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由福利小说网(www.fltxt.com)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福利小说网提供各种全本小说TXT,pdf,epub,kindle格式电子书下载. ================= 书名:六十章蜜方 作者:零度寂寞 ================= ☆、蜜方一   《六十章蜜方》   文/零度寂寞   “五、四、三、二、一,走。”导播的声音刚落下,镜头已切换至摄影棚。   男主播用低沉醇厚的播音腔向观众问早安:“治病先治神,药疗先疗心,欢迎收看《健康Go Go Go》。今天我们请到的嘉宾是您的心灵顾问、新锐心理咨询师钟艾小姐。”   钟艾被“心灵顾问”这个文绉绉的字眼激起满身鸡皮疙瘩,表面上她倒是十分专业地展颜一笑,恰到好处露出八颗贝齿和两个浅浅的梨涡。   男主播抛出段开场白后直入主题:“本期节目我们讨论的话题是‘性上瘾’。钟医生,不妨请你先给电视机前的观众朋友介绍一下‘性上瘾’的具体行为表现。”   尽管不是第一次参加节目录制,但在大庭广众之下侃侃而谈有关“性”的敏感话题,钟艾还是尴尬得不得了,以至于看向提词器的那一刻,她的表情略微发僵。   “男性比女性更容易通过外界刺激产生性冲动,通常性上瘾患者需要不断更换性伴侣来满足自己的生理需求……”幸好在两台摄影机的镜头切换之际,她险险地调整好了神色和语调。   “……”   就是这样一个再寻常不过的早晨——   电视里,是市电视台收视率一般般的晨间健康节目。   电视外,是一位眸光落在超大液晶屏幕上的年轻男人。   晨光微曦穿透落地窗,照进某幢摩天大楼位于三十层的办公室。坐在软皮沙发上的男人两条长腿交叠,法式衬衫领口里脖子的线条笔直修长,他手上把玩着遥控器,那副慵懒又寡淡的姿态状似有些心不在焉,可专注的目光却又仿佛被电视画面吸牢一般。   “咚咚”的敲门声响起,秘书小姐探头进来,毕恭毕敬道:“季总,杜先生来了。”   季凡泽没起身,略微颔首,“让他进来。”   就在季凡泽把视线从电视转向门口的一刹那,门外那位男人的目光刚好投向液晶屏幕。   ……性上瘾。   云淡风轻的一瞥,杜子彦的脑门上随即飞来三条黑线。他瞅了眼季凡泽那张光风霁月的俊脸,心里犯起嘀咕。   泽哥不是那方面不行嘛,这是受了什么刺激居然嗜性成瘾了?   关于季凡泽“那方面不行”的说法有好几种版本,一次是客户已经把女人送到他床上了,却被他一脚踢了下去;另一次是新来的女秘书穿了条齐逼小短裙在他办公室里晃悠,两条葱段似的白滑美腿任哪个男人看都难免把持不住,季凡泽却目不斜视,隔天就把她炒了……   类似的事情多了,自然就传出……季总不行。   杜子彦艰难地张了张嘴。   发声前,他努力把脑子调回工作频道,“新港城二期的内部设计图出来了。”他抻了抻卡其布裤子在季凡泽对面坐下,一伸胳膊把手里的卷轴图纸搁在后现代风格的白色茶几上。   季凡泽嘴上“嗯”了声,视线笔直,没离开电视。   无视图纸这种作风,貌似不符合他这位工作狂的调性啊。   杜子彦正感到匪夷所思,就见季凡泽抬手指了指屏幕,“她现在好像过得不错。”   ……她?   杜子彦不得不扭过头,重新审视起电视画面上那位架着副黑框眼镜的女人。他摸着下巴将对方的面容在脑海里搜索一番,始终无法对上号。   不过,杜子彦也不执着于这张脸。   他拿起秘书送进来的咖啡浅啜几口,咂咂嘴道:“这年头连心理医生都仗着脸好看走起商业娱乐路线来了。你看看这女人,一大早就这么大言不惭的谈性`爱,都不会觉得不好意思么……”明明是消遣别人,他的音量却不高,声音也干干涩涩的。   季凡泽的神色依旧从容静漠,慢慢地,坐直身体,“我帮你预约了钟医生,说不定她能治好你的病。”   ……钟医生?   经对方一提醒,杜子彦总算想起来了。   但下一秒,他就像是被人猛地揪住了痛觉神经似的,顿时脸色大变,握住杯柄的那只手随之越收越紧,隐隐发抖。   干净修长的手,皮肤偏白,青筋毕露时显得分外刺目。   连带着,杜子彦的嗓门高了八度:“找她看病?你开玩笑呢!那么多专家都对我的病素手无策,我难不成还指望那个乳臭未干的小医生?”他的抵触情绪很强,也不知是对自己的病,还是对那位医生。   敢在季凡泽面前瞎哔哔的人不多,杜子彦算是一个,发小加合作伙伴,这种关系用不着见外。   季凡泽唇角的浅笑犹在,眼睛里的笑意却一点不剩了,“你不觉得你欠她的该还了么?”   正值盛春,办公室里的中央空调送出清爽的自然风,室内温度刚刚好,可杜子彦的额头却沁出一层薄汗。   他抬手抹了抹,是冷汗。   “我就是觉得当初把她坑得太惨了,才不敢继续祸祸她啊。”杜子彦讪讪地说道,手里的咖啡杯已经放下,他两手交握,不安地搓着。   不知想到什么,季凡泽习惯性地保持沉默,看向电视屏幕的眼睛中却忽然多了些认真。   钟艾……   可惜,不待他眼中的这份认真转化为更深刻的情绪,节目便已结束,开始进广告了。   季凡泽意兴阑珊地站起身,他把杜子彦晾在一边,自顾自拿起茶几上的设计图铺展到办公桌上。他没坐,双臂虚撑桌面,头微微低着审视图纸,黑眸中最后一丝阴晴莫辨的光顺势隐藏在了低垂的眼帘后。   杜子彦见状也从沙发里站起来,他心虚地凑到季凡泽身边。   同样是器宇不凡、面容出众的男人,他身上比季凡泽少了几分霸气,多了几分温和。病情作祟,杜子彦平时蔫了吧唧的,所有的兴趣和自信全在图纸上。   “怎么样?新港城二期的内部设计全走地中海风格,以自然柔和的淡色调为主,着重空间感搭配。我决定把你的Shopping Mall打造成一件奢华高贵的艺术品,比如镂空挑高的天花设计、工艺玻璃帷幕和奢侈品长廊橱窗……”杜子彦头上那顶杰出青年设计师的高帽不是白戴的。   季凡泽没说话。   杜子彦就这么自以为成功地转移了话题,孰料,季凡泽忽然淡淡地回了句:“你先回去吧,图纸我还要给设计部看一下。下午四点,我们诊所见。”   “……”杜子彦的脸瞬间皱成包子。   **   “小艾,你今天表现的不错,收视率肯定爆棚。”   钟艾取下隐形麦克风,刚走进化妆间准备卸妆,这副温润的嗓音便从身后袭来。门没关,她抬眸一瞅,只见化妆镜里映出某张和这声音一样令人如沐春风的俊逸脸孔。   “沈大监制,拜托你下次别挑这么劲爆的话题啦,我的节操都快掉光了。”钟艾大喇喇地笑笑,摘下那副无镜片的框架眼镜,她拿卸妆棉擦了擦眼妆,“我还是不习惯戴眼镜。”   装饰眼镜框和上镜妆一卸掉,钟艾活脱变了个人,镜头前那副成熟的职业形象顷刻间荡然无存,细致的五官不觉添了抹清纯。沈北倚靠在门框上,从镜中饱含深意地看她一眼,便收回目光。   他耸肩道:“没办法,你那张脸太没说服力了,只能让化妆师把你往老了打扮。”   医生这种职业,年龄就等于资历,钟艾赞同地点点头,“回头你还是把薛教授请回来吧。不能总让我替他上节目啊,我真怕拖累你的收视率。”   “那倒不会。我让节目组给你灌上新锐心理医生的头衔增加观众新鲜感,再加上话题新颖,这几期节目网上反响都不错。”   沈北在电视圈混迹多年,经验老道,作风干练。台里晨间时段的收视率一直上不来,这才把他这位“金牌监制”调来救场。他半点不含糊,直接大刀阔斧地给栏目改版,用新人、炒噱头,彻底颠覆了传统健康节目只能吸引中老年观众的套路。   闲聊间,钟艾已经把自己拾掇利索了。瞧她要走,沈北递给她一个购物袋,“什么啊?”钟艾好奇地打开袋子,往里面瞅了瞅。   “没什么。”沈北和煦一笑,“我去洛杉矶出差,顺道给伯母带了两罐深海鱼油。”   “哦,谢啦!”钟艾也不客气,披上小风衣走出化妆间。   沈北侧了侧身给她让路,哪知这女人与他擦身而过时,竟然顺手把他手里的饮料杯抢走了。   “咖啡`因容易造成神经过敏,引发轻度焦虑,你还是少喝为妙。”说完,只听“哐当”一声,钟艾把咖啡连纸杯一起扔进垃圾桶,“我先回诊所了,Bye!”   沈北一脸无可奈何,他认识这女人都多少年了,“你这副总把谁都当病人的架势真得改改了,不然哪有男人敢娶你。”   钟艾晃了晃手里的购物袋,明明是反唇相讥,弯弯的眉眼却透着俏皮,“怪不得你找不到女朋友呢,每次都送深海鱼油给人家当礼物,搞得跟代购似的。”   沈北愣了一下,嘴角的笑容随即扩大几分,他从来不愁女人的好吗,“你这丫头还是管好自己吧。”   “我还年轻呢,怕什么。”钟艾话接得顺溜,可转过身来的一刹那,她的脸就垮了下来。   嘴上说着“年轻不急”,其实心里比谁都恨嫁,就是这样一种口是心非的状态。钟艾神思一晃,不由得想起张爱玲那句:你年轻么?不要紧,过两年就老了。可惜,不知道都多少个两年过去了,她的感情世界还是跟杂物箱一样——看似满满当当的,其实什么都没有。   哦不,其实她有喜欢的人来着……   钟艾带着那点莫名伤感的情绪回到诊所,一位小护士笑盈盈地追上来,“钟医生,你这次红了!”   “嗯?”她疑惑地眨眨眼,从衣架上取下白大褂换上。   “刚才诊所接到好几通电话,全是点名预约你的。”小护士顿了顿,又煞有介事地补了句:“都是性成瘾患者。”   “……”这日子还能不能过了!   钟艾任职的心理诊所位于CBD商圈,环境清幽,收费不菲,病人的素质基本算高。当然,也有例外的时候——   下午四点,两位病人衔接的空当,钟艾去茶水间打水,刚从饮水机里接了半杯水,她突然被一阵刺耳的鸣笛声惊扰。   声音是从窗外的停车场传来的。   她稍一偏头从二层的窗户看下去,只见一辆超跑挡住了一辆路虎揽胜的去路。路虎把喇叭按得生响,恨不得刺破人的耳膜。而那辆超跑像是和对方杠上了,路虎越催,它越不肯往旁边挪半步,两辆车跟斗鸡似的在停车场入口处对峙起来。   钟艾本来不爱看热闹,可哪知路虎驾驶座一侧的车门猛地打开,一位衣冠笔挺的男人步出车门,大步流星朝超跑走去。暖日当头,此人却成身料峭,令人莫名觉得寒气逼人。钟艾以为这厮是要跟对方车主火拼的节奏,不免连呼吸都窒住了。   正当她寻思着要不要叫保安的一片刻,不承想这男人居然只是健步绕过超跑,目不斜视走进写字楼大堂,而被他遗弃的座驾彻底把入口堵死了。   ……性子真急啊。   钟艾扯扯嘴角,端着保温杯走去护士站。她瞅了眼墙上的挂钟,问:“我下个病人是不是取消预约了?”这位病人首次就诊,已经迟到十分钟了。   护士在电脑上查了查预约记录,“没有啊。”说着,护士递给她一份刚打印好的病历,“杜先生的病历先给你。”   钟艾“哦”了声,敛眸扫了眼病历,只见姓名栏打印着——   Louis Du?   这年头流行起英文名,别说海归、白领了,就连钟艾家隔壁那只卷毛泰迪犬都有英文名,叫小布拉德皮特……   她并未在意,直接把病历夹在臂肘下,返身走回诊室。   就在钟艾正欲推开诊室门的那一刻——   “钟医生。”一副低沉而不张扬的磁性男声,悠然从她身后传来。    ☆、蜜方二   清朗醇厚的男性嗓音如溪涧落水,落在钟艾耳朵里,她握在门把上的那只手不由隐隐一僵。她倏地转过头,迅速打量此人一眼——   阳光从窗口洒下来,在这男人身上勾勒出一抹精致到无可挑剔的轮廓,骨架完美、身姿颀长,周身散发出丝丝缕缕难以掩饰的锋芒。   原来不仅声音好听,身材也好到没话说,可惜了……出入心理诊所的哪有正常人。   钟艾把视线从这位陌生人身上收回来,抽出夹在腋下的病历核对了一下。姓名:Louis Du,性别:男,年龄:28岁。   她二话不说打开诊室门,随口说道:“杜先生,你进来吧。”   男人在门口僵了一瞬,他几乎来不及澄清什么,便被钟艾推进了诊室,反手关上门。   “坐吧。”钟艾指了指诊疗椅。   心理医生诊室的诊疗椅跟普通的椅子不一样,有点像牙科的躺椅。由于上位病人离开时椅子没有调回原位,仍保持着半躺的状态,所以“杜先生”只能半推半就的躺下了。   钟艾翻看几下病历记录,不禁眉头深锁,扭头瞅向他,“你有社交恐惧症?”   百叶窗低垂,窗外的阳光被切割成一道道斑纹状的光影。明暗交错间,男人的面孔有些模糊不清,唯有那双眼——锐利清透,蓄着一股倨傲之色。   “有什么问题?”他挑着眼角看看钟艾。   “我怎么觉得你更像狂躁症呢?”钟艾小声嘀咕了一句。谁让这男人正是刚才在楼下猛按喇叭的路虎车主呢。   ……狂躁症?   季凡泽不免愣怔。   倏尔,他扯了扯唇角,他觉得接下来的治疗可能会很有趣。   事实上,钟艾并没有在开玩笑。   医学名校毕业、心理学科班出身,她因为一个小小的意外没能进入三甲医院,不得不委身于这家私立诊所。按理说,三年工作经验,就算她的资历不够丰富,也绝不可能连对病人的基本诊断都摸不准。   可眼下的情况确实非常棘手。   病历记录上,三位资深专家给出的诊断结果完全一致——病人患有中度社交恐惧症。可此时此刻,这位男病人手臂枕在脑后,舒服地躺在皮质软椅上,随便一个双腿交叠的姿势都显得赏心悦目、气质尊贵,丝毫没有社恐病人面对诊疗椅和新环境时,所表现出的不安感和抗拒感。   钟艾深感自己遇到了职业生涯中的一次重大挑战,她该不会有幸推翻所谓的权威诊断吧?   那可真该成为心理学界的奇迹了。   不管了,钟艾咬了咬原子笔,大笔一挥,直接在Louis Du的专家诊疗结果后面打了个大大的问号。质疑精神嘛,永远是专业学科发展的动力。   钟艾研究病历,季凡泽研究她。   这女人尖细的下巴,小巧的嘴唇……季凡泽的视线一路上抬,第一次这么近距离的端详钟艾,她脸上的每一寸肌肤,他都只是浅尝辄止,继而淡然地移向别处,却在看向她的眼睛时,季凡泽的眸光硬生生地顿住——   与他记忆中的那双眉眼完全吻合。   只是……哪里又有些不一样了。   仿佛感觉到有道放肆的目光压着自己,钟艾放下手里的病历,抬眸瞅了季凡泽一眼。   自从上电视以后,时常有病人在就诊时盯着她仔细打量,就好像镜头里的她裹着层鲜亮的糖衣,某些有强迫症的患者总想要剥开来看个究竟。钟艾再自然不过地把季凡泽归为此类了。   她作势嗽了嗽嗓子,切入正题:“杜先生,你第一次感觉自己不能适应人群是什么时候?”   “病历记录里有。”尽管季凡泽对杜子彦那点事早能倒背如流了,可他的心思根本不在这上面。   不配合治疗的病人很多,钟艾没太当回事。既然病历上显示此人是在和女友分手后开始恐惧开放性场合的,她索性聊天似的说道:“跟我聊聊你为什么和女朋友分手吧。”   “病历记录里有。”   这人翻来覆全用一句话敷衍她,钟艾觉得诊疗比预想中更难继续,“你今天是不是没吃药?”   “病历记录……”季凡泽顿了顿,客串病人让他有点头疼,不得不改口道:“我吃药了。”   总算说句人话了。捕捉到他某个眯眼的小动作,钟艾细心地从抽屉里拿出一个眼罩,“如果光线令你不舒服,你可以带上眼罩。”说完,她关上抽屉,起身准备把眼罩递给季凡泽。   殊不知在她站起来的一刹那——   她狠狠地踉跄了一下。   表情始终寡淡的季凡泽这下倒是笑了,这医生不知是萌还是蠢,关个抽屉居然都能夹住白大褂。   眼瞅着钟艾脚下一个没站稳,直挺挺地向他扑倒过来,季凡泽腾一下坐直身体。钟艾的惊呼声还卡在嗓子眼里,一双有力的手已经一把扣住她的腰,稳住了她的身子。   季凡泽整个动作干净利落,持续不过两秒钟,可直到他的手从她腰上松开,钟艾还觉得后腰隐隐发烫,似乎隔着薄薄的衣料,她都能感受到这男人手臂传来的力度和温度。   她故作镇定地扯了扯白大褂,刚要开口道谢,就看见季凡泽眼中那抹戏谑的光,轻轻浅浅的,如同水雾一般。   钟艾错开视线,尴尬地挠了挠头,“那个……谢谢。”说着,她把眼罩递上去。   他接过眼罩,勾在修长的手指上,没往眼睛上戴,不知是不习惯还是什么。   “钟医生,其实……”   刚开个头,素来淡然自若的季凡泽就卡了卡壳,因为他也不太确定自己到底想说什么,正如他不知道自己此刻为什么会坐在这张诊疗椅上一样。一切不过是个一戳即破的误会,只消一句话就可以解释得清清楚楚。   可左右寻思少顷,却是连季凡泽自己都没料到他的回答会是:“……我没病。”   他看起来很认真,钟艾却当即陷入一片刻的怔忪。   不可否认,这是她从业以来听过最多的一句话,就像酒鬼都说自己没醉一样。而且说得越认真,就代表醉得越深,病得越重。   这一刻,季凡泽坐着,钟艾站着。   视觉上的优势令钟艾的气场迅速膨胀,她指了指季凡泽手上的眼罩,口吻跟着强势起来:“你嫌眼罩不是新的,所以不肯戴,这是洁癖强迫症的表现之一。”   “……”   “你不是第一次来看心理医生,应该知道诊疗是令你放松的过程,可你的领针别得地道又矜贵,整个人和这件法式衬衫一样端着架子,这也是强迫症的表现之一。”   “……”   “还有诊所楼下的大堂一侧在整修,凡是途经大堂的人,鞋子一定会染上纤尘,可你的皮鞋干净锃亮,显然是上来后曾用诊所门口的自动擦鞋机擦过鞋……种种迹象表明,你很可能同时患有焦虑障碍等多种心理疾病,但一直被误诊为单一的社交恐惧症,所以才导致你久治不愈。”钟艾自信地一挑眉,利落收尾。   “……”季凡泽脸色微变。   长这么大,他还是头一遭被人唬得一愣一愣。那些他所讲究的高品质生活,怎么一到心理医生这儿全变成病态表现了?不过,只是一片刻的不适,他脸上的无奈便被唇角那丝笑意取代了。   他终于发现这女人哪里不一样了。   她到底不是当年初出茅庐的医学院实习生了。别看她眉目间依旧干净纯真得仿佛未曾沾染到一星半点世俗的尘埃,可说起话来却流露出几分干练和自信。   虽然全是……瞎扯淡。   季凡泽悠然站起身,周身清幽的气质瞬间笼罩在钟艾头顶,她在视线上的优势一下子消失了。两人将近二十厘米的身高差,让她不得不仰起头才能看到他那双乌黑静漠、又带着一丝玩味的狭长眼睛。   “照你这么说,但凡是人都有病了。”季凡泽说得那般云淡风轻。   钟艾刚疑惑地皱起眉,他的视线已经越过她的肩膀,落在她身后的办公桌上,“钟医生,你用的保温杯是粉红色的,原子笔也是粉红色的,还有……”他抬手碰了碰钟艾那颗丸子头上的发夹,“这个也是粉红色的。所以你很可能患有颜色强迫症。”   ……她有病?!   依两人的医患关系,季凡泽的言语和举动都算是轻薄了,可他一点不好意思的样子都没有,只似笑非笑地睨着钟艾,以居高临下的姿势。   这人不张嘴的时候一副高冷模样,一张嘴就暴露了本末倒置的无赖本领。钟艾诧然,一脸啼笑皆非,她甚至陡然间有些分辨不清对方是在故意戏弄她,还是已经病入膏盲无药可救了。   正当她绞尽脑汁组织反驳的语言时,一阵手机铃声猝然袭来。   季凡泽不疾不徐地从西裤侧兜里掏出手机。   看了眼来电显示,他并不急着接听,而是对钟艾说:“今天的治疗先到这里吧。”   钟艾转身坐回电脑前,边输入诊疗记录边说:“也行,那你下周同一时间再来复诊。”   不料,季凡泽明面上浅笑无虞,却是颇不给面子地回道:“我不会再来了。”实在太荒唐了,他觉得那张诊疗椅只适合给真的神经病坐,而他,身心都太健康了好吗。   钟艾面色一紧,急忙说:“杜先生,请你再慎重考虑一下。中断治疗的后果会很严重的,至少……你药不能停。”   季凡泽不理,抬脚走人,却在碰到门把手的一片刻,他的动作微微一滞。像是猛然想起什么,他转过头,隔空比划了一下钟艾的前襟处。   他的姿态绅士儒雅,墨眸却非常危险地眯了眯。   “钟医生,刚才我忘了说,你的内衣也是粉红色的。”季凡泽说得低沉轻慢,尾音带着一点点散漫劲儿。   钟艾应声低头,这才赫然发现——   刚才撕扯白大褂时力气太大,V字领口就这么被拽开了两粒扣子,以至于粉红色的内衣展露无遗。当然,不只是内衣,还有一条若隐若现的事业线。一想到自己居然顶着这副形象跟病人交谈一番,钟艾的脸蛋霎时像煮熟的虾子,一路红到脖子根。   她“嚯”地抬头看向门口,可哪里还有季凡泽的影子。   “这人……”流氓啊!   钟艾毫不手软地给他加多一条:偷窥癖!   季凡泽大步流星走出诊室,接听了电话。   谁也没有注意到,看个病而已,他居然能把耳朵看红了。男人的身体比嘴巴诚实,这话不假。而耳朵,是季凡泽身体上另一处十分诚实的部位。逾越非礼勿视这规矩的种种后果,全体现在他耳朵上了。   电话刚一通,杜子彦焦躁的声音便传过来:“你在哪儿呢?路上堵车,我可能赶不到心理诊所了。不然我改天再去吧,行吗?”   赤`裸裸的放鸽子,季凡泽岂会听不出对方话里的敷衍,可他竟罕见地不予追究,“没关系,你以后也不用来了。”   “嗯?你什么意思?”   隔着电波,季凡泽也能想象得出对方那副一脸诧异的样子,他只淡声回道:“我还是给你换个医生吧。”   “……”杜子彦这下不仅疑惑,而且好奇了。   “Louis Du”是钟艾当天的最后一个病人。   他一走,钟艾也顾不得纠结走光事件了,满脑子都是这位奇葩病人。诊所里有好几位专家坐镇,钟艾能接触到的疑难杂症并不多,她好不容易逮到这么一只实验小白鼠,可惜……还让他跑了。   她重重地叹口气,惋惜。   她脱下白大褂,换上便服,和几个同事一起下楼,在写字楼门口互Say Goodbye.   钟艾有辆二手车,老款高尔夫。她之所以买车,除了图上下班方便,最主要的原因还是老妈身体不好,平时带她去医院看病拿药比较省事。   她独自拖沓着脚步走去停车场,乍一看到自己那辆两厢小车,她立马跺了跺脚。   真是拿没屁股的车不当车啊,有辆超跑居然就这么顶在她的停车格前面,堵得她的车连出都出不来。再仔细一瞅,钟艾气得更想骂娘了,这不就是先前在停车场门口和她病人那辆路虎对峙的超跑嘛。   这年头,真是没素质的土豪遍地跑啊。   她快步绕到超跑的挡风玻璃前,抻着脖子朝里面瞅了瞅。果然,有钱就是任性,连挪车电话都没留一个。就在钟艾拧着眉毛犹豫她到底是该在这儿干等,还是坐车回家时,两声清脆的喇叭声猛然从她身后袭来。   她蓦地回眸一看——   降下一半的车窗里,某人正静静地看着她。   “钟医生,要上车么?”季凡泽墨黑深湛的双眸里蓄着几分慵懒,以及一丝……很淡的笑意。    ☆、蜜方三   赶上下班高峰期,地铁一号线里人挤人。   一车厢人就像是闷在罐头里的沙丁鱼似的,连下脚的地方都难找。加之密闭空间不怎么透气,就连鼻息间都是热腾腾的浑浊空气。   钟艾夹在摩肩接踵的人潮中,有些艰难地拽着扶手拉环,她的面色倒是一派自然。生活在普通的小康之家,她没什么公主病。没买车之前,地铁,就是她最常用的交通工具。   可有个人,就没她那么自在了。   站在钟艾身旁、比她高出足有一个头的男人衣冠笔挺、丰神俊朗,再加上那一脸嫌弃的桀骜表情,导致他看起来与周遭的一切格格不入。要知道在公司,季凡泽连电梯都有专属的啊,哪里跟这么多人挤来挤去过。现在穿着手工西装挤地铁,他觉得自己简直就是……傻逼。   而把他衬成傻逼的罪魁祸首,除了钟艾还能有谁。   原本,季凡泽的人生字典里完全不存在“管闲事”这个词。但刚才在诊所楼下看见钟艾的车被堵住了,他心血来潮打算捎她一段路。哪知这女人上一秒还磨磨唧唧地不肯上陌生人的车,却在下一秒眼中灵光一闪。   她竟是直接拔了他的车钥匙,然后鬼灵精怪地朝他抛出句:“你跟我来。”   结果……季凡泽就跟到了这里。   “你让一个病人坐地铁送你回家,合适吗?”他这会儿倒是以病人自居了。   这副略显清冷的声音斜斜地切过来,钟艾慢悠悠地仰起头,抱歉地笑了笑,“咳,你误会啦。”   “误会?”季凡泽挑了挑眉。   “我这个叫暴露疗法。你不是有社交恐惧症么,我们现在就身处在最令你感觉恐怖和焦虑的人群中。只要你能坚持下来,恐怖、焦虑的反应就会慢慢消退的……”说到专业,钟艾自信满满,琥珀色的瞳仁都隐隐发光。   ……暴露疗法。   季凡泽抽搐了一下嘴角,“我已经说过不用治疗了。”   好心没好报,钟艾的表情略微发僵,但只是一刹那,她就调整好了心态。她朝季凡泽绽出个甜美的笑容,“安啦,今天的地铁体验是我免费送你的。你刚才不是要送我回家么,咱们一举两得。”她从来不跟精神病人怄气。   “……”季凡泽突然不想跟这女人说话了。   遇到换乘站,车厢里的密度又加大了些。几位扛着大包的农民工挤进来,他们把大包往座椅下面一塞,人就杵在钟艾身边,黄板牙里叽里呱啦地蹦出一串串方言。   刺耳的聒噪声伴着汗臭味袭来,钟艾刚皱了皱鼻子,肩上便微微一沉——有只手突然扣在了她肩上。   随之而来的清醇声线里,带着一股甘冽好闻的味道:“你站过来点。”   钟艾还没来得及抬头,季凡泽已经揽住她的肩,把她拽到座椅和门边一块空隙里。空间有限,他微微向她倾身,长臂一抬,虚撑在她身后的轿厢壁上。   ……这就是传说中的地铁“壁咚”吧。   眼前的一切发生得太突然,钟艾蓦地僵住身子,就连呼吸都有一片刻的停顿。   尽管所有的拥挤和纷扰都被这男人挡在了身后,可是,他们之间……距离太近,姿势也太暧昧了!在这仅仅相隔几厘米的距离里,钟艾甚至不太好意思抬眼去看季凡泽那张俊美如浮雕的脸。   她低垂眉眼,两人的身高差,让她的视线刚好平视在对方的领口上。   “嗳?你的领针是不是挤丢了?”钟艾倏尔面露惊讶。   季凡泽身上那件法式衬衫的扣子随意解开两颗,平直的锁骨隐约浮现,唯独不见她之前还拿来说事儿的那枚矜贵领针。   “没丢,是我摘掉了。”他淡淡地回道。   “……哦。”钟艾顿时了然。   呵呵,他要是再戴着领针挤地铁,就更像傻逼了吧。   列车平缓前行,轻微的颠簸晃动中,两人的身体被越挤越近,时不时彼此碰触。那些不轻不重的撞击,仿佛是一道道小小的电流,刮过钟艾的身体,明明不疼不痒,可不免令她头皮发麻。   她深吸口气,才把那些乱七八糟的错觉统统拂去,将头脑扯回工作模式。   由于暴露疗法对病人的身心冲击较大,心理医生都会小心慎用,钟艾自然不该怠慢季凡泽这位病号,她小心翼翼地观察着他是否出现流汗、脸红和局促不安等发病前兆。   “你流汗了。”钟艾拧起眉毛。   “嗯。”季凡泽并未否认,他觉得有点燥热。   “你的呼吸开始急促了。”   “嗯。”他和她贴得太近了。   “你的脸也红了。”   “嗯。”她的碎发被出风口的风吹到他脖子上了,刺刺痒痒的,挠心。   钟艾小脸一沉,果断地攥住季凡泽的手腕,“走,你赶紧跟我下车。”她必须赶在病人发病前,把他带离车厢。   季凡泽被她拽到月台上,脸上只剩下一个无可奈何的苦笑,“钟医生,你也流汗、脸红了……是不是你也要发病了?”   他低沉的磁性嗓音就这么穿透嘈杂的空气,直击钟艾的耳膜。她微微一愣,下意识地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   “我……有吗?”她的眸光不自然地闪了闪。   “……有。”   哪知不待两人的声音落下,站台上的人群陡然出现一片骚乱。   钟艾偏头一看,就瞅见不远处很快有人围成一个圈,紧跟着有求救声传出来:“先别动,别动!这里有医生吗?有吗?有吗?”   “我去看看。”情急之下,钟艾也顾不得季凡泽这位随时会“发病”的病人了,她丢下这么句,便健步冲过去。   她拨开人群,嘴里喊道:“请让一让。我是医生,怎么了?”   迟疑片刻,季凡泽也大步流星跟了上去。   围观者赶紧侧了侧身,给两人让出条路,“有人突然晕倒了。”   可不是么,一位妙龄女子侧身倒在地上,散落的长发遮住了她的面容。有个女士手袋扔在一边,零碎的物品从里面掉落出来,像是她要从包里掏什么,却还没找到就晕了过去。   “应该是低血糖昏厥。”钟艾轻声说了句。   围观的人群还在奇怪她是怎么看出来的,钟艾已经弯下腰,麻溜地捡起女子的手袋,从里面翻出来一板巧克力。   “还真是低血糖啊,随身带着吃的呢。”大家恍然大悟,看向钟艾的眼神不由透出点赞赏。   钟艾一心救人,无暇顾及左右,她朝人群里的某位勾了勾手指,“杜先生,你过来帮我一下,把她扶起来。”   ……杜先生?   应该是叫他吧。   季凡泽在原地僵了半秒,才晃着大长腿走过去。他俯下`身,托起那女人的背,把她的上身扶直了一些。这貌似是他今天第二次管闲事了。   女人长发及肩,发梢被汗水渍在脸上。钟艾蹲在她身边,拨开她的发丝,一张面色苍白的脸露出来。钟艾随意地投去一瞥,只匆匆掠过那张脸,她便伸手掐住对方的人中。   可猛然间,钟艾像是被人按了定格键,狠狠地顿住。   转瞬,她已再度看向那张脸,死死盯住。   ……孟晴?   怎么会是她。   钟艾眼中飞快地闪过一丝晦涩的光。犹豫稍许,她迅速撬开孟晴的嘴,掰下一块巧克力塞了进去。仿佛生怕慢一秒,她都会后悔似的。   医者仁心,哪怕是对自己讨厌的人,也不能见死不救。   季凡泽抿了抿唇,看向垮着脸的钟艾,“你认识她?”   状似无心的发问,谁都没有注意到他固定在孟晴背后的那只手,曾有一瞬轻微的颤动。   钟艾点点头,没多说,嘴角绷成一条直线。   见孟晴皱了皱眉,像是恢复了知觉,看热闹的人群渐渐散了。   钟艾按着膝盖站起身,“杜先生,麻烦你帮忙照看她一下,我去给她找杯水。”   “嗯。”季凡泽应下。   站台上,依旧人潮如织,这一隅却是安静下来。   巧克力及时补充了糖分,孟晴一睁开眼,就撞上季凡泽那双深如幽潭的黑眸。   她缓缓地坐直身子,抹了抹嘴角的巧克力屑,动作流畅自然,像是刚刚睡了个觉而已。而她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却是始终没有离开过季凡泽。   无声的对视,孟晴先败下阵来。   她作势一笑:“季凡泽,你什么时候变成‘杜先生’了?”    ☆、蜜方四   孟晴作势一笑:“季凡泽,你什么时候变成‘杜先生’了?”刚才悠悠转醒,她从钟艾嘴里听到的第一个字眼就是“杜先生”。   季凡泽的手早已从她背上撤下,他站得笔直,单手插在西裤侧兜里。一开口,他的声音比瞧向这女人的眼神更疏离:“不关你的事。你要是有闲功夫,不如多关心一下杜子彦。”   听闻杜子彦的名讳,孟晴的表情顿时僵了僵。   她对那位前任有多少余情未了,看她的脸就知道了——连那抹玩味的笑容都收敛了,毫无留恋。   孟晴拍了拍身上的浅色时尚套装,不紧不慢地站起身。别看她跟钟艾年纪相仿,妆容精致的脸蛋却多了几分成熟韵味。大概是还没从低血糖的症状中缓过来,她的面色稍显苍白,扶了扶身后的墙柱,才勉强踩着高跟鞋站稳。   季凡泽的目光已经不在她身上了。   循着他的视线,孟晴扭过头瞧了瞧。   隔着熙来攘往的人潮,隔着闷热浑浊的空气,远远的,一抹清瘦的身影跑出站台。   钟艾脚下踩着双平底瓢鞋,露出光滑纤细的脚踝,往上是一条牛仔铅笔裤和一件韩版短款小风衣,脑后随意地顶着个丸子头。简单利落的装扮穿在她身上,竟添了抹初春的清爽气息。尤其是那颗丸子头,随着她的脚步起伏,一晃一晃的,平添几分可爱俏皮。   孟晴不咸不淡地收回眸光,再转回头面对季凡泽时,她眉梢一扬,“你怎么和钟艾扯上关系的?”在她的认知中,季凡泽和钟艾的交情充其量也就是“他知道她,而她不知道他”罢了。   这回季凡泽连话都懒得回了,他的目光清浅,依旧落在渐行渐远的钟艾身上。   “你不会是对她有意思吧?”孟晴开玩笑似地问了句。   季凡泽神色不变,尾音挑高了些:“如果是呢?”   对方模棱两可的戏谑态度,陡然令孟晴觉出味儿来。她本来只是随口一问,这下她真真惊讶了。那么多重口的女人都入不了季凡泽的眼,他居然能看上钟艾这种清粥小菜?   而且,话说回来……   孟晴笑了,“可惜,你不是她的菜呢。”   明知这女人是在故意激将他,季凡泽的心思却还是莫名一动,“那可未必。”他说得有些漫不经心,声音也很淡,但势在必得的感觉很强烈。   “……”   地铁站台里没有卖水的,只有出口处有个小卖部,钟艾一鼓作气跑上去,掏出零钱买了瓶运动饮料。   本是小事一桩,她拿着饮料转身的一瞬间,脚步却猛地顿住了。   她为什么要对孟晴这么好?   太多事实证明,那个女人永远不会念她的好,更不会对她好。   二十年前,孟晴抢走了她心爱的玩具;   十五年前,孟晴抢走了她小小升旗手的资格;      三年前,孟晴抢走了她在三甲医院工作的机会……   人们总是对陌生人很宽容,对熟悉的人很挑剔,其实是有原因的。因为,陌生人对我们造成的伤害,叫意外;而熟人对我们造成的伤害才真正叫做——伤害。   钟艾对那个女人就是这么种无论如何也大度不起来的状态,可纠结,只存在了区区两秒,便被她压了下去。   她一扭身,就瞧见自己身后站着个人。   夕阳的余晖刚刚落在天地的交界线上,连绵的火烧云已经染红整片天空。季凡泽负手而立,浸淫在这变幻莫测的赤色中,他连深邃的眉宇间都沾染着夕晖的微光。   可他身边哪里还有孟晴的影子。   “你怎么上来了?她人呢?”钟艾面露诧异。   “走了。”季凡泽耸耸肩,那副寡淡的神色恰到好处。   钟艾若有所思地“哦”了声,握着水瓶的那只手,不觉收紧了些,“她没事了么?”   “嗯。”他毫不掩饰对这个话题的兴致缺缺。   可钟艾还是追问了一句:“她说什么了吗?”   季凡泽像是真的认真回想了一下,才回道:“她说‘谢谢你’。”   道谢?这可真不像孟晴的作风啊。   就在钟艾腹诽浪费了一瓶饮料的一片刻,季凡泽忽然再自然不过地抽出她手里的运动饮料,拧开瓶盖——   钟艾几乎来不及反应,只见他微抬下颌,喉结上下滑动了几下,宝蓝色的饮料就这么没了半瓶。   看着他那副矜傲又优雅的喝水模样,钟艾也忘了计较这男人不客气的举动,她瞪圆杏眼瞅了季凡泽少顷,才把神思揪回来。   “我家就在附近,走路就到了。你也赶紧回去吧。”被孟晴一搅合,她早没了治疗“小白鼠”的心情。   季凡泽却僵在原地不动,朝她微微勾了下唇。大概是由于相貌太过出色,哪怕只是这一丝丝笑意,他的眼角眉梢都已沾染,更显得五官清隽生动。   钟艾正奇怪他笑得这么勾人为哪般时,只听季凡泽儒雅谦和地问道:“你能借我点钱么?”   “……啊?”问题太唐突,刺激得她有些发懵。   “我的钱包放在车里了。你刚才把我拽下车的时候太匆忙,我忘了拿。”他解释道。   这是怪她了?好吧,钟艾猛然滋生出一种被倒打一耙的憋屈感。她认命地低下头,从包里掏出一个粉红色皮夹。用了几年也没觉得有任何不妥的钱包,这一刻拿在手里,她无端感到有点烫手。   粉红色……这男人该不会又调侃她有颜色强迫症吧。   连带着,钟艾蓦然想起在诊室里自己被对方看光的小粉红内衣,不由得脸蛋隐隐发烫。她心虚地垂着眼眸,在钱包里左翻右翻,最终抽出张百元大钞。   她不情愿地把票子递过去,“我没零钱了。”   俗话说,借出去的钱如同泼出去的水,说多了都是泪。钟艾很怀疑对方所谓的“借”字可信度有多高,她权当肉包子打狗了。   季凡泽接过钱,连“谢谢”都省了,直接问她:“你把手机号给我,我会联系你还钱。”   惊喜来得太突然,钟艾干笑两声,麻利地接过他递上来的手机,拨通了自己的号码。一来一回,两人都存好了对方的手机号。   目送钟艾的背影消失在林荫道尽头,季凡泽把手机揣回裤袋,他傲娇地弯了弯唇。   呵呵,问个电话都没费吹灰之力,谁说他不是这女人的菜呢。   **   整整一个星期过去了,钟艾压根没接到还钱的电话。   一百块钱不算多,她脸皮薄,自然不好意思催着人家要,只能怪自己遇人不淑了。原来债主也不是那么好当的,闹心。   周末下午,钟艾驱车去了趟B市城西的国土资源局。   国土资源局后面有一片环境清雅的社区。小区里的绿化很好,一簇簇盛开的夹竹桃环绕着灰色家属楼,布局中规中矩,又不失春意盎然。   钟艾轻车熟路地停好车,迈着轻快的步子走进电梯,直上十五层。   门铃声落下,防盗门很快从里面打开,露出一张刚正不阿的脸。   一看到钟艾,徐海东立马笑了笑,那张上了点年纪的脸上浮起几道褶子,“小艾回来了,快进来。”   钟艾一点不见外地换鞋进屋,叫了声:“爸。”   徐海东是她的继父,早年丧偶,和前妻没有一儿半女。再婚后,他一直把钟艾视为己出,十几年来,对母女俩尽心尽责。   也许,上帝为你关上一扇门,真的就会为你打开一扇窗。虽然钟艾的生父不太负责任,但她从未感觉过缺失父爱。该给她的,徐海东一点没少给。当初钟艾在三甲医院实习时,正科级的徐海东毫不含糊地掏出大半积蓄,给她在医院附近买了套单身公寓,说是为了闺女以后上下班方便。   只是谁能料到,原本她转正是板上钉钉的事儿,可惜,最后她却让爸妈失望了。   阳台的窗户开着,窗台上摆着一溜盆栽,栀子花、风信子,还有两盆未到花期的昙花,全是徐海东的宝贝。午后的艳阳照进来,为各色花朵蒙上一层金光,煞是令人心旷神怡。   “你看花都开了,这天转眼就热了……”嘴上念叨着,徐海东从冰箱里拿出一杯酸梅汤,递给钟艾,“你喝点凉的,解解暑。”   钟艾平时自己住在那套单身公寓里,每个星期回父母家一次,每次徐海东都提前备好她喜欢吃的喝的。   收了收神思,她抱着玻璃杯“咕咚、咕咚”喝了几大口,转眼杯子见底。她满足地抹了抹嘴巴,把两罐深海鱼油搁在茶几上,“妈最近身体好点了没?这是给她带的补品。”   不等徐海东答话,一阵窸窣的脚步声伴着一副高八度的女声传进客厅。   “你别老浪费钱买些有的没的。”钟秀娟看起来气色不错,身上穿着套藕荷色的家居服,脑袋上顶着新烫的中卷。   “不是我买的啦,是朋友送的。”   “哪个朋友送的啊?”钟秀娟往耳后掖了掖发卷,手里拿起鱼油左看右看,嘴上刨根问底。   再简单不过的一个问题,钟艾却像是被问住了,她一时不知是否该道出“沈北”的名讳。   沈北,这个曾经老妈最喜欢、但现在最讨厌的男人。   钟艾张了张嘴,还在杜撰打马虎眼的说辞,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的徐海东便打了圆场:“秀娟啊,你问那么多累不累。”   “生个姑娘,能不累么!”钟秀娟一副为女儿操碎心的模样,她拉着钟艾的手坐下,苦口婆心劝道:“小艾,你别去电视台做那个黄色节目了,好不好?”   ……黄色节目?   “咳咳。”钟艾囧了,她把手抽回来,挠了挠头,“《健康Go Go Go》是健康节目。”   “健康个屁!我看着怎么都是性话题啊。你爸是公务员,传去局里多不好听,你让我们老两口的面子往哪儿搁啊。你可别跟着沈北那小子混,毕竟他……”   老妈又开启超强碎碎念模式了,钟艾默默向徐海东投去一个求助的眼神,可他这回倒是专心致志地看电视了,一副置身事外的样子。   幸好这时,钟艾的手机适时地响起,成功解救了她……    ☆、蜜方五   钟艾关上房门,在房间里接听了电话。   手机另一端有些噪杂,随着语笑喧阗的背景音一起冒出来的,是一副软软糯糯的童音:“姐姐,啵一个。”   钟艾愣了一下,随即绽出个甜美的笑容,“笑笑,你怎么拿爸爸的手机啊,你们在哪儿呢?”   “今天幼儿园有亲子活动,粑粑玩游戏输了,漂亮老师正在折磨他呢。”笑笑乐得合不拢嘴,隐隐透着幸灾乐祸。   钟艾刚要开口,就听见手机里插`进一副清朗的男声:“沈笑,你给谁打电话呢?”   显然,沈笑手里的手机很快被人抢回去了,因为下一秒,沈北的声音就钻进钟艾的耳朵里,“这臭小子真是人小鬼大,都学会通风报信了……”   “你怎么勾搭美女老师去了?”钟艾挑了挑眉毛,随意调侃了一句。   沈北的解释倒是十分认真:“我们玩两人三脚输了,老师罚做十个伏地挺身,这也叫勾搭?”   脑补了一下沈北被一堆小包子围观做伏地挺身的样子,她忍不住想要发笑,却是没笑出来。思绪一晃,钟艾就想起了另一幕——   她读高一那年,沈北读高三,两人同校。   体育课测验八百米那天,刚好赶上钟艾大姨妈最后一天,才跑了一圈,她就开始上气不接下气了。眼瞅着平时体能不如她的女同学都远远地把她甩在后头,她简直万念俱灰了。哪知她正要放弃的一瞬间,身旁突然多了一抹矫健的身影。   “钟艾,加油。”   微微粗喘的“加油”声伴着春风附耳而过,像是一剂强心针,登时令钟艾来了劲儿。沈北两条大长腿开拔,就这么一直在外道带着她跑向终点。最后,钟艾的成绩倒是过关了,沈北却因为逃课被老师罚做一百个伏地挺身。   也是这样的盛春,穿着一套篮球衫的沈北一下一下地在阳光下做伏地挺身,动作标准,肌肉修韧。钟艾站在远处看着,只觉得他小麦色的皮肤像是被镀上了一层蜜糖,在暖光下泛着盈盈汗珠……   那样的年纪,怦然心动,很简单。   那一年,沈北十八岁。   今年,沈北二十八岁。   也许,在匆匆那年之后,用一种轻描淡写的方式把所有物是人非的感情都了结了,才是一个成年人该有的态度吧。   没有错,钟艾早就长大了。   而沈北,也并不再是那个会陪她跑到终点的男人了。   钟艾闭了闭眼,把思绪揪回这通电话,“行了,你和笑笑折腾吧,我先挂了。”尽管她努力把声音控制得淡然如常,握着电话的那只手却隐隐沁出薄汗。   片刻的停顿,不知沈北是否和她想到了相同的画面,他并未挂断电话,而是问她:“你晚上有空吗?一起吃个饭?”   “今晚不行,我在我妈这儿呢。”钟艾坐在床沿上,晃着腿,实话实说。   沈北没再坚持,“那算了。”   “哦,对了,下期节目要采访社交恐惧症的病人,你那边有现成的案例么?”他话锋一转,说起正事。   社恐患者……   条件反射真的是件很可怕的事儿,钟艾的脑子里忽地就钻进某张光风霁月的俊脸。   “有倒是有,但我得先问问看。”毕竟不是所有人都愿意上镜,她没把话说死。   “好,等你答复。”   晚上,钟艾和爸妈吃了顿家常菜,然后打道回府。   临出门时,钟秀娟又提起不想让她去电视台录节目的事,钟艾这回严肃地回道:“诊所有给节目广告赞助,这是薛教授交给我的工作任务,我不能不去。”   “唉,私人诊所就是没有公立医院好,净搞这些乱七八糟的。”钟秀娟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   钟艾被老妈酸习惯了,她双臂一伸,抱了抱钟秀娟,“安啦,你女儿在哪儿都能发光。”嘴上大喇喇地安慰了老妈,背过身,她心里却有一淙酸楚缓缓淌过。   谁不知道公立医院好,有保障,有前途,看看孟晴就知道了。这几年,光是国际性的学术研讨会,她就出席了几次,还混了个在读研究生。哪像钟艾每天窝在私立诊所里,拉病人跟拉保险差不多。   不过,回到单身公寓,钟艾洗完一个战斗澡,便把那点郁结难平的心思全抛在了脑后。私立诊所怎么了,收入还高呢,职称、晋升和学术压力也没那么大,她图个自在不行么!拜职业所赐,钟艾很会给自己做心理建设。   人生,就像抬头看到的这片天一样——阴晴总有时,所以一世为人,总要学会让自己的心情放晴。   惦记着沈北拜托的事情,她换上条纯棉睡裙,边擦头发,边从手机通讯里翻出“杜神经”的号码,孰料正欲拨出,钟艾的指尖倏地顿了顿。   当时存电话的时候没注意,这会儿她才发现对方的手机尾号竟是——四个八。   真够骚包的号码啊,比她那个5454的尾号吉祥多了。   就是她这稍稍一迟疑,忽然有电话插播进来。看了眼来电显示,钟艾不免怔忪,很不应该地想到了“心有灵犀”这个词。   “嗨,杜先生。”她的声线清澈,仿佛漫着刚出浴的温润水汽。   手机里陷入须臾的沉默,季凡泽不得不花半秒钟来消化一下这个称谓。隔着细微的电波,钟艾错过了他眼中藏着不奈的目光,倒是他的声音听起来更加富有磁性了。   “钟医生,明天你有空吗?”   ……约她?   钟艾抖了抖头发上的水珠,疑惑道:“怎么了?”   “我想还你钱,可一直没空去诊所,不如你明天来找我拿一下。”季凡泽说得波澜不惊。   可钟艾却生生怔住了。   一百块,又不是一百万,这人用得着这么大费周章嘛。   ……果然神经病都是神逻辑啊。   她严重怀疑一切都是借口,这男人根本就是——想!赖!账!就在钟艾即将脱口而出“钱不用还了”的一刹那,她陡然喉头一紧,急忙改口道:“也行,你给个时间和地点吧。”   她的爽快令季凡泽在惊讶之余,亦颇为受用。他稍事忖度,很快敲定了两人见面的时间、地点。   结束通话,钟艾把手机往床上一扔,转身哼着小曲吹头发去了。明天真是个好日子,她正好可以趁机游说“杜先生”参加电视台的节目录制了。   **   隔天,星期天。   天气不算太好,阳光像是怎么也穿不透厚重的云层,只从大片的乌云中漏出丝丝浅光。空气闷闷的,仿佛随时都可能憋出一场雨来。   钟艾的心情并未受到天气的影响,中午时分,她前去赴约。   一如既往的清爽打扮,她刻意没选任何带粉红色的衣服。米色亚麻裤配帆布鞋,外加一件宽松连帽衫,轻松搞定。出门前,她把裤腿向上挽起两褶,露出白皙的脚踝,既时尚又利落。   季凡泽定下的见面地点在米兰百货,距离钟艾的住处不算近,就算路上不堵车也要半小时的车程。她敲着方向盘腹诽,为了一百块,她也真是蛮拼的。   不过话说回来,还个钱,这人怎么还约到商场去了?   米兰百货属于中高档Shopping Mall,五层的餐饮楼层一分为二,一边是符合大众消费的美食广场,另一边是独立的高档食肆。钟艾找到季凡泽所说的那间Gothenburg瑞典餐厅时,比约定时间提早了五分钟。   餐厅内环境清雅,光色撩人,琴声袅袅,正值用餐高峰期,客人却寥寥无几。   钟艾巡睃一圈,没见到季凡泽的人影,便在正对门口的位子上先坐下了。笑颜如花的女侍应给她端来一杯柠檬水,放下菜单,娉娉婷婷地转身走开。   不看还好,随便一翻菜单,钟艾的眼神立马直了。   ……太坑人了吧!   一道瑞典肉圆居然要两百元,还Gothenburg呢,简直就是怪兽哥斯拉啊!好吧,钱不钱的倒是其次,关键是季凡泽又没说要请她,如果是AA制的话……钟艾粗略一算,已经肉痛得想死了。   事实上,季凡泽之所以选在这里见面,是有原因的。   由于米兰百货的大股东之一要移民海外,决定撤资,董事会最近一直在游说季凡泽投资。作为百货业巨头,季凡泽虽然不差钱,但他对投资向来谨慎。在他看来,营业额只是一堆粉饰过度、不太靠谱的数据,所以他宁愿挤出点时间亲自微服私访一下。   顺带着,他把钟艾也叫上了。   昨晚给钟艾打电话前,他在网上搜了搜,发现Shopping Mall里有间瑞典餐厅,外籍主厨、空运食材,看样子还不错,十分符合他的饮食标准。   钟艾对着菜单默默吐糟的功夫,向来守时的季凡泽正搭乘观光电梯直上五层。   不是工作日,他特意卸去了平时一丝不苟的装扮,只穿了件黑色立领衬衫搭配休闲西裤,免得钟艾又瞎哔哔他有各种强迫症。不过再简约的衣服上了季凡泽的身,效果就跟穿在男模身上一样,有型有款。   当他以这副身姿走进Gothenburg的一瞬间,稳健的脚步却不由顿住。   只见钟艾双臂抱肩,清瘦的小身板一个箭步横在他面前,就这么把季凡泽堵在了餐厅门口。   “我们换个地方吃吧。”她说。   剧情不按剧本走,季凡泽当即面色一僵……    ☆、蜜方六   人气兴旺的美食广场上,林林总总地汇聚着一排排南北特色小吃的招牌。没有独立的门面,只有一群群黑压压的脑壳和杯盘狼藉的公共用餐区。   四方小桌两侧,面对面坐着一对男女。   远看,俊男美女;近看……   季凡泽没动筷子,手撑在腿上,挑着眼角瞅了瞅钟艾碗里那团汪着红油的凉皮,以及她吸溜凉皮时一点不斯文的吃相。别看她身材瘦溜,他真怀疑这女人上辈子是猪,而且是只重口味的猪,吃个大排档都那么香。   “钟医生,你今天不会又准备‘暴露疗法’吧?”碍于上次挤地铁的前车之鉴,季凡泽语带戏谑。   嘈杂的人声中传来这么一副清醇嗓音,钟艾从大海碗里抬眼,“当然不是,免费的体验疗程就那么一次。”她的咨询费很贵的好吗。   她满足地舔了舔油光锃亮的小嘴,笑着补了句:“用餐的价格和两人的交情是成正比的。我和你好像不怎么熟呢,所以咱俩吃饭只要随便填饱肚子就行了,不用讲究排场和情调啦。”   原来,他们就是……一碗凉皮的交情。   季凡泽本来只是抱着逗趣的心情调侃她的,可她大喇喇的一番话,却令他心里莫名地颤动了一下。   其实,对季凡泽而言,她并不陌生。   他见过她三次,而且,每次都印象深刻。   第一次,是在孟晴的生日趴。   刚好赶上季凡泽放暑假回国,一下飞机,他就被杜子彦劫持了。季凡泽对发小女朋友的生日没什么兴趣,可杜子彦还是硬把他拉去撑场面了。   孟晴当晚包了一间KTV包房,酒过三巡,十几个大学生玩得正嗨,包房门突然徐徐推开——   钟艾背着个双肩包走进来。   当时外面下着雨,她进来时,头发湿漉漉的,一缕一缕的贴在脸上。光怪陆离的光影下,衬得她的肤色白皙得近乎透明,似乎吹弹可破。   不待钟艾开口,只听“啪”地一声闷响,一块奶油蛋糕直飞她的面门。   刹那间,包房里像是进入了另一个世界,顿时安静得鸦雀无声,就连K歌的音乐似乎都停了一瞬。   炸开的蛋糕糊住了视线,钟艾一时怔在原地,牙齿微微打颤,也不知是冷的,还是惊的。   砸她一脸蛋糕还不够,孟晴眉毛一挑,“没爸的孩子来这儿凑什么热闹啊,又没人请你!”   气氛不是一般的尴尬,钟艾的嘴角抿成一条直线。众目睽睽下,她慢慢地抬手,抹了把脸上的蛋糕屑,掺着微凉的雨水,她的指尖轻轻发抖。   然后,令所有人震惊的一幕,陡然发生了。   她不疾不徐地走到孟晴面前,用沾满奶油的那只手,“啪”地扇了孟晴一巴掌。   孟晴捂着脸,惊得连一个音节都还没发出来,钟艾已经把一张补考证塞进对方手里。她像是一只被逼急的兔子狠狠咬了人,“要不是教务处让我拿补考证给你,我才懒得看到你。”   “你怎么打人啊?”一副懒散的男声遽然插`进来。   钟艾刚扭头瞅向声音来源,杜子彦已经从沙发里站起来,近了她的身。到底是年轻气盛看不得女朋友被人掌掴,他一把将孟晴拉到身后护着,抬手就推了钟艾一把。   “寿星跟你开个玩笑,你至于么?”他的口气特别冲。   不是玩笑,而是羞辱。   钟艾哪里受得住那么一推,她向后趔趄了几步,才将将站稳。她的双手垂在裤线两旁,紧紧地揪着,细小的骨节微微发白。她不说话,仰头死死地盯着杜子彦的脸,像是要把他盯出个洞来。   “我有爸爸,叫徐海东。”她轻轻的声音里,藏着丝丝颤音。   那一天,季凡泽坐在角落里眯眼假寐。   其实,整个过程不过两三分钟,钟艾甚至根本无暇看清包房里的每张脸,便扭身跑掉。但每当季凡泽回想起那一幕,却犹如慢镜头回放,将她当时的眼神拉得很慢、很慢,慢到仿佛足以把她一直留在他的眼里。   只因逆光里,她的眼神——   温的时候像水,太淡;   凉的时候像酒,太烈。   在那般单纯的年纪里,像她这样的女生,并不多。   第二次,第三次……   大排档的气氛并不适合回忆,季凡泽有些艰难地关上记忆的闸门,眸光稍稍一垂,他就撞进了钟艾那双琥珀色的眸子里。   这么多年,她早不是他初次记忆中的样子了。   这不期然的对视,钟艾像是被他深邃的眼波电了一下,又像是一时没看懂这男人眼底那丝耐人寻味的光,她不由得愣了愣。   所幸她没深究,很快低下头,将目光移向季凡泽面前的餐盘。   不锈钢分格餐盘里的食物比她的丰盛不少,有一格红烧牛尾,一格酸辣土豆丝,还有几根儿青菜叶,外加一碗猪骨汤,标准的三菜一汤。   “你怎么不吃?”钟艾咬着筷子,朝他抬抬下巴。   季凡泽饮食讲究,不太习惯吃这种粗茶淡饭,更不适应这种嘈杂的用餐环境,“你要是想吃,就把我这份儿也吃了吧。”他倒是大方。   钟艾眸中波光一闪,“哦,那我就不客气了。我不喜欢浪费食物。”嘴上像模像样的解释着,她慢悠悠地把筷子伸进了他的餐盘。   ……她垂涎那块牛尾好久了。   工作日的中午,她的伙食可没这么好。诊所所在的写字楼地下一层有间内部餐厅,整个写字楼的白领都在那儿用餐。如果被病人拖住去晚了,别说牛肉了,就连半荤半素的菜都吃不着。   季凡泽好整以暇地看着她把一块牛尾啃得光溜溜的,他也象征性地夹起一块送到嘴边,细嚼慢咽,吃相优雅。嗯,味道还行,就是质地不够精良,火候也欠了点。   钟艾吃得正欢,突然间,她眼皮底下斜斜地插过来一张百元大钞。   “上次欠你的钱。”季凡泽第一次跟人有这么小金额的金钱往来。   钟艾差点忘记这茬儿,她后知后觉地“哦”了声。放下筷子,她却没立马接钱,而是掏出钱包,翻了翻。   季凡泽垂眸看着她递过来的二十块,带着点不解,“你什么意思?”   “找零钱给你啊。我这碗凉皮是你买的……”钟艾认认真真地回道。   呵,原来两人连一碗凉皮的交情都没有。   季凡泽颇有些郁闷,他眉角一挑,“不用了,这顿算我请你。”   “……那谢啦。”拒绝就是矫情。   钟艾第一次和病人共进午餐,加之季凡泽看起来一副高贵冷艳、不太容易接近的样子,她本以为这顿饭会吃得很局促。   结果,不然。   这男人没她想象中那么难以接触,尤其仗着样貌出色,他只消稍稍一点笑意,便会产生一种晃眼的反差萌,不知不觉拉近彼此的距离。以至于钟艾明晃晃地从他盘子里夹菜吃,也一点不觉得别扭和见外。   果然这是个看脸的世界啊,颜值高的学生讨老师喜欢;颜值高的宠物讨主人喜欢;颜值高的病人……讨医生喜欢。   钟艾也不能免俗。   吃了一人半的饭量,钟艾有点撑着了。   缓缓站起身,她刚揉了揉肚子,就听季凡泽提议道:“我们随便逛逛吧。”   “行吧。”她权当消食了。   两人没坐观光电梯,步伐不太一致的朝滚梯走去。跟季凡泽比起来,钟艾那还算修长的两条腿不够看的,对方走一步顶她两步,她恨不得要小跑起来了。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心,渐渐地,季凡泽放缓步子。他单手插在西裤侧兜里,身姿挺拔走到钟艾身边。   “你从事什么职业的?”她随口问道。   “经商。”大概是心思不在这上面,季凡泽漫不经心地说完,反倒问她:“你觉得这间Shopping Mall怎么样?”滚梯徐徐下行,他居高临下地俯视四周,没忘记自己此行的目的。   钟艾忍不住撩眼看他一眼。啧啧,他这姿态、这口气,听起来就跟这男人分分钟要把这间百货公司承包了一样,简直太浮夸。   她耸耸肩,“一般般吧。”   “为什么?”季凡泽墨黑沉湛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兴味,“我倒是觉得还不错,周末顾客盈门。”   钟艾指了指两侧玲琅满目的高档店铺,“全是名牌货,没有儿童活动区,带小孩来的话不方便。”   ……小孩?   这个词太突兀,季凡泽想不惊讶都不行了。他微微敛了敛眉,像是思考了一瞬,正要开口,却被钟艾抢了先。   “杜先生,你能帮我个忙么?”   钟艾面子薄,平时最不爱求人,她酝酿了一中午,眼见现在气氛不错,才顺势开了口。问出这话时,她一眨不眨地仰头瞧着季凡泽。   她这种带着点殷切的目光,不由得令他侧目,“你说。”他一副有求必应的样子。   男人嘛,生来就是帮女人解决麻烦的。   钟艾也不卖关子,她硬着头皮道:“你下周能不能陪我去电视台录个节目?有关社恐患者走向康复之路的励志故事,题材充满正能量……”   她如竹筒倒豆一般吹得天花乱坠,季凡泽却生生愣住了。   总裁上电视演疯子,他的百货公司该关门了吧?还有董事会那帮老古董,应该会吓得背过气去吧?   后果不堪设想,季凡泽隐隐一沉气,“不好意思,我下周没空。”大概是不忍心看钟艾那张失望的脸,他刻意挪开目光,看向别处。   “哦,那算了。”她嘴上云淡风轻地把这个话题结束掉,心里却凉了半截——果然,交情不到,求也白求。   被人拒绝总是件尴尬的事,钟艾瞬间没心情逛街了,只想打道回府。不料,就在这时,她塞在包里的手机突然响了。   她在季凡泽的注视下,不紧不慢地拿出手机。一边走,一边接听了电话。   见她忽然停住脚步,握着手机的那只手也不由得一点一点的收紧,季凡泽蹙起眉宇。他不是故意支着耳朵听这女人通话,而是电话另一端的声音又急又大,一字不漏地落进他的耳朵里。   “知道了,我马上赶过来。”钟艾对着手机说道,语速很快。   收线时,她的脸色颇为不好,娟秀的眉眼间蓄满焦灼。然而,不等她打个招呼先一步闪人,她垂在身侧的手便微微一热。   钟艾猛地醒过神来,歪头一瞅——   季凡泽握住了她的手。   她诧异得尚未吐出一个字,只听他说:“我陪你一起去。”    ☆、蜜方七   天空飘着毛毛雨,一位年轻女子站在写字楼顶的天台上。   她手里抱着个襁褓,人已经跨出低矮的围栏,赤脚踩在不足半米宽的石阶上,像是随时准备往下纵身一跃。风不大,却足以吹得女人发丝凌乱,衣裙翻飞,看得人心惊胆颤。   写字楼下停着消防车、救护车和警车,以及密密匝匝的围观人群。红色的救生气垫已经充足气,但二十层楼的高度,再加上楼下就是马路,气垫未必能奏效。   “老婆,你冷静点儿。”   “先下来,乖。”   “太危险了……”   与她年龄相若的男人站在距离她几米开外的地方,带着哭腔哄劝。可那女人像雕塑一般置若罔闻,一双眼透出凄迷的光,清秀的脸颊一片惨白、满布水珠,不知是雨,是泪。   只要有人试图向她靠近一点,她的双脚就向石阶边缘挪动一点,以至于现场没有任何人敢轻举妄动。几位消防员正在观察地形,可他们的面色十分严峻,似乎地势不利,一时不知从何下手营救。   钟艾和季凡泽气喘吁吁地冲上天台时,看到的就是这一幕。   一瞅见钟艾赶到,刚才还苦苦规劝的男人立马一个箭步窜过来,“钟医生,你可算来了!你赶紧劝劝美莹……求你了,现在我老婆全指望你了……”话没说完,这大男人竟是一度哽咽起来。他使劲儿攥着钟艾的双手,仿佛抓着最后一根救命的稻草。   闻声,一个消防员也快步走来,他指了指在天台上欲轻生的女子,沉着嗓子吩咐钟艾:“你先协助稳定病人的情绪。她已经在那儿僵持一个小时了,我们担心她会体力不支,失足掉下去……”   钟艾的眉头早已拧成一个“川”字,神经高度紧绷,额角突突直跳。   尽管刚才在电话里她已经听美莹的老公说了个大概,但亲眼所见,情况远比她想象中棘手许多。作为一名普普通通的心理医生,她还是头一遭遇到自己的病人发生这种状况。   “美莹,你……”平时最会开导病人的钟艾,刚一张嘴,便觉得自己紧张到喉咙都涩了。   季凡泽一直不动声色,沉着眉不知在思忖些什么。他偏沉的眸光,始终落在那女人怀抱的襁褓上。   飞车赶来的路上,钟艾三言两语跟他讲了讲美莹的病情。自从在车祸中失去了三岁的女儿后,美莹换上典型的精神分裂症、情感和行为障碍,她坚信女儿还活着,只要一看到小女孩便会情绪失控。原本通过积极治疗,她的病情已经有所稳定。但今天中午她和老公参加完嫂子家的满月酒后,触景生情,精神状况骤然恶化。   天下父母心,总有人放不下、走不出失去的情感。   雨,渐渐大了。   病人的情绪也越来越不稳定,身体晃动的幅度随之加大。   钟艾已经被淋得浑身湿透,衣服、裤子全贴在身上,全身上下“嗖嗖”地冒冷气。风雨一遍遍地吞噬掉她的声音,她就一遍遍地加大音量,嗓子都哑了,她也一刻不停地和美莹说话,声嘶力竭。似乎她生怕自己一停下来,那个女人就会跳下去。   天台很空旷,距离美莹最近的遮蔽物只有一组大型发电机。   有位年轻力壮的消防员开始往自己身上系安全绳索,绳索另一边绑在天台一块广告版的钢架上,然后他以极其缓慢的速度,悄悄地往美莹那边蹭过去。   五米、四米、三米……   这边厢,美莹的老公跟钟爱一起扯着脖子朝她喊话,试图分散她的注意力。   在各方配合下,一场迫在眉睫的营救行动井然有序地进行着。殊不知,就在所有人都没有反应过来的一刹那——   美莹陡然一松手,怀里的襁褓就这么从楼顶上掉了下去。   顷刻间,天台上陷入一片死寂,每个人都像是被按了定格键,吓得连呼吸都屏住了。   唯有楼下的围观者发出一阵刺耳的惊呼:“啊!有东西掉下来了!”   再下一瞬,美莹崩溃了,“我的孩子……”她失心疯般哭喊着,伸手去捞不小心坠下楼的襁褓。   “别动!”钟艾惊悚大叫,太可怕了。   但,惨剧还是发生了。   大家眼瞅着美莹脚下一滑,身体狠狠地趔趄了一下,就犹如一缕断了线的青丝,向楼下栽去……   几乎只是一瞬间,甚至更短,一道敏捷的身影蓦然从发电机后凌空跃出,扑向天台边缘。黑色的修身衬衫被雨水浇湿,紧紧地缚在他身上,这男人就像是一束晃人眼眸的黑色电光,又像是一只向猎物俯冲而下的黑鹰,动作狠、准、快——   季凡泽死死地攥住了美莹的手腕。   而她的半个身子已经挂在墙外。   “呲啦、呲啦”几声脆响炸开,在淅淅沥沥的雨声中显得格外刺耳。吃不住猛劲儿,季凡泽的衬衫被撕扯开几条大口子,胸口贴在湿滑的水泥地上,他单手拽着美莹,另一只手攥着围栏,以确保自己不被对方带下去。   钟艾全身都僵住了,只错愕地瞪圆眼睛。   一时间,像素仿佛被放大了一百倍,她只看到破碎的衣衫下,季凡泽修韧的手臂上青筋暴突,修长的十指因用力过度导致骨节泛白……   也不知她僵在那儿、脑袋空白了多久,直到几位消防员一拥而上,合力把两人拽回来,她都没有从那一幕惊心动魄中回过神。   季凡泽刚刚站稳脚,一个热乎乎、软绵绵的身体便钻进他的怀里。   钟艾像只受惊的兔子似的,朝他飞奔过来,她牢牢地抱住季凡泽的窄腰,把脸埋进他的胸膛。她的心口仍在剧烈跳动,身体也在克制不住地颤抖,以至于她一句话都说不出,就这么抱着他。   温香软玉来得太突然,季凡泽当即陷入一片刻的怔忪。   但只是一片刻而已,他的怔忪就被唇角那抹轻笑掩盖。   他抬手,回抱住她。   这一刻——   周遭的世界那么喧嚣,劫后余生的嘈杂人声此起彼伏。   他们的世界那么安静,只能聆听到彼此怦怦的心跳声。   钟艾所有的恐惧,全在这个牢牢的拥抱里,变成了无法言喻的庆幸和心安,“你是不是想吓死我啊!怎么这么不要命……”她的声音像是小猫呜咽,带着软软的颤音,在他胸口处荡漾开来。   季凡泽揉了揉她湿漉漉的头发,他的呼吸随之穿透微凉的雨丝,热热地在钟艾的耳垂上晕开:“瞧你那点出息。”这种莫名宠溺的口气,连季凡泽自己都意识不到。   钟艾忽然觉得耳朵都要烧起来了,她本能地缩了缩脖子,“嚯”地抬头看向他。   “对了,那个襁褓……”她的表情多了几分认真。   “里面没有孩子,只是个仿真婴儿模型。”季凡泽淡然道。   钟艾想不惊讶都不行了。这事儿她是知道的,美莹痛失爱女之后,不知从哪儿找来这么个高仿的小Baby,发病时就会用被子包起来抱着。可方才情况紧急,钟艾根本没时间跟季凡泽解释。   “你是怎么看出来的?”她好奇地问。   “Baby没有哭声,眼珠也不会动,而且你说过她的孩子没了。”季凡泽一上天台就察觉到那个襁褓不对劲儿。   “呵呵,没看出来,你还挺智勇双全的。”钟艾眨了眨眼,嘴巴一咧,露出两个浅浅的梨涡。   “你没看出来的事儿还多着呢。”季凡泽翘了下唇角。   “……”   一时沉浸在方才的惊险场景里,钟艾完全没有察觉到,直到这时,季凡泽的手还没有从她腰上撤下。   雨雾弥漫,在这短短的距离里,在这迷离的视线里,他深深地看着她,看着她那双曾在他记忆里出现过千百次的眼眸。   一如她第一次撞进他的视线中那般——   一样的雨,一样的狼狈,一样被水糊住的眼睛。   可,又全都不一样了。   她此刻的眼神既不凉,也不烈,反而蓄着蒙蒙潮气和暖暖的光晕。那光,像是一道小小的电波,一不留神就能钻到人心里去。   被他这么肆意地看着,钟艾到底是害羞了。   可她尚未来得及别开脸,便觉得腰上猛地一紧,转眼间她就被季凡泽抱得更牢了。她胸前那两团极致的柔软,就这么贴在他壁垒分明的胸膛上,挤压着他。沁凉的雨水,湿透的衣襟,明明应该感觉到寒意的,可季凡泽的身体里却仿佛燃起了一团幽火,饶是这场清冽的春雨都浇不熄。   几乎没给钟艾一丝一毫反应的时间,他突然微微一低头,欺向她的唇……   有那么一瞬间,钟艾完全被他这个举动吓懵了。她诧异得睁大眼,甚至能够看得清季凡泽根根分明的睫毛,连上面沾着的水珠都折着盈盈光芒。   差之毫厘的吻,“噗通”一声闷响,不合时宜地冲进两人的耳膜。   钟艾隐隐感觉到握在她腰上的那只手顿了顿,她在飞快地从季凡泽身前弹开的一刹那,几乎和他同时偏头看向声音来源。   美莹的老公屈膝跪在地上,双手扯着季凡泽的裤腿,连声道谢:“你就是我们李家的救命恩人啊,谢谢恩公!谢谢恩公啊……”   季凡泽见多了大场面,却唯独没受过这种跪地拜。他头皮发麻,俯身虚扶了对方一把,“不客气,李先生你起来说话。”   哪知李先生感恩戴德地站起身,目光稍一偏移,就落在季凡泽的手肘上。   他登时变了变脸色,“哟,你受伤了!”   站在一旁的钟艾也顾不得差点被这男人轻薄的事实了,她赶紧扯过季凡泽的手臂,看了看。   果然,他的衬衫破得不成样子,手肘内侧的皮肤擦伤了一大片,有潺潺的鲜血渗出来。伤口不算浅,加上淋了雨,看起来颇有些瘆人。   “你得去医院,不然会感染的。”钟艾的口吻焦灼。   “没事,小伤。”   淡声说着,季凡泽轻轻蹙了下眉,却在侧眸看向钟艾的那一刻,他的眉宇很快舒展开来——这女人眼里的那抹心疼令他颇为受用,一点也不觉得伤口疼了。   一直在楼下救护车里待命的医生上来天台,把美莹用担架床抬走,顺便给季凡泽处理了伤口。   趁他包扎的功夫,几个消防员走过来,拍了拍季凡泽的肩,“小伙子,行啊,挺厉害的。”   “还行吧。”他轻轻浅浅地应付了这些夸奖,那模样倒真像是一个见义勇为的好市民。   李先生在边上看着,闲聊一般问季凡泽:“恩公,你是钟医生的男朋友?”   季凡泽眼皮一跳,还没开腔,就被钟艾抢了话:“不是啦,他是我的病人。”   李先生怔了怔,难道刚才他眼花了?   他明明看到这俩是要亲嘴的节奏啊!   脑子有点乱,李先生也没纠结,只顾对季凡泽感叹道:“恩公神勇,应该让钟医生给你一个模范病人的称号呢!”   ……精神病的楷模。   季凡泽抿了抿唇,一言不发。   收拾完残局,大家相继散了,一行人浩浩荡荡地走下天台,转去搭电梯下楼。人多满员,钟艾和手臂上缠着纱布的季凡泽等下一班。   只有两个人的电梯,缓缓下行。   不知是因为密闭空间,还是刚才那险险躲过的一吻作祟,钟艾总觉得气氛有点别扭。她抖了抖头发上的雨珠,心虚地偏头看向身旁的男人——   如果不是她这么突然一扭头,根本就不会知道季凡泽正静静地看着她,看了多久。   钟艾不自觉地呼吸一窒,她急忙垂下颈子,从嘴里蹦出一串话来掩饰自己的尴尬:“那个……你的手还疼么?这几天你应该不能沾水了……”   不承想,她喋喋不休的嘴,猛然被人堵住了……    ☆、蜜方八   微凉的唇,沾着春雨的甘冽,以及丝丝入微的侵略味道。   季凡泽就这么扣住钟艾的后脑,把她湿嗒嗒的身子抵到电梯壁上,牢牢地堵住了她的唇。这一连串动作突如其来又势在必得,不给她一分一秒回旋的余地。   ……货真价实的电梯“壁咚”。   双唇轻触的一刹那,钟艾的脑袋足有两秒钟的空白,她只觉得自己被他唇上传来的柔软触感晕得耳根一热,顿时心跳如雷,血压蹭蹭往上飙,以至于她整个身子都僵住了,只惊诧得瞪大双眼。   那么唐突的一吻。   其实,又不是那么唐突。   也许,季凡泽对钟艾的感情并不算深刻。仅有的三面之缘织成一份浅淡的记忆,还是他一个人的独家记忆。可就是那些不轻不重的记忆,却可以有着深入人心的神奇力量。有时候只消一个小小的刺激轻轻一勾,某种令人不可思议的冲动便会剥茧而出,直接反射到大脑皮层……   情难自禁。   可惜,季凡泽尚未来得及加深这个吻,嘴上便骤然袭来一阵锐痛。   他正欲长驱直入的舌随之生生一僵。   钟艾在咬了他一口的同时,牟足劲儿把他推开了。   隔着瞬间冷凝的空气,钟艾用手背抹了抹湿嗒嗒的嘴唇,将自己那点不该有的脸红和心跳全都掩藏在了懊恼的表情之下。   她像是一只炸毛的小刺猬,嘴皮子上下一碰,说出来的话跟小刀儿似的直往季凡泽脸上刮:   “你忘吃药了吧!”   “我就说你不能放弃治疗!”   “你应该改看性上瘾门诊了!”   季凡泽没有回嘴,也没法回嘴。   他的脸色一时没有恢复正常,强忍着嘴唇上的隐隐作痛,才保持住了一贯的高贵冷艳。   钟艾三句话总结完毕,电梯门刚好十分及时地打开,她一跺脚,红着脸便往外冲,却在中途驻足回头,又向季凡泽射去一记眼刀。   “你是不是对每个女人都这样?多巴胺分泌旺盛、轻浮又随便,以为自身条件不错就能随时耍流氓?你这是典型的人格障碍啊!要不是因为你今天见义勇为负伤了,我绝对不会轻饶你的!”噼里啪啦地说完这番话,钟艾不再迟疑,抬脚开溜。   有些寥落地目送她落荒而逃,季凡泽无奈地一挫眉,这下他貌似彻底坐实了“神经病”的身份。   手上的伤刚包好,嘴上又添新伤,季凡泽吞下满嘴的血腥味,颇有些郁结难平地回到位于城东的别墅。   漂亮的欧式大门一开,桂姨用沉默表示了震惊。   她在季家伺候了二十多年,头一次见到少爷这幅尊容——衣衫残破,浑身湿透,伤痕累累。尤其是平日里那双神采奕奕的眼睛,现在就跟蒙了层尘似的,幽淡无光。简直比他小时候穿着开裆裤满屋子乱跑的时候,更狼狈几分。   吱唔了一下,桂姨才敛了敛脸上的错愕,“季先生,您这是……怎么了?”   “没事。”季凡泽以极其寡淡的态度一笔带过。   他踩上拖鞋进了屋,大步流星走上旋转楼梯,就听桂姨的声音再度传过来:“晚上几点开饭啊?”   “我没胃口,不吃了。”季凡泽峻冷着眉宇回道。   “唉,今晚厨房准备了您喜欢的鱼翅捞饭和蒜蓉蒸龙虾……”   在桂姨的碎碎念中,季凡泽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步子一顿,回过头。   “给我做碗凉皮吃。”他沉声吩咐道。   “……啊。”桂姨怔了怔。   季先生这是改口味了?   季凡泽对饮食颇为讲究,后厨养着两个专业大厨,一中一西。中餐大厨是粤菜师傅,平日打交道的都是燕窝、鲍鱼等矜贵食材,当晚面对一坨软滑Q弹的凉皮和一罐辣油,他眉头深锁,感觉那叫一个酸爽。   有谁能想到,只因季先生中午见某个女人把一碗红油凉皮吃得挺香,他就心血来潮想尝个鲜呢。   走进卧室,季凡泽把身上那件少了条袖子的Armani黑衬衫脱下来,直接扔进垃圾桶。幸好伤的是左臂,他在按摩浴缸里放满水,勉强泡了个澡。   身体浸在水里,他的头微微向后枕在浴缸边,抬手盖了住眼睛。   灯光从指尖黯了下去,钟艾那张脸,慢慢地,浮现出来。像是由远及近拉过来的镜头,一点一点放大,变得清晰……   她的笑脸,她的怒颜。   女人多善变,上一秒还把你当成英雄好汉,用那种温柔如水又带着点小崇拜的眼神瞅着你,下一秒,她却狠狠地咬了你。   季凡泽把手从眼睛上撤下来,向下一滑摸到了唇上的伤疤……   唉,那个失败的吻。   **   季凡泽犯完病,钟艾也跟着病了。   隔天一早,她给薛教授打了个电话请假。   薛教授不仅是诊所的合伙人之一,也是享誉心理学界的知名教授,甚至有海外病患专门包机请他去国外看诊。别看他老人家头顶上光环无数,人倒是极为和善。听说钟艾因为营救病人淋了雨,加上惊吓过度导致感冒,他当即准了假,又好生嘱咐她一通多喝水、多睡觉。   挂断电话,钟艾吸了吸鼻涕,双腿一蜷,抱着被子继续闷头大睡。   她确实是惊吓过度了,只不过这笔账真要算清楚,必须得加上季凡泽那一笔。   每个女人都幻想过自己的初吻,浪漫的环境、温馨的气氛,外加一点怦然心动的小感觉……可现实总是太残酷。钟艾做梦也没想过自己的初吻居然就这样没了,时间不对、地点不对、对象也不对,但是——   有一丝她因当时情绪太过起伏而顾不上深究的感觉忽然冒出来。   被强吻的一瞬时,她那一丢丢心如小鹿乱撞的羞赧到底是怎么回事?   在半梦半醒之间,钟艾的手搭在唇边来回摩挲着,像是在捋清某种情感,可最后她也没想明白,反倒咬着手指头睡死了。   当天下午,钟艾的感冒症状便消退了不少。她从小身体底子就好,加上睡了大半天捂出一身汗,她洗了个热水澡之后顿觉精神头全回来了。   钟艾狼吞虎咽地吸溜完一碗方便面,手机和门铃突然同时响了。   趿拉着拖鞋去开门的几步里,她看了眼手机屏幕上闪烁着的“杜神经”,不由得指尖一僵。打开门的那一刻,她直接按掉了来电,把手机调成静音。   门一开,一个虎头虎脑的小男孩便一下子挣脱了身旁大人的手,跟进自己家一样冲进钟艾这套一房一厅的小公寓。   “姐姐,我今晚在这里睡啦!”小家伙一屁股坐上沙发,欢快地打了个滚。   站在门口、约莫五十岁的阿姨笑了笑,“钟小姐,沈先生出差今晚赶不回来,我又有事请了假,所以只能麻烦你照顾笑笑了……”   这事儿沈北已经跟她提前打过招呼了,她朝沈家的佣人点点头,“成,没问题。”   阿姨把一个迷你旅行袋递给钟艾,“这是笑笑换洗的衣服。”   “哦,好的。”   沈北负责电视台两档节目,出差是家常便饭,每次没人带沈笑的时候,这项任务就落在钟艾头上。两人属于那种高中时代曾经相互喜欢过、只差一点点就能走到一起,但最终还是擦身而过的遗憾关系。所以对于他的任何请求,钟艾都无法Say No.   当然也有爱莫能助的时候,比如过几天要录制的节目,钟艾几乎给她所有的社恐患者都打了电话,但没一个人肯去。本来患有心理疾病的人就不愿意暴露自己的病情,何况是在电视上,钟艾彻底没辙了。   至于沈笑,他跟钟艾的关系有多好,看他的粘人度便知一二。   佣人一走,他抱着钟艾的大腿,撒娇说:“你帮我一个忙,好不好?”   钟艾掸了掸他光洁的小脑门,打趣道:“哟,小小年纪就会求人啦。”   沈笑松开手,从自己的小书包里翻出一个东西,小大人似的塞到钟艾手里,口气特别豪爽:“这个送你作为交换,怎么样?”   钟艾捏了捏手上软绵绵的毛绒公仔,眉眼弯弯,笑着问:“为什么是大白呀?”《超能陆战队》里的健康机器人大白。   “因为你是我的大白啊!呆萌又善良……”沈笑说得挺认真,仰头瞅着她,黑亮的眼珠眨巴了两下。   别说钟艾和大白的职业技能还真挺一致。她发现沈笑这个小家伙越来越会拍马屁了,“行,姐姐收下了。你说吧,要我帮你做什么?”   “你能借我点钱么?”他的小脸上一片期待。   钟艾愣住了。   ……这话好熟悉啊!   上个星期才有人跟她借过一百块,怎么今天又有人来借钱了?而且还是个小不点。难道她脸上刻着“财神爷”三个字吗?   想起沈北常挂在嘴边那句“别惯着笑笑”,钟艾朝他摇了摇头,故作遗憾状:“姐姐没钱了。”   沈笑黑曜石般的眼睛忽地黯下去,闷声耷拉下脑袋。   “你要钱干什么?”钟艾问了句。   “过两天粑粑过生日,我想送个生日礼物给他。”他嘟嘴说。   钟艾诧然,有那么一瞬间,她觉得自己被感动到了。   单亲家庭的孩子比普通家庭的孩子更敏感、更脆弱,却也更懂得疼人。他们的爱永远无法像其他孩子那样分给爸爸和妈妈两个人,在他们幼小的世界里,只有唯一的至亲,这也令那份亲情变得愈加深邃和专注。   收回神思,钟艾拉起沈笑的小爪子,“走吧。”   “啊?去哪?”小脑子反应慢。   “给你爸爸买生日礼物去。”   “……耶!姐姐最好了!”   钟艾家附近就有一间大型Shopping Mall,海港城。   雨过天晴,太阳不烈,温煦的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草木芬芳。远远的,海港城那幢直耸云霄的建筑物在暖光下折射着有些刺眼的光线。   钟艾刻意忽略掉包里一直震个不停的手机,她牵着沈笑的手走进百货公司……    ☆、蜜方九   海港城,某男装奢侈品店。   试衣间的全身镜里,映出某位男人赤`裸的上身。   两块胸肌和八块腹肌,不是健身教练那种类型的发达肌肉,而是骨肉匀称,线条流畅优美,肌肉薄厚恰到好处。外加马甲线、人鱼线,该有的性感曲线一条不少。   春光乍现只是一片刻,季凡泽很快从衣架上取下一件男士衬衫穿在身上,试衣。领围17英寸,胸围44英寸,袖长36英寸,黑色修身衬衫的上身效果相当不错,比起海报上的外国男模一点不逊色。   没办法,他就是天生的衣服架子,穿衣显瘦,脱衣有料。   虽然季凡泽不承认自己有强迫症,但昨天扔了件衬衫、今天就必须立刻补上的这种心态……呵呵。确定衣服合身,他拉开试衣间的门,手上再次拨出那个迟迟无人接听的号码。   手机里,依旧是在他耳膜上欢快蹦跳的小苹果待机铃声;   手机外,隐约有说话声从店面传来试衣区。   “这条灰色波点领带是我们的新款,卖得特别好。”导购小姐推荐道。   “灰色太重,夏天戴不好看。”女顾客似乎不太满意。   “……”   女顾客的声音很好听,亦很熟悉。   不是钟艾还能是谁。   季凡泽闻声顿住了身形,握着手机的那只手无意识地从耳畔垂回身侧。   手机打了几遍都没人接,倒是意外在自家的百货公司遇到了她的人,季凡泽想不惊讶都不行。须臾怔忪,他正要抬脚走过去跟钟艾打个招呼,孰料——   一个小男孩雀跃地蹦跶到钟艾身边,伸手摇着她的胳膊,“礼物好漂亮啊,粑粑一定会喜欢哒!”   钟艾目光柔和,弯下腰,“那你是不是要奖励我一个?”   小男孩十分配合地踮起脚,“啵”一声在她的侧脸印上一吻,然后甜滋滋地说:“送你我的香吻,哈哈。”   “……”   季凡泽的表情变了变,一时间怔怔地僵在试衣区。他看向那一大一小的眼神中只剩下满满的错愕。   哪儿来的熊孩子?   也难怪钟艾会说出Shopping Mall里应该有儿童活动区这种话了,分明是有感而发。不过话说回来,这小屁孩可真幸福啊,说亲就亲,再瞅瞅他——   季凡泽下意识地抬手摸了摸唇上的那块疤。   他无奈地扯了下嘴角,同样是异性,待遇差别怎么这么大呢。   碍于昨天那个不太愉快的吻,季凡泽原本还想跟钟艾道个歉什么的,但现在看来,是没必要了。那女人的心情貌似不错,带着小包子逛街买礼物,一副根本没把那个吻放在眼里的样子。反倒是他白白担心了她一天,可笑。   季凡泽到底是没露面,等钟艾和沈笑有说有笑的离开,他才不疾不徐地从试衣区里面走出来。   导购小姐笑脸相迎,“季总,衣服合适吗?”   季凡泽只漫不经意地一点头,倏尔悠悠吩咐道:“刚才那位女顾客买的领带,你给我拿一条。”   导购小姐愣了两秒才反应过来,她赶紧从货架上拿下一条粉红色的、星星提花图案的箭头领带,递到季凡泽眼皮底下。   “您确定要这个?”她快要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了,季总身上不是通常只有黑白灰三种颜色么?   季凡泽乜斜着眼瞅了瞅这条花哨的领带,颇为嫌弃地“嗯”了声。   付款买单,他大步流星走出店门。在手机的通讯录里翻了翻,他找到一个号码,迅速按下通话键。   电话一通,甜美的女声悠然传来:“哟,季总什么时候想起我来了?”   季凡泽本来就不爱跟女人开玩笑,这会儿更没心情。他搭乘专用电梯返回办公室,边走边对着手机问道:“钟艾有小孩?”   手机另一端当即陷入一阵沉默。   孟晴像是一时无法消化这个问题,呆怔少顷,她嗤笑着回道:“呵呵,你说什么呢。她还是处`女呢好吗!”   ……处`女。   季凡泽像是听到了什么不该听的词,耳朵隐隐红了红。   他作势嗽了嗽嗓子:“有个五六岁的小男孩……”   孟晴跟钟艾从小就认识,小学同班、大学同系。虽然俩人关系不咋地,但有关钟艾的事情,没人比孟晴更清楚,向她打听准没错。   “哦,那个小孩是她朋友的。”孟晴不以为然地回道。   钟艾自己吃二十块一碗的凉皮,给“朋友”买条领带倒是半点不含糊,一出手就是上千块。只怕这所谓的朋友……   季凡泽眸光一黯,语气也冷硬了:“上次你说我不是钟艾的菜,谁才是她的菜?”   如此简单直白、没有半点迂回的一个问题,飘进孟晴耳朵里却仿佛魔音穿耳。   如果说,手机响起的那一瞬,来电显示上的那个名字曾令她滋生出一星半点的期待;那么此刻,她只想摔手机了。   她算是听明白了,“你打电话给我就是为了问钟艾的事?我说你还真对她认真了啊!你到底看上她哪点了?她……”孟晴话里话外都透着一股子隐藏得不是很好的醋劲儿。   “那个人是谁?”季凡泽只重复这句话,声音更低了,仿佛藏了闷雷滚滚。   孟晴原本还想卖个关子的,但最后她所有的不甘全败了那点唯恐天下不乱的恶趣味。她开口`爆出那个名讳时,颇有几分幸灾乐祸的味道:“市电视台的金牌监制——沈北。”   “……”   电视台监制……找社恐病人录节目……呵,钟艾还真拿那男人的事儿上心。   有时候,当真相帝的感觉就是这么令人不舒服。   哪个男人不好面子,尤其是季凡泽这种高岭之花,面子不是一般的矜贵。   