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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兮正在楼下的厨房做蛋糕,James站在旁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讲的是蹩脚的汉语。曹兮在调面粉,iPad就立在面前,她一边看菜谱,一边左右手相互配合小心翼翼地称好各种材料,又把鸡蛋从冰箱里取出来,敲破蛋壳取出蛋清,左手端着盆子,右手提打蛋器,按下开关,打蛋器立刻发出一阵嗡嗡响的声音,原本透明的蛋清慢慢地变成雪白的泡沫。   见到我走进来,曹兮也没空理会我,倒是James怪叫了一声笑着给我打招呼,又一边展开手臂走过来要给我拥抱。结果被曹兮伸出的右腿拦住了,差点没趴在地上。他郁闷地耸耸肩撇撇嘴,用中文说了句:“吃醋!”   我听着他不伦不类的口音忍不住扑哧笑了出来,从冰箱里拿出牛奶给自己倒了一杯,准备上去冲澡。曹兮正把好几种材料拌在一起,虽然还没进烤箱,却已经散出香味。她问我:“Song,要不要一起吃?”   我连忙摆手摇头,向她示意我手中的纸袋,推辞道:“我买了早餐。”   我看到她眼底十分不屑,无可奈何地哂笑道:“你吃一整年难道都不会腻?”   我没有答话,转身去了楼上宿舍。   我在这边已经三年了,留学生的圈子并不算大,我认识的人却始终寥寥可数,能交心依赖的朋友也几乎没有。我已经习惯了一个人背着书包在这个城市过着学校、打工和宿舍三点之间直线的生活。   虽然,偶尔会感到孤独,但我觉得这样的孤独是因为自己精神世界的贫瘠而造成的。我也曾一度因为此时此刻的学无所成而感到焦虑,我在邮件中向顾雁迟抱怨,而他却回复说:别急,你才二十一岁。   我想了想,还是回复了他,我说:成长太慢,我怕来不及。   那边没有再回复。   三年前,六月,那个夏天热浪流火。   开始准备留学相关事宜的时候,我正处在情绪崩溃的边缘,无法打理好自己的生活。诸如兑换外币,把头期学费和住宿定金汇到学校的指定账户,还有另外一些琐碎的事情,几乎全部都是顾雁迟替我办理的。   廖长宁始终没有再出现,我知道他不会再见我了。   我的十八岁,没有单车和白衣少年,只有一只简单的行李箱,我带着我的所有东西一个人登上了去往伦敦的飞机。   顾雁迟送别我的时候轻轻吻了我的额头,我有些错愕。他握着我的手把行李箱的拉杆递到我的掌心,说:“不开心随时回来,你在这里永远都有一个家。”   心突然跳得很快,随即被轻微的疼痛填满。   飞机起飞时巨大的轰鸣声伴随着强烈的失重感,让我所有心绪都消散在三万英尺高空的云朵中,一晃而过。   我仍旧孤单的坚守初心,但这条路是我自己选择并且执着的,所以我总觉得无论再漫长的时光,再艰难的旅途,一切都会值得。   因为总有一天,我可以到达终点。   我再也没有主动联系过廖长宁,在这个通讯手段异常发达的现代社会,我却几乎过起了与世隔绝的生活。平时最爱做的事情是赖在学校那个异常大的图书馆里面,趴在宽大的自习桌上看书。一排排的书架,一列列的杂志,整齐如卫队般等待检阅的书本,填补着我对未来一无所知的空缺与惶惑。   周末的时候,我会坐着火车在周边城市与国家中穿梭。大多时候总会去得很远,乘坐夜火车还可以节省一晚住宿费,这对于手头并不宽裕的我来说很重要。   这里的火车大部分都很干净,可以选一个位置静静地一个人坐在窗边。火车徐徐而行时,可以看牛羊成群的田园风光,看纯净的蓝天白云,心底一片安静。当火车飞速奔驰时,眼前所有的景致都模糊起来。有时候窝在座位上一觉惊醒,就看到了窗外绿水青山的景色和建筑物一帧帧像电影胶片划过,无端地感觉到时光的飞逝感。   长大之后再次遇到廖长宁,我十七岁。   当时,我刚从老家浙北的一个小镇考到B市那所全国最好同时也是廖长宁母校的大学读书,又恰好赶上学校的百年校庆。   我跟同宿舍的莫晓楠一起进了经管院学生会宣传部做干事,所以对校庆期间学校组织的活动多有参与。B大名校友遍布天下,这次校庆各个院系都安排了许多场名人讲座,几乎每天都有,从各界精英到财富领袖,你方唱罢我登场,食堂内沸反盈天的讨论也变成了那些牛气校友的花边八卦。   学校为了显示对这次校庆的重视,前不久刚刚在校园电子工程楼前竖立了一块高清的LED大屏,那条路是我跟莫晓楠从食堂回宿舍的必经之路。那天午饭过后,我们刚走到那里,屏幕突然亮了,我们被这突兀的变故吓了一跳,盯着屏幕立在原地。大屏幕播放的是关于廖长宁的一段剪辑。   廖长宁。   这个名字我曾经许多次在搜索引擎中输入过,他和他手中的远达科技几乎已经成为B大经济管理学院及电子工程学院所有教授口中最津津乐道的传奇案例之一。   廖长宁从白手起家做到行业翘楚仅仅只用了八年时间,靠滚雪球似的发展积累了雄厚资本,实现了电子科技发展史上的许多不可能。   他十七岁考入B大电子工程学院,半年后获得一笔两百万的风险投资创立了远达信息。   当时,国内智能装备制造企业信息化总体水平普遍较低,廖长宁通过介入业界龙头西开电气并成功操作完成其全产业链信息化建设的项目,帮助其解决了一系列迫在眉睫的问题,实现了其从传统制造到数字化制造的华丽转型。   旗开得胜,远达信息几乎是在以一种匪夷所思的速度迅速壮大,资产规模在三年内翻了好几番。廖长宁毕业前夕,远达信息完成对德国WIRTH智能装备知识产权的收购,之后通过一系列的并购重组,在美国纳斯达克借壳挂牌上市,上市当天即超额十多倍认购。在一片歌舞升平的盛况之中,远达科技集团正式成立。   而我们,正是这段辉煌历程的见证者。   过去在我们脚下沉淀,现在在我们眼中凝固,勇敢向前跨一步,美好未来近在咫尺。毋庸置疑,大家看了宣传片都很受鼓舞,精神为之一振,恨不得立刻投入热火朝天的工作中,大干一场轰轰烈烈的事业。   早就有男生吹起口哨惊叹于美国大片似的制作效果,莫晓楠激动得几乎要跳起来,大叫道:“天哪,好帅好帅啊,我如果毕业能进远达就圆满了!”   换帧之间,我看到一闪而过的廖长宁的镜头,是某个电视台的采访,他太适合深黑正装,穿着白衬衫,没有系领带。   我反而没有想象中会有的失态。   或许是因为,当时我已经把毕业以后进远达科技总部的顶层设计部门当成了理所当然要完成的事情,所以反倒平静了。   那时,廖长宁于我来讲,就像是夜空中漫天耀眼的银河,可以仰望,可以惊叹,但是不会有交集。我很清楚道阻且长,但那时的我还年轻,而且笃定我可以走到他身边。那是一种很唯心主义的直觉,并非是偶然的冲动,而是源于我对自己所做之事有多大的决心和坚定的执行力。   我的心底甚至会有隐隐窃喜,觉得命运似乎是偏爱我的,至少可以提前几年与廖长宁打个照面。当时我并不能明白,其实人生的机遇就如蝴蝶效应——南美的一只蝴蝶挥了挥翅膀,引起了德克萨斯的一场风暴,初始条件设定的微小改变会带来人生系统中翻天覆地的巨大变化。   我们的提前相遇,就如蝴蝶挥动了翅膀。   我抬头看了眼午后阳光下的LED屏中不厌其烦地重播着的远达科技的宣传片,突然心头升起一种豪气干云的感觉,我笑了笑。   无妨,来日方长。 作者有话要说:   京东、当当、亚马逊有售: 作者微博届时会有赠书活动,感谢你们一路支持!   ☆、生而为此(2)   苏文是我在B大的师兄。   我读大一那年,他读大三,是经管学院的学生会主席,也是校园里的风云人物。   百年校庆时,廖长宁那场讲座就是苏文做的主持人。   那天,我起床很早,因为需要布置会场,所以我七点半左右就到了。到了主楼前,我才发现,不只是大会堂里面,外面也围了好多人,两百五十人的阶梯教室,却来了超过四百人,十排以内已经没有空位,同学们占座用的物件五花八门什么都有,也已经有不耐烦的同学将别人占座的标志挪开坐下了。   讲座是九点整开始,廖长宁还没到。   苏文正在给话筒试音,看到我和莫晓楠,他停下手中的工作,摆手招呼我们过去,“连翘,到这边,宣传册页都带来了?”   “嗯,我昨天晚上从打印店拿回来以后又认真看了一遍,印刷应该没有疏漏。”   苏文倒是不甚在意,随手拍拍我的肩膀笑道:“辛苦了,不是什么大事,你做事就是太认真了,可以放松一点。”   我笑着点点头,把怀中抱着的几沓册页交给他,又看他四下逡巡了一圈,拧了眉有些不满的问身边的助理:“龙静怎么还没回来?”   他抬手看了下腕表,又加了句:“打电话问她拿到花篮和捧花没,还要留出时间来布置会场,让她抓紧点。”   旁边的人应声走出去拨电话,我斟酌了下,犹豫再三,还是没有开口。   B大这次校庆庆典的每场讲座的演讲台都会摆放桌花并且给每位嘉宾校友都准备了一束鲜花捧花以示重视和感谢,我们学校附近就有一个大型的花鸟市场,所以我们一般都是提前一天预定,第二天一早去拿回来就可以,又方便又新鲜。   龙静是我们经管学院的院花,人美歌甜,弹的一手好古筝,又因为大家几乎没在食堂看到过她的身影,颇有些不食人间烟火的味道,所以很多她的很多男粉丝给她起了绰号叫她小龙女。她是我们校礼仪队的佼佼者,风头自然是极盛,也是我们学院接待礼仪的不二人选。   但是,廖长宁从小就对花粉过敏。   我不知道事先是否有人替廖长宁打理这些事情,或者中间出了其他什么疏漏,我们这边似乎并未收到相关讯息,以至于仍旧安排了那些色泽妍丽芬芳四溢的讲座桌花。   莫晓楠扯扯我的胳膊让我看门外,龙静正捧着一大束娇艳欲滴的玫瑰花走进来,后面跟着一个提着桌花花篮的女孩。龙静似乎是特意打扮过,梳了一个极别致的盘发,薄施粉黛,穿了一件湖绿花色的短旗袍,料子满布鸟语花香,加上她身上那种独特的香水味,仿佛能让人闻到春天的降临。她太出众,就愈发衬得她背后那个女生的黯淡。   每个女孩成长过程中都有一个女神会让人自惭形秽,甚至连她的影子都能让你看到自己的缺点。我们不得不承认上帝有些时候是真的偏心,造某些人的时候是精雕细琢的私人定制,造另外一些人的时候却又是草草了事的批量生产。   我低头看了眼自己的装扮,按照学校的相关规定,我中规中矩的穿了校服,没有任何点缀的白衬衣,稍稍过膝的深蓝百褶裙,帆布鞋,过肩的长直发,我突然有些不自在的离龙静稍微远了点,我不愿意承认那其实是一种叫做自卑的情绪在作祟。   莫晓楠不服气的撇撇嘴,凑到我耳边低声说:“我就看不惯她那副得瑟样,就她特殊?不穿校服,早知道我也穿别的衣服过来。”   我稍稍侧过脸,没有答话,莫晓楠的语气带着十分不屑:“哈,竟然买了一捧玫瑰,她真当这是自己表白的场合啊?”   我刚想开口说些什么,就看到苏文冲会场比了个噤声的动作,我们的目光立刻被门外走进来的两个人吸引,我的心提到半空的云朵中,但是,并没有看到廖长宁。   率先走进来的是顾雁迟,后面跟着的是他的助理。   顾雁迟穿了件藏蓝的衬衣,黑色正装裤子,带了一副金丝边的眼镜,头发稍长,松松散散的刘海到眉毛以下眼睛以上,斯文,清洁,规矩,一丝不苟。   我看到他四下逡巡了一遍会场,皱眉侧脸跟苏文说了句什么,苏文脸上立刻不太好看,接着就有人去移动演讲台上的桌花。苏文又招手示意一直捧着那束玫瑰的龙静过去,再转身的时候,龙静脸上笑意全无,径直向门口走去。   苏文又招呼我过去,我走到他身边时,他正在跟顾雁迟道歉:“不好意思,我们这边工作疏漏,但是最后有个环节是校方赠送礼物给嘉宾校友,需要拍照留念放入纪念展馆,廖总既然对花粉过敏,又闻不得香水的味道,我们就换一个人献礼,您意下如何?”   顾雁迟上下打量了我,点点头,道:“那就辛苦了。”   我拿着那个校庆的水晶摆台纪念品坐在第一排,跟莫晓楠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然后就大致弄清楚了里面的误会。   廖长宁的秘书部早就发过来注意事项,其中有一条是不需用鲜花布置会场,因为措辞不够强硬,就理所当然的被这边主接待的龙静刻意忽视了,她或许是以为企业作风与政府学校作风不同,但是会场当然是布置的越华丽越能体现出学校对于此次活动的重视,可能最重要的还有她私心里想献出去的那捧玫瑰花吧。   我没有过多的纠结这个问题,事实上我没来得及思考,没有感到任何喜悦和紧张的情绪,廖长宁就施施然的到了。他进来的前一秒,莫晓楠还在感叹,“廖总的架子可真大,他到底是有多少个秘书啊。”   我看到会场中有些同学已经不由自主的站了起来,似乎是为了观望的更加清楚一些。但是,廖长宁没有过多的在会场中央停留他的目光,也没有我跟莫晓楠想象之中的被一群人前后簇拥的情景,他只是缓步走向了演讲台。   学生会的助理正在整理音响设备和投影仪,廖长宁就站在一边静静的等待,他的视线微微动了动,最后落在落地窗外的簇拥盛放的那片海棠树上。   他很高,那天穿了件灰色的亚麻料子的衬衣,颜色特别低调,但是设计又十分独特,稍微有点斜襟,领口缀了一颗高调简约的手工盘扣,七分袖,露出一截细白的手腕,他就那么漫不经心的站着,气势倒是浑然天成,整个人都透着孔孟风骨,与窗外一树一树的皑皑藏藏的粉白嫩绿的海棠花开交相辉映,当真是风姿殊容,美不胜收。   “真是一幅画啊……”我听到前排的女生感叹。   莫晓楠双手托腮,两颗眼睛几乎变成了心形,“你快看啊,简直美的让我好想晕倒。”   廖长宁说得不多,从开始到结束只用了半小时,没有一句废话,最后当他用那把好似空山新雨清越无比的声音说出总结语——“只要你走在前面,你永远看得比别人远。”通过话筒传到我的耳中时,礼堂内立刻响起了雷鸣般的掌声,廖长宁微微点头致意,唇角笑容的弧度优雅的无懈可击。   我握着水晶摆台的手指越扣越紧,坚硬的棱角几乎要在我指尖磕出伤痕,我的目光也一直没有离开廖长宁,但是我几乎能肯定,他已经认不出我了,又或者,他早就已经把那个在他称不上很愉快的旧时光中只占据一小部分的小女孩忘记了。   他的生活那么流光溢彩,遇到我就好像漫步云端的王者俯瞰众生的时候偶然邂逅了一片云。但对于我来说,见到他就像是一出黑白默片突然有了色彩和声音。   那次校庆的讲座,我本以为事情只能到我从院宣传部摄影师的单反中拷贝一张我跟廖长宁中间隔着献礼教授的照片为止,再也不会有什么惊喜了,却没有想到,我人生的多米诺骨牌已经完全朝着不可预期的方向发展。      ☆、生而为此(3)      讲座结束之后,有在场的教授上台去跟廖长宁交谈,他还是瘦,人又高,下巴尖,不经意的站在那里就带着倨傲,不断有人来握手,他只是脊背微颔,握手也仿佛只是轻轻擦过一般,傲慢的不着痕迹。   我站在外围没有立刻离开,只听见一群人围着他紧锣密鼓的用各种句式拍着马屁。   莫晓楠这时突然在门口大声叫了我一句:“翘翘,翘翘,我在外面等你哦!”   廖长宁顺着她目光的尽头看了我一眼,刚好我也在偷偷观察他,眼光碰在一起,我只好尴尬的转过头去。他的脸色没有一丝波澜,继续跟教授寒暄了几句,接着突然大方邀请道:“要不,请师弟师妹们一起吃个饭吧!”   教授根本没有想到廖长宁会如此热情,又不好直接就立刻答应,倒显得自己好像上赶着一样,但是又舍不得拒绝这样扩大交际圈子延伸人脉的机会,苏文人精似的,立刻接了句:“这……方便吗?”   顾雁迟更是不遑多让,笑道:“方便的,我安排公司的车来接一下。”   他的话音刚落,一直安静侍立在廖长宁身后二三尺左右的那个助理立刻就低头拨出了电话开始安排司机车辆和饭店,这下教授也不再继续拿乔,只吩咐苏文招呼我们过去。   饭局安排在一条不起眼的小巷中的一座老房子,院子不大,布置的却很别致清新,中庭是一个大理石堆砌的水池,池中养了几条锦鲤,飘了几朵牡丹花大小的碗莲,三两片荷叶,墙角有一片郁郁葱葱的竹子,人间四月天的景象,像是从电影中剪辑出来的画面。   客人极少,内部装修也极低调,顾雁迟引着众人上了二楼主包房,花纹繁复的刺绣幕帘垂地,好似盛宴的帷幕开启。镂花落地玻璃侧门通往精巧的露天庭院,有好奇的同学忍不住走过去,却没有想到内里更有玄机,这里的视线极开阔,能看到故宫的橙黄的飞檐和远处的青山碧水。   天色渐暗,湖色升腾起烟波浩渺,不一会,天空竟然飘起雨来。   大家也从露台回到宽敞的主包,四面开了窗,又临湖,倒是有几分把酒临风的美意。   菜色更是意料之中的精致,装盘也漂亮,但是我根本无心在此,一顿饭吃的食不知味。只听着大家推杯换盏之间对廖长宁的恭维声此起彼伏。   我当时就觉得,这样的生活真是没意思透了,但是曾经宁静淡然的如玉雪仙人一般人物的廖长宁竟然也已经习惯了。   吃过饭以后,顾雁迟送教授回去。   公司的司机送同学,商旅车里正好缺一个座位,顾雁迟又刚好站在我身边,他顺势说了句,“那,这位同学就乘廖总的车回去吧。”并且十分绅士的替我拉开了副驾驶的门。   因为下雨,又因为在场没有任何人质疑顾雁迟的权威,我也不敢说不同意,实际上当时我的心里波涛汹涌,面色却异常紧绷,不敢表露丝毫,我只好肃着一张脸上了廖长宁那辆中规中矩的黑色奔驰。   后来,我渐渐通晓人情世故,才懂得了当一个人真的走到了一定的位置,有些事情他是不需要亲自去做的,他只需一个眼神,一句提示,身边就自会有人替他铺垫好下面的台阶,也只有掌控大局的人,才会有游刃有余的悠闲自得。   廖长宁在驾驶位上坐下来,右手手指抵着嗓子咳了几下,我脱口而出问他,“你不舒服啊?”说完我又有点后悔自己的冒失。   他翻了翻手旁的置物箱,拿出一瓶矿泉水,那么修长好看的手指,因为瓶子的低温略微显得有点苍白,他拧开盖子喝了一口,才哑声说了句:“没关系,一到换季就这样,老毛病。”   他发动车子,驶入慢吞吞的车流。   雨势越下越大,车窗上一片模糊,只看得到前面的车模糊的尾灯,鲜亮的红色在水迹里晕染开,像一朵开得太盛大的花。   雨把车厢与外面的世界隔绝,形成一个狭小的空间。   我突然有点享受此刻的静谧时光,有限的空间里,能闻到他身上若有若无的清冽松木香,干净温和。我偏过头去看他,雨天特有的银灰色光线里,他线条俊朗的侧面隐隐绰绰的,黑色眼眸映在阴影里。   “饭菜不合胃口?”廖长宁熟练的转着方向盘,开始与我闲谈,“我看你几乎没吃什么。”   我下意识的点点头,“嗯,吃不太惯。”   “哦?你老家是哪里的?”   廖长宁极自然的跟我聊着天,我却突然开始紧张起来。   他的段数实在太高,只怕这个饭局就是从听到“翘翘”那两个字开始的,再加上这看似简单的三两句对谈,如果他真的有心试探,那么我的答案就已经能验证他心中所想。我怕是自己想太多,又怕自己冒冒失失的叙旧惹他反感弄巧成拙,更怕今天的事情只是巧合一切都是我自作多情,他根本都已经不记得我,心中患得患失的厉害,所以踌躇着不愿意开口。   他也没再开口说话,车里只有音乐在响。   我沉吟片刻,还是照实说了,“我老家在浙北一个叫连云的小镇,”然后我又加了句,“小地方,廖总可能没有听过。”   如果他还记得我,如果那天他是直接问我,那么我也会给出最直接的回答。   但他是用这种不紧不慢的跟我打机锋的方式来确认,我就要把问题再重新抛还给他。高手过招,讲究的是对等功力之间电光火石般迸发的快意,而那时,我跟廖长宁之间还隔着世俗感情所不能超越的背景鸿沟,距离还差的太远太远。任何东西一旦脱离现实的支点,都是非常容易夭折的。我已经不是懵懂无知孩童,也懂得他亦不可能无缘无故的对我义无反顾。   而我想要的,恰恰是他的爱情。   听了我的回答,廖长宁微微挑了细长的明眸,似乎是有点意外,他眉宇飞扬,低调的夺目,却没有立刻接我的话。   前面刚好要等红灯,他靠在椅背又开始翻置物箱,看的出来他是真的不经常开这辆车,一边随口说道,“我小时候也曾住在那里,说不定我们以前还碰过面。”   我听着他模棱两可一语双关的话,心突然跳的很快,但又不敢贸然接话,只好一味沉默。他递给我一张素白的名片,上面只有他的名字和一串数字,“这是我的私人号码,有事可以给我打电话。”   每个人都有各自因循执着的路要走,而我的这条路才刚开始。   我斗志昂扬地踏上期待已久的旅程,只觉得生活终于慢慢归于自己的掌控之下。我亦不想去计较这样的追寻究竟值与不值,只隐隐觉得,大概,生而为此。      ☆、从前慢(1)   我的家乡是浙北一个叫连云的小镇,京杭大运河从中间穿过。   当地出大儒,丰子恺先生的缘缘堂就在镇子隔壁的石门。   我的爷爷是县医院的老中医,退休之后在镇上开了间中医堂,我们住的地方跟镇上很多人家房子的格局一样,都是通进去有一个小天井,然后是两层楼,夏天的时候,没人住的天井里乱草横飞,望进去好像是某个原始世界。   七岁那年,春节前夕,爷爷带我出门,因为是新年,所以我穿了一身簇新的棉袄,梳了两根当时小姑娘中最流行的羊角辫,爷爷还给我围上了厚厚的大红色围巾,又抓了几颗笸箩上新制的川贝枇杷蜜糖用牛皮纸包起来塞到我上衣的口袋。   微雪薄寒,爷爷牵着我的手,一路走街串巷,偶尔能看到青石板上有别家燃放过的散落的红色的鞭炮碎屑落在薄薄的积雪中。廖长宁外婆的家族是当地名门,诗书传家,住在镇上街上一座三进三出的院子,是典型的江南院落,暮色四合时起了风,拱门旁的几株白梅的花瓣随着雪花翩翩飘飘洒洒。   有爷爷相熟之人引我们进屋,里面没有现代化的供暖设施,但是角落里烧了壁挂暖炉,一室温暖如春。我忍不住小小感叹了一下,那是我一次明白了人与人之间所过的物质生活其实是不同的,也并不是镇上的每个人都住在有天井的二层木质小楼中。   爷爷在正厅落座,我就站在他身边,有人端了一个摆满了奶糖和水果的青瓷托盘放在我身旁的圆几上。我一直都内心安定落落大方,但当时却突然涌起一些莫名的紧张,但还是乖巧的微笑着对来人说了句“谢谢”。   廖长宁的外婆正在跟爷爷说话,此刻倒是看了我一眼,她笑着摆手招呼我到她身边,上下摩挲了一遍,她的手指非但没有想象之中老人家都有的粗糙,而且浑身都带着一种我说不上来的好闻的香木味道,她笑着跟身旁的人说:“带小姑娘去跟长宁顽吧。”   然后我又看到她转头对爷爷说:“长宁在书房写字呢,一会儿再劳烦您给看看。不是我夸他,别的还不好说,他的书法倒是很拿得出手,尤其是米芾的《蜀素帖》,临了不下百遍的。”   廖长宁的书房就在正院的一侧,规制颇为严谨,一面高及屋顶的大书架,中间一张紫檀书案,案旁陈列着白瓷笔洗,笔架上各式各样的毛笔琳琅满目。我好像漫游奇境的爱丽丝一样走进了另外一个我所不熟悉的世界,我有隐约的空荡荡的情绪,只趴在书房门边露了露脑袋,没敢直接进去。   他正在专心下笔,并没有注意到我。   廖长宁那天穿了件厚厚的毛茸茸的天蓝色毛衣,衬得他的侧脸格外白皙。铁灰色的修身牛仔裤包裹着长腿,裤脚盖在深蓝色的拖鞋上,深深浅浅的颜色,浓浓淡淡的铺陈开,好像一幅泼墨山水画一样赏心悦目,那远山近水后面还有无尽的景致可供想象。   我幼时并没有接触过西方童话,只觉得当时的廖长宁就像隔壁三叔说的传奇故事里腾云驾雾主宰一切的神仙一样,是那种生活在天上的云彩里面的神仙。后来我才知道廖长宁其实就是典型的童话里所说的王子,而童话的结局是王子要跟公主在一起才能生活美满。   我厚着脸皮大声清了清嗓子,又往前露出了半个身子。   廖长宁这才抬头看到我,他有些意外,但随后就冲我招了招手,我立刻屁颠颠的跑了过去趴在了桌边,动作之迅速粗鲁只差点撞翻了他的砚台。我没有想到自己的动作幅度这么大,有些不好意思的红了脸,他倒不是很在意,拿起旁边茶盘上的白布巾擦了擦手指,低声问我:“你叫什么名字?多大了?”   他的声音瓮瓮的,沙哑中带着浓重的鼻音,刚说完就偏过头去拿出手帕掩唇干咳了几声,那是一条深蓝色带小细格子暗纹的手帕,和他身上衣服的颜色说不出的相配。   廖长宁看我一直没吭声,走过来笑着亲昵的揉了揉我的头发。   我这才反应过来,连忙回答他,“我叫翘翘,今年七岁。”   他别有深意的摸了摸我头上翘着的一个羊角辫,放在掌心里轻轻揉搓了一下我的头发,似乎想到了什么好玩的事情一样,他的脸上突然绽放了一个极大的笑容,又重复了一遍我的名字,“翘翘……”   停顿了一会,我问他,“你呢?”   他怔愣片刻才反应过来,笑道:“我叫廖长宁,十四岁。”   “怎么写?”   “嗯?”   “你的名字。”   廖长宁笑了笑,重新拿起毛笔在砚台上舔了笔尖,铺开一张宣纸,冲我招手道:“来,”我站在他前面,紧靠在桌前,顺势窝在了他怀里,当时我要比他矮很多,歪着头的时候鼻尖正落在他的胳膊上,可以嗅到他淡淡的体香味,我有些飘飘然,甚至连大气都不太敢出,第一次觉得胸腔里的心砰砰跳的厉害,又听到廖长宁问:“你认识字吗?”   似乎是因为怕我认不出,他并没有写繁体,只随手写了两笔正楷简体。   廖长宁很喜欢文徵明的小楷,所以他的楷书也是既规整又潇洒,端正美好的不像话。   我沉吟片刻,想了想说:“嗯,我认识后面两个字,”我拖长了声音念道:“长——宁——”。   廖长宁点点头,又问我,“你会写自己的名字吗?”   我点点头,然后又迅速的摇摇头。   我想如果我真的在那张廖长宁写过自己名字的纸上签下我的狗爬似的歪瓜裂枣的名字,我一定会羞的钻进地缝里。   廖长宁十分好脾气的没跟我计较,又接着说:“那我教你写。”   他握着我的手教我怎样执笔,一边说道:“记住了,提笔后一定要保持手指的灵活度,笔杆能随时上下移动,左右旋转,这样笔锋才不会生硬……”   他的声线是些喑哑的低沉,幽幽的盘旋在我的耳边挥之不去,他刚写完一个“翘”字,又忍不住搁下笔偏过头皱着眉头开始咳嗽。   我见他这样有些害怕,就去摸上衣口袋里爷爷给我装的川贝枇杷蜜糖,每次我感冒嗓子痛爷爷让我吃完黑乎乎苦兮兮的中药都会给吃一个这个糖果,但是我又想起来刚才在客厅里看到的那种高级的奶糖,就有些扭捏的拿不出手。   廖长宁一边咳嗽一边摆手向我示意他无事,我跟着他走到书房外面的小厅,他扶着沙发扶手慢慢坐下来,拿起手边的杯子喝了一小口水镇咳。他好不容易止住咳嗽,但还是有些喘,脸色虽然不太好,但是侧脸的线条清俊美好,他倚在靠背上闭目养神,长长的睫毛在旁边昏黄的落地灯光的照耀下泛着栗色的光泽,在我眼中就像一个漂亮脆弱的瓷器。   我摊开手中的牛皮纸包,双手捧着献宝似的征求他的意见,“这个是药,可以治咳嗽的,你吃一颗?”   他睁开眼睛看我,眸子中还有些迷惑,我连忙加了句,“我爷爷是医生,真的。”   廖长宁有些恍然大悟,似乎是想起来了今天邀请的客人的身份。他的手指修长白皙,捻起一颗泛着琥珀色的糖果放进嘴里,他冲我笑了笑,他笑的很好看,他总是笑得很好看,然后他对我说了句,“谢谢你,很好吃”。   我很开心他能相信我,好像受到了鼓励一样,我大着胆子继续说道:“我爷爷很厉害的,让他给你摸摸手,然后喝一碗药就好了。”我怕廖长宁嫌中药苦,所以特地干巴巴的伸出一根手指给他比划了一下,意思是只要一碗就行了。   他显然是不信的,但还是笑着点了点头,附和我说,“好,我会的”。   但他是那种能把敷衍也表达的像真的相信我一样的人,好像本来他就是相信我的。   爷爷那天确实是受邀去给廖长宁看脉的,因为我在家里没人照看,所以就顺便带上了我。后来我玩累了,自己窝在廖长宁书房外厅的沙发上就睡着了,怎么回家的都不知道。再后来,我听说廖长宁回到大城市的家过年了,再次见到他的时候,已经是一年后的事情了。   小时候的那种感情,是一种很浅泛的感觉,是无关风月的纯粹。   毕竟,我当时只有七岁。      ☆、从前慢(2)   再次见到廖长宁,是在他母亲的丧礼上。   恍惚觉得驰隙流年,一瞬星霜换。   那年,刚过了惊蛰,正是春寒料峭,乍暖还寒的时候。几日连绵春雨后天空放晴,云间有几缕阳光投射下来。我正在屋内,听见院中有人走动,连忙跑出去。我那时性子极为跳脱,喜欢到处凑热闹,嘴巴又甜,镇上几乎没有人不认得那个宋老先生中医堂的小丫头。   我站在门口,看一行人穿麻布白衣,正在跟爷爷交谈。   旁边围着一群镇上的中年男女,身材胖胖的豆腐店的五婶嗓门最大,我听见她说,“真是可怜见的,白发人送黑发人,她嫁的那个男人到现在面都没露,听说是断气前离得婚,就怕死后法律规定要分家产呐。”   我没从她脸上看到一丝悲伤的情绪,却看她扬起袖子抹了抹眼角。   便立即有人附和道,“谁说不是呢,留下那么一个孩子,爹不疼娘不要的,听说他爸爸早就在外面找了女人呢。”   “我还听说那女人连孩子早都有了,已经五六岁了。”   “听说她男人家很有钱啊,看来有钱人真是没一个好东西。”   “听说……”   那时我还未能体会到人言可畏众口铄金的杀伤力,只是直到后来,我也从不喜欢听人背后谈论起别人的私隐八卦,仿佛被当做笑料一样付出廉价的同情心,那些小心翼翼的神情,那些相互交换过道听途说的谈资过后诡异的眼神,不知道从何而来的优越感,都让人觉得彻头彻尾的恶心。   人生无常,今日不知明日事,也许不知道哪天,说八卦的人就会成为别人口中的八卦。   我趴在门口听了一阵“听说”,觉得很无趣,看到爷爷跟着人往南边去了,于是就跟了上去。青砖黛瓦,竹杪蔓草,石板小道上镶嵌有江南特有的暗绿色苔藓,又是走街串巷,我又一次的站在了廖长宁外婆的院门前。   灵堂就设在主院内,深蓝色的幔帐上面悬挂着纯白色的横挽幅,我躲在爷爷身后看到廖长宁,他就站在外婆的身旁,神色冷漠,脸色苍白,浑身上下都笼罩着一层浓重的悲伤。跟一年前相比,他剪短了头发,鬓角极其干净利落,整个人却瘦的几乎脱了形。   那天,他穿了一件厚厚的半身雪白羽绒服,领子上镶着一圈绒绒的纯白的水滑貂毛,在厚重衣服的反衬下愈发显得他形销骨立。   我只觉得心里的某个地方被重重的撞了一下,整个人有一种很难以言喻酸酸涩涩的感觉叫嚣着要从胸腔喷薄而出。   我往前走了两步,私心只期望他眼角的余光能看到我。   但是廖长宁顾着与来吊唁的亲友躬身行礼,又要分神照顾年迈伤心的外婆,几乎没有多余的精力来应付其他事。   何况,任谁都能看得出来他本人的状态也很不好。   中午,丧礼摆了流水席,自有本家和近亲招呼邻里去吃便饭。   我凭着记忆,一路拐向正院后面的右侧。   初春的庭院景色极好,没有花,但处处是生机盎然的绿色,院子角落里有一屏郁郁葱葱的翠竹,旁边是一个青花瓷的大缸,四副石凳围着一个圆桌。   廖长宁就坐在那一丛碧色之后的廊檐下,因为有植物的遮挡,我看得不是很清楚,只能听到他断断续续的咳喘声,我又往前走了两步,只看他一手按着旁边廊柱借力,一手的掌心顶着胃部,似乎是痛的直不起腰。   我来不及收住脚步,转弯抬头时他已经看到了我。   我心如膏火,忍不住走近他两步,问他,“你怎么了?”   廖长宁略微有些诧异,但还是低声回答了我,“没事,有点胃痛”,说着就把附在腹部的手拿开了。他额上还蒙着一层细密的汗珠,一边轻声掩唇咳嗽一边扶着廊庭的漆红色圆柱站起身来,他径直往廊下的屋内走去,并没有多看我一眼,原来他早就忘记了我。   我平淡无奇的人生里,又仿佛再次黯然失色,当时也不知道从哪里借来一股雄赳赳的气势,我三步并作两步的跟上他的脚步,固执的大声强调了一句,“我是翘翘。”   廖长宁似乎被我吓了一跳,他微微拧了眉,断断续续的咳嗽着说了句,“我知道啊。”   他的声音很小,又虚弱无力,听的我心中一阵难受,我去扶他垂在身侧的手,冰凉透骨,激的我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廖长宁根本不知道我要做什么,却也只无奈的看了我一眼,没有挣脱。   我连忙打包票似的解释,“你跟我来,我知道怎么治胃痛。”   他任凭我拖着他的手走进西厅,我安置他在太师椅上坐下,蹲在他面前开始卷他的裤脚,他有些迷惑,但是没有制止我,任由我找到他膝盖底下三寸的足三里穴轻轻按揉了两分钟。   全世界都安静下来,我的耳边仿佛能听见江南的春风拂过柳梢的声音。   我一直难以忘怀跟廖长宁相处的时光,是因为我真的喜欢那些岁月中平和而真实的瞬间,那些细节那么琐碎俗气,却又蕴含无尽的世间繁华与热闹。   我陶醉在廖长宁对我无条件的信任之中,再抬头的时候,他展颜对我笑了笑,就像是对小婴儿的那种温和的、轻柔的笑容,他说,“我好多了,谢谢。”   他的身子微微前倾,手心向上向我伸出右手掌,我毫不犹豫的将自己的手放入他的手心,借力从地上站起来。   午后的阳光从雕花门扇投射进来,厅内沉淀着岁月痕迹的老楠木家具此时泛起一种浅橙黄略灰的颜色,廖长宁略有些苍白的脸在阳光的散碎光晕下有些玉器似的晶莹,愈发衬得他眉眼乌沉。   他没有继续说话,只是沉默,偶尔偏过头咳嗽几声。   我突然想到之前趴在门口听到的那些“听说”,敏感的认定他心情十分糟糕,但是又不知道说些什么才能安慰到他,只好问了句最平常的,“你……吃过饭了吗?”   廖长宁正在兀自出神,怔愣了片刻才好像听清楚了我的问题,他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反而皱眉问我,“你一个人跑到后面,家里人知道吗?”   我点点头,“我爷爷在前面院子给你外婆看脉呢,我跟他说过了我来找你。”   我又不依不饶的问他,“你吃过饭了吗?”   未等他回答,就有一个长辈模样的女人从外面走进来,一叠声的叫他,“长宁,原来你在这里坐着呐,快去前面招呼人吧,你二舅都替你站半天了。”   廖长宁的表情是凝固成了雕像般的冷漠,右手撑着那把楠木太师椅的扶手慢慢站了起来,没忘低声招呼我,“翘翘,去前面找爷爷,别到处乱跑了。”   我亦步亦趋的跟着他走出廊檐,他回头看我一眼,只得先带着我往前院左侧的厢房拐过去。   廖长宁的外婆此刻正躺在窗下的矮榻上,背后靠着一个宝蓝色的锦缎攒花软枕,爷爷就坐在她的下首的圆凳上,正在低声劝慰她。   看到我们从外面走进来,老太太连忙摆手让廖长宁过去,一边对我爷爷说,“我就这么一个乖孙,也是看着他,我才能过得下去。”   她的眼泪几乎止不住,哭的不能自抑。   廖长宁面色却没了片刻之前的冷硬,坐在她身边揽住老人的肩膀,脊背挺直,带着跟年龄不符的沉静持重。他微微点头向爷爷致意,低声道,“辛苦您跑一趟。”   爷爷轻叹一口气,“哪里话,都是应该的,”顿了顿,爷爷似乎是欲言又止,但最后还是忍不住加了句,“你小小年纪,心思不要太重了,我之前给你开的药要按顿仔细吃,等晚上把人都送走,再让我给你看看脉,可能需要调整一下方子。”   老太太拿起帕子擦了眼角,忍不住握拳锤了一下覆在身上的被子,“我还没死呢,就有人惦记上这房子跟那点儿家产了,你看我能让他们谁得逞!”   廖长宁连忙宽慰她,“您还有我。”   出了厢房,我跟着廖长宁走在廊檐下,一路无言。   拐弯的时候,我听着有人声在交谈,廖长宁的脚步顿住,我也不敢动,静静站在他身后。   先是一个中年男人的声音,“她是离了婚之后才断气的,协议书上白纸黑字签了字净身出户的。妹夫那么精明的生意人,怎么可能给她便宜占?就是长宁,也是十成十的遗传了他那个精明的爹,要不然他能会一刻不离开二婶?”   他顿了顿,有打火机的声音。   接着是刚才那个叫廖长宁出去的女人的声音,“给老太太哄的只认他一个,这房子往上面数两代那可是我们两家共有的,现在只给他一个可说不过去,何况二婶家又没儿子,这唯一的女儿现在也没了。”   我听到男人吐了一口唾沫,又说道,“这房子还是其次,在这么个小镇上,你又不来住,就算开发也不知道何年何月了,二叔年轻时候可是出过海,去过日本的,屯了那么些年的物件,随便一样卖出去都够市里一套房子钱了。”   她啧一声,有些不满意的继续说,“老太太手里握的严实着呢,会轻易给你?我看你也少往前面凑,长宁都知道去后面偷懒呢,你倒是上赶着。”   “你一个妇道人家懂什么?我不抢着当这丧礼的主事之人,难道要眼睁睁让老四占了?”   我站在那里没敢吭声,闻到有烟草味随风从拐角那株碧油油的大叶子丹桂那边飘来。   廖长宁的手掌按在左胸,忍不住呛咳了一声,那面就彻底安静下来。   片刻之后,他继续往前走,好似什么也没有发生过,拐角处已经没有了人影,转过那个半圆形拱门,就到了人声鼎沸的正院。其实人已经比上午少了很多,主要是相熟的邻里和本家。   廖长宁站在午后阳光之中,身影被拉长成岁月在我记忆中的剪影。   之后,他在连云镇住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因为他身体一直不好,爷爷倒是成了他幕中常宾,我们不常见面,只是有时放学之后我会去找他。   廖长宁的功课极好,会画国画,又能写一手漂亮的书法,是真的书法——隶书雍和大气,楷书庄严规整,行书写意个性,各有千秋。   我的字从小就一直都很古板无趣一笔一划,在他的指导之下练了几百页红米字格,竟然慢慢也能写一手看得过眼的小楷。   那段时光慢悠悠的,好像一生只够爱一个人。   我渐渐对廖长宁起了隐隐约约的爱敬之意。   那时候,我并不能深刻理解那种悄悄萌芽的感情究竟意味着什么,只觉得自己的生活终于有了一个目标。但是我必须要承认,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是一定属于我的,我也必须为了我的坚持忍受甚至牺牲很多。   也正因为如此,我才能变得更强大。   我守着一场注定孤独、热烈、固执、单向度的恋爱开始漫长的修行之路。   我努力让自己变得认真、茁壮、盛放、不浅薄,直到能在我最好的时光与廖长宁再次相遇。      ☆、从前慢(3)   百年校庆晚会,学校下了血本请了央视一线的女主持人扛鼎,每个学院都强制性的排练了一个集体节目,几乎是要求全员参与。   晚会分为四个篇章,每个篇章都有一个开场舞作为节点和标志。我跟莫晓楠很不幸的被编排到“夏之谜”那个篇章开场舞里面,每个人都穿了一件荧光绿的舞蹈裤,腰上围着一圈大叶子,头发被分成两股,用绿色的发带编成了翘着的羊角辫的样式。   其实之前我们学院也有给廖长宁发请柬邀他观赏晚会并参加其中的“校友撷英”篇章,但是也早就收到了他秘书部否定的回复,所以当我表演完,脸上依旧带着厚重的舞台装,随便裹上一件开衫走出体育馆的时候怎么也没有想到会看到他。   廖长宁正站在体育馆的台阶前,似乎在等人。   他今日穿了件剪裁得体的黑色的精工衬衣,烟灰色的长裤,整个人隐隐流动丝绸般的光华,仿佛已经跟夜色融为一体。   我渐渐才明白,所谓气质,是物质基础堆积到鼎盛才有的结果。至于以前所认知的内外兼修和才色兼具,完全就是一种笑谈,它所带给人的冲击力远不及物质的包装和原始的本钱那么直观和尖锐。   他在抽烟,右手指间明明灭灭的闪着点点光芒。   这几日降温,昼夜温差极大,周围有萧瑟的凉气,他似乎有些不舒服,一边抽烟一边时不时偏过头去低低的咳嗽。   我的一颗心几乎提到了嗓子眼,脚步不由自主的向他站的方向挪了过去。   他转头看到我的装扮,有些意外,随手在旁边垃圾桶顶上的烟灰缸熄灭手中还剩下大半根的烟蒂,像对小宠物一样冲我招招手,“翘翘,过来。”   我走近看他,才发觉他眼底青影沉沉,唇瓣淡白有些干燥的起了皮,神色都带了几分显而易见的倦怠。   我有些担心,直接问他,“你怎么过来了?”   他反问我,“我怎么不能过来呢?”   我窘迫的低着头小声解释,“你不是已经给电子工程学院捐建了一栋实验楼了,我听老师说,像你们这种人,是不会亲自……”   我的声音越来越小,视线盯着自己绿色缎子的芭蕾舞蹈鞋的鞋面不肯抬头看他。   他的声音有促狭的笑意,又问我,“哦?我们这种人是哪种人呢?”   我不肯回答了,有些耍性子似的鼓着脸,微微偏过头将视线落在一路之隔的露天操场上,那里正热闹,有三五成群的人围在一起谈笑聊天。   廖长宁也不再逗我,又低声问我,“怎么没给我电话,号码丢了吗?”   我猝不及防他会直接问这个问题,只好老实答道,“没有丢,是因为我没有什么特别的事。”   实际上,廖长宁给我的那张名片,被我端端正正的夹在了书架上那本厚厚的英文原版的曼昆《经济学原理》的第417页,代表了我跟他再次遇到的4月17日。   廖长宁露出一丝迷惑的神色,我连忙认真解释了一句,“你说的,让我有事才可以给你打电话。”   他回想了下那天的对话,似乎觉得很有趣,又有点无奈的笑了笑,对于我的刻意曲解不置可否。他低头,路边灯光掩映着他棱角分明的侧脸,在校园夜色的背景之上,他立体的五官又生动鲜活了几分,接着问我,“那你吃过饭了吗?”   “没有呢”,我回答的很干脆,中午啃了个三明治之后就一直彩排到晚会开始,紧接着就是表演,此刻我正饥肠辘辘。   他转身往台阶下走了几步,拉开车门,“陪我去吃点东西。”   我踟蹰着不肯挪动双脚,指了指自己的头上翘着的两根冲天辫,“我必须得回去洗个澡才行。”   廖长宁送我到宿舍楼下。   我用最快的速度奔上楼洗了澡吹了头发,梳了简单的马尾,换了一件胸前有长颈鹿图案的白色T恤,荷叶边领子的桃红色开衫,黑色的半身蓬蓬裙,圆头的小羊皮平跟鞋,是最简单素净的学生模样。   迟疑了片刻,我又迅速打了一层薄薄的粉底,略微化了一个浅浅的淡妆。   再下来的时候,他正倚靠在驾驶位上出神。   他今日开了一辆白色的保时捷卡宴,似乎这才是他惯常的代步工具,就停在宿舍楼下的一丛疏影之中。车窗半开,能看到他的衬衫袖子挽起到臂弯处,左手掌支在后颈,姿态放松而随意。   夜风习习,这样的天气,太适合心不在焉。   我一路小跑着过去拉开副驾驶的门坐下,他回神低头看了一眼腕表,淡淡笑道,“还不到半个小时。”   我不知道他是否在揶揄我,所以没有接话。   廖长宁看我半天都没有反应,无奈的浅叹一口气,便凑过来帮我系安全带。   我被吓了一跳,整个人的脊背本能的挺直向后座靠拢,他身上有温和的松木香味和淡淡烟草味道,能看到他修长白皙的后颈和衬衣下面突兀的脊骨形状。   此刻,校庆晚会散场,校园内重新沸反盈天起来。   廖长宁小心避过人群,七转八拐的开出校门,才开始在夜幕中飞驰起来,华灯初上,都市的霓虹蜿蜒成闪烁的车水马龙。   他没有说话,随手打开车载电台,车厢内缓缓流动一阕钢琴曲的纯音乐《River Flows In You》,最擅长描写都市爱情的韩国音乐家的作品,我很喜欢,几乎沉浸其中。   “翘翘……”他突然低声唤我,像小时候一样。   我连忙伸手把音量调小。   他似乎心情比之前好转许多,甚至有些被我这种条件反射一样的讨好行为所打动,嘴角噙着笑意问我:“平时会觉得功课困难吗?”   我有隐约忐忑不安,他的口吻太过关切,已经远远超过了才见过两三次面的普通师兄应该在的范畴。   我摇头,照实回答他道:“我是省里理科成绩第二名考出来的,上个学期综合绩点在我们学院是第一”,顿了顿,我又加了句,“我有拿新生入学奖学金,还有去年的年度综合一等奖学金,已经没有再用家里的钱了。”   廖长宁唇角的微笑突然变的很复杂,他甚至微微皱了眉,好像敏感的捕捉到我话中难言的重点一样,又问我,“家里经济有问题?”   我后悔自己乱说话,连忙否认道,“没有,是我觉得自己长大了,可以养活自己了。”   他显然不太信,却也没有继续追问。   单调的手机震动声提示有电话进来,驾驶位右侧的置物格在车内昏黄灯光的照耀下泛着粼粼光泽,是顾雁迟。   廖长宁的目光只略略扫过手机闪烁的屏幕,便用蓝牙耳机接通了。   我安静坐在一旁,听他低声应了一句,说,“嗯,我在外面。”   他低沉声线中有一些不耐烦,“你处理吧,我最近要休息一段时间。”   他轻呼一口气压抑了情绪,“随他去,不用理。”   他变换姿势,左手指尖抵着额角,“没事,有点累。”   廖长宁只简单讲了几句就挂了电话,眉间闪过一丝疲惫的悒郁。   我那时候还不知道他究竟困顿于何种境况,只是单纯希望不远未来的某天我可以走到他身边,用自己绵薄之力换他片刻温柔笑靥。   我曾经那么纯粹的爱他,那么的义无反顾。   我斟酌开口,“我们小时候在连云镇是不是曾经碰过面?”   他的注意力果然被我吸引过来,唇角漾起淡淡浅笑,眉间眼梢俱是和缓温柔,“你终于记起我?”   我心中五味杂陈,回想起上次他一语双关的试探,加之他今日特地来学校找我,又用幼时称呼亲昵唤我,我就料想,或许他已经通过其他方式确信心中所想。   我若一直揣着明白装糊涂,待他主动提及,我反而不好解释,索性先下手为强。   又听得他说,“上次见你,我不太肯定,你变化太大。”   我忍不住转头直视他疏朗侧脸,向他问出心中疑惑,“那你上次怎么没直接问我?”   廖长宁被我问的一愣,敛眉思索了片刻,沉吟正色反问我,“翘翘,你之前是故意装作不记得我?”   我面上一红,惊异于他思维上的敏锐,嘴上却还是不服气的与他争辩,“你拐弯抹角,我为什么要开门见山。”   “伶牙俐齿。”他宽厚笑笑,没有跟我计较。   其实,廖长宁的性格与其说是温柔和煦,不与争锋,倒不如说是淡薄冷情,很少有人有事能牵动他的情绪。很多事情,他不计较,也不介怀,不是因为他有多么宽容大度,只是因为他根本就不在乎,觉得无所谓而已。   我也是在很久之后才想明白这些。   车子转入使馆区附近的街道,郁郁葱葱的宽大梧桐树叶遮蔽了路灯的微芒。立刻有殷勤侍者迎过来替廖长宁泊车,我亦步亦趋跟着他走进餐厅。   说是陪他吃饭,廖长宁却也只是放松姿态靠在椅背静静饮了两杯红酒。   而我实在太饿,面对工笔画般精致的餐食我只顾大快朵颐,头盘沙拉主菜吃完,撑到了十二分饱。   旁边的侍者走过来问要不要甜品,我犹豫着说不用了。   廖长宁笑着又加了一个熔岩巧克力慕斯,端上来我出于礼貌尝了一口,不知道怎么回事,手就是不能停下来,一勺又一勺。那天的氛围实在是太过轻松美好,我稍微有些放肆,吃完之后竟然敢忍不住抱怨他,“都说了不用吃甜品了,你为什么还要点?”   他口吻笃定,含笑轻轻摇了摇手边的水晶酒杯,“因为我知道你没说实话。”   廖长宁与我谈及年少的旧时光。   他记得教我写字画画,每回我都会弄他一身墨汁水彩。   他记得我放学后总是爱带礼物讨好他。有时是时令的新鲜食物,有时是河滩上捡来的漂亮石头,还有一次带了一捧路边采摘的鲜花过去,害得他过敏并发支气管炎。   廖长宁眉眼沉静,就坐在我对面,背景是餐厅宽大的玫瑰窗,华美的丝绒帘和精致的雕花铁栏。他缓缓说起那些有我参与的曾经,那些盛开在他生命之中的浮沉倥偬。   那一刻,我满足的好像已经得到全世界。   出来的时候,在餐厅宽阔轩敞的门厅,廖长宁遇到了认识的人。   那个五十出头的中年人穿了一件夸张的改良唐装,因为发福的厉害,所以有些衣不称身。   廖长宁也只是静静站着,气息沉沉,侧影就像从画中剪裁下来。   只听那人一边向我们走过来一边殷勤打招呼,“听说今次股东会之后安排了庆功宴,大少怎么倒来这里躲清静?”   廖长宁脸上已经换上了无懈可击的笑容,暗夜流光里他的声音显得有些清冷,他轻咳一声,道,“顾叔也说了是庆功宴,那自然只有有功之人专飨,我若出现,岂不是扫兴?”   他没有想到廖长宁会如此直接自嘲,面子上有些抹不开,但似乎并不愿意得罪廖长宁,又试图转移话题。我听得他说,“还没有恭喜大少你好事将近,到时候一定不要忘给我这个老头子发请柬啊,我可少不得要去凑个热闹讨杯喜酒喝。”   廖长宁不置可否的笑笑,却没有直接回答他的话。   那人这才注意到廖长宁身后站着的我,眼中颇有寻味之色,面上也表现的十分明显,毫不掩饰的笑问,“原来有佳人在侧,这位是?”   廖长宁礼数周到的欠身,但是微微上挑的眼眸天生就带了几分倨傲神色,他淡淡向对方介绍,“舍妹,刚从老家过来读大学,”又转身轻声召我过去,“翘翘,过来跟长辈打个招呼。”   我纵然有十二万分不情愿,却不愿意拂他颜面,只好慢吞吞的挪过去,略微点头致意。   好在廖长宁对于我的无礼也不是很在意。   餐厅侍者将车子停在阶前,他的手搭着我的肩,携我上车。   夜风渐凉,四月的万物都在蓬勃成长,我的内心却有梦凋零的声音,一片荒芜。   我曾经设想过,他会不爱我。   也曾经设想过,他已经有了自己深爱的人。   我也能明白,其实很多时候,爱一个人并不一定能和他在一起。我跋山涉水来到他身边,却也只落得这样一个荒凉无比的境地,他竟然已经有了打算准备结婚的人。   我深刻体会到那种切肤之痛,那种能摧毁一个人的意志的无能为力。   那种从云端跌落的,幸福。      ☆、整个年少(1)   1.未来很近,理想很远,生存以上,生活以下。   百年校庆之后,就到了五一。   那年劳动节的假日加上调休一共可以休息七天。   在苏文的介绍和帮助下,莫晓楠兴冲冲的拉着我找了一份促销礼仪的兼职,她发觉我一直闷闷不乐,所以平时对我都多有迁就。莫晓楠是那种特别会做人的女孩,温和没心机,热情又大方,周围同学几乎没有不喜欢她的。   其实,我的言谈之间露出悲观神色,也只是觉得自己尚不够资格罢了。   我从来都不是生活的主宰,而只能是它的傀儡。   从幼时至今,握不住的东西实在太多,我连假装欢喜都已经做不到。   和廖长宁的再次相逢并没有按照我之前预想的轨迹发展,这让我有点黯然,那种感觉很复杂,是一种明明离得如此之近,却又触不可及的漠然遥远的感觉。   但是生活总要继续,上课,社团,吃饭,睡觉,时间无知无觉地从指间刷刷流过。   深夜躺在床上,只有疲惫清清楚楚的告诉我,我的确没有躲懒偷闲。这种感觉很糟糕,未来很近,理想很远,生存以上,生活以下。   放假的前一天晚上,许多本地和距离近的同学都已经赶着回家了。   宿舍就只剩下我跟莫晓楠,她趴在桌前看韩剧,我在练字。   我自幼在廖长宁的指导下习小楷,高二那年开始迷恋隶书,每天都会抽空写几篇。一点点从临摹笔画开始,隶书的横竖撇捺就如汉代的房梁,中间微拱两头稍翘,端庄形态,气度雍容,落笔和收尾时最需要神韵。   顾雁迟来接我的时候,我正写到之前最爱的一句“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廖长宁的电话打过来,背景是低婉悠扬的交响乐队的舞乐,我甚至可以想象得到那边的衣香鬓影冠盖云集的盛况。他似乎心情不错,尾音都带了一丝迤逦的闲适,“翘翘,你下楼去,我让雁迟接你到连云山庄。”   我有些不解他的用意,又听得他耐心询问:“翘翘,在听吗?”   我连忙低声应了,他温言低声解释:“你放假了在学校不无聊?”   他末尾的语调微微上扬,但是又仿佛没在设问,只是在笃定的陈述事实。   我沉吟开口,“可是,我跟同学约好去做兼职积累社会经验,”我停顿一下,又干巴巴的小声加了句,“每天还有一百五十块的报酬。”   他沉默片刻,“还记得慧姨吗?她听说我遇到你,一直想见你。”   我低声应了,“嗯,记得的,她以前老是给我拿奶糖吃。”   那边似乎有人小声提醒他,他又说,“抱歉,我要先挂电话,雁迟在楼下等你。”   他并没有立刻挂断,我对着电话静静垂眸低声答应,“嗯,我这就下去。”   廖长宁轻轻笑了笑,“乖,晚上带好吃的回去给你。”   夜风从车窗外扑进来,吹得我发丝纷飞,拂面有冷冷凉意。   顾雁迟在盘旋的半山公路上将车子开的飞快又不失平稳,眺望城中灯火阑珊,愈发衬得此处冷清萧条。他清秀脸上架一副金丝边眼镜,鬓角修裁的十分利落,仿佛怕冷场一样,一路都在与我聊天,但大部分时候,是他问我答,碰到我不愿意多讲的话题,也没见他有多介意。   我渐渐放松下来,靠在椅背看车窗外山道旁一闪而过的花木扶疏,“我很喜欢你的名字,也很喜欢‘林密栖鸦早,江寒泊雁迟’这句诗。”   顾雁迟颇感意外的挑挑眉,“这首诗很生僻,你竟然知道?”   我觉得自己好像在卖弄一样,有点不好意思的解释:“我喜欢用抄诗的方式练字,《全宋诗》里最喜欢的几句之一。”   “你的名字也很特别,‘连翘’?”   “嗯,连翘是一味中药。我的名字是爷爷取的,他是中医。”我又接着说:“其实我的名字连起来读的时候那个‘翘’应该读升调。”   他试着纠正之前的读音道:“连翘(桥)?”   我点点头,被他认真的样子逗笑了,又说:“也可以读轻声。”   前方有大门,他停车拿卡,一边转方向盘一边说:“你该多笑笑,一路上我都以为你不开心。长宁怕你不熟悉司机不肯跟着来,专门让我来接你。”   我心中有微微复杂的激荡情绪。   连云山庄是B市近郊一座高档的会员制大型娱乐休闲俱乐部。   外围圈了三千亩的地做高尔夫球场和跑马场,视野极为开阔。里面是独具匠心的仿古建筑,又仗着地理优势引了温泉水进来,再往里面就是私家园墅。   顾雁迟在一处院子门前停车,早有人等候着将车子停入车库。   我问他,“这里这么远,他去做事方便吗?”   顾雁迟似乎觉得很有趣,笑道,“长宁平时并不常住在这里,他说,这次是为给小姑娘度假打发时间才来的。”   我嘴巴动了动,没说出话来。   我抬头看朱红大门有一块黑色匾额,上书“连云别业”四字,再往里走,有灯火阑珊,庭院疏朗开阔,南面是道月门,尽头露出几支雪白的木槿花来。   我跟着顾雁迟一路拐进里面,这个园子很大,比廖长宁在连云镇的老宅要多出三倍有余。或许因为他身体的关系,园子内盛开的花朵极少,大多都是沁人的生机勃勃的绿色。亭台轩榭均临水而筑,隐秀之间有荷风四面,林木花草,一步一景,处处都可领略到花鸟小册页的意趣。   顾雁迟带着我转过一道拱形的月门,我忍不住赞叹道:“这里收拾的好舒服,住在这里觉得时间都变慢了。”   他笑着点点头,“我们会羡慕古人的居住,是因为他们将居所的延伸做到了极致,实际上在以前,园林就是用来会客用的,就像现在朋友来了我们都要带出去唱歌吃饭,以前就在家里搬文弄墨。”   顾雁迟涉猎特别广博,我听他讲的实在有趣,忍不住点头附和。   他又笑着说:“改天有机会你一定要去长宁在邕林区那套顶层公寓看看,那是工业文明发展到巅峰,现代人类居住的另一种极致。”   我皱皱眉,微微露出迷惑神情。   顾雁迟笑道:“远达集团是做全自动智能装备起家的,大Boss的家里自然会试用新产品。”他拍拍我的肩,“我不跟你多说,保持神秘感才有惊喜。慧姨已经煮好了宵夜在等我们了。”   慧姨是廖长宁母亲的远房表妹,她年轻时候守了寡,后来就没再嫁,一直在连云镇照顾廖长宁的外婆。老人家去世以后,我就再也没有见到过她。   慧姨见到我倒是十分唏嘘,我坐在她旁边的沙发上,任由她拉着我的手,又伸手比划了一个高度,“你之前只有长宁一半儿那么高,现在都长这么大了,出落的这么漂亮。我听长宁说你功课也极好,真是了不起。”   她又问我:“爷爷身体还好吗?”   我点点头,“这两年年纪大了,心脏不太好,但是他一直相信人各有命,也不肯去看西医。”   慧姨似有无限感慨,“是啊,人各有命,长宁他妈妈就是去太早了。”   她的声音渐渐低落下去,看我没接话,又好似反应过来一样,连忙笑道:“瞧我在乱说什么,长宁是有出息的,你以后就把他当亲哥哥,周末没事就来这里陪陪慧姨。”   我自然只能无不应允。   那天晚上,我并没有等到廖长宁回来。   我恍惚听到卧房外厅的钟摆敲过凌晨一点的声响,思绪渐渐混乱沉入梦乡。   早上我很早就起来,洗漱完毕之后,穿过檐廊来到庭院,刚好碰到从里面出来的慧姨,她笑着招呼我吃早饭,“翘翘,今天早上厨房做了江瑶柱鲍鱼鸡丝粥,你多吃点。”   我乖巧点点头,问她:“只有我们两个人吃吗?”   慧姨这才反应过来我拐弯抹角想问什么,“你说长宁啊?”   我有点不好意思,“他昨天晚上回来了吗?”   她倒似毫无所觉,轻叹口气,“他昨天过了凌晨两点回来,又一晚上没睡,刚吃点东西全吐了,才躺下。”   我很担心,面上却又不愿表现的十分明显,“他昨晚给我打电话时候我听着状态还好。”   慧姨拉着我的手穿过长长的回廊,说道:“长宁刚开始做事那会儿才跟你现在一般年纪,手里也没什么资本,除了上课之外就是在外面奔走,忙的不可开交。最近几年回了廖家本宅,接手了家族事业之后更是变本加厉的忙。”   她又叹气,“我问过昨晚跟着的人,只说在慈善晚宴喝了酒。”   我克制了下,到底是没忍住,“我能去看看他吗?”   慧姨给我指了方向,“去吧,我再去后面看下药煎好没有。”   我应声转身,月门连接一处僻静院落,廖长宁的卧房就设在正厅南面。   我轻手轻脚的走进去,绕过一盆碧绿郁郁的富贵竹,金丝楠木的镂空雕花拔步床,挂了月牙白的帐子。廖长宁正躺在床头,一只手按在额头,一只手软软的垂落在床边,像是睡着了。   我走近过去,看到他脸上依旧残留着隐隐愠怒之色,手机屏幕全黑,被远远的扔在了地毯上。   廖长宁有所察觉,拿开覆在额上的手转眸看我,他脸色有些发白,微微皱着眉头,眼前昏花,似乎好久才想起我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我索性直接在床边脚踏上坐下来,伏在他耳边轻声问他,“你还好吗?”   廖长宁侧了侧身子,抬起手,玉白指节屈起轻轻碰了碰我的脸颊,“翘翘?”   未及我回答,他就撑着身体变换了几个姿势,靠着床头半坐了起来。   我连忙帮他身后垫上软枕,又问他,“慧姨说你身体不舒服,所以我过来看看,你没事吧?”   他声音低沉无力,勉强牵着嘴角笑了笑,“还好,没睡醒,有点头晕。”   室内渗入晨曦,家具被染上一层微光。   我倒了杯温水给廖长宁,他握在手中低眉敛目喝了小半杯,然后起床来陪我吃了点早餐。   菜式都非常简单可口,鸡肉和大瑶柱粒用山泉水慢火熬制的清粥盛在雪白的瓷盅里,玲珑别致的翠绿竹笼上盛开一朵半透明的荷花,是糯米粉做的面食。   他吃的很少,但是这次没有再吐出来。   ☆、整个年少(2)   2.   顾雁迟上午十点准时来到连云山庄,我正跟廖长宁在临水的花厅闲谈。   廖长宁神情依旧是恹恹的,他一直在低烧,穿一件灰蓝的净色衬衣,配墨色休闲长裤,天蓝色的绒绒拖鞋,色彩搭配和谐到极致,久看不厌。   他放松姿态靠在宽大的圈椅中,我就窝在他身边的沙发里,右手支在扶手上,以掌托腮,跟他絮絮谈论起我在学校时的事情,“上个周,我去听一个物理学教授的讲座,他讲的是当代自然科学的最新成就——弦理论的时空方程,说是在霍金教授研究基础上用普通人能听得懂的方式来表述,但可能是因为我太笨了,从头到尾就只顾瞠目结舌,他说的那些话每个字分开我都是知道意思的,连起来我就根本不懂了。”   他气音微弱,清瘦英俊面孔有一丝笑意,“去年我有幸听过一场霍金的科普报告,他那次讲的是——宇宙的起源,但是整场报告过程只赢得了两三次掌声,几乎没有会心的笑。”   我不解,直接凑近问他,“为什么啊?”   他脸上线条轻松愉悦,“唯一的理由就是霍金的理论太深奥,大多数学者都没听太懂。”顿了顿,他又笑着加了句,“当然也包括我在内。”   我被他的自我调侃逗的开怀,忍不住笑了起来。   顾雁迟走进来,身后跟着一个拎着电脑和投影的丰神俊朗的年轻人,他笑着对我说,“老远就听见女孩子的笑声,我就跟雁迟说这么好听的声音肯定是个美女,果不其然。”   我不敢太过恣意,端正了身子准备站起来。   廖长宁姿势未变,低声呵斥他一句,“白少廷,你不说话没人当你是哑巴。”   白少廷似无所觉一样大喇喇的放下手中的东西,笑着走到我身边坐下。   我低头看到一摞淡蓝色文件夹最上面的报纸,是廖长宁和一个中年男人的脸部特写,媒体用了巨大的裂缝将两人震开——父子反目,廖氏集团高层封口“离职门”。   白少廷长腿交叠,语气带了几分不正经,“怎么?不给介绍一下这位小美女。”   他转头冲我招招手,像一个憨态可掬的招财猫,他笑着说,“Hello,hello,我叫白少廷。”   廖长宁似乎早就习惯他这幅落拓不羁的样子,低垂了眼眸懒得跟他计较,又转过头轻轻拍了拍我搭在扶手的手背,“我有事要做,你自己去逛逛园子,家里厨房徐师傅做的糕点不错,让慧姨安排弄给你吃。”   我连忙乖巧的应声走出去,碰到佣人端着托盘奉了茶水进来。   春/色满园,我却有些意兴阑珊。   手机有信息提示的声音,我索性就在花厅外面临湖那侧的廊檐下坐了下来。   是苏文,他措辞稳妥,问我是不是遇到什么事,为何没有去做兼职。   我低头回复他,来了一个亲戚家里做客,过两天回学校之后再看有没有其他机会。   他又回复,闲聊了几句日常校园生活,那才是我所熟悉的平凡普通人的世界,也是真正属于我的世界。   我跟廖长宁只一窗之隔,有微风将厅内谈话送到我耳边。   顾雁迟语调中带了一丝情绪,“西开电气的股票昨天暴跌10.6%,今天开盘之后还在继续下滑。廖董这次投资决策已经注定是场滑铁卢战役,后面再做任何事情都是徒劳。”   白少廷好像是在吃东西,嘴巴里咕哝了一句,“廖伯伯已经老糊涂了,还霸着位子不肯退下来,有个词叫什么——老马恋栈,说的就是……”   他的话没说,就被顾雁迟佯装咳嗽的声音打断了,接着是廖长宁喑哑嗓音,“你再乱说话,就捧着你的糕点盘子滚出去吃。”   室内寂静了一会,顾雁迟开口,语气迟疑斟酌而小心,“上次廖氏集团股东会上你负气说要离职,我看到正式下发行文的会议纪要中并没有提到一言半语。”   他沉吟片刻,又说,“我们私下猜测廖董是绝对不会放你离开总部的。”   白少廷没忍住,还是那副口气,“他才舍不得让长宁走,换谁能给他当牛做马?