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由福利小说网(www.fltxt.com)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福利小说网提供各种全本小说TXT,pdf,epub,kindle格式电子书下载. 书香门第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鲜花盛开的春天(出书版) 作者:人海中 都市言情天后人海中首部虐爱小说,一段极为挣扎、跨越十二年的爱情。 编辑推荐:   男女二人相爱一小时,胜过几百年鲜花盛开的春天。   ——王尔德   至深的感情都不是用来厮守的,爱情撕裂彼此,令人体无完肤。   有些感觉人的一生中只经历一次就够了,它们刻骨铭心,它们永世难忘,它们让人产生抗体,保护自己永不再重复同样的伤痛。   ★《钱多多嫁人记》作者都市言情天后人海中首部虐爱力作,12年的疼痛爱情,刺伤每个人的泪腺。 内容推荐:   年轻时以为再见以后总有再见的机会,没想到这世上有很多人,一转身就是一辈子……   闻喜从没想过自己会再见到方远。   12年前,她在最痛苦黑暗的时候初遇他。12年,他和她之间,隔了那道沾着血的鸿沟,当年自是如同末日,直到今天也无法提起。   多年以后,如我再与你相见,我该如何面对你?以沉默以眼泪?   我的爱情像一幕独舞,我踮着脚尖在空荡的舞台上旋转再旋转,等待那个永不会出现的舞伴,但当那舞伴真的出现的时候,我已经鲜血淋漓,再也不能跳下去了。 媒体评论:   《温暖的弦》作者安宁倾心推荐——这场爱情如同海啸,撕裂彼此,让人体无完肤。   人海中:这是一段极为挣扎的感情,跨越十二年。为爱奋不顾身的是青春,爱而不得却哀而不伤的是人生。我欣赏青春,更尊重人生。 ============== 第一章 神仙眷侣   男女二人相爱一小时,胜过几百年鲜花盛开的春天。   ——王尔德   太美的东西总让人觉得不真实,这对完美夫妻突然发生事故,她完全没有“怎么可能?”的感觉,她只觉得“终于来了”。   1   都说袁振东与闻喜是一对神仙眷侣。   两人结婚十年,仍旧恩爱如初,每次相偕出现,都要引无数剩女泪满襟。   闻喜婚前曾是个知名的芭蕾舞演员,A角,领舞,直至今日团里仍有领导说起她就扼腕,说大好一个苗子,就因为结婚,二十多岁就不跳了,白瞎了一个中国的乌兰诺娃。   由此可知闻喜当年风姿。   袁振东则高大威猛,男人味十足,在知名快速消费品公司出任要职,夫妻两人感情如同找到丢失的另一边身体,身边人时时见他们听着对方的电话笑,引用袁振东助理的话说,羡慕也羡慕不来。   因为不经风雨,闻喜至今目光单纯如同少女。一般城市里三十多岁的女人,再怎么成功眼睛里都要露出点饱经沧桑来,闻喜有位离婚再嫁再离婚的女友,虽然身家丰厚,但口头禅是身上看得到的伤疤算什么?我的疤都在五脏六腑上,剖开肚子才数得到。   闻喜转述,只得袁振东一句点评:“赶快远离那个恐怖怨妇。”   当然也有掩饰得好的,不惜用各种手段留住青春,言谈举止极尽注意,又一年去两次韩国,一张脸端出来如同雪花膏,但落在别人眼里,那种用尽全力的倔强姿态最多是值得怜悯,再怎么自强不息,总带着点身残志坚的味道。   闻家妈妈最为这个大女儿自豪,所以每次到上海都拉着小女儿闻乐的手谈心,让她好好学习,努力向大姐靠拢。   闻乐今年二十八岁,佳利行商业地产高级顾问,对母亲的话嗤之以鼻。   “妈妈,那是老式妇女的想法。”   闻家妈妈“嘁”一声:“你懂什么?一个女人最幸福是经济有保障,又有老公疼,其他全都是狗屁。”   闻乐目瞪口呆:“妈,你说粗话。”   “我说粗话怎么了?我说南斯拉夫话你爸也会点头应着。”   闻乐无语,隔天找李焕然诉苦。   “这世上最可怕就是幸福的已婚女人。”   李焕然正在整理照片,他刚从甘肃回来,与一群搞摄影的朋友自驾去拍千年胡杨林,专挑平常人不走的偏僻地方去,带回照片无数,所以这几天都足不出户在整理,闻言头也不抬道:   “最可怜的是她们丈夫。”   闻乐想一想,说:“也可能他们乐在其中。”   李焕然撑着额头说:“斯德哥尔摩综合征。”   闻乐一愣,然后哈哈大笑,扑过去咬李焕然的脖子。   “来,被害人。”   李焕然坐在一张转椅上,被她扑得往后退出去老远,椅子在满是杂物的地面上倾倒,两人摔到地上,闻乐仍旧压在他身上,李焕然大叫。   但她仍然不放过他,骑在他身上一定要在他的脖子上留下牙印子。李焕然举起两手投降,屋里只有电脑桌上一盏台灯亮着,闻乐乱乱发梢在他皮肤上摩擦,她刚吃过一只桃子,呼吸里还带着粘腻的甜香味,天气不正常,十月里还热得叫人冒汗,他的租屋又太乱,要命的对比出她白色丝衬衫的一丝不苟与格格不入来。   他听到自己变得短促而粗重的喘息声,那声音在窄小的租屋里产生的回响简直是致命的,他决定不再忍耐下去了,翻身把她压到了自己身下。   闻乐发出一个短暂的声音,但很快就被他吞进嘴里,李焕然在家里光着上身,穿一条宽松到危险的运动裤,闻乐觉得他是故意的,这样她就可以轻易被他若隐若现的流畅腰线诱惑到,而那些一直延展到宽松裤腰下的肌肉线条,更是令她无法自制的意乱情迷。   她把手放上去,他身体的某一部分已经如钢似铁。   但就是在这样两人都要被欲火焚身的紧要关头,他们还一同开口说了句:   “安全套。”   然后同时笑了出来。   闻乐与李焕然相识于某个无聊的朋友聚会,或许也有有趣的人,但他与她已经看不到了。   他们彼此欣赏,在某方面可谓水乳交融,但闻乐很清楚,李焕然不是个好的结婚对象。   所有年轻摄影师都是不羁的浪子,就像他们拍的照片,再美丽也只能看看,不过闻乐不在意。   闻乐的名言是:结婚杀死原来的你。   他们一拍即合。   2   闻乐得出这个结论是有理有据的,最明显的参照物就是她的姐姐闻喜。   闻乐从小是看着姐姐为艺术献身长大的,闻喜八岁就开始学舞,别人舞鞋一两个月换一双,她两个礼拜就能穿烂,姐妹俩睡一个房间,她常看到姐姐流血的脚趾,吓得抱着妈妈说我一辈子都不要学芭蕾。   但闻喜热爱舞蹈,别人练三个小时就觉得吃足苦头,她可以在练功房里从早跳到晚,一个动作反复上百遍,不但不觉苦,还乐在其中。   闻喜生得清秀,又不爱说话,平时在人群里并不引人注目,可只要一穿上舞鞋就仿佛聚了光,那张白瓷小脸微微扬起,每一个细微动作都是美。   不要说异性,亲妹妹都爱上她。   闻乐十五岁的时候,舞蹈学院汇报演出吉赛尔,闻喜头次登台领舞。闻乐那时候正值少女叛逆期,照闻家妈妈所描述的,正是人憎鬼厌的时候,剪个寸短的头发,穿男式大衬衫,短裤短得藏到衬衫下头去,远看就像光屁股出门,兼之看全世界都不顺眼,姐姐第一次正式演出都要父母耳提面命勉强出席,但坐在席下看到吉赛尔悲伤死去,顿时潸然泪下。   好的艺术都是能够穿透人心的,无论以何种形式出现。   闻乐满以为自己的姐姐能够成为一代大师,至少也要像一朵花那样,在舞台上盛开许多年,没想到第二年闻喜就结婚了,从此退隐。   闻乐扼腕。   她完全不掩饰自己对袁振东的不满之情,婚礼上还敲着他的肩膀说:“把我的姐姐还回来。”   被父母一顿好训。   袁振东对这个小姨子倒是好脾气,搂着闻喜一个劲儿地笑,他结婚时整三十岁,真正高大结实,立在身段纤细的闻喜身边如同一座大山,一只手总不离开她的肩膀或者腰,坐下时一定伸展手臂放在她的椅背上,又喜欢抚弄她的头发。闻喜从小脾气好,头发也软,从前盘一个圆圆发髻,认识袁振东以后就一直散着,任他长长手指绕了一圈又一圈。   李焕然曾经为某杂志拍过这对知名伉俪,回来一句点评:百炼钢化绕指柔。   闻乐嗤之以鼻:“肉麻当有趣。”   李焕然也有些好奇,半夜耳鬓厮磨的时候问她:“难道他们都是在人前做戏?”   闻乐又维护家人:“平时也这样。谁做戏一做做十年?”   李焕然顿时唏嘘:“竟然真有人可以热烈十年。”   闻乐咳嗽一声:“奇葩。”   闻乐与李焕然一样都是感情的悲观主义者,觉得爱情是流星一样不可捉摸以及易逝的东西。闻乐有过初恋,十六岁到二十六岁,十年,两人是同学,大学时对方选了医科,分手前跟她说他加入无国界医生团体自愿去津巴布韦一年,她感动得眼泪汪汪,机场告别时还与他抱头痛哭,对他说你放心,我等你回来结婚。没想到三个月以后就有人在市内看到他派发喜帖,当然,喜帖上的新娘不是闻乐。   闻乐有半年除工作以外不肯出门见人。   闻喜急得团团转,袁振东都看不过去了,蹲在小姨子面前说:“姐夫替你去出气。”   闻乐仰头躺在姐姐家庭院里的躺椅上,用一本书盖住脸正似睡非睡,闻言差点跌下来,气咻咻道:“都半年了你才说这句话?”   袁振东挠挠头:“我以为漂亮女孩子都会很快恢复。”   闻乐张大嘴,对闻喜挥手:“姐,你老公对我说甜言蜜语。”   闻喜也走过来蹲下:“不如让他为你安排新一轮约会。”   闻乐最吃不消这对夫妻同心同德的样子,就连他们养的金毛狗都来凑热闹,一式一样蹲到一起看着她,她哭笑不得地挥动双手。   “走开走开,我才不要姐夫安排,他的朋友都可以做我叔叔。”   袁振东伤心,拉着闻喜的手说:“乐乐嫌我老。”   还要闻喜安慰他:“我不嫌弃你。”   闻乐仰天长叹,立刻决定恢复社交生活,当晚就遇见李焕然。   李焕然汗津津地躺在闻乐身边,眼里仍有尚未褪尽的情欲。   他把嘴唇贴在闻乐脸颊上,低声笑:“真要多谢袁先生与袁太太。”   他呼出的热气让闻乐半边脸都是麻痒的,她轻哼着笑出来:“嗯,我替你转达。”   两人不再作声,闻乐翻个身,把后背贴在李焕然的胸口上,她可以感觉到自己的心脏和他重叠在一个位置上,此起彼伏地跳着。   这个姿势让两个人都感到舒适,李焕然收拢手臂,让闻乐靠得更紧一些,然后闭上眼睛。   他听到闻乐叹气,她说:   “可是我有些担心他们俩。”   3   “担心什么?”   “他们至今没有孩子。”   李焕然想一想,因为对那对夫妻感觉实在好,难得没有冷嘲热讽,只说:“大概是不想让第三者打扰他们的二人世界。”   闻乐却喷笑出来,用力拍打他的手背。   “哪对恩爱夫妻不想要一个孩子!”   李焕然吃痛,大叫收回手:“闻乐你简直野蛮人。”   闻乐翻个身把手放在他的危险部位:“有胆再说一遍。”   李焕然正是年轻而敏感的时候,被她这样惺忪作态的一抓,立刻又有了反应,虽然还在叫,但声音已经变了样,深深吸口气,眼睛都半眯了起来。   闻乐好气又好笑:“你这个禽兽。”   他抓住她的手,让她十指再圈紧一点,低声喘息道:“正好配你这个野蛮人。”   等闻乐从李焕然那张宜家单人床上下来的时候,都是第二天中午了。   她是被自己的手机铃声惊醒的,迷迷糊糊从包里翻出来要接,那头已经挂断了。   她打开看,三个未接电话,都是袁振东打来的。   闻乐愣一愣,第四个电话就打过来了,然后手机屏幕一闪,接着就是一片漆黑。   她的手机没电了。   闻乐叫了一声。   李焕然惊醒,迷迷瞪瞪坐起来:“怎么了?”   “手机,你的手机呢?我要打电话。”   李焕然头发凌乱眼神茫然地看着她,跟着重复了一遍:“手机?”   这个男人没有睡醒的时候等同于无知幼儿,闲来无事的时候还觉得可爱,真要派他用处了简直能要人命。闻乐干脆地闭上嘴,自力更生地开始翻找他的手机。   李焕然独居,三十多平方米的小一居,进门就是桌椅床,但真是乱。沙发上堆满了换下未洗的衣服,空啤酒罐四处可见,垃圾从墙角的纸篓里漫出来,几个开着口仍有残渣在里面的泡面桶滚落在地上,与吃空的比萨纸盒子挤在一起,墙上已经没有一块完整的地方,到处贴满了海报与照片。闻乐扑在沙发上将李焕然的外套裤子一顿翻,却哪里都找不到他的手机,她站起来环顾四周,突然一阵不敢相信。   这就是她在夜里觉得像天堂一样的地方?   幸好李焕然已经清醒了,坐起来一边套他的运动裤一边说:“我手机在摄像包里,不过也几天没充电了。”   闻乐找出来看,果然也没电了,幸好李焕然还有充电器,插上就能用了。她打电话给姐夫,袁振东立刻接了,语气很紧张:“谁?”   闻乐赶紧解释:“是我,乐乐。我手机没电了,姐夫你找我?”   袁振东如遇救星,立刻说:“乐乐,你姐在你那儿吗?”   “不在啊。”   “她不见了。”   闻乐匪夷所思:“你确定?”   “我出差回来家里一个人都没有,她手机都在桌上。”   “顺顺呢?”   “也不在。”   闻乐咳嗽一声:“她是去遛狗了吧?”   “遛到中午?”   “或许她迷路了。”   袁振东怒了:“她迷路狗也知道回家啊!”   闻乐想想也是,突然心里一动,直接问:“你跟她吵架了?”   袁振东不说话了。   闻乐没好气地:“所以她离家出走了?”   袁振东沮丧地:“你不知道事情经过。”   闻乐已经在穿衣服,一只手拎着自己的衬衫夹着电话说:“你等我,我过来找你。”   闻乐在去见袁振东之前先回了自己的住处,她得换套衣服,然后给手机充上点电。   夫妻吵架是常事,不吵才可怕,闻喜脾气是好的,但脾气好不代表她没脾气,闻乐也见过她发怒的样子,照样是只雌老虎。   以前她还担心:“姐夫那么高大,真吵起来一定是你吃亏。”   直到看到袁振东手背上脖子上被咬出来的牙印子,那是真咬,血都出来了,连肿一个星期,袁振东不得不大热天把衬衫扣到喉咙口,还对小姨子诉苦:“再狠一点就到大动脉了。”   闻乐那时候才十九岁,看得心里发怵,还要力挺自己姐姐,假装镇定地回答:“打是亲骂是爱,最爱就是咬一口,我们家的女人都这样。”闻喜在旁边笑嘻嘻,仍旧是温文尔雅的模样,一点都看不出下过那样的狠手。   他们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她一点都不为闻喜担心,就连她都受姐姐影响,与男友情到浓时,只想着咬一口才过瘾。   佳利行是做地产的,员工住宿也有福利,她与两个同级的女同事住三室两厅的酒店式公寓,就在市中心,条件当然比李焕然的租屋好得多,但她不打算把他带回来。   有人的地方就有是非,她不想让别人看轻。   说到底,李焕然也不是她的正式男友,他们只是各取所需的关系,她不打算把他介绍给任何人。   闻乐下了出租车,步子匆匆地往小区里走,刚走到中心花坛就停下了,睁大了眼睛叫:   “姐!”   4   闻喜被一堆老人孩子围着,一点都看不出离家出走的凄凉,闻乐奔过去,正看到顺顺在表演它的绝技——在地上缓缓打滚。   闻乐掩面不忍。   真是什么人养什么狗,闻喜反射弧长,养的狗也不机灵,人家金毛会叼飞盘会分左右爪子与人握手,最差也能替主人叼双拖鞋。她养的顺顺只会打滚,还滚得不甚敏捷,肚皮朝天的时间极长,简直不堪入目。   闻喜已经看到妹妹,站起来跟她打招呼。   “乐乐。”   闻乐一手牵起顺顺,不让它继续丢人现眼下去,另一手抓住姐姐,一路冲进电梯才气咻咻问:“出什么事了?姐夫欺负你?你干吗要带着顺顺离家出走?”   闻喜眨眨眼,她生得小巧,闻乐十五岁就比她高出许多,从前闻乐到舞蹈学院去找她,练功房外听到男孩子说:“看到闻喜就想背着她走。”   旁边人附和:“总觉得她弱不禁风。”   所以闻喜从小到大一路被异性关照,个个发自内心,都觉得应该多照顾她一点。引得她身边许多同性饱含酸味地评价:“男人眼里只有闻喜是女人。”   但真正的闻喜并不像外表这样柔弱,至少从前不是。闻乐与姐姐十几岁就到上海读书,一直住宿,小时候有事都是姐姐为她出头。她还记得当年她被人诬赖考场作弊,差一点被取消保送入重点高中的资格,闻喜硬是跟了校长一个星期为自己交涉,每天一早就站在校长办公室外头,不被接见又在放学时立在校门口等,每次只重复一句话:   “我妹妹绝不可能作弊,请给她重考机会证明清白。”   还有她刚进芭蕾舞团的时候,不知被多少人暗地排挤,她回来说一句:“失败不可耻,认输才可耻。”然后隔年就升了领舞。   她有一种安静的执拗,比任何大吵大闹都更有力量。   可自从嫁给袁振东之后,闻乐觉得自己姐姐越来越有心智退化的趋势,许多事想法简单得像个孩子。当然,能够十年如一日地活得像个孩子是幸福的,因为一个女人只有有人想去依靠并且那个人足够强大能够让她依靠才有资格孩子气。就像闻喜,结婚十年,现在跟人说话,脸上总像是带一点茫然之色,反应常常慢半拍,口头禅是:“那我问一下我老公。”   闻乐是习惯了在职场上东挡西杀的,与人说话听三分想七分,坐进会议室两眼一股凌厉气,转头再看自己老姐,少不得一股悲凉,也不知道是同情她还是同情自己。   闻喜回答:“我只是来找你聊聊。”   “你连手机都没带出来,姐夫打爆我的电话。”   闻喜点点头:“我想安静安静。”   闻乐噤声。   她肯定这次是大问题。   姐妹俩开门进屋,周日,闻乐的两个室友都不在,客厅里空空荡荡的,地板擦得发亮。   闻乐关上门:“你可以跟我说了。”   闻喜看看她:“你不要换件衣服?衬衫上都是灰印子。”   闻乐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然后想到昨晚在李焕然家地板上的激烈。   她立刻就脸红了。   闻乐进卧室去换衣服,她脱了衬衫,又弯腰把手机插上电,然后迟疑了一下,想要不要给袁振东发个消息。   但她只用了一秒钟就放弃这个念头,她决定先听姐姐把事情说完,无论如何她要站在自家人这一边。   闻喜的声音从外头传进来:“这么干净,谁做的家务?”   “清洁工。”闻乐回答。   这句话又让她想到了李焕然那间凌乱无比的租屋,真该给他找一个钟点工人,但那不是她该管的事情。   李焕然在某些方面像只敏感的刺猬,他上一个女友趁他工作时拿钥匙进屋替他彻底清洁屋子,他回来大发雷霆,说她试图掌控他的生活,直接与她分手。   闻乐从别人那里听说这个故事,当时就想,这年代谁还做田螺姑娘谁就是傻子。   她换上简单的家居服,走出来跟姐姐说话。   “好了,现在可以说了。”   5   闻喜开口,眼睛却看着窗外头。   闻乐所住的公寓在二十七层,又在小区当中,看出去密密麻麻全都是一式一样的大楼和窗户,谈不上任何风景,但闻喜就是不把目光调回来。   气氛凝重,闻乐心中不祥的预感越来越重,她勉强笑道:“到底怎么了?姐夫欺负你?没有接你的电话?还是说错话让你生气?”   闻喜用一种并没有太大起伏的声音说:   “振东在外头有人。”   闻乐脸上的表情完全僵住,然而眼睛却出卖她的心声。   闻喜却在此时把脸转过来,与她目光相对,数秒之后突然垂下眼笑了。   “看,连你都觉得终于来了。”   “……”   闻乐突然觉得姐姐纤细身体已经无法支撑坐姿,惊吓中起身过去坐到她身边,一把搂住她的肩膀。   她连“事情究竟是怎样”都无暇说,开口就是:“姐,无论如何我都站在你身边。”   话虽这样说,但所受的冲击却让她声音都变了调。   还要闻喜反过来安慰她,抬手按在妹妹的手背上:“乐乐,不要害怕,这样的事在世上每天都重复一亿遍。”   闻乐吸口气,要自己冷静下来,再开口直奔主题。   “你怎么发现的?”   这句话说出口,她也觉得吃惊。   袁振东是个太好的姐夫,这些年对她十分亲厚,傻子都明白这叫爱屋及乌,但闻喜说他有二心,她竟没有一点质疑。   闻喜说得不错,就连她都觉得这件事终会发生,太美的东西总让人觉得不真实,这对完美夫妻突然发生事故,她完全没有“怎么可能?”的感觉,她只觉得“终于来了”。   闻喜轻声道:“对方上门来见我,要我让位。”   闻乐只觉得一股浊气倒灌上脑门,整张脸猛地涨红,呼一声站起来猛拍桌子:“有这种事情!哪来这么嚣张的小三,简直无耻!”   闻喜拉住她:“你不要激动。”   闻乐匪夷所思:“不要激动?我听得都要脑充血,走,我们去找袁振东理论!”   “现在不,我需要一点时间回神。”   是真的,闻喜早晨开门见到那个年轻女孩子,骄傲又美丽的脸,从上往下又自下而上地打量她,她都不用多说一个字闻喜就明白一切,她有一种脸上被人迎面拍中的感觉。   她觉得自己的灵魂至今不知在哪个太虚空间震荡,实在不宜处理任何事情。   但她仍旧记得早晨那短短十几分钟发生的一切,那女孩打量完她,用一种轻蔑语调说:“原来不过如此。”   闻喜与她面对面,奇迹一样,外表居然还能保持镇定。   她只记得她真正年轻。   她甚至可以在晨光中看到她脸上细密的茸毛,她几岁?十九?二十?是可以任性以及不顾一切的年纪,因为觉得青春正长,而且永无止境。   其实都是幻觉。   她还看到她插在口袋里的两手握成了拳头,肩膀绷得紧紧的,一条腿一直在不自觉地小幅度晃动。   她很紧张。   闻喜回想自己的少女时代,她问自己可曾这样不顾一切,答案是没有。   闻喜入定那样,对方反而忐忑起来,换一只脚重心站立,提口气又道:“你知道我是谁吧?布鲁斯一定对你说起过我。”   闻喜要隔一秒才想起布鲁斯是袁振东的英文名,袁振东在外资企业工作,办公室名牌都用布鲁斯袁,但他在家里从来不说洋文。他还曾说过自己在加拿大读书的时候叫杰克,然后到美国进的头一个公司又自称丹尼。   中国男人的洋名字总是随意到俯仰皆同,袁振东说他在大学里认识十八个杰克,然后到美国又连相熟的唐人街中餐馆帮工都叫丹尼。   所以他见她第一面就郑重重复:“闻喜,我叫袁振东,振作的振,东方的东,请叫我振东,务必。”   她这样一叫就是十年。 第二章 南有乔木   最深的感情都不是用来厮守的,爱情撕裂彼此,令人体无完肤。   1   闻乐突然鼻酸:“我该是个男人,这种时候什么都不用考虑,立刻就飞扑过去狠揍他。”   闻喜摇头:“谁想要个弟弟,又脏又皮。”   她这样说完,又想了一想——她觉得自己的反应真是慢了,这些年都是这样,现在更加明显,仿佛她与除自己以外的一切隔了一层透明却厚实的膜,做什么都受其影响,连说话都要比别人多费些力气。   她说:“暂时不要让爸妈知道。”   闻乐点头。   闻喜还记得她结婚后曾有一次向母亲诉苦,说袁振东出差频繁,又不许她外出工作。妈妈第一句话是:“多少女人只想在家不出去看人眼色?”然后又说,“夫妻相处最要紧一个忍字,你看你爸爸在外头跑了几十年,我从来一声不吭,现在他老了回到家来,还是我的男人。”   闻家原本也家道殷实,否则哪有闲情送女儿进舞蹈学院,但闻喜二十左右的时候闻父投资失败,家里很过了一段愁云惨淡的日子,直到闻喜嫁给袁振东。   袁家根基雄厚,袁振东不但助岳父渡过难关,还让他体面退休,闻喜从小长大的居所一度被银行拍卖,也由袁振东出面购回。   闻母每次到上海都对闻喜重复,没有振东,我们连家都不能回。   无条件支持子女也要父母有底气,闻喜一早知道自己不能期望太多。   幸好还有闻乐,闻乐十几岁的时候经历家中变故,之后全力求学,毕业后又把心思全花在努力工作上,如今高薪高职,完全独立,也只有她能够为她提供庇护所。   闻喜说的是真心话。有这样的妹妹,谁还想要兄弟?   闻乐出门去买吃的,也没有再换衣服,只拿了一个钱包。因为觉得姐姐这时候也没有心情出去吃饭,而家里又实在找不出一点吃的东西。   上海是佳利行在亚洲的总部,公司里像个联合国。与她同住的两个室友都不是中国人。占据另一个朝南房间的苏菲从法国来,从来不进厨房,早餐喝一杯咖啡就出门,每天都和不同的人约会,每个周末都直到早晨才带着隔夜的妆容倦极而返。而住在朝北小间的里子是日本人,刚到上海不久,男友还在大阪,她给她们看那个男人的照片,用带口音的英语谈论他们的恩爱。闻乐对那张照片上的黄头发男人很不感冒,她对李焕然说:“染头发的男人最不可靠,不用多久他就会另结新欢。”   李焕然笑倒,说闻乐你竟然以发色取人。   但闻乐在这些事情上有她天赋的敏感,果然,半个月以后她与苏菲就开始在半夜里听到里子的哭泣声。   闻乐觉得自己的爱情悲观主义完全是由现实造成的,那些失败的爱情如同一面面倒塌的墙,由远及近,直到她脚趾前,告诉她一切繁华之后总是废墟。   至于袁振东——闻乐在超市琳琅满目的货架前按了按自己的胸口——他刚刚摧毁了她几乎是仅剩的一点信心,与其说信心,不如说那只是一点微弱的期望,但她随即抬起头来,开始往购物车里扔大桶的牛奶。   不都是这样的吗?小孩子总是经过期望—失望—再期望—再失望才会长大,成年人也一样,因为这就是生活。   闻乐觉得自己很好地控制了情绪,但她完全没有注意到,她抓牛奶桶的姿势,就好像要徒手将它们扔到某个人头上。   相较于闻乐的大受打击,这时的闻喜倒很是平静。   她正在回想过去的这十年,但奇怪的是,她明知道自己过得很好,令许多人艳羡,又与袁振东共享了无数良辰美景,但那些美好回忆都变得模糊了,那些怀疑、争执、冷战却如同潜伏在床下的阴魂冒了头。   但她仍旧没有传说中那些伤心欲绝,或者心碎至死的感觉,她只是难过。   她甚至没有哭。   她知道那些感觉是怎么样的,也绝不想再来一次。   有些感觉人的一生中只经历一次就够了,它们刻骨铭心,它们永世难忘,它们让人产生抗体,保护自己永不再重复同样的伤痛。   袁振东并不是闻喜的初恋,她用十年的时间想让他成为自己最爱的男人,她差一点就要成功了。   他没有给她机会。   2   闻乐从超市走出来,手里提着满满的两个大塑胶袋,装满了食物。   闻乐认为对付伤心最好的办法是食疗,不过暴饮暴食就不必了。她还记得自己初三时一度自暴自弃,晚晚拿学校小卖部的黑森林蛋糕当饭吃,不多久就胖到一百三十斤。直到高中时拿到交换生资格出了国才恢复正常。多亏了姐姐替她平反。   闻乐吸口气,用力提了提手里的袋子,大踏步往外走,好像要开拔去哪里上战场。   她觉得接下来闻喜会有许多艰难时刻需要面对,而她自小受姐姐保护,现在该是她挺身而出的时候了。   超市在购物商场地下,闻乐从电梯上去,很远就听到上头的喧哗。   她还听到有人大喊:“掉下来了!掉下来了!”   许多人从她身边跑过,一个个脸上带着急切的表情,好像在赶一场精彩绝伦的大剧,而且是已经开幕的。但电梯尽头已经有了一堵密集到无法推开的人墙,最先到达的一些人被逼往后退步,立在电梯上的人纷纷惊呼,闻乐眼看着前头一个白发老人被后退的人挤得翻倒下来,本能地扔了手里的东西去扶,可百来斤的失控重量又怎么是她这小身板支撑得住的,她只觉得脚下一空,整个人就跟着滚了下去。   闻乐也叫了出来,惨叫。她已经是电梯上的最后一个,这样一滚必定头破血流,她想要抓住扶手,但快速活动的电梯没有给她这个机会,耳边全是不同的叫声,她在失衡的刹那看到上方黑压压的人头,因为角度的关系,每个人脸上的表情都诡异到极点。   闻乐脑子里只有一个声音,这次完了,她就要摔断自己的脖子!   但后背一股大力终止了闻乐脑中的惨剧,她被人用手托了一把,然后又惯性地撞在后人的胸膛上,那简直是一堵坚硬的墙!她觉得自己都要被撞碎了,但这一切还没结束,那人竟然在接住她后又双手托起她将她抛了出去。   她在天旋地转中落进另一个人的手里,接住她的是个大嗓门,他让她双脚落地,然后一声“你还行吧!”如同炸雷一样在她耳边响起。   闻乐一哆嗦,神魂这才归位。   她勉强站直抬起头来,发现之前救下她那人已经带着老人离开电梯,电梯上方也有人在疏导,人墙迅速被打开,电梯停止运作,危险在几秒钟内被消除。   有女警过来带闻乐离开,闻乐被动地跟上她,她听到自己问:“那是谁?”   那女警顺着她的目光看了一眼,回答:“我们队长。”   闻乐再次回头,他穿一身黑色制服,正指挥队员疏散人群,她离他并不远,还可以听到他简短有力的声音,他有一管笔直的高挺鼻梁,侧面如同刀削,眉骨突出,眼神锐利,令人望而生畏。   闻乐劫后余生,只觉得浑身虚软,每一步都好像踩在不实的地面上,但她无法控制自己不回头。   她听到自己问:“究竟出什么事?”   那女警不再开口,但旁边有知情的人惊慌道:“有人带着自制炸弹劫持人质,刚才已经有一个人被推下楼了,血流得到处都是。”   闻乐双手发抖,她再次回头,人群正按要求被清空,他立在临时拉起的安全线边上,正用目光扫视全场,那么多人走过他的身边,却没有人敢多看他一眼,这男人连沉默都是锋利的,锋利到令人忘记他的英俊。   最后他的目光终于落到她脸上,并且停顿了一下。那真是短短的一瞬,但闻乐感觉到自己的皮肤上有刺痛的感觉。   女警在催促,闻乐不得不回头继续走。   她的脑子一片混乱,但她确定自己见过他,但究竟是在什么时候?她不可能忘记这样一个男人。   3   闻乐回到家,就看到楼下停着的香槟色大车。   那是袁振东的座驾,车子从原厂订购,颜色特选,全上海也没几辆。闻乐记得自己第一次看到时“哇”了好大一声,袁振东立刻说:“来,我载你们姐俩去兜风。”   他把车开上夜里的大桥,闻乐坐在后座,看到他在华灯初上的时候握住闻喜的手。   她至今记得那种感动。   但又怎么样呢?有些人相爱的时候每分每秒都想着把对方摁到自己身体里去,分手的时候又恨不能对方从世界上消失。她知道那是什么样的感觉,痛苦来临的时候,她宁愿从未享受过欢愉。   闻乐冷下脸来,快走几步,然后看到袁振东。   他站在车边抽烟,地上已经积了几个烟蒂,脸上一筹莫展。   闻乐的脚步声惊动了他,他猛地抬头,目光一亮:“乐乐!你来了就好,快跟我上楼开门,你姐不让我进去。”   闻乐闻言同仇敌忾:“为什么要让你进去?”   袁振东到了这个时候也知道瞒不住闻乐,苦笑道:“总要给我解释的机会。”   闻乐冷哼一声:“有什么好解释的,不过是那只是逢场作戏,我不是真心的。”   袁振东大窘:“乐乐你不知道事情经过,是她一厢情愿,我并没有任何主动行为。”   闻乐这次整张脸都沉了下来:“对,你全是被强迫,唯一的错只是没有拒绝,所以事发以后就全是对方的错,你正好大叫无辜。”   袁振东冷汗都下来了,他一直知道这小姨子伶牙俐齿,还常表示夸赞,没想到有朝一日用到他身上会这么难以抵挡。   他愣怔半晌,低下头来:“是,都是我的错。”   但那青春怎么能够抵挡?他难道没有内心喊叫着要自己克制?可闻乐是否知道,男人的灵魂与身体是完全分裂的。   他也知道这不可能是长久关系,但青春的身体是最强烈的催情剂,他每一次赴约都感到不适,甚至希望突然发生一些令人无法走开的事故阻止自己,但一旦出发,他又急切如毒瘾发作的病人。   他甚至可以听到自己的心脏在胸腔里骚动跳跃的声音,埋入那具身体的极度渴望令他像一个吸毒者。   他在商业酒会上遇见孙小芸,她极其年轻,脸上皮肤可以反射灯光。她接近他,端着酒杯与他说话,说一句近一步,而后又不着痕迹地退后两步,他在发现之前已经被她引出人群。   他记得自己问:“美丽的小姐,你知道我是谁吗?”   她笑笑地点头:“布鲁斯袁,大名鼎鼎。”   他也笑,说:“那你应该知道,我不是一个好对象。”   她把手放在他的手臂上,轻轻抚摸,仿佛在反问:是吗?   他在那一刹那,打翻了手里的酒。   他觉得自己的年龄至少是她的一倍,但那突如其来的刺激感令他窘迫万分,他还要强迫自己做出镇定的模样,直到她把手按在他被打湿的部位。   他只记得自己呼吸困难,再也说不出一个字。   她在他耳边说:“我在楼上开了房间,或许去那里清理一下。”   他简直怀疑自己被下了药。   他与她进了房间,她有牛奶一样的皮肤,胸部饱涨,仿佛随时可以从深深领口中弹跳出来。他在最后数秒仍旧想到闻喜,想女人与女人真是太不一样,闻喜有一具芭蕾舞者的身体,细瘦,纤长,几乎没有脂肪,乳房细小,永远像个未成年少女,他只要拥抱她,就会不自觉地小心翼翼,他甚至不敢在自己妻子身上用太多力气,他怕自己会将她折断。但这个女孩子是不一样的,她青春,柔软,充满弹性,他把手放在她的臀瓣上,那简直是两块凉滑的果冻,揉捏放开后还会微微颤动。   他的下身鼓胀到极限,如果不进入她就会因为血管爆裂而死。   袁振东四十一岁,与妻子十年恩爱,他深深爱她,没有丝毫疑问。   他血液冲上大脑,令他眼前一片红色,他向前挺身,深深地把自己埋进去,两人在酒店宽大雪白的大床上同时发出一声喊叫。   他确定,这只是一次意外。   4   闻乐拗不过袁振东,最后还是带他上了楼。   她并不想心软,但袁振东脸色灰败,他说:“乐乐,我恳求你。”   闻乐想起她读大学的时候,假期回国一定是姐姐姐夫等在出口,袁振东两只大手把她的行李全接过去,一个小包都不让她留在手里,当然也不让闻喜动手。还有那年闻乐刚入职,还没找到房子,就住在姐姐姐夫家。有天加班到凌晨,办公楼外大雪封路,她一步一滑走出来,就看到袁振东的大车孤零零地停在街沿边上,看到她就推门出来,说你姐也想来接你,太冷,我不让她出门,快上车。   袁振东对她从没有不好过,但他最得她心的地方,是他疼爱闻喜。   现在一切都完了,闻乐简直要恨他。   但她还是与他一同上楼,她知道有些夫妻历尽波折仍旧共度金婚,她不是闻喜,不能为她下定论。   但她知道最好的时候已经过去了,从前袁振东说话的时候都要握住闻喜的手,现在她都不敢想象他们俩见面时是什么模样。   两个人在电梯里沉默,袁振东身上全是烟味,西装皱巴巴的,他应该是出差回来不及整理就开始到处找人,闻乐在恼恨之余也不禁对他生出些可怜来。   就连她都留恋过去的好时光,随时都可以推开姐姐家的门,里面永远暖和舒适。夫妻恩爱的家庭有一种魔力,可以让人完全放松身心。或许是因为没有孩子,袁振东身上还保持着大男孩举止,从车库上楼必定两级台阶一跨,咚咚咚的脚步声,笑起来声音又大,打雷一样轰隆隆的,有他在比一屋子人都热闹。闻乐小时候家教严,说话大声一点都要挨训,好不容易有个能被无限纵容的地方,如果可以,她真不想失去那样一个安乐窝。   更何况离开袁振东,闻喜怎么办?   她这个姐姐已经有十年与社会脱节了,过得可说是不食人间烟火的生活。她记得自己偶尔对姐姐倾诉办公室里的尔虞我诈,闻喜的回答总是“怎么可能?”或者“这世上真会有那样恐怖的办公室政治?”   对她来说,那是一个异世界。   闻喜遇到的职场最黑暗事件是当年在芭蕾舞团的时候,有人在她舞鞋里放图钉,还被当场抓住了。   闻乐觉得那程度简直是幼儿园小班。   她最近一次升职前遇到的事故是竞争同事花钱雇请猎头公司的人给她电话,并且把录音发给老板。   闻乐觉得,要闻喜再回职场简直是犯罪,更何况舞蹈家的艺术生命是有时限的,闻喜最好的时候已经过去了。   婚姻毁掉了闻喜的事业,她做了袁振东十年的妻子,且没有孩子,丈夫的疼爱是她唯一的成就,闻乐想象不出闻喜还能做些什么。   电梯越往上升,闻乐的心情就越复杂,袁振东明显紧张,呼吸都重了,闻乐看了他一眼,突然说:   “我姐姐没有做错任何事。”   袁振东一愣,然后立刻回答:“当然。”   闻喜出生在九月,完美主义者,讲究细节,做任何事情都全力以赴,做妻子也不例外。这十年来家里永远干净清爽,井井有条,他再晚回家,厨房里都炖着一锅汤。又那么温柔贴心,看到他皱眉头就会过来轻轻按摩他的太阳穴。偶尔也发脾气,但那更像是撒娇,她一难过,他就无条件投降,偶尔也咬他几口,但那简直是一种另类的情趣。   他们最大的遗憾就是没有孩子。   电梯门开了,他听到闻乐说话,仿佛考虑了很多时间。   “如果这次姐姐能原谅你,你们要一个孩子吧。”   袁振东沉默了。   他不想吗?但就像乌云背后有金边那样,鲜花底下必定有污泥。十年来他与闻喜在此事上历尽波折,辛酸不足与外人道也。   闻乐不再说话,快走几步摸出钥匙去开门,袁振东原本跟在她身后,但门一开就先她一步冲了进去。   顺顺就在门口,看到主人热情地扑了上来,前爪直搭到袁振东的身上。   袁振东按下狗,眼睛在屋里四下望了一遍,急着叫:“小喜,小喜!”   闻乐从茶几上拿起一张纸条:“姐姐已经走了!”   袁振东接过纸条看了一眼,上面是闻喜的笔迹,只写了一句:“请给我时间。”   闻乐真想跳脚,叫:“你怎么不守在家门口!现在怎么办?”   袁振东没有回答,她再看他,他高大魁梧的身子像是突然矮了一截。   他用手捂住脸,不想让闻乐看到自己脸上的表情。   他从没如此绝望过,他觉得自己就要失去身体的一部分。   这个时候,闻喜已经走到了闻乐刚才离开的那个商场附近。   她并不是故意停下的,前头被封住了,她只是走不过去了,又不想后退走回头路。   人生没有回头路,最好的当然是每一步都不后悔,所以她需要时间来做决定。   人群堵塞在街上,有些人在车里焦急地按着喇叭,还有些人兴奋地向身边人追问发生了什么事。她并不赶时间,就在路边找了个高起的台阶坐了下来。   人群一阵骚动,原来是警车开出来了,有交通警帮忙维持秩序要人群散开让警车过去,但一时仍走不动。   那是一辆黑色的方形大车,上面有特警字样,有人说爆炸犯就在那里头,引得许多人挤上去想从那两扇高高的小窗中看一眼,闻喜往那里看了一眼,只能看到密密麻麻的背影。   车里的郑回坐不住了,两手握着方向盘,一拉手刹,眉头打出一个巨大的结,直想把头伸出去大吼一声,让前头挤着的都滚开。   但身边一声门响,他一转头,就看到队长推门下去了。   郑回暗叫一声,伸头再看,果然方远一下去,三米内就安静了。   他龇牙想,队长你真是居家旅行必备的杀器,到哪里都好用。   方远把那交警领队叫过来说了两句话,而其余那些满头大汗的交警们也终于就着他身边这三尺范围清出条道来。   郑回吁口气,做好再次出发的准备,手刹都放了下去。   但方远并没有如他预料那样回到车上,他等了一等,然后发现方远走进了人群里。   他的黑色制服太显眼,威慑力又太大,周围的人随着他的脚步纷纷退让,郑回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一路走到路边上,最后在一个台阶前停下来。   台阶上什么都没有,只孤零零地坐着一个女人。   5   闻喜从没想过自己会再见到方远。   他所看到的是她最黑暗的时候。   是她一直跟着他,他要她来,她就过去了,他要她走开,她也不走。后来他决定留下她了,她却无声无息地走了。   她的爱情像一幕独舞,她踮着脚尖在空荡的舞台上旋转再旋转,等待那个永不会出现的舞伴,但当那舞伴真的出现的时候,她已经鲜血淋漓,再也不能跳下去了。   她也梦见他,在漆黑的夜里,他靠近她,坐在床边,把手放在她的脸上,默默地注视她。方远不喜欢说话,凝视是他表达感情的方式,她在梦里可以听到自己的皮肤剥啄碎裂的声音,她知道自己一直在老去,但他将在她的记忆中永远年轻。醒来看到袁振东,仰面躺在她身边,发出轻微的鼾声。   最深的感情都不是用来厮守的,爱情撕裂彼此,令人体无完肤。   袁振东是她的朋友,兄弟,父亲,孩子,这些已经足够让一对夫妻白头到老。   但方远是她的心脏。   她真是个坏女人,与丈夫过了十年亲密无间的日子,却还没有把心交出去。   但那颗心在她身体里,它在她脱离母体前就开始跳动,并不听她的指挥,有一天它停止工作,也不由她做主。   它才是这世上最自由的东西。   至于男人,他们还有不受控制的下半身,袁振东刚刚才身体力行了这一点。   遇见方远的时候,闻喜十九岁。父亲生意失败,躲债不知所踪,妈妈在家整天哭泣。   事情发生在一夜之间,没有人通知闻喜,她刚刚完成汇报演出,芭蕾舞团印着红字的信封已经压在枕头底下,她连梦里都在舞台上跳舞,醒来有同学拍她:“闻喜,你叔叔来了,在外头等。”   闻喜只套了件连帽的运动衣就跑出去了,她看到黄行。   闻喜的爸爸是独生子,没有兄弟,但他有众多朋友,只要他在家,家里总是高朋满座。黄行是他好友中的好友,闻喜从小叫他叔叔。   闻喜惊喜:“黄叔叔,你怎么来了?”   黄行对她露出一个笑容:“小喜,上车说话。”   闻喜觉得那笑容古怪,她感到面前的黄行有一点陌生,但那张脸是她十几年来再熟悉不过的,她没有可能认错。   她还是上了车。   闻喜一生后悔迈出那一步。   那是一辆改装过的七人座的商务车,她一进车里就被两双手牢牢抓住,黄行坐在她对面,脸上还带着那个古怪的笑容。   他说:“小喜,要怪就怪你爸爸。”   车子疾驰了七八个小时,她尖叫,哭泣,哀求,她说“叔叔,为什么?”黄行让人塞住她的嘴。   闻喜被拖下车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黄行用她的手机给她爸爸打电话,她听到他说:   “你再不出现就再也见不到小喜。”   他把手机交给她,她嘴唇裂了,嘴里都是血腥味,嗓子哑得发不出声音。她只来得及叫了一声“爸爸”。   闻喜听到自己父亲的哭声,那头说,黄行,我把你当兄弟。   黄行挂掉电话。   闻喜被关在漆黑的小房间里,四面都没有窗。那真是这世上最可怕的监牢,她每天晚上都能听到隔壁传来的叫喊与呻吟。   就算闻喜只有十二岁,她也知道自己被关在什么地方,更何况她都要二十了。   每天都有浓妆艳抹的女人借故来看她两眼,还有偶尔进出的男人,每一个都像要用眼睛剥光她的衣服。   到了第七天的晚上,黄行又坐到她面前。   他说:“你爸爸还没有来。”   闻喜尽量把自己蜷缩在一起,她听到自己发抖的声音。   她只会哀求,她说:“叔叔,放过我。”   黄行拿手拨弄她的头发,她已经七天没有连续两小时以上的睡眠,她不用照镜子都知道自己蓬头垢面,像一只鬼。   他叹口气:“或许我应该带走小乐。”   闻喜惊恐摇头,但黄行下一句话让她如坠深渊。   他说:“但你父母把她藏到不为人知的地方,你看,他们牺牲你。”   闻喜只记得自己刹那间眼前一片漆黑。   几年后她才有勇气问妹妹那时候她去了哪里,闻乐一脸茫然地回忆许久,才一击掌说:   “爸爸突然来电话要我去江西姨婆家,我以为出什么大事,原来只是姨婆小病。”   闻喜要自己相信父母不过是亡羊补牢,他们不能同时失去两个女儿。   但她一生为那个晚上做噩梦。   黄行拨弄她头发的手指变成抓握,闻喜看到他慢慢紫涨的面孔,他的眼睛里有血丝,呼吸带着奇怪的臭味。   黄行吃了药,他是有备而来的,闻喜的父亲没有来,他放弃这个女儿,他就有权享用她。   闻喜挣扎,但她被绑住了手脚,这挣扎对一个箭在弦上的男人来说只是助兴而已,她听到自己惨叫,恸哭,她声嘶力竭,她对压在自己身上的男人做最后的哀求,她叫:“叔叔,叔叔,放过我,我小时候你还抱过我呀!”   但是没有人回答她,闻喜被无数次刺穿,她觉得自己已经血肉模糊,她确定自己在死去之前尝到了死的滋味。   一切结束在破门而入的巨响里。 第三章 沉默以对   闻喜不能移动,她想假装自己一切如常,但绞痛的心脏出卖她。多年以后,如我再与你相见,我该如何面对你?以沉默以眼泪?   1   方远不会忘记他看到闻喜的第一眼。   世上最糟糕的见面莫过于此。   那是当时省里策划许久重点打击的淫乱场所,摇头丸大麻都是小意思,里头还涉嫌制药、贩毒、私藏枪支,两头交易的都是跨省人员,情况非常复杂。方远已经带着人在外头蹲点一个多月,小城的冬天非常难熬,夜里冷得呼气都有冰碴,照郑回的话说:“撒尿都成冰柱子了。”   方远动都不动。   为了避免嫌疑人产生警惕,每天蹲点的车子必须要换,一个月下来难免周转不过来。这天他们开出来的是一辆车龄至少二十年的老桑塔纳,空调都转不动了,蹲点的时候又不能启动发动机,车里车外温度几乎一样,郑回冻得在驾驶座上搓手搓耳直哆嗦,突听方远一声:“他们来了。”   郑回一伸头,就见一辆车开到小楼门口,几个人刚刚从车上下来,正是他们一个月来所等的对象。   他心里叫了一声:可算是来了!再转头,方远已经通知所有人做好准备,刚刚放下对讲机,枪已经拿在手上。   当时方远与郑回都还在刑警队工作。方远刚来队里的时候,郑回一度极其看不上他。郑回北方人,壮得像一头熊,头回看到方远就觉得他来错了地方。方远瘦高个子容长脸,高鼻梁长睫毛,说话声音又低又轻,再加上还是政法大学毕业的,郑回当时就对头儿说:“这小子不是谁家托关系塞进来的吧?”   头儿当场瞪他:“托关系进刑警队上赶着跟那些穷凶极恶的家伙面对面?”   郑回大惊失色:“他还要跟我们出任务?”   可是隔天郑回就亲眼目睹方远一脚把一个两百多斤的大汉踢出去两米高三米远,从此闭嘴。   方远办案的时候就像个机器人,平时不爱说话,但是讲义气,郑回家里出事,方远一叠钱塞在他口袋里,郑回不要,方远说:“拿着吧,我也没家累,不等钱用。”   方远的父母都是做刑警的,多年前因公殉职,方远被他们的同事收养,成年以后子承父业。   郑回做他的副手,心服口服。   这次任务出得很顺利,刑警队联合地方警力包围小楼,将交易双方当场抓获,整栋楼里没有一条漏网之鱼。   最后一间房是被方远踢开的。   门被反锁了,敲门喊话都没有回应,方远走过来问怎么回事,脸色惨白的领班说:“里头是我们老板的朋友,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   方远一脚就把门踢开了,他是握着枪进去的。   后面人想跟进,他站住,说:“等一下。”   小屋连窗都没有,只点了一盏颜色暧昧的小壁灯。   方远第一次见到闻喜,他看到的是一个双手双脚被捆绑的瘦弱少女,披头散发衣衫破碎,下身全是血。压在她身上的男人已经僵硬,满是血丝的眼睛仍旧睁着,白沫从嘴角一直流到她的脸上。   黄行因为服药过量在性事中心脏骤停而死,方远按他的颈动脉,确定这个人已经无救。   但他身下的少女无疑还活着,他与她对视,她双目空洞,仿佛灵魂已经远走他方。   方远大学主修刑侦,兼修心理学,他知道这个时候的处理方式影响她的一生。   他阻止后人跟进,移开她身上的死者,解开她的手脚,用床单将她的身体遮盖住。   他在做这一切的时候一直在低声说话,他说:“我是刑警,一切都结束了,你现在很安全,我要带你离开这里。”   她一动不动,像一个死者。   直到他将她抱起来,她才开始挣扎,但那真是太微弱的反抗了,纯粹的反射动作。   他明白她根本就没有理解他之前说了些什么,她的灵魂已经被彻底摧毁,她是一只受伤太重的小动物,为了不受再多的折磨宁愿认为自己已经死去。   郑回在外头问:“怎么样?”   方远背对大门,他已经用床单将她紧紧包裹住,不让她看到一点光,那是一具太过瘦小纤细的身体,裹在染血的床单里,仿佛轻轻一碰就要碎裂。   他不敢用力,只好跪在床边把她裹在床单里的脸按在自己胸口上,婴儿热爱这个姿势,他们爱听保护者的心跳,所有惊恐过度的人都会成为婴儿。   他说:“我是刑警,我不伤害你,让我带你离开。”   闻喜停止挣扎,方远抱她离开房间,外面的人目瞪口呆,但他用目光叫他们闭嘴。   方远最痛恨强奸犯,黄行应该庆幸自己不用直面他的怒火。   2   闻喜被送进医院,三天没有开口说话。   医生问不出任何所以然来,只好在病历上写应激性反应异常,至于那些皮肉破损与撕裂伤倒成了小事。   因为是方远把她送进来的,他就成了医院的唯一联系对象。   他忙得焦头烂额,还要去医院听医生说明情况。   警方确认了黄行的身份,但被捕的所有人都说不出被他强奸的女孩是从哪里来的。   他们只知道黄行是小楼老板的朋友,七天前把她带来关在楼里,至于原因,他们从不过问老板朋友的私事。   鉴于老板在逃,黄行已经死了,谁也说不清这女孩的身份。   方远看一看手表,走进病房,里面窗帘紧闭没有开灯,简直是一片漆黑。   护士说她不愿见光,也不愿见人。   所以他一推开门就看到她躲进被窝里,像是要用一张壳把自己包起来。   他关门,摸黑在她床边坐下。   方远想,他只能给她半小时,一小时后他必须与其他人一起回省城总队,留半个小时的余量他好赶到集合地点。   来之前他接到海潮的电话,问他晚上几点可以到省城?妈妈包了虾仁馄饨,等他来吃。   方远十二岁被父母的同事汪大川收养,当时汪家独女海潮不过八岁。十多年后她仍保持见面就扑到方远背上要他背着走的小女儿习惯。   方远叫汪大川叔叔,汪家夫妇对他视若己出,至于汪海潮,谁都知道他们青梅竹马,婚期不远。   方远想到那具在染血被单里的瘦弱身体,每个小女孩都曾是掌上明珠,她是谁家的女儿?可有父兄?他们可知道自家珍宝被人如此伤害?   方远宣誓入职已经三年,见过多少惨景,但这一次冲击最大,他无法忘记那个颤抖的身体。   他坐在床边:“我是方远,或许你还记得我的声音。”   闻喜不出声,但她紧绷的身体已经放松。   她当然记得这个声音,这声音代表安全。   “那人叫黄行,已经证实死亡,我们在指纹库里查不到你的身份,也没有报类似你情况的失踪人口案件。”   闻喜在被子里一动不动,她眨一眨眼,感觉到脸上的湿意。   方远的眼睛已经习惯病房里的黝黯光线,他看着她露出的那一点黑色头发说话:“你虽然受伤,但并不严重,医生说现在已经没有大碍。但你要说出姓名地址警方才可以通知你的家人。”   闻喜在被子里动了一下。   他在心里读秒,等了五秒钟,然后才继续。   “如果不能,医生的建议是送你到别处进行心理治疗。”他想一想,补充,“我觉得那里不适合你。”   他继续读秒,这次他很有耐心地等了十五秒,但她仍旧没有反应。   方远在心里叹气,他开口:“我希望可以帮到你,但我在这里的任务已经结束,今天就要回省城。”他顿一顿,实话实说,“我只有半个小时的时间,现在已经用掉五分钟。”   闻喜打开被子,坐了起来。   他看到一双鹿一样的眼睛,因为泪水,在黑暗中闪闪发光。   他与她对视,看到那里面的绝望。   不,闻喜没有疯。   她只是太疼了,尤其是被送到医院的那个晚上,她记得医生冰冷的声音,他们给她注射镇静剂,但她没有丝毫被麻醉的感觉,她整夜在撕裂的痛苦中挣扎,那种痛苦令她呕吐。   她爬到窗边,陌生的地方,窗是可以打开的,她往下看,月亮的光是冷的,又是安静的,楼下是平坦的水泥地。疼痛是有声音的,它一边撕裂她的血肉一边说:“停止我吧,只要轻轻一跳,只要一点勇气。”   逃避折磨多么简单,她渴望那样的安宁,闻喜尝试着探出身去,但寒风如同冰刃刮面。她一瞬间就有了悔意,颓然放弃。   她没有勇气,选择死亡的都是英雄,懦弱的人只好忍受痛苦,即使那要跟随她一生。   但她太痛苦了,没有力气开口,没有力气做任何事,与痛苦抗争已经消耗了她的所有力气,她甚至不想思考。   直到她再次听到那个声音。   然后她在微弱的光线里看到他,她想,原来他是这样的。   他说他叫方远。   3   闻喜不能移动,她想假装自己一切如常,但绞痛的心脏出卖她。   多年以后,如我再与你相见,我该如何面对你?以沉默以眼泪?   但方远在离她三步之遥处停下脚步,深深看她一眼,而后转身,回去了。   这意外如同一出在高潮处戛然而止的大戏,让周围屏息观看的群众齐齐露出嗒然表情。   黑色特警用车迅速离开,余下的交警开始清理路障,闻喜仍旧坐在原地,散去的人群在经过时对她投来奇怪的目光,她低下头,想一切正该如此。   方远未曾亏欠她任何事,一切自她而始,由她而终,归根结底,是她令他为难。   十二年了,或许他根本不能再认出她,她有时在镜中看到自己,也仿佛看到一个陌生人。   她犹记得自己与他在一起的时候,狼狈,困窘,绝望,无处可去,但奇怪的是,那也是她最美丽的时候,那时不觉得,后来如何揽镜自照,都胜景不再得。   远处一个小交警小跑过来,挡住刚刚站起的闻喜。   她抬头,那年轻人用立正姿势对她说:“你好,我接到指示,送你回家。”   闻喜只看着他。   小交警被她看得居然结巴起来,重复道:“我,我接到上级单位领导指示……”   她连“谁”都没有问,只道:“他说什么?”   小交警迟疑了一下:“他说你看上去不太好,让我们派人送你回家……”   他没再说下去,因为面前这个脸色苍白的女人,突然泪如倾。   方远在车上沉默,郑回觉得车厢里气压低至海平面以下五百米。他没话找话:“今天钱唐那一狙太给力了。”   方远平视前方。   郑回咳嗽一声,再开口简直在赔笑:“一小时解决,还是活捉,可算是创纪录了。”   仍旧没有回答。   郑回叹口气:“队长,别想了,这都多少年了,我刚才远看着,多半也不是她,就是长得像。”   这次方远终于把头转过来,看了他一眼。   那张冷硬脸上分明有一双伤痛的眼睛。   郑回倒吸一口气,突然愤怒,如果不是在开车,他真想用双手大力摇晃身边人的脑袋。   “你想怎么样?你他妈还想怎么样?是她不要你!都十二年了,你也够了吧!你忘了我可没忘,你救她,可她差一点毁掉你!”   方远想叫他闭嘴,但他突然无力开口,他用两根手指捏住眉心,他觉得自己的手指在颤抖。   郑回的声音低下来,他担心得连队长两字都忘记叫。   “方远?”   方远放下手,一刹那的软弱已经过去了,他开口:“你说得对,那应该不是她,她们只是长得像。”   郑回在心里“呃”了一声,暴躁了:“操,那你还派人送她回家?”   方远沉下脸:“为人民服务。”   “……”   闻喜擦干脸,拒绝上车,她说:“我没事,你们领导认错人了。”   小交警嘴角一歪,认错人?认错人你哭什么?   但是闻喜转身要走,他急了,一伸手对她敬了个礼。   闻喜摇头,她无法想象再接受方远任何一点的帮助。   受人点滴之恩,自当涌泉相报,但如果所受的恩惠太大,以命相抵都不足够的时候,为了活下去,只好走开。   从此永不相见。   闻喜想,这就是了,久负大恩反成仇。   那年是方远为她结了医药费,把她带离医院,买车票让她回家。没有他,她已经烂死在某个地方。   方远做了三年刑警,见过太多可怜人。可憎之人必有可怜之处,就算杀人犯也有他的不得已。他不过靠工资生活,如果每个人都帮,早就破产几百次。   汪大川教他,不要同情案子中的任何人,无论是罪犯还是被害者。   但闻喜所提供的电话全都无法接通。   闻喜已经知道讨债可以到何等穷凶极恶的程度,经过那七天,她对父母已经不抱期望。   她说:“不用人接,我可以自己回去。”   医生抱着手说:“没有结账怎么能让她离开?”   方远头疼。   这女孩是个意外,她与他们所调查的案件无关,如果算作另一起案件的被害人,那嫌犯已经死了。   但她身无分文,连一样证明身份的东西都没有,没有人来接她,她就得进收容所。   当然那不会比他看到她第一眼时更悲惨,但也绝不是她该去的地方。   到车站的时候,闻喜说:“请给我联系方式,我一定会把钱还给你。”   方远想起自己付账的时候,医生一脸古怪地看着他,还提醒:“你替她垫钱?小心被骗。”   他说:“算了。”想一想又写了个队里的电话给她,“平安到家,报个信。”   方远还是迟到了,没赶上与大部队一起上车,幸好郑回在等他,郑回坐在小车里,笑嘻嘻地看着他:“我说你赶不回来,头儿说,功臣可以破例,特地留下这辆车。”   郑回把车开得飞快,但是到省城仍旧是晚了。   方远赶到汪家,汪家住老式公房,方远在这里一直住到考进大学。   他一进楼梯道,就有人“哇”一声扑到他身上,他闭着眼都知道是汪海潮,顺势背着她转了两圈。   她笑起来,叫:“这么晚!我们等你半天。”   他说:“对不起,有事耽搁了。”   她趴在他背上:“罚你背我上去。”   汪家在四楼,方远在门口把海潮放下,她顽皮地把头搁在他胸口:“听听,有没有到两百?”   方远只笑不语。   门打开,汪大川在里头说:“别听了,跑四楼就心跳两百?这体能怎么过关?”说完一巴掌拍在方远肩膀上,笑问,“是不是?”   汪母正摆碗筷,方远被海潮拉进去,屋里其乐融融,他在桌边坐下,想:“如果她没有骗他,这个时候,应该也到家了吧。”   4   闻喜站在自己家门口,门上贴着银行的封条,她呆立了许久。   邻居开门看到她,试探着开口:“小喜?是小喜吧?”   她转过身,看到人家脸上惨不忍睹的表情。   闻喜知道自己模样吓人,她在客运车站都不敢看玻璃门上的自己。   邻居阿姨转身进去,然后又出来,伸长手塞给她一张叠好的纸条。   “你妈走的时候说看到你回来让我交给你。”   闻喜打开看,是舅舅家的地址。   闻喜还想开口,邻居已经关上门,像在躲瘟疫。   闻喜记得从前两家时常烧了时鲜菜就互送尝鲜,她端着盘子去敲门,阿姨笑脸相迎,还要抓一把糖塞在她口袋里。   比穷困更可怕的是突然穷困,你会看到另一个世界。   舅舅家在城的另一面,小巷子,窄得要侧身过,两边木框的窗子蒙着铁丝网,可以看到里头人的一举一动。   闻喜敲门,开门的是舅妈,看到她先垮下一张脸。   她当然知道自己是不受欢迎的。   舅舅被叫出来,大声叹气。   “你怎么这时候过来?我们饭都吃过了。”   闻喜低头,两只手攥在一起:“我不饿,妈妈在吗?”   其实她已经七八个小时没吃过一点东西,饥饿的感觉是可怕的,舌根下面会不停泛出带着酸味的水,吞咽于事无补,一点食物的气味都会令她发抖。   舅舅坐在木桌前说话:“她没来过,就打了个电话,说你如果来了就先在这儿住下。”   舅妈在旁边冷冷道:“说住就住,家里哪有地方?小恒回来还搭着铺睡呢。”   舅舅提高声音:“你少说话。”   舅妈转身进屋去了,“砰”一下拍了门。   闻喜站在桌前,整张脸都是木的,好像那门是拍在她脸上的。   舅舅咳嗽一声:“小喜,你爸的事我也听说了,你妈是去找他了,走之前就来了个电话,学校那儿她说替你请过假了,你就先在我这儿挤两天,等他们回来再说。”   闻喜低着头:“能不能联系到他们?”   舅舅摇头。   再过几秒,她才用低得不能再低的声音问:“那乐乐呢?”   舅舅愣了愣,好像奇怪她居然还有余力管别人,过一会儿才说:“我也不清楚,总是有地方去的。”   闻喜听到黄行的声音:“但你父母把她藏到不为人知的地方,你看,他们牺牲你。”   她更深地低下头去,像是要把自己折起来。   晚上闻喜睡在搭起的单人床上。   表弟小恒已经十六岁,与闻乐一样大,一米八多的个子,两百斤重,偏还不爱运动,整天待在网吧里打游戏,叫都叫不回来。闻乐初中毕业保送进了上海的重点高中,小恒一直在老家,勉强考了个技校,学校远,还是住读的。   闻喜父母两家人体型都大,闻乐也高挑,只有她长得小,又瘦得可怜,单人床的弹簧早已经被小恒睡得嘎吱作响,她躺上去,一点声音都没有。   她听到房间里舅舅舅妈争执的声音,舅妈的声音很尖锐,最后舅舅暴躁了,不知摔了什么东西,这才安静下来。   闻喜不说话,她还是饿,但是饿得太久反而有一种麻木的感觉。