个打字:他结婚了,有老婆了,孩子都有了,我希望破灭了,现实就是这么残酷,你继续打游戏吧,你再过几年也要面对残酷世界了,好男人都被提前拱了。 打字是不想让我爷爷奶奶听见这件挫比事。 吴忧轻声轻气说:“他怎么跟你说的,看你打字的方式都透出一股心如死灰的悲壮了。” “你这么会用成语怎么语文成绩还那么差?”我更加轻声轻气:“我问他有没有女朋友,他微笑着对我说,我连孩子都有了。” 哈哈哈,我弟弟第一反应居然是嘲笑,他十五年来堆砌的人性都被狗啃了,白给他暗地里充值游戏点卡刷好感度了。 他笑个屁,我都快哭了。 他说:“长得帅当然抢手,我以后肯定也跟江医生一样,是被提前拱的帅哥之一。” “嗯,你提前被CF里面的枪口拱了菊花。”我目不斜视回道。 “神经病,你才被拱菊花,”吴忧晃晃头,故作老气横秋的深沉:“放弃吧老姐,江医生根本不属于你。” 是的,他不属于我,从一周前我爷爷因为轻微中风住院而特别指派我过来陪护接着对江医生一见钟情至今,我也差不多清楚透彻了这一事实。 他真的不属于我。 爷爷入院第三天,江医生下午有班,我四点半就提前小跑到电梯口,琢磨着能不能拦下他要个联系方式,结果到五点十分他都没出现,我回住院区走廊一看,他正换上便服从办公室出来。天呐天呐,我心跳如雷,又一路狂奔回电梯口理好门帘正襟危坐等着,十分钟又过去了,江医生还是没有出现,我只能丧气地拖着蹲麻的大小腿回到病房,沿路顺便偷窥了一下大敞的办公室,他的白大褂搁衣架上,人已经不见了。 我突然意识到,他应该是从那边的安全通道楼梯,下去了。 对,走下去了,步行。这可是十八楼!! 爷爷入院第五天,我去开水房帮老人家打水,恰巧碰到一个白森森的修长身影站在阴暗处,但这个身影一点也没吓到我,我知道它的主人是谁,他在短短几天内就刻进眼球深入骨髓化成灰送到田地当化肥我都能认出来。心跳陡然加速,我的手不免一抖,空荡荡的水瓶一下子变得沉重无比。我停下脚步,捏了捏瓶子把手好一会,才能稍微端平一点打在胸腔内壁的狂野力量,朝里面走了过去。 我拧开另一个水龙头,梗着脖子在心里计划着要不要打一声招呼,要不要甜甜美美地叫上那么一声,譬如“江医生你今晚值班啊”“江医生晚上好”“江医生你好辛苦”之类的话,而我最终还是没有喊出来,因为他压根不曾看我一眼,直到离开。 运筹帷幄之中,必败千里之外,注定孤独一生。 我站在阴影里,让开水呼噜噜灌满水瓶,心口却异常空落。我能预见到自己对江医生说出来的话,无论是字眼,还是口气,都必定充斥着挫败与迟钝。 ——就像今早去问他电话号码这件事一样,愚蠢到惨,惨不忍睹。 ## “嗯,放弃了。” 我附应着我弟弟那句话,抬手揉了揉他刺猬一样的脑袋,人啊,放弃的时候就会觉得手里空空的,心也如同从高处下坠一样失重,很想抓住一根救命稻草。我弟的头毛就是那根救命稻草,它们好歹不让我的掌心那么空旷,思绪那么无措,动作那么僵滞。 我都不记得江医生在宣布他有孩子之后,我是怎么离开他的办公室走回病房的了,那一段记忆像是被抹去了,我也完全不乐意回想。 反正也是无穷无尽的空旷啊,无措啊,僵滞啊,比现在还多。 视野一隅里,窗头阳光很好,爷爷奶奶正在分食一整个苹果,咬得嘎嘣嘎嘣的,老两口相依相偎这么多年,深情被时光打磨成平滑圆润的玉石,面对面也懒得磕碰纷争,就爱平平淡淡地聊聊天。 奶奶边嚼边说起一个熟悉的字眼:“我今天听隔壁病房的老太太讲了小江主任一件事。” 像灵敏的猫,活跃的狗,得瑟的兔子,我唯恐不及地提起耳朵。 女人啊,你到老了名字都叫八卦,我觉得我奶奶一定是以后的我。 爷爷作为一个男人居然也意外感兴趣,他放下报纸:“什么事?” 奶奶:“小江主任结过婚。” 爷爷了然地哦了一声:“条件那么好一男孩子,不结婚也奇怪了。” 奶奶:“但是前年又离婚了哦,”她神秘兮兮地压着嗓门:“好像是被自己老婆戴了绿帽子。” 估计是八卦过于劲爆,我弟玩神庙逃亡也玩得心不在焉,偏要进来插一脚乱讲话:“估计是那方面不行。” “说什么呢!”大逆不道侮辱我男神,我直接对着他后背钉了一拳,我爷爷奶奶从小惯他到大,这小渣渣向来在二老面前口不择言。 他摆丑脸吐舌头:“就说给你听的。” “臭不要脸的小炮子。”我骂。 我奶奶没在意我俩的奇怪互动,否认:“怎么可能不行,他小孩子都两岁了啊,法院判给他前妻了,现在江主任孑然一身,也怪可怜的。” “也不知道是谁的种。”我弟弟继续大放风凉话。 这回轮到我爷爷也怒了,江医生是他的主治医生,对他照应有加,我爷爷更是赞不绝口。他瞪吴忧,语气略冲:“别瞎说。” “噢……”我弟歪了歪头,摊手摆出妥协样子:“不说就不说,不过我估计有人这会可高兴了。” 咦,这小子没拿正眼瞧我,也没拿余光扫我,我的心思怎么一下子就被他给凭空识穿了? 我侧头去看厕所门,那上面的方块玻璃刚好形成一个还算清晰的平面镜。此时此刻我才发现自己嘴角上扬的弧度完全不加掩盖,兴奋劲儿就从那里边涌出来,汩汩不断,像拥有水风车一般的动能,用力把我往上拉了又拉,想撇都撇不下来。 嗯,是啊,我这会可高兴了。 ☆、第二张处方单 “你有什么可高兴的?”康乔在手机那头喋喋不休,操着各种恶劣的字眼往我耳膜上砸,只为抒发她难以置信的情绪,“高兴你喜欢上了一二手货,捡破鞋。捡破鞋就算了,还有孩子,整就一破鞋还拽只小拖油瓶。你才多大?你自己还是你爸妈的大拖油瓶呢。” 伺候我爷爷吃完午饭歇下后,我偷跑到走廊尽头,停在窗台边给康乔打了个电话。她是我大学室友兼职闺蜜,自打我被属于江医生的那柄丘比特箭穿心而过后,她就一直在关注着我和江医生的进展。 我第一时间向她汇报了有关江医生的最新讯息,言简意赅,离异,有孩子。 说实话,这个身份,无论摆在哪个盘正条顺的女孩子面前,都是唯恐避之不及的。包括我,在没碰见江医生之前,我一直认为离异男人大抵不是有出轨偷情前科就是游手好闲的失败者,这样的人,我看都不会看一眼。可是自从认识江医生之后,我就觉得自己以前的眼界实在太窄了,太狭隘了,太浅显了,太以偏概全。 我永远都记得一周前我起了个大早来看爷爷,打着哈欠,走出电梯,拐弯走进病区,见到江医生的第一眼。 省人民医院的关系,尤其还是充溢着“脑出血”“脑梗塞”这种大众老年病的神经内科住院区,必然会一床难求。 当时,走廊上架着两张临时床位,有个老太太坐在其中一只的床缘,身穿白袍的青年就站在她面前,低头问了几个问题,又指挥她做了几个动作。老太太似乎都有些不耐烦地在瞎嘟囔,但他只是微微一笑,那笑容里润着温和,耐心,宽容和谦逊,像冬天的霁阳升起来了。 接二连三打哈欠的我,就偏偏在这一个上面卡壳,愣是没打出去。根本来不及阻止,就如同被偷袭一般,有一枚隐形的子弹就从我半张的嘴唇间打了进去,几乎一击毙命。我无法控制心脏的疯跳,呼吸的错乱,放佛将死之人。但我并没有死,这枚子弹本能般地从我胸口炸开,长成花瓣,重重叠叠,花朵繁复,身体里瞬间怒放出一个春天。 后来我和康乔分享了当时的奇妙感受,她根本不屑一顾:“要不是江医生脸好个高气质佳你怒放个什么春天啊,你让王宝强黄渤之流穿个白大褂站那试试,你经过的时候不对他怒放个屁都算好的了。” 我心悦诚服地点头,对,她分析的很中肯。 那天,我就怀揣着一个砰砰跳的春天,还装目不斜视冬日般冷峻,从他身畔经过。我暗搓搓地偷听到有病人叫他小江医生,小江主任。这儿的病人年纪大多五十岁靠后,他们唤他的时候都爱带个“小”字当前缀,因为他生得年轻,清俊又斯文。 那天,我找到爷爷的病房,门边的铭牌上写着床位号,1806,数字的旁边是责任医师和护士的金属黑体字,上下平行,我瞄了一眼责任医师后头,摆明是一个女人的名字,姓氏的发音跟“jiang”完全不挂钩。 心微微下沉,说不失落是假的,江医生为什么不负责我爷爷?这是当时油然而生的第一个念想。 之后几日,因为奶奶身体状况也一般,而且她体型偏胖,睡不来医院的陪护折叠小床。晚上就换我待在这,大概是第二天下午吧,奶奶扶爷爷去走廊有太阳的地方散步,活动筋骨。我就一个人被落病房里看电视。 没过一会,门口有白色的东西一闪而过,似乎有人走了进来,我偏头朝那看过去,就看见了四十八小时前曾让我心花怒放万物复苏的导火索, 江医生。 他穿着黑色毛衣,里面有衬衣的领子露出来,被衣主整理得笔挺干净。服装颜色里属白色最不显瘦,但江医生身上微敞的白大褂却衬得他两条腿意外修长。 再一次见到他,春天嗖一下过渡到盛夏,轰得一下,室内暖气直升一百摄氏度,我脸烫得像前不久刚被开水浇过。 妈妈呀,明明在一本正经坐姿正常地看电视,为什么我还是有种出尽洋相的窘迫感? 大概是见到病床上没人,来人视线回到我身上。他看了我片刻,似乎在斟酌和定夺我的身份,接着,他才问:“你爷爷呢?” 他猜的可真准,他可真会看人。我下意识收了收下巴,这样脸盘应该不会显得那么大:“跟我奶奶出去散步了。” 我故作平静地答着,边在心里反复叨念,我一点都不紧张,我一点都不紧张,我拼命督促自己,打着气。 他颔首,“那我过会再来。” 江医生像是要走了,可我还想再跟他多说几句话,我叫住他:“你是我爷爷的主治医师哦?” 他纠正了一个字:“我是你爷爷的主治医生。” 我没搞明白:“主治医师和主治医师不是一回事?” “主治医师是职称,主治医生才是称呼。”江医生随意解释了两句,跟我想象中的耐心温和如出一辙。但他的耐心温和不并掺杂软弱妥协,全然一派融入骨子里的好度量和好教养。 镜片也一点都遮不住他狭长漆黑的眼睛,他眼神向来坦荡沉稳,可我还是被看得心头火辣辣的。 我绞尽脑汁地刮着话题,只为了让他多在病房留一会。怕他看出我的小心思,我只能用力在脸上每一处施展着困惑劲和求知欲:“噢,既然你是主治医生,那怎么每天来病房的都是一个女医生而不是你啊?” “她是负责你爷爷的床位医师,比我入微得多,”江医生看了看身侧的门,跟我道别:“我还要去看别的病人,先走了。” 他可真忙。 “好,等我爷爷回来了我会告诉他的。”告诉他你来过。这里刚刚进行了一场格外致命的慢性绞杀,受刑者是我。 江医生“嗯”了声,要离开了。我泄一口气,不再手握成拳,舒展开五根手指头,想要探出椅子扶手,摆出道别的姿态,晃着跟他说再见。但又觉得这个动作格外蠢,只得讪讪放弃,看着他走了出去。 ## “吴含,你到底有没有在听我说话?”康乔的炮仗一样的嗓门把我从回忆打醒。 我把手机贴近耳朵,跟她解释:“江医生的孩子跟的前妻,他现在就一个人,”我皱了皱眉:“你也别老说人家破鞋,就算他是破鞋,那也是伯鲁提的,鞋中翘楚,灵魂之鞋,”我的声音没自信地弱下去:“而且,我还未必捡得到破鞋呢……” “瞧你这出息!你还没跟他有一腿呢,就开始护短,”康乔啧啧声:“出师未捷身先死连他的手机尾号都没摸着,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闺蜜真是奇怪的生物,嘴上说着不支持你不看好你,行动上又在善意而宽容的为你推助。 “走一步看一步吧,”我把空闲着的手指搭在窗檐上,“我爷爷应该有他的名片,但是我没法正大光明地去跟我爷爷要啊。” “你到底喜欢他哪啊?”康乔又莫名其妙问,她重复一个问题两遍大多是因为对一个人不理解,看对方有种烂泥糊不上墙的挫折感。 “脸啊。”我理所当然答。 “脸,脸好看的多了去了。我那天去医院找你,特地去神经内科门诊看了看你那江医生糊墙上的介绍框,在一排老专家肖像的衬托下,他确实好看,但世界上又不是没有比他更好看的人了,单身未婚的肯定也有。” 我盯着自己在窗台上点啊点的手指:“那我打个比方,你在一个帅哥班级,外貌全是一个水平线的帅哥,你都快挑花了眼。但有一个帅哥,他从不逃课,从不迟到早退,谦逊有礼,上课的时候,其余帅哥都哈着腰玩手机抖腿嚼口香糖,就他一个笔直地坐在那认真听课,你还会再看别人吗?” 说这些话的时候,我脑子里自动呈现出一幅画,一个回忆:就有那么一回,我路过江医生办公室,他正坐在主桌电脑前,摁着键盘往屏幕上输东西。就给我一个侧面,年轻的男人腰线笔直,坐姿那么端方,不跟别人一样,也不跟我一样,上网总是和驼背如影随形。 康乔冷呵呵一笑:“你才认识他几天,就过度脑补成这样,你怎么知道他根正苗红?我堂嫂就在医院做护理,她说当医生的大多好色,生活中还有怪癖。” “啊……愈发觉得萌了。” “鬼迷了心智!” “不说啦,再见!” “你有本事反驳我啊,就知道说再见逃避现实!” “你知道你爸妈为什么叫康乔吗?再别康桥!我的道别只是为了不辜负你父母对你的殷切希望,轻轻的你快点滚吧,再见!” 我掐断通话。 回病房的路上,我又在办公室附近墙壁的介绍框前停了一会,18F病区算是江医生的地盘,他的玉照被镶在这儿也不奇怪。 介绍牌的内容我都快背下来了: 「江承淮,男,副主任医师,兼职南京医科大学神经病学副教授,曾在香港中文大学威尔斯亲王医院和北京多家医院、科研院所进修学习。为专科各种常见疾病和危重病的诊断和治疗积累了丰富的临床经验,尤其在脑血管疾病、头痛病等的诊断和规范治疗方面有较深的造诣。曾在国际、国家和省级期刊上发表论文30余篇,参与国家自然科学基金项目2项。主持省级课题一项 。获省级科技进步一等奖1项。主编著作3部,参与编写十余部。」 真的是好厉害啊,我把他的成绩和印象中的十二星座性格对着号,深觉江医生可能是摩羯座的人,学神+工作狂魔。我也对他前妻更加好奇了,到底是什么女人啊,竟然会把这么无可挑剔的男人甩手出去。 他的名字也很好,“淮”字的本义是,至清的水,真的超级好听。 真是受不了,我捏紧手里的直板机,细细消化着有关他的信息,想着想着,两边的脸又蒸腾起那种,浮躁而熟稔的热量。 “小姑娘又来每日一看江主任的牌子了。”医药车的轮子咕噜声从我脚边经过。 像偷鸡摸狗被抓了个正着,我赶紧回过头,调侃我的是林护士长。她是我爷爷病房的责任护士,三十多岁,脸颊饱满红润,看上去很和善。 在对角服务台的年轻小护士附和她:“是地诶,我也看见她天天都要在那站一会。” 这些护士跟我差不多年纪,打趣起来也是一把好手。 看来我不以为意的痴汉举动,早就成为别人眼里的不同寻常。 真是窘到不行,我缩着下巴藏着自己那颗可能早已沦为番茄同类的脸,慌张地找理由,找借口:“我就是觉得,江主任很厉害啊,这么年轻就这么厉害,羡慕嫉妒恨,”我语无伦次解释着,舌头和思绪一并打结,那些干巴巴的用词把我出卖了个透:“我也快毕业工作了!多看看这个,多刺激一下,不对,激励一下自己,不能再当个学渣啦!” 说完这些话,确认自己脸上的状况应该稍微好点,没那么红到惨不忍睹了,我才抬起头,睁大眼,凸显出我心敞亮正大光明,朝着服务台的方位看去。 心跳在这一秒静止,酷暑闷夏的燥热感铺天盖地。 我的目光被中途打断,因为江医生的突然出现。他可能是刚好要从办公室出来,又或者已经在那伫足了一会。 但一切原委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此时此刻,他就站在办公室门口,目光淡淡地,朝我看过来。 ☆、第三张处方单 我一定在刹那间又红了脸,那种火烤一样的气息铺天盖地倾倒下来。好像江医生一出现在我眼前,医院的室温就会在顷刻变得格外高。 我不敢再站在牌子跟前了,这个举动让我的心思昭然若揭,刚才那一小段僵硬的解释都不能拯救我了。我微微垂下眼,手机正被我掐紧在五根指头里。直到此刻,我才感觉到稍微有了点力量回了我身体里,我离开原处,加快脚程,朝着正前方走去。 这中间必然会经过江医生。 为了不显得那么做贼心虚,我沿途跟他打了个招呼:“江医生,您好。” 打招呼的时候,我都不敢正视他,怕窘意和爱慕都写在了眼里。 江医生大概没料到我问个好还这么正式,微微一愣,旋即才应了一声:“小朋友,你好。” 他语气里蕴着一点儿笑的意思。这可真要命啊。 小朋友,你好。明显是为了配合我那一本正经的问好,都可以组成上下联再配个“倚老卖老”当横幅了,小朋友……其实我也不小了。 服务台变得异常安静,三两护士都用揶揄的眼光看着这边,真讨厌她们的揶揄,一点也不加掩饰,不给我留一点颜面。 江医生从门框里走出来,他个头好像并不比门低多少:“我正好要去你爷爷病房。” 说完抬起长腿就走。 “那一起!”我急匆匆地说,真的不知道该怎么讲话了,但又害怕让自己落下。我跟上江医生的步伐,跟他一致并肩。 视线刚好和他的胸口齐平,我瞥见江医生的工作服前兜插着一支镀银边的黑色钢笔,真是老学究做派。 不想一路沉默,我找话题:“我听我爷爷说,他明天就可以出院了?” 江医生点点头:“我去病房也是为了跟他说这件事。” “那他现在身体完全好了吗?以后还会中风吗?”刚问出口,我就觉得自己提了个蠢问题。江医生是爷爷的主治大夫,我怎么能质疑他的治疗手腕。 江医生讲话跟他的步行速度一样,不紧不慢的:“还是有一定可能的。” “啊……”我难掩失落。 “你爷爷的轻度中风是动脉硬化引起的,”他吐字清晰而标致,声音像一捧清水一样淋在我耳朵里:“他血压不高,不沾烟酒,每天早上都会散步慢跑,生活作息也很好,按道理说,不应该有这种血管疾病。” “那是因为什么?” “平时神经紧张,易怒。” “哦……对,我爷爷确实经常跟我还有我弟弟发脾气,”我回忆着:“他是处女座的,洁癖可严重了,我弟喝完的牛奶包装盒没及时扔垃圾桶,他都会来火。” “嗯,”江医生补充:“还有,吃东西过于油腻。” “对!我爷爷就喜欢吃大肥肉。” 江医生伫足在1806号病房门前:“瘦肉呢?” “都让给我们吃了,”我抬高手机锤了下另一只手心:“那我们以后尽量不惹他生气,瘦肉都拿来孝顺他,肥肉的话,就由我和我弟平摊。” 他推开门前,回头笑了笑。光在他眼底聚起焦来,之前平视前方的那种涣散荡然无存,紧跟着,他就问了我一个问题:“你很喜欢研究星座?” 我停顿了片刻:“还好吧。” 他看着我,继续问:“你看我什么星座。” 我回避着江医生的眼睛,他的注目,哪怕还隔着一层镜片,都会让我有种莫名的羞愧和怯懦,无所适从。不过我还是告诉他心里的答案了:“我觉得,可能是……摩羯吧。” 他极快地否定:“我是巨蟹。” “喔……其实我对星座也不是了解得那么透彻的……”真是失败的揣测,我急切给自己找台阶下。 “所以了,”他说:“没必要用星座衡量你爷爷,他只是希望你们晚辈的生活质量好一点。” 他平和地搁下这句话,推门走进病房。 ## “我可能给江男神留下坏印象了!”晚上,医院断灯后,我躺在陪护床上,开微信,在【叁贰陆名媛圈】里发了条消息,又补充:“他肯定觉得我不尊重老人!” “叁贰陆名媛圈”我室友建的微信群,就四个人,326是宿舍房间号,至于名媛……单纯是女*的自嘲。 康乔还没睡,第一个跳出来回我:“就冲你今天挂我电话那举动!说明你不光不尊重老人!还不尊重同龄人!” 我:“我爷爷明天都要出院啦!我以后再也见不到他了!我在这住十天见他的次数一只手都掰得过来!” “大半夜的,能别一直感叹号聊天吗,”张思敏也加入话题:“你们俩怎么不干脆拉开窗户扯着嗓子对唱山歌?” 康乔:“好啊,吴含含那个春心唷,黄艳艳~” 我:“……你有病吧。” 还是张思敏抓重点:“怎么了?你做了什么事,让你在江男神面前这么受挫。” 我就把下午那事儿一五一十讲给她们听了,末了总结:“他肯定认为我是一个浮躁的人,总爱钻研星座,却不会静下心去仔细了解一个人。” 康乔不屑:“那他让你了解了吗?真是,走个捷径都不让,装什么假清高。” 我把话题从抨击江医生上拧回来:“我怎么办,明天就要走了,要不要去跟江医生道别,明天不是周二,他不坐诊,肯定在楼上办公室的。” 康乔:“当然要去啊,再不去就彻底没法了,马上就要过年了,医生都要放大假。你号码要不到,除夕夜连一次被男神群发祝福短信的机会都没有,你也太挫了。” 张思敏附和:“惨不忍睹地,挫。” 我:“他上次都拒绝没给了,我再要是不是太厚脸太廉价太掉次啦?” 康乔:“倒贴的女子,你难道还想把自己摆在高贵奢侈品的地位吗?作不作?” 我:“那他清楚我喜欢他么?” 康乔:“那么明显还不知道?这种离过婚的老男人,老奸巨猾,就喜欢勾引着你们这些小姑娘往上贴,贴来了也不给你们一个明确身份,单纯享受被贴的快感。” 我:“江医生根本不是这种人,我从来没见他跟年轻护士开过玩笑,护士门也都对他很敬重的样子。” 康乔:“因为人家妹子都清楚自己不跟他一个段数不轻易去飞蛾扑火,就你一个盲目的,上吧。” 我:“哦对了,他今天还叫我小朋友。”后头还特意附了个emoji的「可爱」表情。 康乔:“你的心智也的确对得起他给你的称谓。” 康乔永远一副愤世嫉俗样,大家同为中文系学子,单数她最像五|四爱国女愤青。我转移话题到另一个始终没露面的室友身上:“黄亦优呢?” 张思敏当即回答:“肯定睡了,她这几天忙着找实习单位,白天都在笔试面试。” 张思敏和黄亦优私底下的关系,要比和我、和康乔密切得多。四人宿舍就是这样,两个两个玩得好才能形成一个和谐的天平,不至于纠纷遍地。 关闭微信前,我跟她们道别:“我也睡了,晚安。” ## 第二天早上,八点半左右,江主任作为本楼的二把手,例行领着其他资历尚低的小医生们,来我爷爷这查房,并留下一些有关生活饮食、护理保养方面的医嘱。 他站得离床尾不远,在跟我爷爷讲话。他面对面与旁人讲话、或者倾听他人讲话的时候,都会正视那个人,显得有礼数且尊重人,而我就一直盯着他。成语词典里就该创造一个叫“爱不释眼”的成语,有的人很难摸得到,看着都特别特别好。 江医生身后还有两三个的女生,应该是医科大学的见习生,年纪轻轻,看起来跟我差不多大。 负责我爷爷的那个女床位医师也在其列,她朝我走过来,把一张纸片交到我手里:“这个给你。” 我接过一瞧,白纸黑字的,出院通知单。 “拿这个和你爷爷的医保卡去一楼收费处结个账,就可以来换出院证了,”她直起身往回走,一边跟那群见习生议论起我:“这小女孩应该跟你们差不多年龄吧,是南大高材生,中文系的,才女。” 我以为医院里就护士八卦,没料到冰清玉洁的女医生也这么八卦。 见习生们顺着她的话,开始窃窃私语。我斜觑我爷爷,一定是他整天没事乱透露的。 悄悄抬起眼,我刚好瞄见江医生也看着我。他眉眼细长,生得一派神清骨秀。 他大概和身后的医生们一样,单纯只是因为话题的矛头正指着我,就顺便看过来了。 我快速收回视线,心脏又开始用力地拍打在胸口上,膨胀的不舒服感顷刻间把我灌满。好像我还算拿得出手的大学名字和科系,并不是一种光荣的介绍和炫耀,而是羞耻的袒|胸|露|乳。 “先走了,祝您身体健康,长命百岁。”我听见江医生客套跟我爷爷的道别,我爷爷也是各种道谢。 接着就是众人离去的细碎行走声,门被带上的吱呀声。 终于走了。我倒回椅背上,在心里长长舒出一口气。 刚刚侧耳倾听的几秒种,我大脑里闪烁过许多念头,这可能是我和江医生的最后一次碰面,以及,今后我可能都不会再见到他,我要不要立刻冲出去要号码? 不行,真的不行,这会人太多了。 我可以给自己面子,但不能让江医生在自己学生跟前丢了面子吧,莫名其妙被一个异性要电话,作为一名副教授导师,他肯定要被自己的学生调侃议论很久。 于是,最后一个念头,就如重负般压着我,把我压在了身|下的椅子上,不能动弹。 我也没有追出去。 临近中午,奶奶过来接爷爷出院,我和她一块帮爷爷收拾好生活用品和换洗衣服后,才把压在床头柜子上的出院通知单从茶杯底下取出来,捏在手里走出病房,打算去一楼结账。 老天真是喜欢先抑后扬甩个巴掌又赏个红枣地耍人玩儿,我在走廊上没走几步,就撞上江医生从其中一个病房出来。 不能忘记我的计划,一定要把它付诸实践。手心瞬间热得出汗,我叫住江医生:“江主任。” 叫他的这一声,我感觉仿佛有喜鹊从话语里飞了出来。 他也看见我了,脚下步子停住,被风带起的白大褂衣角也垂坠回原处:“找我什么事?” 我望向他,我靠,江医生居然没戴眼镜!而且相貌也不比戴眼镜的时候有差!反倒还更年轻了! 暂时压抑下花痴的念头,我拼劲全力让自己的语气维持在自在轻松的状态,晃晃手里的出院单子:“我要出院啦。” 这张纸可真像一柄白旗,充分概括了我在江医生面前的所有状态,只需他一眼,我就会缴械投降溃不成军。 他乌压压的睫毛一低,看了眼我手里的纸片:“我知道。” 我垂下手:“真不考虑留个电话给我?”即将到来的离别逼迫着我,让我变得勇敢,我随即就把目的说出来了。 江医生单手插|进白大褂兜里:“你爷爷有我的名片。” 我在心里咆哮,我知道!但我不方便啊!我可不想搞得家里人尽皆知!不想幻灭我爸妈眼中的乖乖女形象成为一个豪放倒贴货!我找了个烂俗的借口:“那是你给我爷爷的,又不是给我的。” 他看了看我,好像有话想跟我说,有点欲言又止的意思,然后,他问:“你要去办出院手续?” 盯着他温和的脸,我变得恍惚又迟钝:“啊?嗯……是啊!” 江医生露出那种很官方的笑容:“正好要下班了,我陪你去。” 幸福来得太突然,我有点不知所措,小鸡啄米式点头:“噢噢,好!” “走安全通道,我不喜欢坐电梯。”他转身朝安全出口的方向走去,我也三步并作两步地跟上了。 我问:“你每天上下班都爬楼梯?” 他:“嗯,一般上楼都会步行,算是养身。” 我变成了一张书写着有关“江承淮”的问卷调查报告:“那你不戴眼镜下楼梯没关系吗?” 那种略抿笑意的口吻又出现了,江医生答我:“我度数不高。” 我自顾自点头,跟着他拐进安全通道门,迈下第一级阶梯……之后的几层都沉默异常,我和江医生之间,没有任何一个人开口,直到墙上的标识变成10F。 我盯着那个数字,不知不觉都走下来八层了,真希望能一直走着,没尽头。 旁边的白色身影停了下来,我也跟着他站住。江医生站定的时刻貌似也不需要什么依靠,直直的,如同一株漂亮的高木。不像好多人,一站着就得挨着墙或者贴门板才舒服。 看来他是真的有话要单独跟我说,就在我这个想法出现的下一秒,江医生果然开了口,他说: “我可以给你联系方式,但是跟患者无关的电话短信,我都不会接,也不会回,”他顿了顿,问:“还想要我手机号么。” ☆、第四张处方单 “要啊。” 一秒后,也许都不到一秒,是立刻,马上,是随即,连忙,是一切迫切的形容词。我听见了自己的回答,它在安静的楼道里格外清晰、明确,它也是我心里的声音。 我鹦鹉学舌般重复了一遍:“要的。” 连我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在中文里,反复是一种修辞手法,为了达到强调的目的。连语气助词都不再加,听起来笃定又坚持。 这是最后一个机会,我要把它牢牢攥在手里。我将左手放进羽绒服衣兜里,摆出要拿手机记号码的架势,突出我的意图。 而我的右手,也马上在江医生面前摊开,讨债一样。我用眼神提醒他插在制服口袋外边的钢笔:“我是用手机记?还是让你写在我手上?” 连我都开始觉得自己太过咄咄逼人了。 江医生看向我的眼神并没有什么波动,他从白大褂兜里取出手机,交到我掌心:“你自己来。” 说罢,他还轻轻呵出一口气,好像有点无奈的意思,在里面。 我忙换两只手握着他手机,他用的是黑色的诺基亚925,不是安卓系统,也不是ios。手机外边还套了一只透明真空袋,医院里病菌多,是不是好多医生都会这样? 我隔着塑料膜按开手机屏幕,画面马上跳入wp8简洁而干净的界面:“你怎么不弄个密码锁,也不怕别人偷偷看你手机?” “里面什么都没有,”江医生答得很随意:“他们看了也会败兴而归。” 江医生真的跟别的人好不一样啊,大家都拼了命地隐藏自己,他却有种平和的坦荡。奇怪,我的嘴角又被一股子甜美而窃喜的力量给吊了起来,就这样,笑眯眯地在拨号栏里一颗一颗键入自己的手机号,放佛在郑重地留着什么神圣的印迹。11个数字完成,我还默念了一遍确定没错误,才按下通话键。 我的手机随即在口袋里掀起强震。 “好了,”我挂断通话,刚要把江医生的手机递回去,想了想,又缩回手:“我能把我的号码存到联系人里面吗?” “可以。”从我步步紧逼的回答开始,江医生的态度就一直和顺妥协。 于是,我又喜不自禁地,妥妥帖帖地把自己存进了江医生的联系人名单,才把手机送了回去。 他接过一看:“小朋友?” “你之前就这么叫我的,”我煞有其事地说明缘由,也把自己手机翻出来:“这是为了配合你的习惯和喜好。” 你可以不知道我的名字,但你一定要记住自己曾经叫过一个姑娘,“小朋友”。我在心里想。 江医生听完我的解释,微微一笑,不置可否,只按灭屏幕,将手机重新放回兜里。 欢欣鼓舞,我埋头保存江医生手机号,并偷偷用余光打量了他好几眼,他好像对我把他存成什么名号完全不感兴趣,窥伺的*彻底为零,他就偏头凝视着楼道的小窗子,他好看的侧脸,干净的皮肤,就被那一束零星的光渲开来,打出一层柔和的效果,看得人心都要化。 ## 快到一楼的时候,江医生不确定地问:“你会办出院手续吧。” “入院手续就是我亲手办的,”有种智商和阅历都被羞辱的感觉:“我过完年都是应届毕业生了。” “那就好。”他换上放心的口吻。 江医生停在安全出口前,没有再往大堂里走:“就送你到这了,”他解释原因:“主任带头脱岗,他们会有意见。” “你不是快下班了吗?” “其实还有一会。”难怪他没把白大褂换成便服。 大厅人来人往,开门关门,就算开着暖气,室温都还是偏低的。我看了眼江医生制服里面的黑衬衣,嘶了一口凉气:“江医生,你快点上去吧,这里好冷,别受凉了。” 他眼睛里立刻写上笑的字眼,又淡又沉,像掺进瞳孔的一抹墨,溶化在里头,但又清晰存在着,不容易被人忽略。 江医生抬头看向我身后不远处的窗口,“这会不用排队,去吧,”紧接着,他才跟我道别:“我先上楼了。” “嗯,拜拜。” 我双手插着兜,蹭一下转过身,朝办理出院窗口走过去,我的步伐明明刻意慢吞吞,但踩踏在大理石地面的脚板底,却轻快得要飞起来,放佛踩在一朵云上。 停在服务窗口的跟头,我侧眸朝一楼的安全通道口看过去,那边黑洞洞的,江医生已经离开了。 大多数的人,一生中能有什么荡气回肠赚人热泪,连真正完满的一天都少之又少。但今日于我,就是这之中的一个圆满。很成功,没白活,跟虚度光阴更沾不上边。 哪怕从明天开始,江医生就会开始对我的凶铃充耳不闻,对我的短信视若无睹,至少,至少,我在除夕夜应该可以收到他群发的新年祝福短信了吧。 至少,至少,我在他的私人手机里,也占有了一席之地。这件事本身,就足够让我开心。 ## 办好出院证后,康乔也来医院接我一块去吃个闺蜜餐,她刚拿到驾照一个月,整天开着她妈的车子招摇过市。 康乔人美嘴甜,拍马屁狂魔,还是个学霸中的巨无霸,年年国家奖学金。所以我爷爷奶奶也特喜欢她,看见她就笑成一朵花。 康乔和我一道,替二老医院门口拦好的士,把大包小包安顿好,目送出租车离开,才又掉头折返医院大楼。 康乔不懂我的意思,伸手挡住我去路:“又回去干嘛啊你,还没要到电话?” 我:“要到了,”我抓着手机调出联系人列表给她看,得瑟:“噢噢噢噢,快看!江男神!” 康乔无语地看看手机屏幕,又瞄瞄我:“所以现在到底是要干嘛?” 我:“去江医生牌子那,帮我跟他合个影,”我拽她围巾:“快点!” 康乔:“我的祖宗,你刚要电话的时候,直接开前置摄像头跟他自拍一个不就好了。” 我:“那样也太得寸进尺了,会被人家讨厌的,快,照相。” “你自己爱玩羞耻PLAY也别拽上我好吗。” “你有没有人性啊,算什么姐们啊,下学期的奖学金考察,我也不想再帮你说好话了。老师问起来,我就说,那个康乔啊,臭袜子堆一周才洗。” 威胁奏效,康乔顺从地被我拉着扯着,往大楼里走,她一脸嫌弃:“好吧好吧,别被别人看见,太丢脸。” 于是,咔嚓,为期十天的住院身涯,就以一张我和江医生介绍框的合影相片宣告结束。 “你要把它当手机桌面吗?”康乔斜着眼问我。 “不啊,这是秘密,秘密要藏起来,就跟开过光的玉佩要揣在衣领里一样。” “呵。” 我举高手机,让屏幕里的照片能够同时来到我和康乔的视野里:“有没有很般配?” “般配,简直太般配了!”康乔冷嘲热讽的意思全兜在话语里:“老夫少妻,二手男和倒贴女,真是羡煞旁人的一对。” “你滚吧,狗嘴吐不出象牙。” ## 回家整整一周,我都没给江医生发过一条短信,打电话就更别提了,我连敲行字过去骚扰都不敢。 但我却没有因此遗忘或冷却掉一点对于联系人列表里“江男神”三个字的热情,它们像有温度和生命一样躺在那,存在感高到不可思议。如同冰冷的茧蛹里正在孕育的毛毛虫,让我日思夜想牵肠挂肚,只要够到手机,摸到手机,我都会敲一敲看一看,指不定哪一天,哪一分钟,哪一秒,就会有一只蝴蝶从里面飞出来,漂亮又旺盛,让我惊喜到不能自己。 短短一周里,我也模拟过无数次发给江医生的短信内容:“今天坐诊累不累?”“今年南京还没下过雪呢。”“年底医院是不是很忙?”“快要过年了,江医生有没有给自己买好新年衣服?”…… 真是佩服又鄙夷自己,我找话题的能力的确一流,可是我的勇气一点也不一流,哪怕我检查过一遍又一遍的错别字和语气情境,确保它们万无一失,我都不敢轻易按下发送键,让这些字眼传递出去。江医生摆明是个一诺千金说到做到的男人,我怕自己花上半个小时琢磨出来的心意,全部石沉大海,杳无回音,这可比给我一刀还让人难过。 我也完全不高兴去编纂关于我爷爷的身体讯息,谁会去诅咒家里的亲人再度生病,平安康健比什么都重要。不过,我还是试图以我爷爷的口吻写过短信内容:“我爷爷老记挂着您呢,经常跟人夸您医术高明。”“我爷爷说会找时间再去您那复查一下。”“我爷爷特别听您的话,最近很注意饮食和脾气的说。”“我爷爷……” 我爷爷!我爷爷!这些借口也长得太像是借口了,我烦躁地把它们删了又删,打了又打,最终,我的短信框还是回归空白,还是一条都没有发送出去。 天呐,这条路该走多长多久,才能走到“江医生,我真的很想你”啊。 ## 我觉得自己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周日晚上,我灵机一动,有了个主意。 江医生说:跟患者无关的信息,电话,他都不会接,也不会回。 那这样好了,我把自己变成江医生的病患,我要让自己患上一个有关神经内科的病,找一个周二,挂他的专家门诊,再见他一面。 我快速掀开笔记本连上网,百度,搜索“神经内科”四个字。 很快,一大堆结果黑压压地布满界面,我皱起眉毛,严肃地扫描着词条:“主要诊治,脑梗塞,脑出血,脑炎,脑膜炎,脊髓炎、癫痫、痴呆、偏头痛、神经系统变性病、代谢病和遗传病、三叉神经痛、坐骨神经病、周围神经病(四肢麻木、无力)及重症肌无力等……” 浏览完毕,我的脖子瞬间脱力,就着前额瘫倒在键盘上,这些病也太难患上了吧,痴呆和癫痫倒还蛮好扮演的,反正就装疯卖傻到时候含个泡腾片制造出口吐白沫的效果,但……我是要给江医生诊断的,太丢形象了。 不能这么轻易就挫败,我支起脑袋,继续在词条里筛选着,最终锁定了一个,“偏头痛”。 “怎么才能偏头痛”,我打字如飞,继续百度。 搜索引擎真不给面子,跳出来的全是“得了偏头痛怎么办?”“怎么治疗偏头痛?”“如何缓解偏头痛?” 翻了二十多页,全是针对和解决这种病。难道地球上就没有一个从未得过偏头痛的人类,想体验一下偏头痛的感觉的吗? 我又跳回去,点进第一页一个健康问答网站,翻了翻,这个网站流量很大,有很多名医专家驻扎,打着“不用出门就能寻医问药治百病”的名号,吸引来不少网民来注册询问,而且他们的提问也基本能得到回答。还有!最厚道的地方就是,患者可以匿名提问,保护*。 我决定,再也不依仗百度知道那个不靠谱的家伙了,就锁定这个专业权威的网站提问。 飞快地注册好,我登陆新账号“wh19921121”刷刷跳过好几张网页,直接点进神经内科版块,拟好主题“关于偏头痛”,在提问框里打下“怎么才能在最短时间内患上偏头……”不,不行,我疯敲键盘的手指顿下来,这儿的医生,看到这个问题,肯定会觉得我是个神经病网友来捣乱砸场子的,直接无视掉我了,我得编个合理的理由。 想了一会,我把原来那行宋体字删掉,重新输入:“急急急!!十万火急!!这两天有急事要请假!!辅导员说不生病不给开假条!!各位医生大大,医生巨巨行行好!!!怎么才能立刻患上偏头痛???” 看我这真诚恳切的小口气,看我这标点符号用的多么紧张急促,足以让所有看到这则问题的医德崇高妙手回春的白衣天使们,都提起一颗心来答复我了。 这么想着,我选好匿名,按下回车,发送。 「神经内科」版块首页下方的【最新问题】栏里很快悬浮出我的问题,高高挂在第一位。 我点开仔细看了看,提问人果然是匿名的:南京市网友,w******21 头像也是网站默认的无脸人。 一切就绪,我开始一遍遍刷新网页,F5,F5,F5,按到第五下F5的时候,耳机里叮咚了一下,我瞄向网页右下方的信息提醒框,那儿正在频频闪烁,果然有专家回答我问题了! 短短一行小字从那个小窗口内滑过:“收到一份补考通知单。” ……什么专家啊,热切的我瞬间被浇上一大盆冷水,都没打开原问题网页,直接就着那个信息栏内装可怜:“我真的真的有急事要马上偏头痛,这事关我下半辈子的人生进程,专家大大你就好好回答我一下吧,别开我玩笑了QAQ。” “我的建议是,你可以去隔壁精神科版块问问看。”大概过去一分钟,他一本正经回道。 靠,真没医德,我得看看是哪个狗屁专家,我刷了一下原网页,零点几秒后,那位回答我的专家的名号和基本资料跃然眼前…… 我撑在鼠标左键上的食指再也按不下去。 「江承淮 【实名】 江苏省人民医院 职称:副主任医师,副教授 神经内科 擅长:脑血管病,颅内感染,神经免疫病,神经变性病,神经心理疾病等疾病诊治 满意度:★★★★★ 响应度:★★★★★」 我:“……” ☆、第五张处方单 救命啊,居然是江医生! 我急促地操纵、拍打着鼠标,疯狂按着右上角的所有小x,惊慌失措到鼠标都握不稳了,好像它真的变成了一只狡猾的老鼠让人怎么抓也抓不住。 直到所有的网站都被清光,屏幕也回归了原先的壁纸图样。我才松了一口气。 就在刚才短短的一秒钟内,我都不用去隔壁精神科了,我可以直接被急救车载进医院做心肺复苏!我就如同一个亲身参与火山爆发,飞机失事,后天末日连番轰炸的地球人,第一反应就是仓惶和逃亡。 而我也这么做了。 哪怕我后知后觉江医生根本不会认出这个账号就是我。 看着干干净净的桌面,我的心情总算能平复些了。健康问答网,敢问您的贵圈为何这般小,我不过是在茫茫网海沉浮不定的一粒渣,为什么偏偏就会被我心上人在第一时间看到我甩出的求问信号,还是一个脑子被门挤过被驴踢过的信号。 我离开电脑桌,心神不宁地在房间里踱了几圈后,才又重回椅子上,再一次打开健康问答网,它把我的账号记得清清楚楚,都不用自己登陆。 我小心翼翼打开后台,去看自己和江医生的那段交流,句尾还终结在他建议我去精神病科问问看的回答上。 我支起左手背撑腮,傻乐,江医生连冷幽默都这么帅。 女人真是健忘的生物啊,我完全不记得自己前不久刚刚咒过他“狗屁专家没医德”了呢。 我盯了自己的匿名账号一会,猛然想起一件事,于是又操着鼠标一路撒丫子狂奔点进人工客服: wh19921121:客服!!在吗?!客服!!!!! 客服3711:尊敬的网友,您好,请问您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吗? wh19921121:我刚刚匿名提了个问题!!!比较*!!!那些回答我的医生应该不会在后台看见我的完整账号吧??? 客服3711:^_^这个您尽管放心,我们网站很注重您们的*的,只要您一旦匿名发问,医生们也是不会看到您的完整账号的哦。 wh19921121:噢噢噢!那就好!谢谢你了!我会给你的服务评价打满分的! 被拔高的心脏又慢吞吞蹲回原处,这样就好,江医生就不可能根据首字母和年月份来揣测出这个账号与我相关了,毕竟他那天在病房听女医生说过我是应届毕业生,我之后还又强调了一遍…… 不过是不是我想太多,江医生估计早都已经忘了这茬!连我姓甚名谁都不知道…… 我边打着五星好评,边心境大起大落地想。 客服3711:^_^谢谢您,也别忘了给回答您的网站医生打分哦,他们也很需要您的支持呢。 Wh19911121:好,我知道了…… 我给江医生的答复的【满意度】和【可信度】都打上了满星,这也是他在我心里的分数。 并且,我也希望能通过自己以德报怨的举动,让他对今晚意外碰见的这名“神经质网友”难以忘怀。 我还考虑着要不要再回江医生一句“谢谢您”,但又觉得太过莫名其妙,打满分都不够,还来声真诚的感谢,江医生肯定更觉得这人走错频道了。 于是,作罢。 接着,我又鬼鬼祟祟点进江医生回答的其他网友问题里看了看,发现都是一本正经又相当专业的答复,百分百好评。当然也有慕其美色过来骚扰他的,比如有个叫yaohua1234的网友,她特别点名提问江医生,问:医生,我最近胸口好重好痛,您能亲自帮我看一看吗? 什么人啊,在炫耀自己的大|乳|房吗?干嘛不去心内科呼吸内科问?虽然江医生并未搭理她,我还是咬着下唇,默默右击她头像点了举报。 把江医生的所有回答都颠来倒去反反复复看上三、四遍后,我收藏好网页,依依不舍关掉界面。 此刻,电脑屏幕里就只剩江医生的一张名医个人主页,头像也是他本人。纯粹的蓝幕为背景,他戴着眼镜,身穿白大褂,成熟,干净,充溢着儒雅的书卷气。这张像画儿一样好看的肖像照,在我的手机里也有备份,一模一样,嗯,就在我和他介绍框合影的那一张里。 于是,右键,另存到桌面,插上数据线,再一次如获珍宝般,囊进手机。 “我男人的两寸照片!!!” “[图片]” 我把这张图强塞进微信群,看着它在wifi网络下快速缓冲出来,灰色透明的遮挡物一点点褪去,露出江医生无可挑剔的气质和脸蛋。 康乔:江医生好可怜[蜡烛] 黄亦优:江医生好可怜[蜡烛] 张思敏:江医生好可怜[蜡烛] 吴含含:<[ ] 7'' ——“看看你们羡慕嫉妒恨的嘴脸!有一次真爱多不容易你们知道吗?”(埋怨语气) 康乔:那你继续加油啊,追寻真爱的女子。 吴含含:_(:з」∠)_加不动,我怂得连短信都不敢发。 黄亦优:那你要号码回来有何意义?放着烧香当佛供? 吴含含:他说不回跟患者无关的消息,我今天都上网去搜怎么才能偏头痛了!求着能挂上他号,再看他一眼。 康乔:哈哈,我鼻涕都笑喷出来了,你太会瞎折腾了吧,直接冲过去强抱强吻强行推倒不就得了。 吴含含:不行,肯定会让人家觉得我小太妹一个,轻率轻佻不自重,估计以后看见我就躲着我。 张思敏:吴含你心眼也太实了,你就不能假装偏头痛过去挂他门诊?直接拿着单子冲到他办公室可怜巴巴说头疼,江医生那么谨慎一专家,总不能武断地说你不疼吧。 张思敏发出来的这一段,如果有语气有神态的话,一定在挤眉弄眼地怂恿着我,每一个字连同标点都戳在我心口最容易受蛊惑的地方。对噢,对,我怎么没想到,大脑瞬时做出一个一锤定音的姿态,某种灵感也像焰火一般被燃亮了。 大彻大悟,我快速在信息框里按下:明天周几? 张思敏:咦,真是让人睡不着的消息,是周二。 吴含含:真的吗?那我明天穿什么衣服去????还有发型,快帮帮我!!我要不要画个淡妆?? 康乔:画个毛,你在医院见过谁头痛欲裂还容光焕发? 吴含含:噢,对对,那我素颜好了。 图森破,我快活得几乎都丧失常人思考能力了。我撂开手机去翻箱倒柜大敞衣橱,女为悦己者容,这句话可真是亘古不变的美啊。 ## 第二天,我扎了个丸子头,着装就是枣红兔毛兜帽大衣,深蓝牛仔铅笔裤,棕色低跟小皮靴的搭配。 在镜子里确认了好几遍还算青春少女纤瘦干净,我才匆匆背上包,坐公交去了人民医院。 惴惴不安地走进大厅,惴惴不安地排着队,惴惴不安地缴好挂号费和诊金后,我双手捏紧开好的挂号单搁眼皮底下瞅着,好像生怕手里的东西一眨眼就会飞了似的。 就在这张纸上,我看见自己的名字被写在表格里面,姓名:吴含。而江医生的姓名就在医师那一栏下边,中间只隔着一道科室。 感觉离他越来越近了。 “扑通”“扑通”“扑通”,十倍的速度,十倍的轻松,不知道是心跳在给步伐打拍子,还是脚步在督促着心脏擂鼓,我目的非常明确地朝着神经内科1号诊室接近。 一路上,全白的墙壁一点也不死板冷漠,消毒水的味道都不再刺鼻而格外好闻,冬天的阳光灌溉进来,暖烘烘的,戴着口罩和我擦肩而过的路人甲,我也不会像平常一般莫名反感他的“特立独行和zhuangbility”——这里是医院啊,医院当然要注意。 紧接着,我就在走廊尽头看到1号诊室的门板正朝内敞着,有陌生男人的半个背部和后脑勺都被遗留在墙壁这边,看来挂江医生门诊的病人都已经排到了门外啊。 我扒开袖子瞄了瞄腕表,这会九点都不到,竟然有这么多人了。 我小跑到门边,在门口那个矗立的大高个身后又是踮脚,又是伸脖子,找着空隙朝里边打望,特像一只可笑的鹅子。 诊室里果然很忙,各种男男女女老头老太太棉袄君羽绒服君大衣君都团团围在那,把江医生困在办公桌后边,我的视野只能捕捉到他偶尔露出的头发,套着白大褂的手臂,和几分之一的脸颊。 啊……果然还是不行。 我捏着挂号单的手垂坠到身侧,随即就被几个问诊者粗暴地挤到了一旁,我稳住身形,吸了口气,眼睁睁看着他们钻进办公室,有点羡慕。 他们都是真·患者,而我是假病人。他们完全可以理直气壮趾高气扬,我却心虚得想把自己埋进大理石地里。 要不要把挂号单排进去?这可真是个世纪问题。 排进去的话,我必然要面对着江医生扯谎,耽误别人问诊的时机,门诊才开没多久,就这么多人了,我这个健康逼还进去插一脚摆明是给男神添乱。 这么想着,我把挂号单叠了两道,揣进衣服口袋里,走回过道边空余的几个等候椅坐下。 那我就等到中午,江医生总归要吃午饭的吧,我就当他上午门诊的最后一个病人,这样应该不算无理取闹的耽误和打搅了吧。 那,就这样好了。 之后好长一段时间,我就旁若无人地坐在长椅上玩手机,开着微信跟室友胡侃,打打保卫萝卜,时不时再偷瞄一眼一号诊室的当前情况。 没多久,朋友都去各找各妈各干各的了,保卫萝卜也把重复的关卡通过了一回又一回,诊室的人还是满当当的,像三国杀里陆逊、或者张春华的武将牌框,永远不会少,永远都有新的一张填充进去。 无聊吗?我问自己,无聊啊,无聊死了,可以查询高考成绩的那个下午,我都从没有过这样强烈的难熬感。 可我一点都不想放弃和离开,从一开始,踏进医院,不仅仅是今天,甚至可以追溯到半个月前,我就从来没有毁灭过想多见他一面的念头。 就这么无聊着…… 电池格子都快见底了…… 走廊来去的憧憧人影也越来越稀疏了…… 我把home键压下去,游戏画面立刻跳回主屏,已经十二点四十五分,爸妈在公司午餐,我也扯谎不眨眼地骗爷爷奶奶跟康乔下馆子去了,所以这会也不会人打电话来催我回家吃饭。 我撑起上身,看向一号诊室,貌似最后一个病人已经出来了吧,是吗?一对年迈的夫妻,白发苍苍,老公公搀着老婆婆,从我跟前蹒跚而过,诉诸着执子之手白头偕老的正能量。 长时间保持一个姿势,我的后腰意想不到的疲倦。这些疲倦在下一刻便更名叫“值得”,我看见江医生从办公室里走出来了。 他的白大褂已经换下来了,驼色大衣取而代之,有洁净的白衬衣领子隐隐约约从脖子那儿露出来。 多年从医,气质恐怕早就浸入灵魂,江医生哪怕不穿白大褂,都携着一段“我为医者,需安神安定,无欲无求”的风骨。 他正打算关上办公室门。 我从椅面上站起来,小腿的麻意一下子涌出来,拉扯着我的末梢神经。但这种瘸憋和僵固很快被肾上腺素啊多巴胺啊什么的,一切有关心跳和情绪的激素克服。我小跑向江医生侧面一米远的地方,就停在那,他一转头,我就能到他眼底。 似乎是察觉到我的存在了。江医生拢着门扉,回过头,看见了我。 他轻微一愣,眼里透出询问的意味。 我从口袋里扯出挂号单,这个手放在兜里捏着挂号单的姿态,我在一分钟前就摆好了,此刻也总算能付诸实践,向他展示出我的证据和砝码。而那些我从昨晚就默记过千百遍又于今早复忆过千百遍的台词,很是急于表现地,争先恐后地从我嘴巴里挤了出去: “江医生,又碰面了,”我急切地自报家门,特怕他问出什么“你爷爷”之类的字眼:“我是自己来看病的,特别挂了你的专家门诊。” 半片视角里,江医生细长的手指从门把手上松懈,没有再关上门。他整个人完全转向我,走近两步,与我缩短距离:“怎么了?” 短短三个字,带着医者对病人的,那种非常官方模式的关切,真没什么大不了的,可我的鼻尖却突然泡进了发酵的白醋里,酸个透。我赶紧抽了抽鼻子,不至于让绵绵不断涌来的,不知道是委屈、欢喜,还是辛楚的情绪都快破出眼眶。 我还是按原计划回答:“头疼。” 也许是我刚刚一闪而过的,快要哭出来的神态让他格外信任,他立刻探手在我额头测了一下:“不烧啊。” 江医生的手背凉凉的,度数正好,温和而不冒犯。 先知如我,大光明丸子头果真起到作用了,不然隔着刘海哪能亲密接触到如斯。 我附和他:“是没发烧,就是有点犯恶心想吐,然后,右边额角还跳突突的疼。”我边说着,边指了指额际。 ——这些可是我特别背下来的偏头痛基本症状。 “那是左边。”他纠正我。 妈呀差点露陷,我刚指着的的确是左脑门,我赶忙替自己圆话:“哦,是左边。唔,疼得连方向感都没了。” 他似乎被我取悦了,笑了笑:“你刚来的?” “不是。”我把手里的挂号单给他看,我可是名正言顺来见你的啊。 他自镜片后敛下眼睑,应该是注意到纸片上的挂号时间了:“八点四十二的单子,你到现在才给我?” “嗯,我在那等到现在。”我扭头示意不远处的座椅。 在我目光再回到江医生脸上的时候,他正循着我的提示,在看那片长椅。随后他才又放低视线,朝我看过来,问:“为什么要等着。” 我就编吧:“觉得自己是小病小痛,就忍到最后,把时间让给着急让你看病的人啊。” 江医生好像完全相信我的理由诶,不再问下去,只说:“这会我已经下班了。” “啊……” 啊的尾音拖好长,我的惋惜格外明显:“你就不能再看一例吗?” “头痛问题,不好妄断,负责检查的人中午也不在。”他可真谨慎。 “我这个症状难道不是偏头痛吗?”我下意识反驳:“还要那么麻烦?” 语速极快地问出口后,空气里沉寂了几秒钟,江医生才应道:“对,等下午吧。” 他走回去两步,股掌分明的手重新握住门把,使出一点力带门的时候,他偏白的手背有一些青筋凸出来,横亘满细微的男人味。紧接着,他回过头问我,“你吃过午饭了吗?” ☆、第六张处方单 江医生问出这句话的下一秒,我的心腔就被一波沉甸甸的窃喜攻城掠地,瞬间不会做别的神情和动作了,只能一心一意地,傻笑。 还得用力控制着,不能在脸上表现出来,要在心里笑。 我不自在地用手指抠着袖口那儿的兔绒:“还没吃。” 江医生推了下门,确认已经关紧,这才顺着我的话走过来:“走吧,带你去吃饭。” “去哪儿吃啊?”我迫不及待问。我已经压不住自己眼底的欣喜了,我的语气里也是淋漓尽致的欣喜,这就跟看见煎饼果子里被老板无意多放了一根火腿肠的感觉一样。 “去哪儿吃啊……”他拖长尾音,重复着我的话,连脚步都放慢,来配合他的思考。过了片刻,他略微倾低额头,迎接我的目光:“职工食堂,想去么。” 我像个饱满的气球被放去一半气:“是我爷爷住院时吃的那个?”我到现在都把住院时订的一日三餐戏称为猪食。 江医生单手插|进大衣兜里,放快脚程:“不,比那个好吃多了。” “人民医院也太黑了吧,”我拉紧肩膀上的细包带子,跟着他往大厅感应门走:“食物方面还搞两极分化,难怪现在医患纠纷这么严重。” “是啊。”他煞有介事地回,似乎很认同我观点,尽管我在埋怨的是他的工作单位。 江医生的脾性真的好好,温和,无争,充满善意。我这个半瘪的气球又一下子被填实了,我要和江医生去职工食堂诶,那边肯定全是他的同事,我的脑洞开太大,都想着过会江医生领着我打饭打菜,他的同事们揶揄、调侃他和我的情景了。到时候一传十十传百三人成虎,医院里头会有更多人知道这件事,我和江医生在一起还不就是板上钉钉的事了? ## 今天天气特别好,中午的日头像大花洒,把温水淋在行人身上。我跟着江医生一路走,换了一栋楼进去。 一并走上台阶,江医生先行一步掀开了用以挡门的厚重的透明帆布帘子,放我进去。 我从他撑高的手臂下边经过,像一搜小船滑过了稳固而放心的桥梁。心里那一张有关江医生的表格,立刻被写上“心细,体贴”两个词,这张表格里没有缺点,优点需要人为添格子才能填得下。 江医生跟在我后边,也进来了。他走在我身后,用不低不高,却足够让我听得清的音量介绍,“一楼二楼都是病员食堂,病房的饭菜就是从这里送过去的,”我注意着他的话,一边打量这里,此刻已经接近下午一点,一楼还是人声鼎沸,来用餐的人还真不少。江医生走到我右手边,转变路向,并提醒我:“走这边,职工食堂在三楼。” “喔,好。”我看见面前一只透明观光电梯。电梯的左边站着几个年轻人,前一刻他们还在四下打望,似乎在焦急地找寻等待什么,但这一秒他们已经不约而同朝我这边看过来,脸上瞬间写满如释重负的欢喜。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他们应该是江医生带的实习生。 “江老师,”果然,我和江医生还没走到那呢,一个女生就开始喊:“您老可等死我们了。” “就是,可算把您给盼来了。”另一个女孩子附和。 “教授诶,我都快饿死啰,您差点酿成大错犯下杀生之罪啊,”这是一个男生说的,他还挺有意思地讲解:“杀学生之罪。” 他们分别交替着不同的措辞,但实际都是一个意思,咱们在等江老师一起吃饭,等很久了。 所以……江医生并不是要跟我二人小世界吃个小午饭,而是带着我来和他的实习生们一齐来顿大团圆餐吗??? 脚下的路放佛变成了一潭沼泽地,我有点拔不动道。又像是踩在棉花上,偌大的失落感让我步伐虚浮。 都忘了怎么跟着江医生走到他们面前的了,我只听见他在我脑袋上方,平和地表达歉疚,说清缘由:“来晚了,今天上午病人有点多,拖到现在。” 我快速扫了眼电梯口那几个人,都是实习生,一起五个,三女二男,青春朝气蓬勃旺盛,原谅我想不到别的形容词,我没劲到都懒得仔细打量他们。 “没事儿,周二的神经内科人山人海那是众所周知,”还是那个有点搞笑的男生的嗓音,他马屁水平堪称一流:“为什么呢,那都是因为今天轮到江老师坐诊啊。” 有个披肩发女孩在按电梯,她回头的一瞬也注意到我了,问:“啊呀,江教授,这是谁啊。”我恐怕一辈子都模拟不出如此精确的口吻,能让讶然和娇嗔共存。 她同时还抚拍了两下胸口。 一惊一乍的,当你们老师在大变活人啊。 江医生介绍起我:“我手里一个病人的孙女,今天来挂我门诊,到这会还没吃午饭,我就带她过来了,”他的语气自然,措辞完美,缘由更是挑不出一点儿差错。他就这样,用简单平和的话语把我推给他的学生:“我年纪大,你们同龄人比较有话聊。” “同龄人?”那个活泼男真是聒噪又好奇心旺盛,“我怎么看着像未成年高中生,小姑娘你多大啊?” “过完年二十三。”我老实答,真得用劲克制着自己,才不至于让这句话像冰锥子一样戳出去。 在平常,有人问我多大,我基本都说二十二,才二十二,每个生辰都会在QQ空间朋友圈里故意伤感“啊又到了一年一度的十八岁生日了”,只为假作年轻而不是奔三。可这会,江医生在身边,我会不由自主地把自己显得大一些,只想在年龄差上离他更近点。 我真的不是小朋友,我目前所处的年纪,哪怕下一秒就结婚都是适龄不违法的啊。 “还真跟我们差不多大。”有个马尾辫姑娘说。 “嗯,她快毕业了。”江医生轻描淡写:“在南大上学吧,是吗?”他讲话端的是滴水不漏,周密审慎。他也许对我的学校记得很清楚,也许不是那么清楚,但这句话绝对是为了不落下我,把我扣留在大家的话题里,架持住他的学生对我的兴趣,同时也在善意地逼迫我,加入这些年轻人当中,和大家交流互动。 他越是这样,我的叛逆心理就越是强盛。 我轻轻嗯了一声,立刻划出一条三八线和他们楚河汉界:“不过我是学文科的,纯文科。”我跟他们不一样,跟你的学生是不一样的。 那个活跃男生压根没感悟到我的敌对心态,爽朗地笑着:“哈哈,*文艺女青年啊。” “一看就是啦,打扮得就挺小清新森林系。”披肩发嗲妹子望着我,评价。 操他妈的。乱给人加标签,真是不能忍了。 好在电梯门及时为我解围,我跟着江医生进电梯。就好比被强行塞进一个装满水的密封玻璃容器,他们是鱼,我是飞鸟,要多难熬就有多难熬。 包括之后也是,上三楼,听着他们点餐,跟他们吃饭,听他们喝啤酒侃大山,最后再目送江医生去买单。 江医生滴酒不沾,话也寥寥,大多数时间都是在聆听自己的学生讲近日见习的趣闻和怨责,再适时给出温文尔雅的意见和笑容。 他真好,有这样的老师真好,我珍惜地抿着玻璃杯里的椰子汁,整张桌子上就我和江医生喝这个饮料,情侣款。 那个活跃鬼马屁精跟我坐在一起,中途,他还夹了个大杂烩里的鹌鹑蛋滚我醋碟子里,说:“你吃菜啊。” 我说:“知道了,谢谢。” 他:“又不吃菜又不吭声的,你也太文静太文科生了吧。” 我礼节性地咬了一小口鹌鹑蛋:“还好吧……” 你们老师难道从未教过你吗,有时候文静并不是真文静,只是一种沉默的抵触和抗争,是“大爷懒得搭理你们”。 ## 饭毕,江医生和他的学生们在食堂门口分道扬镳,我终于也得以回归二人世界。 那种闷不透气的结界一下子消散了,名叫“江医生”的气流旋即闯进来,新鲜得让人心情愉快。 “吃得怎么样?”他走在我身边,客气地问我。 “挺好的,”我是指开头和结束,不包括过程,我补充:“我喜欢那个椰子汁,甜而不腻。” 江医生失笑:“菜不喜欢?” “也喜欢。” “头还疼吗?” “不疼了,”答完我就后悔了,想拍嘴,顺口顺成这样,今天是不是没带智商出门,我赶紧装困惑:“好奇怪啊,吃过饭就不疼了。” “应该是血管神经性头痛,”江医生临时诊断:“经常这样?” “不经常,偶尔。” “那也要多注意,你们学生经常熬夜,一日三餐也不规矩。” “噢……”我偏眼去端详江医生,他的驼色大衣是敞着的,里面是黑色的针织开衫,开衫下边是白色衬衣,全身上下除了手表就没有别的装饰品了,他连穿衣搭配都是我最喜欢的那个样儿。 稳重,沉厚。 我把黏在他身上视线强拽回来,憋了很久,才问:“江医生,那我算是患者了嘛?” ——那你能够回我的短信,接我的电话了吗?可以吗? 江医生没有再向前走,就这么突然地,停了下来,他没来由地问我:“你叫吴……什么?我记得你爷爷姓吴。” “含,”特希望我的脸可以摆出一个QQ聊天里面的“可爱”符号:“吴含,包含的含,”江医生的陡然询问点亮了我的倾吐欲,我只想一股脑儿地把个人信息全都往他那里塞:“有个算命先生说我八字过火,性格直了些,要起个藏得住别完全表露出来的名字,于是我就叫吴含了。” 可我此刻的作为简直是在打脸。 “那好,吴含,”江医生偏低头来与我对视,声线变得正式而疏离:“你知道我的具体情况吗?” “啊……?”我不明白他的意思,我只知道江医生的瞳孔黑漆漆的,有点严厉。我的胸口也被他看得阵阵缩紧,发疼,这个啊只能用低弱的气息卡出喉咙。 “知道吗?”他又问了一遍,语气很平静,但目光分明抓着我,在催促。 我从心里那段慌张的空白里跳出来:“知道啊……我知道……” “说说看。”他的语气和眼神,都像削尖了的锐器。 “我知道你叫江承淮,离过婚,有孩子,三十一岁……”我说着这些道听途说来的基本信息,又背书一般,把他介绍牌上的内容一五一十重述了一遍。听说努力去把一样东西背七遍,就能形成永久记忆。 “就这些?”他问。 “不止……”其实我知道的讯息仅止于此,但我忽然想豁出去了,破罐子破摔:“我还知道,有个叫吴含的小朋友,喜欢你。” 表白,这算是表白了吧。我快要掉出眼泪了,直觉和预感强大到可怕,在反复提醒我,他这个态度是要拒绝你了啊千万别告白千万别,可我就是忍不住,隐隐约约的侥幸,像浮动在幽闭山穴里的光点,我跟自己赌气一般走过去,我不信它只是一只狼眼,而非一片桃花源。 “……就是很想,跟你在一起啊……”我尽量放慢语速说着,为了显得自己稍有底气,底气,底气它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在江医生面前我就没有过这种东西。 江医生注视着我,问:“知道我为什么带你来吃饭吗?” 他总是喜欢用这种疑问句式,显得循循善诱,师者风仪,拉开距离感。 “为什么?”我僵硬地问。 “想让你见见更多人,”他不再看我:“你现在很需要清醒的思考。你爷爷一月十三号入院,二十三日出院,这中间只有十天,而我们只见过三次面。你说喜欢我,是真的喜欢我,还是在喜欢一个经过你美化的,可以令你自我满足的幻想。如果你还不明白,那我就打个比方,比如,你只是单纯地对一个职业有偏爱和渴望,所以想找从事这个职业的人,像我一样的医生,或者警察,又或者西装笔挺的企业高管,” “这个问题,你能回答我吗?”他说。 我愣住了,结结实实地愣住了,这个问题是美杜莎看过来的一眼,我变成了一只毫无生气的石头。 江医生只给了我十几秒,他就擅自为自己的剖析画上句点了:“所以我会带你来吃饭。你还年轻,相貌也很好,与其选择我这种身份特殊的男性,倒不如多认识一些年纪相仿的医学生,他们都是潜力股,今后或许比我要优秀得多。” 这番话,从一开始,我听得毛骨悚然。到后来,他的字眼就成了一下下敲打在我泪腺开关上的手。 每敲一下就加重力量,一下比一下重,我努力忍耐了好久,只为了不让那些挤在闸口的潮水涌出来。 可能是见我耷着头半天没反应,江医生不轻不重地,叹了一口气。 而就这一下,压死骆驼的这一下,我忽然就冒出了眼泪。 “根本就不是,”根本就不是这样的,泪水以我无法理解的速度在脸颊上划出滚烫的路线:“你一开始说那些话的时候,我的确被戳中了,开始怀疑自己的企图,到底是不是跟你所说的一个样子,其实根本就不是,” 我无语伦次地重复着,那种由内而外的哭腔根本遏止不住,在加深、加重着我的丢脸程度,“如果有长久的相处,我应该会用一堆条件来打量你,周密地思考。可是,没办法,就是因为时间太短,才十天,只有十天,一见钟情是最没办法的事,我只能靠着原始和本能的反应来喜欢你,这其实是最真实的,看起来好像很虚幻,很偶然,实际上比什么都真实朴质。只是因为你站在那了,我就喜欢了,” 中学有一篇英语课文,登山者说,because ti's there,因为山在那,他就要去攀爬。 我陈述这些话的时候,始终没敢抬头,哭起来有多丑只有我自己清楚,我更不想让对面人看见,只一个劲揉眼睛:“江医生,你能这么快就回绝我,我觉得很高兴,” 一点也不高兴,好难过,从此以后,我如果都不能再见你,不能再找任何理由见你,我宁可你和我搞暧昧不清不楚玩弄我的感情。 我接着说:“特别高兴自己没喜欢错人,你是好男人,希望你以后开心幸福。” 收尾结束,我僵着双肩背过身,快步朝医院大门方向走去。真伤心啊,我一下下抽着鼻子,刚到站台,公交就像急着带我逃离一般如期而至,我走上台阶,刷公交卡,嘟—— 僵硬的女声随即报出,学生卡。 鬼要你提醒我还是个学生啊,江医生都没来追我…………拜我的眼泪鼻涕横流所赐,车上的人都自动劈开一条道让着我。看我的眼神像在看外星人。 一路上,我都坐在靠窗的位置低头看脚尖,不想向任何地方展示自己的脸。 太阳穴开始跳着疼。 这是偏头痛吧,原来这才是真正的偏头痛。 ## 我在房间闷头闷脑哭了一下午,晚上爸妈还是没回来吃饭,我和爷爷奶奶弟弟就从简随意,下了一锅阳春面分着吃光了。 从吃饭伊始,到我刷碗结束,吴忧一直在吐槽我不管站着坐着都像一团负能量。 他年纪轻轻懂个屁。 八点我就爬上床,拒绝上微信,拒绝上扣扣,拒绝和任何人交流。就在手机上看言情,越虐越好,强取豪夺阴阳两隔妻离子散绝症车祸情侣终成姐弟兄妹,虐得越狗血越好。 大约十点多,手机在我掌心震了一下,是一条新信息。 我拉下菜单栏,点开,内容就六个字: “小朋友,对不起。” 发件人是江男神。 这几个字长得就像告别。 我端详了那个短信一会,乌龟缩壳般,把自己的四肢脑袋全部埋进了被子里。 躲在黑暗里,我再一次泪如泉涌。 ☆、第七张处方单 接下来的日子不咸不淡地过着。 微信群里,我不再睁眼闭眼就提江医生了,室友们大概也察觉到了什么,聊天途中很默契且善意地规避着相关字眼。还有两天就是新年,这个春节的时间不早不晚,揪着一月份的尾巴尖把马年送了过来。 这几天我也收到不少群发短信,有的号码都没存过,也不知是谁发的,祝福语无非那几种,“马上有钱”“马上有男人”“马到成功”“龙马精神”之流,我通通都用一个“谢谢,新年快乐:)”打发回去。 :)? :)是什么?这个神情该怎么展现出来?我都快记不得了。从被江医生婉拒的那个下午,到现在,我鲜有能发自肺腑笑出来的时刻,基本都是:|,或者:(,一家子人吃晚饭,谈天说地讲笑话,我总不能不配合吧,只能努力撑起嘴角,在眼睛里使劲挤出感兴趣的光亮,附和他们,防止被爸妈看出异常。 没劲。 特别没劲。 真的特别特别的没劲。 除夕前夜,我在微信群里发:“我该怎么办啊,浑身像被掏空了似的,就跟SHE那歌唱的一样,把我灵魂都带走。” 康乔马上回复了我,她的感叹号用得特猖獗,情感特强烈,让手机这头的我都有了种被人扯着领子前后晃,并且在我耳边高喊“你他妈醒醒啊”的错觉: “神经病啊你!!” “不就一男人吗!!!还是二手货!!!!” “有什么值得你魂牵梦萦的!!又不是没别的男人了!!!” “你就是贱格!!!越是不*你你越是跪舔!!!” “你自己说是不是??!!” “别想了!!你们不合适!!!他都可以当你小叔了!!!” 康乔说的很对,我的确像个神经病,不,是精神病患者,不到二十天的光景,我从一个恋手恋足恋脸恋江医生一切的恋物癖狂魔,变成了一具形如走尸的抑郁症,现下又沦为不知悔改的偏执狂,一个连着一个,接踵而至,一波又起,挡都挡不住。 “等出现新男人你就好了,”可能是发觉自己冲了点恶劣了点,康乔从电闪雷鸣变回了涓涓细流:“年后我看看能不能给你介绍个,别想那人了,又不是没别的男人。” 她不依不挠地高唱着“天涯何处无芳草”的主题曲。 对啊,又不是没别的男人,我细细品味着她这句话。从小到大,我也喜欢过很多人啊,男生,男人。也追星,出挑的中日韩欧美男演员照片都曾被我舔个遍。 “但是很奇怪啊,”我在微信里打字,“我前天晚上梦见江医生了,梦特别短,我站在走廊口,他从办公室出来,就像他那天拒绝我的那个中午一样,向我走过来。当时墙上有挂壁电视,正在播放吴彦祖和金城武脱光了在跳钢管舞,但我瞄都没瞄一眼,就因为舍不得,有一秒钟把眼睛从江医生身上挪开。” 康乔打断我:“你没看电视屏幕你怎么知道电视上在放吴彦祖和金城武的裸|体钢管舞?” “那是梦啊,梦本来就很神奇,可以尽情开上帝视觉,”她的插话让我顿感不快:“你能不能听我把话说完。” “好好,你说。” “然后,江医生就走过来,跟我说话,我醒来后完全记不得了他说什么了,但是他跟我说话的那几秒钟的感受,我记得一清二楚。” “什么感受?” “活二十多年从没有过的感受,什么帅比啊男星啊都不会让我有这种感觉,特美,特别的美好,让我从内而外,不能控制地发光,”我给这个梦收尾:“而他仅只是说了一句话。” “所以想证明什么结论?”康乔的口气,都能让我想象出她脸上写满“恨铁不成钢”的样子。 “显而易见的结论,”我顿了顿手指,接着发消息:“江医生是无可取代的特例,是the man,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你是女苏格拉底还是周婆?以后的事你这会就能预见?” “我就是能预见!他就是明月光和朱砂痣了!”我激动地用标点加强看法。 “那你应该庆幸,没让他变成饭黏子和蚊子血。”康乔瞬间找到新路线来安慰我了。 我忽然回不出话了,因为我反应过来一件事,就是我把江医生称作“明月光”和“朱砂痣”这码子事。我在潜意识里,已经认定他不可能再属于我了,所以才会用这两个比喻来定位。 这是放弃的征兆和体现,原来我早就在心里涂上了放弃的影子了。 见我一直没开口,康乔又扔出一条消息来,用震动打裂沉寂:“这几天忙死咯,没时间。