这个老狐狸,要不是之前远达集团创立时用了他借名的那两百万风险投资,现在怎会如此处处掣肘?”   顾雁迟低声劝他,“你少发两句牢骚罢,长宁已经够心烦了。”   廖长宁语音沉郁,他低声道:“西开电气也未必就已成弃子。”   他话音刚落,白少廷就嚷嚷起来:“西开电气的总经理都已经进局子蹲着了,董事长直接缺席了在京召开的年度最重要的‘双电战略研讨会’,所有高层对媒体避而不见,你又不是不知道如今风向,现下证监会对涉嫌信息披露违法违规案管的有多严,我已经收到风声,说上头会以西开电气做典型案例召开听证会,反正,我们的一致意见是——壮士断腕。”   廖长宁没有任何反应,又听白少廷的声音低了几个度,“虽然西开电气是我们远达集团当初起步做的第一个案子,但是这次廖伯伯完全无视你的意见,一意孤行做的这个收购案已经被证明是个彻头彻尾的错误,你又为何非得替他把这局扳回来?”   他停顿了一下,又加了句,“且不说你费尽心思能不能保住这枚棋子,就算你成功了,”他嘲讽笑了笑,“谁又会领你的情!”   顾雁迟厉声斥责,“白少廷,你出去一边凉快去吧。”   湖面有微风吹过,我听的稀里糊涂的一头雾水。   我之前也有所了解,廖长宁手中的远达科技集团,他个人持股比例已经超过百分之四十五,应该很难有人能掣肘于他。但是听他们谈话的意思廖长宁应该在廖氏总部也有职务,只是我不明白,他本该能过得十分逍遥,又何必一直跟廖家本宅纠缠不清?   他们的会议持续到下午两点,结束于慧姨第三次催促吃午饭的声音中。   顾雁迟和白少廷去餐厅吃东西,廖长宁直接回卧房补眠。   我也一直没吃饭在等他们,此刻没见到廖长宁,心中有微微失落,拿着筷子沉默不语的扒拉了几口饭。   顾雁迟十分妥帖,笑着安慰我,“长宁最近太累,他还把你拘在这里。山庄里的娱乐项目估计你也不感兴趣,要不我安排司机送你去市里逛逛?”   白少廷一边吃饭一边笑道:“你没经过廖大少的同意就敢私自把他的人送走?”   顾雁迟只好又对着我加了句,“晚上再把你接回来。”   我不知道他们是怎么看待我跟廖长宁的关系,只好笑着说,“不用麻烦,我觉得在这里就挺好玩儿的,景色也好看。”   顾雁迟连忙说:“你傍晚可以去外面马场跑跑马,长宁养了几匹温顺可爱的马驹,正合适你。”   白少廷连忙附和道:“对对,他都不准我骑他那匹御马,刚好这次可以蹭蹭你的脸面。”   话虽如此,但是下午最终也没能跑成马。   吃过午饭,我斟酌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过去请示廖长宁是否同意我去马场。   他正趴在床上,呼吸沉重,简净利落的鬓角几乎皆被汗湿,嗓子里发出空洞的哮鸣音。我吓坏了,跪坐在床边就去拉他的手,他的手心寒凉透骨,冷如冰坨,我连忙叫他,像小时候一样,“长宁哥哥,长宁哥哥?”   他意识还在,低声唤我,“翘翘?”   因为胸口憋闷难受,他松手放开我的手指,反手去揪住身下床被,把脸半埋在枕上,瘦削双肩微微抖动,断断续续的咳喘着。   我去摸他的口袋,一叠声问他,“你的药呢?”   他指了指床头旁立着的斗柜,声音支离破碎,“第二个抽屉。”   我奔过去拉开柜子的屉格,找到那个熟悉的扩张支气管的气雾剂小瓶子,扶着他的头部靠在我怀里吸进去药物,然后又在他双侧合谷、内关和膻中等几个穴位揉压按摩了一会。   廖长宁的呼吸渐渐平复下来,但是气色极差,线条修长的白皙颈间依然有冷汗涔涔,我伏在床边,他安抚似的摸了摸我的头发,声音飘忽如游丝,我听他说,“我好多了,谢谢。”   自从知道他身体状况以后,我总是会刻意的跟爷爷讨教简单的穴位治疗的方法,虽然我并不想用到这些,但是总觉得说不定哪天我可以帮到他。   我努力磨去棱角,将自己在时光翩跹之中塑造成最适合他的模样。   慧姨叫了家庭医生过来给廖长宁挂水。   他换了一件浅灰的真丝材质家居服,靠在床头,微露疲态,慵懒松懈的听我说几句闲话。   我忍不住靠过去轻轻捂了捂他吊水的那只手,问他:“冷吗?”   廖长宁似是早已经习惯,“唔,还好。”   傍晚时分,有一个美丽的女士来探望他,她穿了一件水绿色的衬衣,白色的半身包臀裙,踩一双裸色七公分细跟鞋,乌黑浓密的如瀑黑发是浑身上下唯一的点缀。   慧姨冲我使了使眼色,示意我站起来跟她出去。   廖长宁抬起输液的手,向已经坐在床边上我刚才位置上的女士做简单介绍,“我之前跟你提过在连云镇的那个小妹妹。”   他又笑着对我站着的方向说,“翘翘,她是文敏,你叫她文医生罢。”   我十分敏感的察觉到一丝不寻常的尴尬。   文敏站起来去看液体袋子的标签,又转眸对着我笑了笑,眼睛弯弯的像夜空中一轮美好的月亮,她的声音清脆俏丽:“你别听他的,叫我文姐就行,千万别见外。”   文敏就是之前在餐厅遇到的顾叔口中那个廖长宁的婚约对象。   我的骨子里实际是有深刻自卑感存在的,心中也有一闪而过的低落情绪。这几日如在云上的生活让我渐渐迷失了自己,却也能认清几分单凭一己之力所无能为力的现状。   理想就如漫步云端。   现实永远如堕深渊。      ☆、整个年少(3)   仿佛是在睡梦中,我便听到了淅淅沥沥的雨声,微雨的早晨,还可以再多睡一会儿。窗子镂空缝隙中照射进一抹深灰色的晨曦,我的神智已经十分清醒,也早就养成早起晨练的习惯。   这种习惯一直持续多年,我从中获益良多。   我站在连云山庄的廊檐之下一边看细雨敲打枇杷叶一边戴着耳机跳健美操。有氧运动对塑造形体多有助益,所有的漂亮姿态都是背后下足了的苦工,我丝毫不会懈怠。   文敏昨天并没有留宿,她甚至没有吃晚饭就离开了。   这让我心底有一些卑鄙的窃喜,那种蘸着毒汁的恶劣的猜测和想法让我一个晚上都在做乱七八糟的梦,我使劲儿摇摇头,努力想赶走脑海里胡思乱想。   廖长宁从南边月门拐进来的时候,正看到我在摇头晃脑的踢腿,他笑着问我,“翘翘,你在做什么?”   我实在没想到会在这时候看到他,整个人被吓了一跳,连忙停止了所有动作,把耳塞拿下来,问他:“你怎么起这么早?”   外面雨渐渐停了,他并没有撑伞,穿一件黑色正装,浑身有萧瑟的水气,似乎是从外面回来。   他好像是有点累,直接扶着身侧手边的廊柱坐在了我对面,“我昨晚上出去了,早上也睡不得了,所以过来看看你。”   我点点头,“哦。”   他又笑着问我:“你刚才在做什么?”   我有点不好意思,一边给他用慢动作分解我刚才跳的健美操,一边不忘回答他:“我早上都会晨练的,因为下雨了,不能去跑步,所以只好跳跳操。”   他被我滑稽的慢动作逗笑了,摆手示意我停下来,又问我:“你平时喜欢做什么运动?”   我看他坐在廊下仰头注视我有点费劲的样子,只好也在他身边并排坐了下来,认真回答他道:“我喜欢跑步,游泳,健美操,瑜伽……我小时候跟爷爷打了好几年的太极拳,今年体育课还选修了网球。”   我又问他:“你呢?”   廖长宁想了想,说:“前两年比较喜欢骑马,”他停顿一下,又说:“这几年工作太忙,有时候连吃饭睡觉的时间都没有,我也懒的动弹。”   我有些心疼,不满的嘟了嘟嘴,“《遵生八笺》有云 ‘运动以却病,体活则病离’,你现在老是生病就是因为运动太少的缘故。”   廖长宁不以为杵,无奈笑道:“好,小神医,你说的对。刚好我上午有空,一会吃过早饭带你去外面马场跑跑马。”   雨后的连云山庄,空气格外清新,裹着春季特有的雨水的潮湿的泥土芳香沁人心脾。   马场西北方向就是骑士会所,别致的果园簇拥着一片深灰的平房,叠加式的设计,层出不穷,装潢细致又抽象,宽阔的凉台四面八方都是全透的钢化玻璃,坐在里面可以纵观整个跑道。   廖长宁帮我选了一匹性格温顺的白色母马,鬃毛特别柔和漂亮,我给她取名叫“跳跳”。   说是要陪我跑马,廖长宁却连衣服都没有换,还是一身平常打扮,暗灰色的亚麻休闲衬衣,布料软熟养眼,剪裁独特又低调,做工经得起反复观赏,令人不自觉就会暗自感叹穿着者的审美品位,可供玩味良久。   廖长宁就坐在会所玻璃凉台上的乳白色雕花桌椅边,静静听教练嘱咐我注意事项。   我兴奋的无以复加,他也高兴,帮我调整了一下帽子的松紧度,笑着又加了一句,“这次不能陪你,玩的开心点。”   我知道他身体状况实在不允许,也不是很介意,跟着教练从阶梯上一蹦一跳往下走,还不忘回头跟他招手告别。   教练牵着跳跳带我熟悉了两圈跑道周围的环境,然后也跨上另外一匹黑马紧紧跟在我身后。   我皱皱眉,问他,“我想自己跑一圈可以吗?”   教练面上十分为难,“廖先生吩咐了要我跟着。”   我转头看了一眼会所的凉台,距离并不算太远,我清楚看到廖长宁对面已经坐了一位穿天蓝色休闲polo衫的客人,右手边坐着顾雁迟。他似乎是察觉到我追寻的目光,偏过头朝我的方向看了一眼,冲我摆摆手,了然似的对我比了个口型,“乖……”   我便立刻没了脾气,虽然由教练控制着速度,但是几圈跑下来我也觉得神清气爽浑身舒泰。   白少廷不知道什么时候过来,驾一匹枣红色高头大马,穿一身黑色骑马装,过膝的漆黑长靴,十足的精气神。他笑嘻嘻的追赶上我,又拉着缰绳在我身边停下,对跟着的教练说:“我在这,你回去吧。”   教练没有动,白少廷拿着马鞭指了指会所的凉台,又加了句,“我刚从那边过来的,廖大少已经同意了。”   教练走了之后,白少廷俯身凑近我,小声说,“其实我根本没有跟长宁打过招呼,一会儿回去就说是你不想让他跟着的。”   我鼓着脸默不作声,不肯同意。   白少廷开我玩笑,“看看你们一个二个那点儿出息,怕他怕的跟老鼠见了猫似的。”   我心里不服气,但是又觉得他也是为了我才做这件事,所以只好点点头,“好吧。”   白少廷笑的开怀,“小姑娘还挺懂事啊,走,小白哥哥带你跑几圈High的。”   我没理他,还是慢悠悠的往前走,我问他,“你怎么下来玩,不用跟他们一起做事吗?”   白少廷好像也不是特别介意我多嘴,反而认真的给我解释了一句,“西开电气的董事长贺金过来了,他的如意算盘我门儿清,不就是想说服长宁出面运作保下他们吗?西开电气已成弃子,就比如一个人的腿坏了,但是因为连着筋脉你不舍得截肢,那么后果就是病毒会侵占到你那些好的器官中,最后只有死路一条。”   他又加一句,“我也不耐烦听他们在那儿你一言我一语的打机锋,虚伪。”   白少廷是那种特别洒脱的人,钟鸣鼎食之家捧在手心上长大的公子哥儿,所作所为完全由兴趣出发,没有兴趣的事情他碰都不碰,所以性格直来直去,你不服都不行。   当然,这种生活方式也是普通人所无法企及的奢侈。   我没买他的帐,直接在栅栏门前利索下马,自有工作人员来牵过去缰绳,然后我对白少廷说,“我先上去了。”   我回到会所凉台的时候,顾雁迟已经离开,但是西开电气的贺金还没走。   廖长宁看到我,暂停了一下他们的谈话,指了指他旁边的桌子,“去吃点水果。”   那边桌子已经摆了几个木质盘碗,是收拾整齐的时令水果,红彤彤的大樱桃黄灿灿的枇杷和切成小块的西瓜,木质小圆筒里有精致的细长银质水果签子。   贺金抬头上下打量我一番,因为廖长宁没有主动介绍,他很是识时务的没有开口问。   我坐下来,听贺金说道:“那之后的事情就拜托大少了。”   廖长宁语气保守:“我尽力而为,你也知道,廖董很固执,这些事情他从来不让别人插手。”   贺金连忙恭维道:“大少不要太过谦,谁不知道你才是廖氏集团的无冕之王。”   廖长宁靠在椅背,淡淡回了句:“江湖传言,不足为信。”   贺金继续再接再厉道:“空穴不来风,以我这闯荡江湖几十年的经验,传言反而都是有影儿的事儿。”   廖长宁笑道:“那近日媒体关于西开电气信息披露造假,总经理行贿受贿的传言也可以信吗?”   贺金脸上一僵,他似乎没有料到话题谈到最后,廖长宁会突然直接发难,一挑眉毛,索性直接答道:“当然……可以。”   廖长宁往前倾了倾身子,白皙修长手指将面前的水果盘推至贺金面前,慢慢说道:“说实在的,好东西还是要一口一口吃才有意思,贺董胃口不要太大了。”   贺金郑重其事的对廖长宁点点头,“我知道了。”   说完这句话,他又加了一句,“谢谢大少的招待,非常难忘。”   廖长宁也只是微笑的做了一个请的手势,但是并没有起身,仍旧闲闲的靠在椅背上。   以他们年龄来说,这样的送客方式其实并不礼貌。   但如果论地位,这样做似乎也不算没有修养。   我挪过来坐在廖长宁对面,空气中漂浮着很浓重的雨水的气息。   他在闭目养神,但是也知道我坐了过来,姿势未变,低声对我说道:“抱歉,翘翘,我最近太忙,本来想接你过来好好玩几天。”   我连忙说:“我玩的挺开心。”   我斟酌了下,小心翼翼的问他:“你是不是累了?”   廖长宁不置可否,睁开眼睛看我,突然说:“我不知道这样生活的意义在哪里。”   他在我面前毫不掩饰的表现出偶尔一闪而过的颓靡斗志是不是可以理解为他心理防线的小小缺口?   我想了想,“王尔德说,我们都生活在阴沟里,但仍有人仰望星空。”   廖长宁被我的口气逗的开怀大笑,“小姑娘的安慰是为赋新词强说愁。”   我不服气,“我已经蓄满为到达理想的星空而披荆斩棘的力量。”   他笑着问:“那你的理想是什么?”   我口气骄傲,干脆答道:“三月桃花,两人一马,浪迹天涯!”   廖长宁眉间阴郁一扫而光,笑的不可抑制,“翘翘,你真是一颗让人开心的糖果。”   其实,我当时很想说,我的理想就是你。   我的理想生活就是和你在一起度过的每一秒钟。   王尔德说,我们都生活在阴沟里,但仍有人仰望星空。   我曾经以为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是必须要属于我的,我也以为我能坦然接受生活所有命中注定的安排,但是当我真正走近那片星空却还是求而不得时,我才发现我的沮丧和绝望远远超出了我自己的想象。      ☆、整个年少(4)   五一假期的第三天。   我想了一个晚上该找什么借口跟廖长宁告别,辗转反侧不能成眠,早上起来在山庄主道上跑了两圈,最后终于决定去找他。只是廖长宁一直没起床,我知道他难得好眠,所以不敢打扰,自己又出去转着玩,但是一个人到底也没什么意思。   午饭过后,我又去找他。   他这时已经不在卧房,慧姨告诉我说有客人来访,他在后面园子里的茶室招呼。   连云山庄是简约风范与古典沉淀的缠绵之恋,景观品质几乎无可比拟,我当时并不清楚设计出自何人手笔,只单纯觉得是经典之作,处处令人沉迷。   沿着长长的回廊一直往后走,我停在一处临水院落。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面对庭院的一排敞开式的水景多功能茶室,门口挂了一副蓝色布幡,上面写着笔画敦厚的“静水流深”四个黑色的大字。从茶室延伸出去的木质栈道悬在一片不大的水塘之上,水塘周围是高大浓密的常青植物和紫红色的大叶子灌木,细碎的绿色海桐花在郁郁葱葱的草丛中如星光般分外耀眼,色泽艳丽的锦鲤沉在碧透的水底缓慢的游动。   我并没有看到廖长宁,茶室外侧廊檐铺着细细的竹篾细簟,我脱了鞋子踩在上面,还未过转角,便听得两人在低声交谈。   我没敢直接走过去打扰,探着脑袋偷偷看了一眼。   廖长宁对面盘腿坐着一位穿琵琶扣中式白衫的老先生,身旁的茶架上放置了许多瓶瓶罐罐的器物,潮州烧制的白泥三峰炉,温润凝泽的紫砂壶,舀勺,茶盖,井然有序。   老先生正在烹茶,动作缓慢沉静,仿佛已经与周围环境融为一体。   廖长宁双手接过茶碗,右手单掌托起,左手轻轻转过半圈,低头小口啜饮。   然后我听到廖长宁说:“在这件事上我的确是有些一意孤行,但是西开电气我一定要保下来。”   老先生朗然一笑:“到底父子没有隔夜仇,你也不必如此意气用事。”   廖长宁沉默,半晌才说道:“我并非是一时意气,还希望这次您能施以援手。”   老先生突然转了话题,问他:“前天小敏是不是过来探望你?”   我清清楚楚听到廖长宁说:“她想年底举行婚礼,我们六月份可能要一起飞一趟欧洲,才赶得及订制礼服。”   老先生开怀大笑,“最好年底完婚,我明年就有曾孙抱。”   廖长宁没有接话。   我已经没有办法再听下去。   无冕之王。   很久之后我才真正懂得这四个字所承载的意义。   其实贺金说的没错,廖长宁的确是廖氏集团这个商业帝国的无冕之王。   廖长宁的母亲早逝,他父亲廖正康的第二任妻子也育有一子。   我在连云镇时也有所耳闻,廖长宁的继母绝对是邓文迪式的传奇女子,平凡无奇的出身却最终成功上位成为廖正康唯一合法的枕畔之人。或许,当时廖长宁已经掌握廖氏集团的命脉之门,但是没有加冕王冠的王者却始终算不上名正言顺。   我恍恍惚惚的穿过廊庭曲桥,身边的一切都是歌舞升平的,似乎这不过是一个无所事事的,慵懒的下午。回到花厅的路上,我碰到白少廷领着自己的朋友和他的女伴从外面回来,他似乎是刚饮了酒,微醺的脸上挂着一朵大大的笑容。   三缺一,白少廷邀我一起打牌。   我根本没有心情,只好托词不会,他不同意,“一回生二回熟,我说一遍规则管保傻子都能学会。”   我面上不悦,他连忙笑着哄我:“何况我们可爱的翘翘这么聪明。”   我口气不虞,“我没钱。”   他无赖似的怪叫一声,“廖大少万贯家财任你挥霍。”   我最终拗不过他,我也很清楚根本轮不到我出牌资。   他们谈话并不避讳我,其实也无需避讳,我对面就坐着余啸那位蜂腰雪肌的尤物女伴。   那个慵懒的午后一分一秒的从指间溜走,日落乌金,天色渐渐沉了下来。   余啸又胡一把牌,面上微露喜色,嘴上话匣子也打开来:“听说廖家的小公子前阵子无牌驾驶,在路上与人刮擦寻衅滋事,被送进劳教所了?”   白少廷嗤笑一声,“当天下午就摆平了,”他看我一眼,我正低头理牌。   他复又了加一句,“廖大少亲自出面托人办的。”   余啸口气不胜唏嘘,“这种事儿也不是一回两回了,他们倒是兄友弟恭。”   白少廷在右手边黄花梨木几上那个鼠灰色的玉石缸边缘轻轻弹了弹即将燃尽的烟火,唇角讥诮笑容高深莫测,“你没读过《左传》吗,《郑伯克段于鄢》那篇庄公是怎么对共叔段的?”   余啸一边摸牌,面上却茫然的一头雾水,他思忖片刻,还是问道:“《左传》?”   白少廷也不继续说破,只淡淡道:“回去尽可把我的话原原本本学给你们家老爷子听,让他好好考虑现下局势再做决定,免得晚节不保。”   牌桌一时陷入鸦雀无声。   我摸张牌开杠,再摸杠上开花,然后利索摊开是一水儿整齐的万字牌:“清一色对对胡。”   白少廷懊恼大叫一声凑过来要看我的手心,“翘翘,你这个小骗子还说不会打?快让我看你是否出老千!”   廖长宁进花厅时,白少廷正拉着我的手腕嚷嚷着非要验明正身不可。   我恼他胡言乱语,正忿忿不平试图挣开,抬头就看见廖长宁眉头微蹙,眼底薄薄的带着一丝不快,低沉了声音问:“你们在做什么?”   我连忙趁机离开白少廷远了一些。   余啸和她那位女伴站起来热络的跟廖长宁打招呼。   顾雁迟跟在后面含糊了几句场面话,就散了牌场。   花厅重归寂静,只剩我跟他二人。   廖长宁扶着沙发椅背慢慢坐了下来,低垂的眼眸中一片清寒,鬓角利落,眼角有一条极其性感细纹,他是如此让我着迷。   我就站在他对面,没人让我坐下,我便站着。   月亮已经悄悄升至头顶,花厅外面湖畔竹林细长繁密的叶子在夜风轻拂下飒飒作响,木棱雕花窗外可以看到山峦起伏缠绵的远景。   此时正逢廖家江山新旧掌权人更迭风云变幻时刻。   廖长宁的心腹幕僚早已经开始奔走游说,重新划归势力范围。我自幼时起便在学业十分刻苦认真,至今仍能完整背诵《古文观止》两百二十二篇,《郑伯克段于鄢》也不例外。   庄公之于共叔段,简而言之,不过“捧杀”二字而已。   那天的廖长宁,与我想象之中的他相去甚远。我开始重新审视自己的感情,要知道,成长从来都是一件至为艰辛和痛苦的事情,其中也许有快乐,但比起痛苦来,那是微不足道的。   三观类似,才能此生共携手。   我,心中起了隐约退却之意。   廖长宁兀自靠坐在沙发上静默片刻,右手支在沙发扶手上撑了撑额角。   我还是一动不动的站着,窗外月影摇动数茎滇茶,有清新香气翩然。   他叹口气,低声对我说:“过来坐吧。”   我乖巧顺从的在他身旁那张铺了丝绒垫的雕花沙发上正襟危坐,抬眼就看到他微微拧着眉头,似乎是斟酌了很久才谨慎开口,“少廷平时就是那副放荡样子,你以后少跟着他那些朋友胡闹。”   我连忙低声应了,“嗯,我知道了。”   廖长宁看我谨小慎微的样子,好像突然心软了一样,放柔了声音又说,“你年纪还小,要多在功课上面用心。读书年代要过的值得,你以后想起来才不会后悔。”   我又点头回应,“嗯,我会努力。”   廖长宁身上穿一件蓝底紫色小格子的衬衣,墨荷颜色的修身长裤,靠在宽大沙发中舒展着双腿,清癯俊秀眉目中有些难掩的倦怠黯然,他日理万机还肯花心思拨冗管教我,我本该诚惶诚恐的受宠若惊,但是我却听到自己跟他说:“我想回学校去了。”   我甚至都没有象征性的将已经准备好在嘴边的借口说出来。   他反应过来我有些不对劲,问我,“觉得不服气?”   我低着头没吭声。我也没有觉得不服气。   廖长宁的口吻永远都带着一种身在上位者的笃稳缓沉,事实上在他眼里我只是一个偶尔闹脾气的小女孩,他也根本犯不着浪费时间和精力跟我置气。   果不其然,他只是安抚性质的无所谓笑了笑, “今天已经太晚,明天我安排雁迟送你回去。”   从花厅出来的九曲廊桥,我遇到顾雁迟提着公事包和电脑,似乎是等了不短的时间。   他看我耷拉着脑袋情绪低落,了然似的问我:“挨训了?”   我点点头,凭栏而立侧过脸转向花厅的方向,尽管那个角度已经看不到廖长宁。   顾雁迟笑着安慰我:“长宁这几年是有些过于苛刻,手下人终日提着一颗心,唯恐一个不小心惹他不快,不过刚才的事情他并非是冲你。”   我小声“嗯”了一声,心里好受多了。   他思忖片刻,又继续解释道:“少廷是从小被家里人宠惯了的,性子太随意,这么些年身边女伴走马观花似的换,也没见他对谁真正上心,长宁是怕你吃亏。”   顾雁迟话说到这一步,就是真的放我在心上了。   我岂是不知好歹之人,连忙郑重应了,说一句:“嗯,我知道了,以后会注意的。”   然后我又小声加了一句,“今天真的只是闹着玩,白少廷对我也根本没有那个意思。”   顾雁迟温和笑笑,稍微提起手中公文包,对我说:“快去睡吧,我们还有事要做。”   我几乎一夜无眠。   次日微雨,顾雁迟没有出现。早饭时慧姨拉着我的手说了许多体己话,送我出来时亲昵用掌心摸摸我的脸,嘱咐我:“翘翘以后一定要常来玩。”   她打包一堆水果吃食给我,又不准我推辞。   从园子里出来的第一道门直通山庄主道,我眼皮一跳,是廖长宁惯常开的那辆白色卡宴,但是不见他人影。司机早就候在了门前,此刻连忙下车撑了一把宽大的黑伞接过东西安置在后备箱,我心中难掩微微失落。   慧姨与我拥抱告别,我转头便看到淅淅沥沥的冷调微雨中,花木葱茏的主道上转进来一台珵亮黑色奔驰,轮廓流畅的线条擦过细雨如丝,腾起小颗的透明水珠像轻烟缭绕。廖长宁从副驾驶后排的座位上下来,立刻有侍从给他撑伞,他穿正装,白衬衣外面套一件藏青色西服,玉雪仙人一般姿容。他往前走几步站在我面前站定,简单跟慧姨交待一句:“我载翘翘回学校。”   慧姨笑着拍拍我的手背,说:“长宁多疼你,特意从外面回来。”   我乖巧的爬上他的副驾驶位,车子平缓滑出的弧线微微溅起朵朵水花。   廖长宁没有跟我说话,安静的注视前方道路,脸色不太好看。我推测时间,他昨晚在连云山庄做完工作,应该是连夜出去,又一大早赶回来,精神不济也是理所当然。   我几乎又要忍不住自作多情。   我主动向他示好:“我回学校是因为要帮忙组织一个义卖的活动,不是跟你闹别扭。”   廖长宁竟然很受用,舒展了眉头看我一眼,无声的笑了笑。   我也放松下来,跟他闲聊说道:“我也根本不喜欢白少廷那种类型的男生。”   廖长宁挑了挑眉,颇感兴趣的问一句:“哦?那翘翘喜欢什么样子的?”   我靠在椅背上托着下巴沉吟片刻,跟他说:“侠之大者,为国为民。”   他毫不留情的犀利点评,“小女孩的英雄情结。”   我也不恼,顺势问他,“你呢,你喜欢什么样子的女孩?”   廖长宁似乎没想到我会冷不丁的问出这样的问题,他有些为难的皱皱眉,好像之前从来没有思考过这个问题一样。他又不愿意随便敷衍我,所以兀自沉默了一会。   我心中忐忑情绪越来越不安。   车子转出盘山公路,市里有些堵车,停在灵桥上的时候,能看到甬江里茫茫的水汽。   廖长宁最终也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他随便话锋一转就把我带入了其他话题,只是他不知道我心中一直还惦记着罢了。   他将车子停在我的宿舍楼下。   慧姨给我带了两大袋食物,他口气温和的跟宿管阿姨商量:“送家里妹妹上学,东西实在太重,小姑娘拿不动,能否让我上去一趟?”   我有些心灰意冷。   从春到夏。   季节的过渡就像一场恋爱的开始,晦暗不清暧昧不明,拖泥带水牵绊不休,突然有一天阳光大好气温飙升,第二天又被残酷的打入无尽的冷空气中。   廖长宁没有再联系我。   偶尔我会忍不住去搜索引擎中键入与之相关的那些关键词,但是也鲜少有他个人消息的更新。   我觉得整颗心都是空荡荡的。   躁动不安,茫然杂乱。   没有课的时候我就独自坐在自习室里准备六月份的CET-4。填完厚厚一摞真题试卷之后,我自觉胸有成竹,然后又报了七月份的雅思考试,单词密密麻麻的几乎写满了手边所有的草稿纸。   每天晚上我都会去蹭设计学院的绘画基础课,偌大的教室空空荡荡的,大家都忙着逃课去挥霍青春。我坐在最后一排,桌子上放一张从作业本上撕下来的白纸和一只铅笔,就可以消磨整个晚上。像在和自己赌气一样,我画完了一本厚厚的速写,光影记录中有阴仄的寝室走廊,操场稀疏的嫩草,篮球场的夕阳,烂漫至极的落英,我画的其实并不好,只是想用忙碌的时间来填满心中的那块空缺。   我记得廖长宁对我说过的,读书年代要过的值得,你以后想起来才不会后悔。   我的整个年少,单纯的毫无知觉。      ☆、二十岁之前(1)   夏天来的迅速又强烈,空气开始黏腻浓稠起来。   因为百年校庆推迟的今年的运动会终于缓缓拉开帷幕。学校广场音响终日不厌其烦的循环往复播放《赤道与北极》,我穿着海军服排练经管学院的开场秀——冰与火的激情,每天跟着莫晓楠穿梭在人头涌涌的校园。夜晚操场的镁光灯闪烁,红的红,白的白,棱角分明。   我下了晚课去学校广场找莫晓楠。   她最近新交了男朋友,男生日日讨她欢心,每天早上食堂开门他都会等着买到第一份莫晓楠最喜欢那个窗口的生煎包子送到楼下,每天晚上雷打不动一个小时的loving call,去看电影,去新开的游乐场,他还会给我们宿舍打四壶开水,邀请我们出去吃一餐饭,去KTV唱情歌给她听。   那些年轻时候的世俗感情是那么的洁净、单纯、美好。   莫晓楠猜测着劝我要务实,开玩笑说:“我们学生会大主席大才子苏文就很是对你上心,你倒是争点儿气去捅破那层窗户纸啊。”   她又说:“不切实际的事情少想,对自己没什么好处。”   我的情绪总是不高,无论做什么事,我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好多东西不屑去追求,好多东西又追求不来。像是悲哀地处在夹缝中,只待对生活妥协。毫无疑问的是,一个人内心空荡荡的那种感觉,太难过了。   我也知道我需要认真定位的是自己的人生,而不是追寻一份遥不可及的感情。   但是内心清楚,又觉得没意思。   莫晓楠正在广场的大屏幕下看露天电影,这个月是电影主题月。   每个周五周六晚上主办方都会在广场上播放一个老电影,今天是《泰坦尼克号》,她早就跟男朋友约好去看,快结束的时候给我发短信让我下了晚课陪她去校门口吃宵夜。   我到广场的时候,正演到沉船的最后时刻,船上乐队奏起《Nearer My God To Thee》,他们视死如归,人格高尚,让人感觉到波澜壮阔的伤感悲壮。也许这部戏的壮丽之处,是发生在漂浮在浩瀚无边海洋的一部豪华游轮之上,那是一个独立而完整的小世界,而它的迷人之处正是在于它将现实之中不可能存在的爱情重现。   Rose和Jack相守到生命的最后时刻。   他们生死相依,在浮冰之上用死亡捍卫了爱情。   其实,在现实中,Jack和Rose即使是活着,他们以后也未必就能在一起,应该说有大部分人都认为,假使他们活下来,他们也肯定不会在一起,也许这就是所谓的世俗感情所不能超越的背景鸿沟。   我按照约定在升旗台的台阶高处了站了一会,这里平时规定是不准人上来的——为了国旗的庄严和不容亵渎。   莫晓楠怕找不到我,指定了这个地方。   我只站了一会儿,四下逡巡莫晓楠身影的时候,听到身后苏文带着笑意的声音:“连翘,快下来,一会国旗班的人要来找你麻烦。”   我转身看到是他,立刻不好意思的红了脸,只顾着低着头往下走,好在莫晓楠这个时候也从电影散场人头攒动中挤了出来跑过来。   她跟我抱怨:“整天就知道Dota Dota Dota,电影看到一半非得要回去组队打怪,我真是被他气死了,我要跟他分手!”   我开口揶揄她:“你昨天还跟我夸他有多厉害,单手就可以抱起你转圈,还说婚礼让他抱着你走红毯呢。”   莫晓楠气的要打我,我本能的躲了躲。   苏文连忙凑过来,笑着帮我解围:“好了好了,不是要去吃宵夜?想吃什么我请客,替连翘跟你赔罪。”   莫晓楠一脸神秘莫测的笑容,过来挽着我的手臂往东门方向走,“既然我们苏主席替你求情,那我就先饶过你。”   我们慢吞吞的走出东门,一边商量着决定要去吃街角新开的那间台式小火锅。   因为刚下了晚课,学校门口夜市开张十分热闹,不仅多了白天没有的小吃烧烤摊贩,还有很多学生摆的饰品的小摊。   莫晓楠眼睛尖,“你看那辆保时捷的车牌好扎眼。”   我心中猛然一紧,顺着她指的方向看过去,我认得那辆车,YD888,是廖长宁的那辆惯常开的卡宴,开头两个字母是远达集团的拼音缩写。车窗紧闭,看不清里面的情况,我立刻有些魂不守舍,脚下步子再也迈不动。   莫晓楠拽了拽我的袖子,“想什么呢,走啊。”   我没动,“你们先去吧,我有点事要去那边看下。”   说完,我也没管他们怎么看我,就朝着廖长宁的那辆车走了过去。   莫晓楠在身后喊我:“翘翘,你干嘛去啊。”   我在他车前站定,鼓起勇气敲了敲了车窗,里面没有任何反应。   我有些担心,又焦急的敲了敲车窗,下意识的摸出手机就要给他打电话。我没有存号码,但是那串数字早就已经烂熟于心。   我的电话并没有拨出去,车窗迅速摇下半开,我看到廖长宁正半躺在驾驶位上,车内灯光黯淡的打在他棱角分明的清俊侧脸,他身上灰色竖条纹的衬衣有些轻微的褶皱,脸色也没有了往常的神采奕奕,整个人的气质呈现出一种愈发颓靡的清贵。   我刚才着急,现在对着他反而不能说出话来。   廖长宁调整了座位倾斜度,眼前眼花缭乱,费力撑着身体半坐起来看了我很久才好像有焦距的反应过来,他清浅的笑了笑,还未开口就偏过头轻轻咳嗽了一声,然后问我:“翘翘,你怎么在这里?”   他的声音鼻音浓重,说完又掏出手帕捂着口鼻咳嗽了几声,周围到处都是烟熏火燎的烧烤和大排档,此刻正是如日中天的热闹,也不知道他已经在这里停了多久。   我心里本来直接想怼回去一句,应该是我问你怎么会在这里才对吧。   但是我没敢,只好老老实实的回答他:“我下了晚课跟同学出来吃宵夜。”   他点点头,还是一直忍不住轻轻咳嗽。   我指了指旁边一连串的烧烤大排档,又催促他:“你快把车窗关了吧。”   廖长宁没有听我的,反而推开车门走了下来,用手帕掩着口鼻一边咳一边给车子落了锁,又低声问我:“你的同学在哪边?我请小朋友们一起吃宵夜吧。”   在远处的苏文和莫晓楠此刻也朝这边走过来。   我心中有些忐忑不安。   莫晓楠见到是廖长宁,夸张的张大了嘴巴,半天没说出话来。   苏文倒是没有想象之中的热络,我偶尔听他提起过正在找进远达集团的实习机会,但他也只十分官方的对廖长宁说了句:“廖先生上次做的讲座在同学们中间的反响挺好的。”   好在廖长宁也不是很在意。   也对,这世间事,还有什么能让他真正放在心上的呢?   街角那间新开的台式小火锅的方式跟转角寿司差不多,是采取自助方式的一人一锅,所有食材摆放在台面有循环流转的传送带不停经过人面前,汤底可选的种类味道也很多。   店面不大,此刻已经过了高峰时期,人也不算多。店里已经开了空调,一室清凉。   我们四个人并排坐在高脚凳上开始煮汤底,水气氤氲开来。   我食不知味,莫晓楠胃口绝佳,涮了这个涮那个,还嚷嚷着:“你们怎么都不吃啊?”   她一边吃一边凑近我说:“我回去一定要好好审你,不声不响的结交这么一尊大神。”   我怕廖长宁听见,连忙低声跟她解释了句:“我们很早之前就认识了。”   她根本就不配合,兴奋的叫了起来:“哇,有多早?青梅竹马吗?”   我在桌子底下轻轻踢了踢她的脚,制止她:“你别乱说话。”   莫晓楠根本就不理会我的暗示,反而直接眨着眼睛充满期待的看向了廖长宁,似乎想从他那里得到肯定答案。   廖长宁一直在笑,他在我面前大部分的时候都很放松,浑身上下几乎没有一丝戾气,整个人都很沉稳平和,气场强大的足够让人信服。   他伸出手在桌子旁边比了个高度,回答莫晓楠:“我认识翘翘的时候,她只有这么高,”他沉吟片刻,又笑着说:“她那个时候胖胖的,梳着两条小辫子,穿一件对襟的红棉袄,就像春节年画里荷花上坐着的福娃娃那么可爱。”   我根本没想到原来我在他记忆中的印象是这幅样子,觉得难为情极了,又不敢对他发脾气,只好掐了一下正在哈哈大笑的莫晓楠,她哎呦一声,终于没有再继续追问下去。   帐是廖长宁结的,苏文倒是没有上赶着去抢。   很多时候,我都能理解那种感觉,想去做一些事情却发现根本没有资格的那种无能为力。   廖长宁坚持步行送我进校园。   莫晓楠的男朋友过来接他,苏文也找借口离开,只剩我跟他二人。   初夏的校园空气中都弥漫一丝腻人的花草植物的芳香,我想着药避开蔷薇盛开的花园,只好选了一条比较远的途径图书馆的路,弯折小径两边种植了一圈冬青,夜色下呈现出一种近乎墨绿的颜色。   路上我们碰到图书馆满头白发的老馆长,她其实早已经超龄,但是由于极度敬业和精通馆藏,退休和返聘手续一同办理,我泡图书馆的时候经常能看到她戴一副眼镜,富态慈祥的坐在工作区域笑眯眯的看书,帮忙办理借书手续的老师忙的时候,她也不介意过来帮忙。   看到廖长宁,老馆长有些意外笑着走了过来。   廖长宁连忙快步上前迎了过去,“这么晚了,您还不让自己下班?”   老馆长是典型的中式妈妈款,此刻慈爱的笑道:“早都习惯这个时间了,现在回去正好蒙头睡觉做一场好梦。”   她看了廖长宁的脸色一眼,又道:“年轻人不要过早的透支身体。”   廖长宁连忙低声应了,说:“这阵子工作太忙,改天再去专门拜访陶老。”   老馆长亲昵笑着点点头:“一定要去啊,我们家老头子都念叨好多次了,要跟你继续下完上次的那副棋的残局,我被他的大嗓门聒噪的烦不胜烦,所以每天这么晚才回家。”   老馆长看我一眼,又说:“小姑娘也是个努力上进的好孩子。”   廖长宁揽着我的肩膀介绍:“这是连云镇宋老先生的小孙女。”   老馆长好像认识我爷爷一样,又重新上下打量我一番,了然似的点点头,又笑着说:“行了,我该回去了。”   我跟廖长宁在图书馆外面的木质椅子上坐了一会儿。   每天早上锻炼我都会经过这里晨读,前面有一片投影了星河的翠湖,湖边遍植绿柳,垂绦万束,随着夜风摇摆不停。   他似乎是累了,靠在椅背上低低的咳嗽了几声。   我再也忍不住,问他:“你是不是病了?”   他摇摇头,“有点小感冒,不碍事。”   我伸出手去探他的额头,他并没有避讳,我跳起来,叫道:“你在发烧哎。”   他有些习以为常,笑着说,“有一点点,很多天都是这样,没关系。”   我低着头看脚尖下面的路上的石头,又问他:“你最近是不是很累?”   他竟然没有避而不谈,而是直接点点头:“嗯,挺累的。”   我想了想,又问:“你今天怎么到我们学校来?”   其实我是想问,你今天是专程来学校找我的吗?   廖长宁倦怠眼眸闪出一丝笑意,似乎能读懂我心中所想,他说:“我是来看你的。”   那一刻,我的心中散开漫天耀眼的银河,我鼓足勇气继续大着胆子追问他:“那你怎么把车子停在门口?”   我敢肯定,如果今天我不答应陪莫晓楠出去吃宵夜遇到他,他几乎没有主动给我电话的概率。   他想了想,似乎有些不好意思,但还是照实解释道:“我来的时候挺早的,你还没下课,我就睡了一会,然后你就过来敲车窗了。”   我心中有微微被敲击的疼痛,我已经很肯定自己内心深处的感情。无论他是什么样子的人,我都再难说服自己真正放开。   我对他的着迷已经一天深过一天。   晚上睡觉之前,我读一首小诗:我放下过天与地,却从来没有放下过你。   带着温柔缱绻的思绪,慢慢入睡。      ☆、二十岁之前(2)   夏季,一天比一天深。   期末考试如约而至,自习室里的人渐渐多了起来,我坐在角落里一边翻《微积分》的习题册一边看窗外那些郁郁葱葱已经有三层楼高的树木枝叶缝隙中散落在地上的滚烫的阳光。乌云聚起又散,大雨落下又至,一整夜一整夜的风疏雨骤——就像是来自遥远的大洋海面热带岛屿的潮湿气流,霸道又温和地宣示着繁华流丽的盛夏光年降临。   廖长宁偶尔会来学校找我,大部分时候都是他自己开车。   他一直很忙,但是总会设法满足我隔几日见上他一面的小执念,仿佛是一种宣告幸福和安稳的重要仪式。我始终相信想要相见的人总能排除万难见到,任何借口都会输给第一优先。   想见者,千山可跋,万水可涉。   几乎全部是在傍晚,地表热气渐消未消,路面柏油还有浓浓的焦灼之气。   有时候他把车子停在图书馆楼下的树荫中,我从晚自习的茫然混乱中逃出来,坐在他副驾驶的位子上姿态舒坦的吃一个绿豆沙的冰激凌,车窗半开,凉风习习,心不在焉的跟他闲聊几句无关紧要的话就很好。   接触久了,我才发现自己竟然可以慢慢的在他面前放松下来,是那种真正的全身心的放松。   廖长宁大学读工科,出来做事从事机械电子行业,但是整个人都被中国传统文化浸润,我幼时受他的影响深刻,追随他的脚步一路走来,可以说我有一半的魂魄都是他给的。又因为阅历和眼界的关系,他有强大的内心和鲜明的主见,我内心中一些不安定的自卑,他都比我更能深刻理解,每次转眸看我,清朗眼睛里面都溢着深海一般的温柔。   我几乎要溺毙其中。   考完最后一科,暑假来临。   很多人都已经提前买好了回家的票,莫晓楠跟男朋友去周边城市景点旅游,整个宿舍空荡荡的只剩下我一个人。   我已经有一个周没有见到廖长宁。   我犹豫很久,还是下决心主动给他打了一个电话。   单调而漫长的等待嘟嘟声之后,电话终于接通了,却不是廖长宁。   顾雁迟刻意压低了声音问我:“翘翘,你放假了?”   我刚开始没反应过来是谁,沉默着没有开口。   我听到电话那头有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因为环境很安静所以很小的声音都特别明显,他又低声问我:“翘翘,你在听吗?”   我连忙回答:“嗯,我考完试了,”然后我斟酌问道:“我想跟长宁哥哥讲个电话,现在方便吗?”   顾雁迟沉吟片刻,没有回答。   我又问:“你们在开会吗,我打扰你们了?”   顾雁迟的音量恢复正常,说:“没有,我在长宁家里,但是……他现在睡着了,等他醒来给你回电,可以吗?”   我抬头看一眼窗外澄澈清明的天空,东边有毫无阻隔的层次分明的云海和曲曲折折的夕阳光线,我没忍住,又追问了句:“现在啊,睡着了?”   顾雁迟有些无奈,只好跟我说:“他这几天太累,几乎飞遍整个欧洲,刚从法兰克福回来,在倒时差。”   我听得出他话中的意思,但是却很不善解人意的继续说了句:“我打算过几天就回连云镇看爷爷了,想在临走之前见他一次。”   顾雁迟终于妥协:“我安排司机去接你。”   傍晚时分,司机来接我去了廖长宁在邕林区那套顶层公寓。   这个楼盘外墙是深灰色的,掩映在一片美好的园林景致中,可以看出开发商是个绝对的中式园林狂,硬生生的在闹市中拗出一片寂静之地。入户电梯的液晶显示屏显示直达36层,这间公寓是整栋大厦的制高点,被城市初上的浓密灯火和霓虹所包围,车水马龙之中,王者之态尽显。   顾雁迟正在电梯口等着我。   我站在这里才知道,正如顾雁迟所说的,这里已经将后工业时代人类居住的另一种极致发挥到淋漓尽致,廖长宁的这间公寓是复式三层的结构,电梯直接入户,映入眼帘的便是从底层直达屋顶的中央大厅,现代、简单、空旷。   穹顶处设计成了星空耀眼的天空,好像魔法一样控制着整个大厅的空间,我站在侧面180度全景落地窗前,目光越过繁密的灯火,辽阔江景尽收眼底,城市夜景宝光流丽,明明灭灭的勾勒出远处起伏的山峦。   我心中亦有微微震撼之感。   顾雁迟说:“翘翘,长宁还在睡,你先在这里玩一会,可以看电视,也可以看碟,他收藏了很多绝版片子。”   我看了一眼墙上那面可媲美小型电影院尺寸大小的屏幕,顺从的点点头。   顾雁迟又笑着摊摊手,说:“这里通常只有长宁一个人,所以厨房冰箱里空空如也,没有零食给你吃。”   我还没来得及回话,就看到入户电梯的门再一次打开。   是文敏。   她穿一件纯白色的真丝衬衣,小黑裙,领口带了一串奶油色的珍珠,端庄大方。   她看到我的一瞬间,脸上得体笑容突然僵硬了片刻,然后就笑着走了过来,随手将手提包放在那张能反射出人影的宽大黑色大理石台面上。   顾雁迟似乎不知道她会过来,有些意外,“文小姐,您怎么过来?”   文敏语气中有一丝嗔怪意味:“我去医学院参加了个研讨会回来就听郑叔叔说长宁病了,”她又笑着加一句,“他还怪我整天忙着做女强人,没有时间照顾长宁,我根本就不知道他回国的消息啊,简直要被冤枉死。”   顾雁迟得体的欠身,“是我们的疏忽。”   文敏也不介意,当我是空气一般就往旋转而上的扶梯方向走,“长宁在卧室?我去看看他。”   顾雁迟也不敢制止,只无奈对我说:“看来今晚积压的文件不用拖到明日了。”   我不解的望向他。   他笑着开玩笑:“东宫劝谏,君王勤勉,我等只能鞍前马后。”   我心中突然涌起一时意气。   顾雁迟有事情要忙,所以无所觉,口气温和妥帖的安排我自便,自己去了书房整理文件。   我沉默地站在落地窗前看了一会儿璀璨绚烂的无眠灯火。   目光像小飞侠彼得潘在城市的上空飞行,越过自由而富饶的都市。   不知道为什么,文敏很快从二楼走下来,我听到高跟鞋的踢踏声,转头看过去。   她的脸色不是很好,但是笑着跟我打了招呼。   偌大的空间中只有我跟她两人,气氛沉默,有一种诡异的尴尬。   我下意识的拿过大理石台上的灰色遥控板,打开电视。   好巧,打开就是热闹的娱乐播报。   一闪而过的是娱乐圈中某位走清纯玉女路线的演员与其经纪公司老总的潜规则绯闻。她因为最近参演的电视剧爆红,关注度颇高。其实,长镜头中捕捉到的画面十分模糊,这种连牵手都没拍到的戏码也被渲染扩大,冠上十分耸动的疑似小三标题。   不过,贵圈的氛围向来是捕风捉影,三人成虎。   不知道是背后推手炒作还是确有其事。   我只觉得无趣极了,拿起手边遥控板要换频道。   文敏突然说:“你对这件事怎么看?”   她说话的时候喜欢不自觉的将头发捋至耳后,那一瞬间的风情和气质是我这个年纪和阅历所根本无法企及的,我愣了一下,然后回答:“我没有什么特别的看法。”   她低眉浅笑着转动了一圈右手上那枚闪着璀璨耀眼光芒的指环,笑道:“哦?我倒是想多嘴评论两句,你知道的,现在这个社会,处心积虑要靠嫁人改变既定人生轨迹的女孩实在太多,而一个女孩子,够美,够穷,够想出人头地,就可以是她不择手段的全部理由。”   我根本无从反驳,低头沉默了一会,然后换了个台。   我好不容易集聚起来的全部勇气在她这两句轻飘飘的一语双关的提醒之下消散殆尽。      ☆、二十岁之前(3)   我一味注视着屏幕沉默,心中却是拧着一股静观其变的念头。   文敏没有继续开口挑衅。   她静止下来的时候神态特别温和,娴雅端庄,艳而不媚,论家世,学历,才情,性格,我与她都是云泥之差,更遑论中国传统观念之中的门当户对。   沉默的气氛在轩敞空旷的厅内显得尤其尴尬。   但是这种尴尬并没有持续很久,我听到脚步声的时候转眸就看到廖长宁的身影出现在二楼视线尽头。他站在银灰色的金属栏杆旁,贴身穿一件松垮垮的白色圆领棉T,仿佛怕冷似的,外面罩了一件黑色的羊绒开衫。灰色的亚麻料子的长裤,蓝色的棉拖,面上清清淡淡的,没什么表情。   公寓室内安装了全套的全自动空气净化系统,所有温度湿度和负离子浓度等主要指标均可调控,我穿短袖感觉正舒服。   我有些担心,情不自禁的站了起来。   文敏则直接踩着旋转扶梯走了上去,一边问他:“药水这么快就滴完了?你怎么起来也不叫我一声。”   我听到廖长宁声音有气无力,“我有点累,想起来走走,就把针拔了。”   文敏这时已经走到他身边,伸出掌心去探了探他额头,我仰着头看到廖长宁有一瞬间的避讳动作,但是并不明显,仿佛只是意志在和习惯争执下产生的结果。   文敏根本就不在意似的,“嗯,还是在发烧,”她停顿了下,又接着说:“你一直都是这样,太累就容易胃肠感冒,每次炎症都特别重,这会儿还胃痛吗?”   廖长宁点点头, “好一点了。”   他又说:“你不是急着回医院赶一台重要的手术?我安排司机。”   文敏笑着摇摇他的手臂,好像撒娇一样:“好了好了,你又嫌我啰嗦,我马上就走了。我自己开车过来的,你好好休息,晚上如果还有呕吐现象一定给我打电话。”   我一动不动的站在原地。   我觉得难堪。   廖长宁低声对文敏说:“一会儿郑医生会过来,你忙你自己的事情,不用管我。”   文敏也不很介意,低头答应了,又笑着跟他告别。   她走到我身边经过那张黑色大理石台面拎起手袋的时候目光也没有在我身上掠过片刻——只当我是空气一般。   我心中已经十分肯定她对我的敌意来自何处。   廖长宁扶着楼梯扶手一步步慢慢走下来,坐在我旁边宽大的咖啡色靠背沙发之中,才开口问我:“考试周结束了?”   他的音色透着软绵绵的温和,明显的中气不足。   我点点头,也不让他费力气继续问我,说道:“要放暑假了,我打算回去连云镇看爷爷,有好长时间见不到你,所以求了雁迟带我过来,你不要怪他自作主张。”   他解释说道:“我这几天都在国外,走之前没来得及跟你打招呼,抱歉。”他又说:“那边的行程每天都排的很满——你知道,最有条不紊的德国人。而且与国内有时差,所以一直没有机会给你电话。”   我心中有被珍重对待的喜悦感觉,又问他:“刚才文医生说你胃肠感冒?”   他苦笑了下,说,“我吃不太惯那边的东西,犯了胃炎。”   我又问他:“刚才你在打点滴?”   廖长宁搭在咖啡色沙发扶手上的手背两团明显青色中还能看到疏落的针孔。   我听他的声音带着一丝倦怠的疲惫:“嗯,我刚开始睡着了,也不知道挂了几袋,不过醒来精神比在飞机上时好了很多,西医的好处就是见效快。”   我趴在沙发宽大的扶手上,把下巴枕在手臂上,他伸出玉白莹润的手指极其自然的摸了摸我的头发,笑道:“我想起,以前跟宋爷爷求教中医,他说流传百年的中药经典方子——‘生脉饮’就只有麦冬、人参和五味子三味药,‘四逆汤’也是三味回阳救逆,所以好的大夫都是以少胜多。”   我连忙说:“爷爷很顽固的,从来都不看西医。”   廖长宁笑着轻轻拍拍我的头,“乱讲话,那不是顽固,”他沉吟片刻,又说:“我其实也有很多年没见过宋爷爷了,记忆中他总是着装整齐,思路清晰,用药精准。他那种中医是针对亚健康状态的人——‘治未病之病’的养生理念我也一直都很推崇。”   他忽然心血来潮一样,对我说:“等我安排一下手头工作,过几天我送你回连云镇,去探望一下他老人家。”   这个惊喜实在太大,我沉溺在其中,简直是从沙发上一跃而起。   我整个人的表情都鲜活起来,笑着拉他的手叠声问:“真的吗,是真的吗?”   廖长宁没办法,只好认真回答我:“是,是真的,你别晃,我头晕。”   我连忙松开他的手,老老实实的站定。   顾雁迟叫了外卖做晚饭。   城中“东府味”低调的铁灰色袋子上的LOGO与灯光交相辉映闪着熠熠光彩。是日料,有鲨鱼籽、三文鱼的新鲜刺身还有天妇罗和治部煮,堆积在木桶的冰块埋着一整瓶清酒。   顾雁迟也是吃喝玩乐的高手,他说:“日料的精髓就是吃新鲜,如果是春暖花开的四月,一定要吃怀孕的鲷鱼,那真是鲜嫩无比。”   后来我才知道,他幼时游学曾经在北海道住过一整年。   其实食物最美好的地方不在于色香味,而在于触及舌尖的一刹那,就让人想起某个地方,某个人。   因为怀念,所以赋予物品以感情。   廖长宁还是吃不下东西,又觉得累,径直去卧室休息。   还不忘正色嘱咐顾雁迟:“翘翘还没满十八岁,你不要许她喝酒。”   我跟顾雁迟两个人一边大快朵颐一边聊天。   他说:“你晚上住这里注意一下长宁的情况,他早上下飞机的时候吐的有点脱水?”   我愣了下,小声说:“我晚上,不住在这里啊。”   雁迟不解:“你还要回学校去?”   我迟疑了下,“长宁哥哥没说让我住下来。”   顾雁迟笑的开怀:“你在他面前乖巧听话的就像只小猫咪一样,他没说让你住,那他说让你走了吗?”   我吃完晚饭鼓起勇气上了二楼。   沿着青砖墙的铁制楼梯,二楼外厅是一个开放式的宽敞明朗的空间,陈设简单干净,墙壁没有多余的装饰,只有一幅莫奈的《睡莲》,挂在两处落地窗中间的白墙上,我走过去凑近看了,颜色明快清雅,右下角有“长岁安宁”四个字的签名,那是廖长宁闲时的临摹作品。   再往里面走就是廖长宁的卧室,门是虚掩的,我直接轻轻推开,房间内没开灯,但是能看清正对着我的全景落地窗前摆了一张简约的核桃木颜色的办公桌,上面有几个散乱的文件夹,银灰色的笔电屏幕还亮着光。   我正想走近看,灯突然打开了,我被吓了一跳。   廖长宁手中握着遥控板,靠在枕上低声问我:“翘翘?”   他整个人都陷在宽大的床垫和被子里,很明显是被我吵醒了,我很不好意思,连忙说:“嗯,我是来问你,晚上我能不能住这里。”   他费力撑着身体半坐了起来,理所当然道:“你不住这里难道还要回学校去?不是都放假了吗,你一个人多没意思。”   我点点头,又道歉:“对不起,吵到你休息。”   他不在意的摆摆手,示意我过去,“我也没睡着,越躺越累。”   我坐在他身旁,看到旁边的点滴架上还挂着大半袋没有滴完的药水,心中突然有些酸涩的疼痛。   廖长宁却好像有了兴致,一边掀开身上的被子下床一边说:“今天天气好像不错,我带你去看星星。”说着,他拿起手边的平板电脑简单操作了几下,整间卧室挨着露台的那侧的半边钢筋玻璃的穹顶就慢慢的收了起来,变成一个半开放式的空间。   我站在他身旁,看他动作娴熟的调整那台乳白色的天文望远镜。   三十六层的顶层露台。   星河云海,寂静而热情。   浓烈璀璨的点点星光闪耀在深蓝的天鹅绒的背景之上,绚丽如翩跹而至的凤凰,深邃如广袤幽深的森林,曦月光影流转,星海绚灿温柔,我从来都不知道可以距离星空如此之近,好像幸福已经几乎唾手可得。   我忍不住叫出声音:“哇,好美啊!”   廖长宁笑着把我揽在怀里通过天文望远镜认星座,就像很多年前,他教我写字时候的姿势一模一样。我已经长高,头顶刚好落在他的下巴处,就连他身上那种淡到只可意会的温和松木香味混着消毒药水的气味都让我意醉神迷。   星河如此浩瀚而冰冷,我们也只是其中两颗星。   我努力闪烁着自己最大的光芒,我只愿能用我所有的体温,沉默的温暖你,不陨不休。   因为,你就是我最亮的那颗星。   我曾经以为,最初的那些感动和爱,已经足够我应对一生的风霜雨雪。   但是,生命不会总是充满盛大的惊喜,我的命运轨迹其实很久之前就已经注定,我那时也从不曾想过我的世界会天地倒置,会在瞬间崩溃坍塌。      ☆、二十岁之前(4)   第二天一早,我在一楼的客房卧室醒来。   落地窗纱外面阴沉沉的,有簌簌的雨点划过玻璃的声音。   我赖在床上听了一会雨,又在窗边的地板上练了半个钟头瑜伽,早上身体有些僵硬,一整套动作完成之后微微出了些汗,精神抖擞。   昨天穿的衣服已经洗干净烘干,我换上之后就轻手轻脚的走到了厨房。   楼上卧室还没有动静,廖长宁还未起身。   昨天晚上,郑医生过来给他检查身体,又安排一堆注意事项。   他根本就没听进去。   郑医生慈眉善目,也不狠劝,只叹口气,凉凉说了句:“想想你妈妈,你这样她怎能安心。”   我在旁边听得几句,送郑医生出来时候,他安排我,“长宁这次主要是肺炎引起持续低烧,并发肠胃炎,胸片显示双下肺阴影,症状多表现为胸背痛,干咳。白天还好,特别难受的是晚上,可能会有胸闷气短现象,无法平躺睡觉,侧卧同样难受,一夜中必会有两到三次要咳醒。”   我心疼极了,问他:“那我能帮他做点什么呢?”   郑医生对我倒是很温和:“你是个懂事的孩子,长宁就是太不把自己身体当回事,身边人的劝告他也从听不进去。我看他倒是很疼你,平时多跟他说点高兴的事情。”   他摇摇头,“长宁什么都好,就是太执拗,认定的事情就非得做到底。”   他没有继续说下去廖长宁要做什么事,我也不敢直接问。   厨房是半开放式的,一张大的夸张的黑色大理石流理台,能看到纹理的厚重原木色橱柜,金属色的烟机灶具,台面上有亮晶晶的成排的德国刀具,橱柜里有整套的的手绘青花瓷碗碟和清透光洁的瓶瓶罐罐玻璃器皿。   冰箱里到不至于如顾雁迟所说的空空如也,冷藏室就摆满很多我不认识标签的酒。   我简单翻了翻,米桶里是半满的,应该有佣人定期补充清理。   我初中开始念寄宿学校,很难能擅长厨事,但是煮一锅白粥还是在我能力范围之内。砂锅里咕噜咕噜的煲着粥,香味在日光里弥散开来。   我正低头用木柄勺子搅动,廖长宁从我身后走过来,随意倚在流理台前,唇角扬起清淡笑意,问我:“翘翘还会煮饭?”   他精神好了很多,眉目和缓,我也放松下来,笑着跟他说:“我饿了。”   他说:“一会儿会有人送吃的过来。”   我点点头,问他:“你今天不用去公司做事?”   他低头用右手食指揉揉额角,“头痛,不去了。”   我摇头晃脑的开他玩笑:“荒废政务,无道之君。”   他无奈伸出手指轻轻捏捏我的脸颊:“调皮,你跟谁学来这种论调,”他又叹一口气,半真半假笑着说道:“何况,我也从未曾君临天下。”   我那时竟然能敏感窥得廖长宁心中天生对权利角逐的欲望。   雨渐渐落的小了,整个城市的天空都灰蒙蒙的,不知道起了是雾还是霾的东西。   这种天气,最好窝在家里什么都不要做。   佣人提了两大袋食物过来,都是慧姨按照我的口味准备的。   廖长宁的食欲不佳,勉强吃了几口就搁下餐具。   我问他:“不食五谷,吸风饮露,你是要修道成仙吗?”   我拿眼睛瞟他,他左手支着额头,笑得颇为气定神闲,说:“成就仙道就要去人欲,除了食欲还有许多其他身体的欲望,我还做不到心欲战胜体欲,无法升仙。”   他一大篇拗口的《欲望论》说的极其隐晦,我没忍住,问他:“你交过很多个女朋友?”   他没想到我竟然提取出重点,笑说:“乖,历史是用来被遗忘的。”   我不说话,一阵静默。   他似乎察觉对话中的暧昧成分,掩饰性的偏过头轻轻咳嗽一声,道:“一会雁迟会过来,我们做事,你自己玩。”   我点点头,又说:“不要太累。”   他含笑应允。   上午九点半,顾雁迟带着一行三人准时到达。   大厅内光可鉴人的大理石台面围着摆了一圈椅子,是小型的会议室。   我用厨房冰箱旁边台面上的自动咖啡机煮了四杯咖啡送出去。   白少廷一身骚包的暗蓝色碎花衬衣,天蓝色的九分裤,脚下踩一双小白鞋,大喇喇的闲暇倚在桌前看见我,连忙笑着迎过来打招呼:“哎呦,翘翘妹妹也在。”   我简单回应一下,把咖啡摆在桌子上,又回身去厨房给廖长宁倒一杯温白开。   我听到白少廷夸张的声音:“我哪里得罪你啦,好受伤,都不理人家。”   廖长宁低声责备他,他才恢复正经,坐在长宁右手侧的第一张椅子,道:“你猜猜上次你让我查的那件事结果怎么样?”   顾雁迟温和声音:“别卖关子了,有话直说,长宁又不是神仙,怎么能猜到。”   廖长宁轻咳一声,低哑了嗓音:“你这副得意忘形的样子,看来是我猜的方向没错。”   白少廷拿出一个牛皮袋信封,笑道:“何止没错,简直是柳暗花明,日出破云,把你继母这一套过去的黑材料往廖伯伯那里一捅,”他“嘿嘿”笑两声,“恐怕他得立刻气的厥过去。”   廖长宁面色不虞。   顾雁迟提醒一句:“你少不正经了,平时在公司见了李副董连招呼都不打,她早就想发配你,不过是碍着白董的面子。”   白少廷根本就不理会他,又诡异的笑到不可抑制,一边笑一边说:“我还查到一件特好玩儿的事,说出来你们肯定也忍不住。”   顾雁迟面无表情端起咖啡杯抿了一口,另外两个助理安静的像不存在一样。   白少廷自己没憋住,迫不及待将目光转向廖长宁,笑着说道:“就你那位尤物继母——李副董前面那倆座波涛汹涌的山峰,”他说着自己在胸前比了个动作,又继续大笑道:“是人工升级版哦。”   他话音刚落,顾雁迟和其他二人就没忍住都避讳着笑了起来。   他又说:“还有啊,李副董以前的名字可不是现在名片上印的这个李柔筠Cherie Li,而是——”他故意沉默停顿一下,又几乎捶桌大笑道:“是——李小花。”   他大笑,又似乎颇有感触道:“她处心积虑的脱胎换骨,倒也算对廖伯伯用心。   顾雁迟揶揄他:“最难消受美人恩。”   白少廷不甚在意:“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我犹豫着自己要不要走出去。   流理台上玻璃杯里的开水温度已经基本合适。   顾雁迟岔开话题:“上次西开电气那场仗,你赢的是真漂亮,已经有几位股东私下与我接洽,虽然分量未必就够,但是聊胜于无。”   白少廷口气郁卒:“我们家老爷子每次训我跟训狗似的,反反复复就那几句——你要是能有廖家老大一半的心机和志气,你要是哪天能跟我干这么一场酣畅淋漓的收购与反收购战,我心甘情愿被你玩弄于股掌之上。”   顾雁迟又道:“话说回来,廖董这次气的可不轻,不过也不能算没有收获,至少西开电气的贺金在明面上已经死心塌地,所有人都已经把他归在你属下,这是能摆上桌的筹码。”   他斟酌片刻,又说:“我收到风声,廖董着人联系了美国那边的学校,似乎要赶在今年秋季招生之前把长安送出去。”   廖长宁似乎是感兴趣,突然低声问了一句:“哪间学校?”   顾雁迟没有想到他会问这个问题,有些诧异的答道:“长安的成绩你也知道,说是先在纽约读两年预科,在哥伦比亚大学旁的一个学院,具体我还需去落实。”   廖长宁摆摆手,示意无事,低头讽刺笑笑,“哥大是廖董从前的母校,他对长安寄予厚望。”   众人都有些沉默。   君权更迭中的权力与爱。   从人类的文明开启之时的角逐大部分时间中都是对立的,永远是那么不可调和。   父不父,子不子,遑论手足之情。   我有些心不在焉的拨弄了下手边的玻璃杯。   廖长宁在外面叫我:“翘翘。”   我连忙握着杯子走出去,放在他手边的会议桌上,他低声说:“谢谢。”他坐在椅子里,姿势未变,又仰起头吩咐我:“要是无聊就去书房玩,桌子上有电脑。”   白少廷咧嘴露出一口洁白整齐的牙齿笑道:“翘翘我们做完事一起搓麻将啊。”   廖长宁好像突然不耐烦,面上却淡淡的,道:“德国WIRTH那边智能机械臂知识产权收购已经谈的差不多,你下个周接手带一批人去初步引进吸收第一阶段的图纸和技术。”   白少廷从椅子上站起来,叫道:“廖大少你这么做太不地道了,Oberhausen那个鸟不拉屎的大农村,你让我去驻场?”   他又怒道:“技术部蒲晓波是养着吃闲饭的?”   顾雁迟幸灾乐祸:“我已经安排了晓波去南美做市场开拓,只能劳您受累。”   廖长宁唇角也有些笑意,用眼神示意我离开,我转身去了他的书房。   我看到大厅那面墙上的屏幕已经出现一帧密密麻麻标注了数据的图表页面,顾雁迟身边的那个助理站起来走过去低头翻开文件夹做presentation的准备。   他们的生活还距离我太遥远。   我也很清楚,我在二十岁以前能做的事情只有一件,就是拼命地吸收世界能给予我的阳光和氧气,像柔韧的水草,像骄傲的冷杉一样成长。   抽穗拔节,羽化成蝶,未来还有无限可能。   廖长宁的书房很大,三面都是通顶的书柜,皑皑藏藏分门别类的收录了数量巨大的书。   中间摆放一张纹理厚重的宽大紫檀木书桌,转角设计的颇为别致,一边是台灯、银灰色电脑和文件筐,另一边是笔架、砚台和一摞宣纸。旁边摆了一个装满卷轴的木质大圆筒,看得出来,他经常也会写字画画。   我走到中间坐在他的位子上,面前的电脑旁边摆了一个相框。比遇到我时年纪更小的廖长宁拿着一只风筝亲昵的搂着一位眉眼温婉和顺的女士的脖子,我忖度应该是他那位早逝的母亲。   