她这些天尝到太多个第一次,寄人篱下已经不算什么,虽然舅舅一句问她发生了什么事都没有,但他好歹收留她。邻居给了她一张纸条,纸条上是这里的地址,父母已经自顾不暇,这张纸条也算是一种安排,事情已经坏到不能再坏,她不想流落街头,就只能接受。   她把口袋里的两张纸条叠在一起,一张纸条上是妈妈的字迹,妈妈没读过多少书,跟着爸爸过了半辈子舒服日子,什么事都不操心,字都写得歪歪扭扭。还有一张纸条上只有简单的一串电话号码,那是方远留给她的。   他说平安到家,报个信。   但是这里不是她的家,她的家里有爸爸妈妈,还有闻乐。   闻喜闭上眼,把那两张纸条贴在胸口上。   她想,我要什么时候,才能平安到家呢?   5   闻喜在舅舅家住下去了,并且过了年。   因为放假,学校也是不能回去的了,虽然她想。   偶尔晚上她梦到自己立在校门口,身上穿着那件套头运动衣,醒来浑身冷汗涔涔,去擦脸时看到镜子里自己面孔青白。   闻喜要自己把一切都忘记,没有人问她那些天发生了什么事,她也不会对任何人提起,遗忘才是最好的良药,而它必须用沉默做药引。   她出去打工,到小餐厅端盘子,去超市帮忙理货,十九岁可以做许多事情了,过年的时候到处都需要人。晚上回到舅舅家,奇怪的是他们都不问她去哪里了,也不问她出去做了些什么。   直到她把第一份工资交给舅妈,舅妈接过来,抬一抬眼皮:“这么点,吃饭都不够,你爸妈也不管。”   闻喜低着头说:“等开学了,我就住回学校去。”   舅妈冷哼:“不要到时候再来跟我们要学费就好。”   晚上舅舅终于来问:“你出去打工?”   闻喜坐在他面前,两只手夹在膝盖里,她在这屋子里总是觉得冷,又不敢说。她试过想要舅妈借她一件厚一点的外套,开了口一直站在那里等,自己也知道羞耻,但实在太冷了,只好站着等,等了也没有回答,太可悲了,又后悔,从此再也不开口。   但这次她挣扎许久,说:“舅舅,如果能联系上爸爸妈妈,能不能告诉他们,黄行死了。”   “谁?”舅舅一脸木然。   光是说出那两个字都让她发抖,闻喜低下头,把脸藏在长时间没有修剪的头发里。   “就是黄叔叔,他说爸爸欠他钱。”   舅舅“哦”了一声:“你怎么……”想想没说下去,换一句,“可你爸欠的也不止他一个。”   晚上闻喜在单薄的被子里哭,小恒回来过年,舅舅让儿子在他们房间打地铺,小恒很不满,进出都不拿正眼看她。闻喜知道自己不能要求太多,舅舅以前犯过事,她爸好的时候对这个妻弟很看不上眼,她妈又不工作,偶尔接济弟弟还得偷偷的,被发现了家里总是一顿吵。什么都是有因果的,她爸爸没有对舅舅好过,现在他的女儿也不会得到好的对待,这很公平。   但闻喜跟自己说情况不会一直这么坏下去的,她已经十九岁了,过完年二十,还有一年就能毕业,芭蕾舞团已经给了她实习邀请,等开学她就回上海去,到上海她还可以打工,还有几个要好的同学都跟她联系过了,说不行她们先给她凑学费。闻喜想好了,既然没死,那再苦都要活下去,再苦都要等爸妈和闻乐回来。   她这么对自己说,日子就好熬一点,一天一天的,眼看一个年就要过完了。   闻喜简直是数着手指算日子,她以前从不觉得日子难过,现在知道,原来真可以度日如年。   闻喜只希望这个冬天快点过去,她也觉得这个冬天就要过去了,直到听到母亲与舅舅的对话。   这天闻喜晚归,走进巷子前先去街角电话亭打电话。   她每天都这样做,无论几点回来。每次拨三个号码,爸爸,妈妈,还有闻乐。   但那边永远是无法接通。   其实还有第四个号码,但她每次都在最后一个数字按下前挂断电话,那是方远的电话,他给予的温暖因为是这段日子里唯一的,所以显得特别珍贵,但这又是一个不能拨出的号码,闻喜觉得羞耻,她不知道自己还能对方远说什么。   她食言了,至今都没有能力还给他一分钱。   因为这个,她在梦里都抬不起头来,不敢面对他。   闻喜在又一次的失望中从电话亭里走出来,她听到隐约的哭声。   有人在漆黑的角落里哭泣交谈,闻喜把手背塞进嘴里,怕那声音是她的幻觉。   那是她妈妈的声音。   林红一直哭。她没读过多少书,娘家人又不争气,丈夫一早做生意赚了钱,她也就不出去做事了,一直待在家里,因为过惯了依赖享福的日子,真的大祸临头,她就一点主张都没有了。   林青对这个姐姐也没办法,他一早就知道指望不上她,但这次的事情又闹得太大,连他都被连累进去。   他说:“小喜不能再在我这儿住下去,阿梅已经知道你们把乐乐送出去,气得要回娘家。”   林红一直哭:“我也是没办法。”   林青没好气:“没办法你们还把乐乐送到国外去?有这个钱你就别把小喜往我这儿塞啊,要不索性跟她说清楚,把她领来也养了这么多年了,家里不欠她,让她自己找出路去,别再一个劲儿指望我们。”   闻喜哆嗦了一下,肩膀碰在冰冷的墙壁上,那墙和这巷子里所有的房子一样都多年没人理了,墙灰都已经掉光,砖块光秃秃地露在外头,因为潮湿,冬天缝里都长着苔,碰到就冷得钻心。   林红只哭:“抱回来才那么一点,现在都那么大了,一直当亲生的,也没人知道。”   林青往地上吐了口痰:“你去说还是我去说?”   林红哭声更大:“我都不敢见那孩子。”   闻喜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的时候,她已经跑出四五条街了。   她一阵一阵地哆嗦,像是害了痢疾,路上的人都看出她的不正常,走路都绕开她一点。她慢慢蹲下去,觉得自己身体里有些什么东西被抽走了,导致她无法维持直立的姿态。但她没有哭,真正的悲痛都是让人哭不出来的,而且她心里有一个念头是很明确的,她不能再回去了,绝对不能。   她不能面对妈妈,再听她亲口说:“你不是我的孩子。”那样会杀死她。   她差一点就死了,现在她只想活下去。 第四章 时间的碎片   生活像一台搅拌机,将所有人吞进去又吐出来,让他们变得面目全非。他曾有那么多话要对她说,有那么多遗憾想要弥补,但多年来他所能做的,不过是在夜里默默地在自己的想象中重复它们。   1   闻喜最终没有上车,她独自离开,走路去了区青少年活动中心。   活动中心舞蹈组组长程兰是她同学,也是她少数的几个好友之一,闻喜说明来意,程兰虽然惊喜,但不敢相信:“你老公没意见?”   闻喜不回答,只说:“来,借给我一双舞鞋,你先看看行不行。”   程兰笑:“你都不可以,我们岂不是全都得滚出舞蹈房。”   程兰当年在学校就是闻喜的死忠,至今相册里还保存着闻喜的舞台照。闻喜不跳了反应最大的就是她,前几年一直劝闻喜重返舞台,后来又力邀她担任教职,这股热情令她身边人都叹为观止。   程兰结婚晚,三十才领的证,她妈急得快撞墙的时候还拿着那张舞台照质问过女儿:“你说你到底是不是喜欢女人?是不是就因为她!”   说出去把朋友们笑得满脸泪,抹都抹不干。   程兰的口头禅是:“我要能赶上闻喜的一半就好了,可惜她全都浪费。”   十年来她都看着闻喜住在象牙塔里,羡慕之余也有些妒忌,但真看到她走出来了,又觉得担心。   但闻喜说:“我需要这份工作。”   闻喜沉静的面容有一种奇特的力量,程兰不敢多问。   离开活动中心,闻喜回家。她今年三十二岁,早已不是无知少女,至于伤痛,生命注定满是伤痕,疼痛才是真实的。   这个道理,闻喜十九岁时就明白了。   闻喜已经接受现实,她决定面对一切,就像当年她所做的那样。   她回到家,家里门开着,她还以为袁振东在家,没想到走进去看到闻乐。   闻乐看到她,几乎是扑过来的。   “姐!你到哪里去了!急死我们。”   闻喜把钥匙放到桌上,换拖鞋,又拍了拍奔过来的顺顺的头顶。   连这迟钝的金毛也感觉到家里的异样,反应不像平时那样热烈,只用大头在她身上蹭来蹭去。   闻喜说:“你怎么在这里?”   闻乐简直要吐血:“姐夫没头苍蝇那样到处找你,他要我在家里等,说你说不定会回来。”   说到这里闻乐在心中叹气,想袁振东与姐姐到底是十年夫妻,比她更理解闻喜,她总以为以闻喜的执拗性格一定会一去无踪,没想到她会真的回到家里。   闻喜点头:“我打电话给他,叫他回来。”   闻乐心跳加快,拉住闻喜道:“姐,你怎么打算?”   闻喜道:“等他回来,与他谈一谈。”   闻乐咽了一下:“谈什么?”她的心已经提到嗓子眼,就差直接问出“谈离婚吗?”这四个字。   闻喜看着妹妹,闻乐脸上的担心之色是那么浓重,她这个傻妹妹,一直觉得她是需要保护的呢。   她多么珍贵的小妹妹。   闻喜轻声道:“你放心,我们会解决这个问题。”   闻乐只觉“扑通”一声,心落回原位。   闻喜的话是有力量的,她说“我们会解决这个问题”,闻乐就觉得这件事一定会过去。   至于将来,现在还有弥补的机会就已经够好,将来的事情谁想得到?闻乐也曾与初恋男友海誓山盟过,两人情浓的时候还一起在身体隐秘地方文了对方的首字母,现在呢?现在她恨不能把那个字母连皮削掉。   闻喜问:“饿不饿?我做东西给你吃?”   闻乐立刻摇头:“我先回去了,今天累死我,我要回去补觉。”   其实她是有意避开,傻子都知道这对夫妻接下来一定需要单独空间。   闻喜也不留她,点点头把妹妹送到门口,闻乐穿鞋走出去,然后突然回身大力拥抱姐姐。   她常年羡慕姐姐身材,这时却觉得闻喜的身体细瘦得让人可怜,想想也鼻酸。   闻乐说:“姐姐,无论你做什么决定,我都支持你,我都站在你这边。”   闻喜把脸埋在闻乐的肩膀上,深深吸了口气。   她的家人!   闻乐半路上接到袁振东的电话,说闻喜让他回家。   闻乐听那大男人在电话里语无伦次,简直像个将要上刑场的犯人,一时恻隐,只把闻喜的话重复给他听。   “你回去吧,好好解释。姐姐说,我们会解决这个问题。”   袁振东愣一下:“我们?”   闻乐气得:“你们!”想想又补了一句,“反正我站在姐姐这一边,她不原谅你,以后我们就是死对头。”说完用力按掉电话。   闻乐回到家,鞋子都懒得弯腰脱,一边一个踢到一边,她是真累了,筋疲力尽,只想倒在床上。   客厅里亮着灯,苏菲与里子都回来了,一个坐在沙发上敷面膜,一个在看杂志,电视机开着,里头正放新闻。   闻乐与她们打了声招呼,走到厨房倒水喝,耳边听到电视里的声音,又停住脚步转过身来。   电视里正在回放今天发生的商场爆炸案,记者站在人群中举着话筒大声播报:“该嫌犯身背自制爆炸物威胁商场,混乱中导致一名男子从五层跌落商场中庭,市特警大队与消防总局做出迅速反应……”   镜头投向黑色特警车,头部被罩起的嫌疑犯正被押解上车,场面实在混乱,摄影师估计被人推挤,连镜头都是摇晃的,记者一个箭步冲上去,把话筒伸向那特警队长做现场采访。   那男人皱起眉,伸手挡开话筒,一句话都没说。   但那张英气勃勃的面孔已经被整个摄录下来,闻乐看到苏菲与里子同时抬头,都是目不转睛。   闻乐不能笑她们失态,因为她站在那里,就仿佛又感觉到那个坚硬胸膛,隔着一个电视屏幕,她都觉得自己双腿发软。   2   袁振东回到家,三月正是不冷不热的时候,他却出了一头的汗,关闭发动机的时候,他都闻到自己身上的汗味。   袁振东忐忑。   诚然,一个男人在外有了私情被妻子知道永远是一件落花流水的糟心事,摊牌的时候面对面,无论怎样想象都不会有好结果,但这想象中的结果,基于妻子类型的不同,出入也是很大的。   一般女人,哭闹当然是免不了的,脾气急躁的,回家说不定就要面对一顿拳打脚踢,再心狠手辣一点,厨房门一开就有一堆称手武器,造成流血事件也不是没有可能。   袁振东这个时候倒宁愿闻喜是一名悍妇,那他回去便任打任骂任咬,直到她出气为止。又或者她哭哭啼啼,吵着要回娘家,他也自当不要脸皮地死缠求饶,一路追过去捧出一颗真诚悔过的红心给她看。   但他想不出妻子会有什么反应。   十年夫妻,袁振东当然对自己的妻子十分了解。闻喜表面柔弱,遇事却从不哭泣,歌舞升平的时候轻言细语,一团混乱的时候也从不大声呼叫。他们当然也吵过架,有过龃龉,他曾经对她失控大叫,也有过在她面前酒醉哭泣的时候,但闻喜从不失态。   她最激烈的表达,不过是咬他,但那也是很久以前了。   他们新婚的时候,闻喜偶尔还会情绪激烈,有次真是咬得太用力了,导致他以后很长一段时间养成习惯,时不时拿手去捂脖子,仿佛那里还有血渗出来。她也吓坏了,从此再也没动过口,渐渐袁振东也就忘了她千载难得的狠劲。   但这一次,袁振东开门的时候又一次不自觉地捂着脖子。   等待审判的时刻才是难熬的,他因为猜不到闻喜会做出怎样的决定,所以格外忐忑不安。   没想到一推开家门,他就闻到饭菜的香味。   拖鞋端端正正放在眼前,炒菜的声音从厨房里传出来,桌上已经有几道菜了,电视开着,正在播一档娱乐节目,里头笑声热闹。   屋里温暖,舒适,一切如常。   炒菜的声音停下,闻喜走出来,身上还围着围裙,看到他轻声问:   “回来了?”   袁振东没敢应,他唯恐自己在做梦。   闻喜又说:“吃饭吧。”   他有些恍惚地走过去,闻喜又说:“站着做什么?坐下吃饭了。”   袁振东应声坐下。   闻喜转身去厨房,袁振东站起来,亦步亦趋地要跟进去,见她要端起汤碗,立刻说:“我来。”   闻喜转身,看到袁振东这么高大的一个男人,竭力要做出讨好的样子来,肩膀不自觉地缩着,就差没有蹲下来摇两下尾巴,真是可怜巴巴。   她心里也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就把汤碗留给他了,自己抽了碗筷,出去在桌上摆好先坐下了。   袁振东端出汤碗来,因为烫,放下时两手还在耳朵上捏了一下。闻喜看他一眼,也不说话,拿起汤勺先给他盛。   汤是好汤,黄豆猪脚,上面浮着薄薄的一层油,勺子撇开才冒出香气与热气。袁振东坐立不安,眼睛看着闻喜的动作,心里想,这碗汤要是当头泼过来,他纵是做了豁出命都要求得妻子原谅的决定了,也无论如何还是要躲一躲的。   但闻喜只是慢悠悠地盛好了汤,放到他面前,然后又给自己盛了一碗。   夫妻俩就这样,默不作声地开始喝汤吃饭了。袁振东固然是魂不守舍,闻喜也是打定主意不起这个话头。袁振东摸不清闻喜的意思,数次想开口,话到嘴边又咽回去了。   他有很多话想说,但想来想去,都说不出口。   袁振东食不下咽。   闻喜越是安静,他就越是害怕。   其实两人身形相差悬殊,闻喜无论如何发狠都不可能对他造成真正伤害,但爱一个人是会产生惧意的,他怕自己会失去她,这可能令他丧失所有勇气。   电视机里的声音仍在持续,但那些欢声笑语是模糊的,没有意义的,不能吸引两个人的任何注意力,袁振东觉得压抑,这压抑的感觉进一步摧毁了他的意志力,他心里的那个小男孩简直要哭叫了。这不是他想要的家庭生活,他必须要结束这种状态。   袁振东咳嗽了一声,开口了。   他说:“小喜,我知道你生气。”   闻喜的筷子在碗边停住了。   不,她一点都不生气,她只是难过,为他们终于没能躲过劫难的婚姻,这难过里又有一些劫后余生的庆幸。   因为面前坐着的是袁振东,所以她还坚持得住。   确实是灾难,但那并不是毁灭性的,她甚至还有余力去考虑灾后重建工作。   袁振东还要开口,闻喜已经转向他。   她说:“不要再告诉我细节。”   袁振东闭上嘴。   他又等了一会儿,才听到闻喜低声:“振东,十年了,我舍不得,你呢?”   他深呼吸,在这轻轻的一句话里差一点溅出眼泪来。   他低头,这次连声音都发了抖:“对不起,小喜,给我机会。”   闻喜心想,这就够了,他还想过下去,她也这么想。   但她仍没有靠近他,只说:“振东,我难受,我一直没用,所以大概是只能受得住这一次,再有就真的不行了。”   他抬头,看到妻子苍白的脸,她依旧是没哭的,但他倒宁愿她大哭大闹一场,或者索性把那一碗汤都泼到他脸上来,现在他连那也甘愿受了。   她那样的面容,撕碎他的心。   袁振东站起来,一把抱住妻子,他真的哭了,眼泪从眼角滚出来,直接落在她肩膀上。   他哽咽着,根本说不出话来,闻喜倒像能读心那样,很感觉到丈夫的愧疚。   闻喜闭上眼,在黑暗中重新看到那临别前的深深一眼。   她伸手反抱住丈夫,他宽厚脊背真像一座大山那样。   闻喜想,十年了,人生如棋,落子无悔,只要他没有放弃,她还是要和他好好过下去的。   3   鉴于特警大队在此次突发事件上的杰出表现,市里决定给开个庆功会,时间地点都下来了,得了这么个好消息,政治处主任老姜决定亲自跑一趟。   老姜今年快六十了,干了一辈子政治思想工作,外形圆润,说话也绵软,但武警大队里从上到下的队长们看到他都有些发怵。   主要原因是老姜这人说起话来,总有些在打太极推手的味道,要是棋逢对手,倒也不失为一场你进我退,你来我往的精彩好戏,但武警大队里的大小队长们都是些行动上的巨人,口才上的矮子,只要与老姜谈话超过十分钟,眼神就开始涣散了,时间再长,那真是孙悟空遇到紧箍咒,只有举手投降任老姜予取予求的下场,所以队长们一个个看到老姜就躲,实在躲不了,只推副手上去填炮灰。   老姜不在意。   首先他今天来找的只有方远一个人,刚才还跟他电话确认过,绝对不会扑空。其次方远刚调任到此不久,只在欢迎仪式与全队大会上与他有过数面之缘,话都没说过几句,不可能做出拿副手敷衍他这样的老油条之举。   老姜笑呵呵地进了警队大门,果然一眼就看到了方远。   方远刚从靶场出来,远远看到老姜就大步走了过来,到他面前站定说话:“姜处,你来了。”   方远在靶场待了半天,身上还带着硝烟味儿,高鼻梁上一道浅印子,戴护目镜留下的,更显得浓眉深目,真是一表人才。老姜与方远面对面,还没说话就在心里喝了一声彩,脸上的笑容就益发大了。   “小方啊,我这是给你报喜来了。”老姜说着,从口袋里拿出印着红字的通知书来。   方远立正接过:“谢谢姜处。”   老姜和蔼可亲地摇头:“谢我干什么?你一来就立了大功,庆功是应该的。”   方远答得简单:“是全队配合得好。”   老姜很满意他的回答,不过他也无意在此话题上多展开,另起了话头道:“怎么样?到新地方还习惯吗?”   方远听他这意思是要开始说家常了,略有些奇怪,不过还是回答:“挺好。”   老姜微笑:“听说你还是单身啊?你这年龄,两杠一花里头是太年轻了,可在这单身汉里头就不算小了啊,怎么?忙着事业顾不上自己了?”   方远一愣,再看老姜那一脸的和煦就琢磨出味道来了。   老主任这是来跟他谈对象问题了。   老姜知道他是个话少的,也不等他回答,乘胜追击:“我说小方,你看我们组织上吧,虽然一直鼓励大家舍小家为大家,可这小家也是不能没有的啊。你过去的老领导跟我熟,你来之前就电话里三番五次跟我说你的情况了,让我一定给你留意着。我们过来人都知道,这事儿急不来,缘分到了就到了,这不,我有个老朋友的侄女刚从国外留学回来,在政法大学当老师,跟你倒是挺合适的,不如我安排你们见个面,先聊着看看。”   老姜苏州人,虽然在上海多年,但讲话仍脱不了吴侬软语的味道,开口句子连着句子,吐字如同水磨汤团那样软滑,这一番长篇大论,方远听得是抓得住开头找不到结尾,更别说插嘴了。   老姜见他一径沉默,心里也有点急。他这些日子可是受了方远老领导的重托,那头隔天一个电话来催,老姜一开头还在电话里奇怪,说他见着方远了,人才啊,年纪轻轻两杠一花,前途无量,至于外形,都够得上警队形象代表了,怎么会拖到三十五六都没对象?说到这里老姜还难过上了,跟着说:难道……   那头一声咆哮,把他的“难道”给打了回来。   “你别胡想!他过去有女朋友,从小一起长大的,十多年,十多年你听到没有!后来没了,这才拖到现在。”   这老朋友就是嗓门大,老姜被吼得肝颤,喘了两口气才开口:“现在的年轻人谁不是谈几轮才敲定的啊?没了就没了,至于这么拖吗?”   那头一声长叹:“你没明白,不是谈没了,是人没了。”   一句话把老姜说得都难过起来,最后认认真真在电话里接了这艰巨任务。不过老姜是个办事有计划的,从不莽撞,所以方远到任这段日子全都按兵不动,一路物色人选,到今天万事俱备了才找到他。   老姜咳嗽一声:“小方,怎么样?周六,我看这事儿就这么定了。”   方远抬头。   老姜张了张嘴,其实他还有好些长篇大论没出场呢,诸如换了新地方了,不正好一切重新开始?又或者对老师不中意也没关系,我还准备了医生护士和女警,总有一款适合你,他这一趟可是势在必得而来的,准备不可谓不充分,没想到被方远这么一看,居然说不出话来了。   他们冷场,门口小警卫却跑过来说话了,开口就道:   “方队,有人找,在门口等着呢,要不要让她进来?”   老姜与方远一同回头,他们站的地方离大门不远,看过去是一目了然。大门外站着一个年轻女人,丝衬衫小西装外套,盘一个清爽发髻,怎么看都是一道风景。   闻乐也看到方远了,她吸口气,觉得脸颊很有些发烫。   不过她还是举起手来,对他挥了一下。   方远记得她,他眼利,侦察兵水准,简直是过目不忘,不过他想不出这女孩子为什么来找他。   但她来的时间倒是恰好,他在回应之前转头看了一眼老姜,略有些为难地:“姜处……”   老姜呵呵笑:“有人找你你就先去吧,那事儿我们改天再谈。”   方远点点头,往大门那儿走了,老姜看着他的背影,怄得只想立刻操起电话把远方的老朋友痛骂一顿。   还要他无论如何全力解决,人家女朋友都找上门了,这都提供的什么过时情报啊!   4   闻乐再次看清方远的脸。   她仍不能百分百确定,但世上哪有那么相像的两个人?   她一定要问清楚。   闻乐一直知道自己好运,从小父母疼爱,还有一个那么好的姐姐。闻家并没有一路一帆风顺,甚至差一点彻底破产,可最艰难的时候,她竟然恰好得了交换生名额去了国外。   但她知道闻喜吃苦了。   最坏的时候,闻喜失踪了足足半年,找到时人在医院里,差点死了。   闻乐用打工的钱从国外飞回来,抱着失而复得的姐姐大哭,又吵着要报警,一定要抓住凶手。   可是闻喜说她什么都不记得了。   出院以后的闻喜回到学校,顺利毕业,进芭蕾舞团,然后遇到袁振东。   袁振东狂热追求闻喜,闻家也随之时来运转,一改颓势,最后连失去的老屋都买回来了。   谁在晴好的时候反复提起暴风雨的可怕,父母如有默契地对那段黑暗的日子保持沉默,至于闻喜,没人敢向闻喜提问。   那半年成了永远的空白。   只有闻乐放不下,她甚至可以断定闻喜结婚十年不孕,绝对与当时所受的伤害脱不了干系。   闻乐姐妹同心,姐姐受苦,她身上仿佛也留了一块疤,不因为被衣服掩盖就消失不见。   可闻乐没有线索,她只有一张照片,当年闻喜出院时父母因为晦气,一定要丢掉她的所有衣物,闻乐惦记着追查真凶,偷偷翻了那些东西,最后只找到这张照片,也只藏起了这张照片。   照片很模糊,像是在夜里的大排档上拍的,上面人头小小的,她只认得闻喜。   闻乐也不问姐姐为什么半年的时间只留下这张照片,问了也没结果。闻乐为此曾经走遍市里的夜排档,但怎么都找不到类似的街景。再加上家里其他人都显而易见地抱着忘记过去才会有美好将来的生活态度,闻乐孤掌难鸣,最后只好放弃。   可是闻乐相信天网恢恢,总有人要为闻喜所受到的伤害付出代价,虽然连她自己也知道希望渺茫,直到她看到方远。   她当时只觉得眼熟,后来反复回忆,终于在半夜突然惊醒。   她在照片里见过他!   闻乐看过那张照片不下万遍,照片上坐在闻喜身边的年轻男人只有一个侧脸,但那刀削一样的线条,分明是方远。   这十多年后出现的线索令她迟疑,但闻乐想知道当年发生了什么。   方远立在闻乐面前,微微低头,闻乐虽然长得高挑,但与他仍差了半个头的距离,他这样一低头,刚好与她视线相对。   他问她:“有事吗?”   闻乐吸气,要自己拿出职业女性的镇定来。   “方远队长。”   方远点头:“是我。”   闻乐从包里拿出名片:“我叫闻乐,那天在商场多谢你。”   方远没有接那张名片,言简意赅地:“警队任务。”   这严肃的表情,差点没让她当场后退一步。   不过闻乐今天来不止是为了感谢方远,她已经辗转反侧数个晚上,早已下定决心。   闻乐正色:“除了感谢,我还有一件事。”   方远看她一眼:“你说。”   闻乐在他眼里看到了不耐,她知道自己不请自来,也知道方远的耐性已经到了极限。   闻乐不再转弯抹角,直截了当地收起名片,从包里拿出照片来。   “请问,这张照片上的人是你吗?”   5   方远没说话。   他觉得整个人都被巨浪打中,汹涌而来的回忆令他呼吸困难。这突如其来的冲击超过他可以控制的范围,但反映到他脸上,却只是益发的面无表情。   闻乐被吓住了。   她原本就没有百分百的把握,现在看方远毫无反应,胆子立刻怯了,说话都打了结。   “对,对不起,也许是我认错人。”   方远伸手:“给我照片。”   闻乐已经慌了,只知道服从命令,立刻就把照片给了他。   方远低头,手指摸过照片。真是十几年前的东西了,胶卷冲印出来的,表面还是毛毛的,他的手指碰在那些遥远又熟悉的面孔上,情不自禁放轻了力道,仿佛再用力就会弄伤他们。   可他知道,他们中的有些人,是再也不会痛的了。   他的手指最后停顿在那张最小的脸上,她在笑,还是他记忆里的样子,略低着头,眉眼弯弯的,总像是带一点羞色。   小交警说那位女士说你认错人了,他宁愿自己是认错了,那个苍白失意的女人怎么会是小喜?她就该永远是照片里的样子,坐在他身边,微微低头笑,他仍旧记得她头发碰在他皮肤上的感觉,还有她的声音,味道,笑起来嘴角的弧度,叫他名字时的表情。他在她最凄惨的时候遇见她,可她最终留给他最多的却是笑脸。   没有人能够永远留在过去,除了这一张小小的照片。   生活像一台搅拌机,将所有人吞进去又吐出来,让他们变得面目全非。他曾有那么多话要对她说,有那么多遗憾想要弥补,但多年来他所能做的,不过是在夜里默默地在自己的想象中重复它们,而这场持续多年的独角戏早已磨光了他的情感,让他只剩下那层坚硬的外壳,他用这个外壳面对任何人,渐渐它就成了他唯一的表情。   闻乐又开口:“方队长?”   方远抬头,仍旧是面无表情。   闻乐吸口气:“我没有其他意思,只想问你是否认识照片上坐在你身边的这个女孩子。”   方远看着她:“你是她的家人?”   “我是她妹妹。”   方远再看闻乐,她看上去与她姐姐没有一点联系。   但他只是说:“你想知道些什么?”   闻乐有些紧张,不由自主握紧手指:“我们可以换一个地方说话吗?我不会耽误你太久时间。”   方远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他记得那张苍白的面孔。他这几天隐隐的不安突然变作恐惧,他把手放到背后,他这双手在面对枪口的时候尚且纹丝不动,现在却在微微发抖。   他问:“她现在好吗?”   闻乐没有迟疑:“挺好,昨天我们还一起吃饭。”   方远动了一下,他到这时候才发觉自己四肢僵硬。   冷静与自制力一样样回到他身上,他把照片还给闻乐:“对不起,我不能离开。”   闻乐不放弃:“那么改天?”   “你姐姐知道你到这里来找我?”   闻乐在方远面前没有撒谎的勇气,她低声:“不知道,十多年前的事情她从来不说起,她说她不记得了。”   他听她轻轻说出“不记得了”这几个字,突然间胸口憋闷,而这憋闷又令他无法出声阻止她继续说下去,他在这口不能言的煎熬中只觉痛苦,就连眉心都感到刺痛,不由自主地紧缩起来。   闻乐愣住了,方远一直是面无表情的,她本以为就算他认识闻喜,也不过泛泛之交,或者他们根本就只在饭桌上见过几面而已,但他突然紧锁眉头,那眼里分明是痛苦。   她脱口道:“方队长,你们在哪里认识的?我想知道那时候发生了什么事。”   方远移开目光,他们在哪里认识?那真是最不堪的回忆。所以她选择不记得了,但他却没有。   十几年前方远第二次遇见闻喜,是在N市的拘留所里。   他是去提取犯人口供取证的,走过走廊时看到她,坐在一群衣衫不整的夜店女当中,脸上瘦得只看到颧骨。   方远的第一个念头就是——他早该料到是这个结果。   他见过那么多自暴自弃的女孩子,小小年纪出来出卖身体,到处辗转,后来就无声无息地消失了。也有人想要帮她们,但总不见成功的例子。   他还以为她是不一样的,他信过她,认为她会回家。   但她没有。   闻喜坐在角落里,一脸空洞,脸对着墙壁。她没有看到他,方远原本已经决定不管了,但在离开前一刻他还是忍不住开了口。   看守所的警员认识他,听他问起立刻翻开记录给他看。   “都是昨晚上扫黄送进来的,这些,还有那些,有些是老面孔。她啊?她是新人,头回看见。对了,她说自己是被骗的,又拿不出身份证明,再问她又不做声了。可送进来的谁不说自己是被骗的啊?你说是不是?当场抓住的还说自己是喝多了被拉进来的呢。”   方远想,知道这些就够了,他该走了。   可他听到自己说:“我见过她,让我跟她谈谈。” 第五章 川唐街   她的爱情像一幕独舞,她踮着脚尖在空荡的舞台上旋转再旋转,等待那个永不会出现的舞伴,但当那舞伴真的出现的时候,她已经鲜血淋漓,再也不能跳下去了。   1   板凳冷硬,闻喜坐得久了,觉得身上的每一根骨头都在互相摩擦,疼痛不堪。   她现在是真的瘦了,自己看着都可怜,手伸出去只看到皮包着骨头,还有十根手指,握在一起都能戳痛自己的手掌心。   身上的疼痛提醒她动一动,她就动了一下,然后听到旁边人的声音。   “过去点,冰块似的,别碰着我。”   闻喜转头,看到身边人带着残妆的脸,她不知道她们的年龄,也只在清晨看到过她们卸了妆的样子,其实应该都是很年轻的,但卸了妆以后皮肤里已经有了黄气,还有些是灰色的,像是脏的粉,可又不是,因为已经洗过了。那些黄和灰是渗进皮肤里的颜色,再也洗不掉了。   闻喜已经很久都没有照过镜子了,她不敢,她怕自己也已经变成那样,她们就是她的镜子。   拘留所里确实是冷,她们是在昨夜被送进来的,因为人多,连地方都不够安排,所有人只好在最外大间里油漆斑驳的冷板凳上坐了一夜。   闻喜到了这个时候,已经觉得拘留所也不是最坏的地方了,至少在这里她是安全的。   可以后呢?她茫然地想着,眼神空洞,她还有以后吗?   坐在她身边的女人冷笑一声别过头去,对旁边那个说:“看看,就她清高,眼里没人呢,一句话都不搭。”   旁边女人也是一脸残妆,因为犯了烟瘾,一直在抖腿,鼻子都揉红了,听到这里“哈”了一声:“你想听她说什么?又说自己被骗进来的?跟她说姐姐们也都是被骗的呢,要不就是被男人骗的,要不就是被社会骗的。”   闻喜不出声。   坐在她身边的女人又看她一眼,再回头道:“你说她到底是干什么的?看上去还是个学生呢。”   “谁知道?跟男人跑出来的吧?后来给人甩了,没脸回去。”   “她这样的也有男人要?”   对话就到这里,因为有人走过来,用力敲了两下铁栅。   “安静!”   里头所有人都看了过来,除了闻喜。   铁栅外站着两个人,小警员指着闻喜问方远:“是她吗?”   方远在心里叹了口气,点头:“是她。”   闻喜猛地抬头。   方远说:“开门吧,让她出来。”   小警员开了门,指她:“出来。”   闻喜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那道铁门的,她觉得自己在做梦,因为她在梦里重遇过他许多次了,每一次她都连靠近他的勇气都没有。   她欠他的,因为无力偿还,就变得如同一道无法逾越的高墙,令她永不敢靠近。   方远微微低头:“你跟我来。”   闻喜茫然地看着她。   他有些无奈,只好握住她的手臂,然后心里一酸。   她真是瘦得可怕。   他说:“跟我来。”   闻喜背后一片哗然,那小警员不得不在关门的时候又叫了两声“安静!”但她都听不到了。   方远把她带进一间单独的候问室,他关门,示意她坐下。   她在椅子上坐了,他看着她,有两分钟的时间,谁都没有说话。   方远是不知从何问起,闻喜则是无话可说。   然后门被敲响了,小警员拿着个饭盒进来,对方远说:“先吃饭吧,都中午了。”   方远接过来:“谢谢,我等会儿吃。”   小警员关门走了,方远回头,看到闻喜的目光。   她看着那个饭盒。   方远坐下来,默默把饭盒推到她面前。   闻喜抬头,在局促中涨红了脸。   她现在已经很熟悉挨饿的滋味了,有时候也会在食物面前不顾一切,可在面对方远时她有本能的羞愧。   “吃吧,我还不饿,你要回去和其他人一起吃也可以,不过我只有半小时时间。”   闻喜低头,她记得上一次他也说,我只有半小时的时间。   方远打开饭盒,把筷子递给她。   盒饭是热的,盖子打开一股肉味冒出来,里头内容很简单,两荤一素,排骨青菜,肉丝炒蛋,还有一个卤蛋,闻喜再也坚持不下去,拿起筷子就吃了。   第一口下去,眼泪就出来了。   她一点都不想哭,可在热的食物和他面前,就是忍不住。   2   方远低着头,在看那份记录表格。   闻喜偷偷擦掉眼泪,她对自己说,一定不能再哭了,尤其是在方远面前。哭泣毫无用处,而且多么令人厌恶,谁都不喜欢眼泪。   方远一直等到闻喜把面前的饭盒都吃完才开始问话。   他也知道她哭了,又自己擦掉了眼泪,但他宁愿假装自己什么都没看到。   他不该与工作中所遇到的任何人有太多的情绪交流,他已经被她影响过一次。   他将那份表格仔细看了一遍,让他失望的是,那上面大部分是空白的,比他上次所得到的信息还要少。   到他抬头的时候,饭盒已经很干净了,但她仍低着头,小心地用筷子在拨最后几粒米饭,试图用一种不太难看的姿势将它们放到嘴里。   但那挽救不了她的落魄,她就像是一只饿了太久的小动物,吃了这一顿不知道下一顿在哪里,所以对任何食物都不敢错过。   人在最好和最差的时候,都会不自觉地流露出动物性来,掩饰都掩饰不住。   他又觉得心酸了,那种轻微的难过,绝对不是致命的,但持续而长久地刺激他的身体内部。   他可怜她,但又觉得她太轻贱自己。他可以对一个失足落水的人伸出援手,但一次又一次?不,他们每一个都是越陷越深的,直到其他人再也伸手不可及。   真可悲,他宁愿自己再也没有遇见她,这样至少会有一点自欺欺人的期望,期望她能够脱离他所见到的生活,能够回家。   方远翻动记录簿的页面,斟酌着如何开口,闻喜终于放下筷子,饭盒里连一粒米饭都没有了,她再也没有理由不抬头。   她知道半小时是很快的,三十分钟,一千八百个嘀嗒声,但她贪恋这一刻的时光,她和他对坐在一起,屋子很小,没有人说话,安静得仿佛可以听到彼此的心跳声。   她渴望那个心跳声,如同渴望永不再受伤害的屏障,但她也清楚地知道,它并不属于她,无论她多么想要。   两人对视,他听到自己说:“你为什么不回家?”   他本来打算按部就班公式化地将表格上的问题再重复一遍的,但看到她眼睛的一刹那,这句话脱口而出。   为什么?   闻喜再次低头,她感觉自己仍在舅舅家那个简陋小过道厅里,奇怪的是那里永远是冷的,无论怎么裹紧自己都没有用。她又听到小巷里的哭声,比无家可归更可怕的是你想要回去的地方原来不是你的家,施舍的爱必须有金钱做基础,她也曾经以为自己所拥有的一切是理所当然的,有时候天堂和地狱之间只差了一张人民币的距离。   方远没有等到她的回答。   所有年少时出走的人都有一个长长的故事,有些愿意说出来,有些永远沉默,他没法强迫她。   他也不能再看着她,这女孩子让他难过。   他掩饰地低下头继续翻表格:“小喜不是全名,你的姓呢?”   她泛白的手指抠在桌面的边缘,头低得不能再低,过长的刘海落下来,遮住她的额头。   他想一想,然后暗自叹了口气,提示她:“你的真实年龄是几岁?不满十八岁还是未成年,可以申请未成年人救助。”   她没出声,只是摇了摇头。   方远没辙了,失望之余竟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感觉,他握紧手里的笔,声音沉了下来。   “你忘了上次的教训了?你没有找到父母?还是你根本就没有找?”   她像是被这句话刺了一刀,嘴唇上因为热的食物所出现的一点血色褪得一干二净,她抬起头,有两秒钟是与他对视的,那双红色的眼睛里仿佛要流出血来,可她随即更深地低下头去,从他的角度看过去,只能看到她黑色的睫毛在颤抖。   方远再也问不下去了,她让他充满了罪恶感,但该死的,他为什么会有罪恶感?他救过她,然后像个白痴一样为她垫付了医药费与车票钱,结果却是在另一个城市的拘留所里再次与她见面。他做错了什么?难道他应该牵着她的手千里寻亲将她送到她父母手上?他又不是在演苦儿流浪记。再说她的生存能力也太弱了,怎么都能走到绝路上,如果是他——方远想不下去了,他没有流落街头过,他没资格这么想。   方远要自己硬下心来,这已经超过了他可以伸出援手的范围。   他站起来:“你这样,我帮不了你。”   闻喜没有抬头,她说:“谢谢你。”   方远推门就走。   她说:“谢谢你。”这句话比“你滚”更有杀伤力,他简直是逃走的。   小警员问:“有结果吗?”   方远没有回答,只问:“是哪个派出所把她们送过来的?”   小警员答:“城东,那片是老城区,乱了去了,这个月不是上头有任务要严打吗?连冲两回了。”   “她是从哪个店出来的?”   方远是刑警大队过来的,小警员倒也不打马虎眼,直接去打了个电话,回来说:“这次行动是城东派出所组织的,这是他们负责人方大祥的电话,他说你有事找他,他会派人配合的。”   方远接过那张纸条看了一眼,点头说:“好。”   3   方大祥坐在所长办公室里,抓着头上没剩下几根的头发,对手下最得力的警员李栋抱怨。   “你说这算个什么事儿啊?这回的扫黄打非报告都交了,他还要再去看看,看什么?这不是存心要我难看吗?”   李栋是个年轻小伙子,剃一个寸头,圆脸圆眼睛,看上去特别精神,见方大祥一边说一边夹着烟在桌上摸来摸去,就从裤兜里摸出个一次性打火机来给他把烟点上了,开口说:   “没事,我看他那样大概是个新来的,就想摸摸情况,我陪他跑一趟呗,该打招呼的我先打一个,影响不了我们这片儿的警民关系。”   “真是个新来的我就懒得应付了,你不知道,方远是汪副局的准女婿,他这么突然地说要来看看情况,你说是不是上头对我有意见?”方大祥干了几十年基层工作,现在快六十了,一心想在城东派出所所长的位置上太太平平混到退休,遇上不明来意的方远,心里一阵阵七上八下,烦恼之下没剩下几根的头发都要抓没了。   李栋“哦”了一声,一听还是个有裙带关系的,心里就更是不耐烦了,直接把打火机往所长桌上一放:“不会吧?那他来了我先小心伺候着,有事及时汇报。”   方远来得很快,半个小时就到了,李栋得到消息迎出去,人家已经站在派出所等候区里了,身边几个都是来调解邻里纠纷的老头老太,无比的鹤立鸡群。   李栋脸上堆笑,肚子里直接又给他下了个台阶。想原来是这小模样,怪不得人家能混上副局长的准女婿呢,靠脸吃饭的就是有前途。   川唐街在城东老城区的角落里,两边全是游戏房桌球屋和灯光暧昧的按摩店洗脚店,最近几年又新开了几家夜总会,白天街上行人稀稀拉拉,连狗都只躺着晒太阳不溜达,到夜里就热闹了,灯红酒绿到处是热闹。   李栋与方远是下午到的,正是川唐街最懒洋洋的时候,整条街都像是在睡觉,家家店关着门,李栋带着他走了半条街,然后说:“就是这儿,之前我们所长指挥扫黄打非组冲了两次,都是半夜里,一星期关了好几家店,其余的都开了罚单,现在这儿干净多了,要说我们所长吧……”   李栋滔滔不绝刚开了个头,一直安静的方远开口了:“蓝天夜总会在哪儿?”   李栋停下,多看了方远一眼,心想:怎么?你还是做好功课来的?手抬起来往前一指:“那儿呢,才开半年,送到拘留所的基本上都是他们的人,现在正停业整顿呢。”   方远又问:“负责人呢?”   “不在本市。”   方远想一想,问:“里头还有人吗?”   李栋咳嗽一声:“我说大哥,这都停业整顿了,里头除了看门的还能有谁啊?”   方远看着他,也不接这句话,只说:“我有个同事叫郑回,他是从城东调到刑警大队的。”   李栋做出一脸受教的样子:“是吗?我才进所里一年多,没遇上过郑大哥,不过我们所长倒是常提他的,那可是优秀警员,立过功的,所长老要我们好好跟人家学习学习。”   方远等他说完,又道:“郑回说川唐街上有个叫老雷的,有事找他问情况就行,你能把我带过去吗?”   李栋愣住,接着就求饶了:“大哥,我明白了大哥,我这就带您找他去还不行吗?你可别再站在这街上提点我了,回头我都没脸回所里见人。”   方远笑了一下:“谢谢你,我就是有件事想搞清楚,没别的意思,是我麻烦方所长和你了。”   李栋只管点头,老老实实带着方远从狭窄的小巷子里穿到老楼后头,然后在垃圾箱与杂物的间隙中踩着地上的污水找到目的地,也不敲门,先摸手机打电话。   “不知道老雷在不在,我先问问啊。”   方远说:“不用打了,郑回跟他联系过了,我进去就行,麻烦你在这儿等我一会儿。”说完一推门。   门居然是开着的,根本没上锁,方远走进去,又将门在身后关上了。   李栋傻站了一会儿,最后掏出一根烟来,往旁边墙上一靠,又摸了半天的裤兜,最后想起来了,打火机还留在所长办公桌上呢。   犯了烟瘾的李栋心浮气躁地在门前巴掌大的一块地方绕来绕去,心里想他要不要跟进去保护副局长的准女婿呢?但方远的背影带着一股子狠劲,跟他那张脸完全不搭,不像是去问事的,倒像是去寻仇的。李栋挠挠头,又想,这要是太久没动静,他要不要进去保护他们这片儿警民协调的重要人物老雷呢?   老雷很配合,方远没有花太多时间就知道了他想要的,首先蓝天夜总会的老板就在本市,没去任何地方,就是有消息,躲得快、藏得深。至于小姐的来源,之前蓝天夜总会用招舞蹈演员的名头得了新人,整条街都传开了,不过还没怎么地就遇上严打。   “那得意的。”老雷抽一口烟,“到处嚷嚷说跳芭蕾的就是高雅,足尖上的性感,一面试连他都给迷倒了。”   方远重复:“芭蕾?”   “芭蕾啊,踮着脚跳的,我没见过,听他吹的。”   “能知道他是从哪儿把她给招来的吗?”   老雷弹掉烟灰:“黑中介送过来的,他还能在舞蹈学院找?”   方远点头:“谢谢,我没什么要问的了,先走了。”   老雷把他送到门口,临走还要他带话给郑回,让那个傻大个儿有空过来喝酒,方远表示他一定会把原话带到,这才推门走了。   4   闻喜在拘留所待了半个月,这期间川唐街发生了两件大事,一是蓝天夜总会的幕后老板被单独立案重新实施抓捕,二是该老板在被捕的时候已经被揍得面目全非,又说不出是谁打的,吵着闹着要寻求警方保护。   闻喜并不知道这些事,她只是在等待这半个月的过去,然后继续面对自己的命运。   她在这短短数月中所遇到的人间险恶远远超出了她所能想象的范围。每一次她都安慰自己,不会有比眼下更糟糕的情况了,但命运的冷笑总会在下一刻响起。就像她还以为职业介绍所里那个满脸微笑的中年女人会是她新生活的开始,但现实却是她再一次被推入了命运的深渊。   在拘留所的最后一天,闻喜又遇见了方远。   她被叫出来的时候他正在与管理员说话,管理员看看她,又对方远道:“一般这种情况都是通过收容所交接的。”   方远简单地说:“我知道她的情况,暂时不需要。”   管理员说:“好吧,那签个名就可以走了。”   闻喜过去签字,拿回的东西并不多,可怜的一个小包,她放下笔,看着方远。   他转身,说:“跟我来。”   她就跟他走出去了。   他们走到拘留所外的阳光里,方远开的是警车,上车的时候闻喜略微迟疑了一下,但还是什么都没有问。   虽然她发誓再也不轻易相信任何人,但他是方远。   方远带她去了一家干净的小饭馆,要了一个包间,叫了饭菜,第一碗端上来的是猪脚米线,他朝她面前推了推。   “吃吧,给你点的。”   她大概知道猪脚米线的意思,心里感动,又不知道如何表达,拿起勺子只说出一句:“谢谢。”   他看她吃下第一口,才说:“我希望这是最后一次。”   她抬起头,突然间鼓足勇气。   “我不想再回到大街上。”   方远没说话。   闻喜听到自己因为太过紧张而发抖的声音:“请你帮帮我。”   她也知道羞耻,也知道他为难,但她更知道,除了方远,不会再有别人愿意帮助她了。   流浪的生活太可怕了,她闭上眼睛就能在黑暗里看到自己又成了一个幼儿,惊恐万状地蹲在角落里哭泣,张开眼睛再看双手,明明已经成年,没有一点退化的迹象。   她的哀求之色是那么明显,方远只觉胸口又酸又疼,让他很想用手去揉一揉,这感觉并不好受。对面的女孩子还在等他的回答,湿意在她的眼膜上发抖。他问自己,这样好吗?值得吗?但他的回答早在她提出这个问题之前就有了。   方远说:“如果你已经成年,我可以帮你找一份工作,但你不能对我有所隐瞒。”   她愣怔地看着他,仿佛不能明白他所说的话。   他又说:“蓝天夜总会的老板已经批捕了,过段日子可能需要你上法庭作证,你明白吗?”   她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重复他的前一句话:“你说可以帮我找一份工作。”   方远“嗯”了一声:“是一家小面馆,我朋友开的,会有些辛苦,不过提供食宿,我可以带你去看看,如果你不愿意……”   闻喜猛地站起来,脸涨得通红:“我愿意,我愿意!”   老板端着热菜进来,看到这一幕愣了一下,方远的脸也是一红,对闻喜道:“快坐下。”   闻喜应声而坐,老板明显是误会了,放下菜说了句:“你们吃,你们吃。”然后一脸笑嘻嘻地退出去了。   方远咳嗽一声,拿起筷子道:“快吃吧,吃完我带你过去看看。”   他终于把要说的话全部说完,好像完成了什么艰难的任务,立刻就觉得饿了,低下头开始扒饭,一下子下去半碗,闻喜没动,方远吃了几口,仿佛感觉到她的目光,一抬头正对上她的脸。   他想,她真瘦,又那么小,好像团一团就能揣在手里带走似的,让她再回到大街上,一定就死了,他不能当没看见。   小时候他妈常说,没什么比一条命更重要了,他得帮她,就是这样。   方远想到这里,心里就更踏实了,整个人都放松了下来。他举起筷子,指了指她的饭碗,在闻喜那双因为太瘦而显得过大的眼睛前开口。   “吃饭,对,全都吃掉,不许剩下。”   5   闻乐回到家,很有些恍惚。   她满脑子都是昨天在警队门口的十几分钟,方远的拒绝太明确了,她不敢再去,又放不下。   苏菲与里子都不在,她从客厅走到卧室,又从卧室走到客厅,然后觉得自己不该一个人待着。   这段日子发生的事情太多了,让她脑子涨痛,她想找个人聊聊,一个与这些事都无关的人。   闻乐给李焕然电话,拨号码的时候她才想起自己已经快一周没见过李焕然了,上一次他们在一起的早晨,还是她发觉袁振东连打她数个电话的那天。   电话铃响了一遍又一遍,没人接,闻乐收起电话,拿了包出门,到大鹏家去。   大鹏家是李焕然和闻乐常去的地方,老城区的一间底层老公房,院子很大,做了小花园和阳光房。大鹏夫妻俩没有孩子,养了几条狗,又喜欢招待朋友在家喝酒聊天,所以成了大伙儿常去的据点,闻乐是李焕然带去的,跟大鹏老婆聊得好,后来都成了朋友。   闻乐不和同事做亲密朋友,在公司里维持笑脸已经很累了,休息日还要小心祸从口出,做人实在太辛苦。闻乐相信只有没有利益冲突的人之间才能产生真正的友谊。至于同学,闻乐高中就去了国外,辗转两个国家念完大学,大部分同学都在四海飘零,远水解不了近渴。   闻乐到大鹏家正是傍晚,难得没有其他朋友在,大鹏夫妻正在院子里下棋,闻乐往藤椅上一倒,伸长腿叹口气:“神仙姐姐,给我一杯茶。”   大鹏是个光头汉子,偏偏爱戴一副黑框文艺眼镜,又爱时不时引用几句诗词,李焕然常笑他斯文败类,这时搂住老婆道:“不要去,你看她眼里都没有你老公。”   尹余踹了他一脚,笑道:“没有你就对了,还不去倒茶。”   大鹏哀叫一声:“没人权啊。”然后连滚带爬地进厨房去了,惹得院子里的两个女人一起笑。   尹余起身,坐到闻乐身边:“乐乐,你有心事。”   闻乐热爱尹余,这个温柔可亲的女人简直是她的灵魂导师。她也曾想让姐姐夫妇与他们认识,但袁振东来过一次就评价:“这些有趣的波西米亚人。”   袁振东说起话来总有一种世家子弟的刻薄,他当然不觉得,还觉得自己三教九流应付自如,但在“三教九流”眼里,真是敬谢不敏。   袁振东有自己的朋友圈,冬天去瑞士滑雪,夏天到塞浦路斯潜水,闻喜运动不佳,跟着也只是旁观,十年都没能融入,他又不乐意看到她与其他人深交。   闻乐曾抱怨:“我姐姐都没有社交。”   袁振东说:“小喜头脑简单,我不放心。”又笑,“再说不是有你,乐乐最可爱,多来陪你姐姐。”   闻乐过去不觉得,现在深刻体会,袁振东待妻子简直如同豢养爱宠。   偏偏还做不到她是唯一。   尹余又道:“是不是小李子欺负你?”   闻乐叹口气,先把家事放在一边:“谁管他,连人影都不见。”   尹余笑:“让他来,开批斗会。”   闻乐喷笑:“不用了,他一定满嘴理由。”说完学李焕然,“你看那光线,光线!值得我等八个小时。”   尹余笑得肚子疼:“哎哟乐乐,你真是我们的宝贝。”然后她收住笑容,碰一碰闻乐的头发,轻声道,“你要是不那么着急他,我就放心了。”   大鹏端着茶具进来,摆到茶几上直起身:“叽叽喳喳说男人坏话呢?”   尹余瞪他一眼:“是啊,说你们男人呢,出去当丢掉,回来当捡到。”   大鹏苦下脸:“乐乐你看到没有?这就是家有贤妻。”   惹得闻乐又是一阵笑。   闻乐在大鹏家待到七八点李焕然的电话才来,第一句就是:“你打过我电话?”   闻乐想,他要是问“有事吗?”我就立刻回一句“打错了。”幸好李焕然第二句就解释:“我在摄影棚呢,拍一张封面,该死的模特脸上不知道打过多少针,他妈嘴都不会动了,折腾到现在。”   闻乐“嗯”了一声:“拍完了?”   “拍完了,你在哪儿呢?晚上没事吧?我去接你。”   闻乐一只手转着茶杯,回答:“我在大鹏家呢,你来吧。”   结束电话闻乐抬头,陆陆续续又来了一些人,院子里都坐满了,大鹏正跟几个男人聊紫砂壶呢,尹余坐在旁边,若有所思地看着她。   闻乐心里已经大概明白了,想肉体关系也得讲究个一对一,齐人之福?李焕然我骟了你。 第六章 求之不得   他是她落在废墟里的旧物,再见只能提醒她过去的不堪,所以必须远远抛开,他居然还自以为是地要人送她回家。   1   李焕然到的时候,闻乐已经喝得有点多了,看到李焕然也不作声,直勾勾地盯着他,微微晃着头。   李焕然心里一凛,想这是要糟啊。闻乐酒量不错,但分情况,心情愉快时怎么喝怎么高兴,喝醉了也只是乖乖睡觉,呼噜都不打一个。心情不好的时候就不一样了,两杯就醉,还不承认,拉她都不回家,脾气上来拳打脚踢都有。   大鹏勾着他的肩膀笑嘻嘻地说:“没关系,王大炮从云南带了瓶土酒过来,大家都试了试,人云南姑娘自己酿的,没啥度数,喝不醉。”   李焕然两条眉毛都绞在一起:“骗谁呢大哥,没啥度数?你吐个长气试试,划根火柴就能喷火了。”   闻乐走过来,把手放在李焕然的肩膀上:“走吧,还等什么呢?”   熟悉的温香软玉,居然让李焕然前胸后背透过一股凉风。   尹余把李焕然与闻乐送到门口,临走对他说了句:“乐乐是个好姑娘。”   李焕然有些心虚,点头道:“我知道。”   李焕然开一辆二手摩托车,只配着一个头盔,是给闻乐准备的。尹余看着他为闻乐戴上头盔,还替她调整了一下系带,这才自己跨上车,大概还是不放心,一定要把闻乐的手拉过来抱住自己的腰,这才开走了。   临走时两人一起对尹余招手告别,李焕然穿黑色皮夹克,宽肩细腰一双长腿,闻乐则戴着头盔都遮不住脸上的红粉霏霏,怎么看都是花开正好。   尹余想,这就够了,再好的组合都会有问题,能解决就解决,不能就算了,都是漂亮人物,不怕孤老一生。   深夜街上车流渐少,方远坐在巡逻警车里,听这片儿的派出所民警絮絮叨叨地介绍情况。前段日子市局开展新一轮下基层活动,要求每个中层以上干部熟悉各区情况,其实就是没任务的时候到各片区派出所跟着巡街,还有指标,有时候碰上忙的时候,休息日也得占用。郑回最不耐烦这档子事儿,说这就是明着不让人休息了,方远倒是无所谓,他孤家寡人一个,休息日也没地方去,不如工作。而且今天他已经在床上躺了一天了,再不出来走走,他觉得自己会整个人都锈成一块铁。   方远这个无所事事的一天是意外得来的。昨天他还在队里待到最后一个离开。闻乐走后他就去了警队电脑室,一个真实的姓名可以查出太多信息,闻乐的出现几乎填补了所有空白。   他在电脑上查阅这个家庭的所有情况,每多知道一点,他就在心里轻声说,真坏,小喜,原来你什么都没有告诉过我。但他并不真的生气,他从来都不能真的生她的气。   他在屏幕上看到闻喜的身份证照片,还有已婚记录,她的配偶有一个挺不错的名字,叫袁振东,年龄也合适。   那个匆匆一瞥,苍白的对视,他至此才明白过来:原来是他吓到她了。   他是她落在废墟里的旧物,再见只能提醒她过去的不堪,所以必须远远抛开,他居然还自以为是地要人送她回家,真是太缺心眼了。   天早已黑了,电脑室里空无一人,他伸出手指,在冰凉的屏幕上按了一下,终于把那句话说出来。   他说:“别怕,看到你过得挺好,我就放心了。”   很晚方远才回到住处,进门先摸了摸挂在门后钉子上的那个长生木牌,木牌背后刻着字,因为太多年的摩挲已经有些模糊了。方远觉得自己有点可笑,她连说给他听的姓氏都是假的,他还认认真真地相信了许多年。   他把长生牌摘下来,丢到垃圾桶里去。开始做饭,两菜一汤,还有刚才在路上买的熟食,一只烤鸡,非常香。   他一个人开了瓶啤酒,吃得很快,安静的房间里只有筷子和咀嚼的声音。吃完他收拾桌子,把盘子里的骨头倒掉,在这之前,他把垃圾桶里的长生牌捡了起来。   反正没用了,留作纪念也好。   这天夜里,方远拉肚子了,他坐在马桶上,抱着一个塑料盆看着自己吐出来的胆汁,跟自己说,这不行,要是被人知道自己被一只烤鸡干倒了还虚脱在家里,以后就没法指挥队伍了。   方远给郑回电话,郑回没在家,跟新认识的小警花出去吃夜宵了,挂了电话连闯十几个红灯冲过来,吓得小警花花容失色,半路就要求下车,说什么都要自己回家。   在医院里输液的时候方远半躺在躺椅上说:“买两颗药就行,我说了没事。”   郑回还喘呢,一脸惊魂未定:“方队,你都十年不咳嗽一声了,我一推门整个趴在地上,你摸摸,我这颗心到现在还没回原位呢。”   第二天早上方远就觉得自己真没事了,浑身都是力量,神清气爽,但郑回已经给他请了假,连局长都惊动了,亲自打电话过来,要他好好休息,工作不要太拼。方远无奈,只好回家,躺了一天无所事事,到了夜里更是两眼比电灯泡都亮,最后想起这下基层的硬指标,索性自己找上门去了。   派出所深夜里意外接待了这么一位不请自来的特警队长,也不好往外推,最后召了辆巡逻警车回来,又带着他出去逛了。开车的警员是个新人,一进派出所就呵欠连天,被留在所里值班的副所长狠瞪了两眼,总算明白了情况,打起精神要方远上车,也不敢再偷懒了,带着他来来去去地绕圈子,心里祈祷今晚上别出什么乱子,太太平平绕完了就回去交班。没想到怕什么来什么,车子一拐弯就遇见一堆人在酒吧门口闹事。   警员一边在肚子里怒骂一边停车:“方队长,我去看看,你就别下车了。”   方远已经把门推开了:“一起去吧。”   酒吧门口里三层外三层地围着人,全是起哄的,也不知是谁看到亮着灯的警车就叫了一声:“警察来了!”   围观的人“哗”一下就分开了,露出里头的核心人物,分明是两女一男在吵架,其中一个女人正努力想挣脱男人的手,另一个则在一边拽住男人的另一只手大骂不休。   警员没好气:“都散开都散开,再不散算你们聚众闹事了啊,老板呢?哪儿去了!你们三个,都过来。”   纠缠在一起的三个人一同定住,其中一个在看到方远的一刹那立刻露出羞愧无比的表情,整个人都弯了下去。   酒吧门口霓虹灯闪亮,方远看得清楚,顿时心中长叹。   那头发都被抓乱了的高挑女人,分明是闻乐。   2   闻乐坐在派出所里,无地自容。   半夜三更的,派出所里就他们这几个人,值班室里没那么多情调,只有顶上那几根长条白灯管亮着。警员打开电脑敲着桌面打算做笔录,开口前又看了看坐在一边的方远,心里默默地叹了好几口气,想副所长太不够义气,居然以接到110报警为由说走就走,把他一个人留给这位板着脸的大队长,然后又开始埋怨方远,想这位领导你下基层的任务也完成了,还坐在这儿不走,这是要全程监督他的夜间值班工作吗?   方远看到这位警员悲凉的眼神了,但他实在想知道事情是怎么发生的,他想一想,伸手拿起桌上卷着的一份过期报纸,又拍了拍警员的肩膀。   “你随便,别管我,我就是失眠,实在没地方去,坐一会儿。”   派出所警员被噎得两眼直翻,心里叫失眠你跑这儿消遣我?嘴上又不好说什么,只好赔笑:“没事没事,那我就做笔录了。”说毕转个身,拿眼睛轮流在桌前三个人脸上扫,一肚子气都撒在他们身上。   “可以啊,大街上,争风吃醋,闹到半夜里堵上半条街,还能有比你们更风光的不?”   闻乐没说话,李焕然已经急了:“我们没打架,就是喝多了。”   坐在旁边的孙小晨同时开口:“是她先动手的!”   警员拍桌子:“安静!”   值班室里立刻安静下来,警员满意地看他们一眼,心里大概有数了,想还行,都不是老油条,还要脸,要脸就好办。   “我这儿做笔录呢,一个一个来,不懂规矩啊。”   三个人一起低头,都是第一次来,谁知道规矩?又谁都不敢再开口。闻乐一直都没怎么把头抬起来过,这时忍不住,偷偷看了一眼坐在旁边的方远。   方远坐在他们侧前方,两手举着报纸,就是半天不翻过一页,但也不看他们,一张轮廓分明的侧脸,嘴角微微勾着,似笑非笑的。   闻乐没脸叫他帮忙,她的酒已经在之前的那顿拉扯中差不多醒完了,现在只剩下羞愧,但她不相信他没有把她认出来。   她知道自己不应该,但仍是在心里沮丧着,就算方远只是站出来说一句这个人我认识也好啊,又或者索性直接走人,当没看到。现在这样,既不帮她还要留下来看热闹,太伤人了。   警员见她一声不响的,先把身子转向她的方向,顿顿笔:“你先说吧,姓名,年龄,职业,身份证号码。”   闻乐一样样回答了,警员“哟”了一声:“高级白领啊。”   方远动了一下,闻乐敏感,总觉得他在笑她,脸涨得更红了。   “把事情经过说一下,到底怎么打起来的?”   闻乐双唇紧闭,她实在是羞于启齿。   旁边孙小晨没好气地:“是她先动手打人的。”   李焕然狼狈:“你不说话能怎么样?”   孙小晨委屈:“我是帮你啊!”   