初七出来看电影么?初六冰雪奇缘首映,我大伯给了我几张万达观影券。” “好啊。” 好啊,好,就这样吧,放弃吧,释怀吧,开始新生活吧。 我应着,也不知道到底在答应给谁听。 ## 大年夜紧跟着到来,接着就是初一,初二,初三,外公外婆,大姑二姑,舅爷爷舅奶奶,串亲戚走远门的,忙到我都无暇来顾虑自己的心境了,光是应付着三姑六婆堆砌起来的两座大山就够我心烦意乱的,两座大山的名字也很般配哦,一座名叫“有男友了吗”,还有一座叫“有工作了吗”。 真的很忙,忙到我感觉自己真的已经放下江医生了。 初六当天,我拿着喜帖去参加了我干哥哥的婚礼。晚宴开设在大酒店,很隆重,粉色的纱幕铺天盖地,鲜艳的玫瑰、彩色的气球、温暖的灯光更是一个都不落下。司仪一如既往地调侃新人,提着话筒问新郎,“你爱她吗?”,干哥哥扯着嗓门回答“爱!”,铿锵坚定得如同卯了一个世纪的劲就只是为了喊出这个字。接着,新郎新娘在漫山遍野的吹口哨叫好腔里接吻,我跟着众人一起拍起手来,祝福的掌声响彻大厅。 很奇怪,我这个旁观者居然被感动了,之前从所未有。好像我就是站在台子上的新娘子,正亲身经历着我人生和爱情之中的一次功德圆满。 不过那会,我并没有在意新郎是谁。 当晚回去,我就做了一个梦,还是有关婚礼的梦,我真的变成了婚礼的女主人公,双手捧花,雪纱及地。 大厅里正在奏响婚礼进行曲,司仪宣布新人入场,我和一个身穿正装的男人并肩徐行。我清晰地知道,他就是我的丈夫。 沿着红毯走向高阶的一路上,我迫不及待地去打量他,而他刚好也偏过头来看我了。 就在那一刻,我看清了他的脸。 非常明晰地,像素超高地,看到了他的脸。 ## “我换好票了!”康乔的脸和她手里乱炫的两张影票同时来到我眼底,打断我以回忆和卖呆为球心形成的真空静音结界,影院里吵吵嚷嚷的背景,在顷刻间尽数朝我压回来,康乔就在其间埋怨着:“排个队真是要排死了,都要上班上学了哪来的这么多人?足足半个小时啊,不过也值了,imax的,昨天刚上映,我们算得上是二批观众了。” 我看向她,她手里多出来的除了影票,还有两杯单球冰淇淋。 “我要草莓味的那个。”我在第一时间宣布了粉球的主权。 “知道了,”她阴阳怪气地应着,一手把粉色递给我,一手越过桌面,把我从高脚圆凳上扯下来:“走了,检票,看好包啊。” 我把背在身前的双肩包带拉下来,拢到一起挂手肘窝,这样比较安全,方面两只手抓东西,又不至于太滑稽像乌龟不小心把壳穿在了身前。 观影群众真热情,检票口老早就排起长龙,康乔拉着我,穿梭人群,往那小跑着,一边还催促:“快点儿!快点儿!别电影都开始了我们还没进去!” 我今年的过年衣服是纯白的短款羽绒服,有点臃,抵达终点卡进队伍的时候,我觉得自己喘得就像是一颗刚从山坡上滚下来,还越滚越大的雪球。 “听说可好看了。”站定后,康乔宝贝兮兮地端着影票一直看,还哼起了《let it go》,她从北美上映开始就肖想着这部动画片了。 “有什么好看的,迪士尼动画片不都一个套路。”人多燥热,我捏着影票在脸颊旁扇风。 “我都等两个月了,这种长情你才不懂。” 站我们前面的一个女人估计是排队无聊,注意着我们对话,还硬要比拧自来水还自来熟地回过头:“网上早就有高清版了啊。” “你知道你怎么还来看啊,”康乔个性也够直接的:“还跑电影院来排队?这不是找虐嘛?” “小姑娘家家的,这么凶。”那女人似乎是微笑了。本来没打算关注她的,但这个善良的语气迫使我抬起头看了她几眼: 是个穿宝蓝色大衣的女人,长筒靴子,中分长直发别在耳后,白皮肤,桃花眼,很有气质,很有味道。 她的年纪看起来不算大,但也不是我和康乔这种还能站立在少女尾巴尖的人了,是应该配以“女性”这种形容词的角色。 康乔没再搭理她了,我也掏出手机,低下头看时间。 紧接着,我就听见了一道熟悉的嗓音,它来到得太猝不及防,重重跌进我的听力范围内,想不接住都不行。 “是这个?”就三个字,询问语气。 “对,就是这个,小杯的,足够了,”回应这个声音的,是刚才那个女人,她的口吻像是在套近乎,又仿佛跟对方熟识许久了解透彻:“反正你养身达人也不吃爆米花。” “是不喜欢吃。”又多了五个字,清清淡淡的,拥有一种年岁沉淀的磁实。 电影院里很热闹,身边有无数种声音。小孩的嬉笑跑闹,情侣的打情骂俏,片花的大声播报,榨果汁机的搅动喧嚣。可是这个声音,偏偏能在一瞬间如同割海成路般,排开所有的声潮,准确无误地流淌进我的耳朵里。 老天真是太擅长制造哀乐悲喜,十多个小时前我在梦里看清楚的那个人,这会正站在别的女人身边给她买爆米花呢。 唯恐慢了,我立刻空出一只抓东西的手,像在飓风天里好不容易找到树干那样,紧紧握住了康乔的左臂。 大约是感受到我的着急和力量,康乔紧张地回过头:“你怎么了呀?!” 没怎么,就只是想把自己固定在原地,怕控制不住地想要逃离。 ☆、第八张处方单 康乔看见了江医生,就在我皱起眉头向她企求“别再问了”的下一秒。 闺蜜之间总有一种默契又神奇的心灵感应,她在最快的时间内左看右看,勘测到了我突然警醒的源头。 视线接触到江医生后,康乔彻底变成一只好奇的猫,上上下下前前后后打量着江医生,像是他身上有红色激光灯束在挑逗,而且她的眼神还毫不避讳,这真的让我很为难。 她总是这样,大一的时候,我和她一道路过球场,途径一个我私以为还不错的拍篮球的帅比,她直接在擦肩而过的那个瞬间,用拇指指着那人扯长嗓音问我:“吴含!是他吗——?” 她怎么不干脆闯中央一套新闻联播演播室的镜头前对着全国几亿观众振臂高呼一声“为了部落”? “我靠,他真帅,”视奸完毕,康乔回过头,总算是给我几分面子,用口型与我作无声交流:“他好高!” 最后一个“高”字她激动得都吐出气息声了,好像她脑洞中的江医生的个头只跟她鞋面齐平似的。 这是康乔第一次围观到*三次元的江男神,她也第一时间在自己黑黢黢的美瞳里涂上“我理解你”四个字,表达她围观后的结果。 “你要不要跟他打个招呼啊?”她还在朝我做夸张的口型。 我摇了摇头,收回手机,开始一勺接一勺地吃冰淇淋,这感觉就跟一个自卑者在一铲子一铲子地疯狂刨土想把自己尽数埋起来一样。 别看见我,求别看见我。 其实,被江医生拒绝后,我也曾在心里描绘过,某一天,会以怎样的方式再度和他碰面,基本可以拼凑成一本有关我和江医生的同人文集了。比方说温和而含蓄的爷爷の复查,再比方说自己发烧跑去省人医吊水在某个楼梯拐角和他意外偶遇天雷勾地火,连“我以后可能嫁了个老公每逢佳节去他家聚餐结果在同一张桌子上看见了江医生原来江医生是他的表哥”这样的恶俗桥段,我都不可避免地脑补到了。 但我完全没料到,会在电影院碰见他,碰见给一个女人买爆米花的他。我的那些矫揉造作的画面,跟此情此景更是沾不上一点儿边。 我在心里交替对比着这些场景和现实,忽然觉得自己很自私,因为在这些想法里,我可以是一个人,也可以有了伴,但江医生始终形单影只,没有女友没有同伴,独立孑然。 仿佛我得不到他的话,谁都不可以染指他一样。 但现实还是很快就告诉我答案了,好梦和当下,大多成反比。 “票给我吧。”江医生又在跟那女人讲话了。 “啊?为什么?难道我看起来弱得连两张票都抓不住?”她一定喜欢江医生,话语里吸饱了与外形不符的少女嗔气。 “其中一张给我就行。” “为什么啊?”谁都可能成为嗲牌复读机,知性美人也不能免俗。 “我去后面排队。” “直接插队就好,没关系的,反正人家知道我们两个是一起的,”女人的嗓音忽然清晰了些,像是电话的听筒终于摆正了一样,她应该是回过头来看康乔和我了:“后面两个小姑娘也不会介意的吧。” 救命啊,我低着头都能联想到江医生会顺着这句话的指向,将视线放过来了。 果然,几秒后,或者比几秒少一丁点,差不多一个端详加一个判断的时间…… “吴含?” 我听见了自己的名字,它们大概因为我披头散发的情状和下巴快磕进脖子里的姿态,被打上了不确定的疑问句式,但江医生还是精准地叫出来了。 我眼观鼻,鼻孔观冰淇淋纸杯,那里头融化掉的粉红糊糊都快见底了,结果还是没起到一点作用。 我还是被揪出来了。 对,是我,可我该用什么表情来面对你呢。这一声是在给我布置了一道旷世难题。 康乔小天使,立刻冲出来替我解围:“啊?你们认识啊?”她的恶趣在抑扬顿挫的语气里得到了很好的体现,并且她的演技也浮夸得可以马上去领金酸莓奖。 作为康乔问句里的主场角儿,我和江医生谁都还没开口呢,那个蓝大衣女配倒先抢戏了:“江承淮,这两个不会是你学生吧。” 她在最快速度里,自以为是地划分好我们和江医生的阶层距离。 凭什么我不是“江承淮,这是你来影院捉奸的老婆吧”,或者“江承淮,这就是内个勾引你的贱三儿吧”? 凭什么她就可以轻而易举地喊出,江承淮?? 一种不可名状地情绪抵在闸口,推动着我动嘴:“不是,我是江医生的病人。” 好辛酸,这居然是我能施舍给自己存在感的唯一身份,是能和江医生这三个字挂钩在一块的唯一关联。 康乔凑乎进来,勾搭住我的右肩:“对!我是江医生的患者的同学。” “唔,江医生,你的病人还真是遍布南京各地啊,”蓝大衣居然也跟随我们的称呼,有卖萌嫌疑:“上次去德基,在那也碰到了一个老头子病人硬要给我们付账。” 江医生对她的话没给出什么具体反应,主语再一次指向我:“吴含,这段时间头还疼过吗?” 我不知道他是真的再问我偏头痛的事,还是在一语双关,不过我还是言不由衷地回道:“挺好的,没疼过了。” 我真的是先知!今天放了齐刘海,也没扎头发,只要不抬头,这两样就能能完好配合,遮盖住我2/3的神色。 我的嗓门和我的表情都很低,低落的低。 “那就好,”他去看出售饮料和零食的橱柜,“你们两个吃爆米花吗?” 很客套的口吻。 “要啊。”“不用了。”康乔和我同时答。 我:…… 康乔比我放得开,大幅度摆手:“算了,不要啦,反正跟你也不熟,还让你花钱有点奇怪。” 江医生笑出了声音,一声,就完全是那种大人被小屁孩逗笑的意态。他不再纠结我们这儿了,顷刻间转换语气,继续和那个女人要影票。 蓝大衣也嘀咕着“好啦好啦”半推半就地把其中一张给他了。 “那我先进去啰,在座位上等你。” “嗯。”江医生答应一声,就越过我们,越过后面所有人,走到了队伍的最后。 怎么办,我真的真的没法对这样道德观和原则性强到爆表的男人粉转路人。 “来,往前走,往前走!”负责检票的妹子在急促地提醒着,我忙跟着前面的人慢慢挪动起来,前头的蓝大衣已经开始吃爆米花,情郎买的爆米花啊,令她的嚼动声听起来都甜得发腻。 “世界真小。”走过检票台,脚踩上长廊地毯的时候,我听见康乔这般感慨。 ## 我没想到,她的话很快就得到了更深程度的印证。 一分多钟后,我、康乔和蓝大衣女子在5号影厅口拿到3D眼镜,分道扬镳,又分别从同一排的两边走向了同一个终点。 第四排中间的,15,16,17,18座,紧紧挨靠在一块。 刚到16座,我就察觉到有人在黑暗中调出手机屏幕的光亮,捏着3D眼镜架左右甩着,吸引着我们的注意。 而那时候,我在做什么呢。我只是在随意地压着椅面,正打算坐上去。 我看不清晃手机的人的脸,只能把疑惑在漆黑的氛围中投了出去。 “妹子,是我!又见面了。”手机主找准角度,把手机光打到自己脸上,噢,是那个蓝大衣女人。她是江医生的“女朋友”?“前妻”?原谅我暂时无法揣测出她的真实,但她一定和江医生相识得还算久。姐姐妹妹应该没可能,除了皮肤都很白之外,他俩的五官千差万别。 我注意到她的那小杯爆米花就卡在和我隔一个座椅的扶手杯架上。 然后,康乔大约是注意到这儿发生的事了,她连国骂都用上了:“靠,世界真他妈小!” “能跟你换个座位吗?”我随即扣住康乔正要一屁股坐下去的动作,轻声问。 “神经,换什么座位啊。”她撂下这句话,整个人矮了下去,占据她的固有领土。 “你这么喜欢看到我难堪?” “啊?”康乔装没听懂,从拎包里掏出手机按按按。 我手机在衣兜里震了一下,那是微信提示音。 翻出一看: 康乔乔:啊啊啊啊啊啊这么好的机会你干嘛要放过,神经病啊啊啊啊啊啊啊,反正我不换啊啊啊啊这可是零距离接触啊啊啊啊。 我边敲字边坐下去。 吴含含:零距离围观男神和女神秀恩爱? 康乔乔:你怎么知道他们是男女朋友?而且就算是真的你也可以撬墙角啊! 康乔的三观真是活得倒过来了。她似乎对这件事的热忱度非常之高,频频回头看江医生有没有进来。 我却莫名地觉得悲壮,她难道还没看出来吗?连那个蓝大衣女人都不屑去换江医生的空位,以达到阻隔我们和他的效果,说明他俩的关系一定已经到达某种程度,这个程度,能让她足够自信到年轻小姑娘根本不成威胁。 大荧幕开始闪烁,反反复复播放着百合网,钻戒,妇科医院的广告,整间影厅人影索索,不停有人进来,我掉头看了一眼,已经黑压压的一大片人头。 康乔突然拽了我袖子一下,“来了!来了!” 我偏头看过去,江医生正从我所处的这个走道过来,外围几个座位都有人占着了,他一路打着抱歉,途经他们。我也匆忙缩回脚面和膝盖,尽可能地向后缩,但还是不可避免地摩擦到了他的小腿,他低沉地讲出一句“不好意思”。 到底是施下了什么魔法和咒语啊,我真的变成一个“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死了,不好意思极了,耳根发烫,我的脸一定很红。 他在我右边停下后,我就忙不迭收回驻在扶手上的小臂,好像这个姿态对于在我身畔入座的江医生来说,是一种打搅和侵犯一般。 刚才在外边,我都不敢正大光明打量他,此刻借着荧幕的光和黑影的掩映,我才偷偷掀眼看了他几眼,江医生当真是个衣服架子,他今天没戴眼镜,穿了件很有质感的黑色牛角扣大衣,里面是惯常的衬衫领带毛衣搭配,真是又英伦又年轻。 好奇怪啊,他站那的时候,我的心也莫名提着,等他坐定,我才又踏实了。 “江承淮,你那两个小女孩病人居然跟我们一排,还坐一块。”知性美女在他坐下来的第一秒就宣布了我们四个之间的孽缘。 她还亲密地拍了一下他的背,我的余光能瞄到,讨厌的余光,让我不想看见的东西也能轻易到我眼底。 江医生说:“我看到了。” 他看到我了,我要不要说点什么?说“江医生你居然来看动画片”?还是“没想到江医生也这么童心未泯”?或者“话说我在豆瓣看到这部片子评分8.6呢”? 我不是都想放弃了吗?为什么还在一如既往,掏心掏肺地计划着奉承,索求着回应? 纠结了半天,我也没崩出去一个屁。四面一黑,中国广电总局那条金龙标志带着熟悉绿幕和BGM撑满屏幕。厅里登时安静下来,有小孩拍手开心大叫“妈妈开始啦”,随即又被他的母亲呵止了声音。 我把3D眼镜戴上,电影已经开始了,蓝色的湖水,灵趣生动的小人正在荧幕里引吭高歌,敲砸冰块,但画质却有些模糊。 我双手摘到眼镜,用手肘拱了下康乔,低声:“我这个眼镜好像不清楚。” “有吗,”康乔摘下自己的那副,接过我的换上,去盯屏幕:“真的诶,看起来糊糊的。” 她摘下来返还给我:“出去跟工作人员换个吧。” 我越过她看向遥远的路口,层层叠叠的人头像长城城墙一样,看着就让人觉得累:“都怪你订中间的位置,我还要翻越千山万水去换眼镜,还要忍着别人的反感和抱怨。” 康乔这个自私冷漠鬼,又迅速套上自己的好眼镜:“别指望我跟你换噢,你自己刚才不看好,这会出问题了吧,活该。” 前排有个中年女人回过头看上我们好几眼,似乎我们已经轻到不能再轻的轻声细语讲话模式都让她特别愤懑。 “你让吧你,我去换眼镜了。”我摆好屈身的姿态,屁股提高悬空,打算一鼓作气顶着众生白眼挤出去。 “吴含,”江医生突然叫住了我,好像他念出我名字的时候,这个名字才拥有了它本来的意义,融通,内敛,温和,含蓄,足以常人在黑暗中会变得敏锐的感官,都退化到了比白日里还要迟钝的水准。 我慢吞吞转过头,看向他。 他单手摘下脸上的3D眼镜,递给我:“别出去了,用我的。” 江医生的整张面孔都露了出来,一半正被荧幕上爱莎用魔法变幻出来的雪花映得白得发亮,而以鼻梁为中轴的另一边,则被黑暗勾画出非常深刻峻挺的轮廓。 “你不用看吗?”我愣愣问。 卧槽我有病吧,我对自己无语了,第一反应居然不是体贴地婉拒说不需要不用了我去换一下就好,而是一派在80%的程度上已经接受这个提议的态度…… 江医生的眼睛也被冰雪映得发亮,像是躺进去了一个浓缩的银河系:“没关系,老年人本来就不爱看动画片。” ☆、第九张处方单 不知你是否有过一种感受,跟心仪之人进行交流,每一句对白都是在接受考验,吐出唇齿前,你需要在心湖脑海中九曲回肠千遍百遍,生怕一个不小心会让对方心生讨厌。 这种感受,真的非常疲惫。 但我依旧精心从几十种回复选项中摘出来一条,问江医生:“真的没关系吗?” 他把眼镜悬空推近了几寸,越过扶手,像是骏马载着宝藏跨过了堡垒:“嗯,我眼睛本身就有一些度数,戴不戴眼镜也没什么区别。” 说完话,他就去看荧幕了。好像我真的能循着他的眼光,看到他本人所看到的画质一样。 动画片播放到国王和王后抱着公主安娜去求助地精,国王给爱莎戴上了手套,告诉她要抑制住自己的魔法。 我重新看向江医生:“你本来就不打算好好看的啊?”所以连眼镜都故意不戴着。 “嗯。”他睫毛低了低,去看眼镜,提醒我可以接任,当它的新主子了。 “那谢谢你。”我伸出左手去拿捏镜一边支架的拐角,我认定自己已足够小心翼翼,但,还是不可避免的,在触碰到那儿的一瞬,我的食指尖儿抚摸擦过了江医生的某一根手指指背…… !!!!!!!!! 我没时间细想到底是江医生的哪一根手指,因为这个微不足道的触碰旋即让我心乱如麻。被他松懈的眼镜那一边,忽然以一种比预料中还负重千倍万倍的力量,砸向我手里。 神经末梢登时失灵了,我本可以勾住支架的中指,也短暂地迟滞了一下。就是这个间隙的打搅,我只能眼睁睁注视着镜架山体滑塌般,逃脱了我的控制。 我赶紧放低手的高度去接,右手也跟上了节奏,双管齐下去拍,仿佛脚下踩着的并非是平地,而是黑黢黢的无底深渊。 有一只手已经快我一点把它捞住,架稳在半空。 但我来不及无法阻止自己的手向着眼镜冲过去了,于是………………我就像个坠机事故的侥幸逃亡人一样,在极速降落中,再一次搭住了另一位救生降落伞上的幸存者。 我夹住了江医生的手,双手抱,紧紧的,囫囵吞枣式。 我真的只是打算去抓住3D眼镜…… 这他妈是什么事儿? 哑口无言,无地自容,丑态百出,狼狈不堪,灰不溜秋,and so on,成语词典里所有,所有能与“难堪”二字沾上一点边的成语,都可以用来描述我此刻的感受。 OTZ,_(:з」∠)_,要不是影院前后排太拥挤,我能在下一秒凹出这两样颜文字造型。 触电般慌乱地松开他,我张了张口,想说:对不起,唔,或者,抱歉,反正就是这类的表达。但又觉得太过欲盖弥彰,此地无银三百两。 比起我,江医生倒很平静,没什么特别神色和反应,他再一次把框架递靠过来,只不过这次是拿着镜片中架了,给予我更多的选择范围。同时,他还说:“小心点。” “……” “可以用右手接的,毕竟大部分人都不是左撇子。”他在给我的(无意)揩油行为提供台阶下吗? “噢……好。”我拗出右手取过眼镜,匆忙戴上,江医生的脸和荧幕光线一齐暗了几度,不过还是一样舒适好看。 我把自己的换给他,拼命揪着措辞组织语言:“虽然不是很清楚,但肯定比裸眼要好一些的吧。” 他立即接过去,戴上了,接着就双手交握随意搁置在腿上,放正视野:“看电影吧。” “嗯……”好……我走进了开着12倍慢放的电视镜头,格外悠然舒畅地倚回了椅背。 荧屏上的3D画面变得异常清晰和美丽,安娜公主和汉斯王子简直是杂技演员附了体,轻快地跳遍国度里一切能到达的地方,对唱着一支爱之歌。 我扶了扶镜框,让它贴得离我睫毛更近了些,感觉真的超级超级好,换眼镜的过程就像是洞房里的新郎新娘刚刚喝过一杯交杯美酒,我是那个新娘,心头渍满甘醇馥香。 口袋里的手机震了震,我翻出来一看,是康乔的微信。 康乔乔:刚才发生了什么?快八一八 看来没心思看电影的还不止我一个人,康乔也注意着这边的动静。 吴含含:没什么→_→ 康乔乔:你的眼神已经出卖了你的心 吴含含:真没什么→_→就是江医生把他眼镜换给我了,他说不喜欢看动画片 康乔乔:矮油,我已经预见到扬子晚报现代快报最新新闻的标题,“万达3D眼镜离奇失踪,是人为?还是它自己长腿?” 吴含含:→_→神经病啊,懒得搭理你,看电影了 康乔乔:喝喝 我按熄手机屏幕,江医生赏赐给我的眼镜,我一定要好好地看电影。 剧情已经进展到安娜带着汉斯去参加女王的加冕典礼,这对小情侣妄想着闪婚,单纯可爱的公主,更是倡议要让王子入赘自己的国家和城堡。疯狂的壮举被女王爱莎一把制止了,理智的姐姐激愤地告诉她:“你不能和刚认识的人结婚。” 安娜对自己的感情极其笃定,回驳:“如果是真爱的话就可以。” 爱莎的细眉拧成难过的弧度,用眼神揪紧妹妹为爱不顾一切的脸,“安娜,你懂什么叫真爱吗?” 安娜气到咬牙切齿:“至少比你懂,你只懂怎么把人拒之门外。” “咦,这台词还真应景啊。”康乔忽然用不低不高的声线说道,方圆六个座位内的人一定都听得到。 我知道她在意指什么,江医生也一定听得到。 妈嗒这个贱人还真是不给我留一点颜面,我悄悄使力,在她大腿外侧拍了一下。 她立刻侧过脸,摆出眼刀剐我,还不看手机地在屏幕上敲着字: 康乔乔:干嘛! 我不得已又掏出手机: 吴含含:你能给我点面子吗?你知道你刚才说的那句话让我有多尴尬吗? 康乔乔:我说什么啦?我说你是安娜江医生是爱莎了吗?反正清者自清,浊者自浊,当局者自行代入。 吴含含:我以后真不想和你来看电影了!!! 康乔乔:切,那你自己花钱来看呗!你有本事跟江医生来看呀!! 贱人,我愤懑地退出微信,想着要不要发短信给江医生解释一下,人家都那样果断地回绝我了,还有同行女伴了,我还在这边携家带口地阴阳怪气。 我按开联系人列表,江男神的名字还是置顶,点着他的名字,迟疑让我的右滑行动作都像生了锈一般钝钝的,但智能的三星还是很效率把短信框推进了我的视野。 “对不起,江医生,我真的不是故意摸你手的,也没有故意让朋友说出那种别有所指的话,她知道我喜欢过你”,删掉“过”和“你”。 “她知道我喜欢你……” 删“你”,又暗搓搓地加上“过”字。 明明还在进行时,但又迫不得已把它假扮成过去式。 “她知道我喜欢过你,开个玩笑调侃罢了,希望你对这两件事都不要放在心上。” 检查错别字,这条短信真是在深深诠释着此地无银,但不解释又觉得好对不起江医生。 要疯了。 其实很想跟他当面讲出来,当面解释,这样用短信背地里传输,还在他的女友身畔,真是快接近耻辱的偷情。 但我终究还是选择了无声地传递,一手揉着眼皮,一手按下发送键。 江医生并没有开静音,他的短信提示音也是很普通的默认。 “江承淮你手机响了。”我听见了右侧的蓝大衣在提醒他。 “哦。”余光一角,江医生摘下眼镜,从大衣兜里取出了手机,还是那部诺基亚925,不过外面已经没穿真空袋了。 我能感觉到他在阅完短信后有片刻的怔然,很短,仅在须臾间。 真是不常玩手机的“老年人”,江医生敲字方式的手指都很慢条斯理,白色空档里,由他打出的黑色范围很小,它们也很快来到了我手机上。 “没事” 两个字,言简意赅,都不带标点。 他回完短信后就把手机收回原处,动作是一个暗号,在说“可以结束通信了”。 ## 此后,长达一个小时,我都看不进去一点电影里的内容,可爱的男主出场了,他叫克斯托夫还是科托斯夫来着?逗比雪人出场了,卖萌卖得全场的大人小人都在笑,还有从头到脚二哈兼蠢驴一样的麋鹿,都不能吸引到我半分注意力。 “好难过啊,康乔,我受不了了,”我再一次打开微信:“太难过了,太难受了,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如坐针毡,隐形大姨妈降临,给我一根竹竿和一个支点,我能掀翻整个电影院。” 康乔乔:你又咋了?电影这么好看!还戴着男神的眼镜!” 吴含含:我好喜欢江医生啊TAT,过年这段时间,我以为都能把他忘得一干二净抛诸脑后了,结果今天看见他,发现自己还是好喜欢他,怎么办啊,要崩溃了。 康乔乔:你就不能向前看向好的方面吗?江医生32,你23,等你如狼似虎了他都快精尽人亡了,乖,别闹,会有更合适你的人出现的啊,那人一定喜欢你,而且还不像江医生这么绝,你也不用在感情上吃亏。 康乔的劝慰几乎在一瞬间给我打上绝望的阴影,我打字的手近乎飞起来: 吴含含: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吗,我刚刚一直在想,如果跟只是适合但不喜欢的人在一起,难道就不亏了么?如果就放着青春在在这里白白流,难道就不亏了么?如果碰到喜欢的人还没做什么就轻言放弃放任着感情去自生自灭,就真的对得起自己么??? 康乔可能被我的长篇累牍给慑到了,很久没有回我,过了一会,才说:那你想怎么样?你没看见他身边坐着别的女人吗?眼睛长肚脐眼里了还是脸上长了俩肚脐? 吴含含:我要去问他,那个女的是谁 康乔乔:神经病啊!你有什么资格质问人家那女人是谁,你这样只会让他更讨厌你,纠缠不清的,就不能头发甩甩大步走开留下一个了无牵挂的利落背影? 做不到,做不到,我掐掉微信界面,很有目的地奔向短信程序: “江医生,那个跟你一起来看电影的蓝衣服美女是你女朋友吗?” 发送。 我的动作一气呵成毫不拖泥带水,连我自己都不敢相信,直到短信框里的固定气泡在提醒我,真的发送成功了,真的传递出去了。 但我一点都不后悔。 第二个短信铃音随之响起,分贝很弱,完全能够被电影里热烈的欢呼声给遮盖个透,但它在我专注的倾听之中,却异常明亮。 江医生也注意到了,他看着屏幕,手放进口袋。我偷偷瞄着他,紧张到好像他拉住来的东西不是手机,而是我的杀人作案工具,上头有我贪婪的心思制造出斑斑劣迹。 他按开了屏幕,我也来不及毁尸灭口了,当然,我也一点都不想。 他看到了短信的内容。 但他当即又把屏幕按灭了,我心算了一番这中间的时差,肯定足够他阅完一整条信息。 这一次,江医生没有把手机抄回大衣口袋,只是一只手执着它,依靠在腿面翻转。他的眼睛还在看着荧幕,利落干脆的侧脸线条边,折射出与电影画面一致温柔的橘黄色。 只是这段橘光很快暗下去,迷离成黑暗。因为在动画片里,黑化的汉斯王子没有亲吻公主,而是解开了手套,解放了自己深藏已久的阴谋和*,掐断一切温暖的源头,烛火,壁炉。头发染上白雪和诅咒的安娜公主,正蜷缩在沙发上瑟瑟发抖。 汉斯宣布是女王杀死了公主,愚昧的大臣们都在怂动他统治阿伦戴尔。 下农出身的男主角在麋鹿的无理取闹里,总算浪子回头金不换,要去拯救奄奄一息的公主了。 影片剧情峰回路转,但是为什么,江医生还没有回我信息?他在思考什么?他在迟疑什么?不是or是,做个选择就这么难? 我不敢再去打量他,很怕他再一次做出收起手机的架势。 电影画面还在闪动,会动的雪宝偷偷打开了宫殿的门,它心疼地看了眼快死掉的公主,立刻小跑到壁炉边,生上了火。 后排有不理解的小朋友叫起来:“妈妈,它不是雪人吗?它怎么敢点火啊?这不是傻子吗?” 妈妈小声教训他:“哪里傻了,它只是为了让公主暖和点,让她活下去。” 童话故事就是这么美,温暖人心,不顾一切。可我的手机还像冰一样被我攥在手里,但这也一点都不能阻止我的手心汗把它涂满。 大概十几秒后,女王的魔法显灵,“冰块”终于在我五根指头里活了,震动起来,我立刻按开手机,是江医生的短信,还是短短两个字,不带标点: “不是” 感谢老天,我的心一下子就踏实到地平线海平线,简直马上可以从椅子上弹起来欢欢喜喜扭秧歌,我漫长地松着这一口气,耳朵于此才重新拥有了知觉和听力,电影里的优美对白从四面八方的挂壁式音箱传出: 那是安娜公主在虚弱地提醒壁炉边的雪人:“雪宝,你在融化。” 雪宝顿了顿,才后知后觉:“Some people are worth melting for.” 有些人值得我融化。 ☆、第十张处方单 《冰雪奇缘》的大结局是轻描淡写的圆满,王国恢复了欣欣向荣,姐妹重归于好,女王敞开心扉,公主获得真爱。 暗厅里亮起大灯,宣告影片结束。我和康乔一齐站起来,她小声吐槽了句:“两个女主没亲上去也太对不起观众了吧。” 前面一排正在龟移的离席观众听见了,都笑开来。他们还没脱戏,在交换观影感受,脸上滞留着些许富足和快乐,这是美好童话才能赠予人们的后遗症。 “有什么可笑的,”康乔半扭过头跟我讲话:“这明显是姐姐妹妹百合片啊。” 我双手揣进衣兜,故作随意附议:“是啊,王子穷小子可有可无,反派的设定也太简单粗暴了,根本没必要把王子设置成一个坏人用来打破一见钟情的谎言啊。” 江医生和蓝大衣走在我后面,这句话里的每一个字,都是说给他听的: 你真的很好啊,我第一眼就看上你也是天经地义而非无理取闹。 ## 走出影厅,康乔哭着喊着要去如厕,让我待原地候着,我也老老实实扎根在那了,顺便非常非常小幅度地回下头,想看看江医生还在不在身后。这一下也刚刚巧,他正好走出来,在把3D眼镜交给工作人员。 蓝大衣安静地停在他身边,真是一幅值得用“男才女貌”、“璧人无双”之类的形词来囊括的画面。 她到底是什么人啊,好奇心胀到把我的五脏六腑都填实了。 “过会要去医院值夜班,就不跟你吃晚饭了。”蓝大衣退回眼镜后,我听见江医生跟她这么说。 他还稍微推开袖口,看了看腕表,黑色的男士款,表盘大小适中,稳重极了。 我也顺着他的动作摁亮自个儿的手机屏幕,快五点了。 蓝大衣的眉毛拧成惋惜的括弧,回了句“好吧”,她声音低弱,我是靠口型辨别出来的。 借着憧憧人身的掩盖,我不动声色地,把自己整个人挪去了走廊中央一小块较空的地方,挨着墙,正对他们两个。这样江医生应该,也许,有很大可能在抬眼时看到我,或者路过我跟我讲句话。 一句话都行。 大概真的很不快吧,蓝大衣都没让江医生同她一道走去商场一楼,在这就和他分道扬镳了。她提着暗红的手提袋朝出口走,两条小腿被长靴裹得细溜溜的,走得也很快,在态势上宣泄着拗气和沮丧。 江医生当即收起留给她背影的那片目光,也提步朝出口走。 紧接着,如我所料,他看见了生长在墙根的我,像猎人瞥见了一只蘑菇,幸好我这只蘑菇的个头还算高,不至于被淹没在茫茫人海灌木丛。 与他四目相对,我尽力在眼底摆上惊讶的意思,仿佛不曾料到会“散场时节又逢君”那样:“江医生,你还没走呐?” “嗯,”他停在我前面,不近不远,目测70cm,问我:“在等你朋友?” “对,”我看向走廊尽头卫生间的方向,旋即就回过眼看他:“康乔去厕所了,我在这等她出来,”我贴着墙,将双手背到身后,怕相抵的指尖会泄露出我的不自在,一边故意拉长话茬:“她也没说大的小的,等了好一会了。” 其实我才等了两分钟,而且康乔也说过自己是尿崩。 “散场后厕所人是会比较多。”他总能给任何事都贴上让人耐心温和的理由。 “也是……”我应着,又装作好奇,扫视左右:“那个和你一块儿的美女呢?” “她先走了。” “她是你……前妻?”我在称呼上迟疑着揣测,又匆忙套上解释:“我看你们关系似乎挺不错,你又说她不是你女朋友……” 江医生接着我的话:“其实也差不多了。” “啊?”那种心慌的空白感又出现了。 “确切说,她是相亲对象之一,”江医生终于给了蓝大衣一个详具的定位:“父母介绍的,见过三次面,今天是第三次。” “之一……你相亲过很多次?”我从贴墙改成直立,像是为了离他更近,看他更清。 “对,长辈很着急。”他的口吻可以用无奈来定义。 “你以后会跟某个相亲对象在一起吗?” “或许吧。”江医生回答得模棱两可。但他内稔平淡的面色,还是在告知我,“或许吧”所代表的天平,还是在倾向着感情生活的随意和消极。 此刻,我眼前的江医生顿时生成为一张A4白纸,密密麻麻的黑色宋体字油印出他的个人信息,不加隐瞒—— 三十二的虚龄,离过婚,孩子跟随前妻,暂且无后,婚姻挫折的影响,目前的他对男女之事平静兼规避。但父母终日在埋怨和催促,只能和各色女人相亲,还要陪同其中一名来看并不喜爱的动画电影,心境早已秉节持重、老成练达,却总在勉强自己童心未泯。 我望着他,心思太急切,已来不及让脱口即出的话再卡回喉咙去了:“你就没想过要自己找一个吗?” 这句话如果出现在短信里,急切程度足以打上十只问号。 就在此刻,有个陌生男人,忽然从我和江医生对面而立的,这个空隙间穿了过去,挡住了我去窥探到江医生第一秒的神情。 这位仁兄可能是无意,也有可能是个素质略欠的FFF团骨干VIP,以为我和江医生是一对儿,一面高调路过,一面在心里在叫嚣着感叹号当后缀的“烧”。 但很快,我又感激起他来了。因为江医生在他路过后,体贴地朝着我走近了两步,近到什么程度呢?好吧,实际也没多近,不过肯定不可能再插足进来一个叫姚明的第三人了。 这个距离,我不能再于平视的视野中,找到江医生的脸了,只能仰起头看他。 江医生没有给我答复,只是敛目看着我,很平静。刚刚那些在我心里疯长乱窜的,名为“无畏”的植被遽然历经暴晒,就在这个注视里,秒!蔫!了!——我放低姿态,挠着发迹,胡乱找借口:“其实没别的意思,我就是随口问问,也没有特别指谁,就只是特别特别希望你能有一个好归宿,最好那个人也是你自愿的,喜欢的。您真的是很好的人,应该值得很好的归宿……” 当然,那个归宿是我的话最好不过啦。我在心里夹着尾巴灰溜溜补充。 须臾的静默,江医生举目看向别的地方,问:“你想喝奶茶么?” 我:“……啊?” “你朋友出来了。”他提醒。 我顺着他示意的看过去,康乔果然出来了。她连甩着双手的水珠子,停在半路,像条刚从湖底爬出来的落水犬,茫然地盯着我们,脸上布满“到底要不要上前去打扰”的迟疑。 ## “康乔,我第一次发现你长得这么碍眼。”我和康乔站在同一级电梯台阶上,一人抱着一杯奶茶,呼噜呼噜吸。 康乔埋头专心致志地戳着杯底一颗珍珠:“我怎么了?!你一只眼瞎了?选择性忽略我举步不前的锉样?” “你没出现,他单独请我喝奶茶的话,我就是他捧在手心的小小优乐美了。你一出现,他就是在给俩熊孩子一人塞一颗大白兔糖,滚边玩去。” “哦,优乐美,你知道自己刚跟江医生面对面讲话的什么样儿吗?” “什么样?” “每个毛孔都在叫嚷着我好喜欢你噢,”她前一句的嗲柔一瞬间换成腻乏:“别提江医生了,我看着都寒颤。” “滚你个蛋。” “干嘛!你自己不乘胜追击还凶我?他要走了,你就不能说一起回去吧,”她举例子:“或者,江医生能顺路送送我吗,这样的,我肯定自动退避三舍免当灯泡。” “他要去医院值夜班的!”我掐着奶茶杯,像把纠结的思绪都绞在上头:“我家和省人医根本就是反向,我也不能耽误人家上班啊。” 跟最后一颗珍珠结束战斗,康乔嚼着它把空奶茶杯捅进金属垃圾桶宣布胜利:“他吃过晚饭了吗?” “没有啊。”我答道。 下了电梯,身后浮现出一大片安全的白瓷砖地,康乔背过身,倒走着看我:“那很好啊,机会来了,快一点,打包带着晚餐去医院看他。” “这样也可以?”我急了:“我根本来不及回去烧饭啊。” “直接在新街口买啊,这里好吃的不要太多。” “可是我送过去的时候,他说不定都吃过晚饭了,有点多此一举。”我仔细联想着一切不合理。 “他吃不吃是一回事,你送不送就是另外一回事了,”康乔催促:“所以更要快点啊,我开车送你去。磨磨蹭蹭的,怎么钓凯子啊。” 我的心情一下子变得像要征战沙场策马扬鞭:“那快点,下楼了!我们去新百下面看看,那边小吃店多,”扯着康乔往下走的我,又倏然顿住,回头看这层的沃尔玛超市:“不行不行,我得去买个好看点质量好点的饭盒,别弄个店面的一次性包装的,江医生肯定觉得不干净。” “好好。” “也别买塑料的!” “……行,反正是你买。” 我去打包的那家餐厅服务员很好,特别替我细致地烫洗了崭新的保温饭盒。 考虑到江医生可能在办公室不大方便,也不能吃太久,我摒弃了需要耐力挑刺的鱼肉,影响吃相雅观的骨头,最后,两道荤素小炒搭配,一蛊鲜山菌羹汤作陪,都是养身的家常菜。 拧好盒盖,从-1楼出来,康乔已经把车开到了门口,她比我还急,人还没到,就先替我把副驾驶座的门开了…… 十分钟后,我在康乔的连续拍肩鼓励下,深吸一口气,一手提着饭盒柄,一手托好下底,朝着目的地进发。 天色已大黑,省人医的大楼灯火通明,被白炽灯点亮的窗口像一只只正大光明的巡查眼,看护着自己的堡垒。 深吸一口气,我踏进电梯,按红了18F的那个圈儿。 这世上恐怕很难有人来趟医院还如我这般高兴。 出电梯,神经内科的标识近在咫尺,感应玻璃门自动向两边洞开,仿佛在迎接我的到来。我像揣着一个天价宝箱一般,抱紧饭盒,穿梭走廊,有饭后散步的老太太自我身侧慢悠悠擦肩。这正是晚餐的时刻,服务台的护士们大多去吃饭了,刚巧没有人在。 天时地利,就差个人和。 从康乔的车子上来后,我就唯恐慢一步地进发着,但在抵达办公室门的前一刻,我反而忽然松缓了调子。知道的人才会明晰,越是想见到的人,敲门的声音才会越温柔。 办公室门大敞着,有白色的光线透出来。 我卡在墙边,小心地探头过去看了看,旋即就缩回脑门,扶门帘,啊啊啊啊啊啊江医生果然在自己的办公桌后!!!白大褂!!低着头!!!还在办公!!! 心脏成了回光返照的病人,快要跳成衰亡的迹象。我火速拍了两下心门口,垂低握着饭盒的手,再一次探出脑袋,只不过这一次放出去的更多了,额头,眼睛,鼻子,嘴巴,下巴,我的一整张脸。至少得让里面人辨认出门口那个蹑手蹑脚的家伙是谁吧。 “江医生。”我轻轻喊他,比气息稍高一度,在空灵的走廊和办公室间还算明晰。 他好像处理公务处理得有点忘我,没听见。 我提高两到三度的音量,声调也急促地高昂了起来:“江医生。” 书案后的人终于抬起头来了,他已经戴上眼镜,在白色的空间里如同泛着亮光的云,但眼色却拥有一种好梦时纯黑的安心,他的神情,基本没有被打搅后的不耐烦,只有少许的诧异,应该是在诧异我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江医生,”我调了调站姿,把整个人塞进门框间布局到他眼底,不过饭盒还是被我别再背后:“就……找你有点事。” 我这会看得到的范围比较多,这才察觉到办公室里还有一个他的同事,有点,不太好意思进去了。 “你能不能出来一下啊。”我往后退了几步,离开门边,用话语撒出一路诱饵,希望可以带他引入自己草草布置下来的饭菜香陷阱。 他总算从椅子上站起来,走了出来,停在我面前。 “江医生你吃过晚饭了吗?”我的目的很直接,且直率,尽管都不敢和他对视。 “还没,”他平和的声音在我偏高的正前方传出:“看完化验单就去。” “那太好了,”我抬高饭盒,像是在把自己的心意全盘托付:“我给你带了一份晚饭,没什么菜,不过应该能垫垫肚子……不过,不是我自己做的,是买的……” 我率先承认了,怕他问起来,我也没法谎报,毕竟这里头的菜精美得也不像出自一个青年初学者之手。 静默了一会,江医生大概是笑了吧,我能感觉到他话语里的,那缕真切的笑意就挥发在我头顶:“你自己花钱买的?” “是啊,”我重重点了一下头,又摇头解释,“不过你不用担心!我没花我爸妈的钱,是我自己赚来的小金库里面的,”我也在努力地给我突如其来的“不速之晚餐”找借口:“你下午不是请我和康乔喝了奶茶嘛,这大概就叫,投我以奶茶,报之以晚餐,滴奶茶之恩,当两菜一汤相报之类的吧……我还是比较知恩图报的……” 语无伦次,他妈的完全不知道自己在扒拉扒拉什么。 我躲着下巴,不敢看他。 办公室门的光忽然暗了几分,应该是另一个医生注意到这边的动静,好奇走到了门边,他看见了我,跟我的预感如出一辙地调侃:“江主任,好福气啊,还有小田螺姑娘来送晚饭啊。” 我有点羞愧,别问我为什么,就是莫名羞愧,本就不打算让他人知道的,只想当个小透明,不愿让江医生在同行面前难堪。我赶快替江医生布开一个清白的背景:“不是的……我爷爷住院的时候,江医生很照顾他的,我就只是怕江医生值班饿着,来送个饭而已……” 江医生并未理会同事的打趣,问我:“你自己吃过晚饭了么?” “还没有,才喝过一大杯奶茶,挺饱的。”真想挤出一个饱嗝应景啊,就是有点不大美观。 “那吃完了再走,”他侧身,让开门口的位置,像是在为我放行:“你这一大盒,别浪费了。” ☆、第十一张处方单 江医生的办公桌上搁着一张张白纸黑字的化验单,排列得很齐整,在等待审阅他们的人宣判实情。 我进去后,就站在桌前,感觉着江医生走得离我越来越近,最后停在我的左前方,慢条斯理地收拾着这些化验单。 他的手指真的很好看,细长,白净,分明的骨节区分出男性的味道,他的指甲也修剪得一丝不苟,这样的手,看上去就很想让人扣紧,或者轻轻握住其中一根心满意足地摇晃,拍张图片放微博上的话,必然也能收到许多“怒舔”的留评。 江医生在生活中一定也很细致,许多男人在结婚前都特糙,婚后反倒会被自己的夫人收拾得干净精致,也不知道江医生属于哪一种。 他将化验单叠成整齐的一小沓,搁到了右上角的一堆竖列着的蓝色文件夹上,办公桌面一下子多出一大块空地。 我的心也跟手里搭着的饭盒一样,轻松起来,仿佛终于拥有容身之地。 “放这?”我指了指那片空处。 “对。” 我赶紧托着饭盒,小心地把放上去。 江医生背身离开原地,去替我搬来了一张空椅子,放在了临墙的位置,靠里面,他自己的那一张反而被迫挤到了外面。 “我坐外面那张椅子就行了。”我注意到那张那被迫赶出家门的原住民椅,有半个角漏在我视野里,怪可怜的。 “不用,”江医生调整好两张椅子,这中间没制造出任何椅子脚拖地擦出的刺耳噪音,再浮躁的物件在他手里都变得稳重:“你就坐在里面,外面挨着桌角,腿脚都不好放。” 他让开桌边的空隙,让我进去,语气也不容置喙。 “那你不是也要挤在桌子角了……”我小声嘀咕。 “小姑娘诶,你不用管他的,他关照人关照惯了的,”在格子那边往公文包里收东西,似乎要下班的男同事看过来:“我一个大老爷们跟他出门拿趟东西,他都习惯性让我靠路里边走。” 江医生勾唇笑了一下,没否认,只是抬眼看着我:“听到了吧。” 听到了就老老实实坐里边去吧。我在心里默默念着这句话的衍生意,听话地走进去,坐下,很自觉地挺胸直背,嗯,不能给男神留下颓懒的形象。 江医生这才在我身边坐下来,我悄悄垂眼过去看了看,真烦医院里小不拉几的办公桌,让咱们挺拔的江主任只能卡边角。 腹诽归腹诽,我依旧默默接受了这个设定,伸手去拧保温的盖子。餐厅的服务员盛完菜之后也盖得也太紧了,我勉力扭了好几下,都纹丝不动。 刚打算站起来贴着肚子借力去开盖,江医生已经把饭盒提过去,就坐那,敛眼专注地使了一下劲,状似很轻松地就开下来了。 浓郁的菜香满出来。 多好啊,男人都爱红袖添香,碧纱待月;女人嘛,也不过就想身边有个随时能给自己拧盖子的人,老干妈,汽水瓶,罐头边,不至于在力不从心的时候,还那么孤独无依。 “我果然很弱啊,拧个饭盒盖子都拧不开。”我一边把里面的食屉一个接一个拿出来放好,一边小幅度偏眼去看他,哪怕坐得很近,我都不敢光明正大地看江医生,很怕对视后自己又火辣辣到手足无措。喜欢在好多时候都是畏缩。 江医生替我找了个非常可爱的借口:“你年纪还小么。” “那也成年了啊,”我把保温盒推到菜碟和饭碗后方,菌菇汤躲在保温盒最下面内胆里,像井底的温泉汩出热气:“又不是三岁小孩子,走个路都要大人扶着,总要自己面对一些困难的吧。” 视野里,江医生的睫毛微顿,似乎短促地恍了恍神,但他很快就打点好神色:“这很正常,等大人年老了走不动路,也需要长大的小孩来搀扶了。” “也是。”我故作心无旁骛地点头,心思却在翻腾不止,刚才那一秒内,江医生想到了什么?是自己的孩子吗?他的小孩应该也差不多两、三岁左右吧?跟了妈妈,他一个人估计也不愉快吧? 怎么破,突然好想给江医生生孩子啊。 真佩服自己的思维跳跃度,还没搞清楚问题本身,都擅自得出结论了。 饭菜全部布置好,难题又来了,饭只有一碗,筷子只有一双,勺子也只有一根。 怎么吃? 你吃一口?我吃一口?还是我像狗一样趴跪在江医生脚边摇着大尾巴等喂食? 但怎么可能,这是现实又不是在做春梦。 很遗憾的是,几秒钟后,我的所谓难题和心存侥幸就被江医生轻描淡写地化解了,他握起筷子,目不转睛地将一样小炒挨着碗缘推到一边,留下半边地方,接着就把把另一样炒菜推进了空余的那边。然后是饭的分配,原来那只装菜的空碗碟随即成为其中一半米饭的新居所…… 他抬着那半碗干净的白米饭,问我:“这些你够吃吗?” “多了多了,”我立即抗拒:“你再多给自己一点吧,我过会回去还能吃一些呢,你值夜班,很容易饿啊。” “我也可以下楼买东西。”江医生的手指还斜扣着碗底,筷子也还扎根在米饭里。 “真不用了,你再给一些给自己啊,”我搜肠刮肚找理由,难受得都快抓耳挠腮了:“我要减肥的,每逢佳节胖十斤,过完年凭空多出了好多肉。” “过度节食也很容易导致偏头痛。”大概是看我真的很纠结,江医生总算放低手势了,但话头还在指向我的假意借口。 我也跟着那只碗放下心:“没事,回去真的还会吃的。” 我保证得格外信誓旦旦,虔诚到上苍指不定都会相信。 江医生也不计较了,把没动过一下的汤匙和完全干净的那碗饭推到我面前,才重新执起他搁在碗沿的筷子,带点打趣性质地发问:“大人用筷子,小朋友用勺子,这个分配满意吗?” 不由得在心里竖起一根大拇指点赞,可我还是有那么一点点地想得寸进尺:“超级满意,就是……勺子夹菜有点不方便,筷子喝汤有点不方便,”我觑着菜碟子里一颗鹤立鸡群的鳕鱼粒:“比方说那个圆圆的,就很容易不当心掉桌上……” 请宽恕我的花样作死,我只是为了更亲密的接触。 “你想吃什么我会给你夹,”江医生随即就把那颗鳕鱼粒送进了我眼皮底下的碗里,行云流水、稳稳当当:“想要这个?” “我就说说而已……”声调在我垂头的动作里,矫情地渐弱下去。我就安安静静地,细嚼慢咽着这个得陇望蜀贪来的战利品。宫保鳕鱼粒大概是糖放多了,吃起来真的很甜很甜。 在我和江医生吃饭途中,那名同事也拎着公文包走了,路过时仍不忘调侃了一句“江主任你要给田螺姑娘好好夹菜啊,喂饱了下次还有劲接着来送”。 我悄悄去斜睇江医生,他只是淡淡一笑,没表什么态。 一顿饭下来,我和江医生,谁都没有主动喝汤……我是不好意思第一个去玷污,至于江医生,我对不起江医生,他大概是没有助力工具,我更羞于去提出要用自个儿的勺子喂他,感觉医生大多有洁癖,没用公筷就很不容易了,怎么能让他还用我喝过的。 可怜的汤,无人问津的汤,白让你冒着蒸汽和鲜香。 除去开头的那一次,我也没再主动要求江医生给我夹过菜,怕影响他进餐的连贯度和流畅度,倒是江医生,估计是见我一个劲哼哧哼哧扒白饭,时不时会放一大筷子菜到我碗里。 我也不知道做什么反应才最恰当,只能连续不止说“谢谢”“你不要给我夹了”“你自己吃啊不用管我的”之类的话,继续埋头猛吃。 这感觉很奇妙,就好像这些好吃的饭菜啊,都是咽进了心里,心比胃还满足。 ## 饭毕,江医生站起来,有条不紊地收拾着残局,叠碗收筷子,顺便还拉开抽屉,取出了一包封闭的湿纸巾给我。 里面有两张,我扯开一张,递给他,自己用另外一张,动作很小地擦嘴。 他也接过去了,我在心里不厚道地意淫,这样真像刚刚一起吃过饭的小两口啊,一点默契的小互动都别提有多鼓舞人心。 “汤都浪费了。”我还在关心那一钵儿汤。现实太不公道,它如果有思想的话,一定会羡慕饭菜同伴,希望自己也能被江医生这么好的人品尝一点儿,一口也行。 江医生暂且没讲话,站在已经被他拼凑回原状的“食物变形金刚”前,展开了那张湿巾,慢条斯理地擦手。他是内科医生,却硬是将擦手这个动作,做出了外科大夫下手术台后的成竹气势。 他一手将湿巾扔进纸篓,一手动了动自己那只椅子的椅背,调整方位。接着,整个人坐下来,面向刚好是我。 完了,他又摆出这种老师要教育学生,促膝长谈的气态了。 还是留堂那种,因为办公室里就我和他两个人。 我的预感惊人准。果然,江医生坐定后,一只手就放上桌面,指端在饭盒边轻点了一下:“吴含,只此一次,以后不要再花钱给我买晚饭了,好吗。” 只此一次,下不为例。我脑子里随即浮出这个四字词的释义,我只通融这一次,下次绝不可以再这样做了。 他真的很体贴,还用了“不要再花钱”和“好吗”作点缀,像是给坚不可摧冷若冰霜的石头裱上了一圈精美的奶油花朵,来缓和自己决然的态度,也给了我更多的面子,让我更容易去接受。 我反复回忆着吃饭的全部发生和经过,好吧,对,是这样,从一开始,江医生就一直在浅白地和我拉开距离,他是大人,我是小孩,大人和小孩怎么能在一起? “那我以后送自己做的行吗?”我装没听懂,快速回着。态度也放得很诚恳,诚恳到几乎流露出了哀求的意味:“我自己也会一点家常菜的,我家里人都说挺好吃的。” 江医生看着我,把这份回绝都委婉到了一种极其鲜明的程度:“我平常很少值夜班,今天也是同事临时有事,才嘱托我过来代班的。” 那就不送晚饭,午饭也可以啊,早饭也可以啊,早中饭,下午茶,你如果突然想吃甜点了我也可以随叫随到,绝对比外卖小妹还要按时按点还要风驰电掣……很多话很多话,像关不掉的弹幕一样,在脑海里飘涌出来。 可我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好像陡然间就哑巴了一样。 ☆、第十二张处方单 我该走吗? 是不是应该走了? 事已至此,还死皮赖脸地坐在这里的我,真的是太过自取其辱了吧? 的确很想逃跑,想马上冲出去,冲出办公室,冲出走廊,冲进外面冷峻的夜晚。这种念头大概叫落荒而逃,就跟暴风天想要狂奔到雨檐下,每一颗砸下来的冰雹足有拳头大一样,也像眼看着摆放在桌面的水杯就要打翻,里头的开水即将尽数烫在我的大腿上。 真的,非常非常地,想要逃跑。但我的肢体,跟着我的声带一道,罢了工,好像是无助、无力一类的感受,把我死死钉在了座椅上,钉坐在江医生对面。 感官也变得迟钝了,鼻子忘了怎么酸,连哭的力量都没有。 我就不作声地望着他,大脑空空,快了无生气到了无生趣的程度。 江医生应该是以为我在思考和决定什么,站了起来,让开桌边的位置,供给我一扇可以脱身的门口。接着,他慢慢走到门边的置物台,从上边拎起一只银色的热水瓶,说明去向: “我去趟茶水间,过会就回来。” 说完就拐出了办公室的门。 他就这么不痛不痒地,赠送了我一个足够平和情绪的当口,如果我想离开,也可以趁现在。 他去倒热水,我却不声不响跑了,把他一个人撂在这。所以,主动权是在我,他是被抛下的那个,我一点都不丢人,他才是被放鸽子的蠢蛋。 我的视线停在门边,江医生白大褂的一角,刚才就从那儿闪现过去,干净隽逸,好像还有幻象留在我眼底。 他那么周道,周道得让我感激到伤心。 我宁愿他冷言冷语,把刀刃磨得再锋利一点。而不是在棉花糖里戳着一根钢针,舔啊舔的就甜丝丝到忘我,扎到舌尖才恍然惊觉,但那会,我已经痛得说不出话来了。 想到这,我的鼻尖忽然有了知觉,那股子沸腾的酸意就从这一点被打开,火舌燎原般,席卷了我的上身,四肢,手脚,眼睛……我的眼眶立刻就热上一圈。 没一会,江医生回来了,他给了我足够充裕的时间,也许有三分钟,或许更多。可我大概让他失望了,还粘在椅面上,动都没动,保持着原先的坐姿,衣服皱褶都没变,僵硬得像是一动就会咔嚓咔嚓响那样。 我从桌后跟他对视了一眼,他对“我怎么还在”这件事并没太多诧异,相反的,他的眼光里还有些许明了滴落在我脸上。 他又走回置物台,屈身从下方柜子里取出一只闲置的玻璃杯,悬空在一旁的池子里拧开自来水冲洗。接着拔掉热水瓶塞,倒进去半杯开水,晃着烫了烫,倒光。最后才接满整整一杯,端着那杯水折回来,搁放到我跟前。 袅袅白气从杯口冒出来。 “喝点水吧,”他又在我对面坐下:“刚刚吃饭也没喝汤,不齁么。” “噢……”我呐呐应着,随即把两只小臂架上桌缘,打算双手包住水杯。 江医生紧跟着提醒:“注意点,刚烧开的水。” 我的手指也顺意地刹车在玻璃杯附近,有热源隔着空气传递过来。我紧盯着那些消融在半空的白气团,像它们一样自取灭亡般问:“你是不是特奇怪我怎么还不走啊。” “没,我不喜欢妄自揣测别人的行为,也不会苛求别人该怎么做。”江医生的回答很官方,很规范。 可他最后那句话让我的心绪瞬间变得歇斯底里,我开始喋喋不休地发送疑问句式:“那你为什么不让我喜欢你?为什么不让我见你?你知道我为什么偏不走吗?都到这样绝望的境地了,你都给了我这么好的机会了,都施舍给我足够多的脸面了,我为什么还不走?为什么还要坐在这儿自取其辱?” 内心再声嘶力竭,我讲出来的语调还是压得很平很顺,我舍不得对江医生这么温和的人大小声,加重一个分贝都是不尊重:“我就只是想多跟你待一会,多看你一会,以后都不能来见你了,找不到任何理由来看你……这件事,比起现在的难堪,好像让我更难过,更不能接受。” 江医生等了一会,似乎在确定我已把话全部发泄完,接着,他才回我说:“看病的话也可以,但是类似的话不能再说了,知道么?” 他的语气就像一朵刚采摘下来的棉花,温暖疏离,还冒着秋天日头的淡香气。 也正是这样的语气,让我的千方百计,绞尽脑汁,精疲力竭,天马流星拳,全部打在棉絮上,统统都是白费劲。 “不说什么?不准说喜欢你?”我的眼睛大概又开始发红了,泫然欲泣的感觉是如此真切:“你可以跟相亲对象在一块,跟她们谈恋爱看电影,为什么就是没办法接受我一下,她们都可以,难道我就不行吗?我不小了,江医生,我已经二十三岁了,” 我竭力憋着眼眶边那些发烫的湿润,憋到面部肌肉都开始用酸痛纷纷抗议,声音也萧索地打着颤:“我是成年人啊,是已经有了足够辨识力的成年人了。我喜欢你,是经过深思熟虑的选择,我也相信我的判断,你真的很好,我长这么大从来没这么喜欢过一个人,你就不能给我一丁点儿机会吗?” 不能哭,千万不能哭,太丢脸了,小孩子才爱哭,不能让江医生认为我还是个小屁孩。 我说完这些后,半晌,江医生都没动作,也没说话,只看着我,眼神依旧温良。良久,他抬起手臂,单手把水杯递给了我。 我抱住那只玻璃杯,很小地抿了一口,已经不烫了,是常温,再热的液体遇到冬天都很快就冷却了。 也不知道他这个举动是因为什么,是看我说得口干舌燥,想让我歇歇气?还是希望水流能通过食道进来,过滤掉我那些结石一样顽固的痴心? 江医生叹了一下,喊我的代称:“小朋友啊……” ——不止是尾音拉长,他还特地加了个语气助词,顿时让这个称呼蒙上了一份无奈和差距的水汽:“任何事情一旦开始,就一定会有个结果。你说想和我在一起,没问题,作为一名正常的男性,我也很高兴身边有个可爱的小姑娘跟着。但是你要学习,我要工作,尤其是我的工作,很忙,经常会遇不到。此外就是,我有一个生活圈子需要我,你也有你的家人朋友需要你,而你也需要他们。我长你差不多十岁,三年一代沟,十年,十年应该算是鸿沟了吧,” 这段准确的措辞很快被他打上结论:“所以我们两个人的圈子必然不会有太多交集,我能和你在一起的时间必然也不会太多。于是有一天,你会觉得,这太无聊了,还不如没有那个人,” “我之所以会选择相亲对象,是因为双方年纪都差不多大,经由父母之手合计,还算可靠,造成差错的风险也会比较低。” 江医生的所言都在施放着现实的残忍,可他的脸色却不见丝毫冷漠的迹象:“你的确已经成年了。但这段时间,就你的表现来看,你还是会轻易被情绪左右,而忘却自己的责任和世故,” “需要我举例吗,”他问,没等我回答,又或者他根本没打算让我回复要或不要,他就为自己的论点挂上了无懈可击的证明:“你的父母,你认为他们会允许你和一个长你快十岁的,有过婚史的男人在一起么?” 听见“父母”俩字,我顿时就投降了。家人是太过特殊的存在,是坚硬的铠甲,又是脆弱的软肋。 “其实你自己心里也清楚,”江医生靠向椅背,仿佛几秒前的那一番促膝长谈也让他有些疲乏:“所以你没有去和你爷爷要我名片,因为你也不想让家里人知道,不是吗。” 是啊,我又不会说话了,找不到任何值得下手的反驳点,滴水不漏,密不透风,一针见血,他说的全是真的,都是对的。 在我几近无望的沉默里,江医生笑了笑,还是一如既往的、温润的莞尔,但我此刻也明白了,这实则是一种婉约的无情:“我的确不会苛求别人该怎么做,但我会清楚地知道该怎么限制自己,希望你也明白,” 他一面讲着,一面站起来,居高临下地,摸了摸我的头。这个轻而易举的简单动作,变得如同巨石重击一样,几乎在瞬间就把我压垮摧毁,而我那些矜持在眼底的泪水,也爆发成山洪,顷刻之时滚滚而下。 模糊成一片的世界里,我看见江医生拖开了挡碍我去向的座椅,为我开辟出更大的一块可以穿行的路途: “时间也不早了,回家吧。”他这样说道。 ☆、第十三张处方单 从病房大楼出来,途径停车场,我看见康乔的车还停在那儿。 她大概也瞧见我了,登时车内的灯全部打开,为了吸引到我的注意。车窗的颜色变得异常温暖,一整辆车,连带她一整个人,像穿行在暗黑森林里,偶然碰见的一间冒着橘色烛光的封闭小木屋,屋子里住着善良的女巫。 夜风把我脸上的泪水都吹干了,有痕迹的那段皮肤,咸紧得发痛。 我没做任何回应,她以为我还没看见她,又不耐烦地按了一下喇叭。 我这才抬起左手到半空挥了挥,心里没劲,身体也连带着没什么劲,这个手势,我只能举到脸边,而非头顶。 康乔熄灭车灯,从驾驶座下来,她嘭一下带上门,朝我快步走过来。 “没成?”康乔真是中国好闺蜜啊,明明心照不宣,她还硬要讲出来,还不停在我面前再问,而是沿路就在大声诘责:“你不会又被他拒绝了吧?” 她又提醒我记起这回事,刚刚一路上,我的脑袋都是真空,放空,什么都不想去想。 泪点,不知道是谁创造的这个词,恰如其分,康乔话里的“又”、“他”、“拒绝”都当之无愧,一个接一个,像针管在戳鼻子尖,我的眼底立马泛出浓烈的灼烧感——鼻头和双眼目前是我身上最有生命力的感官,动不动就酸啊热啊。其他部位都死气沉沉,不是在走路,是在机械地拖动着,辨别方向。 我一点都不想回答康乔的问题。 康乔走近了,活人和丧尸在一个路灯下面会师。她托住我胳膊肘,仔细打量了我几眼,说:“他为什么拒绝你?我要是男人看见你这个梨花带雨的样子,早就硬了想把你压在身下狠狠干啦。” “康乔,你能上车吗?”我没有回避康乔的目光,那里面不加掩饰地宣发着不相信,好同情,怎么会这样,还有更多,反正让我很烦。她自以为很带劲的慰藉也让我很烦。 康乔眨了眨眼,故意婴童般纯真,还凑着春晚蔡明的口音:“你是想要一个人在夜空下静一静吗?我的含含?” “不是,”我撩开她还锁着我手臂关节的五指:“你上车。” “为什么?”她问,“你为了一男人连我都不想看见了吗?” 我又掉眼泪了,不是源自伤心,是一颗接一颗的,饱满的自我怨责,对自己很生气,恨透了自己的冥顽不灵,顽固不化。对啊,为了一个男人,这几天哭得次数大概比二十多年加起来得还多。康乔的车标在我面前糊成一圈银色的漩涡,我就指着那儿:“你上车,然后别手下留情,开过来,对准我碾一下。我就该被什么东西玩命压一下,指不定大脑还能清楚点,别再这么琼瑶了好不好,太*了吧,哭个屁啊,为什么要变成这种样子?”难以遏制的哭腔让我的话语断断续续,像正在播放的唱片卡了壳:“可是我忍不住啊,真的好想被压一下,撞一下,最好能像韩剧女主摔出几米远,被医院无情地判定失忆,选择性的,只会忘记让自己伤心的人伤心的事,一觉醒来,江医生什么的全忘光吧,看见他就跟看见陌生人没区别,从此我又能了无牵挂地,无忧无虑地活下去了。” “神经病啊!有这么夸张吗?”康乔站在原处看着我,不在肢体上给我施加任何压力,虽然她的语气简直要跃到半空再砸下来给我迎头一击了:“你跟姓江的才认识多久?一个月有吗?一个月都没有!” 她一直配合我称呼的泛着佛光的「江男神」,在一刻间沦为鄙如草芥的「姓江的」:“至于这么要死要活吗?全世界就一个江承淮吗?好吧,好像就只有一个江承淮,但比他好的男人也多了去了,是不是?” 她迫切地拧着眉毛,急需要我接受她的观点,认同她的意见。 “没有,”我揉着眼皮,把眼角那些水渍抹干净,否定她了:“没有比他好的,不会再有比他好的了,他就那么好,好到那种程度,谁都比不上。” 康乔软下去:“你就是个傻逼。” 好巧啊,我也这么觉得呢。流泪的*戛然而止,像是为了配合我接下来的决定:“不过我想放弃了。” “真的假的?”头顶路灯的灯泡,一不小心跑了进康乔眼里,她整个人都精亮起来。 “真的。” “别是狼来了,我记得你过年的时候也有过类似倾向的,结果今天不还是因为一场电影就旧情复燃。” “过年那会,我根本没把放弃挂在嘴边,还蠢蠢欲动着,还憧憬着能再见他一面,”此刻我从头到脚应该都写满失意和疲倦的放弃吧,我接着陈述理由:“可我现在不敢见他了,怕看到他,想躲得越远越好,天涯海角什么的,反正别碰上。” 康乔都开始勾画起未来蓝图了:“那你底下怎么打算的?我觉得你不可能超脱得这么快吧,你现在的状态,随便剃个头就可以去庵里注册报道了。” 我不想爬山入庵,我累得想就地栽倒,“送我回家吧,康乔,我只想回家睡一觉。” ## 当晚,我删掉了收藏夹里所有关于江医生的网页,我删掉了手机里一个名叫江男神的联系人,我删掉了每一张饱含少女心的偷拍合影,我扔掉了那只给江医生送晚饭的饭盒子,干净程度不亚于在画图软件里按下一个全部清除。 我放弃了,如释重负。 第二天早上,我对着镜子在心里说,那里头的姑娘正扯着臃肿的眼皮子,要多丑有多丑。可她应该是高兴的了吧,她终于知道要放弃了,她太棒了,她要元气满满阳光明媚面对新生活了。 新生活里不会再有什么医生啦,我都记不得他姓什么啦。 这一上午,我都坐在电脑前,挂着QQ,窜进各种群里发猥琐表情找存在感,有一个群的成员一直在截图发微博上好玩的神最右和搞笑图,我也会跟着大家伙队形“哈哈哈哈哈”,但实际上,屏幕这边的我,根本就是面无表情,或者抽抽嘴角。除了QQ群,我还漫无目的地刷着天涯娱乐八卦版块,豆瓣神帖。 原因无他,为了转移注意力,这样也许我的心情能够昂扬点。我无所事事地宅着,也只是为了不出门,不出门就不会遇见,人家总不会忽然走进任意门,凭空显现在我房间吧。 快十点的时候,右下角通知栏的QQ图标闪了闪,是康乔,头像很贱,她用手机客户端登陆的。 康乔:在家吗?在干嘛? 我:在家啊,无聊 康乔:我让朋友给我介绍男人,其实也不是为了给我介绍,是为了给你介绍的,你要不要过来看看?不来我就找个借口回掉了 我:你闲得慌?不去 康乔:那男生跟我们差不多大,南医大的,南医大! 我:…… 康乔:别放省略屁了,你到底来不来?快中午了,这决定了我的午饭解决方式 我:……好了,去吧,我去行了吧 康乔:呵呵,我就知道,医生就是你的命门。 我喜欢你,而你刚好是个医生,好不容易想放弃,但依然不可避免的,希望今后遇到的每一个对象,条件都在向你靠拢。 “医生就是你的命门”,这句话,像水杯里的干柠檬忽然在我鼻端发散,酸得我险些掉出眼泪。我举起笔记本旁的杯子喝了一口,开水泛着旧纸黄,柠檬刚刚被泡开,酸到苦,极其难喝,但足够以毒攻毒,镇压掉更多来自我本身的酸苦。 ## 碰头的地方在金丝利喜来登酒店附近的一家潮汕砂锅粥,康乔很早就在石鼓路四岔口等我了,她一见到我,就重拍了我后背一下:“你穿得也太简单随意了点吧,亏我今天还穿得特低调,为了衬托出你貌美如花。” 我这才注意到她穿了一套黑,黑大衣黑打底裤黑靴子,像刚从晚上爬出来,还没来得及把身上的夜色洗去一样。 我捋了捋穿人行道时被气流刮开的刘海,驳回去:“你这叫甘当绿叶?穿一身黑显瘦,又知性又冷艳,难怪人家都说防火防盗防闺蜜。” “算了,就这样吧,马尾辫也挺干净清爽的,”康乔手搭上我后腰,推着我往斑马线上走:“走了,绿灯了。” “你从哪弄到的医学生啊?”我跟在浩浩荡荡的人行道大军里问她。 “唔,一个你不认识的亲戚介绍的,她在医科大学团委办公室上班,跟那男生很熟的,他一直托我那亲戚给她介绍女朋友。那个男生好像很好玩,很会混,长得也不错。之前是他们学校外联部部长,现在要毕业了,就退居二线当顾问了,”她一脸笃定:“放心啦,我介绍的都是优秀青年,不会有错的。” “条件这么好还要托人找妹子?”我托出不相信的口吻:“也许他是想泡你那个亲戚,希望有一天她把自己介绍给他。” “哥,我真该叫你哥,那亲戚是我舅妈,快四十岁了,”康乔的神情充斥着对我想象力的钦佩:“那男生要求还挺高的,而且不想找理工科的妹子。” 马路对面的绿灯开始玩命闪,我和康乔不约而同加快步伐。对汉中门这一带很熟悉,我们两个在街边逡巡了没一会,就找到那家潮汕粥店了。 粥店的门面还算赏心悦目,进门前,康乔拨手机,跟那男生通话,对方很快就接起了。 我听见康乔对着听筒开心地招呼:“哦,你已经到啦?在里面了?不,别,不用出来接我们了,我们也已经到门……” 她说着说着,就像被松果打晕的蝉一样,突然噤了声。 粥店的玻璃门已经被人从内拉开了,一个瘦高个的男生站在门口,他的肤色不算白净,偏小麦,但相貌看上去依旧是干净精神,板寸头,眼睛又黑又亮,像是一株被麋鹿魂魄附了体的松树。 不知道为什么,我隐约觉得他有点面熟。 “……季弘?”康乔不确定地叫出他的名字:“你是季弘吧?” 男生点了点头,“是我。” 他看了看康乔,又看看我,最终目光定格在了我这边。看来他真的见过我,我也一定见过他,他几乎是毫不费力地就想起我来了:“啊,又见面了。” 但他不知道我的姓名,就只能用语气助词来替代。 我来不及阻止自己在眼睛里布上不礼貌的疑问句了。 “不记得我了?”他笑起来,两排洁白整齐的牙齿灿烂到晃眼。他抬起一边小臂,他的手和手指也跟他人一样,瘦长瘦长的。他用食指和中指,悬空做了两下筷子夹东西的姿势:“我跟你一个桌吃过饭,还给你夹过鹌鹑蛋,能想起来吗?” ☆、第十四张处方单 季弘叫了一个大份的基围虾砂锅粥,还有蜜汁藕,泡萝卜,干煸四季豆,蟹黄锅巴茶树菇,他对这家店很熟悉,知道什么菜肴比较招牌叫座,点得很是干脆利落。 康乔一手用纸巾矫情地擦桌面,一手在桌肚下边拱我腰边,轻声说:“看,多好,就要这种点餐唰唰唰的汉子,省得以后出门犯选择困难症。” 我没回话,和手里的筷子纸袋面面相觑。 季弘合上菜单,问我和康乔:“够了吗?” 康乔殷切地把这句问话推给我:“够了吗?问你呢。” 季弘看过来,我匆忙撒开手里的筷子:“够了吧,这么多,说不定都吃不完。” “那没事,你们看着吃,剩下的我来解决,”季弘笑起来,旺盛得像暴长在河畔的夏草:“节约粮食是中华传统美德。” 他大概觉得这句话挺有意思的吧,我配合地抿了抿嘴角。 “好了。”他把菜单交给服务生小妹,给我们泡起桌边的功夫茶。 鹌鹑蛋的外联特质还真够鲜明的,连这里的小服务生都认识他,第一时间开玩笑砸场子:“季部长你又带妹子来喝粥啦?” 季弘硬起细长的脖子,递了一只满茶的小紫砂杯给我:“说什么呢,我什么时候带妹子来喝过粥,那都是我手下的女干事,人家工作那么辛苦,我总不能不请她们吃顿饭吧。” 服务生妹子故作心领神会笑笑,抱着菜单走了。 气氛有点僵持,康乔立刻充当起圆场小能手:“我以前也在学校当过一年干事,部长就只让我们干事,从来没想过要请吃饭。” 不知道是不是在学生会混久了,季弘讲话都带着点青稚的官腔:“都没以德服人的道行,那你们那部长能混上部长也挺难得的。” 康乔开始生硬地把话头拨向我了:“对了,我还没搞清楚呢,”她非常巧妙地把我的姓名介绍出去:“吴含和你,你们两个本来就认识喔?” 我揉了下左眼,昨天哭太多,今天睁久了就会发疼:“不算认识吧,有过一面之缘。” “现在应该是两面之缘了,”季弘的注意力果然留在我的名字上了,他双臂端平在桌面,略微凑前上身,表现出很感兴趣的样子:“你叫吴含啊,口天吴?日字旁的晗?” “哪有那么平常,”康乔说:“没有偏旁,就包含的含。” 康乔真的很努力地在让这张桌子热闹起来,我总不能因为我自私的兴致不高而让她为难吧,我勉力打起精神加入话题:“对,是含量的含。” “这名字还挺衬你的。”季弘用他乌黑的大眼珠子扫了我一下,下定义。 还有一会才到饭点,故而粥店里的人也不多。服务生很快把小菜和砂锅粥端上了桌,粥里虾的分量很足,粉色的虾皮肉混在烂软的白粥里,闻起来就很鲜。 季弘立刻站起来,替我和康乔各舀了一碗,并且把粥表面能看到的所有虾子都分给了我们。 