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由福利小说网(www.fltxt.com)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福利小说网提供各种全本小说TXT,pdf,epub,kindle格式电子书下载. =================================== 本书由新鲜中文网TXT论坛为您整理制作 =================================== 七根凶简 作者:尾鱼 文案: 传说中,周王室衰微,大德之人老子决意退隐,骑青牛过函谷关。 令官尹喜闻讯赶来,苦留无果,说:“先生那么大学问,不为世间留下些什么吗?” 史载,老子盘桓三月,留下一部约五千字的《道德经》。 也有传言说,老子留下的,除了《道德经》,还有一卷以凤凰鸾扣封住的……七根凶简。 内容标签:悬疑推理 恐怖 恩怨情仇 三教九流 主角:木代,罗韧 ┃ 配角:一万三,炎红砂,曹严华,其它路过的甲乙丙丁 ==================   ☆、第1章 引子 重庆,解放碑。 万烽火在这片重庆最繁华的地界走着,不紧不慢,气定神闲,踱过一幢幢现代感十足灯光透亮的店面,也擦肩无数肤白貌美的重庆妹子。 他右手拎了个鸟笼子,原本是随意拎着的,意识到越来越多的人在看他之后,手指忽然就翘成了兰花指形状。 这跟性向或者脑子正常与否无关,纯粹一时兴起,用他自己的话说,这叫幽默感。 前后左右都有人驻足看他,还有人掏出了手机拍他,他听到斜后方的窃窃私语:“是cosplay吗?这叔都这把年纪了,也是蛮拼的。” 万烽火鼻子里哼了一声,真是眼皮儿浅,谁跟你玩儿cosplay来着? 笼子里的金丝雀上蹿下跳,很有点愤愤不平跟他一个鼻孔出气的意味。 下一秒,经过一个世界知名的高档男装店面,橱窗里高大邪魅的男模下巴抬起45度,右手掀开价值不菲的西装衣领,向人展示据说充满了性感和诱惑的塑料胸膛,而玻璃面上,滑稽似的映出万烽火的装束。 他穿对襟的圆领马褂,大袖,两开叉的长袍,布面鞋,倘若加上个小瓜皮帽和小圆墨镜,那就是惟妙惟肖一肚子坏水的晚清账房先生,不过上述两项既然换成了鸟笼子,又很容易让人想起老舍笔下知道大清无力回天只能耽于养鹰斗鸟的垮掉的八旗子弟。 当然,万烽火本人绝不会这么想。 他觉得,这代表了一种态度,一种境界,透露出某种睥睨一切特立独行的王公气质,若非如此超凡脱俗的气质、态度、行为,又怎么配得起他与众不同的职业呢? *** 三百六十行,各有由来,万烽火的行当其实也源远流长,他经常跟人说,咱这行当,也是有祖师爷的。 祖师爷名叫百晓生,个人专著《兵器谱》,人脉极广,消息灵通,人送诨号“包打听”。 包打听,多么古老的行当,因为人心隔着肚皮,笑里可以藏刀,真相总是千转百折,诸般种种,催生出了对这个行当古今一脉无穷无尽的需求。 万烽火是天生做这一行的材料,他有旁人无法理解的职业热情,只要想到一条无形无味的消息,可以低价买进高价卖出甚至多人竞拍,可以搅乱一池春水搅得无数人命运陡转,他就激动的热血上涌坐立难安。 以至于他把名字都改成了“烽火”——那是古代中国最早用于传递消息的几种形式之一。 当然,这是巨型市场巨大蛋糕,任何人或者机构独揽分分钟都会撑死,所以万烽火清醒而慎重地选择自己的细分市场。 政府的、军方的、外交的、资本的、金融的,与此相关,通通不沾。 他只做一种消息。 江湖消息。 有时候,年轻人会跟他较真,在他们的观念里,江湖=古装=武打片,只存在于影视或者小说里,在这个信息爆炸的二十一世纪,江湖比他身上那件长袍马褂还要陈旧荒唐。 但是万烽火觉得,有人就有江湖,从古至今一直都在,只不过换了一种自我展示的方式而已。 比如古代是纵马天涯,现在是开车闯荡,破车就是劣马,豪车就是汗血宝马,再比如古代一语不合掀桌子吵架,现在话不投机网上开骂,本质都是一样的。 可能是江湖这个名字听起来太古风盎然了,如果换个比较潮的名字,比如“river-lake”,年轻人理解起来,就方便多了。 *** 万烽火拎着鸟笼子,踏着脏兮兮的楼梯上了二楼的老九火锅店,门口的挂钟显示是早上十点半,完全不是饭点,但这并不影响店里头已然人声鼎沸热气腾腾。 重庆人民对火锅的热爱,不分寒暑,无论早晚,一样深沉持久。 万烽火在靠角落不起眼的位置坐下来,木头桌面上开了缝,里头填满了红油凝成的膏,想来这油膏的形成也不是一日之功,应该跟化石似的,一层层考究地出年代。 他点了九宫格火锅,两份全油碟,九荤九素,满满当当摆了一桌子,服务员大妈运笔如飞,在菜单上点点勾勾画画,还不耽误跟客人沟通感情:“大哥这身打扮少见啊。” 万烽火拈着筷子在渐开的锅里过油:“我这人复古,喜欢过去的东西,现代这些玩意儿,太闹腾了,急嘈嘈的。” 大妈很有职业精神:“那大哥用钱也不喜欢刷卡?一般都现金?” 顺口这么一问,也不当真指望他答,万烽火还没开口,她已经急吼吼拎着醋瓶给另一桌送过去了。 *** 火锅终于腾起来了,香气四溢,金丝雀也不知道是不是想吃,在笼子里跳的无比焦虑,万烽火目不斜视的,很是斯文地夹筷子下料。 九宫格就是好,一样管一样,先放后放的都分开,不至于一筷子捞起来生熟同嚼,油豆皮儿纸一样薄,搁红汤里滚一遭就熟了,筷子捞起来,油碟里一搅,又裹一层麻油,亮晶晶地往嘴里送。 正吃的兴起,有人在对面坐下来了。 尽管隔着腾腾的烟气,万烽火还是看的明白,那是个形销骨立的中年女人,黑衣服,长直发,长脸,眉毛稀疏的像是被砍伐过半的林子,打眼就能看见裸地。 万烽火身子下意识坐正了一点。 据说古代打仗的时候,如果是女人或者小孩挂帅,那都是不可小觑的,同理,如果来家是女人或者小孩,万烽火都会高看一眼。 “岑春娇女士?买方还是卖方啊?” “你是管事的,还是跑腿的?” 两人几乎是不分先后,同时发问,问完了有一两秒的冷场,只有火锅突突滚的雀跃。 万烽火呵呵一笑:“现代社会了,人人平等,管事的跑腿的都一样,靠谱就行。” 岑春娇盯了他一会:“卖方。” 又压低声音:“一桩二十多年前的无头案子。” 万烽火例行公事般给她讲操作规则:“二十多年前的侦查水平,受客观技术限制,估计不少无头悬案。你这种情况呢,得看提供的线索有没有价值。你可能也知道,我们不给订金,会先让当地的同事看一下有没有感兴趣的下家,如果有,要看对方愿意出什么价钱。消息嘛,你懂的,甲之熊掌乙之砒霜,找到对的人,才有对的价钱。” 说完了有些口干,招手让服务员过来,加点了瓶红罐凉茶。 刚那女人问他是跑腿的还是管事的,都小瞧了他,要是放在武侠小说的环境里,不敢说是掌门人,也至少是个舵主堂主的级别。 按说这种接头见面的事儿不当他做,但这年月,不就流行个贴近群众嘛,习*主*席还去店里吃包子呢,万烽火琢磨着,自己偶尔过来见见消费者,就跟首富马云一时兴起踏上自行车送个快递,一样的道理。 岑春娇夹了香菜末和香葱,在油碟里搅啊搅的,顺时针三圈,逆时针又三圈,只是在搅,没向锅里下过一次筷子。 万烽火招呼她:“别客气,吃啊。” “我们那块儿,都是吃的酱碟,吃不惯油碟。” 阖着就是搅来玩的,不过做这行,什么神经病都见过,万烽火也不在意,顺口问了句:“北方人啊?” 岑春娇答非所问:“北方有个落马湖,你听过没?” 中国这么大,小地方的湖沼小河,他上哪里知道去?万烽火正想摇头,岑春娇又说下去了。 “二十多年前,湖边上,一家三口,一对教授夫妻和他们二十出头的姑娘,都叫人给杀了,那叫一个惨,血流了一屋子,警察赶到的时候,都迈不进去脚。” 万烽火嗯了一声,凶案现场嘛,大多都这样,他把锅里煮老的茼蒿菜捞起来,同时纳闷着“落马湖”这个名字,好像真的在哪听过。 “这都还不算稀奇,稀奇的是,家里的三个人,四肢、躯干、还有头,都叫人穿了线,不是普通的线,是渔线。落马湖嘛,边上不少人打渔为生。” 万烽火一筷子牛皮肚正要送进嘴里,又慢慢放下去了。 岑春娇像是没看见,出神地盯着煮的滚开的火锅看,就好像那里头给她现出了画面似的。 “四边的墙上都砸了钉子,那些线一头连着人身子,另一头就绕在墙钉子上,把三个死人摆成了一幅场景,逼真的很。场景是一个人手捂着脸,好像是在躲,另一个人手里拿着刀,狞笑着要砍下去的架势,第三个人两手旁推,像是在劝架。” 万烽火忽然觉得嘴唇干的很,连咽了好几口唾沫。 岑春娇眼睛眯起,像是已经完全沉浸在自己的陈述之中:“据说现场那些横扯竖拉的线,足有上百根,乍一看像是蜘蛛网。每个人的表情都到位,比如发怒的人要怒目圆睁,有两根线专门拉起他的眼皮,再比如狞笑,要眼睛和嘴角的动作一起配合。警察把捂着脸的那个人的手拿开,看到捂住的位置被刀划了个大口子……” 她就在这里停住不说了。 万烽火从怔愣中回过神来,像是意识到了什么,伸手就往马褂的里衣兜里掏。 “订金先两万,后面的价钱我们好商量……岑女士住哪儿啊,不如住我们协议的酒店,这样联系起来方便……” 说话间,他掏出一个6:“咱们扫一扫?直接……支付宝转账?”   ☆、第①章 云南,丽江古城,聚散随意酒吧,后门。 前头的音乐声若有若无,一万三一边紧张地看有没有人过来,一边一叠声地催面前的两人:“快点,丫倒是快点!” 这两人一般的贼头鼠脑,一个在地上拆箱子,耳朵上挂的环有手镯大小,另一个头上染了撮白毛,撅着屁股在箱子里拨弄,然后一挺身子,一手一瓶洋酒,瓶身上的洋文都不稀罕用英文,一看就逼格高高:“两瓶一百二!” “我擦!”一万三不干了,“怎么还涨价了?以前不是一百的吗?” 白毛鄙夷的看着他:“一百二怎么了,一进酒吧标价上千,那些来泡妞的鸟人,能喝出个球?这些瓶子看起来这么有档次,那都是要成本的懂吗?而且你要的是零担,又不是批发!” 酒瓶子看起来的确有档次,包装升级过,一万三向他求证:“原料没改吧,可别是喝死人那种工业酒精兑的。” 白毛觉得很受屈辱:“咱能干那缺德事吗?咱造假也是良心假!” 现在是晚上九点来钟,正是酒吧开始热闹的时候,一万三哄了张叔在吧台里帮他暂顶,不能再耽搁时间,付了钱之后两瓶酒塞外套里,一个腋窝下头夹了一瓶,然后赶人:“走走走,快走。” 大耳环悻悻,抱起了箱子往外走:“过河拆桥呢。” 白毛也接茬:“可不,穿上了裤子就不认人。” 搁着平时,一万三是要一人屁股上踹一脚的,但是这个时候来不及了,他小跑着穿过后头幽暗的过道,声音务必让张叔听到:“来了来了。” 再走两步,眼前豁然一亮,顶上流光摇转不定,吧台顶上倒陈着大大小小的高脚杯,顶光一折射,一片流光溢彩。 聚散随意,晚十一点前是酒吧,十一点后是清吧,规模不算大,但在这儿,卖的可不就是个情调么。 张叔木讷讷站在吧台里头,像是京剧老生进了芭蕾舞剧小天鹅的场子,端的格格不入,一见着一万三就骂:“兔崽子,一泡尿是撒去玉龙雪山了?” 一万三陪着笑:“肚子疼,叔你要理解……再说了,我这不回来了吗?” 他矮下身子从吧台搁板处钻了进去,张叔又愤愤骂了他两句,这才离开。 一万三嘘了口气,转身装作是在整理酒台,神不知鬼不觉地用腋下的两瓶李鬼换下了上头的正品。 *** 一切都很顺,十点来多的时候,一万三勾搭上一个来旅游的学生妹子,他巧舌如簧的,逗引的妹子笑地咯咯咯跟母鸡要抱窝似的,然后又放了个大招,从酒架上取下那瓶单价六十的洋酒,颇为土豪地给妹子倒了半杯。 单纯的妹子惊讶极了:“这个好贵的!” 一万三勾唇一笑,要知道,灯下看美人效果最好,他原本就长的不赖,再加上灯光效果,那还了得? 更何况,手里头还晃着一个漾着昂贵酒水的高脚杯呢。 一万三把酒杯递给妹子:“美酒就是要赠美人的。” 十一点过,客人少了,转成了清吧的调调,含情脉脉的妹子被假酒灌的微醺,半推半就跟着一万三到了后头的楼梯上,迷迷糊糊的就被他带到怀里,再一愣神,他已经吻下来了,一只手还不规矩地伸到了她衣服里头。 楼梯下传来轻轻的脚步声,不知道是哪个客人到后头来用洗手间,妹子先还有点害羞,转念一想,现代社会,拥吻这事最正常不过了,路人都该有点回避的常识。 来人偏偏就没有。 “老公!” 声音不大,一万三先打了个颤,妹子是后反应过来的,她难以置信地看一万三,又看向楼梯下的来人。 是个二十三四岁的女孩儿,身形苗条,相当的漂亮,长头发,一件颇宽松的银灰色半身衬衫罩着白色吊带,腰线处露出吊带贴身的下半截,胸口挂着羽毛混搭皮圈银环的坠子,下头是紧身的黑色牛仔,棕色牛皮的半靴,整个人倚在最下头的扶手上,似笑非笑的。 妹子盯着一万三看,声音都抖了:“老公?” 那女孩儿笑了笑:“这是怎么个情况啊,上次搓衣板还没跪够是吗?不过有进步,上次花钱去嫖,这次……至少是免费的。” 那妹子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说起来,她还真不是风月老手,顶多就是头脑简单,憧憬着艳遇等于真爱,没想到起步就摔进粪坑,那叫一个无敌自容,劈手甩了一万三一个嘴巴,蹬蹬蹬跑下楼时,哭音都出来了。 女孩儿也不去管她,一步步往楼梯上走,一万三紧张的脸色都白了,下意识就往台阶上退,还要陪着笑:“小老板娘,有话……好好说,你这么叫,我不敢当……不敢当。” *** 酒吧的主人是个四十来岁的女人,叫霍子红,她收养了个女孩,就是眼前的木代,不过两人差的岁数不算大,不好母女相称,所以木代一直叫霍子红为红姨。 一万三和张叔都是酒吧的帮工,区别在于时间长短,平日里,他们管霍子红叫老板娘,至于木代,有时喊她名字,有时喊她小老板娘。 一万三是真心怵头木代。 第一次见她,是在来酒吧打工的第三天,木代从外头旅游回来,霍子红介绍的时候,一万三喜的心花怒放的,当即就做起了搞定美女接手酒吧人财两丰收的千秋大梦。 于是迅速采取实际行动,没事就往木代跟前凑,嘘寒问暖甜言蜜语,木代也客气,时不时冲他莞尔一笑,一万三觉得有戏,在一个暖风熏得游人醉的下午,展开了进一步行动。 他很有些画画的技巧,刷刷几笔,形似也神似,考虑到女孩子多半喜欢会画会唱的文艺小伙,一万三决定以自己的特长为突破口。 木代看了果然有兴趣,一万三就势在她身边坐下,给她讲画画时透视的虚实远近,讲着讲着越坐越近,看木代没反感,于是更进一步,伸手去覆她的手面。 这一招来自前辈经验,屡试不爽,如果她反感,他就按兵不动,如果她也有意,他就趁势牵个手…… 哪知道世事往往出人意料,下一刻,他杀猪一样嚎啕。 木代攥住他的中指,向着反方向掰,人这种生物有时也确实脆弱,一百四五十斤的块头,居然被个指关节控的嗷嗷叫痛,他到这个时候才顿悟这个小老板娘不简单,木代并不撒手,力道反而越来越大,脸上是那种从此之后他一看到就头皮发麻的似笑非笑。 那时候一万三也没多想,只是叫她放手,一来二去就痛急了,小娘皮臭三八什么的都骂出来了,另一只手伸出去想抽她,被她抓住手腕拧了个弯,痛地眼泪都出来,又抬腿去踹她,被她干脆利落地两脚分别踢中左右膝盖下头,扑通就跪下了。 后来还是霍子红听到动静过来,木代才放了手,可怜的一万三到第二天走路还发颤,两只手哆哆嗦嗦地端不了碗。 张叔非但不同情他,还挺幸灾乐祸:“你活该!我们小老板娘可不是一般人。” 怎么个不一般法?一万三暗搓搓留了心,先从名字入手,她姓木,莫非跟丽江历史上的木府有关联?要知道,中国所有的古城,唯有丽江古城没城墙,那是因为木字有墙为“困”,要避木府的讳。 他把这想法跟张叔说了,张叔唾沫星子喷了他一脸:“拉倒吧你,小老板娘起先不叫这名字,四岁还是五岁的时候,抱去给个看风水的先生算命,先生说小老板娘五行缺木,老板娘懒得想名字,索性就让她姓木了。” 那她怎么会功夫呢? 张叔没回答,一只手伸出来,屈起三指,单留拇指和食指,比划了个“八”的手势。 一万三绞尽脑汁去想历史上有什么跟八有关的武林高手:“她是八大罗汉的传人?” “狗屁!我们小老板娘练武有八年了。” *** 现代社会,又不是要拿奥运武学冠军,一个靠脸就能吃饭的女子,不去学钢琴油画烹饪插花,不声不响学武八年,为了什么?难道是专门对付自己这样的无耻之徒? 一万三战战兢兢跟她打哈哈:“小老板娘,你别误会,我跟她真的是两情相悦,茫茫人海中相遇,情难自已,就放纵了一下,青年男女,异性相吸,我也没做坏事……” 木代笑了笑,目光顺着他的胸前往下,停在脐下三寸往下那么一点点,然后脸色一沉,向着他裆部飞起一脚。 这个毒妇!居然要踢他这么重要的部位!一万三嗷的一声双手下捂,忙不迭后退时被高出的台阶绊倒,一个仰叉摔在楼梯上。 木代没踢,她的腿只是那么提了一下,像是做关节活动,还装着挺惊讶地问他:“你慌什么啊,怎么摔着了啊?” 楼梯顶上传来脚步声,间杂着轻声的咳嗽,一万三热泪盈眶:救星到了。   ☆、第②章 来的是霍子红,脸上挂着常年的倦容,鼻子下沿两道深深的法令,虽然显老,但从眉眼来看,年轻时长的委实是不差的。 她身体不好,隔三岔五的生病,这两天感冒,咳嗽总止不住,她从楼梯顶上探出头来,哪怕有些不悦,声音也是温温柔柔:“木代,到我房间里来一下。还有啊,不要老欺负……一万三。” 她其实是想叫他名字,但是一时间竟然想不起来:“都是你,给他取这么个外号,搞得我也想不起他叫什么了。” 木代绕过一万三往楼上走,木质的楼梯板吱吱呀呀的,一万三听到她远远传来的声音:“那也没错啊,他是欠了你一万三千块钱,卖身一年打工抵债,别说我没欺负他,就算真的欺负一个奴隶,也不犯法啊。” 一万三悻悻从楼梯上爬起来,心里骂着:你才奴隶,你全家都奴隶。 回到吧台,客人已经走的差不多了,张叔佝偻着身子挨桌扫地,一万三在电脑上登记完最近的酒水进出库存,四下瞅瞅没别人,赶紧点开了天涯网页。 他几周前发了个帖子,名字叫《八一八我那极品的老板娘》,在这个贴子里,他的老板娘代号森林,身高一米五出头,体重约一百五十斤,种种苛刻员工的行为,周扒皮再世都要自叹不如。 虽然不算热帖,点击和回复也相当可观了。 一万三更新了一下,“如实”记录了今天发生的事,大意是他在酒吧洗杯子的时候,失手砸了一个,森林老板娘上来就给了他一脚,他义愤填膺,吼了句:“难道打工的人就没有尊严吗?” 但是森林冷笑了一下,脸上横肉迭起:“吃我的住我的,你就是我们家的奴隶!” 很快就有人回复了。 ——楼主的老板娘是有病吧? ——楼主吼的好,就应该再扇上一耳光。 ——楼主闪人吧,从之前的描述来看,楼主能力很强的,到哪都能找到工作。 …… 读着这么多热心人的回复和建议,一万三的心情渐渐复苏,他哼着小曲儿整理吧台,顿了顿又去刷新回复,看到其中一条的时候,心里忽然咯噔了一声。 ——楼主的想象力很丰富,不去写小说真是可惜了。睡醒了吗?杯子还没洗完吧。 id名称是“欠债还钱,天经地义”,点进去一看,注册时间距离他发帖时间没多久。 一万三后背凉意冒起,半晌抬起头看天花板,酒吧的二层是住人的,正顶上是霍子红的房间,木代现在应该就在房里。 回帖的不会是……她吧? *** 房间里,霍子红正咳嗽的厉害,木代帮她倒了半杯止咳糖浆:“身体不好就别乱走呗,不好好休息,倒有精神去维护小人。” 霍子红喝了一口,抚着胸口顺了顺气:“木代,不要老针对一万三。” 木代拖了把椅子,倒转着骑坐了,纠正霍子红:“我没针对他,他本来就是个骗子,当初你就该让那个浙江老板把他送到派出所的。” 当初? 当初那件事,还得从那个浙江老板说起。 大概两年多以前,那个浙江老板和几个朋友自驾川藏线,在康定附近的折多山停车休息,他年过五十,体重也横向发展,高海拔地区走几步就喘不上气,坐在地上休息的时候,无意间往来路一瞅,视线里出现了一万三那“惊艳”的身影。 据说当时,一万三头戴骑行的头盔,一身紧身劲装,蹬一辆单车,车后头是几十斤重的驮包,神情凝重,眼神坚毅。 老板惊讶极了,在他走两步都气喘的地方,一万三负重蹬车骑上坡道,这是怎样的一种精神啊。 他赶紧招呼一万三:“小伙子,下来休息一下呗。” 再一聊,老板深深地震撼了! 一万三说,他的梦想就是单车环游世界,目前,他已经骑完中国二十多个省份了,他还抖出一面旗子给老板看,上面密密麻麻的签名,很多是来中国旅游的国际友人签的,都是洋文,一万三还自豪地指着一个鬼画符一样的签名告诉他,那是比利时驻华大使签的。 接着又阐述了自己接下来的打算,骑进西藏,顶礼珠穆朗玛,然后从西藏出境,骑到尼泊尔、巴基斯坦、印度,如果可能的话,还要骑到欧洲大陆。 一边说着,一边拿出一个硬邦邦的馒头,掰了一小半,夹了两根咸菜,嚼巴嚼巴吃了,又珍而重之的把馒头用塑料袋裹了放回包里。 老板劝他多吃点,一问之下才知道,剩下的那点馒头还要分两顿吃。 浙江老板的青年岁月在精神文化贫瘠的年代度过,待到有钱去实现一些任性的理想的时候,已然心有余而力不足,很容易盲目地在后辈身上看到自己的影子,所以当即起了资助一万三的念头,身上现金不是很多,又朝同车的朋友融了点资,总计一万三千块。 一万三很感动,请他在旗子上签名,还跟他说:“我会带着有你签名的旗子在世界各地留影的!” 要不是折多山上没提款机,老板估计还会冲动地再提一两万给他。 事情本来就该这么结束了,谁知道一年多之后,在聚散随缘酒吧,两个人又宿命般的相遇了。 当时一万三改了装束,扎着花头巾,白衬衫,穿破洞的牛仔裤,跟当年风尘仆仆晒的跟个茄子的形象不可同日而语,老板本来也没认出他来的,是一万三自己泄了底。 他跟几个路上初相见的狐朋狗友高谈阔论:“现在很多大老板喜欢自驾川藏、登山,显得逼格很高。我总结,这帮人,七个字,钱多人傻年纪大。人不缺钱,缅怀青春,这个时候你就得找准卖点,卖理想卖情怀激起共鸣。我告诉你们,我有段时间蹲守川藏线,看见这种内地牌照的自驾车就过去,那些人客气啊,给我大把吃的喝的,什么脉动红牛,我后来光卖饮料赚了小八百。也有傻的,印象最深的一个,我靠,给了我足足一万三千块钱!” 那个浙江老板坐后头那桌,开始当八卦听的,越听越不对劲,听到最后一句,气的嗷一声直接撑住桌子就扑过来了,五十多的人了,愣是展现出了青年人的敏捷身手。 …… 木代盯着霍子红看:“红姨,好心也得因人而异,一万三就该被送去坐牢的,你居然还为他花钱。” 霍子红笑笑:“也不是白花,一万三千块,他要在酒吧打工一年,折下来也挺合算。” 木代下巴抵在椅子靠背顶上:“爱心泛滥不说,还引狼入室。” “不要先入为主,这些日子,一万三干的挺好的。” 木代嗤之以鼻:“我敢用我的头担保,他一定动手脚,不是在账上,就是在货上。” “人都会改过的,不能一棍子打死。木代,你性格就是这点不好,太拧。” 木代不说话了,过了会,她情绪忽然收了起来:“随便吧,你喜欢就行。我其实就是个被收养的,跟你说话不该这么冲,我下次改。” 霍子红愣了一下,心里长长叹了口气,她递了张纸条给木代:“木代,帮我去一趟这个地方,方便的话,明天就出发。” “嗯。” 短暂的静默之后,木代说了句:“那我先回房了,还得收拾行李。” 木代就是这个脾气,平时,她一定会问,为什么去,找这个人干什么,有什么吩咐没有,但是情绪低落的时候,她只会回一个字:“嗯。” 霍子红走到门边,出神地看木代的身影消失在楼梯下头,张叔拎着扫帚和簸箕上来例行打扫,扫到霍子红门口时,霍子红说了句:“有时候,我挺担心木代这孩子的,她跟谁都不亲近。” 张叔扫的吭哧吭哧的,也没抬头:“正常,木代被领养的时候,都三四岁了,在那种地方,是吃过苦的。我印象最深的,是她吃桃子过敏,刚到你身边,你递个桃给她,她赶紧接了,大口地咬。” 霍子红轻声接了句:“可不么,头半年,每次吃饭,她都不敢夹肉。我说哪个菜好吃,她就不吃哪个,小毛头孩子,就压了那么多心思了。” 说到末了,忽然有点伤感:“如果没有八年前那件事,木代现在也许会好很多。” 张叔直起身子,右手握拳捶了捶腰心:“其实我们小老板娘,现在已经很好了。真的,你去看看那些新闻上报道的,小老板娘这样的,算恢复的很好了。” *** 楼梯上传来熟悉的脚步声,一万三头皮一颤,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关了网页。 木代沉着脸过来,本来想直接忽略他的,想了想还是在吧台边停下,说了句:“我明天要去趟重庆。” “真的?” 一万三喜形于色的同时意识到自己的欢快太明显了,他的声音立刻低沉下来,神情也随之换成了失望:“不是吧,又要有好几天见不到你了。” 其实他想说的是:去吧去吧别回来了。 木代笑了笑,笑的一万三浑身不自在,他读懂那里头的含义,让他老实点。 一万三很是心虚地瞥了瞥酒架上那两瓶酒。 回房的时候,一万三从木代的卧室门口经过,透过半开的门,看到地上一个摊开的行李箱,一半五颜六色,猫猫头的洗漱包,大象头的打底t恤,带流苏的短靴,铃铛贝壳的手链,而另一半,所有衣物装饰,全是黑的。 一万三在心里说:这个毒妇,就是个精分。   ☆、第③章 重庆有两个别称,雾都、山城,都是掏心掏肺的实诚,不掺一点儿水分。 木代很少见雾,陡打看见,还以为自己是坐飞机坐近视了。 下了飞机,霍子红给木代打了个电话,算是委婉讲和,木代这才问她:“这个地址为什么是老九火锅店?请我吃火锅吗?” 霍子红温温柔柔:“你按时去,门口*交条,会有人招呼你的。重庆小吃多,你吃腻了再回来也行。” 听这意思,像是专门送她玩儿来着,老九火锅店的事,只是顺带。 木代心里轻松,找了解放碑附近的快捷酒店住下,第二天起来,看到时间还早,出去坐了个长江索道。 这索道有些年头,八十年代修的,后头也没翻新,吊缆吱吱呀呀的,听得人心里悬的很,缆车来了之后,木代想打退堂鼓,但她站的位置太靠前,被后头的人直接推了进来。 既来之,则安之吧。 缆车晃晃悠悠的往下走,很快就到了江心,其实长江水道之上,也没什么胜景,一道跨桥,几条走船,漫江薄雾罢了。 缆车上多是游客,这个时候也嘀嘀咕咕:“当地人肯定不来坐,没什么看头嘛。” 说话间,对面的缆车也过来了,最近的时候,都能看到里头人的衣着长相,游客是最容易嗨的,马上就摇着手冲着对面“嗨”、“hello”起来。 对面几乎是同时鼓噪起来,但有个靠窗穿黑色夹克的男人没动,同样地,这头的木代也没动,自然而然的,两个人对视了一眼。 然后,那男人伸出手,朝这边指了一下。 缆车相交,转瞬即过,很难说伸手是指谁,但奇怪的,木代下意识觉得是在提醒自己,想都不想,伸手就往斜后方抓。 伴随着哎呦一声,触手是肥嘟嘟的一截胳膊。 一转脸,是个三十多岁的男人,肥头大耳的,满脸横肉把眼睛压迫成了两条线,个子不高,比木代还矮些。 木代笑嘻嘻地,抓着他的胳膊往前:“哥,往前点站。” 