警员又大力拍了一下桌子:“有完没完!”说完往李焕然脸上多看了一眼,那上面隐隐约约,之前看不真切,现在有了提示再看,分明是一座五指山。   他顿时笑了:“哟,下手挺狠啊。”   方远抬了抬眉毛。   派出所警员又问闻乐:“你跟他什么关系?”   闻乐思考都没有:“没有关系。”   李焕然沮丧至极:“乐乐,你不要这样。”   事情经过很简单,闻乐与李焕然离开大鹏家之后,并没有回家,她在半路叫停他,跨下摩托,看着街对面的霓虹灯说:“我要进去看一看。”   尹余是不会说到这个地步的,但是在大鹏家,喝醉酒以后胡乱说话的人很多。   李焕然脸色变了:“一个酒吧而已,有什么好看的,这么晚了,乐乐,有什么事回去说。”   以李焕然的性格,这样的低声下气已经算难得,但闻乐趁着醉意,已经想好了速战速决。   她知道那种过程,互相吸引,逐渐亲密,习惯对方,然后被他伤害,这一次她要掌握主动权。   “不。”   李焕然的脸立刻白了。   “乐乐,你不要理睬流言。”   因为酒精的原因,闻乐眼角微红,配合她认真的表情,有一种奇怪的震慑力。   她重复:“不。”说完就自己走过去了。李焕然见她步伐坚定,不得不跟上,他们一进酒吧,就被在台上唱歌的孙小晨看到了。   她的高兴是显而易见的,也不顾一首歌唱到一半,在台上就对李焕然招了招手。   闻乐想,我只是来看一看,然后就走,而那也是她醉意之下的决定,走进来的第一步她就后悔了。   她停住脚步,对欲言又止的李焕然说:“够了,我自己回家。”   闻乐走得太快,李焕然追了几步才一把抓住了她,他们在酒吧门外停住,李焕然着急。   “你听我说。”   孙小晨追出来,愣怔一下,然后拉住李焕然的另一只手,一脸敌意地看着闻乐:“她是谁?”   闻乐想,这场面真糟糕,因为是自找的,所以加倍觉得羞耻。   她说:“放手。”   李焕然气急败坏地:“你这是吃醋?乐乐,你想清楚我们的关系,我也从没要求你对我守身如玉。”   闻乐只觉一股邪火烧透天灵盖,一挥手就给了他一巴掌。   而后她头顶便一阵剧痛,是孙小晨尖叫着扑上来,一把抓住了她的头发。她从没经历过这样的攻击,天旋地转中根本没听清她在叫喊什么。   这场面在一瞬间就引起了围观,整个酒吧的人几乎都出来了,身边一片混乱,至于结果,结果就是这深夜里的派出所值班室。   派出所警员看着闻乐:“所以是你先动手的,是吗?”   闻乐只恨没有地洞钻,但是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了,再后悔也于事无补,她咬住牙,想一想,也不推脱,抬头说:“对,是我一时冲动。”   方远在心里默默点头,虽然做的是蠢事,但回答干脆利落,有担当,也算不错了。   派出所警员把事情经过刷刷写完,又要他们一一确认签字,最后对表情各异的三个人道:“打电话吧,找人来签字领你们回去。”   闻乐震惊:“什么?还要人来领?”   警员瞪她:“你以为这里是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地方啊?”   闻乐脑袋涨痛,她抱着最后一丝希望又一次看向方远,这次连李焕然都注意到了,顺着她的视线一同看过去。   而方远在他们的目光中合上报纸,站起来,一脸平静地道:   “今天就到这里吧,我先走了。”   3   袁振东与闻喜这天的晚饭是在家里吃的,袁振东常年应酬多,难得一次早回来,还主动要帮她打下手,闻喜很有些吃惊。   袁家除了钟点工阿姨之外没再请人,一是闻喜喜欢清静,二是她乐意下厨,手艺也不错。   结婚的时候袁振东对她这一手厨艺欣喜若狂,不知谢了岳母多少次。   只有闻喜知道,她的师父并不是妈妈,而是一个永不能说出口的男人。   闻喜在剥笋,春天笋多,烧汤炖肉都清香,袁振东嘴刁,只吃尖上那一点,中段以下就不动了,不过也没关系,切碎拌肉馅,还可以包笋丁馄饨,再粗一点的,还有顺顺,切丁拌肉饭,偶尔调剂调剂它的口味。   袁振东站在厨房里,看着妻子动作娴熟地处理食材,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   这世上那么多女人,可闻喜只有这一个呢。   他问她:“今天做了什么?”   闻喜低着头继续剥笋,轻声道:“去了青少年中心。”   袁振东愣了一下:“去那里做什么?”   闻喜轻声:“早几天就该告诉你,我在中心开始工作了,基础芭蕾,每周三次。”   袁振东立在那里,半分钟后才说出话来。   “你去工作?”   闻喜点头。   他有一种荒谬的感觉:“你都没跟我商量过……”   闻喜抬起头:“你要反对吗?”   她脸上的平静令他失语,他原本是一定会反对的,但面对现在的闻喜,他突然丧失勇气。   袁振东走到闻喜身边,双手放在她的肩膀上,试探地:“会不会太辛苦?不过如果你真的喜欢……”   她点头,轻声说:“我喜欢。”没有一点强硬的态度,倒像是在温柔地问他讨要一件礼物。   他沉默半晌,最后露出一个笑容来:“好,不要太辛苦就行。”   她又点了点头,将剥好的笋子放进水里洗,比春笋更白的是她的手指。   袁振东并不走开,仍带着笑道:“那以后是不是一个星期有三天吃不到你做的晚饭了?”他这么说着,仿佛带一点委屈似的,还特意在她身后弯下腰,把头搁在了她的肩膀上。   那高大的身子一靠上来,闻喜就是一僵。   虽然只是一瞬,但两人都仿佛被针刺了一下,闻喜看不到袁振东的表情,但她脸上的笑容却是再也挂不住了。   她真的可以毫无感觉吗?那张年轻的面孔仿佛还在眼前,她可以在虚空中反复看到他们交欢时的样子。应激伤害所产生的痛苦需要一个过程,最开始反而是最好度过的,但它并不因为你所受的痛苦而离去,它阴魂不散,在暗处窥视,无时无刻会像毒蛇那样蹿出来,再次啃咬你的心。   袁振东不自觉地手上用力。   他有一种闻喜突然离他远去的感觉,虽然两个人贴得这么近。   闻喜的身体是单薄的,带着他熟悉的香气,她用茉莉味的香水,从来不换,她是他的妻子,十年来他们几乎每夜都同床共枕,他了解她的身体,就如同了解他自己的。   刚才她在抗拒他的触碰。   他也想起来,自己确实很久没这么突然靠近过妻子了。   他还记得结婚第一年的时候,他仿佛随时都可以看着她兴奋起来,但三年、五年、十年,不知从何时开始,他握着她的手,就像握着自己的另一只手,哪里还会有兴奋的感觉?   袁振东的呼吸变重了,他已经忘记上一次对妻子产生冲动是什么时候,但现在他有危机感,这危机感令他觉得自己即将变成一只野兽。   闻喜听到他的喘息声,她的身体里有两个声音,一个要她拒绝,跑开,她不能忘记那张怀着恶意的年轻女人的脸,但另一个声音要她接受,那个声音说:“闻喜,这是你丈夫。”   她强迫自己放松下来,这是她的丈夫,她已经决定让那件事过去,这不比当年更难,她觉得自己一定是可以做到的。   袁振东将她的脸扳向自己,与此同时,他的嘴唇也压了下来,她听到他热情而模糊地叫她:“小喜,小喜。”他的手是滚烫有力的,伸进她宽松的罩衫里,按在她微凉的皮肤上。   一定要接受他,闻喜在心里严厉地对自己说,她知道有些绝望的女人为了挽回婚姻,不惜花重金学习艳舞,或者每天换不同的情趣内衣,她的丈夫还能主动对她表现出这么强烈的渴望,真该双手合十。   并且她觉得,这应该是袁振东悔过的一部分。   闻喜顺从地张开嘴,她连舌头都是柔软而单薄的,袁振东不自觉地放轻力道,他知道自己仍旧爱她,女人吸引男人总是从情欲开始,但多年以后,她成为他身体的一部分,他会不自觉地爱惜她,如同爱惜他自己。   他们有了一场很不错的性爱,就在厨房里,一切都有了热度,就连原木的大桌也是催情的,令之后的晚饭谁也没记住味道。   晚饭后袁振东开始处理邮件,闻喜坐在沙发上看书,他很想找一些话来聊,但闻喜一直都没有抬头。   等他终于想起可以聊一聊顺顺的时候,时间已经不早了。   他们就此说了几句话,闻喜就站起来去洗澡了。   而等他也洗完回到卧室,闻喜已经闭上了眼睛,像是睡着了。   袁振东总觉得哪里不对,但又说不出来究竟是哪里。他刚刚释放过,原本该觉得心满意足的,可是家里过分的平静令他觉得烦躁,他又不敢直接说出来。   他对闻喜已经饱含愧疚了一段时间,煎熬在前些日子达到顶点然后突然停止,但他的惭愧已经成了一种常态,令他本能地在妻子面前小心翼翼。   他们在黑暗里默默躺了很久,最后袁振东开口:“小喜,你睡着了吗?”   闻喜没有睡着,可她不想出声。   她怕自己一开口,就会说出一些令自己后悔的话来。   她不能告诉他,她在整个过程中一直看到他与另一个人纠缠的幻象;她不能告诉他,她以为自己可以,但事实是她仍没有做好再次接受他的心理准备,现在她连自己都觉得是脏的。   幸好家里突然响起的电话铃声解救了她,袁振东开灯,下床,走到桌边去接电话,灯光把他的影子盖在她的身上,而她坐起来,在他看不到的背后,避开了那个黑影。   “很晚了,是谁?”   袁振东掉过头来,脸上是明显的无法置信。   “是乐乐,小喜,她说她在派出所里。”   4   方远落下副驾驶座的车窗,车外的冷空气涌进来,令人头脑一震。   派出所里仍旧亮着灯,透过玻璃窗,他可以看到二楼值班室里那几个投在墙上的人影。   他觉得自己应该回去了,但他睡意全无,而且那是一间只有他一个人的房子,走路都可以听到回声,他其实也习惯了这样的生活,但不知道为什么,就是今晚,他不想太早回去。   他看一看车里的时间,已经是凌晨一点,派出所在小街里,路上已经没有车了,因为周围环绕着老式居民小区,所以夜里街道两边也停满了过夜的车辆,中间只留了堪堪一车通过的狭窄通道。他停在车中间,既没有发动车子,也没有开灯,派出所门口停着好几辆蓝白相间的警车,他的车混在当中并不显眼,如果不是仔细往车里看,谁也不知道有一个人还坐在这里。   他是很习惯这样的等待的,有时候出任务,多少个晚上都得这样度过,为了不引起注意,再冷的天也不能开发动机,自然也不能点灯,没有空调,连手机的光都不可以有。   方远调整了一下座椅,三月末,夜风的寒意已经大减,还隐约掺杂了一些早发新绿的味道,路灯透过稀疏树影落在地上,照得地面一片斑驳,他很想下车走一走,但最终是没有动。   他又看一眼时间,想应该是快了。   他并不着急,他只是坐在这里,等小喜来了,看一眼就走了。   他有一段时间常常做噩梦,梦见她浑身是血,被人伤害,他看过太多惨不忍睹的例子,有些人在最终寻获被凌虐的失踪者时会希望他们在历尽痛苦之前早已死去,生活在平静里的人们不可能想象到极恶的残酷,即使找到了,结果也会令人崩溃。   所以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十多年以后他来到一个城市,发现她也在这里,平安,过得还不错,有很好的家庭,还有一个非常关心她的妹妹,这就够了。   他所有的期望与心愿都有了结果,他不能再要求更多。   现在还能再看到她一次,简直是一种额外的奖赏。   如果这世上有一种能够选择性遗忘的药物,能够让人离开后就开始新的生活就好了,但他没有做到的事情,她做到了,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他一直是希望她过得好的,她吃过那么多苦,受了那么多委屈,老天补偿她什么样的好,都是应该的。   至于他,这多年以后的重遇已经是一种回报,他甚至不想责怪她为什么在这么多年里都没有联系过他,给他报一声平安。他对自己说,如果他有过那样一段不堪的过去,一旦有机会可以彻底丢弃,他也会这样做的。   至于她那个突然出现的妹妹——方远又想起自己离开派出所时闻乐向他投来的又怨又怒的目光。   一个已经够了,他还没有忘记当年自己是怎样一次又一次将闻喜从类似地方带走时的情景,他不想再遇到第二个小喜。   尤其她还是小喜的妹妹。   可她真是气坏了。   他想到闻乐双目圆睁的样子,心里突然有一丝好笑。   这对姐妹还真是没有一点相似的地方,酒吧门口给人耳光?她哪里像小喜的妹妹?   袁振东把车开得飞快,闻喜坐在副驾驶座上,两只手一直紧握在一起。   袁振东看她一眼,知道她担心,开口说:“很快了,就在前头,一转弯就到。”   确实是一转弯就到了,但派出所所在的小路两边停满了车子,道路狭窄,袁振东开一辆大车,乍然转进来,不自觉地放慢了速度,眼看就要开到了,对面一辆车疾驰过来,差点与他们撞了个对头。   袁振东猛踩刹车,车子在派出所门口堪堪刹住,两部车里的驾驶者同时跳了下来。   对面是一辆双门小跑,两人都没有关灯,雪亮的四根灯柱照出对方的脸,袁振东高大的身子瞬间定住了,闻喜慢了一步,下车才看到那两人对视的异样。   就连她都认出那辆车里走下的女人,闻喜见过她,就在不久之前,她突然出现在她家门口,晨光里一张年轻到极点的脸,问她:“你知道我是谁吧?布鲁斯一定对你提起过我。”   那是孙小芸,袁振东想戒的毒药,闻喜想忘的毒刺。   5   闻乐坐在派出所的木板凳上,觉得自己浑身骨头都要硬了。她从小顺利,就算是当年留学时去餐馆打工,也是做几个钟头就与人轮班,哪里吃过这种苦头?更何况这是在拘留所里,自由尽失,身边还坐着两个她现在一秒钟都不想多看的两个人。   方远走了,没了领导同志的低气压,那年轻警员就活泛起来,瞅着李焕然摸下巴,半晌自言自语:“奇怪……你们这是看上他什么了?”   李焕然从没这么狼狈过,心里一股闷气,知道自己现在说什么都已经不是人了,所以听到这句也不抬头,只咬了咬牙。   孙小晨到底年轻,也过惯了夜生活,到了这个时候仍没有疲态,还开口反驳。   “关你什么事?”   她虽然一脸浓妆,但噘起嘴来,还像个小女孩子,小警员好不容易送走领导,心情正好,也不跟她计较,只说:“你没看到人家有女朋友?”   闻乐迅速地:“说了我跟他没关系。”   “没关系你给他一耳光?”警员弹弹桌上的记录本,“这位小姐,无故伤人是要拘留的,你是想交罚金还是进拘留所啊?”   李焕然猛抬头,闻乐怒不可遏,倒是孙小晨又开口。   她往李焕然身边靠了一下,声音斩钉截铁,还有无比的自信。   “她都说已经没关系了。就算她是我男朋友前头的女人又怎么样?她都这么老了,没我年轻,没我漂亮,有了我,他还会要她才怪。”   ……   警员“噗”了一声,差点把刚喝进嘴里的那口茶直喷了出来,闻乐冷笑一声,把脸别了过去。李焕然见他们的反应,仿佛自己也被耻笑了,一张脸涨得通红,对着孙小晨低叫:“够了,别再说了。”   孙小晨被他吼了两次,脸也红了,也可能早就红了,只是抹了粉,看上去并不真切,但现在她连眼睛都红了,虽然浓妆之下,但红通通的一双眼睛,那是再重的眼线与睫毛膏都遮掩不住的。   “我这么帮你,你……你还……”   她突然委屈起来,李焕然反倒有些心乱了。孙小晨最是直截了当,性格像个男孩子。就连这段情都是她主动出击,借着醉意走到他面前来,说一声“我喜欢你”,抓着他就亲了上来。她给得大大方方,他也就接受得自然而然,原以为是一夜风流,没想到这么快就传到闻乐耳朵里去了。   他不喜欢闻乐吗?不,他太喜欢闻乐了。闻乐爽朗大方,名校毕业,家境也好,一看就是那种从小受人瞩目的女孩,难得还没有一点骄纵气,一路全靠自己努力。她是他所遇到的最好的女孩子,两个人有说不完的话,他们既是情侣也是朋友,他从没想过要因为一段风流韵事与她分开。   但这个孙小晨——李焕然一阵一阵的心烦意乱,连头都疼了,她不是个假小子吗?他从没见过她这样红着眼睛泫然欲泣的模样,她这模样真是……真是太古怪了。   闻喜走到袁振东身边,与他并肩站在一起,又看了孙小芸一眼。   短短几十秒的时间,孙小芸脸上已经变幻了许多个表情,从最开始的愤怒到之后惊喜,然后又是惊讶,最后变成现在的脸色发白。   袁振东最初的震惊过后,沉默地,揽住了妻子的肩膀。   这一刹那,闻喜看到孙小芸苍白的脸上,泪水夺眶而出。   她也感觉到袁振东的大手,微微地打了个颤。   她真是难过,为站在这里的每一个人。   她轻声道:“我先进去了,振东,你慢慢停车。”   袁振东一把拉住她,欲言又止。   他耻于承认,但这个时候,他居然害怕独自面对孙小芸。   孙小芸也开口了,双手握着拳头,声音倔强。   “我也要进去了,袁先生,你就在这儿慢慢停车吧,钥匙我没拔,你不会有问题吧?反正这车也是你开来送给我的,对不对?”   闻喜已经走到派出所门口的灯光下了,脚步并没有因为她的这句话停顿,连头也没回。孙小芸也是转身就走,与她一前一后进了派出所,留袁振东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两部车当中。   方远坐在车里,想,我要不要下车给他一拳呢?但我又有什么资格走到他面前去,我连小喜都不该再见了。   但她看上去,过得并没有他想象中的那么好。   然后他又对自己说,即便如此,她也不想再见到他了。   他抬起眼,在后视镜里看到自己的脸。   那仍旧是一张面无表情的脸,并不因为独处就轻易卸下外壳。   他垂下眼,不与自己的双目对视,十多年了,这外壳已经是他的一部分,他也不能卸下它,没有了它,别人就会看到一个破碎的方远,他知道自己是什么样的。   他已经没有能力,再让另一个人幸福了。 第七章 漫漫长夜   她一直睡不着,好不容易朦胧有了睡意,又在黑暗里看到那双眼睛。   她听到自己问:谁让你这么难过,是我吗?但他不回答她,他在她的梦里永远沉默。   1   闻喜走进派出所,真奇怪,无论在什么城市,这些地方都有一股相似的味道,那种太多不同种类的人与烟混杂在一起的味道,比一般男性多的地方更重一些的体味,带一点铁锈气,还有就是冷。   闻喜上楼,向亮着灯的地方走过去。一路走,一路不自觉地拢起了肩膀。   有些回忆是刻在骨头里的,她已经十几年没有进过这样的地方了,但身体仍是不自觉地做出反应。   孙小芸走在她身后,死死地看着前头的那个背影。   但闻喜毫无反应,她甚至连头都没有回过,也不问她为什么要跟自己一起进来。   孙小芸从没如此愤怒过,无视是最大的轻蔑,她眼前仍旧可以看到袁振东揽住闻喜肩膀的那一幕。她像所有青春正好被无数人追逐的漂亮姑娘一样,天真地认为男人选择自己是理所当然的,即使他们已婚,那个妻子也必定是乏味、枯燥、引不起男人任何兴趣的。   但袁振东当着她的面,揽住了自己的老婆。   这情景令她五内俱焚。   她在一周前得到那辆车,她知道那是分手礼物。袁振东一向出手大方,但她要的并不是这个。   她要他这个人。   她说:“我只是去看一看她,我想知道她是什么样的。”   他把车钥匙放在桌上,甚至不敢碰到她的手,他怕自己又一次被她抓住,那真是最可怕的诱惑,他怕自己会再一次沉沦下去。   他说:“我不想她伤心。”   孙小芸在那一刻,真想死死抱住他不放手,甚至以死相逼。她真是爱他,一分一秒都不想放开他,她知道他对她也是有感情的,身体比语言要诚实一万倍,他是一个四十岁的男人,他们在一起快半年了,除她以外,他不可能再有精力敷衍别的女人。   但他选择了闻喜。   值班室在二楼,老式房子,走廊全透风,闻喜踏上最后一级台阶,一阵冷风吹过来,她突然有一种被人看住的感觉。   她回过头看到孙小芸愤恨的眼神,不,不是她。   闻喜站住脚步,往黑暗的更远处看过去。   方远下车,抬起头。   他要走了,只是在走之前突然觉得,比起让闻乐告诉她他到过这里,这样会好一点。   他经历过,所以知道,不告而别,太伤人了。   闻喜看到他,她太习惯这个目光了,甚至都不用四处寻找,她甚至可以看到他在斑驳的树影里对她动了动嘴唇,仿佛要说些什么。   但是下一秒他就转过身,坐进车里,走了。   窒息感让闻喜有一种想弯下腰去的感觉。但那只是她的臆想,她仍旧站得笔直,自小接受的训练令她没有其他的站姿。   不过一秒的对视甚至没有引起孙小芸的注意,闻喜只听到自己的叹息声,轻轻的一声,在心里。   闻喜转过身,叩响值班室的门。   不会比当年更难过的,她知道,什么都会过去的。   她还记得,方远曾经是她的全世界。   十多年前,方远给了她一份工作。   那不止是一份工作,那简直是救命之恩。   闻喜在街上流浪过,最饿的时候捡过垃圾吃进去,她看到过阳光下无法想象的黑暗,与之相比,那家堪称简陋的小面馆已经是天堂。   面馆是小武开的,名字就叫小武面店,最出名的是黄鱼面。小武最有生意头脑,凌晨三四点到码头去从鱼贩那里拣个头最小的便宜货,回来去骨拆肉,骨头熬汤下面,上桌的时候再往面里加多多鱼肉,香飘十里,鲜掉人舌头。   成本还很低。   小武卖的黄鱼面是限量的,卖完就没有了,引得许多人为了这一碗黄鱼面老远赶来排长队,店里从早到晚顾客盈门。   小武笑嘻嘻地对闻喜说:“薄利多销。”   小武是个精瘦精瘦的年轻人,远看像只猴子,小店里除了他只请了一对下岗老夫妻来帮忙,闻喜是第四个。   方远把她带进面馆那天,小武几乎是跑过来的:“大哥!”   方远笑:“你先忙,那么多人等着呢,我带她上楼看看。”   小武看看闻喜,他穿了一件油腻腻的围裙,两只手在那上头蹭了蹭,这才把手搭在方远的肩膀上说话:“瘦呢!大哥,你不给她吃饭撒?”   小武比方远矮半个头,非要做出这样兄弟亲爱的姿势来,看上去真像是一只吊在树上的瘦猴子,喜感十足。   就连闻喜都忍不住笑了。   这是方远第一次看到她的笑容,他想:她也会笑呢。   他有一种突然愉快起来的感觉,就像刚刚完成了一次太过漫长而严苛的封闭式训练,终于可以轻松地张开双臂,在无人的草地上随便跑一圈。   方远警队里事多,给他们互相介绍过以后很快就走了,最后还是小武把闻喜带上了楼。   小武租的是两层楼的民房,下面开面馆,上面自己住,闻喜来了,他就把上面房间让给她,自己搬到楼下去了。   闻喜涨红了脸:“这怎么可以?我住楼下好了。”   小武是四川人,说话带口音,他说:“大哥让我照顾你撒。”   闻喜又说:“可这是你的房间……”   下头有顾客大声叫老板,小武就挥挥手,又急匆匆跑下楼去了,走到一半回过头来,叫:“换了衣服下来帮忙啊,快点,我教你下面条。”   闻喜在小武面店里住下了,小武话很多,叫方远“大哥”,并且非常尊重他。   那是一种包含感激与亲爱的尊重,闻喜以后再没有在其他人身上看到过这种感情。   小武教闻喜下面,跟她说:“面要好吃,汤头最重要,还有面条不能晒,得阴着,这样吃起来才有劲道。”   闻喜尝了一口,用力点头:“真的呢!”   小武很得意,说:“我家在成都开的面馆是老字号呢,从我爷爷那辈儿算下来,几十年了。”   闻喜问:“现在呢?”   小武的笑脸沉下去,闻喜立刻住口。   她知道自己一定是说了不该说的话。   幸好小武并没有生气,过一会儿又笑起来,还说:“这不算什么,大哥会做菜,好吃,我笨,就会下面条。”   在小武嘴里,没有比方远更好的人。   闻喜很快就知道小武为什么这么崇拜方远。小武因为性向问题十六岁就被父母赶了出来,流浪过许多地方,最后进了少年扒窃团伙。方远在一起跨省合作的案子里抓获了这个团伙的组织者,小武还没到十八岁,从少年犯看守所出来以后找不到工作,差点又干回老本行,是方远给他做了担保,又借钱给他,让他开了这家面馆。   闻喜吃惊:“他还借钱给你开面馆?”   小武笑嘻嘻地:“大哥说是合伙,他吃过我做的面,说好吃,就是这儿人不爱吃辣的,我可会做担担面了,下回你尝尝,比黄鱼面还好吃。”   闻喜若有所思,小武立刻道:“你别多想,我大哥是直的,笔直,直得连一个毛刺都没有!”   闻喜被他的着急样弄笑了,边笑边点头。   小武又说:“再说我大哥也有女朋友了,你见过海潮吗?跟他一起长大的,这房子是海潮外婆去世以后留下的,租给我便宜呢。”   闻喜安静听着,小武抬头,看到她仍旧在笑,静静的一张脸。   她这样笑,就连没想要女朋友的小武都觉得心里一阵软,他低下头,默默想:小喜这样的女孩子,是怎么会离开家的呢?   到了第二天,闻喜就见到了汪海潮。   2   汪海潮是与方远一起来面馆的。   闻喜正在擦桌子,汪海潮拉着方远进面店,大声叫:“小猴子!”   小武正在厨房,应声跑出来,看到他们一脸笑。   “大哥,海潮。”   闻喜站直身子,看到汪海潮。   她也在看她,并且拉住方远的手说:“就是她?”   方远点点头,对闻喜说:“小喜,这是海潮,汪海潮。”   汪海潮笑嘻嘻地叫了一声:“小喜。”   汪海潮是一个圆眼睛圆脸的女孩子,喜欢大声笑。   闻喜想到闻乐。   仔细想想,也就是几个月而已,但她觉得自己已经很久没有见过乐乐了。   她们曾经形影不离,闻喜还记得家里的那张上下床,小时候每天晚上闻乐都要爬上来跟她挤在一起,钻在一个被窝里说悄悄话,她们知道彼此所有的秘密,从收到的第一封情书到暗恋的那个高年级男生。   现在她连乐乐在世界的哪一个角落都不知道。   她知道自己回不去了,但她想念过去,失去的总是最美好的。   没人不喜欢爱笑爱闹的海潮,闻喜与她很快就成了朋友。   至于方远,闻喜很少与他说话,他来的时候,她总是安安静静的,坐在旁边听他与小武或者其他人说话。   他总是带着海潮,几乎没有独自来面店的时候。   小武说:“大哥以前不这样,海潮高兴死了。”   可是方远知道,他只是害怕。   他常常梦见闻喜,她安静的面孔令他在梦中发抖。他在吃饭走路的时候想起她,在与人说话的时候想起她,他甚至在冲进嫌疑犯藏匿点的时候想起她,最紧张的时候,他的脑子里只剩下危险还有她。   他害怕,这是不应该的。他已经有了海潮,他们一同长大,他照顾她,她依恋他,一切都是被默认的。   海潮八岁的时候已经会对方远说:“我以后要同你结婚。”现在她二十一岁,仍是这样想的。   至于闻喜,夜里一个人的时候,她在床上曲起膝盖,用双手尽可能把自己抱紧。她也不哭,只是觉得十分凄凉,她知道自己再冷都不能靠近那个人,那不是属于她的温暖,他是非常非常好的,只是不可能是她的。她只允许自己在夜里一个人的时候流露出这样的情绪,到了早上,她又是那个安静微笑的小喜。   过了一个多月,小武生日。刑警队没什么休假日,大伙儿说好了夜里过来热闹一下。天热,晚市过了以后小武把折叠桌放到门外去,等大家来。   第一个来的竟然是方远,提着一个草编的袋子。   小武打开看,高兴极了:“螃蟹!”   方远看一看店里:“海潮呢?”   小武回答:“她说学校里有事,晚点来。”   方远点头。   小武对店里剩下的几个零星客人说:“各位能快点不?我这儿要关门了啊。”   有熟客笑着骂:“小猴子你看到螃蟹就赶客人,我们非得留下来尝一口。”   小武笑嘻嘻地:“滚你的,我大哥的手艺,说尝就尝?”说完又转过来对方远说,“大哥,我这儿啤酒都没了,一会儿郑大哥他们都能喝,我去买点,小喜在厨房里。”   方远有一点迟疑,但小武已经奔出去了。   他只好拎着那个草袋子进了厨房。   闻喜果然在里头,一个人,正低着头擦料理台,从他这个角度可以很清楚地看到她长而优美的脖子。   方远走进去,闻喜回过头来看到是他,手上的动作就停了。   她说:“小武在外头。”   方远点头:“他去买啤酒了,你去休息吧,我来准备晚上的东西。”   闻喜擦擦手:“其他人呢?”   方远走到水槽边上,把手里的袋子放进去,墙上有钩子,他脱下外套随手挂了,卷了卷袖子,回答她:“还没到。”   闻喜说:“我来帮忙。”   说是要帮忙,但闻喜面对那一袋子张牙舞爪的螃蟹完全是束手无策。她在过去二十年里所见过的螃蟹,都已经被处理到五颜六色的地步,这样完整鲜活,还在滋滋吐泡沫的青壳螃蟹,她真是第一次面对。   而且这些小河蟹都是自由的,并没有被五花大绑,它们在草袋里挤作一团,一个个在有限的空间想要奋力脱困,闻喜与它们对视,分明感觉到那一双双小黑点似的眼睛里流露出的愤怒与暴躁。   方远看到她与螃蟹对视的脸色,突然就想笑了。   他说:“我来吧。”   但她仍旧坚持:“我可以帮忙的,你教我怎么处理就行。”   方远伸手,从草袋里拿了一只螃蟹出来:“这样,抓住蟹螯后头一点的地方,它们就夹不到你了。”   那只被选中的螃蟹在他手里张牙舞爪,闻喜脸色有些发白:“接下来呢?”   方远说:“敲昏它。”   “敲昏?”   方远把蟹按在砧板上,拿起菜刀,动作干脆地用刀背敲了一下,刚才还在张牙舞爪滋滋吐泡的螃蟹立刻安静了。   闻喜不自觉地退了一步。   他笑了:“你坐着吧,我来。”   闻喜觉得自己是帮不上忙了,但她不想走开。   螃蟹都不大,二两左右,做香辣蟹正好,方远一一敲昏了它们,洗净切块,又拍碎蟹螯。厨房里没人说话,他不时转过头来看她一眼,然后又继续手中的事情。   他低头处理食材的样子是那么英俊,闻喜想,如果时间可以静止就好了,对她来说,坐在这个简陋而干净的厨房里看着他做菜就是幸福了,她愿意用自己的寿命来换这一刻的长久。很好的人生其实不用过得太久,没有任何幸福可以永垂不朽。   小武回来的时候,发现汪海潮一个人坐在屋外的折叠桌边上,桌上已经放了一只大蛋糕。天太黑了,他出去的时候忘了把店门口的大灯打开,所以走到很近才看到她,很是吃了一惊。   他把两大袋啤酒放到桌上,擦汗道:“海潮,你怎么不出声,吓死我了,大哥和小喜呢?”   汪海潮抬起头:“在厨房里,炒香辣蟹呢。”   小武哈哈笑:“你就等着吃啊!”   正说着,方远端着盘螃蟹从里头走了出来,看到汪海潮就是一愣。   “海潮,你什么时候来的?”   红通通的香辣蟹还冒着热气,小武忍不住伸手就捏了一块,然后被烫得手忙脚乱,汪海潮站起来哈哈笑:“小猴子,馋死你。”   小武要到这块螃蟹下肚,才突然感觉有些不妥,可是这不妥从哪里来的,他又一时说不出来,他还要细想,郑回载着一车人到了,老远大呼小叫地扑过来坐下就抢螃蟹吃,带来的熟食吃喝全都扔在一边。小武陷入这一片混乱中,转眼就把那点不妥给忘了。   方远进去又端了两盘螃蟹出来,闻喜跟在他后头,手里捧着碗筷碟子,汪海潮两手油汪汪地笑:“小喜你别拿了,他们都是野蛮人,用手的。”   方远坐到汪海潮旁边:“还说别人,看看你自己。”   汪海潮两只手伸到他面前:“那你帮我擦。”   方远把毛巾递给她:“自己擦。”   汪海潮小孩子一样噘起嘴:“不要。”   闻喜坐在一边,看着方远替海潮把手擦了,桌上其他人哄笑,郑回举起啤酒瓶,说:“小猴子,没杯子啊。”   小武还没回答,闻喜站起来说:“我去拿。”   闻喜从厨房出来的时候,急性子的郑回已经对瓶喝开了,大伙儿又笑又闹,还有人带来了烟火,一顿饭热热闹闹吃到十二点才散。小武喝得有点多了,一张脸通红,闻喜收拾东西,小武坐在椅子上说算了,明天再弄吧,明天休息半天,不用早起。   闻喜拧了热毛巾给他,轻声道:“生日快乐小武,对不起,我都没有礼物给你。”   小武接过毛巾:“已经过去啦,再说你也帮我很多忙了,我怎么能要你的东西撒?”   闻喜低了低头,然后说:“那我去睡了。”   她转身往楼上走,身后传来小武略有些迟疑的声音。   “小喜……”   闻喜就回头,问:“什么事?”   但小武的眼睛望向别处,他发出含糊的声音,回答她:“没,没事。”   3   孙小晨坐上车,仍是频频回头。   孙小芸心情糟糕至极,忍不住在妹妹后脑勺上来了一巴掌。   “你到底在想什么!”   孙小晨抱住头叫了一声,委屈道:“你还怪我?”   孙小芸不过二十一岁,却已经一个人在上海闯荡了不少年,好不容易有了安身立命的本钱,小两岁的妹妹就从海南过来投奔她了,还是辍学逃出来的,被赶过来的老爸一顿臭揍。孙小芸原本被胆大妄为的妹妹气得倒仰,后来眼看着老爸操起椅子就往下砸,又不忍心了,想来想去,还是让妹妹留下了。   况且妹妹抱着她哭呢,说老爸又找了个新女人,每天看她不顺眼,打了好几架了。说着还给她看身上的疤,说是跑出来的时候给摔的。   孙小芸也不知道是真是假,说不生气是不可能的,但她二十多了,一个人在外头漂泊了这么些年,卷起袖子回去替妹妹出气这样的冲动想一想就过去了,真冲回去,都是一笔烂账,谁知道她爸到时候帮着哪边。   孙小芸原想让妹妹继续读书,但孙小晨从小就不爱读书,读也读不进去。孙小晨唯一的长处就是唱歌,前几年参加过歌手选拔,还真进了32强,后来被人揭穿瞒报年龄才给踢了出来。现在算一算,孙小晨也满十八了,算个成年人,她也不等姐姐安排,自己去酒吧应聘,不到两个星期就找到了工作。   孙小芸说:“还是读书吧,唱歌上不了台面。”   孙小晨嗤之以鼻:“姐,那些读了一肚子书的还赚不到一件你身上的衣服钱呢,再说我现在算驻唱,一晚上就九百,不少了。”   孙小芸想一想,自己也没有大学毕业,照样在上海赚下房子了,不是每个人都要靠学历生存的,再说那也要靠天分,现在看来,老天真没有赏那口饭给她们家的女人吃。   孙小芸十五岁的时候父母离婚,姐妹从此分离,她跟妈妈来了上海,小晨跟爸爸留在海南。后来妈妈改嫁,她没跟她去那个城市。   她知道妹妹的感受,寄人篱下真是这世上最可怕的事情之一,与之相比,她宁愿敷衍男人。   或许也会有伤害,但比起至亲给的,那都是微不足道的。   但她却在半夜的派出所里看到妹妹,电话里听到是一回事,亲眼所见又是另外一种感受,孙小芸对着一脸残妆的妹妹痛心疾首,就连袁振东与闻喜给她带来的挫败感都被挤到一边去了。   况且她一进值班室,那个坐在桌边的高挑女子就把头抬了起来,对着闻喜叫了声:“姐!”   孙小芸特地多看了她一眼,心里冷笑,心里的话清清楚楚地写在四十五度角向下的视线中。   高级白领名校海归也不过这样,为一个男人就能进派出所。   然后她看到闻喜对着那份笔录难以置信的表情,再看看自己的妹妹,心里真是又痛又快。   即使如此,孙小芸把妹妹拉上车的时候仍旧是痛心疾首的感觉占了主导地位的。   她在一周前就听过孙小晨的豪言壮语,那时候以为不过是个玩笑,没想到结果来得这么快。   孙小芸发怒:“谁要你多此一举!”   孙小晨抱着头看姐姐,半夜三更的,孙小芸却还是盛装打扮,看上去像是从哪个派对上赶过来的,亮片外套红色小礼服,真是艳光四射,但她的脸色太难看了,就连眼角都是红的。   她刚才看着袁振东在楼梯上与她姐姐面对面,他连一句话都没有说,只把车钥匙放在她手上,然后与她擦肩而过。   全程面无表情。   她真想把他从楼梯上推下去,但姐姐用力扯住她的手,那只手是冰冷的。   孙小晨坐正身子,一字字道:“我一点都不后悔。”   她玩的圈子里有人认识李焕然,他常接一些平面模特的小活儿,大家对他并不陌生,而闻乐是李焕然的骄傲,谁都知道他有个精英女友,至于闻喜,知道闻乐的人必定知道闻喜,闻喜是传奇。   孙小晨知道闻家姐妹那样的女人是怎么看待她们姐妹俩的,她和姐姐是意外出现在她们水杯里的蟑螂,她们会转过头去,视而不见,然后立刻扔掉那只被弄脏的水杯。   闻乐就是这样做的,她给了李焕然一耳光,然后不假思索地回答警察:“我跟他没有关系。”   至于闻喜,她明显地对她姐姐也是视而不见的,但袁振东和李焕然毕竟不同,袁振东是一只昂贵的水晶杯,还已经用了十年,十分称手,与她同款配对,仅此一只,丢掉的成本太高,不得不三思。   孙小晨想,真虚伪,她恨她们两个。至于李焕然,她又一次回头,派出所的灯光已经看不到了,她想,真可惜,虽然动机不纯,但她其实真的是很喜欢他的,他是那么不羁而潇洒,还有那么漂亮的身体。   现在不可能了。   孙小晨想起刚才李焕然看着她离开时的眼神,心里仍旧是委屈的。占便宜的都是他呢,他有什么资格那样看她?   袁振东开车。   车厢里的气氛太压抑了,他想打开音乐,但都这个时间了,电台里只有成人话题和午夜聆听节目。他才转了一个频道,就听到有个女人绝望地在打进电台的电话里哭诉:“主持人,我的丈夫瞒着我出轨,现在还偷偷转移财产,我找不到他,只想抱着孩子跳楼,我该怎么办?”   他“啪”地按掉电源,明明不热,腋下已经出了一层汗。   幸好闻乐的公寓已经到了,他停车,坐在后座的闻乐推门下车,闻喜开口:“乐乐,等一下。”然后回头对袁振东说,“振东,你先回去吧,我想陪陪乐乐。”   袁振东愣了一下,然后觉得自己没有理由阻止。闻乐闹了这么一场事故,闻喜做姐姐的,必定有许多话要对她说,他这个做姐夫的也不方便在旁边听着。“那我等你。”   闻喜摇头:“太晚了,你也累了,早点回去休息,天亮了我会自己叫车回家。”   他看着她们姐妹俩进楼,心里烦躁到极点。   为什么闻喜没有发怒?她不该质问他孙小芸与那辆车的事情吗?但她仿佛什么都没有看到,而他就像个犯贱的傻瓜那样,眼看着铡刀提起,一定要等到它落下为止。   他现在深深觉得,那个等待铡刀落下的过程,比直接砍头还要痛苦。   4   闻乐与闻喜在床上说话。   闻乐是筋疲力尽了,冲澡以后连头发都懒得吹,直接把脸埋进枕头里,还是闻喜耐心,拿了电吹风来,坐在妹妹身边,一点一点替她吹干。   闻喜见了孙家姐妹,再看过那份笔录,心里就大概明白了,只是不明白为什么有些人做事要那么迂回,面对面不是更爽快?   但她承认她们是达到目的的,看到闻乐郁郁寡欢比一巴掌打在她脸上更让她难受。   她关掉电吹风,问妹妹:“好点没有。”   闻乐身心俱疲,连声音都恹恹的。   “怎么可能?”   闻喜是她最亲爱的姐姐,她一点都不想在她面前掩饰自己的受伤。   闻喜摸摸妹妹刚吹干的长发:“那么伤心?”   闻乐翻个身捧住胸口:“伤的是自尊心。”   闻喜不由自主松了口气,她们姐妹之间没有秘密,她当然听闻乐提起过李焕然。但她一直都觉得,那个男人不适合闻乐。   事实证明她是对的。   闻喜轻声说:“别再多想了,是他的损失。”   闻乐心里还难过着,也不是痛,就是又闷又坠,她有多爱李焕然?倒也谈不上,但是快半年了,她已经习惯了他温暖而热情的身体,还有他看到她时露出的笑容,那些温柔情话和会心笑语,她甚至习惯了他那条松松垮垮的灰色运动裤。   现在都没有了。   结局还那么伤人。   闻乐把手肘盖在眼睛上:“我知道,没什么可惜的。他要是真的爱我眼里就看不到其他女人,能左右逢源的都是虚情假意。”   这句话说完闻乐才觉得不妥,放下手果然看到闻喜脸上的黯然,她懊悔地坐起来:“姐,我乱说的。”   闻喜笑一笑:“没事,我们不一样。”   怎么会一样呢?未婚的女孩子有太多选择,即使挫折也都是塞翁失马,结了婚就不一样了,婚姻里的问题要么没有答案,要么就只有两个选择,非黑即白,非生即死。且搁不动,粉饰太平,走错一步,万丈深渊,怎么会一样?   至于真的爱情,谁用真的爱情维系婚姻?闻喜想,没有了彼此习惯,互相依靠,还有恩深义重,光剩下真爱的婚姻,那是海市蜃楼。   她知道爱情是什么样的,爱情燃烧生命,令人粉身碎骨,至快乐至痛苦,所以绝不可能长久。   直到现在,她都会因为方远遥远的一道目光无法呼吸。最大的伤害来自最爱的人,如果她与他真的走到一起,单凭当年那些躲避不开的鲜血淋漓,闻喜相信她早已粉身碎骨。   归根结底,人和人的关系,都是各取所需。她需要袁振东,袁振东也需要她,他们用十年的时间习惯对方,现在有一部分已经长在一起,分开谈何容易。   但那个年轻的女孩子不能理解这一点,闻喜想到那对姐妹如火燃烧的青春就想摇头。   闻乐用力揉面孔,要自己振作一点,然后才说:“姐,你和姐夫现在怎么样了?”   闻喜想一想:“还好。”   “只是还好?他没有负荆请罪追悔莫及天天跪搓板求你原谅?”   闻喜笑了:“不该是我天天打扮一新花样百出床上床下挽回丈夫的心吗?”   闻乐大受打击:“姐!你这样我会恐婚的。”   闻喜抱住妹妹的肩膀:“不会,我经受过的事情,你就不会再经受了。”   闻乐想说姐你开什么玩笑呢?抬头却发现闻喜脸上并没有玩笑之色,她是认真的。   闻乐心里一下子酸了,比之前在派出所里更觉得难受,然后她突然想到方远了,想真是可惜,方远居然早走了,否则姐姐就能见到他了。   闻乐咳了一声:“姐,我遇到一个人。”   闻喜靠在枕头上揉了揉眼睛,她不习惯晚睡,到这时候已经非常困了:“谁?”   闻乐停顿了一下,要不要说出来呢?她不习惯对姐姐有所隐瞒,更何况那还是个与闻喜有关的人。   但当年的事情,闻喜从来都不提起的,她虽然想知道真相,却也怕勾起闻喜的伤心事。   闻乐想了想,最终把方远两个字咽下去了。   算了,等她把事情弄清楚再说,她会再去找他的,无论是为了姐姐还是自己。   “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人,困死了,先睡吧,以后跟你说。”   闻喜点点头:“睡吧。”   她闭上眼,听着闻乐在身边渐渐呼吸平稳。真倦,明天还有太多的事情要做,她要早些回家,最好赶在袁振东上班之前,还有下午,活动中心有她的课,但她一直睡不着,好不容易朦胧有了睡意,又在黑暗里看到那双眼睛。   她听到自己问:谁让你这么难过,是我吗?   但他不回答她,他在她的梦里永远沉默。   5   方远从会议室里出来,看到郑回和几个队员站在走廊里,脸全对着窗外,正说得起劲。   下面刚报上来一起摩托车敲头案,作案手段与最近几起未破获案件相似,不排除是同一个犯罪嫌疑人或者犯罪团伙的可能,这样的案子很容易引起大面积的市民情绪不稳定,所以市局特别重视这个案件,要求他们特警大队与刑警大队配合。方远为了这事儿已经连着两天开长会了,一屋子烟雾缭绕,走出来都觉得身上烟熏火燎的,再看到这几个乐不可支的模样,他也不出声,径直走过去,还没靠近就听到郑回的大嗓门。   “来了嘿,快看,又来了。”   方远站到他身后,不带什么情绪地:“好看吗?”   郑回:“……”   其他人已经条件反射地立正了,就差没有对面无表情的大队长敬一个标准礼。   方远看看他们:“如果没事做,那就跟着刑警大队的同事去守案件多发路口。”   几声惨叫响起来,方远用充满压迫感的目光送走他们,转眼窗边就只剩下郑回了。   郑回傻笑:“队长,呵呵呵。”   方远只重复:“好看吗?”   郑回叹口气,指着窗外:“人家也不容易。”想想又补了句,略有些讨好地,“好看的。”   方远不用顺着他的手指看过去都知道他指的是谁,顿时也有叹气的冲动,眉毛都皱起来了,再看到郑回那贱兮兮的表情,只想给他一脚。   郑回指的是闻乐,她就在特警队对面的罗森便利店里,正在吃一杯关东煮。   罗森有方便顾客吃简餐的简单桌椅,其实就是面向玻璃窗的一块板再加几个高凳。闻乐坐在几个叽叽喳喳的中学生当中,万分格格不入。但她坐得很是理所当然,一双穿着肉色丝袜的长腿极其淑女地并拢在一起,小西装一丝不苟,双眼就对着警队大门的方向。   她这样一身正装地捧着一杯关东煮,谁经过都要多看两眼,都快成罗森一景了。   闻乐坚持这样的等待已经一周了。   她还有太多的问题要从方远那里得到答案,但他上一次在警队门口态度坚决地拒绝回答,然后又在她堪称人生败笔的那个狼狈夜晚对她的求助视而不见。   闻乐并不放弃,她决定锲而不舍。   幸好特警队离她的公司并不远,她每天中午下楼搭五站地铁,然后步行十分钟到警队门口,填单子要求见方队长,然后进罗森,边吃边等。   第一第二天的时候门口警卫还会对她说声:“方队长不在。”第三天开始他们看她的目光已经带个人感情了,昨天那个黝黑黝黑的瘦高个子小警卫还红着脸拿出手机,问她能不能跟他一起拍个照。   闻乐相信在那道大门内的雄性世界里,她已经是个传奇人物。   至于方远,他再不出来,就等着被人用口水淹死吧。   走廊里响起的脚步声救了郑回,他眼尖地往方远背后一招手:“姜主任,你来啦。”   方远回头,正看到老姜朝自己走过来。   老姜也冲他们招手。   “是啊,来收几份材料。方队长,你今天在啊。”   方远应了一声。   老姜已经走到他面前了,说话前笑呵呵地打量了他一下。   “怎么?心情不好?跟女朋友闹意见了?”   老姜一进来就听说特警队这几天最大的新闻了,铁面人方队长有追求者了,还天天来,方队避而不见也不打退堂鼓,天天中午在对面罗森里等他一小时,那精神,全队打光棍的小伙子都快被感动得哭了。至于结了婚有女朋友的那些,也忍不住要拿这样感动中国的奇迹跟自己的那个比,越比越心酸,越比越心碎,结果就是现已经导致好几出家庭情侣纠纷了。   郑回“哈”了一声,发现方远看他,立刻摊开手,做出一脸“跟我没关系”的表情,一边退步一边说:“方队,姜主任,你们聊。刑警大队的同事还没走,我也跟他们聊聊重点路线去。”   方远脸一沉,郑回已经跑了,留下他跟老姜面对面。老姜吸口气,刚要开口长篇大论与方远谈谈工作感情两手都要抓,两手都要硬的道理,就被方远打断了。   方远道:“对不起姜主任,我有访客,得出去一下。”   老姜眨巴眨巴眼睛,然后立刻露出笑容。   “那好那好,你快去,我没事儿,别耽误了。”   方远走下楼,一路所有人都在对他行注目礼,那激动的表情,就差没在他身后摇旗呐喊。方远越走越有气,脸上就越发面无表情,那恶劣的心情是如此明显,以至于队里那些万分激动的男人都开始担心起罗森里的那位坚忍不拔的小姐来了。   闻乐不害怕,人民警察保护人民,她只是要问他几个问题而已,她一点都不怕方远会吃了她。   而且锲而不舍是有效的,看,就算是方远,不也被她等到了。   闻乐隔着玻璃看到那个板着脸的男人走向她,脸上露出胜利的笑容。   她站起来,礼貌地请身边穿校服的高中男生让一让,好让她走出去。那眉清目秀的男孩子看了看她,然后才站起来退了一步,闻乐捧着还剩半杯的关东煮走了出去,正好迎上走到罗森门外的方远。   她对他招了招手,露出一个笑容,开口道:   “方队长,这么巧。” 第八章 一颗心的距离   闻喜不能动弹。   她觉得自己在发抖。   那狰狞而扭曲的面孔勾起她最可怕的回忆,她本能地想逃跑,可这里是她的家,面对她的是她的丈夫。   1   方远站定脚步,感觉背后有无数双发亮的眼睛。   这里真不是个谈话的好地方,无论是谈什么。   他决定速战速决。   但闻乐比他先开口:“方队长,有时间吗?我只有几个问题。”   他觉得自己的太阳穴在隐隐发胀:“闻小姐,我很忙。”   闻乐把手里剩下的半杯关东煮干脆地送进路边的垃圾箱里,然后问:“你吃过饭没有?或者我们换个地方,边吃边谈。”   方远看着闻乐,她身上没有一点她姐姐的影子,她们完全是两个人。   “如果你想知道你姐姐的事情,最好由她自己告诉你。”   “我说过,她都忘记了。”   虽然是第二次听见,方远的心仍旧向下坠。   他一点都不想继续这场谈话。   他开口:“无论你姐姐是否真的忘记,如果她不想再提,你应该尊重她的选择。”   闻乐激动起来:“不,你没有看到我姐姐当年的样子。她受到的伤害应该有人承担责任,我不能让她白白受苦。”   闻乐没有听到方远的回答,她抬头,看到他突然阴沉下来的脸色,她在自己意识到之前,已经往后退了一步。   方远是令人畏惧的。   闻乐记得他们的第一次见面,他救了她,然后将她干脆地扔了出去。至于她那不请自来的第二次上门拜访,除了在看到老照片时略微的情绪波动之外,方远整个是面无表情的,让她连多说一句话的勇气都没有。   还有那天晚上,他看着那警员在酒吧门口带走他们三人,他袖手旁观,他无视她哀求的眼神,他甚至在看完她的笑话之后干脆地起身离去。   可是在他们上车的时候,他把前座的位置留给了她。   还有做笔录的时候,虽然他的脸大部分都在报纸后头,但她可以肯定,他听得非常仔细。   她有一种感觉,觉得在仿佛面瘫的表象之下,方远其实是个,很有感情的男人。   这感觉让她敢于坚持这么多天的等待。   但是这一刻,她被吓到了。   方远低了低头,这个动作多少减轻了他给她带来的压迫感。   然后他简短地说了声:“抱歉。”也不知是抱歉他吓到了她,还是抱歉他不会回答她的问题。   闻乐惊魂未定地看着他,忍无可忍地脱口而出:“既然你这么关心我姐,那天为什么要走?你们本来可以见面的。”   方远抬起眼,闻乐觉得那双眼里有一片黑夜里的海,无边无际,那里面隐藏的东西因为是无法预知的,所以益发令人恐惧。   闻乐又想退步了,但她握紧了拳头,要自己坚持。   这么多年了,这是她唯一找到的线索,她绝不能退缩。   对视不过持续了数秒,闻乐却觉得漫长无止境,方远终于开口,声音低沉。   “如果你一定想知道,让小喜来见我。”   他用这句话结束了他们的谈话,然后转身就走,动作斩钉截铁。等闻乐终于可以找到自己声音的时候,方远已经走进那道大门里去了。   她想叫住他,但一开口声音就哑了,而且手心里都是冷汗,黏腻腻的非常不舒服。   她就在人来人往的罗森门口呆站了足足五分钟,直到肩膀被人轻推了一下。   闻乐回头,看到两个身穿校服的高中生站在自己身后,其中一个正是刚才坐在她身边的那个清秀男生,另一个是女孩,小小的个子,紧靠他站着。   “是他太过分了,可你不要气馁啊。”女孩子又拍了一下她的肩膀。   “这个星期我们都看到你了,他现在不理你没事的,坚持到底就好了。”女孩子认真地,说完还拖住男孩的手,“我在他班级门口等了一个月呢,他还叫人赶过我。”   男孩耳朵都红了,好像很想捂住她的嘴,但那小鸟一样叽叽喳喳的声音哪是那么容易停下来的,她用力往下扯了男孩一把,笑嘻嘻地踮起脚,尽量把脸和他的凑在一起,对着闻乐道:   “现在我们可好了。”   闻乐无言以对,电话响,是公司里的同事,催她回去开会。闻乐挂了电话,咳嗽一声,才想说些什么,那女孩子已经说了:   “我们走了,加油。”说完还握起拳头,冲她挥了挥手。   闻乐在回去的路上,前所未有地觉得自己是个傻子。   她怎么会觉得方远这样的人会屈服于她的小伎俩,他刚才那个突然阴沉下来的眼神,让她觉得自己还能四肢完整地离开已经是一种幸运了。   两杠一花,特警大队长,就算是十年前,他也一定是个了不起的人物。闻喜究竟是怎么认识他的?如果他们真的是朋友,有方远这样的朋友,姐姐怎么会受那么大的伤害?如果他们不是朋友……   闻乐突然停步,背后一股寒气倒灌。   她从没想过这样的可能性,如果方远和闻喜并不是朋友,那他在当年的惨事中,扮演的是什么角色?   2   半夜十一点五十分,袁振东还没有回来。   闻喜有些头疼,睡不着,这两天她都有轻微感冒的感觉,或许是那天在半夜吹了太多风。   闻喜在黑暗中翻了个身侧躺,鼻塞的时候睡觉,总是只有一边鼻孔可以呼吸,时间长了一侧喉咙火辣辣地疼,为了缓解,只好不断地变换姿势。   一个小时前她给袁振东打过电话,背景声很嘈杂,他应该是在应酬。   距离孙小芸与她第一次见面已经过去一个月,袁振东从一开始的悔恨交加到小心翼翼再到现在的日日晚归,闻喜其实是习惯这种生活的,这是拥有一个事业有成的丈夫的一部分。   袁振东位高权重应酬多,每天只有出门的时间是可以确定的,至于回家的时间,一周里闻喜能够醒着看到丈夫两次已经很好。   生活恢复正常,那足以将任何一段美满婚姻都冲击得摇摇欲坠的危机仿佛已经无声无息地过去了。   但闻喜知道,这一切只是一个看似美好的假象。   一切都不同了。   过去他们在早晨的餐桌上有说不完的话,袁振东抱怨今天又要见到哪些难缠的官老爷,闻喜笑着给他擦掉嘴唇上的牛奶花。过去闻喜在半梦半醒里迎来晚归丈夫的拥抱,有时候他兴致高昂,一定要弄醒她,不惜连着被子抱起她在家里走几个来回,然后哈哈大笑地承受她发泄的啃咬。   那无数个晨光里的笑脸,还有深夜里的亲吻,都在孙小芸年轻的面孔前褪去了颜色,最深层的改变都不是浮于表面的,静水深流,激浪暗涌。闻喜看波伏娃,她说男人与女人应该是独立的个体,但她也为感情坐困愁城,她说我不该幻想你会重新爱上我,即使你不得不和我同床共枕。   闻喜也觉得袁振东不再爱她了。   或许真正的原因出在她身上。   这么多年了,她一直对他有所隐瞒,她是一个有秘密的妻子,永远无法坦白。   闻喜记得接受袁振东求婚的那天晚上,她在火车站的候车室坐到天亮,手里攥着去N市的车票,她看着那些拖着行李箱的男人女人匆匆赶来,进闸口,匆匆离去,而她一次又一次独自留在空荡荡的塑料椅上。   天亮的时候她才站起来,扔掉那张车票,离开火车站,她知道自己是那个永远都回不去出发地的旅人,从今以后注定了在另一段行程中越走越远。   然后她结婚了,立定心意做一个好的妻子,她知道袁振东爱她,这高大的男人有一双孩子一样的眼睛,他如此热烈地追求她,对所有人说这是我爱的女人,是我认定的女人。新婚当晚他喝醉了,一直拉着她的手不肯放开,重复又重复:“小喜,我爱你,小喜,我真爱你。”   她简直要因为自己不能彻底爱上他感到抱歉了。   她决定报答他,她知道自己是带着一个秘密的伤疤嫁给他的,那个血淋淋的伤疤至今没有愈合,或许一辈子都无法愈合,与他相比,她是不完整的。   但是这十年来,她信任他,照顾他,被他照顾,依赖他,也被他依赖,仰望他的时候,她把他当成自己的父亲,拥抱的时候,她又把他当成自己的孩子。这些都是好的感情,纯粹的爱情并不能长久,闻喜觉得建立在信任与依赖的基石上的夫妻关系反而更加坚固。   可现在不行了,她几乎可以在平静中感觉到那块坚硬基石动摇与碎裂的声音。   她可以继续为他每天早起做早餐,但他们已经没有办法在餐桌上散漫无章地交谈了,他向她重复自己的行程,她无法克制地想象那些晚归背后的故事。她还可以晚上一个人安静地睡在床上等待他,但他已经不会肆无忌惮地一把将她连着被子抱起来了——因为她会突然间浑身僵硬。   不知道是因为那场久违的厨房中的欢爱,还是因为在午夜的派出所门口令人尴尬的那一幕,她的身体开始排斥自己的丈夫,她并不想这样,但那半梦半醒中流露出来的本能抗拒比什么激烈反应都伤人,有过一次之后,就连皮粗肉厚的袁振东都退缩了。   然后就是益发沉默,是的,他们彼此沉默了。每天闻喜起床准备早餐,袁振东起床,两个人默默吃完,他开车离开,她独自留守,他晚归,她已经睡去。   有一天她在做早餐的时候突然回头,发现袁振东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看着她,双眉紧皱,那目光分明是恨恨的。   闻喜浑身发冷,她不想这样,她想要回他们过去的生活,但是她能够感觉到袁振东的怨恨,在最初的悔恨与弥补之后,袁振东开始恨她了。   但是为什么呢?因为她没有恰如其分地做出他想要的反应?但她并不是故意的,她只是没有办法,她需要时间,重建一份信任也需要时间,但他那么心急,他就连一点喘息的时间都没有留给他。   电话铃响,或许是袁振东。闻喜伸手去接,那头传来的却是闻乐的声音。   闻乐的声音满是懊恼:“姐,对不起这么晚给你电话,你睡了吧?”   闻喜说:“还没有。”   “姐夫呢?”   “他还没回来。”   闻乐“嗯”了一声,意外地没有对袁振东的晚归发表意见。   闻乐说:“姐,我睡不着。”   “怎么了?”闻喜关心。   “有件事。”   “什么事?”   闻乐在那边迟疑了一会儿,像是在斟酌要不要开口,但她最终还是说了。   “姐姐,我遇到一个人。”   闻喜听完也迟疑了起来,过一会儿才轻声问:“这么快?”   闻乐一时没听明白,顿悟以后直接叫了出来:“不是!我现在哪有那种心思,我遇到的是你认识的人。”   “我认识的人?”   闻乐叹气,回答道:“是,他叫方远。”   车子开进小区,司机熄火,走到后座开门。   袁振东在亮起的车厢灯下抬起手,盖在自己的眼睛上。   “袁总,到了,我送你进去吧。”   他晃了晃脑袋,想让自己清醒一点,但这个动作只让他更加晕眩。   但他很快镇定下来,自己下车:“不用,我自己进去,你把车开走吧,明早再过来。”   司机提醒他:“袁总,明天是周六。”   袁振东愣了一下,然后笑了一声,笑声在安静的小区里很是突兀。   司机离开,袁振东走向家门,门锁是指纹的,他摸黑按了几下都没有成功,他就有些烦躁起来,靠在门上用力拍了两下。像是回应他的动静那样,门突然从里面被打开了,他这最后一下就差点拍到闻喜的脸上。   门里只开了盏小灯,闻喜穿着睡衣,赤脚踩在拖鞋里,他与她对视,而她匆匆低下头,他只来得及看到她发红的眼角与梦游一样的眼神。   闻喜闻到丈夫身上的酒味,那两下拍门声真是惊心动魄的,她让开门口,轻声道:“快进来吧,已经很晚了,不要吵醒邻居。”   袁振东走进家里,脚步沉重,闻喜站在离他两步以外的地方,他伸出手,想要拉她。   但她让了一下,并且转身往楼上去。   “先洗澡吧,我去放水。”   他这一下就拉了个空。   “为什么?”他对着她的背影开口。   闻喜踩在楼梯上,手握着木质的扶手,觉得自己的眼角还是滚烫的。   “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不看我?我那么让你不想看到吗?”他的声音渐渐暴躁起来。   闻喜没有回头,她轻声重复:“我去给你放水。”   不,她不想让袁振东看到自己现在的样子,闻乐带来的消息令她心乱,她是想要和袁振东回到从前的生活里去的,即使他日渐暴躁,但那都不是不能解决的问题,她会忍受,寻找更好的办法,只是不是今天晚上。   就是这样!袁振东恨恨地想,她就是这样,不吵不闹,却彻底地无视他,嘴上说着原谅,行动中却用一把软刀子折磨他,他还要为自己的错误承受多少她的漠视?她甚至不愿让他碰她!这不是他想要的生活,他低声下气抛却尊严恳求她的原谅,不是为了每天忍受妻子的冷脸继续婚姻的,他已经做了他所能做的一切,她究竟要怎样才能满意!   “我不要洗澡,你过来。”   闻喜僵住在楼梯上:“你喝醉了。”   一声重响如同雷声,闻喜在惊吓中回头,看到袁振东挥手将门边柜上的红木钥匙盒扫到了地上。   随之而来的是他的吼声。   他指着她,面红耳赤,双目充血。   “过来!”   3   闻喜不能动弹。   她觉得自己在发抖。   那狰狞而扭曲的面孔勾起她最可怕的回忆,她本能地想逃跑,可这里是她的家,面对她的是她的丈夫。   她不但不该逃走,反而该迎上去。   可这不是袁振东,她的丈夫在她面前,永远像个躲在成人躯壳里捉迷藏的小孩;她的丈夫虽然高大,但最爱笑,就算喝醉酒也不会用这样凶狠的目光看着她。   闻喜僵硬地站在楼梯上,与丈夫隔空对视着。   袁振东沉重地呼吸着,他觉得那些酒精都变成了火,炙烤他的全身,让他看出去的一切都变成红色。