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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晓芙爸确有讽刺在其中,但也是诚心的佩服。毕竟,在这样一个时代,像晓芙妈这样无权无财无势,还有一帮子挺有分量的朋友的人(还不是狐朋狗友)是奇人,不多见的。在中国,人脉广就是本事!他自己虽然是教研室主任,正师级干部,常常还要跟晓芙妈这个小会计出去混吃混喝。唉!吃人嘴短!   是鸿渐妈先相中晓芙的。   当时晓芙还在读大三,嫌学校伙食差,搬回家里住。   那天,晓芙妈和同事正好聚餐,晓芙下课回家没饭吃,鸿渐妈就说:“那就让你家丫头过来一起吃好了。”晓芙妈特地从饭店包间里出去给晓芙打电话,叮嘱她:“就穿那件粉色的线衣,你皮肤白。头发别盘,也别披,老气!就扎个马尾好了!别穿人字拖!不然阿姨们要讲你没家教的!……”   其实晓芙不用妈特地叮嘱,也会好好拾掇一下。她是连出门倒垃圾之前都要照照镜子的那种人,她要是没打扮好,查煤气送快递的上门她都不开。有一回在网上买了一本书,快递员送件上门的时候,她正穿着那套袖口、胳膊肘都露出了白棉花,胸口有牙膏渍的睡衣坐在电脑前看《生活大爆炸》,一头卷发像炸飞的喜鹊窝一样蓬在脑袋上。快递员打她手机,她躲在书房里小声接:“哟,真不巧,我现在不在家。”那人火了,吼她:“你人不在家,寄什么快递?”晓芙是那么好吼的?立刻给他吼回去:“那你不会提前一两个小时打我手机啊?我不要上班挣钱的啊?”后来是对门邻居帮忙签收的。   但她倒不喜欢像别的女孩子那样,往脖子上挂廉价的珍珠链子,往胳膊上缠不值钱的塑胶手镯,她喜欢深色系的衣服,要简约也要性感,但不能下三滥。一般情况下,她化浓妆出门。此外,夏天披头发,冬天一定要把头发盘起来。   但是和长辈们一起吃饭,头光脸净就够了。晓芙就那么去了,一桌子老妇女都夸她。晓芙只笑不吱声,她再没心数也懂得这种夸是不能当数的。当你面说:“嘿!皮肤真白!”背地里搞不好就说:“毛孔那么粗!”当你面说:“哟!个子真高!”背地里搞不好就说:“骨架子怎么这么大?”当你面说:“瞧!气质真好!”背地里搞不好感叹:“就是五官不秀气!”那天一桌子阿姨们就鸿渐妈没怎么吭气,一开始晓芙以为她是不喜欢自己,连假夸一下都不肯。后来才知道司令员太太当时心里算盘打得哗哗响:怎么让儿子把当时的女朋友周兰兰蹬了,和晓芙走到一块儿。   有鸿渐妈和晓芙妈第二天上班时的对话为证:   “你们家丫头怎么那么高?有一米七几吧?”   “哪有?鞋跟垫的,一米六七。”   “那也不错了,腿那么长。看不出来你这么个小矮人,生出这么高的女儿。”晓芙妈一米六都不到。   “像我可就毁了,像他们张家人,骨架子也像,大!”   “大有什么不好?我就喜欢你家丫头的大脸盘子,笑嘻嘻的,一看就福相。皮肤又白,昨天她搽粉没有?”   “那倒没有。跟阿姨们吃饭她不化妆。”   “那皮肤是真好,还粉粉的,一双手伸出来跟玉似的。言谈举止,一看就是你们这种书香门第出来的。”   “还书香门第!要不是老邓,她爸爸还在农村放牛呢,她家几个姑妈叔叔现在还在农村养螃蟹。再说了,你看到的是表象,平时在家脾气坏得要死!”   “哎呀!孩子跟父母不都这样吗?有男朋友没有?”   “没有。”   “这么好一个大姑娘,你就藏在家里啊?”   “哪是我藏她?她自己现在不想谈,一心想出国。”   “我这个人不喜欢拐弯抹角地说话,我蛮喜欢你家丫头的。你就直说好了,你觉得我们家鸿渐怎么样?”   “又胡说!鸿渐不是有女朋友嘛!”   “你说兰兰啊?你知道我一直就不喜欢她的。太瘦了!”   “行了行了,别乱讲了!”   “谁乱讲了?我说真的。我家老吴现在忙,等他从下面回来,我让他见见你家丫头,他保证也喜欢。我们家里人都相信这个的,我家老吴就讲,他能有今天,是我面相好,旺夫。你看我现在胖成这样了,他对我一点二心都没有!”   “我们家可没兰兰家那么有钱!”   “哎呀!搞房地产的暴发户而已,现在什么不多,暴发户最多。”   “哟,这世道,搞房地产的可不能再算暴发户了,是新贵阶层!他们手握多少平头百姓半生的心血!”   “你故意损我呢?再说我要那么多钱干吗?我家又不缺钱,我早几年倒房炒股赚了不少钱,你知道的。而且,你家张海涛(晓芙爸)跟我家吴崇山(鸿渐爸)都是正师,咱们也算门当户对不是?”   “哎哟不行不行!宁拆十座庙,不破一重婚。伤阴骘的!”   多数时候,晓芙妈对女儿采取的是放养的政策,只立下两条家规必须遵守。一,晚上十点之前必须回家。在外过夜想都不要想。二,婚前不允许有性行为。她知道年轻人在一起玩多了,荷尔蒙有时会过量散发,所以一直警告女儿:“我放心你,让你出去玩,你要对得起我的信任!交交朋友是可以的,但不能瞎胡来。给我知道了,就死给你看!”所以晓芙活到二十四岁还是处女,有三分之二是她妈以命相逼的功劳。   她妈这么极端有个缘故,晓芙的小姨十七岁的时候和一个研究生谈恋爱,等家里人都知道的时候,她肚子里的孩子都七个月了。冤有头债有主,家里人找去研究生的学校,人家早拍拍屁股出国了。小姨还没寻死,外婆倒闹着要吞金子上吊。当时晓芙的大舅妈已经怀孕了,照B超是男孩,外公就劝:“老太婆,你好歹看一眼孙子再死也瞑目啊!”才把她劝下了。等看到孙子以后,晓芙外婆寻死的念头早跑到爪哇国去了。后为避人耳目,小姨给带到外省的医院做了引产,如今已经三十七了,仍孑然一身。外婆常以幺女惨痛的人生警示几位孙女外孙女:“男人都一样,看到年轻漂亮的大姑娘就成了拍花子的了!你要让他拍去了,你就是天底下最大的傻瓜!”   但毕竟时代不一样了,一家一个孩子,谁不想让孩子活得开心如意?晓芙妈也不例外。只要大方向不错,晓芙爱怎么撒欢怎么撒欢。看看那些韩国女人,日本女人,还有台湾女人在所谓“传统”“贤惠”二词的压迫下活得多辛苦?   晓芙妈自己洗了这么多年的衣服和碗,等到家庭妇女广泛普及使用橡胶手套的时候,她的一双手早糙成丝瓜条了。不干还不行,晓芙爸是油瓶到了跨过去的那种人,你骂他,吼他,或不和他说话实施冷暴力都没用。他就是不干家务活,他认为他读了那么多书,中专毕业的晓芙妈理所当然地就应该包揽下所有的家务。晓芙妈单位效益好,部队涨工资以前,她的月薪,年终奖,单位发的超市卡有时候码码比晓芙爸挣得还要多。所以那时候她还能底气十足地吆喝一句:“我书读得虽然不多,可我不靠你养,这个家的吃穿用度我摊上一大半,你甩什么威风啊?凭什么成天围着锅台打转的就是我一个人啊?”晓芙爸不急不恼,笑眯眯地说一句:“能者多劳嘛。”部队涨工资以后,晓芙爸薪水翻一番,她连这么吆喝一句的底气都没了。   晓芙曾悄悄向她妈支招:“你老沉不住气!这事就是互相扛,谁扛不过去了就谁干!”   晓芙妈冷笑一声,道:“跟你爸扛?他在猪窝里都睡得着!”   “你自己有洁癖怪谁!”   “我不洁癖能行吗?我要撂挑子不干,这家准脏得没地儿下脚!我要不干净,你还有那么多漂亮衣服穿出去?哪件不像新买的?不都是我用手给你洗,给你熨?我要跟人家妈妈似的往洗衣机里一扔,你那些衣服肯定穿三回不到就跟猪肠子似的!没良心的,跟你爸一式一样!”   一说到衣服,晓芙就闭嘴了,妈妈是最好的衣服保管员。晓芙活了二十四年,没穿过一件起球的衣服。哪件不像新买的?这话是真的!   现在晓芙爸在家的时候,晓芙妈常会边擦地板边大声抱怨:“姑娘!好好争口气,别像妈妈似的,天天跟老黄牛没两样!”   “哎呀,俯首甘为孺子牛嘛!”晓芙爸总是随和地说。   一开始晓芙听了还乐,觉得爸爸挺幽默。慢慢懂了点人事之后就不觉得了。每回爸爸这么说了,妈妈还没怎么样,晓芙心里就先不舒服了,她特看不上这种大男子主义,尤其是当她自己就是个女权主义者的时候。她心里有很多惊世骇俗的想法,随便说出来一条,都能把鸿渐妈给吓回去。头一条就是永远不怀孕,要传宗接代可以,雇代孕母亲。雇不起别想有下一代。她自己也知道,这样很可能嫁不出去,或者婚姻中途破裂。   所以,她对大表姐两岁的儿子嘟嘟特别好,说:“嘟嘟,二姨将来要是老了,你就给二姨当儿子,给我养老送终,二姨死了之后,所有的财产都归你。千万别把我搁老人院。”   大表姐说:“他给你养老,那我怎么办?”   “你比我大九岁,不出意外,肯定死在我前头。”   “你这个臭嘴巴!”   “要不你再生一个好了。”   “一个我养着都吃力了,还两个?”然后对儿子说,“嘟嘟,你二姨是个猪头,她要是一个人终老,你就把她当猪头供着!”   晓芙当然不是猪头,她的智商虽然达不到进入门萨俱乐部的级别,但也不比一般人差。看看她平时过目的书你就知道了:讲述一战经过的《八月炮火》,据说古巴导弹危机期间,肯尼迪就从这本书中寻求智慧;罗伯特格林的《战争的33条战略》……   她读这些书的原因有二:   一,人生苦短,她不屑于把自己的智商浪费在韩剧和台湾综艺节目上;   二,为了和普京奥巴马那样的男人在一起也总能有话说。   此外,她还很有语言天赋。普通话标准得像播音员,好多南方人听了都以为她在北方长大。她妈也奇怪:“邪了门了!也不知道她像谁!我和她爸爸两个人到现在‘疵’和‘吃’的发音都分不清!”   说英语也是一级棒,好多人都诧异地问她是不是在美国呆过,因为她的英语“有美国西海岸的口音”。晓芙对此倒是很淡定:“我不知道啊,可能我看了不少美剧和好莱坞电影吧。不过我也得告诉你,我这人确实挺有语言天赋的!”   这话一出口,老外觉得她自信,中国人就觉得她有点过分自大或者说不要脸了。是的,晓芙最大的缺陷就是爱夸夸其谈和不懂得谦虚。用她爸的话形容就是“恃宠而娇,恃才傲物,这才还不是真才,虚的,经不起考验”。还有一点,也不知道算不算缺陷,就是崇洋媚外得可以,做梦都想去西欧和北美。   所以,鸿渐第一次见到她就很反感。   他们的第一次见面并不是相亲,是鸿渐妈本命年的生日。司令员说:“本命年生日很重要,一定要过!”由于工作太忙,不能亲自回省城给太太过生日,所以他把鸿渐妈的几个好朋友,连带着他们各自的家人都请了。已经是排级干部的鸿渐也从位于郊区的部队赶回来,周兰兰当然也在。   大人们在斗地主,晓芙当时坐在正对着包厢门口的沙发上,看着身高将近一米九的穿部队迷彩服的鸿渐走进来,心想:嗬,这高中生差点成了我男人!   晓芙看人永远是直视,山猫一样炯炯有神。她也有害羞的时候,具体表现为脸红、心微颤,但就是不避讳别人的眼神。   这让鸿渐身旁的周兰兰相当不快,想:我男人长得再帅,我还在这儿呢,你就这么看着!   鸿渐也很不自在地挠挠头,想:这女的怎么这么直不愣瞪地看人!   有客人起哄:“不打了不打了,儿子媳妇来了,入席了!”于是大家把牌扔了,都站起身来朝饭桌走去,晓芙也站了起来,她那天穿了一件淡蓝色绒衣,两只本来就不小的铅球显得更是巨大无比,一下冲入了鸿渐的眼帘,把鸿渐吓着了。心说:靠,哪有女孩长成这样的?都畸形了!真搞不懂我妈心里怎么想的!   当时,他和晓芙本人都知道司令员太太想要撮合他们俩的意图。   落座后不久,酒店的一位女经理就捧了一大束红玫瑰进来给鸿渐妈,说是司令员让送的,正好四十九朵,中间还插了鸡毛。一桌女客都啧啧称羡。晓芙妈当着晓芙爸的面,对鸿渐妈作出擦眼泪状,说:“哎!羡慕!羡慕!”   晓芙留学的事情已经办得差不多了,正在等去澳洲的签证,对将来的生活充满了热切的期盼。她还特地让从小一块在部队大院长大的女友手榴弹陪她去买了几件新的比基尼,打算将来在黄金海岸晒日光浴的时候穿。   席间,大人们谈笑风生,晓芙默不吭声地吃东西。酒过三巡,不知道谁说到了考驾照的事情,然后也不知道谁就说:“国外是在路的左边开车的吧?”晓芙一下就来劲了:“不是的,只有在英联邦国家,或者以前的英属殖民地才是在左边开车。”人家就凑趣地笑说:“晓芙马上要做外国人了!签证什么时候下来呀?”晓芙立刻就眉飞色舞起来。有个女客说:“你有没有什么好的留学中介推荐?我女儿明年初中毕业,我想让她出去读高中,最好是美国。”“美国好啊,我是害怕面签,不然我就去美国了。留学首选就应该是美国,美国的学历是全世界最顶尖的。什么英国,澳洲跟美国比都不行的。”“美国一般什么城市比较好?我姐姐在芝加哥,我就想让我女儿以后去那儿。”“芝加哥好啊,美国几座大城市,像纽约,洛杉矶,旧金山,还有波士顿,底特律啊,都不错的。不过话又说回来,美国一般的小城市都比我们这边一线城市环境要好得多,哪像我们这边污染这么严重。所以好多人出去了都不想回来!”晓芙这话一出口,一桌客人全愣住了。晓芙妈赶紧笑道:“她就这样!洋奴一个!”   所以鸿渐对她的第一印象相当不好,偏偏那晚回家后,他妈还问他:“你觉得晓芙这丫头怎么样?说给你当老婆好不好?”   他立刻就冷笑道:“就她?脸肥得跟屁股似的。胸大得都比例失调了。走哪儿,人没到,胸先到。也太夸张了!我又不是找奶妈。长得也老气!”   “那怎么是老气呢?那是成熟!你别看,这种女孩不容易老的,反而是兰兰那种粉扑子脸,过了二十八,你看看老成什么样子?妈把话撂这儿,晓芙这丫头到了四十岁肯定还和现在没多大差别。”   “喔,我找个长得像四十的?妈,我才二十五,人生第二个本命年刚过完!”鸿渐想想,又说:“最让我反感的是,她张口闭口就出国出国的,还是不是中国人?这类崇洋媚外的浅薄女孩子,我一点兴趣都没有!”   晓芙对他的评价则截然相反:“他是高是壮!但脸长得跟个小孩一样,说话跟过家家似的。真是我的同龄人啊?这种人!我找男朋友还是找儿子?演童话剧啊?”   “那小丫头摸他脸把他摸火了!”晓芙妈替鸿渐辩解道。   席间,兰兰不知道是不是感受到了未来婆婆想要拆散她和鸿渐的意图,对鸿渐比以前更亲昵,老摸他的脸,搞得鸿渐很不自在,当场就发飙了:“你别老摸行不行?烦!”弄得兰兰很是尴尬。也让晓芙十分反感。   晓芙很同情兰兰:“摸摸他的脸怎么了?他又不是纸糊的!也不能在饭桌上就恼啊!那个兰兰倒蛮能忍的,要是我肯定当场就走人!”   “是,要是你,你肯定气得人都不认得了。阿姨就一个儿子!你们这一辈不都这样吗?娇生惯养的。”妈说。   “我是女孩,本来就该细细气气,娇生惯养。他是男孩,要成熟一点!包容一点!”   “哎呀,男孩子晚熟一点嘛!”   晓芙妈对人一向大度,但她倒对鸿渐没什么非分之想,她觉得鸿渐太年轻了,不适合晓芙。她常和女儿说:“你脾气这么坏,以后要找就找个年纪大一点的,能包容包容你!”有一回说完晓芙就笑了,她妈问她笑什么,她说:“我前两天和手榴弹玩过一个星座测试,说我是老男人杀手!”   阿联酋的中国空姐   经历过那一晚,鸿渐妈就没再提过这事了,她再怎么喜欢晓芙,也明白强扭的瓜不甜的道理。况且司令员也劝太太说:“当初这小子和兰兰谈的时候,我们做父母的也没有提出反对意见,现在他们俩都好成这样了。我们再去拆散,人家姑娘多可怜?你让大院里的人以后怎么议论我?人家姑娘可没干什么对不起咱们家的事。”   但是命运是最最奇怪的一件东西。   一直在四星级酒店当领班的兰兰考上了阿联酋航空公司的空姐。当时兰兰和鸿渐一起去北京玩,正好听人说有这么个面试就去凑了个热闹,鸿渐当时还笑她:“那么多大航空公司的在职空姐和你一起竞争,你第一关估计就挺不过去。”没想到,那些国内航空公司的在职空姐好多都因为英语口语太差中途倒下,兰兰却一路高歌猛进挺入最终面试。   等待结果的那两周,鸿渐相当魂不守舍:“兰兰,你要是考上了怎么办?”   “辞职。去迪拜上班。”兰兰不假思索地说。   “小姐,那可是沙漠地带,能热死人的,你出门还得戴头巾,到时候捂你一脸的痘痘!”   “迪拜又不用,那是个已经比较西化的城市了。”   “那儿经常打仗,还有恐怖分子什么的。当心哪天飞着飞着就撞上拉登了。”鸿渐恐吓她。当时本拉登还没被炸死。   “迪拜又不打,再说拉登在阿富汗山区藏着呢。”看来兰兰早就把当地的情况摸得烂熟了。   “那你就是铁定要甩我了?”   “是的,傍个阿拉伯酋长,石油大富豪什么的,后半生拿伯金包当沙包玩。”   “周兰兰,你可以啊,没想到你是这么虚荣的一个女人,崇洋媚外,跟那个大胸婆子一个样!”这个大胸婆子当然指的是晓芙。   “你妈不就想让你和那个大胸婆子在一起吗?以为我一点看不出来啊?噢,许你骑驴找马,就不许我拜金主义?我跟你们家签了卖身契了?”   “那是我妈一厢情愿,我控制不了她的想法。但我对你怎么样你心里跟明镜似的。”   兰兰凑到他身边:“你对我怎么样啊?”   “不说,肉麻。”   “你说。我爱听你肉麻。”   “我爱你。”鸿渐说得很快。   “没听见。”   “我爱你。”鸿渐故意加重每个字,又转过脸可怜巴巴地看着兰兰,问,“你还走吗?”   兰兰心软了,抱着他说:“合同是三年,我就去一年,顶多两年。干满两年我就老老实实地回来跟你结婚生孩子。不是所有人都有这么好的机会飞遍全球,住遍世界各地的五星级饭店的。我就是想让自己的人生有点不一样的东西,将来老了我就也没什么后悔的了。而且你想我可以来看我啊。”   “我是军人,出国有那么容易吗?”   “那我就常常回来看你。一有假我就回来看你。再说咱们这么年轻,在一起的日子还有的是。”   “我是怕咱们这么两地分居时间太久,有些东西就不一样了。”   “你要对我是真的你就别怕。我最近看了好多阿联酋航空中国空姐的博客,人家跟男朋友老公啊两地分居五六年,不一直好得很吗?而且,你以后跟人家说到你老婆,就说,‘她做过国际航班的空姐,大半个地球都飞过,为了我才回来的。’多有面子?”   鸿渐笑了:“我可没你这么虚荣。”   兰兰一直等到通过了面试和体检,收到了阿联酋那边的电子签证和机票,把一切都打点好了之后,才去告诉了鸿渐妈。司令员太太当场脸就变了色,兰兰一贯有点怕这个未来婆婆,小心翼翼地说:“阿姨,我只去一两年,再说我和鸿渐也不急这一两年结婚啊。”   “你们俩虚岁都二十六了,你再飞个一两年,二十七八了,再结婚生孩子?”   “现在三十多岁生孩子的女人也有。”兰兰嘟囔道。   “那些人好多都是经济条件不好的,我们家又不是没有物质基础,要你累死累活地挣那个钱给小孩当教育费用?而且好多空姐子宫都有问题,你不知道啊?”   “阿姨,我就是想历练一下自己,不是每个人都有这个机会做这种免费的全球旅行的。”   “阿姨出这个钱给你做免费的全球旅行。”   “这不一样的。”   “是不一样,一个是在天上给人端盘子,累死累活换来的,另一个是跟旅行团让人伺候得舒舒服服的。”   兰兰想了想,平静地说:“阿姨,我行李都准备好了,我一定要去。”   司令员太太也想了想,平静地说:“你一定要去也可以,那你们俩以后就不用在一起了!”   兰兰的眼泪开始在眼眶里打转。   “兰兰,阿姨不是老封建,但今天我就让你为难一回,你要是一定去那个鬼地方,你就不要再和我们鸿渐纠缠了!”   兰兰抬手把眼泪一擦,说:“我不会纠缠任何人的,我不需要!”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   这场对话司令员和鸿渐都不知道,他们知道的是,兰兰招呼都不打一声就去了阿联酋,从此杳无音信。   鸿渐怎么都找不到她,□□上她也永远不在线,留多少言都不回,把她菜园里的菜偷光了她都不管。鸿渐百爪挠心,用上了激将法,说:“周兰兰,你要再不回话,我就当你飞机失事了。”兰兰看到这条留言差点气得吐血,大哭了一场,直接把他拖入黑名单。   其实,她每天都会隐身看他的留言,同一批训练的同事中没几个中国人,人生地不熟的,鸿渐就是她最大的精神慰藉,她本打算晾他一阵,再理他的。没想到这家伙这么驴!住一起的时候,他也驴,但是床头吵床尾和,没有隔夜仇。现在隔着个大沙漠,想床尾和也和不起来了。   忧郁症   鸿渐把那句话从对话框里一发出去就后悔了,然而覆水难收,但他仍抱着希望每天上线等兰兰的回话,哪怕骂他也好,给他个道歉陪笑脸的机会啊。可是过了半个月,还是什么动静也没有。鸿渐绝望了,差点得了。   另一个差点得忧郁症的是晓芙。   她被拒签了。去黄金海岸晒日光浴的美好憧憬成了个被狗咬过的猪尿泡。买的那些三点式多半只能去青岛海南岛穿了,手榴弹安慰她:“去宁波也能穿,宁波也有海。”   晓芙妈做的第一件事是退钱,当初好多亲戚朋友听说她要出国,都出了份子钱给她,好多人当时背地里恨得牙痒痒:“真是的,随口问问她女儿工作了没有,她就说她女儿要出国读书了,也不知道装一装。又不是去哈佛耶鲁,有什么好说的?肯定就是想给女儿凑机票钱!”但是当晓芙妈把钱还给他们的时候,他们又都不好意思接了。晓芙妈于是笑说:“以后我女儿结婚什么的,你们都跑不掉!”人家这才收下了。   晓芙妈把份子钱退到鸿渐妈手上的时候,鸿渐妈叹了一口气,说:“丫头怎么这么倒霉?肯定伤心死了吧?”   “奇了怪了!平时一个菜烧得不对她胃口,她都能发半天牢骚。这回签证没拿到,我想她肯定要崩溃的,没想到她心理素质倒蛮好,眼泪都没掉一滴!像男孩子一样。”   “这个好,这丫头能干大事,经得起风浪!”   “我不指望她干什么大事,我就想让她生活自理能力强一点。女孩子总得会点洗涮拣叠吧?现在有我跟在她屁股后头收拾,将来她自己成家了,我不知道她要怎么办!”   “自理能力差怕什么?人人自理能力强,保姆和钟点工就要失业了。我一辈子自理能力差,活得比你滋润多了!”   “你嫁对人了呗!”   “我公公还有几个叔子伯子对老婆都好!他们家男娃都很体贴的!我家鸿渐,他爸爸一直不就教育他,一个男人最先该善待的就是自己的老婆小孩,少来夫妻老来伴。别的都是过眼云烟,不值得!”   “你又出什么妖蛾子呢?”   “我就跟你开门见山了。你女儿反正不出去了,我儿媳妇也跑到沙漠里头了,这个就是天意,你信不信?所以你就别看不上我们儿子了!”   “我真没看不上你们儿子!我家丫头很犟的,她要听到相亲,根本不会干的!搞不好还要跟我翻脸的呀!”   “你呆啊?哪能就说相亲呢?现在的年轻人都有逆反心理。你就说吃个便饭。”   “你当我家丫头学历不高就是傻子?上次我大姐在外头看到一个男孩觉得不错,就把她哄到家里头,和那男孩见了一面,她进门一看阵势掉脸就走,以后再没跨过她们家门槛!”   但鸿渐妈的心思一旦活泛开,收都收不住。   艺术学院的军训   兰兰走了没几个月,鸿渐就被领导安排着,带几个战士去给艺术学院的大一新生军训。艺术学院的女孩子长得都跟水葱似的,要身材有身材,要脸蛋有脸蛋,即便套上了迷彩服也掩盖不了她们头顶上的美女光环。鸿渐带去的几个小战士全看傻了,相比他们那个连女人渣子都很难捞到的郊区部队,这儿简直就是天堂中的天堂。鸿渐把表演系的女生方阵分配给相比之下比较稳重的战士,当然,只是相比之下。他自己和其他几个还在燃烧青春期末期荷尔蒙的战士带男生方阵。   休息的时候,他坐在一旁低调地喝水出神,完全不知道自己已经成了不远处的一个女生方阵谈论的焦点人物,这个方阵的教官是一班长豆芽菜。 有个胆大的女孩凑到豆芽菜身边问:“教官,那边那个帅哥是你战友吗?”   豆芽菜觉得很遗憾,美女拿他当红娘了,敷衍地回答:“你说那个黑皮?那是我们吴排长。”   “噢,原来是你的boss,还和我同姓哦。”女孩欢喜地拍拍手,“他好酷啊!有女朋友了吗?"   “我们排长好像刚失恋。”   “难怪眼神那么受伤,真是的,哪个女的这么没眼光啊?”   豆芽菜眼珠朝上翻翻,说:“不太清楚,听说是一个阿拉伯的空姐。”   女孩还没说什么,她旁边的另一个女孩倒先惊讶了:“啊?外国美眉啊?还空姐?唉,吴桐你肯定没戏了!”   这个叫吴桐的女孩很不服气地看着不远处的鸿渐说:“你们等着瞧好了,看我有戏没戏!”   律政俏佳人   晓芙遵照当初和爸爸口头签订的协议,一旦被拒签,立刻去舅舅引荐的一家律师事务所上班。虚岁二十五才悠哉游哉地谋事,也不知道是幸福还是不幸。她当然干不了律师的活,只能给人整理整理文件什么的。   所谓的面试很简单,就是她拿着舅舅给的电话号码打给那家事务所的人事部主任,自我介绍后,对方说:“你什么时候来上班都行。这两天天还蛮热的,要不你等天凉快点再来?”   人家很客气,可晓芙老觉得她那口吻带着嘲笑,就是那种知道你是扶不起的阿斗,但我不开罪你。   第一天去上班的早晨,她还在刷牙,她爸就开始教育她:   “现在工作这么难找,好多法律系研究生想找家事务所无薪实习还要经过一番竞争,人家可不缺你这个学国际贸易的去打杂!还是个三本!还不全是看着你舅舅的面子?所以你一定要好好珍惜!千万别摆谱!靠不了本事吃饭不要紧,人际关系一定要处好,跟你妈学着点!人总得有一样拿得出手的东西吧?”   她化了一个非常漂亮的职业妆,穿一身西装套裙,黑色丝袜,高跟鞋,戴一块豪雅表。电视电影里的office lady怎么打扮她就怎么打扮,走在街上回头率相当高。但一趟公交车挤下来,她心都灰了,一车人,大多是上班族青年,一点朝阳的气息都没有,死气沉沉,好多人还在座位上打盹。此外,车厢内还弥漫着葱油饼、蒸饭和烧卖的味道。   她还要转一趟车,等车转好,到了事务所一进门,她就发现,刚刚车上的那些人好像全移植到了办公室里,女人们要么就是用大市场和商场打折货乱穿乱搭出韩剧里头的白领造型,要么就压根不穿西装高跟鞋,把学生时代的状态从大学校园直接带入职场。此外,能把眉毛上的杂毛除除就已经算是化妆了,头发用皮筋在脑后或头顶裹成个小髻,戴着黑框眼镜,精神涣散,呵欠连连,桌上或手中都握着印有卡通图案的马克杯或塑料水杯,冲咖啡,泡茶,喝酸奶豆浆的什么都有,就是没有一点律政俏佳人的影子。晓芙反而成了异类,而且是非常可笑的异类,她立刻就想起爸爸形容自己的那句话“绣花枕头一包草”。   人事部主任在众人面前介绍了她一番后,就把她领到一张办公桌旁,说:“小张,以后这就是你的桌子了。”   十点左右,事务所老板沈律师来了。他是舅舅的校友兼挚友,他径直走到晓芙的办公桌边,笑道:“晓芙来了?”   晓芙没有任何职场经验,但是还是很圆通,想也没想就恭恭敬敬地站起来招呼:“沈律师早!”以前她一直称呼他为“沈叔叔”的。   可沈叔叔还是那个沈叔叔,当着一屋未来同事的面,和她说:“晓芙啊,平时你嫌无聊的时候,可以上上□□,偷偷菜什么的,都没关系的,千万别拘着。我会让他们关掉你这台电脑的监控。”   晓芙心里快炸开了:“我平时可是看罗伯特格林《战争的33条战略》和马基雅维利的《君主论》的,没事还翻翻刘亚洲呢。”可她只嗫嚅了一句:“我从来不偷菜!”   唉,在这个硕士博士成打的事务所,连个一本的学历都没有,大概就等同于文盲了。天天看《孙子兵法》也不能给你增加什么砝码!   到饭点的时候,同事们都三五成群地结伴出去吃,晓芙一个人很无聊地坐在办公桌边,沈律师走过来说:“晓芙,中午一起吃顿便饭吧,我已经让小艾叫好外卖了。”小艾是事务所前台。   午餐早让小艾拎到了会议室,晓芙打开盒盖,是猪排饭,她非常喜欢。沈律师说:“没有家里丰盛啊!”晓芙赶忙笑道:“没有,没有,我觉得挺好的!”吃饭途中,一个女助手探头进来进来说:“沈律师,香港那边电话来了。”沈律师点头说:“知道了,接过来。你也进来一下。”然后立刻放下筷子,按了一下面前的电话上的键,电话里传来一个女人的广东普通话,和沈律师开始讨论一个商业案件,刚刚探头进来的女助手迅速捧了个小笔记本电脑和一摞卷宗进来。晓芙在那儿继续啃猪排啃得怡然自得,女助手边快速敲打笔记本键盘,边不可思议地扫了她几眼。   午休的时候,人事部主任走到晓芙座位边小声笑道:“小张啊,下次沈律师电话会议的时候呢,你人最好出来一下。明白吧?”晓芙“噢”了一声,等人事部主任走了之后,在心里静静地回味了一下才真的明白了过来,两件事:一,今天会议室里那个香港来的电话就是传说中的电话会议;二,她终于搞懂了她妈为什么常说她眼皮子浅。   她无地自容得恨不得立刻挖个地洞钻进去。   晓芙就那么无所事事地坐到了下午五点,办公室主任走过来说:“小张啊,沈律师说你可以先下班了。”   “噢。那你们呢?”   “我们迟一些,要加班的。”   “那我和你们一块儿加吧。”晓芙鼓足勇气说。   办公室主任笑笑,说:“我们活还没干完呢。你先下班吧啊?不然一会儿到了上下班高峰期,车就难坐了!”   晓芙闷闷不乐地收拾了东西,回了家。   吃晚饭的时候,她妈就问她:“怎么成霜打的茄子了?受刺激了吧?”   晓芙没精打采地说:“你说呢?一屋子硕士生博士生,前台居然都是东大的一本。我从来没觉得自己这么饭桶过。还不光饭桶那么简单,沈叔叔特别照顾我,我都觉得自己进了托儿所了,人家跟我过家家呢!”   爸爸插话了:“我早上怎么说的?靠不了本事吃饭不要紧,人际关系一定要处好,这个处好了,也是本事,你工作也会舒心。学历不高也没办法了,谁让你当初不好好读书的?我当时就说你总有一天要自食其果的。现在应验了吧?时光是没法倒流了,你接受这个事实吧。勤快点,笨鸟先飞。不然怎么办?”   “问题是怎么勤快啊?怎么笨鸟先飞啊?我想帮忙都帮不上,别给人添乱我就谢天谢地了!我连给他们做个会议记录的资格都不够,他们开会说的那些我都跟听天书似的。”   “你这样,明天啊,你早点过去,给人家搞搞卫生。向人家展示你的诚意。我们过去刚工作的时候都这样。”   “那他们会不会觉得我故意巴结讨好他们?”   妈妈说:“傻瓜!沈叔叔那么照顾你,人家肯定觉得你难以接近,避嫌懂不懂?所以你放低姿态,人家不但不觉得你是故意巴结,反而觉得你随和好相处。明白了吗?”   晓芙决定采纳爸妈的意见,第二天一大早就去事务所搞卫生。   但她的如意算盘又落空了。   现在的高档写字楼里,清洁工把厕所打扫得比一般人家的卧室还干净,根本不用她搞什么卫生。   晓芙像个傻瓜一样在座位上看着同事们一个一个来上班。   卞律师拿着杯子站起身,旁边的一个女同事刘律师赶紧问:“冲咖啡?”   卞律师“啊”了一声。   刘律师赶紧把桌上的杯子递给他:“劳驾!”   晓芙灵机一动,立刻接过刘律师的杯子站起身:“刘律师,我帮你去吧。”   “嗯?”刘律师愣了一下。   晓芙想想,这样做会不会让别人误会她是对卞律师有不轨的想法,故意给自己创造和卞律师独处的机会。所以也赶紧抢过卞律师的杯子,说:“卞律师,让我来吧。”   “哎,这怎么好意思呢?”卞律师说。   “就是。”刘律师附和。   “没关系的,我不是没事干吗?你们忙!让我去!”晓芙说着头也不回地就去了饮水间给他们冲了两杯雀巢速溶咖啡过来。   二人都很受宠若惊地道谢。   晓芙受了点鼓励,索性帮所有的同事去泡茶冲咖啡,忙得不亦乐乎。路过前台的时候,和小艾说:“小艾姐,你想喝什么?我帮你去倒吧!”   “我喝红茶。不过不用了,小张,你忙了一早上了,再说我还要把杯子先洗一下呢。”   “洗杯子是吧?没问题。”   小艾急了:“哎,我不是这个意思。还是我自己去吧。”   晓芙也急了:“哎哟,没关系的,反正我没事干,你要走开了,一会儿沈律师有事找你怎么办?”   于是在家里连自己的内裤都不曾搓过一条的晓芙卷起西装袖子,摘下豪雅自动机械女表,帮人洗杯子里的茶垢和咖啡渍。   这表是舅舅去德国出差给外婆买的。外婆戴着老花镜,对着阳光眯缝着眼看了一会儿表盘上的两个圈计时显示盘,皱眉道:“大表套小表,我一看就头晕。我这么大年纪了,土都埋到眉毛的人了,还戴这玩意儿虚荣,给丫头们戴吧!”晓芙分别有一个表姐和一个表妹,她们俩不知道“豪雅”,而且居然都嫌这表难看,说“不秀气”。小表妹还说:“要是‘浪琴’那款粉色表带的我肯定要!”晓芙在心里偷笑:两个土八路,不知道你们什么品味!于是这表理所当然地就归她了。   她把小艾的杯子洗得锃亮,给她泡上一杯红茶送了过去。小艾说谢谢的时候,留心到晓芙涂得血红的指甲斑驳掉漆了好几块,于是看了看手里的红茶,终究没敢喝。   正好听到人事部主任出来说:“小艾,进来帮我把办公室整理一下,乱得都影响我的办公情绪了!”   小艾还来不及作答,晓芙就说:“我去吧我去吧。我最爱整理东西了。”   小艾趁她去帮人事部主任收拾东西的时候,迅速把红茶倒掉,重新去泡了一杯。   到了饭点的时候,好几个同事都过来问晓芙要不要和他们一起出去吃饭,初步收服他们的晓芙想:职场好像也没传说中的那么难混嘛,看来母亲大人的基因还是传染了一点给我的。   豆芽菜和巧克力   艺术学院的操场上,所有的学生都在痛苦地站军姿。   豆芽菜不停地在女孩子当中穿梭,叫这个手贴紧裤缝,让那个把下巴颏太高。   终于,不远处的鸿渐吹响了口哨,铿锵有力地喊:“休息十分钟。”   豆芽菜走到方阵正前方,喊:“好,下面听我口令——稍息,立正,坐。”   他的双手随着最后一个“坐”字很有力地下压,可惜没有得到他期待的效果,女孩子们立刻慵懒成了猫瘫软了下去,有的还发出□□。只有吴桐激情四溢,她和女孩子们说:“你们刚刚听到吴哥哥的声音没有?好man哦!”她已经私下里称呼鸿渐为“吴哥哥”了。   辅导员走过来给豆芽菜送了一瓶水,又往鸿渐的方向走去。正和女孩子们玩自拍的吴桐立刻跳起来拍拍屁股说:“老师老师,等一下,我帮你送过去吧。”   辅导员还没反应过来,手里的水已经被吴桐抢过去了,她边往鸿渐那儿走边对着手机屏幕照自己的形象。   鸿渐正坐在树荫下和男生们说话,吴桐笑眯眯地把水递给他:“吴教官,水。"   鸿渐接过去礼貌地说了声“谢谢”后,继续投入他和男生们的谈话,丝毫没有过多地关注她。久经雄性沙场的大美女吴桐非常明白,这种不关注就是不关注,不像某些好装十三的男人那样,明明对你有意思,还拉着张驴脸耍酷。她怏怏地往自己的方阵走。   那儿,豆芽菜正一边喝水,一边迎着她的目光笑,生怕她看不到他一脸的幸灾乐祸。   当晚,一宿舍的女孩子都在做美白面膜的时候,吴桐铺开纸笔打算给鸿渐写情书,有个女孩就嚷嚷开了:“哎呀,吴桐,写情书会不会太老土?你把他手机号搞到,直接给他发短信好来!”   吴桐很不屑地说:“你们懂什么?吴哥哥是八零后,肯定喜欢这种老土的方式!”   又有一个女孩插嘴了:“对的,我表姐是八六年的,她说她们高中的时候要是想追哪个男的,就给人家送巧克力,那男的要是收了就表示他对你也有意思。”   吴桐若有所思。   次日训练结束解散的时候,她递给豆芽菜一个非常精致小巧的心形盒包装巧克力,让他转交给鸿渐。   豆芽菜立刻把巧克力还给她:“不行,我们排长肯定不收!”吴桐把三百年的嗲功都用上了:“教官,拜托!我相信你的实力嘛!我保证,只要他吃了我的巧克力,我就把我的朋友介绍给你,我的朋友可都是大美女哦!”说着,把巧克力硬塞回豆芽菜手里,赶紧跑开。   隔壁方阵的教官,也是个战士,走过来搭住豆芽菜的肩膀,坏笑道:“一班长,有艳遇啊?小丫头长得蛮漂亮的嘛!”   豆芽菜无奈道:“别乱扣帽子,给老吴的。”   “真的啊?那你赶紧还给她,不然就等着老吴把你这颗发育不良的细豆芽给掐死吧!”   豆芽菜看看四周没人,对那战士说:“她说,只要老吴吃了,她就给我介绍个大美女。”   “小丫头蛮精明的嘛,什么都想好啦?这样,我给你支个招,保证老吴会收。”   “说。”   “那你要保证,让小美女给我这个光杆司令也介绍一个。”   “哎呀,一句话的事情。”   当晚,豆芽菜走进鸿渐的宿舍,以最快的速度拆开巧克力包装盒,拿出一个剥开锡纸,很谄媚地递到鸿渐口边:“排长,尝尝。进口的。”   鸿渐很警觉地眯着眼看了他一会儿:“你——又憋什么坏呢?”   豆芽菜不乐意了:“这怎么是憋坏呢?这是我们方阵一个美女比较仰慕我,给我的。好心给你尝尝,还不落好了我?”   “瞎胡来嘛你!连长要是知道了,饶不了你!”鸿渐笑着吃了一颗,滋滋有味地品了半天,说,“进口的是不一样哈?”   “那全给你好了!”豆芽菜很大方地把一小盒全推到他面前。   “哟,那可不敢当!人家女孩的一片心意,我怎么能全吃了呢?”   “没事!她送了我三盒,我那儿还有。她心细,知道我住在狼群里。这么袖珍,光一盒哪够吃啊?”   等鸿渐又吃了三颗,豆芽菜才说:“好吃啊,排长?下面你听好了,送巧克力这女孩很仰慕我,但是更仰慕你。托我转交给你的。我可一个都没碰,都是你享用了的!”说着,在鸿渐追上来扁他之前,狂奔出了鸿渐的宿舍。   第二天休息的时候,吴桐问巧克力的下落,豆芽菜卖乖道:“我给他了,他也吃了,我还帮你美言了几句。但是小姑娘,我希望你能做好最坏的打算,因为我们排长很驴!相当驴!”   吴桐满不在乎地说:“这个不用你管,吃了就好!”   豆芽菜等了一会儿,不见她主动提起,只好给她提个醒:“那个事,就你昨天说的那个事——还记得吗?”   吴桐溜了他一眼,刚想起来似的,笑道:“噢,那个啊,当然不会忘了。”然后随手拉起地上坐着的一个女孩子,两下里介绍:“张丹,这是教官。教官,这是张丹。已经认识了啊?自个儿聊会儿吧!”说着扬长而去。   豆芽菜给她气得差点背过去。   手榴弹要结婚了   ,婚礼安排在元月份,和炮兵学院的一个连级军官。   连级军官的老家虽在一座小城,但家境比较殷实,父母也很有投资眼光,儿子一考上省城的军事学院,他们就给儿子在省城郊区一次性付款买了一套房。等儿子四年大学毕业,房价已经涨到原先的两倍还带拐弯。   手榴弹和晓芙是从部队大院幼儿园开始就同班同学,一直同到高一。   高二分班的时候,数理化一塌糊涂的晓芙明智地选了文科,手榴弹文理科都比较中庸,选了理科。早恋加上课业负担重,手榴弹的成绩直线下滑,到了高三,她已经彻底放弃。高考结束,她自我感觉不错,估分估了五百多,据她说物理试卷上最后一道难题她都挑战了一下,一家人都很喜兴。电话查分那天,她抓着话筒,她妈在一旁温和地问:“五百多少?”她不说话。她妈的脸阴了一层:“那四百多少?”她还是沉默。她妈大喝一声:“三百多少还是两百多少?”“两百二十三。”手榴弹小心翼翼地说。   她理所当然地读了个大专,非常羡慕勉勉强强达上三本分数线的晓芙,老说:“我当时要是不鬼迷心窍跟你一块儿选文就好了,背几个陈独秀马丁路德金我怎么也能是个本科生。”但没多久,就变成晓芙羡慕她了。   手榴弹读的是幼教。每天弹钢琴跳舞,一双水肿多年的瓠子腿虽然没成杠杆,但也算得上修长了。开学两个月之后,晓芙再看到她,不由惊呼:“嘢,你以前脚踝骨看不到的,现在有了。手榴弹,你居然有脚踝骨了!”   大二开始,她们舞蹈老师教她们专业舞台妆,为的是将来进幼儿园工作,孩子们表演节目的时候可以给孩子们化妆。她学会了又去指导晓芙,晓芙现在喜欢把脸张罗得像唱花鼓戏的,其实手榴弹要负很大一部分责任。此外,她们学校是私立,每个宿舍都有电热水器。晓芙的宿舍卫生间像大多数中国大学宿舍那样,只有个冷水龙头,夏天还凑合,冬天就不得不跑学校的澡堂子,有时候还得排队。   其实两人本来都可以绕过高考,有机会上部队子女班,但两人都不乐意。晓芙不乐意是因为怕在□□军队服役四年影响   她将来去资本主义国家的留学大计;而手榴弹不乐意是因为晓芙提醒她:“你脸这么圆,剪个□□头肯定二逼!”   毕业后,手榴弹进了部队大院幼儿园工作,就是二十多年前,她和晓芙穿开裆裤的时候认识的地方。   一个周日,她把晓芙请到她的新房参观,两室一厅一厨一卫。晓芙从进门脱鞋起就夸个不停,她等晓芙说完,才冷着脸说:“讲实话。”   晓芙收起虚伪的嘴脸,说:“户型太小了,都转不开身了,你不是说有九十平米的吗?我看没有,顶多七十。你男朋友他们家是不是想骗婚啊?”   “人家开发商说九十平米,实际使用面积不可能真给你那么大,所以很多样板房客厅有一整面墙都是镜子,就是想让看房的人从视觉上产生开阔感。你不知道,原来进门这地方还有个鞋柜,我让人敲掉了,不然看上去更小,也不知道他家人当时装潢的时候怎么想的。”   “地段也太偏了,我今天倒了两趟公交车才来。你以后上班怎么办?”   “自己开车呗。”   “楼下小市民好像也挺多的,穿着睡衣就出来乱串——”   手榴弹忽然断喝:“行了!打住啊!说两句就行了,怎么没完了?就你这个高标准高要求,让你住白宫你肯定还要抱怨色彩单调!”   晓芙赶紧转移话题:“真没想到时间过得这么快,你记不记得以前高中的时候,高一,我们俩坐一组,你坐第三排,我坐第五排,上课传纸条给老班逮到,我把纸条给吞了。她就让我们写检查,我们交了检查就把她车胎给扎了!”   手榴弹这才重开笑脸,很老居地说:“人总是要长大的嘛!说真的,张晓芙,你国也不出了,工作也找了,婚姻大事该要放在手边上了。女大不中留,父母跟不了你一辈子的。我不是吓唬你,八零后即将谢幕退出历史舞台了,人家世界小姐都是九零后了。你不服老不行的。赶紧找吧!现在找,还有本钱挑三拣四。再过一二年,你倒贴人家男的都不一定干!”   晓芙皱眉道:“你这还没结婚呢,出口就俗气得跟欧巴桑一样?我妈在家还不和我说这些呢!”   “你不要一提到这事,逆反心理就这么强。你蹦跶不了多少时日了,女人一过二十五,就开始走下坡路了。你还别不乐意听,你看你眼睛下面的小干纹都出来了。”手榴弹故意凑近晓芙的脸说。   晓芙气得把黑眼珠往上一翻,只留两块白眼仁给她。   手榴弹丝毫不计较,拍拍晓芙的手:“也就只有我,不怕遭你记恨,肯和你说大实话!”   晓芙的性子其实和葡萄酒一样,后劲大。当面哪怕给人捅了一刀,她都能跟没事人一样,要过很久,才回味过来疼。人人都以为晓芙出不了国了,照样嘻嘻哈哈的,是因为心理素质好,一贯没心没肺。只有手榴弹明白,这是还没到她崩溃的时候。   这一点连晓芙妈都看不透。所以晓芙曾满怀深情地对手榴弹说:“百年之后,如果你死在我前面,我就写一篇祭文,标题是:世界上最了解我的那个人去了。如果我死在你前面,你也写一篇祭文,标题是:世界上我最了解的那个人去了。”手榴弹立刻“呸”三声,说:“要死你去死!别咒我!我小日子过得飘着呢,还想儿孙绕膝,五代同堂呢!”晓芙很不以为然道:“所以我特地强调百年之后啊,一百年之后你还要活啊?都成老妖精了,老人院都不敢收你!”   但在这件事上,手榴弹只是充当了一下晓芙妈的宣传喉舌。   晓芙她妈早在她来手榴弹新房参观的前两天就买了礼上门,从房子夸到人,把手榴弹夸得头都抬不起来了。然后开始伤感:“哎呀,丫头,你妈生你多省心啊?我们家那头倔驴,整天不晓得天多高,地多厚。以为自己是朵香花,引的蜜蜂全往她这儿飞,给她跳八字舞;其实就是个臭蛋,招的全是绿头苍蝇!说她她还不信,以为你故意拿话激她!”   手榴弹赶紧说:“阿姨,晓芙哪有那么糟糕?你放心,找机会我劝劝她,我的话她还能听进去一些!”   晓芙妈立刻眉开眼笑:“那最好了,响鼓还须重锤敲!”   当然,晓芙永远都不会知道这些。因为她妈永远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并且“道”和“魔”都是她一个人。   这家没法呆了   天气反常得厉害,前几天还冷得要死,许多人都穿上小棉袄,戴上围脖,提前过冬了。这两天悠忽又热了起来,晓芙爸说这是秋天的回光返照。但是不管它是冷是热,晓芙的着装风格永远不变,穿裤装的时候,再冷的天也就一条单裤。晓芙妈就上来捏一把,说:“你好歹在里面加一条秋裤吧,裤腿这么大,谁看得到你里头还有一条裤子?”晓芙说:“从东欧到西欧,从大洋洲到北美,人家老外冬天从来就不穿什么秋裤毛线裤的。这是一种生活境界,境界懂不懂?”“老外是吃生肉喝冷水长大的,那什么体质?东方人能比吗?”   晓芙穿裙装的时候更夸张,下身永远是一条黑丝袜,而且是最薄的那种。她妈又皱眉咂嘴:“肉都透出来了,我都不用摸,看着就冷。现在不是有那种羊毛裤吗?很保暖的,我看我们单位小年轻都那么穿,不挺好的吗?”晓芙很不屑道:“现在的年轻人还喜欢把夏天的短裤穿到外面,不伦不类的,你怎么不说?这是品味!羊毛裤往腿上一撸,侉得要命。我一套衣服的美感都被破坏掉了!”“我说不过你,希望你冻得大腿发紫的时候别怪你妈没提醒过你!”“哎呀烦死了,穿个丝袜也要给你讲上老半天!”   事务所里的同事们已经提前开始冬眠了,这么暖和的天也不例外。所谓冬眠,就是午餐订饭或自带,不再出写字楼觅食。这天他们吃的是卤肉饭,一家台湾人开的馆子,卞律师提议的。一到饭点,全体涌向会议室,忙活着铺报纸,挪椅子。   小艾充满期待地打开盒盖,迅速拿筷子拨拉一遍,失望道:“老卞,被你坑死了!什么卤肉饭?饭上镶嵌的这点肉丁子我十个指头都数得过来了!”   卞律师立刻拱手向众人:“小生实在对不住大家!我当他们是同胞,想匀一点小钱给他们赚赚,没想到他们居然这么报答我!”   立刻就有人笑道:“跟你讲不要图新鲜!台商的一大特色就是抠门,王永庆一条毛巾用了二十七年,吃的菜全是自己种的!”   “乖乖!这不成了葛朗台了吗?还没我们大陆这边的小开过得滋润!”   立刻就有人假正经地嚷嚷:“嗳嗳嗳,同志们,不要肆意诋毁台胞名声,破坏统战工作好吧?”   不知谁留心到了小艾手边的搁着的黑莓手机,夸了句:“呀,小艾,换新手机啦?男朋友好贴心哦!”小艾心里甜蜜,嘴上却说:“哦唷,他想换iPhone,就把这个淘汰给我了呗!”当时是二零零七年,iphone刚刚诞生。   晓芙一头雾水,她对iphone唯一的一点印象就是,外壳上有个被啃过的苹果。所以沉默着往嘴里扒饭,听同事们七嘴八舌:“黑莓好还是iphone好?”   “我比较喜欢黑莓,听说iphone待机时间短,而且不按键我心里不踏实。”   “但iphone更潮一点嘛!”   “你个七零后,奔四的人了,还潮?老不正经!潮是年轻人的事。对吧小张?对了,你喜欢哪个?”   晓芙从饭上抬起两眼,老老实实地笑道:“啊?我不知道,我这个人比较技术盲,你们刚说的这些我都不太了解。”   “不会吧?我觉得你应该是挺潮的一个人,每天打扮得跟要上电视做节目一样!”   “嗨!我就爱瞎鼓捣鼓捣化化妆什么的,你要问问我什么眼霜好使,什么睫毛膏好用,我还能给你们点意见。那些高科技的玩意儿我一窍不通,一听到就头疼。什么iphone,ipod,黑莓,我全搞不拎清的!”   立刻就有人反驳:“嗳,小张,女人化妆打扮可不是瞎鼓捣。连人慈禧太后都说了,‘一个女人没心肠打扮自己,那还活什么劲儿呢?’是不是?你真要给我们所里女同胞一点意见了。要不然,每天看着你打扮得这么精致,我们觉得自己挺拿不出手的!”   立刻又有人附和:“就是。你第一天来的时候,我们就觉得你蛮像律师,我们像犯罪当事人!”   晓芙晕头晕脑地笑了,嘴上还是谦虚地笑道:“嗨,你们不是忙,没时间吗?我要像你们这么有能耐,有学历。我才不会这么空虚呢!”   饭后小艾和刘律师上洗手间的时候就嘀咕开了:“说她胖她就喘!她刚那意思是不是觉得我们都挺过时的?分不清隔离霜粉底液之类的?”“你想多了吧?小张没那么多心眼的!”“才来几天呐?也不知道注意点!哪天不往脸上捣腾两个黑窟窿,跟乌眼鸡似的!还动不动就黑丝袜皮靴超短裙,跳钢管舞啊?昨天她趴在你桌上和你说话的时候,内裤我都瞧见了。这可是办公场所,不是夜店!”“哎呀,她小嘛!”“她还小啊?八二的嗳。我妹小她一岁,孩子都有了。”   晓芙完全不知道有人为她的话不舒服,浑身没四两沉地回到家。吃晚饭的时候,她妈见她面有得色,好笑道:“傻笑什么?中彩啦?德性!”   晓芙尽量做到口吻平和:“没什么,也就是列为状师大人众口一词地夸我形象好,会拾掇自己吧!”   她妈立刻嘬尖了嘴唇笑说:“喔唷,我当什么大喜事呢,怎么这么没心数哦。女人的心思是最说不准的了,搞不好今天还捧你,明天就拿话戳你了。我不要看现场直播我都知道,你当时肯定笑不吃吃的跟大傻一样!以后低调点吧姑娘!”   晓芙很不服气:“我们办公室里的人可都是受过高等教育的人尖尖,不会这么没素质的!”   “大傻!我们单位一个阿姨,老公做生意做发了,现在天天开宝马来上班。她人特别好处,但就是在单位交不到多少朋友。为什么?人都会有个心理落差的,凭什么你一个普通工人,过得比我们都好?你那儿也一样,他们会想,凭什么你一个打杂的三本生,比他们这些正规大学毕业出来的高材生穿得好过得好?那他们还奋斗为哪般?喂饭也给心眼子喂点!”   晓芙一脸的不以为然。   没过几天,已经是快下班的时候了,刘律师被沈律师请进办公室。忐忑不安地进去了,红着眼圈出来的。   一屋子人半伏在办公桌上竖起双耳,屏息凝视。   原来是刘律师忘了备份自己负责的一个案子的卷宗和相关文件,次日上午开庭要用。这就意味着,所有已经装订好的卷宗文件上的订书钉全部要撬掉,研究讨论案件时作的笔记也要想办法遮除,复印好之后,再重新按次序装订起来。听起来简单,但却是一项声势浩大的工程。   这件事让晓芙小小地震撼了一下,所有的同事对伏案抽耸肩膀的刘律师视若无睹。下班之前,她上了一趟厕所,坐在小隔间里,听到两个正在水池边洗杯子的同事小声议论:   “沈最近进入更年期了?老发这种无名火!”   “这哪是无名火?那天开会我们不都在的吗?沈让她备份的,我都记得。沈的个性一向是甭管多大的事情永远只说一次。都不是第一天来了,这还搞不拎清,不是往枪口上撞吗?”   “反正她今天班有的加了,那个案子的卷宗我看过,不到半夜肯定搞不完。我担心这点复印纸都不够她用的。她是触到霉头了!”   “所以我看她哭得蛮可怜的,都不敢过去跟她讲话,要叫我留下帮忙我还不好推脱。我家里可还有一摊事等着我干呢!”   晓芙思索了一下,觉得这是把好同事发展为好朋友的契机,于是主动留下来加班帮忙。刘律师感动得要死,否则她一个人可能要忙一夜,第二天早上还要跟着沈律师上庭。忙到晚上□□点的时候,同事们早走光了,复印机还在不停地运作,复印纸用了一包又一包。两人把办公室弄成了一片纸的海洋,晓芙手上的皮肤全干得发疼,让纸磨的。指甲油也斑驳不堪,撬钉子撬的,估计明天法官要欣赏到间或夹杂在卷宗中的她张晓芙的指甲油屑子了。   她第一次理解了什么叫卷帙浩繁,动不动就问:“刘姐,这真的只是一个案子的卷宗啊?”   “是的呀,要不然老沈今天把我骂得狗血喷头呢!”刘律师忙得头都不抬。   晓芙很老道地感慨:“怪不得我妈老讲,哪家的饭碗都不好端!法官律师也都不容易哦!”   这话说到了刘律师心坎里:“谁说不是呢?当年报考这个专业的时候想着多风光哪?毕业了以后可是律师啊,女律师啊!其实呢,混得好的,一小部分就是老沈他们这样的合伙人,开宝马,住别墅,得空儿拖家带口的去趟马尔代夫。混得不好的,大多数就像我这样,挤个地铁都得削尖了脑袋,还把文档录入员,排字工人和后期校对的活也一并干了!”   刘律师忽然停下手中的活,说:“晓芙你不知道吧?我当年还玩票似的去考过公务员,而且考上了,分特别高,把北大的一个男孩子都挤掉了。你要知道,我这种一无貌,二无后台的女孩子,人家机关还点名要我,得多少人眼红?我当时还不乐意去,觉得捧个铁饭碗难以施展我的抱负,没什么前途。现在想想,真是悔不当初!”   晓芙作出一脸的理解和同情,过会儿刘律师又说:“晓芙,要不你先回吧!我这还不知道忙到什么呢,你爸妈该担心了!”   晓芙憨憨一笑:“没关系的,我打过电话给我妈了,你就让我送佛送到西天吧!”   刘律师蛮感动:“晓芙你人真好,长得也好看。”   晓芙假谦虚地笑笑,没有否认。   刘律师又半开玩笑地说:“嗳,有没有星探跟踪过你啊?”   晓芙大笑起来:“就我啊?脸大得跟面盆似的,还星探跟踪呢?卸了妆吓死你!”   刘律师也笑:“哪有那么夸张?不过说真的,你年龄这么小,妆可以适当地化淡一点。浓妆出去玩还行,在办公室里头显得就有点——”   刘律师赶紧刹住话头,但为时晚矣。晓芙的笑容僵住了。   刘律师很尴尬地笑笑,说:“你别放在心上啊,其实大家都觉得你这小丫头人挺好的,就是妆化得有点浓。”不行,越说越坏,还把一办公室的人拖下了水,果真言多必失了。刘律师心里也纳闷,自己在法庭上慷慨陈词的时候磕巴都不打一个,怎么敷衍个二十出头的丫头片子这么难?幸亏当初没去当公务员,不然在机关里还不天天给人排挤死?   晓芙很不自然地笑了一下,岔开话题去说别的,心里气得不轻,想,当面只说了三分,背后肯定阴毒十分。平时一个个都跟笑面虎似的,原来都是两面派。难怪我妈老说我被人卖了还帮人数钱。   忙到夜里一点才回家,累得倒头就睡,隐形眼睛也忘了摘。第二天早起的时候,两只眼球干得快爆炸了,她对着镜子摘下隐形眼镜,眼球上布满了红血丝。今天隐形眼镜是戴不了了,光这一点就让晓芙火大。   她妈打趣道:“哟,昨天受了什么重用?都成大红人了?”   晓芙使劲往脸上抹卸妆油,恨恨地说:“红人个屁!好心帮她忙,她居然背地里议论过我,说我妆化得浓,这妆叫浓啊?快赶上裸妆了!我吃饱了撑的,熬夜带妆帮她干这事!”   晓芙妈笑了:“你怎么这么大屁不能冲啊?那她们不化妆,看看你,可不就是浓妆吗?我早跟你讲过,做人一定要学会随大流!”   “随什么大流?要我和她们一样不化妆,不修边幅,灰头土脸地就往外闯?影响市容的事我可干不出来!”   正在喝稀饭的晓芙爸突然把筷子往桌上一拍:“还有完没完?一个女孩子家说话怎么这么刻薄?人家学历比你高你怎么不提?人家凭本事吃饭你怎么不说?化妆打扮的事谁还不一学就上手啊?噢,你以为你不影响市容?你看看你那脸化的,还像个二十来岁的小姑娘吗?人家好心给你提个意见,还不接受!老虎屁股摸不得了你!”   晓芙撇撇嘴,没敢说什么。晓芙爸像大多数男人一样,最不能容忍女人有一张刀子嘴,然而这又是很多女性的通病,晓芙妈更是将此发挥到了极致。老婆不好惹,女儿总可以教育吧?晓芙老觉得她爸是把对她妈的怨恨一股脑全清算在她头上。   还不算完。她爸吃完早饭,套上军装外套,戴上军帽,拿着公文包出门前,还丢下一句话:“张晓芙,你可不要看不清时势,要不是你舅舅和沈律师这层关系,就你肚子里那点墨水,给人倒开水人都不一定看得上!”   这家没法呆了。   手榴弹那天说的话   晓芙每回敢怒不敢言的时候就这么想。   他们的家庭关系有点像食物链,晓芙怕她爸,她爸怕她妈,她妈倒过来又包容女儿。   晓芙估摸着她爸已经下楼走到家属院门口的传达室了,也把筷子一拍,说:“我实在没法和他在一个屋檐下共存了!欺人太甚!妈,你把华夏路那套房收回来吧,别再往外租了,我住那儿去!”   晓芙爸妈在她小学的时候投入毕生的积蓄,贷款加上从亲戚朋友处挪凑出几十万买了一套小别墅。晓芙爸当时还觉得心里没底,晓芙妈果断地说:“我说买,你就不要二话!这么大的省会城市,小城市的人要往这里跑,外省人也要往这里串,房价肯定呼哧哧地往上涨。我话撂在这里,你看好,马上楼市发展起来吓死人!”十年后的今天,房价成倍地上翻,晓芙妈就冷笑:“经济学教授,不晓得能换几张老人头用?”   本来一切都是瞒着晓芙进行的。谁知某日,已上高中的晓芙翻她妈抽屉的时候把购房合同给翻出来了,上面白纸黑字签着她妈的大名和将近七位数的房款,从此拿什么话骗她都没用了。晓芙才不信她妈这么精明的人会负债几十万去买一套小别墅呢,又不是没房子住。她妈说这是投资,晓芙好笑道:“投资啊?那建筑工人在工地上忙什么?清洁工在马路上忙什么?我几个叔叔姑姑还养什么螃蟹啊?都贷款买一套小别野,躺在家里睡大觉好来!”   她故意把小“别墅”说成小“别野”,调侃她妈。   “嗳,你这次会考及格了几门?”她妈忽然问。   岔话题是她妈惯用的伎俩,而且她总能找出个合适的由头来堵晓芙的嘴。果然,晓芙立刻就蔫了。   这房子平时放出去收租。因为是省城最繁华的地段之一,每个月租金上万。   所以此刻的晓芙妈眼皮都不抬一下,说:“做梦!净讲些没边的话!吃着我们的,喝着我们的,说你几句怎么了?再说你一个单身女孩子,父母又不是在外地,出去住什么?还有没有一点家教啊?”   “这和家教怎么扯得上边?我好多同学从大一开始就一个人在外面住了!”   “人家是人家,你是你。等你有本事自立门户了,你爱住哪儿住哪儿,谁都说不着你!”   “嗳,你搞搞清楚,我是你亲生的。你对我这么狠,小心我以后不养你,让你天天空巢!”   “哟哟,一个月不知道挣几个破钱,我靠你养!你以后有本事不啃老,我和你爸就烧高香了!”   晓芙说不过她妈,就抖她妈老底:“比你们占公家便宜好!明明外头买了房子不搬,非赖在大院里头,从营职楼到团职楼到师职楼!”   “这话你怎么不敢当你爸面说啊?”晓芙妈镇不住她的时候,就把她爸抬出来充场子,“我们一不犯法,二不违反纪律。为什么不能住啊?再说那个房子不收租,你每个月这么大的开销从什么上面来?一千多块钱的‘拉磨’晚霜你眼睛都不眨一下就买下来了。你爸要是知道了,没心脏病也给你气出心脏病来!”   大二的时候,晓芙和她妈要钱买La Mer的晚霜,La Mer是法语“大海”的意思,发音接近中文的“拉麦和”,她妈不知怎么就记成“拉磨”了。   “面子”问题,还是个相当现实的问题。晓芙差不多立刻就偃旗息鼓,只嘟囔了一句:“女孩子本来就要富养的嘛!”就灰溜溜地去上班了。   但是也不知道怎么的,手榴弹那天说的话忽然回荡在她的脑畔,赶都赶不走。   只卖艺,不卖身   军训结业那天,吴桐趁人不备,往鸿渐手里塞了个叠成心形的信纸,不等鸿渐明白怎么回事,就走开了。鸿渐很头大地展开:   吴哥哥,你好。我是送你巧克力的女孩。星期六下午三点,我在楼兰路的星巴克等你。吴桐。   鸿渐吓得不轻。从进中学开始,他就收到过形形□□的情书暗语,让他脸红心跳的有,让他莫名其妙的也有,但能吓着他的这是头一个。因为楼兰路是他和兰兰的爱巢所在。现在的女孩太神通广大了,一句话都没跟他讲过,连他住哪儿都打听到了。   其实吴桐只是很巧合地找了楼兰路上的那家星巴克而已。   一头火的鸿渐按住豆芽菜要把他大卸八块,豆芽菜非常冤枉:“排长,我就替她递了一盒巧克力,她要你号码我都没给她!”   “那她怎么知道我住楼兰路的?”   “靠!我比李玮峰还冤哪,劝个架还吃张红牌!我都不知道你家住哪儿,她怎么会知道?说明还有别的内奸!”   鸿渐想想也是,就把他放开了,说:“都是你害的!”   “排长,我真没想到她这么执着!要不你就去一下?见个美女而已,又不会少块肉。跟她说清楚不就行了?再说,谁让你吃人嘴短呢?”   这事不提还好,一提又拱出了鸿渐的火,恨不得掐死这根惹是生非的细豆芽。   好不容易挨到星期六,鸿渐决定去星巴克赴约,比约定的时间早到了四十分钟。一为展现诚意,二为早点去好挑个最旮旯的位子。万一那女孩表白遭拒,梨花带雨,也好有个遮挡。鸿渐为此还细心地在兜里揣了两包纸巾。但是计划永远赶不上变化。   吴桐来了,如鸿渐所料的那样,是个不知害羞为何物,带点霸气,有点自负的漂亮女孩子,生活中肯定不缺一帮供她颐指气使的傻瓜小男生。她今天吊吊这个,明天逗逗那个,谁也没法真正把握她。她就像个有经验的猎人一样,容易到手的永远没兴趣,无法到手的就一直追下去。   开始的一切都如鸿渐期待的那样铺陈下去:   点好咖啡,咖啡端上来,两人啜几小口,聊几句无关痛痒的话题。火候一够,鸿渐立刻小心翼翼地单刀直入,她是个很好的女孩子,但是他已经有女朋友了,而且他们都快结婚了。   谁知道吴桐比他想象得要强悍,一直安静地微笑着搅动着杯中的小勺。   鸿渐心里反而没底了,追补一句:“我相信你一定能够找到比我更好的,更适合你的男孩子。”   吴桐抬头冲他淡然一笑,自信满满地说:“我知道!”   鸿渐愣住了。   “那为什么还要吃我送的巧克力呢?”吴桐有点像个耍赖的孩子。   鸿渐解释说那完全是个误会,战友开的玩笑,他愿意买一盒新的还给她。   吴桐脸上的笑容收住了:“吴哥哥,如果你送给别人礼物,别人还给你,你是什么感受啊?再说我也不吃巧克力!”   鸿渐懵了。   吴桐接着说:“东西我既然送出去了,就没打算再要回来。大家都是成年人了,又不是玩过家家。我不是那种做事鲁莽的女孩子,对别人已经拥有的东西,我一点兴趣都没有。我是觉得你这个人比较沉稳,而且也确实听说你和女朋友已经分手了,才考虑和你发展。如果你硬要还给我的话,我会觉得非常得无地自容!”   鸿渐阵脚大乱,红着脸赔笑道:“对不起,对不起。我绝对没有冒犯你的意思。但是我真的已经有女朋友了。真的!”   “好吧,那明天这个时候,还在这个地方,让我见见她,我就相信你!”吴桐说着拿起桌上搁着的鸿渐的手机,边按着键盘,边说,“这是我的号码,如果明天你们没有空,我们可以换个时间!你放心,我会和她解释清楚的,不会给你带来任何麻烦!”   她很有派头地站起身,端起剩下的半杯咖啡一饮而尽,带笑说了句“再见”,果断离去。   鸿渐呆若木鸡,好半天才回过神来,把口袋里两包纸巾掏出来摔在桌上。靠!遇到这种女超人,纸巾留着自己用好了!   他去找表哥大宋商量对策,大宋上来就劈头盖脸地先说了他一通:“你招惹谁不好,非要去招惹九零后?不理她?肯定不行。看她这死缠烂打的架势,什么事干不出来?要是男追女,还能找几个小喽罗吓吓他,偏偏是女追男。闹到部队怎么办?影响多坏?她漂亮吧?那更惨,跳进黄河都洗不清了。摊上这种事,只有一招对付,正牌女友出场,而且一定要是个气场够足的,不然肯定露馅。没有?临时找个啊。”   找谁?   鸿渐很悲情地发现,自己认识的同龄女性中,除了表姐妹堂姐妹和兰兰,居然只有晓芙了。女同学什么的,上学的时候就不怎么和她们沟通,毕业后更不可能往来了,对她们的记忆仅仅是毕业大合照上头的一个个小黑点点。兰兰是表嫂小金的姨表妹,非常漂亮的一个小姑娘,性格也活络得恰到好处,既不像那些轻浮的女孩子一样往他身上硬贴,也没有那种自以为是的劲头。一开始鸿渐还一如既往地酷着,结果发现这个爱笑的女孩子根本当他是空气,但是你找她说话的时候,她又总能不卑不亢地带笑对答,这就让人捉摸不透了。几下一捉摸,就把自己给捉摸进去了,然后再也出不来了。   另一个当他是空气的女人就是晓芙。必要的时候,这个大胸婆子可以当一切男人是空气,长得像阿Q还是罗密欧,对她来说似乎没有本质差别。鸿渐第一次见她就这么觉得。   那天,也就是司令员太太本命年生日宴结束后,一拨子人坐电梯下楼,他和那大胸婆子不知怎么同时落在了最后。出于绅士风度,他好心闪到一侧,让大胸婆子先出去。没想到大胸婆子一点不感他的情,前挺胸后撅腚,一脸傲然地从他面前飘了出去。让他无语。这种女人不是情圣,就是自恋狂。但是不得否认,这大胸婆子的气场确实够足,带她去参加朝核六方会谈都不成问题。   不过联络她,还得通过鸿渐妈转达。   司令员太太一听就拍案而起:“牛不喝水强按头啊!这女孩怎么这么胆大妄为!学表演的了不起啊?整个一戏疯子!”冷静下来,又说:“你得去!速战速决!不然她要找到你部队怎么办?这影响多坏?你爸知道了,不活劈了你!真是的,触了什么霉头,羊肉没吃着,反倒空惹这一身臊!”   鸿渐还未提及,她妈就替他拍了板:“找鲁阿姨家晓芙去!几句英语一讲,马上就把那毛丫头给平复了!”   这回母子俩倒是达成了空前的一致。   晓芙听说后,嘲弄道:“乖乖,表演系的小姑娘追他,他都看不上啊?他以为他是谁?麦克·阿瑟啊?”但还是欣然同意出面帮忙,因为鸿渐妈送了一瓶马克雅各布的芙蓉花香水给她。   她一面往身上喷洒着香水,一面和她妈说:“姐一向大气,绝不是那种让小恩小惠就能收买的庸俗之辈,这回出马主要是看在他妈是我死忠粉丝的份上!姐也是个有原则的人,这回是友情出演,只卖艺,不卖身!”   她妈立刻送过去一巴掌:“没正形的!就会臭贫!”   楼兰路八号   次日,鸿渐开着司令员太太的车去接晓芙,客套两句后,他赶紧打开广播,这样两人一路无话也就不尴尬了。到了楼兰   路八号的星巴克,他仍把车往里头小区开,晓芙忍不住提醒:“星巴克门口就可以停车的。”   鸿渐笑道:“我家就在里面。”   晓芙不说话了,扭脸看向车窗外,心里轰然炸开。   楼兰路是条有百年历史的繁华老街,也有个别号叫“银杏大道”。每年秋末时分,满大街飘黄的银杏叶,美得像电影截图。本世纪初,政府招商引资后,入驻了不少外国商家,只有八号一个住宅小区,且都是超大号阳台的景观房。房价有多高不言自明。更重要的是,住在这里是一种身份和社会地位的象征。本地小市民和人攀比时败下阵来,就说:“你有本事搬到楼兰路八号去呀!”对方的气焰立马矮半截。   停好车往星巴克走的一路,晓芙像林黛玉初进贾府一样,步步留心,时时在意,不肯轻易多说一句话,多行一步路,唯恐被人耻笑了去。眼神却跟着小区里来来往往的几个推着婴儿车的老外婆子,心里不住感叹:不虚此行!不虚此行啊!   晓芙不是缺吃少喝长大的孩子,虽然花钱如流水,但对拜金的概念倒不强。她是崇洋媚外,觉得黄毛鬼子多的地方都好。更何况,这里的黄毛鬼子大多是外企驻华高管或高管家眷,不是在自己国家混不下去了的穷留学生。   到了星巴克门口,鸿渐给她开门的时候,她才想起自己是干嘛来的,瞬间斗志昂扬,没头没脑地叮嘱一句:“待会儿你什么都别说,让我来!”   鸿渐懵了一下,笨拙地“哦”了一声。   妆容精致,一副《瑞丽》杂志模特风范的九头身美女吴桐在刚看到晓芙的瞬间自信心爆棚:晓芙那天薄施脂粉,盘头,穿一身黑。老女人一个嘛!   落座之前,晓芙款款脱掉黑风衣,露出里面的一件黑色修身薄线衫,吴桐看着她硕大的胸脯愣了一愣,但还算沉得住气。一番介绍和客套之后,她开门见山地笑道:“我还以为吴哥哥的女朋友是个阿拉伯空姐,外国人呢!”   这下轮到晓芙愣了一愣:“什么哥哥?”现在的孩子说话怎么都跟演韩剧似的。   “吴哥哥啊。”吴桐注解。   “我。”鸿渐忍不住插了一个字,指了一下自己。   “噢!”晓芙明白过来,迅速梳理了一下思绪,笑道,“这你都知道了?嗨,什么阿拉伯空姐?你听谁说的?阿联酋航空公司,阿拉伯联合酋长国知道吧?我已经辞职不干了!”   吴桐不相信似的笑道:“国际航班的空姐你都不干啊?听说年薪有二十多万呢!”   晓芙很不屑地笑道:“这有什么?在天上端盘子而已,又不是第一夫人。本来做这份工作我就是为了用最短的时间环游一下世界,尝遍各地美食,夙愿一了,我就回来了呗!”又娇嗔地瞥了鸿渐一眼,“毕竟,他在这里嘛!”   鸿渐让她这惊鸿一瞥弄得红头涨脸起来。   吴桐毕竟年龄小,已经有点沉不住气了,笑说:“可是吴哥哥只是一个排长,姐姐如果真的是外航空姐,怎么能看上吴哥哥这个小排长呢?”   晓芙立刻笑回:“那你一个表演系的高材生,怎么看上了我们吴哥哥这个小排长呢?”   这一对一答让鸿渐怎么听怎么不爽,她们俩的口吻好像在谈论一个完全不在场的人。两个自恋的女人火拼到了白热化的阶段,早忘了他是谁了,更不要提顾及他的感受了。   “那你英语一定很好咯?”吴桐打算转移攻击阵地。   没想到晓芙淡淡一笑:“英语算什么?二十一世纪了,英语跟谁都跟母语似的。当时他们把我招入靡下,主要是因为我还会法语!Bonjour,mademoiselle. Je m’appelle Catherine. Je suis Chinoise. Enchantee.”   鸿渐和吴桐都傻了眼。   晓芙笑着注解:“我刚刚说,‘你好,小姐。我叫嘎特何以那。我是个中国女孩。很高兴认识你。‘嘎特何以那’是我的法语名字,作英语名字的时候念作‘凯瑟琳’。”说着,端起咖啡杯小啜一口,不经意似的往窗外溜上一眼。   吴桐大败而归。   一宿舍人都追问她的情敌是哪国妞。吴桐没精打采道:“不是洋妞,那是误传。”想想又补充:“但是和洋妞一样丰满。胸,这么大。”说着拿手在胸前比划出了两个大圆弧。立刻就有舍友安慰她:“你的也不错啊。”吴桐哭丧着脸说:“你们不懂,吴哥哥喜欢的是波霸!而且是会说法语的波霸!”   这边厢,吴桐先行告辞后,鸿渐惊讶道:“没想到你还会说法语呢!”晓芙笑道:“那个啊,大学的时候选的二外。也就会那么一句,逮谁都秀一秀!再往下我可就露馅了!”鸿渐忙笑道:“已经很不错了,今天太谢谢你了!”晓芙说:“不客气!遇上这么个行为艺术家你也没办法!”鸿渐要请她吃晚饭,他妈事前嘱咐的;晓芙谢绝了,也是她妈事前嘱咐的。再说四点不到吃什么晚饭?鸿渐坚持着开车把她送回家,当然,又一路开着小广播。   晓芙一跨进家门就问:“妈,我爸将来能不能也干个军分区司令员什么的?”   “干不了。”   “为什么干不了?那小高中生他爸是正师,我爸也是!”   “级别是一样不错啊!但人家伯伯十六岁就当兵,参加过老山战役,立过集体一等功的。老资老格了!根正苗红!胖阿姨讲,他每天早上出门前都要从头到脚检查一下自己的着装符不符合军容军纪,数十年如一日!你爸哪行啊?地方大学毕业之后才进的军校当教员,半路出家,杂牌军一个!那天早上还把军裤穿混了,幸亏天阴,不然给人发现了,是要吃处分的!”   晓芙仰天长叹:“唉!司令员的小孩多幸福啊,不费吹灰之力就搬进了楼兰路八号!”   晓芙妈笑了:“这个啊,你爸就是当了省军区司令员你也住不了!阿姨家两个弟弟,都是做电缆生意发家的,三百年前就开宝马了!楼兰路八号,小意思的。你那几个叔叔,螃蟹卖到美国去也不行啊!”   一旁沙发上翘着二郎腿看报纸的晓芙爸忍不住提醒:“嗳嗳嗳,我人还在这儿呢啊!别总拿我们老张家人说事儿!你们俩一年到头螃蟹吃少啦?”   晓芙和她妈相视着撇撇嘴。   外国毛片和春宫   鸿渐把晓芙送回家后,又回了趟军区大院他父母的家,要把车给他妈送回去,老远就看到楼下停着司令员老爹的“奥迪”。他以最快的速度停车熄火,和“奥迪”里的司机兼警卫员打了个招呼,三步并作两步跨进了家门。   “石光荣回城啦?”他一进门就嚷嚷。   司令员太太正在给司令员打点换洗衣服:“你爹在洗澡!回来开会学习三天,必须住招待所,不让住家,我给他打点几件换洗衣裳!你怎么这么早回来了?不是让你请晓芙吃饭的吗?”   “她不肯!”   “丫头家教好,肯定怕回去晚了父母要担心!你也不知道热情一点儿,待会儿人家准以为你是假客气!”司令员太太压低声问,“怎么样啊?没出什么纰漏吧?”   “圆满解决。没想到她看上去憨憨的,倒蛮机灵,接人话把儿特别快!”   “你话说明白点!谁机灵?晓芙还是那个戏疯子?”   “晓芙。哦,她叫晓芙。难怪长得像个大泡芙!名字起坏了!”   “大泡芙也是个奶油泡芙,就比你这块黑巧克力强!我和你爸讲了,你是请人晓芙喝咖啡的,一会儿你自己别说漏了!”   母子俩正小声嘀咕着,司令员已经洗完澡趿拉着拖鞋从卫生间出来了,步履和声音一样沉稳缓慢:“儿子回来啦?”中等身材并不能掩盖他那一股不怒而威的气势。   “爸!我回来换军装的,八点前要归队!”鸿渐说着已经把一身休闲装全扒了。   父子俩以最快的速度穿上各自的军装。   “会约的怎么样?听你妈说那姑娘不错,还是学外贸的?人家看得上你这小老粗吗?”司令员边扣扣子边笑问。   鸿渐还没回答,司令员太太先插话道:“就你家这小老粗还嫌人家配不上他!老吴我跟你讲,这个丫头真是规矩得不得了,长这么大,一个男朋友都没交过的!长得也好!个子这么高,脸饱饱的,一身皮子白得跟搽了滑石粉一样!”鸿渐妈边说边比划。   鸿渐就急了:“什么和什么呀这都是?爸,你别听我妈谎报军情!就是一个长得挺普通的女孩,扔在人堆里找不着那种!不,找得着,因为她特壮!这都没什么,萝卜青菜各有所爱,兴许就有人喜欢她这一型的。但不是我,我和她根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人家也是在大院长大的,怎么就和你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司令员太太问。   “不是,我的意思是说,我和她没有任何感情基础!”   “感情基础?我和你爸爸有什么感情基础?我们这一辈人,包括晓芙她爸爸妈妈,多少夫妻不都是家里长辈安排介绍的吗?不也都好好过下来了吗?反倒是那些在外头自谈的到后来崩掉了。为什么?长辈看的东西永远比你们这些小字辈要准,要长远!”   “反正我对她没感觉!”鸿渐犟头犟脑地说。   “那你对谁有感觉?兰兰?她跑到那个鬼地方去,招呼都不和你打一声的,你还留恋她干嘛?你说你这眼看着都二十七的人了,怎么就这么不让我们省心呢?”尽管司令员中途“嗳”了一声,示意太太别再往下说,也来不及了。   鸿渐的脸黯淡了下来,他想到了不久前去偷窥兰兰的MSN,看见兰兰刚刚更新的头像照片。照片里,她和一个金发碧眼的毛子喜笑颜开地搂作一团,搂就搂了,俩人还撅嘴做接吻状。   为这照片,鸿渐失眠了一星期。   这时候,他一句话也没说,默默地出了房门,出了家门。   司令员嗔怪太太:“嗳,孩子大了,你讲话也要注意点方式方法嘛!哪儿痛你往哪儿戳!“   太太叹气道:“你说咱们俩都这么本本分分的人,怎么生了这么个小情种!”   鸿渐踩着一地梧桐树黄叶往大院门口的方向走了老远,“奥迪”追了上来,在他旁边停下,司令员从车后座上走了下来:“气性还挺大的啊?”   鸿渐站下来:“爸,怎么不在家吃了晚饭再走?”   “等你妈做好一顿饭的功夫,人家会都开完啦!”   鸿渐笑了。   父子俩并行的一路,不少迎面走来的下级军官士兵都站下来和司令员打招呼行军礼,“奥迪”缓缓前行。   “你要体谅一下你妈!你们这一辈都是独生子女,不像过去,家里有三五个姊妹兄弟,父母在这个子女身上有点不满意,还可以从那个子女身上找补点回来?你说是不是?”司令员背着手说。   鸿渐点点头。   “当然,你妈的话确实有点偏激,但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男大当婚,女大当嫁。社会发展到哪个阶段都是这个样!你说对不对?”司令员接着说。   “爸,我明白。但我现在真没这个心情,我想再过一段时间!”   司令员沉吟了一会儿,道:“还是,忘不掉兰兰吧?”   鸿渐不作声了。   “丫头走了有小半年了吧?这个事,我一直没有当头照面地和你谈过!原先你妈妈不喜欢兰兰,但爸爸可是一直没二话的。爸爸对你还是很公平,很民主的吧?“   鸿渐微微点了一下头。   “那你愿不愿意信爸爸这一回?”   鸿渐不解地看着父亲。   “你妈一个主意,你又是一个主意,你说我头疼不头疼?难做不难做?帮老婆还是帮儿子?所以我想啊,索性咱们折个中,我们两家人一起吃顿饭,爸爸替你去掌一眼那个姑娘,你看好不好?”   这顿饭局就这么定下了。   晓芙妈和鸿渐妈最终统一战线,首先当然是因为鸿渐各方面的条件确实不错,虽然有点嫩。但导致她最终拍板的是不久前的一天晚上,她给晓芙送炖好的冰糖梨子水,一推开女儿卧室房门,发现女儿眼睛都不眨一下地在笔记本电脑上看外国毛片。   做妈的大惊失色:“你怎么好好看这个?”   女儿红着脸诡辩:“手榴弹他们家大葱下载的,说让我看一看资本主义国家是多么腐朽,受受教育!别再成天惦记着脱离社会主义阵营,投奔西方!”说罢,还反过来质问:“你怎么进我房间不敲门?”   做妈的当晚就失眠,晓芙小姨十七岁给人搞大肚子的陈年旧事在她脑子里翻滚了一夜。第二天就回娘家去找晓芙外婆商量,晓芙外婆问:“她看什么片?”   晓芙妈都五十的人了,谈到这些依然支支吾吾。   外婆不耐烦道:“哎呀,不就是春宫吗?你直接讲出来好来!我都快八十的人了,还要跟着你转筋!晓芙都多大了?翻过年都二十五了,赶紧放出去,不然迟早要出事!”外婆的逻辑是这样,晓芙小姨当年瘦得跟个干蚂蚱一样,还给人盯上了。外孙女儿发育得像个刚出锅的喧腾馒头,更不要说了。   至于提到相亲就一头火的张晓芙爽快地应承,是因为此前发生了一个小插曲。   那天,她帮着整理事务所里各位律师的档案,履历一翻开,一个个的毕业院校全是什么华东政法大学,东南大学,南大法学院……这些晓芙早已知道,刺激不了她什么,刺激她的是她一直以为即将奔四的刘律师居然才二十七,且证件照上的她那么清秀漂亮,证件照啊,一点假都不掺的素颜。简直惊为天人!一起加班那天晚上刘律师还形容自己什么“一无貌,二无后台”,现在想想,简直不是自谦可以形容得了的。   晓芙忍不住惊呼:   “刘律师,这真的是你呀?你以前肯定是校花,至少也是系花!”   这话一出口她又后悔了,不摆明了说人家现在在走下坡路吗?   刘律师蛮大度地笑笑,带点自嘲地说:“还校花系花呢?现在都快成处理品了!唉,那时候系里男孩追,我们还傲气,想着名牌大学毕业出来找份好工作,有了自己的事业再去考虑终身大事,成功人士可着我们挑!现在才知道,女人要找好男人,眼光一定要准,下手一定要快。我们当时看不起的那些小屁孩后来混得那叫一个风生水起!现在啊,办公室里这帮男同志看着我们不碍眼我们就挺荣幸了!”   卞律师立刻否认:“没有啊,这里别的男同志我不知道,但我从没这么想过你啊!您一直是我心里的神仙姐姐!”   一办公室人笑爆了。   晓芙也笑,笑完心里就豁开一条大口子:人家从高中被保送上本科,本科又被保送上研究生,那么高的智商得出的人生智慧结晶都是这个,我更不用浪费脑细胞去思考了。相亲去!再坏还是楼兰路八号呢!一想到楼兰路,晓芙满眼都开始飘荡黄黄的银杏叶了。   司令员的秘密恋人   两家人聚餐,现在也可以称为相亲的当晚,在总后的一个招待所。晓芙很大方地亮了相,所谓大方,在晓芙身上,就是穿着颜色鲜亮的休闲装,脂粉不施。   双方像两国政要会见一样,由两家首脑——同样身着便装的军人父亲出面,和对方一家三口握手。鸿渐发现司令员父亲看到晓芙那一刹那,握一个手,点了三个头,就知道一切都完了。   晓芙爸对鸿渐印象也不错,握手的时候笑道:“小伙子很结实啊!”说着还顺势在鸿渐胳膊上拍拍。   席间,两位军人父亲的话题自然八九不离十地和军事、政治有关,话题不知怎么就扯到二十多年前司令员参加的那场老山战役,于是又扯到司令员当时所在的昆明军区后来并入了成都军区,于是又扯到了原成都军区空军政委刘亚洲将军。晓芙一下子就来劲了,发表了一点“小”看法。   司令员显然很惊喜:“丫头,刘亚洲你都知道?”   晓芙笑道:“拜拜(伯伯),我最爱看刘将军的文章了!”接着如数家珍一般把刘亚洲在昆明基地的那场著名演讲和他的《金门战役检讨》大致内容回顾了一下。本是为卖弄,没想到歪打正着。   司令员感慨:“这个年代,这么年轻的都市女孩,居然看刘亚洲!我很佩服!鸿渐,你要向人家学习!来,丫头,拜拜敬你一杯!”说着,向晓芙举起了手中的杯子。晓芙受宠若惊地端起酒杯站了起来。   觥筹交错间,鸿渐成了霜打的茄子。   当晚回家之后,司令员太太故意当着儿子的面问司令员:“怎么样?这丫头怎么样?”   “不错。俊气,有灵性,而且很大方!我中意!”司令员点着头笑道。   “那是!我看上的会有错吗?我还能害我自己儿子啊?”司令员太太很得意。   鸿渐闷着头不说话,一个人默默地走到了阳台上。   过了一会儿,司令员太太去洗澡,司令员也踱步到了阳台上,和儿子比肩而立。不远处,不时传来晚间集训的战士们高呼“一二三四”的口号声。   “这个姑娘就这么不招你待见?”司令员问儿子。   鸿渐叹了一口气,说:“爸,我只能说,我不讨厌她,就像我不讨厌大街上所有的女孩子一样!但也不特别喜欢,就像我不喜欢大街上所有的女孩子一样!”   司令员延续一贯沉稳缓慢的口风,说:“我知道,大院里有不少男孩子仗着自己家里有一点后台,就在外头乱搞恋爱!这一点,你倒从不让我和你妈操心!其实,爸爸一直很欣赏你的这种专注!但你有没有想过,不管你怎么牵肠挂肚,朝思暮想,兰兰都已经是过去了?”   鸿渐不作声。   司令员转脸看着儿子,接着语重心长:“过去的东西就是过去了,你要哭要打要闹,它还是过去了!我也知道,有的时候吧,人的这个心哪,要死了再活过来,挺难!但人这一辈子,他就有那么多坎,你得一道一道地跨过去,不然你没法到达终点!”   “爸,您不懂!”鸿渐轻声说。   司令员笑道:“你是不是觉得爸爸一介武夫,感情这种精细活我没资格发表看法?”   鸿渐笑了:“没有,好多人都说您看着像文官。而且我觉得您挺幸运的,一下子就遇上了我妈!”   司令员看了儿子一眼,忽然转身去关严通往阳台的玻璃拉门,沉吟了一会儿,方说:“你妈呀,她不是我一开始的对象!”   鸿渐惊讶了。   “当年,我提干之后,从昆明调到成都,在当地自谈了一个,那年过年我还带她回了一趟老家。谁知道,她第二天就提出要和我分手。”司令员说到这儿顿了顿,“你爷爷不是有白癜风吗?她怕我以后也那样!”   鸿渐震撼了。   司令员说到这儿,又笑了:“后来人家就给我介绍了你妈!我一开始还嫌她太高,你想啊,那什么年代?一个南方姑娘一米六出头的身高就算很不错了,你妈一个一米七的大个子往我跟前一站,我一下就愣住了,我自己当时也不过才一米七二。但我用实践检验了那句真理——感情是可以培养的!”   “那女的漂亮吗?”鸿渐好奇地问。   司令员意味深长地笑了:“是个土生土长的成都妹子,你说呢?”   “那比我妈年轻的时候漂亮吗?”鸿渐意犹未尽地问。   “适可而止,别再问了啊!也给我保留点儿隐私权嘛!”司令员搭住儿子的肩膀,“你妈的脾气你是知道的,就算没晓芙,她还是会想法子给你折腾个个晓蓉晓花什么的!不看着你结婚成家安定下来,她能让你消停?”   鸿渐叹了口气,若有所思又无可奈何。   那边厢,晓芙爸和晓芙妈睡觉的时候,躺在床上也谈起了鸿渐。   晓芙妈说:“老夫妻俩个人蛮好,鸿渐这孩子也挺老实的,就是有点嫩相,还没问他什么脸就红了!晓芙也是这么个没轻没重的样子,两个人到一起过日子我有点不放心!你说这万一要吵起架来,还不是谁都不肯让谁啊!”   晓芙爸说:“我倒觉得不错,一点都没有高干子女的骄矜之气,本本分分,比外头那些油腔滑调的男孩子强!你还图什么?你别忘了你丫头也就是个三本!人要知足!”   “什么你丫头你丫头的?不是你的种?你就不懂我这当妈的心!鬼丫头虚荣心现在也蛮强的哦,我是怕她稀里糊涂的,看上的是人家的房子,以后后悔了,不好好跟人过日子!“   “杞人忧天!”   “唉,但愿我是!”   鸽子蛋和手榴弹   之后,鸿渐约晓芙去看了两场电影,吃了三顿饭,其中有两顿是两家六口人聚餐,订婚的事就在最后一顿饭上敲定下来。鸿渐发现晓芙和兰兰一样,都挺爱笑,而且在一起的时候你不找她说话她也不骚扰你,过会儿再找她说话她丝毫计较你刚才的冷漠。   看完电影以后,鸿渐迈开两条长腿一阵风似的在前面走,走了好久才想起来自己不是一个人出来的,于是站下来等晓芙。一回头发现,被他远远甩在身后的晓芙不知道什么时候耳朵里塞上了耳机听着音乐,口里“啪啪”吸着口香糖,不急不徐地漫步街头,不时还四下里张望一下周围的店铺,一脸怡然自得的享受表情。撞上鸿渐的注视之后,她大概是让Lady Gaga吼昏头了,也一脸的茫然,过了几秒钟,才忽然反应过来,于是赶紧加快步子追赶上来。一点没有受了冷落的委屈,反倒有一点不小心忘记了鸿渐的抱歉。   这个大泡芙,一看就是没心没肺,没病没灾地长了这么大,让男人想疼她都不知道打哪儿疼起。这哪是一个傻能概括得了的?这是缺心眼!鸿渐有点哭笑不得地想。   鸿渐妈问晓芙要什么钻戒,晓芙妈代答:“喔唷,无所谓什么钻戒不钻戒的,一般的对戒就可以了!两个孩子在一起开心就行了!”   鸿渐妈立刻否决:“对戒不行的,鸿渐在部队,戴戒指不方便。但新娘子一定要戴钻石的,想要几克拉?晓芙,你自己跟阿姨讲,没关系的。别怕你妈!”   晓芙还是看了她妈一眼,直到她妈下巴颏一抬:“那你就自己跟阿姨讲好了!”   晓芙才挠挠头不好意思地笑笑:“其实这个也无所谓的,我也没什么概念,那就六克拉吧。”   两个妈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   晓芙还兀自笑着:“我不要彩钻,太招摇!”   “你知不知道六克拉有多大?”晓芙妈忍不住问道。其实她是想问:你知不知道六克拉要多少钱?只是当着未来亲家的面,不能这么问,那不是寒碜人家吗?   晓芙一脸茫然。当时她刚看完电影《色戒》,满脑子都是王佳芝手上那颗六克拉的卡地亚“鸽子蛋”。   她妈带笑斥道:“不怕戴出去让抢劫犯把你手剁下来?!”   最后还是晓芙妈拍板,要了一只一克拉的,六爪镶嵌,秀气,又显得钻大。就这样还再三叮嘱晓芙:“好好保管!不要弄掉了!洗澡的时候脱下来搁在梳妆台子上,洗完再戴上!滚进下水道里头你哭都来不及!”   从订婚到结婚也是很快的事情,前后两个月不到,就安排在岁末,反而比手榴弹的婚礼还早。   主要是因为酒席不好定。省城的人结婚,要想在好一点的酒店办,都要提前一年预定。有一家私人会所正好一对新人一年前就领了证定好的,现在女的都怀孕六个月了,办婚礼的新鲜劲头早过去了。会所老板认识鸿渐妈,第一个告诉了她,鸿渐妈就见缝插针了。另一方面,在长辈眼里,两个人年龄都不算小了。晓芙妈在家讲:“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都怀你了,人家还讲我是晚育!”晓芙就嚷嚷:“你是不是嫌我在家里占地方啊?”其实,她早就盼着去做楼兰路八号景观房的女主人了。   这样,就再也不用看到她妈用老式的搪瓷缸子盛放菜肴粥汤,汤稍微清淡一些都盖不住上面“XX单位奖励”“一九九零年X月”之类的红色字样,晓芙为此常抱怨:“一点生活质量都不讲!家里那么多新的瓷碗瓷碟,摆设啊?”“那些本来就是充门面的,待客用!自己家里就随便拿什么不都一样啊!又不是拍电影!”“你这个就不是拍电影?马上拍个□□十年代的电影电视剧,我们都可以租给人家当道具用了!真是的!你去北朝鲜生活好来!都不要有适应期的!”   或者,她刚洗完澡,她妈就拉开卫生间的门冲进来,把她的“施华蔻”拿走,收到柜子里。晓芙很看不上眼:“妈,你干什么?”“你爸爸马上又乱用!”“洗发水而已,也要搞计划经济啊?”“他一个男的,我给他用用蜂花飘柔就不错了,给他用这个不是浪费吗?”“这个在德国很平民的,搞促销的时候,四百毫升才一点几欧,马上给你搞得像贵族专用一样了!”“等你下辈子投胎做了希特勒再讲这个话!”   ……   鸿渐妈不知道这些,反倒和晓芙妈说:“丫头真蛮好讲话的,一点都不磨叨!老鲁,女儿给我们家你放心,不会慢待她!再说,晓芙这孩子也是我自己相中的,我对儿子什么样对丫头就什么样,绝对不偏心的!家务事她在家里不干,到我家里还是不要她动手!何况我这个婆婆自己在家就是甩手掌柜,榜样没做好,也没资格讲她!”   由于决定仓促,于是大院里一度就有一种传言说,晓芙肯定是怀上了,不结婚来不及了。本来晓芙这所信息工程大学里的人不知道鸿渐,军区大院的人更不知道晓芙。但是两家一联姻,两个单位互相都知道了。   这门亲事多让人羡慕,看看手榴弹的态度就知道了。晓芙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起,手榴弹就不怎么搭理她了,约她出来玩就说没空。   有一天下午,晓芙干脆跑到大院幼儿园,看门大爷是看着晓芙长大的,二话不说就把她放进去了。她熟门熟路地找到手榴弹负责的大班教室,当着一屋零零后的面,质问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手榴弹反问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说:“整天这个幼稚,那个不成熟。最后你不声不响,钓了条大鱼!”   晓芙又好气又好笑道:“什么大鱼啊?一个小排长而已,那你家那位还是连长呢!你怎么不说?”   “张晓芙,你少揣着明白的,跟我装糊涂!这才多长时间啊?结婚请柬都发到我妈手上了!我这儿喜糖还没发完,你倒也要结婚了!还瞒我瞒得跟铁桶似的!怕我跟你抢客人啊!”   立刻就有小皮猴抓起桌上的一摞识字卡片,天女散花一般往上抛去:“发喜糖咯!”一屋皮猴全跟着起哄。   手榴弹拿出人类灵魂工程师的威严,一声喝止,孩子们老实了。   晓芙振振有词:“是谁说的?什么‘张晓芙啊,你眼睛下面小干纹都出来啦,不服老不行啊!现在还有的挑,再过一两年倒贴人家都不干的呀!’谁说的?鬼说的?”   孩子们看着晓芙摇头晃脑的样子,又哄笑成一团。   手榴弹把晓芙不小心踩在脚底下的一张识字卡片抽出来,恨道:“死远点儿,看你就烦!”   晓芙知道她不生气了。   果然没过一会儿,她又开始给晓芙上政治思想课:“张晓芙,我告诉你,你这人坏就坏在你是个理想主义者!”   晓芙很不以为然道:“理想主义怎么了?人就活一辈子,难道要把心里的念想都攒着等那根本都没有的下辈子?”   手榴弹还真让她问住了,她是难得遭晓芙抢白一次,不由恨道:“你知道次贷危机是怎么来的吗?就因为那帮美国佬都跟你想得一样!”   “唷!就您还关注世界经济大发展呢?”   “少臭贫!都听我们家大葱说的!对了,听说你怀孕了?”她凑近晓芙耳朵问。   晓芙立刻把眼一瞪:“谁说的?我还是个黄花大闺女好不好?”   孩子们笑得更起劲了,也不知道懂还是不懂。   手榴弹推了晓芙一把:“都怪你,这帮皮猴正在学舌的年龄,明天肯定有家长投诉我!”又忍不住压低声问:“你们那位打算什么时候办你啊?真等到洞房花烛夜啊?他没问题吧?”   洞房花烛夜   婚检的时候,两位准新人很不爽,那中年妇女说:“身体倍棒儿啊,来年生个大胖小子!丫头也行!这年月,小子丫头都一个样!”   领证的时候,两人更不爽,也是个中年妇女,说:“哟,还挺有夫妻相!就是新娘子皮肤更白一点!”   领完证以后,晓芙忽然和鸿渐说:“咱们俩能不能低调点,不摆喜酒?”   “低调点是肯定的,不摆喜酒我看难,两个妈首先就不同意!”   “好多人现在都旅行结婚了,我觉得蛮省事的。”   “喜酒就是走个过场,你怕什么?”   “你说得简单,两个人跟机器人一样,一站站一天……呀,他们要闹洞房怎么办?”   鸿渐一想到洞房也头疼,皱眉道:“再说!再说!”   领证前一天下午,晓芙妈就帮着女儿把她的个人物品搬入楼兰路八号,主要是书和衣服,晓芙和她爸一样,爱惜这两样东西。   鸿渐帮着她捧了一摞书进书房的时候,桌上的电脑没关,待机的时候居然跳出了兰兰的照片作的屏保,在屏幕上到处晃动。鸿渐尴尬了,晓芙比他还尴尬。   两人正发着愣,晓芙妈就拿着一双靴子撞了进来,晓芙眼疾手快,赶紧把电脑盖上了。晓芙妈有点奇怪,但也没起疑,只是说:“靴子我都给你搁在门口的鞋柜里,里面插的报纸别抽出来,不然穿上脚就没形了!你自己别忘了啊!”   晓芙“噢”了一声,等她妈走开后,她才没头没脑和鸿渐说了一句:“别让人看见!”鸿渐也没头没脑地“哎”了一声,心里充满感激。缺心眼有缺心眼的好处,大度!所以他后来看到晓芙一个人的衣服霸占了差不多整个主卧的衣橱也没说什么。   沈律师给她放了两周假,让她回家去好好筹备婚礼。所以晓芙把请柬发到事务所同事手上之后,就回去了。临走前很热情地和大家说:“刘姐,小艾姐,卞律师,李律师,我给你们全安排在一张桌子上了!到时候一定捧场啊!”   大家凑了三千块钱的份子钱给她。晓芙妈说:“你收人家这么多钱,以后怎么还人家?”   “她们谁结婚生孩子请了我我就去,再还呗!”晓芙满不在乎地说。   “你不要搞得沈叔叔在下属面前难做人噢!”   “哪有那么夸张?你净瞎操心!”   “那你一笔笔的都记好,名字和数字都要对上号。前年对门小波姐结婚,我和你爸出了八百块钱,他们家里人大概忙昏头了,婚宴居然都不晓得请我们去!”   “知道了知道了,你烦死了!我那么爱贪人小便宜啊!”   沈律师一个人单独出了三千。晓芙妈都不好意思了,一定要晓芙舅舅打听清楚,沈律师的女儿什么时候中考,好把这份人情还了。   婚礼那天是个吉日,但天气不大好,刚下完雪。晓芙穿着无袖的白婚纱,冻得脸蛋发青,两只胳膊上起的全是鸡皮疙瘩,牙齿微微打着寒战,和穿着军装的鸿渐在会所门口站着迎宾。她妈给她找来一件大红棉袄披在肩膀上,她很不耐烦地抖落,说颜色不搭。   大表姐抱着儿子到门口看热闹,小家伙对穿军装的新郎很好奇,鸿渐也忍不住逗弄他。新娘子凑过去想抱抱他,结果小家伙让她脸上的影楼妆给吓哭了。大表姐护犊子,才不管她新娘子不新娘子的,伸手就给她一巴掌:“结了婚还是这么个大猪头!”   鸿渐的胳膊疼了一天。早上去信息工程大学晓芙家接新娘的时候,晓芙五叔把她背下了五楼,鸿渐又接着把她抱到停在家属区大门口的婚车上。