边上的人被挤搡,有些不高兴,但见两人是一道的,还是给腾出了地方。 那个男人一双小眼贼溜溜地转,脸色阴晴不定,木代另一只手伸出来,掌心朝上,送到他面前,那男人犹豫了一下,从裤兜里掏出木代的手机。 木代也不说话,接过手机就低头装作是刷网页,那个男人不动声色的朝外挤,这一页,也就这样在意会之中翻过去了。 到站之后,木代原站返回,想着说不定还能见到那个穿黑夹克的男人,当面道个谢,但是出来之后,看着满街人流,忽然觉得,当时一切都模糊,也未必能认出他来。 *** 去老九火锅店的路上,木代给霍子红打了个电话,顺便把遇到贼的事告诉她,霍子红问她:“你喊了吗?你得让大家帮忙把他抓住,这样他以后就不能再坑别人了。” 木代耐心给她解释:“红姨,强龙不压地头蛇,而且就算喊了也未必有人帮我,万一他恼羞成怒,跟我在缆车上打起来,江上晃悠悠的多危险。反正呢,我给足他面子,不吵不闹的,他也知趣,想了想就把手机还我了。” 霍子红叹了口气:“我还是觉得,遇到这种事不能怕,得站出来,见义勇为才对。” 见义勇为当然是对,但是…… 木代觉得跟红姨说不通,也懒得去说,一万三这事不就是最好的例子吗。 火锅店门口坐了个服务员,木代记着霍子红让她“交条”的话,先把字条给服务员,果然,服务员伸手里指:“到底,右转,包厢。” 木代依言找过去,到门口时迟疑了一下,不过应该没错,那个穿得好像在演清宫戏的大叔很热情地站起来:“霍子红小姐?” *** 其它人都还没到,万烽火闲着也是闲着,给木代讲了落马湖的案子,顺便也介绍自己的行当。 他拿了根簪子出来作比,簪子是老银的,簪头是景泰蓝烧的翔凤,凤凰眼珠子嵌着红宝石,嘴里衔一串白玉的垂珠。 “比如说,”万烽火先用手把簪子盖住,“三个人找我,一个人要找带凤凰的老银簪子,一个人要找用红宝石做眼珠子的凤凰,还有一个人要找嘴里衔白玉的凤凰,这就是三条诉求,但当时我手里没东西,这三条我就先存档,留心着。” “然后有一天,”他一缩手,把那个簪子露出来,“有了人拿了根簪子来卖,买方、卖方,这就对上了。” 木代脑子聪明,一点就透:“所以这簪子就像你倒的消息,待会要来的人,也包括我,都是从前打听过落马湖那件案子的人?” 她觉得有些小题大做:“这能赚多少钱啊?而且,打个电话通知一下不就行了,犯得着专门让人过来吗?” 万烽火看了她一眼:“觉得重要的人就会过来。” 简简单单一句话,琢磨起来倒挺有深意,木代心里打了个咯噔:红姨觉得这事重要?难道她认识案子里的某个人? 不过,木代的好奇心没那么强,反正,自己就是个过来领受消息的传声筒罢了。 前后脚的功夫,另外三个人也到了,一个是近四十岁的瘦弱女人,眉毛寡淡地像是忘了长出来,叫岑春娇,挨着万烽火坐了。 另外两个都是男人,一个叫马涂文,二十七八岁,浑身酒气,睡眼惺忪,赤膊穿件马甲,胳膊上纹着大花臂;另一个叫李坦,五十来岁,瘦高个,佝偻着背,皱纹很深,一脸的潦倒。 万烽火关了包厢的门,拧着了火锅下头的打火开关:“咱们边吃边聊。钱你们都交过,一直存在我们这头,听完了岑春娇讲的,再决定付不付账——不过话说回来,账肯定是要付的,除非……是假消息。” 木代有些诧异,原来红姨他们早就把款子放在万烽火这了,这场火锅宴是听消息吃饭付账来的,她觉得挺新奇。 要是搞成赌场那样,每个人前头都有代表金额的筹子,听一会推两枚出去,那就更有意思了。 火锅的汤面微泛,香味丝丝缕缕混着泡儿外溢,木代馋虫大动,自己调了酱碟,又伸筷子去下菜,筷子伸出去的时候,忽然意识到满桌子就自己在动,迟疑了一下,还是继续。 边上的马涂文奇怪地看了她一眼,倒不是觉得她举动突兀:这姑娘年纪轻,打扮的无忧无虑热热闹闹,怎么看怎么觉得跟一屋子的人都格格不入。 岑春娇的目光逐一从每个人身上扫过,开口说了第一句话。 “杀人的人,其实已经死了,五年前就死了。” 木代觉得正常,二十年多了,凶手正常死亡或者意外死亡都有可能,她注意看另外两个人的神色:马涂文除了犯困也没什么异样,倒是李坦突然抬头,脸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怒意。 *** 五年前,我在济南西郊客运站附近的一个小旅馆做服务员,低档小旅馆,被褥常年不拆洗的那种,住的人虽然三教九流,但大多是没钱的、打工的。 那天是我夜班,半夜的时候趴在前台打盹,忽然电话响,103房间,里头的住客请我送壶热水去。 那个住客我见过,已经在旅馆住了十来天,除了第一天入住的时候打过照面,后头基本没见他出来,而且他入住的时候就已经病的很厉害了,当时我们服务员私底下还开玩笑,说可不能让他长住,死在这就不吉利了。 接到电话,我心里有点发毛,那个人的声音断断续续有气无力,让人觉着,马上就要不行了。 我提着水壶过去,顺便把钥匙拿上,敲门的时候没人应,我拿钥匙开了门,一进去就知道不好了,那个人脸色发黑,眼皮翻白,躺在床上圆瞪着眼睛抽气,分分钟都要断气的感觉。 我心里害怕的很,马上给老板打电话,老板不在旅馆住,估计是因为太晚了,被我吵醒了很生气,刚一接通他就吼我,然后挂掉,再拨,已经关机了。 我急得没办法,决定下楼去找看门的老头,才走到门边,那个躺在床上的男人忽然说话了。 *** 木代正拈了筷子捞菜,听到这的时候,觉得胳膊上的细小汗毛都竖了起来。 倒不是害怕,就觉得瘆得慌。 李坦的嗓子沙沙的,声音让人听了周身都不舒服:“他说了什么?” 岑春娇的脸上掠过一丝茫然似的心悸,似乎至今还有些后怕:“具体来说,他也不是在说话。” “他眼睛瞪的很大,死死盯着天花板,语速很快,像是打字机哒哒哒地打字,声音没有起伏,一个磕绊都不打,很像背书。” 万烽火追问:“那……背的是什么内容?” “先是年月日,某年某月某日,然后是地址,xx县xx街xx道,杀了几个人,然后是性别、姓名,用什么工具杀的,怎么杀,杀完了之后怎么逃的,那种做报告一样的语气,眼睛一直瞪着天花板。” 木代头皮有些发麻,下意识抬头看了看天花板,岑春娇强调了两次“一直瞪着天花板”,让她莫名觉得天花板上有什么东西。 屋子里很安静,连那只时时上蹿下跳的金丝雀都垂着翅膀耸立了不动,如果仔细看,有一两根羽毛,似乎都竖了起来。   ☆、第④章 万烽火咳嗽了两声:“那然后呢?” 李坦紧跟着追问:“落马湖那件案子,就是他临死的时候说出来的?他只说了这一件吗?” 岑春娇看了李坦一眼,回了句:“不止这一件,但是一件归一件的价钱,你懂的。” 李坦的脸色很难看,木代却有点想笑,觉得这个岑春娇,倒是挺懂得拆分售卖的。 岑春娇接着说下去。 *** 我那个时候,也听傻了,也不觉得他说的是真的:有哪个犯罪的人,无缘无故的,会跟陌生人讲这些呢? 愣了一会之后,我觉得还是得去找看门的老头过来给我壮胆,主意打定,刚迈开步子,那个人一声长长的倒气,没动静了。 我回头去看,他眼睛圆睁着,嘴巴还半张,但真的再也没动静了,我不敢过去看,我怕我挨过去了,像电影里那样,他突然蹦起来或者咬我一口,那我会吓死的。 我跑着去找看门老头,一边跑一边喊,还没跑到走廊尽头,看门老头自己过来了,有个房间里还有人打门,吼我半夜小声点。 *** 说到这,岑春娇长长叹了一口气,环视了一下在场的所有人。 “你们知道那种老式的小旅馆吗,”她伸手比划给大家看,“走廊两边都是房间,走廊一边的尽头是封死的,另一边就是通往前台。我说我没跑到走廊尽头,意思就是,我一直在走廊里,期间也没有任何别的住客出来过。” “看门的老头过来之后,我赶紧拽着他一起去那间房,看见……” 岑春娇停顿了一下:“我知道说出来,你们可能不信,但我说的的确是真的。” 她这么郑重其事,想必是房间里有异样,马涂文听的认真,这个时候脑洞也开的最大:“那个人的尸体没了?或者,又活过来了?” “不是,尸体还在,也确实是死了,但是,左脚没了。” 有那么一两秒,没人说话。 左脚没了? 木代拈着筷子,早就忘了去夹菜,下意识问了句:“怎么个没法?” “砍的,但是创口并不特别平整,切口粗糙,血肉牵扯。当然,这些不是我判断的,是后来我托朋友辗转从法医那里打听到的。” 木代终于明白为什么刚刚岑春娇要那么详细地给他们描述旅馆走廊的情况了:旅馆的走廊不会很长,岑春娇离开的时间很短,在这么短的情况下,一个人窜进死者的房间,砍下了他的左脚,然后悄无声息离开,怎么听都像是方外奇谈。 马涂文头一个憋不住了:“大姐,你编的吧?” 李坦冷笑了两声,齿缝里迸出两个字:“假的。” 岑春娇好像早已料到会是这反应,答的不紧不慢:“报警之后,旅馆里每一个住客都被单独排查,我们旅馆有半个月没有开张。这事在当地不是什么秘密,万先生的同事们都是有本事的人,尽可以去打听。我也录了笔录,不过中间那段,太过诡异,我当时半是害怕,半是怕惹麻烦,对谁都没有提起过。” 马涂文不说话了,想想也是,那人死了之后是留下了尸体的,少没少左脚这事,打听打听就知道,胡编乱造也没意义。 李坦的脸上还是那副讥诮的神情:“我不是说这件事是假的,也许当时,你的小旅馆里确实死了一个人,那个人也确实莫名其妙被砍了左脚,但是这整件事情,还有死了的那个人,跟落马湖那件案子没有关系。” 他满脸倨傲地看万烽火:“万先生,我付钱,是为了落马湖的案子,其它再诡异十倍的案子,我都没有兴趣。” 岑春娇有点沉不住气:“你什么意思?” 李坦却似乎不屑于再理她,转头看木代和马涂文两位:“咱们都是买家,假消息我是不可能给钱的,你们两位的意思呢?” 真是峰回路转,原本以为只是来听故事,没承想半路杀出这么一出,木代觉得自己做不了这个决定,她看万烽火:“要么中场休息一下?让我们想一下?” 中场休息的时间,木代躲到火锅店后门,给霍子红打了个电话,说了一下这头的情形,霍子红听完,嗯了一声,过了一会说:“确实是假的。” 木代没吭声,她觉得自己如果是万烽火的话,会被红姨和李坦这两个人气死的:表面上一副打探消息有求于人的样子,实际上…… 霍子红好像察觉出了木代的心思:“当年死的那对教授,夫妻俩都姓李,那个男的李老师是教过我的,这事我留心了很久,不止托万烽火那边打听消息……那个岑春娇说的,实在也是太假了。” “那这个钱,到底付是不付?” 霍子红的回答出乎她的意料:“付吧,我托万先生那边查消息,不想让他觉得我隐瞒实情。还有啊木代,你帮我留意一下那个李坦。” 木代想问什么,末了还是都咽回去了,挂上电话时,她惆怅地想,事情真是有些怪怪的,具体说不出来,但就是哪都不对劲。 回去的路上,木代看到马涂文也避在一角打电话,经过的时候,她故意凑近了些,听到没头没尾的一句:“那我付不付?” 木代登时就乐了,忽然觉得今天这个场子,真是怪好玩的。 *** 中场休息结束,万烽火出来主持局面,询问各位买家的意见,李坦坚持已见,马涂文咳嗽了两声,装模作样:“我经过前后认真的分析,觉得岑大姐……女士提供的信息还是很有价值的,我这里是愿意支付的。” 前后认真的分析?是你分析的吗?木代忍住笑,朝着万烽火点点头:“付。” 岑春娇脸露喜色,万烽火也轻轻舒了一口气,对李坦说:“2比1,少数服从多数,规矩你懂的。” 李坦的脸色红一阵白一阵的,木代还以为他要发火,谁知道片刻之后,他忽然笑起来,身子往椅背上一靠:“不就是钱吗,行啊,付。” 也算生意达成,皆大欢喜,岑春娇心情舒畅,忽然又想起什么:“哦,对了,当时那个人入住旅馆,我看过他的登记信息,叫刘树海,济南人,72年的。” 李坦根本也不关心他是几几年的,只是看着木代和马涂文冷笑,像是看两个傻子。 散场的时候,万烽火请几个人到他的协议酒店暂住,说是根据岑春娇提供的信息,会安排当地同事跟进,可能会有新的发现,大家住的近方便随时碰头。 免费住宿,何乐而不为的事儿,只有马涂文摇头说自己在重庆有住处,而且素来认床,不习惯睡酒店。 木代想起自己刚进包间的时候,万烽火问她是不是“霍子红小姐”,那这个马涂文身后的人会是谁呢? 答案出乎她的意料,万烽火很肯定的说:“就是马涂文马先生,一直都是他。” *** 万烽火的协议酒店,店如其人,荒诞的复古,白墙灰瓦,垂花门,一进门还有拜财神的龛位…… 慢着慢着,不是财神,木代凑上去细看,才发现龛位里供着个书生,右手背在身后,手里握了卷书。 万烽火兴致勃勃给她介绍:“这是我们行当的祖师爷,百晓生……” 他还想说什么,手机里来信息了,万烽火很是熟练地打字回信息,袍子的大袖在手机边上荡啊荡的。 木代忍不住想笑:“都复古成这样了,索性彻底点呗,用什么手机啊。” 万烽火不同意:“姑娘,这可别,什么都能复古,唯独两样,务必与时俱进。” “哪两样?” 万烽火伸出两个手指头,先掰下一个:“一个是钱,老实说,我更喜欢真金白银,钞票这玩意儿,就是印的纸,拿着其实心里忒不踏实,这两年更虚,电子货币,什么摇一摇扫一扫刷一刷,连纸都不让你摸了,但是没办法啊,全世界都这么搞。” “还有一样呢?” 万烽火不掰手指了,直接拿手机在她眼前晃了两下:“信息,沟通。自己摸着自己心口说,离得开它不?” 木代想了又想,然后摇头。 万烽火得意:“我就知道,你们这些年轻人,现在都拿手机当命,我有个朋友,他这里……” 万烽火指指脑子:“这里跟人不太一样,喜欢钻研一些怪力乱神的玩意儿,不是封建迷信,是真钻研,动不动实地考察,专去那些鸟不拉屎的瘆人地方,电脑u盘都普及了,他记东西还是用笔,二十多年实地考察下来,笔记多的要用麻袋装。也不用手机,说没必要,那阵子找他可费劲了,我骂过他几次,他就是坚持不用,说没必要,可是后来,还不是用上了。” 木代好奇:“你劝的他转过弯儿来了?” “这倒不是……”万烽火清了清嗓子,“他后来给自己的好朋友当证婚人,新郎送他的……但是这不是重点,重点是,谁都得对外沟通信息,与时俱进免不了的。”   ☆、第⑤章 马涂文晃荡晃荡地进了住家小区,这地儿是他租的,说是小区都抬举了,这里头汇聚了三教九流外地来渝的不安定人士,是附近派出所的重点监控区域,过去几年,公安也确实在这里取得了累累硕果,共计抓获外逃犯四名,调解桃色纠纷十余次,其它偷鸡摸狗林林总总,简直家常便饭。 门口有两个混混儿正打扑克,脸上贴满了条,其中一个仰脸问他:“小马哥儿,今晚有你演唱会不?” 马涂文回答:“有,今晚我唱金曲怀旧,《上海滩》!” 那人悻悻甩了张牌:“这臭手,皮圈!” 明显不是在跟他认真讲话,马涂文也不生气,真的哼起了“浪奔,浪流”的调调儿一路往里。 马涂文是酒吧唱歌的,三餐不继,以梦为马,连固定的场子都没有,有个推销啤酒的女朋友叫八美,两人挣的半斤八两,但八美总觉得高他一头,见面就唠叨他不思进取不求上进不像个男人。 md梦想懂不懂,梦想!马涂文寻思的,早晚他得把八美给甩了。 走到门口,就近的空地上停着一辆黑色悍马h2,这车本身已经很惹眼,车顶还横加一排狩猎灯,像一只蹲伏着的充满危险的巨兽。 马涂文心里酸溜溜的,哼了句:“了不起吗?” 好像的确了不起,因为下一刻,他忽然改了主意,掏出手机,对着悍马咔嚓咔嚓自拍,一会仰头,一会低首,还有几次学着世界超模的架势,伸手把马甲掀开一些,就跟露出里头脏的发黑的白汗衫是多么性感了不起似的。 然后发微信朋友圈,内容是“悍马开起来也就这么回事,没什么特别的”。 特意了女朋友八美。 正洋洋得意,面前忽然哗啦一声,一串金刚降魔杵做坠子的车钥匙就在他正脸前垂下,他听到罗韧的声音。 “开起来是怎么回事,得拿了钥匙进去坐着才知道。” 马涂文觉得自己挺倒霉的,难得骚包一回,怎么就让他撞了个正着呢? 他斜眼看罗韧。 罗韧二十七八岁年纪,帅气高大,穿黑色夹克,军靴,看似慵懒闲散地似笑非笑,但衣袖半挽露出的精壮小臂和眼眸中时不时掠过的锐利精光,又让人觉得他跟他的车一样,都像一头随时蓄势待发的猎豹。 马涂文酸溜溜的:“能别损我吗,咱从小光屁股认识,站在同一起跑线上,你看看现在这差距,天理不容。” 罗韧笑笑:“等你去鸟巢开演唱会,我也只能买票进去看,那才叫差距。” 马涂文登时舒坦了。 *** 马涂文的屋子乱的很,唱片左一张右一张,地下一溜的啤酒罐子,脚下一个没注意,铝罐就骨碌碌乱滚。 罗韧在沙发上坐下来,自己给自己开了瓶啤酒,也不多废话:“今天见面怎么样?” 马涂文搬了凳子在罗韧面前坐下,一肚子的话要吐槽:“还见面呢,我跟你讲啊,一屋子的神经病啊。” “一个清朝老头叫万烽火,一个老耷拉脸的中年女人,就是那个叫岑春娇的,还有个阴阳怪气的男的叫李坦……” 马涂文捏着嗓子学李坦说话:“假的,假的。” “还有个女的叫木代,你知道她手上套什么吗,那种布艺的小猫头的腕绳,这得多幼稚啊,心理年龄最多十八。” 罗韧不动声色:“他们住哪了?” “都跟着万烽火去了巴蜀别苑,万烽火他们的协议酒店。”马涂文忽然想起了什么,“不过那个故事挺瘆人的,哎,罗韧,那故事是假的吧。” 罗韧答非所问:“你把见面的过程给我讲一讲,从进门开始,每个人都说了什么,什么表现,尽量详细。” 幸好就是刚刚发生的事,印象还算深刻,马涂文从头到尾讲完,又把前头的问题问了一遍:“哎,罗韧,那故事假的吧。” “如果是假的,我为什么要付钱呢?” “那就是真……真的?”马涂文越想越不可能,“人的脚怎么会忽然没了啊,还有那个用渔线穿人的,这得多变态啊……” 罗韧把车钥匙递到他面前:“真不开?” 马涂文的思路陡然被打断,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什么:“不开,哎,你有没有听我说啊,那个故事……” “那我走了。” *** 李坦和木代住了隔壁,因为上午的小分歧,他对木代似乎很不满,脸色一直不大好看,木代也懒得理他,觉得一个五十多的大老爷们,真是没什么肚量。 快傍晚时,木代听到隔壁门响,从猫眼里看到李坦出去,等了几秒之后也跟了出去,在别苑门口遇到万烽火,冲他略点了下头。 万烽火却半天没敢认,过了会去前台问服务员:“那女孩是我今天带进来那个?” 服务员没看见:“是一楼右边出来的吗?那就是了,那里只住了你带来的客人。” 万烽火倒吸一口凉气,回想刚刚看到木代,她黑色的宽松罩衫罩黑色紧身吊带,下头是黑色紧身牛仔,黑色的半靴,全身唯一的亮色是颈子里一根细细的银链子,坠子好像还是个骷髅头。 回想起上午她一身青春热闹,万烽火匪夷所思:怎么有人穿衣风格如此……两极化? *** 李坦没有走远,就在附近露天的大排档,要了两个菜,一瓶酒,自斟自酌,杵在附近盯梢也怪傻的,木代装着也去吃饭,然后意外巧遇:“李先生,你也吃饭啊。” 不顾李坦的眼皮都翻上了天,她厚着脸皮在李坦面前坐下来,笑嘻嘻找话说:“李先生怎么会对落马湖的案子感兴趣啊?” 李坦反问她:“你年纪轻轻的,你怎么会感兴趣?” “我不感兴趣啊,我阿姨让我来的。她说那对教授姓李,那个男的李教授做过她老师。” 身后有人吃完了出去,路过李坦身边时趔趄了一下,李坦顺手扶了一把,正想回木代的话,木代突然啪一下把筷子拍在桌上,厉声喝了一句:“拿出来!” 李坦吓了一跳,那个刚被李坦扶过的人身子哆嗦了一下,转头看木代。 李坦忽然明白过来,急忙伸手入怀,一手摸了个空。 钱包没了。 木代一字一顿:“说你呢,拿出来。” 大排档里的喧哗声忽然就小了,掌勺的老板有些怕事,双唇不安的蠕动着,那个人恼羞成怒,很有点赖到底的意思:“你说什么呢?有病啊。” 木代霍地一下就站起来,也不知道为什么,那人有些胆怯,又不好示弱,正僵持着,大排档外头传来凉凉的声音:“算了算了,给她给她。” 是那个缆车上见过的胖子。 如果他们这一行也有组织,胖子应该算个管事的,那人犹豫了一下,伸手掏出个黑钱包,愤愤地掷向木代,手里带了三分劲,存心要她接不到或者弯腰去捡。 谁知道木代随手一捞,稳稳就拿住了,问他:“没抽张儿吧?” 一边说,一边打开了钱包翻看。 行家一伸手,就知有没有,那人看木代接钱包的手势,已经有三分变色,待听她说出“抽张儿”这样的行话,顿时就了然胖子为什么要说“给她给她”了,尴尬地站了会之后,冷哼了一声掉头就走。 抽张儿,是指有的贼偷了钱包还回来时,顺手黑走了几张,譬如钱包在他手上是八百,回到你手上是五百,但是一偷一还的时间间隔短,有些失主未必在意。 其实李坦的包里有多少钱,木代不可能知道,这么一说一翻检,也多少有点装腔作势的意思。 经过这个插曲,李坦对木代忽然刮目相看,脸上也带了笑了:“钱包里没多少钱,就算那个什么真的抽……张,也损失不了多少。” 木代没说话,她把钱包合上了给李坦推过来,问他:“里头那张照片,是你……朋友?” 李坦知道她说的是钱包里的那张有些泛黄的黑白照片,虽然照片上是个年轻女人,但是从时间推算,现在怎么着都是年近不惑了,李坦点点头,算是默认。 “这个女人,叫李亚青,是落马湖那件案子里李教授夫妇的女儿,也算是我的……未婚妻吧。” 木代的神色有些难以置信,李坦心里有些苦涩:“都二十多年了,还是追着这个案子不放,多少是因为有些个人执念在里头。就像你阿姨,也是因为跟李教授沾了师生之谊啊。” 木代想笑,却怎么也笑不出来。 沾了师生之谊?在看到那张照片之前,她也是这么认为的,但是现在,她不这么想了。 那个照片上的李亚青,活脱脱就是年轻时的……红姨啊。 李坦又说了句什么,木代从怔愣中回过神来:“什么?” “我是说,你和你阿姨,都被那个岑春娇给骗了,我有确凿的证据证明,那个女人……撒了谎。”   ☆、第⑥章 李坦抛出这句,故意停顿,耐心等木代反应,然而……不是不失望的。 她好像并不关心,问的第一句话居然是:“你的那个朋友,就是李亚青,真的死了?” 这叫什么话?要不是看她有几分本事,李坦真想拂袖而去。 他忍住气:“当年,我也在县公安局工作,虽然同事拦着,我还是坚持去了现场,确认现场死者是三个。” “我不是这个意思,”明知道会让李坦不悦,木代还是把自己想的问了出来,“我是说,死的那个,你看清楚了,真的是李亚青?” 李坦气极反笑:“姑娘,你是电视看多了吧,你的意思是死的那个李亚青是别人假扮的?你当我是瞎的,认不出自己未婚妻?你当我们现场办案的刑警都是吃干饭的?” 木代也知道自己问荒唐,但是不问出来心有不甘,只好尴尬地笑:“随便问问嘛。” 她终于想起正事:“你有什么确凿的证据?” “这些年,我一直没有放弃追查此事,即便因为擅自告假丢了工作……两年多以前,我跟凶犯打过照面。” 木代惊讶地瞪大眼睛,李坦好像料到了她想问什么,很笃定地给她确认:“是真的。” 岑春娇口中的凶犯叫刘树海,72年生人,五年多以前死在济南西郊客运站的一个小旅馆里,而两年多以前,李坦跟凶犯打过照面。 用脚趾头想都知道,岑春娇和李坦两个人中,有一个在撒谎,而80%的可能性,是岑春娇撒谎,毕竟红姨也曾说过,岑春娇讲的那个故事“确实是假的”。 红口白牙,真真假假,这些人一个个的各怀鬼胎,都好复杂啊,连朝夕相处的红姨,都忽然间变的云遮雾罩了。 木代兴味索然的看着李坦:“所以呢,你告诉我干什么?” 李坦比她还惊讶:“你不感兴趣?” 这下,轮到木代纳闷了:她应该感兴趣吗? 李坦泄气了,原本看木代有几分本事,是想拉拢结交的,但是现在看来,也就是个会三招两式的小姑娘罢了。 他意兴阑珊地起身:“我累了,先回酒店睡觉了,你……” 本来想提醒她一个姑娘家,入夜了别在外头乱走,想想还是算了,她那么本事,不入流的虎豹豺狼也不能把她怎么样的。 木代没留他,满脑子的红姨李亚青。 古装武侠片里,经常出现类似的梗,比如男主失去了真心爱人,没两天路遇佳人,居然与挚爱长的一模一样。 这个时候,男主的朋友们就会摇头晃脑着惊呼:“这世间竟有长的如此相像的两个人?” 有啊,同卵双胞胎啊。 木代正心念一动,有人在对面坐下了。 凳子吱呀了一声,那吨位,不抬头都知道是谁,木代先环视左右:“怎么着,蓄意报复来着?” 对面是缆车上见过的胖子,捻起筷子夹了颗盐炒花生米咯噔咯噔嚼了:“长挺漂亮的,怎么这么不会说话呢。欺负你一个女的,我们犯得着吗。” 又说:“一回生二回熟的,认识一下,鄙人曹严华。” 木代看了他一眼:“百家姓里顺着来的?” 曹严华大吃一惊:“美女妹妹,看不出来啊,文化人啊!” 一边说一边伸手过来,要跟她握手。 木代一头黑线,《百家姓》她小时候是背过的,那时候是当补充教材,当初从头至尾背得顺溜,现在只能记住前三十二个姓,但是可巧,倒数八个姓正是“孔曹严华,金魏陶姜”。 只是这突如其来的““认识一下”是几个意思? 见木代不回应,曹严华不高兴了:“怎么着?瞧不起我?” 脾气还挺大,木代虽然没握手,但还是自报了家门:“木代。” “手上有两下子,专门练的?” “嗯。” “早上不是处理的挺低调吗?晚上怎么这么大脾气?” “看心情。” 曹严华肃然起敬:“有个性。” 他手臂往外抡了一圈示意:“解放碑一带,这个月是我罩,你丢了什么,找我。” 这睥睨一切的架势,木代拿话戳他:“你还挺能耐。” “那是。”曹严华照单全收,“老实说,比你想得能耐。我知道你住巴蜀别苑,那个万烽火,我跟他也有交情,帮他找回过东西,也帮他打听过消息。你今儿个,去老九火锅店了吧?” “你跟踪我?” 曹严华嗤之以鼻:“我整天在这块转悠,低头不见抬头见的,闲着也是闲着,再说了,你给了我那么一下马威,我不得瞅瞅你是干嘛的?做贼嘛,别的本事没有,三条,切包、盯人、耳目多。” 说完了招呼老板点菜:“老板,加个酸菜鱼,辣子鸡,再来个毛血旺,肥肠。” 又示意木代:“妹妹,把账结了。” 木代不干:“凭什么啊。” 曹严华眉花眼笑的:“把账结了,哥哥告诉你是哪个色*狼一路盯你的梢。” 木代僵了足有五秒钟,然后掏出钱包,啪地拍了三张一百块在桌上。 曹严华没抬头,嘿嘿干笑两声,又伸手拈了一颗花生米:“我斜后面,街角那个水果摊,有个穿黑色夹克的男人,看到没。” 木代脸色阴下来,霍的站起朝外走,曹严华一副看戏不怕台高的架势:“妹妹,我替你把了关,人其实长的还挺帅,你自己掂量掂量,好好把握……” *** 看到木代起身,罗韧迅速转身,低头装作是挑拣水果,但是挑着挑着,突然觉得不妙。 真是蛮凛冽的杀气。 现在掉头走还来得及,不过落荒而逃怎么也不是他罗韧的风格,他朝摊主笑笑,指着苹果的堆头:“再来两斤苹果,有香蕉吗,也来一斤。” 说话间,不远处忽然咣当一声,那头是个吃豌豆面的店,木代拖了张外头摆放的折叠凳往地上重重一顿,面朝这边坐下了。 豌豆店的老板张望了一下,估计是被木代那阵势吓到了,没吭声,水果摊的摊主看了看木代,又看看罗韧:“那个……” 那个什么?罗韧当然知道这半条巷子的人都在看他和木代,木代那架势太明显了,简直像九十年代的香港黑帮片,扛把子拖张凳子那么大喇喇一坐,底下的小弟们就要抡着刀子上来砍了。 