我接过碗:“你留点给自己吃吧。” 季弘开始给自己盛粥:“没事儿,别担心,粥里面还藏着不少呢,这家店的海鲜粥就是以虾子分量多出名的,”他很快用木勺子打捞起一只软趴趴的基围虾,嘚瑟地挑挑眉:“看见没,这货就归我了。” 只是一只虾而已,但他故作得意的夸张样子,能够引得我和康乔同时发笑。难怪季弘能当上外联部长,他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都极具感染力,是发自肺腑的桀骜和年轻,没有缰绳能拴住他的心。 接下来,我们就在边喝粥,边聊一些大学的琐事,和最近的趣闻,季弘真的很好玩,连收银台后的店老板娘都瞅着他一直笑。 康乔夹了一片蜜汁藕边咬,边四下看:“季弘你今天联谊怎么不带你的下属和哥们来围观啊?” “什么?”季弘在低头刻着小碟子里的锅巴:“带他们来干嘛?” 康乔说:“我记得男生单独见妹子,都喜欢找自己兄弟装路人掌掌眼。” 季弘恍然地长哦了一声:“对哦,下次我就该带个加强连,”讲完这一句,季弘的眼睛忽然越过我肩膀,看向了我背后。 应该是粥店的门被打开了,有阴测测的冷意从凳子下方灌进我裤腿。 季弘的神色带出探索到新大陆的惊喜:“看来不用等下次了,加强连来了。” 我回过头,看见四,五个领导(?)、或者老师(?)模样的男女一个接一个走了进来,我不能明确辨别出他们的身份,之所以会猜测是老师,这一带学校比较多,季弘也认识他们。此外就是,他们不算年轻,但气质蕴着股书卷的斯文。 “都是你老师么?”我还咬着筷子尖,扭脸看着那几个人问。 季弘在我脑后说:“不是,不过都是我认识的老师,他们当然也都认识我。” 过了没几秒吧,钢玻璃门又被推开了,我那会刚要回过头继续吃东西,可惜根本来不及收回视线了,就那么眼睁睁地看着一个人走进来。 “江老师到了。”“现在人齐全了么。”“还没,李老师还没到。”“那还得等,咱们过会去二楼包厢?”“老板娘,楼上还有包间嘛?”“有的,不过这几天没什么人,我先上去收拾收拾。”“行诶,我们正好等老李。” 进来的人随即引起那群老师细碎的骚动,他的出现,像是突然砸碎了一只偌大的玻璃器皿,在地面,在桌上,在四周的空气里,分裂出无数尖锐的碎片,让我就定在那,一动都不敢动。 我就不应该出门,不应该出现在这儿。 “我的天啊,我真心搞不懂您老人家的想法了。”康乔在我身边抱怨。 她一定也看见那个人了。 ## 我应该回头了吧,接着该做些什么才能显得我很寻常无碍呢,闷头喝粥吗?还是去夹一根四季豆端庄地嚼动?快回头吧,我催促自己,快按照你的想法去做出一个正常人该有的状态吧,别让已经是陌路的人看轻看扁。可是为什么他今天穿得这么好看,黑色大衣是中山装立领的款式,白衬衣领口嵌在里面一丝不苟,禁欲英挺得让全世界都看起来很黄。 应该是察觉到我过于长久的注目了?他在跟同事交流的过程中,似乎正要漫不经心地,往我这看一眼了。 如同目击子弹穿出枪口,我这才陡然警醒,风驰电掣地回头避让!筷子差点没跟上节奏,贯穿我的舌根。 好痛啊…… 幸好没让他看见我疼得面目狰狞,不过他看见我了吗?应该没有看见我吧?别看见我最好不过了。 “江老师——”完蛋了,他对这边的注意,换来了季弘回以他的热烈呼应。 我都能想象到山那边的老师朋友们全部看向这边了。 有个声音很像董卿的女老师喊季弘,像皇后娘娘唤太监:“诶呦,小季子,这么巧。” “哎!张老师好!”季弘礼貌地从桌后站起来,在我对面形成高耸的屏障:“您是逆生长的吧,一个月没见,您这看起来,怎么还比以前更青春貌美了。” 那个张老师被拍出欢乐又不大好意思的笑声,一道的一个男老师夸季弘:“这个季部长啊,一张嘴就是能说。” 其他人纷纷附和,脚步也越来越近,最后停在了我们桌边。我瞬间成了动物园里愚蠢的猴子,只是剥个香蕉皮,还被四面八方城墙后的游客毫无*地围观个遍。 “你坐下吃啊,站着干嘛,”那个张老师的重心转移到我和康乔:“这两个都是你同学?” “不是,就认识的俩妹子,”季弘答道:“不是咱们学校的。” 一男老师也能八卦得不甘示弱:“你这外联部长当得也够外联的,带女孩子吃饭都一次带俩啊,还都是外校的。” 康乔赶紧否认,划清界限,用筷子头指我:“别算上我啊,我只是来蹭饭的,就他俩。” 为什么不直接给我痛快一刀,非得万箭穿心,千夫所指,一刀接一刀在皮上凌迟。讨厌的重点又一次来到我身上,季弘更加不负众望地把我像颗烂橘子那样,额外从筐子里挑出来,摊给那个人看:“江老师,这你那个小病人,有天跟我们一块吃过饭的,你还记得吗?” 我埋头用汤匙刨着粥,一口都没送进嘴里,不用想也知食不知味,他这会一定能看到我了吧?看到昨晚还在跟他情难自控痛哭告白,今天中午就跟他的学生约会共餐的我了吧?他会怎么设想我呢?他心里是否闪过一瞬间的不舒服和鄙弃呢?小孩子啊,果然是小孩子,也不过如此,对吗? 我该怎么办,该表示些什么吗?江医生,您好,好久不见了?还是江主任?还是配合他此刻的身份喊江教授、江老师?不说话会不会太不礼貌?如果心里有一张白纸,那此刻上面一定涂画满黑压压的硬笔字腹稿,可我根本卡不出一个字,四周的空气像是忽然化为肉眼难见的固定,有了重量,堪比千斤顶,压得我顺不过气,连双肩都架持不住。 我能感觉到,那个人的眼光就轻轻落在我脸上,他没急着回答,像在刻意制造出打量我和辨别我的时间差,过了片刻,他才说:“记得,蛮活泼一小姑娘。” 话语里有亘古不变的莞尔之意,那是温和,是礼节,是距离感。 我开始观察自己拿捏着筷子的手指,像快溺亡的人揪紧一根水草,欲泣的冲动快把我淹灭了,我急需转移注意力来忍耐下这个念头。 “活泼吗?”季弘跟他有不同的看法,说得好像我跟他已经很熟了一样:“我怎么觉得她特文静呢,总不爱说话。” 还是一个男老师,他们还真是锲而不舍地在调侃后辈的道路上越走越远啊:“女孩子嘛,在有好感的男生面前总会额外内向的诶,江老师是医生,情况当然不一样,”他讲完看法后还去索求同伴的回应:“你们说,我分析的对不对?” 嗯,是,对,是啊,丁老师分析得很到位。男老师女老师们纷纷笑着附和。 与此同时,康乔也在一侧小声嘀咕着骂:“我真受不了这群学理的低情商二笔了。” 嘈杂成一片的附应里,我听见了那个人的声音。 就这一声,我挺直腰杆,抬平肩膀,双手呵护着的,那一点自尊的火苗,被一点点逼到了无氧层,倏得一下,全灭了。 万念俱灰。 老板娘收拾完包间,来叫他们上去。我终于从牢监刑满释放,不过应该没法微笑面对清风和太阳啦,因为我已经是一抔干巴巴的骨灰了。 ## 吃完午饭,我和季弘互相交换了手机号。季弘问要不要送我和康乔回家,我婉拒了。 那个人每出现一次,就要以我一次全身心的殚精竭虑为交换,我没余力跟别人互动了,我只想一个人回家,谁都别和我讲话。 晚上吃过晚饭,我手机震了,打开一看,是“鹌鹑蛋”,别吐槽我为什么要这么存他,我到现在都不知道他第二个字是什么“hong”,相比起来,鹌鹑蛋反而更有辨识度。 我按下通话键:“喂?” “我还以为你不在呢,”他在电话里的声线听起来更清朗:“没想到接这么快,吃过饭了吗?” “吃过了。”我找了个床角落坐定。 “没什么事,就给你打个电话,看看通不通,哦,对了——”他故弄玄虚,刻意制造着话题。 “嗯?”我随便摘了个貌似感兴趣的语气字眼来回他。 “今天下午去省人医实习,江老师问起我和你的事的。” “……”我心跳空当了一秒,压制住快冲出唇舌的急迫气息,换上漫不经心的追问:“他还会提起我哦?说什么了?” “就随便问了下,他平时就对我们这些门生挺关心的,就问我和你怎么样,我说,嗨——八字还没一撇呢,”他讲得活灵活现,我的大脑几乎能即时翻译出那个画面:“然后他跟我夸你了哦,他对你印象估计超级好,江老师平常很少夸人的,他跟我说,小姑娘挺好的,要好好珍惜。” “……” “怎么不吭声了?生气了?吴含,妹子啊,我没拿这话来勉强你的意思,其实我也觉得你挺好的啊,第一次看见你就觉得你不错。” “……” 季弘的语气开始闪烁出顾虑和不安:“今天没想到是跟你,呃,联谊?应该是吧,用相亲形容的话,好像有点太过郑重了,我还觉得蛮惊喜蛮有缘分的,你不觉得吗?……诶?奇怪,你怎么不说话啊?” 对不起,我也想说话啊,可是我的心门口都快抽搐成心肌梗塞,我怕我一开口就是吓人的哭腔。 ☆、第十五张处方单 我挂断了电话,关机,急需起码三分钟的缓冲时间,让我过渡掉这些糟糕的情绪和眼眶附近的高速生热,我也没告诉季弘挂电话的原因,只是握着手机走进阳台,拉开窗子,透风,不然憋得很。 三分钟后,我又干脆地打开电话拨了回去,对方也很快就接起了。 “季弘,”我为之前的所作所为冠上恰当的理由:“不好意思,刚刚我都没发现我手机没电自动关机了,这会接上电源了,应该不会再有这种情况。” 季弘轻而易举地就相信了,他的呼吸因为笑意变得急促:“喔,没事儿,我还以为怎么了呢,你这手机还充着电,电量又少,不怕辐射大有风险啊,要不充一会电我们再通电话?” 季弘和他的老师不同,举手投足间的体贴都是率真青葱的。 我回:“不用,我妈过会肯定得催我洗澡睡觉,估计就没什么时间通电话了。” 季弘不再记挂着充电问题,问我:“那你刚刚听到哪啊?” 我谨慎地选了选:“听到……你们那个江老师,夸我……?”我假状回忆着,不经意的口气要多违心就有多违心:“好像说什么我挺好的……?” 我刻意忽略掉了那一句,让自己看起来像一只廉价变卖的贵重物品的,“好好珍惜”。 季弘的腔调像是弯起了两条眉毛:“你就听到那?那太好了,江老师下午确实跟我夸过你,”鹌鹑蛋嘴巴真的很甜,要么不说,说了就一定要把对方高高举到人间哪得几回闻的境界:“他很少夸人的诶,而且江老师吧,讲话比较内涵,一百分的试卷,他夸起来也就说到及格线的程度。他说你,挺——好,那就是很好,相当不错,very good。” “他平常难道不夸你们学生吗?”我无法抑制自己把话题的苗头扎根在江老师三个字上面了。 “也夸,不过我们学生天天跟在他后面当小弟啊,你跟他就医患关系,他能夸说明对你印象是真好。”季弘用一个四字词分离开我和江医生,又用一句简易的赞美在其间扣上温柔的纽带。 我从来不知道受宠若惊和心灰意凉还能共存,我仔细地打理着情绪,打理着用词:“那你们老师也挺好的啊,竟然还记得住我一个病人家属。” “他在我们院里声望很高的,出了名的好男人,”像是找到了什么契合点,季弘立刻用人称代词打开一只圆规,以江医生为定点,开始在一定范围内画下话题的几何图案:“其实怎么说呢,江老师的确是不折不扣的好男人,我们男生也很钦佩他,但是……”他大概在摘选着什么更恰当的形容词吧:“也有人说,江老师挺窝囊的……诶不对,说好听点吧,你们女生爱形容的那什么,圣父?对,就这个。” 江医生怎么可能窝囊?!我差点就叫出声了,幸好,幸亏,及时制止了自己的嘴快,我贴切地表演着一个上帝视觉局外人旁观者:“不过他看起来是挺随和的。” “对吧,”他气息放重,像在威胁着我接纳这个观点:“院里人多嘴杂的,外联部也一堆妹子,江老师长那么帅,年纪轻轻就成了教授,多多少少是个校园话题人物。也不是我八卦,我身边确实动不动就有人说起他。江行你知道吗?” “不知道。”听季弘的口吻似乎是个很了不得的人物。 “咱们医大附属肿瘤医院的元老级医师了,江苏这一带从医的基本都知道,反正很厉害,得癌症的找他看看得提前一个月预约,他是江老师的爸比的爸比,”他八起别人的稳重家事都不忘添点搞笑的调味剂:“江行吧,有个发小,在南京军区部当过主任,现在已经退休了,叫南晰松,他们俩个是老革命战友,感情好得不得了。儿媳妇差不多时间怀得孕,做完B超一看,正好一男孩,一女孩,就结下了娃娃亲。” “男孩就是你们江老师?女孩是他前妻?”我按耐不住问。 “原来你也知道他离婚了啊。” “在医院也听人讲过。”我轻轻说。忽然觉得江医生很可怜,出身好,工作好,却有一段不幸婚姻,走到哪都得接受背地里的冷嘲热讽和人云亦云。许多晦暗的人,越是干净清白的墙面,越是想凑上前去踩两脚,留下自己肮脏的鞋印。 在这种有声无形的压迫里,江医生还能保持着从容的本心,温润的品格,真的是很难得。 “嗯,是离婚了,应该是我大三的时候吧,内个南冉冉就是个贱货,”季弘的话闸彻底被击坏,他似乎很想把故事讲完讲清楚,不然那些滔滔不绝的倾吐欲卡在里边会很难受:“噢,南冉冉,就是江老师的前妻,” 季弘仿佛亲身经历过一样义愤填膺:“别介意,我基本不用贱来形容一个女人的,所以可想而知那女人有多过分了。喜欢一个*丝,应该是婚前就好上了,但她偏偏不说,还跟江老师结了婚,婚后消停了一年,有小孩了,开始各种闹,闹离婚,说江老师耽误了她一生,说她家里给她压力太*着她嫁给江老师,说江老师跟他爸妈都是禽兽不让她得到真爱。你说你闹你就关上门闹呗,家丑不外扬。我去,还挺着大肚子跑到学校办公室,医院办公室接着闹,这太极品了吧,这是政委家的小姐该有的样子吗?估计江老师看她怀孕,怕动了胎气伤到小孩子,她来闹,基本都是默不作声的,” “重点来了,他们说江老师窝囊,就是因为这个,哼,”季弘轻轻从鼻子清冷地笑了一声:“那小孩还不是江老师的,是那*丝的。南冉冉有阵子丢下孩子,离家出走去投靠*丝,南晰松都被气出脑溢血了,江老师还帮忙照应了她爷爷和儿子一年。一年后,应该就是前年中,南冉冉回来了,嚣张兮兮地说*丝要跟她结婚啰,要把自己的亲儿子带走啰,江老师二话不说就同意离婚了,连官司都没打。” “那还真是蛮悲催的……”我操纵着客气疏远的词汇,评价着,像在评判一个毫不相关的人。生怕对面人会听出我那些被推向谷底的失落和难过,但我讲出口的话,还是会禁不住有些渺茫的意味。 “是啊,”季弘是微博上的隐藏段子推手吧,这么低沉的氛围都能在第一时间讲笑话:“我们寝室有个男生的座右铭就是,搞基当找江教授,娶妻别娶南冉冉。” 我笑不出来,一点点在心里消化着这些戏剧化的讯息,想起那次吃过午饭,在医院的大道上,江医生停下来严肃地质问我“你知道我的具体情况吗?”;想起第一次知道他离过婚,自己的窃喜和庆幸,我果然是自私的吧,这些所谓的窃喜和庆幸,是架构在在江医生这些年的辛苦和坚忍上面的。倏然的,比任何时候都想哭,比江医生拒绝我的每一次都想哭,名为心酸的石子一颗一颗打在水里,荡起涟漪,一圈圈扩大,最后翻起千层浪,沸腾在眼眶。 ## 当晚,跟季弘“相聊甚欢”告别后,我照例洗澡,睡觉,躺床上,手机放在枕头边,我也没有打开微信或者扣扣,去和康乔她们分享这些新资讯,足够让她们在一小时内观赏完一部文字版大陆狗血家庭伦理剧。 就关着灯,在一片黑暗里盯着天花板发呆,直到适应四围的景象,吊灯都在我眼里现原形。 我根本就睡不着,一点都睡不着。 四点多的时候,我听见了隔壁爷爷奶奶房间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老人家觉少,起得都很早。 我从被子里爬出来,穿衣服,走到卫生间洗脸梳头,走进了客厅。 呱呱坠地迄今,我的人生都过得很平和,顺风顺水,也可以说是索然无味,平庸无奇,当然更可以说是懒。宿舍和周边有许多学霸学神,白天图书馆晚上自习教室,吃午餐也抱着一本英汉词典粒粒皆单词,我也不乐意让自己紧迫起来,去分一杯奖学金的羹……你别笑,是真的,我高三一模数学还只有六十分呢,一百五满分的试卷,上的大学却直接跳进了全国前五,专业第二。所以,倘若我真的想要去得到什么东西,那我一定会彻底进化为极端激进分子,可怕的愤青啊,高举旗帜和思想,昂扬斗志洗练自己,豁出身家和性命都在所不惜,仅只是为了一次我想要的,“得到”。 奶奶已经在厨房咕嘟咕嘟地煮粥了,爷爷正靠在窗台边,进行清晨的浇花日常,后者第一个看见我,吹胡子瞪眼的,很诧异:“你今天怎么起这么早?”他难以置信地去看电视机上的挂壁钟:“才五点。” 奶奶从灶台后扭过头:“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她注意到我走向玄关作:“你要出去?不吃早饭啊?” “嗯,有急事,”我蹲着身系鞋带:“出去吃。” “什么事啊?”奶奶不依不挠问。 “就,急事,很重要的事。”我囫囵地答着,带上大门,把两位老人询究的眼光关在了家里。 时间太早,小区门口都看不到什么计程车,我只能11路,就当晨跑了。 那个地方是如此熟悉,我也没去过几次啊,双脚却明确地奔跑在最正确的路径上了。 没吃早饭就长跑会不会低血糖?还通宵没睡觉,不过应该不要紧,大学体育课一样空腹跑完了八百米。 省人医挺立在鱼肚白的天光里,连大楼的夜灯都还没来得及关闭。我右腹岔气了,不过也不是很疼,我气喘吁吁地跑进住院部大楼,安全通道的门居然上着锁,敬爱的保安,你快把门开开吧。 我叉腰哈气得,像只灶台上煮沸的茶壶那样,等了一个多小时,或者更多,终于有警卫打扮的大叔过来开门,他疑惑地打量了我两眼,问:“小姑娘,你在这干嘛?” 我:“上楼,见个人。” “不坐电梯么?”他一板一眼地开着锁,一边问我:“几楼啊。” “锻炼身体,就三楼。”我答道。 他如同听见个单口相声一样,呵呵笑两声:“就三楼锻炼个什么身体噢。” “那也不想坐电梯。”我窜进门板,沿着楼梯跑上去。 我变成了什么样子?昨天此时,我还太平安稳地睡在床上,一枕黑甜,自娱自乐,趴着睡就是干翻地球,仰卧就是上了全宇宙。可现在我变成了什么样子?急切,鲁莽,激烈,冲动,所有违抗理性的贬义词,都在我身体里穷凶极恶地长大,根本控制不住。踩在阶梯上的每一下,都像是反反复复,频频屡屡踩在我的决心上,这种可怕的决心,有最原始最强盛的动能,就径直把我连同我的心神,毫不费力地,凭空抛向了十层的楼道口。 ——第一次要到江医生电话号码的地方。 有多莽撞和不假思索,我甚至都没有跟康乔商量一下,就出现这里,康乔一无所知,她要是知道了该怎么吐槽我呢,神经病?最恰当不过的形容了,她动不动就这么说。 我在最低的一级阶梯坐着等,这个天然凳子低矮得让我整个人几乎是蜷缩在那,我也懒得拿出手机,不看时间能减轻难耐度。 反正就等,死等,苦等,顽强地等,如果江医生来上班,他有很大可能会途经此地,我是路上一朵小花,也许他会偶然低头看一眼。 一位叨叨絮絮的英国小说家曾写过一段话,“我无法拥有你的时候,我渴望你,我是那种会为了与你相见喝杯咖啡而错过一班列车或飞机的人。我会打车穿越全城来见你十分钟。我会彻夜在外等待,假如我觉得你会在早晨打开门。在你的句子说完之前,我编织着我们可以在一起的世界。我梦想你。” 文章的名字叫《*》,那时候看完,觉得这感情也太恐怖点了吧,违背自然违背科学违背价值观,是我肯定不会这样。可这会我怎么也变成这样了?假如我觉得他可能会经过这里,我就可以在楼道口蹲上一个上午,不计较时间,不计较疲倦,肚子饿啊小腿麻啊困得打盹啊在所不辞。 也不知道蹲坐了多久,我已经调整了好几个姿势。墙壁上小窗洞的光也越来越亮,鸣笛声宣布着城市的一天又开始起航。 我占领的楼层堡垒还算高,依稀才有个把个人经过这里,有家属,有护工,他们看我的眼神多多少少带点奇怪和扭曲,不过没关系,我已经用一次一次更深刻的失望杀回去了。 第七次了,余光一隅的地面,出现了新的*人影。我匆忙抬起头,佛祖显灵,我总算看见我的梦想现身拐角了。 老天果然没有辜负我,江医生还是按时来上班了,路上没堵成长龙,没有台风掀翻屋顶,暴雨压摧绿化带,也没有追尾之类的意外碰撞阻拦了他的脚步,他还是来搭上我这趟楼梯了。 他今天依旧是大衣毛衣衬衣三件套的经典搭,拎着公文包,太他妈帅啦。他停下脚步,俯低眼睛看着我,脸上写满诧异。 他有一截身体明亮在楼道的日光里,很好看。 他在想什么呢,不速之客?可怕的熊孩子?天哪她怎么又出现了?她是我不小心踩在脚板底甩不甩不掉的口香糖吗? 不过他很快收起诧异了,瞳孔平和复苏,他也没有急于开口,对,别说话,就让我看着你,光是看着你这一刻都好得像在梦里。我单手撑上膝盖窝,企图站起来,但很快,我又一屁股坐回去了,努力扮演着一个残疾人角色。 我坐在远处,抬头看向他,苦恼地拧眉:“江医生,你能拉我一下吗?腿麻得站不起来了。” 江医生走近我几步,他大衣上的那段金色也渐渐流走了。他生得太高,来拉坐在最矮点的我都要屈低上身,像是大人要去弯腰抱起一个还在蹒跚学步的婴幼儿。 他对着我伸出一只手臂,这是左手还是右手?我焦虑紧张到都辨不清方向了,只能用与他反向的那只手攀上他小臂,一个在我大脑里排练过千遍万遍的动作紧跟其后, 就在他使出力量想把我从地面拔起的一瞬间,我急促地借用起这股子力气消耗到我身上,我的动作敏捷得像是打开了快放镜头,我上前两步,用另一只空闲的手掌攀住他后颈,把他吃劲地压向我。我在慌张的呼吸里努力冷静着,什么都别想,也别有任何迟疑!我掌控好步骤,脚底小幅度跳跃起来,凑近他鼻端,够到他嘴唇,亲上去! 嘶……好疼…… 与其说亲,倒不如说撞上,我真是毛毛躁躁!鼻尖和嘴巴如此真切地痛着,在告诉我这不是梦。这的确不是梦,是核电厂爆炸!印尼海啸!泰坦尼克号!万米高空蹦极!那么温软的触碰却让我的神思这样蓬勃热烈! 我亲到了哪?是嘴角?还是唇心?没时间管这么多了!我都没来得及看江医生的神色,他的眼睛,他的五官我都记不清了,赶紧跑!落荒而逃,像是身后有滚石在砸落,我成了神庙逃亡的主人公,一级一级快步地沿着阶梯往下边玩命窜逃! 我骗了他,我明明能够稳稳当当地站起来,可我就是为了亲他啊,此刻还有更好的做法能够表达和宣泄我的爱意吗?他是否也在惊异于一个刚刚还腿麻到不能自理的少女,突然变身偷鸡成功意外被发现的黄鼠狼一般双腿快打旋地疯跑下楼? 我停在一楼大厅,重重喘粗气,从兜里掏出手机,在号码栏里输数字,这时我才发现就算我删掉了他的联系人,我依然能熟练地默背下十一个号。我马不停蹄地输着内容,鼻子酸眼睛热,我真的不喜欢感叹号,可此刻再没有别的标点更能表达我的心境了: “我知道你这会一定觉得我特不自爱也特不庄重对吗?那你就这么认为吧,这是我的初吻!我以前从没亲过任何人!我第一次为了一个男人变成这种样子!我就是为了江承淮变得不自爱不自重了!你就继续当我是小朋友吧!但是这根本没法阻止你眼中的小朋友像个女人一样亲你!我一夜没睡,天没亮就冲到这里,等上几个小时,就只是为了像个女人一样地亲你!江承淮!我不会再叫你江医生、江主任、江老师、江教授了!我和你是平等的!我不喜欢你,你才是一堆条条框框的身份和条件!我现在喜欢你,你就只是个名字!江承淮!我就是喜欢你!什么都不能阻止我喜欢你了!” 按下发送。 如果这条短信能够喊出声音,如果江医生还站在十楼,他一定能立刻听见。 ☆、第十六张处方单 我站在医院停车场边上,早上很冷,冻得鼻涕都快出来了,只能不停地翕动鼻子。我是故意待在这的,刚刚十楼的小窗口,我尤其考察了一下,在那随意俯瞰的话,第一眼就能看到这里,涂着荧光漆的横杆很醒目。我想,江医生也许还站在那,借着身边这个红白小伙伴,还能注意到我。 我还很有心计地掉转脖子,昂头往那个方位看上好几眼,哎,楼上的朋友,如果你还在的话,就请看清楚,真的是我,不是穿着相同衣服的其他撞衫女。 名叫“豁出去了”的情怀占领我身心后,我发现自己就成了一个被逼到绝处,又很快绝境逢生的背包客。往上爬吧,不要畏惧高峰,珠穆朗玛上除了风暴山崩,也有绝佳的雪莲任我摘采,还有冰川赏心悦目,珍禽奇兽在雪地里打滚,美好得足够让人忘了险峻。 手机始终没有反应,防止错过,我这个万年振动静音党破天荒地把音量调到了最大。我再一次掏出手机,通知栏里空空荡荡的,江医生没有回我信息。 而我那封鬼哭狼嚎惊天动地语不惊人死不休可以拿去精神科作鉴定的短信情书,还满甸甸地挤满对话框。 除此之外,没有别的。 好像也不是很伤心,意料之中的事情。 不过,作为一个豁得出去的神经病,我孜孜不倦地追击过去了,我继续撰写消息: “我还在楼下,你不回我短信的话,我就在楼下停车场站一天,站一夜,站一周,江”……拇指蹲在c键上,刚才强吻后还很有底气很有勇气的连名带姓范儿,只维持了十分钟的存在价值,这会彻底被一扫而光了,我忽然有点不好意思直呼其名了,毕竟人家还比我大九岁,姑且算半个长辈。 不过这也不能影响我耍无赖啊,我删掉“江”,发送。 脸皮厚到这种程度,我宁愿给江医生留下恬不知耻的印象,也不想他认为我盛气凌人。 外面信号很好,这条短信眨眼间缓冲出去。 我刚要把手机重新揣回兜里,它却令我意想不到地,在掌心响亮起来,这是胜利的号角吗?千万别是移动10086您的话费已不足20元,我快速把它架回手里,解锁, !! 是江医生的回信! “小朋友去吃早饭吧” 小朋友去吃早饭吧 ………要怎么形容我看完这条短信的感受呢,这么普通的八个字没标点,中间隔着空格,他是在打发我走吗,可我怎么就是品出了那么点儿无奈纵容的味道呢,跟上次梦里一样,江医生跟我说上一句话,我就美好到不能控制地发光了,我这会也在发光,还不是一般的自带柔光,是中华小当家的菜开了盖,光束直冲九天云霄,菜是甜品,空气里饱浸着浓情蜜意。太开心了,哪怕他只是打发我,他至少肯理我啊,他是放不下我的,如果真的一点也不在乎,他还会回我吗,还会这么快回我吗,他一定还把手机握在手里呢,要不然怎么可能在我甩出“自我罚站”骨肉计威胁他的下一刻,他就马上跟进了? 老年人打字也挺快得嘛,我这个晚辈自然也不能落后丢面子,我立刻回道:“噢好!我现在就去吃早饭!” 兴奋的语气全都塞进了标点符号里。 “不过我没带钱。”我又发,原来耍赖皮也是会上瘾的,我可以走回家吃,但我偏要把身无分文这件事透露出来,在他面前,我一点也不想把自己的意图藏着掖着: “目前肚子空空……有点走不动路了……”——第三条紧跟其后,像只饿坏了的老狗,在地上慢吞吞打着滚要骨头。 连番短信轰炸的效果还是很卓著的,这中间的间隔绝不超过一分钟,因为60s的手机屏幕光都还没灭掉,江医生就回了: “还在楼下?”空格星人的短信头一回戴上了问号编织出来的花冠,他估计已经回办公室了,那边窗口朝阴,跟我处所的方位正是是好朋友背对背,互不相见。 “是啊,还没走,还在原地。”在原地眼巴巴地站成望夫石,虽然在有关“夫”这个字的进展上么,连第一笔画的横都还没写下。 手机没有再震,江医生也不理我了,但这根本无法降低我的喜悦度,撑着的横杆是放大版拐杖糖,花圃里的雪松生得有板有眼,早上的小鸟吵吵闹闹,我就跟提前过圣诞节一样喜不自胜。 我总觉得江医生不会就此把我扔下。 所以,我就直直盯着大楼一层的玻璃门,许多缤纷的患者,青色的护工,白衣天使,粉南丁格尔从那里穿梭来去,竖着横着的都有,我依然没看见自己想见的人。 我是一个街边的小乞丐,奢望着某位江姓青年来施舍一碗饭。 大概过去六七分钟吧,那里头又走出一个白大褂,原谅我看见白大褂都会莫名激动,因为在热切憧憬着某个人从那走出来,走向我,不过我很快又耷拉了,走出来的是个年轻妹子,跟我的理想千差万别。 她停在台阶上,很有目的性地朝停车场这边看过来,像在不耐烦地寻找什么,直到她的视线接触到我,她才关上急躁的探测仪,迎着我一路小跑过来。 还真是找我的,我赶紧站直身子,像是校长要来巡查早操情况。 “你是吴含啊?”她停在我跟前,微微喘着息问。 我连连点头:“对对,是我。” “江老师让我来给你送钱,”她讲话真够直接的,直接得我都脸热了:“他让你随便去外面买点吃的,吃完了就赶紧回去休息。” 太他妈害羞啦,我觉得自己成了一个一夜约炮过后还纠缠不清,被男方用支票和崭新裙子打脸的小碧池。 不过,好像感觉还不赖……我清咳了两声,应道:“噢……”接着,颇有些尴尬地举头望朝阳,低头……节操全碎光。 年轻的医生妹子没太在意我的异常,看我的眼神特别坦诚,她也特着急地,从白大褂兜里掏出一样东西:“钱在这了,你拿着,我还得回去上班。” 我垂眼去看了看她的手,是一张粉红色的毛爷爷。 我的心开始抖筛出细屑的窃喜和昂扬,它们很快叠成谷堆,填实了我,我表面上还造作地推托着:“太多了,不用这么多的,吃顿早饭五块钱就够了。” “哎,别废话了,反正我就送到这了,”她像长者强硬地塞压岁钱给小屁孩那样,愣是把毛爷爷推进我手心:“我上楼去啦,你快点吃早饭,别忘了汇报给江老师,我怕他怀疑我私吞财产工作不到位。” 说完她就返身小跑回大楼了。 我在指头缝里翻了两下那张折叠整齐的粉毛爷爷,它是从江医生的衣服兜来到我手上的吗?内兜还是外兜?还是从他的钱夹?不管起始何处,它的终点都是我掌心了,我把它展开,又叠回原来的样子,攥着放进自己衣服口袋。感觉真好啊,好像又过了一次年。 ☆、第十七张处方单 离开省人医的路上,我给江医生信誓旦旦地回了条“我拿到你的一百块了,明天一定会来还你的。”——白娘子蓬船借伞,就是为了让许仙上门来还,那江医生借钱应该也算是有异曲同工之妙的吧。以防他看完这条平述的无趣信息后就收起手机,我又忙不迭添了个足以引起下文的疑问句,“要算利息吗?” 江医生肯定没这么小气,但我也只是为了能和他继续交谈而已。 短信发送出去后,我跨出医院大门,攥着手机在街道边走边数数,大概过去三十来步,江医生还是没给我答复,可能忙工作去了吧,巡查病房的时候也该到了,真是羡慕那些住院的人,每天睁开眼都能被江医生惊为天人一下,醒来也像在梦里。 我没直接回家,更没去买早点,这张一百块我一辈子都不想化开了。我去了康乔家,也不知道走了多久,步行,脚板底都踩踮得疼,我才摁到她家的门铃。 康乔爸妈都去上班了,她一个人在家睡觉睡到自然醒,大概在猫眼里看见是我,也不管不顾形象地就开门了, “才九点诶,你至于嘛,一大早杵我家门口当丧门星!”她蹲着身打开玄关的鞋柜,给我找拖鞋,满头长发乱得像杀马特原始人。 我:“你别拿拖鞋了,先站起来。” 她慢吞吞地,疑惑地直起身子,看我的眼神,像是很不明白传闻中的丧门星为什么长成一副没气势的小鬼样。 我立刻冲上去两步,吃劲地拥抱了她!我故作平静地憋上一个钟头了!太需要一个人来帮忙承担我的喜悦和得意!把我怦动的心移植给她三分之一,不然肯定要被这持续了几个时辰的超频心律杀死!我反反复复发泄着一样的句子:“我亲了江医生!我亲了他!你一定不敢相信吧!我居然亲了他!我自己都不敢相信!但我就是亲了他啊!我太开心了!开心得要死了!要疯了!” “我也要被你吵死了,吵疯了,”康乔推开我,还用小指嫌弃地挖了下耳朵,仿佛要把我那些傻乐呵像耳屎一样弹出去,她淡然得若老僧入定:“你是说……你和江医生接吻了?” 我急促地呵着气:“是啊,不过是我强行接吻他的。”为了突出接吻二字,我一个中文系生甘愿说出病句。 “受不了,大清早的就要看逗比即兴表演狼来了,”康乔用手指梳理着干燥的发梢,背身回屋内:“下次你再说放弃我就啐你一脸口水……”她的声线变得空旷,是从封闭的小间盥洗室传出来的:“江医生什么反应啊?” “不知道,我亲了一下就溜了。喔,对了,我亲完还给他发了短信。”我蹭掉靴子,趿上拖鞋,边走向洗手间,边掏出手机把那条丧心病狂的告白朗诵出来给康乔听:“我又跟他表白了,第几回了?可是我一点都不觉得丢脸,他就值得这么多次,喜欢他让我骄傲。” “呵呵呵……”她在一嘴牙膏白沫里笑得格外讽刺,她呼噜噜漱完口,高声问:“你亲完就不能别跑吗?你就不能把舌头牙齿唾沫啊什么的都往他嘴里招呼吗?还纯纯地碰一下就溜,估计江医生想硬都来不及酝酿感情。” “我怕时间一长他就有机会推开我了,”我倚在卫生间门板,低着眼细细回味框子里的短信:“然后,我就在楼下等他回复啊,你知道他做了什么吗?他托人送了一百块钱下楼给我,让我吃早饭,赶快回家睡觉。我好开心啊,”我开心得完全词穷,只会用“开心”这个形容了:“我以为我发完神经之后,他永远都不会理我了。但是没有,他还回了我信息,还关心我饿不饿困不困,他是挂心我的。” “他本来就是老好人啊,”康乔对着镜子狂揉洗面奶,像是要搓掉一层皮:“难道不是么,我估计他用一百块打发你走之后,就没再回你信息了吧……是不是?” 还真是,康乔的预言真神准,江医生的确没再回我短信了。 “被我说中了?”康乔以一种裹自己耳光的方式拍打着化妆水,猖獗地笑着:“哈哈,我真棒。” 而就在此刻,我把在手里的手机却忽然响了起来,我匆忙解锁,看来件人名字:“康乔!他回我信息了!”这下轮到我猖獗了。 康乔回过头看我:“什么?” 我把拇指压在屏幕上,像早年香港电影里那些很贱的老千一点点展示扑克牌面那样,一个笔画一个字地平移着,放出这条短信: 不,用,还,了 不用还了 “他说不用还了,”我丧气地复述着,像被雨淋湿的一只土堆,差点泥泞回地上:“不用还他钱了,真大方啊,一张毛爷爷白送我了。” 康乔往鼻尖上点面霜的食指顿了一下:“诶……还不如别回。” ## 在康乔那蹭了一顿粥回家,我把那张一百块放进了一只精致的小礼盒,还用天蓝的纸丝儿埋好,然后妥妥帖帖地抵在床头柜抽屉的最深处,像是在窝藏一件稀世传家宝。 我不会再狼来了,这是最后一次,我绝对不会再轻言放弃了。 午饭跟往常一样,老爸老妈公司解决,家里就四个人,三菜一汤,我和我弟坐一边,爷爷奶奶坐一边。 老人家吃饭都爱聊起一些家长里短鸡毛蒜皮,我就闷头听着,直到他们讲到楼上对门的老太太前些日子打麻将时脑溢血,我才把准时机,夹了一筷子菜塞饭窝窝里,故作不经意插|进去,说:“爷爷,我觉得你也应该去复查下,也差不多一个月了,之前你那个主治医生也说让你一个月去复查一次的,是吧?楼上出得那事太吓人了。” 我要循序渐进,不能一下子暴露光我的小心思,暂且只能委屈他是“那个主治医生”。 “呵……”我弟一下子听出我的醉翁之意不在酒,揶揄地冷笑了一下。 “对啊,小江主任是让我一个月去医院复查一次的,”爷爷太好了,留在我的话茬上向更深层次递进:“复诊的话还去挂他的号,他负责任,态度又好。” 掩在心里的名字一下子显形,我火急火燎,又万分小心地试探着爷爷奶奶的态度:“对哦,是上次你们说的,离了婚的那个江主任? “对啊,就他。” “我觉得他人看上去还蛮好的呢,不知道怎么就离了婚。”我慢悠悠陈述着,每一个字都颤颤巍巍踩在蜘蛛丝上。 看来我的词句把握得委实到位,奶奶没投来一次奇怪或怀疑的眼神:“他这个条件什么女的找不到,再婚也不是问题。” 对,奶奶你说的真对,心满意足得一塌糊涂,仿佛被夸赞的是我。我再度把话题扭回复查上来,提议:“爷爷,明天就去呗。” “不行啊……”奶奶往自己碗里舀着鱼汤:“我明天要去鸡鸣寺敬香啊。” 真是天助我也,我比毛遂还毛遂:“我陪爷爷去啊。” “不行,你搞不好,你爷爷那些病历和报告都在我这,摆得好好的,”老太太真是太龟毛了:“你毛手毛脚的,肯定要弄丢了丢乱了。后天去呗……”她去征求我爷爷意见。 “肯定不会的啊……”我急切地承诺,口气基本是在作揖:“我都这么大了,你还把我当小孩子看。” 我弟破天荒地助攻:“唉——你就让她跟爷爷去么,后天上午我要去体育馆练球,还要爷爷来接我呢,他去医院了都来不成。”话毕他就朝我扭过头,口型:充值卡充值卡!!! 就知道他自私自利假好心,不过我还是在桌肚里对他做了个ok的姿势。 “天天早上被窝都不叠,还不把你当小孩子看……”奶奶对我终年乱糟糟的床铺积怨已久:“就明天下午去吧,等我从寺里回来。” 她跟爷爷感情太好,凡事都要亲力亲为,信不过我们小辈。 “那我明天跟你们一起去,帮你们提包也好啊,我这几天在家都无聊死了。”我是宇宙一流找借口小能手。 “好诶,大了,知道孝顺了。”爷爷快活地瞪了瞪眼。 我不大好意思地低下头用筷子尖挑饭,唉,爷爷,对不起,虽然我别有意图,但我是为了能更加孝顺您啊。我保证,等我把江医生搞到手了,您天天都不用去医院挂号排队在家就能看病,想复查几次就复查几次,哪里不对劲就有专家给你解决哪里so easy,身体永远倍儿棒,寿比南山,长命百岁。 ## 当晚,我在网上查了一些东西才睡下,还特地嘱托奶奶烧香的时候别忘了帮我求一只平安符,要开过光的,不用帮我祈愿,就空在那,等带回来我自己来;奶奶是佛信徒,很爽快就同意了。 一夜好梦。 第二天下午一点多,奶奶在寺内吃完斋饭,怕时候赶不及,打了个的士就赶回小区里,捎上我和我爷爷去省人医。今天不是江医生的门诊,我就跟爷爷奶奶乘电梯上楼去他办公室找他。 我手里拎着一只布袋,布袋子里是爷爷的病历和报告单,这些都是我理直气壮的证明,第一次这么理直气壮地来见他,还有爷爷奶奶当后盾,他肯定不好意思再把我拒之门外了吧。 到十八楼,一点点接近江医生的领地,途中爷爷还特地问了下前台护士江主任在不在,护士说在的,我走神地倾听着有关江医生的一切讯息,心口如同被切开的一个橙子,滋满鲜甜的汁水和尽致的香气。 爷爷奶奶走在我面前,给我的不怀好意打上马赛克,掩护着我走进办公室。我悄悄举高脖子去看。护士妹子诚不欺我,江医生果然在,他一袭白大褂立在自己的办公桌侧面,一手捏着单子敛眼看,一手握住玻璃杯在喝。他就像他手里的水,岁月收起气焰,化为沉静止约的一杯。 “小江主任啊。”我爷爷叫他。 江医生微微偏头看过来,我赶紧缩回颈子,低眉顺眼地跟过去,我听到他温和的音色装点上笑意:“您好。” “我今天找你复查下身体,”爷爷也在笑:“我孙女担心我的身体情况,动不动就催我来复查,这不,我今天就过来了。” 爷爷啊,您跟弟弟真是祖孙一家人,卖我的速度绝对有一拼。 “坐。”江医生语气不改,招呼着我爷爷,自己也坐到了桌后。 爷爷撑着大腿面在凳子上坐定,我一下子就脸红了,此刻我半个人就完全投射到江医生瞳孔里面了。爷爷拍了我胳膊一下:“去把病历和上次的化验单子拿给江主任看看。” “噢……”我小声应答着,从袋子里翻出所有册子和纸张,放上桌心,头也不敢抬,根本不敢看他。 “出院回去后头昏过么?”江医生在说话,我盯着他正在摊看着那沓纸张的手,真是好看的手啊。 “没。” “食欲怎么样?” “挺好的,基本不吃什么油腻的了。” “睡眠呢?” “老样子,半夜会解一次小便。” “酒不喝了吧。” “不喝。” “那不错,”江医生将单子整理齐整,夹放进病历里:“今天做下血常规,血压,血脂和血糖的检查,其他的话,心电图,脑部CT,颈动脉彩超这三样就可以了,”他一边讲着,一边在桌侧的台式机上开起单子……静默了片刻,他一定是抬起头正视我爷爷了,并且在莞尔,话语里的清淡笑意是那样鲜明,他把印字机里的大单据抽出来,交给我奶奶:“放松心情,自我管理的好,基本上不会再出什么问题。” “等结果下来了再拿过来给你看看是吧?”爷爷站起身子。 “对。”江医生也跟着站起来,这是尊重的态度,他真的好有礼数,甩许多冷漠拽比的医生十条街不止。 “小江主任啊,谢谢了。”爷爷道着谢,奶奶在我后背轻打了一下,督促我去收拾行囊,我赶紧上前两步,从江医生跟前拽回病历卡回袋子里。 爷爷奶奶一道走了出去,我也蜗牛挪地跟在他们后头,此行是有目的的,我得找个借口让自己留下来,两分钟就好。 “奶奶,我想去个厕所,你们先下去吧。”迈出办公室没几步,尿遁的点子在我心里亮了起来。 “噢,那你快点,我们先去二楼了。”奶奶丢下这句话,搀着爷爷膀子走了。 我不动声色后退两步,转身,撒腿小跑回办公室,到门口就紧急刹车,换上较轻较慢,甚至可以再夸张点用蹑手蹑脚来形容的步调,走到了江医生办公桌前。 他又在写东西,就跟我第一次向他要电话号码一样,既视感非常强烈。 “呃,江医生……”我停在他桌前,唤了一声。 他狭长的眉眼,跟着他整张清隽的脸一道,扬起来对着我:“有东西落这了?”他猜测着我折返回来的缘由,还边收回手臂到桌边,空开地方让我更方便找寻。 “不是……我是来还债的……”我从衣服口袋里翻出一样东西,攥在手里。 他略微展颜,经典的江氏微笑应运而生:“不是说不用还了么。” “我以为就只是不用还钱,而且还钱什么的有点太俗了,”我把拳头轻轻搁放他面前的单子页,接着松懈五指,一个鲜红的小布包迥然出现在白纸上,里边装满了我所期望的、能带给江医生的平安喜乐:“我让我奶奶去鸡鸣寺求了个开过光的平安符,符子30,开光80,加起来110,多出来10块钱当利息好了,”我一定要为这个还贷物件冠上华丽的包装:“鸡鸣寺的符啊签啊很灵验,你一定会平平安安万事如意的,” “这样算扯平了,行吗?”我收尾问。 江医生没有立刻回答,搁下手里的钢笔,笑还在脸上,瞳仁像是两枚温甜沉淡的茶糖。 我接着说话,声音放得很轻,旁人一定难以捕捉,但能确保这张桌子里的人一定听见:“我昨晚上网查了一下省人民医院的相关岗位应聘,又翻了翻历年的省卫生厅直属事业单位招聘事项和职务,打算三月份就报个名,好好看书,冲刺一把,考进省人医工作,争取能跟你一个单位。你之前不是说我和你的圈子截然不同吗,那我就想方设法进你的社交圈里好了,反正对我来说又没什么大不了的。家里长辈估计也很高兴我愿意考编制,女孩子有个稳定的工作本来就挺好的。” 你看见了吧,我的决心就是这么强,我愿意为了你,披荆斩棘过五关斩六将,克服一个接一个,你所顾虑的那些困难和阻碍。我一点都不怕,无所畏惧,什么都不是问题。就像《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里写的那样,我没法向别人诉说我的心事,没有人指点我、提醒我,我毫无阅历,毫无思想准备:我一头栽进我的命运,就像跌进一个深渊。我的心里只有一个人,那就是你。 “就这些啦,”我放松严肃的语气,放松肃然的氛围,挺直上身,摆出即将道别的姿态:“我先走了。” “等会,”江医生叫住我,接着垂眸,将桌上的护身符取起来,继而看向我:“拿回去吧。” 该不会又要拒绝我了吧……四面的空气朝我倾塌下来,但很快,它们又全部被昂越地吊动了起来,只因为江医生又从容不迫地补上了一句, “你应该比我更需要这个吧,”他稍微收起笑,有那么一点儿来自长辈的,刻意的正式和鼓励:“好好考吧,小朋友。” ☆、第十八张处方单 护身符被我卡进了随身携带的钱包里,鸠占鹊巢,原先那张“大概是人生中最好看”的一寸照被迫赶出家门,不过相片里的主人公还是微微笑着,没有一点不快。 陪爷爷复查结束,我假称要在新街口晃荡压马路一会,替两位老人打好的士,目送走之后,就又折回住院部大楼,跑到十八层,在病区走廊的一排等候椅上坐着。 江医生大概五点到六点的样子下班,我想或许可以跟他一起顺道走个路,吃个饭什么的。 保卫萝卜卡在挑战模式十四关始终过不去,我就重新下了个消灭星星玩,相同颜色的方块每炸开一次,我就抬眼看一次办公室门,感觉也没等多久,就瞅见江医生从里面出来了。 今天他的便服是烟灰色的呢绒大衣,好像还是我昨天早上强吻他穿的那一件?脑子里只留存着重点,有些细节就选择性忽略遗忘掉了。刚才爷爷在,我也不敢光明磊落地看他,这会才能细致打望,他这几天应该还理了发,发梢比先前短了一些,更清爽了。 “江医生。”我在他注意我的第一秒叫他。 他走近我,手里的公文包跟着他一起,停在我膝盖左前方:“还没走?” “嗯……就坐了会。”找不到理由,就是很单纯地想等你下班,跟你一起走啊。 “你爷爷奶奶呢?”他像在好气地询问一个被家长抛弃路边的孤儿。 我从椅子上站起来,把手机塞回衣服口袋:“他们啊,先回去了,”揣手机的那只手举起来,无所适从地挠了两下刘海,我故意举出可怜巴巴的词汇将自己形容得很孤独:“就剩我一个人了。” “怎么不跟他们一块回去?”江医生问。 他是故意的吧,非要我竭尽脑汁思考出一个合理的借口,把他盛进我的世界中心对准他呼唤爱对吗,又到了一流托辞选手发挥才干的时刻了,我说:“不是跟你说了想考医院的嘛,但是不知道看什么书,想让你帮忙参考参考。你在医院上班么,肯定要比我懂得多。” 我怎么可能不知道看什么书,一本《公共基础》,一本《行测》,都不用经过大脑考虑,应届毕业生的脚趾头都清楚! 讲完话,我就故意坦荡地去跟他对视,他的神色也很平缓,一概如常。沉着了一会,他略微提高下巴,看往走廊尽头的出口:“走吧,我正好也要去大众书局买两本书。” ## 江医生要带我去买书?还是开着他自己的车带我去买书?太难以置信了吧! 我的双脚开设“自动跟随”,下了楼梯,跟着江医生去停车场取车,一路上都轻快到得仿佛在悬空漂浮着滑行,根本用不着使人力。 我还认识了江医生的车!它是黑色的雷克萨斯,就跟它主子一样稳重大气。 走之前,江医生先替我开了副驾的门,看着我进去坐好。方才走回自己的位置,充当这段旅途的掌舵者。 “是去国药大厦的那个大众书局么?”我边问,边一丝不苟地拉扣着安全带,掌心都泛出湿润。“啪”一下固定好,安全带登时成为一柄温柔的刀刃,把我就着心口侧劈成两段,一半叫喜不自禁,一半叫激动难抑。 江医生时不时瞥一眼后视镜,熟练地倒着车:“就那个。” “哦,那家很近的,医院门口坐公交的话,坐三路外环,一刻钟就到了。” 江医生打方向盘的手微微用力,手背上那几道好看的青筋又凸显出来,他很随意地跟我聊着:“你对南京的公交很熟悉么。” “还行,地铁我也挺熟的,”车里有暖气呼出来,闷得我愈加紧张,紧张到不知道摆什么姿态才合适。我把十根指头半交叉着往下掰,像两名在上体育课的学生互搭着双肩下压做热身:“一直在本地上学,周末也经常跟朋友出来玩,对这些线路不熟悉的话也很奇怪吧。而且我们这的出租车司机是全国闻名的大爷啊,有时候就算偷懒想打车也还得跟孙子似的。” 江医生笑了一声,是从鼻腔掷出来的,短而快,表达着对我观点的不可置否,宛若一颗动听的音符拍打在我耳膜上。 车子驶出医院大门,在循序渐进地加速。 我悄悄回望了江医生一眼,他的侧脸太英俊啦,裱在车窗形成的相框里,眉骨和额头都十分高阔,像一幅挺拔逼真的写实画。 一路上车内都挺沉闷的,我不太好意思打搅江医生开车,他也专心致志地掌握着方向盘,好在红灯也不多,很快就到了大众书局下面。 他把车驱停在马路对面,嗒一下解锁,还跟带我进来一样,平静地目视我重归大地,自己才从驾驶座上出来。 他没把公文包带下来,两手空空,隔着轿车顶,用眼神提示我过去。 一起走人行道,是并肩而行,光是这个并肩都让我格外满足。大众书局近在眼前,这家是新街口店旧址搬迁来的,门面看上去依旧很崭新,银色行书的店名高高挂那,黑色的方格子里写满“书”字。 进门后,我殷勤地问:“江医生,你要买什么书啊?”好像我才是书店的导购员。 “先看你的吧。”他驾轻就熟地路过被四娘集团占领的畅销书架,朝楼梯走去。这方楼梯的设计很巧妙,每一级都在透明的玻璃下边摆满不同的书刊,仿佛踏书而上,很有意蕴。 其实我对这家书店挺熟悉的,时不时会来,不过今天不一样,我是刘姥姥进大观园,完全沦为陌生人而不是老主顾,把身心全交托给江医生来指路。他估计也来过不少次吧,到二楼后,很快就摸索到考试用书的版块。 “这个,”他信手拿起一本,慢慢念出上面的黑体字:“江苏省事业单位公共基础专用教材……”他细心地翻了翻后页:“是2014新版的。” 我走近他几步路,在他手边抄高一本封面形式差不多的:“这还有一本历年真题,跟你手上那个好像是一套的。” 我在书架后小声小气说着,有些莫名的欣喜,我和江医生手里拿着的书,长得几乎一模一样,是情侣搭。 他瞄了眼我手里,这一眼,明明很随意,却也令我触摸在扉页之上的指端,都禁不住像炸到静电般要往回缩。他把自己手里那个交给我:“这两本一起买。” 说完,江医生举目看向更高的架位,边伸直修长的臂膀,毫不费事地抽下一本。 他随即放低手臂,把这本新收获叠进我手里,“行政职业能力测验,这本应该也有配套模拟卷,”他挑找起东西来效率也是奇高,很快就从茫茫书海里捞起真题集那一本。 两个新成员来到我臂弯里,老三老四跟老一老二摆明是一家出版社诞出来的亲兄弟,都是蓝白相间的款式,都是针对省内事业单位考试的。 “你考公务员么?”江医生又开始习惯性全面周到了,随手翻起同样架子上的一本公务员行测教材书,只不过那本封皮是红白的。 “不考。”我对今后的职业生涯选择其实还是偏向自由,本身就不想从事这些过于稳定的职业,但为了江医生,我甘愿先禁足委屈一下自己啦。 江医生上身些微往我这儿偏,是跟我讲话的态度:“应该就这几本,你也不是考医药和护理,不需要什么过细要求的专业知识。” 我点着头,把书抵在身前,沉甸甸的,像是收获了满怀香甜的果实:“那就先买这几本好了,”我颠了颠四本厚实的书:“这么厚,够我看好久了。” “重吗?”他问。 “你要帮我拿啊?”我返还一个新问题给他。 江医生笑了笑:“可以的。” “不用了,”我缩着肩骨,将那几本书团得更紧:“你自己还有书要拿啊。” “我那些比你的轻便多了。”他注意到我的抵拒,就没再驻留在帮我拿书的提议上,而是抬腿朝另一边走。 “什么书啊?”我跟上他。 “《阿拉巴马的月亮》,”他报着一个书名,停在标记着国外读物的架子前,用眼睛搜查着目标,头也不抬地问我:“看过么?” “没。”我老老实实回答。 “小孩子看的书,”他定义清楚那什么我连名字都没听清的巴拉巴拉月亮:“儿童读物。” “讲什么的啊?” “我也没看过,大体知道一些内容,一个一直生活在野外的小男孩,十岁那年爸爸过世,后来他就一个人冒险生存下去了。” 我大概猜出他是为了买给谁看的了,这个角色在我和江医生之间出现的频率太少,以至于我都快把他忘却,但此时他又那样不容忽视地跳脱出来:“是买给儿子看的哦?” 我特地没说“你,儿子”,怕戳中让他不愉悦不舒服的点,那个素未蒙面的小孩儿,的确不是江医生的亲儿子,但他绝对曾经待他如亲生儿子过。 “嗯,算是。”他淡淡答着,侧身走了几步,还在书架上找着。 “挺好的啊,从小培养阅读兴趣爱好,”我跟在他身边讲着,余光里刮过的各种书封像是彩色的糖果。很奇怪我为什么要不知不觉地顺着这个话题讨好他,明明话题里的人根本上就和我不相关:“上幼儿园的时候,我爸就给我买过很多安徒生格林童话什么的,我应该就是那时候开始喜欢上看书的。” 江医生停在一块新的视察范围前,继续找,我也亦步亦趋停了,接着就瞄见眼皮子底下摆着一本发黄到刺眼的书,上面有橘子水装点着吸管和白色小花,少女气十足。我把它悬空,带着它扬手看江医生,这个角度足够让书名抖落进他眼里:“江医生,你看过这本书吗?” 江医生侧目,略略一瞥,回答我:“听说过,不过没看过,我看得小说不多。” “讲的是大叔和萝莉的爱情。” “这个我知道。” 我在他尚未燃起兴趣的时候,就强行把这本书推销到他手里:“虽然是个悲剧,但故事本身还挺美的。” 江医生很随和地接过去了,粗略地翻到一页。我定神看了眼,喔哟,是二十五章啊,无法制止我在下一秒就虚荣地炫耀起来:“其实这本书我特别喜欢,翻来覆去看过好多遍,哪一页什么句子比较优美,我都记得一清二楚。” 江医生好像有点不太相信,小幅度把书抬高,像临时抽学生背书的教师那样,报出他滞留的那张页码考察我:“263,试试。” ”263?”我在确定这个数字。 他又垂眸看了眼,颔首:“对。” “咳!那你注意看着啊,我马上要背的这段就在这页中间,”我清嗓子,抿抿唇,缓释着紧张,直到他敛睫比照书里的内容,我才得以宽下心去背诵男主人翁的心声:“‘我害怕,恐怕我在课后和晚饭之间的哪条小路上碰到一次诱惑,恐怕我生命中的空虚会把我推入突然失常的放任状态……’” 我能感受到江医生的眼神渐渐来到我脸上——其实我超级紧张,心跳得非常非常紧促,是超高节奏的鼓点子,使致我的语调都开始有一丁点儿波动。我根本没料到他刚好会翻阅到这一截,这一段是男主被诱惑的自白书,巧合得让人雀跃,我实在是忍不住想要去勾引他了,唆动着他把自己代入男主,而我就借着洛丽塔的情怀,去引诱他。书里的少女是个从善如流的谎言和欺骗,可我跟她不一样啊,我是贯彻着全部真心的,我继续复述着男主的心声: “‘孤独正在使我堕落,我需要陪伴和照顾,我的心是个歇斯底里、不可依赖的器官……’” 脸颊徐徐发着热,我用剩余的勇气给这段话收尾:“‘丽塔就是这么进入画面的’。” 我匆匆垂低眼,平复着脸上那些闪烁其词的后遗症,因为我的目的太直接露骨了。等打点好情绪,再抬头,我发现,江医生居然还看着我。大概这会我就在他的画面里吧,他神色很浅,眼睛却是有些深的。过了会,他才收起视线,单手将那本《洛丽塔》整阖上,放回书架,一边平直地评价:“很厉害。” “嘿嘿,我也觉得自己挺厉害的。”我装作什么都没发生,嬉皮笑脸地接受赞美。 江医生对我的不知谦逊只微微一笑,像是要下楼结账了,说:“走吧。” “你不给你小孩买书了?” “他才三岁,看不懂的。”江医生在背过身之前,这样解答道。 我盯着他的背影,瞬间把那一句本打算脱口而出的“那你干嘛说要买书给儿子”阻回心巢。我快跑三两步跟上他,心照不宣地沉默着:那我是不是可以认为,江医生大概也在找借口,是为了来陪我买书? ☆、第十九张处方单 从大众书局出来,我又欠了江医生四本书的钱,前天的100再加上今天的170等于270,我,就是个一点点腐蚀他钱包的蛀虫和白蚁,太让他破费了。虽说一个女人和一个男人在确立关系前最好别有什么物质上的瓜葛和牵连,但江医生执意要替我付,我也没办法啊。 出门后过马路,江医生还在替我拎着装书的袋子,他的手指圈在袋子纤长有力,但凡有什么东西被他握着拿着,都会变得又美又好。我问他:“重吗?”我知道挺重的。 他答得很常规客套:“还好。” “让你花钱,还又让你当苦力,有点不好意思。”夜风吹着我脸上的热,我不能偷懒得太光明正大,把两只手藏进口袋,低头去看自己一前一后动作的毛靴子尖,又瞥瞥江医生的皮鞋,我和他的步调是一致的,感觉特别好。 “没什么。” 南京今天的夜景好像比以往都要好,老远的车流是泛金的岩浆,化在夜色浓稠的墨砚里——我得多多珍惜和延长这一刻。我偏眼抬头看他,故作即兴提议:“江医生,要不我这回请你吃顿晚饭?当还书钱,行吗?” “不用了。”他依旧规范客气。说着这话的时候,我忍不住去看了看他,江医生好像没什么特别的表情,很平淡,一边脸被灯火涂上暖烘烘的蜂蜜金。 我呵出一口气,离他的车越发近了,这个黑色的大家伙很快就要把他载走,我不得不厚脸皮了:“唉,真的很想请你吃顿饭啊。” 他一下就笑了,放出长辈的态度:“刚买了书,工作还没考到手,就想着请人吃饭了。” 他给了我一个很好的台阶,我乘胜追击:“对啊,请未来同单位前辈吃顿饭,这个可以的吧,应该不为过吧?” 他没再回答我,又走了几步,在中途一家「口渴了」前停下,了却我这桩心愿:“请这个好了。” “你要喝这个?”他是在帮还没步入社会的小屁孩省钱吗?我想起冰雪奇缘那次:“我还以为你不喜欢喝这些呢。上次在电影院,我就听见你那个相亲对象说你注重养身这些垃圾食品都不碰的。” 江医生的面色稍稍一滞,随后才莞尔得更开:“这你都记得,”他领着我往店门口接近,店铺里的暖晕披散在他宽阔的背脊,他呢绒的大衣边,他就像一匹淌着水的漂亮骏马:“偶尔喝喝也没关系的。” “那你喜欢喝什么啊。”我心里欢呼着,超过他跑到柜台前,我觉得自己跟他相亲对象不一样了,也许,比相亲对象的位置要更特殊一点。 “你们年轻人爱喝的东西,我也不是很清楚。”他停在我右后方一点,我能感觉到他在举目看里墙上的饮品点单,那种自然流露出的,倚老卖老的讲话模式萌到爆炸。 这会没一个人排队,服务生微笑地望着我们。 我提议:“奶香红豆?”我怕江医生口味不适应:“我觉得这个挺好喝的,就怕你嫌太甜了。” 江医生真的很宽容随和:“你喝什么我就喝什么吧。” “那就两杯奶香红豆,”我看向服务生,她说“一起十六”。我立马从兜里翻出二十,递给服务生,等待她收银找钱的同时,嘟囔道:“哎!连270的零头都没有。” 江医生立即回:“说过好几次不用还了。”大概是我的执念愉悦他了?江医生语气里那些笑意碎进我耳朵,发着光,滑过神经中枢,导进脑袋,大脑里登时膨开一朵亮晶晶的星云。 大保温罐里的奶茶泛着热气,连香气都带着奶白。 我盯着两只被奶茶小妹并在操作台上的纸杯子,很想回一句肉偿可以吗?可惜我的勇气还跟不上我的节操龟裂程度,我动了动唇,只悠长地“噢……”了下。 “打开还是带走?”奶茶小妹很快把两杯成品晃了晃,放在我俩跟前。 “打开吧。” 我和奶茶妹各揪出一根吸管,嘭一下捅开其中一杯,江医生那杯的破处权是我的,别的女人请速速远离,我把它推给江医生:“喝喝看。” 他握高杯子,就着吸管喝了一口,眉梢都不动的,好像真的在心无旁骛地品味,片刻后评价:“是挺甜的。” “我就说太甜了吧,其实他家还算好了,coco的更甜。”我想起鹌鹑蛋说的,江医生表面上说“挺”的时候,心里大多都是“很”“太”“特别”“极其”。 江医生放低杯子在台面,不过手指在圈在上面,其中无名指的指腹就悬在杯身轻轻敲打,似乎很惬意:“不过能喝。”——他第一次这么直白,还是特正经的直白,还当着人家店员的面。 我被逗笑了,去看店家妹子:“你别介意啊。” 妹子也在笑:“没事,不介意,你男人再直接毒舌,我也已经赚到他女朋友的钱了。” 啊……我被这句调侃袭击了一下,突然就愣住了。 “走吧。” 在我纠结着考虑着,要不要解释下“我不是他女朋友啊”的时候,江医生已经在语气清淡地催促我离开了。 ## 开车送我回去的路上,江医生接到了一个电话。 他上车后,手机似乎就会自动连接上导航,他索性也没戴上蓝牙耳机,对面的话完全是公放,是个女人,在讨厌地发着嗔: “江承淮,你下班了吧?今晚跟我一起吃个饭嘛,好不好啊?” “吃过了。”江医生直视正前,不咸不淡地回。 “你天天吃过了!”她的语气陡然转急:“我每次打电话都这么凑巧?我不信!” “那就不信吧。”江医生说。 我此时才知道江医生曾经恩施给我多少体面,是看我年纪小于心不忍么?原来他也是可以冷硬刻板到这种程度的,像一柄新买的水果刀,直接去刨对方的果皮,一片自尊的,一片爱慕的,交替着,毫不留情,全都甩在水池子里。 一般人被顺着讲话,只会更来火,尤其还是女人,因为拳头打棉花上的感受的确很接近于大姨妈降临。电话那头的女人果然愈发恼怒了:“江承淮,我今天就是要你跟我吃晚饭,你到底有没有把我当回事啊,我爸妈天天追问我我俩的事成了没……” 大概是涉及到私事了吧,江医生当即取消导航连线,换上手机,附在耳边接听。 去我家小区的这段路面是直线,很宽敞,车也少。江医生单手搭在方向盘上,面容隐约在黑暗的潮水里,像一块不动声色的冰。 车厢内真的太安静了,那女人在听筒里的嘈杂,我听得一清二楚——完全是那种对自己喜欢的男人的无理取闹,非常鲜明和生动,放在爱人眼下可能是可爱的撒泼,但放在旁人眼里就是不可理喻骂街婆。她太能闹了,我依稀能听到她利落地搬出了双方父母的大山,来压迫江医生,从语速到语气都嚣张得能炸掉半边天的移动信号。 她的分别尖锐:“你到底来不来?!吃不吃晚饭?!” “去不了,”江医生一看就知道是在撒谎地托着辞,“我在加班,手头上还有事,脱不开身。” 也许他本不打算骗人,只是积蓄了够多的烦和倦,不得不给那姑娘一个鱼钩让她尽快从海里出来,别被情绪化的水冲掉正常人的思维…… 我还是扬起了唇角,他明明不在医院而在我旁边啊,我请他的奶茶杯还稳在副驾和主驾之间的杯框里,甜香四溢。 唉,我明明是那样三观正直根正苗红的好青年,为什么此刻还沉迷在这种近乎于“偷情”的氛围里,这样逼真而庞大的氛围里,喜悦到不能自拔? 等江医生一掐电话,我就压抑着内心的窃喜,面上正气凛然:“那个,骗人是不对的。” “是不对,不要学。”在忽闪忽灭的夜灯里,江医生打着方向盘,音色有轻忽忽的一本正经和严峻。 “是谁啊……”我用小心到不能再小心的口吻试探。 我偏头去打量江医生,他的眉心有些疲惫的皱褶,在阴影的勾绘里格外明显,但他讲话依旧不露山水:“你见过的。” “蓝大衣?”难怪公放的时候,听声音有些接近。 江医生笑了一下,眉宇间疲惫的皱痕被个形容揉散。他像陡然历经时光倒流一般,成了一个年轻的大男孩,在分担着源自我的,一个好玩的秘密:“你都叫她蓝大衣?” “我也不知道她到底叫什么啊,就只能找个比较有特征的描述了,”我吸了一大口奶茶,两边的腮帮子都鼓出去了,像要通过这个动作,给自己打足气,这股气的名字叫勇气。不过我还是挫惯了,憋出口的措辞依然有些紧张的闪烁不定:“江医生……你不会已经跟她在一起了吧……?” 我也不想太平洋警官管这么宽,我怕我的唐突和逼问会让我变得和蓝大衣一般,让他再度厌烦,可我就是忍不住,就借着这份轻松的黑暗和空间当掩护吧,让我问出快挤破心脏的困扰,让我的一切碌碌和疲乏都别又捶打在海绵上。 …… …… 车子里静了许久。 江医生才慢慢答着:“在一起了……” 他像是在刻意地放缓,声线也端得那样平,放佛这个回答事不关己。车同时拐了个弯,我的心也跟着身子漂移悬乎了一大下,险些发展出心肌炎。 接着,我听见他的声音再度浮现在我身畔,像幽夜里一点点冒出青草尖儿的萤火:“你就不会坐在这了。” ☆、第二十张处方单  到家一打开门,就闻见了一股浓郁的香味,大概是老妈在烧着什么糖醋类的菜肴。我换好拖鞋往客厅走,听见老妈在叫我。 走到厨房,老妈系着围裙背手站立在窗户边,就隔着一道流理台。我拍拍门板,她也回过头来了,找我揽揽手。 等我一过去,她就放低声音,只有我们两个听见,她目光灼灼地抓住我:“小含啊,我刚才在窗口看见你从一辆车子上头下来的。” 外面这么黑,三楼,我妈眼睛居然还这么尖,我摆出“什么”的表情:“车子?” 老妈一口咬定我在装蒜:“反正我看着不像康乔的车子,像男人的车。” “哦……你说那个?傍晚跟康乔几个去打牌,其中有个女孩子的爸爸一定送我们回家啊,”几分钟前才答应江医生“撒谎不好”,这会直逼脸不红心不跳不用打草稿:“你看见的应该是她爸的车?” 我妈将信将疑:“你别谈恋爱了瞒着不告诉我们。我看那车啊,也不像男学生能买得来的,车主肯定起码得上社会了。你年纪不算小了,但也不大啊,没什么阅历,怕你被欺负。” “那是什么车?”我极尽地在面上渲染无知,仿若这一路的确是无关紧要的人在送我,导致我连车标logo都懒得看:“很贵?” 还好刚刚上楼,进家门前,我拍了好几会脸颊,把那些点了笑穴基本没救的面部肌肉给强制回原样,这会顶多只有眼里有些回味的快活吧,才不至于让老妈看出更多的端倪。 老妈避开我走向灶台,大概是要放过我了:“反正价格不便宜。” 我在她掀开锅盖的第一秒,赞叹着转移话题:“好香啊,烧得糖醋排骨?” “就你鼻子尖,是糖醋里脊。”谢天谢地,她总算走上我临时搭建的话题路了。不过很快,她在用铲子翻动肉片的同时,注意到我手里的装书袋了:“你手上拿的什么啊。” “噢,几本书,”我抬高那一些压得我指腹有些发疼的重量:“等吃晚饭的时候再跟你们讲。” 说完我就蹿回了自己卧室。 老妈,请姑且原谅我的欺骗和拖延,再让我准备准备吧,无论是心理还是身份,我都要在最恰当的时间,找到最合适的机会,再把对那个人的执着和爱恋告诉你们,我的家人。 其实江医生也是为了如此吧,他本打算在小区门岗处就让我下的,但问了问我家楼号后,发现抵达目的地还有一段挺长的夜路,最终还是选择就把车开进来,停在楼道口。不过他依然没下车来送我,也在担心我家里人看见他吗? 真的真的是非常地下恋情的感觉,在外人前,要不动声色,不能当众情绪化,只能偷偷想念,走向家里楼道,也不准一步三回头;——可光是这些都让我满足得像点了大份的豆浆油条,油条蘸着豆浆吃,咬起来酥酥脆脆,每咀嚼一下都会滋出一点丰厚的甜味,吃完一顿管饱一整天。 一家人围着桌子吃晚饭的时候,我随意一提了一下要报考事业单位的事情。 “考哪儿啊?”爸爸对我的新决定有些讶异,舀汤的勺子都卡在大碗口顿了下,随后才继续:“我记得你不是很讨厌公务员事业单位银行么,说压抑发展泯灭本心。” “我说过吗?估计那时候年少轻狂,”我装死装失忆:“估计考省人医吧,没几天省里卫生厅就要开放报名了。” 奶奶一听笑开了花:“这个好,离家近,稳定,在医院混熟了,以后家里人看病都方便。” “对啊,”我见机附和,装出玩笑的样子:“说不定能找个医生当男朋友,以后你们在家就能看病啦,对不对。” 一桌人都共同笑出声,其乐融融。 爷爷眼皮子耷在那,眯得很欢喜:“是啊,小含就是比我们有想法,考虑得更远。” 老年人都爱求个稳妥,尤其家里晚辈是女孩子。 有祖辈的加持,父辈也不好再多说什么,而且事业单位本身就是大热的毕业选择,我爸基本是秒妥协:“随你,考考也没什么,”他又想起什么:“诶,那你公务员考么?” “应该……也考。”回答不考肯定会让他们生疑,毕竟复习的都是差不多的教材,属性也是格外相近的岗位:“反正这些都考下吧,看的书都差不多,不考白不考。” “嗯。”爸爸点头,从我的考试话题中抽离,继续单位和生活事物的琐屑了。 我边吃饭边分神倾听着他们那些让我一点不感兴趣的交谈,告诉他们这个应该算是在打桩基了,今后就努力一天一根木头地黏好栅栏吧,惟愿有一天我说出真实目,爸妈心里已经形成一片有关“江医生”之印象的商品房了。 ## 自从在饭桌上宣布过要参加事业单位考的消息,好像全世界就一下子都知道了。 没过两天,我就在一次洗完澡后,接到了季弘的电话,上次通过话后他就沉寂了一阵子,还以为他不会再找我了呢,结果今天忽然二度联系。 他从我长年就职于IBM(International Big Mouth,国家大嘴巴)、并且是当局骨干成员的好闺蜜那获取了最新情报:“听康乔说你要考省人医啊?” “嗯,是啊,快毕业了,考着玩。”人一生中要有多少次,在与人通话交流时,必须言不由衷地让自己的语气里画上笑脸符号,皮笑肉不笑。 “挺好的啊,我以后估计也会留在省人医上班,”他吊儿郎当的口吻陡然转正式,像是在语气里伸出了一只手要跟我商务客套地交握:“吴含,我真诚地希望我们今后能够成为同事。” 我勉力笑着:“但愿没问题,事业单位毕竟不是那么好考的啊……” “相信自己,不会有问题的!什么问题到你那都不是问题!”如果刚才是在握手,那么现在一定是在挥舞拳头。鹌鹑蛋说什么像什么,鼓动士气的意图非常明显,难怪能当上外联部长,他在古代绝对是能杀牛犒军的良将。 对啊,什么问题都不是问题,这句话很戳心,我大概有点动容了。 又跟季弘随意侃了几句,就互相道别各找各妈了。我仰面躺回床上,就仰在那,正对天花板,举高手机,敲进江男神的信息栏。 这几天,我会时不时往江医生那塞一些短信博取存在和好感,每发一条短信也会反复检查语气,标点符号和错别字,停不了地小心翼翼,像是生怕对方会因为某一条的语境不对而给我减印象分。我的拘谨也卓有成效,江医生一般都会回我,除非这条短信真的很没意义。 比如:「江医生,晚上好,你在做什么呀?」 他依旧大力发扬无标点空格号星球作风,还特言简意赅,「实验室」、「加班」、「刚下晚课」、「领导应酬」、「空闲」,等等。 字少得很,画面感却极其强烈:身穿白大褂,坐在实验室的操作台后举高血液器皿观察;还是白大褂,在办公室里,边审阅报告单边喝水;大衣英挺,目不斜视地夹着教案,走在南医的某条林荫路,路灯下;一身西装,觥筹交错中,非常自持有原则的以茶代酒;……至于最后一个,发呆?无聊?无所事事?恕我无能,脑补不来。 我经常盯着他的短信发笑,老男人就是好玩儿,他不会说“无聊”“没事做”“nothing”“boring”,他都一本正经官方兮兮地打下“空闲”或者“空暇”二字,倘若有一天他用摩尔斯电码回我短信我恐怕都会处之泰然。 ——「空闲」这个短信梗,我见康乔一次讲一次,百说不厌,还边高呼着萌死了萌爆了萌得肝胆俱裂满地打滚;康乔一般就死鱼眼注视我,哪里萌? 通常情况下,我问完这个,就不敢再打搅江医生了,总觉得他工作一天已经很累,还要再耗费多余脑细胞跟小姑娘发短信。他能回我一条,我就是拥有了国家许诺最低保障的平民窟百姓,足矣,满意得可以立刻仰头就睡,还是面带微笑一宿好梦的那种。 比较可惜的是,江医生从来没有主动给我发过短信,问一句“在干什么”也好啊,我很早很早前就在心里计算好回一句“废话当然是在想你啊”的短消息,可惜他就是不给我一个宣泄爱意的好机会。 明天就是三月七日,等了整整半个月的3.7啊,我定好闹钟,提前打了个电话给负责招考的联系人。