两只胳膊不得劲了好久,估计肱二头肌都给她压伤了。晓芙这一段日子胖了六斤,生生让她妈喂出来的,什么有营养的东西都想着法子做出来给她吃,好像女儿马上要去埃塞俄比亚一样。   低调的结果是筵开三十桌,中间两桌全是部队首长及其家眷。   司令员原先还有疑虑:“三十桌会不会太张扬?”   鸿渐妈很不以为然:“三十桌还张扬?司令大人,我看你是在下面呆傻了,外头的行情一点都没数!你知道后勤部老孙家亮亮结婚那天摆了多少桌?五十桌!”   “我说那天怎么满眼都是人!”   “我们是遇到老鲁夫妻两个好说话,不讲究这些。换做其他人,三十桌人家怎么也不可能把女儿给你的!”   证婚人是省军区司令员,说话的调调和鸿渐爸一样,有一种不怒而威的气势。   晓芙和鸿渐对那晚的记忆就是不停地跟着双方父母敬酒,一会儿这个叔叔伯伯,一会儿那个爷爷奶奶的。   忙到很晚才回到晓芙魂牵梦萦的楼兰路八号,闹洞房的时候,就都剩下年轻人了。   鸿渐的一帮战友特别能闹,什么招数都让他们想尽了,交杯酒,吃苹果接吻都是轻的。豆芽菜一个大光棍,不知怎么想出来的,让新娘削苹果给新郎吃,要是中途皮削断了,就得吻新郎十分钟。晓芙连眉笔断了都是她妈帮着削,哪会削什么苹果?于是用眼神向手榴弹求助。谁知道手榴弹故作视而不见,和他们一起疯得起劲,晓芙把她拖到一边威胁:“死女人,你别忘了你过不了几天也要闹洞房的。你今天对我所做的一切,到时候我原原本本地还给你!”   手榴弹赶紧跳出来对众人说:“太晚了,都散了散了,新郎新娘也该进行传播革命火种的大事业了!”   众人不依:“传播革命火种也不在乎这一时半会儿!”   最后双方协商的结果是,让新郎新娘选择,要么玩划拳脱衣服,要么让鸿渐用晓芙脚上的高跟鞋喝酒,连喝三杯。不然他们就不走。晓芙犯了倔病,不肯脱衣服。鸿渐只好皱着脸用她的高跟鞋连喝三杯白酒,结果没等人走光,他就倒在了床上。   一战士凑近观察了一会儿,对豆芽菜说:“报告班长,排长真喝大了!见马克思去了!”   豆芽菜不相信似的也凑过去:“三杯白干就牺牲了?”   晓芙瞪他一眼:“何止三杯啊?都喝一晚上了!”   豆芽菜急了:“那嫂子你们可怎么洞房花烛夜啊?”   晓芙还没说什么,手榴弹就拿出大姐大的气势,骂:“要你咸吃萝卜淡操心!”   ……   鸿渐直睡到后半夜才醒过来,闹洞房的人早走光了,只有两盏床头灯还亮着,晓芙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换了一件家常的针织衫,也靠在一旁打盹。这夜静得怕人。   他坐了起来,这一动,把晓芙也弄醒了。   两人一个坐在床这头,一个坐在床那头,就这么不说话互看着,脑子里不约而同都想到了性。   晓芙面不改色心狂跳地想:妈呀,完了,他这是要办我了。   鸿渐不知怎么就想起了他和兰兰的第一次,他带着还在读大学的她去一家饭店开了房。整个过程中,她都在他身下发抖。完事后,她抖动着细瘦的肩膀,在他怀里哭着说了一堆傻话,什么“我是你的人了”“你要对我负责到底”之类的,当时他还大大咧咧地笑,现在想想,心里忽然一阵酸楚,不自觉就叹了一口气。   “我去洗个澡。”他起身拿了换洗衣服,去了卫生间。   等他洗完出来的时候,晓芙还坐在那儿,瞪着两只大眼睛瞅着他。半晌,她忽然拿手拍拍自己的胸口,对他说:“我知道你这儿还有个人,我等那人走了,再想想要不要住进去。”   鸿渐吃了一惊,一直以为她缺心眼,其实也是个有心人。他点点头:“那我睡隔壁房间去。”   晓芙反倒很洒脱地一掀被子躺了进去,拉灭了她那一头的床头灯:“都后半夜了,明天再说呗!今天就先睡这儿好了!梁山伯和祝英台睡到化蝶了,都没事,咱们睡一晚怕什么?”   鸿渐想想也是,也一掀被子躺进去,拉灭了他这一头的床头灯。   晓芙躺在一片漆黑里眨巴了一下眼睛,心里正盘算着:明天就跟他说,我睡主卧。身边那人忽然压了上来。   “你要干嘛?” 她问。   “收拾你!”他说。   小三的宝马,孙尚香的绣房   一对新人直睡到日照三竿才醒,晓芙惺忪着睡眼拉开房门去厨房喝水的时候,吓了一跳。一个中年妇女已经在厨房里忙活开了,笑道:“新娘子起来啦?不认得我吧?我是鸿渐四表婶!昨天婚礼,我坐最西边那一桌!”   晓芙一头雾水地朝她笑笑。   一分钟后,鸿渐也惺忪着睡眼出了房门,也吓了一跳:“婶儿,这么早?”   “吵着你俩了吧?我说让新人多睡睡,你妈非让我来给你俩做早饭!”四表婶说着把两碗糖水鸡蛋端到了桌上。   然后解开围裙,就要离开,在门口换鞋的时候还叮嘱:“红糖水那碗是新娘子的,你俩别吃反了啊!”   鸿渐等四表婶走了,才介绍:“我爸一个远房亲戚,在我家帮工好多年了!”又问:“你还疼吗?”   “好多了。”晓芙有点违心地说。   那事跟她想象得可一点都不一样。其实,洞房之前,手榴弹就给她上了课:“第一次真疼,不是吓唬你!”   “有多疼?”晓芙问。   那位想了半天,说:“就好比你去割阑尾的时候,医生不给你打麻药。”   看见身边人吓得面无血色,手榴弹又安慰道:“三五次之后就好了,等你慢慢习惯了就享受了!”   “怎么个享受法?”   “等你这颗芙蓉什么时候能自己出水,你就享受了。”   “出什么水?你出水吗?”   “这个嘛,只可意会不可言传。我只能告诉你,革命的成功不是一枪打出来的!”   ……   其实,四表婶就是鸿渐妈的一个探子。谨慎的她下电梯到了一楼,才拨通了鸿渐妈的手机汇报情况。   鸿渐妈挂了电话后,一脸松心地转脸对司令员说:“好了,黄鹰抓住了鹞子的脚,两个都扣了环了!”   司令员笑道:“那你这下心可以放到肚子里了吧?”   “嗯!给你记一大功!”   次日,两人开着晓芙陪嫁来的那辆红色新君威去了军区大院,司机是鸿渐。晓芙也有驾照,但开车上路过两回,就被人骂了两回,此后就有了严重的心理障碍,不再开车。   而且晓芙也不喜欢这个陪嫁,是她妈一眼相中的,说:“红色多喜兴啊!”晓芙满脸不乐意,当着别克4S店销售人员的面就说:“黑的多气派!我不要红色,待会儿人家准以为我是小三!”她妈立刻说:“那你倒不用烦,小三开的都是宝马!”   经过大院废弃的老剧场,晓芙惊喜道:“呀,老剧院还在啊?”   鸿渐问:“你进去过?”   “啊,小时候在这儿演过童话剧的。”   “哦?演什么?”   “森林大会。”   “我是问你演什么?”   “刺猬。”   “您肯定是史上最大的一只刺猬吧?”   晓芙也不顾他正在开车,上手就给他一拳。   到了婆家的营房外,司令员夫妇俩早迎出来了,晓芙张口就叫“拜拜,阿姨”。   司令员笑说:“嗳,要改口了吧?”   晓芙立刻大方一笑,喊“爸,妈”。鸿渐的脸红了,他是为大泡芙的皮厚而羞。   “嗳,这就对了嘛!慢慢就习惯了!我现在就在外头说,我平白拣了一个闺女,这闺女爱看刘亚洲!”司令员拉着晓芙一只手笑道。   “晓芙啊,你爸特地延迟回下面的日子,就为等你们!”鸿渐妈拉着晓芙另一只手笑道。   鸿渐在一旁冷眼看着。   晓芙照例和司令员大侃了一阵古今军事,鸿渐爸居然还送了晓芙一套精装的《三国演义》,说:“晓芙,你知道我最佩服三国里头的哪个女的?”   晓芙转转眼珠子:“小乔?”   “嗳,不对,小乔是用来仰慕的。我最佩服的是孙尚香!知道是谁吗?”   “孙权的妹妹,刘备的老婆嘛!”   “那你知道我为什么欣赏她吗?”   “不会是因为她的绣房里有兵器吧?”   司令员大笑着拿手点着儿媳妇,对太太和儿子说:“你看看,就没她不知道的事!”   鸿渐猛然发现,大泡芙的缺心眼在长辈眼里特别有市场。   吃饭的时候,鸿渐妈要把荤腥挪到晓芙面前,晓芙笑道:“我不挑食的!什么都爱吃!”   鸿渐爸妈立刻用一种让鸿渐肉麻的欣赏的眼神笼罩着大泡芙。   所以回去的时候,他就寸她:“千穿万穿,马屁不穿!擒贼先擒王!张晓芙同志,这些道理你参悟得很透啊!”   “你什么意思?”晓芙瞅着他。   “张口闭口就刘亚洲将军,刘亚洲将军。你带来的那些书我都检阅过啦,刘亚洲的影子我都没找到!张晓芙,我跟你说,你这个人假的都没边了你!”   “我怎么假的没边了?刘亚洲的文章我确实看过几篇,都是在网上看的!”   “唉!我何德何能,何其荣幸,娶了个军事家,思想家,还是三好学生!不挑食的!”   “我本来就不挑食嘛!不信你问我妈去!”   “你说到这个,我就想起来了,你妈以前是不是老带着你相亲啊?你好像对这种场合特别熟能生巧嘛!我鸡皮疙瘩都掉一地了!“   “男人没事业不要紧,千万别做鸡婆!你嘴这么能,关键时候怎么就用不上了?一个九零后的小丫头片子你都搞不定!喊你一声吴哥哥脸就红得跟抹了鸡血似的!还有脸说我!”   一提这事鸿渐就哑口无言,只能干瞪眼。   以后就靠女婿了   三天回门。   一进屋,眉开眼笑的晓芙妈就在鸿渐身上又拍又打,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喜欢是真的,鸿渐脸又红了。尽管他父母再三叮嘱他,要喊岳父岳母“爸妈”,他还是喊不出口,他没大泡芙皮厚。   晓芙留心到,自己的房间整洁得可以当故居供人参观了。可以想象,婚礼那天她前脚让她叔背下楼,她妈肯定后脚就把眼泪一抹,去收拾她的房间了。   “叔叔不在?”鸿渐在几个房间探头。   “出去早锻炼了,没想到你们俩这么早来!以为你们要睡到中午呢!”   晓芙爸不论春夏秋冬,每天早上都要到老城墙下面跑步打太极。   “鸿渐喝茶吧?晓芙,给鸿渐泡茶!鸿渐你坐!”晓芙妈对女儿女婿完全是两种口吻。   晓芙一边抓茶叶一边翻白眼。   “叔叔这个习惯挺好!”   “他呀,怕长啤酒肚!”   “那也是为了健康考虑嘛!”   “健康?他就是臭美!哪天出门之前不在厕所镜子前照个五分钟?!”   晓芙忍不住替他爸说了一句:“为人师表嘛!手榴弹还知道在小孩子面前把领口往上拽拽呢!”   晓芙妈说:“父女俩一个鼻孔出气,我以后就靠女婿了!”   晓芙听了不由浑身一激灵,差点把手里的茶弄洒了。浑身鸡皮疙瘩暴起。她妈十三点兮兮起来也让人够受的!   一身运动衣的晓芙爸很快就拎着早点回来了,鸿渐赶紧起来招呼,一眼就发现岳父身上的阿迪达斯是假的,因为三角形商标的方向反了。好在晓芙爸风度翩翩,一身假阿迪也让他穿得跟真的似的,不细看还真看不出来。晓芙爸是远近闻名的老帅哥,偏向于小白脸那一类,但晓芙妈却老损他,说他长得像唱黄梅戏的,不洋气!   岳父没一会儿就把女婿领到书房去参观他的藏书。鸿渐凑近柜子上的一排外语书,瞪大了眼:“这是俄语吧?叔叔您真厉害!还懂俄语呢!”   晓芙爸悠悠自得地点着头:“略通一二!略通一二!只可惜我这一柜子书晓芙翻都不翻,我只能寄希望于外孙身上了!”   外间陪她妈折菜的晓芙听到后大声插嘴:“那俄语字母一个个长得跟乱码似的,谁看得下去啊?”   晓芙插嘴是因为不想听她妈说话,因为她妈正在教育她:“成了家的人了,不要还跟小孩子一样。以后和手榴弹说话的时候长点心眼,别有点什么都告诉她!毕竟都是一个大院的!”   “你什么意思?我和手榴弹那可是青梅竹马,光屁股一块儿长大的,发小!有什么事,我瞒你也不会瞒她!”   “没心数的样儿!我是让你防她吗?我是让你防着她妈,她妈那张嘴就是辆敞篷车。我跟她住一个大院二十来年了,我比谁都清楚!”   你俩也正好渡渡蜜月   婚后的日子对晓芙来说,还是很新鲜的。   周一到周五,鸿渐在郊区部队,晓芙下班后,捧杯热茶坐在落地窗边弄本小书翻翻,偶尔抬眼,半个城市的景色都尽收眼底,说不出有多惬意!周末两人就军区大院和信息工程大学两头串串,混吃混喝,家里基本不开伙。四表婶隔三差五地来打扫一次卫生。   手榴弹婚礼那天,晓芙把新娘子拉到一边,提议两对新婚夫妇一起去欧洲度蜜月。手榴弹说:“你痴人说梦啊!他们两个都是军人,除非是单位派出去公干,因私出境很难批下来的。就算你批下来了,到国外入境的时候还是很麻烦的!”   “靠!老娘这下亏大了!”晓芙的心情立刻晦暗到了谷底。   如果不是手榴弹的好日子,她就要哭了。她把楼兰路八号小区各个角落走了个遍,看着那些黄毛红毛卷毛长毛的异族孩童蹦蹦跳跳,听着他们叽哩哇啦说着鸟语,自己骗自己:“我去了欧洲了!住这儿就是去了欧洲了!”   手榴弹提议去三亚,包两间海景房,晓芙没兴趣:“不去!马上晒得跟驴蛋一样,回来怎么见人?国内又不流行美黑!”结果手榴弹把晓芙准备在黄金海岸穿的一套豹纹比基尼借走了。   鸿渐的心境比较平淡。他只是常常一个人悄悄地坐在电脑前,看着兰兰的照片做成的屏保像幻灯片一样变换着在屏幕上出现,消失;出现,消失……   以前每年腊月二十九一大早,晓芙都要和爸妈动身去安徽农村,看望她奶奶和太奶奶,并给去世的爷爷上坟。   现在晓芙嫁人了,理应留在婆家过年。   谁知道腊月二十六一早,晓芙爸去城墙下倒行跑的时候,不小心在冰上滑倒,脑震荡加大腿骨折,打了石膏在医院里躺着。晓芙妈一边给他擦身子一边数落:“该!让你发神经啊!跟你讲,张海涛啊,外头化雪结冰啊,今天别去啦,在家里挥两拳意思意思算啦,你不听!这年啊,你就躺着过吧!”晓芙的外公外婆姨妈舅舅来医院探看,晓芙妈把这番话重新数落一遍。晓芙爸同事来医院探看,晓芙妈又把这番话重新数落一遍。   晓芙受不了了,皱眉道:“妈,你怎么比祥林嫂还啰嗦?烦不烦?”晓芙爸难得冲女儿竖了一个大拇哥。晓芙妈先驳斥女儿:“他但凡听我啰嗦一句,至于这样吗?”然后对晓芙爸说:“你再竖一个我看看!再竖我把你这根指头也给你撅折了!”晓芙爸不敢竖了。   司令员夫妇带着鸿渐坐着小奥迪也来了,司令员说:“老张,你今年过年回不成老家咯!”   一句话说到了晓芙爸心坎里,晓芙爸就拿手拍着没打石膏的那条腿长吁短叹:“老祖母今年九十,生日正好就是大年初一,大孙子大孙媳回不去,老人家一定挺难受。”   司令员当即就说:“那让大重孙女儿代回去,也让老人家瞅瞅大重孙女婿。”   众人皆怔住。   晓芙爸忙说:“这不好吧,这结婚头一年,该去看看鸿渐的爷爷奶奶。”   司令员大手一挥:“鸿渐爷爷奶奶还硬朗着呢,以后有的是机会。这事就这么定了!”   说着,又转向儿子媳妇,很狗血地提议了一句:“你俩正好也渡渡蜜月!”   他们走的时候,晓芙没跟着,留在医院陪她爸。隔壁病床的老太笑道:“这家人真给你们丫头遇上了!”晓芙爸妈就笑。   晓芙心里也对司令员公公敬佩得一塌糊涂,可是很不乐意:“妈,我不想去我奶奶家!上个厕所蹲得我腿都酸!”   她妈安慰她:“没事,你叔前两天打电话给我,就怕你蹲坑洗澡不习惯不愿意回去,年前就安了抽水马桶跟太阳能热水器,特为你安的!”   就剩下一家三口的时候,鸿渐妈才说:“我就一个儿子,虽说在一个城市,但儿子平时在郊区,回来又有自己的小家,我一个礼拜见不着他两回,这大过年的你还给我弄走了!”   鸿渐爸笑道:“这不是特殊情况吗?人生能有几个九十啊?老人家活一年少一年的!”   鸿渐也说:“爸,她奶奶家的人我认识谁是谁呀!”   “什么她奶奶家她奶奶家的,晓芙的奶奶也是你的奶奶!□□还知道孝顺他老岳母呢!你堂堂一个七尺男儿,以后这种不识大体的话少挂在嘴边!”   父亲少有的严肃,鸿渐不敢言声了。   阿福姐和阿贵哥   腊月二十九一大早,司令员让警卫员开着“奥迪”把儿子媳妇送去了安徽。新闻上说高速公路上结的全是冰,出了好多起车祸,夫妇俩都不放心儿子媳妇自己开车。鸿渐妈把“奥迪”的后备箱里填满了礼品,嘱咐儿子:“到那儿别搭架子!该喊人喊人!乡下有时候比城里规矩还大!”   晓芙妈给女儿带上七千块钱,叮嘱:“两千给寿星老太,三千给你奶奶,过年费。侄男侄女见到了,一人也撒点,毕竟下一代人了!你长辈也要有个长辈的样子!”晓芙妈也给准备了三大包东西,打开满满的后备箱一看,对鸿渐笑道:“你妈真有心了!"   “应该的,阿姨!”鸿渐忙笑道,一面帮着岳母把三个大包放在车后座上。   晓芙妈在一旁指点女儿:“这是给小孩的糖果!给你叔的烟酒!还有我给两个老太做的羽绒服!别让你大姑揩走了!还有一些旧衣服,部队里发的你爸不穿的棉皮鞋   ……”   “奥迪”在高速公路上每开一小段,就能看到一部打滑撞坏的车。最夸张的是有个地方,好多辆车追尾追了居然有几十米长。前座上的鸿渐和警卫员感慨着议论,后座上晓芙一个人抱着她奶奶和太奶奶的羽绒服胆战心惊。   好不容易开到安徽境内,开下高速,开进县城,又开到了村口,晓芙五叔七叔已经坐在各自的摩托车上抽着烟在那儿等着了。   晓芙跳下奥迪熟练地跨上去抱住她叔的腰:“七叔,我要坐你后头!”   鸿渐也赶紧下车给两个叔叔敬烟。   五叔把烟夹在左耳后头,发动了摩托,问鸿渐:“你坐不坐?”   鸿渐忙摆手笑道:“不用不用,让她一个人坐吧。”   晓芙很不屑地看着他:“我叔骑车技术好着呢,可稳当了!你怕什么?”   鸿渐只得跨坐在五叔后面,他看见大泡芙迅速从口袋里摸出口罩戴上,把羽绒服上的帽子翻上来扣好,还觉得夸张。摩托车一开动,风像刀子一样剐他脸的时候,他才觉得,大泡芙太明智了。他下意识地摸摸上衣领子,那儿没帽子,只得缩着脖子,恨恨地看着晓芙躲在口罩后头幸灾乐祸地瞅着他笑。   奥迪缓缓跟在两辆并行的摩托车后面,穿过田垄,驶向村里。   五叔一路骑摩托,一路大声和鸿渐说,村里家家一辆摩托。以前,没修路,泥巴地,没自行车,更没摩托车。每回晓芙来,几个叔叔姑父都轮换着把她背进扛出。鸿渐想起,结婚那天,就是这个五叔把比举重运动员手里的杠铃还重的大泡芙从五楼背了下来,之后跟没事人似的,照样帮着忙前忙后。原来是多年锻炼出来的。以后混熟了,可以喊他“杠铃哥”。   车经过一螃蟹养殖基地,鸿渐看到一个中年妇女隔着一片水塘,冲晓芙大喊:“阿芙回来啦?我阿芙回来啦?”   “大姑!”晓芙也扯下口罩,冲她大喊。   鸿渐眨巴了一下眼睛:“阿芙?阿福!”   晓芙白了他一眼。   七叔很不是时候地插了一句:“我家还有一条老黄狗叫阿贵!”   鸿渐笑得差点从摩托车上栽下去。   五叔跟鸿渐介绍,这一片全是“海子塘”。鸿渐纳闷了:“海子糖?”   晓芙说:“螃蟹养殖基地,这儿土话‘海子’就是螃蟹!蠢蛋!”   当着叔叔的面,鸿渐不好回骂她,于是给她竖了个中指,也是跟大泡芙这个洋奴学的。叔叔们也不懂啥意思。   好多孩子跟着“奥迪”一路跑到了晓芙奶奶家小院门口,绕着车打转,奶奶就挥舞着手中的笤帚把他们全赶跑:“起开!摸坏了咋开回城啊?”   看到奶奶的时候,鸿渐差点惊掉下巴,大泡芙不论是身材还是五官和奶奶简直一个模子刻出来的,祖孙俩搁一块儿就是一俄罗斯套娃。老太太七十出头的人了,背还直溜溜的,一点不打弯。   车里东西全卸下来之后,警卫员就把车开回去了,留他吃个饭他也不肯。   奶奶把孙女孙女婿引到小院门口一个晒太阳的老太太面前,冲她耳朵眼大喊:“看看谁回来了?你认识不?”   老太太一把攥住鸿渐的手,咧开没牙的嘴笑道:“我大孙子回来了!这么高啊!”   奶奶又冲婆婆喊:“不是你大孙子,是你大重孙女婿!糊涂的你啊!喝碗稀饭又睡到大天亮!”   寿星老太还是兀自攥着鸿渐的手,嘴里喃喃道:“我大孙子回来了!”   鸿渐看见寿星老太脚边趴着一只老黄狗,遂问晓芙:“阿福姐,这就是你阿贵哥吧?”   晓芙不慌不忙地笑道:“对啊,吴哥哥。你大舅子你都不认识啦”   在草堆里干上了   两人刚一进门,奶奶就拿两双老棉鞋给他们换上。   晓芙把两个妈准备的东西给七大姑八大姨发光散空,又抓了两把进口糖果要给来串门看热闹的邻居小儿,奶奶一看包装盒很精致,忙拦着:“乡下人吃得出什么好歹来!抓两把炒米糖给他就行了!”说着,就揭开房里的大米缸的盖子,抓了一把炒米糖给那孩子,一面赶他:“二愣子走!回家吃饭去!别石墩子似的跟这儿杵着!”   中午吃的是鸡汤米面,两个鸡腿分别给了鸿渐和晓芙。   七叔和鸿渐说:“家养的土鸡,你城里人吃不到的!”   鸿渐发现一大家子人,上至寿星老太,下至晓芙大表哥家五岁的小儿子,都能吃。小家伙扫光一海碗面,嗝都不打一个,那碗口比他脑袋还大。假如大泡芙和他们有什么不同,那就是她的吃相稍微好点,不吧唧嘴。   正看得愣神,忽然就听见有人喊:“姑爷啊!”   鸿渐应了一声,赶紧站起来。   晓芙一把将他扯坐下:“没喊你!喊我大姑父!电视剧看多了吧你!”   一桌人都笑,鸿渐不由红了脸。   饭后,两人在田垄上散步消食,大表哥的小儿子手里挥舞着一根拣来的树枝,跟在他们后头。   鸿渐看到好多人家的墙上都贴着很多土黄色大圆饼,就问:“这家家墙上都贴的大饼是干什么用的?”   晓芙不怀好意地笑着:“你去闻闻不就知道了?”   鸿渐真的凑近了:“好像有股草腥味!”   “他闻牛屎粑粑!”小侄子笑得前仰后合。   “牛粪做的粑粑,烧锅用的。”晓芙大笑,“我要再恶毒一点儿,让你舔舔你是不是还真的舔舔?”   被作弄的鸿渐没恼反笑:“我是不知道啊,我哪儿比得上阿福姐你啊,对这儿够熟的!原来抽丝剥茧,阿福姐你也是个农村人!”   晓芙立刻一瞪眼:“我不是农村人,我爸是!”   “你这个态度就不对了啊!之所以分农村人城里人,是由于中国的户口制。国外很多国家就没什么农村户口城市户口的说法,爱住哪儿住哪儿。嗳,你不挺懂外国事的吗?这个你都不知道?还成天装出一副清高样,糊弄谁呀?”   “你不要挑战我的底限!你要再这么不阴不阳地说话,等你晚上睡着了我拿枕头捂死你!”   鸿渐果然沉默了,忽然又笑了。   晓芙问:“你笑什么?”   “我在想你扎两个冲天羊角辫,流着清鼻涕,挥着破棍子在山上放羊的样子!嗳,我给你改个名,叫张二丫,怎么样?”   晓芙抢过小侄子手里的树枝就在丈夫身上一阵猛抽。   鸿渐趁其不备,抢过那根树枝,撅成三断扔得老远,拍拍手说:“跟爷爷打?!爷爷好歹是野战部队摸爬滚打出来的!”   晓芙冷不防一纵身,把他扑倒在一旁的干草垛上,一顿暴捶。鸿渐随手扯起两把草去迷她眼。晓芙边闭着眼,边对着空气胡抡着两只胳膊。鸿渐瞅准时机抓住那两只胳膊,一个转身,把她反压在干草堆上,喘口气说:“劲儿不小啊,吃什么吃的?没把你送去驻守边疆,屈才啊!”   晓芙的上半身挣巴不了,就乱踢两腿。鸿渐微微偏过身子,躲开要害部位,正色道:“阿福姐,我可警告你,别乱蹬啊,小心后半辈子守活寡!”   小侄子见阵势,早甩开两条小短腿一路跑回家汇报:“妈,我大姑和大姑爷在草堆里干上了!”   一屋人都愣住了。   他妈正在大方桌上拌凉菜,忙撇给他半根黄瓜:“别胡说!”   “真干上了!干得可欢!”小儿咬着黄瓜强调。   “□□的,黄瓜都堵不住你的嘴!”他妈随手抄起一根擀面杖就要打。   母子俩追得一院子鸡飞狗跳的时候,大孩子拿起剩下的半截黄瓜,爬到房顶上去观看,失望道:“娘的!干完了!比尿尿还快!”   晓芙和鸿渐已经闹完了,两人谁也不理谁,一路拍着头上身上的稻草灰回到奶奶家小院,发现所有人都用一种奇怪而躲避的眼神盯着他俩。   下午的时候,鸿渐一个人在房里玩电脑游戏玩得正入神,寿星老太忽然把一张老树皮似的脸凑了过来,鸿渐吓得差点从长条板凳上摔下来。背已经快驼成直角的寿星老太,只齐他腰上一点,这会儿笑眯眯地咧开没牙的嘴,道:“我大孙拿着,别给他们晓得了!拿着!没事嚤!”边说边塞过来一个小红包。   鸿渐一面推让,一面大喊:“晓芙!张晓芙!”   晓芙搬了把搭着棉布兜的破藤椅在院子里闭目养神,闻声不耐烦地起身回屋:“鬼吼什么?”   一看架势,好笑道:“太奶,这混球不是你大孙,你大孙腿摔坏了在医院躺着呢!”   寿星老太很不满:“我给我大孙压岁钱也要问你啊?你天天一大早让他给你倒痰盂你问过我啊?”   晓芙和鸿渐都愣住了。   后来才反应过来,她说的是晓芙妈。过去农村的厕所就是在牛棚里挖个大坑,放进去个没底的瓷水缸。晓芙妈蹲不惯,过去每次来,都在房里坐小痰盂,由晓芙爸一大早倒进牛棚的瓷水缸里。看来老太太这怨恨憋了二十来年,等到老年痴呆了才吐露出来。   晓芙一时恶向胆边生,带着鸿渐去牛棚欣赏了一下没底的瓷水缸,鸿渐晚饭都没怎么吃得下东西。   奶奶家虽然安了太阳能热水器,但没太阳它就没热水。晓芙没法洗澡,只能洗脸洗脚,奶奶端来一个木盆,兑上滚水让小夫妻俩洗脚。   晓芙边脱鞋脱袜,边说:“我先洗。”   奶奶说:“嗳,一起洗!小公母俩哪还分这个?”   晓芙立刻就嗔怨道:“奶,你别喊我们小公母俩小公母俩的,我们又不是驴!”   鸿渐在心里深表同感。   “好,不喊!不喊!”奶奶把小凳子都给他们摆好了,两人只好坐下来一起洗。   晓芙边洗脚,边就把一头长发散开来。   奶奶坐在长条板凳上笑眯眯地摸着孙女儿一头黑油油的长发,和鸿渐说:“我们阿芙自小就喜欢打长辫子,八岁那年回来,和二愣子她姐睡了一觉,过了一头虱子。回城以后,她妈把她哄到理发店去把辫子剪了,为这,她扯开嗓子嚎了好几天。不剪能行?痒起来抓得头皮能出血。”   晓芙想制止她奶奶也来不及了,这不是给鸿渐提供下一次对她进行人生攻击的素材吗?然而鸿渐并没有嘲笑她,只是拿双手在自己的板刷头上乱抓一气。   奶奶把年前刚粉的一间屋子给他们俩睡,床是家里最大的一张老八杆床,白帐子上粘了好几块狗皮膏药。   晓芙一进房就皱眉嗅着:“奶,这屋里怎么一股骚味啊?都辣眼睛了!白天我就想说了!”   “没有哇。我咋闻不出哩?”奶奶也皱眉嗅着。   晓芙寻着味儿走到了床后,不满道:“呀!奶,粪桶怎么在这儿?”   鸿渐凑过去一看,是部队里头炊事班的小战士们浇菜园的那种装大粪的桶,只不过这桶是空的。   奶奶说:“我早上才在河里涮过的!”   “拎出去,拎出去。不然我哪儿睡得着呀?”晓芙嚷嚷着。   奶奶说:“拎出去,你们夜里尿哪儿啊?跑茅房还不冻伤风啊?”   “就搁这儿吧,我挺方便!”鸿渐忽然说。   凡是大泡芙不乐意的事,他都爱干。   晓芙瞪了他一眼。   等奶奶出去后,两人拴好门上的插销,上床躺下。晓芙拉灭离她更近的灯绳,瞬间漆黑得伸手不见五指,间或传来一两声狗吠。   没多久,鸿渐忽然感觉到她在黑暗中坐了起来,窸窸窣窣地一阵忙活,想起她白天说要拿枕头捂死他的话,警觉地问了一句:“你干嘛?”   “脱胸罩,戴着这玩意儿,我睡不着。”   身边那位沉默了两秒钟,忽然扑了上来:“我帮你。”   坟前的胡言乱语   小夫妻俩是在奶奶的咒骂声中惊醒的,阿贵让人偷了。   一到过年,村里家家户户都要去集上称狗肉,于是年年这个时候村里都有人家丢狗。看来今年阿贵也难幸免于难,要沦为别人的盘中餐了。   鸿渐和晓芙穿衣起身,看着五叔七叔大姑父全发动了摩托车四处去寻找。鸿渐趁人不备,碰碰晓芙胳膊说:“阿福姐,你哥丢了,你不跟着去找找?”   晓芙踹了他一脚:“找抽吧你!”   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了他们身后的寿星老太,拿起拐杖就在晓芙背上戳了一记:“你咋打人哪?我家不作兴女人打男人!一家子就数你坏!”   晓芙让她弄得一愣一愣的。   鸿渐早躲到了寿星老太身后,对晓芙坏笑:“找抽吧你!”   午饭后,奶奶领着晚辈们去坟山上给爷爷烧纸。这一座山上全是绿树和各家的坟包,和电视电影里那种农村的荒坟孤冢完全不一样。   奶奶和叔叔们先磕头烧纸,然后轮到鸿渐和晓芙,奶奶从旁说:“老东西,你大孙女婿给你磕头了!你好好认认!”   鸿渐听得后脊梁嗖嗖直冒冷风。   一旁烧纸的大泡芙不知道怎么也中邪了,满口胡言乱语起来:“爷爷,年年给你烧纸钱烧得最多的就是我,去年那烟差点把我的隐形眼镜都给熏化了!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吧?和你说的话没一件兑现的,一本没考上,国也出不成,大三子回回烧两张糊弄糊弄你就跑了,你还让他验上飞行员了。重男轻女得要命!”   大家都拼命忍着笑,只有奶奶忙喝止:“阿芙,跟死人话不能乱讲的!爷爷不是让你嫁了个好人家!一个女伢子家你还求什么?老东西,她人小不懂事,脑子让烟熏坏了!你甭搭理她!”   物质条件的差距,让乡下孩子比城里孩子更富有创造力。   大表哥绑了一根木棒槌,两头拴上绳子,挂在河边的老槐树下给儿子当秋千。晓芙把小侄子哄下来,也坐了上去,还回身对鸿渐抛了个媚眼:“吴哥哥,你帮我推推呀!”   鸿渐不解风情道:“张晓芙你癫痫发作啊?赶紧给我下来啊!两根绳子能承受得住你?你要摔了我可挪不动你!”   小侄子早跑回屋去告状了。   不一会儿,奶奶就牵着重孙子的小手从屋里出来看,一见情形,也唬得什么似的大喊:“阿芙,你下来!那是给二三十斤的小人玩的!那一根木棒锤能吃得住你一百来斤的大人啊?回头别跟你爸似的也摔了!”   晓芙只得跳了下来,气冲冲地往屋里走,正撞上表哥的大儿子手里拿着一盒掼炮“啪啪”掼着玩,地上满是小红屑。晓芙冷不防抓来两个左右开弓掼在鸿渐脚边,把鸿渐炸得跳了起来。他实在气不过,给那孩子十块钱,让他又去买了几包,炸得晓芙尖叫着满院子飞奔。   连日的大雪,太阳不见踪影。   太阳能热水器里没热水。   鸿渐在部队早锻炼出来了,无所谓。在家里隔天就洗次头的晓芙不行,一吃过午饭就嚷嚷着头痒要洗头。   和奶奶同住的七叔,说:“那就烧水洗吧,把厕所里浴霸都开着。别冻坏了!”   七婶在一旁翻了个白眼,嘟囔了一句:“那得多费电呐!”   七叔立刻瞪她一眼:“不贤惠的败家娘们儿,喂猪去!”   不巧奶奶家煤气灶台坏了,用大锅烧水晓芙不干,嫌油腻。只好去住在隔壁的大姑家厨房的小灶烧开水,大姑烧好后,再用个乳胶漆桶往奶奶家拎。   鸿渐忙上前说:“姑姑,我来拎吧。”结果他帮大泡芙拎了七桶热开水。   奶奶不由摇头感叹:“乖乖,够我们村上烫头猪了!”   鸿渐背着人说了一句:“你身上有大粪吧?”   晓芙很不以为然:“那我还没给头发倒膜呢,我在家两天倒一次膜的!更费水!”   下午四点就吃年夜饭了,家家户户鞭炮声二踢脚此起彼伏地响个不停。春晚主持人宣布十二点的钟声响起的时候,两人都给父母打电话拜年。   正月初一一大早客厅里就聚满了人,都是来给寿星老太拜寿的,村支书还代表乡政府发给寿星老太三百块钱。   “二婶子,说是你家大涛子攀上个亲家是司令?”有人问奶奶。   “咋是攀上的?我老大好赖也是个师长!”奶奶一边套护袖,一边不高兴道。   “司令怕比县长还大吧?”   “那可大了去了!正五品!我大孙女婿过几年也要接他爹班的!”   “我家东狗子明年大学要考不上,司令能不能给弄个兵当当?”   “一边凉快去!我大梅子家三弦还没着落呢,倒先给你寻上了!你要这么着,这礼我可不敢收!”   “二婶子,你看你说的,这是我给老寿星的一点心意!”   ……   鸿渐和晓芙在一旁听得很无语。   晓芙掐指算着:“90岁,今年是2008年,乖乖,太奶是二零后!”   鸿渐不可思议地瞅她一眼:“你识数吗?2008减90,是1918。一零后!好不好?怪不得你高考数学不及格,就考了三十来分。哈!”   晓芙的老底被人揭穿,脸都绿了:“谁跟你说我高考数学考三十来分的?”   “不要狡辩了,阿福姐!三百年前,你还是你,我还是我的时候,你妈就已经和我妈探讨过这件事啦!”   “噢,你厉害。你要不是靠着你爸当兵提干,也参加高考,还不一定能考到三十呢!”   “是不一定啊,但是至少一般的加减法,我还能算得出!另外我要纠正一下你啊,我当兵提干,和我爸压根没什么关系!阿福姐,奉劝你一句,以后无凭无据的东西千万别拿出来说事,这是造谣和诽谤!你好歹也是在律师事务所工作的,有点职业素养行不行?”   晓芙气得脸都歪了。   司令员太太的贴身厨子   初四一大早,奥迪又开进了村,后备箱又让塞满了,这回是两麻袋米面,几篓子螃蟹,几只板鸭,还有一些乡村野味。   “好家伙,这要吃到猴年马月?”鸿渐看着奶奶叔叔们还继续往后备箱里塞东西,摇着头说。   “就咱们俩人吃啊?我爸妈,还有你爸妈他们呢?”晓芙说完又转脸去指挥,“叔,给我扎紧了,不要车子没开出村口,螃蟹都爬到我脚底下了!”   “你叔办事儿你放心!鸿渐,都是家里的东西!我们这儿地方虽小,但是板鸭很有名气的,生意都做到西藏去了。让你爹妈尝尝!”   奶奶很不舍:“不再呆几天?呆到初八再走也好啊!”   “不了奶奶,我初五下午要值班!”鸿渐抱歉地笑说。   这当口,大姑又绑了三只活土鸡塞进来。   “奥迪”在乡人的欢送和簇拥中开离了乡下。   回城后,先开到信息工程大学,晓芙爸已经出院在家静养了,小夫妻俩上楼慰问了不到两分钟,就被晓芙妈催走了,要他们赶紧把剩下的东西给司令员夫妇送去,板鸭不赶紧放冰箱要坏的。   “奥迪”又开到军区大院司令员家门口,两人都不想手沾鸡屎,于是为谁拎鸡进门发生了争执,警卫员听不过去了,说:“那我来拎吧!”鸿渐当然不好让人家手粘鸡屎,只好一手一只鸡拎进屋,然后直奔洗手间洗手。   警卫员帮着晓芙把剩下的东西拎进来后就去楼下车里等着。   司令员太太刚涂完指甲油,扎煞着两只胖乎乎的手,在门口看着:“呀,这么多东西啊?这要吃到什么时候?”   晓芙笑道:“阿姨,都是些乡村野味!我妈说你就喜欢吃这些!”   “你妈真有心了,改天我好好谢谢她!嗳,你刚喊我什么?”司令员太太笑问。   晓芙愣了一下,才明白过来,“啪”地将两只手盖住嘴笑:“妈!忘了!妈,我跟您说,这螃蟹最好晚上就煮了,不能留!这个——”   司令员太太连忙掐断晓芙的话:“打住!打住!跟我讲没用!”然后引长了脖子朝阳台上喊:“老吴,你好了没有?孩子回来了!”   晓芙这才留心到司令员在阳台上晾衣服呢。   司令员很快端了一个空盆进来:“丫头来啦?哎哟,冻死我了!这好几年不下雪,一下就冻死人!”   “爸,您怎么成家庭妇男了!”晓芙惊讶道。   “你爸一直受奴役,你不知道啊?”司令员笑说。   “你爸可是模范丈夫!”司令员太太忙捧场。   “爸,你这以后不是害我吗?”鸿渐从洗手间出来说。   “晓芙,你刚要跟我讲什么,跟你爸说!”司令员太太说。   “噢,爸,我妈让我跟你们说,这螃蟹最好晚上就煮了,别留着;这两只鸡赶紧杀杀洗洗干净放冰箱冷冻;这些板鸭放冰箱冷藏;剩下的这些是米面,搁在外面没关系的,什么时候想吃,要先泡半个小时,泡软了以后再下到锅里,我们老家人就喜欢用鸡汤下米面,最香而且最补!”晓芙没说怎么补,因为老家是妇女坐月子时候吃这个下奶的。   鸿渐寸她:“现在承认那是你张家老巢了?”   晓芙装没听见,张罗着把板鸭放进了冰箱里。   司令员笑道:“这丫头一张嘴就跟倒了核桃车子似的,不愧是给律师当助手的!”晓芙妈曾隐去晓芙是托关系被加塞进律师事务所打杂的事实,公开对外宣称,女儿是沈律师的左右手,上庭的文件都是经她整理的。   “她呀,除了贫什么都不会!”鸿渐插嘴。   “就比你这锯了嘴的葫芦强!”司令员太太说。   晓芙只是憨笑,在鸿渐爸妈面前她从来不展露出河东狮吼的本色。   “一共带回来三只鸡,阿姨说要他们吃一只就够了,这两只非让我们拎过来!”鸿渐说。   “哎哟,这多不好意思啊!嗳,你怎么也满口阿姨阿姨的?真是!”司令员太太说,“晓芙啊,你们带一只回去,我和你爸吃一只就够了!”   “妈,我不会杀鸡,我也不大会做!”晓芙很为难地笑道。   “这样啊,那等我们什么时候炖好了喊你们过来吃也一样!趁你爸这两天在家,让他亲自下厨!晓芙,我跟你说,你爸爸东坡肉,回锅肉,咕咾肉,天南海北,凡你想得出来的菜式他都会做!平时你想吃还逮不着他人!以后他退休了,我就让他开个家常菜馆,生意肯定好!”   司令员立刻说:“不不不,能给你当贴身厨子,鄙人就已经很荣幸了!”   大家都笑。   司令员受了太太的褒奖,兴致很是昂扬:“那我今晚就露一手给你们瞧瞧!鸿渐,叫小李别走了!”   当晚,一家四口连同警卫员员一起吃了一顿司令员亲手做的饭菜。席间,晓芙赞不绝口。   等俩孩子离开以后,鸿渐妈靠着厨房的门,和池子边挽起袖子洗碗的司令员说:“还是我的错觉,还是怎么的?你不觉得咱儿子好像变开朗了?以前是三棍子都打不出一个闷屁来!”   司令员笑起来:“丫头的一张嘴跟喜鹊似的吧哒吧哒个不停,就是个哑巴跟着她也能张口说话了呀!”   大泡芙的家常菜   初五中午,鸿渐就换了军装去值班。   豆芽菜一看到他就惊呼:“排长,嫂子都喂你什么了?你腮帮子都大了一圈!我们惨啊,快瘦成锥子脸了!”“连长没带你们出去吃点好的?”“吃了,这几天天天下馆子。但外头的东西和老娘在家做的能是一个味吗?”   鸿渐想了想,说:“要不,你们晚上都上我家去吧!”“那多不好意思?嫂子和你也难得二人世界!”“嗨,什么二人世界?就这么定了!”   说着就一个电话打回了家:“阿福姐,做顿饭吧。晚上我们战友要来。量要足啊,都和你一样能吃!”   晓芙正在按摩浴缸里泡澡:“你随便哪儿找个开张的馆子,打电话叫几个菜不就行了吗?”   “当然不行,要你亲自下厨。家常菜和馆子里的菜一吃就吃出来了!”   “你让我变魔术啊?我在家里连锅铲子都没摸过!”   鸿渐避开人到走廊里说:“张晓芙,大过年的,好多战士回不了家,我想请他们到家里吃顿便饭!你能不能懂点人事?你别忘了你也是在部队长大的!”   晓芙不耐烦地挂断了电话,去超市转了一圈,看到蔬菜肉类头就疼,抓起这个又放下那个,老拿不定注意。   鸿渐带着豆芽菜们到家一开门,就看到十来双拖鞋整整齐齐地码在门边,妆容一新的晓芙笑眯眯地立在一边。一群人在餐桌上坐定,战士们都热情高涨地站起身说:“嫂子我帮你!”晓芙还说:“不用不用,我来。你们坐。”   鸿渐很得意地想,大泡芙今天挺给脸。   谁知道大泡芙先是端上来一个烧得热气腾腾的锅子,插好电。然后从厨房往外陆陆续续腾挪出蔬菜,丸子,鹌鹑蛋,日本豆腐……然后笑道:“今晚咱们吃火锅!”想想,又强调,“家常火锅!”   一桌军大爷们全傻了,鸿渐的脸阴沉得难看。   还是豆芽菜先打破沉默笑说:“嫂子想得真周到!一会儿我先敬嫂子一杯!”其他几个战士连连应声。   鸿渐忍着火,陪着战士们吃光喝完。等客人们全离开以后才爆发:“你这人怎么这样?让你做个菜比割你肉还难?”   晓芙为了迎接这帮军大爷,难得干了一回家务事,把里里外外都拾掇了一遍。本来还指望他表达一下谢意,没想到他这么不领情。也火了,给他爆发回去:“我怎么样了?做菜又不是我的义务!你妈当时就说了不让我干家务的!我做是人情,不做是本分!我欠你的?再说他们不吃得挺好的吗?”   “人家不喜欢会告诉你吗?脑残的人才会当你面说不好吃!”   “一个个筷子走得比什么都快,十五袋羊肉涮得精光,不喜欢能这么吃吗?”   “你是不是觉得他们都是小战士,随便打发一下就行了?张晓芙,我告诉你,你别忘了本,你老子和我老子都是从基层一步一步奋斗上去的。你好好想想吧!”   晓芙让他说得心虚,豆芽菜他们来的时候,拎了一瓶五粮液不说,还很有心地给她买了一盒包装精美的进口巧克力。   鸿渐说完他的,就进了书房摔上门不理她。   晓芙是那么好摔的?也回主卧,把门摔得震天响。   接下来四五天,两人谁也不理谁。   直到几天后的一个晚上,鸿渐回家,炉子上的钢筋锅“噗噗”喷着热气,他揭开锅盖,是从乡下带来回来的米面。他知道大泡芙肯定是懒,不乐意一个人出去觅食。一时不忍,随手抓起大泡芙的一件羽绒衫,往她身上一扔:“走!带你出去吃饭!”   晓芙正坐在沙发上看电视,没想到他会主动找她说话,气立刻消了,说:“我面都下好了!”   “这老吃面哪行啊?”   “照你这么说,意大利人不活啦?”   “等你做了意大利人再说。走!别化妆了啊,天都黑成这样,你化了也是给鬼看!”鸿渐发现,大泡芙大大咧咧的,很好相处。就是喜欢作怪,哪怕到楼下绕一圈,也要化个妆。   晓芙本来都已经站起身了,这时又立刻坐回去:“那我还是在家吃面吧!”   “好好好,你化化化!你出个门累死了!我就搞不明白了,你又不是明星,又没有狗仔队跟踪你。干嘛要这么折腾你自己啊?你说你一个女孩子,清清爽爽的多好?”   “我乐意,又不是让你帮我化!你管我呢!人慈禧太后都说了,一个女人家要是不打扮自个儿,还活着个什么劲儿啊!再说,我也只描个眼线刷个睫毛膏也不行啊?”   结果晓芙还是涂涂抹抹了二十分钟。   出门以后,鸿渐惊讶地发现,还真的有鬼在向大泡芙行注目礼。只不过是楼下散步的西洋鬼子。   两人去了小区门口的“必胜客”,晓芙屁股没坐热就点了一个十二寸的披萨,鸿渐提醒她:“我在食堂吃过了才回来的!”   晓芙头都不抬地继续翻着菜单:“知道。你一进门,我就闻到酒肉味了!没帮你点!”   结果她一个人扫光了一个十二寸的披萨,目睹全过程的鸿渐摇头慨叹:“你真能吃啊,阿福姐!真能吃!比我们炊事班长还能吃!”   晓芙用手遮着嘴,打了一个饱嗝:“能吃是福!再说了,我不吃,哪儿来的胸啊?”   鸿渐清了清嗓子,语重心长道:“阿福姐,我觉得咱们得谈谈。我就奇怪了,你说你一个女孩子,你爸还是个教授,知识分子,你怎么说话这么没遮没拦的?是想显得你特有个性还是怎么着?”   “我说什么了?我说有胸,怎么就不能说了?谁没有胸?就是你前面也有两个大图钉啊!”   “嘿!越说你还越来劲了!张晓芙,我告诉你,女人要娇羞一点,含蓄一点,实在不会,装一装也是可以的,不能太口没遮拦!你要十来岁,人家觉得你天真!你这都奔三的人了,人家就觉得你是傻大姐你知不知道?”   “你管我!”   “你可以不接受我的真诚告诫,但我还是要送你一句话:看透不要说透!”   说得正起劲的鸿渐发现大泡芙罕见地没回嘴,好像让他身后的什么东西弄分了神。   他顺着她的视线转过脸去,原来大泡芙定定地看住的是隔壁的隔壁一张双人桌上的一对男女。那两人不知是不是刚恋爱不久,一张伸手摸得到对方大腿的小桌也非得挤一块坐。   那二位也注意到了晓芙。   “呀,晓芙!”那男的先笑道。   那女的也跟着反应过来了:“晓芙啊!太巧了!”   晓芙对他们点头笑了一下,比哭还难看,鸿渐都看出了其中的勉强。鸿渐还感觉出,大泡芙身上那种超乎寻常的自信心也在瞬间化为乌有。   那一对男女迅速起身过来。   女的抱住晓芙一阵猛摇猛晃,就是老久老久不联系的老相识重逢的那种惊喜,男的很斯文地站在一边看着他们微笑。从对话中可以听出,这一对男女刚从美国回来。鸿渐忽然想起晓芙非一般的崇洋媚外,乖乖,果然是物以类聚!   小蚂蚁和大泡芙   他想,看大泡芙这一副勉勉强强的样子,十有八九是电影电视里的老桥段出现了,这男的是她前男友,这女的是她从前的好朋友,把这男的给抢了。或者更惨,这男的晓芙以前追过,结果人家告诉她,他喜欢的是她好朋友,也就是这女的。鸿渐的直觉老告诉他,大泡芙一定当过求爱敢死队员,不比吴桐逊色。   想当年,男未娶女未嫁的时候,司令员太太还一再强调,大泡芙有多么纯洁,长这么大一个男朋友都没交过,十有八九是人家不要她。   两个洋马子表达够了惊喜,才注意到鸿渐,用眼神询问着。   鸿渐大方地伸出右手去和他们相握,自我介绍,左手揽住了晓芙的腰。晓芙却剜了他一眼。   男的已经和鸿渐寒暄开了,问鸿渐是干嘛的,鸿渐就说是军人。   “连级?”那人问。   “排级。”鸿渐纠正。   晓芙立刻紧咬了下唇。   “噢,不错不错,很有发展前途。”男的赶紧笑道。   道别的时候,鸿渐补充了一句:“我们就住附近,有空来玩!”   魂魄尽失的晓芙让鸿渐搂着出了门,外头已经一片黑冷。   一拐到那二位看不见的地方,鸿渐拿开搭在晓芙腰间的手,得意道:“老婆大人,这人情我算是还上了,以后别再拿九零后跟我说事儿了啊!”   一直沉默着的大泡芙却不领情起来:“什么老婆大人不老婆大人的?我要你跟这儿充什么大头蒜?让九零后追得大脑发昏了,谁都稀罕你是吧?一个破排长,九品芝麻官,处处抖什么机灵啊?”   鸿渐让她兜脸冲得一懵,看来情伤未愈啊!想必当年,那两个洋马子一定是里应外合,一个在她心上扎一刀,另一个从背后飞个暗器。   这么一想,又很同情她,说:“我只是想帮你解解围!不落好了我?”   晓芙丝毫不领情:“奇了怪了,我要你帮我解什么围?”   “那男的不是你前男朋友吗?”   晓芙俩眼瞪得溜圆:“就他?你不相信我的人格,也要相信我的品味吧?我眼光这么差,就喜欢那个四眼田鸡?”说着,自顾自地往前走。   鸿渐赶紧跟上:“你去哪儿?”   “回家!”晓芙走得飞快。   “方向反了。”   “我回我妈家。”   鸿渐赶紧拉住她:“不行,你现在不能回去。你这样子回去,我和你妈不好交代!和我妈也不好交代!你怎么这人不懂人事呢?”   晓芙忽然哭了:“我心里头不痛快。”   鸿渐四下里看看,发现了不远处有家爱尔兰酒吧,就说:“要不我带你喝酒去?”   晓芙垂着头不说话,由他领着去了。   酒吧里不多的几个客人都是老外,两人拣了个靠窗的空位坐下,要了一扎喜力啤酒。披萨店遇到的那对男女,晓芙不提,鸿渐也不问。没想到酒过三巡,她主动讲给他听。   原来,那女孩——晓芙喊她“小蚂蚁”——因为两人的爸是一个教研室的同事,又住一幢家属楼,两人打小就认识,但从来都不是朋友。晓芙的成绩从初中起就走下坡路,小蚂蚁却一路跳级兼被保送,飞摇直上,最后拿全奖进了哈佛,当时还上了当地报纸,比全省高考状元还风光。   前不久她爸老周还在教研室吹,说女儿和在哈佛演讲的比尔盖茨握手的,就是那个比尔盖茨说:“爸,我保证过会给你拿个学位回来的”的那次演讲。但晓芙从来都不妒忌她,因为小蚂蚁从小就瘦得像猴精,一脑门痘痘此起彼伏,从来就没消停过。身体也不好,今天胃下垂,明天又要割阑尾。晓芙每每看见她那一节灯草也能压死的小身板,就想,上帝还是公平的呀,这么难看的丫头片子,学习要再不好,还有什么将来啊?   但是,没想到啊!士兵三日,真当刮目相看!她一脑门的痘痘瘪下去了,也不知美国人给她喂了什么,她那营养不良的黄气也褪下去了,当年在瓶底厚的眼镜掩盖下的五官居然贼秀气贼秀气,没有胸和屁股也不妨碍她成长为一个脸部轮廓酷肖林志玲的修长美女。   至于那男的,也是晓芙她们一个大院的,后来也去美国读书了,不过是自费。就这四眼田鸡小时候老爱跟在小蚂蚁屁股后头喊她“小猴子”的,现在居然跟人家恋上了。   至此,晓芙被拒签的痛苦大爆发,哭着说:“怎么什么好事都让她占全了呀?我也没想拿全额奖学金啊,我也没想跟比尔盖茨握手啊,我就想去澳洲读个TAFE,技校啊!怎么也这么难哪?”   鸿渐不以为然道:“人家书读得好,天资聪颖,这也值得你妒忌?”他实在无法理解,一个人怎么会为这么点破事情绪败坏成这样。   晓芙又炸了起来:“我妒忌她?就她那前平后板的,整个一苹果电脑!我妒忌她?”   全职太太和家庭妇女   眨眼间,晓芙蓉在沈律师的事务所都工作了半年多了,这班上得她是身心俱疲!这身心俱疲也不是因为她要日理万机,而是因为她比过去机关里的公务员还清闲。公务员还能架个二郎腿翻翻报纸,聊聊国家大事。而她只能对着一个电脑屏幕发呆。整个所里,就连前台小艾都是法律系一本毕业的,只是苦于一直没有硕士文凭才屈就于前台。   晓芙倒是很想勤快起来,但她实在是英雄无用武之地。比如刘律师说:“嗳,晓芙,你能把XX案件的授权书给我找来吗?”等晓芙找到的功夫,估计半小时都过去了,还不一定是人家要的那份。刚开始她还厚着脸皮老问人:“刘姐,你有什么事需要我做的不?”到后来,连大大咧咧的她都意识到,这样只会给人帮倒忙,便不再问了。   正月初十一大早,晓芙就极其不情愿地踏着雪,回律师事务所上班了。   没想到她屁股还没坐热,小艾就捧过来两大纸盒文件,说都是没用的旧文件,要晓芙放进粉碎机里粉碎。好家伙,这两大纸盒可够她忙活好几天的了,晓芙一面撬文件上的订书钉,一面在心里美滋滋地想:爷爷这回总算良心发现,地下有知了!   那天一直等到中午,还不见沈律师来,晓芙就好奇地向同事们打听了一下,原来一向工作起来不要命的沈叔叔正带着老婆孩子在大洋洲度假呢!   刘律师立刻就长吁短叹起来:“嗳,当年读书的时候,满腹雄心壮志!最瞧不上的就是老沈老婆那样的全职太太,什么相夫教子?现在每天让电脑打印机辐射出一脸雀斑痘痘的时候,才知道她们这样的女人才真正有远见呐!”   晓芙听了心里也不好受,想着这世界怎么这么不公平?自己连出国度个蜜月都不行,人家居然去南半球过年。   她把刘律师的话当作玩笑跟妈一说,妈还没怎样,一条仍打着石膏的腿平平搁在沙发上,脸一直藏在报纸后面的爸便教训开了:“这班才上了几天?就耐不住了?一个二十来岁的小青年以后成天窝在家里算怎么回事啊?你就嫁给奥巴马你也不能就不上班啊!”   晓芙觉得很委屈,不由辩解:“我又没说我不上班,我只是转述一下刘律师的观点而已。再说现在好多女的都在家做全职太太。”   “什么全职太太?就是一帮没什么人生追求的家庭妇女!你以后有自己的孩子了,你让你孩子写作文的时候怎么介绍自己的妈妈?人家孩子都写,我妈是医生,是教师,是职员,哪怕是清洁工。人家好歹是劳动人民!你呢?你让孩子写什么?我妈是家庭妇女,整天就知道逛街做脸睡懒觉?”   晓芙在心里回嘴:我这都结婚成家了,你还敢这么训我!   “你别以为你结婚成家了,我们就任由你胡作非为!说不得你了!”她爸跟她肚里的蛔虫似的,“张晓芙,你吃饱了没事干就去省人才市场转转,去看看人家二一一大学毕业出来的一本找工作有多难!那队都要排到我们大院门口了!你可不要搞不清楚状况,不是你舅舅跟沈律师那点关系,就你肚子里那点货,你连给人家擦鞋的资格都不够!”   乖乖,又降了一个档次,直接由倒开水的降为擦皮鞋的了!原来我在你眼里那么怂?我要不是遗传了你的好基因,偏科严重,数理化能不好吗?我要不是数理化不好,能考不上一本吗?忿忿不平的晓芙在心里不断地告诫自己:冲动是魔鬼!冲动是魔鬼!   她那天连晚饭也没在家吃,就垂头丧气地回了楼兰路的小家。外面的风很冷,她的心更冷。   晓芙挨她爸训的时候,她妈从不帮腔,也不救火。像每次一样,她等到晓芙不在眼前了,才说:“大过年的,你也悠着点儿!再说晓芙都是人家的人了,你怎么还这么说她?”   晓芙爸没好气道:“我愿意老这么说她么?我实在是恨铁不成钢,恨儿不成器!你说她这一晃都要三十岁的人了,怎么还老这么不着调呢?”   “什么不着调?我看你是听说老周女儿拿了个洋文凭回来,又心理不平衡了吧?”   “你别哪壶不开提哪壶!我恨我自己女儿没出息,你别乱攀扯别人!”   “你别以为我看不出来!我们晓芙读书是没她小蚂蚁好,但我告诉你,张海涛,以后的路长着呢!你看看是咱们晓芙活得舒心,还是她小蚂蚁活得更舒心!再说了,现在出国读书的孩子多了去了,海归成海待一大把,有个洋文凭也没什么了不起!”   “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那你让你女儿也去挣个回来啊!”   “我女儿不稀罕!”   婆婆的紧箍咒   晓芙早就发现,四表婶和她妈一样,有严重的洁癖。家里让她打扫得绝对可以用窗明几净来形容,因此三百度近视还老不爱在家戴眼镜的张晓芙往露台上走,一头撞在玻璃拉门上的事常常发生。   晓芙还发现,四表婶和她妈一样,常常走得好好的,突然就弯下腰用手指头粘起地上的一根头发,然后扔到垃圾桶里头去。有一天,她就弯下腰去粘头发,然后就起不来了,说右脚有点麻。晓芙扶着她坐下来休息了一会儿,等她不麻的时候,她就自己回家了。   但是第三天,晓芙下班到家后刚卸完妆,鸿渐也跟着从部队赶回来了。说四表婶住院了,血栓闭塞性脉管炎,需要截肢。司令员太太托关系把她从地方小医院转到了军区总医院,然后立刻打电话给儿子,让他赶紧带着晓芙一道去探病。   晓芙一听说要出门,自然又重新在脸上鼓捣开了。鸿渐很不耐烦地催道:“你快点儿行不行?张晓芙,人家是要截肢。没功夫看你!”   晓芙继续慢条斯理地打扮:“我不能就这么出去,我绝对不会蓬头垢面地出门!谁让你这么迟回来?你要在我卸妆以前回来,我不就不用重新化了!”差不多半个多钟头,两人才动身。   开始,两人都怄着气,坐在车子里不说话。车开到半道,正赶上上下班高峰期,堵了,两人又开始斗嘴。前后磨磨蹭蹭了两个小时才到医院。   一出电梯,司令员太太已经等在那儿了,劈头盖脸地就骂儿子:“怎么回事?这么迟?我两个小时以前就打电话给你了。你爬也爬过来了吧?你小时候四表婶对你那么好,身上肉能割都恨不得割下来一块给你吃,你就这样?啊?要是你们团长军长住院,你敢这么怠慢?不像话!”   晓芙第一次见婆婆发火,虽然不是冲着她,仍大气不敢出。以前她无意中听见妈说过一次,鸿渐妈在家是大佬,司令员和鸿渐对她几乎是言听计从,叫他们到东,他们不敢到西,周兰兰特别怕她云云。她当时还特别不以为然,现在总算领教了。   那晚回家后,晓芙在心里掂量了好久,琢磨着:鸿渐妈这句话是不是指桑骂槐,那句话是不是杀鸡给猴看?以后见到婆婆,便主动给自己套上紧箍咒,比瘪三还乖。   一进病房,四表婶一家老小忍着泪眼强笑招呼,四表婶不省人事地躺在病床上,身上插着管子。隔壁两张病床上的老人们也都因为同样的病症,已经被截了胳膊或下肢。病房气氛惨淡。晓芙觉得很过意不去,偏偏她身上的香水味进了有暖气的病房还四散开来了,她自己都闻到了。   回家的路上,晓芙明知道鸿渐不想搭理她,还是赔笑问了一句:“你今天晚上还回部队吗?”鸿渐就跟没听到一样,立刻把车内的广播打开。   晓芙没生气,闭上嘴乖乖地坐在一边。   一到家,鸿渐就到露台上坐着吹冷风。   厨房里乒乒乓乓传来一阵响动,鸿渐不用看,也知道,大泡芙又在炖什么补品了。天塌下来也不耽误她享乐人生。过了差不多半个小时,晓芙忽然很殷勤地端了两碗冰糖梨子水过来,把其中一碗恭恭敬敬地放在他面前。鸿渐很诧异,这可是从来没有过的。   他早就发现,大泡芙从不在脸上做什么面膜,就是每天早上做糖水鸡蛋的时候漏一点蛋清糊在脸上,把脸绷得像吊死鬼一样再洗掉。但是七七八八的汤汤水水,她喝得很多。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她都能想法子煲弄成汤水喝下去。但她很自私,每次只做一个人的份量。   最可气的是,有一天她让鸿渐下班路过超市捎带点冰糖回来给她做冰糖梨子水用,鸿渐给她买了,结果她炖好后只给自己盛了一大碗坐在那儿喝。鸿渐拿了个碗也要盛,揭开电饭煲盖子一看,差点气晕过去,晓芙连块梨渣子都没给他剩下。   所以鸿渐警觉地看了她一眼:“你又动什么花花肠子呢?”   “孝敬大爷您的。”晓芙很谄媚地笑道。   鸿渐想了想,说:“那我要你那碗!”   晓芙二话不说,立马和他换。   鸿渐见状改口:“算了,我还是要这碗吧!”   “我不会害你的!”   “阿福姐你会这么贤惠?”   “我是谢谢你没把我供出来!”   “嗯?”   “你妈骂你的时候,你居然没拖我作垫背!爷们儿!纯的!”   “阿福姐,你可千万别自作多情,我们家长辈训话的时候晚辈都不许回嘴。家规!懂不懂?”   “不管怎么说,阿福姐我也是个讲义气的人!从今天起,只要我吃口干的,就绝不让会你喝稀的!”   他看着她捧着碗,让冷风吹得缩脖子的俏模样,冷不防在她额头上弹了一指。   没有防备的晓芙像一只受惊的小鹿似的,立刻从碗里腾腾升起的热气中抬起了双眼,这回碰上的居然不是他捉弄完她的幸灾乐祸的眼神,而是一抹淡淡的微笑。   那一抹笑让她的心莫名其妙地打了个秋千,她罕见地没有以牙还牙。   爸,妈,以后我养她   四表婶住院的第一个星期五,鸿渐从部队回家推开门的那一瞬间就愣住了:   四五双女士鞋靴横七竖八地躺倒在地上,中间还偶尔穿插一两只拖鞋。茶几上是吃剩的汤碗,里头飘着浸烂的面巾纸。厨房池子里的脏碗堆得有山高,砧板上有一种鸿渐不认识的中药材的残渣,估计又是大泡芙研制出的什么新补品,她大概把自己当作大长今了。推开主卧的门:被子没铺垛在床上,新拆的一包卫生巾也敞口在床上,地面上散乱着好几本书籍杂志,家里到处能找到沾染了黑色眼线膏和咖啡色眉笔余韵的棉签。   让他大跌眼镜不光是一个年轻女孩的邋遢,而是一个像大泡芙平时出门那么注意形象的女孩子的邋遢。鸿渐记得,有一次她人都出门了,又踅回家,就因为觉得一条脖子上的围巾颜色显得肤色太暗沉,换一条亮眼的。这么作怪的一个人,居然能够在猪圈里吃喝拉撒睡。以前有四表婶定期来打扫,还真没觉出来。   大泡芙什么时候干过家务事?鸿渐想破了脑袋才想起一件,是结婚第二天,大泡芙挽起袖子把主卧卫生间的按摩浴缸仔仔细细地擦洗了一遍,因为她要泡澡。   鸿渐原来也对居住环境没那么挑剔,因为他妈从来不干家务事,家里实在乱得让人没法下脚了,就喊四表婶去打扫一下。但是和兰兰同居了大半年以后,他开始习惯在一种温馨整洁的环境中生活。   兰兰是个喜欢把家打理得像韩剧里一样整洁的女孩,只要时间允许,她一天能拖上两回地。此外,她还喜欢搞一些让人愉悦的“歪门邪道”,比如用烤过的柠檬皮去除家里的异味。这个大泡芙,不制造异味就不错了。   鸿渐不顾寒冷,把家里所有的窗户都打开通风,因为空气里弥漫着一股霉味。   真的是时候要好好和她谈谈了。   走到主卧门口,透过虚掩着的房门,他一眼就瞅见了两眼无神地靠在床沿边的大泡芙。   “在家呢你?”鸿渐推门而入,走到她面前,才发现她哭得肿桃似的双眼。   鸿渐这一惊可不小:“阿福姐,这是怎么了?谁招惹你了?”   晓芙已经干涸的双眼又汪出一窝泪水:“出大事了!”   “出什么大事了?”   “我捅大娄子了!”   “你捅什么大娄子了?”   “我引咎辞职了!”   晓芙放声痛哭。鸿渐却差点笑出来,都什么时候了,她还拽文!   他拼命憋住笑,把床头柜上那盒面巾纸递给她:“嗨,多大点事儿!我当你杀人放火了呢!反正缺了你这打杂的,人律师事务所也这样开张!”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他已经习惯用反讽的语气和大泡芙说话了,但今天他的本意还真是想安慰她。   要换平时,晓芙一定踹他一脚,再补上一句:“你才是打杂的呢!我可是沈律师的助理!”这会儿她已经顾不上了。   晓芙哭哭啼啼但条理清晰地把事情说给了鸿渐听。   原来早上她一到所里,就看到所有的同事都围在刘律师的办公桌边。刘律师的办公桌就在她的后面。她一来,本来说话的人们都沉默了,这样的场景晓芙遇到过几次。她猜想他们一定是在背后议论她来着。她为此苦恼过,但在职场也算摸爬滚打了一段日子的晓芙经过她妈和手榴弹的点拨,已经圆滑多了。这时候,她强装笑颜地跟大家说“早上好”,大家很不情愿似的回了她一个“早上好”。   接下去就是一阵令人难堪的沉默,只有刘律师的抽泣声。晓芙惊了:“刘姐你怎么了?”   刘律师并没回答。办公室主任发话了:“晓芙啊,你昨天粉碎文件的时候,看到‘雅沁’的股东大会决议报告没有?”   晓芙愣在了那里,她根本不知道那是什么。   “就是‘雅沁’的上庭文件之一,刘律师下午要用的。”小艾在一旁注解。   晓芙还是愣在那里,她这两天粉碎了很多过期不用的卷宗,根本没看那些卷宗上的内容。反正看也看不懂。   很久以后,晓芙想到,当时她可以简单地回答“没有啊”,也可以理直气壮地告诉小艾“我这两天粉碎的文件都是你给我拿的”,或者质问一句“刘姐,你把那份文件放哪儿了”。但那一瞬间的她想了半天,居然一脸迷茫地冒出了一句:“我不知道,应该没有吧。”   大家都沉默地看向地面,晓芙却清晰地听到每个人都在心里说了一句:我真他妈无语!   不知谁提议了一句:“行了行了,那什么,这不是小事儿,给老沈发封邮件,让他赶紧回来吧啊!都什么时候了,别跟黄金海岸晒那啤酒肚了!”   刘律师一听到要给沈律师发邮件,好像重刑犯听到法官下达的死刑判决书一样,不顾形象地放声痛哭起来。大家赶忙又去安慰她。   晓芙也想哭,但她不能哭。因为刘律师已经哭了,她要再哭,搞得跟人同台竞技似的,而且肯定还没人同情她。于是,她趁大家围过去安慰刘律师的时候,悄悄地拎着包回家了,忍了一路的泪在回家关上门的瞬间像尼亚加拉瀑布一样倾泻而下。   好事从来不出门,坏事永远传千里。   晓芙爸妈几乎是当天下午就从晓芙舅舅那儿听说了事情的来龙去脉,晓芙爸气得砸烂了他用了十年的一把紫砂壶,要晓芙当晚就回家。晓芙不敢一个人去,鸿渐自告奋勇地说:“我陪你去!”   晓芙爸妈对鸿渐还是一如既往的客气,又是让座,又是泡茶。晓芙也趁机沾沾光,悄没声息地紧挨鸿渐坐下。   晓芙爸铁青着脸不发一言。   晓芙妈叹气道:“我和你爸的老脸都让你丢尽了!你说!给我把整件事都说清楚!究竟怎么回事?”   晓芙本来对整件事情就是稀里糊涂,这时候见了她爸,唬得脑子更是一盆浆糊,不知从何说起。   “说啊!怎么不转词了?你不是挺能的吗?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个没出息的东西?一出点事你就把脑袋埋在沙子里头当鸵鸟!”晓芙妈边说边拿眼睛偷扫晓芙爸的脸色。她这明里是骂,暗里是给晓芙爸灭火。   晓芙爸这时候忽然发话了:“你明天一早就给我去省人才市场蹲着!找不到工作你别回来!”   众人皆怔。   晓芙一向觉得人才市场是给小地方来省城读书,毕业后不想回到小地方,家里无财无势无背景的人设置的。前不久她陪已怀孕的手榴弹逛街买孕妇装,路过比肩接踵的省人才市场的时候,还放言:“人才市场是专门给外马设置的!”   “外马”是省城的人对外地人的蔑称,让她去和“外马”抢工作,那不是人生的倒退吗?她哭了:“我不想去。”   晓芙爸瞪着的两只眼珠子都快要放出子弹了:“你再给我说一遍!”   晓芙当然不敢再说一遍,只是哭。她毫不怀疑,若不是因为她是个女孩,若不是因为一只腿上还打着石膏,她爸会毫不犹豫地冲上来揍她。   一直沉默着的鸿渐忽然说:“爸、妈,你们别逼她了,以后我养她!”   屋子里另外三个人都傻了似的看着他。   手榴弹的驭夫术   晓芙的全职太太,也就是她爸眼中的家庭妇女的生涯从此正式拉开了帷幕。   司令员太太听说了以后倒是很高兴,对媳妇说:“不上班也好,成天面对电脑辐射,会降低生育能力的。我说你结婚到现在肚子里一点动静儿都没有呢,正好趁现在好好在家里养养身子。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鸿渐都抓周了!”   晓芙红着脸唯唯应是。   鸿渐说到做到,当天回家就把工资卡给了晓芙。当时晓芙正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捧着大碗吃韩国的辣菜泡面看电视,不由让他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弄得一愣一愣的,整个人像被定格了一样,不知接是不接。   手榴弹早就唆使她收缴鸿渐的工资卡,手榴弹的原话是:“不按时缴党费,这就是要背叛组织的一大征兆!我们孩儿他爸结婚前就把工资卡放我这儿了!”自打怀孕后,她和大葱已经互相改口称呼对方为“孩儿他妈”“孩儿他爸”了。   论年龄,手榴弹小她三个月,但说话行事之老成世故是晓芙望尘莫及的。   “组织不好意思要啊!”晓芙扭捏道。   他们说这话的时候,是在手榴弹和大葱位于郊区的小家。那天,大葱也在。   这会儿,手榴弹正把两条因怀孕而又肿成瓠子状的腿抻直搁到茶几上,说:“都睡一张床了,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他要是在乎你,在乎这个家,他就一定给你!没二话的!一个小排长一个月少说也有小两千块钱呢!”   “你别咋呼,小点儿声!”晓芙不满道。她不想让正在厨房给她们做果盘的大葱听见。   没想到手榴弹冲着厨房就是一声吆喝:“孩儿他爸,你偷听我们说话没?”   大葱立刻端着盘切好的水果颠儿颠儿地从厨房跑出来,一脸无辜地矢口否认:“没有,我什么都没听见。我刚把耳朵捂得可严实了!”   说着,双手托着果盘殷勤地献给二位女士,晓芙赶紧接过来,手榴弹抓起两大块梨就往嘴里送。   大葱见了忙说:“嘿哟,孩儿他妈,您悠着点儿!生果吃多了对我孩子不好!”   手榴弹立刻一瞪眼:“又光想着你孩子了是吧?吃口水果的自由我都没有,我是你们家传宗接代的工具啊?”   大葱忙摆手:“不不不,您是大地母亲,我才是工具!我才是!”   手榴弹一脸“这还差不多”的得意劲儿,然后抬起一只肿得跟猪蹄似的脚踹踹对面沙发上的老公:“和这位无产阶级大小姐说说,哀家平时是怎么教导你,怎么巩固你对组织的忠诚度的!”   大葱一面按摩着她的那只肿脚,一面和晓芙一本正经道:“组织一定要主动收取党费,这样,我就是想当叛徒也没经费!”   手榴弹满意地点点头:“孩儿他爸今天悟性不错!赏!”说着,用小牙签插了最小的一块梨晃了晃,大葱忙凑过去用嘴接着。   一旁的晓芙早乐得直不起腰来。   乐归乐,事后,她也替手榴弹担心过:“你对你们孩儿他爸那么凶,就不怕他哪天烦了,起兵造反?”   手榴弹不屑地瞅她一眼:“瞧你那傻啦吧唧的样儿,净瞎操心!和男的过招得讲究策略,审时度势!他要自甘下贱,让你骑他脖子上拉屎,你就拉个痛快;他要跟驴似的开始尥蹶子了,你就拿糖衣炮弹轰炸轰炸,但也别太过,一次只给他吃一块儿糖就够了!正所谓,打一巴掌揉三揉!”   晓芙听得连连摇头:“你可够阴的!”   手榴弹狡黠一笑:“嗨,谁让咱不是君子,是女子呢!”   晓芙在心里打定了主意,她是不会跟鸿渐张这个口要工资卡的,这可太难为情了。这世界上唯一能让她好意思伸手要钱的人,只有她妈。还有一点,她是觉得,虽然都是新婚燕尔,但她和鸿渐的状况跟手榴弹和大葱这一对活宝不一样,究竟哪儿不一样,她也说不上来。每回看到那一对活宝在一起,她就想到四个字:其乐融融。她似乎能一眼看到他们三十年之后的样子。但是这四个字放在鸿渐和她的身上就完全不合适,她也想过以后,可是总觉得前面是一团迷雾,每每想到这儿的时候,她的心里就有种对未知的兴奋和恐惧。   这会儿她发着愣,鸿渐已经不耐烦了,把卡往她眼前又送了送:“拿着呀。”   “我不要。”晓芙垂下眼帘。   “为什么不要?你也不工作了,又不会做饭,以后你要是饿了想出去吃个饭什么的怎么办?”   “那你呢?”   “嗨,我周一到周五都在食堂吃,你每个月给我充个一百来块在我的饭卡上就行了。”   她不说话了,也忘了接卡,眼睛定定地瞅住他,心里有一种从没有过的悸动。也就是这个时候,她发现,他的头发都是站起来的,跟蒿子似的。她想,在一起这么久,她怎么都没有留心到这些。   鸿渐让她瞅得老不自在,索性把工资卡往她面前的茶几上一放,两眼乱看着搭讪道:“那什么,以后反正也不上班了,把家里收拾收拾。你说你到楼下散个步都要化个妆的人,怎么这么脏?你看看这家里头,这还能住人吗?别的不说,你至少把你自己吃过的碗给洗了吧?你不怕生蟑螂啊?平时可就你一个人在家,生了蟑螂没人帮得了你!”   他不是感觉不到她慢慢涌出的热情,他是还没有想好,怎么从心底去承接那份热情。   他找补了一句:“密码很好记,810222。我已经发到你手机里头去了。”   “你这密码怎么看起来像谁的生日啊?”晓芙看了一眼手机短信上的那串密码好奇地问。   鸿渐的脸丑了一下,很快又正色道:“嗨!你想多了,就一串阿拉伯数字。”   “嘿!这人的生日和肖邦是同一天!”晓芙兴奋地朝他晃着手机。   大泡芙的思维永远和常人不在一个轨道。是他想多了。   他看着她一脸没心没肺的喜色,白而圆乎的脸蛋让她身上那件桃红色棉睡衣衬得粉扑扑的,忍不住笑着在她脑门上弹了一指。   晓芙的心又悸动了一下。   似是故人来   小金有一副能做出满汉全席的手艺,但她从不轻易拿出来,如果不是为了公公的六十大寿和元宵节赶在同一天,她是不会屈尊下厨房的。本来说好是要去酒店里头定包间的,但公公说了,家宴要在家里才有气氛。小金知道,公公婆婆也是想在亲朋好友面前显摆显摆她这个出得厅堂,入得厨房的儿媳妇。   司令员一家进门的时候,她正在厨房里头忙活着。全家人都迎了出去,唯独她不动,丈夫大宋使劲搡把她也没用。   大宋急了:“哎呀,这都过去多久的事了!你这不是给人心里添堵嘛!”   小金板着脸不说话,手下却不停。   大宋只好自己出去了。   “小金呢?”司令员太太在门口换拖鞋的时候问。   “哦,大姑,她忙着做饭呢。”大宋忙笑道。   “哦,今天小金下厨啊?那我们可都有口福了!”司令员太太知道小金为了她一直容不下她表妹兰兰心里老大不痛快,连鸿渐和晓芙的婚宴她都不来,不过司令员太太倒是个体胖心宽的人,进门第一件事就是直奔厨房去和侄媳妇打招呼:“小金好吧?”   “嗯,挺好的,大姑来了?”小金礼貌而冷漠地微笑着,手里的刀“当当当”急速而不紊地落在砧板上,刀下的冬笋没一会就成了一段段尺寸一样的细丝。   “啊,你忙!”司令员太太知趣地走开了。   大宋开了一瓶白葡萄酒,倒入桌上的酒杯中,脸向着司令员说:“姑父,这是九三年的意大利白葡萄酒。我一朋友给我从欧洲带的。”   “有名没有?”司令员问道。   大家盯着瓶子上的外文字母看了半天,也没研究出个所以然来。   晓芙这时候发言了:“爸,这是意大利的Pino Grigio。”   “什么玩意儿?”司令员好像在听天书。   大家都笑起来。   “是白葡萄酒的一种,中文我也不知道怎么说。”晓芙解释。   大宋问:“你还懂酒呢?”   “上大学的时候,我们口语老师让看一本葡萄酒的百科全书练习阅读来着。”晓芙笑答。   司令员打趣她:“你还要看百科全书?你不就是一本百科全书!”   大家又笑,厨房里又传来菜下油锅时的“刺啦”声。   司令员太太说:“晓芙啊,你给你小金嫂子也端杯酒去,敬敬她。她今天可是大功臣!”   晓芙正要动,鸿渐忽然说:“我好久没见小金了,我去吧,顺便跟她打个招呼去。”   “也好也好。”司令员太太偷偷冲晓芙使了个眼色,示意晓芙和他一起去。   然而晓芙一点都没领会到那眼神,大大咧咧地跟鸿渐说:“那你顺便去冰箱里头拿点冰块来,这酒得再冰点儿才好喝。”   这个年过下来,晓芙虚长了一岁,心眼可没跟着长。司令员太太只得暗暗在心里着急,她可不乐意鸿渐和小金单独在一块儿。谁知道他们会不会谈到一位故人?!   假如说小金看着司令员太太是长辈的份上,还赏她个笑脸。那么她对晓芙连开个笑脸都懒得。   她不喜欢晓芙不光是因为晓芙取代了兰兰的位子,也因为晓芙的性格太咋咋呼呼,到哪儿都爱显摆。眼下她手里的菜“当当当”地切得那么响,也盖不住客厅里晓芙高谈阔论的声音。   鸿渐把酒直端到小金眼前,小金看都不看他:“搁台子上吧,我现在没工夫喝!”她把切好木耳和冬笋倒入锅中,和已经散发出香味的肉丝一起翻炒。   鸿渐听话地把酒杯搁在台子上,小金算是他为数不多的几位女性朋友中的一位。从前,他和兰兰,大宋和小金四人常常结伴出游:去春天的西藏看雪山下盛放的杜鹃,去夏天的内蒙草原上骑马,去秋天的黄山看迎客松,去冬天的亚布力滑雪……   “你工作怎么样?”鸿渐搭讪着问。   “挺好。”鸿渐知道她实际上在说:关你屁事。   “兰兰呢?”吐出那个名字后,鸿渐的心跳得像在擂鼓。   “也挺好。”鸿渐知道她实际上在说:现在知道关心兰兰了?还以为你只知新人笑呢。   “鸿渐,你冰块拿这么老半天?”司令员太太的声音从客厅里传了进来。   “知道了,就来。”鸿渐这才拉开冰箱冷藏室的门,里面满满当当地塞满了食物。   他正窸窸窣窣的翻找着的时候,耳边传来小金的声音:“她回来了。”   已经将鱼香肉丝起锅装盘的小金听见鸿渐手里的动作停下了。   “回来过年假的。”她还是不看他。   “她是一个人回来的还是两个人?”他犹豫了半天,还是问出了口。   “我们兰兰没你想得开,一直单着,你开心了?”   鸿渐愣住了,满心的疑惑,想张口问,又不知从何问起。   小金叹气道:“唉,我真是欠!当初就不该介绍你们这俩冤家认识。那位成天满世界地疯,就是不肯再找,逮谁都看不上!上回在飞机上遇上一美籍华人,在加州纳帕谷有一整座葡萄酒庄园,还弹一手好钢琴。人也不知道看上她什么,打飞的来找她,她看都不看人一眼,说人娘娘腔。为这,我舅妈三个月不接她电话!你说人哪点不比你这阿兵哥强?她还真曾经沧海难为水了!”   她说完就去翻炒另一个炉灶上的红烧鲫鱼,没留心到失神的鸿渐把端给她的那杯酒也给喝了,也没留心到他什么时候走出的厨房,直到她听见了客厅里传来的晓芙嗔怪的声音:“哎呀,真笨!让你拿冰块,你把速冻饺子拿出来干吗?”   众人都笑,唯有厨房里的小金叹了口气。   沙发上的一夜春宵   开饭的时候,鸿渐先是出其得沉默,只顾闷头喝酒;三杯酒下肚,又出其得话多。   大宋说:“今儿差不多都是红烧的菜,都说白葡萄酒要配白肉。”   鸿渐立刻接上一句:“咱不是有白斩鸡么!”   大家都笑。   晓芙偷偷看了他一眼,他已经喝得有点高了,脸黑红黑红的。大宋还在给他续杯。司令员太太忙说:“洋酒后劲大!你别尽灌他,他待会还得开车!”   “不碍事儿!不是还有媳妇在呢么?大宋,满上啊!”鸿渐红头涨脸地笑道。   大家都笑着打哈哈,心里都诧异开了:鸿渐可从来不这样。   他从没称呼她为“媳妇”!晓芙立刻在心里偷偷甜蜜一下,嗔怪地剜了他一眼,忽然感到只穿了一双黑色连裤丝袜的腿上多了个粗糙的热手心,摩来挲去,她的身上的某一处忽然软了,心里悠悠的,荡秋千似的。   “今天你开车,我给你看着。嗯?”鸿渐乜斜了一双醉眼笑看着她抬了抬下巴。   “你这还没醉呢,就轻狂成这样儿!不许再喝了啊!”司令员太太带笑嗔骂道。   大家又笑,唯有小金冷眼瞧着这一切。   晓芙的脸早刷的红到了耳根,她想他今晚准定又要办她了。   她早就不疼了,但是对那事也不是特别享受。手榴弹说:“不来劲的时候呢,你就觉得在尽义务;来劲的时候呢,你就□□。”她倒不觉得自己是在尽义务,但也没有□□。   吃完了饭,晓芙跌跌撞撞地把车开回了家,中间还误闯了一次红灯。进了家,她背过身去反锁门的时候,身后的他忽然打横把她抱起,扔到了沙发上。   他难得肯在她身上这么费老劲!   “你怎么这么香?”他伏在她身上,吮着她的耳垂的时候,带着酒意问。   “咱们去里屋吧。”她有点文不对题地说。   “就这儿了!”说话间,他已经脱去了她的上衣,动作又急又野。   她欠起身子伸手要去够灯的开关,他却按住了她,说:“让我看看你,我还从来没好好看过你。”   这一晚,也许是这张滑溜的压纹皮沙发,让她第一次有了主动迎合他的欲望,他把她揉捏成了他想要的所有形状,她也努力去配合他。但是在他进入她身体的那一瞬间,她还是失望了,只希望他能快快了事。   第二天,她周身都有种大病初愈的虚空,她有点垂头丧气地去问手榴弹:“你说我不会就是传说中的性冷淡吧?”   手榴弹特姐们地拍拍她:“没事儿啊!这地球上谁性冷淡你张晓芙也不会性冷淡,你瞧你那俩胸俩屁股,一看就好风月的典型!你就是还没开窍而已!你家那晚熟男,看着夯实,办事的时候肯定是不解风情,光顾着自己快活!”   晓芙没接下句,心里有种隐隐的难受。   沙发上的一夜春宵后,他再和她说话,她都不大愿意搭理他。他却一点儿不计较,且对她比以往要和善许多,也不怎么拿话损她了,在床上也老实了,也不办她了。周末回来的时候,他总是挽起袖子把池子里的脏碗洗了,把家里的卫生给打扫了。他好像又和她刚认识的时候那样,变得沉默寡言起来,但又有一些不一样,晓芙说不出哪儿不一样,但可以感觉出他是相当快乐的。   晓芙心里那种隐隐的难受一点一点地消除,她想,他不办她的时候,是多好一人。男人怎么一脱了衣服,都成了走兽?   一个周五晚上,鸿渐到了九点才到家,说是部队开会。晓芙无精打采地嘟囔道:“下次你提前打个电话回来吧,我都快饿得前胸贴后背了。”   鸿渐愧疚起来:“你傻呀,不会自己先找点东西吃?说,想吃什么,我带你去。”   晓芙甜甜一笑:“鸭血粉丝汤。”   鸿渐也笑了:“那你赶紧去收拾收拾。”   他们俩对晓芙出门必化妆这件事已经心照不宣了。   “嗯,保证十五分钟就好。”晓芙说着直奔主卧卫生间。   对着镜子抹粉底液的时候,鸿渐忽然走了进来,靠在洗手间的门上看着她。   晓芙的手忽然有点忙乱,她不太习惯让他这么看着,他可从没有这么看过她。   “你先出去吧,我一会儿就好。”她抬头看着镜子里的他微笑。   他并没有挪动身子,只是忽然说:“没事别老化妆,你看你那么好的皮肤,最近也开始长痘痘了。”   “嗯。”晓芙温顺地答了一句,心里美得能瞬间开出一朵花来。   “晓芙。”鸿渐忽然喊她。他从没喊过她的小名儿,大多数时候他要么“喂”她,要么“嘿”她,要么“那什么”她,再要么连名带姓地称呼她。   她带着询问的眼神又去看镜子里的他。   他却躲开了她的直视,去看卫生间的地面,半晌方说:“咱们离婚吧!”   失落的世界   晓芙打了个激灵,好像有人从她的后领口扔进了个冰块一样。   “为什么?”她刚一从嘴里吐出这三个字,就恨不得抽自己俩耳光。   “兰兰回来了。”他的直白像一把割断荡在她心里秋千绳子的匕首,那秋千载着她悠忽了这些日子,终于把她给摔了下来。她的手不自觉往脸上又堆了几层粉,等她意识到的时候,脸早已惨白得如同日本艺伎。   “你们是不是又在一起了?”她觉得自己正坠入一个万劫不复之地。   在面对晓芙山猫似的双眼的时候,鸿渐的舌头和思路都打结了。   他不忍告诉她,正月十六一大早,他就鬼使神差般地出现在了兰兰家的楼下,守株待兔了一个上午,才盼出了正要出门去参加老友为她办的庆生宴的兰兰。   她极力掩饰她的吃惊,对他淡淡笑了一下,两人的表情和记忆都有些错乱。   她的皮肤晒成了健康的麦色,远看像洒了一层金粉,在冬日的阳光下格外耀眼。涂得亮汪汪的两片小嘴唇有种薄薄的丰润。她原来比他记忆里的样子更加卓尔不群。他极力克制住要过去抱她吻她的冲动,领着她去了他们以前常去的一家五星级酒店楼下的茶吧。   下午的茶吧生意清淡,他们挑了一个临窗的位子坐下,除他们之外,只有一个中年男人在那里摆弄自己的手提电脑。   “地球绕了有半圈了吧?”他以为自己很幽默。   “除了南极,都去过了。”兰兰淡淡一笑。   “找着那个让你把伯金包当沙包的了吗?”他用一种很浑的口吻问出的这句话。   兰兰悠闲地端起桌上的茶壶,自斟了一杯茶:“你都是有家室的人了,还关心这个干嘛?”   “那么就是说,你找着了。”他有意激将。   兰兰又是淡淡一笑,什么都不说,像是有意急他。   “那我以茶代酒,祝你幸福。”鸿渐赌气似的举起茶杯。   兰兰并不去和他碰杯,而是一脸淡定地拿起桌上的茶壶往小茶碗里斟茶。鸿渐知道她在说:少来这套!   他的驴劲儿又上来了,一仰脖将手里的茶一饮而尽,把茶杯重重地放下,起身就走。   路过她身边的时候,她还是没看他,手却伸过来握住了他的手。那手永远都那么凉润,像条小蛇一般熟门熟路地滑入了他粗糙的掌心。那手把一种只属于他们之间的秘密的快乐的回忆传达给了他。他几乎是立刻转过身去,将轻盈的她从座位上抱了起来,揽入怀里,紧了又紧,仿佛要把她那一百斤出头的小身躯纳进他的身体里去。   两人一秒钟也没耽搁,几乎是立刻就去楼上开了个标准间。   八个月的分离并没有让他们对彼此身体的秘密有丝毫的陌生。难舍难分的时候,兰兰忽然有些委屈,使起小性去推他:“离我远点,我嫌你脏!”   鸿渐急了,手往她身下一摸,摸出一片汪洋大海,便知那推脱是假的。他当然不会放过她,动作也极富侵略性。   完事以后,他侧过脸,看画似的看着她红扑扑的小脸,开始秋后算账:“那个跟你照相的外国男的是谁?”   “和我照相的外国男的多了去了。你指哪个?”兰兰闭目养神道。   “就是你搂着他脖子的要和他亲嘴的那个黄毛鬼子。在你MSN的头像上。”   兰兰笑着睁开了眼:“那是杰克,加拿大人。他是同志来着,同性恋的醋你都吃?!”   “吃!”   “国外服务行业的很多男人都是同性恋,只喜欢男人!”   “我不管他喜欢男人,还是喜欢女人,只要是带把儿的,你都不许乱抱!”   “再说一遍!”   “我是说,只要是带把儿的,都不许抱你!”   兰兰又笑。鸿渐却委屈了:“我以为你另结新欢了!”   兰兰也委屈了:“你怎么就不知道问我一声呢?!”   鸿渐更委屈了:“你不知道我驴?!”   两人似乎又回到了旧日的时光。   她有点心疼似的摩挲着他脸上的胡茬:“今天是我生日,你要送我什么?”   他把玩着她鸟喙一样小巧的□□,含情脉脉地看着她说:“我送你一个承诺!一个男人该给女人的承诺!你等着我,这回我绝不辜负你!”   ……   他当然不能把这些告诉晓芙。   然而,他虽然缄默着,但迟钝如晓芙,也能从他愧疚或许还带着同情的神色里看出了一个肯定的回答。这是女人的天性。   还好,这难堪的沉默让梳妆台上及时响起的手机铃声打破了。   “是你的。”他提醒了一句。   晓芙并没有动,山猫似的双眼逼视得他无处可藏。   手机铃声停了几秒,又响了起来,像一个哭闹的婴孩,你不去理会他他就不停歇了。她这才收回眼神,和鸿渐擦身而过,去房里接了电话。   是她妈打过来的。   晓芙刚“喂”了一声,她妈就劈头盖脸地问:“在哪儿呢?”   “在家呢。”   “赶紧回来一趟。”妈的声音有种大哭过后的喑哑。   “怎么了?”晓芙有种不好的预感。   “家里出了点事儿!”妈的声气听上去可不像只出了点事儿。   “到底怎么了?”晓芙有点害怕起来。   “回来你就知道了。”妈不由分说地挂了电话。   喀秋莎和安娜卡列尼娜   晓芙握着手机在床边坐着怔了一小会儿,起身走到外间,抓起沙发上的羽绒服往身上一罩就准备出门。   “你去哪儿?”鸿渐追了出来。   “回家。”她言简意赅。   “干嘛去?”鸿渐问。   晓芙不再回答他了,兀自穿鞋开门。   “这么大雪,我开车送你去。”鸿渐连军裤也来不及换,抓了件外套,换了鞋就跟上她。   “你妈在电话里头跟你说什么了?”开着车的时候,他试着问了她一句。   她不回答,只是一脸失神地看向车窗外。   车一开到楼下,晓芙就跳下去,三步并作两步地狂奔上楼,进家,把门虚掩着留给正在停车的鸿渐。爸妈都不在客厅里头,晓芙走进主卧室,面对着她的是沙发上一声不吭的爸和床上一脸哀莫大于心死的妈,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大战之后的惨淡。   “怎么了?”晓芙走近他们问道。   “你自己看!”晓芙妈把手里攥着的一个本子“啪”地一声摔在了木茶几上。   晓芙走过去捡起来翻了几页,脑子轰然炸开,心突突地跳得极快。   她用了一会儿工夫才消化了整件事:爸有外遇了,和他当年一块儿学俄语的女同学“喀秋莎”。有就有了,他还把他的浪漫史白纸黑字的写进了一个小笔记本里头,放进一件多年不穿的旧羽绒服的内层口袋里藏着。晓芙妈这天也不知道怎么忽然想起来的,把所有不穿的旧衣服都翻出来拆洗了,打算托人带给乡下的亲戚们穿。   晓芙爸试图辩解:“我写的是小说,是想象的结晶!不是日记!”   晓芙妈立刻就呸到他脸上:“小说?人名都不换,还小说?!小说你还藏那么隐秘?!也不知道会说几句鸟语,还喀秋莎?!我酸得牙都快掉了,我他妈还安娜·卡列尼娜呢!”   “现世啊!”妈又发作起来,手直点到爸脸上,“你知不知道为什么你学历比人家吴崇山高,还做不到人家那份上?整天郁郁不得志的?因为你丧了良心,老天都不乐意帮你!”   晓芙爸大气不出。   晓芙妈当然不会因为他大气不出就放过他:“说话呀?怎么不掉书袋子了?平时我打个麻将,看个韩剧,你就说我浪费生命,不务正业!你倒是不会浪费生命!你倒是会只争朝夕!□□的!”说完,擤了一把鼻涕摔在了他脸上。   “妈,你够了!”晓芙大声制止。   涕泪满面的晓芙妈这才发现一脸错愕的鸿渐不知道什么时候也站在了卧室门口。她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居然忘了叮嘱她这缺心眼的女儿不要把女婿带回家。晓芙早就暗自后悔让鸿渐跟着来了,她再怎么糊涂也明白家丑不外扬的道理。   “爸,妈。”鸿渐忙喊了一声。他不擅长处理这种局面,只是很生硬地对晓芙说了一句,“那什么,我去车上等你。”   晓芙机械地点点头,她这会儿只觉得脑袋又空又痛。   鸿渐下楼的时候故意把脚步放得很重,好让晓芙爸妈听到他已经走远了。   晓芙妈直等到听不到他的脚步声,才又气又羞,捶床捣枕地哭开了:“我上辈子做了什么孽哦,现世现到女婿跟前去了!”   晓芙爸痛苦又烦躁地拿手揩去脸上的鼻涕。   那晚晓芙直到半夜才离开。   身心俱疲的她在一楼楼道口坐下,把脸整个地埋在手掌心里,无声地哭开了。听见兜里的手机在响,她也不去理。   不知道过了多久,一双粗糙温热的大手试图去拉开她紧捂着脸的双手,她倔强地一让,不让那手得逞。那手知趣地停下了。再上来的是一个宽大的身子,把她整个地环抱住。这次她没有犟。   外婆和小讨债鬼   福无双至,祸不单行。   外婆又心脏病复发住院了。   但凡遇上不顺心的事,老太太就来这么一遭,家里人已经疲了。只要她一犯病,大家就例行公事地拨打120。老太太看出家里人的这种“麻木”,便一直想做个支架,觉得要到了做支架的地步,家里人便相信她的心脏真的不好了。偏偏医生给她做了检查后,总说她无大碍,不用做支架。她就骂人家是庸医,下一次换另一家医院。于是乎,没几年,全省城的心脑血管科专家都让她骂成了庸医。   老太太大概是这个世界上唯一一个相信自己的心脏有大毛病的人。据她有鼻子有眼地回忆,四十岁上的一个中午,还是某供销社的会计的她吃了碗冷粥,在开到最高档的吊扇下趴着睡了个午觉。从此心脏就不好了。   每次老太太一犯病,只有晓芙妈哭,哭得生离死别一般。因为老太太最宠的闺女就是她。   家里人的“麻木”,不是经济方面,老太太自己有私房钱,晓芙那位在法律界混出点名声的小舅舅也支援支援。家里人的“麻木”,一方面是质疑她这病的真假,另一方面是不愿意陪床。回回老太太从急救室出来,让留院观察的时候,都只要家里人陪床。有那么一回,家里人给她找了个护工。为这,老太太闹了两天绝食,劝她她就说:“早饿死早好。大家都称了心!省得人嫌狗不待见!还不如老薛,在老人院呆着,有个头疼脑热的,还有护士给你量个体温!”   于是只要她一住院,家里人只好轮番陪床。这次按理该轮到大舅妈,但一则晓芙妈是“罪魁祸首”,正是由于她告诉老太太她要离婚,才导致老太太又一次的心脏病发;二则大舅妈忽然人间蒸发,怎么都不接电话,也不知道是不是有人及时地给她通风报信。于是此番陪床的使命就花落晓芙家。   晓芙在接到痛哭流涕的妈的电话后,第一时间赶去了医院。她不是担心外婆,她是担心她妈忙不过来。她跟外婆一直都是君子之交淡如水。   自小外婆就不待见她。晓芙妈怀孕的时候,肚子大得吓人。全家人都以为是个男胎,谁知道生下来还是个女的。且晓芙妈生她是半夜,难产,送进手术室,医院却忽然停电。医生都没了主意的时候,外婆急中生智,分派家里人去各个病房借来五把探照灯一样亮的老式大手电筒照明,手术才得以施行。因此,老太太一直认定这个二外孙女是个灾星,晓芙小时候没少听她跟七大姑八大姨叨咕:“小讨债鬼差点把我女儿一条命都搭上了!”   也因此,晓芙对外婆真病假病都不是特别关心。上一次打120的时候,她正好也在现场。随车来的医生护士们忙着给老太太输氧的时候,晓芙忽然一把拉住正痛哭流涕的妈说:“唉妈,你快看,那个医生上回是不是也来过?”又说:“嘿哟,还有那个护士,人中旁边有个媒婆痣的那个,也来过。嘿,敢情来得是同一拨人!”   ……   晓芙赶到军区总院的时候,外婆已经从急救室出来,被安排着住进了重症监护室。晓芙妈正在门口和一个年轻医生理论着,那年轻医生正劝晓芙妈:“阿姨,老太太已经没什么危险了,明天上午就可以转去普通病房留院观察了,没必要住在重症监护室浪费钱!”   晓芙妈陪笑道:“哎哟,谁说不是呢?我们这个老太太难伺候!小刘医生您就行行好,让她再多住个几天,买个安心!不然回头又该折腾我们了!”她边说边往小刘医生的白大褂里头塞了一张价值六百块钱的家乐福超市购物卡。她的声音不似以往活泼了,但是架势还扎在那儿,热情得恰到好处。   小刘医生为难道:“我不是这意思!这要是我说了算,也就罢了,问题是我们马主任晚上就从北京开完会回来了,明天一早就来上班。他要是知道了,我们没法交代啊!医院床位紧张得很!您也看到了,发烧感冒的都在走廊里躺着了现在!”   “没事,你们马主任回来,我去跟他说。免得你为难。就这么定了,啊!”晓芙妈边笑着,边就拉着晓芙迅速离开了。   留下小刘医生一个人在那里干着急。   等走到没人的地方,晓芙妈脸上的笑就自动收了。她找到一张长椅,几乎是瘫坐在了上面,一脸疲惫地对女儿说:“忙了一上午了,都是我一个人跑的。你大舅妈也不知道上哪儿躲清静去了,手机打爆了也找不着人。哎哟,我这腰哇!”   “妈,你都年过半百的人了,还离什么婚哪!”晓芙嘀咕。   “我现在多看他一眼我都恶心!我一想到我给这么个狼心狗肺的东西当牛作马了半辈子,我就为我自己不平!”晓芙妈恨恨地说,“我还就不信了,没他这盏灯,世界就不亮了!”   晓芙也没再说什么。她不敢想象,假如她告诉她妈她也要离婚的话,她妈会不会也跟外婆似的心脏病发作。   鸿渐不举了   那晚把泪似流尽,面如死灰的晓芙从岳父岳母家领回来后,鸿渐在阳台上抽了半宿烟。那么欢声笑语的一个阿福姐,愣让他给整成了个蔫黄花菜。往后的很长一段日子,只要一想到阿福姐坐在阴冷的楼梯口捂着脸呜咽,脸上的粉底液顺着指缝流出一道道白的场景,他的良心就跟给火钳烫着了似的疼。   兰兰年假一结束就回迪拜了,下一次回来又要等上一年半载。   鸿渐是在一家路边大排档给她践行的,她那一身华贵的皮草和店内年久失修的木桌椅极不搭调,但她坚持要来。吃遍世界各地的美味佳肴过后的她,什么都不想,就想着家乡的这一碗鸭血粉丝汤。   他不知怎么的,就记起了那晚问等着他一起吃晚饭的晓芙要吃什么,晓芙也说:“鸭血粉丝汤!”随之而来的还有她那没心没肝的笑。他想,以后不知道还能不能看到她那么春光灿烂地笑了。   “想什么呢?”兰兰凑过来。   “没什么。”鸿渐回过神来,搂着她打趣道,“我在想,人之初,性本贱!你说你出国前也不爱吃鸭血粉丝汤啊,一提吃路边摊就说掉份儿!”   兰兰立刻去拧他的大胳膊:“借机骂人是不是?说谁贱呢?”   鸿渐忙告饶:“我贱我贱!”   吃完饭,两人又去酒店开了间房,想分秒必争地再缱绻上几回。   然而,当他们在床上激情热身的时候,鸿渐却怎么也举不起来,这在他俩之间可是从没有过的状况。他们试了所有能想出来的招数,可直到大汗淋漓也无济于事。   鸿渐有些丧气,也有些愧疚地对枕边人说:“对不起,可能我最近太累了,连长刚让我带了一批新兵,都是生瓜蛋子,挺耗心思的。等你下次回来,我一定好好补偿你!”   兰兰温柔地搂住他:“怎么跟我还说这个呢?多生分呐!怪我最近折腾你折腾得太多了,跟以后见不着你了似的。”说着,立刻在木床头上敲了三下。   两人都笑了,离别的愁绪却并未被冲淡。没法缱绻,他们就揽在一处说话,从前的一切都历历在目。   “我在军校的时候,那么鸟不拉屎的一个地方,你老坐长途汽车来看我,给我带许多许多好吃的,回回呆到天黑了才走。你说你一个女孩子独身一人赶夜路多危险呐?又长得这么招人!让你别来,不然我在那和尚庙里没法安心念经吃素,你偏不听!这些我一直都记着呢。”他把怀中人又紧了紧,补了一句,“没齿难忘!”   “你怎么跟七老八十似的?少男少女的时候谁还不犯点儿傻呀?”兰兰自嘲地笑笑,想想,忽然问了一句,“你那位最近怎么样啊?”   鸿渐消化了一秒钟,才确定她指的是晓芙。   这在他们之间一直是个心照不宣的禁忌话题。   他的脸色黯了下来:“不好。”   他没细说怎么不好,这时候晓芙的外婆还没住院。他是不想把晓芙爸外遇的事给抖落出去。他这也算粗中有细,担心兰兰知道了以后告诉小金,一辗转,会传到司令员太太那儿。