罗韧略转了头,目光和木代的碰触了一下,她似笑非笑的,满脸的倨傲,不回避,满满的敌意和挑衅。 罗韧微笑了一下。 这二十七年,头一次遇到嚣张成这样的,也不是没人比她更横,就是…… 马涂文这个孙子,他到底是从哪看出来她幼稚的?说好的小猫头的手链呢?说好的心理年龄十八呢? 罗韧淡定地对水果摊主笑了笑:“再给我称两斤草莓。”   ☆、第⑦章 木代有点沉不住气,但更加笃定了罗韧这个人肯定有问题:半条街的目光都聚焦在他的身上,他居然还能这么镇定地一门心思只挑选草莓? 她回头看了一下曹严华,他在那跟个兴奋的大马猴似的比比划划,意思是:是他!是他!绝对是他! 似乎还嫌远观不过瘾,撇下了一桌子的菜,兴致勃勃过来溜达。 罗韧付了钱,拎了满手的袋子往外走,巷子一边是死胡同,只能走另一边,也只能经过木代。 “喂!” “喂!” 目不斜视的罗韧终于停下来,他疑惑地先看四周,不远处,第三人民医院的霓虹招牌正在高处闪烁。 最后才看到木代,很是困惑地问她:“你叫我?” 木代站起来,直直盯着他,也不废话,单刀直入:“你为什么跟踪我?” 罗韧像是听到了这个世界上最好笑的笑话:“我?” 他苦笑摇头,看看周围的人又看看木代,示意了一下那块医院的招牌,似乎非常无奈:“小姐,我朋友住院,我过来看他,临时没什么准备,所以过来买水果,可能是不巧跟你走的路重了……” 围观的诸人中除了胖子曹严华,人人都露出了同情理解的神色。 这个世界容易原谅长相好看的人,更容易原谅长的好看且谦和有礼的男人。 木代敏锐地感觉到了周围不是很善意的目光。 罗韧抱歉地跟木代笑了笑,和她擦肩而过,木代正犹豫着要不要再出击,他又退回来了。 先向那水果摊老板说话:“不好意思,能借个纸笔吗?” 他又回到木代面前,水果先搁脚边,低头在纸上写着什么:“不过小姐,如果你是想找机会认识我,我叫罗韧,你可以随时打我这个号码……” 话没说完,木代狠狠撞了他个趔趄,罗韧摸了摸被撞疼的肩膀,回头看她远去的背影,唇角露出一丝狡黠的笑。 *** 巷子里,木代脸色阴沉,走的很快,曹严华要小跑着才能跟上,气喘吁吁,痛心疾首地上气不接下气。 “妹妹啊妹妹,就是他,我敢用我的职业生涯发誓啊……” “妹妹啊,你还是太嫩了啊,你谈过恋爱没有啊,那小子故意的啊,我跟你说哦,我看的门儿清,你要是放浪他肯定装君子,你一旦正经他就是流氓啊,是看准你脸皮薄让你知难而退啊……” 木代忽然停住了,曹严华一个没收住脚,往前冲了好几步才退回来。 木代看着他半晌,忽然嫣然一笑。 这啥意思,曹严华警惕,现在来劲了?那也别对我笑啊,对他啊。 “耳目多?” 曹严华这才反应过来她说的是自己刚刚自夸过的三条。 “那必须的,”曹严华侃侃而谈,“妹妹我跟你说,从古至今,国内国外,那些盯梢跟人的,为什么屡屡失利?” “为什么?” “因为脱离群众。一个人死乞白赖的跟跟跟,跟了一条街又跟一条巷,被跟的又不是猪,迟早发觉的。但是我们就不同了。” 他双手一展,骄傲无限:“解放碑一带,我们的同事二十四小时值班,我们还有微信群,换句话说,我的消息一下达,得有多少人持续盯着啊,男女老少,各色职业,各种伪装,势必让他泥足深陷于人民群众斗争的汪洋大海之中啊……” “那帮我盯着他。” 曹严华不说话了,过了会,他突然发觉自己挺亏的:“凭什么啊?” 他语气太激越,第一个字发力过猛,唾沫星子不敢说喷了木代一脸,至少部分登陆了。 木代让他喷的眼睛下意识一闭,又缓缓睁开。 曹严华有点内疚。 木代掏出纸巾,慢慢擦肩,面带微笑地咬牙切齿:“咱们不是朋友吗?你以后去云南玩儿,我招待你啊,再说了,你别当是帮我啊,你就当你是……teambuilding啊。” 曹严华犹豫了一下。 “妹妹这样,我知道你有点本事,你再给我露个绝的让我掂量掂量。人交朋友呢,无非是交用得上的,有钱的、有权的、有本事的,我都要上巴着的。你别怪我交朋友势利,谁都想这样,谁不想背靠大树……” 话没说完,眼角余光忽然瞥到身边一空,又听到扑扑两声轻响,再抬头时,觉得天灵盖儿冒气,一句话卡在喉咙眼里出不来。 我滴个乖乖! 小巷两边,一边是矮房背面,一边是楼房背面,木代在楼房墙面上约莫四五米高,两手攀在楼外架的空调边板,身子掉转,头下脚上,两只眼睛亮的慑人。 这叫壁虎游墙,又名仙人挂画,据说源出少林,但后来是被绿林发扬光大,需要很长时间的练习。歌诀说“功成轻身如蝼蚁”,说的就是木代这种的吧,简直真的像壁虎,倏忽一下,就上去了。 曹严华半晌才回神,他激动的说话都打颤了:“大家是朋友了木代妹妹,我一有消息就去别苑找你。” *** 第二天一早,服务员敲门更换毛巾,还顺便带了个档案袋,档案袋上黑色记号笔写了两行字。 第一行是:霍子红小姐。 第二行是:如有问题,拨打内线108。 虽然是给红姨的,但自己是全权代表,应该是能看的吧? 木代把档案袋打开了看,万烽火他们的效率着实不低,虽然有的时候未必能打听出最隐秘的消息,但是一旦有突破口,外围的附加参考信息是一点都不少的。 里头是刘树海的详细资料,证实了岑春娇说的不虚,尸检的确是正常生病死亡,也的确被砍了左脚,但是砍伤跟致死没有关系。 另外,尸检发现了更多的内容,刘树海的后背正中,有一部分皮肤缺失,准确的说,像是被剜去了一片长,宽5cm的皮肤。 这是什么鬼?木代按照长度比划了一下,觉得像一根宽的直尺,又像拉长了的书签。 资料里提到,这部分缺口上下非常齐整,绝非随意剜去,即便是人为,也需要精细的功夫,而且,是脱去衣服尸检的时候才发现的,创口新鲜,跟脚上的砍伤时间应该差不了很久。 真是奇怪,从岑春娇夺门而出到喊来看门老头,至多一分多钟,砍去左脚已经匪夷所思,谁又能精量细取地来剥皮呢? 档案袋里附有一张刘树海的生平小记,72年生,长沙人,自营一家汽修店,邻里客户评价忠厚老实,这辈子就没见他和谁红过脸,日复一日的普通人生,命里唯一一次大的波折是2007年带家人去山西大同看石窟,结果旅游车撞破护栏栽进河里,没有大的伤亡,但刘树海是最后被救上来的,医院里昏迷了足有48小时才醒。 2008年离开家,说是到外头找生意机会,之后很少跟家里联系,2010年在济南西郊客运站的一个小旅馆里因病死亡。 还有很重要的一点,家人回忆,刘树海没去过落马湖。 岑春娇看来是要跳脚了。 翻到下一份,木代忽然愣了一下。 上面写的是:另,张光华项目无进展,据悉最后被目睹,是在太原汽车站。 通篇都是刘树海,怎么又冒出来个张光华? 木代怀疑是万烽火搞错了,顺手拨了内线108,那头的万烽火听到是她,长舒一口气:“还以为又是岑春娇,她刚跟我嚷嚷半天,说是这些犯罪的人行踪都隐秘,去了落马湖也未必告诉家人。我再三保证不会耽误付钱,她才罢休。” 木代扬了扬手里的资料,就跟他能看见似的:“你们内部做事也够大意的,张光华的资料都到我这来了,保密性太差了吧。” 万烽火奇怪:“张光华?” 下一秒他反应过来:“哦哦,那件事。你红姨没跟你说吗?也是她打听的啊。” 这回轮到木代发愣了:也是红姨要打听的?她到底要打听多少人啊? 万烽火耐心给她解释:“你红姨在我这备两个案,一是落马湖,一是张光华,你这趟代表她过来,我就让人把最新的资料整理了,张光华的项目虽然没进展,还是顺便提一下。” 挂了电话,木代顺手翻了翻张光华的资料,这是个土生土长的落马湖人,跟受害的李亚青一家住同幢楼,是个机关职工,资料里附了一张黑白照片,浓眉大眼,英俊正气,很像那个时代的电影明星。 红姨为什么要打听这么个帅哥?木代八卦之心顿起,不过翻到后面,看到上头写着“当时已婚,儿子三岁”,顿时兴味索然。 刚把资料都塞回档案袋,电话又响了,前台通知说有客人找。 *** 曹严华耷拉着脑袋站在别苑大堂,木代还没走近就知道进展不顺。 刚走到面前,曹严华重重叹口气,估计不好意思开口,故意要用肢体语言让木代“意会”。 木代打人专打脸:“不是说要他陷入人民群众斗争的汪洋大海之中吗?” 曹严华哀怨:“姐,这不怪我们,本来一切都没问题,谁知道后来,他唰的开一辆车出来,你知道那什么车吗?咱哪跟得上啊,咱也不具备开车作业的能力,要都能开上车,谁还做这行啊,再说了……” 他嘀咕:“那车飚起来,咱打三出租也跟不上啊。哎,老爷子……” 忽然间眉花眼笑打招呼,木代回头看,原来是万烽火出来了。 万烽火瞪眼睛:“你怎么在这呢?” 曹严华赶紧解释:“老爷子别误会,我切谁也不会切您的客人啊。” 又指木代:“好朋友,我们好朋友。” 好朋友?万烽火心里犯嘀咕,正要细问,看到之前那个出去送件的服务员回来了,赶紧问他:“送到了吗?” “送到了。” “照片拍了吗?我看看。” 木代好奇:“送什么还要拍照片啊?” 万烽火接过那服务员手里的手机看照片:“不就是那个马涂文吗,他不住这,资料要送过去,得保证交到本人手里,所以我让服务员务必拍照片,呦,这家里够乱的……” 木代伸头过来看,照片上,马涂文举着那个档案袋,眉花眼笑的正面咔嚓,就跟拿奖似的。 万烽火正要把手机还回去,木代抢先一步接了:“我看看。” 她把照片放大。 小姑娘家家,真是心思莫测,万烽火斜眼看她:这个马涂文很帅吗,还要放大了看。 木代没吭声。 马涂文家里,确实够乱的,啤酒罐儿滚了一地,沙发上还搭着女式的吊带。 不过,这都不是重点。 重点是,他面前那张凌乱的桌子上,放了几袋水果,虽然像素不高,但是粗粗一认,还是认得出的。 有苹果、香蕉,还有……草莓。   ☆、第⑧章 前台转了个外线电话给岑春娇,她开始听的漫不经心,后来脸色渐渐郑重,眼角带出了几分喜色,接连追问了几句:“真的?” 放下电话,喜不自禁。 消息这种事还能卖钱,从前她是不晓得的,旅馆出了死人那档子事后生意渐渐不好,她转去了中心客运站附近的餐馆当服务员,这里南来北往的客流更多,人来人往,嘴边嚼着的都是奇闻异事,消息买卖这事,她就是在这里听到且上了心的。 来之前,她做过功课,落马湖和另一件案子,的确是悬案。 岑春娇开门出来,斜对面的门几乎也是同时打开,李坦。 岑春娇对他没什么好脸色,拖着行李箱径直往前台,到了大厅有些意外,原来万烽火和木代他们都在。 万烽火挺奇怪的,昨儿岑春娇还跟他说,除了落马湖,还有另一桩案子要跟他说道,怎么转脸就收拾了行李要走呢?阖着是被李坦他们那一叠声的“假的”给气着了? 不像,岑春娇是个贪钱的人,早上还因为钱的事跟他嚷嚷半天呢。 万烽火虽然纳闷,但按下去不提,一团和气的跟她打招呼:“要走啊?” “家里有点急事,着急回去。” 李坦不屑地冷笑出声,在他心里,岑春娇无疑已经和骗子划上了等号了,岑春娇反常地沉得住气,神色如常地跟众人道别。 岑春娇走了之后,万烽火跟木代和李坦解释说消息的打听就是这样,有时候得有一个契机,契机不来,等个三五年是常事。 言下之意就是,这事现在又进僵局了,有新消息我再通知你们吧。 李坦未置可否,不说走也不说不走,木代给霍子红打了个电话,红姨柔声细气的,说:“既然没什么事,你想回来就回来,要是觉得重庆待着好玩呢,就多玩两天,店里这两天不忙,一万三做的挺好的。” 一万三一万三,真是听到这个名字就来气,木代不高兴:“红姨,你别被他给引诱了。” 红姨失笑:“你越想越没谱了,他才多大点。” 红姨也真是单纯,怎么能用常人去揣测一万三呢,木代觉得,只要有利可图,让一万三去引诱八十岁的女人他也是愿意的,更何况红姨还是风韵犹存。 真是把羊放在狼嘴边上,大大不妙,木代当机立断:“红姨我这两天就回去,让一万三老实点。” *** 通完电话,木代去108房朝万烽火要马涂文的地址,万烽火上上下下打量了她好几回:“你不是看上他了吧?” 木代笑嘻嘻地:“可不呢。” 万烽火大跌眼镜:“你这年纪的姑娘,眼睛都是瞎的。” 要着了地址,木代还赖着不走:“万叔,那岑春娇这趟,能赚多少钱啊?” 她装着一副也想入行的架势:“我性子野,毕业了之后坐过办公室,熬不住。红姨让我在酒吧帮忙,我又没兴趣。如果这行好赚,你帮我搭个线呗,我到处玩儿着打听消息,还能把钱给赚了。” 万烽火还蛮喜欢木代,也乐意跟她说话:“几万块钱吧。” 木代倒吸一口凉气:几万块!万烽火作为中介,中间还要抽成,那红姨他们得出多少? 万烽火看出了她的心思:“姑娘,消息这玩意儿,找对人,才有价。你也别为你红姨心疼钱,她出的,还不是大头呢。” 木代还想问,万烽火直接掌心向上,那意思是:你再问我就得收钱了。 红姨出的还不是大头?看李坦那副惫懒的模样,也不是有钱的主,莫非大头是马涂文? 不不不,应该是他背后的人。 *** 到了马涂文家,已经时近中午,整个小区破败不堪吵吵嚷嚷,马涂文抱了个吉他在一楼门口练歌,昂着脖子唱:“我要飞得更高……飞得更高哦哦……” 哦哦两个高音上不去,听起来好像有人伸手拽住他的脖子,还连打了两个花结那么残忍。 旁边两个混混儿拍手:“好!好!我小马哥唱得太好了!” 木代不动声色环视左近,没什么异常,也没有曹严华口中那辆车,看来罗韧还没到,她乐得在附近转悠,下傍晚时,小区里居然出摊了,有卖油炸豆腐的,也有家门口支愣了几张桌子就卖小馄饨的,木代要了碗小馄饨,低头正舀汤,听到身后响起拖拽箱子的轱辘声。 有个女人打听:“那里是三号楼不?” 岑春娇! 木代低头看着汤碗里的紫菜虾皮,脑子里忽然雪亮:难怪岑春娇忽然收拾东西要走,她不是要回老家,而是中途被人截胡了! 以她贪钱的性子,如果能绕过中间人直接交易,何乐而不为呢? 木代装着是在吃饭,眼角余光悄悄瞥向岑春娇,果然,她一路打量着往对面那幢楼去了,不一会就拎着箱子消失在逼仄的楼梯上。 马涂文住三楼。 万事俱备,只等那个罗韧了。 *** 晚上九点多,木代看到了那辆驶进来的黑色悍马,其实她不懂车,但就是下意识觉得这车子极其霸道桀骜,跟小区的风格完全不搭,果然,车上下来的,就是那个罗韧。 木代脑子里冒出的第一个念头是:车技不错,小区的路堆的七零八落的,他居然开进来了。 罗韧停好车,直奔马涂文的那幢楼,但是进楼之前,似乎忽然有所警惕,狐疑地看了看木代所在的方向。 木代心念微动,她其实没有直接盯梢罗韧,她选了个挺刁的角度,正对一辆车的后视镜,而后视镜的范围,正好是进出马涂文家的那段路。换句话说,她其实是背对罗韧的。 换句话说,罗韧看不出什么,但他就是在那一瞬间……起疑了。 师父说过,两种人对身边的异常最为警醒,一种是经历过许多危险,积累起了对危险的第六感,另一种是习武多年,眼观六路耳听八方。 这个罗韧,似乎……兼而有之。 *** 罗韧进楼后不久,木代绕到楼后,这幢楼位置偏,楼后没有对楼,少了很多麻烦,木代套好手套,觑准了马涂文家的那扇窗户,深吸一口气,后背贴墙,蹬地先起,到两米来高时一个半身翻转,力道集中在两只手,其它双足和腹部分力,很快就到了窗边。 窗子关的不紧,里头的声音断断续续,是岑春娇在说话。 “落马湖的案子只是第一件,那个刘树海讲,他犯了两桩案子。但是我也说不清楚,为什么两件之间隔了那么多年。” 罗韧问她:“第二个案子在哪犯下的?” “内蒙,靠近内外蒙交界,二连浩特附近,但具体没说清楚,就说是野草原。” “死的是牧民?” “是,游牧的。” “死状也一样吗?” “都一样,也是叫人穿了线。但是他说,帐篷里是四口人,所以,情形是一个人捂着脸,好像在躲,另一个人手里拿着马刀,要砍下去的架势,第三个人两手旁推,好像在劝架。第四个人离开这三个人一段距离,两手拢在嘴边,好像在喊。” 罗韧嗯了一声:“是用什么线穿的?” “说是套马索捻开了的,帐篷也不需要砸钉子,刀子在帐篷开了口,用线捆住的,另一头连了人。” 罗韧不说话了。 窗户上的阴影重了些,好像人是朝这边走,木代心里一颤,往边上让了让。 罗韧推开了窗户,似是有些烦躁,向马涂文说了句:“给我支烟。” 烟气袅袅娜娜地飘了出来。 *** 屋子里似乎陷入了短时间的沉默, 木代也有些混乱,岑春娇的叙述井井有条的,不像是胡编乱造,而且她很注意细节,比如落马湖的案子用的是渔线,因为落马湖边多渔民,渔线四处可见。而到了内蒙草原就地取材,就成了捻开的套马索。 听起来,凶犯是要展现一个大的场景,并非只局限于三个人,可是这个场景,是什么意义呢? 屋里安静的很,只有烟气不绝,木代皱眉头:这个罗韧是个烟枪吗?到底是要抽多少烟? 又过了一会,木代忽然觉得不对,她屏息细听,蓦地反应过来,探身看向窗内。 屋里没人,一支点着的烟架起了搁在窗台上,边上还有一根已经烧到头的烟屁股。 木代脸色阴一阵晴一阵的,咬着牙窜进屋子,落地时踩到一个空啤酒罐,险些滑了一跤,亏得下盘稳站住了。 房间面积不大,一目了然,大门半开,人早走的没影了。 罗韧! 木代似乎可以看到他一边眼色示意马涂文他们悄悄离开,一边不慌不忙地点烟。 亏她还那么小心翼翼,在嗖嗖冷风中挂在墙上,被烟熏了那么久! 如果墙是软的,木代真想抱着头撞上一撞。 电话响了。 木代看了半天才看到茶几上埋在一堆杂物中的电话机,自从手机普及之后,很少有住户专门装电话了,本来想置之不理的,鬼使神差的,还是接起来了。 那头传来罗韧轻笑的声音,还有路上的过车声,看来是上了车道了,不用追了,追也追不上。 这声音,简直是要杀了她的神经了。 “姑娘,不容易啊,在墙上挂的挺累的吧?桌上有草莓,别客气,洗洗吃了吧。” 木代还没来得及开口,那头挂电话了。   ☆、第⑨章 垂头丧气回到别苑,已经快半夜了,木代懒得回房,走到大堂的沙发前挺尸样躺下去,盯着天花板上的吊灯发呆。 别苑的风格复古真不是盖的,吊灯是悬臂铜猿,惟妙惟肖的铜猴倒悬下来,尾巴弯钩,钩梢上点灯。 可惜装的是现代的照灯,要真是古代那样,尾巴上立个烛,晚上焰头微晃,那就更有感觉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有人过来在对面的沙发上坐下,笑她:“丫头,怎么这么没精神?” 是万烽火,木代蔫蔫地躺着不动,说:“叫人气的。” 万烽火哈哈大笑:“跟气爆了的球似的。” 这话说的真贴切,万事都不能太过,她就是气的太狠了,反而气脱力了。 她提起精神跟万烽火说话:“怎么还没休息啊?” “刚把李坦送走。” 木代意外:“他走了?” “走了。” 也是,又不是真的来旅游的,既然没进展,可不就各自散去了?虽然对罗韧心有不甘,但谁又有那个精神,为了个连底细都不知道的人,在陌生的地方熬着耗着呢? 木代怅然地坐起身子:“我明儿也回去了。” *** 第二天一早,木代收拾了行李,叫了出租车往机场去,刚开出不久就在人民路上堵了车,木代摇下车窗就当闲看风景,对面忽然有人对她大挥手:“哎,木代妹妹!” 是那个曹严华,这一块是他地头,估计见天转悠,木代冲他挥挥手,本意是让他原地待着得了,谁知道他横插路小跑,一路躲着车挨着骂过来了,待到跟前,眉花眼笑的把胳膊肘压车窗上:“哎,木代妹妹,去哪玩啊,三峡啊还是磁器口啊?” “回去了。” 曹严华用了足有五秒钟才反应过来什么叫“回去了”,登时大惊失色:“怎么就走了呢妹妹,你才来几天啊,看不起我大重庆啊,哎你走了都不打声招呼,太伤感情了,我怎么着都得请你吃顿饭啊……” 前头换灯了,司机不耐烦的撵曹严华:“让开让开,车开了。” 木代抱歉地冲曹严华笑笑,谁知道还是低估了曹严华的热情,他不甘心地随车小跑两步之后,忽然拉开车门嗖的就窜进来了。 这么危险违规,司机的脸色难看之至,曹严华权当没看见:“正好,我不忙,送送你。” 木代觉得正事应该还在后头,果然,曹严华加了她微信又再三表示要去云南拜会之后,忽然神秘兮兮压低了声音:“木代妹妹,你功夫跟谁学的啊?” 木代斜他:“怎么着?” “我也很想学啊,你这技术对我们这行太重要了啊,我上网查过,现在开班授课的都是什么太极拳,老头老太强身健体用的,不实用啊。木代妹妹,你有专门的师父吧?” “嗯。” 曹严华心里一喜:“木代妹妹,不,姐,你看,你想不想收个师弟什么的?” 这要求提的可真委婉,木代一句话绝了他的心思:“没可能的,别想了。” 曹严华不死心:“难道你师父只收你一个徒弟?” “不,前头还有一个。” 木代笑嘻嘻看他:“前头那个徒弟心术不正,学了功夫之后不走正道,偷了人家东西,我师父知道之后,打断了他一条腿……” 她说话的时候,手慢慢搁到曹严华膝盖上,曹严华听的紧张,也没在意,谁知她说到最后一句时,忽然用力拧住他膝盖往边上一掰,曹严华怕不是以为腿要被她给捏断了,没命样尖叫起来,司机让他叫的一激灵,车身硬生生在路上打了个飘。 木代好整以暇地缩手,语重心长的:“胖哥哥,不是我瞧不起你的职业生涯,但是我师父最恨的就是贼,他要是知道你趟过这摊水,哼哼……” 曹严华让她两声冷哼哼的毛骨悚然,终于彻底绝了学技术的念头,不过他为人倒还实诚,也没有因为这事就转冷了脸,到了机场之后,一路把木代送到安检口。 *** 距离起飞还有段时间,木代在机场店里闲逛,正寻思着要不要给红姨带点重庆特产,身后有人叫她。 回头一看,居然是李坦。 这也算是此趟结识的熟人了,木代挺高兴的:“你不是昨晚就走了吗?” 李坦笑笑:“昨天不知道是航空演习还是交通管制,改今天了。” 李坦的飞机也还早,两人找了位置坐着聊天,话题绕来绕去也绕不开落马湖,李坦的兴致不高,想来是这趟重庆之行让他诸多失望。 木代并不觉得岑春娇的信息是假的,但是李坦这头也说得有鼻子有眼,双方各执一词,旁人也很难判断,她建议李坦:“你如果真的跟凶犯打过照面,应该告诉万叔,他那里人多渠道也多,可以帮你一起找。” “我这次跟他私下也谈过了,但是……” 李坦眉头皱起:“怎么说呢,情形比你想的复杂,姓万的建议我去找个催眠师。” 怎么还跟催眠师扯上关系了,木代有些懵。 李坦给她解释,但又说的语焉不详:“当时……说实在的,我正好撞上,那个人想逃,我和他厮打在一起,他带着口罩,然后忽然有人在我脑后来了一下子……” 木代惊讶:“他们是两个人?” 李坦叹气:“我原先也以为是一个人。” 他从怀里掏出烟盒,抽了一根在手上,估计顾忌是在机场,犹豫了一下没点:“因为是两年前,跟岑春娇说的五年前完全对不上,所以可以肯定那个女人的话不可信。但是那两个人的脸,我真的没特别确切的印象,虽然倒地的时候我看到了,但是当时被打懵了,更何况,另一个人还带着口罩。” 木代明白过来催眠师的作用了:“应该有用的,我听说催眠师挺神的,可以让你潜意识回到当时的现场,等同于场景重现,甚至可以引导着你把眼前的脸画出来。你画画好吗?” 李坦笑起来:“凑和吧,年轻的时候,我挺喜欢写写画画的,钢笔画画的不错,还给亚青画过……” 说到这,他忽然沉默了,半晌低了头,拇指食指捻着手里的烟,烟头都给捻扁了。 木代心里有点堵,李坦年纪不小了,头发里夹了不少银丝,不敢说他当年前途无量,至少也是职业稳定,幸福家庭可期可许,谁知道李亚青出了事…… 一个念头忽然在脑子里闪过,木代脱口问了句:“李教授他们,只有李亚青一个女儿?” 李坦说:“也不能算是,我听说,生亚青的时候,其实是双胞胎的。” 他答的轻松,那边的木代瞠目结舌,半晌说不出话来。 双胞胎这事,只是她的设想,自己意会的确凿,跟别人红口白牙的肯定,到底是有差别的。 “那……那另一个……” “那个年代你也知道的,李教授他们是回城知青,当初生了两个女儿,送了一个出去,后来回来日子好过了,一直设法在找,但没找着……哎,姑娘,你是不是要登机了?” 木代回过神来,李坦正指着前头不远处的航班信息提示牌,木代对了对登机牌:“是,是我。” 她脑子有些乱,起身走了两步,又折回来:“那,那个,我们留个联系方式。” 李坦点头:“我懂,有什么新的进展,我会跟你讲的,两个人找,总好过一个人。” *** 这两天,一万三格外勤快也格外卖力,张叔看不过去,挤兑他:“小老板娘一回来,你就跟变了一个人似的。” 一万三说:“能不变吗?谁不怕打啊。” 更何况,霍子红前两天跟他提过,等木代回来,就会让她一件件上手酒吧的日常运营。 木代要是接手了,第一件事肯定不是盘货就是查账,到时候,还能有他的活路吗? 这天下傍晚,木代在临窗的位置坐着看书,一万三殷勤地送了杯咖啡过去,面上用奶泡和巧克力酱点了朵少女的头像拉花,三笔两画,意蕴悠长,醇香袅袅,一万三送过去,语气里不无炫耀,只盼木代能察觉到他这些日子的“刻苦”。 “小老板娘,你看我这段日子学的拉花……” 木代头也不抬,端起来就是一口,少女的脑袋已经少了半拉,又像是嫌烫,咖啡勺在杯子里搅了又搅。 一万三的心嘎嘣一声就碎了,什么叫牛嚼牡丹暴殄天物,这毒妇! 今晚他要在天涯帖子里更新一万字! 木代低声叫他:“一万三。” “嗯?” “有人盯我。” 废话,当然有人盯你,我正盯着你呢,一万三恨不得在她头顶上盯两个窟窿,但是还得摁下气去恭维她:“小老板娘,你长的好看,有人盯你也是正常的。” 虽然虚伪,倒也不算假话,何况这里是游客如织的,对面不是酒吧就是店面,还有很多摄影爱好者没事就咔嚓,有首诗说的好啊,什么你站在桥上看风景啊你也是别人的风景,记不真切了,反正就是这么个意思。 “不是,一万三,你也别露马脚,装着不经意的样子四处看看,到底是谁。” 让木代两句话说的,一万三忽然紧张起来,一颗心咚咚跳个不停。 他装着收拾桌子,眼神飘飘的左一下右一下,应该不是店里的客人,店里除了木代就一对情侣,两人那黏糊劲儿,目光恨不得在对方身上生根发芽。 那就是对面了? 对面也是一个咖啡馆,隔着窗户看不真切,角落里好像坐了一个黑色衣服的男人,但是一转眼又不见了。 木代的手机在桌面上震动了一下。 李坦发的,内容是“试了好几次,今天终于有进展,画像出来了,我拍照发给你。” 他用彩信发图,图片一帧帧出来的好慢,钢笔画的线条道道如刀戟压纸,人像出来的一瞬间,木代的眸光忽然收紧。 这是罗韧。   ☆、第⑩章 这一晚,木代失眠了。 半夜一点多的时候,她从床上爬起来,披着衣服下楼,把所有的门窗都检查了一遍,有几次,还伸手出去撼了撼。 还好,都很牢靠。 木代从吧台拿了洋酒和高脚杯,走到酒吧靠窗的角落坐下,虽然没有灯,但是并不黑,临街隔几步就有不夜的招牌,水道里的水泛着幽幽的光亮,底下的荇草成了一团又一团漆黑的阴影。 木代慢慢帮自己斟上酒,她喝酒没什么讲究,不像一万三,酒都是拿来调的,加几块冰,加冰多久最利口,道道一套套的。 接到李坦的信息之后,她第一时间给他打了过去,李坦说,事情发生在银川附近的小商河。 *** 不过,要是追本溯源,还得从两年多以前的落马湖说起。 李坦记得很清楚,那天是落马湖案整二十周年,是个阴天,灰色的云团簇集在天边,上了年纪的人都说,怕是要下雪了。 