当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钟艾昨天之所以那么爽快地跟他见面,就是因为要帮其他男人的那一刻,他的唇慢慢抿起来,只觉得胸腔内翻滚着一股……怨气。   **   录制节目那天,刚好是沈北的生日。   考虑到社恐病人的状态不好把控,节目采用的形式不是直播,而是提前预录。下午四点,钟艾准时从诊所赶到市电视台。   化妆间里,化妆师一边给她上妆,她一边垂着眼皮温习手上的脚本。   “钟医生,你眉毛长得真漂亮,都不用怎么刷眉粉就这么立体。”化妆师阿美是个二十多岁的小胖妹,在电视台工作好几年了,每次钟艾上镜前都由她来化妆,两人渐渐熟了。   钟艾抬眸,从镜子里看她一眼,笑了笑。   不等她收回目光,镜子里忽然晃入另一张脸——丰神俊朗,眉目间带着一点点凌厉。   “沈监制驾到……”阿美打了个招呼,狡黠地朝他眨眨眼,“每次钟医生化妆你都要看,小心回去长针眼。”   沈北手里的节目流程表卷成一个纸筒,上来便敲了她一记爆栗,“就你话多,是不是等着晚上的聚餐被除名呢?”虽然沈北在台里的份儿不小,但他一直走亲民路线,人缘极好。   阿美笑着缩了缩脖子,转言道:“钟医生,录完节目我们要去吃沈监制的生日大餐,你也一起来吧!”   打着柔光的镜中,钟艾和沈北的目光有一瞬碰撞。   但只是四目相对了一秒,她便错开视线,“……好啊。”反正她今晚没安排。   “对了,受访对象找到了吗?”钟艾正了正神色,问沈北。   “找到了。”他依然从镜子里看着她,眸光轻轻浅浅的。   “什么人呀?”钟艾现在最关心这个问题,毕竟等会儿是她和病人一对一的交流。   “你不用紧张,大不了就是多录几次。”沈北给她宽心,“节目助理说,有位热心观众看到台里的微博打电话来报名参加的。”   “哦。”钟艾点点头。   阿美大功告成,从钟艾颈后伸手过去板正她的脸。在镜子里欣赏一番自己的杰作,她伸出大拇指比了个“赞”,然后一甩手歇着去了。   化妆间里安静下来,钟艾坐姿没变,伸了个懒腰。沈北站在她面前,靠着化妆台,两条长腿伸展交叠。钟艾的视线往上抬了抬,落在他的衬衫领口上——   他今天戴了她买的那条领带。   灰色衬衫配粉色领带,再衬上他那张温润和煦的脸孔,煞是清爽。   察觉到她目光那一刹那的停顿,沈北莞尔一笑,抬手抻了抻领带,“谢谢你的生日礼物,我很喜欢。”   钟艾赶紧摇摇头,“别谢我,是笑笑送你的。”   沈北神思一晃,似乎兴致不错,给她讲了讲今天早上发生的那一幕。   今早,闹钟刚响,他还没从床上坐起来,一个小脑袋便探到他的床头。   沈笑双手举在胸前,十分慎重地捧着一条领带,“粑粑,生日快乐!这是我和大白姐姐一起送你的礼物,好看吧?”   睡眼惺忪的沈北微微一怔。   意外的惊喜,就像是从卧室窗外照进来的那片晨曦,一下子就温暖到人的心窝里去。   “你赶紧戴上试试。”沈笑倒腾着小短腿爬上床,也不管沈北身上穿的是睡衣,一个劲儿把领带往他脖子上套。   ……   钟艾对小包子毫无抵抗力,听得她简直萌化了,“你别看笑笑人不大,心思倒挺细腻,都知道给你制造惊喜了。”   沈北眉眼间的温润又深了几分,“这个惊喜可有你一份呢。”   这世上有一种礼物和女人一样,它之所以珍贵,就是因为——独一无二。无论是面前的这个女人,还是颈上的这条领带,对沈北而言,都是最特别的。   哪怕是此去经年,这份特别也不会褪色。   两人闲谈间,“咚咚”两声象征性的敲门声传来。   “沈监制,受访对象到了。”节目助理的大嗓门随之而来。   沈北把视线从钟艾脸上挪开,朝门口一挥手,“进来吧。”   化妆间的门没关,助理带着一个男人走进来。   钟艾赶紧从椅子上站起来,转头看向来者。   却在彼此目光交汇的须臾——   她双腿猛地一软,差点跌回椅子上。   盯着受访对象那张脸,钟艾还陷在一时的惊愕中回不过神,急性子的助理已经开始给大家相互做介绍了:“这位是沈监制,这位是钟医生,这位是杜先生……”   季凡泽目光悠悠,像徐徐波动的水泛着星星点点的涟漪,从钟艾脸上晃过。   “钟医生,我们又见面了。”他轻勾了下唇角。   钟艾扶了扶身后的化妆台,才险险地站稳,“那个热心观众……”有谁可以告诉她这是怎么回事吗?!   她这副像是被馒头噎住了喉咙的样子,落在季凡泽眼里颇为有趣。他不动声色地侧过身,握了握沈北的手,他手上稍稍用了点力,“沈监制,久仰。”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钟艾怎么觉得他那个拉长的“久仰”听起来有点不怀好意呢。   “你好。”沈北礼貌一笑,刚才他从季凡泽的言语间已听出端倪,“原来你和钟医生是认识的。”   “……”哼,何止是认识。   再自然不过的寒暄,季凡泽投向沈北的眼神中不由多了几分探究。   所谓的金牌监制不过如此,虽然眉目清朗、温文儒雅,可惜他脖子上那条花俏的领带太碍眼。季凡泽勉勉强强给对方打了个八十分,当然,百分参照物是……他自己。   两个男人看似寻常的视线交错,沈北的目光也带着些好奇。这位病人跟他想象中的不太一样,衣冠楚楚、气质不凡,尤其是——   沈北眸中飞快地闪过一丝微诧。   几乎是同一刹那,钟艾的瞳孔也是蓦地一缩。   季凡泽脖子上的那条领带好眼熟啊。   哦,确切地说,他的领带和沈北那条分明是——一、模、一、样。   沈北的脸色隐隐一僵,对于独一无二什么的……   唉,说多了都是泪。    ☆、蜜方十   录影棚,双机位。   黑黢黢的镜头一架对着钟艾,另一架对着季凡泽,还有数台发射出三百瓦强光的摄影灯围绕着两人。在这样强烈的光线下,钟艾的每一个表情都被放大,变得清晰无比,就连脸上一丝一毫的尴尬都无所遁形。   她早把脚本扔到一边了,因为事先准备好的台词根本用不上。   作为一个精神病人,季凡泽的表现实在太出戏了。他坐在沙发椅上,双腿交叠,修长干净的手搭在腿上,看起来清风雅月,说起话来咄咄逼人,一点社恐患者该有的样子都没有。   可盯着监看画面的沈大监制却像是睡着了,迟迟不不喊“卡”。   录影进行中——   “钟医生,你看过一本书叫《诊疗椅上的谎言》吗?”季凡泽轻轻挑了挑眼角,一上来就抛出个问题给钟艾。   “……”她一时哑言,这到底是谁访问谁啊,病人怎么反倒问起医生来了!   “这本书是美国知名心理治疗大师欧文亚隆的著作。主要讲述心理学家一向被认为是最善于观察人性的,可谁又能想到,他们也会有普通人的情感和人格弱点。当你们这些心理专家陷入困境时,该如何医治呢?”话落唇闭,季凡泽投向钟艾的眸光漾着一丝玩味,好像有病的人是她。   “……”钟艾干干地瞪了瞪眼,这人就是来拆台的!   “很多人说,心理诊疗行业的一个尴尬现象就是‘重开药轻治疗’。心理医生收着高额咨询费,用来对病人进行心理疏导的过程却十分敷衍,反倒成了卖药的……”季凡泽的声音极富质感,语气淡淡的,但戏谑的意味很明显。   录影棚里的气氛降至冰点,饶是三百瓦的炙热灯光都化不开两人之间那丝诡异的寒芒。   不得不说,如果这是一场辩论,发展到此,季凡泽一定完胜。他就这么把钟艾逼到哑口无言的境地,看着她眼中流露出一抹挫败的光,季凡泽心中很是舒畅。   呵呵,他什么时候变得这么锱铢必较了。   可他的得意只在一瞬间,钟艾一直轻蹙的眉宇就在这时突然舒展开来,眼神随之变得犀利起来,像小刀似的,又凉又亮。   “像杜先生这种重度心理疾病患者,对心理咨询师存在抵触情绪是常有之事。你可能不知道,中国每十万人中就有十人自杀,很大原因是因为他们患有心理疾病,却没有受到重视,没有得到有效的治疗。我不敢说心理医生有多伟大,但我们的使命就是帮助病人树立心理健康意识,减少因心理疾患造成的死亡。杜先生,我说得对吗?”钟艾的声线干净,口吻强势,挑衅一般看着他。   季凡泽脸色微变,他差点忘了,这女人是那种被逼急了会咬人的兔子。   可是,他有什么理由反驳她呢。前几天他们才一起救下一名欲轻生的心理疾病患者,那是他第一次距离生死的交界线那么近,近到一切只在一念之间。   那一场清冽的春雨;那一刻他死死握住美莹的、指节泛白的手;那一个心有余悸却又暖人心窝的拥抱,以及那情不自禁的一吻……电光火石间,无数细碎的片段在季凡泽的大脑中浮现出来,像是未经剪辑的电影画面,凌乱,但清晰。   就在他晃神的须臾,钟艾推了推脸上的无镜片镜框,两条漂亮的柳叶眉一扬,眼刀更利:“顺便回答你刚才的问题。谁说心理医生就不能患有心理疾病了?就像内科医生也会感冒、外科医生也会得肿瘤一样,我们都是普通人,才更需要关爱心理健康!”   “……”   “卡!”沈北终于开腔发话。   这一声落在钟艾耳朵里,就像学生听到了下课铃声,她“腾”一下从椅子上站起来,狠狠地朝季凡泽翻了个白眼,“你是不是故意找茬啊?你怎么不按脚本走?这下咱俩今天谁都别想走了,肯定得重录!”   ……脚本?   季凡泽呵呵了,自从遇到钟艾这女人之后,他都不知道脚本长什么样了,只觉得自己在神经病的道路上越走越远。   敛了敛眉,季凡泽不疾不徐地站起身,忽略掉此行他为了会一会沈北这个不太纯良的动机,“钟医生,我是为了帮你忙才来录节目的,你说话就不能客气一点么?”   可她怎么觉得这人是来砸场的呢!   钟艾鼓着腮帮子刚要回嘴,就看见沈北三两步走过来。   她当即把季凡泽晾在一边,扭过头看向沈北,“对不起啊,我刚才没控制好情绪,太激动了……”   不料,沈北居然报以和煦一笑,朗声对她和季凡泽说:“你们俩刚才的对话太精彩了!节目要的就是这种剑拔弩张的冲击效果,比编导策划的还好,很棒!”   “……啊。”钟艾笑着挠了挠头,歪打正着?   说话间,沈北再自然不过地抬手把她脸上的眼镜框摘掉,拍了拍她的肩,这几个看似稀疏平常的动作,透露出的信息量却不少。再加上钟艾开口时对那男人不自觉放松的语气,统统令季凡泽感觉浑身不舒服。   果然,人比人,气死人。   他脸上还保持着绅士儒雅的浅笑,眼神却彻底冷了下来,“如果没事,我先走了。”   沈北像是突然想起什么,开口叫住了他:“对了,节目后期制作的时候会在你的脸部打马赛克,声音也会进行特殊处理,放心吧没有熟人会认出你。”   这么没脸见人的事都做了,季凡泽不咸不淡地“嗯”了声。   殊不知,他转身欲走的当口,一副咋咋呼呼的女声迎面劈进录影棚:“大家注意啦,咱得赶紧走了啊!餐厅的位子都订好了,等着开吃呢……”   季凡泽还没反应过来,一团胖乎乎的人影便直直地撞到他身上。   “哎呦——”阿美揉了下额头,痛呼着仰起脸。   就是这不经意的一抬头,她的眼神竟然黏在了季凡泽脸上,完全挪不开。   妈蛋的,这人怎么可以长得这么帅啊!   简直比她垂涎已久的、台里的当红男主播更帅!   化妆师的职业所致,阿美是个绝对的颜控,就在她的少女心冒出一串串粉红色泡泡的一刹那,刚刚晋升到她男神排行榜首位的季凡泽悠悠问了句:“你们要去聚餐?”   阿美也不管他这话是问谁的,立马点头如捣蒜:“是啊,今天是沈监制的生日……”   见季凡泽驻足没了要走的意思,沈北这个做东的也不得不顺势问道:“杜先生,如果你有空,不如一起?”   沈北善交际,其实他就是客气一下,哪知两道声音同时响起——   “……他没空。”钟艾说。   “……我有空。”季凡泽说。   沈北愣了一下,不免觉出味儿来。他若有所思地深瞥季凡泽一眼,口气倒像是开玩笑一般:“你们俩镜头里不对付,镜头外也不对付啊。”   钟艾哀叹一声,被强吻过的关系,能对付么!   **   电视台对街有一家韩式烧烤连锁店,大众消费,中档规模,是电视台的后食堂。图方便,员工聚餐一般都设在这儿,沈北的生日餐会也不例外。   除了男主播晚上还有节目要录走不开之外,《健康Go Go Go》节目组的编导、摄像、后期、灯光师和节目助理等一行人晃晃荡荡地来到位于二楼的一间包房。得知季凡泽是钟艾的病人,两人原本就认识,大家也不见外,让服务生加了把椅子,添了副碗筷。   只有阿美抓住这个话题不放:“杜先生,我看你有点眼熟。是不是我在哪里见过你啊?你真是钟医生的病人吗?”她的话里透着一丝惋惜。   “男神”和“男神经”仅一字之差,意义却相差甚远。   季凡泽权当对方在搭讪了,他若无其事地回道:“我以前是钟医生的病人。”   “哦?这么说你痊愈啦?”阿美眼中重新燃起精光。   “不是,他放弃治疗了。”钟艾笑盈盈地插嘴道。   “……”   这注定是一场不太平的聚会,从入席的那一瞬间开始,诡异的气氛便悄然形成。   沈北是这帮人的头儿,又是今晚的主角,大长桌的主位他当之无愧。钟艾跟沈北除了有层高中同学的关系,还有一层大家心知肚明却又似懂非懂的交情,自然把沈北边上的位子留给她。   之所以说是似懂非懂的关系,就是明眼人都能看出沈北喜欢钟艾,可唯独他自己不承认,据说他也从来没有表白过。两人之间像是隔着层纸,明明薄得透明,一捅就破,但不知道为什么偏偏谁都没有伸手去捅那层纸。   阿美扭着胖乎乎的身子凑到钟艾身边,她刚要落座,胳膊上却猛地一紧——她的圆屁股尚未沾到椅子,季凡泽已经拽着她的胳膊,把她从钟艾身旁拉开了。   阿美怔怔地看着这男人就这么堂而皇之地抢了她的位子,然后若无其事地挨着钟艾坐下,她也是醉了。   “你是不是对钟医生有意思啊?”她用手肘戳了戳季凡泽,一脸好奇,小声问道。   季凡泽挑了下眉,习惯性地保持沉默。他把食指放在唇边,比了个“嘘声”的手势。   不否认就是承认了啊。   阿美眼珠一转,默默向相隔两坐的沈北投去一个“阿弥陀佛”的眼神。虽然老大也是台里的男神之一,但这次是遇到劲敌了啊!   令人食指大动的肉香味掺着甘醇的清酒味,很快弥漫了整间包房。尽管长桌上有两个嵌入式烤架,可电视台这帮人都是肉食性动物,各种肉类一放上去,一眨眼的功夫烤架上便空了。   钟艾一直没抢到肉吃,也不好意思抢,只能干巴巴地夹小菜吃。   正当她埋下头、专心致志地啃一根泡菜时,空荡荡的碗里突然斜斜地掉进来一块牛肉。她握着筷子的那只手隐隐一僵,“嚯”地歪头一瞅,就撞进季凡泽那双墨色的眼睛里。   “吃吧。”他的目光平静,动作自然,仿佛就是帮她夹个菜那么简单。   不等钟艾动筷子,沈北温煦如春风的声音从她另一侧传来,话却不是对她说的:“小艾不吃带血丝的牛肉。”   清浅地说着,沈北把她碗里那块五分熟的、季凡泽刚夹进来的牛肉又夹了出去,换了一片薄切牛肉给她,“这个是你喜欢的,全熟。”   斜睨一眼沈北脸上那副明晃晃的优越感,季凡泽在心里冷哼:幼稚。   钟艾一时之间找不到什么适当的表情来,脸有些僵,她怎么嗅到一股子不和谐的气息呢。事实上,何止是她,就连饭桌上都陷入了一片刻古怪的沉默。   “嘿嘿,都愣着干嘛,喝酒喝酒啊!”四十来岁的灯光师晃了晃清酒壶,适时地打了圆场。   “沈监制,你的酒量应该不错吧?”这副轻慢的口气还能出自谁的嘴。   闻声,沈北的目光越过钟艾,看向季凡泽。   嗅出对方话里的深意,沈北二话不说直接举起桌上的玻璃杯,满满一杯清酒,“杜先生,我敬你。”这是豪爽迎战的节奏。   “你们别闹了,拼酒干什么。”钟艾连声阻止,靠在椅背上的脊梁骨不觉挺直了些,僵僵的。   沈北的酒量她是知道的,千杯不醉,只怕季凡泽一会儿……得被人抬着出去了。   殊不知,沈北的唇刚刚碰到杯沿,季凡泽的嘴角不禁泛起一丝笑意,淡淡的弧度藏着讥诮,“清酒多没意思,不如喝白酒。”   “……”真有不怕死的啊。   五十二度的五粮液就这么上桌了,既然是拼酒总要找点乐子嘛,阿美“啪”地打了个响指,灵光一现,“咱得来点赌注吧!”   她朝一众同事摊开手,“来来来,一人一百块。赌沈老大赢的把钱给我,赌杜先生赢的把钱给钟医生。”   钟艾根本无力阻止事态朝向失控的方向发展,因为大家统统兴致勃勃,很快掏出钱来。转眼她手里就多了张百元大钞,再看看阿美……唔,怎么比她的多那么多!   事实上,就连这张可怜巴巴的票子……还是季凡泽自己的。   开战前,阿美唯恐战局不激烈,又扯着脖子附加了一项奖励:“胜者今晚有福利,可以送钟医生回家哦!”   这是什么福利!   钟艾要哭了……    ☆、蜜方十一   在钟艾左右、两位佩戴着一样领带的男人迅速进入了拼酒实况。   “老大,加油啊!快喝、快喝!”节目助理激动得站起身,嘴里嚼着肉,单脚踩在椅子上给老大助威。他押的可是沈北赢,一百块虽然不多,但至少够吃三个麦当劳的欢乐儿童餐了。   “你别喊那么大声,给杜先生留几分面子嘛。”阿美不满地戳了戳他,视线始终没离开过她的新晋男神季凡泽。   灯光师诧异地瞟了她一眼,“难道你买的是杜先生赢?”不能够啊,沈老大的酒量大家都很清楚好吗。   果然,阿美心虚地小声嘟囔:“……不是。”男神归男神,谁会跟钱过不去啊。   包房里的酒气越来越重,浓得化不开,连呼吸间都有酒精涌入鼻腔。   一开始的小白酒杯不知何时换成了大几号的玻璃杯,手起杯空,沈北和季凡泽这俩简直是拿白酒当水喝的节奏啊。钟艾没见过这种场面,一时间被刺激得额角突突猛跳。她一下子看向左边,一下子看向右边,没多会儿她连脖子都快转断了。   “你不能再喝了!”她突然一伸手,猛地按住了左侧那个男人的手腕。   握在酒杯上的那只手手指修长,指骨匀称,指甲修剪得圆润整齐,再配上透明的杯盏,衬得众人眼皮底下的这幅画面十分优雅有质感。   手上微微一顿,季凡泽撩眼看她,语气漾着一丝玩味:“你这是在关心我?”   何止是关心,而且是二选一的关心。   钟艾让他别喝了,却没有阻止沈北,其中的深意难道不够明显?脑补就是那么令人愉快的一件事,作为那个被她关心的人,季凡泽心里所有的郁结难平似乎一下子都被酒精冲淡了。   钟艾被他那双醉意迷离的眼眸电得耳根发烫,她飞快地垂下眼皮,松开手,“咳咳,你吃那个盐酸帕罗西汀片不能喝酒,酒精会刺激药物产生副作用……”   ……原来是怕他犯病。   季凡泽唇角一抽,“……我今天没吃药。”   支着耳朵听的沈北不由得发出一声轻笑,借着几分醉意,他说话也不讲究了:“没吃药更危险啊。要不你别跟我拼了,直接认输得了。”   “沈监制,我还真不知道‘输’这个字怎么写。”季凡泽嘴上回敬他一个浅笑,眼睛却没有。   在沈北不太友善的睨视下,他矜傲地抬起下巴,笔直的脖颈拉出一道好看的弧度,喉结上下滑动了几下,转眼间季凡泽手里的酒杯就空了。   “……”面对两个发疯的男人,钟艾这个心理医生彻底成了摆设。   喝酒最怕斗气撂狠话,酒精如同火引子,将两个男人那点心照不宣的妒意“嗖”一下烧着了,瞬时上升为男人之间的面子问题。要知道所谓的“面子”,自古以来都是男人情感的死穴,碰触不得。   察觉到席间的火药味一触即发,阿美手里抓着块海鲜饼,好心跳转了话题:“钟医生,你到底喜欢什么类型的男人啊?”   钟艾的心思根本不在她这句话上面,只是随口一答。其他人亦都沉浸于如火如荼的战局中,根本抽不出闲心搭理女人家的闲聊,反倒是两个酒劲儿冲头的男人不自觉地竖起了耳朵。   “第一,不能是我的病人;第二,不要太帅;第三,不要太有钱。”这年头颜值高的都傲娇,有钱的都任性,所以钟艾一直奔着这个经济实惠的目标择偶。   不经意的三句话,直接给季凡泽判了死刑。   就着这女人的话下酒,季凡泽莫名觉得入口的白酒有一股掺了水的味道,喝得索然无味。他在酒桌上辛辛苦苦地拼面子,这女人倒好,净说风凉话给他泄气。   没听过心情不好醉得快啊!   “钟、艾。”季凡泽忽然搁下酒杯,嗓音闲散,却是一字一顿。   “啊?”第一次听这男人直呼她的名讳,钟艾不解地看着他。   季凡泽偏头回视她,薄唇轻启,声线蕴着白酒的干烈:“你跟我出去一下。”   接下来的一切都发生得太迅速,以至于所有的人没反应过来——   季凡泽猛地站起身,他一把扯住钟艾的胳膊,连拖带拽将她拉出了包房。   包房外有一条走廊,不宽不窄,时不时有传菜的侍应生经过。   到底是醉意不浅,迈着踉跄的脚步把钟艾拽到走廊,季凡泽屈肘撑在墙上,单手支着额头。他以这副居高临下的姿态俯视着她,眉头挑起老高:“你为什么要针对我?”   甩开他的手,钟艾站稳脚跟,仰头白他一眼,“你少自作多情了,我才没有闲功夫针对你呢。”   是啊,她所有的闲功夫都用在沈北那个男人身上,帮他带孩子,给他买领带,把他的事当成自己的事……   季凡泽突然绷着脸笑了,那笑容,仿佛是火山爆发前的征兆,“你知道你在伤害我吗?”   就是这么轻飘飘的一句话,从季凡泽这朵高岭之花嘴里问出来,蓦地令钟艾感觉到一丝违和,以至于她连呼吸都窒了窒。   暖色调的灯光洒下来,衬得他的眉眼格外清晰。   他那双狭长的眼眸里,晕着很浅很浅的,如同水雾般幽淡的光。不知是不是错觉,钟艾竟真的从他的眼睛里看到了一丝受伤。   可被伤害的人明明是她啊。   稍一控制不住,钟艾细黑的眉拧起来,小嘴一张,她把自己所有的情绪全用委屈的口吻宣泄了出来:“你这人是不是有被迫害妄想症啊?你先是莫名其妙的亲了我,然后冒充热心观众在节目上向我发难,现在又来沈北的生日餐会搅局,你不觉得过分的人是你吗?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这些事明明都是季凡泽做的,可这一刻,看着她那双带着几分恼火的清亮眸子,他竟像是被问住了似的,嗓子涩得一个音节都发不出。   他真的做了这么多混蛋事吗?   在季凡泽沉眉暗忖间,钟艾不欲再逞口舌之快,她把醉醺醺的男人晾在原地,调头就走。毕竟对方是个脑子不正常的病人,她何苦跟他较真呢。   殊不知,就在她转过身的一刹那——   陡然有火一般的气息在她的耳廓边晕散开来。   “因为我喜欢你,不行吗?”微醺的嗓音,不知淬着几分真切。   他喜欢她。   他喜欢她。   他喜欢她。   酒精作祟,所有含蓄又复杂感情都一点一点地淡化了,人的感官变得直白简单、毫不迂回。季凡泽就这么头一低把话说出来了,几乎是擦着她的耳朵。   他的声音轻飘飘的,可钟艾的耳膜却如同被巨大的声响震颤了一下,整个身子都晃了晃。不知是因为身后那个男人贴得太近,抑或是她也小酌了几杯,顷刻间,钟艾感觉到自己的脸颊因为“喜欢”这个字眼变得滚烫。   乱了分寸又怕被人看出,她只能微垂着颈子,不敢回头。   短短的一瞬间,钟艾思考了很多自己的该有的反应。可最后,却是连她自己都没料到她只是挠了挠发麻发痒的耳朵,慌不择言丢出句:“你喜欢我也没用,我不跟神经病谈恋爱!”   眼睁睁地瞅着她闷头开溜,季凡泽那张光风霁月的脸瞬间僵成石像。   在同一个女人身上连碰两次钉子,他已经形容不出个中滋味了。原本,在感情上,他是那种凭借自身条件优秀足以占尽先机的男人;在事业上,他是那种凭借远见卓越足以杀伐果决的商人,可在钟艾这里……   唉,他貌似只是一个无药可救的神经病。   白酒的后劲颇强,季凡泽揉了揉胀痛的额角,觉得自己好像真的醉了。扶了扶墙,他脚下打着晃朝反方向的洗手间走去。   直到钟艾跑开几步,她的心脏因为刚刚那一幕还在剧烈跳动。那男人的声音、气息,以及那句真假莫辨的表白明明一点真实感都没有,却又仿佛一直贴在她的耳畔回旋,暧昧得让人有点心慌。   但不过须臾而已,她那点激荡的小心思便被当场抛在原地了。   头一抬,她就看见走廊里站着个男人。   背靠在墙上,沈北站得不算太直,双臂环抱在胸前,看起来不太高兴。背光里,他清隽的眉宇紧蹙,视线落在钟艾身上,眼中沉淀着醉意以及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光。   钟艾后知后觉地猛地神经一紧,也不知这男人在那儿站了多久、又听到多少。   她刚惊诧得张了张嘴,沈北的声音已经悠悠地从她头顶上罩了下来:“他喝怕了?”沈北朝季凡泽离开的方向努努嘴,唇边的微笑里带着嘲讽。   不知道为什么,对方这个笑容让钟艾心里有点不是滋味,她脑中猝然晃过季凡泽那道被割伤的眼神。他眼里那丝淡淡的痛,像是一根极细的针,刺了她一下,不深,但微疼。   片刻的晃神,钟艾用一个尴尬的笑容将所有的心虚都隐藏起来,她若无其事地耸耸肩,“我也不知道他怎么了。”   嘴上回着话,钟艾肩头忽地一沉。   沈北再自然不过地揽住她,骨节分明的手慢慢收紧,“走,我送你回家。”抢福利这种事,不做的是傻子。   钟艾的肩膀僵了僵,她立马把头摇成拨浪鼓,“不用了,你喝了那么多,还是早点回家休息吧。我自己回去就行了。”   沈北没给她说完话的机会,在抬脚的那一刻,他脚下猛地趔趄了一下。钟艾还没回过神来,身旁的男人已经重重地歪倒在她身上。她那副小身板哪里承受得住一个大男人的体重,当即被他压得向旁边猛退几步。   幸好她反应够快,急忙伸手架住沈北的胳膊,这才勉强搀牢了他。歪头看向对方那张醉死过去的脸,钟艾斯巴达了……   一场剑拔弩张的拼酒大会,就这样以极其惨烈的方式收了场——一个喝挂,另一个不知所踪。   电视台的同事合力把酩酊大醉的寿星扛走了,阿美不情不愿地塞进钟艾手里一堆百元大钞,肉痛得直瘪嘴:“能把老大喝趴下的,我男神还是第一人啊!这是他的奖金,你拿给他吧。”   “……”情场失意,赌场得意,果然百试百爽。   钟艾并没有加入刚才的赌局,她觉得二选一押谁赢都不合适,索性当了一个安静、中立的旁观者。现在曲终人散,包房里空寂下来,她孤零零地瞅着一桌子残羹冷炙,手里捏着一把皱巴巴的票子,顿觉哭笑不得。   这都是什么事儿啊!   搓了搓脸,钟艾把各种杂念及时打住了。前后巡睃一圈,她在确定大家都没有落下东西后,才拎上手袋,慢吞吞地走出房间。   孰料,她刚刚走到楼梯口,身后蓦然传来一声疾呼:“哎,这位小姐,你等一下!”   钟艾应声扭头,就瞅见一个男侍应倒腾着小碎步追过来。   “怎么了?”她一脸问号。   对方喘了两口气,急赤白脸地说:“你们桌有个男的喝醉了,现在躺在洗手间里……”   “……不会吧?!”钟艾的头皮猛地一麻。 ☆、蜜方十二   夜色浓稠似墨,漆黑的夜幕上悬浮着点点星光,璀璨迷离。过了晚高峰期,道路畅通,不远处的立交桥上时有稀疏的车流驶过,亮在高处的盏盏车灯交汇霓虹和星光,为这座繁华的大都市披上华丽的夜裳。   餐厅门口停着辆出租车。   钟艾在两位男服务生的帮助下,把一位醉得不省人事的男人塞进后座。   季凡泽整个人就这么瘫软在座椅上,头向后枕着椅背,修长的脖颈拉出一道弧度。他身上那件法式衬衫的领口松动,粉红色的领带也被他扯开了,松松垮垮地挂在脖子上。但大概是容貌过于出色,哪怕是在这等沉醉不醒的时刻,他周身依然散发出一种令人无法忽视的桀骜感觉,一点不觉狼狈。   后门没关,钟艾站在车外,把半个身子探进去。她扯住季凡泽的领带,把他的身体拽起来些,拍了拍他的脸。   “你家住哪儿啊?”   “问你话呢,你倒是说话啊!”   “你再装死,我可把你送去精神病院了啊!”   可惜,钟艾的恫吓毫无威慑力。   车里太静了,回应她的只有季凡泽不太平缓的呼吸声。   皎洁的月光从车窗流泻进来,为他那张醉颜蒙上一层淡淡的微光。他的脸部轮廓清朗动人,狭长的眼睛轻阖着,薄薄的唇抿成一条直线,这般精致的五官,配上稍显苍白的面色,就像是打着柔光的倾世瓷器,沉静、俊雅得让人挪不开眼。   如果硬要挑出一点瑕疵,大概就是他那两道紧蹙的眉了。季凡泽的眉心拧成一个“川”字,像是醉酒难受,又像是犯了什么瘾却得不到消解,憋得慌。   瞪着眼前这张俊脸,钟艾一副愁眉不展的样子。   她和季凡泽的车都停在电视台,刚才在沈北的生日餐会上,大家一热闹起来,她也被灌了两杯酒。钟艾本想着散伙后打个车回家便是,哪知现在莫名其妙多出来一个人,而且是个……废人。   说好的福利呢,这到底是谁送谁啊!   钟艾嘴皮子上下一碰,一个没忍住就奚落起季凡泽来了:“瞧你那点出息,拼不过人家就别喝那么多酒啊,逞什么强!现在倒好,你自己受罪就算了,还把我也给搭上了……”反正对方看不见,也听不着,她权当自言自语解气了。   “别吵了……”季凡泽的眉蹙得更紧,偏低的声线淬着一丝喑哑。      冷不丁从他嘴里冒出来的声音,吓得钟艾顿时警醒,这货不会是在装醉吧?鉴于这男人劣迹斑斑,她慌忙松开手里的领带,就要往车外面钻,可到底还是慢了半拍——   她只觉腰上一紧,猛地被人伸手抱住了。   钟艾原本就因猫腰欠身的姿势导致重心不稳,再被这股事先毫无征兆的力道突然向前一带,她连惊呼的时间都没有,整个身子就克制不住惯性朝季凡泽倾去,一下子扑倒在他身上。   她的双腿还悬在车门外,男人皮肤上的热度已经隔着衬衫布料和微醺的空气传递过来,顿时刺激得钟艾全身生生僵住,脑子里的某根弦蓦地绷紧。有那么一瞬间,她甚至感觉到自己耳膜的震颤,如魔音穿耳般再度回响起季凡泽那句醉话——我喜欢你,不行吗?   是不是只要借着酒劲儿说句“喜欢”,他就可以三番五次地轻薄她了?   这男人会不会太随便了?   有一股莫名的委屈就这样悄然钻进钟艾心里,她咬了咬牙,正欲开口痛骂季凡泽一顿,却在抬头看向他的一刹那,凝住了目光。她惊讶地发现季凡泽根本没有醒过来,他依旧闭着眼,而始终紧蹙的眉宇,倒是慢慢地舒展开来。   像是之前犯的瘾,突然得到了消解。   季凡泽身形颀长,后座空间被他那双曲着的长腿衬得有些狭窄,再加上钟艾交叠在他身前,车内更显逼仄。可就是在这个小小的空间里——   他抱着她,轻轻地搂在怀里,没有更多越界的部分。   仿佛只是在醉梦中,他才能够抱住那个心仪已久的女人、贪图那片刻的香软慰藉,就是这般单纯。   纯粹,无形中催化了温柔。这样的白月光,这样的男人、这样的拥抱……统统跟钟艾想象中的不一样,以至于她的神智和身体都有一刹那陷在这个温暖的臂弯里。连带着,她内心的排斥感无声消退,所有的不满也都好像忽然被什么抹平了一样,倏地安静下来。   这男人喝成这样,多少跟她有点关系,就让他这样抱一会儿吧。   就在钟艾僵硬的身子一点一点的放松下来时,一副粗重的大嗓门猝然从驾驶座砸过来:“嘿,现在的年轻人可真腻歪。在出租车里搂搂抱抱的干什么,不如直接去酒店开房得了。”   “开房”这个豪放的字眼,像是一颗重磅炸弹,无比及时地将车里那点小暧昧炸得七零八落。   钟艾头皮一紧,她飞快地拨开覆在她腰上的那双手,踉踉跄跄地从后座抽身出来。低垂的夜幕,遮住了她脸颊上不知何时飘来的那两团红云。她“砰”一声把季凡泽关在车里,自己一脸尴尬地闪进副驾。   “咳咳,师傅,您误会了。我们只是……”话到嘴边,钟艾的脑子忽地卡了卡壳,她一时不知该如何形容自己和季凡泽之间那层古怪的关系了。   司机大叔才懒得听她解释,不耐烦地问了句:“你们去哪儿?”   话题又绕回原点,钟艾全然顾不得心里那丝若有似无的羞赧了,她无奈地耷拉下眉眼。季凡泽醉得连家门都报不出,她总不能把这只衣冠禽兽带回她家吧?   也是这一刻,钟艾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亲也被亲了、抱也被抱了,可她对这个男人居然毫无了解,这可真不是个好兆头啊。   见女乘客拄着头迟迟报不上地名,司机的口气更不好了:“小姐,要不然你换辆车慢慢想吧。”   “不,不用。”钟艾连连摆手,好不容易才把季凡泽那厮弄上车,要是再折腾下去,非得把她的小命搭上,“您先往前开吧,我再想想。”   司机像看神经病似的看了她一眼,不太乐意地发动了车子,嘴上碎碎念道:“往前是西边哟。一路向西,到头就是火葬场了,你可得快点拿主意。”   “……知道了。”钟艾好想去死一死。   虽然钟艾这女人没什么心眼,可小机智一点不少。拧眉思忖少顷,她便咧嘴乐了。她从包里掏出手机,登陆了心理诊所的内部系统。在病人资料库里搜索了一下,钟艾很快翻出了Louis Du的通讯录。   她甩头丢给司机一句:“去丽嘉花园。”   “好嘞。”司机应下,手上一掰方向盘,车子立刻调了个头,加速疾驰。   丽嘉花园很快到了。   豪华社区,高楼林立,看门的保安是个新来的。钟艾降下车窗,报上门牌号,对方顺利放行。可出租车刚驶进社区两三米,忽然又向后倒了倒。   钟艾的脑袋探出车窗,她朝小保安展颜一笑,两个浅浅的梨涡晕着月光,“小哥,麻烦你帮个忙啊。”   小保安见她生得水灵,当即点头如捣蒜,“成,啥事儿?”   钟艾指了指后座,“你帮我把那个人扛上楼吧。”   “……呃。”原来是力气活。   钟艾付完车钱,小保安把醉得一塌糊涂的季凡泽往车外面拽。盯着对方那双大长腿,小保安的脸骤然变成菜瓜色。   妈蛋的,他才一米六,怎么能扛得动一个米八多的大男人啊!   钟艾上来搭把手,两人全都使出了吃奶的劲儿,这才一左一右架住季凡泽的胳膊,将将搀牢了他。平日里一位英姿勃发的高冷男,此刻就跟一根儿瘦长的柳条似的,软绵绵地依偎在钟艾身上。他无意识地垂着脖颈,脑袋一晃一晃的,时不时就磕钟艾一下。   电梯平缓上行,小保安已经累得呲牙咧嘴,却不忘抽空跟钟艾搭讪:“你们是新搬来的?”   钟艾对季凡泽了解甚少,只想着赶紧把这尊佛送到家完事儿。她眼睛看着电梯显示器上不断上升的绿色数字,嘴上心不在焉地敷衍了一个“嗯”。   “怪不得我从来没见过你们。”小保安兀自念叨。   “叮”一声脆响,电梯门在二十五层打开。   钟艾让小保安把季凡泽放在地上,“把人扔这儿就行啦,谢谢你啊。”   “嘿,客气啥。”小保安腼腆地笑了笑,抡了抡酸疼不已的胳膊走了。   楼道里静下来,暖黄色的灯光十分柔和。   季凡泽背靠着墙,直接坐在大理石地砖上,修长的手臂垂在身侧。钟艾叹口气,在他身边蹲下,把手伸进他的西裤侧兜里掏钥匙。   不知是不是她的手碰到了什么,季凡泽闷哼了一声。这么低哑的一声从他鼻子里溢出来,回荡在空旷的走廊里,轻飘飘地回响着,显得格外性感和诱惑。   钟艾还在他裤兜里摸索的那只手隐隐发僵,“嘘,你别出声。”   她尽量避开季凡泽的大腿根儿,硬着头皮从他兜里摸出一串钥匙。攥着钥匙,钟艾麻溜地站起身,挑出最大的那一把就往锁眼里插。   可惜,钥匙连锁眼都插不进去。   钟艾又换了其他几把,还是不行。   正当她弯下腰研究这奇怪的锁眼时,厚实的红木门“腾”一下打开了。   是从里面打开的。   几乎是与此同时,一道不悦的男声从她头顶上劈下来:“你开谁家的门呢?”   突如其来的人影和声音把钟艾吓得不轻,她在豁然直起腰的那一刻,本能地缩回手。手里那串钥匙“啪”一声掉在地上,清脆又刺耳,像是凿在人的心脏上。   屋里的灯光铺洒下来,与走廊里的光线融合,明明亮堂得紧,可钟艾却觉得眼前顿时昏暗了。只因此刻站在她面前的不是别人,而是——   杜、子、彦。   杜子彦的惊诧程度毫不亚于门外的女人,他整个人从头到脚都好像被雷劈了一样,僵硬地顿住。只有嘴角像是松弛的弓弦,结结巴巴地吐出句话:“钟艾……怎么是你?”   短短半秒钟的对视,钟艾觉得自己的脑神经就跟被抽走了一条似的,连反应都迟钝了。她只睁大双眸,满眼错愕地瞅着杜子彦,恨不得把他那张斯文清隽的脸凿出两个窟窿来。   “杜子彦……Louis Du……你的英文名字?”钟艾像是被人猛地一把掐住了喉咙,嗓子都是干涩的,上扬的尾音带着满满的不可思议。   不知这女人大晚上的闹哪出,杜子彦不解地点了点头。   真相就这么昭然若揭,钟艾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她的脸蛋不由得垮了下来。   “那他是谁?”她咬着牙齿,闷声问道。   杜子彦双眸一垂,疑惑地看向她手指的方向——   就看到了歪倒在门口的季凡泽。    ☆、蜜方十三   “吸气……吐气……再吸气……再吐气……”女人脸上多余的表情一点不剩,只有认真。   “嘶嘶……呼呼……”男人顶着一脑门汗,听话照做。   晚上十点,丽嘉花园社区内的一间咖啡馆里,一对奇怪的男女临窗而坐。月拢轻纱,乐声悠扬,原本是极其雅致的环境,可这俩人的神情都不是一般的严肃。   重复几个回合的深呼吸后,男人潮红的面色渐渐褪去,浮现出一张白皙精致、五官清秀的脸。但从他那双黑眸里射出的目光仍然无法聚焦,慌乱地四处飘忽着,始终没有落在对面的女人身上,像是尴尬,又像是恐惧。   “孟晴移情别恋之后,你就变成这样了?”   若无其事地问出这句话时,钟艾低头搅动马克杯里的热巧克力,故意不抬眼看杜子彦。不知是为了减少视线接触带给对方的不适感,还是她自己也有些不适。   暂且抛开季凡泽那个大骗子、大流氓、大混蛋不提,她做梦也没料到会在这般猝不及防的情况下再遇杜子彦,更没料到昔日桀骜不羁的邻校校草居然变成了这幅模样——   一个神经病患者。   杜子彦拿手帕擦了擦额头上的虚汗,一副讳莫如深的模样,“别提那个女人了。其实……”也许是回忆太不堪,又或者是苦于组织语言,他一时失语。   杜子彦已经被社交恐惧症缠身两三年了,平日里当个缩头乌龟、强迫自己不去回想那些年少荒唐便罢了。可钟艾的冒然出现,就像是一个小小的线头,轻轻一拽,便把整条记忆线都扯了出来,他想不犯病都难。   幸好钟艾是心理医生,及时把Louis Du的病历和这位货真价实的社恐病患对上了号,这才顺利帮他舒缓了情绪。   杜子彦双手交握,在桌下来回搓了搓,终于从嗓子眼里挤出一句完整话:“其实,我一直觉得有些事挺对不起你的。”   对方就这么跳转了话题,钟艾诧然,有一种晦涩的情绪,莫名地被“对不起”这个字眼拖拽了好远。   事实上,被“曾经”困扰、走不出回忆怪圈的又何止杜子彦一人,钟艾更甚。   在她有限的印象里,她跟杜子彦的接触并不多。每次都是看见他像护花使者一样出现在孟晴身边,金童玉女羡煞旁人。不管钟艾有多讨厌孟晴,她都不得不承认孟晴的好运。毕竟在大学时代,能够交到一个英俊帅气的忠犬男友,才不枉那段浪漫纯粹的青春年华。   可恰是这样一个男人,肆意纵容女友的任性,伤害了无辜的人。   女人都记仇,钟艾也不例外。但时隔多年,她此刻再回想杜子彦所谓的“有些事”,也不过觉得他充其量就是孟晴的“帮凶”,不至于到撕破脸的地步。更何况,他现在都被摧残成这样了。   职业所致,钟艾对病人有一种特殊的同情感。她用力扯了扯嘴角,想用一个假笑平淡地把所有恩怨一笔带过——   可杜子彦显然依旧陷在病态的愧疚中无法释怀,“对不起,我当初真不知道你和孟晴是那样的关系……”他的声线低了八度,眼帘低垂,越发心虚得不敢跟钟艾对视。   那样的关系——   被钟艾锁在记忆的箱底、永远不想提及的关系;   每回想一遍都好像是内伤复发一样的关系。   钟艾还不记事儿的时候,爸爸李京生就被公司派到了外地工作。不知道是工作忙,还是别的原因,李京生先是从一个月回家一次,渐渐变成三个月一次,再后来,他足有半年都没回来。   盛夏的某天,钟秀娟一手拎着亲手准备的饭菜,一手牵着五岁的钟艾,两人坐了四个小时的火车,来到李京生的住处。钟艾手里抱着只毛绒米奇老鼠,她最心爱的玩具,爸爸给她的生日礼物,她到哪儿都带着。敲开门的那一刻,她调皮地把米老鼠挡在脸上,遮住了她一路咧到脖子根的笑脸,她准备给爸爸一个惊喜。   可是,开门的却不是李京生。   而是一对陌生的母女——孟菊瑛和孟晴。   就是那一天,孟菊瑛正式抢走了钟秀娟的老公,而孟晴抢走了钟艾的米老鼠。   幸好,时间是万能的。   当时钟艾的年纪太小了,很多事都没有留在她的记忆中,她甚至不记得——自己是否曾因为失去一件心爱的玩具而哭泣。   这样也好,至少痛苦和悲伤都会相对的变得模糊、浅薄。但有那么几句话,却仿佛铆钉凿进了心脏,就着血液一起生长,她始终无法遗忘。   “孟菊瑛她们孤儿寡母的很可怜,晴晴的爸爸死得早。”李京生无奈地说。   “人家可怜,你闺女不可怜啊?!”钟秀娟流着泪说。   “你没有爸爸了,你爸爸以后来给我当爸爸了。”孟晴得意地说。   ……   咖啡馆的落地窗外,柔和的路灯打在花圃上,衬得一草一木都格外静谧、舒逸,可钟艾的痛觉神经却像是被狠狠拨动,跳得生疼。   在杜子彦惊诧的注视下,她双手捧起马克杯,“咕咚、咕咚”一口气喝完了一整杯热巧克力。甜丝丝的饮品入胃,有助于缓解疼痛,仿佛也能够把那些陈年的委屈冲散。   放下杯子,钟艾在抹了抹嘴巴的同时,突然拎起包,站了起来,“谢谢你的饮料。太晚了,我得回家了。”她不想再继续这个令人不愉快的话题了。   杜子彦愣了一下,暗暗责怪自己哪壶不开提哪壶。刚才安顿好一醉不醒的季凡泽,他之所以向钟艾提议一起下楼坐坐,初衷本是真诚地对她道个歉,可结果……净给她添堵了。   杜子彦没有阻止钟艾离开,却在她转过身的一刹那,他的喉结耸动了几下:“对了,还有件事。”   钟艾脚下不由一顿,转回头,“什么事?”   事不关己,杜子彦眼里的局促不觉淡去,口吻也轻松些许:“你别怪泽哥啊。他不是故意冒用我名字的,他一开始确实是想让你帮我治疗的……”想起钟艾“收拾”季凡泽的激烈场面,杜子彦默默给好哥们儿点蜡。   像是被什么刺激到了,钟艾的表情僵了僵,“你还是管好你自己吧。记得别放弃治疗!”   目送她甩头就走的背影,杜子彦抱肩扯笑。他以前怎么没发现这女人挺辣的呢,估计季凡泽这回是有的受了。   今晚所发生的一切,简直让钟艾感觉是在坐云霄飞车,她那颗本来就不算强悍的心脏忽上忽下地颠簸、震颤了好几次,直到回到家、躺在床上,她都止不住地心慌。   果然,这世界说大就大,说小就小。   季凡泽那个男人,在她身边怒刷过那么多次存在感,她却稀里糊涂地连对方的身份都没搞清楚。可现在呢,她后知后觉地发现这男人居然跟她有着共同认识的人。只消一个杜子彦,就足以把她和季凡泽联系到一起了。   不过,说到这两个男人,钟艾不得不叹气了。   季凡泽,表里不一,活出了一种精神分裂的境界;   杜子彦,本来就是个神经病,没什么好说的了。   一晚上接连和两个神经病打交道,钟艾觉得自己都被带得不正常了。正当她在床上抱着枕头翻滚时,手机突然响了。   她从枕头下面摸出手机,点开微信,阿美的私信跳出来:我终于想起我男神是谁了!他根本不姓杜啊,他姓季!我就说他怎么有点眼熟呢,原来他是季氏集团的大Boss!!!有次我陪一个小艺人出席他们旗下海港城的商业活动,曾经见过他!!!   钟艾被对方那一堆叹号晃得眼晕,她懒得打字,直接回了语音:“我在两个小时前就知道了,你的反射弧太长了吧。”   可阿美依然沉浸在她的八卦世界中,也换了语音,连珠炮似的说道:“你造吗,那个小艺人为了吸引季Boss的注意,当天特地穿了一件超级低胸、齐逼小短裙,我光帮她挤乳`沟就挤了半个小时!整整用光了我一卷宽胶带啊!但你猜后来怎么着了?她扭到季Boss面前时……”   语音中断,钟艾脑补了一下那副香艳四射的画面,对着手机接话说:“胶带崩开了?”   “木有,我的技术怎么可能让这种糗事发生呢!”   “那是怎么了?”钟艾也有点好奇了。   “季Boss特淡定地说:‘小姐,卖肉请去菜市场。’然后他就带上墨镜,转身走了……”   “……”   钟艾权当听了个睡前冷笑话。退出微信,她在联系人列表里翻出“杜神经”,手指在屏幕上一划拉,就给他改了个称呼——季神经。   **   季凡泽睁开眼睛,房间里一片昏暗。   酒精消去大半,他觉得口渴难耐,下意识地摸向床头灯,却摸了个空——床头灯不在它该在的位置。季凡泽猛地警醒,揉了揉胀痛的额角,想要努力回忆起究竟发生了什么,却悲哀地发现自己……喝断片了。   夜正浓,睡意正酣,一阵“咚咚“的敲门声又急又响,惊醒了梦中人。   杜子彦穿着睡衣从床上爬起来,赤脚走到门边,懒洋洋地打开主卧房门。   一副幽幽的男声似从地底冒出来:“我怎么在你家?我的衣服呢?”   杜子彦揉着眼睛,上下扫视了一眼赤`裸上身的男人,他又转身倒回床上,嗓音蕴着绵绵睡腔:“你在屎盆子里爬过一圈,怕你脏了我家的床,我就把你的衣服给扔了。”   此刻的季凡泽哪有心情逗闷子,他稍一俯身,便揪着杜子彦的睡衣领子,把他从床上拎了起来,“你给我说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   杜子彦打了个呵欠,不情不愿地盘起两条长腿,端坐在床上,半卖关子道:“是钟艾把你送来的……”      突如其来的名讳,刺激得季凡泽的眉尾猛地一跳,脸色顿时阴郁了,“她说什么了没有?”   被这男人一搅合,杜子彦的睡意彻底散了,脑子里蓦然想起那段打斗戏的片段。他忍不住笑了起来,“你真想听?”   “别废话,快说。”季凡泽的脸部线条微微一紧。   杜子彦作势嗽了嗽嗓子,“她跟你说了三句话……”   “第一句:季骗子,让你没疯装疯——啪。”   “第二句:季流氓,让你亲我抱我——啪。”   “第三句:季混蛋,让你买粉领带——啪。”   屋里没开灯,季凡泽的面色比夜色更黑,他眉一蹙,沉声问道:“那个‘啪’是什么东西?”   这么多年的交情,杜子彦还没见过季凡泽紧张成这样,他颇有些幸灾乐祸:“钟艾每说一句,就扇你一巴掌啊。”   “……”季凡泽条件反射地摸了摸自己的侧脸。   “被打脸了,疼么?”杜子彦捂着肚子,笑抽在床上。   疼,但不在脸上,在心上。   季凡泽只需稍稍一思忖,便能想象得出钟艾那副气急败坏的炸毛模样。莫名地,他的心脏像是被人撕扯一般,疼了一下。   像是被对方严肃的样子吓到了,杜子彦的笑声戛然而止,他忽然一个鲤鱼打挺又坐直了身子,摆正神色,“你真对那女人走心了啊?说实话,钟艾这次被你气得不轻,你准备怎么补救啊?”   黑暗中,月影下,季凡泽只穿着一条子弹内裤,在卧室负手而立。他浑身上下每一处都性感到无可挑剔的地步,尤其是那双深邃的眸子,亮得如同月下清潭的波光。   沉吟片刻,他轻启薄唇,悠悠道:“从现在开始,我正式追求钟艾。”   “……”画风好诡异,杜子彦斯巴达了。   “以一个正常人的身份。”季凡泽清浅一笑,补充说。   “……”可杜子彦怎么就觉得他这辈子都正常不了了呢!    ☆、蜜方十四   拜一系列糟心事所赐,钟艾一夜睡得颇不踏实,而且早上还起晚了。睡眠手环显示:睡眠时长五小时;浅眠四小时二十分;深眠只有……四十分钟。   晨起的脑子不太灵光,钟艾顶着两个黑眼圈、嘴里咬着块面包,小旋风似地冲进停车场。乍一看到空荡荡的停车格,她愣怔片刻,才恍然记起她昨晚根本没把车开回来。   上班赶时间,她只能打车去诊所。万幸路上没怎么堵车,出租车稳稳地停在诊所楼下时,距离钟艾的出诊时间尚余一刻钟。她松了口气,放缓脚步,踩着双平底瓢鞋翩然走进大堂。   电梯门打开的一瞬间,她的手机响了。   电梯上行,一道清朗动人的男声透过细微的电波,传进钟艾耳朵里:“对不起啊,昨天我喝挂了,没送成你回家。”   对方声线里的喑哑一丝都不剩,钟艾若无其事地笑了笑:“没事啦。你酒醒得还挺快。”比起沈北,另一位挂得才叫惨,抽都抽不醒。   明明是轻松的对话,可手机里倏尔陷入一阵缄默,显然沈北想起了什么。   那一幕,他看到了,也听到了。   季凡泽擦着钟艾的耳垂,悠悠地说:“我喜欢你,不行吗?”   那一刻,沈北竟然找不到任何一个词来形容自己的心情。   他喜欢了那么多年的女人,因为种种原因,错失了表白的机会和勇气。幸好,时光是如此善待他,非但没有磨平这份感情,反而一直把这个女人留在他身边。钟艾,对于沈北而言,如同盛开在心底的一朵小白花,只要低头,就能看见;只要开口,必有回响。   但唯独——采撷,不行。   只因她太干净,又太美好。   而他,已被岁月浸染,失去了最初的样子,不再配得上她。   可现在,似乎又有什么不一样了。   有时候,男人的直觉比女人更敏锐。沈北阅人无数,自然能够瞧得出季凡泽的能力与气魄,以及他那点因为势在必得而毫不掩饰的居心。那男人就像一位采花大盗,一步步入侵,漫不经心却又十分强势,想要连根拔走沈北心底的那朵花。   沈北在电话中沉默了多久,就思考了多久。   “喂,你怎么了?”钟艾走出电梯,把手机从耳边挪开,看了眼屏幕,显示依旧在通话状态。   沈北和煦的声音有那么一瞬险些维持不住,作势轻咳两声,他才调整好了语调。话锋一转,他以稀疏平常的口吻对钟艾说道:“我刚才在台里的停车场看见你的车了。你把车钥匙快递给我,我抽空把车给你开过去,省得你来回跑了。”   一如既往的细心,也不是什么大事儿,钟艾没有拒绝,“好啊,谢啦。”   “嗯,祝你有愉快的一天。”说完,沈北利落地收线。   还真是愉快的一天,钟艾刚踏进诊室,惊喜就来了。   她的办公桌上放着——花。   工作三年,钟艾收到过不少花,大多是被治愈的病人送的,大束鲜花,象征感恩。后来她出现在电视台的节目中之后,成了诊所的明星医生,收花的次数自然更多了,有的甚至连署名都没有。   但像现在这般精致、高贵的花朵,她还是第一次收到。   质感十足的亮银色长方形盒子,里面错落有致地排列着数枝玫瑰。粉色的花瓣浸淫在从窗外照进来的阳光中,看起来娇艳欲滴,新鲜得仿佛泛着盈盈露珠。花枝的部分用纯白色的棉纸包裹起来,上面打着一个漂亮的蝴蝶结丝带。   这是送她的?   钟艾想要摸摸诱人的花朵,伸出的那只手却在半空中僵了僵,带着点不确定的意味。   但只是一刹那的迟疑,她便笑了,再自然不过地把这盒花和刚才那通电话联系在了一起,“沈北这个臭小子,搞什么鬼呢!”她自言自语地嘀咕了一句。   她迅速抽出花盒里的卡片,敛眸看了看。   殊不知,这一看,钟艾的眼皮像是猛地被人用针刺了一下似的,狠狠地跳了跳。   小巧的卡纸上,碳素笔留下的字迹力透纸背、清隽干净。   只有寥寥一句话:   P.S.你喜欢的粉红色。   ……粉红色。   就是这个颜色,条件反射地令钟艾想到一个人。   那个在第一次见面时就揶揄她有“颜色强迫症”、明明很鄙视粉红色,却又刻意买了条粉红色领带的男人。   钟艾不得不承认,这一刻的感觉好奇怪啊。   大概连沈北都没留心过她偏爱什么颜色吧,反而这个小小的细节被另一个男人发现了。连带着,粉红色似乎不再只是一个颜色那般单纯,而是变成了一个微妙的小秘密,只属于她和那个送花的男人。   果不其然,钟艾的视线稍稍向下一晃,便撞在落款处某个豪放版的签名上。   龙飞凤舞地签着一个单字——季。   她对季凡泽的记忆尚停留在昨晚那三个嘴巴上,不承想这厮的动作居然快得惊人,酒一醒就送花来了,难不成他这是在跟她认错?   但是,为什么留言只有“P.S.”呢?   正句在哪里?   这货的行事作风简直跟他这个人一样,处处透着“诡异”二字。   钟艾眼睛瞪得颇大,把卡片翻过来倒过去,仔仔细细地巡睃一番,仍然没瞅见多余的手写字。倒是季凡泽那句留言上面印着花店的广告语,唯美艺术字,一笔一划都充盈着浪漫气息:   钟爱,一生只送一人。   这男人也真够会图省事儿的啊,竟然把人家花店的招牌和广告语直接拿来当留言了。   可是……   钟艾当即被“钟爱”这个谐音词激起一身鸡皮疙瘩,只觉得这些花朵仿佛在顷刻间化作一团团粉红色的泡泡,在她心尖上恶劣地飘来飘去。   哦不,一定是她会错意了!   不等钟艾眉眼间的惊诧散开,诊室的门突然被人推开了。   小护士把一堆病历表放在钟艾桌上,视线黏在那盒玫瑰上,她笑嘻嘻地调侃道:“钟医生,你的春天来啦!早上花店送花过来的时候,你还没到,是我帮你签收哒。”   “哦,谢谢你。”钟艾了然,一时找不到什么合适的表情来,只能尴尬地扯了扯嘴角。这哪里是她的春天来了,这分明是季神经思`春了啊!   不知她脸上那副便秘的表情是闹哪出,小护士眼里流转着浓浓的羡慕,自顾自说:“这可是Loveonly的厄瓜多尔永生玫瑰,老值钱了!你在哪儿认识的土豪追求者啊?给我介绍一个,行不?”   钟艾眉一拧,嘴撇到耳根子:“土豪神经病,你要不要?”   “……还是你自己留着用吧!”小护士立马缩了缩脖子,脚底抹油,转身开溜。   被小护士闹完,钟艾冷静下来。   趁着接诊前的几分钟,她点着手指头数了数玫瑰的枝数。是个挺吉利的数字,于是她快速在搜索引擎里输入:Loveonly,十八枝玫瑰,价格。   小护士没说错,这个牌子是鲜花界里的LV,价格贵的离谱。一盒花,相当于普通上班族三分之一的月薪。   可转念一想,钟艾很快释然了。   对于季凡泽那层镀着金的浮夸身份而言,这点钱大概只是九牛一毛罢了。而且像他这种随便又轻浮的男人,送花给女人,应该就像坐车给女人开门、吃饭给女人拉椅子一样,是一种惯用的技俩。说不定他不这么做,还不舒服呢。   不然,他认认真真地跟她道个歉,多实在、多靠谱啊。   稍稍梳理了一下思绪,钟艾心里那团粉红色的泡泡像是被什么捅破了似的,嗖嗖地漏气。她慢吞吞地拿起手机,一通电话叫来了快递小哥……   **   季氏集团一场硝烟四起的高管会议结束时,已经下午四点了。   本来宿醉之后季凡泽就精神不济,又被两派人吵得脑仁直疼,他索性提前离席了。哪知他前脚刚离开会议室,后脚两拨人就按捺不住火气,互相掐起架来。   要说会议上的争端还是季凡泽触发的。   海港城二期的规划已经尘埃落定,可大Boss不知道是不是脑抽了,突然心血来潮提议在Shopping Mall内增设儿童活动区,结果引发素来不合的两派高管之间一番唇枪舌剑。老古董派强烈反对,认为这会拉低Shopping Mall整体高大上的档次;而新锐派则举双手赞成,认为能够体现人性化服务……   只是谁又会知道,季凡泽这个提议根本不是脑抽,而是听取了一个女人的意见呢。   想到这个女人,季凡泽从办公桌前站起来,缓步踱到落地窗前。他从西裤侧兜里掏出手机,低头瞅了瞅。   他已经不记得这是今天第几次重复这个动作了,可结果同样很无奈,完全没有钟艾的只言片语。这女人也太不讲究了吧,难道收到礼物,她不该说点什么吗?   窗外的世界沐浴在阳光中,照在季凡泽沉着眉、毫无表情的脸上,竟添了几许黯然。   办公室的门没关,Mark走进来时,看到的就是这副带着点淡淡忧伤的画面。   他是季凡泽的特助,三十多岁,比季凡泽还年长几岁。此人各方面能力都很强,但仅限于在公事上。至于老板最近变幻莫测的心思,以及眼前这副与大Boss的高冷气质十分不相符的画风……Mark的智商不足以支撑他胡思乱想。   嗽了嗽嗓子,Mark关上门,走到季凡泽身边,把大脑调回工作频道:“季总,您准备怎么处置那些高管?”那帮人敢在会议上动手互摔杯子,估计一向对员工管理甚严的季凡泽不会轻饶他们。   季凡泽循声转过头时,表情已恢复了惯有的淡然。   他收起手机,不紧不慢地坐回办公桌前,抬手摁了摁太阳穴,反倒问Mark:“你觉得呢?”   不知是不是老板的心思不在这上面,Mark嗅出一股敷衍的味道,但他还是一本正经地回道:“夏天来了,大家都心浮气躁,情绪容易失控。我看应该先给那帮高管降降火,再来谈工作。”   此话有理,季凡泽浓黑的眉出现一丝浮动,他觉得自己好像也有些浮躁,“怎么降火?”   Mark咧嘴一笑,搓着手提议道:“不如我们组织一次旅游……”   孰料,他的话尚未说完,便被季凡泽一记眼刀生生噎住了。Mark那张四方脸瞬时皱成包子,“那您有什么打算?”   季凡泽下意识地又看了一眼手机,黑漆漆的屏幕,像是被人下了魔咒一般,一瞬间就吸走了他的魂。他摸了摸高挺的鼻梁,微微抿唇:“给大家上个课吧。”   瞅着老板脸上这副愈发让人捉摸不透的神色,Mark一脑门儿问号:“上什么课?”   季凡泽的视线慢悠悠地从手机上挪开,清浅地丢来一句:“办个内部心理辅导课程,请专业的心理医生来给大家舒缓一下情绪。”   “……心理医生?!”老板这是把员工都当成神经病的节奏么?   Mark满脸黑线,正欲开口再询问一些细节,就听到一阵轻快的敲门声传来,对话被迫中断。   秘书小姐踩着细高跟鞋走进来,毕恭毕敬地说:“季总,有您的快递。”   ……快递?   季凡泽微微一愣,他好像没叫过快递啊。   但是,从桌案间抬眸的一刹那,他那双原本黯淡无光的眼睛中,突然浮现起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   该不会是钟艾给他来了个礼尚往来吧?    ☆、蜜方十五   事实证明,礼尚往来什么的……   乍一拆开秘书送进来的快递,季凡泽眼中那抹晕着浅笑的眸光骤然凝固了。   碍于他天生拥有一副高岭之花的冷艳皮囊,在他不说话,或者不笑的时候,整个人便会笼罩上一种“生人勿进”的气场。所以,光是这一记瞬间褪去笑意的眼神,足以令秘书小姐蹬着高跟鞋火速撤离。就连无辜的旁观者Mark都下意识地向后退了退,以免被大Boss意味不明的眼风扫到。   然而,办公室里的低气压只存在了短短的一刹那。   片刻之后,季凡泽微微向前倾身,修长干净的手指轻轻一挑,就把那件快递拿到眼前,晃了晃。他那张光风霁月的脸上,随之流露出一丝……疑惑。   快递确实是钟艾寄来的,可是——   这女人寄过来一把车钥匙是几个意思?   Mark小心翼翼地观察着老板这副被难住了的面色,他绞尽脑汁思忖少顷,陪着笑脸问:“季总,您有什么吩咐吗?”帮老板排忧解难,也是特助的职责。   “走,帮我备车。”不知恍然悟到什么,季凡泽迅疾地站起身,两条大长腿一迈,便大步流星往门外走去。   尽管Mark跟在季凡泽身边多年,早已适应了对方雷厉风行的做派,但像现在这般火急火燎的情况还是十分罕见的。   他愣怔一下,才飞快地倒腾着腿儿追上去,“季总,您这是要去哪里?”没办法,对外号称一米七的Mark跟季凡泽有身高萌差,人家走一步顶他两步。   “市电视台。”报出这个地名时,季凡泽唇角弯起一个小弧度,慢慢地,浮现笑意。   “嗳?我早上已经去电视台把您的车取回来了啊!您怎么还去……”Mark顿时觉得自己的大脑回路越来越无法与大Boss实现无缝对接了。   “我帮别人取车。”季凡泽步履不停走进专用电梯,一语打断他。钟艾都把车钥匙寄来了,其中的意味还不够明显么。   “……哦。”Mark茫然地挠了挠头,老板什么时候开始干起帮人跑腿的活儿了?   黑色加长轿车徐徐向电视台驶去,季凡泽微阖着眼,双腿交叠,坐在宽敞的后座上,那姿态慵懒又惬意。   钟艾虽然没有接受他的表白,可不承想,这女人一收到花,立刻把他当男票使唤了。快递钥匙、代取车什么的,太有爱了有木有!   拜这个好兆头所赐,在季凡泽胸腔内积郁了一整天的那点不快,此刻就像是被春风拂过,一点一点地吹散了。他握着车钥匙的那只手随之渐渐收紧,仿佛这把钥匙带着某种暗示,含蓄又强烈。   厚实的车窗将马路上的喧嚣隔绝于耳外,车里十分安静。   透过后视镜,驾驶座上的Mark刚刚瞥了一眼后座的男人,便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挪开了视线——大Boss那副低眸浅笑的画面太美,他不敢看啊。   要说送花这招,其实并不是季凡泽的主意。   昨晚酒醒后,他原本准备好好跟钟艾谈一谈,顺便诚恳地道个歉。殊不知他这个念头刚一说出来,当即被杜子彦扼杀在摇篮里了。   “不行,不行!女人才不稀罕道歉呢!再说了,道歉这种事弱爆了好吗!严重有损你的高冷形象,以后你一辈子都得被她欺负,翻不了身!”作为一位社恐患者,杜子彦能瞎哔哔这么一通也挺不容易的。   季凡泽负手站在窗前,一声不吭,有点懒得搭理他。虽然入了夜,但窗外的世界沾着微光,照在他低眉沉思的脸上,平添几许静漠。   “你知道女人最喜欢什么吗?”杜子彦突然一本正经地跳转了话题。   “花吧。”季凡泽随口一猜,他没追过女人,一般都是女人追他。   杜子彦故作高深地点点头,“那钟艾最喜欢什么颜色?”   “粉红色。”季凡泽对这个答案十分笃定。   “十八朵粉红色玫瑰,最贵的那种,搞定!”杜子彦嘚瑟地打了个响指。当年他和孟晴吵架的时候,一直用这招,百试百爽。   季凡泽这才悠悠转过身,“为什么是十八朵?”他挑高眉角,带着点不解。   杜子彦曾经叱咤情场的那点优越感就这么被激发出来了,他摆出一副将恋爱宝典倾囊相授的大方模样:“我告诉你啊,咱们男人犯了错之后说的话,在女人那儿就叫‘屁话’、‘谎话’,一文不值!所以你干脆省省吧,直接用花语表达,懂吗?”   ……花语?   季凡泽无法否认,那一刻,他被“花语”这个字眼稍稍感动了一下,听起来确实挺浪漫的。   十八朵玫瑰的花语——坦白与真诚。字面的解释很美好、很应景,昂贵的鲜花价格又把诚意的分量衬得更重几分,自然胜过千言万语。   现在想来,季凡泽觉得杜子彦不枉和孟晴有过一段,虽然那小子的恋爱值一直停留在两年前的水平上止步不前,但至少这次帮了他很大的忙。   **   同一时间,电视台的某间办公室里。   沈北对着桌上的某件东西,双眉深锁。   快递送来的是个盒子,亮银色,质感很好。   他坐姿没变,探手掀开盒盖,墨黑的眉顿时蹙得更紧。   盒子里放着——十八朵玫瑰。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在路上折腾了一圈、缺乏水分滋润,这些粉色的花朵有点蔫了。附带着,有张精美的小卡片,静静地躺在快要凋谢的花瓣中。   卡片上有两行字,上面一行清隽干净,下面一行娟秀雅致:   P.S.你喜欢的粉红色。   ——季   P.S.从今天开始,我不喜欢粉红色了。   ——钟艾   一瞬不瞬地瞅了片刻,沈北嘴角的弧度随之绷住,不受控地,抿成一条直线。对于季凡泽是何许人,他早上就听阿美用小喇叭广播了。这一刻,他的心情就像是眼皮底下的蔫花瓣,幽黯、颓败,整颗心脏似乎都充斥着一股子说不清、道不明的晦涩。   沈北深吸口气,才没让卡在嗓子眼儿的那口老血喷出来。   送快递的你丫找死!   说好的车钥匙呢!   这是什么破玩意!   **   一天没接到沈北的电话,钟艾本以为对方太忙,没空给她送车回来。她也不好意思为了这点小事儿催人家,索性决定下班后坐地铁回家。   但是,惊喜来得太突然。   一出写字楼,她便看到一辆红色的老款高尔夫,静静地停在大堂外。   可那是她的车吗?   钟艾一时间顿住脚步,惊讶地眨了眨眼睛。她记得自己好久没洗车了,但眼前这辆车干净得一尘不染,好像连岁月的痕迹都一并被洗掉了似的。   怔忪稍许,她重新加快步子,笑着走到驾驶座一侧。   车窗上贴了暗色的防晒膜,瞧不清里面的人。   敲了敲车窗,钟艾再自然不过地打了个招呼:“沈北,你帮我洗车了啊……”   ……沈北。   ……沈北。   殊不知,就在车窗缓缓降下的那一刻,她的声音戛然而止,猛地瞪圆了眼。    ☆、蜜方十六   红色小车熄了火,停在写字楼前的广场上。行色匆匆的上班族鱼贯走出大楼,脸上卸去了一天的疲惫,谈笑风生、归心似箭。   一轮夕阳斜映在天边,余晖普照,季凡泽的表情却比这天色早一步陷入晦暗之中。   开门下车,他站在车门旁,单手插在西裤侧兜里,垂眸睨着脸色至今没有平复下来的钟艾。她像是被吓到了,一时无法从车窗降下来的那一幕中扯回神思,只满眼惊愕地回视季凡泽。   “这是怎么回事?”他动了动唇,声线偏冷。   站在面前的男人身姿颀长,再配上这副料峭的神色,钟艾顿时觉得眼前昏暗了,就连漫天的火烧云都退去了颜色。   她也想知道是怎么回事啊!   “我早上给你和沈北各发了一件快递,可能是快递小哥把单子贴错了吧。当时我急着给病人看诊,也没顾得上检查……”钟艾只能想到这个可能了。   “所以车钥匙是你寄给沈北的?”多么奇怪,明明一场乌龙全有了解释,可季凡泽还是要问一遍。   “嗯。”钟艾尴尬地点点头。   入了夏,空气里漂浮着热气,季凡泽的心却忽地凉了半截,连最后一丝侥幸心理都不剩。那种感觉就像是意外中了五百万,可欢天喜地的去领奖时,人家告诉你:不好意思,搞错了。   忽略掉心里那点不是滋味,他的语气本能地冷硬起来:“那你给我寄的是什么?”   钟艾一拧眉,挠了挠头,“……没什么。”她还是别再给这男人火上浇油了吧。   季凡泽的薄唇抿起来,他不说话,只看着她,一瞬不瞬。   被他那双亮如寒星般的冷眼盯得发憷,钟艾不自在地撇过脸。她扯了扯嘴角,正想用一个讪笑为这糟糕的话题画上个句号,却听季凡泽的嗓音直击她的耳膜——   “我送你的花呢?”上扬的尾音,但显然不是疑问句,更像是明知故问。   钟艾心头“咯噔”一沉,真是怕什么来什么啊。   可转念一想,她当即把内心莫名滋生出的那丝心虚压了下去,硬着头皮说了实话:“花现在应该在沈北那儿。”   气氛再度陷入冷凝,似乎连耳畔的嘈杂喧闹都停歇了一刹那。   “我的花就那么入不了你的眼么?”季凡泽的声调更低了,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不用抬眸看,钟艾也能想象得出他目光里的愠色。不是那种直白、赤`裸的暴怒,而是这男人明明已经恼羞成怒了,却依然保持着一成不变的矜傲姿态,一字一句都像是站在高处质问她。   可该闹脾气的人,貌似不应该是他吧?   钟艾才是那个该动气的人。   人就是这么奇怪。   对于自己毫不在意的人,无论对方如何欺骗你,你都可以一笑置之,权当自己倒霉了。可对于你坦诚相待的人,哪怕只是一点小小的隐瞒,也会被无限放大,甚至上升到欺骗的层面。随之,懊恼、难过和失望亦会发酵到令人不可思议的程度。   稍一没忍住,钟艾肚子里憋了一天的那团火,就“嗖”一下被季凡泽撩着了,“像你这种连身份都对我隐瞒的人,难不成还指望我把你送的花收起来风干,然后留作纪念吗?”   “……”来往的人都在看她,只有他不看,似是找不到合适的表情。   无视对方越来越阴郁的眸色,钟艾鼓着腮帮子,气呼呼地继续道:“你说喜欢我,但你的喜欢,完全不是我理解的那种喜欢。你做的每一件事、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因为心血来潮或者有钱任性……我拜托你换个人‘喜欢’行不行?”   ……换个人喜欢!   这女人居然让他换个人喜欢!   原来,不只是他的花入不了她的眼,就连他这个人也入不了她的眼。   夏风拂面,却吹不散任何窒闷的心情。   她这副不算凌厉的声音像小刀一般锋利,狠狠地剜进季凡泽的心脏,疼得他差点突发心绞痛。   他该怎么告诉这个女人——她说错了,错得离谱。   当季凡泽第一次踏进钟艾的诊室时——   于她,他只是个陌生人;   于他,她却是存在于记忆中许久的人。   在记忆与现实重叠之前,季凡泽根本没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会主动追求这个女人。他自认为不是感情丰沛的人,甚至从未仔细梳理过自己对钟艾的感觉,以至于就连那份独家记忆被岁月增添了更多、更深刻的情感,他都没有意识到。   如果不是那一次被她误认成“病人”,他或许永远不会跟钟艾有任何交集。他们的世界本该是两道平行线,笔直、没有分叉,然后通往不同的路。但感情这条路就是如此奇妙,它永远没有预设的路线和轨迹。在怦然心动的那一刻,也许你根本不会料到下一步会往哪里走,又该怎么走。   季凡泽也不例外。      短短的一瞬间,他好像思考了很多,又好像什么也没想清楚。果然,单身太久,对感情这种事还真有点驾驭不了。   开口说话时,季凡泽那双墨黑深湛的眼眸在钟艾的眉目间扫过,最终停留在她的眼睛上。可他的语气十分寡淡,似乎连辩解都提不起兴致:“难道你不知道十八朵玫瑰的意思么?”   明明抛出个问题,他却一副不执著于答案的样子,问完调头就走。   最后一抹余晖跌落在地平线下,钟艾怔怔僵在原地,看着这个男人的背影浸淫在一片灰暗的色调中,渐行渐远,最终融入形形色`色的人潮,消失不见。   不知是不是因为天色太晦暗,衬得他那抹颀长的背影多了几许落寞。   季凡泽亲她那次、表白那次,都是钟艾先转身落跑的。所以她从不知道眼睁睁地瞅着一个人黯然离去,竟是这样一种感觉——五味杂陈。   钟艾揉了揉眼睛,只觉得从眼角眉梢一直到心脏的部位都酸酸的。明明错的不是她啊,可她怎么陡然有一种说错话、做错事的感觉呢!   她耷拉着脑袋,一矮身钻进车里,“砰”一声关上车门,像是一只挫败的乌龟,缩进厚厚的龟壳里。   握着方向盘,她的双手一点一点收紧,却没有发动车子。   钟艾的性情温顺,几乎没跟什么人吵过架。在她的认知中,吵架就应该火炮齐发,然后两人打开天窗把该说的事儿说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她刚才也确实这么做了。吼出那番话时,她的心口像是开了一道闸,本来以为连日来积累的焦躁和疑惑都会倾泻而下,变得拨开云雾般清明。   可结果不尽然,她心里反而更堵得慌了。   唉,跟那男人怎么连吵个架都这么累心呢!   钟艾突然有点怀念起季凡泽还是“神经病”的日子了。那时,念着他脑子有病,她处处让着他,不跟他怄气。可惜,从昨晚开始,一切都不一样了。虽然季凡泽一直没干过什么正常事儿,但从医学角度讲,他确实是个正常人,这反而令钟艾不知道该如何跟他相处了。   搓了搓脸蛋,她抹平了脸上的表情。   比起季凡泽收到车钥匙,更糟糕的还是……沈北。不知对方冷不丁看到那么一盒花会作何感想,钟艾从手袋里摸出手机,想要跟沈北解释一下。   工作时间,钟艾的手机一般都会调静音。这会翻开一看,她才发现微信里有一条私信,是十分钟前发的。   沈北:不好意思,我今晚加班,没办法帮你取车了。   钟艾的眉毛拧了拧,心里说不出的不舒服。这就是沈北啊,就算他什么都猜到了、就算他的心思比谁都澄明,却还是会为了不让她尴尬,而选择用一种轻描淡写的方式把问题一笔带过。   钟艾拄着头忖度片刻,也没有点破,只回复了一个“好”字。   退出界面,她正欲把手机扔回包里,手上的动作倏尔顿了顿。   像是蓦然想起什么,钟艾点开搜索引擎,快速输入几个字:十八朵玫瑰,含义。   度娘很快帮她科普了,直勾勾地瞧着“真诚与坦白”这两个词组,钟艾心中的某根弦忽的就被撩拨了一下,微微颤动。   季凡泽这是在跟她道歉么?   钟艾懊恼地敲了敲脑袋,妈蛋的,她怎么这么没情趣啊,居然不知道几朵破花还有这层意思!   **   Mark发现了一件十分诡异的事情。   自从几天前,大Boss从市电视台的停车场开走一辆破红车之后,他的情绪就越来越反常了。   总裁办公室里,那张从欧洲进口的白橡木办公桌完全成了摆设。电脑开着、文件也摆在手边,可季凡泽那双如黑曜石般幽深、干净的眼睛,却好像没有落目之处,就这么垂着眉眼,干坐在桌前。   如果他一直这样一副清心寡欲、对什么都漠不关心的样子倒也没事,Mark自当落得清闲了。可糟糕的是,每天季凡泽都要发几次脾气,间歇性的,很准时。   最可怕的一次,是Mark为了帮大Boss营造一个温馨的办公环境,特别让秘书准备了鲜花。秘书小姐是个时尚潮女,托男票专门订购了从法国空运来的香根鸢尾花,粉色的一大簇,插在Mark从淘宝网购的一只同色系高脚花瓶里。   哪知季凡泽一看到花,当场黑了脸,不仅冷声勒令Mark把花和瓶子一起扔掉,还罚他周末加班。   老板心,海底针,生生把Mark拖成了一枚苦逼。他深深觉得若是不治好老板的神经病,下一个被逼疯的人就是他自己了。   午休时间,Mark赖在秘书室不走。   秘书室一共三个女人,私底下按年龄分为大秘、中秘和小秘。她们归总裁办管,比特助Mark的职位低几级。但危难关头,大家也顾不上阶级之分了,纷纷愁眉苦脸地吐糟老板最近的劣行。   “对了,你们有认识的心理医生么?”Mark灵光一现,突然转移了话题。   季凡泽之前说过要给高管举办心理辅导课程,在社会竞争越来越激烈的今天,很多大企业都推出了类似的举措,毕竟关爱员工的身心健康是好事儿。可是不知为何,大Boss只提了一次,就莫名其妙地没了下文。   此刻想来,Mark觉得最需要降火的人非老板莫属啊。   大秘、中秘低眉思忖间,正伏案涂指甲油的小秘已经快人快语道:“我们找的医生没用啊。”   就在Mark展露出疑惑表情的一刹那,小秘对他勾了勾手指,神秘兮兮地说:“你要是能找到‘那个人’来给大家上课,我保证你能升官发财。”   “‘那个人’是谁?”Mark一脸渴切地看着她那只红色魔爪。   小秘嘚瑟起来,掌握情报的人永远是老大,她翘着二郎腿,吹了吹未干的指甲油,“据我观察,每个星期五早上,季总都会看《健康Go Go Go》,节目里有个女嘉宾是心理医生……”   “……真的假的?!”这么说,季总有病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儿了?   “当然是真的了!季总看到那个女嘉宾都挪不开眼呢!”八卦嘛,总要说得夸张点,其实小秘也只看到过一次,就是杜子彦带着海港城二期设计图来的那次。   “啪——”地一声脆响炸开,Mark如醍醐灌顶一般猛地一拍大腿,“找人什么的,这都不算事儿好吗!就算用扛的,我明天也一定会把那个女的扛来。”   哼着小曲出门,Mark在中途驻足回头,追问了句:“对了,那个女医生叫什么?”   “钟、医、生。”小秘眨眨眼,她应该没记错吧。    ☆、蜜方十七   初夏的晨光是带着温度的,但不是那种恼人的燥热。夜里一场绵绵细雨,润湿了干燥的空气,也把晨曦晕染得更加温煦。大片大片的白云漂浮在天边,仿佛柔软的棉花糖,遮住整个世界。   可驱车前往目的地的路上,钟艾的脸色一点也不好。   这几天,她一直被一件事情困扰着——   她究竟该不该主动跟季凡泽示好一下呢?   到底是女人,无论嘴巴再怎么死硬,内心总有柔软的一面。十八朵玫瑰的花语,仿佛洗脑神器,连日来总是时不时地入侵钟艾的大脑,久久挥之不去。连带着,那个男人似乎也没有那么不招人待见了。毕竟季凡泽已经向她道过歉了,只是碍于他的方式太闷骚,而她又太没情趣,导致钟艾当时没懂他的意思。   对于两人目前这种类似于冷战的诡异状态,钟艾颇为头疼。如果随便动动手指头发个短信给他,问候一下“你最近好吗”、“工作忙吗”等等,会不会显得手法太粗糙了?   可惜,时间不等人。   不待钟艾琢磨出一个能与这男人的闷骚行为相媲美的示好方式,她的糟心事儿突然来了。   事情发生在昨天快下班的时候。   薛教授一个电话把钟艾叫进办公室,指派给她一项特殊的任务:外出给客户讲座。钟艾忍不住默默吐槽,薛老现在什么工作都接,真是在商业化的道路上越走越远,完全没节操了好吗!   不过话说回来,诊所有那么多医生,薛教授为什么偏偏要把这项工作交给她呢?   不给钟艾一分一秒消化的时间,薛教授已经报出了这位所谓的大客户——   ……海港城?!   ……季凡泽的地盘?!   “这个客户很重要。对方有什么要求,你务必满足。”薛教授笑得慈眉善目,不忘煞有介事地嘱咐一句。   可她到底该怎么做才能满足季凡泽啊!   钟艾根本不记得她是如何惨白着脸走出薛教授的办公室的,她的脚步轻飘飘的,像是踩在棉花里,一点真实感都没有。   这一切到底是巧合,还是那个男人故意安排的?   季凡泽那日黯然离去的背影就这么再度冲进钟艾的脑海里,如同上了紧箍咒一般。对于那位锱铢必较的男人,她的神经想不绷紧都不行了——   那厮不会是在找机会报复她吧?   海港城距离钟艾的住处只有五分钟车程,揣着这种十分复杂、略微忐忑的心情,她把车开进Shopping Mall的地下车库,停在停车格里。   薛教授提前给了她对方联系人的姓名和方式。钟艾锁上车,正要拨出那人的电话,有个男人已经远远地朝她挥手跑来。   “钟医生?”对方呼哧带喘、不太确定地打了个招呼。   虽然Mark已经在网络上看过N遍《健康Go Go Go》的视频,但钟艾本人的模样,跟镜头前不太一样。   她太年轻了。   一张没上妆的巴掌脸弧度圆润、皮肤白皙。五官十分小巧精致,尤其是那双眉眼干净明莹,琥珀色的瞳仁里蕴着透亮的光,恰似整张面孔的点睛之笔,令她看起来甜美清纯得像个大学生。   这么粉嫩的医生,能镇得住那帮老妖怪吗?   对于来者展露出的怀疑表情,钟艾大方地点点头,礼貌一笑,“你是Mark?”   Mark点头如捣蒜,正欲咧嘴扯笑,却在看向钟艾身后时登时凝住了脸。   嗳?这辆红车怎么如此眼熟呢?   绞尽脑汁思忖两秒,Mark瞄了眼后视镜上挂着的那只Hello Kitty。就是这个粉红色的挂件令他豁然顿悟,这分明就是几天前老板从电视台开走的那辆破车啊!   所以说,老板和这车主的关系……   安静地当个笨蛋多好啊,他怎么突然就成了真相帝呢!Mark一瞬间百感交集,忍不住问道:“钟医生,我们季总找你看病很久了么?”   听到“季总”这个称呼,钟艾的神经又紧了紧。   虽然她很不愿意承认某个事实,但在季凡泽的员工面前,还是得给他保留几分颜面的,“……你老板没病。”   “……”怎么可能!不近女色的季总能和一位女医生混得这么熟,显然是病入膏盲了啊。   海港城是由三幢摩天大厦组成的建筑群,一楼至七楼是Shopping Mall,之外是办公区。说话间,钟艾跟Mark走向内部员工的专用电梯。电梯需要刷卡才方能进入,Mark掏出西装口袋里的工作卡刷了刷,按亮二十层的按钮。   电梯平缓上行,他简单交代了两派高管之间的纷争,希望钟艾能用专业知识疏导一下双方的火爆情绪。   钟艾的神思却被触发矛盾的事端狠狠攫住了,她有些惊讶地张了张嘴:“你说他们是因为季总提议开设‘儿童活动区’吵起来的?”   “嗯,也不知道季总怎么突然心血来潮要改设计图。那两拨人吵得可厉害了,季总气得都犯神经病了,好几天不见好……”Mark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样子。   钟艾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什么,不自觉全身发紧,她陡然有一种成了罪魁祸首的糟糕感觉。旧怨未平又添新仇,她更加坚定了季凡泽准备在今天玩死她的事实。   可是,当钟艾抱着破罐破摔的心态走进会议室的那一刻,她又不由得惊诧了。   会议室的设计偏后现代风,时尚简约,又不失庄重。卷草纹窗帘低垂,遮住了从落地窗照进来的刺眼阳光,只有造型吸顶灯洒下暖黄色的光芒,衬得气氛舒适和谐。   但瞅瞅长方形大会议桌两端坐着的人,便知和谐纯属假象。   一边是清一色的年轻面孔,另一边是一排老脸。两派人被桌子一分为二,很容易令人嗅出一种壁垒分明、互不对眼的火药味。   这两帮人乍一看到钟艾的反应,亦大相径庭。   年轻派全都双眼冒光,隐隐透出欣喜的神色,女医生年轻又漂亮,他们好的就是这一口;老古董则嗤之以鼻,一脸鄙夷,毛都没长齐的姑娘跑这儿来干嘛,这年头特助都被总裁带蠢了!   忽略掉这些不重要的讯息,钟艾快速放眼环视一圈,竟不见那张熟悉的面孔。   季凡泽没来。   钟艾略松口气,步调平缓走上讲台,她看了看提前准备好的多媒体投影仪,并未使用。   大家都是从学生时代过来的,谁喜欢教条式的授课方式呢。钟艾记得自己上学那会儿,最讨厌老师一上来就准备好各种道具、讲义,然后长篇累牍,跟念经催眠差不多。   所以,钟艾只讲了几则心灵鸡汤小故事。故事内容不是那种疗效直逼“打鸡血”或者“洗脑”的慷慨激昂,而是平淡中透着温暖。再加上她的声线干净清澈,娓娓道来,竟像是聆听电台广播,莫名令人感觉心旷神怡。就连原本对她不屑一顾的那排老古董,这会儿也都安安静静地阖上眼,不知不觉被带入了心理医生营造出的轻松气氛中。   Mark也坐在席间,他有点走神。   课程是他事前精心策划的,包括打电话去诊所直接找到负责人,然后花大价钱点名把钟医生请来等等,真真操碎了心。可昨天他眉飞色舞地把这个好消息告诉大Boss时,季凡泽的反应却和Mark脑补中的画面出入很大。   季总只是愣了一下,随即淡淡地说了句:“我知道了。”   当时Mark还天真地以为老板在故作矜持,也没当回事儿。哪里知道季总真的傲娇了,居然连照面都不打一个。   说好的升官发财呢!Mark好心塞。   就在他那颗玻璃心稀里哗啦碎了一地时,钟艾的声音忽然停住了。   他蓦地抬起头,就发现钟艾看过来,“Mark,海港城有露台吗?”   Mark正好想找个露台跳一跳,“有啊。就在这层,是员工休息区……”景色如画,绿树成荫,是个环境清雅的空中花园。视角也不错,远望能看到商业区鳞次栉比的巍峨建筑,俯瞰能看到川流不息的繁华街景。   “可是你问这个干什么?”不仅是Mark,其他人也倍感纳闷。   钟艾笑了笑,“那我们去露台休息一下吧。”时间还剩下不少,她准备给诸位下点猛料了。   会议室一下子就空了。二十来位高管神色各异,浩浩荡荡地走向露台。不远的几步路,有几位帅小伙逮着机会,像蜜蜂一样围在钟艾身边,叽叽喳喳地跟她搭讪。   可刚刚要迈进露台,大家的谈笑声忽地戛然而止,脚下的步子也十分一致地顿住了。那场面好像前方出现高能预警,每个人都不知道再前进一步是否会有危险。   钟艾本来走在后头,疑惑地挤上前一看,她的双腿顿时像灌了铅一般,被牢牢钉在了原地。   露台上站着一个男人,负手而立,背对着大家。   初夏的阳光打在紫藤树上,从叶片间的缝隙漏下细碎的光影,笼罩在这个男人身上,衬得他挺拔修长的身姿多了几分清风雅月的味道。   原本钟艾还因为在会议室里没看到此人,而感到一丝丝小庆幸,结果稍一不留神,她竟然自己撞到枪口上来了。   在大家那须臾的静默中,季凡泽不疾不徐地转过身。   陡然看到身后聚了这么一大票人,他那张原本面无表情的脸随之浮现出一丝诧异。   但只是一刹那,那丝诧异就被他压了下去。   季凡泽目光悠悠晃过众人的脸,而后直直地落在为首的那个女人身上……    ☆、蜜方十八   不期然的相遇,钟艾穿着一套浅色夏装,上身是白色雪纺短袖衬衫,下`身是波点及膝裙,露出纤细均匀的小腿和修长的手臂。她整个人沐浴在金灿灿的阳光里,皮肤白皙得近乎透明,就像是一只瓷娃娃。   季凡泽的目光在她身上流连了片刻,然后再自然不过地收回。他轻启薄唇,温雅和煦的嗓音听不出任何情绪:“钟医生,你们要用露台?”   比起对方这副寡淡的神色,钟艾显得有点僵硬。她一时扯不出好看的表情来,最终干脆抹平脸,点了点头。   Mark刚要张嘴说些什么,却被季凡泽一个手势打住了。他对钟艾勾了下唇,“你们请便。”说着,他就让开几步。   让大Boss腾地方,一众高管略感诚惶诚恐。   殊不知,更令人惶恐的事儿还在后头。   海港城这个供员工休息的露台俨然是一个清幽雅致的空中花园,明明就坐落在摩天碍日的楼宇中,却有种将闹市喧嚣隔绝于耳外的神奇感官效果,满目尽是绿色的藤蔓植物和芳香宜人的花卉。露台左侧的遮阳伞下摆着几组咖啡桌椅,右侧相对空旷,种植着一块绿油油的人工草坪。   果然,季凡泽是个生活讲情趣、工作讲品质的男人,居然在公司里藏着这么一片世外桃源。钟艾不禁羡慕,比起她整天被圈在一间四四方方的诊室里、面对着一群心理疾病患者,人家的工作才叫工作啊!   收敛了神思,在她的指挥下,两派高管在草坪上站成两排,前排是年轻人,后排是老古董。   “请大家保持队形,不要乱动。”钟艾清了清嗓子,一本正经地发号施令:“现在请各位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再慢慢吐气出来……”   深呼吸减压法很多人都尝试过,但现在二十来号人聚在户外一起体验,感觉跟吸收天地精华似的,那叫一个倍爽儿。而季凡泽呢,他虽然一副把自家地盘让给钟艾随便折腾的大方模样,他自己却是根本没有离开露台。   他直接拉了张藤木椅子坐下,之后就在这不远不近的距离里,现场观摩老师上课。   气场,是一种极其微妙的存在。   季凡泽今天的穿着和往常一样,面料讲究的法式衬衫搭配深色西裤,十分低调、得体。可就是这套中规中矩的装扮,就是这么个双臂抱肩的随意坐姿,他周身却散发出一种令人无法忽视的气势,让每个人都顿感亚历山大。   尤其是钟艾。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她总觉得有道暗昧不明的目光压着她,以至于她举手投足间都有点不自在,可当她扭过头顺着那道目光看过去时,季凡泽又淡然地错开了视线。   “季总,如果你有兴趣,不如也站起来试试。”钟艾突然朝他展颜一笑,示个好呗,并没多难。   大概是没料到这女人会主动发出邀请,季凡泽微微一愣,嘴上已本能地回绝道:“不用了。”他阳气那么盛,完全不需要吸收天地精华好吗。   “……”示好失败!   光阴凝固在这个阳光明媚的上午。   季凡泽静静地坐在遮阳伞下,思绪一晃,他就想起了六年前的那一幕。   也是这样的夏天,他第二次见到钟艾。   当时老季总正掌大权,季凡泽从国外留学归来,被老爸安排进入季氏的市场部工作。虽然是土豪家族,但老季总教子有方,要求季凡泽从基层开始磨练。   一个忙碌的周末,季凡泽正被一堆文件压得喘不过气来,闲散公子杜子彦忽然找上门来。杜子彦也是世家出身,但杜家的生意不如季家那么如日中天,杜子彦又无心接手家族事务,相比起来,他就比季凡泽活得随性许多。   那天,杜子彦带来一个消息。   医科大学的话剧社有演出,作为社长孟晴的男票,他必定是要赏脸观看的。这事儿本来跟季凡泽毫无关系,可杜子彦嫌一个人看演出太闷,死活把对方拽上了。   仲夏夜,鸟语蝉鸣,医大礼堂里座无虚席。   灯光暗下来,舞台上声情并茂地上演着大学生的原创话剧。孟晴是主角,还有许多配角,清一色正值青春年华的男男女女。不知是当时就有些心不在焉,抑或是时间太久远,总之季凡泽根本不记得那出话剧演得是什么了。   他唯独记得,那天的舞台上,有一棵树。   这棵树,杵在边角的地方。墨绿色的树冠,深棕色的树皮,树枝上结满红彤彤的果子。乍一看,这个仿真道具做得惟妙惟肖。   再仔细一看——   树干上掏了个洞,洞里露出一张清秀的脸,脸上的那双眼睛,会动。明莹清澈的眼珠,在舞台灯光的氤氲下,干净得像是刚从泉水里捞出来的黑玛瑙。   那是一双令人过目不忘的眼眸。   季凡泽微眯起眼,用手肘戳了戳邻座的杜子彦,他指着那棵树,低声问:“这不是上次在KTV见过的那个女生么?”   杜子彦看都没看就敷衍地“嗯”了声,他哪有心思理会一棵破树啊,他全部的精力都集中在女主角身上了。今晚的孟晴风光无限,是整场演出的焦点。   而季凡泽一直到演出结束,视线都没从那棵树上挪开,因为那棵树自娱自乐的精神实在太强了。   树洞开得有点高,原本只该露出钟艾的脸,结果连头发都露出来了。当晚,她没有念出一句对白的机会,就连配角都算不上,充其量是个打酱油的。大概是像罚站一样、站在角落里太无聊,钟艾一会骨碌骨碌转转眼睛,一会伸手挠挠头发,间中还忍不住打了个小小的喷嚏。   季凡泽不由扯了扯嘴角,这女人就不能安安静静地当个道具么。   很多年后的今天,再回想起来,季凡泽仍旧无法解释他为什么会觉得那颗树是整场话剧的亮点。当然,他也无法忽略——   那一天,钟艾只是一件最不起眼的道具。在那个不属于她的舞台上,她只能披着树皮,眼巴巴地瞅着主角们锋芒毕露、争相斗妍。   可今天……   季凡泽将回忆的盒子再度封起,抬眸看向露台上的钟艾——   今天,她是主角。   无人能够取代的主角。   此时此刻,她淡定自若地站在他那二十几位高管面前,一丝一毫的怯意都没有。有浅浅的微笑,绽放在她那张没有留下岁月痕迹、依旧带着点稚气的脸上。   那是一种充满自信的笑容,比阳光更灿烂。   时光未老,可钟艾已不再是当年那个乳臭未干的傻丫头了。   就这么静静地看着她,看着她把平日里最难搞的那几把老骨头驯服得跟小学生一样听话,季凡泽弯了弯唇,嘴角慢慢地扬起一抹好看的弧度,蓄着连他自己都意识不到的宠溺。   课程还在继续,钟艾抬手捋了捋被夏风吹乱的刘海,落落大方地说:“我们每个人都有因为一时冲动做错事的时候,当时气得不行,恨不得把对方掐死。可事后再回看,发现也没有多大的事儿,却又拉不下脸向对方道歉。久而久之,那些歉意就变成了一根陈年的鱼刺,卡在喉头下不去、上不来,憋得难受……”   她的声线悦耳,分明就回响在大家耳畔,却又好像一阵微风从很远的地方吹来,带着雨后潮湿、甘甜的气息,能够吹散一切内心的躁动,令人回归平静。   一众高管摸不准这又是什么疗法,都老老实实地站在原地,洗耳恭听。   稍事停顿,钟艾放缓了、也加重了语气说:“现在我们要拔掉这根鱼刺。你们先深吸一口气,但暂时不要呼出来。然后大家听我的口令,在吐气的同时仰头向天叫出对方的名字,大声说‘对不起’。”      “嘶嘶——”的吸气声彼起彼伏,有几位老古董提着气,啤酒肚绷得溜圆,看样子快要憋死了。   在大家屏息凝神到极限的那一刻,钟艾才一字一顿地说:“一、二、三,吐气!”   大概真是被这口气憋坏了,吁气声颇为震撼,深刻得仿佛是从肺腑发出来的。再加上空旷的天际莫名令人豁达开朗,一浪高过一浪的道歉声随之在露台上炸响,霎时有一种震耳欲聋、畅快淋漓的舒心效果。   “某某,对不起!”   “某某某,对不起!”   “钟艾,对不起!”   呃,这是从哪里乱入的声音?!   一瞬间,钟艾的耳膜犹如受到某种剧烈的撞击,“嗡嗡”地响个不停,以至于她觉得自己快要出现幻听了。   循声扭头,她的眸光直愣愣地撞在了某个男人脸上。   季凡泽不知何时已经站起来了,或许是迎着阳光的原因,他的眉宇轮廓更显清朗。尤其是那双墨色的眼睛,像是包裹着一层水雾般的光,眼神却是澄明有神,分外诚恳。   钟艾,对不起。   他一直欠她这样一句话。   那是花语也不能替代的,他的歉意,由心而生。   不经意的目光碰撞,世界都静了,清风似乎也停了,以至于钟艾一时忘记了错开视线。她几乎是不受控的,一下子便陷入季凡泽那一汪幽潭般的眼眸中,那么深邃,又那么干净的波光,撩人心弦。   “真痛快!钟医生,你还挺有两下子啊!”   几位高管的叫喊声强行揪回钟艾的注意力,她赶紧闭了闭眼,这才将自己心头那丝奇异的错觉拂去。   慌乱地转过头看向大家,她进入了今天的最后一个环节。   她让站在前排的年轻高管们转过身去,与那帮老古董面对面站好,“大家听过拥抱疗法吗?接下来你们需要做的就是敞开胸怀,和对面的人来一个大大的拥抱。”钟艾笑意不减,朗声说道。   所有的人都怔住了,对面站得都是素来势不两立的死对头啊!   “来吧,抱一个!做人不能那么小气哦,让我们一抱泯恩仇!”钟艾的口气极具耸动效果。没办法,客户的钱都收了,她必须得达成效果啊。   唉,只能硬着头皮上了。每组人都在身体僵硬片刻之后,统统苦着脸,伸手抱住了对方。   季凡泽又笑了,这回是被逗笑的。   他快速拿出手机,给一堆正在互相熊抱的高管们拍照留念。以后开会谁要是再挑事儿,他就让Mark把这组照片裱背起来,挂在会议室里。   Mark此刻的心思根本不在大Boss身上,他完全沉浸在钟艾的神奇疗法中,无法自拔。眼瞅着美女医生落了单,没人跟她拥抱,Mark当即脚底抹油,“嗖”地一下向钟艾窜了过去。   “钟医生,让我们也来个大抱抱吧。”他笑嘻嘻地吞了口口水。   孰料,他伸出去的手臂尚未沾到钟艾一根汗毛,脖领子已是猛地一紧——   Mark就这么被人狠狠地揪着领子,以极其惨烈的姿势被拽到了一边去。   他脚下踉跄了一下,尚未回过味儿来,只听一道低沉且不客气地嗓音直轰他的耳膜:“钟医生是你能抱的么?”   颇为不满地丢下这么句,季凡泽突然伸手一捞,就把一脸诧然的钟艾搂进了怀里……    ☆、蜜方十九   突如其来的拥抱,令钟艾当场傻眼。   她刚要挣扎,覆在她后腰上的那只手已隐隐收紧了些。季凡泽就这么带着一股不容人回绝的力道,将钟艾的身子牢牢地圈进他的臂弯里。   有和煦的阳光从他们身后照来,温暖得像是要把人融化了一般,可钟艾只觉眼前一花,后脑忽然就被人扣住了,转眼间她眼前陷入一片黑暗。两人的身高差,让钟艾在这个半强迫式的拥抱里,只能把脸埋在季凡泽的肩窝里,一动也不能动。   “季总,你……”太过分了!   这女人晾了他那么多天,季凡泽本来有好多话想要跟她说,但又碍于面子难以启齿。此时把人抱在怀里,他内心顿感充实无比,那些话反倒成了多余。   “就这样待一会儿吧。”他微微一低头,唇贴向钟艾的耳侧。   那么多季氏高管都站在旁边,距离两人不过几米远的地方。就算钟艾闷着头看不到,她也能想象得到此刻大家脸上那副惊诧的模样。   “季凡泽,你……”疯了吧!钟艾被他搂得喘不上气起来,声音从他胸前钻出来,似是被空气挤压过,听起来闷闷的。   “只是拥抱疗法。”季凡泽淡声提醒道。他松了松手劲儿,轻轻摩挲几下她的头发,像是安抚一只炸毛的刺猬。   “……”   一场冷战,明明不过几天的时间,却又仿佛旷日持久。季凡泽觉得自己受伤了,他没宠过女人,也不知道女人该怎么宠,那种患得患失的感觉,是他从来没有体会过的。   他需要治疗。   他的呼吸、他的声音热热地在钟艾耳垂上晕开,陡然间,她觉得自己像是失聪了一般,耳朵里只剩下自己变得越来越清晰的心跳声。   哦,不止是她的心跳声。   钟艾的脸此刻贴在季凡泽的胸膛上,耳边便是他的心脏隔着肌肉和骨骼发出的跳动声,一下一下的,沉着有力。   她僵硬的身体突然就柔软下来。   好吧,就这样抱一会儿吧,谁让她是医生呢。   一句话,钟艾就把自己说服了。   只是,疗效有点激烈。   季凡泽拥抱她的动作,声线里的温柔,铿锵跳动的心脏,再加上他衬衫上这股清冽好闻的味道,很快织成了一张网,网得钟艾的神思都快要出现幻觉。   她用自己微微发热的脑子想了想,这貌似是他们的第三次拥抱吧。第一次,是在大雨中;第二次,是在出租车里,而此时此刻的拥抱,却是与之前的两次截然不同,温暖的、柔和的,甚至,带着一丝深情的。   说不清到底是谁治愈了谁那颗躁动的心。   露台上,还有其他人。   不知是没有注意到他们这边儿,还是老板搂着女心理医生的画面实在太诡异,那二十来位高管全都不敢看。只有紫藤树后,有个人鬼鬼祟祟地探出半颗脑袋,举起手机对着两人拍了张照。   一对相拥的男女,就像是被打了柔光,定格下来。   欣赏着自己的杰作,Mark咧嘴一乐。   谁说老板高冷自持、不近女色、“那方面”不行了?那些都是谣言好吗!他手里可是掌握到了一手的证据啊,特么好想分享到同事圈,肿么破!   这个缠缠绵绵的拥抱,只持续了少顷,钟艾陡然被一阵规律的震动揪回了神。   她推了推仍不愿意松手的季凡泽,“治疗结束。我接个电话。”   慢悠悠地松开她,季凡泽看着钟艾从波点裙的侧兜里往外掏手机。她没化妆,明媚的阳光打在脸上,她细嫩的肌肤仿佛蒙上一层淡淡的光,看似如同婴儿般滑不留手,让人特别想要捏两下。   可是……   垂眸凝视间,季凡泽忍不住问:“你的脸怎么这么红?”   钟艾本来就因为那个拥抱滋生出一点难以形容的小紧张,心口好像揣了只兔子似的,一直“怦怦”乱跳,再被他这么一问,她的脸蛋顿时红成了小苹果。   “有吗?可能是……天气太热了吧。”她摸了摸发烫的脸颊,赶紧头一低、背过身去接电话,以避开他那道意有所指的眸光。   她这副羞赧的模样落在季凡泽眼里,他浅笑出声。那笑声低沉柔和,如同清澈的小溪潺潺流过心间,他压抑几天的心情莫名好起来了。   趁钟艾走到露台一角讲电话的功夫,季凡泽朝不远处的某人一招手。   “季总,您有什么吩咐?”Mark小跑过来,笑得挺贼。老板这张如沐春风的俊脸,怎么让他有种强烈的预感——他很快就会加薪了呢!   季凡泽无视对方的谄媚表情,他指了指Mark攥在手里的手机,“给我用一下。”   Mark尚未摸清大Boss的意图,已经本能地选择了服从,“哦哦,好的。”   季凡泽接过手机,直接翻出图片库,眼睛都没眨一下,他便把最后一张照片删掉了,然后若无其事地把手机塞回Mark手里,语调却是冷了几分:“你要是再偷拍我和钟医生,小心扣你薪水。”   怎么加薪不成,反倒扣薪了?!Mark泪奔。   钟艾这通电话讲了两三分钟,站在紫藤树下,她有一下没一下地抠着树皮,对着手机说道:“不用客气啦,你的谢意我心领了。”   “不行,不行。这次拜托钟医生你一定要赏面啊,要不然我没法跟我老婆交代……”对方极力坚持着什么。   电话是美莹的老公李先生打来的,自从上次爱妻从天台上被救回来之后,他一直想找个机会好好感谢一下钟艾。李先生在郊区的一个度假村工作,思来想去,他决定趁着这个周末请钟艾去度假村玩两天。   凝眉忖度两秒,钟艾实在盛情难却,只能点头答应:“那好吧,谢谢你。”   “嘿嘿,应该的。”李先生笑了笑,转念间,他又像是想到什么重要的事儿似的,突然话锋一转,问道:“对了,我恩公最近怎么样了?”   ……恩公?   这个字眼太熟悉了,那日风雨交加,若不是季凡泽纵身一跃险险地把美莹从死亡线上拽回来,后果不堪设想。画面从脑中掠过,钟艾下意识地扭过头,向身后看了看。   远远的,季凡泽身姿笔挺,被一帮高管簇拥着。他虽然表情不多,话也不多,可微微挑起的眉梢,衬得他那张有型又英俊的脸多了几许柔色。   钟艾收回目光,兀自笑了笑,她把注意力转回手机,“他很好。”   恩人过得好,王先生由衷感到开心,声音不由高亢起来:“我正好也想再见见恩公,不如你约他一起来度假村玩吧!”   跟季凡泽一起度假?!   “不用了,不用了!”钟艾拿着手机的手生生一僵,条件反射地拒绝了。   “为什么不用?”王先生很是纳闷。   “那个……他没空!”钟艾颇有些心虚地拈来个借口。她也不算骗人吧,总裁哪有不忙的。   王先生没再多说,有点失望地收了线。   钟艾这边挂上电话,季凡泽那边也消停下来。见她要走,几位年轻的高管恋恋不舍,“以后我们应该多办这样的辅导课程,劳逸结合才能提高工作效率,是不是啊,季总?”   “嗯。”季凡泽眉眼含笑。   这回老古董们倒是没再唱反调,也连声附和:“是啊,小钟医生没事儿多过来给我们上上课,让我们这些老骨头也好放松放松。”   “……”钟艾皱了皱鼻子,她这算是给诊所开辟新业务了吗?   简单的道别结束,季凡泽刚要开口提出送钟艾回去,她已经甩着脑后的马尾辫,一溜烟跑了。   脚底生风,可她的思绪却慢了半拍。   钟艾的脑部神经似乎仍然陷在方才那个拥抱中,身体上也仿佛还余留着那个男人的温度和气息,热热的,有点臊得慌。   唉,以后还是别随便使用拥抱疗法了,后劲儿太大了!   **   星期六很快到了,是个艳阳高照的好天气。   每天都忙着帮病人舒缓情绪,钟艾自己却好久没有放松身心,她对为期两天的小假期抱有不少的期待。   女人出门总免不了精心打扮,并且带上零零碎碎的个人物品,可钟艾极为精简。心情愉快地起床后,她换上一套简单利落的牛仔短裤和T恤衫,又随手往一个双肩背里装了些洗漱用品,轻装上阵。   王先生派了度假村的车来接她,一辆白色面包车,车里除了司机,就钟艾一个人。周末不堵车,两个小时的车程,她欣赏一下沿途的风景、不时和司机聊两句,时间一晃就过去了。   远离繁嚣市区的度假村,依山傍水,环境极其清雅。这一带算是较成熟的休闲景区,周边配套齐全,供游客住宿的主楼不高,只有四层,是一幢刻意打造成田园风格的小楼,干净、明朗。   面包车在主楼前停下,钟艾跟司机道了谢,哼着小曲下车。她抬头看了看湛蓝如洗的天空,深吸口气,空气清新得让人可以闻见泥土的芬芳,丝丝缕缕的清香涌入鼻息一直蔓延到肺部,说不出的通透,这是身处都市永远都感觉不到的心旷神怡。   迈着轻盈的步子走进小楼,钟艾瞅见王先生迎了出来。   “钟医生,快请,快请。”王先生眉开眼笑地寒暄道:“路上顺吗?”   “挺顺的。”钟艾环视一圈四周质朴且精致的设计,啧啧感叹:“你这儿不错啊,真舒服。”   “呵呵,可不是。城里人都爱到这儿来过周末,生意好得不得了。尤其现在赶上采摘杨梅的季节,一房难求啊。”   听着对方介绍,钟艾打趣说:“那我是不是给你浪费资源了?”   “瞧你这话说的,多见外!你是我们家的恩人啊。”王先生笑容不变,口气分外真诚。他是这里的客房部经理,房间早帮钟艾准备好了,“我给你留了个一层的房间,带小花园的,晚上乘凉赏月特别美。”   “麻烦你啦。”钟艾笑笑,跟对方一起去前台取房卡。   虽然她此行的费用全由度假村包了,但还是要填入住表格。钟艾趴在柜台上,低着头,逐行填写个人信息。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余光中,她瞥见王先生突然撇下她,急匆匆地转身奔向大门。   笔尖顿了顿,钟艾疑惑地扭过头——   只见他朝门口使劲地挥了挥手:“恩公,你到啦!欢迎,欢迎啊!”   这个称呼仿佛一颗重磅炸弹猝然爆破,差点把钟艾轰得当场晕过去。“啪嗒”一声,她手里的笔就这么滑出去,掉在了柜台上……    ☆、蜜方二十   度假村内有一家中餐厅,规模中等,不算高档,但胜在干净整洁。餐桌上摆着四菜一汤:清蒸鱼、椒盐虾、红烧小排、清炒油麦菜和一盆蘑菇三鲜汤。   王先生边给客人布菜,边笑盈盈地介绍说:“别看咱这儿的排场不如外边的大酒店,食材可是新鲜得没话说。鱼虾都是早上刚从水库现捞的,猪是原生态放养的黑山猪,蔬菜全是有机的,不添加任何香精香料。外边儿真吃不着这么爽口的家常菜……”   季凡泽微微颔首,他平日吃腻了山珍海味,偶尔换个口味,确实不错。   念着是出来放松,他今天难得卸去了西装革履的装扮,穿了件休闲衬衫。小立领、亚麻料,领口敞开两颗纽扣,袖子挽到小臂处,衬得他整个人的气场都随之柔和许多。再配上清朗俊逸的脸孔和优雅斯文的吃相,吸睛指数爆表,隔壁桌有两个年轻女人一直在用余光瞟季凡泽。   可唯独坐在他旁边的钟艾,对这幅美男图熟视无睹。   她方才突遇季凡泽时迸发出的所有惊诧和错愕,此刻完败给了眼前的食物。钟艾三两下就把一块排骨啃得光溜溜的,她舔了舔泛着油光的小嘴,附和王先生:“对于我这种外卖一族,没有什么比家常菜更令人满足的了。”   这女人真好养,季凡泽不禁侧眸瞧她一眼,递上去张纸巾,“擦擦嘴。”   对于这种绅士又不越界的举动,钟艾没法拒绝。她低头擦嘴间,就听王先生对季凡泽说:“季总,能把你请来玩儿,也算了了我一个心愿,大恩不言谢啊。前几天我给钟医生打电话,她还说你没空呢……”   对方的口气分外感慨,可钟艾越听越心虚,恨不得把脸埋进碗里了。不用歪头看,她也能感觉到有一记眼刀从身旁斜斜地射过来。   这女人就这么不愿意跟他一起出来么?   季凡泽颇有些郁结难平,面上他倒是依旧云淡风轻的,跟对方说了句:“你客气了。不过昨天突然接到你的电话,我也挺意外的。”   说到这事儿,王先生喝了口汤,润润嗓子,语气更激动了:“要说我这次能找到你,也是缘分啊。钟医生的诊所不是有微博嘛,我没事儿常上去逛逛,前两天翻着翻着,无意间看到有个点赞的头像特别眼熟。再一看,我就乐了。嘿,这人不是恩公嘛。然后我赶紧私信给你,没想到你真回复我了……”   钟艾诧然,不承想季凡泽这位高冷男还玩微博。好吧,在这个脑残粉满天飞的网络时代里,总裁当网红已经不是新鲜事儿了。   眼瞅着盘里的菜见底,王先生尽足地主之谊,“待会吃完饭,我安排度假村的人带你们四处玩玩……”   “不用麻烦了。”季凡泽淡声拒绝道,目光落在钟艾脸上,像是征询她的意见,又像是早有打算,“我们俩自己玩就行了。”   谁要和他玩二人世界啊!钟艾幽幽白他一眼。   这一幕落在王先生眼里,他权当两人在打情骂俏了,立马陪着笑脸点头称好。   既然客人不用人招呼,吃过午餐,王先生先走了。美莹的精神状况已有所好转,现在住在疗养院里,他不用加班,正好可以过去探望爱妻。   剩下一对男女站在餐厅门口。   季凡泽眼底漾着浅浅的笑意,他垂眸凝视钟艾,“附近有水库可以钓鱼,还能摘杨梅,或者骑双人自行车,你想玩哪样?”功课他都做足了。   既来之,则安之。   钟艾认清必须接受二人世界的事实,她迅速调整好心态,“去摘杨梅吧。”她喜欢杨梅酸酸甜甜的味道,当然不能错过。   走出度假村正门,穿过一条碎石小路,有一大片杨梅林。   午后的日头有点猛,耀眼的阳光仿佛要把人烤熟了一般,即便钟艾穿得清凉,还是走出一身汗。被太阳晒得连头都抬不起来,她只觉汗珠直往眼睛里淌。   她刚抬手抹了抹前额的汗,头上便微微一沉。   一顶男式棒球帽扣在了她头上。   钟艾偏头一看,走在她身边的季凡泽,把自己的帽子戴到了她头上。帽檐遮住阳光,她顿感凉快不少,“可是你怎么办?”   季凡泽不以为意地指了指脸上那副有型有款的墨镜,“没事,我有这个。”   不等钟艾回话,猝然有窸窣的脚步声和说笑声从两人身后传来,渐行渐近。   “帅哥,美女,你们也去摘杨梅啊?”   钟艾的步子顿了顿,和季凡泽一起扭过头,看了看。   两个妙龄女子走上来,目光相遇,她们友好地笑了笑。稍稍辨认一下,钟艾很快认出这俩就是刚才餐厅里坐在隔壁桌的女孩。一高一矮,打扮得都挺时尚,看起来像是出来度假的白领。   见对方主动搭话,钟艾大方地点了点头,“是的。”   出来玩,年纪又差不多,两人毫不见外,转眼已经跟钟艾他们走在一起。其中那位个头稍高一点的直接问道:“你们是男女朋友啊?”   “不是啦。”钟艾赶紧尴尬地摇摇头,补充着解释一句:“我们就是……普通朋友。”   季凡泽习惯性地保持沉默,脚步却不由加快了些许,无声表达他对钟艾这个回答的不满。   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窃喜从两个女人眼中冒出。四人走进梅林,高个子女人顺势提议说:“人多热闹,不如我们一起摘吧!”   季凡泽单手插在卡其布休闲裤的侧兜里,一副慵懒模样。不过,这回他倒是不沉默了,扯扯嘴角,说了个“好”。   两个陌生女人顿时笑得比阳光还灿烂,胆大的那位干脆伸手拽了下季凡泽的胳膊,指着不远处说:“你看那棵树怎么样,杨梅结得又大又圆……”   钟艾怔了怔,就这么觉出味儿来。   她脸上浅笑无虞,眼睛里的笑意却是淡了下去,她对季凡泽说:“那你们玩吧,我自己玩。”说完,她便拿着工作人员派发的一次性塑料盒,一头扎进了杨梅林。   “……”季凡泽抿了抿唇,一时没说出话来。   红彤彤的杨梅缀满枝头,颗颗饱满,如同被阳光撒上了一层金粉,垂涎欲滴。古有“望梅止渴”的成语,钟艾觉得真精辟,光是看着就感觉嘴里酸酸的,唾液大量分泌。   人往高处走,杨梅也是一样,越是长在高处的越诱人。钟艾一米六五的个头儿还不够看的,蹦起来都摘不到几颗看着顺眼的。   一蹦……够不着;   再蹦……够不着。   钟艾没放弃,她缓了口气,伸长手臂,使劲往上一蹦——   离开地面的一瞬间,她的双腿猛地一热。   她的惊呼声还卡在嗓子眼里,已经被人从身后高高地抱了起来。凌空而上,钟艾蓦然僵住了身子,头脑一阵眩晕,她顿感全身的血液都蹭蹭地往脑子上冲。   “你快放我下来啊!”她要哭了,惊慌地蹬着腿儿。   “笨蛋,别踹我。”熟悉的男声,低沉柔和,那双强势的手臂力道未松。   “季凡泽,你……”能不能当个正常人啊!   “别啰嗦了,快挑大个儿的摘。”季凡泽悠悠说道。   “……”这都什么事儿啊!   远远地,两个女人一脸惊愕地瞅着这一幕。   钟艾穿得是牛仔短裤,两条白皙修长的腿就这样被季凡泽抱着,俩人都玩儿成这样了,还说不是男女朋友啊,怒摔!   见她手里的塑料盒差不多装满了,季凡泽这才稍稍松了劲儿,把钟艾放下来。   一接上地气,钟艾当即瞪圆了眼,心口还在剧烈跳动,双腿也微微发烫,她嘴上已经问道:“那两个女的呢?”   “不知道,我没跟她们在一起。”季凡泽耸肩说。   这是实话,刚才钟艾一走,他就跟上去了,本来饶有兴致地看着这女人一蹦一蹦的,后来实在看不下去了,就上来帮她一把。   她那张小脸被阳光晕得红扑扑的,快赶上杨梅了,季凡泽勾了下唇,“你这是吃醋了?”   “你想太多了好吗。”钟艾抱着一盒战利品,抬脚往前走。   被这个女人打击多了,季凡泽的抗压性见长,对这种对话他已能应对自如:“你知道我行情好就行了。”   “……”要不要这么傲娇!   找了块树荫处,季凡泽让钟艾坐下休息一下,“我去洗杨梅。”   果林入口处有洗手池,不算远,钟艾点点头。席地而坐,她从短裤的口袋里摸出手机,刷微博消磨时间。   心思一晃,她点开了诊所的官博。   翻了翻,她很快找在点赞区找到了季凡泽的头像,轻轻点了下去。   季路一言,他的用户名。   阳光被树叶过滤之后,漏下斑斓的光斑,打在手机屏幕上微微反光。钟艾腾出只手挡住光,把手机举在眼皮底下。   信号不是很好,季路一言的主页卡卡的,没有立刻跳出来。   在这并不算漫长的等待里,钟艾陷入了短暂的沉思。   人与人之间的相处,很难说清什么是“了解”。每个人都像是一本书,有的晦涩难懂,又吝惜给人注解,只能用漫长的岁月一点一点去了解;有的浅显直白,了然于目,无需太多时间便能读懂。在钟艾与季凡泽那些并不算深刻的交往中,她无法判定他是一本怎样的书。又或者说,她从未仔细思考过他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人,没有途径,也没有机会。   而现在,她仿佛突然得到一个途径去了解那个男人。这也让她意识到,自己对于季凡泽不是没有一点好奇的。   钟艾飘远的思绪在页面终于跳出来的那一刻,戛然停止。   滑动屏幕,她摇了摇头。   季凡泽的微博跟她想象中大相径庭,他简直就是个被工作洗坏脑子的事业狂啊,转发的全是一些有关百货业的高大上文章。   太没情调了!   不过季凡泽的粉丝数倒是挺多的,六位数,快能跻身网红的行列了。估计全是仗着他头像里那张倾国倾城的脸,以及大V认证上那个总裁身份,吸来的粉。   好歹也算朋友了,钟艾还在犹豫是不是也该粉他一下时,她的指尖已经抢先头脑一步,点了“加关注”。   再平常不过的举动,却是令钟艾倏地拧起了眉毛。   ……为什么显示互相关注?!   ……他什么时候关注的她?!   这下钟艾想不惊讶都不行了,她迅速点开自己的粉丝列表。   自从开始录制电视台的节目之后,钟艾的粉丝数嗖嗖上涨,但她鲜少经营微博,一般只是转发诊所官博君的消息罢了。几万个粉丝逐一翻过去,就在她看得快要眼冒金星的一刹那,“季路一言”的名字出现了。   钟艾掐着手指头算了算,竟是越算心跳越快,越算眉皱得越紧。   ……三年前。   季凡泽在三年前就关注了她,而她一直没有注意到。   风静了,太阳更烈了。   钟艾绞尽脑汁回忆着什么。   如果要把三年时光中的每一件事都一点一点地梳理清楚,恐怕需要一台堪比计算机那么精密的头脑。可惜她没有这样的脑瓜,她什么都想不起来。   “你发什么呆呢。”   季凡泽的声音把她拽回现实,他在钟艾身边坐下,把洗干净的杨梅递到她面前。   钟艾的心思根本不在这上面。   她“嚯”地扭头,看着眼前的男人,一瞬不瞬的。   “你是不是以前就认识我?”她的唇颤了颤。   季凡泽的侧脸线条微微一僵……    ☆、蜜方二十一   “你是不是以前就认识我?”   钟艾挑明了,毫无预兆,又令人措手不及。   阳光在枝叶的缝隙中缓缓流淌,轻轻抚触季凡泽英俊的脸庞。并肩坐在树下,他墨眸清浅剔透,静静地凝视着钟艾。有那么一瞬间,他感觉到一缕阳光洒落在心头,让那些陈年的画面随时光流转,渐渐清晰,与此情此景重叠、交融。就像是老胶卷冲印出的新照片,给人一种时光未来的错觉。   那份属于他的独家记忆,是否该拿来与她分享?   当季凡泽开始回想的时候,远比那短暂的三面之缘多得多的记忆和画面涌入脑海。   六年前,在KTV包房里,钟艾像只炸毛的兔子,狠狠地咬了人,倔强又坚强;   四年前,在医大礼堂里,钟艾扮演一棵树,并不介意自己只是件道具,可爱又俏皮;   三年前……   不远不近的距离,斑驳摇曳的树影,这个男人平淡又似乎不太平淡的表情……这一切都是这样似是而非,以至于钟艾慢慢地皱起眉,愈加疑惑。   “我问你话呢。”她推了推季凡泽,嗓音里藏着一丝急切:“你是不是以前见过我?”   神思犹如树影飘忽而过,在她的追问下,季凡泽微微掀起嘴角,“嗯。你上大学的时候,我见过你。”   钟艾长长地“啊”了一声,当即瞪圆了眼睛,“什么时候的事儿?在哪里啊?”她怎么一点印象都没有。   不是每个人都会存在于别人的记忆中,尤其当你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一直住在别人心里,那是一种十分微妙的感觉。比如此刻的钟艾,她太好奇季凡泽当初看到的是一个怎样的她,是不是一个连她都不记得的自己?那种心情就好像她遗失了一张老照片,而这张照片被季凡泽捡了去,现在她想要从他手上拿回来看一看。   在她一脸殷切的注视下,季凡泽有点欠扁地笑起来,“也不是什么太美好的回忆,都是你的囧样儿。你当时在舞台上披着张树皮挠痒痒……”   居然是这样!   那场话剧对钟艾来说简直糟的不能再糟,本来她是演女二号的,却因为被孟晴使了绊子,结果成了一件道具。   “季凡泽,不许再说了,你给我闭嘴!”她小嘴一撇,嗔怒道。   季凡泽的声音果真戛然而止。   不过不是因为钟艾的威慑力有多大,而是——   他嘴里突然被钟艾塞进来一颗杨梅,又大又圆,卡得他根本没法说话。   堵住季凡泽的嘴,钟艾扭过身,坐在地上抬手捶他,“季神经,你就是来毁我的!你竟敢翻我的黑历史……”   女人能有多大力气,一拳一拳捶在季凡泽胸口上、肩胛上,跟被小猫挠似的,令他莫名嗅到一股“撒娇”的意味。他不躲,任她欺负,嘴上嘎吱一咬,杨梅的津液在口中漫溢开来。季凡泽原本认为杨梅是女人吃的东西,他不爱吃,也鲜少吃。可这个瞬间,甜中略带一点酸的汁水顺着喉咙,流入心头,他感觉那叫一个酸爽。   心思一动,他忽然猛地向后一躲,平躺在了草坪上。钟艾尚未反应过来,拳头便挥了个空。连带着,她重心不稳,身子一歪,整个人朝季凡泽扑了过去……   “你……”又揩油了!   “甜的,你吃一颗。”他轻笑着说。   钟艾一低头,就看见季凡泽已经拈起一颗杨梅,递到她唇边。比起她的连串粗暴动作,他这个举动自然温柔,仿佛带着一丝宠溺,一丝暧昧。   气氛一下子就变了。   钟艾只感觉到周遭瞬时安静下来,所有的声音都慢慢化了,只有她的心跳声在耳膜上敲击得越发欢快。她本来也没真生气,立马张嘴咬住了杨梅,一骨碌从季凡泽身上翻下来。   唉,这个男人总是有意无意地碰触她,久而久之,她似乎也不会大惊小怪了,这可真不是个好兆头啊。   夏风拂过,撩起钟艾前额的碎发,她盘腿儿坐在草地上,鼓着腮帮子咀嚼杨梅:“是挺甜的,熟透了呢。”   “不能吃太多,会上火。”季凡泽躺在她身边,手臂枕在脑后,微眯着眼睛瞧她。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觉得钟艾的脸蛋被红彤彤的杨梅晕得格外红润,可爱得紧。   “你才上火呢。”礼尚往来,她又往季凡泽嘴里塞了一颗,跟喂宠物一样。   “……”他是有点上火了。   **   折腾够了,已经五点多了,两人一人蹭了一身杨梅汁,打道回度假村换衣服。   大概是因为有了共同的记忆,钟艾觉得跟季凡泽之间的距离拉近些许,所以她没有拒绝对方要求一起吃晚饭的提议。   中餐厅的菜单没变,好吃的中午都吃过了,晚上总不能再来一遍吧。   钟艾犯了难,翻着餐单说:“不然凑合吃点得了。”杨梅开胃,她快要饥不择食了。   “我不想凑合。”季凡泽高冷范儿上身。   “……”要不要这么任性!   似乎突然想到什么,季凡泽问了句:“你想不想吃土窑鸡?”   钟艾没吃过,不过听起来不错,“好啊!但是哪里能吃到?”他们在郊区,不是市区,附近好像除了农家乐,并没有像样的餐厅了。   “我带你去。”季凡泽朝她挑了挑眉角。   别看钟艾的身材瘦溜,她最大的爱好非吃莫属。她二话不说跟着季凡泽上了他的车,可在路上驰骋了半小时,直到夕阳笼罩天边,他们仍没开到所谓的土窑鸡店。钟艾不禁腹诽,为了吃她也是够拼的,就算被这个男人卖了都不知道。   季凡泽是识路的,路虎揽胜下了高速,转进T区。   这里原本是B市北边的一个郊县,后来由于郊县合并城区,此处才成为繁华都市外围的一个区。近年来,B市房价扶摇直上、寸土寸金,很多有钱人都放弃拥挤的市区生活,转在T区置产,相对带动了当地的商业发展。   季凡泽推荐的土窑鸡店,坐落在一片豪华别墅区内,是座独立的三层建筑。外观呈后现代风格,通体由灰色暗纹木丝水泥板打造,造型十分奇特。华灯初上时分,建筑物散发出蓝色魅影,看起来犹如艺术馆。   而且这间餐厅有个很装逼的名字:一路向北。   餐厅一层整个是掏空的,灯光暗雅,不是用餐区,也不见一位服务生。只有墙壁上挂着几幅抽象派壁画,以及小桥流水的“叮咚”声。钟艾还在寻找声音来源,低头一看,竟发现脚下踩着的根本不是地板,而是透明的玻璃。玻璃下面是潺潺流动的溪水,灯光打在上面,波光粼粼,依稀能见怪诞的溪石。   钟艾展颜笑问:“这里真的是吃土窑鸡的地方吗?”   季凡泽走在她身边,淡淡地说:“在洋气的地方吃土的东西,叫反差萌。”   “……”原来反差萌还有这个意思,钟艾长见识了。   “这家店是我一个朋友开的,知名设计师的杰作……”季凡泽三言两语介绍道,两人沿着旋转楼梯,走上二层。   不容钟艾多想,一副凌厉的女声已经攫住了她的注意力。   “我说过多少次了,客人每用一道菜,必须换一次骨碟。”   “土窑鸡限量供应,今日已售罄,就不要再下单了。”   “……”   楼梯口,倚栏站着一位身材高挑的妙龄女子,一袭飘曳的长裙几乎垂到地上,肩上搭着一块披肩,也是轻飘飘的丝绸料。淡妆下,她的眉目都是淡淡的,唇色也浅,皮肤白皙如玉,像是悄然绽放的白色荼蘼花,高贵冷艳。   如果不是眼睁睁地看到她训斥侍应生,钟艾绝对不敢相信,如此尖锐、犀利的嗓音是从这个女人嘴里发出来的。   就在钟艾看向她的一片刻,女人忽然顿住了声音,悠悠转过头。   怔忪须臾,她的目光越过钟艾,发现了站在她身后的季凡泽。   “泽哥,你来了。”女人笑了笑,又似乎没笑。   季凡泽倒是一副见惯不怪的样子,只略一颔首,“我带我朋友过来尝个鲜。”他的手再自然不过地搭在钟艾肩上,给她介绍说:“这里的老板,雨兮。”   没想到餐厅老板居然是个如此年轻的女人,钟艾眉目间的惊讶凝住一秒,随即大喇喇地笑说:“你好。”   这位被唤作雨兮的女人表情很少,少到让人无法揣摩她的心思。她朝钟艾点点头,眸光在她脸上多停留两秒,眼中忽然多了些深意,问了句:“是泽哥的女朋友吧?”   一天中,第二次被人问这个问题,季凡泽已经可以抢答了,他浅笑道:“未来的女朋友,现在还在追求中。”   这男人的脸皮怎么厚!   钟艾怔然,条件反射地用手肘顶了季凡泽一下,眼刀伺候。   雨兮这回倒是莞尔一笑,话是对钟艾说的:“泽哥没带女人来过,你是第一个。”   “……”钟艾皱起脸,顿感自己上了贼船。    ☆、蜜方二十二   雨兮亲自带两人去包房。   包房的设计同样是后现代风格,由圣罗兰大理石和钢化玻璃打造而成,原本冷冰冰的石材在淡雅的暖黄色光线照射下,竟好似褪去了棱角,给人一种形容不出的空灵与高贵感。红色的餐椅是点睛之笔,红色勾人食欲,也将整间包房的亮度都提了起来。果然,季凡泽所言不虚,就连钟艾这种外行人都能看出设计出自名家之手。   “土窑鸡没有了?”落座后,季凡泽随口问道,显然是听到了刚才楼梯口的对话。   雨兮看了眼坐在他对面的钟艾,她的眸光淡淡的,话却是很给面子:“泽哥都把未来的女朋友带来了,当然有。”招牌菜,厨房总会预留一两份,以备贵客之需。   拜这种诡异的对话所赐,钟艾如坐针毡,完全插不上嘴。   她觉得杜雨兮这女人很难形容,她漂亮有气质,对人也说不上冷淡,可骨子里有种高高在上的东西在,令人实在亲近不起来。尤其是她那双眼睛,就算是笑起来,都像是隔着层冷雾。   直到雨兮翩然离开包房,钟艾才收回神思。她对季凡泽咧嘴扯笑,飞快地跳转了话题:“呵呵,这间餐厅可真漂亮,外观和房间都很特别。”   都进来这么久了,这女人的反射弧也太长了吧。季凡泽浅酌一口清茶,说道:“当然,是雨兮的哥哥亲自设计的。”   “她哥?”钟艾挠了挠头。   “她哥是杜子彦。”季凡泽给钟艾科普了,悠然补了句:“你也认识的。”   “!!!”这世界会不会太小了,钟艾哑然。   季凡泽给钟艾点了杯果汁,她把这个事实就着果汁吞进肚子里,然后默默消化掉。   传说中的土窑鸡上桌了。   今晚的主角是只鸡,周身裹着银闪闪的锡纸,盛在宽大的白瓷盘里,名符其实的闪亮登场。季凡泽的绅士风度是与生俱来的,撕开锡纸、拿起刀叉切开鸡肉,他的动作优雅、流畅,尤其是剃鸡骨的手法,娴熟得就像是外科医生。   土窑鸡在家里是没法做的,市面上地道的也不多。烹饪难度大,需要将整只鸡裹上锡纸放进土窑中,然后利用燃烧泥土的热度烘焙而成。   “你尝尝味道怎么样。”季凡泽微微欠身,把一块去了骨的鸡腿肉放进钟艾的盘子里。   光是闻着就足以令人垂涎欲滴了,钟艾那句“谢谢”尚未音落,她已经往嘴里塞了好大一块鸡肉,皮脆肉滑、浓香四溢,“太赞了,简直不是一般的好吃。”   瞅着她狼吞虎咽的吃相,季凡泽挑了挑眉毛,“你知道土窑鸡还有一个叫法吗?”   “叫什么?”钟艾从碗碟中抬眼,小嘴油亮油亮的。   “乞丐鸡。”季凡泽轻笑道。   “……”不带这么欺负人的!   吃饱喝足,服务生把账单递到季凡泽面前,“老板说给您打个八折。”   不得不承认雨兮很有生意头脑,当初开业的时候,她就定下规矩,熟人一律不免单,但可以打八折。这样一来,不仅照顾到人情,还省下许多不必要的麻烦。   季凡泽的视线没在账单上停留,直接从皮夹里掏出张金卡。见状,钟艾急忙扯过手袋,开始翻钱包,“咱俩AA制吧。”   季凡泽愣了一下,神色很快恢复淡然,“不用了,一顿饭而已。”   虽然只是一顿饭,但看这奢华的环境和讲究的菜式,就知道一定价格不菲。钟艾顾不得肉痛,坚持说:“无功不受禄,怎么好意思让你请我啊。”   “我对亲过嘴的女人,不收钱。”季凡泽绽出个浅淡但弧度甚是优美的笑容。   “……”这还能不能愉快玩耍了!   蹭了顿白食,钟艾想到回程路上需要半个小时,趁着季凡泽埋单的功夫,她揉着胀鼓鼓的肚子,去了趟洗手间。   一推开门,钟艾的脚步顿了顿。   一阵干呕声掺杂着“哗哗”的水流声从盥洗池传来。   身材瘦高的女人背对着钟艾,俯身撑着大理石台面,她的披肩掉在地上,露背裙装下的后背因剧烈的呕吐,而紧绷着。   钟艾压下眉目中的惊诧,快步走过去,“雨兮,你怎么了?”   不知是被突如其来的声音吓到了,还是太难受,雨兮的身子颤了颤。她用清水拍了拍脸,捂着胸口直起腰,看向钟艾。   “……没事。”她摇摇头,脸色苍白得不正常,“胃不舒服,可能吃错东西了。”   有那么一刹那,钟艾都快要被对方的谎话骗过去了,却在无意瞟向洗手台的那一刻,她的目光猛地一凛。   “你怎么吃这个?”钟艾从台面上抄起一板药片,面色严肃。   雨兮痛苦地皱起眉,还在暗忖钟艾怎么会认出这种药,嘴上已经回道:“我……偶尔吃。”   帕罗西汀,治疗抑郁症的常见药物。   “你不要命了!”钟艾的两道秀眉倏地拧起来,音色沉着:“呕吐是药物的不良反应,你不能再吃这种药了。这药是医生给你的吗?”   雨兮陷入须臾的怔忪,被人一语点破,她索性说了实话:“我没看过医生,药是我自己买的。你是……”   “我是心理医生。”钟艾拍了拍她瘦削的肩,带着安抚的力道,“如果你经常出现焦虑的状况,应该去咨询正规的心理医生,按照医生的处方服用药物,不然很危险的。知道吗?”   她的声音,她的表情,统统那么和缓,淡定中又带给人一种抚慰人心的感觉。雨兮点点头,眼中的冷漠淡了些许,转而浮现起柔色,“我知道了,谢谢你。”   “你不用跟我不客气。”钟艾笑笑,心里却有点酸,杜家兄妹俩这是怎么了!   她若有所思地回到包房时,季凡泽已经站在门口等她了。   “你怎么去那么久?”他问。   迟疑少顷,钟艾到底没说出来,“……没事儿。”   见她支支吾吾的,季凡泽以为她杨梅吃多了闹肚子,又碍于面子不好意思说,遂问了句:“要不要带你去买药?”   钟艾白他一眼,“需要吃药的人一向是你好不好。”   “……”   郊区夜晚的空气十分清新,相比起市区,就连月光和星光都更为明澈。车里没有开冷气,季凡泽降下一半车窗。星月光华没有被车窗过滤,朦胧的微光如银色的绸带一般,流泻进安静的车厢里。   晚风徐徐,吹起钟艾的发丝飘在眼前,顺着脸颊弯出轻柔的弧度。   “你跟雨兮很熟吗?”她抿了抿嘴唇,打破沉默。   冷不丁听见这句,季凡泽扭头深瞥她一眼,不知这个“熟”字有几个意思,他清浅回道:“不太熟。”   一句大实话。虽然两家是世交,但雨兮一直待在国外,一年前才回国开了这间餐厅,两人唯一的交集仅限于他跟杜子彦来吃过几次饭。   “不过,我爸曾经把我和雨兮硬凑做对,可是后来没成。”季凡泽以稀疏平常的口吻补充道。   不知是因为这男人太诚实,抑或这句话的信息量太大,钟艾不免一愣,陡然蹙起的眉心写着诧异,“为什么没成?”   “她心里有人。”季凡泽单手搭在方向盘上,口气和姿态一样寡淡。   风,似乎停了一瞬。   钟艾的心仿佛被某种不具名的情绪扫过,不由得揪起来,“这么说是雨兮拒绝你了?”   玩味“拒绝”二字,季凡泽低笑反问:“我像是那种会被人拒绝的男人么?”他的笑声挺小,可透出的优越感很强烈。   “杜雨兮不是我喜欢的类型。”他紧跟着说,语气多了几分认真。   爱情有时候并没有多复杂,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反而比任何一种感情都单纯、简洁。比如季凡泽和杜雨兮,年纪相当、外表般配,但偏偏不是对方心里的那盘菜。幸好他们都是心思澄明的成年人,也不浪费彼此的时间,互相用一种直白的方式表明态度,简单利落又不尴尬。   钟艾无意识揪紧的神思悄然放松,她忍不住咯咯笑起来,“自恋狂,那你喜欢什么类型的?”刚刚问出这句,她立马后悔了,突然有种把自己绕进去的愚蠢感觉。   就在钟艾张了张嘴想要改口时,季凡泽眼里已漫起戏谑的笑意,“我喜欢萌蠢的。”   “……”这不是在说她吧,她那么聪明伶俐好吗。      后视镜里,季凡泽的眸光落在钟艾那张笑盈盈的脸上。月色氤氲下,她那双黑白分明、弯成月牙儿的眼睛,像是被蒙了一层水雾般清透的光,有种令人挪不开眼的神奇魔法。   他嘴唇微勾,心想,一顿饭就能让这女人笑得这么开心,真够萌蠢的。   **   钟艾和季凡泽的房间在隔壁,带着愉悦的心情回到度假村,她站在房门口,朝季凡泽挥挥手,“晚安。”   季凡泽低头看了眼腕上的手表,才九点多,夜色正好,心情也正好,“不如……”   “不如早点洗洗睡吧。”他刚起了个头,钟艾便顺口接了话,随手掩上门。   吃完就睡,这女人……   季凡泽摇了摇头,不大乐意地走去自己的房间。   钟艾真的很有重要的事情。   一进屋,她立刻从双肩背里翻出睡裙,一头扎进浴室,跳进了洁白的大浴缸。她觊觎这个按摩浴缸好久了,夏天用浴盐和花瓣泡个澡简直太舒服,不仅全身滋润美白,而且还可以舒缓神经。   事实上,这么好的待遇原本不是钟艾的。   上午来的时候,王先生提前给她和季凡泽各预留了一间房,都是度假村最受欢迎的房型,唯一的区别就是季凡泽那间房的浴室带个按摩浴缸。领完房卡,王先生带他们看房间是不是合心意,哪知钟艾一看到那个按摩浴缸就走不动路了。   季凡泽这人呢,其实心情好的时候,他一点都不锱铢必较,反而特别大方。他直接把自己的房卡塞进钟艾手里,跟她换了房。   惊喜来的太突然,钟艾惦记了一天,这会儿享受完福利,她用一条干毛巾把湿头发包起来。虽然“出水芙蓉”是个艳俗的词,但此刻用在钟艾身上倒是颇为贴切,她的皮肤在袅袅水汽蒸腾下泛着浅浅的光,衬得肤色更加白皙,如同细致的瓷釉。   穿上一件款式简单的无袖睡裙,钟艾趿拉着拖鞋走出浴室。   不知看到什么,她突然间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猛地向后退了几步。   她的视线被钉在床头的墙上,眼睛里隐隐泛起怯意——好大一只壁虎。郊区的壁虎个头肥硕,颜色很深,拖着条长长的尾巴,趴在竖直的墙壁上,一动不动。灯光照在上面,依稀可见身上的斑纹和粒鳞。   钟艾的胆子不算小,但对于这位爬行类不速之客,她越看越发憷,根本不敢上床。她闭了闭眼,将自己从慌乱中揪回来,蹑手蹑脚地走到桌前,迅速拿起手机。   她得搬救兵。   一分钟后,钟艾的微博更新了,图文并茂——   房里有壁虎,求怎么办?!在线等,急! ☆、蜜方二十三   事实证明,万能的微博有时候也不是那么靠谱。   比如,钟艾那条关于如何驱赶壁虎的求救微博发出后,很快有几条评论跟上:   一楼:烧死它。   二楼:拍死它。   三楼:整几条蛇。   简直不忍直视,钟艾握着手机,一屁股瘫软在沙发上。她单手托着下巴,抬起眼皮,绝望地瞪着墙上那只小怪物,她该拿它怎么办才好呢?   又有评论进来。   钟艾已经不抱什么希望了,正要默默退出界面,她的眼睛忽然眨了眨,泛起一丝欣喜的光。   季路一言:你可以去隔壁房睡。   换房睡?   真是个让人感动得热泪盈眶的提议啊,大夏天的,钟艾竟然体会到一种雪中送炭的感觉。她二话不说立马从沙发上跳起来,快速抄起全部家当,夺门而去。   走廊里静悄悄的,地毯吸掉了脚步声,隔壁的房门虚掩着,有浅黄色的灯光从门缝里流泻出来。   门都给她留好了,这男人的绅士风度真不是装的啊。钟艾咧嘴一乐,露出一口小白牙,她抬手轻轻叩了叩门,走进去。   殊不知,一进屋,她陡然怔住了。   季凡泽居然躺在床上。   看样子他也是刚洗完澡不久,上身穿着件短袖白色T恤,下`身是一条浅条纹睡裤,两条长腿交叠放在床上。他手里拿着本书,后背即使靠在枕头上,也保持笔直的姿态,那样子慵懒,不凌厉。   听到脚步声,季凡泽的视线从书上挪开,抬眼看她。   四目交错的一刹那,他同样愣了一下。   赫然闯入他目光中的女人穿着条及膝的短袖纯棉睡裙,头上像印度人一样裹着条白毛巾,肩上背着个双肩背,唇角那抹原本明媚动人的微笑僵在脸上。   季凡泽抽了抽嘴角,姿势没变,调侃说:“瞧你那点出息,能被一只壁虎吓成这样。”   钟艾的笑容凝住一瞬,而后慢慢化了。她放下包,走到床尾,催促说:“你赶紧起来腾房啊。”   “我为什么要腾房?”季凡泽的疑惑模样展露的恰到好处,他随手放下书,踩着酒店的一次性拖鞋从床上站起来。   等等,这是什么情况?   钟艾顿生警惕,当即被钉在原地,一脸不可思议,“说好的换房呢?”   季凡泽不疾不徐地靠近,揉了揉她脑袋上的印度包头巾,动作看似以示安抚,说出的话却有种诡异的逼人清醒的作用:“你会错意了吧。我只是不介意你睡在我这里。”他垂眸觑着她,似笑非笑。   流氓永远是流氓啊,她怎么忘了人的恶劣本性根本不会轻易改变呢!   钟艾不得不在壁虎和季凡泽之间飞快地衡量了一下,转瞬她小脸一垮,硬着头皮做出了选择:“那我还是回去睡好了。”   见她真的要走,季凡泽也没拦,嘴上倒是悠然转移了话锋:“我去你房里睡也行,但你明天得和我一起去骑双人自行车。”   钟艾脑补了一下那副画面,虽然画风有点奇怪,但她勉强可以接受,遂点了点头,“好吧,我答应你。”   共睡一房降格为共骑一车,季凡泽对于这个结果不是很满意,但还是勾了下唇,“成交,我腾房。”   “……”   谈条件这种事儿,对季凡泽来说,无疑是家常便饭。生意场上,每走一步、每争取一分利益都是用脑子谈出来的,只是他完全没想到在商场上运筹帷幄的他,有一天居然会屈尊降贵跟一个女人谈条件,而且还是步步退让。   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就算心里坦荡,可气氛多少还是令钟艾有点尴尬的。她吹干头发,抱着个枕头,靠在床沿上,干等着季凡泽卷包走人。   季凡泽此行没带多少东西出来,房间里十分干净整洁,只有茶几上摆着个笔记本电脑,衣橱里挂着两件熨帖的男士衬衫,还有一瓶打开的矿泉水放在桌上,剩下一半。他拾掇的速度并不慢,但因为等待,让这个过程显得有些漫长。   夜很静,屋子里更很静。   安静,无形中催化了暧昧。   房间有视野开阔的落地窗,窗外是个小花园,大簇大簇的白茉莉在月光下静静绽放。阳台的门没关,有微风吹入,整间房里都弥漫着茉莉淡淡的清香,沁人心脾。   钟艾拿起遥控器,打开了电视机。本来她只是为了随便折腾点声音出来,哪知刚换了几个台,她的视线就被电视画面吸牢了。   熟悉的声音从电视里传来,季凡泽不由得放下手里的东西,抬眸看过去——《健康Go Go Go》在晚间时段的重播,正好是他和钟艾一起参与录制的那期。   “有什么好看的,我的脸都被打马赛克了。”他幽幽说道。   钟艾没有注意到他也坐到床头来了,直到季凡泽开口,她才惊讶地发现他的声音如此贴近。因为靠得近了,她隐隐可以闻到他身上沐浴露的味道,混合着茉莉花的清香,干爽好闻。   不知道是不是嗅觉令钟艾的脑子迟滞了两秒,她有些僵硬地坐直了身子,收了收涣散的瞳孔,重新聚焦在电视上。   “我又没看你,我看我自己呢。”她笑了笑说。   季凡泽环手抱胸,唇角撩起一个微小的弧度,没回嘴。   双人床,两人一人一边,看着画面里的彼此。   当时录制节目时的针锋相对,在这个静谧安好的夏夜,早已不复存在。钟艾一时有点无法形容自己此刻的感觉,明明她跟季凡泽认识的时间并不长,但好像人与人相处的个中滋味都品尝过一遍,微妙得很难用语言描述。   记忆那根弦在不经意间被轻轻触碰。   他吻过她,抱过她,也借着醉意说了那句“我喜欢你”;   她打过他,骂过他,也渐渐习惯了他的存在;   他有着她所不知道的、关于她的回忆,虽然被当做笑话一样拿出来分享,但还是触动了她。就好像当年青涩的老照片,他一直替她保存着,完好如初。   短暂的凝思,钟艾突然发觉季凡泽其实也没那么不招人待见了。   电视里的声音还在继续,可钟艾有点集中不起精神来,她觉得声音只是过了一遍耳朵,根本没有进入脑子。   这种走神的状态没有持续很久,猝然响起的手机铃声,扯断了她的神思。   “你的电话。”季凡泽稍稍蹙眉,朝床头柜努努嘴。   钟艾回过神“嗯”了声,慢吞吞地侧身拿起手机。   看了眼来电显示,她没动窝,直接举到耳边接听,却在听到手机里传来的声音时,她猛地从床上弹下地。   “你先别哭,我马上赶过来。”钟艾的音色里透着急切。   在季凡泽稍显凝重的注视下,她匆匆挂上电话。   一切来得太突然,钟艾根本没时间思考,只急声问他:“你现在能送我回B市吗?”   季凡泽微微一怔。    ☆、蜜方二十四   夜色渐浓,B市人民医院。   一辆路虎揽胜在急诊楼前急停。   副驾车门打开,钟艾迅疾地跳下车,头也不回地对驾驶座上的男人说了句:“谢谢你啊。时间不早了,你先回去吧。”   季凡泽动了动唇,尚未发出声音,车门已经“砰”一声关上了。   黑夜,衬得那抹清瘦的身影有些单薄。   大概是太急了,上台阶时,钟艾脚下狠狠地趔趄了一下。幸好穿得是平底鞋,她身子向前倾了倾,很快保持住平衡,转眼她已再度加快步子,冲进急诊楼。   从她身上收回目光,季凡泽的眸色比这夜色更沉。他扭头看了眼后座上遗忘的那个双肩背,方向盘猛地一打,将车倒进了停车格,熄了火。   刺鼻的消毒水气味灌入鼻腔,钟艾直奔急诊观察室。   一位五十多岁的阿姨小跑着迎上来,神色焦灼,完全乱了阵脚的样子。她一把拉住钟艾的手,语速很快,念叨说:“钟小姐,大晚上的惊动你,真是不好意思。要不是沈先生在外地出差,没法立刻赶回来,我也不会……”   “何姨,笑笑现在怎么样了?”钟艾一语打断她,抬脚走进观察室。   观察室里的病人不少,两排临时病床上都躺着人,但她还是一眼认出最里面那张床位上的小人儿。   沈笑整个人都缩在白色的被子里,只有一颗小脑袋和一条小短腿露在被子外面,他头上裹着绷带,腿上打着石膏,脸上挂着没干的眼泪,人已经睡着了。急诊室的光线苍白、刺目,打在他脸上,那几颗泪珠就像是从冰凌下滴落的水珠,看得人心头发凉。   尽管早有心理准备,可看到笑笑这副样子,钟艾的呼吸还是有一片刻的停滞,险些站不稳。   何姨不安地搓了搓手,讷讷地杵在边上,解释道:“都怪我不好,没看住笑笑。他和小朋友在楼下玩,结果不小心从台阶上摔下去了,头先着的地。刚才医生看了,说是轻微脑震荡,右腿骨折……”   钟艾越听心越沉,她放轻脚步走到床头,把小家伙脸蛋上的眼泪抹掉,压低嗓音问何姨:“怎么让他睡在急诊室里?没办住院手续吗?”   “我找你来就是为这件事儿。”顿了顿,何姨说:“住院要交押金,我没带够钱。”   钟艾了然,“好的,我来处理。”   “麻烦你了。”何姨感激地点点头,如果不是钟艾及时赶到,她一个佣人真要瞎菜了。   很快办好住院手续,沈笑被转入儿科病房,单人间,环境比急诊室好很多。打了针的原因,笑笑一直没醒,怀里紧紧地抱着一只大白。钟艾眼睛酸酸的,她抽了一下,没抽出大白,索性让他抱着了。帮笑笑掖好被角,她转身和何姨走出病房。   站在走廊里,何姨眼圈泛红,自责起来:“沈先生工作忙,这么小的孩子全交给我照顾,一带就是五年,跟我孙子一样亲。我平时生怕笑笑磕了碰了的,哪知一不留神还是出了这种事儿,都怪我不好……”   钟艾想用一个笑容安慰她,可她怎么扯嘴也笑不出,只能拍拍对方的肩,“你别多想了,幸好没有大危险,就是孩子受罪了。”   不知是没用心听,还是根本听不进去,何姨完全沉浸在某种强大的晦涩情绪中,拉都拉不回来,“笑笑这孩子命苦,从小就没妈。好些人都劝沈先生赶紧娶个老婆,就算不为自己考虑,也得为笑笑考虑,你说是不是?笑笑夜里做梦都在喊‘妈妈’呢,我都不敢跟沈先生说,一提这事儿他就生气……”无人可以倾倒的苦水,再不吐一吐就该烂在肚子里了,这下她全倒给了钟艾。   可钟艾的苦,又有谁知道呢。   又或者,此去经年,再多的苦也被岁月冲淡了,只化为唇边一抹苦涩的笑。压一压就能抹平嘴角,然后咽下这苦涩。   她曾经是喜欢过沈北的,到底喜欢了多少年,她自己都有些不记得了。那是一段在人生路上不算长,在青春年华里不算短的时间。   两人差三岁,初中、高中不仅同校,还是邻居,都住在国土资源局的宿舍楼。钟艾读初一那年,沈北读初三,那时候很多同学都骑车上学,可钟秀娟怕不安全,一直不肯给钟艾买自行车。不过,沈北倒是有辆自行车。   “钟艾,坐上来。”   “钟艾,抱紧一点。”   “钟艾,别挠我,痒。”   她在沈北的自行车后座上一坐就是四年。   四年,很多东西都变了。   从家到学校的那条路由坑坑洼洼的小路,变成了宽阔的柏油马路,有专门的自行车道;沿途的风景由低矮的楼房变成了摩天大楼;沈北的车也从永久牌自行车换成了捷安特山地车……可是,车后座上的人一直没变。   风雨无阻,一如既往。   可惜,没等两人步入早恋的大军,沈北高中毕业,就出国读大学了。到现在,钟艾仍然想不明白,为什么他当初走得那么仓促,而且像是变了个人似的,突然对她冷淡起来。就连启程的那天,都没有告诉她。   再见面,已是多年后。   沈北的妈妈生病,他放弃了加拿大某电视台的高薪工作,回国发展。他不是一个人回来的,他带着沈笑,襁褓中的婴儿。   钟艾只问了他一句话:“是你的儿子吗?”   沈北只回了她一个字:“是。”   两个人就这么在沉默中对坐了很久,也许一个小时,也许几个小时,但都不重要了。没人提及彼此年少时的情窦初开,也没人提及数年前的不辞而别,当人觉得追忆只能加剧遗憾和伤痛的时候,从千言万语中拣出任何一句,都是矫情。   错过了,就是错过了。   就算还有余情,亦已经变质,不复曾经的纯粹。   比如钟艾,此时此刻,她甚至说不清自己的感情到底是对沈笑多一点,还是对沈北多一点。   走廊里的灯光似乎更白了。   钟艾无力地靠在墙上,明明是夏天,她却觉得身体微微发凉。   “钟小姐,你怎么了?”何姨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   何姨早已从最初的话题里抽离出来,可钟艾还没有,她一时找不出合适的表情来,只说:“你不是要帮笑笑回去取衣服么,你赶紧去吧,我在这儿守着。”   她想静一静。   何姨一步三回头地走了,走廊里安静得令呼吸声都显得刺耳。   钟艾坐在长椅上,低下头,用手捂住脸。   回忆断片了,再接不上。   不知过了多久,有脚步声靠近,急促,却是始终不变的一个频率,听起来分毫不乱。   脚步声在钟艾身边停下,她下意识地把手从脸上挪开,抬眸看向来者。   她带着倦意的眼中闪过一丝惊诧,站起身的一片刻,她指着男人的脸,问:“你怎么了?”   沈北摸了摸嘴角,移到眼皮底下的手指上沾了血,可他只是不咸不淡地回道:“没事儿,不小心碰的。”   钟艾张了张嘴,到底是压下了满心的疑惑,比起沈北的伤,笑笑才更令人担心,“何姨说她已经打电话给你,把笑笑的病情都说了。你能这么快赶回来,我就放心了,现在笑笑还在睡觉……”   “钟艾。”沈北像是根本没听她说话,只这样叫她。   “嗯?”钟艾皱起眉,看向他那双让人捉摸不透的眼睛。   沈北墨眸深湛,散漫着丝丝入微的阴鸷和沉重,那是一种钟艾从未见过的眼神。就在她不自觉揪紧神思的一瞬间,他开了口。   “你走吧。”沈北的声音不大,但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感觉很强烈。   走吧,永远不要出现在他面前。   走吧,永远走出他的生活。   走吧,不要回头。   他话里的深意足以将一头雾水的钟艾拉入黑暗的深渊,她脸上的错愕再也藏不住,“沈北,你到底受什么刺激了……”   不等她说完,沈北已擦着她的身子走向病房,大步流星,仿佛生怕慢一秒自己都会后悔似的。   病房的门关上,内心的暗涌翻搅而出。   片刻之前,季凡泽在楼下对他说的那句话,如魔音穿耳,瞬间透过血脉,直击心脏——   “钟艾是我未来的女朋友,她不是你儿子的后妈。”   也许,他没说错。   该爱就深爱,不该爱就离开,多么简单的选择题,却因害怕失去而包裹了那么多层复杂的外衣。沈北不得不扪心自问,这么多年,是不是他太自私了?   想来,沈北也不是第一次体会这种“失去”的感觉了。   当年高中毕业时,他曾经往钟艾家的信箱里给她塞过一封情书。情书的内容他已有些模糊,但最后一句话他一直记得:我已经拿到麦吉尔大学的Offer,但我愿意为你留下来。   幼稚青涩的少年,所能想到最浪漫的承诺不外乎——我的未来里,有你。   可惜,钟艾没有回复他只言片语。   **   钟艾浑浑噩噩地离开,进了电梯。   电梯下行,速度似乎很慢。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儿,居然会让沈北那个素来温润的男人,如此沉不住气?   带着这个恼人的疑问,钟艾慢吞吞地走出医院大楼。推开玻璃侧门,闷热的风涌入,吹得她心里更堵,不觉皱了皱眉。   已经凌晨一点了,夜色深得化不开,两束亮起的车头大灯显得十分突兀。   光束直射在钟艾身上。   强光刺眼,她抬手挡了挡,驾驶座上那个男人的身形轮廓透过挡风玻璃直触她眼底。   一刹那的怔忪,钟艾心里那团焦躁的火突然被那光点着了。   她直直地向那辆车走去。   降下一半的车窗里,季凡泽依旧是那副寡淡的神色,“你刚才忘了拿背包……”   钟艾连听完一句话的耐性都没了,只问他:“沈北是不是你打的?”    ☆、蜜方二十五   “沈北是不是你打的?”隔着半开的车窗,钟艾的口气不是很好,脸色也不是很好。   她这种类似于质问的态度,当即把季凡泽身体里所有的负能量都撩着了。他眉一沉,承认的那样肆无忌惮:“是我打的,怎么了?”   夜风停了,空气越发窒闷。   钟艾撇过头,不用看,她也想象得到季凡泽目光里的狂傲。打了人的人居然摆出这样一副理直气壮的高姿态,她突然什么都不想听,也不想说了。   她兀自拉开后座车门,拎起包就要走。   “你站住。”驾驶座一侧的车门打开,季凡泽下车。   钟艾的手腕就这么被人攥住了,力道不大,却是不容她挣脱。   “我等了你一个半小时,你竟然对我不闻不问,一上来就替那个姓沈的抱不平。是不是你心里只有他?”季凡泽浑身戾气,清冷犀利的眼眸遮住了被刺伤发疼的胸口。   钟艾的身子被他抵在车门上,抬眼就看见这男人的怒颜。稀薄、寂寥的白月光照在他的头顶上,季凡泽的神色隐匿在阴影之下,比这月色更苍白。   “你说什么疯话呢!我是因为笑笑生病才赶来医院的,跟沈北有什么关系?”钟艾拧着眉毛回嘴,她感觉到自己每说一个字,手腕便被他收得更紧。   就在她刚要呼痛的那一刻,季凡泽陡然松开手,狠狠压下嘴角即将泛起的那一抹冷笑:“钟艾,如果沈北一辈子用孩子拴着你,你是不是一辈子就这么跟他耗下去了?”   钟艾心头大震,仿佛被一根铆钉砸穿了心脏。   她像看怪物一样看着季凡泽,心里一团类似怒火的东西到处乱窜,尚未找着宣泄口,她已用近乎失控的语气低吼道:“你想象力太丰富了好吗!沈北不是那么坏的男人!我的事我自有分寸,不用你管。”说完,她不等季凡泽再发出一个音节,用力推开他,调头便走。   季凡泽僵在原地,没追上去。   他捂住心口的位置,一股巨大的压抑憋在那处,慢慢氤氲了整个胸腔和血脉,饶是怎么深呼吸都没有用。   这女人是想气死他吗?   季凡泽不愿再回想起刚才他和沈北之间那一顿胖揍,却无法忽略对方说出的那句话:“我和小艾认识的时候,你还不知道在哪儿打游戏呢。你是她什么人啊,闲心操的真不少。”   这世上最憋屈的事情,莫过于你的情敌说出了让你无法反驳的话。   季凡泽不得不承认,钟艾和沈北之间拥有他插不进的岁月和牵绊。可保存着记忆盒子的人,不止是他俩,他亦然。否则,他存封在内心深处的、关于钟艾的那些零散的画面,又算什么呢?   路灯洒下昏黄的光,将季凡泽的影子拉得很长。   连带着,他的心脏,也像是被拉扯一般难受。在光环笼罩下的男人,第一次生出了嫉妒这种情绪。只不过对季凡泽来说,这种感觉太过陌生。   急诊楼一角有排队的出租车。   钟艾拉开最前头那辆车的车门,闷头钻进去。把包搁在腿上抱着,她朝司机大叔报出个地名,然后扭头看向窗外,发呆。   油门一踩,司机张嘴便问:“那个衬衫男是你男朋友啊?”   钟艾愣了一下,估摸对方趴活的时候,看见她跟季凡泽吵架了。她不想说话,摇摇头,憋出俩字:“不是。”   不承想司机大叔是个话唠,全靠和乘客唠嗑打发一路的寂寞:“哦,你刚才没看见,衬衫男和另外一个T恤男在急诊楼前面打起来了。俩人跟见了杀父仇人一样,打得那叫一个热火朝天。”   看热闹不嫌事儿大,对方当笑话说,可钟艾哪里笑得出,她抿着唇,一声不吭。   “要我说啊,这事儿就是T恤男不对了。不管有啥仇,也不能一上来就动手啊,你说是不是?”正文讲完,司机还不忘点评,津津乐道。   钟艾飘向窗外的目光,猛地顿住。   她不自觉地挺直腰杆,扒着前座椅背,探头问司机:“你说谁先动手的?”   “T恤男啊!”司机言之凿凿。   T恤男不是沈北还能是谁。   钟艾诧然,脑子迟滞了两秒,才不确定地问道:“你看清了?”   司机大叔从方向盘上腾出只手,戳了戳自己的眼睛,“啧啧,我这眼神杠杠的,俩都二点零的!我告诉你,衬衫男第一下被打得不轻啊,一拳直中胸口,他当时疼得都没直起腰来。后来战况居然逆转了,他趁T恤男不备,猛地一记侧勾拳挥向对方的面门……”这位不去当说书的真是屈才了,愣是把一场撕逼大战,讲出了武侠小说的效果来。   钟艾有些艰难地坐直了身子,不动声色地隐藏着自己的五味陈杂。   不知何时,她又把头转向窗外。夜景依旧,繁华的街灯在凌晨时分显得愈加璀璨迷离,可这斑斓的夜景落在钟艾失焦的眼里,只剩下一道又一道迅速闪过的光影,失去了颜色。   她不由自主地收紧手臂,把背包抱得更紧了。   **   出门散心变成添堵,钟艾回到家洗洗睡了。隔天上午,她是被钥匙在锁眼里转动的“咔嚓”声惊醒的。   顶着乱蓬蓬的头发,她趿拉着拖鞋走出卧室,当即面露惊讶,“妈,你怎么来了?”   钟秀娟有闺女家的钥匙,放下两个大购物袋,她笑眯眯地说:“你爸今儿加班,我过来给你做点好吃的,正好咱娘俩好久没说体己话了。”   钟艾揉着眼睛,点点头,她过去抱了老妈一下,“你下次要买东西叫我一起去,你别提重物。”   离婚后,钟秀娟的身体一直不好。后来再婚后,在徐海东在照顾下,她的身子骨好不容易渐渐硬朗起来,却因为三年前钟艾与三甲医院失之交臂,令她急火攻心,患上高血压。   钟秀娟嘴上应了声,人已经撸起袖子,扎进厨房。      三菜一汤很快上桌,都是钟艾爱吃的家常菜,她刚夹了块红烧牛肉,就听钟秀娟说:“朝阳公园每周都有相亲会,全是父母去帮儿女物色对象的,我跟你爸准备下周抽空过去看看。”   老妈所谓的体己话万年不变,总离不开这个话题。这两年,钟秀娟逼着钟艾去相过无数次亲,均以失败告终。现在倒好,女儿不争气,老妈准备亲自冲锋陷阵了。   “你别瞎折腾啦,我不急着交男朋友。”钟艾嚼着肉,打哈哈。   餐桌上静了一瞬。   再开口时,钟秀娟有些犹豫,可最后她到底还是心一横,毫不迂回地问道:“你是不是心里还惦记着那个沈北?”   猝然冒出的名讳,令钟艾的筷子瞬间顿住。   老妈怎么和季凡泽得了同一种疑心病啊,钟艾的脸色僵了僵,低头扒拉两口米饭,含混不清地说:“都过去多少年的事儿了,你怎么老提啊,烦不烦。”   钟秀娟往耳后掖了掖头发,不吱声了。   就是因为风平浪静地过去这么多年了,钟秀娟才越想越不是滋味。假如当年不是她怕女儿早恋,把沈北塞进信箱的那封情书擅自收缴了,说不定女儿现在和沈北也是甜蜜幸福的一对儿,没准她连外孙、外孙女都抱上了。   可现在,毕竟沈北的情况不一样了。暗自唏嘘一阵,钟秀娟顺口说道:“小艾啊,你找男朋友别老那么挑剔,只要没结过婚,没生过孩子的,看着顺眼就行了。我们也不指望靠嫁女儿致富……”   这种预防针打惯了,钟艾免疫力很强,但还是忍不住回嘴:“要是徐海东也这么想,我岂不是到现在都没爸爸呢?”   “死丫头!”钟秀娟作势板脸,拿起筷子就要敲她,“男人跟女人不一样,再说你老妈当年的魅力多大啊。”   “……”钟艾咧嘴一乐。   钟秀娟临走的时候,给钟艾留了一煲薏米鸡汤。   看着砂锅里的汤,她条件反射地想起了笑笑,那个断了腿的小家伙最爱喝鸡汤。小朋友对于食物的占有欲往往很惊人,但笑笑每次喝鸡汤的时候,都很乐于跟钟艾分享。   他总会先舀起满满一勺热汤,吹凉了,才伸着小短胳膊递到钟艾嘴边,“姐姐,喝。”   汤是现成的,钟艾想着应该给笑笑送去一些。   可热乎乎的汤都装进保温桶里了,她却迟疑了。   “你走吧。”   沈北昨天说出这三个字时的隐忍口吻和绝然姿态,如同慢放的电影镜头,在钟艾脑子里过了一遍又一遍。   是不是不管笑笑多粘缠她,她也不该在他幼小的世界里继续扮演“大白”的角色了?   窗外的阳光照进来,明明灿烂又明媚,可钟艾觉得那光织仿佛成了一张网,将她束缚其中。直到她拎着保温桶的手,已经僵硬到指节发白,她才深吁口气,清空肺腑里所有的窒闷。她就这么把汤全倒回锅里,然后放进冰箱。   也许,一切都有了答案。    ☆、蜜方二十六   “不如我们点个双人套餐吧。”见对方把菜单翻来覆去研究了三遍,仍没拿定主意,钟艾托着腮建议道。   坐在她对面的是位戴着银丝边眼镜的年轻男士,一丝不苟的发型配上熨帖合体的短袖衬衫,典型的职场精英范儿。   他继续唰唰地翻看菜单,眼皮没抬,回道:“套餐不划算。饮料和甜品本身的价值并不高,商家硬把它们塞进套餐里,只是为了抬高套餐的价格,华而不实。”职业所致,小王先生对数字有着天生的敏感度。   钟艾搓了搓脸,饮料和甜品看样子属于奢侈品了,“那我吃个凉皮算了。”   “凉皮儿?”男人这次倒是抬起头,目光炯炯落在钟艾脸上,他的眉头拢得老高,扶了扶眼镜,说:“你没看新闻吗?凉皮制作过程中使用的添加剂成分很高,吃了不健康。而且凉皮的成本很低,在这种新派川菜店里却要三十多块一碗,不值。”   “……”干脆吃翔好了!   钟艾强忍着吐槽的冲动才险险地维持住了淑女形象,她真不敢相信老妈去了趟公园相亲会回来,扬言给她物色到了一位各方面条件都十分不错的精算师,结果就是眼前这只——精打细算的选择性障碍症患者。   其实,钟艾本来不想再走相亲这条老路了,百战百败,浪费时间。可她总觉得自己要是不投入到一段新感情中去,钟秀娟就不会停止拿沈北说事儿。虽然同样的话说得次数越多越没力度,可她听着还是闹心。   对钟艾而言,也许沈北只是个符号,他代表的只是某段时过境迁却让人难以割舍的纯粹年华罢了。而成年人的生活那么现实,一点也不纯粹。那些没时间看清、也来不及回味的青葱岁月,不知不觉间早已湮没在时间的洪流里,失去了最初的样子,人不得不打起精神向前看。   小王犹犹豫豫地点好菜,钟艾已经没什么胃口了。   怪味鸡上桌,小王拿起筷子,一上来就夹了只鸡腿。钟艾下意识地把自己的碗往前推了推,等着鸡腿儿掉进碗里。   可事实证明,她想太多了。   小王夹起鸡腿送到自己嘴边,咬了一口,咂咂嘴:“味道还行,就是份量太少了。唉,还是点贵了。”   见钟艾用古怪的眼神瞧他,他突然放下筷子,捋了捋油光锃亮的小分头,展颜一笑:“我有那么秀色可餐吗?你别光看我,赶紧吃呀!”   “……”她吃得下去么!   有时候,回忆的强大能力是令人始料未及的。   比如,此刻看着桌上的鸡,钟艾鬼使神差地想到了另一个男人。那个男人行云流水一般剃完鸡骨,然后那般自然而然地把一只肥大的鸡腿扔进她的盘子里……果然,人跟人是不能比的,比较之下,高低立显。   忽略掉那点微妙的小心思,钟艾搓了搓脸,试图把季凡泽那张脸驱逐出大脑,却在转念间又想起他胸口挨的那一拳,已经过去一个星期了,也不知道会不会打出内伤来。想到这事儿,钟艾心口不由泛酸,跟在酸菜缸里泡过一圈似的。如果当时季凡泽不是说出“沈北用孩子拴着她”那种不中听的话来,她也不至于那么生气,一走了之吧。   “钟小姐,你的月薪有多少?”小王直入正题,蓦然扯回钟艾飘远的神思。   现在相亲市场都这么赤`裸了?钟艾默默腹诽,心不在焉地答道:“反正够养活自己的。”   “你家有几套房?”小王眼中闪着精光,随时开启运算模式。   “……”钟艾简直要给老妈跪了,她老人家相中这是什么货啊。   硬着头皮吃到一半,钟艾的手机忽然响了。   瞟了眼来电显示,她把手机举到耳边,“怎么了?”   急切的嗓音从手机另一端传来,钟艾脸上当即掠过一丝惊诧,她揉了揉突突猛跳的太阳穴,“什么?警察局?!”   对方又噼里啪啦地说了一通,钟艾听得稀里糊涂的,嘴上很快回道:“好的,我这就过来。”她正苦于应付这顿饭,现在正好可以顺理成章地拎包走人了。   坐在对面的小王并不介意她先走,只顾幽幽抱怨说:“菜都浪费了……”   在他的碎碎念中,钟艾拿起桌上的账单看了看,三百零一块。她二话不说从钱包里掏出一百五十块和一枚钢镚儿,拍在桌上。   “咱俩AA制,我多出一块!”说完,她一阵风般飘走。   “……”   打车赶到警察局,钟艾还没迈进询问室,便听到激烈的争执声传出来——   “警察大哥,他就是小偷,真的。当时我一摸钱包没了,马上回头看,就瞧见这人站在我身后,面色潮红,额角冒汗,明显的做贼心虚啊!”阿美尖着嗓子控诉。   “警察大哥,我真是被冤枉的啊!我有病……不骗您……”斯文低哑的男声,似想要辩解,却结结巴巴地难以组织语言。   “有病你不在家歇着,跑车展干嘛去啊?!哦,难不成是想看车模吧?是不是看见坦胸露背的美女,你还准备耍流氓呢?那我可立功了,原来逮着的不仅是小偷,还是个变态色魔!”阿美简直气炸了。   钟艾掏了掏被震得嗡嗡作响的耳朵,抬脚走进询问室,却在看见被指控为小偷的那个男人时,她猛地顿住了脚。   “到底是怎么回事?”她拧起眉毛。   阿美和小偷都要张嘴抢答,却被警察大哥一记犀利的眼神给拦下了。得知钟艾是阿美打电话叫来的朋友,警察大哥客观地阐述了事实:   阿美去车展给车模化妆,傍晚收工的时候突然发现钱包被偷了。车展人流量大,本来很难抓现行犯,但偏偏这小偷倒霉,竟然让阿美当场给生擒了,扭送到警察局。可警察一通好找,却没从小偷身上找到赃物,而且对方也死不认账。   钟艾了然,她深瞥一眼坐在墙角那张小板凳上的年轻男人。此人两条长腿憋屈地弯着,衬衫领口被撕破,耷拉着脑袋,依稀可见白皙的脸上被抓出三条血道子,那副模样狼狈至极。   “现在他为了抵赖,居然说自己有神经病呢。”阿美气呼呼地补了句。   “他确实有神经病。”钟艾一脸好笑又好气的表情。   “啊?”这下不止是阿美错愕了,就连气定神闲的警察大哥都不免面露惑色。   钟艾走过去,推了推所谓的小偷,“杜子彦,你先深呼吸,放松点。你去车展干什么了?你不知道那儿人多么?”   看见心理医生,杜子彦的情绪渐渐缓和下来,他深吸几口气,扯了扯嘴角:“我妹想换辆车,让我过去帮她看一下,哪知……”   哪知一进现场,他就开始感觉到不舒服,转身想走的那一刻,却冷不丁被阿美指着鼻子大叫,“小偷,他是小偷,别让他跑了!”结果热心民众一拥而上,生生把他擒住了。他越想解释汗流得越多、脸也越红,看起来自然更像小偷了。   真相来得太突然,阿美一时消化不掉,只睁大眼睛,干瞪着杜子彦。   警察大哥一脸嘀笑皆非,忍不住数落两个当事人几句:“以后搞清楚情况再报警,别浪费人民群众的资源,现在我们的人还在调现场监控呢。”说着,他敲了敲桌上的笔录,“你们俩在这儿签个字,没事儿赶紧走人吧。”   “……”   天色微黯,华灯初上。   乌龙事件落幕,三人一起走出警察局。   来到警局门口,杜子彦的社恐症状已经消退得差不多了,掬一把辛酸泪,他语带感激:“钟医生,你简直是我的贵人,我刚才差点被这个小胖妞给虐死了。”   站在旁边的阿美自知理亏,心虚地朝他笑了笑,“好啦,对不起还不行么!要不咱们一块吃个和解饭去?”折腾半天,她肚子饿得咕咕直叫。   杜子彦到底是个男人,懒得跟她一般见识,他双手一摊,耸肩道:“我没意见。”他转头看向钟艾,“你呢?去不去?”   钟艾摸了摸肚子,“也行。”她晚餐本来就没吃饱。   三人正要走,杜子彦突然一拍脑袋,“糟了,我忘了个事儿。”   不等钟艾和阿美展露出疑惑的表情,一道低沉但不喑哑的男声陡然从他们身后袭来——   “你们要去哪儿?”   钟艾怔怔地转过身,看着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男人,她一点真实感都没有。   “天噜惹,我男神来了!”阿美欣喜地大喊一嗓子,丢钱包什么的,好像也没那么糟心了。   “呵呵,瞧我这记性,我叫了泽哥来救驾的。”杜子彦把刚才没说完的话补上,他拍了拍季凡泽的肩,“你来晚了,现在没热闹看了。”   季凡泽的注意力根本不在他们身上,视线越过杜子彦的肩膀,他只一瞬不瞬地看着钟艾。   不期然的四目相对,钟艾很快错开眸光,她一时扯不出合适的表情来,只得微垂着脸。路灯温黄的色调洒下来,地上斑驳的树影随着夏风微微晃动,就像她此刻的心情,波澜不平。   季凡泽没说话,薄唇轻轻抿着,那抹抻平的弧度里看不出情绪。自从一个星期前和这女人在医院门口不欢而散,他到现在都仿佛还没从内伤中恢复过来。   ……这俩吵架了?   另外两人就这么觉出味儿来,杜子彦和阿美这回倒是默契十足,相互眨了眨眼。   转瞬,他俩一人搂着一个,“走,咱吃‘和解饭’去啊。”    ☆、蜜方二十七   27.晋`江`文`学`独`家`发`表   用餐地点是杜子彦选的,老北京涮肉。   涮肉馆坐落在胡同的四合院内,包间古色古香,由木制镂空雕花屏风隔开,外间装点着大红灯笼和传统字画,里间的餐桌上支着个景泰蓝火锅。   趁季凡泽和杜子彦点菜的功夫,阿美凑到钟艾耳边,小声说:“今天的事儿你可别跟沈老大说啊。我给车模化妆接的是私活,要是让台里的人知道,我的饭碗就不保了。”   不等钟艾点头,她就感觉到对面飘来一束目光。不知是不是因为听到“沈老大”这个称呼,那束目光带着丝丝入微的寒意。可当钟艾“嚯”地抬眸看过去时,季凡泽却在四目相对的前一刻僵硬地挪开了视线。   速战速决点好菜,服务生刚要转身,突然又被季凡泽叫住了。   “您有什么吩咐?”服务生恭谨问道。   季凡泽挑了下眉角,语气淡然:“加碗凉皮。”   杜子彦惊诧了,手肘曲着,搭在对方肩上,“你换口味了?”   “不是。”季凡泽耸肩,指了下钟艾,“她喜欢吃。”   他的声音那么清淡,仿佛只是想起什么无关紧要的事儿随口一提罢了。可钟艾的心口却是微微一震,像是被人撒了一层跳跳糖,滋滋滋的声响只有她自己能听到。   “哎呦,你什么时候也对我走点心,记一下我爱吃什么好不好!”杜子彦在季凡泽胸口捶了一拳,咧嘴笑骂:“以前怎么没发现你这么重色轻友呢!”   “……”说得这么直白干什么,季凡泽拿眼刀剜他。   阿美这人没心没肺的,不打不相识,她现在已经拿杜子彦当好基友了,说话也不讲究了:“季总追女人,你吃什么醋啊!”   “……”她更直白。   碳火锅烧开了,白色的蒸气从景泰蓝小烟囱里冒出来,熏得钟艾的小脸红扑扑的,一双杏眼乌黑透亮。她脸皮薄,被人这么肆无忌惮地调侃着,不由觉得自己身体里也好像支起个小火炉,呼呼往外冒着热气。   季凡泽没跟女人吵过架,也不知道该怎么缓和,又仿佛在胸腔里郁积了一个星期的怨气,在看到钟艾的那个瞬间,其实早已消了大半。可碍于两只电灯泡在场,软话,他实在说不出口。   见坐在对面的钟艾只顾闷头吸溜凉皮,季凡泽涮了几片肥牛,用筷子尖推了推,肥牛就顺着汤底飘到钟艾那边。   她怔了怔,握着筷子的那只手顿了一下,然后把肥牛夹出来,吃了。如法炮制,钟艾眼皮底下时不时就多出几块蘑菇,几片菜叶儿……   这一幕,落在杜子彦眼里,他浑身激起一身鸡皮疙瘩。悠悠瞥了一眼云淡风轻的季凡泽,他忍不住在心里狂吐槽:卧槽,闷骚男就是矫情啊,把暧昧玩出新花样来了!   “嘿嘿,别忘了这顿是和解饭哦。”阿美适时地给每人满上一杯果汁,举了举杯,“照顾神经病吃药不能喝酒,咱们以果汁代酒,干杯。”   杜子彦为了哥们儿泡妞也是拼了,难得不介意“神经病”这个赤`裸的说法,他脸上顶着三条血道子,连声附和:“对,干了这杯,咱今儿个一锅泯恩仇!”   季凡泽顺水推舟举起玻璃杯盏,嘴角浅笑无虞,目光落在钟艾脸上,“和解。”   隔着袅袅蒸气,他那双狭长的眉眼清澈又幽沉,似乎蕴着动人的光,看不太分明。刹那间,钟艾只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在她心口一拨,根本来不及细究,她下意识地举起杯子,笑意在微微发烫的脸上蔓延开来:“和解。”   清脆的碰杯声落下,四个人仰头干杯。   明明不是酒,却又好似比酒精还要醉人的引子,撩得人八百六十亿个神经元没一个不舒坦。   有凉皮儿,有饮料,还有解暑的莲子绿豆汤当甜品,今晚相亲饭上没吃到的现在全补回来了,钟艾顿感十分满足。   吃饱喝足,阿美给杜子彦使个眼色,他心领神会,俩人默契地拍拍屁股一溜烟撤了。剩下钟艾和季凡泽,僵僵地站在四合院前。   “要不要散个步?”季凡泽提议道。   钟艾揉了揉吃胀的肚子,点点头,“好的。”   老胡同敌不过商业化大潮,低矮的青砖灰瓦房早已不是居住之所,而是变身成一家家创意小店。有酒吧、咖啡馆,也有时尚服饰店,走的是混搭风。月色朦胧,正值夜生活伊始时,小店的招牌蒙着月光,霓虹闪烁中别有一番风味。   周遭的热闹,衬得两人的沉默有些尴尬。   “我……”钟艾突然动了动唇。   “我……”季凡泽几乎是同时开了口。   钟艾挠了挠头,踩着自己的影子,垂眸睨着鞋尖,“你先说吧。”   本来应该是女士优先的,可这句话,季凡泽必须要先说,他莞尔一笑:“上次是我不对,我说话重了,对不起。”   鞋尖顿了顿,钟艾忽而也笑了,歪头看他,“其实我也有错啦,我不知道你不是先动手的人。”   听这女人跟自己道歉,季凡泽怎么觉得这么舒爽呢,果然虐完稍稍给点甜头,就让人飘飘然了。他丝毫没意识到自己已经越来越没追求了,就连眼底都绵延出丝丝缕缕的笑意。   被他用这样温柔含笑的目光盯着,钟艾几乎是从头发麻到了脚尖。她倏地别开脸,指了指旁边的饮料店,“买杯东西喝吧。”凉皮重口,辣得她嗓子干干的。   “嗯。”季凡泽没意见。   两人拿着饮料、沿着胡同往里走,越走越安静,店面少了,耳畔的语笑喧阗自然淡了。   路灯也稀疏了。   季凡泽忘了自己多久没这样散过步了,每天应付不完的公事和商业应酬,令此刻的静谧安好格外珍贵。尤其是走在他身边的这个女人,她上身穿着件宽松款的雪纺衫,看似保守,但开肩的设计却将半个肩头裸`露在外面。在这般暗雅光影的衬托下,钟艾的肌肤看起来细腻、光滑,泛着白瓷釉一般迷人眼眸的光泽,令人有种很想要一探究竟的欲望。   神思一晃,季凡泽垂在身侧的手,不由得一点一点地向她的手靠过去,他的动作细微,却没有半分的犹豫。然而,就在他正要握住钟艾的手的那一刹——   “季凡泽,你是不是真的喜欢我?”她忽然驻足,咬着吸管,仰头瞧着他。   不知是这句话太让人匪夷所思,还是因为差之毫厘的碰触,季凡泽微笑的弧度有些不一样了,他凝眉回视她,带着一点不解,“为什么这么问?”   “你回答我啊!”钟艾大大方方地看着他的眼睛。   他微微一沉气,“喜欢有假的么?”   “当然有了。”钟艾一本正经地点了点头,“比如心血来潮、一时兴起什么的。”   呵,被人质疑自己的感情真不是件舒服事儿。季凡泽眼角眯了眯,分明透着不悦,可他的口吻却是不容置喙的认真:“钟艾,我喜欢你。”说完,他抬脚继续往前走了。   爱情,不是每说一次,必有回响。   更何况,他是被拒绝过的人了,已不求回响。   夜风拂面,古槐的树叶扑簌作响。   一道悦耳动人的女声随之在他身后响起:“季凡泽,我们交往吧!”   ……交往?!   ……交往?!   ……交往?!   季凡泽颀长英挺的身形猛地顿住,当场被钉在原地。   钟艾的声音明明那么轻,可传进他耳朵里的一瞬间,他却陡然听到自己耳膜发出的撞击声,每一个音都是震耳欲聋。   接下来的一切都发生的太快,以至于钟艾根本来不及反应,她整个人就被陡然回身的季凡泽抱起来了。腰上一紧,她惊得连一个音节都没发出,已经被他抱着凌空旋转了三圈。   直到落回地面、站稳脚跟,钟艾才看清面前这张脸。   季凡泽那双深邃如墨的眼睛倒映着淡淡的月光,瞳仁深处又似跳跃着点点火焰,水火交融,像一张绵密的网,当即网的钟艾心脏扑通扑通跳个不停。   因为靠得太近,彼此的额头几乎抵在一起,他仿佛要看进她的灵魂里:“你是认真的?”明明所有的感情都藏不住,可季凡泽还是忍不住再问一遍,他就是想听。   钟艾感觉到有炙热的气息晕在她脸上,她连耳根都阵阵发烫,撇嘴回道:“喂喂喂,你要是不信就算了。”   “……”不带反悔的啊!   幸福来得太迟,又太突然,才会让人觉得不可思议。   这一刻,季凡泽如同一口气喝掉了整瓶烈酒,全身的血气都噌噌往上冲,冲到胸口的位置却又化作一缕琼浆玉液,转瞬没过心头,满满的都是甜,醉人的甜。   路灯似乎更幽黯了。   季凡泽的目光沿着钟艾的眉眼一路下移,落在她的唇上。两片稚嫩的唇瓣,水润光泽,像是诱人的精美小点,令人垂涎。   他只需稍稍一低头,就能重温一遍那温软香甜。   “钟艾……”他的声音、目光、表情、统统柔了下去。   被他这样叫着,看着,钟艾多少有些手足无措,丝丝羞赧漫上心头,令她顿感不妙。交往什么的,她貌似给了这男人光明正大“耍流氓”的机会啊!   她真是蠢啊!   就在季凡泽的唇欺上来的一片刻,一只手指突然按住了他的嘴,阻止他进一步进犯。在他那须臾的愣怔中,钟艾动了动手指头,把他的脸推开一点。   “咳咳,那个……”她飞快地阻止了一下语言,“你现在还在试用期,不能动手动脚。”   ……试用期!   到嘴的小点吃不着,季凡泽的心顿时凉了半截,幽幽问道:“那是不是过了试用期,就可以动手动脚了?”   “你还是先担心自己能不能过试用期吧。”钟艾笑得狡黠,黑亮的眼睛闪闪发光。   果然,这女人看起来萌蠢,心眼倒是没少长。可她这种性子偏偏很对季凡泽的胃口,女人嘛,入口即化的类型没嚼头,越是像牛轧糖一样的,吃起来才越带感,不是吗?   他捏了捏钟艾小巧的鼻尖,难得不计较,呵呵,反正他早晚都会吃回来的。   回程的路上,城市的华光掠过暗色车窗,铺洒下片片斑斓,车里放着轻松的轻音乐。   季凡泽悠然开口,问了钟艾一句:“你为什么会突然答应跟我交往?”他的嗓音低沉柔和,透着愉悦。   明明只是个再简单不过的问题,钟艾却好像一时之间被他问住了。   就连她都不知道自己喊出“我们交往吧”那一嗓子时,憋了多少感情和勇气。也许,那只是一瞬间的怦然心动,没有理由,也来不及思考;又或许,是无形之中情感堆积满了,就那般自然而然地爆发出来了。   爱情是什么?   这是亘古以来,都无人能解答的问题。   但钟艾觉得,爱情是一种勇气。尽管,她现在也不是很清楚自己对季凡泽的感情是不是爱,更不确定他们会一起走到哪一步,但她无法否认,她愿意尝试去了解他、接近他,感受他给予她的那份心念颤动。   因为未知,却还愿意踏出哪一步,就是勇气,爱情赐予每个人的勇气。   短短的一刹那,钟艾脑子里翻江倒海地想了很多,可话到嘴边,她却心虚地看了一眼季凡泽,笑着回道:“我今天忽然发现你比相亲对象好多了,呵呵。”   不能让这男人太嘚瑟了。   果不其然,季凡泽眉一沉,仿佛一盆冷水浇到热油锅上,原本火一般滚烫的心口霎时冒起一阵白烟,变得拔凉拔凉的。   他的嗓音顿时低了八度:“你去相亲?”   这女人居然在他身负内伤的时候,跑去相亲?!    ☆、蜜方二十八   快下班的时候,钟艾的心理诊所来了一位特殊的病人。   坐在诊疗椅上的女人因精神状况不佳,导致原本白皙的皮肤看起来更加苍白,就连漂亮的眉眼都显得空洞无神,像是一幅忘了上色的油画。她的神态带着些微的拘谨,双手交握放在腿上,时不时来回搓着。   钟艾没想到会在这样的情况下,再见到杜雨兮。   她显然听取了钟艾的建议,放弃乱吃药,特地来进行正规的心理咨询。可她在简单讲述了自己的一些症状后,比如睡眠障碍、精神萎靡等,便不愿意再多说了。   病人出现抵触情绪,对钟艾来说是常有之事,她像聊天似的问道:“你睡不着觉的时候,会想事情吗?”   杜雨兮迟疑了一下,才点点头。   “是会想起同一件事情,还是不同的事情?”钟艾的声音很轻,尽量不加剧她的紧张。   杜雨兮垂下眼帘,喉咙艰涩地动了动,“我经常会……看见一幅画面。”   那是抑郁症引起的幻觉,钟艾了然,“什么样的画面?”   那幅画面……   杜雨兮双手攥得更紧,纤细的指节因过度弯曲而紧绷着,不知是被晦涩的回忆攫住了,还是实在难以启齿,她的嘴唇轻颤,硬是发不出声音。   心理疾患的治疗不可能一蹴而就,心急反而会引起反效果,钟艾也不勉强她,笑了笑,说:“每个人都会有各种各样的回忆。错失的美好令人回想起来会觉得遗憾,痛苦的则会更痛,但那些都过去了,生活总要向前看……”她何尝不一样呢。   杜雨兮秀眉轻蹙,听得认真,不时点头,“谢谢你,钟医生。”顿了顿,她又补了句:“我的病别让我哥他们知道,行吗?”   “当然了,保护你的隐私,是我的责任。”钟艾给她吃颗定心丸,嘱咐说:“你先吃我给你开的药,下个星期再来复诊吧。”   “……”   杜雨兮不是爱说话的人,回国这一年也没交到什么新朋友,她看得出钟艾是真的关心她。所以临走的时候,她还特别给钟艾留下件小礼物。   夏季昼长夜短,下午五点多,阳光仍带着几分侵略性的刺眼。   走出诊所,杜雨兮在戴上墨镜的前一秒,顿住了脚步。   逆着光,她看到远远地走来一对父子。   男人生得高挑,身姿挺拔,在阳光下周身都蒙着一层金灿灿的光华。他单手抱着个小不点,那副姿态帅气又温柔。孩子很小,也很乖,眉眼轮廓还没有完全显出来,但神态和这男人有几分神似。   明明是夏天,杜雨兮却觉得皮肤紧绷,眼角涌出大串大串的泪珠。呆怔片刻,她猛地加快脚步,迎着那对父子走过去,步履踉跄。可近了身,当她张开双臂想要触碰的一瞬间,却生生扑了空。她伸手抹掉脸上的泪,模糊的视线慢慢变得清晰。   杜雨兮面前——空无一人。   就是这幅相同的画面,日日夜夜在梦境与现实中交替出现,一遍又一遍地啃噬她的痛觉神经。明明知道那是幻觉,是假象,是不可能再出现于她生活中的人,可她却无法不去看、不去想。最近,这种幻觉出现的次数越来越多,也越来越频繁,甚至快要令她分不清真假了。   杜雨兮攥着药盒的那只手一点一点地收紧,眼泪被`干燥、闷热的风吹干,她从手袋里掏出一瓶矿泉水,仰头吞下一片药。   而这世上,又真的有能医心的药吗?   **   杜雨兮是当天钟艾的最后一个病人。   输入完病历记录,钟艾关上电脑,正要脱下白大褂,突然传来“咚咚”的敲门声。   以为是清洁阿姨来打扫诊室,她就没把刚解开的两粒扣子系回去,用手捂着领口,打开门,“您今天怎么这么早……”   看清门外的人,钟艾的声音戛然而止。   “我来早了么?”季凡泽看了眼腕上的手表,擦着她的身子,不请自入。   对方来得太突然,钟艾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脸上掠过一丝惊讶,她下意识揪紧松动的领口,“你过来怎么不提前打个招呼啊?”   季凡泽倒是一点不客气,他调低诊疗椅,直接往上一躺,挑起眉角看着她,“约会又不是看病,难道也要提前预约?”人逢恋事精神爽,他貌似心情颇为不错。   可他躺在诊疗椅上的样子分明就像个神经病啊,钟艾忍不住咧嘴笑了笑,“去哪儿约会?”   “约会”明明只是个很普通的字眼,从季凡泽嘴里说出来,却让她有一种奇妙的感觉,隐隐的期待。   “看电影。”季凡泽目光悠悠,凝在她那张带着盈盈笑意的脸蛋上,“我订好了票。”   钟艾点点头,拿起桌上的巧克力递给他,“你先吃几块,我去换个衣服。”   精致的手工松露巧克力,三种颜色,装在漂亮的礼盒里,一看就是花了心思的,“谁送你的?”季凡泽坐直了些,拈起一颗,吃了。   “雨兮。”钟艾只说了个名字,没再多说。   她正欲转身去换衣服,手腕却忽然一紧,被人攥住了。钟艾还没反应过来,便被那股不轻不重的力道拉到了季凡泽身前。   她脑中的某根弦蓦地绷紧,就在她以为季凡泽要询问些什么的时候,他却只是弯了弯唇:“呵,我的朋友什么时候变成你的朋友了?”他墨色的眼睛在钟艾的眉目间扫过,嘴角的笑意有点坏:“让我看看,你哪儿有那么大的魅力。”   目光中就这么突兀地撞进季凡泽那张光风霁月的脸,钟艾哪有心思理会他的戏弄,她本能地低头看了眼他的手臂,这才惊讶地发现此时彼此的姿势是,他坐着,她站着……站在他的双腿间。   她后知后觉地想要伸手捂住胸口,可已经来不及了,季凡泽的目光沿着她的脸稍稍向下一移动,便抢先一秒落在那两团若隐若现的柔软丰`腴之上。   一瞬间,钟艾感觉到攥在自己手腕上的那只手隐隐颤动了一下。哪怕是背光里,季凡泽眼中射出的那团明明灭灭的幽光,还是令她止不住地心尖一颤。   他的落目之处,钟艾的皮肤顿时红成煮熟的虾子,她羞赧地错开脸,“季凡泽,你快松开我……”   殊不知,她的声音尚未落下,“咚咚”的敲门声再次传来。   随之而来的,是保洁阿姨的大嗓门:“钟医生,你还没下班啊?”   门被推开,手里举着拖把的保洁阿姨当场怔在原地。   钟医生和病人这是……在干什么!   钟艾的脑子里“嗡”一声炸开了锅,还在苦于组织解释的语言,季凡泽倒是仿佛这一切都没发生,他再淡然不过的收回目光,朝她勾了下唇,笑得那般肆无忌惮:“我下楼等你。”   “……”完蛋了,医德不保了!   直到坐在季凡泽的车里,钟艾还对刚刚的那一幕耿耿于怀。   她想起了第一次见到季凡泽时的情景:同样的下午,同样的诊室,同样的春`光乍泄,同样被这男人用眼睛吃了豆腐……唉,历史总是惊人的相似啊。   季凡泽开着车,有些心不在焉,脑子里始终晃着那两团半遮半掩的柔软团子,就像诱人可口的两颗小肉`包。看得见,吃不着……就是这么一种令人心痒难耐的状态。   中途,钟艾的手机响了。   季凡泽调小CD音量,她从包里摸出手机,瞅了眼来电显示,迟疑半晌,钟艾才接听。   软软糯糯的童音从手机里传来:“大白姐姐,今天我出院。你来接我吗?”   钟艾的神思一紧,条件反射地看了眼驾驶座上的男人,她放缓声音,回道:“姐姐今天有事,不能去接你了。”   手机里静了少顷。   笑笑的声音转而蓄满委屈:“大白姐姐,你是不是不喜欢我了?”   失去母爱的孩子,往往比一般孩子更敏感,也更脆弱。就算隔着细微的电波,钟艾也能想象得出小家伙脸上那副楚楚可怜的表情,就像是一个得不到糖果的孩子,在苦苦乞求一丢丢的甜味。   她的嗓音更轻了:“姐姐当然喜欢笑笑了。只是姐姐真的很忙……”   “……”   拒绝,很容易,一个借口就够了。   可钟艾每说出一个字,都让她觉得十分艰涩,仿佛嗓子里卡着跟鱼刺,声带稍一震颤就会被刺痛。她没想过自己这辈子竟然会用借口去敷衍一个天真的孩子,这样的她,连她自己都很讨厌。可用理智来思考,钟艾似乎又没做错。无论那对父子过得好不好,都不应由她来安慰,她有自己的生活。   如果不能付出全部,就该在这里结束。   从钟艾挂上电话的那一刻起,车里就陷入一阵诡异的沉默。   笑笑的嗓门不小,季凡泽听了个一字不漏。短短的几秒钟里,他想了很多,不知是该庆幸钟艾终于跟那对父子撇清了关系,还是为那个幼小心灵被伤害到的孩子而叹息?   钟艾目光黯淡,歪头看着窗外掠过的车水马龙的街道,以及人行道上归心似箭的人潮,不知看了多久。   突然间,她坐直了身子。   “你是不是走错路了?”她转头看向季凡泽,眼睛里带着疑惑。   “没错。”他淡淡的说。   “我们不是去看电影么?可你怎么走这条路……”钟艾指了指挡风玻璃,视线尽头隐约浮现出一幢熟悉的建筑物轮廓,“那不是人民医院么?”   “电影改天再看,你先去接沈笑出院吧。”季凡泽的声线平缓,仿佛只是临时更改了行程那么简单。   钟艾被钉牢在座椅上,怀疑自己出现了幻听。   不需要更多的语言解释,甚至不需要牵动脸部表情,钟艾垂在身侧的手动了动,缓缓地向驾驶座一侧伸过去,悄然覆在季凡泽的手背上。   这种莫名的温柔,连她自己都意识不到。   突如其来的碰触,季凡泽顿了一下,但没有一分一秒的迟疑,他反手握住了钟艾的手。手微微用力,他慢慢地将她整只手都握了起来。   车速慢下来,周遭喧嚷的车流声、人声统统褪去。   只有十指紧扣的一双手,清晰地映在彼此眼里,一大一小,紧密契合。   “谢谢你。”钟艾的嘴唇微颤,眼睛湿湿的,氤氲着雾气。   季凡泽这个男人,让她说什么好呢。钟艾觉得他是她见过最霸道、最不讲道理,又最骄傲的男人,尤其是他锱铢必较的样子,简直让人无力招架。可就是这样一个男人,却在她意想不到的时刻,给了她最温暖的感动、包容和理解。   没有错,他只是不想看她伤心。   后视镜里的女人已经是一副要感动落泪的样子,可季凡泽只是轻轻挑了下眉,低沉的嗓音甚至蕴着一丝调侃的意味:“我只是同意你跟沈笑有来往,跟他爸可不行。”   “我知道啦。”钟艾甜甜一笑。   **   把钟艾送到医院,季凡泽折回海港城。   本来他今天就是放下公务跟钟艾约会的,现在约会取消,他索性回办公室处理公文了。过了下班时间,办公楼里很安静,只有总裁办公室里有灯光透出。      虽然季凡泽是含着金汤匙出生的,不过鉴于季家家教甚严,他身上基本没有什么富家公子哥的臭毛病。老季总是个很想得开的人,白手起家又懂得放权,把儿子调`教出来之后,他就和老婆到美国悠哉悠哉地享受二人世界去了。   守天下比打天下更难,而季凡泽掌舵季式这几年,硬是把集团资产翻了一番。有人评价他高瞻远瞩、深谋远虑、见识卓越等等,但他却觉得成功没有诀窍和捷径,只有“勤奋”二字。   此时,白橡木办公桌上亮着一盏温黄的台灯,季凡泽的侧影静悄悄地落在墙上。微微突出的眉骨,俊秀高挺的鼻子,轻抿的薄唇,以及优雅的伏案坐姿……一个完美到令人不忍心打扰的剪影。   轻轻的敲门声就在这时传来。   季凡泽蹙了下眉,看了看指针指向九点的古董座钟。   他坐姿没变,淡声说:“进来。”    ☆、蜜方二十九   随着季凡泽那一声“进来”,办公室的门从外面推开,有位长者稳步走进来。   虽说是六十来岁的长者,但此人保养得极好,加之身上穿着套轻松休闲装,一点看不出年纪。尤其是他那副硬朗挺拔的腰杆和那双炯炯有神的眼,显得精气神儿十足。   季凡泽原本轻蹙的眉宇在这一秒舒展开来,他赶紧起身相迎,“姨夫,你怎么来了?”   薛教授跟这位外甥的交情不错,他笑着晃了晃手里的购物袋,“我和你大姨的结婚纪念日快到了,过来给她选个礼物。顺便上来看看你在不在,嘿,没想到还真给我碰着了。”薛铭林不笑的时候,自有一股威仪在,而一笑起来就多了几分慈眉善目的味道。   季凡泽莞尔,亲自给他泡了杯茶,招呼他坐下,“你要买什么跟我说一声就是了,何必自己掏腰包。”   季凡泽对父母两边的长辈都十分孝顺,薛铭林爽朗一笑,咂了两口热茶,回道:“那可不一样,送女人的礼物要自己选才能代表心意啊。”   不知想到什么,季凡泽的心思微微一动。   闲谈中,薛铭林看了眼季凡泽的办公桌。桌案上的文件很多,但一个个文件夹层层叠叠地码放整齐,看起来井然有序、杂而不乱,跟季凡泽这个人一样,很规矩。   本来就是随便串门子,薛铭林小坐一会儿提出告辞:“我不耽误你时间了,不然你今晚又得开夜车。”   季凡泽揉了揉额角,“没事,我习惯了。”   哪知就在薛铭林抬脚出门的一片刻,季凡泽突然叫住他,往他手里塞进个东西,“你帮我把这个拿给钟艾吧。”   陡然听到“钟艾”的名讳,薛铭林愣怔一下。   但只是区区两秒而已,他就把外甥和自己诊所的这位小医生联系起来。薛铭林脑中掠过几个画面,快如闪电,又意味深长。   他捏了捏手上的东西,眼神深邃些许,“阿泽,你为什么不自己给她?”   季凡泽看似浅笑无虞,可这笑容又有些不一样,仿佛多了一丝莫名的温柔,“要是我拿给她,她肯定不会要的。”那个女人连吃只土窑鸡都要跟他AA制的。   薛铭林平时看惯了外甥酷酷的模样,现在对方笑得如拂面春风一般柔和,顿时令他浑身直冒鸡皮疙瘩,“好吧,这事儿包在我身上。”   “多谢姨夫了。”   送走薛铭林,季凡泽想把注意力重新转回手边的文件,却发现有点难度。公文上的字迹渐渐模糊起来,他的视线和白纸黑字之间被一副画面隔开——那是一副由巴掌脸,柳叶眉,翦水秋瞳和粉嫩小嘴临摹出的女人面孔。   如果今晚的约会没有取消,他现在应该正和钟艾舒舒服服地坐在电影里,说不定他手上还拿着爆米花和可乐。那些原本季凡泽不屑享受,也无暇享受的休闲活动,因为有那个女人的参与竟会令他有种隐隐的期待。可现在倒好,他亲手放走了钟艾,然后自己折磨自己。   男人的“大度”大抵就是这样——嘴上说着不介意,心里却难免失落。就像此刻的季凡泽,体会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口是心非。唉,谈个恋爱怎么这么难呢!   再看看时间,已经九点半了。   也不知道钟艾到家了没有?   她又是否真的会听他的话,不再跟沈北有接触?   正当季凡泽被一种罕见的不淡定情绪围攻时,桌上调成静音的手机忽然震动了两下。   拿起手机的一刹那,他的眼角眉梢忽而漾起浅浅的笑意。   一则短信进来:我到家啦。   季凡泽现在越发知道自己喜欢钟艾哪一点了。她全然不像有些女人那样,仗着有男人喜欢便拿腔作调或者恃宠而骄。她是那种你对她好一点,她就会付出一颗真心给你的人。比如此时,她知道一个短信就能让季凡泽安心。   季凡泽没有回复短信,直接发送了视频电话的请求。   随即,手机屏幕里出现了刚才那张面孔,只不过这次不是他的脑补,而是活生生的钟艾。   钟艾把手机放在书桌的架子上,小巧的脸蛋占满屏幕。她刚洗完澡,头发湿漉漉的贴在脑门上,脸上似乎还晕着盈盈水汽,皮肤在淡雅的灯光下白得透明,像是一只刚从水里捞出来的小猫。   季凡泽看得挪不开眼,弯了弯唇,“你吃晚饭了么?”   “吃啦。”这就是恋爱日常吧,钟艾笑得甜美,两个浅浅的梨涡里蕴着幸福,“刚才在回来的路上吃的麦当劳。你呢?”   “我也吃了。”他说。   须臾的静默,手机里的影像似乎更清晰了。   季凡泽深沉又灼人的目光,就这样滑过她前额的碎发、她的眉头、她的眼,最后落在钟艾的嘴唇上……那道细微的电波和薄薄的液晶屏仿佛都不存在了似的,他觉得自己离她这样近。   越近,越想她。   被他这样看着,钟艾登时心如鼓擂,因为她能够清晰地感觉到季凡泽眸光中的隐忍和渴望。她低垂眼眸,遮住眼里那丝羞赧的光,问:“你还在公司吗?”   “嗯。”他点了点头。   钟艾笑了笑,嗓音里的温柔连她自己都没发觉:“你别那么拼,睡眠很重要。早点睡。”   早点睡,这样一个再简单不过的词组,却因为从钟艾嘴里说出来,一瞬间令季凡泽三万六千根汗毛全张开了,透出一股舒爽。   原来被她关心是这样一种感觉,他嘴角噙着的那抹笑意更盛,“晚安,宝贝。”   ……宝贝。   钟艾触到挂机键上的那只手指隐隐发僵,她感觉自己要失眠了,脸颊微微泛红,“……晚安。”   **   隔天一早,钟艾刚到诊所,便被薛教授叫进了办公室。   桌案后,头发花白的老教授冲她和煦一笑,指着桌上一张邀请函,说:“小钟啊,下个星期香港有个关于心理卫生的国际性学术研讨会。我有一篇论文被组委会选中了,要在会上发表……”   “恭喜您。”职称、学术上的殊荣都是对医生的一种肯定,钟艾由衷的羡慕。   不料,薛教授的重点并不在此。他突然话锋一转,这才进入正题:“不过下周四是我和我老婆的结婚纪念日,你也知道我老婆的脾气,我恐怕走不开啊。”顿了顿,他说:“不如你替我去趟香港吧。”   能够跟心理学界的顶尖专家交流,一直是钟艾梦寐以求的事儿,现在这等大好的机会落在她身上,根本不需要犹豫,她立马点头如捣蒜,“好啊,谢谢您!”   钟艾领了命正要走,又被薛教授拦住了。   他脸上的笑容没变,身子稍微坐直了些,“最近诊所给电视台冠名节目的花费比较大,流动资金不足。”说着,他递给钟艾一张卡,“你这次出差的津贴就用这个代替吧。”   见世面长知识已经足够令钟艾欣喜若狂了,至于津贴,有没有都无所谓了。她笑着接过那张卡,再次道谢。   然而,一走出薛教授的办公室,钟艾当场僵在门口。   看着手里的那张卡,她倏尔拧起眉毛。   这是一张现金购物卡。   海港城的。   信息量太大,她消化了好一会,才勉强厘清状况。估计是她上次给季凡泽的那帮高管讲完课之后,海港城的人送了购物卡给薛教授,客户之间礼尚往来什么的,纯属正常。   只是不承想兜兜转转,这张卡居然跑到她这儿来了。钟艾咧嘴一笑,呵呵,她和季凡泽还挺有缘的。   何止是有缘,目送她欢快的背影消失在门口,薛铭林敲着桌案,笑着摇了摇头。   三年前,季凡泽那小子托他帮忙,把钟艾这个刚大学毕业的学生塞进他的诊所,还不许他跟钟艾透露只言片语;   几个星期前,季凡泽的助理莫名其妙地找到他,点名叫钟艾去海港城讲座;   昨天,季凡泽又拿出这张购物卡,请他交给钟艾……   种种迹象表明,他这个外甥终于开窍,懂得追女人了啊。   话说回来,其实当初薛铭林是有点看不上钟艾的。毕竟诊所的医生各个都资历不俗,而她不光没经验,还是个在实习期便被三甲医院刷下来的人,他心里难免对季凡泽推荐的人颇有微词。但三年工作下来,薛教授发现钟艾的基本功扎实,人也努力上进,是棵值得栽培的好苗子,他只能嗟叹三甲医院的用人眼光实在不咋地了。   既然是出差津贴,钟艾受之无愧,周末她带上老妈去海港城血拼。   钟秀娟这回总算念起了私家诊所的好,“你们诊所还挺大方的,津贴给这么多啊。这一点三甲医院可比不了……”   钟艾知道老妈并不是真的看重钱,这一切更多的代表一种肯定。当年她要是输给别人就算了,可偏偏对方是孟晴,老妈能不窝火么。   曾经,钟秀娟是孟晴妈妈的手下败将,输了男人;   后来,钟艾又成了孟晴的手下败将,输了工作。   假如钟艾能比孟晴混得好,钟秀娟那口怨气多少能散去一点,结果却是历史轮回,一再重演,一次比一次更痛。   幸好钟艾早习惯了老妈这种比较心理。她挽着钟秀娟的手肘,一副小富婆的嘚瑟样儿,“妈,你喜欢什么随便挑。”   边走边看,她拉着钟艾一头扎进一间女装店,招手叫来导购。钟秀娟指着货架上的裙子,说:“这条、这条、这条都给我拿来试试。”   导购小姐一脸为难,“阿姨,咱家的衣服都是少女风,可能不太适合您。”   钟艾扶额。确实如此,粉蓝色、鹅黄色……光是这些少女色就不适合这位半老徐娘了。   钟秀娟气得直跺脚,“不是我穿。我给我闺女挑的。”   “……”导购小姐尴尬扯笑,急忙从架子上取衣服。   “我不用买衣服啦,每天一件白大褂,轻松搞定。”钟艾说得轻巧。   钟秀娟显然不认同,她把钟艾拽到面前,面露殷切,“你别光想着老妈。你自己才该多穿点花俏的,好好打扮打扮。我最近又给你看中了几位相亲对象,到时你抽空见见,说不准能遇到合适的呢。难不成你想一辈子当老姑娘啊?”   ……老姑娘。   没想到老妈在店里便开始碎碎念了,钟艾被她说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瞥见导购小姐脸上那副异样的表情,钟艾拽着老妈的胳膊,把她拉到店外面,“妈,其实我……”   深吸口气,钟艾心一横,咬着嘴唇说:“我有男朋友了。”   “啊?!”钟秀娟这下想不惊呼都不行了。   不给钟艾解释的时间,她突然脸色一变,摇着闺女的肩膀,急声说道:“这么大事儿,你怎么都不告诉妈妈呢?你要是提前说一声,我和你爸也好帮你参谋一下啊。”   “哎呀,我们才刚交往没几天啦。”钟艾给老妈顺毛。   不知道女儿的眼光怎么样,钟秀娟不免担心,连珠炮似的问道:“那个男人怎么样啊?性格跟你合不合适?你们在哪里遇到的?哎呀,他到底是谁啊?”   “是我。”一副醇厚的男声悠悠传来。    ☆、蜜方三十   “是我。”一副醇厚的男声悠悠传来。   循声扭过头,钟艾和钟秀娟便看见一位气度夺人,相貌英俊的男人站在两人身后。此人穿了件浅色衬衫,领口微微敞开,袖口卷到小臂处,看似休闲随意的穿着,熨帖的布料上却是一个褶子都没有,无形中流露出一股清风雅月的姿态。   逛个街都能遇到陌生人搭讪,钟秀娟没多想,仰头瞪着他,口气不太好:“你谁啊?”   不期然的偶遇,钟艾尚未来得及敛去眉目间的惊愕,导购小姐已经抢先帮钟秀娟科普了。   “季总,您好!”导购小姐躬身打招呼。   在这个总裁满街跑的年代里,称谓里带个“总”字并不稀奇,可瞧着导购小姐那一脸诚惶诚恐又无比崇拜的神情,钟秀娟立刻嗅出端倪。   不容钟秀娟回神,季凡泽已朝她略微颔首,唇角带着浅淡的笑意,他大方伸手出来,“伯母,你好。我是季凡泽。”   “小季,你好。”钟秀娟跟他握了握手。   脑补太惊人,钟秀娟还是有点反应不过来,比划了一下四周的高档店铺,她不可思议地问季凡泽:“这间百货公司是你的?”   他淡然地点点头,浅笑无虞。   作为一位普通消费者,钟秀娟和所有的工薪阶层一样,买衣服前会先翻价签,买大件儿会赶打折季,所以她一时间完全无法想象拥有整间百货公司是什么概念。   而这个人,此刻就站在她面前。   钟秀娟的惊诧并未因对方儒雅谦和的态度而减少一丝一毫,她茫然地张了张嘴:“你刚才说你跟我闺女是……”她瞧了瞧面色淡然的季凡泽,又瞧了瞧表情微僵的钟艾,她有太多太多的理由相信自己听错了。   “男女朋友。”季凡泽的嗓音不高,但很肯定。   确定自己没耳背,钟秀娟的表情变了变,沉默地瞪了钟艾一眼。知母莫若女,钟艾只觉得被她瞪得头皮发麻。老妈还在大张旗鼓地帮她到处物色相亲对象,可她却没告诉老妈自己已经有男票了,被蒙在鼓里的钟秀娟不生气才怪。   就在钟艾绞尽脑汁默默组织解释的说辞时,她垂在身侧的那只手随之微微一热。在突如其来的暖意里,季凡泽就这么握住了她的手。   钟艾指尖一颤,想要把手抽回来,却被他握得很紧。她朝季凡泽使个眼色,“你别闹了……”她真怕老妈又惊又气会犯高血压。   哪知不等她话落,季凡泽忽然悠悠开口,话是对钟秀娟说的:“伯母,不好意思。本来我们拍拖的事儿应该在第一时间告诉您的,都怪我工作太忙疏忽了,您别怪钟艾。”他似乎并不介意揽错上身,一副谦谦公子的模样。   短短的一片刻,钟秀娟的血压蹭蹭飙升,她觉得自己活了大半辈子也算见过世面的人了,可眼前这一切怎么就那么让人难以消化呢。不过话说回来,这小伙子倒是挺不错的,人帅嘴甜,诚恳真挚的一番话说得她顿时气消了大半。   “咳咳,你们年轻人交往很正常,不用惦记着跟我们当家长的报备什么的……”钟秀娟的气势一下子软下来,胖乎乎的脸上也渐渐有了笑容,只不过笑得有点僵。   唉,老妈就是这么没出息,全然挫败在季凡泽的攻势之下。   钟艾鼓了鼓腮帮子,正要打发季凡泽走,却听他提议道:“伯母,不如我们一起去喝杯咖啡?”   钟秀娟低头瞄了眼这男人和她闺女交握在一起的手,怎么看都像是舍不得分开的样子,她还是别觍着老脸当电灯泡了。   “不用客气。你跟钟艾去喝咖啡就行了,我自己随便逛逛。”钟秀娟笑容可掬地说完,便要告辞。   钟艾就这样被老妈卖了,她一脸无可奈何,“妈,我还是陪你逛街吧。”   “不用啦,不用啦。”闺女好不容易才找到个对象,她当然不能拆台,说着赶紧抬脚转身。   “……”   Mark本来是跟着季凡泽下楼巡视卖场的,可不知道大Boss看到了什么,一转眼的功夫人就不见了。一通好找,总算让Mark给找到了。乍一看到季凡泽在和钟艾母女说话,Mark没敢冒然上前打扰,一直躲在大理石柱子后面干等着。   殊不知,几位对话里的信息量简直让他瞠目结舌了。   哪能把大Boss未来的丈母娘一个人扔下呢,Mark二话不说拔腿追上钟秀娟。   钟秀娟的神思还陷在季凡泽的显赫身份里无法自拔,猝然听到一副谄媚的声音乱入耳膜:“大姐,要不然我带您去逛逛吧?海港城里我最熟了!”   总裁特助当陪购,如此贴心的服务……啧啧,Mark估计自己又能加薪了。   脑袋里乱成浆糊的钟秀娟被他吓了一跳,她回头瞅了瞅Mark,立马横眉丢来一句:“你是哪冒出来的黄牛啊!你别跟着我,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黄牛?!”Mark驻足泪奔,他也想静一静了。   **   钟艾被季凡泽牵着手,一路穿过语笑喧阗的购物区,一路承受着柜姐们诧异的目光,一路听着耳畔此起彼伏的“季总好”,闷头走出海港城。   午后的日头很烈,刺得人睁不开眼。   一出门,她立刻甩掉季凡泽的手,抬手遮在额头挡住阳光,红着脸蛋说:“瞧你干的好事儿。”这男人让钟秀娟受惊就算了,居然带着她在自家百货公司里招摇过市,让人感觉跟遛猴似的。   钟艾的话虽冲,眼睛里透出的光却一点不凌厉,眸光映着阳光,像星河一般闪亮。知道钟艾不是真怪他,季凡泽莞尔一笑,摸了摸她的头,“我都不介意跟你传绯闻,你介意什么?这次你得谢我,以后你妈就不会张罗给你相亲的事了。”   难怪他急于表明两人的关系呢,钟艾顿感嘀笑皆非,“你心眼真多。”   季凡泽权当她在夸他了,揽上她的肩膀,大长腿一迈朝停车场走去。   不知是天气太热,还是肩上的那只手太烫,钟艾觉得半个肩头都软软麻麻的,好像每一次跟季凡泽有身体接触的时候,她的每一根神经便会变得敏感异常。   她条件反射地想要拨开他的手,忽然又放弃了。   牵手,摸头,搭肩这些亲昵的小举动,貌似是情侣之间再自然不过的一种交流吧。习惯就好,钟艾默默说服自己。   跟上他的步子,她歪头问:“你真要去喝咖啡啊?”   “不喝了。”季凡泽勾了下唇角。   “那我们这是要去哪儿?”钟艾不免疑惑。   “把上次错过的约会补上。”他淡淡地说,音色里透着愉悦。   “……”   上次安排好的约会行程不按剧本走,现在惊喜来得太突然,季凡泽反倒一时有点拿不定主意该去哪儿约会了?   车子漫无目的地沿着马路徐徐前行。   就在他低眉思忖间,钟艾突然说:“对啦,下周四我要替我们头儿去香港开会。”   季凡泽微微一怔,大姨夫这是闹哪出?   当他陷入热恋时,那个臭老头居然把他女朋友给支走了?   淡去眉宇间的异色,季凡泽若无其事地问:“你去几天?”   “四天。”钟艾欣赏着车窗外掠过的城市光影,兀自笑吟吟地说:“我们头儿这次给我的出差津贴竟然是你们公司的购物卡……你说巧不巧?”   “……巧。”季凡泽抽了抽嘴角。   他心理不由腹诽,薛铭林为了把卡送到钟艾手上,居然能想出这种理由,真是够拼的。   **   钟秀娟拎着大包小包的购物袋回家时,徐海东正在阳台上浇花。   看老婆这副眉开眼笑的样子,他探头进来,打趣说:“你这是中大奖了?”   “可不是中大奖了么!”消化了一路,钟秀娟总算认清了事实,她乐颠颠地说:“咱姑娘找到对象了!”   徐海东愣了一下,旋即眼中浮现出慈爱的笑意。他放下水壶,背着手走进屋,“对方是什么人啊?”   “说出来得吓死你!”钟秀娟神秘兮兮地揪起他的耳朵,噼里啪啦地把季凡泽介绍一番。   可惜,徐海东脸上并未出现她预期中的欣喜神色,相反他的眉越皱越紧。   暗忖少顷,徐海东叹口气,坐进沙发里,“秀娟,我怎么觉得这事不对头呢?”   他刚闭上嘴,一记爆栗便迎头劈下。   “乌鸦嘴!”钟秀娟敲着他的脑壳说:“有什么不对头的!你姑娘人生得水灵,心地又善良,这是月老帮她牵的红线啊!   说完,钟秀娟便捣鼓起她新买的衣服来,而徐海东依旧在沙发里坐着。他摸了摸下巴,陷入一阵沉思,有钱人哪里那么好相处啊!   **   没有明确的目的地,季凡泽把车一路往城西开去。   钟艾指着窗外,说:“到后海了。不然咱们下车去逛逛?”   季凡泽有些年头没来这片儿了,也不知道后海还是不是儿时记忆中的样子,他点点头,“好。”   后海是老北京久负盛名的消暑场所,山水如画,垂柳拂岸,一景一物依旧铺陈着早已逝去的皇家余韵。停下车,钟艾跟季凡泽沿着河边随处溜达,宽阔的河道中偶有船儿驶过,远远看去,恰似一片扁舟卷画帘的唯美意境。   钟艾停下脚步,看得入神,“真美。”   今天她没有扎起丸子头,过肩的秀发随风飞舞,弯弯的发梢垂在脸侧,平添一抹清纯可人。她只知道自己置身画中,却不知她本身就是一幅画。尤其是她那轻舞风扬的发丝,仿佛一根根轻飘飘的羽毛,在季凡泽的心尖上恶劣地撩来撩去。   他墨眸清浅,凝着她,“嗯,真美。”   钟艾还没嗅出他话里的深意,只觉后背陡然微微一热,有人贴上来。   季凡泽靠近,气息将她包裹。这多少令钟艾有些手足无措,刹那间脑子里竟是一片空白,不由得绷直了背脊。   两个人贴得这样近,季凡泽的双臂圈成一个小小的空间,就这样把她搂在自己身前。连带着,这个空间里的气氛,似乎都跟着暧昧和躁动起来。   风静了,河面上的扁舟似乎也停了一瞬。   可钟艾却感觉心脏雷动,几乎是从头发麻到了脚尖,全身都滚烫一片,像只木偶一样僵僵地支楞着,完全放松不下来。   身高上的优势,季凡泽稍一低头,下巴刚好抵在她的头顶上。他轻轻摩挲,一下一下的,动作明明温柔得仿佛徐徐清风,又仿佛直触钟艾心底,似要抚平她所有的惊慌和紧张。   一瞬间,钟艾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心动,细小的声响在心脏里炸开,心底沉淀着的某种情感不受控地迅速蔓延燃烧。那是一种不曾开垦过、也没人碰触过的感情,令她心慌,也令她欣喜。   钟艾原本紧绷的后背,渐渐地,放松下来。   季凡泽把她搂的更紧。   树影婆娑,阳光从叶子间漏下来,暧昧得撩拨人心。   一缕阳光穿透彼此贴近的身体,在地上投下一轮光影,契合无间……   他们谁都没有注意到,远远的,一抹身影伫立在河道一隅,静静地看着这一幕,眸光渐沉。    ☆、蜜方三十一   “今晚雨兮的鸡店分店开张,你带钟艾一起来试吃吧。”杜子彦坐在季凡泽办公室的沙发上,翘着二郎腿侃侃而谈:“没想到我妹一个学金融出身的,竟然能把餐厅开得风生水起,这才短短一年,就在市区开新店了。”   季凡泽伏案办公,眼皮未抬,淡淡地回道:“钟艾现在正在香港开会。”   杜子彦耸耸肩,语带调侃:“那你自己来呗。你俩凑不成对正好,没人虐我这条单身狗了。”   “我也要出差,三小时后的飞机。”季凡泽看了眼表,加快签阅文件的速度。   “出差?”揣摩这两个字,杜子彦乐了。咂了两口冰咖啡,他开玩笑道:“你不会也是去香港出差吧?”   季凡泽手里那支签字笔的笔尖顿了顿,不知是因为对方无心一说却正中靶心,还是想起再忍耐几个小时就能看到自己的女朋友,他轻勾了下唇,一颦一笑都仿佛被春风拂过,舒展而清朗。   从小玩到大,杜子彦还是头一遭见到季凡泽脸上展露出如此荡漾的表情,他嘴里那口咖啡差点喷出来,忍不住猛咳几声:“卧槽,小爷我今儿可算开眼了,居然见到季总发`春了!对了,你没告诉钟艾你要去找她吧?”   季凡泽拢了拢嘴角的笑意,幽幽瞪他一眼,“当然没有。”   “啧啧,行啊你,现在都学会制造惊喜了!跟我当年有一拼……”杜子彦嘴上跑火车,心里不免唏嘘,单身汪就是逃不开被虐的命啊!   “……”季凡泽没空搭理他。   受完虐,杜子彦长吁短叹着走了。季凡泽把Mark叫进来,吩咐对方以他和钟艾两个人的名义准备个花篮,给杜雨兮的新餐厅送去。   Mark立马点头如捣蒜,心想季Boss这招夫唱妇随玩得真好,点赞。   **   香港中文大学。   午休时间,钟艾在校内餐厅点了份咖喱鸡套餐,兀自坐在餐厅一隅等餐。   这次的会议属于国际性的大型研讨会,B市心理学学会组专家团参会,钟艾代表薛教授赴港。上午的会议内容很充实,几位重量级嘉宾的讲座令她获益匪浅。尤其是美国哈佛大学的Aaron教授赏面捧场,这位被誉为心理学界的泰斗,钟艾有幸还跟他说上了几句话。如果不是薛铭林给她这么个机会,恐怕她一辈子对这些大师级的人物都只能百闻却求不得一见。   薛教授的论文发表被组委会安排在下午,趁着等餐的功夫,钟艾打开笔记本电脑,整理演讲用的PPT。她唯一能做的就是打出漂亮的一仗,不枉薛教授的关照。   “哟,又不是你自己的论文,何必这么拼呢?”一副刻意挑高的女声从钟艾头顶上罩下来。   她正在敲键盘的手指隐隐一僵,“嚯”地抬头,赫然对上一张妆容精致的脸。   女人身材高挑,一套修身裙装大方得体,脖子上系了条浅色丝巾,衬得颈部曲线修长性感。片刻的目光交汇,钟艾很快错开视线。抿了抿唇,她好似什么都没听到似的,低下头继续专注于眼前的PPT。   对于来自这个女人的挑衅,钟艾不感意外,也不予回应。   碰了个钉子,孟晴却一点不气馁,索性把手里的餐盘直接放在桌上,在钟艾对面落了座。   “如果我是你,才不会觍着脸来参会呢。唉,说实在的,这次要不是我的论文获了奖,我还真挺懒得跑这一趟的……”孟晴语调悠悠,绵里藏针。   钟艾的唇抿得更紧。   她想反驳,喉咙却仿佛被一股酸水堵死了,呛得她烧心烧肺的疼,愣是一个音节也发不出——因为孟晴并没有说错。   以钟艾的身份,她尚没资格加入心理学学会,但孟晴仗着有三甲医院做推荐,顺利入会;以钟艾的资历,她尚不够格在大型研讨会上发表自己的文章,但孟晴仗着有导师栽培,这几年一直活跃于学术界,硕果累累……就拿今天来说,钟艾只是替人参会,而对方却是受邀参会。   如果说,大学毕业时,钟艾的成绩远比孟晴优异太多,那么现在,恰是风水轮流转。三年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却足以逆转两人之间的差距。   如今,钟艾比不上她了。   输,不可悲。   可悲的是你输给了原本不如你的人,输给了你最讨厌的人。   “孟晴,你说够了没有?!”   钟艾憋出这一嗓子时的音量有多大,连她都被自己吓到了。好像所有的委屈统统化作字字颤音发泄出来,不留一丁点余地。吼完,她在一片诧异的注视下,腾一下站起来,疾步冲去洗手间。   短短的几步,她能感觉到周围的人都在窥伺,窥伺她的狼狈。   孟晴竟然笑了,笑得那般讥诮,她还没说够呢。前几天,她在后海看到的那一幕,让她说上三天三夜,也无法平息内心的愤懑和嫉妒。   钟艾用冷水洗了把脸,天气明明闷热得紧,可她的身子不由打起寒颤。那种刺骨的冷,快要令她窒息。她抹干脸上的水珠,对着镜子拼命在心里做自我建设:钟艾,你不能低头,皇冠会掉;钟艾,你不能流泪,敌人会笑;钟艾,你不能委屈,妈妈会难过。   强大的心理建设,会令人变得坚强。   等心境逐渐平复下来,钟艾再回到餐厅时,她坐过的那张桌子已经空了。   孟晴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了。   点餐台在重复呼叫钟艾的取餐号码,可她半点胃口都没有了,收起桌上的电脑,她转身离开餐厅。   下午,她的演讲被安排在第一个。   “钟小姐,请问你需要使用多媒体设备吗?”会议开始前,组委会的工作人员有条不紊地进行准备工作。   “我的U盘里有PPT,麻烦你帮我连接一下投影仪吧。”钟艾回道。   “好的。”对方点头。   钟艾打开电脑包拿U盘,只见她的两道秀眉越皱越紧,渐渐拧成麻花。她把里里外外所有的兜都翻了个遍,心里“咯噔、咯噔”几下,一路沉到谷底。   “我的U盘怎么不见了?!”   “……”   幸好电脑里还有备份,钟艾麻利地打开电脑。殊不知,这下她连脸都绷紧了,瞳孔猛地一缩,“诶?文档呢?我明明存在桌面上了啊!”   “……”   拜孟晴那出所赐,钟艾脑子里本来就像灌了混凝土乱作一团,现在简直是手忙脚乱了。她咬紧牙齿,丢出一句:“不好意思,我再去餐厅找一下!”说着,她拔腿跑出演讲厅。   工作人员焦急的嗓音从她身后传来:“来不及了,还有十五分钟会议就要开始了!”   大学依山而建,演讲厅距离餐厅不算近,而且全是山路。校园内有多条线路的穿梭巴士接送师生上下山,但对于人生地不熟的钟艾来说,她完全高估了巴士班次间隔的时间,以及自己对路线的识别度。她坐了一段车,又跑了一段山路,等她火急火燎地赶到餐厅时,已经过去十分钟了。   脚上磨出来个水泡,她根本顾不得疼,急忙询问侍应生是否捡到一个U盘。   可惜问了一圈,徒劳无获。   钟艾彻底抓瞎了,她闷头走出餐厅,一屁股坐在门口的石阶上。   天很阴,像是要憋出雨来。   她的脸色比这天色更黯。   钟艾把头闷进双膝间,绞尽脑汁努力回想此前发生在餐厅里的那一幕。时间倒流,一帧一帧地缓慢回放……不经意间冒出的提示太多,一个非常疯狂的猜测从她胸口破茧而出,想压都压不住。   ……孟晴。   那个女人拿走了她的U盘,删除了她的文档。   钟艾虚妄地咧了咧嘴,苦笑。   她怎么永远逃不开那个女人呢?   对方有心为之,故意要看她出糗,钟艾束手无策。她紧紧地攥着手机,从通讯录里翻出薛教授的号码,准备打电话请罪。   就在她按下通话键的那一刻——   “你是不是在找这个?”男人的嗓音低沉柔和,不带一点杂质,兜头落下来。   钟艾的视线低垂,只看到对方干净的鞋面和一截平整的裤脚,稍一上移目光,她又看到对方露在衬衫袖口外的精瘦手腕,以及指尖间夹着的那只U盘。   比起失而复得的U盘,更让她惊诧的是——这男人的打扮和声音令钟艾瞬间想到了一个人。   抬起头的一刹那,她脸上全部的表情统统凝固住了,以至于脑袋狠狠地卡了卡壳,她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你怎么来了?”   “台里派我来采访Aaron教授。”沈北轻轻扯了下唇,一贯地用笑容粉饰一切。    ☆、蜜方三十二   虽然被人阴了,但钟艾的运气算好了。   薛铭林毕竟在业内享有名望,组委会把钟艾的演讲往后错了几位。电视台此行包了车,沈北把她送回会场时,她险险地赶上了演讲。   路上,沈北三言两语交代了事情的始末。   幸好钟艾中午在餐厅喊了一嗓子,沈北这才注意到她那桌。对于她和孟晴的恩怨,沈北略知一二,当时他有种强烈的冲动想要过去帮钟艾撑腰,但站起身的那一瞬,他却迟疑了。   既然已经划清了界限,是不是就该放手了?   又或者,隐忍和克制,才应该是他留给这段感情最后的态度吧。   就是这短短一刹那的犹豫,沈北脑子里掠过无数画面。回忆被狠狠撕开,无数杂念束缚,像有一把钝钝的刀缓缓划过他的心,最终令他止步不前。   钟艾跑去洗手间之后,他看到孟晴对着餐桌上的电脑鼓捣一番,然后行色匆匆走出餐厅,把什么东西扔进了门口的花圃里。距离有点远,他看得不是很清楚,吃完饭过去花圃瞧了瞧,才发现是个U盘……   钟艾听他讲完这段,眉头皱得紧紧的。   如果这事儿发生在大学时代,她不会觉得有多惊讶,可是这几年她和孟晴几乎断了联系,两人井水不犯河水,以至于她连警惕性都丧失了几分。现在自责之余,她也奇怪那个女人为什么突然又开始招惹她了呢?   钟艾的演讲很成功,到底是精心准备过,她一点没给薛铭林丢脸。作为心理学界的年轻面孔,她的出现引起了现场几位老教授的注意,他们和钟艾交换了名片,欢迎她多跟大家进行学术交流。   这一切,钟艾不能不感谢沈北。如果不是他及时出现,恐怕她只有丢人现眼的份儿了。所以当沈北提出一起共进晚餐时,钟艾没有拒绝。   研讨会为期三天,根据组委会的安排,参会者和媒体人士都下榻在同一间酒店。而沈北已经结束了采访任务,预计搭乘当晚的飞机返回B市。两人图省时省事,直接在酒店一层的西餐厅吃晚餐。   面对面坐下来,钟艾才发现情况比想象中尴尬。   明明提出一起吃饭的人是沈北,可菜上来,他只是一言不发地吃着,连咀嚼都没有发出半点声响。他清隽的眉宇微微蹙起,似有很多话想说,但又不知从何说起。   比如,他后悔那天在医院就那么挫败在季凡泽那句话之下,用生硬的态度赶她走;   又比如,去他妈的隐忍和克制,他就是喜欢她,不愿、更不想放手;   再比如,干脆心一横把所有的顾虑都铲掉,直接将在心底苦苦压抑多年的那句“我爱你”说出口……   爱有多沉重,就有多难以启齿。   沈北动了动唇,正欲发声的那个瞬间,却听钟艾先开口了。   “我和季凡泽交往了。”   她的声音很轻,轻到连不锈钢勺子擦过牙齿时发出的细小声音都能把这句话盖过去,可传进沈北耳朵里的一刹那,竟仿佛五雷轰顶一般震耳欲聋,每个字、每个音都足以击垮他。   这一刻,他甚至不知是该庆幸自己慢了半拍的表白为他保住了面子,抑或该嗟叹这份隐忍的矜持其实是如此脆弱又难堪。   餐厅里萦绕着轻悠的乐曲,可餐桌上只剩沉默。   沈北本能地选择继续低头吃东西以遮住眼中那丝晦暗的光,但动作已不由得放慢了。就在钟艾以为接下来将面对一番尴尬又艰难的对话时,沈北忽然撩眼看她,他的声音和着音乐传进她的耳膜。   “有男朋友是开心事儿啊。我以前还担心你嫁不出去呢,现在看来是我瞎操心了……哦,对了,恭喜你。”乐声把他嗓音里的喑哑衬得不那么明显了,甚至还多了一丝戏谑的味道。   气氛跟想象中不一样,钟艾不免愣怔。   不得不说沈北显得很平静,但她还是被他脸上那副想藏却藏不住的黯然表情震了一下,心里没来由的猛地一抽。因为她知道,他那平静的表面下隐藏着多少暗涌。   她和季凡泽交往的事实,告诉沈北,伤他;不告诉他,更伤他,就是这么一种怎么做都不对的状态。   可钟艾还是选择了坦白。   她的心就是那么小,装着一个季凡泽,便装不下别的男人了。   **   三小时的空中飞行结束,季凡泽风尘仆仆地赶到钟艾下榻的酒店。房间是提前订好的,办好入住手续,他放下行李,直奔钟艾的房间。   抬手按响门铃的那一刻,季凡泽翘起唇角。   所谓的惊喜不外乎就是放下繁重的公务,再穿越数个城市,然后把自己的女人紧紧地抱在怀里的那个刹那而已。   季凡泽不知道这算不算疯狂,反正他以前从没做过这种事儿。那种感觉就好像他和钟艾之间有一根线牵着,系在彼此心头。无论她到哪儿,那根线都会时不时微微牵扯一下他的心。   清脆的门铃声响了三遍,无人应门。   季凡泽疑惑地皱起眉,房号是薛铭林给他的,不可能错。不知道钟艾去哪儿了,他条件反射地从西裤侧兜里掏出手机,翻出她的号码,却在按下通话键的一片刻,他顿住了指尖。他不想就这么破坏了惊喜,还是耐心多等一会儿吧。   酒店附近有不少食肆,临近饭点食客盈门,季凡泽索性直接走去酒店西餐厅。隔着宽大的玻璃窗,他下意识地环视一圈餐厅,只匆匆掠过几桌食客,视线便收了回来。可突然间,他像是被猛地攫住了神经似的,脚步蓦然僵住,转瞬间已再度凝眸,看向靠墙的某桌。   他的目光中出现了这样一幕——   钟艾和沈北坐在那儿。   画面太碍眼,也太突兀,杀了季凡泽一个措手不及,这一下直接烧断了他脑子里的某根弦。   那么淡然自若的男人,此时此刻,竟然感觉到自己心脏剧烈的震颤,仿佛一盆冷水迎头泼下,当即把那他那颗火热的心冻成冰块,也令他的情绪前所未有的阴郁起来。   他怔怔地在餐厅外僵了半晌,就在两人起身埋单的时候,他沉默地转身,大步流星离开。   越走越快,季凡泽的唇几乎抿成一条直线。   闷声折回房间,他想要静一静,却怎么也静不下来。   原来想要给钟艾惊喜的人不只是他,还有沈北,而且那个臭小子竟然抢先了他一步。心口疼得一阵一阵发麻,某段对话不合时宜地钻进季凡泽的耳朵里——   “我只是同意你跟沈笑有来往,跟他爸可不行。”他说。   “我知道啦。”她说。   当时钟艾信誓旦旦的承诺犹言在耳,可现在倒好……   季凡泽觉得他有多相信她,就有多可笑。   **   “退房。”面色冷峻的男人把房卡扔在前台。   前台小姐看了看这位年轻英俊的客人,语带疑惑:“您在两小时前才入住的,是不是对酒店房间不满意?我们可以帮您更换其他房型……”   “退房。”季凡泽只重复。   对方清冷犀利的眼神里蕴着一层火烧似的愠怒,顷刻间令前台小姐有一种强冷空气拂面而来的感觉。她缩了缩脖子,麻溜地办理退房手续,不敢再多说一个字。   与此同时,季凡泽拨通了Mark的电话,“你帮我改签一下机票。”   Mark向来琢磨不透老板的心思,又隔着电波,他完全脑补错误,还以为季总跟钟医生玩嗨了,乐不思蜀呢。于是,他乐颠颠地问:“您要延期到什么时候回来?”   “现在,最近一班飞机。”季凡泽幽幽道。   “……啊?”老板又精分了!   挂上电话,季凡泽的手机里进来一条短信。垂眸看了眼发件人的名字,他直接按下删除,但到底慢了半拍,一行字就这么撞进他偏冷的眸光中。   钟艾:你今天过得好吗?   季凡泽:不好。   他本来不想回复的,但手指的动作竟快过大脑思考的速度,季凡泽秒回了。   钟艾:(⊙_⊙)   季凡泽扯了扯嘴角,她还好意思问。心里憋得那团火压不下去,也发不出来,他这次真的不回了,攥着手机离开前台。   不料,他刚刚转过身,一道人影便迎面撞过来。   “哎呦,对不起,对不起!”对方揉了揉脑袋,连声道歉。   季凡泽的胸口被撞了一下,只觉心更疼了。他的视线低着,落在手机屏幕上,此时稍一偏移,就看到对方手里提着个摄影机,专业用的大机器,上面带着B市电视台的Logo。   拜沈北所赐,季凡泽现在对这个符号很敏感。猛地抬头,他的视线越过对方的肩,就看见大堂一隅站着几个人,地上放着脚架、灯箱等摄影器材。而沈北,也在其中。   季凡泽当场被钉在原地,难道他误会钟艾了?   她和沈北只是意外在这里碰到的?   季凡泽握着手机的那只手微微发紧,不自觉地把手机拿到眼皮底下。翻出钟艾最后发过来的那条信息,他动了动手指头,明明只是句回复而已,他却改了删,删了改。那种犹豫不决的感觉太陌生,连他自己都惊诧了。   就在这时,又有一条新信息冲了进来。   钟艾:我突然想你了……   她想他了。   酒店大堂灯火通明,一瞬间,季凡泽却觉得自己眼花了。   耳畔明明人声不绝,他却觉得自己失聪了,整个世界仿佛都静下来了。   脑子足足空白了两秒,季凡泽仰头瞅了瞅房顶,眼神慢慢的定焦。   数十米之上,即是钟艾的房间。   隔着这段垂直距离,季凡泽感觉到系在彼此心头的那根绳索好似被拉扯到极限,他的心脏沉着地跳动着,不受控地向她靠近,速度很快。   几乎是毫不迟疑的,他拉着行李箱,疾步走向电梯。   他也想她。   比任何一个瞬间都更想她。    ☆、蜜方三十三   下雨了。   雨珠绵密,淅淅沥沥地敲打在酒店的玻璃窗上,仿佛老天爷轻拨琴弦,即兴演奏出一首婉转含蓄的乐曲。钟艾这间房的视野很好,临窗眺望依稀可以看见巍峨的狮子山,山峦层叠虚笼在迷蒙的雨幕中,多了一丝空谷幽兰的味道。   大概是心境的缘故,钟艾莫名觉得有点伤感。   白天动了气,本来吃过晚饭她是想在沙田四处转转放松一下的,但一场恼人的夏雨阻了行程,她只能待在酒店。暖黄色的灯光铺满整个房间,不留一丝一毫的空隙,像是窗外的浓雾涌进室内,渐渐变得浓稠,不停地挤压着周围的一切,包括她。   如果搁在以前,她可能洗个澡闷头大睡,或者干脆跑出去淋场雨以消解心头的烦闷。可现在,她只是静静地站在窗前,再次低头看了眼手里的手机。   短短的几分钟,钟艾已经数不清自己第几次重复这个动作了。   季凡泽一直没有回复她的短信。   孤独,催生了思念。   又或者是思念催生了孤独。   两者交替,像甜蜜和青涩的藤蔓,在心中缠绕蔓延。心念微颤,钟艾扯了扯嘴角,大概这就是爱情的模样吧——在每一个落单的瞬间,会因为想他,而感觉到加倍的寂寞。   他在做什么?   他那里是不是也能看见一样的雨?   他是否也一样惦记着她?   要是他在身边该有多好。   不等钟艾把这份想念压下去,一阵清脆的门铃声蓦然扯断她的神思。   没有多想,她赶紧趿拉着酒店的毛巾拖鞋走去玄关,“谁呀?”握住门把的同一时间,她探头往猫眼里看了一眼。   好像知道她会看似的,猫眼被门外的人用手遮住了。不会是抢劫吧?钟艾当即警觉,可门把手已经松动,想要合上根本来不及。   接下来的一切,都发生得太快太迅猛,以至于她整个人都懵了。   大门被一股强势的力道从外面顶开,一抹黑影挤入玄关,钟艾双肩一沉,猛然被一双有力的手扣住了肩膀。不给她惊呼的机会,她已被这股靠向她的力道带着,连连后退几步,直到后背紧紧地贴在墙上,再无路可退。   混乱中,钟艾的毛巾拖鞋掉了,光着脚丫站稳的一刹那,她惊诧得瞪圆眼睛,心脏怦怦狂跳,“季凡泽,你——”   刚发出几个音,她的惊讶一下子全被他吞进嘴里。   季凡泽吻得很急切,很用力,带着某种进攻式的霸道,舌尖一抵就撬开她的唇,几乎是疯狂地追逐着她的舌,吮`吸着、缠绕着,不留给她一丁点喘息的余地。   钟艾在彼此唇舌相触的那一刹那就僵住了,就算不低头看,她也能感觉到自己胸前的柔软是如何紧紧地挤压在他坚`硬的胸膛上。她的脸颊顷刻间羞得通红一片,伸手想要推开他却根本撼动不了,反而被他抱得更紧,亲得更用力。   这不是他们第一次亲吻,但此刻的唇齿厮磨跟上次的偷吻截然不同。季凡泽不带丝毫试探的意味,绝然的,执拗的,不容回旋的,他几乎是亲得蛮横了。上一秒的怨念和思念化作这一秒的冲动和热血,一瞬间,他仿佛要把自己所有的情绪统统加诸在这个吻上,饶是怎么深入的占有她,他都觉得不够,不够……   原来,爱情那么深邃,却又有着如此简单又直白的表达方式。   他抬手,就可以抱到她;   他启唇,就可以吻到她。   这是一种实实在在的拥有感,令人别无他求。   季凡泽反脚踢上了门,竖在脚边的拉杆箱也倒了。可这些细节似乎一点都不重要了,钟艾只感觉到背脊紧贴着冰冷的墙壁,她却全身隐隐发烫,像是有把火在舌尖点燃,一直烧到心尖,生生烧断了她所有用来思考的理智神经。就连这个男人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她的房间里,她都无法深究了。   一种从未有过的奇妙感觉直冲血脉,钟艾恍然地微张着嘴巴,脚趾头因紧张而蜷缩起来。她惊慌失措地看着季凡泽,却只看见他那双黝黑深湛的眼眸里,蕴藏着一丝动人的光。这光,看似平静地直触她的眼底,可目光深处,却有令人恐慌的潮汐在暗涌——那么灼人,又那么摄人心魄。   钟艾羞涩地、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整个世界都静了,老天爷的琴瑟鸣声似乎也停歇了片刻。   只有两颗心脏剧烈的跳动声,混合着双唇被吮`吸时发出的细微声响,在彼此耳畔交错回响,好似一道超强的电流划过耳膜,清晰得震耳欲聋。在钟艾心底积郁了一天的酸气,渐渐分裂成一个个细微的黑色小气泡,连带那些苦涩的、无奈的、委屈的情绪,一起被这道电流狠狠劈开,然后破掉了。   只剩下满满的感动和温暖。   稍一控制不住,她的眼眶就湿了。   连她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在这个男人面前,她的心变得那么柔软,如同吸足水的海绵,一丁点感动都能挤出水来。   蓦然间,钟艾感觉到唇上的柔软触感顿了一下,唇齿相缠旋即陡然撤下。她还没反应过来究竟发生了什么,季凡泽已经僵僵地压下身体里那股明明灭灭的欲`望,轻轻捧起她的脸。   “你怎么哭了?”他的嗓音和眸光一样轻柔,又藏着一丝内疚,软软的很是撩人:“对不起……我太冲动了……”      他以为她是被他“欺负”哭了么?   季凡泽这副体贴温柔的绅士模样,倒是与他一贯高贵冷艳的气场不大相配了,尤其是跟他方才的强取豪夺简直形成了强烈的反差萌。钟艾突然有点忍俊不禁,眼睛里明明噙着泪,看起来雾蒙蒙的,琥珀色的瞳仁却是清澈透亮。   她朝季凡泽狡黠地眨眨眼,“笨蛋。”   这男人真是一点不懂女人心啊!   动手动脚只被骂了个“笨蛋”,真是这个好兆头,季凡泽嘴角的笑容愈加迷人,一时间只顾垂眸看着她。   钟艾的双颊白里透红,仿佛是晕染在雪白绢纸上的两团胭红,眼睛里氤氲的潮气折射着暖黄的光线,似洗净的珍珠一般晶莹剔透。他抬手,修长的手指从她的双眸划过,轻轻一抹,就把那湿意带走了。   他的指腹柔软又带着一点点粗糙的触感,钟艾被晕得耳根阵阵发热,头一低就想起了正事:“对了,你怎么会来香港?”   因为他突然发现自己离不开她了。   季凡泽原本不是粘人的人,可如果有这样一个女人,对极了他的胃口,对到明明只分开几天,他却非想要时时刻刻见到她;对到明明上一刻还在生她的气,下一刻却因为她一句话而轻易地说服自己原谅她……那么,他是否可以为她放下自己的骄傲?又是否会为她变成连自己都陌生的样子?   答案,是肯定的。   可话到嘴边,季凡泽又咽了回去。他不紧不慢地掏出手机,翻出两人的聊天记录,伸到钟艾眼皮底下,“你看,你都说想我了,我当然得过来。”他的口吻轻佻,透着毫不掩饰的愉悦。   “……”好讨厌!   不是自己的房间,季凡泽却一点不见外,直接拿起桌上已经开封、而且只剩下一半的矿泉水,喝了两口。然后他往沙发里一坐,两脚长腿交叠,目光悠然,落在钟艾身上。   在他进屋之前,她就换上了睡裙,看似规矩的半袖款式,但因为料子是丝绸的,贴在身上不经意间勾勒出女人玲珑有致的线条。   喉结隐隐耸动了一下,季凡泽说:“我饿了。”   “你没吃饭么?”钟艾探头看了眼窗外,雨停了,“不如我陪你出去吃点东西吧。”正好她也想去外面走走。   可就在她站起身的那一刻,季凡泽悠悠说道:“叫客房服务好了。”   平时季凡泽出差的机会很多,每次都是一个人住酒店,豪华套房、总统套房,住来住去也不过如此。再奢华的房间,一个人,都是清冷。可现在不一样了。虽然香港的地价寸土寸金,酒店标间普遍偏小,却因为融合了两个人的气息而令气氛变得温暖起来。   他舍不得离开。   钟艾不谙他的心思,权当季凡泽旅途劳顿懒得出门了。她打电话帮他叫了餐,香煎龙利鱼柳和两杯港式奶茶。房间里没有餐桌,只有一个茶几隔在两个圆沙发中间。两人一边坐一个,季凡泽闷头吃饭,她随手拿起研讨会的论文集翻看,一派闲适安逸。   本来只是一目十行地浏览专业论文,钟艾的眸光却在翻到某篇文章时猛地顿住。她还在疑惑这篇文章自己是不是曾经在哪里见过,视线已凝固在作者的名字上——孟晴。   难不成是抄袭?   钟艾刚被自己脑中遽然闪出的念头吓了一跳,眼前便伸过来一只叉子,叉子上扎着一块鱼柳,皮滑肉嫩的样子,“你也吃点。”季凡泽勾了下唇。   钟艾从文字间抬头,摸了摸肚子,笑着说:“你吃吧,我吃饱了。”   一个简简单单的“饱”字,竟令季凡泽才压下去的怨念忽而又被勾起来,他表情没变,只问:“你晚餐在哪里吃的?”   “楼下西餐厅啊。”钟艾如实说道,又把目光转回手上的论文集。   “你跟谁吃的?”   季凡泽貌似只是随口一问,钟艾捏着文件边缘的手却隐隐僵住。虽然她今晚跟沈北吃饭,只是给彼此陈年的感情划上一个休止符,但这件事到底该不该告诉季凡泽呢?   钟艾在自己各种该有的回答里纠结了少顷,最后是连她自己都没想到的说了实话:“我跟沈北吃的饭,他来出差刚好碰上了。”明明是实话,可钟艾还是心虚得不行,甚至不敢抬眼看季凡泽。毕竟她答应过他的,不再跟那个男人来往。   房间里陷入一片刻的沉默。   就在钟艾以为季凡泽要追究点什么的时候,却听他只淡淡地“嗯”了声。   坦诚,永远是男女相处之道的根本。连季凡泽自己都不敢想,假如他刚刚从钟艾嘴里听到的不是实话,将会是怎样的后果?也许,他会勃然大怒,或者拂袖离去吧。   钟艾心里一松,以为是自己多虑了,不料季凡泽却在这时候突然发难:“你背着我见别的男人,准备怎么挨罚?”   “……挨罚?”钟艾诧然,蓦地扭过头,睁大眼睛瞪着他。   季凡泽点点头,放下叉子,十指相扣抵在下巴上。他清朗俊逸的脸部线条微微绷着,挑眉看着她,像是生气了,又不像。   这男人睚眦必报的本性果然顽固,钟艾不由得嗓子一哑,耷拉下眉眼,心想这男人会怎么惩罚她呢?   季凡泽也不卖关子,他似笑非笑地指了指房里唯一的一张双人床,“我今晚要睡在这里。”刻意的停顿,他的笑意渐盛,“罚你和我一起睡。”   “……”怎么会有这种惩罚啊,钟艾傻眼了。 ☆、蜜方三十四   夜色渐深。   雨停了,月光稀薄。   “哗哗”的水流声从洗手间传来,钟艾盘腿坐在床上,直勾勾地盯着竖在墙边的那个黑色行李箱。一个她早该想到,可因为之前情绪太过起伏而忽略的问题,此刻变得越发迫在眉睫了。   理亏只能认栽,只是她完全低估了季凡泽那一肚子坏水啊。   水流声忽然断了。   浴室的门开了,季凡泽赤`裸上身,腰间裹着条白色浴巾走出来。他的身材很好,宽肩窄腰长腿,身体线条如雕塑一般流畅,肌理细腻、骨肉匀称,没有一丝赘肉。房间里开着冷气,他白皙的皮肤表面仿佛蒙着一层薄薄的水雾,更添几许性感。   刚走出浴室,他的脚步便微微一滞。   房间里开着灯,床上的被子微微隆起,隐约鼓出一个人形,好似平缓的小山丘,一动不动。有几缕黑发不小心从被子边缘露出来,铺洒在雪白的枕头上,像是一只隐藏得不是太好的猎物。   钟艾这副缩头乌龟的模样落在季凡泽眼里,他觉得颇为有趣。   地毯吸音,他关上灯,走到床边时没有发出一点声响,他本想看看这女人是不是真睡着了,却在正要掀开被子的一瞬间,倏地顿住了手。   双人床,钟艾睡在一侧,另一侧看样子是留给他的。可枕头不在床头,而是被人摆在了床尾,端端正正的。   季凡泽哑然失笑,这女人是要让他掉头睡?   钟艾平时是那种一沾枕头就能睡着的人,可是她有个坏毛病——认床。再加上房间里莫名其妙多了个男人,她根本睡不着,一直闭着眼睛,支棱着耳朵,心脏明明怦怦乱跳个不停,她却连呼吸都不敢过于起伏。   很快,她感觉到床的另一侧微微下陷,有人钻进被子。   因为蒙着头什么都看不到,她正暗忖季凡泽是不是睡在他该睡的位置上,就听见一副低柔的男声从床尾悠悠飘过来:“你真让我对着你的脚睡么?”   装睡被揭穿,钟艾索性说了实话:“咳咳,以策安全。”她的声音从被子里传出来,听起来闷闷的,也透着点小得意。   女人的机智很多时候是被男人逼出来的。跟季凡泽这种时不时就要发一下神经病的男人相处,钟艾必须得先练好心脏,然后见招拆招,不然吃亏的肯定是她。这招是她从法国电影《两小无猜》里学来的,男女主角就是这样用头对脚的姿势在一张床上睡了十年,相安无事。   可惜,钟艾忽略了一点——季凡泽是个永远不按剧本走的男人啊。   不等她的话音落下,她的脚丫便猛地一热,陡然被人捉住了,“你还觉得安全么?”季凡泽挑衅似的嗓音里蕴着浅浅的笑意。   钟艾整个人都不好了,她想要把脚缩回来,却被他握得更紧。她刷一下掀开被子,蹬着腿儿就要往外爬,“喂,季凡泽你这个——”臭流氓!   嘴上还在娇嗔地怒骂,钟艾的身体却在这时因为受到某种刺激而猝然弓起来,“啊,你别挠我,痒死了……呵呵……”脚踝被他攥着,脚心被他搔着,丝丝入微的酥`麻感觉一直钻进她心里。   从季凡泽记事儿开始,他就不记得自己玩过挠痒痒的游戏了,可此时此刻,这女人皮滑肉嫩的脚丫在手,他竟是舍不得放开,也不介意幼稚一把。   钟艾咯咯笑着,在床上滚了几圈,笑得眼泪都要流出来了。被人搔着痒痒肉的感觉,就像被抓住了软肋,她全然顾不得被子踢到地上,睡裙也掀了起来,除了求饶没别的招儿:“季凡泽,你别闹了,求你了……”   别看钟艾平时像头威风的小老虎,可这会儿就跟只乖猫似的,可怜兮兮地求着他。尽管季凡泽对此颇为受用,握在她玉`足的手却是不肯松劲儿,他墨色的双眸掠过她不小心从睡裙下摆露出的修长美腿,眸色不禁隐隐一黯。   “说你喜欢我,我就放开你。”季凡泽的嗓音似轻佻,又似认真。   “……我不说。”哪有逼人表白的啊。   哪知刚说完这句,她的脚踝忽而一紧,连嘴巴都没来得及闭上,就这么被季凡泽拎着脚踝,一路拽到床尾。      一切都发生在眨眼间。   季凡泽甚至没给她闪躲的机会,他迅猛地欺身靠过来,稳稳地把她控制在身`下。窗帘半掩,房间里唯一的光源来自月光,幽淡的撩拨人心似的。钟艾眼前登时一暗,带着一丝愕然的目光中便晃入季凡泽那张棱角鲜明、五官俊朗的脸。   月光更朦胧了,他垂眸凝视着她。   这女人纤长的锁骨,线条优美的脖颈,小巧的唇鼻和细致的眉眼……季凡泽的视线一路上抬,她的每一寸肌`肤,他都看得那样肆无忌惮,低哑的声音却执拗、任性的像个孩子。   “你说不说?”他重复问着。   也许,连季凡泽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执着于此,又或许,他此刻特别想要一个答案,想让她也感受到,两人给予彼此的那份怦然心动。   钟艾断片了,足足用了两秒才把思绪转回刚才的话题。   像是忘了回答,她只怔怔地看着他,看着他眼里氤氲起很浅很浅的光。这光,在这般清透的雨夜里,在这般半明半昧的光影里,似水雾般幽淡、微茫,又似烈焰一般灼人,一不小心就迷了人的眼眸。   钟艾闭了闭眼,嗓音软软糯糯的,蕴着一点点羞涩:“……我喜欢你。”   大概是因为此刻的环境太静谧、太暧昧,说什么都像是发自肺腑,目光交错间,钟艾眼睁睁看着身前这个男人的眼神变得不再纯粹,光影斑驳间,他滚烫的唇就这么压了下来,动作细微,却是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   钟艾的发丝飘散开来,瀑布似的印染在纯白色的床单上,像是妖娆的藤蔓,又像是缠缠绵绵的绕指柔。一时间,季凡泽只觉得心脏被紧紧地缠绕住,仿佛有什么东西要从胸腔里炸开来,饶是他含着她的双唇不停地吮`吻,亦无法消解。   不知是他的唇太烫,还是她的唇太凉,以至于刹那间冷热交替,钟艾感觉自己的嘴唇都快要被他灼伤了,一簇簇小火苗从唇间燃起一直烧到别处,把她的脸烤成一片霞红。   黑夜,让五感失去四个,只剩下一个,随之令所有的感官都敏感了。   季凡泽扣住她的双手,英挺的身躯完全将她笼罩住,他的气息侵占她的每一寸发肤,带着甘冽的沐浴露清香和丝丝缕缕的炙热,这个瞬间,钟艾的天地间,仿佛只有他存在,任他主宰。   不知吻了多久,钟艾柔软的身子忽然顿住,狠狠地绷紧了。   她感觉到这个男人某处的变化……这种清晰的触觉让她既惶恐又羞涩,舌头不由得微微发僵,就在她不知该何以为继的一刹那,季凡泽倏尔慢条斯理地退开,转而浅啄她的嘴角,流连地轻吻着。   “你等我一会儿,我出去买个东西。”他咬着她的嘴唇,低哑的声线里透着诱哄的意味。   钟艾怔了一下,当即警觉,他该不会是要去……买小雨伞吧!   她想要开口阻止他,可季凡泽已经翻身下床。给她掖好被子,他迅速穿上西裤,又套了件衬衫,便匆匆离开酒店房间。   房间里静下来,钟艾用被子蒙住自己的大红脸,心里纠结得要命。   果然她不该给那男人一点甜头啊。作为心理医生,她虽然没有实战经验,但她自认为尚算了解男人在那方面的需求。他们就像是上了发条的永动机,永远都不知满足,得到一点就想要更多……凭她对季凡泽的了解,这男人平日里状似一副不食人间女色的高冷模样,可实际上呢,他的流氓技能MAX。   季凡泽没有出去很久,不到十分钟便回来了。   一进屋,他便看见钟艾裹着被子,蜷腿坐在床上。一盏床头灯亮着,铺洒下温黄的暖光,在这般光影映衬下,她的小脸上还带着未褪的潮红,像朵蘸着露水的桃花瓣,可面色不是一般的严肃。   “你怎么了?”季凡泽语带疑惑,他过来揉了揉她的头发,再自然不过地脱掉衬衫。   钟艾刚才就欣赏过他的美好身材了,但还是会不经意间再度被他晃了眼,她娇羞地敛了敛目光,视线落在季凡泽鼓鼓囊囊的西裤侧兜上。   ……完蛋了,他真的买了!   钟艾脑中的某根弦绷紧欲断,她急忙说:“我们应该好好谈一谈了。”   “嗯?”季凡泽在床边坐下,眼角挂着浅浅的笑意。   “你别笑了。你现在一笑,特别像狼外婆。”她很认真的好吗,钟艾作势嗽了嗽嗓子,凝眉道:“科学调查表明,男人平均每六分钟想一次性,平均每天用一百五十分钟幻想跟性有关的问题。这是正常的生理现象,但是……”   看着她被他吮吸得微微发红发肿的小嘴儿一张一合,季凡泽眼里弥漫的笑意加深几分,他不置可否,洗耳恭听。   他不确定以前自己每天是否幻想过她说的那些,就算有,也是不经意的,根本不记得了。但自从遇到钟艾以后,他确实会想到这个问题。尤其是今天,他想了很多,甚至远远超过平均值。   他想要她。   刚才抱着她,吻着她的时间里,他没有一秒钟不想要她。   心心念念全是这个念头,差一点他就要控制不住了。   钟艾边说边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季凡泽脸上的表情,殊不知她还没瞧出端倪,他已经掀开被角,把手伸进被窝,看起来一点反思之意都没有。   难道她在对牛弹琴吗?   钟艾忽地往回缩了缩腿,伸手按住被子,她沉眸瞧着季凡泽,硬着头皮继续道:“我觉得我们应该整理一下彼此的价值观了。我和你现在虽然是男女朋友,但你这种才亲完就要那个……进度实在太快了,我接受不了……”这么直白地说出口,钟艾不免觉得尴尬,可她必须把这男人的邪念扼杀在摇篮里啊。   “呵呵。”季凡泽只报以一声低笑,愉悦的,调侃的,“宝贝,你想太多了。”   就在钟艾疑惑地皱起眉的一片刻,却见他不紧不慢地从西裤侧兜里掏出一盒OK绷和一小瓶碘酒。她完全懵了,这是什么情况啊!   不容她思忖,季凡泽已经把她的脚丫拽出被子,指着上面那颗磨破的水泡,微勾嘴角:“我刚才看见你的脚破了,所以下楼去买药。消一下毒吧,不然会感染。”   “……”钟艾哑然。   她的反应瞬间迟钝了,只怔怔地看着季凡泽帮她上药,心里顿时百感交集。也不知是该感动他的细心,还是为自己刚才说的那番话羞死。   她颇有些不好意思地垂着脸,快速跳转了话题,“谢谢你啊。这颗水泡是今天我在大学上下山的时候磨出来的,后来一忙,连我自己都不记得了……”   不料,季凡泽的心思却已经不在这上面了,他揪住刚才的话题不放:“你以为我买什么去了?”   他带着一点点散漫劲儿的尾音,听起来漫着戏谑,那张俊脸也适时地凑到钟艾面前,仿佛在说精`虫上脑的人是她。   “……”这人怎么这么坏啊!    ☆、蜜方三十五   被雨水洗过的城市,在清晨,带着露水的味道。如水流般波动的天空湛蓝澄明,一缕晨曦钻进虚掩的窗帘,在酒店房间内晕染开透明的微光。   钟艾睁开睡意朦胧的双眼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动人的晨光。但只是一刹那的失神,她整个身子便僵住了,最后一点睡意随之荡然无存。   她侧睡在大床一侧,有人从身后贴着她。   房间里的冷气很足,可钟艾整片后背都热热的,仿佛贴在一块烧红的烙铁上。宽大松软的被子里,她微微蜷缩着身子,一个男人把她紧搂在怀里,彼此像两道紧紧镶嵌在一起的半弧。最要命的是,有奇怪的东西抵在她腰上。   意识到那是什么,钟艾的脸蛋腾一下烧红了。她僵着身体,一动不敢动,只把手从被子里伸出来,拍了拍自己脸。   会疼,不是梦。   可她根本不记得自己昨晚和季凡泽是以这样的姿势入睡的啊!努力回忆了一下,她非常清楚地记得那个男人在帮她上完药之后,就乖乖地跟她头对脚躺下了……果然,流氓的本性是永远不会改变的。漫漫长夜,不知道季凡泽趁她睡着的时候玩过什么花样,钟艾下意识地摸了摸身上的睡裙,还好,全在。   就在她紧绷的神经刚松弛下来的一刹那,一副低哑的男声悄然从她耳后传来,带着晨醒时特有的性`感声色,悠悠擦过她的耳垂:“你醒了?早安。”   钟艾耳朵一麻,还在忖度到底要不要追究他点什么的时候,就想起自己昨晚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行为。为了不再给季凡泽取笑她不纯洁的机会,她只得硬着头皮,把心里所有的涟漪都用一个深呼吸强压下去。   “……早安。”钟艾干干地咧了咧嘴巴。   季凡泽一次次越界,这女人却越来越不会大惊小怪了,拜这个好兆头所赐,他弯了弯唇,把脸又向她靠了靠,埋进她的发丝。他的手臂也微微用劲儿,把她搂得更紧,像是要将她揉进自己的身体里。   大早上要不要这么煽`情,钟艾到底是被枕边人弄得羞涩了,她红着脸掰开他的手,一骨碌从床上跳起来,“我要迟到了,今天还得开会呢。”   臂弯里一空,季凡泽不情愿地坐直身体,靠在床头睨着她,“别去了。你不是昨天都演讲完了么,一会儿咱们出去转转。”   温煦的晨曦照在他轮廓分明的脸上,更显五官清隽生动,他柔软的头发染着光泽,眼角带着一点点慵懒未散的睡意,整张面庞看起来都柔和许多。   不期然的目光碰撞,看得钟艾心头一跳一跳的。   不得不说,这一刻的感觉很奇妙。平时钟艾自己一个人住,一起床,床上就空了。通常她都是忙忙叨叨地梳洗完毕,然后咬上块面包直接出门。可现在,床上还有个人,仿佛这个小空间不止是她的,也是他的。   也许,爱情很多时候并不复杂,就是一种简简单单的分享。   在她左右,有他的存在,有他的气息,一寸寸入侵,久而久之,变成一种习惯。钟艾和季凡泽交往的时间不算长,她觉得自己在渐渐了解他之余,更多的是感到一种怦然心动。就像这个美丽安好的早晨,她会因为彼此相拥的睡姿而心如小鹿乱撞,又会因为看到他晨起时的帅气模样而晃了双眼。   钟艾僵僵地站在床尾,抻了抻睡裙又捋了两下蓬乱的头发,才扯回神思。她对季凡泽抱歉地笑了笑,说:“今天我可能不能陪你了,我想去听听别人的讲座。这次机会难得,既然都来了……”   呵,他千里迢迢来找她,结果却连个破讲座都比不上。季凡泽颇有些郁结难平,他忽然什么都不想说了,眸色微沉,指了指椅子,“你把我的裤子拿过来。”   这男人翻脸跟翻书一样快,钟艾心里也堵了口气,她本来还想说她早点从会场离开,再跟他一起出去玩呢。现在把话省下,她走过去拿裤子,忍不住揶揄道:“你为什么不自己拿啊,真是被人伺候惯了的主儿。”   “……”季凡泽无奈地掀开被子,低头看了看挺`立的某处,他这么站起来不太雅观吧。   钟艾把裤子扔给他,剪裁精良、材质讲究的黑色西裤划了道小小的弧线飞向床上,中途有个东西从裤兜里掉了出来,落在床尾。   “啊,对不起。”   钟艾不小心把季凡泽的东西弄掉了,赶紧过去要捡起来,却见季凡泽在这个时候陡然蹙眉,猛地向前探身也要去捡。两人的手几乎同时落在那件东西上,但只是须臾而已,钟艾倏地缩回手,仿佛摸到了烫手山芋一般。   她惊讶地瞪圆眼,怔怔地瞅着季凡泽,“你怎么会……有这个?!”   咳咳,居然是一盒没拆封的……小雨伞。   