他想还是现在进行时的岳父岳母一定希望“家丑不外扬”,尤其是对熟人。   兰兰倒也没有追问下去的意思,只是脸色也黯了下来。   他抚摸着她瘦削的肩膀:“别乱想了,这儿的一切都让我来处理,你只负责明儿带个好心情上飞机就行了。对了,回沙漠见着拉登,别忘了提醒他,让他藏好咯,美国人还在找他呢!”   兰兰立刻瞪他一眼:“你现在怎么这么贫?跟谁学的?跟你说啊,我们公司的试用期是六个月,我也给你六个月。你要是表现不合格,我立马收拾铺盖,跟人去美国加州种葡萄,你后半辈子都别想再见着我!”   “我一定好好珍惜组织给我的这第二次生命!”   ……   晓芙妈提出要晓芙来陪床,换作以前,晓芙肯定老大不乐意。然而,现在只要别让她在楼兰路那个家,去哪儿都行。一方面,她和鸿渐自那晚后,就没再说过话,确切地说,是她不和他说话。现在她一点都不想看到他;另一方面,她对离婚是稀里糊涂,整桩事如何进行,怎么跟父母交代,她统统没想好。   她活了二十来年,高考数理化三盏红灯高高挂也没让她这么情绪低落过。她觉得自己就跟孙悟空似的,平时神气活现,嬉笑怒骂,觉得世间无甚大烦恼,直到如来神掌“啪”地一下把他拍在了地上的瞬间,才知道他孙猴子也有挣扎着爬不起来的时候。   所以,虽然不愿意天天面对着曾骂她小讨债鬼的外婆,她也还是同意陪床。   她拣了个鸿渐绝不可能在家的大白天,回楼兰路八号想取几件换洗衣服。简单收拾了一个包裹,她去卫生间浴室里抓了一包化妆品,想想,又自嘲地笑笑,放下了。她现在哪还有心思涂脂抹粉呢?   她在书房拣了两本书塞进包里,在医院闷的时候可以翻翻。路过鸿渐的手提电脑的时候,她不知道为什么就站住了。结婚这么久,她从不窥探他的私人物品。   打小她就目睹妈在家里不定期搜查爸的口袋和书桌抽屉,有几次还明目张胆地当着爸的面,那时候主要是搜查爸有没有给农村亲戚偷偷寄钱的汇票。   爸也曾抗议过,妈总轻飘飘地甩过来一句:“身正不怕影子斜!你担心什么?”   每逢这时,爸都叹一口气,无可奈何地对一旁傻呵呵站着看热闹的女儿说一句:“你长大了可别学她,干这么俗气的事儿!”然后,就挂着一脸眼不见心不烦的神色,背着手走开了。   虽然爸动不动就冲她吹胡子瞪眼,但在这件事上,晓芙也觉得妈的行为很上不得台面。那时候,谁也没想到,妈会在十几年后的这个冬天翻出了意外的收获。   这一刻,晓芙的手像被谁强拉住了似的,按了开机键。等运行到开机密码的时候,她愣了两秒,试了试“lanlan”和“zhoulanlan”,都不正确;   她想了一下,输入了鸿渐□□的那一串密码“810222”,也不正确;   正要放弃,打算关机的时候,她的手又鬼使神差地触碰上了键盘。   “四条腿”的“最后通牒”   这一次,她输入的是“lanlan810222”,屏幕运行了一会儿,黑了一秒,迅速跳入了桌面。   晓芙的心也在那转瞬即逝的一秒黑了。   她拿着鼠标,在电脑的各个文档里纵横驰骋,终于发现了一个存储了千余幅兰兰照片的文件夹。里面有她一人对着镜头巧笑倩兮,也有她和鸿渐两人对着镜头或甜蜜拥吻,或造型搞怪的合影,照片的背景有居家的,有某风景名胜的,有大街上随走随拍的……   晓芙的内心澎湃无比,她看到的不是一堆照片,而是一部普普通通又温馨无比的恋爱史。她和鸿渐是不曾有过这些回忆的。她不觉得照片上的女孩是个入侵者,反倒觉得自己是个专坏人好事的大电灯泡,像条银河似的横亘在这对相亲相爱的情侣之间。   就在那一瞬间,她坚定了离婚的意念。   都说恋爱中的女人智商等同于弱智。那么按照这个逻辑,不在恋爱中的女人智商应该不低,大概是荷尔蒙过于平静,她们可以理性思考的缘故。晓芙就在这理性的一瞬间思考了一个问题:她到底爱不爱照片上这个男的?她发现,她不知道答案。她又思考了第二个问题:爱是什么?她发现,她还是不知道答案。   自他提出离婚伊始,她并没有一种撕心裂肺之痛,只有种让人釜底抽薪的不安全感。她觉得自己像个站在车水马龙的路中央,又丢了手中导盲棍的瞎子一样,满心的委屈、急躁和恐惧,却又不知道恨谁骂谁叫谁。   重症监护室的病人家属的所谓陪床,其实白天是陪,晚上只能在医院的躺椅上睡觉。   一到了晚上,晓芙就抓了件外套,去监护室门口的长椅上躺下,走廊里的灯光直射在她脸上,她便把外套上的帽子翻过来扣在脸上。然后开始数羊,数到第四十一只的时候终于进入了梦乡。   她梦见自己站在一座独木桥前,桥下是湍急的河水,那淙淙流淌的声音听得她心里直发憷。桥对岸站着一群人,站在人群最前面的有她爸妈,司令员和太太。大家都鼓励她说:“晓芙你快过来,这桥我们这么多人走着都稳妥得很,你就放心大胆地过,啊?鸿渐一会儿就来跟你会合了!”   她鼓起了勇气上了桥,谁知刚过一半,桥断了。她“噗通”一声掉进河水里,这河水跟一般的河水不一样,很热,她扑腾了半天也上不来。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一双有力的手抓住了她,把她弄出了水面,她大大地吸了一口气。那手拽着她往岸的另一面游,她努力想回头看看是谁,可就是看不到……   然后就醒了,醒来就吓了一跳。她的身边不知道什么时候蹲着一个皮肤黝黑的白大褂,正面容严峻地看着她。她赶紧坐了起来,他也站了起来,身高肩阔,像座雷峰塔似的立在她眼前,白大褂的领口里露出陆军军装的领章。他的身后还站了一群年轻的白大褂。   “你就是二号床的家属吧?”那人忽然问,声若洪钟。   小刘医生忙上前介绍:“这是我们马主任。”又向马主任介绍晓芙:“马博,这是刘志兰老太太的外孙女儿。”后来,晓芙才明白“马博”是“马博士”的简称。   谁知道这个马主任很不领情地回头瞪了小刘医生一眼:“我问你了吗?”   小刘医生忙闭上嘴,后退一步。   马主任几乎是用一种不容置疑的口吻对晓芙说:“我想,刘医生昨天已经和你说过了,病人已经没有危险了,完全没有必要再住在重症监护室!请你配合我们工作,中午十二点以前必须让她搬去普通病房!把床位让给更有需要的病人!”   晓芙仰望着他,有点跟不上思路。那人已经迈着铿锵有力地步子走开了,后面的一群白大褂赶紧跟上。   她这儿脑子正稀里糊涂地转弯的时候,那人忽然又转过了身,扯开洪钟似的嗓门,隔着小半条走廊冲她说:“下回睡觉的时候,别拿外套捂着脸,容易窒息!”   晓芙下意识地一摸自己的头、脸,全是汗,不由自忖:刚刚梦见溺水的时候也不知挣扎了没有?要是挣扎了,那蛙泳初习者般胡乱扑腾的糗样也不知被多少人瞻仰过了?   形象尽毁!她不禁叹了口气。   对面长椅上坐着的一个大妈,也不知道是哪床病人的家属,等那一拨白大褂走远了才和晓芙悄声说:“他长得可真吓人,像座大黑塔!”   一宿都没睡个踏实觉的晓芙绷着脸和赖在重症监护室的外婆说:“人家科室主任亲口放话,您中午十二点之前必须搬出去,搬去普通病房!把重症监护室的床位留给更有需要的病人!”   正在床上抹天九的外婆一听老大不乐意了,把牌一推:“我不搬!叫你妈来和他们说!”   “我妈单位这两天盘点,没工夫来!”   “那叫你大舅妈来!”   “我大舅妈?地球都给您搜遍了,愣找不着人!再说她儿子今年考研,哪有时间管您呀!”   “那你给我去!去告诉他们你公公是谁!”   “外婆,这可是军区总医院。我公公也就是个军分区司令员,不是分军区司令员!您要在他管辖的那个小分军区总医院,我公公还说得上话,在这儿,他算何方神圣哪?世道不一样了,您一供销社退休会计,能在军队医院有张像样的床躺着,就知足吧啊!您出去看看外头走廊里头睡了多少病人?人家医院床位是真的紧张。”   “我不管!我可是出了钱的!跟他们讲,不就千把块钱一天吗?我儿子出得起这个钱!那个四条腿也就欺负我那死老头子不是部队里头高干嗳,不让我住重症监护室!”   晓芙一头雾水:“四条腿是谁?”   “你轻点!别让人听见!”外婆压低了声,道:“那个主任不是姓马?马不是有四条腿?”   “外婆,这可是部队医院,不是地方医院,医生都是军人,您可别给人乱找茬!”   “今天除非我死,不然谁也别想把我弄出去!”老太太说着就直挺挺地躺了下去,也不知是跟谁赌气。她倒没再犯病,大概是知道这招在晓芙这儿不管用。   晓芙一脸的息事宁人:“得!我不跟您争这个!中央文件的有关精神我已经传达了,您要是坚决不肯执行,就等着四条腿亲自来请您吧啊!别怪我没提醒您,那人长得比李逵还李逵,抓您准定比抓小鸡还容易!您可别弄得跟钉子户似的,到时候让人给您断水断电!”   快到午饭点的时候,晓芙日益平静的思绪让鸿渐的一个电话给破坏了,当时她正在医院水房打开水。她没有去接。然而那手机响个不停,她索性关了机。   手机终于安静了,晓芙的心却不安静了,行为开始倒错起来。她忘了把热水瓶口内的软木塞塞上,直接合上盖子,刚拎起要走,一壶开水忽然汩汩地从瓶口流出,她吓了一跳,手一松,那热水瓶就在地上爆裂了。她的反应还算快,大大地往后跳了一步,才没烫到自己。   等她失魂落魄地拎着新买的暖水壶,回到病房的时候,眼前的一幕又将她生生拽回了现实。   外婆和樱桃   外婆仍直挺挺地躺在床上,任凭小刘医生和一个小护士在那里俯身好言相劝,她也依旧闭着眼纹丝不动。马主任在一旁蹙眉观望,矗立的身影和窗外的雪松正好成了一前一后的两条平行线。看见晓芙进来,他冲她做了个手势,示意她去走廊里说话。那手势里透着大大的不快。   果然,晓芙刚一在走廊里站住,他就质问:“我早上怎么和你说的?这都已经十二点半了,她怎么还不动窝?这是医院的重症监护室!是救死扶伤用的!不是什么五星级酒店的总统套房!你想花钱住多久就住多久!”   晓芙本来心里就堵得慌,哪受得了这些,所以立刻就回敬他:“我知道您是主任!我尊敬您公事公办,一视同仁,讲究原则的作风!但请您也尊敬一下我们病患家属,我可不是您手下的实习医生!也请您理解一下我的难处,我外婆她住进来的时候就没什么大毛病,她是心病!一年总要闹上好几回!您以为我愿意这样,放着家里好好的床不睡,窝在医院的凳子上过夜?陪着她瞎胡闹,乱折腾?!她这样您也看到了,我都劝了她一早上了,好话歹话都说尽了,她愣是不听。我有什么办法?”说到后半段,越说越委屈,嗓子便有些发哽,眼泪也开始在眼眶里打转,她赶紧埋下眼帘走开了。   剩下马主任一个人在那儿发懵,他显然没料到这么一出。   她进女厕所找了个小隔间,把自己锁进去。一边抹着不争气地直往下掉的眼泪,一边想,真是流年不利,这段日子竟遇上些衰事。好不容易找到了个以为能躲清净的地方,又遇上这么个瘟神!唉,人倒霉的时候,果然喝凉水都塞牙缝,放屁都砸脚后跟!   等她整理好面容和情绪,再回到病房的时候,她也看到了她没料到的一出。   外婆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坐了起来,戴上了老花镜,聚精会神地倾听正举着她的片子的马主任细心给她细细讲解。马主任一改冷面神的形象,和老太太并肩坐着,一口一个“老人家”地称呼她。   外婆这块顽石显然已经让松动了,只是还挺不放心似的问:“那要是我搬去普通病房,夜里忽然犯病了,没人管我怎么办?”   “老人家,普通病房的病人,我们一样对待!您确实有点冠心病,但没什么大碍!只要留院观察就可以了!”   外婆已经双脚在地上找鞋了,嘴却还硬:“我可不要你们给我省钱啊!”   她一抬眼,注意到了一旁瞠目结舌的外孙女,不由得意洋洋起来:“你听听,大夫亲口说的,我心脏有病!”又跟马主任诉苦:“我这些儿女孙辈,一个个养了都没用!他们都不信我心脏有病!”   马主任不知如何作答,便缄默着。   晓芙难为情得要命:“外婆!你怎么什么都说呀?这都哪儿跟哪儿啊!”   老太太不依不饶道:“怎么?难道我说错了?人老了,可怜哪!久病床前无孝子!一把屎一把尿把他们拉扯大,他们嫌你就跟嫌馊稀饭似的!没意思!真没意思!”   鸿渐是在外婆搬去普通病房的那天晚上来的。   才一天的功夫,晓芙已经觉得自己快被外婆折磨得精神分裂了。   老太太让安排进了一间双人病房,病床靠窗。下午,冬日的阳光透过玻璃窗暖融融地照在她的病床上,照得她心情大好,隔壁病床上躺着的半植物人似的老头也没影响到她的情绪。她还难得夸赞了晓芙一句,说三个外孙女当中,晓芙最好养,从小到大,吃得香,睡得沉。感冒发烧,都是睡一觉就好,连打针吃药都不用。   然而,这份好情绪并没停留多久,到了晚饭的点,她的情绪又败坏起来,因为她不喜欢医院送来的饭食,说那是喂猪的,说五九年,她们供销社的大锅饭都比这个香。   晓芙问她:“那您要吃什么?”   她知道外婆挑食又磨牙,但想她也顶多就会说:“我想你妈烧的菜。”之类的。谁知道老太太思索了半天,吐出两个字:“樱桃。”   这话一出口,晓芙愣了半天不说,连隔壁床正埋头划拉饭的病老头的护工都惊讶得抬起了头,晓芙连那护工嘴里咀嚼了一半的食物都看得一清二楚。   晓芙尽量心平气地和她讲道理:“外婆,这大雪天的,我上哪儿给您找樱桃去?”   老太太不假思索地说:“过年的时候,欣欣给我买了这么小半斤,说是在什么小日本的超市里头买的!”   欣欣是晓芙的大表姐,是老太太的第一个孙辈,出生的时候顺产,也没发生什么产房停电的突发状况。她又给老太太生了第一个重孙辈,还是带把儿的。所以虽然都是女孩,老太太对欣欣是另眼相看。   晓芙立刻也不假思索地回道:“我知道那个日本超市,在城西,打车来回的时间,都够坐高铁去趟上海了!再说,这时候是上下班高峰期,我也打不到车!”说着,就坐在床边唯一的一张凳子上翻看起了杂志。   外婆立刻就笑道:“哎哟,姑娘,我没让你去啊!你急什么?不是你问我想吃什么?我就那么一说!”又转脸向隔壁病床的护工笑道:“唉,这人一老,就没出息!害馋痨!让小辈们笑话!”   晓芙不理她,把手里那本杂志翻得哗哗响。   鸿渐就是这个时候拎着大包小包进来的,晓芙先是一怔,然后继续埋头看手里的杂志,看了半天还在看同一页。   陈世美和耶稣   外婆赶紧招呼:“哎哟,孩子你来啦?”   “啊,外婆,早该来的。没请到假!我妈去下面看我爸了,一时半会儿回不来,他俩特地嘱咐我给您老带声好!”   外婆的脸立刻笑成了一朵花,说了一大串令晓芙肉麻的感激话。   鸿渐搁下东西后,四下里张望了一下,站也不是,坐也不是。   老太太眼尖,立刻冲椅子上的外孙女儿说:“你看看她,还不赶紧起来给人让个座?鸿渐大老远的从郊区来,就让人站着!不来人的时候,屁股上就跟长了钉子似的,也没见你坐;一来人,屁股上就生了根了。”   虽然鸿渐说:“没事,我站着就行了!”晓芙还是起身站到了一旁。   鸿渐对外婆嘘寒问暖的时候,晓芙试图打开靠在墙角的折叠床当椅子坐,那折叠床已经有些年头,也不知被多少病人家属折来叠去,已经不大灵活了。晓芙一使蛮劲,折叠床非但没打开,反而“啪”地夹住了她的左手大拇指。十指连心,她痛得快失了声,眼泪都要出来了。   鸿渐赶紧替她扶住折叠椅,将它重新靠回墙角。又抓住她的手指要查看,嘴里还关切地问:“没事儿吧?夹哪儿了?我看看!”   晓芙很不领情地甩开他的手。   “哎哟,你这手上就没有螺!”外婆不满道。   这还没完,老太太扭脸就对鸿渐说:“她这样五心烦躁了一天了,一个好好的暖水壶也让她砸了!我看八成是想你想的!”   晓芙捏着迅速淤血的手指,又羞又气又纳闷,心说:她怎么就知道我把暖水壶砸了?   外婆一双做过白内障切除术的双眼,此刻跟X光似的能透视进她的肠拐子:“你想我怎么知道的?我告诉你,丫头,我老太婆人老,可没老糊涂,苍蝇飞到眼面前我都晓得是公母!你出去打开水,拎出去的时候是个绿水壶,拎回来怎么就成了红的了?!”   鸿渐忙岔话题:“外婆,我刚刚在门口听见您说想吃樱桃?我给您买去!”   外婆忙笑道:“哎哟,我也就随口一说,这大冬天的,吃什么樱桃!再说,要去城西小日本的超市才买得到!这个钟点,外头也不好打车吧?”   鸿渐已经站起了身:“没事,我知道附近有个韩国人开的小超市也有。不远。再说我开车来的。”   外婆的脸快笑成了一朵花:“哎哟,这多麻烦!”   “不麻烦!”鸿渐说着已经往病房外走了。   “还戳在那儿!这么大冷天,你让鸿渐一个人去呀?”老太太冲倚在墙角的晓芙说。   “他开车!”晓芙没好气地说。   “那你给他指路!”   晓芙懒得回嘴,只得拿着羽绒服跟上。然而在买樱桃的这一路上,不论鸿渐问她什么,她都不说话,脸板得像块生铁。   等两人拿着樱桃从停车场往病房走的时候,鸿渐忽然一拍脑袋,说:“哟,瞧我这记性!我给你买了鸭血粉丝汤,给忘车里了。你那天就说想吃来着,后来也没吃成……我今天来的时候,特地给你买了。你等着,我回车里拿去,一会儿你用医院的微波炉热热!”   晓芙这才淡淡说了一句:“不用了,我不想吃。”又说:“樱桃我拿上去就行了,天也晚了,你回去吧。外婆也要休息了!”   “也好,那我过两天再来!”他把手里的那袋樱桃递给她,想想又说,“你心里别有太多负担,照顾老人要紧!离婚的事,咱们可以缓缓!”边说还边拿手摩挲着她的胳膊以示安慰。   晓芙猛地甩开他搭在她胳膊上的手,还冲他肩膀上砸了一拳。她的拳头绝不是绣花拳,鸿渐让她打的一趔趄,不由一愣怔,说:“你打吧,我知道你心里难受,是我对不住你!打吧!打到你满意为止!别打脸就行。我还得带兵。”   说着,就闷着头站在那里等着她落拳。   晓芙反而不打了,用比这冬天还冷的口吻说:“你以后别来了,让我好好静一段时间,等我们家的事情消停些,我就签字跟你离婚!你的东西,你们家的东西,我一样也不要!”她从羽绒服的口袋里摸出一张卡递过去:“这是你的工资卡,我一分钱都没动过。”   他马上给她推回去:“一码是一码,卡你拿着,我答应过你爸妈要养你的。”   她干脆把卡塞进他的口袋:“我有手有脚有爹有娘,不靠你养。少跟这儿猫哭耗子假慈悲!”   “你也不要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他又把卡从口袋里拿出来塞回给她。   晓芙带着一脸的嘲弄冷笑道:“你现在能听见你自己说的话吗?你不觉着荒唐啊?你就是愿意当个高尚点儿的陈世美,我也不是那位哭哭啼啼的秦香莲!我张晓芙虽然高考数学不及格,但好歹也是个受过高等教育,会说三国语言的二十一世纪的新女性。不是你吴鸿渐的糟糠妻、下堂妾!你可千万别把自己整得跟耶稣再世似的,您老就是有那普渡众生的鸿鹄之志,我也没兴趣当您那抹大拉!”   她没再把卡塞回给他,而是把那卡“啪”地一声猛拍在了离他俩最近的一辆黑色别克“君威”的发动机盖上,那车的警报器立刻叫唤起来。   她像他初次见到的那天一样,前挺胸,后撅腚,一脸傲然,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停车场。   他看着她倔强的背影反倒怔了一会儿,这是个他从不认识的大泡芙。他也不知道抹什么大拉那娘们儿是谁谁谁。   半天,他叹了口气,正要拿起“君威”发动机盖上的卡走人,一个眼不错见,发现了车内驾驶座上居然坐着个陌生男人。   鸿渐有点儿惊讶,也有点儿尴尬,人一定是看着他俩吵架,不好意思下车呢。大泡芙把人的警报器弄响了,人也没说什么。想到这儿,他赶紧冲人车主歉意地一点头,意思是:真对不住了。   人车主居然也挺善解人意地冲他回点一个头,挥挥手,意思是:没事儿,走吧。   其实,这车主并不是别人。   垮掉的一代   是在外祖母的九十寿宴上匆匆露了个脸,又匆匆赶回医院来值夜班的马主任,不小心撞破别人私事的他临时决定在车里呆着。   不知是因为冷,还是内心过于激动,正在等电梯上楼的晓芙浑身上下颤抖得不能自已。她知道自己现在的样子绝不能立刻回病房,人精似的外婆肯定一眼就能看出她跟鸿渐之间不是一般的夫妻间的龃龉,没准儿三下五除二就能把她的话全给套出来。她四下里看看,拎着那袋樱桃转身走进了黑洞洞的楼梯井。楼梯井的灯是感应的,立刻就亮了,半分钟后又自动灭了。   晓芙背对着门,在最低的一阶楼梯上坐下,把樱桃搁在一旁,整个人在黑暗里抱缩成了一团。她凄清而无助地想,天下之大,此刻能让她容身的居然只有这个黑漆漆的医院楼梯洞口。泪水立刻在脸上肆虐开来,她先还努力克制着自己的抽噎声,然而,她那满心说不清道不明的委屈也跟开了闸的水龙头似的一波接一波往上涌,来了个大爆发,她的哭声不受控制地逐渐放开,传到了外头正在等电梯的人们耳里,马主任也在他们其中。   晚晓芙几步的他一进楼,就看见她急匆匆进了楼梯间,这会儿的悲泣之声一定是来源于她。   现在国内的一些社会学者和媒体把时下的年轻人描述得都和糊不上墙的烂泥似的,他也偶尔为这“垮掉的一代”忧心忡忡。医院里这拨八零后的年轻人,都是医科大出来的天之骄子,可聚在一起谈天说地时用的流行俗语,关注的话题焦点,常常听得他直皱眉。他们说的都是中国白话,可有时候却比文言文还让人觉得聒噪不堪,博大精深的汉语言文化就让这坨烂泥发扬光大成这样。   所以刚刚在停车场听她那一番激昂的陈词,多少还是透着些年轻气盛,但和他概念中的八零后又有所不同。看着她那毅然决然离开的身影,他心里还是有些震撼的。他没法把她和早上那个在重症监护室外的长椅上让外套盖着脸以致呼吸困难,在梦境里极力挣扎的女孩看作同一个人。他当时觉着滑稽,不由蹲了下去,把外套上的帽子从她脸上揭开的瞬间,她停止了挣扎,然后就睁开了眼,他立刻在心里愣了一下,不知怎么就想起了多年前,他和友人一起去爬山的时候,在半山腰上撞见的一只野猫的双眼。   再想想中午那会儿,他完全搞不清状况就对人小姑娘那么上纲上线,凶神恶煞的便有些过意不去。   这是个内心极其骄傲的姑娘,她一定不愿意让别人知道这些,不然她不会一个人躲在黑洞洞的楼梯井里哭。这时候的她需要的兴许就是这样独处的时光。一个人要是摔倒了,他得做的,不是等人或找人来扶,而是要自己爬起来。   然而,两位同等电梯的大妈忍不住了,边议论着边相伴着往楼梯井那儿走。   马主任见状,立刻迈开长腿走过去,挡在了进入楼梯井的门口,也不管认不认识人家,就用他那一贯不容置疑的口吻冲那二位说:“让她一个人呆会儿!”   那二位见他一身虎虎生威的气势,到底没敢突破这位“门神”,嘴里叽咕了几句,便前后脚走开了。   ……   “鸿渐一个礼拜就回来这么一趟,你还跟个乌眼鸡似的!”外婆坐在床上,边吃樱桃,边指点江山,“你甭那么瞅着我!想我又怎么知道的?你呀,喜怒哀乐全写在脸上,傻子都能看出来你在想什么!”   得益于病房里昏暗的灯光,老太太愣没留心到晓芙微肿的双眼。   早已平静下来的晓芙心说:我要离婚,你看得出来?!嘴上说:“嗬,半斤樱桃就把您给收买了!”   老太太一点不计较:“这孩子说话怎么老爱带刺儿?樱桃事小,鸿渐的孝心事大!你呀,跟你妈一个样,直来直去,不晓得拐弯!对男人哪,你可不能使这蛮劲,要懂得四两拨千斤!”说着,就在床头柜上的一块湿手巾上擦了擦口手,说饱了。   晓芙看着桌上的四颗樱桃核,哭笑不得:“我花了一俩小时给您买回来的半斤樱桃,您就吃四颗?”   老太太笑嘻嘻地说:“什么好吃的,我都只吃七分饱!再说,这玩意儿也就尝个鲜,吃多了容易上火!”   冬日的夜像一张大网罩住了这座城市。   进入梦乡的外婆和隔壁的陪床护工发出了此起彼伏的鼾声,像一曲滑稽的二重奏。躺在普通病房给病人家属租用的折叠床上的晓芙在这二重奏里翻来覆去了好一会儿,无可奈何地抱着羽绒服去走廊的长椅上躺着,走廊里的灯光直射在她的脸上,她便把羽绒服上的帽子翻上来扣在脸上。   不多一会儿,帽子又让人翻了下去,她不由得睁开眼,眼皮老重啊,不用照镜子,她都知道肯定是肿了。   马主任又出现在她面前,只不过这回他是站着,晓芙躺在那儿看着他,觉得他像个巨人。   “您还没回家呢?”她一下坐了起来。   四条腿的耳塞   “今天我值夜班!”马主任洪钟似的嗓门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夜小了好几个分贝,听起来很有磁性,“为什么老爱在走廊上睡觉?病房里不是有给家属陪床用的折叠椅吗?”   晓芙说:“我外婆睡觉老打呼,我睡不着。”   马主任对她那发肿的眼泡视而不见,说:“唔,这倒是个问题。等着。”   他说着就走开去,不一会儿拿来一副耳塞递给晓芙:“试试这个吧!我当年读书的时候,和一半夜爱听摇滚的哥们儿住一屋,天天戴着这个睡觉。”   晓芙淡淡一笑:“管用吗?”   “应该管用,我那哥们儿听的可是重金属摇滚乐队,你外婆的呼噜声和这个比应该是小巫见大巫吧?!”   她依旧带着那淡淡的笑,说:“白天我不是故意顶撞您,我家最近出了不少事儿,我心情不太好,您可千万别放在心上!”   马主任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问:“你知道我每天雷打不动要干的事是什么?”   “给人开膛破肚。”晓芙又二起来。   马主任显然没预料到这个答案,不由微微挑了一下眉毛,纠正:“是看新闻。为什么看知道吗?”   “忧国忧民忧天下!”   “别给我乱扣帽子,我情操没那么高尚!”他看着她,“这个世界上每天都发生很多大事儿,你看多了就会觉得,跟这些大事儿比,自己那点事儿再大也不是事儿!”   晓芙点点头,看着他的黝黑的脸膛,开了个小差:这人到底多大?虽然眼周暂无褶子,但见他那饱经沧桑又处变不惊的眼神儿,总有四十了吧?   他避开她山猫似的直视,看向了别处:“快回去睡吧!老人家半夜醒过来,身边没人,也睡不踏实!”   她正起身要往病房走,他忽然又说:“还有,睡觉的时候别再捂着脸,容易窒息。十几年前,美国有个短跑女冠军就是睡觉的时候窒息而死的。”   她想想,到底没忍住,纠正:“我想你说的是乔安娜,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她是因为哮喘导致的窒息吧?!”   就在那一瞬间,她清楚地看见他一贯严肃的脸上有了一个笑容,顺带展露出一小段齐整的白牙。难得一展欢颜的人原来笑起来可以这么好看。她的心忽然让什么抚摸了一下似的,像死水里让投入了一颗小石子,掀起一小阵涟漪。   这天晚上,她躺在翻个身就嘎吱作响的折叠椅上,戴着马主任给她的耳塞,不知为何就想起了小时候和手榴弹在大院礼堂看的那部《乱世佳人》。当时,年龄只有个位数的她俩,对美国内战、黑奴解放什么的统统不懂,对几个人物之间分分合合,纠纠缠缠的情爱关系也不甚了了。但影片尾声,死了孩子,跑了丈夫的郝思嘉,挂着一脸未干的泪水,两眼无限憧憬地看向前方,鼓励自己:“明天,又将是另一天!”的场景深深烙进了晓芙的心里;下一幕,那个爱穿绿蓬蓬裙的娇小却坚韧的身躯又站在了家乡塔拉的土地上。   后来,为一次数学测验分不高,就让她爸罚跪小马扎的中学生晓芙,在双手高举布满大红叉的数学试卷,努力维持平衡的时候,就暗暗想着郝思嘉的这句话给自己打气。   手榴弹那时候很同情她,老说:“你爸和那些控制未成年卖花女的人贩子有一拼,她们的花儿卖得不够数,也要跪马扎!”   这会儿,晓芙的心里又回荡起了那句话“明天,又将是另一天”。人三婚女郝思嘉,在一个自驾马车都让人说三道四的十九世纪,都能这么乐观;她这托生在二十一世纪,女人开飞机都没人敢二话的年代的一婚女,还就蔫了?   这么一想,她觉得窗外清冷的月光都皎洁了起来。   第二天一大早,躺椅床上的戴了耳塞的晓芙不是让她妈和外婆的说话声给弄醒的,而是让她妈拎进来的油条煎饼味给香醒的,她已经一天一夜没吃过一口东西了。她摘了耳塞,慵懒地抬起眼皮看了她妈一眼,然后就坐在床边狼吞虎咽起来。   当妈的一看又唠叨开了:“哎呀,怎么又不刷牙洗脸就吃早饭?”   “饿了。”女儿说。   晓芙妈在上班前特地赶来看一趟:“对了,妈,你什么时候换病房的?也不知会我一声,叫我一番好找!”   外婆答道:“昨天。四条腿让我搬的。”   晓芙妈笑了:“哎哟,那这四条腿可是神人呐!我要拜拜!”   外婆道:“可不是神人?我看了这么多医生,就他一个人不敷衍我!说得头头是道!”   “妈,我打听过了,人家可是最早几批公派留美回来的医学博士。当时很吃香的,好多地方上的大医院要他,也不知道他怎么就进部队医院了!进就进了,北京的301医院也要他,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就选了咱们这儿的军区总院!”   晓芙妈什么时候都不忘发扬一下八卦精神,她没留心到,女儿的两耳都竖起来了,啃油条煎饼的速度都慢下来了。   “哦,这么厉害?你不晓得,这个人长得这么高,这么黑,第一眼看到他把我都吓死了,以为是他们医院保卫科的人来撵我!”外婆夸张地拿手抹抹胸口,“后来他就介绍说他是主任,蛮有礼貌的一个人,一点架子都不搭!”   “喝过洋墨水的人果然不一样,多大?”   “昨天听小护士讲,是65年的,属蛇。和我们小四子一样大。”   “哦,成家没有?”   “不晓得。”   “那他叫什么?”   “也不晓得,就听他们喊他‘马博’‘马博’的!现在什么时候了?哦哟,七点了,他还有半个小时就来查房了!”   包了一嘴食物的晓芙立刻扔了手里啃了一半的油条煎饼,呼啦一下站了起来,几乎小跑着去了洗手间刷牙洗脸,也顾不得外婆在她身后跟她妈抱怨:“你家这丫头怎么整天毛毛躁躁,跟火上房似的?昨天打开水的时候,把个好好的暖水瓶也砸了……”   爸和鲫鱼炖蛋   不一会儿,马主任就领着几个实习医生查房来了,他拿着听诊器给外婆听心音的时候,病房里静悄悄一片。   晓芙妈忽然轻声问女儿:“你这早饭吃了一半就不吃了?”   “饱了。”女儿敷衍道。   当妈的立马嘬了个牙花子:“怎么就饱了?不是你让我跟摊煎饼的师傅说,给你裹两根油条,两个鸡蛋,一根火腿肠在里面?”   大家的目光瞬间都“刷”地一下都集中在桌上那个被晓芙啃了一半,很不雅观地摊在桌上的油条煎饼上。   晓芙狠狠剜了她妈一眼,又偷偷扫了一眼站在病床另一边的马主任。还好,他正聚精会神地给一旁的实习医生们传授医道呢。   晓芙心里舒了一口气,想:他刚戴着听诊器,应该没听到。   她妈没在医院呆多久,就去上班了。临走的时候,叮嘱她:“我给你和外婆做了鲫鱼炖蛋,医院没冰箱,所以我也没带来,你记得中午回去拿。”   “那我爸这两天吃什么?”晓芙试探着问了一句。   当妈的脸立刻一黑:“吃西北风。”   晓芙打算捱到十二点,再动身回家,因为每天中午十二点到下午一点半是她爸雷打不动的午睡时间,数十年如一日。以前怕见爸,是因为不知道怎么面对一个恨铁不成钢的爸;现在怕见爸,是因为她没想好怎么面对一个出轨的爸。   没想到,到了午饭的点,爸自己来医院了,还带来了妈做的鲫鱼炖蛋。   晓芙正拎着一壶热开水走回病房,看见她爸坐在外婆的病床前,洗耳恭听着老太太的谆谆教诲:   “海涛啊,你墨汁水喝得比她多,要多担待担待。婚,万万不能离!老话说,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再说,少来夫妻老来也是伴么!人都有犯迷糊的时候,迷糊完了,日子总还得过的。你说对不对?”   一席话说得晓芙爸面红耳赤,连连称是。   见晓芙进来,外婆立刻刹住话,和颜悦色地招呼她也去同吃鲫鱼炖蛋。晓芙发现,外婆当着她爸的面对她格外友善,笑眯眯地让晓芙坐她床上,跟她一起吃饭。又问她开水房挤不挤,顺带着把晓芙把打烂开水壶的事迹又复述了一遍,不过这一次完全是爱重的口吻:“你说你一个细皮嫩肉的大姑娘,万一要烫到哪儿,岂不是我老太婆的罪过?”说完,又找补一句:“她也是一片孝心,打开水特为给我泡脚!”   爸走的时候,晓芙硬着头皮把他送到了电梯口,这短短一路,对她来说,比半个世纪还要长。因为她不知道该和她爸说什么,她还不能加快步伐,因为她爸还拄着拐一步一步往前蹦呢。   她搜刮肚肠,绞尽脑汁,才想到了一句适用于全中国人民的对话开场白:“您吃了吗?”   她爸说:“吃了。”   “您怎么来的?”   “你孙叔从车队给我弄了辆车,现在还在楼下等着呢。”   然后父女俩就都沉默地盯着电梯指示灯蜗牛一样,一格一格地从左往右爬。她也不懂她这么能贫,逮谁都自来熟的一个人,为什么单独和自己的亲爹在一起的时候就特别词穷。   她想起,小时候和手榴弹在一起谈论父亲,手榴弹老叹气:“我老头整天下部队,见面就知道给我塞钱,我真希望他能多陪我玩会儿!”   晓芙也叹气:“我老头天天到点回家,起床号一响就叫我,大周末的也不让人多睡会儿,想想我就糟心!”想想又补充:“放眼未来,我希望我老头能积极响应中央号召,援藏援疆,一年只能回来探亲十天!”   在电梯指示灯快爬到他们这一层的时候,她终于想到了下一个问题:“您怎么知道这鲫鱼炖蛋是我妈给外婆做的?”   她爸淡定地说:“早起我拉开冰箱,看到上面贴了一张条子:给我妈做的,你别动。”   “噢。”晓芙江郎才尽,彻底词穷。   好在电梯终于到了他们这一层,晓芙爸叮嘱:“好好照顾外婆。”   “嗳!”晓芙有种终于解放了的轻松。   电梯门打开了,出来一大拨人,一拨人里最高大魁梧的那个白大褂让晓芙的心好像在奔腾的马背上一样颠巴起来。他一边匆忙地往前走着,一边和身边的实习医生们交代着什么,并没有留心到等电梯的这一拨人里有个晓芙和她拄拐的爹。   “致远?!”晓芙爸忽然叫道。   刚出电梯没往前走几步的马主任闻声停住了脚步。   叫致远的那个少年   他回转过身来,看着晓芙爸愣了两秒,微蹙着眉,有点不确定似的走了过来:“小张老师?”   “正是!你小子,什么时候回国的?也不知会我一声。”   “我回来都好几年了,那会儿听我们家人说,你让上调北京总政了。”   “嗨,谣传!没那造化!我也就陪我们老主任去京城开了几天会。”   “您这腿怎么了?”   “早锻炼的时候摔的。”   “哪儿摔的?”   “故都遗址公园。”   “我也常上那一带晨跑,怎么没见过你?”   “你小子一准儿还是天不亮就起来跑步的主儿,比我还早!好家伙,这么多年,还天天三千米呢?”   “嗨!我六岁就跟着我们老头在操场上跑圈儿,寒冬酷暑概无例外。这么多年,早习惯成自然了!”   “好么,你小子,也套上这身绿皮了!害我差点认不出来!”   “小张老师还是玉树临风,风采不减当年啊!很会保养嘛!”马主任很哥们儿地拍拍晓芙爸的胳膊。   “嗨!小张可担不起,早升格为老张了。这儿才是正牌小张!我姑娘,晓芙。”晓芙爸说着把一旁看得愣怔的女儿介绍给了马主任。   又扭脸向女儿介绍:“这是你马叔,美国约翰霍普金斯大学医学院的高材生,比小蚂蚁还厉害!他那时候出国可不像现在这么容易!快叫人!叫叔叔!”   没想到一向对他唯唯诺诺的女儿居然瞪了他一眼,死活不开金口。   晓芙爸光顾着重逢之喜了,也没管这些,冲马主任笑道:“你小子后来是不是又长高了?我记着我齐你眉毛啊!”   “没。应该是您萎缩了!”   俩人正互相调侃的时候,晓芙在一旁解释:“爸,马主任就是外婆的主治医生!”   晓芙爸笑叹:“是吗?哎呀,世界真小!当年你谁的话都不听,尽听我的;现在我这老岳母也是谁的话都不信,只信你的!”   外婆已经和女婿絮叨过这位长着四条腿的现代扁鹊了。   俩人没聊多久,马主任便因为要赶开一个术前准备会先行离开,临走时,他和晓芙爸说:   “号码留一下,哪天我去拜访您!”他边说边在口袋里摸索着,“我手机落办公室了。”   “这样,那个谁,”他盯着晓芙看了半天愣没想出她的名字,便自作主张地叫她,“小小张,得空儿把你爸的电话号码给我一下。”   晓芙点点头,面上没怎么样,心里早一惊一乍开了:他居然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儿?!嘿!可他叫她“小小张”!   “小张老师,那咱改日聊!”马主任又对晓芙爸说。   “你忙!你去忙!”晓芙爸也忙说。   看着马主任匆忙离开的背影,晓芙用询问的眼神看向爸,爸给她讲了个故事。   当年,研究生读到第二年,正在为毕业后的去向烦恼不堪,在省城无权无势无靠山的晓芙爸被导师引荐去给一个重理轻文,偏科严重的高二学生补习语文和政治。导师只含糊其辞地说是一个朋友的孩子。晓芙爸年轻脸嫩,也不好意思多问。   第一节课前,一辆军用吉普一直开到晓芙爸学校宿舍的楼下,在一众人的注目礼之下,把晓芙爸接上,一路开到了他后来任职的这所信息工程大学的家属区的一幢质朴的二层苏式小洋楼前。   一个气质优雅,穿着军装的中年妇人热情地将晓爸迎进屋,一口一个“小张老师”地喊得当时只有二十来岁的晓芙爸脸直红到了后脖梗,工人警卫员们轮番进来又是端茶送水又是削水果。妇人随后将身后跟着个个子极高,一脸孤傲的少年给推到前面:“这傻大个儿就是犬子,也是您以后的学生。致远,这就是小张老师!”   这个叫致远的少年冲晓芙爸很随便地一点头:“小张老师好。”   “嘿!我叫小张老师,你小子怎么也顺口呢?”少年的妈斥道。   少年不耐烦地皱皱眉,没说什么。   “一样,都一样。”晓芙爸忙笑说。   ……   一年多以后,少年考入了中国最好的医学院之一,晓芙爸也研究生毕业了。少年的外公,时任信息工程大学的校长樊少将亲自发函给晓芙爸的学校,以最快的速度把晓芙爸的档案调了过去。九月,少年去了首都读书,刚刚办好入伍手续的晓芙爸收拾好行囊和一群刚从地方重点大学毕业,决定将后半生奉献给中国人民解放军的高材生们收拾好行囊去了山西的一个军事训练基地进行为期三个半月的集训。回到省城后,就走入了这所老牌的部队信息工程大学,成了一名教员。   几年后,拿到约翰霍普金斯大学医学院offer的少年在母亲为他举办的庆功宴上,端着一小盅茅台,恭恭敬敬地走到晓芙爸面前,深深鞠了一躬,说:“小张老师,没有您,以我当年的水平,根本考不上这么好的大学,也就不会有今天。不管将来我走到世界的哪个角落,您都是我的恩师!”   ……   “你不知道,那天在座的都是部队老首长,没想到这小子居然头一个走过来给我敬酒!还鞠躬!平时整个一混不论,没想到挺重情!当时我眼睛就湿了。唉,毛'主'席死的时候我都没哭,那天我差点哭了!” 晓芙爸有点不好意思地跟女儿说。   他没留心到,女儿的眼睛也有点湿了。   “那您使了什么招就把这混不论给驯服了?”女儿好奇。   晓芙爸忽然卖起了关子:“传道授业解惑,你爸也总有两把刷子,不然能混到教研室主任?再说,这小子的脑瓜子本来也好使,就是匹找不着方向的千里马,缺个能正确引导他的伯乐!”   “我怎么从小到大都没在大院里见到过他们一家?”   “他去美国的头一年,他外祖父就去世了,他外祖母后来让搬到七十八所后头那个干休所去了。那时候部队已经开始裁军了,老头的儿女孙辈,转业的转业,出国的出国,下海的下海,也没剩几个在军队的,所以你在大院里也没见到过。没想到这小子把地球绕了一圈回来,把老头的革命香火又给续上了!”   她想想又问:“我妈好像也不认识马主任吧?从没听她提起过这人!”   晓芙爸苦笑一下,叹了一口气,道:“她只知道我有这么个学生,挺厉害。这里头的缘故,我可是一点儿都没告诉过她。不是我想瞒着她,实在是你妈那张嘴——她要是知道了,还不定怎么损我呢!”   晓芙迷糊了一下,立马儿就明白了爸的话中有话。是啊,妈要是知道了,一定会在和爸斗嘴的时候,把这事拿出来当做攻击爸的素材。她甚至可以想象出妈的口吻:“你要不是让人开了后门,就你这样,还想进军校教书?”   “那以后也不要告诉她!”晓芙不假思索道。她这话一出口,自己也吃了一惊。   物以稀为贵。妈天天和她掏心窝子,也不如爸这难得的一次值钱。还是个出轨的爸。   后来吃着妈给买的抹茶芝士蛋糕,她心里的罪恶感便开始刑讯她。她仿佛看到她妈用气得发抖的手指点着她说:“小没良心的!跟你爸一式一样!”   那天,她在病房里苦苦守候了半个下午,也不见马主任来跟她要她爸的号码。她想他别是贵人多忘事,把这茬儿给丢到爪哇国去了。   她烦躁不安地徘徊踱步,小小的一间病房硬是让她走成了兽笼子。   戴着老花镜,又在抹天九的外婆受不了了,不满道:“哦哟,你出去走走好了,我头让你转得稀昏!想找张长牌都找不到!”   晓芙充耳不闻,继续守株待兔。她怕她前脚出门,后脚马主任就来找她要号码。   然而她盼到天黑也没把马主任盼来。   到了晚饭的点儿,她实在坐不住了,把心一横,拿起手机出病房,往马主任的办公室走去。   有老朋友可能还是习惯铁锅在加东时间周四、六、日上午更新。时间改了哈,现在的更新时间是加东时间一、三、五晚上(北京时间二、四、六上午),我觉得自己好啰嗦:)   括弧眼和爱莲说   还没到门口,就听到周杰伦的《双截棍》哼哼哈哈地从他紧闭着门的办公室里传出。路过的人们都诧异地朝那儿看一眼。晓芙跟着他们一道诧异,心说:他还有这嗜好?!   她敲敲门,没人回应。音乐这么吵吵,估计里面人也听不见。   正想着要不要加重敲的力度,门上忽然叠过来一个高大的身影,晓芙一转脸——   马主任正站在她身后呢。   脱了白大褂,只着一身07式新军装的马主任让人不由得眼前一亮,晓芙的两颊烧起来。   正要张口说点什么,马主任伸出食指搁在嘴唇上对她“嘘”了一下,示意她别出声。   她发现,他那双和脸膛一样黑的手上长出的是十个和灌肠一般粗的指头,真想不到长着这么不细俏的一双手的人能吃上这碗开刀救人的饭。初中的时候读汪曾祺的《陈小手》,晓芙就有了个印象,觉得好医生都该有一双“小手”。   他用那双不小也不细俏的手轻轻拧开门把,一推而入,只见办公桌后面那张转椅正背对门,上头坐的人看不着身子,只看到他俩手跟着周杰伦那永远让人不知所云的歌声一起晃动。   马主任悄悄走过去,把转椅旋了个圈——   那上面坐着的是居然是小刘医生。他显然没缓过神来,整个人像被定格了似的,两只悬在空中的手也忘了放下来。样子特滑稽!   马主任把周杰伦拧小:“臭小子,一猜就是你!我把我办公室的钥匙给你,是怕我不在的时候,你要找些资料文献,有个去处。我是让你上这儿来耍双截棍呢?”   正说着,周杰伦已经唱到“干什么,干什么,我打开任督二脉”,马主任说:“你这是想改学中医,给人打通任督二脉;还是想转去骨科,给人治跌打损伤呢?”   门口的晓芙没忍住,“噗嗤”一下乐了。   已经从转椅上起身的小刘医生立刻白她一眼,揪耳挠头地冲马主任笑笑:“我确实是想来查资料的,放点儿音乐调剂调剂我这枯燥的医学生活。您不是回家了吗?怎么又回来了?”   “我回来拿点儿东西。怎么?我的办公室我不能回来?”   “马博,我真不是那意思,您这都在台子上站一天了,我寻思您该回去好好休息休息了!”   “别油嘴滑舌的了,还不赶紧给我值班去!下不为例啊!这来来往往的都是人,影响多不好。知道是你就罢了;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我跟着周杰伦一道抽疯呢!”   小刘医生巴不得一声,逃也似的出了办公室。   马主任立刻关了音乐,关了电脑,窸窸窣窣在文件柜里翻找一阵,拿出一份文件夹塞入公文包,走到门口要关灯了,才留心到桩子似的立在门口的这位,抱歉地笑笑:“小小张找我有事儿呢?进来坐会儿吧?”   被叫做“小小张”的这位让晾了一会儿,已经有点儿扫兴:“不用了。”   “那边走边说。”他立马关灯关门,不知是赶时间,还是根本不懂客套。   两人一道往电梯那儿走的时候,晓芙说:“我不叫小小张,我叫晓芙,‘芙蓉’的‘芙’。”   “唔。”他机械地答了一句。   她觉着她有必要解释得更明白些:“我爸爸希望我能跟周敦颐笔下的莲花一样‘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莲花又叫‘水芙蓉’,但叫‘莲’叫‘蓉’都太俗,所以他就独独取了这个‘芙’字。”   “哦,好诗,好名字。”他还是一脸的无动于衷。   “那不是诗,是散文!”   晓芙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心说:这人怎么这么没文化呢?就这古文水平他还医学博士呢?他当年高考不考《爱莲说》啊?她爹当年费多少心血把他那文科成绩拉上去,他就这么原封不动地还给“走到世界的哪个角落,都是他恩师”的她张晓芙的爹了?   马主任看她那一脸较真的样儿,忽然问:“你爸有没有跟你说过,我当年以为‘壮士未酬身先死’的下一句是‘留取丹心照汗青’?”   正犯死心眼的晓芙愣了一瞬,乐了:“没有,但他确实说过你重理轻文。”她在心里追加一句:跟我正好互补。   “是啊,当年高考,要没这数理化给我拔份儿,我这会儿八成在工地上拉板车呢!”   “那你高考语文多少分?”   “反正及格了。”他卖起了关子。   “可您这诗和散文都分不清,怎么及格的呀?”   “你这丫头怎么跟你爸似的,一提到这些阳春白雪就得理不饶人呢?”   “没有这些阳春白雪,生活就是一杯白开水。你愿意天天喝白开水啊?”   “白开水有什么不好?比矿泉水还营养健康!再说就算它是散文,我说它是诗,地球还不转了?”   “甭管地球转不转的,真理永远是真理!”   “真理对我而言就是一个病人要来割阑尾,你不能给他把肾割了。”   “你这不是真理,你这是歪理!外加对文人的藐视和偏见!”   “就数你们这拨所谓文人最难缠!一张铁嘴!”   说话间已经到电梯门口,正好来了一趟电梯,他说了句:“不跟你争了,但我保留我对真理的看法。再见!”便进去了。   两秒钟之后,还守在电梯口门的晓芙才意识到,她还是没把她爸的号码给他呀。他也忘了问她有什么事儿。她这儿傻呵呵地跟着他往这儿走干嘛呢?跟外婆的病房正好两个方向。   她满腹心思地往回走。   经过楼梯井的时候,那道门忽然被人从里拉开,来人差点和她撞个满怀,她还未及看清此人是谁,那低沉的嗓门已经进入了她的耳膜:“我回来跟你要你爸的号码的。”他从口袋里拿出个Iphone。   晓芙把她爸的号码口头报出来,然后惊讶地看着他那双粗手非常灵活地在小小的触屏上走动,问他:“你和我爸后来怎么就不联系了?”   “傻丫头,我们那时候的通讯设备哪像现在这么发达?一会儿手机短信,一会儿电子邮件,一会儿□□校内网的。那时候普遍都写信,条件好点的就打电话,但也不是老打,不在一个城市的逢年过节才打上一回,更别说不在一个国家了。”他抬手看看表,对她说,“我真得走了。小小张保重!”   “你也保重!”叫小小张的这位很老居地说。   他拉开通往楼梯井的那扇门的时候,她提醒:“你就这么下去啊?这可是十八楼。”   他看她一眼,拿手点着她,说:“不错,反应挺快!”   她有点儿得意:“以为我们这拨‘所谓文人’光着张铁嘴,不长脑子呢?”   他笑了,又露出那口和黑色儿的皮肤成强烈对比的白牙,这么近距离地面对面站着,晓芙还发现,他那双本就不大的眼此刻眯成了两条缝,像一对微微前倾的括弧,瞬间就把她给框进去了。   “那耳塞管用吗?”括弧的主人忽然问。   还站在俩括弧里的那位使劲儿点点头。   那天直等回到病房,她才意识到,他还是忘了问她找他干嘛。   四条腿、小五子和生煎包子   外婆成天躺在病床上哪儿也不去,八卦新闻听来得倒不少,什么“小护士讲,四条腿这个人很怪,做事情很准时。人家是从来不迟到,但是他是从来不迟到,也不早到。不管开会,上班,做手术,都是踩着点进门。不管春夏秋冬,天天只洗冷水澡。”   晓芙好笑:“你怎么知道人家洗热水澡冷水澡?”   外婆说:“我听小护士们说的。”   “她们怎么知道的?她们看见啦?”   这个外婆也回答不上来,便哼哼哈哈地把话题岔过去。   小护士们都很喜欢这个老太太,因为她出手很大方,比如,那天晓芙买回来的樱桃,就让她给小护士们拿去护士站分了。   人也好玩。给她抽血化验,她就把一只细得芦柴棒一样的胳膊伸到人家面前:“你还要抽啊?你看我老太婆瘦得就剩一把骨头了,再抽就没我了!不给你抽!”   护士就忍不住笑:“刘奶奶,我们只抽一小点点。”   有一回,老太太瞥见外孙女儿手里翻阅的杂志封面上有个穿三点式的女郎,等外孙女儿出去溜达的时候,她也拿过来翻了翻。   一个小护士故意凑过来说:“刘奶奶,您看什么呢?这么入神?让我也瞅瞅!”   老太太赶紧把杂志往身后一藏:“别捣乱!这上面都是英语,你看不懂,我看着都吃力。”   又有一次,一个小护士来给她送药,老太太并没有立刻放入嘴里,而是戴上老花镜,对着阳光掰起了小药丸,小护士问:“刘奶奶,您这又是干嘛?”   老太太说:“马主任说了,这药我一天吃三次,一次一粒半。”   “我给您的这不就是一粒半吗?”   “你这半粒太大,我得掰匀了!马主任说,药不能过量吃!”   晓芙寸她:“马主任说的话是圣旨是吧?”   一天,晓芙听见外婆和她妈在悄声嘀咕:“四条腿可怜哦,一出国,老婆就跟个德国老头子跑掉了,儿子也搞过去读小学了,小小年纪,会讲三国语言。四条腿当时跟这个女的讲‘你要离婚可以,以后我们就一刀两断。’老婆不听。现在给德国老头子蹬掉了,后悔了,想回来找他,四条腿倒蛮棍气,说‘噢,你要分就分,要合就合?你以为你是上帝啊’?”   晓芙妈听完后好像害牙病一样,一个劲地直嘬牙花子:“哦哟哟,这么优秀的一个人,可惜了呀!那个女的真是傻!”   晓芙当时正在吃她妈带来的清蒸桂鱼,虽然明知女人们之间传递的八卦真实性要打个折扣,但听了这一席话,心里也还是有种隐隐的难受。不知道是为马主任残缺的婚史,还是为他已经有了一个上小学的儿子。   外婆忽然神秘地往晓芙妈面前一凑:“你说,把我们小五子介绍给他好不好?”   小五子就是晓芙的那位超大龄剩女小姨。   晓芙妈还未及回答,女儿的一只手忽然拍在了她的胳膊上,发出一种半窒息的声音:“妈,鱼   刺!我喉咙让鱼刺卡住了!”   “赶紧的,咽口饭!咽口饭就好了!哪有吃桂鱼还让鱼刺给卡住的?”晓芙妈忙说。   看着女儿咽了一大口饭团,喝了一大口水,说鱼刺下去了。晓芙妈这才转过脸去对老太太小声说:“妈,我看你是糊涂了,这些开刀医生,跟小护士都有些不清不楚的,有时候手术台子上就野合到一块儿了!”   “我看四条腿不像这样的人!”   “知人知面不知心,偷麸吃的都是闷头驴!再说了,就算四条腿为人正派,你也保不住小护士不勾搭他,你看看这些小姑娘,跟医生讲话油腔滑调,没大没小的样子。况且,你也不能让我们小五子给人当后妈去呀!”   老太太叹了一口气:“唉,我们小五子也就只能给人当后妈了!人家都说把闺女藏老了,我这闺女都快让我藏成古董了!”   晓芙忍不住插话:“外婆,人都说我小姨花痴,七窍少一窍,您可别给人四条腿添堵,到时候把药给您下错了!”   老太太立刻把眼一瞪,有张桌子她就拍案而起了:“胡说!他们才少一窍!”   晓芙妈也骂道:“大人说话没你事!让你听听就不错了!生怕你不接嘴,话就掉到地上打碎了是吧?”   晓芙现在每天最快乐的事情,就是等着马主任来查房,他每回来,都会当着众人面儿,不开笑脸只开玩笑地问一句:“小小张今天好吗?”   这就够晓芙晕乎一个上午。   第一次这么问的时候,外婆大大地惊讶了一下。等他走后,晓芙才红着脸简单地解释了一下,说爸以前给马主任当过家教。   外婆很有深意地看了她一眼:“你怎么不早告诉我?”   晓芙还算急中生智:“噢,我还以为我爸已经和您说过了。”   他举着外婆的片子给实习医生们讲解的时候,晓芙看得都迷了。她最爱看他一阵风似的走路的样子,那一身微微撩开的白大褂在他身上就像风衣在李察基尔身上似的。在过道里,走廊里,电梯间看到他风驰电掣的身影,晓芙的眼神总要停留一会儿。他似乎永远都那么忙,往往连和她站下来多寒暄两句的功夫都没有,身边永远跟着一个或一群下属。但晓芙没事儿就在医院里各处走走,在他办公室门口打个晃晃,跟黄鼠狼盯鸡似的盯着他,瞅空儿就扑过去。   她发现了她还挺能装,老能装作是无意中碰上他的。   有一天,她又在过道里“撞”上他,是午休的时间,他好像不太忙,还站下来和她闲聊了两句:“你们家现在住哪个院儿啊?”   这“院儿”指的自然是信息工程大学的家属院,这所大学里头有东西南北四个家属院,在那儿长大的孩子一听就明白了。晓芙立刻答:“一直住东院儿。前年刚搬进八号楼。”   他沉吟了一下,说:“八号楼离絮园不远。”   “絮园”是家属院最里面一片曲径通幽的所在,住的都是军级干部,也是历届大院孩子们的乐土。   晓芙想起爸说过马主任的姥爷是以前的院长,还是个少将,便问:“你小时候是不是就住那里头啊?”   “嗯。我父母那会儿老下部队,我就跟着我姥姥姥爷一块儿住,一住就住到高中毕业。”   “以前那里头有颗无花果树,我们小时候常上去掏鸟窝,摘果子。没少让人骂!”   “那棵树是我姥爷亲手栽的,就在我们家前院。”   晓芙的脑海里立刻浮现出了一幢奶黄色的小洋楼,惊喜道:“敢情你以前就住那‘黄鹤楼’啊?”   马主任愣了一下,待领悟了这个形象的比喻后,不由笑了。   晓芙发现,她随便说点什么,就能把他招笑,他一笑,俩眼就成了俩小括弧,刚毅的面部线条也柔和起来。他告诉她:“当年你爸辅导我的时候,非让我背那些半文不白的东西。我不肯,就和他打赌,他要能把树顶上那几颗无花果给我摘咯,从此他让我背啥我就背啥。”他的笑容里仿佛又有了当年调皮捣蛋的快乐。   “后来呢?”晓芙追问。   “后来你爸二话没说,跟松鼠似的,两三下就爬上去给我摘下来了。也怪我低估了他,别看他当年瘦得跟劈柴似的,站在地上是个不太结实的晾衣杆儿,一上树他就成孙悟空了。”   晓芙恍然大悟,原来这就是他爸当年给这匹找不着方向的千里马“传道授业解惑”的“两把刷子”。   她笑道:“嗨,跳钢管舞的都是瘦子!再说我爸在乡下长大,爬山上树,小菜一碟。”   “那棵树还结果呢?”他问。   “想结也结不成了。有一回‘黄鹤楼’里那老头的孙子从树上摔下来了,脑门上缝了好几针,老头就让警卫员把树给砍了。”晓芙想到这儿忽然幸灾乐祸起来,“摔也就摔了,那傻小子还把蜂窝当鸟窝给掏了,蜇一脸包,脑袋肿得跟猪八戒似的。”   他又笑,问:“其实,你知道大院里头最让我难忘的是什么吗?”   晓芙摇摇头。   “我上中学那会儿,食堂来了个安徽师傅,就好做生煎包子,这辈子没吃过那么香的生煎包子。估计他也早告老还乡了。”   马主任忆完包子不久,就把这事给抛到脑后了。   谁知道第二天上午,他刚开完会回办公室,就发现桌上多了一饭盒热乎乎的生煎包子。饭盒下面压了一张字条,上书:   安徽师傅已经老眼昏花,希望他手里捏出的包子还是当年的味道。   小小张   他笑将起来。后来再在过道里撞见她,因为身边有人,他只冲她微笑着点了一下头,意思是:谢谢你的包子。   她先是迷瞪了一下,待领悟过来,回给他一个无比灿烂的笑容,然后恋恋不舍地目送着他领着一群人走过了半条走廊,俩手对着地上自己的影子摆出俩“V”字,喜滋滋地说了句:“Yes!”   生煎包子事件就像让开水烫着的鸡似的到处飞。没两天,晓芙的司马昭之心就路人皆知了,原始的传播者不是别人,是小刘医生。   骆驼眼和皮夹克的诱惑   晓芙送包子那天,他正坐在马主任办公室的电脑前查资料,臭丫头言简意赅地说:“这是给马博一个人的。”然后就留了那张莫名其妙的字条。   小刘医生费了老大劲儿,才把那句差点出口的话咽回去:“我稀罕你几个不值钱的破包子!”   不久,护士站的护士们也交头接耳起来:“你们瞧刘老太那外孙女儿,两只骚眼直往马博那儿扫,扎在马博身上了!肯定心怀不轨!”“听说她都结婚了!”“身在曹营心在汉吧。咱马博好歹也是一师奶杀手,哪年带实习不带出一撮粉丝来?!”“我怎么不觉着他哪儿特别呀,还长一对骆驼眼。”“你不懂,面冷心热,这种男的可招人!再说了,你瞅他那身胚结实的,那肩膀宽阔的,任是哪个女的也架不住想往上靠一靠!”“哟,护士长,你不是也身在曹营心在汉吧?”“我何止啊,我早七年之痒了!”……   老太太有一天例行去护士站称体重的时候,也听到了一些风言风语,回到病房就对外孙女儿说:“晓芙啊,你都快两周没回家了,回去看看吧。我也快出院了,让你小姨来陪我就行了!”   “我小姨不是要上班吗?”   “周末她又不上班。”   “好好的都要出院了,又换人来陪您?您别以为我不知道您心里怎么想的,告诉您吧,四条腿肯定看不上我小姨!”   老太太一听这话心里就不舒服,这会儿看着外孙女儿穿了件紧身的黑毛衣在她眼前晃来晃去,就嘬着牙花子说:“你瞅瞅你胸口那两坨肉!我这眼睛都不知道往哪儿搁!”   晓芙最讨厌别人闲着没事儿,拿她的胸说事儿,立刻就炸了起来:“我妈就把我生成这样,我有什么办法?”   “你妈也是个糊涂妈,也不晓得拿个布条子给你捆捆,拾掇拾掇!”   第二天一大早,晓芙也不等小姨来换班,就气呼呼地拎着一包换洗衣服,出了病房的门。   临出来前,外婆塞给她一叠钱,晓芙看都不看,说:“干嘛?不要!我又不是你雇来的护工!”   外婆叹了一口气,道:“姑娘,外婆是为你好。你总有懂的那一天!”   “什么意思?”   “你自己去想!”   晓芙最讨厌人家跟她玩深沉。   她都气鼓鼓地拎着包走到了电梯口,又转身去了马主任的办公室,里面的一群白大褂正围成一圈聊天,唯独马主任不在。她还没张口问,小刘医生就不怀好意地笑道:“马博不在,做手术去了!”   “哦,那他什么时候能做完?”   小刘医生吹了一下手里抱着的保温杯里热茶面上的飘的几朵菊花,阴阳怪气地说:“哟,那我不知道,这可没个准,可长可短!”   “那他在几号手术室?”   “哟,那我可记不起来了,好像在七楼。”   晓芙怏怏地走开,听见里面传出一阵轻轻的笑声,不知谁说了一句:“老刘,你可真够损的!”   小刘医生说:“没办法,我打小就这毛病,一遇上缺心眼的人,我就损!”   晓芙立刻踅回去,大声问:“刘医生,那什么,上回我妈给你那张家乐福的购物卡你用了没?”   一屋白大褂都愣住了。小刘医生还算一脸镇定地问:“怎么了?”   “没怎么,就是知会您一声,家乐福这两天搞促销大减价,那六百块钱没准能让您扛个海尔单门冰箱回去呢!”   说着,看也不看小刘医生那张快绿掉的脸,得意地迈着步子走开了。   几个小时以后,马致远在七楼电梯口的窗台前发现了脑袋一点一点地坐着打盹的她,他上去推推她:“怎么跟这儿睡着了?哈喇子都快流一地了。干嘛呢?”   “等你。”晓芙可不懂什么叫含蓄。让她含蓄,不如往她脑袋上套个塑料袋憋死她。   他看她一眼:“吃过午饭没?”   “没。”   “想吃什么?”   “还没想好。”   他想想,说:“我带你去一地儿。”   他开着车带她去了七十八所后头的干休所。这一带解放前都是国民党高官的公馆,现在成了□□军队老干部们的休憩地。   晓芙跟着他进了一座灰色筒瓦、青砖厚墙的二层小洋楼,一个老太太正坐在院子里晒太阳。致远走上前去,握着她的手问:“姥姥,怎么坐在风口里?不冷吗?”   老太太一看外孙来了,立刻眉开眼笑。甫一张口,晓芙就听出她是北方人:“不冷,成天在屋子里坐着,闷得慌!”   部队就是这么个海纳百川,南腔北调的地方,可部队大院长大的孩子们确都能说上一口不带任何南腔北调的普通话。   “阿姨这两天没带您出去遛遛弯?”致远问。   “外头结冰,地滑,她怕把我摔咯!”老太太说。   他把晓芙拉到她跟前,问:“知道她是谁的闺女吗?”   老太太瞅一眼:“瞧她这走路的样儿,也是咱大院儿的孩子吧?”   晓芙笑了。老太太也有□□十了,脸上一颗老人斑都没有,依稀可以分辨出年轻时候的风采。   致远说:“还记得当年辅导我功课的小张老师吗?这就是他的千金。”   老太太把胸口挂着的老花眼镜立刻戴上,拉着晓芙细细一看:“哎哟,你这么一说,我看着也像。这鼻子眼睛都是他爸爸的。”   “姥姥好。”晓芙立刻热乎一叫。   致远也立刻朝她后脑勺上拍一记:“傻丫头,别乱喊,辈分错了!你爸也喊姥姥!”   晓芙瞪他一眼:“那我该喊什么?”   他还真让她问住了,想了半天说:“反正不该喊姥姥!”   老太太慈祥一笑:“一样,都一样,别为难了人家!你怎么这个点儿才来?”   致远说:“早上一台搭桥手术超出了我们事先预计的时间。”   “唉,身体是革命的本钱!你也要注意点儿,要按时吃饭!咱上屋里去吧,阿姨中午做的猪肉炖粉条,这会儿粉条该烂了。你们将就着吃吧!”老太太拄着拐站起来,蹒跚着往屋里走。   晓芙要上去扶,致远又拉她一把,小声道:“让她自己走,她不爱让人扶!”   她也小声道:“照咱中国人这喊人的传统,以后的孩子不该再喊‘毛爷爷’‘邓爷爷’,该喊‘毛祖宗’‘邓祖宗’。”   他瞪她一眼,俩骆驼眼都大了三分之一:“就你这张嘴,倒退四十年,不是让红卫兵押着上台□□,就是直接给拖到法场毙咯!”   她撇撇嘴,白他一眼,暗自纳闷,她张晓芙好歹也算一人高马大的姑娘,但怎么站在他身边就情不自禁有种小鸟依人的感觉?!他那天穿了一件皮夹克,跟美国电影里的飞行员似的。这时候,离他那么近,她便闻到他身上的那股混合着寒气的皮衣的味道,那味道招得她心里悠悠的。   闹革命的白毛女   三人在饭厅的桌边坐下。   老太太揭开桌上的菜罩,三菜一汤一应全是北方的菜式:肘花拍黄瓜,猪肉炖粉条,小鸡炖蘑菇,面疙瘩汤。还有四个馒头。致远用微波炉轮番热了一遍,又盛了一碗白米饭放在正和老太太拉家常的晓芙面前。晓芙赶紧把饭推到老太太面前,老太太笑道:“好闺女,姥姥不吃,没胃口,人老了,吃什么都没胃口。我看着你们吃就开心!”   吃完饭,晓芙殷勤地帮着把脏碗脏筷子放进池子里。   致远上客厅替姥姥调完电视频道回来,晓芙正哗哗放着水打算洗碗。他见状忙说:“姥姥说了,你是客人,不让你洗碗。我来吧。”   他没把姥姥的话全告诉她,姥姥还对他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是个好姑娘!”他没接下面的话。   晓芙一面说没事,一面扎煞着俩手四下里张望着。   “找什么呢?”他问。   “塑胶手套。我妈说,洗碗一定要戴手套,手是女人的第二张脸——”   “一边儿去!”   她乖乖闪到一旁,由他挽起袖子洗碗。   他边洗边告诉她,他母亲前年因病去世,舅舅姨妈们都住得远,有的还在国外,也只有逢年过节能回来看看姥姥。所以他每周再忙,也要抽时间回来陪姥姥吃吃饭,说说话。   晓芙一手托腮,胳膊肘支在洗碗池旁边的微波炉上听他说着这些,心里有种晕乎乎的温暖。此刻,她看着他干得有点裂皮的嘴唇一张一合,不知哪儿来的一阵勇气,冷不防把手指放在他的下唇上,说:“别动!”   他显然没料到她这突如其来的举动,一下愣住了。等他回过味来,想把嘴唇从她的“第二张脸”上拿开已经迟了,因为嘴唇上一块干皮已经让她的两个手指尖给掐住了。   她试图把那块皮给撕下来,稍一用力,一阵微痛便向他袭来,他不禁蹙眉“嘶”了一声。她立刻轻声问了一句:“疼吗?”   他轻轻摇摇头。   她变戏法似的从口袋里拿出一只润唇膏,用无名指在唇膏膏体顶端绕了几圈。   他刚要说“不用了”,她那只蘸满油亮亮的润唇膏的无名指已经覆在了他的嘴唇上,慢慢按揉开来。他闻到一股沁人心脾的香橙味,她看到他的喉结动了一下。两人的目光不可避免地触碰了一瞬,心都似过电般麻了一下。   晓芙觉得浑身的血液都沸腾了起来。   他却把脸转移开了,煞风景地说了一句:“不早了,我送你回去吧!”   她一脸低到尘埃里的表情,温顺地“嗯”了一声。   那天临走前,老太太笑眯眯地握着她俩手说:“好闺女,没事就来串串门,陪姥姥唠唠嗑。反正咱住得也不远!”   她带着满心的温暖坐上了他的车。   他见她直往手上呵气,就把手套脱下来扔给她:“戴上。送你回医院?”   “我出院了。”她满心甜蜜地边戴手套边说。   “嗯?”   “我是说,我不陪床了。”她心说:你在医院见不着我了。   “唔。”他反应淡淡的。   “我小姨来换我。”她满怀希望地追补一句。   “好。”他的反应还是淡淡的。   “马主任!”她还是贼心不死。   “你该叫我叔叔!”他忽然又成了那个冷面神,和刚刚判若两人。   她的心都灰了。   “什么事儿?说吧。”见她半天不开口,他问。   她倔着没开口。   他像是故意激她:“小小张不是一向直言敢谏的吗?怎么?怕我?”   她瞪他一眼:“怕你干什么?你又不是老虎豹子,我还怕你把我给吃了!我就是想给你提一醒儿,我外婆听说你还单着,想把我小姨介绍给你。”   “她从哪儿听来的这些?”   “我们这老太太上半辈子是给美国中情局工作的,四八年宋美龄在华盛顿吃了闭门羹,老蒋一怒之下,就把她留在大陆,交由□□处置了!”   他又在她后脑勺上拍了一记:“你这小脑瓜子成天都想些什么呢?不管怎么说,老人家有心了。”   她恼了:“你怎么好像还挺乐意?”   他没搭腔,她也不好再说下去。半天,她说:“那你送我回家吧,我回去看看我爸。”   “行。”他挂档。   从干休所到信息工程大学也就十几分钟的车程,他把她在家属院门口放下。   她要把手套脱给他,他说:“戴着吧,外头冷。带声好给你爸。”然后就一溜烟把车开走了。   晓芙拎着包站在原地,看那车开远了,才恋恋不舍地往院里走。她一点搞不懂这人心里究竟在想什么。   一进家门她就傻了眼,家里是极度得脏乱差:厨房里的脏碗堆得老高,卧室里的被子也堆得老高,卫生间纸篓里的厕纸快满到地面了……看来妈这日子是成心不想过了。   晓芙爸正金鸡独立地在厨房里瞎忙乎。   晓芙见状,赶紧上前问:“爸,你干嘛呢?”   他说:“想烧碗稀饭,我都一天没吃东西了。”   “怎么也不炒俩小菜?”   爸叹一口气:“唉,一,我不会炒菜;二,我这一条腿怎么炒菜啊?”   晓芙听了心里有点难受:“把饭卡给我,我给你打饭去。”   她去楼下食堂给她爸打了两荤一素外加一大茶缸饭回来,她爸说:“一起吃吧?”   “我吃过了,您吃吧。”   爸扒拉了两口饭,忽然拿起手边的一个空瓷盆,往里头拨拉饭。   晓芙惊讶道:“就这点饭您都吃不完?”   爸又叹一口气:“唉,我怕吃了上顿又没下顿,省点留着明天吃!”   晓芙也叹一口气:“唉,您这简直比旧社会要饭的还惨!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呢?”   “嘿!趁机落井下石是不是?我真是虎落平阳被犬欺啊!”   “落井下石就不给您打饭去了!”   “你妈这是存心要整我!”   “你怪谁?你那喀秋莎会有我妈这么扒心扒肝地对你好?会给我奶奶太奶奶做羽绒服?会年年过年跟你往乡下跑?人要看到我奶奶家那茅房,一准儿吓得立马就卷铺盖,跑回苏联去了!”   “跟你说了,那是我小说中虚构的人物。”当爹的一笔带过后,忙岔话题,“你今儿吃什么了都?”   晓芙半老实地交代:“回来的时候遇上马主任,去他姥姥家蹭了一顿饭。”   她现在特别喜欢和一个对他知根知底的人谈论谈论他以及和他相关的一切。   爸爸一提到老太太也是一脸佩服的神色,说老太太的出生和喜儿挺像,她爹比杨白劳黑,为了几块水田,把个如花似玉的女儿许给地主做小姨太,不过老太太很有主心骨,没跑进山林里头当白毛女,而是逃婚闹革命去了,遇上了老头。老头年轻的时候也风流倜傥,把老家的原配给休了,在陕北又离了一个志同道不合的革命伙伴,遇上老太太才安分下来。   父女俩正一脸神往地回顾别人的激情燃烧的岁月的时候,晓芙妈回来了,晓芙爸立刻腆着脸陪笑:“回来啦?你妈怎么样啊?”   晓芙妈的脸立刻挂搭下来,像没听见似的,只跟女儿说话:“你什么时候来的?怎么把老太一人搁医院,自己拍拍屁股就走人了?”   晓芙“哼”了一声,说:“问她自己!”   正说着,晓芙妈身后忽然闪出一人,晓芙的脸也立刻挂搭下来。   制服的诱惑   是鸿渐。   岳母大人在一旁说:“鸿渐去医院找你,没找着。你也是,也不跟人打个招呼。”   鸿渐和岳父互打了一招呼,冲晓芙笑了笑。   晓芙跟没看见似的,立刻起身去了厨房。正挽起袖子要洗碗的时候,她妈忽然过来了,拉住她的胳膊说:“别动!不然待会儿他准以为是我洗的!”   晓芙一脸的哭笑不得。妈把一叠钱塞进她的口袋:“外婆一定要给你的,你就拿着吧。”   晓芙立刻一撇脸:“不要!”   晓芙妈笑了:“不要白不要,她这段日子没少折腾你吧?!”   晓芙想想也是,就不拧巴了,装作不经意地问:“那四条腿见着我小姨了?”   “见了,没戏!”妈提起这事就噗嗤一乐,“我在旁边看得真真的,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四条腿那么优秀,这么年轻就是科室主任,享受□□特殊津贴,什么阵仗没见过?怎么可能看得上你小姨?不过你外婆这回是吃了秤砣铁了心,不到黄河心不死了,她非张罗着出院以后请人吃饭!”   那边厢,晓芙爸也正和鸿渐坐在客厅里也高谈阔论着,这段日子,他因为腿脚不便,多数时候呆在家里;晓芙妈在家的时候也不和他说话,可把他憋得够呛,逮着个人就唾沫四溅地往死里说。   晓芙妈朝客厅的方向一抬下巴颏,问:“闹别扭了?小夫妻两个斗斗嘴也正常,但是不能有隔夜仇!要求大同,存小异!”   晓芙好笑道:“你不以身作则,我上哪儿找榜样去啊?我爸连饭都吃不上了!”   晓芙妈脸一黑:“他活该!这是一个性质的事儿吗?!”   自打外婆心脏病发住院,晓芙妈最初坚决离婚的熊熊烈火早已燃成了一堆灰烬。   离开晓芙爸,她这世界的灯兴许还能微弱地照亮她度过余生,晓芙反正成家了;但要是女婿成了前女婿,老太太那世界的灯兴许就真不亮了,因为一谈到离婚,老太太就以死相逼。两权相害取其轻吧。   这会儿她摸着女儿的头发叹气道:“妈这辈子算完了,你要给妈好好争口气,不然妈可就真没什么指望了。鸿渐是多好一孩子?!我和你爸的事,他在你公公婆婆面前愣是一个字都没透风!再说你一个无业游民,人家一点儿都不嫌弃你,你就知足吧,知足常乐……”   晓芙满心烦躁地一甩头:“别跟这儿煽情啊,我心理素质不好!”   母女俩正说着话,鸿渐走了过来:“妈,我开车带你们出去吃吧。”   晓芙妈笑道:“不用了,他行动不方便,我这儿上一天班也累了,又在医院折腾了老半天。实在不想动了,你俩随便上哪儿找饭辙去吧!”   “想吃什么?”两人坐上车的时候,鸿渐问。   “我不饿。”晓芙没好气地说,“不是让你离我远点儿吗?你怎么跟块狗皮膏药似的,揭都揭不下来呢?我走哪儿你贴哪儿?”   他调皮一笑:“没办法,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跟你在一起久了,皮也厚了!”   晓芙根本不接他的话茬,扭脸看向车窗外。   这时候,他忽然又说了一句:“你这忽然不跟我抬杠了,我还真不习惯!”   晓芙在心里微动了一下,可也还是没理他。   晚上睡觉前,她去主卧抱了一个枕头,一床被子就往外走。   他拉住她:“你上哪儿去?”   “上隔壁屋睡去。”   两人都有一瞬间的沉默,不约而同地想起了新婚之夜,他们一开始也是打算要分床睡的。也不过是几个月的功夫,现在想想,却有种恍若隔世之感。   半晌,他接过她手里的被子,说:“那屋空调坏了,冷得很,我去。”   她想说:那你多盖一床被子。但是出口的确是:“我还没想好怎么跟我爸妈说我们的事!”   他忽然抬起一只手按在她的唇上:“不是说好了么,这事缓缓,咱们现在不提!”   她没再说什么,只是轻轻地别过脸去,躲开他的手。   这一夜,独自躺在软和的一米八乘两米的双人大床上的晓芙终于可以伸展开手脚美美睡上一觉了。然而,她却失眠了。   她想念那些戴着一对耳塞,憋屈在病房那张翻个身就嘎吱响的破折叠床上的夜晚;想念那个站如松、行如风的高大身影;想念每天晨光熹微的时候就迫不及待地刷牙洗脸,收拾得头光脸净,等着他来查房的日子……   她在床上翻来覆去个没完,好像有千万只虫子在她身下啃噬她一样。   她拿起床头柜上的手机,进入网页浏览器到“百度”的网页首页,把“马致远”三个字输入“搜索”一栏,最先跳出来的是那个著名的元代戏曲家。她想想,往“搜索”一栏里重新输入“马致远 军区总院”的字样,这下,她终于搜索到了与她心心念念的那个人相关的页面。   她点击进入最上面的那一个,是军区总院自己网站上的心血管科主任医师介绍。   一张红底的两寸大小的他的半身戎装像跳入她的眼帘,她觉得自己的心瞬间化作了一池春水。底下环绕的那大串介绍他的文字:什么“XX大学毕业,XX年让特招入伍,发表XX论文,享受XX津贴”之类的她统统看不见了,光盯着那张照片。   在部队大院长大的她从来就觉得,这世界上没什么男人比穿军装的男人更器宇不凡。连她爸那类白面书生套上军装都有一种飒爽英姿,更不要说肩宽背厚、眼神刚毅的马致远了。   什么叫制服的诱惑,这就是!   她把那张相片下载到手机的相册里存着,想他又见不着的时候,就翻出来看看。当然,这是后话。   三月底,一个春寒料峭的下午,从医院回来的马致远带着满身的寒气一跨进姥姥家小院,就让眼前的那副其乐融融的景象给意外了一下:姥姥正坐在院中的那颗老柿子树下,身后站着个正手拿一把桃木篦子给她篦头的晓芙。   俩人有说有笑。   致远走到她们面前:“说什么呢?这么乐呵?”   一老一少两个女人见是他来了,不由都眉开眼笑。   晓芙说:“姥姥正在和我说,她和姥爷年轻时候的事儿。”   致远佯怒地瞪她一眼:“你倒不会把自己当外人,什么时候成你姥爷了?”   晓芙嗔怒地回瞪他一眼,脸上却一副得意的神色。   “你瞧瞧这闺女多有心,上回听说我胃口不好,也不知从哪儿给我寻来的樱桃。刚上市的,多新鲜呐!你也尝尝!”老太太把手里的一小塑料盒樱桃直送到外孙眼前。   致远没接,只说:“姥姥,这玩意儿吃多了上火!”   等晓芙篦完头,老太太戴好小线帽,拄着拐往屋里走的时候,致远一把拉住了也要跟着回屋的晓芙,口气很冲地问她:“你大白天没事儿怎么串这儿来了?”   晓芙一脸理所当然地清理着手中篦子上的头发:“上回姥姥说的,让我没事就来串串门,陪她唠唠嗑。你不也在呢吗?”   “嘿!姥姥客气你就当福气?”   晓芙立刻冲屋里大声嚷嚷:“姥姥,你上回说让我没事来串串门是客套话不是?”   他赶紧把她拉到院子另一角:“臭丫头,成心的是不是?我那天就不该带你来!”   晓芙故作委屈道:“你没功夫天天来看姥姥,我替你来瞧瞧,还不落好了我!”   他简直拿她没了办法:“赶紧把东西收拾收拾,我送你回家!”   她却诡谲一笑:“姥姥说,让我留下来吃了晚饭再走!”然后就颠儿颠儿地进屋找老太太去了,留下致远一人在院子里干瞪眼。   山川和胸大肌   他发现这还不算完。   没几天,他像往常一样天还擦黑就出门晨跑,也像往常一样去故都遗址公园打了个圈儿。然而,老远他就看见老城墙根的路灯下站着个年轻女孩,一边心不在焉地抻胳膊压腿,一边四处张望。   还没近身,他就认出那是晓芙。虽然他没多看,也没多想,但晓芙那比大街上多数女孩儿更有起伏的身条儿实在让人过目不忘,好像在平原上走得好好的,忽然有座山川映入了眼帘。   “马主任!”她一脸惊喜地喊道,“多巧啊!”   他不知道她为这个“巧”,凌晨四点就出了家门。   “你怎么上这儿来了?”他可没她那么惊喜。   “我天天上这儿跑步呢。”她撒谎都不脸红。   他不理她,接着跑他的。   她追上去:“看来,你天天雷打不动的事,不光是听新闻,还有晨跑呢。”   他还是不理她。   她一点儿不计较:“刮风下雨怎么办?”   “照跑不误。”他冷冷的。   她忽然想证实一下外婆从小护士那儿听来的流言,便说:“你知道吗?听人说,晨跑完洗冷水澡不错,我也打算试试。”   “晨练完洗冷水澡,容易心肌梗塞。”他还是冷冷的。   她想,她就知道,女人之间嚼舌根子的话不能全信。   他忽然转身跑进了黑漆漆的城门洞。   晓芙急了,停下步子,冲他喊:“嘿哟,你别忘城墙洞里头钻呐!我妈说这儿闹鬼,六百年前的冤魂都埋在里头呢!”   “闹鬼你还天天往这儿跑!”他的洪钟嗓门儿在空旷的城门洞里更加入耳。   她硬着头皮跟上他。   好不容易出了城门洞,他又往小树林的方向跑去。   没一会儿,她就喘得像只哈巴狗:“咱们……咱们……歇歇吧!跑老半天了!”   他跟没事儿人似的:“这才一千米不到,不歇!你不是天天晨跑吗?几百米你就扛不住了?”他说着,冷不防加速了步子。   晓芙是骑虎难下。然而,她拼劲全身的力气去追,也还是差他一大截。   朝阳已经冉冉升起,像一颗从中间切开的高邮红心鸭蛋似的挂在天边。晓芙却两眼发黑,还冒着星星光,嘴里冒出一股甘甜的味道,她觉着她快见到上帝了。   马致远终于停了下来,边走边调整呼吸,胸前有俩大块硬疙瘩也随着这呼吸一起一伏。   晓芙跟着他往前走,脚下跟踩棉花似的。她早已汗如雨下,脑后的鱼尾辫像只死龙虾似的挂在那儿,还滴着水。   “才一千五,你就熊成这样了?”他一点儿都不怜香惜玉。   一脸狼狈相的晓芙大口喘着粗气,拿食指点着他,却连回敬他一句的力气都没有。等她终于喘匀了,刚张口说了句:“我这是——”   便脚底一空,栽进了面前一个齐小腿深的土坑里。   “没事儿吧?”坑外的致远忙蹲下,伸过一只手去,“怎么走路不看路呢?”   “那你看到了怎么也不知道提醒我一声儿呢?”她抓着他的手从坑里爬上去的时候,边拍着身上的土,边埋怨。   “你不是天天上这儿晨跑吗?这儿有个坑你都不知道?”致远忍不住笑了。   少女怀春的那点儿小心思,他早一眼看出来了。自少年时代,他就见过形形□□的女孩,遇上他跟着了疯魔一样。胆儿小些的,见着他就脸红得话都说不齐全;胆儿大些的,就想尽一切办法吸引他的注意力,写情书,给他送电影票,甚至当面表白……那不管不顾的劲头,有时候比狼牙山五壮士还英勇壮烈。   他的对策永远是以不变应万变,不回应,不理睬,当她们是空气,等她们慢慢死了心,过了那一阵儿就好了。   他从心底承认,晓芙是个挺有意思的姑娘,他挺欣赏她身上那份儿“真”。但在他这个年纪,他要考虑的,比“挺有意思”“真”要更多更长远,他俩之间的问题也不仅仅是年龄上的差异,更何况,她的个人生活也似乎是一团乱麻,他可不想被绞进去。   他想,给她吃点儿无伤大碍的苦头,她也就知难而退了。   然而,他实在太低估晓芙那点儿锲而不舍的精神了。   第二天,他又去遗址公园跑步的时候,身后忽然想起一阵清脆的自行车铃。他转脸一看,晓芙正笑嘻嘻地坐在车上朝他招着手呢,脚下也加了一大把劲儿追上他来。   她这是跟他死磕上了!他有点儿哭笑不得。   那天,她骑在自行车上陪着他跑完了三千米,也跟只鹦鹉似的聒噪了三千米。   那天过后,他就不再去遗址公园附近跑步了。   那天过后,晓芙在遗址公园蹲点了半个礼拜,才明白,他,是不会再来了。   她想破脑袋也想不出,他这一百八十度大转弯的冷漠究竟是为什么?好像自从那回她给他抹了唇膏,他就不搭理她了。这么一想,她悔得肠子都青了,干嘛鬼使神差地替他抹唇膏?可她不就抹了个唇膏吗?不就借机摸了一下他那两片比腌肉还干的嘴唇吗?又没摸他的胸大肌!那两块看着比盾牌还结实的胸大肌啊!   外婆一出院就张罗着要请她的四条腿吃饭,然而由于四条腿总推说太忙,直到她出院三个礼拜以后,这顿晚饭才最终落实下来。   是晓芙爸出面请的他,在一家川菜馆的大包间内。晓芙的爸妈外加几个舅舅舅妈姨父姨妈大表姐表姐夫,当然还有小姨全都列席,致远把姥姥也带了过来。声势颇为浩大。所有人都心照不宣,这就是为四条腿和晓芙的小姨安排的一场相亲宴。   如果不是岳母大人钦点,晓芙爸是死活不肯出这个头的,他背着人和女儿直发牢骚:“乱点鸳鸯谱!这是乱点鸳鸯谱!你马叔这辈子什么风华绝代的才女、美女没见过,怎么看得上你小姨?!”   女儿立刻就问了一句:“有多风华绝代?”   当爹的成心玩文字游戏似的:“都风华绝代了,你说有多风华绝代?!”   女儿轻轻叹了一口气。   父女俩的关系现在缓和了不少,晓芙自打发现她爸天天喝稀饭的惨状之后,天天中午回家一趟,给她爸张罗饭食。她不会做饭,多数时候是去楼下食堂替她爸打饭打菜,偶尔也在外面买些熟食带回家,陪着她爸吃完午饭,把剩菜剩饭用保鲜膜封好,放进冰箱,把碗刷了,然后才回楼兰路八号。   晓芙爸是学文的,也是个心思细腻之人,这会儿听到女儿叹气,不由看了她一眼。   晓芙的脸立刻红了,有种心底的秘密让人戳穿的尴尬,于是将错就错地说:“爸,您白头发全出来了!”   这下轮到晓芙爸叹了口气。   自四十二岁上,晓芙妈就定期在家给他染头发,把他的头发弄得比在职的中央领导人还乌黑闪亮。自打日记本和喀秋莎事发之后,晓芙妈根本就不管他这些,没给他剃阴阳头就不错了。   这会儿他那一头星星点点的挂霜,颇有点像雪后初霁的绿树林。   “吃完饭,我给您染染吧!”晓芙想想说。   “你会吗?”她爸笑了。   “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啊?这么多年,早看会了。”   古代史和现代史   于是一吃完午饭,晓芙就替她爸围了一脖子废报纸,找来小刷子,染发膏,就忙活开了。   晓芙爸感慨地问了一句:“姑娘,你就一点儿都不记恨我?”   晓芙在他头上刷了半天染发膏,才说:“您就是养一个连的喀秋莎,您也还是我爸!”   晓芙爸一和女儿提到这,就难为情,忙说:“嘿!哪壶不开你提哪壶!我不是说这个!我是说你从小到大,我对你这么高标准高要求,你就一点儿都不怨恨?”   “怨过但不恨。”   “唉,你明白就好!可怜天下父母心,我也是恨铁不成钢,恨儿不成器啊。正所谓,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我也不要你有多高,跟小蚂蚁似的考进哈佛,光宗耀祖,反正你是女孩,也不能进我们老张家祠堂。但你也不能太怂啊,你爸我当年,数理化虽然也不咋地,至少我能混个中不溜啊。可你呢,你那数理化,就跟三块豆腐似的,拎都拎不起来——”   晓芙一听这就满心烦躁:“爸,您要再说,我不染了啊!” 她手上的动作真的停下了。   “你看看你,一说这个,就有抵触情绪!”晓芙爸这么找补了一句,还是乖乖地住了口。他可不想顶着个黑白头去赴当晚的相亲宴,跟阴阳卦似的。   晓芙倒没把她爸的头发给染成阴阳卦,相反,她染得挺匀,就是太黑,怎么看怎么像假发套子。   一向注重个人形象的晓芙爸在镜子里“欣赏”完女儿的杰作后,一个劲地质问:“你说你是不是成心的?是不是?”   晓芙早已满心愧疚:“您这是我的处女作,我太注重于质,没考虑到量。”她也没想到她会好心办坏事。   “你说你这把我弄得跟顶了一头黑马鬃似的,我可怎么出门呐?”   “要不我给您找个帽子戴上?其实也没什么,今天去的都是家里人。而且诸位的眼神,肯定都在我小姨和马主任身上,不会在您的头发上!”   “嘿哟,这都叫什么事儿啊!”   ……   那晚,谁看到晓芙爸的头发都先是一愣,然后都装作没看见似的该干嘛干嘛。心里都憋得难受的时候,晓芙三岁的大侄子一句话引爆了笑点,他说:“姨爹,你的假发明天借我戴一戴吧!”   这小子边说还边拿小胖手在自己的秃瓢上胡撸了一把,看来他已经觊觎了那一头黑发良久。   一桌人哗然笑开,连晓芙妈都没绷住。晓芙爸也只好红着脸陪着大家笑。   晓芙妈一早就到了饭店,帮着张罗座位什么的。让她张罗也就是按照外婆的意思,把晓芙的小姨硬生生地安插在了致远的左首边。外婆和姥姥并排坐在上首,好把人家祖宗八代摸清楚,小姨已经入了一次火坑,不能再入第二次。   晓芙作为晚辈,只能委委屈屈地坐在下首,眼睁睁地看着对面行动拘谨的小姨和表情淡漠的马致远。小姨的眉眼都点了彩,看上去比平时精神,不说话的时候也算是个文文气气的女人,就是脸上总挂着一抹少女初恋时的羞涩微笑。晓芙忽然明白了为什么人们总说小姨花痴:让外婆雪藏多年的小姨的情商永远停留在了十六七岁的那个花季。   正看得愣神的时候,她听见一旁刚接完电话的妈扭脸和服务员说:“麻烦你再添把椅子,就搁这儿,我们还有一个人来!”   晓芙正要张口问谁来,鸿渐就推门进来了。他和一桌七大姑八大姨都打了招呼后,在晓芙身边多出来的那张椅子上落座。   晓芙立刻就呛呛地小声问:“你不在部队好好呆着,上这儿来凑什么热闹?”   鸿渐还未作答,一旁的晓芙妈就小声嗔怪道:“外婆让他来的,怎么说话跟吃了枪子儿似的?”   晓芙不言声了,她私心里肯定是不希望让马致远见到鸿渐的。这两人对她而言,一个是现代史,   一个是古代史。现代史和古代史是不该出现在同一场合的。她偷看了一眼对面的马致远,人家的表情一如既往淡淡的。她的心纠结成了一团乱麻。   因为晓芙漏的口风,致远早就明白众人的意图,他实在是不想来,可人家打着两家人聚餐的旗号,他不好拂恩师的面子。   鸿渐凳子还没坐热,晓芙妈就让他带着晓芙轮番给一桌人敬酒,因为那晚论资排辈,除了晓芙的大侄子,他俩年龄最小。晓芙不善饮酒,无奈母命难为。所以,虽然她每敬一个,都只抿一小口意思意思,可等一桌敬下来,她也已经有点醉了。没喝酒之前,因为父母家人都在场,她尚能把持住自己;两小盅一下肚,她就两眼跟烧红的烙铁似的,烫在对面的马致远身上了。   他却一整晚都对她视而不见。她和鸿渐给他敬酒的时候,他也只是礼貌地和他们干了杯中的酒,然后表情淡定地加入桌上男士们针砭时弊的高谈阔论中。   晓芙心里火烧火燎一般难受,不自觉又多喝了两盅。   他起身出包厢去接电话的时候,她实在坐不住了,假模假式地装作上厕所,也跟了出去。一桌人除了在医院就看出端倪的外婆,谁也没留心到这些。   晓芙出去绕了一圈,没找着他,不免有些失落,在大厅里找了个不起眼的位子坐了下来,把脸埋在手掌心上,只觉得喝下的那些酒一阵阵往上翻腾。   不一会儿,耳边忽然传来那个压低了好几个分贝的洪钟似的嗓门儿:“怎么跟这儿坐着了?”   她埋在掌心里的脸偷偷地笑成了一朵花。   等她把脸抬起来的时候,却又很虚伪地换了一副微醉的模样:“我有点儿晕乎!”   “谁让你傻喝呀?那可是52度的茅台!”他在她身边坐下来,口气冲冲的。   “我也就抿了几小口,”她说着,矫情地抚了一下额,“不知道为什么,觉得这儿特别烫!”   他把手搁在她的脑门上试了试,她像个从主人手中讨宠的乖猫一样坐那儿纹丝不动,两眼瞅着他,都不舍得眨一下,生怕一眨眼他就没了似的。   他回避了她的眼神,把手从她脑门上拿下来,说:“没什么大事儿,就是明早起来的时候,你可能会有些宿醉的反应。想不想喝点儿茶水果汁什么的?”   她觉得一股暖流由心流到胃:“我想喝杯茶。”   他点点头:“跟这儿等着。”说着就走开去。   她一脸□□地坐那儿等了五分钟,没把他等来,反倒把鸿渐给等来了。她有点气急败坏地问:   “干嘛呢你?”   “出来看看你,怎么老半天不进去?”他说。他一方面是担心她,另一方面也是单独和岳父岳母一大家子人一桌吃饭有些不自在,岳母和岳母的娘老夸他,夸得他都想要挖地三尺跳下去了。   晓芙不耐烦地一挥手:“我就有点儿晕,你先进去,我跟这儿坐会儿就来。”   “想不想喝点儿茶水果汁什么的?”   “哎呀不想不想,你让我一人坐会儿。正晕着呢!”她一手按着太阳穴,皱着眉说。   “那你快点儿进来啊。”鸿渐极不情愿地一个人重回包间。   她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忽如醍醐灌顶,对啊,四条腿一定是对她已婚的事实有所顾忌,才对她这么冷。她想,待会儿等他来了,她就告诉他,这场婚姻是个错误,她快离婚了。他怎么一杯茶端到现在还不来呢?   正想着,一个服务员用托盘端着一杯茶走过来,说:“小姐,有人让我给你的。”   晓芙一下怔住了,他连给她亲自端杯茶水的意思都没有?她满心的失落呼啦一下升腾了上来,那点酒也差不多醒了。   她又不太确定心底刚刚冒出的那个新的可能性了。   刘老太错点鸳鸯谱   她发现,自己其实一点儿都不懂他,也压根没想过自己是不是剃头挑子一头热,人家是不是心里也有她。或者,他对她,似乎始终是一个长辈对晚辈的关怀,并没有一丝一毫男女间特别的暧昧。再想想爸爸说的那些“风华绝代的美女、才女”,他是不是只心仪小蚂蚁那样的,数理化满堂彩,记忆力像印刷机,长得像林志玲,和比尔盖茨握手的女孩呢?   她怏怏地喝完那杯茶,回到了包间,带着最后一丝希望,朝马致远那儿瞅了一眼,那位正一脸兴致昂扬地她三姨父谈“医改”呢,似乎都没留心到她回桌了。   她轻轻叹口气,手不自觉地又攥住了桌上的小酒盅。一只糙热的大手立刻覆在她的手上,是鸿渐。她不由转过脸看着他,他那一头的蒿子毛仍旧指向天空,激动的时候更加坚韧。他冲她说:“还傻喝?今天谁再让你敬酒你都别喝了,全推给我!”   他本来是说给她一人听的,谁知道音量没压住,一桌人都听到了,女长辈们的脸立刻都笑成了朵朵鲜花:“哎哟,跑这儿琴瑟和鸣来了!”“哪儿就把她灌醉了?”“这丫头有福!”   致远的姥姥也冲鸿渐笑着说了一句:“这丫头心眼儿好,上回听说我胃口不好,特地给我买了半斤樱桃,洗好了送来给我吃。孩子,你娶了她也是你上辈子修来的福分!”   这话别人听了没怎么样,外婆立刻就射来一道犀利的目光。晓芙读出了那目光的意思:“丫头都是赔钱货,养她这么大,胳膊肘向外拐。自己外婆在病里,想点樱桃吃,她不想去买就算了,还说上一车话。人家外婆提都没提,她倒晓得特为人家跑一趟!”   她立刻避开外婆的眼神,埋头狂吃菜。外婆却偏偏盯着她看,存心臊着她似的。   晚饭结束的时候,大家都知道这亲相得是彻底没戏。   出包间下电梯的时候,如意算盘落空的外婆忽然和晓芙妈说了一句:“女儿是给人家养的,你要学会自己保全自己!”   晓芙妈一脸的莫名其妙:“妈,你又瞎念叨什么呢?”   外婆并未答话,而是又犀利地看了晓芙一眼,神秘地冷笑一声,又开始玩深沉。晓芙心知她是指樱桃的事儿,遂乖乖站在一旁,不置一词。   不明就里的晓芙妈还转脸对女儿偷偷笑道:“你外婆又魔怔了!一准是知道四条腿看不上她老闺女,心里又不舒坦了。”   这浩浩荡荡的一拨人或开车,或打车,都走得差不多了,理所当然地把小姨和外婆留给了晓芙一家。   鸿渐开来的“君威”除他自己只能载四人,如果载了住在城南的小姨和外婆,那晓芙一家三口必有一人要落单。   正商量着,致远很绅士地说:“老人家,我车上还有空位子,要不你们坐我的车得了。”   外婆也算是个有骨气的老太太,这时候已经情知人家当不成她的半子了,不好意思再欠人一个人情,于是坚持着不肯。   致远的姥姥这时候发话了:“你们都坐一辆车。让晓芙坐我们的车好了,反正我们离得也不远。”   晓芙万念俱灰的双眼立刻忽闪过一道光芒。   “哎哟,那多麻烦,马主任明天还要上班呢!”晓芙妈客套了一句。   “不麻烦,嫂子,顺路的事儿!”致远说。   各自道别上车后,致远替副驾驶座上的姥姥系好安全带,头也不回地冲后座上的晓芙说了一句:“你明天不用早起吧?我先把姥姥送回去,姥姥平常都是这个点儿休息了。”   晓芙巴不得的一声,说:“那是当然。”   从饭店到姥姥家这一路,二人无话。   致远没熄火,让晓芙坐在车里看着。等他安置好姥姥出来时,发现晓芙已经自动挪到了副驾驶座上。   “天黑,我坐这儿好给你指路。”她煞有介事地说。   他有点想笑,但愣是绷着没笑,上了车。   只剩下他俩了,在这样狭小的一个空间里。   “我快离婚了!”她满怀希望地瞅着正正两眼直视前方,认真开车的他,不想错过他表情上的任何一点细微的变化。   然而他只是面不改色地“嗯”了一声。她不知道他这是含蓄地暗示她说下去,还是压根儿就没兴趣对这事儿往深里探究。   她心里没底了。这一没底,脑子也乱了,跟脱缰的野马似的到处乱跑,傻话就一句句地往外冒:   “你别看我们现在好像还在一起,其实我们俩那纯粹是包办婚姻,没什么感情基础。”   “你爸妈知道这些吗?”他问。   “我没想好怎么告诉他们。你当年离婚的时候是怎么告诉你父母的?”   他的眉心慢慢拧成一小团疙瘩,有点儿不快道:“谁告诉你这些的?