被单位辞退之后,李坦开了个小超市,但是他的心思从来也不在生意上,勉强糊口罢了。 那天,他早早关了门,去了李亚青曾经住过的旧楼,走到半路,天上就飘雪了。 一晃二十年,旧楼已经没人住了,灰扑扑的水泥墙面,衬着飘着雪粒子的灰色天空,打眼看过去凄凉无限。 李坦去李亚青家走了走,其它住户的家里都空荡荡的,只有她家,家具什么的还都在,大抵是因为全家都忽然间去了,没人再理会这些身外之物。 地上的血迹早就看不出了,墙上那些被钉子凿的洞森森然,像一只只壁窥的眼睛。 李坦在屋里待着觉得胸闷,去到楼道里想抽根烟,刚叼住烟屁股想打火,楼梯上忽然传来空洞的脚步声。 鬼使神差的,李坦避到了隔壁的屋里,把门掀开了道缝往外看。 来人身材中等,穿呢大衣、大头鞋,带有檐的帽子,羊毛围巾,口罩,外头的雪应该大起来了,因为他走过的时候,身上还簌簌地掉雪片子。 那个人在李亚青家门口停了片刻,缓步走了进去。 李坦的心跳的厉害,这些年,虽然不算专业,他也翻了几本犯罪相关的书,印象挺深的是,有一些心理变态的凶犯,会在纪念日重返凶杀现场,回味当时的场景和感觉。 虽然不能一棍子打死,但至少在今天这个日子、在这里出现,挺意味深长的。 李坦屏住气,蹑手蹑脚跟着那个人下楼,清楚看到那个人帽子下头露出的花白头发。 年龄好像也跟预想的差不多。 但是那个人比他想的警觉,走了没几条巷子李坦就失了踪迹,他向巷子里的住户打听,有个箍桶的大伯有印象,说那个人一路都在打听李亚青一家的案子,听口音不是本地人。 这一点给李坦提了醒,外来的人总要走的,落马湖不大,只有一个客运站,既然跟丢了,就去客运站守株待兔呗。 李坦专门取了钱,带了简单的行李,在客运站转悠了三天,终于又让他等到了。 他跟着那个人上了车,几次想从旁看到那个人的脸,但那人帽檐压的低低,由始至终也没有摘下口罩。 中途几次换站转车,万幸运气不赖,每次还都是卯得住,最终真的完全跟丢,是在银川小商河。 说到小商河,就不能不提中国的第四大沙漠,腾格里沙漠。 腾格里沙漠介于贺兰山和雅布赖山之间,海拔约1200-1400米左右,和一般想象中的干旱大沙漠不同的是,腾格里沙漠中分布着数百个残留了千万年的原生态湖泊,大漠浩瀚苍凉,湖泊婉转柔媚,互依互存,形成了罕见的景观,住户也自然而然打马塞上,依湖而居。 小商河就是这样一个地方,规模不大,生活方式相对简单,但不失热闹。 李坦直觉那个人就在小商河,他在镇上的旅馆住下来,每天都绕着小商河转悠,这里经常起风沙,头巾口罩是必备装束,中等身材的男人又是大把,那个人到了这里,还真像是一粒沙子混进了沙堆,叫人一筹莫展。 几天下来,人是没找着,对小商河的住舍分布,倒是摸了个门清。 这边的房子大都是夯土版筑平顶房,夯土一是因为当地少石材,只能就地取土,二是因为风沙大,厚重的土墙便于抗风抗沙,至于平顶,常年不下雨,自然也用不着斜坡式的房顶。 唯一不同的一家是低堡寨合院式的,这在之前是豪绅富户的房子,现在住得起的也必然不是普通人——李坦好奇心起,偷偷看过,院子里停的是一辆黑色悍马h2。 这车子,后来李坦在街上看到过一次,当时没看到开车的人,后座的窗户半开,露出一个年轻女子的脸,她略偏了头,眼睛泛红,似乎有什么愁郁伤心的事。 可是每个人,不都有伤心的事吗?就像自己,白发已生,事业不继,至今孑然一身,现在又千里奔波,为的什么? 当晚,李坦在临街的小饭馆喝的酩酊大醉,嚷嚷着要钢笔画画,忽然又呜呜呜抱着脸哭,快半夜时店主要关门,半推半搡着把他赶了出去。 李坦头重脚轻,走了几步就挨着街边的垃圾桶滑坐倒地。 有脚步声从身边经过,李坦嘴里嘟嚷着,勉强睁了睁眼睛。 从这个角度,他看到了一双大头皮鞋,带着黑色皮手套的手,还有手里握着的一捆……渔线。 酒气上涌,李坦疲惫地闭上了眼睛,半晌,蓦地陡然睁开,喝下的那几瓶冷酒,都化作了冷汗涔涔而出。 渔线! 他踉跄着站起,向着那人离开的方向追奔,这里不比城市,一入夜就黑洞洞的,李坦在街道上茫然的左顾右盼,然后慢慢摸进了一道低矮的巷子。 只有一户人家亮着灯,门缝里冒出老羊汤即便是膻味也压不住的腾腾香气,路过时,李坦抽着鼻子嗅了一口,又嗅了一口。 不对,好像还有……血腥气。 他揣着一颗咚咚乱跳的心,垫着脚尖从高处的小窗上朝里看,那里确实是在熬汤,用的还是以前的烧土灶,汤已经沸了,蒸汽推的木头锅盖此起彼伏,灶膛里的火正旺,墙上映出诡异的影子。 一个人僵立着不动,胳膊高高举起,像是要劈什么,但摇摇晃晃,有一根连着胳膊的线,正被另一个人拖曳着定位,线的影子映在墙上,颤颤悠悠,像割指的弦。 李坦大喝一声,踹开门就冲了进去。 事后他也后悔,觉得自己应该做得更稳妥些,比如先报警,但当时,二十多年的心心念念豁然迫在眼前,热血涌上脑子,什么都顾不得了。 他跟那个穿线的男人厮打翻滚在一起,撞倒了尸体,滚在血泊里,倒了汤锅,砸了碗碟,火从灶膛里蔓延开来,他终于把那个混蛋摁在了地上,一手掐着他的脖子,另一只手去拽他的口罩。 就在这个时候,后脑上轰的挨了一下子。 李坦喘着粗气翻倒在地,眼前是一个男人愈来愈模糊的脸。 *** 醒来的时候,是在小商河郊外的沙坡里,夜还黑着,远处的小商河一隅,火光冲天。 后来他听说,那户人家是卖椒香羊肉的,半夜烹煮羊汤不小心,火从灶膛里窜了出来。 天干物燥,火借风势,险些烧了半条巷子,火被扑灭的时候,一家人都烧的像干截的木头一样了。 所以,烧死的。 这世上,只有他和凶犯知道,火起之前,屋子里曾经用渔线连起了人偶吧。 他在小商河只有半个小卖店门面大小的派出所门口犹豫了很久,还是悄悄离开了。 大火毁了一切,他没有证据,而且还很有可能被当成是唯一的凶嫌。 当然,他也有私心:倘若报警,倘若抓到了那个人,只受到法律的制裁,岂不是太便宜那个人了? 无数次,他狠命捶打自己的脑袋,想着,要是能记起那个帮凶的脸就好了。 万烽火给他支招说,你可以试试催眠。 催眠?听起来像是国外或者影视剧里爱玩的噱头,日常生活可不兴这一套啊,整个落马湖,怕是连心理医生都找不到一个,还催眠师呢。 但是,怀着万分之一的侥幸心理,他还是去了北京,忐忑地迈进了一间暗色调装修,低调豪华,书柜里全是洋文精装本的办公室。 那个端坐在书桌背后,据说有着gpst-ih国际催眠师认证的人,礼貌地向他示意了一下:“请坐。” *** 接到木代电话的时候,李坦正坐在喷泉广场的台阶上,看那张钢笔画的肖像,周围是各色路人,每个人都有一张脸,每张脸上,都有一双眼睛。 哪一双眼睛,是正居心叵测盯着他的? 李坦说:“我是在小商河郊外的沙坡醒过来的,应该是那个人把我扔在那的,我身上有钱包,钱包里有身份证,他一定早就对我的底细了如指掌了。” “如果他真的是嫌犯,一定很忌惮那些至今还在追查这件事的人。岑春娇讲的是假话,但是其中有一部分,却又很真实。岑春娇会不会是一个饵,为了钓我们这些鱼呢?” “木代,你要小心点啊。” *** 安静到让人恍惚的夜色里,木代举起了酒杯,一饮而尽。 原先她想的是:你要来,就尽管来,亮刀子,放招子,看谁狠得过谁。 但是一杯酒下肚…… 特么的一万三当她是傻子吗?这酒能是真的吗!   ☆、第①①章 酒吧清早一般都是没有人的,所以霍子红她们的早餐通常都很是显眼的开在酒吧最中央的桌子上,那是一张故意做旧的咖啡色调长方木桌,边上一个细吞口的天青色仿钧窑瓷瓶插一两支干花,正中是精致小巧的欧式细脚钢琴模型,琴键上立一个身姿曼妙的芭蕾舞女,足尖轻压,好像下一秒流畅的乐声就要迤逦而出似的。 这样精致的场景,每天早上被热气腾腾的米粥包子作陪,曼妙舞女只能眼瞪眼地看咸菜煎饼,还真是怪委屈的。 霍子红昨晚上落枕,起的晚了些,揉着脖子下楼的时候,张叔已经在舀红枣粥了,木代坐在桌子边上,撒娇的小样:“叔,给我多点红枣呗。” 霍子红微笑,随口问了句:“一万三呢?” 木代好像没听见,全副精力都集中在几颗枣子上,张叔回过头,一脸古怪地对着她挤挤眼,又用嘴努了努外头。 霍子红心里有了数,先出门去看。 一万三半蹲在门口做马步,两手平摊向上,脑袋上顶半瓶洋酒,额头正中拿黑色的记号笔写了个“我”字,近前一看,掌心也有字,左手是“活”,右手是“该”。 连起来是:我活该。 这上下有字左右甩开的架势,活像过节贴了门楣春联。 这种损招,除了木代不作第二人想,霍子红叹了口气,把酒从他脑袋上拿下来:“进来吃饭。” 进了屋,一万三挨着桌子扭扭捏捏就是不坐,霍子红拿调羹搅了搅粥,说:“这里是谁当家呢,我说话都不管用了。” 木代朝一万三眼一翻:“我红姨让你坐你就坐!” 一万三一个激灵,腾地就坐下了。 霍子红不动声色:“又怎么了?” 木代拿着煎饼裹咸菜,讲究地跟在裹金丝银丝似的:“姨,一万三做了坏事,我包庇了他,就不跟你告状了,但小惩大诫是不能免的。” 霍子红看一万三:“做了坏事?” 一万三供认不讳:“是,老板娘,我一时糊涂。” 木代在边上讲风凉话:“说的好像跟你清醒过似的。” 霍子红忍住笑,存心拿话戳她:“木代,自打一万三来了店里,你跟他总是不对头,还真应了老话,不是冤家不聚头啊,哪天你俩手牵手到了我跟前,我也不会觉得奇怪。” 木代说:“我也期待着那一天呢。” 这是什么意思?一万三顿生警惕。 木代咸菜裹好了,一口嚼下去,顺便抛了个眼波给他:“信不信我过门第二天,就敢给你披麻戴孝?” 一万三哭丧了脸看霍子红:“老板娘,我早就心有所属,小老板娘这样……优秀的人品,值得更好的人……来配。” …… 吃完饭,照例是张叔拾掇杂事,一万三进吧台准备,霍子红要去蜡染布纺街走走,这里的旅游热度居高不下,她有心再盘个店面,专卖云南的特色小工艺品,蜡染扎染布艺是个不错的选择。 正准备出门,木代几步跟上来:“红姨,我跟你一起。” 霍子红有些奇怪,木代向来对这些最不感兴趣的,不过,一起就一起吧,她也正想交代木代一些生意上的事。 一路上穿街过巷,行人渐多,各色小吃水果的摊头也沿着河道一顺摆开,霍子红是随走随看,木代则绝不超出她身周三步,时不时还很是谨慎的四下去看。 她想好了,如果罗韧真的已经到了这里,那目标一定是红姨,她寸步不离红姨左右就好,如果罗韧转而对付店里的人…… 这两天也要提醒一下张叔,至于一万三那种,牺牲了就牺牲了吧,就当为民除害了。 …… 酒吧里,一万三运指如飞,键盘打的拍拍响,最新更贴里,他的森林老板娘已经对他含蓄了流露出了“爱意”。 而追贴的网民显然也沸腾了。 ——靠!我早就猜出这个女人居心不轨,果然! ——楼主挺住!绝对不能屈服! ——我倒不这么想,我建议楼主假意答应,把酒吧都攥到自己手里之后再把她一脚踢开! ——楼上都是直男癌吧,人家自己的酒吧,喜欢上了自己的伙计,有什么过分的? …… 一万三忽然背上一凉。 那个名为“欠债还钱,天经地义”的id又出现了。 ——我就纳闷了,楼主每天不好好工作,更贴倒是很欢。酒吧的工作很清闲吗? *** 罗韧没有住客栈。 他包下了一幢纯老式的纳西族风格民房,三坊一照壁,四周客栈林立,反而更显隐蔽,但位置却绝佳,推开二楼的木格花窗,就能看到最热闹的街巷。 甚至不用推开,这是老式的木头花窗,镂空的梅花雕花下是八十一个小窗格,依着九九消寒图而做,花格过去糊纸糊纱,现在都是透明玻璃,再加上花墙上拂来垂去的花枝条叶,窥视却不暴露自身的绝佳位置。 罗韧站在窗前,居高临下,饶有兴致地看木代。 其实最先,是看霍子红的,但是看着看着,目光就忍不住转到木代身上了。 怎么说呢,她跟着霍子红亦步亦趋,却时不时左顾右看满眼挑衅,那意思很明显:她知道有人从旁窥伺,也要传递出一个“惹我你就来试试”的信息。 像只呲牙咧嘴嗷嗷叫得凶的小狼狗,可是从来也不真的下口去咬,充其量…… 罗韧忍不住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肩膀。 充其量,也就撞他那么一下吧,现在,她老母鸡一样张开翅膀护住霍子红,以为他就不敢有所动作了吗? *** 木代尽忠职守,陪着霍子红去,又陪着她回。 霍子红觉得她奇怪:“木代,你今天整个儿都怪怪的,说是陪了我一路,又一直神游万里,我今天跟你讲的东西,你都记住了吗?” 红姨给她讲东西了? 看到木代那副样子,霍子红也知道她心不在焉,摇着头进了酒吧,木代刚跟进去,张叔就招呼她:“小老板娘,有人给你送东西呢?” 木代惊讶:“我?” “嗯哪。”张叔朝她示意了一下旁边桌上的一个小箱子,“快递。” 收快递的心情总是愉悦,不过知道她地址的人其实寥寥,谁呢?师父?万烽火?难不成是那个……曹严华? 木代半惊半喜,用钥匙齿划开封口的塑胶带,刚打开脸色就不对了,过了会她拿起了箱子看,有些恼火:“张叔,这能是快递吗?” 张叔奇怪:“怎么了,送的炸弹啊?” 过来一看,他就明白为什么了,那个箱子上没有贴快递单,换言之不是走的正常揽收递送程序,但这也不怪他啊,有时候店里忙,快递来了他都懒得抬头,一般情况下都是努努嘴:“诺,扔桌上吧。” 快递员也不含糊:“那,叔,我帮你签收了啊。” 干脆利落,两相方便,谁还有那功夫帮她检查啊,难不成真的送的炸弹? 他探头往箱子里看,过了会伸手,拎出一袋草莓来。 颗颗粒大红润,颜色饱满,说实在的,这快递可真“速递”,草莓上的水珠都还在呢。 张叔说:“这不挺好的吗,美容养颜,女孩儿不都爱吃草莓吗?” 一万三也伸着头往这里看:“匿名送草莓吗,小老板娘,是有人追你吗?” 他点评:“不过这人也太实惠了,至少也送个花啊,这种不好,小老板娘,这种开始送水果草莓的,真谈了恋爱,你就只能收到大蒜大葱了……” 木代忽然火了,一把抓过那个袋子,腾的就扔到了桌底下的垃圾桶里,然后转身就走。 张叔和一万三都没有动。 良久,一万三的目光都无法从草莓上移开,他清了清嗓子:“叔,你看我们小老板娘,这也太……浪费了。” “是啊。”张叔的声音也很凝重,“这种……是不是叫奶油草莓啊,得二十多一斤吧?” 两人的目光交汇,难得碰撞出了主意一致的火光。 md,不吃白不吃。 *** 晚上,木代觑了个空,跟霍子红提了一下自己担心的事,霍子红又好气又好笑:“你这么一整天神神叨叨的,就是为了这个?” 木代急了:“要不是没有确凿的证据,我都想报警了。红姨,那个人要真是凶手的帮凶,那多危险啊。” 霍子红笑起来:“那跟我有什么关系呢?” “我只是打听一下当年的事情,李教授是我的老师,学生打听老师有问题吗?” 木代忽然想起李坦钱包里的照片,一句“你真的只是他的学生吗”冲到嘴边又摁了下去。 霍子红摇头叹气:“我也不知道你们在搞什么,什么催眠画像我也听不懂。真是坏人我也不怕,世上难道没有王法吗?” 这跟王法又有什么关系,这个红姨,真要被她气死了。 *** 木代决定还是按照自己的路子走,谁想动红姨,动她这个家,都是绝对不允许的。 白天不管霍子红怎么头疼,她依然执拗地跟着,晚上要么不睡,要么睡的极其警醒,练武之人,如果脑子里一直有根神经提醒着,那么哪怕是最轻的声响,都能让人迅速醒过来。 不过到底不是铁打的架子,几天下来,脸上就显端倪了,眼睛下头老大的黑眼圈,一万三纳闷地问她:“小老板娘,你晚上是做贼去了吗?” 贼? 说到贼,木代忽然想起曹严华来了,往常,他发微信是最勤的,配图要么是解放碑,要么是索道口,还要加一句:“今天心情不赖。” 想必是得手了,犯罪地点都在照片上。 不过这两天安静地有些异样,木代发了微信问他最近如何,也如同石沉大海。 这一晚十二点多,木代照例披了衣服下楼,挨个检查门窗,伸手撼了又撼,困意忽然上涌,掩嘴打了个呵欠,看窗玻璃上自己映出的脸,眼睛血丝密布地像个兔子。 突然好生恼火,你要来,你就来,动手打架也不怕你,最怕这么拖着,拖的人精神全无。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原来是这个道理。 兜里的手机忽然响了,拿出来一看,是个不认识的号码,木代随手接起来:“喂?” 那头没出声,木代等了两秒,心里忽然咯噔一声:“喂?” 果然,略顿一顿之后,听筒里传来罗韧的轻笑声,木代头皮都轻微的发炸,下意识冲到落地玻璃窗前。 路道,河街,荇草,不夜的招牌,憧憧阴影里像是完全没有人,又像是都有人。 他说:“我今晚不会来的,早点睡吧。养足了精神,咱们……明天见。”   ☆、第①②章 又是早饭的点,餐桌旁反常的不见了木代,霍子红是老板娘,张叔又到了腿脚要补钙的年纪,跑上跑下传达这种事,理应是自己做——一万三很积极:“我去叫小老板娘。” 他蹬蹬蹬几步跑上楼,木代的门半掩着,一万三没那个胆子直接进去,在门口咳嗽了又咳嗽:“小老板娘,吃饭了。” 木代说:“进来。” 门一推开,一万三脑子里懵了句:我滴娘啊。 木代在练功。 木代的房间跟别人不一样,墙面上总是多出几个凸凸凹凹的方便练功,比如两米高处有个凹窝,一万三以为是装修工人不小心砸的,直到有一次亲眼看到木代一只脚踩在凹窝里,一只手撑着天花板,整个人跟交叉的墙面形成了一个直角三角形——在换灯管。 因此一般是见不到木代清早起床在院子里哼哼哈嘿冬练三九夏练三伏的情景的,她经常把自己扭的跟八爪鱼一样或者倒立着看书看片,用她的话说,那叫功夫在平时。 所以,一万三可以肯定,木代现在也在练功。 不过练的有点瘆人,她等于四肢张开悬在半空,四根登山用的绳索分别绕著她脚踝手臂,连着屋子天花板的四个边角。 一万三进门的时候,她的手脚同时外绕,相当于又缩短了一圈绳索的长度,整个人受的撑力更强。 一万三小心翼翼:“小老板娘,你这是……” “拉筋。” 哦,好像是听木代从前说起过,动手之前如果能适当撑拉,筋骨受伤的风险会小些,原来是这么拉的,脖子里要是也加一根,跟五马分尸也没两样。 一万三说:“哦,那我去跟老板娘说,给你留点饭。” 他生怕木代异想天开拿他打桩什么的,三步并作两步往外走。 “慢着!过来帮我看看,我脸色好吗?” 根据多次对敌经验,这种时候,一定要诚实,溜须拍马的话会死的很惨,一万三过去看了看,诚实摇头:“不大好。” 木代嘴巴往边上努了努:“帮我贴个面膜。” 一万三殷勤之至,做的真是到位,帮她贴之前还拿热毛巾先敷了脸,举着面膜纸比对着鼻子眼睛贴下去的时候,一万三问了句:“小老板娘,今天是不是要见……什么人啊?” 木代不置可否。 一万三人品欠奉,脑瓜子实在是灵的,木代的身手他见识过,一般的打架根本用不着撑拉什么筋骨,这次事先居然有所准备,像极了武侠小说里的约定比武,酒吧的日子按部就班无聊透顶,一万三居然有隐隐的兴奋感:“那小老板娘,为什么要做面膜呢?” 木代说:“全方位的碾压,身手上,精神面貌上,碾压!” “碾压”两个字,发音很重。 懂了!一万三兴奋极了:他就爱看这种掀锅砸碗捅篓子的事情,闹的越大越好,最好把木代抓进去,蹲个三五年才好! *** 整个一天,一万三都超级期待,脑子里勾画了无数种对方打上门的情景,因此,当傍晚时分,来者施施然迈进酒吧,指名道姓要找木代的时候,一万三大失所望。 就这种货色,至于做个面膜去碾压? 他连步子都懒得挪,懒洋洋给楼上的木代打电话:“小老板娘,你的碾压来了。” 碾压?曹严华很奇怪,给一万三强调:“我姓曹,曹严华。” 一万三的眼珠子都快翻没了:“知道了。” *** 乍见曹严华,木代也愣了半天:“你……过来玩吗?怎么也没提前说一声?” 曹严华悲从中来:“木代妹妹,窝被端了,人心散了,队伍不好带了啊。” 难怪这一阵子销声匿迹,无他,偷窃被抓去蹲了班房,拘留十天。 不幸中的大幸是,失手是因为一般的偷盗,警察不知道他还算个小头目,教育了几天就放出来了。 幸运中的大不幸是,被抓不是偶然的,为了净化城市环境,提升城市形象,解放碑一带加大反扒管理力度,队伍成员纷纷落马,眼看就要追查到他…… 这叫风紧,扯乎,曹严华带了银行卡,卷了两件衣服,开溜。 火车站里,票网四通八达,曹严华苦苦思索,去哪儿呢。 就在这个时候,手机叮咚一声响,送来了朋友的问候。 木代发的,问他:“最近怎么样,还好吧?” 曹严华握住木代的手,无限感慨:“难怪说患难见真情啊木代妹妹,我的朋友圈都是同事,自打我有难,点赞都不点了啊,只有木代妹妹你给我发微信,我这心里啊,哇凉又透亮啊。” 怪不得今儿个他站在这里,世上事,有因就有果,都是自己手欠招来的。 “不过木代妹妹,你放心,我不是来吃白食的,一来看看你,二来云南这边物产多,我想看看有没有什么别的机会转个行……” 说到这,他开始张望着看酒吧的内部装饰:“好像开个酒吧也不错嘛!” *** 九点过后,酒吧客人渐多,一天当中的其它时候有一万三和张叔足以应付,但晚九点到十点的繁忙时段,木代和霍子红都要偶尔下来帮忙点个单送个酒什么的。 尤其今晚,木代真是被拿来当小工使了,原因是曹严华趴着吧台和一万三谈的热火朝天,霍子红还温温柔柔地说:“曹先生远来是客,我们忙就忙点,反正应付得来。” 不过也好,店里这么热闹,红姨她们都在她眼皮底下,不怕罗韧搞出什么阵仗来。 又一次撤了杯子到吧台,木代一边往洗水池里放,一边冷眼听一万三和曹严华对答。 一万三:“开酒吧赚钱,当然赚!先期投资吧,我觉得至少三五十万,装修很重要。” 曹严华:“是,我也这么想。钱不是问题,关键要做的有创意,要有吸引力,有话题。” 一万三:“我帮你想过了,曹兄,如果你开酒吧,门口地上一定要用黄金镶出一个‘斗’字来,你知道这代表什么吗?日进斗金!” 曹严华:“擦!这特么太有创意了,兄弟,你这智商,怎么着也得是广告公司创意总监啊……” …… 木代听的脸上的肌肉直抽抽,眼前这俩货,一个卖身为奴坑蒙拐骗,一个偷鸡摸狗流窜在外,两人兜里翻遍了估计都凑不足两千块,还日进斗金,还三五十万! 正忍无可忍,霍子红在后头推了她一把:“木代,靠窗那桌客人,都坐了有一会了,快过去给人点单。” 木代恨恨,回头再跟你俩算账。 她顺手从吧台拿了酒水单,小跑着过去:“你好,请问要点……” 她突然不说话了。 罗韧从她手里把酒水单接过去,低头翻了一页,又翻一页:“有什么推荐吗?” *** 问了两声都没回应,罗韧抬头看她。 她脸色青一阵白一阵的,手里握了支点单的摁式圆珠笔,微卷的长发有一侧拂在耳后,露出细致但因情绪激动微微泛红的脖颈来。 “你们服务员,不应该把头发扎起来吗,要是挂到酒水了,不太卫生吧。” “你来干什么?” “这不是酒吧吗,喝酒啊。” 他一边说,一边看似随意地四下去看,末了,目光落在正和客人说话的霍子红身上。 木代也注意到了,她腾的移了下身子,挡住了罗韧的目光。 “有我在,你休想靠近我红姨。” 罗韧笑起来:“真的?” 木代正想说话,罗韧忽然伸手握住她胳膊,直接把她推开一些:“老板娘?” 霍子红闻声回头:“你是?” 她一边说一边过来:“有什么问题吗?” 罗韧站起身:“想认个老乡,挺巧的,我也是落马湖人。” 霍子红怔了一下:“这么巧,我离开落马湖很久了,是老乡的话,喝点什么吧,算我的。” 罗韧看着她,笑意更深:“离开再久都该记得的,当时,我们两家是邻居,如果我没记错,你住陈前巷12号。” 简直是胡扯,罗韧怎么又成了落马湖人了?天大地大,四处皆你家吗? 木代还没来及说话,罗韧向霍子红做了个请的手势:“换个地方聊聊?” 还换个地方?木代急了:“红姨!” 这一声似乎终于让罗韧记起她这个人来,他转头看木代:“还有,外人不方便在场吧。” 霍子红笑着拍拍木代的手臂:“木代,你在这待着好了。” 在这待着,是要她急死吗?木代心一横,也管不了罗韧正在看着,附到霍子红耳边:“红姨,他就是我跟你说的那个人啊。” 怕红姨不明白,她还试图用手指在霍子红背上写个“罗”字。 霍子红抱歉似的朝罗韧笑笑,又向木代说:“我们就去吧台后头,你在这里能看见的,再说了,一万三和曹先生也在那啊。” *** 这么多人,罗韧不会乱来的吧? 木代频频看向吧台后头,罗韧侧背对着,霍子红倒是面向她的,时不时温柔地朝她笑笑让她安心,而隔了几米的地方,一万三和曹严华俨然相见恨晚恨不得撮土为香结为兄弟了。 担心归担心,心里同时也好多疑问,这个罗韧,真是落马湖人?还是红姨过去的邻居?怎么什么事情都绕不开这个落马湖呢? 变故就是在这个时候发生的。 听到霍子红的尖叫声,木代浑身一颤,想也不想,手头两把吃甜点的钢叉向着罗韧脑后甩了过去,与此同时两步上桌,半空一个翻转,到吧台时一手摁住曹严华的脑袋,一个借力旋身向着罗韧直撞过去,罗韧一把搡开霍子红,避身躲开钢叉,却没能避开木代,被她撞的一个踉跄,好在下盘稳,借势急冲两步拉开后门,门开时忽然回头,向着怒火中烧的木代挑衅似的笑了一下。 霍子红被搡在地上,惊魂未定,但应该没有受伤,木代咬了咬牙,叫了声:“一万三,看好我红姨!” 一万三还没来得及应声,木代已经没影了。 *** 酒吧里有刹那间的寂静,事情发生的太快,以至于终于有人反应过来掏出手机想拍个“第一目击”时,一切都已经结束了。 霍子红捂着脖颈低声咳嗽着,一万三从柜门钻出去,慌慌张张扶她:“老板娘,老板娘你没事吧?” 越来越多的人朝这里拥过来,只有曹严华还愣愣站在当地。 过了会,他伸手出去摸了摸自己的刚刚被狠狠摁过的脑袋,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 ——我擦,我要拜师。   ☆、第①③章 罗韧明显事先看过地形,穿街过巷速度很快,古城依山而建,游客们大多惫懒,不愿爬高爬低,所以越往山上人流越少,到了晚上尤其明显,有些巷道老早关门闭户,只余一两盏灯笼为古城增光添彩。 不过这倒方便了木代了,人多的话施展功夫多少有些忌惮,没人就无所顾忌了,她一般都两步上房,踏着屋檐翻转过巷,居高临下,罗韧怎么都甩她不掉,有一两次,她突然从屋顶上翻下来,凌空就是一记手刀,逼的罗韧左支右绌。 不过,罗韧也看出木代的路数了,一般来说,男女习武各擅所长,很少有女人会去横练外家,举个简单的例子,胸口碎大石的都是五大三粗的男人,见过哪个女人跟自己的胸过不去了? 木代应该习的是轻身功夫,一来女孩儿体重轻,本身就有优势,二来在重庆时,她一招壁虎游墙已经显了端倪。 但是世上事从来不能完满,精力如果都用在轻身功夫上,拳脚对阵一定是她软肋。 罗韧打定主意,下一个巷口忽然转向发力,窜进了一片不算密的林子,紧跟过来的木代迟疑了一下,还是追了进来。 林子不比巷道,一是黑,视物不便,而是枝桠太多,上去了缠臂挂腿的很难施展,三是…… 木代有些慌,罗韧进了林子就没影了,若非钻进了地下,就一定藏在哪棵树的后头。 她其实不擅长这种勾斗,她喜欢那种灯光雪亮划下场子来,不避人,不惧光。 