季凡泽抽了抽眉尾,没想到昨晚掩饰得那么好,结果大清早稍一不慎居然破攻了。一丝尴尬的光从他眼中闪过,快得令人捕捉不到,随即那抹尴尬就被他唇边的笑意取代。   “以备不时需。”他以稀疏平常的口气说道,然后淡定地把那盒小雨伞收起来了。   钟艾心头却如千万头草泥马呼啸而过,她就知道,就知道……这个男人没安好心!他装出的那副正人君子的样子多诚恳啊,甚至还反咬她一口,害得她差点就被他骗过去了。   心里忽然不舒服起来,钟艾一拧眉毛,口气不由得冷硬了:“你是不是对每个女人都这样?随身带着这种东西,以备不时之需啊?”   仔细咀嚼这几个字眼,季凡泽怔住了,事态好像比他想象中严重。   见他一时没说出话来,钟艾心里“咯噔”一沉,她只是随口一说,难不成竟然说中了?!瞬间成为真相帝的感觉太骇人,她有些荒唐地摇摇头,突然觉得胸口闷闷的。   原来她一点也不了解这个男人啊。   看着她扭过身,气呼呼地钻进洗手间,季凡泽的呼吸窒了窒。他微微一沉气,启唇道:“钟艾,你是第一个。”   没错,她是第一个。   第一个令他克制不住冲动的女人。   昨晚,小雨伞和药是一起买的。可瞧她那么紧张兮兮地说了那番话,甚至是如临大敌的模样,他到底还是强压下那股蠢蠢欲动的冲动,难受地忍住了。   季凡泽的声音很轻,就像这满室的晨光微曦一样,拂了满面却感觉不到一丝重量,但钟艾无法忽视,应声顿住了脚。觉出这话里的深意,她的心口忽而微微发热,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该相信他,但蹙起的眉头倒是开了。   洗漱完毕,钟艾换上衣服要出门,季凡泽没拦她,却在把她送到门口时突然说了句:“过来,亲一下。”   钟艾被他如此直接的邀约震了一下,快要迟到了,她没办法只能踮起脚,在他侧脸上轻轻啄了一口。就是这电光火石间的碰触,钟艾的后脑蓦地被他箍住了,像是不满意她的敷衍,又像是逼她收回刚才消极的念头,季凡泽的手臂往下一扣,就把她扣到了自己唇边。   钟艾根本来不及拒绝,嘴唇便被他含`住了。这男人唇齿间的每一下辗转都带着勾`引的意味,在她试图抗拒时半强迫的进攻,却在她真的快要忍受不住他的攻势时,便稍稍松开她。等她深吸几口气,继而再次吻住她,含在嘴里吮`吸……   钟艾被他亲得发懵发麻,心中的郁气竟真的散去不少。   一番缠绵悱恻的Kiss Goodbye结束,季凡泽这才放她走。大门在身后关上,钟艾摸了摸红肿的嘴唇,摇了摇头。唉,她觉得自己真要栽在这男人手里了,他明明做了那么多混蛋事儿,却总能够在她这里轻易的获得原谅。   “你笑成这样,心情不错啊!”   钟艾正欲抬步,就听到一副阴阳怪气的嗓音从身侧传来。她循着声源扭头一瞅,脸上的笑意当即凝固了。   “我看到你就没好心情了。”钟艾板起脸。   丢下这么句她就要走,却被孟晴一个箭步拦住了,“你有这么怕我吗?昨天算你运气好遇到了老相好,早知道我真该把你的U盘扔远点……”像是吃准了钟艾不会反击,她毫不掩饰自己的嚣张。   句句刺耳,钟艾稍一控制不住,便把自己的愠怒全用不屑和嘲弄的口吻宣泄了出来:“该害怕的人是你吧!你以为你的论文来得很光彩吗?靠抄袭混到今天很了不起吗?如果薛教授知道你抄了他两年前的论文,他肯定会举报你的……”钟艾好久没有这样大声地在这个女人面前吵过,喊完之后也有一种不现实感。   孟晴心头大震,克制不住地咬紧牙齿。突然间,她扬起手,朝着钟艾的脸就抽过去,似要用发狂掩饰心虚。   没想到对方会动手,钟艾连闪躲都来不及——   她身后的那扇门猛地被人打开,那道迎面劈来的巴掌遽然停在半空中,孟晴满目惊愕地看着从屋里走出来的男人。   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季凡泽就这么一把攥住她的手腕,眼神幽黑、迫人,仿佛蒙着一层霜雪。他把一脸怔忪的钟艾拉到自己身后,清冷着嗓子对孟晴说:“你敢打她试试。”   孟晴仿佛被他那道寒冽的眼神冻僵在原地,她哆嗦着嘴唇,原本还在微微发颤的喉咙像是陡然被人一把掐住,这股事先毫无征兆的狠绝力道令她瞬间连呼吸都不能。   她从没见过这样的季凡泽,容颜太盛,而神色又太冷,阴鸷得令人胆寒、发憷。   “滚。”季凡泽松开手,只冷冷地吐出一个字。   直到孟晴狼狈离开,季凡泽的眼睛里仍隐隐藏着一丝戾气。隔着一扇门,两个女人的对话他听了个一字不漏。危险地眯了眯眼,他心里已有打算。   钟艾的心口因为刚刚那一幕还在剧烈跳动,她扯了扯季凡泽的衣角,“没事了,谢谢你。”不然她真该挨巴掌了。   季凡泽的眸光移到她脸上时,已褪去了料峭,转而浮现起一丝心疼,“笨蛋,你怎么不躲呢。”   “……”   六年前,几乎是相同的情景。   在KTV里,孟晴狠狠地欺负了钟艾。当时因为不了解,他坐着没动,眼睁睁地看着她受委屈。而今时今日,他再看不得她受委屈,一丁点也不行。   钟艾还在琢磨季凡泽脸上这副令人难懂的表情,肩上便微微一沉,被他搂住了肩膀。   “走吧,我带你出去玩,不用去开会了。”他轻浅说道。   钟艾像只木偶似的,被他搂着肩往前电梯口走去,忍不住扭头问:“为什么啊?”   “今天会场肯定会很热闹。”季凡泽眼中似有笑意,却是那样淡,淡得几乎没有。    ☆、蜜方三十六   九龙,黄大仙祠。   远处,薄纱似的雾霭轻裹着连绵起伏的山峦,墨绿色的菩提树遮天蔽日,盘根错节的树根像麻花一样拧在一起,沉淀着岁月流转的斑驳痕迹。阳光从树叶的间隙中漏下来,丝丝缕缕的光线打在树干上,仿佛让岁月都沾染上几许明媚的气息。   近处,大雄宝殿辉煌宏伟,一角一隅的雕刻都是巧夺天工。在袅袅香火弥漫下,善信顶膜礼拜,祈求福至。   慈悲肃穆的释迦摩尼佛像前,一位穿着浅色长裙的女子双手合十,双目垂帘,在蒲团上跪拜。她的长发没有束起来,稍稍低头,发丝顺着脸颊两侧弯出柔软的弧度,那模样虔诚、安静得仿佛画中人。   她身后站着一位男子,身材颀长,双手垂在笔直的裤线两侧。不知在想些什么,他没有跪拜,只眼眸微抬,若有所思地看着金身大佛。大殿深而高,从殿门口洒进来的阳光为雕梁画栋蒙上一层淡淡的金色。背光里,他的眼眸清明又深幽。   不多会儿,跪在蒲团上的女子站起来,男人像是一直在等她,两人一起走出主殿。   “你为什么不拜?”钟艾扭头看了眼神色寡淡的季凡泽,不免疑惑。   “拜了。”季凡泽弯了弯唇,再自然不过地牵起她的手。   觉出他话里的敷衍,钟艾也不直接点破,“那你许了什么愿?”   季凡泽嘴角浅笑无虞,悠然回道:“万事如意,心想事成。”   “……呵呵。”哪有人这么许愿的!   季凡泽深邃的眉宇间浮起一丝好奇,“你呢?”   “不能告诉你啊!说出来就不灵了。”钟艾狡黠地眨眨眼,阳光下,她琥珀色的瞳仁亮晶晶的。   佛,信则灵,不信则不灵。   季凡泽显然属于后者。   苍茫天地间万物众生,很多时候我们会感觉到自己只如蝼蚁般渺小,难免会寄希望于俯瞰众生的神佛,祈求那一点点念想。可季凡泽居然不信、不求,难道他只信自己吗?钟艾扯了扯嘴角,这个男人到底是有多自恋啊。   两人步履闲散,朝水榭凉亭走去。   “诶?那不是月老吗?”钟艾指了指前面。   循着她手指方向看过去,有一尊月老金漆铜像,右手持姻缘薄,左手牵着两条红线球,红线跟左右两边的男女铜像连在一起。传说中,月老掌管世间男女姻缘,只要月老把红线牵在男女足上,双方便能共谐连理。   此时,善男信女络绎不绝,为求月老赐姻缘,他们将祠内提供的小红线绑在月老手中的红绳上。远远看去,红绳上系满了小小的红丝线,仿佛一段段天赐良缘近在咫尺。   见钟艾停下脚步,看得入神,季凡泽问:“你也想去试一试?”   她赶紧摇了摇头,挪开目光,“不用啦。”她跟这男人只是男女朋友的关系,一起求姻缘,会不会太操之过急了?   孰料,她这句话还没说完,就感觉到季凡泽的手慢慢地收紧,把她握得更牢。钟艾的惊诧还卡在嗓子眼里,他已经大长腿开拔,三两步便牵着她来到月老面前。   “我们也求一下吧。”季凡泽说,他的嗓音像徐徐波动的水,听不出情绪。   “……”钟艾脸红了。   姻缘路途漫漫,祈缘的仪式却十分简单。   季凡泽取来两根小红丝线,递给钟艾一条,两人跟一位热心的信徒学习结手印:“你们先用无名指和拇指把丝线结成一圈,然后把小拇指伸出来,像我这样套在手指上……”   对方边讲边示范,钟艾和季凡泽都没经验,此刻就像两个听话的小学生一样,一板一眼地跟着照做。阳光照耀下,季凡泽摘掉了墨镜,狭长的眼睛微微眯起,眼神中忽然添了一抹认真。   手印很快结成,月老像前随之多了一对闭目许愿的男女。   两人并肩站在一起,男人身姿挺拔,英俊的脸庞低垂下来,像是一棵树;和他比起来,女人娇小许多,像是开在树边的一朵花。   两人相依的身影,这一刻像是被打了柔光,定格下来。   女人对于爱情都有很多憧憬,小时候幻想着自己的男人是骑着白马的王子,两人幸福甜蜜地生活在美丽的城堡里;成年后幻想着自己的男人是男神级人物,带出去溜达一圈都能收获无数羡慕的目光……可惜,这些幻想最终往往都挫败在如流水般逝去的青春中。年纪越大,人对爱情的期待越少,到最后不过是找个看着顺眼的对象一起搭帮过日子罢了。   这么想来,钟艾觉得上天还是十分眷顾她的,让她在所有幻想破灭前——遇到了季凡泽。   月老在上,爱情变得珍贵,也变得虔诚。   身边的男人一动不动,似乎连呼吸都放缓了,钟艾许完愿不禁侧眸看他一眼,她就这样不期然地撞进季凡泽的目光中。   他也在看着她。   日头更烈了,晃得人睁不开眼。   钟艾的瞳孔微微缩了一下,逆着光,她看见他眼睛里倒映着的自己,以及他眼里那一抹……势在必得的笃定,这让她的神智有片刻陷在他的目光里无法自拔。   “发什么愣呢?”季凡泽抬手摸了摸她的头,把她拉到男铜像那儿,“你赶快系红线。”   钟艾眉心泛起疑惑,边系线边问:“你不是不信么?怎么突然变得这么积极了?”   没有错,他原本确实不信。   可许下心愿的一刹那,他的心不受控地微微一颤。季凡泽陡然意识到自己并不是毫无所求的,他想要和身旁这个女人一起走下去,走到永远。如果不是在心底默讼出自己的祈望,他也许永远都不知道自己有多想。   因为有所求,所以会相信。   这是一刹那的相信,也是一辈子的执念。   “谁说我不相信爱情了。”季凡泽唇角噙着笑,淡淡地说。   这句话飘进耳朵里时,钟艾手上刚好把红丝线打成一个结。顷刻间,她只感觉心脏的部位像是被人拨弄了一下。   那是他手中那根爱情线,系在了她的心上。   **   从小到大,钟艾都是乖乖牌,压根没逃过一次课。这次打着开会的旗号来香港,她今天却没去会场,那种感觉就像逃课一样,有点小刺激。而季凡泽,则是那位带坏她的不良少年。   香港是购物天堂,女人又天生热衷购物,季凡泽本来是准备带钟艾去百货公司血拼一番的,他连台词都想好了——买买买。   可钟艾只笑盈盈地丢来一句:“Shopping去你家多好啊,肥水不流外人田。”   “……”这女人真会给他省啊。   季凡泽朋友多,昨天人一到香港,某位百货业大佬便派人送来辆车给他开。但钟艾把两人定位在了观光客的角色上,她拿着本旅游手册,拉着季凡泽一路穿梭于港铁和双层巴士之间。他一开始嫌人多不习惯,慢慢地却也适应了,尤其是搭地铁的感觉非常好。   神思一晃,他便想起了第一次跟钟艾坐地铁的情形。   那时候,他还是她的“病人”呢。   此时此刻,不一样的城市,不一样的站名,不一样的车厢,就连耳畔回荡的人声都是听不懂的粤语,唯独他掌心里牵着的那只手,没变。   也许,这世上最好的感情莫过于物非人是吧。   季凡泽带着这种愉悦的心情,跟钟艾一起走出尖沙咀站,哪知兜兜转转了两条街之后,他原本舒展的眉宇突然蹙起来了。   钟艾合上旅游手册,在一间面档前停下脚步,“我们在这儿吃午饭吧。”   面档不大,只有寥寥可数的几桌,环境也不算好。厨房和用餐区以一块大玻璃隔开,玻璃后面是几口滚烫冒泡的大面锅,以及各种汤底和小菜。赶上午市,人声嘈杂,一位难求。   季凡泽僵僵地杵在门口,不大愿意进去的样子,“我们还是换个地方吃吧。半岛酒店的日本料理还不错……”   钟艾不理他,自顾自闷头进店,“据说这里的汤底百年不熄火,妥妥的老字号。”   “……”他怎么觉得那几口锅特别像格格巫的药锅呢!   等了会儿位子,两人落座,点了两碗招牌牛丸云吞面。   小圆凳上,季凡泽的长腿憋屈地弯曲着,他双手撑在膝盖上,微微向前倾身,看起来颇为嫌弃。   钟艾倒是一副不以为意的模样,如果他们原来生活在两个不同的世界,他有他的香车和大餐,她有她的地铁和小吃,那么以后不一样了,他们需要逐渐走进彼此的世界,体验自己未曾经历过的那种生活。   这是一种迁就,也是一种付出。   就在钟艾从筷子篓里抽出双筷子,正要往面碗里插的那一瞬,季凡泽忽然抬手抢走了她的筷子,他把筷子伸进热茶水杯里涮了涮,拿纸巾擦干净,才递回给她。   “吃吧。”他挑了下眉,给自己也洗了双筷子。   钟艾怔忪须臾,而后笑了,看来这男人的适应能力还挺快的。   牛丸Q弹爽口,吃起来味道不错,季凡泽没怎么吃过这种街边小吃,现在竟是一吃上瘾。他低头咀嚼间,钟艾像是想起什么,她从大海碗中抬眸,透过面汤泛起的雾气看着他。   “你跟孟晴很熟么?”她问。   季凡泽握着筷子的那只手微微一顿……    ☆、蜜方三十七   三年前。   一个寻常的下午,季凡泽收到一条寻常的短信:   晚上约了子彦一起吃饭,他让我叫上你。——孟晴。   季凡泽跟孟晴并不熟,两人唯一的交集大概只有杜子彦这个人了。之前三人也一起吃过饭,他没多想,按时赴约。   可当晚,菜上齐了,杜子彦却迟迟未到。   “子彦说他临时有事,赶不过来了,叫我们俩吃。”孟晴作势一笑,欠身给季凡泽布菜。   季凡泽蹙了蹙眉,他没动筷子,而是拿起手机,“我给子彦打个电话吧。”他隐隐觉得事有蹊跷。   哪知这通电话尚未拨出,孟晴的脸色已经变了变,随即她眼中闪过一抹慌乱的光,心一横便说了实话:“我没叫杜子彦来。”   季凡泽闻声顿住,刚诧异地看向她,这女人就突然站起身,坐到他身边,恨不得将整个身子都贴了上来。   “难道你就没有一点点喜欢我吗?”孟晴悠然问道,波光潋滟。   因为自身条件好又没有女朋友,季凡泽就像是摆在商店橱窗里的高级待售品,自然招女人惦记。他不记得自己遇到过多少次女人主动投怀送抱的情况,反正每次只要淡然推开就好,但此刻这个女人却让他想不惊讶都不行。   她是有男朋友的人,而且她的男朋友不是别人,正是他的好哥们。   “孟晴,请你自重。”季凡泽声线冷硬,拒绝的意味十分明显。   在开口说出这句话的同时,他几乎是本能地用手臂挡住了孟晴靠过来的身体,不料却还是迟了一步——一记重拳就这么从他身后抡过来,狠狠地砸在季凡泽的肩胛骨上。在孟晴一脸惊愕的注视下,他半个胳膊当时就疼得不能动了。   季凡泽猛地转过头,某张熟悉的脸孔赫然直击他眼底——此人原本清隽斯文的那张脸,这一刻,竟因蕴满怒意而扭曲变形,活像一头杀红眼的野兽。   “季凡泽,你这个衣冠禽兽!连小爷我的女人你都敢碰,枉费我这么多年跟你丫的兄弟情!我X你妈的……”杜子彦歇斯底里地叫骂起来,怒气几乎掀翻整个餐桌。   季凡泽的面色沉到不能再沉,他腾一下站起身,扣住对方不停摔盘子泄愤的手,“杜子彦,你冷静点!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   杜子彦本来是带客户来吃饭的,不承想居然碰见这样一幕,脑补太嚣张,他根本听不进去季凡泽的解释,只觉头上被人扣了顶绿帽,气血冲头,脑浆都快要炸出来了。   整件事最终以极其惨烈的方式收场:季凡泽身上挨了无数拳头,还赔偿了餐厅的损失;杜子彦的客户黄了,他拽着浑浑噩噩的孟晴狼狈离开……   后来,季凡泽再见到杜子彦,已是一个月之后。   杜子彦拍着他的肩膀说了两句话:   “泽哥,对不起,我错怪你了。”   “我跟孟晴分手了。”   好在杜子彦是拎得清的人,他事后知道错不在季凡泽,便没再迁怒于对方。男人与男人之间就是这样——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物,衣服烂了扔了便是,手脚却是砍不掉的。   季凡泽没说什么,就在他以为事情就这样过去了的时候,突然传来杜子彦患上社交恐惧症的消息。看着昔日桀骜不羁的好友一蹶不振,季凡泽颇不好受,他曾私下问过杜子彦的主治医生,医生说病人的心病出于自卑。   而杜子彦的这种自卑,恰恰来源于季凡泽。   这令季凡泽十分惊诧,但仔细想想,也不难理解了。   要知道杜子彦原本与季凡泽一样骄傲,一样自信,他哪里会想到自己的女人居然觊觎着自己最好的哥们?这种事儿说出去都嫌丢人。尽管杜子彦只承认自己对孟晴的愤怒,不承认对季凡泽的嫉妒,可心里到底是感受到了挫败。而且这种挫败感远比他想象中强大很多,仿佛梦魇一般日日夜夜折磨着他的神经。   他越是想抵抗,那痛就越强烈,不生病才怪。   短短的几秒钟,季凡泽脑子里蓦然掠过无数画面,可当他抬眸看向钟艾时,只淡淡地回道:“我跟孟晴不熟。”   不知是不是错觉,钟艾分明看见他眼底有一似被强压下的冰冷,但她睁大眼想要深究的一片刻,那抹清冷便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季凡泽唇边弧度清浅的笑意,“怎么,你不相信你的男人?”   ……她的男人。   面汤的热气晕散开来,钟艾的脸蛋红扑扑的,她咬着筷子笑了笑,“我相信你啊。”   季凡泽抿了抿唇,像是想说什么,可最终什么都没有说,只有他落在她脸上的眸光,变得愈加柔和。      孟晴和钟艾的种种过节,杜子彦也是和孟晴分手后才知道的,当时季凡泽从他口中听到过不少。杜子彦一度捶胸顿足地大骂“我真是瞎了狗眼才会看上孟晴那种蛇蝎心肠的女人”云云,季凡泽在诧然之余,心里莫名滋生出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晦涩情绪。   那时,他并不认识钟艾。   现在想来,他后知后觉地明白过来自己当初为什么会有那种情绪,应该是心疼。   **   一对小情侣吃完饭,在市区逛了逛,路过南北货海味店,季凡泽买了许多参茸燕窝和花胶、冬虫草等药材。   钟艾瞅了眼他手上拎着的大包小包,疑惑问道:“你需要进补?”   季凡泽轻敛眉宇,只笑不语。   她权当对方是默认了,扬眉打趣说:“呵呵,你这是未老先衰的节奏啊!”   “……”他给未来的岳父岳母买的好吗!   东西太多,钟艾朝他摊开手,“我帮你拿几袋吧。”   “不用了。”季凡泽把购物袋全换到一只手上,另一只手搭在她肩上,“你男人身体好着呢。”   “……”这话听着怎么那么不怀好意呢。   两人打车返回酒店,穿过金碧辉煌的大堂,直奔电梯。光可鉴人的电梯间里只有他俩,电梯门徐徐关上的一刹那,季凡泽微微一低头,他的唇就这么压下来,若有似无地擦过钟艾的耳垂,轻啄一口。   她刚感觉到耳朵一麻,电梯门忽然顿了顿,再度打开。   “不好意思,等一下啊。”门外有人按住电梯,招呼同伴说:“快点,快点。”   钟艾红着耳根往里退了退,就看见几个男人快步挤进电梯,他们瞧见钟艾微微颔首。她也报以礼貌一笑,这些人都是一道来开会的医生,只是互相记不住名字,光混了个脸熟。   电梯上行,季凡泽稍稍侧身,把钟艾挡在身后,无形中将她和众人隔绝开来。   那几个男人没那么多讲究,继续进来电梯之前的话题,言谈间掩不住唏嘘和兴味:   “没想到孟医生居然是这种人啊。人生得漂亮,可事情做的真丑陋啊。”   “所以说人不可貌相。她年纪轻轻的学什么不好,居然抄袭别人的论文,这回丢人丢大发了!”   “她的倒霉事儿还在后头呢。我听说她不仅两年内被禁止发表学术文章,而且很可能被心理学会除名啊……”   密闭空间,所有的声响都被放大了。   钟艾怔然,喧杂的声音落在她的耳朵里,她只觉得耳畔“嗡嗡”作响。她一抬眼,便看见季凡泽又宽又平的肩膀,仿佛一道天然的保护屏障,将她圈在某个小小的安全空间里。   “今天发生什么事了?”   一副清浅的女声从后面传过来,几个男人回头瞅了一眼,瞧见钟艾从季凡泽手臂一侧探出个脑袋来,她的双眸里带着一丝惊讶、一丝探究的光。   其中最年轻的某位男医生热情地替她科普了:“嘿,你今天没来会场吧?孟医生上午演讲到一半,突然被一阵嘘声打断了。当时我还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儿,就听台下有人说让大家看研讨会的官博。我打开一看,才发现不知谁爆出了孟晴抄袭的消息,下边还跟了一大批水军的留言,那叫一个热闹。孟医生当场脸就绿了……”   对方讲得绘声绘色,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样子,钟艾却硬生生地怔住了。一时间,她还不知是否该为孟晴的恶有恶报感到畅快,脑子里的某根弦便已蓦地绷紧,她隐隐意识到了什么。   就在这时,年轻的男医生朝她和煦一笑,“怎么称呼你?我们换张名片吧。”说着,他从裤兜里往外摸名片夹。   钟艾迅速压下心里那个破茧欲出的念头,正要伸手接对方的名片,一只修长干净的手已经抢先一步把名片接下了。季凡泽两指夹着名片,手掌轻轻向后一推,就把她探出来的头按回去了。   “不好意思,我女朋友不跟陌生人换名片。”季凡泽勾了勾唇角,笑得冷飕飕的。   “……”男医生斯巴达了。   出了电梯,钟艾根本顾不得名片的小插曲,只顾着问季凡泽:“孟晴的事是你整出来的?”   走廊里很安静,他的步子迈得很大,若无其事地“嗯”了声。   尽管早有预感,但听他亲口表态,钟艾的胸口压着东西似的,呼吸瞬间不顺畅了。她今天一整天都和这男人待在一起,她无法相信这一切全在她眼皮底下发生,她却全然不知。分明是令人解气的事,可此刻想来,她竟觉得季凡泽这个男人带给她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感。   他对人对事看似淡定,出手时却狠戾得令人胆寒。   钟艾加快脚步,追上他,口吻焦躁起来:“你怎么能这样做呢?你至少应该和我商量一下啊,我和孟晴的事儿我自有分寸。”   呵,他明明帮她出头了,可这女人非但不感激他,反而摆出一副不领情的样子。季凡泽眉一皱,侧眸睨着她,“你有什么分寸?任她骑在你头上,一次又一次的欺负你?”   如此简单的问题,钟艾却好像被问住了,嗓子不由得一哑。再开口时,她明显有些底气不足:“她抄袭的是薛教授的文章,我可以告诉薛教授的,他会有办法处理孟晴的。现在你把事情搞得这么大……”   走廊里温黄色调的灯光照在季凡泽的头顶,他的神色隐匿在阴影之下,瞧不出情绪。   等钟艾的最后一个音落下,他霍然驻足。   几乎没有给她反应的时间,季凡泽就这样挑起了她的下巴。钟艾被迫仰头,却垂着眼皮不去看他,心里五味杂陈。   “钟艾,对于有些人不能手软。”说着,他松开手,手指上移,摸了摸她的脸,带着安抚的意味。   她正欲躲闪,只听季凡泽继续道:“你做不到的,以后由我来为你做。”   这男人的嗓音低沉又温柔,钟艾当即心头大震……    ☆、蜜方三十八   直到回到酒店房间,站在花洒下,钟艾的耳朵仍有些失聪。   明明有“哗哗”的水流声环绕在氤氲着雾汽的浴室里,可她的耳朵里只回荡着季凡泽在几分钟之前说的那句——你做不到的,以后由我来为你做。他的声音那么清晰,仿佛混合着血液刮过血管的细微声响,一起敲击在她的耳膜上,每一个音都令人心口微微发烫。   一个男人愿意为你做任何事情,这就是爱。   也是承诺。   钟艾擦净身体上的水珠,吹干头发,穿上睡裙走出浴室。睡裙不是昨晚那条丝绸料的了,而是十分保守的纯棉材质,短袖及膝的款式,正中的位置印着一只憨态可掬的泰迪熊,小熊脸上晕着两坨腮红。   季凡泽正坐在沙发上翻阅酒店提供的财经周刊,听到动静,他突然抬眸,就撞见她以这副身姿走过来,“换你洗了。”钟艾朝他努努嘴,眼睛里晕着盈盈水汽,像两颗黑玛瑙。   季凡泽点了点头,清浅一笑,视线有片刻黏在这女人身上,挪不开。他觉得那只小熊图案跟钟艾格外相衬,大概是刚出浴的原因,她的小脸也红扑扑的。   见他起身进了浴室,钟艾准备拿充电器给手机充电,却在拉开床头柜抽屉的一片刻,她猛地僵住了手——   那盒小雨伞在抽屉里。   早上季凡泽被抓了个现形后,他随手就把这盒东西扔进抽屉了,钟艾这会儿盯着它看了看,当即面露惊讶。   巧克力香味的?   还超薄装?   咳咳,季凡泽这厮……会不会太骚包了!钟艾的脸蛋顿时更红了,她赶紧拿出充电器,关上了抽屉。   当钟艾的手机响起时,她的脑子还在别处。滑屏接听,她及时压住心里那丝偷偷作祟的羞赧感,把声音切回正常频道。   “喂?”   对方没有寒暄,只道:“钟艾,我有点儿事问你。”   由于没顾得上看来电显示,当手机里传来这副熟悉却又陌生的男人嗓音时,钟艾全身的汗毛都竖起来了。这人八百年也不主动打一次电话给她,现在怎么突然想起她来了?   “什么事?”钟艾的语气寡淡,透着警觉。   电话是李京生打来的,钟艾的生父。   “你和晴晴到底闹什么别扭了?”李京生问得毫不迂回,声线偏低,像是被砂石磨砺过,“她刚才打电话回家,一上来就哭……”   钟艾嗅出对方话里那股明知故问的苛责味道,她瞬间惊诧了,“孟晴说什么了?”   李京生不答反问,声线更低,仿佛憋着火:“你别管她说什么了。我就问问你,你对晴晴有什么意见不能好好说,非要靠男人在背后阴她?你也是心理医生,应该知道她能混到今天这个地步有多不容易,可现在倒好,她的前途全被你毁了。你怎么能这么自私呢?”   靠男人,阴她,自私……   字字似刀,分几次刺下来,慢慢地,刺在同一个位置——心口,一下比一下疼。鼻腔里莫名有酸意呛得钟艾说不出话来,她死死地攥着手机,纤细的骨节绷得苍白,“你就这么相信孟晴说的话?”   隔着细微的电波,李京生错过了她脸上晦暗的表情,似乎已经认定了什么,他自顾自抱怨道:“好歹你也是我女儿,你这样做让我很为难。晴晴她现在很伤心,一直在怪我……”   曾经她的爸爸,现在却是别人的爸爸;   曾经跟她有着最亲密血缘关系的人,现在却像陌生人一样质问着她;   曾经她以为能为她撑起一片天的父爱,现在却普照着另一个“女儿”,甚至不肯给予她一丝一毫的信任……   对于有些人不能手软。   季凡泽刚才说的那句话,就这样猝然从钟艾迟钝发疼的头脑里闪过。稍一控制不住,她几乎是用凌厉的声调低吼出来:“你不是我爸爸!我没有你这样的爸爸!”   拜她这一嗓子所赐,手机另一端陷入须臾的怔忪。   钟艾的嘴唇剧烈地颤抖起来,不给对方回神的时间,她深吸口气,声音不重,却好似沉在这世界的最底端,沉的令人发憷:“你那么担心孟晴难过,难道就一点不担心我会不会难过吗?你为什么不去问问她,她对我做过些什么?这么多年,你对我和妈妈尽过一点责任和义务吗?如果你还有脸自称是我‘爸爸’,请你开口说话前先考虑一下我的感受!顺便告诉你,这世上,没人比你李京生更自私了!”   二十年了,她第一次跟所谓的“父亲”发生正面冲突,吼出这番话之前,连钟艾自己都想不到她藏了多少火和委屈。现在好了,她把今天的伤痛和那些陈年的憋屈统统还给这位始作俑者,不留一点余地。   她的心,也随之被掏空了。   浴室的水流声早已中断。   电话里传来“嘟嘟”的挂机声。   钟艾的手机仍旧举在耳畔,她如老僧入定般盘腿坐在床上看着窗外,赤红的眼因为噙着泪,一时无法聚焦。   繁星满天,却照不亮森黑的夜幕。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几秒钟,甚至更短,她的手机被人拿走了,软床微微下陷,有人从身后抱住她。   “钟艾,对不起。”季凡泽把脸埋进她的发丝,贴在她的耳廓边轻喃。   他都听到了,一字不漏。   他本以为可以帮她出气的,不料却令她受到更深的伤害,她一定很痛吧?这么想着,季凡泽心里狠狠一绞,胸口疼得一阵发麻。   这道低哑的、淬着一丝疼惜的嗓音,热热地在钟艾耳垂上晕开,无形中阻断了上一刻的魔音穿耳。他贴近,炙热的气息将她包裹,仿佛一鼎火炉,将她从冰窖池里拉上来,一点一点地暖着她。   钟艾没有动,只是虚无地摇了摇头,她怎么会怪他呢。   是他让她在那一刻变得坚强;   是他让她敢于直面所有不堪的往事;   是他让她勇敢吼出自己心里整整憋了二十年的压抑……   有人说,爱情是胆小鬼。   那是因为那些人从来没体会过爱情赐予人的能量,而这一刻的钟艾,她感觉到了。那种感觉十分微妙,仿佛身体里住进来另一个人——在她脆弱时,教会她坚强;在她怨恨时,教会她发泄;在她逃避时,教会她面对。   那个人,是季凡泽。   心念颤动,钟艾一直绷紧的身子渐渐地软下来,后背靠在他壁垒分明的胸膛上。怕她靠得不舒服,季凡泽索性托起她轻柔的身子,将她放平,让她的头枕在自己的大腿上。   灯熄了。   钟艾脸上尚未干涸的泪水被暗夜掩盖。   “想哭就哭出来。”季凡泽靠坐在床头,修长的手指绕着她的发丝,轻轻拨弄。   “嗯。”她应了声,带着浓浓的鼻音。   眼睛很快适应了黑暗,季凡泽微微一低头,就看到钟艾眼睛里的悲伤仿佛涨涨落落的潮水,偶尔溢出来一些,她纤长微翘的睫毛上沾着的细小泪珠,折射着淡雅的月光,好似细碎而剔透的白水晶。   季凡泽这辈子见过很多女人哭,包括那些对他求之不得的女人,老实说,他根本没什么感觉。可此时此刻,他却发现自己完全看不得钟艾流泪,好像那些眼泪能把他也哭碎了一样。   “钟艾,不许哭了。”他的拇指指腹在她的眼睛上做了一个轻轻划下的动作。   这男人一会让她哭,一会又不准她哭,钟艾愣了一下,抬眼看他。由于是低角度看上去,月光照在季凡泽那张轮廓清朗分明的脸上,他的五官在光线下显得更加深邃精致,像完美的雕塑一般。   被她这样用雾蒙蒙的眼神瞅着,季凡泽也觉得自己的出尔反尔有点像神经病,他牵了牵嘴角,摸着她的头,“累了就睡吧。”   钟艾听话地点了点头,错开眸光,讪讪地说了句:“家丑不可外扬,今晚让你见笑了。”   “你说什么呢,我又不是外人。”季凡泽捏了捏她的鼻子,亲昵又自然,“别想那么多了,乖。”   钟艾垂了垂眼皮,在闭上眼睛的前一刻,她的目光晃过窗外。不知是不是错觉,她觉得天上的星星,好像突然都亮了。   这一晚,她睡得很熟。   **   香港之行在孟晴惊爆丑闻中结束,跟季凡泽一起回到B市后,钟艾本以为这事儿就算完了。令她没想到的是,一向心慈手软的薛教授这次竟然没有轻易放过孟晴,而是准备让她吃官司。事情还不止于此,薛铭林又联合另外几名教授一起举报孟晴,牵扯出她的多篇旧作均涉嫌抄袭。   钟艾见识过季凡泽的手段,短短个把小时,他就能让孟晴的丑闻在研讨会上掀起血雨腥风。可事态的后续发展,她想来想去都觉得应该跟季凡泽扯不上关系了,即便他的人脉再广,手估计也伸不到学术界吧。   钟艾并未多想,权当善恶有报了。   回B市的第二天,季凡泽约钟艾一起去杜雨兮新开张的土窑鸡分店吃晚饭。正好钟艾也惦记着她的病情,遂欣然赴约。   分店的招牌依旧是“一路向北”,坐落在城西的商业街里。   新店推出诸多优惠活动,再加上正值用餐高峰期,餐厅生意火爆,一位难求,不少食客在门口排队领号。   “你定位了?”钟艾问走在她身旁的男人。   “我不用定位。”季凡泽莞尔一笑,径直穿过等位区,直接走进餐厅。   餐厅经理是从老店调过来的,当即认出这位贵客,谁让季凡泽那张脸比VIP卡还管用呢。经理笑盈盈地迎上来,看了眼跟他十指相扣的钟艾,“季总,您好。两位吗?”   季凡泽略一颔首。   “您二位先这边请——”经理亲自领位,嘴上补了句:“杜小姐在后厨,我去请她出来。”   “不用急,让她先忙吧。”季凡泽以稀疏平常的语气抛出这么句。   哪知他正欲抬脚,腿边遽然传来一声软糯的:“大白姐姐!”他猛地顿足,视线越过钟艾,向下一扫,赫然瞅见一个小屁孩抱住了钟艾的腿。   钟艾的惊讶丝毫不逊于他,她低头看了看,眉目间浮起一丝疑惑,“笑笑,你来吃饭吗?谁带你来的?”   沈笑往身后指了指,瞪着双乌溜的大眼睛,说:“何姨带我来的,粑粑加班。”   不等钟艾回头看,沈笑已经眼巴巴道:“姐姐,我要跟你一起吃。”   钟艾闻言愣怔,下意识地抬眸看向季凡泽……    ☆、蜜方三十九   包间里的气氛十分诡异。   当沈笑撒娇卖萌要求一起吃饭的时候,季凡泽虽然嘴上没有拒绝,但脸拉下来了。落座的时候,在他偏冷目光的注视下,沈笑又抢先霸占了钟艾身边的座位。   何姨是个识眼色的,当即从季凡泽阴晴不定的脸色中嗅出端倪,她拽了下笑笑的胳膊,“你过来和我坐。”   “不嘛,我要挨着大白姐姐。”他把小脑袋摇成拨浪鼓,嘟嘴说:“粑粑都是让我跟姐姐坐在一起的。”   沈笑个头小,有点够不着餐桌,索性将整个小身板都依偎在钟艾身上,那副样子似乎生怕别人将他俩分开。他先前的腿伤好得差不多了,腿上的石膏拆掉了,但右腿还是不太灵便,虚垂在椅子上,只有左侧的小短腿儿一晃一晃的。   不知是不是被“爸爸”这个称谓刺激到了,季凡泽的眸色顿时更沉几分。这等尴尬的时刻,钟艾说什么都不合适,只能抱歉地看了他一眼,仿佛在说“算了,让着点儿小孩吧”。   季凡泽却在撞上她目光的前一刻,生硬地挪开了视线,权当没看见她的眼色。   他挑高眼角睨着沈笑。沈笑年纪小,感觉不到席间的微妙,却能够感觉到这个男人不喜欢他,以及这个男人和他一样,想要挨着大白姐姐坐。作为抢椅子的小小胜利者,沈笑脸上带着喜悦,他朝季凡泽吐了吐舌头,扮个鬼脸。   “大白姐姐是我和粑粑的。”   稚嫩的嗓音,明明表达的只是小孩子最幼稚、最直白的占有欲,此刻却仿佛一把火,嗖一下撩着了餐桌上的炸药。   钟艾心里“咯噔”一沉,不用抬头看,她也能想象得出季凡泽此刻的眼神是何等料峭,她硬着头皮拍了拍沈笑的头,“你别乱说话,乖。”   “……”   哪知季凡泽接下来的举动,令餐桌上的所有人都傻了眼。   他让服务生搬来把儿童增高座椅,双臂一捞就把沈笑抱进了椅子里,就在钟艾为他这个贴心的动作感到如释重负的一刹那,却眼睁睁地看着季凡泽把沈笑连人带椅子都搬了起来,然后稳稳地搁在何姨边上。   而他,就这么气定神闲地坐到了钟艾身旁。   这个位置,是他的,与沈家父子无关。   钟艾和何姨的神思是被一声响亮的哭声扯回来的,笑笑边哭边说:“坏蜀黍欺负人……我讨厌坏蜀黍……”别看他哽咽的声响很大,可眼神怯生生的,噙着泪偷瞄季凡泽,好像小兔子遇到了大魔王。   “不哭,不哭,何姨给你夹好吃的。”何姨压下眼里的惊诧,急忙夹了只鸡腿扔进笑笑碗里,哄着他说:“笑笑多吃点,快高长大就能挨着姐姐坐了。”   被她这样一说,笑笑更委屈了,眼泪就跟断了线的珠子一样,从乌溜溜的大眼睛里溢出来,止都止不住。这位虎头虎脑的小家伙平时总是一副乖巧可人的模样,很少哭闹,钟艾头一遭见他哭成这样,赶紧拿起桌上的纸巾,探身帮他擦了擦眼泪。   混乱中,包房的门突然被人推开了。   缓步走进来的杜雨兮乍一看到这番情景,倏尔怔了一下。她朝季凡泽和钟艾微微颔首,目光稍一流转,直直地落在不停掉眼泪的笑笑身上。   小家伙一张小脸白净的跟瓷娃娃似的,眼睛里涨满湿湿的泪光,小嘴儿因抽泣一撇一撇的,看起来格外惹人怜爱。   见雨兮看得失神,钟艾讪讪地介绍说:“我朋友的儿子,刚才受了点委屈。”   委屈,这个字眼儿落在季凡泽耳朵里,他墨色的瞳仁里莫名的浮起一丝幽怨的光。   杜雨兮“哦”了声,她弯下腰,双手撑在膝盖上,把脸靠近笑笑,平视着他,“小朋友,姐姐带你去大厅看热带鱼,好不好呀?”她的音色很温柔。   闻言,笑笑的哭泣停止了一瞬。   对于他这个年纪的小孩,新鲜事物是阻断一切塞心事最有效的方法。他忽地睁圆眼睛,看了看陌生的漂亮姐姐,又扭头看了看钟艾,似乎在征询她的同意。见钟艾点了点头,他才软软糯糯地应了个“好”字。   杜雨兮把笑笑带出去了,何姨也借口去洗手间,起身离开了一会儿。   包房里安静下来,桌上显得空落落的,只有精致的餐具折射着淡淡的光线。   “你何必搞成这样啊?”钟艾忍不住歪头问季凡泽。   她的声音挺小,但埋怨的意味很明显,季凡泽强忍着心里的不自在,才勉强维持住了寡淡的面色。他很清楚自己对沈笑没好感的原因,却没想到自己竟然真的会跟一个小屁孩较真。   从来喜怒不形于色的男人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沉不住气了?   连季凡泽都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一时间,他不知该拿何种眼神回视钟艾,只得无奈地一挫眉,伸手给她夹了块鱼片,怏怏地岔开话题:“先吃饭吧。”   钟艾嚅动了一下嘴唇,但终究没再说什么。   一顿饭,大家都吃得食不甘味。倒是沈笑看完热带鱼后破泣为笑,转眼便把刚才的委屈事儿全抛到脑后,他只顾兴致勃勃地跟雨兮讨论着哪条是鱼妈妈,哪条是鱼宝宝。   将客人送到门口,杜雨兮揉了揉沈笑脑袋上的小短毛,笑得柔和,眼睛弯成了月牙,“你喜欢看鱼的话,下次再来找姐姐喔。”   “……”   钟艾有些疑惑地深瞥杜雨兮一眼,原来这个女人并没有那么高贵冷艳啊。在小朋友面前,她展露出一种旁人从未见过的温软和亲切,暖心的令人咋舌。   “原来你喜欢小孩啊。”钟艾了然。   再普通不过的一句话,却令杜雨兮脸上的浅笑僵了片刻,在点头的那个瞬间,她脑子里闪过很多东西,可当她想要努力抓住某个画面时,她的大脑里又只剩下一片空白。   也许,因为失去过,所以怀念。   又或者,失去太久,她已经记不清那张稚嫩的容颜了。五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却足以改变太多太多,就算在茫茫人海中与他再相遇,估计她也认不出了吧。   有汹涌的酸楚冲到鼻腔里来,雨兮赶紧垂下脸用苦涩的笑意遮掩过去,目送何姨带着笑笑离开的背影,她内心不免一阵怅然。   如果她的宝宝还在身边,应该也像这个小家伙这么大了吧。   **   季凡泽的车停在餐厅门口,他拉了一下钟艾的手,“时间还早,你想去哪儿?”   别看这男人刚才欺负小孩的时候气性挺大,这会儿倒是一副人畜无害的纯良表情,他并没有把钟艾的手攥得很紧,只是虚虚地用手背碰了碰她的手指头,像是在测试她的反应。   钟艾也没真生他的气,男人有时候比小孩还小孩。尤其是季凡泽这种男人,外表高冷,心性成熟,但不代表他没有情绪。也许是从小到大一路走得太顺,造就了他的自信和骄傲之余,相对的,他欠缺一丝包容心,坏脾气偶尔发作。   这就是季凡泽,看似完美的男人实则有着小小的不完美,却又那么真实。   这么一想,连钟艾自己都有点惊讶,她似乎越来越了解这个男人了。   见她的手垂在身侧没躲开,季凡泽底气足了,轻轻贴上她的手心,手指渐渐收拢,将她整只手都握了起来。手上一热,钟艾收回神思,凝眸瞧向他,只看见月光下,他狭长的眉眼褪去凌厉,晕着水雾般缱绻的光。   钟艾垂了垂眼皮,语带歉意:“我今晚得去我爸妈那儿看看,好久没回去了。”   季凡泽的眸子微微一黯,“那我开车送你过去吧。”   “不用了。我妈家就住在附近。”她回过头,指了指身后的方向。   城市的华光笼罩,季凡泽往那边一看,便瞧见几幢住宅楼耸立在夜色中,远远的,能看到万家灯火点亮一扇扇窗口。   “国土资源局的宿舍?”鉴于百货公司批地需要,季凡泽常跟国土资源局打交道,对这片儿很熟。   钟艾点点头,捋了两下被晚风吹散的刘海,“我走了啊。”   季凡泽的手指动了动,似在收与放之间犹豫了须臾,最终悄然松开她,“你路上小心点,到家给我个电话。”   “好的。”   钟艾的背影已经消失在霓虹闪烁的街角,季凡泽依旧僵在原地,他忽然想起车后备箱里还放着从香港带回来的礼品,早知道应该让她给父母带过去的。   **   钟艾熟门熟路地上楼按门铃,但许久没人出来应门。   爸妈不在家?   不可能啊,她把耳朵贴在门板上听了听,隐约有啜泣声传出来。以为是电视太吵,老两口没听见,她又用力按了两次门铃。   这下门总算开了。   “爸。”钟艾刚打了个招呼,笑容尚未展开,便生生凝住了,“你怎么了?”   徐海东的脸色不是一般的差,一点不见往日的满面笑意。他眉头紧锁,眉间的皱纹在门灯照射下,越发清晰几分。   “你进来再说吧。”他叹口气,侧身让钟艾进屋。   哪知一进客厅,钟艾更惊诧了。   电视没开,压抑的哭声是从沙发上传来的。钟秀娟捂着胸口歪倒在沙发上,眼睛红肿得不像话,茶几上摆着一瓶降压药和血压仪。   “你们吵架了?”问出这句话,连钟艾自己都觉得可信度不高。徐海东为人老实,很少惹老妈生气,妥妥的好好先生。   钟秀娟不说话,也不看钟艾,阖上眼睛,摆了摆手,似是不愿多说。   徐海东揉了揉额角,把钟艾叫进里屋。   她还没反应过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儿,只听徐海东说:“刚才李京生打电话过来了。”   钟艾身子猛地一晃,扶了扶墙,才险险地站稳。   难怪钟秀娟气得高血压发作,李京生还能有什么事儿,肯定是旧事重提,钟艾抿了抿唇,问徐海东:“他是不是又诋毁我靠男人阴孟晴了?”   徐海东没立马接话,手背在身后,一脸凝重。开口时,他的嗓子跟磨了层砂一样沉涩:“小艾,你妈当年就是吃了孟晴妈妈的亏,你不能步秀娟的后尘啊……”   话里的信息量太大,钟艾脑子足足空白了两秒,“爸,你这是什么意思?”   徐海东抬手拍了拍她的肩,力道不小,带着继父对女儿的疼惜与殷切,他尽量让自己的声调柔和一些:“你知不知道孟晴和你喜欢同一个男人?”   ……孟晴喜欢季凡泽?!   “轰”地一声巨响在钟艾耳膜里炸开,仿佛原`子弹爆炸腾起大片大片的蘑菇云,黑色的浓雾瞬间堵住她的心口。   她连呼吸都被呛得停顿了半拍,“不……不可能吧?”她一定是听错了。   徐海东扣住她的双肩,扶住这丫头虚软欲倒的身板,“是真的。小艾啊,你的事儿,本来做爸妈的不该干涉。可是……”顿了顿,他到底还是说不出狠话,只无奈道:“总之这件事,你自己一定要处理好,不能让自己受伤害,懂吗?”   “……”   钟艾整个人都懵了,她听不清徐海东絮絮叨叨地说了些什么,也不记得自己是怎样离开的。李京生不断滋扰她们母女俩,带来的消息一次比一次劲爆,真不知孟晴给这位继父灌了什么猛药。但这些都不重要了,钟艾耳畔只魔怔地回荡着那句——不要让当年的悲剧重演。   天,说变就变。   月光隐在乌云里,天上的星星也稀疏了。   社区里的路灯很暗,昏黄的光被夜色吞噬。钟艾捂着不住颤抖的嘴唇,跑下楼,只觉自己跌入了一片深渊,漆黑无边又深不见底。   双腿不像自己的,她跌跌撞撞地往小区门口走,就连迎面闪起两道车头大灯,她都没发觉。   车子早在她面前停住了。   一声刻意压制的鸣笛声响起的一刹那,钟艾才后知后觉地一激灵,猛地顿足。   低头一看,她这才发现自己距离车头盖只有一厘米的距离。大灯刺眼,她慌忙抬手挡住眼睛,向驾驶座上看过去——   一抹熟悉的身影直触她眼底。    ☆、蜜方四十   熟悉的男人,熟悉的车,当即把钟艾从浑浑噩噩中揪回现实。   不等她开口,车窗已徐徐降下,和缓温润的男声从驾驶座飘出来:“钟艾,你的脸色怎么这么差?”   钟艾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脸颊,明明是盛夏夜,可她的脸一片冰凉。她极力吞咽下满嘴苦涩,朝驾驶座上的男人虚笑一下,“没事。”   降下一半的车窗里,沈北静静地看着她,“你和家里吵架了?”他总是这样细心,第一时间能知道她的好与不好。   就这样被猜中了心思,钟艾想不惊讶都不行,但最终她只是大大方方地回视着对方略带探究的目光,“我真没事。”   如果一个女孩不愿意跟你倒苦水,绝非好事,沈北的脸色略微发僵,一时没说出话来。   沈北的母亲和钟艾的继父以前是同事,都住在国土资源局的宿舍楼,当年因为沈母病重,沈北才放弃了加拿大的一切,回国照料老妈。后来沈母因病过世,他一直带着笑笑住在这里,一来图上班方面,二来也是对母上大人的怀念。钟艾每周来看一次父母,以前她有时候还会顺道去他那儿陪沈笑玩儿,但最近完全没有了。   沈北心里酸涩,嘴上却不执著于此,他探身拉开副驾一侧的车门,以稀疏平常的语气说道:“快下雨了,我送你回家吧。”   空气中的雨味渐重,夜幕森黑的像是磨不开的墨,无星无月,仿佛一场倾盆大雨随时会来。   在这番黯沉天色的映衬下,有一丝钟艾不愿去深究的光从对方眼里一闪而过,她本能地想要拒绝,可沈北没给她机会。   “你男朋友把你管得这么严吗?连我的车都不能上了?”车头大灯散发出的光晕中,这男人的眉宇间晕染着浅浅的微光,他打趣似的抛出这样一句。   钟艾刚到嘴边的拒绝话就这么硬生生噎了回去,稍事犹豫,她抬头看了看乌云压境的夜空,一矮身坐进车里,“那谢谢你了。”   “不客气。”沈北若无其事地笑了笑,重新发动了车子。   果然,钟艾刚上车,滴滴答答的小雨点便开始飘落了。   沈北那侧的车窗没有立刻升起来,潮湿的空气和着夜风涌进车里,倒也清爽。车子掉了头,缓缓驶出小区。车内的气氛略显沉默,低眉发呆间,钟艾走神了,不由自主地又想起刚才徐海东跟她说的那番话。   对钟艾而言,徐海东是一个极为特殊的存在。再组家庭并不是风平浪静的,一开始钟艾对徐海东甚至是怀有敌意的。爸爸突然换了个人,搁在哪个小女孩身上,能淡然受之呢。   钟艾记得自己小时候给继父使过很多绊子。比如徐海东接她放学的时候,她会故意偷偷躲起来,让对方找不着她,然后幸灾乐祸地偷看他急得满头大汗,沿路一遍又一遍喊她的名字;又比如,开家长会的时候,她会在同学和老师面前大喊“你不是我爸爸”,让好面子的徐海东极为难堪……可无趣的是,徐海东事后并没有记仇,还是一如既往地照顾她。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一两年,直到有一天,钟艾偷听到了父母的枕边话:   “海东啊,不然我们再要个孩子吧,我觉得挺对不住你的。”   “还是算了吧。有小艾一个就够了,孩子多了,我们当父母的难免会有偏爱。现在我把她当亲闺女疼多好啊……”   钟艾当时一个人愣愣地站在房门外,眼泪像雨帘一样,噼里啪啦地往下掉。   她一直以为徐海东所做的一切都是装的,目的只是为了讨好她妈妈,可那次,她小小内心世界里的所有坏念头全被推翻了。   那个人,原来是拿她当亲闺女的啊。   也正是从那时候开始,钟艾改口叫了徐海东——爸爸。   随着年龄的增长,她越来越清楚孩子对父母意味着什么,也越来越理解当初徐海东那番话的分量究竟有多重。没有哪对相爱的男女不希望拥有彼此血脉融合的小生命,当年钟秀娟再嫁时,徐海东不过三十多岁。十多年,夫妻俩一直没要孩子,竟是因为徐海东担心自己会偏心,不能全心全意地宠爱钟艾。   这就是所谓的——父爱如山。   想到这些陈年往事,钟艾心里没来由的猛地一抽。   今晚徐海东对她说的每一句话,细斟慢酌,不难发现都充盈着满满的慈爱与恳切,她全然无法当作耳旁风。父母的期望其实再简单不过,不求女儿找个多么优秀的男票,只要她快乐幸福就好。徐海东担心她会重蹈老妈的覆辙,一再跟孟晴那种人牵扯不清,弄不好会令自己受伤,甚至累及家人。   钟艾无法否认,静下心来想想,徐海东的顾虑并不是全无道理。   孟晴鼓动李京生大闹钟艾一家,那俩人都不是省油的灯,谁知道会整出什么幺蛾子来,说不定到时会再度掀起两个家庭的争端,鸡飞狗跳。钟秀娟当年吃的亏不小,老公跑了,家散了,这口陈年的怨气恐怕到现在都没消化干净,但好在这几年,孟晴他们没再来滋事,这才让钟艾一家逐渐回归平静的生活。孰料,好景不长,现在对方冷不丁来闹这么一出,旧怨加新仇,钟秀娟的身体很可能会吃不消。   而这一切风起云涌的肇因,都是因为钟艾和孟晴喜欢上了同一个男人。   虽然徐海东没点破,但话里那层意思很明显。   难道为了这个家得来不易的平静,她真的不应该和季凡泽在一起么?   钟艾时常宽慰病人,人生路上困难重重,只要挥刀砍断,勇往直前就好。可事实上,这些事儿一旦落到自己头上,她陡然发现“勇敢”二字是那么的艰难。一边是亲情,一边是爱情,两者缠住了砍翻恶人的刀锋,她又该如何爽快挥刀?   坐在车里,钟艾的眉心蹙得很紧,两道拧成麻花的秀眉仿佛是剪不断理还乱的感情纠葛。   沈北的视线不在她身上,因而错过了她这副愁云惨淡的模样。他不时看向车外的后视镜,握着方向盘的手渐渐收紧,不由把车速再次提高。   雨雾弥漫中,一辆黑色SUV始终紧咬着他的车不放。   刚才这辆车就停在小区门口,沈北开车驶入小区时,本能地歪头看了一眼,却被对方的暗色车窗阻隔了视线。   他眯了下眼睛,内心刚冒出某个念头的一刹那,黑色SUV陡然加速,像支离弦的箭一样从他的车边呼啸而过。沈北几乎来不及反应,对方已猛地向右侧一掰方向盘,黑色的车身犹如一只怪兽,斜斜地朝他靠过来——   “嚓——嚓——”两声刺耳的急刹车瞬间穿透雨幕,划破夜晚空寂的马路。   幸好沈北的车技了得,险险地将车刹停在路边、距离隔离带仅一步之遥的地方。此时,黑色SUV就横身卡在他的车头前,逼得他一动不能动。   突如其来的刹车令钟艾大惊失色,所有的神思都在这一刻被扯断,她的身子差一点从副驾上腾起来。她刚惊悚地抬起头看向挡风玻璃,黑色SUV驾驶座的车门已“嚯”地打开,一位衣冠楚楚的男人利落地步出车门。   迎着淅淅沥沥的雨,他大步流星地朝沈北的座驾走来。   玻璃窗被雨水糊住了,视野不太清晰,但那抹颀长的身形轮廓,还是令钟艾的呼吸蓦然滞住了。   这车,这人……   在钟艾脑子那一片刻的空白中,她身侧的车门已被人从外面拉开,那男人伸手一捞,就拽着她的肩膀,把她拉出车外。   “季凡泽,你是不是想吓死人啊!”一下车便淋了一脸雨,钟艾顾不得擦,只惊愕地瞪着他那张清冷的面孔。   下一刻,她忽地感到肩头一松,扭头一看,沈北已经开门下车,他一个箭步冲过来,不客气地拨开了季凡泽扣在她肩上的那只手。   “你别碰她!”沈北出言不逊,用力推了季凡泽一把,他横身在两人之间,道:“跟女人置气,你丫还是不是男人?!”   雨中,季凡泽的目光愈加显得幽冷迫人,只回应他一声冷晒:“就因为我是个男人,才不能让别的男人打我女人的主意。”   说完,他猝然弯下腰,双臂一紧便把钟艾打横抱了起来,她刚刚惊呼出“啊”的一声,整个人便被季凡泽抱着走向他的车。   这男人强势的举动,手臂传来的力度,无不提醒着钟艾,她面对的是一个冷峻的、发飙的男人。短短的几步,她甚至连挣扎都还来不及,就被季凡泽塞进了副驾。   一眨眼的功夫,他换挡加速驶离。   车外,是一脸怒意被甩在原地的沈北;车内,是尚未从惊愕中回神的钟艾。   “季凡泽,你停车!”不知是淋了雨冷的,还是心里窝着火气的,钟艾哆嗦着嘴唇憋出这么句,便伸手去拉车门,却在摸到把手的那一瞬,突然听到“啪啪”几声。   季凡泽眼疾手快落下了车门的自动锁,他的面色更沉,“你是不是疯了?”车速在一百码。   “疯了的人是你!”钟艾脑子里乱糟糟的,到现在都不明白这男人到底是哪根筋抽了,居然做出这么一连串疯狂的举动。   季凡泽瞥了一眼后视镜,见沈北的车竟是追了上来,他加重踩油门的力道,顺带着,他勾了下唇角,皮笑肉不笑的,“你不是去看你爸妈么?怎么看到沈北家里去了?是不是如果我没追上你们,你今晚就准备跟他在一起了?”   想想就火大,季凡泽和钟艾在餐厅门口分开后,他担心她晚上一个人回家不安全,便把车开过去等她。因为不知道她父母住在哪栋楼,他只能把车停在社区门口。哪知等了半天,他竟然看到她坐在沈北那个臭小子的车里。   钟艾整个人都不好了。车子越驶越快,她被钉死在副驾上,不得不抓牢扶手,以免身子被颠簸得散架。片刻的沉寂,她觉得脑子像被雷劈了一样,每一根神经都隐隐作痛。   她缩了缩瑟缩发抖的身子,咬着牙冒出句:“季凡泽,我们分手吧。”   快刀斩乱麻,这一刻,连她都不知道自己这一刀下去砍断的是什么。她只觉乱糟糟的心猛地一空,像是老天爷的手伸进她的心脏里,把某个很重要的东西掏走了——没有解脱,反而更疼。   飞速旋转的车轮下有水花被溅起,又淅淅沥沥地飘散下去,季凡泽的表情已冷得不能再冷,简直是阴鸷了,他落在玻璃窗上的美好侧影被雨丝切割得支离破碎,仿佛他的心,被这个女人割成一片片,碎得七零八落。   “钟——艾——”他一字一顿地直呼她的名讳。   密闭空间,密不透风的车窗隔绝了外界咆哮的风雨声,衬得他的声音越发低沉。挡风玻璃凝结起白色的雾气,逐渐厚重,一切都显得窒闷。   车里的冷气很足,湿透的衣服贴在身上,钟艾下意识地双臂抱肩,一副抗拒、戒备的姿态。好像不管这男人接下来说出什么话,她都将强迫自己无动于衷。   不料,季凡泽只是微微一沉气,他随即调高了空调,也调整了语调:“如果你因为今晚沈笑的事情生气,我跟你道歉。”他只能想到这一种可能了。   他明明被这女人气得不轻,可不自觉放缓的嗓音连他自己都觉得讶异。   没有错,他害怕失去。   因为在乎,所以有了软肋,哪怕是这般高冷倨傲的男人也不例外。   闻言,钟艾的表情一顿,刹那间不知该如何接话。左右寻思少顷,她硬逼自己收回心软的念头,咬着嘴唇说:“不是因为这件事。”   “那是因为什么事?”季凡泽刚刚才缓和的音色,转瞬又沉郁几分:“你给我个理由。”   气氛不如刚才那么剑拔弩张了,却令人愈加烦躁,平静中隐约暗藏汹涌。   “你知道孟晴喜欢你吗?”上扬挑高的尾音,可钟艾的神情一点不轻松。   一听这话,季凡泽反倒平静下来,他挑了下眉角,“你就是为这事儿,要跟我分手?”   看他这副不咸不淡的反应,钟艾内心更不是滋味,果然,他早就知道孟晴的心思了。她抿了抿唇,歪头深瞥他一眼,“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被她这样看着,季凡泽仍是一副置身之外的疏离态度。车速未减,他握在方向盘上的手松了松,一开口满嘴嘲讽:“喜欢我的人多了,难道我每一个都要告诉你?你确定你听了不会吃醋?”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无关紧要的人,跟他没有半毛钱的关系,他更不想因此给钟艾添堵。   可钟艾到底被他轻慢的态度刺激到了,好似她成了跳梁小丑,任他带着浑身的优越感站在高处蔑视她。而她心里的苦,他全然不知。   她本不想回嘴奚落季凡泽的,但终究没忍住,揉了揉酸胀的眼睛,她就这么把所有的苦水都倾倒给他:“这不是吃醋的问题。在研讨会上孟晴偷了我的U盘,我根本不知道她消停了三年之后,为什么又突然开始害我。到后来她一再挑衅,我也像傻子一样云里雾里的,还傻兮兮地感激你帮我出头。直到现在,我才知道这一切都是因为你啊!她喜欢你,所以把我当做她的情敌!李京生打电话侮辱我那晚,你也看到了,你明明知道原因的,可你却只字不提……”   爱情需要坦诚,她不愿做被蒙在鼓里的那个。   爱情需要披荆斩棘,她不知道自己有没有铠甲。   季凡泽心头大震,那么淡然的男人此刻被这番字字珠玑的话杀了个措手不及。顷刻间,他的喉咙像被硬块堵住了,喉结艰涩地耸动了一下,只能习惯性地保持沉默。   车里静了须臾,窗外的雨似乎更大了。   就在钟艾以为这男人被她逼问得哑口无言时,却听他不疾不徐地说:“钟艾,因为心里有疙瘩,所以你就要把整颗心都挖出来扔掉吗?”   她怔了怔,一时间,好像被他问住了。    ☆、蜜方四十一   钟艾消化了好一会儿,才琢磨出季凡泽这句话里的深意。   恋爱中的男女,心里本该装的全是甜蜜,但也难免有时会碰到塞心事。比如此刻的钟艾,因为突然得知宿敌孟晴一直觊觎着季凡泽,而让她的满心甜蜜瞬间化成一个大疙瘩,死死地堵在心口,上不去又下不来,憋得她快要窒息。   季凡泽没说错,她不能因此就把自己的心脏生生挖出来,在抛弃那些坏情绪的同时,连带着把住在她心里的这个男人也一并丢掉。   钟艾后知后觉地微微一怔,难怪说出“分手”二字的那一刻,她心里会狠狠地一空,仿佛心头肉被人割掉了一块。   心念不受控地震荡起来,她缓缓扭过头,沉默地看向窗外。   倾盆大雨冲刷下的都市笼罩在深重的夜色中,好似被蒙上一层厚重的纱,一景一物从疾驰的车窗外掠过,全都叫人看不真切,只有树上的叶子随着风雨剧烈摇摆,像是要被连根拔起一般。   疾风劲雨令人的情绪随之剧烈起伏,钟艾无奈地扯扯嘴角,她的人生真糟糕啊,连对自己的内心都要掩饰,连自己的真实情绪都分辨不清,连当初对爱情的信念都快要被击垮了。   常言道,爱情是自私的。现在看来,还真是如此。   如果她不管不顾地跟季凡泽在一起,“我爸妈那边怎么办?孟晴和李京生恐怕不会善罢甘休的,他们整不了我,就会一次一次地滋扰我妈。她身体特别不好,今晚一接到李京生的电话就犯了高血压,真的不能再受一丁点刺激了。她当年就是输给了孟晴的妈妈,现在再让她眼睁睁地看着我跟孟晴因为一个男人而针锋相对,她该有多难受呢。我不能那么自私,至少得顾及父母的情绪啊……”闷着嗓子说出这番话时,钟艾并没有看季凡泽,更像是自言自语。   自古以来,真正点燃女人之间战火的,永远是男人。   两代人,无一幸免。   正当钟艾自嘲地摇了摇头时,一直默不作声的季凡泽突然轻启薄唇:“钟艾,你不是自私。”   片刻的停顿,钟艾猛然歪头看向他,紧蹙的眉心凝着一抹疑惑,那她是什么?   “你是胆小。”季凡泽平视挡风玻璃,视线尽头的点点霓虹在他那双清冽、明澈的眼眸中,变得愈加清晰,他的嗓音亦然。   ……她是胆小鬼。   诧然之余,钟艾本能地想要拒绝承认这一点,可神思不受控。孟晴曾经抢走了她的玩具,她的爸爸,那么有一天,那个女人是不是也会抢走她的男人?   有些事,就像被人下了诅咒,两人交手不断重复的失败,足以令钟艾觉得想想都可怕。这些她不愿相信、刻意忽视又故意逃避的事实,此时却猝然被季凡泽如此直白地一语道破,仿佛岌岌可危的心防突然出现一丝裂口,几乎是一瞬间,她所有苦苦维持的自尊心和自信心全线崩溃,杀她个措手不及。   压下内心那一阵绞痛,钟艾涩着嗓子说:“爱情不只是两个人的事,而是两个家庭的事。现在倒好,竟成了三个家庭的问题。你让我怎么能不把方方面面都考虑清楚?”   “你这是庸人自扰。我们谈恋爱,与孟晴一家有什么关系?我又不喜欢她。”季凡泽侧眸瞧她一眼,语调清淡,权当自问自答了:“而且当年发生在你妈妈身上悲剧也不会重演,我不是李京生。”   盏盏路灯从窗外闪逝而过,被蒙着雨雾的车窗过滤后显得有些晦暗模糊,在这不远不近的距离里,钟艾像是被他这句话攫住了。一时间,她只愣愣地看着这个男人眉宇间沾染的微光,仿佛一股无声的暗流,瞬间冲进她心里。   “钟艾,你就不能给我一点信任么?我会让你幸福的,也不会让你父母失望的。两个人在一起一辈子很漫长,如果遇到一点小问题就要分手,那干脆一开始便不要交往了。就算过了这关,我们以后还可能会遇到更多你意想不到的麻烦和障碍,只有共同去面对,才能把这条路走下去。”车子拐进钟艾家的小区,脚上松开油门的那个瞬间,季凡泽刚好话落唇闭。   那么矜傲的男人,此刻所言跟他的气场十分般配,同样自信有加、势在必得。可又有谁会知道,这一刻,季凡泽把自己的心放得很低很低。他和所有的爱情初学者没什么两样,没有经验,也没有技巧,只有一颗真心,希望靠她更近,仅此而已。   车子停稳了,钟艾的心绪却不知飘到哪儿去了。   湿漉漉的刘海贴在脑门上,她看向季凡泽的目光中还蕴藏着一丝惊诧,一丝迷惘,那副模样就像是个在感情世界里迷路的小女孩,有个人悄声无息地牵起她的手,温柔地告诉她——跟着我走就好了。   钟艾不知道季凡泽今晚是怎么了,她总觉得他每一句看似不经意的话,都带着某种安抚人心的深刻哲理和神奇效果,他似乎一下子变成了她完全陌生的样子。又或者,这个看似高冷,实则深情的男人才是真正的季凡泽吧。   不知不觉间,钟艾眸光里的黯然一点一点地褪去,哪怕是在此般潮气深重的雨夜里,她的眸子仍旧渐渐地明媚起来。仿佛有光,照在她的双眼上,继而一直漫进心窝里。   殊不知,钟艾这点小感动尚未散发完毕,驾驶座上的男人忽然俯身凑过来。眨眼间,季凡泽的手往上一捞,就箍住了她的后颈,他弧度美好的嘴唇顺势欺下来。   车里的气氛,陡然变了。   车灯熄了,周围唯一的光源来自车窗外昏暗的路灯,暧昧的撩拨人心似的,季凡泽贴得过近的身躯随之把这仅有的亮光挡住了,钟艾只觉得视线一暗,唇就被他咬住了。   她瞪圆眼,想要说些什么,可嗓音还没从喉咙里冒出来,便被他统统吞进了嘴里,“你还要跟我分手么?”他没有松口,声音仿佛从双唇的缝隙间轻轻地溢出,听得人耳朵痒痒的。   突如其来的问题和这个吻一样令钟艾无所适从,她还在略微慌乱地思考着究竟该不该反悔自己刚才说出的话,唇上已微微一疼。   等不到她的答案,季凡泽的吻变得愈加急切和焦渴,唇舌辗转间,他也不是真的咬她,似乎只是在激烈的厮磨、绞缠下,逼她收回全部消极的念头。   钟艾全身都僵住了,根本无暇用脑子用忖度什么。车里太`安静了,安静到她甚至可以听到雨滴敲打车窗的欢快声音,配合着她双唇被这男人吮吸时发出的细微声响,令人羞赧得要命。方才淋了雨,两人的湿衣服紧贴在身上,可完全抵消不掉彼此身体里散发出的热量。钟艾第一次体会到这种水凉透了衣襟,却浑身滚烫的感觉,不由轻轻颤`栗了一下。   此刻——   车外,是一场瓢泼大雨。   车内,是一对情愫暗涌的恋人。   不知是因为压在心里的苦闷、焦虑统统都倾倒给了季凡泽,还是因为有了他的分享和鼓励,以至于钟艾觉得没那么揪心了,堵塞在她心口的那块大石头在这个无尽缠绵的吻里,就像颓废的墙垣一样土崩瓦解。   也许,最完美的爱情,并不是一路走得一帆风顺,而是当你每一次说难过时,都必有回响。   也许,最勇敢的爱情,并不是怀着一腔孤勇闯情路,而是当你每一次感到脆弱时,他都在你身边。   也许,最坚强的爱情,并不是自备铠甲和利刃,随手砍翻一切荆棘,而是当你每一次手无寸铁时,由他亲手为你披上铠甲。   任何事,都具有两面性,爱情亦然。爱情,有时会令人变得脆弱与敏感,轻易便能受伤,却也会在某个瞬间令人变得无所畏惧,勇敢地牵着彼此的手,一直走,不回头。   远远地,在距离季凡泽的车十来米的地方,静静地停着另一辆车。   一路跟来这里,此时,沈北找不到自己这样做的理由,好像就是没办法丢下钟艾不管。可看着前方熄了火、却迟迟没有打开门的车,他不需要过多联想,也能猜到车里正在上演的那一幕。   身体疲软地陷在驾驶座里,沈北能够听到自己心脏空落落的回响。没有迟疑太久,他再度踩下油门,回转方向盘,沿着来回驶而去……   **   缠缠绵绵的一吻结束,季凡泽眸中漾着浅笑,他没哄过女人,原来不难。   他把钟艾垂在额头上的湿发往后拨了拨,深凝着她那张因羞涩而微微泛红的脸蛋。被他看得脸颊愈发滚烫,钟艾垂下眼皮,她也不知道事情怎么一下子变成这样了。她的心情跟坐过山车一样,一个小时前还沉在谷底,现在却直直地飞上云霄。   “我上楼了。”她搓了搓发烫的双颊,伸手去拉车门。   哪知,季凡泽轻悠的嗓音就在这时钻进她的耳朵里:“你就这么走了?”   钟艾的手顿了顿,扭过身,不解地看着他,就看见这男人探身从后座上拿起一件西装。随即,季凡泽抢先步出车门,迈着两条大长腿绕过车头,帮她拉开门。   雨还在下,钟艾头顶上便是他撑开的西装外套。   她心里一暖,闷头下车,“你这招在哪里学的?”   季凡泽轻勾唇角,笑而不语,滚烫的手顺势覆在钟艾腰上,搂着她走向楼门。   区区几步的距离,钟艾鼻息间弥漫着潮湿的雨味,以及男人衣服上清冽好闻的味道。头上这块干燥的空间明明那么小,小到即便两人紧挨着彼此,季凡泽的身体还是淋湿了大半。可就是这个小小的空间,却仿佛是这男人为她撑起的一片天。或许,这便是遮风挡雨最写实的意境吧。   快步走到楼门口,钟艾一边在密码锁输入密码,一边扭头对季凡泽说:“谢谢你啦。时间不早了,你赶紧回去休息吧。”   可季凡泽竟是一点要走的意思都没有。   他挑了挑眉,眼底漾着一丝愉悦,“你不请我上去坐坐吗?”    ☆、蜜方四十二   钟艾的单身公寓是全开放式的,虽然只有五十来平米,但布置的温馨简约。客厅和卧室之间由一扇后现代风格的艺术玻璃隔断隔开,明快的浅色调无形之中增加了房子的空间感。   两人交往的时间不算长,还在试用期的季凡泽是第一次踏进女朋友的住处,这种感觉很奇妙,好像正式走进她的小世界。   “我没有男士拖鞋,你穿这个将就一下吧。”钟艾捋了捋湿漉漉的头发,从鞋柜里取出一双新的一次性毛巾拖鞋,放在他脚边。   季凡泽收回神思,低头看了看,地板干净得一尘不染,“不用拖鞋了。”他索性脱下皮鞋,赤着脚走进客厅。   不知是因为多了个人的原因,还是季凡泽的身高在那儿摆着,钟艾突然觉得房间变得狭小了。他的气息明明那么熟悉,可此刻,在这方小天地里晕散开来,竟莫名地令人心跳加速。   她怎么会大半夜的领个男人回来?钟艾想想都感到不可思议。其实季凡泽刚才提出上来坐坐时,她心里是警铃大作的,可架不住这男人随时随地耍赖的能耐,他指了指身上那件湿透的法式衬衫,那么云淡风轻地抛出句“你至少给我条毛巾擦一下吧”,便把钟艾的拒绝话卡在嗓子眼里了。   再怎么说季凡泽也是她的男朋友,人家站在门口讨条毛巾,她总不能不给吧。而且他被雨淋成这样,多少有她的责任,脑子里天人交战了一片刻,钟艾最终皱着一张包子脸把他放进来了。   她故作镇定地指着沙发,说:“你先坐吧。我去给你拿毛巾。”   季凡泽倒是一点不客气,淡淡地“嗯”了一声,便悠哉悠哉地落了座。   他微微眯起眼,四下巡睃一番这套一眼见底的小房子。布艺沙发上的Hello Kitty坐垫,飘逸的蕾丝窗帘,以及窗台上依次排开的彩色仙人球……他的眸光轻悠,又带着一丝好奇,一一晃过,他不由弯了弯唇角。   季凡泽名下的房产数不胜数,可这里跟他所有的别墅都截然不同,没有豪华奢侈的内装,没有珍稀的天然石材,也没有价值连`城的艺术品,每一处细节全充盈着满满的少女心,看得人不自觉地心窝子柔软起来。   等钟艾拿着条干净毛巾回到客厅时,她整个人都不好了。   她眨了眨眼睛,只见季凡泽赤`裸上身坐在沙发上,衬衫被他扔在地上,茶几上搁着两枚精致的袖扣,是他刚摘下来的,“咳咳,毛巾给你。”钟艾愣愣地杵在原地,伸手把毛巾递给他。   可季凡泽并不接,他稍稍往前倾身,把头靠向她,“你帮我擦一擦头发。”   这男人状似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可他眼角眉梢那丝隐隐的笑意,怎么看都像不怀好意啊。钟艾的手僵了僵,慢吞吞地挪步到他身前,把毛巾盖在他头上,揶揄说:“你真好意思使唤人啊。”   “你伺候一下男朋友是应该的。”季凡泽轻笑道。   没办法,男女相处之道,永远是脸皮厚的占上风啊。   钟艾的指腹柔软,哪怕是隔着松软的毛巾,季凡泽也能感觉到她指尖的力度,温柔而轻缓,一下一下地擦过他的短发,仿佛火折子,不知不觉撩着了他的头皮、他的心。他垂下眼帘,长长的眼睫毛在暖黄色的灯影映照下形成极好看的弧线,轻轻抖动着。   房间里很安静,只有雨水嘀嗒嘀嗒敲打窗棂的声音。   钟艾的目光越过他的发丝,便看到他又宽又平的肩膀,微微隆起的肌肉与琵琶骨交叠,极富层次感,仿佛是结构扎实又十分精致的工艺品。再往下,是这男人宽阔笔直的后背,薄而修韧的背部肌肉紧紧地包覆着蝴蝶骨,隐约可见微微凹下去的腰窝,每一道线条都像是徐徐波动的水,流畅自然。   钟艾手上的动作不由得慢了,脸颊也隐隐发烫,她这才意识到自己正在欣赏一个男人的身体。就在她刚要收回视线的那一刻——她腰上竟是猛地一紧。钟艾还来不及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状况,就被这男人揽住腰,压`倒在了沙发上。她满眼惊愕地瞪着季凡泽瞬间埋下来的脸,却只看见他眼睛里倒影着的自己,以及那一抹明明灭灭的光火。   片刻的目光交错,有温润的气息覆到她的唇角。比起这男人上一秒的强势,他此刻的吻显得十分轻柔,只是缓慢地描绘着她的唇形,仿佛是在品尝精美小点,爱不释口却又不心急。   因为温柔,而让所有的触感都更加清晰。   钟艾从不知道这样细斟慢酌的亲吻是如此撩`人,被他亲得头皮发麻,她轻轻地回吻他。孰料,就是她这心念所动的一吻,居然立刻换来了季凡泽疯狂的反噬。不再是蜻蜓点水式的啄吻,他的身子忽而又压低了些,单手托住她的后脑勺,不允许彼此有半点分离,就这样勾`紧她的舌头,用力追逐搅动,他唇齿间的力量仿佛磁石一般,要把她肺里全部的空气统统吸走……   这样的雨夜,这个只有两个人的小空间,这个令季凡泽心心念念太久的女人……一切的一切催化了某种压抑在深处的、有些难以启齿的渴望,饶是再深刻的辗转都无法令他满足。   “钟艾,可以么?”季凡泽鼻息间的热气晕在她的唇边,低哑的声音里带着一丝`诱`哄的意味。   钟艾当即察觉到他的暗示,她全部的神经都被狠狠撩`拨了似的,舌`头倏地一僵,她不确定地睁大眼睛看着他。   ……她没有准备好。   ……这也太快了吧。   但只是短短的一片刻,钟艾这丝不确定和所有尚未说出口的借口,就败给了季凡泽猛然将她拦腰抱起的动作。   瞬间失重的不安全感令她惊呼一声,本能地搂住了季凡泽的脖颈,声音因紧张而微微发颤:“别,别……”   可他像是没听到似的,低下头,用唇堵住了她的声音,不允许她再发出任何一个拒绝的音节。从客厅到卧室的区区几步,他的步履稳健,目光沉静,却是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   季凡泽不是易冲动的男人,他本愿意给这女人足够的时间等她进入爱情的状态,可也许是半个小时前经历的那番“分手话”,令他终于失去了等待的耐心;又或者,这本就是期待已久、日思夜想的渴念……以至于没有人可以阻止他在今晚得到她。   只有彻底把她栓牢放在身边,他才能安心。   终于结束了凌空的感觉,钟艾的身子迅疾地向下坠去,幸而须臾间,柔软的床铺便承受住了两人的重量。   卧室里的灯没开,只有客厅浅淡的灯光打在玻璃隔断上,投射进来一片朦朦胧胧的光晕。   熟悉的环境、熟悉的床榻,熟悉的男人,可这一刻,却又令钟艾感觉如此陌生。那种既紧张又羞涩的感觉,再加上那么一丝隐隐的好奇和期待……种种情绪融合在一起,是她从未体验过的,她顿时心如鼓擂。   在这般暧`昧光线的衬托下,季凡泽的眼睛好像一个黑色的漩涡,目光深处有令人恐慌的潮汐在暗涌,几乎要把她那唯一的一丝理智给吞没。此刻,彼此眼里都有一个小小的倒影——志在必得的他;羞赧慌乱的她。   钟艾缓缓地闭上了眼睛,将她的脸红和心跳全掩饰在这浓浓的雨夜里,将她的心和身都一并交付于他,用所有绷紧的敏`感的神经去感触他每一个细微而温存的动作……一刹那的锐痛,就这么狠狠扯断了她的魂,仿佛有一枚强势的铆钉陡然凿进了身体,疼得她只能紧紧地咬住嘴唇才没有痛呼出声,疼得她没办法告诉季凡泽,她其实很介意他刚才在车里说过的那句话——   她不是胆小鬼。   至少此时不是。   常言道,每个女人这辈子总会为了一个男人而经历奋不顾身的一次,只是钟艾不曾想到,这个男人会是季凡泽。在全身都因痛而蜷缩起来的两秒钟里,她快要出现幻觉,而当她微睁开眼眸时,她的眼睛里——只有他。   幽淡的灯光下,季凡泽的轮廓是如此清晰而靠近,她的感觉是如此敏`感而强烈。这一刻,钟艾惊讶地发现,爱情果然是人类感情中最微妙的一种,没有之一。当它没有发生的时候,一切都可以用理智来解决,可当大脑皮层一旦意识到这种感情的存在,它就会像决堤的洪水一般,一发不可收拾。   在这个世界上最近的距离里,在这个心和身同时被他拥抱的时刻里,钟艾试图回忆自己是什么时候喜欢上季凡泽的?人的脑容量是有限的,可她清晰地记得他们第一次见面时的情景,也记得他说过的每一句话、每一个表情,像是老天爷提笔一划,便把这个男人的点点滴滴全刻在她的脑子里。然而,她却怎么也寻找不到这爱意萌动的起始点。也许,是他第一次说喜欢她时;又或者是他第一次亲吻她时;甚至是更早……   诚然,这条没有线头的感情线深埋于心,也会一直绵延下去。不管接下来的一路上,她和季凡泽还会遇到什么妖魔鬼怪,至少她已完全向他敞开,带着初次的勇敢和绝然,还有那不可言喻的一瞬痛楚与长久愉悦。   钟艾眼底有泪,像涨涨落落的潮`水,轻轻地溢出来一些。彼此的眸光相映,季凡泽墨色的眼睛里漫起疼惜,他低头轻吻去她的泪,带着前所未有的眷恋与温柔。她瞳仁里那丝甜蜜又羞涩的光随之微微一晃,好似雨滴落入碧波,波光粼粼的湖面随即荡漾起一圈圈涟漪,令人不由自主地想要沉`溺其中,一窥那动人心弦的湖底风光。   钟艾的每颗细胞、每根神经都不是自己的了,震颤颠簸中她觉得自己被季凡泽牢牢地包`裹住,一起沉入了那片隐`秘而美丽湖底。碧波深处,分明倒映着皎洁的白月光,她依附着他,彼此跳跃着颤`栗着喘息着融合着去追逐那点点光源,追逐那极`致的、用语言无法倾诉的爱……   雨水敲打玻璃窗的欢快声音渐渐大了,甚至是猛烈了。   钟艾感觉到自己就像大雨滂沱中的一棵小树苗,稚`嫩的枝叶剧烈地摇摆着,被狂风暴雨吹得扑簌作响,每一个颤音都是震耳欲聋,直触心底,却又深藏着久旱逢甘露的酣畅淋漓和奇妙感觉。而季凡泽,就是这场雨,来势汹汹,带着某种执拗而爆发的势头,一遍又一遍地翻涌肆虐,不给她分秒退避的自由。   小树苗很快便承受不住这样的天气,可雨势竟是一直不减,反而越下越猛,转眼便引发洪水滔天,似海浪一般卷携着湍急的暗流和漩涡,一下子便将整株小树湮没……就在小树苗被连根拔起、不受控地被抛上天际的那个刹那,暴风雨戛然而止。金星合月跃然夜空,仿佛一颗金色的珍珠散发出璀璨光芒,瞬时笼罩住雨露滋润下的小树苗,每一片树叶都被衬得娇艳欲滴。   钟艾在瘫软下来的前一秒猛地狠狠一颤,无声地抱紧他,她只觉心脏的部位仿佛被人重重地撩`拨了一下——那是季凡泽的手,在采撷她的心。   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停了,倏尔雨丝又再度复落。   一整夜,钟艾数不清断断续续地下过几场雨,有时是绵绵细雨,有时又是疾风骤雨……她只依稀记得最后一场雨停下来时,天空已泛起鱼肚白。她全身酸软,仿佛被人掏空了一样,连呼吸都变得难以为继,很快便依偎在一个温暖的臂弯里沉沉地睡过去了。   睡意朦胧中,她的耳朵轻轻动了动,似乎听到了某道喑哑的、低沉的声音缓缓地擦过她的耳膜:“钟艾,我爱你。”    ☆、蜜方四十三   小小的卧室里窗帘虚掩,略微刺眼的晨曦从两片窗帘的缝隙里照耀进来,投射在玻璃隔断上,在房间里折射出一条随着气流浮动的光带,浅淡而稀疏。   钟艾刚刚醒了,但是尚未睁开沉甸甸的眼皮。   这个瞬间,她心里涌出很多奇妙的感觉。   医学统计,一个女人一生做`爱的次数大约在三千至五千次之间。这是什么概念呢?以前这组数字对钟艾来说十分抽象,但从昨晚开始,一切都变得具象了。   比如在大脑从睡眠中转醒,而身体还没来及动弹的那个短短的时间差里,她脑中无意识地掠过那个男人因兴`奋而紧绷的肌肉线条、因用力而沁出薄汗的细致肌理,以及因动情而轻颤的修长指尖一寸一寸地流连在她的肌`肤上……那激情缠绵的交叠融合如潮水般退去之后,最终化为一个个具体的画面侵占了钟艾的头脑,并且作为某些特殊的符号存封在她的记忆里,被锁进那个标识着“季凡泽”或者“男朋友”的记忆夹里。   这个记忆夹里原本已有很多素材,他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包括生气时阴郁的面孔和愉快时微扬的唇角,但毫无疑问,新加进去的内容是最动人,也是最深刻和最珍贵的。   因为这是钟艾的第一次啊。   她虽然没什么处女情`结,但作为开启一生那五千次愉悦体验的第一把钥匙,或多或少是会令人觉得特殊的。哦不,昨晚不止是五千分之一呢,好像是五千分之N吧!   想到这些有的没的,钟艾的脸蛋无端发热。睁开睡眼的一刹那,她甚至心慌慌地脑补出此时的枕边风光——他是不是已经醒了?是不是正微眯着一双慵懒的眼睛静静地凝着她?他那双狭长的眼眸里是否倒映着温煦的晨曦,又是否蕴藏着一丝温柔动人的光?   可就在钟艾红着脸、把手从被窝里掏出来伸向枕侧的那一刻——   她的心忽地凉了半截。   她惊讶地瞪大眼,就发现枕边空荡荡的。房间里开着冷气,明明是舒适的睡眠温度,可她摸了个空的地方竟然凉凉的,床褥上不带半点温度,只有枕头中间微微凹陷下去,留下有人躺过的痕迹。   显然,那个男人离开有一会儿了。   钟艾傻眼了,剧本不是这么写的好吗!难道季凡泽不该给她一个morning kiss或者一个爱的大抱抱再离开吗?果然,现实就是现实啊,外表再绅士再优雅都没有用,男人永远是用下半`身思考的动物。当他们快活完提上裤子、拍拍屁股走人的那个瞬间,一切的甜蜜和浪漫随之抛到脑后。   有点不敢相信季凡泽居然是这种吃完便走的男人,钟艾迅速套上件睡袍,想到客厅去找找。殊不知,刚下床迈出一步,她的双腿便打了个晃儿,强忍着某处被厮磨致伤的痛感,她才慢吞吞地挪进客厅。拧着眉毛环视一圈,她的最后一丝侥幸心理也荡然无存了。   原本被季凡泽扔在地上的衬衫不见了,茶几上的袖扣也不见了,眼前的一切都跟昨晚进门时一模一样,仿佛这个男人根本不曾存在过。如果不是身体上依然留有他攻城略地时刻下的痕迹和气息,钟艾简直怀疑昨晚的翻云覆雨不过是她做的一场梦罢了。   那首诗怎么念的来着:悄悄的我走了,正如我悄悄的来,我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呵,季凡泽这厮还真是潇洒啊。   钟艾的小脸皱成苦瓜,不太高兴地一瘸一拐的走进洗手间。区区几步路,她把脑中那些关于季凡泽的画面统统关进小黑屋。   **   这个早晨,季凡泽很忙。   他起床时,枕边的女人酣梦正甜。   她的脖颈安稳地枕在他的手臂上,光`滑的身子依偎着他,像是一只乖巧可爱的小猫,要钻进他的身体里一般。季凡泽微微一低头,便看到浅浅的晨曦打在钟艾那张巴掌大的脸蛋上,她纤长浓密的睫毛沾染着淡金色的光晕,在眼睑下方投下两道月牙形的光斑。再往下,是平滑优雅的锁骨,仿佛两片展翅欲飞的蝴蝶翅膀,以及被子边缘里若隐若现的半露酥`胸,白皙得近乎透明……   不知是因为素了太久,季凡泽终于等来了昨晚那顿丰盛的大餐,还是因为当时的灯光太昏暗,他来不及、也顾不上仔细欣赏一番这女人的美好身材,以至于此刻他落在钟艾身上的眼神大胆肆意,又带着无尽的眷恋与宠溺。   就这么安静地瞅了她一会儿,季凡泽蹑手蹑脚地抽出胳膊,在钟艾额头印上清浅一吻。利落地翻身下床,他却在掀开被子的那个须臾,顿了一下。   他不自觉地朝床单上看了一眼。   樱花色的床单干净柔软,上面印着淡淡的浅色花朵,细小的花瓣描绘细腻,衬得那一抹不属于这床单上的樱红格外显眼。红红的一小团,竟是比任何一簇花团都更妖艳美丽,更令人挪不开眼。   这是一个小小的印记,她完完整整属于他的印记。   事实上,从昨晚这个女人沉浮于他身`下时的那副羞赧模样,便足以令季凡泽感觉到那种属于初次的颤`栗与紧张。她青涩的身体像是不懂该如何去承受汹涌肆虐的情`潮,唯有紧紧地攀附着他,像是一朵没有完全绽放的花苞,那么稚嫩,又那么惹人疼惜。   所以此时,季凡泽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去看床单,或许他只是想要亲眼看一看这个属于彼此的记号吧,就像是某件重要的东西被盖了章一样令人安心。这一刻,他的心脏微微一震,流淌在他身体的血液里蕴藏着一种类似于满足和珍惜的东西。   不再迟疑,他给钟艾掖好被角,利落地穿上衣服,随后拨通了Mark的电话,掩门而去。   