我想报告的那个岗位是不用参加卫生厅统一组织笔试的,所以需要私下联系,再去招聘单位报名。 很凑巧的是,报名费是整整一百元人民币——冥冥之中自有天意,也许从那天早上开始,江医生就在无意间赠与我一张粉红色的邀请函,让我以一种独特的方式走近他,走进他的生活。 明天就要去省人医报道,我又有正当理由去探望江医生了,就看一眼说不上话都行,我怒开衣橱,把所有能看的衣服裙子裤子全甩在床上,每一次去见他,都会必经这个步骤,不然连家门都不敢迈出一步。康乔总是无法理解我的热度为什么能超过三分钟,而且同一个男人看多了处久了不是大多都会开始厌烦了么,男人都在留恋旧时光,而女人都在嗖嗖换对象,为什么我还能喜欢江医生这么久,甚至到了一种完全忘我的丧心病狂程度。 “我真的很奇怪,你到底喜欢他哪啊?就因为他脸好个高工作不错性格温和?”康乔第五次问我这个问题,她每回问当面问我时都要仰眸望天(其实是翻白眼),像不能体谅得出老天的“用心良苦”,去了解它戏剧化的安排和看戏的心情。 我犹记得她第一次问我,我回答的是“脸”。 不过此时此刻,我貌似有更为明确却也更为抽象的答复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么喜欢他,就像没办法描述出来空气长什么样有什么味道一样,我问你,你能描述得出来吗?但如果你想顺利存活下去的话,你就完全不能离开空气吧,”在康乔的沉寂深思间,我又将这种情结具体形象化:“我为了江医生,我都开始每天起床叠被子了!你也知道的,大学四年除非领导来宿舍抽查,我从不叠被子,生活部长大驾光临检查,我一样用满床凌乱来j□j他,但我现在就天天叠,形态不佳就重叠,坚持了个把月了。没别的原因,为了锻炼叠被子的水准,假如有一天能跟他……同居啊,嫁给他?他说不定会称赞我一次被子叠得不错,想想都觉得高兴上天。” ——就是这样的感情。 挑选好衣服,我把其余的淘汰选手一一叠好,打回衣柜冷宫,静静等候朕的下次翻牌。我再一次把自己交付到席梦思里,像往常一样,以中国移动短信平台为枢纽,对江医生进行每日一问(sao)候(rao)。 “江医生,晚上好,今天在干什么呢?” 防止他审美疲劳,我绞尽脑汁地打着稿,一周里会变着花样发“做什么”“忙吗”“在干嘛”“这会是不是有事”“What are you doing”,有写夸大但也的确在有意无意地告诉他,我强烈地想要与他互动的*,我就只是单纯地想知道他每天下班后都在进行着什么样的活动,变相地参与着他的人生和日常。 「空闲」——他回道,又在非常正气、正派、正直、正道地卖萌,他自己大概都不知道自己有多萌吧。 明天就要为了他报考医院,这会就让我放肆任性一下,再多给他一个我蠢蠢欲动的小心思吧。我在心里自我宽慰着,又追问出去一条:「其实一直挺好奇的,你空闲的时候都在干什么?」 也不知道这个首次追问会不会触到他的雷头,觉得我每晚的短信就跟和尚念经一样啰嗦,像查岗的河东狮悍妇一样烦扰不休。 手机被我端放得极近,快挨上双眼,放远了的话会多浪费一秒钟阅读到江医生新短信的时间。如果一不小心手滑,估计能立刻把我自身的五官砸成甩饼大S那种被踩上一脚的情态。大概过去一分钟左右,屏幕重新亮起来,我急切地刮下通知栏,点进去。 果然,他答:「没什么」 我与生俱来的金刚钻立即自动切换成后天形成的玻璃心,导火索是江医生。这条短信硬是被我读出了几分淡漠和自讨没趣的意味。我沉顿了片刻,拉长语调回:「喔……那你可以随便找点有意思的事情做啊,不然每天除了吃饭睡觉就是上班下班,多无聊,淡出水来了」 发出去后,我发现我又能找到新话题聊下去啦,比如补充提供一些点子帮助他缓解无聊时光和工作疲惫,此间我也竭力联想出一万种方法,发呆啊,打游戏,看电视,上网,做家务,看报纸,连花前月下喝红酒翻旧照写日记练毛笔字这样文艺不靠谱的错想我都脑洞到了。 但过了会,手机震开来,江医生还是很有礼貌地搭理我了: 「还是有有意思的事的」 我有点好奇:「什么?」也许我揣摩出的那些事情里有一个能对上号。 没多久,江医生就回复了, 我按出短信框,一下子就怔在原处。 …… …… 我把那条短信看了一遍接一遍,反反复复,正着看倒着看,舍不得移开眼睛,以咕噜一样的贪婪和着迷,它就是我的魔戒。 一个世纪内,恐怕都不会在出现任何一条短信比江医生的这一条还要美,还要好,我这辈子恐怕都很难再经历这么美这么好的回答了。房间里的光线愈发清明,床头的盆栽更鲜活旺盛有生命力,枕头松软得像躺在花蕊里,而我埋藏在床褥里的些许懈怠和慵懒,都带上了香味,这一切,都只因为这个回答: 他说,「等小朋友的信息,然后回小朋友的信息」 作者有话要说: 虽然是三更,但是还是希望你们可以通过留评翻阅下一章,我一晚上没睡觉奋战到现在呢 ☆、第二十一张处方单 第二天早上,我精心整顿好行装,拉开抽屉,打算把江医生送给我的“lucky100”带去医院报考。 抽屉最深处藏着一百块的小礼盒,传家宝今天总算得以重见天日发挥功效,我小心翼翼把它捧出来,假装盖子上还有灰一般将它吹了吹,打开…… 诶?我的钱呢?钱呢???? 我还是翻团团簇簇的纸丝儿,简直要把每一根扒开来看了,还是没瞧见毛爷爷的踪迹。 我大概猜到是谁动了我的奶酪,踹开房门,一路啪嗒啪嗒狂奔到客厅,估计我凶神恶煞的气场那把刀可以直接入职黑社会当主力:“吴忧!是不是你拿了我的钱!” 我弟正吸溜完最后一根面条,站起来打算去卫生间擦嘴,他手搭在椅背上头,回头看我,很紧张:“怎么了?!什么钱?!” “我放抽屉里的钱呢!”我激动到要兽性大发跳到半空去咬断他颈动脉了:“蓝盒子里面的那张!” 他肩膀一塌,神情换轻松:“那个啊……我还以为什么呢,就一百块你至于嘛。” 奶奶正在喝枣子茶,淡定地吐着皮和核加入我们:“忧忧刚才还跟我聊起这事呢,说你窝藏私房钱。” “你凭什么随便拿我的钱啊!那是我的钱!你把它拿哪去了?”我没理奶奶,大声诘问老弟。 吴忧食指点上嘴心,作嘘,接着甩上书包凑近我两步,神秘兮兮得如同要规劝我加入安利传销:“你别这么大声行吗……那一百块,我昨天用掉了,”他双眼摆上信誓旦旦:“急着买个lol英雄,下次还你行吗?” “你用掉了?!”我不知道该用什么脸来面对他了,我情绪糟糕得想往他背上招呼天马流星拳,可惜的是,他提前背上了一个保护壳书包作后盾:“你知道那个钱对我有多重要吗?你个小无赖小瘪三,整天打游戏!就知道打游戏!” 我说对了,吴忧的确是无赖瘪三,并且他立刻就开始把这个形容付诸实践:“咦,我用你一百块钱怎么了?上次在餐桌上帮你说话,让你有机会去看江医生,你可是各种ok答应我给我买充值卡的,这都过去半个多月了,我一分钱都没捞到,去你房间翻翻有没有钞票有问题?我打游戏怎么了,你还热衷于追医生呢,这是人各有志。” “……”我说不过他,轻声跟他讲道理:“你还知道我热衷追医生啊,那钱是江医生借我的,我自己都舍不得用。钱是不多,但你懂那一百块钱对我的意义吗?” “那我一个小舅子用姐夫——的钱有问题吗?老姐——”他振振有词。 “……” 吴忧真厉害,讨厌鬼,他赢了。脾气在一瞬间掉线,我彻底原谅他了。 ## 坐公交到省人医后,我揣着一文件夹的身份证、学历、学位证书、英语计算机等级证书、获奖证书等证明跑去审核登记了一番。 来报名的应届生和往届生有许多,人挤人,不过进展还算顺利,笔试时间在四月十二日上午九点。 我在小本子上记好时间和一些注意事项,就整理好一切,背着书包小跑到住院部十八楼。 今天是周五,江医生不坐诊,全天应该都坐楼上办公室。 不过我扑了个空,上回那个戏称我“田螺姑娘”的同事刚好在这,他告诉我,江医生受邀去北京一家医院交流学习了。 Sad…… 他怎么都没告诉我,不过他好像也没什么义务告诉我吧…… 可是,还是sad…… 那个男医生笑眯眯看着我,完全参透出我的失望,失落,失魂落魄:“怎么,他没提前通知你么?” “没……”我手扒在门边嘟囔。 “看来你晚饭送的还不够多啊。”他果然还记着这茬,见准了时机调侃我。 江医生不知道今天是我报名第一天吗?想不到我会来找他吗?昨天还跟我发着短信也不顺带着告知我一声吗?可是你又不是美元非得人人喜欢你全地球的贸易经济都围绕着你打转嘛? 我问:“那他什么时候回来啊?” “就半个月吧。”是,就半个月,只有半个月,在我听起来像一百五十年,公元后十五世纪。 “那,有没有可能提早回来啊……”我不甘心地追问了一句。 “我也不知道诶,”男医生忍不住地笑,好像我很有趣,*移动笑话一般:“你自己去问他啊。” “唔……好吧。”我退出办公室的门框。 ## 下楼梯的时候,我翻出手机,开始输短信: 「我今天顺利报名了,下个月就考试了。」删,感觉在硬要胁迫他配合着我的小痛小痒一样。 「听说你去北京了?」删,说明我来找他了,还扑空,真够丢脸的。 「我今天来省人医报名了,顺便想来看看你的,你同事说你去北京交流了,祝你在首都玩的开心,虽然那边空气不太好。」删,怎么能把江医生给“顺便”了。 「我今天来医院报名,特地来过来看你的,结果你同事说你去北京了,祝玩的开心,出门记得戴口罩。」一个南京,一个北京,一看就是路途迢迢千里之遥。 「……」 就这么不依不挠地组织了好几条短信,我都快不认识报名、北京、同事这几个字了,就只是为了能成竹在胸地按下一个发送。 江医生大概在飞机上?手机还关闭着?希望他路途顺利,交流愉快,也不知道会不会遇到什么冷艳美的高智商女医生一拍即合…… 总而言之,他一直没回我,从早上lucky100意外流失,我感觉我于之江医生的好运值,就一直在下降。 恨透吴忧了! 浑身没劲回到家,躺沙发上举着《公基》一目十行地复阅,里面每一页的白纸黑字,都被我煞有其事地用荧光笔和红墨水划出重点,满江红,岳飞都自叹不如。扉页上沾好标记贴,小楷笔记做得密密麻麻,谁看到这本书不夸我是学霸我跟谁急。 被我拍在茶几玻璃上的手机震起来,是惊天动地的长震,不是短不溜秋的屁囊,我单手捞起来一看,江医生的电话,他打电话给我了! 我仓促地接通,坐正身体,怕江医生听出来我正吊儿郎当躺着:“江医生,你去北京啦?我查了下天气,北京今天还挺冷的呢,最低温度零下三度,比南京冷,不过是晴天,你要加点衣服啊。” 我没忍住劈头盖脸讲了一堆,也不知道他会不会反感我都不经过打磨和润色,就“砸”下去的这些关心的璞石。 “我不在北京,”耐心地等着我把话全部讲完,江医生才笑开了:“我在南京。” “啊……?”哦……我登时明白了,是那个男医生骗我的,他怎么可以这样?我心里五味杂陈:“嗨——你那个同事真无聊,你没去北京交流学习哦?” 江医生还婉转地替他同行降仇恨:“他没有完全骗你,我没去北京,但今天的确在南京军区总院交流学习。“ “我今天去你们医院报名了。”邀功的愿望这样热烈,我迫切地就说了出来。 “我在短信里看到了。”他像一个一百天后即将目送我上高考考场的长者,“还是老话,好好复习,好好考。” “有没有什么鼓励啊?”我得寸进尺魔高一丈:“比方说笔试过了之后,陪我去看个电影什么的……” “行,”他很快定下约定,快得出乎我意料:“你这个月就专心看书,行吗。” “真的?”这两个字的每个笔画,大概都在随着我昂扬的语气飞舞吧:“那我们去看美国队长2啊,好像四月份就这部能看看,其他都是国产,好不好?” “嗯。”江医生是天生的魔法师和药剂师啊,一个轻轻的鼻音,就像镇定剂打在我心上,我还中了定心术,浑身是说不出的安稳和安逸。 ## 之后差不多一个月,我都把自己埋在公用基础和行测的书里不见天日,每天一篇公文写作,反正,以至于跟江医生的联系都比之前少了些许。我答应他一心一意看书的,然后还每天眼巴巴地给他发短信的话,摆明太不信守承诺了。 四月十二号,我又是个有早上的人了,八点之前就跑到医院,星期六,这个上午有江医生值班。 从电梯拐弯进门,我在走廊就碰见他了,他正从茶水间出来,白大褂,拎着一只银色的水瓶。 他对我的出现大概是有些意外的,但他很快又恢复常色,不再往办公室走,就站那,等我。 我旷日持久的刻苦大抵就是为了这一刻。 我常速走到他跟前,他才问:“没去考试?” “还有一个小时呢,考场就在附近。”我朝他扬了扬手机,屏幕外有时钟数字显示在那儿。 “今天是笔试?”他把水瓶搁到了一旁的等候椅上,一边问我。 “嗯。” “几个小时?” “两个,十一点结束。” “嗯……”他沉吟地应着,右手抬起,推开白大褂干净清洁的袖口,解下左腕上的手表,悬空递给了我:“笔试应该不能带手机进去的吧,我看你也没带手表。” 他的视线留在我一只腕部,慢条斯理地嘱咐:“考试的时候看好时间。” 心像被烤化的奶油,真的是软软的塌陷下去一块,还散着浓稠的甜香。救命啊,真的好想拥抱江医生啊,可是走廊里人太多了,我只能接过手表,小声许诺“嗯……我一定会好好考的。”,然后正儿八经地,小心地,戴在自己右手上。 “男士表啊,还挺好看的……”我欢喜地不知道说什么,就当着他眼下,调整着长度戴上,钢针卡在最小的那个圈洞儿里,好像还是有点宽了,手垂下去会微微下滑。 我又折起臂弯看了又看,男士的表盘衬在我的手腕上显得有点大,黑色的表带边缘还有轻微磨损的迹象。 银灰色的钢圈和背面就紧贴在皮肤上,还有些微温格外清晰。 作者有话要说:咳咳不好意思,昨天晚上偏头痛,实在扛不住就去睡觉了→A→。。睡到半夜4点爬起来码字,到这会才写出两章半,还没到我所说的突破性进展 但是又不能违背12:00更新的打算,让大家白等啊空欢喜一场什么的,就先放两章上来,还有一章大概在下午3,4点的样子 那章比较难写,情绪要到位,因为突♂破♀性进展就在那章里面 这样也算是完成3更的承诺了吧 这两章都很甜的,希望你们看得开心 打滚要花和评,想看看还有哪些女神没抛弃我,面对你们,我也是金刚钻立刻切换成玻璃心啊_(:з」∠)_ ☆、第二十二张处方单 南京的四月,天气和温度都非常好,太阳把人脸上晒得又暖又热。从考场出来,路边的白色珍珠花有些过季了,又小又圆的花瓣铺了一地,毛色偏黑黄的小肥啾在零落的花枝间跳动。风像梭筒一样吹过去,又撒下零零碎碎的雪,为青绿的草坪织上一面崭新的云锦。 身边有三三两两的考生经过,我就一个人,不过一点都不孤独。 我把江医生表带的衔扣松了一点,边走边晃一晃手臂,它就随着这个姿势上上下下的滑落着,抬高的话,甚至会朝着胳膊肘一个劲儿往下掉,银灰的钢圈在日光下一闪一闪的刺目。 这可是江医生的手表……我这小人得志的样,太可耻。 而且这玩意儿太影响发挥了,我考试途中总是忍不住去欣赏,表面,指针,金属扣,物似其主,他的腕表都这么温文稳重。 接近校门口的时候,我把表带又拉紧了些,固定稳妥,翻出手机打给江医生。 他很快接通了。 “我考完啦!”耳边隐约有鸟雀的叫闹,我这声宣布绝不亚于它们的快活程度。 江医生可能再跟患者家属或者同事讲话吧,先半远不远地和别人抱了声歉,继而他沉敛的声线才又来到我耳朵边:“考的怎么样?” “反正……都填满了。”没握电话的手抄进开衫兜,我答得模棱两可:“感觉不是很难,应该还可以吧……” “那肯定没问题。”江药剂师又在用淡然的口吻给我打了一管强心剂。 我要发挥许仙作风:“那这个手表什么时候给你?” “看你什么时间方便。”他大概提着手机来到窗前了,听筒里有和我这一边几近同步的鹊鸣。 我还惦记着看电影那事儿:“我什么时间都方便,既然我这么方便,那我们什么时候看美国队长2啊?” “你想什么时候。”他总是纵容又温和地把决定权推给我。 “越快越好啊。”其实我恨不得马上火箭附体飞去万达。 “那就今天傍晚吧,本来下午有休息,同事跟我调假,只能等五点半下班了,”他静默了一会,这样回道,随即又体己地补劝:“其实你高强度复习这么长时间,又刚考完试,应该回家休息,不然可能会头痛。” 江医生真好,立刻践行我“越快越好”的心愿了,我停在人行道边的红绿灯:“不会的!”就算头痛也是因为跟你在一起高兴地头痛吧:“看电影吧,我好久不看电影了,而且头痛也挺好的,可以当你的病人了,想去见你都理直气壮光明磊落,省的你那个男同事动不动就调侃我。” 江医生呵出一口气,里面有明快在闪着,他应该是在笑吧。他又确凿地重复一次,“那就等我下班了,”紧跟着,他利落地定下时间:“六点。” “诶,好,”我乐颠颠答应着:“我会把你手表带上,别担心,我把它照顾得好好的,到时候肯定完璧归赵。” 他话里又揉进了浑然天成的笑意,我的心也跟着连亮好几度:“好,代它谢谢你。” ## 我回家吃完午饭,就在宿舍群里大肆炫耀,感叹号用得像是永动机的能源取之不尽:“哈哈哈哈我要跟江医生去看电影啦!!!他二话不说就同意了!!羡慕吗326的名媛(nv diao)们!!!我可以在黑暗的电影院里随便怎么拉他手,随便怎么亲他啦!!!我要买大桶的爆米花啊!!他不是养身狂魔不喜欢爆米花吗!!!我就咬在自己嘴里一定要他用嘴接着吃啊哈哈哈!!我还要假装被惊险刺激的3D战斗画面吓die扑进他怀里把蹭他一头油!!想想就兴高采烈地合不拢腿啊!!!” 三贱客开始队形: 康乔:“你在微信群里这样你家江医生知道吗?” 张思敏:“你在微信群里这样你家江医生知道吗?” 黄亦优:“你在微信群里这样你家江医生知道吗?” 我:“嘘,他不知道,我要保持清纯无害的少女形象。” 康乔:“也许他更喜欢你放|荡不羁的骚|女形象?” 张思敏:“也许他更喜欢你放|荡不羁的骚|女形象?” 黄亦优:“也许他更喜欢你放|荡不羁的骚|女形象?” 我:“[再见]” ## 下午,我换了身衣服,还洗了头,五点左右就坐地铁一号线抵达万达。别问我为什么想蹭油又洗头,万一江医生突然兴致来了亲我脑门呢,毕竟这世上还是有不少像我这样的女人半天不洗头刘海就生油。 我提前买好了两张下午6:30七号厅的票,3D IMAX的,豆瓣评分挺高,说明电影本身应该还是不错的。 还有,不能忘记爆米花。 一切就绪,我把两张票放进口袋,托好大桶的爆米花,今天果汁饮料还买一赠一,看来老天爷都注定要我和江医生出双入对了。我吃力地拿着吃的喝的,去出口处找了一处长椅空位坐下。万事俱备,只欠男神这一缕东风,这样江医生下班一过来就可以直接轻轻松松看电影了。 等他来了我要不要主动一点,挽着他的手臂一起去检票呢?想想都有点小害羞,但估计还是会的吧,完全按捺不住想要宣告所有权的冲动。 我完全旁若无人地意淫着,我要怎么控制脸上的肌肉和神经?它们支持不住了啊,全被甜蜜的臆想豁开了口子,眼角微弯,嘴畔向上调动着,三环映神经。我只能非常努力地收拢着笑容,防止过路人和等候群众以为身畔坐了个疯人院今天放大假或是没关好。 就这么坐着,看着皮鞋后跟一下下点着地,我抬高腕部看了眼江医生的表面。 都五点五十二了。 江医生还没现身,也没打电话给我,估计是病人拖住了他的步伐吧,我抓出两颗爆米花送进嘴里嚼,甜甜脆脆的,这应该是吃货界的白雪吧。 六点十五了,电梯拐口还是没有叫江医生的影子,他那么出类拔萃,肯定一眼就能看到,可是他就是没出现啊。焦虑一点点挤进大脑和心肺,我翻出手机,按通了江医生的电话。 手机里传出拨号拉长的声音,一下接一下,江医生都不用彩铃的,这种声音持续着,比夜晚街道两旁的路灯还没有尽头。 我等候了很久,没有人接通,像是站在一个深不知底地渊崖边呼唤着下面的人,一声接一声的喊,回音如哀鸿遍野,但底下就是没人答应,连气息都没有。 直到有平和又无感情地女声提醒我:您所拨打的电话暂时无人接听。 六点二十,广播开始提示6:30七号厅的观众可以检票了。 这之间我一直在不断续地拨通江医生电话,断一次,就在拨出去一次,锲而不舍地简直像在给一位大土豪推销人寿,指望着下一趟也许能感动他,接了我的电话,感受我的游说,买一笔千万人身伤害意外险。 但实际上,我还是那个站在悬崖边的人,嗓子都快沙哑得像吞了一坨石子,就梗在那,吐不出来,也咽不下去。 我没进去影厅,六点四十五,我站起来,离开座位,小跑到卖票处又买下两张15号厅七点五十五的票,再等会吧,他答应我会来的。 江医生会不会出了什么意外,路上追尾了?工作太忙太累不小心趴在桌上睡着了?手机被偷了?他乘坐的电梯故障被困在里面没有信号了?我赶紧打了个电话给康乔,“康乔,江医生还没来,我都等了好久了,想回医院看看,我又怕他突然会过来找不到我人,你能不能帮我去医院看看?” “卧槽?”康乔大概在吃晚饭,嘴里含糊不清的:“都七多点了他还没到?你给他打电话了吗?” “没人接,我都打了二十多通了,”我眼眶因为焦急开始发热:“你说他会不会出事啊?” “你问我我问谁啊,”康乔在那头呼噜噜喝着汤混饭,大概是快速解决面前的吃饭问题,再来帮我解决成长烦恼:“你先别瞎想,我快吃完了,我过会去去医院帮你看看!先挂了,你再打打,不要放弃拨号。” 康乔那边一挂段,我就继续按下了那个末尾有(23)这个数字当点缀的【江男神】。 这一通让我完全绝望了,“你所拨打的用户已启用短信呼服务……”,关机了?第二次,还是短信呼,还是关机,同样的机械女声一次接着一次无情地传送着,她告诉我这个站在万丈深渊边的人,哪怕此刻我纵身一跃,投入整个生命的力度,也寻不到下面的人了,想都别想。 七点五十五的电影也放映半个小时了,新影票再度作废,连当草纸都不配。我接到了康乔气喘吁吁的电话:“吴含啊,我问了他办公室的人,说他下午四点就提前下班走了啊。” 我:“……” 我突然说不出话来了。 在古代,人们披星戴月山水兼程只为了去看一看爱人的笑脸。而如今,有了手机,电话,网络,这种艰苦就不再必要,因为光这三种通讯方式,就能够立刻实现“立竿见影”“吹糠见米”,让你可以在瞬间得到回应,就只是因为这个“能够”,这个“可以”,人们所受的折磨又要乘上几十几百倍。一毛钱就可以“我爱你”,飞信甚至不用一分钱,电话一旦拉黑,永远的关机,呼叫转移,通话中;扣扣一经拉黑,永远的拒加,空间屏蔽,在线对其隐身——你就再也见不到这个人了啊,他也根本不想再见你了啊。 快九点的时候,康乔来万达接我了,外面居然已经降雨了,她抖着一把湿漉漉的折叠伞,快步朝我走过来:“走了,回去吧,别等了。” 我后退两步,有点累地仰坐回长凳:“再等等了,”我偏头去看康乔:“他真的四点就下班了?” “嗯,真走了,手机也不在办公室啊。”康乔在我身边坐下,蒸着一身春天晚上的湿润气,陈述事实。 栽入没有尽头的无底洞一样的失重感,我讲话都变得轻而缓:“好奇怪啊,他怎么不跟我说一声呢?他就算有事也应该给我打个电话吧?” 康乔忽然变得很激动,大概是奔波得来气了吧:“我之前怎么跟你说的!让你别他妈追,追个几把,老男人都不是好东西!他就是玩你的!老渣男!贱男!躲在在这么大的金陵城一个谁都找不到的小角落,看着你一次接一次的打电话找成就感,啊——呵呵,这个小姑娘这么喜欢我哦!然后玩够了就把你无情拉黑,你知道你为什么这会打他电话是关机吗?因为他把你加入360拉黑关机选项了!或者他有个手机号专门耍你的,耍完了!拔卡,嗖一下扔进秦淮河!你去找他啊?你还敢再去找他吗?还有脸再去找他吗?只会让人笑你*!倒贴比!” 康乔说着一些尖刻的脏话,她尖刻得近乎要尖叫起来了,连路人投来的奇异目光都不管不顾,反正总结下来就是“回家吧,放弃吧,赶紧回归光明之路吧,别为了一个老男人死活不顾了”。她骂骂咧咧的从头到尾,我都只字未吭。 她的确说得很过分,可我一点都不想流眼泪,是麻木不仁了吗?我像机械人一般,一颗一颗吃进嘴里许多爆米花,咽下去,才决定:“对不起啊,康乔,我真的要等的,我就等到电影院关门,要是他还是不来,我就回去行吗?” “都几点了?你还想等到几点?你爸妈不催你回去吗?”康乔简直要跳起来拽我头发像杀鸡那样,压在地板砖上让我清醒一点了。 我抬平下巴,眯眼仔细筛选着远方的观影荧幕上扫过的红字:“最后一场是十点钟,就十二点多,也不是没这么晚过,我们大学不是也经常熬夜么……”我抓紧她的手臂,在她的开衫袖子上制造出用力的皱褶:“我打个电话给我爸妈,你跟他们说,我今天住在你家,行吗?” “求你了……好不好,康乔……”我使劲左右晃着她那只膀子。 “……我不会帮你的,你这是自轻自贱,你懂吗?你就不能老老实实回家睡觉吗?” “江医生没说不会来,那他肯定会来的啊。” “他妈的他电话都关机了,你去刨他八辈子祖坟他都未必再出来现身了!” “康乔,你不懂的,这么跟你说吧,如果真的喜欢一个人,你会希望他是好的,是正派角色,宁愿相信自己眼光没错,也不想用恶毒的想法猜忌他,你为什么总要把江医生往坏处想,”我还在絮絮叨叨地找借口:“也许他真的有急事,耽搁了。” “疯子,你就别再等了!他不会来了!你忘了当年动物园是怎么放你出来的了?还真把自己当忠犬八公了?”康乔各种刻薄,只为了能让我回心转意,回家。 我改用两手握紧她胳膊:“真的,求你了……”我拉高袖子,露出小臂,展示手腕上的男士表:“他的表还在我这呢。” “表?他那是让你去年买表好吗?这么明显的暗示你都不懂?别等了,他真不会来了!”她重复着一样的话,揪出我一对果汁中的一杯,“买给江渣渣的?我应该带点耗子药来的。” “我知道,你说得对,”我在动作和语气上开始向她妥协,意志还是不曾改变半分:“但我也暂时没别的地方想去了。” 康乔彻底无语了,她凉凉地斜扫我一眼,重喘出一口气,打落我快长在她臂弯上的手,用拔刀的气势取出手机,拨通了我家的座机号,接通前她咬着牙看我:“以后我不会再管你的事了。” ## 十二点半了?快一点了吧?康乔已经离开有两个小时了,我也顺利请到了能够夜不归宿的谎假,影院里人越来越少,工作人员开始收拾海报,关闭柜台,熄灭电灯。 江医生借了我一只腕表,用来提醒我时间走过去多少。 我站起来,走回一楼,把爆米花和果汁尽数扔进了路边的垃圾桶,万达的确要关门了,整栋大楼都在一寸寸一厘厘地暗沉下去。 那些熄灭的窗口像是夜兽寐上了睡眸。 康乔走之前还故意把雨伞留给了我,口是心非的女人,估计明天她应该就会装作不知青骂靠我不小心把伞忘在那了根本不是打算给你的喔。 她真的是个不折不扣的好闺蜜,可我总是让她发火失望。 我捏着伞柄站在万达一楼的雨檐下,江医生的表在戴在我手腕上,*的马路把路灯倒印成唰唰几笔的金色抽象画,所有的车,都以一种毫不留情的气势刮过水塘,带起嘶嘶的溅冒音。 雨夜的关系,又或者在一个地方站得太久太久,我看那些光亮都有些形散,像长出了一蓬蓬一圈圈的金色绒毛。 鼻端嗅到的是被雨洗过的气息,很清爽。 对吧,其实还是可以接受的,一切都还没那么糟糕,就这一个晚上,我就等这一个晚上,就赌这一个晚上。 江医生一定会来的,他没说不会来,他就一定会来。 如果他压根不出现的话,明天太阳照常升起,或许我什么就都放下了。 车辆似乎越来越少,路面变得空旷许多,耳边的嘈杂也小得像是被什么纸盒子给包住了,新街口渐渐在夜色里陶出困意,我的感官也痴呆迟钝了,站得几乎打瞌睡。 一阵刹车的轰鸣顷刻将我从沉钝的半梦半醒间打醒。 我揉了揉眼,打起精气神,皱着鼻梁辨别好一会,才注意到造成躁音的原主正急刹在马路对面。 车很眼熟,像一匹曾陪我千里的骏驰一般只眼可认。我当即对着它跳跃挥舞起来。 是江医生的车。 江医生从车上走下来,他带上车门的嘭咙我在这头都听得到,心跟着跳帧一下,我头皮都轻微地发麻了。接下来,他的举动就跟那个甩车门一样悍戾利落。他都没绕人行道,径直从马路中央就横穿而来。古有吕蒙白衣过江,他恰恰相反,是黑色的衬衣,渡过了一道雨水和灯火积淀而成的金河。 夜晚太暗了,我只能依稀察觉到他步伐很快,几乎带风。他的面容我看不太清,神情也不甚明朗。 “江……”我张了张嘴,想叫他,但旋即卡在了喉咙里。 被他打断了,他还没走近我,在离我还有起码三步路之遥的时候就在质问我:“你怎么不回家?” 他讲话第一次这么大声,算不上吼,但绝对可以用上与“教训”“训话”相关的字眼,还带着不掩丝毫的怒与凶,如果他这会他是在上课的话,讲台下方一定是满室的问题少年,玩手机交头接耳甚至站在课桌上撒尿,才会让他怒不可遏到这种程度。 害怕攀爬上我的潜意识,我讲话不自觉地放弱:“等你啊,不是说看电影的么。”我从兜里翻出六张曾经的影票,现今的废纸残骸,只有上面几乎微不可查的18:30,19:55,22:00的小数字,证明着它们几个小时前也有过力度和价值。 江医生停在我面前,路灯拉长影子,还是天黑的关系么,他一下子变得好像比以前更高大,阴沉了。他黑压压的长眸低了低,瞥了眼我手里松松攥着的影票,漫长地呵了一口气,胸膛与之起伏,像是要把一些腾发的怒意释放出去。等到他再开口时,他的声调确实有效地降低几分,不过他还是在责备。他都不想看我一眼,侧头对准身边的大楼,像在半空里施以一只无形的手,硬扳着我的脸颊逼迫着我也往那看:“电影院已经打烊了,商场也已经关门了,你看不见?” “看见了。” “那为什么等到现在?为什么不回家?”他一直在用谴责性质的疑问句式。 “打不通你电话啊,又是不接又是关机的,你也没说不来了,”他在生气吗?我不知道他为什么看起来那么生气,等上六个多钟头的人明明是我,他有什么好生气的,他凭什么生气?生气的人应该是我,我才应该怒发冲冠大发雷霆。可我看他一眼后就一点甩脸子的*都没了。我始终在慢慢地,心平气定地陈述:“你没说不来,我想也许有可能还能见到你啊,看不了电影也无所谓,你来就行了。” “一个小姑娘在外面待这么晚你还认为很有道理?”他竟然还反咬我一口:“你看看这会大街上还有几个人?” 我一点也不希望自己的鼻子酸起来,可是它就是不受控制,长成了没成熟的青果,汁水酸涩地盈满内壳。不是他的凶让我恐惧,也不是委屈让我心酸,而是他字里行间流露出来的关切和担忧,让我动容到泫泣了。我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流眼泪的*像颗大饭团一样梗在咽喉里,我硬逼着自己把它吐出来,必须说点儿什么出来,可出口就只有几个字,一个最普通最朴素的回答而已:“不是还有你吗……” 腔调抑在喉咙里,念出来像蚊虫嗡鸣,也不知道他有没有听清。 但于我来说,这句话,好不容易喊出来的几个字,立刻就让我的双眼里涨满了泪水。 像是布下一个咒语,那些令江医生神经紧绷的封印一刻间消散殆尽,他整个人,整张面孔,紧锁的眉宇,忽然间就柔化了,他短促地看我一隙,紧接着,就一手握住我抓有雨伞的那只手腕,一手附上我后脑勺,不容置喙地,把我带向了他怀抱。 他是把我拉进了他的怀里?还是按进来的?我记不清了。鼻息,耳畔,肢体,都是他的气味,力量,体温,从四面八方蔓延进来,或近或远地,纷纷赶赴来,只隔着一道衬衣,集中在离我最密切的胸膛,我忽然就被抽离了,丧失了力量,一点生气都没有,随时会瘫倒下去,我什么都不想想,只要放心地,满足地,把全部的自我,投身在这份失控的包围里,就好到极致。 作者有话要说:主要是爆字数了,不然5,6点就能更上来的,结果拖到现在,抱歉…… 江医生为什么来迟了呢,你们猜猜看,我下章揭晓→v→ ☆、第二十三张处方单 “吴含,”抱了一会,江医生叫我名字,像把我从绵软的梦乡,捞进了另一双更温存的臂腕,“站这等多久了?” 他问我。 我小幅度后仰,脸心和他的胸口拉开了几寸距离,世界包裹在纯粹的安静里,他的衬衣的皱褶声在耳畔轻轻响:“没多久,就站了一会。”我根本不在乎站了多久,他能来就自动清零,没虚度一寸光阴。 “腿酸吗?”他问话和气得仿佛一分钟前发火的人根本不是他。 “不酸,”我怕他还因为迟来的事儿歉疚,抬高右腿跺两下地证明,希望能减轻他的负面情绪:“看,真不酸。” 忘了路面还有水,它们就随着我的动作变成冒犯的小喷泉,点画在江医生的皮鞋和裤脚上。太失礼了,我赶紧道歉:“诶呀,对不起……” 语气尾音还没啊出去,我的脚板底就忽然悬空了。江医生像抱小孩那样,双臂路过我腋下,不费吹灰之力地,就把我悬空托起来了。他提得不高,我下巴微微抬起就可以磕上他肩头,脚尖下绷可能就会点地。但莫名的,我的呼吸,胸腔,肢体一下子就窜到万里高空般失重了,急促游移,找不到方向,像是掉进了一个不存在地心引力的星河,只有心跳在一闪一闪亮晶晶。 “哎……”江医生叹了一下,像轻飘飘坠向窗口的花。他卡着我腿窝,又使出一点力,把我提高了一点,这个姿势对于我来说也更适应舒适了:“想补偿一下小朋友真难啊……” 他在解释什么啊?是在缓和自己的尴尬吗?还是怕他的动作唐突了我?脸在发热,我立刻就服从和配合了,两只手臂挂上他肩胛,松松搂住了他脖子,鼻头贴近他的衬衣领子——衣领上是蓝月亮洗衣液的植物香,我家也用的这款,所以超级熟悉。 不是完全不给人抗议余地的公主抱,是随时可以挣脱到地面也不会受一点伤的半个无尾熊抱法,江医生连一个抱都不轻浮而婉约。 但这也是不折不扣的肌肤之亲啊,我动了动头,将下巴卡在他锁骨那,这个位置最合适,有亲切的依托和归宿。 江医生托紧我,开始走动,他看前面的路,我负责背后。他横贯钳紧在我身体关节和肌理上的每一处,存在感都异常强烈,只要是他接触到的那片肉,都吸食过海洛因,随时会抽筋般跳起来。 这次江医生规矩地走人行道了,斑马线在我眼皮子底下拉成静悄悄的黑白键,他一前一后,忽上忽下的脚力就是在谱曲。一段绿灯结束,刚好能完成一首名为《老男人的呼吸超好听》的弦音。 换了个面向,他大概是往自己的轿车那走了,我在离他耳垂很近的地方制造出很小的声音,问:“只是想补偿我,不是真的想抱我?” 江医生陡然停顿下来,没讲话,只不快不慢地转了面向,又折回去。 我攀在他肩头,不禁问:“怎么回头了?” “再走一遍人行道。” “啊?”我大概明白他举动的涵义了,可我偏要装傻让他讲出来。 他停下等红灯,答得很敞亮磊落:“再多抱一会。”他连续用了两次“再”。 果真在绿灯小人走动起来的下一秒,我这只树袋熊,就在轻微的颠伏里,不由分说地被江桉树带着,朝着马路对面走去。 还有比甜更甜的字眼吗?甘?美?蜜?饴?好像都不够。反正就把一罐蜂蜜啊一把方糖啊一杯苹果汁什么的全都往我脑袋上倾倒泼洒吧,就让我为这个美好的瞬间晕头转向吧。 ## 第二次从斑马线走回车子的时候,我还是没忍住问江医生:“今天怎么来晚了啊?电话也不接。” 他有一小片象牙白的颈子皮肤在我视线里:“出了点事,抱歉。”这个道歉的反射弧还不算太长。 “我要是再往下问你会不会嫌烦?”我扣紧两条手臂,在他脖子后方施加了更多的力量。 “不会。” “出什么事了?” “小孩的事情,我前妻的孩子。”江医生讲得很干脆,没一点迟滞。 这个小孩应该算是江医生的例外点和沉重点吧,我决定讲点调皮话活跃气氛:“哦……就我第一次跟你要电话你拿来当令箭拒绝我的那个小孩哦?” “嗯,对,就是他。”他真坏啊,还“嗯”“对”强调两次,重复加深着我当年的挫比往事。 “那我继续往下问了,小孩怎么了?” “休克,”他接着说出缘由:“花生过敏。” “原来身边还有这么小说的病啊,还是个中国人,记得以前看一些美剧和国外的纪录片,感觉都是老外比较容易有花生过敏。” “遗传下来的吧,他生父也有过花生过敏的病史。”——我前妻的孩子,他生父……江医生是要孜孜不倦地在字里行间向我灌输那小孩不是他的亲儿子的事实吗,很在意我对他的看法? 我咳了一声,故作紧张:“喔,原来你有花生过敏啊……?” 大概听出我是刻意的,江医生笑了一声,像什么东西在我耳边稳稳地落了下来,让人安心。他停在轿车的副驾驶座这边,慢吞吞松开手降送我回地面。 “都不知道怎么走路了。”脚底刚黏回大地,我就这么说道。 “可以先走两步找找感觉。”他煞有介事地配合我的玩笑,后退让开一段距离,留白一小片空地给我,而后单手从裤兜里取出车钥匙,哒一下解锁,不近不远地看我。 “欸……”我甩甩手:“还是走吧。”说完江医生过来替我扳开了车门,像之前那次一样,看着我坐进去。 低矮的车门衬得江医生很高,我像是钻进了狭小的笼子,举头看外边英俊的猎人:“去哪啊?” “你不回家?”他倾下上身,拉近间距来问我。 “我都骗我家里人睡在同学家了,又突然回去了我爸妈肯定要奇怪。” “以前夜不归宿都这么骗家里人?” “没有啊,除了出去旅游,还有高考结束六月九号那一天,我从来没有夜不归宿过,也没骗过我爸妈。”我可不想给江医生留下我是女匹诺曹的印象。 江医生当真是一板一眼无欲无求的君子啊,“那去你那个同学家?” “她肯定也睡觉了,她一家子也都睡觉了,她今天很生我气,这么晚还去打扰我也有点不好意思。”我都觉得自己讲的话在诠释着轻佻不自爱了,反正是江医生,反正我也承认过很多次了,我呼拉拉扯着安全带,像要把自己绑在他车里:“反正我现在无家可归四海飘零了……” “去我那吧。”江医生当即做决定,他重新直起身,轻轻替我带上车门。 等他坐稳在驾驶座,手搭上方向盘,我才有些无措焦虑地摸着头发里的颈子,问他:“江医生,你会不会觉得我大半夜去一个非亲戚的异性家家过夜很不自爱啊?” “特殊情况特殊对待。”他一笔带过说道,一面拉手刹踩离合器,发动轿车。轻描淡写间就化解了所有尴尬和微妙。 ## 江医生的住宅离新街口不远,就在广电大学附近的中城国际。 跟着江医生走出车库,我忽然就想起了最令我不能忍受的茬:“我都忘了问你为什么不接电话了。” “哦……”他好像一早就在等着我记起这个了,一手提高公文包,一手拉开包上最外边的口袋拉链,取出一个东西递给我。 是他的925啊,不过好像……我翻了翻这支手机,屏幕上右下角已经裂开蛛丝一样的痕迹,某个角也磕破了一小断,明显是历经了非常激烈地掼砸。 “谁啊,这么□的诺基亚都能被糟蹋成这样。” “我前妻啊,”他用一个轻松的语气词收尾,大概是想让自己的答复显得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指不定心里有多沉重呢。 江医生按开空无一人的电梯,跟坐车的习惯一样,依旧让我先进去,接着才自己跟进来,他在我脑勺后上方简单扼要地,为今天一切突发状况的缘由起始:“下午差不多四点吧,她打了个电话给我,说南风呼吸急促,好像是休克,” “南风,就是那个小孩,跟他妈妈姓,”他走进来,停在我身畔,大概与我站成一条毗邻的直线,身形高得格外让人有安全感:“大概一周前,他妈妈开始不停联系我,发消息告诉我回南京了,在这之前,她和南风一直待在安徽芜湖,” 他按亮了楼层标记10号那个方框:“她的信息我看完就删,也没回过,她也来医院找过我几次,我基本上避而不见。今天……”他像是回想到了很让他闹情绪的事情,缓了一口气才接着叙述:“告诉我小孩休克,快死了,我就赶过去了。那孩子我帮忙照应过一年多,他也一直叫我爸爸,多多少少有点感情,他生命才开始没几年,我的确放心不下,” “就去急诊科了,到那之后,南风在抢救,真的是险些丧命,他妈妈就坐外面,捂着脸哭,我问她怎么突然就让小孩子出事了,她说她也不知道。我就去办公室问有过几面之缘的医生,他跟我讲,过敏性休克,小孩妈妈给吃花生酱吃的,” 楼层很快到了,电梯轿门缓缓向两边打开,江医生轻轻推了推我的背,示意我别听得卖呆了,他尾随出来后,往走廊走,继续话题:“当时心急是一定的,但原本不打算动怒的,过了一个小时吧,小孩抢救过来了,他妈妈说要打个电话给他外公报平安,手机没电自动关机了,我就把手机借给她了,她出去打电话,接着,南风醒了,说要见妈妈,” “我出门去找他妈妈,找了好一会,也没看见。小孩又刚死里逃生,我就先过去看他了,”他在回忆,所以语速慢而缓,组织起来的谎言才会快得像是磁带在播放。 我跟着江医生停在一间公寓门前,牌号是1022,他没有急着开门,而是侧过身来正对我,大概是想在这结束,不想再把这件事带进家门了吧。他就停在那,接着说:“我去看了南风,小孩子很开心,他一直挺喜欢我的。那个告诉我病因的医生当时也在病房,一间单位上班,多少会有些八卦和联系吧。他也知道我和南风妈妈的事,就告诉我,南风妈妈以前陪南风的生父来他这看过花生源过敏,按道理说,南风妈妈不应该给小孩子吃花生酱之类的食物,那就只有一种可能了,她是故意的,” “当时真的发火了,就坐病房里等小孩子妈妈回来,小男孩也不让我走,好吧,”我都能想象到江医生那一刻无奈愤怒又要在小孩面前勉力平和的样子了:“过了半天,她终于回来了,接下来的事也没什么好说的,你应该能联想得到,总之,手机被她从楼上扔下去了,我下楼去捡起来,已经无法开机了。” ……对,我的确能联想到了,时间人物地点三要素样样俱全,又是一出狗血好剧的大纲框架:南冉冉带着小孩投奔外省渣男,渣男始终不给她一个名分,甚至可能都有了小三小四,拖上一年半载,心灰意冷的南冉冉重回故土,想要江医生来当她的接盘侠,江医生铁了心没搭理她,就心地阴狠地通过不易被人发觉的手段,伤害孩子,来引起他的注意,只为了见他一面……接下来,就是医院的一幕,那个绝望的女人肯定又是一番哭爹喊娘鸡飞狗跳,刚遭受身体苦难走过鬼门关一趟的小男孩,再一次经受来自母亲哭闹的精神打压,一定会掉眼泪的吧。所以江医生也不想和她在病房争执了,去了走廊,南冉冉大概看到了我和江医生的短信?通话?发现他有了新欢?本来江医生也不爱设密保,他人想看就看。于是,理论中,南冉冉一气之下把手机摔出走廊窗户,哭着跑开了?那边病房孩子又在嚎啕大哭,没有一个家人的陪伴,心善的江医生更加没法脱身了…… 可能是见我一直在那愣愣地发呆,江医生开了门,就回过身抬手摸了摸我的头,又很快垂落下去:“对不起,小朋友,今天最自责的事,就是没有好好记住你的手机号。” 作者有话要说:上章许多妹子问,老江怎么知道妹子还在影院? 天哪,看见这个问题你们造我有多心痛吗,我的用心良苦啊—— 老江不知道妹子还在不在影院,但是他记挂着小朋友,料理好小孩出来后,大半夜也没回家,开车狂飙到影院那看了看,就怕小姑娘真的还傻不拉几的在那等,扑空了也无所谓,甚至说,如果吴含不在这已经回家了,对他来说反而还更放心。 结果…… 特么的小姑娘还真的傻不拉几的在那等啊!! 看到他还各种欢呼雀跃满足高兴啊!! 一个小女孩,这么晚不回家站路边啊!!遇到坏人怎么办啊!! 太傻了吧!!从来没见过这么傻的小朋友啊!!! 老男人本来就一肚子火,这会又心疼又担心又生气又感动啊,就长辈老师附体,跑过去,哼,训话,哼,教育!! 还有就是,他的极品前妻,他的婚姻境遇、他无能为力放小朋友鸽子犯下的错责、对小朋友有了感情的矛盾心态,所带来的愤怒与挣扎。 30章左右我会写一篇老江的番外,讲一下他的心路历程。 对了,说老江特地为了考验女主才这样的,你们的想象力真的很丰富好吗!!! 考验………………这摆明不是32岁的男人会做得出来的事啊,23都未必做得出来啊!! ☆、第二十四张处方单 我坐在江医生家客厅的沙发上,沙发布料是深棕的棉麻,茶几是美式乡村实木的款式,桌面是一套茶具和一杯小盆栽,下层整齐叠放着报纸和书,我手心手背有刚刚洗完手还未完全蒸腾干的润泽,它们提醒着我这一切都是真的啊,我这会真的在江医生家里啊。 江医生似乎出门一趟回来后都会先洗手,我根本没这么洁净的习惯,但我还是非常虚伪地跟过去了,装模作样在水龙头下边,上洗手液,来回搓出足有一分钟的泡沫。 我还注意到他盥洗室的窗台边摆了一整排多肉植物,一小盆挨着一小盆,胖乎乎的小绿叶子从盆缘探出头来。 他真的是很值得交往的一类人啊,拥有一些不为了表现出来的坚持,比方痴迷二次元、声优,或者养一条宠物,再者就是江医生这样,种一室花花草草的人。他们都有自己的世界,情绪稳定,安全感足够,更不会随便到别人的生活里指手画脚。 江医生把我安顿在沙发上,就去厨房了,我坐那拘谨地等着,只能听见那边传出哗哗的水声。 他还替我打开了电视机,遥控器就搁我手边。 还是挺拘束的,连调台都不敢,怕造成冒失的印象,荧幕上是中央十套,难道江医生平时爱看这个台? 没过一会,江医生从厨房间出来了,他一手端着一只瓷盘,一手握着一只水杯,两样都放在茶几上,盘子里有削过皮切成片儿的苹果,还有梨,水是清澈的冒着热的开水。 “先吃点水果垫垫肚子。”他的衬衣袖口快挽到手指,露出一段干净结实的小臂。 “太客气了……”莫名的局促,都不知道回什么话。 他就站那问我:“都没吃晚饭,不饿么。” “还行吧,”其实他不说还没意识,这会集中精神到胃部,才发现自己真的有一点饿了。我后倾上体,仰起头看他:“你也没吃晚饭吧?” “没有。” “我们俩真惨,同是天涯空腹人。” 江医生轻轻笑一声,好像我所说的这份同病相怜,能让他有喜悦的共鸣感。他绕道一旁的置物橱,拉开半边柜门,从里面取出一筒牙签盒,又走回茶几,倾倒出两根,插苹果上,黏出来一片隔空递给我,接着就盯着我,眸心满着沉静的等候,等我接过去。 我立马去执行接交手续,含进嘴里嚼,咀嚼了很久,直到所有牙齿舌尖都萦上果肉汁液的脆和甜,才咽下去。 “挺甜的吧?”身边的沙发陡陷下去一块,江医生在我身边坐下了,棕色的沙发当即成为被加热的固态巧克力,在我心里形成绵柔又有力量的塌方。江医生个头高,茶几和沙发之中的间距会让他的长腿有些委屈:“同事前两天从新疆带回来给我的,我还没吃过,今天刚开箱。” 我把牙签旗子重新竖回果肉堡垒,纠正他的副词:“不是挺甜,是很甜,真的很甜。” “好……那我也尝尝看。”江医生正色,煞有介事,但又随心所欲地,直接就着我用过的那根牙签,吃了一片苹果。 “你是不是就等着一个人来给你当小白鼠,先帮你吃一口,看看有没有毒啊?”我睨着他的侧脸问。 “对,小姑娘很聪明,这次笔试肯定没问题了。”他说完又粘出一片送进嘴里,平视电视,很快,喉结的轻滚意味着,他已经将果肉干脆利落地吞食入腹了。 原来江医生也会厚脸皮啊。我发自肺腑地笑了,真的是五脏六肺全身全心都被一股子欢喜煮沸了,嘴角一定要拉开个出口,才能把蓬勃的水汽释放出去。不过我还是要努力抿紧上下唇的,以防江医生忽然回头瞄见我龇牙咧嘴的挫样。 ## 陪我坐了一会,江医生重新站起来,问我想吃什么。 我也没经过大脑:“爆米花。” 他稍显一愣,大约是没料到我不假思索就回以这样的答案。 “我说着玩的,”我给回答标上注释:“其实……今天我不是买了一大桶爆米花等你过来看电影嘛,你一直没来我就拿扔掉了,现在想起来有点可惜。” “行,”他一寸寸把捋高的袖口翻回,扣好:“我出去买,你在家里等会。” “啊?都这么晚了啊。” “楼下有二十四小时便利超市,我去看看有没有那种可以家庭自制的爆米花,”大概是怕我不明白,他又补充说明:“放微波炉里热一下就可以吃的那种。” “太麻烦了吧。” 江医生没对我那句麻烦提出对应说辞,只走到茶几对面,垂眸注视了我一会,忽然想到什么:“这样吧,我正好出去,你就在这洗个澡,就你一个人在,应该不会觉得不方便。淋了一身雨,别受凉了。” “卫生间就在那边,”他先用眼神指引了我一下,紧接着往那边走,半途回过头:“吴含,过来。” “噢……”我赶紧拉了拉衣摆,跟过去。 江医生往近乎全白的卫生间里走,拉下乳色的百叶窗,将那排小小的多肉植全数隔阂在帷帘后,好像它们都会偷窥我似的:“你就在这洗,” 他像东道主在体贴地为有朋自远方来接风洗尘,耐心指点着一个,接一个的重点,有条不紊:“洗发水,沐浴露在这;左边冷水,右边是热水,上面有红蓝标记的,自己注意看一下,别烫到了,” “架子上下面两层浴巾都是干净的,我也没用过,”他屈身从洗脸池下方的柜子里取出一张还包装完好的毛巾,淡蓝色的,他拆开来,拧出热水开始前后搓洗:“毛巾就用这个。” “洗个澡还让你这么麻烦……”我特别过意不去。 “没什么。” 我站在他旁边,盯着镜子里的江医生,那里头映出他的头顶,和一小部分的额头、眉骨、鬓稍和鼻尖,他双手正在专注地拧毛巾。 他不管做什么都这么顺眼耐看,看多久都不会腻味。 料理好一切,他把淡蓝色的新毛巾在原木横杆上挂好,接着在紧靠的灰色毛巾上擦了擦手,问我:“换洗衣服的话……你先穿我的睡衣,行吧?” 我脸一下子热了,那种红色的害羞在身体脉络里游走,集中窜进头顶和脸颊,“……穿你的睡衣啊……?” “别担心,我有两套,每周换洗的,你就暂时先穿干净的那套。”为什么江医生要这么君子坦荡荡啊,连我的小人之羞涩都蒙上可耻的尘土了。 哎,其实我在意的不是这个啊。 江医生也许要走出卫生间去卧室取衣服了吧,我也忙跟过去,站在房门口看他井然有序地开衣橱啊取出折叠齐整的睡衣啊最终交到我手里,上衣是圆领黑白条纹,睡裤是纯黑色的,纯棉的触感超级好。 等我把睡衣夹在两只手掌间,江医生才敛目,拉回另一只还没来得及复原的衬衣袖口:“行了,我出去了。” “真的不用买爆米花的,”我跟着他走出房门,嘴上是这么说着。但眼界里,江医生已经背离我,送我一个雷厉风行的背影,停止在玄关。我继续挽留:“这么晚了,我洗澡也没什么的。” “不要紧的,”他在换外出的皮鞋,口吻是安抚的,姿态却很果决:“正好买点别的,爆米花也不当饱。” 开门前,他回过四分之三的脸庞给我,“我一会就回来。” “嗯……”我在他带上门前,迟缓又坚韧地应下。江医生的确是温文尔雅的人,有时甚至温和到难以捉摸、无法琢磨。但事实上,他展现出来的许多举动,许多作法,都掺杂着坚韧,掌控,主导,不容置喙,连犹豫和退却都略显多余。他根本就是一枚坚果吧,只是习惯给自己裹着一层柔软的善意的梅肉罢了。 我钳紧怀里的睡衣,小跑进盥洗室。我的毛巾和江医生的毛巾并排在一块,我的浴巾和江医生的浴巾叠放在一起,我在用江医生的沐浴露和洗发水诶,江医生的剃须刀是手动的,老男人真古板啊,人力爬楼就算了,连剃须刀都不乐意加入电子科技信息时代的自动化么,江医生的漱口杯和牙刷都好干净,江医生家里的水压也很大,不像我家的莲蓬头,每次洒个水跟老鼠尿一样。根本不用过度的修辞和描写来润色,江医生就是这么无可挑剔,本世纪内还能出现比他更完美的人了吗? ## 洗完澡出来,江医生还没回来,是逗留徘回在外边为了给我足够单独洗澡的时间?还是在四下里地寻找爆米花? 江医生是男人,手脚长,他的睡衣睡裤在我身上普遍有些大,不过裤腰有可以自己调整的松紧带,不至于要提在腰边出来,我半蹦半走地坐上沙发,把多出来的裤脚卷了几道,调到脚踝,最适合的长度。 好奇怪,洗了个澡,好像就把那些拘束的表膜都冲刷掉了。我直接握起遥控器调到感兴趣的频道后,就端起盘子,盘腿靠沙发垫上,一个接一个吃起来了,果肉都锈化发黄,味道还是一样好。 没过一会,房门出来开锁的响动,我飞速把大盘子撤回茶几面,掸衣角,直起腰,正襟危坐。 江医生从门扉隙里进来了,他右手还拎着一只苏果好的超市的塑料袋,随着他的动作窸窸窣窣响。 “洗完了?”他瞥我一眼,把购物袋小心放置上鞋柜,在趿拖鞋。 “嗯!刚洗完,”我提高声音答他,其实他离我并不远,单纯就是想突出他回来让我很高兴这码子事:“你时间还掐得挺准得呢。” 他提着袋子来到茶几前,取出一只透明的透明圆罐包装放我跟前,它被金黄色的爆米花填的满满当当:“便利店只有这个,没有微波炉自制的那种,”他又拿出肤色不同但包装完全是孪生姐妹的另外两支:“不知道你口味,焦糖,奶油,巧克力的我就各买了一种。” “诶……买太多了,”受宠若惊的碎石砸飞了我的神智,我只能词穷地交替使用着相同的措辞:“真的太多了,吃不了这么多的,我也不挑食的,随便买一个就行啊……”其实不买都没事,哪怕你两手空空,于我来说也是满载而归。 江医生向两边拉着袋子口,像摊开了一个多啦A梦肚皮上的兜,就当着我的面,从里面拿出几样象征性的代表物,百奇饼干棒,初旭酱鸭舌,徐福记凤梨酥,即时柠檬片,美珍香猪肉脯……可能种类真的太多,他也不再往外搁了:“不知道你们小女孩儿喜欢吃什么,问了下店员,她帮我挑的。” 我扫着茶几上的经典零食大联欢:“店员肯定也是小女孩吧,不然怎么可能这么懂小女孩……” “嗯,看起来跟你差不多大。” “我还以为你会买粥啊赤豆元宵什么的养生宵夜呢,”我翻看着购物袋,像在刨一只被珠宝金玉填满的宝盒,根本挑不过来,除了五花八门的零食,还有香蕉牛奶,益力多,可以饱腹的肉松面包。此刻我的双眼一定泛着光吧:“大晚上的买这些……”我斟酌着形容:“你肯定觉得是对身体不太好的零嘴?有点不太像你的作风。” “偶尔为之了。”江医生挺直上身,去了洗手间,例行外出一趟洗手一次的箴举。 我撒开袋扣,开始跟奶油味的那罐爆米花纠缠,轻易就撕开了它塑料盖外围一圈的透明胶布,甜香味瞬间爆出来,对,爆出来,冲进鼻腔,腻得人都要呛出来。 我捏出一颗放进嘴里……好好吃……是会激灵一下脑袋的那种好吃,除了不比影院刚出箱的温热之外,清脆,膨松,香甜的口感有过之无不及。 江医生洗完手出来,递来一秒钟的目光,就收正下巴,拐厨房去了。但这几秒的白驹过隙里,我分明看见他在收眼后,唇角凝起了一弯小程度的笑。 他在笑什么哦?看见我穿着快大我一点五倍的睡衣很滑稽?捋袖子抓爆米花的蠢样让他发笑了? 等他出来,他手上已经多了一杯热水,他坐回我身边,慢条斯理地吹皱杯沿的白袅,抿上一口,而后把玻璃杯架回茶几。 我把爆米花筒托到他跟前:“吃吗?” “不吃。” “那你不吃晚饭啦?” “这会不饿。” “你真的一颗都不吃?”我悬空撤回包装盒,“就这么抗拒吗?” “不喜欢,”他的原则性也太强了吧,他垂眸看了一下我僧侣打坐般标姿的盘腿,裤脚卷得相当扎实随时可以下地插秧:“裤腿知道卷,袖子就不知道了?” 他顺手托起我一边没抓爆米花桶的腕底,这只臂膀的袖口基本和无名指的第一根关节齐平了,随意一晃就能挽出半个非戏曲界良心的水袖。江医生像给要下水抓鱼的小孩子卷袖口那样,替我把多出来那段折了两道进去,接着长度就刚刚好了。 “你有强迫症吗。”我把爆米花放回桌面,自己卷好另外一只,边动过边吐槽。 “可能吧。”完全没料到,江医生会坦然承认得这么快。 我揪出一颗浮在塑料盒缘表面的山尖的爆米花,递到他鼻子前一点,像是要喂进他眼眶而不是嘴巴:“那你就强迫自己吃一颗啊,反正又没毒。” 我的动作很突兀,他几乎是下意识往后避了一点,有点抵触的意图。奇怪,我在怄气吗?陡然间就不由自主地跟谁比试较量了起来?是谁?相亲女蓝大衣吗?凭什么江医生和她在一起的时候不吃,和我在一起的时候还是不吃?我于他不是特别的吗?不是跟蓝大衣不一样吗? 电视机里,不知名的数字电台在播放着国外的每日一笑,一个一个短促的视频惹得全场尖笑连连,谁都知道这么有组织有目的的放达笑声,都是后期配上去的。 我就在新场次的笑声里,折回抓爆米花的手臂到胸口,另一只手则拖了下江医生的衣料,提醒他来看我。 他顺从地转来视线,坠在我脸上。 “这样也不吃吗?”说完,我把这颗爆米花送进嘴唇,轻忽忽咬在了上下门牙间,昂着下巴耀武扬威地看他。我给自己下了一个哑巴咒语,只等他来再度让我口若悬河,或者由失败的我来给自己解毒。我把自我推向了一个自尊心的崖岸,没有一点退路和余地,只为了证明我在他眼里是个尚有吸引力的女人,而非需要照看的小朋友。 来吧,赌吧。 这本就是一场怄气勇气相加的赌博,赌注是这颗微不足道的爆米花。 几乎没有一点光阴的间隙,江医生揽住我后脑勺,倾低上身,衬衣裹着拥抱,夜潮般赶赴而来。他的脸靠过来,他的瞳孔也跑进我眼底,深深的黑,是潮水的最后一卷浪,就这么猝不及防地淹没过来,让我彻底沉溺在水底。 江医生吻了我。 他根本没有接走爆米花,而是抵回了我嘴里,我能感觉到它轻轻跌进我下腔壁,这明明不是微波爆米花啊,为什么它还是轰得在我脑中膨炸开了? 开关拧得是高火,我手心和身体的温度不断攀升,呼吸跳出稳定值。 节节败退的下巴被抬回去,一个有助于喘息的重要闸口就这么被堵住了,他在我的窒息里,耐心地摩挲进来,很慢很轻,不急不躁,舌尖若有似无撩过我上颚,我禁不住地战栗,成了一碗忽然被咖啡侵入的牛奶,漩着涡被搅拌,晕乎乎旋转在彼此的分界线…… 我胡乱找到了江医生的背脊,攀紧在那,试图在他或深或浅的亲吻里,找回知觉和力量,但我失败了,完全沦陷,两样液质就这么稳定了下来,它们找到了最恰如其分的比例,稠成了一杯香浓醇郁的拿铁。 我赌赢了。 作者有话要说:诶,其实老男人早就按捺不住了 关于前妻的设定,好多女神觉得狗血→v→那你们很幸运,身边的人啊事啊一定大多都是光明美好正三观的。南冉冉这个女人,我是借鉴了现实的,天涯论坛随手一捞就有大把,在真正的生活中,比前妻极品的其实还有更多 昨天那章本来准备天雷勾地火的一下的,没来得及勾上,就放这章勾了,温柔的勾一下 ☆、第二十五张处方单  江医生松开了我,但那些亲吻的余韵在打在我身体里,我掩不上嘴,一下接一下的喘息急促到需要鼻口并用,我紧盯着他的脸,和我一点点拉开距离。 直至他坐正回原处。 他眉头一展,抬手来摸了摸我左半边脸,是用的大拇指指腹,来我眼下轻轻刮了两下,像在以一种温和的方式把我从迷茫和荒乱里拉出来,他继而撒开手,问:“爆米花呢?” 我这才发现他问的东西还在我嘴里,于舌根下方创造出强大的异物感,可它刚刚分明钻进我脑袋里炸开了。 我把爆米花勾回后槽牙,嚼了两下,咽下去,它都泛软了:“结果你还是没吃到啊……”我说。 “那就吃一个,”他伸手去桶子里取出一颗,当着我面,放进了嘴里:“现在吃到了。” “喔……”两个手掌撑到沙发面上,我的上身又往他那凑近了点:“你刚刚……亲我了?” “嗯,我承认。”他毫不避讳,坦率地看着我,就是这种眼神,很让人心安。 “那你为什么亲我啊?”我真不厚道啊,摆明是我点上的导火索,还偏偏把爆炸现场作案易燃品的罪责推给了他,还把他的余地也给堵死了:“也不是为了吃爆米花啊,你也没接过去,最后还是被我吃掉了。” “就是想亲了啊……”他答得那么缓慢,又那么干脆,什么拐弯抹角的说辞、字眼都没使上,油腔滑调更不适用他。像一盆摆在月亮下的清水,粼粼的,浸着棉线一点点传导到我身上,我又要发光啦,是被他的认可充盈上来的,一裹子自得的光辉。他也是喜欢我的,喜欢到愿意吻我了,不顾忌身份和时差,就只是一个男人在应对自己喜爱的姑娘啊。 “我觉得你吻技挺好的……还是很好的?”我直回身体,表扬他。 江医生端起杯子,喝水,他是不是也有点无所适从:“你知道什么是好?” “反正,挺舒服挺享受的……”我脸微微热了,斜睨他一眼:“反正比我亲你那次好得多。” “那倒是,”他大言不惭着,好吧,也不算大言不惭,确实比我的哈雷彗星撞地球式强吻理想唯美多了,他把杯子递给我:“喝点水。” 我接过去,托着杯底,抬高口子抿了一下,水还有点烫,汇流进我咽喉。心又砰砰的,我和江医生,又间接……接了一次吻啊。 ## 之后,我和江医生也没吃一样零食,他去厨房下了两碗清汤寡水的阳春面,我和他一人一碗,他的碗大一点,我的碗小一点,并排在沙发上看着纪录片,在不经意间就全吃光了。 快两点的时候,他安排出一间客房让我睡觉,床是灰蓝色的纯三件套,上面有那种会不间断晒太阳留下的气味,很舒适。 他在房门口跟我互道了声“晚安”就关灯关门离开了,都没靠近我床边给我一个索要晚安吻的机遇,黑灯瞎火里,我有点小失望。 不过他家床太舒服了,今天白日黑天里的又有些大起大落,我很快就昏昏沉沉的,坠进了深夜。 做了个很二笔的梦,又是上帝视觉而且灵魂分离脑洞大开,我变成了一颗爆米花,或者说是附身在一颗爆米花里面了?反正场景是在电影院,我看见“我”和江医生坐在一块,那个人形的“我”把是爆米花的“我”揪了出来,递给江医生。 我在被他接过去正要吃下去的前一刻惊醒过来,撑起沉重的眼皮子瞄了下床头柜上的电子闹钟,吓!都快九点半了!我登时就清醒了,卧房的窗帘是深色的厚重款,哪怕外头天再亮,里头都昏暗得如在深山老林。 也不知道江医生起床没有,我趿上拖鞋,拧开房门走出去。 客厅里的灯开着,大概南京今天是阴雨天,我注意到厨房的透明拉门正关着,有隐隐约约的油炸滋滋声传出来,江医生应该就在那儿吧。 我小跑过去,停在拉门前,他果然在里面,在灶台前忙碌,还系了个半身的围裙,跟我睡衣有点像,也是黑白条纹的,不过他那是竖着的,我是横向的。透明的拉门是一个橱窗,江医生是摆列在那的,世界上最贵最好最无价的奢侈品,老动不动就有人拿莎翁那句话来打击人,当我们还买不起幸福的时候,我们绝不应该走得里橱窗太近,盯着幸福出神。但是这会,我敢去付款了就好像我有了一张无限额的黑卡,我把拉门掖开一条小风,煎蛋的炸香立刻汩出来。 江医生挺专注的,还没察觉到我在伺机在他背后,我咧嘴乐了乐,迅速正色,故作粗音节的长辈音,叫他一下:“江承淮——” 他立即回过头,右手还掌在锅铲柄子上:“起了?” 他一本正直地询问,叫我逗趣的兴趣顿失,赶忙回归本色声线:“嗯,起了。” “睡得怎么样?” “自然醒啊,自然是很好的。” 他轻微笑了,被笑意点燃的双眼几乎让我立刻恍惚起来:“刷牙洗脸去吧,等会就吃早饭了。” “你在煎蛋啊?”我舍不得离开这,想跟他多说一会儿话,就没营养地犯着拖延症。 “嗯。” “你是不是很会烧菜啊?” “一般般,”他拧灭气灶火,利索地盛上成品,旋绕在我和他之间的那种冒着炸香的噼噼啪啪的氛围一下子平息了,从我这个角度能瞧见蛋白被一圈偏棕的脆皮围剿着:“一个人住,多少会点。” “其实我也挺会的。”我迫不及待地把自己那些适合娶回家过日子的优质闪光点剖出来给他看了。 “哦,那应该比我烧得好。你们女孩子先天优势,味觉一般比男性敏锐。” “真的啊?”这应该算他的专业涵养了吧。 “真的,”他又习惯性为自己戴上老男人的高帽子咯:“年长的话,味觉也容易退化。” “喔……那你一定要吃一次我做的比较一下,看看这两个论断是不是真的有科学性和依据性。” “好。”他答应得超好听,喝袄好,第三音节带出下塌到地平线的笃定与融和,就着这一个字轻轻点在我心里,笑穴啊笑涡啊笑不露齿什么的就全都缴械投降了。 还想再说点什么,那种宁静的晨气忽然被几声门铃打散,像是一汪镜湖里砸进来一颗石子,铃音的涟漪跌宕得一圈比一圈大。 “要我去开门吗?”我看到江医生已经端着盘子往门口这边走,不过还是客气地问了问。 “不用了,我来开,”他越过我,淡淡地下达嘱咐:“你去刷牙。” “嗯,好……”我亦步亦趋跟上他,他去玄关,我去盥洗室,盥洗室就在玄关右手边,所以中间会有一小段同路,到分岔口后,我也没急着转向卫生间,而是站在一个进门者瞧不见我的死角,偷偷摸摸往那打望。 江医生先在门铃监控视频里看了看是谁,才打开了门。须臾间,他还抬起左手擦了下眼皮,好像来者是个让他很疲倦,但又无法尽情拒之门外的角色。 门扉被打开,江医生背向我站着,刚好阻碍了我窥伺清楚来客的视野,我听见江医生问:“你怎么过来了?” 答者是个女人,又一点橘子色的裙摆刺在我眼里:“过来看看啊,随便看看我以前住过的房子,不行吗?”每个字都烧出一簇嚣张的气焰。 我知道是谁了,是他前妻。 “以后别来了。”江医生没退步,也没让开,就挡她跟前,似乎根本不打算放她进家。 “承淮……”那女人忽然嘤咛了一声哭腔,口气近乎要搂抱住江医生了,我靠她还真如我所料打算搂抱上来了,江医生陡退一步,闪半边身,一下子就避开了目标和行动都极其效率具体的前妻……而他规避的这个空当,也让在墙边探头探脑的我,和那个女人四目相撞了。 ! 在坐过山车,心跳针一大下。 我飞快地缩回头。 她好漂亮,这是第一印象。真的很漂亮,女人的天性,匆匆几瞥就能揪出对方所有外貌形态上的重点:也许是为了转圜江医生的心意特别打扮过吧,头发是黑色大卷,有一半被挽着。画了眼线的,眼珠子很黑,还有卧蚕呢。橘色的连衣裙的上口是V领,露出颈子到胸际的一大段雪白的肌肤。今天下雨还是有点冷的,她依旧不顾一切地光腿了。她都生过孩子了,今天的扮相依旧如一颗刚从绿枝叶头采摘下来的,新鲜饱满的橙子,还是果皮带露水的那种。 南冉冉真的很美,我太天真了,总自行认为这种女人都是面貌凶恶的长舌妇。 “家里还有别人?”南冉冉继续讲话,口吻根本就是在严逼拷打男配偶的女正房,不像已经离了婚。 “对,所以你可以走了。”江医生保持原姿,语气像是泡在最深的冰水里。 “哦?是你手机上那个小朋友啊?”南冉冉扬着音问,开始展现出嘲讽轻蔑的笑了。 “……” “是她吧?”南冉冉把对话的主语指向我了:“小朋友,是你吗?躲着干嘛?见不得人?” 有什么见不得人的?身侧的手勒紧成拳,我从这个遮挡的隘口走出去两步,把我完全交到南冉冉的视线里。 她完全目击到我了,看到了全部的我,一整个人。 她看到了什么,我身上大概有什么激怒了她,南冉冉本来唇角微翘的散漫面色,旋即变成集中拧起的恼火,她突然就挤开江医生,鞋也不换了,高细跟与地表的击打极为急促,她气势汹汹地冲过来,扬手就掴了我一巴掌! 就几秒钟的光景,一气呵成。 我耳边嗡了一下。 真的是嗡了一下,蜜蜂振着翅左耳进右耳出,把我灵体的丝体都顺走,我当即就懵了。紧随而来,就是颊边汹涌迅疾的火辣感,像是在承受板烧的酷刑,又疼又烫。 “南冉冉!”我听见江医生唤道,陡升的怒气让他声调一下子拔得特别高。 南冉冉没搭理他,停在我面前,一下接一下推着我肩头,骂开了。我还蒙着,耳边承接着她惊人的骂语连珠,身体上也有来自她的,与之相对应配合的有节奏的击打动作,逼得我连连后退: “你啊,你是谁?你以为你是谁啊?你是个什么货色?还想着勾搭别人老公?也不掂量掂量自己的分量?就你这种心思不正的玩意儿也敢来上别人老公的床?这么年轻就学会勾引别人的丈夫以后还不知道变成什么样呢?” 她语速格外快,再快点就是快放镜头里尖细的“喇嘛喇嘛”音了,但不知道为什么,每个字都非常清晰地如弹珠弹跳般砸在我耳膜上: “你知道自己下贱吗你?公交车还是马桶啊?现在的小姑娘怎么这么不知廉耻,打小过得太安逸长大就勾引有妇之夫来寻求刺激感?不要脸的小荡|妇!你妈把你养大就为了让你上别人老公的床?” 江医生来架住她推搡我的那只手臂了,让她远离我。她辱骂我的嗓门也得势似的放得更宽更开阔,简直要让整间楼,整个新街口都听得一清二楚: “你别不敢看我!像你这种一心攀高枝的小骚比我见得多了!男人随便给块糖就能跟着跑,浪得丢人!你还是先照照镜子吧!别浪错了地方!你不是浪了嘛,这浪劲还是留着和你男同学去小旅馆玩么,正经工作的医生哪是你这种*能妄想得到的诶!” 高跟鞋在大理石地面擦出锐利的声响,江医生就着她腋下,把南冉冉推拖我半米开外。他在途中就转了个身,把自己连带这女人背对着我,往更远的地带推挤,劈出一个让我足够安全的沟谷。我根本看不到他的表情,但他的动作很凶悍,足以透彻出一大片很强烈的愤恨。 我一时的静默让南冉冉更嚣张了,她就该给自己配条随身麦克风,或者大广播什么的:“不说话了?不得话说咯?说不出话了?说不出来合合腿穿上裤子滚吧!见过骚得没见过骚得这么没自知之明的!什么烂玩意儿满街跑也敢发骚到我跟前!自己脏就算了还来脏别人的眼!”“呵呵!” 她冷笑一声,跳出江医生肩膀的阻碍,用恶毒的眼神盯向我,简直要隔空吐出信子来:“省省吧你!就你?你连做他玩具都不配!” 一切发生的突如其来,我真的懵,对,就是懵,不知该作何应对和反应,我爸脾气那么火爆一人我再犯大错他都没抽过我巴掌,但我一点流眼泪的欲念都没有,因为知道自己没做错。 “骚比!*!不要脸的贱货!”她还在交叠着脏字骂我。 眼界里,江医生还在和她进行肢体上的搏抗,他准确地钳制住她一只胳膊,另一只手臂随即找到空隙,划高到半空—— 他要打她了?! 好像这个巴掌已经打下来了,并且打在的是我脸颊。我登时就警醒了,迈开腿冲刺过去夹持住江医生要扇下去的手肘。他真的在发火,火冒三丈,从这个下扇的力道就足以看出,我险些没承载住,这会载住了,手腕关节也被震得近乎于脱臼。 “你别打!”我的思维终于活络了起来:“你千万别打他!”千万别打她,别被她抓了把柄,别被人落了更多的舌根说男人再怎么样也不能打女人,别让跟多的人再在背后看轻和非议明明一直这样好的你了,我真的会心疼,像自己受了委屈一样。 “装什么假好人啊你!不要脸的*!千人骑的小三!”南冉冉瞪我一眼,咧开嘴巴笑着去仰视身前的男人。五官再好的女人,也会因为这种偏颇情绪的影响而面目狰狞,丑不堪睹。