我跟你不是一辈儿人,我的经历对你没有任何借鉴意义!”   她不说话了。   前面忽然堵车了,好像是出了车祸,不远处警笛大作。   “把安全带系好!”他放缓了车速,忽然说。   她硬是倔着没动,酒意又涌了上来,她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不知过了多久,有什么东西从她的右肋上轻轻滑过,她睁开了眼。   原来,他正侧过身来替她系安全带呢。   她动了一下,他看她一眼:“路已经让疏通了,马上你就到家了!”   这一刻,他的脸离她这么近,呼吸都温温地喷在她的脸上,连他的呼吸都带着一股令人想入非非的粗犷,那富有磁性的嗓音也让她的耳膜滋滋生痒。   她一时情动,搂住了他的脖子:“我真的很喜欢你,喜欢得心里跟火烧一样,都快烧出个窟窿了。我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感觉,怎么办呢?”   他赶紧解开她环在他脖子上的手,坐回去,一面挂档,一面说:“你甭俩眼含秋水地瞅着我,我告诉你,趁早死了这份心,我比你大一轮都不止!”   “也就十七岁。”她嘟囔了一句。   “十七岁还少啊?我和你小舅舅一样大,你该叫我一声叔叔。”   “我外婆那是超生游击队,凭什么我背这个黑锅啊?”   “我儿子都快九岁了,见你得叫你一声姐。”   “你儿子小我十七,喊我姐;凭什么我小你十七,就得喊你叔啊?这都什么逻辑啊!”   “别无理取闹!”   “我这不是跟你讲道理呢吗?”   他不理她了,他这一招最治她。   他也没问她住哪儿,但是却把车稳稳当当地停在了楼兰路八号大门口。大概是酒席上听哪位多嘴的亲眷说的。   “你为什么忽然间对我这么冷?你对我就一点儿都不动心吗?”晓芙不甘心地问。   “别胡说,安分点儿!”他看都不看她一眼。   “我现在满心满眼都是你,你让我怎么安分得下来啊?”   “你喝多了,赶紧下车回家好好睡一觉,明天就不会胡思乱想了!”   她看着他那一脸的冷漠,五脏六腑都结成了朵朵冰花。   但她还是垂死挣扎了一下:“是因为我已经结婚了吗?我真的快离婚了!”   “那跟我没关系,我和你就是两条平行线,永远不会有相交点的。”他的话就像一把冰锄,一下一下地把她结冰的心锄得四分五裂。   她没再说什么,默默地推开车门,下去了。   人间四月天   “回来了?还以为你让白大褂绑票了呢!”晓芙一进家门,鸿渐便迎了上来。   家里有个人,她忽然觉得心里一暖,问道:“你不是该回部队的吗?怎么在家呢?”   这些日子,鸿渐已经习惯了她的爱搭不理,这会儿倒是有点儿受宠若惊:“啊,我看你喝那么多酒,怕你——”   他话音未落,晓芙猛一把推开他,一俯身的功夫,便哗啦啦吐了一地,开胸毛衣和里面的黑色打底衫上都让溅上了。   “没事吧?赶紧站过来。”他把她从呕吐物里小心地掺过来,扶到了沙发上,“坐这儿,我给你倒水去。”   等他从厨房烧好热水端出来,晓芙已经倒在沙发里睡着了,沉沉的呼吸里还发出一种奇怪的哨声。   他试着把她推醒,可她只发出一阵极不耐烦的哼哼唧唧。他只好帮她把吐脏的开胸毛衣脱下来,只剩下里面的一件修身的黑色打底衫,胸前也让溅上了一些。   他犹豫了一下,帮她把黑色打底衫脱了,然后把上身只着一件乳白色文胸的她抱进主卧,掀开被子,把她放了进去,再替她盖好。   刚要离开,晓芙忽然抓住他的一只手搁在她热乎乎的胸口,他的手也跟着热起来。她朝他微张了一下醉眼,用近乎呓语般的声音说:“勒得我难受。”便又阖上眼皮,头一歪睡过去了。   他明白过来,她是想让他帮着把文胸也脱了,她是从来都不穿文胸睡觉的。   他不禁笑了,双手伸到她的身后,熟门熟路地解开了她文胸的搭扣,好久没离她这么近,他让她热乎乎的身子和她身上淡淡的香味撩拨得心里一动。这会儿虽然她闭着眼,他也没敢过多去看,再看事情就更盘根错节了。他迅速替她重新盖好被子,关上灯,关上门。   第二天早上,半裸着醒来的晓芙,浑身跟被人让绳子绑了一夜似的难受,她找了件睡袍披上。嗓子干得厉害,她走进厨房,用杯子接了一杯自来水,张口就喝,连喝了两大杯。一抬眼看到冰箱门上贴着一张打白条,上面歪歪扭扭地写着:阿福姐,里面都是吃的,够喂你一个礼拜了。   她拉开了冰箱冷藏室的门,一下就愣住了,里面塞满了熟食;她又拉开冷冻室的门,里面塞满了速冻的包子饺子粽子。   她苦笑了一下,说不出自己是什么感觉。   她心里憋闷得难受,不想一人呆着,就给手榴弹打电话,没想到是手榴弹她妈接的,说她一早儿就去上班了,把手机落在家里了。晓芙惊讶了:“她肚子都大成那样了,还上班呢?”   手榴弹她妈立刻就笑道:“哪能人人都像你这么好福气,在家当全职太太呢?”   晓芙搭讪着笑了两声,心说:你哪儿知道我这都快闷死了!   她洗了个澡,换了身出门的衣裳,就上大院幼儿园找她那大肚子的发小去了。   还没进园子,隔着铁栅栏就看见手榴弹正一手叉着后腰站在那儿,目不斜视地看着孩子们一个个从滑梯上下来,不时叮嘱上一两句。有个调皮鬼等不及了,不等前面那孩子下去,就从滑梯里头钻出来。她不顾大肚子,赶紧把后头的那孩子抱下来放地上,又俯身教育了那孩子两句,好像是要他不要争抢。晓芙想喊她,却没张口。   看门大爷冲晓芙招呼了一声,打开了电动门让她进去,晓芙冲他笑着摆摆手,匆匆离开了。   她伸手招了一辆出租车,等车停在了她面前,她又冲人师傅说不用了,慢慢踱步到不远处的公车站,赶上一趟回楼兰路的车。才上午十点,车子里头空空的,为数不多的几位乘客都是老年人,从他们那一身装扮看,估计是上附近的公园舞剑舞扇子回来的。   车停在一所重点大学门口的时候,上来一对青年男女,手里都拿着个透明的文件夹,里面装着一叠A4纸,晓芙揣测,那应该是一叠简历。从他们未脱稚气的表情看,应该都还是在校大学生,正忙着找实习和毕业后的第一份工作。   果然,他们谈起了人才市场,男大学生显然已经试过水了,跟女大学生说:“你要做好心理准备,那里头人多得他妈跟逃难似的,你得他妈的竖着进去,横着出来。”   “你现在怎么这么粗!”女大学生嗔怪。   “没办法,这竞争残酷的社会磨灭了我阳春白雪的激情。”男大学生老气横秋道。   车到了省人才市场门口,晓芙目送着他俩下了车。   隔着车窗,她看见不远处人才市场的大楼前让人挤得快水泄不通了,跟中高考考场外围着的那群殷殷期盼的家长一样,还不知道里面是怎样一幅人山人海的景象呢。   第二天下午,晓芙也成为了他们中的一员。   四月里的天这么晴好,阳光从满街飘絮的法国梧桐里筛下斑斑点点的金色,有人从树下走过,那金色便也落在他们的脸上。人才市场里的年轻人们却没有这份情致去欣赏这份景致,幼时常拿梧桐树的果子玩的晓芙此刻也和他们一样。   前一天,她在家闭关写了半个下午的简历,把她在律师事务所工作的那几个月“延长”到了一年,家庭住址,她没写楼兰路八号,写的是手榴弹郊区小家的地址。一大早就去复印店打了一大叠出来,也用个文件袋装好。   这会儿,穿了一身西装套裙的她正抱着那个文件袋在一家企业的展台前排队,收简历的是个表情木然的女人。轮到晓芙前面那男孩的时候,表情木然的女人往他双手递过去的简历上匆匆扫了一眼,用同样木然的声音对他说:“我们只要211,985的。”   那个看上去文质彬彬的男孩不乐意了:“可你们也没在报纸上,宣传海报提到这个呀!”   那女人还是一脸木然:“现在告诉你也不晚!下一位。”   男孩火了,把手里的矿泉水瓶“啪”的扔到他们展台后的宣传板上,不偏不倚地落在那女人的脑袋上。   那女人赶紧站起来退后一步,拿手点着他:“你敢动手!”   男孩破口骂道:“□□妈!动手怎么了?要不是看你他妈是一女的,我大耳刮子抽你丫的信不信?我他妈早饭都没吃,倒了三趟公交车,挤了这么老半天,你他妈现在跟我说这个?早你们他妈干什么去了?用人单位了不起啊?看准了我们有求于你们是吧?”   闻声而来的保安把他从晓芙的眼前连拖带拉地弄走了,整个场子都安静了片刻,只听见在俩保安手里不停挣巴的男孩的骂声越来越远:“你们他妈当年不是从学生做起的呀?你们他妈个个是211,985毕业的呀?……”   隔壁展台前的一个排队面试的年轻男孩拿手机一路对着他拍,旁边人闹着要看,他边收手机边坏笑道:“哥们儿,网上见吧您呐!”   周围人都笑了。晓芙没笑,她还沉浸在刚刚的震撼中,那男孩的话在她的耳朵里回响,也在她的脑子里回想。   收简历的女人边坐回原位,边冲她身后的同事冷笑道:“跑这儿撒野来了!就冲他这点儿素质,怪我们只要211,985的吗?怪我们不给他机会吗?”   她冲着还没缓过神来的晓芙充满底气地喊了一声:“下一位!”   收简历的女人发现,迎接她的眼神里没有她习惯了的怯生生,而是愣头青似的不屑。   晓芙就这样愣头青似的看了她一会儿,走开了。她在一个不远处的一个窗台上坐下,打开文件夹,拿出里面的简历数数。   “发出去几份儿啊?”晓芙的身边不知道什么时候坐过来一个微微发福的中年男人。   “四份儿。”晓芙老实说,“估计都没戏。”   “这年头工作不好找啊!”那人感慨。   “人家只要211,985的。”晓芙苦笑,问道,“您是陪您孩子来的吧?”   “哦,不是。鄙人姓马,做红酒生意的。”那人说着递上来一张名片。   晓芙一听说他姓马,心里立刻掀起一小阵涟漪。她接过那人的名片一看:故都国际大酒店红酒销售经理马志远,电话XXX,邮箱:XXX   她觉得脑子都要炸了,虽然此马非彼马,她的心里还是翻涌起一阵又一阵的浪花。   破坏军婚   这位马经理见她盯着名片看了半天,便从旁说:“我这名片可是真的,不信你可以来我们酒店看看,我们正在招一批销售员,不懂红酒没关系,我们提供带薪培训。我今天来这儿就是这个目的。我在边上看你半天了,我们就招你这样儿的。”   “哪样的?”晓芙警觉道。   “长相成熟的,会打扮的,洋气点儿的。”   晓芙没留心到马经理拿余光迅速而不动声色地扫了一眼她那高耸的胸口,只听到他说:“你要有跟你长的类似的朋友都叫上,我们都要。那种长得太嫩的,像小孩子的就算了。”   晓芙又警觉地瞅他一眼。   他立刻解释:“你别乱想!我们做的是正经生意,不然我也不会来人才市场找你们这些大学生了。我们的客户群都很高端,都是政府部门啊,大企业的老总啊,还有一些外企驻华的高管什么的,需要的就是你这样的一批销售员。不是什么阿猫阿狗都能来!上班时间也很固定,周一到周五,朝九晚六。”   晓芙心中略有所动,但还是没说话。   马经理说:“要不然这样,姑娘,我这名片留给你,你实在不信,可以回家上网查查。愿意的话,后天下午两点,来我们酒店找我,当场面试,当场上班。”   结果晓芙还没等到回家,就用手机上网把他给查了,确有其人其事,她松了口气。   人才市场走的这一遭儿,让她极度不乐意却又不得不接受了一个事实,那就是,抛开一切社会关系网,她张晓芙和她那三本毕业证儿在这个竞争激烈的社会比鸿毛还轻。   第二天下午,妆容一新的她如约来到故都国际大酒店,她几乎是立刻就喜欢上了这由内之外都装潢得古色古香的地方。马经理亲自来前台接她,把她领进办公室,给她说了一下月薪、销售提成和一些基本注意事项,又给了她一份跟葡萄酒相关的资料,最后拿出合同让她签署。   如他事先承诺的那样,晓芙当天下午就入职了。   推销红酒这事,她不敢告诉她爹妈,别看他们在家宴上让她敬这个敬那个闹得起劲儿,真让她干和烟酒、娱乐场所沾边的工作,二老一准儿联手卸了她。   她是在入职后的第一个周五的晚上决定把离婚的事摆上日程的。   那天,马经理要去上海出差,三点就让她回家了。   刚进家不久,她就听见有人说笑的声音,她觉着奇怪,循声来到了书房门口,走近了,才从半开的书房门内看见鸿渐正坐在电脑前跟人视频呢。   她赶紧闪到了一旁,心跳得像擂鼓。   鸿渐用一种她从没听过的口吻说:“……孩子,你真的又瘦了,你看你那小脸黄的,快成黄脸婆了。”   一个女孩娇嗔的声音从视频里传出来:“讨厌!你也好不到哪儿去,你看你黑的,跟地里插秧的似的。”   两人都笑了。   “你今天怎么这个点儿就回家了?”那女孩又问。   “嗨,豆芽菜昨天训练的时候把老腰给扭了,在总院住院呢。连长给我放了半天假,让我去看看他,给他端端尿壶什么的!”   “哎呀,你真恶心……”   晓芙听不下去了,想回主卧,可那就得经过书房。她犹疑了一下,转身走进阳台,关上了拉门。   她的动作很轻,可鸿渐还是听到了响动。他并不知道晓芙新工作的事情,以为她回家陪她爸去了。他没想到她这个点儿回家,这时候想去关书房的门,也已经晚了,况且,视频那一头的兰兰肯定也会疑心。他借口尿急,出了书房门,一眼就看见了正坐在阳台的藤椅上出神的晓芙,他知道她一定听见了。   他叹了口气。   晓芙是让角落里一个小花盆上的“水冰月”的旧贴画弄出了神,小花盆上有一道不明显的裂缝,不知道谁这么别出心裁,将一张“水冰月”的贴画给粘了上去,遮挡住那裂缝。她们这拨八零后女孩,对《美少女战士》都不陌生……她想,她已经鸠占鹊巢很久很久了,再占下去她都不好意思了。   她差不多一夜没睡,在网上看了半个晚上的租房信息,第二天就和鸿渐摊了牌。   鸿渐接到晓芙电话的时候,正在军区总院陪着豆芽菜闲打牙,晓芙在电话里说得很简单:“你晚上回来吃顿饭吧,我们好久没一块儿吃饭了。”   他应允了,心里却很意外。晓芙可太久没和他说话了,发短信她不回,打电话她也不接。更让他意外的是她声音里的那点儿陌生的客套。晓芙跟他客套!   那晚回到家后,她的客套在他眼前更为具体化了:在她给他的笑脸里,在桌上摆放的十分齐整的四菜一汤里。他想:让她做这么多菜,一定费老功夫了。后来才知道,那是她事先从馆子里定好的。   饭桌上,她还把上回豆芽菜他们来吃饭时拎的那瓶五粮液也打开了,泼泼洒洒地给他倒了一小杯酒,开门见山地说:“找个时间,我们把手续给办了吧。”   他没说“好”,也没说“不好”,而是喝干了那杯酒,让它在心里烫出一条路,才问:“你想好怎么和你爸妈说了?”   晓芙苦笑了一下:“没。可是我想过了,咱们可以先把手续办了,以后再一点一点告诉他们。”   这是她二十多年的人生里,独立作出的最重大的决定之一,具有里程碑的意义。她只是和手榴弹象征性地“商量”过一回。   她主要是想问问万事通的手榴弹,知不知道现役军人离婚手续如何办理。   可人手榴弹什么洞察力,立马就投射过来两道炯炯的目光:“好么样儿你问这个干什么?你是不是有什么事儿瞒着我?”   晓芙打哈哈:“嗨!我一朋友要离婚了,来问我意见。我不是在律师事务所工作过吗?”   “哪个朋友啊?”   “嗨,你不认识。”   “你张晓芙的朋友有几个我不认识的?还这么凑巧也嫁了个军人!”   “你真不认识,我一大学同学。”   手榴弹当胸抱起两只因怀孕而日益粗壮的胳膊:“说来听听,她干嘛的?为什么要离婚?她丈夫是哪个部队的?文职武职?什么级别?不认识也就认识了。”   晓芙一下口拙起来。   手榴弹毫不留情地戳穿她:“编瞎话,再往下编!你这圈儿绕得够大的,你找得着回来的路吗?是你要离婚吧?”   晓芙不说话了。   手榴弹可不会因为她不说话就放过她:“我问你,你爸妈什么意见呐?”   晓芙的嘴角不自在的抽搐了一下。   这个表情上的小变化逃不过手榴弹的火眼金睛:“我打赌,你没胆儿跟你爸妈说!你这究竟是为什么呀?你这婚才结了几个月啊?想赶时髦玩闪婚闪离是不是?”   “你不懂,我们俩之间出了些问题!”   “什么问题?无非就是人民内部矛盾嘛,只要不是敌我矛盾,都可以和平解决!”   “你怎么知道不是敌我矛盾?”   “夫妻间哪有敌我矛盾啊?除非有第三者。”   晓芙看她一眼,又不说话了。   “真有第三者?”手榴弹有点儿惊讶,立刻又笑道,“不可能,你家那晚熟男,这么不解风情,肯定不会出轨!”   晓芙嘟囔了一句:“你又没跟他说过几句话!”   “性格太沉闷,不会跟女的搭讪。其实要出轨,也是我们家那位几率较大,性格太活络,见人自来熟!好在我暂时还拿得住他!将来他要有胆儿出轨,我就上军区告他跟那小三儿破坏军婚!让她比刘冰清还惨!”   钓鱼巷的鸟笼子   信息工程大学的人对刘冰清都不陌生。   刘冰清原是军区文工团的独唱演员,经人介绍,嫁给了数学教研室的光棍老于,因此也就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地搬来了信息工程大学。老于长得其貌不扬,还是个少白头,人们都说,刘冰清之所以嫁了这么个男人,是因为她结婚的时候已经三十大几,且也不是处女了。   九十年代末,刘冰清和老于的离婚在大院里头闹得满城风雨。   一来,那是九十年代末,大院的学术气氛还是很浓厚,又是军校,人们的思想比地方上更为正统保守;二来,也是最重要的一点,是因为她实在长得好看。有一种女人的好看是温润的,让人舒心踏实的。刘冰清的好看是有杀伤力的,让思想觉悟低的男人看一眼就想干坏事的那种。有人说,刘冰清睡过的男人有一打。也有人说,攀着老于头上的绿帽子都能上月球了。   老于不理这些风言风语,直到某日捉奸在床。老于暴怒了,以前不相信的风言风语现在全信了,要告这一对奸夫□□破坏军婚。据说刘冰清下跪磕头,痛哭流涕,也没打动老于。他只是冷冷地甩给她一句:“不告你可以,你给我转业,脱下这身军装。你不配!”   刘冰清极不情愿地转了业,离了婚,到了地方上的一个小歌舞团,偶尔走走穴,再后来听说她沦落成了某合唱团的成员。   人们后来常说,刘冰清太点儿背,转业的时候已经是副营级了,要不为床上那点破事儿,这会儿怎么说都是个正师。当时还是俩初中生的晓芙和手榴弹,从大人们对这段风流旧事添油加醋的描述中,记住了四个字:破坏军婚。   此刻,手榴弹一脸的决绝仿佛已经看到大葱背叛了她:“我要告得他声名狼藉、身败名裂、臭名远扬,告得他解(xiè,卸)甲归田……”   “是解(jiě,姐)甲归田吧?再说人老于是军人,你又不是。”晓芙纠正,她是故意借机岔话题。   果然,手榴弹机关枪一样扫射的嘴立刻转移了扫射方向:“张晓芙,你成心气我是不是?我当年要是肯剪个□□头,毅然决然地上了子女班,现在起码是个排级干部!……”   晓芙一个劲儿地称是,她其实有一肚子苦水要倒,但此刻她把它们都咽了下去。   ……   不知不觉间,桌上的五粮液下去了小半瓶。   “咱们要是离婚的话,你是不是得先往上打个报告啊?”晓芙问。   “嗯。”鸿渐自斟自饮。   “行,那你周一回部队就去打吧。等你打好了,我就回家偷户口本儿。”   她好像早把一切都计划好了,这么想着,鸿渐觉得心让什么刺儿扎了一下似的。   话说到这份上,两人都没什么胃口了,看着一桌菜发呆。晓芙忽然又问:“你说,我是不是得顺手把我爸的□□也给偷出来?”   军人的户籍参军前都让注销了,改了军籍,□□就是他们的“户口本”。   鸿渐看她一脸认真询问的表情,又想起了从前那个常常不说人话的大泡芙,不由笑了:“你离婚偷你爸□□干什么?”   晓芙也笑了。两人互看一眼,又都不笑了。他的眼光复杂起来,复杂得她都不敢再看。她于是挪开了视线,故作轻松地问了句:“你那柴火妞空姐什么时候回来呀?”   他也挪开了视线,说:“还有小半年吧。”   “我找了个房子,明天就搬过去。”她说得很平静。   他举着杯子愣愣地看着她,一口刚灌进嘴里的酒都忘了咽。迎接他的又是那个陌生而客套的笑脸,这会儿那笑脸让他心里堵得慌。   她挂着这副笑脸和他说:“你帮帮我,成吗?就一些衣服鞋子什么的,我都收拾好了。”   她看见他咽下那口酒,慢慢搁下了杯子,把脸埋在手掌心里擦了好几把,脸都让他擦红了,他才点点头,说“成”。   那晚的饭菜他俩都没怎么动。临睡前,他和她说:“明早你叫醒我。”   晓芙“嗯”了一声。   但是第二天早上,她并没有叫醒他。   他十点多起来的时候,她已经坐在客厅里等他了,身边搁着两只行李箱。   他笑着问了句:“怎么也不叫醒我?”   她也笑着说:“让你多睡会儿。大周末的,也不急这一时半会儿的。”   两人都没再说话。   他默默地上前拎起两只箱子,在门口换鞋的时候也没搁下。晓芙在后面看着,想提醒他一句,箱子是带滚轴的,但不知道为什么,她什么都没说,就那么静静地看着他把箱子拎进电梯,拎进停车场,拎上车的后备箱。   开车去她新家的路上,她主动打破沉默,告诉他,那是她在网上找的一所房,一室一厨一卫,地方不大,也很朴素,但好在“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她这么说着,心里其实也很没底。   等按着房东在电话里给的地址找到门口,两人都傻了眼,那是一幢老式的筒子楼,晓芙做好了朴素的准备,可没做好这么朴素的准备。鸿渐一个劲儿地问:“是这儿吗?真是这儿?你是不是把地址抄错了?真是钓鱼巷二十三号?”   “是钓鱼巷,又不是钓鱼台国宾馆。”晓芙不耐烦道。   她有点儿后悔这么仓促,事先都没来看房。   鸿渐只好帮着她把两只箱子拎进了楼里,上了二楼,房东已经在门口等他们了,是个六十开外的老太太,挺热络地替他俩开了门。   刚从楼兰路八号出来不久的两人,看着眼前三十平米的屋子,瞬间石化,好像从虎笼子一下进了鸟笼子。这还不算,墙上的漆已经斑驳了几块,地上贴的是塑胶地板,全部的家具就是一个单门冰箱,一个空调机,一张老式的布艺沙发,一张木书桌,一个连镜子都没有的衣橱,一张不大的双人床,上面光秃秃地摆着一张已经看不出白色的白床垫。   老太太看出他们表情的变化,笑脸格外明媚了些。两人机械地跟着她进了屋,耳中听她介绍着什么“坐北朝南”“采光很好”“闹中取静”“这一带治安不错”……眼里看到的却是,马桶只有圈没有盖,有煤气灶没有抽油烟机,电视机微波炉一概没有……   交接了钥匙,收了俩月的房租,老太太就走了,剩下鸿渐和晓芙在鸟笼子里大眼瞪小眼地互望着。   想到要在这儿住下去,晓芙就抿抿嘴,再抿抿嘴,想哭。自记事起,她们一家就住在六十平米左右,两室一厅一厨一卫的营职楼,以后随着晓芙爸级别的上升,房子也是越搬越大。这会儿,站在这个三十平米的鸟笼子里头,她觉得呼吸都不畅快了。   鸿渐忽然拎起已经搁在角落里的两只箱子就要往外走,她愣了一下,忙过去拉住他:“你干嘛呀?往哪儿拎呢?”   “你跟我回去,我不能让你住这儿。”他不顾她的拉扯,坚决要往外走。   “我就不!你给我搁下!”她啪地摔上门,不让他出去。   他搁下箱子,痛苦地看着她:“你为什么要这么苦你自己啊?我错了,我对不起你,你别这么折磨我成吗?你要不乐意看见我,我以后就呆在部队不回去还不行吗?都让你一人住!”   她鼻子一酸:“我最怕你这样,整天搞得跟救济我似的,我有多难受你知道吗?我不在乎你给我起外号,但你不能伤害我的骄傲。”   “我什么时候给你起外号了?”鸿渐嘴上这么说着,心里却在想着她指的是哪个外号。   “给我起一个就算了,”她委屈地冲他亮出食指和中指,“还俩!你以为你耍我猴我都不知道呢?”说着,眼泪就下来了。   “嗨,那不都是开玩笑呢吗?”他扶住她的肩膀,“你跟我回去住,我以后再也不给你起外号了,成吗?”   不给小蜜当小蜜   她退后一步,两肩一摆,甩开他的手:“我不!那不是我的家,我不愿意回去。我在那儿呆着心里憋屈。”   “那咱们找个好点儿的房子,再搬。行吗?听话!这儿真不能住人,连个抽油烟机都没有。你要炒个菜,还不得呛死!”   “你什么时候看我炒过菜呀?再搬,那就是我自己的事了,你别掺和了!”   他叹了口气:“我就想看你过得好点儿。”   “你真想看我过得好点儿,以后就别跟欠着我似的,该干嘛干嘛去。”   “那你把我工资卡拿着吧。”   “我说了,你们家的东西我一样都不要。”   两人都不说话了。半晌,他说:“我回家给你拿床被子。”   说着,便开门出去了。   那天,他帮着她把东西都置放整齐,把卫生都打扫好了,把抽水马桶、水龙头、电灯、热水器、   门锁挨个检查了个遍才离开。   几个礼拜以后,把离婚手续都办齐的那天,两人一道去吃了顿散伙饭。   饭桌上,鸿渐递过去一张存折,上面有二十万。   晓芙立刻就要推还给他,他却按住她的手:“傻瓜,这不是我的钱,是我把你妈给咱们买的‘君威’给卖了。你好好收着,别乱花,没准儿将来什么时候就能派上用场。”   晓芙惊讶地看着他,喉咙梗起来。   “怕你大大咧咧的记不住,密码我给设的是你的生日。”他冲她憨憨一笑,“你现在可是万元户了,今天这顿你买单!”   晓芙哭了。   要到很久之后,有了不少社会阅历的她才知道,这个型号的二手“君威”根本卖不到二十万。   ……   晓芙的新工作还算如鱼得水。   头一二天,她基本就是在办公室里整理整理文件。虽然以前没干过这行,但在律师事务所历练过的她上手倒是很快。   有一天,来了个电话,马经理上厕所去了,晓芙毫不犹豫地接了,一点儿都不怵,还和未谋面的对方开了个无伤大雅的玩笑。等她挂了电话,发现马经理正一脸惊讶地站在她身后。   他听她有条不紊地转达了对方的姓名和来电事由后,不动声色地问了句:“知道刚刚跟你说话是谁吗?”   “谁?”   “省委第一秘!”   看她一脸茫然的表情,马经理便说得更通俗易懂一些:“□□的秘书。”   “哟,搞半天是个男小蜜呢!”晓芙咯咯笑起来,脸上并没有出现马经理以为会看到的诚惶诚恐。   “你别看他就是个处级,说话可比正厅级还顶事!政途无量啊!没准儿过个几年他就成副省长了!”   “是吗?处级几品?正厅级又是几品呐?”晓芙一脸的没轻没重。   马经理叹口气:“初生牛犊不怕虎!你们现在的年轻人呐,知识面太窄,对官场和政治一窍不通!”   “那您给开开窍吧。”晓芙还是没正经。   “哎呀,有空再说!工作吧,工作吧。”马经理朝她挥挥手。心说:和这么无知的人说什么都白   搭。   他哪里知道,部队大院长大的孩子对高官不太感冒,因为一生下来周围就全是干部,大院里随便看到哪个抱着孙子散步的糟老头儿,没准儿就是个军级。这点别说马经理,连晓芙自己也没意识到。当然,这时候,马经理也不知道晓芙是部队子弟。   马经理倒是看准了她这股子对谁都没个惧怕的劲头,开始让她接客户电话。   晓芙也得以和“男小蜜”通过几回话,马经理一开始还提着心,怕她没轻没重地开玩笑得罪未来的副省长。后来看她收放自如,“男小蜜”电话也忽然频繁起来,假如电话是马经理本人接的,“男小蜜”总会醉翁之意不在酒地笑问一句:“你们办公室新来的那个小丫头呢?说话挺逗趣儿!”两下一问,马经理就明白了。   没过两三个礼拜,“男小蜜”忽然打来电话要马经理赴个饭局,饭局就设在酒店一楼的八大豪华包间之一的“乌衣巷”,“男小蜜”点名要那个“说话挺逗趣儿”的“小丫头”也到场。   马经理几乎是腆着脸去请晓芙陪他赴宴,晓芙却一口回绝得干干脆脆:“不去!当初说好了朝九晚六,您也没提外出应酬啊!”   “嘿哟!我当初能预料到你在电话里头跟人乱开玩笑,惹祸上身吗?你惹祸不要紧,你这把我也拖下水了,你不能就甩手走人吧?这一条大鱼你给我钓上来,你知道咱们能吃多少回扣吗?你以后要有个什么事儿,没准儿人还能帮你!”   “我不要他帮!再说你带我去也没用,我也不会喝酒!”   “酒我都替你挡了,你坐那儿光吃菜还不行吗?”   “前台那么多美女,你随便拉一个去不就完了吗?反正他又没见过我!”   “嘿哟!姑娘,你以为这是狸猫换太子呢?人这市委第一秘可不是个脑满肠肥的白丁,人也是见过世面的,是骡子是马,人一眼就看出来了!再说了,”他警觉地看看办公室门口,压低声道,   “前台那拨儿花瓶哪有你一半儿秀外慧中啊,我要带她们去,三两下一准儿穿帮!”   晓芙最大的毛病之一就是不经夸,这会儿她已经为那句“秀外慧中”面有得色了。   马经理看出她有所动摇,便动之以情:“小张,当初人才市场那么多找工作的一本二本,我看都没看一眼,就把你这三本拉回来了!我对你算是有知遇之恩吧?共事这么些日子,我对你还算平易近人吧?你说你上哪儿找我这么好的老板去?”   晓芙老居地叹口气:“好吧,那只此一回啊!马经理,丑话说前头,我可是良家妇女,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我可是掉脸就走人!我绝对不给小蜜当小蜜!我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你这都瞎说八道什么呢?你瞧你这点儿人生境界,顺带着把我的人生境界也给弄低俗了!行了行了,我这儿心里有数呢!你下午早点儿回家,好好打扮打扮,你此番出马代表的是我们整个酒店的形象!”   黑脸膛和苏菲玛索   晓芙脑子一嗡。   她后来怎么也想不起来,她那天是怎么入的席,又是怎么让马经理引荐给在座的诸位,包括牛秘书——“男小蜜”的官方称谓。   自进门瞅见那张熟悉又陌生的黑脸膛起,她的脑子里就跟让人倒了桶石灰进去似的,一片刷白。这人有日子没见了,本以为他已成了她心头的一片死海,没想到这会儿死海面上居然下起了一场淅淅沥沥的春雨。   黑脸膛也是一脸的错愕,他显然也没预料到会在这儿遇上她,更没法把眼前这个裙摆刚盖住屁股,两眼抹得像浣熊一样的妖艳女人和那个爱耍贫嘴的臭丫头看作同一个人。   一曲箜篌淡淡地萦绕在众人的耳畔,却让晓芙更加心烦意乱起来。   牛秘书把坐他右手边的黑脸膛介绍给马经理:“这是我高中同学,你俩同名。哦,不,你那是‘志向远大’,我们这位是写‘古道西风瘦马’的。”又拍拍黑脸膛的胸大肌笑道,“当然,咱这匹马可不瘦!”   除了晓芙,在座的各位都笑了。   牛秘书是个满面红光的胖子,许是因为胖,说话的时候总爱喘,声带里老像塞着一团脂肪。这会儿他正努力拨拉开那团脂肪,喘道:“这厮的外祖父当年官拜少将,上高中那会儿,他可没少搭家里的小吉普来上课,我那时候也跟着沾了不少光。我们俩那时候——铁磁!”他边拍着黑脸膛的背,边冲众人竖一大拇哥。   黑脸膛有点儿不耐烦地笑笑:“行了行了,喝你的酒吧!整那些陈芝麻烂谷子干什么呀?老头都去世多少年了,还报他的山头!”   牛秘书立刻说:“好好好,咱做人要低调!低调!孔明先生教导我们,非淡泊无以明志,非宁静无以致远!”   众人又笑,当然,除了晓芙。   这个被命名为“乌衣巷”的包间,颇像一幅水墨画,大到那仿明的屏风、茶几,小到桌上的杯碗、碟壶,一应只有黑白两色儿,连俩女服务员都穿着黑稠面儿的旗袍,来来回回好像两只游动的蝌蚪。   红裙裹身的晓芙像落在水墨画上的一只火烈鸟那样醒目,大半桌的男人都不时拿余光往她这儿瞟。只要一想到黑脸膛也在座,她就跟浑身长了刺儿似的不自在。虽然黑脸膛并没有看她。   马经理早看出晓芙这一番扭捏,心里很是纳闷儿:这丫头什么时候怕过生呐?平时那股插科打诨的劲儿都哪儿去了?   自进门起,她就一直闷着不吭气,直到牛秘书端起杯子给她敬酒,她才干笑了一下:“我酒量不好。”   马经理赶紧端起酒杯陪笑:“牛秘书,我替她喝。”   牛秘书不乐意了:“你怎么能替得了我这份情谊呢?小姑娘,这红酒可是养颜抗衰老的。法国女人为什么那么漂亮?就是因为,她们每天临睡前都喝上一杯葡萄酒。你要能养成这么个好习惯,不出五年,你准能成苏菲玛索。”   众人大笑,还有人起哄:“你们卖酒的都不敢喝,我们以后哪还敢买啊?”   晓芙一脸的为难,她没留心到,牛秘书旁边那张黑脸膛沉了下去。   马经理只得转脸过来和晓芙陪笑:“小张啊,你看牛秘书是一片心意,你不能不承情!”   晓芙急了:“马经理,你怎么出尔反尔啊?来之前你不是说了,你帮我挡酒的吗?”   “嘿,这是怎么话说的?”马经理一脸的尴尬。   还端着杯子的牛秘书也尴尬了,一直没说话的黑脸膛这时攀住他的肩,发话了:“胖子,人小姑   娘才二十来岁,细皮嫩肉的,你让人抗什么衰老。倒是咱这两根老黄瓜该刷刷绿漆装装嫩了,这酒我替她喝了,成不?”   大家笑。晓芙终于朝他看了一眼,心里五味杂陈。   牛秘书转过脸,看外星人似的看着他:“成啊!太成了!”又笑向众人道,“你们可不知道,这厮平时是烟酒不沾,我要劝他吧,他就跟我整一堆大道理。今天居然要英雄救美,在我跟前儿破戒,我这也算是罗锅子卧轨——直(值)了!”说着,就拿起桌上的酒瓶就往黑脸膛面前的空杯里倒酒。   大家又笑。   “不用了,我自己喝!”晓芙忽然端起面前那杯红酒对众人笑道,“我打小就崇拜苏菲玛索!”   说着,一仰脖子,把那杯对她来说比中药还苦的红酒倒进了嘴里。   众人先是一怔,然后一叠声拍手叫好。马经理赶紧给她夹了一筷子菜。   黑脸膛看向她,眉头拧了一拧,又拧了一拧。   她却根本不去看他,只觉得,一股热气在体内徐徐蔓延开来,刚刚的那种不自在也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安之若素。   牛秘书冲着马经理大呼:“别愣着呀,再给她满上!”   那天,桌上一共开了三瓶红酒。马经理赶紧拿起离他最近的那瓶往晓芙的酒杯里倒,边倒边偷眼观察她,他真怕她又说出什么二百五兮兮的话来。她干得出来!   晓芙在众人的笑劝声中又半推半就地喝了两杯,中途拎着包去了趟洗手间,出来的时候,黑脸膛正面无表情地站在那儿等着她。她后来发现,他真生气的时候总是面无表情的。   她的心热了一下,又冷了下去。   “你爸妈知道你在这儿吗?”他突兀地问。   她不说话。   “我送你回家!”他又说。   “不用了!”她脖子一梗,绕过他就往“乌衣巷”的方向走。可还没走两步,一只大臂就让他的一只钳子似的手攥住了,然后整个人就让他这么连拖带拉地往电梯的方向去了。   沿途遇上的人看着拉拉扯扯的两人,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便驻足向他俩行注目礼。   她一边让他这么钳着胳膊,不得已地跟着腿长步快的他踉跄地小跑,一边试图甩开他的手:“你干嘛呀?走这么快,我脚脖子都要崴了!”   “知道会崴脚你穿这么高的鞋。”他没好气地说。   他把她提溜进了电梯,又提溜进了停车场,最后把她塞进了他车的副驾驶座。   “把安全带系好!我最烦人坐车不系安全带!”他瞪着她。   她立刻给他回瞪过去,偏坐那儿不动。   两人就那么大眼瞪小眼地僵持了一小会儿,他忽然俯身伸出一只手,她本能地以为他要扇她,不由一缩脖子,跟只受惊的瘟鸡似的。事后她只要想到那一幕,就觉得挺掉份儿。没想到他只是“呲啦”一下拉出她右边卷绕器里的安全带,利落地插入她左腰边的固定扣里。   她马上要摘,手刚搭在固定扣上,他的食指就点上了她的鼻尖:“敢摘你试试!”然后摔上车门,走到驾驶座那一侧,开门上车。   她老实了。车像子弹似的“嗖”地一下飞了出去。   马叔叔和熟人的女儿   “脸抹得跟开了果酱铺子似的,拿自个儿当茶花女还是陈白露啊?”他口气很冲。   “我就爱把脸抹成这样,怎么了?”她回嘴。   “就你这样,严打那会儿,就得枪毙!”   果然是老革命的后代,晓芙想,好么样儿的她都让他毙两回了。   “我乐意!”她一甩脸。   “干点儿什么不好,非要来卖酒?”   “你怎么这么封建?卖酒有什么不好的?”   “卖酒好你怎么不敢跟你爸妈说?”   “那是我们家的事儿,你管不着!”   “我是你长辈,我就管得着!”   一提这,晓芙就火大:“谁认你是我长辈?你跟我有血缘关系吗?工作这么难找,处处要的都是   您这样的天之骄子,哪有我们的份儿啊?这不好、那不好的,你怎么来了?”   “我是男的。”   “二十一世纪了,男女平等!马叔叔!”她故意加重最后的三个字。   两人都不说话了。   晓芙拿出手机,给马经理发了个短信,说自己不舒服,先回家休息。发完自己都觉得这个理由不   靠谱得可笑,但也只能先这么着了。   等身边那位把车开进楼兰路的时候,她这才想起来告诉他:“我已经不住这儿了。”   他有点意外地看了她一眼。   “我离婚了,搬出来了。”她不看他,低头看自己的包,“我爸妈还什么都不知道,你别告诉他们。”   他半天没说话,把车开到了路的尽头,才问了句:“那你现在住哪儿?我送你过去。”   “钓鱼巷。”   他立刻调转车头。   两人还是不说话。他专注地开车,她则扭脸看向窗外。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忽然开口说:“我当年离婚的时候,也是先斩后奏。”   她有点儿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离了有大半年,我家里人才知道。姥姥气得两天没吃饭。”他又说。   她还是看着窗外,心却跟化冰似的开始滴水了。   “我父亲那时候已经不在了,母亲身体也很不好了,这事儿直到她去世,我们都瞒着她。”他接着说。   她慢慢把脸转过去,看着他,这张黑脸膛的轮廓,她在心里早已温习过不下千次了,这会儿她也还是觉得看不够。她张张嘴,想对他说点什么,又不知道该对他说什么。心里恍恍惚惚地升腾起一点儿希望,但一想起他说她俩是两条永不相交的平行线,那点希望的小火苗又黯淡了下去。谁知道他是不是又给她这个晚辈传授过来人的经验呢。   她强迫自己把脸转过来看着前方,眼睛酸酸的,心里也跟着酸了起来。   车快开进钓鱼巷的时候,他忽然叫了她一声——   “丫头。”声音里有种从没有过的温和。   她的心一颤,双眼也瞬间朦胧了起来。她忙埋下头,让长发垂到侧面去盖住脸。眼泪“啪”地掉下来一滴,砸在手背上;“啪”,又是一滴。   “你还没告诉我是钓鱼巷多少号呢。”那温和持续着。   “二十三。”她说。声音里有点喑哑的颤抖。   他听出来了,吃惊地看了她一眼,想说点什么,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是缓缓地把车停在了那座筒子楼外,说:“到了。”   他看见她忽然从包的夹层里摸出一对压瘪的耳塞,是在医院的时候,他给她的。她把它们搁在面前的凹槽里,努力克制着声音里的异样,嗫嚅了句:“早该还给你的。”   然后便下了车,头也不回地往筒子楼里走去。她始终没再看他一眼。   他望着那对在空气里早胖大起来的耳塞,心陡然间重了。   第二天,晓芙去上班的时候,迎接她的是马经理那张笑意盈盈的脸:“小张,牛胖子那个高中同学跟你什么关系啊?”   晓芙看他一眼,装糊涂:“什么什么关系?”   “你就装吧!一桌人都看出来你俩不一般了。”   “我俩怎么不一般了?”   “你前脚去洗手间,他后脚就告辞,说今天上午有个手术,跟着你就也没影儿了。我们还正打算让服务员上女洗手间捞你去呢,嘿,你就‘呗’一条短信过来,说你不舒服,要先回家了,此地无银三百两么这不是?牛胖子两只眯眯眼笑得都看不见了!”马经理笑得咯咯的。   “马经理,你怎么这么八卦!”晓芙白他一眼。   “哟,害羞呢还?放心!我们都是过来人,这点儿猫腻儿我们一眼就看出来了。”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晓芙不理他了。   那边厢,牛秘书一早就给致远打了个电话,嬉皮笑脸地问他和晓芙是什么关系。致远坦白地告诉他,晓芙是他一个熟人的女儿。   牛秘书根本不信:“什么熟人的女儿?你小子别是把手术做人床上去了吧?”   “说什么呢!你小子,心里就没块干净的地方!我正要给你打电话呢,以后出去喝酒应酬,就别带这丫头了,算我欠你个人情!”   牛秘书坏笑道:“成!兄弟的女人我老牛绝不染指!”   晓芙爸发现,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那个成天唧唧哇哇的女儿,开始变得恹恹的起来。他把这归结为,长期不出去工作,与社会脱节的结果。他把他的这份忧心告诉了晓芙妈,晓芙妈冲冲地回他一句:“她自己婆婆丈夫都不说她,你管她呢!”   自上次他“积极”张罗致远和晓芙小姨的相亲宴开始,晓芙妈的态度就转变了些,三不知的开始搭理他一两句话了,虽然老跟积攒了八百年怨气似的。有一天在书房晨读的他,听见了外间有吸尘器的声音,还以为是晓芙回来了,便拄着拐去客厅一看——   晓芙妈正躬着身子在那儿推动吸尘器呢。   这么熟悉的场景,他看了二十来年,第一次从心底生出一份欢欣。   晓芙妈却瞪他一眼,又冲他放出八百年的怨气:“看什么看?你以为我愿意收拾啊?这房子里的家当我也有一半,我怕生蟑螂,糟心!这家里糟心事儿已经够多了!”   “好好好,我不跟这儿挡你事儿!”晓芙爸喜滋滋地拄着拐,一跳一跳地又回了书房。   这会儿,他“据理力争”了一句:“我是怕她老在家呆着,呆成了个废人!”   晓芙妈一句话给他堵回去:“她就成了废人,有鸿渐养着她,要你瞎操什么心!”   晓芙爸只好唉声叹气地住了口。   正郁闷着,致远的一个电话让他又喜上眉梢。   喜上眉梢的晓芙爸立刻给女儿打了个电话,和蔼地说:“姑娘,晚上回来陪爸爸下盘棋。” 他现在渐渐学会了策略地女儿沟通。   晓芙上了一天的班,实在累得不行,但她没法拒绝一个这么和蔼的爸爸。   于是那天晚上,父女俩就其乐融融地坐在了书房的围棋盘前。他俩下的不是围棋,是五子棋。   和蔼的爸爸抱着一盒白棋直奔主题:“你马叔给你在外贸局找了份工作。”   太奶去世了   半晌,抱着一盒黑棋的女儿才说了句:“爸,下棋不语。”   “嘿!”   “这可是你定的规矩。”   爸爸还是很和蔼地说:“你这么年轻,成天在家里闲着也不是事儿啊!说来也是巧,外贸局一个书记的心脏支架是你马叔给做的——”   女儿忽然有些愠怒地从棋盘上抬起眼,截断他的话:“爸,您可别告诉我,您背着我求他给我找工作去了?”   “你听你这话说的,我就是想求,也不会求到你马叔门下啊。那天是他特地打电话来问问我腿怎么样了,闲聊和我聊到这个,问你大学学的什么专业,我就提了一嘴,说你是学国际贸易的,没想到他这么上心。”   “我不去。该您下了!”女儿又把目光投注到棋盘上。   “这可是外贸局,不是一般的进出口公司。吃的是公家饭,捧的是铁饭碗,你别说你这个三本的往届生,哪怕就是对外经贸大学一本的应届生想进去,也得参加公务员考试,得经过层层筛选。”   “那我更不能去了,我去给人擦皮鞋还是倒开水啊?别又弄得跟在魏叔叔那儿似的,丢人现眼!”晓芙“噼里啪啦”地拨弄着手里的一盒棋子。   “哎呀,这跟你在魏律师那儿可不一样,你那会儿主要是专业不对口,这次这个是外贸,你也算学以致用不是?”   说话间,晓芙妈已经舞动着拖把到他们脚边了,晓芙爸故意大声说:“你马叔可从不给人走后门,不是看你爸爸我的面子上,他才不管你这档子事儿呢。”   “那您替我谢谢马叔叔,告诉他,让他以后别操心我的事儿,谁爱去谁去。”女儿很不领情。   爸爸有点儿和蔼不下去了:“嘿,怎么说话的这是?人家好心给你介绍工作,还不落好了?”   晓芙妈一听是外贸局,也忍不住劝道:“这可是铁饭碗,多少人挤破脑袋想进去啊!”   晓芙立刻嬉皮笑脸地对她说:“那就让四条腿把你给弄进去吧。”   “哎呀,你这个不识好歹的东西!”“油盐不进!”“不做和尚不晓得头冷!”难得统一战线的   爸妈一叠声说。   “一二三四五——”晓芙专心致志地数着棋盘上的一列黑子,“哈,爸,你输了!”   晓芙爸没有立刻给致远回话,他想等个两三天,女儿也许就想通了。但是他等了四天,女儿也没有一丁点儿改变主意的迹象。   第五天的时候,致远又来了个电话,问他晓芙怎么想。   无可奈何的晓芙爸只得如实相告,感慨:“自你开始,我这半辈子也算桃李满天下,偏偏自己的姑娘教育不好,年纪轻轻的就想赖在家里。你说这会儿她这也成了家了,我也管不着她了!”   致远在电话那头沉吟了片刻,说:“她一定有自己的想法,不乐意也别勉强她!”   ……   太奶去世了。   晓芙是从鸿渐那儿听说的。电话里,他还说:“你妈让咱们晚上回去一趟。”   晓芙很是意外:“嘿!她怎么不直接跟我说呀?”   她这才发现,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家里有点什么事儿,她妈都直接越过她,和鸿渐商量着办了。真拿他当半子了。   她到家的时候,鸿渐正毕恭毕敬地坐在书房,聆听晓芙爸念悼词似的回顾祖母平凡而坎坷的一生。一看她来,跟见了救星似的。   她觉着很过意不去。   那晚的饭桌上,晓芙爸又出惊人之语,他拿下巴颏指一指女儿女婿,对晓芙妈说:“后天他俩跟我们一道回去。”   女儿女婿都惊讶地抬起头。   鸿渐这才想起来,刚刚前岳父大人在追忆祖母的时候,提起说要带着他俩小年轻一道回乡下奔丧,他当时正在开小差,心不在焉地就点了头。   “回哪儿去呀?”还不明就里的晓芙问。   “你叔让我们这两天赶紧回去瞅你太奶最后一眼,说天暖,再不烧人该臭了。”晓芙妈说。   “嘿!你们这谁问过我的意见呐?”晓芙不满道。   晓芙爸把手中的筷子“啪”地往桌上一拍:“你是国家元首啊,每天日理万机的?安排个什么事儿,还得看你的时间表?奥巴马选总统的时候,他外婆去世了,他都知道挤出时间去看看,你这没工作,成天就知道四处闲逛的,敢情排场比他还大?”   晓芙爸已经很久没冲女儿发威了。今天他实在是生气,晓芙妈提到他敬爱的祖母就跟说冰箱里臭掉的一块肉似的,他听了比吞了个死苍蝇还难受,女儿还偏偏往枪口上撞。   晓芙瞬间就老实了,乖乖埋头扒拉饭。   “爸,您别生气,我晚上回部队就请假!”鸿渐劝道。   晓芙抱歉地看了他一眼,他冲她笑笑。   那晚离开了家,她很愧疚地对他说:“真对不起,这次从乡下回来,我一准儿把咱们的事儿告诉他们。”   鸿渐又冲她笑笑:“再等等吧,你爸的腿还没好,太奶又刚去世,他哪再受得了这个!”   “我就觉得挺过意不去的,这才几个月的功夫,都让你跟着我往乡下跑两回了。”   “别这么说,你忘了,太奶给过我压岁钱,还为我骂过你呢!去看她最后一眼是应该的!”   我能睡到你那一头去吗?   两人各自回去告了假,第三天一大早就随着晓芙爸妈出发了。   奶奶家的小院堆满了冥币花圈和纸扎的假人假轿子假汽车。   太奶的遗体让搁在堂屋正中的一张凉床上,周围环绕着四个大澡盆的冰块。   一家人都坐在小院的几张长条板凳上商量正事。   七叔对晓芙爸说:“老大,村长说了,老太太活这么大不容易,要开个追悼会,让乡亲们瞻仰瞻仰。”又冲前侄女婿递过去一根烟:“鸿渐,到时候你给整点儿音乐吧。”   鸿渐赶紧应了一声,接过烟,很入乡随俗地把它夹到耳朵上。   晓芙爸皱眉咂嘴道:“哎呀,弄那么大动静干什么!”   七叔四下里看看没外人,才压低声说:“八成是想托你找关系,让他二小子上部队当兵去,那货一看就不是块考大学的料。”   说曹操曹操就到。   村长背着手,领着二儿子进了小院,还没近身,就高门大嗓地冲晓芙爸喊:“大涛子,这都和平年代了,你咋还瘸了一条腿呢?”   晓芙爸也不含糊:“二柱子,你头发咋那么亮呢?把你家的香油都抹上了是吧?”   “大涛子,你这都一把年纪的人了,咋嘴还这么欠呢?二十一世纪了,谁用香油啊?我打的是摩斯。”村长说着摸摸自己和钢针一样硬的大背头。   一院子人都笑,除了晓芙。   她走哪儿都觉得瘆得慌,连上厕所都要人陪着,于是偷偷和奶奶抱怨:“奶,你们什么时候把太奶弄走啊?这老搁屋子里也不是事儿啊,太吓人了!”   奶奶安慰她:“你叔说了,一开完追倒会就给她拉到火葬场去。”   夜幕降临的时候,一家人都准备洗洗上床睡觉了。   晓芙刚跨进奶奶为她和鸿渐拾掇出来的那间卧室,开灯瞅了一眼,便一声尖叫跑了出来,说太奶的遗像在那里看着她。   在堂屋门口洗脚的晓芙妈抹着胸口斥道:“瞎叫唤什么?诈尸啊?”   奶奶冲孙女说:“要不你和鸿渐睡我那屋?”   晓芙把脑袋摇得像拨浪鼓,因为爷爷的遗像在那里。   晓芙爸喝道:“谁都不许搭理她,不敢在屋里睡,让她裹床被子上茅房睡去!”   鸿渐忍住笑,拍拍她的肩膀,说:“别怕,有我陪着你呢。”   晓芙只得委屈地撇撇嘴,跟着他进了房。   鸿渐等她躺好了,才关灯上床,他很自觉地和她分两头躺下。   黑夜里只听得到知了的叫声。   晓芙忽然拍拍他的小腿,可怜巴巴地问:“你觉不觉得她在看着我们?”   鸿渐也拍拍她的小腿,笑道:“你想多了。”   “鸿渐。”她忽然叫他。   “嗯?”他应道。她从没直接叫过他的名字,以前她要么对他以“你”相称,要么硬邦邦地直接和他说事儿。   她带着点孩子气的哀求:“我能睡到你那一头去吗?”   他心里顿生一股爱怜,说:“过来吧。”   敬告诸位:利用午休时间审核了这么多。等我下班回家后,还会再次更新一个小章节。   消失的鹌鹑蛋   她巴不得一声,抓了枕头,窸窸窣窣地摸索了过去。   黑暗里,她的身子无意中与他的身子碰擦了一下,几缕带着清香的发丝也掠过他的鼻尖,他从头皮一下紧到脚趾,呼吸都快凝住了。   她的身子却很快和他空出一些距离,不知是自觉还是自卫。   他心里有些莫名的失落。   她的手却又落在他身上:“我还是觉着怕,你能握着我的手睡觉吗?”   他没说话,只是紧紧地攥住了她的手,然后大睁着双眼看着那根本看不见的天花板。   晓芙感受到了那份久违的糙热,舒出一口气,安心地阖上眼见周公去了。太奶要看,就让她看去吧。   追悼会开在第二天晌午。   奶奶姑姑婶婶们一大早就在厨房里忙得热火朝天。   小院里摆了好几张方木桌和长条板凳,陆陆续续坐满了在堂屋瞻仰完太奶遗容的乡亲们。人人都捧着一海碗鸡汤米面,敞开了怀吃,来晚了没位子坐的,就或站或蹲在地上,食欲丝毫不受影响。   鸿渐用晓芙的笔记本电脑连电话线上网,下载了葬礼进行曲,就是开国元勋去世,《新闻联播》里播放的那种。七叔还从二愣子家借来两个音箱,循环播放,弄得震天响。   在堂屋里帮着迎来送往的晓芙妈,对晓芙爸说:“你奶奶这下走得踏实了,国家领导人去世也就这待遇了。”   晓芙爸皱眉看着她,嘬了一下牙花子。   鸿渐和晓芙也跟那儿傻站着。晓芙已经没有昨天那么害怕了,这会儿她小声问鸿渐:“你饿吗?”   鸿渐也小声答:“有点儿。”   没过两秒,晓芙忽然趁人不注意,往他嘴里塞了个剥好的鹌鹑蛋,鸿渐边嚼边问:“你哪儿弄来的?”   晓芙还没回答,就听到表哥的大儿子一声惊呼:“妈,供果怎么少了?”“要死了,别是老太太昨天夜里饿了,爬起来吃了?活着的时候就爱吃水煮蛋!”“别胡谄!”……   鸿渐含着一口嚼碎的鹌鹑蛋,吞不是吐不是,吃惊地一会儿看看离他俩很近的供果盘,一会儿看看晓芙。晓芙却没事人似的揉揉鼻子,只有站她身边的鸿渐看得见,她的唇上覆着一层淡淡的蛋黄沫子。   下午,运送遗体的车就来了。   大家在鞭炮声中,七手八脚地把遗体往车上搬运的时候,七婶强行抱着小儿子也往上凑:“再看太奶最后一眼,让她保佑你将来上大学,跟大伯一样做城里人,娶城里媳妇儿,找个司令当亲家。”   那四岁小儿很不合作地在她妈怀里使劲儿挣巴,大哭大闹:“我不看死人,我不看死人。”   晓芙站在小院门口的土坡上,两手抄在裤子口袋里正看得乐呵,奶奶忽然也上来一把扯住她:“阿芙,再看太奶最后一眼,让她保佑你早生贵子。”   晓芙直往后退:“我不看我不看,不是有相片儿呢吗?我以后天天对着她的相片儿三鞠躬还不成吗?”   ……   这一晚的夜色如此静谧,窗边的月牙像剪下的一弯指甲似的细细地挂在天上。   帮着忙前忙后了一天的鸿渐,累得浑身都散架了。他要抬胳膊去拉灯绳的时候,手颤了一下,嘴里“嘶”了一声。   已经躺倒的晓芙一骨碌从床上坐起来:“怎么了?没事儿吧?”   他冲她笑笑:“没事儿,以前训练留下的旧伤又犯了。”   晓芙拍拍床沿:“坐这儿来,我帮你捏捏吧。”   “算了吧,你那么能吃,别把我骨头给捏碎了!”   “说什么呢?以为谁都跟你一样,两只手长得跟铁锹似的。”   他笑着坐了过去,心里却忽然有种莫名的紧张。   卫生巾的祖奶奶   他像在大礼堂听团长军长训话一样,腰背挺直,双手搁在膝盖上,纹丝不动。她感觉到了,一个劲儿地让他放松。   她跪在他的身后,双手落在他的肩上、背上。她的手就像她的人一样,带着一点柔柔的憨劲儿。他仍搁在膝盖的手又加了把力道,抠紧了大腿,努力克制住自己想去抓那双柔憨的手的主人的冲动。   然而,当她像泥鳅一样滑腻的手心落在他□□的大臂上的时候,他终于忍不住了,手开始缓缓地往那儿移动。   她却在这时候说:“这次回去,我打算告诉我爸妈,说你要集训三个月,不能跟外头联系,省的他们老支使你干这干那。你别忘了把他俩手机号拉进黑名单。”   他的手在半路停住了。   “这三个月,我总能找到个合适的时候,把咱们的事儿告诉他们。不能再拖下去了,对谁都不公平。”她接着说。   他的手慢慢又回到了膝盖上。   “你在你爸妈那儿说话也注意点儿,好在他们一时半会儿也不回来。”她又说。   彼时,司令员夫妇俩已长期驻扎在了军分区。   刚到任的时候,司令员怕过惯了大城市生活的太太憋闷,也就没勉强她去军分区。直到他痛风的老毛病又犯了,太太去看他,大概是人在这种时候都有些脆弱,那回他拍着太太的胖手说:“我不要你来给我洗衣做饭,我就想身边有个知疼着热,说梯己话的人。”太太听后心酸不已:“老夫老妻了,还不就是你一句话的事情。”二话没说就把制药厂的工作辞了,搬去了军分区。现在老夫妻俩每隔两三个月才回一趟省城军区大院的家。   这会儿,晓芙听鸿渐半天不吭气,就用了个语气词:“嗯?”   他这才也回了她一个语气词:“嗯。”   她叹了一口气,不知是和他念叨,还是和自己念叨:“爸对我真好,回回见我都送我书,精装的四大名著我都凑齐了,比我爸对我不知道好多少倍,我爸就会对我吆三喝四的……”   他们是第二天下午回城的。   上午的时候,村长果然领着二儿子,拿着两条“玉溪”烟,撵着晓芙爸一个劲儿地问招兵的事。   只有一条腿行使正常功能的晓芙爸躲他不及,只得无奈地叹口气道:“二柱子,这烟你拿回去。我不搞招兵,到六七月份,腿要还这样,我连今年的招生都去不了了。”   村长急了:“大涛子,你听你这谦虚的,都正师级别的人了,比乡长还牛逼,部队上招谁不招谁还不是你一句话的事啊。”   晓芙爸也急了:“二柱子,我就是个技术干部,文官。你听过哪支部队让文官招兵买马的?”   村长想想也是,四下里一看,无意中瞥见了不远处的鸿渐,忽然灵光一现。于是撂下晓芙爸,拉着二儿子,拿着两条“玉溪”跑去鸿渐那儿:“姑爷啊,回去替我给司令问个好,捎个话儿,告诉他你这堂弟视力可好,夜里上茅房从来不打手电筒。身体也好,别看他瘦,从小到大没生过病。”说着,冲儿子吆喝了一句:“老二,打个太极拳给你姐夫瞅瞅。”   鸿渐直摆手说不用了,村长的二儿子已经叉开两腿,摆出了架势,他拿俩胳膊在空中画了个圆,边动作,口中边念念有词道:“一个大西瓜,中间切一半,一半分给你,一半分给他……”   村长笑眯眯地问鸿渐:“咋样?不给部队上丢人吧?”   “啊,挺好。”鸿渐干笑着说。   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他们身后的晓芙忽然揪住他的一只耳朵,一脸愠怒道:“让你帮着搬东西,你就上这儿来躲清净了?回去收拾你!”   然后也不管村长,就这么拽着鸿渐走开了。   “阿芙,你看你这丫头,我找姑爷有正事呢。”村长把烟递给儿子,赶紧跟在他们身后。   晓芙索性拉起鸿渐的胳膊跑起来,两人绕着屋子跑了一圈,拐进小巷子,跑去大姑家厨房的烧锅后头躲了起来。村长追过来的时候,只看到一只花猪哼哼唧唧地在一旁凌乱的干草堆里乱拱。他只好摇摇头,背着手,很村长地走开了。   晓芙和鸿渐蹲在烧锅后头相视一笑。   这间厨房背阴,即使是白天也有些黑洞洞的。   她的山猫眼在这黑洞洞里更像是两潭黑水,有了一点深不可测的意味,他正觉得自己快掉进去的时候,花猪把一块红色布条拱到了他们脚边。晓芙立刻认出来,那是农村妇人用的月经带——卫生巾的祖奶奶。   “什么呀这是?”他问。   晓芙的笑干在了脸上,她忽然意识到,自己的大姨妈已经两个多月没来报到了。   她在鸿渐有些困惑的目光中“呼啦”一下站了起来,心事重重地往外走,一根干草像只小尾巴似的粘在她的屁股上,随着她的步子一摇一摆。   香樟花开的日子   汶川地震了。   晓芙的世界也随着西南大地猛烈地摇晃起来。   头一个月不见红,家里事多,她大大咧咧的也就没放在心上。   这个月又不见红,她开始害怕了。一回城就马不停蹄地去买了验孕棒,测出是阴性。虽然她自我安慰那八成是月经不调,但也不敢疏忽,第二天就去了军区总院。   在妇产科做了五六项检查后,她被告知,她两个月不见红的原因,并不是因为怀孕,也不是一般性的月经不调,而是患了多囊卵巢综合症。医生说了一串专业名词,其中一个就是“不排卵”。晓芙再不懂医,也明白“不排卵”对一个女人意味着什么。   她一下就想到奶奶家鸡圈里头的一只老不下蛋的母鸡,过年头一个杀的就是它。杀别的鸡,奶奶口中总是念念有词,替它们超度:“鸡呀鸡呀你莫怪,你是张家一道菜。今年早早去,明年早早来。”唯有杀那只鸡的时候,老太太板着脸不发一言,一刀划拉开了它的脖子。   这会儿她想着那只与自己同病相怜的鸡,便觉得晴天里打了个响雷。   尽管医生安慰她说,有不少人吃了一两年促排卵的药,怀上了,但也不敢打包票说这病跟感冒发烧似的很容易好。   她捏着病历和七七八八的检查单,游魂般飘在医院的走廊上,不知不觉就到了楼梯井门口,耳边忽然响起了那个永远笃定的洪钟嗓门:“十九楼你就这么下去?”   她抬起头,看一眼面前人,只怔了一下,泪水便即刻冲出眼眶,挡也挡不住。   他眉头一拧:“□□尿怎么这么多?”   她本能地把病历往身后一藏。   可他已经看到了,问:“怎么了?”   她不说话,只是别过脸去哭,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医生的本能让他心里立刻就有了些不好的揣测:“把病历给我看看。”   她使劲儿摇头。那上面不光写了她不排卵,还写了她大小便正常,雄激素过高,停经XX天……她宁愿去死,也不想把那上面鬼画符似的诊断文字给他看。   但他还是瞥见了她另一只手上抓着的一张超声检查报告单,还有“妇科”字样,心里明白了几分,便说:“把手机给我。”   她不知道他要干什么,迟疑了一下,腾挪出一只空手,从包里翻找出手机递给他。   他拿她的手机拨通了自己的,然后在两个手机里互存上对方的号码。   “一会儿我下班给你打电话,一定要接,知道吗?”他把手机还给她的时候说。   她只是闷着头哭。   他微微俯下身子看着她那哭得鼻红眼肿的脸说:“嘿,点个头。”   她慌忙拿袖子在脸上揩了两把,点点头,免得他继续盯着她这副丑样子。   好在他并没有时间过多停留,刚参加完一个心衰竭的新生儿的会诊,就要下一层楼回他的心血管科开另一个工作会议。   那天傍晚,他给她打了个电话。当来电显示出“马致远”三个字的时候,她的心跟拍在地上的皮球似的一下一下往上窜。   电话响了好几次,她才有些手足无措地接了。   “在哪儿呢?”这是他的问候语。   “在家。”她尽量平静。   “十分钟后在门口等我,”他停顿了一下,说,“有点东西给你。”   晓芙“哦”了一声,心里的皮球立刻窜到半空中,下不来了。   她抓起块毛巾就往哭得发肿发亮的脸上胡擦一气,擦得发痛才意识到那毛巾是干的,拧开自来水龙头去湿毛巾,溅出的水花又滋湿了大片衣襟。她一面忙不迭地找身干净衣服换上,一面在心里骂自己:“张晓芙,瞧你这点儿出息!”   十分钟后,他的车比原子钟还准地出现在了筒子楼外。   虽然她连着深呼吸了好几次,但看见他的瞬间,两颊还是立刻升起了两盏红灯笼。她也不知道她现在看到他为什么会这样,好像是从他这儿,她无师自通地学会了含蓄和害羞,或者还有些难为情。   他对她的拘谨视而不见,语气一如既往的从容:“有些事儿,你要是觉得跟我说不方便,就去找这个人。”他递给她一张纸片,“她是我一大学同学,现在是妇幼医院的专家。我们院并不是所有科室都强。”   她接过那张纸片,鼓足勇气抬头看了他一眼,正好碰上他的目光,她像被烫着了似的,赶紧垂下了眼帘,心一下就乱了。手一软,那张纸片滑出去,让风送到了她身侧的一株香樟树上。   他眼疾手快,抓住了那张纸片,还给了她。   “看,香樟花又开了。”他望着那树说。   她转过头去仰起脸,只见那花儿压满了枝头的树,像一只巨大丰盈的绿棉花糖在初夏的晚风中微微的颤动。   “我得走了。”他又说,却并没有立刻挪动步子。   她看了他一眼,发现他正在注视着她。她又让烫着了似的垂下了眼帘,心里悄悄地失落起来。   他看着她这副无所适从的样子,忽然很想逗逗她:“嘿,问你个事儿,你是不是打算以后一直就这么拿眼皮儿瞅着我?”   她的眼睑像被放回海水里的扇贝一样,“呼啦”一下朝他打开,露出一对乌亮的眼瞳,透着一股浑然的犀利劲儿,像它们的主人那样。他的心立刻像那树一样颤动起来。   她的人也颤动着,为他那份不同以往的注视。   她忽然看见他笑了,还有那久违的两撇小括弧。   “保重,我走了。”他用小括弧笼罩着她说。   她有些恍怔地点点头,然后望着他那带着点霸气的果决离去的背影,深深吸了口气,鼻息里满是那香樟花的芬芳。   觉悟不高的妈妈   从那一刻起,晓芙的心里就有了一种美好,她把它小心翼翼地珍藏在心底,精心维护着,不愿意冒一丝一毫的危险去破坏它。过去的那段不美好却又像一根削尖的竹签,总在她情不自禁地又想入非非的时候出来扎她一下。   即便如此,每一次手机响,她都会满怀期待地看一眼来电显示。然而,每一次她的心都像在到了制高点的过山车里一样,失重般俯冲直下,落地后还要怅然好一阵子。才两三天的功夫,她就弄得自己疲惫不堪,白天吃不下,晚上睡不着,上班坐过站……   他好像人间蒸发了一样。   这一天,手机又响了,她赶紧拿出来一看——   是她老妈。   她有些失望地接听了,她妈在电话里说,她爸的一个学员家长从盱眙老家带了几斤龙虾过来,让她和鸿渐晚上回去吃饭。   是啊,五月是香樟花开的季节,也是省城人对小龙虾大开吃戒的时候。   晚上下班后,晓芙刚进家门,她妈就劈头盖脸地数落开了:“成天不着家!上哪儿野去了?”   “逛街。”她没好气地说。   “拢共就那么几个商场,你天天逛也逛不烦呐?”   “不烦,比回来对着你的唠叨强!”   “没大没小!鸿渐呢?打他电话打了一下午,也找不着人。一会儿关机,一会儿又不在服务区。”   “哦,他忙着集训呢。”   “什么集训呐?”   “我哪儿知道?你不知道有保密守则这码子事儿啊?”   “他又不是在特种部队。”   晓芙爸忍不住插话了:“哎呀,你好歹也当了这么多年军嫂,不该问别瞎问!”   晓芙在一旁帮腔:“就是!罚你把保密守则抄写十遍!”   晓芙妈斥道:“少臭贫!哎哟,早知道我不烧这么多龙虾了……你们说,他别是让派去四川赈灾了吧?”   晓芙爸哭笑不得:“鸿渐又不在成都军区。”   晓芙妈舒出一口气:“幸亏他的部队不在那儿,他要跟他爸当年刚提干那会儿似的,也在成都军区,这回去赈灾的没准儿就有他。”   晓芙不由一皱眉:“妈,瞧你这点儿觉悟!”   晓芙爸当时没说话,等晓芙妈去厨房端龙虾的时候,他才抓紧时机冲女儿感慨了一句:“唉,拿红领巾当抹布擦桌子的人,你指望她的觉悟能高到哪儿去?”   晓芙想起往事,不禁笑了。   她上小学的时候,有一天晚饭后,她妈一时找不着抹布,便随手抄起她搭在椅背上的红领巾擦桌子。   晓芙爸立刻嘬了一下牙花子:“你怎么拿孩子的红领巾擦桌子呢?”   “就是!妈,那可是革命烈士的鲜血染成的!”女儿也在一旁嚷嚷。   晓芙妈理直气壮地回了他们一句:“我不拿它擦桌子,它是烈士的鲜血染的;我拿它擦了桌子,它还就不是了?”   父女俩让她噎得大眼瞪小眼,愣找不出话来回她。   一家三口围着桌子品尝着那肥美的龙虾的时候,晓芙妈调侃晓芙爸:“你这教书匠还能值几斤正宗盱眙龙虾,不错!”   “那是!我们酒——”晓芙及时刹住话头,改口道,“那些大酒店现在正儿八经的一餐盱眙龙虾宴,怎么着也得好几百一人。”   晓芙爸伺机对晓芙妈说:“跟你说个事儿啊,那个,白天的时候吧,我们教研室搞募捐,我带头捐了五千。”   晓芙妈听完,刚送进嘴里的一块龙虾肉都忘了嚼,“咕嘟”一声直接咽了下去。   晓芙爸听见那“咕嘟”声,心知不妙,忙补充了一句:“上面动员的。”   晓芙妈看着桌上慢慢堆起的一座小山似的龙虾壳不说话。   晓芙爸接着说:“说是说动员,其实大家都心照不宣,那就是命令!王教员和老李老周都捐了这么多,不信你问他们老婆去!谁让我们都穿着这身军装呢?”   “就是!妈,国家有难,匹夫有责。”晓芙从旁说,“你多吃两口,就当今天这龙虾都是咱们自己掏钱买的。”   晓芙爸很难得地朝女儿投过去两束欣赏的目光。   晓芙妈好像刚让人抽了两管血一样,没了精气神儿:“我早上在单位也捐了一千,我要早知道你一下捐了五千,我就不逞这个能了呀!”又转向女儿,“既然你爸这么大款,你就别在外头逞强了。我情愿看你买个一两千块钱的化妆品,好歹抹自个儿脸上!”   晓芙连连应声。   其实她前一天就在酒店给灾区弄的募捐箱里放了两千,这会儿看着她妈一副消化不良的样子,她庆幸自己什么都没说。   晓芙爸实在听不下去了:“你听你这话说的,我们这在大后方享清福的,出不了人力,再不出点儿财力物力,能说得过去吗?你看人致远不但捐了钱,还带了两支医疗队去了震区,人家可是一句抱怨都没有!”   晓芙爸话音刚落,就又听到“咕嘟”一声。   他循声看去,只见女儿抻长了脖子坐在那儿,像让什么东西噎住了似的。   两秒钟后,她猛地从桌边站起来,直奔卫生间,“呜啦啦”一阵把吃下去的龙虾肉都吐进了马桶,眼泪鼻涕也顺着流了一脸。   外间的晓芙爸妈立刻互看一眼,都想到了同一种可能性。   晓芙妈赶紧端了一杯温水去了卫生间,一脸关切地问:“你这个月身上来了吧?”   “来了来了。”晓芙不耐烦道。   晓芙妈略有些失望地“哦”了一声:“你肯定是睡觉又贪凉,蹬被子!这么大的人了!唉!”她是比较老派的思想,总觉得女儿要尽早怀孕生子,才能在婆家彻底站稳脚跟。   晓芙没工夫搭理她,她满脑子都想着早上马经理告诉她四川现在是余震不断,心里一阵一阵地揪着痛。   商女不知亡国恨   那晚吃完饭后,一家三口坐在电视机前看新闻,当看到那些惨绝人寰的震区场景时,晓芙妈的眼睛开始湿润了。   晓芙爸一点儿不惊讶,因为晓芙妈泪腺一向发达。《蓝色生死恋》热播的时候,她每晚八点准时抓着一条毛巾坐在电视机旁。当她跟着剧情淌眼抹泪的时候,女儿总打趣她:“妈,你别哭了,你一哭,我都没心思看宋慧乔哭了。”   晓芙爸也在一旁调侃:“没见识!梁羽生怎么教育我们的?少女情怀总是诗!这是你妈的少女情怀又被打动了。”   女儿听了就没心没肝地直乐。   让晓芙爸惊讶的是,今晚女儿居然也哭了,且不是为那些惨绝人寰的场景,而是在看到有伞兵让无条件往震区紧急空投的画面时,“哇”的一声恸哭出来。连晓芙妈都愣住了,赶紧把手里的毛巾递给女儿。   事后,当他们把这副场景转述出去的时候,总是这么收尾:“唉,到底是部队长大的。别看平时吊儿郎当的,对部队就是有感情!你看她太奶去世,也没见她那么伤心过!”   那晚之后的好多夜晚,晓芙都躲在被子里,边对着手机里存的那张他的戎装像边淌眼抹泪,边骂自己:“张晓芙,跟他说句‘保重’你会死啊?你他奶奶的那点儿面子就那么值钱?”   她试着打过他的手机,可他那儿根本就不可能信号。脑子一热,就给他发了一条短信:“只要你平安回来,我愿意叫你一辈子‘马叔叔’。”   ……   晓芙后来总觉得,她没有为成长迅速的中国葡萄酒业贡献一份力量,她妈是罪魁祸首。   那是个风和日丽的星期六。   酒店里要开一个葡萄酒年会。马经理亲自开车去接她,以弥补没有加班工资的缺憾。   那周末晓芙正好在信息工程大学她父母家,为避人耳目,她让马经理把车停在大门口一侧的马路上。她出门的时候,她妈早出去买菜了。   晓芙上了副驾驶座后,马经理并没有立刻发动车,而是挺新鲜地盯着信息工程大学门口岗亭里笔挺的哨兵:“嘿,搞半天儿,你是部队的孩子。”   晓芙笑笑,没说什么。共事这么久,她从没提过她是部队长大的孩子。   马经理笑嘻嘻地:“你家里都有什么人在部队啊?”   “我爸。”   “你看你也不早说,令尊的部队聚餐啊,开会啊什么的,那都要酒哇——”   晓芙立刻掐断他的话:“马经理,您饶了我吧!我爸就是一介教书先生,成天教研室和家两头奔,不搞后勤。找他不顶用!再说,我爸我妈要是知道了,您就再也见不着我了!”   没想到一语成谶。   晓芙妈正拎着几袋菜,和手榴弹的妈一道往岗亭的方向走。两人是在半道上相遇的。   当时,手榴弹的妈正盯着晓芙妈手里的菜问:“是在四三一(yāo,妖)一厂南面的秃子那儿买的吧?这老秃驴可不像从前那么实在了,他家的鸡毛菜又涨价了!”   晓芙妈小心翼翼地托着手里的一个薄塑料袋里的萝卜:“可不是?你说说,天天上他家买菜,还这么抠,让他多套一层塑料袋都不肯,说‘大姐,现在连超市里头的塑料袋都按个儿收钱了——’”   “哎哟,老鲁,你看那小车里头坐的是不是你们家晓芙?”手榴弹的妈忽然惊呼。   晓芙妈顺着她的视线望去,就看到不远处的小车里和一个陌生中年男人有说有笑的女儿,脸立刻阴沉了下来。   那车没开多远,就在一个路边小超市那儿停了下来,那中年男人下车去买东西。   晓芙妈撂给手榴弹的妈一句:“老王,今天这事儿你哪儿都别说。你侄女儿想上我们厂实习的事儿,我回头找我们书记好好说合说合。”就坐上停在路边的一辆出租车:“师傅,给我跟上前面那车。”   正说着,晓芙大概是等得无聊,也袅袅婷婷地从车里走了出来。   女儿好打扮,晓芙妈从没觉得像今天这么扎眼过,瞅她那裙子短得直让人心里发毛,生怕她扭动幅度再大点儿,三角裤衩就露出来了。不一会儿,那陌生中年男人拿着两瓶矿泉水从超市里走了出来,和女儿前后脚上了车。   司机察言观色了一会儿,终于忍不住了,问:“大姐,您这是抓小三呢吧?”   晓芙妈狠狠瞪了他一眼。   晓芙和马经理到酒店后,都没来得及进办公室,就直接在大堂的来宾登记处坐下给来宾发名牌。晓芙透过酒店大堂的落地窗,望着不远处的一所办公大楼拉的“汶川挺住”的巨型横幅,又瞄一眼酒店里的衣香鬓影,慨叹:“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   马经理对这个总出惊人之语的下属早听怪不怪了:“一会儿给你介绍几个业界精英!”   “您不会又让我喝酒吧?”   “哎呀,自打你那大黑马跟牛胖子打了招呼以后,谁还敢带你出去喝酒啊?”   “谁?!打什么招呼?”   “你就狼头上插竹笋——装佯(羊)吧啊!大黑马说了,谁敢再带他女人出去喝酒,他就提着手术刀去见谁!”   晓芙脑子一晕,智商又降低了,心里仿佛摔裂了个蜜罐,滋滋往外冒甜水。   她仿佛又闻到了那一树的香樟花香。   还没等她闻够,就听到马经理一声惊呼:“嘿!这哪儿冒出来一欧巴桑,把这儿当菜市场了吧!”   晓芙下意识地看一眼大门口,脸“刷”地一下白了——   只见她妈拎着几袋菜,怒气冲冲地朝她走来。还穿着一条纺绸睡裤。   相逢是首歌   “妈!”等她妈走近了,她才回过神来,喊了一声。   她妈把几袋菜往那些来宾名牌上一垛:“我说你周末一大早就把脸抹得跟猫屁股似的,一准儿不干好事儿!”   人们迅速从四处集结了过来。   马经理听晓芙叫了一声“妈”,便不好喊保安轰人,只是赶紧把晓芙妈搁在来宾名牌上的那几袋菜拎起来,赔了个笑脸:“大姐,您这儿有什么家务事儿,回家说去,我们这儿今天有个挺高端的年会——”   “什么狗屁高端!”晓芙妈根本不买他的账,拽过他手中的菜,冲女儿斥道,“把脸上妆给我洗了,回家!嫌家里烦心事儿不够多是吧?你外婆说得一点儿都没错,你就是个讨债鬼!我前世作的什么孽哟!”   晓芙在众目睽睽之下,踩高跷似的踩着脚下的高跟鞋,狼狈地往门口走去。   临出门前,她悲壮地抬头看了一眼大堂的枝形吊灯,明白,这就是跟她的第二份工作永别了。   她妈还在她身后数落:“回去就把高跟鞋给我脱了,你不怕崴脚我还怕你踩到人!我鲁佩云的女儿给人卖笑?!你爸要知道不打死你!……”   晓芙自认理亏,在回家的出租车上就把所有事儿给招了,然后闷着头挨批。   晓芙妈倒没往晓芙爸那儿告状的意思,她也不想家里弄得鸡飞狗跳。只是话里话外总把晓芙爸抬出来镇场子,生怕女儿再回去卖酒。   晓芙忍了一路,想着让她妈多发泄几句就好了。谁知道她妈那张嘴就跟驴拉磨似的,绕着一桩事儿没个完,到家后很久都没有停的意思。   她实在忍不住了,就爆发了:“放心!你就是借我三张脸,我也不好意思回去了,我丢不起这个人!”   她还很“歹毒”地附加上:“妈,外婆给我那几千块钱你记得吧?我响应了党和国家的号召,全数捐给灾区了!”   正在剥菱角的晓芙妈气得手都抖起来了,怎么都使不上劲儿。   吃晚饭的时候,已经冷静下来的晓芙又有些后怕,怕她妈受刺激过深,把她推销红酒的事儿给说出来。还好,她妈只是在房间里坐着唉声叹气,晓芙爸喊她吃饭,她就说自己疰夏,没胃口。   晓芙爸近来心情不错,再过两三个礼拜,他腿上的石膏就能拆了。那天饭后,他还让女儿陪着他去大操场散步。   晓芙爸从小给女儿灌输的教育是军事化的,父女间从无牵手搂抱之类的亲昵动作。本来也没什么别扭之处,谁知道俩人散着散着就遇上了带着小蚂蚁散步的老周。   老周笑嘻嘻地牵着女儿的那只被比尔盖茨握过的手,像皇帝带着最宠爱的公主游后花园。相比之下,晓芙走在她拄拐的爹身边,就像勤务兵跟着负伤的首长似的。   偏偏老周很不知趣地说了句:“晓芙,你爸都这样了,你也不搀他一把!”   晓芙立刻就垂下头,搀也不是,不搀也不是。   那一副蔫头耷脑的样子正巧被晓芙爸看见,当爹的心里立刻就痛了一下,恨不能立刻拿手中的拐把老周戳翻在地。   晓芙还是慢慢伸出手,犹豫着要不要扶她爸的时候,忽见迎面走来一位熟悉的老人,身后跟着她家的阿姨。   “姥姥!”她赶紧上去,把伸出的手环在了老太太的一只胳膊上,心下舒了一口气。   姥姥一看是她,立马搭住她的手:“哎呀,闺女啊,你怎么老也不来啊?我可常念叨你呢!”又转向晓芙爸:“小张,你这腿还没好呢?”   晓芙爸带笑和姥姥寒暄了几句。   老太太抱怨:“我就爱看个石光荣禇琴,可是致远这一不在家,我就不会倒腾那劳什子。阿姨也不会。我都好两天没看了!”   上他家里去过几回的晓芙,给她正愣神的爸注解了一下,老太太指的“劳什子”是DVD播放机。她爸立刻就对老太太说:“哎呀,您看您也不早说,让晓芙去给你调。”   老太太别的嗜好没有,就爱看《激情燃烧的岁月》。看到激动处,要是致远碰巧也在,她就拿着拐杖直拄地面,指着电视剧里吹胡子瞪眼的石光荣,对外孙说:“像不像你姥爷?!像不像你姥爷?!”   晓芙是在第二天傍晚去了老太太那儿,还没进院子,就先听见一阵吉他声,她辨出是《相逢是首歌》的旋律,那是她上初中的时候最爱看的一部讲述军医大学生活的电视剧《红十字方队》的片尾曲,歌词熟得她都能背下来。   她带着满心的疑惑跨进院子,一眼就瞅见柿子树下坐着的那个穿着迷彩T恤的伟岸身影,他正拨弄着怀里的一把吉他。   她傻在了那儿。   他显然也意外了一下,把吉他搁在一旁,在夕阳的余晖里站了起来,笑着朝她走来。   一见着那对日思夜想的小括弧离自己越来越近,她觉得气儿都快喘不匀了。因此,缓过神来后的她第一反应就是赶紧离开。   谁知刚一转身,就听见他说:“站住!”还是那永远不容置疑的口吻。   她停下了。   他绕到了她面前,有意逗她:“怎么不喊人?是谁说的,要是我平安回来,她就喊我一辈子‘马叔叔’?”   她愣怔了一下,心不甘情不愿地哽着嗓子喊了一声:“马叔叔。”然后唰唰流下两行泪。   他笑着把眉头一拧:“我说,你有没有哪回见着我是不哭的?给我憋回去。”   她还是哭她的:“我每晚都失眠,真怕你回不来,外面都说有些伞兵降落在震区以后就联系不上了。”   他温和地拍拍她的脑袋:“傻丫头,我是医生,不是空降兵。”   她的眼泪却更加汹涌起来:“我在电视上看到他们从飞机上跳下去,我就想,你就是他们,他们就是你。”   他望着眼前消得人憔悴的这位,渐渐敛起笑容,抬起一只大手替她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   没想到,这一抹,抹得她彻底决堤:“马叔叔,我早就对你什么念想都不敢有了,只盼着你能好好的!我想过了,要是有一天你也跟那些伞兵一样失踪了,我就去那儿找你,哪怕把四川翻个底儿朝天,我也要把你给找出来!”   他一把把她搂进怀里,紧紧,再紧紧。   没有硝烟的战争   她感觉到他的一只大手有力地托在她的后背上,另一只正轻柔地摩挲着她的后脑勺,她一抽一搐的身子在那摩挲中逐渐平静下来。   这一刻,她的脑门儿让他的胡茬子硌着,泪水和鼻涕沫儿蹭满了他的前襟,呼吸里尽是他衣服上太阳的香味……她觉得自己像块被摆在太阳底下的雪糕一样慢慢融化开去。   不知过了多久,姥姥的声音忽然从客厅里传来:“致远,这集没了!”   还抱着的俩人闻声跟触电似的立马松开对方。   “哎,就来。”他朝着客厅的方向应了一声,又转过脸来看着正拿俩手在脸上胡乱揩拭的她说,   “先去洗把脸,我给姥姥调好就回来。”   她摇摇头,跟重感冒似的从鼻子里哼哼了句:“我先回家了。”然后也不等他说什么,便匆匆离去。   他目送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门口,才转身去了客厅。   电视上的石光荣和禇琴正吵得倍儿欢,他有些困惑地看着沙发上坐着的姥姥。   老太太也正用一种审视的目光看着他:“你坐过来!”   他过去挨着老太太坐下。   姥姥的口气极少这么严肃:“你俩刚刚那搂搂抱抱的是怎么回事儿啊?”   他看着地面,不置一词。   “幸亏我看见,要是让阿姨看见了,你让人家怎么想?”老太太叹一口气,“晓芙这孩子是挺好,小脸蛋圆乎乎的,见人就开笑脸,我看着也喜兴。可惜你俩没缘分,你可不能跟有夫之妇攀扯不清!”   他这才抬起头,说:“姥姥,她离婚了。”   老太太倒是没料到,半晌,才说:“我不掺和人家的家事儿,我只问你一句,她不是为你离的吧?”   “您想哪儿去了!”   “好!那就好!”老太太的表情缓和了些,“我说咱们家的孩子不会干那偷鸡摸狗的事儿!那闺女好好的哭什么呀?”   他一下想到了她给他发的那条短信,忍不住笑道:“她怕我赈灾赈成了烈士!”   在震区的那些日子,对他来说,就像经历了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眼看着一条又一条鲜活的生命从眼前消失,即使是每天和生死打交道的他也无法不为之动容……他们这些所谓英雄,是带着满心的沉重和创痛回来的。重新拥有手机信号之后,看到她给他发的那条短信,他一下没忍住,笑了。那是那些天里他第一次发自肺腑地,畅快淋漓地笑。   老太太又叹道:“我也没几年活头了,不想管你们这些闲事儿。只是你自己要把方方面面都权衡好,不能给人落话柄!更不能坏了你姥爷的名声!”   “您放心,我懂!”他握着老人的手说。   ……   那一晚,晓芙又失眠了。   她躺在床上,大睁着双眼望着天花板,觉得自己该好好思考一下,可又不知道该思考什么,跟让人塞了一脑袋棉花似的。   第二天,顶着俩黑眼圈和她爸妈一桌吃午饭的时候,她正人在魂不在地往嘴里划拉白饭,搁在桌上的手机忽然响了起来。   她一眼瞥见来电显示上他的名字,整个人打了个激灵,赶紧拿起来接了。她想去阳台上私话,又迅速打消了这个念头,因为她妈是属曹操的。   电话那头的他问:“说话方便吗?”   她有些迟疑地从鼻子里发出一串语气词:“嗯——”   他明白了:“那我说你听着。”   她盯着碗里的饭:“嗯。”   “晚上有空吗?”   “嗯。”   “我想带你去一地儿,六点去钓鱼巷接你?”   “嗯。”   “问你个事儿。”   “嗯?”   “你除了‘嗯’还会别的词吗?”   “嗯。”   他笑了一声:“那晚上见吧。”   “嗯。”   待他那头挂了电话后,她的脸早成了滚烫的红心山芋。   她正要把手机从耳边拿开、挂掉,猛一抬眼,却发现她爸妈不约而同地用一种狐疑的眼神盯着她。   她一阵心虚,好在急中生智,她几乎是立刻就对着手机话筒嘬了一下牙花子:“还说什么呀?好话不说第二遍。就那家。对。只有她们家有你现在能穿的号儿。行行,带你去带你去。挂了啊。”   她装作一脸不耐烦地把手机搁回桌上。   事后,她想想,也有些后怕,万一要是谁那个时候一个电话打进来,她可就穿帮了。   “谁呀这是?”她妈忍不住问。   “哦,手榴弹问我在哪儿能买到专门给孕妇穿的内衣。真是!跟她都说仨回了,不长记性!”她   还是一脸的装模作样。   “哎哟,怀孕都是这样,健忘!你以后就知道了。我当年怀你的时候……”   敬告诸位读友   前段时间,我妈给我打了个电话:“女儿啊,你不会哪天写得好好的忽然没灵感了吧?”   我一听就急了:“妈,看你这张乌鸦嘴!”   结果被她说中了。   我正式宣布,我卡壳了。周六坐在电脑面前坐了一天,无果;周日就强迫自己和好友出去看电影,看的是《American Hustle》。然而,整个观影过程中我都在想着我创造的故事,没心情欣赏别人创造的故事。因此,请大家给我四周的时间,让我好好梳理一下自己的思路,同时充充电,恢复一下对中文和写作的感觉。   有读友之前说过,我这小说越写越好,我理解为遣词造句越来越成熟。本来想等到都写完了再做解释,现在既然卡壳了,就此解释吧。   我这小说构思于三四年前,灵感来源于我老妈的“死党”,也就是鸿渐妈原型那位阿姨的一个玩笑。小说的前半部分,直至四表婶住院,都是我在2010年秋天写的,当时我23周岁。写到四表婶住院的时候,我拿到签证出国了,之后的两三年,我一直忙于学习忙于社交忙于工作,以融入西方文化为借口,燃烧一下我最后的青春岁月。   直至去年□□月间,我去魁北克旅行了一趟回来,我爸对我写过的几篇关于国外学习生活工作的小文章给予了一些正面评价,重新燃烧起了我对写作的热情,他就把我当年写过的那些小说(存在我家的台式机里,出国前我没带出来)都通过邮件发给我,其中就有我当年没写完的这部《部队大院的八零后》。   (我们家有重文轻理的“优良传统”,我爸和我舅年轻的时候都是文学青年,都做过当作家的美梦。后来一个去教书了,另一个搞法律去了。可能是受他俩的影响,我十六岁开始就迷恋写小说,在《大院》之前,完成过两部十万字以上的长篇,还有好几部写了一半或三分之一的小说。为写小说,把学习都耽误了,高二某天的一节数学课,叛逆的我看着窗外自由飞翔的小鸟,呼啦一下站起身,离开了教室,之后的一年多都没有再回去过。那段日子,我在家里做我的“全职小说家”,当然,也没写出啥拿得出手的东西,倒是读了不少书,《红楼梦》,张爱玲,王小波,老舍,《包法利夫人》,《荆棘鸟》,毛姆,刘震云,石钟山,鲁迅……都是那个时候读的,有的是两遍三遍四遍地读。那算是我人生中众多“叛逆”“另类”的历史之一。我爸拒看我写的作品,估计没几个家长愿意看着家里有个成天沉浸在虚幻的世界,不乐意读书的孩子。我当时最好的朋友,小说中手榴弹的原型,给我写信,回家还跟她妈哭鼻子,就为了我这文青加愤青的好朋友……)   多年后的现在,当我真正地自立起来,一个人在国外为自己的每一步路,大到辞职换工作,小到选课找房子都自己做决定的时候,我爸才真正放心下来。然后,他就说:“你写吧,既然写,就好好写完。不要半途而废,不要虎头蛇尾,也不要影响工作。”   所以我开始把这部八零后往WXC的海外原创贴的时候,大家的关注让我受宠若惊。从四表婶住院之后的所有章节,我都是去年□□月开始重新写的,中间卡壳无数次,但是每一次都让我跨过去了,卡壳并不是你不知道你要写什么,而是你写出的文字不是你要的感觉,这就是为什么大家看到我有时候更新两三千字,有时候只有一千字。写了这么多年,虽然没写出什么轰动文坛的大作,但是也慢慢摸索出经验,写小说就像走路,卡壳的时候就像爬坡,我已经爬过无数次了,慢慢就淡定了,且年龄和阅历也不一样了,对这小说的重视程度也比以前更甚,因为以前只有我妈一个人看,现在是一群人在看,我这人很要强,自尊心也超强,对自己不喜欢的事儿就随波逐流,比如我在学校考试从来不追求A,B或C甚至D,只要能过就好;但对自己喜欢做的事儿,就一定要做到自己能力范围内的最好。你们所看的章节,比如香樟花开那一段,我写了五六稿,写了三天,到最后我都快哭了。所以可能这就是为什么有些朋友觉得我后面的文字可能比前面要好。   最后以一句话自勉:休整是为了更好地战斗   四周后咱们再见!   (信笔而作,颠三倒四,词不达意之处诸位海涵)   老舍的荷塘月色   从震区辗转回来的飞机上,几个随行的年轻医生便叽叽喳喳开了,试图用八卦调剂一下沉重多日的心情。   不知道谁问了句:“你们知道释迦摩尼和耶稣的区别吗?”   一直闭目养神的致远睁开了眼。   他一下就想起来,上回晓芙骑着自行车陪着他在故都遗址公园跑三千米的时候,为了引他和她说话,也问过他同样的问题。   小刘医生立刻抢答:“我知道,我知道,一个是大卷,一个是小卷!”然后还故意学港台腔补充:“那期《康熙来了》我看了,小S问阿菲的嘛。”   他话音未落,后脑勺上就“啪”地着了一记,跟着身后就响起了马博极度不屑的声音:“没创意!明明一个是王子,一个是私生子!”   大家的嘴都张成了“O”型,转脸望去,马博却早已阖上眼,继续养神去了,只是脸上浮起了一个不易察觉的微笑,他想起了晓芙公布这个答案的时候神气活现的样子,虽然那会儿他对她爱搭不理的。   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她的影子就时不时地在他脑子里飘一飘,但也只是飘一飘,一忙起来,他就把那影子抛去爪哇国了。然而在震区的断壁残垣和生死离别中穿梭的日子里,她的一颦一笑却不知怎么的越来越频繁地侵扰着他的心。   只要一想到她总那么淋漓尽致地哭啊笑的,他就忍不住在心里叹一声:这臭丫头!然后心里就过了一阵风似的轻松一会儿。   再不就是她说过的什么俏皮话冷不丁地在他的脑子里过一过,他又在心里笑一声:这臭丫头!然后心里又过了一阵风似的轻松一会儿。   有一回,躺在简易帐篷里打盹的时候,半梦半醒间,他的脑子里不知道怎么就出现了她那副挺拔俊俏的身姿,走起路来总有些部分微微颤悠,就在心里骂一声:这臭丫头!这回心里就没那么轻松了,浑身的血液也一阵儿一阵儿地澎湃起来。   他已经很久没这么实实在在地想过一个女人了,还是在此情此境中,连他自己也觉着意外。然而没容他多想想,余震就来了,震幅还不小。大家立刻抓住要紧物件儿从帐篷里跑去外面的空地上。他在那一片摇摇晃晃中跟自个儿发了个狠誓,要是能全须全尾地回去,他就要和她有点儿什么,以后的一切都让他姥姥的顺其自然吧。   很显然,临危思春的不光他一个,小刘医生也在那短暂的摇摇晃晃中仰面哀告:“老天爷您开开眼吧,哥还是一处男!”   等那一阵儿过去之后,随行来的大龄单身女医生薛小宝站在一片碎瓦砾上,拍大蒜似的拍着只齐她眉毛高的小刘的肩,说:“姐早有恨嫁之心,要不咱俩凑合凑合?!真要怎么地了,咱俩都没遗憾了不是?!”   小刘还没表态,一旁的致远便说:“成啊!我当证婚人,现扎个帐篷给你俩做洞房!”   小刘皮笑肉不笑地瞅着他,心说:这厮别是让震傻了吧?!   ……   晓芙当然不知道这些,她在他面前的那份儿自信早跑得光光的,她想,莫非是她的那条短信打动了他?!   这么一想,她有些欣喜,又有些惆怅,见到他的时候便不敢造次,倒有点儿娇羞的感觉。她不知道,她这儿越“娇羞”,他那儿就越汹涌。   那晚,他开了四十分钟左右的车带她去了周边的一个水乡。   她跟着他穿越小桥流水人家,步入了一家叫“荷塘月色”的本帮菜馆。这家菜馆一半建在岸上,一半建在水上,原是一位清代举人的私宅。   服务员领着他俩去他事先定好的一个临窗的位子坐下。   初夏的傍晚,那窗户却是闭着的。   他略带神秘地问她:“知道为什么叫‘荷塘月色’吗?”   她摇摇头。   他“呼啦”一下推开那两扇木窗,只见一池荷花盛放在那莹白的月色下。   晓芙忍不住“呀”了一声。   “老舍的散文是怎么写的来着?就那篇叶子像舞女的裙子的那个。”他忽然问。   “那不是老舍的,是朱——”她正要纠正,一抬眼看见那对弯弯的小括弧,便明白他是存心在逗她,便不再往下说了,心却跟那水里的波纹似的一漾又一漾。   “朱什么呀?说说,让我也受受教育,陶冶陶冶情操。”他存心的。   “不说。”她倔倔的。   “为什么不说?”   “你要是连这个都不知道,就真该拉板车去了。”   他笑起来,然后弯着小括弧看着她说:“晓芙,我喜欢你像以前那样跟我说话。”   她觉得心都醉了。   吃完饭,俩人在古雅的小镇上漫步消食。   走了半个小时左右,她忽然把裙子一捋,蹲了下去,他奇怪地看着她:“怎么了?”   蹲在地上的这位边解坡跟鞋上的鞋带,边仰起脸:“脱鞋。我脚后跟让磨破了。”   “快穿上!这要是踩到小石子儿碎玻璃渣子什么的怎么办?”   她还是光着脚站了起来,有点委屈地朝他翘起一只脚后跟:“你看,都割出口子了。”   他看她一眼,忽然蹲了下去,朝她指指自己的背,说:“上来。”   她愣在了那儿。   他扭脸看着她:“上来啊,我怕你这走得满脚的泥,一会儿把我的车给弄脏了!”   她一手提溜着一只鞋,慢慢地趴了上去,他拿过那两只鞋,驮着她站了起来,往前走去,时不时把她往上纵一纵。   夏日夜晚的江南小镇上,满眼都是卿卿我我的情侣,各种肤色,各个年龄段的都有。   她心里让什么东西涨得满满的,情不自禁地俯身向前,搂住了他的脖子,用手拢住他的一只耳朵说:“马叔叔,你真高。我连咱们旁边那个秃子的地中海都看得一清二楚。”   她感觉到他的身子震了一震。   这会儿她还没意识到,男人的耳朵是很敏感的。   有那么一会儿,她把脸贴在了他的后脖颈上,幸福地闭上了眼。   他用后脖颈感受着她那比猪胰子还滑腻的脸,闻着她环在他脖子上的两只丰泽的手臂上若有若无的香味,就想:“好!这样挺好!”   俺有话说:   首先祝大家新春愉快(虽然俺对过年没啥特殊感觉)!   谢谢大家这么久以来一直不离不弃,耐心等着我挤牙膏:)   我还在赶着写后面的情节,为了不出现诸如这次的断更,我暂时把更新时间变为一周两次,分别为加拿大东部时间周一,周四白天(北京时间周一、周四晚上)。等我把后面全写完了,也改好了,就增加更新的频率!请大家见谅!   离婚了,就别再来找我   自打给太奶奔丧回来之后,鸿渐和晓芙之间就心照不宣地有了一份“”的默契。   然而,晓芙这天却接到了鸿渐的电话——   司令员夫妇要回省城了,参加鸿渐表舅孙子的周岁宴,鸿渐和晓芙也得列席,晓芙很爽快地就答应了。一是还鸿渐一个人情,二是她想和鸿渐商量商量,和双方父母摊牌离婚的事儿。从水乡回来以后,她就不想再把这事儿无限期后推了,她要正大光明地和马致远手牵手走在大街上。   表舅的儿媳妇肚皮很争气,一生生了一对带把儿的双棒。一收到周岁宴的请柬,司令员太太心中积攒已久的疑虑瞬间就让全面触发了:“这婚结了也有小半年了,晓芙这孩子怎么一点儿动静都没有啊?老吴,你说他俩不会是背地里商量好了暂时不要吧?”   司令员潇洒地把大手一挥:“哎呀,这事儿顺其自然。我妈快八十了都不急,你急啥?到时候见着俩孩子,你可别絮叨!”   “你就护犊子吧你!”   