对于老板在非出差情况下的第一次外宿,Mark比当事人不知兴奋几百倍,用脚趾头想他也能猜到昨晚发生了什么。他一路火急火燎地驱车赶来钟艾的住处时,季凡泽已经站在楼下等他。   晨光微曦中,季凡泽眉目低垂,眸光尽敛,眼角眉梢的笑意像是要溢出来似的。哪怕是身为直男的Mark也不禁看得一阵眼晕,他发誓这辈子还是第一次看到大Boss眼中流露出这种能把人融化掉的眼神。   “咳咳……”作势轻咳一声,Mark把两个干洗袋递到对方手里,“季总,这是您吩咐我带来的换洗衣物。”   熨帖的衬衫和西裤,一丝不苟地挂在衣架上,外面用干洗袋罩着,季凡泽略微颔首,接过来。   趁着老板心情好,Mark正寻思着要不要说几句“恭喜老板脱`处”之类的奉承话,却见季凡泽眸中的笑意倏尔淡去,扫了一眼两手空空的Mark,他不悦地问:“你怎么没带早餐过来?”   Mark那一脸谄媚当即僵住,他无辜地挠了挠头,“您没吩咐我带外卖来啊!”   猪脑,季凡泽幽幽白他一眼,夹着衣服转身往小区外走去,大步流星。一头雾水的Mark直觉不妙,赶紧小跑着追上去,屁颠屁颠地说:“怎么敢劳您大驾,我这就去买。对了,您和钟小姐想吃什么?”   “不用了。”季凡泽不咸不淡地丢出句话。   事后餐还是他亲自去买,比较有诚意,不是么?念及此,季凡泽勾了下唇角。   Mark搓了搓眼睛,老板变幻莫测的表情他已不忍直视了。唉,人家不是说女人承蒙雨露之后会变得矫情么,怎么男人也会啊!   半小时后,当季凡泽用钥匙打开钟艾家的大门时,迎接他的是满面惊诧的钟艾。   她刚洗完澡,头发上还嘀嗒着水珠,手里拿着条毛巾,她惊讶地看着他,“你不是走了吗?怎么又回来了?”   季凡泽晃了晃手里的外卖袋,眉宇间晕着浅笑,“我买早餐去了。”   上一秒的怨念就这么化作这一秒的温暖,情绪转换的太过突然,钟艾一时调整不好面部表情,疑惑道:“可你怎么会有钥匙?”刚才听到钥匙在锁眼里转动的“咔嚓”声,吓了她一跳。   “从你包里找到的。”季凡泽无其事地回道,他再自然不过地把外卖袋放在餐桌上,从里面一盒一盒往外拿餐盒。   呵呵,这男人还真把这儿当成自己家了啊。   钟艾想想都觉得好笑,她擦着头发,凑过去看他买了什么好吃的。刚出笼的小笼包尚泛着热气,还有酥软香脆的油条和乳白色的热豆浆。不知是不是昨夜的运动量太大,她的肚子十分配合地发出“咕噜”一声轻响。   当她不好意思地捂住小腹时,季凡泽手上的动作微微一顿,侧眸看向她,只觉得她这副嗷嗷待哺的模样格外可爱。心念一动,他把脸凑过去,勾了勾手指,“过来,亲一下。”   钟艾被他如此直接的邀约震了一下,但身体不受控,她轻轻靠近他,踮起脚尖,在他轮廓清朗的侧脸上啄了一口,语调软软的:“没想到你这么体贴,都是我爱吃的。”   她湿漉漉的发梢碰到他的脖子,季凡泽感觉像是被小猫爪子挠了一下似的,唇角翘得老高:“我还有很多优点,有待你慢慢发现。”   他故意拉长的“慢慢”两个字,仿佛蕴含着无限深意。   如果可以,最好能慢到一辈子那么长。   钟艾觉出味儿来,内心有一种滚烫的情绪,忽地被他这句云淡风轻的话点燃了。她低头笑了笑,坐在桌前,刚拿起一根油条,就听季凡泽问道:“明天是周日,你有什么安排么?”   约会?钟艾配合地答道:“没安排呢。你想去哪儿?”   “明晚约你爸妈,大家一起吃个饭吧。”季凡泽淡淡地说,像是经过深思熟虑,又像只是随口一提。   钟艾当即被他这个提议激得全身一僵,他这是要见家长的节奏啊?    ☆、蜜方四十四   钟艾接到杜雨兮约她喝下午茶的电话时很意外,但想想也不奇怪了,她在国外待了十几年,去年才回来B市,朋友不多很正常。而且,交朋友要看性格和缘分。杜雨兮属于那种高贵冷艳型的,身上仿佛带着一个天然的玻璃罩子,无形之中让人感觉不易亲近,只有熟悉之后,才会逐渐了解她的好。作为她的心理医生,钟艾对她或多或少有些了解:面冷心热。   两人约在哈根达斯见面,杜雨兮点了份莓果诱惑冰淇淋火锅,两人拿着长柄勺一起吃。闲聊开来,钟艾才发现,她们的共同话题还真不少,杜子彦、季凡泽都能拿来当做下午茶的谈资。细腻爽滑的冰淇淋配上秀色可餐的男人,这是个愉快的下午。   “听说你跟泽哥交往了?”杜雨兮笑着问。   钟艾没有否认,咬着勺子点了点头,她脸上的温柔,连她自己都没意识到。   杜雨兮对季凡泽的了解大多来自杜子彦之口,她唇边浅笑,那笑容深处晕着羡慕,“钟艾,你真幸福。生意人哪有没在女人堆里混过的,可泽哥这么多年身边一直干干净净的,这样的男人算是稀有物种了。别看他这种男人轻易不动情,可是一旦动了情,也是不得了呢。”   不知是不是冰淇淋太甜,钟艾心里差点滴出蜜来,嘴上却打趣似的说道:“可我怎么觉得季凡泽像个情场老手呢?”   他一步步靠近,看似优雅轻缓,就连入侵她的心都在不知不觉间。然后又在她稍稍放松警惕时,突然以不容回绝的姿态一口把她吃掉。   “呵呵。”杜雨兮笑了笑,用纸巾擦了擦唇角,说:“说出来不怕你见笑,当初我们两家的长辈还有意撮合我和泽哥呢,但后来没成。”   这事儿钟艾听季凡泽提过,她甚至记得当时他悠然抛出的那句“杜雨兮心里有人”。现在雨兮也是一副大大方方的模样,想必两人是真的郎无情妾无意,可钟艾还是忍不住问道:“你们为什么没成啊?”   一时间,杜雨兮像是被问住了,缄默片刻,她才说:“我们心里都有人。”   对方这种带点苦涩的笑容不禁令钟艾怔然,她不得不花几秒钟来消化“我们”这个词组的深意。一般情况下,身上带着保护罩的人大多是受过伤的人,可见杜雨兮心里的那个人就是她精神出现问题的根源。   可季凡泽呢?   他心里的那个女人又是谁?   钟艾心里忽然酸酸的,就在她凝眉忖度间,她的手机猝然响了。   电话是沈笑打来的,小家伙用一贯软软糯糯的声音撒娇要跟她一起玩。店里很静,他的声音渡着电波从手机里传出来,被杜雨兮听了个一字不漏。   当钟艾本能地要婉言拒绝时,就听雨兮小声说:“你叫他过来吧,反正我们也没事儿。”   一句话,反而把钟艾弄得不好意思了,握着手机犹豫几秒,她对电话另一端的小家伙报上了店名。沈笑立马喜滋滋地应道:“你等我哦,我让粑粑送我过来。”   挂上电话,钟艾再一次对杜雨兮的童心感到惊诧,“你还记得那个孩子啊?”   “是啊,上次他在我店里哭得多可怜,那副软萌的小模样看得人心都化了。”就连杜雨兮自己都没意识到为什么她对这个小家伙有一种天生的好感。   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直到后来,她才恍然得知究竟缘于什么——   母爱。   这是这世间最无法割舍的一种感情,连着血肉,连着心。它比爱情更深邃,也更残忍,不是换个人来爱一爱,就可以抹灭掉上一段记忆的那种感情。它是唯一的,无法取代的,一旦失去便如附骨之疽,永远不会因时间而淡忘而腐烂。   “钟艾,我曾经有过一个孩子。”   杜雨兮手里的勺子一下一下地戳着乳白色的小盘,她的声音就湮没在这轻轻的响动里,那么细弱,又那么喑哑。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突然讲出这句话,也许是因为笑笑那个小不点总让她脑中那根记忆的弦轻轻拨动,又或者,压抑太久,她真的太需要倾诉。   钟艾完全怔住了,对方陡然抛出的对白令她始料不及,含在嘴里的一口冰淇淋甚至忘了咽下。真是不可思议,她一直想要更深入地了解雨兮的病症原因,对方的嘴和心却都像上了锁,迟迟开启不了,哪知此刻就这么被她挑明了。   两人身边就是落地窗,洒进来的阳光像是黯了一瞬。   “如果早知道当初的离别会变成这辈子唯一的执念和痛苦,我又怎么会抛弃他们父子。这么多年,他一定恨死我了,不许我见儿子,甚至跟我断了一切联系……”光影斑斓间,雨兮想起来的事情越来越多,多到在这个冷气充足的冰室里,她的额头和后背竟是沁出薄汗。   她的语调很轻,带着微微的颤音,就像绵绵细雨,感觉不到一丝重量,但沾染到心头却令钟艾的心忽然潮湿起来。在她断断续续、宛如梦呓一般的话语里,钟艾无法拼凑出一个完整的故事来,也不知道她所谓的那个“他们”在哪里,又是谁?   她唯一能做的就是赶紧把雨兮从回忆的噩梦里揪出来,以免她犯病,“雨兮,都是第一次活人生才会犯错误,这世上没有什么事是不可以被原谅的……”她也是啊,几天前她差点和季凡泽那么好的男人闹分手,如果那时分开了,又何尝不是一生的错过。   杜雨兮像是听进去了,又像是没有,她歪着头望向窗外。好似所有的苦涩都从心口涌进了眼睛,她双目赤红,空洞的眼里只剩下一层自嘲的、自责的浓烈雾气。   逆光里,她仿佛看到一辆银灰色的轿车停在窗外,驾驶座一侧的窗口里映出一个男人轮廓鲜明的侧脸。那张动人的容颜那么熟悉,就连岁月都如此善待他,让他看起来和他们分开时没什么两样。   那张脸孔的主人,就是那个在她记忆角落长期蛰伏、日日反噬的人。   紧跟着,雨兮看见后座车门开了,一位保姆模样的中年妇人带着一个小孩步出车门,朝店门走来。车门关上的那一刻,车子再次发动,平缓驶离。   “雨兮,雨兮!”钟艾担心她发病,立马探身拍了拍她的肩,关切道:“你又出现幻觉了么?”   被她这一声揪回神思,杜雨兮涣散的瞳仁里顿时空旷了。窗外哪里还有车和男人,只剩下满目刺眼的阳光打在路边的绿化带上,翠绿的树叶折射出绚烂的光斑,割得人的眼生疼。   一定是又出现幻觉了。   杜雨兮揉了揉眼睛,僵硬地收回目光的一刹那,店门被推开了。   伴随着服务生那句“欢迎光临”,钟艾从位子上站起身,朝一大一小挥挥手,“笑笑,何姨,在这里。”   杜雨兮应声回头去看,沈笑已经挣脱了何姨的手,倒腾着小短腿蹦跶过来,“大白姐姐!”忽然发现还有别人,他的笑容扩大几分,“诶?这个姐姐我也认识喔,上次你带我看鱼的!”   杜雨兮莞尔,用手按了按酸胀发晕的太阳穴,手落下来的一瞬在虚空中划过一道弧线,似是要把上一秒的幻觉驱逐出大脑。她转而捏了捏笑笑的小脸蛋,把菜单递给他,“想吃什么?姐姐请你。”   原来治愈她的良药就是孩子,钟艾释然,刻意让笑笑挨着雨兮坐下。   当晚季凡泽约了钟艾和她的父母吃饭,等笑笑舔着勺子吃完一个冰淇淋球,她便要走。可笑笑不放行,嘟着小嘴说:“我想去玩卡雷拉轨道赛车啊。”   听了这话,钟艾当即头疼,幸好雨兮及时对笑笑说道:“大白姐姐有事,我带你去玩赛车,好不好呀?”   笑笑的心思都在赛车上,即刻点头如捣蒜,“好啊!”   有何姨在,钟艾也没什么好担心的,“雨兮,那麻烦你了。”   “客气什么。”她笑得温和,嘴角像是开出美丽的花儿来。   **   晚餐地点是季凡泽定的,钟艾接上爸妈,驱车前往。   路上,坐在后座的钟秀娟开始念叨起来:“你怎么好端端的要请我们老两口吃法国餐啊?那间餐厅叫什么Je……”   “Je t'aime。”坐在她身边的徐海东麻溜地接了话。   他当年曾被局里派去法国考察过一段时间,别的法语没学会多少,倒是对这个“我爱你”牢记于心。考察回来的当天,他就送了钟秀娟一束红玫瑰,外加这个词组,十足一副被法式浪漫熏陶了的样子。   钟秀娟的心思不在那儿,她探身扒着前排座椅,继续对钟艾说:“哎呦,那间餐厅很贵的,听说一个菜都得上千。咱们自己家人随便吃就行了,怎么能让闺女破费啊!”   钟艾被她吵得脑仁疼,有苦难言。   这事儿她提前跟季凡泽商量过,如果直接跟父母讲出男朋友想请他们吃饭,依二老固执的性子肯定是不会赏面的。所以季凡泽就提出这么个“先斩后奏”的办法,钟艾听了心里虚的直打鼓,可季凡泽气宇轩昂地摆出一副“听我的准没错”的讨打模样,她只能依他了。   一路上,钟艾都心虚得不怎么说话。直到车子停在餐厅的停车场、三人开门下车的那一刻,她才反倒没那么紧张了,既来之则安之,有那个一肚子坏水的男人在,其实她不用担心啊。   这一刻,她对季凡泽的信任,完全超乎了她的想象。   三人刚到门口,侍应生已经拉开门,笑容可掬地欠了欠身。   一股异域风情扑面而来,餐厅设计的宛若欧洲宫廷,花纹彩绘的拱形屋顶,墙壁上的骑士油画,大片的卷草纹窗帘……一切一切的在镶钻水晶吊灯的映射下熠熠生辉,每一处小细节都充盈着古典奢华的贵族气息。   太美了,钟艾尚未收回眉目间的惊讶,一抹颀长的身影已迎面而来。   季凡泽今天的衣着低调内敛,浅纹衬衫配西裤,没带领针也没带袖扣,但骨子里那股倨傲的气场却是一点没减。   转眼间,他人已近身,在钟艾冲他眨眼睛的那个短短的瞬间里,钟秀娟当场怔在原地,“这不是那位……”   她惊讶得还没叫出季凡泽的名讳,徐海东便向来者看过去,目光带着一丝探寻。   在三人神色各异的注视下,季凡泽一脸云淡风轻,唇角挑起一抹好看的弧度,眉目低敛,“钟艾,在这里遇到你好巧。”   这就是这厮的开场白?!   他所谓的办法就是假装偶遇?!   钟艾顿时哭笑不得,她怎么觉得好坑爹啊! ☆、蜜方四十五   “伯父,这是从法国空运来的鹅肝,味道不错,您尝尝。伯母,洋蓟有美容养颜和降血压的功效,听钟艾说您最近血压高,多吃一点有好处的……”   “偶遇”钟艾一家之后,季凡泽顺理成章地提出共进晚餐,徐海东和钟秀娟默默对视一眼,还没来得及统一意见,钟艾已经脆生生地回了个“好”字。落座后,季凡泽尽显优雅高贵的绅士风度,从给二老推荐菜色到讲解法餐的食材特色,无一不通无一不晓。唯一与往日不同的是,他眉目低敛,态度谦和,将骨子里那股倨傲的气质掩藏得滴水不漏,乍一看就跟邻家大哥哥似的,一点不会让人有疏离感。   明知道他在装相、在卖乖以博好感,可钟艾还是忍不住笑容满面地配合他。   顶级料理,钟秀娟却吃得吃不甘味,不知道为什么她一看到季凡泽,就条件反射地想起几天前李京生打来的那通电话。   这会儿她正心乱如麻,忽然徐海东开口了:“小季啊,你是真心喜欢我们小艾么?”   徐海东是个聪明人,官场上混了大半辈子,阅人无数,别看他那双眼睛平日里慈眉善目的,看起人来实则比鹰眼还锐利。他岂会看不出季凡泽葫芦里装的什么药,索性一下子把话挑明了。   餐桌上的话题突然从饮食跳到男女关系上来,钟艾微微一怔,心想着该来的要来了,拿着叉子的那只手不由握紧了些。   季凡泽倒是依旧波澜不惊的,一双狭长的眉眼里噙着淡淡的笑意,他此行的目的就是要消除钟爱父母对他的芥蒂。说通俗点是生米煮成熟饭了,他得对钟艾负责。往深里说,既然相爱,就应该心无旁骛。他不想让钟艾夹在他和父母中间左右为难,上次这女人就是因为父母的意见跟他闹分手,可见家人对她来说极为重要。   季凡泽看着徐海东,眉宇间不觉多了几分认真,清淡的口吻里沉着一丝笃定:“伯父,我对钟艾是……”   认真的。   可惜破釜沉舟的三个关键字尚未出口,季凡泽的声音戛然而止,只见坐在他对面的两位长辈俱是面色一凛,视线越过他的肩膀,一瞬不瞬地看向他身后,定格。   季凡泽和钟艾背对着门口,两人带着点不解,下意识地扭过头——   来者是一家三口,看样子是来用餐的。   目光交汇的一刹那,三人临时改变了行走轨迹,朝他们这桌走来。尚未近身,偏高的年轻女声已抢先兜头罩下来:“哟,这是谁啊?你们这种人也配来这么高档的地方吃饭啊?”   这般跋扈、毫不遮掩的女声还能是谁。   钟艾没想到全家吃个饭也能遇到孟晴一家,真是不是冤家不聚头,背到家了。上次这几位把她老妈气得不轻,护母心切的钟艾腾一下站起来就要回嘴,却被一道稍显凌厉的眼神喝止住了。   紧跟着,这道眼神的主人悠悠站起身。   “李京生,你就是这么教育孩子的?既然知道是高档餐厅,还大呼小叫的,太没教养了吧。”说话的人是徐海东,语调沉缓,绵里藏针,一家之主的身份全体现在保护妻女上。   李京生被他臊得面色一沉,仍止不住满嘴嘲讽:“你跟孩子计较什么,你倒是把我女儿教育的挺好的……”   一听这种酸话,钟秀娟立马坐不住了,把头发往耳后掖了掖,怒斥道:“谁是你女儿啊?钟艾跟你没半毛钱的关系!”陈年的伤口结了疤,扯一扯还是疼,夹杂着恨。   眼瞅着战火烧起来,孟菊瑛默默屈肘戳了戳李京生,一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柔弱样子。她当年就是凭这副小鸟依人、楚楚可怜的模样攻陷了李京生,这一点钟秀娟再清楚不过,她死死地瞪着孟菊瑛,像是要看透这女人娇弱外表下隐藏的坏心肠。   气氛冷凝,就连餐厅里播放的悠扬音乐都似乎停歇了一片刻。   两家宿敌、六个人全都站着,只有季凡泽依然坐在餐桌前,一动不动。他的眉紧蹙着,饶是柔和的灯光也化不开他眉心凝结的那抹阴郁,沉的不能再沉。   孟晴的视线在他身上,情场失意,论文抄袭风波越掀越大,她想也知道不可能是钟艾的手段,只有季凡泽才有那个本事。   她气鼓鼓的,腮帮子都涨起来了,克制不住地咬紧了牙齿,视线一转,睥睨着钟艾:“钟艾,你就是个loser,别以为抢到个男人就是人生赢家了,你一辈子也别想比过我!”她显然已经狗急跳墙了。   好吧,这一战看来在所难免了,钟艾回视她,嘴唇抖了一下,不卑不亢反问道:“我抢什么男人了?”   “……”   这边动静太大,不少食客放下餐具,好整以暇地看过来,就连餐厅经理都惊动了,小跑过来,杵在一边犹豫着要不要劝架。   不疾不徐地搁下雪白的餐布,优雅起身,每一个动作季凡泽都不失分寸,他不看别人,只看向这一切的始作俑者:“孟、晴。”即使他说话时维持着平日里的那种语调,可细听之下还是可以听到隐隐的戾气。   他只道出个名讳,已足以令孟晴的脸色一点一点地白下去,直到惨白僵硬得犹如石雕一般,季凡泽才再度启唇:“今晚我请我未来的岳父、岳母吃饭,谁给你的胆子来砸场?”   一句话,明明白白,不存在所谓的抢男人,他从来都只是钟艾的男人。   不单是孟晴被“岳父、岳母”这个称谓刺激到了,电光火石间,钟艾惊讶地看到其他几个人瞬息万变的面色,每个人眼里的神色最终都归结为“震惊”二字。可钟艾根本顾不得别人了,因为她自己也被季凡泽这句话惊得一愣一愣的。   从水晶吊灯里渗透下来的灯光,衬得孟晴面如死灰,心里有个声音告诫她不要再自讨没趣了,可眼眸不受控,她死盯着钟艾,目光里燃起嫉妒的火光,仿佛在说“我会让你好看的”。   “好了,好了,别吵了。”一直默不作声的孟菊瑛打起圆场,拉着父女俩往另一张餐桌走去,“我们好不容易订到了位子,吃饭吧。”   孰料,不等三人移步,季凡泽挥手叫来僵僵地杵在一旁的餐厅经理,“小王,送客,这里不欢迎他们。”   钟艾以前见过季凡泽生气的样子,眉目寡淡得好像晚秋的溪流一样,让人在无形中备感料峭,可此刻她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那根本不是他生气的样子。他真正动怒时的样子,应该是像现在这样,目光幽冷,宛如尖利的冰刀仿佛随时会射穿令他讨厌的人,不留一点余地。   王经理当然知道季凡泽所谓的这个“他们”是谁,见三人陡然驻足,他上前推了李京生一把,“不好意思,我们老板叫我送客了。”老板不待见的客人,他自然不需要客气。      李京生被他推了个趔趄,心有不甘又无处可发,咬牙啐了句:“有钱了不起啊,卖女儿致富……”骂声渐远,一家人在经理和保安的推搡下最终狼狈离开。   餐厅里恢复了平静,餐桌上的轻松气氛却是一时回不来。   钟艾拧着眉毛问季凡泽:“这间餐厅是你的?”   “不全是,我有百分之六十的股份。”他淡声回应。   钟艾拧在一起的眉毛没有舒展开来,动了动嘴唇,她正欲再开口,平摊在大腿上的手突然微微一热。季凡泽拍了拍她的手背,轻轻对她摇摇头。钟艾像是心领神会,点了点头,不再说话。   这一刻,两人是如此默契。   她本想问他“孟晴一家的出现也在你的剧本里么”,可都不用她问出口,季凡泽就猜到她的疑问,当即摇头否认。   不过,话说回来,他还得感谢孟晴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女人,至少被他们家一搅合,刚才徐海东问他的问题,无需回答了。   他对钟艾的真心已经不言而喻。还有什么比在情敌挑衅下,光明正大地表明自己的立场更有说服力的示爱行为吗?   徐海东没探究那声“岳父、岳母”的深意,不管怎么说,在那个剑拔弩张的时刻,季凡泽没让他们二老丢脸,似乎还挣足了面子,“小季啊,这里的东西味道不错。”徐海东不动声色地跳转了话题,结束了刚才的种种不愉快。   钟秀娟笑得发自肺腑,附和说:“是啊,你看我都吃多了。”她此时的感觉很微妙,虽然被方才那幕刺激得血压蹭蹭飙升,但堵在心里的那口陈年恶气,却是不知不觉间散了。   坏事变好事,季凡泽真不客气,顺势道:“有件事儿,我想跟伯父伯母商量一下。”   “嗯?”三个人不约而同地看向他。   季凡泽覆在钟艾手背上的手,微微用力,把她整只手都握住,“我想让钟艾搬去我家里住。”   “!!!”三个人一时都没说出话来。   桌上陷入一刹那的沉默。   这位衣冠楚楚的男人怎么可以用如此淡然的态度,讲出这样一句惊骇世俗的话来?“哐当”一声,钟秀娟手里的银质汤勺不小心滑落到桌子上,贴心的侍应生赶紧给她换了一把新的。   徐海东的反应比较快,作势嗽了嗽嗓子:“你们照这个速度发展会不会太快了?你俩才交往没多久,小艾毕竟是女孩儿,这种事儿传出去不太好吧。”咳咳,这个话题着实令徐海东尴尬,老脸都快挂不住了。   “也是。”季凡泽略微颔首,表情没变,丝毫看不出被回绝的失望,反而唇角微扬:“伯父的顾虑是对的,是我考虑不周。那我先和钟艾交往一段时间再谈这事儿吧,总之感谢伯父伯母把钟艾交给我。”他这话接得那叫一个顺溜。   钟艾愣愣的看着他,她怎么不记得父母有答应他们交往啊!   这时徐海东和钟秀娟才反应过来被这个臭小子给绕进去了,可为时已晚,季凡泽在钟艾手心轻轻挠了一下,另一只手举起高脚杯,从容说道:“我敬二老一杯,我会好好照顾钟艾的。”   “……”   二老此刻百感交集,本来是连跟钟艾交往都不准备答应季凡泽的,可哪知对方竟然跳过这个环节,直接提出同居……话题太劲爆,两位老人家一晃神,一时不察间就被他得逞了。   徐海东想想不由笑了,意味深长地看了季凡泽一眼,总结道:“我们当家长的本来也无权干涉女儿的感情,但是你刚才也看到了孟晴那家子的嘴脸,一开始出于对女儿的保护心理,我们不想让小艾蹚这趟浑水。现在既然你们已经正式交往了,我们一味反对也没有意义了。你记得要对小艾好,不能让她受委屈……”   一番话,听得钟艾的眼睛酸酸的,怎么有种嫁女儿的感觉呢。   季凡泽淡淡的笑意一直挂在嘴角,仿佛伸手轻轻去触碰一下,那笑意就会荡开,“伯父伯母,请放心吧。”   一顿饭吃得钟艾跟打了场仗一样,心脏忽上忽下。在餐厅门口告别,徐海东把钟艾的车开走了,带老婆回家。   钟艾上了季凡泽的车,“你是不是疯了?怎么会提出要同居啊?”问出这话时,她的脸红扑扑的,不似责怪,倒似带着打情骂俏的意味。   季凡泽掀了掀唇角,侧眸看她一眼,投给她一个“笨死了”的眼神,“今晚是和你父母谈判。我把我的要求抬得越高,相对的,退路就越大,懂吗?”   其实这个道理很简单,就好像谈生意,季凡泽的预期价码是五百万(在一起),但他会提出一千万(同居),明知两位家长不可能接受,可他还是要提,这样对方杀到五百万,正好符合他的预期。可如果他一开始直接提出五百万,谁知道对方最后会给他杀到多少呢。   钟艾想了想,秒懂,抬手锤他一拳,“你心眼怎么这么多啊!”   “心眼不多能追到你么。”季凡泽墨眸深邃,眼底轻笑无虞。   车子停在钟艾家楼下,她开门下车,季凡泽也是一样的动作。   钟艾不由得顿足,回头问一直尾随她的男人:“你跟着我干什么呀,你怎么不回家啊?”   “今晚我在你家睡。”季凡泽揽住她的肩,自然而然。   钟艾肩上微微一沉,“???”   “你爸不让你住我那儿,我只能在你这儿将就一下了。”月光下,他的眼角眉梢都沾着微光。    ☆、蜜方四十六   电视台是轮休制,周末加班属于家常便饭,沈北回到家时已是傍晚时分。   开门进屋,他的步子微微一顿。   客厅的茶几被挪到一边,空地上搭起了小型赛车道,双层车道弯弯曲曲仿真度极高,看起来挺气派。沈笑坐在地上,聚精会神地搭建尚未完成的车道,连爸爸回来都没有分散开一点点注意力。   “谁给你买的赛车?”沈北踩着拖鞋走过去,摸了摸他的头,清醇的嗓音里带着点明知故问的意味。   沈笑仰头看着他,瓷器一般白净的小脸上绽出个大大的笑容,“雨点姐姐。”   这个年纪的小家伙对自己喜欢的人有各种昵称,雨兮啊雨兮,他叫着不顺口,索性改成雨点了。况且那个姐姐在他幼小的世界里就像雨一般温柔,说话很轻,表情也很淡,却没来由地让他欢喜。   不知道从小家伙嘴里冒出的女人是谁,沈北一怔,皱了下眉,“你下午不是跟大白出去玩了?”他上一秒还条件反射地以为这套玩具是钟艾买给笑笑的。   “没有啦,大白姐姐有事。”沈笑又把注意力转回赛车上,手里拿着块车道拼版,“粑粑,你帮我看一下这个怎么装?”   “哦,沈先生回来了。”沈北凝眉间,何姨端着盘水果走进客厅,给他解惑道:“今晚钟小姐带男朋友见家长,是她朋友带笑笑出去玩的。那个女人可好了,请我们吃了晚饭,还给笑笑买了玩具……”   沈北当即僵在原地,后面的话他一句没听清,脑子里只魔怔似的回旋着“钟小姐带男朋友见家长”。她和季凡泽已经发展到这个地步了?明知这一切都与他无关,也不是他该关心的,可他还是止不住地心里一沉,像是突然被人扔进来块大石头,堵得他连呼吸都窒了窒。   静默一瞬,沈北收回目光,抬脚朝卧室走去。   “粑粑,粑粑,你不是要帮我搭车道吗?”笑笑稚嫩的童音从他身后传来。   “你自己玩,爸爸累了。”他没有回头,声音淡淡的,还淬着一丝沙哑。   “……”   **   同一时间里,钟艾的小公寓里有点热火朝天。   开门放狼的事儿她不是第一次做了,不承想这次这只狼一进门竟是毫不迂回地直奔主题了。她的包还没扔到沙发上,整个人已经被季凡泽打横抱起扛去卧室了。   狭窄的走廊,微晃的地板,钟艾肩上的包“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未免自己也和包一样从他怀里跌落,她不得不牢牢地抱住她触手可及的唯一依靠,像只树袋熊一样紧紧地攀附着季凡泽。她的唇被他深深吮`吻着,唇齿间的细密触感仿佛小猫尾巴扫过敏感的神经,令她心头一麻,甜甜蜜蜜地荡漾开来,随之身不由己地沉溺进去,配合着他,回应着他,像是要彼此融化。这是最好的暗示,上一秒温和的柔软的吻,在这一秒陡然变成鲸吞蚕食般霸道,他的舌长驱直入翻搅着纠缠着肆虐着,吻得几乎蛮横了,钟艾险些承受不住连呼吸都断续起来。   彼此交叠着陷入软`床的那一刻,台灯被撞到,屋里的光线登时凌乱起来,映着窗外皎洁的白月光,钟艾羞涩地看着他,看着他修长干净的手指移到她胸前,看着他的手像抚`弄一件上好玉器一般碰触着流连着揉`捏着她。这圆`润的白玉碗在迷离的灯影下如同被重新上了色,不再是晶莹剔透的白,转而泛起一层酡红,像是在纹理细致的绢纸上铺展开来一层胭红。胭红之下就是钟艾隐隐跳动的血管,带着浅浅的青色,如同白玉石未经雕琢又浑然天成的美好纹路。   季凡泽微微一低头,唇凑上这片绯色,一瞬间青色的血管猛然剧烈跳动起来,仿佛忽然间被人拨动的琴弦发出颤音,轻柔的娇羞的低吟的音节声声缭绕。季凡泽英俊的面庞隐在光影边缘白玉之间叫人看不真切,以至于钟艾只能看到他黑色的短发站着湿湿的细汗,根根分明的睫毛在轻轻抖动。琴瑟和鸣的一刹那来得太过突然,她被展开到极致,痛苦又愉悦地皱起眉,发颤的双手不受控地扣住他平而宽的肩膀,清透光洁的指甲盖几乎陷进他的皮肤里。   这是一场交响乐,只属于两个人的演奏。   他是最英俊最出色的指挥家,那她是什么呢?弦乐组?铜管组?事实上,钟艾是什么都不重要了,在那根指挥棒的牵引下,她被他带动着从温柔纾缓的前奏奔向激荡人心、气势宏伟的第二乐章。季凡泽那种投入的力量像钢铁一般坚韧,翻搅得钟艾神思凄迷如秋风扫落叶似的颤`栗起来,震颤与颠簸中唯一撼然不动的,是这位指挥家坚毅而迷人的目光。他微垂着眼眸,看着她如何全然地向他敞开,又如何紧密地包容着他。月光好似钻进了季凡泽的瞳仁里,那微微跳动的光仿佛是某种燃烧的暗色火焰,又仿佛是一股无声的暗流,伴随着每一次奋力的冲击、每一个震耳欲聋的音节,猛地冲进钟艾心里,转眼没过她每一条紧绷的脆弱的神经。   明明有过登台经验了,可此刻钟艾俨然是位首次登台的初学者,早已扔了乐谱乱了乐章,完全跟着他的节奏走。季凡泽的每一下辗转都凶猛有力,宛若激越高昂的强奏,却在她真的快要承受不住他的攻势想要丢盔弃甲时,改为柔和悠扬的缓奏。可等钟艾稍稍喘息几下,颤动燃烧的细胞逐渐趋于平复,气势磅礴的乐曲瞬间再起。当她搂住他的窄腰,双手和柔软湿`滑的某处都把他包裹的紧得不能再紧的那个刹那,季凡泽闷哼一声,指挥棒猛地狠狠挥动。如果要给这一刻的交响乐配上一幅画面,那一定是兵临城下岌岌可危之时,王者一声令下万箭齐发,自此千里江河收复囊中,独为一人倾尽天下韶华。   一曲终毕,季凡泽身上没有华丽的燕尾服,也没有儒雅翩翩的领结,只有淡雅的月光和迷`乱的灯光交错,铺洒在他蒙着一层薄汗的皮肤上。在这般光影映衬下,他的肌肉纹理漂亮且光滑,就像是月圆之夜丝绸一样波光柔和的海平面。优雅谢幕,他把仍在颤抖的钟艾搂进怀里,扯过被子把两人兜头罩住,啄了啄她的唇角。   钟艾真的是累了,这场音乐会实在太久了,她虚弱地趴在季凡泽壁垒分明的胸膛上,侧耳听着他心脏铿锵有力的跳动声,渐渐阖上眼皮。   季凡泽绕着她的发丝玩弄一会儿,直到均匀的鼻息声从他的胸口处晕散开来,他才搂住钟艾不盈一握的细腰,把她平放在枕头上,掖好被子。看着那一小团人形懒洋洋地蠕动了一下,又往被窝里缩了缩,他轻扯嘴角,这丫头真不经折腾啊。   套上衬衫,季凡泽弯腰捡起刚才被他随手扔在地上的西裤,从侧兜里摸出手机。几分钟前,他的手机响过,但大概是被激昂的乐声盖住了,他无暇搭理。   这会儿翻出来一看,一则短信赫然撞入他眸中。   突如其来的短信,冒然出现的发信人,短短半秒钟,足以令季凡泽漆黑的瞳仁里顿时褪去柔光,忽而蓄满冰冷的光泽。把钟艾吃干抹净,以及搞定她父母的全部喜悦,就这样因为这则短信而硬生生地变为愤怒。又或者,愤怒之余,还有一丝丝的恐慌。   这个表情出现在季凡泽脸上,还是第一次。   这夜,他睡在钟艾身边,抱着她入梦。   但,他做了一场噩梦。   梦境中是一个普通的雨夜,也许因为是陈年旧梦的原因,画质不怎么清晰。某幢高层建筑虚笼在厚重的雨幕中,深蓝色玻璃帷幕外墙上镶嵌着B市某家三甲医院的霓虹招牌,稳重又静谧。   一位年轻的女孩从楼里跑出来,怀里抱着个大纸盒子,她的出现悄然打破了这个死气沉沉的雨夜。没带伞,她的脚步却丝毫不停,缩了缩脖子,一咬牙闷头钻进雨帘。   盛夏夜,她穿得单薄,一条牛仔短裤配一件白色雪纺半袖衫,衣衫很快被雨水打湿,紧紧地贴在身上。雨太大,她走得又太急,一路踉踉跄跄地跑到医院门口,没摔倒已算幸运。   淋漓大雨中,她打不到车。   本是焦急之时,可她紧蹙的双眉间只锁着一缕悲伤。那缕悲伤太盛,竟是盖过了一切情绪。那种悲戚有多深刻没人知道,但足够令人过目不忘。   远远的,有出租车驶来,她伸手叫车。不知是天气恶劣视线受阻,还是没有公德心,司机并未停车,反而擦着这女孩的身体疾驰驶过。   她脸上闪过一丝惊慌,下意识地急忙弹开,人倒是没被碰着,可环抱的大纸盒“哐当”一声掉在地上,里面零零碎碎的东西掉出来,散落在蓄着积水的雨地里,这一切要多狼狈有多狼狈。   女孩怔怔地看着脚下被雨水浇烂不能再用的纸盒子,双手捂在脸上,慢慢地蹲了下来,剧烈抖动的肩膀昭示着她的难过。   没有错,她在哭泣。   那是看不见的眼泪,没有温度,亦没有声音,从指缝间潺潺溢出,被无情的大雨冲刷干净。只留下冰晶似的结晶体,坚硬地烙印在心头,时时刻刻地提醒着她——她是个loser。   马路对面,静静地停着一辆黑色轿车。驾驶座上的男人犹豫片刻,步出车门,从后备箱里取出一把黑伞,健步穿过马路,朝这女孩走去。   几乎是同个时间,一辆银色轿车缓缓停在女孩身边,有件西装罩在她头顶上。面容清朗的男人冒着雨弯腰把地上的东西一一捡起放进车里,最后带着哭花脸的女孩儿离开。   一切都恢复了平静,只有马路中央,那抹颀长的身影仿佛雕塑般被钉在原地,纹丝不动。雨水被风吹开沾湿肩头,他独自撑着那把黑色的长柄雨伞,久久地望着银色轿车消失的方向,宽大的伞沿遮住了他墨色眼睛里那丝复杂的光。   这是梦,又不是梦。   这是季凡泽那份小心保存的独家记忆中,第三次见到钟艾的情景——三年前的那个雨夜,她最后一次出入这间医院。   暗夜笼罩,这场梦仿佛是时空凿开的一个洞,源源不断地带出五味杂陈的情绪,几乎将梦中人卷入溺毙。此时,手机就放在季凡泽枕边,触手可及的位置,里面静静地躺着方才那则短信:   季总,钟艾大概还不知道她当年被三甲医院除名跟你有关吧?呵呵。   ——孟晴。    ☆、蜜方四十七   “季凡泽,季凡泽……”   “你是不是做恶梦了?”   有不属于梦中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一连几声,一次比一次焦灼。季凡泽浑浑噩噩地动了动眼皮,狭长的眸子眯成一条缝,不知是眼睛不适应黑暗,还是现实与梦境交替的一瞬间令人产生了错觉,他迅疾地把枕边人捞进怀里,手箍住钟艾的后脑,不由分说把她按在自己的胸口上,那股牢牢的力道像是要将她拆骨入腹。   “几点了?”他问。   钟艾被他搂得喘不上气来,“不知道,应该是半夜吧。”一张嘴,她的唇无意识地擦过他的皮肤,声音仿佛被他剧烈的心跳声吸走了大半,听起来闷闷的。   窗帘拉得很严实,连一寸月光都没有流泻进来,卧室里黑黢黢的。   她刚才是被季凡泽的梦呓声吵醒的,那声音不大,很低。就像是在黑夜里揪紧被褥的手,把平整的被子拽出很多很多的褶皱,没来由地让钟艾的心也跟着揪起来。一般在梦里处于极度恐惧或不安的状态中,人才会在现实中发出极细微的低吟,他一定做了一场很激烈的梦。   怕他被梦魇束缚,她这才试着叫醒他,“你梦到什么了?”   到底是多么可怕的噩梦才会让这位素来无所畏惧的男人感到恐慌?钟艾的疑惑尚未得到解答,只感觉覆在她腰上的那只手收得更紧,身上没有寸`缕布料隔开这男人炙热的掌温,她简直快要被灼伤。下巴抵在她的脑壳上,季凡泽摩挲几下她的发丝,淡淡地说:“我忘了。”明明只是几个若无其事的音节,却仿佛带着某种劫后余生或者失而复得的释然。   在梦中,他伤害了她,错过了她;   可在现实中,他实实在在地拥有着她,甚至只要一抬手,就可以拥她入怀,如此真切地感觉到她的存在。   还有什么比这更令人庆幸的呢。   困劲儿冲头,钟艾云里雾里的,身子本能地往后挪了挪,试图将近乎绞`缠的彼此拉开一隙距离,却听季凡泽沉吟道:“别动,就这样待一会儿,乖。”他的声音柔和的不像话,可手臂的力道越来越大,紧紧地把她圈在自己身前。   此时此刻,或许连季凡泽自己都不知道究竟与她怎样厮`磨拥抱,才能够令他觉得满足?心念微微一动,他的手着魔似的探向她的胸口,转眼便把那两团柔软无暇的白瓷器握在手中揉`捏起来。全身猛地一抖,钟艾的困意刹那间荡然无存,她惊讶地抬眸看向他,“你不会又要……”欲`行不轨了吧。   黑暗中,他的面孔都是暗的,唯有那双深如黑潭的眼眸里透出丝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渴求。她一句完整话尚未说完,季凡泽已猛地挑起她的下巴,低头堵住了她那张正在嚅动的小嘴。这个男人用行动证明了他的目的,他就是想一次又一次的要她,孜孜不倦且永不满足。闷热干燥的夏夜,卧室里冷气充足,空调的扇叶低垂,送出徐徐凉风。这微凉的空气,似乎令所有的触觉都变得更加敏锐、直白。他的唇舌、他的呼吸、他的指尖,都是那样强烈的刺激着她……“你别闹了,我明天还得早起呢。”最后一丝理智的弦绷紧,钟艾涨红着脸按住他到处点火的手,阻止对方进一步进犯。   “你不是九点上班么?”季凡泽咬住她不松口,牙齿磨蹭着她的唇瓣,低喃道。钟艾抬手推他的脸,带着那么一丝丝慵懒的羞赧,“嗯,不过我明早要先去电视台录节目。”显然是被“电视台”这个名词刺激到了,季凡泽条件反射地想到了一个男人,确切地说,是方才曾出现在他噩梦中的那个男人。   季凡泽的眸色黯了黯,瞬间便把钟艾那只挡在彼此唇间的手攥进滚烫的掌心里,不给她半秒反应的时间,他已将她整片唇都吸进嘴里。这下好了,这个男人的吻不再如上一刻那般温柔内敛,而是带着惩罚的掠夺的半强迫式的进攻。哦,不止是唇,钟艾很快被他揉`弄的气息不稳,想要再度推开他却发现自己浑身软弱无力,整个人就像一片蘸着露水的桃花瓣那般飘了起来,只能扑簌扑簌地摇摆抖动,然后任他采撷……   拜季凡泽那场噩梦以及旺盛的精力所赐,钟艾隔天早上顶着两个黑眼圈赶到电视台。做了一年节目,录制过程她驾轻就熟,和男主播配合默契,一次通过。摘下耳麦,走出演播室,沈北手里举着杯咖啡走向她。   如果是以前,她一定会说,咖啡`因容易造成神经过敏,引发轻度焦虑,你还是少喝为妙。然后把他手里的咖啡带纸杯一起扔进垃圾桶。   可现在,钟艾已经不会再这么做了,她只是笑了笑,什么都没说。   她的笑容甜美,却也透着疏离,就这样蜇伤了沈北的眼,他们之间什么时候变成这样了?用一个扯唇的表情压下满嘴苦涩,他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和缓些:“小艾,以后你不用来录节目了。”   “啊?为什么?”她惊诧得瞪圆眼。   可话音脱口而出的那一刻,钟艾忽然后悔问了这个愚蠢的问题。想必沈北心里也不好过吧,他们现在似乎连普通的对话都带着小心翼翼的味道,何况是一起共事呢。也许,他选择换人来录节目是正确的选择,至少可以避免经常见面带来的尴尬。   殊不知就在钟艾正欲改口说“这样也好”时,沈北已再度开口:“薛教授早上给我打电话了,他说你最近工作量挺重的,准备派诊所的其他医生来做节目……”   钟艾怔然,这是薛教授的主意?   不等她眼里的惊讶晕开,沈北拍了拍她的肩,波澜不惊道:“刚才栏目组讨论了一下,晚上大家聚一聚吧。毕竟合作这么久了,就当吃个散伙饭。”   曲终人散,该了就该了。   只是这一刻,恐怕连沈北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这个“散伙饭”到底有多少深意,又有多少不舍。不许钟艾再踏进电视台一步,想想他也知道薛教授背后的始作俑者是谁。那个姓季的男人果然雷厉风行,耍起手段来直奔斩草除根这个目标,就这么硬生生地割断了他和钟艾唯一的联系。只怕日后他连见她一面,都难上加难了吧。   钟艾显然还沉浸在薛教授这个令人匪夷所思的决策里,因而错过了沈北复杂的目光,她想了想,点头说:“好啊,那晚上我们去吃土窑鸡`吧。”   “行,你拿主意。”沈北没有异议。   从电视台返回诊所快到中午了,午休时,钟艾犹豫着要不要给季凡泽打个电话。其实她也没事找他,那种感觉就好像彼此之间连着一根弦,这根弦总是在不经意间被触碰,她会想他在干什么,吃饭了没有……   就在她的手指刚触到手机屏幕的那个瞬间,突然有电话插播进来。   “你吃饭了么?”儒雅低沉的男声,如春风附耳而过。   呵呵,这大概就是所谓的默契吧,原来她在想着他的时候,他也想着她。隔着手机,钟艾无法看到季凡泽的表情,却能感觉到他浅浅的笑声混合着笑容的气息在她耳畔徘徊。   她把手机往耳朵上贴紧了些,好像这样就能更深切地感受到他。   “吃了。你呢?”她的嗓音软软的。   “中午有应酬,刚结束。”平淡的日常,这样跟她说着,季凡泽不自觉地微微翘起嘴角:“下班我去接你。”明明早上才分开,可他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要再见到她了。这种感觉对季凡泽来说很奇妙,以前他从未体会过,现在越来越频繁。   钟艾敛了敛嘴边的笑意,抱歉道:“今晚不行啊,我们有聚餐。”   聚餐?季凡泽蹙了蹙眉,嘴上倒是没有多问,只似笑非笑地说:“那晚上家里见。”   “咳咳……”嗅出他话里那丝坏坏的味道,钟艾脸上隐隐发烫。   唉,早知道请神容易送神难,她今早真不该被季凡泽那副小猫摇尾巴的纯良模样给骗了,居然那么大方地把家门钥匙给了他一把。   **   一路向北,土窑鸡。   地点是钟艾选的,认识老板娘的好处很多,不用提前好几天订位,限量供应的菜式也可以变成不限量。她和电视台那帮人几乎同时抵达餐厅,在大厅没见着杜雨兮,领位员直接把一行人带进预留的包间。   阿美一坐下就开始嚷嚷了:“沈老大,你看钟艾知道你最爱吃土窑鸡,她就把大家带这儿来了。”   钟艾愣了愣,有些心虚地瞟了沈北一眼,“你爱吃土窑鸡?”她对沈北的口味确实有所了解,但还真没有细心到某道具体的菜色上。   不知是心思不在这上面,还是某根麻木已久的神经突然间被“土窑鸡”这个菜名撩拨了一下,他缄默片刻,才所答非所问地回道:“我对吃没那么多讲究。”   阿美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菜单上,一边跟摄像大哥讨论点什么,一边随口道:“这餐厅真有意思啊。名字里还带着个‘北’字,这是一路奔向我们老大的节奏啊。”   “……”   散伙饭少不了酒,手起杯空,酒精总能勾起最微妙的人心。   吃完这顿饭,钟艾或许这辈子再也不会出现在电视上了,换句话说,她和电视台这帮人的交情就在这里画上句点了。这段在人生路上不算长的经历随之会存封在她的记忆里,像是所有旧时光的胶卷一样,时光境迁之后偶尔会翻出来缅怀一下,仅此而已。   最舍不得她的人不用说是谁,比起大家的热闹,沈北今晚算沉默了,连菜都吃得很少,放下筷子,他倒是喝了不少酒。   酒是好酒,陈酿。白天的时候钟艾给杜雨兮打了电话,知道她要来,老板娘自然好生招待。这会儿,杜雨兮审核完餐厅的日流水,合上笔记本电脑,准备去包房跟钟艾打个招呼。   她的办公室在二楼,包间在一楼,踩着大理石旋转楼梯下楼时,不知是步子过快,还是台阶太滑,杜雨兮脚下狠狠地绊了一下,整个人差点直挺挺地朝楼下栽去。幸好电光火石间,她及时攥住楼梯扶手,才幸免惨剧发生。   她这是怎么了?   明明在钟艾的治疗下,她的病情已逐渐稳定,可今天却频频走神。杜雨兮无奈地揉了揉太阳穴,重新加快脚步,一步一步走向包房……    ☆、蜜方四十八   饭局接近尾声,杜雨兮仍未出现。   钟艾以为她在忙,便没让服务生去叫她。   大家都有些醉意,阿美晃着手里的酒杯凑到钟艾身边,另一只手捏了捏她的脸,借着酒劲儿啧啧感叹:“唉,到哪儿去找你这么上镜的脸蛋啊!你们那位薛教授真是脑抽了,可别到时给我们弄来个颜值低的嘉宾,还得连累收视率……”   说到沈北最关心的收视率,他的表情依旧淡淡的,仿佛他所关心的事情已经一锤定音,再没有任何更坏的结果可以激起他心中的波澜。垂眸啄饮间,他的眼神被手中清酒熏得愈加幽淡。   钟艾在跟阿美碰杯的一瞬间,不自觉地侧眸瞅了瞅他,视线在沈北脸上微微一晃,她就看见他身侧的包房门被人从外面推开了一道缝隙。   门缝太窄,她看不清门外的人,只瞅见一小截白色的裙摆在门角轻轻晃动。雪纺布料垂感极好,薄而轻,一直垂到女人纤细的脚踝。那片白纱似的料子像是随时要顺着门缝飘进包房,又像是在那里站了很久,始终踯躅不前。   谁在门口?   钟艾疑惑地眨了眨眼睛,放下酒杯,对阿美说:“我去下洗手间。”   不料,就在她站起身的一刹那,虚掩的门缝陡然合上。不知是门外人逃离得太过仓促,抑或是因受到某种刺激而导致手指发抖,关门的动静有些大。   钟艾腾一下拉开门,门外是宽敞的走廊,后现代风格的壁画在射灯照耀下,被镀上一层淡雅的光晕,偶尔有传菜的侍应生经过。钟艾放眼看过去,压根没见到白裙佳人,只有一抹飘逸的裙摆从转角处一闪而过。   钟艾本能地抬脚追上去,一路疾步如风,一路与侍应生擦肩而过,一路追到楼梯口,她终于看清白裙女人的背影。   她掩不住眉目间的错愕,“雨兮?”   白裙女子应声顿足,却没有转身,整个人仿佛被瞬间按了定格键。   “你怎么……”钟艾绕到她身前的一刹那,硬生生地住了嘴。   杜雨兮一张脸毫无血色,惨白得就像是纯白色的倾世瓷器,仿佛轻轻一碰,紧绷的精致五官就会碎裂满地。   钟艾摇了摇她单薄的肩膀,拧眉问:“你又出现幻觉了?”   杜雨兮虚妄地摇摇头,咬着嘴唇,愣是发不出一个音节。   不是幻觉,这次是真的。   包房里,那个模糊又真切的侧脸是他吗?   是那个日日夜夜出现在她幻觉里、梦境里,让她相思成疾、心力交瘁的男人吗?   上一秒,杜雨兮从那道狭窄的门缝里看到的情景,此刻被无限拉大,大到足以填满她空白的大脑。那个男人清朗鲜明的眉宇,英挺俊秀的鼻峰,弧度美好的嘴唇……一切的一切,都没有一丝一毫的改变,明明是她那么熟悉的,熟悉到曾经她伸出手就可以碰触到。可现在呢,她却连走上前说声“嗨,好久不见”的勇气都没有。   杜雨兮靠在楼梯围栏上,痛苦地闭上眼睛。   从加拿大回来B市这一年,她想象过无数次再见到沈北时该做什么、说什么,但到头来,她却在记忆、幻觉和现实融合的那一秒被某股巨大的悲伤紧紧束缚住,就这样溃不成军了,只能转身落跑。   钟艾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权当对方犯病处理了,她搀牢雨兮的手肘,“我送你上楼休息。”   雨兮点点头,殊不知两人刚刚抬起脚,一副清醇中透着微醺气息的男声从身后传来,“钟艾,你在这里做什么?”   不经意的回眸,杜雨兮顷刻如遭巨震,清瘦身子骨猛地打了个晃儿。   钟艾赶忙紧了紧手上的力道,扶住她,转身对沈北说:“我朋友不舒服……”   沈北听不清她说了些什么,耳朵里像是钻进只蜜蜂,嗡嗡乱响。一瞬间,他的目光顿住,牢牢地粘在杜雨兮那张苍白的脸上。不期然的眼神交汇,他来不及看清这女人眼里承载的悲伤和震惊,已经本能地别过了脸。   没想到出来找钟艾竟然碰上故人,这一切来得太突然,他甚至不知自己该以何种心态来面对这个女人。   钟艾见两人都钉在原地,只好介绍说:“雨兮,这位是沈北,笑笑的爸爸。”她又朝沈北挑挑眉,“这位是杜雨兮,上次就是她带笑笑出去玩的……”   笑笑……   杜雨兮的心脏没来由地狠狠一抽,魔怔般喃喃自语:“原来他叫沈笑。”   他们的儿子Steven,现在叫沈笑。   难怪她对那个甜甜地称呼她“雨点姐姐”的小家伙有种莫名的亲近感。短短的半秒钟,雨兮不知是该为母子共度的短暂时光感到欣慰,还是为近在咫尺她却连亲生骨肉都认不出而感到悲戚,以至于她心里五味杂陈,一句话也说不出。   沈北的眼神里带着酒精催生出来的黯淡,以及浅浅的嘲讽和厌恶。片刻的僵持,最终他沉默地转过身,大步流星离开。   没有错,他恨她。   到底是多深的恨,才会让这个男人在时隔五年之后,只绝然地留给她一道背影。   杜雨兮的视线一直在沈北脸上,因而并未错过他转身时那束冷淡的眸光,她心头一绞,抓在汉白玉栏杆扶手上的那只手渐渐收紧。上等石材带着天然的凉气,盛夏天摸上去很舒服,可她只觉一股凉飕飕的寒意顺着手心,猛往心口灌。   钟艾莫名其妙地看了一眼沈北的背影,耸肩道:“雨兮,我们走吧。”   “……嗯。”   餐厅楼上有休息室,钟艾给杜雨兮吃了药,安顿好她,便离开了。本来她有些不放心,想多陪雨兮一会儿,可听到对方魂不守舍地说出那句“我想一个人静静”,她也不好久留。   回到包房,大家正在划拳拼酒,钟艾巡睃一圈,推了推醉醺醺的阿美,“沈北呢?”   阿美打了个酒嗝,含混不清道:“老大啊,他走了,说是身体不舒服。”   钟艾愣了愣,那男人刚才不还好好的么。   事实上,沈北不好,一点也不好,他感觉糟透了。   回到家,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客厅里的赛车道拆了。不是按照拼接痕迹逐块拆下来,而是直接用脚踩断。听着那异常清脆的“咔嚓、咔嚓”几声,沈笑当即哭成了泪人。   眼睁睁地瞅着自己花了两天时间辛苦搭建起来的车道,就这么毁于一旦,笑笑揪着沈北的裤腿,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嚎啕大哭:“粑粑,不要,求你不要毁了它。”   似乎被“毁了”这个字眼儿刺激到,沈北的动作更狠,俨然一头发狂的狮子。这世上,没有人比他更清楚一切被摧毁时的那种感觉,何止是痛,简直绝望得要人命。   何姨闻声从厨房跑出来,一边帮忙拉住盛怒的男主人,一边如临大敌问道:“沈先生,您这是怎么了?您冷静一下啊。”她从来没见过这位温文尔雅的男人暴躁成这样。   沈北停住了动作,却是止不住怒意,他指着何姨吩咐道:“以后不许再让沈笑和那位……”顿了顿,提口气,他才继续道:“和那位叫什么雨点的女人有任何来往。如果他们再见面,你就准备打包走人!”   何姨诧然,顾不上忖度这话里的深意,赶紧点头如捣蒜,“我知道了,您消消气。”   笑笑怯怯地看了看沈北,又看了看满地狼藉,他抹着眼泪蹲在地上,闷头把赛车残骸一块一块地收起来……   **   这顿散伙饭,从头到尾,都让钟艾感觉到一个字——怪。但当出租车停在小区门口时,她那点奇怪的感觉便烟消云散了。   男朋友还在家里等她呢。   以前,不管几点,钟艾回到家都是冷冷清清的一个人,可现在不一样了。洗漱台上的牙刷从原先的一把变成两把,门口的拖鞋从一双变成两双,床上的枕头从一只变成两只,原本寂静的家,突然就多了那个男人的气息和痕迹。虽然钟艾嘴上会对季凡泽说,你放着豪宅不住,屈尊降贵住在我这里,算怎么回事呢?可她心里的欢喜只有自己知道。   内心有种神奇的力量驱使钟艾快步走进公寓楼,乘电梯上楼,她一瞬不瞬地盯着显示屏上不断上升的绿色数字,真奇怪啊,今天电梯上升的速度怎么这么慢啊。   从包里掏出钥匙,插`进锁眼转动,几个动作钟艾一气呵成,心里的某个角落藏着隐隐的期待——季凡泽在做什么呢?看电视?看书?洗澡?速速脑补一下,她抿嘴笑了笑,原来一进门就可以看到他的感觉这么好。   直到推开大门的那一刻,她才刻意放缓动作,粉饰掉之前的急切,故作矜持慢悠悠地说:“我回来了。”孰料,她的话音尚未落下,脚步便顿住了。   客厅里一片漆黑。   没人?   钟艾的心顿时凉了半截,房子不大,她里里外外梭巡一圈不过用了一分钟。这一分钟之后,她发现季凡泽是真的不在。   他不是说好等她回来的么?   钟艾带着一脑门问号拿起手机,从通讯录里翻出季凡泽的电话,按了下去。绵长的待机铃音响了三遍,她的耳朵都快要生茧了,对方才姗姗接起。   不等钟艾开口,季凡泽寡淡的嗓音便从一个十分安静的背景空间里传过来:“我等会再打给你。”   不知是不是他的声音太淡了,以至于钟艾觉得听起来有点冷,她所有的疑问统统被卡在喉头来不及道出,耳畔已剩下一片忙音。   她把手机从耳朵上挪开,怏怏地瞅了瞅漆黑的屏幕。不得不承认,她当下的感觉很不好,就跟傻老婆等汉子似的。   同一时间,位于海港城的总裁办公室里。   季凡泽搁下手机,沉眉瞅着坐在沙发上的女人,不耐烦地问道:“你找我到底有什么事?”    ☆、蜜方四十九   季凡泽的办公室十分宽敞,沙发和办公桌之间的距离无形中被拉得很长。   隔着这段悠长的距离,隔着灯火通明的光线以及空调送出的偏低温度,桌案后的男人表情和语调都显得格外寡淡,甚至透着毫不掩饰的不耐烦。   “同样的话,我不想说两遍。”季凡泽的言外之意,有事快说,没事滚蛋。   坐在沙发上的女人似乎早料到这样,她毫不介意。相反,季凡泽越是冷漠,等会儿她的胜算就越大。短裙下的两条白腿交叠,悠闲地晃动着,孟晴并不迂回,直接道明来意。   “哈佛大学的Aaron教授挑头成立了一个课题研究小组,计划邀请全球多位知名心理学家参与,其中也给了B市心理学学会一个名额……”   “所以呢?”季凡泽表情没变,并未因疑问句而抬高声调,嗓音依旧低低沉沉的。   孟晴朝他挑了下眉,语气笃定:“我想拿到这个名额。”   或许,在外人看来,她这份自信有多笃定,就有多可笑。身陷抄袭丑闻,她已经被心理学学会除名,在业内的名声和口碑更是要多糟有多糟。可孟晴仍旧是一副不以为意的样子,谁让她有筹码呢。这世界就是这样,有筹码就等于有靠山。   季凡泽几乎是连思考的过程都省略,“这是你的事,与我无关。”不咸不淡地抛出这么句,他便按下内线电话,准备叫秘书送客。   孰料,电话接通的那个瞬间,高八度的女声再度从沙发上传来,悠然的,放肆的,带着一丝挑衅意味的,就这样激得季凡泽落在免提键上的指尖隐隐僵住。   “季总,你以前又不是没有做过这种事。再帮我一次,真有这么难么?”   对方刻意咬重的“再”字,到底令季凡泽的指尖在停顿半秒之后,无声地掐断了电话。这女人几天前发给他的那条短信,到现在还躺在他的手机里,如果说他原本准备彻底无视,那么现在看来是不可能了。   “你这是在威胁我么?”他讨厌被威胁。   季凡泽身后是一扇巨大的落地窗,暮色笼罩下,窗外的世界带着霓虹闪烁时特有的斑斓光亮,照在他毫无表情的脸上,竟莫名添了几许阴翳。   看着他眼睛里流露出的戾气和厌恶,孟晴心里有点发毛,一直轻微晃动的腿不由得顿住,她放下交叠的双腿,尖细的红底高跟鞋踩在地毯上的那个刹那,她险些溃败的底气再次杀回来。   “你就当我在威胁你吧。”与虎谋皮,孟晴根本不是季凡泽的对手,可是一旦抓住了老虎的软肋,也不是不可能扭转局势的。   顿了顿,她迎向季凡泽寒冽的眸光,把自己所有的胆寒都压下去,眉目间浮现起一缕阴恻恻的笑,继续道:“当初实习的时候,我的成绩远不如钟艾,三甲医院只能在我们之中留一个,按理说肯定是她。可人生啊,转机无处不在。你靠关系把我留在了三甲医院,让她当了替死鬼……你说如果她知道了这件事,会有什么反应呢?”   季凡泽眼中闪过一丝极罕见的狼狈,明知道这个卑鄙的女人会来这招,他早有心理准备,可亲耳听对方说出来,那种软肋被人擒住的感觉远比他想象中更令人难堪。又或者,难堪的,并非被人抓住把柄加以勒索,而是这一刻他蓦然意识到——   他曾经伤害过自己深爱的女人。   这种感觉简直糟透了,但只是短短的半秒钟,季凡泽就将脸上的那抹异色掩饰过去。轻启薄唇,他的声音好似裹挟着疾风一般,又冷又利:“你的名声已经够臭了,一旦靠关系上位这种事传开,你只会死得更快。”   孟晴绷直的脊梁骨猛地一僵,忖度种种后果,她险些就要退缩,却在深吸口气之后,她破釜沉舟道:“那就来场玉石俱焚吧。我敢打赌,季凡泽,你输不起。”   疯女人!季凡泽的神色瞬息变幻莫测,阴鸷的,冰冷的,恨不得要撕了她一样。可心口却在这个瞬间猛地抽痛起来,那刺骨的疼夹杂着愤怒,来得如此突兀,如此剧烈,转眼延烧至整个胸腔。也许,这世上最可恶的事情,莫过于你的敌人说出了让你无从反驳的话;这世上最冒险的事情,莫过于跟一个疯子打赌。   季凡泽这副复杂的神情,令孟晴颇为受用。如果说之前她还因为这个男人从不拿正眼看她、反倒看上钟艾而愤愤不平,那么现在,她只剩下幸灾乐祸了。话已至此,孟晴相信这位聪明睿智的男人应该知道该如何选择了,于是她慢悠悠地站起来,红唇牵出一道上扬夸张的弧度。   “季总,那我就坐等好消息了。”说完,她踩着高跟鞋翩然而去。   **   季凡泽离开办公室时,已经十点多了。黑色的路虎揽胜行驶在车流稀疏的环路上,不是开往钟艾住处的方向,而是驶向位于城东的别墅。   他觉得自己需要静一静。   散发出温黄色光芒的路灯交映着炫目的霓虹,为这座繁华都市披上华丽的夜裳。可在那路灯光芒的尽头却呈现出一片混沌,笼罩在森黑夜幕下的公路一望无垠,宛如时空黑洞一般,让人无论如何也看不真切。明明是再熟悉不过的路,此刻走起来却因为看不到终点,而令人感觉陌生和些微的惶恐。原来,这位素来翻手云覆手雨的男人,也会有这般无奈的时刻。   季凡泽本想给钟艾打个电话,告诉她今晚不过去了,可在带上蓝牙耳机的一瞬间,他的心弦又微微一颤。车里没开音响,死一般寂静,季凡泽身处在这一片虚无的寂静之中,耳边蓦地回荡起片刻前那锥心刺骨的声音——   没有错,他有多爱钟艾,就有多害怕失去。   黑色的车身似乎感应到主人的颤动,在桥下猛地向右一拐,在划出一道漂亮的弧线后疾驰着向相反的方向驶去……   温暖的小公寓,是这个焦躁的夜晚,季凡泽最后的归宿。   他从西裤侧兜里掏出早上从钟艾那里诱`哄来的钥匙,娴熟地打开大门,抬脚迈进。暖色调的光晕迎面扑来,倏尔定格在他那张略微僵硬的俊脸上。   客厅的矮茶几上散落着一堆资料,穿着睡裙的钟艾盘腿坐在垫子上,整个上身都趴在茶几上,绑着颗丸子头的脑袋侧枕在手臂上。视线晃了晃,季凡泽就看到她手里攥着的手机,像是在等什么重要的东西却一直等不到,然后不小心睡着了。   她在等他。   垂眸睨着这只小猫一样温柔乖巧的女人,季凡泽始终紧绷的脸部线条不由得舒展开来,心底某个柔软的角落仿佛被一根轻飘飘的羽毛撩拨了一下,一点一点地柔软下去。   他倾身过去,想要把她抱起来移到床上,却在目光无意间掠过她手肘下的那叠资料时,全身陡然狠狠一僵——   哈佛大学情绪理论课题小组研究计划?   季凡泽像是被这份资料透露出来的讯息深深刺激到,刚刚舒展的眉宇顿时再次蹙起,心脏好似受到钝物重击,直往下沉了沉。   难道钟艾也在争取这个名额?   就在他晃神的须臾,钟艾的眼皮动了动。睁开眼,她被这张贴得过近的俊美面庞吓了一跳,“啊,季凡泽,你想吓死人呀,怎么一点声音都没有。”   被她的娇嗔扯回神思,季凡泽抬手摸了摸她的头,这个举动里的温柔和宠溺,连他自己都意识不到。兀自吞咽下满嘴愁苦,他墨眸清浅凝着这张漂亮的小脸蛋,唇边浅笑无虞,“等老公回家的感觉怎么样?”   咳咳,怎么才升格为男朋友,这男人就立马顺着杆子又往上爬了一级?钟艾脸上带着浅眠压出来的小小褶子,眉眼弯弯很是俏皮,她笑盈盈地回道:“你才不是我老公呢。”   “是么。”他只淡淡地丢出这么句,忽而双臂一紧把她捞起来,抱着她倒向身后的沙发。钟艾还来不及反应,人已经跨`坐在他腿上了,“让我看看我是不是你老公。”季凡泽的笑意已不像刚才那般勉强,嘴唇勾起的弧度甚是优美,坏坏地说着他欺近过来。   不料,唇瓣相触的那个刹那,钟艾突然伸手按住他蠢蠢欲动的薄唇,正经问道:“你晚上哪儿去了?”想起之前季凡泽匆匆挂断的那通电话,她不免奇怪。   眯眼瞅着她那副“想吃肉先老实交代”的严肃表情,季凡泽无奈地一挫眉,喉咙里登时像是塞满了尖锐的沙砾,往下吞咽的时候,一股子刺疼,让他实话说不出来,谎话也说不出来。   但这种左右为难的状态仅仅持续了半秒钟,他高直的鼻梁突然凑上来,在钟艾唇边嗅了嗅,转而眸光轻闪,反倒问她:“你喝酒了?”   “喂,不要转移话题。”   “嗯,以后不许喝酒。”   “……”这都是什么跟什么啊!   钟艾还想说什么,可声音越来越小,低低的,像小猫呜咽一般,她就这么完败在季凡泽再次欺上来的唇齿间。心里腹诽着这男人怎么坏呀,嘴唇上又热又潮湿的力道以及他鼻端粗重灼`热的呼吸也让她下意识地想要躲开,可到底架不住他挑`逗般的吮`吻,她渐渐软化作一滩水,不受控地微微嘟起嘴迎合他。   她这个心念所动的细微举动,简直让季凡泽的心脏停跳,他猛地勾起她的舌头,用力追逐搅动,可渐渐他却发现饶是再怎么深刻的索吻都无法令他满足,而某团火很快有了燎原之势越烧越旺,诱`惑着他更深的占有。原本紧紧缚在她腰间的那只手再自然不过地窜进她的睡衣下缘,修长干净的手指慢慢地顺着玲珑的曲线向上逡巡,一点一点蕴热她的皮肤,而后肆无忌惮地来到那处柔软的所在。钟艾轻轻地拧起眉承受着,一如之前彼此分享过的动人时光那样,她双颊酡红害羞得不敢看他,软绵绵的身子却是不自觉地靠向他。这样静好的夜晚,这个等着他回来的女人,这等温存缠绵的时刻……一切的一切都令季凡泽有种强烈地剥茧而出的冲动,可他竟然在更深刻的索取之前,稍稍停顿了一下。   戛然喊停的亲热令钟艾有些错愕,还以为自己哪里没有做好,就听季凡泽说道:“钟艾,以后你不要工作了。”他的唇还贴着她的,声音低沉喑哑,也蕴藏着似水一般的温柔。   钟艾听得云里雾里的,抿了抿嘴唇,跟他拉开一点距离,“为什么?”   “我养你。”他的嗓音有多深情,内心就有多矛盾,眸光中的火烛轻轻摇曳,就这样越过她的肩膀,若有似无地落在茶几上摊开的那叠文件中。   是的,他养着她,给她最好的生活。这样一来,她就再也不用跟任何人相争,再也不会重蹈覆辙经历任何不公平的失败。   钟艾这下彻底愣住了,绕在他脖颈上的手顿时松弛下来,“你怎么突然说起这个了?”没给对方回答的时间,她自顾自笑了,笑得甜美,两个浅浅的梨涡晕着动人的光芒,“安啦,你要不要想那么远啊!我不喜欢被男人养起来的感觉,女人不工作会跟社会脱节的,你总不能让我整天都围着你转吧,我可不想那么早就变成深闺怨妇呀。”   女人独立是好事儿,可季凡泽心里越发五味杂陈,他指了指钟艾身后的那叠资料,轻声游说道:“你刚才看东西看得跟小瞌睡虫似的,其实不用那么拼的。”   钟艾顿如醍醐灌顶,这男人是心疼她呢。她软软的眼神里忽而多了一丝温柔,“哦,原来是因为这个啊。今天薛教授找我谈话来的,他已经推荐我加入心理学学会啦。现在有个参加哈佛大学心理学研究团队的机会,虽然只有一个名额,但我准备好好拼一把,争取一下。”她不是loser,她要把她曾经失去的,都通过自己的努力争取回来。   这一刻,钟艾脸上有多少自信,季凡泽的心情就有多沉重。   他抬手,欲抚`摸她那张镀着自信光泽的小脸蛋,手指却陡然僵硬了,仿佛不忍触碰似的。矛盾,迟疑,似乎每一个发自内心、深情款款的举动都带着残忍的秘密和不堪的过往,而在钟艾闪亮如琥珀的眸子里,他那份隐忍的难堪快要无所遁形。   但只是电光火石间的犹豫,季凡泽的手终究还是动了,带着薄茧的手指轻点她的侧脸,做了一个缓缓划下的动作,来到她的唇角,指尖临摹她漂亮的唇形,继而抚过那柔顺的下巴,轻轻一挑,他抬起她的脸,一瞬不瞬地深凝着她。   他那双墨色眼睛里的深情几欲把她吸进去,虽然他经常这样看着她,但这一次好像跟以往的每一次都不同,柔和的,温润的,又带着一丝丝坚毅和笃定。   钟艾被这男人看得心如小鹿乱撞,连呼吸都屏住了,更别说思考了。   神思迷`乱间,清醇的男声在她耳廓边哼起:“钟艾,我爱你。”季凡泽轻声说出这句话的一刹那,再没有一丝一毫的迟疑,猛地倾身压向她……    ☆、蜜方五十   挥杆,进洞。   “漂亮!”   高尔夫球场上,身穿白色修身长裤和浅蓝色T恤的年轻男子身姿优雅,气度不凡,标准漂亮的最后一杆挥出后,白色小球稳稳进洞。十八洞,顺利破九十杆,引得几位同伴叫好连连。   面对不绝于耳的恭维和赞誉,季凡泽只淡然地勾了下唇,“你们玩吧,我休息会儿。”   收起球杆,摘下专用手套,压低帽檐,几个动作娴熟有加,他大步流星走进休息区,挑了个球场全景视角的座位坐下。遮阳伞外日光倾城,球场的岛形果岭沐浴在阳光下,波光粼粼的人工湖交映着松树叠嶂,令人心旷神怡。   “泽哥,你现在球技了不得啊。你没看见刚才李总和陆总带来的那俩小姑娘,看你看得眼神都直了……”季凡泽刚点了杯果汁,杜子彦就跟过来了,人还没在他对面落座,马屁已经拍得山响。   世交加发小,季凡泽还能看不出对方葫芦里装得什么药。他将压在帽檐下的视线从远处拉近,转到杜子彦身上,“说吧,你有什么事求我。”   心思就这么被戳破,杜子彦讪讪一笑。今天他约季凡泽来打球,确实因为有事相求。这么多年季凡泽都对他有求必应,本来也没什么难以启齿的,可现在这事儿……唉。   “你能借我点钱么?”磨叽片刻,杜子彦挤牙膏似的问道。   季凡泽浅啜一口果汁,语调平缓:“多少?”   对方伸出三根手指头,“行么?”   三千万?季凡泽这下不由得蹙眉了,尽管三千万对他来说不算多,可是,“你要拿这笔钱做什么?”   “唉。”杜子彦叹口气,摁了摁太阳穴,“我爸的公司出了点儿状况,好几个大客户拖欠工程款,现在流动资金不足……”   杜家的企业季凡泽也有股份,但只占极少的部分。忖度须臾,他不疾不徐道:“钱不是问题,你直接把我的三千万全折成股份吧。”   愣了愣,杜子彦很快反应过来,季凡泽这是给他投资呢!注资和借钱的意义不同,季凡泽此举代表着妥妥的信任和情谊。   “你这次真帮了我们杜家的大忙,等公司渡过难关,我请你和钟艾出国旅游。”杜子彦一脸雀跃道。   说到钟艾,季凡泽的眉宇间不自觉地多了一抹柔和。言归正传,他说:“你最近精神状况不错,开始帮你爸打理公司事务了?”   “我也是没辙啊。我妹一心从事餐饮业,我不接老杜的班谁接啊。”杜子彦靠在藤椅上,翘起二郎腿儿,神色舒缓,“我现在慢慢想通了,为了孟晴那种女人自怨自艾折磨自己,太不值得了……”   自己的女人觊觎着自己的哥们儿,那到底是一段多么糟糕的经历,才会让这样一位桀骜不驯的少年久久地躲在病态的沉默里。审视自己的伤口并非是件容易事,一点一点地消化干净曾经在这段感情里被无限放大的愤怒和自卑,是多么痛的领悟。但幸好杜子彦险险地挺过来了,到头来,他才恍然发现那段年少轻狂的感情并不是人生的全部,只消一句嗤之以鼻的“不值得”就足够总结了。   季凡泽撩眼看他,“你谈恋爱了吧?”   “咳咳……”对方干咳两声,摸了摸自己的脸,“有那么明显么?”   开启一段新的爱情永远是治愈旧伤的良药,季凡泽莞尔,调侃说:“哪家的姑娘这么倒霉被你看上了?”   杜子彦幽幽瞪他,眉眼却隐隐带笑,“嘿,现在小爷还没追到手呢。到时成事了,我保准第一个告诉你!”   看他这副嘚瑟样儿,季凡泽欣慰之余,忽然有些郁结难平,清醇的嗓音里忍不住添上几分戏谑:“呵,你倒是成功走出过去了,留下我帮你收拾烂摊子。”   嗅出味儿来,杜子彦的笑容登时僵住,语气警觉:“孟晴又骚扰你了?”   夕阳的余晖刚刚落在天地之间的交界线上,头顶的遮阳伞已经收了起来,季凡泽双腿交叠坐在藤椅上,目光悠悠遥望着被落日熔金染成橘红色的果岭,他徐徐道出那段旧事,口吻稍显无奈。   如果当初不是杜子彦求他帮女朋友一个忙,他肯定不会去找医院院长说情留下孟晴;如果当初他知道留下孟晴的代价就是除掉另一名无辜的女孩;如果当初他知道那个无辜的女孩居然是钟艾;如果当初他知道正是因为这件事让孟晴见识到他的势力,转而对他投怀送报……他绝对不会让这些事情发生。   可惜,没有如果。   所有的事情就像是老天的安排,一环扣一环朝着预设好的轨迹发展,而这世上任何人都没有未卜先知的超能力。季凡泽又何尝会料到兜兜转转多年,他竟会深深爱上那个曾被他无意间伤害的女孩?   余晖的最后一丝光芒又往下沉了沉。   金色丝带般的光晕仿佛在时空中凿开一个洞,黑洞一丝一丝被拉大,在那个被无限拉大的黯黑空间里,他似乎再次看到了那场雨夜——   清瘦的女孩蹲在大雨里,无声哭泣。   在季凡泽此前对钟艾的三面之缘里,这副画面最为令他震撼。哦不,不只是震撼,简直是心痛了。正是那一刻,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个女孩的悲伤是他造成的;也是那一刻,他平生第一次讨厌他最擅长的某样东西——权力。   权力,是把双刃剑。   他轻易动动嘴便成全了朋友,可事实上,却因此摧毁了另一个无辜者的命运。那位被锋利剑光不小心割伤的女孩,在往后很久的日子里,都是他心头的痛。尽管他事后在第一时间委托大姨夫薛铭林,为钟艾安排了一份安稳的工作。但那个雨夜,就像梦魇缠绕,忘不掉。   而现在,他越爱她,那痛就越深。   季凡泽的眉目隐在帽檐下,眼神幽深的让人看不真切,但就算如此,杜子彦也能想象到那是一种怎样黯然的眸色。没想到事情会发展至此,杜子彦的心“咯噔”一沉,梗在喉头的千言万语憋得他快要窒息,最终只化作一声沉沉的——   “泽哥,对不起。”   季凡泽摇摇头,嗓音依稀淬着一丝喑哑:“我没有怪你的意思。”他只是怪他自己。   犹豫少顷,杜子彦艰涩启唇:“要不然我去找孟晴谈一谈?”   季凡泽摘下球帽,揉了揉头发,墨色的眼睛在沾染上暮色的那个瞬间,变得澄明、笃定,不沾染一丝一毫的晦涩。   “不用了,我知道该怎么做。”他说。   **   季凡泽的日程总像是经过机器精确计算过一样,万年不变的频率,满满当当。白日里,他被杜子彦拉去打球,晚上必定得加班处理手头的工作。   已经超过七点,他看了看案头剩下的几份文件,想着打个电话给钟艾,问问她吃饭了没有。这种感觉是无意识的,曾经一个人的生活,现在变成了双人的,不管他多忙,也总会想想她在做什么?   电话拨通了,却迟迟无人应答。   就在季凡泽皱起眉的一片刻,办公室传来叩门声。他放下手机,以稀疏平常的口吻说道:“进来。”这个时间,只有Mark还在陪伴他了。   果不其然,门推开,Mark杵在门口,满脸堆笑问:“季总,您叫了外卖么?”   “没有。”他耸耸肩。   Mark脸上飘来一个大大的问号,朝门外招了招手,“诶?那这位姑娘怎么说她是送外卖的呢?”   姑娘?季凡泽疑惑地看向他身后的一刹那,他稍稍侧了侧身,让进来一位漂亮姑娘。姑娘手里拎着个保温桶,嗓音甜美:“季总,辛苦了,您的外卖到啦!”   闻言,季凡泽猛地怔住。   但只是电光火石间的诧然,他的嘴角突然掀起笑意,笑容的弧度里带动着舒展开来的好心情。他朝外卖姑娘勾了勾手指,“钟艾,你过来。”   Mark朝钟艾眨眨眼,两人临时配合的这出小惊喜貌似效果不错,要知道老板的脸已经阴了一天了啊。   钟艾迈着轻快的脚步走过去,Mark悄然掩门离开。哪知她刚要打开保温桶,季凡泽已经悠悠站起身,拉住她的手,“不要在这里吃,我带你去个好地方。”   “啊?去哪里呀?”她就这么被季凡泽十指紧扣牵着手,来到海港城的空中露天花园,这个曾上演拥抱疗法的地方。   此处的夜景比白天更美,下班了,露台上空无一人。远处的摩天大楼折射出绚烂的霓虹光斑,暖白色的月光打在紫藤树上,点点光源交错,多了几分浪漫味道。   季凡泽漫不经意地坐在这清雅的光线里,优雅地吃着钟氏外卖。保温桶是三层的,一荤一素外加米饭和汤,分门别类摆在食盒里,像是家长给小朋友准备的儿童晚餐。   “你自己做的?”季凡泽忽然从食盒间抬眸。   钟艾吃过了,这会看着他吃。她点了点头,有点紧张,“好吃吗?”第一次给男朋友做饭,她或多或少怀疑自己的手艺。   “不好吃。”季凡泽吃得大快朵颐,却给出这么句评价。   她拧起眉毛,小脸上浮现起一抹沮丧,“不合你口味?我记得你爱吃牛肉呀,是不是我把肉片炒老了?还是……”   “没有。”他停住筷子,好整以暇地凝着她,“太甜了。”   “甜?”她明明没放糖啊!   唉,季凡泽用筷子敲了敲她一团雾水的脑壳,“我从哪儿找了这么个没情趣的女人啊。”   被他一敲,钟艾愚钝的脑瓜瞬时开窍,她挠了挠头,呵呵笑着:“爱心便当,当然甜了。”   他捏了捏她的鼻尖,目光灼灼,瞳仁里那丝光泽仿佛汇入远处霓虹里的一点,那么亮,那么令人心慌,好似光束打在她心上。尽管已经这么熟悉了,可钟艾还是时常被他晃了眼,她垂了垂眼皮。   这个安静美好的空间里,他们像所有普通的情侣一样,心里装着小小的甜蜜和温情,享受着忙里偷闲的二人世界。   垂眸浅笑间,她陡然听到季凡泽问道:“你为什么要当心理医生?”   气氛转了转,钟艾扯回神思,再自然不过地说:“我们家的事儿你也知道,我小时候很少看到我妈笑,邻居都说我妈有心病。我年纪小对大人的话没什么概念,但总想着怎么才能治好她的心病……”原本沉重的话题,因为有他做听众,似乎轻松了不少,她甚至还能自信满满地总结道:“医者仁心,但其实这是不够的,我希望能医好别人的心。”   季凡泽不说话,想用一个清浅的笑容回应,那笑却僵在嘴边扯不出。   每个人在孩童时代都会有自己渴望的未来职业,那是构筑人生的初级梦想。但随着心智的成熟,很多人最终挫败在现实之下放弃了梦想,而她却坚持了下来,一步一个脚印走到今天,哪怕是她的梦想曾经承受过最不公平的失败。   他动了动唇,正要开口说些什么的时候,手机响了。   从西裤侧兜里摸出手机,季凡泽在看向来电显示时,站起身来,“我去接个电话。”他说着,把手机举在耳边,绕到露台另一侧。   电话是孟晴打来的,毫无悬念,一上来便问他:“季总,我求你办的事,你考虑好了么?”   一整天的深思熟虑,他有过矛盾,有过自责,也有过那种从未经历过的不安。这种不安不是来自于被威胁的恐惧,而是不想旧事重提再伤害到钟艾。但此时此刻,遥看视线尽头那一颗颗闪亮的星,他的心没来由地通透起来。   他对手机里的女人道:“不用考虑了,你的事与我无关。”轻轻的一句话,冷硬的、拒绝的意味不能再明显。   在孟晴那阴恻恻的笑声响起前,他又压低嗓音补了句,狠戾的让她连苦笑都笑不出来:“如果你敢再伤害钟艾,我一定不会轻饶你,这是警告。”   警告。   语落唇闭,季凡泽冷冷地挂断电话,悠远的眸光却并未晕染冷意,仍旧是绵长的,温柔的,落在这片浩瀚的夜空中。   钟艾就是他心里最亮的那颗星,飞向万里高空,她需要坚强的羽翼。如果他曾经一不小心折断了她的翅膀,那么今后,由他来做她的羽翼。   没有任何人可以阻止他。    ☆、蜜方五十一   一个平常的中午,一对男女的对话声从心理诊所的茶水间里传出来。   “你来这里做什么?”低沉的男声,情绪莫辨。   “我来找钟艾聊天。”女人从肺里挤出来的声音明明底气十足,可发出来时却跟蚊子似的,低哑细弱的像是因隐瞒病情而有些心虚,又像是怕被人听到:“你为什么不让笑笑见我?”   “你没资格。”男人的气息稳定,听不出丝毫怒意,但那淡淡的嘲讽和讥诮又好像一根绳索,一把勒住女人的喉咙,越收越紧:“当初你不是不肯跟我回国么,怎么时隔五年突然改主意了?你精心布的这盘棋真令人刮目相看,先是利用钟艾接近沈笑,然后准备一步一步把他从我身边抢走,是吧?”   果然,历来经不起激的女人嗓音剧烈颤抖起来,跟蒙受了某种不白之冤一样,压低的声线紧紧绷起来:“不是这样的!我一开始根本不知道笑笑就是Steven,我是他妈妈,我有权见儿子!”   “你死心吧。你别忘了,当初你是怎么抛弃笑笑的。”依旧是不紧不慢的语调,但字字珠玑,直戳对方的痛点。   “……”   茶水间外,一抹清瘦的人影悄然经过,驻足,凝神,随即握着杯子的那只手隐隐发颤。   这对男女的声音对钟艾来说再熟悉不过,可两人的关系以及对话的内容统统令她错愕不已,从沈北和杜雨兮嘴里发出的每一个音节都震得她的耳膜里好像有只鼓动的风箱,嗡嗡的声响搅得她头脑发懵。   这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钟艾不知道她是如何穿过走廊回到诊室的,颤抖着手从电脑里调出杜雨兮的病历记录,再加上刚才对方来看诊时讲出的那段酸涩往事,她几乎可以还原整个故事——   在蒙特利尔那个潮湿的夏夜,一对男女在Party后借着酒意发生了关系。男人是彻底醉了,可女人只是微醺,她清清楚楚地记得那一晚从窗口里映出的圣劳伦斯河波光粼粼的河面,隐在月光下的圆顶天主教堂,铺在枝叶上的晶莹露珠,以及那个男人生涩又猛烈的冲撞。明明撕裂一般疼到不行,可她的手还是轻轻抚过他的脸。这男人清隽的眉眼,秀挺的鼻梁,微喘的唇……她的指尖带着巨大的满足与愉悦在震颤中逐一摩挲着,一遍又一遍临摹出这张轮廓清朗、五官精致的脸孔,那只微凉的手就像是夜色下温柔的河水,沿着漂亮的河道缓缓流淌。   在这个醮着露水的夜晚,在这个被誉为北美巴黎的浪漫城市,年轻的女孩怀揣着不顾一切的孤勇,大胆又主动地把自己交给了他。   没有错,杜雨兮喜欢沈北很久了。   哦,确切地说,应该是暗恋。   跟所有酒后失控酿成的错误一样,他们的故事走到未婚怀孕这一步。杜雨兮说要留下孩子的那一刻,沈北思考了多久就沉默了多久,但最终他点了点头,给出那个令人不那么失望的承诺——他会负责。   不得不承认,杜雨兮当时是欢喜的,甚至流下了幸福感动的眼泪。她就知道自己选对了人,这位在所有留学生中最品学兼优最玉树临风的男人是个有责任感的人。但直到孩子呱呱坠地,杜雨兮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王子与公主从此过上幸福快乐的日子”这种结局只有在童话故事中才会出现。   沈北心里有人,不是她。   当杜雨兮无意间得知这个事实时,她几乎被击垮。她不知道那个女人在哪里,又是谁,她只知道她孩子的爸爸不爱她。骄傲又倔强的女人不愿意将就,负气之下有了他们的最后一次对话。   “我妈生病了,我得回国照顾她。如果你愿意,可以跟我一起回国内发展。”他说。   “我不愿意。”她说。   “我会带Steven一起走。”他说。   “随便你。”她说。   “我可能永远不会回来了,你确定不需要再考虑一下么?”他说。   “我不用考虑。”她说。   那时候,如果杜雨兮知道这次不欢而散之后便是长达五年的阔别,甚至是这场爱情独角戏的终结,她或许不会说出那些口是心非的话。那时候,如果她知道自己所轻易放弃的原来是这辈子唯一的执念,又怎会生硬地割断内心的爱与怨。   她本以为,与其不能独占,不如彻底放手,年轻就是资本,她的人生还有大把重新邂逅爱情的机会;她本以为,这世上所有的离别和心痛都会败给岁月荏苒,总有一天再激不起惊涛骇浪,最后可能连涟漪都没有了……   可事实上,弹指一挥间,将近两千个日日夜夜,她被时间耗去的——只是最初的孤勇。而留下的那些无尽的伤痛与怀念,竟是没有被时光带走分毫,反而犹如发酵的酒精,愈来愈浓。   半个小时前,在诊疗过程中听到这样的故事,钟艾对杜雨兮是满满的心疼。   她甚至还详细问了一句:“那个男人心里的女人是谁,你们有见过面么?”   杜雨兮摇摇头,“我连她的名字都不知道,只知道是他小时候的邻居,曾读过同一所中学。”   半个小时后,意外把这段故事里的所有角色都对号入座,钟艾心头大震,简直难以置信。只因每一个角色她都太过熟悉,而沈北心里的那个女人、杜雨兮的隐形情敌就这么昭然若揭——是她。短短的一片刻,钟艾根本不知道她是该为杜雨兮难过,还是为沈北遗憾,又或者,她该对自己感到深深的自责?   头脑太混乱,她一时厘不清自己做错了什么,但就是感觉自己跟别人的不幸有关。她搓了搓脸,想要驱散这种莫须有的愧疚时,叩门声陡然响起。   推门而入的男人惊得她一下子从椅子上弹起来,她根本调整不出合适的表情来,只能呆呆地看着沈北,结结巴巴问道:“咳……你怎么来诊所了?”   “我来找你们薛教授谈节目赞助的事情,顺便过来跟你打个招呼。”沈北的眉宇间已不见上一秒的激烈情绪,连语气都安然无虞。   可他越是淡然的好像一切都没有发生的样子,钟艾越是尴尬得不知该如何面对他。   她讷讷地嚅动了几下嘴唇,心里正犹豫着要不要捅破这层窗户纸,跟他谈一谈雨兮的事情,嘴上已本能地选择了只字不提:“你先坐吧,我去帮你倒杯水。”回避和遮掩,虽然有粉饰太平之感,但不失为此刻最适当的做法。   “嗯,谢谢。”   钟艾出去倒水加冷静的这几分钟,沈北闲来无事,踱步到窗前向外看去。   晌午的阳光带着刺眼的侵略性,不给这世界留下任何一个晦暗的角落,可他的心,怎么就这么阴沉呢。其实,他也挺苦闷的,刚才在走廊里偶遇杜雨兮,两人不算争吵但很激烈的对话,如同捆绑住记忆的线头被轻轻拽开,随之勾起好些陈年旧事。   对沈北而言,钟艾是他感情线上的一条大路,而杜雨兮是意外冒出来的岔路。走上岔路本不是他的选择,可一旦发生了,为了所谓的责任和义务,他也只能硬着头皮往下走。殊不知,这条岔路其实是条死路,那个女人居然狠心切断了一切。可再回头时,沈北却发现自己离钟艾越来越远。他是经历过,犯错过,恨过的人了,可她,依旧干净得如一张白纸,他还有什么资格说爱她?   太阳的光芒似乎更烈了,就这样割伤了眸光。   沈北转回身,不经意向钟艾的办公桌投去一瞥。就是这匆匆一眼,他竟像是被猛地攫住了某根神经,颀长的身形蓦然僵住。转瞬他已快步走到桌案前,看向电脑屏幕上的病历记录——   杜雨兮有抑郁症?   