右边桌子上那摞宣纸的最上面是□□的《沁园春长沙》,他并没有临帖,字体自成一派,比隶书多了几分潇洒,比楷书多了几分写意,又比行书多了几分规整,我简直爱不释手。   那时候的我,比起“恰同学少年风华正茂”更喜欢“忆往昔峥嵘岁月稠”。   我总认为自己跟他的距离还差太多,根本就没有谈论爱情的基础。   我一直迷恋书本带给我的满足和踏实,也笃信成长可以用知识、时间、见识去耐心浇灌,有朝一日它会破土而出。   后来,我才渐渐懂得书中描述的天道酬勤和柳暗花明,只是一种理论。   它有可能成立,但是条件苛刻。   就像我站在二十岁前,一点点发现世界并不完全会给予我温柔的洗礼,成人世界的暴风雨来的突兀却又那么理所当然。      ☆、爱之于我(1)   暑假未央。   家乡连云镇雨水丰沛。   我午睡,醒在夏雷阵阵的午后,层叠的积雨云从远山之后越积越高,堆到半空中遮住半幅天幕,卧室里彻底的暗了下来。   在晦暗的光线里我迷迷糊糊的爬起来去关窗,却听到外面有人在低声交谈。   我趴在窗口看到廖长宁穿一件紫色细格子的休闲衬衣,正舒展了双腿坐在廊下的竹制矮椅之上,身侧是暴雨瓢泼敲打着天井内郁郁葱葱的绿色植物的红尘万丈,爷爷在对面,膝上搁着一个扁圆形的笸箩,低着头戴着老花镜在翻捡晒制的甘草和牛膝。   廖长宁安排好手头工作就带我回了连云镇。   先乘飞机到当地,有人开了一台低调的银灰色沃尔沃SUV在机场外等着。   没有安排司机,而是他独自驾车载我回家。   夏盛之时,省道两旁的景色极好。那时通向家的路还没有进行绿地规划,绿化带里满满都是杂草和蝴蝶,紫色的牵牛花整整铺了一地,小喇叭一样。   因为是夕阳西下时分,温度渐渐降下来,车里没有开空调。   廖长宁高挺鼻梁上驾一副遮掉半张脸的墨镜,左手臂搁在大开的窗边拐回来放松姿态扶着方向盘。旅途无聊,我盘腿坐在副驾驶上玩了一会手机,又忍不住偷偷转过眼看他。他穿一件简净利落的酒红色的纯棉T,卡其色的休闲长裤,浑身上下没有一丝多余的装饰,盛夏光年的夕阳光线给他棱角分明的侧脸镀上一层金边。   他心情不错,从繁重工作中解脱,连日以来的悒郁和疲惫情绪都稍稍减弱。   偷得浮生半日闲。   他清清嗓子跟我开玩笑:“咳咳……再看就要收费了。”   我不好意思的收回目光,连忙转移话题,胡乱说:“一会儿到家我想吃隔壁三奶奶煮的皂角红枣汤。”   廖长宁随意问我:“直接回连云镇吗?我记得你父母住在县城。”   我点点头,发出一个单音节:“嗯。”   他察觉我的不对劲,抬起闲着的右手轻轻摸了摸我的头发:“怎么了,不开心?”   我摇摇头。   廖长宁也不在意,又浅笑着说:“我已经有很多年没来,景色还不错。”   我看了一眼路两旁阡陌别致的农田,也附和说道:“我读初中的时候背诵《满井游记》,特别喜欢‘土膏微润,一望空阔’这句,觉得美极了。”   我顿了顿,又指着窗外,“你看你看,还有路边的牵牛花,郁达夫说‘白色和蓝色最佳,紫黑色次之’,但我觉得紫色的最好看。”   他似乎回忆到什么好玩的事情,唇角微笑的弧度都柔和不少:“你小时候比现在要活泼的多,我记得是清明节的时候,你从外面拿了一盒子青团要送给我,结果因为跑太快在台阶上摔了跤,额头都磕破了,爬起来竟然没哭,还惦记着那盒点心。”   我已经完全不记得这件事了,只好问他:“那你最后吃到青团了吗?”   他脸上笑容愈发灿烂:“我哪还顾得上吃东西,你摔下来的时候磕破了额头,我内疚很多天。”   我直接问他:“怕我破相就嫁不出去了吗?”   他莞尔失笑:“小姑娘才多大就考虑嫁人的事情。”   他语气温柔,眼神太过宠溺,我有点得意忘形,问他:“那你考虑过结婚的事情了吗?”   前面路口要转弯,廖长宁闪避似的偏过头去,没有直接回答我,我没忍住,乘胜追击的问他:“你会跟文医生结婚吗?”   他沉默很久,久到我以为他不会理会我忘乎所以的问题。   他说:“翘翘,我无法保证任何事情。”   我不知道是该为他认真的口气而开心,还是为他话中无所谓的内容而气馁。   我有些失落,但这种低落的情绪还并不足以摧毁我长久以来执拗的信念。   生活总是给我很多选择,选择一条路就是不同的风景,那时候的我,选择继续爱廖长宁。我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对,至少我做出了选择。   成长就是这样,获得和失去都是必然。   爷爷已经有小半年没见到我,很高兴。   意外的是看到廖长宁,但也没有过多的表现出热情,客气邀请他一起吃饭。   他已经老了,但是良好的生活习惯和心态使得他整个人的精神面貌都很好,他平时还是会在中医堂上坐诊,侍弄药材,写脉案,然后周而复始的度过每一天。   遥远的记忆中,我的童年。   我和爷爷经常从家里步行到镇子旁边的的溪流池塘,他去垂钓,我就在一旁的树上折柳枝。初夏的柳树是翠绿的鲜嫩颜色,爷爷把我拿过来的柳枝编成环状,偶尔会给我抽芯做几支柳笛,我玩儿累了,就坐在池塘边上低头看成群的蝌蚪,一抬头就能感到春风和煦,头上戴的柳叶花环柔软的摩擦在额头,窸窸窣窣的轻痒。   爷爷的手艺十分精湛,亲自下厨做了几道菜。   我跟在厨房的灶边打下手,廖长宁也没闲着,用井水和小竹筐淘洗了几遍苋菜,还破天荒的剥了一头蒜,一颗颗白白胖胖的躺在青色的瓷碗中,像一幅色泽搭配简单和谐的工笔画。   前两日爷爷在村口的冷水河里垂钓得的几尾正合时令的野生小鲫鱼,一直用木桶养在屋廊下,收拾干净用滚油略微炸成金黄色放在锅中,配以豆腐和晒干的蘑菇,用慢火煨了一整个下午,汤色乳白,鲜美可口。   我吃的美味,不觉连扒了两碗饭,双颊微红的又捧着碗喝了一大碗鲫鱼汤。   坐在另外一边的廖长宁慢条斯理的吃了一箸菜,看着我的馋猫像倒也没说什么。   爷爷笑着说:“翘翘可不能再吃了,大晚上的积食了就该难受了。”   我这才有点廖长宁在场的自觉,放下了筷子,脸颊微红的点了点头,应了句:“嗯,我吃饱了的。”   饭后又吃了罗汉果和红糖炖的茶,还有合时令的小白瓜。   廖长宁坐在八仙桌前,接过我手中水果盘,修长白皙的手指执刀,顺手把削好的白瓜分了几小块在盘子里,滑落的一圈圈果皮都带了一丝说不出来的优雅,我只觉得移不开视线。   我拿竹签叉起一小块递给他,他摇摇头,低声说:“太凉了,你自己吃。”   那一夜,月光非常亮。   我没有杜拉斯那么高的境界,能说出“爱是疲惫生活中的英雄梦想”这样的话。   爱之于我,就是一蔬一饭,就是肌肤之亲。   比如他微笑着摸我头的样子。   比如他温柔到让我揪心的语气。   比如他不动声色就能解决围绕我生活中所有不安的强大。      ☆、爱之于我(2)   窗外天井内绿意盎然的植物在骤雨的滋润下欣然摇晃。   我没有直接走出去,趴在窗户旁边听他们交谈。   爷爷低着头,口气平稳:“翘翘没给你添麻烦吧?”   廖长宁说:“她从小就乖巧,现在长大了更懂事。”   爷爷忍不住笑起来,放下手中的笸箩,说:“翘翘小时候淘的跟假小子一样,爬树掏鸟窝,下河摸鱼,上上下下的折腾,全镇没有不认识她的,乖巧……恐怕就只有在你面前。”   廖长宁有些意外,随即释然,说:“我明天就得回去,翘翘……”   他欲言又止。   爷爷说:“难得回来,怎么不多休息几天?”   廖长宁无奈道:“工作太忙。”   爷爷摇摇头:“年轻人也要注重保养,我看你气色可不太好。”   廖长宁受教说:“嗯,前阵子有点累。”   爷爷拿过手边的紫砂壶,对着壶嘴喝了口茶水,才又道:“你刚才想问什么?”   廖长宁正色,说:“我听到一些关于翘翘身世的传闻,但还没来得及证实,想跟您求证。”   爷爷了然,长叹一口气:“其实,也没有什么好对你隐瞒的,”他停顿了很久,又接着说:“翘翘,是我在县医院门口捡到的弃婴。”   廖长宁眉心紧皱。   从小到大,我不止一次听到过镇上的邻居议论这件事。   我名义上的父母也从来跟我都不亲近。   我懂事起,记忆中就只有年节时候他们带着比我小三岁的那个小男孩回连云镇的画面,一家三口其乐融融,以及我每次开口叫爸爸妈妈时他们尴尬的表情。   七岁那年春节前夕,就在遇到廖长宁的前几天。   他们回来送年礼,带着穿着臃肿的冬衣胖胖的像小企鹅一样的小男孩。   爷爷见到孙子也亲的不得了,乐呵呵的抱了又抱。   后来,大人们都出去院子外面忙活。   我一个人带着小男孩在廊下天井里面玩,我也喜欢他。奶声奶气的小孩子闹着让我去给他折一支梅花的枝条,我仗着自己身体灵活三下两下的跳起来就去折最高处那枝开的最好看的,却没有注意到摇摇摆摆的小孩子也跟着我学着跳起来,从廊下的阶梯直接趴到在天井的地面上。   他开始嚎啕大哭,引来外面的大人。   我正拿着一枝梅花站在他旁边,看到他的爸爸心疼的把他抱起来,他磕掉了新长的门牙,满嘴都是泥土和血,确实有些吓人。我有些怯怯的后退了两步,然后就有一只手在我后脑勺使劲打了一下,我听到他的妈妈说:“看你是怎么照看弟弟的,弄成这样子!”   她说完就径直奔过去。   我的脑袋被打的有些发麻,耳朵嗡嗡的愣在当场没有动弹。   然后是接踵而来的怨愤声音,有些亲戚邻居也出来看热闹,但是没有一个人问过我前因后果。   我还听到有人说,到底不是亲生的,养不熟。   他们以为我不懂。   后来,我躲在镇郊小池塘边的树林里哭了很久,一直到很晚,爷爷拿着手电筒出来找到我。   我很早就知道,我跟别人不一样。   那个时候除了爷爷,这个世界上没有人会真正心疼我。   没过几天,我就遇到了廖长宁。   在这个世界上,我从来都没有想过我的未来,会有一个那么美好的人耐心的教我写字读书,会有一个那么温柔的人亲切的对我嘘寒问暖,会有一个那么强大的人总是替我遮风挡雨。我其实特别不爱回想过去,也许从少年到青年我丢失了很多东西,但我也感恩时间和廖长宁,它和他,鞭策让我长成一个更好的自己。   爷爷说:“她刚出生大概只有两三天就被放在县医院门口了,裹着个小花毯子,我抱起来的时候她竟然还会咧着小嘴冲我笑,这小丫头,跟我有缘。”   廖长宁没有说话,一味沉默。   爷爷又说:“当时我的大儿子刚好结婚四年,但是一直没有小孩,我就起了念头,硬逼着他们办理了领养手续。”他叹口气,说:“也因为这个,我那大儿媳一直不待见翘翘,再后来他们有了芪芪,我怕翘翘受委屈,就接回来养在自己身边,他们也再没提过接走。”   廖长宁不动声色的听完。   夏日暴雨以摧枯拉朽之势席卷而过,天色暗沉的好像夜晚提前来临。   我早就有点麻木了,尽管爷爷之前从未真正跟我讨论过这些事情。   我这应该算是第一次从爷爷口中听到我的身世。   我考上全国最好的大学,在去B市之前,我的名义上的父母摆了几桌酒邀请邻里亲戚,而且收了一些礼钱,但我很清楚这些钱最后也并没有用到我的学业上。   我能理解人人都有难以言说的难处,可能,他们的生活过得也不顺遂,又可能他们认为爷爷手里有钱,一定会为我留了后路。最后,爷爷给了我他的退休金存折,我去银行取了第一个学期的学费,就再也没有用过家里的钱。   我并非不食人间烟火,很多世俗的东西,我甚至比很多人都体会深刻。   金钱,地位,权利,这些都是这个社会为你加冕的不平等,就是因为清醒,所以我才更自卑。只是我那时太年轻,还不能懂得,廖长宁就像茫茫夜色中的大海,给我激情,却不会给我方向。   我听到廖长宁对沉默着的爷爷说:“我明天想带翘翘一起走。”   我几乎敢肯定这是他临时起意。   爷爷有些吃惊,沉吟片刻拒绝道:“不行。”   我激动的想走出门,但是忍住了。   廖长宁又说:“您再考虑一下。”   爷爷突然来了脾气,冷哼一声,说:“别以为我老糊涂,廖家小子你一直都胸有城府心机深沉,前些年你外婆去世,你外家亲戚想趁机分点田产遗物,最后你二舅落得牢狱之灾,四舅手里的生意也做不下去,你小小年纪就如此心狠手硬,我怎么能放心把翘翘交给你?”   我听的有些心惊胆战,廖长宁却没有否认。   这是我所不熟悉的廖长宁的另外一面。   暴雨渐渐小了,廊下起了风。   廖长宁偏过头轻咳一声,才重新开口,说:“宋爷爷,您既然看得这么透彻,就知道当年我也有很多无可奈何。”   爷爷不以为然:“以你的心智,有的是温和的解决办法。”   廖长宁的笑容有些飘,带了三分自嘲,却还是耐心的解释说道:“您不在局中,不能完全了解我的困局。这么多年,我也早就养成了万事十分满,我便要做到十二分的习惯,这样才能确保万无一失。”   爷爷的情绪不好,冷笑评论道:“当局者迷,过犹不及。”   话不投机,廖长宁叹一口气,没有继续接话。   我推开门穿过大厅走出去。   八仙桌上果盘里有红彤彤的西红柿,我顺手拿了一颗叼在嘴里咬了一口。   廖长宁转眸看到我大喇喇的模样,温柔眼神俱是笑意。   我走到爷爷后面,搂着他的脖子撒娇道:“爷爷,我都说就睡一个小时午觉啊,你都不叫醒我,睁开眼都已经快傍晚了。”   爷爷拍拍我的手臂,慈爱笑道:“睡够了再起床,读书辛苦,放假不能再拘束你。”   我鼓着脸嘟嘟嘴,说:“我都要被您惯坏了。”   爷爷说:“我的孙女儿我知道,再惯也不会不懂事。”   我又问:“长宁哥哥来很久了?”   廖长宁说:“我刚来,跟宋爷爷聊了一会。”   他又说:“我们明天要回B市去,你收拾一下东西下午我过来接你。”   我看爷爷忍不住要发火,连忙说:“长宁哥哥你不是说要把你以前书房用的端砚送给我吗,我送你回家顺便拿回来吧。”   说着,也不等他同意,就拖着他的胳膊走进了雨幕之中。   爷爷知道我的心思,也不说破,在后面喊了句:“回来吃晚饭。”   雨其实已经基本停了,青石板的苔藓被雨水冲刷的发亮。   小巷里没有人,周围安静下来,那种感觉很好,就好像在过一种与世隔绝的生活,和谁都互不干涉,又好像和谁都默契十足。   闲敲棋子落灯花。   我正兀自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就听到身边廖长宁掩唇咳嗽了几声,说:“你偷听了我跟宋爷爷的谈话。”   我被他陈述的肯定语气弄的很不好意思,却耍赖似的不肯承认:“没有啊。”   廖长宁笑了笑,也不戳穿我,只径直往前走。   我连忙跟上去,叫道:“我本来就没有偷听啊,我光明正大听的。”   他转身回头看我,眉宇之间有心疼神色,但最终也只低低叹一口气,说:“明天跟我回去。”   我摇摇头,不肯答应,“爷爷一个人挺孤单的,他年纪大了,我想多陪陪他。”   廖长宁站在我面前停下了脚步,抬手轻轻摸摸我的头发,低声说:“乖。”   我抬眼看他,又表忠心似的说了句:“以后你觉得孤单,我也会一直陪着你。”   他竟然被我没头没脑的话感动,颇为动情,把我搂在怀里,轻轻吻了我的发顶。   他的身上那种淡到只可意会的清爽温和香味足以让我迷醉,那一瞬间,我的心里是烟火齐绽,万花齐落一般惊天动地的欣喜。   直到很久以后,廖长宁在我心中的印记始终都是他那种独特的声音和气息。   他的怀抱,是恩宠也是劫难。   而我早已经越陷越深,就是廖长宁,只有他,只能是他。      ☆、爱之于我(3)   暑假过到一半的时候,我告别爷爷,从连云镇回到学校。   爷爷的心脏一直不太好,我其实并不想离开他身边,但是又想趁假期多存些生活费,所以就跟莫晓楠一起在咖啡店做服务生,戴着星巴克招牌的绿围裙忙的团团转。我并没有告诉廖长宁我在勤工俭学,只说我已经回到学校。   当然,他也没问。   因为咖啡店距离学校很远,所以每天清晨五点半都要准时被闹钟惊醒。   晓楠过了前几天的新鲜劲儿,就再也不肯起床,等我洗漱完毕还赖在床上喊:“翘翘,我的脑袋里像是钻进了两只耗子,吱吱呀呀的疼。”   我站在卫生间的洗脸池旁,掬一捧冷水在脸上,驱赶困意。   她又开始鬼哭狼嚎:“翘翘啊,我不想去了,你替我请个假吧。”   我刷完牙走出来,她还趴在床上,我问她:“你真不去了啊,不存钱给你们家哥哥买最新出的那款Mac Book了?”   她哼哼唧唧,突然又大叫一声跳起来,胡乱抹了一把脸,就跟我披星戴月的出门赶公交了。   有时候想起那些年轻时候纯粹的感情,到最后又有多少人走到后会无期,我们却义无反顾,撞了南墙还不肯回头。   伴随着很多同学返校,暑假就只剩一个小尾巴。   我跟晓楠在早晚班交替过程中皮肤晒黑一个色度,不过也不算没有收获。   每小时十六块的薪水,三百块的运营奖金,两个随行杯,一叠咖啡券。   上早班的时候,晚上我还是会抄诗练字,某天读到木心在《从前慢》里写道,“从前的日色变得慢,车、马、邮件都慢,一生只够爱一个人”,无比感慨。   上晚班的时候,我跟晓楠下了公交车会在校门口的小摊上吃一份小食。   我像是生活在一首没有修辞的诗里,公交,地铁,学校,星冰乐,烧烤大排档,食堂,夜色初临的光怪陆离的繁华商业街,昨夜将入睡时,听见劈劈啪啪落下大雨。   盛夏雷雨总是这样干脆爽快的讨喜,佐以入眠能睡的格外香甜。   睡梦中回到我的童年,晒着药的笸箩,藤椅、天井中的吊兰、摆钟、水池,极想翻身起来吃一碗隔壁三奶奶做的皂角米红枣汤。   我用手机下载一款流行的聊天的APP,然后发短信给廖长宁任性要求他也申请一个账号。   他竟然真的照做了,还给我发了一个say hi的表情。   但他大部分时候都很忙,没有太多空闲时间理会我的小心思,我数次沉浸这样任性与寂寞的反差中,竟然无端的感到幸福。   兼职最后一个周的周五那天。   上午店里的人不多,我觉得自己有些不舒服,就没有吃午饭。   因为我前一天下晚班回去的时候跟晓楠一起在校门口的烧烤摊上吃了烤串,还以为是昨天吃坏了东西导致的,所以没有太在意。   下午忍不住去洗手间吐了两次,而且肚子越来越疼,我才发觉不对劲。   晓楠拉着我的手问我怎么了。   我心里害怕极了,在卫生间外面的台阶上坐着,神情萎靡不振,额头一层一层的出冷汗,说:“可能是昨天吃坏东西了,肚子疼。”   晓楠被我的样子吓坏了,又安慰我:“那我去跟主管请个假,现在陪你去医院。”   我点点头,又勉强从唇角扯出一个笑容:“我没事,你去请假吧。”   我想给廖长宁打电话。   这辽阔天地之间,除了他,我没有任何一个人可以诉说和依靠。   坐在出租车上,我的头抵在前排座位靠背位置,听晓楠问我:“要不要给你妈妈说一下啊。”   她不说这句还好,我没忍住,情绪崩溃开始大哭,眼泪都止不住。   她连忙问我:“你到底怎么了啊,是不是很疼,”又焦急吩咐司机师傅,“唉,师傅,你没看车上有急诊病人,你倒是快点开啊!”   司机师傅无奈指了指前面堵成一条长龙的交通,道:“下班高峰啊,你飞过去?”   她脾气大,忍不住要吵架。   我终于摸出手机,给廖长宁打电话。   他很快就接通,那边出奇的安静。   我听到他温柔低哑嗓音问:“翘翘,说?”   我的委屈好像突然有了发泄的出口,一边哭一边说:“长宁哥哥,我肚子疼。”   那边传来稀里哗啦的滑落一大堆东西的声音,推开椅子转轮的声音,他急促的脚步声,开关门,他的声音又提高了几度,“你现在在哪里?”   我抽抽噎噎的把位置说了一遍,又说:“我在出租车上,路上堵车。”   他的声音很冷静:“你把手机递给司机,身边有人陪着吗?”   我带着哭腔“嗯”了一声。   我平时几乎从来都不哭,是因为我知道根本没有人,从来没有人会心疼我的眼泪。   我从小到大都很少生病,一开始也并不知道是阑尾炎,就觉得自己好像疼的快要死掉了,哭的一塌糊涂的时候,廖长宁的车子在路口接到我,他穿一件藏青色的西服正装,小尖领的白色衬衣,中规中矩的打了一条暗红花纹的领带,应该是从正式场合直接出来。   他半抱半扶的把我弄上车,才吩咐司机开车。   我趴在他腿上,听他低声温言安慰,整颗心都尘埃落定。   等我神智重新清明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上午。   夏末,草木繁盛,窗外梧桐树叶重重叠叠渐深。   我的眼睛睁开一条细缝。   廖长宁还穿昨天那件衬衣,松了领带坐在窗下的米色沙发里,仰着头靠在椅背在闭目养神,一只手臂横在胸腹之间,衬衫的袖口卷起,露出的一截白皙手腕上戴了一块金属色的表。我从没见过他这样不修边幅的样子,没来得及发出声音,病房套间的门就被打开了。   高跟鞋踩在厚重羊毛地毯上擦出细碎窸窣的声音。   廖长宁抬眼看了门口,用掌心轻轻搓了搓额头,长出一口气,哑声问:“麻醉不是早就过了,她怎么还没醒?”   文敏穿白大褂就像剪裁得体的风衣,她说:“放心,很快。”   她又说:“不过是一个小小的阑尾炎微创手术,就让你直接缺席了股东大会。”   廖长宁口气官方:“我下午会去跟列席股东解释。”   文敏也不计较,坐在廖长宁身旁矮几一边的座位上,交叠双腿,说:“上次你的体检报告,很多指标都不好,郑叔叔让我劝你多休息。”   廖长宁无所谓的说:“他就是太紧张,我自己的情况我知道。”   两人沉默一阵。   文敏看向我的方向直接问他:“长宁,你真的是因为她才要跟我分手?”   我心中一跳。   廖长宁有些无奈:“小敏,我们是因为什么开始的你比谁都清楚,既然文老已经对你的婚事另有打算,我没道理挡你似锦前程。”   文敏脸上一僵:“我的事情我自己做主。”   廖长宁口吻温和:“别说傻话了。”   文敏背对着他看窗外郁郁葱葱的花木,说:“如果爷爷没有看出你的心不在焉,他是不会这么着急为我做其他选择的,你曾是他最中意的小辈。”   顿了顿,文敏讥诮问他:“你明明知道爷爷多疼我,但是这几个月还是一而再再而三真真假假跟别的女人逢场作戏。你就是有这个本事,在背后推动所有事情的发展,偏偏还要装作是迫不得已,你这样活得不累吗?”   廖长宁避而不谈,低声说:“小敏,你不要钻牛角尖。”   文敏又说:“你才不要钻牛角尖,你很清楚你将来的太太应该是什么地位的人,我们这个圈子,所有的感情都是建立在共同利益的基础上才能牢不可摧,就算你不跟我结婚,以后还会另外一个我,第三个我,第四个我出现。”   廖长宁口气有些郁卒:“我无法对未来的事情做任何保证。”   我想起他那天跟我说:“翘翘,我无法对你保证任何事情。”   我总是埋怨这个时代没有给个人充分的自由,但没有意识到,自由原本就是每个人都得到相同的限制。如果你努力走到高处,期望摆脱羁绊挣脱枷锁,却发现自身又会被更多的东西牵制。   廖长宁懂得,所以从不肯轻易做出许诺。   文敏又问:“廖董精明大半辈子,他会让你乱来?”   这下算是真正触了廖长宁的逆鳞,他嘲讽笑道:“廖董,他抛弃了大家闺秀的发妻,改弦另娶了现在的李副董。”   文敏不屈不挠,口气却平稳:“所以他做了一件极错误的事情。”   她柔声又说:“我会去说服爷爷,你也再好好考虑一下。”   廖长宁沉默的靠在沙发椅背撑着额头。   文敏又说一句:“你知道,我绝对不是那种你若无情我便退而成全的人,你尽管试试看。”   最后一句,就是威胁了。   廖长宁干脆没有理会,两人不欢而散。   其实,包括当时的我在内的很多人谈论的爱,都只是一厢情愿。   一厢情愿的认为爱与被爱之间是可以划等号的,而不是大于或小于号。   廖长宁的手机有震动声音,他看我一眼。   我模糊着目光看他似乎想撑着沙发扶手起身,却不知为何没有站起来,只好靠在椅背上低声接通了电话。   他沉默着听了很久,最后说:“这次不用管了,交给李副董处理。”   他又说:“跟公关部的张月龄打个招呼,就说她母亲在西山疗养院的床位已经续足三年费用,她知道怎么跟媒体联络。”   他口气阴郁,似有动气:“早就被惯成废物了,也该受到教训。”   我不敢动,听他简单又讲一句,“我还在医院,翘翘醒来我回去。”   他挂了电话,扶着沙发靠背慢慢站起来,却不知为何,身子一歪就要倒下来。   我也不敢再装睡,仰起上半身一叠声问他:“你没事吧?头晕吗?”   廖长宁撑着床边坐下,摇摇头,又用手势示意我躺好,半天没说出话来。   我乖乖照做,等他闭着眼缓过这一阵,才问:“长宁哥哥,我肚子上的伤口会留疤吗?”   他没想到我开口说第一句话就是这个,有些哭笑不得,斩钉截铁的说:“会。”   我郁闷极了,昨天疼的昏昏沉沉的时候我听到急性阑尾炎要做手术,廖长宁送我进去,握着我的手,俯身轻轻摸着我的额头说:“乖,没事的,睡觉醒来就好了,我等着你醒来。”   他从来言出必行,这个社会,人人都带一副浮夸虚伪的面具,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   最不能信的,就是上下开合的一张嘴。   廖长宁不是,他很少会说什么,一旦说了,就一定会做到。   这样的人,如今已经不多了。      ☆、爱之于我(4)   廖长宁回去之前慧姨就到了。   铅云低垂,沉甸甸的遮住正午的日头,一场暴风雨已经酝酿着从天边过来。   慧姨坐在我的身边嘘长问暖,又招呼廖长宁吃她带过来的煲粥。   廖长宁撑着沙发扶手慢慢站起来,低声说,“我不吃了,今天还有些事要忙。”   他一边系上衬衫的袖扣,一边往我身边走了几步,温言嘱咐:“学校已经帮你请过假了,我晚上可能过不来,有什么事情直接给我打电话。”   他俯身极其自然的替我掖了掖被角。   我看到慧姨眼神中有一闪而过的疑惑和不满。   廖长宁着急离开,根本就无所察觉。   他走之后,病房中一片寂静。   窗外积雨云渐渐厚重,大颗雨滴落下噼里啪啦的敲打着檐下的绿色海桐花。   慧姨似乎有些欲言又止,我大概能猜到她想说什么,但是也不愿意主动提及,毕竟廖长宁从未明确表态,只觉无比尴尬。   她主动开口问我:“翘翘,在学校交男朋友了吗?”   我摇摇头,“没有呢。”   慧姨说:“你还小,要以学业为重。”   我乖巧应声,她又跟我闲聊:“刚才是文小姐接我上楼来的,”她停顿一下,唇角笑容意味不明,“你之前也见过的那位,无论家世人品模样都没得挑,更难得又是医生,最是细心,她……在长宁身边好几年了。”   我没有接话。   慧姨索性又加了句:“长宁跟文小姐的婚礼定在了今年圣诞节。”   我那时候还幼稚天真,忍不住脱口而出,“可是长宁哥哥他说不结婚了。”   慧姨拧眉问我:“他亲口跟你说?”   我有些心虚,“我听到她跟文医生的谈话。”   她若有所思。   莫晓楠跟苏文到医院来探望我,苏文怀着抱着一捧纯白色的百合花,外面在落雨,他肩头有湿润雨气,花瓣上水珠点点,丝毫不带烟火气。   苏文穿纯白色T恤,墨绿色工装半身裤,头发理了板寸,整个人都清爽利落。   他热络跟慧姨打招呼,三言两语得体恭维让她眉笑颜开,慧姨很吃他那一套。   苏文说:“多亏你照顾连翘。”   慧姨忽略他口气中的刻意亲近,笑道:“你们年轻人在一起聊,我回去办事。”   莫晓楠给我带了两三件换洗衣服,窝在沙发里啃一个苹果,长吁短叹说:“你都不知道你昨天那脸色有多难看,我都以为你要挂掉了。危难时刻幸亏廖长宁驾着七彩祥云从天而降,救你于水火之中。”   我被她的口气逗乐了,牵动腹部的伤口,疼的倒抽一口气。   苏文笑着瞪他一眼。   她完全无视,又一边摸出手机一边说:“说起廖长宁,今天□□的弹窗新闻就是他们家的事儿,廖长安是他弟弟吧?”   她举着手机屏幕给我看——富二代涉嫌吸毒及强/暴未成年少女被公安机关刑拘。   廖长宁同父异母的弟弟廖长安今年刚满十六岁,他就是那种典型手板向上讨要的混世魔王,从小到大被宠的没边儿,只懂得寻衅滋事,跟着一帮乱七八糟的人不务正业。   无数次替他收拾烂摊子,兄友弟恭的表象之下的捧杀之局一朝引爆社会舆论热点。   廖长安的身份特殊,加之他那位邓文迪式的母亲,牵扯到的关键词众多,权利,金钱,豪门,富二代,未成年,小三上位,强/暴,吸毒,简直是传媒竞相追逐的对象。   如果任凭舆论风暴蔓延,就算没有唯恐天下不乱的媒体推手,我也几乎能肯定,那个十六岁的少年的半生已经被完全毁掉了,他不会有似锦前程,甚至可能面临牢狱之灾。   布局已经完满,走到这一步,廖长宁只需要冷眼旁观,就足够了。   我想起之前他讲电话让下属这次不要过问。   他语气冷冽的口吻说廖长安早就被惯成了废物。   鲜衣怒马杀伐果决,从不曾心慈手软。   他温情脉脉嘱咐我不要害怕,如果有事情就要跟他打电话。   他眼神深沉温柔,像博大浩瀚的深蓝色海洋将我溺毙其中。   我不知道哪一面才是真正的廖长宁。   莫晓楠语气不忿,“像这种无法无天仗着自己有几个臭钱,就什么都敢做的富二代就得好好教训一下,要不然这个社会真是要完蛋了。”   苏文不以为然,很理智的中立:“其实事情只是媒体为了吸引大众眼球写成这样,矛盾未必就这么突出,真相从来都不浮于表面,我们不要盲目被媒体牵着鼻子走。”   莫晓楠问我:“那可未必,生活永远比电视剧狗血,翘翘,你说,廖长宁跟他弟弟不是一个妈生的吧?他妈跟他爸离婚了?你见过他爸爸吗?你见过他现在的后妈吗?我看网上有她的照片,气质真的挺好的,名字也好听,李柔筠,一听就是大家闺秀。”   我有些心不在焉,对她的八卦不置可否,只说:“我没见过,他们家的事情我也不太清楚。”   莫晓楠无趣的耸耸肩,也不再继续追问,低头继续翻看手机。   苏文又说:“迟早媒体会把整个社会搅乱,大家都觉得自己越来越是明白人了,其实还是一样被媒体牵着走。现在的媒体普遍缺乏价值观准绳,新闻写手被物/欲主宰。发表的稿子表面上是在呼吁良知,实际上都在为摧毁道德体系当推手。”   莫晓楠呵呵两声,抬头嘲讽道:“听你的意思,难道你还觉得吸毒和□□未成年还有理啦?”   苏文无奈投降:“我并不是这个意思,只是对舆论一边倒的时候持存疑的理智态度。”   话不投机,氛围有些古怪。   我用一只手撑着头,靠在宽大的白色枕头里,觉得累极了。   我甚至从不了解廖长宁,又有什么资格一厢情愿说爱。   医院的夜晚特别安静,雨渐渐下小了,窗外院内的池塘有浮萍和碗口大的莲花。   我躺在病床上,看到门下缝隙外间一条亮光,有专属护士值夜,我却感到莫名孤单,胡乱想到李义山一句“秋阴不散霜飞晚,留得枯荷听雨声”,我并无亲友,同学之中知己也少,他们大多数从不须为生计和学费发愁,莫晓楠是家里宠惯了的,大多数时候也像个单纯可爱的小孩子。   我几乎算是孓身一人,所以孤独的时候才更加感到孤独的重量。   我曾经有无数次心灰意冷,我想跟廖长宁摊牌。   那种强烈的念头几乎让我发疯,迫切的想要发泄,想去远行,想饮最烈的酒,骑最野的马纵身于这天地之间。   我决定跟廖长宁摊牌。   但是,他却再也没有出现过医院。      ☆、我以为自己得到了全世界(1)   一个周以后,主治医生签下出院医嘱。   有穿白色衬衣正装我从未见到过的廖长宁的助理替我结清医药费,并将车子停在了门口送我回学校。我住院期间曾经忍不住给他打过两次电话,均是顾雁迟替他接通,他口气官方的敷衍我,“长宁在忙,暂时不方便接听。”   我无法揣测他究竟是何用意,心乱如麻。   从医院路口转出,放眼望去,是大得让人彷徨找不着北的双向十车道大马路。   很长一段时间以来,B市于我,都只是大千世界中一座毫无归属感的城市而已,如今这种孤独感愈发强盛。   我又给廖长宁打电话。   意料之中的无人接听。   我咬着右手食指的第二个指节坐在冷气开的十足的后排座位,没出息的几乎忍不住又要哭出来。一直以来,他给予我的都是那种站在悬崖边即将坠落的幸福感,那种心酸而温暖的感觉让我迷茫又徘徊,我终于下定决心向前走的时候,他却决绝的转身。   回到学校,开始上课。   课间能听到同学议论起廖家的八卦,网络传媒时代的信息传播几乎是以光速进行。   廖长安之前无牌酒驾寻衅滋事等新闻更是坐实了他在公众心中无恶不作仗势欺人的恶少形象,舆论导向几乎是一边倒的情况下,廖长安的母亲李柔筠出现在大众面前。   我看到镜头交错之间她一闪而过的身影,美丽、纤细、优雅、戴一副遮住半张脸的墨镜露出白皙下巴尖,即使整个世界都在口诛笔伐,她仍旧坚持让律师做无罪辩护,从未示弱。   《公关关系学》的课上的老师拿时下舆论热点事件做案例,说这是一场彻底失败的危机公关。《战国策》中有《触龙说赵太后》篇,“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   如果李柔筠一开始能采取另外一种方式,面对媒体主动低头认错,事态或许不会演变到现在这样不可收拾的地步。而她的大量言行都一直想要左右舆论,影响判决。   廖长安案件的新闻发言人张月龄站在镜头前侃侃而谈,态度强硬,高调回复记者发问,几乎是站在了整个舆论的对立面。   言多必失。   我记起她的名字曾经出现在廖长宁的口中,他们之间的交易早就开始。   我才隐约懂得廖长宁一开始就没打算坐视不理,这个布局本就是他一手促成,致命一击,完美无缺。他说,凡事十分满,他便要做到十二分,这样才能确保万无一失。至此,所有人都认为廖长安罪证确凿十恶不赦,任何辩护和歇斯底里都会被认作是负隅顽抗逃脱罪责,已经没有任何意义。   廖家江山夺嫡大幕缓缓拉开,他已经占尽上风。   或许,像顾雁迟所说,他真的很忙,忙到无暇拨冗与我通个电话。   我的情绪无处宣泄,心归无处。   我开始整夜整夜的失眠。   初秋的天气总是阴霾,绵绵细雨下不停,每天早晨五点,我准时起床上早课,晚上泡图书馆一直到老馆长下班回家,然后沿着高高的阶梯一路走下来到学校的塑胶操场跑得筋疲力尽才回宿舍。身体微创的伤口已经完全愈合,我心中却好像被撕开了一道巨大的裂缝,无论怎么试图充实都是空荡荡的。   我终于忍不住。   某天下午没课,我乘地铁来到远达科技办公大楼。从西北到东南,穿越一座城的距离,站在熙熙攘攘的地铁车厢,用耳机听杨千嬅《爱人》,听到那句,坏了千万盏灯,烧光每段眼神,只发现和你衣不称身。   我站在马路上仰头看这座高三十层的大厦,大厦灰色的现代建筑衬着傍晚天边锦色无边的火烧云,美得不能置信。   大门广场巨大的大理石上嵌刻银灰色的金属字样:远达科技。我很早就开始留意廖长宁的事业,几乎细读过财经版上所有关远达科技和廖氏集团的消息。   八年前,这里只是一片不毛之地,廖长宁在这里建造了一个王国。   我站太久,保安的眼光已经频频望过来。   在这些方面,我一直都有奇怪的的羞耻感,略微感到窘迫,正想避开。运气竟然不错,我身边滑过一台白色的德国车,顾雁迟在驾驶位打开车窗招呼我,“翘翘,上来。”   我毫不迟疑的拉开车门。   他开往地下停车场,一边通过后视镜看我,“怎么过来了?”   我丝毫不避讳,直接说:“我想见廖长宁。”   他上挑眉眼,声音平缓的开玩笑:“那不巧,他今天不在公司。我送你回学校?”   我不信,“那他在哪里?”   他无奈笑问:“翘翘,你何必?”   我执拗重复,“我必须要见廖长宁。”   顾雁迟干脆没停车,直接转方向盘从地下车库出去。   我问:“去哪里?”   他淡淡笑着反问:“不是说必须要见?”   我低头,有些不好意思,但是意念坚定。   他又说:“长宁前些日子出了个小车祸,”我心中一紧,他连忙解释:“不过已经没事了,他上周还在公司开会。”   我又听他说:“廖董召他回了东郊静霞山的本家,你应该有看新闻。”   我了然似的的点点头,心中还是无法释怀廖长宁突然地音讯全无,直觉告诉我,并不是单纯因为他身体出了问题才避开我这么简单的原因。   静霞山的黄昏景色极美。   顾雁迟把车子棚顶收起,慢慢加速,坡度平缓的宽大山道上几乎没有车子,高速使人浑忘一切,我坐在副驾驶,系好安全带,风将头发吹乱往后扯,空气湿润,衣履都沾了三分浪漫的潮气。   刚开始还有车子开到半山的别墅和酒店,后来干脆只剩顾雁迟一辆车。   我有些放松下来,问他:“怎么都见不到其他车子?”   顾雁迟笑着说:“半个静霞山都是廖家的,往前走的物业都是廖董的私人产业,不认识的车牌直接就被刚才岔道口的门岗拦下了。”   我心中亦有微微惊叹。   顾雁迟显然是常来,佣人也不十分客气,他径直带我穿过屋前满庭葳蕤的花园,丁香玫瑰香水百合簇簇盛开,都是花期长香味浓烈的品种。   我皱眉,脚步停了下来。   这种环境根本就不适合廖长宁那种先天性的哮喘病人居住,尤其他对花粉过敏。   顾雁迟转头看我,了然我心中所想,无奈的摊摊手示意我跟上他的脚步。   顾雁迟觑我脸色,提醒我:“长宁最近心情不好,我自作主张带你上来,一会你自求多福。”   我忐忑不安,问他:“我会被赶出来吗?”   他一怔,笑出声来:“你刚才的劲头哪里去了。”   他话音未落,我就听到了厅内传来的哭泣和争执声。   李柔筠坐在沙发上一边哭一边控诉廖长宁:“正康,你就当着我的面问问长宁,他究竟是有多狠心才能舍得这么算计他的亲弟弟!”   廖长宁垂眸站在中间,他神色平静,也不多作辩解,语气里却有一丝倦怠:“我平时是怎么对长安,廖董你心里很清楚。”   他对面坐着一位已经发了福的中年男人,下垂眼梢依稀可见当年杀伐之气。   他已经老了,语气都不复斩钉截铁,“长宁,你解释一下为什么张月龄母亲疗养院的手续是你下属去办的?”   廖长宁语气嘲讽:“张月龄是李副董钦点的新闻发言人,我一开始就提过要雁迟接手,是李副董亲口拒绝的。”   李柔筠突然站起来,往前走了几步,情绪激动,“你少避重就轻,谁不知道顾雁迟是你内阁首辅,我怎么能放心把长安的前途交到他手里?”   我今天刚看到最新庭审消息,廖长安罪名成立,坐牢肯定是不可避免的,留案底也是必然,难怪李柔筠会如此失态。   她又伸着纤长葱指,问:“你说,到底为什么张月龄母亲的治疗费用是你替他出?”   廖长宁性情沉毅,脸色都未变,只淡淡道:“周佩虽然是我的助理,但她也是张月龄的表亲,她们之间的金钱来往,我不需要做什么解释。”   李柔筠步步紧逼:“周佩家境普通,她哪里来这大一笔钱?”   廖长宁没有接话,似乎是很不舒服,脸色青白,低头闭目忍耐一阵晕眩慢慢过去。   顾雁迟突然径直走进去,我只好硬着头皮跟上。   他说:“周佩刚卖了三环内的老房子,如今那个地段的房价李副董应该比谁都清楚,如果廖董还不信,可以着人去查她的银行流水记录。”   李柔筠还想继续发难,被廖正康斥责一句:“够了,以后莫须有的事情少说出来丢人现眼。”   她眼中有不甘愤恨之情,撂下一句:“廖长宁狼子野心!”   李柔筠踩着高跟鞋走过我身边,看也未看我一眼。   廖正康靠在沙发上,微露疲态,对廖长宁说:“现下法庭迫于舆论压力,长安的案子已经是骑虎难下,你行事一向谨慎,之后的事情交你全权负责,务必要做无罪辩护。”   廖长宁口气不虞:“我不可能只手遮天,何况这件案子的受害者咬死了不肯松口,我没……”   廖正康冷哼一声:“柔筠说你面硬心冷,一直恨她,恨长安,我从来都不信,你还没尽力就说不能办?那可是你亲弟弟!”   廖长宁皱眉默不作声。   我看到他右手忍不住撑了下后腰,双腿都有些发抖,我不知道他前次车祸伤到哪里,也不知道我来之前他在这厅内站了多久,忍不住往他身边挪了两步。   廖长宁面无表情看我一眼,眸中冰冷,没有丝毫温度。   廖正康注意到我,又问:“上次就是因为这丫头你直接缺席股东会?”   廖长宁没有回答。   顾雁迟上前两步,“其实长宁一直都有关注案情进展,我刚跟高院的周院长吃过饭,有些情况需要跟廖董您汇报一下。”   廖正康带着顾雁迟去书房。   廖长宁扶着手边的矮几坐在沙发上。   我静默站了一会,他不肯招呼我,我不知道自己哪里得罪了他,只好主动示好问了句:“你怎么样?”   廖长宁此时也不肯示弱于人,抬起头来淡淡道:“我没事。”   我隐约觉得他的态度有些不对劲。   我以为是因为刚才的不愉快,我不知道说些什么才能安慰他。   他站起来。   谁知才起身,就踉跄着几乎摔倒下去。他本能的想去扶着什么支撑一下,手臂将一旁的茶杯带倒,落在厚厚羊毛地毯上骨碌转了个圈,没有碎。   廖长宁却毫无征兆的好像浑身被抽干了一样没有丝毫力气的倒了下去。      ☆、我以为自己得到了全世界(2)   郑医生就在廖宅。   他穿白大褂,身后还跟着大阵仗的医护工作人员。   廖长宁很快就清醒过来,他穿一件米色粗布裤天蓝色麻布衬衫,神色淡淡的靠在枕上任由郑医生挽起他的袖子挂上了点滴。   他车祸伤到后侧脊椎,因为有炎症,一直低烧不退,食欲不佳,几乎吃不进去任何东西。   这许多天来又纠缠于琐碎事务,才会体力不支晕倒。   我站在他卧室门口怔怔瞧着他,扶着门框不敢走进去。   他眼神不似之前冰冷,眉目清疏,眼角略略带了几分淡淡忧愁的影子。   郑医生从我身边走过去露出友好笑容。   廖长宁突然咳嗽起来,刚开始还是轻轻的干咳,后面就有些止不住,他没有挂点滴的右手微微蜷缩按在左胸,半坐起来艰难喘气。   我忍不住走过去,抚着他的后背帮他顺气,廖长宁不领情忍着咳嗽推开我。   我有些讪讪的站在一边,被他拒绝后不敢再上前,看着他咳得惊天动地,几乎喘不过气来。   我几乎要哭出来,又不敢开口直接问。   廖长宁好不容易止住咳嗽,这片刻之间,他额上已经沁出薄薄一层细汗。搭在深蓝色小格子被上的手指更是白得几乎透明,隐隐可以看见其下青色的血管。   他神情倦怠,没有精力理会我。   我知道自己不该胡乱猜测揣度他的心意,但是偏偏脑子里的思绪就如同着魔了一般停不下来,钻着牛角尖非要去细细琢磨。   他终究是不忍心,声音低弱示意我坐在他床边。   我干脆直接在床边地毯上跪坐下来,仰头看他问:“我做什么错事了吗,你怎么不理我了?”   廖长宁脸色惨淡青白,眼神却明亮清明得有些怕人。   他并没有直接回答我,而是突然问了句:“你来找我是想做什么呢?”   我被他问的一愣,他根本就十分清楚我的想法和意图,他把我直接阻隔在他的生活之外就已经是他的答案了,我还要自取其辱的说出口?   廖长宁在给我机会反悔。   我咬了下嘴唇,抬头坚定的看着他说:“我是想告诉你,我喜欢你。”   他翘着唇角淡淡一笑,堪比莲花万朵齐开,眼神中却有嘲讽意味。   他只当我小女孩心性,我有些气馁。   我问他:“你不喜欢我?”   我本来是想问,你不喜欢我为什么要为我做这么多,但我不敢。   他靠在枕上,略微放松了姿态,淡淡说:“我生活中最黑暗的一段时期遇到你,”他停顿片刻,说:“翘翘,你是我夜空中的星星。”   我忍不住勾起唇角。   他又说:“再遇到你,你并没有直接认出我,这让我觉得有些新鲜,我承认我有动过心,让人查了你的档案,确定你是翘翘又去找你,但是你还太小,你的未来还有很多可能,我们之间不会有你希望的那种结果,我会照顾你,我能做的,也只有这些。”   他说的已经十分清楚。   我却好像一个字都听不明白。   我已经做好他多半会拒绝我的准备,心中倒是没有想象之中的难过。   廖长宁又说:“你小时候就懂得讨好我,那些感动已经是那段黑暗中莫大的鼓励,足够令我恢复信心重新踏上征程。”   我有些想哭。   我忍不住哭了起来。   他温柔轻拂我的发顶,他说:“我不是你想象之中的那样,以后你还会遇到更好的人。”   我摇摇头,“不会,不会的。”   他无奈,微凉指腹触到我脸颊上火热泪珠,低声说:“乖,别哭了。”   我渐渐冷静下来。   我说:“我会努力变得更好,让你喜欢上我。”   他对我的执拗有些哭笑不得,“不要钻牛角尖,你已经够好。”   我口气抑郁寡欢:“但是你不喜欢我。”   廖长宁皱眉打着点滴的手蜷起轻轻按了下胃部,低声说:“不要意气用事。”   我见他这样,又忍不住要哭,“你喜欢乖巧懂事的女孩子,我知道,你别生气。”   他见我委屈模样,安抚了句:“这几天没好好吃饭,一直胃痛,不关你的事。”   我点点头。   廖长宁突然问我:“翘翘,你想过要找你的亲生父母吗?”   我擦擦眼泪,一边摇头一边说:“没有,我也不想再见到他们。”   他似乎是太累,稍微调整了下姿势,又问:“恨他们吗?”   我毫无诚意的说:“不。”   他认真的看着我的眼睛,“翘翘,你要说实话。”   我突然有点情绪崩溃。   “很小的时候,许多次被城里的父母送到镇上爷爷家,我曾经幻想过我的亲生妈妈某天会来连云镇接我,她会给我买其他女孩子穿的那种鹅黄色带蕾丝边的小连衣裙,会给我买枚红色波点的发卡,会亲手给我梳头发,但是并没有发生。后来我遇到了你,我从来都没想过这个世界上会有一个那么温和美好的人对我笑,教我读书写字。”   “我心里清清楚楚的,没有人会来无缘无故的爱一个孤儿,我从来都是无依无靠的。”   “你离开连云镇之后,我越来越想你,长大之后我懂得道理,我明白我跟你根本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我下决心一定要再见到你,我要站在你的面前告诉你我喜欢你。”   “我努力读书,高考填志愿毫不犹豫的选择你曾经的母校。”   “我做了当时我能做的一切事情,我以为我走过你曾走过的路,最终走到你身边的时候,你就会爱我,但是并不是,我还不够资格,我差的太远。”   “我很多年都没有想过要找我的亲生父母,我不想知道他们为什么抛弃我,我不恨他们,也不想再见到他们。”   我沮丧哭诉,廖长宁亦有微微动容。   他伸出手指替我擦眼泪,我握着他的手掌,贴在我的面孔上,很久才放下。   他眼中有我看不懂的情绪,他说:“如果你真的不想见他们。”   廖长宁叹口气,抬起眼睛看向窗外远山。   静霞山峰亘古连绵,他胸中丘壑是要成为廖氏执掌乾坤之人,每个人都有自己因循执着的路要走。他没有继续说下去,我当时也并不知道他因为我放弃了多重的筹码,我深陷在自己求而不得的痛苦之中,特别想一个人哭一场,但是眼泪却流不出来。   我已经冷静下来。   廖长宁身体倦怠,听我说着说着,靠在枕上微阖了双眼。   我也不再做过多纠缠,替他轻轻掩上门,走出了房间。   日光之下,并无新事。   我的人生,没有起伏。   我前十八年的人生,每一日几乎完全相同,时间是一成不变的模板。在循环往复的日子里,廖长宁就是美景,他带我走进循环往复的年月,我循环往复的想他,好像日子也美了起来。   但是,他却不爱我。      ☆、我以为自己得到了全世界(3)   我从廖长宁房间穿过铺着厚厚复古花纹长绒地毯的长廊走进大厅。   时夜色将晚,庭院内花园泳池灯光次第亮起,珠环缤纷,璀璨非常。   李柔筠正凭于窗前。   顾雁迟不知所踪,没有人招呼我,我有些尴尬,只好也站在她旁边,但隔着一个巨大的落地窗口位置,没太接近。   她穿一件珍珠色套装,坡跟的船鞋,低眉顺目的样子。   我还记得她下午时候的歇斯底里,她似乎是专程在等我。   她看我一眼,说:“早就听文敏提起过,大少身边带着一个小姑娘,几乎要宠上天去,今天有缘得见。”   我没有回答,我不需要在廖长宁不喜欢的人面前委曲求全。   她嗤笑一声,“脾气还不小,没教养。”   我知道她对我的敌意来自何处,继续往外面走了几步,想站在庭院内等顾雁迟。   李柔筠却挡在我的去路上,她被最近舆论压力折磨的有些神经过敏,又很难在廖长宁身上撒气,所以不愿意轻易放我走。   我只好低了低头,轻声说:“我们普通人是看不懂您高贵的教养,难道无证驾驶、抽□□、嗑药、□□未成年少女就是您所谓的有教养?”   她没有料到我会这样张牙舞爪,声音都提高了几个度:“长安是无辜的!就是你们这帮唯恐天下不乱的网民,事情才会一发不可收拾!那个女孩根本就是受廖长宁的指使陷害我儿子!”   我听她越说越离谱,不知道哪里升起一股邪火,就没控制住自己,冷笑一声问她:“照您这逻辑,您儿子□□未成年少女是被人陷害,网民自由言论是多管闲事,法律制裁审判他是法庭抓错了人,他没有一点错?”   她厉声斥责:“这不关你的事!”   我无所谓的笑笑:“又是谁拦在我面前,非得要跟我理论?”   她闭了闭眼,抬手指着门口:“你给我出去!”   我抬腿就走,两步之后转身,对她说:“我总算知道廖长安为什么会走到今天这一步——”我停顿片刻,看到她身后广阔空间的重重厅门,廖长宁就站在镂空雕花的第二道门,他身旁有一个插着错落稀疏木色干枝的半人高青花瓷瓶,正看着我微微勾着唇角。   这世上有太多何患无辞的争吵,当然也有毫无前提的宽容。   廖长宁对我此时此刻的行为就是无限度的纵容。   我更加有恃无恐,说:“爱而不教,终成凶戾。”   我说完也不看李柔筠,转身就往门口走了出去。   廖长宁跟着我。   院中挨着房屋有一排全透的玻璃廊檐,向外延伸出五六米之宽,下面摆了几把藤编的躺椅。   山中夜色微凉,我有些担心廖长宁,他一向不把自己的身体状况放在心上。   佣人送了毯子和外套出来,他便又加了件黑色的羊绒开衫,窝在椅子里,他还在发烧,整个人都恹恹的,有点没精神。   但他一直在笑,轻轻咳嗽着说:“从没见过你跟人起争执。”   我有些不好意思,沉默片刻不满问他:“怎么又自己拔了点滴?”   廖长宁右手指头抵着颈间,哑声说:“我听到外面有人在吵架,怕你吃亏,所以出来看看,没想到是我多虑了。”   我脸上一热,嘴里不服气的嘟囔着:“我小时候口齿还要更厉害,班上没有同学敢惹我。”   他被我斗志昂扬的模样逗乐了,眼神俱是温柔和缓笑意。   我其实常常会想,廖长宁的手掌是否握着一种使人安宁的力量,他只要轻轻的摸摸我的头,就能让我变得安静温顺起来。而这种时候,我总会想起午后倦意朦胧时阳光洒在他脸上的样子,想起小王子驯服小狐狸的故事,想起一种回家般的安心与信赖。   如果他真的不爱我。   顾雁迟从里面跟廖董谈完出来,他一直等着跟廖长宁回话。   我看他欲言又止,善解人意的主动站起来要走开一点。   廖长宁眼神示意他坐下,又对我说:“你哪里也不用去。”   我只好又重新坐下来。   顾雁迟斟酌用语,简略把事情汇报一遍:“文氏与联众科工对我们围追堵截,整个液压系统的市场难免要分一杯羹给他们,现在比较难办的是文氏集团,有文老和文医生这层关系在,底下人不敢擅专。”   廖长宁眼神放的很远,廖家大宅地处半山,眺望灯火通明的城市,视线所及的一切都是那么渺小而遥远。   “长宁?”在静默了几分钟后,顾雁迟开口打断他的沉思。   “前次文老帮忙保下西开电气的人情早已偿清,若有必要,可以跟文氏正面起冲突。”   他说的毫不犹豫,任何感情在波澜壮阔商海浮沉的利益面前都脆弱的不堪一击。   我听得不免有些心凉。   我其实也很难能真正介入到他的生活,大部分时候也都是他在迁就我,很多事情我甚至无法理解他的取舍,廖长宁是个内心很强大的人,沉默却又言之有物。   他站在顶端,心中不免会有高处不胜寒的孤独感与优越感的矛盾。   顾雁迟点头领命,又说:“还有最近异军突起的联众科工,按照你上次猜测的方向,顺藤摸瓜查到科工的法人代表范一旻是李副董的高中同学。”   廖长宁微微皱眉:“确定联众科工的幕后掌权人是李副董?”   顾雁迟回答:“已经可以肯定。最近联众科工连续截了我们好几个标,全部都低于合约价。”   顾雁迟说:“联众科工已经放出风要不计代价跟我们竞争此次并购博杜安的案子,所有精算师会计师法律咨询和投行智囊团已经齐聚科工总部。”   廖长宁面上淡淡的,丝毫不为所动,掩唇咳嗽了几声,继续说:“不管是文氏还是联众科工在液压系统方面都没有任何优势,如果他们想打价格战,随便他。”   他咳嗽两声,又说:“让少廷放开了手脚施展,该怎么做就怎么做,不要因为多了几条拦路狗就自乱阵脚。”   “那这个并购案?”   “贺金不是想两面讨好,让他去范一旻面前卖个人情,放出风,我们的标书底价是20亿。”   顾雁迟一惊,“20亿?”   廖长宁眼睛微眯,冷笑,眸中依旧是落子无悔的气定神闲:“李副董这么多年在廖氏敛财,就当给她个机会做做慈善。”   顾雁迟又继续道:“你前次车祸的事情依旧查无头绪,但可以肯定你的车子被人动过手脚。”   我听到这句心惊胆战的抬起头。   廖长宁似乎有些不耐烦,嘲讽笑道:“这世上还有谁恨到要置我于死地。”   夜渐渐深了,宽大落地窗边乳白色的纱帘飘扬在夜风中带着一股温柔。轩敞庭院花团锦簇,深蓝的夜空中有稀疏的星光,静默而遥远。   廖长宁右手按着胸口呛咳了几声,低眉敛目小口啜饮一杯参茶,不断在椅中变换着姿势。我闻到他茶盅之内清苦甘绵的味道,无端觉得心安。   我知道他今天很累了,可是我还是不想走。   他已经明确拒绝了我,今天之后,若无意外,再见也不知道是何时。   顾雁迟转移话题,靠在椅背放松道:“今天我在公司门口遇到翘翘,还以为自己眼花。”   廖长宁笑了笑,浑身戾气仿佛在一瞬间消失殆尽,低声问我:“想参观我工作的地方?”   我顺势而为点点头。   我在大厦门口看到进出的女职员,全部套装高跟鞋,化着浓厚的妆,打理得体的发型。   我很心折。   廖长宁又笑:“改天让雁迟带你逛实验室,晓波他们刚开发出十分有趣的新产品。”   我只当他客气,乖巧笑着点点头。   一时无话,气氛有些僵硬。   我主动说:“那……你休息吧。”   他眼神中有一抹难以言喻的情绪,那一瞬间,我甚至会觉得他心底其实是舍不得我走的。   但是他却笑了,极其清浅平淡的笑容,他说:“好,雁迟带你下山去。”   廖长宁撑着藤椅扶手慢慢站起来,他浮薄亚麻蓝衫外罩黑色羊绒衣,神色悲喜莫辩,瘦削身影仿佛化在这浓重夜色之中。   有人漏夜赶科场,有人辞官归故里。有人汲汲于功名,有人念念于南山。   而我,见识过这俗世之间的风生水起和泥沙俱下之后,竟然还是想要把握眼前之人,过好当下时光。此行江湖路远,难免颓唐迷茫,我依旧不想就此放弃。   我只想熬过这横流污水,淬炼出一颗金刚不坏的赤子之心。   就算他不会爱我,呵,真是傻透了。   回去的路上,我有些困倦地靠在椅背,手指□□头发随意整理了下。   顾雁迟笑道:“按照廖总吩咐,改天有空带你参观蒲晓波的实验室。”   我点头应声,又问:“廖长宁是不是很有钱?”   他一呆,笑出声来,说:“有钱?那他还这么拼命做事。”   我说:“他工作多半不是为了钱,廖长宁那个人太想去证明一些东西,所以活的特别累。”   他有些吃惊:“你倒是挺了解他。”   我又说:“他一定很富有。”   顾雁迟说:“富有和满足是两码事。”   我说:“你会认为我是因为他有钱才喜欢他的吗?”   顾雁迟一愣,没有想到我会问得如此直接。   我又自顾自的说:“别装作很吃惊的样子,你们这些人早都看出我的心思,不过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廖长宁不说破,你们没有一个人敢说出口,这是权利为他加冕的地位。我只是觉得有点伤心,我并不是因为他有钱才喜欢他的。”   顾雁迟开玩笑:“如果他不像现在有富足生活,有社会地位,你还会肯定自己会喜欢他?”   我有点不高兴,“你们男人的自尊心最可笑,就如失败的男人总在埋怨,现在的女人太现实,除了房子车子,生活难道没别的了吗?而成功的男人总在怀疑,你为什么想跟我在一起,还不是看上了我的钱?这是什么逻辑,难道我非得等到他又老又丑又潦倒落魄的时候喜欢他才算是真爱?”   他乐不可支,一边转方向盘,一边笑说:“小姑娘不要一副老气横秋看破红尘的样子。”      ☆、我以为自己得到了全世界(4)   九月三十号,我十八岁生日。   晓楠欲言又止神秘兮兮的暗示过我几次,苏文为我准备了惊喜。   我心情不虞,兀自沉浸于自己的世界,根本无暇顾及许多。一成不变的生活让我想逃离,这种仓促是由内而外的,功课积压,大小琐事。工程热力学上告诉我们,我们可以轻易的测出一个热力系的压力,却测不出人心的压力,我越来越沉默,每天依旧会晨跑,穿好运动服带上MP3,蹬上一双跑鞋,就出门了。   大部分的时候我在学校的塑胶操场绕圈跑,有的时候我会去附近的公园跑,经过沿街的早饭摊子,跑过那些穿校服的中学生,还跑过匆匆去上班的人。   那天下午有大课,晚上学生会有迎国庆晚会彩排。   我下课直接去礼堂,正碰到晓楠从外面急匆匆的往外跑,看到我气喘吁吁地的说:“翘翘,你的电话怎么打不通?”   我一愣,一边从包里翻手机,一边无所谓的说:“可能没电了,怎么了?”   她连忙摆手:“没,没什么,没电就好,苏文说今天不排练了,我们回宿舍吧。”   我诧异于她莫名其妙的态度,“到底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她急切推搡我跟她走,我还没转身就看到礼堂里三三两两的走出来的人,我听到他们在交谈,又是道听途说的听说开头。   “哎,就是她吧,经管10级的宋连翘嘛。”   “你小点声吧,说不定是PS的。”   “怎么可能,那么高清的大图,BBS上都传疯了。”   “……”   他们指指点点的从我身边走过,我听得一头雾水,又正色皱眉问晓楠:“到底出什么事了?”   晓楠懊恼的垂头丧气,将手机递给我:“翘翘,你看过千万要冷静,无论如何,我跟苏文都是相信你的!”   B大的校园BBS影响力绝对不能低估,曾经一度诞生过许多网络名人。   我根本做梦都想不到,自己会成为此刻置顶热帖的主角。当然我更愿意相信这只是一场无聊的恶作剧,“我”的各种姿势的裸/照如今就被摆上网供人口水。   人言可畏,众口铄金。   我今日已经注定成为别人口中的八卦。   ——她是被包养的吧,每个周末都有人开豪车来接。   ——校风日下,教导处的老冯何在?包养她的肯定是个老头子!   ——啧啧,要真不是PS,尺度这么大的照片学校肯定要处理,怎么也得记大过!   ……   我只略微翻了翻,却仿佛飘雪严冬被人兜头泼下一盆冷水。   晓楠觑着我的脸色,小心翼翼问我:“这肯定是PS的吧?苏文已经给管理员打电话处理了,很快就能解决的。”   连莫晓楠都会有此一问,遑论其他人。   更多的人会相信他们眼睛所看到的。   苏文处理的时候其实已经晚了,校园BBS的帖子虽然删除了,但是整张贴都被转载到了校外门户网站,所有照片打了马赛克之后均被堂而皇之的放上网,最终演变成B大女生艳照门事件。   最冤枉的是,我根本就不知道为什么会流传出我根本就没有拍过的那些照片?   又是谁不遗余力的合成这些照片来摧毁我的生活?   简直是匪夷所思。   我的电话刚刚开机就接到了廖长宁的电话。   他的口气急切夹杂着喑哑低沉的咳嗽声:“翘翘,现在你哪里都别去,雁迟已经过去接你。”   我隐约能猜到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但是到底细节如何,我又毫无头绪。   我知道的是廖长宁不会放我一个人面对。   这就已经够了,这纷繁荒芜的人世间还有人愿意负担你的喜怒哀乐,还有人愿意站在你身后不动声色解决所有不安定,给你一片风平浪静的天空,这就已经足够。   有人渴望一生轰轰烈烈璀璨华丽,我却觉得玫瑰何曾能胜过热汤。   冷的是长夜,暖的是人心。   夜色倾城,华灯初上,素馨迤逦,车如流水马如龙。   我下车,抬头看到天空中一弯惨淡新月映衬这万家灯火,有些心凉。   我并不知道廖长宁这几日一直在住院。   门口碰到白少廷,他还是那副不羁样子,笑着跟我开玩笑:“廖大少这次可够光荣了,直接倒在了会议室门口,把整个与会高层吓的愣是三秒钟没敢吭声。”   顾雁迟瞪他一眼:“你少说几句。”   他又轻声安慰我:“没那么严重。”   白少廷也不继续逗我,径直往医院里面走。   顾雁迟一边走一边告诉我:“长宁最近身体一直不好。这几天廖氏开股东会,高层有人事变动调整。廖董一直忌惮长宁势大,加上二少如今境况,他难免有失偏颇。俩人就第四季度几项大的投资案多有分歧,长宁如今在廖氏股东中拥趸不少,几轮投票下来,竟然跟廖董所设想初衷大相径庭,也难怪他会当场斥责长宁。”   我没有想到他会跟我详谈这些,问:“那他现在情况怎样?”   顾雁迟低沉了声线:“不太好,他最近每天忙的都没太有时间吃饭,应酬交际时又饮酒,终日陷在大小会议之中,难以抽身。”   他斟酌了下,没有继续下去,话锋一转,说:“整个廖氏集团多元化战略造成涉足行业太多弊端已露,长宁有意大刀阔斧改革,但是阻力极大,他在廖氏多有掣肘。”   我听得左胸腔内微微疼痛。   护士说廖长宁刚睡下一会,顾雁迟跟白少廷只好在套房外的厅内沙发坐了下来。   主治医生是我从没见过的一个年轻人,白大褂里面罩了件灰蓝色的木质纽扣的棉衬衣,体量修长,眉宇之间带了几分骄矜意味,顾雁迟十分热络的跟他介绍:“这是翘翘。”   他冲我点点头,说:“你好,郑子尧。”   白少廷又笑嘻嘻加一句:“是老郑的儿子。”   我想起之前见过那位和蔼的郑医生,有些恍然大悟。   他谈论起廖长宁的病情,口气冷冽,不似他父亲那般留情:“胃溃疡,十二指肠溃疡,支气管炎,还有严重的贫血,他最近一直低烧不退,就是因为器官炎症。上次车祸伤到他腰椎,一直没完全恢复,我是不赞同他继续远达高强度的工作。”   顾雁迟皱皱眉,说:“最近风声鹤唳,他也是没办法。”   郑子尧面无表情:“前半辈子拿命挣钱,后半辈子拿钱买命。”   白少廷笑道:“这话你敢当着廖大少面说。”   