他觉得出奇愤怒,悲痛,难受,觉得这世上的一切都不能如愿,他成了一只已经用尽一切逃脱办法的困兽,却仍旧被牢牢束缚着,他没法走到闻喜身边去,她让他觉得如果她不愿自己走过来,他就再也走不过去了。   闻喜吸气,她不能逃跑,那是袁振东,她没有理由逃跑,他们是夫妻,如果他觉得痛苦,她必须得与他一起面对。   她放开扶手走向他,在离他两步以外的地方就伸出手,握住了他的手。   她的手不大,又薄又软,手指冰凉。   那是一双他揣在掌心里十年的手,任何时候都让他觉得心软。   只这么一下,袁振东就哽咽了。   “小喜……”   他反握住她,艰难地叫了这么一声,差一点就要蹲下去抱住自己的头。   闻喜长出一口气,她觉得自己简直刚在地狱门前转了一圈。   她摸他的脸,就像在摸一只大狗。   “我知道你难受,不洗澡没关系,先上床好吗?”   “可是你不理我。”他被她牵着走,一路还要无比委屈地指控她,刚才凶神恶煞的样子完全没有了。   闻喜耐心地:“不是的,我没有不理你。”   他又不肯走了:“你有!”   她好笑又心酸地:“好吧,我有,可是以后不会了。”   他的眼睛亮了一下,然后又暗下去:“不,你不会原谅我了。”   他从后面抱住她,两人一前一后走在楼梯上,他比她高许多,这样的动作让他可以把脸贴在她的后背上。   她可以感觉到自己背上突然的濡湿。   闻喜回过身去,抱住他的头。   只有没有罪行的人才有对别人扔石子的权利,她没有资格原谅或者不原谅任何人。   袁振东至此安静了下来,闻喜拉他进卧室,让他在床边坐下,开始给他脱衣服脱鞋,等他躺好了,又去拧了热毛巾来给他擦脸擦身体。他一动不动地任她做一切,然后在她拿开毛巾的时候突然坐起来,用力吻她。   毛巾落到地上,也没有什么声音,闻喜被动地接受着丈夫略带些蛮横的亲吻,舌头的力度也是前所未有的,因为带着醉意,揉捏她身体的力道也是过重的,她已经是筋疲力尽了,而且也不想反抗。   他那么伤心,她也有罪恶感。   安慰一个伤心的孩子最好的办法就是满足他的一切要求。   那毫无抵抗的,柔软而温暖清香的身体简直是最好的催情剂,袁振东喘息着进入闻喜的身体,醉意令他的身体敏感,他发出一声长长的,满足至极的呻吟。他曾经那样迷恋她的身体,柔韧,修长,完美的芭蕾舞者,可以轻而易举地弯折成任何不可思议的角度。曾经他只要看着她就会胀痛到无法自制的地步。而闻喜永远是安静的,就算在最激烈的性爱当中,她紧闭双眼抿紧嘴唇承受一切的样子带着一种禁欲般的性感,没有人可以与之相比。   他在螺旋般上升的快感中加快速度,飞快地冲刺、爆发,然后在最终的抽搐中倒在她身上,汗湿的额头紧紧贴在她的脖颈间,辗转着,压抑而颤抖地呻吟。   几分钟后,他在高潮后的空白与虚脱中用梦游一般的声音说:“小喜,原谅我,我爱你,永远爱你。”   她抱住他的头,轻声回答:“好。”然后转过头,在被角上轻轻擦掉了眼角的一滴眼泪。   闻乐坐在咖啡店外等闻喜,阳光太刺眼,她移动位置,让自己可以完全躲进遮阳伞的阴影里。   香槟色大车在街边停下,闻喜推门下来,然后与驾驶座上的袁振东告别,但袁振东也下了车,不顾街边保安的要求,又与妻子说了几句话,然后才朝闻乐的方向挥了挥手。   闻乐等闻喜坐下,才把手里的咖啡放下来。   “姐夫没工作做?这么空,是要改行当司机了吗?”   闻喜点了杯咖啡,回答:“他要去开会,顺路。”   闻乐点点手表:“下午两点啊。”   “我们一起吃的午饭。”   闻乐捧住脸:“如胶似漆啊,我只在姐夫追求你的时候见过他这么殷勤。”   闻喜笑笑:“不好吗?”   “你高兴就好。”闻乐现在已经不帮袁振东说话,一切以自家人为前提。   闻喜看她:“你呢?下午两点,不上班?”   闻乐咳一声:“我来看场地的,楼上,两千平方米,老板交给我了。”   “忙里偷闲?”   闻乐又咳了一声:“姐姐,我有事要问你。”   闻喜撑住头看她。   “关于方远……”   闻喜慢慢问:“方远怎么了?”   “昨晚我不是说,我遇到他了。”   闻喜点头。   闻乐有些心虚地从包里拿出照片递上去:“我给他看了这个。”   闻喜接过照片,看了一眼,然后把它背面朝上放在桌上。   “乐乐。”她抬起头,看着自己的妹妹。   闻乐被姐姐这样看着,心里突然一跳,顿时紧张了起来。   4   她也不等闻喜说话,自己举起手认错。   “我偷偷藏的,对不起。”   闻喜并不追究照片,只问:“你是怎么遇见他的?”   闻乐说实话,虽然尽量简短,但也花了五分钟才说清来龙去脉,说到自己在特警队门口等着见方远一面,情不自禁低了头。   闻喜缓慢呼吸:“你在警队门口等了一个星期?”   闻乐再不隐瞒:“我也知道不应该,可我一直都想知道那时候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闻喜的脸突然失去血色。   闻乐惊慌失措:“对不起姐,我知道你不想提起,可我一直都记得,我,我一直都会想起……我不想你白白受苦。可他不肯回答我的问题,他说除非你亲自去见他。”   “方远……”   即使只是念出这个名字都让闻喜听到自己的心跳声,扑通扑通的,让她想用力按住它。   闻乐微张着嘴等待她的下文,闻喜停顿得太久,她就按捺不住了。   “难道他不是你的朋友?”   她的紧张是显而易见的,闻喜看到妹妹放在膝盖上的双手握成了拳头。   “他当然是我的朋友。”   闻乐长出一口气,顿时放松下来:“我就知道。”   闻喜看着她的情绪起落,突然有一种非常荒谬的感觉:“乐乐,你在想什么?”   闻乐涨红脸:“你没看到他的样子,简直恐怖,如果他不是你的朋友,我怕……”   方远,恐怖?   闻喜无言以对。   方远留给她最多的是一个温柔回顾的侧脸,他总是在等她跟上自己,一次又一次地回头,但他们像两条交叉线,短暂的交会之后,终于渐行渐远。   她以为他会恨她的,他也有足够的理由怨恨她。她在漫长的时间里曾经反反复复地想象过他没有她在以后的生活,它们无一例外地有着最美好的场景。她比谁都希望他幸福、快乐,有一个美丽贤良的妻子,生一个聪明可爱的孩子,在她看不到的地方一定要比她幸福,这样她才能觉得好过一点,才会觉得自己也有资格平静地继续生活下去。   可是多年以后,当他们再度重逢,她看到一张冰冷而沉默的脸。   但他仍在离开后派人送她回家,只是因为他觉得她看上去不太好。他仍旧是那个将所有人作为自己责任的男人,她还记得一周前那个遥远而沉默的对视,现在她知道他为什么会出现在那里,也知道那道目光的含义。他在与她道别。   闻喜低下头,当年那种空荡可怕的感觉又回来了。   不告而别,太伤人了,他们之间,只有她做过这么残忍的事情。   所以她受到怎样的惩罚都是应该的。   “姐?”闻乐担心地看着她。   闻喜反问她:“你觉得方远恐怖?”   闻乐露出复杂的表情。   “也不是所有时候……”   闻喜看着妹妹:“是吗?”   闻乐不说话了。   闻喜有不好的预感,她轻声说:“过去的事情我已经忘了。”   闻乐眨眼,突然间红了眼眶:“可我一直不甘心。”   闻喜向前倾身,握住妹妹的手:“相信我,有些事情,忘记是最好的结果。”   闻乐反握她:“难道你没想过要把那些人绳之于法?”   闻喜听到冰冷的笑声,她怀疑那是自己的声音,但幸好那只是一个幻觉。   这世上最可怕的并不是找不到真相,而是你找到了,却发现真正伤害你的,原来正是你苦苦追寻的东西。   闻乐再次沉默,她想到方远所说的话,他说:“如果你想知道你姐姐的事情,最好由她自己告诉你。”还有,“无论你姐姐是否真的忘记,如果她不想再提,你应该尊重她的选择。”   她刚才就像是看到了他与自己的姐姐,隔着不同的空间遥相致意。   闻乐也有不好的预感,但她已经无法控制自己。   她听到自己说:“好的,我不再问了,可是姐姐,帮我。”   “什么?”   闻乐捂住脸,她觉得羞愧,这是她第一次喜欢上一个对她毫无感觉的男人,他甚至还目睹了她与前男友火爆的分手场面。   闻喜听到妹妹的声音从指缝中流出来,又轻又快,就像溪水从阳光下的石滩上弹跳而过,带一点羞意,但更多的是渴望。   她说:“姐姐,我对方远有感觉,你们是故交,只有你能帮我。”   5   佛说人生有八苦,生老病死,怨憎会,爱离别,五阴炽盛,求不得。   闻喜当然知道那是什么样的感觉。   求之不得,求不得,辗转反侧,思之欲狂。那样的痛苦让她觉得自己在十九岁的时候已经走完一生。   闻喜胖不起来,太过思虑的人会耗尽自己,无论补充多少营养。   当年就是这样,小武愁眉苦脸,托着下巴研究她:“小喜,为什么喂不胖你,吃不惯吗?”   闻喜微笑,不,不是吃不惯,是方远。   她不敢接近他。但她渴望他看着自己的目光,渴望他身上的气味,甚至渴望能够用双手去触碰他油烟气里专注的侧脸,那渴望令她双手发抖。她不敢表露出来,那是藏在她内心深处的妄想,而所有的妄想都是丑恶的,她都不敢去看镜中的自己。面对他的时候,她觉得自己的微笑在碎裂,那本就是一个不太牢固的面具,里面裂纹处处,很快就要全盘碎开。   方远再来的时候,就有点担心了。   他无奈地看着她:“怎么这样瘦?”然后敲着小武的脑袋问他是不是没给她吃饭。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方远越来越多地到店里就卷起袖子下厨,每次都烧很多菜,大家就会闻风而至。海潮买了新的相机,咔嚓咔嚓地拍照,冲出来每个人都抢,闻喜没挑,方远就递一张给她,她接过来,找一个信封收起来,放在抽屉最里面。照片上定格了她的微笑,她不想多看。   周末的时候海潮一定要去爬山,小武也去,说好了把店交给那对下岗老夫妻。   闻喜说:“我不去了,留下来帮忙。”   小武把她挂上脖子的围兜又扯下来:“去啦,山上风景可好了,还有座庙。”   闻喜接口:“庙里有个老和尚吗?”   小武被她说得笑了:“对,一群一群的老和尚。”   其实小武这样想去,是因为那庙里求来的祈福牌最有名,据说能保无病无灾。   “我去年就去过了,真的灵验,相信我。”小武一脸认真。   “你求过了?”   小武点头:“一次只能一块,多了就不灵了。”他说完跑进屋里拿了一块红色的木牌子出来给闻喜看。   闻喜接过来,挺简单的一块木牌,刻着几句佛偈,翻过来还有“蔡爱华”三个字。   闻喜还没问,小武就把牌子拿回去了,摸着那三个字说:“我给我妈求的,去年我听说她病了,就上山给她求了一个,后来托我朋友打听过了,说我妈已经好了,挺灵的吧。”   闻喜见他摸着那块小木牌,脸上的表情是悲伤而渴望的,嘴里却还要保持一种平常的语气。   闻喜想,如果小武的父母站在这里,他们一定会心软的。   他们抛弃的儿子,仍旧想念着他们。   警队是轮休的,因为海潮的要求,其他人跟方远换了周末的班。海潮比闻喜大一岁半,但怎么看都还是个孩子,快乐不快乐,想要什么不想要什么都一定要所有人知道,还要所有人都做出反应。   幸好大家乐于纵容她,她是这个小世界里的公主。   四个人爬上山,小武已经累得气喘吁吁了,海潮笑他没用,转过头又要方远背她。   小武对她也没脾气,笑嘻嘻地自己去正殿求长生木牌去了,闻喜也跟着他走了,留海潮和方远在一起。   可能是祈福牌生意太好,庙里专门辟了个偏殿作为售卖场所,里头长桌一字排开,由头到尾有各种颜色的木牌在卖,一边还有僧人负责刻字。   小武买的那种红色木牌是中等价位的,但已经很贵了,最贵的是黑色的,简直堪比贵重金属。   闻喜看到价钱吃了一惊。   “这么贵吗?”   小武把手指放到嘴唇上:“快别乱说话,这些都是大师开过光的。”   闻喜立刻闭上嘴,见小武挑了木牌要刻字,又轻声说:“那我自己去逛一圈。”   小武点头:“后头可以看景,别走太远啊。”   闻喜走到正殿后头,才把手从口袋里拿出来。   那几张小票已经被她握得皱巴巴的了,她原本也想刻一块木牌给闻乐,但看了价钱之后,就只好下一次了。   她非常想念妹妹,尤其是看到海潮的时候。   至于父母,她连想念的资格都没有了。   大殿后头有数排铁架,上面密密麻麻挂着写满字的木牌,那是庙里提供的许愿用的木牌,香客们买了写上心愿直接挂上,并不带走。   小武在来的路上也跟她提过,说那些都是没开过光的,没用,搁着玩儿的呢。   闻喜一块块看过去,有一块写:这世上没有人比我爱你更多,下一个十年我们还要在一起。   下一块明显是孩子的字迹:如果妈妈可以回来,我愿意每天都吃一大碗茄子。   后来她看到一面写得密密麻麻的:美妮,你已经离开家三个月了,爸爸妈妈一直在等你回来,我们爱你比爱我们自己更多,没有你我们的生命都没有意义了,请你一定记得回家的路,我们每一分钟都在打开门等你回来。   闻喜不知不觉,已经泪流满面。   她没有办法再待下去,这些带着陌生人的灵魂的句子,无论甜蜜或悲伤都能扯碎她的心。   闻喜掉头就走,然后在空无一人的走廊里撞到一个人。   她抬起头,透过模糊的泪眼看到方远。   方远在她的眼泪面前一脸诧异。他用一只手扶住她,另一只手则本能地握成拳头,将那块小小的黑色木牌泯灭罪证那样,塞进了自己的口袋里。 第九章 多年以后   方远看到闻喜红透的眼睛。   太伤心了,所以连声音都发不出来,只知道默默流泪,嘴角还徒劳地想要维持一个微笑的弧度。   明明一直在难受,为什么还要笑呢?   1   方远看到闻喜红透的眼睛。   太伤心了,所以连声音都发不出来,只知道默默流泪,嘴角还徒劳地想要维持一个微笑的弧度,那泪水里的微笑都是颤抖的。   明明一直在难受,为什么还要笑呢?   他心疼得只知道握着她的肩膀。   海潮的声音远远传过来,闻喜猛地退了一步,然后用两只手揉搓自己的脸,掩盖罪证那样擦干眼泪整理表情。方远站在原地,他的心还在疼,那个单薄脆弱的肩膀仿佛随时都会在他掌心里碎掉,但她是自己走开的,她连这一点安慰都要拒绝。   海潮跑过来,手里拖着人,辫子都散开了。   “远哥,你想不到我遇见谁!”   那个被她拖着的年轻男人耳根都红透了,看到方远和闻喜又是一惊,结结巴巴地:“方,方大哥。”   方远立刻认出他:“李栋,你认识海潮?”   汪海潮得意:“他就是我上次跟你说的那个非要抄我违章停车的交警,还跟我吵架,说我冒充公安家属。”说完又把脸往李栋眼前凑,“你说我算不算公安家属啊?说啊?”   李栋新近从城东派出所调到交警支队去了,新手上任,第一张单子就把汪海潮开的车给抄了。其实那车也不是汪海潮的,她和朋友吃饭,路上朋友下车找厕所,她就坐在车里等着,没想到李栋一辆大摩托开过来,下车就给她一个敬礼,说这里是禁止停车路段,要她把车开走。   汪海潮哪会开车啊,求饶说我是公安家属,让我在这儿等一会儿吧。李栋没理她,公事公办,直接给贴了一张罚单。气得汪海潮回家跟方远抱怨了一晚上。第二天她亲自去交罚单,交警队大队长从小看着她长大的,老远就叫海潮、海潮,接着李栋就出名了,多懂事一孩子啊,第一张罚单抄的就是副局长的女儿。   从此李栋对汪海潮自然是刻骨铭心,再看到方远,更是无地自容。   “方大哥,我那次真的是……”   方远对他笑一下:“原来是你啊。”   李栋呻吟一声,举起双手投降:“我知道错了还不行吗?大伙儿吃了吗?今天这顿我请,就当赔罪了。”   方远还没说话,汪海潮已经笑嘻嘻地把李栋往前一推:“远哥,小喜,看住他,我去把小武找来,有人请客咯,咱们下山吃大餐!”   汪海潮眨眼就跑远了,李栋站在方远与闻喜面前,摸着头。   他在派出所工作了两年,派出所里全都是琐碎小事,天天跟人打交道,他没有方远那样过目不忘的刑侦天分,但他眼利。   他觉得眼前这两个人有些不一样了。闻喜当然是不同了,他上一次见她的时候,她还坐在拘留所惨白的灯光下头,两只眼睛麻木空洞,瘦小干枯得像一只偷工减料的木偶。现在她瘦还是瘦的,但瘦得有生气了,春天里淋过雨的柳树那样,那湿润的眼睛与细长的眉眼,分明是妩媚的。   至于方远,他说不出来。   他与闻喜站在一起的时候,身上那种令人难以靠近的感觉就被冲淡了,他们是一幅完整的画面,就像船行在海上,花开在山中,没人能够走进去,就连汪海潮的出现都是突兀的。   李栋看方远,心里想:所以你一定要对她伸出援手?   方远转过头去,这圆眼睛的男孩看透他的心。   晚上李栋被迫请客了,几个人热热闹闹吃了顿火锅,小武用整碗辣油做调料的气势镇住了所有人,大家都是年轻人,说说笑笑,喝啤酒也很爽快。   李栋有烟瘾,吃了一会儿就站起来,说我出去抽根烟。   汪海潮两手都是油,指着他说:“小李子不许跑。”   李栋愁眉苦脸:“我把钱包押在这儿行不行?”说完又看方远,“方大哥,陪我抽一根?”   方远点头,两个人一前一后走出包厢,火锅城门口就是大街,人来人往,路灯下停满了拉客的摩托车。李栋在街边上的栏杆上靠了,拿出烟盒,给方远递了一根,自己又开始浑身摸。   方远从口袋里拿出打火机给他点了,自己的烟却只是夹在手指间,开口问:“想跟我说什么?说吧。”   李栋对他一直是服气的,“嗯”了一声就开口。   “蓝天夜总会的老板已经归案了。”   “我知道。”   “我现在也调离了,有些话就跟你说说,川唐那片儿都是地头蛇,每次打黄都是早有消息的,大摊儿早收起来了,给冲到的都是警民合作的面子。蓝天夜总会是新开的,外来和尚,川唐街上都等着看他的笑话,所以上回才被冲得这么惨,现在人也归案了,就等开庭,不过这外来和尚没几把刷子也是不敢在川唐街开场子的,哥你说是不是?”   方远直截了当地:“郑泽明找了谁出头?”   李栋抽了口烟:“郑泽明有个哥哥,一直在广东,据说要过来帮弟弟一把。”   方远低头,自己点了烟。   “买卖人口得有被害者作证,那行里做的都知道规矩,除了小喜没人愿意开这个口,我这消息是老雷那儿得的,也就是这么一说,哥你看着办。”方远点头,把打火机放回裤袋里,手指碰到那块木牌,停留的时间就稍微长了一点。   李栋看着方远,欲言又止。   方远只拍了拍他的肩膀。   “谢谢你,兄弟。”   2   闻喜弯腰系舞鞋,做热身动作,程兰推门进来,从镜子里看到她。   那柔韧修长的身体,每一个动作都是美丽的。   程兰不由自主放缓脚步,她也是个舞者,她为自己所没有的天分痴迷。   闻喜已经听到声音,回过头。   程兰开口:“闻喜,有人找。”   “谁?”   程兰摇头:“我没见过他,他在外头等你。”   闻喜走出去,很远就看到方远。   活动中心的大门外是两棵长了许多年的梧桐,他站在树影里,阳光照不到他的脸,但那个独自伫立的背影是那样动人。   闻喜停下脚步,她想看着他,多看他一会儿,在他不知道的时候。   如果当年她没有离开……   可是谁知道自己命里会碰到什么呢?   方远转过身,看到站在阳光下的闻喜。   她穿着黑色的舞蹈服,他可以看到她雪白的锁骨与脖子,那双眼睛是黑色的宝石,这是他第一次看到她芭蕾舞者的装扮,它让她成为一个光源体。   他低声说:“小喜。”   闻喜差一点就要走过去,把脸埋在他的胸膛上。   但她脚下如同生了根,一步都无法移动。   他也没有走过来,只站在原地问她:“有时间吗?”   她没有时间,离下一堂课开始只剩十五分钟,早来的孩子已经在教室门外等候,但开口的是方远。   她点头,等他开口。   方远说:“我只需要十分钟。”   闻喜想起过去,他常说:“我只有半个小时。”   但他永远给她时间。   他又说:“李焕然出了事。”   闻喜要过了一会儿,才想起这个名字。   “涉嫌贩毒运毒,从他身上搜出五十克以上的甲基苯丙胺,就是冰毒,已经足够定罪。”   闻喜听着,梦游的表情。   “他在我们突击抓捕贩毒集团的现场被发现,在一个酒吧。   “他否认携毒事实,说自己被栽赃陷害,现在警方需要传问一些与他熟识的人。”   闻喜终于发出声音:“我吗?”   方远微微低头,他只是低头,一步也不走近她。   “不,是闻乐。”   闻喜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她连“那你为什么来找我”都忘记问。   “乐乐与这件事无关。”   他点一点头:“我也这样认为。”   闻喜松了口气,这才能够问:“所以你来告诉我?”   方远心里有个声音:所以我来多看你一眼。   就像锁住的房间里已经长大的心爱孩子,明知不该去打扰她,但门外的他坐立难安,一次一次想要端一点东西敲开门去看她一眼。   “她与李焕然曾有亲密关系,问话是必要的,也可以在闻乐单位或者住处进行,但我觉得这样对她的影响不太好。”   闻喜立刻点头。   有穿着警服的人走进公司要与闻乐聊几句,这样的场景她连想象都不愿意。   闻喜些微紧张:“我陪她去公安局好了。”   他低声道:“这样最好。”   “你们已经通知乐乐了?”   “我同事正在处理,她应该已经接到书面通知。”   闻喜安静下来:“所以你是专程来要我陪她去的。”   “闻乐……”他难得地迟疑了声音,“你都知道了吧?”   闻喜背后发冷,她好像又看到闻乐在阳光下的脸。   “姐姐,我对方远有感觉,你们是故交,只有你能帮我。”   如果她是一个好姐姐,现在就应该顺水推舟。   但站在她面前的是方远。   她完全无法想象闻乐与方远站在一起的样子,这画面杀死她。   而她分明记得自己已经被杀死过一次,那感觉仍旧鲜明。   方远语塞,但他不得不说:“队里已经有些误会。”   他说完这句,又补充:“不过她也是为了你,你有一个好妹妹,虽然做事有些莽撞。”   闻喜说:“她已经答应我不会再问过去的事情。”   他点头:“那样最好。”   她看着他。从开始到现在,他脸上的表情一直是波澜不惊的——或许说面无表情更贴切一点。   他已经忘记她了吧?还是恨她?她给他带去那么多伤害,现在连她的妹妹都困扰到他。   闻喜低头:“乐乐……她还有些孩子气。”   幸福的人永远是个孩子。   他摆一摆手,阻止她说下去。   她就明白了,声音更低下去。   “谢谢,我会陪她去。”   他沉默了数秒,然后说:“那我走了。”   他已经没有理由再留下去。   闻喜目送他,相比之下,他的背影反而是温柔的。   方远上车,发动。他在后视镜里看到自己的脸,那是一张冷漠的、面无表情的脸,线条冷硬,不带一丝感情。   他其实还有许多话要对她说,他想问她这些年过得好不好,那天为什么一个人坐在街边,他看得出来,那天的她,分明是痛苦的。   但刚才的对话才是正确的,对的。   生活不可能尽善尽美,大部分时候,做到对已经是最好。   他和她之前,隔了那道沾着血的鸿沟,当年自是如同末日,直到今天也无法提起。   车子在车流中缓慢前进,他握着方向盘,漠然地望着前方,依旧是面无表情。   这是他最好,也是最后的铠甲,他已经习惯了这张面孔,再也没有脱下来的打算。   3   闻乐坐在副驾驶座上,身体前倾,几乎是趴着,还把脸放在胳膊肘里。   闻喜安慰妹妹:“不会有事的。”   闻乐些微抬头,露出有些红的眼睛。   “怎么会这样?”   闻喜再不认同李焕然,这时也不得不说:“乐乐,我相信李焕然与贩毒组织无关。”   闻乐几乎要发出哭音:“我知道。”   闻喜迟疑了一下:“乐乐,你还关心他?”   闻乐叫出来:“关心和舍不得是两回事,我们到底在一起半年。”   闻喜叹口气:“这样你更应该进去,你的话或许可以帮到他。”   闻乐呻吟一声,转过身来一把抱住姐姐,把脸埋在她的肩膀上。   “可是方远负责这件案子,我不想在这种情况下见到他。”   闻喜又觉得冷,但她们明明坐在车里,外面是夏日明媚的阳光。   她听到自己说:“不用担心,他只是执行公务。”   闻乐抬起脸,她不担心李焕然吗?她当然担心他。这个男人曾经是她快乐的一部分。他们曾经在人生途中因为遇见彼此而感到惊喜,但他们也都清楚,这不会是一段长路。   爱上一个人的感觉应该是猝不及防的,就像在雨后灰色的街道上看见一道彩虹,然后永生难忘。   闻乐知道在她看到方远的一瞬间,她和李焕然已经结束了。   那种只想无限接近另一个人的感觉,令她坐立难安。   闻乐二十八岁,爱情悲观主义者,但是当她遇到那个人的时候,她就知道一切能够用来逃避爱情的都只是借口。   那只是因为她没有遇到。   方远接到电话,说人已经来了。他下楼,一眼就看见坐在等待区的闻喜与闻乐。   她们两个是完全不一样的,但在一起的时候,又让人觉得意外的和谐。   按理说这样的问讯不需要他出面,但他放心不下。   照顾闻喜是他的习惯,至于闻乐,他下意识地保护闻喜身边的每一个人。   问话进行得很顺利,警员的问题并不尖锐,闻乐也没有太激烈的情绪波动。她甚至在回答的时候,还能够时不时地看一眼坐在角落里的方远。   他只是默默地坐在那里,就让她感到安心。   闻喜坐在问讯室外的长椅上,支队大楼是新建的,白粉墙还有新刷的石灰水味道,阳光透过窗子射进来,打在墙上仿佛有折射,但她仍旧感觉冷,她不喜欢这个地方,她不喜欢任何能够勾起她过去回忆的地方。   有人从问讯室里出来,笔直走到她面前问:   “你是闻乐的家属?”   闻喜心一跳,立刻站起来回答:“我是!”   那人见她紧张,立刻调整面部表情,努力让自己看上去和蔼可亲。   “她还在里头做笔录,还需要三十分钟左右,我带你去会客室等吧。”   闻喜摇头:“没关系,我在这里等就好。”   那年轻人挠头,有些为难地看了一眼已经关上的问讯室铁门,像是在挣扎要不要回去汇报。   “可是方队长说……你还是跟我走吧,那里有茶水,闻乐问讯结束以后我会带她过去找你。”   闻喜最后还是跟他走了,她不习惯让别人为难,尤其是当她想到问讯室门打开的时候,她会看到方远与闻乐在一起,这想象中的画面令她退缩。   但她也没有进会客室,她不该在方远工作的地方接受任何特殊的照顾。闻喜走出公安局,她们的车停在公安局一条街外的巷子里,她开门坐进去,又按下了靠内的一侧车窗。   手机响,她接起电话。电话是袁振东打来的,问她在做什么。闻喜望一眼公安局所在的方向,说:“我和乐乐在一起。”   “乐乐今天不上班?你们在哪里?要不要我去接你?”   闻喜听见自己说:“不用,我下午还有课,上完了会自己回家。”   她不想袁振东知道这一切,在这件事里,他帮不上任何忙,闻乐也不会愿意多一个人知道——即使那是她姐夫。   闻喜放下电话,然后听到窗外传来的刹车声。这条街只允许单侧停车,她转过头就看到那辆熟悉的车子,正靠向她车前的空位。   那是袁振东送给孙小芸的银色小跑,她并不想记得,但有些东西是带有不可磨灭的刺激性的。   然后那对姐妹就一左一右地从车里推门走了出来,从闻喜所在的角度,可以清楚地看到孙小晨带着血丝的眼睛。   孙小芸恨铁不成钢地用手去抹妹妹的脸。   “别哭丧着脸!看看你,这副样子说什么人家都不会相信你跟他没关系了。”   孙小晨的表情仿佛是在噩梦里:“怎么会这样?”   闻喜觉得这句话耳熟,然后才想起十几分钟前闻乐才在她耳边说过同样的句子。   孙小芸发火,但仍旧压低了声音,说话前还环顾四周。   “谁让你做事不经大脑!”   孙小晨抓住姐姐的手,声音都发了抖:“姐,我害怕。”   孙小晨的恐惧是有理由的,在她看来,这整件事就像是一个梦中才有的黑色恐怖笑话,可怕的是醒来一切都成了真。   孙小晨不想放过李焕然。   她当然是有理由的,那个派出所里的夜晚之后,李焕然并没有对她避而不见,他找到她,醉醺醺地,质问她为什么耍他。孙小晨回答他。   “我没有耍你,我爱你。”   但他大叫,当着众人的面:“我不爱你!”   孙小晨没有生气,她并不是那种把面子放在至高无上地位的女孩子,她还年轻,敢爱敢恨,并且愿意为爱情放低自己,所以她回答他。   “我知道,可是闻乐已经不要你了,我要你,只要你给我时间,你会爱上我的。”   他在片刻的呆滞之后将酒瓶砸在地上,痛苦地嚎叫。   “是你让乐乐离开我的!你没听到我的话吗?我不爱你!你以为你躺下来让男人上男人就会爱上你吗?那不叫爱,那叫贱!”   再没有比这个更大的侮辱,孙小晨只记得当时她身后乐队里的两个男人扔下鼓棒与吉他就冲了上去,之后的场面是一场混战,她没能看到最后,因为她被人拉走了,还有人一直在她耳边说话,说别理那个人渣,他是个疯子。   孙小晨早已红了眼睛,就算他是个疯子,也不能这样伤害她!   孙小晨咬牙切齿的愤怒立刻就得到了回应,一向仗义的贝司手带她去见他认为最能够修理李焕然的朋友。孙小晨去了,她在一个潮湿阴暗的仓库里见到那个后背上满是文身的年轻男人,他与贝司手勾肩搭背,互相拥抱,然后问她想要怎么修理那个疯子?尽管开口。   孙小晨在走进那里的一瞬间已经开始后悔了,她还能够怎么报复李焕然?揍他一顿还是要他身败名裂?前者在酒吧已经发生过了,至于后者,她不认为现在的李焕然还有什么名誉。   而且这两者都不可能让他爱上她。   她只要一想到自己将永远得不到自己想要的,就觉得五内俱焚。   但那面色阴沉的年轻男人冷笑,像是在笑她幼稚。   “要修理一个人方法多得是,只要你想,我可以让他像一条狗一样趴在你面前。”   孙小晨想要摇头,可她想起光怪陆离的灯光下李焕然痛苦的嚎叫声。   “你以为你躺下来让男人上男人就会爱上你吗?那不叫爱,那叫贱!”   她的表情立刻变得冷硬了,就算他永不会爱上她,如果可以看到他像狗一样趴在她面前,她的痛苦或许也可以减轻一点。   她没有想到,最后的结局是这样的。   4   “我以为他们只是吓唬他,可突然有警察冲进来……现在怎么办?我该怎么说?”孙小晨抓紧姐姐的手,六神无主地看着她。   孙小芸比妹妹更明白,所以就更觉得恐惧,但她早已学会控制情绪,她这样的女人,没有一点演技傍身,早就在泥潭里沉到了底。   所以她更痛恨自己没能留住袁振东,他这样的男人对她来说就像是黑暗里的一道光,错过了便永不再来。   “你什么都不该说,那些人我们惹不起。”   “可李焕然他……”   “他活该。”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孙小芸也知道不可能善了了,如果必须有人付出代价,那这个人无论如何都不能是自己的妹妹。   孙小芸的声音变冷:“你跟他已经分手了,这件事和你无关,你也什么都不知道。听到了吗?”   “可我……”孙小晨捂住眼睛。   孙小芸沉下声音:“你忘了他是怎么甩你的吗?”她说完这句话,收停车费的大妈就从路的另一头走了过来,边走边叫。   “一小时五块钱啊,先交费再走。”   孙小芸回头,然后她的脸上就变了色。   车内的闻喜迫不得已地隔着玻璃与她对视,然后她转过头,推开车门走出车子,头也不回地走了,脚步越来越快,到最后简直是跑了起来。   闻乐走出问讯室,在门口站定,又回头看了一眼。   让她失望的是,方远已经从另一道门走了。   门口站着略有些气喘的闻喜,看到她就问:“方远呢?”   闻乐才想说话,就看到从走廊尽头快步走过来的孙小芸与孙小晨。   她第一次感觉到仇人相见分外眼红的滋味,就连与孙小晨呼吸同一个空间里的空气都让她受不了。   闻喜沉默了。   她也看到了孙小芸恶毒的目光。   闻乐拉住她,说:“姐,我们走。”然后在与那对姐妹擦身而过的时候微微扬起了下巴。   孙小晨伸出手,死死攥住她。   她用嘶哑的声音一字字说:“是你害了他,闻乐。”   孙小芸脸上变色,用力去掰妹妹的手,问讯室里的警员也走出来:“你们干什么!”   孙小晨被带进去,闻喜没有看到方远,她也知道现在绝对不是找他的好时机。   闻喜转过身,对妹妹说:“乐乐,走吧。”   可是身后传来孙小芸的声音。   “闻喜,等一下。”   闻乐恨声:“不要理她,我们走。”   孙小芸又说:“难道你不想知道袁振东的秘密?他在我的床上可真是无话不说。”   闻乐猛然收住脚步,错愕地望向闻喜。   闻喜心里长叹,她不得不对闻乐解释。   “是,是她。”   闻乐双眼大睁,她有一种深深的荒谬感。   走廊尽头又有人走过来,是一个穿着制服的女警,远远就对她们比了个手势,一看便知是得到通知过来处理这突发情况的。   闻喜转身:“孙小姐,我们出去谈。”   孙小芸点头,她已经走投无路,她不知道闻喜听到了多少,她也愿意付出一切让闻喜闭嘴,但她又能用什么让她闭嘴呢?   闻乐还要说话,那女警已经到了近前:“这里有什么问题?”   闻喜说:“没事,我们正要走。”   三个人到了阳光下,闻喜指一指街对面:“乐乐,你先上车,我很快过来。”   闻乐在短短几分钟的时间里已经大概想明白了整件事的前因后果,然后就出离愤怒了,当下怒指着孙小芸道:“你怎么还有脸……”   “乐乐。”闻喜按住妹妹,冷静地,“这是我的事,我想自己解决。”   闻乐还想挡在她前头,同仇敌忾地:“这种人,谁知道她要干什么!”   闻喜沉下声音:“乐乐,到车上去。”   ……   孙小芸看着闻乐默默离开,再把目光放回到闻喜身上。   会咬人的狗都是不叫的,她知道这是一个劲敌。   她不知道闻喜是怎样留住袁振东的,但她确实败得凄惨无比,而这个乍看上去瘦弱纤细的女人仍旧镇定如常,这镇定在她看来就是一种兵不血刃的轻蔑,让她浑身不舒服。而现在这原本就一团乱麻的关系中还牵扯到了小晨,她唯一的妹妹,她们实在太蠢,居然会让闻喜听到两人的对话。   两人终于再一次单独面对了面,公安局的门口,热烈的阳光下头。   孙小芸张了张嘴。   可闻喜轻声打断她:“孙小姐,我不想听。”   孙小芸愣住。   闻喜的表情仍旧平静:“谁都会有秘密,如果振东不想告诉我,我绝不会强迫他,更不想从第三人嘴里听到它们。这对我来说没有意义,也太容易以讹传讹。”   “……”   “一个人应该有保有属于自己的秘密的权利,我尊重他的选择。”   “……”   “希望你也尊重他曾给你的信任。”   闻喜难得说出这么长一串话,说完轻轻喘了口气,又对孙小芸点了点头,一个代表让我们结束这个话题的动作。   孙小芸慢慢涨红了脸。   她盯住闻喜,像是要从她的表皮下看出些什么来。   她觉得心里有一把火在燃烧,闻喜那张平静的面孔让她有一种想伸出手去打掉它的冲动。那一定是个面具!没有一个妻子能够在面对丈夫出轨时那样冷静的,除非她是个怪物。   她这么想着,垂在身边的右手就真的一动,但它随即便被人抓住了。   那有力的手指只轻轻一握,就令她叫出声来。   “方远!”闻喜低叫。   方远穿着黑色的制服,他的出现让四周的温度突然下降。   孙小芸惊恐,她连挣扎都不敢了。   方远望向闻喜,他的眼里带着问号。   已经有路过的人侧目,闻喜开始心慌。   “放开她,我们没事。”   他依言松手,得了自由的孙小芸握住手腕两眼通红地转身就走。   她向来识时务,从没想过在公安局门口与一个穿着警队制服的人讨论公道。   方远看了一眼孙小芸的背影。   他记得她,深夜派出所前的那一幕仍在他眼前。   “她骚扰你?”   闻喜重复:“我没事,方远,你来得正好,我有话要跟你说。”   将刚才的一幕尽收眼底的闻乐跑过来叫了声:“姐!”眼睛却看着方远。   闻喜站在方远与闻乐当中,顿时呼吸困难。   方远并没有回应闻乐的目光,只是对闻喜扬眉,等她说下去。   闻喜咽了一下:“你还要上班吗?我们可以进去说。”   “不用,我正要离开。”   闻乐接口:“都这个点了,一起去吃饭吧。边吃边聊,我请客,谢谢方大哥。”   方远:“……”   他一下子没法接受自己从方队长到方大哥的身份转换。   闻喜两只手握在一起,只有她感觉到自己的手指冰凉。   袁振东的秘密打不倒她,但闻乐渴望的眼神令她如坠冰窖。   她艰难地:“乐乐,我们不该站在这里说话。”   “是。”方远认同,案情未明,他不该与闻乐做过多接触。   闻乐也点头,拉住闻喜道:“我知道,所以赶快换个地方。走吧方大哥,我们的车就在街对面。”   闻喜失措地看着方远,等着他的拒绝。   但她听到方远说:“去开车吧。你们先走,我随后过来。”   5   闻喜在车上开口,声音里带着筋疲力尽的软弱:“我们不该这样。”   闻乐正在开车,她的精神比来时明显好了许多,又把姐姐的反常直接归咎于孙小芸的刺激,看她的目光更加关心。   “我知道你担心我们在公安局门口跟方远说话影响他工作,不过刚才问讯室里那个警官已经说得很清楚了,叫我来只是了解一下李焕然过去的情况,跟我没一点关系的。”   闻喜心一跳:“李焕然怎么样?”   闻乐些微黯然:“还在隔离审讯,我没见到他。”   闻喜张一张嘴,她有许多话想说,但那些跟乐乐是没有关系的,她比谁都希望妹妹永远都不要接触这世上的任何黑暗。   “姐姐,刚才我在问讯室的时候,他一直在。”   “他?”   闻乐脸颊发红:“方远。”   这两个字从妹妹嘴里说出来仿佛是一个诅咒,闻喜心脏狂跳。   “他对你说了什么?”   闻乐有些失望:“什么都没有。”但她立刻振作起来,“不过你看,他不是答应和我们去吃饭了吗?”   闻喜呼吸困难:“我下午还有课……”   闻乐在红灯前停下,又从后视镜里长长地看了眼一直保持匀速跟在她们车后的那辆大车。她伸手,握住闻喜。   “姐姐,孙家那两个女人太可恶了,我知道你不开心。”   “……”   “可我需要你帮忙,你和方远是朋友。”   “……”   “我答应过你,以前的事情我绝不问,可方远还关心你的,他因为你,也会待在问讯室里不言不语地照顾我一下。”   “……”   “我不会死缠烂打,我只需要一点时间让他看到我,了解我。”   闻喜闭上眼睛。   闻乐声音变小:“我知道这样不好,姐姐,你是不是看不起我?”   闻喜鼻梁酸胀,不,她有什么资格看不起闻乐,她还记得自己当年等待方远回头看自己一眼的煎熬。   生活与他们开了这么大的一个玩笑,多年以后让他们再次遇见,那历尽沧桑的面容分明还是原来的五官与轮廓,但中间隔着的命运却让他们即使面对也无法相认。   闻喜听到自己说:“我陪着你,待一会儿就走。”   红灯过去,闻乐将手放回方向盘上,车子向前驶出,她开口,声音如释重负。   “嗯!姐你最好了。”   闻喜睁开眼,看到妹妹发着光的侧脸。   这是她唯一的家人了,她在最艰难的时候,只想紧紧与她拥抱,从她身上得到一点力量。但也正是她,无知无觉地刺穿她的心。   闻乐对吃穿住行一向高标准高要求,选的餐厅也颇有情调,一栋小楼藏在小街转角处,楼顶花园葱翠,还有白色鸟笼,就挂在葡萄藤下面。   餐厅老板是个刚结婚的小女人,认识闻乐很久了,在她停车的时候就隔着落地窗对她招手,待看到方远走进来,脸上就惊讶了。趁着她洗手的时候溜进来问:   “那是谁那是谁?”   闻乐回头看一眼,方远已经在窗边坐下,就在闻喜对面。阳光照在他们脸上,那画面真是美好。   她心里油然生出一种自豪感,笑着说:“我姐的朋友。”   老板两眼放光:“有没有戏有没有戏?”   闻乐瞪眼睛:“说谁呢?我姐都结婚十年了。”   老板推她:“当然是说你!你不会真把那个浪荡摄影师当真了吧?那个不行。”   闻乐叹口气:“别说了,他也很可怜。”   那边方远看着闻喜:“你的脸色不好。”   闻喜心想,我该怎么回答?说我的妹妹对你有好感?还是请你远离我们两个?   可她多么渴望看到他,那是在她梦中出现过千万遍的脸,岁月在他的眼角刻下细纹,她真想伸出手去替他抚平。   幸好她还能克制自己,闻喜轻声说:“我听到孙家姐妹的对话,关于李焕然的。”   方远眉毛一动:“她们说了什么?”   闻喜看一眼正走过来的闻乐:“我不想乐乐再为这件事烦心。”   这句话说完,闻乐也走到桌边了,她坐下来,用桌上的湿毛巾擦手,嘴角带着笑:“你们在聊什么?说我吗?”   方远沉默,闻喜回答她:“我跟方远说,希望你不要再为李焕然的事烦心。”   闻乐目光一暗:“他会有事吗?”   方远沉声:“现在还不能下定论,是否构成犯罪事实还得看各方取证以及对其他犯罪嫌疑人的审讯结果。”   闻乐抬起头:“还有其他嫌疑人?不是他一个人被抓吗?”   方远只点了下头。   虽然不合时宜,但闻乐还是说:“他做摄影师的,虽然平时生活有些混乱,但我可以保证他从没碰过那些东西。”   “哪些东西?”   他平静的面容自有一种慑人的气势,闻乐不自觉地结巴:“就,就是那些毒品……”   方远反问:“你那么了解他?”   闻乐还要说话,闻喜突然站起来:“你们继续聊吧,我要走了,下午还有课。”   闻乐愣一下,抬起头:“这么早?可你还一口没吃呢。”   方远也抬起头来看她,闻喜挣扎着为自己找了个理由:“学校里有午餐,我跟程兰约好一起的,她还在等我。”   方远站起来:“我送你。”   闻喜立刻拒绝:“我有车,自己开过去就行。如果不麻烦的话,一会儿你可以送一下乐乐。”   方远没有再动,闻喜也没有再回头,但她可以感觉到自己背后的目光,它们从她后背射入,然后穿透她的胸膛,在她原本已经空落落的心上带入一阵冷风。   但她在多年以前,就已经把这颗为他跳动的心脏埋葬起来了,她也在这么多年的平静甚至可称得上幸福美满的生活里,不止一次地重复埋葬过它。所以到了今天,已经没有什么能够让它再冲动地为他跳跃起来了,就算他就站在她的身后。   这里唯一该消失的人就是她。她又有什么资格再回头,看他与一个简单的、美丽的,真心希望他能够多看自己一眼的女孩子站在一起,而那个女孩还是她最亲爱的妹妹。她只是一个放弃过他的,然后选择了与另一个人在一起生活的忘恩负义的女人,如此而已。 第十章 不被接受的爱情   他和她之前,隔了那道沾着血的鸿沟,当年自是如同末日,直到今天也无法提起。   时间无声无息地碾过任何人,再深的爱情都只能用来怀念。   1   闻乐坐下来,但方远没有。   他的手机响,他对她做了手势,走出去听电话。   她隔着玻璃看他,他侧身对着街道,从她的角度看过去,可以看到他扣在手机背面的修长手指,在她眼里,就连那长长的手指都有一种异样的性感。   老板娘亲自端着茶壶走过来,揶揄她:“无法自拔了?”   闻乐晕生双颊,半点都不想掩饰自己的情动。   窗外的方远收起电话,转身回来,到了桌边也不坐下,只开口:   “是队里来的电话,我得走了。”   “这么紧急?我刚点了菜。”   方远看了看她仍捧在手里的菜单,到底不好掉头就走,只好说:“下次吧。”   方远上车,他知道闻乐失望,但他实在不想留下来与她单独吃完那一桌子菜。他也没有骗她,电话确实是队里打来的,只是并没有那么紧急,足够他有时间再去一次活动中心。   闻喜说有话要对他说,他必须要听到它们。   活动中心的那个女老师已经认识他了,看到他就问:   “来找闻喜?”   方远点头,程兰对这个英俊的男人充满了好奇心,热心告之:“她在舞蹈房,你可以自己进去找她。”   方远走了一步,又停下:“你是程兰?”   程兰惊喜:“你知道我?小喜说的吗?”   他只一点头,就走了。   他记得闻喜说约了程兰一起午饭,但以现在这个时间来看,她一定是撒了谎。   为什么她说了有话要对他说,又突然离开呢?方远思忖,如果不是因为他,那就一定是闻乐的关系。   可是有什么话是闻乐不能听到的?   程兰所指的舞蹈房就在走廊尽头,门上有窗,方远走过去,就看到里面的闻喜。   她独自在舞蹈房里跳舞,黑衣黑裙,他从小在公安大院里长大,一辈子跟罪犯打交道,偶尔进剧院也是为了查案,后台进后台出,从来都没正面欣赏过这种高雅艺术。   但他看一眼就明白,她在跳一曲哀歌。   她甚至连音乐都不需要,从足尖上流露出的无声悲恸比什么都令人动容。   他站在那里,隔着玻璃凝视她,阳光透过长窗照在她身上,整墙整墙的镜面里有无数个闻喜。   那隔阂在他们之间的,十几年的漫长时光仿佛消失了,他有一瞬间的错觉,仿佛只要这支舞不停,他们就可以借着它,一同回到过去,一同回到什么都没有发生的时候。   但闻喜从背后感觉到他的注视那样,突然停止一切动作回过头来。   他与她隔着玻璃对视,然后看着她向自己走来,推开门,抬起头。   “方远。”   闻喜推门,与方远面对面。   过去她做过无数次这个动作,她曾经那样迷恋这个男人,只要看到他,就能让她感到幸福。   但那句话是怎么说的?   我们已经回不去了。   时间无声无息地碾过任何人,再深的爱情都只能用来怀念。   对他们来说,用悼念这个词或许更好一些。他们之间曾有过的,甚至还来不及正式开始就不幸夭折的爱情,非但没有得到任何祝福,还死得血肉横飞,死状其惨,最后连入土为安的机会都没有。   “你来了,乐乐呢?”   他实话实说:“应该还在餐厅,我先走了,不是很清楚。”   闻喜低下头。   方远再问:“你要跟我说什么?”   闻喜表情严肃下来,她并没有忘记自己所听到的。   “我们去外面说。”   闻喜简单叙述,方远仔细听着,然后就在她面前打了个电话。   闻喜听到他问孙小晨还在局里吗?那头答了一句,他又说:“留下她不要放走。”然后就挂了电话。   “你应该当时就告诉我。”   “我不想乐乐再为这件事烦心。”   他看着她,原来这才是她要避开闻乐的原因。   “你很关心她。”   闻喜眼里露出非常复杂的表情,半晌才道:“乐乐还是个孩子,请你多包涵。”   方远愣住。   而她看着他,呼吸困难,心痛如绞。   有些话就连想起都觉得痛,更何况是说出来。   但她不能不说。   她已经拖累过太多人,尤其是他,一段已经逝去的感情是不值得留恋的,他应该在十多年前就彻底忘记她,摆脱过去,轻装上阵,他应该如她所愿过得那样,有最好的感情,生活,至少比现在孤身一人更好。   “除了这件事,我还有几句话,一直想跟你说。”   “……”   “那时候……是我对不起你。”   “……”   “没有人逼我走,是我害怕了,不敢面对。”   “……”   “我怕再看到你,也怕你恨我。”   他听到这里,突然张口欲言,但她没有给他开口的机会。   “你恨我也是应该的,一切噩运都是我带来的。   “我骗了你,我爸妈其实一直在找我,我后来回了家,遇到另一个男人,恋爱,还跟他结了婚。”   她低下头,不能再直视他的眼睛。   “他是一个很好很好的人,我们过了十年非常幸福的生活。你看,我已经是另一个人了。”   他想说话,第一次居然没发出声音,他再努力了一次,终于听到自己说:   “我看到了。”   她又开口,声音既轻且缓:“过去的事情,我已经……”   方远打断她:“你放心,我也已经忘记了,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没有的话我要回局里去了,你提供的关于孙小晨的情况还需要开会研究审讯方案,她接触的所有人都需要重点排查,必须尽快。”   他从来没有在队友以外的人面前讨论案件过程的习惯,但在这个时候,他觉得如果自己不持续说些什么就要窒息了。   闻喜只听着,然后在他转身之后突然叫住他。   “方远!”   他停住脚步,听到闻喜迟疑的声音。   “乐乐是我唯一的妹妹,她还是个孩子,如果她麻烦到你,请你多包涵。”   他没有回头,所以就没有看到闻喜脸上再也坚持不住的痛苦表情,也没有看到闻喜发抖的手指。   他停顿数秒,说:“好。”   闻喜没有再说话,她目送方远的背影离开,感觉身体里的某些部分也在离自己而去。   人都是要为自己的选择负责的,她在十多年前就已经做出了选择,选择离开方远,选择嫁给袁振东。他是她的丈夫,他们已经达成一致要把婚姻继续下去,一切就这么简单。   至于方远,她认为只有她的永远消失,才是对他最好的回报。   她也终究没能把闻乐的心意全盘托出,这场对话已经耗尽了她的全部精力,她觉得精疲力竭,仿佛大病一场,再也没有余力去完成那样一个艰巨的任务了。   方远没有再回头,他笔直走出活动中心,上车。   天太热了,阳光刺眼,他戴上墨镜,发动车子。   痛苦吗?不,这才是最好的结果。   可是几分钟以后,他又在车流中摘掉了墨镜。   后视镜里照出他通红的双眼,陌生的胀痛感让他不得不丢掉墨镜,然后用手指,用力摁住了自己的眉心。   2   袁振东又一次按掉电话,屏幕上跳动的未知来电这几个字如此刺目,令他有砸掉它让自己彻底清静的冲动。   他与闻喜已经过了将近一个月的平静生活,每天早上他醒来的时候,听到闻喜做早饭时在楼下厨房里发出的轻微声响,就会油然感觉到一种世界毁灭后再次废墟重建的美好。   他们恢复了过去的亲密,离开家的时候,他可以从后视镜里看到她站在窗边目送他,回来的时候,迎接他的除了厨房里煲汤的香味,还有等待他的闻喜。   他在失而复得的喜悦里,再一次对她柔韧的身体产生了深深的眷恋,好几次他甚至等不及她睡眼惺忪地从楼上走下来,就三步并作两步地冲上去,一把将她抱举起来。   而她也在惊慌失措的瞬间,只知道抓紧他,从来不会推拒。   他们谁都没有提到孩子,但闻喜一定认为他在十年无子的遗憾之后,终于下定决心要将两人之间无法斩断的联系纽带不达目的誓不休地创造出来。   就连闻乐都间接地开了他的玩笑,说姐夫你多少也节制一点,姐姐都上不了课了。   而他在这春河解冻般久违的暖融融的家庭气氛里,总是把一只手放在闻喜的后颈上,笑而不答。   袁振东二十九岁遇到闻喜,一见钟情。他热烈地追求她,她温柔地接纳他,他们的婚姻是水到渠成,天作之合的产物。   但事无全美,他们十年无子。   多少人对此猜度有加,但袁振东对此一笑了之,甚至没想过求医问药。他知道问题出在谁的身上。   袁振东三十一岁结婚,之前也年少风流过,以他的条件,说女友如云也不为过,年轻人冲动起来不顾一切,圈子里的朋友屡屡中招,常弄出人命需要解决,只有他身边永远风平浪静。后来他在加州做了次检查,医生说他生殖系统先天不足,基本不能令异性受孕。   他完全不信,大声反驳:“可是我在这方面毫无问题。”   医生直截了当地:“生育功能与性功能是完全不同的概念。”说完停一停,又讲了句让袁振东终生难忘的话,“最好的冲击钻,也可能在出厂时忘记配钻头。”   这结果当然是令人沮丧的,但那时候袁振东不过二十出头,最是自由自在,连养条狗都觉得累赘,对幼儿更是毫无感觉,所以也没有痛不欲生,倒是他妈,心情低落了整一年,直到他大哥闪电般奉子成婚才恢复些精神。   大嫂很争气,一生就是一对男孩,他记得两老说,以后让你大哥再生几个,等你成家了过继一个给你。   袁振东是老来子,与大哥袁振北相差十岁,他记得自己当时就嗤之以鼻:“谁要领一个皮猴子回家养,让大哥自己头疼去吧。”   他也记得父母的黯然脸色,都说男人心理年龄要比实际年龄小上十岁不止,现在回想起来,自己二十出头的时候实在是年少无知。   他最终遇到闻喜,对她敞开心怀,他们结婚十年,可谓无话不说,唯独这件事,袁振东本能地选择把它遗忘掉了。   太坏的事情,既然已经无法改变,只好彻底忘掉,当没发生过。   更好的是闻喜居然也不问,结婚三年以后岳母曾经怯生生地来找过他一次,说她带女儿去检查过了,医生说闻喜受孕是有些困难,但也不是没有一点机会的,让他一定跟亲家两老解释,不要因此责怪闻喜。   袁振东还记得自己当时的感觉,真是如释重负。   老天如此善待他,再没有比闻喜更适合他的女人。   生活也一次又一次证明了这一点,到了这个时候,他已经完全没有怀疑。   只是那阴魂不散的孙小芸,究竟还想纠缠他到什么时候?   他屏蔽了她的电话,她就不断用其他号码拨过来,他要秘书阻拦她的出现,她就时不时地将车停在他公司楼下。   他拒绝所有的陌生号码,但不断跳动的未知来电却令他如坐针毡,袁振东从没想过自己会被一个女人骚扰,但这件事归根结底源头又在他身上,一切都是他的原罪。   电话铃声中断,然后又响起来,这次是短促的消息提醒音。袁振东拿起手机,果然是孙小芸发过来的。   他冷笑一声,真想隔空对不知在何处的孙小芸说,这世上不会再有比“我怀了你的孩子”更能威胁男人的句子了,所以她所做的一切都是无谓到极点的。   他想要直接删除这条新到的消息,但手指按在上头却鬼使神差地将它打开了。   短信并不长,一眼就可以看完。   袁振东的脸,一瞬间阴沉了下来。   孙小芸站在拘留所外墙下的阴影里,看着手机上收到的回复信息,憔悴的脸上露出一个冷冷的笑来。   身后拘留所里,孙小晨已经在里面待了足足十天了。   她无法想象妹妹经受了什么样的折磨,这期间她向所有她认为可能伸出援手的人求助,但无一例外被拒之门外。   她不恨那些人,捧高踩低是人之常情,更何况她们姐妹根本就没有被捧的价值,现在落到这样田地,更是不可能有人理睬。   她只恨闻喜。   这一切都是由她而起的,如果不是闻喜,袁振东不会放弃她,小晨不会为了要为她出头找上李焕然,更不会因为一时冲动,而将自己卷入那样一个可怕的漩涡里。   现在她所知道的就是李焕然已经被放了出来,而自己的妹妹得到自由的时间仍旧遥遥无期。   如果她不把那些黑暗里的可怕人物供出来,警方不会放过她,但她要是什么都说了,那些人又怎么会放过她?   她已经可以预见妹妹即将在惊惶中度过的未来,但是为什么!   她也只是个孩子,做错了一件事,就再也没有正常生活的权利。而闻喜闻乐那样的女人,无论伤害了多少人,都可以正大光明地生活在阳光下,享受所有人的保护与疼爱。   她们凭什么?孙小芸抓紧手机,目光阴冷。   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在心里冷冷响起。   等着吧闻喜,我不会让你永远这么好过下去的。   3   孙小芸坐在窗边,目光落在每一个进门的人身上。   谁都看得出她在等人,而那焦躁也是显而易见的,桌上的冰咖啡在她坐下的五分钟里就被喝完了,服务生过来加了两次水,然后看到这个年轻貌美的女客人,交叠在一起的双腿一直在神经质地抖动。   她究竟在等什么人?又是谁让她这么紧张?就连他这个旁观者都要可怜起她来了。   所以等袁振东走进咖啡厅的时候,才坐下就被迎上来送饮料单的服务生多看了好几眼。   他没有在意,伸手将手机与车钥匙放到一边,直截了当地问桌对面的孙小芸。   “说吧,你看到什么。”   孙小芸张了张嘴。   但袁振东突然举起手,做了一个阻止她开口的手势,脸上的表情更沉下来一点。   “在你开口之前,我希望你记得我们已经没有任何关系了。之前是我欠考虑,对不起我的妻子,但是之后我也对你做出了补偿。你短信里所说的那些话,如果没有确实的证据,我就会认定那是你对她的恶意污蔑。我虽然一向尊重女性,但也不代表我会让你继续为所欲为下去,你应该明白我的意思吧?”   他说到这里,微微喘了口气。面前的女人脸色发青,就算隔着一张桌子,他也可以清楚看到她眼下深深的黑影,再好的烟熏妆都掩盖不住,还有她搁在桌上的手指,因为常年抽烟的关系,指节末端与指甲上都带着一层隐隐的黄色,怎么看都是脏的。   他怎么会迷恋这样一个女人?   袁振东这样想着,脸上就露出一点后悔莫及的表情来了,虽然一闪而过,但孙小芸仍是清楚地捕捉到了。   她在一瞬间感觉自己内心有什么东西爆炸开来,滚烫四溅浆水四处奔涌,然后即将从她的七窍中汩汩地流出来——就在这个她认为曾爱过她的男人面前!   那必定是比血还可怕的东西,否则她不会连抬手阻止它们肆虐横流的动作都做不到。   但她的心却是一点一点冷了下来,就像熔岩冻结之后的火山口,再没有一点生命的迹象。   孙小芸不再说话,只是低头从自己的包里取出一个信封来,直接从桌上推了过去。   袁振东疑惑地看了她一眼。   “这就是我能给你的证据,看完以后你再选择是否相信我。”   他伸手去拿那个轻薄的信封,第一下居然没能拿起来。   信封被拆开,里面的照片落出来。   他听到自己喘气的声音,像是被人一把掐住了喉咙。   照片是偷拍的,角度与清晰度都不怎么好,但那上面分明是闻喜与另一个陌生的男人,她低头沉思,他不离左右,即使是在扁平的照片上,他都能看到他温柔的目光。   那真是一幅再刺目不过的画面,说触目惊心都不为过。   孙小芸冷冷的声音响起来:“见过这个人吗?他叫方远。”   “……”   “特警队长,刚调到本市不久。”   “……”   “李焕然涉嫌贩毒,闻乐被警方传问,你不知道吧?”   “……”   “没有人告诉你是吗?闻喜也没有。”   “……”   “是方远帮了她们,闻乐在公安局的时候,方远全程陪同。”   “……”   “闻乐并不是嫌疑人,这么小的一件事,怎么会劳动一个特警大队长?”   “……”   “方远和闻喜常单独见面,他去活动中心找过她,不止一次。她跟你说过吗?”   “……”   “她和方远十几年前就认识,他们原本就是故交,她跟你说过吗?”   “……”   “她为什么要瞒着你这些,你想过吗?”   她的声音到此为止,因为袁振东突然站起来,低吼了一声:“够了!你给我闭嘴!”   咖啡馆里零星的几个客人都受惊地转过头来,一直注意着这个方向的服务生更是立刻跑了过来。   气得发抖的高大男人是可怕的,但对孙小芸饱含同情的年轻男孩一时间也忘了害怕,只义愤填膺地问她。   “这位小姐,需要帮忙吗?”   孙小芸并没有理睬他,她也站起来,与袁振东面对着面:“我要说的话已经说完了,你信也好不信也好,都可以自己去问闻喜。放心,我知道你不想看到我,我这就走了。”   孙小芸走了,头也不回。她也想哭,但为什么要在这个男人面前呢?他不爱她,所以她也不会再在他面前表现出自己的软弱来了。至于眼泪,这世上没有人看到的角落太多了,她随时都可以痛快地大哭一场。   她恨他们,每一个!她不希望闻喜好过,同样也不希望袁振东会好过。   再也没有比最信任的人背叛自己更让人痛苦的了,让他去心痛发疯吧,她不期待袁振东或者闻喜能够体会到她的心碎与绝望,但知道他们也将要经历这些折磨,她就算在最深的痛苦里,也会感觉到一丝痛快。   4   闻喜回家。   令她意外的是,袁振东的车子居然已经停在车库里了。   车库门没有关,她走过去看了一眼,看到车子尾部一大片刮擦的痕迹。   她吃了一惊,有点不敢相信地用手碰了一下,那铁皮还是发烫的。   闻喜不再耽搁,转头就往家里走,大门并没有关严,她推门而入,立刻闻到浓重烟味。   顺顺没有踪影,这金毛已经养了七八年了,年龄太大的狗都是精怪,平时怎么都不肯出去睡,走路都要绕在人脚边,但家里有一点气氛不对,转头就躲进花园里属于它的木制狗屋里,哄都哄不出来。   