她倏地就不挣扎了,瞳孔里的激愤也黯了下去,像一株暴长的猪笼草陡得就蔫了,她面朝江医生,指向自己脸:“你打啊——!来,看准了打……” 我上前两步,抬高右手,像是中考体测时分在白线后作掷铅球的准备动作,猛一下压,在半空弧出气流,顺在了南冉冉脸上! 啪! 只有清脆的声响才能证实我的手掌有多疼,这一下有多重。 南冉冉顷刻间就怔住了。 而我一直处在惨白状态的脸,大概总算重新找回了血色,火热像藤蔓一样在脸颊耳根节节攀升。我重重喘出一口气,直视着愣在那眼珠子都快瞪出来的南冉冉:“想被打是吧?我来打!尽兴了吗——?” 作者有话要说:狗血一下了^_^ 其实真的很想让老江甩上去的,最好把前妻掴一巴掌踉跄在地上爬都爬起不来,但确实很害怕文下有人觉得“男人说什么都不能打女人”,只好这样处理了。 唉,不爽快! 我需要去喝罐王老吉缓解一下不能尽兴的心情! PS:这两天有不少妹子在文下问“江医生如果足够成熟当年为什么要和南冉冉结婚,如今的一切不也是他那时候处理不当造成的吗?”之类的问题,我就在这统一回答一下吧 老江为什么一定要和南冉冉结婚? 是这样的,江承淮这个人,从我的塑造你们也可以看出来,是个温文无争的人,他很容易向父母因素,社会因素,家庭因素妥协,甚至可以说会牺牲小我就成大我,所以有人会背地里讽刺他窝囊和圣父。南风一定要他照顾吗?他根本就可以不理不睬,反正不是他的小孩,他也离婚了,但他的三观必须督促他这样。他可以不和南冉冉结婚吗?当然可以,但是他的父母希望,能给家庭带来利益,所以他同意了;当年订的是娃娃亲,也就是说老江从小被洗脑的就是,他会和爷爷的一个发小的孙女结婚,也许他从懂事后就以为自己的长辈会给自己带来一段美好的婚姻,但实际上根本没有,相反还很悲剧;他跟南冉冉结婚的时候只有二十多岁,也许那会还不够稳重和完善,男人是在阅历和经历中成长成熟起来的。所以如今的他会顾虑更多更全,从他一次次拒绝吴含就可以看出来。 曾经的江医生,大概可以用一句话来形容,“命运甩你耳光,你回报以热汤。闭上眼,拥它像拥一阵风。” 现在他对吴含动心,接受她了,某种意义上来说,其实也是一种自身抗争意识的苏醒吧,他也开始想当一个自私自利随心所欲的人了 一直以来,老江都活的很辛苦的,如果没有这么恶毒极品的南冉冉也不会有现在这篇故事了,希望你们也能理解吧 ☆、第二十六章 处方单 跟随着脸上的热,我的血管末梢都开始蔓延开怒火,打落的手掌上仿佛还有余震,连同小臂都微微颤起来,根本克制不住。 南冉冉的瞳心慢慢缩小了,她的神色凝出难以置信:“你敢打我?你几斤几两啊!还敢打我?” 说完反手就隔空要来拍我,施以还击。 这个动作瞬时就被江医生架住了,只行进到一半。江医生真的在生气,他继而就手脚并用使着力,把南冉冉往门边推上两步,女人在力量的对峙中落败下风,高跟鞋在地毯上兵荒马乱,找不到支点。她向后踉跄着,直到稳住玄关鞋柜的一只角,才没有跌坐在地上。她掀眼瞥了我一下,想钻空子再度冲回来,立刻就被江医生挟回原处,他把那些怒意全拿来拎高语调:“南冉冉,别以为我不打女人!” 这一声让我都激灵了一下,手臂上的绒毛集体站军姿敬礼。 南冉冉拢起了一点嚣张的皮毛,但她瞪我的眼睛,依旧像条得了失心疯的野兽,而我刚巧是一块肥肉。 “江承淮……”男女身体素质的差距得到体现了,南冉冉根本敌不过江医生的禁锢,她眼圈忽然就红了,整个人从江医生身前软下去,滑坐在门板边,如同一颗原本鲜嫩的橙子被烤旧了皮,褶皱蜷缩在一块儿。她身体里仅余的力气也全部汇聚到双手,好像只有那儿才有知觉,可以紧紧勒住江医生的衣摆:“……承淮……我实在没办法了啊……承淮……你救救我吧……求你了……我只有你了……” 江医生似乎怒火中烧得都不愿讲话,只一根一根掰着她手指,面容严峻,毫不留情。 “……承淮——!”南冉冉尖啸一声,双手改揪他的睡裤料子,紧得像是要把指头上的螺纹都一根根织进去。她泪花在睫毛扑扇间,直直滚下脸颊:“求你了……别不理我……南晰松他都不准我进家门啊……我们爸妈也不认我了……昨天用你手机,爷爷他才肯接我电话诶……一听是我就挂了……唔……我和小风儿住在外头快一个月了……饭都吃不上了……承淮……求你了……” “别求我。”江医生语气冷漠,动作也是冷漠地在撇着她,可惜怎么都撇不开,她攥得死死的,稍微有点松开就能引起新一轮的马力加大。 我立刻被南冉冉这番话,以及她的态势激起了浑身的不适,愤怒和恶心感形成双螺旋结构,从我脚板底环绕而上,直击大脑。我无法再维系默不作声的围观者状态了,一定要冲上去鸣不平: “你别抓着他了,行吗!?”我吼南冉冉,真的是吼啊,是瘪上许久难得宣发出来的吼叫。 “你放开他行吗,放手啊,”我急促地质询:“你认识放手两个字吗?你还有什么资格还抓着他啊?” 南冉冉还在哭,眼妆糊出一小块影子样的对称斑,她根本不理我,还在对着江医生哭诉。 脚上登时有一股力量在催促着我朝着那个方向前进,我也顺应地跑过去,蹲下去,义不容辞地开始扳南冉冉快嵌进江医生小腿肉里的指甲:“你放手,快点放开……你已经跟他离婚了,你还有什么资本再来找他?你的可怜还管他什么事啊?”他是我的,你他妈的别动他了行吗:“你现在这样就是活该,这会觉得自己可怜了么,那你以前是怎么对他的啊。” 说着说着,我忽然也想落泪了,绵绵不断的酸意涌进鼻头,为什么还要揪着他不放,你知道他好不容易才有几天舒心日子吗? “你放开——”我玩命地扯着南冉冉的手臂,她的动作硬邦邦的,成了一只机械手,负隅顽抗,纹丝不动。我强硬的动作惹得她开始疯闹了,浅滩的濒死之鱼一样摇头摆尾,哇哇啊啊地带着哭腔惨叫,好像我拉拽的的不是她的手腕而是她的头发,让她疼成这样。 我也不想变成这个样子,眨眼的一瞬我才察觉到自己已经哭了,那是急切又难过的泪珠子,把睫毛淋得湿漉漉的:“你放手啊,放开……” 是怎样迫切的愤怒,如果有可能,我都想直接剁掉她的手,就像美剧里放得那样,都不见血的滚砸在地上,有人天生就该暴力相加。可世界就是这么限制和残忍,漫布着秩序啊规章啊,让我什么都不能做出来,掰她手指的力气也很是微渺,只能眼睁睁看着她不知廉耻地破门而入,撒泼骂街,最后像条癞皮狗一样赖在房子门口,死活不肯离开。 我的情绪有点儿失控,这种情绪一烧就烧上了头顶,还是以旺火的形式:“你放开……你倒是快点放啊……”我呃呃地抽着泣,重复着一样的字,好像我自打出生以来就只学会了说这句话,我真的不想给江医生添更多麻烦和困扰的,可就是忍不住,忍不住想哭啊,为什么我妈要把我生成一个哭包子,太难过,太悲壮,太痛恨,太酸楚,太为他不甘心,命运为什么要这样,为什么又要再度把贱人送回来,为什么又要让她百折不挠穷凶极恶地来骚扰他,为什么又要让这些累赘的过往跑回来牵制住他的脚踝?他也是想要轻松自由行走的人啊,你们放过他不行吗?就不行吗? “吴含,”江医生忽然唤我,很平静,像一阵清风,我身体里那些忿忿呐喊的烟霾一下就被吹尽了。 “嗯。” “到旁边去。”他应该正低着头看我,声音就在我头顶正上方。 两个女人扎堆在他脚边哭,肯定让他很烦吧,我尽量掖回所有的哭噎,老老实实退到一边。 而就这个空口,江医生忽然就托住南冉冉的腋下,把尚在坐姿的她,抬悬到腰边的高度,半拖半提地带着走出了门框。 “江承淮!江承淮!!”南冉冉鬼哭狼嚎,像要溺死了,胡乱捞着空气,江医生的衣服,裤子,袖子,不管是什么都行:“你别这样!你别丢下我!江承淮……唔……你别这样……你别这样啊……” 江医生单臂打开她的手,登得也松懈了另一只手的力道,将她不轻不重地丢置在了楼道瓷砖地上,转回身就往门内走。南冉冉如同吞下加速药丸,仪态也不顾了,也许她今天根本就没打算带脸来,她像某种矫健的爬行昆虫一样,风驰电掣跟上江医生,扒住了他的后衣摆,侧面脸就挨靠在他腿窝那哭啼啼:“承淮啊……你别丢下我……我知道错了……我真的走投无路了……” 她死死吊着江医生,脚底似有一片无底洞。 “南冉冉,”江医生没回头,就背对着她,短促地讲出两个字:“放开。” “江承淮……你别撇开我……我就剩你了……” 江医生忽然来看屋内的我了,匆匆的一瞥,眼光就没了焦距,漠然地对着正前方涣散开来。他的声音也非同寻常的平静,像是已经在冰火相加后,淬炼成型的剑刃:“你不放手,对吧,那我只能打电话报警了。我这有你昨天对南风实施故意伤害的罪证,今早又过来扰民,足够你去局子里坐一趟了。正好也能顺你的意,让南晰松和南毅一起去接你。这边有监控,到时候可以把录像调出来,让他们一起看看你的精彩演出。” 南冉冉猝然一愣,片刻后又欲哭无泪地接起嚎丧风气,她对该种表达很有一套,抑扬顿挫,声泪俱下:“江承淮……你怎么这么心狠呐……江承淮……承淮……你原谅我……承淮……”她从头至尾,都在一遍一遍呼唤着江医生的姓和名,像在把那些写着旧日情分和回忆的卷轴一张一张慢吞吞摊开来,给他看。 可惜画卷上是空白的吧,连一滴不小心甩上去的墨点都没有,对江医生来说根本是无用功,他看向我:“吴含,去把手机拿过来给我。” “江承淮!”南冉冉回光返照,倏地就松开了江医生,从地上跳起来:“你非得做到这种鱼死网破的程度?” 江医生的眼角略微往后偏了偏,即刻正回来。他沉默得有些吓人,以至于朝我接近的时候,那种压抑的低气压让我都有些退却。但我未尝后挪一步,就驻足在原地,一眨不眨地看他当着我面进门,回身一百八十度,嘭一下甩上了门。 一切谩骂和噪声,都被这一声轰响画上句点。 房子里只剩安静的光和安静的空气。 “江医生……”我就着弱质的呼吸声,叫他。 他转回脸,熟悉的柔化又回来了,他松出一口气,眉眼明明泛着倦态,唇角却流畅地上扬,他注视着我半边脸,问:“疼吗?” 千帆过尽,他恬淡的面容就是“安慰”两个字。 那些绷在我皮层下方的激烈的血管一下子炸开了,那种刻骨铭心的讨厌的感觉又来了,它根本就是措手不及的,我的泪水在一刻间摇摇欲坠。 在它快要跑出我眼圈的前一秒,我快步上前,撞进江医生怀里,紧紧拥住了他。他周身不免一僵,须臾间就松缓了下来,接着一动不动地,妥切无比地,任由我环在他腰上。 片刻后,我感受到了他的手掌,就轻轻地一下接一下,拍打在我背脊,温柔又确凿。 贴着他绵密的衣料,我轻轻煽动嘴唇:“对不起……” “替我说的哦?”江医生问着,下巴边搁到了我头发丝儿上。他抚拍的手停下来,顿在原处,加强在我背后的压力,把我拥得更密切了。 我不再吱声。 不是默认,是只愿享受此刻的安宁。 拥抱啊,拥抱啊,真是最好的表达,人类*发展标准中,就应该赐予拥抱一垒,并且排在冠军高位,它比接吻□,更加值得被冲动和纯爱的情怀所掌控——就这么把自己托付在他的胸门口吧,离心墙最近的地方,归宿地安全感的源头,疗伤能力一级棒,再多疲惫再想日翻全世界的时候,被你抱一下或者抱你一下就痊愈了。你是这么好的人啊,好到只想把脑袋伸到你怀里蹭蹭,这样一下子就舒心了,一天都过得特别好,一辈子都没白活。 ## 江医生真是心灵手巧,自制出一只冰袋,让我敷了半天脸。接近正午的光景,他说要带我出去吃饭,我就提前去卫生间照了下镜子,其实南冉冉打得不是很重,这会红肿和隐痛都一并褪掉了。下楼上车后,我问江医生去哪,他说去夫子庙吃小食。以前人家廉颇负荆请罪,如今江医生玩的一手好食偿。 食色性也,有你喜欢的男人带着你去吃好吃的食物,世上还有比这个更美好的事了吗? 在夫子庙入口停了车,外面在下雨,气氛湿凉凉的,我也被老天爷传染了点尿意,内心争执了很久,在途经黄金楼肯德基门口的时候,我还是偏脸告诉江医生:“我想进去上个厕所……”把三急挂台面上来讲,还是有一点点忸怩的。 江医生顿足,撑着伞将我送上房屋的雨檐里,他收起折叠雨伞,在水泥地上抖下几滴平稳的水渍。 我拉开门往里面走,他也跟了进来。 周日的肯德基人还是挺多的,还是夫子庙这种游客量大的地方,小孩子尤其注目。 “去吧,我在外面等你。”他把我送到公用洗手台那,江医生的着装都偏向稳妥深沉的色调,是清冷的线描,可偏偏能在我心里涂上明快的水彩,红橙黄绿青蓝紫,持出一道虹链,哪怕他就站着,动也不动。 等我出来,江医生还在那,他的等一点也不像等,嗅不出一点焦虑和厌烦的味道。 我走到他身边,捋高T恤袖子,探手到感应水龙头下边洗手。 翻来覆去,就是不出水。 “诶?这不科学啊……”我轻声嘟囔。 “怎么了?”江医生略微倾低头,来观察我的棘手情形。 我又在水龙头下面张狂地连晃好几下,挑衅一般好像感应有眼珠子能看见我,还是不出水:“奇了怪了,难道我存在感太弱?” 江医生被我的话逗乐了,是从唇齿间溢出的明快的呵笑,他抬高臂膀,旁若无人地持住我的手腕,在水龙头下边左右动了下,奇妙的开关启动了,刚才八杆子打不出个屁的自来水,小瀑布一样流了下来。 立刻接到一掌心的湿漉。 “真的好奇怪。”我的脸在悄悄地生产着热量,因为江医生的手并没有因此离开,他索性还在握着我的手,带着我在水流里,一丝不苟地冲洗。 “估计是手太小了。”他简易且有条理地用大拇指,在我十指,手心,手背擦了几下,就收回去了,宣布:“好了。” 他抽出一张纸巾,擦干净自己的手。 我把手面悬在烘干机下方,它呼呼窜起来,而我那些心花怒放好像也被这微热的气流鼓得更高更发散了:“每次跟你在一块,你都把我当小朋友啊,你自己说,是不是这样?” “有么。”他把团成球的纸巾随意抛进水池边的纸篓。 “有啊……”我就地取材:“你刚才就像在教小朋友洗手,我又不是不会。” “是不是少了一个字?”江医生看过来,浮出淡淡的微笑。 “啊?哪里少了一个字?” “小,女朋友。”他答着,在前两个字途中玄虚地停顿了一小下。仿佛刻意轻按了下空格键,只是为了让这句话的涵义更加具体明确。 作者有话要说:辜负各位的期待啦,我家女主还是没法完全硬气起来呢,就还是一个会因为心上人动不动就哭鼻子的小姑娘哩 今天【作者有话说】有不少屁要放, 先声明一个,就是我在上章的作者有话说补充了一下南冉冉作为一个官三代为什么这么没素质的原因,有这方面困惑的可以去看看 我在这得强调一件事,我在文下解释“南冉冉不在南京的这段时间发生的事”,纯粹只是为了那几个不能理解南冉冉泼妇性格的读者妹子考虑的,本来根本没打算解释的,想想还是临时补充上去了。 先说说这篇文,第一人称,只能从“我”的视觉来写进行各方面的观感,视野是很狭窄的,没有办法像第三人称文那样开上帝视觉把每个人都具体情况都介绍到位,精细到点点面面。 女主摄取的信息大多来源于其他人的描述,在她曾经和季弘的通话中——有说到南冉冉“挺着大肚子去闹学校医院闹”的夸张个性、“认为真爱无罪错都在家人”的自私自我,三观不正、还有“能抛弃小孩去投奔*丝”的不负责任;以及前一晚老江透露出来的“为了见老江不惜伤害小孩”的心地狠毒,手段残酷、“就因为看到了手机上女主和老江的暧昧短信就把手机给摔下楼”的举动说明她善妒,报复行动力很强,回到南京后还自负地认为老江甘当接盘侠,自己仍为正妻,哪怕离了婚。 这么一总结,是不是有发现我在早前的行文中,就已经很努力地埋着这些蛛丝马迹,只为了在让你们一点点明晰这个女人的极品个性,就是不希望上章那一幕发生的时候不会那么突兀。 上面那些,大概你们的重点关注都在主人公的感情进展上,所以也并没有太放在心上。 还有,为什么之前不说明南冉冉曾在农村住过还要经常面对小三小四上门撒野导致现在讲话这么没素质? 唉……这么说吧,“我”,包括你们,都是从“吴含”这个角度来得知讯息的,而这些信息的来源,都是他人:比如季弘这种八卦普罗大众之一,他们会知道南冉冉跟*丝跑了之后去的是安徽的农村还要面对这样的生活吗?这不符合现实啊。就好比我们会知道文章和姚笛在香港偷情出轨,但我们会去深究他俩是在香港哪条街哪个店面门口哪根路灯柱子底下被狗仔偷拍到的吗?答案当然是,不会。 所以吴含心里构架起来的,只是一个有关江医生前妻的粗略框架,而在这个早晨之前,她和南冉冉从未打过照面,也并未有过任何交集,所以她也会震惊于为什么一个官家小姐嘴巴会这么脏性格会这么暴烈,就跟你们一样。 南冉冉这个脏话……抱歉,我已经写得挺收敛的了,有南京本地妹子还在文下留言建议我“应该去南京淘淘巷或者菜市场这样的地方掌握南京话骂人的精髓”。有些南京人就这样诶,*字开头比字结尾都不当脏话来看待的。我记得看过一个笑话,明朝还没迁都之前,京城在南京,南京话和芜湖话曾被指定为官话,朱元璋每天上朝,看着阶下众臣说:“噶个哈有四啊,么得吊四就退朝吧,搞快滴个嗨!(你们有事吗?没有事就退朝吧,快点!)”。有人坐出租车,车上无聊就和司机聊起来了,问:“师傅,为什么你们南京人说话喜欢带比啊吊啊的?” 师傅想了会,回答:“你这个吊问题难回答得一比。” ——由此,南京、芜湖本土人的讲话风格可见一斑。 “吊”,“比”这两个字,不少南京人眼里,就是个语气助词,他们经常说“一比雕凿”,这跟东本人的“你大爷”“我分分钟削死你信不信”“你他妈”差不多,是一种地域特色风土人情。康乔之前骂吴含也用过不少“比”字,你们回去翻翻应该也能发现,南京人讲话就是这么甩。 说这么多,只是因为有姑娘在评论里提出“作者还要靠在有话说解释,说明文章人物性格塑造不到位”“前妻描写太过,把男主水平都拉低了”,建议我把前面那章好好修修。这真的挺受伤的。不过我不会改的=。=,哼,我傲娇,因为原本设定就这样啊,老江遭遇的就是这种女人,也不是他自愿经历的,但没办法,他的婚姻就是这么不幸。昨天打巴掌的情节,可以问问读者群的妹子,我开文初期就设计了五个,在群里询问过她们的意见,变动了几回,最终还是选择让女主打,个人觉得挺用心的了。 《神经病》此文,为了接地气,我没把文里任何一个角色套入一个固定的性格框架。我之前那篇文,男主就是毒舌傲娇狂妄吊炸天,女主就是阳光乐观斯德哥尔摩,反正就顺着这个套路写。但这本里面没有绝对的人性:吴含能勇敢地爱慕江医生但她还是畏畏缩缩地不敢告诉家长,她很单纯么?但实际也在花心思地勾引男主;老江之前能够利落地拒绝当高岭之花,但动心后一样会变成一个*赶超理智的正常男性;南冉冉再可恨但她也有可怜之处; 人形的复杂就像钻石的切割面,有鲜亮的一面,也有晦暗的一面,只有这样,我们所生活的世界,才会万花筒一般缤纷绚丽。 至于南冉冉,你们因为她愤怒不满,那说明我也做到了。她就是这么个画风不同的存在,你们所认为的难以接受,只是习惯了男女主的清新唯美暧昧互动后,对一个暴躁狗血天涯级碧池的插入暂且不能适应。 除了前妻问题,男女主接下来还会面对更多的阻碍和磨难,因为他们的阅历,背景,身份,社会,和家庭。但生活就是如此,有好有坏,有真善美就必然有假恶丑,前一秒还在平安喜乐,后一秒也许就*天灾。 这才是真正的人生,这才是真实的生活。 此外,第一人称文狭隘的缺陷就在此处,你永远无法知道对方到底在想什么,辨别出他所说的是谎言还是真心。但这种人称也有不错的地方,它让我们更有代入感更加身临其境更能参与到故事。 我也不是无法心平气和地接受意见,只是想把自己的处理啊,设定啊,布局啊,原因啊什么的说清楚给大家听,稳定一下作者与读者之间对于小说本身的hp值,这样你们的阅读感受也能更适中一些。最后,也希望你们能多宽容一点,让我以后多花时间在码字上而非解释上。 祝大家看文愉快^_^ ☆、第二十七张处方单 汉字是个非常有意思的东西,在一段话里,一个词间,多添上一个字,原本的意义会至此不同。比方说最普遍的三字箴言,“我爱你”——它可以变成持之以恒的“我还爱你”,变成千帆过尽终放手的“我爱过你”,变成与之完全相悖的“我不爱你”,变成小心翼翼趑趄不前的“我想爱你”,变成笃定专一天下无双的“我最爱你”,变成质疑自身的“我爱你吗”——而这一切的功效,恰恰都只体现一个字眼的决定权上,它能给原话黏上一只崭新的小标签,让什么都有了新价值,或物廉价美,或天价不可攀,但都能叫人的心境随之起伏和滂沱。 江医生就做到了。 他信笔一加的“女”字,就让我心腹的表面温度节节攀升。女字啊,女子为好,女少为妙,与男相对应,阴阳平稳,你是被他肯定的,被需要的,你不再只是小孩子了,你去了新的位置,你从此不必躲在年龄差的低谷里仰成酸脖子,是站在一条线段的两点上等价相待的了。 而那个没有丢掉的“小”字,又额外为这个名词涂上了一层呵护的黄油,就裹在那,成为透明的温房,遮风挡雨。 究极暖心啊。 “我喜欢这个新形容哎……”粉色的蘑菇云在脑门里炸开,我激动得不知道说什么好,就一股脑褒奖,顺带让自己沾个光:“很好啊,特别好,简直为我量身打造。” 江医生垂着眼看我,笑还是淡淡的,像雾气,氤氲着纵容。 “那我要不要给你换个新称呼啊?”有别人要来洗手了,我和江医生不再挡在池子前,一道往大堂里走。在路上,我这样问道。 “随你。”他行走在我身畔,淡定地保持匀速。 “可以直呼其名么?”我回想着:“其实之前也不是没叫过啊,今天早上就叫过你江承淮了,上次在那个……呃,咆哮马附体的短信里,也雄赳赳气昂昂地叫过。” “哦,那次我印象深刻。”他掷下一个评价。 我抹了一把脸。有点丢人:“是不是把你吓了一大跳?” “有一点。”他很坦诚地回。 “啊……我就知道,”丢脸的感觉更甚了,我双手在背后来来回回交叉着:“那次你要体谅一下,我真的是抱着不成功便成仁的必死心态干出来的,我还以为你不会再理我了呢,大概会觉得遇上了女变态女疯子女色|魔什么的,以后看见了就想躲着。” “那倒没有。”走到廊前,江医生撑开伞,伞底是墨水蓝的,他的肤色也跟着暗下几度。 “那你当时想什么了?”我太需要在交流中得知他的想法,他这么波澜不惊的人,只能在话语里找点思想涟漪的迹象。 “在想……”他叹了一小口气:“小姑娘又不好好睡觉,又不好好吃饭的,还想学大人谈情说爱。” “什么啊——”我跟他一道走进细针一样的雨里:“难道你第一时间追究的是我养生方面的不足,而不是思考分析一下我行动背后的意义吗?” “我是个学医的,”江医生将没营养的理由说得有板有眼的:“又不用像你们搞文字,每句话还要拆开笔画深究。” “咿……没意思。”我用语气助词突出后一句的意向。 “没意思么,”江医生口吻变得悠远,好像沥沥的雨丝绕进了他声线里,变得濛濛的:“在我看来,一个人起码应该对自己的身体负起责任,学业,工作大可排在后面,健康才是最基本的,对爱人是这样,对家人也是,” 他接着说:“所以昨天看到你等那么晚,我有些生气。” “不心疼不动容喔?” “各占三分之一。”他用具体的分子分母代替着,理学生细胞果然深入到骨子里。 “但有的时候就要做出一些不顾一切的事情才能突出强调感情啊。那我问你,”一场浪漫的雨中漫步硬是被我搞砸成理智派与感性派的辩论会:“你昨天十一点之前睡了吗?你按时吃晚饭了吗?你今天睡足八个小时才起床了吗?”我逐条具例地剖析出证据,还替他回答:“都没有吧。” “文学生就是能讲。”他说得我好像是在诡辩一样。 “我只是在陈述事实。” 江医生忽然就笑了,从我的视角能看见他镜片后,眼尾小程度地弯了下去,瞳仁里也亮了异性点儿。 “你笑什么呢。”我抬高胳膊肘轻拱了下他握伞柄的那只手臂,伞面跟着反射惯性轻晃了一下,有些雨珠子甩在我脸上,凉凉的。 他稳住头顶墨蓝色的小片云,如实承认:“觉得小女孩较起真来挺有意思的。” “哦,原来你根本没打算跟我纠结出一个结论么,”我和江医生在举止心智上的表现高下立判,他根本没当回事,我还在这斤斤计较。我问他:“那你的恋爱观就是吃好喝好睡眠好就行啰?” “差不多,不过前面需要加三个字。” “哪三个字?” “让对方。” 江医生真讨厌啊,总喜欢顺着人话再用这种加字变义的方法惹得我心花怒放甜蜜兮兮,还说得特一丝不苟正儿八经。我决定做点什么,彰显出我这个小女朋友的存在价值,瞟了眼他半举着握伞的手臂:“我可不可以挽着你的手臂走啊。” 他没讲一个字,行动上却在干脆地同意着,他将手肘往我这个方向悬空推近了几厘米,连带着更多的墨蓝色天空汇聚到我头顶,然后才说:“还有两步都到了。”——他说的是近在咫尺的风味轩,我们要吃午饭的地方。 我迅速把两只手臂穿叉过去,紧紧环住我索求来的小福利,上体自然地歪了点,动用三成的力量倚挨向他:“两步也不高兴放过。” 开心啊,发自肺腑的、特别自然的开心,伞骨末端有些剔透的水珠子从我眼前坠落,像从天上掉下来的,被柔情液化了的星星。 ## 风味轩的环境很清静,貌似刚好有客人在接待老外,特别吩咐店里才艺双全的姑娘弹了一曲古筝,高山流水,衬上外面的气候,很应时也很应景。 江医生点了两份“秦淮八绝”,永和园的黄桥烧饼和开洋干丝,蒋有记的牛肉汤和牛肉锅贴,六凤居的豆腐涝和葱油饼,奇芳阁的鸭油酥烧饼和什锦菜包,奇芳阁的麻油素干丝和鸡丝浇面,莲湖糕团店的桂花夹心小元宵和五色小糕,瞻园面馆熏鱼银丝面和薄皮包饺,魁光阁的五香豆和五香蛋。 统称八绝,很有特色,但味道一般般,专骗外地人。 我就是突然想吃了才唆使江医生带我过来的……主要这菜吃起来很满足虚荣心,就跟一道精致袖珍的满汉全席似的。 菜上得特快,没一会桌子上就被小碗小碟占得满当当的。 中途我把手机从兜里掏出来,在桌肚下边看了看,屏幕黑黢黢的,早就没电了,充电器没带身上,也没备用电池,这事确实挺愁人的。 信息时代的弊端呐,好多时候,安全感都跟通知栏的电池量挂钩,只剩10%就焦虑得不得了,等到接上电源看到闪电标志跳出来,才有脚板底终于踩到地的踏实。 大概注意到我的局促,隔桌的江医生问:“怎么了?” “手机没电了,有点神烦。” “小低头党。”他当即给我起了个新外号,这个绰号长得一点也不像槽点,更像昵称。 “好吧……我承认,平时聚会啊跟同学出去玩什么的一坐下来就摸手机,也不能怪我啊,大家都这样,总不能当一群矮化动物里的长颈鹿吧,那样不合群,”我把手机平摆到桌面:“但我以后跟你在一块肯定不这样,行吗?” 江医生得到许诺一般颔首:“行。” “诶……我还以为你会特纵容地说没关系在我面前你也可以尽情玩手机的呢。” 他眉心稍微紧起来,故作沉肃的小皱痕:“不能溺爱,不好的地方就应该纠正。” 我在心里仰天长啸,果然是在跟长辈谈恋爱啊,面上还是用口型O出一节长音:“噢……” 用筷子夹紧锅贴的角蘸醋,我咬了一口,说:“那你以前也要把手机上个密保锁,不要让无关紧要的人看到我和你的聊天内容,还有……”我忽然想起江医生的小诺似乎都坏了,他居然还能这么气定神闲好整以暇:“对了,你那个手机要不要拿去修啊?等我们兵分两路了,还得靠那玩意儿保持呼叫力争下次会师呢。” “你到现在没回家,你家长不担心么?”江医生似乎也想起这茬。 “所以手机没电让我很焦虑啊。”原因终于被发觉出来了。 “那快点吃,”江医生把他的那份小糕夹到了我眼下的小碟子里:“吃完了我也有点事。” “什么事啊。” “换个手机。” “喔,准备换什么手机啊?” “诺基亚。” “欸,真专一啊,跟之前一个型号?还不如把原来的拿去修一修呢。” “你先专心吃饭。” “好吧……” ## 从风味轩出来,没走多远,就找到一家移动通信的手机门面,我还是死皮赖脸地挽着江医生的臂弯,进店后也没放开,我是他不小心长在了手臂上的大尾巴,柜台里所有没生命的手机你们也给我看看好,这是我男人。 店里挺冷清的,三两个店员聚集在柜台后笑呵呵地闲聊,像叽叽喳喳的麻雀。我和江医生的出现是突然打进去的弹弓,她们目光一触及过来,就作鸟兽状散了。其中一位露出得体的微笑,正对我们走过来。 “吴含,把手机给我。”向着柜台接近的时候,江医生对我说道。 “啊?哦。”我两只手抱改一只手揽,因为要空出一直去抽裤兜里的手机,然后利索地交到他手里。 江医生很干脆地把我手机搁上柜台,“有一样型号的么。” 他不是说要买诺基亚的么,我扬高下巴,小声附在他肩头嘀咕:“我的手机姓三,不姓诺啊。” “我知道,”江医生平视店员,目的很明确,完全不择选一下的:“就拿这个。” “note3喔。”女店员拿起来翻看了一眼。 “诶,对。”我应和道,偏眼去看江医生:“这个屏幕大你不怕伤眼睛啊?” “我平时看得少,也就发发短信,打打电话。” 原谅我笑了,是介于轻嘲和被萌到之间的笑,“太暴殄天物了,我觉得吧,你应该直接买个老年机,彩屏都不用的那种,还能帮你省钱……就非得赶潮流跟我搞情侣机啊。” 最后一句话里的每个字,都挂着一坨蜂浆,快滴落在地上。 店员大抵听见了我的话吧,非常专业地从柜台下面取出一款黑色的同型号样机,“你那个是白色的,你男朋友用黑色的正好,黑白配,最好了。” “就这个了。”江医生单手抄进西服内兜,俨然是要歘歘歘刷卡付钱的架势。 “就这个?”店员估计从业后都没这么快就做成一笔生意,神情有点难以置信。 “嗯。”江医生一锤定音。 “那我去仓库拿一个新的过来。”店员转身前说道。 我前后晃了下他的手臂:“诶,你要不要买这么快啊,挑都不挑的,试下手感也好啊。” 江医生心无旁骛地回答我:“不用。” 过去一分钟左右吧,店员姑娘拿了只米黄的木盒子过来,把新机,数据线,耳机什么的全都一个一个陈列玻璃台面上,展示给我们看,确保万无一失。 她正打算开机实验性能,江医生就用询问阻拦住她的动作:“没有备用电池么?” 导购小姐象征性地掏空包装盒,“这款机子就一块电池。” “那你等会开,把电池取出来,放白色这支里面。”他用下巴示意了一下我的手机,它屏幕全黑,了无生气,但很快就要在江医生的指挥里,注入来自黑皮肤兄弟的新鲜血液了。 店员有点诧异,但顾客至上,她还是照做了。 “你直接买块配套的电池板就好了啊,”真的是受宠若惊,不能承受的生命之重,我根本没料想到江医生临时买手机的决议,只是为了能让我开趟机报个平安缓解焦虑:“还特地买台新手机干嘛?而且我也不是很着急。” 江医生没讲话,态度却还是没有改换,人家沉寂着是默认,他是静音的反对。 店员已经麻利地用指甲卡开两只手机的后盖,将新机里的电池扳出,放进了属于我的那只里。 趁着还没付钱,我还在不间歇地挽回他破费的*:“真的不用新买一个的,我手机也不是没有因为没电自动关机过,很多回了,真的不用的。” “吴含,”江医生遽然垂下眼睛,来看我,他脸上有点笑,笑容里有许多他是自愿的意态:“这只是附带作用,主要还是我想和年轻人用情侣机,这个理由能接受吗。” 此刻,店员也安好电池,打开我的那只,把重新组合完善的成品递交给江医生。 他视线从我这边游弋到在播放开机动画的屏幕,紧接着,他就让开拇指的位置,把手机摊回到我眼皮下面,动作是在做“看吧”“我就知道”之类的表达。 粉色网格黄色蕾丝底拼凑出来的壁纸上方,有三十多条短信提醒和二十多发来自康乔的未接来电,触目惊心。 作者有话要说:女主你要有麻烦啦→v→ 本文正式进入下一个副本,如何从地下到公开。——所以,就算男女主在一块了也还是有可看性的对不对!很喜欢这种一起面对风雨走向大晴天的正能量戏码对不对!所以不要确立关系了就不看了嘛,你们难道不期待第一人称代入感超强的肉戏吗(……作者你够) 今天这章少了点,要早睡,明天上班报道第一天,保持点精神面貌应对同事和上司 工作了应该不会太影响更文,准备上下班途中在公交车上手机码字+公司电脑偷码(希望办公桌别背对着门)……以后大概会有个固定时间放存稿箱更新啦,具体什么时间听我通知 希望上班可以治好我的多年老顽疾拖延症! BTW:上章肯德基感应水龙头存在感弱那个梗借鉴了微博上一个段子,我是在QQ群里看到的,觉得太萌了,就稍微小改动了一下拿来用(揍)。有个妹子提出是微博上面的,这章就注明一下,谢谢妹子的指正-v- ☆、第二十八张处方单   如果说康乔的未接来电只是触目惊心,那么接下来打开的短信内容就是死神来了,当中除去来自康乔的五条“接电话!!!!你去哪了!!!!!”之外,剩余的都是来自移动系统的“尊敬的客户您好!187XXXXXXX在03月14日X点X分给您来电,请及时回复”——187开头的是我妈的号码。这是一万种死法中名列前茅的一种。 我当即回拨给康乔,听筒里的音乐彩铃,大概连第一个字的发音都未完成,就被那边人的接听给掐断了。 “草啊你去哪了啊!!!!怎么不接电话啊!!!!!”康乔的声音真够振聋发聩的,在月球表面这么喊地球恐怕都得抖三抖。 我把电话隔远几寸,几秒后才又贴回耳廓:“我……”我掀眼瞥了瞥江医生,他正侧对着我,在翻看柜台上的新手机配件,游神般,似乎对我和康乔的对白并没有太多兴趣,或者说在刻意给我制造着一个可以自由发挥的无形空间。我喊对面人的名字:“康乔……” “嗯?” “我昨天没回家。” “废话,”康乔的语气像在张牙舞爪:“请不要说废话行吗,全世界都知道你没回家。” “全世界?”我叫出来,但瞬间就淡然了,康乔是IBM骨灰级成员么:“我妈也知道了,对吧?” “哦,抱歉,我今早五点醒来之后打你家座机,问你有没有回家的。”康乔把近乎于死神镰刀迎面朝我眉心劈下来的话讲得漠不关心。 “我妈接的?” “诶对,我半睡半醒迷迷糊糊间问阿姨,吴含回家了吗,你妈说没啊,我靠,当时我由内而外瞬间就清醒了精确到每根毫毛和细胞!”得意忽然跑进了康乔的转折里四下飞舞:“但机智如我,立刻装迷茫回你妈,啊……吴含说认床,在我家一夜没睡着,四点半就走了,说打算晨跑到永和豆浆吃顿早茶再回家躺个回笼觉,难道她没到家吗。” “还好,还好你在关键的一瞬间找回了人类应有的智商,”我放松一口闷气:“不过为什么我妈还是给我打了十几发连环夺命call?” “很奇怪么,”康乔口气淡定到可以自动配上一个QQ抠鼻屎表情:“高喊着要回去睡回笼觉的人,到大中午都没见着影,家长不着急才诡异吧。” “也是。” “所以,你到底去哪儿了?你等到他了?” “嗯……”我成功了,他真的来了,我等到他了,风雨无阻,他披着月夜出现在我面前诶。对闺蜜没什么好隐瞒的,我决定说出真相:“我住江医生家的。” “……”这句话宛若摁下一个静音键,康乔一语不发了足足有三十秒。半分钟的光隙过去,喇叭图标才重新被鼠标拉扯上去,她得以顺利出声:“做保护措施了吗?” 这回轮到我静音了,如果把康乔的思维硬比作一个学生的话,那一定是前天还在上幼儿园排排坐赤果果今天就已经顺利拿到本科毕业证穿上学士服拍毕业照的神(经病儿)童。我用手掌抵住额头,在羞赧的帽檐里瞄了眼江医生,确认他依然不关注这边,才慢吞吞讲:“……没有发生你臆想的事。” “哦,”她听起来半庆幸半失望,“你们俩……应该已经在一起了吧?” “嗯,他现在是我男人啦。”说着这话,我特意去瞄江医生,我的神情大概就和我的口吻一样轻松。江医生也刚巧回九十度来看我,他略略挑了下眉头,动作细小几乎不可见,却也足够活色生香。我和他都没笑,但还是凭空生出一种“相视一笑,莫逆于心”的灵犀感。 “恭喜你啊——”康乔拖着气祝福,“记得请我喝喜酒,份子钱我出一根头发。” “你怎么好意思的?”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最天价最宝贝的东西,我都愿意揪出一根给你。” “不跟你说了,我先打个电话给我妈报平安。” “行。”康乔都没说再见就利落地挂断电话,有个这种名字真好,生来就流存于“告别”、“再别”,轻轻地走了,也没人责备。 “我那个同学,就是上次你请喝奶茶的那个,帮我跟我妈撒谎了,”我对江医生阐明情况:“我这会还要回个电话给我妈,继续圆谎,虽然你上次告诫我骗人是不对的,不要学,但我还是青出于蓝胜于蓝了。” 边这么讲,我边拨通了妈妈的手机。 我妈接的只比康乔慢一句歌词,千千阙歌那句“来夜宗sei千千K够”到K,她就通上了:“小含?” “对,是我啊。” “你跑哪儿去了啊!半天不回家!”她急促地像被堵在高架上连按喇叭。 “对不起……永和还没开门,去肯德基吃的早点,结果吃着吃着就趴桌上睡着了,肯德基也太人性化太注重顾客感受了,都没人叫我起来,直接睡到这会才自然醒,”我有条理得仿佛真实经历过这一切,抑扬顿挫得连画面感都流露出来。除此之外,我还为自己手机突然有电挂上一个合理的说词:“怕你们着急,我赶紧在旁边数码店买了个备用电池,现在正往家里赶呢。” 我妈倾听着我的描述,慢慢在一片紊乱的车秩中找回了正常的路径和方向,“那你快些回家,多大的人了,还老让长辈担心。” “对嘛,多大的人了,就没什么好担心的啊,”仿佛在原本的空手上加了一层更柔软的羊羔绒手套,我利用事业单位考试强化安抚的力度,“昨天考得挺好的,笔试应该能过。” “那就好,我这会在单位吃午饭,你到家了再打个电话给我。”我妈在话里写上她忙里抽空准备挂断的字眼了。 “爷爷奶奶没烦吧?” “没,我没跟他们讲,你爸也没说,你爷爷本来就有脑血管病还容易着急,”天地都会感谢这个能上厅堂能下厨房体贴到不行的女人,我妈借着前一句因由教育我:“下次别这个样子了。” “嗯,我知道了。绝对不会再这样了,那就先……再见,备用电池也就一半的电。” “嗯,拜拜。”那头没有了声音。 五根指头蜷在那,托着手机垂下来,我当即就跟江医生道歉:“对不起。” 人一生要说多少次谎言呢,多少次谎言才能支撑我们顺利活到生命的尽头呢?出家人可以一辈子当个素食主义者不吃肉,却没办法在生老病死的途中不去打一次诳语。母亲为了让小孩享用到全部的鱼肚子肉就总声称自己爱吃尾巴,赛跑中途跌倒在地面膝盖都青乌得像涂了染料还非得强打欢笑说不疼,一米五八的身高还非得把自己在词句间四舍五入多拔高两厘米只为了抓到一六零的尾巴,85分永远只会用差五分就九十了来形容而非只比八十多了五。人与生俱来,都善于利用或轻或重的谎言,编织一个让对方好,也让自己看起来更好的外套,五脏六腑都解剖出来能好看吗?夜礼服戴着假面才更显神秘和英俊啊。 “其实特想直接告诉我妈,我和你的事情的,”我还没从撒谎的余辉里走出来,假意的光还笼在我身上,我依然在骗江医生。我根本就是0准备,短期内更不打算对我爸妈把这件事全盘托出:“但我从小到大都挺乖乖女的吧,从没谈过恋爱,我怕我爸妈有点接受不了。打算一点点渗透,过一阵子在和他们说清楚。” 我的胆量太小了,面对江医生我可以伸长脖子像鸵鸟一样奔跑在风里,但如果面临的是我的父母,那许多时候我必定都是冬眠乌龟死死缩在壳里。 “哦,这没什么,”店员贴心地取来刷卡机,江医生付完帐后,就屈低上身,慢条斯理地在单子上签字,我凑过去瞅了瞅,江承淮,三个字,黑色的,折钩处都刻板得入木三分,点撇捺又带有随情随性的流水意态。 “居然能看得懂。”我立刻想到医生的处方梗了,顺势扭转话题。 “又不是开处方。”江医生居然听懂了,还配合起我的调侃,边把单子递交回去。 我笑了起来,很快就收起了。 之后我和他再无对话。 沉默里,店员开始为新手机贴膜,我盯着她熟练流畅的动作,心上好像也蒙了一片透明的膜子,有只无形手反复在那推来刮去,只为了把那些杂念的小气泡挤出去,我的情绪才不会这样忐忑局促。 我叫他:“江医生,”还是喜欢这么喊他,咬字间有满满的安全感和仰慕劲,我也不愿将这份弥时已久的知觉轻易抛却:“要是你的话,你会怎么做呢?你会马上告诉家里人你和我的关系吗?” “不会。”江医生简洁利落地回答我。 “嗯……”我真的很自私,且双标,居然有点期待落空。我禁不住猜测着缘由,两个,三个,还有更多,它们源源不断涌进我脑海:“……是不是因为和一个比你小很多的女孩子谈恋爱,很让你丢面子,又会再一次让你被别人背后议论么?” 此刻我才意识到这回事,我自信地以为江医生摆脱掉南冉冉就彻底轻松了,堪比漫步云端,我能带给他近乎不切实际的快乐——但实际上,我是一根冒失拴住他脚踝的新镣铐,大拖油瓶,抛锚吊车尾。他还没来得及刷洗干净的壁纸,又要开始接受新一轮讥嘲鞋印的轰击和墙倒众人推。 我不愿意坦诚一切,大概也有一部分这样的因素吧。 害怕他再一次卷入非议,我终究是懦弱的,我不在意任何人对我的看法,但我在乎他们对你的评价。 “不是。”江医生依旧答得很快,还奉行着两字真言的答话方式。 “那是因为什么啊?” “为了什么啊……”他重复着问题,进入思考,像是心里早已打好腹稿,此刻只需要把它们总结概括成一句短语。他整理得非常快,短促的几秒空隙过去,我听见一句最有力也最柔情的回答:“为了保护小姑娘吧。” 作者有话要说:等等再被发现吧,再甜个一两章,我想写点关于地下情的满足恶趣味,脑补了好多地下情的萌梗,不想浪费在心里。 没法保证什么固定时间更新,反正每天回家吃完饭就码字,码完了更上来,今天还没拉屎,这两天忙的连大便的时间都挤不出来了,真苦逼_(:з」∠)_ 急着去睡觉,就不话唠了,晚安 ☆、第二十九张处方单 江医生把车停在了我家小区门口,不近不远,在大门左侧第二个绿化带边上,春天把它装点的郁郁葱葱。 江医生解开车门锁,侧目看我:“好了,回家吧,别让家里人担心。” 我佯装解安全带的模样,按了扳扣好一会,最终还是撒开手,两手勒住带子,把这根甜蜜的绳索搭得更紧,平视正前方几个骑自行车和电瓶车的路过人,一本正经说:“唔,舍不得走,再坐一会,” “行吗,就一会。”我转眼珠去左边瞅他。 “好,”他答应得很温和,阴雨天,好像都有太阳从车窗贴膜外打进来茶色的日光,他掰开袖口看腕表,恩赐我一个具象化的时限:“五分钟。” “还定时间啊。”我扬高声调不可思议地抱怨。 “凡事定个时间更有计划性和执行力。”江医生总会在字里行间作一个过来人和指引者,教导我许多事。 “哦……谢谢江老师教诲,学生记下了,”我换了个称呼配合此刻氛围,一边又“晚辈不孝”式地挑衅权威:“那如果我偏要坐五十分钟呢?” “那就坐五十分钟,反正我下午也没事。”哎,江老师妥协得出乎意料快呀。 “跟我谈恋爱是不是让你变得特没原则?”恋爱中的女人是不是都特爱问问题。 “谈恋爱需要什么原则,”江医生以平静的口吻陈述着自己的爱情观:“恋爱本身就是来源于感性的冲动,怎么样有乐趣能让自己轻松就够了,不需要说话、行事都要套入固定的准则。” “怎么可能不需要原则啊,”我驳斥他的观点:“比如禁止自己出轨啊劈腿啊找小三小四什么的,这都是恋爱需要遵守的原则啊。” “那是做人的基本原则,三观问题的范畴了,并不仅仅针对恋爱。” “好像也对哦。”江老师就是江老师,信口指教几句,我立马就甘拜下风了。 因为车停着,也没法发动雨刮,前窗玻璃上很快被密密麻麻的雨点涂满,汇成几股子水涧往下延绵着淌。 所有淅淅沥沥的喧扰都在天地外,但空气又安恬得像有润物细无声的春雨跑进来洗过一遭。 我还在和江医生漫无目的地讲着话。 珍惜时间,加深感情,促进了解。 “江医生,你多高啊?” “186” “我发现我们两个特别有缘分啊,我23岁,你32,你身高186,我168,那你体重多少啊?” “75。” “这个怎么就不是颠倒的了,我要不要去吃成57?” “可以,你这个个头不到57也算偏瘦。” “哪有,那我肚子上为什么还有肉。” “缺乏锻炼。” “……好吧,那我争取锻炼出马甲线。” “马甲线?”老年人果真是老年人,居然不懂马甲线是什么。 “就是女性的腹肌啊,很漂亮的,肚脐眼旁边两条竖着的肌肉线,平坦腹部的最高境界啊。” “哦,那个,”听了我的解释,他总算明白过来:“我不喜欢那个。” “切……”我拖长鄙夷和不屑:“好多男人还经常人前说大胸有什么好的呢,实际人后都在暗搓搓地上网搜日本童颜美女F杯的写真。” “这不否认,学生时代的确有过,”江医生不加掩饰的真诚让我哧哧笑起来,他接着制造转折:“不过现在回去上网基本什么都不干,就答答问题。” 上网答答问题……拜托千万别提起我问怎么才能偏头痛那件事,我假装不知情:“答什么问题啊?百度知道?” “实名注册了一个健康问答网,有些网民会在上面提问,我就偶尔答一些自己感兴趣的,”操蛋的上苍明显是听到了我的祷告,所以他一定要有心计恶趣味让江医生记起来:“有意思的网友还是挺多的,上回碰到一个在神内版块里问怎么才能患上偏头痛的。” “什么?问你们神内的医生怎么才能得上神内的病?”我淋漓尽致地制造出难以相信的语感,世界上怎么会有这种人?还他妈是我? “是啊。”江医生配合着应答,小幅度颔了一下首。 “哈哈哈,“我夸张地笑了三声,奥斯卡小金人金马影后的奖杯在我身后摇曳:”居然还有这种人呐?它是来搞笑的吗?”——嗯,“它。” “可能吧,”江医生煞有其事地回忆:“不过那人看起来挺着急,还编了个一看就是撒谎的理由。” “啊……它说什么啦?” “这几天有急事要请假,辅导员不开假条。我当时看到这个问题就笑了,那几天是寒假期间,放假最晚的医大都没学生了。” “……”当初完全没想到这一点,智硬的打击感让我忽然不想演戏和圆谎了,哈了一口气,承认:“江医生,其实……那人……是我,”破罐子破摔,你就是找了个逗比当女友怎么地吧:“那会我爷爷刚出院,我特别想你,你又不准我打电话发短信。也没深思熟虑,就想找个理由再见你,特蠢吧。”回忆起这事,我简直都要被自己近乎彻底的纯真和幼稚给感动了,我面朝他笑了一下。 江医生小小地顿了下,又托出意料之中的神色:“没,挺可爱的,”那种抱歉的口吻又紧跟上来:“没想到都把小姑娘逼到这种程度了,对不起。” “后面还有逼得更狠的呢!”我得了便宜还卖乖,又飞快在他脚边布置了一个台阶:“不过能变成现在这样,以前那些事儿也就无所谓了。 “嗯。” 江医生很少会说“哦”,经常会回以一个“嗯”,它是笃定的,尊重的。正常人的大脑不过1400克,皮层厚度约为2--3毫米,总面积约为2200平方厘米,是一个皮球都装不下的小房间,但我的大脑依旧能被这个短促的音节萦绕成容纳几千人的大舞台,歌喉一曲循环成数以万次的回音。 又坐了一会,不得不告别了。 我垂眼翻看自己的左手掌,右手掌,它们因为熬夜的关系透着比平常稍微红一点的淡血色:“我怕我妈又打电话来问,发现手机又是关机,先下车啦?” “好,回去吧。”他平和应着,用零催促的腔调来配合我那并非急着要走的疑问口气,两个人的感情和关系都谈得这么婉约,顾忌对方心境。 我抽开安全带,像打开自己心口的一个水闸,必须要把那些汇聚起来的温柔静谧的洪水释放出去了。我去扳车门内的把手,动了几下后,就松开手指的力量,疑惑:“咦,怎么打不开啊?” 估摸着江医生是认为我又来刚才安全带那套,故意在拖拉,只想把自己留在车里,跟他待在一起更久。于是也没多讲什么,稍微侧倾上身,手臂舒长了点,就越过我的腿,来自主地替我开门。 他霍然把他的上体,他的手臂,他的肩膀,他的下巴,他的鼻子,他的侧脸都塞进了我极易掌控的视野空间里。他中间几根修长的手指,轻轻在把手内侧一带,车门就活了。他的动作顿上将近一秒的“我就知道”的空当,才就着内侧轻轻一堆,车门立刻裂开了一道缝子,清新的雨气无孔不入、争先恐后地往里跑。 就在他再度要抬高身体,回归本位的途中……我鬼迷心窍,不到长城非好汉地放低脖子,在他侧脸上,超快地香了一口。 蜻蜓点水。 原谅我的放肆和轻佻吧,太想给昨晚和今晨发生的一切烙上一个甜蜜的无形的印记,这十二个小时美得像梦一样不真实,我怎么才能不当它是梦境呢,怎么才能不当它是被言情小说洗劫过的点上火炉的温暖夜晚呢,只能给男主人公一个吻了,就像灰姑娘在楼梯上有意无意磕掉一只水晶鞋。等到下次再见他,我有幸能摸到他脸颊,这个印记也许能像触碰到了某种灵媒开关一般,感应地发起光来,告诉我这些都是真真正正存在的,是永生永世不可磨灭的。 等江医生坐正,我两手交叉在一起搓了搓,说到底还是有点局促的,虽然很不想,但脸上还是不可控地发热:“告别吻,没问题吧?” “再亲一下都没问题。”江医生清白地看过来,什么玩笑话在他那里都彰显出坦诚,他越是这样就越是在扇风,轻易就能点起他人染指的火焰。我在他密集纤长的睫毛下散出无所顾忌地笑容,那些尴尬,谨慎,不安荡然无存。我随即拔高上身,翻越手刹,去贴他的嘴唇。 这个吻如我预料,没有浅尝辄止,我就是个思春期的少女啊,被欲念的病毒洗劫大脑,根本不能压抑探出舌尖去舔自己心上人唇珠一下的意向,期许着他的回应。江医生很快追击过来,他的手掌覆上我后颈,带有热度,手指在那一道道温柔地上铐,统共五道,让我的脸离他更紧更近。 我根本看不到他了,不由自主地闭上眼,在一片黑镜里,感悟唯一存在的嘴唇。 他的舌头如移山的锹子般,不容置喙地铲进来,但进来后,又即刻幻化成一片羽毛,柔和地,爱抚般撩过一切能抵达的地带……有个修辞叫同感,听觉、视觉、嗅觉、味觉、触觉等不同感觉,能够互相沟通交错,彼此挪移转换。江医生的吻就如此,他在我嘴唇里周转逡巡的同时,他的指腹似乎也在我皮肤上一寸寸抚摩过。我喉咙发紧,成了一根琴弦,被人在尾端重重按扣下去又立刻松了手,起伏的抖动延绵不绝,一波接一波传递过来,每一根汗毛,每一道神经,每一块肌理,都不可抑制地发起颤。 但他的手明明只缩在我脖子边啊。 我生硬地追随着他,呼吸越来越重,他也是。交织在一块,有力量,有热量地生长在彼此之间。 一个密闭的空间,一点儿爱欲的火星都能引发大爆炸。 我情不自禁地环拥住江医生脖子,很紧,希望还能再紧一点儿,他的手也来到我背脊,腰线,以滚烫的掌心熨帖和烙印——浮光掠影的吻别,彻底衍生为一场男女情人间才该发生的,互相攻击和占有的接吻,陌生而灼热。 我逼近窒息的濒界,他就是氧气,真想这样把他全部吃进去就好了。 江医生及时放开我,只是嘴唇,鼻尖,热息都还在与我近在咫尺。 我缓了一会,找回自己讲话的能力和知觉,还嘴硬:“本来就准备亲一下当我给你一个告别吻就行了的,结果还亲上这么长时间……” 江医生的手臂从我腰身道别,他的嗓音被深吻的余味附上了哑意:“就当是我给你的一个道别吻好了。” “你这个告别吻还真够隆重的。” “应该是不想辜负小姑娘的期望吧。”车里真的太热了,他降下车窗,在凉丝丝的雨气里渐渐找回冷静,正经兮兮地答。 “讨不讨厌啊……”我的语气可以攥出一个娇嗔的拳头击打在他肚子上了。 “知道六项禁令吗?”他忽然没头没尾地问我这个。 “习大大在中央政治局会议上提出的那个?”作为一个参加过事业单位考试的好同志,我想他大概说的是这个。 “对,就这个,”他倚靠回椅背:“去年我们医院的年终津贴补贴、和奖金,都比往年少了许多。” “所以呢?” “去年一月,我刚升上副主任医师,再加上那些陈年旧事。同行几个玩得还算不错的朋友,见到我就调侃,都觉得我很倒霉,运气差,”他自嘲地轻笑一下,随后看向我,那种沉缓的语气是如此坚实和真切:“当时也没在意,一笑而过。现在大概知道我的运气都用在哪了。” “哪儿啊?”我是真的好奇地问出了声。 他笑了笑,像是在回忆了,声音悠远得如同在天边拉出的一条细长的云:“今年年初,有你万事足。” 作者有话要说:有你万事足:能遇到你,人生则无所抱憾。 答应大家30章写老江心路历程番外的,明天就奉上! 你们想看第一人称版本的还是第三人称版本的心路历程? 我知道这周没好好更新,嘤嘤嘤对不起我自己也没想到上班居然这么累这么忙,早上六点起来赶车,一下午都在外面奔波采访拍照,晚上还要加班,八点半回家吃晚饭,回来后如果组长在QQ上发配了任务的话还要写新闻和帖子OTZ。下周准备出去在单位附近找房子住了,应该会节省一些时间。 上班四天,给大家讲一件悲伤的故事。 算了,不讲了,在微博讲过一遍了,大家有兴趣可以去我微博看看,有具体的。总的来说,就是公司销售部的经理小哥长得好帅好高好好看好年轻,副总批评我没戴狗(工作)牌,还帮我讲过话让副总不要责备小新人。遂默默跟在前辈后面听她们八卦一切关于小哥的事情,后来还知道这货开凯迪拉克才25岁是公司的一个小股东,更加花痴了爱慕了少女心复燃了,还莫名其妙跟着瞎开心—— 然后昨天下午培训的时候,瞥见他左手无名指戴了戒指。 于是……………………OTZ 不知道为毛我总是会喜欢上已婚妇男,之前江医生的原型也是,那个已经30了,也就算了,(虽然长得像26,7),但这次这个是89年的啊!年轻长得帅有前途气质佳还结婚早,结了婚都不忘戴戒指……尼玛这明明就是男神的标配啊!属于那种浑身上下哪里都好唯一不好的地方就是他不是你的……QAQ 真心觉得小言男主都在别人的故事里,我自古以来都是炮灰女配 本来每天去公司,想到能看小哥一眼,就觉得好有激情好有动力再辛苦也治愈,现在发现他戴了戒指觉得好累…… ☆、第一针镇定剂   江承淮从二十八岁就开始培养每天记日记的习惯,每晚下班后寥寥几句,记录当天比较有意思或者有感的事情,风雨无阻。 原因:每天坚持记日记,有助于延缓老年痴呆。(是真的) 那么,本篇番外即将带领大家走进江医生的记事本,日期是从吴含爷爷住院那天开始与其相关的内容…… 2014年1月13日 昨天夜里临时送来一个六十多岁的老人,男性,小中风,原因:动脉硬化,短暂性脑供血不足。 名字和我父亲很像,看单子的时候就多留意了两眼,吴沛言,父亲叫江言沛。 挺有意思的。 2014年1月14日 跟父亲名字很像的那位老人恢复得不错,今早去查房,他看上去精神矍铄,已经能和隔壁床的病友愉快交谈。 应该是在聊晚辈的话题,这楼的老年人无非议论这些,儿子女儿孙子孙女,学业工作,百谈不厌。 问了他怎么样,老人家说头还有点晕。正常现象,再吊几天水差不多就可以出院了。 2014年1月15日 下午值班,例行去查房,正好刚拿到吴老先生的最新血检报告,就去了趟他病房。 结果不在那。 病房里就坐着一个小姑娘,看起来很年轻,应该是吴老先生的孙女,眉眼有些像。 她说她爷爷跟奶奶出去散步了。 老两口感情真好。 2014年1月16日 去茶水间倒水,进门前,听到几个病人家属聊我。 说来说去,大抵都是那些陈年旧事。 在外面站了会,怕走进去会让他们尴尬,放弃倒水,返回办公室。 2014年1月17日 今天去茶水间空无一人,倒水过程很顺利。 中途进来一个女孩子,余光瞄了下,好像见过,没太在意。 2014年1月18日 早上例行查房,林护士长从配药间出来,刚巧碰上,她笑着问我还认得六房那个老头子的孙女么? 大概有个印象。我答。 她接着笑:那女孩子天天下午在你办公室门口看你介绍牌,一看就是大半天,肯定是喜欢你。 不是很理解,介绍牌有什么可看的。 没再说什么,点点头,过去了。 2014年1月19日 上午发生了一件比较有意思的事,有个小男孩来我办公室跟我要号码,看着就十四,五的样子,问他谁要的,他说他姐姐。 以为是哪个病人嘱托小一辈来问的,这种事不是没发生过,就让他姐姐自己来要。 后来,小男孩口中的“姐姐”还真过来了,是林护士昨天刚跟我提到的那孩子。我给过她爷爷名片,应该不会是她爷爷要求的。 就随口问了句,为什么要我号码。 那孩子就支支吾吾问我有没有女朋友。 被逗笑了,原来我看起来还挺年轻像没女朋友的。 我记得这孩子的模样,看着很小,可能就是个高中生,理应好好学习的年纪,于是找了个理由推回去,告诉她我小孩都有了。 不算欺骗,因为确实是有过。 那孩子也不掩饰情绪,垂头丧气地离开了。 下午忙了会,想起林护士长跟我提过的那事,就有些伺机心理地,去办公室门外看了下,居然真看到那孩子在看介绍牌。 林护士长经过,看见我了,就去调侃那孩子,其他几个护士也跟着附和。 小姑娘不停解释,脸变得很红,我才知道她都快大学毕业了。 她后来看见了我,快步过去,还跟我打了声招呼,很正式,敬语:江医生,您好。 我配合着回了个,小朋友,你好。 扎个马尾辫,确实很像还在上中学的小朋友。 怕她尴尬,也不愿她联想到我是特别来看她的,就说正好去她爷爷病房。路上又随便聊了几句,年轻人好像都很喜欢星座。 迄今为止不明白这东西有什么意思。 虽然经常会有人告诉我我是摩羯。 小姑娘猜得很准,不过还是骗了她,这不是什么好做法。 2014年1月20日 今天吴老先生出院,带着几个小医生去他那道别。 又看到了那孩子,南大中文系,很不错的专业。很怕我么,从来不敢看我。 好吧,应该也不是很怕我,出院前再次来我这要手机号。 年轻人太多心血来潮三分钟热度,走廊里人来人往,不忍心当面回绝她,就在楼道里,尽可能委婉地回绝了。 没办法,只能把手机给她了。 存好号码,拿回来一看,小朋友。这代号挺可爱的,很有青春的气息。 2014年1月21日 小朋友很听话,果然没发信息过来。 估计是那“三分钟”过去了。 2014年1月26日 每天例行花半个小时上网回答问题,平时的兴趣爱好的确太少,养养花草,练练书法都觉得有点累。 过得越来越像一个老头子。 今晚碰到一个很有意思的网友,来神内版块询问怎么患上偏头痛,呵,他真的走错地方了,应该去隔壁精神科问问看:) 笑脸是这么画的吧?再画一个: :) 2014年1月27日 小朋友又过来了,偏头痛。不需要作神经反射检查,随意看几眼都知道她在说谎。 应该是为了来见我吧,类似的事遇过很多次了,都是年轻的小姑娘。爱看韩剧,言情小说,经常自我代入,再把对方代入男主角,最后把自己希望的性格往上套。 纯粹是在满足自我幻想。 想起之前有个二十六的女病患,张口闭口叫我大叔。大个四,五岁的都成了大叔,哥哥被置于何地? 今天知道了小朋友的名字叫吴含,很纯粹真挚的小姑娘,喜怒哀乐都写在脸上。 哭起来也很有感染力,看着她掉眼泪,我都跟着有些难过自责。 她走了之后,下午,我一直惦记着这事,门诊都有点心不在焉,晚上还是决定发一条短信过去道歉。 抱歉,小朋友。是我的问题,不是你的错。 你的纯粹和真挚应该留给同样纯粹真挚的同龄人,不是饱经世故,思前顾后的我。 2014年2月2日 春节,父母亲属又在催促相亲的事. 对感情和婚姻,实在提不起什么兴趣。 2014年2月3日 相亲。 2014年2月4日 又是相亲。 2014年2月5日 继续相亲。 2013年2月6日 依旧相亲。 非常凑巧的是,又见到了一位以为再也不会碰面的小朋友,还有她的小伙伴。 看了场最新电影,《冰雪奇缘》。 听到小朋友的小伙伴说非常应景,个人也这样认为,竟然跟那孩子坐在一起,真正印证了奇缘二字。 有点微小的惊喜,但也没太在意。 电影途中,再一次欺骗了朋友,其实我眼睛没度数,一直戴的是平光镜,没什么特别的原因,家族遗传,江行老同志坚称,男人就该把自己隐藏在镜片之后。父亲这样,我也如是。 电影快终了的时候,小朋友发短信来问,相亲对象是不是我女朋友,很棘手的问题,我宁愿一天看一千个患者,也不想面临一次这种决断。 害怕又把这孩子弄哭,但她始终不肯放弃也是个大问题。 那会,听见后排有个更小的小朋友问自己妈妈一个雪人为什么还要很傻的去生火,妈妈回答只是为了让公主暖和点。 有点触动,鬼使神差地,回了“不是”。 发出去就后悔了,感觉都不像自己的作风了。 后悔的情绪很快得到证明,当晚回到医院没一会,那孩子就来给我送饭了,她自己都没来得及吃。 说不感动是假的,全球那么多人,能有几个会把你微薄的一日三餐惦念在心上? 同事也在,更不忍心拂了这孩子的面子。小孩子的自尊心都很强。 同事叫她“小田螺姑娘”。 很可爱,配她也格外贴切,好几年都没听到过这样暖心的绰号了。 留那孩子跟我一起吃晚饭,她一直很拘谨。 其实我也有些放不开,也不清楚什么原因。 吃饭途中,我一直忧心忡忡,思考着怎么彻底断绝小姑娘的心思。我目前的情况,实在不太适合再男欢女爱了,尤其还是这种理念和年纪都差距很大的,单是想想都觉得心力不够用。 到底我还是懦弱畏缩,不想再一次卷入现实的惊涛骇浪,安安稳稳过完余生就是最好的福泽。 每跟那孩子说一句狠话,我的心境都跟着不痛快一分。 她又哭了,语无伦次地倾诉着感情,不论是伤心,还是话语,都极其真切,感人。 流眼泪,通常是示弱的表现,但她却纯真勇敢得让我近乎自惭形秽。 她离开后,我一直在反思,到底是什么让我变成了这个样子,我为什么要被生活和现实磨成了毁成了这种样子?总是在妥协,服软,和怯懦,只为了不必再面对波澜,像无风的水一样过下去。 逝者的心电图才没有波折,一条直线蔓延到尾,我和死人又有什么区别? 她就是一面锐利的镜子,我那些被蛀空的内里,那些可悲可叹的腐朽迂见,根本就无处遁形。 那孩子离开办公室后,我特意去楼道窗户看着,直到看见她被朋友接走,才放心回办公室。 她年纪真的太小了。 在担心和关心她上,我还是更愿意担当一个长辈的身份吧。 2013年2月7日 冰雪“奇缘”后遗症? 偶尔跟同事聚趟餐,也能在常去的粥店碰见她。 只不过,她这次不是单独一个人了,而是和我的实习生在一块。 男学生。 男,学生。 心里到底有点不大痛快,就短暂的一下,大概就是传说中的“梗了一下”的感觉吧。 幸而没持续多久,都到这把年纪了,本就不该再小心眼。 吃饭的时候,想了想季弘那男孩子,其实也很不错,吴含如果能就此跟他在一起,肯定会比我好许多。 愈发不懂自己的思路,很莫名地就攀比起来了。 最不能理解的地方,下午还额外去询问了一下季弘和那孩子的情况,其实根本不管我的事对吗。还是多此一举地吩咐,好好珍惜。 “好好珍惜”。 一天的困惑在说出那四个字之后,就引刃而解,烟消云散,根本没什么不能理解,也没什么无法释怀: 小姑娘真的很不错,很好。 勇敢无畏的女孩子,值得被任何人善待。 作者有话要说:老年人日记(下),明晚更 许多以前留评的妹子都不在了,感觉自己被抛弃了……好吧,这是每一个没法日更的作者的宿命,但是当它来到我身体里的时候,我还是不可避免地悲伤失落了……TAT 感觉男性第一视觉,直接独白的话,有点恶恶的怪怪的,于是换成比较随意朴质的日记格式了,写起来也挺累的,已经在努力向老男人的心态和口吻靠拢了,大家就将就着看看吧-v- —— ☆、第二针镇定剂 (注:本两章番外只摘录了日记中有关吴含的内容,并非老江日记里只写吴含,也是有不少别的生活琐屑的) 2013年2月8日 把那孩子发给我的短信反反复复看了好几遍,也在楼道站了很久没回办公室。 就看着他站在楼下。红外套,像一朵小花开在那。 有些束手无策。从未经历过这种近乎盲目的好感和热忱,自己也从未有过这种近乎盲目的好感和热忱。 有些钦佩她,但更多的是心疼。 没吃早饭,没睡觉,也没带钱,一大早跑到医院,太傻的小姑娘,不懂得照顾自己,不清楚什么时候才能长大啊。 一天工作,时不时会心神不宁,明天切忌如此。 2013年2月9日 今天: 喝了一杯奶茶;买了一本《洛丽塔》;找借口想多跟她待一会;在小朋友面前屡次撒谎;故作玄虚给她暗示性的答复。 最后两件,估计都会折阳寿。 人生中总有几段不可理喻的经历和作为,今天所发生的,当之无愧位列其中。 匆匆看完《洛》,写几点读后感: 一,这本书从诞生问世以来就屡次遭禁,很寻常。整个社会,还是以正常人居多。 二,小说中间部分,让人非常不耐烦,大段大段近似于意识流的冗长述说,男主人公的世界观极其狂躁、偏激且不友善。但这种阅读的感受却十分接近主人公病态痛苦的心理,是一种想要更多更多,却无从下手,骑虎难下的困境。 三,居然能坚持看到结尾。支撑我看完全书的是少量代入感,不多,也足以让人恐慌。 四,吴含不是洛丽塔。 她当然不是洛丽塔,他比书里的少女要纯粹知节得多,但书中还是有许多句子会让我想起她,尤其阅读到她下午在书店向我背诵的那一段,我几乎立刻就想到了她。 白天也会偶尔想到昨天早上的事。 下午她陪他爷爷过来复查,看气色还不错,今天大概好好吃饭和睡觉了。 她从头到尾不发一言,很乖,她爷爷奶奶应该还不知道她与我之间的事。 这孩子看着就不像胆子多大的人,所以常常会想,我把她逼到了什么程度,她又把自己逼到了什么程度。 给她付钱的时候会满足,总认为小女孩理应得到照顾。 她的确不是洛丽塔,但少女大抵都会有一些共通点,真实,美丽,快乐,青春朝气,相处起来充满柔情。 摘一句书里很喜欢的,“人有三样东西是无法隐瞒的,咳嗽、穷困和爱;你想隐瞒越欲盖弥彰。人有三样东西是不该挥霍的,身体、金钱和爱;你想挥霍却得不偿失。人有三样东西是无法挽留的,时间、生命和爱;你想挽留却渐行渐远。人有三样东西是不该回忆的,灾难、死亡和爱;你想回忆却苦不堪言。” 晚安。 2月10日清早补充: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昨晚梦到了那孩子。很平凡普通的梦境,跟昨日下午发生过的差不多。 我从办公室出来,第一眼就望见她坐在走廊椅子上。 不同的是,走廊里没灯,乌漆墨黑,她周圈散出朦胧模糊的偏白的光,像淋上了一层水灵灵的仙境。 我在梦里非常清楚这是梦,还自嘲,可能是看小说后遗症,亨伯特动不动便称呼洛丽塔“小仙女”。 当即想到那句话。 “我害怕,恐怕我在课后和晚饭之间的哪条小路上碰到一次诱惑,恐怕我生命中的空虚会把我推入突然失常的放任状态,孤独正在使我堕落,我需要陪伴和照顾,我的心是个歇斯底里、不可依赖的器官。丽塔就是这么进入画面的。” 吴含就是这么进入画面的。到这一会,我才察觉原来我也渴望感情,也能轻易受到诱惑,也可以因为心动沉浸柔情,不再那么僵硬,刻板,迟疑不前。 所以她叫出我名字的时候,我还是不假思索地,向她走过去了,一点都不困难。 醒来后,想了会,一点都不困难的因素,大概是因为,我知道这是梦。 但我依旧没法克制自己的心情了。 2月15日 近一周没看到那孩子,时常会想到她。 她每天都会给我发1-2条短信,问我在做什么,口吻小心翼翼,用词也变着花样,日日翻新,短信里每一个字都和她人一样灵活,生动。 她在我的思想里也是如此。 相较之下,我缺乏与异性相处的天份,只是一个平庸的老师,一个无所作为的医者,一个闷闷不乐,不爱理人,而立之年的老男人。 所以,每次就事论事,回复也不多,说多了就容易出错。 2月22日 又是一周,等短信已成为一种乐趣和习惯。 开始频繁地摆弄自己的手机:只要有可能,手机总是在手上。而以前,除了接听电话,看简讯和天气短信,手机基本都在兜里。 尽可能的,不愿意错过那孩子发来的信息,方便自己及时了解她的心情。 2月23日 变成亨伯特一样的变态,每晚坐下来写日记,都会想到吴含。 我和她见过的次数少之又少,甚至有时候,都记不起她具体的五官,但她的举止和笑容都异常清晰。 还有声音,也在耳朵里,脑子里,响亮又明丽。 2月25日 我这是在谈恋爱?跟比自己小了快一轮的小姑娘? 无法想象。 3月4日 早晨一出门,感觉满街道的花一夜之间全开了。 今年南京的春天来得还挺快。 3月7日 终于在短信里多说了几个字,都是真心话,真正所想。 一把年纪了,也不清楚会不会有失风度,小女孩会不会反感…… 3月8日 第一次给吴含打电话,小姑娘真的太傻,太容易受骗。 偶尔也会忍不住自夸,所幸碰见的人是我。 我大概还算得上是个,思绪观念都比较正的好人。 3月15日 风水轮流转,现在轮到我每发一条短信,每回一个电话,都需要考虑内容会不会让她分心,影响她学习了。 3月26日 好好复习吧,小姑娘。 我上班,她学习,每天发发短信互相问候,平平淡淡,但也觉得不错。 4月6日 蓝冉冉回南京了。 收到她短信的一刻起,许多活络起来的情绪又突然间被镇压冰冻回原处。 这个月过得像在梦里,是该有现实来给我一个当头棒喝了。 4月10日 同事请客,又是潮汕粥。 路过上次吴含坐的位置,心有戚戚焉,有几分后怕,当时可能差点就失去她了。 所以,还是那句一成不变的老话,真的很感谢她的勇敢和执着,很感恩,生活把她送来我身边。 4月11日 翻了下昨天的日记,有点搞不懂江承淮这个人。 他明明还没和小姑娘确立关系,就一副把她当自己人的样子,真心让人搞不懂。 4月13日 我的小姑娘,今天这篇日记写给你。 也许有生之年你会看到,看不到也无谓,如果我能和你终结连理,待我死后,它大概也会成为我的遗物之一,留给你当本厕所读物或者睡前故事之类的东西。 我学生时期读的是理化,文字方面不太在行,如果有用词不当的地方,一笑而过即可。 我的小姑娘,希望你能原谅我今晚,唐突轻浮的拥抱和亲吻,以及这篇日记施加在你称谓上的前缀,“我的”。 这会已经凌晨三点,我没有一点困意,就像我从不遗憾没有在正好的时间碰到你,我后悔的只是,过去几个月,我过多地在克制,没有由着我的本心来行事和决定,甚至还在中伤你。 而今日,我的克制全线溃塌,那条有关理智的千里之堤,终于还是在你面前不堪一击。 