从茶水间出来,钟艾险险地调整好了情绪,端着一次性纸杯返回诊室,她不由皱起眉。   屋内空无一人,沈北已经走了。   **   季凡泽视时间如生命,他的很多事情都是由Mark代为处理的,大到公事,小到添置衣物,没什么稀奇。可这天,Mark却接到了一项很奇怪的任务。   “你打电话联系一下游乐园,我要包场。”季凡泽淡声吩咐道。   Mark掏了掏耳朵,怀疑自己听错了。   果然,爱情会令人变得幼稚啊,心性如此成熟的大Boss现在都去游乐园约会了。可是包场什么的,“钟小姐会不会被这种排场吓到啊?其实游乐园人多才好玩……”Mark担心老板恋爱值不够使,狗腿地帮忙出谋划策。   季凡泽悠悠白他一眼,一副“你懂个屁”的样子,“给我包夜场。”   “……”   季凡泽虽然确实没什么恋爱经验,但男人对有些事总是无师自通的。况且坦白认罪这件事,靠的还是“真诚”二字,环境只是起到辅助衬托的作用。   季凡泽这个人未雨绸缪的能力,不仅体现在主持集团事务上,也体现在爱情上。未免孟晴那个蛇蝎心肠的女人发起疯来给他使绊子,他决定还是先主动向钟艾坦白当年三甲医院的事情,争取以良好的认错态度换来宽大处理。   他甚至连细节都设计好了。   月光星河,巨大的摩天轮缓缓向夜空旋转,在这个可以俯瞰城市阑珊灯火、最接近天际的二人世界里,他一五一十地向她道出事件原委。如果钟艾生气,他就任她打骂,比起得到女朋友的谅解,脸面什么的都是十分次要的东西;如果她伤心流泪,他就把肩膀给她,好生安慰她一番;最坏的结果,就是她要跟他分手,不过那也不怕。   摩天轮旋转一圈大概三十分钟,飘在空中不沾地气,钟艾总不能负气一走了之。哪怕是天大的怒意,她也只能和他待在那个小空间里,而季凡泽有足够的自信在这半个小时里把她哄回来……   确定这是个万无一失的好办法,季凡泽轻轻勾了勾唇角。    ☆、蜜方五十二   赶上游乐园举办仲夏夜嘉年华活动,季凡泽包到场已是一周后。   在电话里,他只跟钟艾提出晚上约会,没说别的。   午休时间,听着对方清浅动人的声音从电波里渡过来,钟艾眼角不由漫上喜悦,想都没想就答应他了:“好啊!”   这阵子,虽然季凡泽每晚都跟她窝在小公寓里,大有拿她那方小天地当爱巢的节奏,可钟艾忙着争取加入Professor Aaron的研究团队,几乎是一进家门就像个勤奋好学的小学生似的埋首于资料堆里,根本顾不上跟男朋友谈情说爱。头两天季凡泽还挺沉得住气,应酬回来晚了看见小书虫趴在写字台上一下一下地点着脑袋,他会把她抱起来放到床上,用那种既温柔又不容置喙的口吻命令她好好睡觉。   可惜好景不长,季凡泽很快就受不了了。   于是便出现了各种古怪的情况。比如,钟艾正坐在沙发里抱着专业书啃得不亦乐乎时,她的睡衣下摆里会悄然伸进来一只手,精准地摸索到那两团有恃无恐地揉`捏一番。不等她拨开那只点火作乱的手,她整个人已被一双强势的臂弯抱到季凡泽腿上去了。气息混乱中,她眼皮底下的文字一晃一晃的,最终变得模糊不清;震颤颠簸中,她攥着书本的手僵硬到指节发白,最终“啪”一声被扔到地板上去了……再比如,她正绞尽脑汁对着电脑研究一组统计数据时,浴室里会突然传出磁性低哑又一本正经的男声:“钟艾,你帮我拿一下内衣,我忘了。”然而,当她手上勾着条子弹内`裤、手臂伸进虚掩的门缝里的那一刻,一股强大的力道就这样陡然攥住她的手,她几乎反应不过来发生了什么,人已经被浴室里的那位拽了进去。雾气氤氲中,她脑子里还琢磨着那组数据是怎么得来的,人已经被抱到洗手台上坐稳了;辗转缠绵中,那些数字化作一个个气泡融在潮湿的水汽中灰飞烟灭,眼前取而代之的是季凡泽最漂亮而有力的身躯线条和他黑色短发上沾着的盈盈水珠……   咳,大中午的怎么会想起这些事儿。   钟艾握着手机的手举在耳边,脸蛋因为脑袋里无端跳出的画面而绯红得不像话,她仿佛可以听到吱吱的电流声,一开口,声音软的连她自己都意识不到:“晚上约会我请你吧。”   “为什么?”季凡泽十分配合地表示好奇,调侃说:“你准备补偿我么?”   “呵呵,你还真大言不惭。”这男人为了让她专心看书,嘴上打着禁`欲的旗号,可事实上却没少折腾她啊。钟艾笑得羞赧,卖了个关子,“我有好消息告诉你。”   不等季凡泽再说些什么,她又笑吟吟地补充道:“不过我掏腰包是有条件的,不能吃法餐,不能逛商场购物,也不能选太高大上的约会地点哦。”没办法,男朋友逼格太高,她怕负担不起啊。   “嗯,我答应你。”季凡泽稍显低沉的嗓音里隐藏着若有似无的笑声。那笑声,宛如山岩里悄悄滴下的清泉一般悦耳动听。   “……”   拜即将到来的约会所赐,钟艾一下午都保持着愉悦的心情。直到快下班的时候,她发现了一件怪事——   杜雨兮没有按时来复诊。   在钟艾所有的病人中,杜雨兮算是听话的。在几个疗程的治疗过程中,她每次复诊都很准时,也坚持吃药,是个积极治疗的病人。尤其上次来的时候,她已经能够对钟艾敞开心扉,讲出自己的心结所在,貌似一切都往好的方向发展。   在跟护士确定过病人并未取消今天下午的预约后,钟艾挂着一脸问号,拨通了杜雨兮的电话。   电话响了三遍,迟迟没人接听。   就在钟艾心里隐隐生出不好的预感时,手机里忽然飘来杜雨兮的声音:“不好意思,我今天临时有事,不能去诊所了。”她的声线里淬着一丝沙哑,像是被砂纸磨砺过,而且语速很慢。   钟艾不由得拧起眉毛,关切问道:“你是不是感冒了?如果你吃感冒药的话必须事先告诉我,我要看药物之间有没有相互反应……”   手机里猝然陷入沉默。   钟艾的声音落下去好久,都没有回音,“喂?雨兮,你在听吗?”   “我在。”她应了声,似乎心思根本不在这上面,又似乎想说什么而非常难以启齿。但最终,杜雨兮还是一咬牙说出口了:“你能带笑笑出来么?”   钟艾被这个突兀的话题杀了个措手不及,当即警醒。   脑子里一下子涌进来好多东西,她在各种自己该有的反应里忖度片刻,继而选择了最直截了当的实话:“我之前不小心听到你和沈北的对话了,我一直不知道你是笑笑的妈妈……”她的语调很轻,尽量不让对方感觉到压力和窘迫。   回应她的,照旧是一阵缄默。   也许几秒钟,也许一分钟,杜雨兮再度开口时,音色更哑:“所以你不肯帮我了?”她似乎并未因钟艾知道了什么而出现情绪波动,她只想见笑笑一面。   夹在这对壁垒分明的男女中间,钟艾无法选边站队,为难道:“我不是不想帮你。”只是她如果背着沈北把笑笑带出去,后果可能很严重,“其实你可以好好跟沈北谈一谈,他不是那么不近人情的人……”   杜雨兮终究没再坚持,默默挂断了电话。   这通电话令钟艾十分不是滋味,凭医生的直觉,她感觉杜雨兮现在的精神状况很糟糕。她正犹豫是不是该推掉今晚的约会去看一看雨兮时,季凡泽的短信传进来:   我到了,你下来。   简简单单的几个字强势得不容人回旋,就这么把钟艾的犹豫彻底推翻。她只能脱下白大褂,拎上包匆匆下楼。   **   盛夏的夜总是来得特别晚,傍晚七点多天还亮着。橘红色的夕阳镶嵌在天边,温柔地铺洒在这座城市的每一个角落。远远看过去,色彩鲜明的游乐设施仿佛被镀上一层粉金色的光晕,就像是一个浪漫奇幻的童话王国。   季凡泽带着钟艾驱车来到位于近郊的游乐园时,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副景象。   如果说,路上钟艾还陷在那通电话里有点集中不起精神,那么现在,她只剩惊讶了。她满眼错愕地看着走在身旁的英俊男人,“季凡泽,这就是你选的约会地点啊?”   他单手插在西裤侧兜里,另一只手自然地搭在她的肩上,似笑非笑道:“你不喜欢么?我倒是觉得这里很符合你‘三不能’的要求。”   好吧,钟艾权当他童心未泯了,“那我去买票。”   她刚要加快脚步走向售票处,垂在身侧的手忽然被他拉住了。季凡泽的手一点一点收紧,把她的小手握得牢牢的,“我已经买好票了。”   钟艾愣了愣,忽而笑了,看来这男人真是不给她花钱的机会啊。   殊不知,让她更惊诧的事还在后头。   激流勇进,云霄飞车,海盗船……钟艾儿时的记忆被眼前熟悉的场景勾起,她仿佛回到扎着两只羊角辫蹦蹦跳跳的年纪,被夕阳晕红的脸颊上渐渐浮现起一抹可爱的童真。   可没多会,她忽然站住不走了。   偌大的游乐园里空无一人,除了工作人员,只有两个游客,大型游乐设施因为没有游客而无法启动,全都孤零零地耸立着,一景一物都安静的诡异。   钟艾歪头看了季凡泽一眼,打趣道:“你不会是包场了吧?”其实问出这句话时,她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有钱任性,她听过有包餐厅包游艇包`小姐的,可哪有人会包下游乐园呢。   但事实证明,季凡泽就是那位有钱任性到极致的,他手上微微用劲儿,牵着她继续往前走,喉间清浅地“嗯”了声。   “!!!”钟艾一时惊得没说出话来,只觉肉痛,这得花多少钱啊。   “我不喜欢人多。”他嘴上如是说,心里却是另一番景致了:为了求女朋友原谅,花点小钱不算什么。   夕阳往下沉了沉,天空被染成紫红色,像是绘画大师手中的调色盘。可惜天色还不够黑,月亮和星星都没跑出来,不能登上摩天轮。   钟艾不谙他的心思,心想着既然都包场了,不玩个遍实在太亏了。她拉着季凡泽的胳膊,直奔云霄飞车。他开始还有点犹豫的,毕竟自从小学毕业后,他就没玩过这么刺激的自由落体游戏了。可在钟艾那句“你不会是害怕吧”的激将之下,他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急速,俯冲,尖叫,钟艾振臂高呼,那一瞬间的大脑放空和心脏狂跳过后,是仿佛人生所有烦恼都被驱散的酣畅感觉。季凡泽本来心在别处,但或多或少被她感染到了,眉宇间漫起温润的笑意,刮了刮她的鼻尖。   你快乐,所以我快乐。   多么通俗的一句话,就是他此刻心情的写照了。   一上来就把最刺激的玩过了,其他游乐设备相对的显得小儿科了。钟艾很快玩够了,在热狗摊买了两只热狗和两杯汽水,递给季凡泽一份,两人坐在长椅上吃。   “你说有什么好消息要告诉我?”季凡泽咬了口热狗,吃相斯文优雅。   钟艾差点忘了这事,经他一提醒,她的嘴巴顿时咧到耳根子,咬着吸管说:“今天薛教授跟我说,已经把我加入研究团队的申请资料送交到心理学学会了。虽然竞争激烈,但有他的强力推荐,加上我之前一直参与电视台的节目,在业内混了个脸熟,所以这次我被选中的希望很大。”   其实钟艾并不知道,薛教教还隐瞒了一个原因,心理学学会的李会长和季凡泽私交甚笃,学会每年有不少慈善活动都是由季氏赞助的,所以很多事看似难办,其实也不过就是财神爷的一句话。   季凡泽微微侧眸瞧着她,将脸上那副“我早就知道”的表情掩藏得滴水不漏。他相信就算他没有跟李会长事先打过招呼,这个机会也是钟艾应得的。她的努力,最终每个人都会看得到。   “钟艾,好样的。”季凡泽眼底漾出笑意,浅浅的,映着慢慢爬升上来的月光,显得格外柔和。   “……”   天色渐沉,静漠幽深。   摩天轮启动了。   装点在巨大圆环上的灯饰瞬间亮起来,就像是一颗颗发光的幽蓝宝石,璀璨夺目。在黑色夜幕的衬托下,摩天轮的钢筋支架被夜色隐去,只能看到一个大圆环闪着光徐徐转动,仿佛一枚硕大的水晶戒指镶嵌在夜空中。   “真美。”钟艾已经吃完热狗,愣愣地看着那处。   季凡泽勾了下唇,拉起她的手,“走吧,我们去上面坐一下。”   她欢喜地站起来,跟他一起走向摩天轮,却在正欲迈上轿厢的一刹那,她的手机响了。钟艾刚从包里摸出手机,季凡泽已经在身后托了她的腰一把,顺利把她送进轿厢。   屁股坐稳,钟艾不以为然地翻看最新进来的那条短信:   替我照顾好笑笑,谢谢你。——雨兮   短短的一句话,却犹如一道晴天霹雳,猛然令钟艾意识到什么……   ☆、第53章 蜜方五十三      杜雨兮那条短信带来的脑补讯息太惊悚,钟艾一下子慌了。她腾一下从轿厢里站起来,伸手就要拉门,却在触到门栓的那一刻,她的手猛地被人按住了。   “你要干什么?”季凡泽蹙起眉,视线扫过她另一只手紧握的手机,然后看向窗外,“下不去了。”   摩天轮徐徐升起,距离地面大概有两米高了。   迟疑半秒,摩天轮就升高一点,钟艾根本没有思考的时间,急声道:“雨兮出事了!”   季凡泽微微一怔,刚想要开口问什么,钟艾已经紧紧地拽住他的胳膊,一字一顿地说:“季凡泽,你要帮我下去。”   两人对话间,脚下的空间继续向上攀爬,一点一点地拉大与地面之间的距离。   摩天轮一旦启动就无法倒退,以钟艾的身板若是这么跳下去,恐怕得摔断腿。看着她那张涨满焦灼的脸,季凡泽的唇抿成一条直线,几乎是毫不犹豫的,他拉开了门栓。钟艾眉目间的惊诧尚未散开,轿厢里已只剩下她一个人了——   季凡泽纵身一跃,跳了出去。   潮湿闷热的夜风灌进来,吹得钟艾心里“咯噔”一沉,向下一看,她的心跳又当即提到嗓子眼,颤抖着声线叫道:“季凡泽!你——”太危险了!   她这声惊呼还没落下,身姿矫捷的男人已经双脚沾地,漂亮地站稳脚跟。回身,仰头,张开双臂,季凡泽隔着差不多三米的距离叫她:“钟艾,你跳下来。”   月光、星光与摩天轮的灯饰交相辉映,汇成一束束流光溢彩的光线打在他身上。从高处远远地望下去,黑色的衬衫和西裤将季凡泽的身形衬得颀长挺拔,几乎与夜幕融为一体,而他那张俊逸的面孔上却有夜色的光华在浮动,宛若打着光的倾世瓷器一般闪闪动人。   钟艾定定地俯瞰他,双脚往前移动,而后,踯躅。   太高了。   “我会接住你的,快点。”季凡泽催促道。   尽管这男人的声音传到钟艾耳朵里时,被风吹散了些许,但他口吻里的笃定和眉宇间沾染的微光,又仿佛一股湍急的暗流,瞬间冲进她心里。   她相信他。   闭眼,跳跃,钟艾在做出自由落体动作的这个瞬间里,她连呼吸都屏住了,仿佛有呼呼的夜风从耳畔掠过,可来不及倾听那风的声音,她便猝然坠入一个温热的怀抱里。   腰被他牢牢搂住的一刹那,钟艾感觉到自己的身子猛地一歪,顿时朝坚硬的水泥地面栽倒下去,她刚惊慌失措地睁开眼,就看见季凡泽抱着她滚了出去。幸好没滚太远,又被他这个人肉护垫护得好好的,钟艾一根汗毛都没伤到,倒是被她压在身`下的男人“嘶”地吸了口冷气。   游乐场的工作人员见状急忙从操控室跑出来,惊诧地瞅着摸爬滚打的这对儿,不免一阵唏嘘:有钱人真是任性啊,大晚上的包个摩天轮当蹦极玩呢!   时间不等人,钟艾迅疾地双手撑了下水泥地,利落地站起来。伸手拉起季凡泽,她一脸心疼和紧张,帮他拍了拍身上沾的灰尘,问:“你伤着没?”   季凡泽忍着手腕处袭来的剧痛,扯了下唇,“我没事。”他心里腹诽这丫头看着瘦,怎么抱起来这么重,嘴上不忘关心正事:“杜雨兮到底是怎么回事?”   钟艾顾不上回答他的问题,也顾不上方才那惊心动魄的一幕,拔腿就往外冲,手上拨通了杜子彦的电话。   电话一通,她急赤白脸说道:“你快去雨兮家里,她可能自杀了!”   电话里外的两个男人显然都被“自杀”这个字眼刺激到了,季凡泽遽然加快脚步,扯住钟艾的胳膊,拽着她箭步流星走出游乐园。   而杜子彦,全然因惊吓过度语无伦次了:“钟艾,你……开玩笑呢吧?你……再说一遍……”   “杜子彦,你听好——”钟艾脚步不停,加重语气,放缓语速,有条不紊地吩咐说:“现在时间就是生命。你立刻打电话叫救护车过去雨兮的住处,然后联系物业,如果没人开门就直接破门。我和季凡泽会尽快赶过来……”   “……好好好。”杜子彦立马点头如捣蒜。   **   如果说,在接到钟艾的电话时,杜子彦的第一反应是对方夸大其词、草木皆兵了,那么在破门而入妹妹公寓的那一刻,他简直是惊恐万状了。   浴缸,血水,割腕……   杜子彦这辈子第一次见到如此惊悚骇人的画面,尤其是脸色煞白、一袭白裙躺在满水浴缸里的那个女人还是他的亲妹妹,吓得他差点当场晕厥过去。幸亏有钟艾的先见之明,一同赶到现场的救护人员当即给已经陷入深度昏迷的杜雨兮进行紧急止血处理,然后抬上救护车,一路风驰电掣驶向医院……   从近郊的游乐园返回市区,至少需要一个小时车程,半道接到杜子彦的电话,季凡泽直接将车开到医院。   走廊里充斥的消毒水气味涌入鼻息,刺激得人从鼻腔粘膜到心脏的每一根血管都紧绷着。脚起脚落,季凡泽一尘不染的手工皮鞋落在大理石地砖上,发出频率稍快的闷响。在路上,他详细询问了钟艾事情的原委,可她念着保护病人*的职业操守,就连对他都没多说,只说了雨兮精神状况不太好。震惊之余,季凡泽亦感到一种莫名的沉重和担忧。   vip病房外的沙发椅上坐着位男人,人字拖、沙滩裤配居家t恤,显然是急着从家里出来,连衣服都来不及换。这男人深躬着背,头埋得很低,屈肘抵在膝盖上,干净修长的手指插在短发里,不安地揉搓着头发。   听到从走廊尽头传来空落落的脚步回声,他蓦然抬起头,赤红着眼看向匆匆赶来的季凡泽和钟艾。   “子彦,你怎么坐在这里,人怎么样了?”季凡泽问出这话时,深不见底的幽黯眸光停留在病房那扇紧闭的白色大门上。   杜子彦站起身,双腿虚浮,打了个晃儿才勉强站稳,嘶哑的嗓音听不出是哽咽还是庆幸:“捡回条命。”说着,他的视线从季凡泽身上转到钟艾那儿,喉结剧烈耸动两下:“谢谢你。今天要不是有你,雨兮恐怕真没命了。”   没有性命之忧就是好事儿,钟艾略微松口气,“她现在情况怎么样了?”   “醒了,但是不见任何人,也不说一句话。”杜子彦抓了抓乱蓬蓬的头发,又一屁股跌坐回椅子上。   心惊胆颤地折腾了老半天,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处理眼下的局面,“唉,要不是刚才精神科医生来了,我居然不知道我妹跟我一样,精神状况有问题……”杜雨兮以前常年待在国外,兄妹之间虽然感情和睦,但交集并不多,杜子彦根本不清楚发生在妹妹身上的那些糟心事儿。   听着他魔怔般唠唠叨叨,钟艾和季凡泽沉默地坐到他身旁的椅子上,大手牵牢小手,两人俱是一言不发。   作为心理医生,钟艾很清楚,精神疾病患者距离死亡并不遥远,一条生命的终结甚至很可能就发生在一念之间。可现实不是理论,她是杜雨兮的心理咨询师,也是她的朋友,发生这样的事令她只觉痛心。   到底是有多绝望的人才会一心寻死呢?在死亡线上挣扎一圈被救回来之后,对轻生者而言可能更多的不是后悔和后怕,而是解脱的落空。就像那些求死不能的人醒来时,往往都会问“为什么要救我”又或者“为什么不让我死了算了”,想必很多无解的心结和困境只会让此时的杜雨兮愈加感觉煎熬和迷惘吧。   不知过了多久,杜子彦消停了,走廊里静下来,白炽灯光亮得刺眼。   又不知过了多久,病房的门忽然打开了。   三人不约而同地抬眸看过去,只见一位护工模样的中年妇女探出头来,问:“哪位是钟医生?”   “我是。”钟艾瞧着她,“怎么了?”   “杜小姐请你进去。”对方说。   钟艾隐隐感觉到握住她的那只大手顿了一下,倏尔无声地松开,她点点头,“好的。”   护工出来了,留下静谧的密闭空间。   病房里的情况跟钟艾想象中的差不多,白色被单,苍白脸孔,红色血袋里的鲜血一滴一滴地滴落,顺着长长的输血管和插在杜雨兮手背上的针头,缓缓输送进她的身体里。如果不是这唯一的血色,病床上的女人简直就像是一件忘了上色的破碎瓷器,好不容易粘补好,却随时都有可能再次碎裂,灰飞烟灭。   四目相对的一刹那,杜雨兮的眼神涣散,仿佛使出全身的力气她才能够把视线聚焦在钟艾脸上。她左手手腕处缠着白色绷带,那么厚实的纱布,一圈一圈的,却依然阻挡不住点点血迹渗出来,鲜红的险些蜇伤人的眼。   钟艾想扯出一个安慰的笑容,可惜扯不出,只能慢慢地走到床头。她轻轻地碰了碰杜雨兮的手,带着心疼的温柔,可肌肤相触的那个瞬间——   杜雨兮竟是如同受到巨大的刺激一般,猛然缩回手,躲开了。   钟艾诧然,手尴尬地僵在半空,喉咙里堵着的那一大团宽慰之语尚未道出,却见杜雨兮干涸开裂的唇小幅度地嚅动了一下,她随后问出的那句话,几乎令钟艾窒息。   “沈北心里的那个人是你?”   她的声音沙哑如蚊呐,却好似一道惊雷劈进钟艾耳膜,她当即心头大震,半晌都找不到敷衍的说辞,只能点头默认。   病房里陷入死一般的静谧,静得甚至可以捕捉到血袋里的血“嘀嗒”落下的细微声响。   杜雨兮直勾勾地盯着她,钟艾被她的目光一震,就在她以为杜雨兮要对这件事追究点什么的时候,杜雨兮却又无力地耷拉下眼皮,气若游丝地开口:“你不用紧张,我没有责怪你的意思。”她没有办法责怪任何人,她所有的精力和所剩的力气,只够责怪她自己。   钟艾鼻子里涌起一股酸意,呛得她好半天才说出话来:“雨兮,要不要我叫沈北过来?”解铃还须系铃人。   “不,不要。”杜雨兮摇头,黑色的长发像藤蔓散落在枕头上,攫住她的神经,“我不能让他知道我有抑郁症,绝对不能。”   不等钟艾再开口,杜雨兮刚刚用来躲闪她的那只手,居然虚妄地朝她抬了抬,像是突然改变了主意,又像是心乱如麻早已没了主意,示好似的想要碰触她。   钟艾理解她的纠结和矛盾,伸手握住她的手,微微攥着,“别担心,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她不点头,也不摇头,只咬着没有颜色的嘴唇说:“钟艾,帮帮我,求你。”   钟艾怕她的伤口崩开,松了点手劲,“你要我帮你什么?”   杜雨兮却反手握住她,握得很紧,绝然的力道,绝然的语气,俨然对方就是最后一根救命的稻草:“我要得到笑笑的抚养权。”她对大人已没有一丝一毫的期待,只剩下小的,心心念念全是他。   在这空寂的病房里,杜雨兮从肺部挤出来的声音拉着长长回音,让钟艾心里狠狠地抖了一下。   她该怎么帮?怎么帮?   在她缄默的须臾,杜雨兮哀求似的说:“割下那一刀前,我给沈北打电话了。他坚持不肯让我见笑笑,但是说不定他会听你的……”   身为女人和母亲,杜雨兮天生的敏感让她从笑笑对钟艾的亲昵度上隐约感觉到什么,那个隐形的情敌就是钟艾么?尽管有所预感,可当她从沈北口中求证到答案的一瞬间,还是控制不住心如刀绞般的疼痛。   那一刻,杜雨兮的感觉可真糟糕啊。   她想要为这段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悲剧找一个宣泄口,想要恨钟艾来减轻纠缠自己多年的自责,可到头来她却惊讶地发现自己完全恨不起来。钟艾是第一个真正关心她的人,是每周嘱咐她按时吃药、保持好心情的人,是把笑笑带进她世界的人……她怎么可以给钟艾这么善良的女孩扣上莫须有的罪名呢?   而现在,当她走投无路时,钟艾是唯一可以帮她的人,也是她唯一信任的人。   所有的拒绝话到嘴边又被钟艾生生吞咽回去,床上的是病人,稍稍一点刺激都可能让杜雨兮再做傻事,钟艾不能断绝了她最后一点念想。   “好的,你让我想想办法。”她最终摸了摸雨兮的头,安抚道。   “……”   这段对话,对杜雨兮而言,是希冀的开始,活下去的动力;而对钟艾而言,却压抑得令人受不了,思维都混沌了。   混沌间,她拧着细黑的眉拉开门,慢吞吞地走出病房。   看到她以这副模样出来,季凡泽脸上的凝重愈加深刻几分。   ☆、第54章 蜜方五十四      钟艾注意到季凡泽的手不对劲,是在她走出病房的那一刻。她看到他艰难地转动手腕,眉头蹙起,不太舒服的样子。   “你的手受伤了?”钟艾惊讶地看向季凡泽,所有的注意力都从片刻前病房里发生的那一幕,转移到这个男人身上。   “没事。”他若无其事地摇了摇头,右手搭在她偏瘦的肩上,跟杜子彦说了句“我们走了”,便揽着她穿过弥漫着消毒水气味的走廊,快步朝电梯间走去。   “我们回家吧。”他不想再在这里多待一分钟了。   “嗯。”钟艾点点头,如果不是因为杜雨兮,她这辈子也不愿再踏进这间医院一步的。   只有两个人的电梯里很安静,安静无形中令人变得敏感。   季凡泽的面色沉沉的,这让钟艾愈发不放心,“你是不是手疼?”根本不给对方再说“不”的机会,她忽然捉住季凡泽的左手,小心翼翼地抬到自己眼皮下面,“给我看看。”   他的衬衫袖口挽到小臂处,熨帖平整的衣料随着呼吸轻轻起伏,上面一点褶皱都没有。再往下,是简约的手表,以及……浮肿的手腕。   这男人原本瓷器一般白皙的肤色眼下微微泛着青紫,“哎呀,你这是伤着骨头了吧。”钟艾眼里浮现起焦灼和心疼,估计是之前他在摩天轮下接她时不小心弄伤的。   电梯门“叮”一声在一层打开,钟艾不是往大门的方向走,而是拉着他朝相反的反向走,“我带你去骨科看看,请医生处理一下。”   季凡泽嘴上想说“不用了”,可钟艾这会儿的力气大得惊人,跟头倔强的小牛似的,根本不容他回旋。算了,去就去吧,要不然这丫头得担心他一晚上。   “原来你这么爱我。”季凡泽刮了刮她的鼻尖,原本偏沉的脸色舒缓下来,嘴角扬起一道好看的弧度。   “……咳咳。”这男人要不要这么直接呀!   骨科急诊当班的医生是个小年轻,斯斯文文的,戴着副金丝边眼镜。看见有病人进来,他落在电脑上的眼皮抬了抬,随口问了句:“哪儿不舒服?”   不经意的一瞥,小医生却在看清来者的一瞬间,顿时双眸聚焦,一瞬不瞬地瞅着钟艾,随即咧嘴一笑:“嘿,这不是钟艾么?”   碰到熟人不意外,毕竟钟艾曾在这间三甲医院实习了半年,对方又是和她同届不同系的学霸,“王淼,你今天上夜班啊?”钟艾笑着跟他寒暄了几句。   季凡泽敛眉不说话,站在钟艾身边,一副好好先生的模样。可他身上有种特殊的气场,强盛的,倨傲的,又对陌生人带着与生俱来的疏离感,哪怕是沉默的时候都令人无法忽视他的存在。   王淼条件反射地看向他,转而朝钟艾挤挤眼,“你男朋友啊?”其实这个问题根本无需回答,从两人十指交缠扣在一起的手便可窥一二了,王淼了然一笑,熟稔地调侃道:“你大晚上的不会是来医院秀恩爱的吧?”   钟艾顾不上脸红羞涩,赶紧把季凡泽按到椅子上,对王淼说:“他手伤了,你给他看一下。”   毕业后能顺利留在三甲医院的都是精英,王淼医术不错,看了看季凡泽的伤处,说:“应该问题不大,看着是脱臼了,要是不放心的话就去拍个片吧。”   “嗯,那就拍吧。”钟艾应承道。   季凡泽拿了单子去拍片,王淼跟钟艾拉起家常:“你最近怎么样啊?唉,其实当年我们都挺替你可惜的,你在班里成绩数一数二的,怎么就没留下来呢……”   旧事重提,到底还是有些酸涩的,钟艾不自在地扯笑,故作轻松道:“人各有命呗,我可能和这里真没缘。“   钟艾打马虎眼,王淼也不好深究。事实上,明眼人都知道,那是一场不公平的竞争,没有后台的努力和实力有时候就像纸一样脆弱,再美好的画面还是一戳即破。   “你妈最近还好么?”王淼扶了扶眼镜,跳转了话题。   钟艾迟疑片刻,脸上那抹强颜欢笑的意味更明显了:“她还行……身体好多了。”如果搁在三年前被人问起这件事,她肯定会比现在更尴尬,甚至会偷偷抹眼泪吧。   医院的诊室设计都差不多,呆呆地看着眼前熟悉的一切,有一道尖锐的声音从记忆里破茧而出,近到仿佛此刻就在耳畔炸响——   “你们凭什么除掉我闺女留院的名额?!她哪里做错了啊?她哪里比不上别人?你们凭什么留下孟晴!我要见院长,你们都别拦着我,我今天非要讨个说法!”   公布留院名单的那天,钟秀娟曾来医院大闹了一场。当然,她最终也没见到院长,更没讨到说法。撕破老脸哭到老泪纵横的结果,不过是让好事之徒看了场热闹,什么都无法改变。钟艾知道老妈难过、不服,却没想到这件事给钟秀娟带来的打击远比她想象中更严重。   钟秀娟当天回家后一整天滴米未进,任徐海东怎么安慰她都无济于事,钟艾是她的宝贝,她的骄傲,可到头来两代人都输得那么难堪,让她情何以堪啊。当晚,想不开的钟秀娟突然昏厥了,被救护车送到医院人才抢救过来,也因此落下了高血压的病根。   钟艾沉眉间,王淼大概也想到了相同的景象。当时他也在场的,确切地说,很多医生都在场。不过他不是看热闹的,他还劝了钟秀娟几句。   讪笑两声,王淼不好意思地说:“咳,我好像提了不开心的事儿,你别见怪啊。每次校友聚会都不见你来,大家都挺关心你的。其实你现在蛮不错的,私家诊所比医院自由多了,我们还得*夜班呢……”   扯回神思,钟艾摇了摇头,把那些腐烂的糟糕感觉甩出大脑。心知对方在安慰她,她索性作势一笑:“你说的也是。”   嘴上说着,钟艾寻思季凡泽拍个片怎么去了那么久,她下意识地抬眸朝诊室门口看去。如果不是她突然抬眼,她根本就不会知道季凡泽这样静静地站在门口,站了多久。   上一刻,她的声音,她的苦笑,她说出的每一个字,都令这一刻的季凡泽有种类似窒息的感觉,他捏着片子的那只手隐隐发僵,薄薄的一张胶片仿佛陡然变得有千斤重,压得他透不过气来。   治疗的过程很简单,确实只是脱臼了,王淼给他的手腕复位后,又开了一些外用药,便算完事。一对小情侣离开时,王淼不忘笑着感叹说:“你俩真般配啊。”   “……”   出了诊室,钟艾的面部表情好似还沉浸在刚才的话题上,一双杏眼微微耷拉着,手虚挎在季凡泽的臂弯上。   “你饿不饿?我们去吃点宵夜吧。”季凡泽敛去眉目间的愁绪,波澜不惊提议道。   “好吧。”一晚上糟心事儿真不少,钟艾也觉得她要靠食物治愈一下。   “你想吃什么?”他问。   “……”   闲聊间,两人走到走廊转角处。   拐过这道弯,就能离开这间令人处处感觉不舒服的医院了。   抬脚,落脚,钟艾猛地顿足,“呃,对不起。”她光顾着跟季凡泽说话了,完全没注意到在转弯处,一抹穿着白大褂的人影撞到她身上了。   对方停住脚步、向后退了半步的那个瞬间,季凡泽下意识地拉了钟艾一把,刚想问她“碰着了没有”,他那双墨色的眼眸已忽地清冷下去。   “哟,遇见熟人了。”孟晴站稳脚跟,饶有兴味地打量着两人。   钟艾微微一怔,真是冤家路窄,她不想搭理这个女人,准备当做视而不见。季凡泽显然也有此意,他不拿正眼瞧孟晴一眼,握住钟艾的手欲走。   殊不知,孟晴拦在两人面前,一点避让的意思都没有,她笑得张扬:“季总,你就这么怕我么?”   一句话,季凡泽的眉陡然蹙起,寒冽如冰的眼神直插`进她的眼底,带着警告的意味,狠,利。   而钟艾不由愣了愣,这话是什么意思?季凡泽为什么要怕她?   就在她疑惑地仰头看向季凡泽绷紧的侧脸线条时,孟晴悠然道:“钟艾,今晚你故地重游,有什么感想?难过?遗憾?”   “孟晴,你给我住嘴!”季凡泽的脸色阴翳,像是随时要撕碎这个大放厥词的女人。   钟艾不是傻子,就这样觉出味来,他们有什么事瞒着她?她挑起眉,迎着白炽光刺眼的光线,一眨不眨地盯着孟晴,问:“你到底想说什么?”   孟晴开口前,瞟了季凡泽一眼,他越是生气,她就越是高兴。她倒要看看这个天不怕地不怕的男人是不是真的没有软肋,又或者,她得不到的男人,也不能让钟艾得到。   “既然大家都在,钟艾,我就告诉你一个秘密好了。”孟晴双手插在白大褂的口袋里,声调不由高了八度。   不知是季凡泽的手把她握得太紧,还是身体里有莫名的冷气嗖嗖冒出来,钟艾的手心里汗涔涔的,冷汗。   孟晴的视线在两人手上绕了一圈,所有的恨意就这样带着如同龙卷风一般的破坏力宣泄了出来:“钟艾,三年前帮我留在这间医院的人,你知道是谁吗?”   不需要听到答案了。   只要看看孟晴此时的眼神落在谁脸上,钟艾就知道了。她的身体无法自控地僵着,犹如顷刻间坠入冰窖池,浑身一凉的同时彻底溺毙。   不可能,不可能,她不相信!   钟艾愣愣地看着季凡泽,从天花板上洒下来的瘆人白光衬得他的面孔轮廓更深,每一道弧度都像是刀削出来的冰雕。告诉我,这一切和你没关系,没有半毛钱的关系!钟艾用涣散的目光执拗地盯着他,眸光深处依稀沉淀着乞求,她求他开口这样说。   只要他否认,她就相信。   可季凡泽什么都没有说,弧度漂亮的唇抿成直线,甚至没有再去阻止孟晴。现在他说什么都没用了,那个名字呼之欲出,他只感觉到掌心里的那只小手冰冷的,无力的,像是被人退去了骨头,软的仿佛一捏就碎。   孟晴忽然笑了,酝酿已久的台词说出来要多顺口有多顺口:“钟艾,你没想到吧,口口声声说爱你的男人,其实是害你最惨的人。让我猜猜季总为什么放着那么多美女不要,偏偏选你呢?”   顿了顿,她对钟艾笑得更深,“他对你是同情,不是爱情,懂吗?”   说出这番话时,孟晴甚至想象到了钟艾眼睛里火一般燃烧的怒意,以及季凡泽眼睛里冰一般料峭的寒意。水火不容,呵呵,她权当看了场好戏。   可事实,却是另一番景象。   “够了!”季凡泽猛然抬起受伤的左手,一把勒住孟晴的喉咙,他要掐死这个女人,“我对钟艾的感情跟你无关!”他忍着手腕处传来的剧痛,一点一点地发力,那痛钻心似的疼,转眼氤氲他整个胸腔。   而他的右手,依然牢牢地握着钟艾,似乎生怕自己一放松,她就会拔腿跑开。   孟晴被他掐的快要窒息的一刹那,一只纤细的手突然覆在季凡泽青筋毕露的手背上——钟艾轻轻拨开他,“你先放开她。”   钟艾的声调平静得令人心慌,反应淡然得令人惊诧。   时间停滞了一秒,光线更白。   这个瞬间里,钟艾似乎看到季凡泽松开了手,孟晴捂着喉咙一阵猛咳。又或者,她什么都没看到,她眼花了,用尽全身的最后一丝力气,一字一顿地对孟晴说道:   “你今晚告诉我的事情,季凡泽早就对我说过了。我们之间的感情是毫无保留,没有隐瞒的,如果你想看到我因此对他生气,恐怕你要失望了!而且,私家诊所比三甲医院一点都不差,我不用像你每天累得跟狗一样,还要想着怎么抄袭别人的东西以求晋升。孟晴,你这辈子才是loser,我只是失去一份工作而已,而你失去的是良心和人格!”   孟晴怔然,季凡泽亦怔然。   隐约中,他感觉到钟艾的手紧紧地攥住他的手,瘦小的骨节几乎要陷进他的血肉里。彼此间,唯有这两只紧扣的手相连着,以至于季凡泽觉得身体里所有的感觉都不存在了,只有这一处敏感异常。   不再理会一脸错愕、因惊诧而发不出一个音节的孟晴,钟艾拉着有些怔忪的季凡泽抬脚便走,却在擦过孟晴的身体时,她又稍一驻足,在她耳边补了句:   “孟晴,如果这件事就是你用来威胁季凡泽的筹码,那么现在,你所有的筹码都没了。你只会死的很惨。”   钟艾猜到了事情的原委,从两人开始时的剑拔弩张,她就猜到了。她不能落入那个女人的圈套,不能让孟晴得意,不能让季凡泽失去颜面。   如果说,这么多年,她都是孟晴的手下败将,那么今晚这一局——   钟艾完胜。   胜得漂亮。   ☆、第55章 蜜方五十五      孟晴气鼓鼓地走了。   到底有多气,从她踉跄的脚步和白大褂下那道发抖的背影便可窥见一斑。事实上,她不止是因偷鸡不成反蚀把米而感到怒火中烧,她此刻的感觉更大程度上来自于——恐惧。钟艾没有说错,她拿来威胁季凡泽的筹码用光了,以那个男人的狠戾和冷酷,恐怕让她死一万次都不够。   宿敌就这样甘拜下风,钟艾却笑不出来,连她都不知道自己刚才怎么会吼出那番话。她的脚已然走不动,恍惚间,有人拖着她穿过走廊,天花板的白炽灯光一晃一晃地飞跃而过,照得她的脸惨白。   医院大楼前有十几级台阶,月光铺洒在长长的阶梯上,静谧的令人心慌。   钟艾顿足,甩开季凡泽的手,不抬头看他。   如果搁在平常,他一定会把她握得更紧,不许她挣脱。可这一次,他的手只是顿了顿,然后无声落下,垂在笔直的裤线两旁。   钟艾的脑袋耷拉着,大半张脸隐在夜色中,只能看到一小撮月光在她的鼻尖上淡淡地晕开,她的鼻头尖尖翘翘的,上面沁出一层细密的汗珠,像是热的,又不像。   季凡泽不吱声,好似在等她先开口,不管她是哭喊,还是打骂,反正他已经随时做好道歉和赖皮的准备。可钟艾的嘴唇嚅动了一下之后,开口说出的那句话,却令他全然无法应对。   “我刚才和孟晴说的不是真心话。”她说。   “我装作理直气壮,其实只是为了掩饰狼狈发狂罢了。”她又说。   钟艾的声音很细,仿佛身体里所有的力气都被刚才剑拔弩张的对峙榨干了,这会儿虚弱的只能维持这样的低分贝音量。明明是像柳条抽在水面上一般的细微声响,落进季凡泽的耳朵里时,却又好似尖利的铆钉一下子凿进心脏,疼。   她若是打他、骂他该有多好,可她偏偏是这样一副样子,让他顿时词穷,只能词不达意地解释道:“其实今晚我本来是准备和你说这件事的,在摩天轮里……”可惜,到底晚了一步,让那个贱人抢了先。   钟艾摇摇头,“这不是谁先说出来的问题。”她抬起眼皮,努力定睛瞧着他,可眼眸里沉淀着受到某种剧烈刺激后留下的空洞与黯淡,她怎么也无法聚焦,“你不觉得这件事在任何时候说出来都一样残忍么?”   她大概厘清了整件事的经过:三年前,季凡泽在杜子彦的恳求下帮了孟晴一个忙,结果不小心误伤了她。跟所有权力能够改变命运的戏码一样,孟晴从此成了人生赢家,而她则是那个丢掉工作的倒霉鬼;跟钟艾当年的猜测一样,只是她万万没想到孟晴的“后台”竟然会是季凡泽——这个每夜睡在她身边的男人;这个抱着她、吻着她、说爱她的男人。   四目相对间,季凡泽的眸光就这样被她这道晦涩的眼神割伤了。他微微一沉气,正要再解释些什么时,钟艾已经继续说道:“既然知道是这样,你为什么当初还要靠近我?这件事不是应该在我爱上你之前告诉我的么?”   她的一字一句,统统令季凡泽的内心沉痛到无以复加的地步,但所有的窒闷与心疼,逆着血流滑到嘴边,却只化作一句干涩沙哑的:“对不起,钟艾。”那么高高在上的男人,此刻的模样不过是一个犯了错的孩子,可怜兮兮地乞求一丝原谅。   钟艾觉得她现在最不想听的就是“对不起”,这个来得太迟太迟的词组在这个令人压抑的夜晚没有任何分量,哪怕是徐徐夜风都可以轻易将他的歉意吹得烟消云散。而横亘在她心底的疙瘩结的那么扎实,密密麻麻的一团,想解开却连线头都找不到。   风静了,仲夏夜的鸟语蝉鸣声也停了。   “钟艾,对不起。”季凡泽抿唇重复。他觉得她不说话一定是因为没听到,她不可能不原谅他的,他那么爱她,不是吗?   钟艾闭了闭眼,让听觉变更敏锐。   她听清楚了,这次也回应他了:“季凡泽,我不接受你的道歉。”   三年了,他有无数个机会来跟她道歉,可为什么偏偏要等到今晚?交往了这么久,他每一次压在她身上宛若鲸吞蚕食般绞缠与索取时,为什么不想一想她曾因他的无心之举而深受创伤?他怎么可以带着这般晦涩的往事一步一步地接近她,眼睛都不眨就把她吞入腹中?然后等她一点一点爱上他、离不开他时,再站在爱情的制高点道出那个残酷的秘密,他料定她会原谅他,是这样吗?   仿佛感应到她心中所想一般,季凡泽的心迅速下沉,像是被绑上铁块扔进海里,咸咸涩涩的感觉转瞬没过心头,“钟艾,你别钻牛角尖。”他抬手,想要抱抱她。   也许这个时候,拥抱比任何言语都更有力量吧。   可在他的手触到她肩头的一刹那,钟艾悄然侧过身,她的动作细微,但拒绝的意味很明显,“不要再说了,我觉得我们都需要时间冷静一下,拎清对彼此的感情。”说完,她头也不回地抬脚离开。   不知是因为她的嗓音太漠然,还是转身的姿态太绝然,以至于季凡泽一时僵在原地,只怔怔地看着她后脑勺上的那颗丸子头随着脚步起伏一晃一晃的,渐行渐远。   冗长的台阶,就在脚下。   白月光打在上面,斑驳的光影仿佛在记忆中凿开了一个洞,钟艾又看到了三年前的那个夜晚——最后一次离开这间医院时,一样的台阶,她一个人走。   现在,她也是一个人走。   **   入夜,床上。   没有近在咫尺的灼热气息哼在钟艾耳畔,没有比星星还炫目的黑眸静静地凝视着她,也没有和着月光一起钻进她耳朵里的甜蜜情话,什么都没有,她的枕侧是空的,心也是空的。   卧室里静得能听到心脏空落落的回响声。   假如爱情是一道证明题,需要极其细致的分析才能给出肯定的答案,那么钟艾此刻就像个学渣一样,她抱着被子,把脸埋进枕头里,用她那混沌不堪的脑子一直想,一直想,似乎要想到神思通透的那一刻为止。   她不承认自己钻牛角尖,她只是介意。   当然,她介意的并不是今晚从谁嘴里得知真相这一星半点的时间差,而是自己最爱的人曾经带给她那样的灾难,又或者,一直以来这个男人对她的感情到底是什么样子的?正如从情敌口中说出的、让她无以反驳的那两个字眼——   爱情,还是同情?   想想所谓的“同情”也不是无迹可寻。孟晴问出的那个问题在季凡泽听来也许是挑衅,但在钟艾听来简直是一语中的:像季凡泽这种男人要什么女人没有呢,可他为什么偏偏看上她?   从心理学角度上说,内疚是人类的一种基本情绪,季凡泽显然因为曾经害过钟艾,而产生了内疚情绪。并很有可能在此基础上,应验了心理学家霍夫曼提出的一个虚拟内疚理论——对别人的痛苦产生移情性反应。所以这样说来,季凡泽一开始对钟艾产生的特殊感觉,大概并不是因为爱或心动,而是他对自责与内疚的移情。   真的是这样吗?   钟艾把脸在被子里埋得更深,就像一只雪地里打滚的傻狍子,她真不知道自己的专业到底是害了她,还是帮了她啊。   隔天是星期六,没有晨光。半夜下了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雨,到早上天还阴着。   昏昏沉沉中,钟艾听到手机发出清脆的提示音。   心思隐隐颤动,她顶着两个黑眼圈,摸索着拿起床头柜上手机。她本能地以为是季凡泽,却在点开短信的那个刹那,她无奈地拍了拍脑门,瞧她这记性。   短信是杜雨兮发来的,只有一句话:你找沈北了么?   要不是对方提醒,钟艾差点忘了这茬,比起她的糟心事儿,雨兮才是真正身在痛苦中的人。她赶紧退出短信界面,从通讯录里翻出沈北的电话,按了下去。   沈北的声音听不出异样,难得不用加班,他似乎心情不错。不等钟艾说正事,他抢白道:“台里发了两箱荔枝,我和笑笑吃不完,我现在给你送点过来。”   钟艾难得没有拒绝,“正好我有点事情想跟你聊聊。”虽然她不确定沈北对她的话能听进去多少,但为了雨兮,她总要试一试。   沈北不谙她的心思,语调轻快:“嗯,我大概半小时后到。”   “好的。”这小段时间足够钟艾厘清思路了。   **   一夜无眠的何止是钟艾,还有另一个男人。   在钟艾家楼下的花圃旁,静静地停着一辆黑色suv,一整夜都没有离开过。季凡泽觉得自己一定是疯了,才会大半夜把车开到这儿来,然后在车里度过漫漫长夜。   其实,钟艾从医院离开后,他本来是带着灰败的心情驱车回到城东别墅的。好几天没回来过,桂姨看到他时相当惊讶,立马跑前跑后地服侍着,又是给男主人放洗澡水,又是吩咐厨房准备宵夜的。   熟悉的佣人,熟悉的环境,可季凡泽却总觉得少了点什么。尤其是躺在那张松软宽大的kingsize大床上,他不自觉地伸手摸向身旁,那里应该有一个小小的、软软的身体,他伸手一捞,就能揽进臂弯里,然后轻轻地厮磨,紧紧地拥抱。   这样才是一个完满的夜晚,才能睡个安稳觉。   可惜,季凡泽伸手摸过去,除了微凉的床单和空气,他什么也抓不住。开灯,穿衣服,出门,上车,他从来没有把这一系列动作做得如此麻利过,内心仿佛点着一根蜡烛,明明灭灭的,似乎慢一点,这根蜡烛就会烧尽似的。   去他妈的冷静,他冷静不下来。   去他妈的拎清情感,他又不是情窦初开的少年了,有什么拎不清的。   殊不知,在钟艾家门口,他一切的渴念和焦灼全被一盆冷水浇灭了——   门被她反锁了。   没有一丝光亮从门缝里透出来,风尘仆仆的男人攥着钥匙,突然间就想到一个词——扫地出门。季凡泽无奈地一挫眉,没想到他也有今天,没想到那只小兔子一样的女人发起狠来,竟是跟只刺猬似的,扎得他浑身都疼。   短短的一片刻,季凡泽想到很多办法进去那扇门,砸门,踹门,破门……可最终,他只是孑然一身坐回了车里,一坐就是一整夜,像是在等钟艾起床,又像是只想在这里陪着她,守着她。   不知何时,下雨了。   不知何时,雨停了。   可天色依旧阴沉,初晨的第一缕阳光停在地平线上,仿佛怎么也穿透不了厚重的云层。透过凝结着湿气的挡风玻璃,透过弥散着雨味的潮湿空气,坐在驾驶座上的季凡泽揉了揉酸胀的太阳穴,稍稍坐直了身体,然后他就看见了那个——   一辆银灰色的轿车缓缓驶进小区。   ☆、第56章 蜜方五十六   56.   钟艾的单身公寓。   鞋柜里有男士拖鞋,衣帽架上有男士西装,餐桌上的马克杯也是情侣款,这些小细节落在沈北眼里,他微微敛了敛眉,嘴上倒是什么都没问。   外面乌云压境,仿佛大雨随时会来,不是出门的好天气。   放下一箱荔枝,沈北在沙发上坐下,“你不是有事儿跟我聊么?”他眉间带着一点疑惑,却在视线转向钟艾脸上那两个黑眼圈时,忽而了然一笑,“没睡好?你跟姓季的吵架了?我可不会当知心大哥哥啊,你要是跟我说他的事,我立马就走。”   就这么被猜中一部分心事,钟艾想不惊讶都不行,可这不是重点,她本能地否认:“没有啦。”   沈北嘴角还带着戏谑的笑意,不等那抹优美的弧度收起来,他就听到钟艾话锋一转,有些突兀地说道:“雨兮是我朋友,你们的事情我已经知道了……”   不知是被这个猝然冒出的名讳刺激到了,还是因为那段他永远不想再提起的晦暗往事再度被翻搅出来,沈北唇角的弧度当即一僵,猛地绷紧了。   那么会掩饰情绪的男人,这一刻却什么也顾不得掩饰了,他眸光一沉,坐直身体的同时打断她:“小艾,我当时因为年轻冲动,犯了所有男人都会犯的错误,所以一直到笑笑长大成人,我都得为自己的错误负责。但这跟杜雨兮没有任何关系,无论笑笑的妈妈是谁,我都得对他尽一个父亲应尽的义务……”   他这辈子只爱过一个女人,就是此时此刻坐在他面前的这个女人。她不止是存在于青涩回忆中的女人,不止是挫败在残酷现实下无法继续去爱的女人,而是——他的初心。   脱口而出的这番话,连沈北自己都惊诧了。   他怎么会跟钟艾解释这些?为什么事情发展到了这个地步,他心里最在意不是别的,而是钟艾是否会质疑他对她那么多年的感情?那种感觉就好像钟艾是他存封在心底的一幅画,明知时光已经把画面吹皱,明知画面蒙上的那些瑕疵和尘埃早已不可能拂去,可他还那么坚持的,固执的,倔强的想要抹去每一粒浮尘,还原它的本真。   钟艾哑然,怔怔地看着沈北,一句话都说不出。   虽然对方偏离了主题,但他话里透露的讯息多多少少还是会令她止不住地心尖一颤。目光交错的一瞬间,钟艾本能地低了低头,不看他那道夹杂着痛色的眼神,也许能让她后面说出的话更顺一些。   “沈北,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并不介意你跟雨兮的事情,真的。”不用抬头看,钟艾也能想象得到这个男人眸底的痛色一定更深了几分,可她最终回归了理智和冷静:“雨兮是个好女人,不管你们之间有怎样的误会,她毕竟是笑笑的妈妈,你不让她见孩子是说不过去的。”   沈北不表态,只道:“原来是杜雨兮让你来当说客的。”   他一直蹙得很紧的眉头忽然松开,可他这个样子更糟糕,只因舒展的眉宇间写满了自嘲,原来是他自作多情了。一个女人不介意你曾经做过的蠢事,还来给情敌当说客,其中的意思还不够明显么。   明知沈北听不进去她的话,但转念想想带着刀伤躺病床上的雨兮,她也只能硬着头皮继续说:“雨兮她知道错了,所以才回国来找你和笑笑的,你至少应该给她一个机会吧。”   “机会?”沈北挑了下眉角,他一瞬不瞬地看着钟艾,似戏谑,又似认真:“钟艾,你为什么不给我一个机会?”   她快要应付不来这样的对话,就在她心里警铃大作的一刹那,沈北却不再执着于这个问题,仿佛刚刚真的只是跟她开了个玩笑那般简单,他沉眉道:“钟艾,你没有经历过,很多感觉你是不会明白的。这五年来,杜雨兮伤害的不是我,而是沈笑。为了给笑笑一个完整的家庭,我曾经有努力过,甚至放下了自己的执念,想要和她组建家庭。可是她呢?她为笑笑做过什么?你可以想象一个孩子在没有妈妈的世界是如何成长的么?“   朝北的客厅本来就采光度不佳,加上又是阴天,室内的光线偏暗。在这般光线映衬下,这男人脸上每一道清朗的轮廓里都蕴着满满的痛意。   看着这张熟悉的脸,钟艾却没来由的感觉到陌生,是啊,她自以为了解单身爸爸的愁苦,才会帮他分担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比如在他忙得不可开交时,帮忙照顾一下沈笑什么的。可事实上,钟艾此时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她从来没有真正了解过这个男人的内心世界。不管他以前做错过什么,她都不得不承认他是个好爸爸,就算他真的无法原谅杜雨兮,这世界也不会因此而苛责他,因为他已经付出的够多了。   沈北也没想到有朝一日他会跟钟艾说这么多,不知道是释然,还是添堵。话音落尽,他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貌似也没有留下来的理由了。   钟艾一直没再开口,仿佛陷入短暂的沉思,直到眼皮下的玻璃茶几反射出晃动的人影,她才意识到沈北已经从沙发上站起来了。   她恍然抬头的一瞬间,他刚好微微低下头,不期然的目光碰撞,他对钟艾补了句:“这世上不是所有的错误和遗憾都可以弥补的,就像我和你,错过了就是错过了……”他和杜雨兮亦然。   孰料,不等沈北这话说完——   大门处陡然传来钥匙在锁眼里转动的“咔嚓”声,随之而来的,是一道低沉的、不友好的男声。仿佛是乐章中没有经过任何过渡陡然跳起来的那个高音,突兀又刺耳。   “我看真正错过好戏的人是我吧?”   钟艾和沈北的视线应声分开,不约而同地看向门口,可到底还是晚了一步,两人上一秒的目光交汇,以及这一秒的惊讶错愕,统统被开门进来的季凡泽逮了个正着。   再加上刚才隔着门不小心落进他耳朵里的那句狗屁“错过”,让季凡泽此刻的脸色比窗外风雨欲来的天色更阴沉。他冷若冰霜的眼神宛若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风雨,带着巨大的摧毁力扫过钟艾之后,稍稍往上一抬,落在表情微僵的沈北脸上。   “沈先生,我吓到你了么?”他勾了下唇,可绝不是在笑。   虽然沈北心里坦荡,可被对方用这种口气质疑着,他的语调也不由得一沉:“不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我没什么好怕的。”   被人骂了是“鬼”,季凡泽的神情更冷,狭长的黑眸里隐隐藏着戾气,可沈北已经对他选择了彻底无视,只对钟艾道:“我先走了。”   “嗯。”她赶紧站起来,僵着脖子点点头。   钟艾这套房子本来就小,玄关处的设计偏窄,眼下季凡泽俨然一副男主人的倨傲姿态堵在那儿不肯让步,沈北只能侧了侧身离开。如果不是不想给钟艾惹麻烦,他真想一拳砸断季凡泽那根漂亮的鼻梁骨。   门关上,屋里静下来,黑云压城城欲摧的感觉愈加强烈。   钟艾故意不看那尊黑脸门神,自顾自俯身去收茶几上的水杯,哪知她的手还没碰着杯子,手肘上已是猛地一紧,就这么被人拎了起来。   “钟艾,你说让我们冷静一下,结果你就是这么冷静的?”根本不理会她吃痛呲牙,季凡泽冷声继续道:“你昨晚把我反锁在外面,然后一大早把不三不四的男人放进来,你眼里还有我这个男朋友么?”   没有错,他不安了。   而这种隐隐作祟的不安感,是季凡泽这辈子从未有过的,让他很不舒服。   他在楼下守了她一整夜,刚才他是眼睁睁地看着沈北上来的,本来他没想进来让钟艾难堪,可他强忍着怒火在楼下干等了二十分钟,仍不见那个臭小子离开。鬼知道那二十分钟他是怎么熬过来的,每一秒都跳在他心尖上,越跳越沉。如果搁在平常倒也罢了,可现在钟艾在跟他赌气,太多案例证明男女吵架的时候,是情敌乘虚而入的绝佳时机了。   季凡泽话音落下的那个瞬间,一道闪电斜斜地从窗前劈过,旋即“轰”一声巨响,闷雷滚滚。钟艾尚未看清那道刺目的光影从面前这男人脸上划过时,他的表情是何等的阴鸷,她已经蓦然发力,牟足劲甩开钳在她胳膊上的那只手,向后退了两步。   她双臂抱肩,故意不看季凡泽,口气顿时不好了:“沈北不是不三不四的人,他是我朋友。而且这里是我家,我愿意让谁进来就让谁进来。”   这么冷静自持的男人也有经不起激的时刻,季凡泽两条大长腿上前,捏住她尖细的下巴,强迫她看进他的眼睛里,“你不是答应过我,再也不见沈北了?你现在是出尔反尔,以后让我怎么相信你?嗯?”   火一般的气息哼在钟艾脸上,迫使她呼吸困难,也把她心里憋的那团火“嗖”一下子撩着了。   这个男人怎么可以这样,他俩的事情还没解决呢,他为什么不问问她心里是不是好受了一些,是不是原谅他了?哪怕问问她为什么会和沈北见面也可以啊。可偏偏都没有,他一上来就给她定了罪,好像她刚刚偷人被抓了个现行似的。   钟艾被迫仰起头,看向季凡泽那双雨水洗过一般凉薄的眼睛。   她咬了咬嘴唇,一字一句道:“季凡泽,我的事情以后不用你管。”   极快的停顿,她朝他摊开手,“把钥匙还我,你可以走了。”   一瞬间,季凡泽的胸口像是被钝物重击了一下,狠狠一疼,转瞬烧心烧肺的痛意蔓延至他整个胸腔……   ☆、第57章 蜜方五十七   57.   “季凡泽,我的事情以后不要你管。”   季凡泽不知道是怎样离开钟艾的住处的,他脑子里始终盘踞着这句话,就像轰炸机掠过后留下的噪音,长久地震颤着耳膜,饶是户外的暴风骤雨都吹不散。   有些话真不能细想,譬如此刻的季凡泽,驱车驶离的路上,他翻来覆去地忖度这句话,依旧觉得只有一个深意——钟艾跟他划清了界限。这个念头带来的是一种十分陌生的情绪,在这个风雨交加的上午,在车内这方密闭的空间里,这种情绪渐渐地幻化成某种气流,与车窗外的低气压衔接,压得他喘不上气来。   艰难的喘息间,他不得不去想姓沈的那个臭小子究竟跟钟艾说了什么,才会让她毫不犹豫地隔断他们的关系?她对他说“把钥匙还我,你可以走了”时,就跟说不吃早饭了一样简单轻易,她怎么可以这么狠心?   今早在那个房子里发生的一切,都令季凡泽心里积郁起隐隐的戾气,更多的是一种从未有过的挫败感。没有错,他曾经伤害过她,即使再无心,可那些痛苦还是镌刻在她的记忆中了。而沈北不一样,虽然季凡泽不知道那个男人和钟艾之间有着怎样的过往,但可以肯定的是,沈北带给她的回忆一定比他好的多。   光环笼罩下的男人就这么觉得嫉妒了,冷静自持的男人就这么有些控制不住情绪了,季凡泽一拳砸在方向盘上,手腕的伤处被激烈震荡,狠狠一疼。那处痛点仿佛连着一根线直通心脏的部位,他的心口顿时像被千万根蚕丝紧紧地绞缠着、拉扯着,简直要被割成千万片。   当天傍晚,杜子彦找到季凡泽时,是在一间私人会所。   会所内有供上流人士娱乐消遣的spa和健身房,还有独立的vip休息室。杜子彦敲门进去,就看见季凡泽正在擦身上的汗珠。他背着身,背部纹理漂亮且修韧,上面的汗珠在灯光折射下泛着盈盈光线,仿佛是月圆之夜波光粼粼的海平面。   “泽哥,你真让我一通好找,手机也不接,我问了mark才知道原来你一个人跑这儿修炼来了。”杜子彦对他的好身材见惯不怪,以前他精神状态好的时候,两人是健身房的常客。   季凡泽闻声披上件浴袍,随意束上带子,下意识地拿起茶几上的手机看了一眼,淡淡的失望随即从他的眉宇间闪过。刚才在健身器材上飙汗解闷,他把手机调成了静音,这会上面有好几通未接来电,但唯独没有他等的那通。   那个女人连只言片语都吝惜给他了么?   揪回有些哀怨的神思,季凡泽从酒架上拿起一瓶威士忌,倒进加了冰块的低球杯里,递给杜子彦一杯,“喝点?”   “嗯。”杜子彦遵医嘱本来是滴酒不沾的,但今天是实在烦闷,所以破戒了。   季凡泽自个儿也烦,晃了晃杯子,问他:“你们公司的危机还没解除?”   烂摊子注了资也不见起色,杜子彦一个头两个大,可此刻他的心思并不在公事上,叹口气说:“我来找你是有别的事儿。”   “嗯?”季凡泽挑了挑眉。   “刚才钟艾给我打电话了,你猜我妹为什么自杀?”在对方稍带疑惑的眼神注视下,杜子彦咂了两口威士忌,自顾自如实说道:“唉,雨兮以前在加拿大居然生过一个孩子……”直到现在说出这番话,杜子彦脸上还带着些许的不可思议,他显然被钟艾那通电话吓得不轻。   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季凡泽晃动酒杯的动作隐隐一顿,问道:“孩子现在在哪儿呢?孩子他爸是谁?”   “孩子就在b市,孩子他爸是电视台的监制……”杜子彦知无不言,一脸愁苦,“本来钟艾为了保护雨兮的*,不准备说出来的。但现在她俩和沈北谈崩了,这才告诉我实情。毕竟我是雨兮的哥哥,我得帮她做主啊。”   听到“沈北”名讳的那个瞬间,季凡泽彻底怔住了,以至于杜子彦后来哔哔了些什么,都根本没过进他的耳朵。   原来今早钟艾和沈北见面是为这事儿。   当真相帝的感觉就是这么舒爽,季凡泽脑子里被钟艾气得烧断的那根弦当即死而复生,就跟短路的电线瞬间连通一样,他那张原本线条紧绷的俊脸也突然舒展稍许。   “嘿,你这是什么表情!我们家出了这么大事,你居然还笑得出来!”杜子彦不满地捶他一拳,追问道:“你说现在怎么办啊?”   肩窝一疼,季凡泽凝眉看他,“什么怎么办?”   杜子彦对他的不专心想骂娘了,可嘴上忍不住好言相求:“我妹想把孩子要回来。你主意多,帮她想想办法呗。”   一边是好哥们的妹妹,一边是情敌,季凡泽的选择不言而喻了:“软的不行就来硬的,请律师打官司吧。我认识几个名律师,回头介绍给你。”   凭季凡泽的人脉网,律师和法院肯定都不成问题,一旦对薄公堂沈北恐怕只能甘拜下风了。这道理杜子彦再清楚不过,立马朝季凡泽举了举杯,“泽哥,谢了!你跟我想的一样,那个臭小子仗着孩子欺负我妹,我真是不忍心看雨兮再这么受折磨了。”   “……”   **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钟艾过得很不好。   仔细想想,她从认识季凡泽到走在一起,尽管彼此之间发生过一些小打小闹,但每次不愉快都很快就过去了,总体上说两人交往的过程尚算顺利。可这次,钟艾怎么就觉得过不去了呢。其实,她只想搞清楚一件事:季凡泽当初接近她,到底是抱着怎样的心态?   内疚?   还是真的看上她了?   绞尽脑汁思考几天无果,她倒是收到季凡泽不少短信。一开始,他只是装作没事人似的发那些无关紧要的日常问候,比如“你吃饭了么”,“你到家了么”,“我手疼”等等,后来信息量有所升级,变成“我想你了”,“你还生我的气么”云云。   钟艾心里乱,一条都没回过,但一点不妨碍那个男人时不时刷点存在感,这种短信每天都来,给人的感觉就好像男主人手里拿着个毛线团逗猫。明明是主动把线团扔到猫咪眼皮底下,却又保持着若即若离的距离,带着试探、逗弄和欲擒故纵的意味。   就在钟艾铁了心冷处理的时候,她突然收到一条惊得她瞠目结舌的短信:   “雨兮和沈北的事情,你不要插手。”   看着发件人一栏里那个熟悉的名字,钟艾连呼吸都窒了窒,季凡泽已经知道了?她还在暗忖他这句话里有几个意思时,便接到了杜雨兮的电话。   杜雨兮的声音很平静,但细听之下还是能听出隐隐的喜悦:“泽哥和我哥帮我请了律师,我已经和笑笑验过dna了,证实我就是他的亲生母亲。等会儿要开庭,如果不出意外,我很快就可以得到笑笑的抚养权了……”   事情进展得太快,几乎杀了钟艾一个措手不及,她稳了稳“咯噔、咯噔”往下沉的心跳,急声问:“那沈北怎么办?”   手机里沉默了片刻,杜雨兮的嗓音才再度传过来,不再有一星半点的喜悦,满满的全是无奈:“他也请了律师,但他败诉是肯定的。钟艾,我管不了那么多了,也许这对他很不公平,可如果不是他那么固执,事情也不会走到这一步……”   钟艾耳畔只剩下一片“嗡嗡”声,仿佛耳朵里钻进来一只蜜蜂,蜇得她耳膜直疼。挂断电话,她搓了搓脸,有些艰难地在办公室的椅子上坐直了。她下意识地从通讯里翻出沈北的电话,正欲拨出,却是指尖生生一僵。   她该跟他说什么呢?   僵了半晌,钟艾默默退回到短信界面,凝眸。   那里静静地沉着季凡泽之前发过来的那条讯息——你不要插手。是啊,这一切都不关她的事,就算沈北再怎么惨败,再怎么难过,也不该由她来安慰,她只是一个局外人。而且,她已经尽力了。毫无疑问,在这件事上,季凡泽和杜家两兄妹的立场非常一致。明知这不是好的结局,甚至是残忍的,可此时此刻钟艾也不能改变任何事情,只觉心里五味杂陈。   最终,她也没有拨出沈北的电话。   **   同一时间,季氏高层正在进行一场唇枪舌剑的高层会议。   偌大的会议室里在白天依旧灯火通明,两派高管各执一词,互不让步。这样的情况不是第一次发生了,可这次的事件却比每一次都更加棘手。   老古董派振振有词:“杜家的建筑公司会计携款潜逃,连日来股价严重受挫,企业现金流转跟不上,随时都有倒闭的风险。鉴于此,季氏应该在第一时间更换海港城二期的建筑商,以免受到合作伙伴的拖累,影响自身股价。”   年轻派据理力争:“临时更换建筑商将会拖慢施工进度,影响海港城二期的开业时间。而且双方合作已久,应该共度难关……”   说白了,就是挺不挺杜家的问题。   季凡泽早前已经给杜家注资过三千万,但经不住其他股东恐慌性抛售,钱投进去等于打了水漂。那么,还要不要继续投资?   两派僵持不下间,就听有人轻轻叩了叩会议桌。   不重的声响,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威慑力。一众高管随即噤声,循声望向桌面上那只指节修长、干净白皙的手。往上是简约的手表、扣得地道又矜贵的法式衬衫袖扣,以及线条笔直优美的脖颈和狭长的眉眼。   不是季凡泽还能是谁。   底下已经火烧眉毛了,可他依然是那副清雅沉稳的模样,不疾不徐道:“你们不用吵了,我决定还是继续给杜氏投资。”   他这个决策宛如一颗重磅炸弹,炸得老古董们一片哗然:“季总,我们知道季家和杜家是世交,您和杜家公子交情甚深。可商场如战场,万万不能顾及太多个人情感啊。”   “这不是我的个人情感,而是我处理问题的方式。”顿了顿,季凡泽继续道:“今天我们抛弃商业合作伙伴,明天的新闻就会把季氏推向见利忘义的负面言论中。如果你们不想被唾沫淹死,不想被负面`新闻连累股价下跌,唯一能做的就是力挺合作伙伴。我会要求公关部立刻拟新闻稿,高调宣布继续投资杜氏以提振对方股价……”   季氏能发展壮大到今天,全赖于季凡泽的管理手段和高瞻远瞩,他简简单单一番话,说得那帮老古董毫无还嘴之力。就算还有人担心风险大,也不敢再多说,只能静观其效。   董事会持续数日的争端在最高领导者表明决策后暂时归于平静,季凡泽也算稍稍松了口气。被公事所缠,他这阵子几乎天天都睡在办公室里,分`身乏术,就连好好跟钟艾聊聊都没时间。   下午散会后,他大步流星走出会议室,就见mark小跑着迎面走来。   不等对方开口,季凡泽已吩咐说:“mark,帮我备车,我要去心理诊所。”   他现在只想见她。   冷战太久不是好事,季凡泽觉得那种煎熬的感觉快要令他承受不住,他此刻心心念念的全是钟艾。他知道他爱她,可是怎么就爱到这个份儿上了呢,看不到她的日子,他就跟丢了魂似的。   孰料,mark居然没有领命,而是急赤白脸道:“季总,出大事了!”   “又怎么了?”   季凡泽不理会对方的一惊一乍,松了松衬衫领口,脚步不停继续往电梯口走。然而,他迅疾的步履却在mark把手机伸到他眼皮底下的那个瞬间,陡然顿住。   手机上是一段视频,拍摄于法院门口。   mark看着老板的面色一点一点沉下去,赶紧配上了人工解说:“杜小姐的案子可能会败诉,那位沈先生竟然在庭上拿出了杜小姐患有抑郁症的病历报告。现在媒体不知道从哪里收到的消息,称杜小姐的心理医生是沈先生的初恋情人,所以泄露了病人*。这下钟医生可能惹上大`麻烦了!”   季凡泽的眉登时紧紧锁住……   ☆、第58章 蜜方五十八   58.   钟艾发现出事的时候,刚好送走她当天的最后一位病人。   本来她只是下班前习惯性地登陆一下微博,看看诊所官博君有没有消息需要转发,哪知她就这样对着电脑屏幕愣住了。   作为诊所的明星医生,又曾是电视台的节目嘉宾,钟艾的粉丝数不少,可像今天这样一下子跳出数百条评论还是头一回。她最后一次更新的微博内容是和电视台那帮人一起吃的那顿散伙饭,除了焦黄可口的土窑鸡和大家碰杯的照片外,她还配上了一小段感性文字:今天是最后一次跟电视台合作,大家的相处虽然短暂,但却是比酒精还要醉人的引子,是时过境迁也让人难以割舍的美好友情。   然而,几百条评论居然瞬间在这条再普通不过的微博下炸开来:   这顿散伙饭吃得好,吃完正好泄露病人资料,有美貌没医德,滚粗!   上个电视就以为自己是名人了,要不是仗着初恋情人是监制,哪里轮得上你这种臭婊砸露脸啊。   少在这儿装逼了,友情你妹啊,我看是奸`情吧。   看到那么多人骂你,我就放心了。   ……   漫天怒骂席卷而来,刺激得钟艾眼前一花,差点晕过去。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她迅速点开网络上的相关链接,这才从一头雾水中回过神,勉强搞清了事件的来龙去脉。同一时间,她条件反射地抓起手机拨出沈北的电话,按键的指尖微微发颤。   规规矩矩的中国汉字钟艾全都认识,但由这些字眼拼凑出来的故事却令她只觉陌生,满纸荒唐。这怎么可能?沈北是如何拿到杜雨兮的病历记录的?又是何人在背后蓄意抹黑她?难道这一切真的都是沈北为了争夺笑笑的抚养权,所以被逼急了出此下策么?   通话被转入语音信箱,沈北关机。   钟艾的眸光一点一点地黯下去,眼前的情况似乎真印证了就是那么回事,可她心底有个声音在叫嚣:不,她不相信。   钟艾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不能先自己乱了阵脚,她觉得最正确的方式就是先把所有的记忆都仔细过滤一遍,然后再做出决定。可在这个节骨眼上,她根本坐不住,也什么都顾不得了。她脱下白大褂、拎起包,便拔腿飞奔出诊室。   她必须得找到沈北,当面问个明白。   殊不知刚刚走出写字楼,她整个人遂当场被钉在原地。   盛夏,下午五点的阳光依旧带着几分侵略性,炙热,刺眼。透过亮得过分的光线,钟艾尚未来得及看清不远处那一小撮人,这帮人已经犹如打了鸡血的猎人,举着摄影机和相机迅速朝她这只小猎物围攻过来——   “钟医生,请问网络上的消息属实吗?”   “你为什么要泄露病人资料?是因为物质诱惑,还是跟沈先生有私情?”   “听说杜雨兮前几天自杀过,这件事和你有关系吗?”   一瞬间,钟艾仿佛失聪了,各种声音钻进她的耳朵里作乱,可她一个字都听不清。她死死地抿着唇,一个问题也回答不上来。可周遭的声响越来越大,苦候多时的记者像是不满意得不到一个说法,神情八卦又焦躁。两名小保安闻讯赶来,硬是拉不开这群围堵的记者,还有不少好事的路人和进出写字楼的白领也纷纷停下脚步,抻长脖子看热闹。   钟艾只是个心理医生,根本没见过这种场面,她所见过的摄影机不过是老老实实杵在摄影棚内的机器罢了,哪里像现在这般,黑黢黢的镜头几乎要抵到她脸上来了。   她一下子就慌了,本能地抬手挡住脸,“不要拍我,不要。”   斜在半边天空的日头把她的身影投在地上,瘦瘦的,小小的,而那些记者就踩在这个瘦小的影子上,又朝她步步逼近过来:“钟医生……”   混乱中,她没有注意到几位身穿黑西装的男人是如何拨开记者,近了她的身。不等她把手从脸上挪开,一只手已经搭在了她的肩头,牢牢地揽住她。   猝不及防的碰触,钟艾吓得直接往后一缩——整个过程不超过两秒钟,她还没缓过神来,在那几名黑衣人的开道下,这个男人微微向她倾身,就这么用自己半个壁垒分明的身躯护着她,迅疾地穿过众人的目光。   有眼尖的记者认出这个男人,后知后觉地叫着追上来:“季先生——”   “季先生,您是钟医生的现任男友么?”看吧,记者连这些都挖掘到了。   现任?   那谁是她的前任?   像是不满从记者口中听到的某个词组,季凡泽搂在钟艾肩头的那只手隐隐加大了力道,脚步却是在中途顿了顿,回头,清冷着嗓子扔给记者一句:“稍后我会请律师给诸位一个交待,请不要再骚扰钟医生。”   “……”   季凡泽的车停在几步开外的广场上,把浑浑噩噩的钟艾塞进后座,他挨着她坐了进去,沉声吩咐司机开车。黑衣保镖目送老板的轿车安全驶离,这才上了后面的车,尾随着驶离。   直到那些充斥耳膜的噪音隔绝在厚实的车窗外,直到车子平缓地开上主路,钟艾的心脏还因为方才那惊心动魄的一幕而微微发颤。   而坐在她身侧的男人薄唇轻抿,一言不发。   车里很静,钟艾揉了揉发僵的脸,静得可以听到指尖滑过脸部皮肤的细小摩擦声,以至于她觉得自己那声细弱的“谢谢”可能被这摩擦声湮没了,要不然季凡泽怎么还是不说话呢。   艳阳的光芒掠过静谧得有些诡异的车厢,被暗色车窗过滤之后显得晦暗沉闷。稍稍一歪头,钟艾就看见季凡泽唇角抿得更紧,那道绷直的弧度让他整张脸看起来都少了些温度,而他的视线像是刻意不落在她身上。   他在生气么?   “那些事……不是我干的。”钟艾嚅动了一下嘴唇,打破了车内的沉静。   这回季凡泽倒是侧眸看了她一眼,不咸不淡地回道:“我知道,你也没那个能耐。”瞧这女人一副受惊的小猫模样,哪里有泄露病人资料的本事呢。   又是一阵沉默。   季凡泽忽而问:“你知道是谁做的?”   钟艾就这么陷入片刻的迟疑,她明明记起了那天沈北曾单独在她的办公室里待过,当时她开着电脑,屏幕上就是杜雨兮的病历记录,他有足够的时间和机会复制或者拍下来,可她还是不愿相信这个素来光明磊落的男人会做出这种事来。至少,她不相信他会用这种方式伤害她。   不,肯定是哪里存在误会。   脑子里的某根弦绷紧,再放松,钟艾最终摇了摇头,“我不知道是谁做的。”   季凡泽刚刚回暖稍许的眸色,当即又冷硬下去,他几乎是冷晒道:“这个时候你还在维护你的‘初恋情人’?”他刻意咬重的“初恋情人”这四个字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诮、嘲讽和满满的醋意。   今天记者爆出的那些流言蜚语,在外人看来也许只是茶余饭后的闲聊话题罢了,但季凡泽却觉得很不舒服,一字一句都令他像吞了只苍蝇似的膈应,他太讨厌钟艾的名字跟别的男人出现在一起了,尤其是还被贴上那样的标签。   钟艾刚要张嘴否认她和沈北的这层关系,季凡泽却貌似不再纠结于此,转瞬不悦地吩咐副驾上的mark:“把那份资料拿给钟艾。”   mark手里有两个牛皮纸袋,他赶紧侧身,把其中一个递给钟艾。她疑惑地打开看了看,睁大的眼睛倏尔有些失焦——   这份资料来自于法院,正是杜雨兮患有抑郁症的病历记录,和她电脑里保存的那份一模一样。   真相呼之欲出,钟艾怔怔地瞅着,从她那张巴掌大的脸上似乎除了惊愕再看不出任何激烈的情绪,但那平静之下翻搅着多少汹涌,从她捏着文件边缘、搅得发白的手指便可窥见一二。   季凡泽侧头睨着她,她的碎发从耳后垂落,在脸颊一侧形成弯弯的弧度,令她整个人看起来就像这纤细的发丝一样脆弱,似乎一扯就断。然后,钟艾默默地别过脸,朝向窗外。   眼泪,掉下来。   她的眼睛挺大的,本来可以藏住那些泪水的,可不知道为什么,鼻子越来越酸,眼眶涨得收不住泪水,只能噼里啪啦地往下掉。或许是眼泪洗净了杂念,最初的情绪随之一点一点地清晰起来,清晰到触手可及——   泪光中,被时光定住的那一幕旋转起来。她仿佛看到了十二岁的自己和十五岁的沈北;看到了自行车后座上的她和在前面奋力蹬车的大男孩;看到了她青葱岁月里那抹风雨无阻的挺拔背影……   可时光到底是改变了这一切,把他变成了她不认识的模样。   季凡泽的目光在她侧过去的肩上停留了一会儿,她单薄的肩膀轻微耸动着,他知道她一定是伤心得哭了出来。她这副样子与他预想中的差不多,他本以为自己会因此感到释然:看吧,钟艾你被自己曾经赋予过感情的男人伤害了,情敌就这样死翘翘了,从此以后你心里只有我一个人了。   但事实呢?   季凡泽非但没感觉一丝一毫的释然,相反他整颗心都在隐隐作痛,他怎么就看不得她难过了呢。好像她心头也长着他一块肉似的,只要她一疼,他就跟着疼。   他想要扳过她的身子,帮她擦掉那些悲伤的眼泪。可到底季凡泽什么都没有做,他只是默默地收回目光,同时也收回眼底那丝复杂的情绪,他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一些:“刚才我找过法院的人了。杜雨兮的病历确实是沈北在庭上拿出来的,但他没有说是从何而来。至于后面那些谣言……”   支着耳朵听着,钟艾仍旧没有转回头,肩膀的抖动停了停,像是等他继续说。   “事发后的那些谣言,是孟晴散播出来的……”季凡泽如实道。   事发后,季凡泽第一时间让mark去了趟法院了解情况,如果不是这位特助回报说在那儿遇到了孟晴,季凡泽还真没把这个女人和整件事联系到一块去。后来想想也不足为奇了,杜雨兮住在孟晴任职的那间医院,她想从医生、护士嘴里套出点什么消息简直是易如反掌。况且钟艾那些事儿,那个女人再清楚不过了。   听着季凡泽这样说,钟艾的目光依旧空空的,心里不知在想些什么。神思混沌中,她捏着文件的手被握住。   她的心口冰凉,季凡泽覆上来的手却滚烫。   这个时候,任何碰触只会令钟艾的心更乱,她本能地缩了缩手想要避开他,却被握得更紧。然后她不再挣扎了,目光从窗外挪开,转过头看向那两只紧紧纠缠在一起的手。   她那张挂满泪痕的脸就这样暴露在季凡泽眼皮底下,似是迟疑了片刻,他才抬手,抹了抹她的脸颊,把最后几颗泪珠抹去。   “钟艾,以后你不许为了别的男人哭泣。”否则,他不会再帮她擦眼泪。   钟艾闻声抬眸,透过眼眶里残留的雾气,她看到他那双狭长的眉眼,清明又深幽,眼眸底下沉着一点疼惜,一点霸道。   她的手还被他攥着,吸着鼻子点了点头。   这一刻,她忘了他们是在冷战中的情侣,忘了那些来自别人的伤害。她心里空得什么都不剩了,只有被他握牢的那只手,一点一点地蕴热。   不知这样待了多久,车停下,司机和mark全程十分默契地没有打扰两人。   钟艾不经意地看向窗外,而后忽地拧起眉毛,不由惊讶地问季凡泽,“这是哪里?”这里不是她的住处,而是位于近郊的一幢豪华别墅。   季凡泽探身帮她打开车门,“我的地方。”   不料她稍一失神,就被季凡泽拐到了这处陌生的地方,“你带我来这里干什么?我要回家的……”钟艾坐着不动,只动了动嘴唇,嗓音哑哑的,好似一时无法从元气大伤中恢复过来。   “你还没被记者围攻够么?你家楼下现在说不定很热闹。”季凡泽始终清冷的脸部轮廓突然浮起一丝暖意,淡淡的。   说完,他也不再催促钟艾下车,兀自步出车门,大步流星朝别墅走进去,仿佛料定她会跟过来似的。果然,片刻之后,他听到身后响起“哒哒哒”的脚步声。   驻足,偏头,他对跟上来的钟艾说:“你进去等我,我忘了一件事情。”   在她疑惑地回眸下,季凡泽健步返回车边,低声跟mark交待着什么。   mark手里的另一份资料是关于孟晴和李京生的。其中详尽地曝光了孟晴多次接受药商贿赂的细节,以及李京生陪同客户出入夜总会的高清照片。   季凡泽早就派人查了孟晴的底,这下她作死正好,他沉眉吩咐mrak:“明天你把孟晴和李京生的黑记录分别给他们的领导送去,就说是我为打击社会歪风邪气尽上绵薄之力。”   “好的。”mark立刻应下。   顿了顿,季凡泽又补了句:“对了,李京生嫖`妓的照片再给他老婆寄一份过去。”   属于那个家庭的报应,是时候该来了。   ☆、第59章 蜜方五十九之一   59.1   “季先生回来了!”   季凡泽名下有多套别墅,位于近郊的这处因为离公司远他鲜少回来。他一进门,佣人们立马笑脸相迎,而在看到他牵着的那个女孩后,佣人们先是愣了愣,旋即相互交换起愉快的眼神,仿佛在说“季先生终于有女人了!”   没有错,这是季凡泽第一次带女人回家。   可这女人有点奇怪,一双杏眼耷拉着,巴掌大的瓜子脸微微垂着,以至于别人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明明是陌生的地方,她却连眼珠都不转一转,似乎没有什么东西可以提起她此刻的兴趣。钟艾就这么任由季凡泽牵着手,他往哪去,她就往哪去,好像一只受伤后变得听话乖顺的猫咪。不过即便如此,佣人们还是发现这姑娘长得很标致、身材也不错,跟季先生十分般配。   气氛没有因为蔫了吧唧的钟艾而受到影响,季凡泽带她到处熟悉环境,像是想要透过新鲜事物转移她的低落情绪,又像是男主人在和未来的女主人介绍他们的爱巢。   别墅依山傍水,奢华气派。   三层的欧式建筑内部呈香槟金色,有挑高的客厅和宽大的旋转楼梯,外部配有露天花园和户外游泳池,就像一座华丽的小城堡。即使男主人不常在这里住,佣人也将一角一隅打扫得干干净净,哪怕是楼梯的大理石台阶都光可鉴人,水晶吊灯的光芒打在上面可以折射出盈盈光线。   别墅里有十几个房间,包括客房、书房和健身房等等,季凡泽逐一给她介绍。如果搁在平常,钟艾一定会感叹一番这房子可真漂亮。但现在,所有的感叹都敌不过她心里的难受,她或多或少有些心不在焉。   人活一世,总会遇到各种各样的麻烦,就像孟晴时不时给她整出来点事儿那样,她要么不理,要么骂回去就好,没什么大不了。可这次的事件不一样,用刀子在背后捅她一刀的人,是她曾经在乎过、现在关心着的人,就算沈北不是故意的,对她的伤害却是真实存在的。而孟晴只不过是把沈北插在她背上的那把刀又往深里猛地刺进去,这要她如何能在短时间内释怀呢。   这么想着,钟艾的眼睛又开始泛酸,在眼泪再次不争气地掉出来的那个瞬间,走在她身边的季凡泽尽管目光不在她身上,却仿佛感应到什么似的,他忽然微微侧头,脸朝向她。   廊灯下,他漂亮的眸子跟水波一样温柔,静静地落在她脸上。不期然的目光碰撞,他的眼睛会说话一般,钟艾蓦地想起他刚才在车上说的那句——以后你不许为了别的男人哭泣。   她神思一晃,就这样硬生生地止住了那颗即将滑出眼眶的泪珠,笑得有些苍白,心虚地问道:“你看我干什么?”   季凡泽俯身,欺近她,毫无征兆地亲了亲她的眼睛,仿佛要带走那一团雾气。钟艾霎时被他唇上袭来的柔软触感晕得眼皮跳了跳,她想别开脸,可动作不受控,竟是缓缓地闭上了眼。   “我喜欢看你。”他说。   这男人低沉性`感的声音压着她的眼皮溢出来,可突然间,钟艾就感觉到原本贴在眼睛上的温热潮湿的触感突然消失了。下一秒,她重重地落入他的拥抱里。   季凡泽的手覆在她背上,隔着夏日衣服薄薄的布料摩挲她的后背。他的手骨节匀称,力道轻柔,却仿佛有魔力似的,所及之处一点一点地抽走她心里的痛。她的脸恍恍惚惚地埋在他的肩窝里,感受着他热切的心跳和温柔的抚慰,这一切顷刻间织成一张绵密的网,她甚至能够感触到原本裂开一个口子、流着血的心脏,正在慢慢地被他缝补起来……   是他在抚平她的伤口么?   在这个拥抱里,被钟艾调成静音的手机一直在牛仔短裤的口袋里震个不停。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果然,医生圈里熟悉的人都按捺不住八卦欲来电询问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当然也有些人是真心想要安慰她。可钟艾现在一点也不想知道外界的消息,被震得烦躁,她轻轻推开季凡泽,直接关掉了手机,似乎堵住耳朵就不会被那些烦心事再度打扰。   把手机揣回裤袋,钟艾像是临时想起什么,突然抬头问季凡泽:“你准备让我在这里住多久?”   骤然传来的手机铃声,将他的答案堵在唇边。   这次是季凡泽有电话进来,从西裤侧兜摸出手机,看了看来电显示,他的眉角微微一挑,接起:“伯母。”   钟艾全部的神思都被这个称谓揪住了,难道是她老妈?   对方说话的声音不大,以至于钟艾支愣着耳朵也听不出个所以然,倒是季凡泽语气谦和回道:“是的,钟艾现在和我在一起。”   “……”对方继续说着什么。   显然是钟秀娟知道出事了,打闺女的手机没人接,才改拨了季凡泽的电话。钟艾的心直往下沉,就在这时,季凡泽忽然垂眸看她一眼,比划了一下手机,似是在问她“要不要跟你妈说话?”   钟艾赶紧把头摇成拨浪鼓,连连摆手。钟秀娟本来就不喜欢沈北,再加上今天的事儿,她肯定免不了一通刨根问底,钟艾应付不来。   季凡泽了然,意味不明地勾了下唇,他对着手机悠悠说道:“钟艾现在不方便接电话。您放心,她心情没有受到影响,暂时会住在我这里……”   这个节骨眼上,他居然明晃晃地告诉她父母,他们在同居?!