她叫了一声:“振东?”   没有人回应她。   烟味令她反胃,她克制地循着烟味走到一楼书房,门也是虚掩着的,她突然害怕起来,突如其来的恐慌令她停下脚步。   她把手放在门板上,略带迟疑地又叫了一声:“振东?”   脚步声,门被突然推开了,差一点撞到她的脸。   屋子里白雾缭绕,让袁振东的脸都是模糊的。   她也看到在他身后,书桌的每一个抽屉都被打开了,桌上一片狼藉。   闻喜的不安加重了,她暂时忘了自己的不适,把一只手放在丈夫的手臂上,开始审视他的全身:“我看到车子有碰擦,你没有受伤吧?”   妻子的手一如既往的柔软,但袁振东仿佛被烫了一下,整个人都跳了一下。   他神经质的反应令闻喜疑惑丛生,她又看了他一遍,确定他没有受伤,然后才问:“出什么事了?”   袁振东没有说话。   妻子苍白的面孔近在咫尺,那张脸上的关心是显而易见的,袁振东如同被一桶冷水临头,燃烧了五六个小时的胸口突然冷静下来。   那张照片仍旧在他的贴身口袋里,隔着一层布料,它仿佛是有温度的,每一秒钟都在灼伤他。   他忘了自己是在怎样的心情里回到家的,这一个下午他坐在书房里,不停地抽烟,不停地翻找,自己也不知道在寻找些什么。   但他不能那样草率地下任何定论,尤其是这消息是从孙小芸口中传出来的,他知道她恨他,更恨闻喜。她每一次说到闻喜这两个字的时候,都仿佛是咬牙切齿。   如果不是这张照片,她所说的每一个字他都不会相信。   但照片是真的,照片上的闻喜也是真的。   可是一张照片只能证明闻喜确实与另一个男人见过面,至于其他,全都有待求证。   他看着闻喜,目不转睛。   他多么希望她现在就开口,对他解释这一切,说她与方远见过面,说没有把这一切告诉他的理由,说他可以完全相信她。   但闻喜只是继续担忧地看着他,半晌才道:“饿不饿?很晚了,我去做饭,你要是累了,吃完早点休息吧。”   袁振东看着闻喜的背影消失在厨房里,她就这样走了,完全没有追问他究竟发生了什么的意思。   任何男人都会觉得这是一种体贴吧?但在他看来,却觉得那更像是一种心虚。   闻喜打开冰箱。   时间已经不早了,她这个时候再去菜场也买不到什么,冰箱里有皮蛋豆腐,仍旧带点泥的莲藕,还有冻着的光鸭,她将鸭子拿出来解冻,皮蛋先下水煮一下,洗净莲藕,然后开始切豆腐。   皮蛋是爸妈从老家寄过来的,乡下的远房亲戚自己腌的,里面蛋清已经凝固,蛋黄还有些流动,有些人并不在意,但她处理的时候总是先煮五分钟,这样剥壳方便,也不会坏了形状,煮过后蛋黄凝固,切块的时候还不粘刀,更重要的是,还能去掉皮蛋常有的涩味。   这是十多年前留下的习惯,那些点点滴滴,都成了刻在身上的印记,永不磨灭。   闻喜一刀一刀地切着被倒扣在砧板上的豆腐,动作很慢。   料理食材令人平静,并且帮助她更好地思考。   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袁振东的反常是显而易见的。   他不是一个善于掩饰情绪的男人,向来是喜怒哀乐都上脸的,她还记得上一次她离开家,回来时他流下的泪水。   她也知道他在与孙小芸分手后,有很长一段时间的情绪低落。   但她认为一切都已经过去了。   尤其是这一个月以来,他对她可以说是热情似火。他们的婚姻在经历梦幻般的开头以及平静如流水的十年之后,最终借由一个坠崖一般的恶性事件凤凰涅槃一般获得了新生。   但今天袁振东的反常令她吃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他甚至都不愿告诉她。   她很想知道,但她知道自己应该给他时间。   就算他们是夫妻,也需要私人空间,还有,她从不强迫别人在不想开口的时候说话。   ——因为她也有秘密,并且希望它们永不见天日。   但袁振东不想开口的秘密,究竟是什么呢?   闻喜手里的动作慢下来,她突然听到孙小芸的声音。   “难道你不想知道袁振东的秘密?他在我的床上可真是无话不说。”   让他反常的,是那个秘密吗?   但闻喜可以确定,袁振东的秘密绝对不可能比她所隐瞒的过去更令人难以接受。   她将窗台上的大蒜拿下来剥皮切末,又往蒜碗里加了酱油、醋、糖和盐,还有一点香油,最后加进去的是两勺剁椒。   调味汁发出略带点酸辣的气味,她打了个喷嚏,但感觉精神反倒比之前振奋了一些。   无论发生什么事,只要袁振东愿意告诉她,她都愿意与他一起分担,如果他确实不愿意说,她就不听了。   有时候沉默也是一种支持,她不想做一个聒噪的妻子。   一个人应该有保有自己秘密的权利,不是所有秘密都值得分享的,没有人比她更清楚这一点。   闻喜将碗里的调味汁淋在豆腐上,放进冰箱冰镇一下,接着开火在锅子里加水,放入洗净的鸭子与莲藕,接着又转身去拿生姜。   但她一回身,整个人就愣住了。   是袁振东,不知什么时候进了厨房,无声无息地站在她身后,默默地看着她,那双眼里的表情是如此复杂,她一瞬间还以为自己是看错了人。   5   妻子震惊的面孔让袁振东心里一跳,他垂下眼,抽了太多烟的嗓子发哑。   “小喜,怎么最近都没有看到乐乐。”   闻喜定了定神,眼前的丈夫恢复了正常,刚才那个复杂的眼神就好像是她的幻觉。她这才能够考虑他的问题,然后迟疑了。   “乐乐……她最近工作很忙。”   闻乐不愿除她以外的任何人知道她曾因李焕然涉嫌贩毒被警方传问的事情,她连父母都瞒过了,更何况袁振东。这毕竟不是什么好事,而且事情也已经过去了,闻喜完全可以理解闻乐的心情,但现在突然地被袁振东一问,她就有些不安了。   隐瞒是一回事,欺骗又是另一回事了,她不喜欢后者。   他又问:“她刚跟那个摄影师分手,是不是心情不好?”   “可能吧。”   “那个摄影师叫什么?李焕然是吗?现在怎么样了?”   他这样一句接一句的,简直是在追问,闻喜渐渐觉得异样,原本要走近他的脚步也停了下来。   “振东,是不是有人对你说了些什么?”   闻喜不傻,她只是被担心扰乱了情绪,现在定下心来听袁振东这一句又一句,立刻就觉出不对来了。   袁振东并不拐弯,直接点头。   “我听说他出了事。”   闻喜心里“啊”了一声,听他这么说,她反倒松了口气。   “对,他出了点事,被人诬陷贩毒,差一点就要坐牢了,还好后来事情弄清楚了。”   “你知道得倒是清楚。”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闻喜觉得再没有隐瞒的必要,索性直言。   “因为乐乐也被警方找去问过话,我陪她去的。她有点紧张,又怕家里人担心,连爸妈都没说,我想事情都已经过去了,就没多说。”   他开口,慢慢地:“是吗?这么快就解决了?”   闻喜点头,情不自禁地回想起那对姐妹。   她记得那个站在孙小芸身边的女孩子,那是她的妹妹,比她更年轻,有一种桀骜不驯的漂亮。   她问过方远,如果她所听到的那些是事实,孙小晨会怎么样?   他回答得很简单:“每个成年人都要为自己的错误行为付出代价。”   闻喜知道孙小芸一定很恨她,她到现在都仿佛能看到孙小芸那双充满了怨毒的眼睛。   谁都有保护家人的本能,站在不同的角度去看,谁都没有错。   但是方远说得对,每个成年人都要为自己的错误行为付出代价。   袁振东沉默了一会儿,再抬头时张着嘴。   闻喜以为他还有问题,但他只是说:“什么时候吃饭?我饿了。”   晚上他们两个仍是对坐在一起吃了饭,莲藕老鸭汤很清爽,闻喜却没有一点胃口。   袁振东倒像是真的饿了,一个人吃了很多,闻喜一连给他添了三碗汤,站起来又坐下,然后撑着下巴看他吃。   年龄再大的男人吃起东西来都像个孩子,尤其是狼吞虎咽的时候,只是看着都让人心软。   莲藕汤非常清香,冰镇过的皮蛋豆腐软滑爽口,闻喜的厨艺是很好的,袁振东多年应酬,各国菜系吃到吐,有时候一晚上要安排两三个局,腻味到不行的时候,总是想念闻喜端出来的家常菜。   他出身世家,与大哥兄弟俩孩提时都由保姆带大,从未见过自己老妈进厨房,大学时代天天牛排汉堡,饿的时候半夜从宿舍冰箱里拿出冻罐头就吃,热都不热。后来一个人在国内工作,一样是吃什么都不讲究。   不夸张地说,结婚以后他才知道什么叫家常菜的味道。   他抬头,看到坐在身边的闻喜。   她也正看着他。   袁振东在一刹那间,鼻梁发酸。   心底有一个声音在喊叫,喊叫着让他不要怀疑,这一切只是个误会。   但闻喜确实隐瞒她,他那样追问,她都只字不提方远。   他多么希望那张照片是假的,希望孙小芸所说的一切都是假的,但他在一下午的时间里已经托人证实过,确实有方远这个人,如孙小芸所说的特警队长,而特警队最近也确实在配合缉毒大队处理一桩贩毒集团的案子,其中不但涉及李焕然,还有孙小芸的妹妹孙小晨。   所以孙小芸会知道得那么清楚吗?   他看着闻喜的面孔,真想冲口而出,为什么你要对我隐瞒那个男人的存在?你们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难道我做错了一次,你就一定要用另一个错误来报复我?   但他说不出口。   他冲动,但并不傻。   如果真正的答案是不堪的,闻喜不会回答,至少不会是一个正面的回答。如果答案是误会,那对他们那废墟重建刚刚恢复的夫妻关系来说,绝对是又一次致命的打击。   闻喜才刚原谅了他的出轨——花了将近两个月的时间,如果这真是一个误会,为了他的怀疑与不信任,他得用多少时间与努力,才能取得她再一次的原谅?   “怎么了?一直盯着我。”闻喜开口,一只手放到自己脸上。   袁振东开口:“你怎么不吃?”   闻喜摇头:“我不觉得饿。”   他皱一下眉头,突然发现那样:“你脸色不好。”   闻喜又摸了一下自己的脸:“是吗?”   袁振东点头,然后放下筷子,伸过手来,碰了一下她的额头。   这动作让闻喜乱了一天的心终于平静下来,她想一想,还是问了:“我真的没事,今天是遇到什么不愉快的事情了吗?”   他放在她额头上的手指动了一下,然后便收了回去。   “是出了一点问题,现在还不清楚结果,希望是个误会。”   闻喜松了口气,“唔”了一声:“我知道你公司里事多,尽力就好,不要太辛苦。”   他重新拿起筷子,也不说话,只点了点头。   到了晚上,闻喜先上的床,袁振东洗澡出来,开了笔记本电脑在她旁边看邮件。   时针指向十一点,往常这个时候,闻喜已经睡着了,但这晚她萎靡了一天的胃口在深夜又好了起来,她坐起来,问袁振东:“要不要吃东西?我下楼煮面。”   “不用,你饿了?”   闻喜点头:“有一点。”   他没再说什么,看着她推门出去了。   闻喜下楼,进厨房,拿出锅子放水开火,面条是家里常备的,她又开了冰箱,打算找些下面的配菜。   她做这一切动作都是自然而然,极其流畅的,完全没有注意到在二楼的没有开灯的走廊上,袁振东就站在那里,从始至终地,默默地看着她。 第十一章 假想敌   他有一秒钟的愣怔,因为这么长时间以来,他终于在闻乐身上看到闻喜的影子,但他随即别过脸去,不愿再多看她一眼。   就算是那个模糊的影子,都是他应该忘记的。   1   夜里的新天地非常热闹,方远把车停在路边,一路上仅有的两个商场地下停车库都拦上了“满”的指示牌,还有各色豪车在入口处排队等候,他是第一次来新天地,没预料到这样的情况,再往前开就只有路边了。   他一踌躇,就有交警走过来,敲敲车窗,瞪眼道。   “快走快走,这里不能停车。”   手机在这时候响了起来,他低头看了一眼,屏幕上跳动着闻乐的名字。   他就头疼了,对那交警比了个手势,先接了电话。   那交警不干了,盯着他说话。   “快开走,否则我贴牌了啊。”   声音不小,连电话那头的闻乐都听到了。   “你到了吗?是不是找不到停车的地方啊?我已经在餐厅里了。”   方远应了一声:“我先停车,你等一下。”   闻乐很乖地“嗯”了一声,立刻挂了电话。   方远放下电话,握着方向盘说:“我这就走。”   车子头一拉出来,那小交警就看到车牌了,还有前挡风玻璃里头靠右搁着的出入证。   他明显愣了一下,然后退后一步做了一个立正姿势,敬礼。   “对不起领导,刚才我没看到。”   方远回了个礼,再问:“能告诉我附近哪里可以停车吗?之前路过的地下车库都满了。”   小交警二话不说,转身上了摩托车,带他去了路尽头围起来的施工工地,工地还没开工,里面一大片空地,他跟保安打了个招呼,又问方远。   “这里可以吗?”   方远说了声“谢谢”,停了车推门出来:“麻烦你了。”   小交警的表情简直是感动了,麻烦什么呀?就你这车这出入证,没大摇大摆停在路边要我看着已经够给面子了,我们给领导们看车的时候还少吗?   所以他立刻又立正敬了个礼,回答:“谢谢领导配合我的工作。”   方远笑笑,转身走了。   越是接近餐厅,他的脚步就越是慢下来。   他简直有转身离去的冲动,但他已经看到了闻乐。   夜里的新天地人流如织,闻乐所选的餐厅就在路口,夏夜里露天座椅坐满了人,她穿浅紫色裙子,雪白双肩露在外头,灯光下非常显眼。   “方远。”她也看到他,眼睛一亮,对他招手。   他不得不走过去,坐下前抱歉。   “对不起,我来晚了,离开的时候队里出了点紧急情况。”   其实他都想借此机会不过来了,但郑回死活把他推上车,说好不容易有个姑娘不怕你这张冰山脸主动约你,我们怎么也得排除万难保证你的约会时间。   郑回至今都不知道闻乐与闻喜的关系,方远也没有说。方远不知道他知道真相以后会有什么反应,当年闻喜离开的时候,郑回真是恨极了她,到现在都没有改观。   但一切与闻喜又有什么关系呢?全都是命运。   闻乐笑:“不晚不晚,才五分钟,是这里不好停车。”   闻乐从小大大咧咧,从来也不是体贴入微的性格,前两任男友对她的评价多是“野蛮女友”,但她看到方远,整个人都不一样了。   在他面前,她从未如此清晰地感觉到自己是个女人,尹余说男人要求女人像一个女人的时候,得先问问他自己像不像男人。闻乐不能更赞同。   她回答:“怪不得我姐姐是女人中的女人。”   尹余持保留态度,她见过袁振东,有些男人只男人在表面,所谓高大威猛只是没遇到事而已。   “吃什么?这里的羊排很好,还有蜜汁烤肋条,我姐也爱吃。”   方远看看菜单:“你们常来?”   闻乐点头,又摇头:“也很久没来了,我姐这几个月都很忙。”   今天是她约的方远。李焕然的事情解决了,她要谢谢他。   方远说不必了,上次你们姐妹俩已经请我吃过饭,闻乐说那怎么算?是我要谢你,而且上一次你和我姐都早早走了,什么都没吃。   他说我不一定有时间,闻乐说,特警也要休息的吧?答应我,否则我再去罗森等你。   他拿她毫无办法,冷冷拒绝也是可以的,但他记得闻喜在告别前郑重地重复:“乐乐是我唯一的妹妹,她还是个孩子,如果她麻烦到你,请你多包涵。”   闻喜从来不求人的,他记得她在最凄惨落魄的时候,也只是被动地接受别人给予的帮助,但她对他说起自己妹妹的时候,那表情真是在恳求了。   而且那或许是他们所能有的最后一次告别了,他记得自己回答她:“好。”   男人应该信守承诺,他看着闻乐,这女孩子有一双太过简单的眼睛,不经风雨,像一朵玻璃罩里的玫瑰。   闻喜可知道,他为她妹妹的热情伤透了脑筋?   或许正是因为她知道,事情才会走到这个地步。   他想到这里,脸上每一条肌肉都想要苦笑。   闻乐看不懂方远的表情。   她也没打算看懂,反正他永远是面无表情的,偶尔有些反应,也是那种“我没打算让你们知道我在想什么”的模样,她连他笑起来是什么样子都想象不出来。   但这完全不妨碍她对他一见钟情。   被释放以后,李焕然来见过她,问他们是否还有可能?   闻乐摇头,实话实说:“不能。”   李焕然脸色惨淡,没人能在被拘留那么多天以后有好看的脸色,但他真是心灰意冷。   “乐乐,是孙小晨陷害我。”   她怜悯地看着他:“跟孙小晨没关系,是我爱上别人。”   他黯然离去的背影真是凄凉,但闻乐不想撒谎,比拒绝更伤人的是欺骗。   而且她也没什么可得意的,方远并没有爱上她,一切只是她的单恋。   但她想得到他。   那是最原始最单纯的冲动,就像一朵花突然开放,完全不需要理由。   只是看到他,她就觉得紧张。   主餐上来得很快,服务生一手托一个大盘,放下时有些歪斜,闻乐伸手去接,然后碰翻了桌上的水杯,站起来要补救的时候又撞到了那盘浇满红色酱汁的肋条,最后还有她的椅子,直接翻倒在地上,数声巨响之后一片狼藉。   幸好方远反应迅速,一伸手接住了第二个大盘,另一手还拉住了差一点要随椅子倒下去的闻乐,但她身上已经惨不忍睹,同样惨不忍睹的还有四周人的表情。   闻乐呆愣在那里,羞愧无地,片刻后呻吟一声,也不顾身上的狼藉,先用两只手捂住脸。   还是方远镇定,待她站好之后才放下手中劫后余生的那一盘羊排,又对已经呆住的服务生说:“麻烦你清理一下。”   服务生跑走,闻乐放下手,满脸通红地开口:“对不起。”   她沾满酱汁的双手在脸上留下涂鸦一样的痕迹,他一眼看到,先是一愣,接着不禁莞尔,最后终于笑了出来。   这是她第一次看到他笑,笑容完全改变他的脸,露出来的雪白牙齿与一颗不规整的尖尖虎牙令他至少年轻十岁,她有一瞬只想凑过去用力吻他。   这荷尔蒙的冲动让她仓皇转身,结巴道:“我去厕所清洗一下。”说完拔腿就走。   方远看着闻乐堪称落荒而逃的背影,脸上笑容仍在。   真是不可思议,闻喜的妹妹居然能让他笑,他自嘲地想,然后觉得,这大概也算是一种另类的苦中作乐吧。   2   服务生清理桌子,重上了菜。动静闹得太大,餐厅经理都过来了。闻家姐妹是这里的常客,也算是VIP,经理对她俩都是认识的,一看这场面先自道了歉,不但免费重上那份肋排,还特地送了瓶红酒,说补偿闻乐被打扰的用餐兴致。   闻乐都不好意思了,但那瓶红酒送上来就已经开了,服务生倒酒,方远用手挡了挡杯口:“我开车。”   服务生就给闻乐倒上了,她也正需要,见推辞不掉,索性拿起来就喝了一口,先把那阵羞愧压一压。   红酒香味浓郁,肋排鲜嫩多汁,羊排也烤得恰到好处。美食有助于调节情绪,闻乐开始吃盘边清甜芦笋的时候,已经快要忘记之前的窘状,还能开口与方远聊天。   “特警平时都做些什么?是不是什么大案子都要办?”   方远解释:“一般刑事案件都由各区刑警队负责,遇到重大案件才会申请特警队配合。”   “什么是重大案件?超市爆炸?”闻乐想起他们第一次见面的场景。   他点点头:“这种情况就需要出动狙击手,接报单位会立刻要求特警增援。”   闻乐钦佩:“你们真的很忙,连贩毒团伙都要抓。”   “走私缉毒都有专门的部门负责,我们只是配合行动。”   闻乐诚恳地:“这次多谢你。”   方远声音低沉:“不用,我没做什么。”   “那天在问讯室的时候,如果没有你在旁边,我不会回答得那么顺利。”   “你需要做的只是实话实说。”   “我和李焕然……虽然我什么都不知道,但我觉得他一定不会做那些事的,幸好后来事情弄清楚了。”   方远看着她,想:你还什么都不知道是吗?你的姐姐保护你,就如同保护一朵玻璃罩里的玫瑰。   她甚至愿意为了你,恳求一个她不想见的男人。   方远的沉默令闻乐误会了,她有些着急地补救:“但我和他从那天以后就正式分手了。”   他回过神,想起来:“嗯,那天。”   闻乐脸又红了:“那是个意外,我平时不是那样的。”   方远笑一笑。   闻乐急了:“我确实打了他,但我一点都不后悔。”   “因为他与孙小晨上床?”   “因为他不尊重感情!”   方远举起一只手:“不要激动,我没有追问你的意思。”   闻乐低下头,懊恼无比。   这根本不是她想象中的两人晚餐该有的谈话,但怎么办?每一次她与方远说话,都会不知不觉被他问到哑口无言。他简直是个天生的审讯专家,谁跟他说话都会被他的气势压倒,进而不知不觉就把一切都供了出来。   上次她毫无心理准备的时候是这样,这次她策划许久,连这顿饭要聊哪些话题都想好了还是这样,闻乐在一次又一次的失败中,油然升起自暴自弃的感觉,也不再说话,一口接一口地喝酒。服务生对这桌已经神经紧张了,双目不离他们,一见她杯子见底就过来倒酒,方远出去接了个电话,回来就发现一瓶酒都快见底了,见服务生过来又要倒,忍了忍还是伸手阻拦。   “你还行吗?别喝醉了。”   闻乐抬头,两眼聚焦模糊地看着他,晃着手道:“没事。”   方远头疼地看着她:“吃得差不多了,我送你回去吧。”   闻乐半晌没说话,然后脸一皱,跟个孩子一样发起脾气:“你就是不想跟我待在一起!”   服务生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方远脸都黑了,想你这还没醉呢?赶紧站起来结账,没想到闻乐来了脾气,一把拉住他。   “说好了我请客的。”说完从包里拿出皮夹,整个放到服务生手里,“拿去!”   方远彻底没脾气了,自己拿了现金给服务生,又把皮夹放回闻乐包里,也不等找零了,拉着她就往外走。   闻乐虽然醉,但还醉得有条有理,一路走还一路问:“卡刷了吗?我还没签字呢。”   方远无奈哄:“刷了,你已经签过了。”   闻乐坐着的时候还好,站起来一走一吹风,酒都上了头,走路都打飘,一阵阵犯恶心,之后就没声了。方远见她步子都乱了,怕自己一放手她就跌倒,只好紧紧拉着她,夜色里两人渐行渐远,旁人看了,只当是一对亲密情侣。   走到太平湖边上,闻乐就吐了。   她平时也不是不能喝的,但今天心情低落,喝的简直是闷酒,这样一瓶下去,顿时就不行了。   方远原先想到了车上问出闻乐地址就送她回家,现在看她吐成这样,一时半会也问不出什么,万般无奈只能拨了闻喜的电话。   电话通了,他一手扶着闻乐,一手拿着电话,开口就道:“小喜,我是方远。”   不等他再说一个字,那头已经传来单调的“嘟嘟”的声音。   电话被挂断了。   方远愣住,他低下头看手机屏幕,那上面蓝光一闪,然后一切归于黑暗。   与此同时,坐在床边的袁振东慢慢放下手中的手机,满脸阴霾。   浴室里的水声仍在继续,闻喜的声音传出来。   “振东,能不能替我拿一下浴袍?”   ……   “振东?”   袁振东应了一声,又拿起闻喜的手机,删掉了刚才那条来电。他站起来,拿起床边的浴袍,推开浴室门走了进去。   浴室里水汽蒸腾,隔着浴帘可以看到闻喜隐约的影子。   她也听到响动,又说:“放在架子上就好了,谢谢。”   他没有出声,静静地退了出去,关门前他在防雾的镜子里看到自己的脸,他看了一眼,又一眼。   那是他的脸吗?那个一脸痛愤的男人,就连他自己都觉得陌生。   3   电话被挂断了,闻乐吐成这副模样,方远没法再往前走,只好陪她在太平湖边上坐下了。   这市中心的人工湖边连着大片绿地,夜里湖面下灯光全开,映出一池光彩斑斓的蓝与绿。   闻乐吐过,脑子倒是清醒了一点,只是酒醉以后人还是软的,走不动,还知道羞愧,两只手抱头,喃喃道。   “对不起,你还是走吧,我太丢人了。”   绿地里巡回的戴着红袖章的保安走过来,方远站起来与他说了两句,闻乐耳朵里嗡嗡作响,什么都没听清,勉强把头抬起来去看,只看到方远走远的背影。   倒是那一头花白头发的保安,笑嘻嘻地对她点了个头。   闻乐傻了。   他还真走啊?   她万念俱灰地低下头,两只手放在膝盖上发呆。   想想也不能怪人家,出来吃个饭,女伴又是摔盘又是吐的,谁都受不了啊。   闻乐独自发了一阵呆,直到头顶又有声音。   “来,喝点水。”   她抬头,又看到方远。   他站在长椅边上,手里提着超市的塑料袋,一瓶水已经递到她眼前了。   她接过来,盖子已经被拧过了,打开就能喝。   方远对一直立在边上的保安谢了一声,让他走了,这才在她身边坐下,又嘱咐:“漱漱口,这儿还有。”   她“嗯”了一声,清凉的水流过呕吐后烧灼的喉咙,让她有一种劫后余生的感觉。   还有,方远没走。   方远低头,看到闻乐发红的眼角。   他惊讶:这样就哭了?他想自己应该安慰她一下,但他多年以前就有了习惯,看到有人流泪,一定转开头去。   更何况一个女人在悲伤的时候只需要特定对象的安慰,除了那个人,其他人的努力都是反效果。   如果她需要你,你在,她就不会悲伤。如果她不需要你,你做什么都没有任何用处。   他太早以前就明白这个道理了。   方远尴尬,他唯一的反应是转头看另一边。   过一会儿,闻乐听到他说:   “偶尔喝醉……也没什么。”   这算是安慰?闻乐无语。   “不是天天喝就好。”   闻乐撑不住,扑哧一声笑出来了。   方远松了口气:“好点了?我送你回去吧。”   闻乐摇头,今晚虽然惨淡,但他们互相逗笑了彼此,也不算没有成果了。   “这里很舒服,我想坐一会儿再走。”   方远低头看一眼时间,九点都过了,他不能留一个喝醉的女孩子一个人坐在这里,她还是小喜的妹妹。   他又想到那个挂断的电话,经久不息的嘟嘟声仿佛仍在耳边。   他并没有疼痛或者哀伤的感觉,十多年都过去了,只要没死,再深的伤口都能够结疤。   但这十多年间他所熟悉的、幽灵般时不时出现的感觉再次袭来。那是一种非常古怪的感觉,心跳发沉,压着一个沉重的铁砣那样,然后发慌,一阵一阵的,明知周遭平静,仍旧无法控制。   闻乐说:“这里我以前常来。”   方远没说话,他两只手分开放在两边的膝盖上,等待那阵从刚才起就愈演愈烈的感觉过去,那是一个再平静不过的姿势,让他看上去像一座沉静的山。   闻乐看着湖,方远照顾她,留下来陪她,再也没有比这样一个男人坐在身边更让人感到安心的了,她看不到他内心的异样,他看上去永远像一座可以依靠的大山。   她轻声说下去:“和我第一个男友。初恋,不是李焕然,我们谈了十年,都快要结婚了,他把我甩了。   “跟我说要去津巴布韦做无国界医生,援助第三世界灾民。呵。”她笑起来,“多伟大!”   那阵难熬的感觉终于过去了,方远坐直一点,又看了闻乐一眼。   这女孩子在对他倾吐心事吗?喝醉酒的人有一切权利,所以呕吐之后是深夜倾诉时间?   他现在深深后悔自己答应了这个邀请,但那张映着湖光的小脸带着平静的悲伤,他记得那个表情,他终于在闻乐脸上看到了闻喜的影子。   闻乐又说:“他再也没有回来我身边。”   “……”   方远不知如何反应,几秒以后拍了拍闻乐的肩膀。   闻乐愣一下,然后抽着气笑了:“不不,他没事,他根本没去津巴布韦,他只是跟别人结婚了,三个月以后。”   方远的手停在她的肩膀上,这意外的回答令他僵硬。   闻乐笑得更厉害了,一边笑着一边用两只手盖住脸,再过一会儿,指缝里就有了湿意。   她哽咽着:“所以我最讨厌别人骗我。”   方远僵硬地动了动手,最后抬起又落下,从闻乐的肩膀移到后背,再次拍了拍她。   一个防止小孩哭噎住的动作,还做得很笨拙。   他都三十六了,好像单身了一辈子,海潮走后又久不锻炼,实在做不来哄孩子的高难度动作。   想到那个被埋葬在遥远过去的名字,方远的瞳孔一阵收缩,他真不该和闻乐多待,她总有本事唤醒他最不愿拾起的回忆。   那落在她后背上的温暖的大手带来久违的渴慕,闻乐放下手,在泪眼蒙眬中看着身边的男人。   此时此刻,她渴望一个拥抱,渴望到浑身发疼。   但方远很快收回手,她看着他把头转过去,就连说话都没有看着她。   “你醉得太厉害了,打电话给你姐姐吧,让她来陪你。”   闻乐摇头,她的失望难以用言语描述,但她也知道,如果她现在就能得到拥抱,那他就不是方远了。   她吸了吸鼻子,看时间:“不用,我自己可以的,都这个时候了,我不想打扰我姐和我姐夫,他们最近在努力造人呢,现在说不定正在滚床单。”   她这句话真是说得自然而然,说完以后才意识到自己是多么口无遮拦。   闻乐懊恼地咬住嘴唇去看方远。她真是喝多了,追忆往昔也就算了,为什么要在自己心仪的男人面前说闻喜的闺房事?   方远面无表情,他站起来,回答得非常简单。   “那走吧,我送你回去。”   4   方远带着闻乐走到那个工地,这几日小雨不断,工地里一片泥泞,散落的钢铁与黄沙碎石四处埋伏。闻乐踩着七厘米的细高跟鞋,摇摇晃晃地走进来,门口保安都担心了,跟着叫:“小心点小心点。”正提心吊胆呢,就见闻乐一个踉跄,差点栽进泥水里去。   幸好方远敏捷,一把握住闻乐的手,将她稳稳地固定在原地。   闻乐只觉手上滚烫,心里也是一股热流涌过,一时情动,只想把脸靠在方远的肩膀上,但方远在一握之后就放开了她,叮咛道:“你就在这里等,不要动了。”   闻乐涨红了脸,尴尬至极,她从未见过这么不解风情的男人,简直让她羞愤。   保安走过来,见闻乐两颊红粉霏霏,声音立刻降低两个八度,一改之前的高亢,居然还结巴了:“这,这位小姐你到保安室坐一会儿吧,工地里太,太乱。”   闻乐正要拒绝,方远已经替她回答了,对那保安说好,麻烦你照顾一下她。   闻乐眼睁睁地看着方远转身往停车的地方走去,又在稀里糊涂中被带到了保安室里,小保安很是殷勤,拍了拍椅子让她坐,闻乐站在门口摇头,小保安想了想,又拿了瓶矿泉水出来,问她:“喝点水吗?”   闻乐又摇头。   她眼里只有方远。   闻乐今日盛装,穿一袭浅紫色真丝连身裙,系带绕过后颈打结,雪白双肩露在外头,在小保安眼中简直是胜景,好不容易鼓足勇气说了两句话,见她只摇头也不知道还能再说什么,只能眼睁睁地站在她背后看着她,那热情的目光让仍有醉意的闻乐都感觉到了。她回头看了他一眼,小保安立刻慌乱地扭开头,闻乐也不自在,下意识地朝门外走了一步,只想跑到车边上去。   方远把车开到保安室门口,闻乐逃一样走过来,方远看了那小保安一眼,问她:“怎么了?”   小保安哆嗦了一下,闻乐立刻回答他:“没事,我想回家了。”   方远就对那小保安点了点头,车头一转走了,留小保安一个人站在原地,车子开走好一会儿还在摸手臂上的鸡皮疙瘩。   方远开着车,问:“你家地址是?”   闻乐到了这个时候也是真心想回家了,闻言立刻报了地址。方远话少,一路沉默地开车,一直开到小区门口,其间两人交谈不超过三句,也都是闻乐先开的口。   “这条路?”   “对,右转。”   “需要开进去吗?”   “不用,这条小路是单行道,我走过去就是小区后门了,谢谢。”   方远说好,然后停车,拉手刹,却没有熄火,只下车给她开了门。   闻乐拖着裙子下车,又说了声谢谢。   方远回答:“不用。”就差再加一句为人民服务了。   闻乐目送方远离开,一只手扶在行道树上,等那车的尾灯消失在街道尽头,她就连额头都抵了上去,只想砰砰地把自己撞晕。   在餐厅出丑,醉酒呕吐,胡言乱语,还有主动示好被人坚定拒绝,还有比这再狼狈的一天吗?   事实证明,还是有的。   下一秒钟,闻乐被人抢了包。   事情发生在一瞬间,灯光刺眼的摩托车伴随轰鸣声从天而降那样出现,闻乐被一股大力带得向前扑倒,无比狼狈地跌在地上。   闻乐整个地呆住了,几秒钟里完全失去反应,大脑一片空白。等她意识到自己被抢的时候,那辆摩托车早已没了踪影。   地面粗糙,她跌得太没有章法,手肘膝盖都破了皮,火辣辣地疼,低头一抬手,掌心里都流了血。   包已经没有了,手里只剩一只手机,闻乐今天穿得正式,手里拿一只手拿包,手机握在另一只手里,总算逃过一劫。   她的第一反应就是报警,110拨出去,女声记录了时间地点事件经过,最后问她:“你受伤了吗?”   闻乐声音都抖了:“没有,不过……”   “那就先回去,报案已经成功,调查如果有结果会通知你。”   闻乐还想说些什么,电话已经被挂断了。   闻乐对着电话呆愣半晌,然后想起来,她根本是回不去的。   钥匙在包里,苏菲已经调离中国,里子正在常州出差,闻乐打电话给闻喜,但闻喜手机已经关了。   闻乐也可以再打姐姐家的座机,但她不愿让姐姐看到自己这么可怕的样子。   这么狼狈的时候,她当然希望得到家人的安慰和关心,但闻喜最近状态那么差,她觉得自己不该雪上加霜。至于父母,更是远水解不了近渴,她也没有缺胳膊少腿,不想要他们为自己白白担心。   但她真的需要帮助,她到现在仍旧怕得发抖。   闻乐没再迟疑,她把电话打给了方远。   方远在车里接到电话,立刻掉头把车开回了闻乐所住的公寓。   他在公寓楼下见到闻乐,闻乐住市中心小区,全是高层,夜里很安静,她一个人坐在大堂外的阶梯上,夜里风凉,两只手抱着肩,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   方远下车,几步就到了她面前,闻乐已经看到他了,想站起来,但是浑身僵硬,实在站不起来。   她不敢再待在路边,最后还是拖着腿打着哆嗦勉强回到小区里,没有钥匙不能上楼,又怕方远找不到她,最后只好坐在外头等。   方远几步走到她身边,见状就伸手扶了她一把。   闻乐只觉自己是被那强壮手臂提起来的,受伤的手脚一起抗议,让她忍不住哀叫一声。   方远立刻停手,双手改扶为托,放她回原地,蹲下身来检查她的手脚。   “伤到哪里了?”   闻乐揪住自己破碎的裙子,眼眶泛红:“膝盖破了,还有手……”   他皱眉沉默的表情充满了压迫感,闻乐声音越来越小,到最后简直是喃喃:“其实只是破皮而已……”   方远仔细检查闻乐的手脚,确实只是破皮,但她皮肤白嫩,看上去实在触目惊心。   他应该将她送到楼下的,摩托车抢劫针对的就是单身夜归的女子,而他竟然将她一个人丢在路边,方远为自己的疏失感到自责。   他抬头:“你报警了吗?”   闻乐点头:“报了。”   “我送你去医院?”   闻乐有些惊讶:“这点小伤?不用了吧。”   他也觉得不用,放在队里,这点破口都不好意思给人看,不过他觉得闻乐这样的年轻女子明显不能跟他身边那些糙老爷们儿相提并论,重视一点没有错。   他想一想:“那我送你上去,家里有急救箱吗?”   闻乐低头:“我的钥匙在包里。”   “没有备用的?”   “没有,这是公司宿舍,室友出差了,明天才能回来。”   他抬起头开始研究地形:“几楼?我上去看一下,试试看能不能从外面进去。”   闻乐被吓住:“不行,我住二十七楼,外墙是玻璃钢的,开窗的那一面物业连空调都不让我们装,你别爬,太危险了!”   她说得对,其实要爬也是可以的,但他没带那么专业的装备,况且现在是半夜了,贸贸然敲邻居的门说我要替这位小姐爬一下窗,他也不想明天在网上看到自己蜘蛛人的照片。   他顿一顿,终于问她:“通知你姐姐了吗?”   闻乐摇头:“我打过我姐的电话,她关机。”   闻喜关机……   方远没有再说话,他想起一个小时前那个被突然挂断的电话,他想他知道闻喜为什么关机,但正是这个“知道”,刺痛了他的心。   他没再问下去,事情已经这样了,再没有其他解决办法。   方远开口:“走吧,到我车上去。”   闻乐点头,他伸出手,她顺从地配合他站了起来,那条漂亮的紫色裙子破了,她苍白的面孔看上去真脆弱,像是一个一碰就要碎的瓷娃娃。   他有一秒钟的愣怔,因为这么长时间以来,他终于在闻乐身上看到闻喜的影子,但他随即别过脸去,不愿再多看她一眼。   就算是那个模糊的影子,都是他应该忘记的。   5   闻乐坐在布置简单的客厅里,有些局促地拉了拉自己的裙角。   她也不是第一次到男性家里,她还没忘记李焕然那个三十平方米的单身小屋。   但方远和李焕然明显是两种风格。   方远一个人住两室一厅的房子,不算什么高级地段,公房,三楼,没有电梯。   屋子里十分整洁,家具也不多,闻乐觉得自己如果在他的床上看到叠得跟豆腐干一样的军队风格的被子也不会觉得奇怪的。   至于颜色,只有黑白棕,就连窗帘都是黑白条纹的。   方远拿出急救箱来,给闻乐上药。   闻乐说谢谢你收留我,他只摇了摇头。   其实他并不想把她带回家里,但闻乐身上什么证件都没有,无法入住酒店。当然也可以用他的身份证替她开房,但他的证件号码在系统里基本是公开状态,闻乐还牵涉到他过手的某个案子,他不希望引起不必要的麻烦。   最应该的是他把她送到闻喜那里去,但方远知道,闻喜不会想见到他。   他耳里仍有那个被挂断的电话中传出的嘟嘟声,尖锐地敲打着他的耳膜。   方远低头打开急救箱,那里面一应俱全,酒精棉都是用剩了一半的。闻乐想问这些是不是你自己用掉的?但那棉花棒一碰到伤口,她的眼泪就疼出来了,方远没有停手,只说:“忍一忍就好了。”   她忍得实在辛苦,两只手都握成了拳头,方远手上动作就继续不下去了,抬头看了她一眼:“那么疼?”   闻乐自小娇生惯养,打预防针都要哭十分钟,哪吃过这种苦头,自己也知道自己娇气,揉揉眼睛强作笑颜:“没呢,我就是胆小,我姐比我强多了,她小时候跳舞常受伤,都是自己上药,眼睛都不眨一下,我连看都不敢看。”   方远没有回答这个问题,闻乐也就说不下去了,几秒钟以后,他开口道:“最近市里针对单身夜归女性的摩托车抢劫案出了好几起,我们正全力追查,但之前案子都集中在北区,西区是第一起,幸好你没事,是我疏忽了,我应该送你到楼下的,对不起。”   闻乐没想到方远会对自己道歉,但他说得如此认真,说得她都有歉意了。   “是我倒霉,跟你没关系,没有你我现在还坐在外头呢。”   方远有些惊讶,这刚刚被抢劫了的女孩子对他居然只有感谢。   他因为这惊讶,就不知不觉与她对视了几秒钟,然后发觉他们两张脸之间的距离实在太近了,应该是闻乐低了头的关系。   他向后直了一下背,闻乐的脸立刻就红了,之后就没再抬过头,只默默地等他替自己上完药。   方远没再说话,娴熟而迅速地结束消毒和上药的程序,因为实在没什么特别严重的地方,也就没有包扎。   再接着,方远就收起急救箱,走进房间去了。   闻乐一个人坐在小厅的沙发上,等那阵羞愧过去,就开始觉得冷了。   晚餐早就被她在太平湖边上吐掉了,至于方远的家,跟他的人一样,简洁硬朗,一点软装饰都没有,沙发就是沙发,靠垫都不多一个。   她摸着肚子,终于明白什么叫饥寒交迫。   方远从房间里走出来,递过一块大毛巾给她。   “去洗澡吧,小心伤口,小房间的床铺好了,浴室里有干净的T恤。”   闻乐说了声谢谢,然后听到一串不和谐的声音。   是她的肚子在叫,她现在饿得发慌,已经没法控制。   闻乐抚住肚子,面红耳赤。   闻乐发誓,她可以听到方远内心的叹息声。   幸好方远永远不多话,闻乐逃一样进了浴室,花花水流倾泻下来,她捂住脸,在热水里自暴自弃地呻吟了一声。   太丢脸,她只想把自己从下水道里冲走。   等闻乐从浴室里出来,就闻到热的食物的香气。   不能怪她敏感,她实在是太饿了,一个饥饿的人鼻子上会有雷达,一点点食物的味道就足够牵引她整个人往那里走去。   香气是从厨房里传出来的,闻乐走过去,看到方远灶台前低头的背影。   厨房不大,亮着暖色的灯,锅里煮沸的汤水冒出的蒸汽弥漫开来,他高大而挺拔的后背像一座带着暖意的山。   闻乐突然鼻酸,她无比渴望靠近这个男人,那渴望令她身体都发了疼。   方远端着面碗回头,就看到站在厨房门口的闻乐。   她穿着他的T恤,头发还是湿的,运动裤裤脚卷起来许多道,但还是拖在她的脚背上,而她看着他的眼神,就像一只许久没吃食的小狗看到了一块排骨。   他应该可怜她,但他一下子就觉得好笑了。   警队里不缺警犬,方远最知道它们,平日里当然威武,到吃饭的时候,叼着饭盆也记得守纪律排队,可一双眼睛水滴一样,就看着那桶饭,拿手在它们前头晃都不眨眼,真是逗死人。   看来闻乐这一次真是饿得太狠了。   他把面碗放在厨房里的小桌子上,因为要隐藏那不合时宜的笑意,声音就温和了许多。   “吃吧,我知道你饿了。”   闻乐在那碗面条前头坐下来,一只手拿起筷子。   面条内容也很简单,就是简简单单的青菜汤面,上面放了两个荷包蛋。   刚才她闻到的那阵香气,应该就是荷包蛋的味道。   闻乐吃了一口,然后又定定地看住了方远。   他就坐在她对面,为她的目光愣了一下,问:“怎么了?”   她笑开来,真心实意地说:“烫,不过好吃!”   他松口气,目光离开她的脸,站起来说:“那你慢慢吃,我去休息了。”   闻乐看着他走进卧室关了门,这才能够用手揉了揉眼睛。   怎么办?她也羞于承认,但她对这个男人,真是不能自拔了。 第十二章 不可挽回   袁振东愣在那里,数秒以后,突然握拳砸向桌面。   烟灰散了满桌,她要说什么?她一定对他隐瞒了一些事情,那秘密有多可怕?可怕到让她日渐苍白,甚至落荒而逃!   1   闻喜醒来,意外地发现身边是空的。   她看时间,早上七点半。   袁振东是个生活有规律的男人,每天八点起床,八点半早餐,九点出门,十点到公司,而她则习惯了比他早起半小时准备早餐,然后叫醒还在床上的丈夫。   袁振东去哪里了?   她下床推开浴室门,里面空无一人。   闻喜愣一下,又转身推开卧室门往外走。   她在楼梯上就闻到烟味,那味道令她作呕。   袁振东很少抽烟,在家根本不点火,最近他的反常太多了,闻喜不能不担忧。   袁振东在书房里,桌上有一本打开的书。   他失眠,第一道光透过窗帘缝隙照在闻喜脸上的时候,他才惊觉自己看了她一整夜。   失眠是令人狂躁的,她安静的面孔让他有狠狠摇醒她的冲动。   但他要自己克制,任何冲动都是魔鬼,他愿意给她机会,最后一次。所以他在清晨下楼,走进书房,抽烟。   书架上有太多的书,他随手抽出一本就是闻喜看过的。   波伏娃,她在其中一页留了折角,这是她看书的习惯。   他翻开来,就看到那句话。   ——我不该幻想你会重新爱上我,即使你不得不和我同床共枕。   他差一点就把烟头按在那行字上。   然后门就被推开了,闻喜走进来。   “振东,你在书房做什么?”   袁振东猛地抬头,看到自己的妻子。   她一定是刚起床就下来找他了,头发都披散着,赤着双脚。   闻喜担忧地望着腾腾烟雾里的丈夫,那张脸上的阴霾是她前所未见的,发生了什么?他一定对她隐瞒了一些事情。   袁振东沉默地看着自己的妻子,她是那么苍白,那欲言又止的表情隔着烟雾,看上去遥远而不真实。   屋里打着冷气,他也看到她蜷起的脚趾头,还有颜色浅淡的嘴唇。他们之间只隔着一伸手的距离,他也想走过去,握住她的手,暖一暖她,然后要她回答那几乎要绞杀他全部神经的问题,但那白色雾气仿佛是有实体的、水泥砌的墙那样死死困住了他。   燃尽的烟灰烫到他的手指,袁振东手一抖,然后眼睁睁地看着闻喜张开嘴。   他渴望地看着她,来,说出来,向我解释一切。   但下一秒闻喜就脸色丕变,转身走了。   她走得那么匆忙,脚步凌乱,他站在书房里,可以清楚地听到她上楼的声音,关门的声音。   袁振东愣在那里,数秒以后,突然握拳砸向桌面。   那本波伏娃应声落地,烟灰散了满桌,她要说什么?她一定对他隐瞒了一些事情,那秘密有多可怕?可怕到让她日渐苍白,甚至落荒而逃!   同一时刻,闻喜在楼上的浴室里,两手撑着大理石台,整个人被折断那样弯曲在水斗前,发出可怕的干呕声。   她仍旧能够闻到那烟雾的味道,它们无孔不入,如影随形,她在搜肠刮肚地想要吐出些什么的时候,甚至觉得它们已经渗进了她的五脏六腑。   但她什么都吐不出来。   她最近食欲惊人地消退,这两天尤其严重,算上这个早晨,她已经有三十多个小时没有真正进食了。袁振东并不知情,他连着数日晚归,至于昨天晚上,那一盒海鲜根本就没有被拆开。   她说乐乐不来,她也不太想吃,袁振东就说那算了,放冰箱就好,等乐乐来了再说。   然后他们两人就吃了一顿十分家常的饭菜,闻喜几乎没有动筷子,而袁振东一直在接电话。   这太奇怪了,过去袁振东在饭桌上最是喜欢与她闲聊,而现在他都不太正视她,闻喜怀疑,以他最近的怪异反应,就算他白天黑夜都不走出家门也不会注意到她的异常。   闻喜开水,摸索着拿过杯子接水漱口,脚下的大理石地面冷得刺骨,她匆匆上下,到现在都没来得及穿上拖鞋。   但她无法动弹,她有几秒钟觉得自己就要坐倒在地上了,自后是一声车响惊醒了她,她转头望向窗外,正看到袁振东的车飞快地驶出车道。   闻喜半晌才转过脸来,对着镜中的自己苦笑,那张白得如同死人一样的脸也对她动了动嘴角,那表情异常嘲讽,仿佛下一秒就要开口问她。   你在等什么呢?等他上来抱你回到床上去吗?   再不愿承认都要面对现实,因为某个她所不知道的原因,袁振东又不愿看她了。   但她做错了什么呢?闻喜站在镜子前,长久沉默。   她不再认为这变化与袁振东的工作有关了,她现在唯一能够想到的人就是——孙小芸。   程兰走进厕所,担心地敲门板。   “闻喜,你没事吧?”   闻喜停止干呕,抽水,盖上盖子,虚弱地坐在上头,两手捂住脸。   “我这两天肠胃不太好,让我休息一下,我很快就去教室。”   “没事没事,我已经让其他老师代课了,你不舒服就回家休息。”   闻喜推开门,程兰后退一步,然后极度担心地又迎了上去。   那张惨白的面孔令她触目惊心。   “我给你先生打电话吧。”   闻喜摇头:“不用,我自己回去。”   程兰不放心地看着她:“要不我陪你去医院?”   闻喜再次摇头:“这都要去医院,医生一定会把我赶出来。”   程兰忍了一下,终于没忍住,小心翼翼地问。   “闻喜,你是不是……怀孕了啊。”   “……”闻喜木木地看着她,足有十秒钟没有反应。   程兰被吓到了,一只手在嘴巴前挥了几下:“我乱猜的,其实我也没怀孕过。”   闻喜回神,勉强笑了一下。   “应该不是的,我先回去了,这节课先让其他老师代着吧,过几天我再补上。”   程兰目送闻喜离开,惴惴不安地,她向来没什么直觉,可这一次看着闻喜离开的背影,却总有一种将要发生些什么的感觉。   2   闻喜离开中心,走到十字路口叫车。她觉得自己脚下虚浮,每一步都像是踩在云上。   没有一点真实感。   程兰说她怀孕了,但她知道那是不可能的。   她仍旧记得那个陌生小城里的冰冷病房,表情冷漠的医生站在她床前对护士说:“撕裂伤,缝合。”   她还能闻到空气里的血腥味道,听到自己的呻吟。   她差一点就死了,再次遇到方远的时候,闻喜曾对自己发誓,无论发生什么,她永不再让自己流浪街头。   但命运没有放过她,那根本不是苦难的尽头。   当她再一次流落街头的时候,已经绝望到不想再与命运挣扎。   但她又一次得救了,睁开眼的时候,她看到妈妈。   不过半年,林红仿佛苍老了数十岁,抱住失而复得的女儿,两只手不停地发抖。   她听到妈妈说:“小喜,小喜,都是妈妈不好,你吃苦了。”   闻喜在手术后的虚弱里接受久违的母亲的怀抱与安慰,但那熟悉的声音如同带着锯齿的手术刀,反复地割裂她的心。   闻其山也在病房里,不忍多看床上骨瘦如柴的大女儿。   失去消息半年以后,他们终于找到她。医生说得很简单,病人怀孕了,但在他们来之前突然大出血,医院进行了抢救性手术,孩子已经没了,手术对病人今后的受孕有一定影响,简单点说,就是她以后多半是不会再有孩子了。   医生离开,闻其山与林红在医院走廊里对坐沉默。   抱头痛哭吗?不,这地狱一般的半年已经耗尽了他们所有的悲恸起伏,苦难是会让人麻木的,更何况这是个已经被他们放弃的孩子。   但正因为他们曾有过的放弃,这突然出现在面前的惨痛结局才更加猛烈地冲击了他们的心防。   他们不敢问那个流掉的孩子是从哪里来的,他们甚至暗暗庆幸,闻喜说自己把一切都忘了。   只有他们的小女儿反应激烈,那姐妹情深是发自内心的,纯粹到让他们不敢直视。   林红说:“也不是没有一点机会了,医生说还是有可能再怀上孩子的。”   闻喜只说:“不要让乐乐知道这些。”   闻其山立刻回答:“当然。”   闻喜看他们,父母的脸是熟悉又陌生的,他们也没有错,人都该有取舍,天下太平的时候,如何行善都是可以的,兼济天下都没问题。可危难关头,谁不先顾惜自己的亲生血肉。那是他们骨中的骨,肉中的肉,比他们的生命更重要。   她比任何时候都理解他们,她永远记得自己躺在血泊中,抓住医生的手,恳求他救救她的孩子的那一刻,她曾经那么渴望生下他,他是她生命延续的意义,只要孩子可以活下来,她宁愿死的人是自己。   但老天再次跟她开了一个残酷的玩笑,让她得到了自己最想要的,然后又失去他。   一次又一次。   她认输了,不再反抗。她终于认识到自己在命运的巨轮面前是一个如此渺小的存在,无论怎样反抗都逃脱不了被无情地碾过。   然后闻乐回来了,妹妹瘦了,也黑了,澳洲的阳光仿佛令她变成另一个人,但闻喜又是另一种模样,闻喜在短短的半年里被扒皮去骨。   闻乐难过得在病房里连哭了两天。   还要闻喜安慰她。   她珍而重之地望着自己的妹妹,只有她知道,这是这世上她唯一剩下的,从没有放弃过她的亲人了。   她被父母在舍与留的天平上毫不留情地推了下去,那根本是个生与死的天平,但她仍感谢他们在情况稍微好转以后寻找了她,至于那个关乎血缘的秘密,既然他们不说,她也决定永远沉默下去。   不是所有秘密都值得说出来的,她宁愿相信他们的隐瞒是善意的,带着愧疚的,为了她好的。   她仍想要一个家,在失去那么多以后。   她没有了方远,没有了孩子,怀着不可触碰的秘密,她需要他们,需要一个叫作“家”的地方,让她可以自欺欺人。   所有支撑她活下去的力量都是好的,无论它们是不是真的。   她慢慢好起来了,回到学校,顺利毕业,进入芭蕾舞团,还遇到了袁振东。   她清楚记得他与她初见时的样子。   高大、结实、大笑的时候胸腔仿佛能够产生共鸣,到处都有回声。   她从没见过这么快乐的人,从不知道烦恼那样,他看着她,双目发亮,谁都知道他爱上她。   父母对此事百分之三百地乐见其成,袁振东出手大方,在他们第三次约会的时候,他已经与他父亲谈好了入股协议。   这样豪爽,说一掷千金都不过分。   她已经不可能再与方远在一起,不是方远,那是谁又有什么关系?   更何况她没有不喜欢袁振东的理由,他满含诚意,又把自己的快乐表达得那么明显,好的情绪是可以传染的,他令她的生活充满阳光。而且他爱她,答应求婚的时候,她清楚看到他突然湿润的眼睛。   但他们一直都没有孩子。   闻喜觉得不能不说的事情,在闻其山与林红眼里就是绝对不能说的,非但不能说,连记得都是一种错误。   林红说:“又不是百分之一百,多少医院是误诊的。”   闻其山说:“我们与袁家的合作才开了一个头,要是再突然生变怎么了得?小喜,你忘了那时候家里的困难?”   她怎么忘得了?说困难真是太轻巧了,她差一点就活不过来了。   闻喜嫁给袁振东,怀着一颗抱歉的心。   抱歉自己不能回报他百分之一百的爱情,抱歉自己充满罪恶感的隐瞒。   他们十年无子。   她知道妈妈在她婚后第三年的时候偷偷去找过袁振东,说她受孕的确是有些困难。她做好了夫家勃然大怒的准备,她甚至想过离开袁振东以后该如何生活。   但袁振东对她一如既往。   单凭这一点,闻喜就感念自己的丈夫。   出租车在她面前停下,闻喜开门上车。   司机回过头来,问她去哪里。   闻喜报了家里的地址,车子起步,她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在一片片掠过脸上的斑驳树影里突然开口。   “等一下师傅,还是先去一次华山路上的妇产科医院吧。”   闻喜坐在医生面前,无法置信地重复了一遍。   “妊娠?”   医生看着这个面色苍白的女人,奇怪地反问:“是啊,有问题吗?”   闻喜喘了口气,她仍旧没有真实感。   “确定吗?我是说,要不要再复查一次?”   电脑上一眼望不到头的候诊号码让医生的口气充满了不耐烦。   “你自己不知道吗?这要是没一点心理准备,你跑到妇产科医院来检查什么?”   闻喜把两只手紧紧握在一起:“不不,我有过一次流产,当时医生说会影响受孕,我以为,我还以为……”   “哪有百分之一百的事情?避孕套还有百分之二的怀孕几率呢。你就直接说要不要吧?要的话回去准备户口本来建档,不要就再出去挂个号。”   “……”   “还是你要再考虑考虑?我提醒你啊,你年龄偏大了,又有过流产史,各项指标都不太好,要的话自己注意点。”   “……”   “喂?还有问题吗?没问题我让下一个病人进来了啊。”   闻喜“啊”了一声,终于站了起来。   她转身,离开候诊室。妇产科医院,走廊里贴满了孩子的照片,许多抱着新生儿的男女与她擦身而过,孩子的哭声与大人的笑声混杂在一起。   医院门口停满了等客的出租车,她拉开其中一辆的车门坐了上去,机械地报了自己家的地址。   出租车里挥之不去的汽油味与人的味道冲鼻而来,她把车窗开到底,仍是觉得不舒服,胸口发闷,阵阵作呕,眼前间歇地模糊发黑。   她在那反反复复的黑暗片段里看到许多人的脸,仍然亲密或者久已逝去的,失而复得或者永不再来的,她看到海潮,郑回,小武,李栋,看到爸妈,闻乐,方远,最后是袁振东。   他的脸比任何时候都清晰。   闻喜低下头,把两只手交合在自己仍旧平坦的小腹上。   这是老天给她的最大的明示了,一个人不该怀疑自己的命运,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的。   3   闻喜回家,迎接她的只有顺顺。   七八岁的金毛明显感觉到了近段时间家里的低气压,成天待在花园里,叫都不肯进屋,仰头用那双棕色的眼睛水滴一样看她,充满了不安全感。   闻喜摸摸它的头,又弯下腰,搂住它的脖子,顺顺得到安慰,一颗大头蹭了又蹭,还讨好地伸出舌头舔了舔她的手背。   闻喜想,如果这是一个孩子,她一定会觉得自己是有罪的。   好的父母不该让他们的孩子感到不安全,如果这是她的孩子,她和袁振东都该检讨自己。   闻喜进屋,仔细清洗了双手,又在冰箱上贴了新的字条,提醒自己带顺顺到宠物医院做驱虫检查。   袁振东不在家,她看了看厨房里的挂钟,下午四点整。   她应该开始准备晚餐,但她精疲力尽,或者怀孕初期的女人都会有这种感觉,她不知道,闻喜身边没有已育的朋友。   其实她根本没什么朋友。   家里无比安静,挂钟走秒的声音都被放大了许多倍,她坐下来,想一想,打电话给袁振东。   她很想听到他的声音,在这个时候,她已经有点等不及了。   电话被接通了,她听到那头隐约的嘈杂声,然后响起的是一个女声,熟悉而陌生的女声。   她叫她:“闻喜,还记得我吧?”   那声音几多嘲讽,闻喜隔着电话线都仿佛看到她恶意的冷笑。   闻喜没有回答,因为她已经听到答案,叫出名字的是袁振东。   “孙小芸!”   孙小芸按断电话,并且飞快地删除了来电,又把手机放回原处。   袁振东大步走过来,身后还跟着一个交警,手里拿着罚单本子,他身后则跟着一个满脸愁苦的中年男人,摊着两只手说话。   “这可怎么办啊?我车上还有冻猪肉呢,现在冷气都不能打了,一会儿都坏了,车子保险我也不知道啊,得问我们老板。”   袁振东脸沉得黑铁一块,也不看那男人,只对孙小芸说:“出来,别坐在车上了,叫个车你先走吧。”   孙小芸冷笑了一声:“这么烦我?你不是还有话要问我?”   袁振东烦躁地看了一眼车后被撞的凹处,口气很差:“算了,改天再说。”说着又走到驾驶座边打开门,把自己搁在仪表盘上的手机拿了出来,打开拨电话。   他打回家,电话没有人接。   他还想打闻喜的手机,但那小警察咳嗽了一声。   “这位先生,配合点,先把行驶证拿出来。”   袁振东打开手套箱,嘴里咒骂了一声。因为昨夜的失眠和早晨闻喜的异样,他今天一整天都心烦意乱,最后还把孙小芸给找了出来,想问她究竟知道多少方远的事情,又是怎么知道的,没想到孙小芸刚上车没多久车就在路上被追尾了,还是被一辆连保险手续都不齐全的破烂小面包,小面包脏得都看不出本来颜色了,运的还是一车冻猪肉!   这一撞简直是这见鬼的一天最好的总结,如同一记响亮的耳光,完美地甩在他的脸上。   他把行驶证交给交警,又皱着眉道:“给我开一张事故证明,剩下的事情我让保险公司来解决。”   小交警瞅了一眼袁振东的车,脸上似笑非笑的。   围观众人则直白得多,还有人在旁边幸灾乐祸。   “豪车啊,哥们儿,快看。”   “嘿,还带一个漂亮妞。”   “叫人了,叫人了嘿,你看他在打电话。”   “……”   袁振东转头怒目而视,不想有人更大声说了句。   “有钱臭牛逼什么呀?撞了吧?活该!”   他何时受过这样的攻击,一口怒气上来,差一点就要冲过去,幸好电话在这个时候响了,他接起来,那头是闻喜。   她在电话里问他:“振东,你在哪里?”   袁振东吸气。   他不能不承认,听到闻喜声音的一刹那,他只想她现在就站在自己面前。   他想要逃避的,在他最焦虑的时候,仍旧抚慰他的心。   他想要回答,但是孙小芸下车,朝他走了过来。   突来的心慌逼他仓促开口,声音无比生硬:“我在外头,忙,回去再说。”   说完就挂了电话。   孙小芸已经走到他面前,嘴角分明带着一丝笑。   “我可以等你。”   小交警沉了脸:“这位先生,你再这样不配合我就直接扣车了。”   袁振东打开皮夹抽了几张钞票给孙小芸:“你走吧,拿着钱打车,我再给你电话。”说完转身面对那交警和哭丧着脸的肇事车主,明显是不打算再转回来了。   孙小芸面对他的后背站了一会儿,然后转身,走了。   她怕自己再不走开,就无法隐藏自己脸上那恶意的微笑。   她恨他们,两个!只要有任何机会可以让他们感到痛苦,她都不会错过的。   闻喜放下电话,数秒没有动作。   她也无法有动作,她觉得胸闷,无法呼吸,眼前一片模糊。   等她终于能够熬过这数秒的窒息感之后,她走到书房,拿出纸笔,给袁振东写了张纸条。   闻喜保持着书写的习惯,她连电脑都不太用。   她原先只想写几句话,但一支笔像是停不下来似的,白色纸片渐渐被写满,她将它翻过来,又写了两行。   然后“啪啪”两声,纸上出现两点濡湿,晕开黑色字迹,代替句号,结束了她的书写。   闻喜放下笔,转身上楼,简单地收拾了一点衣物。   离开家门的时候,顺顺跟过来,声音像呜咽。   闻喜蹲下身,抱住它毛茸茸的脑袋。   那双棕色的大眼满是忧伤,她想安慰它,却不能找到自己的声音。所以她只是抱着它,任它伸出舌头舔过自己的面颊。   但它只是触碰了一下,就低下了头。   就连狗都知道眼泪是苦涩的。   她一定是做错了,闻喜这样想,否则不会有这样的惩罚,但一个人的能力是有限的,她已经尽了力,而且精疲力尽,再不能坚持下去了。   