乍见着儿子媳妇,司令员太太还真忍着没提这事儿,直到到了酒席上,眼瞅着小金也挺着四个月的肚子入席的时候,司令员太太终于崩溃了。   她彻底忽略跟她挤眉瞪眼的司令员,把晓芙拉到了一个没人的角落:“丫头啊,你跟妈说实话,你俩是不是偷偷避孕来着?”   晓芙立刻红头涨脸起来,一面摇头摆手说没有,一面拿眼睛四处搜寻鸿渐求救,可那位连影儿都找不着。   “你是不是怕鸿渐平时老跟部队待着,你得一个人带孩子呀?放心啊,你只管生,妈替你带!明天跟我去中医院找个老专家把个脉,开点儿中草药什么的好好调养调养身子,就这么定了!”司令员太太说完这串话,整颗心都松快了,也不等儿媳妇回答,就走开去和七大姑八大姨们打招呼去了。   晓芙偷偷去看过一次致远说的那个妇科专家,结果那人一次性给她开了四盒口服避孕药,说她这毛病要先调节月经,常运动,保持心情舒畅。晓芙吃了一盒之后,发现屁股像面粉发酵似的大了一小圈儿,险些连裤子都绷不上了,就没敢再吃第二盒,也没去复诊。这会儿她苦不堪言地想,明天和鸿渐妈去医院,一准儿要穿帮。   她觉着鸿渐挺不够意思,他家的亲戚她基本都不认识,他就把她一人扔这儿,自个儿不知道上哪儿快活去了。她拿眼睛满场搜罗了一圈,总算找到了他,原来那位让大宋和小金绊住了,她朝那三人走了过去。   鸿渐和晓芙离婚的事,亲戚朋友们当中只有大宋和小金知道,自然也是因为兰兰和小金那层表亲关系的缘故。   这会儿小金一看到晓芙的身影,就心头火起,瞅着机会就把鸿渐拉一边,劈头盖脸地质问:“姓吴的,你这离了婚了,还带着前妻四处招摇,唱的是哪出啊?当我们兰兰是干什么吃的?以为我们娘家没人了是吧?”   鸿渐让她这一连串质问轰炸地晕头转向,根本插不上话,只能一个劲儿地说:“你淡定!淡定!”   大宋嘬了一下牙花子,也冲老婆说:“瞎吵吵什么呀?怕人听不见怎么着?没见着都是亲戚朋友在这儿呢?也不怕人笑话!”   小金本来就是个火爆脾气,又仗着身怀六甲,立马把大宋一推:“没你事儿,一边儿凉快去!”又冲鸿渐道:“告你啊,姓吴的,别拿豆包不当干粮!你要再跟她这么藕断丝连的,我马上就把这事儿告你爸妈!”   大宋忙在一旁道:“姑奶奶,不说好了这事儿咱俩不掺和的吗?你让人当事人自个儿处理好不好?”   眼见着晓芙走过来,小金一脸不屑地拉着大宋走开去看那对双棒儿抓周了,大宋觉着挺过意不去的,回身冲晓芙点头笑笑,也不顾老婆在一旁揪面团似的揪他胳膊上的肉。   晓芙一边冲他点头笑笑,一边有些纳闷地问鸿渐:“你这表嫂怎么回回见着我都虎视眈眈的?跟仇人似的!”她并不知道小金和兰兰的关系。   鸿渐搭讪着笑笑:“你别介!她就这么个脾气!”   “怎么办哪?你妈催着我造人呢,明天还要带我去开中药调养身子!”她愁眉苦脸道。   “这他妈什么周岁宴,整个儿一鸿门宴!”鸿渐也满腹牢骚。   两人都无奈地相视一笑。   她有些迟疑地说:“我看,不如趁你爸妈都在,晚上就把咱俩的事儿给说了吧!反正早晚都有这么一天!”   他慢慢敛起了笑容,半晌方说:“行,都听你的!”   正要走开,她却又叫住他:“喂,我话还没说完呢。”   他转过脸来,带着询问的眼神去看她。   她脸上带着点儿微笑:“我想过了,这就是咱俩之间的事儿,到时候在你爸妈面前就别攀扯你那柴火妞了!”   他五味杂陈地笑笑,两人心里都有些无着无落的。   正在这时,大宋忽然从前面围着给俩孩子抓周的一群人中朝他们跑了过来,鸿渐强作欢颜:“你跑什么呀?双胞胎把你大奔的钥匙给抓了?”   大宋俩眼瞪得跟铜铃似的:“抓你妹!你爸休克了,还不快瞅瞅去!120一会儿就来!”   生活是个婊'子   鸿渐和晓芙愣怔了一秒,三步并作两步跑过去,扒拉开人群,只见司令员捂着胸口,满头大汗地躺在一堆抓周的什物中,青着脸喘不上气。   没人敢轻易动他。   司令员太太手足无措地蹲在那儿,一个劲儿地带着哭腔问:“老吴,你是不是中暑了?是不是中暑了?”   表舅的一对双棒孙子也嫌不够热闹似的,齐齐放声大哭。   鸿渐驱赶着焦急围作一圈的众亲友:“大伙儿都散散!散散!通通风!”   结果,司令员并不是中暑,而是急性心梗。   他前脚让送进手术室,后脚司令员太太的高血压就犯了。   跟着也来了医院的大宋要扶她回家休息,她死活不肯。大宋搂着姑妈的胖身子,苦口婆心道:“听人劝,吃饱饭。您要是再怎么着了,鸿渐和晓芙还顾得过来吗?您这身子一般人还搀不动!”   她这才不情不愿,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十点左右,医院里的大灯逐盏逐盏熄灭了,只留有走廊上的小灯,整个医院都在这逐渐的暗淡中寂静了下来。   坐在长椅上的晓芙呵欠连天。   靠在她对面墙上的鸿渐看着她说:“太晚了,你先回吧,我跟这儿守着就行了。”   晓芙充满倦意地笑笑:“没事儿,反正我也不用上班。”她还有一个没法言说的原因,此刻在手术室里给司令员主刀的医生是致远。   司令员刚被送进急诊那会儿,出现了严重的心衰,晓芙以第一时间飞奔去了致远的办公室,在鸿渐家人面前喊他“马叔叔”就算了,“马叔叔”要走开去给司令员作手术准备的时候,她大概也是急眼了,上前一把攥住了他的胳膊,哭着说:“马叔叔,我公公待我跟亲爸爸似的,你可千万别让他有事儿啊……呜……”   致远当时皱着眉头看了她一眼,点了一个头,什么也没说,就走开了。   这会儿她回想着自己那一瞬间的脑残举动,颇有点儿不堪回首之感。她想,他一定后悔带她去什么“荷塘月色”了。   不远处的护士站传来食物的香味,不知道是不是哪个值班护士在吃宵夜。晓芙循味朝那儿看了一眼,无限可惜地仰起脸望着鸿渐说:“你知道吗?刚刚在酒席上,我听见你表舅妈说了,开席后每人一份木瓜炖雪蛤,唉,也不知道谁把我那份儿给吃了!”   鸿渐忍不住笑着在她脑门上弹了一指:“什么时候都不能耽误你想着吃是吧?”   也不知道是不是这夜晚的缘故,本是无心的一个小动作,两人竟都有一瞬间的恍神,看着对方的眼神都有些幽幽的。   晓芙的肚子忽然发出一阵咕嘟声,她有点儿不好意思地捂住那儿。   鸿渐又笑了:“饿了吧?想吃什么?我去给你买点儿回来!”   晓芙甜甜一笑:“鸭血粉丝汤!”   “成!”鸿渐转身就走。他都不敢再多朝她脸上看一眼,她那个似曾相似的笑不知道为什么让他心里怪难受的。   他买了两大塑料碗鸭血粉丝汤回来,又拿出一个装满辣油的小塑料盒,问她:“我不吃辣,你要吗?”   晓芙没说话,只是毫不犹豫地接过那盒辣油,全部倾倒进自己碗里。   鸿渐看得眼都直了,说:“我不知道你这么能吃辣!”   晓芙满不在乎地吸溜着粉丝,说:“你不知道我的事儿还多着呢,因为你压根儿都不关心!”   又是无心的一句话,两人都呆了一呆。   他忽然笑了一声,问:“晓芙,你听过一句话吗?”   晓芙偏过脸去看着他。   他笑得有点儿玩世不恭,也有点儿怅然若失:“生活是个婊'子,你必须学会操它。”   晓芙转过脸来,半天没说话,低头拿筷子把碗里的鸭血戳得稀烂。   凌晨两点左右,手术终于结束了,各项生命体征已恢复正常的司令员让送进了ICU重症监护病房。   还穿着浅绿色手术服的致远走出来和他们说:“还好送来得及时,心梗这玩意儿有时候差个一分半分钟,结果就不一样了。”   结果还能怎么不一样,大家心里都有数。   鸿渐一脸毕恭毕敬地握住了致远的手,使劲儿抖了两抖,说:“谢谢叔叔!谢谢马叔叔!”他是顺着晓芙喊的。   晓芙都不敢抬头看致远的表情,低头看自己的鞋面,只听到致远说了句:“不早了,赶紧回去休息吧!我们这儿有专业的医护人员24小时陪着呢。”声音一如既往的淡定。   鸿渐搭住晓芙的肩膀说:“我先送你回去吧,然后我再回来。”   晓芙跟触电似的,赶紧抖落他的手,有点儿尴尬地笑道:“还是我留下吧,你不说明天部队考核吗?”   致远立刻看她一眼,一脸公事公办地说:“重症监护室不允许陪床,你们家属就是守在这儿也看不到人。何必呢?不如都回去睡觉,明天再来。”   晓芙避开他的眼神,嘟囔道:“没事儿,我在长椅上躺一会儿就行了,反正天快亮了。”   致远没再就此说下去,只是礼节性地告了个别,便走开了。   晓芙想:这人肯定生气了。   阿福姐的归来   “你叔人真好!”鸿渐看着致远离去的背影说。   晓芙的脸红了:“不是,他其实也不是我叔,他跟我没亲戚关系。以后你别乱喊,显得他多老似的。”   鸿渐一脸莫名其妙地看着她,晓芙赶紧推了他一把:“你不还得回部队吗?赶紧走吧!”   “不行,我不能把你一人扔这儿!”   “哎呀,别磨磨唧唧的了,我给我外婆陪过床,这儿你没我熟!反正我在家闲着也是无聊!走吧啊,周末来换我!”   她直把他往电梯那儿搡巴。   他前脚进去,她后脚就去了致远的办公室,可那儿早就黑灯瞎火的,门也锁了。   这回是彻底把他得罪下了。   她心里空落落的,在重症监护病房门口找了个长椅躺下,很快就阖上了眼皮,她实在太累了。六月的医院走廊里已经开了冷气,只穿了一条薄衫的她慢慢蜷缩成了一团。   不知道过了多久,一条毯子罩在了她的身上。   她在迷迷糊糊中睁开了眼,只见致远正蹲在她面前,拿小括弧温和地笼罩着她。   她心里的委屈一股脑儿涌了上来:“还以为你回家了呢!”   “是回家了,给你拿了床毯子。不然你这么睡一夜,明天一准儿感冒。”他摩挲着她的脑袋。   她披裹着那床毯子坐了起来,很真诚地说:“今天我本来是要和他们吃顿饭,然后告诉他们我们离婚的事儿,没承想——”   “我懂。”他轻轻刮了一下她的鼻子。   她一撅嘴:“你当时眉头一皱,我还以为你生气了呢。”   “嘿!你那会儿鼻涕一把眼泪一把,一会儿公公一会儿爸爸的,难道我该笑啊?”   她含笑朝还蹲在地上的他身上轻轻打了一下,胸口又让什么东西涨得满满的。   午夜的走廊里静悄悄的。她微微一倾身子,在他脸上轻轻啄了一下。   “鼻涕擦干净了吗?就亲我?”他找抽地说。   她毫不客气地给了他一拳。   他捏住那只小拳头,笑道:“姑娘,廉颇老矣,你下手轻点儿!”然后就把那只小拳头攥在手心里没再放开。   晓芙瞅着他,他的眼睛里好像燃烧着一团火焰,炙得她骨头都酥了。她不由垂下了眼帘,又“娇羞”起来。他稍一用力,就把她放倒在了自己的怀里,然后对着她那永远粉嘟嘟的嘴唇吻了下去。   她躺在他厚实的怀抱里,只幸福地哼了一声,便让他的吻给淹没了,然后觉得胸口涨得满满的那东西“嘭”地一声爆炸了,化作一股热流在体内横冲直撞。   如痴如醉得有些忘我的两人都没有留心到,不远处的暗影里站着的鸿渐,他的手里也抱着一床毯子。   他抱着那床毯子在暗影里站了一会儿,又站了一会儿,然后黯然地走开了。   他是在起床号吹响前的一个小时回到了部队,他也不打算睡了。他忽然记起,昨晚本来是答应好要和兰兰视频的。   他赶紧开电脑登陆MSN,兰兰居然还在线,且一见他上线立刻发出视频邀请,他有些忐忑地点击了“接受”。小金是不是已经在兰兰耳边吹了什么风,他心里可是一点儿都没谱。   没想到视频里的兰兰一脸的忧心忡忡,上来就问:“你爸怎么样啊?这以前也没听说过他有这毛病啊!”   鸿渐心里十分内疚:“已经没大碍了。这一阵儿上头抓得挺紧,他八成是累的!”   兰兰嘘了口气:“那就好,你说他不是为咱俩的事儿犯病的吧?”   “别瞎想了,不说了吗?这儿的一切都让我来处理,你好好工作就行了!”   “嗯。那我下了,准备准备一会儿要飞雅加达。我就是跟这儿等你上线问你一声。”   “妞儿!”鸿渐忽然喊了她一声。   “嗯?”她含笑看着他。   他疲惫的脸上现出一丝微笑:“我真想你!”   她心里一阵感动:“我也想你!快去睡会儿吧,看你俩眼睛都熬红了。”   两天后的周五,鸿渐一结束训练就直奔医院替换晓芙,他亲自把她往电梯那儿送。那位心情似乎不错,一路开心地哼着小曲儿。   鸿渐嘴欠地问了一句:“晚上有约会啊?”   她居然红了脸,嘿嘿傻笑两声,没说“有”,也没说“没有”。   一个穿着白大褂的身影在两人的脑子里不约而同地晃了晃。   想曹操,曹操就到。   致远带着几个实习医生迎面朝他们走了过来。   晓芙的两眼立刻亮晶晶起来,但是她很低调地和致远点了个头,致远也很低调地朝她和鸿渐的方向点了个头。   等他走过他们,鸿渐才意义不明地说了句:“难为你了!”   晓芙看了他一眼,憨憨地说:“没事儿,马主任说你爸过两天应该就能转病房了,到时候我就不用睡长椅了!”   鸿渐看着她笑了笑,没说什么。   等到了电梯那儿,他才说了一句:“好好照顾自己!”   晓芙诧异地看了他一眼。   他问:“怎么了?”   她实话实说:“你忽然改走抒情路线,我这小心脏有点儿受不了!”   好久没跟阿福姐过招了,他盯了她半天,愣没找出话来回她。   少妇和姚明他哥   有了爱情滋润的晓芙,脸上总洋溢着一种动人的神采,体内的荷尔蒙风起云涌,最直观的证据是,她居然来月经了,虽然只是短短的四天,量也不是很大,但总比没有好。   她想,恋爱真好,虽然干的都是些最平常不过的事情,吃饭,看电影,压马路……但是和自己心爱的人在一起,怎么就跟喝冰糖梨子水似的怎么都不腻歪呢?!   唯一让她不太自在的是,甭管上哪儿,买单的总是致远。虽然他俩拢共也没出来过几回,但回回他买单的时候,她就有一种吃人嘴短的局促。她实在没法体会到张爱玲所谓的“花着他的钱”的那种欢喜,估计张祖师奶奶自己也没体会过多少,就是忽悠忽悠一拨儿在社会主义国家追求小布尔乔亚的女同胞。手榴弹曾恨铁不成钢地说:“张晓芙,你这辈子别说傍大款,就连傍小开的潜质都没有!”   这晚,致远带她吃的是墨西哥菜。   服务员把账单拿过来的时候,她不失时机地说:“这顿让我来请吧。”   他一下就看穿了她的小心思,捏了一下她的脸蛋笑了:“傻丫头,你能陪我出来吃饭,我已经很荣幸了,哪能让你买单呢?何况你现在也没工作。”   她的脑袋立马耷拉了下去。   他本意是为宽她的心,结果反伤了她的自尊,自知失言,便默默地把她搂在怀里,拿嘴唇在她脑门上贴了贴。   她像只乖猫一样在他怀里呆了一会儿,忽然坐直了身子,问:“那要是我亲手做的饭,你吃不?”   他看她一脸认真的样子,知道她这是死心眼上了,爽快地笑了:“吃!”   她一点儿不含糊:“那就明晚呗。”   “成。”   “你爱吃什么?”   “家常菜就好,你可千万别给我整个满汉全席,我看着就撑得慌。”   她这才忽然意识到,自己也就是个下速冻饺子的水平,还满汉全席呢?!   当晚回家,她就马不停蹄地上网研究食谱。   然而,事实再一次证明,理想和现实总是有差距的。   在鲍参翅肚之类的高级食谱中晕头转向了一阵儿之后,她明智地决定走保险的务实主义路线,敲定了三菜一汤:皮蛋拌豆腐,梅干菜四季豆,糖醋排骨,萝卜鲫鱼汤。餐后甜点为她的必杀技——冰糖梨子水。选这几样菜的目的很简单,既荤素搭配均匀,且她这菜鸟级厨师也还能驾驭得了。   第二天,她起了个大早,花了一上午时间,把她的猪窝好好地拾掇了一番。   为此,她特地去超市买了个吸尘器,因为用笤帚和簸箕她扫不干净地;拿洁厕灵清除了马桶上的污渍,一直弥漫在屋子里淡淡的尿骚味居然神奇地消失了;又在街角美术店淘来两幅风景油画,用以装饰斑驳掉漆,又没来得及被裱糊的墙;然后翻找出一本过期电影杂志附赠的玛丽莲梦露穿着抹胸白纱裙的经典海报,恶俗地遮挡住厨房让前任住户们的油烟熏黑的,本该放置抽油烟机的地方……   就这样简单的几样菜,家里也还是让她弄得烟熏火燎的;做完饭,她拿着那瓶马克雅各布的芙蓉花香水绕着鸟笼子喷了一圈,跟地球公转似的,试图驱散那股子烟味儿。   傍晚六点,他高大的身影准时出现在了这个三十平米的小屋内,仿佛一只老鹰站在了雀笼子里。   “挺别致啊!”老鹰仔细地打量了一下这个温馨整洁的雀笼子。   “那当然!胡爷爷和温爷爷来访,我也就按这规格儿接待了!”主人挺嘚瑟地拿出事先准备好的   拖鞋整齐地码放在他脚边,笑容可掬又不容置疑道,“换鞋!”   她不想任何人践踏她忙碌了一上午的劳动果实,马致远也不行。   那拖鞋是她在超市专门给他选的,她没给男人买过鞋,就挑了一双特大号的,致远的大脚伸进去后,还多出半个脚后跟的空间。她看了不由一皱眉:“买得太大了!”   他安慰她:“挺好挺好,我就当我是姚明他哥!”   他给她带了一瓶红酒,还带了两只高脚酒杯。   桌上齐整地摆放着三菜一汤。   她亲自尝过每道菜,除了炒四季豆的油放得多了点儿,鲫鱼汤有点儿腥之外,味道都还行。她眼瞅着他就着这些菜吃了两碗饭,还喝了两碗冰糖梨子水,心里美美的。   饭后,他要起身帮着她收桌子洗碗,她很霸道地把他按回椅子上:“马致远同志,今天你是客人,好生坐着吧啊!”   他听话地坐在那儿,微笑着看她像个小主妇一样忙进忙出,随意束在脑后的小马尾也随着她走路的节奏一甩一甩的。   她在厨房放水洗碗的时候,他轻轻走过去从后面抱住了她,把脸埋在了她的后脖颈上。   她有些不好意思地把脑袋往边儿让了让:“我身上都是油烟味儿。”   他没撒手:“我觉着特别好闻,有家的味道。”说着,仿佛是为了证明自己的话,他把脸埋在她的脖子里深深吸了口气。   她只觉得颈后一阵酥麻,不由笑着缩了一下脖子,关了水龙头转过身去,双手绕上了他的脖子:   “你要是喜欢,那我以后常给你做。老在外面吃,胃该多难受啊!”   “那敢情好!”他在她嘴唇上啄了一下。   “下次就给你炖个银耳薏米汤,美美白,也别多白,向我看齐就行了。”她大言不惭道。   “小丫头片子,嫌我黑是不?”   “我不是一丫头片子,我是一少妇!”她说得煞有介事。   他忍俊不禁。   她闻着他呼吸里淡淡的红酒味,体内疯狂地奔跑着人类最原始的某种冲动,一双黑漆漆的眸子直扎入了他心里:“你要不要检验检验?”   他脸上的笑容慢慢地收了,一手端着她的下巴,温柔地凝视着她:“你想好了?”   她绯红着一张脸,迎着他的目光,轻轻点点头,心跳得像擂鼓。   “你这不让人安生的臭丫头片子!”他把她棉花垛一样丰软的身子往怀里紧了紧。   她却不乐意了:“我不是一丫头片——”   话音未落,嘴就让他的一个深吻给封住了。   她闷哼了一声,双手箍紧了他,先是羞涩地,继而热烈地回吻着他,在他打横把她抱出厨房的时候也没停下。   他把她轻轻搁在床上,开始用唇碾她,先是她的唇舌,再是她的脸颊眉眼,然后是她的脖子和胸口……直碾得她上气不接下气,双手情不自禁地胡乱摸索着要解他的上衣。   然而因为不熟练,也因为紧张,解他扣子的时候,她的手竟有些颤抖。他感觉到了,心里猛来一股柔情,立刻握住她那双稚拙的手,附在她耳边道:“别怕,我来。”   她在枕头上眼神迷离地看着他脱掉了自己的上衣,又微笑着俯下身来帮她。   她那天穿了件修身的连衣短裙,扣子从锁骨处一路到裙摆,她想:这可够他解一阵儿的。   结果,他灌肠一样的粗手不但游刃有余地解开了她的那些扣子,也游刃有余地游走在她所有的女性部件上,走得她浑身发烫,气喘吁吁,呢喃不已,全身的津液仿佛都汇聚到了身体的同一处,以致于他进入她的身体的时候,有种落入沼泽湿地之感。   那一刻来临的时候,她浑身酥软地想,死大概就是这样的感觉了。   那晚,她在他身下死了两回。   第二天早上,他又让她死了一回。   大黑塔和小蚂蚁   晓芙爸妈是在司令员让转去高干病房的那天来探视的。   司令员太太本来要陪床,但她实在太胖,不管是走廊上的长椅还是病房里的折叠床都睡不下她。请外人家里人又不放心,于是晓芙义不容辞地承担下陪床的重任。   令所有人都没想到的是,司令员的隔壁床上躺着的老头儿居然是老周的父亲,小蚂蚁的爷爷,一个离休多年的副军级干部。   晓芙爸妈和来给父亲送饭的老周夫妇打了个招呼,彼此笑得都有些勉强。   刨根究底,两家的梁子结于若干年前。   那会儿晓芙上初中,有一回大礼堂放《泰坦尼克号》,由于那位爱戴黑方框眼镜,像黑猫警长一样的领导人说了句“你们绝不要以为资本主义国家就没思想教育”,于是全国各地开始风起云涌地观摩资本主义国家如何进行思想教育。于是《泰坦尼克号》的海报就跟女主角的乳'房似的,毫不遮羞地展示在了大礼堂门外。   大院的这拨孩子蜂拥而上,霸占了大礼堂的前两排位子,晓芙手榴弹们都在其中,连小蚂蚁也跟着去了。   大概是电影题材的原因,这拨正值青春期的孩子就聊起了敏感话题,小四眼率先扯开日益变粗的公鸭嗓子说:“其实,人身上所有带‘头’字的器官都敏感。”   大家都先是一愣,晓芙也愣着;大家笑了,晓芙还是愣在那儿。   小四眼忽然朝一向爱显摆的她看过来:“张晓芙,考你一下,你能在两分钟内名列出五个带头的器官吗?”   晓芙果然中招,立刻一脸兴奋地掰着手指头数起来:“舌头,手指头,脚趾头——”然后猛地刹住。   小四眼故意道:“不敢说了吧?就知道你不敢。”   晓芙瞪他一眼:“谁说我不敢?说就说,乳'头。”   几个男孩立马坏笑作一团。   小四眼暗示:“还差一个,再想想。男女不限啊。”   手榴弹胡撸了一把小四眼的后脑勺:“缺心眼儿吧你,净欺负我们女的!就欠你爸拿武装带抽你!”   “嘿,我这是缺心眼,那她是什么呀?”小四眼瞄一眼正在冥思苦想的晓芙。   不知谁说了句:“别难为她了,张晓芙生物测验从来不及格。”   晓芙白了那人一眼,分贝不小地公开了最后一个带“头”的器官:“龟'头。”   这下,连后排坐着观影的学员们都很有内容地笑了。   小蚂蚁红着脸走开了,回家就告诉了她爸她妈,从此老周就给晓芙下了定论:“老张那丫头毁了,心思不在书本上,以后就是上子女班的料!”   老周嘴欠,在家说说就算了,到了单位也说。   于是这话很快传到了晓芙爸耳朵里,不好在单位发作,回家就让女儿跪小马扎。路过的晓芙妈毫不同情地朝女儿脑门儿上戳一指头:“缺心眼儿,人家耍你猴儿都不知道!”   晓芙梗着脖子说:“是小四眼问我的,你怎么不说他?”   “他是男孩,你是女孩,女孩要矜持,懂不懂?不能竹筒倒豆子似的什么都往外说!这种话人家怎么从来不问手榴弹?那丫头精的,你给她钱让她往外说她都不会说!”   因此,得知小蚂蚁和小四眼搞对象之后,晓芙妈很不厚道地给这段恋爱关系下了个定义:“瘸驴拉破车,臭鱼找烂虾!”   恰逢致远来查房,晓芙爸妈立刻用一种极度热情的口吻和他寒暄起来,晓芙知道他们是故意在老周一家人面前炫耀他们和马主任是私交,她觉得她爸妈这么做很没有气度,在别人面前没气度就算了,但怎么能在致远面前这样呢?   虽然已经进行了零距离的亲密接触,但鉴于司令员的现状,他俩在“公众场合”(医院)反而更低调了,当着人连招呼都不打。这会儿当着亲爹亲妈和司令员夫妇的面,晓芙更是一点儿不敢造次。   小蚂蚁就是在这时候袅袅婷婷地走了进来。   随行的几个年轻男医生立刻拿眼神朝她送去几束追光,而出人意料的是,小蚂蚁的眼神却追随着那个像白杨树一样高大的身影,然后她冲那身影喊了一声:“马师兄!”   声音很轻,但足以让病房里所有的人都大跌眼镜,他们的样子都很滑稽,先看向她,然后又不约而同地转过头去看被唤作“马师兄”的那位。   晓芙更是虎视眈眈地来回瞅着他俩。   致远一脸困惑地打量着面前细细瘦瘦的这个女孩。   “三中七十年校庆,我是在你后面发言的那个周汶慈。”女孩说。   致远一拍脑袋:“记起来了,哈佛的那位小师妹。刘老师说了,你是八零后的杰出校友代表。”   小蚂蚁很快接上一句:“刘老师也说了,你是六零后的杰出校友代表。”   致远笑了:“后生可畏啊!”   小蚂蚁也笑了:“咱们还是一个院儿长大的呢,只是你没见过我。”   晓芙呆呆地站在一旁,只觉一场噩梦正向自己罩下来。   然而她很快发现,这才是噩梦的开始。   我有话说:   一如既往谢谢大家的跟读!   最近正忙着考一个跟工作相关的证书,没有细细地回复大家的评论,但是大致看了一下,对那些无聊的评论,大家直接跳过就好。呵呵,我爸妈也在看着,他们都觉得无所谓,大家更不要放在心上,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我该怎么写,还是会按照自己的思路写下去,不会因为几句莫名其妙的评论就更改初衷。   我也应该不会再更换网站了,wxc我是肯定不会再回去了。抱歉!   打个小广告,我在杭州'19楼也贴着呢,点击率还行,大家有兴趣也可以帮我去哪儿增加点儿人气!   崇拜就是一种爱   小蚂蚁家里人不舍得让她陪床受罪,但她还是坚持每天都来医院陪爷爷待一会儿,护士站那拨女的一见着她就交头接耳:“谁去喊下小刘?他的志玲姐姐来了嘿!”“喊什么小刘?人只和马博说话!”“就是!人喜欢马博那型儿的!小刘那瘦竹竿儿得回去多举举哑铃儿,练练胸大肌。”   见着晓芙从眼前飘过,她们也窃窃私语:“陪床专业户又来了嘿!”   ……   总是一副淑女装扮的小蚂蚁时时让晓芙有种相形见绌之感。   因为陪床,晓芙没法太讲究穿着不说,有时候连收拾得头光脸净的也不能够。司令员和小蚂蚁爷爷毕竟都是男的,她实在不好意思当着他们的面在病房配备的浴室里洗头洗澡,也不方便天天回家,因此很多时候她就只能把一头油乎乎的长发在脑顶裹成个球球,跟兵马俑似的。所以,每每看到打扮得赏心悦目的小蚂蚁,她就腹诽:靠,你她奶奶的干嘛每天来医院都换套衣服?不是故意换给你“马师兄”看的吧?   闲暇的时候,两人在走廊里有的没的聊起来,晓芙有意无意地问了一句:“鲁阳好吗?”鲁阳是小四眼的大名。   “不知道,我们已经很久没见面了。”小蚂蚁一副轻描淡写的样子,好像在说别人的事。   “你俩不是正处着呢吗?上回他妈都说了,给你俩筹备着结婚呢?!”晓芙大为不解。   小蚂蚁有点儿不可思议地笑了:“没影的事儿!都什么年代了,两人有点儿感觉,处个朋友,不代表非得山盟海誓,要死要活的。况且,我觉得他并不适合我,我们对很多问题的看法有着本质性的差异!”   这话从曾经的乖乖女小蚂蚁口中说出来,晓芙简直目瞪口呆。她使劲儿往小蚂蚁脸上瞅了两眼,竟找不出一丝一毫失恋的落寞。   她一下想到,她和致远也没山盟海誓,要死要活的。然后有个很不安的想法跳入她的脑际,以后致远会不会也对别人这么冷静地剖析她张晓芙:我觉得她并不适合我,我们对很多问题的看法有着本质性的差异。   正呆着,小蚂蚁以一种半开玩笑的口吻道:“再说了,读了这么多年书,我还没学以致用,为四化做贡献呢!那些恋爱啊,婚姻之类的以后再说吧,我希望我可以托付终身的那位,是一个能让我真正从心底去崇拜的男人!”她带着一脸悠远的笑:“小时候觉得宋庆龄嫁给孙中山是年轻叛逆,让理想和崇拜冲昏了头脑。现在才明白,对女人来讲,崇拜就是一种爱!”   晓芙心里“咯噔”一下:她所谓的“从心底去崇拜的男人”不包括她的“马师兄”吧?!   只要一把这两人联系到一块儿,她就五心烦躁的。   她早就发现,每回致远来查房,小蚂蚁总会主动和他叨咕点儿什么,有时候是她毕业的哈佛,有时候是他毕业的霍普金斯,有时候是哈德逊河畔腰有十米粗的自由女神像,有时候是国会山苦大仇深的四张总统脸……旁人多半都插不上话。让晓芙的心像让猫抓般难受的是,致远似乎挺喜欢跟她那么叨咕。   手榴弹的到来加速了晓芙本已摇摇欲坠的心理防线的坍塌。   那位原是来总院做产检的,顺道儿买了两篮水果,来病房里慰问了一下两位发小的“病号”长辈,正巧撞见致远在查房,确切地说,是正巧听见小蚂蚁在和“马师兄”掰扯卧龙熊猫繁殖基地的国宝们的命运,末了,还由衷感慨了句:“师兄,我真是羡慕你可以有那样的机会亲历灾区,如果不是因为当时忙着在新加坡参加一个年会,我真想去当志愿者。”   她这话一出口,晓芙立刻偷偷地去用眼神和手榴弹交汇了一下,发现那位的眼睛都直了,表情可以用震惊来形容。   等晓芙送她出门的时候,她就忿忿道:“丫太能作了!还新加坡年会,丫是怕死吧?!”   她兴奋得一脸蝴蝶斑都亮了,“没想到就那小病秧子,她还挺风流!她肯定对那白大褂心怀不轨!”   晓芙的心狠狠抖了一抖,脸上却极力作出一副淡定的表情:“唔,我也觉着她对那白大褂挺有意思的,你觉着他俩有可能吗?”   手榴弹立刻摆摆手:“我觉着不会!那家伙壮得跟种马似的,小蚂蚁要跟他,一个回合就得闭过气去!男的到了他这个年龄,都是实用主义!”   她说着,往晓芙身上扫了一眼,也不知道是有意无意,说:“你这样的,还勉强招架得住。”   晓芙脸一红,心里一喜,嘴上却说:“我靠,说她就说她吧,你捎带上我干嘛?”   手榴弹没工夫理会她,还在那儿唾沫四溅:“丫还有闲情逸致同情熊猫?有种把它们都抱家养去呀!你说她小时候也不这样啊,那会儿成天戴个小眼镜儿傻啦吧唧的……”   手榴弹来访后,晓芙更是十二分地警觉起了致远和小蚂蚁的互动。   有一回,小蚂蚁和致远谈起了自己对政府当年的宏观调控政策的看法,她觉得那不尊重市场规律。晓芙边拿热毛巾给身子还挺虚弱的司令员抹背擦脚,边忍不住腹诽:国家政策,你丫说不规律就不规律了?!   她忽然特想看看致远的表情,便迅速抬了一下眼皮,结果居然捕捉到致远正面带欣赏地在聆听小蚂蚁解析市场,听到紧要处,还冲她一而再,再而三地弯了一弯小括弧。晓芙心里的五味瓶全让打翻了,酸的苦的辣的涩的流得到处都是,她不禁想到了她妈常念叨的一些口头禅,比如“男人没一个好东西”,比如“天下乌鸦一般黑”,再比如“世上没有不偷腥的猫”……她无比愤怒地想:马致远你行,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再理你我跟你姓!   这么想着,她搓着司令员脚丫子的手不自觉加大了力道,司令员实在受不了了,微弱又不失慈爱地说:“丫头啊,差不多就行了,别把你累着!”   晓芙挤出个笑容:“我没事儿,爸爸。”   致远闻声朝她看了一眼,晓芙根本对他视而不见,只是埋头专心致志地替司令员擦脚丫子。   我又有话说:   鉴于本人挤牙膏速度不快,找出几个月以前写过的一篇关于移民生活的中短篇小说《乱红飞过秋千去》,给大家等更的时候看。链接如下:   www.jjwxc.net/onebook.php?novelid=1930397   链接貌似进入不了,我这个可怜的技术盲啊!   大家可以在上面输入“张铁锅”,选择下拉框里的“作者”,然后点击“查询”。   又是“四条腿”的“最后通牒”   他觉出她的不对劲儿来了,这段时间虽然他俩当着人几乎不说话,但是时不时会偷偷对视一下,眼里都充满了内容。但她忽然不再那么看他了,目光从他脸上掠过的时候,和掠过他身边的小刘医生一样无动于衷。   他的第一反应是,她八成是怪自己冷落她了。他也知道自己一忙起来就六亲不认的,于是瞅空儿给她发了一条短信,往常她会回得很迅速,但这次仿佛石沉大海一样。他又发了一条,等了一天,还是没反应。他不死心,又给她打电话,前后三次,都被她毫不留情地摁了。他火了,给她发了一条短信:你到底怎么了?有话好好说不行吗?我最后给你打一次,如果你还不接,我就再也不打扰你了。   晓芙一看到这条短信,气得肝儿疼,心说:你这是给我下最后通牒呢?!   等他的电话再打来的时候,她狠狠地再次摁了“拒绝”。   他想:女人真他妈事儿,爱咋咋地吧!然后他就把手机往兜里一揣,又六亲不认地忙去了。   两人就那么干耗着,谁也没再叨扰谁。   司令员出院的那个上午,阳光灿烂,晓芙的心却和开着中央空调的医院走廊似的,“呼呼”过着冷风。她去楼下的军人服务社要了两个超大的塑料袋,准备用来装司令员的脏衣服,“冤家路窄”地遇上了来探视爷爷的小蚂蚁。   小蚂蚁那天穿了件碎花的淡粉色雪纺质地的荷叶裙,纤瘦的身姿被衬得越发飘逸起来,这让连着三天都穿同一套灰色棉质休闲运动衣的晓芙恨不得夺路而逃。   她硬着头皮,和小蚂蚁并肩往病房走的时候,又“天不时地不利人不和”地遇上了致远,那一瞬间,假若可以,她真想把自己压缩成墙上艾滋病宣传画里的一张患者相片儿。但这毕竟不是哈利波特的母校,她只能站在那儿,浑身不自在地看着小蚂蚁笑意盎然地和“马师兄”打了个招呼。   “马师兄”停下了脚步,目光在晓芙脸上停留了片刻,试图和她对视一下,晓芙却不给他这样的机会,表情冷漠地转移了视线。   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小蚂蚁开口和“马师兄”要起了电话号码和电子邮箱,说是家里一个表弟也想赴美学医,有些问题想请教请教。   如此明显的意图,傻子都听出来了,更何况智商不低的马博,他一下就愣住了。   晓芙实在听不下去了,对小蚂蚁说:“我得赶紧回去收拾东西,你们慢慢聊。”便走开了,每走一步,心里都钝痛一下,颇有点儿日暮途穷的悲凉。   致远看着她离去的背影,忽然有点儿回过味来,但又不太确定。   他冲小蚂蚁笑笑:“行啊,小伙子挺有志气!不过我每天上下班时间都不固定,不如你把他的号码给我,得空儿我给他打。”   等他把小蚂蚁应付完了,再去病房的时候,司令员已经走了,晓芙睡过的折叠床孤单地靠在墙角,他的心立刻让挖空了一块似的。   那天晚上,他一下班就去钓鱼巷找她,连口水都没顾得上喝。   他来的时候,她刚洗了个澡,从猫眼里一看是他,她犹豫了一下,还是打开了门。   空气里飘荡着一股湿湿的黄金果油洗发水的香味。   站在他面前的她,吹了半干的长发散乱地披在肩上,白玉似的的脸上带着点沐浴后的透明和潮红,他的心里不由泛起一阵柔情,忍不住伸手想把她揽进怀里,但她的身子却往后一躲,然后拿起鞋架上姚明他哥那双拖鞋轻轻码放在他脚边。   他只好作罢,很自觉地脱鞋换鞋,进屋坐下。   她去厨房给他盛了一碗她做的绿豆汤,搁在他面前的时候,他趁机握住了她的手。她狠一狠心,还是把手抽开,在他对面的床上坐下。   他扫了一眼桌上打开的笔记本电脑,页面上是某外贸公司招聘业务员的广告。床上摊放着大大小小的各类证书,天女散花一般。   他没话找话说似的:“找工作呢?”   “嗯。”她没否认。   他有点儿哪壶不开提哪壶:“上次介绍你去外贸局,我是对事不对人,觉着你真合适那工作,为什么不去呢?”   她硬邦邦地回道:“我也是对事不对人,觉着那工作不适合我,所以不想去。”   气氛一时有些不妙。   他想想,站起身走到她面前,蹲下去,握住了她搁在膝盖上的手:“你说你怎么就这么犟呢?我虽然比你大这么多,但我毕竟是人不是神,猜不到你在想什么。有什么话你非憋在心里,不能摊开来说呢?没准儿你说出来就发现那都是误会!你是不是非得跟我整个代沟出来?”   说完最后一句话,他似乎觉得自己挺幽默,居然还把自己给逗笑了。   他要早两天这么问她,再哄哄她,她可能会撅个嘴,撒个娇,说:“你太抢手了,有时候跟你在一起特没安全感。”   或是:“看到你跟别的女的在一起那么亲密,我心里难受。”   但现在,她那点儿使小性子的热情就跟一块慢慢燃尽的蜂窝煤炭似的,想着也着不起来了,心也和那冷却的绿豆汤似的透着丝丝凉意。   她看着他说:“天儿热,把那碗绿豆汤喝了,你就走吧。这两天我仔细想了一下我俩的事儿,我觉得我草率了,咱们在一起并不合适!”   她的眼神和声音冷得让他心寒。   他顿了一顿,握着她的手松了一松:“我不喜欢揣度别人的想法,你就给我句明白话,是不是真就这么拉倒了?”   “是!以后别来了,我不会再给你开门了。”她说得斩钉截铁,一层雾气却不争气地蒙上了双眼。   他又顿了一顿,握着她的手又松了一松:“你想好了?”   她强忍住快要掉下来的眼泪,点点头。   “好,我尊重你。”他“呼啦”一下站了起来,嘴唇在她脑顶上轻轻贴了一下,说,“好好照顾自己。”然后大步流星地走到门口,换了鞋,头也不回地走了。   晓芙呆呆地坐在那里,他留在她脑顶上的那一吻的温度慢慢扩散到了空气中,她觉得一种虚空慢慢攫住了她的心,直等听到楼下有车子“轰”地一声驶离的声响,她才一俯身趴在那堆散乱的证书中,“哇”地一声哭了。   她给他盛的那碗绿豆汤还在桌上搁着,一口未动。   新纪元的桃花眼   六月底的艳阳如火炉一般炙烤着这座古城,满街遮天蔽日的法国梧桐也没法挡住那像一层蜘蛛网似的裹在人皮肤上的黏热,怎么扯都扯不下来。   晓芙的求职现状却与这热天截然相反,接二连三地遭受冷遇。经过金融危机洗礼后的求职市场比往年更加得路漫漫其修远兮。   然而在一次次的失望中,她也学会了一些“流行”的门道儿,比如把简历弄得花哨些,比如附上一张跟明星写真似的大照片儿……   结果她还真得到了几次面试机会,可惜面试后不是她嫌人家不靠谱,就是人家嫌她资历不够。   直到有一回她去应聘一家银行的柜面,给她面试那人把她带去营业厅,指着坐最中间正给人办业务的一个小姑娘,对晓芙说:“X大的一本,学金融的应届生,现在也只能坐那儿。我不是打击你,是告诉你,现在的就业形势就是这么严峻。”   看晓芙一脸的失落,那人有些不忍:“姑娘,你跟我闺女一样大。我给你指条明路,别再跟没头苍蝇似的到处撞了!你呀,还是去干你的老本行吧!”   “做外贸?”晓芙问。   那人笑了:“我感觉吧,你这人太实在,不合适做外贸;不如打个擦边球,搞搞外语就挺好,别浪费了你辛辛苦苦考的这些个证书。”   一语点醒梦中人,虽然没被录用,晓芙还是千恩万谢地离开了那家银行。再在网上看招聘广告的时候,她就有针对性地专找那些和外语相关的工作,可惜投出去的简历全如石沉大海一般。   一天,她看到一个叫“新纪元”的外语培训机构招聘雅思班老师的广告,兴趣很大。这回她放聪明了,没在网上继续石沉大海,而是找到了那家机构的网站,然后在网站上居然搜到了机构负责人的邮箱,给那人直接发了封邮件,做了自我介绍,表示了一下自己对职位的兴趣。她一大早就把那封邮件给发了出去,等到晚上,也没回音。   她不乐意在家守株待兔,第二天一大早便带上所有的英语证书和简历直接去了那儿,点名要见那个叫周峙的负责人。   前台小姐问清了她的来意后,一查记录,发现没有她根本没有预约,便委婉地告诉她,周总很忙,让她留一份简历,然后回家等消息。   有了前几次的面试经验,晓芙知道假如她就这么离开了,这事九成就又是打水漂儿了,于是便说:“没事儿,我就跟这儿等着好了,等到他不忙为止。”然后真就在门口的沙发上坐下。   没想到这一坐就坐到了中午,机构里的工作人员、来上课的学生们都陆陆续续走出来,乘电梯下楼去吃午饭了,也没人理她这茬儿。   前台小姐去后面厨房用微波炉热饭的时候,一个送外卖的小弟忽然走了进来,四下里张望了一下,然后径直朝一身职业装的晓芙走了过来:“小姐,请问您知道周峙先生办公室在哪儿吗?”   晓芙只愣了一下,几乎立刻意识到这是个不错的机会,于是说:“知道啊,给我吧。”然后迅速起身拿出钱包,付了钱,接过外卖,大摇大摆地往里间走去。   不知道是不是她脸上的神色太过笃定,路过格子间几个正吃饭聊天的女孩面前时,她们只是对她行注目礼,竟没过问她的来路。   她很顺利地通过门上的牌子找到了负责人的办公室,门是开着的,一个三十岁出头的男人正伏案看一份文件,晓芙猜这就是传说中的周峙了。她在门上轻轻敲了敲,那人从文件上抬起了双眼,那是一双有点内双的桃花眼。   她在那双透着惊讶的桃花眼的注视下走了进去,把手里那份外卖放在了他桌上,说:“周总,这是您叫的外卖!”   “现在送外卖也得穿西装套裙吗?”桃花眼的口吻里有些调侃。   晓芙笑了笑,说:“我叫张晓芙,对你们暑假要开的那个雅思班老师的职位特感兴趣,昨天给您发了简历,可是估计您日理万机的,也没功夫回我,所以我今天一大早就来了,可是前台又说您太忙,没时间见我……不管怎么说,您慢慢儿吃,我还跟门口等着!”说着,便气定神闲地走了出去。   她刚回到门口的沙发上坐下不到两分钟,桃花眼便双手插裤兜里走了出来,她仔细打量了他一下,把刚刚忽略的细节都补回来:此人属如假包换的小白脸型儿,做派也像。瞅人那一身蓝白相间的保罗衫,愣是一丝褶子都找不到,领子也很随潮流地跟那儿竖着;头发似乎也喷了不少啫喱,像被牛舔过似的;并且,随着他越走越近,一阵若有若无的古龙水味道也钻入了晓芙的鼻息……晓芙一向觉得,男人弄这么精细,不做同性恋太可惜了。   此人在离晓芙一米远的地方站定,淡淡说了句:“进来吧!”   晓芙忙起身,跟着他又进了那间办公室,看见外卖还未拆封。   那厮只翻了一下她递过去的纸质简历,便很不厚道地笑了:“我们这儿的代课老师可都是师大外语系的高材生。”   晓芙凳子还没坐热,绝不甘心就这么离开:“那也不代表我英语比他们差,充其量只代表他们别的科目比我强。”   桃花眼闻言,仔细地瞅了她一眼:“口气还不小!来我们这儿上课的学生多数都是想出国留学的,你想来教课,雅思怎么也得考四个7。”   “四个7就四个7。”   “我说的是A类。”   “我也没说是G类。”   江湖中茫茫的“烤鸭”大军都知道,A类比G类的难度要大一些。   “那你先去吃个午饭,一点半回来测试。”桃花眼看看表说。   “不用了,我不饿,你现在就给我测呗。”晓芙马上说。   那厮又仔细地瞅了她一眼,然后亲自带她去了测试中心,给了她一套剑桥雅思真题,替她放了听力的CD后就出去了。   三个小时后,前台小姐来把卷子收走了,机构里的一个美籍外教亲自给她测试口语。   又等了四十多分钟,她再次让召进了桃花眼的办公室。   一坐下,她便迫不及待地问:“是四个7不是?”   桃花眼没说话,而是把试卷往她面前一放,听力,口语,阅读她分别拿了两个7和一个7.5,可是写作部分她只拿了个6.5。   “还差0.5你才达标啊!”桃花眼的口气里带着明显的不屑。   “我好久不练英文写作了,已经尽了我的全力了!”晓芙气势微弱地为自己辩解。   桃花眼从鼻子里哼了一声:“照你这么说,所有刻苦学习的高三学生都该进北大清华中科大,是不?”   晓芙的嘴唇都颤抖了,在心里默念了三遍“我忍”,然后说:“你这里是招英语老师,又不是要让我教数理化!再说了,差零点五有什么关系?分数不能完全代表能力,没准儿我比考7.5的人教得还好!”   “夸夸其谈的本事倒是不小,可惜口说无凭啊!”桃花眼皮笑肉不笑地瞄了她一眼,然后慢条斯理地说,“明天上午十点,我有一个新班要开课,你来试讲!”   这个转变来得有些突然,晓芙都有点儿不敢信了:“讲……讲‘听说读写’哪一部分?”   “都讲。”   “都讲?”她心里有点儿发虚地瞅着那双桃花眼,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桃花眼似乎看穿了她,笑了一下:“放心,就你这水平,在我们这儿教雅思不够格,我没那么傻,会干那自砸招牌的事儿!明天要开的那个班是少儿英语兴趣班,学生平均年龄都是个位数。确切地说,都是学前班的水平。”   晓芙使劲儿吞了一口唾沫,说了句:“谢谢。”   “别谢得太早!明天还有师大英语系一个大四的学生和你同台PK,你俩我只留一个。顺便说一下,人家就是7.5,我倒要看看,你怎么比人教得还好!”   晓芙“哦”了一声,又“好”了一声,告了个别,正转身要离开,背后却又传来桃花眼那令人发指的声音:“还有啊,以后再在网上投简历找工作的时候,别往附件里头放张大彩照,应聘不是海选超女,知道不?”   假如不是……   假如不是……   晓芙真想把脚上的高跟鞋脱下来砸他。   米老鼠和小熊维尼   到家后,她胡乱吃了点东西,洗了个澡,就给手榴弹打了个电话,请教一下给孩子上课的经验,手榴弹送给她极其金贵的四个字:“寓教于乐。”   晓芙想了半天,说:“徒儿愚钝,请师太明示。”   “重要的不是你教什么,而是你怎么教。几岁的孩子,你别弄得跟领导开会似的,一板一眼的,要尊重他们的天性。你知道《还珠格格》里头谁最适合做幼儿园老师不?”   “谁?”   “小燕子。”   “……”   “怎吗咋?”手榴弹在电话那头阴阳怪气道,“难不成你也想灌溉祖国的花朵了?”   “嘿,你能灌溉,我就不能啊?”   “能啊,你别拿红酒灌溉就行。”手榴弹早风闻了晓芙去酒店卖红酒,让她妈揪回家的光荣事   迹,只是手榴弹非但不同情她,还损她:“你丫胆子忒大!卖酒这浑水你也敢趟?!也不怕人把你给卖了!……”   和手榴弹通完电话后,晓芙就把手机关了,一门心思为第二天的试讲做准备。一想到桃花眼那张傲慢得有点找抽的脸,她就发誓,她张晓芙不蒸馒头也要争口气!   可没一会儿,那个黑塔似的的影子就跑进她的心里来折磨她一会儿,她索性往手腕上套根束头发的皮筋儿,想他的时候,就“啪”地弹自己一下,皮肉上痛一下,心里就没那么作践自己了。   试讲是在一个大教室进行的,坐了一屋五六岁大的零零后,桃花眼和机构的另外一个女老师站在教室最后的角落里观摩着。   和晓芙PK的那个师大的大四学生是个青涩的大男孩,两人每人讲半个小时。   但在这个美式英语大行其道的时代,他居然说一口仿真的英音,物以稀为贵,晓芙心里立刻有些没底起来。   但很快她就发现,大男孩有个致命缺陷,就是容易害羞,对着一窝零零后也瞎紧张。看得出他也做了些精心的准备,他给孩子们弄了一套写有单词的卡通图片,可只一刻钟下来,卡通图片在孩子们手里让演变成了扑克牌,飞碟,积木……别说孩子,晓芙坐在下面看着,也想开小差,她瞬间领悟了手榴弹为什么说小燕子最适合做幼儿园老师。   轮到她了。   一身休闲打扮的她拎着包上了讲台,先拿出个米老鼠耳朵发箍,往头上一插;然后又拿出一个咸蛋超人的公仔模型放在讲台上。   孩子们好奇地看着她。   她不紧不慢地把USB插入电脑,找到并点击了里面的一个视频文件。   没一会儿,大显示屏上出现了一段英文儿歌Head,Shoulders,Knees & Toes(脑袋,肩膀,膝盖和脚趾头)的卡通视频,视频里面那个穿着尿不湿的小男孩立刻让孩子们笑得前仰后合。   晓芙说:“请小朋友们和我站起来一起唱歌,好不好?唱得最好的女小朋友,老师就把这个送给她(她指指脑袋上的米老鼠耳朵);唱得最好的男小朋友,老师就把这个咸蛋超人送给她。”   孩子们雀跃了。   晓芙很拙劣地跟着视频里那个穿尿不湿的小男孩一道扎手舞脚起来,边舞边唱:   Head shoulders knees and toes(脑袋,肩膀,膝盖和脚趾头)   Head shoulders knees and toes(脑袋,肩膀,膝盖和脚趾头)   Eyes and ears and mouth and nose(眼睛和耳朵和嘴巴和鼻子)   ……   零零后们先是嘻嘻笑着在一旁傻乐,然后在她身体力行的动员下,也跟着东倒西歪地扭啊唱的。   站在教室后面的桃花眼看了一会儿,实在不忍卒睹下去,对身边早已瞠目结舌的那位女老师摇了摇头,说了句:“皮糙肉厚,站哪儿都不怕羞!”便从教室后门走了出去。   晓芙不知道这些,继续卖力地跳啊唱的。   下课后,桃花眼把她喊进办公室,皱着眉头,挺严肃地问她:“你知不知道这课堂让你弄得一点秩序都没了?我希望听到一个合理的解释!”   晓芙很不以为然:“他们都是几岁的孩子,你让他们跟大孩子似的坐那儿一板一眼地听课,他们肯定要开小差!我一朋友是儿童心理学家,她说了,给孩子授课要寓教于乐!”她心说:丫的手榴弹要知道她张晓芙这么给她戴高帽子,一准儿要不淡定了。   “那你就能把课堂弄得迪斯尼乐园似的吗?!”   “少儿英语兴趣班,顾名思义,当然是怎么能调动他们的兴趣怎么来!”   桃花眼面无表情地瞅着她,不置一词。   晓芙想了想,坦然地直视着他:“高中的时候,每次考语文,逢上苏东坡的《水调歌头》的填空题,我们班从来不背书的人都写得出来,因为大家都会唱《但愿人长久》。歌曲能把枯燥的语言变得更形象,更有趣味性……你可以不录用我,可我就觉着我这方法挺好,对症下药!人《聊斋志异》里头不都写了么,‘黄狸黑狸,得鼠者雄’!”   桃花眼微仰在大班椅上,一双秀目也眯缝得更加细长,白皙修长的手指很有规律地在桌上“哒哒哒”“哒哒哒”地敲得晓芙心里很没底。然后她看见他的脸上慢慢现出了一个微笑,再然后她听见他说:“看不出你这人还有点儿越挫越勇!恭喜你成功晋级,七月五号正式上班!”   “谢谢!”晓芙情不自禁地一咧嘴,大方地冲他露出八颗牙齿,她甚至觉着面前那张小白脸都没那么欠扁了。   “对了,和你打听个事儿,刚刚你插脑门上那熊耳朵哪儿买的?我想给我小侄女儿买一个。”桃花眼又问。   “那不是熊耳朵,是米老鼠的耳朵!”晓芙瞪大了双眼,心说:你这是什么时代的人呐?!在北朝鲜长大的吧?!   “唔,你看你这脸肉乎乎的,就跟《西游记》里头那蟠桃似的,上面再插对小耳朵,活脱一小熊维尼!”桃花眼不紧不慢地说。   又让他涮了一把!   假如不是……   假如不是……   晓芙深呼吸一下,还算平静地笑道:“小熊维尼的耳朵是土黄色的。”   “唔,别担心,色差不影响你俩的相似度!到底在哪儿买的?”   ……   从“新纪元”所在的那幢写字楼出来后,天依旧热得让人抓狂,然而晓芙的心情却和那烈日一样灿烂无比。   她真恨不得站在市中心广场的英雄纪念碑下振臂高呼:我张晓芙终于靠自己的本事,找到一份能广而告之的工作啦!   她立刻摸出刚换的苹果手机,想给她爸打个电话报个喜。   这才发现,手机自昨晚开始就一直关着。   谁知道刚一开机,十来条短信就“噌噌”地占满了她的手机屏幕,有她妈的,也有鸿渐的,他们都在说同一件事:晓芙妈已经知道他俩离婚的事儿了,正满世界找她呢。   一声叹息   她赶紧给鸿渐打了个电话,电话接通后,刚“嘟”了半声,那位就接了起来:“张晓芙,你上哪儿去了?再找不着你我真要报警了!”   晓芙直奔主题,问他怎么回事儿。   原来前一晚,一个安徽学员的家长送了晓芙爸一箱砀山梨,晓芙妈立刻就想给天天喝冰糖梨子水的女儿送一些。她先给女儿打电话,关机;又打楼兰路八号景观房的座机,没人接;她就试着打了一下鸿渐的手机,一如既往地不在服务区。   一种不祥的预感袭上晓芙妈的心头,她的一只眼皮这时候也莫名其妙地跳动了起来,跳得她心烦意乱,坐卧不宁的,然后她就鬼使神差地跑去了楼下的营房处,和一个干事借了手机,给鸿渐打过去,居然打通了。   她心里稍稍不悦:“在哪儿呢,孩子?”   鸿渐一听是前岳母大人,不由慌了神,很不淡定地笑了:“家呢,妈。”   “晓芙哪儿去了?电话老关机的?”   鸿渐立刻支吾起来:“哦,呃……逛街去了,跟她那个好朋友逛街去了。”   “手榴弹是不?”   “对对,就是她。”   “哎哟,真是奇怪了,我刚刚还看见那丫头陪着她妈在大院操场上散步呢。”   鸿渐的汗都要下来了:“那可能我记错了,是别人。您瞧我这平时老跟部队呆着,对她的那些个闺蜜也不太熟。”   晓芙妈的心往下一沉,但她并未打草惊蛇,而是拿出了老江湖的风范,跟女婿又东拉西扯了几句,才挂了电话。   鸿渐心里有些不踏实,便打晓芙手机,谁知道那位的手机却关了一晚上。因为正好是周末,他揣测,阿福姐一定是和白大褂上哪儿风流快活去了。   这边厢,晓芙妈拎了一袋梨,在大街上叫了辆出租车,火速赶往楼兰路八号。   二十分钟后,门铃响了,鸿渐正低头给晓芙发了第二条短信,没看猫眼就开了门,门口站着的晓芙妈让他大吃一惊:“妈,您门卡都没有,怎么进来的?”   “人家刷卡的时候我就跟着进来了。”晓芙妈伺机站进了门廊,然后很不把自己当外人地开鞋柜门要找拖鞋——   里面一双女人的鞋都没有。   她心里“咯噔”一下,面上还是不动声色:“晓芙说了啥时候回来没?”   鸿渐又哼哼哈哈地支吾起来。   还好晓芙妈没再纠结下去,而是把手里那袋梨递给他:“给你们送点儿砀山梨,快去厨房找个东西装起来。”   鸿渐赶紧接过那袋梨去了厨房。这当口儿,晓芙妈迅速进了主卧,一眼就看见,墙上挂结婚照的地方空出一大块方片状的白色儿。   等鸿渐从厨房出来的时候,晓芙妈已经拉开了主卧的衣柜,发现里面一件晓芙的衣服也没有。   眼见大势已去,鸿渐就招了:“阿姨,我俩离婚了,晓芙搬出去都小俩月了。”   晓芙妈像让人点了穴一样,定定地看着他,一手还扶在半开的衣橱门上。   鸿渐想了想,补充道:“是我对不住她,我在外头有别人了。”   晓芙妈的身子忽然颤抖起来,话也说不利索了:“是不是那个,就是那个,你以前那个——”   鸿渐的双手无力地垂在身体两侧,脑袋也耷拉了下去,算是默认了。   晓芙妈兀自在那儿颤抖了一会儿,忽然疯了似的朝鸿渐扑过来,先是一把封住他的领口,然后劈头盖脸地在他身上撕打起来,别看她个子不高,力气却不小,鸿渐让她搡巴得直往客厅趔趄。客厅拐角处高脚凳上的仿青花瓷花瓶也让碰到了地上,“咣啷啷”碎了一地。   鸿渐默默地受着打,不置一词。   然而,这并不能浇灭晓芙妈的怒火,她的拳头巴掌随着那满腔的怒火落在他身上,边打边恸哭道:“我鲁佩云瞎了狗眼啊!当初把女儿给你,什么都不图,就图你一个老实,图你父母一个厚道……你简直连畜牲都不如!你怎么对得起你那身军装?怎么对得起我们老夫妻俩的信任?可怜我们晓芙单纯,由着你欺负,也不知道吭一声!你爸爸开刀住院,我们那傻丫头还给他陪床,怕他长褥疮,还天天替他擦身子……她自己爸爸腿摔坏了住院,她都没这么孝顺……黑了良心你……”   ……   给晓芙打电话的这会儿,鸿渐的手背上、胳膊上、脸上让晓芙妈抓出的几道血口子已经开始结痂了。   他并没把这些都告诉晓芙,只是说:“你妈挺伤心的,不停地哭。你赶紧给她打个电话!她还问你现在住哪儿,我没告诉她,怕你不想让她知道!”   其实,他是怕白大褂万一在晓芙那儿,被晓芙妈撞见不好。为什么不好?他也说不上来。他挺自嘲地想:都这会儿了,你丫倒挺有雷锋精神!   奇怪的是,晓芙在电话那头一直没出声儿。   “喂,你听我说话了吗?”他忍不住问。   “嗯。”她闷闷地应了一声。   “怎么不吭气儿呢?”他有些担心。   “不知道说什么。”她一声叹息。   是啊,让她说什么呢?他也跟着一声叹息。   知母莫若女   自打弄不清那份不翼而飞的文件的下落后,晓芙便没再见过沈律师或事务所里的任何同事,后来的事情是晓芙的四舅帮着善后的。四舅和沈律师不仅仅是曾经的大学上下铺,如今在事业上也是盘根错节的利益共同方。   那天和鸿渐挂了电话后,她给她妈打了个电话,做好了迎接狂风骤雨的准备,没想到她妈提都没提她离婚的事儿,而是说:“礼拜一下午陪我去你沈叔那儿一趟,我找他有点事儿。”声音出人意料的平静。   晓芙忙一叠声地应着,也不敢问为什么,她妈的风平浪静让她心里很是惴惴不安。   星期一下午,她陪着她妈来到了沈律师的事务所,和以前的同事都打了招呼,彼此笑得都有些尴尬。   既然辞职了,这会儿沈律师又成了沈叔叔。   沈叔叔顺着晓芙的四舅,一口一个“二姐”地喊着晓芙妈,且又是让座,又是吩咐人端茶,晓芙妈要是男的,估计他还会敬烟。   谁承想“二姐”刚一坐定,就说出了一番让沈律师和晓芙都惊掉了下巴的话,她说:“小沈啊,你人脉广,在民政局有没有什么熟人呐?我们这个傻丫头,结婚才小半年,就稀里糊涂地离婚了,你看你能不能跟谁打个招呼, 把她这个离婚给弄成未婚?”   晓芙尴尬地要命,立刻叫了声:“妈——”   饱经世故的沈律师尴尬地搓着手笑道:“二姐,我搞的是商业案件,跟民政局没什么往来啊!而且,这种事情,从来没听说过的。”   晓芙妈好像没听见沈律师的话似的,接着说她的:“她年轻不懂事,才二十来岁,你说这么小就二婚,以后哪家的男娃还敢再要她?我们家老五的事你是知道的,就因为年轻的时候犯过点生活作风上的错误,到现在还孤家寡人一个。我们晓芙不能走她的老路啊!我们晓芙要是以后也跟她小姨似的,我也得跟我妈一样天天犯心脏病呐!”晓芙妈说着,嘤嘤地哭了起来。   沈律师忙抓了两张抽纸递过去:“二姐,你别这样!别这样!”   晓芙又叫了一声:“妈——”她快羞死了。   她妈带着哭腔呵斥她:“你别插嘴!”然后边擦着眼泪边对沈律师说:“小沈呐,我们老四跟你多少年的交情了,要不是他又出国考察去了,我也不会来麻烦你啊!这臭丫头以前给你闯过祸,她爸爸也骂过她了。你也是有女儿的人,体谅体谅二姐吧啊!”   沈律师忙又递过去两张抽纸,陪笑道:“二姐,我只能试着帮你去问问看。你自己一定要放宽心,现在人的思想都不像过去那么保守了,社会包容性也强了,这个时代——”   晓芙妈恨恨地截断他的话:“这就是个男盗女娼的时代!人心不古啊!”   沈律师便不再好往下说什么了。   从沈叔叔那儿出来后,晓芙领着她妈去了趟钓鱼巷,本来是想让她妈看看,她一个人生活得挺好,没想到她妈一看到女儿憋屈在那么巴掌大的一块地方,就又开始淌眼抹泪起来:“当初是妈妈坑了你,那会儿要是不同意你俩的事儿就好了,你也不用吃这份儿苦,遭这份儿罪了!这事儿我还没告诉你爸,他那么要面子的人,肯定接受不了!他那人,心里顶不住事儿!你看你那回就丢了份儿工作,他反应都那么大!”   晓芙在心里暗暗嘘了口气。   没想到她妈话锋立刻一转:“不过这个哑巴亏我们可不能吃,等我和你外婆合计合计,就找他父母摊牌,一定要让他家里给个说法儿!不然这事儿我们就往大里闹,我告到中央也要把这黑良心的小子告倒,我看他以后拿什么脸在军队里头混!”   晓芙一听头都大了:“哎哟,妈,不看僧面看佛面,他爸妈待我一直挺好,再说你跟她妈不还死党呢吗?”   晓芙妈又汪出两窝泪水:“啥死党都不如我闺女的终生幸福重要啊,你这缺心眼儿的,都啥时候了,还帮他说话!”   “哎哟,我挺幸福的!我幸福得快受不了了我都!”情急之下,晓芙猛然想起鸿渐给她的那个存折,她平时都藏在枕头套里,这时候赶紧翻出来,递给她妈,添油加醋道,“鸿渐人真不坏,离婚那会儿他要把楼兰路那套房子给我,我死不肯要!他就把那辆‘君威’卖了,钱都存好了才给我。”   晓芙妈丝毫不受触动:“这本来就是咱家的钱!把那套房子给你?他要诚心想把那房子给你,怎么不把房子卖了,把钱存好给你?漂亮话谁不会说?他无非就是想等他那相好的回来,有个住处!”   晓芙没词儿了。   晓芙妈忽然一脸的恶狠狠:“还有那个周兰兰,老娘明天就去打听打听,她有没有从那个阿什么球回来,妈这条老命豁出去了,也不能饶了那小妖精!她毁了你,我就毁了她!”   晓芙看着她妈眼中腾腾的杀气,心里打了个寒颤,母爱是伟大的,母爱有时候也是可怕的。她一定要把她妈的犯罪意识扼杀在摇篮里。   她想想,舔舔嘴唇,劝道:“什么毁不毁的,男的要是有二心了,没有这周兰兰,他也能给你弄个周绿绿周红红什么的。再说了,你要把她毁了,不也就把自己毁了吗?妈,你要让折进号子里头去了,你前脚进去,没准儿我爸后脚就跟喀秋莎双宿双飞了,到时候那女的一定睡你铺过的床,踩你拖过的地,吃你刷过的碗……你自己好好想想吧,值不值?!”   “唉,你就是怕事儿!没出息的!”晓芙妈擦了把眼泪说。   知母莫若女。   晓芙知道,她妈这是暂时偃旗息鼓了。   她顿了一顿,又说:“我和他离婚的事儿,早晚得通知他爸妈。但他爸搭桥手术才出院不久,他妈又有高血压,你就是要说,也得找个合适的时机不是?你还非得弄得人家破人亡啊?你和我爸反正半辈子都过去了,你就不怕报应到我头上?我辉煌的人生可才刚开始呢啊!”   晓芙妈凄然一笑:“都什么时候了,还贫!妈是为你亏!”   晓芙笑了:“我要是到了你这年龄才发现跟他不合适,骑虎难下,那时候才叫亏呢!说实在的,我还得感谢他,不是为了他这事儿,我不会搬出来,更不会知道我是个人才嘿!嗳妈,你知道吗?我刚找了份儿教英语的工作,还是从师大外语系一个一本手里抢来的,嘿哟,人那可是一口标准伦敦腔的高材生呐……”   遭弹劾的三本生   晓芙爸对女儿的新工作很是嘚瑟,他现在见着谁都是一脸人逢喜事精神爽的表情,遇上邻居家的四岁小儿,还主动给晓芙揽活儿:“小毛啊,奥运就要开幕了,赶紧的上晓芙阿姨那儿报个外语班吧?学好了去给老萨当翻译!”   他不知道,女儿让一窝混世魔王折磨得差点就牺牲在讲台上了。   在“新纪元”上班的头两天,晓芙还算游刃有余,孩子们对她的“儿歌教学法”还是特别有兴趣,但孩子毕竟是孩子,一适应了新环境,他们中的一部分(是很大一部分),就跟孙猴子回了花果山似的——彻底恢复了本性。比如,晓芙教他们唱让中国人改良的英文版《两只老虎》,唱到“一只没有耳朵的时候”,他们就拿手盖着屁股;唱到“一只没有尾巴”的时候,他们又拿手去捂住耳朵……   好几次,她的耐心丧尽,就要对他们实行“暴力恐吓”的时候,一眼瞥见教室后门的玻璃窗上贴了两三张家长的脸,便把那点儿念想生生地吞回肚子里。她可不想刚上场就被红牌罚下,还是接着让祖国的花朵们摧残吧。   每当她一脸被折磨得有皮没毛的蔫样儿回到办公桌前,旁边教成人英语的同事们便纷纷凑过来表达人道主义的关怀:“小张,你还扛得住吧?其实孩子最难教了!”“就是!现在的孩子都让惯得天不怕地不怕的,还打不得骂不得!”……   晓芙冲他们无奈地笑笑,一脸“你懂的”表情。   有一回让路过的桃花眼听见了,那厮特地站下来,插了一句:“你那草裙舞不管用了?”   同事们都笑了,大家都想到了晓芙试讲那天的惊魂一舞。   晓芙也搭讪着笑了笑,然后就抱着保温杯里的“胖大海”一气猛喝,她怕她一个忍不住,就把茶泼到那张小白脸上去了。   好在付出和回报还是成正比的。   孩子家长的反馈普遍不错,说是半个月前学的英文儿歌,孩子们隔了两个礼拜也还记得一清二楚。他们哪里知道,晓芙为了保持这拨小爷们的学习兴趣,是天天搜刮肚肠地出新招儿。   一天课后,一个叫孙琦的孩子的妈妈来接女儿的时候,由衷道:“小张老师课教得真好!”   “谢谢。”   “我也给孩子买了好多英文歌曲的CD在家,不过你教的好多歌我都没听过,你都是哪儿找的?”   “一般我都上YouTube上面搜,比如今天这首C is for Cookie,就是《芝麻街》里头的。”   那会儿YouTube还没被封锁,但也没被国人熟知。   看着孙琦妈一脸困惑,晓芙想了想,解释:“YouTube就是美版的‘优酷’和‘土豆’,《芝麻街》就是——就是美版的《大风车》。”   孙琦妈妈笑了:“哟,你还特地去境外网站上搜这些呢?真难为你了,你这英文发音也好听!现在外头好多少儿英语班,请的虽然是师范院校毕业的老师,可那英语发音简直是让人不堪入耳,比你差的不是一分半分!张老师你是哪个大学毕业的?”   “金诚学院。”晓芙笑着说。   孙琦妈妈脸上的笑容一下就僵住了,勉强和她客套了两句,便匆匆领着孩子走了。   晓芙也没太把这事儿放在心上,然而等她和同事一道吃完午饭回来,前台小声给她通风报信:   “小张,赶紧去周总办公室瞅瞅吧,有几个家长要弹劾你!”   晓芙觉得脑子一炸,放下钱包,就赶紧往桃花眼办公室的方向去了。   大概是桃花眼的办公室不够坐,门是敞开着的,还有俩家长站在门口,一副人多势众的样子,看见晓芙走过来,他俩都有些不自在地转移了视线。   孙琦妈妈分贝不小的声音从里面传了出来:“……你们这儿收费不便宜,地段儿也偏,这么大热天儿的我们还坚持把孩子往这儿送,为什么呀?就为的是你们‘新纪元’的名声。可你怎么能找个三本糊弄我们家长呢?误人子弟么这不是?!”   每一个字都像把小匕首扎进她的耳朵里,扎得她的耳膜生疼。   周遭的同事们都用一种同情的眼神看着她,有人还走过去在她肩上拍拍表示支持。她和新同事们的关系处得不错,有了事务所和酒店的工作经验之后,她在办公室里内敛多了,没以前那么咋咋呼呼的事事出风头了。   桃花眼用一种安抚的口吻道:“你们望子成龙的心情我完全理解,但是孩子们来这儿是学英语的,不是要学数理化。像张老师这样优秀的外语专才,给孩子们授课是绰绰有余的!”   “那也不能抹煞她三本的事实!现在市中心幼儿园的老师研究生学历的都有!”孙琦妈妈说。   人们看见晓芙忽然转身走向自己的办公桌,翻找出一份什么文件,然后毅然决然地走进桃花眼的办公室,在门上敲了敲。   背对着门口而坐的孙琦妈妈和另外两个家长闻身转过脸来,一见是她,都有些惊讶。   桃花眼瞥见是她,眼神一闪,对家长们说:“哦,小张老师既然来了,咱们不妨听听她怎么说。”然后便微微向后靠在了那把黑皮大班椅上。   晓芙走了进去,把手里那份文件往孙琦妈妈面前轻轻一放,极力克制着内心一窜一窜的小火苗,尽量心平静气地对她说:“这是我面试的那天做的试题的复印件,是雅思真题集里的一套卷子,总分7,其中口语是7.5,是我们机构的美籍外教亲自给我测的。您要是认识什么内行的人,可以去打听打听,我这差不多是专业八级的水平。”   孙琦妈妈面色尴尬地盯着那份试卷。   晓芙深呼吸了一下,语气更加平和了些:“我就是个三本不假,可我高考英语接近满分您知道吗?我大三暑假曾经替俩一本的理科生突击过大学英语六级您知道吗(其实她是替人代考了六级)?我十岁开始就跟着我舅舅看原版好莱坞电影您知道吗?您也说了,现在外头好多少儿英语班,请的虽然是正规师范院校毕业的老师,可那英语发音比我差的不是一分半分。您为什么不能给我个机会呢?您刚刚自己也承认我的课教的不错呀!”   孙琦妈妈彻底哑口无言了。   晓芙想了想,忽然张口说了句法语:“Bonjour,Madaemoiselle. Je m’appelle Catherine.Je suis Chinoise. Enchantee.(你好,小姐。我叫嘎特何以那。我是个中国女孩。很高兴认识你。)”   桃花眼拿拇指抵着下巴颏儿,饶有兴致地看着。   只见晓芙顿了一顿,略微有些得意地横扫了一眼众人:“其实我不光懂英语,我还会说点儿法语,所以,请你们对我的语言能力有信心!”   看着家长们目瞪口呆的样子,她知道一场轻度的职业危机过去了。   那天下午,晓芙正聚精会神地坐在电脑前做课件的时候,桃花眼忽然“香飘万里”地走过来,往她的电脑上拍了两张钞票:“今天不错啊!看不出你还有两把刷子!”   晓芙挺困惑地看看钱又看看他:“所以你给我十五块钱以资鼓励?!”   “想什么呢?这是你上回替我垫的那顿午饭的钱。”   晓芙立刻从抽屉里找出一块钱硬币往他面前一送。   这回轮到桃花眼困惑地看看钱又看看她。   晓芙解释:“那天一共是十四块钱。”   桃花眼瞪着她那蟠桃似的脸:“我就差你这一块钱啊?停车费都不够!”   “一楼大厅有个擦皮鞋的机器,一块钱一擦。没准儿什么时候您皮鞋脏了,口袋里又没零钱呢?您这么——”晓芙扫一眼他那似被牛舔过一口的头发,“这么注意个人形象的一个人!”说着,便继续做她的课件去了。   桃花眼瞅了她一会儿,嘴里忽然叽里咕噜说了一句法语:“帮哭哈日!(法语:Bon courage!好好干!)”   “嗯?”晓芙懵了。   那位丢下一句:“就知道你是虚张声势!”然后便又“香飘万里”地走开了。   晓芙的脸有点儿发绿,赶紧偷瞄了一圈:幸好大家都没太在意。   她全部的法语知识仅限于那一串话,超出那个范畴,多一个词儿她都不会。   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   司令员出院后,身体大不如前,毕竟是年过半百的人了。   没多久领导就亲自登门,一为探望部下,二为劝他提前从繁忙的司令员岗位上退下来,在家好好休息,把身体养好。   领导走后,司令员整个人都颓然了,太太开导他:“老吴,人说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你一定要想开点,能把这条命拣回来,咱们已经是万幸了!再说你也快到年龄了,也算功成身退了不是?”   司令员苦笑了一下:“你还不知道我?天生的骡子命,一闲下来浑身都疼!”   司令员太太不再说什么了,只是轻轻握住了司令员的双手。片刻,她又笑道:“你这一退下来,咱富余时间也多了,得让他俩抓紧给咱添个孙子了。等过两年大的上了幼儿园,再让他俩生个老二,反正他们都是独生子女……”   一提到孙子,司令员的心又活泛了些:“打住打住,你先把一个带好再说,生孩子不是放卫星知道不?”   ……   都说女人是花,男人是肥,这话还真在晓芙身上应验了,那人一不来施肥,她就枯萎了,月经又不按时报到了不说,脸上的皮肤都粗了。她现在每天累得连照镜子的心情都没有,觉好像怎么都睡不够,也无暇顾及自己的皮肤是粗是细。   这天,她正坐在下班回家的公共汽车上打盹,鸿渐妈的一个电话把她给吵醒了:“丫头啊,你爸下周上马主任那儿开药,你陪我们一道去好不好?”   晓芙本打算这辈子再也不见他了,正在想着要找个什么理由推辞的时候,司令员太太接着说:“我们知道你现在这新工作也挺忙的,可你爸这一退下来,车就不能再用了,小李也让调走了。要不是鸿渐在部队,我们真不想麻烦你。”   电话那头的司令员太太的声音明显苍老了许多,从前那股雄赳赳气昂昂的刚强劲也不知哪儿去了,好像一副铁架子忽然间坍了,晓芙心一软,便同意了,她一向不是那种磨叽的人,到时候看到他,见机行事好了。   陪司令员夫妇来医院的那个下午,太阳很好。   致远正一脸专注地坐在办公室的电脑前,“啪啪”敲打着述职报告,直到他听见司令员的指关节在门上轻轻扣动了两下。   他立刻起身迎接司令员夫妇,等他们鱼贯而入,他才看见被司令员太太胖大的身躯挡住的晓芙。他心里一动,没想到她也会来。   晓芙抬眼怯怯地喊了一声:“马叔叔。”   他点了点头:“哎,你也来了!”   等安排他们坐下后,他立刻去饮水机边接水,司令员夫妇一叠声说:“马主任,不用麻烦了真!”“晓芙啊,快去给你叔搭把手!”   “没事儿,没事儿,你们坐着就好。”致远忙说。   晓芙站起来,坐下去;然后又站起来,又坐了下去。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幸好大家的注意力都没在她身上。   致远先是把两杯水搁在司令员夫妇面前,然后又去把第三杯水端过来,淡淡地放在她面前。   她浑身绷得紧紧的。等司令员和致远聊起他的恢复近况,她才稍稍放松了些,双手不自觉地攀上了面前的那杯水,一点点热度隔着那个一次性的小纸杯透到她冰凉的手心里。她的心柔柔一颤,她从不喝凉水,以前他俩外出吃饭,她总是另要一杯温水,第一回是她自己要的,他当时就记住了,以后的几次都是他主动和服务员要求的。没想到他居然还放在心上。她忍不住看了他一眼,他正给司令员建议一些现阶段可以从事的体育锻炼。   她低下头喝了一口水,温暖一点一滴地渗入了她的五脏六腑,悄悄地滋润着她的身心,她的脸上也泛上了一点红晕。   等马主任写好药单,交代完注意事项,半个多钟头都过去了,司令员夫妇很自觉地起身告辞。晓芙恋恋不舍地跟着走了,觉得时间怎么过得这样乌飞兔走般的快。   排队拿药也是件很耗功夫的事儿,晓芙让司令员夫妇找了个长椅坐下等她,然后就理所当然地捏着他写的药单拿药去了。他的字儿就跟他的人似的,又大又糙,晓芙却看得心里一漾一漾的。等她上蹿下跳地折腾了一圈,拿好药回来,司令员却忽然说他去一楼大厅等她们,晓芙正觉奇怪,鸿渐妈才“顺嘴”提了下要带晓芙去看不孕不育的专家,她连号都托人拿好了,是中西医结合科的一个老中医。   晓芙一愣,觉得自己像只被人下了套的狍子。   很会察言观色的婆婆立刻拉过她的一只手,语重心长道:“丫头啊,这不是说你有问题,咱就是看个保险。你看你爸这一退下来,家里马上就冷清了,鬼都不来一个。要能有个孩子在周围笑笑闹闹的就好了!”晓芙不知道门前冷落车马稀的情形,但她可以看到前任婆婆脸上的凄凉,心又是一软,暗忖:反正让人望闻问切一下又不会少块肉,大不了给开点儿中药回家喝喝呗,敷衍敷衍就过去了。   老中医的科室门口真是人山人海,南腔北调地说着各类方言。据说,全国各地都有不孕不育的小媳妇儿往这儿跑。鸿渐妈手上这个号还是花了二百块钱从号贩子手上拿的。   老中医是个鹤发童颜的小老头儿,晓芙怎么看他怎么像峨眉山道长。道长眯着眼,拿手给晓芙搭了一小会儿脉,然后便中气十足地说:“不用看了,她都怀了一个多月了,回家好好养着去吧。”   怀什么?养什么?   晓芙像被陨石击中了一样,瞪大了眼瞅着老头,脑子嗡嗡作响。   陪着老头一块儿坐诊的年轻医生笑了:“高兴傻了吧?”   司令员太太也有些惊讶:“不会吧?真的?这都不用做B超什么的再看看?我们不怕多花那点儿钱!”   这话一出,老头恼了:“华佗和扁鹊给你照B超啊?孙思邈和张仲景给你照B超啊?我行医几十年,连个喜脉都号不出来,我惘活了我!”   晓芙一脸入定的表情,她把颅压都想高了也想不过来,这怎么就有孩子了?我俩都分了,这孩子要是不要啊?要了谁来养啊?不是说我不排卵吗?难不成他比乌鸡白凤丸还管用?都让我这块荒地长出庄稼来了?……   “不相信我,就请另就高明去吧!”道长最后说。   司令员太太非但没恼,还一个劲儿地道歉兼致谢,然后拉着还傻坐在那儿的媳妇出去了,走路的步子都轻盈了。   晓芙机械地跟在鸿渐妈屁股后头,心说,怪不得这段时间我一闻到饭菜的香味就恶心,光爱吃酸菜鱼了!吃完回家还动不动就吐,姥姥的,我还以为是中暑了呢,怎么就没想到怀孕了呢?……   “按理说,这老头儿这么有名,说得又那么笃定,应该不会出错。”鸿渐妈兀自在那儿说,“但我想,咱们还是得照个B超,心里更踏实一些!真要怀孕了你都不知道,你说你这丫头得有多糊涂?!”   谁知到了咨询台一打听,做B超居然要提前预约。   鸿渐妈立刻拿出了司令员太太的魄力,拉着晓芙就往电梯的方向去了:“找马主任去!说什么也得让他给你安排安排,咱下午一定得把B超给做了!”   日落西山   晓芙脑子一炸,像急刹车一样要立刻停下步子:“妈,我那个……那个试用期明天最后一天,老板明天要听课……得赶紧回家备课!”   “做个B超耽误不了你多少工夫!”司令员太太像拎小鸡似的把她提溜进了电梯。   “也不在乎这一天两天的,爸还在下面等着呢。”晓芙已经找不到自己心跳的规律了。   “就让他多等会儿也没什么关系。”电梯到了某一层,司令员太太极不耐烦地盯着一个让家人搀着进来,比蜗牛爬得还慢的老太太。   晓芙无言以对了。   电梯刚一到心血管科那一层,司令员太太就急吼吼地拉着媳妇快步走出了电梯。   从电梯往他办公室去的这一路,脚步发飘的晓芙像奔赴法场的死刑犯一样,一点一点丧失斗志,不再做无谓的反抗了。   进他办公室的瞬间,她就彻底听天由命了,然后便奇迹般地宁静了下来。   司令员居然也坐在那儿,他本来是有点服药的情况要问问马主任,问完顺便就闲侃了点军事,什么四野五野□□刘亚楼地扯着。   司令员太太有些惊讶地笑了:“你怎么又回来了?你在这儿正好,马主任,我刚带我们丫头去看了你们院的一个中医,想给她开点儿中药调养调养,谁知道人这一把脉,说我们孩子怀孕了,都一个多月了。”   司令员太太言简意赅的陈述像一声霹雳,让致远的心里一阵电闪雷鸣。他五味杂陈地瞅着像小树依傍着大树一样站在司令员太太身边的晓芙,晓芙却两眼无神地瞅着某个不具体的前方。   司令员太太接着说:“我想让孩子做个B超,可那还得预约,您说这么大的事儿,我们哪儿等得起啊?!她爹妈要是知道了,也该悬心呐!马主任您看您能不能给我们安排安排,让孩子下午把B超给做了?”   司令员一会儿瞅瞅老婆,一会儿瞅瞅儿媳妇,高兴得不知如何是好,于是就“嘿嘿”笑了几声。   晓芙这时候忽然聚焦了眼神,看着前任公公婆婆,把心一横,开了口:“其实不用做了。”   三个人六只眼睛齐刷刷地看向她,司令员脸上的笑容还余韵未了。   “爸爸妈妈——”她张口这么虚无缥缈地喊了一声,又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我跟鸿渐早离婚了,几个月前就不住一块儿了。”   司令员夫妇的脸马上白成了两张卫生纸,致远面色凝重地盯着闪动的电脑屏保,右手捏紧了鼠标的两侧,手背上的青筋都暴出来了。   半晌,让轰去魂魄的司令员太太才一手撑着致远的办公桌边沿,另一手指着前儿媳的肚子:“那你这是——你这是——”   她已经不知道用什么词儿了,一直静默着的马主任忽然站了起来,用他一贯沉着的声音说:“如果晓芙真怀孕了,孩子是——”   “是我老板的,孩子是我老板的。”晓芙忽然截断他的话道。   致远震惊得说不出下面的话去,好像吞了个桃子核似的,一下卡在了那儿。   司令员夫妇脸上的表情就好像是谁迎头给了他们一斧子似的。   徐徐西落的太阳正透过窗玻璃斜射进来,在地板上留下了一些黄黄黑黑的影子。   晓芙看着那影子,无着无落地笑了一声:“不然你们觉得我一个三本,怎么能这么快就找到这么好的工作?还是从师大的一本手里抢的。别看只是教孩子,现在市中心幼儿园的老师研究生学历的都有!工作这么难找!”她觉得自己真能掰扯,死马活马都往外乱搬。她尽量不让自己去想桃花眼那弱柳扶风的基男形象,他们要是见了,准不信他能给她弄出一孩子!   司令员阖紧了眼皮,一言不发。   司令员太太的胖身子则起了一阵细小而奇异的颤抖,像锅里沸腾的面疙瘩汤,她站在那儿颤抖了一会儿,又颤抖了一会儿,然后怒火像雄狮一样吞噬了她,最浊的污言秽语已经到了口边,双手满是要撕扯这个一直被她当女儿看的烂污货的冲动。   司令员这时候支撑着站了起来,拍拍太太的胖胳膊,云淡风轻地说了句:“回家吧。”   司令员太太没挪步子,仍怒视着晓芙,直到司令员又拍拍她说:“舒琴啊,扶我回家吧,我真累了!想好好躺会儿!”   她的怒火顿时化作两眼热泪喷涌而出,像脸上新凿了两孔温泉,她听出来他其实是在说:家丑不外扬,给我留点儿面子吧!   司令员太太忍下一腔的不甘心,拿手揩拭着眼泪点点头,扶着丈夫往屋外走。   晓芙上前两步,哽咽着说:“爸爸妈妈,我送你们回去吧。”   司令员太太停下来,转过脸,拼劲一身气力,带着哭腔送她俩字儿:“起开!”   司令员也停下来,转过脸,冲她打出个留步的手势,然后拉着太太走了。   晓芙的泪水汩汩地流下,她在原地呆呆地站了一会儿,忽一眼瞥见司令员遗忘在致远办公桌上的一塑料袋药,便抓起那袋药追了出去,直递到司令员手上,又喊了一声:“爸爸妈妈——”   司令员太太把脸转向另一边。司令员则看了她一眼,说了句让她痛彻心扉了很久的话:“丫头啊,爸爸看错了你啊!”然后他缓缓地迈着已不那么苍劲有力的步子走开了,司令员太太黯然神伤地跟在他后面。   晓芙站在那里目送着他们离去的背影,眼泪流得哗哗的,也顾不上路人的侧目,那一瞬间,她连致远都顾不上了。   她不知道,她走后,他的述职报告怎么也写不下去了,索性离开椅子,踱到了窗前。   那天,人们看见马主任在办公室的窗前一直站到太阳落山。   狗咬过的猪尿泡   傍晚时分,晓芙浑身疲软地回到了钓鱼巷的家里,好像大病了一场。   外面的天一点一点黑了下去,她孤零零地抱着个膝盖坐在床上发呆。   一想到司令员说看错了她,她就眼泪汪汪的,心如凌迟一般痛。雪上加霜的是,她亲爹亲娘很快也会知道她的事,到时候家里肯定要炸窝。小姨当年冤有头债无主的怀孕在全家人的记忆里依然永垂不朽,晓芙妈一直拿这事警告她:“你以后要干那么‘光宗耀祖’的事儿,我马上往房梁上挂根裤腰带!”至于她爸——她更是想都不敢想。   相较之下,鸿渐也不过就跟柴火妞睡了睡,至少没给人睡出一孩子来。   这孩子到底要是不要啊?这可是致远的孩子啊!她张晓芙居然有了马致远的孩子了!   只要一想到致远,想到他下午给她倒的那杯温水,想到他那么果断地站起来似乎准备承认那孩子是他的,她心里就暖融融起来,可见他心里还是有她的。她肠子都毁绿了,当时真不该为小蚂蚁那点破事儿使小性,不然她这会儿没准正躺在致远厚实的怀抱里一边珠泪双抛,一边拿小粉拳砸他:“都怨你!都怨你!这可怎么办呢?”他八成会说:“别怕,有我呢!”……   但最让她后怕的是,下午为了要在众人面前保护致远的名誉,她脑子一急,就把她自己的名誉给搭进去了。致远不会真相信她怀的是别人的孩子吧?他要是那么想,她就是浑身长满了嘴,也说不清了……到时候她可就是赔了男人又折了兵。   外面的天已经彻底黑下来了,不知道谁家在做红烧肉,味道一直飘进她的屋子。她赶紧跑去卫生间,抱着马桶一阵死去活来的干呕。   正呕得一脸鼻涕眼泪的时候,忽然有人来敲门,她五心烦躁地走过去对着猫眼看了一下——   是致远。她心里立刻一阵紧锣密鼓的不淡定,她稍稍整理了一下自己的仪容,打开了门。   谁知门一开,那股红烧肉味更加浓郁地飘散过来,她什么都来不及说,转脸就直奔卫生间接着呕。   致远赶紧蹬掉鞋,跟着去了卫生间,轻轻替她抹着后背。   她气急败坏地扭动着肩背,硬是甩掉了他的手:“出去!你出去!别管我!”她实在不想让他看现场直播似的地看着她这衰样。   他的手僵硬了一下,转身默默出去了。   等那一阵排山倒海的恶心过去之后,她漱了漱口,把脸上的涕泪都擦干净了才走出去。   他正坐在沙发的一角等她,一脸若有所思地盯着地面。她犹豫了一下,走过去在沙发另一角坐下。   他先开的口:“你这样多久了?”   “不太记得了。”她淡淡地说。   他从放在茶几上的一个塑料袋里拿出一盒验孕棒递给她:“先拿这个验一下吧。”   她看了一眼,没接,而是走开去,从床头柜的抽屉里拿出一支验孕棒,走回沙发那儿递给他:“我下午刚回来的时候测的,阳性。”然后又在原来的位置上坐下。   他接过那只小棒,盯着棒身那两道醒目的红杠杠,挺自嘲地笑了一下:“没想到我马致远也会有大意失荆州的时候!”   他是信任她的!她拼命压抑住内心的喜悦,装作不经意地问了一句:“你怎么知道这孩子是你的?”   致远心里一“咯噔”,避开了她的眼神,沉吟了一下,方说:“我相信,你不是那样的人。”   其实,从她说出那是她老板的孩子的那一瞬间,他心里就哗然了。她那么说应该是为了保护他,可她又说得那么真……毕竟是八零后,谁知道呢?结婚离婚都跟玩儿似的……   但他还是以医生的审慎仔细算了算日子,如果真像那中医说的有一个多月了,那么这孩子有可能是他马致远的。有可能!   然而,刚刚被她那么一反问,他心里的疑虑又递增了一层。   晓芙不知道他脑子里奔跑过的这些想法,他这么主动来找她,这么信任她,让她又对他俩之间重新燃起了希望。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呢?   “你想过怎么办了吗?”他挺温和地问。   “不知道。”她一低头,又一抬头,有点羞怯,又有些期待地看着他,“那你想让我怎么办?”   他踯躅了一下,拉过她的一只手,语气诚恳地说:“晓芙,我其实挺在乎你的,现在也还是很在乎,可你这脾气有时候挺让人琢磨不透的!我俩在一起的时间不长,有太多的东西需要磨合,不过既然走到这一步了,你放心,我都听你的。你想生下来,我马致远一定负责到底;你不想生,我也理解,因为咱们毕竟了解不深。”   负责?了解不深?   他的话像刀子似的扎在她心上,她满心的憧憬瞬间成了个狗咬过的猪尿泡,她甚至怀疑下午那杯温水是个错觉。   他并没有察觉她情绪上的变化,接着说:“不管你做出什么决定,我都尊重你。你考虑好了以后——”   她马上把手从他手里抽出来,掐断他的话:“不用考虑了!我不想要这孩子,我没做好准备!”声音里有些难掩的悲戚。   他一下愣在了那儿,不知道哪句话又触犯了她。他一直觉得她跟腌豇豆似的有种脆脆的嚼劲儿,很是爽口;但是吃多了,就让人咸得慌。   她皱着眉头,直戳戳地说:“没别的事你就走吧,我困了。”经历了这么一天,她是真困了。   他在心里叹了一口气,站起了身:“那你好好休息,我替你安排安排,咱们就这两天找个时间去做个B超。”   他离开的时候,她差点就要喊出来:“我不用你陪我去!”但她到底没喊,因为她没勇气一个人去面对,她现在真的怕。   他们是在第二天的午后来到了妇幼医院。   赵红霞主任一看就是个独当一面的人物,干练的运动头梳得一丝不苟,说话做事风风火火。   见着老同学致远,她冲他和他身边的晓芙点头一笑:“来啦?”算作招呼。   显然她已经知道他俩的关系了。   她亲自给晓芙做的B超,她拿着冰凉的探头在晓芙不明显的肚子上一阵探索,然后递过去一摞手纸:“得!两个孕囊,上我办公室说去吧。”   晓芙接过手纸坐起来,一面擦着肚子上的耦合剂,一面暗忖:什么叫两个孕囊?!   等她和致远坐在赵主任的办公室里的时候,才明白,那是说她怀的可能是双胞胎。   这是个谁都没预料到的结果。   “你们怎么想的?”赵主任来回看着两个当事人,很含蓄地问,她看出来两人都没有即将为人父母的快乐。   晓芙带着最后一丝希望看着致远。   他犹疑了一下,才对赵主任说:“都听她的吧。”   晓芙的心一路凉了下去,哀莫大于心死,她很干脆地说:“赵主任,我想尽快把他们都做掉。”   赵主任挺严肃地对晓芙说:“小张,先不要这么草率,人流大小算个手术,是手术就有风险。子宫穿孔,不孕症和麻醉意外都有可能发生,而且你这多囊卵巢怀个孕还不容易。所以我劝你好好考虑考虑!”   晓芙真让她吓住了,不作声了。   没一会儿,一阵翻江倒海又汹涌上来,她捂着嘴就跑出了赵主任的办公室,狂奔去了厕所。   “哟,她这孕吐还不轻!”赵主任冲致远肩上砸了一拳,“你小子!宝刀未老哈,还一箭双雕!”   致远苦笑了一下,摇了摇头。   赵主任瞅他这样,心里多少瞧料了几分,便说:“我也明白,孩子一出来就是一辈子的责任。你俩回去好好商量商量,真要决定怎么样,也不急这一两天的!”   往停车场去的电梯里,乌泱泱进来一片人,把他和她挤得快贴到一起了,他忍不住抬手摸摸她有些发黄的脸,问了一句:“想不想吃点东西?你看你最近都瘦了。”   她没躲他的手,只是有些凄惶地摇摇头,努力挤出一丝笑容:“你送我回家吧,我想一个人待会儿。”   他就不再说什么了。   开车送她回家的这一路,天还是那么热,他却没敢把空调打得太高,怕她受凉。   她没怎么说话,只是呆呆地看着车窗外的世界。   等红绿灯的时候,他放起了韩红的《家乡》,那高亢悠远的歌声在气氛有些压抑的车内荡漾开来,他心里稍稍舒展了些。   晓芙在一阵没完没了的“哦嘛呢叭咪吽”中别过脸去,悄悄地哭了。   他没看见她的泪水,但他看见她的身子在扇动,微小而无力,像只翅膀受伤的蜻蜓在试飞。于是不换挡的时候,他就腾出右手去使劲儿攥住她的一只冰凉的手,他的心里也不好过。   “嫂子”和“姥姥”   从母亲大人那儿听说晓芙怀孕的事情后,鸿渐心里一阵莫名的闷痛,半天没说话,直到司令员太太在电话那头气咻咻地说:“真看不出来她城府这么深,不是我们带她上医院,都不知道她怀孕的事情!也怪我当时瞎了眼,她那俩骚胸脯子一看就是在家里闲不住的主儿,亏她还有脸在我跟你爸面前抓乖卖俏的!”   他这才说:“妈,这事儿不怨晓芙,是我先对不住她的!当初是我跟兰兰又好了,跟她提出离婚的!”   “你这傻小子,到现在还护着她!”司令员太太马上截断儿子的话,“我觉着事情没那么简单,你说她跟你结婚也有好几个月了,肚子里一点动静都没有。怎么前脚跟你离婚,后脚就跟别人有孩子了?谁知道她是不是跟你结婚以前就在外头胡来!她家小姨十七岁就让人把肚子弄大了,到现在都没找着主儿!”   “妈,别瞎想了,晓芙刚结婚那会儿是处女。”   “现在外头修复□□的多了去了,她妈那人比耗子还精!我现在越想越觉着这事儿有鬼,老鲁那人,一开始对你俩的事儿也不是特别热络,后来忽然好像一夜之间就想明白了,八成里头有什么猫腻儿……”   鸿渐不吱声了,他觉着他妈分析得不是完全没道理,但是不管真相如何,他心里都有种挥之不去的痛楚。因为他忽然意识到,阿福姐的喜怒哀乐从此彻底不与他相干了。   那天接完他妈的电话,他去外头抽了半盒烟,才想起他答应好要和兰兰视频的,幸好他还有兰兰。可是等他上线了之后,兰兰早已是一脸的倦容:“等你俩小时了。”   “对不起对不起,我一忙就忘了。”   “已经仨回了,最近忙什么呢你都?魂不守舍的。”   他知道瞒不过了,便信口道:“真没别的什么,就是这两天刚送走了几个退伍老兵,我心里怪难受的。”   兰兰不说话了。   他问她:“在想什么?”   兰兰笑了一下:“在想,老兵啥时候改八月份退伍了?”   他一下卡了壳。   “她挺孝顺的,离了婚了,还知道给你爸陪床,陪他们上医院的。”兰兰说得有些苦。   看来小金把什么都跟表妹进行了实时更新,鸿渐有些慌神:“傻丫头,这会儿怎么好好说这个?   老头儿那会儿心脏不好,也没人敢拿这事儿刺激他呀!”   兰兰又不说话了。   鸿渐有些底气不足地解释:“我知道你担心什么,你真没必要。我现在每天十几个小时连轴转,早上五公里,晚上五公里,睡前还得查夜,时不时再来个紧急集合。我没精力啊我!”   “所以这时候,有人替你分担一下,把你爸妈安置好该多省心呐!”   “什么意思你?我跟她都离婚这么久了。”   “如果时光倒流,你还会为了我跟她离婚吗?”   鸿渐一下犹豫了,等他张口要说“会”的时候,兰兰已经把视频关了。   他怅惘地坐在那儿。   ……   那边厢,致远的车还没在筒子楼外停稳,晓芙就迫不及待地把安全带解开了。   致远摸摸她的脑袋:“回家好好休息一下,我明天一下班就来看你。”   她没说“好”,也没说“不好”,甚至没看他一眼,便打开了车门下去了。   她身心俱疲地上了二楼,一眼就瞥见她妈跟门神似的跟那儿站着,从那副虎视眈眈的架势来看,她妈十有八九已经知道了。晓芙略略有些吃惊于消息传播速度之快,但却一点都不害怕,哪怕她爸在这儿,她觉着她也不会害怕了。她的心已经麻木了。   晓芙妈已经在那儿守株待兔了半个下午了,她的目的很简单,就是把女儿跟那奸夫抓个现行儿。   “哟,看这是谁回来了嘿?!”晓芙妈一看到女儿就奚落道。   晓芙没理她,默默地走过去拿钥匙开了门,晓芙妈跟着女儿进去,把门关好了,才数落开:“张晓芙,你这开裆裤刚缝上几年啊?离婚证儿还没捂热,就又有了好事儿了啊?本事不小啊你!”   晓芙一皱眉,没好气道:“你能不能消停会儿?我烦着呢!”说着便乒呤乓啷地在厨房的煤气灶上烧热水。   晓芙妈没料到女儿还胆敢回嘴,气得“哟嗬哟嗬”了半天:“就她还上火了嘿!”   晓芙索性不理她了,往床上一倒,拿枕头捂住脸。   晓芙妈站在床边接着数落,原来鸿渐妈一大早就打了晓芙妈手机,痛诉晓芙怀了别人的野种;晓芙妈一听就心头火起,也顾不上女儿是否真的干了那事儿,马上以鸿渐和周兰兰的苟合反唇相讥。鸿渐妈扬言要告晓芙和那个奸夫破坏军婚,晓芙妈则声称要把鸿渐那个搞婚外情的败类逐出□□军队……两个妈在电话里吵得不可开交,什么粗的细的雅的俗的话都给对方奉上了。   晓芙妈这会儿回忆起来,还气得浑身乱战:“不是我到阳台上接的电话,看你爸不把你卸了!张晓芙,你让我说你点儿什么好啊?伤风败俗的东西!我说你一个三本,你能找到那工作?搞半天是面试让人面到你裤裆里去了——”   一阵有节奏的敲门声打断了晓芙妈的控诉,晓芙赶紧把枕头从脸上拿开,要起身去开门,可她妈早先她一步赶了过去,对着猫眼看了一下,整个人都哑然了,她缓缓转过身来,一脸不可思议地盯着地面。   晓芙看着她妈这一副张口结舌的样子,问:“谁呀?”   晓芙妈没理会她,打开了门。   致远高大的身影出现在了母女俩的面前,他的手里正拿着晓芙的病历、B超片子什么的,是她忘在他车后座上的。   三人面面相觑了一会儿。   还是致远先冲晓芙妈打了个招呼:“嫂子!”刚一叫出口,他就觉着不妥,因为他意识到这个   “嫂子”很有可能是他以后孩子的“姥姥”。   “啊!”“嫂子”机械地应了一声,“马主任,您怎么——”晓芙妈都不知道怎么完成自己的这句话,一切太过蹊跷。   趁她妈还没彻底缓过来,晓芙赶紧上前接过病历、B超片子什么的,一边推搡致远,一边小声提醒道:“行了,你快走吧!快走吧!”   致远没动。这个局面早晚得面对,可是真要把事情完整地说出来,其实也不容易。他斟酌着措辞:“嫂子,我和晓芙……我俩……我俩……”   好在晓芙妈有着超人的洞犀力,她一下就明白了怎么回事,她接对子似的来回看着面前的二人:“你俩……你俩……是不是?”   那二位都看着地面不吭声。   出人意料的是,许是太震惊了,许是因为这是马主任,反正晓芙妈并没有扑上去把他抓成花猫,而是站那儿跟不倒翁让人推了一把似的,不住地点了会儿头,然后忽然从包里拿出手机,拨通了晓芙爸的电话,气若游丝:“喂,张海涛,你在哪儿呢?