钟艾越听越心惊,当即抬手去捂季凡泽的嘴,不料,却反被他握住了手。   他嘴上说着:“伯母,再见。”手则在她手心里轻轻挠了挠,恶作剧似的瞧着她,收线。   “季凡泽,你真混蛋!我妈说什么了?”钟艾鼓着腮帮子问他,紧张兮兮的。   季凡泽就喜欢她这副气鼓鼓的、却又拿他无可奈何的样子,他莞尔一笑:“你妈让你在我家多住几天,让我好好照顾你。”   “这话是我妈说的么?”钟艾不信,作势要打他逼供,可手被他攥着,身子被他抵在走廊的墙壁上,她全然使不出一点力气。   “不信你问你妈去。”料定她不敢去问,季凡泽唇角的弧度扩大稍许,毫不掩饰他的嚣张和得意,“你妈还说你最好在我这儿住一辈子。”   钟艾被他弄得哭笑不得,直撇嘴:“我差点忘了你这个人最喜欢趁人之危了!”   季凡泽一点不介意被她嗔骂,现在能让她开心的,只有他了,不是么?   **   晚饭是厨师精心准备的,只有两个人的长方形餐桌显得分外空阔,季凡泽没有和钟艾面对面坐着,他坐在她身边。不知是天热,还是堵心,钟艾没什么胃口,满桌子矜贵食材却激不起她的食欲。她不好意思浪费食物,只能一筷子一筷子硬往嘴里塞。   “不好吃么?”他问。   不等钟艾开口说话,佣人端着个青花瓷碗走过来,摆在她面前,“钟小姐,这是厨房特别给您准备的。”   看清碗里的东西,钟艾诧然地张了张嘴,但只是须臾而已,她心里的惊诧便被一股暖`流取代,整颗心都热热的——她眼皮子底下是一碗凉皮,她最爱吃的。   不用问,她也能猜到一定是季凡泽的主意。   她抬眼,看他。   季凡泽嘴角噙着笑,那笑,坏坏的:“不要太感动,我只是怕你饿晕了,晚上没力气……”   明知他在故意逗她开心,钟艾的脸颊还是红了红,“喂喂,你老实点。”真不知道这男人什么时候学得这么油腔滑调。   吃过晚饭,季凡泽说要去书房处理一些事情,让佣人带钟艾先去卧室。   卧室显然也是男主人吩咐佣人特别为她准备的,kingsize的大床上铺着据说最受好莱坞影星青睐的普翠仕床单,颜色是她喜欢的粉红色。房间里有开放式衣帽间,在两人吃饭的功夫里,衣橱里已经多了几套女士服装,从外衣到内衣一应俱全。   钟艾刚才听季凡泽介绍过,这套别墅是老季总夫妇去美国前一直居住的,也是装满他童年回忆的房子。她现在所处的房间正是季凡泽的主卧,现在妥妥的变成双人间了。   钟艾看了看衣橱里全新的女人衣服,伸手从衣架上取下条睡裙。款式不是她习惯的纯棉保守款,而是真丝料的,低胸、细肩带。季凡泽是要她穿着这个睡觉么?咳咳,她的脸火烧似的*辣的,然而更令她羞赧的还在后头,胸`罩,小内……全是配套的香`艳款式。   就在钟艾臊得耳根阵阵发烫的一刹那,身后猛然微微一热,抬眸,她在落地试衣镜里看到了季凡泽从背后抱住她。他低着脸,下巴抵在她肩上,俊逸的面孔隐在光线柔和的射灯光影之下。   “钟艾。”他只唤着她的名字,低低的。   他是那样淡的语气,甚至是带了一丝疲惫的,可哪怕只是这般简单的一个名讳,钟艾却仿佛能从中得出某种深意,心里的某根弦像是被人狠狠拨动了一下。   忽略掉这男人某些流氓的小意图,他对她的好,从她踏进这幢房子开始,便感觉到了。这个时候,她突然相信——他是掏心掏心的爱着她。   爱情,有时候并不复杂,不需要生离死别或者惊涛骇浪来验证感情的坚固,男女之间最珍贵的感情其实往往隐藏在细节里。他记得她喜欢吃的食物,记得她喜欢的颜色,会为她吃醋,也会在她难过时给予她一个安心的避风港,甚至是寸步不离地陪伴她……所有这些细节,构成了季凡泽的情感线,而这原本深埋在他心里的情感线索,却在今晚悄然涌现,一丝一丝地被剥离、被显现出来,清清楚楚地让她看到,感受到。   难道这还不够么?   可钟艾嘴上还是忍不住想要求证:“你是从什么时候喜欢我的?”   闻言,季凡泽撩眼看她,两束眸光在镜子里相遇。   光洁的镜面蒙着淡雅的光线,迷了人的眼眸,也仿佛能照透人心似的,让所有的情愫都无所遁形。这一刻,两人眼中都有一个小小的彼此——   顾盼生辉的她。   深情款款的他。   季凡泽就这样凝着她,一瞬不瞬的,“钟艾,也许你不知道,在我错进你诊室之前,曾经见过你三次。第一次是在ktv包房内看到孟晴欺负你;第二次是在医大礼堂里看到你扮演一棵树;第三次是在三甲医院门口看到你哭泣……”   这是季凡泽的独家记忆,此时,拿来与她分享。   从此之后,一个人的记忆,不再孤单;两个人的世界,不再有隐瞒。   钟艾怔怔地回望着他,似乎被他一同带进回忆的那个瞬间,只听他轻声说:“第一次我注意到了你,第二次我喜欢上了你,第三次我觉得心疼你,当时我是那么讨厌让你难过的自己……”   说出这番话,连季凡泽自己都有些惊讶。他和她的每一次见面,每一种感触,即便时间那么久远,情绪那么微妙,可他竟然都能记得一清二楚,仿佛就发生在昨天。随之,这爱意的起始点和独特轨迹都昭然若揭。   “所以你是因为同情我,才对我好的么?”钟艾仍旧执着于这个问题,执着于打开心里的那个结。   “笨蛋,当然不是。”环在她腰上的手臂在这个时候渐渐收紧,季凡泽的气息哼在她耳廓边:“你太小看我了吧?我像是那种傻傻分不清同情和爱情的人么?”   不给钟艾回嘴的机会,他放缓了语速,也加重了语气,几乎是用一种前所未有的笃定口吻说:“钟艾,我对你的感情是爱。男人对女人的爱。”   这是他的内心独白,在钟艾听来则是这世间最动人的情话,听得她耳朵软软的,仿佛有一道小小的电流划过她的身体,令她那颗微微发颤的心瞬间溃不成军。   “季先生。”   佣人的声音夹杂着“咚咚”的敲门声不合时宜地袭来,钟艾察觉到贴在她身后的那具身躯隐隐一僵,季凡泽随即无可奈何地松开她,“进来。”   钟艾红着脸看向走进来的中年女佣,女佣在对上男主人那道不悦的眼神后,恍然意识到片刻前这里正在发生什么,不免尴尬道:“对不起,打扰了。薛教授来了。”   这话听得钟艾一头雾水,脑子里瞬间闪过无数问号:薛教授怎么会找到这里来?他又是怎么知道她在这儿的?更奇怪的是佣人这句话好像不是对她说的,而是对季凡泽说的。   ☆、第60章 蜜方五十九之二   59.2   季凡泽牵着钟艾的手从旋转楼梯上走下来,隔着几阶光可鉴人的大理石台阶,意外到访的薛铭林站在楼梯口看着他俩,一脸了然的神色。   钟艾突然有些看不懂对方的表情,她甩开季凡泽的手,噔噔噔快步跑完最后几级台阶,惊讶地问道:“薛教授,您怎么来了?”   不等薛铭林给她解惑,从季凡泽口中道出的那声“姨夫”,瞬间令钟艾如遭雷劈般僵在原地。不知是这个称谓的信息量太大,还是她今天受的刺激已经够多了,以至于钟艾在真相之余,感觉到满满的不可思议。   季凡泽什么时候跟她的上司攀上亲了?   哦不不,应该是她怎么会跑到季凡泽姨夫开的诊所里当心理咨询师?   钟艾脑子迟滞了两拍,只惊诧得瞪圆眼看了看薛教授,又转过头看了看季凡泽,她一度怀疑自己听错了,“你们?”   “阿泽是我外甥。”薛教授言之凿凿,瞒了这丫头这么多年,有些事是时候让她知道了。   钟艾刚用三秒钟消化掉这个惊人的事实,脑中电光一闪,新的疑问随即来了:“所以我当年收到诊所的招聘书……”   大四最后一年,钟艾顺利进入三甲医院实习,她本以为自己留院是板上钉钉的事儿,因此连校园招聘会都没去。可事实相当残酷,她被医院扫地出门后,眼睁睁地看着同学们都已经有了毕业后的出路,她却在求职路上频频吃闭门羹,没有一家医院愿意录用她。那会儿,她听到最多的就是“我们医院的招聘已经截止了”或者“我们不招收没有通过实习期的毕业生”。   钟艾至今都记得那段时间全家人愁云惨淡的样子,眼瞅着闺女刚毕业便加入失业大军,钟秀娟成日以泪洗面,徐海东白天到处帮女儿托关系找工作,一直无果,晚上回到家免不了唉声叹气。就在钟艾几乎想要放弃专业、随便找个工作先干着的时候——转机,突然来了。   那是一个平常的早晨,她照例打开电脑查收邮件。连连碰壁,钟艾已经习惯了寄出去的履历表石沉大海,本来她也没抱什么希望,只是不死心想要再确定一下自己是不是当真是个倒霉蛋,结果她惊讶地发现某家心理诊所的招聘书静静地躺在她的收件箱里。上面罗列的各项条件她均符合,面试过程也十分顺利,确切地说入职之路简直顺利得让她想到了“绝处逢生”这个词。   可是,现在想来,她突然发觉这好运貌似不是天赐的,而是人为的?   对上钟艾那副求知若渴的表情,薛教授笑容不变,调侃话是对季凡泽说的:“你跟钟医生都好上了,怎么还没把实情告诉人家姑娘啊?你要是不好意思说当年死皮赖脸求我录用她的事情,我帮你说……”   季凡泽真不知道是不是该谢谢大姨夫帮他邀功,一时间顿感啼笑皆非。孰料,对方的声音还未落下,他就感觉到一束软软的眸光射过来。   稍一撇头,季凡泽就这么撞进一双琥珀色的瞳仁里。   在水晶吊灯映射下,钟艾的眼睛亮亮的,眼眸底下浮现起后知后觉的感动,还有那么点只有他能看懂的情愫。季凡泽的眸光跟着柔软起来,不自觉地抬手摸了摸她的头,指尖的温柔,连他自己都意识不到。   他曾经不小心犯的错误其实早已弥补回来,拨开层层云雾之后也终于获得了她的原谅,那么今后他就可以心无旁骛地爱她了。   “咳咳。”一对小情侣在人前暗送秋波,薛铭林心里替外甥欢喜,可老脸很快挂不住了。嗽了嗽嗓子,他言归正传:“阿泽,我来找你是有事情跟你说。”   钟艾闻言,赶忙顶着张微微泛红的脸说:“哦,那你们聊吧,我不打扰了。”   “嗯。”季凡泽指了指走廊里的某间房,对薛铭林道:“咱们去书房说。”   两个男人正欲抬步,钟艾忽然想起一件事,“薛教授。”叫住对方,她抱歉地扯了扯唇,语带歉意:“对不起,我今天给您添麻烦了。病人资料外泄事件我会尽快调查清楚,然后给诊所一个交待的。”   医生陷入丑闻,诊所必然受到牵连,钟艾当然明白其中的道理,虽然薛教授对此只字未提,也很可能会看在季凡泽的面子上不予追究,但她还是必须要当面道个歉的。   薛铭林年逾半百,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钟艾的人品他再清楚不过,根本无意责怪,“我知道你是被人陷害的。不过那些记者挺讨人厌的,你最近先休假一阵子吧,等事情平息了再回来工作。”   暂时也没别的办法,钟艾只好点点头,“好的。”   跟着季凡泽走进书房,薛铭林关上了门。门缝合上的一刹那,他卸去了脸上的轻松表情,取而代之的是沉眉叹气。   对方变脸的速度令季凡泽心里隐隐一沉,他似乎意识到了什么,“是不是课题小组出了状况?”   薛铭林不卖关子,语气颇为严肃:“是啊。心理学学会的李会长跟我说,钟艾这件事的舆论影响太大,哈佛那边肯定不会批准她加入研究团队的。为了不浪费学会的名额,李会长今天已经向哈佛报上了另外的人选。”刚才当着钟艾的面,他没法提这事,不忍心再给那姑娘添堵了。   这正是季凡泽担心的,他当即伸手掏手机,准备亲自给李会长打个电话帮钟艾说情,却在按出通话键的一瞬,他又顿住。   季凡泽是聪明人,当中的利害关系他岂会不了解。想必临时换人上去,李会长也是身不由己。加入哈佛研究团队的机会有多少人虎视眈眈的盯着呢,职场竞争中从来没有善茬儿,现在有关钟艾的负面`消息层出不穷,如果李会长顶着压力坚持推荐她,很容易落人话柄,若是万一遭人举报,恐怕对方连会长的头衔都保不住了。   “除了学会那边,还有别的办法么?”蹙眉忖度片刻,季凡泽问薛铭林。   “有倒是有,不过更难了。”对方揉了揉太阳穴,实话实说:“除非亲自邀请钟艾加入。”说出这话,薛铭林自己都觉得不可行,大名鼎鼎的教授怎么可能做这种事呢。   “……”   橘黄色的灯光从门缝里溢出来,铺洒在天鹅绒地毯上,形成一小块浅色光圈。一双女士拖鞋踩在这光圈中,驻足,凝神。   如果不是钟艾之前没有仔细听季凡泽介绍别墅房间,她就不会因为去厨房倒水而迷路,也不会经过书房这扇紧闭的房门,更不会听到这段对话。   不知过了多久,从拖鞋前缘露出的脚趾像是受到某种刺激似的,下意识地蜷缩了一下。然后,缓缓地调头,移动。地毯吸音,钟艾默默走开时没有发出任何声响。   季凡泽送走姨夫时,钟艾已经洗完澡,正靠在床头打电话。   电话是打给杜雨兮的,想必发生这件事,最难受的还是雨兮,本来以为能争取到笑笑的抚养权,孰料希望越大失望越大。   电话通了,钟艾一上来直接说:“雨兮,对不起。”说完,她只觉满嘴苦涩,今儿个净给人道歉了。   杜雨兮的反应慢了半拍,嗓子发哑,像是哭过,“我没有怪你。你不需要道歉,真的。”顿了顿,她又问钟艾:“你现在怎么样?”同是失意人,说不清谁能安慰谁了。   “……”   通话结束,钟艾刚要收起手机,突然有新来电进来。看到“沈北”的名字出现在屏幕上的那个刹那,她听到门把转动的轻微声响,她还来不及把视线从手机上挪开,已经有熟悉的气息靠近。紧接着,她手里的手机被人抽走了。   “这个暂时由我替你保管。”季凡泽淡淡地说。他有多护着她显而易见,绝不再给她一点受外界滋扰的机会,尤其是那个男人。   钟艾想把手机拿回来,可季凡泽已经帮她关了机,她只得作罢。   床很宽,也很软,她背后垫了个枕头靠坐着,柔软的蚕丝被搭在腿上。大床另一侧微微下陷,见季凡泽朝她靠过来,她掀起眼皮,看着他。   哪怕是心情不算太好,甚至有点沉重,他的唇角依然微微向上勾着,浅浅的笑容勾勒出的温热气息打在她脸上。他显然不准备把刚才跟薛铭林的对话告诉这个女人,只问:“不喜欢我给你买的睡裙么?”   经他一提醒,钟艾下意识地看了看身上的白衬衫,想回应他一个笑容,嘴唇却僵僵的笑不出来:“不是不喜欢,只是款式太曝`露了,我不太习惯。”所以她从衣橱里拿了一件他的衬衫穿。   来自这个男人的灼灼气息靠得更近,季凡泽挑了下眉毛,“随你喜欢。”也许她不知道,女人穿男士衬衫更性`感。   说着,他抬手轻碰她的脸。刚洗完澡,钟艾吹得半干的发丝弯在脸侧,季凡泽修长的手指轻轻往后一撩,就把她的碎发掖到耳后。他的手却并未离开,沿着她美好的侧颈做了一个下划的动作,那修长的手指随之寸寸下移……这男人的指尖仿佛带着电流一般,所及之处顿时激起她阵阵颤`栗,她刚要侧身避开,季凡泽的手已一路来到她的锁骨,然后,因为钟艾的一句话,停在那处。   “刚才薛教授和你说的话,我不小心听到了。”她说。   停顿,只是片刻,他的手继续动起来,向下,鼻息间轻哼出一声:“嗯。”   钟艾按住那只点火的手,压下心里的燥`热,正了神色:“之前是你帮我争取到那个机会的?”   季凡泽闻言抬眸,墨色的眼睛里像是蕴着某种暗涌的光火,明明灭灭的,“也不完全是因为我的关系。”他没给她接话的机会,眸光微微一黯,继续道:“钟艾,那个机会是你应得的。就算没有我,心理学学会也会推荐你的,你的努力大家都看得到。只是现在……”出了些状况。   “泽。”她第一次这样叫他,温柔的,清浅的,又带着无限眷恋的。他为她付出的已经够多了,这让她说什么好呢,“其实我不加入的研究团队也没关系的。这样我就不用去美国参加为期三个月的调研了,我们就能天天在一起了……”钟艾也不知道是在安慰自己,还是在安慰他。   她的尾音尚未落尽,声音和呼吸便统统被人堵在了唇边,他含着她的唇,语调悠悠混合着微喘:“你就这么离不开我么?”   是啊,钟艾突然发现自己已经离不开他了,不是因为脆弱时需要保护的那种离不开,而是她清清楚楚地感觉到他给予她的爱、心动与温暖,而她,也是那么深地爱着他。   心念颤动,她没有回答季凡泽的问题,而是微微张开唇配合着他,回应着他的热切与焦渴。得到了鼓励,他逗`弄完她的唇瓣之后含住卷住她的舌细细吮`吸,最初浅浅的喘`息声似乎被他传染了,变得急促紊乱起来,她逐渐连呼吸都难以为续。钟艾不知道自己是何时被放平压倒的,透过他平而直的肩膀,她觉得天花板都晃动了起来。床头灯散发出朦胧的暖黄色光芒,在天花板上投映出的那两团人影融为一体,她紧紧地搂住他,闭上了眼睛……   在心和身体同时被彼此拥抱的这一刻,季凡泽觉得他越来越了解钟艾了,她是那种外表看起来软萌,实际内心很强大的女人。就像今天发生的这些事,她明明受伤了、委屈了,可他从她身上却看不出一丁点软弱,她甚至还能在这满满的伤痛中找寻到最珍贵的情感。   他喜欢这样的她。   一如之前彼此分享过的温存时刻那样,这是一个漫长而浪漫的夜晚,反反复复无数次的纠葛缠绵终于榨干了两个人所有的力气。直到窗外的天色开始由浓稠的夜色变得曙光微现,钟艾依旧感觉心口热烫,浑身酸软。迷迷糊糊地睡了会,天色已经亮透,她本能地摸了摸枕侧,空的。   半个小时后,穿着件男式衬衫的钟艾在游泳池找了季凡泽。   他的身体浸在碧蓝色的水下,轮廓清朗的脸上沾着水珠,在晨曦下折射出盈盈光芒,帅得不像话。他仰头看着像蘑菇一样蹲在池边的钟艾,眸光映着水光,“你要不要下来游会儿?”   钟艾到现在腿都是软的,不免腹诽这男人的精神头怎么这么好啊,她当即把头摇成拨浪鼓,“不要。你把手机还给我。”昨天沈北惹下的那个烂摊子,她还没解决呢,当缩头乌龟不是钟艾的性格。   哪知她还没说完,手腕已经猛地一紧,她的惊呼声还卡在嗓子眼里,只听“噗通”一声,她整个身子便向泳池里栽进去——   “季凡泽,你要不要这么坏!”   光顾着骂他,钟艾呛了口水,四溅开来的水花落下去,她身上的衬衫全湿透了,就这么被季凡泽拽进水里,牢牢地抱住。   他的脸靠上来,她想要挣扎,却听他说:“陪我待一会儿,等下我要出去处理一些事情。你今天就乖乖待在家里,知道么?”   “???”   ☆、第61章 蜜方五十九之三   59.3   钟艾戴着棒球帽和口罩来到诊所时,没有记者认出她。   倒是前台护士把她拦在了门口:“这位小姐,我们今天停诊。”   钟艾摘下一侧口罩,给对方看了一眼,又极快地把口罩戴回去,她小声说:“是我。”   小护士惊得瞪圆眼,急得直跺脚,“钟医生,你怎么来了!那个……你还是不要进去比较好……”   可钟艾只是比划了一个“嘘声”的手势,便扔下一脸惊诧的小护士,径直走进诊所。成功躲过走廊里那一双双火眼晶晶,她不放心地又把帽檐压低了些,这才快步走向会议室。   季凡泽今早那句“你乖乖待在家里”始终盘旋在她耳侧,可她到底没听他的话。钟艾不知道自己这么做对不对,但心里有个声音在跟季凡泽的叮嘱天人交战——麻烦因你而起,你必须勇敢站出来。   所以,她来了。   从昨晚开始,季凡泽就没收了她的手机,不许她跟外界接触。她理解他的袒护,毕竟火烧在她身上,稍稍一点风吹草动都会随时牵动她的神经,让她着急上火。但一直不知道事情解决了没有,更令钟艾心烦意燥,因此早上季凡泽前脚出门,她后脚偷偷跟佣人借了手机。   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钟艾在登陆微博后,惊讶地发现病人资料外泄事件的发展比她想象中严重许多。尤其是有不少病人担心自己的*不安全,一大早便聚众到诊所滋事,要求全额退还咨询费,更有情绪激动的病人家属砸破了诊所的玻璃门,场面极度混乱。   这还不算完,短短几分钟的打砸视频一经网络播出便被疯狂转发,一度上升到社会层面的讨论。就连圈内的知名专家都跳出来参一腿,口沫横飞地热议起“如何完善保护病人*权制度”以及“如何规范私人心理咨询行业”等等。   每个人都是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样子,每一条相关新闻链接都力求夺人眼球,比如“美女老板娘夺子案败诉曾自杀,祸起私人心理诊所”、“年轻女医生身陷三角恋,为谋私欲泄露患者*”……所谓的真相早已湮没在一片严重歪曲事实的舆论大军中,活脱脱地衍变成一部颠覆伦理道德的狗血大剧。没有人在乎当事人的感受,更没有人在乎他们动动手指头在键盘上随便一敲,会给别人带来多大的伤害。   看着这些,钟艾连呼吸都不顺畅了,她万般没想到事情会被闹到一发不可收拾的地步。   诊所决定在当天下午两点召开记者会,以平息社会舆论的消息也夹杂在铺天盖地的舆论之中。这是事件发展至今首度、也是唯一的官方回应,自然令记者们像打了鸡血一样兴奋,纷至沓来。   当钟艾在会议室门口驻足时,记者会已经开始了。   小型会议室布置得简单严肃,正中摆了张桌子,桌上架满带着各家媒体logo的麦克风以及录音笔,薛铭林和另外两位诊所合伙人正襟危坐在桌案后。而一众记者背对着门坐在他们对面,洗耳恭听的同时做好随时发问的准备。   薛铭林的发言稿是事先准备好的,类似于“诊所会杜绝此类事件再度发生,力争挽回公众信心”云云。但这些危机处理的公式化论调显然无法满足记者的八卦欲,等他刚闭上唇,一连串犀利问题便接踵而至:   “钟医生严重损害了诊所声誉,难道你们不考虑辞退她么?”   “钟医生泄露病人资料和*是否说明诊所的管理有问题?”   “是不是真如专家所言,目前心理咨询行业十分混乱,尤其是你们这种私人诊所普遍存在心理咨询师素质低、乱收费,以及保护患者*意识薄弱等现象?”   “……”   其实答案很简单,只要薛铭林适当地跟钟艾做一下切割,他大可以说医生是医生,诊所是诊所,病人*外泄属于她的个人行为不当,我们会严惩失职员工,那么钟艾为诊所招致的一切麻烦便会迎刃而解。   可是薛铭林并没有这么做。   面对记者咄咄逼人的追问,他表情沉稳,语调笃定:“钟艾是一名出色的心理咨询师,我们不相信事件真如外界传闻的那样。如果再有任何媒体发布不实报道,或者对钟医生进行人身攻击和诽谤,我们考虑启动法律程序……”在这一点上,他已经和外甥达成了共识。   “可以让我说几句话么?”   突然从门口传来的女声令现场当即陷入一片刻的沉寂,但只是一秒钟,甚至更短,随着某声激动的惊呼:“钟医生来了!”那些扭头看向门口的记者们便呼啦一下全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在一阵脚步的移动声和骚乱中,钟艾立马被围堵得严严实实。   薛铭林暂时脱离了记者的围攻落个清静,可他始终刻意保持的冷静面色当即隐隐一沉,这姑娘是来找死的么?   这次钟艾没有向上次面对记者时那么狼狈,她摘掉了棒球帽和口罩,抿了抿唇,说:“首先,我要为自己给杜小姐、诊所和社会带来的恶劣影响道歉。杜小姐的病历确实是从我这里外流的,这一点我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但我不是恶意或者故意泄露患者*,更不存在任何私情与个人恩怨。这次的事件只是一个意外,与诊所管理制度没有关系,也希望媒体不要再把事件复杂化。我感谢所有相信我的人,目前我已经获得了杜小姐的谅解,希望一切能到此为止,谢谢。”   当事人的意外现身和她这番淡定诚恳的发言,令在场的记者无不为之惊讶。这种时候,钟艾当只缩头乌龟多好啊,反正她有诊所撑腰,也有高富帅男友的庇护,何苦主动跑到摄影机前来澄清呢?不过不可否认,她的坦白与勇气是令大多数记者赞赏的,随之而来的问题明显不那么苛责了。   但仍止不住还有些刁钻的问题冒出来:“钟医生,你能具体地解释一下病历为什么会外泄吗?”   闻言,钟艾垂在裤线两侧、因紧张而握起来的拳头不由握得更紧了。   说不紧张是假的,从踏出季凡泽那套别墅的大门开始,她就感觉到一种从未有过的紧张。她有着跟普通女孩一样简单的生活经历,虽然上过电视,但除了栏目组之外,她从未有过跟新闻记者打交道的经验,她根本无法预测现场会有如何犀利的问题等着她。她来了,只是因为她觉得自己应该出现,不能当那种躲在别人羽翼下的胆小鬼,她得给自己一个交待,也给所有关心她的人一个交待,仅此而已。   所以此时此刻,她只觉被这个问题逼到哑口无言的境地,难道她要供出沈北来么?不知道为什么,想起那个名讳,她的心跟刀绞一般狠狠地抽痛了一下。   现场很静,所有的人仿佛都有默契似的,等着她回答。   在这死一般静寂的时刻里,钟艾已经不知道该用什么情绪或态度去面对那个男人了。这么多年,是是非非全都搅和在一起,究竟是该把沈北当仇人还是朋友,她已经完全没了主意。   正当她脸色发白,苦于组织语言时,嗅觉灵敏的记者再次转头向门外看过去,像是又发现了什么新大陆。钟艾被挤在记者堆里看不到门口的情况,她刚疑惑地拧起眉毛,就听到有人说——   “这个问题由我来代替钟医生回答吧。”   透过人与人之间的缝隙,透过清透的光线,钟艾看到了那个说话的人,眉登时拧得更紧。就这样,她眼睁睁地看着那个人步履稳健地穿过侧身让路的记者,然后来到她身边,站定。   干练短发,休闲装扮,沈北的样子与往常一点没变,只有那双清亮眼眸下微微泛起的黑眼圈,让他看起来好似受到了某种折磨。最先认出他的人是市电视台的记者,他的同事,那人小声唤了声“沈监制”之后,录音笔和麦克风便举到他唇边了。   沈北是这起事件中一个较为特殊的存在,作为媒体人,尽管他不从事新闻类栏目,但那些记者多少对同行抱有不愿得罪或者网开一面的心理,再加上他上面是市电视台,很多同业能避则避,所以至始至终脏水都不曾泼到他身上。   没有开场白,亦没有丁点铺陈,沈北敛下眸,直接道:“杜小姐的病历记录是我在钟医生的诊室盗取的……”   一句话犹如一颗重磅炸弹,顷刻间爆破,威力之大惊起一片哗然:“原来钟医生真是无辜的!”   就连钟艾都生生怔住了,她的罪名就这么被一下子洗刷干净,轻易得令人不敢相信,那种感觉仿佛沉冤昭雪般令人如释重负。可此刻比这释然更强烈的感觉是诧然,来自于——她身旁这个男人。钟艾不知道沈北脸上带着怎样的表情,无奈的,狼狈的,抑或是良心发现之后的解脱?   当她歪头看向沈北的一刹那,只见他深深地弓下腰鞠了个躬,“对不起。”他说。   “钟艾,对不起。”他低声重复。   他迟迟不肯直起腰,宛若固执的一定要得到她的原谅,可钟艾动了动唇,愣是发不出一个音节。卡在喉头的那句“没关系”似有千斤重,她说不出,因为她是如此介意和难过。   “那么请问沈先生,你和钟医生曾经有过一段情吗?”又是那个刁钻的记者哪壶不开提哪壶了。   钟艾刚刚松弛的神经再度猛地绷紧,她的视线不敢在沈北身上继续停留分秒,只得生硬地垂下脸,盯着他的鞋尖。两人的距离这么近,她甚至能够感觉到沈北的呼吸放缓了半拍。   迟疑少顷,他才从唇间溢出两个字:“没有。”他的语气平和的好似所言千真万确:“我们之间没有过任何男女之情,只是普通朋友。”   听他这样说,钟艾在惊诧之余,又有点五味杂陈。不过这样也好,他撇清了两人的关系,大概能让他轻松一些吧,相对的,内疚和包袱也不那么沉重了。   然而事实上,沈北怎么可能觉得轻松。他到现在都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会出现这里,背后仿佛有一双手强行把他推来了这里,逼他说出这些话。尾音落尽,他非但没觉得释然,反而觉得心死了。   在沈北这短暂的混沌中,他想到那一幕,就发生在个把小时前——   季凡泽来找了他。   那个男人对他说:“沈先生,我以前把你当成情敌,但现在才发现你根本不配。我真替你悲哀,儿子的抚养权倒是没丢,可你的良心丢了。哦不,不止是良心,你还为此伤害了你心爱的女人,这个代价可真不小。”   对手说出了沈北无以反驳的话,看着季凡泽那张冷峻的脸,他长久地保持沉默。官司落幕,他就知道自己没有赢,因为他输掉了生命里最初的执念和珍贵,输掉了他对钟艾的那份初心。   季凡泽这个看似不爱说话的人,今天罕见地对沈北说了很多,那些话足以抽干他所有的气血,令他现在疲惫的什么都不想再回忆。但季凡泽最后搁下的那段话,却像烙印在沈北的脑子里,扯着他的脑部神经,生疼。   “你知道为什么钟艾选我不选你么?因为你杂念太多,不能全心全意的去爱她,而我只爱她。”季凡泽沉眉如是说:“下午有记者会,这是你能为钟艾做的最后一件事了。”   沈北怅然一笑的同时,被记者揪回了神思:“沈先生,还有几个问题……”   得到真相的记者正欲挖掘更多内`幕,却在这时,不知哪个记者喊了句,这帮人立马抛下了钟艾和沈北,收机器的收机器,往外跑的往外跑,会议室里瞬间空了。   没办法,谁让他们的手机上同时收到了最新消息呢——   患者资料外泄事件背后另有操纵人。   这个人叫孟晴,现在她已因涉嫌诽谤他人和雇用水军,以及收受药商贿赂等多项问题,被警察带走接受调查了。   据说实名举报者是曾在某大厦天台救过一名女精神病患者的热心好市民——季先生。   ☆、第6R竟 蜜方五十九之四   59.4   记者一窝蜂地撤离后,沈北想跟钟艾说几句话,却又苦于无法启齿。   事已至此,他不需要辩解,也难以挽回什么,甚至没资格再关心她,仿佛这件事是彼此十几年交情的一个分水岭,无形之中割断了好多东西。又或者,当你觉得自己欠一个人太多太多而又无法弥补的时候,从千言万语中捡出任何一句都很费劲。   他眉目低垂,眼睛里装着藏也藏不住的黯然,“今天季凡泽来找过我。”这不是他想说的话,但似乎除了这句,他也不知道自己还能说什么。   钟艾怔然,可所有的惊讶最终只化作一声平淡的“嗯”。   看得出她心里还难受着,不大愿意跟他说话的样子,沈北就这么站在她面前迟疑着,直到有个人走过来叫钟艾,他也没能说出他想说的话。   “钟艾,你今天表现的不错,阿泽真是没选错女朋友。”走过来说话的人是薛铭林。危机终于解除,他笑得慈眉善目的,鉴于这姑娘方才的勇敢大气,他不由得在心里感叹:阿泽那小子日后有福了。   现在薛教授不仅是钟艾的上司,还是她男票的长辈,被他这么一夸,钟艾顿时有点不好意思了,谦虚道:“您过奖了,我只是做了我应该做的事情。”   “……”   两人说话间,沈北悄然离开,钟艾的目光有片刻追随在他落寞的背影上,而后错开。压下心里的五味杂陈,她在离开诊所时,被另一件事困扰了。想必季凡泽肯定会看到记者会的视频,那个男人若是知道她偷偷从他家里跑出来,不知道会不会发脾气呢。   想想钟艾能出逃也挺不容易的。   中午,季家的女佣都去午休了,只有一位年过半百的男佣人踩在梯子上、在客厅鼓捣水晶吊灯上那枚坏掉的灯泡,钟艾准备趁这个机会溜之大吉。   哪知见她鬼鬼祟祟地要出门,王叔急忙从梯子下蹿下来,挡住门:“钟小姐,季先生说他没回来之前,您最好不要出去。”那种感觉就好像外面有野兽出没太危险,而她这只小兔子只有被主人关在笼子里才最安全。   钟艾咧嘴一笑,“安啦,我只是到附近买个东西而已,很快回来。”   尽职尽责的王叔得了男主人的吩咐仍不肯让步,苦着脸说:“您别为难我了,您要买什么差遣我去就是了。”   “你哪里会买女人家的东西啊,我要去买……”钟艾灵机一动,面不改色道:“买卫生巾。”   “……咳咳。”王叔在季家伺候了半辈子连婚都没结,当即尴尬的红了老脸,无奈让出门,“那您快去快回,不然我没法跟季先生交待啊。”   “知道啦!”钟艾撒丫子跑了。   她当时一心赶来出席记者会根本顾不得思考太多,现在想来不免有点担心,也不知道季凡泽会不会怪罪她,如果再连累王叔就更糟糕了。她下意识加快脚步离开诊所,打算赶在季凡泽进家门之前溜回去。   殊不知刚一走出写字楼,钟艾迅疾的步子立马顿住。   写字楼外停着辆黑色轿车,从驾驶座降下一半的车窗里映出一张宛如刀削般的侧脸,就这么撞进她的视线中。   不期然的目光相遇,剩下的半截车窗随之均速降下,车里的男人危险地眯了眯眼,好像在说“你给我过来”。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钟艾硬着头皮挪到车边,“嗨,季凡泽,你怎么来了?”   季凡泽屈肘撑在窗棱上,有斑斓的阳光打在他脸上,他的表情淡得看不出情绪,反倒问她:“你买女性用品买到这儿来了?”   完蛋了,对方兴师问罪的口吻令钟艾大呼不妙。她本能地想要反驳他,我是有人身自由的好吗,就算发生了多不好的事情,你也不能限制我出门啊。可话到嘴边,钟艾又想起什么,气势倏地矮了三分。   “呃,那个……你别生气好不好?”她一副小猫摇尾巴讨好主人的模样。   季凡泽之所以不让她站出来面对记者,是因为他早已把所有的麻烦都替她处理掉了。他去找了沈北,还举报了孟晴,这个男人默默为她做了那么多,全都是为了保护她啊。   季凡泽始终神色寡淡的面庞突然浮现起一丝笑意,不得不承认,钟艾这副软软的样子令他十分受用。眉一挑,他探身帮她拉开副驾车门,说:“我为什么要生气?钟艾,今天你做得很好。”   他这是夸她呢?不可能吧,钟艾听不懂,僵在车门边,“嗯?”   “男人保护女人是天经地义的,但像你这种不需要保护、敢于担当的女人往往会给男人惊喜,也更讨男人喜欢,懂么?”季凡泽的眉眼镀着浅浅的金色阳光,他如是道:“男女相爱的过程也是相处的过程,可能双方会在这个过程中逐渐发现彼此的很多优点或缺点,要相互包容磨合才能一直走下去。不过我很庆幸,你让我看到你越来越多的闪光点。”   钟艾听得耳朵软软的,她简直不敢相信高冷总裁会说出这么一番富有哲理又十分感性的话来。闻言她一颗心幸福的飞起来,她麻溜地钻进副驾,朝他展颜一笑,“看吧,你跟我交往是你赚到了!”   季凡泽貌似对她的嘚瑟反应不太满意,他摸了摸她的头,勾了下唇:“我夸你这么多,你是不是也该夸夸我?”   这男人果然不忘邀功,钟艾作势抚着额头想了想,然后忍住笑意一本正经地回道:“热心好市民季先生,你有这个称号还不够咩?政府已经替我表彰你了啊。”   “……”真是够了!   车子驶离,却不是往着回家的方向,钟艾歪头瞅他,“喂喂,你走错路了吧?”   “我带你去个好地方。”季凡泽浅笑道。   半个小时后,钟艾乖顺地跟季凡泽抵达了他所谓的“好地方”。   “泡温泉?!”瞅着面前这间非常高大上的温泉会馆,钟艾的脸颊隐隐泛红,难道这男人早上在游泳池里还没把她折腾够咩?   季凡泽倒是一副她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磊落样子,体贴道:“事情都解决了,你该好好放松一下。”   “可是我没带泳衣啊!”钟艾泡过好几次温泉,都是男女混用的室内大众池,跟游泳馆差不多。   “没关系,里面有独立汤屋,不用穿泳衣的。”季凡泽不由分说牵住她的手,手心收紧,拉着她走进去。   “……”听起来怎么那么不怀好意啊。   见季凡泽跟工作人员要了两间汤屋,钟艾一脑门问号:“我们分开泡?”   呵呵,这怎么可能!季凡泽看了眼腕上的手表,随即朝门口瞧去,“等一下还有人要来。”   这下钟艾更奇怪了,“你约了谁啊?”   都不用季凡泽给她解惑,这个时候一对年轻男女径直朝两人走来。   其中玉树临风、姿态悠闲的那位男士,钟艾再熟悉不过,“原来是杜子彦。”可是眸光稍一偏移,看清他身旁的那个女人,钟艾瞬时错愕得合不拢嘴——   “阿美?!”   脑补太精彩,她怔怔地瞅着两人近身,“你们怎么会在一起?”在钟艾的印象中,这对儿唯一的交集就是车展上的那场乌龙大战,当时还闹到了警察局。   被钟艾惊诧的表情弄得不好意思,阿美赶忙从杜子彦手里抽出手,在牛仔裤上蹭了蹭,“咳,一言难尽啊……”   就连阿美自个儿都想不明白她怎么会跟杜子彦好上呢。两人自那次不打不相识之后相互留下了联系方式,开始的时候只是在微信朋友圈里顺手给对方点个赞,但后来有次杜子彦晒了张他设计的公寓内装图,一下子戳中了阿美的审美细胞,两人就此聊开了。一个化妆师,一个设计师,对艺术造诣和美学素养有着共同的追求和偏好,自然而然混到了一起。   杜子彦是被孟晴那种恶女荼毒过的男人,对爱情完全丧失信心,一直对女人抱着能躲则躲的消极心态。最初他对阿美真是一点那方面的想法都没有,单纯觉得跟她相处舒服自在、毫无压力。可不知不觉间,他发现自己有点离不开这女孩了,要是一天没跟她联系便浑身不舒服。而且阿美虽然身材肉嘟嘟的,但脸很耐看,越看越入他的眼。   爱情果真像风一样,你不知道它何时、从哪里吹来,就像很多相爱的人都想不起自己是在哪个瞬间动的心一样。而这风一旦吹到你心上,便会令你三万六千根汗毛无不舒坦,想戒都戒不掉了。   “恭喜脱单啊!”钟艾笑着对阿美和杜子彦说道。   嘴上说着,钟艾心念一动,仰起脸蛋瞅了瞅季凡泽。这种陷在爱情里的感觉她太有感触了,正如此刻,他也在垂眸凝着她,从这双狭长眼眸里透出的光温柔得不像话。   如果搁在以前,杜子彦肯定要吐槽他俩眉来眼去的虐单身狗了,可现在他底气足了,扬起眉毛对季凡泽和钟艾说:“啧啧,还以为就你俩能秀恩爱啊,小爷我如今也不是单身汪了好吗!要不咱两对比比哪对甜啊?”说着,他把阿美缩回去的手又捉住,牢牢握着。   “无聊,都有女朋友了还那么幼稚。”季凡泽白他一眼,往他手里塞了张房卡,“赶紧带你女人泡汤去,别啰嗦了。”   话落唇闭,季凡泽揽住钟艾的肩膀,带她往汤屋走去。孰料,两人尚未走远,钟艾就听到阿美的声音从身后传来:“等一下啊,我要跟钟艾一起泡……”   后面的话她还没来得及听全,便被大步流星的季凡泽硬拉着加快了脚步,“他们怎么了?”钟艾忍不住问。   “子彦那个笨蛋才表白不久,两人还没实质性的关系,他准备利用今天增进一下感情,求我帮帮他。”季凡泽说得跟他多乐于助人似的。   钟艾“噗”一下笑了,“原来这就是你们男人所谓的‘赶进度’呀。”她默默替阿美点蜡。   随着房卡“嘀”一声成功开启房门,钟艾立马笑不出了,她陡然发现被算计的不止是阿美,分明还有她自己啊。   独立汤屋说白了就是一间日式风格的酒店豪华间,有木格子推拉门和榻榻米,外部有一个大型露天庭院。庭院的景色秀美,远处青山如黛,四周绿树成荫,中间是一方石头垒起来的泡汤池。盛夏的阳光从树叶间隙里漏下来铺洒在温泉上,水面倒映出星星点点的光斑,再配上从池水中升腾起来的袅袅热气,美得宛如人间仙境。   钟艾还在欣赏美景,季凡泽已经冲完澡,他在腰间随意裹上条浴巾,优雅地步入汤池。   “你愣着干什么,下来。”他朝她勾了勾手指,唇角轻笑无虞。   “……哦。”   反正该做的都做过了,泡个汤而已嘛,不至于太扭捏。钟艾很快也裹着条浴巾,没入温泉水中,天然泉水滋润肌`肤,她顿觉神清气爽。热气氤氲中,她的小脸熏得红扑扑的,把头枕在池畔的石头上,她舒服地眯起眼睛看叶缝间的阳光。   “果然,爱情是治愈一切心病的良药。你看杜子彦现在连社恐症状都逐渐消除了……”她喃喃地和身边的季凡泽聊天。   这样惬意的下午,情人间的耳语,美好至极。   可惜钟艾的话音尚未落尽,就感觉到水面突然波动起来,她刚睁开眼看向身旁,季凡泽已经靠了过来,“别说他们了。”他的眸光在她裸`露在水面的香肩上徘徊了少顷,继而寸寸上移,停在她粉嫩的唇瓣上,他说:“我们今晚住在这儿,好不好?”   不知是雾气缭绕,还是这男人的眼睛生得太漂亮,钟艾只觉他眼眸里仿佛晕着盈盈波光,看得她心头一跳一跳的。   “我今晚想回家一趟呢,我妈这两天肯定担心死我了。”不能重色轻妈啊,钟艾面露为难。   他靠得更近,唇几乎贴在她耳垂上,低低地诱`哄道:“可我明天要去美国,你今晚都不肯陪我么?”   钟艾顾不上耳朵红得快要烧起来了,疑惑地问:“你去美国干什么?要去多久?”   “有些事情要去处理一下,应该几天就能回来。”季凡泽貌似若无其事,微微一低头,他嘴唇上的温度随即隔着湿润又炙热的空气传递过来。一缕阳光穿透彼此的唇,他慢慢地吻住了她,从喉间溢出一声,“嗯?”   两人交往至今,除了冷战那次,还没经历过这种分别,钟艾心里莫名有点舍不得,她想要说“那好吧”,可他的舌尖流连在她的唇齿间带着克制不住的冲动和缠绵,这让她泡在水里的身子发软,根本说不出话来,好端端的声音被堵在唇边,最终化作“唔”的一声。这软软糯糯的声音飘进季凡泽的耳朵里,简直有招魂一般的魔力,他扣住她的后脑吻得更凶更用力,几乎要吸光她肺里所有的空气。恍惚中钟艾隐隐感觉到水面的晃动和他的呼吸一样越来越急促、越来越剧烈,紧跟着她胸前一松,那条纯白的浴巾就这么被他一把扯掉了……   ☆、第63章 蜜方五十九之五   59.5   季凡泽启程赴美那天,坚持不让钟艾送他。   虽然只有短短几天,可他还是不喜欢离别的场面,尤其是要跟自己的女朋友小别。想想以前为公事到处飞对季凡泽而言是家常便饭,就算绕大半个地球他都洒洒脱脱的。但是现在不一样了,他心里住进来另外一个人,甭管去哪儿都惦记着。   不过,最后钟艾还是去机场送行了,哪有男朋友出国自己不送的道理呢。   季凡泽的行李很少,只带了个登机箱,也没叫mark陪同,一看就是速去速回的节奏。钟艾以为他是去谈公事,便没多打听行程。   在机场出境闸口,她笑吟吟地跟季凡泽说:“一路平安,我等你回来。”   “嗯。”季凡泽应得清淡,牵着她的手却是不肯松开,他把脸微微一低,朝她唇边凑过去,口气坏坏的:“亲一下。”   周围人潮熙来攘往的,钟艾有点不好意思,她飞快地踮起脚,在他俊朗的侧脸上轻轻啄了一下。妥妥的dbye,钟艾本以为这样便算完事,哪知她的嘴还没来得及从他脸上挪开,后脑已被一只手猛地扣住了,季凡泽就这么堂而皇之地转过脸,牢牢地堵住了她的唇。   开始他只是浅尝辄止地吮`吻,但不知是她的唇瓣太香甜,还是想到未来几天都吃不到这精美小点,季凡泽渐渐吻得近乎蛮横了,舔`舐着她的上颚,吮`吸着她的舌头。钟艾舌`尖被他含`吮得发`酥,像是要就此融化,又像是快要喘不过气来,连腿都打晃了。大庭广众之下被他这样亲吻,她的脸蛋红成煮熟的虾子,想要推开他,却被他抱得更紧、亲得更狠……   直到机场广播发出登机提示,季凡泽才不情不愿地松开她,垂眸睨着她那张跟沾着露水一样娇艳的脸颊,他伸手捏了捏,不放心地嘱咐说:“我不在的时候,你有事可以找mark。”   “安啦,快进去吧。”   钟艾把他往闸口处推了推,然后目送他大步流星走进vip通道,她突然鼻子酸酸的,送别果然令人不舒服呀。那种感觉就像有一根细丝线连在彼此心头,随着他离开,那根线无形中被扯得很长,绵绵的全是舍不得。   那点离别的小情绪很快湮没在忙碌的生活里,泄露患者*风波有惊无险地解决了,钟艾隔天重返诊所上班。   她当天的第一位病人就是杜雨兮。   原本她还挺担心对方经不住抚养权官司落败的打击会一蹶不振,结果事实比她想象中乐观许多,杜雨兮给她带来一个好消息:“沈北答应我每周可以看望笑笑一次了。”   也许,这是那个男人最大的让步了,又或许,这是沈北表达歉疚的唯一方式吧。不管怎么说,钟艾由衷地替杜雨兮感到开心,“一切都会慢慢好起来的。你要赶紧养好精神,这样才能肩负起一位母亲的责任呢。”   “……当然啦。”   杜雨兮临走的时候给钟艾留下一只鸡、一路向北餐厅的招牌菜,但跟传统的土窑鸡不一样,餐厅新聘请了一位台湾厨师,改良过的新派做法味道更鲜美,还在美食节上获了奖。做好的土窑鸡用锡纸包着,回家在烤箱里加热即可食用,杜雨兮让钟艾回去试吃一下看看怎么样。   钟艾一个人哪里吃得完一整只鸡,下班后,她带着这只鸡去了父母家。   有阵子没见到闺女了,钟秀娟看见钟艾的第一句话就是:“你这丫头,没见过男人是不是!瞧你被姓季的那小子弄得五迷三道的,连家都不知道回了,真是……”瞬间词穷,钟秀娟抻长脖子朝在厨房里忙活的老伴喊了句:“老徐,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   “有了老公,忘了爹娘。”徐海东气定神闲的声音配着炝锅的“呲啦”一声从厨房里飘出来。   “喂,爸妈,你们怎么可以这样说啊!”明知二老拿她逗闷子,钟艾还是忍不住羞红了脸,“他还不是我老公呢!”   “哎呀,就你反应慢。”钟秀娟戳了戳钟艾的脑门,笑得合不拢嘴:“阿泽人家是拿你当媳妇宠的,这都觉不出来呀!”没办法,季凡泽在这次风波中的表现太好,深得老两口的欢心。   “……”   晚餐很丰盛,徐海东做了三菜一汤,再加上那只鸡,一家人吃得其乐融融。吃到一半,徐海东`突然放下筷子,提出要下楼买酒。他这位好好先生平时很少沾酒,一般只有逢年过节或者应酬的时候才喝两盅。今儿他是真高兴,姑娘化险为夷,情路走得也顺,没什么理由不能庆祝一下。   徐海东前脚下楼,后脚门铃就响了。   “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这老徐肯定又忘了带钥匙。”钟秀娟念叨着,起身去开门。   坐在客厅的餐桌上,钟艾一抬眼就看到钟秀娟的后背猛地一僵,瞬间被钉在门口。   “妈,怎么了?”钟艾朝她问了声。   钟秀娟没回答她,仍杵在原地,握在门把上的那只手颤了颤。   紧跟着,钟艾就听到老妈陡然变得尖利的嗓音:“你来干什么?!这里不欢迎你!走走!”   钟秀娟要关门,可门似乎被门外的人死死地顶住了,那人伸了只脚进来卡住门,“秀娟,你听我说,我是真有事儿求你。给我两分钟,两分钟就好,行么?”   “不行!我没话跟你说!”钟秀娟的情绪越来越激动,伸手往外推对方,“你走,走!”   钟艾也顾不上吃饭了,带着一脸问号快步走过去,“妈,谁来了?”   被钟秀娟的身子挡着,她只能瞅见半开的门缝里露出一只女士凉鞋。钟艾轻轻拉开老妈,她这下看清了门外的人,倏尔怔然。   “孟菊瑛?”   趁母女俩蹙眉对视的一刹那,孟晴妈妈挤进屋。   无事不登门,钟艾当即反应过来这个老女人为什么会找上门来,想必是因为季凡泽把孟晴收拾惨了,她这个当妈的坐不住来兴师问罪了。碍于每次见面都闹得鸡飞狗跳,钟艾怕老妈被气着,她上前一步,把钟秀娟拉到自己身后。   “你有什么事?”钟艾的口气硬邦邦的。   孟菊瑛也不往屋里走,就站在玄关处,她还没张嘴已经泪眼婆娑了,“你们都在正好,我今天不是来打架的。”   钟艾刚将信将疑地拢起眉头,手腕便被孟菊瑛一把攥住了,她的声线里带着哭腔:“求求你救救小晴,她现在被拘留了,很可能面临牢狱之灾。如果真坐监,她这辈子就毁了啊!我知道小晴之前没少欺负你,她不懂事,你大人有大量别跟她计较,成么?都怪我教女无方,都怪我啊……”   这女人一边哭诉着一边摇晃钟艾的手臂,都快把她摇散架了,“我帮不了你。”钟艾不为所动。   一听这话,孟菊瑛哀嚎起来:“你怎么帮不了啊,季先生是你男朋友,小晴就是被他弄进去的。他那么大能耐,肯定一句话就能把小晴弄出来。”说着,她忽然松开手,拍着胸脯保证:“只要小晴能出来,我发誓她以后绝对不会再跟季先生有任何来往,再也不会破坏你们的感情了!”   “你们家孟晴就算想破坏也破坏不了啊,阿泽对我们小艾死心塌地的。”钟秀娟幽幽地从钟艾身后冒出这么句。   “对对,你说的对。”孟菊瑛点头如捣蒜,连脸面都顾不上要了。   钟艾压下心里的嫌恶,说:“孟女士,请你搞清楚,不是季凡泽把孟晴弄进局子的。是她自己做了太违法的事,理应接受法律的制裁,这样的结果是她自找的。”   话落唇闭,接下来的一切发生得太突兀,以至于钟艾母女俩根本没有反应过来,只听“扑通”一声——   孟菊瑛竟然跪了下来。   在钟艾的印象里,孟菊瑛永远都是一副柔弱模样跟在李京生身边,但她眼睛里总带着一点令人不易察觉的小得意,那时一种属于胜利者的得意,成功抢走别人老公和爸爸的得意。可现在呢?她俨然一位失心疯的妇女,头发蓬乱,面色蜡黄,从那双涣散的眼睛里不停地涌出浑浊的眼泪,看起来一下子苍老了十岁。   她抱着钟艾的大腿,哀求话却是对钟秀娟说的:“现在老李也被单位停职了,我们一家的日子真过不下去了,不然我也不会走投无路来求你。都是我不好,我该死!我当初不该跟你抢男人,报应啊!”   没有错,善恶终有报。   二十年前,孟菊瑛害钟秀娟失去了老公,害钟艾失去了爸爸。今天,她跪在她们脚下忏悔,为自己和女儿犯下的罪孽忏悔。仿佛世事轮回,老天不会睁只眼闭只眼宽恕恶事做尽之人。你所有欠别人的,有朝一日都要悉数奉还。   这本是畅快人心的事情,可钟艾却笑不出。   过去二十年的时光早已无法追溯,失去的,就是失去了。哪怕是这老女人再多的眼泪、再卑微的乞求,亦换不回钟艾缺失的童年,也换不回钟秀娟逝去的爱情。   三人僵持间,大门被人拉开。   在门口站了半晌的徐海东拎着瓶好酒进了屋,他“咣当”一声把酒瓶立在门边的五斗柜上,不给三个女人回神的功夫,他一把拎起孟菊瑛的衣领子,就这么连拉带拽地把她从地上揪起来。孟菊瑛在冰凉的瓷砖地上跪得膝盖生疼、双腿发软,打了个晃尚未站稳,她整个人已经被徐海东扔出大门。   大门“砰”地关上时,徐海东不客气地扔给她一句话:“你少来这儿叽歪!李京生那种男人被你抢了去,是秀娟的福气。你呢,活该倒霉!”   厚实的大门阻隔了门外的哭哭啼啼,徐海东一手一个搂起仍旧傻傻地僵在原地的妻女,眉目慈爱,道:“你们不要存有妇人之仁。对敌人手软,那个不叫心善,那叫懦弱。”   徐老爸真赞!   晚上回到自个儿的住处,钟艾的心思还停在方才的纷乱中。如果没有季凡泽,恐怕那个令人讨厌的家庭还会一直作恶下去吧,这次多亏了他。想到心爱的人,钟艾心里的不舒服不觉淡去不少,慢慢地,涌上一丝丝甜蜜。   他在做什么呢?   钟艾算了算时差,美国东岸现在正好是早上,她拿起手机,习惯成自然地翻出那个再熟悉不过的号码,发了条短信过去。   美国,剑桥市。   清晨的阳光铺洒在查尔斯河上,远远的,从酒店的落地窗依稀可以看到波光粼粼的河面,以及河畔上那所全世界最顶尖的学府之一。   这样的景致对季凡泽来说并不陌生,他优雅地把最后一片早餐面包送进嘴里,用纸巾擦拭嘴唇,他从西装口袋里掏出手机,点开。   一则最新消息撞入眼帘:   我想你了,你好吗?   他勾了勾唇角,阳光打在他唇边那抹清浅的弧度里,带着浓浓的暖意。   他秒回:我更想你。   发完短信,这位衣冠笔挺的男人离开酒店餐厅,坐上轿车,驱车前往查尔斯河畔的那所学府——哈佛。   他的母校。   ☆、第64章 蜜方五十九之六   59.6   季凡泽毕业于哈佛大学商学院,跟学院的多名教授私交甚笃。按理说,他请人牵线与安排个见面并不难。可问题是,他事先打听到这位教授是个老古板,平生最讨厌拉关系、走后门这些有的没的。   这就给季凡泽出了道难题,怎么才能在不惹反感的情况下,游说对方答应他的请托呢?   季凡泽此行是有备而来,除了的喜好外,也充分摸清了对方的日常习惯。这个钟点,一般都会出现在大学餐厅享用早午茶。   果不其然,季凡泽熟门熟路地来到餐厅时,一位六十来岁的老外正坐在靠窗的位子上。此人身材微胖,穿着简单,面前摆着个托盘,托盘里有一碗麦片、几片面包和两根烤香肠,他手里拿着本书,边吃边看。   这人无论对嘴里的食物、还是手里的书都十分专注,以至于当季凡泽端着杯咖啡走到他对面的座位,并且礼貌询问他这里是否有人时,老教授连眼皮都没抬,只摇了摇头。   季凡泽的目光在书皮上停留一瞬,随即若无其事地问道:“您在看欧文亚隆的著作?”第一次跟老男人搭讪,他貌似手到擒来,切入点再自然不过。   这下倒是把视线从书上挪开了,金边眼镜架在鼻梁上,他蓝色的眼睛从镜片上方打量一眼面前这位气质不凡的亚洲男子,而后不答反问:“你对欧文亚隆有研究?”欧文亚隆是世界顶级心理学大师。   季凡泽微微一笑,操着纯正的美式英语回道:“不算有研究,我只拜读过他那本《诊疗椅上的谎言》。”   季凡泽之所以知道这本书,还是拜钟艾所赐。早前他装成精神病患者跟钟艾在电视节目中辩论那次,他特别提前普及了一下心理学方面的知识,碰巧读到这本书。不料,现在派上了用场。   “哦,那可是亚隆的经典著作。不过我不太同意他书里的观点……”说到专业突然变得很感兴趣的样子,总算流露出那份美式热情。   季凡泽虽然不精通心理学,但交际能力却是不在话下,两人聊得颇为愉快。闲谈间得知季凡泽不仅是哈佛的高材生,还曾以企业家身份在哈佛基金会设立过助学金项目,用来资助家境贫困的中国留学生。   眼瞅着时机到了,季凡泽顺势把话题绕到对方正在筹备的研究项目上,准备收网捕鱼。   殊不知当即皱起眉,耸肩道:“原来你是为了这件事来找我。不好意思,年轻人,我帮不了你。我的团队只招募精英分子,既然你女朋友没有通过申请审核,我不可以录用她。”   “钟小姐没有通过申请不是因为学术不精,而是这中间出了一点意外。”说着,季凡泽把钟艾的资料放在餐桌上,他的语气愈加诚恳:“请您给她一次机会。”   可对于那份资料压根连看都不看一眼,他重新把目光聚焦在书上,再也不理人了。   碰了个冷冰冰的大钉子,季凡泽也不恼,面色依旧淡淡的。既然没理由继续留下,他索性起身欲走,却在抬脚前,又对说了一番话——   “我听说您十分爱老婆,你和太太几十年相敬如宾、恩爱有加。作为一个男人,我很羡慕。其实这次我来拜托您的事情,是我准备送给我女朋友的求婚礼物。我希望她未来也能像您的太太一样幸福。”   求婚礼物?   怔了一下,不可否认,他这大半辈子遇到过来说情的人真不少,却从没听过这样的理由。   季凡泽没给对方回神的机会,已在桌上留下一张名片,“如果您改变主意,可以随时联系我。”说完,他勾了下唇,淡然离开。   **   自从把家族企业交给季凡泽打理后,老季总夫妇常年住在被誉为“翡翠之城”的西雅图。从剑桥市到西雅图不过数小时航程,季凡泽在跟会面后,当天搭机转往西雅图。   这个晚上,西雅图市区内的一幢高档别墅灯火通明,语笑喧阗。   典型的美式独立别墅,由木材和石材混合搭建而成,有尖尖的灰色房顶和漂亮的庭院。临海城市即使不在雨季里,空气中亦漂浮着海水潮湿的味道,配上庭院里泥土和树木散发出的芬芳,令人心旷神怡。   客厅里,虽然上了年纪,但保养得极好的女人眼角眉梢都漫着笑容,“阿泽,你这次在家里多住几天吧。”   季凡泽低头摆弄手机,有些心不在焉地回道:“我明天就得走,公司最近比较忙。”最重要的是他的心头肉还在b市呢。   听儿子这么说,吴睿芬幽幽白了一眼坐在沙发上看报纸的男人,“老季啊,你倒是当起了甩手掌柜,也不怕给儿子累坏了。”   季振国生得剑眉朗目,别看五十多岁的人了,眉宇间依旧不减当年的威猛气魄。可他骨子里却是个不折不扣的妻管严,听出老婆话里的埋怨,他赶紧放下手里的报纸,坐到吴睿芬身边,搂了搂她。   “年轻人累点好,要不怎么知道生活不易啊。想当年咱俩创业的时候……”   季振国不是含着金汤匙出生的,年轻时他不过是个小公务员,后来赶上下海热,他跟朋友东拼西凑筹了钱,凭着胆子大、眼光独到投资了房地产业,结果大赚一把。之后他利用这笔资金转投百货业,奠定了季氏的雏形。用季振国的话说,儿子随他,有远见、有魄力,是块经商的好料,这不才短短几年就把季氏的资产翻了番。   不过,季凡泽虽然事业有成,可有件事让二老操碎了心。   “阿泽,前几天我跟你爸去参加了一个酒会,认识了一位华裔企业家。他女儿现在也在b市,比你小两岁,也没结婚。要不我介绍你们认识一下?”说出这话时,吴睿芬一直在观察儿子的脸色。   没办法,每次提到这种事,季凡泽都会摆出一副冷脸,弄得两位老人家直担心儿子是不是性取向不正常?要不怎么快奔三了,还对姑娘没兴趣呢!   这次季凡泽居然罕见地没给他们臭脸看,他把目光悠悠然从手机上移开,乜斜一眼满面殷切的父母,“我有女朋友了。”他不疾不徐道。   “?!”   消息太振奋,也太不可思议,两位长辈怔忪片刻,问题随即接踵而来——   “哪家的姑娘?”   “做什么职业的?”   “性格跟你合适吗?”   “她家里是干什么的?”   “长得漂亮吗?身高、体重呢?”   事实证明,豪门之家的八卦欲一点不比普通人家少。季凡泽正发愁该先回答哪个问题时,只见吴睿芬忽然一拍大腿,挑着眉毛说:“不行,我们得见见这姑娘。”   一向沉得住气的季振国也有点坐不住了,连声附和说:“嗯,阿泽,我们明天跟你一起回b市。”儿子的初恋啊,做父母的当然得把把关。再说了,这世道坏女孩那么多,万一把儿子骗了怎么办?   “……”季凡泽真怕这俩把钟艾吓着。   睨着父母坚定不已的脸,季凡泽默默垂下头,在手机始终开着的对话框里迅速输入:   季凡泽:我可能不是一个人回来。   钟艾:你不会是有外遇,要带女人回来吧╭(╯^╰)╮   季凡泽:跟我一起回来的是一个老女人和一个老男人。   钟艾:啊,是叔叔和阿姨呀?   季凡泽:不是。   钟艾:(o_o)?   季凡泽:是你公公和婆婆。   钟艾:(⊙o⊙)   **   一切都比想象中更顺利。   隔天,季凡泽驱车带父母前往机场途中,他接到了一通电话。电话是打来的,他带给季凡泽一个好消息。   “季先生,我考虑了一下,可以为钟小姐额外增加一个名额。”   对于这个结果,季凡泽不感意外。他刻意留下了钟艾的履历表给,就算对方当时熟视无睹,事后想必还是会看一看的。钟艾的资质不错,人又上进,是不可多得的团队成员。   可给他的却是另外一个理由:“我不得不承认,我被你最后说的那番话感动到了。钟小姐有你这样的男朋友是她的福气,我没有办法拒绝一对幸福的情侣。小伙子,祝你求婚成功!”   “谢谢,一定会的。”季凡泽弯了弯唇,笑了。   ☆、第65章 蜜方五十九之七   59.7   “公公”、“婆婆”这两个称呼仿佛带有某种魔力似的,自从收到季凡泽那条绕了大半个地球传来的信息后,钟艾心里被闹腾得紧张兮兮的。呵,她还没答应嫁给那个混蛋呢,怎么会冒出来这样的关系啊!   季凡泽一家搭乘的航班,预计周五晚上八点抵达b市,他一点不客气地要求钟艾来接机。   即将迎来传说中的见家长,钟艾丝毫不敢怠慢,下班后急匆匆地折回家换衣服。穿什么好呢?在衣橱里左挑右拣,她最终选了一套符合中老年人口味的及膝连衣裙。飘逸的浅蓝色雪纺料,腰身的设计有点小心机,束着条漂亮的带子,穿上身妥妥的邻家女孩范儿。   mark知道老板要回来,安排了司机送钟艾去机场。路上有点堵车,钟艾卡着点走进航站楼,瞪大眼在航班信息显示屏上巡睃一轮,发现西雅图飞抵b市的航班状态为:到达。   她赶紧跑到闸口处去等。   航机抵达后,旅客入境、取行李尚需要一小段时间。正是这段短短的时间,令守在闸口外的钟艾愈发紧张。本来与男朋友小别重逢是件开心事儿,可偏偏加进来一对素未谋面的长辈,这让钟艾不得不想一想季凡泽的父母是什么样的人?他们会不会像儿子一样高冷呢?最后,她所有的疑问全归结成一个问题——他们要是不喜欢她怎么办?   钟艾正绷紧皮胡思乱想时,后脑勺突然被人轻轻弹了一下。   这一下力道不重,像恶作剧似的,她皱着眉毛转过头的一刹那,就这么跌入一个男人的怀抱里。她刚要挣扎着呼叫“流氓啊”,熟悉气息便兜头罩下来,紧跟着她腰上猛地一紧——她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时,早已被季凡泽抱牢了。   这一切来的太突兀,钟艾脑子转不过弯来,她推了推他,惊讶地问:“你从哪儿出来的?”她一直盯着闸口呢。   “笨蛋,vip通道。”季凡泽把她抱得更紧,壁垒分明的胸膛挤压着她。   这男人低沉好听的嗓音哼在她耳廓边,混合着他身上那股干燥清爽的味道,当即织成一张网,网得钟艾有些飘飘然了,她下意识地抬手回抱他。可只是一瞬间的沉溺,钟艾陡然清醒了,要是让两位老人家看到这种搂搂抱抱的画面多尴尬啊!她不由分说从季凡泽的臂弯里钻出来,踮起脚看向他身后——   不料,这一看,她疑惑地挠了挠头,“嗳?叔叔,阿姨呢?”季凡泽身后居然空无一人。   他再自然不过地回道:“他们的行李出了点问题,还在海关办手续。”   配合这话,季凡泽无奈地耸耸肩,抬手搂在钟艾肩上,揽着她往航站楼的出口处走去,“咱们先走吧。”   这下钟艾想不奇怪都不行了,明明是一家三口一起回来的,“真的不用等他们么?”   “不用。”季凡泽回得若无其事。   事实上,他想等也等不了。飞机一落地,吴睿芬便丢给儿子一句话:“一会你先走,今天我跟你爸先不见钟小姐了。”   季凡泽搞不懂父母兴师动众地来b市,不是就为看看他的女朋友么,“怎么到了眼前又不见了?”   “我今天没心情啊。”吴睿芬悠悠道。   老妈任性这种事还真没法跟女朋友直说,尤其是钟艾明显认真准备过。平常她出门都是短裤加t恤,今天则穿了条漂亮裙子,头发也仔细打理过,不是往日的丸子头,而是披在肩上。她柔软的发丝垂在脸侧,勾勒出清雅精致的侧脸轮廓,发丝随着脚步起伏轻轻晃动,像绸缎一般晕着淡淡的光泽,季凡泽侧眸看着,不由得心神荡漾。   车在航站楼外候着,坐进后座,季凡泽到底没忍住,揉了揉她的脑袋,“没见着我爸妈,你是不是有点失望?”   “没有啦,我反倒松口气。”钟艾歪头瞅他,一双眼睛被车窗外掠过的月光衬得亮亮的,她俏皮地吐了吐舌头:“我本来特别紧张,有种丑媳妇见公婆的即视感。”   被未来的公婆放了鸽子,这丫头还这么乐观,季凡泽心里那点愧疚感稍稍淡去些,他弯了弯唇,“你丑么?”   似乎为了证明自己的女朋友一点都不丑,反而很漂亮,季凡泽没给她回话的机会,他忽然微眯起眼——这是这个男人在表达某种暧昧意图时特有的小动作。果然,下一秒,他就倾身欺近,狠狠地吻住了她的唇。   “你在我眼里是最漂亮的。”他轻喃道。   城市的夜光华被暗色玻璃过滤后变得幽淡,他的声音温柔而魅惑,舌`尖缠绕在她的唇齿间,几日未见积蓄的冲动和缠绵统统在这个吻里爆发了。问题是车里不是只有他们两人啊,不用看,钟艾也想象得出司机脸上那副惊愕的表情,她想要推开季凡泽,可软得一点力气都没有,只能地半推半就靠在他身上,任他予取予求。   幸好司机是个识眼色的,前后排之间的隔离板徐徐升起,随之把后座的春`光旖旎挡了个严严实实。密闭空间里,季凡泽的胆子更大了,更凶狠更频密的吻似雨点一般落在她耳后、下巴和锁骨处,他本来只是想要一解心里的幽`火,哪知碰触间就像意外舔`舐到蜜糖,那点儿贪婪劲全被勾了起来。钟艾闭上眼睛,纤长的睫毛轻轻颤抖着,黑暗中感官愈加灵敏,属于那个男人手指尖的触感更盛,隐隐约约的,她感觉到自己的裙子被撩开了……   车程过半,该做的都做了,不该做的也做了。钟艾还是第一次在车里……咳咳,她快要羞死了。在继游泳池和温泉之后,季凡泽再次刷新了她的三观。男人啊,果然!   她整了整凌乱的连衣裙,没话找话说:“你这次出差顺利吗?”   季凡泽的目光还舍不得离开她,他就喜欢看她这副明明很满足,却又羞赧得红了脸的模样,“挺顺利的。”他捏了捏她的脸蛋,强压下想要邀功的冲动,这个一等功必须得等到更正式的场合再邀。   “……”   **   隔天,钟艾任职的心理诊所来了一位奇怪的病人。   这位上了年纪的妇人穿着件碎花衬衫走进诊室,不知是因为衣物太旧被洗褪色了,还是她双目无神,以至于整个人看起来就是一位精神涣散、萎靡不振的大妈。而且她不是一个人来的,还有位衣衫破旧的老先生搀着她一起进来诊室。   按理说,正规的心理咨询关系都是一对一的,可当老妇人在诊疗椅上坐下后,老先生却并没有离开的意思。钟艾不得不好言提醒老先生请他暂时离开,岂料这老头脾气还挺大。   “我老伴不能离开我!谁知道你们这诊所是不是讹人的,咨询费一小时好几百,要人命啊!我倒要听听你们这些心理医生能说出什么屁话来……”   敢情是来找茬的,仗着对方年事高,钟艾不予争辩,她指了指一旁的空椅子,礼貌道:“这位老先生,那您坐那儿旁听吧。但是为保证诊疗效果,整个过程中,请您最好不要打断我和患者的对话。”   老先生不满地从鼻腔里溢出一声“哼”,人倒是老老实实地坐下了。   诊疗费高,老妇人显然不想浪费时间,很快进入状态,一上来便絮絮叨叨地说:“医生啊,我怀疑我得了抑郁症。”   “您平时有什么症状么?比如情绪低落,没有愉快感?”钟艾认真问道。   老妇人眉一横,咬着牙把那股怨气全跟钟艾抖落出来:“自打我儿子娶了那个坏媳妇之后,我就再也没有愉快感了!那只小妖精不许我儿子给我们老两口钱,也不许我儿子来看我们……医生你给我评评理,我们养个儿子容易么,到头来啥都没捞着,全便宜那个女人了啊!一想到这事儿,我就心痛,都不想活了!”   心理医生很大层面上就是帮病人舒缓情绪、排解压力的,这一点钟艾向来做得很好。可耐心听老妇人发泄完闭了嘴,她却并未发表意见,反倒问对方:“不知道您听过一句话没有?”   钟艾的话音刚落下,两道声音一同响起:“什么话?”   她扭头看了看坐在墙边嚅动嘴唇的老先生,“不是让您别说话么。”   呵,这医生还挺呛。老先生不说话了,气鼓鼓地瞪她一眼。   钟艾这才对老妇人说:“这世上最难处的关系之一就是婆媳关系。但是换个角度说,您想想看,这世上最爱您儿子的两个女人是谁?”   老妇人还真仔细想了想,然后那双空洞无神的眼睛仿佛顿悟一般微微一闪,不情不愿地回道:“我和他媳妇呗。”   “这就对了。”钟艾点点头,声色平缓,道:“其实婆媳之间最需要的就是相互理解、体谅和包容,这个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您在生气的时候可以多想想,有人跟您一样爱着您儿子,这对一位母亲来说是一件多幸福的事情。当然您媳妇也有不对的地方,但就算爱屋及乌吧,一家人不至于斗气,有什么疙瘩完全可以坐下来沟通一下,慢慢解开的……”   这话挺有道理,老妇人像是听进去了,久久不做声。闷了半晌,她突然问道:“那我要不要吃药?”   对话的过程也是观察的过程,钟艾已对患者的情况有了初步判断,“您暂时可以不用服药,先观察一段时间。其实百分之八十的人都或多或少存在心理问题,但并不是全需要依靠药物进行治疗。药物有很大副作用,您的情况主要还是婆媳之间引发的心理不痛快,凡事想开一点,跟媳妇好好聊聊。如果您到时还是觉得不舒服,可以再过来找我。”   “我听说好些私家医生净给人瞎开药,你这医生倒是不黑心,一看心眼就好,说话也中听。”说着,老妇人满意地站起来,过去拽了拽她老伴,“就先这样吧,走了。”   老头却不肯抬屁股,看了眼表,说:“这诊所是按小时收费的,咱还没看够一小时呢,现在走岂不是白浪费钱。”剑眉一拧,他看向钟艾:“姑娘啊,要不你给我也看看,我心理也有病。”   第一次遇到这种奇葩病人家属,钟艾微微一怔,不给她回神的时间,老妇人已经揪着老伴的衣领呵斥道:“你这人咋这么小气,丢不丢人啊!跟你过了大半辈子,给我看个病你都舍不得,真白瞎了我这么多年照顾这个家!我真恨不得和你离了……”   “离就离,谁怕谁啊!我也早受够你了,不跟你过了正好,我再娶个小的去!”老头的头发“嗖”一下被火撩着了,从椅子上站起来,不管不顾地跟老婆对骂起来。   钟艾已经不是怔忪可以形容的了,她惊愕地张了张嘴,赶紧过去把扭作一团的老两口分开,“唉,你们怎么说打就打啊?老夫老妻过一辈子是福气,谁家没点糟心事儿,但是吵归吵,哪能轻易说离婚。”   站在这对互相怒瞪的老夫妇中间,钟艾叹口气,平心静气道:“男女相爱的过程也是相处的过程,可能双方会在这个过程中逐渐发现彼此的很多优点或缺点,要相互包容磨合才能一直走下去。热恋时,我们会看到另一半身上的闪光点,可总有一天琐碎的日常和时光会把这些闪光点磨得失去光泽的,眼里只剩下对方的缺点。然后怎么办?离婚么?”   老两口被一个姑娘问得哑口无言,气势顿消,钟艾继续说:“多想想对方的好,好好过日子。那么大年纪的人了,还动不动说娶小的,多丢人。”   老头被小姑娘说的臊得慌,耷拉着脑袋不吭声。老妇人脸上倒是露出几分得意之色,“医生啊,你刚才那番话说得真好,就是要多找彼此的闪光点……”   劝架成功,钟艾松口气,笑了笑,“其实这话是我男朋友跟我说的。”   ……男朋友。   老两口不约而同地怔了怔,倏尔默默对视一眼,仿佛在质疑——   咱儿子阿泽居然能说出这么有哲理的话来?   ☆、第66章 蜜方六十大结局   60.   钟艾送走那对奇葩的老夫妻之后,没多会儿,她就接到了季凡泽的电话。   季凡泽在电话里告诉她一个消息:老季总夫妇刚才突然打电话给他,约钟艾一家在这个周末共进晚餐。   “啊?我爸妈也要去啊?”钟艾的口气里掩饰不住满满的惊讶。   别说钟艾对这种突如其来的邀约感到匪夷所思了,就连季凡泽都有些搞不懂爸妈的脑回路了。二老不是任性地说没心情见他女朋友么,怎么又出尔反尔,而且居然一次性把亲家全家都见了?   “嗯,你不用太紧张,就是大家一起吃个便饭。”季凡泽说得云淡风轻的。   “……”她怎么可能不紧张啊!   聚餐的时间定在星期六晚上,地点位于季凡泽持有股份的那间法式餐厅。当天一整天季凡泽的行程都安排得很满,上午和下午全有会议,只能和钟艾直接约在餐厅见了。   下午五点,钟艾那套小公寓的门铃被人按响。   她放下手里的吹风筒,捋了捋半干的头发,走去打开门,“mark?”   mark笑得格外谄媚,他恭恭敬敬地递上来一个长方形盒子,“钟小姐,这是季先生给您挑选的礼服,说是让您今晚穿的。”   钟艾微微一愣,而后接过来,“哦,谢谢你啊。”   果然,季家所谓的“便饭”不是钟艾理解的那种便饭,看这件华美的晚礼裙便可窥一二。晚礼裙出自世界知名时装设计师之手,白色贴身衣料的质感和垂感极佳,深v低胸款式,下胸线处和肩带上缀满熠熠生辉的碎钻,简约的剪裁中透着一抹高贵。尤其钟艾身材好,肤色白,想必穿起来一定是光彩夺目的。   可犹豫两秒,钟艾竟是把礼服放回盒子里了。   她开着那辆没屁股的老款高尔夫、载着爸妈准时抵达餐厅时,季凡泽正在门口打电话。看到三人走来,他眉眼弯弯挂断了电话,却在把手机揣进西裤侧兜的那一刻,他脸上淡然的表情突然褪去,转而浮现起一丝疑惑。   跟钟艾的父母寒暄两句后,季凡泽蹙着眉问钟艾:“你不喜欢我给你选的礼服么?”   没有错,此刻钟艾身上穿着的并不是那件美艳的晚礼裙,而是一条普普通通的连衣裙。在季凡泽略带审视的注视下,她摸了摸身上的裙子,笑得大方:“你的眼光,我当然喜欢啊。但是今天第一次见叔叔阿姨,我想还是自然一点比较好。这个才是真实的我。”   季凡泽原本蹙起的眉,舒展。   不得不承认,他喜欢这样的钟艾。她和这世上所有的女孩一样有着一颗爱美之心,但她没有虚荣心。又或者说,她很聪明,她知道在他父母面前博得好感的方式绝不是靠外表,而是靠她的心,她单纯善良的心,以及那颗爱他的心。   季凡泽捏了捏她的鼻尖,眼神柔和的不像话,“你穿什么都漂亮。”   “咳咳。”杵在一边的徐海东嗽了嗽嗓子,“你们要一直站在这儿打情骂俏么?”   闻言,一对小情侣的表情隐隐一僵,季凡泽唇角上扬的弧度扩大些许,亲自领着三人走进餐厅,“伯父伯母,这边请。我父母已经到了。”   钟艾一进餐厅就发现今晚这里被季凡泽包场了,正值饭点,充满法式浪漫情调的餐厅里却没有一位客人,只用餐厅中部一张长方形的餐桌上,坐着两对中老年夫妻。其中一对钟艾再熟悉不过,是薛铭林夫妇,至于另一对——   钟艾怎么好像在哪里见过呢?   近了身,她刚惊诧得瞪圆眼睛,只听季凡泽给大家相互介绍说:“这两位是我父母……”   季凡泽介绍的很快,不过三五秒,可就是这短短的三五秒,钟艾像被一道惊雷劈了一样,双手揪着裙摆,被钉死在原地。   脑子突然不好使了,她结结巴巴地问:“叔叔,阿姨,那个……前几天我们是不是见过?你们……”   不怪钟艾话都说不利落了,她哪里会想到前些天来看病的那对奇葩夫妇,此时摇身一变,竟然变成了她男朋友的父母?!更重要的是,那天这两位不会是故意往穷里打扮的吧?要不怎么现在看起来这么气质如此高大上呢!   季凡泽显然也是被蒙在鼓里的那个,他挑着眉毛问吴睿芬:“你们干什么好事儿了?”   吴睿芬今天十足的贵妇范儿,一举一动却不显得高冷。她亲昵地拍了拍钟艾的肩膀,眼角眉梢都浸染着笑意。她把那天诊室里发生的一切惟妙惟肖地给大家讲述了一遍,然后拉着钟艾坐下。   “小艾啊,你别怪阿姨。我们就是想看看阿泽的女朋友平日里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所以当时我们特意选了婆媳关系和夫妻感情的问题考考你,结果你的回答令我们十分满意。”   钟艾听得一脸恍然大悟,呵呵,她真该给男票的父母颁个奥斯卡最佳男女主角奖啊。   季凡泽听得一愣一愣,幽幽白了父母一眼,他们怎么能暗搓搓地考核他女朋友呢,太过分了。   薛铭林听得“哈哈”大笑,“老季啊,你们夫妻俩就放心吧。钟艾这姑娘的人品和性格都好得没话说,我早就帮你们把过关了。”   徐海东听得暗暗腹诽,亲家二老真是老奸巨猾啊,往后少不了斗智斗勇!   钟秀娟听得洋洋得意,亲家二老貌似特别喜欢她闺女呢。   鉴于这个欢乐的开场白,席间的气氛很活络。季振国下海前跟徐海东一样,也是公务员,两人聊得投机。觥筹交错间,徐海东早把斗智斗勇的事儿抛到九霄云外了。吴睿芬则约了姐姐,也就是薛教授的老婆和钟秀娟明天一起去海港城血拼,顺便做美容spa。钟秀娟操劳大半辈子,身体也不好,眼下总算能享享清福了,自然乐得合不拢嘴。   一切都那么和睦美满,钟艾大松口气,她本来还担心季家人不好相处呢。正把一小勺舒芙蕾往嘴里送去,桌子底下,她大腿上忽然微微一热。舌头一顿,钟艾低下头,纯白色的桌布边缘隐隐露出见一只漂亮的手,掌心向上搭在她腿上,像是邀请,又像是暗示。   钟艾心虚地瞅了瞅谈笑风生的长辈们,她悄悄放下叉子,把手搁在那只手掌里。季凡泽修长的手指慢慢地合拢,把她握得牢牢的。这一刻,钟艾的心情就跟嘴巴里的甜点一样,满满的都是甜,快要滴出蜜来。   眼瞅着餐盘里的食物都空了r推着个餐车来到钟艾身边,恭谨道:“钟小姐,这是季先生特别给您加点的。”说着r端起餐车上层的一个银质托盘。   托盘上扣着锃亮的银质餐罩,餐罩上映出钟艾那张略微惊讶的脸。她下意识地看了季凡泽一眼,这男人搞什么鬼呀?旁人也不约而同噤了声,满面诧异地看向那个托盘,仿佛里面装着什么秘密。   就在r揭开餐罩的那个瞬间,钟艾心里突然有种不祥的预感,完蛋了,季凡泽不会又给她变出一碗凉皮来吧?那可太丢人了啊。   孰料,餐罩揭开,钟艾脸上的疑惑更甚,“嗯?什么东西?”   她拿起托盘里那个信封,带着一脑门问号拆开,之后,怔然——   一张邀请函。   瞪大眼睛看着邀请函上那个深红色的哈佛校徽,钟艾连心脏都有一拍停跳,她捏在纸张边缘的手指微微颤抖,猛地意识到什么,她不可思议地抬眸看向季凡泽,“你去美国是找去了?”   她的感动全写在那张巴掌大的脸蛋上了,这个时候季凡泽本该摆出一副小兽摇尾巴邀功的架势,可事实上他并没有,他只是勾了下唇,略一颔首,那副姿态既清风雅月又狂拽酷霸。   惊喜来得太突然,钟艾想跟他说“谢谢”,可这两个字眼卡在嘴边,硬是发不出声。   是了,一个谢谢怎么能表达出她此时此刻心里的感觉。这个男人,这个男人……让她说什么好呢。就算她不说自己想要什么,就算她刻意不表现出自己错失那个名额后的沮丧,可他统统都知道。就好像她是长在他心头的肉,在他的心脏跳动间,她的开心或难过总是能够清晰地传递给他。   这么想着,钟艾的眼睛渐渐氤氲起幸福的雾气。如果说这一秒,她还在因为周围有几双眼睛看着,而不好意思让眼泪滑出眼眶,那么下一秒,她已然丢盔弃甲、彻底沦陷了。   餐厅里的灯光陡然黯下去。   接下来的一切明明都发生在电光火石间,可钟艾却觉得像是被按了慢放键,她就这么眼睁睁地瞅着——r拿起餐车下层的另一个托盘,如法炮制般举到她眼皮底下,然后揭开餐罩。   丝绒小盒里静静地躺着一枚鸽子蛋钻戒。   钟艾几乎被那璀璨的光芒晃伤了眼,脑子迟滞了两秒,恍惚中,她听到身边长辈们努力压低的惊叹声,以及那声低沉醇厚的——   “钟艾,嫁给我。”   刚刚还坐在她身边的男人,此刻已经单膝跪在她脚边了。   怔怔地看着季凡泽那双幽黑漂亮的眼,钟艾只觉他眼里蕴着那丝的光比手上的钻戒还闪亮,仿佛燃烧着某种暗色火焰,看得她心头一跳一跳的。   她完全傻掉了。   “答应他啊!”   “这么好的老公没处找了!”   “犹豫什么呀,快点,快点!”   长辈们急赤白脸地怂恿着,也不知道哪句话是谁说的,钟艾似乎什么也听不到了,耳膜里只回荡着她越来越剧烈的心跳声。   “哦,那个……我答应你。”她呆呆地看着季凡泽,嚅动嘴唇,好不容易说出这么句。   季凡泽有点忍俊不禁,他真想把她这张傻脸拍下来,以后拿给儿子、闺女看,他一定会说“看吧,我跟你们老妈求婚的时候,她样子多呆。”   可没办法,季凡泽就喜欢她这副呆萌的样子。哦不,何止是喜欢,简直是爱,深爱。   鸽子蛋套上无名指的那一刻,钟艾的眼皮好像不听使唤似的,轻轻一眨,便挡住不住里面的水分了。大颗大颗晶莹的泪珠从溢满蜜意的心头经过不知名的地方涌出来,沾湿眼角,挂在脸上。   “傻丫头。”季凡泽笑了,笑得迷人。   炙热的指腹拂过她的脸,温柔的仿佛在抚摸珍贵的瓷器,她的眼泪被悉数抹去,却抹不去这一刻被定格的、属于他和她的喜悦与幸福。   “亲一个,亲一个!”长辈们这帮老不修的又开始起哄了。   季凡泽还跪着,没给钟艾一丝一毫反应的时间,他就这样捧住她的脸,将唇印上去。灯光黯雅得几乎暧昧了,她的唇瓣在这番光线衬托下就像是枝头上令人垂涎欲滴的水蜜桃,水水的,让人特别想要咬上一口,以至于原本浅尝辄止的一吻堂而皇之地变成了法式深吻。   唇齿厮磨间,周遭的一切都好似不存在了。   钟艾的脸颊垂着,勾住季凡泽笔直的脖颈,透过明明灭灭的灯光睨着他,点点光火仿佛钻进了他的瞳孔里,然后涌进她心里……   “咳咳。”这下老不修们终于看不下去了,集体抗议起来:“够了啊,够了!尺度怎么这么大!”   “……”   **   两个星期后,钟艾顺利拿到赴美签证。   启程当天,季凡泽送她去机场。   现在钟艾的机场恐惧症已经到了很严重的地步,她不是没出过远门,可这次的意义跟旅游和出差不一样,她必须得跟季凡泽面临三个月的离别。对热恋中的情侣来说,这个时间真不算短了。   闸口处,免不了一番惜惜依别,季凡泽把这姑娘脖子以上能亲的地方、全在大庭广众之下亲了个遍,末了,他说:“你在外面老实点,不许招惹别的男人,知道么?”   钟艾压下心里的难受,扯笑说:“你别乱说,我是订过婚的人啦。”   也是,要不然他为什么急着在她出国前求婚呢,就是为了把这女人栓牢一点。可是瞅着她漂亮的脸蛋,季凡泽还是不太放心,“你把手给我。”   钟艾意识到什么,赶紧把手背到身后,撇嘴道:“不给。”   可她哪里拗得过季凡泽,他不由分说倾身向她欺近,长臂一捞就把她的手腕拽到眼皮底下。垂眸一看,季凡泽脸色微变,果然——   “戒指呢?”   没带戒指的女人,别人哪知道你是有老公的人啊,说不定一不小心就被不三不四的男人盯上了。   钟艾有点心虚,讪讪地解释:“我总不能去哪都带着个鸽子蛋吧,太招摇了。你放心啦,我行情没你好,应该是我担心你被别人惦记着啊!”   怎么火烧到自己身上来了?季凡泽无奈地一挑眉,语带戏谑,“我真想在你脑门上贴张条,上面写着:此货已有主。”   “呵呵……”钟艾被他逗得咯咯笑。   腻歪了不过十来分钟,钟艾要进闸口安检了,她笑着跟季凡泽说“再见”,笑着说“等我回来”,可背过身,她的笑容立马垮下来,眼睛酸酸涨涨的,真舍不得那个男人啊。   订婚以后,钟艾的待遇越来越高了,机票是季凡泽给她买的,头等舱。行李都托运了,她拎着只手袋登机。在位子上坐下来,钟艾闭起眼睛,原本是想小憩一会的,可眼前老是出现那张英俊的脸孔,闹腾得她一丝困意都没有。   空姐广播提示机舱门即将关闭的一片刻,钟艾隐约感觉到身旁的空位有人坐下来。她懒得抬眼皮,继续保持着用手肘撑着脑袋的坐姿,突然间,她听到对方慵懒的声音飘进她的耳膜里。   “小姐,你是一个人么?”   “?!”   声音太熟悉,钟艾惊诧得转过头,刚才大脑中盘踞的那张男人面孔就这么与她眼前的人像交叠了。怔忪须臾,她忽而笑了,露出两颗浅浅的梨涡。   “我是一个人。你要约么?”钟艾俏皮地问道。   “约。”季凡泽弯了弯唇,悠悠补充道:“约一辈子。”   如果爱情是一场双人旅程,那么从遇见你的那一刻起,我就预约了你余生的全部旅途,我心甘情愿陪你走过每一粒尘埃,看尽世间繁华。岁月静好,时光未老,这世上一定会有一个人让你知道,所谓的爱情,原来是那么好。——致所有正在相爱的情侣,以及正在等待爱情的单身汪。 本书由福利小说网(www.fltxt.com)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福利小说网提供各种全本小说TXT,pdf,epub,kindle格式电子书下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