4   方远在办公室里接到闻乐的电话,其实今天是他轮休的日子,他并不需要回队里,但一是他昨晚已经通知同事将闻乐的报警记录调出,并把她遇劫的地点加入重点巡查范围,全市警力是联网行动的,他想跟进一下情况。二是闻乐昨夜留宿在他家,他不想一直待在家里等她醒来,然后面对与她一同出现在早餐桌上的尴尬。   他不想与闻乐有太多的接触,尤其是在这种情况下。   铃声响起,郑回正坐在他对面写报告,电话里头的女声才传出来,郑回的耳朵就立刻直了起来,手里的笔也停了。   方远站起来往外走,扔了句:“写你的报告。”   郑回看着他的背影,一脸坏笑。   方远站在走廊里才回答闻乐:“什么事?”   闻乐说已经回到公寓,还说多谢他昨天的照顾。   方远答她:“不用谢。”   一个字都没有多。   闻乐并不气馁,她早已习惯了方远的行事风格。   别人可能觉得那是冷淡,在她看来,反而更有魅力。   闻乐知道自己投入太快,实在不够矜持,但矜持能够让她看到方远的另一面吗?闻乐现在一闭眼,都能看到昏黄灯光下方远低头煮面的背影。   还有今天早上她醒来的时候,方远已经走了,桌上给她留了早饭,豆浆油条,明显是一早他去买的。一张字条放在边上,下面居然还压了两百块钱,纸条上告诉她他上班去了,让她自己吃早饭。   他没提那两百块钱,闻乐猜测那是让她打车离开的钱,方远太负责任,她是他搭救回家的,他就会替她想好一切。   那些擦伤经过一晚上的休息已经毫无痛感,闻乐在桌子边上坐下,一口豆浆一口油条,拿着那张纸条看了半天。   方远字如其人,字形方正,笔画刚硬,简简单单一句话,很有些力透纸背的味道。   她吃完油条伸了个懒腰,窗外的阳光照在她脸上,感觉十分舒适。   闻乐简直有回到小时候的错觉,她和闻喜起床以后什么都不用想,只管睡眼惺忪坐到桌前,桌上自有老妈留好的早餐,爸爸是常年在外头做生意的,如果回来,那早餐就会吃得更丰盛一点。有时候爸爸早出晚归来不及见到她们俩,餐桌上还会留两个红包,压在一张“好好学习”的纸条下头,无论多少都是她们的惊喜。   闻乐十二岁离家到上海读书,和姐姐一样入住寄宿学校,从此学会独立,与之相比,在父母身边的日子真是太过美好,一直都让她念念不忘。   没想到是方远让她重温过去。   闻乐将那张纸条折起来,珍而重之地放进自己的皮夹夹层里。而后收拾碗筷进厨房,仔细洗过擦干倒扣在水槽边上,一双筷子也工工整整地放在碗边。   临走的时候她环顾整个屋子,方远家里布置简单,虽然没有到四壁皆空的地步,但也没几件家具可供参观。她很想进他的卧室看一眼,但那扇门是关着的。   闻乐挣扎了一分钟,最后放弃了。   她跟自己说,她一定会有机会再来这里的。   闻乐在电话里继续问:“晚上有时间吗?”   方远有一秒没作声,他实在不愿回答这个问题。   但闻乐接着说:“我把你的T恤和运动裤都洗好烘干了,送过去给你好吗?”   方远一愣:“你带走了我的衣服?”   闻乐不好意思地说:“是我穿走的,我的裙子破了,而且很脏。”   方远想说算了,但闻乐刚才说的是她已经把衣服洗好烘干,他再说不要,未免不近人情。   他想一想,答她:“你昨天受了伤,今天还是多休息,别跑了,我自己过去拿。”说完觉得不妥,又补了一句,“我能走开的时间不确定,到时联系吧。”   闻乐顿时惊喜:“你会过来?好啊,我一直在,你什么时候来都没关系,我等你。”   闻乐欢快的声音让方远立刻就后悔了,但话已经说出来了,又不能收回,最后只能说了句:“好,那到时联系。”   方远收起电话回到办公室,郑回还没走,看到他就一脸笑:“队长,有约会?有约会你就去,别这么一心工作休息日都要往队里跑,这不有我替你顶着吗?”   方远瞪他:“什么约会?”   郑回挤眉弄眼:“得了吧,我都听到了,人家把你的衣服都带走了,我说你真是能藏啊,都到这程度了也不跟兄弟们报个喜讯。”   方远笑笑:“你最近刑侦功夫见长啊,连我的电话都能一字不漏听去了。”   郑回哆嗦了一下:“谢你了队长,能别对着我笑吗?我知道错了还不行?”   方远把桌上的表格扔给他:“你不是挺空的吗?还要替我顶着,那把我的那份报告也一起做了吧,记得数据翔实,别说空话啊。”   郑回惨叫一声:“不是吧!你的也要我写?”   方远已经走了,就朝他挥了挥手。   方远决定速战速决,闻乐所住的公寓离警队大约有半个小时的路程,他现在过去,一来一回,一个小时也就够了。   最主要的是,他现在过去,闻乐应该也来不及准备什么新点子,他对这个状况百出的姑娘已经有些招架不住了。   他也不是傻子,闻乐的心意已经表达得足够明显,方远扪心自问,他需要一个新的开始吗?或许。   但是和闻喜的妹妹?不!   十二年的时间已经够了,就算他需要一个新的开始,也不该和闻喜再产生任何关系。   过去的十二年里,他也没有要刻意记得她,但结果就是那样,他已经受够了。   而在十二年之后,她突然又出现在他的生活里,然后眼睁睁地看着她的妹妹向他靠近,非但不阻止,还仿佛乐见其成。   他曾有过的,可能还会与她再次相遇相守的奢望,已经如同一个阳光下的水泡那样,悄无声息地消失了,没有留下一点痕迹。他三十多了,做的又是这样的工作,比谁都知道这世上的鲜花灿烂、幸福美满多半都是短暂的,大部分的人生充满了痛苦、悔恨与甩不掉的沉重枷锁,偶尔有希望,又多半是个色彩斑斓的水泡,很快就会消失。   但就是那一点又一点的水泡那样的希望,让人坚持着往前走下去,一步又一步,一日又一日,渐渐就觉得生活还是可以忍受的。   可是现在,他就连那一点水泡都没有了。   他应该做的,就是彻底忘记与过去有关的一切,如果有人或者事与其有联系,那也就应该被清除出他的生活。   他现在就要到闻乐的公寓去,面对面告诉她,这就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了,至于以后,他和她是绝不可能会有以后的。   5   闻乐今天没有去上班。   昨晚那样惊险,她是真的需要休息。   上司在电话里不敢相信:“被抢?你没事吧?”   闻乐也不习惯讲苦情,只简单说:“破财,还擦破了皮,证件全都没了,还得一样样补。”   闻乐的上司是个三十多的新加坡女人,平时总是冷眉冷眼的,关键时候倒还有点人情味儿,立刻说:“那就休息两天,工作电话交接,有会议就视频吧。”   还是一样要工作,不过能待在家里,闻乐知足了。   早上她是穿着方远的衣服回家的,裙子已经破了,而且脏,穿上就像才走出犯罪现场,方远的T恤和运动裤都太大了,不过闻乐照过镜子,觉得自己穿着别有趣味,卷卷袖子卷卷裤腿的,像个偷男友衣服穿的小女孩。   她站在镜子前面的时候,为自己那样的念头,微微红过一下脸。   到家她就把衣服换洗了,公寓里配着烘干机,烘干以后闻乐将衣服拿出来叠好,有些遗憾上头原有的味道没有了。   方远的衣服没有一件名牌,但非常干净,带一点肥皂粉的味道,闻乐叠好了衣服,给方远打电话,等电话结束又低下头,把脸埋在那白色的大T恤里,深深地吸了口气。   她是如此热切地等待着他的到来,闻乐觉得自己又回到了学生时代,暗恋邻班的男孩,最烦人的早操时间都变得令人期待。   钟点工阿姨来过又走了,闻乐开咖啡机,给自己弄了一杯咖啡,然后开电脑看邮件。但她无法专心,不停地看电话,一封邮件看了十分钟都没想到应该如何回答。   电话铃响起的时候,闻乐一秒钟就接了。   但电话里传来的并不是方远的声音,电话是闻喜打来的。   闻喜下了出租车,又说了声对不起。   她刚才在车上吐了,虽然她曾要求司机停车,但根本来不及。其实她肚子里也没什么东西,之前又已经吐过一场,这次呕出来的只是些酸水而已,但车厢里免不了一股酸臭,白色车座也脏了一片。   司机臭着脸,十分没好气:“算了算了,算我倒霉。”   出租车开走,闻喜撑着行李箱在路边站了一会儿。   闻乐的公寓就在一条街外,她不是不想走过去,而是没有力气。   她觉得虚脱,眼前发黑,双脚如在云里,怕自己一脚踏出去就会倒在地上。   她也不想在这人来人往的街道上倒下,闻喜流浪过,她永远都不想再像一条流浪狗一样倒在街头。   她站了大概有五分钟,一直等到那一阵晕眩过去,眼前恢复正常。然后她拖着行李箱走到离自己最近的小超市,买了她第一眼看到的那瓶饮料,不等找零就打开喝了下去。   饮料极其甜,正是她需要的,那些糖分和水分流进身体的感觉真是好,让她觉得一切又可以忍受了。   闻喜在收银的年轻女孩诧异的目光中放下瓶子收起找零,说了声谢谢。   然后她打开手机,给闻乐打了个电话。   她问妹妹:“乐乐,你在哪儿?”   闻乐在电话里就觉得不好,闻喜的声音虚弱极了,姐妹连心,她顿时就紧张了。   “我在家,姐你怎么了?没出事吧?”   电话里出现长时间的静默,闻乐的紧张变成惊慌:“姐?姐?你听得到我吗?你在哪儿呢?”   闻喜用一只手捂住眼睛,回答妹妹:“没事,我在楼下,这就上去。”   电话被挂断了,闻乐奔到窗前往下看,一眼就看到了姐姐。隔着二十七层的距离,闻喜成了小小的一个,单薄得像一块随时会被吹走的纸片。   闻乐的心脏没来由地跳得厉害,她惊慌得只想现在就冲下去问个究竟。   但她随即看见一辆车在闻喜身边停了下来,车门打开,一个男人跨下来,毫不迟疑地走向闻喜。   闻乐的心跳突然乱了节拍,身体不自觉地前倾,直到额头碰到冰冷的玻璃。   闻乐视力毫无问题,她当然看清那个男人是谁。   那是方远,她苦苦等待的男人。   6   来的路上,方远开错了路。   他从没有这样心神不定过,莫名其妙的心慌,错过第一个左转路口,又在掉头的路口闯了红灯。   一辆商务车几乎与他擦着车灯而过,他猛踩刹车,然后四面八方都响起喇叭声。   他在这海浪一样愤怒的喇叭声里,简直要怀疑自己今天是否具备驾驶的行为能力了。   幸好这并不是一个繁忙的路口,车流也很快恢复了正常,他继续前行,再开两个路口就是闻乐遇劫的那条小路。   他将车在路边稍停了一下,仔细看了看闻乐所描述的地点。   他昨晚已经通知同事将报警记录调出,然后将此地加入重点巡查范围,在他停车的几分钟里,也看到有警车停在路边。   方远再等一等,就看到派出所的同事走出附近店铺,应该是这一区的派出所在做附近商家的查访取证工作。   他还想再停一会儿,因为心里那一阵没来由的慌乱并没有因为他这样短暂的停留停止,反倒愈演愈烈。但他只给了自己一小时的时间,他并不想在闻乐居所附近待太久。   方远驶离小路,绕过单行道,将车驶入闻乐所住的小区。   他还没有下车,就看到了闻喜。   她是那么苍白而脆弱,站在阳光里,就像一片随时会化掉的雪花。   他在自己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就已经跳下车冲了过去。   他站到她面前,与她面对着面,先前莫名慌乱的感觉化作实体,在他体内捣搅,他觉得身体里每一个细胞都在喊叫,但他发不出声音来,他被太多的东西捆绑,即使已经站在她面前,即使脸上每一根肌肉线条都在抖动,也只能一言不发地看着她。   闻喜抬头,看到方远疼痛的眼睛。   他一直是这样,因为不善言辞,情绪都积压在一双眼里,他是最见过她受苦的人了,她永远都不会忘记他看着她时眼里流露出来的疼痛。   不用他说出来她都知道,她疼的时候,他也会疼。   她站在阳光里与他对视,不知为什么,她的眼泪一下子就出来了。   那年以后,她再也没有这样软弱过。或许是因为去过地狱,所以觉得自己再没有什么不能承受,所以觉得一定能活得比别人容易一点。   她度过了风平浪静的十二年,即使这两个月糟糕了一点,但她也不认为自己不能熬过去。   对,情况很糟糕,袁振东又与孙小芸在一起了,而她怀了孕,可她经历过更糟糕的时候,不会比那时候更艰难。   她也并不想哭,她比谁都知道泪水不能解决任何问题,但在方远的目光前头,她突然就泪如泉涌了。   她的泪水瞬间将那层禁锢他的坚垒高墙冲出一个缺口,方远喉咙里发出一个含糊的声音,然后伸出手,一把就抱住了她。   他见过她沦落在陌生小城市的医院病房里的样子,见过她呆坐在挤满了卖淫女的看守所里的样子,甚至见过她在生死边缘挣扎的样子,闻喜不是个爱哭的女人,从来就不是,她大概只有在他面前才会掉眼泪。   他该怎么告诉她,她痛苦的时候,他也不能呼吸。   他抱着她,就像这十二年来在梦里无数次做过的那样,她真瘦,比十二年前更没有存在感,那张沾满泪水的面孔贴在他的心脏上,那滚烫的泪水焚烧他的血肉。十二年来他总是梦见她在他怀里,记不清细节,所知的只是她和他融入彼此的身体,然后不知怎么,她就消失了,醒来两手空空,陪伴他的只有冰冷的月光。   是谁让她这样痛苦?他与十二年前一样,只想将她藏进自己的身体里,让这世界再不能伤害她。   温暖的肉体让闻喜软弱,她还有理智,也知道这样是不对的,她不该靠近他,其实她从来都没有资格靠近他,但他拥抱她,她就软弱了,就像一根遇到火的蜡烛。   但是刺耳的刹车声惊醒了她,方远猛然松手,又在同一瞬间将她拉到身后。   闻喜听到急促混乱的脚步声,还有一声喊叫,那声音像是被刺中的野兽发出来的。她踉跄了一下,方远回身想要拉住她,但他在回身的一瞬间挨了一下重击,拳头砸在肉体上的闷响是那么可怕,施暴者挥出这一拳后随即将目标转向闻喜,他冲向她,面目狰狞地抓住她的双肩,几乎要将她双脚离地地提起来。   闻喜有一秒钟的空白,她认不出眼前的扭曲面孔,那表情太过狰狞,她只知道自己受到了攻击。   等她终于意识到那是她的丈夫袁振东的时候,他已经开始剧烈地摇晃她。   他就在她耳边大吼:“你给我解释!闻喜!你在干什么!”   方远转身一把扣住袁振东的肩膀:“放开她!”   闻喜倒吸气,袁振东挥拳的手带着钻戒,她看到方远裂开的眼角正在流血。   妻子的表情让袁振东的眼睛瞬间变得血红,他放开闻喜,狠狠拉扯方远扣住他的手。   “你给我滚!”   闻喜倒退两步,眼睁睁地看着袁振东再次挥拳,但他的动作在方远面前笨拙到可笑。他只一个错步低头就让开了那只拳头,袁振东失去重心踉跄向前扑去,而后方远一个屈膝,直接用膝盖将袁振东牢牢顶在地上。   闻喜冲过去:“不!”   方远立刻提起膝盖,两眼血红的袁振东已经看不到也听不到任何东西,他犹如一只困兽,在得到自由的一瞬间,也不顾方向,只拼尽全力一脚踢了出去。   耳边传来一声惨叫,站立不稳的袁振东坐倒在地上,天地仿佛都颠倒了,他呆呆地坐着,眼前的一切都成了一部怪异的电影片段。   他看到闻喜以一个可怕的姿势飞出去倒在地上,红色的血从她身下蔓延开来,而她像一个破碎的人偶,无声无息地躺在那儿,一动都不动,他还看到拔腿奔过去的方远和尖叫着冲向他们的闻乐。   袁振东晃了晃头,然后脱力地仰头躺倒在地上,头顶晚霞满天,夕阳如血,他躺在那里,觉得自己一定是在一个噩梦里。 第十三章 今夕何夕   闻喜觉得自己不能呼吸,但那并不难受,窒息的感觉就像是投入了温暖的水里,她在黑暗里回到当年,方远就在她面前,仍旧是二十五岁时的模样。   1   闻喜觉得自己不能呼吸,但那并不难受,窒息的感觉就像是投入了温暖的水里,她在黑暗里回到当年,她还在小武的厨房里,而方远就在她面前,仍旧是二十五岁时的模样,低头处理食材的侧面是那样英俊。   她也知道那是幻觉,可是活着多么辛苦,她愿意溺毙在回忆里,即使那里并没有满是鲜花。   但那曾有过的,短暂的快乐,如同暗室里的光一样,让人由衷感谢自己活过。   这世上多的是朝生暮死的东西,一世一期的花只要盛开过就好,闻喜知道是自己贪多了,很好的人生其实不用过得太久,没有任何幸福可以永垂不朽。   十二年前从山上下来以后的那几天,方远到小武店里来的次数明显多了。   让闻喜吃惊的是,方远还给了她一个手机。   方远是晚上来的,就一个人,身上还穿着警服,小武去进货了,店里只有闻喜一个人,他弯腰从半拉的卷帘门下进来,直接将手机放在她手里。   “给你的。”   “给我?”闻喜愣住。   最简单的诺基亚,但也不是她负担得起的东西。   “我不要。”闻喜摇头。   方远抿唇,他实在不喜欢解释,但又不得不。   “快要开庭了,这段时间我需要确定你的安全。”   “确定我的安全?”闻喜略微睁大了眼睛,“我很安全啊。”   方远环顾四周,没有了客人的小店冷冷清清。   “小武呢?”   “去进货了,小武接了个电话,说是批发市场来了好东西,他要赶早去抢回来。”   方远皱了皱眉:“留你一个人?”   闻喜点头:“是啊,我给他留着门呢。”   方远坐下来:“我等他回来再走。”   闻喜也坐下来,然后又站起来:“你吃饭没有?”   方远摇头,他也没打算在小武的店里客气。   他也站起来,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纸包放在桌上,用他觉得最随便的语气说:“这个你也收着,我自己去下碗面条就好。”   他一直走到厨房门口才回了头,身后没有人,闻喜没有跟上来。   他煮水,拿面条,小武的面条都是自己和面压面自己做的,阴干了一团团铺在竹编的大簸箕上,下面的时候伸手就可以拿。   热气渐渐冒上来,他沉默地看着那些小小的蟹眼泡,控制着自己再次回头的欲望。   其实不回头他也知道,他的背后一直都没有脚步声,闻喜仍在外头。   或许她是不想见他,或许是她已经看出了他一直在掩饰的东西。   蟹眼泡越来越大,滚开的水在锅里翻腾,方远下面,白色面条在水中有生命一般四面展开,他再激冷水,深锅里有热的鱼骨汤,他舀了一勺到大碗里,然后撩起面条。   他听到奇怪的声音,外头和厨房隔着一条窄小的L形走道,他奔出走道的时候只看到被推动过的桌椅。闻喜不在了,卷帘门仍旧半拉着,外头有凌乱的脚步声,还有未熄火的发动机沉闷的声音。   他的心脏狂跳,冲出去看到一辆小面包车的门正在拉上,小面包车没有开车灯,因为门还没关紧,驾驶室的灯是亮着的,副驾驶座上的人伸着头,与他打了个正脸。   然后他就推门冲下来了,开口要叫的样子。   他没能叫出声来,因为方远的脚正正踢在他的下巴上,他像一块破木板那样撞在小面包的侧面,一声巨响,车身危险地倾斜了一下。   方远大喊:“打开车门!我是刑警!”   车厢里响起混乱的脏话,还有人叫:“快走!”   有人重拉车门,但方远的手从缝隙中伸进来扣住了锁,车门在闭合的瞬间被推开,车里灯光昏暗,但已经足够他看到闻喜。   她躺在车厢里脏污的地面上,一动不动。   有人喊叫,有人拔刀,方远抬手架了一下,另一只手已经抱住了闻喜的腰,车厢里有人叫喊着扑上来抓住她的双手,想要把她扯回去。   方远抬头,那人与他对视一瞬,然后瞬间僵硬。   这是他见过最可怕的一张脸,他知道这个男人会杀了他,如果他不松手,他知道对方一定会杀了他。   车子已经不顾一切地向前驶去,那人在最后一秒松开手。方远抱住闻喜滚倒在地上,车轮危险地擦着他的身体过去,留下刺鼻的汽油味。   闻喜的身体紧贴在他怀里,他能够感觉到那单薄皮肤下的心跳。   方远咳呛了一声,被突然涌入的空气刺激得张大了嘴,直到现在他才能正常呼吸。   小武赶到医院的时候,急诊室外头已经都是他认识的面孔了。   方远坐在长条凳上,一只手已经被包上了,脸上擦伤还没来得及处理,只草草擦了擦血,看上去真是触目惊心。   小武腿都软了,一下子坐在方远旁边,捂着胸口说:“大哥,出了什么事,我接到电话……”   方远还没说话,旁边的李栋已经说上了。   “有人要劫持小喜。你怎么能把她一个人留在店里?连门都不关,幸好方大哥在。”   小武张口结舌:“劫,劫持?劫持小喜?”   方远按住李栋,开口说:“别说了,不关小武的事。”   小武跳起来:“那小喜呢?”   “还在急救室呢,麻醉剂还没醒。”   闻喜醒过来的时候,迷迷糊糊听到方远的声音。   她就觉得安心,什么都不愿想,也不愿睁眼。   她记得自己看到一个男人从半拉的卷帘门下弯腰走进店里,也记得自己站起来走向他,想说已经关店了。   但他用一块充满了刺鼻气味的湿毛巾捂住她的嘴,世界变得一片混沌,直到她最后醒来。   其实她在混沌里做了许多梦,她梦见方远冲向自己,还梦见他差一点就死了。   她闭着眼睛,有一种劫后余生的喜悦,那些都是梦,他就在她身边。   方远在与郑回说话,郑回刚从医生办公室过来,手里拿着一张X光片,嘴里啧啧称奇。   “掌骨骨裂,你做了什么?徒手碎大石?”   “车门。”方远只回答了两个字,又看了一眼仍闭着眼睛的闻喜,“你声音轻一点,那人说了什么没有?”   “没事,医生说是乙醚麻醉,醒了就好了。”   “我说了轻一点,这儿是医院。”   郑回翻了个白眼,尽力把声音压低,但他天生大嗓门,效果实在不怎么样。   “问完了,人是从广东过来的,说是拿钱办事,不知道老板是谁。不过我想你大概心里有数吧。”   方远皱起眉头,可能是因为脸上的擦伤,他现在所有的表情都带着些让郑回陌生的凶狠。   “等我回局里再问。”   郑回龇牙:“你这样就别回去现眼了,郑泽明的案子得下个月开庭,汪局批了小喜的证人保护名额,让我来问你怎么安排,是往小武店里派人还是给她另找地方?”   方远想一想:“等她醒了再说。”   郑回看表:“你回去休息吧,这都一晚上了,我守着就行,小武也在外头呢,就是不肯走,你和他一起回去。”   “不用,我不累,你把小武送回去。”   郑回还要再开口,方远已经身子背过去了,他没辙地站起来,嘟囔着又说:“我知道小喜是你救出来的,不过她也不是个三岁孩子了,你别把她看得跟自己崽儿那样行不?你看你那样,老母鸡似的。”   方远根本没理他,郑回走到门口,又补了一句:“海潮还不知道这事儿吧?”   方远站起来走到门口告诫:“你别多嘴,我不想她担心。”   郑回挠挠头发:“不知道汪局告诉她没,不过她迟早要来找你的,你自己看着办吧。”   方远点头,郑回就走了。   方远对着关上的门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才转身走回床边。   他坐下来,垂眼,对上闻喜的目光。   2   闻喜用了许久才想明白前因后果,还是在方远与郑回谈话的提醒下。   她睁开眼睛,就看到方远受伤的脸。   那不是梦,他不说她也知道,为了救她,他差一点就死了。   闻喜嘴唇颤抖,方远只当她害怕,低下头温和地对她说话。   “已经没事了。”   她不说话,只是抬手摸索自己的脖子。   “你找什么?”他问。   闻喜已经摸到自己要找的东西,她拽着那根红线,把那块黑色的长生牌扯出来,小小的木牌带着她的体温,她放开它,再把手按在他的脸上。   她很轻很轻地抚摸他的脸,然后是他被包起来的那只手,她的每一根手指都在发抖,她不说话,只是看着他,泪盈于睫。   再没有人比他更重要,但她差一点就失去他了。   是她给他带来危险,如果他有事,她百死莫赎。   方远听到自己的心跳声,整个世界都没有了,只剩下闻喜。   他差一点就失去她了,他一次又一次地从危险边缘将她拉回来,代价一次大过一次,但是没有她,这个世界又有什么意义呢?   他伸手,捧住她的脸。   她的皮肤很冷,嘴唇毫无血色。   他想温暖她,用自己的身体,用自己的嘴唇。   如果可以,他真想把她藏进自己身体里,为她抵御这世上的一切伤害。   有人在敲门,砰砰的,方远猛地站起来走向门口,门开了,外面站着面色青白的汪海潮。   她猛地抱住他,用了死力气,勒得他肋骨发疼,他听到她语无伦次的声音。   “爸爸说……他不让我来,我是跑过来的,我一定要来。”   她的头发凌乱,气息断续,虽然面色青白,但额头上都是汗。   汪家到现在住的老房子,离市立医院不算太远,开车也就十五分钟,但天才擦亮的时候跑过来……她一定是吓坏了。   海潮把头埋在他的怀里,他能够感觉到她在发抖,他知道自己应该安慰她,但他垂在身侧的手石头那样沉重。   倒是汪海潮,一把抓住他被包住的那只手,低头看了一眼,然后“哇”一声哭了出来。   汪海潮从八岁开始哭起来就是一个模样,一张嘴张得大大的,两只手攒成拳头,他看到她哭,多年来的习惯就回来了,立刻伸手轻拍她的后背,柔声哄劝。   “真的没事,一点擦伤,是医生小题大做。”   汪海潮哭得更厉害了,她用手背捂着眼睛,断断续续地说:“才,才不是,郑回说你骨,骨头都断了。”   方远怔一下:“他什么时候跟你说的。”   “刚才,我在医院门口遇到他。”   方远咬咬牙,心里骂一句郑回多嘴,嘴上还要哄。   “他吓唬你呢,不要哭了,我叫人来送你回去。”   汪海潮放下手,整张脸糊满了眼泪鼻涕,她的另一只手一直紧紧抓着方远,一直都没松开过。   “不,我还没看过小喜呢。”   听到小喜这两个字从海潮嘴里吐出来,方远心里就沉了一下,他想说不,可喉咙干涩,发不出声音,而海潮已经推门进去了。   他机械地转了个身,从打开的门里看着海潮走到床边,他也听到闻喜的声音,微弱的一声“海潮”。   海潮就弯下腰抓住了闻喜的手,她的眼睛还是湿的,在微弱的晨光中闪着光。   “小喜,吓坏我了。”   闻喜勉强微笑了一下:“我没事,多亏方大哥。”   海潮拍了拍胸口:“没事就好了,哪来的毛贼那么不长眼睛,敢到小武店里撒野。”她又回头,跑到门口把方远拉进来,与他一起站在床前说,“这儿谁不知道小武是你罩着的,对不对?”   方远没有说话,海潮的手心里全是汗,又湿又滑,但他就是没法挣脱她的手。   闻喜躺在床上,看着他们两个并肩站在一起,晨光照亮他们的脸,还有他们握在一起的那双手。   多么完美。   她在心里想,任何破坏这份完美的人都应该消失。   3   方远回了一次公安局,单独提审那个从面包车副驾驶座上下来的男人。   那男人脖子往上都打着固定,他那一脚踢得他下颌骨错位了,话都说不出来,回答问题只能用手写的。   怪不得郑回说审讯难度太大了,纸上那一笔笔歪歪斜斜的鬼画符,十个字里头能认出三四个已算不易,再算上那些荒唐到极点的错别字,想把它们连成有意义的句子,那真是项难度极高的任务。   “陈二?”方远冷冷地对着纸念了两个字。   陈二一个哆嗦。   眼前这个男人一进门,陈二全身的寒毛都竖起来了。   他到现在都记得凌空飞过来的那一脚。他在道上也混了五六年了,自问是见过大场面的,平时能打能砍,贴身跟着大哥也有一年半了,否则这么远的路大哥也不会把他挑上带着,可那一脚之后,他瘫倒在地上,唯一的感觉就是自己废了。   他还以为自己这辈子都要瘫痪了呢,还好医生给看了,说是下巴骨错位,还说幸好他没乱动,伤到颈椎就完了。   他当时心里就想,那也要能动啊,你试试被人踹着下巴踢飞出去,脖子没断已经要拜菩萨了。   “你想用这个名字证明身份?”方远抬起眼,目光从压低的眉毛下射向陈二。   没有哪个刑警会为了一件事不关己的案子这么拼命,那个女孩子一定跟他有关系,陈二在心里惨叫,那种被废掉的感觉又回来了,他呜咽了一声,无语问苍天。   大哥!你是怎么招惹上这个煞星的?   闻喜出院,没能再回到小武的店,直接被送到了一个老式小区里。   开车的是李栋,不但帮她把东西都送到楼上,还特别小心地把屋子上上下下都检查了一遍。   屋子不大,一室一厅,在四楼,里头收拾得很干净,家具都是现成的,每一扇窗户都装了防盗网,一看就是新弄的,不锈钢条锃亮锃亮的。   闻喜小心翼翼地问李栋:“我以后要住在这里了吗?这儿离小武的店远不远?”   李栋刚从窗台上下来,嘴里还咬着把螺丝刀呢,含含糊糊地说了句,然后才腾出手把螺丝刀放下,对她露出一个笑。   “没事,暂时的,等下个月开完庭你就能回小武店里去。”   闻喜两只手握在一起:“那房租……”   李栋赶紧解释:“不用担心,局里给钱,你是重要证人,我们得保护你的安全不是?这地址只有我和方大哥他们几个知道,你尽量别出门,别让人盯上。”   闻喜愣了一下:“不能出门吗?”   李栋被她那双眼睛一看,声音就不自觉地低了一个八度。   他以前总后悔自己进了公安学校,毕业以后直接进派出所,放眼望去全是雄性,雌的都看不到几个,就算有也都是母老虎,直到看到小喜,才明白能不能看到女人和身处哪里完全没关系。   形容女性的词汇太多,活泼的可爱的,温柔的美丽的,但小喜不一样,她就是女人。   她叫所有与她对视的男人化成水。   “你不要担心,这房子是方大哥给你找的,他也住这栋楼,三楼,就在你下头。”李栋比了个手势,“你需要什么找他就行,他会给你送过来的,你有他的电话吧?”   闻喜半张嘴,李栋就笑了:“这儿是他爸妈的老房子,你好好住着吧,别担心了,有方大哥在呢。”   李栋走了,闻喜一个人坐了一会儿,然后站起来,开始收拾屋子。   这么说,那不是个意外。   那些人是冲着她来的,因为她即将成为证人。   她要上庭指认蓝天夜总会的老板,有人想她消失。   她记得那个老板的名字,他叫郑泽明。   面试就是在夜总会里头进行的,夜总会里有个小小的舞台,他要她跳舞,她就跳了,她还记得自己跳的是一段《吉赛尔》,观众只有他一个人。   她也没有舞鞋,只能赤脚,舞台上湿漉漉的,大概是有人刚用水擦过,钻心的冷。厚厚的黑色窗帘挡住每一扇窗户,外头是个大晴天,她只能看到缝隙中透进来的光,灰尘在光里跳舞,她也一样。   她跳完了,没有音乐,没有掌声。老板从阴影里站起来,对她笑着露出一口黄牙。   郑泽明是个精瘦精瘦的男人,烟不离手,口臭,一双眼睛永远都睁不开那样,她也觉得这里不是一个好的工作场所,但她还有什么选择?   她像流浪猫狗一样,苦雨里只要有一个屋檐就值得感谢了。   但她想不到这是另一个地狱。   如果没有方远,她已经烂死在某处。   门轻响,闻喜奔过去,一把把门打开。   木门外头还有一道防盗门,方远站在防盗门外,隔着铁条对她皱起眉。   “小喜,你太没有警惕心了。”   “对不起。”闻喜低头。   方远用钥匙开门进来,门口地方很窄,他与她肩膀相碰,两个人都是一震。   “对不起。”闻喜又说。   方远关上门,给了自己一秒钟,然后才转身。   “有什么好对不起的,饿了吧?我给你带吃的来了。”   他走到桌边上,从塑料袋里拿出几个保温盒,还有一个大口的搪瓷杯,他掀开杯子盖,轻声说。   “都是海潮妈妈做的。”   闻喜低头,看到那大搪瓷杯里满满盛着汤,汤里料很足,不用勺子起底就能看到一块一块叠在一起的小排骨。   她小声说:“这是海潮妈妈做给你的吧?你手好点没有?她一定很担心。”   岂止是担心,他刚才差一点走不出海潮家,海潮妈妈是个十分传统的女人,也不工作,常年在家操持家务,照顾家人,他父母还在的时候就对他十分疼爱。他十二岁被汪家收养,她就是他的第二个母亲,她对他比对海潮还要心疼。他在警校的时候,有点小伤小痛都会尽量瞒着她,怕她担心,这回事情太大了瞒不住,惹得她对着他的伤手掉了半天眼泪,他要走也不让,一定要他留在家里休养。   汪叔叔也在,在旁边才替他说了一句话就被她狠狠埋怨了,从“你老给孩子安排危险任务”开始,到“要是真出了什么事看你还有什么脸去见老方夫妻俩”,直说得汪叔叔两手高举喊投降,保证这段时间绝对不让他再出任务为止。   但他怎么能留在汪家不出门呢?   方远把勺子递给闻喜,她的嘴唇还是没什么血色,整个人单薄得像一张纸。   他得看着她,到她绝对安全为止。   闻喜没有接勺子,她去找了两只碗,小屋子里什么都有,一定是有人替她准备过了。她回到桌边,把汤倒在两个碗里,又把那几个保温盒也打开。   盒子里菜色丰富,有荤有素,闻喜说:“我去煮点饭,一起吃吧。”   方远没有接勺子,他站在那儿,一直都没有坐下过。   他开口,声音平平地说:“你吃,我还有点事,现在就要下楼去。”   闻喜也站着,与他面对面,隔着一张小小的桌子,手里还拿着白色的瓷勺。   她不说话,方远就垂下了眼,像是不能再多看她一眼。   他的手在桌下握成了拳头,他再开口,声音低了下来。   “小喜,我不能留在这里,你知道……”他停顿了几秒钟,然后抬头,“我得走了。”   闻喜点头,她听到自己的声音,非常平静的。   “是,你说得对,我也这么想。”   4   闻喜住进小屋,很快一个星期就过去了。   方远之后只来过两次,一次是第一天晚上,他上楼来,还没来得及说话闻喜就把洗得干干净净的饭盒和搪瓷杯子交还给他,还说她晚饭也就着这些菜吃过了,正好吃完,请他谢谢海潮妈妈。   他就没说什么了,临走检查了一下门窗,锁门的时候闻喜就站在门里,他和她隔着一扇带着铁锈的防盗门,她的脸在阴影里反而更加清晰。   他张了张嘴,想说“我就在楼下”,但闻喜已经关了门。   方远回到楼下,一夜无眠。   他知道闻喜在回避些什么,那也是他应该回避的,他与她根本就不该再见面。   但他一闭上眼睛,就能看到她那双微微湿润的眼睛,睁开的时候,却又看到海潮。   从他十二岁起海潮就是他的小尾巴,他跑得快一些都要回头看看她是不是跟上来了,他不能这样对她。   至于小喜,小喜值得更好的人。   但他夜不能寐,那种空荡荡的感觉,让他觉得自己五脏六腑都已经被抽空,只剩下一个皮囊。   第二天早上方远第二次上楼,把吃的送到闻喜屋里,他是一大早开车去采购的,大包小包提上楼去,一次性塞满整个冰箱。   他对闻喜说:“想吃什么打电话给我,我会送上来。”   闻喜合上冰箱门,轻声说:“好的,谢谢,麻烦你了。”   她从没对他这么客气与生分过,这太令人难受了,让他觉得自己平静的表面随时都会在她面前碎裂。   方远没再多停留,转身就走了。   闻喜一个人坐在屋子里,窗前有一块阳光,太阳由东到西,升起又落下,她无意识地随着阳光挪动自己的位置,直到天完全黑下去。   她没有开过冰箱,在厨房角落里,海潮妈妈做的那些菜静静躺在碗里,保持着它们离开盒子时的样子。   她不觉得饿,饥饿成了一个毫无意义的词汇,她也没有睡意,她那可怜的,角落里的,从未见过光的渴望已经没有了,就像一株还未发芽就被连根拔起的植物。   她从未奢求过它能开出花来,她只是想留着那一颗小小的种子,埋在最深最深的泥土里,埋在所有人都看不到的地方。   一直以来,这颗只有她知道的,埋在只属于她的秘密角落里的种子,总能让她在苍白而几乎看不到希望的生活里,感受到一点隐藏的喜悦。   现在一切都没有了。   她知道方远就在楼下,隔着一层薄薄的楼板。   但那是她永远都无法企及的距离。   他什么都知道了,所以他不会再让她靠近自己了。   她简直要恨自己,医生说是乙醚麻醉了她,她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但它一定影响了她的脑子,让她无法控制自己,那一刻她已经不顾一切。如果不是海潮敲门,她相信自己已经做出更可怕的事情。   她差一点就伤害了自己的救命恩人,还有海潮。   闻喜捂住脸,她想起海潮在她床前青白的脸,脸上还挂着眼泪。她说“小喜,吓坏我了。”   她是真的关心她,还有小武,郑回,李栋,还有她到这里以后认识的许许多多人,方远救了她,给了她一个栖身之所,这些人就是他的生活,而她差一点毁了它。   她应该消失的,闻喜抬起头来,终于有了答案。   一切都是由她而起的,这就是她所能做的最好的回报。   天已经黑透了,屋子里一点声息都没有,闻喜双脚落地,走向厨房。   闻喜开火,热菜煮饭。   她得吃东西,到开庭还有一个月的时间,这是她最后的任务了,她答应了方远出庭作证,那就一定要去。   至于然后,她看着煤气灶上幽幽的蓝色火焰想,然后她就该走了,离开这里,无论去哪里。   方远坐在沙发上,看郑回跟头熊一样在他面前晃来晃去。   “不用说了,今天我是不会让你出这道门的,医嘱你听到没有?包着个手还到处跑,你是真想骨裂变骨折,自己给自己找麻烦是不是?”   方远把手放在膝盖上,低头看了一眼。   “哪有那么夸张?我又不用这只手查案。”   郑回气得笑了:“对,你用不着这只手,你用脚就能冲散人家整个场子。”   虽然汪大川在老婆面前保证了不给方远派任务,但这一周方远可没闲着。   陈二把他的老大供出来了,就是蓝天夜总会老板郑泽明的哥哥郑泽山,郑泽山一直在广东活动,手底下黄赌毒都沾,算是道上赫赫有名的人物,这次为了亲弟弟,带着一票亲信从广东过来,亲自出马想要把郑泽明捞出来。律师已经请好了,最顶尖的,据说方方面面都已经打过招呼,闻喜是这个案子唯一的证人,李栋说得没错,他一定会对她下手。   五天的时间,方远带人排查了市里无数个可疑场所,但郑泽山和他的手下就似泥牛入海一样,一点消息都没有。   他越是心急,就越是没有结果,最后还是郑回和李栋看不下去了,押着他到医院去复查,医生一见他就开始批评,说他不遵医嘱,没按时回来换药,还顺带教训了郑回和李栋,问他们没发现他一直在低烧吗?等到CT片出来就更不得了了,医生直接拍着桌子咆哮,说原来的骨裂都快成骨折了,就差没让全院工作人员来参观他这个不重视医嘱不尊重医生的典型案例。   李栋从厨房里出来,手里拿着个热水瓶冲他晃了晃。   “我说大哥,你这礼拜过的是什么日子啊?这瓶里一点水都没有,你这是一天三顿都跟小喜搭伙,连水都不烧了是不是?”   “没有,你们别胡说。”方远立刻说。   他这句话回答得那么快,郑回和李栋忍不住对看了一眼。   李栋抬头看了看天花板,像是要透过天花板看到楼上的闻喜,嘴里说:“怎么回事?小喜没管你吃喝?她不是不出门的吗?”   方远别过头:“我这几天都在外头跑,哪有时间?”   郑回吃惊:“你就把她一个人扔在上头?”   方远沉默,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他不想去看她吗?不,他是不敢。   旧式居民楼的楼板薄得超乎正常人的想象。他能听到楼上她发出来的细碎响动。她走来走去的声音,拉开椅子坐下,失手掉了东西在地上,她的脚步比谁都轻,猫一样,但逃不过他的耳朵。   他也知道她睡得晚,有时候他躺在床上,渐渐夜深,一家一家的杂音次第消失,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楼上的那一点点碎响,等到她的声音终于完全寂灭,他觉得孤独,那孤独是可怕的,就好像全世界只剩了他一个人。   他睡不着,从那天开始,他总是睡不着,有时候他会走到楼上去,在那扇带着铁锈的防盗门外安静地站一会儿,在太阳未升起之前,没有人知道他的煎熬,就连他都不敢相信。   郑回很有些看不下去:“她不是你带回来的吗?你也太忍心了,我去看看她。”说完就推门上楼去了。   李栋没跟去凑热闹,他嘟哝了一句我去烧水,然后在进厨房门以后回过头小心翼翼地看了方远一眼,心想:一个人活成这样,得多难受啊。   5   方远的低烧没两天就好了,手上的绷带也因为不方便行动被他自己拆了,居然五根手指活动自如,以至于队里上下一致地认为他有一具妖怪的身体。   方远本意是要继续排查市里的可疑场所,寻找郑泽山,但令人头疼的是,N市的治安环境像是一夜之间坐了滑滑梯,紧急状况层出不穷,公安局成了消防局,整日里忙着到处扑火,汪大川只能把老婆的严令抛到脑后去,直接取消了方远的病假。   广东警方派专人过来要求带走陈二,他在广东有多项案底,方远要求把陈二留下,他是自己手上唯一能够找到郑泽山的线索,可局长出面了,说他们局一直与他省公安关系良好,希望方远配合工作,陈二就这么被带走了。   寻找郑泽山的行动陷入死胡同,而庭审的日子渐渐临近,方远几乎没有在家的时候。郑回代替方远给闻喜送了几次东西,见了他就说没想到小喜一个人还过得挺好,该吃吃该睡睡,看上去还胖了一点。   方远听完这句话略微安心,随即又觉得有些失落。   而该吃吃该睡睡还胖了一点的闻喜,每一天都计算着日子,想着还有多久她就要继续流浪。   她安静地待在小小的屋子里,尽量让自己多吃一点,她在街头流浪过,知道食物的重要性。   郑回来了几次。郑回是个很热情的人,不用她开口就会滔滔不绝地说话,把最近发生的事情都对她描述一遍,安慰她一切都好,就是局里太忙。   还有李栋,李栋也来看过她,坐着跟她东拉西扯地聊了很久,最后才说了句。   “小喜,你和方大哥……你是怎么想的?”   闻喜不由自主地挺直了背,她要等一等才能正常地发出声音。   她说:“你放心,我很快就要走了。”   李栋愣了,他没有想到她竟然不否认。   他也没有想到她要走。   他看着她,有些结巴。   “你,你要去哪里?”   闻喜说:“你放心,我会照顾好自己的。”   她当然考虑过自己的将来,虽然将来对她来说是个模糊的东西,但她一定可以去另一个城市。她是个成年人了,也经了一些事情,没有以前那么单纯而毫无防备,她可以找一份工作,闻喜看自己的双手,至少现在她有厨房里的经验了。   李栋看着她低头,那细长的白色脖子像是不胜负荷,他胸口有一种热热的感觉,那是一种冲动,冲动让他想要走过去抱一抱她,至少给她一点安慰。但他随即被这个冲动吓坏了。   他用力攥紧手,怕它们不受控制,他也试图打破沉默,但他的嘴唇发了抖,声音都变得怪异。   他听到自己说:“如果你需要帮助,我可以……”   闻喜抬起头,摇头,又觉得抱歉那样,对李栋微笑了一下。   李栋永远忘不了那个笑容,他从来没有走得那么狼狈过。   简直是逃走的。   第二天值勤的时候,李栋遇见了海潮。   他现在在交通队工作,任务就是开着摩托车整天在路上寻找违章车辆,划拨给他的片区就在旧公安家属区的边上,整天兜着圈子的,见着谁都不奇怪,否则他也不会时不时就到方远楼上去看一眼小喜。   他想跟海潮打个招呼,但她提着个大大的超市袋子,目不斜视地进了方远家所在的小区。   李栋愣了一下,就没叫出声。   老式居民楼灰扑扑的,每家阳台外头都伸着长长的晾衣铁架子,万国旗般那么晒满了五颜六色的衣服床单,早上天气挺好的,这会儿就有点阴了,他可以看到许多家里有人走到阳台上收衣服,以防一会儿下雨。   他特意多看了一眼闻喜所住的那个楼层,那小小的阳台被房东封闭起来了,窗户紧闭着,一点动静都没有。   海潮是去找方远的吗?   可这个时候方远一定不在家。   或者她是去找小喜的?   李栋的心没来由地跳了两下,他觉得自己应该打一个电话给方远,至少把他看到的告诉他。   但是方远没有接电话,李栋又把电话拨到刑警队,队里说方远出任务去了,估计在蹲点,顾不上接电话。李栋按了手机,在摩托车旁边站了好一会儿,直到对讲机突然响起。   是110台过来的信息,要他立刻到解放东路口处理交通事故,李栋赶紧应了,他开着摩托驶离居民区,开出几百米又回了次头,总觉得心里不安。   汪海潮上楼,在方远的屋子前停住,又从口袋里摸出了钥匙。   这里是方远父母的老房子,多年前他们在世的时候汪家就有备份钥匙,她还记得方远小的时候忘带钥匙,总是跑到她家去拿。   那时候她家也住这个小区,就在前头一栋楼,她从小是和方远一起玩大的,后来方远爸妈因公殉职,方远就住到了她家。她小小年纪也知道没有父母是世上最大的伤心事,只是能和方远住在同一个屋檐下让她实在无法控制自己的兴奋之情,她不停地跑到方远的小房间里跟他说话,从早到晚,爸妈拉都拉不走,妈妈说她不知羞,她还理直气壮,说反正我长大是要和远哥结婚的。   现在想起来,那句话仍旧像在耳朵边上。   汪海潮打开门,走进屋子,方远工作以后才住回这里,小小的两居室一共五十多平方米,一目了然。   她把那一塑料袋东西放在桌上,自己走到卧室门口,门没关,方远一个人住,没有秘密。   她对李栋说自己是来做田螺姑娘,但方远是经受过多年军队式训练的人,屋子里的一切井井有条,床上的被子叠得跟豆腐干一样,边角就像是刀裁出来的。   卧室的窗帘没有拉,阳光照在蓝色的床单上,汪海潮一个人站了一会儿。   方远的父母是在跨省追查嫌犯的时候因公殉职的,他们的车子被嫌犯驾车碰撞,双双从盘山公路上摔下去,尸骨不全。   惨事发生在十三年前,那时候方远才十二岁。她不知道是谁把消息告诉他的,她只记得那天她抓着半根油条冲上楼来找他,就看到他一个人坐在这张床上,一双眼睛空洞地望着窗外,像一具没有生气的雕像。   那一年她才八岁,连恐惧两个字都不知道怎么写,但什么都比不上切身体会,她怕得哇一声大哭起来,一直哭到方远走过来拉起她的手为止。   谁都不知道他是我哭回来的。   汪海潮在心里想,没有那顿号啕大哭,方远一定会变成另一个人,不会是现在这样,他是我的。   汪海潮上楼,手里仍旧拎着那袋东西,整盒整盒的速冻食品有些化开了,隔着塑料袋都是冷得刺骨。她在那扇生锈的铁门前停下,一个人站了几秒钟。   一个星期前的清晨她来过这里,她看到方远默默站在这扇门前,很久。   就连他的背影都写满了渴望。   她知道闻喜就在里面。   她躲开了,蹑手蹑脚地逃走,就像那天在医院,她明明看到他们四唇即将碰在一起,却还要装得自己什么都不知道。   她已经为此煎熬许久了。小喜是方远救回来的,她曾经喜欢她,就像喜欢一只可怜的小动物,但这只可怜的小动物,却要带走她爱的人。   她觉得自己应该给小喜讲几个故事,比如说东郭先生与狼,还有农夫与蛇。   她简简单单地觉得,自己是被背叛了。   双重的。   她原来是可以更早站到小喜面前,质问她为什么的,还有方远,她不知有多少次,想要跳到他身上,打他的肩膀,摇晃他的脖子,号啕大哭直到他向她认错一百遍,保证一万遍为止。   但她已经不是个八岁的孩子了。   她看到方远凝视小喜的眼神,连她都知道这一次不是用哭就能把他拉回来的。   汪海潮吸了口气,按动门铃。   门铃是一个塑料的小盒子,不知道用了多少年了,红色凸起的小圆点按上去都有点黏糊糊的,但仍旧是好用的,她只按了一下就听见门里响起来的铃声,很单调的电子音,“哔”一声,拖得很长。   门里没有动静,她就又按了一下。   来开门的果然是小喜,隔着铁门,她也能看到她突然愣住的面孔。   闻喜让汪海潮进屋,看着她把手里的袋子放在桌上,圆眼睛扫过屋子,最后才看她。   小喜胖了些,汪海潮想,但她以前太瘦了,胖一些更适合她,大概是很久没晒太阳的关系,她站在那里,白得耀眼。   她真美!   汪海潮突然间自惭形秽起来,这是她这辈子第一次体会到这个词,这感觉真差,她要用尽全力才能挤出一个笑容来。   “原来大哥把你藏在这儿。”   闻喜略带不安地看着她,她喜欢海潮,到现在还是,海潮让她想起乐乐,正因为如此,她才更觉得羞愧。   她应该把东郭先生与狼的故事贴在床头上,还有农夫与蛇。   闻喜没有回答,汪海潮说完这句话以后,也就不知道再说什么好了。   她到这里来也是鼓足了勇气,但是见到闻喜的一刹那,她那些好不容易积攒起来的勇气,就像肥皂泡沫一样消失了。   她委屈得只想号啕大哭。   闻喜紧张地看着海潮的脸,那张脸上原本的笑容已经消失了,她觉得海潮就要哭了。   她没见过她哭起来的样子,有些人生下来就是该被人疼爱的,就像汪海潮。   闻喜一下子六神无主起来,她对海潮伸出手,又收了回来,她有些不敢碰她,怕她一碰就落了眼泪。   闻喜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的,汪海潮已经在哽咽了,她两眼泛红地看着她,声音都变了样。   她说:“小喜,你要把大哥抢走了是吗?”   6   闻喜拼命摇头,她在一种急于要证明自己的焦急中张口结舌起来,她可以冷静面对任何人,除了海潮。   她该怎么解释呢?再说一遍我一定会走的?   汪海潮的眼泪一发不可收拾起来,她已经憋了太久了。   “我看到你们在医院里……他喜欢你,我知道,他喜欢你。”激烈的情绪让她语无伦次,她在一个剧烈的抽噎里吐出最后一个破碎的句子,“他想亲你,他到现在都没有亲过我的嘴呢!”   闻喜连嘴唇都白了。   她觉得自己一定得说些什么,但在哭泣的海潮面前,什么都是苍白的。   她怎么还有脸站在这里呢?不需要任何人提醒她都知道,只有一件事情是她该做的,就是彻底消失。   闻喜努力了又努力,终于发出了声音。   她听到自己说:“你回去吧,海潮。”   海潮震惊地抬头,她脸上还挂着亮晶晶的泪痕呢。   她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还有比这更冷酷的回答?   海潮用泪眼看过来,闻喜把头别过去,不愿与她对视,她知道海潮震惊,但有些话说出来不如做出来。   闻喜在心里轻轻地补充:但你不会再见到我了,我保证。   汪海潮走了,拍门而去,闻喜站在阳台上,目送她离开。   年轻女孩子的背影都是怒气冲冲的,闻喜可以想象到她的愤怒。   她回到屋子里,海潮带来的那个袋子还在桌上放着,袋子已经倒了,里面有水渗出来,她看到露出来的冷冻食品的一角,还看到几罐啤酒。   这些东西一定不是送给她的,她也没资格享用它们。   闻喜简单地收拾了一下东西,然后把方远给她的手机找出来。   手机里只有方远的号码,她看着它想一想,又放下了。   她找出纸笔,留了一张纸条在桌上,上面写她会自己找个地方住下,另外她不会食言,开庭那天她一定会到。   她把钥匙留在纸条上面,提着收拾好的行李走出去,走到门口又回头,从脖子上把那块长生牌也扯了下来,和纸条放在一起。   闻喜下楼,手里只有简单的一个小包,里头是简单的几件换洗衣服,还有一个信封,装着五百多块钱。   这就是她全部的财产了。   衣服和钱都是小武收拾好送到医院里给她的,她在小武那儿才待了一个多月,吃住全在店里,但小武一定要给她开工资,她不要还不高兴,说她看不起他。   她想起来,自己已经很久没见到小武了,不知他现在好不好。   但她也不能再去见他了。闻喜走在路上,觉得自己从来没有这么清醒地认识过自己。   她过去总觉得,一定是有什么错了,所以自己才会遇到那么多可怕的事情。但现在她知道了,错的一直是她自己。   她的出生就是一个错误,否则她的亲生父母不会放弃她,爸爸妈妈在她与乐乐之间选择了乐乐,那简直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然后她把噩运带给了方远。   光是这两个字都让她心脏抽痛,如果没有她,一切都不会发生。她拖累了他,让他陷入险境,她差一点就害死了他!   现在还加上海潮。   他救了她,一次比一次危险,他看顾她,她从未得到过那么温柔的对待,他还给了她那块长生牌。   有一个刹那,她以为她已经与他合二为一了。   但那只是个幻觉。   他对她说:“小喜,我不能留在这里,你知道……”   他还说:“我得走了。”   再也没有比这更对的决定了,她早就该离开,找一个角落安静地生活下去,不再把噩运带给其他人。   闻喜在最近的一个公交站上了最先出现的一辆公车,公车路线很长,摇摇晃晃至少二十多站,她在终点站下车,那是一个她完全陌生的街区,街道很窄,路边有许多面目模糊的小店。   闻喜找到一家很小的招待所,最便宜的单间,一晚上三十块。   招待所问她要身份证,闻喜撒了个谎,说身份证掉了,还在补办,他们奇怪地看了她一眼,但也没有再追问,只是要她填了张简单的登记表。   填表的时候她几乎没有经过思考,就写了一个完全陌生的名字。她已经很久不用自己的原名了,所有人都叫她小喜,包括方远。她没有在公安局的表格上填自己的真名,她怕自己会被送回去,然后被视若无睹,或者更糟,被父母再牺牲一次。   而现在,她连小喜这两个字都不想再用了。   上楼的时候,闻喜听到背后的窃窃私语声,她想他们可能是把她当成一个离家出走的傻姑娘。   房间真的非常简陋,地板咯吱咯吱响,走上去黏糊糊的。床板上铺着几乎分辨不出本来颜色的条纹床单,白色的被套已经成了黄色,窄小的厕所里只有一个蹲坑,带着点点可疑的污渍,一根塑料水管接在一个生锈的龙头上,既冲凉又冲厕。   但闻喜并不觉得无法忍受,她去过比这里可怕得多的地方,与那些地方相比,这里已经是个很好的栖身之地。   她坐在床上,仔细算了算自己手里的钱,觉得应该可以待到开庭那一天。   至于那以后,她就可以离开了。   或许她还可以问问周围店家是否需要临时工,她不能靠这五百多块钱过一辈子。   她现在最需要的就是自力更生,但她唯一擅长的却跟现实社会实在相距太远。   闻喜低头看自己的双脚。   早知道会有今天,过去这十几年她绝不会把芭蕾当作人生的全部,艺术换不来生存,她没法靠踮起脚尖旋转吃饭。   闻喜放下东西,离开招待所走了一圈。   她问了周围看上去可能需要临时工的所有地方,但结局都令她失望。天很快就黑了下来,她在一家包子铺里买了个菜心的包子,握在手里热腾腾的,切碎的青菜里还有一些被切得很小块的黑色香菇。   她就站在街上一小口一小口把它吃完了,热的东西进了肚子,街上的路灯也同时亮了起来。   她很珍惜地吃完了那个包子,吃晚饭时间了,包子铺生意清淡,老板一直在拿眼睛瞅她,看她吃完了就问:“再来一个不?”   闻喜摇摇头。   包子不贵,才五毛钱,但她要省着每一分钱。   包子铺的老板又瞅了她一眼,问:“你是外地来的?”   闻喜点头。   他在白色的围裙上抹了抹手,继续说:“是要找工作吗?”   闻喜看着他,带一点点警惕,她早已忘记无条件相信一个陌生人的感觉了。   老板指指铁桶旁边搁着的一块纸牌:“我这儿原来有个帮工家里有急事回去了,现在就剩我一个忙不过来,正想找个临时工。”   纸牌黑乎乎的,上面歪歪斜斜写着几个字——招临时工,因为太不显眼了,老板用手指着闻喜才看到。   闻喜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好运,她小心翼翼地说:“可我不会做包子。”然后又急着补充,“不过我在面馆帮过忙,会和面。”   老板挥挥手:“会卖包子就行了,你会算数吧?”   闻喜用力点头。   “先说好,临时的啊,做一天算一天钱给你,我那帮工还要回来的。”   老板说到这里,就没再说下去。   他觉得眼前这个女孩子快要哭了。   他有些尴尬,又把手在围裙上抹了抹,心里想这是谁家的孩子,小小年纪就走投无路,他原想一天只给二十的,看她这可怜巴巴的样子,怎么好开口哦!   7   闻喜在包子铺里一直站到老板收摊才离开。   老板对她是十分满意的,晚上买包子的人并不多,但闻喜站在那里,小小的包子铺就像是突然产生了崭新的吸引力。有个晚归的年轻人从她手里买走了十个已经冷掉的肉包子,也不管其中两个肉馅都已经露了出来。还有附近油条摊的老板,问清这女孩子是他找的临时工之后,脸上那表情真是藏都藏不住的艳羡,狠狠满足了一把他的虚荣心。   他就着包子铺里的灯泡看她,也觉得这女孩子特别,他卖了许多年的包子,形形色色的人也算是见识过不少,这女孩子虽然落魄,但举手投足都有股说不出的味道,就连她安静垂下来的睫毛都是与周遭环境格格不入的。   张红。   老板在嘴里把闻喜报给他的名字咀嚼了两遍,然后自己摇了摇头。   管她是真名还是假名,人都有落难的时候,他这也算是做善事呢。   回到招待所的时候,闻喜手里提着个装满了包子的塑料袋。   包子是老板硬给她的,除了包子,还有十五块钱。   老板说反正这些包子放到明天也是隔夜的了,他又吃不了,至于钱,说好了一天一结的,今天算半天,给十五,明天包子铺五点开门,她一早过去干到晚上,再给结三十。   闻喜感动得简直要哭,她没想到幸运会那么快降临到她头上。现在她不愁吃不饱了,而且每天都能赚到付房费的钱,这样的好运气她已经很久没有遇到过了。   招待所在一个破落的厂区里,原来大概是个钢铁厂的招待所,后来工厂被废弃了,招待所也转成私人经营。老板没有对陈旧的内在做太大的改动,楼梯就是光秃秃的水泥表面,铁的扶手上绿漆剥落,露出里面红色的铁锈。   前台设在进门的地方,说是前台,其实只是一张破旧的木头桌子,晚上只有一盏暗暗的黄色铁皮灯亮在上头,有一个年纪很大的老人坐在桌子后头打瞌睡,闻喜推门进来的时候只抬了一下头,然后又低了下去。   闻喜上楼,走廊里灯光昏暗,大部分灯泡上都满是灰尘,有些已经到了寿命,不断地发出嗞嗞声,还有几个忽明忽暗的,更增添了恐怖的气氛。   白天她走进这里的时候并没有这么可怕的感觉,莫名的惊恐让闻喜加快脚步,她不知道这个招待所里住了多少人,但各种模糊的声音从一扇扇紧闭的木门后头传出来,原本这些声音应该是能够为她壮胆的,但在这样的一条走廊里,任何响动都只能让她展开无数幻想,而这些幻想都只是更进一步地让她觉得自己走在一部恐怖片里。   闻喜开始跑起来,她的房间在走廊尽头,她在木门前气喘吁吁地停下,哆嗦着手指把钥匙插进锁眼里。   门开了,她冲进去,用后背撞上门,就好像身后跟着一个可怕的怪兽。   简陋的单间连窗户都没有,夜里一片漆黑,闻喜喘着气摸索电灯开关,摸到的却是一只手。   闻喜大声尖叫起来,她从没有这样惊恐过,曾有过的阴影再次出现了,但她的嘴随即被堵上了,被另一双嘴唇。   她在黑暗中被紧紧拥抱,那具身体带着她熟悉的气味,还有他的嘴唇,在梦里,她已经这样被他这样亲吻过一千次。   是方远,黑暗中等待她的人是方远!   闻喜透不过气来,她的身体被迫紧贴在那个坚硬的胸膛上,他身体每一部分都是紧绷的,那双手抓住她的胳膊,按住她的后背,他用了太大的力气,大到闻喜觉得自己即将嵌入他的血肉里。他的亲吻也太用力,而且横蛮,她可以感觉到嘴里的血腥味,而那血腥味更刺激了这一个接近于暴力的拥抱。   她要死了,闻喜想。   她的眼前飘过白色光晕,窒息所带来的痛苦渐渐消失了,她有一种即将解脱的快感。   但方远突然放开了她,空气重新灌进她的肺部,让她情不自禁地咳呛起来。灯亮了,她的眼睛因为剧烈的咳嗽涨满了眼泪,眼前的方远只剩下模模糊糊的一个轮廓。   她听到他的声音,咬牙切齿的。   他说:“你怎么可以!”   那几个字真是从牙缝里出来的,闻喜还在咳嗽,她从没听到过方远这样恶狠狠的声音。   闻喜被吓坏了,她艰难地出声,声音破碎。   “对不起……可我还是会出庭作证的。”她又急着解释,“我留了纸条给你。”   方远没有回答,他一接到李栋的电话就赶回去了,但等待他的是人去楼空,还有桌上那张语焉不详的小纸条。   他看了那张纸条吗?他当然看了。   但它于事无补,他拿着它,眼前一片空白,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就是他再也见不到她了。   