郑子尧啪一声合上病历本,一本正经说:“劝谏是言官的责任。”   顾雁迟则转头看我:“翘翘,这件事只能拜托你。”   郑子尧看我一眼,挑眉问顾雁迟:“心头肉?”   我听得一头雾水。   白少廷哈哈大笑,跟我说:“这个是有典故的,咳咳……李副董一直都认定二少是被长宁陷害进去的,前几天股东会上,结束时候她突然发疯一样说了句,你戳我心窝子,我就要割你的心头肉。然后,就有了你学校那件事。”   我问:“那些照片是她找人放上我们学校BBS的?”   顾雁迟说:“还没确定,但是十有八/九。”   我有些微不耐烦。   李柔筠这个女人是个绝对的狠角色,我只是无关痛痒的小人物,她却要拿来试剑锋。   如果我真的是廖长宁的心头肉,那么她就算找到了克制对手的法门,恐怕这合成的照片只是第一步,以后还有可能会真的伪造场景或者干脆用些不入流的手段来坐实艳照门事件。退一万步,廖长宁对我根本不管不问,我一介孤女,无权无势,也只有独自咽下整个人生满目疮痍的份儿,她不会因为在权利争夺中牺牲一个女孩的人生感到一丝愧疚。   我心下瞬间转过万千念头。   我也很清楚,廖长宁不会让我成为他的弱点。   至少,目前不会。   所以,不管他是否对我有意,他都不会跟我在一起。   这是我目前人生面临的死结。   想通这些关节,我有些烦躁,我没有修习到充耳不闻流言蜚语的境界,就算这次事件圆满解决,我这几年在学校的日子也不会好过哪里去。   我推开门走进里间去,光线昏暗,他窝在一团雪白的被子里,银鼠灰色的真丝缎枕套显得他皮肤泛出些许不健康的青白颜色来,露在外面的手腕极瘦,隐约贴着亚麻衬衫的袖口。   清癯消瘦的有些脆弱,茕茕孑立,形影相吊。   我走过来仔细瞧了瞧他脸色,又忍不住伸手拂开他额前掉下的一缕碎发。   廖长宁睡眠一向清浅,这轻微动作,他便清醒过来。   床头落地灯光昏黄,朦胧照见他眼里柔和的关切和心疼。   我低声问他:“怎么进医院?”   他气音虚弱,只简略几句:“胃疼,吃不进东西,老毛病了,输液就行。”   我坐在他床边,索性直接握住他的掌心。   他另一只按着胸口轻咳几声,不知道牵动哪里痛楚,秀挺眉毛微微拧着,说:“翘翘,抱歉将你卷入这场风波。”   我不出声。   他又说:“你最近先不要去学校,其他事情交给我安排。”   我问他:“是她要逼你做什么事吗?”   他眸中有惊异之色。   我低头不看他,有自顾自的说:“其实这件事最好的解决办法,就是你不要介入太多,你的态度就是风向标,如果你不管不问,可能我的日子会难过一阵,但是等风口浪尖过去,我还可以过我的生活。”   我停顿片刻,接着说:“但是,你现在这么快做出反应,分明是告诉她,我就是你的弱点,她会不择手段从我身上找突破口。”   我能想到的这些,廖长宁未必不能想通。   但是他却第一时间把我带在了他身边,从另一个角度来说,我也成了众矢之的。   他呛咳几声,哑声说:“理智告诉我应该对你不管不问,但是,我却做出了相反的决定。”   我轻轻握着他的手蹭蹭我的脸颊,说:“可是我仍然很感激,你做了这样的决定。”      ☆、从来也没有真正的天荒地老(1)   廖长宁回了连云山庄休养。   连云山庄在半山,有着绝对隐蔽的地理位置,却可以一览城市的繁华与喧嚣。   初秋,园林红叶渐胜,虽然地段冷清,廖长宁却日日公文不断,他依旧很忙。   我倒是很放松,慧姨可能是认为我是因为长宁才遭遇了那种事情,现在连学校都不能去,所以反而对我刻意宽容亲厚起来,我有些不习惯。   可能是因为廖长安的案子风头已过,最近几天竟然鲜被媒体提起。   苏文曾经打电话问我什么时候回去,他坚持要给我庆祝十八岁生日。   网上的相关帖子已经删除干净,晓楠本来想在BBS开一个辟谣贴,被苏文拦住了,对付流言蜚语最好的武器是忘却,而不是其他任何形式的提及。   我已经很久没进马场了。   廖长宁在骑士会所跟人约见,他说:“新来的教练是蒙古族人,马术非常好,你去玩罢。”   饲养员牵出跳跳,说:“廖先生,跳跳最近有些暴躁,太久没动了。”   一离开马厩,跳跳就有些兴奋,马蹄开始频频刨土。   廖长宁一边拿松子糖喂马一边对饲养员说,“那你以后就带跳跳出来走两圈好了。”   我知道廖长宁的规矩大,占有欲又特别强,他的东西未经允许别人都不能碰,连带跳跳也有这种专属待遇,只有我能骑,饲养员也只能牵出来走两圈。   饲养员躬身点头:“是,廖先生。”   廖长宁上楼去。   蒙古族教练带了我两圈,我就开始一个人跑,马场瞬间尘土飞扬,跳跳很快的就适应了我奔跑的速度,不用挥鞭,就已经自动撒开四蹄奔驰。   初秋的风,在我耳边掠过,几圈下来,整个人郁气一扫而光,神清气爽。   文敏一人一马,也下场来,与我并肩御马而行。   她似乎是有话要说。   她口齿犀利,我一直对她心有余悸。   她开门见山:“你是否知道李副董为什么会设局陷害你?”   我毫不示弱:“我只想知道她为何认定我就是廖长宁的弱点?”   我曾从李柔筠口中听到过文敏的名字,所以猜测李柔筠一击即中的出谋献策者应该就是面前这位妍丽高贵的文医生。   果不其然,她面上一僵,说:“你又知道长宁为你放弃了什么?”   我勒了缰绳,说:“愿闻其详。”   文敏说:“廖长安案子里那个未成年少女受害者的监护人态度急转直下,一转之前对待媒体十分高调的态度,而是选择了对法庭噤声。廖长安已经在廖氏律师顾问团的强势营救下被允许取保候审,长宁为你对李副董做出了最大的让步。”   我心下讶异于廖长宁对受害者的掌控,忍不住直接脱口而出问她:“那个女孩真是受人指使才故意陷害廖长安的?”   整个证据链最关键的就是这个人证。此前,我只知道廖长宁通过张月龄这个新闻发言人和媒体直接控制了舆论导向,我只当他是顺势而为布了这个局,并不知道原来从第一步开始,他就已经打算要置人于死地。   文敏口气阴郁:“不然你以为廖长宁是只靠一副温和优雅皮相走到今天这个位置?为达目的,他从来都是不择手段。”   我不吭声。   我不愿意相信。   文敏冷笑:“从某个角度说,长宁跟李副董是一类人。”   李柔筠可以为了救自己的儿子毁掉我的人生,廖长宁也可以为了构陷亲弟毁掉另外一个女孩的人生,从本质上说,他们确实是一类人。   我只是他们博弈棋盘上的一枚棋子,不足挂齿,无关紧要。   文敏凑近我,又说:“我跟李副董说,让她去找长宁去赌一把。如果长安入狱了,她就一定会拿你的人生来陪葬,筹码就是长宁对你的不舍得。我赢了,但是我却一点都不高兴。”   我心中五味杂陈。   我长出一口气,突然觉得厌烦。   我扬鞭问文敏:“赛两圈如何?”   文敏口气嘲讽:“不自量力。”   骏马飞驰,尘土飘扬,我骑马一向温和,但是这次却与脱缰无异,跳跳似乎也感受到了我想要飞驰的速度,我无意去遏制它的疯狂。   我看到会所二层露台,廖长宁已经忍不住站起身往下走。   前面尽头已经是马场的围栏,跳跳却丝毫没有减速的趋势。   我听到廖长宁嘶哑的声音在风中支离破碎,有毫不掩饰的惊恐:“翘翘!”   血液凝固,呼吸静止。   被拉住缰绳的跳跳离马场围栏仅有几步之遥,暴躁的刨着马蹄鼻子中喷着白气。   我拽着缰绳扬起马鞭侧身看后面的文敏,气息不定,说:“我赢了。”   文敏被气的不轻,撂下一句 “疯子!”扬鞭而去。   廖长宁就站在马场围栏外面,满脸深沉,眸底一片阴郁,他胸口剧烈起伏,恐慌不遮不掩,暴怒道:“胡闹!给我滚下来!”   一向冷静矜贵自持的廖长宁竟然被我惹得爆粗口,我知道他不会继续让我在已经被他视作为危险源的跳跳身上多待一秒钟。   我吐吐舌头,迅速翻身下马,乖巧把缰绳交到闻声而来的教练手里。   我跟廖长宁之间隔着一道半身高的围栏,他一脸凶狠,又忍不住偏过头抚胸重重呛咳了几声,眼睛却上下打量我是否有受伤,带着毫不掩饰的关心。   我隔着半人高的篱笆围栏伸出手指轻轻戳了戳他拧着的眉头,笑道:“那么凶,想吓谁呀?”   廖长宁的情绪逐渐平复,双手揽着我的肩膀,问我:“发泄完了?”   我点点头,他一直都是最懂我的人。   我所希望的理想生活,不需有太多风云诡谲,寻一视野宽阔处,临江对空,爱人比肩,笑看风云就好。我很愿意做一名旁观者,不参与壮阔也不涉险黑暗,风云变幻交给天空,我只想和所爱之人安静的看着,带着永远的惊叹。   而廖长宁,他身边的位置却早已经注定蒸腾风起云涌。   我踮起脚固执在他苍白唇瓣上印上浅浅的一吻。   黄昏落日,初秋马场。   红叶在枝头摇曳,夕阳把我们的影子拉的很长,他似有推拒,我却更加主动,双手搂在他白皙颈间,闭上眼睛伸出舌头轻轻舔了他的唇角。廖长宁这才开始忘情,左手扶在我的腰间,右手掌托住我的后脑勺,主动加深了这绵长的吻。唇齿纠缠,他身上那种似有若无只可意会的温和松木香味萦绕鼻尖,我深陷其中,愈发意乱情迷。   我的心里自始至终都只有他一个人,那是我的初吻。   有春水初生,春林初盛,春风十里吹过脸庞的柔软,又有些隐约的紧张刺激。   我曾经以为自己得到了全世界。   雾霭四起,浓云密布,秋雨无声旋濛濛。   廖长宁几乎时时刻刻带我在身边。   我去远达总部参观了蒲晓波的实验室,他比我大不了几岁,正是意气风发的年纪,耍得一手高科技,远达新上的全套智能GIS技术体系,一整面墙上三十六块液晶面板组合成一块巨大的屏幕,完美实现对其下属全资子公司整个制造产业链的集成调试的负责。   我惊叹于科技的日新月异,也更加深刻发觉自己的卑微无知。   来往之人俱是西装革履,鲜衣怒马。意气风发的年轻男性居多,妆容得体的女性也有。   结束之后上三十层会议室。   此时,已经过了晚餐时间。   透过落地大玻璃百叶窗的缝隙,我看到——   偌大的会议室里依旧是灯火通明,亮如白昼,充满快节奏的人声鼎沸。宽大的会议桌上十分凌乱地摊着一摞摞厚厚的文件,旁边搁着咖啡和茶水。尚且还在加班的职员有近十个,面前的笔记本屏幕都泛着淡淡的蓝光,一个人站在桌前做presentition的汇报,其他人围着会议桌而坐,时而低声讨论。   廖长宁坐在首座,穿一件剪裁得体的深灰色西服,解开了纽扣,露出一丝不苟的白衬衣,眉目冷峻,声色不露,又带了几分漫不经心。   我从未见过他认真工作时候的样子。   他是这里的绝对主宰。   接待我的助理俯身站在廖长宁的左边听他低声交待了几分钟,才直身离开。   廖长宁好像心有灵犀一样回过头看我所在位置,在几步之隔的地方注视着我笑了笑。      ☆、从来也没有真正的天荒地老(2)   助理带我去廖长宁的办公室等他结束会议。   曲折回转的走廊上,厚重的羊绒地毯,踏上去没有一丝声响。   廖长宁办公室装修风格是一副矜持庄重的低调奢华,巨大的落地窗外,细雨里,繁灯璀璨的城市,像是迷雾里的星夜,别有一番风味。   他似乎特别偏爱站在顶端的感觉。   外面的雨,下的愈发大了起来,噼里啪啦的打在窗玻璃上,溅起一片水痕。   我百无聊赖的在廖长宁的位子上坐了一会儿。   视线逡巡之间,我看到他办公桌右侧未掩实的抽屉里有一份牛皮纸封面的DNA检测报告——最上面是我的名字。   我迟疑了一下,隐约能猜到那是什么文件。   以廖长宁的性格,从连云镇回来那时,他就应该起了要帮我找到亲生父母的念头,而且也确实付诸了行动,我心中有苦涩的感激,他又问我是否憎恨抛弃我的父母。   我不恨,但是我也从未想过要再见到他们。   我在经济学决策方面,是绝对的风险规避者,权衡两端,辨别孰轻孰重。我必然不会去打开潘多拉的魔盒,长出一口气,我选择毫不犹豫的合上了抽屉。   桌面上摆了一个核桃木颜色的镜框,跟廖长宁公寓书房中那张并不是同一张合照,但是主人公都是那个眉目温婉沉静的女人。   她是廖长宁的妈妈。   照片中的廖长宁在桃花开得艳丽的公园里和身旁的唐老鸭形状垃圾桶比谁高,他的妈妈就慈爱微笑着半蹲在一旁。温暖的让人心底都泛起柔软的流光溢彩。   我忍不住拿起来托在手里仔细看了看。   廖长宁径直走进来。   他的外套随意搭在左手小臂上,右手指尖轻轻抵着额角,一边往沙发走一边沙哑声线问我:“等很久了,是不是无聊?”   我连忙起身迎过去。   一整天高强度的工作下来,他的确是累的很了,惫懒放松靠在沙发上不肯动弹。   我索性直接半坐在他面前的木质矮几上,看着他的眼睛笑的泫然。   廖长宁也放松下来,问我:“这么开心。”   我一边举着他书桌上的合照给他看,一边说:“你小时候好可爱,像只软塌塌的糯米团子。”   廖长宁接过我手中的相框,目光有些怔忡,手指轻轻抚上照片。   我敏感察觉他情绪不太高,有些后悔惹他想起早逝至亲的伤心事。   廖长宁看我怯怯模样,竟然清浅勾起唇角笑了笑,“她走的很突然,那年,我刚满十五岁。”   “我小时候性格不讨喜,总是生病,又不喜欢太吵闹的场合,平时也不爱出去见人应酬,廖董工作一直很忙,没什么精力管教我。”   我有些猝不及防,他突然打开话匣子叙述他内心深处最隐秘的感情。   我握着他的手,试图给他力量,却又看他自嘲笑笑,继续说:“廖董认识李柔筠之后,他跟妈妈每次见面都会吵架,后来长安出生了,廖董就再也没有回来过。最后那几年,她几乎每天都要吃大剂量的镇静药物才能克制情绪。   “她坚持不离婚,最重要的原因还是在我身上,我本该在她去世之后继承廖氏百分之二十的股份遗产,但是,她却在去世之前签了放弃股权净身出户的离婚协议书。”   我隐约记起那年丧礼,听到镇上人的议论。   廖长宁似乎有所察觉,直接说:“我不知道她为什么会在最后选择自杀……”   他突然皱眉,右手握拳摁在胃部,长出一口气,又低低咳嗽了一阵。我起身去吧台饮水机倒了杯热水给他握在手里。他却推开我的手,扶着沙发起身,脚步急促推开办公室套房洗手间的门,撑在洗手台子上开始剧烈呕吐。   他右手掌抵着胸腹之间,几乎深陷进去。   我吓坏了,整颗心都跟着他压抑浓重的喘咳声越揪越紧,我只好伸手不断轻抚他瘦削脊背,希望这样他能好受点。   他好久才调整好呼吸,又鞠一捧冷水洗脸,脸色愈发惨白,眸底一片隐倦青黑。   我捧着雪白毛巾上前,他扶着我的手直接在脸上轻擦。   我扶着他出来重新在室内沙发落座。   他眉眼之间有悒郁恹恹的深沉颜色,额上也有涔涔冷汗。   他低声对我说:“谢谢。”   我却不懂怎么才能安慰他的伤痛。   室内只开一盏低垂昏黄吊灯,这种灯亮度低,几近半明半暗,泻了一地星辉,灯光碎碎暗暗如同华美的钻石。我着迷似的看灯光勾勒出他棱角异常分明的冷峻脸庞。   廖长宁突然问我:“翘翘,你是怎么看李副董?”   我有些错愕,不知道他是何用意,只好老实答道:“她很强势,总想掌控一切。”   廖长宁说:“最开始,廖董确实是欣赏她的硬朗风格,在柔性管理大行其道的今天,李柔筠当时的冲锋陷阵有效缓解了廖董的职场压力,共同利益,相互利用,这就是他们感情根深蒂固的基础。”   我又说:“她很虚伪,总是戴一副面具。”   廖长宁这次笑了笑:“我只让少廷粗粗一查她的过去,就发现她简直是另外一个人,名字换了好几个,身体严重造假,还做过三陪女。”   我无所动,因为李柔筠只是跟我无关的一个名字而已。   我说:“但是,她很爱她的儿子,几乎都失去理智了。”   廖长宁沉默片刻,松开握着我的手,没什么情绪的说道:“是,血浓于水,骨肉至亲。”   他久久没有继续说话。   我天真问他:“那为什么不把李副董不堪过去示于人前?”   这是一柄利剑,不说足以解决他在廖氏的困局,至少可以让事情出现转机。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一直隐忍不发这手好牌。   廖长宁半天没有回答我。   我以为自己说错话了,正想措辞圆场,就看他撑着扶手慢慢站了起来,我连忙扶着他的手臂让他借力。我那个时候还不懂得Timing的重要性,比如爱,比如青春,经济学的理性人理论告诉我们只有在对的时间做对的事情才能效用最大化。   而他,也只是在等一个一击即中的时机罢了。   他终究没有回答我。   九月三十号。   学校开始放十一假期。   晓楠早就给我打电话约在城里一间颇有特色的酒吧里过十八岁生日。   过去的很多年,我都不认为这是一个美好的日子,我甚至其实并不太清楚我是否今天生日。   我是一个弃婴。   苏文穿一件墨绿色小格子衬衣,修身蓝色工装裤,抱一把吉他在台上唱歌。   一曲终了,舞池中一片口哨叫好声。   同门云集,推杯换盏,热闹非常,并没有人扫兴提及之前我在校园BBS上的狼狈不堪。   苏文的人缘特别好,我却乖张孤僻,大多数的同学似乎也都是冲着他的面子过来。   他冲着右侧的DJ比了个手势,全场都黯淡下来,只剩一束追影灯光在苏文身上,他的侧脸掩映在黑白色乐谱架子后面,有些晦暗不明。   晓楠突然拍拍我的肩:“哎,哎,surprise要来了。”   我有隐隐约约的不安。   苏文微微阖上眼睛:“连翘,我喜欢你……从接新生的第一眼开始,我就喜欢你,喜欢你个性有趣,喜欢你自我一派,喜欢你贴心纯真,喜欢你特立独行,喜欢你所有的一切……”   所有人开始起哄,打着节拍此起彼伏的喊道:“在一起,在一起,在一起!”   我不知道该作何反应,只好跑了出去。   苏文追了出来,手里捧着一束香水百合。   我们站在黑夜的街道上,霓虹闪烁,宝光流丽。   他很坦白,又是真正君子。   他说不出的爱慕,全流露在一双熠熠生辉的眼睛里。   他低声说:“我明知道你会是作何反应,却还是不死心要试一下。”   我不出声,他已经明白大半。   他把那束洁白美好的香水百合递到我怀中,一手扶着我的肩膀,在我额头印上浅浅一吻,蜻蜓点水般。   我的整个青春年代开始,留下最深刻印象的温柔美好的学长。   司机按照廖长宁吩咐带我去会所接结束应酬的他。   我怀中还抱着那一大束香水百合,不知道该作何处置。   我下车之后,站在会所大厅里等廖长宁。   大厅通往电梯的走廊拐角处放一只高颈旧色的瓷瓶,半人高,插满大枝大枝盛放的玫红色芍药的干枝,俱有碗口大小。   无香,都是新鲜花瓣干制而成,也就只因为廖长宁闻不得香花味道。   其实,装饰得再高档奢侈的会所,只要稍微沾染了来往女士的衣香,始终就平添出了几分旖旎的暧昧。我正胡思乱想,就看到顾雁迟为首的人从那瓶芍药干枝处转出来。   整队人俱是意气风发的年轻男性,矜持庄重商务装扮,一边走,一边肆意高谈阔论。   白少廷已有醉意,笑嘻嘻走过来的说:“翘翘,听说今天你生日啊?”   我点点头。   白少廷说:“过了今天就成年啦,走,小白哥哥带你去见识一下这个世界。”   我不知道他是否开玩笑,连忙摆手拒绝,“不,不用了,我等长宁哥哥。”   他嗤笑一声,说:“傻丫头,你这一颗心,怕是要在廖大少身上伤透了。”   他话中深意,我没听明白。   廖长宁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站过来的,听到这里,口气不虞,开口打断:“少廷,你胡说八道些什么呢?”   暴君余威犹存。   众人皆屏气凝神。   这一耽误,就没来得及离开,刚好撞上了紧跟着出来的李柔筠。   她穿一件雅黑色双C标志的丝绒套裙,颈间戴一串珍珠项链,形状均匀,饱满圆润,衬的她冰肌玉骨,美丽沉着。   廖长安案子峰回路转,得以取保候审,顺利回到李柔筠的身边,这让她的整颗心重新恢复坚硬冰冷。   她似乎听得我们对话,别有深意看我一眼,竟然径直问我:“今天你十八岁的生日?”   我没回答,客气点点头。   白少廷却突然插话:“可能是今天,也可能是昨天,还有可能是前天,对吧,翘翘?”   我不明白他为何突然会这么讲,有些不安的望向廖长宁。   廖长宁不欲多做解释,淡淡一句:“联众科工这次顺利并购博杜安,李副董也总算得偿所愿,恭喜。”   李柔筠毫不示弱,笑道:“承蒙大少手下留情。”   廖长宁也静静笑了,牵过我的手,往门厅方向走。   我想起车后座还摆着的那束百合花,有些踌躇的拉开车门抱了那束花出来。   廖长宁对花粉过敏,也不爱闻到鲜花香味。   我逡巡四周,看到穿橙黄色工作服的环卫工人正从小巷推车出来。我把那束香水百合以及苏文馈赠予我的最初的纯真美好的爱情送了出去。      ☆、从来也没有真正的天荒地老(3)   雨声淅淅沥沥连绵不绝。   餐厅正对着窗外流光溢彩的城市灯火,桌上摆了丰盛的四菜一汤,江浙菜清淡,看起来青翠新鲜,城东名府饼家的巧克力慕斯蛋糕,插了两根数字蜡烛。   室内环绕声音响循环往复的播放着舒伯特《鳟鱼》。   他珍藏的碟片。   我的十八岁。   廖长宁从储藏室出来,穿一件细小格子的休闲衬衣,剪裁得体的墨色长裤,手执一支水晶醒酒器,猩红液体浅浅铺在底部,细细碎碎闪着耀眼的光芒。他还未开口,又压低声音低咳起来,不过只是很轻的几声。   我坐在桌前看着他笑。   长宁拿大只郁金香杯添酒放在我手边,“为了你的十八岁!”   我拿起酒杯,在淡极了的果香中与他手中杯子“叮”得清脆一声轻轻碰触在一起,“干杯,敬这黑暗世界中的光!”   然后豪爽仰头饮掉大半。   我如愿以偿看到廖长宁微微褶皱的眉心,他轻轻叹口气,温柔语气中有些微不满:“女孩子不要饮酒太过。”   我根本就不理会他。   我穿一件碎花连衣蓬蓬短裙,踩着音乐的节拍趴在他肩上,带动他的舞步。   廖长宁面上有些微惊喜,淡淡眼神中氤氲温柔光芒,低声问我:“喜欢跳舞?”   我轻轻点头,又有点不好意思:“我不太会,跟学校舞蹈协会的人学了一点点。”   他握住我的手,低头轻轻抵着我扬起的额,呼吸的热气喷薄在我颈间,说:“脚尖可以踮起一点,手放在这里。”   我索性踢掉拖鞋,踮起脚尖,双手搂在他颈间,在他的带动下流水行云般舒展身体。   他的手扶着我的腰,掌心微凉,微微低下倨傲的下巴,高傲又坦荡,深情又细腻。   我多想就这样到天荒地老。   一曲终了,他揽着我坐在沙发上,微微喘气,眼神亮的迷人。   我姿态随意,右手撑着沙发靠背歪过头看他,跟他随意谈论起顾雁迟。   他说:“我跟雁迟是在日本遇到的,在北海道的乡下,他当时是个寿司师傅。”   我睁大眼睛不可置信看他。   廖长宁被我的表情逗乐,低头浅浅咳嗽了几声,又抬起手边杯子抿了一口参茶掩饰着镇咳,说:“吃喝玩乐,雁迟是个中高手。”   我看到他随意又温柔的牵起嘴角,舒服的眯起眼说:“我之前看川端康成的《古都》和《雪国》,最喜欢的是他在书中描写的京都,还有村上春树,我还看过安妮宝贝的《春宴》——春天看山樱,夏天听蝉鸣,秋天赏红叶,冬天泡温泉,好美。”   廖长宁似乎是临时起意,笑道:“既然你这么喜欢,我们可以过去住一段时间——现在正是赏枫好时节,我吩咐秘书帮你办护照。”   他一边说一边伸手去拿放在落地灯下矮几上的手机。   我心下大喜,满脸期待跟他确认,“真的去?”   廖长宁觉得我的样子实在好笑,但却还是轻轻点头应了一句,“嗯。”   我不知说什么好,因为挨着他坐的比较近,长发垂下,扫到他的衣裳。   廖长宁伸出手来抚摸我的头发,笑着说:“现在秋蟹正肥,我们可以先去北海道住几天,然后去京都,或许还可以赶上今年的川越祭。”   这样一来一去就要十几天,我是无所谓,反正学校暂时也无法回去。但是廖长宁一直日程满满,我觉得自己太不懂事,他终日忙碌,还要分出时间陪我旅行,见识这个世界的未知。   我又问他:“那你的工作怎么办,不用做事没关系吗?”   廖长宁的手指拂过我的脸颊,滑过一阵冰凉,他的声音有些低弱,笑说:“我最近太累,你乖,就当陪我度个假。”   我知道他是为了让我宽心,只握着他的手背,皱眉问道:“怎么这么凉啊?”   我看他只穿一件单衣,连手掌心都是凉的。   又问:“你的外套在哪里?”   他随意笑笑,靠在沙发椅背上使唤我:“上楼去卧室帮我拿过来。”   我拿了外套出来站在二楼凭栏而立,看沙发上坐着的廖长宁。   他一言不发望着窗外,整个人都放空,巨大落地窗外星夜灿烂,灯火辉煌,无边落寞。   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只觉得他整个人都显得倦意沉沉。从上次我阑尾炎住院之后开始,我就一直觉得他有点心事重重。他不愿意说,我也不敢问。或者根本是我的潜意识作祟,我隐约知道似乎有什么即将脱离我的掌控走向不可预知,但我不愿破坏此刻的美好。   哪怕只是如陷入黑暗之前的绚烂的火烧云一般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之盛。   当你远离日常熟悉的环境,到一个陌生而风景相异的城市时,暂时放下很多原本让人困扰的烦念,就会很容易被沿路的景致的美丽所感动,从另外一个角度想旅行的治愈功效也是如此,在远距离的旅途中,很多苦恼,都变得渺小的微不足道。   我就是如此。   我第一次长途飞行,很多事情都觉得新鲜。   廖长宁也不觉得厌烦,眼神中淡淡温和疼宠意味明显,我在他面前越来越纵情恣意。   他在飞机上一直补眠,所以下飞机后整个人都神采奕奕,米色的浮薄亚麻衬衣,浅色长裤,胸前挂一个轻便简洁的香槟色哈苏,不动声色的盛气凌人。   先到札幌。   第二天在酒店楼下吃了京都式早餐,白饭搭配鱼肉豆腐和简单蔬菜,口味清淡,每样只有一点,量少而做工精致。在初秋还有些闷热的天气下,倒是非常适合的餐式,小菜都很爽口,吃下去身体也不会觉得有负担。   廖长宁难得的有胃口。   他住不惯传统日式榻榻米的民居,所以我们还是住酒店。房间视野倒是极好,早晨醒来可以看到漫山张扬烁烁的红叶,初秋赏枫,层层叠叠的黄、绿、红三种颜色。   早上从酒店出来,迎面就是富士山。   秋日天空洁净如洗,晨曦安宁,巨大的锥形山体沐浴着朝阳,显得格外清晰大气,山体的细节与朝阳交相辉映,筋脉毕露,纤毫皆见。   早饭之后,廖长宁带我去逛札幌渔市场,这里新鲜海产品都是竞拍的方式出售,十分有趣。   北海道秋季的螃蟹肥美,其实比起当地人格外喜爱的生蟹肉,我更加偏好熟食,烤蟹肉,蟹火锅还有蟹肉汤饭,都十分美味。   廖长宁买到三只北海道毛蟹,直接拿到市场旁边的食店加工。   这种来自日本海峡北端鄂霍次克海的毛蟹,需要在纯净无污染的深海环境中历经十年的时间才可长到一公斤的体型,由于至今仍旧无法实现人工繁殖,且捕获量相当有限,才更显其稀有珍贵,价格自然不菲。   若论吃喝玩乐的个中高手,廖长宁似乎也不遑多让。   食铺门口半截的蓝色花布帘子上绘着一个风情万种的艺妓,拿着打开的折扇遮住了半张脸。檐廊下挂着一只木质的江户风铃,秋风微微拂过,带起一串清澈的响彻心扉的叮咚之声。   廖长宁拖着我的手出来,后厨矮矮胖胖的老板厨师也跑了出来。他穿着木屐鞋,走起路来会发出哐当哐当的响声,脖子上系着一条雪白的毛巾,不停的跟廖长宁鞠躬行礼。   我的日语水平仅限热爱动漫剧中学到的几句,便问:“他在说什么?”   廖长宁有些恶作剧似的伏在我耳边开玩笑说:“他赞你是个美人儿。”   我明知道他是揶揄我,却不争气的红了脸。   晚饭有了着落,我又嚷嚷着要去周边寺庙祈福。   清水寺,一间很袖珍的寺庙。   到处都是五彩缤纷的鲤鱼旗和叮叮咚咚轻响的江户风铃,庭院旁三五成群的游人闲闲散散或坐或躺的在休息。我们经过寺庙的一个房间,透过开着的窗户看到里面的女人们正膝跪坐着虔诚的抄写《心经》,这种安宁从内到外都让人感动。   从寺庙转出来的街口,有一间古典的日式房子,静静伫立在初秋夕阳之中,门口有一座竹制潺潺流水的净手池,在灯火照映之下,彩色的许愿条伴着流水滴答像树叶一样飘动。   我也被感染,走上前去抽签试试手气,但是却一口气抽中恋爱运势和整体运势的两个“末吉”,心情在一瞬间跌到谷底。   廖长宁倒不是很在意,安慰我说:“淡极始知花更艳,十分红处便成灰。这个程度刚好,三分在天意,但是凡事还在人为。”   十分红处便成灰。   一语成谶。   他毕竟是不能太累。   逛了大半天脸色就隐约有疲惫倦色,我连忙提议去吃蟹。   其实我一路都在吃东西,还在冷饮铺子吃了口感绵绵的抹茶味道的沙冰,根本就不饿。我非常喜欢便利店里一种粉红色易拉罐的桃子酒,有一种甜甜的桃子味,又有发酵的味道,非常适合女孩子。   廖长宁也吃不得,只是负责付钱,偶尔会给我拍照。   这是我能想象的到的旅行最好的状态。   晚餐从一杯热茶开始,毛蟹和雪蟹的拼盘是穿传统和服的老板娘亲自端上来的,廖长宁恭敬还礼。   清酒是一整瓶的“月桂冠”,埋在冰块里上桌。   当廖长宁说出盛着味噌蘸酱的漆器小盏是“轮岛涂”时,老板娘如遇知音般惊喜。他一边用汉语轻声跟我解释:“这个就好像咱们中国瓷器中的景德镇。”   我点头。   饭后,老板娘亲自表演了一场抹茶茶道,也算是为我们送行。   廖长宁跟他谈论起唐诗中关于抹茶的许多描述,说到那句“碧云引风吹不断,白花浮光凝碗面”,老板娘激动的眉毛简直都要掉下来了。   我们向食铺的夫妇道别。   廖长宁双手扶着膝盖,行标准的半直角鞠躬,意思是我吃好了,感谢款待。   老板娘犹有些意犹未尽的感觉。   我看的如痴如醉,天上人间。   第二天,温度骤降,我们也没能出门。   廖长宁又开始发烧,一直咳嗽,我留在酒店陪他。   他烧的浑身无力,我忙上忙下的给他额头换冰毛巾物理退烧,他窝在被子里低声跟我道歉:“翘翘,我身体不舒服,又辛苦你。”   我低头轻轻吻他的手背,“你在哪里,我就会在哪里。如果你感到孤独,我会一直陪着你。”   这异国他乡,这繁华人世,也只有他一个人,值得我倾心相对。   廖长宁病了几日,我倒不会觉得无趣,酒店房间就配套有天然温泉。   他精神好时,我陪他聊天谈笑就觉得很好,我喜欢他的每一面,温柔似海的,灿若阳光的,悒郁寡欢的,杀伐果敢的。   廖长宁差不多退烧后,身体恢复,我们启程去京都。   恰逢隔年一次的川越祭。   大本营在冰川神社,随着震撼的太鼓之音,所有人开始出发。   大人小孩都穿着传统的节日盛装,装扮华丽的山车前伸出两根平行的绳子,用人力驱动,绳子中间的距离宽度差不多占了整条道路。山车正面的结构被设计成一个小型舞台,上面站着几个打扮成满头白发的天狐跳舞的人,四周皆有人用传统器具奏乐和敲节奏。   同时,所有拉车的人都会按照奏乐的节奏边拉边喊“so-re, so-re”。   有成群结队穿日式和服的男女随着山车喊号子。   我看的十分有趣,跟着拥挤的人群走了很远的一段距离。   绚丽的烟花映照夜空,灯火辉煌。   街边神社银光闪耀,我只觉得置身天堂一般。   廖长宁一直牵着我的手。   我坚持要自拍跟他的合影,又用生硬日语央求路人帮我们拍照,他无奈笑笑,也便随我去了。   我们站在通往八坂神社的拱桥上拥吻。   我们眼中只有彼此。   头顶古典京都建筑的翘角旁是铺陈开来的大朵竞相斗艳的宝光华丽烟火光圈,繁花美景,五彩斑斓,此起彼落。   时间仿佛被熨烫过,一分一秒被定格成一帧一帧的电影胶片的画面。   烟花绚烂,只开一瞬。   这世间,从来也没有真正的天荒地老。      ☆、我需要新的生活(1)   秋意浓。   本学期有两门课程在期中结课,因为这接二连三几场变故,我几乎没怎么上课,又有点担心平均绩点不够高而与年底的奖学金擦肩而过,所以,回到学校之后一直忙着看书抄笔记。   我总在长篇累牍的回想廖长宁与我之间发生的点滴。实际上,我对他的眷恋和热情更像是一个断断续续却又意味绵长的梦,不知梦醒时分,我该如何自处。   青涩初爱,心陷囚笼。   学校里也没有人再当着我的面提及起“艳照门”事件。   只是偶尔对上旁人略带探寻的目光及背后指点的窃窃私语,我还做不到心静如水。   但我相信时间是抚平一切的良药。   我渐渐平静下来,尽量不去在意身后的流言蜚语。   生活给的伤,就用生活来治愈,自是最好。   廖长宁更忙。   联众科工并购博杜安的案子最终被远达科技截胡。   其实,无论从总资产、净资产还是营业收入,博杜安均要胜出联众科工一筹。如果博杜安最终被联众科工纳入麾下,无疑将是中小板公司又一经典的 “蛇吞象”式并购。   这场被金融板块评论员十分看好的收购战最终因为联众科工没能在签订一次性付清支付的双方协议后,在规定交割时间内定增募集到20亿的数额,以失败而告终。   联众科工资金链断裂,在这场收购中元气大伤。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早就有意向收购的远达科技与博杜安携手,这场并购案因股权结构复杂,设计方案优秀,更是成为年度欧洲最经典的交易案例。   李柔筠赢了廖长安那一局。   廖长宁毁掉一个联众科工。   波澜壮阔,势均力敌,平分秋色,有来有往,似乎谁也没有占上风。   十一月,感恩节的那个周末。   我收到廖长宁的手机发过来的短信,让我去参加廖董的六十大寿庆典。   有专人送来的纯白色的礼服盒子,赫本式的小黑裙,香槟色的细高跟鞋,经典款的手拿包,整套的碎钻首饰。   似乎是他一贯温和体贴的风格。   来接我的司机倒是熟面孔,之前见过几次,总是肃着一张脸,也不开口说话。   我有隐隐约约的不安。   我给廖长宁拨了一个电话,无法接通。   车子在一个绿树丛阴的中式大院前停了下来。   有侍从为我引路,依旧未见到顾雁迟,我的不安之感越来越强烈。   这里是一座清代的王府。   古典的朱红色大门上镶嵌着两个圆铜狮子头门环,在灯光的照射下显得熠熠生辉。庭院轩敞宽阔,假山楼阁俱全,到处都是怒放的鲜花和翠绿的植物,几步之隔便可看到一个古朴雕花木框灯,灯罩是玻璃做的,发出昏黄的光。   我努力劝服自己既来之,则安之。   钟鼓既设,举酬逸逸。   贵妇千金,名流云集。   在一长排铺米黄□□桌布的餐桌上怒放的蝴蝶兰映衬中,身着雪白制服的厨师正站成一排,乐队的小提琴手演奏着靡靡丝竹管弦之音,这是觥筹交错的衣香鬓影场合。   我随着往来的人群沿着湖边走到一边轩敞宽阔的绿地。   转眸之间,我终于在场中围着人最多的那里看到了廖长宁。   眉眼俊雅,唇畔始终挂着得体的笑容,鬓角打理的极其干净利落。   他穿一件剪裁合身的深蓝色小格子西装,暗蓝碎星空花纹的丝质领带打成落拓随意的温莎结,愈发将他修长的身材衬得玉树临风。   依偎在他身旁的文敏,穿一袭黑色长礼服,低胸设计,脖颈上的钻石项链,像暗夜星辰一般闪烁发亮,一大片肌肤都露在外面,那一抹雪痕非常惹眼,身材接近完美,让人血脉贲张。   他们仿若一对璧人般站在一众人中客套来去。   我没有直接走到他身边。   在这种场合,我也根本做不到如文敏般游刃有余。   我自卑怯懦,有一瞬间,我甚至因为自己的格格不入迫切想逃开。   片刻之后,我看到这场豪门夜宴的主角——廖正康携李柔筠出场。   李柔筠梳古典高髻,一套酒红色的套装,端庄设计,名贵材质,刻意彰显贵妇人特有的讲究和品味。颈间珠宝华丽璀璨,钻光闪耀。   她已经脱胎换骨,如今身在云端。   “廖董!”有西装革履的中年男士热络过来跟廖正康寒暄。   “张书记,您贵人事忙,还能拨冗光临,鄙人深感荣幸。”廖正康得体与政府官员打交道。   “哪里话,有幸参加廖董寿宴,是我的福气。”张书记眼神扫过廖长宁的方向,不失时机的夸赞道:“跟大少打过几次招呼,真是人中龙凤,后生可畏!”   李柔筠不动声色,手执香槟杯安静侍立一旁。   廖正康语气沉沉自谦道,“犬子年轻气盛,还要靠你们前辈多多提携。”   张书记腆着微凸的啤酒肚,客气的欠身回礼,笑道:“廖董太过自谦,纵观本城整个政商两界,如今还有谁如此不识时务,敢在大少面前自言提携二字。”   廖正康面上愈发平淡。   富贵显赫,财势熏天,却忌惮自己亲生儿子到此种地步。   设计独特的富丽堂皇大厅前有搭建好的演讲台和小型屏幕。   廖正康已经准备致辞。   廖长宁的目光终于落在我身上。   他素来波澜不惊的眼神有一瞬间的迟疑,接着就疾步走到我身边,直接问:“翘翘?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被吓一跳,还来不及回答。   文敏也跟了过来,说:“是我让人带她过来的。”   廖长宁深沉眸色有掩饰不住的怒意,他口气十分不快:“你又自作主张!”   文敏毫不示弱:“你明知道她今天必须出现在这里。”   廖长宁不理会她,低头去翻西装内袋,没有找到手机,又转身寻找身边助理。   扛着□□短炮的各路媒体熙熙攘攘的围拢过来。   闪光灯“咔嚓,咔嚓”地频闪,一道道迅疾如雷电。   台上,廖正康已经开始致辞:   ——首先,对各界朋友抬爱,拨冗参加鄙人寿宴表示衷心感谢。   ——廖氏集团于风雨之中已经走过六十载的路程。   ——今日,廖某人借此机会,还要对我枕畔之人致以深刻的谢意。柔筠女士这十六年来对鄙人,对廖氏集团都可谓是劳苦功高。   ——小儿长安,如今刚满十六,正式进入社交场合。   廖长安与廖正康有极其相似的眉眼。   他穿白色西服,头发有些自来卷,笑的一脸干净金贵。   廖正康揽着他的肩膀。   李柔筠站在他另外一侧。   一家三口,其乐融融。   会场中的小型LED屏此刻突然亮了起来。   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吸引过去。   第一个镜头就是一个女人的乳/房照,扁平,生涩,一马平川。   然后是女人的脸。   是李柔筠年轻时候的脸,尽管她如今已经脱胎换骨,但是她右眉间有一颗厚重的福痣,十分明显。   会场之中先是一片寂静,然后立刻沸腾起来。   唯恐天下不乱的媒体更加疯狂的按动着手中的快门。   接着是一段□□视频,不长,但李柔筠脸部已经给了足够清晰的近焦镜头。   眨眼之间,白玉变豆渣。   台上李柔筠崩溃的歇斯底里大叫:“这不是我!这不是我!”   屏幕上又出现一个中年男人的脸,他穿白大褂,对着镜头一本正经的问:“小花,你还记得我吗?我是高少辉。”   “这么多年,我一直在想你,给你做完隆胸手术之后,我没想过我们能再见面。”   “那一晚,是我这辈子都难以忘怀的。”   “我常常靠这个视频回忆你的身体留给我的美好触感。”   “……”   他还在喋喋不休的说着什么。   我已经无法再听下去。   廖长宁一直拉着我的手腕,文敏拖着我的另外一只小臂。   我有些呆愣错愕,哑声叫了句:“长宁哥哥……”   他贴在我腕上的手指冰冷异常,如触霜雪。   他有些失神。   文敏厉声叫道:“长宁!”   廖长宁紧紧攥着我的手腕颓然脱力,我被文敏拉扯着走到台上。   她猛然推我一把,我踉跄向前,竟然没有摔倒。   文敏的声音通过话筒放大,一字一句敲在我的心上,在整个庭院中回响,“李副董,你不记得高医生,难道也已经不记得你跟他的女儿,那个十八年前被你抛弃的小女婴了吗?”   我心下已经明白大半。   我就是李柔筠和那个整形医生高少辉的女儿。   我的存在就是李柔筠不堪过去的明证,是廖长宁出鞘之剑的剑锋。   我像是被人重重扇了一巴掌似的,脑袋里立刻想起嗡嗡的蜂鸣声。   眼前一遍一遍循环往复都是廖长宁的身影,他的心事重重,他的退却忍让,他的暧昧辗转,他的无可奈何,他的一切一切。   整个庭院都熙熙攘攘噪杂一片,耳边是媒体纷纷扰扰的话音,耳边是李柔筠歇斯底里般的尖叫,耳边是仿佛轰隆隆闷雷响彻天际的声音。   我的大脑停摆,已经无法思考。   在这一片的喧嚣里,我的目光,最后留在廖长宁那张棱角分明又晦暗不明的脸上。   隔岸观火,临渊相望。   中间是楚汉河界,泾渭分明。   廖长宁静静看着台上惊惶失措的我,眸底冰冷,没有一丝温度。   我有一瞬间的心灰意冷。   顺以动豫,豫顺以动。   静观其变,袖手观望。   他已经尽得此计精髓,利剑出鞘,一击成功,只待坐收渔翁之利。   他在最后关头选择放弃我。   他最终还是选择牺牲了我。   千刀凌迟,万箭穿心。   隔着泪眼朦胧——   我看到廖长宁眼里那诡谲的风云和蒸腾的杀气,而那都是我并不熟悉的。      ☆、我需要新的生活(2)   此次夜宴。   是廖氏集团成立六十周年纪念仪式,同时也是廖正康的六十大寿宴会。   集团公关部做足了功夫,各界媒体悉数应邀到场。   而这一场大戏,已经将传媒胃口吊足,整个会场几乎已经变成各家媒体角逐新闻的修罗场。   记者们摩拳擦掌跃跃欲试的寻找真相的八卦目光逡巡来去。   李柔筠就站在话筒边,此刻竟然还能调整好情绪,正色道:“今日之事,均属一场误会。还请各位来宾和媒体朋友不要被有心人利用,能够本着对当事人负责的原则噤声,说到底,这只是廖家私事。”   她的话音未落,文敏立刻接道:“一场误会?廖家私事?”   文敏推着我肩膀转向李柔筠的方向,质问:“李副董,你能否认她的存在吗?”   文敏嘲讽笑着:“什么骨肉亲情,血浓于水,我倒是忘了,李副董既然当初能为了荣华富贵将她抛弃,自然此刻也不会认她!”   李柔筠思路清晰,直接戳她痛处,道:“你这么卖力又为了谁?廖长宁他可曾正眼看你!”   文敏不遑多让:“比不上李副董苦心造诣脱胎换骨,甚至连自己的亲生骨肉都不要,就只为了当插足别人家庭的第三者!”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   陈年旧事,许多人碍于廖家势大,是根本不会当面拂却廖家颜面的。前阵子廖长安事件里,“小三上位”却被多家主流媒体反复提及,如今文敏更是撕破了脸皮也要说出来。   她为廖长宁冲锋陷阵,做尽恶人。   她也亲手绝了我与廖长宁的退路,今日之后,已至殊途。   李柔筠根本不正视我,只是一味否认:“你们随随便便找一个女孩就想陷害于我,正康,你不要相信!”   廖正康脸色沉沉,大力甩开李柔筠拉他的手。   多年商场沉浮的定力,在巨大的谎言面前,竟然有些难以自持。   而他身边的秘书已经小心翼翼的扶着他的右臂,以防他激动摔倒。   我看着这一场闹剧,双眼不知不觉中被泪水模糊。   宴会舞台上,强光灯照的深沉夜色亮如白昼。   灯光映在廖长宁的脸上,让他俊雅脸庞如莹玉般光亮。   我静静看他一眼。   心字已成灰。   李柔筠被廖正康甩开手,偏过头沉默片刻,终于看向我。   她的目光带足了十二分的怨毒。   是的,我就是将她从云端拉下的那个人,是割破她此时圆满幸福画卷的那把利刃。   廖长宁疾步走上台来。   我的眼睛被闪光灯和泪水模糊的几乎看不清摇摇晃晃的人影。   我有些脆弱的瑟缩着肩膀,眼睛被激的灼痛,下意识的抬手遮挡了一下迎面而来的强闪光灯。   往后退一步便跌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   是廖长宁。   浓烈的男性荷尔蒙气息将我包围,我的鼻尖开始萦绕熟悉的干净清新温和松木香味。   他将自己的外套披在我的肩上,右手揽着我靠在他怀中,左手覆在我的额头,盖着我已经被泪水模糊的双眼,也替我遮住了眼前的一切尘世喧嚣。   他这种近乎暧昧的保护性动作,让在场媒体的各种机器开始像发了疯般地尖叫。   噼噼啪啪地齐齐按动快门的声音在我耳边此起彼伏。   闪光灯骤闪得更加剧烈,像是银河系星辰爆裂迸发出璀璨耀眼之光。   人声鼎沸的媒体亦步亦趋。   廖长宁始终一言不发,揽着我的肩膀自顾自的往台下走。   通道被无孔不入的记者堵得密不见风,寸步难行。   他们举着话筒,一边紧紧的跟随,一边大声询问:   ——两人是在恋爱吗?   ——这位小姐是您的女友吗?   ——廖总,能说几句吗?   ——您不介意她跟李副董的母女关系吗?   ——您不在乎她的私生女身份吗?   ——廖先生,廖先生,回答一下!   ……   场面几近失控。   顾雁迟不知何时出现。   一整队的黑西服的安保快速奔跑过来,和廖长宁的助理们一起艰难地挤进了媒体的包围圈,把我们两人簇拥在中间,团团保护,一步一步慢吞吞地从一侧往台下挪动。   人群熙熙攘攘。   世界一片混乱。   我的整片心田调零成荒芜的原始时代。   推搡中不知道撞到什么,廖长宁脚步突然一顿,我听到他在我耳边闷哼一声,倒抽一口冷气。   似乎在忍受极大的痛楚。   片刻之后,他继续扶着我的肩膀向前走。   仿若什么都没有发生。   这时,一声惊呼,从李柔筠所在的另外一侧传来。   “正康,正康……”   “廖董,廖董昏倒了。”   “爸爸!”   “快叫救护车……”   混乱如麻的豪门夜宴现场恐怕也只有这样的结果才是最迅捷有效的解决方式。   我被廖长宁半抱半扶着放在车后排,耳根重归安静。   顾雁迟开车。   车子刚起动,我就听到顾雁迟变了声调的声音,“长宁,你的手——”   我窝在后座,下意识的抬眼望过去。   车内封闭空间,灯光昏暗,副驾驶位静静坐着的廖长宁半侧着脸,倜傥得就像刚从画报里走出来。他微微抬着左手,手背不知道被什么划开一道长长的血口子,皮缘锐利,深及皮下,蜿蜒到手腕上方,正滴滴答答的淋漓着暗红的血液。   廖长宁的衬衫袖子高高挽起,右手掌心轻轻托扶了下左手小臂。   他的口气平淡得好像根本感觉不到疼痛:“没事,刚才不小心被记者的机器刮了一下。”   顾雁迟说:“子尧已经在医院候着了。”   廖长宁轻声“嗯”了一下。   顾雁迟又说:“刚才那边传消息过来,廖董去医院路上召公司的常务法律顾问李非平过去。”   廖长宁侧脸蹙眉:“李非平?”   顾雁迟忙说:“B大法律系毕业的高材生,他的嘴巴极严,号称老虎钳都撬不开。”   廖长宁点头,“他也是廖董钦定的可以融入家族体系的人选。”   顾雁迟还想再说什么,又临时转了话题,十分担心地问道:“怎么好像止不住血。”   廖长宁淡白薄唇轻启,根本就不在乎,低声说:“不碍事。”   我看着他止不住血的伤口,觉得讽刺极了。   深情而又无情。   这样的对比在鲜明中透着些理所当然。   我突然受不了。   我觉得那些红色液体全部涌向我的胃部,五脏六腑都被挤压的疼痛难忍,鼻腔灼烧,酸涩的胃液被挤到了口腔里。   我大声喊了句:“停车,停车!”   我使劲拍着窗户,又大力去拉已经落锁的车门。   顾雁迟被我吓一跳,猛的刹车。   我推开车门,跌跌撞撞的跳下来,扶着路边栏杆吐的搜肠刮肚,吐的胆汁皆出,吐的五脏六腑纠结成一团,泪水鼻涕糊在脸上,狼狈不堪。   廖长宁也跟着下车来,他没有上前,静静站在我的背后。   夜色如墨般恣意。   星辉耀眼,华灯绚烂。   我转身就往前走,宽阔的马路中间,车来车往,一辆辆飞速与我擦肩而过。   我的胸膛如金戈铁马奔驰踩踏而过,整座心城却是八荒空临般的无边落寞。   一辆越野车擦着我身侧急速驶过,带起的风让我踉跄两步,几乎摔倒。   廖长宁的惊恐的声音支离破碎——翘翘!   他从后面疾步走上前抱着我肩膀揽我入怀,我浑身发抖的试图挣开,他不停的亲吻我的发顶,手心轻轻抚着我的后背,柔声安抚:“好了,好了……乖,你乖一点……”   我根本就听不进去。   我用尽浑身力气挣脱他的手,被后劲带着退了几步,然后继续转身往相反的方向走。   又一辆车驶过我身边。   我被迅疾的风带倒,在地上滚了几个骨碌。   车子轮胎擦着马路留下巨大的刹车声——   散落的头发遮住我的半张脸,我已经没有力气站起来。   我躺在地上看廖长宁——   他好像呼吸骤停一样,目眦尽裂。   他的脚步踉跄,双腿软的半跪了下,他抚着胸口撑着地面站起来,他重新往前走,他来到我面前,他小心翼翼的把我的头抱在怀里。   他的掌心贴在我的脸颊上,用指尖轻触了下我额头在地面磕出的伤口。   我能感到他整个手都在颤栗。   我竟然看到他眼角有湿润的泪意。   清清楚楚。   廖长宁抱着我坐在后排。   顾雁迟的车子开的平稳飞快。   我渐渐平静下来。   他们要做的事情太多,顾雁迟觑着他的脸色,一刻不停的跟他汇报后续事情,请示事项。   廖长宁抱着我始终没有撒手。   从他们的谈话中——   我慢慢了解到李柔筠对于廖氏集团的影响力。   她为廖氏集团鞠躬尽瘁,也难免预料到今日,为自己提前筹谋打算。她亲手挑选培养了自己的团队,一点一滴的建立起来公司的营销网络,集团所有资源都从她手中经过,命脉部门几乎全部都掌握在她的手里。   十年一觉大梦归。   养虎为患。   这锦绣商业帝国,廖长宁想要完全集权掌控,才不过迈出第一步。      ☆、我需要新的生活(3)   郑子尧早已经带着一群医护人员候在停车场。   廖长宁抱着我下车来,直接放在了救护床上,又替我整理了下额上散乱的头发。   我根本没有力气挪动分毫。   郑子尧俯身给我做基本检查,看到廖长宁垂在身侧的手,皱眉问:“你怎么弄成这个样子?”   廖长宁面无表情往里面走,低声说:“没事。”   众人急匆匆往里面走,顾雁迟替廖长宁回道:“刚才场面一片混乱,不小心被刮到了,但是伤口怎么好像一直止不住血?”   郑子尧语气讽刺:“廖大少上次体检报告血小板指标低到60个单位,这么大的损伤面积能轻易止血才怪。”   顾雁迟说:“你不要阴阳怪气,廖董怎样?”   郑子尧冷哼一声:“不过是轻微中风,来医院路上就醒了,老郑在病房里陪着呢。”   廖长宁问:“李非平也在?”   郑子尧毫不避讳在场人员,答道:“我进去的时候,正好谈到廖董希望他能根据法律对□□受害者有利的规定,起草一份剥夺李副董分割财产的离婚协议书及起诉书。”   顾雁迟大吃一惊,倒抽一口气,似乎根本没料到会出现如此决绝的结果。   廖长宁依旧不动声色。   夜半,落地窗外有绰绰深秋松影。   私立医院偌大诊室只有我跟廖长宁两个病患。   廖长宁手背已经消毒包扎完毕,纯白色的绷带灼灼扎眼。   郑子尧亲自给我清理额头的伤口,一边跟我说:“只是一些擦伤,别担心,按时遵医嘱用药,两周之后依旧是个小美人儿。”   我毫无所动,气氛有些冷场。   郑子尧勾勾唇角,手下动作突然变重。   “嘶……”   我痛得倒抽一口冷气,本能的叫出声来。   廖长宁受不了,语气沉郁的斥责他:“你轻点。”   郑子尧摊摊手,笑道:“看不惯你亲自来啊。”   廖长宁坐在我对面。   诊室的通明灯火将他的失血脸庞的皮肤映衬的愈发玉白莹润。   他深邃眼眸中疼惜之色毫不作伪,一边用镊子夹着的棉签帮我擦拭伤口一边轻轻往伤口吹气。   我一直安安静静。   廖长宁将镊子放回乳白色的药用托盘,正视我的眼睛,斟酌开口:“翘翘……”   我打断他,声音沙哑的问:“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廖长宁又何尝不知道我意中所指,认真答道:“你阑尾炎入院动手术之后,我让人调查到你的出生证明,母亲那栏登记的名字是李小花——”   我语气尖利,与他对峙:“所以你就做了DNA检测?”   我口气嘲讽:“为什么不直接告诉我?”   为什么要冷眼旁观我弥足深陷?   为什么要顺手推舟将我陷入进退维谷的境地?   廖长宁被我逼的没办法,无奈道:“翘翘,我曾经很明确的拒绝你。”   我内心彷徨,又开始哭起来:“是,一直都是我自作自受。”   廖长宁受不了似的低了低头,用右手捏捏眉心鼻梁骨的位置,气音低弱有无限疲惫:“翘翘,今晚之前我从未想过将你介入这件事情。”   我剑拔弩张,强忍了泪意与他争辩:“我总算知道——你就是有这个本事,在背后推动所有事情的发展,偏偏还要装作是迫不得已,你这样活得不累吗?”   这是文敏曾经对他的评价,如今我原封不动的说出来,带了十二分歇斯底里的鄙夷恶意。   我满脸戾气,目露凶光,简直就是枕戈待旦的战士,下一秒就要去征战沙场,好像唯一发泄我内心喧嚣的出口就是伤害他。   廖长宁闭目静静忍耐一会,说:“你如果一直这样,我们没办法再谈下去。”   诊室的门被推开。   来人四十来岁,微胖,头发浓密还带着点自来卷,一脸倔犟的严肃,他语调四平八稳,对廖长宁说:“大少,廖董请你过去一趟。”   廖长宁转眸望过去,“李律师?”   李非平颔首致意。   廖长宁没忘嘱咐我:“我要做事,雁迟送你去连云山庄。”   他用没有受伤的右手掌摸摸我的头发,低声加一句:“你乖一点。”   我偏过头去,没理会他。   他轻轻叹口气,扶着桌子慢慢站起来转身走了。   我没有等顾雁迟。   我直接转去洗手间,思绪游荡漫无边际,我用冷水拍了拍脸颊,强迫自己清醒过来。   有人进来的声音从拐角传来,我只好走进一个隔间,马桶盖子光洁的能照出人脸,我坐在上面发了一会呆,才听清外面俩人的声音。   是李柔筠和文敏。   李柔筠歇斯底里:“别装情圣一般!你难道只是为了廖大少才做今天这场戏?还不是因为想赶走她,你亲手绝了他们的退路!”   文敏语调带着一丝胜利者的平稳:“长宁自己无法抉择,我当然要帮他一把。”   她顿了一下,又说:“听说,廖董召李非平过来,想让你净身出户。”   李柔筠反倒沉了语调:“不可能!”   文敏冷笑一下:“有什么不可能?别以为大权独揽母凭子贵,就是铁打的江山,廖董什么样的人,当年他是怎么对长宁的母亲,恐怕你比谁都清楚。”   李柔筠忽然沉默了一会。   再开口,她先长出一口气,说:“你少故布疑阵来套我话,当年的事情廖长宁都未必清楚,你怎么可能知道?”   文敏也不在意:“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李副董的不堪过去不也已经示于人前?真相,总有一天会大白于天下。”   我愈发觉得无趣。   巴尔扎克说,财富背后,总有犯罪。   人活于世,不过是在这繁华尘世饱尝各自心酸,谁也没比谁好过。   我突然重重的按了下马桶的冲水开关。   隔间外面彻底安静下来。   走廊上遇到正在到处寻我的顾雁迟。   他手中拎了件外套,见到我立刻松了一口气,跑到我身边,替我穿上,一边说:“还以为你不吭声走掉了,我正担心怎么跟廖大少交待——”   我口气郁卒无比,大声道:“不要提他——”   顾雁迟连忙说:“好,好,不提他。我送你去连云山庄?”   我不肯,“我要回学校住宿舍。”   顾雁迟面上十分为难,劝我:“现在已经很晚了,大半夜的宿舍早就关门了。”   我坚持:“我在操场上等天亮。”   顾雁迟不满:“翘翘,不要任性。”   我一言不发往外走,他连忙追上来挡在我面前,摊手妥协:“好,好,回学校。”   顾雁迟是那种熨帖得体的绅士作派,虽然答应我。一路上还在劝:“明天又免不了一场舆论风波,虽然廖氏危机公关响应及时,但是现场太乱,肯定会有不识相的媒体曝光你的身份,你知道网络时代信息爆炸舆论暴力的程度,我不赞成你现在就回学校。”   我问他:“我难道能躲一辈子吗?”   顾雁迟语塞,“至少不要跟流言漩涡周旋。”   凌晨的马路出奇的畅通,天边已经微微露出青色的鱼肚白。   解铃还须系铃人。   顾雁迟十分懂得我的症结在于何处,他一边转方向盘,斟酌说道:“其实,我个人并不认为今天长宁做了多么万死莫赎的事情。”   我看他一眼,竖起浑身铠甲。   顾雁迟连忙说:“你听我说完——”   “李副董不堪过去这手牌,他已经握在手里许久。今晚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长宁为了让李副董不再打你的主意,亲手毁了二少那场局——你知道,受害人是个未成年的女孩,是长宁亲自去找她谈,让她翻供的。”   我插问一句:“不是长宁找人构陷他亲弟?”   顾雁迟无语:“你竟然——竟然以为是长宁一手操纵?”   他叹口气,又说:“他或许在最开始的时候通过张月龄控制了舆论导向,但他所做的也只有那些,那是大势所趋——而逼迫受害者噤声那件事,我们没有人知道他究竟用了什么方法,这种折寿的事情,他从来也不让手下人沾手,他一个人承担所有风险。   我为自己之前因为文敏三言两语挑拨就一厢情愿对他的误会有些愧疚。   顾雁迟接着说,“何况,长宁还留有后招,只要过了今晚,只要失去李副董的庇护,长安必定会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   廖长宁之前因为不想牵累到我,表面上向李柔筠低头示弱,实际却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又用麻痹敌人的韬晦之术,隐而不发,最后出奇制胜。   将欲取之,必先与之。   或许,我也只是他这连环计策中被算计好的一环。   想通这些关节,我只觉得更加讽刺。   廖长宁玲珑心思的确深沉,是无人能与之匹敌的世故。   顾雁迟接着道:“翘翘,我跟你说这些,只是想让你明白,在今晚之前,长宁的确是想让你隔离在整件事情之外。否则,他占尽天时地利,只须静观其变,就足够了,他没有必要将即将到手的胜利又拱手相让。”   他最后加一句:“要知道,当时李副董手上只有一个筹码——就是长宁对你的不舍得。”   我依旧无法释怀。   经此一役,我跟廖长宁之间已至死结。   我始终无法站在他的角度思考问题,也根本无法理解他的选择。   这个晚上,我仿佛一度站在世界中心,四面八方俱是空旷无边,我从小至今所坚守的信仰在今晚寸寸粉碎,如千军万马踏过沙场一般的内心世界仿佛已经灰飞烟灭。   元气大伤,伤痛退却如病去抽丝。   我跟本无法静下心来。      ☆、我需要新的生活(4)   流言益深。   我沦为别人口中的八卦谈资。   每次走进教室,在座位上三两聚堆的人群都会突然降低议论讨论的声音,他们向我撇过来小心翼翼的眼神,他们相互交换道听途说的各路消息,他们当做笑料一样付出的廉价同情心,他们终于见到当事人的诡异满足心理,这些都让我难以忍受。   甚至,在专业课上,竟然会有别的学院的人特意跑过来,堂而皇之坐在我身后对我指指点点。   我听得到他们刻意压低的声音。   整个班级,除了莫晓楠,几乎再没有人愿意把我当正常人看待。   我渐渐远离人群,变得越来越孤僻傲慢。   本学期末。   进入考试周之前有接二连三几场已经完结课程的考试。   六级考试的前一天晚上,我从洗手间回到自习室的灯火通明之中,准备收拾书本去操场跑圈。   我发现刚才原本端端正正放在我桌子一角的透明文件袋不翼而飞。里面是我准备好的考试相关资料,准考证身份证铅笔橡皮等小物件。遍寻未果,明天就要参加考试,我的心顿时凉了半截,干这个的人明摆着是看我不顺眼,纯图害人罢了。   偌大阶梯教室,灯影绰绰,人心难测。   我不能明白为什么人年少时候的无聊恶作剧可以如此狠毒。我特别想站上讲台去大声控诉让那个人站出来,但是我也知道那只是另外一场可以让看客把我当成小丑围观的好戏而已。   在无休止的流言蜚语与责难面前,我渐渐厌倦,这种厌倦几乎是心底最深的声音。   因为没有希望。   觉得生活很累,累得我想哭。   我最终没有去教务处补办准考证。   缺考那天下午,温度骤降,寒风过境,天色阴沉。   我坐在空无一人的球场边,给爷爷打电话。   爷爷年事已高,耳朵也不好使,每次通话都要开功放声音。他不接触网络,也根本不知道我在经历什么境况,只是絮叨安排天气凉了,让我多穿衣服,要多把心思放在学业之上,不要总是为了赚钱在外面打工,多吃点好吃的,不要为了省钱就舍不得买衣服。   我一边都答应了。   我最后没忍住,紧紧握着手机小声说了句:“爷爷,我想回家。”   爷爷竟然听清楚了,沉默一会,才问我:“翘翘,是不是学校出什么事了?”   他的声音总是很大,夹杂着功放带来的噪杂呼呼风声,却莫名让我觉得安心。   我睁大眼睛努力忍住已经漫出酸涩眼眶的泪意,否认着撒娇:“没啊,我就是想你了。”   廖长宁事业愈发顺风顺水。   他忙的不可开交,或许也根本不想再过问我的生活。   在廖氏旗下整个工业产品板块整合并入远达科技集团的新闻弹窗中,有一帧他的镜头。他穿黑色正装,志得意满,振翅欲飞,整个人都隐隐流动光华。   李柔筠的离婚官司低调开庭。   这种冗长的争产官司,不知道要到何年月,所有一切,不过都是为了钱。   与此同时,廖长安案子的终审判决也低调下达。在许久未曾露面的受害者的当庭自辩下,法官判处其□□罪名成立,被判处五年有期徒刑。不出意料,受害者态度的反复无常必定跟廖长宁在背后的动作有关。   李柔筠已经自顾不暇,廖长宁自然不会放过这最后临门一脚的机会。他之前为了保护我隐而不发,如今已经不存在所谓掣肘,他根本连廖董的施压都无需顾及,终究连本带利全都追讨了回来。   何况,我在他心里或许根本没有我一厢情愿认为的那么重要。   我开始自暴自弃。   雨,一下四五天。   体育考试结课挪到了室内,我替老师去用网兜领考试用的排球。   回来经过更衣室。   排队的人很多,室内温度高,人群积聚容易有股怪味,像是体臭味和汗味又像是运动胶鞋味。我本能皱皱鼻子,就听到前面一小队人围在一起在高声谈笑。   绯闻主角就是我。   “我都见过好几次那辆白色卡宴送她回来,你说一大早的从外面回来,前天晚上在做什么?”   “不过前次BBS上那些照片不是说是假的吗?”   “谁知道真的假的啊,我看就毫无PS痕迹。”   “网上不是说宋连翘是私生女吗,刚出生就被抛弃了,啧啧……”   “其实她也挺可怜的。”   “可怜什么?她那么长时间不上课,考勤缺了多少科?回来照样跟没事人一样,我听说还有老师专门为她延迟了考试时间。”   “廖长宁那张脸简直帅人一脸血,还那么有钱,要真能跟他有点什么关系……”   “你知道什么?谁知道包养她的是个什么样的人啊,老头子也不一定。”   人总有一个点,是崩溃点。   这无异于这些日子以来压断骆驼脊背的最后一根稻草。   此刻我心浮气躁,心情萧瑟,几乎不能做任何事情,我根本无法再听下去,哗一声大力将手中盛满排球的网兜往地上扔去。   她们被我吓了一跳,整个室内体育场都安静了片刻。   排球四散,碰到不少同学的小腿。   站在边上的龙静没能幸免,她声音尖利问我:“宋连翘,你想干什么啊?”   我不欲多做纠缠,转身想往外走。   却不知道是谁伸出脚绊住了我的腿,一阵天旋地转,我四仰八叉趴在地上,忍不住叫出声来。   我的大半张脸毫无缓冲的着地,口腔内咸腥弥漫,嘴唇磕出了一道血痕。   可能是我的样子太过滑稽,众人哄堂大笑。   我爬起来,转身就抬手抽了那双绊倒我鞋子的主人一个耳光。   年轻的我,一心就想赶尽杀绝,几乎用尽十二分力气。   她被我打懵了,捂着脸看我,半天没敢吭声。   倒是旁边女生上来就抓着我的肩膀一边推搡我一边喊:“你凭什么打人,你算什么东西啊!”人不到危机的关头就不会明白自己的潜力到底有多少,我浑身毛孔都竖起来,双眼通红瞪着她,使劲把她推倒在地上。   当时只觉得真痛快,她们要伤害我,没料到我已经情绪崩溃无所惧怕,自己反倒吃亏。   体育老师惊动了辅导员,然后是教导主任以及我们学院的院长。   我跟另外几个女生都坐在校长室旁边的会议室,我坐一边,她们坐另外一边。   苏文不知道从哪里得到消息,跑过来看我。   我抬头,他惊呼一声:“连翘,你的脸——”   我的整张脸旧伤未愈,又添新伤,右半边脸磕在地上,肿胀淤青得惨不忍睹。   他面上有心疼神色,低声说:“艺术设计学院挨你耳光的那个女生坚持说自己听觉出现了问题,似乎是要把事情闹大。她是本地人,父母已经过来。”   苏文叹一口气,说:“连翘,你何必……你知道今天这件事很有可能你会被记大过。”   我冷冷答道:“我不在乎。”   苏文不满我今日所作所为,却又没有立场叱责,有些欲言又止。   他说:“老师通知了你们的家长。”   我的紧急联系人那栏一直都是空白,此刻倒还能平静。   她们闯了祸自有父母亲人出头。   我却不行。   我站在院长办公室里面头昏脑胀的挨训。   她的家长对我指手划脚说了几句什么。   我根本就没听进去,一直面无表情的梗着脸,直到我听到她说:“既然联系不到她的监护人,我女儿检查的医药费由谁来出?”   我简直想啐她一脸。   我们学院的辅导员连忙赔着笑脸道:“您看这件事情,这么处理行不行?如果你女儿检查之后耳朵确实伤了,那这个医药费肯定是我们出。如果没有问题……”   他的话音未落,对面家长立刻表示不愿意。   他们正想继续争执。   门口传来一把温和却坚定无比的声音:“所有的费用我来出——”   廖长宁一只手插在口袋里,在门口站定,看住我。   我也看向他。   他身上穿一件单薄棉麻材质淡蓝白格子尖领衬衫,外面罩一件灰色的羊绒衫,一股清逸脱尘的气质袭人而来。我一次又一次沉迷在他优雅沉静皮相之中难以自拔。   廖长宁身后亦步亦趋的跟着我们分管学生工作的副校长。   辅导员连忙迎了上去。   我依旧默不作声站在原地。   廖长宁步调平缓走到我身边,揽着我的肩膀,对他们说——   “楼下有车子在等,会接你们去省医耳科专家沈老那里,所有的费用我来出。如果令嫒检查之后有什么问题,你们需要诉诸法律途径解决,随时联系我的律师。”   他身后立刻有人递上一张名片。   金钱与权势,是这个浮世绘一般大千世界中最让人着迷的东西。   那一刻,我竟然会诡异的因为廖长宁所带给我的虚荣感而可耻的感到满足。   行政楼外,雨一直不停。   初冬的校园景致有些萧瑟,空气中水汽凝重,我缩着肩膀站在门口。   廖长宁到室外就一直在咳嗽,他并没有着急离开,看着我低声问了句:“冷吗?”   我摇头否认。   他把自己的开衫披在我的身上,说:“跟我谈谈。”   我不愿意去,径直推开他的手往雨幕中走。   他追了出来,抓着我的手腕,还未开口,就咳得惊天动地。   我与他对峙,等他气息平复。   他说:“你现在不适合继续留在这里,我已经帮你联系了伦敦的学校——”   我抬眼瞪他。   他轻轻咳嗽一声,又说:“你准备一下,先过去读一年本科,还赶得上明年春季招生。”   我拒绝:“不去,我没钱。”   他说:“让我来负担你的生活。”   我牙尖嘴利,讥诮嘲讽:“你是想让所有人都知道你在包养我?”   他听到这句话,眼圈发红瞪着我,像是胸口挨了一刀。   我却觉得无比痛快。   廖长宁淋了半天雨,脸色愈发难看。   司机撑一把宽大的黑伞下车,也不敢靠近过来。   他调整一下呼吸,努力平复自己情绪,低声说:“到车里去。”   我们并排坐在车子后座。   我问:“为什么要我走?”   他说:“你的未来还有很多种可能——你需要去过独立的生活,你应该去见识外面的世界。”   我意难平:“你不过是因为被我纠缠的厌烦了,想远远将我流放。”   他没办法,轻轻叹气,低声叫我一句:“翘翘——”   我受不了:“别用这种语调叫我的名字!”   他沉默半晌。   我又说:“或者,是因为我已经没有利用价值,你要把一脚踢开。”   他警告我:“你不要这么说话。”   我立刻回嘴:“我本来就是没教养的孤儿。”   他面孔苍白中透着铁青,克制怒气道:“你是想气死我?”   我音调升高:“谁不知道——”   他厉声叱责我:“住嘴——”   廖长宁积威渐重,我也不敢继续触他逆鳞。   他无奈极了,又被我刺激得按在胸口咳嗽数声,乏力靠在宽大后排皮质座椅中,温言低声对我说一句:“翘翘,你乖一点,好不好?”   见他这样,我的气焰大减。   意气一过,就后悔言辞太过锋利。   只是,有些冲动的话,入心便是伤人之语,覆水难收。   我确实需要一个新的环境和生活。   尽管,我不愿意承认。      ☆、我在所有地方都爱着你(1)   1.   刚从国内出来的时候,我的情绪十分低落,整颗心都兵荒马乱,有时候甚至万念俱灰到想冲进满是车流的马路中间。   我并没有去看过心理医生,而是试着自己调整情绪。我强迫自己将注意力专注于学习和提高自己,制定规范而强制的日程表,将每天必须完成的事情量化。再有,就是顾雁迟的作用,他几乎充当了我半个人生导师的角色,很多事情我都会通过邮件跟他商量。   最开始我在伦敦UCL的商学院读了一年的本科。   漫长绵延数月的冬天里,冷风顺着大大小小的街道穿过。   最开始,最让我觉得难以适应的还是饮食习惯。由于这里的烹饪方式比较简单,甚至很多生冷的东西都是直接吃,而且有很多叫不上名字的酱料要凭借品尝才能确定是否合口味,我也能渐渐习以为常。   在学业方面我一直都十分努力。   第一学年的考试成绩全科A加,期末GPA保持在4.0以上,我不敢走下坡路,一步步都反复告诫自己要脚踏实地。本科结束之前,顾雁迟帮我选了三间学校,也分别收到了来自他们的offer,我最终决定选择Cambridge经济学院的MPhil Finance and Economics专业,金融与经济学硕士,有点偏数学和计算机,课程对于我来说并不算简单。   其实,当我询问顾雁迟意见的时候心中早已经有了决定,我心底对于廖长宁的隐秘的执着念想超过了其他所有因素的限制。   收到剑桥大学录取邮件的那天。   我参与了当地的留学生组织的活动,进行了一次短暂的公路旅行。那是我第一次看到满山茂密的黑森林,一抹一抹的千万种绿色,层层叠叠皑皑藏藏排布在一起,十分波澜壮阔,就像是一幅生动的油画绽放在绵延数十公里的山脉上。   我把照片放在我曾经在国内用过的一个门户网站的博客上,并写下这样一段话——   所谓人生,取决于你遇见谁。   因为遇见了你,我才知道这世间也存在能让我拥有一份刻骨铭心的感情的男人。   我觉得自己像一只井底之蛙,一直都被某种难以言喻的东西束缚,某个阶段总是会自以为是的觉得已经跳出了原来的那口枯井,实际却不过是落入了一个更为宽阔的禁锢之地而已,总有一天还是要离开。   但是,我心中明白我的目的地在哪里,并愿意为此付出代价。   这个博客的浏览量十分有限,我几乎是把这里当成日记本一样在记录生活。   后来,我认识了曹兮,她带我去酒吧里参加聚会,一群人都在狂欢。   她点了一杯朗姆,青柠檬混着冰块,味道热烈又奔放。   我只喝了一口,就踌躇着要了杯可乐,她嘲笑我:“Asian Type”。   我很难习惯这样的场合和生活。   事实上,我依旧觉得有束缚感,即使,我已经跳出了之前的那口困井。坐井观天,这片天渐渐变得窄小之时,又到了我倾尽全力跃出的时候。   到达剑桥之后我才发现这里是学术的深水区,说卧虎藏龙也不为过,身边某个其貌不扬的老人说不定就是诺贝尔奖得主,霍金就住在我宿舍后面的别墅里。回头看过,我也一直很庆幸当初的决定,在我最迷茫无助的时候有师长为我拨冗释疑,也似乎能懂得几分廖长宁的用意,我的歇斯底里对于生活没有任何益处,如果一直在他身边,我根本无法收获安耽沉静。   人生没有一条路是会白白走过的,每个转弯都有它的意义,每个选择都是一场未知的蝴蝶效应,每一个小时的煎熬都如老火汤一样是为了成就鲜美的滋味。   至于未来究竟会出现怎么样的结局,要用力走下去才知道。   我在剑桥的时候遇到了苏文,他从国内考雅思过来。苏文是我在英国的生活圈子里唯一了解我的过去但是却对我没有丝毫偏见的人。   他依旧像在国内一样照顾我。   我却终日陷在自己的世界之中,无法对他做出任何感情上的回应。   日子静水流深。   在剑桥读研的第一年。   圣诞节来临前夕,欧美同学们都订了回家的机票,甚至有的考完试就直奔机场,中国同学也有回家的,不过我依旧无家可归。   晚上打开电脑,我看见同学们都在比赛一样疯狂地更新facebook,似乎不更新主页就无法证明一种涅槃重生。   我也在自己的博客记录下一段文字,末尾我写道——   远在异乡的最初的几个月,一闭上眼,倒流至梦境的一直是曾经熟悉的你。我没有办法沉沉睡去,每个失眠的夜里我都在想你。盼你入梦又不愿见到你,无休止的矛盾挣扎,让我既厌烦又期待。我也在等待,我在等有一天你能跟我一起走遍这世间,无论天涯还是海角,我们一起看繁华和美景。   我知道,这是一桩一往情深的想念。   过后的几个周就是春节,除夕那天刚好是周六。   苏文约了我去Chinatown的中餐馆吃饭。   那家店的老板是四川人,非常的和善热情,我之前在这里打过工,下了班之后老板还会给我管一顿晚饭,有时候甚至会是老干妈炒腊肉盖浇饭。   餐馆门外挂了两盏硕大的红灯笼,里面装饰了火红的辣椒和中国结,许多人正围在一起一边烫火锅一边看央视的春晚。在Chinatown的餐厅里看到春晚,我并不意外,周围都是中国人,同在异乡,带着十分的善意。   苏文帮我点了海鲜饭,颗粒饱满的茄红色米饭,肥硕鲜嫩青口,柔软洁白牡蛎,膏香滑爽虾蟹,我却没有一点食欲。   旁人应该很难明白,热闹的春晚节目对于在异国他乡漂泊者来说,无异于雪上加霜,不会有任何安慰。   苏文看我一天到晚都有些心不在焉,很担心。   饭后,他抽空陪我喝咖啡,还是忍不住劝说我,“连翘,你已经做的很好了,不要对自己太苛刻了。”   他顿了顿,又低声加了句,“Don’t be a hero,just be a girl。”   我无言以对。   那段时间我的硕士论文还处于酝酿阶段,我一直在忙着做科研量,同时又在外面接了两份part time的工作。每天的常态都是晚上十二点下班,然后满身疲惫的回到宿舍,写两三个小时的论文,凌晨三点左右才沉沉睡去。   但是,我依旧会在早晨六点半准时起床,头发随便抓成一把盘成丸子头,然后到周边跑步。晨练结束之后,我经常形色匆忙钻进街角转弯处的Tesco,买减价的速溶咖啡、牛奶和巧克力,然后去面包房吃几块新出炉的牛角包,打起精神赶回学校上课。   日子拮据却井然有序。   前路漫漫,未来此时并不能看得十分真切。那些关于青春,爱情,梦想的固执和垂死挣扎着的唯心主义的个人信仰,都变的十分遥远。   久而久之,那种感觉让我厌倦而疲惫。   叔本华说,人生有如钟摆,在痛苦和无聊之间循环摆动。追逐欲求的过程注定是艰辛而痛苦的,成功之后会感到片刻幸福然后继续陷入无聊,直到新的追逐产生。   幸福只是间歇时。   我变得越来越悲观沉默。   我长久的陷入循环往复的梦中。   在梦里,我总是原因莫名的独自逃亡,途中无缘无故跌入山崖,浑身上下能真切感到撕裂般的疼痛。在我用尽全力往上爬的时候,山顶上就会出现一个笑容温润的男子,面容看不真切,他向我伸出一只手。我赶紧握住他的手,但是他的手一松,我又重新跌入谷底。   我一次次向上爬,向他伸出手,然后一次次堕入深渊,最后一身冷汗惊醒。   除夕夜,又一次从这个梦中醒来。   我下楼去厨房里喝水,这几日剑桥一直在下雪,视野里窗子外面花园的植物枝桠和一片片哥特式建筑的屋顶上积满了厚厚的白雪。   此刻雪停,有几分童话故事中的氛围。   我沉默着放空情绪,打算重新回到楼上睡觉,却听到一阵急促的火警铃声。   人生总是在无助的时候更加无助。   走廊处有浓重白烟传来,我反应过来之后连忙爬上楼去挨着房间拍门示警,曹兮正沉沉睡着,我走过去大力推醒她,“快,失火了,赶紧去外面!”   宿舍外面的空地上很快聚集各个房间被疏散出来的肤色各异的女生,还有的只穿了背心和短裤,一片沸腾的噪杂。最先烧起来的东北角的方向已经火光冲天,曹兮穿一件真丝睡衣光着腿套一件大衣就跑出来了,此刻正瑟瑟发抖的跺着脚。   我看一眼自己的手边的电脑和旅行箱,心中庆幸自己半夜的清醒。   消防警察还没有赶到,曹兮气愤至极,说:“我的全家福还在里面呢,不知道这火会不会烧到我们宿舍。”   我的心中蓦地一紧。   我把我所有的东西交给曹兮,“麻烦你帮我保管一下。”   曹兮大吃一惊:“你要去哪里?”   我没有理会她,脱掉身上厚重的大衣就径直往西边的门口迅速跑去。      ☆、我在所有地方都爱着你(2)   此刻,走廊尽头的窗户已经被熏黑,玻璃只剩一半。天花板的喷头正在往外洒水,地上也满是水,空气中烟味弥漫。我拿一条手帕浸了水掩住口鼻在浓烟中摸索着到了我的房间。窗口那面墙书架上经济学圣经《货币通论》中夹着一张廖长宁的照片,那是我从国内带出唯一和他有关的东西。   那是在日本的北海道。   我跟他乘坐游玩的窄轨小火车穿越西部的大片湿地原野,他有些走神似的靠在座位上看窗外,背景是一望无际满眼喜悦的金色,丰盛又华丽。我偷偷举着手机拍了他温柔的侧脸,回国之后冲印一张放在了手边。   这两年,每次搬家我都带着这张照片,却又自欺欺人的放在我平时看不到的地方。   再出去的时候,一楼的消防通道已经被橙红的火光堵住,间或有火舌卷出,整栋大楼的走廊都被黑烟笼罩。我才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又往相反方向出口跑,中途遇到进到半路的消防队员,呛咳着被搀扶出去。   苏文就在外面,满面焦急神色毫不掩饰,他大力抓着我的肩膀,目眦尽裂,哑声喊道:“你是不要命了吗,又跑回去!”   他紧锁眉头把我箍在怀中,好久才放开手。   曹兮把我的棉服外套送过来,外袋里面的手机在黑暗中闪着幽幽蓝光,有新邮件到达提示的声音。顾雁迟发过来一张他站在上海外滩某间酒店顶层房间窗边的自拍照,他的身后是浮华万丈的城市背景,东方明珠静静伫立在璀璨绚烂的烟火天空之中——   Happy New Year!How are you?   我的情绪不虞,看着逐渐得到控制的火势,直接给他回一条——   Not good,I am going to die.   下一秒,我就接到了他的facetime电话,我把这里的情况简单的叙述一下。   顾雁迟看我蓬头垢面的样子,十分关切。我有些后悔自己的冒失,又再三保证能照顾好自己的生活,如果有需要帮助,一定会让他知道,才挂断电话。   事实上,因为学校没有足够的空余宿舍,许多女生都在天亮之后暂时寻找了其他住处。   阴雨连绵,前几日的积雪融化,寒风刺骨,气温急剧下降。   曹兮回了她在伦敦的姑妈家。   我无处可去,拖着行李裹着厚厚的棉服在图书馆窝了半晌。我捧着保温杯在图书馆一楼的阅览室窗边上网找房子,心中却正处在崩溃的边缘。我每天都会来往于这座城市的四面八方,听着街上车子的鸣笛声,走过街道上的一户户人家,走过教堂和商店,身边一辆辆车不停驶过。但是,这一切的一切,都和我无关。   我依然孤单寂寞,黯然神伤。   我趴在桌子上睡得迷迷糊糊的时候抬起头,竟然看到——   廖长宁一闪而过的侧脸,瘦削而温柔。我失神片刻,以为自己还在睡梦之中,就在这个空隙,那个记忆中曾经无比熟悉的,穿当季深色大衣的他的背影转瞬便消失在了门口登记处。   我不由自主的追了出去,图书馆外偌大的广场依旧在飘飘洒洒的落雨,空无一人。   人在极度困乏时是会产生错觉的。   我忽然意识到,我需要的其实只有睡眠罢了,但是我却面临露宿街头的危机。   令我难以置信的是,宿舍的问题解决过程简直顺利得如有神助。火灾的次日下午,管理员就自己否定了学校上午刚发的通知,电话告诉我已经在附近为我们找好了临时住宿的地方,在整栋楼整修的期间,这个房间都是不需要再额外支付费用的。   鬼使神差的,我重新回到图书馆,软磨硬泡恳求那个黑人女老师Quila帮我查询上午登记进入的人员名字。我将颤抖的双手平放在半人高的樟木服务台上,一个字母一个字母的拼写出廖长宁名字的中文拼音,心脏几乎悬在喉间。   片刻之后,Quila抬头冲我点点头,给了我肯定的答案。   似乎,一切都昭然若揭。   我重拾起信心和勇气。   每一个漂泊者的脚步都注定充满了孤独艰辛的情绪,但如果我能够经得起这样的流年岁月的洗礼,或许还会拥有一颗勇敢的心。   之后的一整年的时间,从春到冬。   用曹兮的话来说就是——我简直像打了鸡血一样,每天留给睡眠的时间最多只有五个小时,除了按时上课之外,就是终日不知疲倦的做part time工作,所有大片的空闲时间都泡在实验室写论文,碎片化的时间被用来做业余提升课程,戏剧,学车,旅行,化妆,服饰搭配,甚至定期去参加girls们的时尚主题聚会。   年末圣诞节购物季的时候,我已经能把那些打折的衣服穿出各式风格,殊途同归的却是廖长宁最喜欢的——简单、清洁、得体、大方。   有时候,人起步的目的和结局的收获,并不能完全一致。   我便是如此。   虽然情绪时常都如震动的波峰波谷,常态仍然是不快乐,但是我却已经能尽力将自己平时的状态调整到最好,大部分时候我都能习惯孤单,偶尔会想廖长宁。   剑桥的第二年冬天,早早迎来几场厚重的大雪,原野萧瑟。   郊外的庄园里布置的喜气洋洋,屋里已经把暖气开到最大,圣诞红开的很好,枝叶饱满。   我们学院承办的北美欧陆金融界的年度大会SPFP将要在这里召开,那是一个四百人左右的大会议。我跟另外一群研究生在Gallant教授的组织下给会议当苦力,十几个人光装文件夹就用了将近四个小时,每个参会人员的会议宣传文件夹里都装满了资料和折页,那是我们人工作业一个个分类折好装好的。   Gallant教授有着一头银白色的头发,就像《魔戒》里的Gandalf,他的研究方向是商业银行的风险管理,因为他兼任着学院的毕业学习导师,像是所有人的爷爷一样,我们都对他极为亲近。   他的涉猎很是广博,讲课极为深沉,独成一派,自有风格。   我第一次选他的课是在去年夏天,到了学期末我才知道,就在他准备好这门课大纲的时候,他的妻子被查出了胃癌晚期。我们系里的同学结伴去医院探望,她躺在病床上,大部分时候都处在半昏迷的状态下,她清醒的时候可以大段的背诵《呼啸山庄》中的句子。   他非常爱她。   SPFP金融会议临近前夕,我突然收到一个很不好的消息。   Gallant教授的妻子病情越来越令人担忧,他看起来既伤心又疲劳,我们都无法直视他的眼睛,他那种为爱人心碎的憔悴,我几乎无法承受。   期间,我跟随Gallant教授去维也纳参加一场高峰论坛。   在飞机上,他跟我提起在他妻子化疗之前他们一起去看中医的事情。医生和他们聊起宿命和轮回转世。他说,我们当时就想到你了,都觉得如果Song在的话,一定可以跟我们一起聊聊。   我低着头,完全不知道说什么好。   这几年我一直陷在自己的一堆蠢事当中不能自拔,情绪低落是常态,很难开怀,对身边人的事情也完全提不起热情,其实当时,我应该要主动提出去当翻译的。   而我面前的Gallant教授,他做出了为人师表能给出的最好表率。他深爱的妻子病重之后,他每天都在医院和学校之间辗转。但是,就算凌晨起床开车去医院,他也绝对没有因为私事缺课或者迟到过。   除了,去伦敦看中医的那唯一一次。   报告结束之后,主办方在晚上安排了一个小型酒会。   Gallant教授因为牵挂妻子的病情,所以已经在下午提前赶回伦敦。我则被安排代替他参加次日的另外一个活动。   冷风萧瑟,细雨濛濛。   我抽空去维也纳大学帮Gallant 教授拿一份资料。最保暖的衣服均已在身,奈何还是有点瑟瑟发抖,只好在地铁站的热饮贩售机买了一杯滚烫的拿铁,顷刻之间,寒意全无。   旅游旺季,虽然天空飘雨,广场上依旧人潮涌动。   顾雁迟打电话给我的时候,我正逆着人群穿过街区往酒店门口的方向走。他请我用实验室的机器帮忙分析一串数据。   我走到僻静的角落,“我在维也纳参加一个会议,两天之后返回,到时候才能帮你做,来得及吗?”   顾雁迟停顿片刻,说:“来得及。”   他又征求肯定似的重复问一句:“你现在还在维也纳?”   我回答:“嗯,本来今天就能回去,有些事情耽搁了。你在哪里,国内现在应该是凌晨了,还没睡?”   顾雁迟说:“我最近都在德国,跟你没有时差。”   他有些欲言又止,我只好说:“那有机会可以碰面。”   他长出一口气,说:“翘翘,长宁这几天滞留维也纳,如果你有空可以去AKH探望他。”   我沉默良久,几乎找不到自己的声音,“他生病了?”   顾雁迟安慰我:“不是很严重,急性胃炎。我只是觉得在异国他乡没有人可以陪他,稍后我把地址发给你。”   几乎没有任何的迟疑,我便走到街边的指示牌去看地铁路线。好在维亚纳总医院周边交通十分方便,我不过换乘一次就到了目的地。   走出站台的那一刻,不知怎么,我竟然开始犹豫,是不是真的要去见他?   心内喧嚣,整装待发。      ☆、我在所有地方都爱着你(3)   我已经站在了熙熙攘攘的住院大楼门口。   几步之遥,我却站在大厅迟疑了很久。   我握紧手指,不知道从哪里找回一丝勇气,其实我知道,假使再重来一万次,我还是会踏上通往那间病房的电梯。我对廖长宁的那种感觉,一直都是激烈的,情绪化的,非理性的,不计后果的投入,哪怕在同一个窟窿跌倒一万次,也要铤而走险。   飞蛾扑火,死而后已。   我仔细核对了几遍手机屏幕上的地址,房间号没有错,只是病房已经空无一人。我有种错觉,似乎满溢消□□水的空气中还残留着几分他身上那种萧疏湛然的味道。   穿护理服的白人护士正在收拾点滴架,床铺还没有完全整理干净。   我心下已经很清楚,我们又一次错过了。   护士与我擦肩而过,我不死心的用英语问她:“这间房的病人去哪里了?”   她随口回答:“出院了,十分钟之前。”   我的心中五味杂陈,松了一口气的同时竟然又想,如果我没有在楼下犹豫那么长的时间,是否就能来得及见他一面?   这样患得患失的感觉,如落彀中,在劫难逃。   我有些隐约的失落。   所谓信念的坚定,很大程度上来自于结果,是卓有成效的结果赋予过程其意义,使其熠熠生辉。我那种唯心主义的,类似直觉的信念已经几乎被看不到未来的结果磨灭殆尽。   在返回伦敦的火车上,我习惯性的倚靠着车窗。窗外风景的影子斑驳的从我脸上不断滑过,我紧了紧围巾,身后的一切都离我远去。   从维也纳回去之后,紧接而来的就是Gallant教授妻子的丧礼。   他写信给我们学院所有的研究生,邀请大家去参加一个纪念仪式,to celebrate her beautiful and powerful life(为庆祝她美丽而强大的生命)。   我读着那封饱含深情的信,眼泪止不住地就流下来。   我虽然不是教徒,但是我很想为他和他的妻子祈祷,为了那永远不会消逝的爱。   Gallant教授因为妻子的去世一直很伤心,但是却没有深陷其中。   有一次,他在校园遇到我,他看我的情绪不高,鼓励我说:“Song,你要好好准备接下来我们系承办金融会议SPFP的参会论文的presentation,这是一个好机会。”   我懂得他的意思。   我周围的留学生圈子中,中国学生中的绝大部分几乎都是最勤奋聪明但也是功利性最强的群体,似乎每次都拿到学年TOP 5%的GPA,积极参加学校各类活动,努力寻找实习机会,这些都是为了做出一个漂亮的履历,而履历的闪亮程度则决定了我们出来之后的工作□□和所能达到的社会阶层。   SPFP每年都会有许多世界五百强中名列前茅的企业赞助商,而大多数企业的掌舵人也会从中筛选和物色自己的智囊团。虽然,我对于自己毕业之后的去向早有打算,但是对于面前老师的谆谆教诲和诚恳建议,我还是极郑重的点头做了保证。   从学校回去的时候,曹兮打电话跟我说,晚上James要过来宿舍吃饭。   我乘公交去市中心的大型超市采购,苏文有一辆二手车,我有时候会借过来用,但我对交通工具的依赖不至于到没车寸步难行的程度。   其实,大多数时候我都是乘公交,只要查好公交车到站时间,从宿舍出门走几步路就能到达巴士站。避开上下班的高峰期,坐公交车不令人讨厌。相反,从剑桥镇上到市中心的巴士还会通过高架,我特别喜欢高架桥的高度。车子在上面行驶的时候从窗外望去,好似在半空中穿越了一片又一片的森林,就像是能通往霍格沃茨那个魔法世界。   而且,在公交车上我有大把时间可以放空自己,回忆或者思考。   英国的冬天,空气中飘忽着寒冷和潮湿特别容易让人感觉到寂寞,加之冷锋过境的荒凉与萧瑟,让人联想到年轻时候我的爱情。   我从市中心的超市回到宿舍的时候已经是傍晚时分,因为一直在下雨,所以比较阴冷。   苏文一直在做Gallant教授的助教,这学期兼一门经济学发展史的课程。   他是万事都力求做到完美那种性格,平时也不太有空闲,他给我电话坚持要来接我,我看了一眼窗外天气没有拒绝。   其实英国的菜蔬品种并不少,但是和国内的差别比较大,常有很多不知名的植物混迹其中,每次尝试都需要一番很大的勇气。后来我在网上买种子,在宿舍阳台上种了蒜苗和鸡毛菜,佐味和清炒都很不错。而且这里的猪肉鸡肉宰杀之后是不放血的,肉中带着一股特别的甜腥味,刚开始我不懂能用葱和姜去腥味,烧出来的菜的味道可想而知。   后来慢慢习惯了一个人生活的节奏,居然跟着网上食谱摸索出了红烧肉。第一次成功的时候,加了白煮蛋和土豆,口感绵软温和,苏文夸赞说好吃的差点把自己的舌头咬掉。曹兮也吃的开心,从此奠定了每次聚会必会煮一锅红烧肉的基础。   我从超市出来的时候,就看到苏文把车停在了一个路口之外,远远的示意我站在门口能遮雨的地方不要动,然后也不撑开伞,只握在手里冒雨穿过车流跑过来到我身边。   他穿一件卡其色的厚风衣,墨黑长裤,短靴,整个人都显得利落精明,神清气爽。   学院里很多本科和预科金发碧眼的小姑娘都跟苏文大胆表白过,但他身边一直空无一人。   我突然有些恍惚的气馁。   觉得自己这么多年守着一个虚无的希望一事无成,似乎是该清醒过来的时候了。   这次聚会主要是为送行。   James也在,还有另外两个同系的研究生,他们跟我同级,毕业论文已经准备停当,一个人心心念念要闯荡华尔街,另外一个叫严振,铁了心要回国与女友团聚。   他正在翻这届金融会议SPFP的参会册页。   我在厨房削土豆,苏文站在我旁边倚在流理台旁喝咖啡。   他“唔”了一声,说:“这个咖啡味道不错。”   我笑着说:“晓楠寄过来的,她去哥伦比亚采访的时候买的。”   苏文点点头:“倒是没想到她竟然会去做旅游杂志编辑。”他又八卦似的探过头来问:“她跟她那个小男朋友怎么样了?”   我把洗干净的土豆放在砧板上切块,回道:“毕业前面分手了,前阵子听说他已经结婚了。”   苏文有些唏嘘,“果然毕业季就是分手季。”   我笑说:“也不尽然,你看严振跋山涉水也要回到佳人身旁,就知道什么都阻挡不了真爱。”   严振听到我的揶揄,忍不住从沙发上跳起来,凑到厨房门边,道:“Song,隔墙有耳哦。”他又打量我和苏文,开玩笑说:“你们这种天天都能看到对方的人怎么能体会到我的痛苦。”   苏文顺势挖苦他:“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严振瞪他一眼:“站着说话不腰疼。”   苏文笑说:“距离产生美。”   严振朝他扔过来手中的册页:“美你个大头鬼!你当初为什么辞了家里给你安排的政府部门的工作非得要出来?你怎么不待在国内自个儿躲角落里美啊?”   苏文堪堪接过,看我一眼,声音带了一些怒意:“严振,你!”   我连忙转移话题:“今年都有什么大牌公司过来啊?严振你国内的offer拿到了吗?”   苏文低头翻那本SPFP的宣传册页。   严振面露喜色:“当然拿到了,远达光迅投资发展部的金融软件工程师,我刚看到这次大会他们也会出席参加。”   我的心中一紧,脑中一瞬几乎是一片空白,然后转眸就看到苏文正对着摊开的册页出神。   严振还在一旁得意洋洋,“从远达信息到远达科技再到远达光迅,只有始终走在时间的前面才能在市场立于不败地位,廖长宁绝对已经够成为教科书范本的传奇人物了,我打算先在他手下待两年,以后还是出来自己创业。”   他正摩拳擦掌的对未来跃跃欲试,并没有注意到我跟苏文之间奇怪的氛围。   苏文斟酌着不肯开口。   我把切好的土豆放入已经香气四溢的炖肉锅子里,问他:“后面有名单,谁会出席参加?”   苏文看我如此平静,倒是什么都不问了,皱眉放下那本册页,低声说:“Martin Gu, Investment Development Director。”   是顾雁迟,投资发展部总监。   我点点头,我一直都跟顾雁迟有邮件来往,他并没有跟我透露过这次行程。   我用勺子盛出一块肉放在小碗里递给苏文,说:“你尝尝味道行不行?”   苏文接过来放在一边,欲言又止:“连翘,你……”   我没有正视他的眼神,低头看炉子上的白瓷锅子里红彤彤的炖肉泛着一层油亮的光泽,低声说:“以前的事情我早都忘的差不多了,你……别担心。”   苏文不依不饶的问:“那你为什么还打算毕业之后回国?”   我有些错愕,“你怎么会知道?”   苏文难得有些不耐烦,“我偶尔听Gallant教授提起的,你为什么要回去?那是你的伤心地。”   我避而不谈,淡淡说:“故土难离,再说我的胃比较习惯中餐。”   他有些激动,抓着我的肩膀让我面对着他,“连翘,你清醒一点吧。”   我挣开他的扶持,面无表情说:“我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你别管我。”   苏文心不在焉,曹兮急着出去赶另外一场Party,早早散了聚会。   洗完澡之后,我窝在窗前的书桌前的椅子里打开电脑,透过窗纱看昏黄路灯灯光照着窗外高大萧瑟秃颓的槐树,在路面撒下一片疏落枝桠阴影。   独处的时候我很难控制好自己的情绪,总是特别容易脆弱。   顾雁迟竟然在线上,我发邮件问他:“你几号的航班到伦敦,我去接机。”   他很快回复:“八号下午三点半。”   我低头打开书桌右边的柜子,厚部头的《国富论》后面藏着半瓶Whisky,我不知道自己偷偷喝了多少瓶这种酒,但是每次喝完就会立刻买一瓶藏在这个位置,然后继续自欺欺人的过。   我闭上眼睛捂着脸,有种液体在眼角流下,很慢很慢,很咸很咸。   我咬着嘴唇不让自己发出任何的一点声音。   脑子像放电影似的播放着所有的一幕幕,所有的甜和苦,所有的人和事全出现在眼前。      ☆、我要的是尘埃落定(1)   冷锋过境,一片潮湿朦胧,阴天的伦敦总是湿漉漉的。   我从剑桥镇驱车去接顾雁迟,他过来这边参加我们学院承办的年度SPFP金融会议。   希思罗国际机场。   廊桥边上巨大的玻璃幕墙让视野一望无际,伴随着飞机降落的阵阵轰鸣声,远空橙黄色夕阳缓缓消失在地平线。   浮生若梦,故人重逢。   我心中难免生出几分近乡情更怯的意味。   通道人群熙熙攘攘。   顾雁迟手中拖着行李箱走出来。他摘掉了有框眼镜,穿一件驼色的羊绒长款大衣,巴宝莉当季新款格子围巾,同色系千鸟格的贝雷帽,他的形容样貌太过突出,几乎是鹤立鸡群。   我一眼就认出他,朝他所在的方向挥挥手。   顾雁迟也看到我,疾步往出口方向走。   他走到我面前,第一个动作就是对着我张开臂膀。   我笑着拥抱他。   顾雁迟细细看我,说:“翘翘,这些日子来你出落得愈发好了,活脱是个小美人儿。”   他为人疏狂坦荡,语气丝毫不见轻浮。   我跟他一边并肩往外走,一边笑:“你还是跟以前一样。”   他口气哀颓:“我当了这几年的空中飞人,早就无比厌烦,想重归校园。”   我说:“围城外面的人想进去,里面的人却想出来。我们看到最好的生活永远都是别人的。”   顾雁迟不满的拦在我面前:“翘翘,不要老气横秋。”   我打开车子后备箱,一边开玩笑:“穷人的孩子早当家。”   他放进去行李,问:“你的车?”   我摇头否认:“借的——你应该记得,我国内的同学,苏文。”   他了然似的点点头,有些欲言又止。   我知道他想问什么,但是我们都十分默契的没有提及廖长宁。   我花了很多时间才明白,浅尝辄止是人生里太重要的一件事情。对待任何一件事情或者一个人的态度,如果太过恣意放纵,最终都会厌倦。   机场高速进城方向拥堵。   天空阴霾,街道扰攘。   顾雁迟索性放松了姿态靠在副驾驶椅背,跟我闲聊。   他问:“学业如何?”   我无所谓的回答:“还过得去。”   顾雁迟笑了,得意的说:“别这么谦虚,甜心。我看过你在《Journal of Economic Theory》上发表的论文,那可是世界经济学术界Top3的期刊。”   我没接话,沉默着笑了一下算是应了。   骑士街区,与海德公园相望的宝格丽酒店。   顾雁迟在城内停留一晚,他养尊处优,住伦敦市区最贵的房间。   车子经过滑铁卢大桥的时候,在这座开到荼蘼的哥特式建筑丛的城市中,我看到路边许多出门参加party的年轻人。女孩子们常年都穿着能明显勾勒出身材轮廓的紧身短裙,踩着晃晃悠悠的高跟鞋,妆浓的一塌糊涂。尽管是冬天,她们却像是毫不畏冷一样,腿上连丝袜都不肯穿一条,好像丝袜与光腿相比,会给她们的性感程度减分,就无法吸引异性来为她们买酒。   曹兮热爱跑趴,是典型的Party animal,她的夜生活十分丰富,经常一个晚上赶好几场,凌晨三四点才回到宿舍。   我却不喜欢太热闹的场合。   实际上,这三年里,我几乎连生病的权利也没有。我比别人更加懂得,人不能走下坡路,不然一路滑走的很快,我不敢堕落。同样的,只有心不为旁骛所累时,才会专注于一件事,而专注让我获益良多。   我停好车子,问顾雁迟:“晚饭吃什么?”   他开玩笑:“Fish and chips?”   我觉得好笑,没搭腔。   索霍区的一间米其林三星的餐厅。   落地窗外的夜景总是很俏丽,旁边的巴士站台更换的美丽电影海报在夜色中熠熠闪光。   我坐在顾雁迟对面点餐,一边跟他介绍:“他们主厨的代表作是烤牛排,点缀新鲜柠檬汁,吃的时候沾西式芥茉酱,很爽口。辅菜可以点约克郡布丁。”   我抬头征询他的意见。   顾雁迟正看着我笑,点头同意说:“我跟你吃一样的。”   我跟侍者点完菜,又听他加一句:“再上一份煎鲽鱼。”他看着我说:“鲽鱼这个时候正清淡鲜美,特别是在多佛尔海峡捕捞上来的,十分好吃。”   吃喝玩乐的个中高手。   不知道是什么东西触动我记忆之中的心弦,我突然沉默下来。   顾雁迟只好主动问一句:“毕业后的打算?”   我思忖片刻,说:“回国,我签了BOCI中银国际IBD的分析员。”   顾雁迟大吃一惊:“投行?”   我点点头。   顾雁迟脸色不太好看:“长宁不会同意的。”   我面上忍不住露出嘲讽笑意,又觉得没有立场,收敛的遮掩着拿起手边的水杯喝了一口。   顾雁迟靠在宽大椅背,认真说:“我最近几年一直在做相关工作。虽然从大环境来看,世界经济回暖之后,全球资本股权市场的中心逐渐向亚太地区倾斜,国内投行的薪酬自然水涨船高,我熟悉的几家顶级投行都把基础工资翻了倍。”   他话锋一转,又说:“但是这行业压力太大,很多人做不到四十岁就退休——不是因为赚够钱,而是身体状况跟不上工作强度,你有其他选择,为什么——”   我打断他:“雁迟,我是经过深思熟虑才做出的决定。”   他还想再劝:“可是——”   我又说:“我已经长大了,会为自己做出的决定负责。”   他叹一口气,不再做声。   隔日的年度SPFP金融会议。   剑桥镇郊外的庄园。   会场是环形剧场,上下分为两层,一层大厅已经挤着数百人和各种新闻器材,演讲台上的大屏幕不停滚动显示着文字和图示,人流喧嚣,热闹非凡。二层则是一圈弯月般的座位,座椅上端坐着不少西装革履之人,其中有许多此次会议背后的赞助商。   按照会议议程安排,我需要就上次发表论文做一场学术报告。   我换了一件黑色当季职业套装,稍稍过肩的长发打理成发梢微卷的样子,得体的商务妆容,红唇,包身裙,细跟鞋。   这个世道,外形很重要,人人都喜欢美的东西。   你如果把自己收拾得赏心悦目,旁人都愿意多跟你说两句。   我已经深谙此道,也变得无比世故,更懂得一个人要走到一定的位置,才会做一些事,比如买相得益彰的东西,说合时宜的话。   顾雁迟跟周围人低声说抱歉,走到我面前站定。   他上下打量我一番,眼神中有毫不掩饰的惊喜。   他轻轻摇头晃脑,似是不敢置信,夸张“哇哦”一声,赞叹道:“看这艳光四射。”   我微笑点头致意。   会厅的扬声器宣布会议开始。   原本噪杂的会场渐渐安静,司仪并无赘述,快速进入主题。   几轮报告之后,我步履轻盈,坦荡大方的站在演讲台上。   我已经久经沙场,这些场面早已经滚瓜烂熟,每句话每个表情甚至每个玩笑都经过深思熟虑。没有人知道这美丽姿态背后,三年前的我,曾经对着镜子练习过多少遍,才鼓足勇气第一次走上讲台,用还不标准的英文口音将最初的那场presentation完成。   正是隆冬时分,寒风乍起,漫天飘雪,天空冷酷的像一块生铁。   会议厅内依旧是一派温暖如春,灯火辉煌。   每场成功的演讲都是一次表演。结束谢幕的时候,我颔首致意走下演讲台,看到台下穿正装的Gallant教授一路赞许的目光。   视线逡巡之间。   会厅金色的门口,顾雁迟的身后走出一个人的身影。   内敛雅致,沉静从容。   是廖长宁。   他就静静站在那里,仿佛刚从外面风雪之中走进来,面料挺廓的黑色呢子大衣肩头还有萧瑟的水汽。依旧是容颜清淡安静,眉眼蕴霭和缓,但是却又多了一种岁月沉积下来的那种暗藏的张力。   只可意会。   我鼻尖一酸,泪眼朦胧,模糊了廖长宁的神情。也许眼泪真的是能够软化人心的东西,隔着人头攒动,我竟然会觉得他的目光有从来也不曾说出口的复杂感情。   我曾经无数次幻想过解脱的这一刻,甚至在心里反复彩排过各式各样的场景,而此时此刻,竟然出奇的平静。   大雪纷飞。   因为天气原因,整个校园都几乎很少有行人,那些古老的哥特式建筑物依然是十分挺拔的样子。剑桥的魅力在于他的古老和现代共存,而这种矛盾并不显得突兀和不合时宜,相反,这里诠释传统却又会在无法拒绝改变的现实下变得妥协,甚至会用古老去包容变革。   这三年,对于我来说,就好像过了一辈子那样长。   我在这里的收获不止是知识和成熟,更关键的是眼界的增长,最重要的就是心态更平和了。我一直认为成长是一种坚韧不拔的气质和不肯妥协服输的清高,我几乎是穷尽所有生长的力量来接近这一境界。   我们在密集而寒冷的雨雪交加的背景下沿着长长的古老走廊慢慢走了半日。   一路相顾无言,单调而寂静。   廖长宁主动开口,他偏过头咳嗽一声,低声说:“我昨天在法兰克福,所以过来看看你。”   我点点头。   他又说:“我站在外面看了你在台上的表现——”   我抬头,他的眼角有极其性感的窸窣迤逦细纹,笑起来十分明显,他说:“我为你骄傲。”   无悲无喜。   我竟然会毫无感觉。      ☆、我要的是尘埃落定(2)   夜沉了下去,天色黑得早,似乎这里的冬天总是缺乏和白天渐变的旋律。   屋顶都落了雪,倒是有几分中式凉亭的意味。我望着中庭被四周建筑物中次第亮起的灯光映照成橘红色的雪花发呆,低着头对着掌心哈了一口气。   廖长宁固执摘下他的手套给我戴上。   我们在餐厅外面的小咖啡馆面对面坐下来。   廖长宁黑色外套里面套一件灰色的圆领羊绒衫,领口一丝不苟的露出深海蓝衬衣的尖领。   室内壁炉内的火正旺,我捧着熨帖滚烫的咖啡杯暖了手指,低头默不作声。   廖长宁主动问我:“功课怎么样?”   我点点头,说:“不错。”   他又问我:“这里食物吃得惯吗?”   我口气僵硬,说:“还好。”   他端起咖啡低头轻轻抿了一口,有些尴尬的干咳一声。   我又加一句:“最开始的时候不习惯,我就把面包当作馒头,带芝麻的就当是烧饼,通心粉当作面条,慢慢的也就好了。”   说完,我就闭了嘴。   淡的是味觉,强悍的是心境。   我的整颗心这许多年颠沛流离,满目疮痍,也从来都没有资格在食物上面做过多纠结。   廖长宁看我一直低着头不肯吭声,只好低声无奈叫一句:“翘翘——”   谁要他再用那温柔至死的声音说那温馨的句子?   我不清楚现在自己的心态,从血肉纠缠的不依不饶走到隔岸观火的无关痛痒,这几乎是两个极端。初遇他时候的我,年纪小,性子急,内心像是藏了一头小怪兽,暴躁起来觉得自己的性命都可有可无,而现在,我已经很少能真正怒起来。   我已经不想再像一个斗犬一样随时随地叫起来。   夜宿廖长宁在剑桥镇郊的别墅,三层的别致楼房,红白相间的砖墙,附带一个不大的庭院,打理的十分整齐干净。   距离我的宿舍非常近。   我不太想自作多情,却又忍不住胡思乱想。   顾雁迟一直应酬到很晚才回来。   我正窝在壁炉旁边的沙发里喝酒,正宗的俄罗斯伏特加即使兑了橙汁还是让人不免有些昏昏欲睡。整个厅内只有我一个人,灯火昏黄,我取出留声机旁厚重木质架子上的黑碟来听,是那首找寻了太久的法文歌。   顾雁迟问我:“长宁呢?”   我懒懒散散的回答:“去睡了,说头痛。”   他坐在我对面,也馋酒:“给我来一杯。”   我起身倒给他,问:“待会儿醒了,半夜谁服侍他?”   顾雁迟顺口就说出来:“有佣人啊,Aunt Lisa不在么?”   我接着问:“他在这里置业?”   顾雁迟沉默。   我不依不饶:“他经常来?”   顾雁迟说:“每年冬夏固定两次。”   我觉得嘲讽极了,捂着脸无声哭泣一会,又问:“那他为什么不见我?”   顾雁迟耸肩摊手:“别哭,翘翘。明天你可以亲自去问他。”他又加一句:“或者,他觉得你可以掌控好自己的生活。”   我握紧双拳怒道:“You know nothing!”   顾雁迟连忙举手投降。   我喝尽杯中酒,摇摇晃晃站起来,醉生梦死。   我直接问:“去年,我的宿舍失火,是他帮我安排了住处吗?”   顾雁迟一边摇晃杯中酒:“我只知道他那个时候恰好在欧洲,就把你的情况告诉了他,后面的事情我不清楚。”   我已经饮醉,落地窗外风疏雪浓,庭院内光秃秃的树木影影绰绰。   一夜无梦。   次日早晨,我刚刚睁眼,就听到窗外淅淅沥沥的声音,雪花夹杂着雨滴略显清脆敲打着地面。透过雾气笼罩的窗户,依稀只能辨认出一种颜色。   纯净的白,完全是那种瓢泼大雨直接在半空中冻成的冰碴。   这种天气不适合出门。   我坐在窗边的圆桌旁玩扑克牌。   廖长宁轻袍缓带,他这几天飞遍整个北欧,又很难在飞机上休息,昨天已经到体力极限,似乎是很累,一直半靠在一旁的贵妃榻上闲闲翻一本书。   因为怕我无聊,他主动坐过来问:“在玩什么?”   我抬头,回答:“算24点。”   他皱眉不解。   我简单给他解释一遍规则。   他点点头,说:“我陪你一起。”   我转了转眼珠,“好,但是我们要定个彩头,每一局赢的人都把扑克牌收归己有,最后以握牌数量论输赢,输的人要答应赢的人一个要求。”   廖长宁觉得有趣极了,“一言为定。”   我伸出右手跟他三击掌为誓。   我自诩对数字天生敏感,以前跟朋友们在一起玩更是常胜将军,我以为此局必胜无疑。而事实证明,我实在太高估自己,廖长宁才是天生过目不忘的算牌高手,他甚至能根据已经出来的牌大致算出后面即将出现的数字。   他手中的纸牌越来越多,我开始灰心丧气。   我在桌子上甩掉一把牌,气鼓鼓的说:“你还装作不会玩!”   廖长宁心情不错的收拾残局,笑道:“愿赌服输,你欠我一个要求。”   我嘴硬:“一言九鼎,我当然不会反悔,你说吧,是什么要求?”   他白皙瘦长手指在下巴上蹭了两下,笑得一脸高深莫测,说:“我还没有想好,先欠着。”   我不同意,正想争辩。   顾雁迟从楼上下来,笑道:“翘翘,你输的一点也不亏,长宁在拉斯维加斯每年举办的21点世界大赛中拿过名次的,记牌算牌还有谁比的过他,我们从来都不跟他玩。你这个24点——”   他又笑:“对他来说只是小儿科。”   我无比郁闷。   廖长宁解释一句:“我之前是真的不知道24点的规则。”   晚上,雨雪俱停。   廖长宁陪我去看戏。   英国戏剧不用于中国戏剧的意会含蓄,他们讲究实景还原。   来伦敦看的第一场戏是《皆大欢喜》,在莎士比亚环形剧场。我买的站票,位置在距离舞台很近的地方,英国人对戏剧极为推崇,剧场内经常座无虚席。其实当时,很多古代英语我都没听懂,即便直到现在我还是不能完全听懂,但是这并不妨碍我看戏的热情,我不定期会跑去特拉法加广场上的订票小亭买一张流行的戏票,然后耗上一个下午或晚上在剧院。   这次看《终成眷属》。   尽管是以喜剧结尾,但这是一个悲伤的故事。讲述女主人公如何费尽心机去争取一个出身高贵的纫袴子弟的爱情。本就是两个世界的人,最后的喜剧结局也带了暗黑色彩。   散场出来的时候,又飘雪。   街头寂寞的玻璃橱窗里的那些古董,伴随着片片雪花飘落朦胧上一层童话色彩。泰晤士河很像伦敦这个城市,历久而弥新。   我们站在街头的灯火辉煌中,我有些控制不好自己的情绪。   几分伤心几分痴。   忽然落泪。   廖长宁把我的头用力抱在胸前,我整张脸埋在他的大衣襟里,鼻尖氤氲弥漫都是他身上蕴霭清冽的味道,淡到只可意会,浓到无法忽视。   这个姿势和怀抱实在太有安全感,我哭的越来越厉害,渐渐转为呜咽,过一会儿也就好了。   廖长宁始终默默无语。   一颗心漂泊太久,我需要的是尘埃落定的生活。      ☆、我要的是尘埃落定(3)   廖长宁这次在欧洲逗留许久。   除了偶尔飞法兰克福,其他时间都耗在剑桥镇郊外的那栋别墅。   英国的冬天,天黑得极早,早到让人莫名其妙,仿佛一出提前落幕的戏,还以为是恰到高/潮处,只见眼前一黑,幕帘已被人陡然拉上。   我从中餐馆打工出来的时候,夜已经很深了。   我只觉得冷气扑鼻,冻得几乎失去了嗅觉。廖长宁就站在街角的车子旁边,那个角度刚好可以透过落地玻璃窗看到我站的柜台的位置。他穿一件灰色的厚大衣,墨色的直筒裤,同色系的牛皮短靴,双手插兜,没有戴围巾。   我不知道他在那里站了多久。   我迟疑片刻,主动走过去。   廖长宁勉强冲我露出微笑,问我:“做事很辛苦?”   我恍然大悟——   今天晚上临时修改餐单的客人太多,排队的客人又不愿意长时间等待,手忙脚乱之中我做错了一单,送餐员冲我发了一大顿脾气,说了几句不太好听的话。   但是无论如何,餐点是一定要重新送的,因为我的疏忽大意,让他骑着摩托重新消失在冬夜的凄风冷雨之中,到还不如被骂一顿来的痛快。   这样类似的事情并不是第一次,我已经能坦然接受生活磨难的洗礼。   廖长宁却受不了。   我语气平淡,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问:“你那么早就过来了,怎么不进去坐?”   他还未开口,就按着胸口咳得停不下来。他的手臂撑在车顶之上,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我连忙扶着他坐进车子,转身又跑回店里用自己的保温杯打包了一份滚烫的蔬菜汤,然后坐进副驾驶。   我问他:“我听雁迟说你去了德国,什么时候回来的?”   他握着杯子喝了一口,低声回答:“两个小时之前——飞机刚落地,我突然很想见你,就直接过来了。”   车子的暖气开足十成,我递过去杯子的时候碰到他的指尖却如触冰雪。   我不想对他冷嘲热讽,嘴上却控制不住,“你可以三年不见我,又何必急在这一时?”   廖长宁面上一愣,没有作声。   我突然觉得无趣极了,我拉开车门下去直接往地铁口的方向疾步走。身后廖长宁追了上来,我没理会他,他一边忍着咳嗽一边拉我的手,“翘翘……咳咳……外面太冷,我送你回去。”   我冷冷的用力甩开他的手,“不用,太晚了,你回去吧,我累的很。”   我哆哆嗦嗦的站在地铁站台上等车。   周围挤了一大堆人,地铁歌手抱着陈旧的木质吉他,嘴里轻哼着的一首音调寂寥的曲子,在站台之间回荡。   老鹰乐队的Desperado,亡命之徒。   我们中间又有哪个人不是感情面前的亡命之徒?   廖长宁再也没有主动过来拉我的手,他抄着口袋静静等在一边——   好像他愿意就这样陪我走到地老天荒。   我们辗转换了几次车,上上下下好几回,直到廖长宁终于开口说,“翘翘,别再继续乱走了,我带你走走,然后送你回家——你想回国的话,完成学业就回去,好不好?”   我没有回答他。   我出了地铁口,走上一座桥。   从这里能看到伦敦最繁华的夜景,古老与摩登的建筑物在这里交融,传统与现代在这里碰撞着互相辉映,静静诉说着一个曾经的日不落帝国的昨日和今天。   越繁华越落寞。   这世间之大,夜色苍茫,我只是如蚍蜉一般过客的存在,没有什么是真正属于我的。   我在外面逛了大半夜,直到身后廖长宁压抑的咳嗽声越来越难以掩饰才作罢。司机开着车跟在两个街区之外,来的很及时。   廖长宁坚持先将我送回宿舍。   我站在楼下与他告别,又说:“想必你已经知道,去年我差点被烧死在这里——其实,是因为你的一张照片,我本来已经出来,为了拿回那张照片又跑回去的。不过,这跟你无关,我也觉得自己傻极了。”   我知道他会心痛,所以才说给他听。   我转身就走。   次日,远在大洋彼岸的顾雁迟致电给我——   翘翘,长宁昨天召了家庭医生过去,好像很严重,我不在当地,你帮我去看看他。   我下课之后直接坐公车过去,下车之后又步行很久才到那栋别墅门前。Aunt Lisa是个胖胖的和蔼的黑人阿姨,她见过我几次,给我开门的时候十分热情。她的口吻十分关切担心:“廖先生昨天回来之后烧的很严重,咳嗽了整个晚上,Stanley过来给他打了点滴,现在还睡着。”   我上楼去廖长宁的房间。   他竟然醒着,靠在床头一边打点滴一边看手中的平板电脑,一旁的矮几上有几本淡蓝色的文件夹。他穿一件军绿色的小格子的家居服,因为畏冷,又披一件深灰色的喀什米尔羊绒开衫。即使是在病中,也丝毫不见狼狈神色。   见到我,他十分意外,摆手示意我过去。   我看他手边杯子里的水已经冷掉,又下去换了保温杯倒一杯热水上来,坐在他的床边。   廖长宁收起手边的公文,笑着问道:“今天没有去上课?”他的语气依旧是平淡的温柔,仿佛对于昨天的事情毫无芥蒂。   我搓搓手指,低头回答:“上完课才过来的,你生病了还要做事。”   他无奈道:“没办法,日日都有文件传过来要我签字才能办理,我不工作,很多事情都无法进行。”   我辩驳道:“能随时休假的CEO才算是具备成功的领导力。”   廖长宁被我逗乐了,一边咳嗽一边笑道:“翘翘,看来你这几年从书本上学到了很多这样的理论知识,可见名校的教育似乎也比不上实践出真知。”   我不服气的鼓鼓嘴,没有作声。   廖长宁斟酌片刻,问我:“你要入投行?”   我顺势回答:“你也说我需要去实践中历练。”   他向我抛出橄榄枝,说:“这几年,远达的投资管理部已经开始单独剥离出来做业务,雁迟在香港有两间注册独立法人的投资公司,他们一直在招Quant——你知道的,这跟其他投行的工作性质差不多,你过去——”   我打断他的话,“不需要,我的事情我自己决定,你不要管我了。”   廖长宁低声叫我,“翘翘,不要任性。”   我不欲多谈,沉默下来。   廖长宁病了大半月,一直没有离开剑桥。   我经常会过去探望他,久了竟然也能平心静气跟他讲话。   偶尔有下属和朋友过来,他们谈话也并不避讳我,我渐渐了解到他这三年也如我一般几乎一刻不得空闲。再没有人比我更清楚,重新整合一个巨无霸企业的困难与艰辛——   这几年,我对他的动作多有所耳闻。   打压廖氏之中李柔筠的心腹之臣,大刀阔斧进行重组并购,毫不留情的清除无效资产,一步步接近他胸中丘壑的宏伟蓝图。经济界甚至有著名评论员称他三年前将廖氏企业工业板块整合进远达光迅的行为是“借尸还魂”的波澜壮阔的之举,足够在全世界商学院教科书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他肯纡尊降贵亲自拨冗指教我,我却依旧不知好歹的拒绝。   晚饭吃的是Aunt Lisa煮的咖喱牛肉,我又喝了半杯鲜榨的石榴汁。中途从外面来了两个拎着公文包的白人,廖长宁进去跟他们开会,一直到很晚都没有结束。   我帮Lisa收拾了厨房,踱进书房。   他们的会议很显然一时半刻无法结束,我急着进入学校的数据库下载一篇论文,所以没有经过廖长宁的允许就打开了他的私人电脑,没有设定密码。   看到桌面的那一刹那,我愣在当下——   那是我的背影。   我这几年唯一一次的长途旅行,在十月巴伐利亚繁茂森林的山丘下,被同行的朋友拍摄下来的背影。我穿着军绿色的长毛领棉服,脑袋上扣了一顶深咖啡色防寒的绒线帽,因为初冬连绵不绝的雨水,整个画面都有些雾蒙蒙的清新无畏。   我曾经把这张图上传到我国内的博客。   我用他的浏览器翻开许久不用的博客地址,第一排赫然就是他最近使用过的痕迹。这样看来,这几年我那些无病□□矫揉造作的心情独白以及对他的思念,他心中已经无比清楚。   时至今日,我很难不自作多情。   本不奢求,他却再次给了我希望。   但是如果注定终以失望结局,我倒宁愿从未希望过。      ☆、我要的是尘埃落定(4)   随后的几个月,我忙于准备毕业论文答辩。廖长宁来的次数渐渐少了,我也不是很在意,生活的重心已经转移。   我似乎重新找回了未来的方向。   英国的夏日如春,是一年四季之中最美好的时刻。   当我站在如茵的绿地上把学位帽抛向蓝天时,行李里已经静静躺着护照和回国的机票。我心中隐约期待廖长宁会出现在我的毕业典礼。   但是,并没有。   我忤逆他为我做好的安排,执意要按照我自己的选择进入投行做分析员,果然还是惹恼了他。苏文打算归国执教,他的父母从国内过来正在台下等着与他拍合照。他一直细致妥帖,又刚好赶上B城一所高校引进人才,直接评了副教授的职称,倒也算相得益彰。   我又四处逡巡一圈周围的人头攒动,最终还是长出一口气。   似乎,在为了梦想而不断迁徙的道路上,情感的代价是微不足道的。   我已经能坦然接受。   我给G教授亲手抄写了一卷《金刚经》作为礼物,他很喜欢,笑着拥抱我,用中式祝福说:“Song,Hope you a bright future!”   前程似锦。   分别已经成为一种美丽的姿态。   B城CBD,高楼林立。   夜色灯火辉煌,繁华富庶,流金溢彩。   这其中的风光与艰辛,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我刚入行,实习期结束之后接触的第一个案子是西部一家能源公司的上市案。整整三个月,我每天都奔波于见客户,做信息收集,测算经济模型,写分析报告这样循环往复的快节奏生活中。   结案的最后关头,我们整队人奔赴香港中环。   连续数日不休不眠跟进交割,甚至经常会有一周工作九十个小时以上的情况。   我没有时间逛街shopping,更不用说运动旅行或者做一切消遣性的活动。所有工作之外的空闲我几乎全部是在睡觉。   但是,即便如此,我仍旧觉得这段时光是值得的。   这个项目提成奖金几乎能与我十二个月的薪资持平。   还有什么样子的工作,能给一个二十二岁刚毕业的年轻人这样的回报?   庆功宴恰逢平安夜前夕,设在B城江边整座城市制高点的顶层旋转餐厅。   盛世浮华一览无余。   我一直都认为初入职场的上司很重要。   团队的Leader是个ABC,籍贯台湾,斯坦福的硕士,毕业之后削尖了脑袋挤进那条同时通往天堂和坟墓的华尔街,供职于全世界顶级投行高盛集团,这两年工作渐渐转向亚太地区。还不到三十岁,已经做到了MD的位置。   Devin做事严谨却又为人随和,虽然毫不张狂,却透着股与生俱来身在上位者的傲气。   这也是少年得志之人共通的表现。   Devin的普通话总是带着浓浓的台腔,尾音就会平添一种奇异的旖旎。他下午还在加班,到餐厅时候我们已经酒至半酣,先爽快自罚三杯,再开口就是感谢各位同僚的场面话。   驭下之道,这半个洋鬼子倒是很得心应手。   我心下有些放肆,面上就表现出来。   Devin的若有所思的目光看过来,笑着问:“Song,想到什么开心的事情了,说出来跟我们分享一下啦。”   我连忙举杯掩饰:“Merry Christmas!”   他也不计较,隔桌抬手示意,饮尽杯中红酒,又提一句祝酒词:“世界都将会是我们的!”   Devin已经饮至微醺,这样卓尔不群的言论如果在平时,他会认为是有失分寸。   纸醉金迷的夜晚。   出来时天空在飘雪。   我看到有几个男同事已经搂着在晚上Party上新认识的女朋友的腰坐上出租车的后排。   似乎,只有纵情声色才能让疲倦缓解。   而我却特别想回到酒店公寓的大床上睡个昏天黑地。   万丈高楼伟岸矗立在如白昼般的瓦蓝夜空,街对面新开的百货商场在平安夜彻夜营业,灯火通明。广场中间布置了一棵苍郁挺拔的巨大圣诞树,树梢已经悄悄被白雪覆盖,年轻男女们围在一起拍照留念。   忽然觉得这座城市在夜里很美。   我站在广场路边等车。   我穿一件过膝的藏青色的羊毛大衣,包裹薄薄丝袜的双腿好像□□在寒风之中,我轻轻用脚尖踢了下地面缓解一下穿了十几个小时的细高跟鞋引起的小腿酸痛。   Devin叫了代驾,那辆低调银灰色雷克萨斯经过我身边时,他笑容满面的摇下后排车窗招呼我:“Song,上车,我送你回去。”   我跟他根本不是同一个方向。   我迟疑片刻。   后面广场通道缓缓驶进一辆黑色宾利。   车灯亮了两下,从后排走下一个人。   廖长宁穿了一件铅灰的羊毛短大衣,紫色格纹围巾随意系在胸口,肩头落了一层细碎的雪花,干净修峭的像是裹挟着夜色里风雪的寒意。   我低头凑近车窗跟Devin打招呼:“谢谢,不过不用了,我家里人过来接我了。”   Devin下意识的顺着我指的方向看过去,他的眼神微凝,有一瞬间的迷惘,而后又有些恍然大悟似的欲言又止,但最终什么也没问出口,便离开了。   我们并排坐在车厢后座。   廖长宁一只手握着我的手,另一只手随意搭在膝头。他又清瘦许多,侧脸线条棱角分明,容色如常,心情似乎不错,就连眉宇之间惯常带的三分清寒都减弱了。   这样封闭的空间里,我心里涌起一种奇特的脆弱感,仿佛——   他下一秒开口让我去随他浪迹天涯,我都会毫不犹豫的点头答应。   廖长宁开口笑了笑:“你刚才说——我是你的家里人——”   竟然听到了。   我点点头,口气不无郁闷:“家里人却缺席了我的毕业典礼。”   他无奈笑着说:“前阵子,确实是因为其他一些事情耽误了,我一直觉得抱歉。”   我直接问:“不是因为我一意孤行进投行?”   廖长宁面上一冷,平淡说道:“我只是不想让你平均每周工作七八十个小时,做这么辛苦。”他认真又加一句:“你有别的更好的选择。”   