身后好像有动静,木代浑身一颤迅速转身,那一头,树影异样的摇晃。 木代屏住呼吸往那边走,刚走了两步,有一只手忽然自后搭住了她的肩膀。 就是这时候了! 木代咬紧牙关,肩膀侧顶,抓住罗韧的手腕前拽,如果是普通人,会被她一个过顶摔掀翻,可惜罗韧下盘太稳,力气也大过她,木代拽到中途就知道不妙,念随心转,一脚蹬住边上的树干,借着罗韧的力身子倒转上扬,头下脚上,几乎扬起近两米高。 依着这个势头,再让她来个半空翻转,就直接上了树了,到时候哪里抓她去?罗韧出手如电,喝了句“下来”,两手抓住她两侧肩膀,往下狠狠一拖。 木代几乎是被掼到地上的,她轻身功夫也真是好,触地就起,刚站起身,罗韧的手再次搭到她肩上,木代心一横,右肘微曲,身体后撞,肘根狠狠撞在罗韧肋下。 这一下其实兵行险招,是她先撞进对方怀里,但是只要撞的狠,对方吃痛之下无力还手,马上就能扭转战局。 听到罗韧痛哼的声音,木代心下大喜,谁知下一刻,他突然伸手前搂,把她连胳膊带身体一起钳住,另一只手抬起,冰凉的刀刃已经压到她脖颈。 木代的脑子里一片空白,忽然想到师父常说的一句话。 高手过招,生死一瞬。 师父说,高手对阵,打什么三天三夜拆个千八百招的都是狗屁,一个破绽,胜负就分了,严重的就要定生死。 时间其实很短,十秒?十五秒?回合只有两三个,已经一败涂地了。 刚刚打的激烈,现在却安静的可怕,鼻端传来树木特有的味道,但所有的感官神经都只关注颈间那一线凉。 罗韧问她:“知道你犯了什么错吗?” 不知道,不该追出来吧,事情发生的太快了,难道她就要死了吗? 木代心底忽然升起莫大惶恐。 刀子好像又压的紧了些,罗韧凑近她耳边,问:“有什么遗言没有?” 有什么遗言?木代的身子有轻微的颤抖,英雄好汉这个时候一般都是头一昂,说什么“要杀要剐悉听尊便”,或者咬牙切齿“我做鬼也不放过你”。 她好像都做不到。 早上她还做了面膜来着,片刻之前她还鄙视一万三和曹严华沆瀣一气,怎么现在就要死了呢。 她鼻子一酸,自己都没发觉,眼泪已经顺着脸庞流下来,滴到罗韧持刀的手上。 有好一会儿,罗韧没再出声,过了会,他很是无奈地说了句:“你怎么这么不经吓?” 木代真哭了。 反正也要死了,反正已经丢人了,还不让人哭吗?木代伸手去擦眼泪,自己都没注意到罗韧的钳制已经松很多了。 “木代,我现在让你走,但是你要听我三句话,回去好好想这三句。” 木代就听到“让你走”这三个字,僵了一瞬,然后使劲点头。 “第一,你亲眼看到我动霍子红了吗? “第二,落马湖真的有霍子红这个人,住陈前巷12号,父母是卖菜的小贩,她家境不好,小学读到二年级就辍学跟父母出摊。回去观察你红姨,像吗?” “第三……” 说到“第三”,他顿了一下:“我现在放你走,你不准回头,回头的话,别怪我改主意。” 说完,他在木代背上轻轻推了一下。 木代机械地往前走,深一脚浅一脚,脑子里嗡嗡的不置信,但真的没有再回头。 看着木代走远,罗韧捂住肋下蹲了下去。 *** 木代精神恍惚地回到酒吧,里头已经清了场了,一万三他们正围着霍子红问长问短,木代径直走过去,叫了声:“红姨。” 霍子红脖颈上一圈浅浅的红印,应该是被罗韧给扼的,她抬头看到木代眼皮微肿,心里一惊,正要说什么,木代先开口:“我没抓到他。” 又说:“我先回房了。” 霍子红已经看到她一身的土,知道即便没抓到,也是着实打过一场的,自己不好跟过去,拿眼色直示意一万三,一万三赶紧小跑着赶上,曹严华待不住,也亦步亦趋地过去。 木代步子沉重的上楼,推开房门时,忽然悲从中来,腿上一软跪了下去,然后直接趴倒在地。 搁着平时,一万三怕不是以为她又在练什么“壁虎游地”的功夫,今次知道不同,赶紧过去:“小老板娘,小老板娘,地上脏。” 一边说一边束手无策,想扶又不敢,还是曹严华贴心,赶紧把她床上枕头拿过来:“来来,木代妹妹,咱垫着。” 木代抬了头,把枕头扒拉到脸底下垫着,哽咽着说了句:“我好差劲啊。” 一万三安慰她:“不就是被抓到嘛小老板娘,没抓到也不差劲啊。” 木代□□似的呜咽一声,脸埋在枕头里,声音含含糊糊的:“人家说要杀我,我吓哭了。” 曹严华很激动:“吓哭了很正常啊木代妹妹,谁不怕死啊,吓哭了说明热爱生活珍惜生命,那些不怕死的人才是对家庭对社会极其不负责任……” 他叨叨说了好久,木代有气无力:“你们走吧,我想静一静。” 曹严华没辙,叹着气出来,到门口时忍不住回头看她,又问一万三:“她这是……怎么了啊?” 一万三说:“看起来,我们小老板娘,是遭到了全方位的……碾压。” 说到“碾压”两个字的时候,他一手往下,做出拼命摁压的模样,心里默念着一个字。 爽! *** 关灯之后,霍子红和张叔不放心,过来看木代,床上没有人,被子枕头都不见了,霍子红走到壁橱边上,把推拉门推开了一条小缝。 木代拥着被子,脸埋在枕头里,已经睡着了。 霍子红叹了口气,把壁橱门又拉上了,向外走的时候,低声跟张叔说话。 “我就是担心她这一点,木代性格太刚,一点软韧都没有,要么趾高气昂,要么垂头丧气,从来没有中间的时候。” “老板娘,今天这事,要报警吗?”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算了,在外头开店,免不了有人闹事的。” …… 壁橱里,木代缓缓睁开了眼睛。 ——她家境不好,小学读到二年级就辍学跟父母出摊。回去观察你红姨,像吗? *** 罗韧嘘着气脱掉了上衣。 镜子里的人身材挺拔结实,古铜色的肌肉泛着微微色泽,肋下淤青了一大片。 罗韧用毛巾拧了冷水,叠好了敷在伤处,刚一敷上就激的倒吸一口冷气。 他恨的牙痒痒:“真该给她一刀。” 旁边开了扩音的手机里,传来郑伯关心的询问:“伤的厉害吗?实在不行去趟医院?” “没事,还没那么脆弱。”罗韧摁住毛巾,关了扩音拿起手机凑到耳边:“聘婷好吗?” 郑伯在那头叹了口气:“还是老样子。” 又说:“罗韧啊,你也该回来看看她了。” 罗韧身形一顿,沉默了片刻之后,刻意岔开话题:“我见到霍子红了,我总感觉,她知道一些事情,现在这三起相似的案子,中间一定有着一些联系。” 郑伯苦笑:“你就是太较真了,都查了这么久了,有结果吗?世上被砍掉左脚的人那么多,互相都有联系吗?我网上搜过,砍脚这事可不稀奇,上古的时候叫刖足,是五大刑之一呢。” 罗韧唇角微弯:“如果霍子红这边能进展顺利,很快就有结果了。” 郑伯有些担心:“没那么简单吧,你不是差点被她那个……养女打伤吗?” “她?”罗韧失笑,“好像只炸毛的猫一样,一戳弄就张牙舞爪蹦的老高,不过今晚上,我也是拔了她的爪子了。” 郑伯埋怨他:“冤家宜解不宜结,你也别做的太过。” 罗韧懒洋洋回了句:“立场不同,各凭本事,有什么过不过的……” 目光忽然落到桌上扔着的那把直刃冷钢战斗刀上。 打完电话,他把毛巾扔到一边,仰面躺倒在床上。 天花板也做旧,顶上是欧式的四叶风扇,纯装饰,古铜镂空的花样。 罗韧盯着看了一会,忽然叹了口气,轻声说了句:“你倒是哭什么啊。”   ☆、第①④章 一万三一夜甜梦,起床的时候嘴角都是翘的,张罗早饭时不见木代,更是神清气爽,积极递碗送粥,还貌似关心地问霍子红:“小老板娘她……没事吧。” 霍子红嗯了一声:“得蔫几天吧。” 才蔫几天?一万三心生不妙,怎么不是一蹶不振呢? 张叔在边上哼了一声:“刀子划拉个口子,开始哗哗流血,过几天不也要结痂?她没事的。” 一万三垂死挣扎:“那得慢慢的,一点点恢复吧?” 霍子红一句话打消了他的所有希望:“木代不是这样的。” 她一根手指摁住桌边,下一秒腾地举到高处:“她是这样的,跟弹簧一样,噌的就起来了,你等着瞧吧。” *** 早饭过后,住在附近的曹严华第一时间过来报道,美其名曰学习酒吧的经营日常,实则眼珠子直往楼上溜:“我木代妹妹呢?” 话音刚落,木代精神萎靡地从楼上下来了,一万三装着低头擦杯子,心里默念:“摔一跤,摔一跤。” 见她到平安走到底下,只好换个祷告:“别反弹,别反弹。” 上苍应该还是眷顾他的,总之木代今天是没什么反弹的迹象,她径直走到桌边坐下,掀开盖碗,一声不吭地吃早餐。 霍子红笑着过来,捻了张薄面皮饼,帮着她卷了煎蛋和辣炒土豆丝,又递回给她:“打不过人家,抓不到人家,都是小事情,参赛的人那么多,冠军只有一个,第二名开外的人,都只能去跳楼吗?” 木代看着卷饼,没有立刻接:“红姨,你是李教授的女儿吗?” “昨天,罗韧为什么跟你动手啊?他动手就是他不对,为什么不报警啊?” 霍子红嘴唇微微抿了抿,又笑:“咱们木代,快成十万个为什么了。” 她把卷饼放到木代碗边的平碟里:“这事掀过去了,以后也别再问了。很久之前的事了,我不想再提。” 木代没看她,低头搅着碗里的粥:“有些事情,你是不想提,但是有人不干,罗韧不可能罢休的。” 霍子红半晌没动,过了会,伸手出去,拍了拍木代的手背:“你忘了这事吧,别管了。” 木代的目光落在霍子红的手上。 红姨的手,不敢说是肤如凝脂指如削葱根,至少也是纤长细致保养得宜,用老一辈的话说,是没干过粗活没受过累,太太小姐的手。 小学二年级就辍学跟着父母出摊?木代不是没看过菜贩子的手,在间杂着新泥的蔬菜间拨来弄去,泥色嵌进皮肤的缝里,拿肥皂怎么搓怎么洗都擦不干净。 *** 饭后,趁着霍子红在楼下跟张叔对账,木代进了趟红姨的房间,这屋子,她平时进进出出的,从来也不加注意,今次进来,提着十二万分小心,胸口像是压了什么,闷的厉害。 红姨床头是夜前看的书,《详解世说新语》,桌上摊着一本各族服饰纹样参考,她之前提过,想再盘一个店面,布艺服饰是个考虑,扎染蜡染的花样得自己想着来,不能都是烂大街的式样。 墙边的多宝格架上是红姨收藏的小玩意儿,有因土为偶名曰黄胖的泥塑,有专门央手艺人做的小一号的脱胎灯笼,还有一个烫花的葫芦。 小时候看《八仙过海》,她偷拿了那个葫芦,摘了盖子灌了汽水,爬到桌子上学着电视里的铁拐李,一边哈哈哈一边叉着腰仰头往嘴里灌汽水,灌了一半葫芦就被红姨拿走了,她以为要挨揍,垂头丧气跟着红姨进屋,谁知红姨说:“木代,这是个蝈蝈葫芦啊。” 她眼睛瞪的跟铜铃似的:“蝈蝈葫芦,装蝈蝈的?” 红姨说:“是啊。” 又给她讲古人蓄养鸣虫,而虫具以葫芦为佳,这葫芦挑选起来有讲究的,叫“紫、润、坚、厚”,为了保护葫芦,有些人还专门用绒布缝个葫芦套呢。 她半点没听见去,脑子里想着:完了,蝈蝈在里头说不定拉屎拉尿的,全被我喝了…… 现在想起来,红姨可真有学问,像是书香世家里成长起来的。 木代心里突然咯噔一声。 红姨跟那个李亚青长的一模一样,李坦亲口承认李教授有一对双胞胎女儿,罗韧直指红姨根本不像那个住落马湖陈前巷12号的霍子红…… 难道当初死在落马湖,被渔线牵成了人偶的才是真正的霍子红,而现在这个,是一直顶着霍子红名姓的……李亚青? *** 再一次看到霍子红,木代无论如何都不是从前的心情了,也无论如何不能把她跟那个天真到让人生气的红姨联系起来了。 她在靠窗的桌子旁坐下,拿了纸笔紧张地列出自己想的。 如果红姨真是李亚青,那她隐瞒这一事实好多年,并不像表面那样浑无心计,也就是说,红姨的话不一定都是真的。 ——你亲眼看到我动霍子红了吗? 并没有亲眼看到,只是先听到惊骇的声音,然后看到罗韧扼住红姨的脖子,把她重重推开。 如果是红姨先动的罗韧呢?她事先设计的,她知道攻击罗韧罗韧一定会自卫,而罗韧动她的时候,她就故意尖叫…… 木代被自己的想法吓住了,她慌张地把面前的纸扯碎了扔掉,双手插着头发趴倒在桌面上。 不不不,这样想是错误的,罗韧真是个魔鬼,三两句话就诱导地她去怀疑红姨。 曹严华蹬蹬蹬的跑过来了,他看到木代气急拿纸出气,觉得正是时机。 “木代妹妹,别为这种事生气了,不值得。” “说实在的,轮实力,你甩开闹事的地痞流氓几条街,吃亏就吃亏在经验不足,如果不是对方诡计多端,怎么可能算计到你嘛。” 他纯属臆测,但说的振振有词,就跟昨儿晚上亲见一样,不过溜须拍马的恰到好处,叫人心里熨帖。 木代终于抬起头看他了。 曹严华说的愈发恳切:“这样的事,其实完全可以避免的,你知道关键在哪吗?” 避免?虽然知道曹严华这人不咋牢靠,木代还是被激起了好奇心:“关键在哪?” “关键在于,你缺少一个经验丰富、武功高强、贴心贴肺的徒弟!” “哎,哎,木代妹妹,你别走啊……” 曹严华冲着木代的背影,心有不甘地继续嚷嚷:“木代妹妹,你想想,再发生这样的事,有事弟子服其劳,就是我冲出去,就算被抓被打被吓哭,那也是我,你没关系啊,哎木代妹妹,你考虑考虑啊……” *** 晚上,木代做了个梦。 梦见霍子红来到她床头,温柔推她:“木代,木代,醒醒啊。” 她明明醒着,却动不了,也发不了声,红姨在她床边坐下来,开始穿针引线。 针身像笔一样粗,穿线的针眼大的像黄豆,那线也很奇怪,像是好几股捻在一起,她的目光顺着线身往下,看到从红姨的膝上开始,摊开了一张好大的渔网。 地板也不见了,变成了泛着粼粼水光的湖面,渔网有一半没入湖面,隐隐见到在网下挣扎的鱼。 突然之间,雾气弥漫的偌大湖面上,只飘了这一张床。 木代害怕起来,想问她,红姨你干嘛啊? 嗓子里像是塞满棉花,怎么也发不了声,红姨的脸上露出讳莫如深的笑,缓缓伸出手,死死摁住了她的头,而另一只手握着那根针,直直向她的脸颊穿了过来…… 一身冷汗,小腿抽搐似的一蹬,发现是被子,心瞬间落到实地,如释重负。 只是,再也睡不着了。 木代抱了枕头毯子下楼,去到自己最常坐的靠窗的位置,把枕头竖垫在窗上,倚靠着在长椅上半躺下来。 *** 上古五大刑。 刖足。 罗韧眉头紧蹙,指腹轻点在触摸屏上,随时在网页间更换。 而点出的几个网页内容也都大同小异:刑罚、中国古代刑罚、刑罚的衍变和发展、人类社会的进步和刑罚的逐步变更。 内容里提到,现代刑罚,无非死刑或者□□徒刑,死刑的种类不多,甚至有些国家或地区提倡尊重人*权,废除死刑,也就是说,刑罚对人的尊重性是随着社会文明程度的发展而提高的。 而时间往前追溯,上古乃至奴隶时代,刑罚野蛮残忍,最典型的就是五大刑。 最早有史记载是在夏启时,墨(黥面)、劓(割鼻)、刖(斩脚)、宫(剥夺生殖能力)、大辟(死刑)。 算是夏启总结前人经验,归纳出的五大刑。 罗韧隐隐觉得,这条路子是对的,刘树海亲口承认杀人,死后背上少了一块皮尚不知何解,但是被砍了脚,很像是刑罚的处置。 而且,被砍了脚的,不止他一个。 罗韧忽然觉得胸闷,他起身走到窗边,推开了窗户透气,顺势狠狠扯开了领口。 夜深人静,空气湿润,灯光在夜色里迤逦伸展,青石条板上泛着夜间才有的光亮色泽,这边看过去,远远的斜对面就是聚散随缘酒吧。 罗韧看了一会,忽然心中一动,拿出行李包里的德式夜视便携鹰眼,向着那里看过去。 夜视鹰眼的成像比起望远镜在白天的效果要打折扣,不过,他还是认得出那个人是谁的。 罗韧的唇角露出微笑,喃喃说了句:“还在站岗?”   ☆、第①⑤章 木代睡的迷迷糊糊的,听到自己脑后笃笃笃三声轻响。 像极了赖床时红姨喊她起床,就是这样不温不火轻轻悄悄,在床头得得得敲三下。 木代往被窝里缩,一只手不耐烦的把被子拽蒙过头,另一只手伸出去摸。 往常,她会讨好似的抓住红姨的手腕,在被窝里哀告:“五分钟,红姨,就五分钟。” 所以…… 隔了落地窗玻璃,罗韧面无表情地看她的手在玻璃上摸来摸去,几个意思?这是几个意思? 摸起来怎么……凉凉的…… 木代心头一紧,整个人瞬间清醒过来:她没在自己房里,她现在睡在酒吧里! 她腾的一下就坐起来了。 酒吧里很暗,离着黎明还有一段时间,桌面上映出一个人的影子,居高临下。 笃笃笃,那声音又来了,木代隐约猜到是谁,犹豫了一下之后,还是回过头来。 罗韧一手撑着外玻璃,额头抵在手臂上,另一手拿着手机,手机屏幕冲里,屏幕上打了两个字。 聊聊? 谁要跟你聊聊,笑的跟个没事人似的,笑的就跟昨儿晚上拿刀抵住她的不是他似的。 木代的所有反应都在罗韧意料之中,他并不着急,就那样举着手机,直到屏幕的光隐了下去。 她应该会开门的,如果她对他说的话有所关注,如果她对霍子红也有疑惑,如果她能从那天晚上自己放了她那件事看出自己并没有恶意。 她应该会开门的。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看到木代往门边走了。 *** 门从里面开了巴掌大的缝,木代只露小半张脸。 罗韧没有往前走,欲速则不达的道理他是懂的,经过前一晚的剑拔弩张,现在修好是一件很微妙的事情,彼此都在试探,要适可而止。 木代手里攥了根钢叉,经过餐桌时攥在手里的,门开的角度很刁,她设想过,如果罗韧硬要闯进来,她第一时间可以扬身上墙,在罗韧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一个沉气下坠,借势把钢叉插到他颈后风池穴。 不行,这样太狠毒了,风池穴是人体三*要穴之一,万一把他打死打残了…… 还是点打吧,打晕了之后再捆起来。 但是,他没有往里冲啊,严格说起来,他昨天晚上还饶了自己一命呢。 木代脑子里转了许多许多念头,终于迟疑着开口:“那……时间地点我定。” *** 时间定在了第二天中午,地点只提前了半个小时发短信通知他。 而且这地点选的,跟他想的一样没创意。 景区派出所斜对面的……面馆,两边都有街道摄像头,而且正是饭点,店里头人来人往,不乏警务人员。 罗韧到的时候,木代已经在里头了,占据了黄金位置的一张桌子,店里空间小,一张桌子挨着一张桌子的,罗韧费了好大劲才挤进去。 先点单,两份牛肉面,面上来了倒醋、淋辣椒酱,撕开一次性的筷子搓毛刺,各忙各的,外人眼里,还以为早就认识。 木代先撩了一筷子面:“聊什么啊?” 罗韧说:“我对你印象挺好的。” 木代一口面到嘴边又顿住了,罗韧却不往下说了:“先吃饭。” 不是,这还叫她怎么吃饭?这没头没脑的一句,什么意思?你凭什么对我印象好啊? 罗韧却真的一门心思只吃面了,吃的也快,三下五除二,吃完了拿纸巾擦嘴:“这没什么喝的啊,你喝什么?绿茶?橙汁?你等我一下。” 他起身出去买水。 木代食不下咽,筷子在面里搅啊搅的,很有把拉面搅成疙瘩的态势。 过了会,罗韧又回来了,递给她一瓶橙汁:“你别想歪了,我的意思是,你这个人,基本人品,还过得去的。” 这是他真心话。 算起来,他跟木代也是实打实打了几次交道,木代没什么经验,有时操之过急,在罗韧看来,都无伤大雅,毕竟起初时,谁都是白纸一张,没有人生来五彩斑斓。 他其实更看重两点。 一是,木代功夫真的好,而且,跟她过招时他留意过,她基本没有狠招和损招,这点对习武之人分外重要——习武之人手重,对阵时懂得怀慈悲心留三分余地,都值得敬佩。 二是,她性格其实挺单纯,恃强时得意,受挫时沮丧,喜欢不喜欢都写在脸上,害怕时也会哭,跟她打交道不累,最怕那种永远皮笑肉不笑讳莫如深的,皮囊下头不知道转多少腌臜计谋。 而且她还算讲理,至少会动脑子想事情,昨儿晚上是一个试探,如果她怒不可遏跳出来要跟他拼个你死我活,也就没有““聊聊”的必要了。 木代有些警惕,一会儿拿刀子要她说遗言,一会又夸她人品,算什么?打个巴掌又给个甜枣? 她沉不住气:“你到底要聊什么?” “聊霍子红。” 木代把橙汁推回给他,一副绝不受人一针一线的模样:“不管怎么样,我不会背叛红姨的。” “如果你红姨真的没问题却被人怀疑,你应该想尽一切方法查出真相。如果她确实有问题,只因为养育之恩,就要助纣为孽吗?” 木代怔了一会,底气不足地回了句:“我红姨没问题。” 就算红姨真的有问题,也不至于助纣为孽那么严重吧。 已经不是饭点了,用完餐的人陆续离开,反而给他们空出了一片方便说话的清净地。 木代忽然冒出一句:“我知道你怀疑红姨是李亚青,但是不管怎么样,红姨关心落马湖的案子合情合理,你呢?你为什么掺和进来?你在小商河,是不是见过李坦?” 罗韧没想到她会忽然提到小商河和李坦,脸色在瞬间变了几变。 木代把一切尽收眼底:“你知道我是谁,知道我是红姨收养的,知道红姨跟落马湖有莫大的关系,但是你呢?我连你为什么这么关心落马湖这件案子都不知道,你要跟我聊也行,但是让别人全盘托出,自己藏着掖着,有这样的好事吗?” 似乎是将到他的军了,木代觉得自己反击的真是有理有据:“如果你不肯说的话……” 话还没说完,眼前金光一闪,罗韧伸手拽下领间的细金链子扔过来,木代下意识抄手接住,这才注意到链子有坠感——链子的一头,悬着个金质的相框坠,相框里有张缩小了的照片。 木代拿起来看,那是个长头发的年轻女子,微侧了脸,打的亚光,轮廓细致美好,背面不知道用什么手法,凹刻了两个字:聘婷。 “女朋友?” “我叔叔的女儿,聘婷,罗聘婷。” *** 我叔叔叫罗文淼,算是个历史学家,主攻辽、西夏、宋史,几年前,他举家搬往宁夏小商河,一来清净,方便他做学术,二来宁夏一带,是当时西夏国盘踞地,直到现在,银川附近还有西夏王陵,随时都能实地考察。 叔母去世很早,叔叔带着聘婷,身边只有一个郑伯帮忙料理杂事。我跟叔叔的关系很好,也很记挂聘婷,每隔一段时间,都会过去看他们。 大概两年多以前的一个晚上,忽然收到聘婷的电话,她心神不宁,声音哽咽地跟我说,叔叔很不对劲。 电话里说不清楚,但是我感觉到事情有些严重,所以尽快赶到了小商河,但还是迟了,聘婷跟我说,叔叔已经失踪两天了。 我安慰聘婷不要着急,预备报警寻人,也寻思着委托一些朋友帮忙,谁知就在这个时候,叔叔又回来了。 问他去哪了,他回答是:落马湖。 那是我第一次听到落马湖这个名字,翻了地图来看,是在河北一带,并不特别有名。但是叔叔经常会去不同的地方做学术拜访,所以我也没怎么放在心上。 当天晚上,我在叔叔家里留宿,半夜起夜,看到书房的灯还亮着,就进去劝叔叔早点休息。 叔叔好像不大想理我,举着放大镜一直看一个西夏文的拓印本,我再劝他的时候,他突然腾地一下抬起了头。 *** 木代渐渐入神,忽然听到这一节,心里一激,不自觉地往后一退,带的身下的凳子吱呀一声响。 罗韧看着她:“你能想象到当时的场景吗,原本近乎痴迷地伏案工作,然后毫无征兆地突然抬头,表情怪异,好像刹那间换了一个人。” 木代不知道该说什么:“然,然后呢?” “然后,他跟我说了一句话。” 木代听的后背发凉:“他……他说了什么?” “他说,罗韧,不要让我杀人。”   ☆、第①⑥章 木代觉得心头毛毛的,下意识就拿过橙汁,拧开了喝了一大口,顿了顿觉得不够,又喝了一口。 “我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追问他什么意思。叔叔又恢复了那种精研学术讨厌外人打扰的神气,挥挥手让我早点休息。” 罗韧沉默了一会。 木代斟酌着开口:“所以……你没有重视你叔叔的那句话是吗?” 罗韧苦笑:“重视了,但是……没那么重视。” *** 搞学术成痴的人,原本就有那么点稀奇古怪,罗韧虽然对那句“不要让我杀人”的话心生疑窦,但也只是多加留意,没有到24小时盯着守着那么草木皆兵。 更何况,罗文淼是个知识分子,平时见血都心惊,杀人?说梦话吧。 如此又过了几天,罗文淼一切如常,罗韧吊着的心也就慢慢搁下来了。 这一天,他陪着罗文淼出去散步,路过一家渔具杂货店,罗文淼一反常态的要进去看看。 罗韧想着,叔叔可能是最近迷上钓鱼了。 但是奇怪的,他不买钓竿,也不看鱼饵,只是看各种不同的渔线,尼龙的、pe的、碳素的、钢丝的,每个都抽出一截,捻在手里看了又看,激动到双手颤栗,眼睛里泛着奇异的光。 末了选了一款,攥在手里回家,握的死紧,像是生怕谁抢了去。 回到家,饭也顾不上吃,抽出了渔线细捻,又对着灯光照亮,跟他说话,他也爱理不理。 罗韧觉得瘆的慌,那是尼龙线,微透明,极细,看久了总觉得脖子不舒服,像是要被套上勒住。 他吩咐聘婷和郑伯:“晚上睡觉,把门反锁了。” 大门都反锁,钥匙攥在自己手里,自己房间的门反而虚掩,有什么情况方便策应。 临睡前经过书房,看到罗文淼正在伏案工作,举着放大镜写写画画,没有什么异样。 到底心中有事,睡的很不踏实,半夜时像是听到什么动静,陡打醒转,屋里好生安静,书房的光透过半开的门扇,射进一道拉长的扇弧。 还没睡吗?罗韧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起身过去看看。 灯亮着,书房却没人,那束一直摊放在案头的渔线也不见了。 罗韧心头一凛,睡意全无,先冲到罗文淼的卧室,床上毯被叠的整整齐齐,没有动过的迹象。 聘婷和郑伯也被叫起来了,四下找了,杳无人踪,罗韧去大门处检查了一下,确信门没有被开过。 就在这个时候,打着手电沿着院墙走的聘婷忽然愣住了,顿了顿手电的光柱扫向高处,声音颤抖地叫罗韧:“罗小刀,你看这里……” 院墙高处,有几个错落的脚印。 *** 迎着木代质询也似的目光,罗韧给了她肯定的答复:“我叔叔真的不会武功,他是典型的知识分子,养尊处优,中年发福,走起路来不紧不慢沉稳持重,连小跑或者跳步我都没见他做过,爬墙?想都不敢想。” 木代嗯了一声:“后来呢?” 后来,罗韧留聘婷和郑伯在家里,自己开车出去找。 小商河不大,但有很多车子进不去的岔道街巷,也不知道是第几次停车进到里巷查看时,罗韧听到了动静。 这一段,李坦也给木代讲过,视觉不同罢了。 “你把李坦打晕了?” 罗韧点头:“当时,屋里的情形很惨,我突然就明白叔叔的那句‘别让我杀人’是什么意思了。我脑子很乱,眼见李坦和我叔叔揪斗在一起,顾不上多想,就把他打晕了。” *** 当时大火已经烧起来了,把李坦留在当地,免不了被烧死,罗韧带着他一起离开,先开车去了郊外,查看了李坦的钱包证件之后,把他扔在沙窝里。 又给聘婷打了电话,让她把郑伯支去休息——到底是外人,不敢轻信。 回到家已近凌晨,罗文淼瘫在后车座上,双眼发直,嘴角一圈白沫,问什么都不吭声,罗韧把他抱进房间,这才发现两人身上都沾了不少血迹,聘婷拿了毛巾给他擦拭,眼泪都出来了:“罗小刀,我爸爸怎么了啊?” 她看出来了,那血,不是罗文淼的,也不是罗韧的。 罗韧心乱如麻,扶罗文淼上床休息之后,拽着聘婷出了房间,反锁了门之后把钥匙交给她:“别让他出来,总之,别让他出来。” 对着聘婷,他解释不清楚,脑子里天人交战,叔叔的确是杀了人了,屋子里关着的,是个罪犯,他应该报警,即便一时间下不了这个决心,也要把人关起来,不能让他再害人。 但是,叔叔怎么会做这样的事呢?内里,到底有什么原因呢? 还有!他蓦地心惊,那个李坦,还有现场,仓促之下,他处理的好多破绽,不行,他得出去探探风声。 聘婷哭肿了眼,透过楼梯高处开着的小窗看进罗文淼的卧房,他盖着毯子,疲惫之至,似乎睡着了。 