我比你年长近十岁,你的一切我都经历过,你的青春我也曾拥有过。从我决定好好爱护你的一刻起,我缺得就只有时间,想到今后也许我极有可能会先你老去,逝去,我就只希望,再多活一年,再多照顾你一年。 比方先前几次帮你付钱一样,照应你这些事会让我满足。 那会我以为,单纯只是因为我到这个年纪,还没有小孩,多少会喜欢照看后辈来找到一些心理上的平衡。但我后来发现,也只有你一个人能带来这种真心实意的富足,这不单是长者对晚辈的关切,这还是一个老男人对小女孩的爱护。 实话实说,直到今日,我大概都不能完全明晰,你为什么会喜欢我,还以一种近乎盲目偏执的爱慕和态度。或许我确实有过人之处,但我的身份,年纪于之你都过于特殊。那天看完你推荐的《洛丽塔》,极富浪漫主义的文字传达出类似爱情和贴近信仰的羁绊,诗一般的开头和归结于平淡隽永的结尾,却意外发人深思。 自那天起,我就一直在摇摆不定间抉择,是继续回避你和自己的真情,还是从此放手一搏,直面现世每个人都乐于逃避,看起来可怕或荒谬的,不切实际的*和观念。毫无疑问,你是年轻的无畏的,真诚真挚,像打在泉水里的阳光一样清澈透析,让人见之可喜,能清晰地反应出我那些懦弱,世故,虚浮的影子,并且放大,放大,再放大,让我开始真正直面自我,反省自我。 那么,今晚的这个拥抱,就是我的回答,我的承诺,我的理性愿意向感性投降。我希望能和你在一起,无关开头,不计较后果,只希望能和你从天光乍破,走到暮雪白头。这就是我的期望。而今晚我才明晰过来,我的期望依然是年轻鲜活的,它是一个初通人事的男孩子,只要能和喜欢的人好好在一块,足矣。 毋庸置疑,我是幸运的,遇到你之后,我终于知道,原来我对于爱情与婚姻,还有着美好的期待;更加幸运的是,那个值得我敞开心扉的小姑娘,是她先找到我并且肯定了我。 能遇到你,真的是非常,非常,非常幸运的一件事,你总是毫不吝啬不计回报地一遍又一遍,用行动和语言强调告诉我,你在爱着我,让我在和你相处这件事上充满信心——这对于我这个总是消极的大龄青年来说,作用大到无可估量。 其实,我假装以为是自己幸运能碰上你,但与其去对那不知所谓空虚飘无的运气表示感激,我自己心中清楚知道,其实我更应该感谢你,我遇到了你,但是是在你的努力下,我们才能有一个开始。小姑娘,都是你的功劳,所以我只能尽我所能地对你好,单怕好得不够多——那么继续努力。 今天考试前,我赠送你一支腕表。回办公室后,同事就调侃我,定情信物么,腕表腕表,贴身之物,表白之意。 我那会根本也没想到这些,你们小女孩心思比较细腻,如果你想到了,那就是这个意思了。 你曾经在我面前,嘲讽过自己是神经病。从专业角度,我还是需要纠正你,神经病和精神病并非一回事,而世界上可能也不存在精神病。 只存在的,是那些难以把握的人类疯狂的爱欲和疼痛。 而我,也终究向这些妥协了。 晚安,我的小姑娘。 希望你快点茁壮健康长大,我还在等你。 作者有话要说:周日跟我妈去看房了= =估计下周一可以住公司附近了…… 抱歉,单位真的很爱加班,有时候当天采访的新闻稿还要带回来写,我都想解V了,下周一问问看编辑吧,这样可能对得起大家一点,自己负罪感也不会那么大_(:з」∠)_ 本来打算熬夜更上来了,结果不知道怎么回事趴电脑桌上睡着了,到现在才更上来。 总而言之,抱歉了 这篇文大家就随便看看吧,我保证不了日更,尽量隔日更吧。就算周末公司都要更新闻和跑盘,没办法存什么稿子。 暂时也不想换工作,因为我是学会计的,找到一份跟文字相关的工作不容易;公司氛围也很好,都是勾心斗角比较少的年轻人,很难碰到这种企业了。 谢谢壕们=3= ☆、第三十张处方单 那天,从江医生车上下来,进了小区,再进自家楼道。爬到第两层,我就不想再往上走了,像是越往高处去就会越加不胜寒,像是一旦敲开家里的大门就会从这个难能可贵的好梦里跑出去。 我索性停在半途,翻出手机敲出一条短信给江医生。 「分开不到五分钟我就开始想你了怎么破?」我把所有不舍的情意全部装在短信朴实的字眼里。 江医生很快回复我:「我还在你小区门口」 如果有可能,我还想再掉头狂奔回小区门口跳上江医生的车再用光所有剩余的力气来拥抱他,还要摆出韩剧男主追车那种奋不顾身的气势。但没办法,家长已经在催促,再不回家老妈的连环夺命call又会招呼过来。无力对抗现实,我只能在脑洞里播放这些画面以达到50%的自我满足,继续一节一节顺着楼上往上爬,一边心不在焉地低头录短信:「好巧啊,难道你也在舍不得?」 不遗余力的快,江医生回我一个字:「嗯」 他的每一个“嗯”,无论是从真人鼻腔中溢出的,还是短信里宋体字的表达,都短促有力,一锤定音的气场和能量一丝丝缠绕在里边,并不显山露水,却总能轻而易举地让人浮躁全无,心平气和,充满安全感。 他又回道:「到家了回条短信给我」 我停在家门,垂眸和手里的牛3面面相觑,好像他是一本笑话大全一样让我合不拢嘴地静静笑:「好。江土豪,你的新手机还用的顺手吗?」 江医生:「还不错」 「跟小姑娘用情侣机有什么感觉啊?」 「感觉年轻了不少:)」 「还发颜文字卖萌!我也会!:D笑得比你更真挚更萌有木有?还有这个\\\\(≧▽≦)/」 「这就叫颜文字?」 「……对啊,不过你这个是最普通最低调的笑形态颜文字」 「哦,三十多岁的人了,发颜文字也要低调稳重点:)」 萌死啦萌死啦,江医生要是这会在我面前,我一定要掐掐他腮帮子,才不管什么没大没小,一定要把他两边嘴角掐成和颜文字里括号一样一样的! 真喜悦啊,心头画满微笑的表情符,这是我生平第一次谈恋爱,先前说过,从小到大,坚持着颜控不动摇的原则,我有过许多男神,只要是帅比都列入少女心花名册,他们的名字整理一下可以媲美香飘飘奶茶绕上地球圈把圈。但是从今天起,名册里的异性名号全部用擦皮擦透明胶剔除,只留下一个加粗黑体1号的“江承淮”攻城略地,他是此后唯一的男神,他是无可取代的全部。 ## 我的甜兮兮恋爱候群症一直延续到晚饭,吃饭途中,我一直在抿着唇偷笑,扒米恨不能用盛汤的大碗,这样的话,可以把脸深深埋在碗沿里边,逃避家长明察秋毫的洞悉眼光。 手里的小碗真叫人无奈,我窃喜的意图很快大昭天下,妈妈很困惑,问我,“吴含你怎么一直边吃饭边笑啊?” “哪有喔,”我匆匆撇下两面开启了“自动上扬”按钮的嘴角,集中回精神,随意摘理由打发过去:“今天在网上看了个笑话,想起来就忍不住笑。” 吴忧砸场子来的,搁下汤勺,硬要打破沙锅问到底:“什么笑话?” 还好我长年是个长年潜伏微博的隐性哈哈党,我火速从大脑段子俱乐部里请出一名分外应景的骨干成员:“也是关于吃的……往往是那些毫不起眼的小饭馆能真正烧出美味,而那些装修得富丽堂皇,情调优雅的豪华餐厅……诶,我吃不起。” 沉寂片刻,吴忧瞳孔放暗,以死鱼眼回:“哪里好笑?你的笑点歪到西方极乐世界了吧。还不如这个——有人问,你说我以后找个漂亮的女朋友好呢,还是找个脾气温顺的好?——另一人回答,呵呵,我小时候也总想着去清华还是去北大。” 好吧,还是他的笑话比较给劲和大众,餐桌上所有人想了几秒就理解了当中的深意和笑点,全都朗声笑开。 爷爷收敛起笑容,打趣:“忧忧,你才多大?就想着找女朋友的事了?” “他小学四年级的时候就喜欢女班长了。”我找准报复机会,加入调侃列表。 “真的假的?”还有一大片笑意氤氲在妈妈眉眼间和口吻里,她还故作正经置评:“你这也太早熟了啊。” “你们别听吴含瞎说,好吧。”老弟的脸心浮出一大抹纯天然无害人工腮红,嘴上连连撇清关系:“根本没有的事,吴含她自己才早熟,喜欢年纪大的……” “谁说的啊!”我扬高嗓音,及时掐断他恼羞成怒欲将出卖我的苗头。 好在长辈都没太在意我过于激动的反应,但他们的矛头还是集体从我弟身上瞄准到我这里。 我妈夹了一根蒜苗,也没来得及送进嘴里,悬着筷子就议论起我的终生大事:“我们家小含太老实,大学都要毕业了,还没谈一个半个男朋友呢。” “学校那些小男生她哪里看得上,”吴忧唯恐天下不乱,还拉出时事八卦加以论证:“看人家奶茶MM,就跟京东的老板刘东强在一块了,那男的年纪都可以当她爸了。老姐姿色也还行,完全也可以傍个大老板啊。比如马云,虽然他长得有点外星球容易拉低后代基因,但人家有钱啊,以后上淘宝买什么都不肉疼心疼。” “瞎说八道什么呢。”我压低筷子尾巴戳了他小臂一下,希望他的口茬能够就此终止。同时还小范围地掀眼帘去打探爸妈的反应,看看他们在这些匪夷所思的怪谈里,会露出什么样的神情。 可惜老爸只把这番有意无意的探路当作一场笑论,他捏着汤匙,一下一下舒适地呷着鱼汤:“我们当父母的吧,也没什么大要求,家境条件也没多重要,小含能找一个人品好,对她好的正常人就行。” “什么叫正常人啊?”这个形容词简直是一颗三斤重的苹果砸在牛顿的脑门上,我警醒地把它放在首要重点问出来,害怕它正真印证了我那一些堪比“地心引力”的重大猜想和假设。又防止父母看出我抓要点的不对劲,我仓皇补上一句润色:“还有不正常的人吗?” “就是正常的人,”老爸还在慢条斯理喝汤:“像奶茶MM和京东老板那种,就不行,年纪差那么大,简直胡闹,说出去要被人笑的,你们没看网上都在骂么。” 我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但不可避免地,胸口还是微微失落地一沉。我宽慰自己奶茶那个明显是差太大了,于我于江医生是大不相同的。顺带在面上装没事人应下:“噢……我还以为什么呢,这个肯定不会啊。”故作轻快地答着,我还尽力在嘴畔笑出上弦月的弯弯弧度,语言神色完美配合。 “对嘛,听说那个刘强东自己还有小孩子呢,”吴忧真是东亚补刀王。我的余光能察觉到吴忧一边说,还一边在悄悄打量我,大概是见我不加遮掩的沉郁。他当即松了口,毫不犹豫地就踏足我的同一战线联盟,全家上下也只有他知道江医生的事:“不过人家奶茶MM的老爸就很开明啊,他说他不管他女儿的事了,让别人也别管。”他说。 妈妈已经吃完了,正在专心致志地把桌面的鱼刺往空碗里收拾。她低眉垂眼,不忘回复吴忧的说辞,语气里荒诞的意味几乎要漫出来:“那哪是开明,那明显是无地自容,无奈至极,老脸丢尽了。奶茶她爸爸真挺可怜的,好好的一个南京本地大老板,还要因为自己的小孩子不上路子被议论,辛辛苦苦把姑娘养这么大,上清华又送出国的,还不让他省省心。” “所以还是我们普通人正常人好啊,哈哈。”鲜明的鱼尾纹让老爸的笑看上去格外生动,发自肺腑,他一贯性质地附和妈妈。老夫妻俩感情一直很好,爸爸脾气比较火爆易怒,妈妈却隐忍包容似一面无风的湖,恰巧能中和到一块去。 席间,吴忧又短促地与我对望一隙,他眼睛里在说,我只能帮你到这了。 他也很无奈。 家里人不再聊奶茶的八卦了,我也不再吱声,站起身去厨房锅里舀了一小碗鱼汤回桌上喝,心情不高,连汤的味道都变得很奇怪,像忽然被人下了大勺隐形的劣质盐,找不到一点鲜美,尝起来咸涩无比。我也根本不敢表现出具体的不痛快,父母的双眼近乎于机场安检,一点斑斑迹迹都不能渗透出心墙。 ## 我果然还是没办法直接告诉家里人我和江医生的事。 它目前还太羸弱,孕育中的吹弹可破的鸡蛋壳,只是一个适合呵护在夜深月光里的生命体,太阳的曝晒只会加速它的消亡。 在房间里坐了一会,我开电脑,从谷歌浏览器的书签里打开第一栏第一个: 健康问答网,江医师的版块。 我视奸过这个问答专栏无穷无尽正无穷大次,如果目光有力量,那江医生的网站名片一定能像放大镜聚焦太阳光那样被我的炙热和坚持穿出一颗大黑洞。 但我与他的对话少之又少,就仅止于上回的偏头痛。 江医生名字旁边的绿点是亮着的,说明他正在线,可以即时回复。这颗点像一只闪着光的萤火。自打吃过晚饭后,我的心智就始终待在晦暗的秋冬天,但这只萤火就是冷暖自调,我的身体里随即换季,天气清朗,日光明艳,流转出一片温热适度的春分夏至。 我登上wh19921121的账号,发消息给他: 『医生大大,在吗??在吗???我有急事!!』 这次没有匿名,我豁达正大地露出自己的首字母和出生日期。 嘀嗒,对面很快给出回应,「在」 江医生偏爱一个字的答复,但一点都不冷森,就是很纵容很随和很安心的意向,告诉我,他在。就这么一个字,如同笔尖戳破薄纸张,狠狠地握住我的鼻头,我的心脏,在里面攥出动人的甜蜜和酸楚来。不由思及父母晚餐时分的那番话,许许多多被白日里的互动镇压下去的念头……那些我以为会按兵不动的难过和担忧……瞬时溃败逃窜,它们高举失势的火把,在我眼眶一圈蔓延烧开来,我突然地就想掉眼泪了。 但我依旧让自己的语气保持捶打皮球般的轻快: wh19921121:「快猜猜我是谁?」 江承淮医师:「跑错频道的小朋友」 wh19921121:「讨不讨厌啊→_→,那么老的梗还又拿来说。我今天是真的来问病的!严肃点!」 江承淮医师:「好怎么了」 江医生真可爱,一下子就转变画风专注庄重起来。而且他超级有原则,跟在短信里一样,一如既往地不用标点符号,不爱用就是不爱用,不用就不用。 Wh19921121:「偏头痛啊,许多事没法立刻说出去,积压在心里特别让人头疼TAT好想马上就昭告天下,让全世界的人都知道,那样我就舒服畅快了……」我边输入边按揉着太阳穴,好像我真的偏头痛了一般。 “江承淮医师”没有再回我了。他不会生气了吧?才确立关系的第二天,上午还在卿卿我我,晚上就开始明目张胆地吐槽这段关系的不见光性,的确太不正能量了。我也希望恋爱里的自己是傻气的,没心没肺的,目空一切的,可是吃顿晚餐都有人不依不挠地提醒我,这不现实,也不被祝福,把我和江医生感情渲染得如同一片完全看不见光明之屿的,雾沉沉的,找不到方向,四面茫然的大海。 为什么他们不能接受呢?他是那样好的人,就因为那些强加给他的无奈过往,就因为那些条条框框的世俗观念,他就不配被称作“正常人”了吗? 我接着敲字:「我不是抱怨,我就是希望,早点被别人知道和认可这些事,这样大家都会轻松许多」就是好想让别人知道我喜欢你啊,我就是和江承淮在一起了怎么地吧,这事没有一点错!这事让我骄傲自豪! 江医生还是没回我,过去约莫三、四分钟的光景,耳畔响起短信提示音,搁在电脑边的手机屏幕亮了。 江医生没有在网页上直接回我,而是选择了手机短信间接发送的方式:「吴含,我给你开个处方」 他郑重地叫出我的名字,仿佛真的是名专业的医师在严肃吧唧地给自己的病患开单子,他的第二条短信紧随其色杀过来,完成一声极坚韧的回响: 「在这之前,我就跟你说过,任何事一旦开始,就一定会有个结果。以后怎么样,我也不能预测,但我一定不会是首先放弃的那个」 我凝视着这两条短信,他传达的每字每句都直剖而淡然,宛如从框里站出了形态,一个个发着刺眼却鲜美的光。它们让我很惭愧,也注射给我更多勇敢的药水,他的处方是灵丹妙药,我立刻就痊愈了,从家人所带来的悲情世俗观里脱胎出来,一字一字回道:「我也不是」 我也不会率先放弃。用一句矫情俗气的八字箴言概括,你若不离,我便不弃。 仅仅四个字啊,它们很简约,但毫无疑问是铿锵的,如同四块磐石一样坚不可摧,这不单单是脱口而出的承诺,这是即将攀山涉水不辞艰辛的宣誓,这是平淡无奇生活里,关乎情爱的使命感和责任心。 这是我生平第一次恋爱,还是和好不容易追到手的男神谈恋爱,我必须对得起这样庄重和付出的第一次,我要努力给它套上最好的大结局,he,有情人终成眷属,最后他们过上了幸福快乐的生活。 作者有话要说:正能量一下,没网了,用手机更上来的→_→排版什么的我明天再改 ☆、第三十一张处方单   长达一周,我都没再见过江医生一面,他忙工作,我忙论文,每天就传传简讯,打打电话,彼此仿佛是由着对方悉心饲养和照看的一只手机宠物。近在咫尺的同城也能谈成异地恋,我们这样的配对大概真的很少见吧。 这几天里,我非常厚道地分出一半的心给毕业论文,关乎学位,是重中之重,我的定题也比较宽泛,偏文艺理论方向,《中西文艺批评方法比较》;相较起我,康乔的开题就显得具体化形象化多了——《美国“黑色幽默”小说研究》,她刚从实习单位请假归校,整天泡在图书馆里,和约瑟夫·海勒啊冯尼古特之类的黑幽默小说家,在密密麻麻的油墨印刷字里完成每日一幽会。 我曾在通话里跟江医生八过我的开题,他煞有其事地评判,“听上去很高端。” 也不知道这个理化生是真夸还是在小讽,我回敬:“那你的论文都是什么选题啊?” “我写过很多论文,”江医生轻描淡写答,又正经兮兮问:“得看具体是哪一篇。” 我登时想起他高挂粉墙分外汤姆苏的专家介绍框了:“哦,我都忘了,江大医师可是有许多论文都在医学期刊上发表过呢,来斯(厉害)得一比,”江医生是这样值得骄傲的伴侣,我在自家爷们带来的虚荣和自骄里头兴致勃发,勃发到都不由忘却普通话,持起本地方言大拍马屁。 接着,我才含笑缩小范畴:“就说说你的硕士论文好了。” “哦,那个……《脑脊液腺苷脱氨酶联合实时荧光定量聚合酶链反应在老年结核性脑膜炎诊断中的应用》。”江医生慢条斯理,却不带换气儿地讲完。六、七年前的论文了吧,在他的记忆里竟还如此清晰,熟稔到不假思索、脱口而出的程度。 “……”我无语了,真后悔问他这个问题,心塞啊,一大串题目的豆子砸过来,我只能咀嚼消化进去“老年结核性脑膜炎”八个字。 我也学他,故意正经地评价:“听上去也很高端,一点也不输于我诶。看来我们果然是夫妻同心其利断金,在选题上都高端得心有灵犀一点通。” “嗯,这话不假。”江医生附议,他在电话里的声音愈显稳重低磁,但流露出来的那份熟悉的笑意,却又让他的回答罩上了一层亮彩和绒光。这是他个性里始终无法摆脱的顺和,再冷的冰天雪地,都能让人发自肺腑地,就回温了。 江医生每天上午九点都会发短信固定问我一句,「把你今天的安排说来听听,看看够不够健康。要是躺床上,玩电脑,改论文,睡觉,吃饭这样的,就算了」 ——因为我前三天都是这么敷衍回答的。 老男人就是爱管人。我今天换了个投机取巧恬不知耻的答案。就把食指压在九键上,反复地,反复地,反反复复地叩击着一样的字母,像把糖浆加进摩卡里一圈接一圈地搅拌只为了让它的口感更加甜蜜:「今天全天的安排是想你想你想你想你想你想你想你想你,你觉得够健康吗?」 江医生:「不够健康,中医里面讲过,过度思虑易伤及脾脏」 我:「喔,那我们可以平摊,我想你半天,你想我半天,这样伤害应该会降低一点,你看怎么样?」 江医生:「批准了」 「你要不要搞得像跟辅导员开假条一样啊。」 「应该怎么样」 「应该说……“不用了,我来给你分担全天的量,你一心一意忙自己的毕业论文就好”——这才是男朋友标准回答」 「这种我二十岁也可以答,但现在的我只能告诉你,平衡的感情才能长远」 「没趣!你导师附体么,这么正经严肃的回复和说教!」 「这几天的确没办法从导师的身份脱离出来,审你们毕业生的论文初稿审得头疼。年轻人都很有胆识,不检查一下也敢发来我邮箱浪费我时间,光是格式就一堆错」——我扫描着这条短信,禁不住地洋洋得意,江医生在学生面前可都是非常正儿八经zhuangbility地师者传道授业解惑,在我这个小女朋友跟头,却可以无所顾虑的吐槽和抱怨。 「那我每天发短信骚扰你是不是会加深你的头疼啊?」 「不会,会缓解」 这五个字,让我一次接一次地竭力抿紧唇,不希望让自己龇牙咧嘴笑得幅度太大太狰狞太不能见人,尽管短信那头的人根本就看不到呀。我在心里跟着短信一齐应答和嘿然出声音:「嘿嘿,那我每天多发几条好了。我特怕我这段时间,每天发短信打电话骚扰你好多次,会让你觉得太黏人太烦人了。」 江医生没有再回我,大概是去忙病患的事了吧。 但很快,我的手机又震开来,长长的,就一下,是简讯的提示,只是这条短信并不来自江医生,是移动系统的充值提醒:“尊敬的动感地带客户您好:您已通过空中充值成功充值200元,欢迎你您再次使用空中充值业务。” 用脚趾头想都知道是谁给我充的。 我立即发信息给财大气粗的始作俑者:「真阔绰啊江地主,不是说平等的爱情才能长久吗?突然平白无故给我200块钱小费,首先在金钱方面就不平衡。」 「很平等,这是你每天帮助我缓解头疼的医疗费和感谢金」他一笔带过,理由却极度令人信服。 「噢……搜得斯捏……」我故作恍然大悟地语气回。 「搜得斯捏?」 「枉你年少轻狂时白看那么多岛国动作片了,是日语的“原来如此”」 「一个南京人还把日本话挂嘴边,并非好现象」 「我觉得你不应该叫江承淮,应该叫江爱国。」 「我已经三十,这时候改名也晚了。这样吧,留给以后的小孩子好了」 「太俗了吧,才不要!」 …… ## “我靠,老男人果然高段位!”我把充话费这事在微信里用语音讲给康乔听,这是她回过来的第一反应,她又打字发我:“深谙给女人钱=给她安全感。” 我继续按着语音键乐不可支地录话,张嘴的瞬间身体里沸腾出汹涌的喜悦,我把它们全部交付到了喋喋不休地感叹夸赞中:“江承淮怎么这么完美啊,他到底有没有缺点啊?你告诉我!你快点告诉我!” 康乔不愧为我的好喷友,她以风一般的速度找准要点半开玩笑半讥嘲,但那种发自内心的祝福意味又是那样真切:“他女朋友是二笔可以算缺点么?” 那些变傻变二变可笑的少女心情啊,真是让我完全放弃了做人的原则和底线,我居然还嬉皮笑脸地承认了:“好吧,对!你说的对!太棒了!可以!” 晚上,我又把和康乔的交谈过程一五一十在短信里告知江医生。 他虽然不爱用标点,但每次用起来都依旧是生动的,他回了个省略:“……”像一条不会讲话的鱼吐出水泡,看起来真的是无语了,他在短信交谈里很少会无言以对的。 我洗地自己的能力超强,马上给自己悬上天使的光环,戴上神官的高帽,厚脸皮把自己吹成独一无二的天价稀世珍宝:“你点点点个什么劲,我变成你唯一的缺点了,要珍惜。” “好。”江老年人擅长一字秒杀的招式,他的发挥也向来稳定。 我继续加深此间的羁绊,就只是为了讨他开心,那些爱情里不由自主的讨好和迎合啊,已经寄宿进了我的肌理和血液:“为了达到天仙配情侣档的效果,我决定让你成为我全部的优点,唯一的缺点x全部的优点,真是吉祥如意的一对。”每一句话,每一个字,每一个形容的措辞,每一个具体的标点,我都大费周折地编织成优美的诗篇,亦或者逗趣的笑言,小说三要素之一的人物只有我和他——就只是为了让它们顺理成章,顺理成章跑进对面人的瞳孔里面,大脑深处,能让他的每一根神经,每一下脉搏都震颤出与我相一致的,源自爱恋的,信心和蜜意。 ## 发给导师初稿的第二天,我总算得了空暇,首要任务就是跑到医院去看自家男人。 考虑到教授间的同病相怜性,这纸初稿,我可是仔仔细细前前后后检查了格式和标点的,确保万无一失。 康乔又躺枪成为我私会情郎高举的旗帜的幌子,跟爷爷奶奶脸不红心不跳地说了声跟康乔逛街后,我就一鼓作气溜到了省人医的十八楼。 我挑选的时间段相当合理妥当,上午下班前十五分钟,也没率先通知江医生,权当给他一个惊喜。 出电梯后,我往神内的住院病区走,目标明确,目不斜视,就向着那个人,眼里也只有那个人。 好巧不巧地,我在走廊里碰见了一个许久不曾碰面的对象,鹌鹑蛋,季弘。 第一次见到他穿白大褂,还像模像样的。我和他视线相触的下一秒,他就笑开了。之前说过,季弘的笑真的很有感染力,他不只是嘴巴在笑,他的脸蛋,他的周身都仿佛笑了起来。沉淀如暮雪的白袍,一下子就被这种盛夏一样的笑容烤化,顺其自然流动着。医院总归脱不开死气沉沉,但围绕着他的那一段氛围,就凭空被他一整个人带动得热闹又生机。 要见江医生,我的心情本身就出奇好,同他打招呼的气息也分外昂扬:“季弘,又碰面了。” 他单手放在白大褂兜里,笑容不减:“你怎么抢我台词,让我接下来怎么说?” “就简单打个招呼。” “怎么来医院了?” “啊?哦……”我一手拧着另一手的食指,像是要细细碎碎的紧张从指尖排挤出去:“来找江医生,拿药啊,我爷爷是他的病人,帮我爷爷拿的。” “哦,江老师好像在办公室,”季弘轻而易举地相信了我,这让我有些羞赧。他边讲着,边笑眯眯往神内办公室那边看,眼睛嘴巴都不落下:“诶?江老师出来了。” 我的双眼跟着心头一亮,顺着他目光看过去。 果然,江医生刚从办公室出来。他应该是下班了,已经换上一身便服,白衬衣黑长裤,整栋高层都因为他帅裂苍穹。 “江老师——”季弘秉承着热心学子作风,老远地就呼唤他。 江医生偏头,面容平淡地望过来,他分明看见我了,但面上依旧止水一般,见不到一丝波澜。 我只能拿金马影后,而他直接手握奥斯卡小金人,笑傲江湖。 他朝着我和季弘走过来,最终停在我们身侧,我赶忙不动声色调整方位,不再和季弘面对面,正向江医生,他才是我今天要找的主线任务NPC。 “江主任,”我礼貌地叫他,装模作样陈述今天到来的缘由:“我来帮我爷爷拿药的。” 他的医者态度把持得非常到位:“你爷爷怎么不自己过来?” “老人家嘛,偶尔偷懒一下也很正常。”我微微笑。 “我这会已经下班了,下午再来吧。”往江医生脸上涂点黑粉再往他脑门印个月亮他就可以直接去出演铁面无私包青天了。 “诶诶,老师您也太严肃刻板了吧,你也不看看吴含和我什么关系,我和您又是什么关系,”季弘完全是一个好心肠不知情的局外人:“您老就纡尊降贵回办公室帮她开下药呗,反正耽误不了几分钟。” “下午吧,我有急事。”江医生言简意赅地坚持着一样的回答,还煞有其事地对接上一个借口。 说完,他就远离本来的等边三角形小圈子,不疾不徐地朝安全通道口走去。我和季弘又沦为一条直线。 “江老师平常就这样,”季弘小天使,开始为自己的导师辩护:“按点上班,到点下班,不收红包不开小灶,工作作风很严谨的。” “没事,是我的问题,早上睡过头了到现在才来,也不能怪江主任,”我这颗端头也要赶紧去追上江顶点的步伐啦,“算了,下午再来了,我先回去吃午饭。” “要不我请你吃饭?”季弘总能在沟通里找准要素顺水推舟。 “不用了,今天谢谢你了,”江医生的身形已拐出我的余光,这让我油然生出一种把控不住局势的焦虑感,我只能颠来倒去地致谢,把它渲染成道别的意图:“季弘,真的谢谢了,不过我真得回去了。” “行吧,以后有的是机会。”季弘弯着眼睛,白色的墙面兜在他漆黑的瞳仁里,像糅进了几颗雪粒。 也不管季弘会不会奇怪我为什么不走电梯而要冲向安全出口,拐进熟悉的楼道,江医生已经走到通向十七层的第二级了。 此刻楼道里空无一人,就算是平均人口流动最密集的下班高峰期,也鲜有人会经过这里。 但我依然是谨慎的,没吭声,当然更不会大声叫他,就和他保持十级阶梯的距离,老老实实跟在他后头。安之若素,步伐的速率也不约而同。 就这么一前一后距离适中地走了两层,我原本因为江医生脱出视野而不安到筋疲力尽的思绪安稳了下来,海面无风,前面的人就像足够信赖的灯塔一样,引诱着我在一寸一寸亮度提高的光辉里,延伸着走下去。 他肯定知道我走在后面,就如他在我眼下的存在感一般强盛。 一楼…… 大厅…… 最后走向停车场…… 江医生今天大概是把车停在了地下停车场,他沿着人行斜坡往下边走,按道理说,一个人一辆车在下坡的时候,速度都会因为惯性和重力不由自主加快,近乎能担得起一个“冲”字,但江医生却意外地放缓了,隔着一个走到的车都匆匆穿行而过,只有他那一块忽然播放起慢镜头。 他走得愈发缓慢,随时可以停下来,想怎么顿身驻足都不会突兀。他井然不燥的动作,让他宽厚的背脊都格外稳重起来,它们都是刻意表现给我的,关乎等待的邀请卡片。 江医生在等我,等我过去。 我基本是小跑了起来,下坡路让我的脚尖毫不费劲。地下车库比起外面的晴天朗日,毫无疑问是阴暗的,可是我就是那么不带迟滞地,冲进了温暖的黑暗里。 我跑到江医生近在咫尺的位置,四舍五入一下姑且能算得上是并肩而行。 气息因为小跑有些微微地急促,我刚要抬高小臂拍拍因为运动、和心动剧烈起伏的胸口,我的手,就那么猝不及防地被握住了。 是江医生的手。 他不漏出一丝动静,姿态也不是强硬的圈禁,就是单纯地温和地拉个小手,他的掌心干燥,有适宜的热度,还有就是,专属于男性的宽厚和稳妥。 我随即反扣回去,流畅自然地跟他的五根手指交叉到一块,这是个好久之前就在计划之中的理想了,有好多次,无数次,我都想去牵一牵他的手,这几根手指头,它们写过数以万计的硬笔字,撕过薯片包装袋,拧过酱料的瓶盖,它们为了生活为了生存都是辛苦的,但又是幸运的,它们在最好的时间里找到了最好的归宿,最相匹的人,伸缩自如,情投意合。 江医生一定不知道我觊觎过他的手多少回。 他不说话,就和我在车库里穿行。梁静茹的歌,大手拉小手。 我微微低头,抿紧嘴巴,抵挡住快要挤破唇隙的心满意足。这里基本没人,只有两边停驻的全部轿车顶着又大又圆的双重车灯大眼睛盯向我们,像是忽然就会鸣起笛用喇叭奏乐伪作口哨调侃新人,我被这个牵手的动作下了咒,好像在经历郑重其事的婚礼现场,新娘新郎被目送着入洞房,接吻都没这么让人害羞。 “你怎么不说话啊……”我挤着眼睛和鼻梁,问江医生。怎么才能克制住自己傻乎乎的笑,根本没有办法,不治之症,无药可医,恋爱就是一场博弈之中的绝杀。 “我在考虑一件事。”江医生一本正经答。 “什么事?” “季弘的出科评分,我是不是应该给他打个良好。” “打啊,不是挺好的吗?” “其余同学都是优秀。” 我立刻就被窒息性的欣喜淹没了,但表面还是嘴硬:“……江教授啊,都三十岁了还这么小心眼,还跟学生吃醋,一点也不成熟!” “说笑而已。”笑意让江医生原本故意绷成严谨状态的嗓音化成动人的波光粼粼,他找到了自己的车,我和他停在车跟前,我们的俩的手依旧没有松开的迹象,或者说,大概是没有人想率先放手吧。 “还上不上车了啊?”我环顾四下,防止会有闲杂人等忽然从地缝钻出来。 “上车。”江医生呵叹了一下,轻不可察,他终究还是松开了我,但在松开前,他的指腹很刻意,但又极其自然地在我手背肉上紧了紧,像是某种宽慰,又仿佛在烙下不舍的遗迹。我缩回手,仔细审视和抚擦着那一块,被按压过的小片肌肤在短暂的泛白后很快红起来,还微微发着热,如同被纯粹而有力的火光燃烧包裹。 还有什么能比这个更能够表现出什么叫幸福? 作者有话要说:说件事,接下来几章都会狗血高能(或者说开虐?),先在这里预警一下 _(:з」∠)_唉,能浪费大家几秒钟来点评论宽慰一下打算恢复更新的作者吗,我真的需要你们注射鸡血和动能啦。 下图送给你们 更新啊啊啊啊! 吾命休矣~ \     / 马甲甲↗←读者女神 给大家讲一件特有爱的事情,今天刚发生的,在公交车上,真是超级少女心啊啊啊。 节假日嘛,车上特别挤你们懂的! 半路有个老太太上车,我就给她让座了。因为车上真的是挤出屎啊,我刚从南京回扬州,还拎着行李箱,老太太特别过意不去,坐下来之后一直跟我说不好意思。 然后!!我后面呼应传来一个很年轻很清朗的男声,说:“没事,我替她挡着人。” 我稍微回了下头,是一个个子特高的青年啊啊,目测绝对有185+,因为我自己165嘛,穿着6cm的鞋子,都不到他肩膀! 我就好奇问老太太,你们两个认识啊?老太太说,不认识。 ><当时脸立马就红了啊啊啊各种少女心啊啊啊个子高的爷们果然让人很有好感! _(:з)∠)_不过车上人太多,我下车前都没看清正脸,看侧脸还挺正,反正小平头,黑框眼镜,鼻子也蛮挺的…… 然后,没后续了………………别问我为什么不要联系方式,我连回头看清脸的机会基本没有,可想而知车上人有多少有多挤了………… ☆、第三十二张处方单 三天后,悲喜对半,省人民医院的面试通知和毕业论文的修改通知一并来到我的邮箱。 我在第一时间把前一个消息发给江医生,至于后一个……摆明会拉低我作为中文生的高大上形象,我才不会告诉他。 江医生果真如我所愿地说了恭喜,表扬他的小姑娘天资过人,并且提前祝福我复试马到成功。 复试前一天,我又偷偷跑出去和江医生吃了一顿饭。 由于我总担心着在汉中门一带容易碰到什么熟人,江医生便很体贴地开车带我从白下区跑到了秦淮区,吃了这顿奔波换来的午餐。 这一顿是在丰富路的鸭德堡完成的,我一直超级喜欢他家的鸭血粉丝。食材的分量够足,汤汁也相当浓郁,再买两份锅巴泡在鲜美的鸭汤里混着吃,简直不要太美好! 吃饭途中,我仔细将酥酥脆脆的锅巴刻成好几块,夹到江医生的碗里,向他分享我的独特吃法,一边说:“这次复试结束后,我们就去看一部电影,国产的进口的随便什么都行,只要能用来填补上次错过《美队》的遗憾就好。” “好,没问题,”他不假思索地同意了,还加重笃定的程度:“考者为大,一切都听小姑娘安排。” “居然这么信任我们年轻人?不怕我安排不好吗?” “年轻么,”江医生搁下汤勺,朝我看过来,脸上有理所应当的笑:“就是拿来犯错的,我这种年纪大的,就负责检查,帮你收拾和纠错。” “这么好啊——”我顺着他的笑容:“不能这样的,对待晚辈最忌讳纵容和溺爱,等她以后天不怕地不怕什么都不怕了你就追悔莫及了。” “天不怕地不怕什么都不怕?”江医生重复了一遍我的形容词,给它们下定义,瞬间把这种可笑的中二观都戴上宽恕和平的橄榄枝花环:“我觉得,这是最好的结果,” “我一直缺这种东西,”他补充道,口气变得严谨,严谨到好像这真的是他的一个极其要紧的理念和理想,并且他也在致力于实现它们:“所以不希望你也丢掉。” 我咬断一根粉丝,没有再吱声。我是会害怕的,怕许多东西,现实的筷子会把我拧成两段,也难抵御众人唇齿的倾轧,好多时候,我就跟大多数人一样,就跟这根粉丝一样,懦弱绵软,不堪一击。 下午,因为要装成在外头和康乔逛街一天的模样,和江医生分道扬镳后,我特意坐地铁去莱迪的果汁铺里坐了一下午。伪造出来的甜蜜谎言和行径,如同手里的这杯鲜榨橙子汁,思绪空空的我则是一根空心细管,就泡在里面,心虚地荒废光阴,但又满足地甘之若饴。 六点左右,我才动身,坐公交车回家。 到家后,小区里通火通明,我家的窗户也分外合群地渲出敞亮的光辉。懒得再从背包里翻找出大门钥匙,我按了下门铃,铃声隔着门回荡了两下,就有人从里头为我打开。 是妈妈。 “吃过饭了吗?”我走进去,蹲□解帆布鞋带子。老妈在我后脑勺上方平素又关切地问道。 “吃过了,”思考的光景不到一秒,我决心伪作得更加像模像样:“跟康乔逛了一天,肚子好饿,就在味千拉面随便吃了一碗面条。” “不饿了啊?”能感觉到老妈的嗓音连同她的投影一并离开我的背脊,它们的去向大概是客厅。 “不饿啊,才吃完回来的。”我答着,蹭上拖鞋,去厨房倒水。家里厨房和客厅是空间相连的四方结构,我站厨间门口就能把整体的客厅尽收眼底。我端着杯子喝了一大口,注意到除了我妈外便空无一人的户型心脏,问:“怎么就你一个人?” “你爷爷奶奶出去散步了,吴忧在写作业,你爸在书房。”她简短直白地陈述完每个人的去向。 “小含回来了?”老爸突然从过道边的书房里探出一个头。 “嗯。”我妈和我同时应道,我也迅速地给出反响和回应,扭过头与他对望。 他抬高手背,悬空揽了揽,招呼我过去:“过来,老爸要跟你谈谈心。” 我圈在手指里的杯子仿佛在一瞬间失重了,就跟我的心一样。从一回来我就觉得家里氛围怪怪的,不似惯常一般热闹,所有无关紧要人士都被刻意支开,老妈大概是想做个用以缓和的铺垫和引子,僵涩地和我对着话,而性子比较直接的爸爸,还是非常果决地选择了开门见山。 第六感是那么准,我大概也猜到是什么事了。 我定在那,没动。 老爸从门框内站出一整个身子,口吻加急加躁:“过来啊。” 我“喔”了一声,老爸这才缩回脑袋。震惊带来僵硬,让我变得像个痴症患者,不知道该怎么进行下一步动作,也不会调节自己的四肢和五官了。 “去吧。”妈妈关掉电视机,这个行为让接下来的一切都变得庄重和郑重。但她在讲话上依旧维系着温柔和善意,并且将这种语气攀附上我后背,将我往书房的方向轻轻推搡。 我重重吸了一下气,把还剩1/3温水的玻璃杯搁到餐桌上,慢慢朝曾经的阅读殿堂如今的审判刑场走过去。 ## 书房的顶灯,壁灯全部开在那,亮的扎眼,我隔着一张书桌站在老爸面前,很像一个被架上手术床的基本没救的病人,只等着对面的父辈操刀手轻轻划出第一下,不然谁都不知道接下来是被凌迟还是被拯救。 老妈端了一杯刚泡好的浓茶过来,放在爸爸面前。碧绿的叶子还没被泡发开,紧密汇集在杯子口,但老爸还是端起来,略微垂下脸,吹几下气后,才小小地呷了口,问我:“你明天复试?” “嗯,面试。”我全部的上身,我全部的脸,我全部的表情都放映在他的眼睛里,无处遁形。 “怎么忽然就想考事业单位了呢?”爸爸倚靠到椅背,扬高下巴,摆出浮夸的疑问号神情:“嘶——诶?我记得你以前很讨厌国企什么的啊,老说想当个自由职业者开开店写写东西?” 一边是坦白从宽,一边是撒谎从严,这两个砝码太难选,我指端渗着凉意,许久都没有回答。 老爸抱起手臂,又把一个新问题掷向我:“你知道今天谁来找你爸了吗?居然还到我公司来的。” 谁? 这个新问题的雪球随即在我心里越滚越大,也成了我身体内部同样的困惑。 江医生是不可能,他今天一天的专家门诊,唯一的午间空暇也都被我占用。还是说……最坏最可怕最可恶的念头在我脑子里急速成型,难道是南冉冉去我爸公司里大闹天宫了?她本来就是这种语不惊人死不休的行事作风。 我沉迷于我跳脱的思路,表面上近乎发呆,直到我爸又大声沿着杯口咻了一口茶,我才回神接上他的话题:“猜不到,谁?” “一个来头不小的老头子,”爸爸没有明说出主要人物的身份,却用人称代词和具体地址表述了明晰:“机关大院出来的,能猜出来是谁了么。” 作者有话要说:白天去医院复查身体,以及签租房合同,没空码字,明天上班又急着睡觉,所以这章少了点。 明天再继续吧…… 今天复查的时候,做血常规,看见一个抽血小哥好生俊朗,剑眉星目,眼神高冷,目空一切(……),就是不知道口罩下面的那部分长什么样。 中午回去拿报告单,琢磨着要不要跟他要个号码,义不容辞冲进检验科,可惜抽血小哥已经下班了! 顿时想起一个读者妹子在微博精辟的总结,马甲以后老了的传记——“她一生都在偶遇帅比,然后错过帅比。”_(:з」∠)_ 一生都在偶遇帅比,然后错过帅比的作者希望大家能继续打鸡血!谢谢! ☆、第三十三张处方单 我人生中头一次被爸爸找谈话是小学三年级,名为《每日一刻钟》的数学练习册不小心弄丢了,但为了逃避被各种繁琐口算计算充斥的家庭作业,我侥幸地没有把这事告诉任何人,连续一周不写不交数学作业。我们不负责任反射弧超长的数学老师终于发现了不对劲,私下和我爸爸通了个电话。 那一晚,我被罚跪了整整三个小时。 之后便有过许许多多次的“谈话”,有好有坏,有教训有褒奖,父女间的情感就在这样温和又严厉的方式里完成一次又一次的签约。 但我终究遗传了父亲的犟脾气,在许多次的贬义色彩的谈话里,我都偏好一言不发的表现模式,尽管这样只会让对方更生气。 “说话!”爸爸不轻不重地拍了下桌面,带出明显的声响,是能感同身受到掌心肉微微阵痛起来的那种。 我小小地激抖一下,丝丝微微的凉意从背脊蔓延到耳根。陌生的恐惧封紧我的上下唇,却也在逼迫着我启齿,没过多久,我艰难地找回了自己的嗓音:“那个人……是姓南吗?” “你还知道啊?”老爸整个人阴沉了下去,用陡然拔高的语调添上一个形容:“你还真知道啊。”他好像不敢相信,他白天里的那些较为特殊的经历,真的是由我带来的。 “……”我竭力抑制着肩头不由自主的颤栗,无言以对。 爸爸竖起一边手臂,用掌心无力地托住腮帮子,像一把正在努力把自己撑开的破雨伞。他所有的力量似乎都随着刚刚的拍桌子动作消耗殆尽了,此刻连掀眼皮的动作,他都做得很费劲:“去去……先坐下来。” 父亲疲惫的样子让我心疼又酸楚地软化下去。我顺从地拖来墙角一把椅子,在书桌这头坐下,保持和他面对面。 “小含,我先把早上的事跟你一五一十讲一下,”老爸像被点了全部穴位一样维持着原姿,唯独哑穴幸免于难。他嘴巴一张一合,念经书一样陈述:“上午九点多,我们单位领导忽然打我们办公室座机,让我去他办公室。我就过去了,当时办公室里除了领导,窗口还站着一个拄着拐杖的老头子,头发白透了,但看起来精神头很好。我一进去,领导就介绍了一下,说这是南京军区的退休政委,南老爷子。那老头也马上自我介绍,说他叫,南晰松。” 这个名字我不陌生,我甚至清楚的记得这个名字属于南冉冉的爷爷,那个仅凭一己之私一时造成江医生悲剧婚姻的侩子手之一。 “他跟你说了什么了?”大概是有个椅子垫在我的臀部下方作支援,不会让我倏然倒下去。有一点勇气重新回到了我身体,我也敢直率地发问了。 “他说啊,没说什么,就说他孙女已经回心转意弃暗投明了,知道自己以前大错特错了,想定下性认真过日子。让我回家好好劝我女儿收心放手,说你年纪还小,什么好男孩子找不到,恳请我把他孙女婿还给他,他还有个重孙子天天在家哭着喊着要爸爸回去,可怜得不得了。” “……”跟我想得一模一样,这场交谈里,双方的语言神态我都能在脑海里生动地演绎出。白发苍苍气度庄严的老人和一脸茫然的父亲隔着道小几作左右坐,中间两杯清茶袅袅,老人在雾气后面容平静,也许还带着一点刻意的微笑,用年岁阅历沉积下来的缓慢语调,讲述出他此行的目的。他态度从容不迫,言辞神色都不带丝毫挟持,但他的职位,他的身份,他的谈吐,他的权势,让他本身就是一个威胁。 爸爸继续说着:“我当时还奇怪得很,什么前夫,什么孙女,跟我跟我家女儿又有什么关系。” 我还在沉默着,声带的发条彻底锈蚀,拧不动,更响不了。 “我就问了句,他孙女婿叫什么。他说,姓江名承淮,在省人民医院的神经内科当主任,”爸爸坐直身躯,嗓门也随之稍微提高了一点儿:“我说完了,你来说。” 严刑拷问的时刻终究还是要来,我轻轻“嗯”了一声。 “你什么时候认识这个江承淮的?” “过年之前,一月份。” “你爷爷住院那会?” “嗯。” “看来我猜对了,你跟他什么时候在一块的?” “没多久,就这个月的事。” “也就是说……事业单位考试,考省人医也是因为那个什么江承淮?” 我能清晰地嗅见爸爸问话里那些失望透底的气味,但我还是毅然决然地选择了坦诚:“是,就是为了他,我喜欢他。” 我喜欢江承淮,我就是喜欢他。 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草,大概真的抵达了父亲的濒界线和崩溃点,他的眼波一刻间变得很震动,他从转椅里遽然起身,手指激动地在书桌上摸索着什么,他很快揪到里自己最近的一本安全手册,纸页在他的掌控里,哗地掀翻到半空,直直朝我砸过来! 啪,纸张直接呼打在我嘴角脸畔,随即又掉落到脚尖,像一只猝死的白鸽。 爸爸没有扬起手臂,用一个间接的巴掌直接把下一刻扇进□,他气得高频率地发抖:“你整天在想什么啊?想什么东西?!你二十三岁了不是三岁,你这个脑瓜子里,整天到底在想什么啊?你懂自己在做什么啊?你还有脑子了啊?做之前思考过后果么?” 我僵硬地坐在原处,在他几近恶毒的控诉里急促喘着气,喉咙里吸气呼气和死憋哭腔的气体流窜声一下接一下,异常明晰:“我考虑清楚了……”我的声音充满波动:“我不是没想过后果,我觉得我可以克服的。” “克服什么?你搞得清楚情况啊?对方是什么人?年纪先不说,他是离过婚的啊,离过婚,他是离过婚的啊,”爸爸反复强调着着这个措辞,高声呵呵,把难以言喻的讥嘲拍打在我耳膜上:“你找的是个离过婚的啊?你自轻自贱不考虑自己,也烦请你考虑一下我和你妈的感受好吧?把你养这么大,就为了让你找个离过婚的男的?你能克服啊,不好意思,你爸爸妈妈克服不了。” 对待江医生的,一连串“离过婚”的看轻让我的血压直线上升,他们简直要暴动出血管和脑袋,在空气里尖锐地刺出鸣叫来了。我的脸剧烈地升着温,那些滚烫纷纷跑进我眼底,在那扎起堆来:“离过婚怎么了?对,他是离过婚,但他真的是个很好的人,他离婚是有原因的,你知道他为什么离了……” “不要说了,不想听,”爸爸横空打断我,坐回椅子,语调收缓:“我这会实在没什么心情慢慢听你讲什么长篇大论,我就一句话,你才跟那个男的谈了一个月不到,长痛不如短痛,早断掉早好。” “你在说什么东西啊?”我气得从椅子上站起来,浑身打战。 “我说什么?我让你早点跟他分手!懂了?” “我不会分的!你怎么可以这个样子,一句话都不听就妄下定论,你见过他吗?跟他讲过话吗?你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吗,就一棒子打死,你不能这个样子啊……”我讲着话,哽咽的意图越来越明显,我能感觉到有东西从我眼眶里冒出去,沿着脸颊一路下滑,最后在下巴黏上一会,才脱落开去。 “我不需要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我只想你是个正常人。”爸爸坐那,目不转睛看着我。 “我哪里不是正常人了?” “你这样还是个正常人?你看看谁家小孩子跟你一样,喜欢个离过婚有小孩的,还让自己爸爸被想都想不到的惹不起的人找上门,也不晓得明天还有没有得班上了,你和你弟就喝个西北风吧!” “我都说了他离过婚是有特殊原因的!你连给我解释的机会都没有。” “听到了吧?看到了吧?旁人有谁在意你所谓的特殊原因?谁有那个闲工夫给你解释的机会?外人眼里,你不过就是个神经不正常脑子不着调找了个离过婚的!” “你怎么能这么说?”我根本控制不住自己泪水下落的速度,它们疯了一样挂扫满全脸:“为什么要这么在意别人的看法?你根本就不为我考虑,你就是为了你的面子!” “对,我就是好面子!”老爸脸涨得通红,他双手架着椅子扶手,像是要把自己禁锢在那,才不至于拐出桌后来对我做出更大程度的肢体上的抨击:“把你养了二十多年养到这么大,你拿什么来回报我们?一直骗着瞒着我们也就拉倒了,本来多高兴你想考事业单位追求个安稳工作,这样我和你妈也放心,结果呢?你考什么事业单位啊?你因为什么考啊?你那是什么追求啊?是个成年人该做得出来的事情么?” “怎么不是成年人该做出来的事了?就因为喜欢上一个离过婚的男人?这社会上二婚的人多了去了,习|近|平也是二婚呢,谁他妈在意他二婚,人家只知道他是国家主|席!根本就没人嘲笑他二婚,反而还羡慕彭丽媛运气好旺夫脸,背后都在说他前妻不识货!” 我和爸爸进行着语调的竞赛,谁都在分贝上不甘示弱。 “你那个医生离过婚的,当上国家主席了?” “没有,但他也很优秀。” “有多优秀?主任医师?” “对!人也好得不得了,爷爷也老夸他,奶奶还说过他这个条件什么女的找不到。”我开始拙劣地架上爸爸的长辈当盾牌和砝码。 “那是因为当事人都不是他们!站着说话不腰疼!”老爸的脸色被失望和怒气折磨得有些狰狞,他手臂抬平,暴躁地指着书房门的方向:“你现在去问问,他们老两口什么反应?你就不能老老实实当个正常人,找个正常的男朋友,嫁个正常人家吗?谁要你惊天动地了,安稳点要死啊,你是不是还觉得自己的感情特美好是吧?在我看来,那是个什么玩意,多不负责任才会把你自己,把你的家里人弄成这种样子啊。” “我真的……”我吐不出一个字,我要被气疯了,气死了,心成了尖锐的坠子,抽痛得快把胸腔磨出洞来,他们根本不明白,不了解,谁都觉得我是十足的傻逼,所有人都觉得我蠢得不可理喻,就因为没人愿意听真正的理由,他们只津津乐道于表面的非同寻常,眼光肤浅心理阴暗,把别人的苦恸当茶余饭后的笑话。是啊,江医生的身份的确特殊,但我永远不可能彻底根除掉对他的感情了,它们是飞蛾,它们见到火光就要扑上去的,它们能直接穿透我的*,我根本无从阻拦。 就算满世界都是对你的非议和误解,我永远心甘情愿,接纳你。 作者有话要说:其实爸爸没有错,吴含也没有错,在这个众口铄金的社会里,想要收获一些超出常人接受范围的东西,就必然要付出相应的牺牲。 这就是现实。 晚安。 ☆、第三十四张处方单 我和父亲的交谈,或者说是争执,注定无疾而终。从书房出来,我小幅度偏了偏眼,从少量的视野缺口里回望了一眼门内的书桌。老爸就坐在那后面,漫无焦点地平视前方,一半脸藏在那只被茶叶染得绿莹莹的水杯后,他只在开局时分呷了一口,之后说过再多话也没有润过喉咙。 他的另一半脸,被射灯蕴黄的光打出深浅清晰的纹路阴影,我第一次觉得,这种无害的暖光也是会这样扎眼的。 父亲的脾气再暴烈、讲话再针锋、口沫星子跟刻薄词汇再跟开挂一样乱飞乱砸,也终究是个五十岁的老人了啊。 他是会老的啊。 这个想法很快就点在我泪腺上,轻而易举地让我又想掉眼泪了。 我回到房间,在床沿坐了一会,什么都没想,就单一地卖着呆。过去几分钟,虚掩的房门被推开,我看见吴忧探进来半个脑袋。 他的卧室离书房很近,必然能听清刚刚那出由父亲和姐姐制造出来的人工狂风和骤雨。 “姐……”他叫我。 我没吭声,仅回以平静默许的眼神。得到同意,吴忧才钻进房间,他有这个年龄、爱运动的男孩子特有的瘦削身材,轻而易举就把自己送过了门缝“一线天”。 但他没再往我这里走。 “作业写完了?”我斜着眼问他。 “没,语文还有半张讲义呢。”吴忧老老实实站那,像头被隐形栅栏紧紧圈起来的绵羊,乖巧得不像我亲弟。 “那怎么不写作业?”我换上老妈子的口吻督促他。 “就来说几句话……”我弟单手揣进裤兜里,摆出十几岁小男生独有的有点小帅气,有点小潇洒,又有点小汤姆苏加脑残的姿态:“姐,我就是来表明一下我的立场,我还是很支持你和江姐夫的,你也别太积郁成疾了,不是全世界跟你们为敌,还有小弟我在我你们摇旗呐喊。” 吴忧笑着,光把他蓝色的格子衬衣混得泛出一点儿宁静的紫。我注视着他,也跟着他抿唇笑了下,我能感受到自己的双眼顺其自然地就弯了:“行啊,也不枉我曾经给你充值过那么多次CF点。” “对嘛,我这人还是很懂得感恩和回报的。”吴忧给点日光就春回大地。 “你一个小屁孩的支持有毛用,青春期结束了?喉结还没发育完全吧?”嘴上吐槽着,我的脚尖却已经在我方阵营又增一员大将的快活里,一下下贴到地板打拍子了。 老弟胳膊肘撑门:“怎么说我吴忧也终将会取代咱们老爹成为以后的家主吧。” 我还在笑:“好——家主巨巨,家主大大,草民在此谢谢你的皇恩浩荡,福泽四方了。”这是真心实意地感谢,世界上能有几个人,会这样不计代价不虑后果不论对错地站在你这边呢。 “什么草民啊,再怎么说也是长公主吧。”我弟纠正我的措辞。 “别角色扮演了行吗,吴影帝,赶紧给我写作业去。”这小子一抬举我,我立马就得了便宜卖乖端起姐姐架子。 “姐,我真觉得你最后肯定会和江医生在一块的。”吴忧还不快滚,他在宣誓入营的戏目里演上了瘾。 “真的?”我扬着嗓子问。吴忧的话明显不是虚情假意,特不是奉承恭维,因为发自真心的祝福是能让人感受到的,就像再密闭的瓦罐,都很难挡得住浓汤的香气。 “真的。” “你怎么知道?” “第六感。” “女人的第六感才准,你们小男生的第六感比空气还空气。” “你别不信,去年期末考试我还真就预测出了自己的名次。” “17?” “嗯。” “你那是清楚地知道自己在班上什么水准。” “你看清楚好吧,我都精确到了个位数,十——七。” “那我姑且相信你一次,好了么。” “行,那我等着喝喜酒巴扎嘿。” 吴忧吊儿郎当走出房间,像匆匆而来又匆匆而去的治愈小天使,抽丝剥茧一般,把我所有不快乐不甘心团成的毛线球全扯光了。所以,再恼火再难过,我也会尽力克制,不去跟在乎的人说太狠太冷漠太锋利的话中伤他们。因为再怎么回想,他们带给我的甜美喜悦都比悲愤要多得多,深刻得多。这其中,当然也包括,家人。 洗完澡,我跟没事儿人一样,关好房门,给江医生打了个电话,不是暗搓搓地发短信而是直接拨手机,皆是爱情在给我壮胆,但它又让我贴心到懂得隐瞒,今晚和父亲的冲突我一个字都没对江医生提。我只是专一地充当一名地下情热恋中的少女,用若渴的期待问他:“江医生啊,你说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在太阳底下光明正大牵小手呢。” 他轻轻松松就拨动了我的那根控制笑容的神经,“现在就可以。” “现在是晚上,没太阳当头照。” “月亮也可以。” 我脑洞太大,旋即就一头栽进了他用26只字母小蜜蜂作业出来的甜罐头里:“噢……是不是想对我表达「你问我爱你有多深月亮代表我的心」的意思?” “差不多。”他那头有略重的合上书页的响动,大概是要和我一心一意闲扯了。 “可是月亮是晚上,深夜!都没什么人,不算光明正大。”我得寸进尺。 “《月亮代表我的心》的歌词,全都知道么?”江医生问。 “我要是说不知道,你会完整地唱给我听吗?” 江医生的笑意化开在耳边,有消融一整个数九寒冬的力量。他在这种温情的魔法里,推辞着:“我五音不全。” “真的?” “嗯,同事去KTV,医院里的文娱活动,我从不参加,”他坦率地承认,还道明缘由:“为了藏拙,怕被笑话。” “哈哈,原来江承淮也会有弱项啊。”我从心底里笑着,江医生随口讲出来的字句,都能像日光一般折射进我的巩膜,神经,大脑,用和煦轻易地降服我。 “人无完人。”他说。 “那我唱给你听,行吗。”我唱歌也不是很在行,但此刻就是很想哼出来,良辰美景,只争今夕。 “好。” “咳!那我唱了,你听着啊……”我清喉咙,贴紧手机,快速找调子进状态:“你问我爱你有多深,我爱你有几分,我的情也真,我的爱也真……”我趿着凉拖走到窗边,呼一下拉开轻飘飘的帘子。幸而南京不是太过繁华的大都市不夜天,石头城的月亮尚还健在,弯弯一抹如夜色半昧的眼。我就站在窗前,接着哼,声线压得低,低到随时能溶断在风里:“你问我爱你有多深,我爱你有几分,我的情不变,我的爱不移,月亮代表我的心……” 就让月老好好看着吧,为我印下真章:秦淮水灯流桨声,烟笼寒水月笼沙,钟山影里看楼台,江烟晚翠开,云观璧月连长夜,吟醉送年华,它们都在无声地注意着;就让六代流转的栖霞红叶,鸡鸣香火,玄武暮雨,莫愁落花,朱雀桥柳,乌衣巷燕,侠少青络马,富贵风流长都在此为我见证吧,多少王朝兴衰,南京于灿烂后黯然,而它终究无所谓繁华本身,江水千载,静静流淌着就好了——因如是,于之我,不见白日,冷月又何妨,反正它们并无区别,它们至死都会在那,一直都会在那,永生永世,不弃不离,莫失莫忘。 你问我爱你有多深,月亮代表我的心,这首经典情歌跑过近半百的时光,终是变得俗滥,口水到谁看见歌词都无法念诵只能不由唱出来, 可这就是我对你的感情啊。 ## 第二天,父母照旧去上班,一家人的神经都绷在那,早饭吃得小心翼翼,老爸第一个吃空,我尝试接他的碗去洗,他却一把抽回转而交给妈妈,典型的冷战氛围,没有尖刻怒骂,却更折磨人。 当然也更无奈。 好在没有像小说电影里一般那么狗血的被禁足,下午,我乘车去了医大,先前和季弘拐弯抹角打听过,得知江医生在二号楼402有一节《神经病学》的课程。 打算给他一个惊吓(喜)。 我来的不算早,教室里已经坐满了学生,他们大多在埋头玩手机,时不时会跟身边同学将几句话,也有少部分学神学霸什么的在煞有其事地翻教材,有几个女孩子的笑声尤其响亮和青春。 我找到一排比较靠后的位置坐下后,上课铃就响了。我像模像样地从背包里翻出一本大笔记,一支黑水笔,一支红水笔,正襟危坐。 铃声结束后,大约一分钟左右的光景,江医生如期而至,他今天穿的很清爽,浅蓝细条纹的衬衣,像一小片粼粼的海涌进了枯闷的课堂。教室里顿时安静了几度,但也没完全沉默,保持交谈的学生不在少数。过来人表示理解,这是大学课堂的通病。 江医生倒很适应和自在,目不斜视,将教案搁到讲台,就开始调试投影机,开电脑,整理麦克风,一切做得有条不紊。 来自天花板的光束水一样冲出来,将今天学习内容的PPT布画在大白荧幕上: “第八章脑血管疾病” “今天讲脑血管疾病,”他掀开PPT第二页,开门见山地复述定义,“也就是心脑血管疾病,心脏血管和脑血管的疾病统称,通俗点讲,就是所谓的‘富贵病’、‘三高症’。” 江医生的一把好声线被讲台后的耳麦扩充上数个分贝,当真端得起“低音炮”这三个字,教室里的所有耳朵都在集体受孕。 他上课似乎不怎么和学生互动,也不是什么传说中的风趣幽默风云讲师,相反还比较疏远默然,他的活动范围始终就在讲台后,与阶下众人保持距离,除却点击鼠标翻PPT的动作,便再没有太多的肢体语言和神态。 原来,我的男神也只是那种单纯的,为了讲课而讲课的,普通教授啊。 况且,我坐得这么靠后,江医生的走动范围又如此之小,他未必能发现我。 下午的关系,半节课过去,四角都有个别学生开始趴桌子上睡觉,中间地带也哄出女生细碎的窃窃私语,十有□□是在聊八卦无关上课内容,我潜意识里一直认为医学生上课都很严谨专注,现在看来,医大除了讲师跟咱们讲师一样,学生也跟咱们普通大学青年并无差别么。 因为是自家男人的课,我一反往日渣态度,听得比学霸还学霸。课程正进行到心脑血管疾病治疗方案内容,我边以记录会议的速度狂草书写着上课内容,一边适时抬头看看讲台后的江医生,赏心悦目。 大概是临近下课了,教室里浮躁的纷议声越来越响,江医生平稳低敛被挤压在里头,像一颗正要破壳的种子被泥土熙熙攘攘覆在中央,艰难地想要冒出芽儿头。 真替他打抱不平,小说里都是骗人的,说好的帅比男老师上课的话,教室都满员到挤不下连根针掉在地上都听得见呢? 江医生停止授课,叹了一下,呵息声灌在话筒里,像一阵有形的风蔓延过去,他抬高点语气的力度,却又不过于突兀和严峻:“别讲话了。” 沸腾的容器渐变着止息,教室里彻底清醒和安静下来。 咱们的老教授终于还是不堪忍受了?我不由自主挑起嘴角,停下飞一样的记录,将水笔卡到拇指、中指、无名指间随意转着,一边举高脖子抬头朝讲台方向望过去。 而就在做出这个姿势的空隙,我听见讲台上的人警告和打趣意思并存地说道:“平时怎么样我也不多计较,今天我女朋友特地来看我上课,麻烦你们给我点面子。” 火又被拧到最大,班级里登时惊讶地炸开锅,我脸颊也燃烧在这种躁动里,温度直飙烘烤值,轻易就把我粉碎了,融化了,在一片羞赧的气氛里。 江医生没刻意看向我,继续淡定从容翻PPT。 但他的学生们肯定不会放过我了,纷纷八卦地拧着脖子,用视线四处揪寻老师口中所谓的“女朋友”。 有中间段的女生按捺不住大声询问:“江老师,你的新女朋友是我们学校我们系我们班的嘛?” “不是。”江医生看了她一眼,答。 ——教室本就不大,大概只是1~2个班级的课程,日子久了,大家都相互认识,外加有同学主动缩小搜查范围,有什么陌生人在场一眼便知。 我很快被锁定。 “老师,倒数第二排那个生面孔是你女朋友吗?”前排有人问。 “对,上课效率低下,找人的效率倒是很高啊。”江医生若无其事地以褒扬小讽。 台下哄笑。 “你女朋友看起来很小啊!多大了?” 江医生答:“跟你们差不多大。” “老师居然还好老牛吃嫩草这口!” “老师,您把年轻的妹子留给我们好吗——?”有男生拖拉着语气,故作悲痛愤懑嘶嚎状。 我悄悄掀高眼皮去打探江医生,他站在讲台后,面上只是微微笑,态度伸缩自如地应付着所有学生的调侃。 别再看我了!请继续上课行吗!太羞愧,太惭愧,莫名地羞愧,仿佛被四面八方的镁光探照灯光线聚拢在中央,亮堂堂得令人心慌,这份心慌感如焚烧,简直致命。我也想故作姿态表现出平静,无畏,不放在心上,在众目睽睽之下坦然接受这个身份的桂冠和披风,威风凛凛,我就是江承淮的女朋友。 可是怎么办呢,没办法,它在我看来是多么郑重的一件事,是强压,是举足超重,是生命不能承受之计量,我被江医生堂而皇之请上台面,被他从宽阔的背脊后硬拉到身前,介绍给所有人,被所有人认知、认可和接纳。毫无疑问,它们太过唐突,猝不及防,但又是一种多么心怀坦白的呵护—— 我已不计后果得失,我已不论是非对错,只为满你所愿,给你一次光明正大,走在青天白日下。 谓予不信,有如皎日。 作者有话要说:谓予不信,有如皎日。 出自《诗经·王风·大车》 释义:如果你相信天上有太阳,你就应该相信我。 前段时间发生了很多事,让我愈发觉得没有人生,只有命运,一次次向现实妥协,幸而还有码字这个乐趣不会丢,幸而还有你们在等我。 祝,节日快乐! ☆、第三十五张处方单 下课后,班里的人陆陆续续走了,他们在出门之前多多少少会扔给我一些我和江医生一些八卦的眼神,但最终还是有素质的没有来到其中打搅。 这丁点儿的揶揄也能让我局促不安,我故作坦荡地将笔袋收进收进双肩包里,拉拉链,缩着脖子看江医生。他依旧是从容不迫的,关电脑,回身擦黑板,升起荧幕,收拾教案。我就像一只胆怯的鹌鹑,在对天鹅行钦佩羡慕的注目礼。 处理完这一切,教室里只余我和他两个人。 隔着十来排的桌椅,很好的光线像颜料一样泼进窗子,绘下明昧的笔画,在地面,在桌角,在凳子腿儿边。 江医生看过来:“下课了,还不走?”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他没有关麦,这一句问话,扩大在空荡荡的教室里,分外清晰。 我从椅子上起来,架高背包到身后,边朝他走过去:“尊师重道啊,老师不走学生怎么敢走。” 话音与我同时停落在讲台边上。 “今天怎么突然想来听我课了?”江医生走下讲台,越过我的间隙里,他拉住我的手,牵着我往门外边走。 我顺从地跟着他:“就单纯想来参观一下自家男人的另一个工作场合。” 说话过程中,我侧目瞄了他一眼,江医生也刚巧半垂着眼皮瞧我,他的瞳孔递来纯黑的心安和笑意,亘古不变。 我接着打趣:“顺便看看你手底下的漂亮女学生是不是很多。” “所以得出什么结论了?” “美女不少啊,”我在他由指腹和掌心组合而成的温房里,小幅度拱了拱拳头,像一朵不安分的花骨朵,一定要爆开来吸引关注:“你们个医科大学,美女居然比我们学校还多,感觉压力有点大。” 江医生稍微捏紧我的手,制止我的动作,他悠长地“哦”了声:“那我早些年应该去南大医学院教书。” “也没所谓了,”我摆摆没被握住的那只手:“我的就是我的,跑不掉的。” 江医生没吭声,只是五根指头又在我手上紧了一紧,短促到近乎难以捕捉,却又清晰到深入肌骨,我的心马上就在他手里开放了,千朵万朵压枝低,桃花历乱梨花香,不会再有第三人听见和获取他的回应,只是我,只有我——这是只有我才知道的,来自江医生的,心照不宣的默认。 走出教学楼,外面是大晴天,太阳暖和到四舍五入一下就可以谎称它自己是“半夏の日”,我没缘由地有点落寞,因为想起了昨晚和父亲的争吵,家里人,江医生,真的是鱼和熊掌吗? 得不到亲属支持的感情必定不会让人百分百高兴。这件事大程度上关系到江医生,但不知道为什么,我没有一点想要告诉身边人的念头。暮春的南医大幽绿浮动,大好时景,谁都不愿施造突如其来的人工霜打。 *** 之后一刻钟,江医生载着我漫无目的开车,最后停在了珠江路的一家巴黎贝甜旁边。蛋糕店,门面是橘白蓝的色彩搭配,玻璃橱窗门后站有全智贤的等身人形立牌,年初《星你》的火爆已逐渐褪尽,但女神就是女神,纸印的笑容也能让不少路人侧目纷纷。 一推门,就能嗅见店里一股甜腻,烘焙香和酸奶味的混搭品,不用尝一口舌尖都有了蜜丝丝的错觉。 “肚子饿吗?”江医生环顾四下,似乎在等我定下目的地。 “不饿,”我斜觑过去:“带我来买蛋糕的?” “来喝下午茶,”江医生走到陈列酸奶的货架前,它家自制酸奶的口味素来不多,芒果,草莓,五谷,“喝酸奶吗?你们小女孩好像都喜欢。” “现在越来越懂小女孩了嘛。”我从蒸腾的冷气里快速取出一杯五谷味。 “还是不懂,我以为你会选草莓味。”江医生说。 我解释:“草莓的太甜,芒果的太淡,五谷的刚刚好,而且粗粮养身。” “养身,”江医生说辞里有隐约笑意:“你是越来越向我靠拢了。” “一段关系里总要有一个向另一个妥协和适应的嘛,我一点也不介意当那个人,谁让我这么喜欢你呢。”大约是手中酸奶的冰凉刺激得我清醒和胆大,我大咧咧讲着情话还不知道脸红。 “我倒不这么认为,”江医生打开旁边的冷藏柜,拿出一瓶矿泉水,“两个人既然决定在一起,就应该一起相互促进变得更好,而不是彼此妥协纵容对方,或者因为一些问题就想要放弃,有些问题明明可以解决。” “你还需要变得更好吗?”我传递出去一个“噢天哪”的夸张神情:“比完美更好的是什么?有这样的形容词存在吗?你变得那么好我怎么办,我会越发觉得自己配不上你的。” “怎么会这么想,我在年纪上就处于弱势地位。”江老年人还在纠结年龄差问题。 “你难道不知道现在的年轻小姑娘都喜欢老男人么?” “为什么?” “你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 “说说看。” “老男人会照顾人啊,老男人有事业啊,老男人充满了成熟稳重的特殊光辉和魅力啊,反正各种,妹子们整天把爱大叔控大叔挂嘴边也不是没理由的。” “哦……”江医生恍然地颔首,旋即开启会照顾人模式,煞有其事问我:“那你再挑些点心吧,听了一个多小时的课,按理说会饿。” “噗,”我忍俊不禁,轻锤了下他腰侧:“你要不要这么爱演和卖萌啊。” “这不是演戏,还是卖萌什么,”江医生在我的笑容里沉寂下来,“我先前基本没谈过恋爱,情商也不算高,只能在对方有意无意的指导和要求里学习,让自己变得更好,”他看向对面摆放面包的货架:“喜欢吃什么口味?” “肉松的!”我毫不迟滞脆生生答。 江医生自己大概不会知道吧,他那些有意无意的话语才是最真实纯粹的正能量,他不会“算了”、“我就这样”、“随便你吧”、“你自己看着办”、“你要这么想我也没办法”,倘若一台电电视机出了问题,他一定是那种会去认真修理而非直接丢到垃圾场当废铁再去商场换一台的人,他就是手里的这杯酸奶,有最适度的口味,有最温润的功效,作用于你的胃,你的心,你的观念,你的人生。 你永远不会后悔从货架上取出这杯酸奶。 *** 当晚,我很老实地早早回家吃晚饭,父亲还是坚持着甩脸色的作风,我与他的冷战氛围渗透进家中每个角落,爷爷奶奶妈妈弟弟人人自危草木皆兵,连往日在饭桌上吃高兴了敢趾高气昂吧唧嘴的吴悠同志,咀嚼时都仿佛开启了静音画面。 晚饭后,我帮着老妈收拾桌子,在收到老爸碗筷的时候,他依然不留情面地避让开我的双手。 我咄咄逼人地跟过去,几乎是“抢”了过来。 老爸抬头,张大眼睛看我,显然是想参透我这一系列强势动作的意图。 我把他的碗叠罗汉一样叠进别的里面,边看着他,说:“爸,聊聊吧,我想跟你好好谈谈,行吗。” “没什么好谈的,我不会同意。”他固执得像一块不可转移的磐石。 “但我还是想跟你聊一聊,我有许多话要说,也希望你能听一听。”我努力在语气里施展出强韧的笃定感,仿佛我胸有成竹无所畏惧,可实际上我比谁都紧张啊,我才是那个等待审判的犯人,法官快点决断吧,哪怕下一秒就一枪毙命,也别给我这样一个折磨人的死缓。 我跟爸爸对视了很久,紧张让我我后背都渗出了汗,我成了一片被抛进水里的泡腾片,只能被动承受消耗自我的激烈反应。是的,从小到大,我很少和父亲明目张胆对着干,今天这种以我为主动方的对峙,更是二十多年来的首发。 大概是我稚嫩无比又故作强硬的坚持感染了他?反正到最后,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可能就分把钟,可在我看来却像一个季度一整年那么漫长,我在一片混沌焦虑的气泡里找到了父亲的应答:“行,聊聊吧。” ☆、第三十六张处方单 这一次的交谈还是在书房,只是除了父亲之外,还多了妈妈。 我们三个人各占桌子的一边,老妈给每个人斟了茶,袅袅的白气从杯子口蒸出去,在过分静谧的环境里恣意制造存在感。 “说吧,”爸爸往椅背靠了又靠,像在努力寻找一个能与身体精神协调的契合点。很快,他看向我:“小含,你妈妈正好也在这,你把事情前前后后说一下,对父母也没什么好隐瞒。” “我本来也没打算隐瞒。”我在他不知是刻意,还是无意的的凌练视线里无所适从,但还是强打起精神。 “那我们怎么到现在才知道?”爸爸问。 “我只是想找个,合适的时机,再告诉你们。”