我固执强调:“但是事实证明我做的很好。”   他对我这些日子以来的表现进行评价:“翘翘,你这样一往直前的干练,无畏得有些可爱。”   我却没有半分窃喜。   他依然是把我当成他的小女孩。   我打开身边的手包,抽出一张□□,那是我去英国之前他让顾雁迟办理第一学年学费和生活费的VISA,之后也一直有定期转汇进来,每笔都不是大的夸张的数额,但足够让我在伦敦衣食无忧。   事实上,除了最开始第一年的学费和各项杂费,我再也没有从那张卡里取用过一分钱。   我递给廖长宁,抬头正视他的眼睛,一字一句说的异常清晰:“我在国外读书一直是半工半读,读研的最后一年,我跟了几个项目也赚了一些钱,再加上这次的奖金,已经按照这几年国内银行贷款的利率把你最开始帮我缴付的费用补齐——”   他眉头紧皱,厉声打断我:“翘翘——”   我夷然无惧,继续说:“你听我说完——我把这些钱还给你,并非是矫情的无病□□或者是想跟你划清界限。”   他的目光里像是燃烧着火光,一瞬不瞬地盯着我。   我沉默很久,反倒不想继续说下去。   飞蛾扑火是一种本能,但是我已经不想再次两败俱伤。   我长出一口气,按下手边座位上按钮打开前后排之间的隔板,吩咐司机:“请在前面的路口停一下车。”   廖长宁握着我手腕削白细瘦指节蓦地紧了几分,还未开口就偏过头呛咳一声。   我的口吻平静的不带一丝感情:“我就住在前面悦华酒店公寓,谢谢你送我回来。”   旗鼓相当,棋逢对手。   我心里其实十分清楚,如果时至今日我依旧做不到,那么,见如不见。   大雪不眠不休地下了整整一夜。   一觉无梦。   我一直睡到第二天下午一点。起床后在楼下健身房的室内游泳池打了几个来回,顿觉神清气爽。我已经深刻体会到女人的生存之道在于怎样在当今男权社会里得到物质、感情以及尊重,也明白一副好皮相和修养的重要性。   于是,从头发到指甲又重新收拾一遍才出门。   到达苏文学校的时候已经临近傍晚时分。   校园内平安夜的氛围已经很浓,广场上搭建好的文艺舞蹈晚会的台子正在调试灯光,将教学楼映衬的如碧玺般五彩缤纷。   三五成群结伴而行的年轻人从我身边走过。   仿佛如同一场梦,我竟然会有隐约怅惘的情绪,就比如像“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的诗句,以前觉得不美,但现在回味,又不同。   这大约也是因为心境变化的关系。   苏文还未下课。   我在偌大阶梯教室后排选一僻静角落坐下来。   看得出来,他很受欢迎——今天平安夜,就算按大课的人头来算这样的出勤率已经算是十分可观。走廊开着灯,亮如白昼,后门旁有经过的稀疏人流投向我探寻的目光。苏文终于注意到我,他手下正在翻教案的动作一顿,随即推了推脸上的金丝边眼镜,唇角露出的笑意愈发明显。   他讲《证券投资学》。   有活泼的学生起哄问他的股票每日能入多少金?   苏文把目光投向我,笑着跟他的学生介绍:“老师刚好有一位投行工作的同学过来,大家欢迎她跟我们分享一下金融业的从业心得。”   十七八岁的男生女生浑身都仿佛有用不尽的热情。   他们一边鼓掌一边问:“苏老师,是你的女朋友吗?好漂亮!”   苏文并没有直接否认。   我只好站起来说:“其实,名利场上的刀光剑影,往往会让男人变得老奸巨猾,女人则会尖锐锋利,迷失本心。你们想要真正迈入社会,还得要努力充实学习生活,提高自己。”   显然,他们并不是很关心这些过来人的套话。   有一个高个子男生从座位上直接站起来高声问我:“既然美女姐姐你不是苏老师的女朋友,那你喜欢什么样的男人啊?”   我一愣。   下课铃声响起,苏文连忙替我解围:“臭小子,敢调戏老师的朋友。”   满堂哄笑。   冬天的日短,此刻天色已经完全黯淡下来。   我跟苏文闲庭信步一般走在校园里,他的车子在东门的停车场,距离教学楼有一段距离。   他跟我道歉:“刚才我不是故意让他们那样说,如果让你为难——”   我连忙说:“我并未放在心上。”   苏文点点头,说:“那就好。”   他这么多年在我身边,一直都是如此,从来不愿意让我难堪一分一毫。   苏文是那种传统男人,拥有很多让女人着迷的优点,细心体贴,尊重女性。走上讲台,那种风度翩翩的样子,虽然不美,但某种气质也迷人。   他归国之后就在B城买了房子,学校的福利限价房,全款。   地段不错,接近两百个平方,面积已经不算小。   客厅里,电视屏幕正停在体育频道,正在转播一场NBA篮球比赛的赛事,场上是疯狂奔跑追逐过人投篮的高大球员,周围是热情洋溢的观众席。   房间内,时不时地响起观众的呐喊和讲解员接近语无伦次地嚎叫,气氛热闹而喧哗。   我安静坐在沙发上——   厨房是开放式的美式装修,从我的角度刚好可以看到他正低头认真煮意大利面。旁边宽大的餐桌已经摆好的牛扒和沙拉配色漂亮的不太真实。   全神贯注,细心妥帖。   或许,这样烟火气息十足的生活才应该是我最终的归宿。   我的心里是一片空白。      ☆、殊途同归(1)   圣诞节过后。   我继续投入纷繁忙乱的工作。   几乎每天二十四小时都充斥各种Report、Meeting、Presentation、Email和连环追魂的Conference call,私人时间被撕扯的所剩无几。   莫晓楠从南美热带雨林探险归来,跟我电话说遇到真命天子要结婚,正筹备婚礼。   我低头看一下工作Pad上排的满满的日程表,还是毅然决然的关闭了电脑,拎着包往她指定的地方赶过去。   我其实能理解廖长宁为什么不希望我在投行工作。   女性在职场上的发展本就有诸多限制,更别提在这样一个高强度快节奏压力大的分分钟想让人走上天台去跳楼的行业。前段时间,我那个直到临产前一天才休假的女上司,她整个孕期几乎每次约产检都是在周末的加班项目讨论会上,周围所有的男同事甚至能清楚听到她的例假日和排卵期,毫无隐私可言。   但是廖长宁性格沉静内敛,这两年愈发心思深沉,也从不肯将他的感情宣之于口。   我已经受够这样不上不下的感觉。   坐在B城新商贸中心的咖啡馆。   晓楠剪了短发,染了酒红色,妩媚又不失利落,得意洋洋的跟我挥动右手无名指的钻戒,“姐姐我终于嫁出去了!”   她本科毕业就出国游历,遇到现在的未婚夫是体育频道的主持人,算起来也没有太长时间。   我笑她:“你刚毕业两年就结婚,何苦这么早就为了一棵树放弃整片森林?”   她嗤之以鼻,颇有道理的反驳我:“你懂什么?这个世道啊,学得好不如嫁的好,再说,现在的好男人都滑不溜手,小姑娘像春天的韭菜一样一茬一茬往外冒,真等到你人老珠黄,想要割肉平仓都没机会,理性的经济人要懂得及时止损。”   我笑着端起咖啡杯抿了一口,没有接话。   她又掏出一张卡,说:“走,我要好好过过购物狂的瘾,我老公啊,让我想买什么就买什么,一切都有他呢。”   我揶揄她:“哟,看这是要嫁入豪门的节奏。”   她一仰头,一阵清朗笑声:“没错,我就是这么的豪门!”   她是那么的快乐。   她已经彻底走出那场年轻时候付出所有热情却一无所获的爱情。   我却裹足不前。   但是,如果可以重来,我不会选择重新活一次,也并不希望改变以前一切不堪回首的经历。   我亦不会后悔,因为不值得。   经历挫折和苦难,才会渐渐成长并且变得强大。   晓楠喜欢丰盛而不受拘束的设计款式,她挑了两件裙子和一双新款的高跟鞋去了试衣间。   我站在店里等她。   因为暖气打得足,迎面而来都是轻软的暖风,熏得人懒洋洋的。   上下两层的旗舰店,装修风格金碧辉煌,这个时段并没有多少顾客,显得空荡荡的,高质素的店员站得稍远,脸上都带着得体的笑容,并不亦步亦趋的像蜜蜂一样围着转。   触目都是霓裳羽衣,我一列列逡巡,目光扫到一处,突然停下脚步——   是文敏。   她带一个私人购物助理,助理手上早已经拎了一溜的购物袋,俱都写着名店的Logo。这一会的时间,上万块的连衣裙,一买就是五个颜色,眼睛都不眨一下,这样的挥霍奢侈。   她一边低声安排身边的店员,一边仰头无意看过来一眼。   狭路相逢。   我静静站在原地。   文敏走过来跟我打招呼,她一向是这样喜欢掌握主动权,她说:“好巧,一直听长宁说你回国,没想到在这里碰到。”   开头就是这样一句意味深长的话。   我轻轻笑一下:“好久不见了。”   她再接再厉:“喜欢什么就一起包起来,我代长宁送给你。”   我低头沉默片刻,依旧笑着:“不用了。”   她又加一句:“千万别跟我客气,长宁把你当亲妹妹一样。”   我突然受不了,抬起头笑着说:“不如,我明天约他出来亲自买给我。”   文敏脸上顿时一僵。   旗开得胜,我却没有任何胜利的喜悦。   求而不得,我跟她谁都不会比谁好过几分。   进入一月,春节便临近许多。   我已经订了回浙北的机票,归国这大半年我一次都没有去看过爷爷,心里其实也并不好受。   近乡情怯。   Devin最近有个大单要签约,几乎是喜上眉梢,组里人人都知道他心情好。   那天下午,我正趴在电脑跟前做原始数据输入,他走过来敲我的桌子:“Song,收拾一下,陪我出去一趟。”   我抬起头,习惯性的反应问一句:“我需要准备什么资料?”   Devin说:“不用了啦,你人跟着就好。”   随行的还有另外一个组的两位男同事,刚从香港调过来,西装笔挺,俩人都提着笔记本,一会说英语一会说粤语,十足精英做派。   远达集团总部的会议室,那栋熟悉的银灰色大厦。   我心中已经明白Devin带上我的原因。   接待我们的是顾雁迟。   他向来礼数周全,跟Devin握手示好之后,却直接越过了另外两名同事,跟我亲昵行了贴面礼,笑道:“翘翘,又见面了。”   那两个同事再看向我的眼神就有些不同。   投行这个行业,背后资源很重要,想要平步青云一步登天除了本身素质过硬,再就是人脉了。我又何尝不能理解顾雁迟的用意何在。   这次来签的是远达集团收购联众科工的案子的合同。   李柔筠与廖氏的争产官司一共历时十八个月,最终以廖长安获得廖氏百分之十三的股份而告终。在他服刑期满之前,属于他的股权由李柔筠暂时监管,而如今廖长安已经出狱,这个结果几乎能算得上是让她净身出户。   联众科工是上市公司,幕后的掌权人是李柔筠已不是秘密。   其市面上股票流通量大,这样的收购案也并不算操作困难。   廖长宁这是要赶尽杀绝斩草除根的架势。   我却根本不想参与到这个并购案中来。   事实上,我不想再跟李柔筠或者与我身世有关的人有任何瓜葛。   但是Devin却因为那天庆功Party后跟廖长宁的一面之缘非要给我一个便宜占,这不菲的项目提成加上年终奖,不是单凭我一个刚入行的新人应该得到的。   他那样精乖的人物,也顺便卖了一个大人情给我的“家里人”——廖长宁。   自作孽。   简直头痛欲裂。   签完合同已经接近下班时间,宾主尽欢,Devin当然要跟顾雁迟去吃晚饭应酬,我则被秘书直接带上了顶层的办公室。   廖长宁正在那里。   他在廖氏集团领的是执行董事的职位,但惯常办公还是在只有一个路口距离的远达光迅总部。   这几年,廖正康已经半退,除了定期出席廖氏集团公司的股东会和董事会,这些年金融报纸网络上有他的采访新闻,多是在绿草如茵的高尔夫球场。但他个人持股比例仍然是廖氏股东层里面最高,似乎并没有外界传言那样放马南山的闲适。   我在门口空间巨大的助理秘书位置那边等了一会才看见白少廷从里面出来。   我偶尔听雁迟提起,他已经结婚。而且,找回来的儿子都在念幼儿园,就觉得简直如天方夜谭一般。不过,曾经情场浪子回归家庭,这样的物是人非也算美满。   白少廷还是用一副唯我独尊的调调跟我打了招呼。   透过全视野的落地玻璃幕窗可以看到外面彻底阴沉下来的城市上空纷纷扬扬的鹅毛大雪。远处江景旁街道边色彩纷呈的霓虹灯闪烁,像是一阕流动的音符。廖长宁背对着我站在那一片琉璃玉烛灯光的阴影中,穿一件随意的灰蓝色的休闲衬衣,四野茫茫的虚无感笼罩他全身周边。   我轻轻掩上门。   廖长宁听到声音才转过身,轻轻对我笑了笑。   他往前走了几步,扶着沙发靠慢慢背坐下来。离得近了我才发现,他的脸色不太好,眼角三分厌倦神色愈发明显,清亮双眸中有一闪而过幽邃的光影。   我曾经十分努力试图说服自己——   打开电视一起看一部冗长繁杂的电视剧,去人声噪杂的夜市上喝啤酒吃烤肉,长相大众,目光不会停留在你身上超过一分钟,终日纠结在鸡毛蒜皮一般小事上的男人,才是属于婚姻的男人。   厌倦至死才是长存。   但世间又有哪个能逃掉这美好皮相的迷惑?更不用说他优雅沉静外表下面的款款深情。   我曾经无比怨恨他在抉择时刻放开我的手。   我曾经在夜晚偷偷一边喝酒一边哭一整夜只恨不能下一秒就与他一起消失在六合八荒之中。   但是又一次一次的控制不住想要原谅他。   我坐在廖长宁斜对面。   中间小几上摆着一套丝毫不带烟火气的茶具。   他靠在沙发椅背,舒坦着姿态开口问我:“最近工作怎么样?”   我答:“托你的福,接这样一件案子,年终奖必定丰厚无比。”   他何尝听不出我口吻中怨愤嘲讽之意,但却不是很在意,继续说:“我帮你找了一间房子,不要再住酒店公寓……”   我打断他:“不必,我经常出差,居无定所,这样就挺好的。”   他说:“你既然要参与这个并购案,至少十个月不用长时间离开B城。”   我说:“我可以选择拒绝。”   他唇畔浅笑十分笃定:“翘翘,别在我面前撒谎。”   我继续自取其辱问他:“你给我们这个案子是想留我在你身边吗?”   廖长宁竟然直接承认:“是。”   我愣在当下,低声接一句:“你失去理智了。”   他轻飘飘的笑了下:“做事尚存理智的人,多半是爱自己多点的人。”   我仔细回味一遍这模棱两可的一句话——   竟然会无端感到一丝羞耻的甜蜜。      ☆、殊途同归(2)   进驻远达集团总部之后,我跟廖长宁的碰面机会变得频繁起来。   第一个阶段主要是资料梳理整合,因为我的经验不足,这个项目依旧是充当后台角色,经常做原始数据录入到凌晨,夜色里每个窗口溢出的灯光都让我相信每一个格子间内拥挤的光荣与梦想。   有时候下班,我拎着包回去站在门口等车的时候,刚好可以碰到廖长宁的司机从地下车库出来,他会坚持要送我一程。   我没有拒绝的理由。   B城的冬夜时常飘雪,马路上车流也少,空旷沉寂,悄无声息。   廖长宁身体状况允许的时候喜欢自己开车,我就坐在副驾驶位翻文件袋中的资料和半成品的报告。最初的时候,他十分看不惯我这样恨不得把所有时间都用在工作上的劲头,曾经表示过不满。   我倒是无所谓:“笨鸟先飞,勤能补拙,廖先生这种天才怎么能理解普通人的世界?”   我再也不是只敢怯怯唤他“长宁哥哥”的小姑娘,已经能在他面前一本正经的开玩笑。   他也不是很在意,就随便我去了。   一路无言。   车载电台播放宝丽金时代红透半边天的那位已故女星的代表作——   如果没有遇见你,我将会是在哪里?   日子过的怎么样,人生是否要珍惜。   我合上文件夹,伸展手脚靠在椅背抬眸看一眼身旁的廖长宁,他眼圈之下有两团极其浅淡的青色阴影,姿态舒展,端方如玉,目视前方,四平八稳。   我无端感到放松,忍不住开口跟着电台哼唱了几句。   任时光匆匆流去,我只在乎你。   心甘情愿感染你的气息。   廖长宁把脸侧向我这边,翘起唇角的微笑迤逦出一道的极有情致的弧线。   我凑近一点问他:“廖先生每天都下班这么晚,是否要给你颁一个最佳员工奖?”   廖长宁翘一下削卷的睫毛,淡淡的回道:“那是因为你每天都工作到这么晚,有几次我晚上有应酬,再回来接你的时候你已经离开。”   他这样开诚布公的承认是刻意而为,我竟有些无言以对。   我应该乘胜追击,问个究竟。   我长出一口气,却选择了转移话题:“我看这几年公司的财务报表,数据好到不可思议——这会让人怀疑你们每年合作的会计事务所出具的审计报告有造假。”   他懒洋洋的看我一眼:“不要轻易下这样的结论,你才见过几张报表。”   潜台词就是——小姑娘,你还嫩的很呢。   我有些恼羞成怒。   我一向在他面前控制不好自己的情绪。   他笑着腾出一只握方向盘手轻轻摸摸我的发顶,低声安慰我:“翘翘,你已经做的够好。”   我模仿着他的口气将那句禁锢束缚我的魔咒玩笑一样说出来:“廖先生现在的台词难道不应该是——翘翘,你乖一点?”   廖长宁被我揶揄的没办法,只好无奈说一句:“真是个坏孩子。”   我又忍不住争辩:“我已经长大了。”   他嗯了一声作答,笑着说:“你已经长大了。”   只有廖长宁能将这样敷衍的句子用温柔的能滴出水来的口吻说出来,偏偏我还挑不出他一点错,偏偏我竟然会觉得受用无比。   廖长宁送我至酒店楼下停车场。   他送我下车,轻声问我:“真的不考虑我的意见?”   我回答:“我孑然一人,而且随时可能会搬家,住酒店其实是最好的选择。”   廖长宁穿一件炭灰色的羊毛开衫,灰白绿的小格子衬衣,站在这风雪寒夜之中,右手撑在腰间叹一口气,皱眉问我:“你还是打算离开这里?”   我看到他似在忍痛的一段迷离倦怠眉眼,整颗心都被揪着紧紧的,所以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反而问一句:“你是不是不舒服?”   他声音低弱的否认:“没有。”   我追问他:“又胃痛?”   他面色沉静如水,不置可否的点点头,又低声嘱咐我:“去吧,我看着你进大堂再离开。”   电梯上行。   我到底是没忍住,打开房间门第一个动作就是走到窗边。   果不其然,廖长宁的车子还停在原来的位置,他正一个人倚靠在车前盖上抽烟,马路对面,万家灯火通明,霓虹闪烁,映入我眼帘的只有这浮华背景之上一个孤单模糊的漆黑背影。   他何尝不是像我一样受尽煎熬和折磨。   周末前一天的晚上,晓楠约了我跟苏文吃饭。   苏文下午刚好没课,便约定顺路开车过来接我。我看一眼办公室巨大玻璃幕墙外纷纷扬扬的雨水夹杂着冰碴,又想起这种鬼天气B城令人头痛的路况,就答应下来。   我早早下楼去等待。   苏文撑一把宽大的黑伞下车,他带着手套的右手揽着我的肩膀打开副驾驶座位的门送我上去。   我坐在位置上透过窗子看到后面车道上一驶而过的黑色宾利,是廖长宁的车牌。   我并不能确定他是否在车上。   苏文说:“晓楠的速度确实够快,你看看她请客的那张长长的名单,这次婚礼简直相当于大型的同学聚会。”   他口吻之中不无得意。   有人说,同学聚会就是一较高下的场合,锦衣岂能夜行,又有多少人等着一朝翻身之后在同学会上一雪前耻扬眉吐气?   我兴趣缺缺,妥帖如苏文立刻反应过来我那场并不愉快的大学生活,他转移话题一般侧过脸询问我:“一会儿想吃什么?”   我装作毫无所觉,说:“见到晓楠让她决定。”   苏文以为我不高兴,又加一句玩笑话:“上次见到严振,他说起——你工作的时候简直是个不折不扣的小魔女,动辄给他脸色看。”   我也顺势接下话来:“我怎么敢?他现在可是我的甲方。”   苏文又说:“其实我认为你可以进高校讲堂,你上次去我的课,许多学生惦记你。”   我笑说:“我这半瓶醋的水平肯定会误人子弟。”   等红灯的时间空隙有点长。   我低头翻手机上的APP传过来的最新财经资讯。   苏文安静目视前方,狭小的空间氛围静谧,我忽然听他轻轻叹一口气,并没有唤我的名字,而是没头没尾的说一句:“我一直都会站在原地等你,如果有一天,你愿意回头——”   我侧过脸,毫无意外的看到他眼中深潭一般的情愫。   他能给出最好的爱,是守候。   苏文却没有继续说下去,前面路口红灯重新变绿,他发动了车子。   一路无言。   第一个阶段报告研讨会。   廖长宁需要出席参加。自从苏文来公司楼下接我遇到他的车子那天之后的一个周,我都没再见到过他。一瞬间,我的心里起了隐隐约约异样的感觉。   沧海桑田。   竟然依然会患得患失。   下午两点,轩敞宽广的会议室,所有与会人员都已经准备就绪。   廖长宁没有出现。   顾雁迟走出去拨了一个电话,进来让我们再等十分钟。   我低头整理了下手中的报告,顾雁迟走过来坐在我旁边的位子上,他凑近我耳边道:“长宁是直接从医院过来的,结束之后你送他回去,我有两个重要的客人要去机场一趟。”   我偏过头低声问一句:“他怎么了?”   顾雁迟根本不避讳我,“腰椎上长骨刺,昨天晚上后背痛的整夜睡不着,子尧又不肯给他推止痛针,连夜去的医院,具体情况我还不清楚。”   骨刺。   陈年旧伤,原因多半是前次的那场车祸。   这么多年,伴随着他的绵绵密密的痛楚一直提醒着李柔筠那颗眼中钉的存在。   片刻之后,会议室门被人从外面推开。   廖长宁穿的十分随意。宽松的纯棉白T外面罩一件黑色的开司米羊毛开衫,T恤领口开得稍低,就显出白皙颈部无懈可击的曲线,弧度清修曼妙,只是脸色沉沉稍显疲惫,有点意兴阑珊的样子。   他这样落拓不修边幅,在场却没有人露出一丝对他不得体装束的嗤之以鼻。   仿佛他就是理所当然的主宰。   这是权势给这个世界加冕的不平等。      ☆、殊途同归(3)   我十分清楚看他在首位席上坐下一瞬间僵硬的动作和微微褶皱的眉心。   会议室灯光全部暗下来,只剩Devin所在汇报席上的那束光亮。我心不在焉,根本无法将精力集中在那些密密麻麻的数据和表格上,我的眼角忍不住将余光偷偷瞥向廖长宁——   他只是静静坐着,眼睛落在大屏幕上的某一点,不停的在椅子中调整变换姿势。   看得出来他在极力忍耐身体的不适。   我的魂魄都飞到了九霄云外。   直到Devin用连续刻意的巨大的咳嗽声把我的思绪重新拉回现实,他用手上动作示意我:“Song,廖先生问你话呢。”   我手忙脚乱的抬头,廖长宁恰在那时转眸,唇角轻勾,明眸微挑。   我丑态出尽。   我根本就不知道廖长宁问了什么问题,Devin刚才已经出言提醒过我,现在也不便开口。   越是没有人窃窃私语,越是安静的环境,越能显出我的尴尬。   廖长宁温尔一笑,偏过头低低咳嗽一声,才开口把刚才的问题又重复一遍:“你认为联众科工的市场价值被严重低估……”他低头翻一下报告内页,继续说:“你将这个数据上浮了三成。”   他没有用一个疑问句。   我老实回答道:“联众科工在裕达国贸广场旁边有个超过一百亩的老厂房,同一类工人路以西的那个地块上个月拍出的价格是三千万一亩。”   廖长宁继续咄咄逼人:“工业用地跟商业用地的拍卖价格相差甚远,这是常识。”   我毫不退缩,说:“B城政府工信部门前半年刚出台了三环内工业企业外迁补贴的政策,承诺会按照拍卖价格的六成进行补偿,而且会在六环外面重新划归一块等面积的地块作为招商引资的优渥条件,这绝对不会是一场亏本买卖。”   廖长宁赞许看我一眼,又笑着问一句:“若联众科工在收购完成之前就处理掉了这块地呢?”   我下意识的脱口而出:“反收购中的毒丸计划?”   诱敌深入,然后在收购之前将优良资产全部低价出手。   李柔筠绝对做得出这样的两败俱伤的事情。   廖长宁点头。   我低了低头,小声说一句:“我还没有考虑到这么周全。”   Devin连忙替我圆场:“毕竟这场收购案还没有进行到那个阶段,廖先生放心,我们一定会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整场会议开足四个半小时。   我早就习惯了这样节奏的生活。   坐在首位上的廖长宁的脸色虽然越来越差,却始终没有离开会场,刚开始的时候他还会调整姿势,到最后也懒得动弹,靠在椅背上静静听我们的讨论。   结束之后,安排了聚餐。   我事先就跟Devin请了假。   所有人都离开光可鉴人的宽大圈形会议桌,廖长宁却一直坐在原位没有动,我受顾雁迟之托主动走过去他身边。他抬头看我一眼,眉尖微蹙,额头浅浅覆了一层水气,黑色眸光里像暗影嵌着两粒宝石般潋滟。   他勉强勾起唇角冲我笑一下:“怎么不去跟他们玩?”   我直接问他:“你还好吗?雁迟说你直接从医院过来的。”   他微怔片刻,就用右手掌扶着桌面慢慢的站了起来,还不忘跟我说:“我没事,就是坐太久,腿有点麻了。”   我沉默下来,一瞬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不痛不痒的安慰太过虚浮,还不如不说。   他倚靠着桌子站在我对面,低声说:“翘翘,你表现的很好。”   我抬头看他。   廖长宁浓密长睫下的眼眸之中带了一丝春日里慵懒的轻愁,他叹一口气,语气不由自主的带了些矛盾的烦恼:“最开始不希望你这么要强,只想你无忧无虑过完这一生,后来送你出去,我在你身旁远远看着,看你阅历渐增,生活也打理的井井有条,愈发觉得我的存在只是多余——”   他很少用这种怅惘迷惑的眼神看着我。   我的鼻尖忽然一酸,又要忍不住落下泪来。   廖长宁虽然性格沉静,但是因为年少得志,在我面前很少有这样情绪低迷的状态。   他抬手轻轻抚摸一下我左耳侧垂下来的头发,不经意间我们就离的很近。   我静静站在他面前仰头直视进他的眼睛,沉浸在他那种不可抗拒的陌生又熟悉的气息之中,深深陶醉。廖长宁的嗓音温和清冽,就像皮肤敷上顶级的丝质布料一样熨帖,继续说道:“翘翘,我曾十分自负,认为所做决定即便难免会有后悔,我也能坦然承担其后果,但是——”   他停顿片刻,又说:“我今生最后悔的事情就是曾经放开你的手。”   他冰凉手心握住我的指尖,皱起两条清俊淡眉低声问我:“翘翘,你还在怪我吗?”   我一愣,才反应过来他在问我什么。   四年前那个夜晚,他松开我手的那一瞬间,我跟他之间那个死结的开始,我一直小心翼翼的从不愿意提及的那件事情。   我没有吭声,沉默的低下了头。   我心中十分清楚他会把我这种行为默认成是肯定的答案。   事实上,我是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这世上之事,本就充斥各种难以调和的矛盾和挣扎,难以用非黑即白的道德标准来衡量感情。我所能做出的回应不过是两相权衡之下取其轻的决定。   爱之深,责之切。   我是有足够理由责怪他,也确实曾经张牙舞爪的怨怼相向。   但是,我不能把毁掉我整个生活的罪责加之于廖长宁的头上。   就比如我们常常会觉得自己很倒霉,但是又很难找出确切的罪魁祸首。   生活中,其实真正坏到极点的人很少,大部分人都不是故意要害人,他们只是有一点事不关己的冷漠,自我感觉良好的伪善,面对艰难时的软弱,两相权衡后的自私,经历苦难后的偏激——这些每个人都可能有的毛病,累加在一起就能毁掉别人的幸福。   这才是真实的世界。   我经历人世浮沉,已经豁达到能够体谅理解,却依然很难释怀。   廖长宁比我更能懂得,所以从没有开口让我原谅。   我不肯说话。   廖长宁也不勉强,他浅浅叹一口气,笑的山水温柔,温文而道:“我安排司机送你。”   我想起顾雁迟的嘱咐,拦在他面前开口:“可是雁迟让我带你回医院。”   他漠然低声拒绝:“不用,我没事。”   廖长宁推开我的手就要往外走,我心中一着急就去拉他的手腕,微凉的触感熨帖在我火热的掌心。他低眸看我一眼,不知是怅然还是无可奈何。      ☆、殊途同归(4)   我已经多年没有踏足过这里。   廖长宁平时依然住在邕林区那套顶层公寓。他不肯去医院,我只好折衷陪他回家。   他径直去卧室休息,我亦步亦趋的跟着上去,安顿他斜靠在床头。   全透穹顶滑下的完美弧线连接宽大落地玻璃窗外夜色朦胧,远处灯火辉煌。   窗边摆了一张能躺下人的沙发榻,底下铺着的一块灰色长毛地毯上散乱着几本书,应该是他正在看的。工作台略微有点凌乱,文件夹叠摞摊开,上面是密密麻麻的数据和公文,他终日陷在高强度的工作中戮力劳心,也难怪精神倦怠。   他有点低烧,我服侍他吃药。   廖长宁沉沉睡去,瘦削清俊侧脸映衬在墨蓝色的枕套颜色上,平白显出三分憔悴。   我下楼去,遇到提着食盒而来的慧姨。   她保养得当,整个人都光彩熠熠。   我连忙说:“我正准备走了。”   慧姨倒不像几年前那样不看好我跟长宁之间的关系。她拉着我的手坐下来叙旧,言谈之中不乏对我漂泊异乡生活的疼爱之语。   她说:“长宁多疼你,每年都定期飞长途去看你。”   我沉默。   慧姨又说:“傻孩子,那次的事情——我也有所耳闻。你不能都怪到长宁身上。”   我低声应一句:“嗯,我知道。”   慧姨试探问我:“听长宁说你在国外功课念的极好,怎么没有留在外面?”   我本不欲回答。   慧姨继续追问:“是不是为了长宁才回来?”   我斟酌片刻,点头轻声嗯了一下。   慧姨笑了笑,又说:“回来也好,可以帮帮长宁,你不知道他有多忙。”   我点头,乖巧应一句:“有时候会心有余力不足,他站的太高了。”   慧姨鼓励我:“只要有心,还有什么做不到的。”   我只好一一应了。   她了然似的拍拍我的手背:“楼下司机还在等我。长宁最近胃口不好,你劝他多吃两口饭,看他现在瘦成了什么样。”   慧姨一边说一边起身,我连忙站起来,膝盖磕在茶几一角,疼痛钻心。   身后二楼扶栏处廖长宁低哑深沉的声音传出:“小心。”   我循声抬眼望去。   他穿一件黑色羊绒开衫,空荡荡的罩在身上,愈发显得整个人形销骨立。   也不知道他在那里站了多久。   我收拾慧姨带过来的食物,极清淡的三个菜,加一煲祛风散热的老姜鱼头汤。   我盛了碗递给廖长宁,“热的,你先喝。”   他接过去的时候指尖与我相触,我抬眼看他眼中似乎有澹澹泉水流过,温情脉脉。   时间安静的像一首悠长的小提琴曲。   这无边繁华红尘,不过弹指一瞬之间,所有轰轰烈烈的爱情终会归于细水长流的柴米油盐。   无非求碗热汤喝。   我的心一点点的解冻,一寸寸的转动。我托着腮坐在他身旁看他稍稍低下头,那样放松疏离的眉眼就像是深夜里的静山不语。   我说:“你刚才肯定偷听我讲话了。”   廖长宁立刻放下了汤勺,他吃东西极有规矩,食不言只是最基本状态。他迷离笑容之中带着眉染青山眼透碧水的俊逸,然后一本正经的否认:“不是偷听,凑巧而已。”   无趣。   我又说:“那你现在肯定得意了。”   他说:“舒畅无比,神清气爽。”   我佯装恼了瞪着眼睛看她。   廖长宁开怀极了,伸出手指轻轻捏我的脸颊,“别生气,慧姨早就看到我,她是故意问你那些问题给我听。”   他有微微动情,双眸像是覆了一层水气,雾蒙蒙的。   他低声说:“翘翘,我不曾想你能如今天一般坚强隐忍,也从未想过你的心意是这样,你能回来,我很开心。”   晚饭之后,我窝在沙发之中看他收藏的电影。   廖长宁就在我身边。   室内只开一盏落地灯,造型是极其别致的手绘桃花,灯光昏黄,静谧安详。   看得是1994年的《饮食男女》。   李安在镜头处理上很见功力,开头那一大段做菜的镜头徐徐展开,好像一幅丹青妙笔。聚散离合,正是劲道所在,动静起落,皆让人意乱情迷。吴倩莲极美,穿深黑色套装,猩红的口红在有些苍白的脸上,妖娆而冷艳,把赵文瑄饰演的那位先生撩拨的终是冲动了。   廖长宁问我:“喜欢李安?”   我极自然的靠着他的肩膀,轻声应了,又说:“嗯,我看过两次,情节早就有些模糊了,但是记得朱爸爸的手艺绝伦,每次家宴都让人流口水。”   他打趣我:“原来是个小馋猫。”   我也不在意,自顾自的说:“其实我印象最深刻的是二妹抱着一堆食材找前男友借个厨房,煮了一顿精致的晚餐,吴倩莲在里面出奇的漂亮,是我在她以前的其他影片中没见过的那种美丽。”   我说:“我希望能有一间属于我的厨房,一间心甘情愿的厨房。”   廖长宁眼角眉梢舒展成了笑意慢慢的线条弧度,他斩钉截铁的拆穿我:“翘翘,你是想有一个家。”   我望着他深邃的黑眸,“我想跟你重新开始。”   我又说:“纵然一个人能活到七十岁,那也只有两万五千多天,在生与死之间,两万五千天的时间总是有限,我不想将之浪费于犹豫彷徨。我想和你站在新的□□——重新开始。”   廖长宁面上神色悲喜莫辩,半天没有做出回应。   我低了低头,又加一句:“当然,如果你还是介意我的出身,就当我没说过。”   我的话并没有说完,他的唇就覆了上来。   他修长的手指抚上我的脸颊,先是轻啄,然后湿热的舌头挤进来,狂风暴雨一般将我淹没在亘古洪荒的骤变之中。   春风一吹,顷刻燎原。   从沙发到茶几,到大理石流理台,到地毯,到墙,他抱着我再到床上,端的是春/色无边。   明知迷途,无法知返。   那一瞬间,我几乎连呼吸都找不到了。   我的头皮一阵阵发麻,整颗心都在滚滚颤动,恍如醍醐灌顶一样的痛楚在下一刻将我灭顶,一次又一次的到达极致的幸福。   星空沉淀墨彩,夜色无限温柔。   他把脸贴在我的脸上,肌肤之间相互接触亲近。   在周遭清冽温和的气息氤氲之中,他的呼吸近在咫尺,他的心跳有条不紊依稀可闻。   他固着我的手臂在怀中——   这世间,再也没有人,会给我如此温柔细致地宠爱。   迷蒙之中,我听到他在我耳边的声音:“翘翘,我只想要你——一生一世,安逸欢喜。”      ☆、那些繁华艳丽的时光(1)   临近年关,街头市场都热闹喧哗起来。   我跟廖长宁在公司虽然时常会有照面,但是因为我的刻意避讳,他也没有在工作时间单独召我见面的习惯,所以人们全然不知我与他是什么关系。   我把我的这种行为归结为心有余悸。   我已经无法再经受一次旁人冷眼之中落井下石的议论纷纷,我惧怕那些略带探究和讽刺的八卦目光——那些曾经颠覆我整个生活的流言蜚语。   冗长会议的结尾,Devin已经在做最后的阐述。   我悄悄摸出手机给廖长宁发短信。   前几天的晚上,我洗完澡趴在床头帮他的手机下载了那款风靡一时的聊天APP并注册了账号,联系人列表里只有我一个名字。   我把他的昵称修改为——已经被翘翘包养的廖先森。   廖长宁就站在床边,用雪白宽大的毛巾裹着我的脑袋耐心得帮我擦头发,他的手指修长白皙,轻轻用力引起发梢的颤动传递到头皮,带起一阵酥麻酸痒的感觉,我仰着头看他笑的一脸无奈纵容。   诸如此类的小确幸都让我觉得生活在冒着甜柔丰饶温暖的小泡泡。   我在手机屏幕上轻轻敲下——   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廖长宁划开手机屏幕,下意识的抬头看一眼宽大的玻璃幕窗外,天色阴沉的像一块生铁,大雪将至。   我又再发过去一个吃火锅的表情。   廖长宁不动声色的勾了下唇角,向我所坐的角落扫了个眼风。   我周遭正围坐靠在椅背上的同僚立刻警醒着调整了坐姿。   我看到有消息提示。   他回过来一个字:好。   典型的廖氏风格。   我又发了一个转圈跳舞的表情,问他:一起去超市采购食材,我在对面路口的公交站等你?   廖长宁微微拧着眉头,低头敲字。   这个时候顾雁迟的总结陈词也说的差不多了,室内人都在等廖长宁一声令下便可散会。   他却低着头在手机上敲字。   顾雁迟低声提醒一句:“廖总,还有其他交办事项吗?”   廖长宁才回过神来,却一点都没有被人抓包的自觉,他收起手机宣布会议结束,跟所有平时的语调和状态并没有什么不同。   我划开屏幕——   你不要去对面路口的公交站,直接跟我一起下楼到负一层的停车场。   但是,我并没有听廖长宁的话跟他一起乘电梯,而是提前了几分钟走楼梯下去。然后就不禁有些后悔,此刻正逢下班时间,我站在廖长宁的车边似乎比与他携伴同行更加显眼。   好在他没让我等太久,很快就下来。   我喜欢超市里面的浓重的人间烟火气息。   我站在蔬菜区低头认真的挑选一颗颗圆硕饱满的西红柿。   廖长宁推着购物车站在我身旁,耐着性子微微皱眉忍耐周遭的人声鼎沸,我偏过头问他:“你喜欢吃什么菜?”   他修长白皙手指轻轻翻检一下表皮已经被打理的十分干净的胖胖的土豆,低声说:“我不太爱吃这种圆滚滚的蔬菜。”   我大吃一惊:“土豆,萝卜,冬瓜还有莲菜,你都不喜欢吃吗?可是我很爱吃莲菜烧排骨哎,脆脆糯糯的口感还带一丝甜甜的味道。”   他笑着点点头,说:“选你喜欢的就好。”   我十分挫败,拿起一捆整整齐齐的鸡毛菜,嘟囔着问一句:“你喜欢吃绿叶子的菜咯?”   廖长宁认真回答:“嗯,但是我不喜欢带奇怪味道的。”   我立刻了然道:“那你肯定不喜欢茼蒿,荆芥和芫荽。”   廖长宁微笑着默认。   我忍不住抱怨:“廖先生,你这么挑食可是要教坏小朋友的。”   廖长宁的手臂绕过我的脖颈,手指摸摸我的头发又轻轻捏捏我的耳垂,然后揽着我的肩膀径直往前走,一边笑道:“没关系,我家里唯一的小朋友都已经长大了。”   我脸上立刻烧上两团红晕。   廖长宁调情的段数太高,我根本毫无招架之力。   我在水果区买了葡萄和桃子,又跑到试吃台拿了一小杯酸奶自己喝一口,然后踮着脚送到廖长宁的唇边,一向洁癖成性的他竟然就着我的手慢慢喝掉了。   我们在收银区排队。   我突然想起没有在酒水区拎两瓶青梅酒。   廖长宁安排我站在一边,自己则按照我的指示折回去买酒。   我百无聊赖的站在满满堆了一车食物的购物篮旁边惦着脚尖画圈圈。   严振从后面拍我的肩膀跟我打招呼,“嘿,宋连翘,你怎么在这里?”   我回头就看到他跟他传说中那位魂牵梦萦的国内女朋友并肩而立。他热情跟我介绍,看到我的购物车又问一句:“你一个人买这么多东西啊?”   我点点头,敷衍了一句:“是啊。”   他又说:“不结账吗?你排前面。”   我连忙摆手:“不用了,我想起来还有些东西没买,你们先吧。”   严振好心加一句:“你一个人怎么能拿得了这么多,我开车来的,不如等你一起?”   我拒绝:“不用麻烦了,我自己可以的。”   严振还想再坚持。   他身边那个小鸟依人的女孩子扯扯他的袖子,他打了两句哈哈也就过去排队结账了。   我刚长出一口气,转眼就看到那一排排整齐的食品货架旁长身玉立的身影。   廖长宁站在严振后面,把我们的谈话听得一清二楚。   回去的路上,他的脸色就不太好看,一路沉默握着方向盘。   我也不知道该解释些什么。   我只是本能的反应,潜意识里不想让别人知道我跟廖长宁的关系。   廖长宁进门直接去洗澡换衣服,然后就去了书房再没出来。   我站在厨房宽大的流理台旁仔细整理了一遍买来的蔬果和酸奶冰激凌,又分门别类的放进冰箱里。我喜欢做这些诸如择菜,折豆角,收拾房间,收纳小物件,折衣服,熨烫,整理书之类的家务,这样可以一边干活一边开小差,温柔而单调。   我轻轻推开虚掩的书房的门——   廖长宁正背对着我坐在书桌前面的沙发上打电话。书桌台面上有未写完的一阕词,白色宣纸墨色字迹,龙飞凤舞的快意潇洒,他现在偏爱行楷。   廖长宁穿一件灰色的真丝衬衣,暗沉沉的映在昏黄灯光下,光华婉转,沉郁秀致。   我听到他说:“以后这种事情你直接处理,不要让她打扰翘翘。”   他挂掉电话,一手支在宽大沙发扶手上轻叩了几下太阳穴的位置。   我悄无声息的踮着脚走过去站在他身后,然后伸出双手交叠覆在他的眼睛上面,刻意拉长的声音问他:“廖先生,廖总——猜猜我是谁?”   廖长宁抬手按在我的手背直接拉我转了圈跟他挤进一张沙发。   我被他伸手一揽,猝不及防地落在他的怀中,被他伸手托了托,恰好坐在他的膝上,我不由自主地红了脸,下意识的就想往后退。   廖长宁的动作却比我更快,电光石火之间,他的手臂已紧紧箍在我腰上。   他临空虚虚俯视身下的我,眸色黑白分明,晶光四射。   他说:“让我看看是哪个小坏蛋在背后偷袭我。”   我睁大眼睛故作夸张的说:“当然是全世界最爱廖先生的翘翘。”   廖长宁忍俊不禁,用一只手掌抵着额头,不住摇头。   片刻过后,他却又叹口气,脸色不虞地皱眉问我:“我今天才知道,原来我在外面就这么让你觉得丢脸吗?”   他跟我中间只隔了半掌的距离,我能闻到他身上那种淡到只可意会的丝丝缕缕植物的冷香。我当然明白他在计较什么,连忙捧着他的脸道歉:“对不起,我只是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别人那种意味深长的目光。”   廖长宁十分无奈。   我又说:“你这么好,我特别没有安全感。”   他凑上来亲昵的蹭蹭我的额头,低声说:“翘翘,我是你的家里人,永远不会离开你。”   我的情绪十分低落,“我总是患得患失,觉得我会失去你。”   廖长宁偏过头咳嗽了几声。   我顺势搂住他的脖子,额头贴上他的,嘴里还嘟囔着:“是不是又发烧了?”   廖长宁闭着眼睛任由我抱着相互抵着额头。   过了好一会我才起身,一边说:“我去拿耳温枪。”   廖长宁眷恋地拉着我的手腕,制止了我的动作,他修长的手指抚上我的脸颊,轻吻我的唇角,又伸出舌尖舔了舔我耳垂后的皮肤。   我的鼻端萦绕都是他身上熟悉的那种清甜的好像雨后花瓣露珠的味道。   我的身体一阵战栗,廖长宁知道我最敏感的部位,挑弄起来当然得心应手。   一室混乱。   雪停,夜空星辰寥落。   天塌下来我都不愿意从这场浮华美梦之中走出来。   真的不想醒来。   真的。   早晨阴天,我隐隐约约感觉到厚重的窗帘缝隙中一道淡灰色的晨曦。   折腾了大半个晚上,又没有吃晚饭,我浑身酸痛无力的几乎爬不起来床,无奈手机一直锲而不舍的响。廖长宁还睡着,我蹑手蹑脚的套上了件他扔在地上的衬衣,一边扣扣子,一边用肩膀夹着手机出了卧室,还没忘给他关上门。   是一个陌生号码的来电。   楼下客厅里整个家具大移位,乱七八糟,餐桌上的东西都被扫到了地上。我赤着脚踩过乳白色的地毯,上面还滚落着几个红色的苹果和黄色的脐橙。   我抱臂站在宽大落地窗前。   是李柔筠的电话。   我莫名其妙的激动,本来想直接挂断。   她约我见面。   我拒绝:“没有必要,我根本不想跟你有任何瓜葛。”   她歇斯底里:“你以为廖大少对你是一片真心?”   我沉默片刻,漠然道:“与你无关。”   李柔筠放低了声音:“就算我求你——跟我见面听完我说的话。”   我最终答应了与她约见。   我的情绪一片飘忽流离。      ☆、那些繁华艳丽的时光(2)   上午十点。   天气转晴,冬日暖阳破窗而来照射在轩敞明亮的厅内。   廖长宁起床下楼来。   我已经盘腿坐在楼下客厅沙发旁的长绒地毯上抱着笔记本整理了两个小时的数据报表。   他凑过来坐在我身边的沙发上,我笑着偏过头去给他一个绵长悠远的晨安吻,然后合上笔记本一边站起来一边说:“灶上有煲好的白粥,还热着呢,我去盛给你。”   廖长宁拉着我的手腕哑声道:“不忙吃,你这么早起来在做什么?”   我揶揄他:“我是被剥削的无产阶级,自然是在为廖先生这样的资本家卖命。”   他笑着屈起手指蹭蹭我的鼻尖:“越来越伶牙俐齿。”   我给他在宽大餐桌上摆早饭。   典型简单的中式早餐,软糯的白粥,主食蒸了雪白的餐包,佐餐是咸蛋和拌了香油的清炒腌制的细细碎碎的苤蓝丝。   音响里传来的是巴赫的D小调双簧管,曲调温和舒适。   我去楼上的衣帽间给他准备出去的衣服,主要是衬衣,领带,皮带,袖扣和手表的搭配,廖长宁偏爱颜色清净质地柔软剪裁得体的设计,我对他的习惯几乎是一清二楚。他自己不爱佩戴浮夸饰品,但是很钟情于为我置办,清一色的贵金属与稀有宝石或钻石搭配的饰件,均是一整套购入。   廖长宁之前出门总是前呼后拥,尤其不爱带钱夹,要买什么都有秘书□□,最近跟我单独出去次数频繁,倒是一次也没有忘记过。   这是他潜移默化之中为我做出的改变。   我还是不习惯用他的钱。   其实,能坦然用男人钱的女人自己多半是不缺钱的,这样就不用小心翼翼的去维护所谓的自尊和面子,廖长宁从来也不勉强我,大部分时候他都愿意纵容我的这种本质是自卑情绪在作祟的自欺欺人。   我在他手中真正成为一个女人。   从经济到精神都独立,成为一个完整的个体,懂得享受人生,懂得爱。   秘书部的人上来的时候,廖长宁正抬着下巴让我给他打领带。   窗外阳光璀璨。   我从可视门禁里看到来人,一边给他整理衬衫的领子,一边就要往厨房走。   廖长宁揽着我的腰不肯松手。   我垂眸就看到他右手腕衬衣上的白金玛瑙袖扣,白金底座镶嵌着圆玛瑙,五粒小钻顺着白金边溜一圈,晶莹剔透,精致华丽。   两颗扣子,我整个月的薪水。   无论如何快马加鞭,我今生永远也无法企及他事业的高度。   既来之,则安之,倒还不如坦然面对。   廖长宁觑着我脸色,扶着我的肩膀,问:“不想躲了?不怕别人背后议论纷纷?”   我无所谓摊手状:“那就让他们说吧,顶多也就说一会,谁也不能二十四小时都在八卦别人的事。”   廖长宁赞许看我一眼。   我当着他秘书的面与他轻轻吻别,像所有幸福恋人的日常一样。   去见李柔筠之前,我特地去美容院重新收拾了头发。   她约我在城内一间颇为高档的中式茶馆谪仙居见面,三面全透的房间能看到外面温室花房鲜艳欲滴的怒放各色鲜花。   我点的茶。   一壶极品单枞,茶汤是鹤立鸡群一般的碧青颜色,呼吸的时候可以感觉到空气中弥漫的无与伦比的清香。   李柔筠穿一件裹身黑裙,红唇,左腿交叠搭在右膝盖上,高跟鞋跟如小手指一般细。不得不承认,她现在的状态来看依然对男人有不可抵抗的诱惑力。   我没有开口说话。   她静静看我一眼,口气十分惆怅:“你出落的这么漂亮。”   我嘲讽勾勾唇角。   李柔筠也不在意我的态度,而是自顾自的开口说她的故事。   她出生在四川会理一个贫困山区的农民家庭。   李柔筠之前连一个正经名字也没有,她本名叫李小花,有一个哥哥和一个弟弟。   她的哥哥八岁的时候出了一场意外,病愈后就有点轻微的智障,不爱念书也不干活,终日游手好闲。她的父亲非常重男轻女,母亲胆小怯懦,平时对孔武有力的父亲稍有忤逆,就会遭到一阵拳打脚踢的毒打,久而久之,母亲便习惯漠然面对一切。   她的父亲几乎没有正眼看过她。   她的哥哥总是吸着鼻涕对着每天来回走二十里山路上下学还要承担大部分家务的她说,你学习再好也没用,最后也是要给我换亲讨媳妇。   这样的家庭对李柔筠来说简直就是灭顶之灾,但是,她却凭着一股坚韧的不服输的毅力考上了S市外国语大学的法语系。   这样的讽刺,她们这样的家庭根本不可能付得起学费,也不可能会供她完成学业。   茶馆中极安静。   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耐心听她讲这些事情。   李柔筠低头轻轻抿一口已经变成琥珀色的茶汤,继续说:“就在我接近绝望的时候,天无绝人之路,高少辉——就是那个整形医生。”   她抬头看我一眼,无悲无喜继续说:“当时因为镇上组织的一场助学活动,我成了的典型帮扶对象,高少辉资助我读大学,也付给我一些微薄的生活费。我们的信息一开始是单向透明的,我并不知道他的名字,但是他却对我了如指掌。”   就这样,李柔筠顺利进了大学。   但是她却渐渐发现,这座花团锦簇的现代化大都市跟她的格格不入,人情冷暖,没有人愿意跟一个性格自卑容貌平平的贫穷乡下丫头多说一句话。   好在她还算聪明。   她慢慢知道女孩子想要出众的外貌,才能吸引别人的目光,而想要拥有漂亮的外表就要好好保养皮肤,要用高级的护肤品,要定期做运动锻炼,身材才会玲珑起伏勾魂惹火,才会有其他意想不到的好处接踵而来——   我其实十分能理解她的这种心态。   我也曾有过,但是却不会发展成十分病态的心理。   我只是努力让自己变得更好,寄望某天我能与心目之中无可挑剔的廖长宁比肩而立。   而李柔筠,为了像班级中女神一样背名牌包包,她开始走一条当时对她来说算是赚钱最快的路——去酒吧陪酒。   我已经被她的叙述方式完全吸引,但是我却不敢苟同她的作法。   她停顿下来,问我一句:“是不是觉得我是自甘堕落,怨不得别人?”   我语气平淡:“哀怨多生于底层,失衡多见于郊野。但是我们每个人都有选择自己生活方式的自由,也必然会为自己所作所为付出代价。”   她嗤笑一声:“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就在想,如果我当初选择的是另外一条路,会不会今天的一切都会有不同。只是很多时候,开弓就没有回头箭,我没有其他路可走。我,以及无数如我一样奋斗着死活都要扎根在这里的人,都不能简单的买一张回程票,回到曾经生养我的故乡重新开始。”   一步步走过来的代价太大,必须去拼更好的明天,才能肯定所有牺牲的意义。   这样恶性循环的怪圈。   李柔筠不愿意身无分文的陷在这个光怪陆离的社会之中。   最初,她只是在酒吧里做侍应生,靠开一些贵的酒瓶盖子提成拿钱。经济状况改善之后,她跟老家联系了,还给父亲买了一个手机,又告诉他们她的联系方式。   她的父亲开始态度还好,到后来就直接打电话要钱。   买化肥,买种子,收割庄稼,养鸡,各种各样的名目和借口,最后竟然狮子大开口让李柔筠拿三万块钱出来给哥哥订婚。   负债累累的李柔筠这才大彻大悟。   她停了手机,换了名字,彻底断了跟家里的联系。   她已经改头换面。   但是,她的身体却有一个致命的缺点。   于是,她在大四那年的暑假由酒吧相熟的小姐介绍去整形医院隆胸。   这是她跟高少辉本质意义上的第一次见面。她并没有足够的钱,但是医院最后却以让她接拍宣传广告为交换条件给她做了手术,主刀医生就是高少辉。   高少辉一开始并不知道她就是李小花。   李柔筠情绪有些微激动,攥紧了拳头说:“他说,我是他最完美的作品,他出钱买了我的初夜——用了一个非常可观的价格。我完全恢复之后跟我心心念念的那个资助人见面的一瞬间,才知道命运给我开了一个怎样的玩笑。”   我已经无法再听下去。   她继续道:“之后,我就发现有了你,但是医生说,如果坚持要堕胎,以后我都不可能再生养。当时我已经签了廖氏集团总裁办的工作,我有自己执着坚持的路要走!”   后面的事情已经很明显。   李柔筠躲在连云镇生下我并把我抛弃在县医院的门口。   此后,山长水阔,她是廖正□□命的意外。   而廖长宁,是我生命的意外。   命运仍旧紧紧将我们捆绑在一起,没有放过任何一个。   我平复一下情绪,长出一口气问她:“你约我见面就是想跟我说这些废话吗?”   李柔筠倒是有些意外,道:“这几年你果然长大了。”   我很不耐烦,说:“感情牌都打完了,开门见山吧。”   李柔筠不怒反笑:“廖大少还以为身边带着一只温顺小猫,不知道他是否知道见过你这样张牙舞爪的样子。”   我沉默。   李柔筠问:“你在帮廖长宁做收购联众科工的案子?”   我十分敏感的皱眉拒绝:“我签了涉密协议,没有什么能为你做。”   李柔筠说:“正康的前妻,廖大少的母亲当年自杀的原因——”   我猛的抬起头看她。   李柔筠观察我的反应,似乎十分满意,她说:“我被他陷害,几乎是从廖氏集团净身出户,如今手中只有一个联众科工,廖大少心狠手辣,如今还要赶尽杀绝,不肯给长安一条后路,那可是他血肉至亲的亲弟!”   我无力笑道:“四年前你制造那场车祸几乎要了他半条命,既然已经势同水火,又何必谈什么血浓于水骨肉至亲?”   李柔筠怒极:“好,好,你果然跟他一条心,但若他知道自己深爱母亲的死因跟我——跟你血缘上不可否认的亲母有关,不知他会作何感想?”   我大惊失色:“你——”   杀敌一千,自损八百。   李柔筠已经被逼至绝路。   我没有哭,没有用的。   我知道。 作者有话要说:  《涉江而来》全文稿件已经完成,出版停更,四月上市,拜谢支持! 《遇见最爱的你》正在连载,火热更新, 传送门 http://www.jjwxc.net/onebook.php?novelid=2228725 求收藏评论支持,拜谢!   ☆、那些繁华艳丽的时光(3)   不欢而散。   我与李柔筠之间的心结积怨已久,也根本没想过能冰释前嫌。但她竟然以这样决绝的方式把我再次推至风口浪尖,却是我无论如何都没有预料到的。   或许,真的是因为她已经走投无路。   我回到远达集团的时候遇到Devin正大步流星的往外走,看到我,他突然意味深长的将手中的蓝色文件夹递过来,笑道:“Song,有个付款申请的文件需要廖总签字,你替我跑一趟。”   我应声接过来,翻开看一眼。   Devin给我一个他认为自己是成人之美的了然笑容,又重新坐回自己的位置。   我只好拿着文件夹走进电梯。   廖长宁的办公室在顶楼,外间是秘书和助理的卡位,此刻却空荡荡的不见人影。   我也不在意,继续往前走,却在虚掩的门前顿住了脚步。   我听见里面女子的啜泣和廖长宁的低声安慰,我有些迟疑的站了一会,几乎就猜测出里面是谁,既然所有的助理和秘书都自发自觉的避开了,我也不好直接走进去。我转身离开的时候,透过虚掩的门缝看到宽大的黑色真皮沙发上坐着的文敏,哭的一脸梨花带雨,我见犹怜。   她是聪慧女子,懂得把握合适的时机撒娇服软。   廖长宁身上还穿着早上那件我亲手给他挑选的西装外套,他背对着我揽着文敏的肩膀,我无法看清楚他的表情。   我静静的退了回去。   我并没有跟廖长宁提及跟李柔筠那次并不愉快的见面。   潜意识里我甚至会有隐约惧怕他会因为我跟李柔筠无可辩驳的血缘关系而迁怒于我,这始终是横亘在我们之间一个难解的心结。   这个世界到处充斥着相遇和告别,而廖长宁的出现终结了我所有流浪,一步步走到他身边,我几乎用尽所有力气,这种近乎于偏执的执拗是鞭策我努力上进的一切动力源泉。   我不能想象之后的生命没有廖长宁。   工作依旧很忙,白天恍惚又仓促。   那段时间,我每天只能睡三个小时。大多数时候都是在大地醒来,太阳初升的清晨陷入浅睡眠,八点准时被闹钟叫醒赶去工作。失眠并未让我感到疲惫,只是容易觉得情绪低落和恍惚,周围的人和事都离我很远。为了让我显得没那么怪异,我会喝很多咖啡提神。我会在听到同事的玩笑时尽量开怀的笑出来,陈述汇报时显得有条不紊。   实际上,安静下来的时候我的整个脑中都是空洞的回声。   我知道,长此以往下去,我的精神会出现问题。   廖长宁十分敏感的察觉到我的异样。   他是我生命中的一片海,开始汹涌吸引我走向他,而后深邃骗我迷恋,最后沉默下来,只在夕阳里每天平静的潮起潮落,我却最是钟爱。   他认定我的情绪起伏是工作压力太大所致。   夜雨初霁,打开窗子,一片雾色缭绕。   以前我最喜欢这种时刻,在明净的屋子里,听夜雨敲窗。可以和爱的人秉烛夜谈。我看一眼身旁睡颜沉静的廖长宁,在无尽的黑暗里,月光穿过帘子的缝隙,斑斑驳驳,隐约包容着我们相依偎的胴/体。   廖长宁习惯从背后用一种很有安全感的姿势抱着我,我能听到他一直低声说爱我的心跳。   他不知何时醒来,轻轻吻我发顶,语气和缓,他说:“翘翘,如果工作不开心就不要做了。”   我翻身搂着他的腰,把整个头都埋在他的温柔怀抱,闷声开玩笑:“如果你哪天不要我了,至少我可以养活自己。”   廖长宁十分心疼,轻轻拍拍我后背,像是呵护婴儿一样的轻柔动作。   他说:“翘翘,我永远都不会不管你——”   我患得患失的抢白他:“我浑身上下一无是处,你身边根本不缺我这样的女孩。”   廖长宁把我搂的更紧了一些,他低声说:“你让我快乐——翘翘,你让我快乐,这本身就是一件无价的事情。”   他在我身上用尽一生的拳拳耐心和脉脉温情。   司马长卿,琴挑文君。   西楚霸王,倾情虞姬。   廖长宁开始变着花样的哄我开心。他是做惯大场面的人,但是肯用小心思去刻意讨好一个人,竟然也能得心应手。   一日,我筋疲力尽的从工作中抽身而出。   司机说廖长宁出差回来在邕林区的那间公寓等我。   华灯初上,人影绰绰,马路上车辆来去不止。天光渐暗,霓虹红艳如火,映的河水一片金红。河对岸的摩天楼鳞次栉比,错落有致,与波光粼粼的河面交相辉映,仿佛矗立于河道中央。   我歪在后座,一路沉默,有些心事重重。   诚然,工作的阶段性压力是一方面的原因。我花费了很大的力气来维持一个职业热情开朗的人格,在人前,我总是表现的正面又积极,人后又会陷入无休止的厌倦的漩涡。但更重要的,还是那种虚空的不确定性所造成的颓然的无力感。   凭借一腔不灭的热情走到现在,我已经无路可退。   我没有安全感。   换言之,廖长宁没有给我足够的安全感。   夜色璀璨,冬夜苍凉。   入户电梯打开的那一瞬,我只觉得一室温暖如春。   偌大的开放式厨房传来锅碗瓢盆碰撞和哗啦啦水声融合而成的交响乐。   我直接走过去倚在门框上看——   廖长宁穿一件柔软熨帖的衬衫,浅蓝色,有黯淡的竖纹,直筒的牛仔裤,烟火十足的雅痞气质却又带着惯常的秀致清贵。他站在宽大的银灰色的料理台前,正全神贯注的收拾一盘蛤蜊。灶上的锅子里沸腾的水正冒着白烟。各色新鲜食材摆放整齐的盛在盘中,像是列队正待检阅的士兵。   廖氏出品。   有条不紊,若网在纲。   我的身体还包裹在让人不自觉就挺拔紧张的职业套装里面,白衬衫,黑色包臀过膝裙,九公分的高跟鞋,就连手中都还拎着棕色的公文袋,但是整颗心却莫名的放松下来,唇角不自觉的勾起笑容的弧度。   廖长宁似乎终于察觉到我的存在,抬起头冲我露出干净温柔的微笑。   看得出,他的心情大好。棱角分明的轮廓被镀上一层昏黄的光晕,眼睛在灯光的照射下潋滟晴好,星眸朗目,流光溢彩,愈发明亮。   我没有继续往前走进去,依在门边笑着问他:“廖总一下飞机就进厨房,是要洗尽铅华走下神坛回归烟火生活吗?”   廖长宁不理会我的打趣,在水池边又认真洗一遍食材,声音略带笑意的慵懒说:“挪威西海岸卑尔根渔市空运回来的海鲜,我看了许多遍菜谱,尝试煮了你最喜欢的蛤蜊意面。”   我心中蓦地一软,把手中公文包随手放在置物架,走近他身边,靠在流理台低声问他:“不是说明天才回来吗?”   廖长宁手上沾染了海鲜味道,也不碰我,只轻轻支在我身边的流理台边缘。   他侧过脸细细吻我的耳朵,声音朦胧低沉:“嗯,提前回来了……”   他温暖的鼻息喷在我的脸颊,语调缠绵温柔:“有没有想我?”   我恶作剧般咬了一下他的唇角,口是心非的否认道:“没有。”   他笑出声来,眉间倦色刹那间一扫而光。   我卷起袖子就要弯腰洗手帮忙。   廖长宁这几天之内上海——香港——美洲——欧洲连轴飞,连倒时差的机会都没有,我有时候甚至都搞不清楚他究竟在那个时区。衣着再光鲜妍丽,也遮不住眉间疲惫倦怠神色。   他拿起白布巾擦干净手指,手臂揽在我的腰间,禁锢着我的动作,眼里有十里春风的温柔和煦,低声道:“不用你帮忙,去洗澡换衣服,一会儿就可以吃了。”   我再下楼时,廖长宁已经在餐桌上摆好晚饭。   金黄细面上撒了细碎的欧芹和橄榄,新鲜蛤蜊外壳都全部张开,餐盘旁边配一杯馥郁芬芳的白葡萄酒。   他笑意盈盈的站在一边,温润恬静,风姿隽爽。   此生此世,得此良人,又复何求?   廖长宁倚在桌边看我吃的大快朵颐,问我:“味道如何?”   我的左手掌支在桌上,抬头看他,毫不吝啬的夸赞道:“柠檬汁浇在半生蛤蜊上的味道真是好极了,廖大厨,You are a genius!”   廖长宁扶额而笑,无奈道:“翘翘,甜心,你这么夸张会让我以为你在撒谎。”   我用叉子挑高几根意面,强调道:“真的真的,不信你尝尝。”   下一秒,廖长宁的唇瓣便覆了下来。   他的指尖微凉,轻轻抬起我的下巴,湿热的舌尖伸进来不停的探索着我口腔里食物的味道。我十分意外,没有想到他会用这样特别的方式来品尝,我的心底始终在这方面的事情上有奇怪的羞耻感,只好顺手推他一下,按在他不安分的手背上,认真看着他的眼睛道:“别闹,我要跟你说件事。”   廖长宁静静坐在我的对面。   我参与的远达集团并购联众科工的案子下个阶段的工作涉及到各方面的商业机密,即将进入全封闭的管理状态。我斟酌片刻,说:“我想赶在春节前回一趟连云镇——你知道,我回国之后一直都没有见过爷爷,他年纪大了,一直说想念我。”   近乡情怯。   我一直不敢真正面对我的身世,潜意识里甚至排斥任何相关的人或事。   廖长宁点头表示同意,“嗯,我陪你一起回去。”   我打断他:“我不是这个意思,你不用——”   他低着脸,瘦削的下颚线条锋利,灯下侧影却出奇的温柔,他语气平稳道:“翘翘,我明白你的彷徨无措是因为什么,也知道我还没有给你足够的安全感,但是,我会尽力而为。”   我看着他的眼睛,莫名觉得心安。   廖长宁声音中有微微倦意,喑哑着低声说:“可能你体会不到,连我自己都不相信,我竟然会为这世间的一个人如此牵肠挂肚。好像所有的狂风骤雨,全在你的双眉之间,你皱眉,我就难过。我曾经做错过事情,让你一个人在外面生活,所以对你总是带着失而复得的歉疚和清醒,小心翼翼又格外卖力。我的性格你知道——”   他没有继续说下去,嘘一口气,静静看我一眼。   我深知他——事业杀伐果决,感情拖泥带水,所以总是带着深情而又无情的矛盾注脚。这一切都是因为太重视,他从来没有得到过真正的爱,才会患得患失,也从来不肯轻易相信。   廖长宁又看我一眼,声音忽然轻快起来,“所以,去做你想做的事情,我会一直陪着你。”   我看他的眼神中那种愈加浓烈的让人安心的温暖,轻轻点头。   