罗韧交代她:“别让他出来,你也别进去。事情暂时别跟郑伯讲,等我回来。” 聘婷问他:“我爸爸是不是杀人了?” 见他不答,声音一下子就哽咽了:“你是不是要去报警?罗小刀,你要让我爸爸被抓起来吗?” 罗韧说:“别怕,有我呢。” 聘婷看了他很久,抽噎着在楼梯上坐下来,目送他离开。 很久以后,很久很久以后,这都是聘婷留给他的……最后印象。 *** 木代听的发怔,之前是后背发凉,现在不知道为什么,总有不详的预感:“然后呢?” 厨房里又忙活起来,应该是提前为晚上的售卖做准备了,笃笃笃的有节律的切菜声,听久了让人恍惚。 罗韧说:“其实我没出去多久。” 的确没有出去太久,命案现场烧成了灰烬,围观的人群也已经散去了,他在派出所附近徘徊了片刻,意外地看到了李坦。 奇怪的,李坦心事重重地停留了片刻,忽然头也不回的走了。 派出所的门楣虽小,上面还是有公安的徽标,有几个人应该是死者的亲属,拈着纸巾一直擦眼泪。 杀人偿命,天经地义。 罗韧一路走了回去,想着,还是先说服聘婷,让她心理上有个接受度,再给警察打电话吧。 不知道走了多久,路上起了阵风,细小的沙粒子迎面扑在脸上,风里好像都有血腥和烧燎的味道,小商河毕竟还是太小了。 那座鹤立鸡群的,堡寨式的房子遥遥在望了。 不对,门口为什么围了那么多人?还有郑伯,面色苍白的郑伯,被人簇拥着抖抖索索。 *** 说到这,罗韧停了下来,长长吁一口气,拧开手头瓶装水的盖子,仰头连喝了好几口。 木代觉得不好再像听故事一样去追问,没再吭声,只是小心翼翼地看着他。 “我叔叔死了,自杀的,割喉。然后聘婷……” 说到聘婷,似乎花费他很大的力气,他用了很久,才低声说出后来的话:“聘婷疯了。” 尽管猜到了结局不好,真正从他嘴里得到佐证,木代还是浑身都激了一下,她下意识低头去看手边的相框项链,那么美的姑娘,目光里一片清明澄澈,疯了吗? 让人不寒而栗。 “是郑伯发现的,他说,路过叔叔的卧室,看到房门开着,原本也没在意,但是看到聘婷坐在地上,伸着手,一直点着地毯,走近了发现地上是一滩血,再抬头,看到叔叔趴在一边的桌上,血就是滴答滴答从桌面上一直流下来的。” 他抬头看木代:“你还记得岑春娇说的济南那件案子吗?有一分多钟的时间,她出了房间去找看门的老头帮忙,就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刘树海被砍了左脚,背上还被剜去了一块皮。” “我怀疑,聘婷实实在在经历了那一分钟。” 有什么情形会把人吓疯了呢?木代想不出来,她至多也只是被吓哭过。 “而且更可怕是……”说到这里,罗韧的右手死死攥了起来,“你还记不记得,岑春娇说刘树海死前,像背书一样把自己犯过的案子都列了一遍?” 记得,岑春娇形容,当时刘树海眼睛瞪的很大,一直看天花板,语速很快,像是打字机哒哒哒地打字,声音没有起伏,也没有磕绊。 “聘婷很乖,我说的她一定会照做,除非是出了意外,而割喉,一刀致命,很快。” 木代疑惑地看罗韧,觉得他是忽然岔了话题毫无关联,但是略一思忖,突然反应过来,脸色一下子白了。 罗韧提过,楼梯上那个窗口,可以看到卧室的情形,他离开的时候,聘婷是坐在楼梯上的。 聘婷很乖,罗韧吩咐了,她一定不会开门,除非是出了意外,比如看到父亲拿着刀子要割喉。 割喉很快,从楼梯上跑下来,再到开门,一切都晚了。 木代似乎看到,聘婷踉踉跄跄地开门进去,然后双膝一软跪倒在地,就在她惊愕的无法自持的时候,趴倒在桌上的罗文淼忽然又抬起头来了,颈间偌大的血口,然后用毫无起伏的、打字机一样的声音,叙述着某年某月某日,在哪里,杀了几个人…… 聘婷疯了。 罗韧伸出手,把木代手边的那条项链又拿了回来,他似乎很避免再看到聘婷的脸,没有过多的凝视,有照片的一面翻转向里,又戴回到脖子上。 “你问我为什么这么关心落马湖的案子,我这辈子,如果只能做一件事,那一定就是这件。”   ☆、第①⑦章 有些事情,做比说难。 查访尤其如此,就像万烽火说的,消息的打听有时候得有一个契机,契机不来,等个三五年是常事。 第一个契机是李坦,从他身上顺藤摸瓜,牵出了当年的落马湖命案。 第二个契机是岑春娇,通过她,知道了济南小旅馆里发生的事,还有内蒙二连浩特命案。 第三个契机其实是木代,马涂文跟他说,跟那个“心理年龄只有十八”的姑娘聊过,她其实也不懂什么,是她姨让她来的,那个女人叫霍子红。 霍子红,落马湖? 罗韧以此为标的再查,耐人寻味的事情发生了:霍子红出生在乡下,家境贫寒,父母是菜农,她很早就辍学,帮工出摊,在她二十岁那年,接连发生了几件事。 一是,她的父母卖菜归来,途中遭遇车祸,抢救无效,双双身亡。 二是,父母死去后不久,霍子红变卖了老家的物事,搬到了落马湖,租住在陈前巷12号。 三是,霍子红搬到落马湖后不久,命案发生,一个星期后,霍子红退掉了租住的房子,离开了落马湖,再也没有回去。 之后霍子红的经历就很难追溯得到了,似乎行踪颇为不定,又似乎有刻意抹去的空白,最后的安定是八年前,定居丽江,开了一家酒吧,一直至今。 罗韧一度怀疑过霍子红是凶手,直到他发现最有嫌疑的人都已经死亡,并且死状出奇一致,像刘树海,还有他的叔叔罗文淼,都是被砍去左脚,剜去了背部一块皮。 霍子红一定知道一些事情,而这些事情就是所有案件的关键。 可惜对霍子红的拜访并不顺利,他问出“你其实就是李亚青吧”的时候其实心中只有80%笃定,毕竟人是会变的,不是说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吗,世上不乏奇迹,小学文化菜农出身,经过这么多年也有可能琴棋书画样样精通。 霍子红过度激烈的反应反而让他笃定了自己的推测。 如果是两年前,叔叔和聘婷刚出事的时候,他一定热血上头不管不顾,哪怕用极端的手段呢,也要逼问出一些线索,但是两年过去,七百多个日夜的煎熬让他更能沉得住气,霍子红这边他宁愿先缓一缓,转而把目光移向另一个人。 木代。 一个跟霍子红朝夕相处的人,可能只是提供某个不经意的细节,就足以帮他打开一扇门了。 但木代是个聪明的姑娘,想要有信任的合作,就得有足够的坦白来铺路。 *** 从某种程度上讲,这一步他是走对了,他一直有注意观察木代的表情,她从开始的心不在焉到渐渐入神到感同身受,到最后,情感立场上,已经很倾向他了。 她盯着他重新戴好的项链看,忽然问他:“你其实是喜欢聘婷吧?可是,她不是你的妹妹吗?还是说……” 罗韧的眸光收了一下,没有立刻回答,他在想着该怎么回答,这个业已发生的悲剧里,如果再加入绝望和负疚的爱情,是不是会更让她同情? 但是木代立刻摆手了:“算了算了,你当我没问过。” 罗韧刚刚给她讲了一幕家门惨剧,她却猎奇地问些无关紧要的,太不上道了。 木代有些不好意思:“可是,我怎么帮你呢?” 罗韧看了她一会,从口袋里拿出了笔和便利贴,木代多少猜到他的意思,自觉地帮忙把桌上的辣椒醋瓶移到了边上。 *** 他先写了三张,然后一字并排贴到桌面上,分别是,1落马湖,2二连浩特草原,3小商河。 贴完了另起一行,写了一张“现场”,和之前的三张错开一个档位,像是要排出一张表格,然后依次排满三张,写的都是:线、人偶。 他给木代解释:“现场几乎一样,都是用线把人固定成一副场景。我觉得用什么线是就地取材的,落马湖和小商河都邻水,渔线司空见惯,而且我叔叔曾经造访落马湖,很可能刻意模仿。但二连浩特草原那件案子,用的就是捻开的索线。” 木代点头:“但是二连浩特那件案子,好像一点风声都没听过呢。” “三件案子,只有落马湖案惊动了警方,有案可查。小商河是因为现场大火,烧的好像只是普通的杀人放火,至于二连浩特草原,我不敢妄下断言,但是我有个推测。” 推测?能作数吗? 罗韧似乎知道她在想什么:“没办法,毕竟没人去过现场。二连浩特草原很偏,据说经常有草原狼出没。而根据岑春娇所说,刘树海犯案的时候临近冬天,而那一年,内蒙古草原遭遇了大范围的雪灾。” “一般情况下,雪灾来临,牧民会尽快赶着牛羊迁移,但是如果那一家人已经被杀死,他们和他们的牛羊群,就只能待在原地,免不了冻死的命运。雪灾的时候,草原狼更加穷凶极恶,寻找一切可以吃的食物。” 他略顿了顿,手指在桌面上轻划了一个圈:“让它们闻到一点血腥味,就是个屠宰场。” 明白了,到了来年开春,案发地只会剩下累累白骨,旁人只会以为是天灾,即便细查,也只是凶犯,不会想到当时是怎样一副场景。 和小商河案一样,都是被不可预料的外来因素破坏湮没了。 木代的心砰砰跳,这是三起业已知道的犯罪手法完全一样的案子了。 罗韧又写了一张,是“犯案时间”。 木代指了指落马湖那一栏的下面:“这个我知道,是二十年前。” 罗韧贴上去一张,写着“>20年前”,紧接着贴了小商河的,“2年前”,二连浩特草原的最后贴,下笔之前看了一眼木代。 真像是被老师提问,木代有些紧张:“刘树海是2010年过世的,如果草原的案子是他做的,那么至少是5年多以前……” 她想起在巴蜀别苑读到的关于刘树海的生平资料,赶紧又添一句:“他2008年离开家的,2010年过世,犯案时间可能在这之间,你写6到7年前吧。” 这认真的小样,上学的时候一定是个好学生,罗韧照着她说的写了贴上。 现在,桌面上有三行内容,罗韧问她:“看出什么来了?” 木代托着腮看:“落马湖案到二连浩特草原案之间,隔了好多年啊。” 不错,二连浩特和小商河之间,隔了最多2-3年,但是落马湖和二连浩特之间,隔了接近15年。 这期间,可能发生过目前他们还没听说过的案子,也有可能,确实没有发生命案。但是,没有发生的原因是什么? 罗韧贴出了第四行,“犯罪嫌疑人”。 刘树海,罗文淼,落马湖案下头贴的,是一个大的问号。 第五行,嫌疑人死亡地点,依次是:问号、济南、小商河。 第六行,嫌疑人死状,刖足,剜皮,缺失皮肤长方状,落马湖一案下头,照例打了个问号。 第七行,其它。 罗韧只在刘树海一栏的下面贴了一张,写着2007年山西大同车祸。 木代心里一动,她记得当时资料里写,刘树海这个人忠厚老实,一辈子没跟人红过脸。命里唯一一次大的波折就是这次车祸落水,昏迷48小时,08年突然离家,2010年过世。 会不会是那次车祸,改变了一些什么? 罗韧又写了一张,但是这一次,只是攥在手里,迟迟没有贴出去。 木代好奇极了,如果不是跟罗韧还不太熟,真想掰开他的手拿来看。 那副眼巴巴又要装着若无其事的样子,罗韧真是不好意思再吊她胃口了。 那张便利贴上写了两个字。 济南。 “那一次,聘婷找我,我赶到小商河,那时候叔叔失踪还没有消息,我问聘婷,她觉得叔叔很不对劲,到底是个什么情况。” 聘婷也说不大清楚,有些时候,只有最亲的人才能察觉到那种不外露的异样吧,她说,就是好像变了一个人,有时喃喃自语,有时怪异地笑,有的时候,又忽然暴躁地在书房里发脾气,盛怒时撕烂了好多书。 罗文淼平时决不是这样的,儒雅的中年知识分子形象,举止进退都有风度。 罗韧追问,那这种变化是在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聘婷想了很久,期期艾艾,最后说,好像是有一次,被同专业的教授邀请,去济南做一个关于西夏和宋对抗历史的演讲。 那一次出了点状况,因为是从就近的城市过去,客运比火车飞机都方便,约好了在客运总站派车接,但是罗文淼买错了票,车子又中途坏了一次,接近半夜时,才在西郊客运站下了车。 半夜?西郊客运站?那时候的岑春娇不正好在西郊客运站的小旅馆当服务员吗?而刘树海不正是死在半夜的小旅馆吗? 不知道是不是惊怔过度,木代指着刘树海的名字,半天说不出话来。 罗韧用笔把罗文淼这里的“济南”和“嫌犯死亡地点”中的“济南”连了起来,然后给了木代肯定的答复。 “是同一天。”   ☆、第①⑧章 是同一天。 刘树海和罗文淼,这样八竿子都打不着的两个人,曾经微妙地出现在同一时间、地点,有着意想不到的寡薄联系。 罗韧说:“一般在查手法相同的犯罪案件的时候,我们总有一种先入为主的想法,觉得要么是同一个人事隔多年犯案,要么是有前后相继关系,比如父亲死了,儿子接着犯案,总之,案犯之间是有亲密关系的。” 不错,这就是为什么李坦斥责岑春娇给假消息的原因,他认定了是凶手是罗文淼,觉得这个横空出世的刘树海简直子虚乌有。那红姨呢,当时红姨接到电话,也脱口说是假的,红姨心里,是不是也认定了一个凶犯?是谁? “但是,如果就是出现这种犯罪人之间没有直接联系的案子了呢?原因是什么?” 木代脱口而出:“附身?” 说完了胳膊上一阵凉意,赶紧伸手搓了搓,同时心有余悸地看了看四周。 罗韧哭笑不得:“我不信这玩意儿的。” “嘘!” 木代赶紧打断他:“哪怕不信,要有敬畏之心,尤其不要用‘玩意儿’说人家,人家会不高兴的。” 她坐在凳子上双手合十,身子不动,双手从左到右转了一圈,嘴里念叨,sorry,sorry。 罗韧盯着她看。 木代讪笑:“我红姨教我的,她说尤其是去那种偏远的地方,如果内急找不着厕所,随便找地方方便的话,要先这样,说几句打扰了。” “你信这个?” “其实我也不……” 她说到一半蓦地住口,眼睛又溜了一遍左右,说罗韧:“你就假装一下,这就像过年要说恭喜发财,送机不要说一路顺风要说一路平安,都是习惯嘛。” 罗韧说:“我不信这些……” 他看了木代一眼:“我不信这些……太太老爷,我倒是觉得,这像一种病毒,导致人心智失常举动残忍,刘树海是携带者,我叔叔是被传染者。” 他的目光落到落马湖案下头那一溜的问号上:“就是不知道……传染源是哪一个。” 木代犹豫了一下,有些吞吞吐吐:“上次,在重庆的时候,万烽火让人到我房间里送过档案,除了落马湖的案子,我红姨还在打听另一个人。” 罗韧心中咯噔一声,身子下意识前倾:“谁?” 也不知道这算不算背叛红姨,不算吧,应该不算吧。 木代咬了咬嘴唇:“有一个叫张光华的男人,也是落马湖人,跟李亚青一家住同一幢楼,当年大概三十来岁,已婚,有个三岁的儿子。” “万烽火资料的备注上写,张光华最后一次被目睹,是在太原汽车站。” 她示意了一下刘树海的一项:“2007年,刘树海在山西大同车祸,太原也是山西的吧?有没有可能那个张光华又从太原去了大同……” 在同一个省份出现,只是巧合吗?或许是她多想了,毕竟第一第二起案子之间,隔了近十五年呢。 但是对罗韧来说,这不啻于又一个突破和方向。 张光华? *** 回到酒吧,木代别别扭扭的总觉得对不住红姨,走路都侧着,想把自己隐成个纸片人,神不知鬼不觉地回房。 谁知霍子红偏偏一眼就看到她了,笑着问她:“木代一下午都去哪儿了?” 木代支支吾吾的,曹严华忽然从后头凑过来,一本正经:“木代妹妹下午在河那头的咖啡馆抱了本书看,我看到她了,在她面前走了两次,她都没注意呢。” 霍子红笑着揶揄木代:“木代有时候看书,真跟个小呆子一样,雷打都不动的。” 曹严华向着木代挤眼睛,霍子红走了之后,他向木代邀功:“看,有个徒弟好吧,那是不分原则不问良心地维护自己的师父啊。” 木代白了他一眼,正想上楼,曹严华神秘兮兮过来:“木代妹妹,其实我真看见你了。” 他还觉得挺有理的:“像我这样的人,关注派出所的地点是职业本能,我也就是随便过去走走,谁知道就看到……” 估计没什么好话,木代斜了他一眼走自己的,曹严华紧追不舍:“谁知道就看到你和一个黑衣帅哥坐在一个非常有情调的小面馆里……” 很有情调吗?就是普通的面馆吧,最贵的一碗面十八块钱,葱蒜辣椒酱随便加。 “你们聊的非常开心,好像在做游戏,拿着贴纸往桌面上贴啊贴啊……” 呵呵,做游戏,真想一口橙汁把曹严华喷回解放碑去。 “然后木代妹妹你还卖萌来着……” 卖萌? 见木代不理解,曹严华赶紧双手合十,扭着腰从左边转到右边,也真是难为他那么粗的腰了。 “木代妹妹,我绝对不会说出去的,虽然我只看到那个男人的背影,但是我相信一定是要人品有人品要容貌有容貌……” “一万三!” 曹严华的话还没说完,被木代的一声断喝吓的激灵一下。 在吧台上趴着的一万三也哆嗦了一下,倏地抬起头来。 “你软骨症吗?谁让你趴着的?打工八小时,付钱是让你趴的吗?” 一万三赶紧站直了,垂着的手几乎把擦玻璃杯的小白布给攥碎了。 反弹了,她反弹了。 曹严华还是头一次看到木代训斥一万三,顿时噤若寒蝉,木代上楼之后,他安慰一万三:“别往心里去,女人嘛,性情就是多变的。” 一万三继续攥小白布:看来,今晚要登录天涯了。 *** 到下半夜时,落马湖那边的消息陆续过来,万烽火在当地的同事非但不吃素,还兼有狗仔的特质,很多在当时堪称八卦的新闻。 张光华的老婆在他失踪第二年就带着儿子改嫁了,如今年过半百,跟街坊邻居叨叨,最常说的一句话就是:“过日子,不能找长的好看的男人,长的跟明星似的,有屁用,挣不来明星的钱,心还一样花。” 据说张光华花心,婚后也没见收敛,跟好几个姑娘有暧昧,他老婆为了这个,没少摔锅摔碗,但有一次,事情挺严重,听说是人姑娘怀孕了,对方父母可能有点关系,对他单位领导试压,单位领导也挺恼火的,又不好张扬,一个批条下来,调他去河南省灵宝市半年,名为交流学习,实际上是让他老实老实、冷静冷静、反省反省。 河南省灵宝市,现在听起来可能耳生,但是在以前颇有声名,无它,皆因地近函谷关。 函谷关有不少有名的传说,声名最为远播的就是春秋时老子骑青牛过关,据说当时的令官尹喜善观天象,隐隐见到一团紫气从东边飘来,推测必有圣人过关,赶紧到关口迎接,果然见到老子骑一匹青牛冉冉而来。 如此高人居然就此退隐,简直是王室和百姓的一大损失,尹喜苦求多日,老子终于留下了一部《道德经》。 张光华被“流放”的,就是这样一个历史文化底蕴深厚的地方。 罗韧敏感地注意到了时间:张光华回到落马湖不久,李亚青家的命案就发生了。 有人形容张光华这个人,游手好闲,不求上进,凭一张脸和油嘴滑舌,忽悠地多少姑娘以为他是独特个性。 罗韧试探着问:“那他敢杀人吗?” 对方哈哈大笑:“杀人不敢,狗倒是杀过。” 杀过狗? 罗韧对张光华添一层厌恶,都是生灵,凭什么妄杀? 他随口问了句:“跟张光华有关系的那几个女人,知道是谁吗?” 有些人天生轻贱,有事不同枕边人讲,专向露水情缘喋喋不休,虽然现在找过去难免尴尬,但为了多套些消息,哪怕多花点钱呢。 消息就是这点邪性,不分大小,你不知道哪个犄角旮旯里跳出来的就能帮到你。 那人迟疑了一下:“也能,不过现在都是半百大妈了,套这种早年的桃色新闻有点不地道啊。还有……那个据说怀了孕的女人,始终没人知道是谁。” 罗韧心中一动:“这么八卦的事,没人知道内情?” “压下来了呗,那年头,面子和脸还是比较重要的,保不准还给了封口费了,我们总不能满大街拉着人问。” “那当时那个领导呢?” “你运气不好,当时的那个领导,早两年癌症,驾鹤走了,没掉头。” 这人说话还挺贫,罗韧苦笑着想挂电话,他又来一句:“不过……” 罗韧耐着性子等着他下一句,他却改了主意:“算了算了,说死人的是非,不地道。” 罗韧眸光一凛:“死人?哪个死人?” 那人支支吾吾,罗韧直截了当:“账号给我,直接给你打钱,私赚的,不会通过你的‘公司’,你知我知。拿了这钱,抽出一部分给死人烧个香,送点吉祥纸,死人也不会拿你怎么样的。” “是听说,只是听说的,不一定是真的。” “听说的也买。” “私底下有人猜,说那个怀孕的女人是李亚青,因为他们两家住一幢楼,从前关系不错,老见着互相打招呼什么的,李亚青有时还会跟张光华聊几句,但是啊,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从来就不打照面了,据说张光华路上见着了李家人,都会刻意回避的。” “还有就是,李亚青的父母都是教授,那时候的教授,社会地位还是不低的,局里、机关单位都通得上关系……当然了,只是听说,不一定是真的……”   ☆、第①⑨章 这一头,木代也睡不着,一下午听到了太多故事,太多模糊的面目在脑袋里翻,每一个人身上都好多秘密。 看看时间还不算太晚,她从被窝里钻出来,拨了万烽火的电话。 万烽火那边“喂”了一声,木代分外礼貌:“万叔叔。” 呵呵干笑两声之后,万烽火说:“木代,管你喊我几声叔叔,管你多么礼貌,找我打听消息都是要钱的。” 一句话就被拆穿了,太没面子了,木代一掀被子坐起来,双腿一盘:“万烽火。” 万烽火啧啧:“一下子就从万叔叔变成万烽火了,现在的小姑娘,太现实了。” 木代说:“你给我报个价呗。” “你出得起吗?” “出不起我还听不起啊。” 万烽火干笑:“大晚上的,我吃饱了撑的挨个给你报价,我又不是广播电台。” 木代右手摁住半墙上的凹窝,力道全在手上,一个旋身就翻身贴上了墙,真正的一心二用:“万叔,你别总盯着钱啊,没准哪天你用得上我呢,你想啊,你帮了我,我再帮你,互惠互利,还交了朋友,多好。” 万烽火哼了一声。 似乎有门,木代赶紧发问:“万叔,你说这世上有没有鬼啊?” 万烽火答:“你该打电话去‘我爱鬼故事’或者深夜热线,要不然就打电话谈恋爱,不要跟我糟老头子浪费时间。” “就是那种,本身是好人,结果被鬼附身,干了坏事,然后呢,那个鬼又转移到另一个人身上,另一个人又去干坏事,那种。” 万烽火叹气:“木代,我们生意做的不小,但是从来也没什么麻烦,为什么?” 木代以右手为原点,整个身体往斜上挪了三十度,就跟钟表走位似的:“为什么?” “因为我们合法做生意,规规矩矩帮人探听消息找人,请注意,找人,不是找鬼!旧社*会把人变成鬼,新社*会把鬼便成人,新社*会没有鬼,只有人!” 没有就没有呗,至于这么慷慨激昂铿锵有力吗? 木代没好气:“哦,那我没事了。” 万烽火语气一转:“不过……” 他压低声音:“不过,你如果真的感兴趣,可以跟我一个朋友聊一聊。” 木代贴在墙上翻白眼:“你不是不信这个吗。” “哎呀,这就跟过年要说恭喜发财,送机不要说一路顺风要说一路平安一样,都是习惯嘛,你到底要不要跟我那个朋友聊聊?” “免费的?” “免费。” 木代的唇角露出笑容来,她半空中腿一盘跳到床上,还在床垫子上颠了两颠:“你说吧。” *** 万烽火的朋友叫神棍。 其实之前他也跟木代提起过,就是喜欢研究怪力乱神,坚决不用手机,后来还是期期艾艾勉勉强强用了的那个。 木代觉得叫人家神棍不太好,像是暗讽别人招摇撞骗,但是怎么追问都问不到他的名字,万烽火被她追的急了,说:他就是这样的,他也记不住我的名字。 木代不信:“那他叫你什么?” 万烽火沉默了一下,这一沉默真是有天长地久那么久:“小万万。” 木代发出了很是鄙夷的声音:噫…… 两个半大老头子了,还打情骂俏一样称呼“小万万”,真是为老不尊,她鸡皮疙瘩起了一胳膊。 万烽火说:“我知道你想什么,他就是这样的,到时候他也会这样叫你的。” 木代嗤之以鼻:“我才不干呢,我就叫木代。” 万烽火以更加不屑的口气回复她:“等你跟他打过交道之后,再来跟我说吧。” 挂了电话之后,万烽火小小的追忆了一下往事。 其实神棍一开始不叫他小万万的,他叫他小烽烽。 但是后来有一天,神棍忽然郑重其事通知他:他不能叫小烽烽了,因为自己交了一个好朋友,那个人比万烽火可重要多了,小峰峰的名字要让给他。 当时,万烽火耸了耸肩,意思是随便,无所谓,反正哪一个都不是自己喜欢的,无非从一个难听的称呼换成另一个难听的称呼而已。 但是事后一想,真是酸溜溜的:凭什么啊,凭什么我就不能叫小烽烽啊。 *** 木代和神棍的第一次沟通,以鸡同鸭讲结束,神棍说:“小口袋我跟你讲哦,你如果要问我什么问题,要拿出切实的事情来,时间、地点、人物、不寻常的地方,这是做研究的科学态度,像你这样张口就问什么原本是好人,被附身干了坏事,这叫什么问题嘛!” 木代强调:“我叫木代!” “我不管你是哪种口袋,总之问题不是瞎问的,要基于事实,问出要点,你准备好了再来问我。我现在很忙,要写书,你以后再打给我。” 还要写书?木代顿生敬畏之心:果然有学问的人都是任性狷介而又不羁的。 木代把面对万烽火时的豪情壮志抛到了九霄云外,很是狗腿地想:小口袋这个名字,好像也蛮好听的嘛。 *** 第二天吃早饭的时候,一万三朝霍子红告半天假,说:“我曹兄在斜对面的饭馆找了份工作,头天上马,我得去架架势。” 果然游手好闲不是长久之计,出来的日子久了,还是得考虑生计的,丽江的饭馆酒吧多,随时招工,随时走人,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 霍子红说:“那是得去看看的,看看有什么帮得上的。” 一万三点头如捣蒜,三两下喝完碗里的粥:“那我先过去了,他第一天上班,可能事情还挺多。” 他一阵风样旋远。 木代愤愤不平:“饭馆打工,又不是皇帝登基,能有多少事?一万三摆明了逃避工作。” 霍子红笑笑:“那个曹严华是你朋友,木代,你中午过去吃个饭,也给人捧捧场。” 这就是她的红姨,温婉和气地挑不出错,贴钱给骗子一万三,对远道而来满嘴跑火车的曹严华也是周周到到。 红姨怎么会是坏人呢? 木代咬着筷子头:“红姨,那个李坦啊,就是我跟你提的那个李坦啊……” 霍子红从碟子里拿了个煮鸡蛋,在桌角轻轻磕破,然后在桌面上碾啊碾的把蛋壳揉碎:“嗯?” “痴情!”木代盯着霍子红的脸,“他一直把李亚青的照片放钱包里,红姨你知道吗,李坦一直没结婚,他为了查李亚青的事经常告假,被单位给开除了,只好开了家小商店,生意也不好,那么早就长白头发了,背都佝偻了……” 霍子红手上轻颤了一下,然后说:“哦。” 木代没有漏过这个细节,心一横,决定再加点料:“我看着心里可难受了,你想啊,一个大男人,已经老了,一事无成,心心念念一桩二十年前的案子,这得多长情的一个人啊。他还跟我说……” 她声情并茂的:“他还说,一定要查出凶手,不然死了之后,都没脸去地下见李亚青,还说,我这辈子,如果只能做一件事,那一定就是这件……” 霍子红把筷子轻轻搁到桌面上,说:“头有点疼,我回房躺会,张叔,你收拾一下。” 木代继续咬筷子头,眼睛滴溜溜的,霍子红走了之后,张叔说她:“小老板娘,你今天怪里怪气的。” *** 近午饭的时候,木代去了曹严华打工的聚贤楼。 这楼盘的是当地老房子,装修的古色古香,服务员也是一副短打,头戴毡帽,胳膊上还搭条白毛巾,见人先鞠躬:“客官,里面请。” 曹严华头天上班,打工的热情显然旺盛,声音都比别人高八度,端着菜迈着翩翩步,一声“来咯”余音绕梁久久不绝。 他一腔热情地引着木代上二楼:“木代妹妹,我跟你讲,临窗绝佳位置,俯瞰整个丽江,一般人都不让坐的,我跟其它服务员说了,给我师父留的……” 说到这压低声音:“木代妹妹,你考虑考虑,收我为徒,这顿我请。” 