斟酌措辞让我的语速变得尤为缓慢,这次谈话至关重要,我已无法随心而动:“想潜移默化地,让你们慢慢感受到,直至接受……但是可能我还是太主观太自我了,没有考虑到其他的外因,给你们带来了不小的困扰和麻烦,真的很对不起……” “这些暂时先不提,”爸爸双手交叉在膝盖,“我就问你几个问题。” “嗯。” “那个,江医生多大了?” “三十二,虚岁。” “南京人?” “嗯,本地人,住新街口那边。” “离过婚这事儿我知道,”爸爸的神情表明他正在细思着:“听说,还有小孩?” “小孩判给他前妻了。” “为什么?” “孩子不是他的,”江医生所遭遇的那些往昔点滴,仿佛在我身上发生过一般刻骨,就那么奇怪地历历在目了,我陈述的速度也开始加快:“他和他前妻是由双方爷爷定的娃娃亲,没有任何感情,结婚之后没多久,前妻就抛下他和小孩,一个人去安徽投靠她的婚外情对象了,那时候,江医生就一个人,帮忙带小孩,还有照顾前妻的长辈。别人都说他窝囊,但在我看来,他只是一个有担当不愿正的好男人罢了。”我一直以为爱一个人都会设身处地感同身受,而现下的心绪也正印证了这个猜想。 “都说人应该先爱自己,才能爱别人,但江医生就不一样,他是那种愿意把自己排在后面,先把别人照顾到位的人,可能是性格因素,可能是家教使然,但是他真的非常好非常好,”我重复了两遍,鼻尖就那么酸涩了,连最后一个好字被打上哽咽的意味都浑然不觉:“他之前的感情生活很不好,让许多人都明里暗里对他有过异样的看法和评价,说中伤都不为过,”我竭力压抑着那些卡在喉咙里的梗塞感:“但我认为,你们还是应该去认识了解他的,不要太早盖棺定论。他的身份是比较特别,但他也是个平常人啊,他也是值得被喜欢的平常人啊。” 爸爸叹出一口气,说:“其实这两天,我去省人医访过。” “访什么?” “你可以不满我的作法,但作为一个父亲,我确实有必要去周遭查一下那个江医生的真正情况和人品,他只比我小十六岁,也是资历阅历都相当丰厚的人了,你还小,虽然快大学毕业了但终究是个学生,吃亏了可不得了,”爸爸慢慢在自己的语气表面淋上呵护备至的酱汁,撒上理所当然的佐料:“不过你也尽管放心,我悄悄去的,没惊动任何人,也不会让那个江医生发现。” “嗯。”我不知道说什么,很想问一句访下来结果怎么样,又怕太显得自己咄咄逼人。 爸爸也没有恩赐给我具体的答案,把它们藏掖在心里,只像一个旁观者清的看客一样叫我的全名:“吴含,你考虑过以后要面对的东西么。” “考虑过,但从一开始,我就没反悔过。我唯一担心的地方就是,你和妈妈,爷爷奶奶,吴悠……”不知道为什么,一想到家人会因为我不快乐我就好难过,像一柄最尖利的刀子□□了最柔软的腹地,戚戚地疼,很想遏止住强烈的,想掉眼泪的*,我的声调伴之胸口急促抽搐着,“我一想到你们也要因为我,被其他亲戚,朋友,其他什么人背后指指点点戳脊梁骨,就受不了,就感觉特别的对不起……” 我本就不是多坚强多勇敢的人,二十多年来,待我最好,为我遮风挡雨的一直就是我的家人,如今翅膀长硬了总爱往外飞,不免被荆棘扎伤,被雨滴淋湿,被烈日烘炙,我依然会毫不迟疑地回到这个熟悉老巢舔舐伤口,没有任何一个地方会比“家”还要治愈,光凝视着这个字都能有从脚底直窜颈椎骨的暖和。 “小含,”我清楚地听见了妈妈在叫我,她先前一直不吱声,此刻却利落地削断了我的话,一颗湿漉漉的东西从我眼眶坠出去,那些模糊的像素瞬间重归清明:“小含,妈妈问你一个问题,那个江医生对你好吗?有多好?” 爸爸斜眼过去:“这种问题有什么好问的,好是说出来的吗?好是这点时间就能看出来的吗?好多男的婚前对女孩子好得不得了,婚后立马原形毕露。你们女的整天就喜欢把重点放在这种问题上,一点意义都没有。” 妈妈没有反驳,继续沉默,她的性格向来隐忍。 爸爸看向我的同事,面上也收祁了刚刚针对妈妈的一丁点儿失控的烦躁。我知道,就算解释再多,他的心情暂时也不会快活得起来,他看着我说:“吴含,还有什么想说的么?” 我迟疑了片刻:“没什么了。” 爸爸隔空用手背挡了挡,黑眼圈在他眼底蜷出一团倦态的暗色:“那你去洗洗澡吧,我跟你妈有些话要单独谈谈。” “好。”我从椅子上起来,缓了一会才走出门去。人只有再下一次直立之时,才能察觉到方才曾有多少紧张焦虑,几乎能把自己压垮到腿软。 “把门关上。”到书房门口的时候,我听见爸爸这样在背后提醒。 妈妈大概是着急,也压抑了许久,安静了几秒,我带着门还剩一条缝,就听见她急匆匆对爸爸讲:“吴陵,你先别着急讲我。我问那个问题怎么了?在想啊,如果没有特别喜欢上,让吴含收收心也是有希望的。我们被人讲什么也没事,反正活再久不过百年,再说那么谁那么无聊,讲一个人闲话讲上几十年?还不就是早几年凑凑热闹么,平心而论,那个江医生的外在条件是不错,你自己不也去医院仿了么,提起来都说好都在骂他之前的老婆。他要是真心对小含好,过个一两年有了小孩子,人家羡慕嫉妒还来不及。但我也担心啊,吴含比我们小二十多岁,那个万一结婚之后就改了脸,对小含不好了,前几十年我们当家长的还可以帮忙护护,等我们哪天去世了,那没有我们的二十年,她吃亏了怎么办啊?” “你真是烦得远,”爸爸声音里是惯有的郁躁:“你这是都已经做好让吴含跟那个江医生在一起的准备呐?自作主张地太快了吧,我半个字还没答应。” “小孩子喜欢有什么办法,我是没你那么计较旁人的看法,现代人普遍没有雅量,喜欢跟风讲人好坏,有几个真正有自己思想的,管好自己的事情就够了,如果真的要处,就好好处,吴含以后过得好,比什么法子都更要打那些好事者的嘴脸。” “吴含就遗传的你的性子,自我。” “她要是自我就不会一直跟你讲对不起了,你懂不懂你自己姑娘的心啊。” “是,我不懂,因为南晰松单独找的是我,不是你。”爸爸明显是怒气涌上来了,刻薄随之而来。 “还烦丢工作的事?还是说你已经收到公司劝退的通知了?被害妄想症么?到底是谁自私啊?谁第一个想到自己啊?”老妈不由提高一度声调。 “上班难道不是为了养你们?吴悠马上中考了,万一成绩差一些,找人不要关系不要钱?”爸爸很快拎出弟弟来针对妈妈的质诘,又悄悄压低嗓门:“要是小人小物的也就算了,这次惹上了厉害的冤大头,别的人的非议是一码子事,我主要怕的是,万一对两个小孩子以后的路有影响跟耽误怎么办。” “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工作丢了还可以再找,你干嘛把什么事都想得那么差?” “因为我负责任,有理智,做好一切最坏的打算,你又不知道要来的台风多少级,草棚子当然是扎得越结实越好,我才不会像你,做事就看心情!感情用事,想到哪做到哪!”父亲又扯到我:“你自己看是不是,吴含是不是遗传的你性格?但凡她有点大脑,也不会让自己在江医生那种男的身上越陷越深现在搞成现在这种样子!” “对啊,你说的太对了,我没大脑才会跟你结了婚。” “……” 父母微小的争议轻轻松松就击溃了我,作用简直比见血封喉还要快捷,我立马就能嚼到生长在空气里的那些透明而苦楚的果实,家人因为我内讧不断,我因为家人质疑自己,却又因为江医生所带来的正能量重归笃定,三番五次,循环往复,一波三折大起大落的情绪不停折磨着,耗损着元气和精力,让我却没有太多的力量和勇气战斗下去了,但我又不甘心马上就去认领这段似是而非的失败,就因为它还没有足够残忍地扳下现实的枪杆,它还没一击致命,所以我依旧心存侥幸,还不想舍弃,我徘徊在十字路口,红灯灭了又亮,绿灯明了又昧,我就迟疑着,心急如烧,不知道该选择哪条路。 左,还是右? 智力问答节目进行到最关键的环节,不得已而为之,我只能去求助场外亲友了。我从裤兜里拉出手机,编辑短信:“江医生,你好,我也不想跟你讲这些负能量给你添加更多压力的,我自以为是地以为我能处理好,但实际上根本不行。南冉冉的爷爷去找过我爸爸了,说了我和你的事情,大概还加入了一些个人主观色彩,我父亲听闻之后很生气,一方面是因为我欺瞒他没有及时告诉他,另一方是是他害怕自己的工作会因此丢失,担心这件事对家庭的未来会造成一些负面的影响,因为我,家里现在也是一团乱,我真的没办法了,实在没办法才来告诉你这些的,对不起。” 心里掀起狂风巨浪,我一边编辑内容一边接连不断地抹眼泪,手指已经沾上水的关系都无法准确地感应和触屏,只得一遍遍胡乱在衣摆上擦拭,它们就如同一个行走在瓢泼大雨间,正跌跌撞撞搜寻避风港的可怜虫,落汤鸡。 就这样反反复复,我也没看错别字,就匆忙按下发送键。 发送成功,我徐徐松出一口气,顺着走廊朝自己的房间走过去。 沿路,手机在我掌心震了震,我驻足,按亮了手机去看屏幕,他第一次回我短信这么快,我也是刚刚知道江医生也可以快速打字的: “吴含,很高兴你能告诉我这些,这些事情本就应该是由我来负责的。你只需要专注当前,好好复试,好好毕业。我会尽快安排时间和你父母见一面,看看有什么可以帮忙的地方,去尽量减少他们的忧虑。小姑娘,别担心,也别着急,以后你的亲人也是我的亲人,工作丢了我来养。去洗洗脸,不要再哭了,我就在这。” 作者有话要说:说件事,为了对尚在追文的妹子表达感谢和歉意,作者准备大放血,这章下面留言的,每人送一个100点的红包, 300软妹币上限 就当是这段时间断更的精神损失费,钱很少,但也是鄙人的一片心意, 不管怎么说,很长一阵子因为各种现实问题缓更是我的不对,也为我的一些对于催更读者的吐槽感到抱歉, 对不起,诸位。 (切记,要红包的评论不要打分!不然我会被发牌有刷分嫌疑的= =) ☆、第三十七张处方单 翌日下午,我接到了江医生的电话。 他说的内容很平常,就像是普通情侣亦或是平凡夫妻间的对话,晚上有药代请他和同事一家去吃自助餐,问我要不要一起过去,不想去也没关系。他询问的方式也很温和,不是那种迫使人愧疚心虚的假仁义,而是哪怕对方不同意也一样理所当然的宽容。 我自然是答应,经过昨晚舌战父母那一役,我仿佛很久没见到江医生了一样,只眼巴巴等他来联系我,这之中的每一分钟,都是六十个小时。 趁着爸妈还不曾下班,我简单打扮了一番,贼手贼脚逃出家门。在没有完全得到家人认可前,我依然是偷鸡摸狗的朱丽叶,只能灰溜溜地披着夜幕,去私会情郎。 快到小区门口的时候,衣服兜里的手机震了,是江医生打来的,他告诉我他快到我们小区门口了,让我出门。 我说:“我已经在小区门口了,都不用你等。”等你也无所谓,你不来,我不走。我在心里补充,对仗工整,平仄有韵,恋爱期的女孩子大概都是临时职业诗人。 小区周遭的傍晚变得异常热闹,各种晚茶摊子都大张旗鼓在路口亮相,撇开了城管白日里的火眼金睛,连吆喝都更为响亮透彻。 天空已经半暗了,地面却没有因此没落,米糕、笼包、烧烤的香气被灯火涂上油彩,仍旧在可见的视野里明亮流动着。 江医生的车就这样,劈开了深蓝和橘黄的模糊交界,清晰地出现在我跟前。 他的视线从方向盘抽离,跳脱出车窗,跑进我眼底的一霎,我真的,真的有一种像是好久没有和他见过的隔世感。他拉长上身,替我打开了副驾的门。 我就这么顺势地坐了上去,带上门,江医生的手没有急于握回方向盘,而是轻轻握住了我的手,就在我刚好要去拉出安全带的前一刻。 像是突然被一捧温暖的热水浇满手背,余温又始终不散一样,江医生的嗓音赶着这趟余温洒进我耳朵里:“小姑娘啊,别总想着这些事,这些都不是多严重的事,也不是你们年轻人应该面对的事。你就踏踏实实地,但自己这个年纪的人,做这个年纪该做的事,像现在一样,去吃吃好吃的,买喜欢的东西,每天无忧无虑笑眯眯的,这样就够了。” 他不徐不疾,依旧是一派老师安慰学生长辈抚慰晚辈,倚老卖老的态势。 说话的途中,江医生就单手握着我的手,力道刚刚好,能让我知道他不会轻易松懈,但也不过于严密紧实,不见天日。 我笑,让他安心:“我真的没什么,你放心,看见你心情就完全好了。” “这样最好不过了,”江医生停顿了一秒,又如同真的老年人那样絮絮叨叨,重复起跟之前差不多的说辞:“吴含,你真的不用去多想,吃好睡好就行了。事出突然,我没办法马上就替你解决,但会尽快。” “真的没没关系了——”我拉成尾音,并叫出他的名字以表郑重和真挚:“江承淮啊,我真的没事了。” “嗯,我不太会安慰人,可能罗嗦了一些。”江医生微笑自嘲着,可爱极了。 “你能在这就很好了。”我轻轻回,松开交织的手,腾出全部的双臂拥抱住他的手肘,往他肩头斜靠过去。 这里藏着一个甜美而欣慰的支点,能让我无所畏惧,敢于撬动全世界。 江医生不再出声,也不忙于开车,只是抬高搭在方向盘的另一只手,在半空拐了个弯,来摸了摸我的头,他的动作温柔成外面虚幻的光,鱼一样淋着影子,从我额头一下,一下,接一下地,游过去。 我们比谁都明白每一刻都会过去,我们也比谁都能体会到,这一刻就是过不去。未来也许会很好,但那不是现在,你我都知道。 所以谢谢你,江医生,你情商一点都不低,你的出现,你的主动,你的敢作敢当,都是举世无敌的最强安慰,你从不说“会好的”,你只会表现出“我还在”,而这正是我最需要的。 **** 聚集的地方赤坂亭,德基七楼,主要就是日本料理。这边消费挺贵的,一般人请客才会来,自己花钱的可能性不大。 江医生的同事一家和药代已经在这里等了,同事君不是别人,正是那个热衷于调侃我的家伙。 他一家三口,有个女儿,头发短短的,看上去约莫三岁大。瞳孔是小孩子特有的黑亮澄澈,排挤掉眼白,占据了眼眶的大部分,她肉乎乎的小手紧紧勒着自己父亲的一根食指。 “江叔叔!”一看到我们这边,她就奶声奶气唤。 江医生牵着我,加快脚步走过去,揉了揉小女孩毛茸茸的脑袋。从我的角度,能看到他的眼睛在镜片后弯出喜欢的弯度。 那位恶趣味地同事百年如一日地不放弃调侃我们的机会,甩甩和他女儿交握的那只手,示意她抬头望我:“来来,叫姐姐。” “姐姐!”小孩子很听话,娃娃音叫得人心里都像是搅了糖,甜腻腻的。 ……姐姐……江医生可是叔叔啊……我有些尴尬,左右为难,不知是该应还是不该应,只好偷偷拿余光瞄江医生,他面上只浮着淡淡的微笑,一片坦荡,像什么都不能动摇他的情绪一般。 “姐姐不理你,怎么办呢?再叫啊,叫大声点!”那男同事真讨厌,还继续鼓劲。 “姐姐——!”小家伙这一嗓子,声贯云霄。 “哎。”我拨了拨刘海,还是应了……实在不忍心让小豆丁失望。 “哈哈,叫得好啊,妙啊。”那同事笑道,他的妻子在一旁静悄悄瞧着,掩着嘴,忍俊不禁。 药代是个剃小平头的男人,四十多岁的样子,他大概不忍心看江大医师被如此“年龄欺凌”下去了,蹲□,用普通话同那小女孩交流:“星星啊,叔叔告诉你,江叔叔可是这个姐姐的男朋友哦。” “男朋友?” “就跟你爸爸妈妈一样,是平等的,爸爸对应的是妈妈,那这位姐姐对应的是什么呢?” “爸爸……妈妈……姐姐……姐姐……”小女孩扒着手指细细凝思,不时抬头看看我,又看看江医生,半晌才灵机一动:“啊,姐姐对应的是哥哥啊!是哥哥吗?” “对了,那江叔叔就不应该是江叔叔了,对不对,那他应该是什么呢?” “唔,”小女孩的双眼因为一些新发现变得亮晶晶的:“是哥哥啊!” “对对对,就是哥哥,”药代大叔满意地直起身,挑衅地看向男同事,继而又捏捏小女孩肉乎乎的脸颊:“是爸爸老,还是哥哥老啊?” “当然是爸爸老啦,爸爸比哥哥大一辈啊。” 男同事露出又气又笑的神情:“这小叛徒,江承淮都三十多岁了,跟爸爸差不多大,还叫他叔叔呐?” “可是他是姐姐的男朋友呀,”小孩子的脑容量都是有限的,有些绕不过弯,短期内只能活在药代大叔给她构建的世界观和逻辑关系里面了:“妈妈的男朋友是爸爸,姐姐的男朋友不是哥哥吗?” 江医生终于忍不住笑出了声,宛若爽朗而干燥的山风,他笑意不减说:“李延,我现在跟着小姑娘沾光,直接比你年轻了一个辈分。” 他说话的同时,指腹还在我手上紧了紧,他很快活,也想把这种快活传递给我,我应该是感应到了吧,因为我的心,此刻,就像咬到了派里的菠萝酱。 被叫做李延的同事气泻下来,一脸“算了”:“小孩子么,不懂事,你不要太得意。” “我当然不会得意,大人都会撒谎,小孩子才讲真话,我只是在接受事实。”江医生波澜不惊地回应着,但旁人都能听得见他语气里有一缕泄露出来的细小得意,藏都藏不住。 不知道为什么,我就跟着高兴得意了起来,也许要比江医生的那份高兴得意多上百倍千倍,打从心底里的欢喜,泉眼一样汩汩翻涌出来,怎么堵也堵不上,只能任凭它们在血管脉络的溪涧里奔流。 王小波给李银河写过一句话,你是我孩子气的神。大抵形容的就是这样的一秒钟吧,唯有在这个人面前,你才能放下所有伪装,丢掉所有因阅历锻炼出来的圆滑世故,你回归纯真,心中不再所有防备,纯粹到剔透,轻易能满足,轻易被感动,世界在你眼中绚烂又快乐。 只要你想笑,你就能笑了。 **** 晚饭途中,江医生和李医生一直交谈甚欢,李医生似乎好酒,一杯接一杯地喝着,而那个中年药代一直殷切地去取来一大盘的新美味,刺身,烤牛肉,烤鱼,大明虾,甜虾寿司,赤坂亭卷,焦糖布丁,水果沙拉。 药代第三次离席的时候,我细声细气问江医生:“药代是不是要讨好你们才能赚钱啊?” 江医生但笑不语,倒是桌子对面的李医生夹起鱼片蘸起一丁点儿芥末,左右晃筷子摆成“不不不”的姿态,半开玩笑地回答我:“哪有,我们学医的很苦逼的喔,操着卖白|粉的心,拿着卖白菜的工资,外面都说医生赚得多,哪里多,每个月一半工资还是跟药代拿的。” “真的吗?”我偏脸看向身边的江医生。 他煞有其事地点了下头。 “所以啊,小妹子,”李医生嚼完嘴里的刺身,咽下去,才将话补完:“喜欢医生哪里好?正经工作?看上去光明磊落,其实也挺苦逼的,也要走一些暗地里的旁门歪道。你家老江,过两年还要再往上考职称,以后你啊,独守空闺的日子还多了去了。” “李医生,哪有你这样拆台的。”李医生的妻子也轻轻埋怨他了。 李医生举杯,呷了口酒,他明显有些喝高了,语调也变得轻浮:“江主任不是说了吗,大人才会撒谎,那我也不撒谎,告诉吴含,这就是现实,她都还没毕业,懂什么,”李医生喋喋不休,眼神却始终抓着我不放,他的瞳孔有醉意的朦胧,又糅杂着警示的清明:“我和江承淮做了七八年同事,也算是好哥们,他这么些年被人背后戳脊梁骨戳得还少么,前妻……南冉冉,我们也不多说了,现在又来一个你啊,年龄相差这么大,医院里学校里大家都知道了,又是新一轮的戳脊梁骨……你以为找个年轻小姑娘就人人称羡了?老江就压力不大了?哪有啊,谁见得你好呢,三十一岁就当上副高,谁不说你坏话,”他虽然看着我,口吻却像是在与江医生对话:“哪怕你待人接物得再好,表现得再仁善,人家还说你装呢,谁见得你好啊……” “行了啊,别说了,再说就说多了啊!”李医生的老婆往李医生嘴巴里塞了一块牛肉,硬是要堵住他的话头。 李医生一下就吐掉那块牛肉,让它滚落回桌布上,他撑着颧骨,在脸颊边挤出一团扭曲的肉,他又把视线移到我这里:“你喜欢他呢,是啊,知道你喜欢他呢,你喜欢他也是在害他啊,你自己不知道吗……” 不知为何,他的话让我的两颊烈火燎原般滚烫起来,像被高烧病毒突发袭击,连阻拦的空档都没有。 我握筷子的手却遭遇着冷空气,姿态逐渐冰冻和僵化,一动也不能动。 此时此刻,我的脸可能比喝醉酒的李医生还要红,是一尾即将煮熟的,根本不知所措的虾。 更不能跳不出这个铺天盖地压下来的名为尴尬和不安的锅子,开水沸腾在我身侧,我只能被迫接受 大概察觉到我强烈的情绪,李医生挑着唇一笑,换了只手撑腮,看往他夫人的方位,重回自言自语状态:“我也搞不懂了,江承淮这么个挑不出差错的人,就不能舒服一天过日子啊!遇到的尽是些什么人啊……” 就在此刻,一簇透明的液体自我左侧窜出,径直拍砸在李医生的脸心,碎成满脸熠熠的流光。 李医生忽然就惊醒一般,猛激灵了一下。 我被惊得心悸不止,侧头去找冲突源,是江医生,他慢悠悠搁下已是空荡荡的水杯,脸色也随之慢慢沉下,好像太阳下被晒出细微轻响的道路,一种黑色的柏油正在血管里缓慢蒸发。 作者有话要说:跟大家说声抱歉,我这大半年里三次元实在是太忙了OTZ,一件一件的烦心事接踵而至,就耽误二次元文章的更新了。不过也有一些比较好的消息,就是我跟现实中一位认识的医生大大也快要结婚了,可能就在明年上半年,目前在装修新房,双方父母也不怎么管的,装修的事情全交给我们自己处理了= =所以现实中也蛮忙的,老要跑建材家居市场什么的。 但是!《神经病》这篇文老拖着不是办法,我心里也过意不去,决定还是回来更新比较好,但日更真的是力不从心_(:з」∠)_,我是这样打算的: 一周更两章,直到完结,这样行吗……? 日更的话,臣妾真的做不到呀,一是确实抽不出什么时间,二就是这文走的细腻文艺流,对文字斟酌和心理描写的要求比较高,我码字有强迫症,不想写出无质量可言的快餐章……而且有时候晚上经常有事耽搁…… 《神经病》这篇文,大约还有八万字,底下还有一个大情节和大*才会完结,我也想好好把它写出来,不想浪费男女主这样的设定和故事本身。 所以,跟还在等这本小说的妹子说声对不起。 从下周开始,我应该会保持一周两更的频率直到完结,可能就在周一到周六这几天之间随机更两章,你们如果还愿意追的,每周日晚上过来刷新一下这篇文就可以了。 最后,谢谢大家, 以上。 上章写的太垃圾了,我做了点小修改,可看可不看 ☆、第三十八张处方单 像按下了休止符,餐桌上沉钝了十几秒,此间没有任何人发出声音,江医生慢吞吞收回手,搁下杯子,重新执箸,吃自己餐盘里的一小块鱼片。 他从始至终,都是不动声色的。 桌子中央隔着的仿佛不是佳肴珍馐,而是一块黑色的巨大磐石,硬生生阻隔掉我们与对面人。 第一个开口的是李医生的女儿,她的童音清脆鲜亮,像在乌压压的石块表面甩上了一抹奶白的涂料:“哈哈哈爸爸被江叔叔浇水啦!” 到底是小孩,什么都不懂。我从心底里感激小精灵的魔法解冻术,一句话溶解僵局。 李医生彻底醒了,他急促地眨了好几下双目,稀释着那些强势跑进眼镜的清水,过了会,才红这样看向江医生:“承淮,刚才真是对不住了,酒喝多了,你也知道,我每次喝上头了自己说什么自己也不知道。” 李医生的妻子也跟他致歉:“老江,李延他酒品烂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你就别在意了,都是无心之言。” 江医生依旧没有回应。 很少能见到他发这么大的火,产生这样大的冲突,生出这样极端的冲突,不知为什么,我一点都没有“天道好轮回”的报应快感,只希望眼下这些尴尬、难堪、无言快一点、再快一点地过去,我也赶忙劝他:“江医生,你别生气,我都忘了刚才李医生说过什么了。” 我是真的忘了刚刚李医生说了些什么,被江医生那一泼刺激了下,我的大脑暂时性地失忆了,失灵了,努力了也回想不起来。 “开开心心出来吃顿饭,别闹得不愉快,都不是有意的。”我继续说。 江医生停下筷子,九十度角把它们扣在盘子中央,像是要依靠于此才能强撑起肩头的力量,紧接着,他长舒出一口气,将一旁没人动过筷子的小碟子递到我面前,“嗯,吃吧。” 小碟子里盛着烤鳕鱼,黑纹底,白鱼肉,有滋滋往外冒得腥鲜气。 如果是我,我会怎么样,如果有人在我面前这样语无伦次,颠三倒四地诋毁江医生,我会怎么样呢? 一定是只会无措地辩解着吧,只会歇斯底里地从思维书架上撤下所有的《汉语词典》、《成语大全》and so on,翻阅处一切溢美之辞,只为了向别人解释他,他是个好人,为什么你们要这样误会他呢。但我错了,不愿意听的人永远都左耳进右耳出,他们只接受自己想听的,可以方便他们指责,嘲弄,刻薄,让古怪的眼色聚焦到你脸上。 人都一样。 回家路上,我心情莫名轻快了许多。像上了一课,整个人神清气爽通达明了,来自于江医生这样人畜无害男士的教导。 有的时候,面对根本无道理无缘由的挖苦,你不要企图去解释,你只需要做的是,把手边的水泼到他脸上。 道不同不相为谋,不必向他人求证什么,做好自己,就够了。 **** 这一次约会回去后,原本屈藏于我家地底下的那些暗流涌动忽然之间就止息了,父母不再提反对的话语,一如往常地生活,我出门不用报备,每一次约会皆是睁只眼闭只眼。甚至有一次,吃过晚饭,全家人集结在客厅沙发上看家庭剧的途中,老爸莫名问爷爷,什么时候去江主任那复查下,也不知是有意图,还是下意识。 五月初,导师在QQ群里狂刷三条通知,召唤我们这群小炮子可以回学校跟他面对面亲密接触修改论文了,妈个叽啊……光是想想就心力交瘁,我收拾行囊,做好重回326革命基地,与其他三位战友激情会师的准备。 回学校的前一天,我接到一通电话,来自一个很久未曾联系过的熟人。 **** 张思敏是第一个到校的,我第二个,康乔第三,天秤座的黄亦优还在深圳的大地上狂刷携程,纠结着返校日期,并且想要抢拍下最便宜的返程机票。 寝室勉强算是第二个家,临近毕业,见到室友的感觉更是开心又难过,因为彼此心知肚明,我的朋友啊,也许这将是我们最后一次碰面,最后一次挤进小小的打印店,最后一次在停电的深夜朝着同样黑黢黢的对面楼层失声尖叫,最后一次对彼此的烂桃花少女心佯作嘲笑和呕吐,最后一次在水果铺里共同买下一个大西瓜切两半你一半我一半,最后一次扎堆在食堂的四人桌上吃大碗大碗的麻辣烫,没有人会缺席,面对面都是热气氤氲之后青春的脸。 从今往后,各奔东西,再难聚首。 毕业前的伤怀,很难免地,越来越近。 当然,更令人伤怀的还是搞定论文这件事,第二次被导师残酷打回的时候,我不禁像*中的L一样蹲在椅子上面朝电脑寒冬腊月。 “你在干嘛?”康乔拎着三份外卖踹开了寝室的门,她总喜欢以这种粗暴的方式登场。 “他妈的我的论文又被导师退回来了啊,他说我举得例子太旧太俗,没什么看头,他们这些搞文学的是不是都要这么阳春白雪,他们就不能下里巴人深入人民群众一下吗?我就看过顶多二十年书,而且这二十年中的前五年还在翻阅脑残幼儿读本两只老虎跑得快,他非得用他看过六十年书的知识量和阅读量来要求我吗?他以为我是萧红庐隐张爱玲啊。”我抓起桌上一把硬币,扭过头,从椅背上探出一只手,去换取康乔手中那些冒出鲜香气息的源头:“我的番茄牛腩,谢谢。” “咦,有的人怎么直接交了初稿就定稿了呢?有的人怎么马上就找到辣么好的实习单位了呢?咦,都是同样的大脑、肌骨和血液构造,为什么人和人之间的差别辣么大呢?”康乔把我的那份外卖交给我后,就故意“L,N”不分,阴阳怪气地讲着话,其间她还很欠抽地扭回了自己的桌椅。 毫无疑问,康乔是我们宿舍的顶级学霸,她的奖学金兑换成一元银币的话连起来能绕宿舍楼三圈。 她闷头学习的时间并不多,但只要是在学习,她都比别人更专注更刻苦。 她的人缘也很好。 比如南医大那个八竿子打不到一块的季弘,她就那么神奇地跟他熟识了。 对了,季弘,说起季弘,前几天那个忽然打电话给我很久没联系的熟人,就是他。 “哦,对了,吴含,我差点忘了一件事,”康乔一边拆着便利袋,一边紧盯着电脑屏幕上正在启动的W7程序,说:“季弘上次在QQ上,给我发了个帖子。” 季弘的八卦程度当真超出了我对于男性的认知范畴,我无力地向前伸了下脖子,又旋即收回:“是南医论坛上那个八江医生的那个帖子吗?他打电话告诉我了。” “哪有,干嘛这么低调,那明明是八你的帖子,”康乔跑去洗手池边冲汤匙,她依旧欠抽的语气含混在哗哗水响里:“你现在可是南医名人,吴含大大,可以在毕业前给我一个签名加唇印么?” 她说完还叼着三分之一勺子含情脉脉望过来。 我揉了揉刘海:“可以,一百块钱一个笔画。” “夭寿啊你去抢吧你,”康乔坐回自己桌前,操纵起鼠标:“原来那帖子你看过了啊。” “没,我没看。”我矢口否认。 是的,我没看,尽管那天季弘一本正经地告诉了我那个帖子的存在,并且反反复复,如同不敢相信不愿接受一般质询我,你真的和江老师在一起了啊?不是吧?你真的跟江老师在谈恋爱?他的每一句疑问句式下面都饱含着另一层惊诧的“我的天哪”“oh my god”。 季弘是个确切的典例,我和江医生,这样的男女关系,真的不能为大多数人所接受。 所以我不敢点开那个帖子,甚至连搜索的勇气都鲜有,我能马上脑补跟帖里那些尖酸的扒皮和回复,不能再让无关紧要的负能量影响自己,让自己变得三心二意,让自己再一次动摇和羸弱。 但这会,我突然想看看了。 挖完饭盒里的牛腩饭,我给康乔发了一条QQ消息:你把那帖子发给我看看吧。 不知道康乔是不是没注意通知栏,过了两三分钟,她才回复给我网址。 南医大的论坛,金陵杏园,名为《你们知道我们学校某知名离异男老师又交往了一个小女友吗》帖子被陌生的知情人发在可以随意灌水的那个贴吧版块里,施以足够惊爆眼球的标题赚取点击率和回复人数,每一个跟帖者都伪装在马甲下,没人知道你是谁,你可以极端,偏激,蛮不讲理,污言秽语,把手伸到别人的私生活里尽情评价和搅混。 做足心理准备,我点开QQ对话框里那个网址。 果不其然,前一页基本都是在八江医生的前妻,江医生的婚姻,江医生的家世,八我的学校,我的年龄,我的长相,各种,其中自然不乏一些刻薄言辞。 直到我看到第二页,有个叫做“徐志摩徐自摸”的ID发了这样一段话: “男的吧,已经离婚,女的吧,也要毕业待嫁,有什么不能接受的?你们这群人为什么不能祝福他们,我带个头,希望我们江教授和那个南大妹子白头偕老早生贵子永远幸福!!!!!!” 句末还不忘用好几个感叹号渲染情绪,平添气势。 我不停歇地刮着鼠标滚轮,页面飞速下滑着,在接下来的许多层楼里,更多的人都开始回应这位“徐志摩自摸”,一道祝福江医生。 “对啊,干嘛不祝福,希望江老师这次遇到的妹子是个好妹子。” “不知道那姑娘能不能看到这个帖子,江教授在前妻身上受过不少苦,你要替我们好好爱他。” “看完第一页我整个人都不好了,还好上面那个徐志摩同学过来扭转局势重塑正确三观,我上过江老师的一次公选课,作为男人,我认为他长得是挺帅的,就是讲课也没太大意思,不过,还是祝福,希望老师今后越来越好。而立之年事业有成,左抱豪车,右拥年轻妹子,您是我们苦逼医学生学习的榜样。” …… 页面上的字迹愈发模糊,那些宋体字连成一片,像是生生不息的鱼一样游动在我盈满水滴的视野里,一点疲惫惧怕都没有了,就是想掉眼泪,泫然欲泣,这些温热的感动就从我脸颊的皮肤表面径自贯穿到我的身体里,它们太剧烈了,也太珍贵,我坐在椅子上一动也不敢动,我怕一动就会打散它们,就是它们,让一切格格不入都变得合情合理,让所有自卑怯懦都变得信心满满。我曾经以为我已经想明白,已经抵达江医生的高度,漠视流言,不闻蜚语,更不需要别人的认同,但我发现,只有这些到来的时候,我才会发现,其实我比任何一刻,任何一秒,都更需要他人的善意和理解。 真的谢谢。谢谢。 我抽出桌边的纸巾,擦干净两边的眼泪,再一次去看康乔,碰巧她也正侧着上身,在看我。 我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 康乔立马抬臂,在半空比划出“阻止”的姿态,才一脸鸣鸣自得,说:“我知道你这会急不可耐地想要感谢我,真的不用了,也不用叫我徐志摩,我的名字是红领巾。” 作者有话要说:这周忙忙忙!今天才空出时间来更新,本周第二更在明天 谢谢还在等我的妹子,真的谢谢!谢谢! ☆、第三十九张处方单 在寝室没日没夜地宅了两天后,我终于双手供着一只U盘卑躬屈膝地走出寝牢,U盘里存的是导师巨巨亲笔审批和认可下来的论文定稿,我打算将它带去复印室化抽象为具体,嗅取千辛万苦才有资格换来的纸印油墨香。 康乔与我同行。 今天是五月十号,说暮春都不为过。但南京的春天总是特别短暂,空气里微醺的燥热和着香樟味儿打进鼻子里,让人隐约能察觉到夏天的火气。有光着大白腿的女孩子在前方妙曼行走,篮球场上好几个瘦弱的男生都打起赤膊,生怕别人不知道他是一只热成狗的白斩鸡。甚至于我身边的康乔,她也很飒爽地穿上短袖,闷了一个冬天的胳膊在阳光里明晃晃的,白得有些扎眼。 “还有一个月,我们就要离开这了!”我平直地看着前方,说,“军训的时候,我们也在这条路上走过正步,对吧?那会才是一零年,那会觉得军训的日子真心难熬啊,不过二十天,都像看不到尽头一样。现在再看看,四年大学也不过如此,三白六十五天乘以四啊,不过眨了下眼。” “你以为呢,”康乔在太阳里眯了眯眼:“我们要毕业了,”她陡然拍了拍我肩膀,话锋也随着这个动作一转:“不过我们俩还好啊,至少我们俩都在南京,夜深人静的话,开个大喇叭就可以隔空喊话。” 也对,我没回答,只不由自主地点了下头,是庆幸和珍惜的表达。 打印店里的学生一如既往地多,大家像一群等着排队进宫的秀女一样急不可耐地期待着电脑国王和复印机皇上临幸到自己头上,在等候空暇里,我无聊地翻出手机,给江医生发了条微信。 微信是我上周教他注册的,理由是可以省钱。 但我也因此发现了一件更不可思议的事,就是江医生的手机,居然都没!有!开!网!他对此的解释很是纯粹很简单,他不需要。 “我爸都有微信!我爸还会用UC浏览器看新闻!在手机上斗地主!我爸比你大二十岁!”我一边吐槽着,一边不厌10086其烦地替他把流量包开了。 等把微信所有功能一五一十向他讲解过一遍后,我总结陈词:“你很快就会觉得自己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 “我靠,你这是在玩火你知道吗?新世界的大门?新世界的名字叫约炮OnLine吗?”这是康乔得知此事后对我的吐槽。 “我特地没教给他摇一摇,附近的人,和漂流瓶,”我得意地捏了捏下巴,哪怕知道这只是一个可笑的小聪明。 “江医生不是傻子好吧,人家可是高学历学霸!而且男人对于这些能结识陌生异性的东西就跟狗闻到肉一样敏感,千里迢迢开外也能马上抄近道摇着尾巴蹦跶过去。” “放心吧,三甲医院那么忙,他哪有时间钻研微信,一天手机拿出来的次数都寥寥可数吧。” 就是这么相信他啊,他是那么正直的人,那么好的人,他跟别人不一样,他可是我喜欢的人啊。 “还有一个月就要毕业了,我就不是学生了。”复印室喧闹依旧,我努力在微信的对话框里劈开一小片宁静的断层,编辑信息,按下发送。 对面人的微信名字,也如他的着装,他的思维,他一整个人一般简明,单单一个“江”字,他的姓。 江医生大概在值班,不是很忙,在可预见的老年人打字时长内回给我消息:“这么喜欢当学生的话,当初应该学医,活到老,学到老,修到老,考到老。” 医学生的自嘲式冷幽默让我控制不住地抿唇笑,接着发给他:“等我成了社会人,我跟你就越来越接近了,代沟也会越来越少。” “未必是件好事,一个人最好的时候,大概就是在学生时期。”他回,我几乎能联想出他一板一眼敲出这句话的模样。 “你毕业的时候心里难过吗?” “刚毕业的时候,医学生的就业起薪只有八百,说不难过有些虚伪。” “哈哈哈哈,你能不要一直吐槽自己的职业有多苦逼吗?我们中文生也好不到哪里去。” “你下午有事吗?”江医生冷不丁问。 “没有。”我回道。 “我下午有假,去你学校看看你。” “嗯,好。” 我把手机重新揣回口袋,队列轮到我们的时候,康乔左牵黄右擎苍英勇地霸占下两台电脑,供我和她打印论文。我坐□,插U盘,凝视它链接上主机,根本就是无可奈何的,要离开这里,要去崭新的地方,要去更大的天地,整整四年,说不上盛大浩淼,但也有足够的热泪欢笑,最后也只不过被浓缩和总结在一颗指甲盖大小的移动磁盘里。 防不设防地,缩印到只有35%的小抄慢慢长大,最终固定成黑体三号“毕业论文”的字样,它们无所顾忌地显现在液晶屏上,清晰高调地仿佛要让在场所有人给予见证—— 我们的这个时代, 结束了。 是骄傲的,又是落寞的。 **** 下午三点,我在学校大门口接到了江医生,他白衬衣黑长裤,气质斯文得如同一个赶时间来上通选课的年轻教师。 我第一时间凑上去把臂言欢,对着“南京大学”四个鎏金字大秀恩爱。 江医生就任由我搂着他一边手臂,阳光洒在他两片睫毛上,有一些就从间隙漏进他眼底,和成绵软的笑意。他的两片眼镜的影子落在他脸上,有一点泛黄,就像经历岁月洗涤的纸张。 温和得几近不现实。 “今天为什么想来这?”我一眨不眨看着他的侧脸,问。 “担心小姑娘要毕业了心里想不开,过来陪陪她。”江医生很淡地笑着。 “也没有想不开吧,只是还没做好准备呢,突然就这么来了,有点招架不住。”我说。 “其实很正常,就和人会出生,会结婚,会繁衍后代一样,离开校园也是不可避免的,我毕业的时候,也有前途渺茫的感觉,后来在工作上慢慢找准方向,步入正轨,就还好了,”他平铺直叙,如同在说一件同自己不相关的事:“当然,我的婚姻,并不是那么顺利的。” “那感情呢?”江医生胸襟开阔,我又不自觉地回归小女生情怀,硬要和他的那些过往争个你死我活,女人真是与生俱来的作:“我算是那个正轨吗?” “不算吧,你是意料之外了。”江医生答得很认真。 “是吗?” “我没想过会碰到这么年轻的女孩子,想都没想过。”他说这话的时候,向我看了过来。 像被猎枪镜头揪住的麋鹿,我飞速别开眼,那一击必中的情愫应该就是害羞,我望着一栋被爬山虎叶片织满的建筑,慢慢启齿:“江医生……其实跟我在一起,你还是挺困扰的吧。你家里人,你同事,你的学生,看你的眼光还是会微妙吧。” “不困扰,你比我预想的要懂事。”江医生选择性忽视了后面一句话。 “唉……”我忽然就想叹气了,就想叫他,轻轻地叫一声,光是这三个字,就如同在嚼碎温柔让它缱绻在唇齿:“江医生。” “嗯。” “没什么,就叫叫你。” “你总医生医生地叫我,是不是有点生疏啊。”他故作疑惑地问,仿佛眉心都顺势被这个疑问句拧上了皱痕。 “直呼其名,感觉太不尊重了,怪怪的,其实我也搞不懂,就是觉得不敬重。”我试图解释着,真的就是这样的感觉,我对江医生,是爱慕,爱恋和仰慕,不单单是女人面对一个男人,也有后来人对前辈的钦佩。 “还是有些生疏了。” “不叫医生,不叫名字,难道叫老公啊。”我施以玩笑的口径。 “也不错。”江医生居然觉得这个不错! “喂……你不觉得叫老公,还没结婚的情况下……”我艰难地像是在解说一味中药配方:“是不是有点……太轻浮了啊?” 江医生不紧不慢:“我年纪不小了,是不能再不成熟,你还年轻,轻浮点也不会有人说什么。” “我发现你们男人都一样啊!喜欢被女人叫老公!”我扩大分贝指控。 “可能是雄性生物的天性 吧。” “好吧……那我只叫一次啊,”太艰难了,莫名的羞涩让我艰难,必须要加把劲,用起子才能撬开我的嘴,我一点点挤着牙膏:“老……公……老公老公老公,”我急促地连叫三声:“这样可以了吧。” 话音刚落,我就涨红了脸。 江医生忽然就笑出响声,是在校园的关系吗?有一点久违的青春的味道迁徙回到了他的脸上,闪动在那儿,挥发出较于平常还要多出好几倍的魅力,我的心怦怦动起来,目光也没办法从他面庞移开。他腾出被我揽住的那边手臂,继而握住我的手,就握着,也不走了,站在那不动,像是怕被什么干扰似的,像是怕有可能表达不清似的,他慢慢整理和吐露着句意:“我现在,好像也有种,才毕业的感觉。” 作者有话要说:——我曾在学习上顺风顺水,我曾在事业上无往不利,但我的感情却一直坎坷泥泞,直到遇见你,小姑娘,感谢你的慷慨赠与,感谢你的不计前嫌,直到遇见你,我才有资格在自己的感情生活上,勇敢地说一声完满。 —————————— 估计下章就毕业了,还有吴含的事业单位面试。 之所以要浓墨重彩地写大学毕业,只是想告诉你们,学生时代真的很快乐很快乐,以后永远不会再有,也永远无法回头,望珍惜。 ☆、第四十张处方单 答辩日期表出来的第二天,我接到省人医的通知,周二上午可以去面试了。 我提前一天粗略地过了一遍以前的事业单位面试题库,就穿上职业装,昂首挺胸地奔赴考场。 今天是江医生的门诊,他提前和我打了抱歉说没办法来亲自送我去面试了,他在电话里的那种,遗憾的口吻相当明显。本来也没什么脾气,他这样可爱的遗憾,我反倒自己觉得不好意思了。 省人医行政的岗位就一个,所以进面试的也没多少人,环视场地,大家都跟我差不多年纪,就那么稀稀拉拉坐在等候室的各个角落,翻讲义,亦或交谈,静待考官的通知。 我在大片的空位里随便挑了一个椅子坐下,翻出手机,给江医生发微信。 “江医生,我到考场了,急需要一个加油!” “加油,小姑娘。”他每次叫我小姑娘三个字的时候,都让人像烧熔的烛火,有种恍恍惚惚闪动的柔情。 “谢谢鼓励,我会好好答题的。” “嗯。” 我是第三个进考场的,正前方有面试官三点一线,我深吸一口气,权当提前参加答辩了。 我开始做自我介绍,中途因为紧张不可避免地嗯嗯嗯了三回,真是心塞,我不禁在心里摆出一个扶额的表情。 “请坐。”中间一个西装革履的中年男人微笑道。 我端正地坐回椅子,按照书上交代地那样摆好姿势,学对面的那位大叔考官一样,三十度角笑,笑,嗯…… 大叔考官翻了翻我的简历和资料,点了点头,开始问题。 统共是三道题,前两道都有关年初的热点,家风和中国梦,我看了不少类似的题型和中国梦,所以答起来还算得心应手,哪怕我的手心已经开始汗湿。 最后一道是自主题,让我有些犯难,“世界上有三种人。第一种,先知先觉,能够创造机会;第二种,善于抓住机会;第三种,既不能创造机会也不能把握机会。请问你是哪种人?” 真是主观到不能再主观,完全脱离《半月谈》、《申论》等一系列范本的固定框架,要回答的是自己心里的答案。 听完这道题后,我不由自主地想到了我和江医生的事。在所有人看来,追逐江医生的过程,大概能证实出我既是一个能创造机会,又能抓住机会的人吧。但在考场上,谦逊也很重要,我恐怕无法这么自负地作答把自己渲染得如同事业编中的玛丽苏。 思绪的空隙里,另一位考官抚慰我说:“不用想太多,这道题我们这里也没有固定的答案,你想怎么说就怎么说,我们都在听。” 我静静地吸了一口气,看向考官的眼睛,不紧不慢开了口。 “我只是一个普通人。但我认为,人的主观能动性是很强大的,在某些特定条件下,普通人既能创造机会也能把我机会——创造机会、抓住机会,既不能创造机会也不能把握机会,这三者的关系是大可以并列存在的:在生活中,有一些人能够积极主动地去创造机会,在灵活把握现状的前提下,结合自身优势,具有先知先觉的特点,这很值得我们去学习和借鉴;还有一些人能提前作准备,机会来临时便可牢牢抓住,即使这样的机会稍纵即逝,他门也能快人一步……还有一些人,既不能创造机会也不能把握机会,他们只是在追求平和无争的人生,这类似于道家的无为一说,客观上也是存在的……” 我洋洋洒洒连篇累牍地说了一大堆,多多少少结合了些自身实际,硬生生将一条意识形态题答成了客观辩证题。 走出考场前,中间那位考官说道:“纯文科生还能这么理智地论证,还真挺少见。” 不知道他这句评价是好还是不好,但我自我感觉特良好,这大概就够了。我乘兴而来,绝不败兴而归,我无法满足所有人,我只求问心无愧。 **** 二十天后,参加完答辩的第二天,江医生给我打了个电话,他告诉我,我通过了。 “真的吗?不会是你替我开后门了吧?”我的声音如同小兔子警惕竖起地耳朵。 “我只是一个小主任,还没背景雄厚到为省里的卫生局做主。”他在那端笑着。 “噢……”我应着,快乐到口腔里仿佛吸饱了充满甜味的汁水:“你有什么奖励吗?” “你想要什么?” 我想要你!我在心里尖叫出来,但女孩子家家到底是要矜持的吧,我咧着嘴傻乐:“让我先想想吧。” 隔日,我就在自己的网易邮箱里查到了省人医的体检通知,一切的发生都顺风顺水,家人在得知我顺利拿到编制后都很开心,那些还沉淀在家庭内部的不愉快渣滓一扫而光,妈妈亲手操持出一大桌庆功宴,其乐融融到纯粹,我也打心眼里地感激,深深地感激,感激时间带来许多负面的东西,但又因此洗练出更加正能量的生活。 就是这样的,和江医生在一起后,一切似乎都在慢慢变好,越来越好。 他曾经说过花光运气才遇到我,大概这些运气就在不经意间给了我吧,我还这样心安理得地挥霍着,得找个时间还给他才好。 江医生是上帝恩赐给我的最大厚礼。 **** 六月中旬,生活委员和班长敲响了寝室的大门,把四套学士服扔到我们床上,大声宣布:“明后天拍毕业照,还要回收的啊,衣服和外面的纸袋子都别弄坏了。” 她俩宣布结束,康乔第一个冲到下铺床边,拆开一只纸袋,神经质地抚摩了一番里面的学士服,她突然间大喝:“为什么我们的学士服领子是那么恶俗的粉红色!” “文科的领子都是粉色的。”黄亦优正在收拾柜子,她书桌上的东西几乎都已经打包寄回深圳了——这几天宿舍楼下不是收书大卡车就是阳伞下的快递小哥,我们的四年所学只卖出一个白菜价,二十多块钱,大家一起去食堂点了四碗臊子面,劝君更尽一碗面,西出阳关无故人。 “那理科呢?!”康乔追问。 “蓝色,”向来学识渊博的张思敏接上话,还非常体贴地解释着:“工科是黄的,就像黄亦优那么黄,农学绿shai,种庄稼稻子的嘛,国防生姨妈红,染红我们的国旗。” “那为什么文科是粉理科是蓝?” “学文大多是女生或者娘炮吧,学理的男生多,男……蓝……谐音,反正我是这么理解的。” 我不禁神思:“也不知道江医生当年的学士服是什么颜色。” “江医生!整天江医生!江医生都快成我们寝室的doge了!”康乔不满地嚷嚷。 “白色啊,白衣天使嘛,医学生是白色的。”张思敏答。 “特别适合他。”我说,江医生是天生该套上白大褂的人,安神定志,无欲无求,先发大慈恻隐之心,愿普救众灵之苦。 “他套个麻袋你都觉得合适。”康乔继续嚷嚷。 “谁让他人好看穿什么都好看!”我强势反击。 “啊……对这个看脸的世界绝望了……”康乔抱住被她弄乱的那一大坨学士服,幽幽然倒向了被褥。 **** 第二天,校园被各种各样身穿学士服的大四生占领了,其中当然包括我们,大家三五成群地集中在大门、操场等各种标志性建筑,抢占先机,取景拍照。 过去几年,我们曾经无数途经这里,只当这些东西都触手可及,所以熟视无睹充耳不闻,如今却需要康乔提着个单反为我们鞍前马后,留下这些画面作遗失之美好。整整一天,看似苦力活都在康乔那,但实际上拍得最多的就是他,她甚至要求我下个美拍,把她撩学士服,抱着梧桐树干跳钢管舞的魅(er)惑(bi)过程摄下来,以供他日欣赏和自恋。 接下来整整一周,空间,人人,朋友圈都被各式各样的毕业照刷屏了,大家都不约而同用这种高调的方式宣告天下无不散之筵席,仿佛这才是大学的证明——我上过大学,我曾在为期一个月的军训里风吹日晒肌肉再酸痛也要响亮地唱军歌,我曾在网吧包夜早上七点还戴着耳麦对一道开黑的队友咆哮不止,我曾暗恋过球场上一个高高瘦瘦的男孩他把笑容投进了我心里的篮筐,我曾在某次部门聚会被三瓶吹光的啤酒赋予勇气跟心爱的女孩痛痛快快表了白,我曾狂奔在草地上只因八百米考试还剩五秒就要不及格,我曾因为挂科在深夜里无声哭泣只恨自己不争气对不起父母,我曾走过这样长,长到几乎看不到尽头,足够让人乐不思蜀的四年,我曾走过这样短,短到还来不及道别,如今只剩眷念和怀旧的四年。 我们终于还是毕业了。 六月二十日,毕业典礼。 所有的大四生安安静静地穿戴好学士服,安安静静走进会场,依次入座。 校长对着喇叭念出演讲稿,荧幕上开始播放大家制作的毕业视频,逗乐而抒情,让许多敏感的女孩子抹着眼泪,又马上呛出了笑声。 “我们毕业了!” ——直到这样的字幕为视频收尾,会场里一片静谧,没有任何喧嚣,无声是最深沉的念白,静默是最刻骨的抒发—— “再见了,母校。 “谢谢你,大学。” 毕业典礼进行到最后的流程,校长、书记、院长等领导为所有的应届毕业生学子拨学士帽上的流苏,从一边拨到另一边,标志着我们可以离开温房天高任鸟飞了。 我很走运,排着队列上去的时候,给我拨流苏的正是校长大人,他笑的非常和蔼,轻轻为我扫好头顶的流苏,他一边把学士证和毕业证书交到我手里,一边问我未来打算去哪工作。 我说:“我已经考到省人医的编制了。”我的心在颤抖,我的语调也在颤抖,根本抑制不住,好像我冷到发抖一样,但我的心是那样火热,激动,紧张,高兴将我围剿,我只能不停说着谢谢。 “不错,希望你前程似锦。”校长还是亲和地笑着,祝福我。 “谢谢!谢谢!谢谢校长!”中文系出生的我我只会说这个词了,校长大大肯定亲手送走无数个学子,也许他压根都没看清楚我的脸,但都无所谓,都不影响我的激动和快乐,没经历过的也许不会明白,哪怕只是为了亲身经历此刻,我的几载大学都足够称得上值得。 和宿舍其他人一道走出会场,大家都在激烈地分享刚刚被拨流苏的感受,并把头顶上重心始终不稳的帽子给摘了下来。 快到走廊的尽头的时候,我看到了一个人站在外面,江医生。 他就站那,在一群往外面涌的黑袍小燕子里格格不入,他没告诉我就出现在这了,突如其来的,却又并非不速之客。 我立马有异性没人性地撇开室友小跑过去,站到他面前,不说话,只把手抬起来,交到他跟前。 他长眸微弯了弯,轻轻握住我的手,有点礼节性的意思在里边儿:“恭喜你,毕业了。” “谢谢!”我激动的余韵还没下去,高声回道:“你怎么突然来了?” “来陪你一起毕业。” 是那样乐得与他分享,我紧紧抓住他的一只手,上下连晃,不忘展示着我手里的证书,并喋喋不休说:“你知道吗,今天是校长给我颁的证书!是校长啊!那么多领导,我居然能轮到校长,好开心,好幸运,我一定会有大好前程的!” “嗯,肯定会。”他像是被我的这种快乐的精神感染了,瞳孔里溢满笑意,原谅我的自恋吧,这笑意里似乎还蕴藏着爱意,饱满的爱意,能叫我马上就品尝到,它是一只有选择的饕餮兽,只把毕业的失落大口吞了进去,剩余的,是我内心更深的兴奋。 江医生就一直以这样的神情看着我,冥顽不化的磐石在这样宁和的目光里,都能软化成一颗大红苹果,我皱了皱鼻子,拧起眉毛问他:“干嘛,为什么老看着我?!” 川流不息地人群在四面穿行,唯独江医生一人,幻出一片安详平静的气氛,他依然没移开视线,回答我:“我在想,今天校长给你拨流苏,下次是不是就就能轮到我为你掀盖头了。” 作者有话要说:希望大家各种中考,高考,国考,事业编,计算机,英语四六级,从业资格证等等等考试都顺顺利利,马到成功,心想事成。 ☆、第四十一张处方单 毕业后的第一天,没设闹钟,但有生物钟,早上七点半,我就睁开了眼睛。 不知道学中文的家伙们是不是与生俱来就有一股子忧愁矫情的文艺气息,我没起床洗漱,就平躺在床上,注视着正上方,告诉自己,这面天花板,可不再是南大象牙塔里的那个天花板了。 对啦,还必须得拱着腿,毕竟被窝是青春的坟头,走出校园需要这样的祭奠方式和缅怀手段。 就这样发呆到九点左右,我接到一个陌生号码打来的电话,来电地址显示是南京本地。 思量着大概是快递,我按下接通键。 “吴含,你好。”对方开门见山,声音有一点儿耳熟,有个名字在我脑子里呼之欲出,只是她的语气温柔礼貌,不似昨日,又让我游移出几分不确切。 她接着陈述:“不知你还记不记得我,我是南冉冉,江承淮的前妻。” 南冉冉表述出来的自我介绍和个人定位极其让人不舒服,我忍不住皱紧了眉头,不做保留地让自己的语气里填满憎恶:“找我什么事?” “能和你见个面吗?” “请问有什么事?”我把话题扣留回她的目的性上。 “想和你聊一聊,可以吗?”应该不是我的幻觉,她的声音里竟然浇上了乞求的色彩。 “电话里聊不行吗?” “还是当面说吧,说的清楚些,你不用怕我,这段时间我想通了许多事,只是想为我爷爷的事情道个歉,顺便为江承淮的事做个了断。” 憎恶到骨子里的女人,不知道从哪弄到了我的联系方式,还这样堂而皇之地打给我,搁谁身上谁都会有种被莫名侵犯的烦躁感吧。 但她出人意料的礼貌,反倒让我不自在起来。我是江医生的现女友,以后大概也许一定必须会嫁给他,这种时候还畏惧面对他的前妻,是否也显得过于矫情了呢? 没想太多,我给了电话那头一个肯首。 *** 我和南冉冉在小区附近一家星爸爸碰面。 如果不是她叫我,我都几乎要认不出南冉冉来了。她的黑色鬈发已经烫直,穿着浅灰色的a字版连衣裙,她好像很喜欢连衣裙,脚上是一双白皮鞋,很低调简约的装扮。南冉冉皮肤干净,妆也画得细致得体,就像是一名初入职场的年轻女性。你绝对联想不到,这样的女人,曾在两个多月前出口成脏,形同泼妇。 女人好像都有一种天生的本领,总能在一秒钟的相遇里,快速扫描分析出其他同性的全部特征,上上下下,从里到外。 比起她,我倒是普通了不少,t恤和牛仔裤。不过没关系,我的男人棒,我的心灵美。 南冉冉并非形单影只,还牵了小男孩,童花头,眼睛黑亮,瞳孔近乎要把眼眶填满,看向我的眼神里一片茫然。 南冉冉低头看他:“叫阿姨。” “阿姨。”小孩很乖。 我很快猜出是谁:“这是南风吗?” “嗯。”南冉冉应着,一手拉扯着小孩,一手为我拉开玻璃门:“先进去吧,吴含。” 这好像是第一次听到她完整地叫出我的名字。 我点了杯覆盆子星冰乐,南冉冉点了摩卡,南风被赐予香甜的蓝莓奶酪蛋糕。 南冉冉坐在我对面,她的视线在桌面流连了一下,很快就笑开来:“看我们点的东西,真的能感觉到青春和衰老的差别,你是粉红的、清凉的、甜蜜的,我是被生活碾碎了的咖啡豆。” 面对她,我拐弯抹角的讽刺水平突然发挥至一流:“不像吧,毕竟磨出来的咖啡还是香浓可口的。” 南冉冉很快接收到我的刻薄电码,她稍微敛起笑容:“吴含,你不用刻意说一些挖苦我的话,你现在是人生上的赢家,年轻漂亮,家庭和睦,有百里挑一的优秀男友……”她对我和江医生的评价还是很中肯的:“我不否认我羡慕你,甚至有些嫉妒你,因为曾经的我也和你一样,而当下的现状,都是我咎由自取。” “所以今天找我来是想做祷告还是忏悔?”太讨厌,明知道她比我要年长一些,我却无法做到一丝一毫的礼数,我话语里依旧带着刺:“我真的没那么多时间。” 南冉冉真的很顽强,完全打不趴地与我这株仙人掌维持交谈:“我爷爷去找你爸爸那件事,我一无所知,但还是抱歉。” “好,我收到你的道歉了,还有吗?”说话途中,我瞄了眼南风,他在一小勺一小勺地挖着蛋糕吃,白净的腮帮子垂在两侧,有种异常专注的可爱。这样小的小孩子,他会去倾听我们的对话吗?听得懂吗?看到妈妈被陌生人明目张胆地厌恶,心里不会难过吗?又或者他年纪太小了,根本看不懂大人世界里的情绪表达呢? 大概注意到我在看南风,南冉冉把话题引到了他身上:“南风其实应该姓徐的,徐风,微微的风,从阳光里和缓地吹过。” “那是比江风好听多了,呼呼的,还有点冷。”我简直快关不上自己嘲讽技能的开关了。 “和你讲讲我的事吧,从安徽回南京后,我几乎没和任何人敞开心扉过。” “你确定你要在小孩面前讲这些?” “他都知道的,他只是装不知道罢了。” 南风还在安静地咀嚼蛋糕,仿佛一只不会讲话的小仓鼠。 接下来,南冉冉就向我描述了一场任何在世致命导演编剧演员都无法表现出来的影视情节,爱与恨、笑与泪、垂死与重生、一秒上天堂与重跌回地狱,头破血流在所不辞。 南风的生父姓徐,相貌俊朗,还是那种任何年轻女孩儿看到都会心跳加快的俊朗,至于和南冉冉的相识,毫无疑问,网恋,见面,海誓山盟,发生关系,家庭阻止,被迫嫁人,不知悔改地继续和徐某纠缠,致怀孕。那时年少轻狂,家境优渥,一身公主病,闹完家长又闹丈夫。生下孩子,又逃跑,一年后又回来离婚接孩子,之后和徐某在芜湖的农村过上了一段不堪回首的日子,实在无法忍受,想要摆脱,想回家。 这段陈词与当时季弘描述给我听的几乎无异。 南冉冉泣不成声,将“爱越深伤越痛”六个字诠释到淋漓尽致,四周的人都在用异样的眼神审视我们,仿佛这张桌子上正上演着前妻控诉小三的精彩大戏。至于南冉冉,她刻意把农村生活那段讲得极其详细,我不明白她是想要博同情,还是为了洗白自己。 但,统统无法打动我。 因为江医生那样清白的人,在最好的年华里,碍于身份和德行,只能逼迫自己为这样的奇葩擦屁股,为她同样奇葩的家庭挡落灰。 “我最对不起的人……就是江承淮,”南冉冉的哭泣让她的陈述像溪水遭遇大批石子的磕绊一样僵硬和断断续续:“他,他为我和我家做了很多牺牲,我对不起他。” “你后悔吗?” “你现在后悔也没用了,”这是我对南冉冉经历的总结陈词,也是我离开前的最后一句话,它听起来又冷又硬,如同一只载着冰块的玻璃杯被用力扣回桌面:“好东西只配给珍惜他的人保藏。” “妈,她说的对。”转头的瞬间,我听见南风稚嫩的嗓门,像树芽在安静空气里,“叭”一下张开了两瓣叶子。 也许小孩真的才是世界上最通透的那部分人类。 *** 下午,江医生去开了个会就下班了,才四点,他打电话给我,问我要不要出来逛逛。 他当真对得住自己的年纪,拿捏的尽是最传统的约女孩的口吻。 “看电影吗?”他依旧不辞堵车艰辛地来我们小区门口接我,等我一上车,他就这样问道。 “看什么?最近有什么好电影吗?”我边应下江医生的话,边贪婪地打量着他,像一世纪都没见过面一样,他一成不变的衬衣休闲裤风格,却又好看得挑剔不出任何毛病。 “驯龙高手2。” “你不是不爱看动画片吗?” 他修长的手指搭在方向盘上,指尖流泻出安之若素的小性感,“你忘了么,我还欠你一部电影。” “嗯?” “美国队长2。” “我还真忘了。”我哪里忘得掉,四月天,清晰到宛如雕刻进骨头里的雨夜,江医生的衬衣和着金色的灯光温柔地生吞了我。从此我就忘了自己是谁,只想为眼前这人赴汤蹈火。就一个拥抱,我没事就把它捞出来咀嚼,嚼烂了,嚼成渣,食不知味,都舍不得把它扔回记忆冰箱的最底层。 我只忘了我那天到底等了多久。 “我没忘就行。”江医生发动车子,他这句话像车窗关闭前漏进来的粼粼日光。 一路上,我都没告诉江医生南冉冉来找我的事。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那个女人的出现,大概是在做道别,不会出现在我们的生活中了。 电影是在德基看的,进展顺利,我如愿以偿吃上富有少女气息的爆米花,并在观影途中用嘴巴分享(强迫)喂给江医生几颗。 黑暗中,他没表现出任何抗拒的姿态,反倒让我有了几分近墨者黑破坏养身狂魔生活格局的羞赧感。 来看驯龙高手的多数是小孩,喜爱对家长问东问西,大厅难免有点嘈杂。 就在这份不令人讨厌的青稚噪音里,我轻轻把手搭在江医生手背上,我的声音就和我的动作一样轻:“老公,谢谢你。” 身边人明显地一滞,随后我听见他深吸一口气,又慢吞吞吐出,他反扣住我的手,搁回他大腿上,紧紧握住,他的另一只手也跟过来,将我还暴露在空气里的那部分手背肌肤盖住——就这样两只手重叠,长久地停留在那,一点欲要松开的意图都没有。 温情的气氛在一秒两秒的空间里迅速生长。 如果有别人,我只是打个比方,并不是真的要让谁来感悟江医生这个动作,我是说,如果真的有另一个平行空间的我也在同样感受着这个动作,那她一定能清楚地明白什么叫“被珍惜”。 这一定就是被珍惜的感觉,你成了一朵温室小花,泡在清澈瓶子里的绿色水藻球,柔软腹地里的蛋卵,轻拿轻放,雨打不进来,害虫被隔离,有风他来顶。 观影结束后,我还和江医生去逛了下无印良品,日系的东西,不管是收纳文具,还是家居被单,都溢出一股不动声色的舒服的诗意。我死死挽住身边这位男伴的臂弯,去试坐懒人沙发的时候也舍不得撒开,这可是对他看电影那一握的报酬呀。 “有没有找到一点家的感觉?”我死皮赖脸地拽着江医生,仰头看他,心软和的像屁股下面的布料和材质,嘴角也不受控制地要往耳根咧:“你说,我们像不像一对为装修新家做准备的恩爱小夫妻?” 江医生垂眸,看我片刻,像为论文做陈词一般,冷静而深刻地评价:“像,老夫少妻。” “什么啊!”我锤了他膝盖一下。 “羡慕你年轻不好么。”他也不知道避让我的。 “你哪里老了?” “我不老,只是你太年轻,被衬老了。” “那还是我的错啰?” “可能吧……” “那我以后要不要装的成熟点?” “你好好当一个年轻开心的小女孩就可以了。” “干嘛突然这么一本正经的?” “保持现在的样子,最好。” “可我总会老的啊,二十女人一枝花,四十女人豆腐渣。” “对我来说,你永远是小姑娘,”说话间隙里,江医生看向我,他的瞳仁是深深的潭水在晃动,脸上有一丁点儿罕见的得意,像收藏家在审视自己的一盒珍宝。 *** 接下来一周,体检,政审,调档接连而至,为和省人医签下聘用合同做准备,我忙的几乎和江医生见不上几次面。 他是大教授大主任,他也忙,偶尔我会刻意从行政大楼绕路去门诊看看,就远远地和他隔着病患对上一眼,都欢呼雀跃心满意足。 签了合同的当天下午,我滩在家里沙发上玩手机,思忖着要不要打个电话给忙碌江,请他吃一顿庆功宴。 答案当然是,当然。 也就调出联系人的这个空档,季弘突然给我来电话了。 他的语调火急火燎地如同警车鸣笛,让我禁不住跟着紧张,连坐姿都端正起来:“吴含,你在哪!” “在家,怎么了?”女人的第六感,隐约觉得和江医生有关,背脊结了冰,我能察觉到自己的嗓音在发颤。 “我们科室医暴了!草他妈的太可怕了!人提了个刀子就来办公室见穿白大褂的就砍,还不让人出办公室,江老师后面过来了就把我们都往外赶,那人气疯了,转头就往江老师背上砍,差点就砍他肉里去了!” 能不能有一根绳子来捆住我的心脏,它已经快抽搐成心梗。 季弘惊魂未定地跟着说:“后来一女的突然冲出来替他挡了那刀,刚好扎她肩膀上去了,皮开肉绽的。人太多,没看清是谁,事后听其他人说是江老师前妻,什么前妻,我草我当时都没反应过来,居然是南冉冉!?这会江老师跟去急救室了,你要不来看看?太混乱了,我也不知道江老师有没有什么受伤,他白大褂上也好多血!你也别太急不一定就是他的,也许是南冉冉的!算了越说越乱,不过你最好快来看看吧!他这会肯定很需要你!” ☆、第四十二张处方单 在医患矛盾日渐加剧的现在,我也曾忧心忡忡地考虑过江医生会不会经历医暴,很快我便在心里自嘲多此一举,忘了你当初是怎么喜欢上他的吗?他这样温和耐心的医者,应该是全天下最不容易遭受患者施暴的对象吧。 但曾经的这桩想法,俨然成了一个flag。 我都忘了自己是怎么气急败坏赶到医院的,出租车师傅被我催得像在开火箭,省人医竟如开在天涯海角一般远。 冲到神经内科的时候,病房走廊上挤满了围观的病患和家属,医护和保安也在努力疏散和安抚群众,大多人脸上都写着惊魂未定。神内办公室方圆几米的案发地带,已经被警戒线围堵得一丝不苟。大理石地面上有不少地方都涂着斑斑血迹,凌乱的鞋印,挣扎的轮廓,生动诉诸着刚刚的这里,曾经有过怎样的恐怖。 我拼命寻找着江医生的身影,盲目必然带来无果。我就像个没带设备的潜水员一样穿梭在成千上万的陌生鱼群里,呼吸紧促如深海溺水。 “吴含——” 突然有人喊出我的名字,才将我拖上了岸。 我随即去找声音的来源—— 在电梯口的角落,有个女警官正倚在墙边做笔录,而她的对面,正是看上去心有余悸的季弘。 叫我的人正是他。 回光返照,我赶紧小跑过去。 “江医生人呢?他受没受伤?”停在季弘面前,我的眼泪脱眶而出。 **** 万幸,江医生并没有受一点伤,南冉冉帮他抵挡了所有怨气和刀刃。 她流了很多血,所幸没有危及性命,已经被送去急诊,江医生随行过去的,这会应该也在那。 陪我去急诊的路上,大概是为了宽慰我慌乱不安的情绪,季弘有一茬没一茬地找话题跟我聊天。 “吴含!你知道今天来砍人的那人多大吗?”他一惊一乍的,故作夸张。 “多大?” “是个老头,都七十七了,”他用右手在我眼前比拟出连贯而快速的两个“7”,边说:“干瘦干瘦的,谁能想到他chua得就抽出一把水果刀,那汹汹气势,简直宝刀未老啊。” “宝刀未老是这么用的啊?”我承认我被逗得轻松了一点:“为什么会来你们科室闹?你们是双手不沾鲜血最不容易出事的内科啊。” “你知道为什么吗?”季弘叹了一口气:“那老头的老伴,也七八十了,之前在家中风晕厥被送到我们医院急诊抢救,稳定下来后,就转病房到我们科。结果,大概十天之前吧,夜里脑干出血,当场就死了,就在我们病房。她也不是江老师负责的病人啊,是李主任的。那老太家里人来带遗体回家的时候,也没见他们多悲伤。但因为是在我们科室突发意外死的啊,江老师体恤家属,自己出钱报销掉那老太在我们科那几天的住院费,还跟人家道歉,人家钱收了,没再说什么。真没想到啊,白眼狼,今天直接提刀砍回来了。” 季弘禁不住感慨:“医院的生老病死,真的太正常了,每天都有小孩哇哇哭着降临在产房,每天也有遗体被推进太平间,有人笑必定有人哭。人生就这回事,再长寿也不过百年,总要走完这辈子,接受死亡这件事,老太好歹是在梦里昏迷睡过去的,也没太多痛苦。搞不懂,这些家属,为什么就想不通呢?为什么呢?” “毕竟是亲人啊,一起生活五六十年,一时间无法接受很正常,你能适应一个已经习以为常深入骨髓的身畔人突然间彻底消失在你生命里吗?总要有个缓冲的时间,”我表露着自己的观点,“但真不至于用这种偏激的手段来消化和发泄。” 大概是太过沉重,季弘漫长地呼出一口气释压。他转移话题,俨然摆成闺蜜的八卦架势:“对了,吴含,我看你知道江医生没被砍之后精神就好多了,你对南冉冉救了你男人这事就没什么心理压力吗?” “能有什么心理压力?”我问。 “心真大。” “不是我心大,都这样的情况了,我只求江医生别受伤就好,难道我第一时间要跑过去争风吃醋,质问他说为什么让那个女人替你挡刀,为什么不等我过来挡吗?这太作了,不是正常人应该的行为。” “这倒是。”季弘捏着下巴点点头。 我瞥向走廊窗外,外面的天空一碧如洗:“你听没听过韩寒一句话。” “什么?” “有时候,「虚惊一彻这四个字是人世间最美好的成语,比起什么兴高采烈,五彩缤纷,一帆风顺都要美好百倍。你可懂什么叫失去。这些时间来,更觉如此。愿悲伤恐惧能够过去,事外之人更懂珍惜。”我回过头去看季弘:“我爷爷年初小中风昏倒在地,我吓得也快晕过去了,后来被送救护车送到你们科,医生告诉我没什么大问题,我才像重新活过来了一样。你在医院工作,对这句话的理解,应该比我们普通人更明白一些。” 季弘不发一语,约莫在深思。 急诊大楼近在眼前,我的心已经提前飞了进去,江医生,你知道吗,得知你还好好的,就特别好,是最好的那种好,比什么都好。 **** 省人民医院的大厅里一如既往地人来人往,我再一次大海捞针般找寻着江医生,只是这次旁边多了只视界更高也更远的监测探头,季弘。 “应该在外科急诊,”季弘下推断,“你别急哦,我们去那找。” “嗯,”我对上季弘的眼睛,希望他能看到我神情里的感激:“季弘,谢谢你。” “唉……你也别谢了,咱俩谁跟谁啊,你现在也算我半个师娘了。” ……师娘,我额角似乎抽搐了一下:“感觉被叫老了。” “谁让江老师已经徐爷半老了呢。” “好吧。” 绕过一个走廊和公卫,我和季弘一齐抵达外科急诊室的门口,果不其然,江医生就在里面,他站得距离门框很近,白大褂已经被脱下,挂在一边手臂上。他穿着深蓝的衬衣,向内翻卷到胳膊肘的袖口上,有不容忽视的,被血迹沁成紫色的斑块。他正在和里面的医师沟通,徒给我一个背影。 我想叫他的名字,就突然的一瞬间,如鲠在喉,喊不出声,像陡然间失忆了,忘了他姓甚名谁,引起他的注意是全天下最难的事。只有堪堪眉头皱在那,努力镇压着一份欲泣的直觉。 “老师!”季弘替我投射出去这个对我来说很艰难的信号。 江医生闻声,很快回过头来,他的目光扫过我和季弘,最终滴落在我脸上,上锁的眉心顷刻间土崩瓦解。 “吴含,你怎么过来了?”他刚才明明在用严肃的拿腔和里面的医师说着话,但到我这里却刻意压缓了不少。 我这时才找回了一点说话的技巧:“那个,季弘说,你们科室出事了,我过来……看看你,有没有什么事……” 我讲得很慢很慢,怕哽噎得感觉又把我吞没,搞得我很丢脸,明明当事人都一派平静,我这个事外人反而哭出来,太怂了太不成熟了。 “没事,”江医生略微偏回头和里面的医生打了声招呼,让那医生进去,才朝我和季弘走过来,他没和我说话,先质问起季弘:“你告诉她啊?” “对啊,我把师娘带过来安慰一下老师您一颗受惊的心啊。”季弘回得义正言辞。 “嘴真快。”江医生在季弘肩膀上按了一下。 “哎呦喂,疼。”季弘一边肩头放低,轻轻挑开江医生的手,问:“那个,南冉冉没事吧。” 江医生偏眼看了下里边:“刚动手术,麻药还没醒,很顺利,没什么大碍。” 季弘这才舒口气,几乎是同时,我也在心里和他做出一样的反应。 季弘干咳两声:“那就好,你们聊,你们聊,我就不当电灯泡了,哎,走噜。” 他说完就不作停留,头也不回窜回走廊,像只矫健又善意的猎犬。 “唉——这小孩,真是没长进。”江医生收回落在季弘身上的实现,平看向我来了,他眼睛温和得像暑假的夜晚,说话的语气是风拂过芦苇丛:“吓到了啊?” 