赶紧的回家等着我……出事儿了,出大事儿了……”   两个二手货   乍一见到丧魂失魄的晓芙妈,晓芙爸还戏谑她:“哟,这世上还有你鲁佩云解决不了的大事,等着我张海涛出马?!”   待得知女儿离婚又怀有私生子后,晓芙爸差点脑溢血,他在家里拍桌子打板凳地问:“谁?谁干下的好事儿?你让她回来,马上给我回来!你看我不打断她的狗腿!正经文凭没看她拿回来一个,不上台面的勾当一学就上手!”   当晓芙妈哭哭啼啼地说出晓芙的孩子是马主任的以后,晓芙爸忽然没声儿了,一手扶着墙坐在了椅子上,半天才喃喃自语了句:“是致远呐?!怎么会?!”也不知道是和晓芙妈说,还是和自己说。   晓芙妈接着哭道:“可不就是你那宝贝学生?!引狼入室你!”   晓芙爸毫不客气地还击:“不是你妈住院,我能引狼入室吗?”   “不是你搞了个喀秋莎,我妈能住院吗?”   晓芙爸的气焰顿时矮了半截。   晓芙妈得理不饶人:“我们鲁家人本本分分,没这种好血统传给她,她那点骚狐媚子功夫都是从你那儿得的真传!”   晓芙爸立刻反讥:“那你家老五算怎么回事儿啊?自己都一身红毛,还说人一身怪!”   晓芙妈没想到他会把这事儿抖落出来,词穷了一会儿,转移攻击目标:“张海涛,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不就盼着这一天么?你的得意门生给你当东床快婿?!”   晓芙爸就梗着脖子说:“你胡扯!有我什么事儿啊?我什么时候那么想过啊?”   “谁知道?!”晓芙妈拿毛巾捧着脸,“……呜呜呜……比你女儿大一轮还带拐弯,离婚还拖个油瓶儿……呜呜呜……两个二手货!啥时候一拍即合了就……都瓜熟蒂落了……”   晓芙爸在一旁烦躁得抓耳挠腮了一阵,忽然把桌子一拍,站了起来:“张晓芙现在住哪儿?你带我去!”   晓芙妈抬起泪眼瞪着他:“都这节骨眼儿了,你不上军区总院找那畜牲讨个说法,你找你那宝贝姑娘顶个屁用啊?那傻东西但凡长点儿人脑子,都干不出这种丑事儿!”   晓芙爸脸红脖子粗地嚷嚷:“找人讨说法?找人讨说法,我也总得先跟自家人把情况摸摸清楚吧?攘外必先安内你不懂啊!”   晓芙妈站起来看看外面的月亮,又坐下去,鸣锣收兵地说了一句:“都这么晚了,她明天还得上班。明天下晚我再领你去!”   夫妻俩是在第二天傍晚来到了钓鱼巷。   晓芙刚下班回来不久,就换了睡衣,她现在吃嘛嘛不香,还嗜睡得厉害。开门一见她爸那张铁青的脸,倦意马上跑得无影无踪,心里也怵得不轻。但一想到她现在怀着孕,她爸应该也不敢对她怎么样,便又放下些心来。当然,她的估计总不是那么精确。   “说!你俩啥时候搭上的?”晓芙爸的声音有种暴风雨来临前的宁静。   晓芙还未及回答,她妈就接着道:“是不是就那回,你外婆请他吃饭,他送你回家那回?嘿哟,我怎么这么糊涂啊?我当他是个正人君子,其实就是个畜牲,勾引无知少女!”   晓芙没想到她心目中神圣伟大了那么久的爱情被她妈三言两语就玷污成这样,怒气像火柴头似的,一擦就着:“妈,我都奔三了,还无知少女呢?你好意思说,我都不好意思承认。是我先追他的,他不肯,我就死追!你满意了?”本来当着她爸的面她不敢回嘴,可她心里最近老有种无名的躁狂,总得找个什么渠道发泄出去。   “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个不要脸不要皮的东西?!我都替你臊得慌!”她妈拿食指在一侧脸颊上使劲刷了两把。   “那我喜欢他,我不追他,哦,我憋在心里,等到快死的时候,我再给他写封遗书,《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是不?”   “你少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张晓芙,你妈今天把话撂这儿,你要跟那老东西,你就等着三十岁以前给你儿子换尿布,五十岁以后给你男人换尿布吧啊!”   晓芙正要回嘴,忽只听“嚯啷”一声,晓芙爸把桌上的一个玻璃杯扔在墙角砸碎了,紧跟着而来的是他的一句咆哮:“都他妈给我闭嘴!”   晓芙看着碎了一地的玻璃碴子,脑子里绷紧了好几天的神经像被谁猛扯了一把似的,“咔”地一声断了。她“呼啦”一下站起来,不顾一切地冲她爸吼道:“这是我的家,你凭什么在我家里摔东西?!”然后快步走去拉开门:“滚!你们都给我滚!”   谁都没料到张晓芙敢跟她爹这么说话!   晓芙爸气得胸脯子跟青蛙似的一鼓一鼓的,然后两眼四处搜罗着,嘴里念念有词道:“治不了你了是不?老子养了你二十来年,还治不了你了是不?”   他最终抄起了角落里的拖把,像倒举着一把奥运火炬似的逼近站在门口的女儿,晓芙妈吓得又拉又劝:“张海涛你疯了?她身上怀着俩孩子呢!”一面又冲女儿叫,“还傻杵在那儿!还不快跑!”   晓芙果真快步跑开,进了厨房,然后举着一把菜刀出来了,冲着她爸的方向,嗓音凄厉:“有本事你砍死我好了!反正我不想活了我!”她真是一脸不要命的样子。   晓芙妈一面死死抱着晓芙爸的腰使劲往后拖,一面朝女儿声嘶力竭地哭喊:“你这生胚子没个轻重的!把刀给我搁下!听见没?给我搁下!”   晓芙压根充耳不闻,仍像举着一把小旗子似的举着那把刀。   双方正僵持不下,忽然有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后面狠狠捏住晓芙的腕子,痛得她手一松,那把刀就让抢了下来。   是致远。   晓芙一下软在了他怀里,眼泪大颗大颗地顺着脸颊滚落下来。   他本来就说好下班以后来看她的,在楼道口就听见了这一家三口嘶吼的声音,便疾步飞奔了过来。有几个邻居早奔出来看热闹了,只是一见动刀耍棒的,也没人敢进来拉劝。   他把身子簌簌发抖的晓芙扶到饭桌边坐下,然后走过去带上门,把那一拨好事者关在了外面。   晓芙爸推开还抱柱子似的抱着他的晓芙妈,把拖把扔在了地上,“嗨”了一声,在沙发上坐下抱住了脑袋。   晓芙妈哭着拿手点着致远,痛心疾首道:“你还来干什么?嫌我们家让你搅腾得不够乱的?她好歹叫你一声‘叔叔’,你怎么下得了手哇?!她小你不小了,她糊涂你不能够啊!你让她以后出去怎么见人?你让人以后怎么看我们家?”   致远站在那儿,双手抄进裤兜里,眼瞅着地面,闷声不响地听晓芙妈哭诉:“我们家虽然不像你家里又是博士,又是什么院长少将的,可我们也不是什么下三滥的家庭,要靠女儿去巴结什么人!我们就这么一个姑娘,捧在手心里捧大的,我们就想让她活得顺顺当当,快快乐乐的!你现在把她弄成这样,真比拿刀尖儿钻我们的心眼子还痛!你不如直接拿根绳子把我跟你小张老师勒死算了!”   晓芙爸嘬了一下牙花子,拉了老婆一把:“行了!说这些干什么!”   晓芙妈立刻把他搡巴开:“边儿去!该你说话的时候就跟锯了嘴的葫芦似的,光会窝里斗!”   晓芙爸不想当着外人跟老婆抬杠,便继续抱着脑袋坐在一旁。   一直缄默着的致远这时候走到夫妇俩面前,郑重其事地说:“小张老师、嫂子,是我对不住你们全家!我不该不跟你们打声招呼,就和晓芙在一起。我本打算明天周末,再上门给你们两口子道歉。不过既然今天大家伙儿都在,咱就把话摊开来说,已经发生的事情我没法改变,但我会尽全力去弥补。只要你们同意,她自个儿也愿意,我愿意尽快和她去领证!”   晓芙爸妈对视了一眼,又同时抬眼看看他,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这似乎是他们想要的,又似乎不是。   但这绝对不是晓芙想要的,不是在这样的时候,不是以这样的方式,甚至不是和这个人。于是她果断地扶着桌沿站起,揩了一把脸上的泪水,坚决地说:“我不愿意!”   男人和孩子   一语惊四座。   晓芙爸妈下巴颏儿都要跌倒胸门口了,致远更是让她呛得差点儿一口气上不来。   少顷,晓芙爸呵斥了一句:“你给我闭嘴!我们做父母的在这儿,且轮不上你插话!”   晓芙刚要回嘴,她妈忙上前道:“你看你这孩子,不说了不说了!洗把脸去!”她生怕这生胚子再说出什么踹人心窝子的话,把后路都断了。   等当妈的把女儿推搡进了卫生间,晓芙爸才从有些坑洼的沙发中“吱呀”着站了起来,语气疲惫地对昔日的学生说:“致远,这不是小事儿,我们现在没法回答你,容我和你嫂子回去好好商量商量。”   致远点点头,半垂下骆驼眼,都不忍多看一下小张老师那双充血的眼睛。   晓芙爸心力交瘁地叹了口气:“你嫂子性子急,别怨她,就这么一个姑娘——”他说不下去了,欲哭无泪的样子。   致远又点点头,拿手在板刷脑袋上胡抹了几把,骆驼眼彻底垂了下去。   他不是没想过跟她往认真的路子上走。   首先她长得很让人开胃,脸蛋儿白净大气,人也直直展展的,浑身上下哪儿都圆鼓鼓的,好像熟透的桃儿似的能掐出汁水来。他俩要好那光景,他就爱搂着她那身滑得溜手的皮子,想着以后天天搂着这样的身子也挺享福。他尤其喜欢她那憨直俏皮的活泼劲儿,总让他跟吃了一海碗油泼辣子似的浑身通泰。那会儿看她在医院给司令员陪床,见天儿用她金贵的“第二张脸”给老头擦身子,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他就觉着这丫头心眼儿不错,值得好好处处。   可她那股犟劲儿上来了也够人喝一壶的,他马致远跟别的女的不过多说了两句话,她就跟打翻了的酸菜缸子似的,一点儿担当都没有。刚开始他还体谅她年轻不懂事儿,主动找她和解,可这顺毛驴儿根本就是油盐不进,还一尥蹶子把磨都给掀了。要他和这么个为了点破事就撂挑子不干的女人居家过日子,以后还不得天天把怄气当饭吃。   要不是因为她怀孕了,即使再让他和她在一起,要磨合的日子也还长着呢,更别提结婚了。可事到如今,为了保全这丫头的名声,为了维持和小张老师的这份情谊,他也只能把这事儿给扛了。   那晚,晓芙让她爸妈连哄带骗地给撺掇回了家,夫妻俩一致认为,要是在自个儿的地盘上给她过堂,借她十个胆儿,她也不敢动刀子。尽管这么想着,细心的晓芙妈回家后的第一件事,还是把刀具剪子都收了起来。   夫妻俩在床上压低了嗓门讨论分析了大半夜,就现时境况进行了种种利弊分析,于第二天晌午再次联手提审了晓芙。   一家三口在书房坐成个等边三角形,晓芙爸妈并排坐在沙发上,晓芙坐在他们对面的椅子上。   事实证明,他俩是正确的,晓芙的气势果然没有昨天那么嚣张了,连正视他俩的勇气都没有,一脸张惶地瞅着眼前茶几的玻璃面儿。   晓芙爸的开场白还算心平气和:“事情已经这样了,我和你妈也不想去追究你俩怎么开始的了,我们就想问问你接下来到底打算怎么办。”   晓芙吭哧了半天,嘟囔道:“反正我不想这么快再结一次婚。”只要一想到他确定她怀孕后的那副不冷不热的样子,她就一阵寒心。   晓芙爸的火气一下上来了:“你这脑子是花岗岩做的吧?这都火烧眉毛了,难不成你还想慢慢儿花前月下啊?”   晓芙妈在一旁唱白脸:“你这傻丫头,你还等什么呀?他年龄大是大了点儿,但身体挺好的,你看他胳膊上的肉都跟铁疙瘩似的。”   晓芙和她爸都有些不可思议地看了她妈一眼。   不是为了共同的利害关系,晓芙爸怎么都不会跟老婆同盟。他稍稍平复了一下情绪,积极配合盟军行动:“而且他这学历啊,工作啊,家世各方面也都不错,还是理科生,你说说你那数理化就是三块豆腐渣工程——”   晓芙妈马上找补一句:“四块!还有她那生物!”   晓芙爸不满地冲她嘬了一下牙花子,示意她别打岔,清了清嗓子继续说:“你俩这基因综合一下,对下一代也有好处。”   晓芙张口结舌地瞅着她爸,她爸还算由衷地结了个尾:“况且我认识他这么多年,除了你张晓芙,还真没听见过他在外头有什么拈花惹草的毛病。”   “可不是?!”晓芙妈接着上阵,“你看他不也二话没说,就把这事儿给兜揽下来了吗?你说说啊,就你这二婚头,还能找着他这个条件的,真不差了。况且你还怀着他的孩子,俩!”晓芙妈伸出俩指头,“他不想要也得要!”   晓芙忍无可忍地反诘:“那我跟大街上碰瓷的有什么区别?这会儿赖上他了,以后他还不得跟嫌馊稀饭一样嫌我?”   “那你以为你是什么?”晓芙爸又不淡定了,拿食指重重地点着女儿,声儿拔得老高,“张晓芙,我告诉你,就你现在这样,就跟菜市场每天晚上卖不掉的烂白菜差不多,还有人肯给你捡回家你就烧高香吧!你要是敬酒不吃吃罚酒,还穷折腾,老子就跟你断绝父女关系!老子以后的退休工资反正也够住敬老院的,不指望你养!”他说着,便起身出了书房,“嘭”地摔上了门。   晓芙妈起身想劝,又颓然地坐了下去,开始淌眼抹泪地絮叨开了:“张晓芙啊,你说说你怎么成这样了?你到底想怎么样啊?你干嘛这么跟自个儿过不去啊?你怎么就不见棺材不掉泪呢?……”   晓芙一言不发地坐在那里,懊恼又低迷。   很快,她离婚怀有私生子的事迹就在大院传开了,比印八卦杂志还快。每个认识晓芙的人都震惊不已,她的惊世骇俗显然超越了他们的期待值,甚至若干年后,有好事者在大院里再看到晓芙,也还是会三两成群地交头接耳一番,就像老美在日本广岛投的那两颗□□似的,爆炸是一时的,辐射是永久的。   属手榴弹知道的方式最为独特。当时,预产期过了两周,还是没有分娩的迹象的那位正在医院挂催产素。   大葱握着老婆的手说:“孩他妈,医生说了,今天的催产素挂完,再没动静,就要开刀了。”   她立刻紧张地掐住老公的胳膊:“孩他爸,人家不想开刀!”   “没事儿,有我在!你要不要听点八卦猛料解解闷?”   “啥猛料?”   “我听说,你那发小也怀孕了,还是双棒儿!”   “是吗?好事儿啊!她结婚也半年多了。”   “是好事儿啊,可我还听说,那孩子不是她老公的,确切地说,不是她前夫的。”   “什么?”手榴弹猛一欠身,好像让注入的不是催产素,而是三百毫升的鸡血。   孩他爸急了:“嘿哟,孩他妈,您悠着点!”   手榴弹忽然一阵腹痛:“哟,孩他爸,我感觉不妙,快叫医生!”   ……   晓芙是在第二天下班后来医院看望发小的,谁承想那位却抱着自己的新生女儿对她爱答不理的。   晓芙把带来的补品往床头柜上一搁,然后把脸凑过去:“咱闺女真俊嘿!姐们儿你真行!让我抱抱!”   手榴弹马上护住还红赤赤的跟小猫似的女儿:“去!要抱抱自家的去,你不肚里现成两个了吗?谁是你姐们儿?你把我当姐们儿了吗?你说你,结婚我最后一个知道,离婚我也是最后一个知道,这会儿你红杏出墙了,连我们大葱一个礼拜回一趟城,都听说了,我还让蒙在鼓里!还敢喊我姐们儿!”   一提这事,晓芙就五心烦躁的,索性装没听见,一门心思去逗弄那新生儿。   手榴弹那嘴却跟连珠炮似的:“张晓芙,人家都是传播革命火种,你咋传播起革命野种了?还俩!说!孩子是谁的?我见过吗?”   晓芙想了想,把存在手机里的那张致远的戎装照打开递到发小眼前。   “哟,那种马!”手榴弹激动了,“想不到你还好熟男这口!不过这照片怎么跟遗像似的?!喂,你这预产期什么时候啊?”   晓芙的脸色马上黯淡了下去:“我没打算要。”   手榴弹两眼瞪得溜圆:“为什么呀?种马不想负责?”   晓芙摇摇头,有些郁闷地说:“我觉着他并不爱我,也不想要这俩孩子,我只要一想到他那勉勉强强的样子,心窝子这儿就堵得慌!”   “哎哟,都这会儿了,你丫就别扯些风花雪月的犊子恶心我了,姐现在连吐的力气都没有!”手榴弹腾出一只手,潇洒地冲她挥了挥,“甭怕,告你,孩子一生,他就插翅难逃了!”   晓芙本想跟她诉诉衷肠,这会儿觉得自个儿还不如对着墙说话。   那位接着说:“张晓芙,夫妻说白了,就是一男一女在一块儿搭伙过日子,好的时候他拿你当范冰冰,不好的时候他没准儿就成范跑跑了。男人是最靠不住的!孩子不一样,跟你有血缘关系,这才是你真正的亲人!”   晓芙瞅着她那张闪耀着母性光辉的大团子脸,若有所思。   姥姥的并蒂柿   晓芙爸妈二审晓芙的同时,致远也主动和姥姥交了底,用他对姥姥说的原话就是:“我不想让您从别人嘴里听说这事儿。”   老太太一听晓芙怀了对小双棒儿,立马坐不住了,拄着拐在小院的柿子树下颤颤巍巍地来回走动:“哎哟,我说咱家的柿子树上今年怎么结了对儿并蒂的!”   致远有些哭笑不得。   老太太站下来,拿拐棍腿朝外孙肩膀上戳了一记:“那你还跟这儿优哉游哉地坐着等什么呢?你俩还不赶紧的……该操办的事儿都得正儿八经办起来了,得给人家里一交待!”   “已经找她爹妈都谈过了,就跟这儿等准信儿了!”致远并没一点儿将为人父的喜悦之情。   老太太把这些都看在眼里,便在他对面坐下,握着他那双常年让消毒水洗礼的红酥手:“儿啊,你也四十大几的人了,该找个女的在你身边儿替你料理料理了。这么些年,你也就带了这么个姑娘回来。”   致远冲老人无奈一笑:“那会儿我还真就当她是个晚辈!”   老太太仔细瞅着外孙的脸:“你这是嫌她太小,没经过事儿?”   致远没说话,一脸的不置可否。   “她属狗的,能小你多少?也就十七!那我小你姥爷十八,薛明小贺龙二十,张茜小陈毅二十一,不都过下来了?”   致远又笑了:“你们那会儿是革命年代,跟现在可不一样。”   “怎么个不一样?不就是两床被子搬到一床上睡?我嫁你姥爷的时候,还没晓芙大呢!我那会儿不也是稀里糊涂的什么都不懂?慢慢儿地历练历练就好了。那闺女憨,没什么心眼,你跟她在一起我放心。你前头那位,长得倒是百里挑一,这么多年还真没见过谁比她好看,可那是个什么妖精玩意儿!那年你刚把她带回来见我们,我就知道她不是什么凡胎,可那前儿吧,你还非愿她!”   致远的脸色一下黯淡了下去:“姥姥,过去的事儿咱不提了。”   老太太眼神犀利地瞅着他:“这么多年下来,你心里还是过不去这道坎儿!”   致远静默了。   “你真当我老糊涂了,什么都不知道?你说说,你在美国那会儿那么风生水起的,离婚就离婚吧,你也犯不着把什么都丢了往回跑呀?还不就是——”   “您瞧瞧您这老太太,”致远立刻掐断老人的话,“都跟您说多少遍了,您真多心了!那不都是怕您孤单,回来陪陪您吗?!”他起身踱步到柿子树下,“您说那并蒂柿在哪儿呢?我怎么也没瞧见呐?”   老太太叹了一口气,道:“我前儿就让阿姨给铰下来了!”   ……   会谈不欢而散之后,晓芙爸对女儿就不闻不问,完全一副任其自生自灭的态度。晓芙妈则悄悄和女儿达成了一个共识:如果她最终决定去做人流,一定要有她妈陪伴在侧。当然,晓芙妈会尽一切可能阻止事情往那个方向发展的。   晓芙没安生个几天,外公的忌日就到了,全家人都得去外婆家吃顿晚饭。家里的七大姑八大姨都用一种看稀有动物的眼神看着晓芙,说话的时候总旁敲侧击,试图劝阻她不要做出冲动之举。连二舅家读中学的小表妹都把一张布满青春痘的脸对准了晓芙,老居地说:“姐,你都快三十了,还是生了吧,不然以后就是高龄产妇了,容易大出血不说,弄不好还生畸形儿。”晓芙立刻送她一个字:“滚!”又找补了句:“先想法子把你那脸痘痘给治了吧,忒影响市容了!”小丫头翻了个白眼说:“哟,谁稀罕告诉你似的?我妈说了,让我离你远点儿!别学坏了!”说着便晃着两个让肯德基麦当劳堆积出的肥屁股瓣子扬长而去。   我有话说:   这两天琐事较多,公私皆有,只能见缝插针地写。更得不多,大家见谅!   人嫌狗不待见   外婆的眼角整晚都不屑于在她身上停留一秒,可是路过她身边的时候,忽然抛过来一句莫名其妙的话:“哦哟,还没做好当妈的准备,就先寻思着给人当后妈了!”   晓芙气得小心肝儿一颤一颤的,又不好跟老太太较真,她在这家里已经混得人嫌狗不待见了,可不想再顶个犯上的罪名。   这还没完,开晚饭的时候,全家人围桌而坐。大姨端着一大盆刚烧好的蟹羹上来了,不偏不倚就搁在晓芙的面前。晓芙一闻到那味儿,马上一阵翻江倒海的难受,捂着嘴就往卫生间跑,跑得急,半道上差点让三岁的大侄子用积木搭的楼层绊倒,幸亏她及时地扶住了墙。   众人的眼和心也都跟着她天上地下地跑了一遍,晓芙妈忙窜过去扶住女儿:“没事儿吧?小心着点儿!多大人了,做事情毛毛躁躁的,走个路都走不稳。”   晓芙爸悄悄叹了口气,端起面前的小酒盅一仰脖灌了下去。   晓芙来不及跑进卫生间,便呜哩哇啦一阵,就近吐在了客厅角落的垃圾桶里。   众人顿时没了食欲,外婆“啪”地把筷子拍在桌上:“这还让不让人吃饭了?!”   大姨赶紧拉了老太太一把:“妈,您就别跟着裹乱了!”   空气静默了一秒。大舅妈这时候阴阳怪气地说了句:“哎哟,晓芙啊,你好生坐着吧,要什么舅妈给你拿,啊?!你说你这要摔哪儿了,那真是——唉,作孽哟!”   忽只听“啪”地又一声——   又有一双筷子让拍在了桌上,紧跟着而来的居然是小姨愤愤不平的声音:“你们有完没完?谁年轻的时候还没犯过点儿错?一个个吃饱了撑着,把嘴还缝在她身上了?是不是还想给她开个公审大会,替她做块牌子挂身上游街?”   一向不着四六的小姨突然义正词严,众人一时竟不知如何应对,面面相觑了好一阵,还是大舅出来打圆场:“哎呀,不说了不说了,这蟹糊糊凉了,吃了对胃不好!”他对仍怒视着众人的小妹说,“老五,替大哥拿点儿香菜来,不搁香菜我这儿吃得腻歪!”   众人纷纷埋头投入到消灭蟹羹的战斗中去了,晓芙则捧着她妈给她倒的一杯温开水,悄没生息地去卧室床上靠着被垛坐着发愣。   没一会儿,门让推开了,一个别了一排花花绿绿的发夹的脑袋探了进来——   是小姨。   晓芙冲她笑笑,心里愧怍得厉害,她挤兑了小姨这么多年,如今小姨却是家里唯一站出来替她说话的人。   小姨以门为中心点,手握门把,一个优美的转身进来,像圆规在白纸上走了半圈。自打她在外头报了个业余的拉丁舞班后,哪儿都能让她当成舞台。   舞者小姨走过来在她脚边坐下,晓芙立刻闻到一股淡淡的蟹羹味儿,赶紧装作不经意地拿一只手挡住鼻子。   小姨还格外亲热地坐近她,拿手指在晓芙的太阳穴上轻轻一点:“一个人跟这儿发啥愣呢?想马主任了?”   晓芙眨巴着两眼瞅着她,不知如何接话。   小姨接着说:“你这小东西真傻,为什么不想要这俩孩子呢?那可是你俩爱情的结晶啊!”   晓芙觉得胳膊上的鸡皮疙瘩慢慢地鼓了起来。   “他们不懂我懂,马主任那浑身的男人气凛凛的,一般女的都招架不住!那回吃饭我坐他旁边,都不好意思多看他一眼。”小姨的脸上居然飘上了两朵红晕,好像又身临其境了一番。   晓芙则惊讶得眉毛都快挑进发际线里去了。   小姨见状,忙拍拍侄女的手笑道:“傻丫头,别担心!小姨还会跟你抢男人?!真不是吹,我以前那个,就是出国那个,比马主任秀气,那才叫一表人才。不是比他好的,我都看不上眼!”   晓芙一脸的啼笑皆非。要换做从前,转脸她就能把这当笑话学舌给她妈听。   小姨握住晓芙的双手,换了一副语重心长的调调:“你可得想好了,人流大小是个手术,要是医生手重,刮宫给你刮狠了,以后你想怀都怀不上。”小姨叹口气,“女人要是不能生孩子了,那可就是个残废人了,就跟我现在这样。”   晓芙愕然了,她是头一回听说小姨不能再生孩子了。   “那会儿你外婆怕外人知道了,慌着想把这事儿给了了,就去隔壁省一个县医院找人给我引产的,年轻医生没经验。”小姨的眼神越过晓芙,似乎看进了历史的隧道,“是个男孩儿,我记得可清楚了,都七个多月了,完完整整的一个小人儿,哎哟,鼻子是鼻子,眼睛是眼睛的。”   许是年代久远,小姨说得轻描淡写,晓芙却不自觉打了个寒颤。   小姨从历史的隧道中走出来,自言自语似的:“我那会儿要是胆子大点儿,一个人南下去广州深圳打工,偷偷把孩子生下来养大,再把外语好好学学,没准儿还能在网上给他找个外国爹。深圳一个离婚的打工妹,长得根本没我好看,不知道撞了什么运,在网上钓了个外国老头,带着女儿嫁过去了。后来你猜怎么着,老头居然成了波兰总统候选人了!哎哟,给她美的!”   晓芙听她越说越不着调,索性一直保持缄默。   小姨这时忽将话锋一转,握着侄女儿的手紧了紧:“听小姨一句劝,把俩孩子生下来,好不好?你要实在带不过来,小姨给你带,你前脚生,后脚我就卷了铺盖上你家去,打地铺、睡你家沙发都行。”   晓芙搭讪着笑笑,根本不敢接她的话。   小姨伤感起来:“你看看我可什么指望都没了,这以后老了只能一个人过。没病没灾的还好,要是有个头疼脑热的,谁管我!”   晓芙听得心里有些发酸,反握住小姨的手说:“小姨,以后我养你。”   那晚,晓芙一个人回到了钓鱼巷,简单洗洗便上了床,心里不知怎么老想着小姨说的男孩——她未曾谋面的表弟,越想越毛骨悚然,便开着灯睡觉。半梦半醒间,她忽然看见两个血糊糊的小人朝她爬过来,在她面前咿咿呀呀地哭,她让魇了一身汗才醒过来,浑身湿得跟刚从水里捞上来的似的。梦里小人的哭声原来是窗下的野猫在□□。   她起身倒了杯水。那一声阴柔似一声的猫叫招惹得她心神不宁,她从桌上的水果篮里拣了个已有了疮瘢的苹果,打开窗户估摸着砸了过去,随着一声变了调儿的猫叫,草丛里一阵窸窸窣窣,然后那春叫声便逐渐远去,只剩下蝉们在树上聒噪。   就这么简单   晓芙爸虽然表面上一副任女儿破罐子破摔的强硬态度,背地里还是焦头烂额地和晓芙妈商量着对策。夫妻俩现在走在大院里都有种芒刺在背之感,总觉着人们在用眼神问候他俩。于是不上班不买菜的时候,两人就跟母鸡抱窝似的乖乖在家呆着。   他们很快敲定新的方针路线,这当口儿对外界最有力的自卫反击无疑是让他俩尽快结婚,既然女儿是个意气用事的愣头青,那就从致远下手。虽然他打了包票要娶晓芙,但那毕竟是口头的,务必尽快落实,然后他们就是五花大绑也得把她绑给马致远。   晓芙爸是在一个周六晚上给致远打了电话,言简意赅地说:“明早一道跑步去吧。”   致远比他还言简意赅地答:“好。”   晓芙妈坚持着也要去,这样,晓芙爸抹不开面子的时候她还可以帮帮腔。晓芙爸一听老婆也要去,马上五心烦躁起来,随即脑子灵光一现,很有诚意地正视着老婆说:“我俩跑三千米,愿意你就来吧!”   这一招很奏效,晓芙妈马上不言声了,她光听听腿就软了。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晓芙爸在门口穿运动鞋,从来都睡懒觉的晓芙妈这时候蓬着头从卧室走了出来,叮嘱这叮嘱那的:“……记得跟他说,咱俩收入都不错,还有两套房子,以后绝不拖他俩后腿,年底我退休了还能给他俩带带孩子……”   晓芙爸很不耐烦地截断她的话:“我认识他比认识你的日子还长,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我比你清楚。”然后就赶紧出门,把晓芙妈紧跟而来的叨叨关在了家里。   俩大老爷们绕着新月湖附近的老城墙只跑了一千多米,就去了附近的一家“秣陵茶社”吃早饭,是晓芙爸提议的。这家茶社据说是□□的一个医官开的,历经半个多世纪的风风雨雨,几经易主,十几年前让个扬州老板接手了下来,老店新开,大玩怀旧风。   他俩拣了个靠窗临湖的位子刚坐下,一个头戴瓜皮帽,肩搭白毛巾的堂倌马上手执长嘴大铜壶走了过来,在离桌面两三尺处分别给他俩面前的茶盅里精准地注入茶水。   晓芙爸熟门熟路地冲那堂倌说:“老郑,给我们先上一屉老胡的生煎包子。”那堂倌应声去了。   致远摇头笑道:“这就是给你们这拨儿文人骚客准备的!”   被框进“文人骚客”这四个字显然让晓芙爸很受用,因为他马上就说:“我一般下午没事,喜欢来这儿找人下个围棋。”他顿了一顿,说,“晓芙小时候,我也常带她来下棋。”   致远搭讪着拿起茶盅呷了一口:“唔,她下得好吗?”   晓芙爸马上摆手:“她不成,坐不住,光闹着要吃点心,还爱听人说书说相声。”   致远笑了:“怪不得有时候听她说话跟说段子的似的。”   晓芙爸叹了一口气,道:“她呀,你别看她也长得人高马大的,其实就是个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主儿,还倔得很,让她妈惯的不着边儿!但我这姑娘为人实在,心眼儿也好。你比她大,也沉稳,把她交给你,我们放心!”   致远“哎”了一声,然后又拿起茶盅,转过脸去对着窗外一饮而尽。   晓芙爸看着他的喉结幅度很大地上下滑动了一下,心也跟着上下滑动了一下,他是过来人他不傻,致远有多心不甘情不愿他心知肚明,可事情到这一步谁都没有转圜的余地。   太阳已经升起来了,很旺很旺地照在这座形如新月的人工湖面上。晓芙爸看着那阳光普照的湖面,说:“她要不懂事儿的时候,你就看我的面上,大人别记小人过,好好带带她,哄哄她。”   “我懂您意思了!这事儿是我一开始鲁莽了,我一定负责到底,好好弥补!”致远说得颇为郑重。   晓芙爸就心情复杂地点头笑笑。   没一会儿,堂倌端着一屉热气腾腾的生煎包子上来了。   晓芙爸马上说:“尝尝。咱食堂原来的胡师傅,就那个老‘灰机’‘灰机’的绩溪老头,退休后不知道怎么让这茶楼老板找到了,就给弄到这儿来了,你以前不是最爱吃他做的生煎包子么?!”   致远一下就想起那回晓芙把一盒生煎包子搁他办公桌上,还留了张挺有意思的字条,那会儿他笑了,这会儿他也笑了,只是有些苦涩。   ……   晓芙的孕吐总跟垃圾短信似的时不时来狂轰乱炸一番,比如清早上班的公共汽车上,谁在她附近啃了个肉包子、煎饼油条什么的,她马上一阵翻肠搅肚。她就弄块橘子皮,一上车就罩住鼻子下头的两个通风口,这是她小时候她妈给她治晕车晕船的法儿。   每天一进办公室,要是坐她附近的谁端了杯咖啡进来,她马上就一捂嘴快步走向洗手间,一阵惊天动地。一开始大家还关切地问她:“小张,你没事儿吧?”   她还遮掩:“没事儿,这两天有点儿受凉,一吹空调我就恶心。”   后来大家渐渐悟出了什么,就不再问了。   这天,她刚半死不活地从洗手间出来,天不凑地不巧地和刚从男厕出来的桃花眼打了个照面。那厮一脸来不及掩饰的嫌恶之色,显然,男女洗手间之间的隔音效果不是那么好。   晓芙喊了声“周总早”,便脸红脖子粗地走开了。   课后,她收了条致远的短信:晚上有空吗?   这是一个礼拜以来他头一回找她,也是她在他跟前像个夜叉婆子似的举刀后的首次联系,想起自己在他面前那个歇斯底里的样子,她的脸上就一阵作烧。   不等她想好怎么回,他就“呗”又一条短信过来:姥姥想让咱俩去她那儿吃顿饭。   她马上就想到了那回在姥姥家吃的猪肉炖粉条、小鸡炖蘑菇什么的,然后那些气味都在她心里变得具体起来,她又一捂嘴忙不迭地往洗手间去了。   同事们眼神怪怪地彼此相看了一番,这一切都被恰好也在现场的桃花眼收录眼中。   午后,他就把她召唤进办公室:“你这一天两吐是怎么回事?要不要请假回家休息休息?”   晓芙忙说:“不用了,我就是这两天有点儿受凉。”   那厮也不知信是不信,意义不明地问了句:“不影响你上课的时候扭啊蹦的吧?”   晓芙瞅着那双细长的眯眯眼,说:“不影响。”心里早把他咒骂了成百上千遍:你丫不拿姐开涮,就浑身刺儿挠是不?!   他慢条斯理地说:“行了,我就随口问问,你出去吧。”   不知是不是她神经过敏,她总觉得她起身的时候,他冲她的腹部仔细打量了一眼。   她还没出他办公室的门,背后又传来他的声音:“喝点儿柠檬水能缓解缓解,”他顿了一顿,追加仨字儿:“各种吐!”   晓芙转过身,发自肺腑地说了句:“谢谢周总。”然后面红耳赤地出去了。   她琢磨到下班,也没琢磨出他是不是猜出事情的真相了。   但她还真采纳了他的意见,下班回家,她就手在路边的超市里买了几个柠檬,刚闻到那股香气,她就一阵神清气爽。   刚进钓鱼巷二十三号,就看到致远的车停在香樟树旁,他大概是从后视镜里看见她了,也从车里下来了。她犹豫了一下,还是走了过去。   他俩就在树下面对面立住了。   同样的一棵树,不过几个月的光景,两人却都有些犹似经年之感。   秋风一过,芬芳依旧。   “收到我短信了吗?”他问。   “嗯。”她吭了一声。   “打算以后永远都不搭理我了?”   “我忘回了。”她真忘了。她最近非常健忘,已经连着两个晚上睡前忘记反锁门了。   他看她不像前几回那么犟头犟脑的,就说:“上车吧,姥姥还等着咱们呢。”   “我不想去。”她说。   他以为她那腌豇豆的劲儿又上来了,没想到她找补了句:“我现在不想吃东西,我一闻到饭菜的味道就想吐。”说得有些无奈。   他看她的脸都快瘦尖了,忍不住伸手抚了一下:“那也得吃东西啊,胃里越空你越想吐。”   她轻轻躲开他的手。   他没计较,扫了一眼她拎在手里的那袋柠檬,问:“光想吃酸的是不是?”   她看他一眼,点点头,有点委屈的样子。   他俩好像很久都没这么心平静气地说话了,他受了点儿鼓励似的:“那你先上去吧,我晚半晌儿再来。”   她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就一个人先上去了。   一到家她就给自己泡了一大壶柠檬水,然后便开始备课。先是坐在椅子上备,然后挪到了沙发上倚着靠枕备,倚着靠枕的结果就是她很快就头一歪,盹过去了。   致远来的时候,敲了几下门,没动静。他试着拧了一下门把,居然开了。他循着她轻微的鼾声走到了沙发边,她正衣冠极其不整地斜躺在那儿,嘴半张,哈喇子挂满一侧嘴角,课件有一多半都顺着她那半垂着的胳膊滑落在了地板上。   他看着她这副好像被人一拳揍昏过去的睡姿,不觉好笑,从床上扯了条毛巾毯给她盖上,然后就去厨房忙活了。   等晓芙在米香味中混混沌沌地醒转过来,惺忪着睡眼去了厨房,是他正在给她熬小米粥,他冲她一笑:“醒了?这儿热,你出去坐着,一会儿就好。”   她看着那双久违的小括弧此刻就在眼前,像做梦一样。她不知道,很多年前,他也是这么热火朝天地给另一个女人熬小米粥,只是他那会儿的心态和现在完全不一样。   她走出去在饭桌边坐下,这才留心到桌上已经摆好了一碟韩国泡菜,她一闻到那透着辛辣的酸味,马上忍不住伸手拈了一块搁进嘴里,又拈了一块。   等他从厨房端着熬好的小米粥出来的时候,她正津津有味地吮着手指头上的泡菜汁水,面前碟子里的泡菜少了一小半。   “你这是饿虎扑食啊!那是给你开胃的,吃两口就行了,过犹不及,喝点儿粥吧。”他把两碗黄稠稠的小米粥搁在桌上,她的那碗上面还卧着两个剥好的水煮蛋。   她看着那两只白乎乎的鸡蛋,任粥里的热气扑了她一脸,多日的委屈随着两泡泪水涌出眼眶,滴在碗里。他在厨房里问:“你把筷子都搁哪儿了?”   她拿手背胡揩了把眼泪,走过去,打开最拐角的一个橱柜,从里面小心翼翼地捧出一个安娜苏的蔷薇礼品匣打开,里面码放了小半盒簇新的毛竹筷子。   他看她一面认真地挑拣了两双筷子,一面不经意地把一侧长发很女孩子气地绕到耳后,心里猛生出一股爱怜,情不自禁地上前一步把她裹进怀里。   她的身子哆嗦了一下,然后试图挣开他,他有点命令她似的:“听话!”   她不听,仍挣。   “肚子都没填饱还能有这么多劲儿使!”他固执地没撒手,贴着她的耳朵说,“咱俩好好过,我好好对你们娘仨儿,成吗?”   她又使劲儿挣了挣,他的胳膊却像水草一样越缠越紧,她“呜哇”一声哭了:“马致远,你太欺负人了!”   他吻着她的额角,心说:哭了就好,哭出来就应该没事儿了。   她则在心里说:就这么简单,我要的就这么简单,马致远你终于懂了!   我有话说:   谢谢大家的耐心等待!我把周一更新的也贴在这儿了。   因为这是晓芙人生的又一个重大转折,所以我想多看几遍,让一切过渡得更自然。   再告诸位   请大家先做两个深呼吸。   我要取消周一周四更新的定律,因为实在心有余而力不足。   对于每个喜欢写小说的人而言,灵感来的时间可能都不一样,我的灵感一般在凌晨最好,所以过去的几个月我都是凌晨四点多起来,蓬头垢面写上两三小时,然后洗漱去上班,有功夫的话,还能自己做个早饭,否则只能去麦当劳解决了。周末的话,造化好能偶尔能写到午后,然后早午餐一起吃。很文艺地说一句,凌晨的灵感对我就像初乳一般珍贵。   为了这珍贵的凌晨能有个清醒、理性和感性并存的大脑,我必须睡得比农民还早,我必须大多数时候呆在家里,因此就得牺牲一次又一次和朋友出去撒欢的机会,很多以前喜欢叫我去泡吧、旅行、露营……的朋友,现在直接把我给除名了,因为他们就是给我发了短信,打了电话,我不是拒绝就是根本不回也不接。唉!他们中有“刻薄”之辈直接跟我说:“你现在简直跟修女差不多!”有次被几个朋友说服,让载去滑雪(本人非常喜爱的一项户外运动,虽然也就是个中不溜儿水平),人家车都开到山脚下了,我忽然来灵感了,然后对同去的俩姑娘说:“你俩上山玩去吧,让姐一人回房间待会儿。”那二位带着难以置信的眼神瞅着我,然后问:“你确定?你真的确定?”还有一次是答应好和一个同志友人逛街(还是我约的人家),到了约定的那天,我忽然来灵感了,于是只能骗他:“有个大帅哥,大大帅哥(我一连用了好几个hot)约我今天去看电影,没准就是我的Mr. Right,你说这可咋办?”他比我还激动:“去,一定得去!我太理解了,咱们改天再去逛街好了。”……   还得大量饮茶。以前看白先勇的访谈还是文章来着,他说他写作一般是夜深人静的时候,写不出自己想要的文字的时候,就一壶一壶的茶往肚里灌。我真是感同身受!!每天我看着垃圾桶里自己消耗掉的剩茶包,都害怕以后老年会不会缺钙缺血。   当然,这些牺牲只要能换出我自己喜欢的文字,我就没有遗憾。问题是我认为有灵感的时候,也并不是总有我想要的文字能从我的指尖流出。   我老早告诉过大家这小说来源于真实的生活,每个人物都有原型,甚至连小蚂蚁都有。小蚂蚁的原型有两个,悲催的那个我就不举了,是我童年时期的一个玩伴;比较闪光的那个,是我们大院一个九零后的小美女,打小能歌善舞,学习还大牛,拿全奖去美国读书,不过人家没和盖茨叔叔握手,人家是和奥巴马握手的。但是我发现很多朋友直接以为我写的是回忆录或传记。老生常谈点儿说,小说是一种源于生活,高于生活的东西,是现实生活中的人物、事件和你的心灵碰撞出的产物。因此以前有朋友说,不要犹豫,一口气写出来。我谢谢她的好意,但是她真的不理解写小说的苦衷和创作过程,首先你得构思整个情节架构,哪部分得多,哪部分得少,这人该说什么,那人该说什么,说多少,怎么说。这儿得用什么字什么词,有没有什么比喻可以让它更形象更灵动。这个情节精彩,但是否是多余的枝杈,能不能和前面或后面的情节遥相呼应……得让它看起来贴近生活,但又得有小说的艺术气息(好久没这么文艺过了:)。   第一稿写好后,还得全篇通读一遍,把那些过于贫、过于矫情、过于呆板、过于偏题的语句删除或做个标记,第二天凌晨的时候,再回来重写。有时候有的情节,我有两种写法,我就把两个都写出来,然后留待第二天凌晨甄选。比如我原打算明天更的章节,我上周六就写好了第一稿,特别流畅,特别兴奋;周日起来一看,就觉着哪儿不对头;周一再看,就看出问题来了,很多一句话带过的地方要大幅度大幅度地扩充。   写作的同时,还得做大量阅读,多数时候读很多和小说无关的东西,拓展知识面。偶尔也看看我喜欢的那些作家的小说,有的是反复读,确保我对中文的敏感度。而且我很变态,我会把那些作家(不点名道姓,反正都是大作家)的作品复制粘贴到word文档,逐字逐句地读,然后还会想,要是我,我这个词会这么用,我那个句子会那么用,我这段会删除……然后我就自娱自乐,把人家的东西改得面目全非。呵呵,当然,经我篡改过的那些大作是不会对外公开的。   吐槽这么多,不是诉苦,因为这世界上唯一能牵动我情感,能让我抓狂的同时又不舍离去的只有写小说(目前看来)。看到你们的评论,不论褒贬,我心态总体平和(因为我就是被当做女汉子教育大的),偶尔上火,但是下一秒钟就跟翻书似的翻过去了。   更不是找借口,我依然会每天凌晨起来写作,但我现在能给大家保证的是:一,一定会把这小说写完;二,一定保质保量;三,尽可能地快更(我说这话时底气很不足:)。   慈父的驭夫术   那晚他陪着她吃了晚饭,帮她刷了碗才走。   接下来的几天,他一下班就来钓鱼巷。俩人慢慢又开始有说有笑起来,但都有些小心翼翼的,生怕碰坏了什么似的。见天瞅着他那高大的身影忙进忙出,晓芙的心像北国初春的渠水一般开始化起冻来,很快便成了一渠漂动的冰碴子。   这天吃完饭,他要刷碗,晓芙没让:“今天我来吧。”   他没坚持,一切都随她的样子,只是叮嘱了句:“那别忘了用热水。”   她冲他莞尔一笑,就去厨房忙活了。没一会儿,他也踱了过去,她正拿清洁球使劲儿搓着钢筋锅底结的干米糊,耳朵上的仿水晶坠子也随着她的动作在几缕碎发间俏皮地跳动着,他从后面拥住她:“找个时间咱把手续办了吧。”   她没有立刻表态,依旧搓着钢筋锅底的干米糊,一脸执着。   他的手下移到了她的腹部:“这也是为你们仨儿的健康考虑,你看你这儿连个抽油烟机都没有,炒个菜把梦露的□□都熏黑了。”他指指墙上眼神迷离的玛丽莲梦露的海报,那是上回她请他来家吃饭,从旧杂志里头翻找出来挡墙上的黑渍的。   晓芙瞄一眼梦露,笑着轻叹一声,停下手中的动作,提纲挈领地说:“马叔叔,我在婚姻上已经吃过一次苦头了,不想再吃第二次,尤其是和你。”   她听见他在她耳边倒吸一口气,老长老长。   “我更不想勉强你为了孩子跟我结婚,以后后悔!”她还算字斟句酌地结了个尾。   他吸进去的那口气随着一个吻,热烘烘地温住她的后脖颈,他几乎是贴着她的耳朵说的下面的话:“那你听好了,我也有过一段失败的婚姻,所以再考虑这事儿的时候,我自然会有我的顾虑,毕竟我不是二十来岁容易头疼脑热的小青年了。可是这段日子我想明白了,娶你,”小张老师那双充血的眼睛在他脑子里晃了一晃,“我马致远无怨无悔。”   她心里的冰碴子彻底化成了水。   他的吻湿湿地落在她的颈前耳后,手也上下而求索。   她阖上眼,就那么半躺半倚在他怀里,什么都不去想。这段日子,她真的累坏了。   北京奥运会闭幕的那天,二人终于把身份合了法。   当天,两家人在一家淮扬菜馆象征性地碰头吃了顿晚饭,双方一致反对大操大办,明里是因为晓芙有孕在身,实际原因彼此都心知肚明。说是两家人,其实一共只有五人入席:俩当事人、新娘父母外加新郎的姥姥。   晓芙妈经过这一阵儿,不免有些心灰意懒,整晚都笑得勉勉强强。坐她右首边的姥姥把这些都看在眼里,趁那三位不备,老太太喜笑颜开地拍着晓芙妈的手,小声道:“小鲁,咱们女人嫁男人图个什么?就图个顺心!大点儿好,大点儿才拿你当颗玛瑙珠子,才能包容你。以后他要是欺负咱闺女,我头一个不饶他!”说罢又凑过去更小声地找补了句,“而且我那小重外孙常年在国外,碍不着他俩什么!”   晓芙妈忙笑道:“哎哟,瞧您这话说的!晓芙不懂事儿,交给致远我们也放心!”但她心里多少熨帖了些。   饭后,晓芙爸避开众人,主动和女儿说:“和致远打个招呼,晚上回家住一晚吧,爸爸有话要交待你。”说得亘古未有的慈祥。   受宠若惊的晓芙马上“哎”了一声。   那晚,晓芙妈出人意料地没掺和进来,一个人坐卧室里看奥运会闭幕式,让父女俩在书房闭门倾谈。   晓芙爸打开平时一直上锁的书桌抽屉,从里面拿出几个大小不一的老式笔记本,递给女儿:“这些都是你的成长日记,我和你妈轮流写的,从你出生一直写到你上小学。”   晓芙接过日记本的手抖了一抖。   那里头有封面是《五朵金花》里嫣然一笑的杨丽坤的,有插页是83版《红楼梦》中病补雀金裘的晴雯的,纸上蓝的黑的钢笔字儿都有些年头了,有的已经淡化得快和纸张背景共为一体了……她一本本翻阅着,内心震撼无比。   晓芙爸从旁说:“这里头有不少我们总结的育儿经,不一定全对。你就取其精华去其糟粕,将就着读吧。”   晓芙红着眼圈闷吭了一声。   慈父的教诲才刚开场:“这次这个人、这条路都是你自个儿挑的,爸爸希望你能好好走下去,同他举案齐眉,同甘共苦。为这,你得不断提高自己,缩小跟他的差距!”   女儿把头点得跟捣蒜似的,爸可从没和她进行过这样的对话。   “致远和鸿渐不一样,他是个干大事的男人,没功夫跟你鸡毛蒜皮。任何时候你都不能阻挡在他和他的事业之间,不能拖他后腿。遇事要冷静、大度,不能仗着比他小那么多,就动不动甩脸子、使性子!”慈父压低了声,“你妈没给你作出个好榜样,你要吸取前人教训,不能重蹈覆辙!”   “嗯。”女儿难得在爸面前应得这么心甘情愿。   爸还没完:“知道什么是驭夫术吗?”   晓芙的脸“呼”地一路红到了耳根,不知怎么的就想起她和致远颠鸾倒凤的场景。   爸跟活体说明书似的:“这头一条,你得给他把饮食起居照顾好了,甭听你妈那一套,好老婆和贤惠是划等号的。记着,你是农民的后代,不是宋美龄,吃苦耐劳是你的本分;二一条,他累的时候烦的时候,你别跟他顶牛,给他点儿空间,让他自个儿把那阵儿给过过去。别成天跟碎嘴婆子似的,男的最烦这!尤其致远这样的!”   “嗯,我知道了。”晓芙心里舒出一口气,幸好她爸没说什么让人尴尬的话。   “一个人住了有段日子了,也能炒几个菜了吧?”   “还凑合。”   慈父笑了:“以后不能凑合了,得好好提高。好在你还年轻,以后有的是功夫学。行了,去睡吧。”   晓芙却没有立刻起身,在心里纠结了一下,还是说出了口:“爸,我那天,不是故意要在你跟前儿耍刀——”她的嗓子有些发哽。   晓芙爸忙掐断她的话:“唉,我知道,过去的就别再提了,冲动的时候就多做俩深呼吸,伤着自个儿伤着人都不好!”他的眼圈也有些发红。   晓芙扁扁嘴,一个没忍住,“啪啪”掉下两颗金豆。   她爸忙递过去一盒抽纸:“别哭别哭,怀孕的时候哭对眼睛不好!你这防洪能力现在怎么比三峡大坝还差!”   每周四更新   我仔细考虑了一下,不如暂定北京时间,这样就不会浪费大家的时间,某种意义上也给我自己一个督促:)   此外,如果我哪天提前写了些,我就提前更。   锄禾日当午   提前搞定,就放上来:)   晓芙是在第二天午后搬进了致远在习武湖边的复式公寓。   相传东晋初年,此湖是帝王操练水师的地方,因此得名“习武湖”,历经千年,如今已成为一个集山、水、城、林于一体的风景式园林。   他们的主卧是临湖的,白天从通透的落地玻璃窗看出去,山城环抱,碧波荡漾,垂柳婆娑,还能眺望见一座似有云雾萦绕其间的仿唐宋风的古佛塔,颇为写意。   晚上躺在床上的时候,她望着窗外的月色,听着枕边男人的呼吸声,胸腔里溢满了一种劫后余生的惜福。爸慈父般的谆谆教诲的影响是空前而巨大的,她暗自发誓,不管前面是刀山还是火海,她也要给马致远当个好老婆。   致远摩挲着她的脸问:“想什么呢?”   她粲然一笑:“没想什么。”   他说:“咱俩的事有点儿仓促,你别觉着委屈,改天一定给你去补买个戒指。”   她立刻想到和鸿渐结婚的时候那还没老鼠屎大的一克拉,刚开始她还戴着,后来发现那玩意儿箍手指上诸事不便,就脱下来不知扔哪儿去了。于是她在枕头上转过脸去对着他,一字一句地说:“现在这样就挺好,我不要戒指,我打小就不喜欢那些个累赘玩意儿。”   他是头一遭儿听说女人结婚不想要戒指的,不由仔细瞅了她一眼,这才幡然想起,除了耳环和手表,他确实没见她往身上挂过什么配件。他忍不住在她的唇上狠狠压了一下:“还得再等几个月我才能碰你。”他的手隔着睡衣来回抚摸着她胀鼓鼓的身子。   两人在黑暗里相视会心一笑,疲惫的心都有了些幽幽的期待。   第二天一大早,天还一片黢黑,她仍在睡梦中,他就放轻手脚起床跑步去了。   等他回来的时候,家里弥漫着一股呛人的糊味儿。他循味来到厨房一看,电磁炉上的不锈钢双耳锅正“噗噗”冒着热气,里头煮的东西正溜边溜沿地顺着锅身往下淌。他赶紧关了炉子,把锅端到旁边的冷灶台上,揭开一看,是小米粥。   正在房里备课的晓芙听见他回来的响动,手里拿着本书也进了厨房,他正微蹙着眉在清理灶台上的粥,有的已经成了干硬的黄糊糊。   她大感羞愧:“我在房间一看书就忘了。”好老婆从做早饭开始,他前脚出门,她后脚就起来鼓捣,想给他个惊喜,没想到自己一备起课来居然把惊喜给忘了。   他闻声转过脸来,在她脸上掐了一把:“没事儿,怎么不多睡会儿?”眉头也舒展开了。   “早上备课效果好。”她说,心里没法忘记他刚刚微蹙的眉头。   她大概知道那是为什么,她搬进来的第一天就发现一个噩梦般的事实:马致远和她妈一样,喜欢把家拾掇得洁癖似的干净。她仿佛已经看到了未来的自己撅着屁股,虔诚地跪在那里死命擦地板的样子。当然,到时候她也可以乐观点,想象成自己在练瑜伽。   早饭他们吃的就是幸存在锅里的粥,粥没煮透,那一颗颗圆圆的黄粒儿在嘴里颇有嚼劲儿。   晓芙喝了一口,觉得好像吞了一口小珠子,她有点儿不好意思地对致远说:“要不咱们吃点别的吧,这粥喝下去该消化不良了。”   致远笑了:“没事儿,死不了。你是南方人,没怎么吃过小米儿,以后我来煮吧。”   晓芙没滋没味地又咽了一口黄珠子,觉得自己特无能,连个破粥都熬不好。做个好老婆的决心受到打击,好像新兵刚上战场就中了一弹似的。   “你知道这小米儿在古代叫什么吗?”他试图转移话题。   晓芙摇摇头。   “叫禾。‘锄禾日当午’的‘禾’说的就是这。”他说。   她忽然有些坏坏地笑了:“想知道我们八零后怎么注解这句诗吗?”   他看着她。   “锄禾是个男人,当午是个女人。”她注解。   他回味一瞬,也笑了,拿筷头敲了她脑袋一下:“不学好!怪不得数理化不及格。”   晓芙一听这,血压都高了,立刻瞪着他质问:“谁跟你说我数理化不及格的?”   “我猜的。”他狡辩。   晓芙自己想出来了:“是不是我老头?是不是?就知道让你俩到一块不会说我好话儿!他还跟你说什么了?”   ……   初婚的日子还不赖,下班后他能早回家尽量早回家,晓芙不能见荤腥,他就陪着她吃些清汤寡水。她过意不去,劝过他几回:“你这么五大三粗的一个人,晚上老跟着我喝粥哪儿成啊?爱吃什么吃你的呗!”他就笑拧一下她的鼻子:“大鱼大肉中午在医院都吃过了。”饭后,只要天不坏,他会拉着她的手沿着习武湖散散步。   散步回来,他有个习惯,就是在书房呆上俩小时,看书。书房不大,放的却都是大部头典籍,多数与医学相关,当然,他也不能免俗地喜欢研究电脑、战争和兵器。   晓芙有一回逗他:“读那么多年书,你还读?”   他说:“社会发展这么迅速,每天都得充充电,才不会跟时代脱节。”   晓芙看着他刚毅的脸上轻描淡写的表情,在心里把他崇拜了个死。   他看书的时候,她从不进去打扰他,只是总□□添香地给他送一碗汤水进去,有时候是银耳莲子羹,有时候是百合薏米汤,还有时候是她最拿手的冰糖梨子水……见天变着花样。她跟电影小说里头学的。   不论她炖什么,他都照单全收地一口喝完,然后对她说:“谢谢。”谢得她心里有种见外的不舒服。   这次重新在一起,她发现他变得非常客气,客气得她真希望时光倒流,哪怕回到他俩刚认识那会儿,他因外婆赖在重症监护室拉着脸训她的日子。她冥思苦想,总结了两种可能性:一,他想彻彻底底对她以礼相待;二,他俩之前冷战时间实在太长。要不是为了肚里俩孩子,她真恨不能马上和他云雨一番,把他的兽性激发出来,也许他对她就没那么客气了。   ……   领证后再回去上班,她买了好多喜糖巧克力上办公室一撒。大伙儿都挺惊讶:“你什么时候闪婚的呀?怎么也不请我们喝喜酒啊?”她就半开玩笑地说:“请不起啊,我和我们家那位打算把钱都省下来还房贷呢。”“你家那位干嘛的呀?”“医生。”有事儿妈还想刨根究底,她就打哈哈给岔过去了,她不愿意别人知道太多她的个人生活。好在大伙儿的注意力很快就都放在了桃花眼身上,无暇顾及她。   对外宣称去鸟巢看奥运的桃花眼在奥运开幕的五天后才动身去了北京,说是人多不好买票;又在奥运闭幕的五天后才拖着行李箱回来,也说是人多不好买票。只是回来的时候鼻梁上多了副墨镜。   晓芙到班上的时候,众人早已如火如荼地热议开了:“老周不是去北京了吗?怎么行李箱上贴的都是韩语?还在屋里戴一□□镜!”“他不是借口看奥运,去韩国整容了吧?”“去什么韩国?要去也该去泰国,直接给丫弄成一人妖回来多好。”“你们别损了,没准儿人是去韩国考察市场呢?棒子说英语都一股泡菜味!”“就是,李阳不也跟那儿开讲座了么?!”……   一周后的一个早晨,正往保温杯里挤柠檬汁水的晓芙闻到那股熟悉的男香,本能地一抬眼,登时傻了,手里的柠檬“嗵”地一声掉进了杯子里——   那双久违的桃花眼终于从神秘的□□镜后出现在了公众眼前,只是由流川枫式的单眼皮儿晋级为范冰冰式的双眼皮儿了,好像一个睡眼惺忪的人猛喝了两罐红牛。   等他进了自己的办公室,当初预测他去韩国整容的那个男同事立刻跳出来,冲众人道:“我说什么来着?我说什么来着?丫就是钱多了烧得慌!整个儿一妖男!”   教雅思听力的小蔡也在一旁煽风点火:“上回我跟我姐逛街,亲眼看见他进了一家美容院,一个人。”   教托福阅读的老董感叹:“怪不得那皮子溜光水滑的,一点儿不像奔四的人。”   晓芙抱着保温杯坐在一片叽哩哇啦中,淡定地啜着柠檬水,心里很不以为然:多大点儿事儿啊?脸长他身上,他花他自个儿的钱,你们瞎激动个什么劲儿啊?人不就弄了个范冰冰吗?又没大刀   阔斧成金星!哟,他没真把自个儿弄成金星吧?!   她这段日子也算饱尝世态炎凉,这会儿对桃花眼居然产生了一种令她自己都无比意外的兔死狐悲的怜悯。   谁知道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八卦之火很快烧到了她身上,老董忽然说:“他那眼睛现在比小张还大,还炯炯有神!”   马上有人附和:“还真是!”   晓芙忍不住解释:“我这双眼皮儿是真的啊!遗传我爸!”   那天的课上,俩混世魔王哄闹的时候,其中一个的前额在桌子上嗑了个大包,现在一家一个孩子,都宠得什么似的,晓芙好说歹说才把孩子义愤填膺的姥姥给劝回去了。   她站在空空的教室里环顾了一下四周,然后毅然决然地走进了桃花眼的办公室:“周总,我有事儿找您。”   坐在大班椅上的桃花眼并未请她坐下,而是把她囫囵看了个遍,答非所问道:“你这是又发胖了,还是有小蟠桃了?”   晓芙坦然直视着他的新眼睛,大大方方承认:“我怀孕了。”   “以后上课的时候一动一静都小心点儿,你要是闪着了,我可不会按工伤给你处理啊!”   晓芙笑了笑,心想:这人妖老板嘴损了点儿,心肠还是不坏的。   “坐下说吧,什么事儿?”他终于切入正题。   她在他面前坐下:“我已经想了很久了,我想能不能把我这个课室的桌椅都撤了,铺上那种儿童卡通地垫,上课的时候大家就坐地上。”   “给我个理由。”   “一来,不少孩子都好动,磕着碰着的事儿常有,要是把桌椅都挪走,就没安全隐患了;二来呢,上课的时候坐一块儿,也能增加我们这师生间的互动性,孩子更积极,做游戏啊什么的也都方便。”   “你是怕你这身子马上跟充气球似的膨胀起来,在教室里转不开身吧?”   如果不是……   如果不是……   晓芙忍辱负重地走出了他的办公室。   第二天她去上班的时候,满室的桌椅已让搬空,铺上了卡通拼图地垫,前门口还挺细心地弄一鞋柜给孩子放鞋。她正兀自惊讶着桃花眼的雷厉风行,那厮柔情似水地走过来,在她身旁优雅地托腮站定,满意地点点头:“还成!”晓芙挺感激他:“谢谢周总。”“别谢太早!我那些桌椅都还没想好怎么处理呢,要不都搁你家去吧!”   腹黑男和职业女性   晓芙怀孕快三个月的时候,致远让晋升为副院长。   消息传到大院,人言再次可畏起来:“晓芙那东西打小看上去就缺心少肺的,没想到肚子里花花肠子还不少。那头跟前夫还没掰扯明白,这头肚子里都让别人种下桃儿了!”“可不是?还一怀俩,愣把个老男人吃得死死的!说是吴老头子住院的时候两人搭上的,晚上就睡他办公室!”   “谁说的?年初给老鲁妈陪床的时候两人就开始聊骚了!”“这年头笑贫不笑娼!老张在教研室现在混得那叫一个窝囊,这两年一直让人压着!这下好,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了!”……   不管人言怎么可畏,新女婿有本事是真的。晓芙爸妈一夜之间洗刷前耻,仿佛甩掉了千斤重担一般,重新光辉了起来,在家属院里昂首挺胸走路的样子很像高卢雄鸡。   有一天晚饭后在大院操场上散步的时候,夫妻俩让个好事者拦住问:“说是你们现在这个女婿在美国还有个儿子?”对方特地强调“现在这个”。   晓芙爸脸上立刻有些挂不住,晓芙妈一只眉毛挑得老高,反问对方:“谁说的?谁看见了?”   对方:“……”   “没看见就是造谣!”晓芙妈说得斩钉截铁。   晚上躺在床上,两口子浑身空前绝后的舒坦。   晓芙爸发自肺腑地说:“其实我一直倾向于她找个学理工科的,没承想她能有这么大能耐,搁过去打死我都不说这话!你说他俩到一块儿谈什么呀?人读过那么多书,见过那么多世面的?”   “我们张晓芙也不是白丁!”晓芙妈马上护起犊子来,“不就数理化比人怂点儿吗?告你啊,张海涛,以后别吃饱了没事干,跟小马瞎叨叨我们张晓芙这不好那不好的!”晓芙妈现在“小马”长“小马”短地称唤着新女婿,好像马夫称唤自己心爱的小马驹。每每这时,致远的脸就黑红黑红的,又不好说她什么。晓芙则拿双眼瞪着她妈,寒光一闪一闪的。   这会儿晓芙爸一脸冤枉:“我这也没跟他说什么呀!再说了,致远那么忙,哪会把这点屁事儿挂心上?!我就是好奇,你说他俩到一块儿谈什么呀?”   晓芙妈一脸不以为然:“男的跟女的到一块儿,你说谈什么?!”   这个话题就此打住,两口子心照不宣地不再深谈下去。   致远升任副院长这事在他本人和晓芙这儿反而没太被当回事。   他也就是下班回家和正在厨房做晚饭的晓芙提了一嘴。   晓芙对副院长和科室主任之间的职能区别基本抓瞎,就笑笑:“哦,不错。”话一出口,又觉得自己的反应太敷衍了事,就找补一句:“你前段时间忙着写述职报告是不是就为这个呀?”   “嗯。”他应了一声,随即问,“今天咱又开荤?在门口我就闻见肉香了。”   “嗯。”晓芙一面尝着铫子里的热鸡汤,一面吩咐,“火候够了,你先把垫子摆桌上。”   这段时间她不怎么害喜了,胃口也好了不少,家里的饭桌上渐渐又能见些荤腥了。   等她把两碗汤摆上桌,致远拿勺子舀起一块乌鸡肉:“这什么呀这是?这给女人吃的吧?”   晓芙嗔怪道:“谁规定乌鸡只有女人能吃?亏你还是医生!”   俩人说说笑笑,倒也和谐,直到致远说出下面的话:“丫头啊,我这以后行政方面的事儿肯定搞得更多,会比以前还忙。你看你能不能别去上班了,把家里的事儿给我安排妥当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起码有九成把握她会温顺地点头。结婚虽然才俩月不到,可他明显感觉出来她的变化,她好像努力想让他对她满意,她这种努力让他感动,让他内疚,也让他心里隐隐有种负重感。   “不行。”她斩钉截铁地说,“我才三十不到,我可不想成天耗在家里当主妇。”   这是他没有预料到的,他就半哄半忽悠:“谁让你成天耗在家里了?你替我去陪姥姥唠唠嗑,买个菜做个饭,闲的时候就跟你那小姐妹出去逛逛街,看个电影儿,多好的事儿啊?跟上大学那会儿似的!”   她马上瞪着他:“人家都上班,你让我找谁逛街看电影儿啊?找姥姥啊?”   他反问:“你不是就爱看那什么《绝望的主妇》吗?”   她也反问:“哦,你也知道主妇是绝望的啊?”   他一下接不上来,顿了一顿,握着她的手,挺诚恳地说:“你别看你现在还行,等你肚子再大一   点儿,再往后咱有了俩孩子,你看你到时候一准儿照顾不过来。”   近朱者赤,跟马致远朝夕相处久了,她也学聪明了:“那到时候再辞也不迟!”说罢,又慢条斯理地一小勺一小勺地喝她的乌鸡汤。   他一时有些气不过,草草把自己的那碗汤倒进嘴里,晚饭也没吃,就钻进了书房。   晓芙不管他,这事儿她绝对不能妥协。这份工作是她短暂的职业生涯中干过的最苦最累的活儿,可她就是干得很带劲。   她以为这场对话也就以此告终,没想到第二天她爸妈就把她召唤回了家,旗帜鲜明地站在致远那一边。   晓芙气得头都晕了,没想到马致远也会来这一手。令她更加失望透顶的是,一直看不上全职太太的她爸居然也倒戈了,她几乎是质问:“爸,您不是一直想让我当职业女性的吗?我才三十不到,成天在家不成废人了么?”   晓芙爸搞了多年行政,很擅长推翻与自我推翻:“情况总是在不断变化的,致远现在工作上有这个需要,而且你马上也有孩子了,这事儿得另说。已婚女性为家庭牺牲也是一种美德,那谁布莱尔夫人和奥巴马夫人不都为了支持丈夫的事业辞职回家带孩子呢吗?”   “布莱尔夫人没辞职!”   “她没辞职奥巴马夫人总辞职了吧?!”   “她辞了私职,还有公职,还得带俩孩子。远的不说咱说近的,手榴弹不也一边工作一边带孩子呢吗?她能我为什么不能?而且学生家长、领导都挺喜欢我的,我觉着特有成就感。”   晓芙妈马上不耐烦地挥挥手,一副“少废话”的样子:“别现眼了吧,张晓芙,就你那整天疯疯癫癫的,少你一个不少,啊!愿意疯,以后家里现成俩孩子,你回来慢慢儿疯!就那舞跳得跟芙蓉姐姐似的,她还有成就感!”   晓芙气结。兴致好的时候,她给她妈跳过一段儿她试讲的那天编的舞蹈,是让母亲大人开怀的,没想到这会儿居然成了让她攻击自个儿的有力武器。   她妈简单明了地追补一句:“张晓芙,告你,这工作你要不尽快给我辞了,赶明儿我就背一包干粮,上你单位门口静坐你信不信?”   晓芙运运气,也简单明了地说:“我信!我也告你,你前脚去,后脚我就把这俩孩子做了,所有问题都解决了!”   横的怕愣的,愣的怕不要命的。   晓芙妈一时没了话,“哎哟哎哟”了半天:“……翅膀硬了啊……就她还挺有事业心了她……张海涛,你替我震慑她两句!”   晓芙爸的内心是矛盾的,他一方面想让晓芙以大局为重,辞职回家;另一方面,又挺欣赏女儿这副女中豪杰的姿态。于是就和稀泥:“再商量商量,再商量商量!”   晓芙气咻咻地回到习武湖边的小巢,致远正在书房看书,她“咚”地推开书房的门:“马致远,挺腹黑啊你!上我爸妈那儿告状!”   致远不知道“腹黑”是什么意思,估摸着不是什么好话,就沉默着不接招儿。他也觉得,这事儿他干得不太光彩。   晓芙双手叉腰,不依不饶:“说话呀!有什么话我现在就站你面前呢,你说呀!有什么意见你提啊!”   他眉头一皱:“别无理取闹了行吗?正看书呢。”   “我无理取闹?你把话说明白了,我哪儿无理取闹了?”   他索性合上书,起身走到门口,冲她说:“我今天真累了,你让我消停会儿行吗?”然后和她擦肩而过,出了书房。   “你累,我还累呢!我怀着孕上了一天班,完了还得去我爹妈那儿上思想政治课!”   “知道累你还去上班瞎折腾!脚底生水泡,都是自个儿走出来的!”   他的声音不大,但是足以让她爆炸,她立刻口没遮拦起来:“噢,你上班是事业,我上班就是瞎折腾?凭什么?怪不得你在美国呆得好好的回流呢!是思想太迂腐,太大男子主义了,在那儿吃不开吧?”   他猛地刹住脚步,转过身来,两眼喷射出的怒火能把人给烧死。   马扒皮和北京烤鸭   晓芙从没见他这样过,小心脏开始不争气地卜卜直跳,但她仍强撑着,也怒视着他。   他逼近她,手直点上她的鼻尖:“我告诉你凭什么,就凭我是这家的经济支柱!就凭我一个人的收入能够养活你们仨儿!”他从裤兜里忽然掏出钱包,从里面抽出一张□□,“啪”地拍在他俩身边的桌子上,“你一个月工资多少?以后你就从这卡上划拉!”   她看看他,看看卡,又拿起卡,眨眼的功夫,那张卡就在她手里成了个山形屋顶的形状,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飞出去弹在他的左眼上。   他马上捂住了左眼。   她吃了一惊,她本来只是想把卡折成两截,没想到手一滑,卡就飞出去了,正犹豫着要不要问他一句:“你没事儿吧?”   他就把手拿了下来,红着一只眼睛冲她咆哮:“不看你怀孕我削你信不信?”他一发怒,东北老家话都跑出来了,虽然他从小到大也就去过两次白山黑水。   晓芙不知道“削”在东北话里头是“揍”的意思,以为他是要拿刀削她,于是也立刻冲他嚷嚷:“你削你削,有本事你把我片儿成北京烤鸭!”她爸的谆谆教诲早让她丢去爪哇国了。   “没见过你这样的女人!”他脖子上的筋都粗了。   “今儿就让你见见,也算不枉此生!”她还是死鸭子嘴硬。   他到底没削她,也没把她片儿成北京烤鸭,而是抓了车钥匙一摔门出去了。   晓芙这才发现自己浑身发抖,不是气的,是吓的,他没这么凶过,她一点儿都不怕是假的。   他终于不跟她客气了。她挺自嘲地想。   一个小时后,她冷静了下来,便开始担心了。   他是带着车钥匙走的,要是气头上开车出了差错可怎么好。但她马上又安慰自己:没事儿,马致远办事儿从不出错,连办她都总恰到火候。   尽管这样,她还是大睁着双眼,黑灯瞎火地躺在床上,她没开灯,因为她不乐意让他知道她担心他。   十二点左右,她终于听到了开门关门的响动,然后就是他上楼的脚步声,她赶紧闭上了眼。   他也没开灯,熟门熟路地进了卧室,从柜子里拿了枕头和被子,去外间了,也不知道是睡沙发上还是睡隔壁房间。   她心里怪委屈的,但他安全回家就好。   接下来几天,他回家都是晚上八点左右,而且都是吃了晚饭才回来,且都在隔壁房间睡觉。   俩人谁也不主动找对方说话。   这天晚上,晓芙正在吃她的加餐——鸡蛋挂面,她现在胃口特别好,常常是刚吃完饭不久就又饿了。他回来的时候,她正使出牛劲儿试图拧开一瓶酱菜的盖子,他正好进厨房喝水,看见了,二话没说就接过去替她拧开,然后往她面前一搁就走开了。   晓芙看着那瓶打开的酱菜,愣怔了一下,偷偷笑了。   那天晚上他在书房看书的时候,她像往常一样,给他端了一碗汤水——木瓜牛奶。   她把碗搁下就要走开,他却叫住她:“等等!这什么呀这是?你干嘛老给我吃女人吃的东西?”   “不吃拉倒!”她睨他一眼,打算端走。   谁知手还没碰到碗边儿,他就忽然站起身,打横抱起她就去了客厅,往沙发上一放,轻轻抚摸着她:“咱俩得谈谈!”   “谈呗!”她任他的手在她身上游走,不拒绝,也不主动,心里却火烧火燎的。   “好好一样东西,你说你不要就不要,还给我,或者别接。干嘛要给它一折两半?你说我有那么多闲工夫去银行挂失啊补办什么的吗?”   她立刻瞪他一眼:“活该!谁让你侮辱我人格!”   他不觉好笑:“你满世界打听打听,哪个老爷们儿给媳妇儿生活费就成侮辱人格了?”   “我给你一张卡,让你照上头划拉,让你别上班,你什么感受啊?”   他想说:就你那俩破工资,养活自己都够呛!但他忍住了没说,不然今晚就别睡觉了。   晓芙还在那儿振振有词:“你就是觉得你的那就叫事业,别人的都是糊口的营生,是不?”   “行行行,你的那叫事业!这事儿能不能就此打住咯?!还有啊,”他弯着迷人的小括弧,温柔地笼罩着她说,“削你不是要把你片儿成北京烤鸭,简单明了,就是要揍你。给你吊起来打,打得你皮开肉绽,以儆效尤!”   晓芙眨巴了两下眼睛:“你敢!你这马扒皮!”   他看着她俏皮的样子,心里猛来一阵喜欢,搂着她的胳膊不由加了把力道:“这回初犯,先给你记着,以观后效!”   他开始解她襟前的扣子,她却忽然按住了他的手。   “怎么了?”他不解。   她迟疑了一下,有点儿不好意思地说:“我最近有点儿发胖。”   他笑了:“哪儿胖了?”   “好像哪儿都胖了。”   “我给你看看。”他不由分说把她剥了个精光,然后一边揉搓她,一边说,“也就是胸怀更为壮观了,以前是两座泰山,现在直接改珠穆朗玛了。”   他手口并用,所到之处皆和通电一般,燃烧了起来。   她的胳膊腿儿马上勾紧了他,他趴在她身上喘了一口粗气:“再等等,再等几个月。”   “我已经三个月了,应该没关系了。”她一秒钟都不想等了。   “还是等等吧。”他试图理智。   “不行,你不许把人扔半道儿上!”她气急败坏地把手伸进他的上衣,“要不你进来一半儿,不就行了?”   他瞅着她的腮边唇上让他招惹出的朵朵桃粉,毅然采纳她的意见。这段时间,这么隔靴搔痒地摸啊亲的可把俩人憋坏了。   “我要炸了。”他在制高点低吼。   “那就炸吧。”她带嗔娇喘。   他炸了,她也跟着他炸了。   随着一阵濡热,她觉得他炸裂了她身体里的一根膨胀已久的小水管。   马叔叔的老黄历   晓芙的工作就这么保留了下来。   致远的态度一变,晓芙爸立刻甩手不管,晓芙妈私心也认为没有坚持下去的必要,但就这么鸣金收军又顺不下这口气,因此就常在和女儿拌嘴的时候把这事扯出来发两句牢骚。   两人都有早起的习惯,致远去跑步,晓芙在家备课做早饭,她现在已经学会把小米掺在大米里头煮粥了。有一天早上,他刚跑出去不久,天就下起了大雨,且电闪雷鸣,他只好往回跑。刚进家门就听到晓芙在一段轻音乐声中大声说话,跟诗歌朗诵似的。他一时好奇,放轻脚步循声走到了书房那儿,只见门洞开,晓芙正背对着门口,面朝窗台上架着的苹果手机摄像头手舞足蹈、绘声绘色又不伦不类地讲一个童话故事:“……送给她一朵世界上最beautiful(美丽)的rose(玫瑰),一朵表示最高尚、最纯洁的love(爱情)的rose(玫瑰)。这朵rose(玫瑰)要在她的   eye(眼睛)没close(闭上)以前就送到她的面前来,这样她就不会dead(死掉)——”   他不厚道地笑了,她听到响动转过身来,一看见那对熟悉的小括弧,不由又羞又恼,马上把书房门关起来了。   他俩从没谈过她工作上的事儿。那天吃早饭的时候,他破天荒问她:“你刚说那故事叫什么名儿啊?谁写的?”   “安徒生的《世界上最美丽的一朵玫瑰花》。”她红着脸说,又义正词严地警告,“下次你不许躲在我背后偷看!”   他又不厚道地笑了。   她毫不犹豫地在桌子底下踹了他一脚。   那个周末,他给她买了一台索尼的数码摄像机,说:“Iphone太小,罩不下你,以后就对着它备课吧!”   她甜滋滋地往他怀里一钻:“谢谢马叔叔。”   刚开始不论大小事儿(她概念中的),只要她问他的看法,他多半会说:“挺好啊。”   “没了?”她心有不甘。   他就加仨字儿:“我觉着挺好啊。”   她试图换个问法:“哪儿好啊?”   “都挺不错的。”他拍拍她的脑袋,要么低头继续看他手里的书或报纸,要么就走开干别的事儿去了。她多少有点儿丧气,以前她爱他这份深沉,现在也爱,但爱的同时总有种遗憾,因为很多时候她不知道他对很多事情的真实想法。   然而共同生活了一些日子以后,她慢慢发现了一些也许他自己都没留心过的生活细节:比如早饭桌上要是有“秣陵茶社”的生煎包子,他必定多喝一碗粥。比如每天睡前,他必定把第二天要穿的皮鞋打上油,好好刷刷。   一天晚上,他从书房出来,要刷皮鞋。谁知一拉开鞋柜,里面他的几双皮鞋早让擦得贼亮贼亮的。他马上转身去了主卧,晓芙正哼着小调儿在卫生间里“哗啦哗啦”放水使劲儿搓洗手上的黑鞋油。他不知怎么就想起那个在姥姥家厨房挓挲着俩手到处找塑胶手套,叨咕什么“手是女人的第二张脸”的咋咋呼呼的傻丫头……这会儿他二话没说,上前一把揽过她,在她脸上狠狠亲了一下。   她为这猝不及防幸福得差点晕过去,任手上的水撩了一地。   又有一天,她逗他:“马院长,你这回升官,组织上有没有给你改善改善伙食,开个小灶什么的?”   “嗨,食堂有什么吃什么。”他大大咧咧地说。   “食堂都有什么呀?”   “大锅饭呗。你给你外婆陪床的时候不也吃过么。”   晓芙瞪大了眼:“搞半天儿,医生和病人都吃一样的?”   他摸摸她的脑袋。   她若有所思。   第二天他正拎着公文包要出门上班,她追出来,把一个黑色“丝芙兰”外包装袋塞给他:“喏,马院长,你的营养午餐。”   他接过来,看了一眼里头的粉色饭盒,挺意外地笑了:“其实食堂的饭菜没那么坏。”   她很不以为然:“我外婆说过,五九年她们供销社的大锅饭都比你们食堂的饭菜香;我外婆还说——”   他对着她那一开一阖的两瓣儿红嘴唇就咬了上去。   她马上就跟乖猫一样住了口,接下来的那一整天她都云里雾里的。   不论早晚周末,只要时间允许,他都要看看电视新闻,从CCTV到CNN,从矿难毒奶到神七上天,从“飞鱼”吸毒到奥巴马正式上台,从光绪让□□毒死到卡扎菲把帐篷扎进克里姆林宫……政、体、军、经、文一个不落。   不论古今中外、天上地下、人间鬼蜮、纵横捭阖,他看什么,她也都一脸兴致勃勃地跟着看,偶尔还叽哩哇啦地发表点儿什么,比如有一回看台岛立法委揪头发扯领带脱鞋打群架,她挺不屑地“切”了一声道:“这有什么?上回有个日本女议员碴架把胸罩都碴出来了!”   一开始他以为她是为迎合他而装腔作势,于是换台的时候也在什么这个勿扰那个大本营停留一会儿,晓芙理解他的煞费苦心,也不戳穿他,就那么百无聊赖看着。直到有一回他调到一个正重播《还珠格格》的地方台,顺口问了句:“那什么,小燕子还跟汪道涵的儿子搅和在一块儿呢?”   晓芙捂着肚子,差点笑背过去:“马叔叔,你太能整了!这都哪年的老黄历了?!”然后她自认为挺诚恳地正视着他,“说实在的,我对这些恶俗的综艺节目,还有娱乐圈的那些七大姑八大姨真没什么兴趣,它们有多折磨你,就有多折磨我,所以以后咱们还是看点儿更有意义的东西吧。”   他多少有些下不来台,就用他那铁疙瘩似的胳膊按住她,一脸严肃地警告:“以后不许再喊我‘叔’!这不是乱伦么!”   晓芙笑得更厉害了。   每天睡前,她都喜欢抱着手提电脑坐在床上,追一两集美剧,他偶尔也凑过来看看,晓芙就给他解释一下前面的情节是什么什么。有一回她在看《实习医生格蕾》,他刚挨着她坐下,她就给他比划:“这红头发的女的是这卷毛男的老婆,他俩本来都住纽约,后来这女的跟卷毛男的好朋友上床被卷毛男发现了,一伤心他就一个人搬到西雅图来了。”   他的脸色“唰”地一下变了,她看得清清楚楚,心里“咯噔”一下,然后她立刻就想到从前听到的那个他前妻带着儿子跟个德国老头子跑了的传言,看他这副样子八成是真的。   她自觉失言,想补救一下,就强作欢颜,拉住他问:“美国医生的生活是不是都跟这剧里似的?”   他淡淡回一句:“电视剧都是瞎掰!”   “你都没怎么看,怎么知道是瞎掰?”   “知道我没看你还问我!”他说着就去抽屉里拿了一套换洗衣服往卫生间走。   “你不刚洗过澡么?”她挺奇怪。   他像失神的人被扎了一针猛醒过来似的,然后将错就错地冲她挤出一个笑:“再洗一次,又出汗了。”   她坐在床上,听着卫生间里“哗哗”的水声,心里恹恹的。结婚以来,哪怕是为她工作的事儿吵架那回,她也没这么难受过,好像是为他,也好像是为自己。   他这个澡比往常时间更长,等他出来的时候,她已经躺下睡觉了。   谁知他刚睡下关了床头灯,就听见她在黑暗中轻叹了一声。两人在一起生活了几个月了,他知道她这样就是心里有事儿,他大概猜出来是为什么事儿,便转过身去拥住她,糙热的手在她已经五个月的凸肚皮上摩挲:“你说他俩会长什么样?”   她没作声。   “男孩无所谓,要是女孩,可千万别像我,不然我得加紧挣钱,给她俩长大整容。”他拿鼻子直刺挠她的后脖颈,那儿总弥漫着一种令他着迷的洗发水和乳液混杂的清甜气息。   她笑了一声,然后转过身来和他脸对脸,很突兀又很小心地问了一句:“你大儿子长得更像你,还是像他妈妈?”打她搬进来的那天,她在这家里就没见着一张他儿子的照片。   一阵短暂的沉默后,他不带任何感情\'色彩地说了俩字儿:“都像。”然后便拿一个深吻封住了她的嘴。   我有话说:   下周四更新的就是这个了,提前改好放上来,大家周末愉快!   失陷的瓦窑堡   接下来的几个月,晓芙的身子真应了桃花眼那乌鸦嘴的预测,跟充气球似的膨胀了起来,这一切都拜她的好胃口所赐,用致远的话说,只要睁着眼睛,她就往嘴里塞东西。   致远现在轻易不敢带她上姥姥家吃饭,因为老太太总变着法儿地给她做好吃的。   有一回晓芙一口气消灭了两个肘子,老太太又笑眯眯地给她夹了第三个,致远马上过来把她面前   的碗筷给收走了。   一老一少两个女人齐声质问:“嘛呀你?”   他把骆驼眼一瞪:“不能再吃了,再吃孩子你都生不动!”   晓芙就气:“马致远,你是不是嫌我胖?”她心说:怪不得现在都不怎么碰我。   冬至那晚,不知道是不是羊肉锅子吃多了,洗完澡之后她看他的眼神很有内容。他装作没看见,上床关灯,黑暗中她越来越肉感的身子就香喷喷地靠了过来,他还没来得及制止她,她的舌头就已经绕上了他的耳朵,手也没闲着,手指头跟骑马似的,从他的嘴唇一路“得儿得儿”地驰骋向南方。   他的大脑短路了几秒,然后赶紧把受攻击的那只耳朵往边一让,同时攥住她的那只不老实的手:   “别这样,再这样瓦窑堡就要失陷了,你都六个月了。”   “对呀,也就才六个月。”她在枕边湿湿热热地坏笑,“你还是赶紧泄泄火吧,憋久了容易长痘痘。”   他最终没守住底线。   第二天一大早,她就觉得肚子疼,他赶紧请假带她上赵主任那儿做检查,还好胎心正常。赵主任说得很含蓄:“没什么大碍,但以后生活各方面都要注意些,毕竟她月份越来越大了,家里如果能有个人陪着她,各方面都能稳妥点儿。”   两人领了保胎药就回家了,他一路情绪都不是特别高,忧心忡忡地提议:“我说,咱还是请个钟点工吧,你说你这要万一有个闪失什么的,我又不在家可怎么办?”   刚结婚那会儿,他就提过一回,那会儿身子还算灵活的晓芙一口回绝:“不要!我就要看你天天吃我炒的菜,喝我煲的汤。”   经历过这场有惊无险,晓芙没那么坚持了,但她不喜欢家里多个陌生人,就说:“实在不行让我妈住过来吧。”话刚出口她就意识到这是个很缺心眼儿的提议,恨不能跟吸面条似的把它吸回嘴里。   致远更是不敢接下文,就进入下一话题:“我不反对你上班,但你能不能跟你老板打个招呼,从现在起就休产假,等生完孩子养好身子再回去上班。”不等她回答,他又说,“我帮你算了一下,你这产假98天,晚婚30天,双胞胎15天,我再想法子给你弄个剖腹产的证明什么的,又15天,杂七杂八加一块儿一共158天。”   致远以为这么一大串扔过去,平时一碰数字就发懵的晓芙肯定给他绕晕了,只有“嗯啊”点头的份。晓芙听完,果然眼神涣散了一片,半晌又忽然凝聚了起来,炯炯地冲他放出智慧之光:“照你这个算法,我这离预产期还有一百来天,产后就只能休息个几十天,到时候我妈肯定不让我出月子去上班,那我老板还不把我给炒了?再说这会儿工作还没交接,我突然就回家了,这多不负责任啊?赵主任刚不都说了,没什么大碍。”她举起左手,竖起仨指头,“我对天发誓,保证再也不碰你了,行吗?从今晚开始,咱们就睡俩被窝。”   以前,他也许就笑了。今天他没有,挺不耐烦地皱着眉:“都这会儿了,你好好说话行吗?”   她的腌豇豆脾气马上上来了:“我一直都这么说话,你不乐意听,把耳朵捂起来得了。一个早上   都不开个笑脸,又不是你肚子疼,你皱什么眉头啊?你是不是觉着孩子要怎么样了,你娶我就娶亏了?”   “你这满嘴都胡沁什么呢?你这人,你怎么就不能像——”他及时刹住。   晓芙一下敏感起来:“像谁呀?”   他不作声,咬肌那儿一紧一紧的。   “像谁呀?马致远,你倒是说呀!”她不依不饶。   他的咬肌紧了一会儿终于松开了,抬手捋了捋她额前的碎发,有些无奈地笑了一下:“不像谁,我就想让你像个真正的母亲那样,心疼自个儿的孩子。以后早上来得及,我就送你上班,来不及你就自己打的,好不好?”   她勉强点点头,心里却像存了食似的难受,难受得她实在受不了的时候,她就有了个让她事后想想就极度鄙视自己的行为:趁他上班的时候,彻查他的书房。她做得很是谨慎,每拿起一本书或一摞资料前,都拿三只圆珠笔比照好,以期物归原位,结果一无所获。   她就从姥姥下手,和老太太东拉西扯的时候,故意一脸没心没肺地嘻嘻笑道:“姥姥,致远跟他前妻为啥离婚呐?”   老太太轻描淡写一句:“两口子离婚还能为啥,感情不和。”   “您有她照片不?”   “没有。”   “她肯定特好看吧?”   “没你好看。”老太太话锋一转,“那啥,闺女啊,我弄了两坛子辣白菜,啥时候让你妈来装点儿回去,我一个人吃不完。”   没有任何突破口,这事儿也只能就这么不了了之。   致远没再提让她提前休产假的事儿,只要早上不赶着查房什么的,他就亲自送她上班,只是他的话明显比前段时间少了,问他什么他就哼哼哈哈地应着,心里别着股什么劲儿似的,连晓芙妈都看出来了。   大年初二一块儿吃饭的时候,致远跟晓芙爸在书房下围棋,晓芙妈就把女儿拖到一边问:“你俩吵架了?”   “没啊。”晓芙不想和她妈说太多。   晓芙妈撬不开缝儿,就叹了口气道:“你这心跟糙面条儿似的,肯定说了什么话他不乐意听,又不想跟你吵。”说罢又压低声道,“他中年再得子,也不容易,怎么担心都不为过,你没事儿的时候说两句软话宽慰宽慰他。两口子在一块儿,是比谁能先退一步海阔天空,不是比谁能占上风!我养你这么大,这点儿东西你还学不来么?!”   晓芙瞅着她妈那副贤妻良母的样子,一脸的瞠目结舌。   静下心来想想,她妈说得又不无道理,干嘛跟他较这个劲儿呢。换个角度看,她这挺了几个月的肚子,把自个儿吃得跟杨玉环似的(单就身材而言),孩子要真有个什么闪失,可太不划算了。于是那晚回去后,她把北极熊一样的身子死乞白赖地滚进他怀里:“我打算初八一回去上班,就跟老板说提前休产假的事儿,实在不行,后面坐月子的时候我就办停薪留职。”   他不敢相信似的看了一眼怀中的她。   “你是不是一直生我气呢?”她把他腮帮子上的肉往两边轻轻那么一推,“别气了,笑一个。”   他在她发肿的鼻子上啄了一下,脸上慢慢现出一个久违的会心的笑。   初八那天一下班,等办公室里的同事都走得差不多了,晓芙就走进了桃花眼的办公室,在门上敲了三下:“周总,我有点事儿想找您谈谈。”   桃花眼已经关了电脑正要起身离开,这会儿只好说:“那赶紧坐下说吧。”他拿起桌上的苹果手机瞅一眼时间,腕上那块“积家”古董表俨然是饰品。   “好。”她极其轻缓地落了座,结果椅子还是不争气地“吱呀”了两声。   桃花眼的眉毛马上挑了一下,她有些尴尬地清了清嗓子:“呃……我考虑了好几个星期,就是——”她一下顿住,因为她忽觉一股热流自双腿间流出,预产期还有一个来月,她一下慌了神。   “就是什么呀?”桃花眼催问。   晓芙脸色惨白地低头看看泅湿的裤子,又抬头看看他。   桃花眼有些不耐烦了:“没事儿是吧?没事儿你就回去吧,我晚上还有事儿呢!”说着又瞅一眼手机上的时间。   “就是——”晓芙一脸的六神无主,“我羊水好像破了。”   ET外星人   只听“咔哒”一声,桃花眼把玩在手里的苹果手机掉在了桌上,然后他一下从大班椅上弹了起来,飞奔出门大喊一声:“来人呐!”   可是人早走光了。   他只好火速拿了晓芙座位上的冬装外套回来往她身上一罩,冲她吼了一嗓子:“还愣着干什么?上医院去啊!难不成你想生我办公室啊?”   晓芙已经站了起来,迈着发达的四肢无力地往门口挪了几步,嘴上却还问:“那我这会儿能走路吗?”   “你不走还要我抱你啊?我抱得动你吗我?”他拖大米袋一样拖着她的身子一路进了电梯,又去了停车场,在他的宝马车前停了下来。   晓芙刚要拉开副驾驶的门,他一声断喝:“等一下!”然后迅速狂奔去打开后车厢,从一个耐克的运动健身包里翻找出一块大浴巾,叠巴叠巴铺在副驾驶座位上,才让她进去坐下。晓芙却又站住了,他问她:“又怎么了?”   “我妈说羊水破了,要躺下来。”她说。   桃花眼只好下车把大浴巾往后座塞,塞完浴巾又来塞她,嘴里也使着劲儿:“你给我进去!倒是快进去!不然一会儿你生停车场我可不管你啊。告你,我可晕血!”   他往妇幼医院疾驶的时候,她忽然抽抽搭搭地哭了。   “又怎么了?”他试图从后视镜里看她一眼,结果看到的只是个蒙古包一样的大肚子。   “我怕。我这离预产期还有一个多月呢,要是孩子保不住了,可怎么办哪?”她摩挲着大而圆滚的肚皮哭着说,母性泛滥得一塌糊涂。   “没事儿,早产孩子的又不是你一个,我就是个早产儿,七个月就出生了。话说等你早产完了,咱找个时间把我这损失给算算,我这车可是新换的。”那块浴巾一准儿不够使,他是真心疼他的车。   “呜呜呜……谢谢你周总……等我生完了,我给你洗车……呜……”   “大路现在都堵得厉害,我带你走小路,可能会有点儿颠。”他转移她的注意力。   晓芙就在一阵轻微的颠簸中,打了致远手机,无人接听;又打他办公室电话,是他下属接的,说   “马博正在做手术”,她满心委屈。只好又往家打,她爸上外地出差了,她妈正悠哉悠哉地在家里边看韩剧边给双棒儿外孙钩小线袜。   接了女儿电话以后,她电视都忘了关,挎上早就准备好的待产包就飞奔下楼,嘴里还不闲着:“让你好好跟家呆着,别出去疯癫,你就是不听!张晓芙啊!……”   正赶上晚饭的点儿,一队队学员正如滚雷一般地喊着“一二三四”从教学区往设在家属区的食堂行进,路人们都站了下来。晓芙妈顾不上这些,瞅准时机,牙一咬,心一横,便从正在前行中的两个方阵的豁口插了进去,靠后一个方阵的学员们只好原地踏步地边吼“日落西山红霞飞”边朝这位身手矫健的大妈行注目礼。   两班人马几乎同步赶到妇幼医院,晓芙一见着她妈,马上鼻子一酸,嘴一扁,眼泪又下来了:“妈——”   晓芙妈盯着站女儿身边的桃花眼那张精雕细琢的面庞,愣了愣神。   桃花眼主动叫了一声:“阿姨您好,我是小张同事。”   晓芙妈心里着急,可这也不耽误她拍拍桃花眼的瘦胳膊:“哎哟,小伙子,可真谢谢你了,人美心也美!得亏你送我们晓芙来医院!”   要不是心里头正无着无落地害怕,晓芙一准会跳起来把她妈的嘴捂上。   桃花眼架不住晓芙妈那么拍,就笑笑:“没什么,阿姨,我还有事儿,就先走了我。”然后就忙不迭地闪人了。   进电梯往赵主任那儿去的时候,当妈的瞅见女儿的外裤都湿透了,便从身后鼓鼓囊囊的待产包里抽出一块铅灰色的布。   “什么呀这是?”晓芙定睛一看,“这不是我爸的秋衣吗?”确切地说,那是她爸秋衣的一截袖子。   “这是我给孩子做的尿布,可软和了,年前我就弄好了。”不过喘气的功夫,晓芙妈已经把那块尿布塞进了女儿的裤子里。   晓芙连躲的机会都没有,臊得不行:“妈,你干什么你,人都看着呢!”同电梯的两个男的先是目瞪口呆了一会儿,然后就天上地下地乱看。   “别嚷嚷,这会儿谁管你!裤子湿成这样你不难受啊?”晓芙妈一脸的理所当然。   晓芙气结。   “你那同事小伙子长得真秀气,哎,他怎么那么香?”晓芙妈对桃花眼的美貌念念不忘。   “他香啊臭的跟你有什么关系!乱喊什么呢你?那是我老板!你想害死我啊你!”晓芙没好气地说。   “哎哟,什么死啊活的!他这个年纪在我们看来,可不就是小伙子吗?”晓芙妈搬出女婿来佐证自己的观点,“小马我还当他是小伙子呢!”   ……   在一系列检查中折腾一圈后,赵主任说:“宫口开了一指了,孩子屁股朝下,得剖。”   晓芙妈立刻就问:“什么时候剖?”   赵主任就说:“先给她输点儿硫酸镁抑制下宫缩,尽量等到后天,但她要真开始痛了,那可能随时就得剖了。”   她俩一个是过来人,一个是专业人士,就事论事的样子,仿佛并不是要给她张晓芙开膛破肚,而是要拆一床旧被子。   晓芙的心里七上八下的,既怕挨刀,也不想孩子有闪失,前怕狼后怕虎的不知如何是好,她想:要是生孩子跟从口袋里头掏个钱包出来一样简单该多好!   让送进待产室不久后,躺她隔壁床的一位准母亲忽然嗷叫起来,冲医生直喊:“我想剖,我想剖。”   “刚刚你不还坚持一定要顺产吗?”医生一脸见多不怪的样子,“决定了?那就安排手术吧,家属来签个字儿。”   要换床的时候,陪护她的女亲属试图挪她,她却又为下一波阵痛凄厉地惨叫,连镇定的晓芙妈都看不下去了,就劝:“等过了这一阵儿再动她吧。”   晓芙瞅着准母亲痛得咬着自己手背上的肉的样子,浑身无法自抑地发起了抖,这会儿她居然迫不及待地想尽快挨上一刀。内心的某个小角落甚至还庆幸妇幼医院的待产室不让男的进,因为她是死都不会想马致远看着她也成这副歇斯底里、不成人形的样子的。准母亲让推走好几分钟后,晓芙还在发抖。   晚上八点左右,她的肚子开始有规律地阵痛,赵主任说要剖了,一种强烈的恐惧瞬间袭来,她死也不肯让人动她,非要等致远来。   虽说痛得暂时轻微,她还是强烈地希望致远能在她身边握着她的手,让她身心都能有个抓挠。晓芙妈一面数落女儿“死犟死犟的,我在还不行吗?”,一面一个接一个电话地给“小马”打,终于他接了,晓芙妈赶紧把手机塞给女儿,致远在那头叮嘱:“我这儿正堵车呢,不知道得多久。你先进去,我一会儿就到,好不好?听话!”   “致远——”她叫了他一声,想说上两句梯己话什么的,可一瞅上她妈那副虎视眈眈盯着她的神情,就什么都说不出来了,只好让千言万语都泯灭在空气中了,“那没什么了,你一定得快点儿来!”   直听到他在电话那头“嗯”了一声,她才恋恋不舍地挂了电话,乖乖同意备皮。   躺在手术台上任人宰割的时候,她清晰地听见手术刀划拉开她肚皮的声音,心就一跳一跳的,尽管那分贝跟开拉链似的;她还听见赵主任轻声抱怨了句:“怎么脂肪厚成这样?”   九点十一分的时候,老大出来了,是个女儿,先不吭气儿,护士照着她元宝似的小脚心那么一拍,她才不情不愿地哭了两声。   两分钟后,老二也出来了,是个儿子,这小子一出来喇叭就吹得倍儿响亮,给他和姐姐共用的促进肺部发育的营养针八成都让他给吸收了。   赵主任笑着对晓芙说:“孩子像你,不像老马。”   晓芙虚弱地瞅着一对ET外星人似的子女,心里直纳闷儿:我就长这样?!   新妈妈和橡皮泥   俩外星人很快被送去了新生儿重症监护室,肚皮被缝上后的新妈妈也被推出了手术室。   她最想看到的两张脸马上出现在她眼前。   致远揪了一下她的鼻尖,弯着小括弧说:“对不住了,让你一人在里头冲锋陷阵。辛苦了啊!”大伙儿笑。   她妈则夸张地拍拍胸口:“哎哟,这下好,我也不怕你这粗心大意的把俩孩子弄混了。”大伙儿又笑。   因为一切来得突然,事先预定的单人病房这会儿也没法搬进去,赵主任上下活动了一下,才给她弄了个暂时空着的双人间。   眼见女儿进了病房一切安好后,晓芙妈马上往身上套羽绒服:“小马,那你在这儿,我先回去给你俩弄点儿吃食。”   致远犹疑了一下,还是问:“您大概什么时候能回来?”   母女俩听他问得蹊跷,都直直地往他脸上瞅。   “一俩小时吧,怎么了?”晓芙妈不解道。   “我一会儿得回去值班。”他的声儿不大,但足以使母女俩心凉。   “为什么呀?”要不是局部麻醉,身体的部分区域还动弹不得,晓芙真恨不得翘起来抓个什么东   西扔他脸上去。   “急诊科现在归我管,我不能不去。”他有些愧疚地看着她虚肿的脸。   晓芙妈一忍再忍,直到忍无可忍,便爆发了:“我说小马,要搁平时,你工作怎么忙怎么不着   家,我们都能理解。可今天不一样,我们这丫头才为你挨了一刀,刚出手术室没一会儿,你把她就撂这儿算怎么回事儿啊?你什么病人他也不如自个儿老婆孩子重要吧?”   晓芙沉默着,母女到底连心,她妈的话真是说到了她的心坎上,但她知道自己不能随声附和,那无异于火上浇油,就只能闭紧嘴巴,无声地流泪。   致远叹了口气:“您误会了!我是真想跟这儿陪着晓芙,要是事先知道,我怎么也得把今天空出来。但这事出突然,我不能就撂挑子——”   晓芙妈马上截断他的话,情绪十分激动:“照你这意思,我们丫头给你生孩子,还得拣你得空的时候?”   致远不愿意跟丈母娘起争执,还是在老同学的地盘上,索性沉默,只是太阳穴附近有根筋一跳一   跳的。   晓芙把脸扭向了一边,这会儿只觉得胸口那儿正烧了一锅热油似的难受,要赶紧泼出来,但她知道她不能。她妈已经开炮了,她要是再口出怨言,只能把事情往更坏的方向推。她就强压住满溢胸口的冲动和怒火,拼命想着她爸的教诲“任何时候你都不能阻挡在他和他的事业之间,不能拖他后腿”,然后一脸倦怠地说了句:“你去吧,别耽误工作。我这儿要有什么事儿,我就找赵主任。”她这话虽是说给他的,眼睛却并不看他。   他闻言却颇为惊讶地瞅着她,一时感动得不行,也不顾丈母娘正气咻咻地在一旁站着,就俯下身去拿嘴唇在晓芙脑门上贴了一会儿,然后温柔地凝视着她说:“我一值完班就过来看你。”   两人的脸离得这么近,她清楚地看见他的眼眶有些发红,这可是从没有过的状况,她心里的怒火一下灰飞烟灭了一半,她想叮嘱一句:小心开车。但她这会儿又实在不想张口和他说话。   