木代的回答是两个字:呵呵。 曹严华显然深谙这两个字的弦外之意,但是毫不气馁,木代其实有点好奇:“你老想学武干嘛啊?” “梦想。” “方便你偷东西?” “那哪能呢,”曹严华很是严肃,“上次被抓进去蹲了十天,出来之后我已经彻头彻尾是个新人了,我现在劳动创造财富……” 他再次压低声音:“木代妹妹,你如果不收我,我可能又会走上老路,你考虑考虑,就当为民除害。” 真是挺有自知之明的,还知道自己是个“害”,木代在窗边坐下,随便点了几个菜:“一万三呢?” “没见着啊。” 果然不出所料,木代咬牙切齿,托着腮看向窗外。 的确居高临下风景绝佳,古城如画,换个角度别样韵味,民房群落瓦屋栉比,很多屋顶飞檐上都请了瓦猫,寓意食鬼的老虎,镇邪求吉。 再往下看,是向外的通衢大道,并排走车不成问题…… 慢着,那是…… 黑色悍马并不稀奇,但是车顶横装狩猎灯,那是罗韧的车吧? 开的很急,直驱而下。 这是干嘛去呢?木代有些发愣。 *** 路上人多车多,没法开的快,罗韧一手紧攥方向盘,另一只手有轻微的颤栗。 “郑伯,你别慌,”他声音尽量冷静,“慢慢说,聘婷她怎么不对劲了?”   ☆、第②?章 出事之后,聘婷一直留在小商河的家里,由郑伯照顾,每隔两天,会有专门聘请的医院护士过来,带她洗澡擦拭身体,每个季度检查一次身体健康。 对郑伯和护士来说,都是轻省的差事,因为聘婷的疯不是那种张牙舞爪声嘶力竭型的,她安静到近乎呆滞,常常从早到晚都坐在地上,偶尔会伸出手,惧怕似的指着明明毫无任何污渍的地毯。 郑伯说的“不对劲”,要追溯到好几天前的晚上。 小商河由于地理位置因素,到了晚上特别安静,经常只能听到呼啸的风声,郑伯上了年纪,对风声早已习以为常,但对其它的异动极为警醒。 那天睡到半夜,他一个激灵就醒了。 有幽幽的歌声,细丝样在空寂的屋子里飘渺盘旋。 聘婷在唱歌。 聘婷从来都是个能歌善舞的姑娘,小时候跳过芭蕾舞,唱的也婉转好听,虽然半夜里来这么一出显得突兀,但可能是换了一种疯法吧。 郑伯犹豫再三,还是决定过去看看。 有了罗文淼的前车之鉴,谁也不知道聘婷会不会哪一天也不声不响地跑掉,所以她的房间一直是反锁的,但为了方便照看和递送东西,门的上半部分改成了类似栅栏模样。 这也是为什么歌声听来那么清晰的原因,这房间不隔音。 三更半夜,循着歌声而走,难免后背发凉,郑伯硬着头皮蹭到了门边,这才发现,聘婷不止是在唱歌。 她还在跳舞。 完全不同于她之前细柔曼妙的舞步,动作大开大合,姿势古朴怪异,像是围着什么东西,且歌且舞。 罗韧问:“她唱的什么?” “来来回回,两字一顿,就八个字。”郑伯努力回忆,“她唱,端住、虚竹、飞兔还是匪徒来着、猪肉。” …… *** 一连几天风平浪静,罗韧没有任何消息,如果这么一直沉寂下去,木代相信,没过多久她就会把诸如落马湖啊罗韧啊等等给抛到脑后去了。 但是一天晚上,李坦打来了电话,声音微颤,很是激动。 “我也没想到事情进展的这么快,画像画好之后,我想着,我是在小商河见到那个人的,应该从小商河找起,我就又去了一次,没敢大张旗鼓地问,自己在街上一张张地看脸,前两天,有一辆车进小商河,我看到开车的人,我看到开车的人……” 他激动地说不出话。 “我跟过去了,不难找,那辆车我也见过。户主是叫罗文淼,你说巧不巧,小商河案第二天,这人就死了。还有,画像上那个人,是叫罗韧……” 木代觉得头疼,该怎么跟李坦说呢,事情并不是他想的那样,怎么就这么认死理呢? “总之,”他像是下定什么决心,“如果我出了什么事,你……明白的。” 明白什么?木代还没来得及说话,他已经把电话挂掉了。 李坦的话里,像是有着风萧萧兮易水寒的悲壮。 木代心说不好,赶紧回拨,那头没接,她只好先编辑短信过去,请他务必冷静,事情很复杂,不是他想的那样,罗韧也不是帮凶。 发出去了,直如石沉大海。 只好给罗韧打电话,心中万千的心有不甘:这样一个走了都不说一声的人,凭什么我先给他打电话? 罗韧很快接电话了,木代把事情简单说了一下,然后提醒他:“李坦找你去了。” “谢谢。” 木代忽然不高兴:“你有功夫,我知道他打不过你,你不要一时手重把他打伤了,他挺可怜的。” 说完了,鼻子一酸,也不等罗韧回答,就把电话给挂了。 她是觉得李坦挺可怜的,先前跟霍子红那么说,只是为了烘托效果绘声绘色,但是现在,越想越是恻然,枕在自己手臂上入睡,觉得这个晚上分外凄清。 刚画出催眠画像就去了小商河,他是真的不准备好好过日子了,一辈子能有多长呢,如果红姨的的确确就是李亚青,李坦可是把大半辈子都耗在了一件堪称荒唐的事情上。 辗转反侧,终于有了睡意,做了个奇怪的梦,梦见自己在接手机,罗韧说:“李坦在这儿。” 她含糊地回答:“哦。” “木代,你睡醒了没有?李坦在这。” 意识慢慢清醒,手机赫然就在手里,屏幕亮着,计时的通话时间一秒秒递增。 所以,不是做梦,真的在接电话? 木代赶紧从床上坐起来,有些前言不搭后语:“在这……李坦?你那?” “嗯,翻墙进来的,亏的得有你提醒……绑起来了,瞪着我呢……郑伯,别让他靠墙!” 后一句话好像是向着郑伯说的,木代想象不出那边的样子,一颗心砰砰乱跳。 过了会罗韧跟她说话:“被捆了之后,一直在骂,拿胶带封了他嘴,又拿脑袋撞墙……最烦这种,都懒得跟他解释……解释了也听不进去。” 可怜之人,让人恨起来也牙痒痒的,木代忽然热血上涌,不管不顾的下床:“等我一下,电话别挂。” 她一口气冲到霍子红门口,临敲门又怯了,自己劝自己:算了,这么晚了,别惹红姨不高兴呢…… 转身想走,忽然看到门缝下透出一线光来。 应该还没睡吧,木代犹豫了一下,还是敲了敲门。 霍子红披着衣服给她开门:“木代啊,这么晚还没睡,正好,过来帮我看看花样。” 她屋里只桌上的台灯开着,上头摊开了好多本各色花样的书、影绘本,还有十好几张或临摹或模仿的花样,霍子红拿了一张,映着灯光比给她看,这张是比着建筑装饰的纹样来的,一个是菱花漏窗纹,一个是荷花水禽纹。 “现在大多数布的花样,还是那些花花草草,没什么新意。我想着它山之石可以攻玉,建筑上的一些纹样,要是能印出来,还挺独特的……” 又说了很多,木代都没听进去,她盯着桌上的汤碗看,红姨熬夜或者睡的晚的时候,为了润肺抗燥,手边常备一碗川贝枸杞雪梨甜汤。 沐着煦暖灯光去一张张临摹花样,倦了喝一口甜汤,而那一头,被捆了之后,一直在骂,被胶带封了嘴,又拿脑袋撞墙…… “红姨,你是李亚青吗?” 屋子里一下子安静下来。 过了一会,霍子红轻轻把手里的临摹样纸放到了桌面上,样纸摩擦着发出细微的窸窣声。 那一头的罗韧愣了一下,看了一眼面前面目狰狞的李坦,起身走到了外头寂静的走廊里,呼吸忽然之间有些滞重。 木代有一瞬间的后悔,又想着,既然问出来了,索性就都问了吧。 “红姨,我跟罗韧见过面,他家里发生了跟落马湖一样的案子,叔叔死了,妹妹疯了,所以他在追查一切有可能知道真相的人。李坦就更不用说了,在这件事情上耗了大半辈子……” “红姨,你或许有苦衷,要隐瞒一些秘密,我不会追问的。但是,在不伤害到你自己的情况下,你可不可以,把能讲的部分讲出来?给别人一些提示,至少,别让李坦那么绕来绕去了?” “如果我都猜错了,那红姨你骂我好了。” 她把手机屏幕激活,让霍子红看到了对方通话人,然后把手机递到霍子红手里,霍子红的手虚虚一松,手机就骨碌碌掉到了地上。 木代没捡,没说话,也没再看霍子红,转身就离开了,她一路回到自己房里,上床,盖上被子。 真好,上下眼皮一阖,一片黑咕隆隆,什么都看不见了。 她能做的,也只有这么多了。 *** 罗韧一直静静听着,没有出声,其实他对霍子红已经不抱什么希望了,倒是木代,挺让他意外的。 搁在古代得是个侠女呢,挺古道热肠的。 不知道出于什么心理,他没有立刻挂电话,或许是心里还有一线希冀吧,过了一会,又嘲笑自己想的太多了。 正想挂电话,那头传来霍子红沙哑的声音:“喂?” *** 第二天,木代很早就醒了,但是为了避免尴尬,她特意在床上磨啊磨的,错过了早饭时间。 红姨一定是生气了,没来叫她,也没让一万三过来问她要不要留饭。 十点多时,她觉得有些不对劲,往常这个点,楼下哪怕不是人声鼎沸,也老早闹的人不得安寝了。 她穿好衣服下来,经过霍子红门口时屏着气,生怕被叫住什么的,脑子里盘算着待会见到红姨时,该怎么样最大程度地表示自己的懊悔和谦逊。 是的,经过一晚上和被窝的甜蜜厮磨,醒来时,那腔行侠仗义愤愤不平的热度已经降了下去,总觉得自己做的不好,但是不好在哪里,又说不大清。 下楼梯的时候,忽然觉得不对。 楼下很暗,往常开门做生意,都是阳光满堂,这明显非但没开门,还把一直卷起的挡窗帘给放下来了。 木代三步并作两步,蹬蹬蹬跑下楼。 红姨不在,一万三和张叔坐在桌边,早饭似乎还没结束,桌上的碗碟都没收,但两人似乎心思也不在吃饭上,对着冷掉的粥碗相对无言,听到脚步声,两人齐齐看向木代。 木代心虚:“看我干嘛啊?” 她若无其事一般走过来:“红姨呢?” 张叔回答:“出远门了。” 一边说一边推了个手机过来,她的手机,昨晚塞给红姨,掉到地上,但是没捡的那个手机。 “凌晨四点多敲我的门,跟我说要出去散散心,没说什么时候回来,让我看好店面,好好帮你。” 他一字不漏地学着霍子红的话:“木代要是对生意有兴趣呢就让她管,她要是没兴趣呢你也随她,年纪轻轻的,玩心还重。” “跟一万三也清了,不要他还钱,多结了两个月工资。想留继续留,不想留呢,随便去哪。” 为什么有种交代后事的感觉?木代一颗心直坠下去,茫然说了句:“为什么啊?” 她下意识打开手机,翻到通话记录表,最后通话是和罗韧,时长:2小时27分钟。 她脑子一蒙,直接回拨过去,听到罗韧的声音,差点哭了:“罗韧,我红姨……你昨晚……” 罗韧打断她的话:“木代,你别担心,你红姨是走了吧?她跟我提过,不是因为你,别的原因。” 是吗?木代心里好受点了。 “木代?” “嗯?” “你红姨确实就是李亚青。还有……” 他欲言又止,木代刚刚放下的心又提起来了:“还有什么?” “张光华是她杀的。”   ☆、第②?章 出事之后,聘婷一直留在小商河的家里,由郑伯照顾,每隔两天,会有专门聘请的医院护士过来,带她洗澡擦拭身体,每个季度检查一次身体健康。 对郑伯和护士来说,都是轻省的差事,因为聘婷的疯不是那种张牙舞爪声嘶力竭型的,她安静到近乎呆滞,常常从早到晚都坐在地上,偶尔会伸出手,惧怕似的指着明明毫无任何污渍的地毯。 郑伯说的“不对劲”,要追溯到好几天前的晚上。 小商河由于地理位置因素,到了晚上特别安静,经常只能听到呼啸的风声,郑伯上了年纪,对风声早已习以为常,但对其它的异动极为警醒。 那天睡到半夜,他一个激灵就醒了。 有幽幽的歌声,细丝样在空寂的屋子里飘渺盘旋。 聘婷在唱歌。 聘婷从来都是个能歌善舞的姑娘,小时候跳过芭蕾舞,唱的也婉转好听,虽然半夜里来这么一出显得突兀,但可能是换了一种疯法吧。 郑伯犹豫再三,还是决定过去看看。 有了罗文淼的前车之鉴,谁也不知道聘婷会不会哪一天也不声不响地跑掉,所以她的房间一直是反锁的,但为了方便照看和递送东西,门的上半部分改成了类似栅栏模样。 这也是为什么歌声听来那么清晰的原因,这房间不隔音。 三更半夜,循着歌声而走,难免后背发凉,郑伯硬着头皮蹭到了门边,这才发现,聘婷不止是在唱歌。 她还在跳舞。 完全不同于她之前细柔曼妙的舞步,动作大开大合,姿势古朴怪异,像是围着什么东西,且歌且舞。 罗韧问:“她唱的什么?” “来来回回,两字一顿,就八个字。”郑伯努力回忆,“她唱,端住、虚竹、飞兔还是匪徒来着、猪肉。” …… *** 一连几天风平浪静,罗韧没有任何消息,如果这么一直沉寂下去,木代相信,没过多久她就会把诸如落马湖啊罗韧啊等等给抛到脑后去了。 但是一天晚上,李坦打来了电话,声音微颤,很是激动。 “我也没想到事情进展的这么快,画像画好之后,我想着,我是在小商河见到那个人的,应该从小商河找起,我就又去了一次,没敢大张旗鼓地问,自己在街上一张张地看脸,前两天,有一辆车进小商河,我看到开车的人,我看到开车的人……” 他激动地说不出话。 “我跟过去了,不难找,那辆车我也见过。户主是叫罗文淼,你说巧不巧,小商河案第二天,这人就死了。还有,画像上那个人,是叫罗韧……” 木代觉得头疼,该怎么跟李坦说呢,事情并不是他想的那样,怎么就这么认死理呢? “总之,”他像是下定什么决心,“如果我出了什么事,你……明白的。” 明白什么?木代还没来得及说话,他已经把电话挂掉了。 李坦的话里,像是有着风萧萧兮易水寒的悲壮。 木代心说不好,赶紧回拨,那头没接,她只好先编辑短信过去,请他务必冷静,事情很复杂,不是他想的那样,罗韧也不是帮凶。 发出去了,直如石沉大海。 只好给罗韧打电话,心中万千的心有不甘:这样一个走了都不说一声的人,凭什么我先给他打电话? 罗韧很快接电话了,木代把事情简单说了一下,然后提醒他:“李坦找你去了。” “谢谢。” 木代忽然不高兴:“你有功夫,我知道他打不过你,你不要一时手重把他打伤了,他挺可怜的。” 说完了,鼻子一酸,也不等罗韧回答,就把电话给挂了。 她是觉得李坦挺可怜的,先前跟霍子红那么说,只是为了烘托效果绘声绘色,但是现在,越想越是恻然,枕在自己手臂上入睡,觉得这个晚上分外凄清。 刚画出催眠画像就去了小商河,他是真的不准备好好过日子了,一辈子能有多长呢,如果红姨的的确确就是李亚青,李坦可是把大半辈子都耗在了一件堪称荒唐的事情上。 辗转反侧,终于有了睡意,做了个奇怪的梦,梦见自己在接手机,罗韧说:“李坦在这儿。” 她含糊地回答:“哦。” “木代,你睡醒了没有?李坦在这。” 意识慢慢清醒,手机赫然就在手里,屏幕亮着,计时的通话时间一秒秒递增。 所以,不是做梦,真的在接电话? 木代赶紧从床上坐起来,有些前言不搭后语:“在这……李坦?你那?” “嗯,翻墙进来的,亏的得有你提醒……绑起来了,瞪着我呢……郑伯,别让他靠墙!” 后一句话好像是向着郑伯说的,木代想象不出那边的样子,一颗心砰砰乱跳。 过了会罗韧跟她说话:“被捆了之后,一直在骂,拿胶带封了他嘴,又拿脑袋撞墙……最烦这种,都懒得跟他解释……解释了也听不进去。” 可怜之人,让人恨起来也牙痒痒的,木代忽然热血上涌,不管不顾的下床:“等我一下,电话别挂。” 她一口气冲到霍子红门口,临敲门又怯了,自己劝自己:算了,这么晚了,别惹红姨不高兴呢…… 转身想走,忽然看到门缝下透出一线光来。 应该还没睡吧,木代犹豫了一下,还是敲了敲门。 霍子红披着衣服给她开门:“木代啊,这么晚还没睡,正好,过来帮我看看花样。” 她屋里只桌上的台灯开着,上头摊开了好多本各色花样的书、影绘本,还有十好几张或临摹或模仿的花样,霍子红拿了一张,映着灯光比给她看,这张是比着建筑装饰的纹样来的,一个是菱花漏窗纹,一个是荷花水禽纹。 “现在大多数布的花样,还是那些花花草草,没什么新意。我想着它山之石可以攻玉,建筑上的一些纹样,要是能印出来,还挺独特的……” 又说了很多,木代都没听进去,她盯着桌上的汤碗看,红姨熬夜或者睡的晚的时候,为了润肺抗燥,手边常备一碗川贝枸杞雪梨甜汤。 沐着煦暖灯光去一张张临摹花样,倦了喝一口甜汤,而那一头,被捆了之后,一直在骂,被胶带封了嘴,又拿脑袋撞墙…… “红姨,你是李亚青吗?” 屋子里一下子安静下来。 过了一会,霍子红轻轻把手里的临摹样纸放到了桌面上,样纸摩擦着发出细微的窸窣声。 那一头的罗韧愣了一下,看了一眼面前面目狰狞的李坦,起身走到了外头寂静的走廊里,呼吸忽然之间有些滞重。 木代有一瞬间的后悔,又想着,既然问出来了,索性就都问了吧。 “红姨,我跟罗韧见过面,他家里发生了跟落马湖一样的案子,叔叔死了,妹妹疯了,所以他在追查一切有可能知道真相的人。李坦就更不用说了,在这件事情上耗了大半辈子……” “红姨,你或许有苦衷,要隐瞒一些秘密,我不会追问的。但是,在不伤害到你自己的情况下,你可不可以,把能讲的部分讲出来?给别人一些提示,至少,别让李坦那么绕来绕去了?” “如果我都猜错了,那红姨你骂我好了。” 她把手机屏幕激活,让霍子红看到了对方通话人,然后把手机递到霍子红手里,霍子红的手虚虚一松,手机就骨碌碌掉到了地上。 木代没捡,没说话,也没再看霍子红,转身就离开了,她一路回到自己房里,上床,盖上被子。 真好,上下眼皮一阖,一片黑咕隆隆,什么都看不见了。 她能做的,也只有这么多了。 *** 罗韧一直静静听着,没有出声,其实他对霍子红已经不抱什么希望了,倒是木代,挺让他意外的。 搁在古代得是个侠女呢,挺古道热肠的。 不知道出于什么心理,他没有立刻挂电话,或许是心里还有一线希冀吧,过了一会,又嘲笑自己想的太多了。 正想挂电话,那头传来霍子红沙哑的声音:“喂?” *** 第二天,木代很早就醒了,但是为了避免尴尬,她特意在床上磨啊磨的,错过了早饭时间。 红姨一定是生气了,没来叫她,也没让一万三过来问她要不要留饭。 十点多时,她觉得有些不对劲,往常这个点,楼下哪怕不是人声鼎沸,也老早闹的人不得安寝了。 她穿好衣服下来,经过霍子红门口时屏着气,生怕被叫住什么的,脑子里盘算着待会见到红姨时,该怎么样最大程度地表示自己的懊悔和谦逊。 是的,经过一晚上和被窝的甜蜜厮磨,醒来时,那腔行侠仗义愤愤不平的热度已经降了下去,总觉得自己做的不好,但是不好在哪里,又说不大清。 下楼梯的时候,忽然觉得不对。 楼下很暗,往常开门做生意,都是阳光满堂,这明显非但没开门,还把一直卷起的挡窗帘给放下来了。 木代三步并作两步,蹬蹬蹬跑下楼。 红姨不在,一万三和张叔坐在桌边,早饭似乎还没结束,桌上的碗碟都没收,但两人似乎心思也不在吃饭上,对着冷掉的粥碗相对无言,听到脚步声,两人齐齐看向木代。 木代心虚:“看我干嘛啊?” 她若无其事一般走过来:“红姨呢?” 张叔回答:“出远门了。” 一边说一边推了个手机过来,她的手机,昨晚塞给红姨,掉到地上,但是没捡的那个手机。 “凌晨四点多敲我的门,跟我说要出去散散心,没说什么时候回来,让我看好店面,好好帮你。” 他一字不漏地学着霍子红的话:“木代要是对生意有兴趣呢就让她管,她要是没兴趣呢你也随她,年纪轻轻的,玩心还重。” “跟一万三也清了,不要他还钱,多结了两个月工资。想留继续留,不想留呢,随便去哪。” 为什么有种交代后事的感觉?木代一颗心直坠下去,茫然说了句:“为什么啊?” 她下意识打开手机,翻到通话记录表,最后通话是和罗韧,时长:2小时27分钟。 她脑子一蒙,直接回拨过去,听到罗韧的声音,差点哭了:“罗韧,我红姨……你昨晚……” 罗韧打断她的话:“木代,你别担心,你红姨是走了吧?她跟我提过,不是因为你,别的原因。” 是吗?木代心里好受点了。 “木代?” “嗯?” “你红姨确实就是李亚青。还有……” 他欲言又止,木代刚刚放下的心又提起来了:“还有什么?” “张光华是她杀的。”   ☆、第②①章 少女蒙昧,因见识少而无知。 随着年纪的增长,李亚青愈发觉得这句话是有道理的。 换作今时今日,艰难地走过许多路,冷眼旁观了许多事,山川不过手边石,江河无非脚下水,也能微笑温和地指引后来人如何如何的李亚青,是不会为了张光华这种人渣晕头转向的。 但是当初不是,当初在她眼里,张光华一表人才,谈吐幽默,烂大街的灯芯绒裤子夹克衫,到了他身上就妥帖有型,人如其名,自带光华,秒杀的身周人都成了一抹黯淡。 二十不到,她就怀了孕。 张光华哄她打掉,带她去了小巷里的黑诊所,一进去,手术台上的白布血迹斑斑,那老太婆连手术胶皮手套都没带,伸手从抽屉里抓出扩张器碎胎剪,热水里搅搅权当消毒,又示意她:“躺上去。” 她自小受良好教育,母亲嘱她勤洗手,说“日常生活中不知多少看不见病毒细菌”,那些打胎的器具,干净吗?不知被多少人使过。 李亚青脸色惨白,夺门而出,几经思量,还是哭着向母亲求助。 犹记得母亲听完,跌坐沙发上,手捂着胸,说:“我透不过气来了。” 母亲是有修养的知识分子,发怒都有姿有态彬彬有礼。 父母商量了一夜,到周末,一家三口如同做贼,围巾包头口罩遮脸,坐车去了邻县,找了母亲多年未见的在产科工作的朋友,母亲对人家说:“是亲戚家的孩子,小姑娘早早不读书,被社会上的人骗。” 手术归来,父母对她的态度一落千丈,但是也分场合,人前还是父慈女孝,一进家门,冷如冰窖,好几天都难得说一句话。 后来她知道,那也是暴力的一种,家庭冷暴力。 有一次父母卧室的房门没有关严,她听到两人谈话,言语中对她失望透顶,用词也激烈,“怎么能做出这种事”、“德行败坏”、“没脸见人”、“这辈子也是命苦,一个女儿找不回,另一个叫父母抬不起头”、“早知道当初把那个留下,这个送走”。 这段早年往事她是知道的,那时受大时代所苦,一对双胞胎女儿养不起,送了一个给了乡下的好心人,后来拨乱反正,知识分子地位大大提高,再想找回,那户人家早不知搬到哪里去了。 她暗中留心,想着,如果能把那个双胞姐妹找回,跟父母的关系多少会修复些吧? 日子平淡的一天天过去,但也夹杂了一些微妙的不平淡。 一是,张光华当年非但没能提干,还被调到河南灵宝市“交流学习”半年。 二是,母亲托人,给她介绍了一个大几岁的男朋友,在派出所做文档管理工作,叫李坦。 李坦对她一见钟情,和一切刚坠入爱河但初次恋爱的男青年一样,借给她书看,约着她逛公园,有时会画一两幅钢笔的风景画,吞吞吐吐地请她点评。 她不喜欢李坦,有张光华在前,愈发衬得李坦一无是处,但是为了让父母满意,她礼貌的应承,李坦也就自然而然的对她好,出差去外地一定帮她带礼物,丝绸的围巾、中跟的皮鞋、机打的毛衣,也帮父母带礼物,水产、腊肉、无根厚肉大木耳。 那时候她不觉得这是心意,只觉得他整个人庸俗的都是烟火气。 或许还因为,那时候,她还暗中跟张光华有书信往来。 张光华一手漂亮的钢笔字,洋洋洒洒,给她讲函谷关的来历,“关在谷中,深险如函”,他经常携友小游,追忆那战马嘶鸣的古战场,信里封一颗红豆,搅得她心慌意乱。 此物最相思。 她翻着日历数日子,盼着张光华回来,眼看着到了日子,母亲发话说:“看你跟李坦处的也挺稳定的,哪天吃个饭,定一下日子吧,至少,把婚先订了。” 母亲也知道张光华回来了,防她贼心不死,先切她后路。 吃饭那天,李坦穿擦的锃亮的皮鞋,头发抹定型发胶,一根根服帖地往一边倒,吃饭时一叠声的“是的是的好的好的”,笑的脸上都出了褶子。 真的要嫁给这样的人? 饭后,她借口头疼,请了半天假,坐在沙发上,指甲泄愤似的抠着李坦画的风景画,一下,又一下。 就在这个时候,电话突兀地响了起来。 她满肚子气,凶巴巴接起来:“喂?!” 对方像是被吓到,怯生生问:“请问,是李教授家吗?” 这个电话,真是她一生的转折点。 打电话来的,是霍子红。 情节像老套的电视剧,霍子红的父母带着她搬离乡下之后,其实辗转得知过李教授那边寻找女儿的消息,但是小人心理作祟,觉得养了这么多年,白白送回去心有不甘,而且霍子红是家里的重劳力呢,洗衣做饭,出摊卖菜,别提有多利落,所以刻意回避,从不回应。 直到那一天飞来横祸,夫妻俩遭了车祸,霍子红在手术室外哭的肝肠寸断的,做爹的忽然幡然悔悟,奄奄一息之际,拼了最后一口气,跟霍子红讲了她生身父亲的籍贯和姓甚名谁。 但到底事起仓促,没什么过硬的证明,丧事过后,霍子红犹豫再三,还是辗转打听到了李家的电话,怯怯地打过来问问。 真是天大的好事,李亚青喜的都忘记了自己的苦恼,她吩咐霍子红先别声张,自己第二天就告了假,坐上下乡的汽车。 霍子红来车站接的她,一照面,两人都愣了,不需要什么过硬的证明,脸足以说明一切了。 李亚青高兴地牵着霍子红的手晃了又晃:“咱俩像一个模子里印出来的呢。” 霍子红有点自卑,一个模样吗,她可不这么想,李亚青城里人的装扮,穿皮鞋,呢大衣,提的包都是皮的,哪像她,头上还包着围巾,裤腿上不知道什么时候粘的菜皮,活脱脱土里刨食的模样。 她吞吞吐吐地问李亚青:“咱……家里,是不是条件很好啊?” 向往财富,人之常情,霍子红也想过好日子,有能当大树依靠的父母。 李亚青脑海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她要能代替自己嫁给李坦就好了。 她拼命摇了摇脑袋,笑自己的念头荒诞。 李亚青在霍子红家里待了一下午,到底是姐妹,有天生的熟络,两个人叽叽咕咕,几次笑的前仰后合,她说:“爸妈找你好久了,这消息咱都不忙对外讲,好好合计合计,到时候我把你隆重推出,给他们一个惊喜!” 家里好一阵子愁云惨淡,是时候该有个惊喜振奋人心了。 霍子红处理了老家的房子,对外只说要去城里打工,到了落马湖之后,她特意选了个离李亚青家很远的地方租房子,以免在“惊喜”到来之前就遇到李家人,在左邻右舍面前,只说自己是卖菜的,偶尔有人问她蔬菜品种,她说的头头是道的。 李亚青隔两天就来看她,每次来都口罩遮脸帽檐压的低低,进了屋,怀揣同样秘密的两姐妹笑作一团,李亚青给她带来自己的衣服、洗发香膏、雪花膏,教她用乳液一遍遍的抹手,这样显得皮肤嫩些,帮她梳一样的发型,教她用跟自己一样的语气说话,连一些娇嗔的小表情,都学的一模一样。 过几天是父亲的生日,她跟霍子红合计好,届时两人穿一样的衣服,留霍子红在外应承,她先躲到衣柜里,等霍子红撑不下去了或者完全把爸妈蒙骗下去的时候,她再突然出现。 bigsurprise,完美! 霍子红还有些担心:“真不跟爸妈提前讲一声吗?我怕太突然了,他们不认我。” 李亚青给她吃定心丸:“爸妈一直在找你呢,没问题的,有我呢,我拼死给你证明!” 想想都心情愉悦。 只有一件叫她惆怅的事情:张光华没再找她了,有时偶尔遇见,他也很快避开,连个眉目间的暗示都没有。 *** 那一天如期而至,觑着爸妈不注意,她偷偷把霍子红放进来,自己贼兮兮笑着钻进了衣柜,关上柜门之前,挤眉弄眼地给霍子红使眼色,那意思是:没事的。 李坦单位有事,打电话来让大家伙先开始,不用等他。 衣柜里有点闷,李亚青百无聊赖,她其实还挺期待李坦初见霍子红的:说不定顶着同样的脸,他其实更喜欢霍子红这一类型的呢。 屋里似乎很热闹,应该是菜上桌了,拖凳子的声音,碟碗的磕碰声,还有……忽然响起的敲门声。 李坦居然提前赶过来了吗? 她听到父亲极其不悦地说了一句:“你怎么来了……” 话还没说完,忽然一声闷响,紧接着有片刻混乱,翻腕倒锅,李亚青确信自己听到了母亲短促的一声尖叫还有霍子红挣扎似的踢拽,但是不知道从哪一秒开始,一切归于寂静。 李亚青的脑子里一片空白。 