他又饶有兴致的说:“不过,在此之前,你可以去参加一下远达集团即将在三亚举办的年会,雁迟应该已经向Devin发出了邀请。”   我托着下巴眨眨眼睛问他:“是那种可以抽奖的年会?”   廖长宁嘴角挑起的弧线温柔的一塌糊涂,轻轻拧了我的鼻尖一下,道:“小财迷,你平时很缺钱用吗?”   我起身往沙发走,随手拿起遥控器打开电视,“你哪里懂得手头拮据的痛苦——在伦敦的第一年,为了省钱,我曾经连续吃了一个多月的白粥,直到同学怀疑我减肥过度得了厌食症的时候,我才发觉自己已经瘦得像个女鬼。”   我转头配合自己说话内容似的冲他调皮的做了个鬼脸。   我只是想开玩笑。实际上,在英国那几年,我的心情很平静,就算是吃了点苦头,也不至于倒现在仍旧念念不忘。   廖长宁的脸色不太好,他低声说一句:“对不起,是我的错。”   我连忙说:“其实是因为当时功课繁重,我又刻意偷懒图方便。这根本就不关你的事。”   他勾起唇角笑了笑。   我已经看不得他有一丝一毫不悦。   他拥我入怀中,细碎的吻落下来在我的耳垂,鼻尖,脸颊,下巴,喉咙上,我双手撑着他的肩膀稍有推拒,他喑哑的声音带了一点极富诱惑的魅力,“翘翘,你乖一点。”   他的唇覆上我的锁骨,手指上下游离的挑弄我浑身上下最敏感的部位。   暧昧的情愫渐渐炽热,我的身体滚烫,飞身云端,溃不成军——   那些时光,繁华艳丽地如同一个梦。 作者有话要说:  为了发个新书上市的广告,再更新一个肥章,不是伪更。 根据出版方的规定,下一次更新至少要等到三个月之后了。 故事进行到这里,相信你们也能猜出来波澜即将再起~~~ 感谢小天使读者们一直以来的鼓励和支持,这是废柴又没有自信的作者君出版的第一个文,编辑是个软萌的妹子,过程也基本算是顺利,所以希望上市之后能有一个不错的成绩吧。 编辑跟我说四月一日从工厂发出,四月十日左右网上可以铺货。出版稿收录四篇独家番外,其中有关于翘翘婚后生活及小朋友的章节,那个不会放在网络版。除此之外,版本基本一致。 愿能在最美的人间四月天给你们带来最美好的一段感情。 京东、当当、亚马逊有售: 希望喜欢这本书的妹子都能去捧个场~~ 届时作者微博也会有转发抽奖、晒长评等送纸书和礼物的活动。 我前几日去洛阳看花买了几把很美的牡丹团扇,希望你们喜欢。 后会有期。 20150330   ☆、一旦误会,就铸就了错误(1)   1.她要攻的并不是廖长宁的心。   远达集团这次年会地点选在海南三亚。   顾雁迟所带领的投资管理部向Devin发出邀约让我们组的成员参加远达此次年会。类似这种既能跟雇主打好关系,又可以作为下阶段全封闭管理之前的放松时间,能提高整个团队的向心力又不占预算这种百利而无一害的好事,Devin自然不会拒绝。   天蓝,海蓝,绵如白糖一般的沙滩。   我的房间是二百七十度三面无敌海景房,外面带一个宽广的木质私人近海平台,可以听见海涛滚滚而来翻涌而去的声音。   我事先看过公关部发出的节目单,廖长宁会出现在最后压轴的新年晚会上致祝词。   但是因为他的行程耽搁,我一直没有看到他的身影。   当天晚上安排了极具海南特色的大型歌舞烧烤晚会,许多人已经穿上了当地特色的花衬衣或裙子,图案是白底子上盛开着艳俗绿色的高大热带椰子树,远远看过去,眼花缭乱。   顾雁迟也没空招呼我,他穿浮夸的大片印花的短裤,执一香槟杯,一直在忙着应酬。他穿梭在人群中侃侃而谈,讲起自己参与过的数亿美元的收购案,就像厨师讲述一道菜的做法一样那么轻松。   这个世界永远都需要他这样的成功人士成为年轻人的榜样和灯塔。   廖长宁用人风格大胆,不拘一格,远达集团年龄结构偏低,许多三十多岁的年轻人都已经做到企业中层,更不用说类似白少廷之类二代管理人员。   年轻人闹起来就容易没谱,吃喝玩乐百无禁忌。   我脱掉鞋子,光着脚跟着他们和当地人一起跳竹筒舞,玩的筋疲力尽。有几次我的节奏没跳对,还把小腿夹住,惹来一片善意的笑声。   我跳的正高兴,听见身后Devin的声音,他跟廖长宁打招呼:“廖先生,您一直在这里?”   我心中一紧张,就想转过身去看。   这一分心,脚下的动作就没跟上,整个人失去平衡撞在了一个托着高脚杯饮料的同事身上,然后立刻在沙滩上摔了个四仰八叉,他被我带的半坐在地上,一整杯冰凉的液体都泼在我背上。   竹筒敲击的节奏韵律应声而停,周围的人一窝蜂拥了上来。   疼,倒是不疼。   我的脸上火辣辣的,整个人的脸都想埋在沙滩里不想抬起头。   廖长宁在最前面,半蹲下来拉起我的胳膊,“翘翘——”   他眸中疼惜之色丝毫都不作掩饰,细瘦修长手指轻轻抚过我脸颊上被细沙蹭出的小伤口,一叠声问我:“翘翘,疼不疼?”   我连忙坐正身体,摇头摆摆手:“没事,我没事的,不好意思啊。”   周围的人多是远达集团的员工,此刻都有些面面相觑的看着廖长宁的动作——他揽着我半靠在他肩头,一点都没有避讳他的下属,他的生活圈子。   我只好顺势而为,在他掌心借力,从地上爬起来。   Devin连忙说一句:“Song,回房间去清理一下伤口,晚上出来一起参加Party,可以抽奖喔。”   我顺着他的话,拾阶而下,又道歉才回去换衣服。   廖长宁跟我远离人群的喧哗与鼎沸,海浪静静翻涌拍打远处的礁石。   我换了衣服又重新走出来。   他倚在木质栏杆上一边抽烟一边讲电话,瘦长白皙指间火光星星点点,面朝深蓝色的浩瀚海洋,空中一轮满月银光四射。   因为身体方面的原因,廖长宁烟酒都十分节制,若非心烦无比,不会恣意放肆。   我站在他身后,听到他低声咳嗽一下,“过去的事情就过去了,就算我弄清楚当年的真相又如何,已经于事无补。”   他沉默片刻,说:“不是因为翘翘,是我个人的决定。”   他有些不耐烦,“她是谁的女儿——我并不在乎。”   他最终低声道歉:“对不起。”   我静静等他挂断电话。   好似心有灵犀一般,他转身意味深长的看我一眼。我没有说话,直接走过去从他指间抽出已经燃尽一半的烟卷,与他擦身而过到垃圾桶旁边熄灭扔掉。   他倒是不以为忤,翘着唇角笑了笑。   月光明媚下的大海依旧翻滚着澎湃的浪花,沙滩上空无一人。   我们没有去凑歌舞晚会的热闹。   我拎着鞋子踩在软绵绵的沙滩上,用脚尖去踢潮汐带来的细碎贝壳。我突然想起那个无敌海景房,跟他说:“我住的那间房的景观,整个酒店恐怕也不超过五间。这样的待遇,我并不认为远达集团的福利能好到惠及每一名普通员工。”   廖长宁双手插兜,月光下轮廓精致的脸庞眉眼温和,笑道:“你喜欢就好。”   我陪他去露天餐厅吃晚饭,本地菜都新鲜可口,没有吃海产品。我喜欢吃当地的文昌鸡和清炒四角豆,还喝了一大罐青椰汁的饮料。廖长宁看我吃的开心,也很高兴,但是胃口却了了,几乎没怎么动筷子,似乎有些心事重重。   我无法给他带来任何安慰,只能装作若无其事。   次日傍晚。   这次年会暨远达集团成立十三周年纪念晚会,公关部早就做了盛大热烈的策划。   主会场设在近海的宽阔平台上,舞台旁巨幕的LED屏正在播放是远达集团从开始到现在走过历程的一个短片,画面和配乐都很豪迈奔放,气势磅礴,以史诗般煽动性的口吻讲述集团的光荣与历史,回顾昨日畅想未来。   张月龄职位调动,已经离开廖氏到远达集团做到公关部总监。她穿一身黑色职业套装,是整场年会的总调度。   台下聚集数十家行业主流媒体,声势浩大。   我对这样的场合始终心有余悸,一直沉默的端一杯开胃酒站在餐厅巨大的窗口向外观望,这里刚好可以看到舞台的位置。我下意识的低头啜了一口酒,转身就看到顾雁迟和白少廷一前一后走进餐厅。寒暄过后,我们落座在铺满白桌布的长条桌边。侍者走过来为他们各斟了一杯酒,白少廷浅尝一口,冲我举杯示意。   我直接问雁迟:“长宁呢?”   雁迟面露为难神色,白少廷倒是无所惧,一边喝酒一边玩笑道:“他遇到老情人,正在外面叙旧呢。”   我心中微微有些忐忑,没有接话。   顾雁迟知道我尤其开不起关于廖长宁的玩笑,所以替我圆场道:“刚好碰到文小姐在三亚,文老爷子去世之后,她有太多的事情处理不了,应该是有重要事情找长宁商量。”   我轻声“嗯”了一下,就看到廖长宁与文敏从门口相携而来。   顾雁迟又解释一句:“翘翘,文老爷子是长宁的老师,对他有知遇之恩,于情于理,他都不能对文家不管不问。”   我点点头,“我明白。”   文敏的气色很差,似乎是刚哭过,眼圈还微微发红。   我不知道真正恋人之间分手之后是否还能毫无芥蒂的做朋友,但目前看来,廖长宁似乎也丝毫没有避讳我的意思。   而文敏,当初既然能为了廖长宁冲锋陷阵做尽恶人,如今又怎么会轻易放手?   执念一起,弥足深陷,她用情未必就比我少。   我早就想过会有狭路相逢的一天,却没有料到会是这样的境况。毫无疑问,文敏如今的示弱是挽回目前局面的最好方式。   顺势而为,他跟廖长宁都深谙此道。   我们并没有做太多的交谈。   户外舞台已经有条不紊的按照节目单进行各项活动。远处一轮明月在海天一线处缓缓升起,台子搭建跟天然礁石融合在一起,灯光的色彩和舞台的摆设相融合,没有半点的喧宾夺主。   廖长宁正在舞台上致辞。   他穿了件豆沙绿色的宽松亚麻衬衣,同样材质的白色修身长裤,身材高挑瘦削,十分干净利落。即使是在千万人簇拥的场合,他依然可以成为卓尔不群的那个焦点。   让人这样的隔世忘我。   我站在人群的最外缘的木质平台上,身后便是浪花翻滚的大海。   文敏不知何时走到我身边,眼神却没有从台上廖长宁的身上移开,她似是自言自语的问我:“真是个迷人的男人,嗯?”   我不知她意欲何为,没有搭腔。   她又问我:“难道你不好奇长宁缺席你毕业典礼的原因吗?”   我沉默。   她自问自答:“他是因为帮我处理爷爷的后事才没有去找你。你远没有自己想象之中的那么重要。爷爷临终前曾经把我托付给他,以他的性格,不可能对我不闻不问。”   此前,对于这个原因我也猜到几分,所以并不是很吃惊,低声说一句:“我并不介意这些。”   我的气势一弱下来,文敏使出的十分劲头便仿佛打在一团棉花上,她有些忿忿不平,无法控制好自己的情绪,语气刻薄,全然没有她往日端庄,冷笑道:“你不介意?现在的女人就是喜欢有钱人,个个都想嫁进豪门,以钓到金龟婿为荣。你在外面读了那么几年书是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抬高身价,让长宁对你侧目?”   我不想跟她纠缠,于是便不做声,沉默的看了一眼台上正在致辞的廖长宁。   文敏似乎也觉得这样太过难堪,又说:“我为他付出太多,已经不能回头。我曾经尝试过,但是我无法把他从我心里彻底的剔除干净,哪怕是他残留的一丝气味都足以让我窒息而亡。没有长宁,我的生活失去意义。”   她看上去十分平静。   我一语中的:“长宁想要的并不是你。”   文敏嘲讽似的的笑了一下,说:“如果不是你的出现,我跟长宁会拥有一场体面完美的婚姻,我会是一个贤妻良母,你是一个意外,我不过是想我们重新回归自己的位置。”   她思路清晰的将现下形势分析透彻。   我对她的不能释怀无言以对。   此刻,廖长宁的致辞已经接近尾声。闪光灯在我的头顶及每个缝隙中闪个不停,对在场媒体而言,似乎年会的高/潮仅止于此。   文敏往后退两步,对我说了一句:“过了今天,我就会让长宁重新回到我身边。”   毫无征兆的,她纵身跳进了身后近海的深水区。   水花四溅打在我的脸颊上,我愣在当下,几乎不知该作何反应。舞台近处的人群中已经有人将目光转过来,有三两个人甚至飞快的往我在的位置跑了几步查看情况。   电光火石之间,我也转身跳了下去。   冬天三亚海水的温度并不低,但是因为现在是晚上,存在温差。   下水的那一刻我的双眼瞬间模糊。我并不知道文敏是否熟悉水性,只是凭着本能的直觉救她。水中的视线并不好,这里深海区距离海边非常近,大概只有十六米深,我对潜水不十分擅长,不过搜寻了半分钟就觉得头痛眼花,有些吃力。   好在我很快发现了文敏的踪迹,而且我感觉头顶水面上又接连跳下两人,可能是闻声而来的救生员。文敏的情况不好,已经失去意识,我揽着她的腰一边往岸边游一边奋力往水面上升。拖着她到岸边的时候,我也呛咳了几口水。   廖长宁仍旧很冷静,他没有下水。   在场的媒体全被保全拦在了人墙之外,张月龄正在做现场协调工作。   当廖长宁看到我从海面上浮起来的那一刹那,他立刻从海滩上往前走进了海水中。一群人七手八脚的把文敏从我的手中接过来,有工作人员为她做急救。   雁迟给我身上披上一条毯子。   廖长宁顾不上管我,一直在料理文敏那边的情况,海边救护队把已经做过急救措施的文敏抬上担架。   廖长宁回头看我一眼。   我冲他摇摇头,示意自己无碍。   我多想要抱紧他,亲吻他,告诉他刚才发生的一切。   文敏心中十分清楚廖长宁不会任由她自生自灭,哪怕只因为他曾经欠她的人情债也不会丝毫不留情面,她宁愿用这样近乎无耻的方式也要执意留他在身边。我跳水救人,是天经地义见义勇为,倘若我没有跳水救人,那就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她大可以冤枉是我故意推她入海。她不需要廖长宁相信——   她要攻的并不是廖长宁的心。   诸如此类所作所为不过是想借助舆论的压力让我知难而退,只要我仍旧在廖长宁身边,她可以一而再再而三的故技重施,我不懂得撒娇哭闹,更不会让廖长宁为难。   从此,再无宁日。 作者有话要说:  让我们继续与廖先生的约会~~感谢买书的姑娘们鼎力支持,希望看文的小伙伴能留下个脚印儿~~~   ☆、一旦误会,就铸就了错误(2)   2.少小离家老大回。   廖长宁没有按照约定陪我回连云镇过年。   我一个人登上回杭州的飞机,在笔直悠长的跑道降落的时候忽然想起贺知章那句“少小离家老大回”,心中无限惆怅。   我转乘大巴车到达县城的车站的时候已经是傍晚时分。因为春运的关系,人来人往的旅客都背着厚重的行李,我拖着随身行李站在熙熙攘攘的出站口,迎面走过来一个十八九岁的大男孩。他理了一头干净利落的板寸,穿一件黑色短款的羽绒服,酒红色的圆领羊绒衫里面露出浅灰色衬衣的尖领,深蓝色的窄脚牛仔裤,脚下踩一双新百伦的复古运动鞋。他充满活力的跳起来挥动右手跟我打招呼:“姐姐,姐姐,我在这里呢!”   尽管爷爷之前已经跟通过电话告诉我养父母家的儿子——那个小时候许多次害我被大人责骂的小男孩宋黄芪会来车站接我,我却依然被吓了一跳。   我有些不习惯的确认一句:“芪芪?”   他咧着嘴巴笑的温和无害,毫不吝啬的夸赞道:“是我是我,姐姐你真是比照片上还要漂亮。”   宋黄芪十分热情殷勤的接过我的行李箱,他人高腿长,我大概只到他肩膀的位置,并肩走了一段距离就有些跟不上他的脚步,只好一路小跑。他发觉之后不好意思的停了下来,解释道:“爷爷从我放寒假开始就等着你回家,爸爸妈妈今天也回镇上了,你在外面这么多年,我们都很想你。”   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亲情的回归并不能带给我实质上的情感的安慰。   事实上,因为从来没有过期待,我不会过多的奢望所谓孺慕之情,我没有体会过父母的温暖怀抱,又一直被外面的冷空气侵蚀,尤其是在我明白了世间有太多的不能选择之后,更加不会执着于此。   宋黄芪把我的行李放进车子的后备箱,直接开车回连云镇。   临近除夕,家乡的年味儿已经很浓。处处张灯结彩,许多户人家在门前放鞭炮,被踩踏的十分光滑的青石板道路面上有红色的碎屑。下车的时候,正好碰上爷爷家对面的调皮小孩子点着了一挂鞭炮。   我没有防备,被突然一连串的巨响吓了一跳,一连往后退了好几步。   宋黄芪在一边笑的弯腰,又慌忙跑过来帮我捂着耳朵。噼里啪啦一阵乱响之后,我胸腔之中仅有的那点子乡愁也被他那嘴能闪花人双眼的大白牙打败,整个人都轻松了不少。   他拉着我的行李进大门,扬声叫道:“爷爷,我把姐姐接回来啦!”   见到爷爷的那一瞬间,我的鼻尖一酸,两颊就落下泪来。我所有年少时候的亲情都是这个已近耄耋之年的老人给出的,那种心酸而温暖的怀念支撑我在国外这几年对于故乡的全部依恋。   看得出来,养父母现在的经济状况好了很多。所谓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大多数人都只有在自己的境遇好的时候才愿意去付出同情心和反思自己的所作所为。当然,因为之前的龃龉,他们也根本无法与我毫无芥蒂的亲近。   丰盛的晚饭过后,养父母回县城。   宋黄芪执意要留下来陪我们。爷爷年纪大了,有些困倦,我劝了他早早的去休息。   我跟宋黄芪坐在客厅里围着火炉烤花生吃,他自己剥开壳吃掉许多颗黑乎乎烤焦的,却把剩下火候正好的递给我。   闲谈之间,我知道他正在念军校,学校管理也十分严格。   他拿出几个本子——   色彩黯淡的封面,陈旧的已经微微晕开的钢笔字迹,长长短短的诗词句子。那是我初中年代的摘抄本,那年我正浪漫主义爆棚,狂热地迷恋徐志摩的散文和三毛的小说,我特别喜欢一篇叫《十七岁不哭》的散文,于是认真执着地一笔一划抄写了所有的内容,用英雄牌的钢笔,吸纯黑墨水,楷体字。   我有些不高兴:“谁让你乱动我的东西。”   他立刻道歉,之后又认真说道:“姐姐,我看过你写的这些东西才了解你的整个人,你是督促我积极向上的人生灯塔。”   我本来也不想跟他计较,根本不理会他盲目的崇拜,冷淡道:“人都是会变的,我现在就跟之前不一样,比如我现在爱的诗人已经不是他们,而是顾城和北岛。”   他又放松下来,嘿嘿笑了两声:“星座书上说天枰座是最喜新厌旧的星座,果然没错。”   我不服气的教训他:“胡说,遥远的星座怎么会主宰人的命运左右人的性格,是因为引力还是因为距离?这些可能都微乎其微。”   他也不恼,又嘿嘿笑了两声。   我觉得自己跟一个小孩子计较实在无趣的很,于是就打开门在天井的廊下坐着看天空。冬夜的天气已经很凉了,墙角的老梅正在盛放,院里的植物都被罩上一层朦胧的雾气。   宋黄芪厚脸皮的跟着出来。   我记起那年春节为了给他折一枝梅花闹出的风波。   他似乎知道我在想什么,连忙跑过去折了一枝开的最好的梅花递给我,他的个头很高,不用踮脚就能轻松够到。他用自己的右手握拳轻轻抵在左胸前,宣誓一样说道:“姐,以后我会保护你的!”   我突然有些释然。   觉得这句话格外动人,飘忽不定的安全感一下子轻轻落在心底。像是深夜回家,沿路的店铺一间间关伤门,而最后那间家附近熟悉的小面馆的老板,正等着为自己端出最后一碗热汤面。   我始终没有廖长宁的消息。   白天的时候忙着准备过年的东西,宋黄芪央求我跟他一起写春联,我拗不过,在他认真裁好的红纸上写了两幅,剩下的又丢给他,却没想到他也能写一手漂亮的毛笔字。接下来的几天,我走街串巷的去拜访了几位长辈,加之帮爷爷料理他的许多药材,忙碌起来顾不上想他,一到晚上那种思念就会抓耳挠腮搅得我的心绪不宁。   其实,即使思绪平静下来我也依然睡不着,我被翻来覆去的夜晚折磨得别无他法,拿起手机划开屏幕也不知道该干什么,只能把宋黄芪还给我的初中时候写的随笔找出来翻看,把陈旧的文学杂志找出来反反复复的读上几遍。   我别扭着不肯按下那个号码跟廖长宁通话,自己又特别不服气,越是不服越睡不着,把北岛的诗背了又背,直到听见远处隐隐有公鸡在持续打鸣,折腾一夜的失眠症才慢慢不甘心的消失。   这样的状态一直到第四天,我半夜爬起来窝在暖烘烘的被窝里打开电视机。   地方台影视频道的怀旧剧场在播放老电影,是周星驰的《大话西游》,他说,我以为自己拍的是喜剧,其实都是悲剧。就像小时候看这部电影的时候我会笑,现在看会失眠一整夜。我记得紫霞说,我的意中人是一个盖世英雄,总有一天他会身披金甲,脚踏七色云彩来娶我。在影片的结尾,至尊宝一摇一摆的离开,背后是大漠漫天的风沙,有人在城墙上对话——   你看那个人的背影好奇怪哦,像只狗。   这时候隐约响起卢冠廷的《一生所爱》的前奏,温柔之中带着几分苍凉。   与此同时,我的手机有信息提示的震动,我翻开屏幕,是廖长宁——乖,我的车子已经在门口,睡醒了看到短信出来帮我开门。   我立刻来了精神,穿着拖鞋胡乱披了件棉服就往门口走。   廖长宁的车子尾灯开着,昏黄的闪烁在漆黑的夜色之中,他从后视镜看到我,开门走下驾驶位。他穿一件藏青色版型绝佳的长款毛呢大衣,沉郁雅致,身姿修长,仿佛已经跟这苍茫夜色融为一体。   我跑了几步扑进他的怀抱,抬头看他——   他深邃眼窝有孔雀蓝色的两抹,仍旧是瘦削的脸,却多出了几分憔悴。我的眼睛酸酸涩涩的,到了他面前,所有的委屈,焦躁,心疼,无力,都浮上了心头,可是看见他的脸,又舍不得吐出一个字。   他十分惊讶,问我:“你怎么没睡着?”   我仰头撒娇一样老实答道:“想你想到全世界都失眠。”   廖长宁摘掉手套要摸我的脸颊,在触及的一瞬我感到他指尖冰凉如霜,又因为怕我嫌弃似的连忙移开。他把温柔的情话讲的格外动人,“翘翘,我简直是把这辈子的疯狂都用在了你的身上,从没想过自己竟然会像个初出茅庐的毛头小子一样,等不及天亮就从机场连夜开车过来见你。”   我温热的掌心捂在他冰凉的手背,眼圈一红。   廖长宁拥抱我,温声安慰:“怎么一副要哭出来的样子?”   我摇摇头。   他皱眉问:“在家里受委屈了?”   我连忙否认,“没有,他们都对我很好。”   我又保证似的强调一句:“是真的。”   廖长宁低声叹一口气,说:“对不起,翘翘,真的抱歉。小敏那边的问题,是我处理的不好。我没有办法做出取舍和平衡。”   他又说:“你再给我一点时间,好不好?”   我不作声。   他把我拥入怀中,我们长久的拥抱。   此时此刻,我突然想起这几日无聊在电视台看的《金枝欲孽》——   尔淳隔着未关严的门缝,看走过去的孙白杨。说实话,我不喜欢孙白杨,总觉得这个男人太博爱,对谁都那么好,也难怪尔淳开始会误会。   一旦误会,就铸就了错误。      ☆、一旦误会,就铸就了错误(3)   3.我常常会觉得寂寞,觉得不幸福。   廖长宁家的老宅一直都有人定期打扫。   他这次虽然回来的十分仓促,倒也不会无处可住。   爷爷对于我再次跟廖长宁在一起的决定十分不满,以至于不愿意见到他走进自己中医馆的门。他年纪大了,个性固执,我不愿触他逆鳞。   我空闲的时候带着本地产的华顶云雾去茶店配了两个白瓷茶碗,学着喝茶。在冬日的暖阳之中,沸水沏茶蒸腾袅袅的白色茶烟在我眼前缠绕掠过,茶叶在碗中上下翻飞游荡,茶汤颜色渐深,我什么都不愿意多想。   廖长宁就坐在我的对面。   他的行程十分紧凑,过两日就要飞北欧参加一个国际性的高峰论坛会议,我也即将结束我的假期,回到都市快节奏的霓虹灯火之中继续打拼生活。   我们都很珍惜这几日闲散时光。   我只是希望日子可以慢点,再慢一点。   重新回到快节奏的城市之中。   宋黄芪就在临市郊外的大学城念书,找借口跟我一起北上,一路上十分聒噪。   我整理上个阶段的工作,准备入住早就安排好的酒店,全面进入下个阶段的封闭咨询状态。期间,李柔筠又几次打电话约我单独出来见面,我都没有理会。   春寒料峭,下起雨来天像破了一样,淅沥缠绵好几天。   这样的天气真是让人心里无端感到一片荒芜,我有点无法集中精神不集中,午饭回来竟然一个人撑着伞进了办公楼大堂。   工作多且繁杂,没有丝毫可以安慰人心的东西。   下班前一个小时,突然有种筋疲力竭的感觉。   Devin通过内线电话叫我进他的办公室。   我坐在他的对面,他没有开门见山,而是让秘书送了两杯咖啡进来,耸肩指了下我的黑眼圈,关心问道:“最近没睡好?”   我把手中的文件夹递过去,开玩笑道:“您昨天突然E-mail给我要把项目资料汇总的deadline提前,我只好通宵。”   Devin眼神中微露赞赏之意,“Song,努力是好事,别太拼命。”   我拱手做了个感激的手势,靠在椅背开始喝咖啡。   Devin欲言又止。   我只好主动问一句:“有什么我能帮得上忙的吗?”   Devin沉默片刻,斟酌问道:“你跟廖先生之间?”   我有些意外,没客气的反问一句:“这是我的私事,跟工作有关系吗?”   他笃定道:“有,这直接关系到你下个阶段的去留问题。你先看看这个。”   Devin隔着宽大的办公桌递过来一本厚厚的牛皮信封,我接过来打开——   是上次我跟李柔筠会面时候的照片,各个角度都能让人有不同的心领神会。在如此敏感的收购阶段,我私下单独去见对方企业的负责人,确实会让人误会。   我只看了几张,就重新合上了信封,道:“我跟她见面跟我们现在做的项目没有任何关系。单凭这些模棱两可的照片,你没有足够的理由让我避嫌。”   Devin说:“Song,不要激动,我并没有怀疑你的意思。”   我强调一句:“Devin,我知道这个行业信息安全的重要性,我有自己做人的底线,不会因为金钱利益或者其他任何原因违背我的职业操守。”   Devin问:“但是你之前并没有报备跟Mrs李的母女关系。”   我只好说:“既然你已经知道我跟她之间的关系,想必也清楚我其实是一个弃婴,我跟李柔筠的生活几乎没有任何交集,当初没有报备我跟她之间的母女关系,只是因为我认为根本就没有必要。”   Devin素来平静无波的脸上有吃惊神色,连忙道歉:“Sorry,我不知道。”   我停顿片刻,想了想说:“至于我跟廖长宁——我们是恋人关系,而且已经认识许多年了。关于下个阶段我的去留,我会尊重公司的决定。”   说完,我就转身出了他的办公室。   我从繁重的工作抽身而出。   晓楠约我去逛街,第一次不间歇的和她逛了整整六个小时,几乎逛遍了附近商圈所有的百货。一整套的彩妆,两双高跟鞋,一件羊绒大衣,一条连衣裙。   我根本不想去想明天该怎么过。   我们一起去国贸顶层的旋转餐厅喝酒,这里暖气十分足,两岸灯火通明,在清冷之下,灯反而如明星。   晓楠说:“女人的心情啊,三分天注定,七分靠shopping,你现在有没有好些?”   我穿着藏青色的包臀连衣裙,脸色差到惨不忍睹,再好颜色的腮红都无法掩盖那样颓败的情绪,我的声音有气无力:“说不定我马上就会失业,下个月的卡债都是问题,有什么好高兴的。”   晓楠无语道:“廖长宁家财万贯,够你用一辈子。”   我内心灰败,没有吭声。   晓楠深知我,总是一语中的,她说:“我有时候觉得,将温柔平均分给每个人的那种男人真的是很讨厌啊。可是有什么办法呢,你就是爱他。”   是啊,我就是爱他。   只是,经过长久蛰伏与期待,此刻的我毫无激情,意志消沉。   我的身体已经跟不上我的意志,它不再听从指挥,变得沮丧而且毫无目标。我的情绪十分颓靡,以前我所固执地坚持的那些虚无缥缈的信仰,都已经被现实无情的格式化。   重感冒。   我在凌晨发烧到四十度,浑身滚烫昏昏沉沉的爬起来喝水,摸到手机的时候发现新邮件的提醒——   是一封匿名的邮件,内容是廖长宁与文敏的两张合照,在天鹅堡的街头广场。拍照的角度十分刁钻,廖长宁背对着我,只露出刀锋一般瘦削棱角分明的温柔侧脸,文敏微阖双目趴在他的肩头,整个人都在他怀中。   我面无表情的翻阅完剩下几封邮件。   我想要及时给出相应的回复,但是网速离奇的慢,邮件也发不出去,邮箱崩溃,显示出无链接的页面,需要重启。   我把室内温度调高,窝在被子里继续半寐半醒,迷迷糊糊做梦。   是那个久远的在伦敦时候循环往复的噩梦,我在深渊之中一次次的往上爬,伸出手去牵那个面容温润男子的手,他又一次一次松开。   只是这次,他的面貌我看得格外清晰——是廖长宁的脸。   次日,Devin致电给我通知我去公司。   因为感冒,我的声音变得极度的富有磁性。我穿白衬衫,一步裙,外加经典亚光半高跟的黑皮鞋。我知道今天会有对我在这个项目去留问题的最终论断。   Devin坐在我的对面,神色平静。   我坐正身体,默默地听着。   他斟酌开口:“Song,It is very difficult,but I have to say,总部的决定是将你从这个项目之中隔离。”   我意料之内的点点头。   Devin又说:“不过我跟另外一组打了招呼,他们手头的案子就要收尾,你可以现在立刻参与进去,虽然奖金可能没有这个项目优渥,但是一样可以积累许多宝贵的经验和人脉。”   我说:“我考虑一下。”   Devin很意外似的挑了挑眉毛,劝诫我一句:“Song,不要意气用事。”   我沉默一阵,说:“我想问最后一个问题,这个决定你们是否曾经征求廖长宁的意见?”   Devin不置可否,说:“Song,你应该很清楚我们这个行业的运作模式,我只能肯定的告诉你这个决定最后是由总部拍板的。至于高层是否曾经跟廖先生有过互动,说实话,我并不清楚。”   我一个人打车去医院看急诊。   天空还在飘雨,点滴区的人不多。我穿着职业装踢掉高跟鞋蜷缩在角落里,后排有一对学生模样的情侣,女孩子戴一顶点缀了绒线球的帽子靠在男生的肩颈窝里低声哭泣着撒娇。男生十分殷勤体贴的举着药水架陪她去洗手间。   我抬头望一眼静静流淌的透明的注射液体,眼眶微酸。   我常常会觉得寂寞,觉得不幸福。   是因为我实在无法获得安全感,可能是我太空虚,身在福中不知福。   雁迟打电话过来的时候我正仰头盯着吊瓶里的药水发呆,他问:“翘翘,你在哪里?”   我用沙哑的声音回他:“什么事?”   雁迟很担心,又问:“翘翘,究竟出了什么事?长宁一直滞留东欧,我现在联系不到他。”   我在雁迟面前一直自由自在,袒露一片赤子之心,此刻也不愿意隐瞒:“或许,是他发现自己无法面对我。”   雁迟迟疑问道:“为什么?”   我的笑容十分荒诞无稽,声音喑哑中带着不甘心的苦涩:“我想,可能是因为我的生母李柔筠是害死他母亲的真正凶手。”   雁迟本能反应问我:“你怎么会知道?”   我十分敏感,反问他:“你也知道?”   雁迟道:“不仅我知道,而且长宁很早之前就清楚。翘翘,你不要胡思乱想。无论如何,我都认为他不是因为这个原因才迟迟不归。”   我依旧无法安心。   昨晚的那几封匿名邮件的内容不过是再次印证了李柔筠曾经亲口在我面前承认的那个事实——她是害死廖长宁母亲的真正凶手。      ☆、一旦误会,就铸就了错误(4)   4.所谓困局,是我可悲的发现我根本不想走出自己的围城。   廖长宁的母亲宋妙怡出自书香门第,是真正的大家闺秀。   她在北京大学读书的时候因去哥伦比亚大学作交换生的机会认识了当时华人留学生圈子里的贵公子廖正康。   金风玉露一相逢,胜却人间无数。   廖正康对宋妙怡几乎是一见钟情,倾盖如故。   当时,宋妙怡在国内有一位用情至深的青梅竹马恋人,正在地质大学读研究生。因此,她最开始并未将廖正康的追求放在心上,而是礼貌的拒绝了。这极大刺激了从未在女人身上栽过跟头的廖正康,当时他年轻气盛,满心都是征服的欲望。   于是,他在结束自己学业之后跟随宋妙怡的脚步回国。   不幸的是,宋妙怡的恋人在一次地质考察项目中出了意外丧生。   她整个人几乎崩溃,终日陷入思念的情伤不能自拔。   那段时间,廖正康重新出现在她的身边,一直无微不至的照顾并开解她,这让宋妙怡的心理防线出现很大的缺口。他带她去见识这个未知的世界,他们朝夕相处。一次醉酒的契机,宋妙怡几乎是在毫无意识的情况下将自己的身体献给了廖正康。   阴错阳差,那次意外彻底奠定了两人之后的生活轨迹。   宋妙怡怀孕之后,心中一直很矛盾。   她并未完全从上一场耗尽她全部热情的恋爱之中走出来,同时她也认为廖正康没有认真考虑过他们真的会通过婚姻结合在一起这个问题。她所受到的教养和本身的三观所限,又根本不可能去堕胎。   于是,他们在双方家族和社会舆论的压力之下举行了婚礼。   似乎,这一切都是水到渠成的。   在廖长宁出生之后,宋妙怡的生活重心逐渐转移到教育儿子身上,她终日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之中,对待廖正康并不算上心,他们的婚姻几乎毫无情趣可言。廖正康在外应酬的时间渐渐增多,她也不太过问。   女人的聪明始终是种悲哀,但凡有点曲高和寡想法的女人总是不幸的。她心中何尝不清楚自己丈夫的所作所为,却始终拗不过自己去逢迎撒娇,那种带着灰色而且稍显优雅的鄙视,也正是廖正康这种含着金汤匙出生的公子哥儿所最不能接受的。   这种境况随着廖长宁的成长过程而愈演愈烈。   廖长宁被宋妙怡教养成一个十分温和传统的男人。   这让杀伐决断都十分任性的廖正康无论如何都对他亲近不起来,他潜意识认为他跟自己的儿子十分不像,甚至一度怀疑过长宁的身世,曾经找医生做过遗传因子检测。   李柔筠出现的时机可谓是恰到好处。   当时,廖正康的事业正处在转型期,李柔筠的硬朗管理风格很快就令他刮目相看。她的辅佐让他有更多的时间和精力可以思考企业的系统管理和整体规划,尤其是当这个贤内助又是一位善解人意的美人儿的时候,李柔筠走进廖正康的私人生活只是时间问题而已。   后来,她生下了廖长安,从此便更得廖正康欢心,许多场合都由她陪伴出席。   爱的火焰就此点燃。   宋妙怡的成长环境十分单纯。这种人泰半天真,对人性的本恶,始终站在高空中持一种漠然不关己的态度。别有心机主动示好的李柔筠十分容易的打开了她的心防,她们像所有闺中密友一样分享心事,结伴出行。   廖长安出生之后,李柔筠依旧十分听话的安静蛰伏。直到廖长安六岁那年在学校出的一次意外事故,他才彻底曝光于人前。   宋妙怡一度不愿意再见到廖正康。   廖长安这个私生子曝光之后,他们的婚姻几近破裂。   宋妙怡这种人性格太过纯粹,对世俗有着别样的鄙视和不解,对待感情高贵自知,但是一旦翻脸,相当无情。她因为廖长宁的关系,固执着不肯离婚,廖正康因为财产分割的问题也不会主动提及,这让李柔筠无可奈何。   她依旧坚持去见宋妙怡。   李柔筠的野心勃勃全部都写在了脸上,她在廖正康的默许之下,精力十足的每天抽空去恶心宋妙怡,采取的策略是十分无赖的针对性措施——   就算我现在得不到你的位置,我也不会让你舒坦清净的过日子。   宋妙怡的婚姻已经彻底失败,三十多岁的女人突然发现生活变得毫无意义,身体和精神状态一日不如一日,眉宇之间虽然没有历经深刻伤痛的生活所留下的印记,颓败和早衰所带来的无休止疲倦却已经无法掩饰。   李柔筠看准机会伙同家庭医生换了她抗抑郁的药品,一步步将她逼入自杀的深渊。最后,那份套用宋妙怡签名的离婚协议和遗嘱也在李非平的帮助之下得以顺利实现。   整个布局的时机都很重要。   她特意选在廖长宁年纪小的不足以与之抗衡的那年实施自己的计划,不可谓不心狠手辣。   我看得都有些胆颤心惊,廖长宁的伤痛可想而知。   傍晚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雨滴溅在玻璃窗上晕开一朵朵水花,护士走过来为我换上新的药水袋,我才反应过来自己发了那么长时间的呆。   我又试着打廖长宁的电话,却是关机的。   他的毫无音讯让我惶惶不可终日。   我把这些天的事情细细想了一遍,理顺了很多细节,我几乎想肯定将我从这个收购案项目人员中剔除根本就是廖长宁的授意。文敏既然能发匿名邮件给我,必定早就把这件事的真相杵到了廖长宁面前。   易地而处,我甚至能体谅他的迁怒。   想念一个人很寂寞,这种感觉太难受。那种心情只能自己明白,跟人诉说都无用。四周都是空的,找不到一个点寄托,甚至眼神都是散光空洞的。   我兀自陷入一场进退维谷的困局。   所谓困局,是我可悲的发现我根本不想走出自己的围城。   我依旧深爱廖长宁。      ☆、I need you(1)   1.再多的人之常情,也抵不过一往情深。   我从出租车上下来时,雨已经小了很多。   街景灯火通明,车辆川流不息,欲望躁动不安。   七点之后,外来车辆无法进入小区,我在街角的便利店前面下车,又进去买了一些补给。结完账的时候就看到廖长宁撑着伞站在街对面。他穿一件驼色经典版型的风衣,站在小区外面,背后是宽大的两排雕花铁栏门扇,没有躲雨的地方。   他撑着伞站在路边,偶尔张望。   他握拳抵在唇边轻轻咳嗽,低头看一眼腕表,没有一丝不耐烦。   我没有立刻出去,而是走到超市门口放置口香糖的架子后面,静静注视着他。   晚风渐起,冷雨萧瑟,他膝盖以下的裤子都湿了,脸上却没有焦虑神情。我看一眼已经黑屏的手机,握紧手中的袋子,从超市走出向他的方向小跑过去。   廖长宁看到我,脸上露出笑容,立刻迎了上来,把伞撑在我的头顶。   所有疑问的埋怨都说不出口,我问他:“下雨怎么等在这里?”   廖长宁伸手去接我手中的购物袋,我固执不肯没有反应,他伸出微凉手心覆在我的额头,用沙哑的声音问我:“感冒了还逞强?”   他揽着我的肩膀往公寓楼的方向走,一边说道:“你的手机关机了,我怕你没带伞,所以出来碰碰运气。你什么时候进超市的?我没有看到。”   我问他:“等很久了?”   他笑笑:“没有很久,刚出来。”   我气鼓鼓的拆穿他:“骗人。”   廖长宁也不恼,温声解释道:“我下飞机打不通你的电话,雁迟跟我说你生病了,自己一个人去医院打点滴,我想去接你,又怕错过你。”   入户电梯的门“叮”的一声打开。   廖长宁脱掉我身上的外套,转过我的身子,把我抵到墙上,倾下身吻住我,因为降温,我跟他两个人的唇都有些冷,廖长宁像是非要把我捂热般慢慢地碾。   很温柔,很温柔。   他低声说:“对不起,宝贝。有没有想我?”   我揽着他的脖颈,脑袋垂在他的肩胛窝,说:“我很想你,想你想得每一天都睡不好觉。我很想你,想你想得恨不得下一秒就乘飞机去找你。我很想你,但是又怕你再也不要我了。”   在廖长宁面前,我总是特别容易觉得委屈,一边说就忍不住哭出声来。   他无奈极了,干燥温凉的手指轻轻替我拭去脸上的泪滴,道:“傻孩子,我怎么会舍得不要你?”   廖长宁的手从衬衫的下摆进入,触到我的腰上,温柔地轻抚。   我扭了扭想挣脱开,却被他紧紧箍住。   我们忘情的拥吻。   再多的人之常情,也抵不过一往情深。   我从睡梦中醒来的时候,廖长宁已经不在我身边。   凌晨五点,他在隔壁房间开视讯会议刚刚结束。我趴卧在床的另一侧,睡得迷迷糊糊睁开眼睛看到他走进来,立刻醒了大半。   他摸摸我露在外侧的左耳耳垂,我哼哼唧唧的翻了个身。   廖长宁十分疲惫的闭着眼睛靠在枕头上。   为了赶回国,他的行程被压缩的十分拥挤,三十多个小时,跨越半个地球。连续两夜未曾合眼,他眼圈下面有两团明显的青色。   我想起这几日心中纠结,直接问出口:“你是不是已经知道李……李柔筠对你母亲全部的所作所为?”   他皱眉勉力睁开眼睛,“你怎么知道?”   我回答:“前几日你在国外时,我收到两封匿名邮件。”   他伸出手臂把我圈在怀中,轻声伏在我耳边说:“嗯,我已经知道,世间哪有不透风的墙,只要愿意查,就能知道真相。”   我又问:“那你不介意我跟她血缘上的母女关系吗?”   廖长宁抬起指尖抵在太阳穴处揉捏,因为持续不退的低烧引起的头痛让他十分难耐,他累的一句话都不想多说,含糊道:“嗯。”   我还是患得患失。   我不敢相信在许多人看来难以逾越的仇恨的心坎,廖长宁竟然能如此轻易的迈过去,我心心念念惧怕他知道之后迁怒于我的所谓真相他竟然会这么云淡风轻的一言带过。   我半天没有吭声。   廖长宁强打起精神轻轻吻了我的脸颊,迷迷糊糊的说:“翘翘,她是她,你是你,你们是两个无关的个体。英文里面“人”的单词是individual,意思就是每个人都是被divide的独立个体,无论我对她有多少愤恨不满,这都跟你没有任何关系。”   我本来想追问他为何不让我继续参与联众科工的收购案。   望着他三分憔悴的疲惫气色,兀自忍住没再开口。   最近的天气不好,天空总是有霾,我的晨练活动也变成室内跑步机。   廖长宁起床的时候,我已经结束了十五分钟的慢跑,正趴在瑜伽垫上做拉伸运动。他的精神不错,换了正装的衬衣,一边整理领口,走到我身边的时候侧着脸轻轻勾起唇角笑了笑。   我也感染了他的好心情,翻过身双手撑在地上换了个动作问他:“今天有什么好事吗?”   他语气中带着淡淡的开心,在我面前坐下低头亲了一下我的唇角:“能每天看到你,本来就是让人心情好的事情。”   廖长宁的声音还带着一丝晨起的慵懒喑哑,我渐渐能习惯他偶尔的调情,甚至有时候还能跟上他的节奏开两句玩笑,我们似乎越来越合拍。   他问我:“怎么醒了也不叫醒我?”   我说:“你昨天睡的那样晚,这几天也没有休息好,都有黑眼圈了。”   他说:“只有在你的身边我才能好眠。”   我们放松姿态坐在一起吃一顿简便早餐。   席间我跟他谈起联众科工的收购案。   我的语气不无愤懑:“我打算今天去递交辞职信。”   廖长宁皱眉道:“翘翘,不要任性。”   我把最近这些日子盘桓于心的疑问都问出口:“你觉得我会站在李柔筠那一边,所以才同意了让我退出这个收购案的提议,你不相信我吗?”   他斟酌用词,声线低沉:“翘翘,我只是不想让你为难。当初,我让你参与这个收购案也只是因为我想把你留在我身边,但是现在的情况已经不一样了。”   我端起手边的牛奶喝了一口,继续道:“我不喜欢你这样的处理方式。”   他十分大方的道歉:“对不起,翘翘,我没能事先征求你的意见。”   我没有吭声。   廖长宁隔着桌子将手心轻轻覆在我搭在一边的手背上,他站在我的立场,给出中肯的意见道:“关于辞职,我希望你可以考虑清楚,不要意气用事。我虽然不喜欢你继续留在这个行业,但绝对不是刻意要借这件事达成我想要的目的。”   我有些不高兴。   他用右手指节轻轻蹭蹭我的脸颊,说:“翘翘,面对你我有时候甚至会紧张到不知道该怎么爱你才是最好的方式。”   我没办法生他的气,只好沉默的埋头啃面包。   我接受了Devin的意见,被总部调配到另外一组做一个酒店企业重组借壳上市的案子的后台支持,新团队的Leader是个很纯粹可爱又十分认真的美国人。   他在工作上教我许多,也帮助我解决许多实际操作过程中的困难。   联众科工的收购案已经进行到最后的关键阶段。   只差一子落下,便可收复山河。临门最后一脚,以廖长宁的性格,不会再给李柔筠任何苟延残喘的机会。   我们都忙的不可开交。   又因为不在同一个办公地点,我跟廖长宁基本上见不着面。   李柔筠再次致电约我见面。   我直接拒绝,却没有想到她却干脆不请自来的出现在了我工作的写字楼。   我只好带她去茶水间,给她冲一杯速溶咖啡。她面上依旧是很强势的样子,但是我们都知道已经是外强中干,要不然她也不会一再试图从我这里寻找突破口。   时至今日,我不得不承认廖长宁所做决定的先见之明。   若非将我彻底跟联众科工的收购案划清界限,以李柔筠的手段,她可以有各种各样的方式强迫我做一些不愿意做的事情。   我倚靠在流理台边,开门见山道:“我已经今非昔比,接触不到联众科工收购案的核心数据,你又何必一而再再而三的非得要见我?”   她脸上依旧挂着惯常的笑容,好像战国时候纵横捭阖的谋士一样凭借三寸不烂之舌到处游说:“廖大少对你倒是真心实意,竟然会一点都不介意你的出身。”   我不耐烦的下逐客令:“我帮不了你做任何事情,以后不要再来找我了。”   李柔筠“嚯”地站起身,脸上的笑容消失无踪,她走到窗边,依靠在窗台上看着外面的高楼,道:“我从廖氏净身出户,正康又把长安送到了美国,不许我再见他,失去联众科工,我会一无所有。”   茶水间门口频频有同事望过来的目光,我有些不自在。   李柔筠接着说:“再没有人比我更清楚廖大少的手段,你不给自己留一条后路,等到他有一天对你厌恶将你抛弃,你要怎么办?”   我冷笑问她:“你的意思是如果我今天帮了你,或许将来你会成为我的后路?”   她突然十分激动:“不要以为我在危言耸听,文敏就是前车之鉴,她的今天或许就是你的明天。男人的爱能持续多长时间,一年,五年,还是十年?我就是最好的例子。”   我有些诧异:“文敏?”   李柔筠怔愣片刻,才反应过来我似乎并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她嘲讽似的的笑笑,说:“文敏在瑞士当着廖大少的面割腕自杀——难道他没有告诉你?不过可惜的是,她是学医的,分寸掌握的自然好,怎么可能轻易死掉。”   我大吃一惊。   原来廖长宁滞留欧洲的原因在于此。我无法想象总是趾高气昂的文敏竟然不惜选择割腕自杀这种决绝的方式也要留住廖长宁在身边。   李柔筠乘胜追击,继续说服我:“你今天若能帮我保下联众科工,他日若遇到任何难事,我一定不会坐视不理。”   我沉默不语。   她又试图说服我:“你以为嫁入豪门是那么容易的一件事?宋妙怡,我,还有文敏哪一个落得了好下场。你没有强势的娘家,性格中又有十分软弱的因子,所倚仗的只有男人的爱,注定会一败涂地。”   我承认她此番话中的合理成分,但是却不会轻易被说服。   人生的疲倦和无奈总是多于热情和其他一切使人刺激振奋的情绪。此时此刻,除却疲倦,我还觉得厌烦,会控制不住地焦躁惶恐,却找不到彻底摆脱的方法。      ☆、I need you(2)   周末,廖长宁带我去参加一个私人聚会,在临江的一栋地标性建筑物的五十六层顶层餐厅。与会者多是廖长宁的至交好友。   出门之前,我站在镜子前面——   设计简约的无肩带的纯白色小礼服紧紧包裹着我的身体,脚下踩一双来自最伟大的鞋匠JIMMY CHOO的金色细跟漆皮高跟鞋,廖长宁从身后替我戴上一串碎钻的颈饰,我看到镜子里他唇角勾起的清浅笑意,他凑在我的耳后轻轻亲吻,眼中有无限赞叹爱恋神色,他低声说:“很漂亮。”   我转过头跟他开玩笑,“衣服,鞋子,首饰还是我?”   廖长宁揽着我的腰,轻轻抵在我的额头,不吝啬的称赞:“你最漂亮。”   葡萄美酒浓郁醇香,觥筹交错之间随意交谈。男人们在一起多聊财经实事,我幼时觉得那种生活离我太远,经年之后也能坦然应对。   我坐在廖长宁的右手侧位置,低声嘱咐他:“你少喝几杯。”   他十分受用的拍拍我垂在膝上的手背,轻轻点点头示意无碍。   雁迟同李非平一起走出电梯,似乎相谈甚欢。   我心下明白大半,原来彼时那位廖正康的嫡系律师李非平已经被长宁收入麾下,怪不得李柔筠当年的所作所为已经不是秘密。   廖长宁今日穿着一件藏青色的西装,里面是灰蓝的净色衬衣,配枣红色斜纹领带,色彩的搭配协调到极致,还有安抚人心的作用。他右手半握一只水晶酒杯,脸上的线条甚是轻松愉快,一张俊颜清冷料峭让人久观不厌,有明星一般的光辉,周围是一片歌舞升平。   万人簇拥,卓尔不群。   女人的爱始终是建立在崇拜之上的。   我着迷似的站在一旁看着他跟别人来往寒暄。   他站累了就直接窝在鸡尾酒吧一侧的宽大圈椅沙发之中休息。李非平凑过来低声说了几句话。室内的灯光有些暗沉,我识趣的找借口离开。   廖长宁也没挽留,只吩咐我好好玩。   我本来就打算去雕花玫瑰窗外的阳台透透气,中途却意外的被文敏拦住了去路。   她穿一件当季的长袖短礼服,面容僵硬而阴沉。   我们在宽大的凉台上相对而立。   她直接挽起袖子让我看她的手腕,上面一道道的全是触目惊心的伤疤。   她语气哀怨:“都是因为你的出现,我跟长宁才变成如今这样。”   我有的放矢得指出她的问题所在:“人生根本好比一场戏,台辞念得不对又不知进退,就没有资格站在台上,何必叹五更怨不遇?”   她站在我面前,反驳道:“你又有什么资格站在长宁身边。”   我突然无比讨厌自己的优柔寡断,冷了声音道:“有没有资格你说了不算,我说了也不算,长宁说的才算,你心里也很清楚他根本就不想要你,否则不会一再找我的麻烦。”   她歇斯底里:“我可以为了他去死!你可以吗?”   我觉得荒诞无稽,根本不想跟失去理智的人多说一句:“真可笑,我们一起生活那么开心,我为什么要为了他去死?”   她找回自己的声音:“一起生活?你以为廖董会让你们结婚?别做梦了!”   我毫不退让:“难道他会同意长宁跟一个整天以死相要挟的疯女人结婚?”   我的话音刚落,她便扬起一只手打了我一记响亮的耳光。   我出奇的镇定,没有捂着脸颊红着眼眶扮演惊恐无比的花容失色。   无辜的人挨打,这是许多事情的逻辑。   我冷静地又补充一句:“是你沉不住气,不懂得自己该什么时候离场,又在不恰当的时候亮出了自己的底牌。长宁不是那种能忍受别人威胁的性格。”   文敏半张着嘴巴,哑口无言。   我在洗手间整理妆容,被打的左侧脸颊慢慢泛红,有明显的指印。   我从手袋中拿出粉扑稍微掩饰,对着镜子扯出一抹苦涩自嘲的笑容。果然是想要过什么样的生活就要付出对等的代价。   我不能一辈子躲在廖长宁的背后,很多事情都必须亲力亲为的解决。   我不想成为他的弱点。   金钩晚凉。   我们并排坐在车子后座,窗外是迤逦的万家灯火。   廖长宁多饮几杯,此刻的气息有些微醺的酒气。他清瘦白皙脸孔微凝,转过我的头捧着我的脸颊,下意识的问了一句:“脸怎么了?”   片刻之后似乎又反应过来,“挨打了,小敏打你了?”   我点点头,无所谓的开玩笑:“如果真的可以到此为止,她打我的左脸,我不介意把另外一边脸也伸出去。”   廖长宁不理会我的泼皮无赖似的故作轻松,他总是习惯将所有过错全部包揽,他长出一口气,精神有些倦怠,低声跟我道歉:“对不起,是我不好。”   我伸出食指比了个噤声的动作,“嘘,别说这种话。”   他默然片刻,将我搂入怀中,极其缓慢认真地说道:“前几日,你惶恐问我是否介意你的身世。我并非圣贤,我想如果不是你,我一定会心有芥蒂,但是却偏偏是你,我爱惨了你,哪里能计较得了那么多无关紧要的事情。”   我连忙投桃报李:“文医生的事情,我知道你已经尽了全力,我并没有怪你。”   他眉间有些怏怏:“我会怪我自己,是我没有处理好。”   此时车子刚好路过繁华的商业区,我看到街角有一间冰激凌店似乎是在做促销活动,门口有各式穿着人偶服装的扮演者,排成长串的队伍正站在窗口等待,十分热闹。   我兴致突发要下去买一只香蕉巧克力味的冰激凌。   廖长宁悒郁情绪略微好转,示意司机在路边停靠。   我坚持亲自下车去买,并问他:“你喜欢吃什么味道?”   他从钱包抽出一张纸币递过来,嘱咐我:“太凉了,你自己吃。”   我接过他的钱,哒哒的跑到正在排队的那群人的末尾。他对我的心血来潮无可奈何,只好也从后排下来站在车子旁边远远地看着我。   我转身跟他挥手,做了一个轻佻的飞吻动作。   他偏过头笑的不能自已。   我们能给彼此以至高无上的快乐。   中心广场的舞台上音乐声音响起,我听到身边结伴而行的男女谈论,似乎有娱乐圈歌坛当红小生过来开见面会。   我无意去凑热闹,只想赶紧回到廖长宁的身边。   人群熙熙攘攘,渐渐有偶尔推撞,我专心致志的注意灯火通明的柜台里五颜六色的冰激凌,我本想回头张望一下廖长宁的身影,但是还没来得及动作,就被他迅速过来从身后一把抱住,我整个人都窝在他的怀中。   我被吓了一跳,转身抱住他。   廖长宁一直没有说话,额头不断有涔涔冷汗渗出,皱着眉头似乎是在忍受极大的痛苦。   我的手掌触摸到他背后的左肩下面的位置,感觉到有温热的黏黏腻腻的液体从他的身体不断涌出,我抬手看到已经被暗红的血液濡湿的掌心,只觉得手脚冰凉,五脏六腑都在相互纠缠着急速下坠。   他还不忘低声虚弱的安慰我:“翘翘……给雁迟打电话,我没事,不要害怕。”   他闭上眼睛趴在我的肩膀,身躯渐渐不能支撑,沉沉压在我身上,冰冷脸颊贴上我的脸,我仿佛能感觉到他的身子轻轻一颤。   越过他的肩头,我看到握着一把沾染鲜血尖利手术刀的文敏正带着绝望的表情看着我们。我抱着已经渐渐失去意识的廖长宁坐在地上,周围人群围城一个圈在我们周围指指点点。   所有的声音都在我耳边消失,身边的一切都离我远去。   我已经无法再做任何事情。      ☆、I need you(3)   我坐在医院手术室外面的椅子上。   雁迟站在我的身边,右手按在我的肩膀上,道:“子尧已经进去了,他说初步检查的结果只是因为失血过多才会昏迷不醒。你不要担心,长宁不会有事的。”   我找回自己的意识,眼泪不停涌出眼眶,根本就停止不了。   我自责的恨不得要伤害自己,“他是因为要保护我才受伤的,都是我的错,如果我不下车去买冰激凌,什么事都不会有。都是我的错……”   雁迟递给我他的手帕,打断我的话:“翘翘,这只是一场意外,我们谁都不想发生。”   我的手心依然有猩红的血液残余,已经干涸的凝固在手心的掌纹上,纠缠不清。   雁迟说:“翘翘,去洗手间清理一下吧,这里有我。”   我不肯同意:“我等他出来再去。”   他不再勉强我。   我们一起等到手术进行中的指示灯熄灭,我第一时间冲到门前。   郑子尧拉下脸上的口罩,“刀口并不算深,没有伤到心脏,再观察一个晚上看看情况。”   他身后手术室的门口终于打开,护士推着廖长宁出来,我一心只顾跟着他们往病房走。郑子尧冲顾雁迟使了一记眼色,低声说:“雁迟,你跟我来一下。”   我根本没有心思理会其他的许多事。   次日,天光晴好。   我还穿着昨天的小礼服,眼部妆线被泪水晕湿,整张脸惨不忍睹。   我一直不肯回去换衣服梳洗,雁迟将他的外套留给我穿。   慧姨中途往返两趟给我带了换洗衣服,但是我一刻都不愿意离开长宁,整夜都趴在他的病床前,迷迷糊糊的做梦。   阳光穿过病房的窗户,在窗台投下一抹亮白。   廖长宁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次日下午。也许是因为麻药过了,他疼的睡不着,浓密羽睫轻轻眨了几下,半眯着睁开眼睛,轻轻握了一下我紧扣着他手腕的指尖。   我立刻重新活过来,惊喜问道:“你醒了?”   因为失血过多,他的唇色都是淡白,整个人都显得十分憔悴。他屈起手指蹭蹭我的脸颊,勉强勾起一个笑容,哑声道:“回去休息一下再过来。”   我不依,握着他的手贴在脸颊上不肯放开。   他又费力说一句:“再不梳洗就要变小花猫了。”   我只好答应他回去一趟,临走之前还不忘弯腰轻轻亲吻他光洁白皙的额头。我回去洗澡,利索的收拾完出来又赶回医院。   病房空空如也,我站在门口焦急的正想拨打雁迟电话,却看到走廊尽头护士推着廖长宁的轮椅向我的方向过来。   我连忙飞奔过去。   廖长宁已经换上自己的衣服,纯白色的圆领t恤外面罩一件黑色的羊绒线衫,膝上搭了一条深蓝色的毛毯,露出一截细瘦白皙的手腕,我委身在他面前蹲下,问:“你去哪里了?”   他笑容有些讶然,“你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我不依不饶的问他:“我跑的快嘛,你刚才到底去哪里了?”   他面上平静无波,浅笑着答道:“去做个常规检查。”   我不满道:“那为什么要特地挑我不在的时候去?”   他似乎没有料到我的思维逻辑是这样,有些语塞,偏过头低低咳嗽了,无奈低声解释了一句:“没有特地趁你不在。”   这简直就是此地无银三百两,我觉得他的态度十分奇怪。   廖长宁突然忍痛似的闷哼一声,我立刻忘了其他所有事情,一边询问他的伤口是否还疼,一边跟护士一起推着他进了病房。   我出来之后不放心,去郑子尧的办公室确认情况。   雁迟也在,两人正在剑拔弩张的僵持,气氛有点不太和谐。我刚进门,他们便十分默契的同时噤声,看向我的眼神也有些尴尬。   我心下奇怪,“我打扰你们了吗?”   郑子尧连忙说:“没有,我们只是在讨论长宁的治疗方案。”   我顺势道:“刚好我就是想来确认一下他现在的身体情况。”   他们相视而坐,没有接话。   我很紧张:“是不是出什么的问题了,刚才他去做什么检查?”   雁迟连忙安抚我:“不,不是,你也知道的,长宁之前出车祸受伤的地方长了个骨刺,手术去掉就好了。”   郑子尧愤愤不平:“但是病人十分不听话,各种托辞说忙的不可开交,没时间安排给我,他这是打了针,刚刚刺骨的疼就忘了,等下回再疼起来的时候,看他后不后悔。”   雁迟说:“你别听他瞎嚷嚷,长宁现在的身体状况也不适合上手术台,等养好了伤他自然就愿意做了。何况最近这些日子股东会董事会都要开,他实在走不开。”   我逐渐放下心来,以为真的只是他们口中描述的那样——   一台云淡风轻的小手术。   天气一日一日转暖。   廖长宁出院之后回到连云山庄休养身体,我放下手头所有工作陪在他身边。我蹑手蹑脚走进卧室。窗边的帷幔全部放下,室内的光线十分黯淡。   他刚吃完药,昏昏沉沉的睡着。   最近因为身体不好的缘故,他的情绪一直都很低落,我在他面前的时候他还勉强不故意显露,其他人就没有这么好的待遇,连他身边的红人顾雁迟都因为工作方面的事情不止遭过一次斥责。   白少廷出来的时候简直要喷火——   暴君啊,暴君,真是越来越难伺候。   其实这些日子以来,能送到他办公桌上的文件都是公司机要,已经是秘书办分拣过许多遍,雁迟无法签发处理的才会送到连云山庄。饶是如此,每天文件仍是源源不断,我看着都替他抓狂。他只有每天趁自己精神好的时候分批次看,但是依旧有条不紊,效率高的惊人。   文敏没有再出现。   廖长宁根本就没有打算追究她的责任,我只好装聋作哑。   我凑近他,坐在床边的矮榻上凝视他安静的睡颜,他的脸色不太好,倚在靠背上闭目养神,长长的睫毛在昏暗的光线下在眼睑投下一弯阴影,漂亮的过分。   我的手指不安分,忍不住抬手想要去碰触一下他那像两只蝴蝶翅膀一样的睫毛,却没想到半路上被他抓住了手腕。我吓了一跳,他的指尖很凉,手心带着一丝温热,睁开眼睛对我无奈的笑了笑,什么话也没说。   我讪讪的垂下了手,“原来你没睡着啊?”   他低声应了,“嗯。”   我扶着他坐起来靠在床头,在他腰后垫了几个枕头,一边说:“怪不得你的精神总是差,睡觉的时候不好好睡觉,一直在想事情肯定睡不好啊。”   他似乎怕我为难,征求我的意见说:“翘翘,小敏的事情我希望你能体谅我的决定。”   我点点头,握住他搭在被上的细瘦手腕:“只要你好好的在我身边,其他的事情我都可以不计较。”   他也十分动情,“乖。”   雁迟和Devin带着一行人在下午抵达连云山庄。他们在邻水的花厅聚在一起开会,中途我进去送了一次茶水。   我站在门口听到他们在讨论联众科工的收购案——   他们如今最大的对手竟然是廖氏总部。   这让白少廷十分恼火,“难不成李柔筠的美人计依然奏效,要不然廖伯伯那个老狐狸怎么突然插手管起这个不起眼的收购案来?”   雁迟十分理性:“我倒是不这么看,廖董从来不肯做赔本生意,这次竟然肯这样大手笔跟你玩这种竞争对手的游戏,必定是留有后招。”   廖长宁一直都很无所谓:“我们静观其变。”   雁迟低声劝他:“你平时多注意休息,其他的事情都交给我们,早日结束这个收购案,你也可以……”   “咳咳……”   廖长宁的咳嗽声打断顾雁迟的话,一时之间,他咳停不下来,喘息声也越来越重。   我连忙进去,服侍他用药。   我能照顾好他的生活,也可以在工作上给他辅助。他疲惫不堪不能处理公文的时候我可以帮他分拣文件并作出初步处理。发展到后来,甚至就特定投资事件,他都会征求我的意见。   一开始,我对自己没有信心,在他的鼓励慢慢得心应手。   我们越来越能适应彼此的节奏。   廖长宁差不多身体好转之后需要亲自去新加坡出一趟差。   他一直在低烧,我还是不放心,他邀我一起跟着过去顺便度个假。   他白天参加完商务谈判,下午回到酒店一直在休息,养足了精神,傍晚的气色就很好,我拉着他出门去吃饭散步。   夜幕降临,灯火幽深,柳暗花明。   皎洁的月照在海面上,波澜不惊。   我穿了一条开满大花的异国情调长裙,头发挽成松松垮垮的圆髻,下方戴着一朵拳头大的的鲜花,点一份墨鱼汁拌面和熏三文鱼,烟熏处理并没有损坏三文鱼橘红色的外观,依然是很鲜嫩的感觉。   吃完之后我露出两排整齐被墨鱼汁染的黑色的牙齿。   廖长宁就坐在我身边,我调皮无赖的凑上去在他的脸上印上一个黑色的吻痕,并举起手机用前置摄像头留下这一刻美好的瞬间。   这里的水岸是曲折的,建筑沿水岸自然排布,沿着岸线有长长的步道。   海上生明月。   廖长宁突然停下来,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个紫色丝绒的盒子递给我,笑道:“礼物。”   我满心无限欢喜的接过来,某个瞬间,我甚至以为会是戒指。   我打开——   是一串鸽血红宝石的手链,颗颗鲜艳深红,璀璨华美。   红宝石,象征着美好、永恒和至死不渝。人们认为它是不死鸟的化身,经过地质层千万年的淬炼凝结而成浓烈妍丽的颜色,代表热情似火忠贞无比的爱情之石。   我有些失望。   我们面对面拥抱,他似乎敏感察觉我的情绪不高,道:“不喜欢吗?这段时间辛苦你,所以我在珠宝行拍下这串手链送给你。”   他提起这茬,我又想起自己的过错,说:“你是因为我受的伤,这让我一直自责。”   