目送他离去的时候,她清晰地意识到:从今往后,她和这个男人就彻彻底底地血肉相连了。   晓芙妈张口结舌地看着这一切。晓芙见状,赶紧安抚一句:“妈,你累了就先回去睡会儿,我一个人在这儿没事儿。”   她妈并不领情,而是恨恨地拿食指点着她,声儿都抖了:“张晓芙,你这糊涂油蒙了心的东西!你以为你老娘我还真指望他这么五大三粗的一个人在这儿伺候你啊?我就是想让他姓马的亲眼看看你吃的这些苦头,以后他要动什么花花肠子之前,都能想想你今天为他受的刑!我跟你说,你现在就是他手里的一块儿橡皮泥,他想给你捏成什么形儿就能给你捏成什么形儿!照这么下去,你呀,这辈子有你的苦头吃!”   晓芙什么也没说,破天荒头一回,她发自肺腑地不想和她妈犟嘴,她是真觉得她妈的话说得在理,可她真不愿意那么强拉着他不情不愿地跟这儿坐着,人在心不在的又有什么意思。她委屈地自个儿流了会儿眼泪,迷迷瞪瞪地睡了过去。   几个小时后,麻药劲儿过去了,她在一阵扎心扎髓地痛中醒转了过来,四下里扫一圈儿,小姨正   在她床边靠着打盹,隔壁床不知道什么时候又让送进来一个新妈妈,睡得也正香。   小姨不知道正在做什么黄粱美梦,晓芙连喊了好几声,也没给她叫醒,倒是惊动了隔壁陪床的大妈,对着小姨一阵猛戳,才给她戳醒。小姨睡眼惺忪地瞅了姨侄女儿一眼,惊喜道:“丫头啊,你醒啦?”   “我妈呢?”晓芙忍着痛问。   “回家给你做吃的去了,走了好一会儿了。”   说曹操曹操到,晓芙妈拎着两个保温瓶走了进来,看见女儿醒了,加紧几步过来了:“醒了?正好,赶紧趁热喝点儿白萝卜水,一会儿我扶你下床走走。”   晓芙这才意识到自己已经快十个小时水米未沾牙了,一口下去,顿觉舒爽,观音菩萨羊脂玉净瓶里的甘露也不过如此。但是刀口的痛却更加剧起来,她实在忍不住了,就哼哼唧唧起来。   隔壁床的大妈忍不住问:“你们没让医生给她上镇痛泵(bèng)?”   晓芙妈就含糊其辞地应着。   大妈马上一蹙眉:“哟,那孩子得多痛啊!”   晓芙妈就不说话,光嗯嗯啊啊的。   “什么镇痛蹦啊?”晓芙几乎是带着哭腔地问,“为什么不给我上啊?”   晓芙妈想想,方说:“小马不让上,说对你不好。”   “怎么不好啊?能比这会儿还不好啊?”直到此刻,她才明白了什么叫痛彻骨髓,像有人拿电钻在钻她的肉眼子似的,这会儿谁能一拳给她打昏过去就算救了她了。   晓芙妈附在女儿耳边悄声安慰:“赵主任也不建议你上,好多女的上了以后都有后遗症,尿潴(zhū)留什么的,到时候你更遭罪。”   但晓芙这会儿怎么都听不进去,痛得气急败坏起来:“我不管什么猪啊牛的,你赶紧给我上!”   生命是个奇迹   离开晓芙病房的时候,致远的脸色阴郁得难看。   丈母娘的话他是听在耳里,堵在心里。除了晓芙那愣头青脾气上来了,跟他蹬鼻子上脸的,还没谁敢跟他马致远这么说过话,跟训孩子似的。丈母娘这泼辣劲儿他不是头一回领教,可上次是他把人闺女肚子弄大了,他错在先,他自认理亏;这次不一样,他这是为工作,她怎么这么不识大体不分场合地训斥人。   以往值班,除非有大事发生,否则他都跟大楼保安似的,巡视一圈就回到自己的办公室。那晚的急诊一如既往按部就班有条不紊地忙着,根本轮不着他额外操什么心,但他却频繁地在急诊附近出没,大伙儿一向怵他工作起来那副苦大仇深的样子,他这样阴魂不散,搞得急诊科大大小小的医生护士们没法放开手脚干活儿。他自己也闹不明白为什么一个人在办公室呆着,心里就跟让人糊了一大滩花生酱似的憋闷。   他正在急诊室里里外外转悠得起劲儿的时候,一个冒冒失失的年轻男军官和他撞了个满怀,小伙子正一手紧攥着大檐帽,一手举着手机聊得忘乎所以,连道歉都忘了:“……在120车上的时候她就生了……女孩,不对,男孩,不对,还是女孩……我确定,真确定……要不等会儿我再问问护士,嘿嘿……”   他这一副范进中举的样子让致远心里的难受马上色香味俱全起来,油煎火烤似的。他瞬间明白了自己心里头懊糟不为别的,而是强烈地自责自己并没有一点为人父的喜悦。   十年前他可不是这样。   那也是这样一个冬夜,像很多美国准爸爸一样,他也在产房里焦急地等待着,许是当时太紧张了,他对整个生产过程的记忆全是片段似的:比如他握着她湿湿柔柔的手,掌心对着掌心,耳朵里充斥着负责接生的拉丁裔女医生周而复始的鼓励的声音:“Push(使劲儿)!Excellent(做得很好)!Keep going(再加油)!Take a breath(呼吸)!Good(很好)!You are doing awesome(棒极了)!……”十年过去了,不管这中间多少是非曲折,只要一想起那晚,那只湿湿柔柔的手还真真切切地在他的掌心之间。   孩子终于出来后,人们发现,这个在大大小小的手术中徘徊多年,刚当上主治医生的Dr. Ma(马医生)居然用了两次,才在助产士的帮助下双手颤抖着剪断了新生儿的脐带。   事后回忆起那晚,她就摩挲着他短得扎手的板寸,用英文笑话他:“你晕头转向的样子真像只没头的鸡一样。”   ……   早上七八点他再赶来看晓芙的时候,她又睡过去了,丈母娘一见到他,马上黑下一张脸,不认识他似的。   他还是上前好声好气地问了句:“她还好吧?”   丈母娘阴阳怪气地答:“挺好的,刚痛过一阵儿,哭爹喊娘的。”   晓芙的小姨早回去了。致远看着丈母娘一脸的疲惫,以为她一个人陪了一整宿,就劝道:“您回去睡会儿吧,我今天白天都不上班!”   晓芙妈马上冷笑一声:“哟,我可不敢回去,谁一个电话给你打过来做手术,你还不马上把我们晓芙一人扔这儿,到时候我姑娘要是要个什么,还不得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   致远沉吟了一下,方说:“要不咱请个月嫂吧!”   晓芙妈马上摆摆手:“哎哟,不行。把我女儿交给生人我更是一百个不放心!我自己侍奉她我心里踏实,我反正退休了,有的是时间。不比人家,能者多劳,日理万机的比总统还忙!”   致远先沉默着,太阳穴附近的一根筋又一跳一跳的。然后他把手机拿出来,当着晓芙妈的面给关了,说:“您回去吧,我把手机关了,今天谁的电话也打不进来。”   晓芙妈没料到他会来这一手,还真让他镇住了,片刻,嘴里咕嘟了句:“那谁知道你会不会三分钟不到,心里痒痒,把手机又打开?”   致远颇为诚恳地:“您相信我,我今儿就想好好陪陪她,哪儿都不想去。”   晓芙妈这才叹了一口气,起身收拾东西。临走时,丢下句:“赵主任说了,俩孩子都好得很,下午你没事儿的时候再去问问他们今天吃奶了没,拉了几回。”   致远满口应着,晓芙妈才放心离去。   睡梦中的晓芙眼睛附近全是眼屎的干糊糊,看样子他昨天走后她肯定没少哭,他脑子里忽然闪现出她说“你走吧,别耽误工作”的那副委曲求全的样子,那样子让他心里的难受慢慢加剧起来。   他去弄了块热毛巾来替她擦脸,动作很轻,但还是把她擦醒了。醒来一见是他,她先是一愣,不敢相信似的,然后嘴一扁一扁地轻轻呜咽了起来。   他边给她擦脸边开玩笑:“这不来了吗?别哭了啊!今儿我一天都在,给你提供最专业的护理。”   晓芙的新仇旧恨一起涌上心头:“……马致远,我恨死你了……呜……我刚快痛死了……呜……你为什么不让我上那个阵痛蹦……你这坑爹的……”   晓芙到底还是晓芙。他忍不住笑了,好脾气地安慰她:“我知道你痛!忍着点儿,啊?过了今天就好了。”   她一听,更加咬牙切齿起来:“刀不开在你身上,你当然这么说。站着说话不腰疼你!”   “说错话了!这样,”他就把她的一只手搭在自己手上,“痛的时候你就使劲儿掐我,掐狠点儿。”   “过了今天真能好点儿?”她追问一句。   “嗯。”他在她手上啄一下。   然而,事实并非如此。刀口的痛才刚好点儿,拔尿管,第一次下床,第一次大小便,打缩宫素针……每一次对她来说都是一次人间极刑,马致远要是不在,她就边不争气地哭边骂他,这几天在她嘴里,他已经坑过无数次爹了,她认准她要上了那个“阵痛蹦”,就一劳永逸,没这么多痛苦了,谁给她讲道理都没用;他要是在近旁更惨,她会使劲儿掐他的胳膊,晓芙妈有时候看得都直咧嘴。   等她不那么躁狂的时候,他就把一胳膊青紫伸到她面前,半开玩笑地说:“蛇蝎心肠啊你!我不是爹生娘养的?”   她立刻反唇相讥:“我知道,我就是想让你知道,我也是爹生娘养的。你要好好记着,你胳膊多痛,我这些天受的痛是你的百倍千倍!”   他就低调地把胳膊缩回去了。   晓芙妈挺新鲜地瞅了女儿一眼,心说:得!这到了三十的门口了,咱这打小净干些给人卖了还帮人数钱的营生的傻姑娘总算有那么点儿活明白了。   晓芙拆线回家那天上午,一家人终于见到了一直呆在保温箱里的双棒儿。   晓芙先是红着脸扭扭捏捏地敞开胸怀,然后在她妈和护士的指引下,把□□死乞白赖地塞入双棒儿口中。他俩大概是对新环境不适应,就对未来的生命之源吞一下又吐出来,于是妈妈丰硕的春光就在众目睽睽之下乍泄一下又乍泄一下。如此几番,俩小东西终于摸到了门道,开始认认真真地吸啜起来。   晓芙仔细端详着胸前两只攒动的小脑袋:产房一别,外星人已经进化得好看了不少,更具地球人类特征。   致远把俩孩子从左看到右,下了个结论:“还是你的基因比较强大!挺好!”   大伙儿都笑。   晓芙也笑,笑着笑着她的眼泪忽然“啪啪”落下来打在那两只小脑袋上。   生命真是个奇迹,我还一下创造了俩。她心里这么充满感动地想。   然而,奇迹给她以后的生活和命运带来的巨大变化却是她始料未及的。   断炊通告   铁锅在下电梯的时候奔跑,悲剧地把一只脚崴了,肿得跟猪蹄似的,行动不便,生活方方面面都受到或多或少的影响,包括写东西。   因此,这周四又要断炊了。我争取下周四之前更新,大家一定,一定,一定见谅!!!   新写法   都不太好意思再生变化,但是铁锅这次脚伤确实影响写作心情,最初在家休养的几天,都只能把房间的转椅当轮椅使……   我非常理解大家一个故事看到一半就戛然而止的失落,后面再延续相同的写作手法,看故事的人的心情也已经受到影响。所以,我从上周起就想着在写法和风格上做个大胆点儿的变动,就是让大家看到接下来的章节,会有看一个全新的故事的感觉。   我需要点时间好好琢磨一下,按照新写法写个几章,有了感觉了再更新。咱们定个死日子,就北京时间8月20日。到时候大家还有兴趣的话,欢迎回来看;没有兴趣了,我也非常感谢大家长久以来的追随。   再次感谢!   爸爸在非洲(抢先版)   盛夏的江淮小城除了热,还是热,然而小城最繁华的商业街“十字街”上依然人来人往。   小城的女人们或打着阳伞,或带着草帽,或夸张地罩着遮至手腕骨的披风……全副武装地在大街小巷里穿行。   一位少妇领着一双年幼的儿女从鞍子巷里的青石板小路上不急不缓地步出。   尽管她很快融入了阳伞草帽披风们中,人们也还是能一眼把她从人丛里给找出来——   因为她那与小城女子的纤细玲珑截然不同的高大丰满,也因为一身短打的她把莹白的胳膊腿儿直接暴晒在炎日下的潇洒,更因为她弄了两根皮绳把身后那对五六岁左右的龙凤胎拴在手里。   龙凤胎一边转动着和妈妈一式一样的乌溜的大眼睛眷顾着路边的各式商铺摊贩,一边不情不愿地让妈妈半牵半拖着往前走,凉鞋后跟上的灯很摩登地随着他们的步子一闪一烁。   母子三人在一块荫凉处站下来等公共汽车。   少妇给俩孩子一人发了一张小卡片,人们瞥见两张一模一样的卡片上都有一串一模一样的英文字母“aiccnugfhgeekr”。   顶着个西瓜太郎头的小男孩手里捏着小卡片,心思却让一旁地摊上的一副十二星座拼图勾走了,他终于忍不住扯扯少妇的衣襟哀求:“妈妈,你看那个拼图,夜里会发光的,我们班李晓淳就有一个,我也想有一个。”   “那我也要一个。”修着童花头的小女孩也不甘示弱。   少妇眼睛都不斜一下:“家里还有地儿放你们的玩具吗?谁能从卡片上的字母里头拼出四个单词来,妈妈就考虑考虑要不要给他买。”   俩孩子只好对着卡片上那串乱码似的英文字母冥思苦想起来,没留心到妈妈脸上现过一丝狡黠的微笑。   “童花头”先冲少妇说了个单词:“f-a-n-c-i,fanci。”   少妇反问一句:“你再仔细想想,fancy(花俏的)是这么拼的吗?”   “童花头”只好又低下头,继续作冥思苦想状。   人们听母子三人说一口字正腔圆的普通话,早用当地方言交头接耳开了:“这货是个侉子!”“侉子哪有这货洋气?!”   “侉子”在小城人的概念中是“北方人”“大块头”“人高马大”“五大三粗”等等等等的代名词。   少妇立刻朝说话那二位看过去,山猫一样直戳戳的眼神一下就能让人识别出当年那个晓芙的影子。   原来她听得懂此地的方言!   “妈妈,你为什么一逛街就把我们锁起来?这是不尊重我的人格,我又不是小狗。”“西瓜太郎”低头看看拴在腰上的皮绳,又抬头不满地和妈妈说。   “等你不像小狗一样到处乱跑的时候,妈妈一定尊重你的人格。”少妇晓芙说。   “妈妈,士可杀不可辱,是你自己说的。”“童花头”也抗议。   “等你跟士兵一样规规矩矩的,妈妈就不辱你了。”晓芙说。   周围的人们忍不住笑了,一个老太太由衷地说了句:“带一对双胞胎好比我们过去家里头带四个孩子,真行你!”   晓芙显然已经不是第一次听这话了,挺淡然地继续用那口字正腔圆的普通话回:“刚开始也挺不容易的,带带就好了,熟能生巧吧。”   “孩子爸爸呢?”老太太瞥了一眼她左手无名指上的一克拉大小的钻戒,趁热打铁地问。   “我爸爸在非洲卖象牙。”“西瓜太郎”一脸自豪地替妈妈回答,像他在幼儿园里对小朋友们大声宣告的那样。   周围人又笑,老太太边笑边说:“这小伢子真有意思!”   “我爸爸要努力挣钱,回来给我们买光轮两千(哈利波特的飞天扫帚)。”“童花头”迫不及待地替弟弟注解,她不能让弟弟独个儿受夸。   老太太的思路一下有些跟不上趟,询问的眼神直往晓芙脸上扫。   晓芙迎着她的目光,脸上挂着一丝不置可否的微笑,意思是:“该说的他们都说了,我没什么可补充的了。”   “爸爸在非洲”还真是有源可追的。   怀孕那会儿,有一天致远下班回来,唉声叹气的,说医院成立了一支九人的援非军医组,里头有他亲手带出来的小刘医生,他冲她感慨万千地说了句:“丫头啊,我说了你别多心,要还是无家一身轻,我肯定也去。”   “我多什么心呐?好男儿本来就该志在四方!”晓芙的脑子里瞬间充满了各种浪漫的幻想,“去呗,我们娘仨儿跟你一块儿去。咱去撒哈拉,把三毛去过的地方再走一遍,回来我出一书,《纪念三毛——重走撒哈拉》。”   他一愣,继而大笑。   她盯着他迷人的小括弧,很认真很文艺地问:“到时候你做我的荷西吗?”   他用小括弧笼罩着她,很认真很不文艺地答:“到时候我做你的河东。”   那会儿她真觉得生活就是花好月圆的,剖腹产她都挺过来了,坐月子也不会难到哪儿去,无非就是每天在家奶奶孩子、换个尿片儿、多吃多睡、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等致远下班回来了,一家四口其乐融融的……   其实全然不是这么回事儿。   母亲的受难日   都说孩子的出生日是,等把双棒儿从医院领回家后,晓芙才知道,她的“受难日”刚打了个头。   光喂奶一项就给她折腾个半死。最开始她还能一左一右地兜揽着俩小人一起喂,后来俩人渐渐胖大起来,饿点也不一样,就得分开喂了。喂完了还得给他们拍嗝,拍完了再喂下一个。好不容易喂完了拍完了,她还没来得及甩两下酸麻的胳膊,没准儿又得换尿布了……   白天好歹有早入晚去的晓芙妈给她搭把手;夜里就遭罪了,她每隔两三小时就得起来给孩子喂奶。   于是她先是没工夫睡觉,然后就是有工夫也睡不着觉,还养成了不定时打盹的习惯,好几次她搂着孩子喂着喂着就盹过去了。   有一回正好让她妈撞见,二话没说就一巴掌抡了过去。   她一下惊醒,满腹委屈一拥而上,不由气急败坏地问:“嘛呀你?我困了你还不准我睡会儿?”   晓芙妈俩眼瞪得跟桂圆似的:“这是你睡觉的时候吗?你这前头跟发酵面似的,比他俩小脑壳还大,要窒息怎么办?”   晓芙自觉理亏,嘴上还是辩了一句:“那你好好说不就行了?打我干什么?”   “就是要打你,让你好好长长记性!”晓芙妈背叙事诗似的念叨开了,“哎哟,可怜我这俩宝贝,摊上这么个糊涂妈,在她肚子里还没呆足月就出来了,让人关进小箱子里一关好几天,连初乳也没喝上……”   晓芙只觉得脑子里嗡嗡作响,便回一句:“你能不能让人消停会儿?!”   晓芙妈跟锅里爆炒的蚕豆似的:“嘿!我这当妈的没跟着你享福,给你带孩子当老妈子还弄出错儿来了?说你两句怎么了?我不能说啊?我昨儿抱孩子抱得胳膊疼了一宿,一大清早我又跑来了,你听见我跟你和小马抱怨过一个字儿吗?没良心的,跟你爸一式一样!合着我前世欠你们的!……”   她就躲进主卧暗自垂泪,她心里头比谁都明白,她妈嘴上说得再难听,也还是扒心扒肝儿地给她料理着一切,何况每天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勺子碰锅沿儿也是在所难免,母女间没有隔夜仇的。可她心里就是有那么股莫名的委屈……她无意中瞥见穿衣镜中自己臃肿的脸和身子,不由晃了晃神,又撩起衣襟顾影自怜了下肚子上、大腿上一道道水波似的纹路……那一瞬间她真是想死的心都有了。   她妈忽然闯了进来,她忙不迭地放下衣襟。她妈先是一愣,然后马上说:“张晓芙,我告你啊,   你要学那谁谁减肥,把奶水减没了,你看我怎么收拾你!”然后把一大碗刚炖好的,连盐都没怎么放的猪蹄膀往她面前一搁,言简意赅地命令道:“吃!”   常常是,她看着油腻腻的猪蹄膀,心里也油腻腻地难受。可是一想到那两张嗷嗷待哺的小嘴,她就义无反顾地啃起来……   母女俩碟大碗小地磕碰了一天,都倦了乏了,致远才终于披星戴月地回来了。这在以前就是常有的事儿,结婚快一年了,晓芙从来都不会为他晚归埋怨什么,还很贤妻良母地替他接公文包,端茶倒水什么的,时不时还撒娇作痴地在他肩膀上又揉又捏的。   现在不同了,她早没那份闲情逸致了,对他所有的优待统统一去不复返不说,他刚坐下来“咕嘟”喝了口水,她还挺不高兴地质问一句:“怎么又这么晚?你能不能有一天早点儿回来给我搭把手儿啊?!”   尽管听出她口气不善,他也还是挺耐心地回一句:“这不也是工作没办法吗?辛苦你了啊!”   她白了他一眼,倒也没再说什么。   可是第二天凌晨五点,她刚给俩孩子轮流着喂完了奶,欣赏完了外头的天从漆黑抹乌到蒙蒙亮的过程,刚重新躺下,努力入睡,他已经窸窸窣窣地起床准备出门跑步了。   别看他一副人高马大的样儿,动作比猫极轻,可她这时候已经开始失眠了,一星半点的响动都能让她苦心营造出的一点儿睡意跑得光光的,她极不情愿地睁开了眼,他正站在床边精神抖擞地把运动衣拉链拉上,她心里的火儿“噌”地蹿了上来——   “呼啦”一下,她坐了起来。   “这刚躺下,怎么又起了?”他理理她凌乱的头发,颇为关怀地说了句,“等他们再大点儿就好了,你就不用这么喂了,你看你最近眼圈儿一直乌青的。”   “啪”地一声,她打掉他的手:“敢情等他们再大点儿,也还是我一个人带?您这多潇洒,以前天天三千米,现在也还是天天三千米,一点都不带耽搁的是吧?就照我现在这样半宿半宿地折腾,眼圈乌青的算什么,以后黑的日子还有呢。”   他让她吼得一蒙,不由一皱眉:“我说一大清早的,你这是哪片云彩又下雨呢?一会儿惊着孩子!”   “你还怕惊着孩子?我羊水破了,抓不着你人;剖腹产刀口那么疼,抓不着你人;俩孩子大白天地在家里哭翻天了,还是抓不着你人!你说你忙,我不信你平日里往家里打个电话问两句的功夫都没有!像个做父亲的样子吗你?凭什么孩子都得我一人带?”她的眼泪也很助阵地下来了。   他刚要回敬她一句什么,床上的老大忽然哇哇大哭起来,不知道是不是让爹妈吵醒的。   晓芙狠狠心,一副不管不顾的样子。   致远只好抱起老大,在房里兜兜转转,老大很给爸爸面子,马上平静了下来了,然后就瞪着两只无辜的大眼睛瞅着爸爸,嘴里也啰哩啰嗦地要表达点儿什么。   致远搂着像只小壁虎一样乖巧地趴在自个儿胸口的小闺女,心里的一大团乌云逐渐飘散开去,然后便在床边坐下,挺无奈地叹了口气:“从今儿起,我不跑了。”他说这话的时候,并没看晓芙一眼。   晓芙一下怔在了那儿,她想说一句:“我不是不让你跑——”但嘴张了几次,喉咙里却出不来声儿,就像小时候爬山,往上爬的时候比谁都带劲儿,等终于到了山顶,想下山了,却不知道从何处下脚。   打那天起,他确实没再去晨跑,下了班也尽量早点着家,吃完晚饭还是雷打不动地看俩小时书,只是不再往书房里钻,而是捧着书坐在孩子身边看。   但晓芙心下始终觉得不对味儿。   仔细琢磨琢磨,她就发现,他还是不往家里打电话。   她还发现,俩人之间掏心窝子的话越来越少,真要说点什么,十有八九也都离不开孩子。   有一天吃晚饭的时候,她试图活跃气氛:“我妈今天说了,孩子真是一天天大了,就这么两个月的功夫,她肱二头肌都抱出来了。”她自己先咯咯笑起来。   他没笑,半天才说:“确实辛苦她了。你还有一个多月就回去上班了,咱们请个人吧?”   她不笑了:“没那个必要吧?我妈头一个就不同意,我们家原来一个老邻居,儿媳妇坐月子的时候请了个保姆,给孩子喂个奶都喂不好,愣把孩子呛成个肺炎,那么小就在医院打点滴。”   他没接下文,好像点了下头。   她心里忽然有些发堵,很想解释一句:“其实我妈她不是在抱怨——”但致远已经转身看孩子去了,她想说的话也只好打哪儿来的再回哪儿去了。   还有一天半夜,她刚奶完俩孩子,蹑手蹑脚地躺回床上不到五分钟,不知是老大还是老二又哭了。   她无奈地叹了口气,正要起来,黑暗里他的一只大手按住了她:“我去,你睡会儿。”   他拧开了他那边的床头灯,调到最暗,然后就哄孩子去了。   那一瞬间,她心里感动得发烫。   等他再回到床上的时候,她从后面抱住了他,把脸贴在他的后脖颈上,想说一句:“致远,明早你还是跑步去吧。”   他却忽然轻轻摩挲了两下她环在他身上的手:“我累了,明天上午还有手术呢。”   她的手一下僵住了,然后轻轻地从他身上抽走。   那天,她又差不多一夜无眠,好不容易盹一会儿,做的全是些沥沥啦啦的破碎的梦。   有很长一段时间,日子就那么不死不活地往前奔着。   有时候她绝望地想:这到底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还有时候她麻木地想:管它什么时候是个头呢,就这么着吧!   大地方来的女人   “上马石”街的历史和它座落的这座江淮小城一样悠久。   此街原是道光年间一个知府大人给老母亲盖的私宅,据说当年的规模不比什么这个宅门那个大院逊色。星移斗转到了解放,私宅的前后门都让卸了,通成一条街,入住了普通老百姓,人们以门前那两块汉白玉的上马石命名了这条街,尽管两块上马石在破四旧的时候让五马分尸了,街名还是得以保留了下来。   住在街东面的李家嫂嫂夫妻俩在自家前门开了爿店,上午卖些油条蒸饭水饺,下午卖些炒面皮麻辣烫之类。她家的明星产品是“猪肉锅贴”,一样的价格,别家锅贴包的是毛都没去净的肉皮,她家的却是最新鲜的精肉。   晓芙头一回来站队买锅贴的时候,李家嫂嫂就看出她是“大地方来的”,虽没有这“鱼米之乡”育出的小城姑娘的细皮嫩肉,但就能叫你的眼睛能跃过那些细皮嫩肉们一眼锁住她。回回她来,李家嫂嫂总和她热乎一两句:“不是我们本地人呐!”晓芙就笑一笑:“啊,不是。”“在这儿工作?”“对。”“你家那对小双子和我家李晓明(李家嫂嫂的孙子)是一个幼儿园一个班的。”“哟,那敢情好!”……   李家嫂嫂是个知趣的人,看她一个外乡女人带着两个孩子,想必有什么难言之隐,也不深入探究。   有天下午,晓芙调休,中午就回家了。路过李家嫂嫂的铺子,听见里面晓明在李家阿伯怀里哭闹得厉害,就站下来问了一句:“晓明怎么哭了?今天怎么没去幼儿园?”   “哎哟,别提了,扁桃体又发炎了,不想去医院,怕打针。”李家嫂嫂一脸的忧心忡忡,“不然我们晓明很乖的。”   “动不动就打针吃药孩子确实吃不消,长期下去,抵抗力也不行。”晓芙一脸的感同身受,比平时多了好些话,“我们老二小时候也是三天两头的扁桃体发炎。你就拿冰糖给他炖梨子水喝,一天两碗,喝个两三天看看能不能好点儿。”   “哦?”李家嫂嫂满脸的希望和疑问。   “我家冰箱里还有一锅,我早上炖好的。我一会儿给你端过来,你热一热,给孩子喝。”晓芙说着马上回家,顶着正午的大太阳就把小奶锅里的冰糖梨子水给端了过来,还如此这般地教与李家嫂嫂如何掌握火候。   大概是不用上医院打针,晓明喝完之后,马上说“喉咙不像刚才那么疼了”,也不哭闹了,大人们都会心地笑了。   第二天早上,晓芙去买锅贴的时候,李家嫂嫂夫妻俩无论如何不肯收钱。   自此,晓芙就和李家嫂嫂熟络了起来,一条街上只有李家嫂嫂直呼她“晓芙”。每天下午店里生意清淡的时候,也是李家阿伯每天上小区幼儿园接孙子的时候,便也顺带把双棒儿接回来在店里杂耍,直到晓芙下班来接。晓芙按月给他们些钱,偶尔还送点小东小西,刚开始李家两口子不好意思要:“我们带一个孩子是带,三个孩子也是带,再说街里街坊的。”晓芙却坚持要给:“亲兄弟还明算账,而且我这俩混世魔王有多淘气,我知道的。”   接了孩子,回到街后身的小家——据说那是知府大人未出阁的妹妹的“小姐楼”的所在地,青砖小瓦马头墙还在,只是早已斑驳陆离,且爬满了青苔。内部陈设也不再是当年的模样,里头让铺上了木地板,装上了现代电器,还在屋子旁边让搭了间不伦不类的小厨房。   她做晚饭前,怕双棒儿在狭小的厨房里颠进跑出地调皮,就码了小桌小凳在厨房门口那棵老芭蕉树下,让双棒儿趴那儿做算术题,做得最快最好的那个,晚上可以在Ipad上看一集动画片或玩半小时益智小游戏。   过了一会儿,她从厨房出来检查的时候,撞见小姐弟俩正心不在焉地坐那儿抠着橡皮,愁眉苦脸地听着街上孩子们疯耍的笑声。她一下想起小时候放学后让她爸关家里做奥数题,结果非但没给她做成华罗庚,还差点给她弄出躁狂型忧郁症。心一软,她就上前去和俩人说:“想不想出去玩会儿啊?”   “想——!”小姐弟俩马上来了精神,异口同声地拖长了音答。   “那就去吧。”她嘱咐,“但不许跑远,听见没?”   “嗯。”俩人跟让松了颈圈的小叭儿狗似的,一溜烟跑得没了影儿。   饭做好了,她再像各家的妈一样沿街寻找在某一处跳皮筋玩溜溜球的孩儿回家吃饭。   孩子接受能力强,很快便把小城的方言说得跟俩小坐地户似的。尽管这样,邻居们还是时不时地喜欢用拿腔作调的普通话逗弄他们:“你们像妈妈还是像爸爸?”“我们怎么从来看不见你爸爸?”“想不想爸爸?”“爸爸怎么不带你们一起去非洲啊?”……   孩子的嘴里常常能挖到第一手资料:“我妈妈皮肤白,爸爸皮肤黑,所以我像我妈妈。”“我爸爸工作很忙。”“有时候想。”……   问多了问急了,双棒儿也会不耐烦:“哎呀,你的问题怎么这么多?”“你去问我妈妈吧。”然后俩人就跑开了。   邻居们不以为忤,还笑。   在老井边淘米洗菜捶打衣衫的妇女们彼此会咬咬耳朵:“哪样的男的会让这么年轻的老婆带两个小伢子在外住?”“哦唷,搞不好是哪个大老虎的外室。现在打老虎打得这么厉害,八成是来不及跑路了,躲我们这儿避风头的!”“大老虎的外室还能跑到我们这小地方来?!我看就是让谁给踹了的三儿!”……   “妈妈,爸爸到底在非洲的哪个国家呀?”双棒儿有一天吃完饭的时候问。   显然是他们告诉别人“爸爸在非洲”后,别人给他们提的问题。   “纳米比亚。”晓芙信口胡诌。   “纳米比亚在非洲的哪儿啊?”孩子们都在“十万个为什么”的年纪。   “海边。”地理一塌糊涂的晓芙言简意赅地答完,赶紧声东击西地拿指甲尖儿努力剐下饭桌后头的接线板上的“喜羊羊”贴画,“妈妈平时怎么说的?不许乱碰插座啊电啊什么的,多危险呐!谁干的这是?”   “是马仲阳贴的!”姐姐指着弟弟说。   理亏的弟弟划拉了两口碗里的饭,也跟妈妈一样声东击西起来:“妈妈,你早上给我们出的《红楼梦》人物关系连线题,马颖初她尽偷看我的!”   “我没有,我是检查一下你是不是做得比我慢!”姐姐怒视着弟弟。   对于这样的意外收获,晓芙早就习以为常,处变不惊:“妈妈平时怎么教育你们的?好小朋友要勇敢地承认自己的错误,一人做事一人当,你俩倒好,本是同根生,相煎特别急——”   窗外闪过刘家阿妈的身影,晓芙小声补上一句:“下不为例,再让我逮着,谁贴的我关谁的禁闭!”然后便及时地住了口,她从不当外人的面训孩子。   刘家阿妈是当年让下放到小城的上海知青,知青大返城的时候,已在小城结婚生子的刘家阿妈为了自己的小家心不甘情不愿地留了下来。年初晓芙领着双棒儿刚搬来那会儿,她是方圆百里头一个和他们打招呼的邻居,当时她正蹲在老井边淘米,湿着两只手就起身走了过来,问前问后的,还直夸双棒儿粉白得像“年画上下来的”。   她的口音是吴侬软语为主、小城方言为辅的混合体,于是初来乍到的双棒儿就一脸费解地瞅着她那一开一合的嘴,然后由姐姐带头,满心郁闷地问妈妈:“妈妈,她到底在说什么呀?”   打小在大院里就习惯了各路方言的晓芙尴尬地笑着解释:“奶奶这是夸你们长得可爱。”   ……   此刻,双棒儿正把眼珠瞪得溜圆,瞅着“上海奶奶”变戏法似的从胳膊上挎着的竹篮子里拿出六个红彤彤的鸡蛋,搁在妈妈找来的一个瓷碗里。   小孙女儿刚满月,刘家阿妈这是挨家挨户送喜蛋来的。   她一面把还残有满是苋菜汤一样紫红的手指伸到晓芙面前,一面笑道:“我自己买红曲米回来染的,你们放心吃,啊?”   “妈妈,你刚刚是不是说爸爸在纳尼亚?”弟弟忽然问,他太喜欢《纳尼亚传奇:狮子、女巫和魔衣橱》了。   这混小子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晓芙咽了口唾沫:“呃……一会儿妈妈再给你说,啊?”   刘家阿妈笑了:“弟弟想爸爸了。”   晓芙笑笑不说什么。   刘家阿妈忽然把晓芙往边儿一拉:“小张,你搬来也有大半年了,孩子爸爸怎么也不来看看你们?”   “他可忙了。”   “再忙也不能不管老婆孩子!”刘家阿妈很是不以为然。   “怎么能不管呢?上回不跟您说了吗?我们一天两个电话。”晓芙暗暗捺住心里的不耐烦,仍笑着。   “唔,”刘家阿妈的目光忽然有些狡黠,“他那个纳尼亚和我们这里的时差是几个小时啊?”   晓芙答不上来,笑干在了脸上。   刘家阿妈轻缓地拍拍晓芙的胳膊,以一种过来人的口吻说:“你不要怪刘家阿妈话多,街西头的吴根宝,就是老纺织厂烧锅炉的那个。他家大儿子早年间就是在津巴布韦搞进出口生意,把老婆孩子丢在这里,一走十几年,后来发了,不是在那边跟别的女的轧上姘头了?还是对外经贸大学毕业的一个高材生,吴根宝大儿子自己也不过才中专毕业……”   晓芙马上截断她的话:“您放心,晚上我和我们孩子他爸电话的时候,一定把您这忠告转达给他!”   刘家阿妈脸上立刻讪讪的起来:“那我去隔壁毛老太家了。”   晓芙等她出去了,才迅速反身开了衣橱正中的抽屉的锁,拿出一个包好的红包,追上还没走远的刘家阿妈,递过去:“您看我把这茬儿给忘了,给你们小宝宝的,我的一点小意思!”   “喔唷,小张你这是干什么!”刘家阿妈马上把钱推回来。   晓芙不由分说就把红包揣进刘家阿妈上衣兜里:“应该的,街里街坊的。”   刘家阿妈这才满面堆笑地收下来:“那哪天你没工夫带囡囡和弟弟,就送到我家里去!”   晓芙脸上笑着应着,心里却说:八婆你以后别这么事儿就行了!   刚回到饭桌边,双棒儿就急不可耐地问:“妈妈,你怎么才来?!”“妈妈,我们可以吃这个红色的蛋了吗?”没有妈妈恩准,他们不敢随便吃外人拿来的东西。   晓芙看看正盯着瓷碗里的喜蛋快流涎水的一双儿女,忽然很庆幸他们听不懂“上海奶奶”的话。她在心里暗自发挥了下张晓芙式的阿Q精神:“管他呢,反正姐也不是要在这儿住一辈子!爱谁谁!”然后就坐回桌边去给俩孩子一人剥了个喜蛋。   俩人迫不及待地一口咬上去——   “妈妈,这个蛋和鸡蛋是一个味道。”姐姐一脸失望。   妈妈笑了:“这就是拿鸡蛋染的。”   “上海奶奶为什么要把鸡蛋染成红的呀?”姐姐问。   “奶奶家的小陆阿姨上个月生了个小妹妹,所以染红蛋送给我们吃,把他们的喜悦也分享给我们。”   “那你生我和马仲阳的时候,有没有也拿红蛋分享喜悦?”姐姐问。   “分享了,当然分享了。”晓芙拿手指剐掉儿子嘴角的蛋黄渣子。   “咦,我怎么就不记得了呢?”弟弟皱着眉头努力回想。   “傻瓜!你那时候还小嘛!”姐姐很老居地说。   晓芙忍不住笑起来。   她和致远是在给“双棒儿”摆满月酒的时候给众亲友装的红喜袋里头一人装了个红蛋。   那绝对是她人生最晦暗的一天之一。   我有话说:   谢谢年华、mx、檀香等等等等的回归:)我争取保证一周更一次。   过去和过去   那年的三月实在太冷,晓芙妈不想让女儿月子期间抛头露面的,两家老人一商议,就将双棒儿的“满月酒”后移到了“五一”黄金周,也算借机昭告天下,致远和晓芙早已结成并蒂莲,如今还产出并蒂果了。   因为有了“双喜”临门的意思,有日子不修边幅的晓芙决心要好好打扮一番。孕前尺码的时装她是怎么都塞不进去了,万般绝望之际,手榴弹建议她试试环肥燕瘦都相宜的旗袍,还雪中送炭地给她找了个自诩是“宋子文老婆旗袍师傅后人”的老裁缝。本来纯属死马当作活马医,没想到新旗袍拿回来一上身,晓芙马上换了个人似的,胸是胸屁股是屁股,箍桶腰居然有了曲线,连小肚腩都不那么碍眼了。她忘情地在镜前左照右照,做女人的兴趣在沉寂了几个月后又高涨起来。   “满月酒”那天,她精益求精地找来一套修身内衣,死命地把自己束进去扎紧,然后才换上新旗袍。晓芙妈在一旁触目惊心地瞅着:“作丑弄怪的东西!那是肉又不是真空棉被!”   晓芙充耳不闻,心满意足地坐在梳妆台边对镜贴了半个下午的花黄。   致远下班回来接她们去酒店的时候,老二在睡觉,坐在外婆腿上的老大马上笑得跟朵太阳花似的,朝爸爸伸出双手要抱抱。晓芙妈嗔骂:“小没良心的!外婆每天起早贪黑地带你,爸爸一回来就不要外婆了啊!”又对致远笑道,“这鬼丫头,你每天进门换鞋的时候,她这俩耳朵就竖起来听门口的动静儿!”   致远嘿嘿笑着抱着女儿进了主卧,已经妆成的晓芙正在当窗理云鬓做收尾工作,致远一下就让许久没这么光彩照人的老婆惊艳了,晃了半天神,才弯着小括弧,把女儿送到老婆耳边:“闺女,赶紧问问妈妈,你咋又闹妖了?”   老大果真对着晓芙呜哩哇啦了一串,晓芙带笑侧过脸,顶了顶女儿的鼻子:“小叛徒!”   致远趁丈母娘不在近旁,凑过去在老婆腮上啄了一下,好久没这么亲昵了,她居然有些娇羞地躲了一下。他忍不住又在她耳后补了一下,她就两眼水汪汪地望着他。   一家人其乐融融地出发了,晓芙妈和女儿一手一个孩子,坐在后头。   这是双棒儿头一回出街,不免兴奋得咿咿呀呀。晓芙对他们说:“宝贝儿啊,赶紧跟爸爸说,得空儿咱该换辆SUV了,您这小驴车很快就坐不下我们所有的家庭成员了!”致远就从车内后视镜里看着她的唇红齿白,很有内容地笑。   自有孩子来,俩人还没这么发自肺腑地惬意过,连四周因堵车而此起彼伏的喇叭声听起来都跟欢乐颂似的。   到了酒店停车场,车多得跟煮饺子似的,致远绕了一圈无果后,索性把丈母娘和老婆孩子先放下来,自己接着去找停车位。   母女俩走进宴会厅的时候,晓芙爸正热火朝天地招待着先到的客人们,簇拥而上的七大姑八大姨们马上把双棒儿抱走了。   人们都围着母女俩夸:“晓芙这月子做得真好,你瞅她这气色!”“这身红穿她身上都绝了!……”   晓芙就怪不好意思地“嗨”了一声。   晓芙妈自认厥功至伟:“可不是?我隔三差五地炖这个炖那个的给她调理,盐我都是数着粒儿放!”她犹嫌不够似的补充,“奶水也好,我那俩小外孙拉出的粑粑都油乎乎的!”   晓芙就哭不是笑不是地悄悄朝她妈翻翻白眼。   表妹忽然凑了过来:“芙姐,那男的谁呀?长得特像仙道!”   晓芙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   只见桃花眼正玉树临风地站在门口。   晓芙忙起身,三步并作两步地迎了上去,毕恭毕敬地招呼了句:“周总您来了?”她礼节性地发了请柬,但根本没指望人会给面子赏光。   “啊。”桃花眼还是桃花眼,“啥时候给我洗车?”   晓芙愣了一下,才想起生产那天羊水泪水流人一车的事,就抓脖挠腮地红着脸笑。心想:此人也有幽默的时候。笑了一会儿才发现人家没笑,且一脸认真的样子,便赶紧正色道:“呃……那个……就……明天?!”   桃花眼没说好,也没说不好,挑了挑眉毛,就自己找到了坐满下属的那一桌坐下,本来插科打诨的一桌瞬间就鸦雀无声了。   晓芙红着脸带着点儿不可思议地余笑走回自己那桌,竟发现她妈正笑不吃吃地盯着前方的某个点,她顺着她妈的眼光看过去,不由吓了一跳——她妈看的居然是和她们这桌面对面坐的桃花眼。   尽管隔得挺远,她还是赶紧小声喝止:“妈,往哪儿看呢?我怎么觉着你有点儿老不正经啊?”   “漂亮玩意儿谁不愿意多看两眼?!”晓芙妈颇为激动地拉住女儿,“他怎么一个人来的?没对象啊?”   晓芙不觉好笑:“您关心这个干什么?”   “他要没有,我打算替他张罗个女军官,你爸教研室新分来的那个女研究生小卢,长得那胳膊是胳膊腿是腿儿的,要不一会儿就安排他俩一桌——”   晓芙赶紧截断她妈的话,声音又低了两个分贝:“您可千万甭操这份心,人不喜欢女的!”说罢,便扬长而去,留下她妈在那儿一脸震惊。   致远姗姗来迟,晓芙袅袅婷婷地端着一杯斟好的茶水迎上去,柔声问:“真这么久啊?”   “嗯,还是在隔壁交行后头找了个车位。”他应了一声。   “喝口水吧。”她把手里的茶水递给他,“刚刚门口服务员说了,今天光来办酒席的就有三四家,咱这正对面就有一家在替老人做寿。”   那晚,他俩出奇得和谐,周旋于宾客之间的时候,时而手挽着手,时而胳膊挽着胳膊,不知是不是因为人声鼎沸的缘故,致远时不时附在她耳边给她介绍这个介绍那个。夫妻俩各自端着一杯茶水,晓芙在哺乳,不能喝酒。致远的一拨老同学就起哄要致远喝酒,他不肯:“哥儿几个,今儿真不行,我一会儿还得开车带老婆孩子回家,改天陪你们喝个痛快!”有人就闹:“你丫老实交代,弟妹是不是妻管严?”他马上揽住老婆的腰:“怎么会?我老婆如此温厚,你们看不出来吗?”   晓芙笑得比桃花还灿烂,心里升腾起一种自豪,没什么比爱人当众宣布自己的地位更让人窝心的了。   窗外已是夜幕初起华灯溢彩,她无意间抬眼瞥见自己摇曳生姿地依偎在致远身边的样子正清晰地显现在窗户上,不远处的宴会厅正中心放着一双笑得福娃似的儿女的巨幅照片——她有种苦尽甘来之感,幸福和满足井喷一样在心里一涌一涌的,脑子里还冒出一句挺文艺的酸话:“愿使岁月静好,现世安稳!”   她就这么幸福满足地回到位子上静好安稳地吃着喝着聊着,偶尔还跟正和一拨男宾客天文地理地海侃的致远相视一笑、二笑、三笑,两人都有些隐隐期待回家之后的那个良宵。忽然,出去上了个厕所回来的牛胖子把致远喊到了宴会厅的一个角落,然后偷偷递给致远一个红包,附在致远耳边说了些什么,致远很快地揣起那个红包,脸色凝重地出了宴会厅。牛胖子想叫住他,似乎是想阻止他。结果没叫住,只好匆匆尾随他出去了。   将这一切收录眼中的晓芙心下觉得蹊跷,在第六感的驱使下起身跟了出去。她的高跟鞋无声地踩在酒店的红毯上,小心翼翼地跟着他们来到宴会厅另一端。那儿零散地分布着几个包间,空寂得全然不同于走廊对面宴会厅的喧嚣。   致远在靠西的一间门口忽然停下了匆匆的脚步,随后而来的晓芙赶紧闪身躲进墙壁的凹处,心脏一气乱跳。   她听见致远说了句:“胖子,你去替我叫一下!”   “我说你这人——唉!”牛胖子的声音满是无可奈何。   晓芙大着胆子探出半个脑袋去,看见牛胖子进了那个包间,不一会儿居然从里头搀出一个气度雍容的老太太。   老太太一见着致远,便握住了他的手:“远子啊!”   “刚刚就听说有老人在这头做寿,没想到是您!”致远颇为感慨,“一晃您都七十五了,身体还硬朗?”   老太太点点头,竟有点儿无语凝噎的意思。   致远沉吟了一会儿,把手里的红包递过去:“我不能要您的钱。”   老太太马上给他推回去:“这是我们老辈儿人给孩子的一点儿心意。”说罢又笑道,“我刚刚还问服务员对面怎么那么热闹,她说是‘龙凤胎满月’,我还说谁家这么有福分。你看看,要不是刚刚撞见小牛,我还不知道是你的俩孩子。”   致远没再推辞,只是点点头。   “远子,你有新生活了,妈妈为你感到高兴。”老太太说得有些伤感,“平平配不上你!下作东西前段时间打电话跟我说心里苦,也不肯再找,说找不到比你更好的宁愿不找。我说你咎由自取!她就哭!”   致远不说话,只是反反复复地摩挲着老太太的手背。   短暂叙旧后,老太太又回到了她的包厢,致远和牛胖子也往回走。   晓芙急了,正左顾右盼地寻思往哪儿躲,忽然就听到致远停下了步子,声音低沉:“胖子啊,你先回去,我跟这儿待会儿!”   牛胖子嘬了下牙花子:“何必呢?叫你别来!”   致远的声音都没了精气神似的:“要是平平问起来,你就说我遇上个在这儿吃饭的老同学,和人   打声招呼就回去。”牛胖子一懵,致远自己也跟着一愣。   晓芙只觉得耳朵里好像让人放了一枪似的,把她整个人都震傻了。   用了几秒,牛胖子才悟过来他指的是晓芙,便拍拍老友的肩,语重心长:“哥们儿,过去的都过去了,别忘了你老婆孩子还在那边等着你!”良久,致远才无奈地叹了口气。   晓芙无助地瑟缩在墙壁凹处,直到听见致远和牛胖子越来越近的脚步声,她才猛然醒过来似的,急中生智地躲进了身后的一间黑灯瞎火的空包厢,估摸着他们都过去了,才扶着墙,浑身乏力地走回宴会厅。   手榴弹看着面如死灰的发小,关切道:“姐们儿你上哪儿去了这么久啊?脸色还这么差?”   她抱歉地笑笑:“好久不穿高跟鞋了,脚疼,出去找个没人的地儿歇会儿。”   晓芙妈一点儿不带同情地从旁说:“什么高跟鞋?穿紧身衣穿的!透不过气来了吧?死要面子活受罪!”   手榴弹马上纠正晓芙妈:“阿姨,这你就不懂了,人亦舒可说了,‘女人不对自己狠心,男人就会对她们狠心’……”   在大伙儿的嬉笑怒骂、觥筹交错中,她和致远一手一个孩子,各怀心事、强作欢颜地让众人自拍他拍地照了好多相。   一回到家,安顿好俩孩子,他就坐在主卧的床上打开电视,一个打扮得跟跳跳糖似的女主持人正挥舞着一根粉鸡毛,“拷问”一位三流明星的新近绯闻。他就坐在那儿两眼放空地看。晓芙一看他那副样子,心就像跳在刀尖上似的一扎一扎地痛,她迫不及待地进了卫生间,泄愤一样把红旗袍和束身内衣从身上扯下来。   等她洗完澡出来的时候,那个节目还没完,他还是在那儿两眼放空地看。她什么话都没说,动作幅度很大地扯过被子,“啪”地拉灭了她这头的床头灯。   他这才醒过神似的,关了电视,拿了换洗衣服去洗澡。   等他洗完出来,惊讶地发现,晓芙的人和她的枕头都没了。   他赶紧去了婴儿房,没人,又去了客房。晓芙正在那儿铺床,他颇为不解:“你这唱的是哪一出啊?”   “你打呼,我睡不好。”她跳进了被子。   “我什么时候又开始打呼了我?”他走到了床前,脸上带着点儿笑意。   她瞅着那对带着些许掩饰的歉疚的小括弧,一股歹意自胸中升起,涌入喉头,冲口而出:“你不光打呼,还说梦话,一说梦话,就‘平平、平平’地喊,夜夜都喊,我瘆得慌。”说完后,一种奇异的快感让她身上微微地发起了颤。   他则像让人扼住了喉管似的,瞪大了眼,紧紧地盯着她。半天,他才让人轰去魂魄似的替她关了灯和门,走了出去。   晓芙在一片黑灯瞎火中辗转反侧,好像身下正被油煎火烤一般。   这么久以来,她从他对过去生活的只言片语拼凑起来的全部信息就是,他的大儿子叫“当当”,跟着他的前妻在美国生活,孩子学习太忙,没时间回中国。她虽然也好奇,但并没有刨根究底的意思,因为她觉得那都是过去的事儿了,她还和别人有过过去呢。但直到今晚,她才意识到,过去和过去是不一样的,可以蜻蜓点水,像翻书似的翻过去;也可以刻肌刻骨,像烫在心口的火印。   棒槌和宝马   晓芙的心里正一片水深火热的时候,夜的静谧被床头手机的震动打破,她拿起来瞅了一眼,是手榴弹的短信:人找着了,叫黄历,三级士官。明天中午十一点半,在你家楼下等你,他手机号是139XXXXXXXX。   脑子里乱糟糟的她懵了一会儿,才想起来是怎么回事。   一切都得追溯到几个小时前,确切地说,是岁月还都静好安稳的酒席上,她瞅了个空儿,把手榴弹拉到一边,单刀直入:“我要找刘志帮一忙!”   手榴弹警觉地左转转右看看,确定隔墙无耳,方问:“怎么了?”   “我生孩子那天不是我们老板给我送医院去的么,我答应明天替人洗车,好还了这份人情,可我车技不行,想请你那旧情儿找个小战士帮我把车开到洗车店去。”   “种马怎么不去?”手榴弹不解地问。   “一,他要上班。二,”晓芙也警觉地左转转右看看,然后有些愁眉苦脸地小声道,“我们老板说话挺损的,万一那孙子要当着老马的面儿逗弄我两句儿,我怕老马回头又不让我上班去了。为这我们都闹过小两回了!”   “谁让你没事儿找一爹!”手榴弹笑得颇为幸灾乐祸,“行,我帮你问问,不过这事儿你可得保密啊,连你妈和你家种马都不能说,不能败坏我良家妇女的清誉!”   “那是!”   “那人开什么车呀?”   “宝马。”   “唔,那我还是设法替你找一士官吧。我怕战士经验不足,驾驭不了宝马。”   ……   也不过是几个小时的功夫,晓芙觉得自己的生活天上地下地掉了个个儿,她强打精神回了条短信:谢了姐们儿,也替我谢谢刘志,改天请你们吃饭。   刘志是大院汽车队队长。几年前他的职位前还带个“副”字儿的时候,晓芙们曾撞破他和手榴弹在汽车队一辆报废多年的破“伏尔加”边拉着小手,不清不楚。因为当时她们还在上高三,所以尽管人赃俱获,手榴弹还是抵死不背早恋的名声:“我们也就握了握手!革命战友不能握手啊?!”后来因种种阴差阳错,悲欢离合,两人也没修成正果,但多年来刘志对手榴弹一直是有   求必应,随传随到。   以前,晓芙没准儿会给手榴弹追发一条:行呵,新欢旧爱都让你玩弄于鼓掌之间,羡慕嫉妒恨!   眼下,她非但没这份闲情逸致,还由己及人地想,要是致远对平平就像刘志对手榴弹这样——她的脑袋立刻天崩地裂般痛起来。   双棒儿的哭声再次打破了夜的静谧,这是要吃夜奶的召唤,她赶紧披衣起来去了婴儿房。瞅着孩子贪婪地吮吸生命之源时活生生的小脸,她离婚的念头马上就让抛去了爪哇国。光想想离婚后得一个人带两个嗷嗷待哺的孩子,她就忍不住打了个寒颤。但只要一想到致远那副丢了魂的样子,她心里就跟下刀子似的。在一片挣扎煎熬后,她决定,没想好怎么办之前,先按兵不动。   第二天日照两竿的时候,晓芙才让她妈推醒,致远早上班去了。   “怎么不早点儿叫我?”睡得鼻青脸肿的她昏头涨脑地问。   “小马临出门前特地打招呼,‘晓芙昨晚上没睡好,您让她多睡会儿。’你看看你娇滴滴的,人家不就打个呼么?”   晓芙冷着脸,尽量轻描淡写地回一句:“我很快就要回去上班了,睡不好影响我备课。”   晓芙妈瞅着女儿眼下两块黑晕,倒还真没怀疑,只是忧心忡忡道:“睡不好也不能分床啊,分床影响夫妻感情!”   晓芙没搭茬,往客厅走去。   晓芙妈心有不甘地跟在女儿屁股后头絮叨:“我跟你说,上回就有个女的,也跟你一样,刚生完孩子几个月,怕孩子夜里哭吵到男的,两人就分床睡,一分就大半年。后来女的再回去和男的睡,才一夜,第二天下身就痒,去医院一查,哎哟,淋病。男的过给她的。你说这男的好么样儿的怎么得这么个病呢?那肯定是——”   晓芙实在听不下去了,转身看着她妈:“妈,您省省吧。孩子这么小,我们又是两口子,要想有点儿什么,什么时间什么地点都能有。不信你问他去!”她连致远的名字都不想提。   晓芙妈没想到女儿能这么坦白,反倒一下没词儿了,卡了半天才喃喃道:“这孩子怎么说话的呢?臊不臊?这我怎么好问小马我?你说清楚不就行了?……”   趁她妈在阳台上收晾干的小衣服花尿布,晓芙赶紧进主卧锁了房门给桃花眼打了电话,没人接。她只好给他发了条短信:周总,您好!不知道您今天什么时候方便,我好过来帮您洗车?   结果到了十点半,桃花眼还没回短信。她想人家兴许太忙,把一双儿女喂饱后,翻找了条能让人从视觉上弱化她的粗腰肥臀的阔腿裤套上,和她妈借口约了手榴弹上街给孩子置办点儿过夏天的东西,领着早等候在楼下的一个穿着便装的三级士官,就打车赶去了“新纪元”。   路上,她又电话了一回,还是没人接。   当她风尘仆仆地出现在桃花眼办公室门口的时候,桃花眼正全神贯注地坐在大班椅上盯着电脑。一见着她来,颇为惊讶:“你还真来了?”   “对啊,不是昨天说好的吗?”晓芙走进去,颇为认真地说,“来之前我还给你发了短信呢。”   桃花眼瞄了桌上的手机一眼:“啊,我看到了,早上太忙,没工夫回。”说着,眼神又回到了液晶显示屏上。   晓芙愣了一下,也不知道他是怎么个意思,就说:“我找了个在部队当司机的朋友来,在外头等着呢,我们把车开到洗车铺子,洗完再给您开回来。”   桃花眼难得地笑着摇摇头:“不用,谢谢你的好意了啊。其实我就是跟你开一玩笑,没想到你还当真了。你也不想想,我能放心让别人碰我的车吗?”   晓芙心里本来就不痛快,这会儿有种让人耍了的感觉,她努力压制着心里的火:“周总,我带来这人给军长可都开过车!”   “部队的司机仗着自个儿开的是军车,就爱闯红灯,超速!”   晓芙正要回他一句什么,桃花眼的手机就“呗”一声响了——有短信进来。   他拿起瞅一眼,然后马上用修长的手指“噼噼啪啪”地回起了短信,嘴里还不忘吩咐晓芙:“行了,你回去吧。你这人也挺实诚,给你根针,你还就当棒槌!跟你开玩笑你都听不出来!”   晓芙心里的火苗滋滋烧得很旺,她还在心里恶狠狠地骂:男人没一个好东西!直的弯的都不例外!她阴着脸去关了门,然后转过来瞪着桃花眼:“你说谁是棒槌?”   桃花眼这才意识到不大对头,“忽”地一下抬起了眼帘,打好的短信都忘了按“发送”。   “既然你不用我洗车,你不能回我一条短信吗?能费你多少事儿啊?”晓芙的声音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桃花眼的樱桃小嘴张成了一个更小的“0”。   “我知道你是领导,我谢谢你在危难的时候帮过我。但玩笑也得有个度吧?”她的眼泪开始在眼眶里打转,然后就滚落了下来,“我今天为了给您洗车,把孩子扔家里,顶着大太阳跑了过来,还特地叫了人来,我容易么我?!”   “嗡——嗡——”桃花眼掌心的手机死眉瞪眼地唱起歌来——有电话进来。他马上调成静音,然后拿起面前的纸巾盒小心翼翼地朝面前那位递过去。   晓芙毫不客气地抽了一张擦擦眼泪,稍稍平静了一下,方说:“下回您要是再和人开玩笑,麻烦您附加一句——”她给每个字儿都口头加了着重号,“我、是、开、玩、笑、的!”说完,便一脸悲愤交加地打开门,两只肥裤腿一甩一甩地走了。   桃花眼用了两秒才缓过劲儿来,佯作镇定地起身踱到门口,霸气地把来自四面八方惊惊怪怪的目光全都扫射回去后,方关上门看了眼手机,假如当时晓芙能瞄一眼那个未接来电显示的仨字儿,她今天的日子就过不下去了,因为那仨字儿是——周汶慈。   一芙当关,万妇莫开   乍一听到“平平”俩字儿从晓芙嘴里蹦出来,致远当时心里就一懵:难不成他还真在做梦的时候说了什么?   他脑子乱乱地回到主卧,打开窗户,初夏的晚风隔着纱窗送进来,带着点儿湖水的淡淡的腥,柔荑般抚在人的脸上、身上,也抚清了他的思绪。晓芙是个心里藏不住事儿的人,他要真在做梦的时候喊了这么俩字儿,她肯定不会憋到今晚才总爆发,指不定她就听到或者看到了什么。这么一   转念,他心里又是一慌:她到底知道多少?知不知道那事儿?   第二天一整个上午,他都有些心不在焉的,进电梯好几秒才反应过来没按楼层。一拨儿大小跟班儿也在查房的时候发现了“马副院长”今天不大对劲儿,用男小吕医生对刚调来的女小卢医生的原话就是:“马博他家后院儿肯定起火了!你看你眼睛化得跟苍‘井’空似的他都没说你,上回小李护士就抹了个口红,他愣给人训哭了!”尽管医院明文规定经常出入病房的医护人员不许化妆,但爱美的女医生护士们时不时地就爱踩踩高压线。   午休的时候,他破天荒地给晓芙打了个电话,响了一声马上让那头挂断了。他毫不犹豫地又打了一次,响了好几下,才听见晓芙呛呛地一声:“有事儿啊?”   “没什么,就想听听闺女的声音。她醒着没?”他好声好气地问。   电话那头静默了两秒,然后他听见一个男人的声音:“那啥,我先回部队了。”   晓芙当时正在打的把士官往回送的出租车上,于是她本能地把话筒从耳边拿开,用手一捂,冲士官说了句:“谢谢你了小黄,下回我请你们队长吃饭的时候你也来。”   等士官下车了,她才把话筒重新搁回耳边,刚“喂”了一声,致远马上问:“在哪儿呢你?”   “外头。”晓芙的声音冷冷的。   “我说这声儿听着呼哧呼哧的,在外头干啥呢?”   “我成天跟家闷着带孩子,不能出来散散心呐?”   “你这人,我没那意思,就问问。”他今天出奇的温和,“刚那人你朋友?”   电话那头又静默了一秒,然后传来晓芙不咸不淡的声音:“噢,我一大学同学,出来吃个饭。”   她说出这话的时候,心里居然有种出了口恶气的松爽。   致远心里一“咯噔”,脑子里立刻出现了她前夫的样子,脸记不大清,但他记得那人把贝雷帽塞在肩章下面、风风火火的样子,那还是去年夏天司令员住院那会儿,鸿渐往来医院的造型。他心里马上跟抹了酸石榴汁儿时的涩起来,手也不自觉地抓起桌上的一块冰凉的牡丹石镇纸。   他把那股酸涩强压下去,依然挺温和地说了句:“我回去上班了,晚上说。”然后就挂了电话。   还握着话筒的晓芙瞬间就让一种巨大的失望给笼罩了,然后觉得自己幼稚又可笑。她不知道,挂了电话后的致远居然把攥得发热的镇纸当成笔□□了笔筒。   致远下班回来的时候,晓芙早就到家了。两人也是淡淡的,心里都掖着事儿,装都装不出来。晓芙妈两眼一扫,就知道出问题了,然后心里就着急了,她不动声色地和女婿热络了几句。在门口换鞋要离开的时候,脑子里已经马不停蹄地为第二天来的时候怎么盘问晓芙打起腹稿了。臭丫头现在也学会耍滑了,什么事儿不使点儿心眼还真没法从她嘴里抠出来。不但抠不出来,她还学会东岔西岔的,给你岔到爪哇国去。   晚上,晓芙在客房的浴室里洗完澡,脸上粉漉漉地裹着头巾浴巾出来一看,致远在床上坐着等她呢。   她一皱眉:“干嘛呢你?”口气硬硬的。   “说两句话儿我就走。”他根本没有走的意思,还拍拍床,“坐下说,你站着咱不好说话。”   晓芙白他一眼,在床的另一端坐下,然后摘下头巾,一点一点拍打头发上的水。   他忽然冒出一句:“我给你擦吧。”   她刚要拒绝,他已经得寸进尺地起身坐近了她,拿走了她手里的头巾,一下一下地捋她的湿头发。   她叹了口气:“什么事儿说吧,我一会儿还要睡觉呢。”   “丫头,你是不是心里有什么事儿啊?有事儿你就说出来,老憋心里多难受啊。”他说。   她微微侧了侧脑袋,反问:“这话是不是该我问你啊?”   他沉吟了一下,方说:“我心里确实有很多事儿,但我要是桩桩件件都跟你交代,说一夜我都说不完。你要是想知道什么,你问,我知无不答,好不好?”   她把脑袋一让,转身抽走了他手里的毛巾,笑了一声:“你睡去吧,我把头发吹吹干,也要睡了。”他听明白了,她实际上是在说:你不真诚,滚蛋!   “平平是当当妈妈的小名儿。”他字斟句酌地说。   她擦头发的动作慢了下来。   “我不知道我是不是说梦话的时候喊她名字了,但就是喊,也不奇怪,毕竟我和她一块儿生活了那么多年,那毕竟曾经是我生命中的一部分,”他说得平静如水,“就像你和孩子们现在在我心里一样。”   空气一下静默了,她的呼吸都轻了。   他把她揽进怀里,脸贴着她的脸,说:“结婚前我怎么跟你说的?咱俩好好过,你忘了?我可没忘!”   “你看,跟我交个心其实没那么难,是不是?”她有些委屈地在他怀里嗫嚅道。   他含糊其辞地应了一声,心里一阵松快,看样子她这阵死心眼儿就算糊弄过去了。他腾出手三把两把就把她的浴巾给扯了,然后把她放倒在客房的床上。   她心里却猛然一惑,然后举起一只脚丫子抵住他的胸口:“什么叫‘曾是你生命中的一部分’?”   “你这人怎么就这么轴呢?老翻旧账有意思吗?”他没看她,而是作势要朝她俯下身去。   她抵住他的胸口的那只脚立刻加了把劲儿:“要不是你这么犹抱琵琶半遮面的,我能这么跟你翻旧账吗?不如你一次性给我解释明白了,我保证以后再也不问了。”   他明白了,今天要不给她吃个定心丸,她会一直这么轴下去。他抬头冲着天花板颇为无奈地叹了口气,脑子里快速搜索了一下所有的汉语词句,然后低头看着她:“那你听好了,我没那么多可解释的,我对你,八个字儿就能概括。”   晓芙没搭茬,只是眼也不错见地盯着他。   他颇为认真地瞅着她,说出了令她永生难忘的八个字儿:“一芙当关,万妇莫开。”   用了几秒钟,她才把这几个字完完全全融化到心里去:他心里只有她一个人,现在是,以后也是。仅仅这么一想,幸福的暖流霎时便充盈了她身上的每一个毛细血管,有这句话,他的什么过去她都不在乎了。   她的眼神一点一点柔和起来,脚丫子也顺着他的胸口一点一点滑落了下去,在他的激动处好一番轻拢慢捻抹复挑。他浑身的筋肉“呼”地一下鼓了起来,动也不肯动一下,又忽然从她身上跳下来:“你这块土壤实在太肥沃,一撒一个准,我去找点儿保护措施。咱真不能再有孩子了,他俩吵得我头都开了!”他急三火四地说完,很快去主卧翻找了一盒“杜蕾斯”回来,晓芙正拿被子捂着嘴笑得乱颤。   他不满地低声喝斥:“别笑!办正事儿呢。”   铁锅有话说   一大早起,看到大伙儿的评论,觉得再不现身,忒对不住大家。   看过我以前博客的朋友,可能知道铁锅搞的是HR。   大伙儿不知道的是,铁锅是公司唯一一个母语非英语的人,每天□□个小时听说读写英文,要应对各种突发事件,大脑高速运转。今年下半年,老板忽然财运大好,业务超级忙。每天下班的时候,我除了脑子“嗡嗡”作响,连话都不想说。   前段时间休年假回了趟国,阔别四年,飞机降落在上海的时候我鼻子一酸,差点哭了,还特别期待接下来的探亲之旅。结果发现自己走到哪儿都无所适从,别人觉得好笑的事,我觉得特无聊;而我偶尔发表的一些观点,大伙儿都会用看外星人的眼神看我……我从回国的第三天开始就盼着逃离。回来之后冷静分析一下,不是我对故乡的情感叛变了,而是我的三观让彻底改头换面了。   说这些不是写意识流,而是想说在这种情况下,我常常是坐到电脑前想往下写,所有的情节也老早就构思好了,可就是不知道怎么遣词造句,写出来的东西也是词不达意,以前看两章自己喜欢的中文作家的作品,马上就来灵感,现在再看,除了麻木,别的什么特别的感觉都没有。相反,我更加喜欢英语的措辞和表达方式了。   至于说discourage,这个这个……我说了可能得罪人,不过铁锅也算腥风血雨地历练过的,谁想靠两句冷嘲热讽要我停止我打定主意要干的事儿还真难。   所以特此声明一下,盼着看的朋友们请放心,写我一定会写下去,这也是给我自己的一个交代。我现在周末还是不太出去,什么帅哥美女约我我都不舍得出去,就窝在家里斟酌小说呢。   呵呵,一部小说我都搞不定,岂不枉为张铁锅:)   □□和有土鳖   桂香在省城干了两年多保姆,却几乎不上离她不到两站路的表舅张海涛家走动。一来是伺候的半瘫老太一分钟都离不了人,她实在脱不开身;二来她到底年轻脸嫩,不好意思上门叨扰人家。然而这天晚上,她却拎了两条“玉溪”进了表舅家所在的部队大院。   “大舅、舅妈,老太在医院快不行了,就靠那个呼吸机了,她家里就等在外头读书的那个小孙子回来见一面,就要给她拔管子了。”桂香说着,嗓子眼都哽住了,毕竟伺候了两年多,她早把老太当成自家祖母了。   被她唤作大舅和舅妈的晓芙爸妈唏嘘了一会儿,还是晓芙妈问了句:“那你怎么打算?”   “我现在无论如何不能回去,我弟往后读大学全指望我了。”桂香一筹莫展的样子,“舅妈,你在城里人脉广,看能不能再替我寻个人家?”   晓芙妈叹了口气:“我替你问问吧,你先回去等我信儿,烟你拿走退掉,我们家里也没人抽。你这孩子啥时候学会这么些个虚礼了?!”   桂香前脚离开,晓芙爸后脚就提议:“你让桂香留咱家帮着带带俩孩子多好?晓芙过了‘六一’就回去上班了,没人给你搭把手哪行?”   “她一个大姑娘,又没生养过孩子,不行不行。”晓芙妈直摆手。   “嘿!一个瘫子都让她给收拾过来了,俩孩子不更小菜一碟?”晓芙爸颇为不以为然,“再说不是还有你这么个育儿专家指点着呢吗?”   晓芙妈难得犹豫起来。   晓芙爸力荐自家人:“我跟你说,鲁佩云,你可别太挑,外头什么金牌月嫂银牌保姆都不如自家人靠谱,何况还是桂香这么个实诚孩子!……”   实诚孩子桂香头一天去上工,才进门,就冲晓芙怪热乎地喊了句:“姐!”   又瞅了一眼正要去上班的致远,犹豫着喊了声:“叔。”   空气瞬间静默了。   晓芙紧咬着嘴里的一块软组织才没笑出声。   马院长到底是马院长,笃定地点了点头,招呼了句:“来了?需要什么跟你姐说,啊?!”然后就换鞋离开了。   “傻丫头,那不是叔,是你姐夫。知道不?”晓芙笑着纠正。   尽管在老家就听过一些这个城里表姐的花花事儿,桂香还是一脸的惊愕,她真把那人当成表姐的公公了。   晓芙爸的判断是对的,第三天午后,桂香已经能麻利从容地轮流给俩孩子洗澡了。孩子一沾水就成了两条滑不溜揪的胖鲤鱼,桂香却像个最有经验的渔夫,三下五除二就把他俩拾掇好了,双棒儿也难得不哭不闹,还舒服得打起挺来。晓芙在一旁看得叹为观止:“桂香啊,姐要有你一半的灵巧劲儿就好了。”她说着拿大毛巾把一个孩子先裹到床上。   桂香憨憨一笑:“姐你是文化人,干大事儿的,这些活儿你没工夫学,不然还不一学就会。”   每个人都轻松了一大截,致远又晨跑去了,晓芙开始利用富余时间着手准备回去上班的事儿,晓芙妈也不用一大清早就往女儿家跑了。   每天致远一回来,桂香就一刻都不多耽搁,回表舅妈家去,睡表姐婚前的“闺房”。   致远和晓芙就留她:“吃了晚饭再走吧?”   桂香马上红着脸嗫嚅道:“不了不了,舅妈给我留饭了。”话没说完,鞋都换好了。   等她走了,致远挺纳闷地问晓芙:“这孩子怕生?”   “她不是怕生,是怕你。”她拿手把他额头上的三道竖杠熨成一马平川,“马院长,你太严肃了!”   “嗨!”他轻轻躲了一下她的手。   不让桂香留宿晓芙和致远那儿,是晓芙妈的安排,桂香还没开工,晓芙妈就悄悄嘱咐女儿:“什么时候都不能脑子一热,留她睡你这儿,一来你和小马年轻夫妻,二人世界,诸事不便;二来到底是个年轻大姑娘,你多少要防她一手——”   晓芙觉得耳朵被污染得都要发炎了:“妈,你的内心怎么就这么龌龊呢?马致远要真有什么歪心思,医院里里外外多少花枝招展的女医生女护士女病人,我防得过来吗?!”   “净扯些不着边儿的!听妈的没错!”   ……   说话就到了“六一”儿童节,傍晚时分,晓芙接了一个电话,是同事老董打来的,先是公事公办地通知晓芙:“周总明天上午要听你的课,是‘六一’过后新开的一个少儿英语兴趣班,学生平均年龄也就四五岁,你自己决定上什么。”然后又以老大哥的口气提醒了她一句:“小张,好好准备准备,丫没准儿是想找碴儿‘刊’(英文can的发音)你。”   晓芙一下愣住了。   英文口语中说谁谁“got canned”就是让老板炒鱿鱼的意思,让“新纪元”一拨员工给演化成了这么个中不中洋不洋的变种字儿。   老董觉着有必要进一步点醒她:“上回你在他办公室吵,他一准儿觉得挺没面子的,又不能正儿八经把你这产后刚复工的新妈妈给‘刊’了,就想趁机寻个什么由头,你可千万别让他得逞!”   阔别职场好几个月,不知道政治风向又往哪边吹,晓芙明智地没有接茬,嘴上挺由衷地说了句:“谢谢董哥。”   草草吃了晚饭,她就抱着手提电脑躲进了书房呕心沥血绞尽脑汁地备课去了。   尽管准备充分,第二天一大早她还是忐忑不安地跨进了公司大门。   大伙儿都围在负责更新公司网页的小伍边聊得热火朝天:“什么客座顾问?老周指定是想泡她!”“嘿!这年头,敢情连gay都想泡白富美!”“就是!还是一哈佛的九头身,当模特的黄金比例。”“我觉着她没什么特别,瘦得都硌手了,前砍后砍都砍不出血来。”……   “聊什么呢?什么九头身又顾问的?”晓芙把带来的一包糖果巧克力凑过去。   大伙儿马上一连声问候起来:“哎哟,这是谁回来啦?”“龙凤胎都给喂好了?”……   “老周不知道从哪儿找来一客座顾问,哈佛毕业的。”张三给晓芙解释。   “就是她。”李四热心地往边让让,好让晓芙看看小伍正在更新的网页上的那个九头身顾问,晓芙瞅了一眼,脑子马上空白一片——   屏幕上那个细条条的倩影不是别人,正是小蚂蚁。   大伙儿再说的什么在晓芙耳朵里都是苍蝇嗡嗡,只有一句话迸进她的耳畔:“她今天也要听小张的课。”   绝不能在小蚂蚁面前丢份儿!晓芙立刻从人群中挤出来,开了电脑,也打开准备了一晚上的备课笔记,然后上You‘tu’be上搜索《乖乖猫(soft kitty)》的一段四重唱的视频。   谁知道越急越出漏子,网页死活打不开。   “小伍,咱网络是不是没连上?”她抬头问。   “连了,没连我怎么更新网页?!”小伍起身走了过来。   “我的怎么登不了呢?”她在小伍的注视下又往地址栏里输了遍“You‘tu’be”,还没输“.com”,小伍就说:“我说呢?小张,你还不知道吧?‘有土鳖’(视频网站You‘tu’be)和‘非死不可’(社交网站face‘book)早让封了。”   晓芙急了:“不能啊,我昨儿晚上还上了呢。”   “不能吧?三月头就让封了,八成哪个管理员打了个盹儿,没看住你,让你逍遥了会儿。”小伍笑了。   大伙儿也笑了,晓芙却笑不出来,后悔这几个月光顾着看孩子,连电脑都没怎么碰,怕辐射到自己,再通过奶水输给孩子。   老董呷了口茶,慢条斯理道:“小张,这事儿不怨你!人外国记者问:中国政’府为啥封‘有土鳖’?外交部发言人答:‘封了么?我不知道啊。’他都不知道的事儿你哪儿知道啊?”   大伙儿又笑。   小伍说:“小张,你找什么视频?要不我给你上‘土豆’‘优酷’‘快播’上搜搜?在咱□□,只要你不看反动视频,‘色戒’和‘□□’都有办法给他搜出来。”   “尽出馊主意!那些网站,时不时给你跳出一个比基尼女郎,再不就是什么壮阳广告,明儿还不让小张班上那些祖国花朵的家长们投诉死!”   “不找了,我自个儿唱!”晓芙一脸悲壮地站起来。   穆桂英挂帅   课上了十来分钟,桃花眼和小蚂蚁才姗姗来迟。   正领着一拨零零后手舞足蹈的小张老师一瞥见来人,浑身热血上涌,更加激情地教唱起来:“Soft kitty, warm kitty, little ball of fur, happy kitty, sleepy kitty, purr, purr, purr……(温顺的猫咪,温暖的猫咪,像个小绒球;快乐的猫咪,瞌睡的猫咪,喵喵喵……)”   她打小就是个表演欲很强的人,回回上课都是十分投入,这会儿又不自觉地添了两分,好像不这么着,就会在小蚂蚁面前示弱。只是十二分的劲头加一块儿她不免教得卖力,气都喘了。桃花眼和小蚂蚁在一旁看得也吃力,生怕她动作幅度再大点,把那件纺绸上衣的哪块犄角旮旯处给拉绽了线……也算功夫不负有心人,到下课的时候,班上最没语言天赋最没音乐细胞的胖小子都能哼唱出个大概其了。   等孩子们走得差不多了,晓芙才冲桃花眼和小蚂蚁的方向礼节性地点头笑笑,然后便假装专注地收拾起了教具,余光却瞟见那二位正朝她走过来。她的十只脚趾尖儿紧紧抠住地面,生怕自己一个忍不住就主动迎上去,显得谄媚。   “真没想到你们会是发小。”走过来的桃花眼这么开场,看来小蚂蚁及时地给他更了新。   晓芙松心一笑,心里忖度:看来他们对我这课感觉不错。   “真没想到你也是《The big bang theory》(美剧《生活大爆炸》)的粉。”和桃花眼比肩而立的小蚂蚁接茬。(《The big bang theory》里面的男主生病的时候,他妈妈都会唱这首歌给他听。)   晓芙默认地笑笑。   小蚂蚁话锋一转,迅速切入正题:“听说你的教学计划里头,有很大一部分比例都是教孩子们英文歌曲?”   晓芙应了一声,心说:她这功课做得还挺足啊。   小蚂蚁和桃花眼对视一眼,然后由小蚂蚁发言:“我觉得偶尔唱唱英文歌,调动一下孩子们学英语的兴趣,调节调节课堂气氛是好的,但语言毕竟是拿来用的,实实在在的听说在我看来更为重要。”   桃花眼一脸赞同的表情。   晓芙一看这架势,一股不服输的劲儿立刻冲上脑门,她赶紧在心里冲自个儿念叨:淡定,淡定。淡定下来的晓芙带着点微笑:“我确实考虑过这个问题,但这毕竟是少儿英语兴趣班,不是大学英语系,我觉得调动孩子的积极性应该永远排在第一位。”   小蚂蚁点了一下头,然后不闲不慢地坚决驳斥:“但这毕竟是教英文课,不是拍歌舞片,总唱歌不太好吧?!”   晓芙心里开始不淡定了,但她也照猫画虎地点了下头,还算不慌不忙地回了句:“我认为,只要能调动孩子的积极性,拍歌舞片也无妨,歌舞片照样能拿奥斯卡。”   “没错儿,王洛勇在百老汇还演了好多年音乐剧呢。”小蚂蚁柔中带刚,“可你知道吗?他是花了一百五十美元一小时请了个口音矫正专家,咬了三年石子儿练英语发音,才得到主演第一部音乐剧的机会。那你说听说是不是更重要?”   晓芙望了望小蚂蚁,哑口无言的。   桃花眼也望了望小蚂蚁,一脸欣赏的。   “你觉着呢?”小蚂蚁追问一句。   晓芙从鼻子里笑了一声,也像是哼了一声:“我愚钝,领悟不了你的高深。不如改天你给我演示演示怎么给孩子们上课,我一定好好学习。”随后便捧了自己的备课笔记,不管不顾地走了出去。   桃花眼一脸见多不怪地瞅着晓芙愤愤离去的背影,喟叹:“看来她对你这美国式的直接有点儿水土不服啊。”   小蚂蚁很美国地朝他耸耸肩,一脸无所谓地笑笑。   晓芙的“壮举”很快在办公室里传开了。   大伙儿都唯恐天下不乱地当面调侃起她来:“小张这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哈佛的国际友人愣让她堵得没话儿。”“人这是穆桂英怪帅,捍卫民族尊严。”   老董则“语重心长”地教导晓芙:“小张啊,老朽再三嘱咐过你,你说你怎么还是这么楞呢?真是孺子不可教……”   立刻有人把巧克力糖纸搓成一团砸他。   那晚,晓芙憋着一肚子不服气回了家,把自己平时备课录的视频都翻找出来,反反复复地看,看着看着,视频里那个手舞足蹈、扭腰摆臀的自己让她心里突兀一动,她有些敌我不分地想:奶奶的,我怎么越看自个儿越像个幼儿园老师,一点儿不像教英文的。真见鬼了。她大大地叹了口气。   第二天,她心里怏怏地去上了班,课间的时候,手机上忽然多了条来自陌生号码的短信:   我在楼梯过道等你。 汶慈   “她怎么会有我的号码?”晓芙心里一阵惊讶,转念一想:八成是桃花眼给她的。   她拿着手机,迟疑着起身去了楼梯间。   “还真怕你换号了。”已经等在了那儿的小蚂蚁和蔼一笑。   晓芙一愣,这才猛然想起,她在医院给司令员陪床那会儿,小蚂蚁要过她的号码。都一年多了,没想到她还存着。她的心不争气地一软。   小蚂蚁趁热打铁:“晓芙,我昨天要说了什么你不爱听的,你可别太放在心上。”   晓芙没想到她会说这句话,脱口而出:“没有啊。”   小蚂蚁笑了:“那就好。我喜欢并且尊重你的授课方式,但我还是要告诉你我的真实想法:你的授课重心必须调整,否则你这个只会教孩子唱歌的班很快就不具备竞争实力。”   晓芙刚有点儿要原谅她的意思,这会儿又搓上火了:“我确实觉得你说的有道理,但你说话也不能太不顾及别人的感受。换了你,备了几个小时的课,结果到别人嘴里成歌舞片了,你什么感受啊?”   小蚂蚁一副就事论事的样子:“我会具体问题具体对待,如果我认为我对,我坚持;可如果我认为对方的意见更有建设性,我也会选择性地采取。”   晓芙忽然拿出手机,边打开一个网页边递到小蚂蚁眼前:“这是我昨天刚发现的一个网站Starfall,里面从最简单的phonics开始,分阶段帮助孩子学习阅读和听说,我打算把他们的模式融合到我以后的教学当中去。你觉着怎么样?”   浪里来去又何妨   “这个网站挺好,好多美国妈妈也从这儿取经给孩子上英语启蒙课。”小蚂蚁一脸认真地说,“可是不能过分依赖,我觉着你还是得有自己的特色。”   晓芙点点头:“当然。所以我在想有没有一种方法,可以把那些日常生活会话用他们喜欢的或者耳熟能详的卡通人物演绎出来。”   “想法不错,顺着这个路子走,起码你不用老唱歌了。”小蚂蚁一如既往地直截了当。   晓芙反倒笑了:“我从小就有表演天赋,你不知道啊?!你说我就好奇了,你说话这么踹人心窝子,就不怕别人戳着脊梁骨骂你?”   小蚂蚁爽朗一笑:“你知道我人生的座右铭是什么?”   晓芙摇摇头。   “波神留我看斜阳,浪里来去又何妨。”小蚂蚁一字一句吟出,又说,“大多数人都怕变,怕自己变,更怕别人变。所以一切的改革从来都要面对争议和排斥,往大了说,还有流血冲突呢。这么比下来,被一些顽固之辈骂两句也不算什么。”   晓芙瞅着她那一脸的豁达,一股敬佩之意不情愿地油然而生。   接下来的几天,办公室里对小蚂蚁的抱怨声不绝于耳:“说我作为雅思口语老师,发音可以,但是intonation(声调)不行,好比一个外国人学中文不会‘阴阳上去’。嘿!我教口语的时候,她还没考上哈佛呢!”“你那算什么?新概念是公认的经典吧?可她愣说那里头很多表达方式已经过时了,还说叫学生背新概念还不如让他们直接去背CNN新闻稿。这不直接要把饭碗给我端了么?!”“作为她曾经的男粉丝,我要宣布,她绝对是我恨过的唯一一个宅男女神。”……   晓芙静静地沐浴在大伙儿的唾沫星儿中,内心一阵阵风起云涌,既惊叹于小蚂蚁的敢想敢言,又佩服于她的一语中的,还忍不住替她辩驳几句——在心里。   半个月之后,在波士顿当全职财务分析师的小蚂蚁结束年假,飞回了她的西半球,以后她和新纪元的唯二联络就只剩下邮件和每周一次在skype上的视频会议,大伙儿激动得奔走相告:“哎哟,这事儿妈终于回美帝了!”   一切都打回了原形,很快,办公室里出现了新的传言:桃花眼并不真正认可小蚂蚁的大刀阔斧的改革,他只是想借用她哈佛的背景做个宣传,满足那些望子成龙的家长们对常春藤盟校的仰慕之心。   晓芙两耳不闻窗外事,全心全意做好新的教学大纲,第一时间交给了桃花眼。   桃花眼难得含蓄一笑:“小张,我欣赏你的努力,可我调查了一下,家长们都很喜欢你现在的教课方式,百动不如一静,你觉得呢?”   晓芙的脑子有点儿浆糊:“可是,上回你和汶慈来听我课的时候,汶慈她说——”   桃花眼切断她的话:“啊,我知道。但你得明白,有些东西虽然好,但它不适合中国国情。就比如新概念这套教材,你说它再不好再过时,可社会大众就认这个,好多人都把它奉为英语圣经。”   晓芙不敢相信地瞅着那张一开一合的樱桃小嘴:“新概念不错,可里面的一些表达方式确实已经不常用了。好比一个老外学中文,总不能让他们去背□□诗词吧?现在谁还那么说话呀?——”   桃花眼忽然冲她抬起一只修长的手,示意她别往下说了:“你说的道理我都明白,但我首先是一个商人,这些学生和他们的家长就是我的顾客,他们想要什么样的产品,我就给他们什么样的产品。至于别的,那是教育部该去忧心的事儿了。我的宗旨是,一个成功的商人绝不做亏本儿的生意。”   “我看出来了。”晓芙心灰意懒地笑了一声。   桃花眼的耳神经敏感地跳动了一下,一只眉毛也随之竖了起来。   晓芙明智地立刻向后转,走出了他的办公室,环顾一下四周按部就班的人们,头一回有一种要逃离的冲动。她有情无绪地上了课又下了课,刚坐下没多久,就又让桃花眼叫进了办公室。   “啪”地一声——他把她煞费苦心半个多月拟出的那份新教学大纲摔在她面前:“这个你忘了拿走了。”   晓芙挂搭着脸拾起来正要离去,他却又说:“我看了,不错,就照着上面试行一个月,效果不好,原来该怎么上还怎么上。”   晓芙望着他,眨巴了两下眼睛,然后露出了八颗牙的笑。   ……   军区总院的一间手术室里,一群葱绿手术服对着手术台上已无生命体征的病人,等候主刀的马副院长发落。   马副院长抬头看了一眼面前戴眼镜儿的年轻男医生,隔着口罩说:“小肖,他算是你的第一个病人,你来宣布吧。”   肖玮嗓子有些发硬:“死亡时间七月二十号下午两点二十分。”   几个小时后,肖玮走进了正准备下班回家的马副院长的办公室,声音有些消沉:“马博,我想请半个月假。”   “理由。”马博言简意赅地问。   肖玮嗓子又硬起来:“我心里有点儿接受不了,想调整一下。”   马博很马博地说:“我给你两个选择,一,明天按时回来上班;二,辞职回家。”   肖玮一时不知如何作答,只是无助又委屈地把眼镜往上推了推。   “我早跟你们说过,不要把你的个人情绪带到工作中来。医院常常有病人死亡,如果每个医生都跟你这样,一有病人死亡就请半个月假。他的工作谁来干?”马博缓和了下口吻,“晚上什么安排?”   “没……没安排。”肖玮磕磕巴巴地答。来军区总院的第一天他就怵马博,这会儿更是怵上加怵。   “那跟我回家吃顿饭,咱好好聊聊。”马博连请人吃饭都跟命令式的。   肖玮还没反应过来,马博已经挂通了家里的电话:“喂,是我。咱晚上吃什么?”   电话那头的晓芙一蹙眉,她从没听他在电话里提过这么个问题,便给了他一个选择:“喝粥?!”   马博的耳朵离开听筒片刻,看着肖玮:“跟着我们喝粥不委屈你吧?”   “啊。”肖玮稀里糊涂地点点头,又摇摇头,“不委屈,不委屈。”   晓芙还在电话那头正云里雾里,致远的耳朵又贴回了听筒上:“喂,我带个客人回来,你多煮点儿,能弄俩小菜更好。”   这事儿突然,晓芙也不好细问,只问了句:“那你们多久到家?”   “这个点儿,”致远抬腕看了一下表,“四十分钟左右吧。”   挂了电话,晓芙马上奔往厨房,从冰箱和储物柜里检视出所有的“剩余物资”:一罐老干妈豆豉酱,一袋儿冷冻猪肉末,一盒鸡蛋,一盒涮羊肉,两袋日本豆腐,三根茄子,四个西红柿,五颗青菜。   不管什么客人,喝粥毕竟太寒碜。   她冥思苦想了几秒,然后把桂香拉进厨房,末了附加一句:“给你四十分钟,你能给姐整出四菜一汤不?”   桂香光听听,脸已经发白了:“妈呀,四十分钟肯定不够,再说就这么点儿东西我怎么也凑不出四菜一汤来。姐,你饶了我吧。”   晓芙只好饶过她,一咬牙,亲自披挂上阵。   她摆上砧板,洗茄子滚刀切,撒上盐腌着。淘米煮饭,然后把冷冻猪肉末放进微波炉化冻,接着马不停蹄地淘米煮饭。等电饭煲插好后,她便往炉子上架两口锅,一口里头烧上水,一口里头浇上油加上切好的蒜瓣……   致远领着肖玮到家的时候,饭桌上已经摆好的肉末烧茄子、西红柿炒鸡蛋和青菜肉圆子汤,正惊讶着,晓芙又端着一碗老干妈豆豉拌日本豆腐从厨房里出来。   “这是我爱人。这是小肖。”致远两下里一介绍,又冲晓芙吩咐,“给弄点儿茶吧。”   晓芙看他一眼,冲茶几那儿一抬下巴,原来早已搁好了一玻璃壶新泡的大麦茶和两只茶杯。   致远赞赏地瞅她一眼:“够快的。”   晓芙刚要回答,只听厨房的微波炉高调地“嘀——”了一声,晓芙马上笑道:“最后一道菜也好了,可以开饭了啊。”   致远和肖玮把茶壶茶杯挪到饭桌一角,晓芙戴着厨用手套端着一大碗涮羊肉蒸鸡蛋来了。   桂香怕羞,不肯上桌吃饭,晓芙只好给她盛好饭、夹好菜,端去房里。然后坐到桌边加入致远他们,致远一改在医院的严厉,对着肖玮语重心长:“……管病人,要用心,但不能太过,要学会控制自己的情绪,为什么我们很多人根本不给自个儿的亲人手术?”   他顿了一顿,拿指关节在桌上扣了三下,据说这样可以把不吉利的事儿给转化了,晓芙和肖玮都忍不住笑了。   他接着说:“就是怕诊断会受到感情因素的影响,这对病人是不利的,万一出现不好的结果,我们对自己的自责也会变相加大!”   “您说的道理我都懂,可我不知道为什么,总觉着我要是医术再好点儿,就能治好他,至少能让他多活一段日子。”肖玮的面色又凝重起来。   致远的面色也凝重起来:“真要自责,也该是我,我是主刀医师。但如果我跟你这么想的话,我没法投入明天的工作,投入下一个手术,我做事儿会缩手缩脚。”他顿了一顿,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我刚开始主刀的时候,其实常常做噩梦,而且都是一样的梦,就是手术出意外了。一年多以后经验慢慢多起来,才慢慢好起来。”   “那什么时候才彻底好起来?”肖玮迫不及待地问。   致远又顿了一顿,自嘲地一笑:“说实话,我现在偶尔还会做。”   眼前的两个八零后都吃惊地望着他。   他却马上冲肖玮瞪起骆驼眼:“你小子要是告诉别人,看我怎么收拾你!”   那晚送走肖玮,桂香马上自觉起身离开,老大已经睡了,晓芙一边哼唱着《月亮船》,拍哄着怀里的老二,一边陪着桂香在门口换鞋。   致远也踱到门边,故意说:“桂香,今儿菜做得不错,有空教教你姐!”   桂香忙摆手笑道:“哎哟,姐夫,我哪行,都是我姐一人在厨房里鼓捣的。”   致远夸张地摆出一副刮目相看的神态:“四十分钟四菜一汤,你现在可以啊。”   晓芙睨他一眼,懒得搭茬。   致远“嘿嘿”笑着在儿子脸上亲了一口,等桂香走了,他马上凑过去作势要在晓芙脸上也亲一口。   晓芙一脸嫌恶地往边一躲:“你嘴里一股蒜味儿。”   “谁让你往那肉末烧茄子里头搁那么多蒜瓣儿?”   巴顿将军和《大篷车》   2012年冬至那天的一大早,晓芙一如既往地变着法儿地和快四周岁的双棒儿的起床气斗法:“今天是世界末日,几万年一次,你们要不要看看是什么样的?”姐弟俩的身子动了动,然后一个撅着屁股,一个吮着手指头继续处于昏睡状态。晓芙知道他们已经差不多有了醒的意识,就加了把火候:“我和爸爸都看过了,可漂亮了,跟迪斯尼乐园似的。”姐弟俩终于忍不住了,争先恐后地爬起来用小胖手撩开窗帘,阳光“吱溜”一下钻了进来,很亮很亮。弟弟失望地转过脸看着妈妈:“可是外面只有雪啊。”晓芙不失时机地把套头衫往他脑壳上一罩:“圣诞节以前的迪斯尼乐园就是这个样子的。”   晨会上,桃花眼激情澎湃地宣布“新纪元”全国范围内开疆扩土的计划,或者说是鼓动几个老资格的员工自愿下放到二三线甚至三四线城市的分部当一把手。为此他还特地在幻灯片里插了张中国地图,说到要处,激光笔上的红点点就在地图上圈啊绕的,一副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样子很有点儿巴顿将军的架势,当然,是个喷香水的巴顿。   业绩辉煌的晓芙也在与会“元老”之中。那年试用的新教学大纲里,她别出心裁地编写了一段儿哈利波特和孙悟空的英文对话,受到家长和学生们的热烈欢迎,她给学生们排演的视频还被一个有心的家长放到了网上。点击率节节攀升不说,市电视台教育频道还请她去作了一期节目。自那以后,“新纪元”的“幼儿英语兴趣班”也日渐成名,生源大增。有几个大的英语培训机构很快就向晓芙示好,桃花眼及时地给她涨了工资,和她说话也客气多了,生怕惹她不爽她就接住了别人递过来的橄榄枝。   散会后,他把晓芙单独留下开导。   晓芙是打定主意不会离开省城,但她还是很好奇“巴顿”究竟想把她往哪儿派,就问了句:“那您想让我去哪儿啊?”   桃花眼把激光笔的红点点在地图某处绕了绕。   晓芙凑近定睛一看,马上笃定不下去了:“您让我去安徽?合肥还是安庆?”   “合肥和安庆都有人去了,你要去只能去这儿——”红点点在芜湖附近的一个地方停住,“有为县。”   “您还让我去小县城?!”晓芙瞪圆了眼睛。   “一线大城市的英语教学市场早就饱和了,只有向下探索才更有市场。”桃花眼循循善诱,“况且这可不是一般的小县城,鱼米之乡、历史悠久我就不说了,还特地灵人杰,出过好几个安徽省高考状元,前年李阳上那儿的县中演讲,都给他当名人,当领导接待呢,县长县委书记文化局长教育局长全部列席。你要去了,八成也是这待遇!你说好不好?”   晓芙笃定地听着他说完,方不紧不慢地答:“您甭费劲忽悠我了,您不知道我老家就在有为县襄安镇张家店村吧?”   桃花眼一下没词儿了。   晓芙接着说:“我爸当年把小船放到河中央读书,因为家里连个像样的书桌都没有,他当时一心就想着考大学出人头地离开那个破地方。您可倒好,再给我们家来个历史的倒退,重新给我发放回去当农民。你让我这回去面对家父情何以堪?”   “你看你这眼光一定要放长远,中国历史上打土豪均天下的十个有九个都是农民,再说□□还是从河北小县城干起来的呢!”   “他那绝对是打小把中南海逛腻了,就跟慈禧山珍海味吃腻了突然想啃窝窝头似的。”晓芙一脸的不为所动。   桃花眼颇为无可奈何,挥笔往纸上写了一个数字:“我给你这么多钱一年,你去不去?”   晓芙看着自己“不菲”的身家,使劲按捺下自己的蠢蠢待动的欲望,“痛”下决心:“周总,我一上有老下有小的八零后独生子女,您还是让我留在父母身边作个孝女吧。”   桃花眼优雅又狡黠地一笑:“这事儿其实也不急在这一时半会儿决定,你好好考虑考虑,春节以后再给我答复也不迟。”   一出了会议室,晓芙就迫不及待地去楼梯间给致远打了个电话,很是洋洋自得地宣布了一下自己的“身家”,没想到致远就很淡定地说了俩字儿:“挺好。”   晓芙嗔怪:“我为了你们的幸福,面对金钱的诱惑不为所动,你怎么都不多夸我两句?”   “不说了挺好了吗?”正在医院走廊上的致远看了一下周围没人,方说,“我这儿一拨儿实习的硕士博士还在为以后能不能留在我们医院发愁呢。”   晓芙就故意说风凉话:“所以啊,我这三本生能混到今天,也该知足了是不是?马院长?”   他“呵呵”笑了:“这可是你自己说的啊?我根本没往那上头想。”他的余光瞥见护士长老金朝他走来,在离他一米远的地方候着,就赶紧对电话那头的晓芙说,“行了,不说了,这两天风大,晚上下班我接你去。”   “嗯。”晓芙跟嘴里噙了块冰糖似的,整个的身心都齁甜齁甜的。   他把电话挂断后,问老金:“怎么了?”   “急诊那儿出了点儿状况,正找您呢。”老金说。   在下电梯往急诊走的这一路,老金一点点汇报情况:“来了一男一女俩印度人,哩哩噜噜说了一串洋话,周围愣没人懂。”   “你怎么知道是印度人?”致远好奇。   老金笑了:“嗨,女的脑门上盖一红戳儿,跟《大篷车》里头那女主角似的。”   致远也笑了。   老金又问:“听说您爱人就是搞英语口语培训的,要不哪天您把她请来给我们指导指导。”   “嗨!”致远摆摆手,谦虚道,“她也就教教孩子。再说真要是印度人说的英语,估计她也没辙。”   挂号处那儿早围了一圈看热闹的人,熙熙攘攘的,等致远和护士长挤进去的时候,只见一个十三四岁左右的半大小子正用一口流利的美式英语向一个穿粉色纱丽的印度女人详细地询问着什么,“粉纱丽”一面扶着半靠在墙上的一个表情痛苦的印度男人,一面摇头晃脑地用印度英语叮铃咚隆地回了一串。半大小子马上一脸认真地用一口字不正腔不圆的普通话和挂号的小姑娘解释:“她的丈夫吃火锅吃坏了肚子,要挂吃坏肚子的那一科。”   人群中爆发出一阵轻笑声。   马副院长却晃了神,孩子脸上那双似曾相识的丹凤眼让他心里某个不为人知的角落微微一动。   挂了号,老金就引领着俩印度往正确的科室去了,人群里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当当,我们上去吧。”   那声音并无特别,却让致远整个的身心一颤,他和还没走开的人们一道循声望去——   一个长身玉立的黑衣少妇正站在那儿冲半大小子微笑,一脸的微倦也还是掩映不住她那霞光一样从容静谧的美。致远的世界仿佛一下静止了,心灵深处的一道旧伤再次裂痛起来。   少妇、少年和少女   少妇很快也看见了人群中这个高大黝黑的白大褂,脸上的笑很快不见了踪影,入了定似的立瞅着他,眼里却渐渐盈满忧伤。人们这才发现,那已是一双年过不惑且充满故事的眼。   “回来了?”他极力压抑着点什么,问。   “回来了。”她点点头,答。   半大小子抬起一双少年敏感的眼来回打量着雷轰似的瞅着对方的母亲和这个陌生的中年男人。   中年男人留心到了,给了他一个长辈的温和的微笑:“我是你妈妈的一个老朋友。”   “uncle(叔叔)您好。”少年大方地招呼了一声。   少妇偏过脸去,不忍听下去似的。   致远装作没看见,问:“你们怎么在这儿?”   “我中午吃泥鳅,这里被卡住了。”半大小子这才想起什么似的摸着自己的喉咙对妈妈的老朋友说。   “看来卡得不厉害,还能给人当翻译。”致远笑了。   半大小子也笑了,他并未瞬间领悟出这是句玩笑话,但他感受到了中年男人眼的善意。   致远亲自把他们领去耳鼻喉科,穿过走廊上几排长椅上坐满了的候诊病人们,径直步入医生办公室门口,坐诊的男医生刚给一个病人看完,赶紧站起来:“马副院长。”   马副院长等前面的病人出去了,把门关上,然后把半大小子往坐诊医生面前一推:“孩子吃鱼把喉咙卡了,先给他看看。”手一搁到孩子温热的还单薄着的肩膀上,他半天才舍得放下来。   坐诊医生愣了一下,马副院长是出了名的不徇私情。但此刻他不敢怠慢,也不敢多想,稍稍检查了一下,说卡得不深,很麻利地就拿长镊子把它取出来了。   “谢谢uncle。”出来的时候,孩子半中不洋地对致远阳光四射地笑道。   致远的手在肩膀上轻轻拍拍,小括弧却在他身上无限留恋地弯来弯去的。少妇看见他的喉结滑动了一下,又一下,不由抿紧了唇。   他感受到了她的目光,刚朝她张张口,还没说出什么,他的手机就响了。肖玮在电话那头问:“马博,您在哪儿呢?五分钟以后就开会了。”   “就来。”他这才想起什么似的。   “我得走了。”挂了电话后,他抱歉地对少妇说。   “谢谢你。”少妇点点头。   “咱们有日子没见了,改天我请你们吃饭。”他活跃气氛地笑笑。   她却苍凉一笑:“我们明天就去上海,后天的飞机回美国。”   他心里的裂痛一下又明晰起来,不由脱口而出:“那就今晚,我接你们去。你们住哪儿?”   少妇迟疑片刻,终究还是告诉了他:“我妈那儿。”   去开会的路上,他走得很快,仿佛这样就可以步出笼罩他多年的阴霾。晓芙这时候给他发来的一条短信竟让他有种恍若隔世之感:我五点半准时下班。他回了仨字儿:知道了。她又给他回了个笑脸。他的眼前立刻出现了她笑意盎然的样子,心里就狠狠一紧。   为避开上下班高峰期,他提前半小时离开了办公室,开车到了“新纪元”所在的那幢办公楼。以前他也接过她下班,可都是把车停在地下车库,然后在一楼大厅等她。但是今天,他忽然很想看看她工作的地方,就坐电梯一路上去了“新纪元”所在的那一层楼。   正坐在电脑面前做课件做得昏天黑地的晓芙看见了他,有些迷蒙的双眼一下就亮了:“呀,你怎么上来了?”早已生完孩子傻完三年,恢复了生育前的身材她快乐得像只小鸟似的朝他飞奔而来。显然,他的突然而至让她高兴得有些不知所措,就抱着他的胳膊,眼里是满满的笑意。她是爱他的/她是深爱着他的,从她还是个咋咋呼呼的傻丫头开始,这么多年,他心里比谁都清楚。   他笑着捏捏她的脸蛋儿。一晃她今年都整三十了,是女人最好的时候,像花开到最艳的时光。然而好像只有到今天,他才意识到这朵花是专为他开的,他心里又是狠狠一紧。   她幸福得都红了脸,给他介绍这介绍那的,然后说:“你等着我,我去拿一下包。”   他看着她又朝自己的位子上跑过去,快速地关电脑穿外套,还是那么有活力,哪儿都鼓鼓的,像他初识她的时候那样。   他们先去晓芙爸妈那儿接了早从大院幼儿园放学的双棒儿。   一看到爸爸,快四周岁的闺女就大呼小叫地举着一个魔方直扑进爸爸怀里:“爸爸,爸爸,你看,我的魔方终于有仨面儿的颜色是一样的了。”   “成天就捣鼓这玩意儿。”