他在最短的时间里找遍了她所有可能去的地方,动用了所有他能够动用的关系,最后在这里找到了她。   招待所里的工作人员一眼就认出了她的照片,还兴致勃勃地问他这女孩子是不是离家出走的。   方远给他们看了自己的工作证,他们就不敢再多问了,只给他看了她登记的表格,又说她出门去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   他看到表格上那个假的名字,脑子里有一根叫作理智的弦就断了。   她以为这样就可以结束一切?她以为用一个假的名字,他就找不到她?他是做刑侦的,什么样老奸巨猾的逃犯没有对付过,是她太天真。   他很快就在离招待所不远的包子铺找到了她,她在卖包子。   他找她找得快要发疯的时候,她竟然在卖包子!   他死死地盯着她,直到她拎着包子向招待所走去。   他先她一步进了房间,等她回来。   他原本是打算面对面地质问她为什么要逃走的。   无论海潮对她说了什么,她都不该拿自己的生命开玩笑。   他已经想好了自己要说的每一句话,包括质问时的表情。   但她一出现,他就把一切都忘记了。   他听到她在走廊里奔跑的脚步声,听到她惊慌开门的声音,还有她明显充满了恐惧的喘气声。   那些准备好的表情、句子,还有他的焦急、愤怒突然就飞到九霄云外去了,他的身体自动自发地做出了反应,在他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的时候,他已经抱住她,并且用尽全力亲吻了她。   他早该这样做了。   他无数次地梦见这个场景,梦见他们融入彼此的身体,他觉得自己就要因为压抑这样沉重的感情而发疯了。   他也知道这不应该,他也曾经试图控制过自己,但她要离开他。   这个念头打破了他身体里的最后一道防线。   她就要离开他了,只是这样想就让他整个身体都燃烧起来了。   “你想走。”他终于再次开口,一个字一个字的。   他说完这三个字,顿一顿,又说:“你要离开我。”   闻喜呆在原地,她无法回答这个问题,她的理智要她点头,而她备受煎熬的灵魂尖叫着要她摇头。   方远也没有给她回答的机会,他伸出手,再次狠狠拥抱并且吻了她。他的动作是蛮横的,每一下都弄痛了她,闻喜在发抖,但她没有挣扎,是的,她一点都不想挣扎。   她身上每一个细胞都在颤抖、爆炸,太强烈的刺激让她忘却所有痛楚,他那么烫,像一团火,她觉得自己也燃烧起来了,和方远一起。   她与他倒在简陋单薄的木床上,水乳交融一般的欢爱,没有人说话,一切都是最原始的本能,流水终于冲垮了堤坝,没有任何力量可以阻拦。   这是闻喜一生中唯一一次觉得自己身在天堂,这欢爱已经无关肉体,它治愈的是她干渴的灵魂。   她知道,就算她年华老去,也会记得这短暂的欢爱时刻,即使她的身体枯萎,也会因为回味这快感而颤抖。   而她的天堂,戛然而止在刺耳的拍门声里。   拍门的是郑回,他扯着嗓子发出沙哑而焦急的声音,那声音穿过薄薄的门板,利箭一样刺透方远与闻喜的耳膜。   郑回叫:“方远!快出来!我知道你在里面,海潮失踪了!” 第十四章 最长的时间   她觉得自己又回到了十二年前的那个冬夜,弄堂长着青苔的墙壁上的阴湿穿透她的身体。   闻喜抓住方远的手:“不要,带我走。”   方远定住,他看她,她的眼里满是绝望。   1   闻喜猛然睁开眼睛,迎接她的是一室黑暗。   房间里有消毒药水的味道,她的眼睛渐渐适应黑暗,然后看到床边趴着的男人。   是方远,只需要一个模糊的轮廓她就能确定无疑。   他离她如此之近,她有一瞬间,以为自己还在十二年前,之后的一切只是一场长长的噩梦。   闻喜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想去碰他的头发。   方远猛地抬头,他太警醒了,一点响动都足以让他睁开眼睛。   他一把抓住她的手,在黑暗中失声叫了一句:“小喜,你醒了?”   然后他就把床头上的灯打开了。   黄色的灯光哗地落下,闻喜被动地闭了一下眼睛,再睁开的时候,她就回到了现实。   她看到方远眼角的细纹,还有他疲惫的眼神,在她眼前的已经是个将近不惑的男人,岁月无情地在他们身上刻下了印迹,又残酷地让他们再次遇见彼此。   方远非常紧张地看着她:“不舒服吗?要不要我叫医生?”   闻喜摇头,她还有些恍惚。   “我怎么会在这里?”   方远迟疑了一下,轻声说:“这是医院,你被你丈夫踢中,你……流产了。”   闻喜垂下眼,有一会儿没说话,方远默默地站在床边,看着她渐渐红了眼睛。   她的脸苍白得像一张纸,他能够感受到她平静表面下撕心裂肺的痛苦,因为他也正经历着同样的感觉。   不知过了多久,她才把眼睛抬起来。   她躺在床上,仰面看着他,灯光照在她的脸上,她潮湿的眼睛像是在流血。   她开口,声音哽咽。   她说:“方远,我的孩子没了。”   说完以后,闻喜就闭上了眼睛。   她终于把这句话说出来了,晚了十二年,但她还是说出来了。   一切都是注定的,她是个受诅咒的女人,就该与孩子无缘。十二年前她失去了方远的孩子,十二年后她也没能留住袁振东的孩子。   方远的心口狠狠地坠了一下,他觉得自己被什么东西击中了,他觉得自己错过了什么非常重要的东西,但那究竟是什么呢?   闻喜再次睁开眼睛,她已经平静下来了,她轻声问他。   “他现在在哪里?还有乐乐,她在哪儿?”   方远的脑子仍旧混乱着,他要过了几秒才能回答她的问题。   “袁振东?他在拘留所,闻乐……我不知道。”   闻喜愣了一下,她用问询的眼光盯着方远。   方远略微有些尴尬,他不能确定闻喜那问询的眼光究竟指的是哪一个人,袁振东对她的伤害已经足够理由进拘留所待上十天,而闻乐,闻乐和他一起把闻喜送到医院,然后在急诊室外与他大吵了一架。   或者那叫质问更恰当一点,他从没见过闻乐那么愤怒的表情。她几乎是指着他的鼻子在问:“你跟我姐到底是什么关系?”   当时闻喜还在急救,方远觉得身心俱疲,他不想撒谎,也没有必要。他很直接地回答她:“我们是旧友。”   闻乐看了一眼急救室的门,声音绷得紧紧的。   “可我看到了,我看到你抱着她,如果不是……你还让警车把姐夫带走了。”   “是小区保安报的警。”   “你可以阻止他们的。”   方远的声音冷下来:“他差一点就把你姐姐踢死了。”   闻乐握住拳头,她也看到那一幕了,那一刻她简直想把袁振东撕成碎片,但现在她冷静下来,又觉得一切都事出有因。   她知道他们两个一定不是旧友那么简单,他们对她有所隐瞒。   然后医生就出来了,告诉他们病人流产了。   医生大概是见多了这样的场面,脸上表情十分淡漠,他的医用手套上还有血迹。   闻乐眼前一阵金星,她晕眩了一下,还好方远扶了她一把。   她的电话就在这时候响了,她机械地退后几步,把它接了起来,电话是在拘留所里的袁振东打来的,第一句话就是:“你姐姐现在怎么样?”   闻乐仿佛找到了发泄口,她惨叫一声:“她流产了!你怎么还敢打电话给我?我姐姐流产了!”   电话里没了声音,就连袁振东的呼吸声都像是被突然斩断了。   闻乐还要开口,但袁振东的咆哮在短暂的静默后炸了开来。   “不!那孩子不是我的!我根本就不可能有孩子!”   电话那头响起一片嘈杂的声音,好像有不少人冲过来制止袁振东的情绪失控,几声呵斥和怒吼之后电话就断了,只剩下单调的嘟嘟声。   闻乐摇晃了一下,她站稳身体,看到还在和医生说话的方远。   她走过去,方远转过脸来,像是要对她说句话。   但她反手就给了他一记耳光。   然后她就跑了。   方远没有追,他根本没有心情去猜测闻乐的反应。   现在想起来,闻乐的反应真是太激烈了。   方远低声说:“她可能误会了什么。”   闻喜两眼空空,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方远心里那怪异的感觉越来越浓,他一定要做些什么才能让自己安心。   他握了握闻喜的手:“我打个电话,马上回来。”   方远在走廊里打电话给郑回,郑回的声音打雷一样。   “这位同志,这个点儿打电话来是要分享你的喜悦心情吗?不用说了,我懂,你这是久旱逢甘露啊,有没有一种想冲出去拍打胸脯的感觉?有没有一种想搂着人家姑娘从徐家汇走到外滩的感觉?”   方远打断他:“你在办公室吗?”   方远的声音有一种让人瞬间冷静的效果,郑回的兴奋停止了,他清了清嗓子,回答:“是啊,今天我值班,你不是知道?”   “好,我想请你帮个忙,替我查点东西。”   “什么东西那么要紧?这大半夜的。”郑回嘟哝了一句。   一个护士从方远面前走过去,又回头看了他一眼。   方远拿着手机,笔直地站着,但他觉得自己身体里某个地方因为某个不知名的原因在颤抖。   他说:“我要你替我查一个人的所有医疗记录,她叫闻喜。”   闻喜在床头柜上找到了自己的手机。   手机已经关了,她打开,还有电,但并没有未接电话,连一条短信都没有。   她虽然已经给自己做过一些心理建设了,但还是难过极了。   她被自己十年共枕的丈夫狠狠伤害了,而她的妹妹,在她还没醒来的时候掉头而去,连一条消息都没有再给她。   是因为方远吗?   闻喜缓缓按了闻乐的号码,在她不知道的时候,究竟发生了什么?   铃声响了许久才被接起来,闻乐的声音传出来,连说话的机会都没有给她。   闻乐说:“我已经去过拘留所了,姐夫把什么都说了。”   闻喜从来没有听过闻乐这么冰冷的声音,她情不自禁缩了起来,但这也无济于事。   “他说什么?”闻喜虚弱地问。   闻乐顿了顿,像是羞于启齿,但她还是说出来了。   “姐夫说他有生育障碍,说流掉的孩子不是他的。你……你和方远究竟干了什么!”   闻喜张着嘴,完全无法出声,她觉得自己被打碎了。   闻乐又说:“就算姐夫有对不起你的地方,你也……你为什么要骗他!”她重重地呼吸了两下,哑了声音,“你为什么要骗我?”   闻喜可以听到闻乐声音里的哭腔,她知道妹妹在伤心,但她没有能力安慰她,她的灵魂到现在仍旧是四分五裂的,她也想为自己申辩,想告诉闻乐一切都错了,但耳边传来一个机械音——闻乐把电话挂断了。   门开了,方远走进来,病床上的那一点灯光照不到那么远的地方,他整个人都在阴影里。   闻喜没有动。   刚才那一切是真的?   她多么希望自己是在梦里,即使这是个可怕的噩梦。   但方远向她走过来,他蹲下来,握住她的手,然后把自己的脸埋在她的手心里。   闻喜感到手心里的潮湿,她终于从无边无际的空洞里抽回一丝神智,她低下头,看到这高大的男人像一个悲伤的孩子那样抖动着肩膀。   2   闻乐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就像一只困兽。   她的室友里子到现在还没有回来,里子最近恋爱了,与同一栋大楼里的一个韩国人。他们的爱情完全冲破了日韩两国旷日持久的紧张关系,闻乐在过去十几天里只见过她两回,一回是收拾行李,另一回是赶回来替丢失钥匙的她开门。   整个世界都在恋爱,除了她。   闻乐踩到地上的T恤和运动裤,那是方远的衣服,她回到这里时怒气冲冲地将它们扔到了地上。   她低下头,恨恨地看着它们,她还记得就在十多个小时以前,她曾那样满怀渴望地把脸埋在那件大大的白色T恤当中,想要借由它闻到属于方远的味道。   她是有多愚蠢,才会让自己的亲姐姐骗到这个地步!   闻乐咬住嘴唇,她在玻璃窗上看到自己的脸,那张脸上的表情分明是痛愤。   闻喜骗她,她早已和方远在一起了,但他们是什么时候在一起的呢?他们有什么机会开始?   她想起在特警队外自己拿出那张照片时方远眼里的疼痛,还有闻喜在听到方远这个名字时的异样表情。   她真蠢!   闻乐大叫了一声,她想敲破自己的头。   他们根本就不需要开始的机会,他们早就在一起了,在十多年前。   他们的相遇,是久别重逢。   她已经不想知道当年究竟发生过什么,闻喜已经结婚十年了,十年人妻,姐夫确实有错,但他已经回家了,她也听闻喜亲口说过,她会原谅他。   这就是她的原谅?   闻乐简直想冲到闻喜面前,当面质问她的虚伪。   她还有了别人的孩子!   而她流产了。   闻乐颓然坐倒在沙发上,她到现在都不敢相信发生的一切。她已经数次咬过自己的舌头,现在嘴里还有血腥味。   她多希望一切只是一个梦。   袁振东要她打电话给他在国外的私人医生,她真的打了。   医生证实了他的话,她仍旧不敢相信,问他难道没有一点机会?   医生说了一长串专业术语,最后说医学界哪有百分之一百的结论,千万分之一的机会也是机会,但你相信自己能中两亿彩票?   闻乐没再反驳,没有男人会拿自己的生育能力开玩笑,她不得不信。   至于姐姐,她不知道闻喜还瞒了她多少事。   闻乐想起自己恳求姐姐替她约见方远,还有她在姐姐面前吐露的那些情思。   闻乐呻吟一声,捂住自己的脸。   闻喜怎么能够?   她究竟是用什么样的心态在看自己的这段单恋?她试图想象姐姐与方远在一起的样子,但那刺激太强烈了,她只觉万箭穿心。   这是双重背叛,闻喜还是她的家人!她最信任她,没有第二个人可以代替她在自己心里的地位。   她那么爱她,如果有人伤害她,她一定会站在她的前头。   可这一次,袁振东是有理由的。   他已经在拘留所里,她也不知道还能怎么面对他。   而闻喜躺在医院里。   闻乐不知不觉,泪湿了掌心。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闻乐的愤怒渐渐被痛苦压倒了,过去她伤心难过,再惨都有姐姐在,现在她连姐姐都要失去了。   但她怎么能失去闻喜呢?   她们自小姐妹情深,闻喜简直是她的一部分。   闻乐坐起来,胡乱擦了眼泪。   她还是要到闻喜面前去,即使她会看到她和方远在一起的样子。   闻喜还欠她一个解释,她一定要听。   闻喜坐在窗边,看到闻乐走进医院大门。   她瞬间变了脸色,像是被刺了一针。   方远就在她身边,与她同时看到闻乐。   他搂住她的肩膀,她单薄得像一片纸。   “小喜。”   闻喜嘴唇发抖:“我现在不能见她。”   这是从昨夜到现在她说的第一句话,在这之前,无论他说什么问什么她都沉默。   他立刻说:“那我让她走。”   闻喜的目光盯住妹妹的脚步,闻乐会对她说什么?说她恨她,说她不会再把她当作自己的家人?   她觉得自己又回到了十二年前的那个冬夜,弄堂长着青苔的墙壁上的阴湿穿透她的身体。   她不能失去闻乐,她是她唯一的家人。   闻喜抓住方远的手:“不要,带我走。”   方远定住,他看她,她的眼里满是绝望。   方远把闻喜带回家,他出示证件,医生就没再阻拦,闻乐还来不及找到闻喜的病房,他已经带着她从另一架电梯下楼了。   他连轮椅都没有用,一路都抱着她,他住的是老式楼房,连电梯都没有,上楼的时候,他觉得自己的心跳得一阵快又一阵慢,眼前看出去的一切东西都带着奇怪的颜色。   一切都像是泛了黄,他和她走在老相片里,时间不再流动,他又回到了过去。   他进门,也不把她放下,只低下头,把嘴唇贴在她的眼睛上。   她的睫毛在他的嘴唇下微微颤动,然后她伸手,抱住了他的头。   他们紧紧贴在一起,在漫长的十二年之后。   太久了,方远想,这十二年里,他们在一起的时间,不过寥寥数月,而真正亲密的时刻,加起来也不超过两个小时。   一个人能有几个十二年?年轻时以为再见以后总有再见的机会,没想到这世上有很多人,一挥手就是一辈子。   孤独是这世上最沉重的枷锁,他已经老了,再也背不动了。   他用颤抖的声音说:“十二年前,你有过我的孩子,你是因为这个才走的。”   他甚至没有用问句。   他是这个世界上最信任她的人,即使她曾给他带去那样可怕的噩运,即使她曾可耻到不告而别。   她看着他,事到如今,一切都没有了隐瞒的意义。   她也没有哭,眼泪在十二年前就已经流干了。   十二年前,在方远疯狂寻找离开租屋的她的时候,汪海潮被郑泽山带走了。   陈二被带回广东,供出不少事情,郑泽山的老窝被端了,手头的生意被其他帮派趁他不在全部瓜分,他除了带出来的这些人,什么都没有了。   他真是恨透了方远,现在他要的已经不是救出自己的兄弟,他只想方远付出代价——无论用什么办法。   谁都知道方远有一个一起长大的女朋友,她还是公安局副局长的女儿,他跟踪了她,在她失魂落魄的时候把她带走了。   他放出消息,要方远带郑泽明和闻喜来交换汪海潮。   海潮是汪家独女,公安局里开了紧急会议,但汪大川坚持让郑泽明按时受审,闻喜出庭作证,郑泽明一审被判了无期,三年后死在牢里。   方远带人去营救海潮,郑泽山被当场击毙,他只带回来海潮的尸体。   闻喜一生记得那个寒冷的清晨,汪妈妈哭昏过去几次,汪大川一夜白头。   她宁愿死的人是她自己。   方远跪在汪家两老面前,三天三夜。   然后他把自己关在屋子里,谁都不让进。   郑回找到闻喜,那天以后,他连正眼都不再看她。他粗着喉咙对她说话,脸上全是厌恶。   “我知道你没脸见大家,不过方远一直都不肯开门,你去试试。”   在路上他又说:“你们的事情,我还谁都没说。可你睡得着吗?你不会梦见海潮吗?”   她记得自己沉默地坐在车上,两只手夹在膝盖当中,咬紧了牙,一言不发。   郑回像是压抑了许久,不吐不快,停车前还补了一句。   “我不管你怎么做,总之海潮已经没了,我兄弟不能再有事,你把他叫出来,无论用什么办法,否则别怪我把一切都说出来。”   她默不作声地看着他,一直到郑回先把头扭了过去。   3   方远把自己锁在卧室里,郑回只有外门的钥匙。   他开了门,也不进去,就站在门口点了一根烟。   闻喜没动,他就哑着嗓子说了句:“怎么?还要我进去替你踹门?”说完又恨恨地,“我也想,可我打不过他。”   闻喜走进屋子,郑回又说:“小武和李栋都来试过了,我只给你半个小时,半个小时他还不出来,你就走吧。”   他说完,顺手就把门关了。   闻喜站在屋子里,心里想,原来这就是方远从小长大的地方。   屋子的一切陈设都是简简单单的,家具还是几十年前的老款式,门边上搁着油漆有些剥落的小凳子,小小的客厅里有一张玻璃台板下压满了照片的四方桌。   客厅很小,桌子只能靠在墙边,旁边就是紧闭的卧室门。   她站在那扇木门边上,可以清楚地看到玻璃下的那些照片。   有一张是方远一家三口的,年轻的夫妻在黑白照片上灿烂地笑着,还是个婴儿的方远被妈妈抱在手里,嘴里含着自己的手指。   方远像他的爸爸。   他们都有一双浓黑的长眉,鼻梁挺直。   她还看到他和海潮在一起的照片,在照片上他们都只是孩子,小小的海潮还在落牙,咧开的嘴里只有一颗门牙。   她拉着方远的手,笑得那么好。   闻喜慢慢蹲下来,她浑身的力气都在这个充满回忆的空间里被抽空了。   隔着一层门板,她哑着嗓子,低声叫。   “方远。”   门里一点动静都没有。   她把额头抵在冰冷的门板上,又叫了一声。   “方远。”   但是依旧没有回答,死静像蛇,缠住她的身体。   她恳求他:“让我见你,求求你,开门让我进去。”   她蹲在那里,膝盖顶住胸口,呼吸压抑,缺氧让她眼前模糊。她反反复复地恳求,最后也不知道门是什么时候开的。   方远拉起她,他的手指冰冷。   屋子里没有一点温度,窗帘拉着,也没有开灯,她在昏暗的光线里看到他深深凹陷的眼窝,还有因干燥而爆裂的嘴唇。   他憔悴得像一个死人。   他们谁都没有说话。   他们面前原本就看不到出路的未来,到了这个时候,终于成了一条死路。   方远慢慢坐下来,坐在地上,他没有再看她,他弯曲膝盖,把手搁在那上头,然后低下头。   她站着,可以看到他发抖的肩膀。   悲伤让他变回一个孩子。   她蹲下去,抱住他的头。   “不是你的错。”她用发着抖的声音说,“不是你的错。”   她的眼泪和他的流到一起,方远终于开口,声音哑得无法分辨。   “小喜……小喜……”他反复叫她,然后反手回抱了她。   这是一个漫长而充满了悲伤的拥抱,她睁着眼,却什么都看不清。没有愿意或者不愿意,也没有努力或者不努力,这世上总有一些人生来就是受诅咒的。   谁都没有错,错的只有她。   如果她能早一点明白这个道理,早一点消失就好了。   但她舍不得他。   她死死抱着他,他是她拥有过的最美好的东西,她舍不得他。   但她又怎么能留下来?她能带给他的,只有噩运。   而后方远的身体就变得沉重了,闻喜抱不住他,他失去意识,从她的怀里往下滑,她慌张地大叫起来,郑回冲进来,一把把方远从她怀里抢了过去。   方远大病一场,足足一个月才恢复过来。   海潮妈妈痛不欲生只能卧床,汪大川陪她回老家养病,李栋申请调离本市——他一直都觉得自己没有及时拦住海潮是罪不可恕的。至于小武,他的父亲从四川过来找他,他母亲旧疾复发,只想他回家。   小武在意识还不清楚的方远面前大哭了一场,终于回家去了。   除了闻喜,没有人照顾方远。   她也不顾别人的眼光,衣不解带地在医院照顾他。   医院病房紧张,方远也不是什么缺胳膊少腿的硬伤,能够住院还是因为局里打了招呼,病房是三人间,当中用布帘隔开,到了晚上闻喜就睡在病床边的椅子上。   海潮没了,小武走了,方远高烧昏迷,郑回根本就不想见到她,没有人安排她的住处,她也不想离开他。   方远烧得清醒一阵迷糊一阵的,医生给他做了全身检查,光抽血就用了十几个管子。有时候他好一点,就要她回他家去,还告诉她门钥匙郑回手里有,有时候糊涂了,就死死攥着她的手。   他的手滚烫滚烫的,闻喜把耳朵凑到他耳边,可以听到他喃喃念着她的名字。他也叫海潮,用无比痛苦的声音,同时就会落下泪来。   他的身体整个崩溃了,那些清醒时候能够压抑的痛苦,在他虚弱的时候,排山倒海一般吞没了他。   等他终于平静下来,她的手都乌青了。   医生对发烧原因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先说大概是旧伤感染,后来又说可能是免疫系统出了问题。   鉴于他这样糟糕的情况,医院终于给他换了间单人病房。   他一直没有好起来,昏迷的时间越来越长,有一次他烧到抽搐,连呼吸都变得断续了,那是在半夜,她还以为他要死了,值班医生都被吓住了。他们给他打了最大剂量的退烧针,他躺在床上,浑身湿透,头发黏在额头上,被单上都有了水印子。   最坏的时候,她只知道死死抱住他,就像在和死神抢夺这个男人。   后来她就知道物理降温才是最好的办法,每次他温度上来,她就一遍遍地用冷水给他擦身,毛巾一会儿就变得滚烫,她无数次换水,直到他身体的温度最终降下来。   她真正熟悉了他的身体,直到多年以后,她还能清楚回忆起他每一寸皮肤,每一点旧伤疤,那些在死神注视下的触碰比情欲的烙印更加深刻。   她向所有她所知的神明祈祷,她甚至偷偷恳求过死去的海潮,她原本是不信鬼神的,最坏的时候也不过认为那是自己的命运,可这一次她是真的害怕了,她怕死去的海潮想要带走他。   命运还觉得对她的惩罚不够,在她最绝望的时候,闻喜发现自己怀孕了。   不用任何人提醒她都知道,这个孩子会毁掉方远。   海潮死了,如果没有她的存在,她原本是不可能被带走的,也不可能会死,海潮是替她死的,而她却在她走向死亡的时候,有了方远的孩子。   这罪孽太大了,没有人会原谅他们。   她不能告诉任何人,就连方远都不能,他已经站在悬崖边上,她不能做那个将他最后推入深渊的人。   闻喜不知道人死后是否有魂灵存在,但她对死去的海潮发誓,如果方远能够好起来,她一定会离开他。   她会带走所有噩运,还有她和方远的孩子。   4   郑回也来医院,一开始看到她就走,等到情况越来越糟糕,他就急了,一有时间就跑过来逼问医生检查结果。   他当然也看到了闻喜所做的一切。   他的态度终于有了松动,自己来找她,粗声粗气地说:“辛苦你了。”   闻喜回答:“应该的。”   郑回沉默了一会儿,实在找不到话说,掉头走了。   方远在医院里待了将近一个月,他终于开始好转的时候,病房外树上的绿叶都已经变得枯黄。   郑回把她找出来,问她。   “他就要出院了,以后你有什么打算?”   她看着他,不说话。   郑回偏过头,不知从哪天开始,他不能直视小喜的眼睛。这不应该,错的人明明是她。他在心理的天平上,早就看低了她。而方远,就算他做了错事,也是被她引诱的。   他也觉得不可思议,相比之下,海潮比她好一百倍。海潮活泼,可爱,漂亮,爱笑爱撒娇,而她那么瘦,来历不明,有过最糟糕的经历,至于长相,细眉细眼外加飞机场也算是美貌的一种?别开玩笑了。   但奇怪的是,当你看着她的时候,就是想一直看下去。   所以方远陷进去了?可他和海潮多少年了?他自从认识他就看到他们在一起,他还记得海潮跳到方远背上的样子。   郑回揉了揉眼睛,不能再想了,无论海潮怎么好,她已经死了。   生死太沉重了,他的兄弟就差偿命了。   还好方远活过来了。   无论他愿不愿意承认,这一次方远能够熬过来,多亏了小喜。   他咳嗽一声,继续说下去:“我知道你没地方去,我乡下老家还有个姨婆,七十多了,我跟她说了你的事儿,你要是愿意,可以过去住一段时间。”   医院楼下有木头长凳,闻喜慢慢坐下来,她现在站得太久就会头晕。   郑回看她一眼,忍不住有些恻隐。   “你多吃点东西,太瘦没力气。”   闻喜轻声说:“谢谢。”   她知道自己不会一直这样的,再过些日子,谁都会看出她的变化。   郑回又说:“我知道你们……不过你总得等一段时间,海潮刚走。”他咳嗽一声,自己也觉得无以为继,用力挥了挥手,像是在和自己赌气。   “不管怎么样,还是活着的人要紧。”   闻喜又轻声说了句:“谢谢。”   她知道郑回是个好人,方远身边全都是好人,唯一不好的就是她。   她感谢郑回对她的原谅,他甚至还为她安排了暂时的住处,但她没有时间了。   方远出院那天,闻喜和他一起回了家。   郑回也在,对方远说他和小喜商量过了,他打算把她送到乡下和他姨婆住一段日子,也让她休养休养。   方远没说好,也没说不好。   他只是要郑回让他和她单独待一会儿。   郑回走了,方远也没说什么,只捏了捏她的手,又转身到厨房,开始烧水。   厨房正对着小客厅,闻喜可以看到方远低着头的后背。   他打开龙头,冲洗锅子,他在水声中问她。   “家里只有泡面,吃一点好吗?”   她回答好的。   她没有走过去帮忙,只是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   不用照镜子她也知道,自己的目光是贪婪的。   过去的几周里,她几乎没有离开过他一步,在他不知道的时候,在好不容易才有的平静夜里,她一直看着他,想把他的样子刻在自己的记忆里。   还有现在,她知道自己将在今后无边的黑暗里,一遍又一遍地重温这一刻。   泡面很快烧好了,冰箱里有蛋,还有啤酒,他在面上铺了蛋,又拿了两瓶啤酒。   他把面端出来放到桌上,动作就停了一下。   热气腾腾的面碗下面,是小海潮欢乐的笑脸。   闻喜轻声说:“我们去厨房吃吧。”   方远摇头:“不,就在这儿吃,你去拿两个杯子好吗?”   闻喜拿了杯子回来,方远已经坐下了,他从她手里把杯子接过去,又拉住她的手,让她也坐下。   她看到面碗的位置被移动过了,让开了每一张照片,玻璃台面下所有的面孔都在笑。   他开了啤酒,给她倒上。   “谢谢你,小喜。”   两个杯子轻碰,闻喜喝酒,啤酒的味道是苦的,杯子外头有一层冰冻的水汽,很滑。   她有那么多话想对他说,但到了嘴边,只有一个微笑。   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笑出来的,这或许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她想留给他一个好的回忆。   “吃吧。”他把筷子递给她。   他们面对面,吃了一碗铺了蛋的泡面。   闻喜在吃第二口的时候,碗上就多了一个蛋。   蛋是方远夹给她的,他说:“多吃点,你辛苦了。”   她其实连一口都吃不下去,不过他的声音那么温柔,她没有办法拒绝。   闻喜非常努力地,把那一碗面和两个荷包蛋都吃了下去,还喝了一整杯啤酒。   期间她去了一次厕所,打开冲水,就着水声抱着马桶吐了一次,她希望方远什么都没听到。   他没听到,她吃完了所有的东西,这让他高兴。   吃完以后,她站起来收拾桌子,他说:“我来吧。”   闻喜摇头:“我来。”   但她还是没能站到水槽前头,厨房很窄很小,他打开水龙头,她只能站在门边上。   他说:“郑回姨婆家在乡下,离这里不算远,开车两个多小时。”   闻喜点点头。   他又说:“我去过那里,是平房,不过挺大的。老太太身体很好,菜都是自己种的,还养了一大群鸭子,两只猪,上回她让郑回捎了自己晒的辣椒过来,可辣了。”   闻喜又点了点头,轻声说:“我会去的。”   他转头看了她一眼,突然低了声音:“小喜,你过来。”   只需要一步她就走到他身边,方远转过身,举起手,他的手上全都是白色的洗洁精泡沫。   他说:“抱住我。”   她抱住他,把脸贴在他的心口上。   他把下巴搁在她的头顶上,她连头发都软得不可思议。   他为她融化。   已经没有应该或者不应该,他已经决定承担一切后果。   “等我,我会去接你。”   闻喜“嗯”了一声,非常非常轻的。   她当天就走了,郑回和她一起上了长途汽车。   方远没有送她,他去了汪家,去见自己的养父母。   他要说出所有的事情,如果他们不能原谅他,他就带她离开。   他还没有想好去哪里,但他不想她躲躲藏藏,好像自己是见不得光的。   她没有做错任何事,如果有惩罚,他来承担。   他们就在他家门口告别,她站在门外,身后是郑回,他很想再抱她一下,但他忍住了——他们很快就会再见面的。   但他想错了,他与她一别就是十二年。   十二年以后他们再次相遇,他仍站在原地,她却已为人妻,他也想过把她忘记重新开始,但她又出现了。   还有闻乐。   老天与他开了那么多残酷的玩笑,他已经再也笑不出来了。   多年以后,他头上已生白发,而她眼角也有了细纹。   他在孤独里独自走了十多年,而她也没有过得多好。   但他们终于又在一起了。   方远把闻喜抱在怀里,脸贴在她的脸上,他不想放开她,他也不能放开她。   他在那么多年之后才知道,她有过他的孩子。   他不知道她受过怎样的苦,但她现在又在他的怀里了。   他再也不要放开她,无论还会发生什么。 第十五章 可惜不是你   他把脸埋在她的脖颈里,他可以感觉到她薄薄皮肤下血液的流动。“你在骗我,我知道,不过没用了,小喜,这一次我不会再放开你了。”   1   闻乐没有在医院里找到自己的姐姐,她问医生,医生说病人被家属带走了,闻乐控制不住自己的脾气,她在医生面前尖叫。   “那不是她的家属!她的家属在这里!”   医生叫来了保安。   闻乐到警队去找方远,警队说方队休息,她还在警队门外遇到了郑回,郑回想和她说话,却被她怒气冲冲推了一个趔趄。   郑回都傻了。   闻乐怒气冲冲走了两步,突然又回过头来,冲到郑回眼前。   她见过这个男人,他是方远的副手。   闻乐指着郑回的鼻子说。   “告诉方远,我姐还没离婚,她还有家属,他这是绑架!让他把我姐送回来,否则我就报警!”   郑回张口结舌:“你搞错了吧?你姐是谁?方远跟她有什么关系?”   闻乐脸色铁青:“别说你不知道,我姐姐是闻喜。”   郑回冲进办公室打电话给方远,方远接了,说他正在忙。   郑回大嗓门:“狗屁,你还能忙什么?快给我回来,你干了什么?人家都找到队里来了。”   方远换了个地方才回答他:“谁到队里来找过我?”   “那个总在大门口等你的女孩子,还有谁?”郑回大喘气,“她说你带走了她的姐姐,她姐叫闻喜,她是不是昨晚你让我查的那个女人?她干了什么?你为什么要把人带走?”   方远顿一顿,说:“你到我这儿来一趟。”   郑回去了,他满脑子都是那个叫闻喜的女人。医疗记录不包含照片,他还没来得及问方远她到底是谁。   如果是为了查案,这是哪个案子?为什么他一无所知?还有为什么是那个女孩子的姐姐?他还以为方远终于有了对象,现在倒好,他莫名其妙地带走了人家的姐姐,哪有这样谈恋爱的,那女孩子都快疯了。   方远在家附近和他见面,手里还提着一个装满菜的袋子。   郑回揉了揉眼睛,确定自己没看错,方远手里提着的真是一个装满菜的袋子。   “你在干什么?”   方远倒是很镇定,还反问他:“刚买完菜,你不是看到了?”   “买那么多?”   “对,家里还有人,你要来吗?晚上一起吃?”   郑回惊疑不定地看着他:“谁在你家里?”   方远笑一笑:“你认识的。”   郑回倒吸一口气,他见过方远这个笑容,在十多年前。   他已经十多年没有这么笑过了。   郑回害怕起来,他小心翼翼地问:“你到底和谁在一起?”   方远没有一点隐瞒的意思,他说:“小喜。”   郑回不知道自己应该露出什么样的表情,半晌以后他才发出声音。   “闻喜就是小喜?”   方远点头。   郑回想起更多的事情:“我见过她,你说认错的那个女人!”   方远又点头。   郑回不说话了,他的五官都扭曲了,他花了至少十秒钟调整呼吸,直到自己可以再次发出声音。   他看着方远,一个字一个字都是从牙缝里蹦出来的。   “你神经病了。”   方远连眉毛都没有动一下。   “你要是不来,我就上去了。”   郑回在他背后咆哮:“都十来年了,你够了没有!”   方远连头都没有回。   “她不是你的,她还没离婚!”   街上的人都看过来,方远站住脚步回头,目光一沉。   饶是郑回五大三粗的一个汉子,都不自觉地退了一步。   回神以后他几步冲过去,一把抢过方远手里的袋子,直着脖子说:“我不会让你再见她的,她是个魔鬼。”   方远皱眉:“你干什么。”   郑回抱炸药包那样抱着那个袋子,把里头的绿叶菜挤得一片狼藉。   “你忘了她是怎么对你的吗?有她在就没好事,她走了,自己走的,是她不要你了,你醒醒!”   方远并不辩解,他只说:“把袋子给我。”   郑回一言不发,抓着袋子走到垃圾箱边上,用力塞了进去。   方远无奈:“你到底要干什么?”   郑回打开车门:“上车,我有话跟你说。”   路人已经有了聚拢围观的架势,方远皱了皱眉,不得已上了车,郑回也跳上去,“砰”的一声关了门。   方远冷着脸说:“有话快说,我给你五分钟。”   郑回抹了把脸,他真想把方远狠狠揍一顿,把他的脑子掰开来看看他究竟在想些什么,但倒霉的是,他打不过他。   他咽了口气,要自己冷静些。   跟有些人是只能谈话不能硬攻的,比如方远。   他一开口就是:“你别糊涂了好吗?”说完就想抽自己,这居委会大妈的口气是怎么回事?   幸好方远也不计较,只说:“你不知道事情经过。”   郑回一口气直往上顶,还得用意志力压下去,继续强迫自己用平和语气说话。   “能有什么经过?十年前她就嫁人了,孩子都有了吧?她妹妹说了,她还没离婚呢,你这么把人带走是犯法的,她还有老公呢。”   方远沉默地坐在那儿,睫毛落着,遮住他的眼睛。   郑回挠头,他自己这么多年来都过着单身生活,自由自在,也就很难理解方远这样不知所谓的执着,像方远这样为一份感情纠缠那么多年,在他看来只有十分的不解与可怜。   他尝试着伸出手去,拍了拍方远的肩膀,说:“算了吧,都是没结果的事情,我替你把她送回去怎么样?”   方远头也不抬,说了句:“她有过我的孩子。”   郑回一下子没反应过来,几秒钟之后才惊跳起来:“你说什么?”   方远重复了一遍:“她有过我的孩子。”   郑回这次是真的结巴了:“那……那孩子呢?不对,你怎么知道那是你的孩子?”   方远抬起头,他的平静的目光里有一些让郑回发抖的东西。   “你没看那份医疗记录吗?闻喜就是小喜,她流产过,十来年前,她有过我的孩子,她是因为这个才走的。”   郑回维持着一个半张着嘴的姿势,就这么看着他,这一回他发呆的时间有点太长了,方远没有再等下去,自己打开门走了。   郑回也没下车去追,他隔着玻璃看着方远的背影,嘴巴还是张着。   有个声音在他耳朵边上嗡嗡作响,他脑子糊涂着,基本也就没听明白那声音在叫唤什么,但翻来覆去,基本上也就是“完了”的意思吧。   2   方远回到菜场,重新买了菜才回家。   上楼的时候他遇到了对门的邻居,一个五十多岁的老阿姨,阿姨看到他手上拎的东西,就笑着问:“家里有客人啊?”   他笑一笑,没说什么,侧身让她过去。   闻喜躺在床上,迷迷糊糊听到响动,但也没有睁眼。   她的身体是真的没用了,所有的力气都随着那个小生命的消失而离去,她不想动,也动不了,只能这样躺在床上,闭着眼睛,一阵一阵地睡。   睡着的时候倒也还好,醒过来就更难受,因为不能控制脑子,什么事情都会被想起来,又什么都想不明白,一团乱线那样堵塞在一起。   相比之下,她更希望自己永远睡下去。   但她在半明半昧的恍惚里,感觉到有人在抚摸她的头发,一下一下地,温柔到极点。   她睁开眼睛,就看到方远。   他望着她,就像在看一件心爱的瓷器。   他说:“你醒了吗?我熬了粥,鸡丝粥,起来喝一点好吗?”   闻喜想,这是不对的,她不值得。   他应该在她离开以后,有自己的生活,娶一个很好的妻子,有一个幸福家庭,他的妻子温柔体贴,他的孩子活泼可爱,这样才能弥补他之前所受的不公平。   对别人伸出援手是一种高尚的行为,相应的,就该得到好的回报,而不是像方远这样,与她一别十多年,什么都没有变。   而她并没有在离开他以后为他们的感情守节,她嫁人了,在十年之前,生活堪称舒适,她在时间的河流里顺水推舟那样活到现在,而他却把自己活成了一个一动不动的道标。   方远见她不出声,以为是她还没醒,就更低了一点声音。   “要不别起来了,我端过来。”   闻喜还没说话,他就转身去厨房了。   等他回来的时候,端了许多东西进来。   鸡丝粥是盛在小砂锅里的,为了保温。舀到碗里可以看见黄澄澄的鸡油和白色的熬得稀烂的大米混在一起,上面铺了细细的姜丝吊味道,旁边还有炒好的绿叶菜。   她已经有很多,很多年,没有吃过他做的东西了。   她突然间什么都说不出来了,半晌才问出一句:“你吃了吗?”   方远说:“我在外面吃过了,你先吃。”   她坐起来,因为失血过多的关系,两只手捧着碗都在抖,他就接过去,一口一口喂她。   他做这个事情也是自然而然的,像是这么对她做过百遍千遍了,闻喜喝了几口粥,原本凉透的身子就觉得暖和了,热气钻到每一个关节里,让她原本苍白的嘴唇也有了点血色。   他把一碗粥都让她喝了下去,其间她说够了,他就柔声劝:“再吃一点,就一点了。”像是在啜哄一个小孩吃饭。   她不知不觉,就把一碗粥都吃光了。   方远收起空掉的碗,看上去很高兴。   “我去洗碗。”   闻喜叫住他:“我有话要跟你说。”   他顿一顿,说:“我去洗碗,回来说。”   闻喜靠在床上,听着厨房里传来的哗哗水声,她很久没这么饱足过了,身子又暖又沉重,这感觉让她想睡。   但她对自己说,不能再睡了。她要等方远回来,对他说她不该留在这里,她还是要去和袁振东谈一谈,面对面的,有些事情必须得说清楚。   她现在已经从最初的混沌里醒过来了,有了思考能力,也能够开始分析闻乐在电话里说的那几句话。   袁振东说他根本就没有生育能力,不可能有孩子,她还记得闻乐的喊声,她问“你和方远究竟干了什么?”,她还问“就算姐夫有对不起你的地方,你为什么要骗他?”。   她没有。   就算她对乐乐有所隐瞒,但对袁振东,完全没有。   如果一个人在结婚的时候必须要将自己过去的经历做一次事无巨细的坦白与剖析,那她相信这世上百分之九十九的男女都将走不进婚姻。   更何况袁振东也没有百分之一百的坦白,十年来他从未对她说过,他是有生育障碍的。   他让她背负着这个无法言说的愧疚,过了那么多年,又在奇迹发生的时候,像一只被侵犯了领地的狮子那样,阴沉地猜疑,狂怒地咆哮,最终一手毁掉了他们之间最后的一条纽带。   闻喜沉默地思考着,因为失去已经超出所能够承受的范围,反而有了麻木的感觉,只剩下钝痛。   长时间来,袁振东的种种反常都有了合理的解释,他在怀疑她,而与此同时,他也没有与孙小芸彻底分手。   闻喜为自己的后知后觉发指,她是怎样迟钝的一个女人,居然直到现在才明白一切。   而她在受到重创的惊慌失措里,做了最错的一件事情——让方远把她带回了家。   3   方远走到卧室门口,就看到闻喜半靠在枕头上,合着眼睛,看上去又睡着了。   他屏住呼吸,在门口站了一会儿。   这画面是他梦寐以求了十多年的,他不想破坏它。   但她随即睁开眼睛,把头转向他。   他走过去,把手里拿着的两个苹果放在床头柜上,又从口袋里拿出一把折叠水果刀,打开开始削苹果。   方远苹果削得很好,果皮从最贴近果肉的部分被削下来,细细一条,宽窄一致,一直垂落下来,像一卷散发着香气的纸卷。   闻喜看着他宽阔的额头,还有垂下来的长睫毛。   她多年的梦成了真,但她宁愿自己仍在梦里与他相见。   “不要削苹果了,我就要走的。”   他专心地削着苹果,并不抬眼睛,只是回问她:“你要去哪里?”   闻喜觉得自己喉咙口有一个硬块,哽得她说不出太长的句子。   “我要去见我的丈夫。”   他的睫毛平静地垂着,声音也很平静:“他在拘留所。”   “我知道。”闻喜停了一下,“但我还是要去见他。”   他终于抬起头来,手里拿着削好的苹果,那简直是个完完整整的、圆润光滑的艺术品,他把苹果切成一小块一小块的放进碗里。   “好,现在晚了,明天我陪你去。”   闻喜微微喘气,她有一种心悸的感觉,又不是因为自己,她开始不安了,这样的方远让她觉得担忧。   她在这有口难言的憋闷里推开方远递过来的瓷碗,尽量让自己坐正了说话。   “我不能和你在一起,我的丈夫对我有误会,我要当面和他说清楚。”   “好的,我说过了,明天我会陪你去。”   “……”   他说话的时候,用的是一种镇定而温和的态度,正是这种态度令她害怕。   他让她感觉他已经做好决定,而那决定是绝不会动摇的。   “方远……”闻喜听到自己虚弱的声音,“我说过了,我不能和你在一起。乐乐说袁振东怀疑我的孩子是……”   “他怀疑孩子是我的,对吗?”他并没有让她把话说完。   “……”   他又反问:“所以你要对自己的丈夫解释,你被他踢掉的孩子是他的?”   闻喜停住呼吸,他坦荡地看着她,像是完全没有意识到那句话的杀伤力。   “方远……”她彻底软弱下来,他什么都知道,但他仍旧把她带回来了,“这样是不对的,我不能让你被人误会。”   他缓缓说:“你确实有过我的孩子。”   “……”闻喜鼻子一酸,差点流下泪来。   如果时间可以倒流就好了,她多想回到十多年前,回到她与他还没有分开的时候,如果她知道这十多年她和他将要经历的一切,她一定不会再选择离开,就算被整个世界不齿与嫌恶,至少她还与他在一起,至少她还有机会让他在那个孩子消失之前知道他的存在。   十多年前流产的时候她已经有孕三个多月了,也已经毫无保障地流浪了两个多月了。离开郑回姨婆家时她曾天真地以为能够依靠自己独立生活下去,但现实却是她重复了过去的颠沛流离,又在饥寒交迫中失去了自己的孩子。   那是个已经成形的男婴,她曾无数次幻想过他的模样,也曾无数次在梦里拥抱过他。   他一定会有方远的眼睛和浓眉,还会继承他笑起来的样子,她将在他身上倾注自己所有的爱,她应该知道自己会失去他的,她连自己都照顾不好,又用什么去照顾一个还未出生的孩子呢?   医生说她可能会失去再做母亲的机会,她从来都没有因此怨恨过任何人,她认为自己是罪有应得的,但老天与她开了多么残酷的玩笑,多年以后又让她奇迹般地有了第二个孩子,然后宿命那样,又失去了他。   而她在十年里对袁振东一点一滴积累起来的感情,也同时被打碎了。   但她从没有想过,将方远拖进这一场荒唐的黑色闹剧里。   她要是没有那么不加思考就好了,在医院醒来的时候她就该坚定地要他离开,即使她要被闻乐当面质问,即使闻乐因此得知一切,从此再不把她认作家人。   她的出生就是一个最大的诅咒,再怎么逃避都是没用的,在一连串因她的出生而导致的人生悲剧里,最无辜的就是面前的这个男人。   闻喜抿住嘴唇,下定的决心令她嘴角平直。   “那是十几年前的事情了,现在发生的一切跟你一点关系都没有,我要去见袁振东,他是我的丈夫,我也不想待在你家里,你没有权利限制我的自由。”   方远仍旧用那种镇定而温和的神情看着她,面对她严肃的表情,他连目光都没有动一下。   “你撒谎。”他说。   “什么?”闻喜整个地怔住了。   他又重复了一遍:“你撒谎。”然后站起来,坐到床边上,伸手把她抱进怀里。   闻喜想说话,但她的呼吸错乱了,窗外已有稀疏灯火,最后一点暮光把他们俩抱在一起的影子打在白色的墙上。他用一只手按住她的后脑勺,她可以感觉到他长长的手指插进了自己的头发。   他把脸埋在她的脖颈里,他可以感觉到她薄薄皮肤下血液的流动。   “你在骗我,我知道,不过没用了,小喜,这一次我不会再放开你了。”   4   袁振东在拘留所待了二十四小时以后就被放出来了。来接他的是他大哥袁振北,还有他带来的律师。   拘留所里的警员十分不屑地在表格上盖章,袁家的律师还在重复:“我的当事人使用的是外交护照,你们无权这样随便拘留他,我们可以申请行政复议。”   警员停下手中的动作,双眼向上翻了他一眼,冷冷道:“那你申请一个啊,我还真没见过行政复议呢。”   律师张了张嘴,袁振北就伸出一只手按住了他,简短道:“别说了。”   幸好这时候袁振东也被带出来了,警员冷哼了一声,把没收的一纸袋东西倒在桌子上。   “点点,别少了什么,又有人要告我们。”   袁振东在拘留所里待了一日一夜,下巴上胡楂一片,两只眼睛都凹进去了,整个人都是皱巴巴的,像一件被扔在地上的破衬衫,还被人踩过几脚。   他对着袁振北叫了一声“大哥”,声音都是嘶哑的。   袁振北皱了皱眉头,也不多说,上去拍了拍他的肩膀,示意他签字,然后搂住他的肩膀转身就走。   袁家的律师也跟着走了,留下那年轻的警员冲着他们的后背又翻了个白眼,嘴里嘟哝:“外交护照了不起啊,有几个臭钱就能打老婆?就你这种人,总有一天进监狱。”   袁振北带弟弟上了车,关上车门才说话:“先回去洗个澡,一身味道。”   袁振东萎靡地靠在车门上,两只眼睛看着大哥,终于忍不住呜咽了一声。   “大哥,小喜骗我。”   袁振北冷下脸:“不许哭,我飞十二个小时到这里来不是看你哭丧脸的,有什么问题不能解决,先回家再说。”   袁振北是在洛杉矶的公司里开会时接到弟弟的电话的,那电话里的声音简直是哀嚎,他乍一下听到,差一点就以为自己弟弟出车祸了。   袁振东被送进拘留所之后只被允许打两个电话,他第一个电话是拨给闻乐的,也没说几句,可拘留所里的警员费了好大的力气才让他安静下来,所以这第二个电话他们就不太放心让他一个人打了,拨的时候一左一右站了两个值班警员,虎视眈眈地看着他,手铐都准备好了。   他在他们的注视下拨了自己大哥的电话。他是老来子,青春期的时候父母都已经年过五十,大哥比他年长十岁,大大小小的家长会全都是大哥代替父母出席的,长兄如父,对袁振东来说,大哥这个词和父亲是同一个意思。   袁振北从电话里大概了解了情况之后立刻就做出安排,他要助理定了最早一班到国内的机票,又给国内的朋友打了电话,要他们为袁振东安排律师。   他还派人去了医院,医生证实了闻喜流产的消息。   确定消息之后,袁振北着实叹了口气。   他对闻喜这个弟媳妇一直很有好感,闻喜端庄又温柔,婚前从事的职业也高雅,难得的是还能将婚后留在家中照顾丈夫当作妻子的责任,最适合他们这样的家庭。   他也知道弟弟爱她,他们唯一的遗憾就是没有孩子。   但那也不是弟媳的错,袁振北当然知道自己弟弟的隐疾,袁振东对他说闻喜不能生育的时候他还松了口气。   他们简直是天作之合。   没想到最后出了这样一件惨事。   袁振东抱住头,他在大哥面前根本不能自已。   “我让她流产了,我不是故意的,可那孩子不是我的,大哥,她骗我,她和别人有了孩子。”   袁振北真想给他一耳光,就冲着弟弟这副死去活来的样子,但他又不忍心,虽说这个他看着长大的弟弟都四十一了,但在他眼里,他仍旧是小时候那个倔头倔脑的模样。   他简直是亲手带大了他,自己那两个亲生儿子都没得到过他那么多的关心和照顾。   “现在你可以说了,到底是怎么回事?”   袁振东再次呜咽:“她是报复我,大哥,她报复我有其他女人,我都已经离开那个女人了,可她不原谅我。”   饶是袁振北年过半百的修养,这一口浊气上涌,也忍不住给了弟弟一巴掌。   “你还有脸说!”   袁振东猝不及防地挨了这一巴掌,倒也不反抗,只红着眼睛伤心,心里倒是轻松了一点。   他背负这痛苦太久了,也背负那挥之不去的愧疚感太久了,还有那一脚,他到现在都觉得自己脚上带着闻喜的鲜血。   他踢出了那一脚,无论什么样的原因和借口,都不值得同情,现在大哥来了,给了他一巴掌,他觉得很应该,这惩罚还太轻了一点,他自己都想狠狠揍自己一顿。   袁振北喘了两口气,强迫自己镇定下来,要揍自己弟弟有的是时候,现在当务之急是解决问题。   他过一会儿才开口说话:“不管怎么样,孩子是关键。我已经叫人对孩子进行亲子鉴定了,你也不要急,等结果出来再说。”   袁振东愣住:“亲子鉴定?孩子不是已经没有了吗?”   袁振北冷下脸,他一向是个严肃的人,又做惯了决策,行事风格十分冷硬,从来说一不二。   “孩子是没有了,不过你电话打得及时,我们的人还来得及在医院处理掉死胎前取样,现在样本已经送到专业机构里去了,一会儿会有人到家里来采血准备配对,很快就能出结果。”   袁振东呆呆地看着自己的大哥:“可我是不会有孩子的……大哥,你知道的……”   他喃喃地把这两句话颠来倒去重复了两三遍,像是在安慰自己,但他的心脏跳得又快又乱,这感觉太可怕了,他总觉得有什么异常恐怖的事情就要发生。   袁振北冷冷道:“你不用多说了。我只是要证实整件事情。我们袁家的人做错了事一定会赔偿,但要是小喜有对不起你的地方,也不能把责任全都归到你身上。”   他顿一顿,又说:“无论如何,她一个人是怀不上孩子的。”   5   闻乐左思右想,还是给家里打了电话。   电话是爸爸接的,然后一分钟不到话筒里就转成了妈妈惊慌失措的哭叫。   闻乐皱眉头,这就是她们姐妹俩往家里打电话永远报喜不报忧的原因。她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人年纪越大就越会小题大做,总之爸爸还不明显,但妈妈这些年简直是精神衰弱的典型例子了,无论听到什么都会捕风捉影,然后担心到食不下咽夜不能眠,非得亲自过来反复确定什么事都没有为止。   她记得几年前一本无聊杂志传出某明星结识新欢的照片,照片上该明星与姐夫正一同走出饭店。事情其实很简单,就是姐夫公司请那明星代言了当季产品,一顿工作餐而已,她和姐姐都当笑话看,也不知道妈妈是从哪里看到这本杂志的,事情都过去一个月了突然冲到她这儿来,话都来不及说先哭,上气不接下气地说这可怎么办好?你姐怎么不好好抓住老公?这下完了,你姐夫在外头有了女人,我们全家都要倒霉了。   闻乐记得自己当时简直哭笑不得,好言相劝妈妈还听不进去,非要逼得她吼她一顿不可理喻,又把姐夫给叫过来亲自保证那是谣传才罢休。   所以前几个月闻喜和袁振东的婚姻真的出了问题,姐姐让她不要对爸妈提起,她立刻就答应了。   闻喜说会解决问题,她就相信她一定能解决问题。从小到大她这个姐姐都比妈妈值得依靠多了,谁想看到亲妈冲过来哭天抢地的样子啊,那根本于事无补,只会让事态越来越糟好吗?   但是这一次,她是真的瞒不下去了。   姐姐流产了,姐夫进了拘留所——那是他活该,闻喜当时的情况确实不好,但孩子是被袁振东踢掉的,她亲眼目睹。   但接着袁振东就斩钉截铁地对她说,他不可能是孩子的爸爸。   闻乐打了袁振东给她的电话号码,他那远在美国的私人医生证实了他的话。袁振东确实有生育问题,他有孩子的几率就跟随手买了张彩票就中了两亿那么低。   她原本可以为姐姐辩驳的,即使袁振东表现得如同一只受伤的狮子,但闻喜是她的亲姐姐,她原本是该无条件相信自己的姐姐的。   如果没有方远。   是方远带走她姐姐的,她也亲眼目睹他和她拥抱在一起的样子。   即使隔着二十七层的距离,她都可以感受到那两个人之间强烈的感情。   他还从医院把姐姐带走了!   闻乐至今还陷在一种匪夷所思的震惊里。   如果说之前她还心存侥幸,期望这一切都是个误会的话,那方远将闻喜带走的举动彻底让她死了心。   是什么让一个带着警衔的男人毫无理由地从医院里带走别人的老婆?他要不就是疯了,要不就是自以为他有那个带走她的权利。   而她的姐姐,完全没有挣扎。   闻乐向医生确认过,方远和闻喜就在她上楼前离开的医院,当时闻喜是完全清醒的,也绝对是自愿与方远离开的。   如果闻喜不是她的姐姐,闻乐简直要骂一声不知羞耻。   可闻喜是她的亲姐姐!   正因为如此,她的欺瞒才让她更加无法接受。   闻乐在六神无主之下,只能够把电话打回家里。   林红挂了电话就冲出门,丈夫要她先打个电话给大女儿,林红指着他的鼻子叫:   “那是你女儿吗?那是你欠的债!小喜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们全家都得跟着完蛋!”   闻其山被她这么一喊,愣是没了反应,小女儿电话里讲的消息实在惨痛,他也是胸口憋闷,想说些什么反驳老婆的话也没说出来。   他这些年受够了老婆的神经质,自从十多年前家里一场大难以后,他在林红眼里的地位就一落千丈,说什么做什么都能落她个白眼。后来小喜失而复得,找到的时候那副惨状,林红嘴上不说,心里是真别扭上了。后来闻喜嫁了袁振东,成了家里的救星,林红简直把她当菩萨一样供着,所有的唠叨都是冲着小女儿去的。   他不知道大女儿会怎么想,但他看在眼里,总觉得有些不是滋味。   有时候太过客气也是一种疏远,自己孩子呼呼喝喝算什么?小心翼翼才让人觉得奇怪。   但林红说的是没错的,在血缘上,小喜不是他们的亲生女儿,再怎么从小养到大,都隔着一层肚皮,太平日子不知不觉,只能保全一个的时候,一想到亲生骨肉要受苦,心脏立刻抽痛,手脚自然发抖,灵魂到身体全部自动做出选择。   正因为如此,事情过去以后,他们才加倍觉得愧疚,再加上后来家里全靠大女儿的婚姻翻身,更觉得欠她良多。   眼看着林红抓了包就往外跑,闻其山也跟着走出去两步,林红回头,没好气地说:“你到底去不去?要去就换件衣服,老头衫能上火车吗?”   他被她这么一吼,脚下又停了,颓然道:“要不你先去看看情况?万一袁家的人过来找我呢?公司里刚接了订单,也不能没人在……”   闻家的公司至今还运作着,不过几乎所有的生意都是从袁家过来的。十年来袁振东对老丈人家实在是没说的,老丈人做的是外贸生意,他自己在国内工作,就让远在美国的大哥袁振北派人照应着,虽说这些年外贸生意是越来越难做了,但闻其山哪用得着自己去跑单子?袁家随便漏给他一点单子就足够了。   正因为如此,闻喜和袁振东婚姻里每一点事故都能让闻其山夫妻两个神经高度紧张,现在出了这么大的事情,闻其山嘴上不说,心里也觉得自家公司该垮了。   林红跺脚就走,拦了出租车直奔车站,上了最近的一班高铁。因为太赶,连座位都没了,她在两节车厢当中站定,喘着气先抹了把虚汗。   她现在年纪也大了,年轻时候老公常年在外头做生意,她一个人带着两个女儿去公园,手里牵一个,推车里放一个,闻乐最会闹,动不动就要抱,她抱着她绕湖走上一圈也没有吃不消的感觉。   那时候闻喜才五六岁,已经会替她推童车,乖得让人吃惊,现在想想,那孩子从小就比其他孩子要懂事,让人心疼。   她也是把她当亲生女儿带大的呢,谁知道后来家里会出那么一场大事。都过去十多年了,她还是不太敢回想那时候的情形,只记得天都塌下来了,一个女儿就这么没了。   找回来以后,她就再也不敢正眼看小喜,总觉得自己是亏欠了她。   等小喜嫁了人,她就更不安了。   林红没受过多少教育,想法一直都很简单。抱回来的孩子再亲也不如亲生的,但看着她死去活来,又没办法不愧疚,再接着,就是全家都受了她的恩惠,她心理的天平上再也摆不平自己的位置,面对小喜的时候,总觉得她是自己的债主。   她又要拿什么来偿还这个领来的女儿呢?   偏偏全家的生计还都靠着她的婚姻,所以这些年来,小喜的婚姻一有个风吹草动她就坐立不安,还不敢直接去问大女儿,只能对着小女儿唠叨。   闻喜不能生孩子这件事,林红总觉得是个隐患,当年她就为这事去求过袁振东,没想到十年风平浪静,这个炸弹终于还是爆了出来。   但小喜怎么会流产的呢?她不是不会有孩子的吗?还有小女儿说孩子是因为袁振东没的,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她人在火车上,恨不能生一双翅膀直接飞过去问个究竟。   可事情到了如今,飞过去又有什么用呢?   林红抹汗的手落到了眼睛上,眼泪是自己滚出来的,收都收不住。   孩子已经没有了,小喜那身子,多不容易才能怀上的孩子啊!就这么没有了。   从车厢里走出来上厕所的人对抹着眼睛的林红投来异样的目光,林红也顾不上自己的样子了,心里只是想,为什么所有不好的事情都会发生在同一个人身上呢?她的命怎么就这么苦呢?   6   不出闻乐所料,不到三个小时,妈妈就来了。   她正想再去一次特警队呢,一开门就看到大喘气的妈妈,手里就捏着个小包,额头上都是汗,刘海都湿了。   闻乐叫了声“妈!”,让她进屋,赶紧给她倒了杯水。   林红捏着杯子先灌了两口水,然后就红着眼睛叫了声。   “乐乐,这回你姐可怎么办啊?”   闻乐烦躁极了,她多想要一个能够解决事情的妈啊,而不是只会对着她哭叫。   “我也不知道,先找到她再说。”   “什么!她不在医院里吗?”林红大惊失色。   “她……”闻乐咬咬牙,“她给人带走了。”   “谁把她带走了?你姐夫吗?我,我们要不要去见见他?”   “别跟我提袁振东!”闻乐叫了一声,吓得林红肩膀一缩。   “要不是他,姐姐也不会进医院。”   林红眼泪又出来了,只拉着小女儿的手:“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在电话里说得不清不楚的,快把事情都跟妈说啊!”   闻乐迟疑地看了妈妈一眼,这样真的好吗?把一切都说出来,然后眼看着妈妈歇斯底里?   “快说啊!”林红的声音拔高了。   妈妈发红的眼睛就在眼前,闻乐咽了一下,终于豁出去了。   “姐夫说自己有生育问题,不可能有孩子,姐姐的孩子不是他的。还有姐姐给一个男人带走了,那个人……那个人她十多年前就认识了。”   女儿的话打雷闪电一样轰得林红眼前一片空白,耳朵里嗡嗡作响,她直着眼睛半晌,最后一屁股往后坐倒在沙发上,拍着大腿叫了两声,硬是没能说出一个字来。   郑回在第二天一早又把车开到方远家小区外头,就停在街边上。他开了车门,又没下车,一只脚踩在地上,狠抽了两根烟。   他昨晚上一宿没睡,翻来覆去想着方远,还有小喜。   在他脑子里小喜还是十多年前的那个模样,那天在街上也见到了她,可那样匆匆的一瞥,方远还说不是她,他就真没往心里去。   他闭上眼睛就看到十多年前小喜站在方远身边的模样,他那么讨厌他们的关系也不得不承认,有些人天生就是该在一起的。但他一睁开眼睛,就看到他们被人群吐唾沫的样子。   开什么玩笑,那可是别人的老婆!他们虽然一直过着和犯罪分子打交道的生活,但到底是公职人员,这要是人家家属闹到队里去,那十多年前没有爆发的那场身败名裂,就只是推迟了时间,而且这一次更来势汹汹,谁都没法再把方远拉出那个泥潭了。   郑回在被窝里都打了个哆嗦,根本不敢想象那种情景。   他实在是佩服了闻喜,当年可怜巴巴一副小孤女的模样,把方远迷得五迷三道的,从小牵手到大的青梅竹马都不要了。现在十多年都过去了,她都嫁人成了别人的老婆,就那么人群里的一对眼,这就又开始了!   她这是给方远下药了吧?   郑回再也睡不着了,起来披上衣服打电话,半夜三更的一通电话打下来,能骚扰的人都骚扰了,再抬头一看,天都亮了。   他也等不得了,开了车子就直奔方远家。   等他把烟头丢在地上,再用力碾了两下,深吸一口气,终于下定决心要下车的时候,就看到方远从小区里出来了。   方远住老式小区,里头路小,住户又多,车子都开不进去,开进去也倒不出来,郑回不是头一次来,知道厉害,索性就停在街边上了,想着一会儿思想工作做不通,他就用硬拉的,叫人来也有集合目标,方便一点。   没想到还没等他进小区,方远就出来了。   时间真是早,小区门口早点摊都没几个客人,值班的保安打着呵欠站在值班室门口抽烟,方远开着车,因为小区门口有些早起的老人进进出出,速度放得很慢。   郑回都不用伸脑袋,就能看到坐在副驾驶座上的闻喜。   他只觉得一把无名火噌地蹿到头顶上,什么都顾不得了,撒开两条腿,几步就从街这头到了那头,冲到方远车前两手一张,大吼了一声。   “方远!”   郑回这大嗓门,平地一声雷似的,把周围五十米以内的人都震住了,方远皱眉,开了车窗问他:“你干什么。”   郑回自己开了车门上车,往后座一坐,黑着脸说:“我有话要跟你说。”   他看也不看闻喜,就好像车上没她这个人。   方远眉头皱得更深,回头想说话,但闻喜伸出手,轻轻按住他的胳膊。   她也回头,对郑回说:“郑大哥,好多年没见了。”   郑回对上她的脸,突然喉咙口就被什么堵住了,一肚子的话全都憋在两片嘴唇里头。   这是小喜吗?   那轮廓是没错的,但那苍白的脸,还有眼里的沧桑,让郑回想揉自己的眼睛。   小喜仍旧是小喜,那张脸上还是他记忆里的五官,她也没有变丑,更谈不上老,她只是坐在那里,用眼里的沧桑告诉他什么是沧海桑田。   方远把车开出去了,因为郑回,车前头已经有了围观群众,车子的前进惊醒了郑回,他含糊地对闻喜应了一声,刚才的气势不知不觉弱了下来。   “你们要到哪里去?”   方远唇线平直,郑回从后视镜里看到,心里打了个抖。   方远这个表情,让他觉得自己有危险。   幸好有闻喜回答他:“我要去拘留所,方大哥送我去。”   她还是叫他方大哥,和十多年前一样,连称呼都没有变。   她太平静了,郑回有一种时空错乱的感觉,幸好他还记得自己来的目的。   “你要去见袁振东?”   方远从后视镜里看了他一眼,郑回的脑袋不自觉又低下来一点,然后突然又瞪起了眼睛,梗起脖子说:“你看我干什么?我告诉你,我是豁出去了,你今天别想过我这一关。”   “你要干什么?”方远冷声问。   郑回看一眼闻喜,然后吸足了气说:“我要你下车,要送小喜也是我送去,袁振东的大哥和律师来了,他用的是外交护照,拘留所没法扣押他,今天早上他就会给放出去,你们现在过去,一定会和他们撞在一起。”   “那又怎么样?我正想和他谈谈,他有家人和律师在更好。”方远面无表情地说。   郑回错愕地看着他的后脑勺,就像在看一个疯子,然后他把头转向闻喜,声音里没了之前的强硬,听上去简直是哀求。   “小喜,你听到了吗?你放过他吧,他为了你吃了那么多苦,你总得有点良心吧?”   闻喜还没说话,一声刹车响,方远把车停下了。 第十六章 落幕   她就站在他身边,一动不动地看着他,目光温柔。他在混沌里拉住她,听到她说:   “你不愿再走了吗?那也没有关系。”   她又说:“我当然陪伴你,无论生死。”   1   方远把车停下了,一拉手刹,回头对郑回说。   “你下去。”   郑回那句话说完,也就如他所说的那样,彻底豁出去了,这时候自觉做出视死如归的做派,两只手死死抓住车座上方的把手,一副我要和你斗争到底的模样。   方远一推门下去,想要把郑回拉出来,这边闻喜也下了车,他听到声音一回头,就看到她隔着车看着他。   她轻声说话,声音里却带着不能转移的坚决。   “我想和郑大哥说几句话。”   方远目光一动:“郑回最会大惊小怪,你别听他胡说。”   闻喜又说:“我也不想你送我去见袁振东。”   方远握住拳头:“那人伤害你。”   闻喜泫然,她明明早已哭不出来了,可总还是有幻觉,觉得热泪会从眼眶里掉落下来。   “他是我的丈夫,我的家事,我自己解决。”   方远心里“啊”了一声,她说那是她的家事,他只是一个局外人。   可他陷在这个局里已经十多年,从未走出来过。   方远脸上涌现出痛苦之色,闻喜看在眼里,就像被一把刀从心头穿过。   她低下头,眼泪终于落下来了。   她说:“给我一点时间,方大哥,我做错许多事,给我一点时间。”   方远愣了一下,然后眼里燃起期待的光。   “然后呢?”   郑回坐在车子里,傻愣愣地看着车头两边的方远与闻喜,自言自语:“这就把我忘了?”   又自问自答:“不至于啊,我这么大一个活人呢,不行,我不能看着他犯糊涂,我得下去拉住他。”   郑回下车,一把拽住方远的胳膊,就在他耳朵边上叫。   “你可别犯傻啊,你把她从医院里带出来就是知法犯法!这要是她家属闹起来,光是姜处那儿你就过不了关。还有摩托车敲头案刑警队那儿说有眉目了,你这时候撂挑子什么都不管了?你这是要放无辜受害人民群众的鸽子啊?是谁平时老把职责观念放在嘴边上的?你还有没有一点记得自己是个特警大队长啊!”   方远没有动,他看着闻喜,低声问。   “你说的是真的?”   闻喜点了点头。   方远站在那里,慢慢露出一个微笑。   “好,那我等你回来。”   闻喜又点了点头。   方远转过头,对郑回说:“我知道了,你送她过去吧,车钥匙给我,我开你的车回队里。”   郑回呆住,他一定是漏听了什么非常重要的话,不过他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就是赶紧把方远从闻喜身边带开,离得越远越好,无论用什么办法。   郑回乖乖地交出了车钥匙,又眼看着闻喜重新上了车。   他坐到驾驶座上,发动车子,车子很快向前行进,后视镜里的方远成了小小的一个点。   他也看到闻喜头也不回地看着前方,脸上的表情纹丝不动。   郑回想,真可怕,别看男人外表强硬,可到了紧要关头,从来都是女人心硬如铁。   他算是看出来了,方远已经没救了,但求闻喜放过他。   车里很安静,郑回正琢磨该怎么说呢,没想到闻喜先开了口。   她声音轻轻的,还是当年那个嗓子。   “郑大哥,我知道你觉得我不应该。”   郑回噎了一下,然后就悲从中来了,他拍了一下方向盘,索性把车又靠边停下了。   “小喜,现在时间还早,拘留所也没到可以放人的时间,我就把话在这儿跟你都说了吧。”   闻喜没有说话。   郑回一鼓作气地质问道:“你知不知道十多年前你走了,方远遭了多大的罪?你是一甩手就走了,他直接就疯了啊。”   闻喜静静地看着他,那目光让郑回又把脸别了过去。   真是见鬼了,十多年前他没法与她对视,现在也是。   “我知道你走以后也吃了苦,可你是自己走的,都是你自己选的,方远呢?他可是什么都不知道。他去了汪局长那儿,把一切都说了,他是想好了要和你在一起的,他连自己的前程都不要了,可你就这么走了,留他一个人。”   闻喜嘴唇抖了一下,她真不该坐在这里,郑回说的每一个字都令她万箭穿心。   她也想为自己辩解,可辩解有什么用呢?一切都已经发生了,冥冥中自有不可逾越的命运,她所不愿意看到的,她所逃避的,在那么多年以后,又回到她面前。   “他到处找你,你知道吗?”郑回握着拳头,又砸了一下方向盘,“你是没看到他当时的样子,我还以为他是熬不过来了,我总跟他说不会找不到你的,可我一点都不想他找到你,你明白吗?我一点都不想他再看到你一眼。”   闻喜很慢很慢地,点了一下头。   她又何尝想过自己能够再见到方远,他是她此生的债主,她欠了他那么多!   “方远让我查了你的病历,十多年前,十多年前……”   闻喜望住一脸煎熬的郑回,她开口,替他把话说完。   “对,我有过他的孩子。”   郑回收住声音,他没想到闻喜会这样坦白。   “我是想好了要走的,所以到了你姨婆家以后,第二天我就走了。”   “……”   “我知道你们会找我,但我告诉你们的是假名。”   “……”   “我流产了,然后回了家,袁振东追求我,我就嫁给了他,已经十年了。”   “……”   “我没想过还能与你们再见。”   “……”   “我只想他过得好。”   闻喜说到这里,略微顿了一下。   郑回知道自己是个粗人,可他听她慢慢地说出这些话,心里居然难过得,跳都跳不起来了。   闻喜说完这句话,又过了一会儿才开口,这一次郑回可以清楚地看到她颤抖了嘴唇。   她很轻很轻地,又重复了一遍:“我只是,想他能够过得好。”   2   郑回把闻喜送到拘留所,也没让她下车,自己先进去问了问情况。   负责交接的警员说袁振东已经走了,跟着就开始喷着唾沫星子说那几个人有多嚣张。   “有私人律师了不起啊,还外交护照,你没看到律师那嘴脸,拿行政复议吓唬我们呢。”   郑回哼了一声,他没见过袁振东,但对他绝对是不会有好感的,一个打老婆的男人有多贱?有种别让他遇上。   警员歪了歪嘴:“还有他那个大哥,一脸拽得二五八万的模样,进来一句话都不说,带着他就走,有钱人嘛。”   郑回皱起眉头:“你说袁振北吧?”   “你知道他?”   郑回又哼了一声:“有钱人嘛。”   他转身出去,去找闻喜。   但外头空空如也,闻喜已经不见了。   在这个时候,闻喜已经上了出租车,正在回家的路上。   她也不知道那个地方还能不能称为她的家,不过袁振东一定是会回去的,她也想在那里与他坐下来,面对面地,把事情说清楚。   路上有点堵,出租车开得不快,一顿一顿的,许久才开出几百米去。   等到了家门口,已经过了半个多小时了。   闻喜结账下车,司机羡慕地看了一眼绿树掩映的独栋别墅,说:“好地方啊,我们开三辈子车都住不上这样的房子。”   闻喜礼貌地对他动了一下嘴角,并无笑意。   她已经看到停在门口的黑色大车,还有站在车边正小心抹擦玻璃窗上看不见灰尘的司机。   一定是大哥来了。   结婚以后,闻喜跟着袁振东叫袁振北大哥。袁振北沉稳而有威严,定海神针一样的人物,再没有人比他更担得起“大哥”这两个字。   袁振北十分忙碌,闻喜结婚十年,也只每年年节的时候能够见到他一两次而已。   但她知道袁振东是很依赖他的,比依赖父母更甚。   门前的司机看到闻喜下车,停下手中动作,对她投来疑问的目光。   他不认识她,袁振北来得匆忙,这司机不知是从哪里临时找来的。   闻喜对他点一点头,径自往大门走。   她对袁振北并没有畏惧,正相反,正因为大哥来了,她才会回到这里。   顺顺从花园中的狗窝里冲出来,围着她打转,闻喜摸了摸它的头,饱含歉疚地。   再接着她就走到了门前。   门上安的是指纹锁,她也不需要里头人来开门,只把自己的手指按在了上头。   沉重的大门应声而开,闻喜习惯在门边的柜子上插一束时令鲜花,离家前最后插进瓶子的是一大束百合,几天了也没有人换过,原本的花骨朵都已经盛开,热烈地对上她的视线。   闻喜在扑面而来的百合香气中看了一眼自己生活了十年的家。   连她都觉得奇怪,自己竟然没有一点留恋。   楼上传来声音:“谁?”   那不是袁振东的声音,闻喜听得清楚,是袁振北。   她往门里走了一步,顺顺跟在她腿边。   她并不畏惧自己将要面对的一切,她的唯一遗憾,只是闻乐没有在身边。袁家兄弟同心,袁振东有事,袁振北一夜之间就飞越半个地球赶到他身边,不让袁振东单独面对煎熬。   这就是家人。   闻喜情不自禁地,掩了掩自己的胸口。   别人理所当然拥有的,却是她终生渴望而不得的东西。   袁振北走出房间,一只手放在二楼的楼梯栏杆上,低头往下看了一眼。   他看到自己的弟媳,就站在进门的地方,身边站着那条胖胖的金毛犬,正抬着头。   他与她视线相对,心里就叹了口气。   小喜受折磨了,袁振北想,虽然事情究竟是怎样还没有搞清楚,但看看弟媳苍白单薄的模样,谁都会同情她。   闻喜微微松了口气,她第一眼见到的是袁振北。   她仰着头,叫他:“大哥。”   袁振北还没来得及应声,身后的房门就被“砰”一声推开了,袁振东冲了出来,连下了三级楼梯才站定。   他盯着闻喜,嘴唇发抖。   “你回来了……”   袁振北皱了皱眉,走过去拉住弟弟,他们身后又走出一个人来,脸上戴着副医用口罩,手里还拿着个很小的玻璃管。   “袁先生,取样还没完……”   闻喜露出疑惑的表情,袁振东的脸色变得像纸一样白,还是袁振北镇定,说了句:“你先进屋去,我和小喜谈。”接着就把袁振东给推了回去。   关门的时候,袁振东求助似的看了大哥一眼,袁振北手上完全没有松懈,只低声道:   “进去。”   门关上,袁振北还在门口站了一分钟,确定里头的采样工作已经开始才转身,独自从楼上走了下来。   闻喜也不迎上去,就站在门口等。   袁振北下了楼,对她做了个手势,说:“小喜,很久没见了,我们客厅坐,聊一会儿。”   闻喜觉得荒唐,这分明是她自己家,但她还是依言走到客厅里,与袁振北在两张沙发上分别坐了。   她才坐下,又站了起来。   “大哥,我去给你倒一杯茶。”   袁振北说不用了,又问她:“你吃过没有?我让人送点吃的过来。”   闻喜立刻说吃过了。   早上方远做了一桌子早餐,她很早就醒了,醒来自己下床梳洗,然后与他面对面吃了一顿十分丰盛的早餐。   她得到了精心的照顾,恢复速度简直让自己也吃惊。   她也用了一整夜的时间提醒自己,如果她连好好下地行走都不能够的话,是不可能离开方远的视线的。   他面对她时的样子,让她感到害怕。   她总觉得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将要发生,不是对她自己——命运让她走到这一步,她已经因为无可失去,所以无所畏惧。   但她愿用自己的所有,换取方远幸福与美满。   她曾给他带来的那些伤害,她的自作主张,她的不告而别,还有他在她没有参与的十多年里所经历的孤单与寂寞,她都想尽自己所能地补偿给他。   她自己的生活已经失去了意义,所以她余生能够做的,只能是补偿他。   如果她是他想要的,她也想让他如愿。   “我还是叫人送点东西过来吧。总要吃的,我和振东还没吃过。”袁振北就在她面前打了个电话,简短交代了几句,放下电话以后又站起来到厨房倒了杯热水出来放在闻喜面前。   “喝点热水吧,暖暖手也好。”   闻喜接过杯子,说了句:“谢谢大哥。”   袁振北有一张英俊而沉稳的脸,虽然年已五十,但看上去比袁振东大不了多少,永远让人猜不到实际年龄,又从商多年,平常小事都能面面俱到,把身边所有人都照顾得妥妥帖帖的。   但闻喜也知道,袁振北的身边人,只包括他的至亲家人。   而她能够感觉到,在袁振北心中,已经把她从家人那个窄窄的抽屉里拿了出来,放到了另一个地方。   这就是为什么她现在像一个走入这间屋子的外人,即使这是她自己的家。   “现在身体感觉如何?”袁振北等着闻喜喝了一口水以后才发问。   闻喜低一低头,要她怎么形容?她至今觉得身体里缺少一部分,那流失的孩子曾是她的血肉。   袁振北放缓声音:“我知道你不好受,谁也不想发生这样的惨事,但请你相信振东是无意的,他一直深爱你。”   闻喜抬头,往楼上看了一眼。   她相信丈夫踢向她的那一脚是无意的,但那充满恨意的目光呢?   袁振北的眼睛随着闻喜的目光望向楼上,他想一想,又说:“我和振东谈过了,我相信你们之间是有一些误会。”   闻喜打断他,她在袁振北面前从未这样坚定过。   “没有误会,大哥,无论是不是有意,振东踢掉的是他的孩子。”   3   “不!”楼上传来一声喊叫,那声音就像是被人扎了一刀的大狗。   袁振北站起来,看着自己的弟弟从楼上冲下来,眼看就要冲到闻喜面前。   他往前跨了一步,伸出一只手挡住袁振东,皱着眉头说了句。   “你干什么?”   二楼又有人走下来,过来采样的医生已经把医用口罩脱了下来,手里提着个方正的银色金属箱子,有些尴尬地把目光投向袁振北。   袁振北百忙之中,还对他点了点头,示意他自行出去。   医生开门出去,还特别小心地替他们关了门,司机迎上来说话。   “上车吧,袁先生让我送你回去。”   医生就上了车,手里抱着那箱子,心里想,这家人该是多需要这个鉴定结果啊!   被自己大哥拦住,袁振东就只能隔着哥哥的肩膀看着闻喜,他微微张嘴,在她苍白的面孔前头第一次知道什么叫心痛如绞的滋味。   “我不会再伤害她,大哥,你放开我。”   闻喜仍旧坐在那里,袁振东冲向她的时候她一瞬间浑身僵硬,根本没法动弹。   数秒以后她才能够喘出一口气来。   但那数秒内凝固在她脸上的惊恐已经足够袁振东颓然。   他伤害了她。   他垂下手,浑身力气都被抽走了。   他伤害了自己的妻子,自己爱的人。   弟弟的伤心实打实地传达到袁振北的身体里,他不知不觉地放下胳膊,让开一步。   无论闻喜要说什么,只要鉴定报告出来,一切疑团都将水落石出,而无论结果怎样,他都将站在弟弟一边,这是他的亲生兄弟。   袁振北一让开,袁振东就整个地站在了闻喜面前,闻喜猝不及防,整个人都向后退了一下。   门铃声在这时候响起来,接着就是急促的拍门声,客厅里三个人同时定了一下,袁振北看了弟弟一眼,一个人走过去开了门。   门外站着闻乐与林红,林红还在拍门呢,一只手举在半空中,差一点砸到袁振北的脸。   等看清来的人是谁,她立时瑟缩了一下,手也垂了下去,声音虚弱地说了句:   “是振东他大哥啊,你也来了。”   闻家没有出事之前也算殷实,林红是过过好日子的,但与大女儿的亲家家里一比,立刻就气弱了,就算没有受袁家恩惠也觉得抬不起头来。   准备婚礼的时候就这样,袁家两老基本是不管事的,除了坐下来吃顿饭以外,样样都是大儿子做主。袁振北那时候已经年过四十,行事十分有威严,虽然用商量的口气,但林红夫妇在他面前从来不敢摇一下头。   钱都是人家出的,他们原本也没有摇头的立场,排场又做得那么大,多年后还听到街坊用羡慕的语气谈起当时盛况。   只是林红经此一役,算是对袁振北落下阴影了,从此见到他就手脚没处放,虽然按辈分算自己明明是个长辈,但见了袁振北都不知道怎么称呼,只好叫他“振东他大哥”。   袁振北歇一歇才认出林红,还是因为她站在闻乐边上,他对弟媳的娘家人都不熟悉,闻乐还好一点,他对这个俏丽活泼的姑娘有印象,其他人就真是面目模糊,包括这位弟弟的岳母。   袁振北让林红母女进屋,他并不奇怪她们会来——闻喜一个人出现才让他奇怪。在他看来,有双方家长在事情更好解决一点,虽说夫妻间的事情都是私事,原该关起门来两个人解决,但事情到了这个地步,让他们两个单独解决他肯定是不放心了,闻家有人来就好,如果闻喜的身体突然出状况,也有人在旁边照顾。   闻喜坐在沙发上,看着妈妈与妹妹走进来。   袁振东在她面前所投下的巨大的阴影被暂时遗忘了,她眨了眨眼睛,突然心口一暖。   她的家人来了,她们还没有忘记她。   林红走到客厅里,怯生生地看了仍旧站着的袁振东一眼,然后才把目光投向自己的大女儿。   闻乐站在她身后,目光落到自己姐姐身上,不自觉地倒吸了一口冷气。   她上一次看到闻喜这样苍白,还是在十多年前的那个小城医院里。   闻乐在一瞬间忘记了愤怒,只想扑到姐姐身边去。   没想到林红先她一步,已经冲到闻喜身边,一把拉住大女儿的手,声音里立刻就带了哭腔。   “小喜啊,你这是怎么搞的,好好的孩子就没了。”   妈妈的手抓得很紧,掌心里汗津津的,全都是热汗。闻喜手指动了一下,太久了,十多年前她结束流浪回到家里之后妈妈就和她少有身体接触,她已经忘记上一次被妈妈握住是什么时候。   林红坐在女儿身边说完这句话,又抬头去看袁振东,还有站在他身边的袁振北,声音里透着哀求。   “振东,你看小喜都成这样了,有什么事就先别计较了,行不行?”   “妈!你在说什么呢!”闻乐听不下去了,一步跨到几个人当中,一手指着袁振东,“就是他踢到姐姐她才流产的好吗,你没听我跟你说事情经过吗?”   林红整张脸都涨红了,她不理小女儿,只用发着抖的声音对袁家兄弟道。   “是误会吧?振东,振东他大哥,都是误会吧?”   闻乐震惊地看着自己的妈妈,闻喜没有出声,她只是动了一下手指,把自己的手从林红汗湿的掌心里抽了回来。   她又在期待什么呢?她在十几年前就应该明白,她所渴望的,终究是一场空。   袁振北咳嗽了一声,按住弟弟的肩膀要他坐下来,又对林红道:“我也这么希望,不过既然乐乐这么说了,”他看一眼闻乐,“那我也替振东问一个问题。乐乐,你是否知道方远这个人?”   闻乐青了脸,这两个字大锤一样击中了她。   林红被针扎到一样跳起来:“振东他大哥,你这是什么意思?”   袁振北只看着闻乐,她在他不容逃避的目光下艰难发声:“方远他……”   “乐乐。”闻喜的声音响起来,打断闻乐的话,她的脸上有一种奇异的镇定,那是一种台风眼里才会有的可怕平静,她望着妹妹说,“不要再说了,你什么都不明白。”   然后她转过头,也不看袁振北,只望着自己的丈夫,声音哑了下来。   “但你知道不是的,振东,你这样不相信我,你杀了我们的孩子。”   袁振东发出一声哀嚎,那声音听上去简直是带着血的,吓得林红一哆嗦,袁振北把手按在弟弟的肩膀上,用力握了一下,像是要给他增加一点力量。   他沉下脸,看着闻喜道。   “既然如此,那我可以告诉你,我们已经在对胎儿进行亲子鉴定,孰是孰非,等结果吧。”   4   “我说你知道拿破仑吧?他说要征服欧洲,跳上马就去了,就算他再爱一个女人,也不会为了她啥事儿都不干了,男人就该那样,那样才能横扫千军,那样才能有一番事业。”   郑回一边开车一边说话,还用眼角余光一个劲儿地瞥坐在副驾驶座上的方远。   方远笑一笑:“拿破仑?我还以为你会用皇帝王爷做例子。”   郑回恨铁不成钢:“拿谁举例子都一样,男人就不该为了个女人干傻事。”   方远看着前方:“这不是傻事,我早该这样做了。”   郑回大惊失色:“你还玩儿真的啊?小喜已经回去找她老公了,我看她是清醒了,你也给我醒醒。这事儿跟你没关系了啊,你别再掺和了,不管你们当年怎么样,那都是十多年前的事情了,她回去了就好了,你就当没见过她。”   方远仍旧望着前方,郑回还以为自己得不到他的回答了,但他忽然又开了口。   “郑回,我知道你不相信这世上有可以持续十多年的感情。我和小喜,就算在当年也没有真正在一起过,她走了以后,就连我自己都觉得,很快我就会忘记她。”   “……”   “可我没有。我已经十几年没有她的音讯了,有一段时间,我还以为她已经死了。每一次想到我是活在没有她的世界上了,我就会感到一切都没意思了。   “但我又对自己说,她也可能在我不知道的地方,活得好好的,幸福又快乐,有一天我又能遇着她。   “然后我终于遇到她了。   “我知道她结婚了,我也想过在看得到她的地方,偶尔看她一眼,只要她活得幸福,我就觉得开心了。   “可她不幸福。”   方远说到这里,转过头望着郑回。   “我知道这样想是不道德的,应该被谴责,但她不幸福,我才能有机会。她终于要回到我身边来了,我高兴极了。   “她是用假名骗过我,不告而别,嫁过人,流产,还没有与丈夫彻底分手,这些都没有关系,只要她是小喜,我就想和她在一起。十二年了,一个人能有几个十二年?我已经老了,不想再等了。”   郑回张着嘴呆了半天,这时终于发出声音了。   “她要回来?什么意思?她说她要离婚了?她在车前头跟你说她要离婚了?”   方远摇头:“她要我等她。”   郑回爆了一声粗口,声音跟打雷一样:“这你都信?这你就满意了?人家就是随口这么一说,回头她又反悔了,跟老公继续过自己的小日子,就你这傻子伸长了脖子一直等。”   方远笑了一下。   “你笑什么!”郑回简直要爆血管。   方远没有回答他,他指一指前方:“到了。”   郑回刹车,现场就在前头,刑警队的同事已经在取证了,看到他们的车远远地招了招手。   “走吧。”方远率先跳下车,郑回拔钥匙跟上,还在他身后喊。   “还没说完呢!你到底在笑什么!”   闻喜被林红拉着上车,三个女人脸色都是那么难看,让出租车司机一阵后悔自己接了这单生意。   车开到闻乐住处只花了二十分钟时间,比闻喜回家时快多了,林红拉着闻喜噔噔噔往楼里冲,闻乐在后头付了钱跟上去,她们俩已经上了电梯了。   闻乐用力按电梯上升键,越是心急电梯越是慢得令人发指,她仰着头扯着领口喘了口气,胸口憋闷得要炸开似的。   等她终于上了楼,才出电梯就看到妈妈和靠在家门边上的闻喜,闻喜脸色煞白,完全站不住脚的模样,勉强靠在门边上,一只手还被林红拽在手里呢,手腕上都红了一大片。   闻乐看到这一幕,实在是忍不住了,开口叫了声。   “妈!你别这样!”   林红也不做声,等闻乐开了门,硬拽了闻喜一把,把她拽进门里,拉得闻喜一个踉跄,差点扑倒在地上。   闻乐跟进去,拉住妈妈的手,眼睛刻意避开姐姐的脸,只对着林红说:   “妈你别拉了,姐刚从医院出来呢。”   北边卧室门开了,敷着面膜的里子走出来,一脸吃惊地看着她们,闻乐一阵尴尬,挡在妈妈和姐姐身前开口说:   “你回来啦?这是我妈和我姐,我家有点事……”   里子一脸绿泥,“啊”了一声,双手合在膝盖上说了声:“对不起。”转身又进屋去了。   闻乐叹口气,回头对林红说:“妈,这是公司给租的房子,我还有室友呢,给我留点面子行不行?进我屋里去说。”   被林红拽了一路的闻喜总算趁这个机会缓过一口气来,自己撑着沙发站稳,也对林红说了句:“妈,我们进屋说,别让乐乐为难。”   大女儿那气若游丝的声音总算把林红的歇斯底里给压下去一点。三个人都进了闻乐的房间,闻乐关门,想想又说:“我去热一点牛奶过来,你能喝牛奶吧?姐。”   闻喜望着妹妹,轻声说:“谢谢。”   闻乐与她四目相对,一脸欲言又止,但还是什么都没说出来,只关上门出去了。   门一关上,林红就开口了。   她红着两只眼睛盯着大女儿说。   “小喜,你实话告诉我,孩子到底是谁的?”   闻喜转向母亲,有些麻木的表情裂开一条缝。   虽然她已经从母亲面对袁家兄弟时卑躬屈膝的表现预感到了这一刻,但当它真正来临的时候,还是有被击穿的感觉。   林红对上闻喜的目光,纵然满心是火,还是忍不住退缩了一下。   但她随即站了起来,嘴唇往下一扯,眉毛竖起,露出一个不顾一切的表情。   有些愧疚到了无法偿还的地方,就只好粉饰太平,日子总要过下去,但要是连粉饰太平都做不到了,突然之间,就成了恨。   恨为什么这些事情都会发生在你身上,为什么不是别人?为什么都是你?为什么要让我面对?这些原本就不该是我面对的,你的人生原本就和我无关!   “医生明明说你怀不上的,还有振东,乐乐说振东也是不会有孩子。那个方远……到底是怎么回事?你知不知道你爸的公司全都靠着袁家?现在好了,人家连死孩子都拿去验,你要我们怎么跟袁家交代?”   闻喜闭了闭眼睛,手腕热辣辣地疼,她睁开眼睛,把手举起来,就看到手腕上那一圈红痕。那是林红的手指留下的痕迹,她拉拽她,铁钳一样,就像拉拽一头牛。   她也见过养母呵斥闻乐,但转眼就会泪眼汪汪地抱住她,没有母亲舍得伤害自己的孩子,如果她令孩子感到痛苦,那这痛苦一定会加倍返还到她自己身上,除非那不是她的孩子。   闻喜听到心里有个声音说:够了。   她也站起来,与林红面对着面,眼对着眼,声音轻微却吐字清楚地说:   “妈妈,你不能这样对我,就算我不是你生出来的孩子,你不能这样对我。”   林红晃了一下,门口传来杯子落地的声音,闻喜回头,就看见打开门的闻乐站在一摊白色的牛奶和玻璃碎片当中,惊骇欲绝地看着她们俩。   5   闻喜离开妹妹家的时候,带着自己的行李箱。   两天前她是拖着行李来找闻乐的,那时候她还希望妹妹会是她的庇护所,但她没能上楼。   她在闻乐房间里看到自己的箱子,闻乐把它靠在门后,箱子上全是泥渍,也没有人擦。   乐乐从来不擅家务,也眼大,多少灰尘在眼前都看不见,还有这两天发生的事情太多,她知道她也不好受。   闻喜一言不发地,拉着自己的箱子开门下了楼,走到小区门口拦车,上车。   她没有回头,也没有人追出来,她也不伤心,反而有一种终于解脱的轻松感。   就像一把捅进身体里的刀子,医生说不要拔,拔了就会死,可带着一把刀生活,那又怎么忍受?所以有一天终于被自己拔了出来,虽痛犹快,只为那一点痛快,就算要面对死亡也在所不惜了。   司机连问了三遍“你要去哪儿?”得到的回答都是往前开,最后他在三个路口以后停下来,一脸认倒霉地转身看着闻喜说。   “小姐,你要是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儿就下车,我还要做生意的。”   闻喜思索两秒,转头说:“对不起,请带我去区青少年活动中心。”   司机看了一眼这脸色苍白的女客,到底没忍心把她赶下车,叹口气踩了油门,心里想着她这副可怜巴巴的样子,要是到了地方没钱付账,自己就当做一回好事吧。   程兰看到拖着箱子的闻喜,第一反应就是捂住嘴。   “你怎么了?出什么事了?这两天我都联系不到你。”   闻喜呼出一口气,她的额头上全是冷汗,头发都黏在额角上。   “出了一点事,程兰,能替我找一间酒店吗?不用太好,干净就行。”   程兰扶住她,她觉得闻喜的身子冷得像个冰块。   “住酒店?为什么?你和老公吵架了吗?你妹妹呢?”   闻喜简单回答:“我正在与他谈离婚,程兰,我现在只想有个地方可以休息。”   程兰慌乱点头,她一下子无法承受那么爆炸的一个消息,整个人都有些六神无主:“好,好,酒店对吧?中心后头就有一家,我陪你去。”   酒店是三星级的,房间不大,但很干净,程兰在闻喜前头打转。   “你说你流产了?那才多久啊?不用去医院吗?真的不用去医院吗?”   闻喜一杯热水喝下去,感觉好了很多,嘴唇上也有了一点淡淡的血色,房间里没有桌椅,她坐在床上,对程兰道:   “不用,我没有事的。谢谢你,程兰。”   程兰停住脚,满心担忧地看着闻喜:“那你以后怎么办?”   闻喜坐在床上,窗外的光照在她的侧脸上。在程兰想象中,一个刚刚流产,并且正在与老公谈离婚的女人应该是满脸绝望,满脸煎熬的,可闻喜没有,她脸上只有一种平静的坚定。   闻喜说:“我会继续生活,程兰,如果有人问起你我在哪里,请你暂时为我保密。”   “但要是你先生……”   闻喜握一握她的手:“我想自己解决。”   程兰走了,闻喜看得出她有满肚子的话要说,但她实在没有精力再听了。   她到浴室,开大热水,冲淋许久,身上像是有一层看不见的外壳被冲走了。她在水柱里低头,额头抵在冰凉的瓷砖上,又把两只手放在自己的肚子上。   她知道孩子已经没有了,但求那小小灵魂还未走远,也能感受到她的歉疚。   有些珍宝原本就是她的生命里不配拥有的,无论奇迹怎样发生,终究留不住。   闻喜走出浴室,拉开被子倒头就睡,连头发都没有吹干。   她这一觉睡得实在黑沉,一点梦都没有做。   方远开门的时候,只见一室黑暗。   他一步跨进去,酒店经理在门外小心翼翼地探着头,说有什么问题吗?他已经让人去取这女客的身份证复印件了,他们都是按规定给她开的房。   方远一双眼已经适应黑暗,客房很小,一目了然,他当然看到躺在床上的人。   他这样进门,她也没有一点动静。   他一言不发地走过去,短短几步路像是踩在流沙里,每一步身体都有往下陷落的感觉。   经理已经吓得开始流汗了,这突然出现的警员全副武装,头上全是汗,身上还有火药味,出示完证件就要他们带他上楼开门。   他在电梯里都不敢靠近他。   电梯上升的十几秒里,经理已经在脑海中描绘诸多可怕画面,比如开门就是血流满地,又或者浴缸里浮着一具女尸。   他真后悔自己最近都在追看美国刑侦剧,脑子里塞满了血腥场面。   方远走到床边上,低下头,他那双刚才还握着枪的手轻微地发着抖。   他把手放到闻喜脸上,她温热而均匀的呼吸喷在他被冷汗浸湿的皮肤上。   他从心底里透出一口气来,整个人都是一震。   她终于睁开眼睛,模糊里看到他,也没有吃惊或者害怕,只发出犹带浓浓睡意的声音。   “方远,你来了?”   经理还站在门口,憋着气问:“怎,怎么样?”   方远回头走到门口,对他说:“没事,她只是睡熟了,你可以走了。”   经理进了电梯才回过神来,原来那男人不是来办案的,他只是来找那女客。   但他可是全副武装跑来的啊!经理擦了擦额头,他到现在还能闻到那人身上的火药味呢。   看上去就像是从犯罪现场直接过来的,这么紧张她,一分钟都不能等了,换衣服的时间都没有。   他们到底是什么关系?   经理脑子里的美国罪案片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活泼跳跃的八卦之魂。   要不要回去问问那女客确认一下呢?   还是算了。   电梯门开了,经理走出来,又擦了擦自己额头上看不见的冷汗。再去面对一次那个男人?他不敢啊!   方远关上门,走回闻喜身边,开了一盏床头灯。   闻喜犹在半梦半醒之间,在昏黄灯光下看着方远卸去身上武装,在床边坐下。   身边的床垫被男人的重量压得往下陷落,他伸出一只胳膊,把她半个身子揽过去,按她的头在自己胸口上,半张脸埋进她还有一点微湿的头发里,半晌没有做声。   闻喜鼻子里全是方远身上的气味,耳朵被压得半折起来,但还是听得清他胸膛里的心跳声。   扑通扑通的,很快。   她全身都放松了下来,就如同胎儿回到母体。   她想念这个心跳声,魂牵梦系,它一直都跳动在她灵魂里。   而后她听到方远沙哑的声音,他在她头顶说话。   “小喜,你吓坏我。”   闻喜手机无法接通,方远打电话给闻乐才知道她不知所踪,幸好现在网络发达,闻喜入住酒店用的又是自己的身份证,他用十五分钟就找到确切地点。   闻乐在电话那头哽咽,她已经情绪混乱:“请你找到我姐姐,对她说对不起,告诉她我只是一时震惊过度。”   进门一刹那,他还以为闻喜已经做了傻事。   幸好不是,他到现在心跳还未回复。   闻喜轻轻动了一下,她连头都不想抬起,她也不问方远怎会找到她,如果现在这世上还有个人在寻找她,那一定是他。   她闭着眼睛,用梦呓一样的声音说:“你在办案吗?”   方远轻声道:“敲头案嫌犯刚落网,城北又发现碎尸,嫌犯在逃,我只能待两个小时,我身上是不是有汗臭?”   闻喜微微摇头:“我知道,这就是你的生活。”   方远低头说:“闻乐要我传话,说她很抱歉,她只是一时震惊过度。”   闻喜抖了一下。   方远搂紧她一点,闻乐情绪激动,已经在电话里把一切对他和盘托出。   他在她耳边说。   “小喜,父母之爱并不是生命全部,我知道你渴望真正的家人,让我陪伴你。”   闻喜伸出胳膊抱住他的腰,如果可以,她想把自己埋进他的身体里去。   方远打开被子,抬腿上床,与她躺在一起。   他用一条手臂穿过她颈下,环住她的肩膀,另一只手放在她的腰上。   他与她面对面紧贴在一起,如同一株双生树。   汝爱我心,我怜汝色,以是因缘,经百千劫,常在缠缚。   有些人是命中注定的,即使他们曾经错失彼此,但多年以后,她又回到他身边。   他在心里说,就是这样了,我不会再放开她,永远。   而闻喜也听到自己心里的声音,她对自己说,就是这样了,这世上我再不需要其他人,只要有他就够了。   6   袁振北接到鉴定中心电话,一个人呆坐许久。   偌大的别墅里没有一点声音,闻喜一家离开以后,袁振东就把自己关在楼上房间里,晚饭都没有下来吃。   他也想破门进去,可袁振北扪心自问,如果是他遇到这样的状况,也会想退到一个坚硬的壳子里去。   闻喜说话的时候,他也坐在旁边。   他也看到她赤红眼睛,颤抖嘴唇,听到她说:“但你知道不是的,振东,你这样不相信我,你杀了我们的孩子。”   谁能承受这样的指责,他当时本能反应就是保护弟弟。   他也知道自己说错话。   闻喜听到“亲子鉴定”这四个字以后的目光,如同死灰。   闻乐当场爆发,指着他们兄弟俩说:“你们没有人味!”   她们即刻离开,闻喜是被她妈妈拖出去的。   他也没有追,因为知道追了也没有用。   原本就是万不得已的下下策,只为了一个结果,没想到结果还没出来,就透了底。   所以这结果究竟是什么,就对事情的解决没有什么改变了。   如果孩子确证不是袁家的,那弟弟与弟媳两人势必分手,真正原因还不能宣扬,而伤害已经造成了,袁家少不了要做出赔偿,这个数额暂时还无法计算。   但这还不是最坏的。   最坏的结果是,孩子确实是振东的。   那他这脱口而出的一句话,就把他们可能复合的微弱希望,完完全全地粉碎了。   而他比谁都清楚,闻喜是弟弟所爱的人。他会做出那么荒唐的行为,也是因为爱她。   如果事实证明一切都是个错误,他实在不敢想象,弟弟该如何接受同时失去孩子与闻喜的结果。   所以袁振东把自己关在房里一整夜,袁振北在外面也没有合过眼睛,到电话来的时候,竟有些不敢接听。   等听完了,又觉得浑身力气都被抽空,许久都动弹不得。   完了。   袁振北想,这一下连父母都不会放过振东。   他又想起闻喜赤红的眼睛,他不由自主按住胸口,愧疚得头都抬不起来。   可他一定要站在弟弟这边,他是他的大哥。   袁振北深吸一口气,上楼去敲门。   他也不要袁振东开门,他不想看到弟弟脸上的表情,那一定会让他受不了的。   袁振北就站在门外,把结果告诉了弟弟。   门里传来沉重的碰撞声,还有东西落地的声音。   他立刻担心起来,拍门道:“振东,让我进去。”   但是袁振东并没有回答他,他在自己砰砰的拍门声里,听到门里传来的沉闷的悲恸,不知为什么,那悲恸像是会传染,让他不知不觉停了手,默默垂下了头。   闻喜起床才看到床头柜上有一张纸条。   纸条是方远离开时留下的,他走的时候她没有送他,因为没有醒。   纸条上简简单单,写着几行字:   小喜,我走了,你还在睡,我就没有叫醒你。   我知道你累了,我一直看着你,我们认识这么久,在一起却这么短,时间永远都不够。   我不会说甜言蜜语,但是和你在一起的时候,身边什么都不一样了,就像突然走进了春天,鲜花盛开的春天。   我爱你,你就是我鲜花盛开的春天。   闻喜低着头,纸条上突然落下一滴水珠,然后是第二滴、第三滴,它们渐渐晕开,模糊了那些墨迹。   她曾以为,如果人生有四季,那她的春天,早已经永远停留在了十二年前。   她用了十二年的时间,走了那样漫长的一条路,最后却仍回到原点。   而他在那样漫长的寂寞长河里,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永远守候她,永远保护她。   说爱都已经太过简单,他是她的守护神。   她曾经全心全意期望过的,祈祷过的,希望他能够幸福美满度过余生的想法都变得可笑了,他从未开口要过,但他该得到他想要的一切。   敲门声响起来,闻喜收起纸条,擦干眼泪,走到门口问是谁?   程兰的声音在外头响起。   “是我。”   闻喜开门,出现在她面前的是袁振东无比憔悴的脸。   程兰在旁边喃喃:“对不起闻喜,可他反复恳求我……”   她没有说出来的是,袁振东在她面前流泪,吓得她翻倒椅子。   袁振东满脸痛悔,他哑着声音叫妻子:“小喜……”   闻喜叹口气,对程兰道:“我想和他单独聊一会儿。”   程兰立刻点头:“我这就走。”走出两步又回过头,略有些迟疑地看着还站在门口的两个人,又开口说,“要是你需要帮忙,我就在楼下。”   闻喜感激地看她一眼,点点头。   袁振东终于能够单独面对闻喜,他唯一的念头就是想在她面前跪下来。   大哥带来的消息摧毁了他最后一道心理防线,最后一根他可以抓住的细绳也已经断裂,他直接堕入深渊,百死莫赎。   “但你知道不是的,振东,你这样不相信我,你杀了我们的孩子。”   他只要想到这句话,整颗心都会碎裂,他终于知道什么叫心碎。   为什么人总会伤害自己最爱的人,然后又悔恨终生?   闻喜等了一会儿,但袁振东只站在她面前,默然不语。   她只有先开口,问他:   “你是来告诉我鉴定结果的?”   他浑身一震,膝盖里最后一点力气被抽走,整个人就这样软下来,跪倒在她面前。   闻喜还来不及反应,已经被他抓住手,这高大的男人蜷缩成婴儿模样,紧紧抓着她的手,一张脸贴住她的膝盖。   膝盖上顿时濡湿,她不用看都知道,袁振东已经泪流满面。   “小喜。”他哽咽,“你说得对,我杀死我们的孩子。”   闻喜两只手已经做出推开他的姿势,闻言突然浑身无力,手也软弱地垂了下来。   她从未见过袁振东如此哀恸,他终于知道他失去了什么,但一切都已经来不及了。   她吸一口气,缓缓道:“我给过你机会,可你并不需要。”   她声音里有一种让他感到不祥的坚决,他更紧地握住她的手:“不,我只是怕你离开我,你不愿与我在一起了,你带着行李离开家。”   闻喜悲伤地看着丈夫:“对,因为我发现你仍与孙小芸在一起。”   他悚然抬头:“我没有……”   “我拨电话给你,她接了电话,我也听到你的声音,你就在她身边。”   袁振东摇头:“不,她陷害我,我只是要问她你和方远的事情……”   他猛地住口,因为看到闻喜冷下来的目光。   她抽回自己的手,不顾他的挽留。   “你相信她,是吗?”   掌心空落的感觉让袁振东突然大了声音:“你以为我愿意?但你有没有看到他看你的眼神?我知道他是来带走你的,他一定会把你带走!”   闻喜默然半晌,才能开口。   “不,是你把我赶走的。原本我们可以一直走下去,和我们的孩子一起。原本我可以把他锁在心底里,锁在连我都不能看到的地方,但你没有给我这个机会,是你赶走我。”   他站起来,摇着头说:“不会的,我不会再让你难过,再给我一次机会,小喜,和我回家,我们从头来过。”   闻喜一动不动,她抬头看着袁振东,没有了爱,也谈不上恨。   “你知道不可能了。”她说,声音低而平静,“我不会再回去了,振东,你知道的。”   “……”他僵硬地站在她面前,如同一尊石像。   闻喜走到门边,替他开了门,她在走廊里射进来的半明半暗的灯光里说:   “我们,好聚好散吧。” 尾声   郑回在方远后头上了车,开口就问:“昨晚你去见她了?”   方远略微低头,突然微笑了一下。   他们刚离开血腥的罪案现场,警靴上还沾着可疑的碎肉呢,但郑回发誓自己之前没有、以后也再没有在另一个人的脸上,看到过那么温柔的表情。   郑回连骂娘都忘记了,他只听到自己心里一声长叹。   他无力地问:“她究竟有什么好?让你这么死心塌地。”   方远想一想,回答他:“你有没有过这种感觉?和某个人在一起的时候,身边什么都不一样了,就像突然走进了春天,鲜花盛开的春天。”   郑回一阵抖,摸着自己的胳膊说了句:“这日子没法过了。”   方远咳嗽一声,正一正颜色,还要再说什么,电话突然响了。   他接电话,说:“对,刚结束,我们正在回队里的路上。”   “……”   “好,我这就带人过去。”   他按断电话,郑回问:“什么事?”   “有个孩子被劫持,现在正在僵持,支队请求支援,走吧。”   郑回点头,立刻踩动油门。   方远再次拿起电话,但不过两秒钟又放了下去。   郑回哼了一声:“想打给她?想打就打啊,反正你也一早不避着我了。”方远收起手机:“先去现场吧,我和她有的是时间,不着急。”   郑回只翻了个白眼。   袁振东走后,闻喜就扑倒在床上。   她的身体自动渴求休息,那些耗尽的精力、流失的血,全都需要漫长的睡眠来弥补。   程兰来敲门,她请她离开,程兰懊悔得要哭。   “我不是故意领他来这里,只是他看上去实在可怜。”   还要闻喜安慰她:“这样也好,我正想和他面对面单独把事情说清楚。”   程兰说:“那你也不要老待在房里,出去吃一点东西。你妹妹呢?为什么不见她照顾你。”   闻喜说:“她不在。还有我已经有了新的住处,很快就会搬过去,不用为我担心。”   程兰走以后,闻喜又接到了闻乐的电话。   不过一天时间,再听到闻乐的声音就恍如隔世。   闻乐哭着说:“妈妈对我说了一切,姐,我一夜都不能睡,无论有没有血缘,你都是我的至亲,你不要永不理我。”   闻喜还以为自己已经度过最坏的时候,没想到听到闻乐哭泣,心就立刻拧成一团。   她也情不自禁哽咽,说:“我怎么会?只有我怕你再不把我当作家人。”   闻乐大哭:“都是我的错,我明明知道方远不会爱我,我只是妒忌。”   闻喜问她:“你在哪里?”   闻乐说:“我过来找你。”   闻乐飞车赶到,闻喜上车,她们在车里紧紧拥抱,闻乐眼泪擦了闻喜一肩膀。   闻喜替她抹眼泪:“怎么还在哭?”   闻乐抽噎:“我真怕再也看不到你,妈妈走了,她要我对你说对不起,说她当年都是不得已。怎么回事?我不知道她在说什么。”   闻喜摇头:“都已经过去了,是我不好,不该任性说破,叫她伤心。”   闻乐抓住姐姐的手,一字字说:“你还是我的姐姐。”   闻喜点头:“当然,只要你想要。”   闻乐又抱住她:“我怎么能失去你,一百个方远都比不上你,还有袁振东,叫他去死。”   闻喜对妹妹说:“他来找过我,鉴定结果出来了。”   闻乐倒吸一口气:“无论如何,我站在你身边。”   闻喜觉得这就足够了,她只想听到妹妹说这一句话。   她摸着闻乐的脸说:“孩子当然是袁振东的,我不会欺骗你,我与方远的故事我会慢慢说给你听,但重逢以来我与他没有半点逾矩,你要相信我。”   闻乐又愣愣落下泪来:“我知道,你不会骗我。”   闻喜又说:“但我已经决定与袁振东分手。”   闻乐“啊”了一声,两秒以后说:“他咎由自取。”   “方远等我十多年,我对他愧疚良多。乐乐,”闻喜看着妹妹,“离婚以后,我打算回到他身边。”   闻乐又“啊”了一声,她已经说不出话来。   闻喜黯了目光:“如果你无法接受……”   闻乐摇头,阻止姐姐说下去,她擦一擦眼泪,认真说:“我已经说过,一百个方远都比不上你。”   闻喜觉得一股暖流流过四肢,整个世界都变得美好。   过一会儿闻乐又迟疑地问:“方远他……对你好不好?”   闻喜微笑。   闻乐从未见过姐姐这样美丽的笑容,她已经不需要听她的回答。   闻乐送姐姐回酒店,远远看到就开始嫌弃。   “你怎么能住这么简陋的地方?收拾行李跟我走吧,就和我睡在一个房间。”   闻喜笑一笑:“你那里也是公司公寓,我已经看好租屋,总要独立的。”   闻乐想一想:“不能便宜了袁振东,一定要他做出赔偿。”   闻喜只拍拍她,酒店门口站了个人,她一眼就认出来,是郑回。   闻喜下车,郑回叫了她一声“小喜”,声音古怪。   闻乐要下车,闻喜说不用了,让她先回去。   闻乐认识郑回,她还记得自己在特警大队里出的丑,原本也不想与他再见面,就听话地开着车走了。   闻喜走到郑回面前,说:“有事吗?郑大哥。”   郑回脸上表情十分奇怪,嘴角都是扭曲的,他伸手,一把扣住闻喜的手腕。   闻喜感觉到手腕剧痛,她差一点就以为自己腕骨断裂。   但她还来不及说话,便被郑回拖到车边。   车子就停在路边,路口有公交车站,周围人纷纷投来异样目光,但郑回就像一头被刺中的蛮牛一样分开众人。   闻喜被甩上车,跌倒在副驾驶座上,郑回上车发动,车子猛然冲出去,差一点撞上一辆刚要进站的公车。   闻喜在天旋地转里都能听到围观群众与公交车上传来的惊叫与怒骂声。   有交警在路口怒目,郑回不知按了什么地方,车子拉响警报,那交警一怔之间,他已经冲过了一个亮着红灯的路口。   闻喜的额头碰在车门的玻璃上,声音很响。   道路开始拥堵,郑回不得不放慢一点速度,也终于能看她一眼。   闻喜额角红肿,挣扎问他:“郑大哥,你要带我去哪里?”   闻喜知道郑回不愿她与方远在一起,但他现在的所作所为实在过激。   况且她已经有了决定,即使他要把她丢到荒郊野外碎尸万段,她也不会改变主意。   郑回没有说话,他把手伸进胸侧口袋里,掏出一条细绳来。   闻喜看到躺在他掌心里的黑色木牌。   郑回掌心里的正是方远当年曾交给她的那块长生牌。   “这是方远要我给你的。”   她僵住。   闻喜脸色变白,她抬头问:“为什么他要你交给我?他在哪里?”   “今天下午两点钟,方远带小队到郊区支援绑架案,案件在别墅区,嫌犯劫持五岁孩子要求赎金,经历三小时谈判没有结果,被狙击手一击毙命。我和他冲进别墅,他在我前面……”   郑回眼看前方,车速不减,急转的时候,闻喜的额头再一次碰在玻璃上,但她避也不避地听着。   郑回继续说下去:“他弯腰去抱孩子,但躲在厨房里的另一嫌犯冲出来,他低头保护孩子,刀划过他的左颈大动脉。”   闻喜只看着他,石像一样。   郑回终于哽咽,他这样粗壮的一个汉子,哭起来也声音粗哑,他拉过闻喜的手,将手里的长生牌放到她手上,又把她的手指推起来要她握住。   “他还有意识的时候从口袋里拿出来的,他已经说不出话了,但我知道这是给你的。”   他越哭越大声,车速却越来越快。   闻喜一动不动,车窗外夕阳落尽,暮光血一样铺在路面上。   她慢慢开口,打断他:“你不要再说了。”   郑回张大嘴。   闻喜是个纤弱女子,但他觉得她这时候的声音刀子一样插进他的心。   她顿一顿,又说:“我已经明白了。”   郑回不知道闻喜明白了什么,他只觉得她狠心。   她连一滴眼泪都没有呢!   他哽咽一声,愤怒压倒了痛苦:“这牌子上……你连这牌子上的名字都是假的,他还爱了你十多年!你这样冷血,亏我还想带你去见他……”   闻喜打断他,她的声音没有一点起伏。   “多谢你,我当然要去见他。”   郑回满腔愤恨,但他身侧的闻喜仿佛是一座冰雪雕像,他用眼角的余光看她,有一瞬竟觉得她已经透明。   而且,医院已经到了。   车子发出刺耳的刹车声,郑回推门下车,也不理闻喜,一路狂奔进去。   等闻喜找到急救室,只看到抱头蹲在地上的郑回,他身边是一张蒙了白布的活动床,白布上还有斑斑血迹,就连活动床边的地上都有血的痕迹。   急救室内外永远嘈杂忙碌,她却觉得一切已经真空。   闻喜幽魂一样走过去,最后两步仿佛踩在虚空里。   郑回抬起头瞪视她,她仍旧没有眼泪,好像连呼吸都没有了。   他在最深的悲恸里,也感到一丝惊恐。   他叫她:“小喜……”   闻喜听不到他的声音,她只看到郑回嘴唇张合。   他脸上的悲恸与惊恐让她感觉到一丝不忍,她甚至安慰他。   “不要伤心,郑大哥,我一定不让他孤单。”   她又低声说:“我当然会陪伴他,无论生死。”   郑回悚然。   她在说什么?   因为已经决定要一起去死了,所以才不难过,不哭了吗?   郑回猛跳起来,正撞上匆匆赶来的急救室医生。   医生脸上还戴着手术口罩,对郑回横眉怒目。   “对!就是你们这些穿制服的,嫌犯都死透了还叫人推到这里干什么?添乱吗?太平间的人都等急了!”   郑回张口结舌,语不成句:“嫌犯?这个人,这是,这不是?”   医生嫌弃地看他一眼,心想国家怎能录取这样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壮汉填充警队,简直笑话。   “是啊,不就是你们特警队送来的那个?劫持小孩,一枪爆头,脑浆都出来了,你们还要抢救?”   “那我们队长呢?”郑回大吼。   郑回的狮子吼让急救室内外都因惊骇而安静了一秒,医生被他吼得倒退一步,然后大怒,指着紧急手术室刚刚熄灭的红灯叫:“刚抢救过来啊!那个还有气呢!不全力抢救难道看着他去死吗!这不正推出来吗?”   走廊里响起稀里哗啦的碎裂声,这回却是那个一直站在旁边毫无存在感的单薄女人转身时撞倒了一系列东西,包括两个输液架与一个路过护士手中的一托盘药瓶药片,但她仿佛毫无感觉,居然就这样踩着一片狼藉往缓缓打开的急救室大门方向跑了。   护士尖叫,病人惊呼,医生瞠目,郑回气虚地解释:“对不起,她是我们队长家属,家属……一时情急。”他这么说着,说到最后,眼泪就又掉下来了,也知道又要被医生看不起,但实在太高兴了,再顾不上丑,抹了把鼻涕就转身跟上去了,一路还在替闻喜道歉。   而闻喜已经跑到方远身边了。   他刚动完手术,因为失血过多,整个人没有一点血色,就连指甲都是雪白的。   但跑到他身边的闻喜更加苍白,她看上去像一个死人。   方远觉得冷。   他好像一直在冰天雪地走路,身体每一部分都被风雪穿透,寒冷浸透他的五脏六腑。   他也觉得渴,那种干渴是他从未经历过的,口干舌燥根本不足以形容,呼吸都成了一种折磨。   他确定自己没有办法再继续前行了。   极度的寒冷与干渴让他失去思考能力,即使是冰雪也变得有诱惑力。他想躺下来,永远地躺下来。   但他看到闻喜。   她就站在他身边,一动不动地看着他,目光温柔。   他在混沌里拉住她,听到她说:   “你不愿再走了吗?那也没有关系。”   她又说:“我当然陪伴你,无论生死。”   他被她吓得,突然又有了力气。   他拉着她,艰难地继续向前迈步,心里只剩下一个念头——不能让小喜留在这里,我要带走她。   但她又突然间不见了。   他猛然睁眼,第一眼就看到闻喜。   她一眨不眨地看着他,脸上有一种奇怪的神色。   仿佛在确认些什么,又好像在等待一个答案。   而他在还未消失的惊吓里,只听得到自己扑通扑通的心跳声。   他也不能说话,所以就无法立刻回答她,她的手握在他的手上,他看着她,缓缓地收拢了自己的手指。   他这样一言不发,闻喜居然也明白了。   她微微吐出一口气,整个人松弛下来,然后低下头,很轻很轻地,把她苍白的嘴唇,贴在了他同样苍白的嘴唇上。 后来   因为这一次的因公负伤,方远记了一等功,还授了个英雄模范的荣誉称号。   领勋章那天他只上台敬了个礼,因为抢救时声带受损,开口声音嘶哑,实在不适合发言。   领导们纷纷慰问,只有坐在台下的老姜在心里沉重叹息。   方远可是警队的形象大使啊,他早就想好了要他下基层搞一轮巡回演讲,增加一下特警队的威信与号召力,现在全黄了。   方远一向寡言,倒也不觉得这后遗症有多严重,后来听说了姜处的打算,更觉得逃过一劫。   但方远这一下就算是全市闻名了,听闻他还单身,打听情况的各路领导络绎不绝,没想到最后都被老姜挡了回去。   老姜说:“人家有女朋友了,般配?再没有比他们更般配的了,谁都不要去添乱。”   老姜见过闻喜,他带着鲜花果篮过去慰问,在医院草坪上看到他们俩。   闻喜坐在长椅上看书,方远躺着,头枕在闻喜的大腿上,好像睡着了。   她披着黑色的头发,时不时低头看他一眼,一片落叶飘下来,她就伸出手指,轻轻替他拨开。   阳光照在她身上,她漂亮得像一头白色母鹿,就连手指都是透明的。   所有的人与物都变作他们的背景,老姜都呆了,明明自己是来慰问功臣的,一时居然不敢走过去打扰。   幸好看到郑回,他一把抓住他,委婉都忘了,直接问:“那个女人是谁?”   郑回眨眨眼,看了一眼闻喜与方远所在的方向,然后一脸淡定地转回头,回答说:“方队的女友。”   老姜大抽气:“不是有个高个子姑娘吗?我没记错吧?”   郑回挠挠头发,说:“没别人了,就是她。”   老姜长叹一声,略有些嗒然:“倒也不是不好,但换得这么快,总有些……”   睡在长椅上的方远动了动,郑回明知道他们离得还远,但还是一脸紧张地把姜处拉退三步,一直躲到绝对不会被方远看到的地方才开口。   “我说的是真的,就是她了。姜处,我求您啊,以后但凡是方远跟她的事情,您千万什么都别管,一句话都不要多说。”   老姜头回见到这粗线条的大个子如此紧张,顿时发呆:“这么严重?他们俩有什么问题吗?”   郑回露出一个奇怪的表情,像是犯牙疼,又像是无比神往。   他开口,说了句让老姜咂摸了老久的话。   “爱到深处都是神经病啊,姜处啊,外人千万别插手,闹不好会出人命的。” 书香门第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本书由福利小说网(www.fltxt.com)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福利小说网提供各种全本小说TXT,pdf,epub,kindle格式电子书下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