廖长宁欲言又止,似乎千言万语都凝固在眉间的那一抹褶皱之中。他一字一句说道:“翘翘,我曾经放开你的手——相信我,我比你还要难以释怀,我曾经一度很沮丧,甚至只希望你孤独时有人能陪伴在身边,哪怕那个人,不是我。”   我不知道他为何突然情绪低落至此,表忠心道:“可是我只想要你一个人,从开始都现在都不曾改变。”   廖长宁有些悒郁的开怀,轻轻吻了我的额头。   我闭上眼睛。   我心里隐隐约约的有不好的预感。      ☆、你是我的命运(1)   1.   从世外桃源重归繁忙拥挤的城市生活。   其实我一直认为旅行有个很务实的意义,就是——为了逃避。尽管我们总是不愿意承认,好像这样会显得很消极。但是我很清楚,到头来该面对的终究还是要去面对。   我开始处理手头上项目的收尾工作。   因为我大片时间的缺席,其他同事替我分担了许多,颇有微词。   我也觉得十分抱歉。   一日中午,我接到廖正康助理的电话。   我下楼来就有一台黑色商务车接我去附近的酒店,他邀请我陪他吃一顿简便的商务套餐。我来不及确认自己的妆容打扮是否得体,目的地就到了——   是一间掩映在都市繁华之中的中式风格酒店,粉墙黛瓦,雕梁画柱,让人心旷神怡。   距离我的写字楼非常的近。   穿黑色套装制服的经理礼貌备至的亲自引领我到大堂靠窗的位子,外面是一丛郁郁繁盛的温室花房,尽管依旧春寒料峭,花朵却开的养眼。   我有些忐忑不安。   廖正康习惯了深藏不露,不动声色的点头示意我坐下。   为了缓解我的紧张情绪,他开口的第一句话就是关于长宁的:“我跟长宁隔一段时间就会利用午餐时间聊一些事情,这里离廖氏总部只有十分钟的步行距离。”   我知道他们父子不和。   廖长宁从来都称呼他为廖董,定期会面多半也是为了公事。   我没有作声,只是静静倾听。   廖正康在商海浮沉多年屹立不倒,自然有他的过人之处,他似乎看透我的心思一样,和蔼笑道:“你不用害怕,长宁跟我并不非关系不和。一步步走到现在的位置,他只是不能太过于感情用事,这一点他做的很好。”   我很难赞同他的观点。   廖正康看出我的心不在焉,继续道:“人生有很多场合是不得不翻脸的,成大事者,必然不能为感情所累,太过感情用事的人,怎么在该翻脸的时候翻脸?”   我不能接受他的这番言论,只能一味沉默以不变应万变。   我不认为他会大方到愿意接受曾经背叛过他的李柔筠生的孩子成为长宁的另一半。更不会天真的觉得他只是随便约我出来谈谈。大人物的时间总归都是很值钱的。他是个成功的商人,本质更是利益至上的市侩,怎么会在舍得在我身上浪费。   我根本就不愿意多说,索性低头沉默慢慢咀嚼食物。   好在大厅里有隐约的古琴声回荡,气氛倒不至于十分尴尬。   饭后咖啡上来之后,助理在他的示意下递过来一个厚厚的公文袋,我打开——   是一份详尽完整的犯罪证据,主角是联众科工集团公司的法人代表范一旻,也是李柔筠的同学兼合伙人。有了这份证据,廖长宁可以轻而易举的通过举报给司法机关引起联众科工的股票下跌,从而用最小的成本完成此项收购,如果运作的好,甚至能给李柔筠带来牢狱之灾。   我能想象得到他的智囊团,甚至包括雁迟和Devin在内都将会用怎样具有蛊惑性的理性分析劝他要不惜一切代价拿到这份关键性证据。   而他跟廖正康交易所付出的代价只可能有一个,就是——   放弃我。   自古美人江山的命题都是无解。   廖正康正是掐准七寸才会这样为难他,他自认为胜券在握,所以才会找我出来,无非是想证明廖长宁在利益抉择面前绝对不会被冲昏头脑的感情用事罢了。   我早该想到,他怎么可能会容忍一个来自底层的女人?   廖正康意味深长的看我一眼:“放弃你,他可以拿走这份资料,不费吹灰之力便可将联众科工收归囊中。我已经老了,长安不堪大任,将来整个廖氏集团都会是长宁的。”   我合上公文袋。   廖正康又加一句:“我不需要一个感情用事的继承人。”   这时,我的手机铃声响起,是廖长宁打过来的,我接通,撒谎说跟同事出来吃饭。   我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我不习惯拐弯抹角,我想知道您此举的目的何在?如果是想让我主动离开长宁,很抱歉,我做不到。”   他不在乎我的无理,说:“我只是想让我的儿子明白,他所谓的爱情也抵不过原始的本钱和利益来的尖锐。”   我语气强硬,目光却黯淡:“我对长宁有信心,你不了解他。”   他反而笑了:“哦?不如我们来打个赌怎么样?”   我抬头,平视他的目光。   他说:“我这里有一份股权协议,如果长宁权衡利弊之后仍旧接了这份资料,你输,那么你要离开他。如果他宁愿以在廖氏卸职和高价收购联众科工的代价来证明你的重要性,我输,那么我不会再干涉你们。”   他见我面露难色,笑道:“怎么,不敢吗?”   我仍旧迟疑。   廖长宁曾经放开我的手,这至今依然让我心有余悸。   我来不及表态,就看到一侧匆匆赶来的廖长宁——   他面上带着少有的焦急神色,穿一件净色衬衣和墨色西装裤,身后没有跟助理。他直接走到我的身边,牵起我的手腕,声音有些低沉的不快:“廖董,我以为我们曾经就翘翘的问题达成过共识,你答应过我不会骚扰她。”   廖正康抬眼笑了起来,“我们只是一起吃个商务套餐,你可以问问看,我有否为难她?”   我沉默的摇摇头。   廖长宁直接拉着我的手走了出去。   我一直十分惶惑的在等待最后的结果。   但是该来的总会来,你越是惧怕的结果越会以一种你始终猝不及防的方式突然降临。   联众科工收购案的最后关头。   范一旻行贿被拘捕的消息爆出当天,联众科工的股票暴跌7.6%,各种财经评论员一边倒的认为,联众科工的股价还将继续下滑。   他的被捕将会带来一连串的蝴蝶效应——   廖长宁不仅可以用最小的成本完成联众科工所有优良资产的收购,甚至整个廖氏集团都唾手可得。多明显,廖长宁终究答应了那份股权协议的条款内容。   我不能明白,他何以如此作为,但是在我看来,他又一次放弃我。   被捧上万丈高楼,一朝跌落,粉身碎骨。   那个曾经给过我最深刻的爱的男人也给了我最刻骨铭心的痛苦。   人的心是会渐渐变冷的。   那些本就为数不多的欢乐渐渐离我远去,不复存在。或许,我的生命之中真的是需要廖长宁的,虽然他会让我痛苦,但也能给我带来快乐。   突然之间心情跌到谷底,多无趣。   人生多无趣。   愿赌服输。   我清空了那栋邕林区那套顶层公寓里所有属于我的东西。   廖长宁似乎还不清楚我究竟为何作此反应。我们之间的谈话进行的前所未有的尖锐冷刻,我很久没有张牙舞爪,被他惯的简直不知道该怎么发脾气——   “你答应了廖董股权协议的条款,才拿到了范一旻的犯罪证据。”   “你从何得知?”   “廖董约见我那次,曾经跟我打赌,可惜我输了。”   他沉默片刻,说:“我一直都认为我们两人之间的事情任何人都不容置喙,廖董已经今非昔比,根本无法挟制于我,若非有十成把握,我不会做出这样的选择。”   我的情绪崩溃,冲他大声叫喊:“我跟廖氏集团的继承权是冲突的。但是你依旧签了那份跟我注册结婚就要放弃廖氏股权的协议!”   廖长宁拧着眉头,耐心解释:“这是权宜之计,如果最后我真的无法解决,我会直接放弃股权,而不是放弃你。”   我终于忍不住哭了,流着泪问他:“你认为什么时候是最后?”   他无奈低声道:“翘翘,我从来都没想过要伤害你。”   “你又一次放开我的手。”   “我没有料到这件事会让你这么难以释怀。”   我刻薄道:“是,廖总是个成功的商人,不能感情用事,你只是在成本最小化的前提下做出了最优选择,但是却没有选我!”   他轻声呵斥我:“翘翘——”   我的声音十分平静:“你别再管我了,我想一个人待一阵子。”   廖长宁沉默的靠在沙发里,他瘦长白皙的手指用力掐在太阳穴的位置,似是疼痛难忍,声音低弱:“翘翘,你已经长大了,站在我位置思考问题,做出一个成年人该有的理性判断,好不好?”   我拉着行李箱就往门口走。   我没有办法理解他。   他不愿意再迁就我。   我觉得无比绝望,胸腔之中痛像是一只怪手扼住我的喉咙,我无法呼吸。   我们彻底分道扬镳,廖长宁没有再做出任何挽留。   我在市郊四环以外租了一间小小的公寓,每天按时上下班,生活的节奏终于重回四平八稳。廖长宁再也没有找过我,这让我难以释怀。   我的心空的可以听见回音,我赌气似的不再去关注他的消息,平时甚至连雁迟都很少见。   其实,我是可以想通的。   如果我可以换位思考,站在他的立场来考虑问题,他既然有绝对的自信可以掌控好一切,暂时答应廖正康的要求也不过是权宜之计。权衡利弊,他做出的是最优选择。有时候我也会想,若我能收起整颗心的棱角,心平气和的跟他过一辈子,该是人生中多大的福气。   只是,到底意难平。   欢乐无穷,又悲苦欲绝。   一如生活,一如感情。      ☆、你是我的命运(2)   我最后见到李柔筠,是在联众科工答记者问的招待会上。   电视屏幕财经新闻之中的她穿了一件丝质的白衬衣,贴身剪裁翘肩设计的黑色职业套装,肃穆之中略显几分妖娆,耳垂下面是两条白金的流苏耳环,衬得下巴尖削,女人味十足。   她的外表一直是野心勃勃的美,丝毫没有因为周遭变故而减弱。   尘埃落定,无可挽回。   她似乎已经认命,心如死灰。   天色阴沉。   我接到李柔筠电话的时候,正在健身房跳普拉提。一整面墙的宽阔镜子中我看到自己面无表情的脸和脚上那双暗金色绑带小圆头的平跟芭蕾鞋,看过去旧旧的。   我没有理会她的不稳定的情绪,却也没有着急结束这段谈话。   她似乎是突然大彻大悟,兀自絮叨说道:“我已经决定去美国找长安,在他身边照顾他,教养他,尽好一个做母亲的责任。等我回来的时候,我希望你能再给我一次机会,让我弥补曾经犯下的错误。”   她似乎在落泪。   我依旧沉默。   我听到她的声音带着隐约的哭腔,她挂断之前跟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对不起。”   而我,始终一言不发,没有回复她。   或许,她才是经济学上最理性的人,无可回转之前,拼尽全力挽回。   无路可走之时,选择转身离开。   黑云翻墨,大雨倾盆。   整座城市都笼罩在一片愁云惨雾之中。   挂了电话之后,我有点莫名其妙的无法心安,预感之中要出什么事。   我回到公寓楼,照常做完清洁工作。我在厨房用玻璃壶给自己煮了一杯花茶,拿到客厅静默的站了一会,打算喝完茶就开始准备晚餐。   天色渐渐黑了下来,杯中花茶已经泡得全无滋味,我的手机铃声再次响起——   市郊国道上,惨烈车祸。   我用另一只手找到遥控器打开,电视机正在滚动播出相关的新闻,其中说到因为恶劣天气条件的影响,国道上出现了一起严重的连环撞车祸事故,还有汽车翻进河里的状况,警方公布的伤亡数字是两死多伤,配合着卫星实时传送回的画面,显得有些触目惊心。   我的脊背发凉,开始做深呼吸,那是一种难以言述的滋味——   毫无疑问,我是恨她的,从最初的弃之不理到后来的不闻不问,都是我恨她的理由。但是仇恨背后我竟然会有隐约的担心和无可名状的复杂心情。   我赶到出事地点的时候,破天一般的瓢泼雨势已经小了一些,但是并没有完全停止。   警察用黄色的警戒线封锁了车祸的整块区域,有法医和工作人员蹲在地上在测量拍照,白色的救护车停在一边待命。道路突然狭窄到只能通行一辆车,显得拥堵不堪。一个相貌威严,身穿醒目服装的交警正在指挥过往的车辆,他的哨音急促,手势迅猛敏捷,用不间断的哨声向企图看热闹的车辆车辆示警。   我下了车。   警察狂吹哨子,远远地指挥着催促我迅速离开现场,我却不顾一切向着相反的方向的奔跑过去。   绵密的雨幕之中,只见公路上车辆的零件、车前玻璃的碎片毫无章法的散落一地。出事的车子显而易见的不止一辆,有几辆车子撞在一块,全部严重变形,横亘在道桥一边的大型水泥搅拌车旁边是一辆已经被撞成铁饼的黑色奥迪,血迹随处可见。   严格地说,这路段是一座小型立交桥,桥下是条水流湍急的大河,水深几十米,两壁陡峭。国道一边的护栏被撞的乱七八糟,显然有车子从这里冲了出去。   我疾步跑下河滩,看见正在作业的黄色起重机从水里吊起一辆车来,车头已经被撞的变了形,车身不停淋漓着河水,像一条钢铁的大鱼。   当然,正是李柔筠的车。   我的双腿一软,坐在了满是石头的河滩上。   李柔筠这种方式的离开给身后一切都划上了句号。在生死面前,一切都变得渺小起来。死亡成灰的瞬间,爱恨情仇存在的方式只有终结。   廖长宁来接我的时候,我正坐在警察局外间的椅子上四肢麻痹的缩着肩膀冷的发抖。   我的情绪颓败,不能自已。   警察局内强烈的白炽光使我晕眩,这是我首次面对死亡,心中异常震惊。   他脱下自己的外套披在我的肩上,揽着我的头靠着他的怀抱,不停的亲吻我被雨水打湿的头发。他轻轻拍我的背,一遍又一遍的低声安抚我:“乖,没事了,没事。”   我不顾一切地抓住他的手,如溺水之人遇到救命的浮木一般。   我在证词上签完字。   廖长宁默默的陪伴在我的身边,他揽着我的肩膀低声哄我:“翘翘,我带你回家。”   我跟着廖长宁走出警察局,我走的有点快,不小心撞到了前面他的后背,他背后突出的骨骼撞得我额头生疼,本来就极力在眼眶里晃动的眼泪哗地从眼角流出来。   我心中很清楚自己不是因为李柔筠的去世而伤心才哭泣。   根本不至于。   廖长宁转身,看向我的眼中就带了一抹疼惜的意味,我一下子没忍住,搂着他的腰趴在了他的肩膀上,他单薄的肩胛骨传来暖暖的体温,我一直哭,也不肯松开手。   他便也没有推开我,只轻轻摸了摸我的头发。   车窗外的雨幕依旧绵密。   驾驶位上的廖长宁一路上都很安静,没有再说一句话。   他最近这段时间又瘦了许多,穿一件净蓝色正装衬衣,袖管的尺寸有些大了,露出一截白皙的手腕,认真目视前方的样子依旧四平八稳。   我突然觉得很孤单,这偌大天地之间,我所期待的也不过是能牵住他的手走上未知的旅途。   我不知道我们何以走到今天这种地步。   廖长宁把我送至我租住的公寓楼下。   我的精神还有些恍惚,没有立刻下车,我问他:“你怎么会知道我住在这里?”   他沉默。   我又追问:“你怎么对这边的路线这么熟悉?”   他有些尴尬的别过脸。   我的情绪不好,忍不住又哭了起来:“你曾经来过这里找我,那你为什么不见我?”   廖长宁狠下心来,冷着脸道:“我对这块地带的道路熟悉只是因为之前看过这片地的开发计划,我从没有来过这里。很晚了,你下车去上楼休息。”   我痛苦的想要死掉,那一瞬间所有的自尊骄傲通通都去见鬼。   我只想留住眼前这个男人,我紧紧抓着他的右手臂,恳求道:“我不懂你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但是如果我说我愿意站在你的立场考虑问题,我理解你在我跟廖氏继承权之间做出的选择,你能不能留下来陪陪我?”   廖长宁丝毫不为所动。   他一根根掰开我抓着他手臂的指头,我能感觉到他冰凉如雪的手指也在隐约的发抖。   他冷言道:“翘翘,我们的三观不合,没有办法再继续下去,我以为你之前已经看的很清楚。我不能留下来陪你,以后的路你要学会一个人走下去。”   我冲他大喊大叫:“那你为什么还要管我的死活!”   他十分无奈:“翘翘,你打电话哭着跟我说自己在警察局,就算我只是你的普通朋友也不可能对你不管不问。我确实为了廖氏的继承权放弃你,不值得你这样对我。”   他不提这件事还好,一提到这里我就矛盾的想去撞墙。   是我出尔反尔。   我哭的越来越厉害,接近歇斯底里:“可是你已经弄疯了我。”   他对我一点办法都没有,又低声说一句:“对不起,翘翘。你要学会做一个不动声色的大人了,以后我没有办法再陪在你身边。”   当一个人跟你彻底无关的时候,他会对你以礼相待,像一个毫无瓜葛的路人。   我倒宁愿廖长宁跟我大吵一架,可是他连一句多余的话都不会再对我说,我突然觉得自己毫无存在的价值。   车子内狭小的空间内,有我曾经所最熟悉的他身上那种清癯雅致气息。   我突然转头捧着他的脸深深的吻了下去,唇齿纠缠之间,有浓重的血腥味道溢出。   我那样刻骨铭心的爱着他。   他依旧隐忍的推开我。   我终于崩溃,默默垂泪。   廖长宁下定决心,打开车门从驾驶位上下来,从车头前面绕过打开我这边的车门,亲自把手探进来替我解开安全带,拉着我的胳膊送到公寓楼下能遮雨的廊檐。   他重新回到驾驶位,发动车子。   我跟上去双手抓着车窗的下沿,痛哭流涕狼狈不堪的恳求他:“你可不可以不要离开我?”   廖长宁忍痛的一段倦怠眉眼有些迷离,他根本就不理会我,开车扬长而去。   我不死心的跟着他急速发动的车子跑了很长一段距离。   他始终没有停车回头。   我跌坐在地上,放声大哭。   不知何时,我的头顶飘过来一把宽大的黑伞。   宋黄芪抄着裤兜出现在我面前,他穿白色t恤深蓝的修身牛仔裤酒红色开衫,头发打理成极短的平头,身后大喇喇的背了一把吉他,罩了防水包。   我有些愕然。   他从地上拉起我,笑道:“真没出息,不就是失个恋嘛,至于哭成狗?”   我立刻竖起防备的盔甲,擦干净眼泪不理会他的调侃径直往回走。   我不会在廖长宁以外的任何人面前放肆哭泣。   宋黄芪跟在我的身后,喊道:“姐,我放小长假来投靠你的。你如果真的不肯收留我会跟爷爷告状的哦。”   我的脚步一顿。   宋黄芪笑嘻嘻的跟了上来。   我们回去洗漱换上干爽的衣服。   我带着宋黄芪出去附近的夜市吃大排档。我们并肩走在熙熙攘攘的路上,宋黄芪一直很细心的走在我的外侧,防止我被来来往往的行人和小型电动车撞到。因为天气的缘故,平时人声鼎沸的街道上人并不算多,我跟他坐在烧烤档后面的铺子里的靠窗位置等着烤串上桌。   午夜雨停,空气里泛起了淡淡的白雾,窗外的夜色渐渐模糊。   我坐在宋黄芪的对面一杯接一杯的喝酒,是那种小瓶的红星二锅头,口感十分辛辣,我从来不知道自己的酒量竟然这样好。   宋黄芪不停的插科打诨让我暂时忘却了所有的情绪低落。   我问他:“你怎么突然想起来找我?”   “说真的啊,是姐夫邀请我过来玩的。”   “你哪儿来的姐夫?”   “就是刚才在大马路上抛弃你的那位。”   “胡说!”   他无所谓的耸耸肩,也不否认:“那你就当我胡说好了。”   我沉默。   他突然伤春悲秋,叹口气道:“我们都以为自己是慢慢长大的,却没想到在心碎的那一瞬间一下子变老。”   我批评他故作老成的总结:“你懂什么?”   宋黄芪半眯着眸子,看向我的眼神十分耐人寻味,他说:“姐,爱情未必就是生活的全部,你应该打起精神,重新起航。”   我又饮尽一杯酒,“爱情不是生活的全部,但是廖长宁是我的全部。”   宋黄芪维持缄默。   隔一会儿,他问:“你仍然爱他?”   我点点头,不要脸皮的直接承认:“很爱很爱。”   我已经饮醉,走路东倒西歪的找不清方向,宋黄芪十分大方的蹲下让我趴在他的背上,我有些头晕眼花,也没有推辞。   他背着我走在回家的路上,夜风微凉,拂过脸庞。   我抬头一看,漫天的星星。      ☆、你是我的命运(3)   有时候人们需要转折点,填补内心的空白或者转嫁难以忍受的痛苦。   初夏时分。   我完成手上最后一单工作的交接,将辞职信发送到Boss的办公邮箱,从BOCI中银国际的总部大楼走出来。   香樟树在昏黄路灯的照射下显得十分温暖,被风吹下来的细小花朵扑簌簌如雨点一样落下来。我站在落花之下的马路边感受温柔的夜风。   这座城市每日都有十万的男女不断相遇,但是又有多少能够刎颈依恋。荒诞的是,那个已经被我深刻刻入骨血的名字,我正试图以一种剜肉割心的姿态在淡忘。   多谢你,赠我一场空欢喜。   我终于收拾起七零八落的心重新拼凑,找回继续生活的勇气。   苏文所在那间学校的网站上公布了今年的招教信息。   我一边准备申请读博的事情,一边报名参加了考试,我已经有月余的时间没有再见过廖长宁。在这个间隔期,我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同朋友一起在高校门口吃粗糙重味道的小食,然后回到家里慢慢酌一杯酒,喝到微醺。   生活丰盛浓郁,恣意而且纵情。   苏文替我引荐了一位国内学术界做计量经济学研究的泰斗。   我去B大校园后面的朗润园拜访他的时候,刚好遇到从门口出来的图书馆老馆长。她一眼就认出来我,但是已经不记得我的名字。   我连忙走上前自我介绍:“林老师,我是宋连翘。”   她一拍大腿:“对对,连云镇宋先生的孙女,他还给我们家老头子看过脉呢。”   我这才反应过来,道:“原来您跟彭老是一家子,我就是约了今天来拜访彭老的那个学生。”   她热情的迎我进去。   彭老德高望重,是□□总理顾问团的成员,国家的许多宏观经济政策都由他出谋献策的功劳。他已经不收研究生许多年,他的大弟子门下也已经桃李满天下,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会愿意见我。   彭老精神矍铄,正站在窗下的宽大书桌前拿着放大镜看一幅字画。   我凑上去看一眼,是文徵明的小楷《顾春潜诗轴》,温润秀劲,稳重老成,字如其人,清隽明洁,一看就非赝品。   但是,这副字的真迹此刻应该是收藏在廖长宁在连云山庄的书房里。   彭老笑道:“唔,是小宋来了吧?”   我有些走神。   彭老收起卷轴,边走边说道:“我看了你做的几篇论文,脚踏实地,中规中矩,我是比较满意的。今年好好准备入学统考,我这里给你留一个位置。”   我突然回想起许多年前在B大的那个夜晚,我跟廖长宁在校园散步时遇到老馆长,她提起廖长宁有空的时候会跟彭老一起下棋。斟酌片刻,我抬头问了一句无关的话:“彭老,您书桌上的那副字是长宁送的吗?”   彭老怔愣片刻,突然笑了:“亏得长宁小友还特意嘱咐不要告诉你他曾经来过我这里。我这还没说几句话,就露陷了。”   我急切问道:“他拜托您收我做学生?”   彭老点头,玩笑道:“我看过你的论文才做的决定,绝对不是因为他送来的这幅字。”   从朗润园出来,我直接打车到了远达的总部。   前台的秘书见过我几次,拨内线电话到顶层办公室请示,挂断之后跟直接跟我说:“不好意思,廖总今天不在。”   我掏出手机打给顾雁迟,无法接通。   我隐约觉得有些不可预知的事情已经脱离我的掌控范围,我所能抓起都是虚空中漂浮的羽毛,因为没有着力点,我看不清事件的真相。   我去医院找郑子尧。   他正在开会讨论手术方案,不能立刻见我。   我站在门诊楼前面,突然觉得很累。   我找了个台阶坐下,脚底板生疼。   文敏走过来。   我看到一双帆布的平跟鞋,再往上是深蓝色的修身牛仔裤,休闲外套,一下子就衬得她比实际年龄小了好几岁。   她说:“我远远看着像是你,就走过来瞧瞧,没想到真的是你。”   我无心跟她争执,站起来要往里面走。   她在我身后,突然叫住我:“对不起……”   我转身看她。   我们一起去医院旁边的咖啡座。   文敏率先开口:“我为我前段时间的所作所为正式向你说抱歉。当时,我的精神状况不好,我曾经不止一次的试图伤害自己,那种求而不得的痛苦几乎让我发疯,我固执的不肯吃药看医生才会越来越偏激,以至于最后做出伤害长宁的事情。”   她停顿一下,又继续道;“长宁受伤之后,约我见过一次,他劝我去看心理医生。我听他的话按照医嘱吃药,接受医生的建议,吃素,慢跑,种花,养草,还去流浪动物救援中心领养了一只小狗。”   她整个人都很平和,确实跟之前大有不同。   我点点头:“我接受你的道歉。”   一笑泯恩仇。   文敏跟我闲聊,语气中不乏酸味:“你怎么样,肯定得意无比,上次长宁在珠宝行用天价拍到一个鸽血红的宝石戒指,婚期不远了吧?”   我错愕问道:“红宝石戒指?”   她说:“难不成长宁买那枚戒指是为了向别的女人求婚。”   我匆匆赶回邕林区的那套顶层公寓,我搬走的时候没有携带任何高价值的珠宝饰品,也包括那个放置手链的盒子。   室内没有灯光。   整栋公寓因为主人不在显得愈发冷清空旷。   我坐在梳妆桌前打开那个丝绒盒子,手链下面有个隐蔽的夹层。我攥了攥手指才掀开那层隔板,盒子的底部赫然藏着一枚血红色的宝石戒指和一个小小的移动USB。   我窝在客厅的沙发里,用电视机播放USB里的视频内容——   他穿一件熨帖工整的白衬衣坐在我现在的位置,因为调整摄像头的距离,画面有一闪而过的模糊,我看到他完全清晰的笑脸,他说:“翘翘,你曾经说我穿白衬衣的样子很迷人,我一直都记在心里,我想把自己最好的状态留在你的记忆之中。”   他沉默片刻,似乎在思索该怎么把剩下的画面录制完毕。然后,他继续说——   翘翘,对不起,我生病了。   他还是笑的温文尔雅,用食指指指自己的太阳穴——   这里面长了一颗肿瘤,位置不太好,我可能会吃一些苦头。这段录影只是为以防万一,如果我真的无法从手术台上下来,我希望你一个人也能坚强的面对以后生活所有的未知。   翘翘,你是我见过最乖巧勇敢的女孩子。   在连云镇第一次遇到你,你那么小小的年纪,小小的个子,玩累了窝成小小的一团,在沙发上睡着打着小小的呼噜,让我整颗坚硬冰冷的心都开始融化。我想,如果不是你,我一定会变成一个不会流露真情实感彻头彻尾的假面人。   这许多年来,我对待自己都相当苛刻,也从没有想过回头找寻年少时期那段感动。在B大校庆与你重逢的那天,你狡黠调皮的装作不认识我,我一时之间觉得很有意思,就调查了你的档案。我没有预料到自己竟然会弥足深陷,等到发现你的身世之时,我已经无法冷静自持的做一个单纯的旁观者。   他有些气喘的停顿片刻,又继续道——   我从没有想过要利用你来打击李柔筠,但是却在那场夜宴之上放开了你的手。相信我,这是我此生所做最后悔之决定。   之后,你的情绪十分不稳定,我决定送你去国外念书。   我知道,你一定能掌控好自己的生活。你的蜕变简直让我惊喜,我一次次控制不住自己长途飞行去伦敦看你,一次次浏览你记录生活的博客,但是却不敢贸然出现在你的面前。我不想打破支撑你生活的平衡点,只能一再压抑自己的感情,我希望你能在这样一个真空环境之中成长为一位令你自己都引以为傲的女人。   你做到了,甚至做的比我预想的还要好上许多倍。   翘翘,当你回国之后亲口说出还想跟我在一起时,我除了满心欢喜之外还下定决心一生一世的爱护你,不再让你受到任何的伤害。我想给你一个家,让你漂泊无依许多年的心找到归属感,我尽了最大努力安抚你的情绪,照顾你的生活,我以为我可以用剩下一辈子的时间去弥补我曾经犯下的错误。我以为我们之间还有长长久久的岁月可以挥霍。   但是,我们的以为总与事实背道而驰,我可能会又一次的亲手把你推入深渊。   这场突如其来的病,是因为上次受伤入院,子尧让我做全身全面检查才能被及时发现的。确诊之后,我想了很多关于我们之间的事情,我也曾经动摇过无数次,也想过是否应该干脆告诉你事实,也好过违心地把你从我身边推开,只是很多时候话都到了嘴边,理智却告诉我不能这么自私。   我又一次自作主张自以为是的替你做出了决定。   我听从子尧的建议去美国接受手术,在此之前,我只有把你隔离出我的生活。   如果我能回来,我会亲手为你套上这枚指环。   翘翘,对不起。   还有,我爱你,很爱很爱你。   画面仅止于此,戛然而止。   昏暗的室内重归寂静,静的能听到我的心跳。   我握着那个盒子,抵在自己的左心房,眼泪控制不住的滑过下巴。   我应该早就发觉他的不对劲,但是却一味沉浸在自己高尚无比的爱情有所缺憾的纠结之中无法透过浮云看清事情的真相。他甚至可以为了我连命都不要,又怎么会突然因为区区的廖氏继承权而放弃我?   我们彼此太了解彼此的脾气,知道做什么事说什么话能触动对方,交手的次数太多,连对方的想法反应都清楚。   他在自己最艰难的一段时间选择将我隔离出他的生活。   这,才是符合廖长宁处事方式的事实真相。      ☆、华枝春满,天心月圆(1)   我预定了最近一班飞纽约的机票。   郑子尧帮我解决签证问题,将行李送到机场,他在安检口跟我握手作别:“你现在过去可能还来得及在手术前见他一面,祝你好运。”   我毅然决然的登机。   夜色初临,飞机在纽约落地,各色人流和车辆随着街道铺展开来,蜿转延伸。我直接按照地址到达位于市郊的医院廖长宁的病房前。   我长长呼出一口气,凝聚起全部力量打开隔在我们之间的那扇门。   但是,戏剧性的一幕并没有发生。   令人失望的是,廖长宁已经不在里面。   我终究还是来晚了一步,我站在空无一人的病房,抬头看向前面巨大的落地窗户,医用支架错落,混着窗外的夜色和窗内的灯光,昏黄迷乱。   此刻内心的痛楚,已经无可回避。   我发了疯一样的冲出病房,跌跌撞撞的按照指示方向飞奔到手术室门口,但是这里的病房每一层的两端都有手术室,我根本不知道他在哪里。那个时间段的我似乎已经丧失了语言能力,我想到最坏的结果——   那天我歇斯底里的恳求他留下来陪陪我可能已经成为我们之间最后的对话。   雁迟终于打通我的电话,我按照他指示的方位找到廖长宁正在做手术的地方。   手术仍旧在进行中。   我兀自提在嗓子眼的心落下一点,扶着手术室外铝合金颜色的一排椅子借力坐了下来。   雁迟站在我的对面,说:“翘翘,你比长宁想的要坚强的多。或许,他这次做的决定从一开始就是错的。”   我对雁迟的闭口不谈心中埋怨,但是此时也顾不上了。   我调整了紊乱的呼吸之后,直接问他:“他现在的情况怎么样?”   雁迟几乎是又把郑子尧告诉我的话复述一遍:“肿瘤的位置不太好,在右颞部脑膜。子尧一开始并不建议他采用风险高的手术治疗,而是为他定制了一整套的保守治疗方案。但是这个治疗方案病程相当长,治愈率与手术治疗相比也要低上一半。”   我默然听着他的话,没有做出任何反应。   雁迟又继续道:“长宁跟我说,他是第一次这么强烈的想做成一件事情——想给翘翘一个完整的家。我想,他应该是因为不愿意你终日提心吊胆的待在他身边。所以才选择了风险相对较高的手术治疗。他说他一直都是一个赌徒,生意场上的杀伐决断同样能用到自己身上,他想为你们赌赢一场完整的未来。”   对于有些事,我虽然已经基本可以猜到事情发展的脉络,但还是问了一句:“联众科工的收购案,长宁不是用放弃我为代价才换取了范一旻的犯罪证据,对吗?”   雁迟沉静道:“长宁的做事风格是凡事都要准备Plan B,所以在整个收购过程,我一直都在他的授意之下搜集范一旻和李柔筠的行贿证据。廖董会找上你,是长宁没有预料到的。但是有一天,他突然跟我说,要让你以为他是真的因为廖氏的继承权而放弃你,要用这种布局让你离开他的身边,只有这种方式才能让你对他死心。”   我有些失望:“他以为这样就可以隐瞒我一辈子吗?”   雁迟说:“长宁并没有想隐瞒你一辈子,只要过了手术恢复期,他就会回去找你,给你一个完整的家。”   我突然情绪崩溃,面部表情痛苦的狰狞,我问他:“那他要是……要是没能好起来呢?”   那种结果,我只是想想,就已经痛不欲生。   雁迟始终冷静的面无表情:“长宁决定放大假来美国手术治疗之前已经拟立遗嘱,关于你的部分有两点,他名下在全世界各地包括国内连云山庄和邕林公寓在内的六个物业全都已经变更为你的财产。他用自己所持的远达光迅集团六成的绩优股做了信托基金,每年盈利的一半会如数汇入你的账户。”   我捂着脸无声的哭泣。   雁迟继续说:“他将自己的病情如实告诉了宋老先生,又把宋黄芪从邻市接过来陪你,如果最终发生了最坏的结果,老人家不会任由你做出不可挽回的事情。你从中银国际辞职,想入彭老门下读博,他直接从医院出来带着你的论文亲自拜访了彭老。”   我已经无法再听下去。   诸如此类种种,廖长宁已经为我做的太多。   他一步步为我安排好所有的退路,就算他以后不在我身边,也能许我一个衣食优渥的未来。但是我的未来如果注定没有他参与,这一切还有什么意义。   整场手术一共进行九个小时。   在这段最漫长难熬的时间里,我在手术室外将我们之间曾经发生的点点滴滴翻来覆去的想了一遍。我自七岁那年遇见廖长宁,从此深陷其中难以自拔。跋山涉水一路走来,如果不是他的宽容与耐心,我想我早已经无法坚持下去。   他是我的命运。   我知道强大的人多对命运不屑一顾,弱小时才开始寄希望于宿命。   但是这一次,我真的希望自己能受到命运之神的眷顾。   手术室外亮着的In operation灯终于熄灭。   一位头戴浅蓝色一次性手术帽的白人医生从里面走了出来,身后跟着护士推着的担架车,廖长宁就躺在宽大的白色棉枕里,头部裹了绷带,两眼无力地紧闭着,呼吸十分微弱。又因为憔悴和消瘦,他的脸颊凹陷,鼻梁秀挺,眼窝愈发显得深邃。   我捂着嘴努力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我穿着无菌服守在廖长宁的病床前面,一个人伴随着检测仪器的滴答声想了很多,关于疾病、衰老、死亡以及生活。   我慢慢的冷静下来。   以前一直被他宠着,我总是在假装成熟,假装深刻,有他遮风挡雨的生活,才是真的不谙世事的天真。现在我的内心已经强大到可以承受磨难,承担责任。   七十二小时之后,廖长宁从ICU转到普通病房,他的意识始终没有恢复。   我提早做好了心理准备,也没有特别惊慌无措。医生说大脑是人体内结构最复杂的器官,虽然说手术成功,但是上帝也不能保证他醒来的日期。他们还说虽然长宁此刻陷入沉睡,但并不是完全无知觉。   我终日陪在廖长宁的身边,连他轻轻手指活动的细微小动作都能立刻察觉,他伤口疼痛的时候会有神经反射的抽搐。我知道他一定是对外界的动静有反应的。我仔细学习专业的护理手法,一个周以后全面接手了护理工作,再也没有让护士上手触碰廖长宁的身体。我包揽了所有的活儿,每天都会用温水仔细帮他擦一遍身体,而且会一边帮他按摩手脚的穴位一边不停的和他讲话。   当身边爱人真正在忍受疾病,就会明白电影中那些浪漫主义的悲情桥段终归是幻想。   我对他的唯一希冀就是他能回到我身边。   黑夜静默。   纽约这座不夜之城依旧灯火通明。   每天晚上,我都会跟廖长宁做一些沟通交流,有时候是我自己想跟他说的话,有时候是带一本书过来念给他听。   他已经卸了氧气面罩,安静的躺在那里就跟平时睡着了没有两样,气质依旧清雅细致。但是却越来越瘦,手腕都有些嶙峋硌手,愈发脆弱单薄。因为终日在输液,他白皙的手背显得略微浮肿。我看着药水一滴滴地顺着导管输进他的血管,会忍不住用手心捂着他冰凉的手背。   他只是昏昏沉沉的睡着,偶尔会微微动一下手指。   我把病房的窗纱放下来,坐在他的旁边——   你猜我今天晚上吃了什么?   是大杂烩墨西哥菜,那个味道啊,真是丰富到无法形容。等你醒过来,我带你一起去吃,我请客!从快餐店出来的路上转角有个花店,外面摆了许多很漂亮的向日葵。我本来想带回来一些给你插瓶,但是因为怕你过敏,只好作罢。   你什么时候能醒过来呢,你知道的,我很想你。   我白天晚上所有的时间几乎都守在医院,最多去附近街区的快餐店解决一下午饭,这样连续一个月下来,人已经消瘦许多。   雁迟劝过我几次,让我晚上回去休息。   我不同意,他便也没有再坚持。   这段时间,每当发现泪水在眼眶里打转的时候,我就会仰起头,张开嘴巴深呼吸,睁大眼睛看着远方别眨,就能忍住了。   因为怎么哭都于事无补。   我已经渐渐习惯这样生活的节奏,每天都会用不同方式的跟他汇报我的行程——   今天吃了麻婆豆腐盖浇饭,真的是太难吃了,不过我还是把它吃完了。   哦,对了,最近购物日在打折,我本来想给你买一件衣服,但是却只买到一条围巾,是你最喜欢的深海蓝的颜色,这个冬天我们再去旅行好不好?我还在医院外面遇到一个男孩,他坐在马路牙子上弹吉他唱歌,一首接一首。   我以后也学吉他唱歌给你听吧,我唱歌可好听了。   这一个多月以来,我在思想上的改变其实很大,具体说来,就像是一张吸饱了水的纸,蓦然间朝水底沉下去。   我能沉静的思考一些事情,坦然面对生活给予的磨难。   其实真正难过的时候也会哭,哭得时候跟疯子一样。   但是一想到他仍旧在我身边,就能重新找回生活的勇气。   我丝毫都没有怀疑过他能重新回到我身边,他曾经给了我这个世界上最好的爱,所以我所固执的认为的爱才那么好,那么值得追求。      ☆、华枝春满,天心月圆(2)   我曾经无数次幻想过廖长宁从沉睡中醒来的情形,以至于他真的回来时,我却以为自己是在做梦。在手术后的第五十六天的晚上,我正在膝头摊开一本彩色的绘本给他念书。   他的手指突然动了动。   我以为只是神经性的反射,没有在意,握着他的手指不停的摸索按摩着替他疏通筋脉。   廖长宁靠在枕上的头偏了一下,我抬眼便看到他模模糊糊的眨了三两下眼皮。我立刻激动的站起来,捧着他的脸轻声叫了句:“长宁?”   他唇角勉强勾勒起一点微笑的弧度。   我立刻按下了床头的急救铃。   一大群医生护士呼啸而至,为他做了基本的瞳孔反应检查,为首的主治医生转过身跟我握手,说Congratulations。   我再也忍不住,趴在他的颈间深深的吻了下去,我哭的很厉害,眼泪顺着下巴滴落在他的脸颊,声音都带着几分颤抖,“长宁,谢谢你回来。”   他最终回到我身边。   此后,我们在纽约休整了小半年的时间。   我们住在近郊的一座庄园里,这里是廖长宁甫一决定来美国治疗就立刻置办的地方。他是那种走一步便会想好今后十步路线的人,总是事先考虑到所有都不安定因素。   只要跟他在一起,我就能感觉到全身心都信任的莫名安心。   这里的环境十分幽静美丽,交通也方便。他的主治医师定期会过来检查他的情况,庄园里有雇佣的专职护士在,我便同意他出院休养。   我很快适应这里的生活。   只是,廖长宁的身体一直不见起色,虚弱到无法下床。最大的问题是他的胃口实在太差,总是吃一点转身便会吐出来,甚至一度无法进食,只能依靠打营养液维持生命。他终日挂针,整个人都恹恹的,靠在床上没什么精神。   于是,我变着法的学习各种粥类煲汤技巧。   雁迟是我试验的小白鼠,每次过来都会被我逼着试菜。他吃遍全世界各地美食的舌头是味道的最好验证。他又一次一口气喝掉大半碗炖汤之后,终于冲我竖起大拇指,浮夸赞我的手艺几乎已经成为厨神。   我信心满满的端去楼上卧室伺候廖长宁用餐,他依旧在昏睡着。阳光透过窗纱撒进室内,他却毫无生气一般靠在宽大的软枕之上,秀眉紧皱,双目微阖,脸色苍白,一只手搭在被子上面扎着针,袋中药水已经输了大半。   我是算着时间上来的,动作熟练的替他拔掉臂弯中的埋入式针头。   他被我的动作吵醒,声音有些微弱喑哑的唤我:“翘翘。”   我笑着举起托盘,给他看一眼上面的汤盅:“我亲手炖的汤,要不要尝尝?”   我跟他闲聊:“这段时间啊,为了学习做中餐,厨房的火警报警器被我弄响了好几次,你睡的沉也没被吵醒。”   廖长宁试图自己坐起来,但是才刚动了动身子便闭上眼,他掩在真丝锦被上的双手撑在床边两侧似乎在暗暗用力,却因为浑身无力又虚弱的重新躺了回去。我连忙走过去帮他身后点上厚厚的腰枕,又扶着他的肩膀安顿他靠在床头。   他的情绪低落到极点,气音微弱,自暴自弃道:“翘翘,对不起,这样拖累你。”   我第一次听到他如此意气用事的话。   我握着他的手,试图将我内心之中坚定的力量传递给他:“长宁,我从没怀疑过你能重新回到我的身边。哪怕是在你术后昏迷不醒,前路阴晴不定,赢面渺然难寻的时候,我都一直认为只要你还在我身边,所有的事情都终将日出破云,柳暗花明。我曾经觉得我是这个世界上最不幸的人,没有人会爱我,没有人懂得我。但是我却遇见了你。我想,如果遇见你是我这辈子唯一的幸运大奖,那么我愿意花光此生所有的运气。”   我端起温度已经适合的汤盅,用勺子举起来,说:“长宁,就算是为了我,你再努力一次,好不好?”   他对我无可奈何,将我送到他唇边的那勺汤吞咽下去。   他这次终于没有再吐出来。   廖长宁的身体状况一天比一天好转起来。   初秋的时候,他已经可以起床在室内扶着借力物慢慢的走动几步到落地窗前的贵妃榻上躺着闲散的翻几本书。   窗外是高大的梧桐树,一叶知秋。   我蹑手蹑脚的走进来,房内摆了一架黑色烤漆的三角钢琴。我径直过去坐在琴凳之上用一根手指蹩脚的弹奏《欢乐颂》给他听。廖长宁一直背对着我,没有察觉到我的动静,他被我吓了一跳,无奈的撑着榻边的小几站起来。   他一步一步的向我走来,尽管因为体虚步履仍旧有些艰难。   我厚脸皮的问他:“我弹的好听吗?”   廖长宁给予肯定的点点头,他这次生病之后,对我的任性简直纵容到极限,就算我想让他歪曲事实说盐巴是甜的,他都能昧着良心说是。   我不乐意的嘟嘟嘴:“骗人,你现在真会骗人。”   我扶着他的胳膊让他在琴凳上落座。   我自己站着靠在一边,惊喜问道:“你还会弹钢琴呀?”   长宁的声线愈发低沉和缓,“会一点点。”   我揶揄他:“哎呀,我还以为这架钢琴只是你为了附庸风雅的摆设。”   他很开心的笑着重复一遍:“附庸风雅。”   他的手臂力气不足,按下去的第一下音调有些不对,但是很快调整过来,一首温柔平和的曲子在他指尖的变换之下慢慢的流淌在房间内。通常他口中的会一点点的水平已经完全足够唬住像我这样不懂行的门外汉。   廖长宁一边弹奏一边看向我,一字一句说的异常虔诚认真:“翘翘,对不起。我一直对你觉得抱歉。得知我的病情之后,我用了一种十分自以为是的方式将你从我的生活隔离,这是我本身的性格使然。我想让你知道,世界上再多的财富也比不上你的重要,你是我的宝藏。今后我亦不会因为廖氏的继承权或者其他任何原因放弃你。我希望你能原谅我。”   我故意摇摇头不肯同意,“怎么能这么轻易的原谅你。”   他继续说:“翘翘,手术后我在医院昏迷的那段时间实际上是有知觉的。我知道你每天都会陪着我,帮我翻身擦背清洁口腔。你的力气那么小,却因为担心我不想被陌生人护理触碰,什么事情都要亲力亲为。还有,你每天都会用不同的方式跟我说——我爱你。你每天晚上会给我念一篇温暖的故事,我每一句都听到了。”   我有些害羞的流下眼泪。   廖长宁停下手指的动作,看着我的眼睛,低声道:“翘翘,我会用此生剩余的时间去弥补曾经对你造成的伤害。”   我俯下身将额头触碰他的额头。   我在秋日午后的盛情阳光下帮廖长宁洗头。他头部手术有一块微创的伤口,随着时间的推移已经基本愈合,但是上面还没长出新的头发。   他躺在带靠枕的躺椅上,问:“手术留下的疤痕是不是很丑?”   我在手背上试过水温,用花洒冲过他的头发,笑嘻嘻道:“我觉得很可爱,像一条很苗条的小虫子。其实,我真的一点都不认为这个疤痕的存在丑陋或者可怕,因为它是你今天能好好的站在我面前的证明。”   廖长宁的发质很好,但是因为最近身体耗损太大所以显得光泽有些黯淡。   我用白色的宽大毛巾替他一点点擦干净头发。他坐在那里任由我服侍,一张白皙清俊的脸庞映衬着散落在额前的乌发,愈发显得面如冠玉,沉郁秀致。   我帮他打理好外出的衣服。   他带一顶墨色的防风帽,上身穿一件版型极好的驼色羊绒衫,黑色直筒裤包裹笔直修长的双腿,脚下踩一双气垫绑带运动鞋。我又逼他系上一条格子的宽大围巾,然后毫不介意的蹲下身子给他调整鞋带的松紧程度,熟练飞快的打了一个蝴蝶结。   他低声说:“辛苦你,翘翘。”   我们一起去外面公园黄叶满地的林间小道散步。   我的双手挽着他的右手臂,尽量搀扶用力。   廖长宁十分无奈的对我说:“翘翘,我的身体没有你想象之中的那么脆弱,我还好,也一直都在慢慢恢复之中。”   他的安慰总是带着奇异的让人安心的力量。   我把他的胳膊搂得更紧一些:“我只是怕你又一次离开我。”   他笑笑,也便随我去了。   廖长宁毕竟是不能太累,走一段路就坐在路边的椅子上休息。草地上有正在野餐聚会的家庭,小朋友坐在毯子上捧着一杯饮料冲我们露出温馨美好的笑容。我拿出身上背着的保温杯倒温水给他喝,又掏出手机来偷拍他的照片。   我想记录下我跟他在一起的每一刻。   纽约的第一场大雪在圣诞节过后来临。   漫天飞舞的雪花足足下了两天两夜,我们一直没有出门。我窝在温暖的壁炉旁边放松的玩,廖长宁穿着棉绒绒的家居拖鞋站在书桌前,铺了大红撒金的宣纸,往浓稠的墨汁里舔了笔尖,正在写春节的对联。   我窝在舒适的高背沙发中一边翘着脚追美剧一边偷偷观察他——   他穿一件小格子的衬衣,外面套一件浅灰色的开司米羊绒开衫,左手撑着桌面,微微弯了腰,正执笔挥毫泼墨。我凑过去趴在书桌上看到他已经写了一联: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   这个场景太过熟悉,我忽然想起初见时分,他亲手握笔教我写自己的名字。   我们心有灵犀。   廖长宁冲我招招手,我立刻屁颠颠飞奔到他身边,钻进他的怀中。   他的右手握着我的右手,因为血液流通不畅,他的手心仍旧没有什么温度,覆在我火热的手掌对比尤其明显。他沉吟片刻,侧过脸问我:“写些什么好呢?”   我伏在他的耳边飞快而迅速的说了两句。   廖长宁没有办法,只好照做。   我重新帮他裁了纸,逼迫他握着我的手一起在上面书写那篇婚书——   幸得君心似我心,一生一世一双人。   我们分别在上面签字画押,又在两人并列的名字后面添上一行小字,唯愿白首终。      ☆、华枝春满,天心月圆。   3.华枝春满,天心月圆。   回国之后,我按照彭老的要求提前去他在B大的研究所帮助整理一些资料。   廖长宁很快便投入快节奏的工作。   但是由于我的坚持,他的办公地点一直都在邕林公寓。公司的人来往多了,渐渐关于我的传言也多了起来。也有一些负面的流言蜚语传到我的耳边,根本已经对我无法造成任何伤害。   我赋闲在家中,迷上各类手工DIY的食品,我喜欢自己炮制的青梅酒的味道,喜欢做卤味泡菜,也喜欢传统的时令饮食,做碧绿的腊八蒜、包各式口味的粽子,煮各类杂粮当主食,又喜欢不厌其烦的煲养生汤。   我想成为一名合格的主妇。   白少廷经常带着浩浩荡荡的一队人过来。   他们在一边开会经常会被食物的香味勾引的流口水,我就招呼他们吃饭。   白少廷说:“翘翘,下次我让我的老婆过来,你教教她做饭吧,你都不知道她每次心血来潮下厨房,我都得胆颤心惊又要吃一顿猪都不愿意张嘴的东西。”   我看一眼在旁边把自己瘦成一道光的廖长宁,忍不住嗔怪道:“我都已经修炼成了这样的水平,某人还是不领情,每次喝汤只愿意喝半碗。”   白少廷的眼睛立刻就往厨房瞅,问:“哪里有靓汤,刚好我这两天身子虚。”   廖长宁十分小气,“你晚上不是答应了回家吃饭,现在时间已经来不及了。”   白少廷抬手看一眼腕表,鬼叫了一声赶紧抓起包就往电梯口跑——   典型的妻管严症候群。   我揶揄廖长宁:“你什么时候能像小白对他太太那样对我言听计从啊。”   廖长宁从背后抱着我的腰,站在落地窗前笑:“这取决于你什么时候嫁给我。”   我故意问他:“你这样是在求婚吗?”   他学着我撒娇的口吻少有孩子气的回答:“是呀。”   我哼了一声,不满道:“都没有鲜花和戒指,这哪算得了求婚呀?”   他把脑袋垂在我的肩膀,问:“那你想要一个什么样的婚礼?”   我跟他开玩笑的描述:“小时候,我一直做梦想要穿上洁白的礼服嫁给你,最好能有漫天的白玫瑰装饰而成的花海走廊,爷爷牵着我的手一步步的走向你,就好像走向最美好的未来。如果所有的亲朋好友都能在场见证我们的幸福就再好不过啦。”   廖长宁点点头:“我知道了。”   我连忙说:“我不过是说着玩。其实只要你跟你在一起,这些繁文缛节我一点都不在乎。而且你又有哮喘,气管对花粉过敏,我怎么能这么自私。”   他倒不是很在乎:“我可以吃抗敏的药物。只要你喜欢,只要我能做到,我就会给你。”   我转眼看他——   依旧是如初见时清贵雅致的眉眼,对待外人总是带着一丝漫不经心的倦怠疏离。   相守似已经年。   我们的名字也已经成为彼此生命之中的最美。   一日傍晚,廖长宁外出打电话回来,我正在敷面膜,黑乎乎的泥涂在脸上,眨着眼睛交代他带一包棉花糖回来,我买了抹茶粉准备做手工糖果。听到响声,我穿着拖鞋“哒哒哒”跑去入户电梯门前,替他接过外套和公文包挂好。   他被我黑面包公的形象逗乐,笑的停不下来。   他说着话就要伸手来摸我的脸,“翘翘,你这样子实在是太可爱了。”   我不敢跟他一起笑,用食指戳戳自己的脸,连忙支开他:“别闹,贴着面膜呢,厨房有晾好的温水,你自己去喝。”   我刚走了两步,便被身后人拉进怀里。   廖长宁,说:“翘翘,你怎么可以这么可爱。”   我故意凑上去吻他。   他根本毫不介意,俯下身来噙住我的唇,纠缠到昏天黑地。   次日,廖长宁很早就起来准备去外地出差。   他的身体状况并没有完全恢复,最近一直在低烧,我根本一刻都不想让他离开我眼前。   于是,我跟他赌气似的不肯老老实实去彭老的实验室报到,故意在他眼皮子底下的餐桌上打开电脑,开始浏览网页。   廖长宁穿上外套,经过我身后,微微一叹,伸手合上我的电脑。   我的嘴里叼着一只甜甜圈,冲她眨眨眼。   他捏捏我的脸,低沉的声线里不自觉就带了一丝宠溺的味道:“别吃了,小胖猪。”   我不肯理他。   他无可奈何,伸出手指了指我唇角的面包屑,俯身低头送上了一枚悠长的吻,最终结束在我差点喘不过气,忍不住伸手进他的衬衣挠他的咯吱窝。   我十分任性地问他:“Will you drive me there?”   他总是纵容我,说:“Yeah, so just be quick.”   他亲自开车载我到学校门口。   我们挥手作别。   我在B大兼职本科生的社会实践指导课程,在下午七八节有一节理论课,授课对象是经管专业的大一学生。每次看到他们,我都会觉得流年似水。课间的时候,他们的学生代表邀请我参加晚上在中央水体前面的舞台前举办的新生联谊晚会。   因为廖长宁出差在外,我欣欣然应允下来。   我在学校食堂吃一份简便的晚餐,准时去约定地点参加活动。   我对中央水体相当熟悉,许多明星来B大开歌友见面会的活动都是安排在这边。湖边已经聚集许多拿着荧光棒正在尖叫不已的学生。   我站在一旁远远的望过去,看见巨大的电子LED屏幕已经亮起,正在播放一段一段的剪辑,所有的画面都是关于我的——   我十几岁时在日本的鲤鱼旗下拿着一串洁白的鱼丸比出胜利的手势。   我在伦敦打工的快餐店倚在木质的柜台上兀自出神。   我在剑桥图书馆的阅览室埋头苦读到枕在自己的胳膊上睡着。   我在莫斯科红场的广场蹲下来抚摸一只瘦弱的小狗。   ……   那么多我曾经甚至都已经遗落在记忆之中的瞬间,都一一呈现在此刻的屏幕之上,最后随着背景音乐的最高/潮,屏幕上出现两行字——   翘翘,嫁给我。   我越走越近。   此刻,中央水体那片宽阔的湖水对面开始绽放漫天的烟火。   烟花绽放在漆黑的天空,爆发出壮丽的响声。   姹紫嫣红,热烈繁盛。   一束灯光从高处下来打在我的身上,廖长宁捧着一束巨大的白玫瑰从人群中向我走来。他在我面前停下来,握着我的手单膝跪地,说:“翘翘,嫁给我。”我身边所有的学生都跟着起哄,一边拍手鼓掌一边齐声喊道:“宋老师,嫁给他!宋老师,嫁给他!”   我接过他手中的花束,任由他在我的手上套上指环。   我以为我已经到达幸福的巅峰。   我们的婚礼在瑞典的仲夏节那天举行。   从六月开始,瑞典全境就会逐渐进入漫长的白天。在靠近北极圈的一些城市,会出现极昼现象,太阳甚至整天都不会落下,有着二十四个小时的阳光。   婚礼现场布置在斯德哥尔摩郊外的一座城堡,位置十分巧妙。背面就是由许多巨石层叠堆垒起的悬崖,沿山遍植的是粗大棕榈树林。对面是彩色碎瓷镶嵌的长廊环绕着的宽阔平台,远处是城内一座座像积木搭起来的小屋屋顶,更远处是界线分明的海与天。   这所宫殿有个很美的中文名字——固爱。   固若金汤的爱情城堡。   我从昨天开始情绪就很激动,趁着失眠的劲头给廖长宁写了一封极尽肉麻的情书,准备在新婚之夜交给他,现在倒是有些困倦了。   晓楠怀孕已经三十七个周,正是最稳定的时候。她坚持在老公的陪同下飞过来参加我的婚礼。化妆师一直在帮我整理妆容,我披着一件纯白色的蕾丝头纱,黑色长发散在肩头,捧花是三十六朵洁白的玫瑰。   晓楠坐在我的身边,解释道:“苏文让我跟你说抱歉,他现在人在喜马拉雅山的马纳斯卢峰准备登顶,无法出席参加你的婚礼。”   我点头表示理解,“我一直都觉得他是个很中规中矩的男人,从没想过他那样性格的人会从高校辞职,用一个间隔年的时间去征服一座座山峰。”   晓楠说:“现在不是流行重走青春嘛,都是闲的。”   我不同意她的观点:“那是他的梦想,我很佩服他。”   晓楠动动嘴,似乎本来想呛我一句,但是腹中胎儿的动静却让她的唇角蓦地柔软下来。母性的光辉可以掩盖住我们原本性格硬朗的和尖锐。   我心中也升腾起一股隐隐约约的期待。   婚礼定在上午举行。   早就布置场地的人员架起了花架,女孩子们用当地新鲜的花草的枝叶编出花环,然后把整个架子用各式各样的花环和树叶装饰,所有的人都围着这个花架成一个大圈手拉手,伴随着现场乐队的节奏绕圈行进和跳舞,大家开始重试童趣,怀念童年的美好。   廖长宁坚持使用这铺天盖地的纯白玫瑰花,他提前服用许多抗过敏的药物,只因为要还原我偶尔跟他描述过的梦中婚礼的场景。   宋黄芪代表爷爷来参加我的婚礼。   他牵着我的手,十分固执的让我挽住他的胳膊。我们站在白玫瑰和绿叶点缀编织的廊道之下,通道的对面是穿纯白西装的廖长宁。   我的双眼都被他吸引到无法自持。   宋黄芪伏在我的耳边:“姐,如果以后姐夫对你不好,我一定会把他打趴下。”   他偷偷比了个握拳头的姿势,被我用眼神扫射一记,又重新放下。   我走过长长的玫瑰走廊。   宋黄芪把我手交到廖长宁的手里,祝福道:“姐夫,我姐姐以后就交给你了,你一定要一生一世对都对她好,要不然我这个小舅子可是不会答应的。”   廖长宁低声说:“婚礼结束之后,雁迟安排了滑翔伞的私人教练,你可以同他一起乘坐私人飞机到达阿尔卑斯山脉皮拉图斯峰顶,然后去拥抱天空。”   宋黄芪兴奋的不能自已,跃跃欲试道:“姐夫,你真是太上道了。”   廖长宁牵着我的手站在牧师面前。   我站在他的对面,我们执手而立。他说——   翘翘,我昨晚睡不着,连夜想了一篇誓词,想念给你听。   我被惊喜道,廖长宁清清嗓子,满脸都是对未来的期许和认真。   翘翘——   你是玫瑰,我想成为照顾你的小王子,你知道,我的花,我会对你负责。   你是彩虹,我想成为一场雨,如果能为你制造绚烂的契机,我愿意瞬间化为蒸汽。   你是葡萄,我想成为园丁,待到成熟之时,我们一起酿成岁月的美酒。   翘翘——   我爱你,我会永远陪伴你,照顾你,我们在一起就是这世间最幸运的事情。   我泣不成声。   我们在现场乐队愈发高亢的奏鸣乐中忘情的拥吻。   此后的许多年,我都常常会想起所有这些温馨美貌的盛情岁月。   所有人都尽兴而归。   在这里,我度过了一生中最漫长美好的一天。   二十一个小时的白昼,三个小时鱼肚白的黑夜,这就是六月的北欧。   这一天是瑞典的仲夏节,我在今天嫁给此生最爱的廖长宁,从此我们携手共同面对生活的未知,走过剩余人生历程。   今时今日,我永生难忘。   婚礼之后,长宁休息了很长一段时间。   我们在意大利亚得里亚海的岸边居住,这里联排的石房都是浅褐或红色的屋顶,每户的窗帘总是摆着小巧的绿色盆栽,爬藤植物的狭长绿叶依墙而垂,石板小路尽头便是宽阔无垠绵延不绝的海滩。   我们在当地住的石屋坐落于一个铺满亮白圆石的小巷之中。   海中走出贝壳,升起鸥鸟,吞没烈日,美不胜收。   目光尽头是垂海之云,耳畔尽头是浪吻石礁。   清晨,我会骑自行车到处逛逛,回来的时候带一篮子当地市场的新鲜蔬果。晚上,我们会牵手去听海漆黑的沉默,看繁星落入眼里。   海不说话,他也无言,而我闭着眼就能听到他心中的千语万言。   偶尔的闲适傍晚,我随意穿着凉拖与廖长宁漫步广场。经常会遇见附近的一只雪白色萨摩摇头晃脑的看着我们,可爱的让我想抱起来打滚儿。我蹲下来,它就凑过来乖巧的舔我的脸。长宁在一旁笑着看我们,目光如这晚风一般温柔。   我如此热爱生活,因为每一秒钟都是与他的回忆。   满满的都是爱。   我的精力十分旺盛,长宁无法时时刻刻陪伴我。   他前段时间身体耗损十分严重,是真的需要休息——大多数时候,他总是戴一副遮住大半张脸只露白皙下巴尖儿的大墨镜,懒洋洋的靠在沙滩宽大彩虹伞下的躺椅上,看海浪一次次试图偷走我们的拖鞋,却被我欢快凶狠的追赶吓到,又乖乖还到沙滩上。   我终日在户外活动,最后终于把自己晒成能跟无边夜色融合在一起的肤色,无比懊恼。   这边能供我消遣的活动十分有限,所以我经常会骑自行车车环岛而行,最后到内陆葡萄园买新酿的葡萄酒回来煎牛排做晚餐。又会去港口岸边露天的咖啡座消耗一个下午的时间,看太阳照射下的猫咪窝在一起懒洋洋的睡觉。   我在这边的咖啡座认识了一位华人女医生,是斯坦福的医学博士,叫苏静溪。   我与她的性格十分投缘,经常会在一起谈天说地。她偶尔带着她的女儿——一个玉雪可爱蜜糖一般的小姑娘出来,我会给她买老板娘新制的慕斯蛋糕。   有一天傍晚,长宁出来接我。   当时,我正坐在港边咖啡座的走廊帮糖糖梳头发扎马尾。他站在海天一线的尽头着迷似的看了很久才走过来。我一边帮糖糖戴上猫咪耳朵的发卡,一边笑着对坐在我对面的苏静溪介绍:“苏医生,这位是我先生——廖长宁。”   他们互相握手致意。   苏静溪看我抱着糖糖不舍得撒手的样子,凑趣道:“既然这么喜欢小孩子,你们怎么不赶紧生一个?”   我有些不好意思的笑着低了低头,没有作声。   廖长宁倒是不在意,温声道:“前段时间我的身体不太好,一直在服药,所以耽搁了。不过现在已经在计划中。”   回去的路上,我们手牵着手缓步徜徉在石堆砌成的小巷。   因为有坡度,所有有一段路是连绵的阶梯。我站在阶梯上倚着木质扶手侧过脸问廖长宁:“你刚才说的是真的吗?”   长宁饶有兴致的装糊涂,问我:“我刚才说的什么事?”   我一着急,语气就有点迫切,“就是……就是关于什么时候要小朋友的那件事呀。”   长宁的一只手臂揽着我的腰,另外一只手掌捧着我的脸颊,鼻尖微动,声线低沉,说:“翘翘,我今年已经三十二岁了,因为家庭关系使然,我曾经一度很沮丧,对于亲情的期待值比你想象之中还要低得多。但是现在,我比任何时候都希望能有一个小人儿陪在我们身边,我会给你们此生我能给出的最多的爱。”   我们在亚得里亚海北部绵长的海岸线上拥抱,自此——   华枝春满,天心月圆。   这个长假耗费掉我们整个丰饶而热烈的盛夏。   初秋时分,虽然旅游季节快过了,通往海边的整条路上依然充满游乐的气息。   时值黄昏,华灯初上。   港边的空气中除了海风带来的海水的咸湿味道味,还多了一些烹调海鲜的香味。我坐在港边房间外的平台上带着耳机玩网络游戏,偶尔侧过脸看一眼旁边藤编躺椅上半靠着的廖长宁,他穿一件白色的纯棉背心,外罩浮薄黑色绒线开衫,深棕色的亚麻长裤,翘着修长笔直的双腿,正在闲散的翻一本书消遣时光。   我的心中满溢简单的快乐和安全感,最朴素的愿望也不过如此了——   我静静的在他旁边上网打发时间,他静静的靠在椅子上看书,偶尔用彼此才能听到的声音附耳说上一两句悄悄话,困了就挤在廖长宁宽大圈椅沙发之中窝在他怀里打个盹。一整天都只觉得安宁美好,从未感到时间如此安静的流淌。   他就这样陪着我,不打扰,独立而又亲密。   就这么一辈子,好像也不错。   天色渐渐沉了下去。   滨海大道旁的海域泊满了各国来的游艇,随着海风轻轻吹过而缓缓起伏,游艇上的乘客不断趿拉着拖鞋走上岸,坐在海岸咖啡座闲适的翘着脚聊天。穿橙色短袖的白人小朋友调皮的往沙滩上丢片鱼干,拍着手站在旁边看猫咪跳起来挥着手掌与海鸥争抢。   一阵海风拂过面庞,我也有点昏昏欲睡。   ——————正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  网络版就此别过,有空给你们写新的番外。 纸书版收录四篇独家番外,出版名称为《一路向你》,京东、当当、亚马逊有售。 请支持作者新文《最爱》《站在我世界中心的你》,留言是动力,各位小天使不要始终保持沉默哦~ ●━━━━━━━━━━━━━━━━━━━━━━━━━━━━● 本图书由(色色lin)为您整理制作 作品仅供读者预览,请在下载24小时内删除,不得用作商业用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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