晓芙妈嗔道。   致远看着女儿手里的魔方苦笑了一下,早已落满灰的心弦动了一动:   那还是多年前大学里的一个元旦晚会,一哥们儿指着台上独舞的女孩说:“咱系新系花,今年刚大一,和你还是老乡。”   “少见多怪,漂亮姑娘多了去了。”19岁的他孤傲地评价。   哥们儿立刻拿胳膊肘捅了他一下:“这个可不一样,知道她是谁吗?李平!”   他差点跌出了眼球:“就是那个二十分钟能把魔方变还原的李平?!”   ……   这会儿他在女儿圆鼓鼓的脸蛋上狠狠亲了一口,命运和他马致远开了多么大的一个玩笑。   像婚后的每个冬至一样,他们一家四口要去姥姥那儿陪老太太吃羊肉锅子。   双棒儿在后座上叽叽喳喳个没完:“爸爸妈妈,我们为什么要去吃羊肉?”   “因为吃了羊肉,你们一个冬天都不冷。”妈妈回头看着他们。   “那冬天什么时候才能过去呀?”   “从今儿起,你们往后数九个九天,冬天就过去了。”   “丫头,我医院有点事儿,一会儿你们在姥姥那儿吃完了,晚上我来接你们。”他故意说得稀松平常。   “好吧。”她有些失望地一撅嘴,但他一喊她“丫头”,她就没辙。只有在“马叔叔”这儿,她才能在九零后都大学毕业步入职场的今天,仍理直气壮地做个少女。   他忽然腾出右手,攥紧她的左手。   晓芙奇怪地瞅了他一眼,马致远今天太反常了,可是她很喜欢。   她情不自禁地把他的右手搁在她一侧的脸上,歪着脑袋瞅着他,把俏皮的少女做到底:“马叔叔,如果今天真的是世界末日,我也死而无憾了,因为你们让我的人生圆满了。”   致远的眉心一抖,根本不忍也不敢看她的眼梢嘴角蜜蜜的笑意。   刘老师的神秘说话   他把晓芙和双棒儿放到姥姥家小院门口,便开着车缓缓地在雪地里前行。   已经跨进小院的大女儿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又跑出来对着爸爸的汽车尾气大声呼叫:“爸爸,你早点回来。”弟弟闻言,也跟着跑出来起哄:“爸爸,我会帮你把羊肉吃掉的。”他听不见孩子们冲他喊的是什么,但他可以从后视镜里看到越来越远的双棒儿兴奋地在雪地里跳着脚他挥手告别,手不由自主地握紧了方向盘。   他拐入了陌生又熟悉的隔壁的隔壁的那条街道,在一幢老式居民楼前停下了车,然后拿出手机打了个电话:“我到了,你们下来吧。”   不一会儿平平母子就出现在了堆满残雪的楼道口,平平还是一身黑,只是脖子上多了一条宝蓝色围巾,很随意地让她萦绕于胸前,衬得她更加唇红肤白,也衬得这冬日的傍晚更加萧索。他只看了一眼,便转移了视线,心却随着余光里那抹宝蓝幽幽地晕染开来。   那么刺骨的寒风也催不快她的步子,她淡定自若地走到车边,手轻轻一指,当当就乖乖上了后座系好安全带,然后她自己才坐进副驾驶——她把这一切做得优美又沉静。致远的心里又是一个恍惚,好像他每天都是这么接送他们母子俩,中间断掉的这些年似乎刹那间都不复存在了。   晓芙正忙着和阿姨准备羊肉锅子的时候,正拿妈妈手机玩游戏的弟弟忽然大喊:“妈妈,妈妈,刘老师电话。”   “刘老师”就是手榴弹,自打双棒儿上了大院幼儿园后,很有职业精神的手榴弹不允许干儿子干女儿在幼儿园公然喊她“干妈”,怕影响不好。   晓芙赶紧过去接了,一阵短暂寒暄后,电话那头的手榴弹问:“在哪儿呢你?”   “在老马她姥姥这儿呢。干吗?这大晚上你想和我约会?”   “嗨!”手榴弹似乎没太多心情和她开玩笑,“那你家老马呢?”   “老马跟医院加班呢。”   手榴弹在电话那头沉默了两秒,莫名其妙地说了句:“今儿是冬至,你让他早点儿回家吧。外头阴气太重,在外头呆久了不好。”   晓芙也莫名其妙的:“怎么了你?撞邪啦?”   “没怎么。听我的没错儿,啊?赶紧的给你家那位打个电话,让他早点儿回家,我们家大葱今儿都特地请假回来了。行了不说了,我闺女要我了,我看看去。”手榴弹说着匆匆挂了电话。   晓芙一头雾水地挂了电话,当了两年园长助理四年妈的手榴弹说话做事日趋谨慎老成,她倒也习惯了,因此也没往别处想,就去房里把老太太推到了饭桌边。   年初,老太太夜里起来解手的时候不小心摔了一跤,接下来的一整年差不多都在床上和轮椅上轮流呆着,人明显不似从前那么矍铄了,听说致远要加班,不能来,尽管嘴上说:“工作第一,工作要干好。”   但晓芙还是明显看出老人脸上的失落,她温和地凑过去,说:“姥姥,您要不怕吵,我们明儿还来您这儿吃饭,好不好?”   “不怕,不怕。”老太太这才喜笑颜开起来,忽然拿干姜似的老手摩挲着晓芙的手说,“孩子啊,我要是走了,你们就把我烧了,把灰搁家里,埋树底下,撒花盆里都行,让我长长久久地看着你们,保佑你们,别给我孤零零地扔在墓地里。”   “说什么呢您?!”晓芙心里一酸,脸上强笑道,“等天儿好了,雪化了,我们推您去公园走走。”   老太太就不说什么了,领情地冲晓芙微笑着点点头,然后叮嘱:“闺女,今儿是冬至,给他打个电话,让他早点儿来接你们回去,冬至晚上外头本就阴气重阳气弱,我不想让你们太晚回去。”   一向百无禁忌的晓芙忽然想起手榴弹也说了类似的话,心里便有点儿瘆得慌,就打了致远的手机,关机;往他办公室打,无人接听,不过他忙起来经常这样。吃完饭收拾碗筷的时候,她好么样儿地把一个瓷盘在桌沿上磕成了两半,心里就“咯噔”一下,鬼使神差地又轮流打了一遍他的手机和办公室电话,依然没有回音。   她坐不住了,和老太太说:“姥姥,我妈让我回家拿点儿东西,一会儿就回来。”就打了个的,直奔了军区总院致远的办公室。   门锁着。   她跑去问值班医生:“您好,请问您看到马副院长了吗?”   值班医生奇怪地看着她:“他今天四点半就走了,您找他有什么事儿?”   晓芙心里又咯咯噔噔起来,她找了个没人的地儿,把今天的事儿都想了一遍,越想越不对头。就给手榴弹打了个电话:“你晚半晌儿打那电话什么意思?”   手榴弹听她口气不善,就问:“你怎么了?”   “你别问我怎么了,你要还当我是姐们儿,就别话里有话地让我猜了,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打小就   不会跟人耍心眼。”   手榴弹在电话那头沉默着,尽管周围并没有人吵闹,晓芙还是把话筒贴紧了耳朵,生怕错过手榴弹将要说的每一个字。   半天,手榴弹终于开口了:“我刚和我们大葱在外头吃圣诞周泰国菜自助,就在你过去卖酒那酒店,然后我就看到——”   她顿了一顿,晓芙的心一下纵到了嗓子眼儿。   “就看到你家老马和一个女的带着一个半大小子进来了。”   晓芙屏息凝神:“那女的什么样儿?”   “快四十了吧,长得——”手榴弹字斟句酌后,吐出俩字儿,“不错。”   晓芙只觉得像让人砸了一榔头似的,脑子一晕。晕了两秒,才满不在乎似的说:“哦,那是他同学,刚从香港回来,老马晚上请她吃饭。”   手榴弹“噢”了一声,说:“那就好,那就好。”   挂了手榴弹的电话,进电梯下楼的时候,晓芙才猛然想起,晚半晌的时候她刚刚告诉过手榴弹致远在医院加班。但这一刻她也顾不了这么多了,因为她的脑子已经让心头涌现的一连串问题侵蚀得闷痛:致远为什么对她撒谎?那个“长得不错”的女的到底是谁?还有一个半大小子?……   很中国的事情   故都国际大酒店的曼谷厅早已被装饰一新,满是圣诞的华彩。   致远和平平母子坐在了临窗的一张桌子上。   像餐厅里播放的轻快的圣诞乐一样,致远努力把氛围营造得轻松一些,问了一些过去同在美国的同窗故旧的近况。   “老妮儿还跟从前那么愤青吗?”他问。   “她呀,从闹/学/潮那会儿,就一直那样,你又不是不知道。”平平说。   “学’潮那会儿咱们都愤,现在想想,其实都是有组织无纪律地瞎闹腾。”致远很有深意地笑了。   “什么是‘闹/学/潮’?”当当一脸困惑地问。   “妈妈和uncle(叔叔)在讲一些很中国的事情,等妈妈想好怎么跟你解释,再告诉你。”平平对儿子含糊其辞一番后,和致远心领神会地相视一笑。   “Uncle,我想问你一个问题,你到底是surgeon(外科医生)还是military officer(军官)?”当当忽然发问。   “都是。”致远答。   “那你就是military surgeon,可是military surgeon(军医)不该是在战场上的吗?据我所知,中国现在没有在打仗。”当当微蹙起少年的眉头很老成地问。   致远还真让他问住了,急中生智道:“这也是一个很中国的事情,等我想好怎么跟你解释,再告诉你。”说着和平平又是相视一笑。   “可是我们很快就回美国了,你怎么告诉我呢?”当当较上真了。   孩子的一个问题让两个成年人脸上的笑容都僵住了。   片刻,致远慈爱地笑笑:“Uncle一定会给你发e-mail(电子邮件)的。”   “好的,那我等着。”孩子一脸认真地看着他,然后朝他伸出一个拳头。   他用了一秒,才反应过来,赶紧伸出自己的拳头有力地顶住那只小拳头。   平平感激地冲他浅笑了一下,目光水水的。   他的鼻子忽然有点酸,心里很不是滋味,这些年不知她是怎么又当爹又当妈,也不知道孩子有多少这样渴望和父辈交流的时刻。   等当当走开在酒店内闲逛的时候,致远没头没脑地说了句:“孩子很好!真好!”然后就喉咙发烫说不下去了,便扭脸看着窗外的车水马龙。   平平看着他的喉结一上一下急速地滑动,体贴地伸过手去摩挲着他的一只搁在桌上的手:“我们一切都好,你不要担心。当当很争气,考上了天才班,钢琴过了八级。所以这次回去,我要带他去科罗拉多滑雪,算是奖励他。”她的手小心翼翼,并不带有任何的进攻。   他犹豫着,到底没把手抽出来。   晓芙赶来的时候,刚过九点,餐厅已经转为清吧,灯光愈发幽暗,每一张桌上都燃上了红蜡烛。   她一眼就看见中间临窗的那张桌上,一对男女在那跃动的红色烛光中,一只手覆盖在另一只手上,相看窗外的万家灯火。男人身上穿的是她张晓芙亲手洗涤熨烫出的米白色针织衫。   她觉得心口瞬间被什么划拉出了个大洞,服务员问她几位,她也没听见。   服务员好心走到她身边又小声问了一遍,她冲服务员轻轻摆一摆手,她的脑子现在接收不了任何信息。   她不记得自己是怎么魂魄尽失地走出了餐厅,走出酒店,漫无目的地在雪地里暴走,兜里的手机一遍又一遍地响着,她也置若罔闻。   直到当当逛完回来,平平才把手从致远的手上拿开,留下一抹余温在他的手背上,他心里无着无落起来。一整晚,因为有当当在,也因为太久没见,有些话只能说半句藏半句,还有些话只能通过彼此的眼神揣摩,既规避,又忍不住要搜寻,忙得不亦乐乎。   两个多小时不知不觉就这么过去了,三人都吃得差不多的时候,当当小声提醒妈妈:“我和Scarlett(女孩名)约好了十点在Skype上见面,还有半个多小时就到了。”   平平有些为难地看看儿子,又看看致远,致远心里不乐意,可还是说:“那我送你们回去吧。”   平平也只得说:“好。”脸上却闪过一丝淡淡的失望和无奈。   回去的路上,两人都没怎么说话,心里都有种再见面不知何时的沉重。   车在坑坑洼洼的雪地里艰难地爬行了二十分钟,才到了他接他们的居民楼外。   “uncle,谢谢你的晚餐/谢谢你请我们吃饭。”下了车之后,当当有些羞涩地给了致远一个拥抱,“我们e-mail联系。”   致远搂住怀里稚嫩的小身体,拍拍他的脑袋:“一定!”   松开致远后,当当说了句:“妈妈,我先上去了。”然后便像小鹿一样朝楼道口飞奔而去。   还站在车边的平平忍不住在后嘱咐:“慢点儿跑,地滑,还有好几分钟才九点。”   “是他的小女朋友,两人约好了九点在网上见。”她朝正一脸留恋地看着当当背影的致远解释。   “女朋友?”致远瞪大了双眼。   “是个黑人小姑娘,俩人都喜欢打壁球,就认识了。”平平又说。   “当当都有女朋友了,看来我真是老了。”致远笑着摇头慨叹,“他已经完全不记得我了。”   “你走的时候他才四岁不到啊!”她本欲安慰,说出后俩人心里却都有些戚戚然。   他陪着她走到了楼道口。   一阵寒气袭来,平平不由裹紧外套,一股久违的暖香沁入致远的鼻息,他的心柔柔一动。   “到了。”她仰脸看着他,强作欢颜。   “嗯,那你们好好休息。”他也勉强笑道。   这一刻,她的人和月光一样清丽脱俗,还像二十年多前那样,只是平添了许多落寞和忧伤。他到现在也没闹明白,母亲当年为什么对这副楚楚可人的模样喜欢不起来:“咱们家不需要这样的媳妇进门!你看她那个不食人间烟火的清高样子,端着给谁看?!”……   她点点头,最后看了他一眼,转身走进了楼道。   “别忘了把当当的邮箱发我手机里。”等她上了几阶楼梯后,他忽然在她身后说。   她站住了,却没有回头,也没作声。   他迟疑了一下,跟上去,扳过她的肩膀,愕然发现这几步楼梯早已走得她一脸泪水。   他想也没想,便把她紧紧捺进了怀里。   她在他怀里哭得不能自已:“远子,如果可以,我愿意折掉我十年、二十年的生命弥补我的过失。记住,”她拿指尖在他心脏的位置划着圈,“我的心永远都在这里。”   她的泪水打湿了他胸前的一片衣襟,也打碎了他装满血与水的心。   “别说傻话,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他轻抚着她的背,在她耳边叮嘱,“好好生活!好好带大当当!”   然后,他硬一硬心,放开肝肠寸断的她,快步走下楼,踏入了楼外的雪夜。   太阳照常升起   致远回到车中后,并没有马上离开。他需要一点时间和过去告个别,尽管他曾经在心里作过无数次这样的告别。   他永远记得头一回和她近距离接触是大三初夏的一个清晨,他一如既往地去操场上进行一个人的长跑,一个穿着回力白球鞋的倩影不知什么时候也加入了他,他一眼认出她就是那个李平。那天的晨曦下,他生平头一回体味到什么叫怦然心动。正晃神的时候,她已经超越了他一小截,然后带着点胜利者的微笑回头不经意似的遛了他一眼,他浑身的热血都沸腾了起来,脚底加了一把劲儿,追了上去。后来和她在一起的很多时刻,他时常处于这种热血沸腾的状态:第一次牵她的手,第一次吻她的唇,第一次零距离的亲密接触……从青涩到成熟,他人生中有太多的第一次都是和这个女人一起走过的。   无数的第一次之后,他终于可以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了,至少当时他是这么认为的。   她身上太多的东西让他着迷:婚前,她看人时宠辱不惊的样子,她说“我不喜欢邓丽君,太阴柔,我喜欢毛阿敏,那才是唱歌”的特立独行;婚后,他出门上班前,她替他把领带打成一个大气丰满的结;外出吃韩国烤肉,她拿小剪刀把烤好的猪颈肉一点点剪成均匀的块状,小心翼翼地摊开在烤盘上;一家人出去旅行的时候,她把所有的衣物滚成大小不一的卷饼状,巧妙地塞满一整个行李箱……还有她做这一切时永远一副恬静的样子,早就化入了他的血液。   生活中不论大小事,只要有她陪伴在侧,他就觉着心里有底,就觉着他能飞天遁地,无所不能。粗枝大叶惯了的他不知道这就是所谓爱情,更没对她说过“我爱你”,但他对她说过:“遇到你之前,我不知道我还有颗心。”   不是出了那样的事情,他无论如何无法想象,有一天他会离开这个女人。他想过恨她,但他没法恨她,毕竟,他们彼此拥有过对方生命里最好的年华。   ……   后面的一辆车看他迟迟没有动的意思,不耐烦地按响了喇叭,他猛一抬头,蓦然从后视镜里看到双棒儿的儿童安全座椅,然后赶紧挂档,因为他意识到晓芙和孩子们在等着他接他们回去。   等他赶回姥姥家小院,赫然发现晓芙妈和桂香都坐在客厅里,一人手里搂着一个已经睡去,但脸上挂着清晰的泪痕的双棒儿。姥姥一脸疲惫地陪伴在侧。   “怎么回事儿?晓芙呢?”他问。   “吃完饭那会儿,她说她上她爸妈那儿拿点儿什么东西,到现在都没回来。俩孩子哭着要爸爸妈妈,怎么哄都不歇。我实在没办法,就让阿姨给小鲁她们打了电话。”姥姥说。   “打她手机了吗?”他问。   “打了不知道多少遍,没人接。她爸在家候着。”晓芙妈把怀里的外孙女儿小心翼翼地搁在一旁的沙发上,一脸忧心忡忡道,“都快十二点了,这丫头跑哪儿去了。”   “您先去睡吧。”致远对姥姥说,“我出去找找。”   “这会儿你别管我,我哪儿睡得着哇?先把丫头找回来。她这回家的一路都有战士站岗,我不怕她碰上什么歹人,就怕这大晚上的,外头那么滑,她可别是摔什么黑处,没人看见!”姥姥的手气急败坏地拍打着自己的失去正常功用的腿。   他正转身要出客厅,晓芙像鬼魂一样飘了进来:羽绒服肆意地敞开着,里面只穿了一件鸡心领薄毛衣,面无死灰,不知是冷的还是吓的。   大伙儿都让她的样子吓了一跳。   “上哪儿去了你?”致远下意识地握握她的手,冰凉冰凉。   她就任他那么握着,却看都不看他一眼,气若游丝地答:“出去走了走。”   “你给我出来,妈跟你说两句话。”晓芙妈把女儿拉进了院子的中央,一顿劈头盖脸的巴掌就落在她身上,“你记不记得你是两个孩子的妈?记不记得?说!跑哪儿去了你?别以为你成家有孩子了我就打不得你了!”   晓芙不躲,也不说话,任她打。   跟着出来的致远一面拿身体护住她,一面冲晓芙妈说:“您别气了,她也累了,让她休息会儿,回头我慢慢问她。”   “把衣服拉好。齁冷的天儿!”他小声嘱咐。   她却无动于衷地站在那儿,他只好替她把羽绒服的拉链拉上。他不是没看出她的异常,而是这会儿他心里阴晴雨雪的事儿太多,他有些顾不上她。他想,让他好好缓缓,等他在心里缓过那阵劲儿了,再去问她。   他把气得仍哆嗦的丈母娘和桂香劝上了一辆他叫来的出租车,然后把睡着的双棒儿在车后座的儿童安全座椅上安置好后,便牵木偶一样把晓芙牵到车边,替她打开副驾驶的门——平平的那条品蓝色围巾赫然又无辜地蜷缩在座椅上,他的脑子马上一炸,本能地去看身边那位的反应。   只见晓芙拾起那条围巾,朝车旁灰脏的雪堆里一扔,像扔掉喝剩的矿泉水瓶咖啡杯那样随意,然后坐了进去,自己带上车门。   她的看似若无其事让他心里雪上加霜起来。   坐进车里后,他觉得有必要解释点什么:“你听我跟你说。”   她马上转脸看着他:“你说,我听着呢。”声音和目光一样沉着阴冷。   他反倒没话了。   她的嘴角扬起一丝诡异的笑,他不由打了个寒噤。   开车回家的一路,他无数次张张口,却什么都说不出口。   到了家,安顿好孩子,他终于底气不足地对她说:“平平带着当当回国探亲,我去看了看孩子。怕你多心,所以——”她却无力地对他摆一摆手,像几个小时以前对那个热心的餐厅服务员一样。只是这会儿她的意思是,她根本没有兴趣听他解释。   他只好把剩下的半句话原封不动地咽回去。   洗完澡上了床,她一如既往地把胸罩脱了,从睡衣大大的袖口里脱的。他试探性地把手伸过去抚摸她,先是隔着衣服,她没有拒绝,他得寸进尺地把手从那大大的袖口里伸进去抚摸她一直很丰满的乳/房,细细密密地吻她的脖子、耳垂,然后扳过她的身子吻她的嘴唇。她这时候忽然开口了:“你不累啊?”   月光下,她夜鹰般凌厉的眼神让他发瘆,但她富有弹力的身体很快让他重振旗鼓。   他选择性忽略她的冷漠,加大了动作。这么多年,生活中不论有怎样的龃龉,他们都能够通过身体的交流来达到最终的和解,两人也是从对方身上明白,身体和身体间是可以有应有答的。然而从来没有哪一次让他像今晚这样力不从心,整个过程中,不论他怎么卯足了劲儿折腾她刺激她,她就是不出声也不回应。   事毕,他搂着她一点没有动情的身体,心事重重地睡去。   第二天清晨,他昏头涨脑地醒来后,却发现晓芙早就不在床上了,他赶紧出卧室一看,她一个人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发呆。   他正要过去关怀她两句,电话却忽然响了。   他接了,然后便无力地在她身旁坐下。   “姥姥没了。”他握着话筒说,声音轻飘飘的,不知是在告诉晓芙,还是告诉自己。   晓芙抬了一下眼皮,片刻,两行热泪从她失神困顿的大眼睛里流出。   窗外,太阳照常升起。   姥姥的绝笔   姥姥是在睡梦中安详地离开的。   短短几天,致远的两腮和眼窝都凹陷了下去,晚上躺在床上也是辗转反侧的,有时候半天没动静儿了,晓芙刚以为他睡着了,就又听到他的一声叹息,忧长又深重,像克制了很久后猝然发出的悲伤。   遵照老人生前遗愿,干休所的住房要尽快上缴。料理完丧事不久,他对她说:“丫头,就这一半天的功夫你抽个时间,替我去收拾收拾姥姥的东西,我打算年前就把房子交了,让她安心。”他的声音里满是沉痛,“我这会儿要是见了她和老头的东西,心里难受。”   她没作声,但他知道她会去的。这些日子她虽然不和他多话,但帮着他处理起事情来游刃有余,亲戚朋友们那儿她也给安排得井井有条的。他觉得她心里已经把嫌隙暂时放在了一边,假以时日,她慢慢会好的,夫妻过日子不都这样吗?   第二天一下班她就过去了,归置姥爷的书房的时候,她找到不少稀罕物件儿,什么军用水壶军用粮票老作战地图渡江战役纪念章等等,整个一小型军史收藏馆。老木书桌的玻璃台板下面还压了不少老照片,这个家庭半个多世纪的历史都在这些照片里。   她小心翼翼地移开玻璃台板,把那黑白的彩色的照片一张张抠下来,放进一个装月饼的旧铁盒的时候,阿姨走进来交给她一封信:“小张,你瞧我这记性!这是老太太留给你的,秋末的时候她就写好了,一直压在枕头底下。这两天事儿多,愣叫我给忘了。”阿姨说完,就接着去院子里帮收破烂的称旧报纸杂志去了。   晓芙很是惊讶,连忙扔下手上的活儿,坐到老藤椅上拆开信:   孩子,   你见信的时候,我已不在人世。   有桩事儿在我心里存了许多年,我多次想告诉你,又实在启不了口。一来每每想起这事,我心里就刀割似的痛;二来也是不忍看着你成天忙着照顾我们一家老小之余,心里还多个负担。   今秋以来,我自感时日无多,我觉着这事儿一定得让你知道,我走得才能安心。   好几回你都问我,为什么我们从来不把当当接回来小住,我们一直都和你说他学习忙,真实的原因是他不是咱家的孩子。当年致远就是为了这个才从外头回来的,可我知道,他人虽回来了,心里还记挂着那个孩子,毕竟他养了三年多。   你是个厚道孩子,姥姥把这事儿告诉你,不为别的,就希望将来致远如果为了这个孩子惹你伤心不痛快的时候,请你理解一下他心里的这个创伤,不要和他太计较。你要记得,你是他两个孩子的妈,什么时候你们都是他最亲的人。   谢谢你这么些年为我们一家老小做的一切,我早把你当自个儿的亲孙女儿一样看重。   我希望你们能够白头到老,像我和你们姥爷那样,不论什么风风雨雨,希望你们都能携手走下去,好好把我的一对小重孙带大。   我一定在下面长长久久地保佑你们!   姥姥   晓芙紧紧捏着那张印着“信息工程大学”抬头字样的老式方格信纸,生怕自己发抖的手攥不住姥姥的绝笔,脑子里一片震惊之后的空白。   那晚,致远下班回来,进门就问了句:“东西收拾得怎么样?”   她还是没搭腔,只是默默地把那个装满家族史的旧月饼盒子递给他。   他打开一看,边看边百感交集地点着头。   她抬起头来,看着他依然刚毅却明显憔悴下去的面庞,一阵哀痛袭上心头。很久之后,她才明白,她是为他痛,他可太惨了,将心比心,要是有一天,有人跟她说双棒儿不是她的孩子,她都不知道怎么往下活。仅仅这么假设一下,她心里都死去活来了一阵儿。真不知道当年他是怎么熬过来的。   他把月饼盒盖上,然后抬头冲她感激得那么一笑:“精华都让你保留了。”却惊然发现她一脸泣涕如雨。   他什么也没问,只是紧紧地把她搂进怀里:“过段日子就好了。”   她闻着他身上熟悉的味道,哭得更是司马青衫的。但很快,她脑子里就浮现起他和平平两手相握坐在火红的烛影里的情形,心马上被什么轧了一道似的痛。她轻轻推开了他。   忙了好几个晚上,总算把干休所小院的东西都归置齐了,晓芙保留了一些她认为有纪念意义的遗物:老院长的旧军帽,老太太的老花镜……自然还有她的龙头拐杖,那是晓芙前年特地托人去九华山买的,老太太逢人便炫耀:“这是我外孙媳妇儿给我买的,黄栗树雕的,走路稳当得很。”剩下的一些家具她让阿姨先挑,挑完喊来个收废家具的一车装走。到了分别的时候了,她拿出一个牛皮纸信封,递给对屋子有些无限眷恋的阿姨说:“这是您的过年费。”   阿姨赶紧推回来:“老太太还在的时候,就提前给了我了。”   晓芙坚持又给她推回去:“姥姥给的是她的心意,我们给的是我们的心意。您这么多年真是不容易,尤其是姥姥把腿摔坏了以后,要没您帮忙,我们不可能安心工作生活。”   元旦后不久的一天,晓芙去买了盆万年青,小心地摆放在落地窗边,认认真真地把已成粉末状的姥姥的一部分撒进去,他坐在沙发上看着她。一道绚丽的阳光正穿过窗玻璃,灿烂地斜射在她的脸上,让她的脸透明却又不甚清晰。这么多年头一回,他猜不出她在想什么,也忽然很想知道她究竟在想什么。   裤兜里的手机忽然响了两声,是邮件进来的提示。他拿出来看了一眼,心里马上泛起一阵波澜,因为发件人是当当。一个多礼拜前,姥姥的后事办得差不多的时候,他为了当当的那个“和平年代的中国军医”问题四处查找资料,然后给他发去了一封详细的邮件。   尽管晓芙已经拾掇完万年青去了厨房,保险起见,他还是去书房用电脑查看邮件内容。   正在客厅里玩耍的弟弟见爸爸妈妈都不在眼前了,就把喝了一半的牛奶咕嘟咕嘟地往万年青的土里倒。   姐姐看见马上质问:“干什么呀你?”   “我喂太姥姥喝牛奶。”弟弟理直气壮地答。   姐姐照着他的后脑勺就是一巴掌:“你喂这么多,太姥姥一会儿尿哪儿啊?”   弟弟就“呜哇”一声哭着去厨房找妈妈告状去了。   晓芙牵着儿子的手来客厅的时候,女儿自知理亏,赶紧往书房那儿跑,想拉爸爸做靠山。谁知道她攥着书房的门把手拧了半天,门就是不开,被从里面反锁了。   晓芙顿生疑窦,不知怎么就想起当年无意中撞见鸿渐和兰兰视频聊天的事儿。那会儿她躲去了阳台,这会儿她笃定地站在原地,她要第一时间看看马致远走出那道门的表情。   女儿看妈妈要把门剜出个窟窿的眼神,不由害怕起来,边拿小手“啪嗒啪嗒”地拍打着书房的门,边带着点娇嗔的哭腔:“爸爸,开门。”   里面依然一片死寂,没有任何回音。   亲爱的远叔叔   半天,门终于被打开了,里面走出的那个男人让晓芙吃了一惊,打那年冬天在外婆的病房里看到他第一眼至今,她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见过这样丧魂失魄的马致远。连女儿都察觉出了爸爸的异常,光怯怯地仰脸冲爸爸撅着嘴,不敢吭气。   他在女儿的小脑袋上轻轻抚一抚,朝晓芙的方向说了句:“我出去一趟。”声音虚飘飘的,然后人也虚飘飘地绕过女儿,去门口换了鞋出去了。   他连谎都懒得撒了,她身心俱疲地一笑,然后拿手指无力地捋了一把还在抽泣的儿子的泪:“别哭了,妈妈一会儿给你们做你们最爱吃的可乐鸡翅。”   “过来和弟弟拉拉手。”她朝还站在书房门口倍感失落的女儿挤出一丝微笑,眼神无意中又扫过半敞的书房门,那儿好像有一双无形的张开的手臂正轻轻召唤着她。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转身去了厨房,她干不来这么不光明不磊落的事儿。她也怕一旦上瘾,以后就戒不掉了,步她妈的后尘。然而这个念头一旦来了,便再也挥之不去。   “快四十了把,长得——不错。”心不在焉地往锅里倒油的时候,她不知道怎么就想起手榴弹的这句话。   “你马叔这辈子什么风华绝代的才女、美女没见过,怎么看得上你小姨?!”等着油烧热的时候,她不知怎么又想起了几年前她爸说的话。   该是什么样儿的女人,背叛了他,还依然能轻而易举地把握他的手和心。她这么想着,手下已经不自禁地关了火,脚也往书房的方向迈进。   电脑还是开机状态,这台电脑是他俩共用的,没有开机密码。   她点击了历史记录,里面显示他刚刚登陆了自己的邮箱,她点击了一下,邮箱居然还是登录状态。   显然他关邮箱之前忘了点击“退出”,而现在很多邮箱都是自动保存用户名和密码。   邮箱运行的那一秒,她心里一阵乱跳,拿不准这是老天要帮她,还是要灭她。   首先引起她注意的是二十分钟前刚进来的一封署名为“Daniel”,主题为“Dear Uncle Yuan(亲爱的远叔叔)”的邮件,因为这是第一页唯一的一封主题为英文的邮件。她马上点击开来:   Dear Uncle Yuan,   It was great meeting you in China. I’m sorry for the late reply. I have been having a tough time.   I have to tell you the sad news. My loving mom has suddenly passed away. She fell on a ski slope last Sunday and died of an epidural hematoma.   Sincerely,   Dangdang   (亲爱的远叔叔,   很高兴在中国见到你。请原谅我迟到的回复。我正在度过一段很艰难的时光。   我想告诉您一个令人忧伤的消息,我亲爱的妈妈在上周日滑雪时跌倒,并因脑硬膜外血肿意外去世。   诚挚的,   当当)   对“epidural hematoma(脑硬膜外血肿)”这个医学名词的陌生并不影响晓芙为邮件的主体内容骇目惊心。她把邮件反反复复看了好几遍,方慢慢消化了一个事实,这个才十来岁的孩子没妈妈了,那个“四十不到,长得不错”的女人不在了,她的心竟然一揪。   她就这么揪着心在电脑前傻坐了好一会儿,直到已经和好如初的双棒儿携手进来问:“妈妈,什么能吃可乐鸡翅?”   “哎。”她慌不迭地关了他的邮箱,和他一样,她也忘了先“退出”。   “他的心肯定碎成渣了。”重新开火热油的时候,她想。奇怪的是,再想到他们双手交握坐在烛影里,她的心竟不再痛了,只有一股莫名的怅然。   她给他打了电话,关机。   她不知怎么就想到了那个当年在双棒儿的满月酒上偶然撞见的那个气度雍容的老太太——李平的母亲,她的第六感告诉她,他一定是找那老太太了解细节去了。   白发人送黑发人——她的心又是一揪。   孩子们午睡去的时候,她开始收拾四散在家中各处的玩具,收到客厅的时候,她忽然想到她没有“退出”他的邮箱,这是一个多么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于是她又一次走进了书房,再一次从历史记录里打开了他的邮件。   那里面的邮件上千封,她先看收件箱,倒退回时间最早的一封看起,邮件五花八门,有中文的,有英文的,有给同事下属的,有给亲朋好友的……其中有一封显示“XX医学检验中心”字样,她毫不犹豫地认为,那一定是跟他工作相关的,正要略过那封邮件的时候,却陡然看见邮件主题上“亲权鉴定报告书”几个字。   她几乎立刻认为那是当当和致远的,但邮件最右侧的收件日期显示为去年的六月初。她觉得蹊跷,好奇地点开了那封邮件,打开附件,是一份四页的扫描件。   头一页上,女儿的大名“马颖初”三个字便像锥子一样扎入了她的眼睛。   稍稍一定神,她才看清那一行字“委托事项:对马致远与马颖初之间有无亲生血缘关系的检验”,委托日期是去年的五月二十号。   她只觉得眼前一阵阵发黑。   赠“缪斯男”;)   给大家写了首不太押韵的打油诗以表我之迟更之愧疚:   君母寿宴初逢君,青葱懵懂不知味。   郎无情来妹无意,罔顾慈母一片心。   深秋寒风莅金陵,农家小馆狗肉烹。   军衣暖身更暖心,灵光已在深处闪。   相对脉脉不得语,千千思绪化笔端。   而立迫在眉睫时,阴差阳错又逢君。   共阅拙作忆当年,往事皆付笑谈中。   户对门当不虚言,老人之言或有理。   红颜并非总祸水,错过并非都憾事。   今生无缘共连理,愿友谊地久天长。   被遗忘的腊月初八   她一字不落地把四页的报告书看完,整个人跟刚从冰窟窿里捞上来似的,四肢冰凉,浑身打颤。她不敢想象仅仅在一两个小时前,看到当当的邮件的瞬间,她在心里已经原谅了他和李平。这会儿再想到他清早出门前丧魂失魄的样子她所有的只是怒不可遏。她决定今天晚上要把桩桩件件都摆到台面上让他交代明白了。   十点多的时候,双棒儿早进入了梦乡,她才听到钥匙插入锁眼的声音,然后是他把钥匙撩进鞋柜上的小瓷碗里的一声清脆。这些年下来,不论他多晚回来,只要听见这声清脆,她心里就踏实,可这一会儿,她心头涌起的只有悲凉、愤怒和屈辱。   他进来的时候,她正静静地坐在客厅里,瞅着面前茶几上的一小摞报纸杂志。   “还没睡?正好,我有事儿得告诉你。”不知是不是习惯了她这段日子的冷漠,他竟丝毫没看出她的异常,搓了搓疲惫的脸在她身旁坐下。   一股寒冷的酒气马上席卷了她,她马上扭脸送过去一个凌厉的眼神。   “平平去世了。”他倒直截了当,“我想把当当接回来跟咱们住。”   “什么?”她一脸错愕。   “有好多手续得办,孩子的阿姨大舅还在美国处理一些事情,过些日子就把他带回来。”他拍拍她的膝盖,“我知道,家里要是突然多个小大人儿,你可能不适应,所以——”他猛然发现茶几上那一小摞报纸杂志的最上面摆着的一份文件,上面的“亲权鉴定报告书”几个字让他的太阳穴马上爆痛起来,说了一半的话也没着没落地停在了半空。   他的心里顷刻一阵大乱,她竟然这么周到细致地把邮件原件都打印了出来,摆放在他面前。   “你怎么?你怎么——”他抓起那份文件送到她面前,恼羞成怒。   “对,我看了你的邮件。”她带着点挑衅直视着他,“不然哪能知道你这么信任我!”   “那你就信任我吗?信任我你会整天在家偷看我邮件?信任我你会干这么没品的事儿!”他把那一摞文件摔在地上。   她极力压制住气得乱颤的身子,逼近他和他的一身酒气:“对,我没品!因为我就想瞧瞧这个李平到底是个怎么样的天香国色,能给你戴了绿帽子,跟别人生了孩子又被别人踢了,你居然还愿意跟她私会?”   他用了几秒才完全吃透她的话,不由瞪大了眼,张大了嘴,像喉咙里被谁连塞了几个馒头似的,差点儿一口气上不来,然后没轻没重地一把扯近她:“什么意思你?”   和他这么脸对脸站着,她才留心到,不过十来个小时的功夫,神色晦暗的他竟疯长了一脸胡茬子。   “没什么意思,我就是好奇,”她毫不畏惧地紧盯着他眼中蛛网般的红血丝,声音低慢,字字像刀片一样剐人,“为什么亲生的孩子你当成野种,外头的野种你反倒想领回来当自个儿亲生的养!”   “啪”的一声脆响——   她一个重心不稳摔在沙发上,脑子一嗡,一侧脸上也辣烘烘起来。   “混账!”他像头暴怒的狮子一样,指着让打懵了的她,“你给我听好了,老子决定要干的事儿,谁也拦不住!你不愿意你滚!还有,孩子是无辜的,你要嘴里不干不净地把他捎带进去,我削死你!”说完便趔趄着步子去了卧室摔上了门。   她在那震天一响中恍然回过神来,泪水一泄如注。   他和衣,带着酒劲儿,很快睡了过去。然而即使在梦里,平平流着泪,拿指尖在他心脏的位置划着圈,说:“我的心永远都在这里。”的样子,也如影随形地跟着他,像他醒着的时候那样,搅得他心力交瘁。他肝肠寸断地想,马致远你真他妈的不是东西,夫妻一场,你怎么就连让她好好哭完一场的时间都没舍得给她。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让一阵手机铃声震醒,昏昏沉沉地接起来,电话那头马上传来晓芙妈热络的声音:“小马儿,昨儿是腊月初八,我和你爸这阵子尽忙着搞新房子的事儿,竟把这茬儿给忘了。今儿反正礼拜天,你们中午回来吃饭,啊?”   “好。”他迷迷糊糊地挂了电话,脑袋像让人抡过两棍子似的闷痛。   他无意间瞅见身旁空荡荡的那一半床铺,这才猛然记起了昨晚的一切,掀开被子跳下床,赶紧出了卧室。   晓芙侧身在沙发上躺着,地上散落的文件也不知让她收哪儿去了,客厅里整洁如常。   他悄悄走近她,才发现她的脸发出一种吓人的黄肿,睡得那么沉,眉头也还是紧锁着。眼睛下面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有了两块青淤,他这才想起她这几年起早摸黑地单位家里娘家姥姥家幼儿园到处跑;当年细嫩的“第二张脸”如今也有了岁月的痕迹,尽管她还那么讲究地在厨房和浴室的池子边都摆了一副橡胶手套,但给孩子们洗澡的时候,热火朝天地洗菜淘米的时候,根本就顾不上……这一刻,想起这一切,他不知怎么就一阵抓心揪肺的痛悔。   不知是不是梦中受惊,她的身子乍然那么一抖,然后便疲惫地努力撑开了眼。   一见是他,人也马上自卫地坐了起来。   他想伸出手去摸摸她的脸,看她像只竖起触角的刺猬一般,也只好打消这个念头:“昨晚上我喝多了,说了什么混账话,对你干了什么混账事儿,你别往心里去。”   “马致远,你最好离我远点儿,我现在看到你就恶心!”她的眼里都是寒光。   他知道这一时半会儿肯定劝不好,无奈地叹了口气:“你妈让我们中午过去吃个饭,算是补过腊八节,我答应了,你要想在家好好睡睡,我就给他们回个话儿。”   她把脚伸进棉拖鞋,不阴不阳地说:“去,那是我家,我干嘛不去!”然后便去了双棒儿的卧室。   他心里多少有些宽慰,她还是挺懂事的。这些年,不管他俩在家里大小龃龉,出了这道门,就是在她自个儿的亲爸妈跟前她也只字不提。   咱当兵的人   像一切出生在“婴儿潮”时代的中国祖父母(或外祖父母)一样,晓芙爸妈对外孙不讲原则地宠上了天。   晓芙领着双棒儿一进门,早就候在那儿的晓芙爸笑眯眯地蹲下身给外孙换上桂香妈给他俩做的虎头鞋,然后一手牵着一个往里走:“外公给你们弄来个稀罕物件儿,保准你们喜欢!”   晓芙默默瞅着她爸刻意佝偻着背听双棒儿说东道西的背影,鼻子眼睛不知怎么就呼啦啦热了一片,她咽了两口唾沫,愣把眼泪憋了回去。她想这顿团圆饭要平心静气地吃,不为别的,就为她不能毁了这份含饴弄孙,一切都等过了这个日子口再说。   停好车跟上来的致远看她怔怔地站在门口,就问:“怎么不进去?”   她也不搭腔,倚着门框金鸡独立重心不稳地脱冬靴,致远好心从后扶了她一把,她马上给他搡巴开,还狠狠瞪了他一眼。他一懵,隐隐有种不祥之感,心里的烦闷也立刻翻腾了出来。   听见响动的晓芙爸立刻回身看过来,致远赶紧装作没事人似的问:“外婆呢?”这么多年下来,他对岳父的称谓依然是“小张老师”;对岳母的称谓却有着阶段性的变化,婚前是“嫂子”,婚后是“您”,有了孩子以后就渐渐顺着孩子喊“外婆”。   “才刚买菜去了,还没回来。”晓芙爸说话已经走到了沙发边上,然后从茶几下面拿出两个椰子壳挖的小三轮车,顶部系一根小长绳,拉长了一放手,小三轮车就会自己跑。是个老亲戚去古巴旅游给带回来的。   电动玩具玩多了的双棒儿马上爱不释手起来。   姐姐倚进外公怀里,很煽情地说了句:“外公,我爱你。”然后便在客厅的地板上摆开架势“练车”。   顷刻,弟弟也靠过来:“外公,我会用好几种语言说‘我爱你’。”然后也不管人听不听,就开始念叨,“矮拉富有,一盒礼拜弟盒,一克猴望鱼,惹丹母。”他一口气说完带着浓浓中国腔的英、德、荷、法四语后,才大大地换了口气。   一个字儿没听懂的晓芙爸就“吧唧吧唧”在他的小脸上亲个没完:“我们二宝太有才了,八国联军都快让他招来了!”边说回身看着已经走到沙发边上坐下的致远笑。   致远憔悴的脸上挤出一丝笑。   晓芙爸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冲远远在饭桌边坐着摆弄手机的女儿吆喝了一嗓子:“晓芙,厨房台子上有你刘叔前儿给的贡眉,你给致远泡一下。你妈出门前给他把紫砂杯都洗好了,就搁在开水瓶边上。”   晓芙眼皮都没抬,心说:这会儿还泡茶呢,没把热茶兜脸给他浇下去就算不错了。她百无聊赖地翻看微信朋友圈,冷不丁就收到一个微信名为“咱当兵的人”的好友请求,那人头像也挺应景——一个穿军装的蜡笔小新。   致远早站了起来:“我自己来!”   晓芙爸马上拉住他:“你别动,别烫了手,你就靠一双手吃饭!让她来!”说罢,眼睛一直瞅着晓芙。   晓芙仍装不知道,继续研究“咱当兵的人”,她寻思此人是大院的哪个熟张,手指一动进了那人的个人相册,可那人除了转发了不少军营笑话之外,并没留下什么个人生活信息。   晓芙爸见女儿半天不挪动一下屁股,就嘬了一下牙花子,正要说她两句,致远立刻岔话:“桂香差不多到家了吧?”   “昨儿就到了。你说说,特地让她年前走,好避开春运,结果路上还是人挤人的。”晓芙爸眼神里还带着对女儿的不满。   晓芙咂摸了会儿那人的个人签名:“名字带点文艺范儿的糙人,还得亏一个叫钱钟书的老头”,突然猜出了这人是谁,想到自己转了一圈又回到原点,不由一阵莫名的心酸,抓着手机就进了卧室。   致远和晓芙爸瞅她这样,都当是她不愿意泡茶,致远看岳父又要发飙的样子,忙问:“你们那新房弄的怎么样了?”   岳父的面色马上就缓和了。   晓芙爸妈这阵子正不亦乐乎地忙着装潢刚到手月余的集资房。新房一百六十平米左右,鸟瞰这座城市虽然不够,鸟瞰整所信息工程大学是绰绰有余的。所以一提新房,夫妻两个就春光灿烂,风景这边独好的样子。   无独有偶,正在菜市场挑蒜的晓芙妈也被同行的手榴弹的妈问了同样的问题。   晓芙妈马上喜笑颜开道:“一切顺利的话,我和老张夏天就能搬进去。你跟老刘呢?”   “我们也差不多,到时候咱还是邻居。”手榴弹的妈喜滋滋地凑近晓芙妈,“我一个老同事,前不久就在对面那小区看了一套房,和咱们那个新房就一街之隔,好家伙!已经涨到四万多一平米了,房子还没咱们的质量好。”   “哦?”晓芙妈捡了大便宜似的笑了,“咱在部队就这点好,买的时候才两千三一平米。”   “可不是?虽然只能住不能卖,但七十年居住权我们也算够本儿了,你说我们以后死了,晓芙跟我们晓丹(手榴弹的名儿)虽然不在部队,也可以接着住。”   晓芙妈也是一时有些忘形,就脱口而出:“我们晓芙和小马倒无所谓,他俩住习武湖那里也挺好,又是市区,去哪儿都方便,环境还清幽。倒是晓丹两口子,买个房子买那么远。”   手榴弹的妈心里就有些不高兴了,面上还说了句:“哦,那倒没什么,反正我们晓丹开车上下班。”   “上回她还跟晓芙抱怨说,上下班的时候,一堵能堵上半个来小时。”晓芙妈挑好一袋瓷实的紫皮蒜,递给菜贩子。   “大姐,你上回不刚买了几斤?”菜贩子边问边熟稔地摆弄老秤。   “我女婿爱吃,去年腌的那点儿腊八蒜都不够吃。他北方人,就好这口。”晓芙妈边答边盯着他的秤。   “小马儿那个女同学回香港没有?”手榴弹的妈好么样儿地问了一句。   一听到“女同学”仨字儿,晓芙妈马上敏感地蹙起眉:“嗯?”   “哟,你还不知道呢?”手榴弹的妈现出一脸诧异,“就冬至那天,小马儿不是请那个女同学吃自助餐吗?我们晓丹亲眼看到的,俩人吃饭还带一半大小子,然后马上就给晓芙打电话了……我就是想问问能不能给我侄孙女儿捎点儿奶粉?!”   晓芙妈闻言,猛然想起冬至那晚晓芙敞着衣服跑进老太太家院子的鬼样子,心里一阵乱,面上却不动声色:“哦,我替你问问。”然后就问菜贩子,“多少?”   菜贩子把秤杆直送到她眼前:“喏,两斤一两,正好二十一。”   晓芙妈把钱递过去,又把菜贩子找的钱揣进兜里,菜贩子就笑了:“今天不数我给你找的零头啦?”   晓芙妈愣了一下,也笑了:“这谁都能不信还能不信你啊?”然后就拎着那袋蒜迅速走开了。   她心事重重地拎着菜进家门的时候,正听着晓芙爸高谈阔论的致远招呼了一句:“您回来了?”   “哎。来啦?”晓芙妈勉强笑笑,又四下里张望了一下,“晓芙呢?”   “里屋呢。”晓芙爸不满道,“你说说,让她给泡个茶,她就躲起来了。我要不是看孩子在跟前儿,我真——”晓芙爸看看双棒儿,及时把话刹住。他年轻的时候是方圆百里最爱吹胡子瞪眼的严父,如今却是远近闻名的慈祥外祖父。   晓芙站在主卧的阳台上瞅着楼下光秃秃的梧桐树发呆,心里也跟那树根儿上刷的石灰一样白茫茫一片。以后怎么办,她心里还没谱儿。正看着,就来了一群大扫除的男学员。这么多年下来,定期打扫家属区的责任都落在历届男学员们的肩上。   “干什么呢你?”晓芙妈走进来问。   “看学员大扫除呢。”晓芙急中生智地指指楼下一片笤帚丝触碰地面的“唰唰”声。   “有什么好看的?脱了军装,他们也就是群刚上大学的孩子。来帮我剥个蒜。”晓芙妈嘱咐完便走开了,晓芙只好跟了过去。   致远看着母女俩一前一后扎进厨房,心里一阵不安,他生怕比一般人多几个肠拐子的岳母看出什么端倪。   晓芙爸给他解释:“她们要泡腊八蒜。今年腊八来得晚,四九第二天,泡好的时候差不多也该春节了,正好咱吃饺子用。”   “哦。”致远心里还是有些忐忑。   女儿一进厨房,晓芙妈就关上门,然后一边挥舞菜刀拾掇砧板上的鲫鱼,一边淡淡地问剥蒜的女儿:“马姥姥去世,我一直没赶上问你,冬至那晚你俩到底怎回事啊?”   “没事儿。”晓芙一心一意地剥她的蒜。   “没事儿?”晓芙妈从从容容一笑,她早料到女儿多半不会马上吐口,“没事儿你把孩子丢给马姥姥?”   “姥姥不姓马。”晓芙铁了心要当一副啃不动的硬骨头。   “张晓芙,你还别跟我七岔八岔的。”晓芙妈不慌不忙地把剐下的鱼鳞一股脑全送进一个空碗里,“我问你,跟他带他前妻儿子吃饭有关系没?”   晓芙一指甲抠进了饱满的蒜身,里面的汁水立刻辣了她的指甲里的嫩肉,她“嘶”了一声,本能地把脸扭向一边。   晓芙妈见状,心往下一沉:“这颗抠坏了,别要了。”其实她也只是根据手榴弹她妈提供的只言片语下个诈,没想到女儿立刻坐实了她的揣测。   夕阳像块烂柿子   晓芙不动也不说话,只是拿后脑勺对着她妈。   晓芙妈心下觉得不对,冷不防掰过女儿的下巴颏,不由大惊失色:“好好的这是怎么了?”原来这么一小会儿功夫,女儿的眼睛里已经噙满了泪水。   “没事儿,让蒜汁儿辣到了,我洗洗去。”晓芙把脸从她妈的手里挣出来,匆匆出了厨房,留下她妈一个人在抽油烟机的轰轰声中瞅着她的背影发懵。   晓芙一进卫生间,就关门拧开水龙头,然后摘下墙上挂的擦手毛巾紧紧压住口鼻,抑抑地哭了一场,等情绪平复些才低埋着微肿透亮的脸出去了。   像往番家庭聚餐一样,晓芙妈做了六菜一汤,还特为这么个日子口蒸了腊八饭。   双棒儿一脸新鲜地看着五颜六色的饭,迫不及待地划拉进嘴里,又争先恐后地吐出来。   “硬。”姐姐为他们的行为冲大人们做出了个解释。   外公边抓了抽纸替外孙和外孙女儿擦嘴,边冲外婆埋怨:“跟你说高压锅不一定能压透,你还非犟,孩子吃了该消化不良了。”   心里正想事儿的外婆心烦意乱地丢过去一句:“吃你的吧。”   “没事儿,这日子口不就吃个喜兴么?”致远打圆场,他把桌上那碗没搁葱花的西红柿鸡蛋汤给俩孩子分分,“就吃这个他们差不多也够了。”   晓芙妈听着他舀汤的声音,一犹豫,再犹豫,终于一咬牙发了问:“小马儿,说是你的一个女同学从外头回来了?”   大人们都惊诧地抬起了眼。   致远一怔,然后本能地看向晓芙,带着点埋怨和愤怒。晓芙瞠目结舌地瞅着她妈,她怎么也没想到她妈当头照面的就这么问出来了。   晓芙妈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保持着平缓的口吻:“巧了,我们一个老邻居那天正好也去吃自助餐,正好看见了。”又找补了句,“晓芙告诉我那是你同学。”   “噢。”致远把嘴里没嚼巴两口的腊八饭生生咽了下去,胸口堵得难受。   晓芙妈本指望女婿态度软和地把事儿交待明白再哄哄女儿也就完了,没想到他完全不接茬,心里直拱火,脸上却摆了个笑模样:“你说你也是,人家难得回来一趟,你还请她吃自助餐?馆子里的东西哪有家里的好?要是还没走,请她到家里来,妈给她做点儿家乡菜。啊?”   “她走了。”致远说得尽量轻描淡写。然后便端起手边自泡的那杯贡眉呷了一口,却苦得整个儿的身心都打了个颤悠。他下意识地看一眼杯里,茶叶都快漫到杯口了。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放了这么多。   “走啦?”晓芙妈问得有些着急忙慌,“那以后不回来了吧?”   致远呷了一口中药汁子似的茶水,压住一涌而上的莫名的怒火。   晓芙看够了他这副一提到李平就惜字如金的样子,把碗往桌上重重一搁:“妈,你别刨根问底了,那女的死了,来不了了!”   晓芙妈一脸错愕。   致远狠狠瞪了晓芙一眼,然后拼命嚼着嘴里的硬饭粒。晓芙瞅着他大动干戈的咬肌,不由怒从心头起:“你看我干什么?难不成提她两句还戳你心肝肺了?我们都特俗,不配提你俩那点丑事儿,对不?”   孩子们嘴里含着西红柿鸡蛋也不敢嚼,也不敢咽,只是骨碌着眼珠子无知又惊恐地看着爸妈。   还没摸清楚状况的晓芙爸赶紧好言对外孙说:“饭不好吃,咱看会儿动画片儿去!”   等孩子们安然护送进卧室,晓芙爸才忍无可忍地质问:“你们这打哑谜似的说什么呢?孩子在这儿呢,吃个饭一个个还吃得跟乌眼鸡似的!”可是没人理他这茬。   致远把杯里的茶水呷得焦干,然后“呼啦”一下站起来,就去门口换鞋。   晓芙爸赶紧拉了他一把:“怎回事儿啊?这饭吃了一半,上哪儿去?”致远只好站住了。   晓芙也“呼啦”一下站起来:“让他滚蛋!反正这日子大家都别过了,离婚!”   晓芙妈“啪”地一拍桌子,冲女儿呵斥:“你给我坐下!长辈在这儿呢,就由得你这么甩脸子打板凳的,你做给谁看!”又目不斜视道,“我一大早鸡鸭鱼肉地在厨房里忙活,没功劳也有苦劳,好声好气问你两句话还犯法了?今儿不把话说明白了,谁都别想走!”   谁也没动,空气里一阵死静。   半晌,致远叹了口气,口气凝重又带着点儿妥协:“晓芙,我跟她吃饭瞒着你是我不对,但那是因为我想见我儿子,我快十年都没见的儿子。要知道这孩子可是我看着他出生——你要体谅我一个做父亲的心!他妈去世我心里确实难过,很难过。因为那是——”他哽着嗓子顿了顿,“那毕竟是我儿子的亲妈。”   他这话一出口,终于听出点儿大概其的老丈人脸上多少有了点儿同情,丈母娘则一点儿不受触动地冷脸听着。   不提还好,一提晓芙便又怒从心头起:“马致远你什么意思?结婚这么几年,我张晓芙什么时候不让你看儿子了?都是你自个儿在那儿藏着掖着,一副见不得人的样子!看儿子?看儿子你需要摸着他亲妈的手看?”   致远被她这毫无预警的连珠炮炸得目瞪舌彊。   “再说了,”晓芙的眼里多了一丝怨毒,“谁的儿子?是你的儿子吗?”她一推凳子走开去沙发那儿拿了自己的手提包,从里面翻找出一份文件往饭桌上一摔,“跟咱大宝二宝一样,给他偷摸着做过鉴定么?”   致远没料到她会随身带着这份文件,还当着她爸妈的面拿出来,不忍卒睹地那么一闭眼,再睁开眼的时候,就看见晓芙爸妈正颤抖着四只手忙乱地翻看文件。   晓芙爸颓然地坐下,声儿都变了个调儿:“这怎么个意思这是?”他痛心疾首地看着女婿兼前学生。   晓芙妈把那几小页A4纸攥在手里,心中发慌眼前发晕:“小马儿,这……这啥眉毛做鉴定?怎么回事儿?这能准吗?”   致远垂下骆驼眼:“眉毛的毛囊细胞比头发的要大,便于操作。”   丈母娘显然并不关心他试图解释的医学知识,一脸悲愤:“他俩的眉毛跟你是最像的,连晓芙外婆白内障都能看出来,你还拿他俩的眉毛去测?想什么你?”   致远低了半日头,方说:“前年底,我们院实验科开始面向社会提供亲子鉴定服务,好多夫妻俩拿到结果后,都是哭着打着回去的。有一回愣是闹到我这儿来了,一对双胞胎,正好也是龙凤胎——”   “所以你也就起了疑,是不?所以你怀疑我们晓芙不守妇道,是不?姓马的,我告诉你,”晓芙妈冷不丁把文件一股脑朝女婿脸上扔去,痛斥,“我女儿这辈子最不守妇道的那回就是跟你!”   四散的纸张劈面而来,致远没躲,而是闷声不响地站在那儿,双手抄进裤兜里,眼瞅着地面。晓芙一蹙眉,只觉他这副模样似曾相识,可脑子里却一时乱糟糟的无从想起。   晓芙爸赶紧拉了老婆一把,喝止:“你让人把话说完成不成?!”   “他这亲子鉴定的报告都做了,还不就是怀疑咱闺女的清白?!”晓芙妈猛地甩开晓芙爸的手,“他敢这么欺负人都是你张海涛纵容出来的!他们家对你有什么天大的恩情,你这么怕得罪他?见着别人就摆出一副臭知识分子假清高的样儿,一见着他脊梁骨就自动缩短了两截,我看了都替你臊得慌!”   “啪”的一声——   大家伙儿还没缓过神来,晓芙妈脸上就挨了一掌。   晓芙爸指着老婆,脸上的每一块肌肉似乎都在颤抖:“满嘴喷粪的东西!”   晓芙和致远都为这突如其来的一巴掌惊呆了。   晓芙妈懵了两秒,忽然起身把一桌盆盆碗碗全胡撸到地上,咆哮:“不过了!这狗屁倒灶的日子都别过了!”然后恶虎扑食一样扑向晓芙爸又抓又打,晓芙爸马上奋力还击。致远和晓芙赶紧上前,一个劝着一个哭着试图把两人分开。   正在房里看动画片的双棒儿听见外间暴动马上跑了出来,看见了拉拉扯扯成一团的大人们,顿时吓得放声大哭。   晓芙妈因让女儿女婿拉着行动有限,气急之下,一蹲身拣起地上双棒儿吃饭的木碗朝晓芙爸砸去。晓芙爸眼疾手快挡了一下,带着点残余的西红柿鸡蛋汤的木碗直接飞去了大宝的脑袋上,木碗不重,又怕又委屈的大宝捂着脑袋哭得更大声了。   晓芙爸马上直奔外孙而去,顺手抄起门把手上挂的一件棉毛衫替外孙女儿擦着挂了一头一脸的西红柿蛋汤。他想安慰他们一句“不怕,不怕”,却浑身战栗着说不出一句整话。   晓芙妈眼见自己失手打着外孙女儿,悔得直掉眼泪,想过去搂搂孩子又迈不动步子。致远就手把一盒抽纸递给丈母娘:“您擦擦,孩子没事儿!”   丈母娘听见他的声音,又愤怒了:“都是因为你!要不是因为你,我们好好一个家怎么会成这样?当年你跟我们怎么保证的?你说你要尽全力去弥补我们晓芙!你就这么弥补?这么多年下来,我们甭管对你怎么好,你都是一副喂不熟的样子!姓马的,当年可没人拿枪抵着你脑门儿逼你娶我闺女!”   晓芙心里像被猛撞了一记钟似的那么“咣”的一声,想起来了,全想起来了。   当年他俩珠胎暗结东窗事发,他就是这样双手抄进裤兜里,眼瞅着地面,领受她妈的控诉,表示“愿意尽快和她去领证”。她一直以为他那是因为爱她而认罪,这会儿她恍然明白,他其实只是在认栽。   往事跟拉洋片似的在脑子里过往:   确定她怀双胞胎的时候,赵主任问:“你们怎么想的?”他就轻描淡写一句:“都听她的吧。”他明知她当时赌气要把孩子做掉!   他刚说什么?他是看着当当出生的?可她生双棒儿的时候还是早产,他又在哪儿?没看着出生也就算了,她麻药劲儿都没过,他就说要去加班,说不定他当时就怀疑这俩孩子不是他的!现在确定了又怎样,她和俩亲生孩子加一块儿也远远抵不上李平和一个私生子!   当年她还天真地想:有了孩子以后,她和这个男人就彻彻底底地血肉相连了。这会儿想想真是可笑,张晓芙,你倒是愿意死乞白赖地跟人相连,可你问过人家乐意跟你相连了吗?   那回他为了见李平堂而皇之面不改色地骗她说他要加班,她傻乎乎地把他的手搁在自己脸上,跟他说什么有了他和孩子就死而无憾,可人转脸就和李平执手相看泪眼无语凝噎去了……张晓芙,你真是个可笑又可悲的小丑!   那晚,把爸妈家都收拾停当,致远和晓芙才带着双棒儿开车回家。孩子们哭了一场后很快就在后座上睡熟了,车厢里一片死寂。   等红灯的时候,他忍不住快速扭脸看了她一眼,她正身心俱疲地阖着眼皮。   此刻她就坐在他的身边,可他却有种她正渐行渐远的恐惧,忍不住腾出一只手去抓住她的手,那手却是死的。   “过去都是我不好,你再给我次机会,咱把这页翻过去,我用后半辈子好好补偿你们娘儿仨!”这一刻他说得真心实意。   “我不稀罕你的后半辈子。”她冷冷地说,“我累了,咱们做个了断吧。”   “你什么意思?”他明知故问。   “离婚,孩子跟我。”晓芙淡然地说完,看向车窗外,夕阳像一块烂柿子似的凄艳地挂在天边。   水至清则无鱼   致远没敢接下文,他知道她犟起来真能一条道走到黑,要说服她只能另辟蹊径。   晓芙爸和晓芙妈冷战了一夜。一觉睡醒后,晓芙爸先服了软,开腔问了老婆句:“早饭吃点儿啥?”   晓芙妈闭紧了眼,充耳不闻。   晓芙爸搬过老婆的脸:“我瞅瞅,我下手也没多重啊!”又拉过她的胳膊,“要不你也打我一下消消气,咱就扯平了,成不?”   晓芙妈马上让开脸,抽回手:“起开!”   晓芙爸叹了口气:“昨儿你说的那些话也没个轻重,我不也是气急了么?我要不做个样子,且帮着你一块儿瞎闹,大家伙儿都撕破脸了,那以后谁在当中调停?你还真盼着他俩离婚哪?”   “少往自个儿脸上贴金!”晓芙妈忿忿控诉,“你那叫做样子?我牙根儿都让你打抽了!”   晓芙爸赶紧赔笑:“我错了我错了,你以后怎么我都行,咱先把你闺女这事儿解决了,成不?”   一提这,晓芙妈就上火:“解决个屁!你看看姓马的什么态度!”   “甭管他什么态度,你不看僧面看佛面,你想想你俩外孙,再想想你闺女。你怎么也不能光图自个儿一时口快,真给人惹急了,跟你闺女掰了,三十大几拖俩油瓶,啥指望都没了!我们也只能看顾他们一时,还能看顾他们一辈子?”   一席话直戳中晓芙妈的心事,她的眼泪又下来了:“这日子过的,没一天让人省心!”   夫妻俩正为女儿女婿的事儿不甚烦恼的时候,女婿主动上了门。   晓芙爸一开门简直惊了:“怎么一大早过来了?”   致远说:“我九点有个会,还有点儿时间,所以顺道儿来看看你们。”   已经从床上坐起来了的晓芙妈听见女婿的声音,“刺溜”一下又钻回被窝里闭上眼装睡,耳朵却警觉地竖着。   “那个,”致远冲主卧的方向瞄一眼,“你们都起来了?”   晓芙爸知道他是在问晓芙妈,便应了一声。   致远挺真诚地看着岳父:“我想跟你们坐下来好好谈谈。”   “行,”晓芙爸犹疑了一下,还算干脆地说,“那你坐会儿,我去把孩子外婆叫出来。”   晓芙爸推门进卧室,又赶紧关上,小声冲躺回床上的老婆道:“致远来了,要跟我们谈谈。”   晓芙妈就坡下驴地嘟囔了句:“有什么好谈的?我看他就来气!”人却很快坐了起来。   晓芙爸顺水推舟地劝道:“起来吧,且听听他说什么。”   “那你不许说话,你一看到他嘴就瓢了,都由我说!”晓芙妈随手拢拢一头乱发,蜡黄着一张脸随着晓芙爸前后脚出去了。   仨人在沙发上坐下,都带着满脸失眠的晦暗。   致远诚恳地开了口:“做亲子鉴定这事儿我做得欠考虑,我对不住你们全家,你们怎么责骂我都不为过!晓芙现在铁了心要跟我离,您二老帮我好好劝劝她!不看别的,哪怕看俩孩子的份儿上呢!”   晓芙爸妈心里都暗暗又长长地舒了口气。   须臾,晓芙妈语重心长道:“小马儿,不是我说你,你说你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呢?你说说你,事业也算顺心如意,老婆这么年轻,知根知底儿的,还给你生一对龙凤胎。跟你之前是肩不能挑手不能扛,现在为了你屋里屋外都是一把好手,你夫复何求啊?多少人羡慕的好日子,你怎么就不知道珍惜呢?她对你这一片心,别人不知道,你还能不知道么?就她那直肠子,要不是你的孩子,她能瞒着你么?”   致远“是”啊“对”的听着应着。   晓芙妈拿出丈母娘的款儿:“谈,我们可以帮你去谈。但你要保证,往后大小事儿你都要跟她开诚布公,她不是不讲理的人呐!这些年她这轴脾气虽然改了不少,可你这回这事儿做得可真伤了她的心了!”   “我知道,只要她不跟我离,往后家里大小事儿都由她做主,存折、房产证都写她名儿!”   “嗯。”晓芙妈趁势问,“你从前头那位,她过世了,那你前头那孩子,孩子怎办?”   致远沉吟了一会儿,说:“我是想给他接回来。不过孩子的姨妈说了,都由晓芙决定,说不能委屈了晓芙。”   晓芙爸忍不住叹:“也是通情达理的一家人!你也节哀顺变!”   晓芙妈悄悄拿胳膊肘捅了晓芙爸一下,送过去一道犀利的眼神儿,然后说:“这姨妈明事理!这事儿确实得我们晓芙心甘情愿才行,强扭的瓜不甜,晓芙要不愿,也不利于孩子的成长不是?”   ……   他们都没料到晓芙一旦下决心有多快准狠,晨会后她就径直走进桃花眼办公室,开门见山道:“周总,有为县的事儿我仔细考虑了一下,我决定接受这个挑战。”   桃花眼为她这突如其来颇为讶异:“家里都周全好了?”   “嗯。”晓芙毫不迟疑地点点头。   “太好了!过了年能走马上任吗?”   “时间上没问题,不过我有个条件。”晓芙一脸认真。   “尽管说。”桃花眼口气大度,眼神却有些警惕。   “三年之后我的孩子就该上小学了,到时候您必须得给我调回来,不说晋升,起码要平级调动。”   “这到时候也好说。”桃花眼大手一挥,“那你回去好好准备准备。”   “这第二条您得给我白纸黑字写进合同里。”   “嘿!”桃花眼把桃花眼一瞪,“写可以写,不过你要是反悔或者要求提前回来,可得付双倍违约金!”   晓芙一个磕巴都没打:“成!”   这么些天来,她头一回觉得自己皱紧的心有了点前途有望的释然。   临下班以前,她的手机里多了两条短信。一条是致远的:“晚上我去接孩子。”她没理。   另一条是她爸的:“晚上家来一趟,谈谈。”她回了个:“好。”他们想谈什么,她心里大概有数。   果然她一到家,连口水都没喝上,她爸妈就把她拉去沙发那儿坐下。一家三口坐成个等边三角形,跟当年他们劝她嫁给致远时一样。   晓芙爸晓之以情:“我和你妈昨儿一夜没睡,相信你也一样。我们很理解你心里的委屈,这事儿搁谁身上不气?这么些年,你把工作家庭都兼顾得很好,也做出了很多的牺牲,爸爸对你很满意,很是刮目相看!”   晓芙苦涩的眼睛一下湿润了。   晓芙爸动之以理:“但是,离婚这个事儿,你一定要三思。”   晓芙心里一下警觉起来,吃不准马致远是否已先她一步行动了,这么一想,她已经快出来的眼泪霎时就回去了。   一点儿没看出来的晓芙爸继续给女儿做思想工作:“有的时候,人生就像下围棋,为什么我跟人一盘棋有时候能下个一半天的,我们每走一步,都要站在对方的角度去思考。他跟她前妻不就吃了个饭么?这都什么年代了?再见还是朋友嘛!”   “朋友?”晓芙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不由反诘,“朋友吃饭还得手搭着手?”   “所以说你这丫头还不够成熟!”晓芙爸很有深意地看着女儿,“爸爸送你一句话,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退一万步讲,那女的现在都不在了,你大人要有大量,还跟她计较这个么?!”   晓芙正要争辩,她妈就从旁说:“妈昨儿淌了一夜眼泪,枕巾都湿了一条。我为你憋屈!但我冷静下来想想,你俩不能散!妈年龄大了,就盼着你好,盼着大宝二宝好,我们为了你,为了大宝二宝,我们什么苦水儿都能咽!”说着眼泪又要下来的架势。   晓芙却不耐烦地打断她:“妈,我这儿够闹心的了,别再给我施苦肉计了,行吗?其实你们今天不找我,我也要找你们。我们公司要把我往安徽调,说话就动身,我合同已经签了。孩子我也会带走,甭管你们说什么,婚我都是离定了!我才三十岁,还年轻,后半辈子不能就这么囫囵着过!”   “什么叫你离定了?什么叫你三十岁还年轻?你就是个大姑娘也不好找了,更甭说你这还拖俩孩子,离两次婚!”晓芙爸收起慈父嘴脸,眼瞪得铜铃儿似的,“张晓芙,你老子我活了半辈子,只听说过吸毒会上瘾,没听说过离婚也会上瘾!”   晓芙妈的眼泪这时候也应景地下来了:“你这会儿在气头上,哪天你要不气了,后悔了,想回头都没人拉你呀!你别看他大你那么多,他那样儿的,别说再离一次,再离十次他也好找!你不一样呐,你是女的!再说孩子不能这么小就没爸爸呀!”   晓芙有意跟他们过意不去似的:“女的怎么了?章含之三十大几,拖个油瓶,还能嫁个外交部长呢!那什么年代啊?所以你真别为我担心!”   晓芙爸忍不住嚷起来:“那你是章含之啊?你给□□当过英语老师啊?吹牛不打草稿的玩意儿!”   晓芙妈见势态不好,把晓芙爸直往里屋轰:“你等你的《新闻联播》去!让我跟我闺女单独聊会儿!”   等晓芙爸气呼呼地进了卧室摔上门,晓芙妈才跟绷着脸的女儿小声道:“你还记得喀秋莎那事儿么?妈什么时候想起来,都好像穿了一双湿袜子在脚上,又不能脱下来那么难受!妈为什么最后没离!为了你!我让外人笑话了不要紧,我不能让我闺女给人指指点——”   晓芙马上截断她妈的话:“妈,我感谢你为我作出的牺牲!但我不愿意像你跟我爸那样,拧巴着过完后半辈子!再说我们反正也要搬去外地了,熟人几乎都碰不上,等孩子们大了以后,社会会更开放,我相信他们能理解我!”   晓芙妈见女儿不吃软,就把口风放硬:“张晓芙,我丑话说前头,你要敢再犯一次浑,我不伺候你啊!他又不是在外面作风不好!一大早就来跟我和你爸都认错儿了,他说他以后——”   “合着你们都跟他通过气了,现在再给我下套儿?”   “对,我们就是跟他通过气了!”晓芙爸忽然拉开里屋的门,厉声道,“张晓芙,我跟你说,趁早别矫情!当年就为你这个矫情——不是你老子我舍着老脸去找他,你以为人家有耐心跟你个二婚头屁股后头转悠!你现在还副院长夫人,还不知道在哪儿现世呢!”   晓芙只觉得脑顶一声巨响,眼睛里有点什么亮了一下又熄灭了,声音却平静如死水:“什么叫你舍着老脸去找他?”   “尽帮倒忙你!”晓芙妈数落了晓芙爸一句,又有些力不从心地哄着女儿,“你爸他是说,我们也老了,也想儿孙绕膝地享享清福了!”   晓芙尖着嗓门儿重复了一遍自己的问题:“什么叫你舍着老脸去找他?”   父女俩四目对恃,狠狠盯住对方。   晓芙妈带着哭腔解释:“你说你那会儿都给人弄毛躁了,我们做父母的不舍着老脸在中间说和说和,总得给人个台阶儿下呀!”她边说还边拿手在女儿的胳膊背上安抚似的来回摩挲,可女儿却毫不留情地甩开她的胳膊,大步朝门口走去。   黔驴技穷的晓芙爸气急败坏地冲匆匆换鞋的女儿的背影怒吼:“张晓芙,你要一意孤行,以后就别进这个家门儿!我们不会给你带孩子!让你自生自灭去!老子只当没养过你!”   女儿猛地转过头来,目光刀子似的剜过来:“一言为定!”   晓芙爸暴跳如雷,拿起脚边椰子壳挖的小三轮车扔手榴弹似的朝女儿扔去。小三轮车在晓芙大胳膊上砸了一下,然后落在地上五马分尸了。   晓芙冷冷扔下一句:“谁他妈再踏进这家一步,出门就叫雷给劈死!”便摔门而出。   刹那,门那头爆发出晓芙妈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声。   晓芙这才觉出胳膊上的痛,脚下却是一点儿没迟疑,她就摸着那痛头也不回地走了。   曾经沧海难为水   才七点不到,天已擦黑。   晓芙浑身哆嗦着走进这黑里,哪怕坐上暖气开足的公共汽车也没缓过劲儿来,胸口仿佛揣了只暴怒带伤的小兽挣扎着要冲出牢笼。她拿左手的指甲使劲儿地掐右手的虎口,试图用那点痛给小兽一个发泄的出口,可手都掐出红印了也不顶事儿。车到了故都遗址公园的时候,她急不可耐地跳下了车。   这南方古城湿冷肃杀的冬日夜晚,荒草凄凄的故都遗址公园里寥寥几个散步的人,听见阴黑的城门洞里传出的女人极力压抑的低泣到慢慢放大的哀嚎,都有些毛骨悚然地疾步走开了。也不知过了多久,里面走出一个眼红脸肿的晓芙,胸中却酣畅淋漓了不少。   她从兜里掏出已经响过不知多少次的手机,致远小心翼翼催归的短信迸满了屏幕:“天黑了,要来接你吗?”“回来吃饭吗?”“孩子要你了。速回。”……   “回来了?”一听见她拿钥匙开门的声音,他马上迎了出来,一眼就看出她因痛哭而滞重的眼皮。   他以为她会一如既往地不答茬。然而出人意料的,她主动问了句:“孩子呢?”   “一直等你来着,结果扛不了困就先睡了。”他为她的主动问话短暂地欣慰着,“吃了吗?没吃我给你热——”   她马上掐断这份令她难以容忍的讨好:“我不饿,咱们谈谈吧。”然后兀自朝茶几边的一张单人沙发走去坐下。   他明白她是有意不让他挨着她坐,只得在她对面的单人沙发上坐下。   她大概要谈什么,丈母娘几个小时前就在电话里给他通了气,哭得那么上气不接下气的,也还不忘再三叮嘱:“小马儿,不管这愣头青回来怎么跟你闹,你都不能答应她离!实在气急了,你多想想俩孩子,啊?”   果然,她开门见山地告诉他:“过了年我就要去外地工作了,所以咱尽快把手续办了吧,孩子小,跟我走。”   他眉间的川字马上深刻起来。   从冬至到现在,这么短的日子里接二连三的噩耗已然让他伤心欲绝,白天在医院掩饰这份伤心欲绝已经让他精疲力竭,他实在没有多少心力再去应对晓芙。   “我自问,这些年,除了请他们吃饭和亲子鉴定这两桩事儿,你作为一个妻子该知道的都知道,我作为一个丈夫该告诉的也告诉了。我今天就把这两桩事儿跟你交待明白了。冬至那天,平平带当当来医院看病,就那么又撞见了,大家都挺意外的。因为他们第二天就要回美国了,我请她们娘儿俩吃个饭,就那么一回,不是事先约好的。”他“呼啦”一下站起身,从搁在柜子上的公文包里翻腾出两张纸,放在晓芙面前的几案上,“这是那天当当在我们院挂号的记录,我今天特地让人打印出来的,就是想让你知道,那次见面绝对是事出有因。”   她的一双眼既不朝上看他,也不朝下往几案上瞅,就那么静如死水地坐着。   “你知道我很少这样把公事私事混为一谈,今天我之所以这么做,也是为告诉你,”他不自觉抬起一只握拳狠狠砸着自己的心窝子,“我心里真的在乎你跟孩子!”   她还是无动于衷地坐着。   “亲子鉴定这事儿我对不住你!但请你理解理解我,当当的事儿——这么多年都是我心里的一个结,为这么个历史遗留问题惹你伤心难过是我混蛋!但不至于离婚呐!”他在她脚边蹲下,手摩挲着她搁在膝上的双手,“晓芙,哪怕为了孩子,咱都消停消停,把日子好好过下去。成天这么闹,你不累吗?”   “累。”她终于斜过眼去盯着他,点点头,“每天看着你这付曾经桑海难为水还要极力伪装的死样子,累。想着往后的日子里,不知道什么时候你一个情不自禁又把我叫做平平的时候,尤其累。”   他哑口无言。为她的话,也为她的眼,这双从前总爱温情脉脉地落在他身上的眼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不再往他身上流转,要是看向他就必定带着点匕首般的锋利,让他看一次,心里就被割痛一回。   她不顾他搁在她膝盖上的手,“呼啦”一下站起来:“马致远,你要还有点儿良心,顾念我这么多年的付出,就潇洒一点放了我。你要不嫌累,咱们就只能对簿公堂了,到时候你可以对着法官诉诉你的衷肠,他要也是男的,没准能理解你!”说完,便头也不回地朝客房走去关上门。   自冬至以来,晓芙没睡过这么踏实的觉,脑袋一挨枕头就进入了梦乡。   然而,和她一墙之隔的致远却彻夜无眠。晓芙轻飘飘的几句话像烧沸的一锅水似的,在他心里翻腾了一夜,他实在没有心力去想出更妥善的法子了,像他后来无可奈何地和岳父母交待的那样:“晓芙在气头上,这会儿再劝她只能适得其反。让她吃点苦头,她以后兴许会回头!不然以她的倔性子,真要闹得天翻地覆的,到时候我们这个家就真散了!”   第二天早上,双棒儿坐在两个卫生间的马桶上酝酿晨便,他问她:“你什么时候去安徽?”   “春节前后。”她说。   他叹了口气,把她拉到一边小声说:“我昨儿想了一夜,你要离婚无非是想有个自己的空间,我想了个折衷的法子,咱们先别离婚,先分开一阵儿,彼此都冷静一段日子,孩子跟你。成不成?”   她有些警觉地拿匕首似的目光来杀他。   他赶紧找补了句:“我绝不是在跟你谈条件,我只是恳请你,反正你也不是今天就走,好好考虑下,成吗?我只求你能偶尔让我来看看孩子。”   她正要严词拒绝,女儿忽然在卫生间里带着点撒娇大喊:“爸爸,擦屁屁。”   “哎。”他赶紧奔过去,像过去的每一个早晨一样。   不知是不是一时的恻隐之心,她到底没有立刻拒绝他。   子弹和冠状动脉   得知女儿女婿分居成既定事实的噩耗后,晓芙妈焦灼得唇上起了一溜泡。她明白女婿这头是指望不上了,再让他劝只能适得其反。   她只得去求晓芙爸去找女儿说和,晓芙爸一想到往后不能再天天听俩外孙小喜鹊似的围着自己叽喳个没完,他就心如刀割。良久,他既像是回答晓芙妈,又像是自言自语地咕囔了句:“他非要过江,斯大林劝都没用了。”然后就跟老蒋得知了百万雄师过大江似的,一脸颓然地看着远山。   瞅他这会儿还装模作样地掉书袋子,晓芙妈光火地张嘴准备开炮,但一眼瞥见他鬓边这两天小蚕食叶似的“噌噌”增长的白发,便又自觉地把嘴闭上,悄悄退进厨房抹眼泪去了。   窗外的梧桐像这冬日一样萧索,残存在枝桠上的枯叶疏疏落落地在寒风中摇曳。   ……   暑来寒往,四季更替,转眼已过立秋,小城的马路却依然热得可以烤鱼。   下午四点一刻,太阳依然发挥着余热的时候,李老太太像往常一样,摇着纸扇子优哉游哉地步入“新纪元教育科技集团有为县总公司”,在避开空调风口的长椅上安静地坐等着五点下课的孙子。   前台小林正对着面前的一篇英语文章苦大仇深地记诵着,老杆儿哼着小曲儿含着一根冰棍儿走了进来:“林妹妹,背咋样了?要不要哥哥给买根冰棍犒劳犒劳?”   小林看看四下里没人,大倒苦水:“甭提了!自打足球儿给咱当头儿以后,这每日家听说读写轮番地抽查,我这神经可是二十四小时都崩着。再这么下去,我真要撂挑子不干了!”小林忽然想起什么似的,“你们上回不是商议向总部的周总参她一本吗?”   “嗨,甭提了!本来是这么打算的,结果她和姓周的电话会议,翟大牛做记录,就听到姓周的跟她说,‘我就是你的后台,没有人比我的级别更高,你尽管放心大胆地改革!’大家一听就蔫了,”老杆儿摇头慨叹,“得!这钉子咱碰不得!”   小林牢骚满腹:“哥哥,她要考核你们任课老师也就算了,干嘛还拉上我这前台?而且背,你就好好找个经典的让我们背吧,什么I have a dream,you have a dream都成。”她冲老杆儿抖落了两下手中的两张A4纸,“可她给咱弄来篇宋美龄的抗日演说!打哪儿想起来的,真!”   抿了一嘴冰渣子的老杆儿嗤之以鼻:“想不到足球儿也跟那拨儿装小资的女的一个德性,动不动就爱把张爱玲宋氏三姐妹什么的折腾出来装十三!”   “而且吧,我特地上网找了这篇演讲的录音,寻思听熟了再背会容易些,谁知道宋美龄口音那么怪,我连读的热情都没了!”小林苦着脸。   老杆儿指点迷津:“这个呢,可能是年代太久远,录音质量不好。再说她不是一口美国南方英语么,跟咱现在教科书配送的CD口音不一样,你不习惯。”   小林恍然大悟地点点头。   一旁默不作声的李老太太忽然开口了:“小伙子,宋美龄说的可不是美国南方英语啊。”   老杆儿循声望去,很是不以为然:“哟,老人家,这可不是我信口雌黄,这是很多权威媒体上登载的。”   李老太太不疾不徐地摇着手里的扇子,笑道:“你如果听过宋美龄的演讲,你就会发现,她的口音既不是纯粹的美式,也不是纯粹的英式,是介于两者之间的,叫transatlantic accent或者叫mid-Atlantic accent,是一个后天而成的口音。那个年代,只有读过上等寄宿学校的美国人或是好莱坞明星才会去学,会去用。”   老杆儿目瞪口呆地听着,手里冰棒上的水啪嗒啪嗒地滴在了前台的桌上他也没留心,直到耳边响起一个女人的声音:“冰棍都滴水了,赶紧吃吧。”   老杆儿闻声一扭脸,映入他眼帘的,是足球儿,不,张总那张不怒自威的脸,当然,还有她胸前那对永远耀武耀威般挺立的“足球”。   小林早皱眉摆出一副认真工作状。老杆儿赶紧毕恭毕敬地喊了声:“张总。”,然后慌不迭地嗍了几口冰棒。   早已习惯被唤作“张总”的晓芙只是微微点一点头,然后朝李老太太走去,然后欠下身子声音很是笃定地说:“老人家您好,我是这儿的负责人,您可以叫我‘小张’。咱们认识下好吗?”说着还伸出手。   李老太太看着眼前这个块头不小,穿了一身桃粉色连衣裙,像一株移动的粉色大夹竹桃树似的立在自个儿跟前的“张总”,有些困惑地问了句:“你找我有事儿?”   “是这样,我刚刚无意中听了您的高见,我是由衷地佩服您!您介意去我办公室坐会儿吗?”“夹竹桃”指了指里面。   不知是不是被她一脸的真诚打动,反正李老太太心里虽还疑惑着,人却不知不觉起身跟着走了进去。   小林挺担心地拉一拉老杆儿的袖子:“哥哥,她刚不会躲在那个旮旯里听见咱骂她呢吧?”   “听见也没事儿,足球儿不爱给人穿小鞋。有回我和翟大牛在门口摊子上吃烤串儿,足球儿来足球儿去的喊得那是甚欢哪,结果一扭脸要老板加串儿的时候,嘿,她就在跟我们身后一张桌子上坐着呢……就那样,过后她也没找我们碴!”老杆儿一面嗍着绿豆冰一面分析,“我怕的倒是她给咱找一出土文物当同事,她干得出来!”   一语成谶。   仅仅两天后,晓芙在简短的晨会上宣布了两项决定:第一,“今年咱省的高温热浪强度为1951年以来最强,所以虽然已经过了立秋,但这个月的高温津贴咱们照发。”大伙儿欢呼起来。   第二,“关于我们九月份新开的高中英语兴趣班,将有李闻生老师接手。李老师是咱们本地唯一的一所国家级重点中学‘有为中学’的退休特级英语教师,今年七十有二,她也将是我们‘新纪元’开办以来年纪最长的员工。”   大伙儿面面相觑起来。老杆儿冲小林挑了挑眉毛,意思是:我说什么来着?   晓芙把这一切看在眼里:“大家有什么意见吗?”   少儿英语兴趣班的小孙带头问:“张总,这个李老师既然是特级英语教师,干嘛还把孙子送我们这儿来学英语?”   晓芙笑了:“嗨,老太太说了,正因为是自家的孙子,舍不得打舍不得骂的,掌握不了分寸,反而教不好。”   老杆儿微蹙着眉:“那老太太成天价一身杭罗褂裤,她的知识跟得上形势吗?”   大伙儿笑。   “那就冲人对宋美龄那transatlantic accent的了解,是不是比你更跟形势啊?”晓芙说,“你也好歹是个知识分子,看书不要光看封面嘛。”   大伙儿又笑,老杆儿怪不好意思地挠挠头。   晓芙正色道:“我只想跟大家强调一点,我费了挺大的劲儿才说服李老师加入我们‘新纪元’,所以我希望大家能够尊敬并且善待这位老前辈!”   大伙儿陆陆续续点点头。   晓芙接着说下去:“最后咱说说我抽查大伙儿背英语的事儿。我知道你们对这一直有意见,我理解。所以我想了个两全其美的法子,”她忽然从文件夹里拿出一份文件往桌子中间一放,“这是我从《Economist》上选的一篇文章——China’s Future,谁能现场把这篇文章的精髓一个磕巴不打地用英文总结复述出来,此人从今往后不但不必再背书,我还给他涨工资。有吗?”   大伙儿望洋兴叹地盯着几页纸,没人敢接茬。   “既然没有,那不好意思,大家就接着背吧。背诵就是最简单粗暴的方法,背下来了你才能用。” 晓芙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将一众人从左扫到右,大伙儿都让她扫得有些心慌气短,“我选的题材也五花八门:不要以为宋美龄就生僻了,下面还有弗洛伊德和波伏娃等着你们。”   大伙儿暗自在心里叫苦不迭。   “因为这样你才能博学,博学了你在课堂上才能引经据典,才能压得住学生!”晓芙缓和了一下口吻,“你们跟着我一天就得背书,但只要你通过我的考核,加薪升职都没问题。就算哪天你不想在我手下干了,往别处跳槽也累积了资本,不怕找不到好工作不是?!”   小林的脸微微有些发红。   “好,空谈误国,实干兴邦,背书的事儿咱就说到这。”晓芙说完,又满不在乎地笑道,“最后说点好玩的,我特爱看世界杯,上高中那会儿还特迷齐达内,所以‘足球儿’这外号我挺喜欢的,以后大伙儿愿意,可以当我面喊!”   大伙儿也陪着笑,只是都有点讪得慌。   “散会!”晓芙铿锵有力地说完,收拾东西站起身,然后在大伙儿的大眼瞪小眼的瞩目下,一如既往前挺胸后撅腚地款款走了出去。   下班以后,晓芙拎着两袋樱桃熟门熟路地往李家嫂嫂店堂走,下午生意清淡、正怡然地啜着茶壶嘴翻着日报的李家阿伯见她来了,马上将报上一行“□□将出席二十国集团圣彼得堡峰会并同普京会晤”字样的标题指给她:“喏,小张,你看看时间过得有多快!你刚来我们这里没多久,□□就带着老婆飞到俄罗斯见普京,马上下个月他又要去见普京了。”   “可不是?一晃眼大半年都过去了。”晓芙一面感慨,一面将手里的一袋樱桃往李家阿伯平时揉面的案板上一搁,“在苏大个子摊子上买的,说是下午刚到的,新鲜着呢。我给仨孩子都买了点,这是给小明的。”   “你看看你,三天两头给小明花钱!”早已跟晓芙熟稔起来的李家阿伯埋怨。   “哎呀,您看您,小明还不就跟我自个儿孩子似的!”晓芙笑道。   “那就谢谢了,下次真别这样了!你替我看着点,我上后头去把俩孩子叫出来。”李家阿伯说着站起身。怕孩子让拐子盯上出了闪失,所以李家阿伯每天从幼儿园接了孩子们,就和李家嫂嫂轮换着带他们在店堂后身的家里玩耍,轻易不让他们上前头店里。   进店后身之前,李家阿伯忽然冲店内的某个角落里吆喝了声:“大哥,还要点儿什么不?”   “不用了,谢谢您。”角落里传来一个男人晚钟般低沉厚重的嗓音。   晓芙的心马上也像被人撞了一记似的,晕晕乎乎地打了个大大的颤悠。   李家阿伯已经往屋后的家里去了。   晓芙深呼吸了一下,才转过脸去——   他是店里唯一的客人,面前搁着一碗吃了一半的炒面皮。这时候他伟岸如昔的身躯慢慢从那碗炒面皮边立起来,窄窄的店堂立刻更为狭小,这个场景一下戳动了她的记忆——当年他首度造访她在钓鱼巷的“香闺”,像只老鹰飞进了雀笼子,三十平米的小屋子也是这么马上袖珍起来……这样的重逢显然让他很惊喜,因为他很快就送来一对深情款款的小括弧,她好不容易稳住的心马上小鹿乱撞一般地颤动起来。三十一了,张晓芙,你今年整三十一了,还是个冲十来个人呼风唤雨的“总”,怎么再见他又像当年那样局促!她在心里骂自己。   从她一进来,他就看到了她,还有谁在初秋的晚霞中还能露出这么春光明媚的笑容,还有谁生了两个孩子了,还敢这么肆无忌惮地穿桃粉的裹身裙,把一份凹凸有致肆无忌惮地表达给全世界……这样的重逢显然让她错愕,她有些无所适从地冲他打开着那对扇贝似的黑眼睛的时候,他的心也颤动起来。记起那一年香樟花开的时候,他去找她,她站在树下也是冲他这么闪动着一双乌亮的眼瞳,树在颤,他的心也在颤。   这半年来,虽然他天天跟着双棒儿视频,但从视频里看见她的机会几乎没有,她总在他和孩子们视频的时候离得远远的。   “这儿古色古香的,有点儿江南小镇的味道。”他舔舔有些干巴巴的嘴唇,率先打破沉默。   她的脸颊两侧有了和衣服一样的桃粉,笑笑:“怎么不打个电话呢?我可以去接你。”   虽然半年的期限到了,他真怕这样不请自来惹她不快,这会儿不由松了一口气:“对不起。我这几天一直在北京开会,今天会结束得早,我一看日子,正好半年,就赶来了。太着急忙慌的,把手机落招待所了。”   正说着,李家嫂嫂一手一个牵着双棒儿从店堂后面出来了。   “爸爸!”女儿嗫嚅着喊了一声,有些迟疑,有些胆怯,也有些委屈。   李家嫂嫂瞠目结舌地看着这个高大的男人迈着虎虎生风的步子几大步跨过来,然后蹲下去抱起女儿,在她脸上使劲地亲吻:“宝贝儿,想不想爸爸?想不想?”   女儿有点抵触地躲了一下爸爸有点戳人的胡茬子,胆怯少了些,委屈却多起来:“爸爸,你怎么老也不来看我们?”   “爸爸太忙,往后一准儿改!”致远半天没说话,只是紧紧贴着女儿的脸。   晓芙看着他上下滑动的喉结,想起半年多以前她勉强同意他分居半年的建议,同时拒绝他偶尔来看孩子的要求时,他的喉结就是这么上下滑动的。   “爸爸。”一直仰脸看着这个熟悉又陌生的男人发愣的弟弟终于也叫了一声。   告别了李家嫂嫂和吃剩的半碗炒面皮,致远一手一个孩子,把他们抱去晓芙位于街后身的家;晓芙则一手拎着他的公文包,一手推着他的大旅行箱走在他旁边。   和晓芙互相掏过心窝子的李家嫂嫂在后面感慨万千地看着:谁能看出这么和谐的一家人关起门来有那么多糟心事儿呢。   沿途的一路,七大姑八大姨的和晓芙打招呼的不少,大家伙儿或惊讶或质询的目光都不约而同地在致远身上停留一会儿,好奇心实在重的都忍不住补一句:“孩子爸爸回来了?”晓芙的回答是一脸不置可否的微笑。   双棒儿的注意力一直在爸爸身上。   “爸爸,我的光轮两千呢?”弟弟忽然问。   “嗯?”爸爸有些困惑。   晓芙赶紧连哄带骗:“爸爸当然给你们买了,不过在来时的火车上让小偷偷了。”然后又对致远解释,“哈利波特骑的扫把。”   “噢。”致远明白了,然后赶紧对已经扁起嘴的儿子说,“回头爸爸再给你们买,好不好?”   弟弟情绪不高地点点头,姐姐立刻表示:“爸爸,那我不要光轮两千了,我想要火□□。”   弟弟马上响应:“那我也要。”   “火什么?”爸爸又困惑了。   “光轮两千的升级版。”晓芙注解。   “哦,这算啥,不就火□□么?”致远说得胸有成竹,“你就是想要火箭,爸爸也想法子给你们弄一个。”   看着孩子们雀跃的脸,致远又讨好地问:“一会儿爸爸带你们去吃大餐,你们想吃什么?”   双棒儿对视一阵,然后用早就朗朗上口的小城方言商量了起来,说得致远一愣一愣的。晓芙在一旁哭笑不得地摇摇头。   “我们想吃肯德基。”最终,姐姐作为代表,用普通话宣布她和弟弟磋商的结果。   “就吃肯德基?”致远问。   “妈妈平时不让我们吃肯德基。”姐姐带点控诉的意思。   “妈妈说吃多了就会长得像大力。”弟弟替妈妈鸣冤。   “谁?”致远不解。   “就是哈利波特的胖表哥。”姐姐说。   致远和晓芙不由自主地相视一笑。   这一晚,也许因为有孩子们时不时冒出的令人忍俊不禁的童言稚语,还算是其乐融融。俩人在这其乐融融里唠了不少家常,了解彼此错过的岁月。   她告诉他:   “老大现在筷子用得很稳当,可是抓得好远,隔壁毛奶奶说她以后会嫁得很远……”   “夏天的时候我不是带他俩去了趟西藏么,有一天,老二指着一个摇转经筒的藏族老太太问我:‘妈妈你看,这里的人都特喜欢摇拨浪鼓!’……”   他告诉她:   “……前年上任那个章院长把学员们都弄到工院去了,想把教员办公室什么的都租给外人,整点经费。所以学员宿舍都空着。你妈特逗,说‘这学员一走,起床号也没了,一二三四也没人喊了,这大院里头都没什么阳气了。’……”   “前段时间又说要在家属区外头搞菜市场,教员老干部什么的都闹,不让搞。好在现在上头对部队营房啊资产什么的抓得很严,再加上工院那边又挤又偏,学员们是怨声载道的。所以现在在协调,可能九月份的时候把本科生都留那边,把研究生博士生都弄到这边儿来……”   ……   顿了一顿,致远小心翼翼地说:“晓芙,有空给你爸打个电话吧。他明年就退了,文件已经下来了,所以这些日子心情不是特别好,我现在只要得空就去陪他们吃一两顿饭,陪他下下棋。”   晓芙很是震惊:“不是说到六十岁才退吗?”   “大势所趋吧。你想都和平年代了,还养那么多兵干什么呢?再说你爸搞的毕竟不是技术活,替代性高,而且他那教研室里头这些年进来的都是博士博士后,他早有些力不从心了。”致远说得很客观。   晓芙情不自禁地叹了口气,半晌方摩挲着正啃鸡块啃得一嘴油的儿子的脑袋说:“你告诉他们,我尽快带俩孩子回去看他们。”   吃饱喝足的双棒儿去小型游乐场在海洋球里神出鬼没,大笑大闹的时候,致远忽然又说:“我姥爷颅腔里有颗子弹,淮海战役留下的。”   晓芙看了他一眼,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说这个。   “因为避开了大脑中主要动脉血管,也没伤及脑干,可是他头疼了一辈子。”他的晚钟似的嗓音继续萦绕在她耳边,“这半年,我想了挺多。我想明白了,我对当当妈——我承认我会一直珍惜我和她曾经有过的缘分。但她就好比打进我颅腔里的一颗子弹,曾让我头疼,我过去一直以为那是我的命,现在懂了,它其实只是我的病,你跟孩子就是最好的药。没有你们,我永远好不了。”   “现在,你们在我心里才是最重要的。”他伸出一双大手隔着狭小的桌子去包住晓芙的那双小手,“假如我是一块心脏,你跟孩子就是我的冠状动脉,你们要是狭窄了,我也就完了。”   五年。   晓芙想,五年,有多少个日夜,她眼巴巴地等着马致远说出今天的话,为了这一天的到来,她吵过哭过闹过绝望过。但是当他真的说出来的这一刻,当他现在真的坐在她对面对她说这些的这一刻,她心里却和在听别人的故事那样平静。毕竟,时过境迁了。   “丫头,原谅我,跟我回去吧!”他把她的手攥得更紧一些。   晓芙看着那双笼罩着她的深情款款的小括弧,还有当年的怦然心动,但他的话已经在她掀不起涟漪了。   “我原谅你。”半晌她避开他的小括弧说。   他还没来得及怎样欣喜,她又说:“可是我不会跟你回去的。”   他心里先是轰然一声,然后又马上告诉自己:她说过她有三年的合同的。   “这半年,我也想了挺多。刚开始的时候,每次想到你和那些事儿,我的胸口又气又疼,再后来慢慢就不气也不疼了。”晓芙鼓起勇气和他对视着,“老实说,这么多年,我等的就是你今天的话。你还特地跑这么大老远来跟我说这些——我真的很感动,也知道你比从前更珍惜我了,可是时间不对了,咱俩这一页在我心里早翻篇了——”   他的脸和窗外的暮色一样铁灰。   她狠狠心,接着说了下去:“我珍惜我们曾经的缘分,你对我而言,也像打进我颅腔里的一颗子弹,也疼过,可是我早已把它取出来了。”她有些艰难,有些抱歉,也有些无奈地望着他。   他的嘴唇抽动着。   “可是你怎么跟孩子说?他们还这么小。”半晌,他问。   “有一天,他们会理解我们的。”她说得云淡风轻。   他还要说什么,她搁在桌上的手机忽然“嘀”了一声,她百无聊赖地点开一看——   是那个“咱当兵的人”又在微信上发了一个好友请求。   可能是之前两次她都没有通过他,这次上面多了点实质内容“我是鸿渐”。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点击了“加入黑名单”。   他看她蹙着眉头的样子,就问了句:“是工作的事儿吗?”   “不是。”她想想,索性更坦诚一些,“是吴鸿渐,一直想加我微信来着。”   他勉强笑了一下:“那为什么不聊一下呢?”口气却不可遏制地带了点酸涩。   晓芙犀利地抬起眼,坦然地看着他:“我这人就是这样,过去的就过去了,不喜欢痴痴缠缠的没个完!”   他什么也没再说,什么也说不出来。   她的一只手还被他紧紧攥着,也不知他是忘了,还是根本不舍放开。她并没有立刻收回,因为他现在能得到的只有这双手了,那就让他再握一会儿吧。   不远处的游乐场里,孩子们还在海洋球里神出鬼没,大笑大闹……   送他们娘仨回家的出租车上,玩累了的孩子们早睡死了,车厢里没人说话,许是为填补这份有点尴尬的空白,司机打开信号不好的广播,任它哧哧啦啦地响。   “师傅,麻烦您给调清楚点儿。”致远的声音打破了晓芙的思绪,她这才留心,哧啦的广播里响起了一首熟悉的旋律,她用了一会儿才想起来那是《相逢是首歌》,也想起那年他从汶川回来,抱着吉他坐在姥姥钟爱的柿子树下拨弄的就是这首曲子。   随着司机的调拨,哧啦声逐渐消失,歌声愈加清晰起来:   ……   你曾对我说,相逢是首歌。   分别是明天的路,思念是生命的火。   相逢是首歌,歌手是你和我。   心儿是永远的琴弦,坚定也执着。   ……   泪水蒙上了她的双眼,她记起那个夏日,他搁下吉他,在夕阳的余晖里站了起来,笑着朝她走来。   (全文完) ●━━━━━━━━━━━━━━━━━━━━━━━━━━━● 本图书由(色色lin)为您整理制作 作品仅供读者预览,请在下载24小时内删除,不得用作商业用途; ●━━━━━━━━━━━━━━━━━━━━━━━━━━━● 本书由福利小说网(www.fltxt.com)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福利小说网提供各种全本小说TXT,pdf,epub,kindle格式电子书下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