我喉咙发紧:“没有……” 千万别哭,千万别哭,我在心里反反复复告诫自己,我也搞不懂啊,找不到江医生无助茫然到想哭就算了,为什么这个人都站到你触手可及的眼前了,反而更要泪崩。 我很久没有启齿,江医生也是,他大概也心知肚明,在等我整理好我那些复杂莫名的少女矫情。 “我怕你吓到,你没什么事就好。”泫然的意图总算被抑制回去。我一只手抓住另一只胳膊,医院的空气里,有不知道从哪里过来的丝丝凉意,让人有点冷。 是我的姿态激起了江医生想要给我捂捂的*吗,他忽然扯住我垂落在那的那只手腕,顺势把我拉进他怀里,还说出一句毫不相关的话:“别怕,我没穿白大褂。” “我怕什么白大褂啊。”我支吾着说,这一秒钟,我实在是憋不住了,撤下所有隐忍,眼泪啊鼻涕啊,根本刹不住车,一颗接一颗地往外滚。我怕什么白大褂,我喜欢你还来不及。 “白大褂脏啊,全是医院的细菌,”江医生在我耳畔轻呵呵说:“没有男医生敢穿着白大褂抱自己家姑娘的。” “那你袖子上还有血呢。”我摸索到他光裸的小臂,就着几根手指在上头刮了刮,潜意识地在确认他是不是真的没别的伤口:“我真的好担心你啊,今天季弘和我说,你本来明明不在办公室的,非要赶回来蹚浑水,蹚浑水就算了,还当着歹徒的面把他们往另外一个门赶,你会不会应付突发状况啊,这时候就不应该动,老老实实等待警察来控制现场,实施救援。”我禁不住要埋怨起江医生来了。 “不会,”江医生竟面不改色,大言不惭地承认了:“职业生涯第一回遇到这种情况,只想着尽快让学生和同事离开这个小空间,反正我也在最后边挡着,”他单手在我后背轻忽忽地拍了两下:“一回生二回熟,下次就按照你说的办。” “还是别有下次了吧。”我本来撑着他臂弯的手,着实忍不住掐了江医生一下。 他像没有痛感似的,一动不动。 “在医院这样抱着是不是不大好啊?”我不好意思问。 “没关系,我这会工作服没穿身上。”江医生答。 好吧,就让我沉醉吧,在不可思议的地点,春风沉醉的医院走廊,仅有几毫米的,近在咫尺的间隙,我能瞥见自己的睫毛就黏贴在江医生白净的脖颈上,他的衬衫领子还泛着曾经洗涤后的清洁香气。而我的脑子里,唯独只有一个念头,什么都不愿想,只那么一个念头,就是想要抱紧他。 好梦终归会醒的,诊室里的,那名方才在和江医生交谈的男医生走了过来。 “江主任,你老……”他适当地停顿一秒,但脱口而出的那个字眼,还是让我揣摩出他本打算的用词:“嗯,南冉冉醒了,她说想见见你。” ☆、第四十三张处方单 不知道是不是担心我会有什么心理负担,江医生并没有让我和他一道进去看南冉冉,而是叫我留病房外面,大概怕我一个人在这孤独伶仃,他还特地嘱咐那名年轻的外科医师留下来,站旁边陪着我。 外科医生叉手立着,来回小幅度晃着身子,有些百无聊赖的模样。 “医生,你进去吧,我一个人没事的。”我的话语有些唐突地打断了他的动作。 他礼节性地笑了笑:“没事,等江主任出来。” “我真没事的,我也老大不小了。”我刻意摆出纠结的神色。 “呵呵,”他善意地笑出声响,问:“他人好吧?” “什么?”我一时间没听出他的意思。 “我是说,江主任,他人很好吧?”外科医生详尽地重述了一遍。 “嗯。” “他是我们医院出了名的老好人,看吧,吉人自有天相,医闹都不会受伤。” 很想回他一句,这话我爱听。不过未免显得太自鸣得意了罢,我只慢吞吞地点了两下头,含蓄又笃定地表达认同。 我和那名外科医生,如同两根有高有低的路灯一样立了很久。江医生恐怕才进去五分钟,我就有种几乎要熬了整个通宵的漫长无期。 很快,高的那根忽然亮了,我听见他提起嗓门叫人:“江老师!” 听闻这个称谓,作为矮路灯的我也陡然激灵,以为江医生出来了,忙不迭朝前看去,结果办公室门前并没有人,而旁边这位青年所叫唤的人,并非江医生,而是停在他侧方的一名老者,他头发全白,梳的一丝不苟。神情过于严峻的关系,他一身白衬衣黑夹克的装束,摆在这样的季节也不会让旁人觉着热。 “好久没见了啊,小宋,在外科待得还好啊?”老人语气熟络,轻拍外科医生肩后的动作也分外自然。 “挺好的。” “我就说你不会混的差,”老人虽然眉目凌厉,但倾吐出来的气质却是慈爱的,他接着问:“承淮人呢?还有小冉啊,她怎么样了?” “噢,江主任刚进去了,南……嫂嫂刀口不算深,做了缝合,情况还好。这会把江主任叫进去了,不知道要聊什么。”被叫做小宋的医生话间略微扫我一眼,话腔里有挥之不去的为难和尴尬。 我大概能猜到眼前这位老人是谁了,季弘的江医生的爷爷,江行。医院间的人脉纽带四通八达,和固体传声一个性质,各种大事件也散播得最快,所以他成了最快得到消息的那批人,也因此能在最短的时间内出现在这里。 “那你怎么站外边?”江老爷子接着询问,他压根没注意到我,或者说,哪怕余光会在不经意间瞄到我,但也全然会当作不认识不相关的路人甲那样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吧。 “嗯……这个……”小宋的尴尬简直要从皮肤里破出去,他终究还是把我推到老爷子面前:“江主任让我在外头陪着他女朋友。” “啊?哦……”江老爷子向我看过来,先是微眯起眼的诧然,但极快地又了然了,态度的转化在他的语气词和神态里表现到淋漓尽致。 江家的礼仪风度真是一脉相承,老爷子压根并没像寻常人一般反应,不礼貌地反复打量一个未尝见过的人,只直视着我眼睛,问出我的名字:“吴含?” 天哪,这两个字,我的姓名,我从小写到大,作业本,讲义试卷,各种公共场合所谓的客户签字,任由成千上万的人叫着,熟悉到烂成泥巴发了霉我都能习以为常,但在被江医生的亲人念叨出来的这一秒钟,我竟有些感动和慌张了。 我局促不安地把手别到后方:“嗯,是我。” 就在我还在纠结着要怎么才能礼貌地称呼他的时候,江老爷子漾开一个很坦率的笑容,皱纹像散开的水波痕,他的南京普通话真让人亲切呀:“我是承淮的爷爷,老听承淮他妈说他现在谈了个年轻小姑娘,想让他带回来见见还藏着不肯,今天不还是让我刚巧碰见了。” 还好,不难相处,是个善意的老爷爷,我也开心呀,心成了装上一千只喜鹊的笼子,我憋不住笑,也跟着扬嘴角,可是又不知道该回应些什么,算了,就这么一直笑着吧。长辈面前,微笑总不会出错的。 “是真的年轻啊,小宋,比你还年轻好多呢,”江老爷子本是打算来探望的,此刻却不合时宜地跑题,和我闲侃起来:“你好像比我们还关心承淮啊,比我来得都快。” “我只是刚毕业,还在家休息,有时间到处跑,您是医生,工作那么忙,哪能和我这样的闲人后辈比较呢。”不假思索间,我的吹嘘拍马技巧发挥至一流。有时也会忍不住暗自庆幸念了中文系,那些词汇积累和表达语感恐怕还真会比平常人要稍微好一些。 “嘿,还知道我是医生呢,承淮和你提过我啊?”江老爷子高兴得像老树开花。 “嗯,他有时会说起你。”其实江医生根本没提过他家里任何事,我对江老爷子的讯息全部来源于季弘上次的八卦,但嘴甜点,顺着人说,同样不会出错。 “那我岂不是家里第一个见到你的长辈了?哈哈,回头要跟他爸妈炫耀一下,”江老爷子开怀地瞪着我:“你怎么也老站外面不进去呢?江承淮不让你进去啊?” “也不是吧,他估计……怕我看到了心里担忧……”我艰涩地替江医生解答。 “他不让你进去,我带你进去吧,老站外面,搞得跟外人似的,”江老爷子偏过身子,做出要领我进去的鲜明姿态:“走吧。” 我真的好激动,那种被认可的喜悦像青绿色的藤蔓一样疯长着,它们每一根都和碗口一样粗,一鼓作气朝着太阳的方向冲,把最天然的热度源源不断往我身体里导,叶片舒展,密密麻麻,是我心里满怀着的,无法收拾的惊喜,为什么江医生、江医生的家里人都那么好,简直叫人不可思议,可再细致想一想,又在情理之间。 不过我最终还是没能见南冉冉一面,就在江老爷子把我往里领的那个档口,江医生从内间走了出来,他说南冉冉精疲力竭,又睡过去了。 他对江老爷子的出现并未感到意外,只是很规矩地打算向他爷爷介绍起我:“这是……” “吴含,我知道了,我们已经认识了。”江老爷子瞪着他:“你太落后了,等你这个慢性子再慢吞吞介绍给我们认识我说不定都已经撒手人寰。” 他不由自嘲打趣,在江医生面前秒变老顽童。 “嗯,”江医生的个性也让他懒于和自家爷爷争辩,“认得了就好。” “肚子饿吗?大中午了。”江医生继而朝我看过来。 “不饿,”我现在正被一种神奇的正面情绪填的饱饱的:“你饿吗?你快带爷爷去吃饭吧。” “还是你们俩去吃吧,我进去瞧瞧小冉,”江老爷子回到长者一贯淡然的样子:“本来就打算来看看她的,南家今天刚好在机关开会,一时半会来不了。毕竟是我曾经的孙媳妇,今天也为你受了些伤,这几年,中间事,我也不想再多计较了。承淮,你也别太操心,今天这事,我来和南晰松谈,一定帮你处理好。” 他望着我,瞳孔里温和的忧愁和江医生如出一辙:“你们去吃吧,我看看她就走,过会回家吃。” 南老爷子字里行间的情绪,都带着非常露骨的复杂,连我这个从未参与过往的后来者,都感同身受到了。 **** 告别江爷爷,我双手插兜,一言不发地走在江医生身侧。 这儿不比我的大学,是他的工作单位,我也不敢那么高调浮夸地去和他十指紧扣,为人要理性,谈恋爱也要低调。 “怎么不吭声?”江医生很有目的性地朝自己科室的方向走,一边问我。 “灾难过后,当事人应该都想安静一下缓和一下吧?只是想给你个空间。”我朝他眨了几下眼睛。 “我以为把你一个人落外面生气了。”江医生旋即笑了。 “哪有那么容易生气,我又不是那种一点也不通情达理的无聊小女生。”我嘟囔。 “对,对,”江医生连说两声,卯着劲认可我的话,似乎又是在哄我:“你不是无聊小女生,你是最乖小女生。” “你现在去哪?” “去科里值班室,换件衣服,不能这样去吃饭。” “你在科里还有衣服啊?经常要换么?” “嗯,经常接触到血液和病菌,有时会被生病的老人吐一身,有时值夜班下来也会觉得身上不舒服,这些时候都要换衣服,所以科里也常备着。外人不懂得,总说医生有洁癖,我倒不以为然,医护大概是少有的,最不惧脏的职业了。”江医生莞尔,仿佛淡淡陈述着不关已的事,言简意赅,通俗易懂,在我耳朵里却极为深刻。他在我心里,一直是清洁的,干净的,一尘不染的,像筛过几十层过滤网的湖水,可今天他说了这么多我所看不到的地方,我却一点认为他“肮脏”的意思都没有,这个字和他没有任何挂钩。 我稍稍抬手,握住江医生垂在身侧的手腕,不是紧实地纠缠,就轻轻用指腹扣着他,跟着我们走路的姿态温和地晃动,就一下一下,慢慢地动一动,颠簸出我想传递给他的亲密和理解。 快进电梯前,我的手机倏地响了一下,是微博特有的那种动静声响,辨认度极高。 可能是本地的消息吧,我下意识停下身,翻出手机。 果不其然,是名为南京身边事的博主推送出来的一条简短新闻标题—— “省人医再现医暴!古稀老人荒唐袭医,真爱前妻挡刀重伤。” 不知为何,默念到最后一句,我的手指竟有些微微发颤。 江医生先我一步进了电梯,他似是察觉到我的轻微反应,倾靠回来问道:“怎么了?” “啊?没事。”我比条件反射还要快地答道。 不想再让江医生记挂着这些无聊身外事了,我快速按黑屏幕,把手机重新回兜里。 ☆、第四十四张处方单 吃完午饭,江医生要去趟派出所,他没有带我一起过去,而是先送我回了家。 他好像非常不喜欢我和他一起去正面接触这些负面事件,更倾向于把我拉到后头,用他宽阔的背脊牢牢挡着,我什么都看不见。为你遮风挡雨的,往往都温柔到使你不见天日。 现下也有这样的感觉。 望着江医生的车绝尘而去,我有些无趣,顺手在小区门口的便利店里买了根冰棍。 拆掉包装袋,往家里走的路上,我再一次掏出手机,打开微博,仔仔细细浏览了那条关乎省人医医暴时间的新闻: “据江苏卫计委通报,12日上午,江苏省人民医院发生一起严重暴力伤害事件。事发地点为省人医神经内科科室,嫌疑人张某,年已78岁,身藏水果刀挟持医护人员。神内知名副主任医师,江承淮医生抵达现场后,临危不惧,一边试图和暴徒沟通缓其情绪,一边将同科人员往办公室另一道小门转移,不料此举惹怒张某,当即持刀上前,彼时江主任前妻也在现场,前妻不做思索为其挡下,后肩负伤。目前,前妻伤情稳定。 据悉,犯罪嫌疑人张某,其老伴前不久曾因突发脑干出血,于神内科室不治身亡。经南京市医疗事故鉴定,不属于医疗事故。” 关乎医暴的讯息还处于“南京身边事”公共博推送的第一个,这种地方博不比搞笑段子手,人气算不上多高,但也不至于过差。尤其近年来,医患关系成了一个非常敏感尖锐的话题。每回有极端事件在在公共社交软件上出现,总会无法避免地被刷屏。 所以这条微博下边,已经有一千出头的转发,四百多的评论。 转发的效率基本归功于省人医、本地报社、以及新浪江苏几个官博,几乎是秒转,而评论大部分来源于网友,点开寥寥几眼,无非是: ——这种事太恶心了!果然坏人都老了! ——听说75周岁以上的老人哪怕杀了人也不能判死刑的吧,是不是就钻这个法律空子才去医院乱砍人? ——以后坚决不能让孩子学医,太可怕了。 …… 有不少医学系的少男少女在感慨和自嘲: ——平常人根本不会理解,医者是怎样行走在刀尖上的。 ——我们岂止是在刀尖上如履薄冰,我们还要战战兢兢地握紧手术刀,还要忍受有些患者的嘴炮和眼刀,朋友,你还要学医吗,你还要当医生吗?? …… 纯傻逼的“公知”自然也不在少数: ——省人医那种三甲公立医院,每天那么忙,医生态度那么差,你花钱看病,他们真关心你治好了吗?对患者那样不耐烦和冷暴力,没医患纠纷就奇了。老头也怪可怜的,投诉无门,还要一把老身老骨的去犯罪。被当今社会和政府逼成这样,不好好反思下吗? ——就该如此,拿刀架在这群吃国家饭整天*上天的医生脖子上,他们才知道怎么开药,而不是怎么骗红包。 ——每年被黑心医生治死的人可比被砍的医生多的去了,新闻怎么不报那些被治死的人啊? …… 当然,更不乏夸赞前妻英雄壮举的评价: ——那个前妻也是蛮拼的,还好只是伤了肩膀,要真被捅死了,那个医生目测要懊悔一辈子。 ——能为你挡刀的恐怕也只有糟糠前妻了,平日里打情骂俏的小护士替你挡刀了吗? ——这么好这么不要命的女人都成了前妻,难怪说男医生大多私生活混乱,跟他们结婚普遍婚姻不幸福呢。前妻也够贱的,要我就干站着看,让那医生被砍两刀醒醒脑子。 …… 我是真正开始佩服网友天马行空的想象力,寥寥几句新闻直接能牵扯到国仇家恨,当场编纂出一场洋洋洒洒狗血大戏都不在话下,恨不能以身垂范以血为誓。最可怕的是,这些评论居然被几十人甚至上百人点赞,大胆恣意地漂浮在热门里,以最无耻的姿态膈应着每一个真正知晓事实的人,很想知道这些跟风者的脑子里都在想些什么东西?尤其阅读到那些通过南冉冉的挡刀举措,进而自大地分析和攻击江医生人格的评价,我的四肢百骸都要焦灼地烧起来了,一直引燃到头顶,随时都能爆炸成滚烫的蘑菇云。 我尝试去回复其中一个人,在评论框里噼噼啪啪地按下“你跟新闻中的男女主人公很熟哦?你怎么知道前妻就一定是好人,那个医生就一定是坏的……”但很快,我又放弃输入,一个字一个字地将它们删光,不留痕迹,说这些有意义吗?单单这两句就能把这群所谓的“正义之士”彻底洗脑了吗?摆明不可能啊。 我的拇指停在屏幕上,疲乏地牵了牵嘴角,莫名觉得有些好笑,不知道在笑谁,是那些愚钝无知的跟风网民吗?还是从头到尾,什么都没办法为江医生做的,既无能为力、又可悲自艾的我自己呢? 按灭手机,我不愿再纠结,让一切随波逐流,车到山前必有路,我何必和也许一辈子都碰不上一面的人置气呢。 但我完全没料到的是,这次医暴事件衍生出的各个话题,竟变成来不及拧成小火的煮面锅,愈演愈烈。 连我,都未能幸免于难,只能眼睁睁看着这些虚假的浮沫,从锅盖的缺口里,噗噗往外冒,最后淹没整个厨房。 当晚,我接到康乔电话,她问,“吴含,你在上网吗?” “没有,怎么了。”我从客厅沙发上直起身体。 “你知道吗,现在微博铺天盖地的,南冉冉替你家老江挡那刀的消息,就在热门话题里,已经五十多万的阅读量了,还搞了投票,什么真爱无惧支持该医生和前妻复婚vs救人是个人选择不应该道德绑架别人的婚姻,我真是日了狗了,都是些什么鬼啊,都从找不到重点星球来的吧,不好好关注医暴本身,全在纠缠这种事情……” 康乔依旧在喋喋不休吐着槽,我去卧室开机,登上微博,没来由的警惕感和怒气,让我从血管末梢都不由得颤抖开来。 打开新浪微博,果不其然,在首页的正右方热门话题里,名为#舍命护你前妻是真爱#的短句占据高位,我几乎是下意识地点开那个话题。 话题主页里,讨论量最高的一条便是“#舍命护你前妻是真爱#你们也别折腾了,这个男医生是我们学校的老师,目前正和一个比他小上十岁的年轻漂亮女大学生在一块呢,怎么可能和人老珠黄的前妻复婚。花无百日红,人无千日好,都洗洗睡吧。” 下面的回复就更是叫人震撼,我真是小看了这群圣母编剧的水准,她们如同亲眼所见那样捏造出一个千夫所指的伦理剧,同时像抓到了真正的把柄那般正义凛然地抨击着。 “一看女大学生四个字我就知道奔着什么去的了,三甲的主任医师,有权有钱,每天红包钱就够去德基买个包,拿来养个年轻漂亮的小三妥妥够了。” “真的不是因为这个女大学生离婚的么?po主知道那个医生的离婚真相吗?别说几句就闪啊,多八一点嘛。” “我在网上扒到这医生资料了,看照片还挺帅,果然帅哥都不靠谱。” “听在人民医院上班的朋友说,那主任是女孩倒追的。果然倒贴贱绿茶婊,这前妻484傻,她应该站那别动,看看真爱贱三儿会不会像火箭一样窜过来挡刀哈。” “从我们患者身上赚的钱都拿去养小姑娘了,” …… …… 真是要炸了,生命大爆炸,宇宙大爆炸,我身体里每一个细胞和分子都在掀起海啸和强震,也就短短一个下午的时间,也就闭上眼打了个盹的空隙,世界变成另外一个不分青红皂白颠倒是非的模样,而我根本来不及去阻挡。 “吴含!你看了吗?”康乔急促的叫喊把我从濒临世界末日的飓风气流中拽了出去。她也相当不悦,语气听起来并不比我好一丝一毫。 “我看了,”气到极致的感觉过去了,我浑身绵延出结冻一样的寒流,我成为一条万里冰封湖面下方的鲤鱼,游来游去都找不到一个能跃上龙门的突破口,迷茫又无助:“我真的不明白……她们为什么这么过分啊,什么都不知道就在那肆无忌惮地诋毁。康乔,你知道我现在特想干什么吗?我想像个泼妇一样一条条挨个骂回去,把她们祖宗十八代都问候一遍,好像那样才能解恨。” “别别,千万别,”康乔在我耳边压下升降杆,挡住我要超速乱撞的极端举止:“这些女人最会扒人*了,万一挖出来你就是她们口中的那个小三,你这样气急败坏地全部骂回去,她们肯定还要说你狗急跳墙心虚呢,更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那我怎么办?站着被这些人往身上乱浇粪吗?”我的泪珠子渗了出来,我曾经的那些掏心掏肺,名正言顺,就因为网上随便几个字就被全盘否定,污蔑乃至侮辱成狗屎不如的成分:“我怎么办?”我忽然想起一件事,紧迫地追问:“我可以告话题第一的那个人,造谣转发过500不是要负刑事责任坐牢的吗?” “但那个人并没有造谣啊,他那段话里每个字说的都事实,江医生确实和你,比他小十岁的女大学生在一起,他没有一个字提到你是小三,小三全是那些死逼网友脑补的呀。” “那我挨个跟她们解释也不行吗?解释一夜,不睡觉都可以的。” “没用的,”康乔的叹气像东方既白前被吹灭的星火:“那些人,唯恐天下不乱,他们听不进去任何解释,他们才不要什么真相,他们只要看到自己想看到的内容就够了,从不管这是不是真相,只要能让他们跟着一起骂,骂出快感,他们就心满意足。可恨吧,这还不是当时医大的那个论坛,那还单纯一点,毕竟都是学生。但这次的不一样了,这是被键盘侠充斥着的可怕的网络现况,这是整个人类社会晦暗无耻面的浓缩。至于我们……”康乔顿了顿:“什么办法都没有。” 康乔的嗓音仿佛也哭了,她天不怕地不怕,我第一次听到这样具体而明显的泣意,在刺猬一样顽强的她身上出现,这比网上那些刻薄的玷污全部加起来带给我的绝望都要多,但她依旧在安慰我:“我永远是你这边的,吴含,如果这样能让你稍微好过一些的话。” ☆、第四十五张处方单 我失眠了,很久都没有睡着,窗外有鸟叫的时刻才迷迷糊糊眯了会。 混沌间,我做了个梦,场景很熟悉,是江医生带我去和他同事,以及药代吃自助餐的那一次。 我们坐在一个桌上,李医生喝多了,醉眼迷蒙地看着我,叨叨絮絮地说:你以为找了个年轻的小姑娘就人人羡慕了?江承淮压力就不大了?你喜欢他啊,是啊,都知道你喜欢他呢,但你喜欢他也是在害他啊,你自己不知道吗…… 梦的最后,四周归于死寂,唯独李医生的嗓音一直在我耳畔重复,如同回音在山谷徘徊:你喜欢他也是在害他啊,你喜欢他也是在害他啊,你喜欢他也是在害他啊……可怖之极,足够让我马上从梦魇中惊醒。 脸颊上冰冰凉的,我顺手摸了把,当即被满掌心的水吓了一跳。 事太关己,我真的无法高高挂起,起床的第一件事还是登微博,祈祷着话题的热度能稍微衰减一点,网络的大时代,信息总是更替的特别快。 然而并没有,热门里依旧有“前妻”的字眼顽固扎根在那,依旧有网友连续不停地刷着话题,仿佛亲身经历过一般义愤填膺。 而我,就是这个话题里没人稀罕的皮球,被完全不认识的人来来回回摔摔打打,好像我就不会疼,不会裂口子那样。 早饭的时候,爷爷奶奶出去散步,妈妈买菜,弟弟还没起,桌上就我和老爸俩人。 刚一入座,爸爸就呷了口豆浆,把一开始压在碗下折成四道的《金陵晚报》,啪一下抖摔在了我面前。 “看看。”他继续埋头吃包子。 a3版面上,一整页都是关于人民医院伤医事件的报道,南冉冉见义勇为江医生挡刀的情景被这些媒体工作者们描述得栩栩如生,渲染得扣人心弦。可能是现在大环境的影响吧,曾经被舆论坑过很多次的医患关系,如今在公众面前也慢慢偏向医护群体了。 文章的中心思想还算得上客观公正。 “这种事谁都不想发生的,”我阖上报纸,往马克杯里僵硬地倒着豆浆,手心艰涩得如同在倒一杯刚和好的水泥,还被水泥给糊上了:“爸,你想说什么就直说吧。” “我不想说什么,我只是希望你能谨慎选择,考虑到这些到底是不是你真正想要的,”爸爸一手撑着下巴看向别处:“医生是个很复杂危险的岗位,而你喜欢的那个江承淮,他在职业上的不安稳因素已经很多了,他的家庭,包括过去的婚姻背景都更加让人放不下心,这篇报道里说得够详细了。他前妻之所以能给他挡一下,说明她刚好在医院,在现场,更说明了江承淮和他前妻平常依然有接触,这些接触他曾经和你说过吗?” 嚼最后那点包子皮的间隙里,老爸三两下地就把触目惊心的现实架出来,冷静地剖析给我看:“你自己去问他了么?他就完完全全是你看到的那种好男人?你自己能冷静地考虑清楚吗?你好好想想,你的大脑还在发热啊?是不是感情的事情,真的不需要有智商?” “我有查你弟弟网页浏览记录的习惯,昨天,我刚好看了他微博,上面也有关于你男友和他前妻的新闻、言论,估计你弟和我一样,都快气晕过去了,哪怕评论里没人说我们,也没人认识我们,骂的都是你,但比骂我们都要难受,那小子相当不痛快,昨天脸垮了一天,话都少得可怜,”爸爸喝完最后一小口豆浆,寡淡得如同日常闲聊,估计真的是太失望了,他连脾气都懒得和我再发:“你思考过这些事么,早几个月前,我就多次提醒过你,你自认为很厉害很了不得的感情经历,就不会给身边人带来原本莫须有的伤害啊?你应该感谢还没人去人肉你,在网上曝光你的个人信息,那些伤害也只是口头上的,还没实体化,不然后果真的无法想象。” “……” 到爸爸提着公文包出门前,我都埋头机械地,一小口一小口地撕扯着包子皮吃。他没有与我道别,换好鞋就嘭一下带上了门,也就这么一下,猝不及防地,宛若跆拳道有力的一脚踹在我胸口上,我突然就疼出了眼泪。 **** 你有过怀疑自己人生和感情的时候吗?你所有的付出,所有的投入,所有的绞尽脑汁,所有的殚尽竭虑,好像都放错方向,像把酱油加进了糖渍西红柿,在醋溜黄瓜片上洒满了绵砂糖。自以为能食用到珍馐的你,却被后来不堪的口味和搭配难受到作呕,甚至是闹肚子,你会因此有零星的悔过吗?悔不当初,既往必咎,有过这样的感觉吗? 接下来的一两天,除了微博,一些贴吧,天涯都开始有人开帖扒医闹这件事,似乎完全没有平息的迹象,在那些跟帖里,江医生是负心男,南冉冉是无私大爱的烈女。她甚至还上了地方台的新闻,转播镜头里,南冉冉素颜躺在病床上,她面色苍白得像一张白纸,微笑却宛若一朵白茶,虚弱又动人。 其间,我曾给江医生打过电话,不忍心提起他被网友攻击这回事,寥寥聊几句就挂。而他,也像什么没发生过那样,平和地说着话,连笑都一如往常。 他越是这样宠辱不惊,压在我肩头的负罪感就愈加猖獗。 濒临崩塌的边缘,我立刻给康乔打了个电话。这时候,除去她,我竟然找不出一个能让我拥有合理倾诉权的对象。 “康乔,我突然有跨不过去的感觉了。”对面拉长声音的“喂”还没完整喊出来,我就迫不及待说道。 “怎么了?你想不开要跳楼啊?”她居然还有心情开玩笑。 “不是,我现在觉得自己好多余啊,扫把星一样,对江医生来说是扫把星,对我自己家里人来说还是。江医生因为我,在网上被骂得那么不堪入耳。我爸和我弟弟都看到了微博上攻击我的那些话,还有新闻,也好伤他们的心啊。如果真的有人要把我抖出去,恐怕他们的生活也要受到影响了。我根本没办法一一解释,唯一的解决方法,就是抱着一把炸药去把那些乱嚼舌根的人炸干净,这样就清静多了,可是这也只能想想。”我急切地叙述着,灌满懦弱的泪珠子随时能从眼眶炸出去。 “你到底什么意思?”康乔听起来像是皱紧了眉毛。 “我想放弃了……” “放弃什么?” “放弃我自己那些所谓的喜欢……”这一刻的启齿变得异常艰辛:“……和江医生分手,也许大家就都能好过点。” “吴含!你在想什么啊?”康乔难以置信地嚎出高分贝。 泪水在我脸蛋上慌乱而局促地滚动着,我的语气也兵荒马乱:“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没有我,江医生本身是不会被网络上抨击成那样的,就因为我比他小很多,他就成了那个不堪的男主人公。按照他平常的工作表现和为人处世,那个复婚或不复婚的投票结果也许还能偏向他一点,而不是一边倒的前妻真爱论。今早我爸和我说了很多,我只知道的是,这些事让他们太酸楚了,本来他们根本不用面对这些,本来我就应该稳稳妥妥地找工作,找个差不多年纪和水准的男人结婚生子,平平安安度过一生,孝顺父母,尊老爱幼。错全错在我在感情上面的执念太深了,害惨了所有人。” “这跟你有什么关系?你也是受害者好不好!你现在已经进死胡同了,把什么原因都扯自己头上。遇到什么人,遭受什么事,是你能预料的吗?你也只是简简单单地喜欢一个人,想和他在一起而已啊。” “康乔,你知道你最后一句言论听起来很像什么吗?” “小三真爱论,我只是爱他,我没有任何错。” “你不要钻牛角尖好不好,真的把自己代入成小三,但你根本不是好不好?这件事情上,我不会支持你,你当时追了那么久,忍心再把江医生拱手还给南冉冉那个贱人?” “也许她已经悔过了,她都能为江医生不顾生死,”我努力从扣在手机上的指尖寻找力量,不然这一段对话无法行进下去:“我昨晚睡觉前也一直在想,如果事发当时,我在现场,我会为江医生去挡那一刀吗,而我心里竟然无法有个确切的答案。我想到了我父母,我家里人,还有你,迄今为止,我居然没有度量好你们和江医生孰轻孰重。你不会明白的,前两天我爸和我谈了一些话,我觉得超级对不起他,心里全是懊悔,特别多的,无穷无尽的懊悔,但又不是因为喜欢江医生才懊悔,是对自己无能和优柔的痛恨。” 电话那端沉闷着,康乔如同睡着了一样,很久都没有吱声。大约过去两分钟,她才平淡地问我:“那你打算怎么分手?总要有个理由吧。你前几天还狂奔去医院关切不已夫妻双双把手挽,今天就说要分开,你确定你是真想分手而不是精神分裂?” “那我能怎么办?!”我的腔调变得暴躁,简直要冲出去和康乔打一仗才能解恨。 “你没觉得奇怪吗?吴含!”康乔忽然玄乎地放低声音,像在彼此的焦虑之境里,意外撞见了一个清凉的豁口:“南冉冉当年那些极品事,你和江医生的真实情况,整个人医科大和省人医人尽皆知,为什么没一个人站出来为你们说话?为什么舆论全都在一边倒地骂你和江医生,你有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还是说,的确有人跑出来说过,但都被另一种暗处的力量给压了下去。怎么说呢,就是对自身不利的言论,全部清除和屏蔽,对自己有好处的,就找水军大肆宣扬。能做到这种程度的,估计也只有那种身份的人了吧?” ☆、第四十六张处方单 王小波在《黄金时代》里写过一句话,人的一切痛苦,本质上都是对自己的无能的愤怒。 最近几天,大部分的时间里,我都处在这句话的状态里,出不来。 幸好有康乔,她这股小清流没有轻易被我负能量的墨汁搅浑成一致的意冷心灰,反而和着日光浇了我一头一脸的清醒。 我忽然间理智冷静地仿佛提前步入25岁,甚至更大年纪。 不管江医生知不知道这件事,他在我面前都未曾提起,他是宠辱不惊的人,大概对这些纷争也是置身事外的态度,哪怕是刻薄到刀子剜一样的言辞,对他来说也是拳头打在棉花上吧。 对我而言,现在最好的做法,就是不要将这一些莫须有的攻击,从我身上,再一次施压到他身上。 我和康乔很快商量好对策,决定去找个人,问一些问题。 那个人是季弘。 约见的地方在南医大附近,还是那家潮汕粥店,季弘对他家的口味有种特别的偏爱。 “两位大忙人,找我是为了微博上那个事吗?”刚在门口碰面,他就如先知般问。 他穿着绿色短袖t,牛仔短裤,小腿精瘦,像狂野生长的夏草一样,偾张着年轻男性特有的蓬勃气。 我开门见山:“对。” “你认识的人比我们多多了,能不能请你帮个忙,”入座后,康乔一边端起茶壶给季弘斟茶,一边说:“能不能麻烦你请点熟人过来当水军,帮我们吴含和你们江老师在微博话题里说几句公道话,扭转一下舆论的风向,现在一边倒地都是对我们的诽谤,我搞不明白,难道真的没有一个站出来为我们这边说话的人吗?就算是吴含名不见经传,没人认得她,但江承淮是你们医大教授,业内名声也不错,就没一个学生跑出来说清楚真相吗?” “哼,”季弘冷呵,呷了一口茶:“你们真以为我们没说吗?”他朝我看过来:“吴含,我对你真的好上天了。我不说你绝对你不会知道,那件事闹出来的当天晚上,我们寝室,四个汉子,那天晚上,每个人注册了五个小号,去你被骂的最凶的那条模棱两可的微博里,刷屏南冉冉黑历史,替江老师洗白……” 他故弄玄虚地顿了下:“你猜后来怎么样?” 季弘接下来的话,让我跟康乔的猜测得到印证:他和室友的评论随即被那位博主删除,账号拉黑,季弘这个年纪的男生大多性气躁,于是哥们四个在宿舍里各种义愤填膺捶胸顿足,继续就着话题狂刷屏南冉冉那些奇葩往事。结果也玄乎,不知道是新注册小号的缘故,还是网站刻意屏蔽,他们发完这些内容后,再次点进话题,就算拉到最下边也找不到。但这些po出来的字句,在他们的小号微博里,又是真实存在的。 第二天上午,季弘就打电话给了新浪客服。 客服说,话题界面有时候是会自动筛掉一些没有浏览量的内容,这是系统设置问题,因为网民更爱关注一些更具争议性、关注度的微博,也是为微博的合理运营和用户的手机流量考虑。 与客服通完电话后,季弘一肚子火,在自己的大号微博“是小弘花也是小绿叶”吐槽了一番,吐槽的东西大概就是,“南冉冉真是洗得一手好白,她挡刀是好事,值得表扬,媒体和屁民只歌颂她不可以么,舆论为什么要把矛头引到那些无辜的人身上,这难道就是无恶意不成活?系统也是学得一手好屏蔽,不屏蔽真相,把混淆视听的内容全放精选热门,呵呵。” 季弘皮相不赖,又是外联部长,在学校人气一向不错,外加他平常也会在微博上po一些会惹得15,6岁小女生尖叫脸热的自拍或视频(健身,游泳,和室友恶意卖腐,邪魅一笑什么的),因此累积了接近一万的粉丝。 他这条微博一发,呼应他的朋友同学不在少数,点赞数量很快达到两百,也有十几个转发和六十多条附和的评论。 只是,临近中午的时候,季弘接到一个电话。 是他们班的辅导员,辅导员拿腔婉转,态度却有七八分的强硬,删博,不是你该管的事,不要蹚这趟浑水。 季弘一鼓作气说完,把面前的一整杯水咕咚进喉咙。 应该是这样了,我们的揣测愈发显现出清晰可见的光亮来,不是没有正义之士为江医生说话,将这些颠倒黑白的诋毁揭发……只是,南冉冉背后的南家,涉及权贵,势力强大,完全将舆论操纵把持在自己手中。 我和康乔交换眼色,彼此间默契地点了下头。 *** 下午两点左右,我带着笔电去了康乔家。 她卧室外面有个小阳台,中间摆着一张很zakka风的木桌子,两方小凳子。 阳台的窗户后边就是路由器,wifi信号满格。 我和康乔面对面坐着,全神贯注地注册着微博号。 “淘宝上也有卖账号的,一块钱五个。不过那个好像比较容易封号。”康乔在我对面喋喋不休道:“好像同一个手机也不能验证激活太多次,也会被冻结。不得不说水军也是个大工程啊。不过淘宝上好像也有那种可以帮忙转发刷热度的,微博上也有那种,可以自费让大v营销号转发的业务,但都价格不菲。” “不是说都会被屏蔽吗,我们会不会白忙活一场?”我登进登出修改头像,就读院校选填的南京医科大学,伪装成江医生学校知情人的样子。 “客服不是说过么,有转发量和关注度就有不会被删,季弘在自己大号上发的那条,浏览量不是就蛮大的,估计南冉冉那边吓死了,特别找到他们学校办公室让删的,顺便警告了下发博人。” “我现在真信了,”我端起手边的奶茶,抿了口:“有背景真是件很了不得的事,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而我们呢,就两个人,面对着几百人,甚至上千人,筋疲力竭地进行大量工作,把屁股都快坐穿。你说,我们这样,有没有一种蚍蜉撼大树的悲壮感?” 康乔噼里啪啦打着字:“你先别忙着感慨,我们也得组织组织语言,到时候一定要把话题内容加上去。” “嗯。” 大概在填写第三个小号个人信息的时候,摆在台面上的手机连续不断地震动起来。 够着眼看了看,是江医生。 心不由一颤。 “谁的电话啊?”康乔半站起身子凑过来瞧,夸张地叫出来:“唷,你男人的!” “嗯,要不要接啊?”我忽然有点慌张,不知作何反应。 “当然接啊,又不是南冉冉她爷爷的电话,你怕什么,自己人的电话有什么不敢接的?” 我咬咬嘴唇,按下通话键,把手机压到耳边。 “吴含?”一个久违的嗓音,清冽得像雨季屋檐砸下来的水滴。 也就“滴答”一声,在我心上溅起水花,那些积压了很久的浮躁不安霎时间无影无踪。 “是我啊,”我接着说: “你好久没给我打电话啦……” “这几天在忙什么,也不联系我。” 真巧啊,我和江医生居然同时说出一样意思的话,是异口同声的小埋怨,也是怦然心动的小惊喜,我忽然就勾起了嘴角。 这是我近几天来第一次笑。 对面的康乔立即露出挤眉弄眼,做出“看你那小样我都要吐了”的夸张神情。 “我在做一件很伟大的事啊,暂时先不告诉你,”都是为了你,我在心里悄悄说, “我想你这段时间要处理上回医闹的事,怕你忙,就没找你,”受不了康乔的阴阳怪气,我别过头去,那一份忍俊不禁简直收不住:“你呢,在忙什么,还在忙这个吗?” 我问他。 江医生似乎在开车,我的耳畔掺杂着道路的鸣音:“处理的差不多了,还是工作,最近学术会议比较多。” “南冉冉出院了吗?”我正色。 江医生的蓝牙麦似乎动了动:“她伤势不轻,不会那么快出院。” “噢……”我忽然不知该说些什么了,特别想问一句你会每天去探望她吗?但又显得自己太小气,只好作罢。 几秒的沉寂。 江医生问:“你在哪?” “在康乔家。” “有空出来么?” “去哪?”我还惦记着手头上的事,和身边的战友康乔。 “游乐场,怎么样,”江医生打商量的口吻总像敷了层日光一样温和:“南风在我这里,他想出去玩。” 难道南冉冉养伤期间又把自己儿子托付给江医生了,我心里闪过那个小男孩的形影,不由急切问:“他怎么会在你那?” “他用家里保姆的手机给我打电话,说想出去玩,想见你。” “想见我?”怎么可能,我有些不可思议,我和那孩子就只有一面之缘:“不是你想骗我出去讹我的吧?” “怎么会,”江医生失笑:“让他和你说。” 电话那边擦擦响了没一会,一个稚嫩无暇的童音取而代之: “吴含姐姐。” 我心底一沉,难道这孩子又成了他妈妈的利用工具,要来劝我投降让位,把江医生还给她们娘俩吗? 但我还是轻言软语:“怎么了?南风?你……”我停顿了下,反复确定着称谓:“你江叔叔说你要找我?” “嗯!”小男孩儿铿锵有力地应下。 “找我什么事呢?”总是对小孩和老人发不起脾气,哪怕是仇家的亲骨肉,我的语气依然循循善诱。 南风状似很老成轻咳一声,但接下来,他哀求的态度仿佛在向我作揖,惹人心生爱怜:“我有个东西,想送给你和江爸爸,要见到你才能给,你可不可以出来见我一下?” ☆、第四十七张处方单 二十分钟后,我等来了江医生的车。 康乔很罕见地没有尖牙利嘴地抨击我“见异思迁”“有异性没人性”,只是说,“你和江医生好好沟通吧,如果愿意和他聊这几天遇到的问题,就跟他一并说了吧。” 我也决定如此,当然,得先等到南风离开。 南风坐在后排,我担心他小孩子家家的容易孤独,就没去副驾,而是陪他待在了后面。 上车后,我才注意到这小孩怀里抱着一只小巧的泰迪熊毛绒玩具。 他也看到了我,马上就乖巧地唤我:“吴含姐姐。” “嗯。”我替他把贴在额头上的凌乱刘海理到一边,试图表达我对他的态度。 我不讨厌南风,相反还有些可怜他。他是一场失败婚姻的附属品,一次愚蠢感情经历的牺牲品,而他自己可能也清楚这些。 挨着他坐好后,我就没动。 南风望望我,又望望江医生,然后才就着小手小腿,吃力地从座垫上直起身子:“江爸爸,你先等一下,先别开车。” 江医生把车熄火,掉过头来问:“有什么事?要上厕所?” “不是,”南风把那个紧紧裹在胸口的泰迪熊抽出来,悬空递给江医生,奶声奶气说:“我有东西,要给你们,给你和吴含姐姐听。” 江医生看了我一眼,露出困惑的神情。 我摇摇头,表明同样不知情。 南风掀开小熊的外套,里面有个黑色的小开关,他肉乎乎的小手指往上一按,熊的身体里便流淌出一段清晰的对话。 是一男一女的争吵。 女人语气尖锐,而男人的嗓音却趋于衰老。 “我说过了,我愿意去受这个风险!我前两年在乡下的时候!什么苦没吃过?你以为我没被那个男人打过么?我后背还有香烟烫过的印子,我还怕什么?就算现在挨一刀又能怎么样?我只想回到过去……回到当初的生活……我真的后悔了,我只想回去,回到从前,拿回我自己本来就有的东西……” “小冉啊,你根本不懂事,这么多年,你一点长进都没有,还是想什么做什么,你想过么,就算我们家这会厚脸皮地去和老江商量,你认为他家还看得起你这个以前的孙媳妇?你这几年闹得太狠了,谁的耐心和好意都被磨光了,全是你自己作的!” “爷爷,你还不明白吗?我想这个方法,就是不甘心看到你们拉下面子去求江行他们一家子,就用我说的法子不行吗?我特地把张老师请到家里来商量,就是为了让他配合我这个方法,张老师的爱人前两天刚在承淮他们病区出意外死了,时机正好。如果,我们直接去谈复婚的事,江老爷子肯定不会同意,但如果有道德的约束和舆论的谴责,有对我和我们家的亏欠,你觉得江行不会再考虑考虑吗?” “不好!太荒唐了!”老人呵责了一声。 “是太荒唐了,我这几年一直在做荒唐事,你就当是最后一次吧,爷爷,”女人的音色染上哭腔:“我求你了,最后一件事,如果能重新拥有以前的生活,我一定好好过日子,好好对你们,对承淮,对小风儿……你们一直知道我的,我想什么,就一定要得到,这是最后一次,爷爷,哪怕不能成功复婚,但我和我们南家的名声,也会好起来的,不是吗。看你们这么些年因为我的任性背负骂名,我心里也不是滋味,你就让我试一试,你就再帮帮我……最后一次,让我拼一把,赌一赌,也许他就回心转意了呢,他现在和那个大学生在一块,也许就是寂寞了,他这两年待你和小风儿那么好,一定还是对我有情意,他就是一时间被年轻小姑娘迷了心窍,你就帮我一次,行吗?” …… 接近十分钟的交谈,信息量大得令我瞠目结舌,其实我和康乔已经隐约猜到了这些,但这一切因果始末真正赤条条摆在眼前的时候,我还是会激动得发抖,而更加令我意想不到的是,用录音玩具记录下这一切的,只是个尚在三岁的小男孩。 录音内容的尾声,当天犯案的那位“张老师”加入谈话。此刻,南风和我们开口说:“他们都以为我在房间里睡觉,其实我没睡着,我就把熊贴着房门听,这样录下来的会更清楚。他们没人知道。” 他的黑眼仁里有很多不谙世事的无辜,可他的言行举止又分外懂事:“我也不知道太爷爷和妈妈要做什么,但我觉得对江爸爸不好。我不想让他再和妈妈结婚,妈妈不是好人,对江爸爸不好,我不要江爸爸再到我家来。” 我在一瞬间热泪盈眶,但不清楚这眼泪的源头来自哪里,是对南家的悲愤,还是对南风的心疼,又或者对江医生这段人生的忿忿不平,我快速揉了揉右眼,抬头去看江医生。 他沉吟着,仿佛还没从这段对话的情境中走出来,面色却出人意料的冷静。 过了会,他回头发动轿车,沿路开出去。 南风问:“江爸爸,你去哪?” “浦口,带你去欢乐世界玩。” 南风把那只熊娃娃递给我:“我不想去了,我想回家,我哪也不想去,我就想把娃娃给你们。” “不去了?”江医生又问了一遍。 “不去了。”南风望向窗外,弯弯的睫毛闪了几下,就阖上了。 一路无言。 快到机关大院门口,南风忽然又慢慢睁开眼睛,问:“江爸爸,我妈,我爷爷他们会坐牢吗?” 几十秒的沉默。 “不会。”江医生转动方向盘,打了个弯。 “真的?我不想他们坐牢。”小孩子说着说着,眼里就噙满泪水。 “真的。”江医生肯首,像在给他一个笃定的答复。 送南风回家后,我打算和江医生说清楚这些天的事。 我拦住他想要启动轿车的手:“江医生,你这两天上网了吗?” “嗯。”江医生身上的那种紧绷感一下子缓和下来,他顺势靠回椅背,摆出打算与我长谈的架势。 “你知道网络上有人骂你这件事吗?”我没提自己被骂的内容,倒不是有多高尚无私,只是此刻真相大白,我心坦诚释怀,再计较这些零星散碎的流言反倒没什么意思。 江医生眉心微拧:“知道,很多同事和学生都跟我说了,我自己也去看过。” “那你为什么不跟我说?”天知道我有多希望我能和他一起承担这些,也好过彼此在私底下烦忧惊扰。 “我在找其他方法,”江医生慢慢放平眉心,似乎是不想把这份严肃的意味强加于我:“事情发生的第二天,我就觉得有些蹊跷,” 他有条理地陈述着:“我去了趟派出所,想见见那位张先生,警.察说他是退休教师,家里人都说他精神有问题,他拒绝和我接触,警.官带他出来的时候,一直在拳打脚踢,极度抗拒,像在害怕,但以我多年看人的经验来看,刚刚在病房的交涉中,他思路清晰,目光澄澈,不像是心智不全,有伪装的嫌疑。案发之前,南冉冉很久没有找过我,却刚巧在那天过来,还是因为南风的事,她知道我对南风这个小孩会挂心。过后再想想,很像是有备而来,” “接着就是网上一边倒的评价,新闻的重心,医院这两天来了不少电台,以前院里有过更加严重的医暴行为,但也不会过来这么多媒体。记者到院后,通常直奔南冉冉病房,基本上不来我们科室采访当天的事件本身,” “最后,最让我不能理解的,我们科从省人医开办至今,没经历过一次医闹事件,我从业这些年,科里的新老同事们,不说医者仁心,但也尽心尽职,没有耽误辜负过任何一个病人和家属。张先生的老伴事发突然,我们都很遗憾。那天张先生和子女过来接走遗体的时候,他的情绪非常稳定,是一种已经接受死亡的平和,不像是会再回来闹事的人,” “但我也会怀疑,可能真的就是巧合,媒体多的原因是因为南冉冉身份特别,至于网络上的那些东西,人云亦云,没太多意义,我也没在意,” “今天南风把这段录音放给我听,我才安心了。我没错,我们整个神内的医护人员也没错,”他叹了一口气,看向我,眼底氤氲着温和的情意:“没有及时和你说这些,我也有我的考虑,这后面要面对的东西太大了,根本不是你这个年纪的小女孩能承担的。” 我才不管能不能承担,我就是要跟他在一块,我执着地问他:“那你下一步打算怎么办?告他们上法庭吗?” “没有足够的证据。” “不是有录音吗?” “这种视听材料并不能成为认定案件事实的证据,法院不会承认。” “可以调监控什么的吗?” “这个也不可以,这些都是*。” “那个姓张的老人呢?他可以当证人。” “他不会愿意的。能让一个做了大半辈子教师的人成为刽子手,南家绝对给了他们足够的报酬。” “那我和康乔他们,开个小号,把录音传到网上去,让舆论反扑回去,这样不可以吗?” “吴含,”他轻轻在我手背拍打两下,似乎在安抚我激烈的情绪:“你多少应该知道南晰松的身份和他家的位置吧。” “我知道,”经历过那么大的负面舆论的浪涛,我比谁都清楚南家的手掌能盖多大一片天:“可是我就很不甘心啊,难道我们普通人,真的就没办法和他们那样的人对着干吗?任由他们为非作歹,随意贬毁别人的名誉和生活,我们普通百姓就活该受这样的罪吗?” 我的鼻子一下子酸了。 “和你讲一些事吧。”江医生靠近我,把手环在了我背后,轻而易举地让我靠上他肩膀。 之后,他和我说了另外一件案子,也是他们医院发生过的。 同样是医闹,年初二月份的时候,在口腔科,一名在科技馆当干部的女家属用雨伞把护士打成了瘫痪。 第一时间,就有同事义愤填膺地将消息发在微博上。 随后就引起了网民热议,对官员仗势欺人的不满。没几个小时,公安机构跑出来澄清,这位护士并没有瘫痪。 于是,民众的矛头立刻又指回了医院,开始对当事人身份,瘫痪可能性,公布的信息进行各种质疑和辱骂。 伞轻轻敲了两下就瘫痪,真的不是在撒谎?于是,他们普遍认为,是医院内部爆料的那个人故意夸大病情,博取同情,可恨之极。 讲到这,江医生放开我,看着我眼睛,问我:“所以,你认为呢,这位女护士到底有没有瘫痪?” 我摇摇头。 江医生淡淡一笑:“在那种情况下,你会怎么认为?” “既然公安机构都出来澄清了,我也许就会偏向权威的说法。” “知道后来怎么样了吗?” “嗯。” “那会正好召开全国政.协,有位政.协委.员知道这事后,特意大费周章去探望了那位护士,他回来后就发布意见,护士真的是瘫痪,并且被保护的很好,言外之意就是,所有的真相,都被掩盖在民众看不见的地方。如果不是这位有一定震慑力的政.协委员非要去求个事实,就不会再有人知道真正的经过和结果,网民还会接着辱骂受害人,而罪犯依然权势滔天,逍遥法外。我们医院的人,再怎么呐喊,也不会有人听,” “网络上的那些人,大部分人都缺乏理性,对医学常识不甚了解。他们根本不会去思考,人类脊髓的脆弱,还有应激状态发生的原理。所以,这样一批人,现在评论我的一切,我也会认为与我无关。” 没来由的无力感将我笼罩,我喃喃开口:“我大概能理解你的意思了。” 江医生微微用力,捏着我的手:“我和南风保证,不会去把他的母亲和爷爷告上法庭,是因为我本来没那个打算,也没那个胜算。我和你现在的家庭,处境,是没有办法与南家抗衡的,就像你说的,可以把这段录音放上网络,说不定会轰动一时,但可能很快就被镇压下来,因为有权威机构跑出来证明,这份录音是伪造的;又或许我们能说服那位张教师来做证,但他们想必能更快地拿出一份精神疾病证说他都是污蔑编纂,来自我们的诱导性证词……他们总会找到办法的,不是吗?接下来又会是一个恶性循环。” “……”我忽然间说不出一个字来,这是什么呢,双肩如担千斤顶,我恐怕能明白压在我身上的是什么了。 是妥协。 是让我连抱怨和抗争的力气都荡然无存的妥协,也许我这会还能感觉到它们,但再过个几年,再经历几次这种事,我就会变成一个顺其自然得过且过的平常人,一个为了不辜负正常生活状态因此非常可怜悲哀的平常人。 “所以就这么妥协了?”我最后一次发问。 “不是妥协,时间会检验很多东西。” “但可能不会是真相。” “自己能做到心如明镜,就已经很了不起了,”江医生右手放进裤兜,摸出来一张折叠整齐的白纸,递给我:“这两天我也尝试写过一些东西,想放到微博上,替你澄清一些事。想想还是算了,不管我们给出怎样的说法,那些人总会找到攻击点,所以,就给你看看,希望你高兴点。” 我展开纸张的途中,江医生温柔地掐了掐我下巴:“我的小姑娘啊,我也舍不得你受委屈,你要知道。” ☆、48 最后一张处方单 “致部分网友: 你们好。 出于礼貌,先自我介绍一下,我是南京医科大学第一附属医院、江苏省人民医院神经内科副主任医师江承淮,于1982年出生于南京本地,2004年本科毕业,2007年硕士毕业,2010年读完博士,2010年下旬正式入职省人民医院神经内科,之后两年时间,除却临床工作,还曾去香港,北京,上海多地进修,积累经验,并于2013年年初晋升副主任医师职称。 从业期间,我们神经内科医疗团队,每年收容各类神经系统疑难危重病人一千人次,门诊诊治七万多人次,急诊抢救近一万人次,且治愈率颇高。 自此,我的从医生涯,不说废寝忘食,兢兢业业,但也恪尽职守,问心无愧。 2010年初,我和南女士,因父母之言建立夫妻关系,组成家庭。 因婚约过于仓促,双方观念差异等因素,我们的婚后生活并不和睦。 2012年中旬,南女士决定与我离婚。 在这之前,我们已有一年多的分居生活。 离婚过程简单平和,协议条理清晰,双方皆是自愿。 此后我恢复单身。 2014年,也就是今年年初,我才结实我现在的女友,开始我人生中的第二段感情经历。 几天前,在我们科室的严重医暴事件中,我的前妻南女士曾因我身负重伤。 我真诚感激她的见义勇为,也为她的人身伤害表示歉意,并且愿意承担所有医疗费用,支持相关部门对违法犯罪分子的调查判决工作。 但我不需要来自你们的道德捆绑。 我有自己的生活,自己的选择,你们的议论,于我本人而言,不会造成任何影响。 虽然我不大清楚你们部分人口中的“年轻小三上位”“女大学生导致离婚”“倒贴绿茶婊”的说法源自何处,但我必须要站出来为我的女友说几句。 她很年轻,正如你们所说,她刚走出校园。 在我看来,“年轻”“女大学生”这样的字眼,代表一种很美好的年龄优势和特质。因为年轻,所以会青春洋溢,敢于爱恨。可在你们部分人看来,“年轻”竟成为可以用来攻击的不耻弱项。 我曾点进几个具有辱骂抨击性质的博主微博看过,很多人也是女孩,和我女友差不多年纪,微博中展现的内容可爱真挚,但发表在他人评论里面的,那些不堪入目的字眼,也同样来自她们。 这也是“年轻”赋予你们的权利吗? 因为“年轻”,所以代表可以丧失思考,可以给他人随意带来不必要的精神伤害,可以没有理智毫无章法地攻击一件自己并不清楚真相的事? 且不说年轻人,现下有许多长者,三四十岁的,甚至有一定社会影响力的业界名人、媒体,也依旧可以在网络上恣意发布不实言论。 我这个人,不大喜欢上网,但从旁人那里,也多少能感知到,目前网络的大环境,总是浮躁不安,充满戾气。 跟风议人好坏的确简单,但静下心来做冷静的判断却很难。 无论是发生在我身上这件事,还是以后更多的社会热点,名人效应,时事冲突。 我都希望个别网友,尽量先思考几分钟,不要急于把你们的手放上键盘和鼠标,迫不及待随波逐流。 你可以享受你的话语权,但绝不是滥用你的话语权。 你对自己负责,起码先为自己所说的话负责。 你要成人,必先谨言慎行。 江承淮 2014年7月1日晚” 这是一份完全手写的书信样式的东西,漆黑的硬笔书法,每个字都是一笔一划的楷书,勾折苍劲,一点都不像笔者平常写处方单那样龙飞凤舞行云流水,叫人辨识不清。 白纸的边角就这样被我攥在手心,我把这几十行的内容反反复复看了好几遍,直到最后眼前混成一片,模糊不清。 一滴泪珠掉在纸张上,晕开小片的墨迹,我这才慌手慌脚反应过来,想就着袖子去擦拭。 江医生搭住我腮帮子,抬高我脸颊,抽了张纸巾,小心地擦干我眼泪。 “哭什么?”他问。 我接过他手里的纸巾,抽抽鼻子,嘟囔道:“能哭什么,被感动了啊。” “我又没发到网上去。”他一只手始终搭在我身边。 “还好你没发上去,发上去估计要被骂得更惨,他们会说,你啊,到底有多喜欢这个年轻女大学生啊,还特地跑出来发条长微博替她澄清?你女朋友都没说什么你他妈找什么存在感?开什么地图炮?就一小主任,真把自己当正义之士了?呵呵,你不是说你恪尽职守嘛,有这个时间替你女朋友逼逼还不如好好上班多救几个人……”我模仿着那些网友的刻薄口吻。 江医生笑:“他们说得没错。” “啊?” “就有这么喜欢,”江医生抬手揉揉我脑门,看进我眼底:“就像他们说得这么喜欢。” *** 隔日,江医生打电话给我,神秘地说要带我去见几个人。 我欢欣鼓舞地以为他要带我去见家长,特意精心打扮,画了个裸妆,穿上纯色连衣裙略表成熟,还是过膝的那种,不能太暴露,嗯,要给江承淮的父母家人稳重的印象。 上车后,我捏紧拳头迫切问:“先去新街口啊,我要去买点礼物。” 江医生手搭在方向盘上,偏过头来:“买什么礼物?” 我看看自己交叠的指尖:“给你长辈的礼物啊。” 江医生失笑:“我说过要带你去见家长?” “不是吗?” “不是。” “喔。”我用失望填满这个语气词。 江医生腾出一只手,摸摸我后脑勺:“就算见家长,也应该是男方先去见女方的家长,明白吗?” “是吗?” “嗯。” 我重新振作起来:“那你到底带我去哪呢?” “去了就知道了。” 我完全没料到,江医生竟然带我来了医院,来见南冉冉。 在病房里与这个女人四目相对的那刻,我忽然间非常庆幸,庆幸我好好打扮了一番,着装稳重,妆容得体,不至于像个身心羸弱的女学生。 而且,南冉冉的父母,爷爷,都在这里。 他们似乎也在诧异江医生会把我一并带来,南晰松和我们打了声招呼后,便慢悠悠坐下,将拐杖靠在一旁。 那根黄梨木的拐杖,刻有鹰头,古时老鹰象征军容的威猛,权力的崇拜,老人的心迹可见一斑。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南晰松,他对我造成的影响非常大,波及我的家庭,扰乱我的生活,而他,就这样平常的坐在这里。 鹤发鸡皮,波澜不惊。 连掀眼皮的神态都透着股藐视和傲气。 我的心底燃起出奇的愤怒,但我知道不能这样突兀地发泄出来,只能亦步亦趋跟在江医生后面,找了个小沙发坐定。 特需病房,就医院而言,相当于酒店的总统套间,有很大空间,设施齐全。 南冉冉的妈妈面貌还算和蔼可亲,她斟了两杯茶,搁在我和江医生面前的小茶几上。 南冉冉陷在枕头里,虚弱地半张开嘴唇:“承淮……你过来了啊。” 南冉冉的父亲,南毅紧跟着她,先发制人,他冷哼一声:“过来是过来了,还以为一个人过来,怎么不提前说声还会带个外人来。” 他的脾气似乎有些遗传南晰松,喜爱有话直说。 对面人应该都能察觉到我的排斥,因为我一直紧拧着眉心,但我必须这样,我怕我稍有松动,那些不悦就会冲出去,爆发开来。 江医生端起杯子喝了一口,才不紧不慢说:“是两个外人,我也是外人。” 他很快用行动表明与我在同一占线。 “你们诌什么文字游戏呢,”南晰松倚在原处:“承淮,有什么话直说吧。” “那我就直说,”江医生面容肃然:“我不会和你的孙女复婚。” 南冉冉如同诈尸一般,从病床挺起上身,随即又哎呦呦喊疼:“你说什么呢?” “我说了,我不会和你复婚。”像是南冉冉真的没听见那样,江医生又咬字清晰地复述了一遍,只是这次的对象是南冉冉了。 南晰松露出困惑的神色:“复什么婚呢,有话好好说。我们也没要你跟小冉复婚啊,你这话我有些不爱听啊,你意思是我们小冉,不顾死活地替你挡了那一下,是想要你跟她复婚?” 南毅轻笑:“呵呵呵,跟小女生待多了,起码的头脑都没了。” 我真想把南冉冉她爹脑袋给拧一圈,从我进门开始,我一句话没说,他也没少针对过我。 “承淮,你把话说清楚,什么复婚?我们南家一向不爱跟人争什么,随他人说去,但我孙女为了你,都躺这好几天了,你可以不来,但别一来就风言风语。你以前为人不错啊,才多久没见,说话怎么这样,我活到现在,不中听的话没少听过,你这听着最不舒服。”南晰松皱着花白的眉毛,上了年纪皮肤松弛的关系,他的眼皮垂那,挡住大部分的眼珠子,而他本身也略显瘦削,看起来确实有些苍老,惹人悲悯。 这老人家的演技堪称范本,我真是快收不住脸上的嘲讽了。 江医生没急着回应,从裤兜里取出一只黑色的小东西,拍在了茶几上。 为什么要用“拍”。 因为他那一下真的很重,速度也快,动用了不少力量,制造出具备威慑力的声响。 在场所有人都被惊了一下,包括我。 心神略缓后,我定睛一看,是个u盘。 “什么东西?”南毅和他夫人一并走过来。 我瞄了眼南晰松,他依然老松般定在原处,没动静。 没等南毅细细观察,江医生站起来,抄起那只u盘就大步流星走到笔记本电脑旁边。 开机,插上。 读取移动硬盘的间隙,他调试着音响的声音。 我大概猜到硬盘里是什么了。 很快,江医生点开音频软件,证实了我的揣测。 是南风给我们的那段录音。 播放的分贝不算大,能阻隔掉外围的所有耳朵,但足够让病房里的所有人清楚听见。 我留意着每个人的神色。 南冉冉的声泪控诉不负众望地开了个好头,我终于看到南晰松横满皱纹的脸上,有了些将要土崩瓦解的表情。 他是错愕的,惊惧的,和他孙女如出一辙。 南冉冉倚在病床上,右紧紧揪着被褥,仿佛下一秒就要掀开它们,逃窜出去。 “你放得什么东西?”南毅应该知道这是什么了,但还是难以置信地问了遍。 南夫人也从一开始的困惑,继而变得激烈。 她脸颊上的潮红层层递进,眼眶又水光在闪,仿佛在顷刻间明白了许多事情,并且在她的承受番外以外。 原来南冉冉的父母也一直被蒙在鼓里。 “还听不出来?”江医生按下暂停,回过头,瞳孔里遍布凉意:“你女儿身上那一刀,是她自己要来的,和任何人都没关系。” 南毅的脸,顿时红如滴血。 没有人再说话,万籁俱寂。 江医生也不再播放。 “爸……”一片死寂中我听见了南冉冉的呼喊,像秋风中的最后一根芦苇,瑟瑟颤抖。 也就是这一声,南毅立马回头,气势汹汹走到南冉冉床边,伸手就给了她一巴掌! 响亮,清脆。 任何人听了都能立刻脑补出那种痛意。 “南毅!”南晰松爆发出怒吼,拄着手杖就气急败坏踱过去:“你干什么啊你!她伤还没好,你要打死她啊?” “我还没打死你呢,你个老不死的!”南毅怒不可遏,抢过南晰松的拐杖。 老人也因此踉跄了下,扶上墙才站稳。 南毅就握着那根拐杖,在手里上下晃,像在努力寻找着一个泄愤点:“就是你!为老不尊!把她惯成现在这种样子!”他指向南冉冉,而后者正捂着半边脸在嘤嘤啜泣:“以前够丢人了,你啊你啊,怎么还纵容她干这种事!一个八十岁了,一个三十多,一点脑子都没有!我他妈的脸都被你们两个丢尽了!你们他妈的是人嘛?南晰松!你是我爸吗?”他双目通红地瞪南冉冉:“你他妈的知道喊我爸?还知道有我这个爸吗?我还以为呢,我女儿终于回心转意了,会做人了,你们尽是些什么东西啊?你们心里还有江家?还有我和如意啊?” 闻言,南夫人也蹲在地上失声痛哭。 “你没听录音里说?小冉她,也是为了挽回我们家的名声,和江行对我们的看法……她也有她的苦衷……”老人摸索着墙壁,又坐了回去,像在避免和南毅发生正面肢体冲突。 一场来自亲儿子的教训,让他丢掉很多力量,讲话在没底气了许多。 “放你的老屁!”南毅直接掐断他的话头:“就你会听她这些逼话!” 南晰松不再吭声。 他已近天年,家中地位肯定也是大不如前。 南毅仰起脸,双眼微合,手掌搭在额前,根本不想再看他们。过去良久,他似乎像才想起病房里还有我们,转过头,和江医生道歉: “对不起,小江,对不起,我和冉冉她妈妈,一直以为这次是真的,冉冉为你受了伤,刚才态度不好,你见谅。” “没事。”江医生音色冷冽,他拔下u盘,朝我走回来。 他要拉我站起来,摆出道别的架势。 而此刻,我才意思到自己僵在原处很久很久,已浑身冰凉。 “我先走了。”江医生体贴地替我拉了拉被坐姿压出褶皱的裙摆。 “好,”南毅换了个态度:“我送你到门口。” “不用了。”江医生拉住我的手。 “别和你家里人说这事,行吗?”快走出病房门的时候,南毅的请求浮在身后。 江医生步伐一顿,回:“我不会说。” 他抬高与我交握的那只手:“我家里人,只有她知道。” 话落抬腿就走。 “江承淮!”拐弯的时候,后面病房传出一句尖锐的女高音,撕心裂肺。 而江医生头也都回,甚至是步伐节奏也没收到一点影响,就拉着我,径直往前走。 出来这一路,我还没回味完整刚才所发生的一切。 江医生倒率先开口了,他问我:“心理平衡了?” “这算是借刀杀人?”我有一点不明白:“你怎么知道,南冉冉的父母不知情?” “他们为人一直不错,那时南冉冉和我闹离婚,他俩多次登门道歉,不管假意还是真心,至少他们的处事态度,思想观念,多少还是正直的。南老爷子和他孙女的这个计划,被他们知道了,一定不会同意。” “喔~你有点坏哦。”我用食指戳戳他肩膀。 这只手很快又被江医生揪回去紧握住:“开心了吧?” “还行啦。”我抿着嘴,抵御着那些想要往外冒的窃笑因子。 我们一并走出大楼,像是走出一段心结。晦暗过去,外面天气异常明媚。 我忽然想到曾在书里读过的一句话:“阳光强烈得如同一场爱情,我被眩花了眼,心情愉悦,不止是因为这天气温暖明丽,而是因为自然从来不算计什么。没有人需要这么多阳光,也没有人需要干旱、火山、季风、龙卷风,但我们得到了它们,因为我们的世界极为丰富。我们在整天念念不忘地算计,而这世界就这样倾其所有,慷慨给予。” 江医生啊,大概就是那个自然,我的世界。 没有算计,慷慨给予。 ** 之后几天,那条话题里的,一些有关我和江医生的负面微博,慢慢的,全都没了。 开始有知情人站出来为我们说话,但实际上,也没什么人再关心了。 网络信息总是在高速地变换更替,键盘侠们又重新投入新的热点话题,生生不息。 仿佛做了一场梦,生活又回归到原来的样子。 我在江医生家里刷着微博,有气无力地感慨:“我的网红生涯就这么结束了。” 他端着一盘削好切匀的苹果片儿,走厨房出来,搁在我面前:“你还想再体验一次么?” “不想了。”我接过他递来的牙签,黏了一片放进嘴里。 紧跟着又捏起一片送到他嘴畔:“我手不脏,你不要嫌弃哦。” “刚摸过手机,还不脏。”这么说着,江医生还是轻轻托住我那只手,将苹果吃下去。 刚要把手缩回来,他却使了点劲捏着,不让它离开。 我用力,他就用更大的力量禁锢着。 总之,就是不让我把手抽回来。 “你干嘛啦——”可能是吃了水果,我的撒娇也抹上了甜丝丝的气味。 他将我的手拉到唇边,在指尖亲了一下。 “流氓。”我小声嘀咕。 江医生松开我,手是被释放了,但他整个人却凑近了好多,还没来得及开口,男人的气息就裹在吻里,一道扑过来。 他没有闭上眼睛,漆黑的瞳孔落在我眼底,像可以通灵的灯,打在我灵魂深处。 我望着他,他也望着我。 唇舌交缠,难舍难分。 可能是我固执的睁眼行为激怒他了,他在我上唇咬了一口。 “嗷。”我呼痛。 近在咫尺,满是江医生的气息,我爱的男人的气息。 他好气又好笑地问我:“怎么不闭眼睛?不投入。” 尔后又在我鼻尖刮了一下。 “你也没闭啊。”我小小地翻了个白眼。 “我想看看你反应。” “那我也想看看你反应啊。” “你要什么反应?” 我起了贼心,飞快在他下腹抓了一把:“就……这个反应啊。” “流氓。”这回轮到他骂我这个了。 江医生的嘴唇很快压下来,比刚刚的力量强上许多倍,他还捂住我双眼,不再让我看他。 大片的黑暗,只有舌头留有知觉,被他狠狠吮吸着。 那些果肉的香甜气息,早已在漫长黏稠的亲吻中消耗殆尽,剩下的,只有爱意,占领,男女间互相侵略的渴望…… 江医生的呼吸慢慢移至脸颊,他的喘息异常清晰,性感无比,能让那些清醒的神智,尽数淹没。 昏昏沉沉的,情。欲是一场突如其来的高烧,肌肤烫手,尾椎发麻,双腿也软了,根本找不着知觉…… 直到耳垂被他的唇舌裹住,湿漉的,炽热的,触感太激烈,我不能自抑地嘤咛出声。 “江医生……”我的语气和我整个人一样,软乎乎的,使不上力。 “嗯。” “……”他的手掌探进裙摆,在我大腿根摩挲,我微微颤栗,也只能微微颤栗,根本吱不出一个字。 我试图找回那些知觉,在*的混沌中放出一些最后的讯号,“反正……你轻点啊。” 江医生忽然就停下了,揽住我后背,带着我直起上身。 就这样面对面坐着,大眼瞪小眼。 最终后他哈哈笑出了声。 “不做了啊??”我有些懵逼地问。 江医生微笑:“对。” “为什么?” “还没结婚。” “老古板!!封建主义!!”我在他胸口捶了一下:“撩完人就跑,我不服气。” “你还小。”江医生替我把汗湿在脸上的发丝抹开,一派清明坦荡的模样子,仿佛刚才那个咬完耳垂又摸大腿的禽兽根本不是他。 “我现在就要结婚,到手的肉飞啦!”我仰天长啸。 “现在的小姑娘哦……”江医生摇头叹息。 “我不管,我现在就要结婚!!” “真的?” “真的。”我把抱枕拉到胸口,撑着下巴嘟嘴。 “好,行。”江医生忽然离开沙发,转头就去了卧室。 惊异于他行为的下一刻,我的心躁动起来:“你不会是要去拿戒指吧?” 房间里的男人并没有搭理我。 “真的假的——?”我大声嚷嚷。 他还是不发一言。 直到他信步走过来,坐下,手上似乎真有个什么亮晶晶的东西。 “喂!你拿的不会真是戒指吧。” “你觉得呢。”江医生莞尔。 我抬起小腿乱晃,佯装成要把他蹬开的样子:“我不要,我们还没见家长呢。” 江医生推开我乱动的腿,拉住我小臂,轻轻一带,我整个人就滑过去,贴回他身边:“我和你说过。” “什么?” “我上年纪了,没什么自信。” “所以呢?” “小姑娘给我保证了,我才有信心去见家长。” “吹牛皮。”我使劲捏了下他的鼻尖。 “所以,小朋友,愿意陪我走完接下来的人生吗?”江医生说着,露出一些可以称得上是“不好意思”的笑容,这让他看上去如同一个重返20岁的稚气大男孩。而他手里的钻戒像一滴浓缩着太阳的晨露,晃晃刺着人眼。 小朋友,那是他第一次叫我。 ……………… 与他对视,足足有几十秒的静默。 完蛋了,真的好想掉眼泪啊,我说不出一句话来,喉咙就梗在那,鼻头酸涩得宛若那里长着一颗青柠。 难道我真的哭了?眼眶边仿佛有灼热的沸水。 我试图开口,但已经有点哽咽:“江医生,你知道吗?” “嗯。” “你第一次拒绝我之后的,那个春节,我做了一个梦。” “什么梦?” “我梦见自己和你结婚了,你站在我旁边,我搂着你手臂,像真的一样……”没说完,我喉咙噎住,眼泪当即滚了出来。 江医生,你知道吗,我其实有好多话想跟你说呢。 我特别喜欢你第一次叫我“小朋友”的时候,喜欢你穿白大褂风度翩翩的样子,喜欢你倚老卖老,喜欢你递给我的那只3d眼镜,喜欢你拒绝我的全部理性,喜欢你的温柔体贴,喜欢你张弛有度的亲密,喜欢你生气时的沉默,喜欢你看向我的所有神情,好喜欢,真的好喜欢,喜欢你的一切,一切。 我真的特别特别庆幸自己是个人类,庆幸自己活在这世上,庆幸自己能够遇到你,庆幸自己愿意像个神经病一样直白而愚钝地爱慕你,幸自己足够死乞白赖和不甘心,让我没有轻言放弃,从你的生命中脱离出去。 我曾经梦见你,我曾经梦想你,我曾经在你身上挥霍着那些幼稚和傻气如同对你的感情有一辈子那么多那么长,你是个太好的人,我真不知道该送你什么东西才像报答,该偿还你什么代价才称感谢,该对你做什么举动才算示爱,该望着你说什么话语才叫倾慕。 言语都失去力量,就像王小波写给他夫人的那样:“你真好,我真爱你。可惜我不是诗人,说不出再动人一点的话了”。 于此刻,在当下,我只能郑重开口,以我全部的质朴、真挚、执着和热忱,回答你: “好,我愿意。” 一生那么远,一生何其长。 生老病死,喜怒哀乐,我都愿意,我都陪你。 是的,江承淮,我爱你,我愿意。 ——全文完—— 本书由(呓语成谶)为您整理制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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