出事了,她拼命捂住自己的嘴,在衣柜里控制不住地哆嗦着,脑子里闪过一幕又一幕血腥的画面。 外头杂声不断,拖凳子,踩高,拖拽,那个杀人犯还没有走吗? 她怀着十二万分的小心,轻轻的,屏住呼吸的,把柜门推开一条几不可察的缝隙。 霍子红侧躺在地上,身下是一滩血,嘴巴微张,眼睛瞪得好大,瞳孔却再也没有了神采。 ——咱……家里,是不是条件很好啊?   ☆、第②②章 霍子红的尸体被拖动了,身体和地面摩擦,发出沉闷的声音,地上留下宽宽的血道子,李亚青看到那个男人,穿褶皱的灯芯绒的裤子,磨脱了后跟的皮鞋,右脚鞋掌的凹纹里,粘了块干结的口香糖。 身形似曾相识。 有往墙上砸钉子的声音,手很稳,力道很大,当的一下,隔了一会,又一下。 钉的很有心计,不是那种容易扰民和引起反感的叮叮当当,但每一下,都像钝钝凿在她的脑骨上。 她不敢打开柜门,也不敢有大的挪动,只能从一个角度透过那条细细的窄缝去看,那人有两次从那个方向经过,但两次都是背影,只是,他手里的东西,李亚青看的分外真切。 渔线,凿锥,还有线头上晃悠悠吊着的一根钩针。 李坦怎么还不来呢? 她度秒如年,又惊恐交加,自己逃过这一劫了吗?未必,入室杀人往往和洗劫挂钩,下一步就是翻箱倒柜搜寻财物了吧? 李亚青脑子里转过无数的念头:如果那人来开柜门,她应该先发制人,一脚踹开柜门把那人撞个踉跄之后趁势夺门而出好呢,还是从里头死死抓住然后尖声呼救的好?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忽然听到脚步声渐渐向外,然后是吱呀一声门响,徐徐打开。 家里的门,她再熟悉不过了,如果出去没有关好,门轴惯性使然,就会这样吱呀着慢慢摇开。 那人走了? 李亚青意识到一件事情:如果这个人就此走脱,继而逃窜,可能就再也抓不到他了。 她脑子里热血上涌,但还是怀着谨慎,慢慢推开柜门,触目所及,险些昏厥过去。 数百道密密拉起的渔线,拉线上血色渍然,她的父亲、母亲,还有霍子红,就那样僵直而扭曲地缠身在线网之中,而地上,鲜血的细流正开始慢慢汇集。 李亚青忍住眼泪,强行抑制住胸腔里翻滚着的恶心,颤栗着命令自己:“别看,别看。” 她小心地避开地上的血流,咬牙冲了出去。 走廊上有带着血的脚印,几步之后就淡了,巨大的惊恐和悲痛刺激下,李亚青居然异常机警,她把头发上盘,那是她很少尝试的发型;外套脱下,折向反面抱在怀里,否则就和霍子红衣着相同了;最后,高领毛衣的套领往上拉,一直拉到鼻子上头。 反正是冬天,外面冷。 真的冷,天又阴,风呼呼的,刮的人脑仁生疼,即便是中午,大街上也很少人,有一两个骑自行车的,包的跟熊似的,嗖的一下就从身边过去了。 那个人就在前面,走的不紧不慢,佝偻着腰,完全不像犯案后惊惶逃窜的架势,鞋底偶尔翻起,那块口香糖的结渍像是在提醒她:对,就是我。 路过一家饺子馆时,他停下来,仰起脸,问:“饺子皮卖吗?” 这声音,还有这张脸…… 她嘴唇嗫嚅浑身巨震,目不斜视从他身边走过,最近时,肩膀几乎互相擦到,而肩膀向着他的一面,浑无知觉。 就这样一直向前走,没有停过。 张光华,张光华,张光华!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有人拉住她,咦了一声:“小红,衣服抱手里怎么不穿呢?冷不冷啊?” 她茫然止步,这才发现已经走到陈前巷口了。 *** 李亚青借口丢了钥匙,从房东那拿了备用的,开门进去,一头栽倒在床上,半晌惊怔一样起来,拼尽浑身的力气,拖了桌子柜子抵住门,窗户闩上了还觉得不够,又用胶水一层层糊了纸。 为什么是张光华呢? 是恨父母在两个人的关系上从中作梗,又害他工作不顺吗?不不不,他杀“李亚青”的时候,可同样没有手软。 李亚青的眸子渐渐收紧,眼睛里迸射出凛冽的恨意。 他连对“她”的时候,都没有手软! 李亚青一夜无眠,第二天拖着疲惫的身躯挪开桌柜打开门的时候,迎面扑来的像是另一个世界。 街头巷尾都在议论这件事,九二年前后,虽然没有网络没有即时通讯工具,但八卦和猎奇的热情已然足以煮沸一个沉寂的小城,bb机响的频次都比平时要多,连买菜的时候,买卖双方都要交换一个会意的眼神:“你听说了吗?” 李亚青穿霍子红的衣服,棉袄、纳布底的大黑棉鞋,带穗子的红格子头巾,她面无表情地往派出所走,在门口时停了下来,假装看墙上的宣传栏。 几个民警站在门口,一边抽烟一边交换意见:“小李家属出了这事,你看我们是不是该捐个款?” 那时流行捐款,结婚、遭贼、白事、生病,都兴捐个款,好像不捐款就做不成朋友同事了。 家属?谁是他的家属? 李亚青攥着围巾下摆转身离开,忽然意识到,从某种程度上讲,她和霍子红的人生,已经悄然实现了互换——如果她保持缄默并且愿意的话。 她走进县新华书店,买了信纸,准备给派出所写一封匿名举报信,书店里没有桌子,她趴跪在书架底下的储书台上,一个字一个字的写。 “那个叫张光华的,跟受害者住同一幢楼,他有很大嫌疑,请公安干警务必关注……” 写到一半,跪的眼花,揉着眼睛抬头,发现这是“法律&刑罚”的专柜书架。 她随手抽了一本量刑法则来看,看了几页塞回原处,那张写了一半的信纸撕碎了,团了又团,蹒跚着走出书店时,扔到了门口的垃圾桶里。 现代社会,随着文明程度的提高,法律量刑很少“以牙还牙以眼还眼”这回事了,无论犯下怎样滔天的大罪,无论给当事人带来多少痛苦,最多不过——“一颗正义的子弹,结束了他的生命”。 太便宜他了,那颗正义的子弹,甚至不是她打出去的。 *** 张光华没有在家里待多久,李亚青打听到,他马上又要去太原出差。 而警方的调查当时也没有指向张光华,巷子口烤烧饼的老王有个妻弟在派出所做保洁,他绘声绘色地给街坊讲自己听到的消息:“听说是个惯犯,手法利落,心理素质好,不然你想啊,那家的女婿还在派出所工作呢,普通人谁还不紧不慢地在那儿一针一线……” 如果那个时候有犯罪侧写,张光华绝大部分都不符合,如果不是她亲眼见到,抵死都不会相信的。 听众面面相觑后背生凉,晚上关门睡觉都不忘在枕头边放个擀面杖。 李亚青退掉了落马湖租的房子,跟着张光华上了去山西的长途车。 她打扮的土气,蜷缩在大巴车的最后排,装着在打瞌睡,实则目光始终没离开过前两排的张光华。 他不知有人盯梢,也不知危险将近,和同坐的乘客聊得热火朝天,问,山西有什么好玩的?外派其实都是闲差,闲着也是闲着。 那人建议:看大佛啊,那家伙,佛跟山一样大。 张光华采纳了那人的意见,住下之后第二天就去车站买了大同的车票,但没敢对外说,因公济私,不好太过张扬。 李亚青如影随形,但跟着他跨省过市这么久,到底怎么报复,依然没有头绪。 杀人不是那么简单的,她没杀过人,想不出渔线人偶那样变态的方法,而且一路上,到处都有人。 张光华在大同市郊住下,方便第二天就近拦车去看石窟,晚上出来吃饭,走了好久才找到一家面馆,里头只寥寥两三个食客。 要了碗打卤面,埋头正吃的香,有人从身边急掠而过,然后就是蹬蹬蹬跑远的步声。 张光华惊怔抬头,一时间居然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店里的伙计提醒他:“钱包!钱包!” 放在手边的钱包被人顺了!张光华碗一推,拔腿就追。 伙计跟剩下的食客看热闹一样哈哈笑,连面钱都不跟他计较了:“外地人呢……那贼是个小媳妇吧,低着头不声不响,脸都没瞅着……跑起来真快……” *** 确实,跑起来可真快,张光华气喘吁吁追了好久,眼看就要接近了,那人似乎想脱身,忽然把手里的钱包远远扔了开去,向着另一个方向逃窜,一会就没了影。 张光华顾不上追了,小跑着向钱包落地的地方过去,这里是省道,一侧是山,一侧是大河,水流很急,哗哗的声音听的人顿生凉意。 他捡起钱包,借着微弱的月光小心地看了一下里头的东西:可别是掏光了钱给他扔回个空的。 正翻看着,后脑重重挨了一下子,眼前一黑倒地。 身后,李亚青抱着石头气喘吁吁,这一砸,几乎用了她全身的力气。 *** 她想过用刀子,但是会有好多好多血,麻烦,原先是想勒死他的,还为此准备了绳子…… 水声似乎忽然大起来,凭栏下看,冰凉的月光下,大河水泛着黑色的亮。 李亚青在这一瞬间改变了主意,她把张光华的手脚捆住,又在他身上绑上大块的石头,最后用尽浑身的力气,把他拽坐在护栏上。 他太沉了,绑上了石块之后更沉,幸亏这里有条河,否则真不知道要怎么处理掉。 老天都帮她,那段时间没有过车,那间小面馆正拾掇着关门,伙计当笑话一样提起刚才的事:“不晓得追到没有,追到了也不会回来结账咯,外地人死精的……” 她耐心地等。 张光华慢慢呻*吟着有了声息,李亚青一个巴掌狠狠掴在他脸上:“你为什么杀我家里人?” 张光华看着她,目光有片刻的迷茫,意识到自己身处的境地之后,脸色突然变的狰狞,嘶叫着让她马上放了自己,“不然连你一起杀了”。 真是荒唐,知道谁为刀俎谁为鱼肉吗,远处隐隐有车声,李亚青哈哈大笑,伸手在他脑袋上重重一推:“下去吧。” 重物扑通落水的声音,她低头看,水流何其之快,那个身体砸下的水花漩涡,只是片刻之间,就被新的流水盖过了。 *** 好长的故事,以至于中间手机电池耗尽,木代不得已插着充电线跟罗韧通话。 听完了,长久的沉默,她都不知道该说什么,问出的第一句话是:“我红姨会因为杀人被抓起来吗?” 罗韧也不太清楚:“过了追溯期吧?再说了,谁去告她?她不说,谁又能查的到她。” 木代怔怔的:“我红姨一直在查张光华的消息呢。” “杀人的人,到底心虚。她90%笃定张光华死了,却又疑神疑鬼,怕他挣脱了绳索,被河水冲到别的地方得救了,所以一直打听着,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即便有了,她也会第一时间知道。” 难怪凌晨时就交代了一切离开了,她把秘密说出来,有太多不想也没有勇气去面对的东西,索性一走了之。 “我红姨,跟我想的,好多不一样的。” 罗韧笑笑:“我也庆幸我没有太得罪她。” 木代多少有点歉疚,觉得是自己昨晚的逼问让霍子红迫不得已说出了这个藏了许久的秘密:“红姨她,是因为我吗?” 罗韧推开窗,小商河今天的天气很好,晴空万里,屋子泥黄色的院墙在阳光下泛着金光,李坦坐在前屋的房顶上,手搭在眼睛前头看天,像是从来都没看过一样。 风吹乱他的头发,花白的头发。 “别太看得起自己了,不是因为你。” 那就没自己什么事了,木代觉得心里空空的,原来真相是这样的,知道了真相,一点也不开心,她说:“那我挂了。” “木代?” “嗯?” “你要来一趟小商河吗?” 小商河?为什么? “你和我都知道,这件事,远没有完。”   ☆、第②③章 要不要去小商河呢? 木代有些犹豫,小商河毕竟不在隔壁,出门左转几步就能到,劳心劳力千里迢迢,多少有点犯懒。 但是,并不只为了自己好奇,也为了帮红姨找出真相:她亲眼所见的,推落河底自以为就此结束的,其实仅仅只是事情的开始。 罗韧给她讲了聘婷的异常,也肯定了一件事:张光华落水的位置距离刘树海翻车出事的地点,很近。 也许,解开盘结的线头,现在就系在聘婷身上了。 但是,“端住、虚竹、匪徒、猪肉”又是什么意思呢? 她皱着眉头的反复念叨引起了一万三的注意:“小老板娘,你念什么呢?” 木代说:“歌词呗。” 歌词?一万三确信他听到了“猪肉”两个字,现在的词作者未免也太任性了。 他厚着脸皮把八个字问了个全:“小老板娘,是你听岔了吧,你知道澳门回归的时候唱的那个《七子之歌》吗?” 他清清嗓子,唱:“你可知macau,不是我真姓。” 木代盯着他看,原来一万三唱歌这么难听。 一万三可不知道木代在心里暗暗埋汰他,继续给她解释:“我小时候怎么听也听不懂,一直以为唱的是‘一棵芝麻高,不识我真心’。” 确实有可能是郑伯听岔了,原话应该不是这八个字,但是木代不是音乐发烧友,知道的歌实在有限,一万三热情表示,都包在自己身上。 虽然霍子红给了他“自由身”,但是事发突然,他一时之间还真没别的打算,如果还想继续留着坑蒙拐骗的话…… 毕竟老板娘不知道哪辈子才回来,对于酒吧刚继任的二世,他应该提起十二万分的热情才是。 一万三头一次不是为了更贴登陆天涯,怀着虚心求教的态度发了个求助贴。 果真大隐隐于市,高人在天涯,二十分钟之后,他洋洋得意过来邀功。 “小老板娘,那首歌叫《弹歌》,是很早已经的民谣,有说原始社会的,有说奴隶社会的,总之是口头传唱,年代还要在《诗经》之前呢。” 《弹歌》共八个字,“断竹、续竹、飞土、逐宍(rou,音同肉)”。 意思是:去砍伐野竹,连接起来制成弓,打出泥丸,追捕食物。 明白了,同时也更糊涂了。 赶紧给罗韧打电话,罗韧没想象中的惊讶,应该是也通过各种方法查到了出处,些须聊了几句之后问她:“决定了吗,过来吗?” 怎么说呢,去也有足够的理由,不去也说得通,她不像罗韧红姨是直接当事人,到底隔了一层。 罗韧笑:“过来的话包吃包住,路费也能报销。你来过沙漠吗木代,有空的时候,可以骑骆驼。” 木代正色纠正他:“即便去也是为了正事,又不是为了玩。我考虑考虑。” 放下电话,克制了又克制,还是去百度了“沙漠、骑骆驼”,看着夕阳下的驼队,想象着驼铃悠悠,眼睛简直是要放光了。 她是真没见过沙漠。 过了一会,她蹭到张叔身边:“叔,我要出趟远门,去一趟小商河,银川小商河。” 顿了顿又强调:“正事。” *** 酒吧里新一批酒水食材送到,张叔招呼着一万三一起帮忙搬,一边搬一边叹气:“就知道小老板娘的心不在生意上……不过小商河……” 霍子红之前一直想让木代多出去走走长长见识,不过木代去的,多是大城市,像是重庆什么的,安排好了行程,不怕出什么纰漏。 但是小商河,宁夏回族自治区呢。 他问一万三:“你以前不是在西部骑行过吗,那里……安全吗?” 什么意思?张叔这把年纪了,还想骑行? “小老板娘要去银川附近哪儿,我不放心,想着要不要让你跟着……但是……” 他自己宽慰自己:“不过咱们木代练了八年武呢。” 一万三脑子里迅速列出了利弊,不,利远远大于毙。 可以脱离劳动,就当是公费旅游,运气好的话还能向张叔申请出差补贴,旅途中搞不好还能邂逅美女,共谱佳音…… “张叔你去过银川么?” “没呢。” 没去过就好办了,等的就是这句话,一万三清清嗓子:“那是相当乱啊。” 在他接下来的描述里,每年都有若干女子消失在那里,而等到警方费劲艰辛找到的时候,她们往往已经在哪个大山里给人做媳妇好多年了,会功夫不占优势,骗子们最擅长的是花言巧语设局设套,真是让人防不胜防。而所有这些,都逃脱不了他的火眼金睛…… 于是事情就这么成了。 *** 木代在河东机场下机,之前查过攻略,小商河的位置略偏,要先转车到中卫,再从中卫转去小商河。 从银川转车去中卫时,还算是车来车往人声鼎沸,中卫的南郊汽车站就冷清许多了,候车室边上只有一家小超市,木代在货架间看来看去,忽然心念一动,刷的伸手,拿下面前的两盒饼干。 对面的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头低了下去。 木代对着那个小空隙勾勾手指头:“抬头。” 半晌,一万三满脸堆笑着……抬起头来。 老板和员工的待遇向来有差,木代是一路打飞的,一万三是事前掐好了时间坐火车到的银川。 他不想真的亦步亦趋跟在木代后头,那样“出差”还有什么意思?时间得由自己自由掌控才行,所以他跟张叔说,小老板娘一向对他有成见的,明跟着行不通,不如暗中加以“保护”。 银川过来一路还好,坐了差不多同一时间点的不同班车,但是从中卫走就困难了,每天就那么几班车,被识破是早晚的事。 一万三打着哈哈跟木代说话:“主要是张叔……他不放心你……” 亏得手机里还存了一路上张叔发的短信,张叔像个放心不下的长辈,每一条短信都絮絮叨叨不超字誓不罢休,但是很让人感动。 ——一万三,你路上别瞌睡,好好看着木代,再怎么能耐也是个小姑娘呢,要密切注意那些忽然过来搭讪的,流里流气的那些要尤其注意,不流气的也要注意,骗子会装…… ——遇事赶紧报警,不要让木代跟人打架,万一真打起来了你要冲在前面…… 木代看的心里暖融融的,张叔跟着红姨打工好多年了,名义上像伙计,实则跟亲人也差不多了,不过,张叔明显对一万三太乐观了,他会冲在前面?不掉头就跑已经谢天谢地了。 木代把手机扔回给他,绷着脸问:“买票了吗?” 这应该就是松动了,一万三赶紧点头:“买了买了。” 上车的时候,一万三积极表现,拎着木代的包左突右挤的,头一个抢到座位上,还把木代的位子掸了又掸,木代瞥了他一眼,虽然嘴上没说什么,但心里必然是满意的。 一万三心说:以前就是爷不爱表现,要是真的表现起来,哼哼,那真是……通杀。 车子缓缓开动,出车站大门时,趁着木代没注意,一万三面朝车外,冲着墙角处的某个人使了个眼色。 曹严华心领神会地给他回了个okay的手势。 *** 去小商河的路不大好,好长一段的颠簸,木代有些晕车,下车的时候接近傍晚,她给罗韧打了电话,电话里,罗韧教她怎么走方便。 木代一肚子气:远道而来,都不说开车过来接一下,悍马买来干嘛,养在家里喂胡萝卜吗? 伐开心,不受重视的感觉,这像是被“请”来的吗? 一万三却积极地拎着行李朝人问路,问完了颠颠跑过来:“小老板娘,这边走呢。” 木代走的没精打采的,幸好路途不长,罗韧给开的门,笑着问她:“路上还好吗?” 木代沉着脸嗯了一声,一万三觉得罗韧看着眼熟:“你,你不就是那个……” 那天晚上印象可深了,霍子红尖叫着被人推倒,酒吧里议论纷纷,小老板娘还追了出去呢…… 罗韧像是知道他在想什么:“对,就是我。” 木代的房间早就准备好了,虽然没预料到一万三的出现,但好在空房多,安顿好木代后,罗韧领着一万三去走廊尽头的房间,路过一间房时,一万三好奇地频频回头。 房门可真奇怪,防盗门的上面怎么挖空了一块,装了好像栅栏一样的东西…… 第二次回头时,栅栏后头忽然出现了一个女子的脸,她穿白色的高领毛衣,衣领的边缘衬着精致而苍白的脸,长长的直发,细眉如烟,眼波又像是深不见底的水…… 她是谁?罗韧女朋友吗?擦,运气怎么这么好有这么漂亮的女朋友?罗韧一定对她不好,不然她眼神为什么那么幽怨?对,一定对她不好,否则他们远来是客,罗韧怎么都要给双方做一下介绍吧…… 从走廊到房间,短短十来秒,一万三的心潮起伏怕是超过了过去一个月的。 罗韧推开门,对一万三说:“到了。” *** 木代在床上趴了一会,这里的温度比云南低很多,干冷,嘴唇一直发干,床面凉凉的,寒意一下子就渗进衣服里。 罗韧进来帮她打开了空调,问她:“不舒服吗?” 她继续趴着:“嗯。” 罗韧拖了椅子在床边坐下来,顿了一会说:“本来是想去接你们的,但是郑伯带李坦去医院了,他这两天状态不太好。聘婷这里离不开人,所以走不开,你别介意。” 这样啊,木代立刻觉得自己挺小气的,毕竟罗韧这里的事更重要嘛,不对,他为什么说“你别介意”?他看出来了? 木代还没来得及说话,罗韧又问她:“晚上吃什么?烤羊腿吗?” “今天人多,可以让郑伯在院子里起个火堆,烤羊腿。宁夏的羊跟别处的不一样,放养在盐池戈壁,那里生长二十多种野生草药,天然药补,所以这边的羊肉没腥膻味,小商河有一家不错的店,腌制好的生羊腿可以现买,到时候让郑伯刷蜂蜜水,上火现烤……” 木代偏过了头看罗韧说话,直到现在才认真打量他,比起上次见面,他其实疲惫很多,很重的黑眼圈,好像连日都没有好好休息过了。 木代有些内疚,觉得自己之前的无名之火挺没意义的,她从床上爬起来,嗫嚅着说了句:“随便吃点就行了,怪麻烦的。” “不麻烦,远来是客。” 顿了顿又说:“让大家都跟着你都吃顿好的,这几天,谁都没心思好好吃饭。”   ☆、第②④章 羊腿料理地很地道,两面都有花刀,据说撇脏后加数十种料炖两个多小时,然后放到浓汤里腌一天,取出了均匀抹上盐、孜然粉粒、迷迭香,套上了保鲜袋密封后才对外售卖。 郑伯是烤羊腿的高手,都不借助什么现代工具,木头架子扎了火堆,羊腿刷上了蜂蜜水,上火现烤,没多久兹兹冒油,肉香四溢。 木代看的眼睛眨都不眨的:“别焦了啊郑伯,翻不翻啊?” 郑伯笑的呵呵的,旁边摆了张条桌,笃笃笃在砧板上切葱白黄瓜丝儿,顿了顿吩咐木代:“翻。” 木代欢喜的跟什么似的,握着铁钎手柄把烤羊腿翻了个面:“郑伯,这要是古代多好,我们就靠烤羊腿行走江湖,你来烤,我负责翻,没事还能行侠仗义什么的。” 小姑娘,想的天马行空的,不过郑伯挺喜欢她,罗韧说头次跟她见面时,木代可不是一般的凶——哪凶了,他可是一点都没看出来。 第一根烤成,木代眼睛亮晶晶的:“抱着啃吗?” 忍不住咽口水,哪怕吃的手上嘴上都是油也认了。 却原来不是,郑伯拿刀子把腿肉都片成了细丝小条,每一小碟里放一份,均匀撒辣椒粉、孜然、盐粒儿,又盖一层葱白黄瓜丝,搭了把小银叉,头碟给木代:“尝尝。” 真是绝了,木代两只手捧了接过来:“这吃的也太文雅了。” 郑伯笑:“可不,聘婷爱吃,又嫌啃来吃麻烦,后来罗韧让我这么弄的。” 是吗,木代没吭声,只是下意识四下看了看,罗韧不在,应该是进屋陪聘婷了。 “聘婷……应该治得好的吧?可以让罗韧带她去北京上海的医院试试看啊。” 郑伯叹气:“罗韧也不是没试过,但不是身体的问题……” 说到末了,叹息着摇头,又继续分碟。 木代知趣地不再说话,多拿了一碟,给坐在一边台阶上的李坦,李坦是看见她了,但没跟她说话,木代觉得挺内疚的,把碟子朝他身边推了又推:“你尝尝啊,挺好吃的。” 李坦还是没搭理她,好吧,人家是该嫌弃她的,毕竟那是她的“‘红姨”啊。 木代端着自己的碟子,准备换个地方,才刚起身,李坦忽然问了句:“你红姨她……有提起过我吗?” 这要怎么答?善意的谎言?还是长痛不如短痛的实话实说? 见木代不说话,李坦笑了笑:“知道了。” 其实不问也知道答案,问了能死心的更彻底一点吧。 木代觉得挺心酸的,想岔开话题:“罗韧说郑伯陪你去医院呢,没什么事吧?” “人老了,身子就跟辆老爷车似的,到处都是毛病。”李坦无限唏嘘,自嘲地拍了拍膝盖,“以前也没注意过,早晚颠倒着过,饥一顿饱一顿的,老家伙抗议了。” 是的,真是奇怪,之前明明年纪到了,但从来也不觉得老,风风火火的,为了查出真相始终冒着一股子劲,但是那天晚上,罗韧拿着电话进来,同他说,有人要跟他讲话。 听到李亚青声音的那一刻,身体里的那股子劲,忽然就慢慢泄了。 李亚青跟他说“对不起”,他苦涩地笑,说:“没什么。” 没有人拿刀逼他,他自己愿意的。 现在想想,真好像应了那句老话,“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了片茫茫大地真干净”,痛过、闹过、争过、抢过,现在一片空落,怪没劲的。 李坦对木代笑笑:“我明儿就回去了,罗韧说,事情还有些蹊跷,我没力气查了,辛苦你们,哪天有了消息,打电话跟我说道说道。” 他费力地站起身,捶了捶酸痛的腰,由始至终也没动那盘木代端过来的羊肉。 也许,即便言语上释然,内心里,依然不愿意接纳任何跟霍子红有关的善意吧。 木代原地站了一会,叉了块烤羊肉递到嘴里,情绪低落,吃起来也味同嚼蜡。 无意中一转头…… 估计所有人中,也只有一万三能吃的这般志满意得狼吞虎咽了。 *** 睡前一切如常,半夜时,木代醒过来。 干,这里是真的干燥,感觉空气中连一点水星子都没有,喉咙里干的厉害,嘴唇上都虚虚起了皮。 屋里没烧水壶,木代去客厅里找,也真是背运,饮水机里只接出半杯,一口就没了。 也真是邪门了,烧水壶都没有?木代急急冲到罗韧门口,想敲门又忍住了。 大半夜的,都在睡觉呢。 但是不敲门,就这么忍着吗? 正进退两难,门忽然开了。 *** 烧水壶接上电,发出熟悉的焖水声,木代终于安心,裹着外衣坐在沙发上等水开,顺便打量着罗韧的房间,目光很快被一面墙吸引过去。 像是电影里见过的张贴案例的墙面,也有上次在古城小面馆,罗韧用便利贴给她贴出的那张表,不过原先打问号的地方已经换成了““张光华”,有一条折线从张光华的名字处前引,尽头处写了三个字。 函谷关。 函谷关三个字用红笔圈了又圈,打了个问号,显然还是猜测。而另一头,罗文淼的名字那里也向后引了条折线,尽头处写着“聘婷”。 同样打问号,但不知为什么,看的木代有点心酸。 罗韧拿了杯子过来,里头放了些莲子心:“这里的确比南方干很多,很多第一次来的人都不适应。” “你怎么知道我在门外?” “郑伯说了聘婷的事之后,我特别留心,有时候整晚不睡,但是……” 他眉头皱起:“到目前为止,我还没有碰上……” 说话间,目光落到那面墙上。 如果真如之前设想的,是一种“病毒”,聘婷真的会是又一个携带者吗?她的所谓异样是发作初期的表现吗?这种病毒又是如何在个体间实现传播的? 转头时,看到木代正不安地舔着嘴唇。 罗韧伸手在她面前打了个响指,打的她一愣神:“别舔了,越舔越干。” 水烧好了,腾腾的热气,想喝又不敢,这一口下去,得烫掉一层皮吧,木代索性把脸俯到杯口上面,蒸汽一蒸,倒也舒服多了。 罗韧看着木代,又好气又好笑:“你没带唇膏吗?” 唇膏?平时倒也用的,但没那么必须,出门时也没在意。 罗韧从行李包里翻出自己用的递给她:“南方山温水软的,你也太掉以轻心了,这里不管男女,人手一支的。” 木代伸手去接,刚触到管身,罗韧又缩回去了。 他把唇膏旋出一段,拿过桌上搁着的直刃刀,把自己用过的那一头削掉,才又重新递给她。 真是够细心的,木代怔了一下:“没关系的,我不介意的。” 罗韧看她:“真不介意?” 木代心虚地耳根都红了。 真不介意?想想还是挺介意的。 木代低着头,旋出了唇膏往嘴唇上抹,抹着抹着,忽然浑身一震,抬头看罗韧。 罗韧脸色凝重,伸出手指在嘴唇边,做了个“嘘”的手势。 看来,他也听到了。 *** 不止是罗韧,郑伯、一万三、还有李坦,都出来了。 这可不是郑伯形容的那种“幽幽的、细丝样”的歌声,这就是在唱歌,声音清亮,夜晚听来分外明晰。 几个人走廊里遇见,罗韧对着郑伯使了个眼色,郑伯心领神会:无关人等,就不要搀和了吧。 他转身给李坦和一万三解释:“聘婷她……这里,不太正常,不好意思,吵着你们睡觉了,包涵、包涵。” 语意里软中带硬,有常识的人都听得明白:哪个主人家,会随便让外人看到自己家人发病的样子? 李坦原本就不大关心,释然之后转身回房,一万三也只好退了回去,心里惋惜极了:怪不得门做的像栏杆一样,那么一个美女,居然是疯子吗?这世上还有没有天理了? 罗韧引着木代靠近。 聘婷真的在跳舞,边唱边舞,动作的确大开大合,没有哪个文静灵秀的女子会这么跳舞吧? 有了《弹歌》做事件背景,木代看得相当明白:对,这就是上古时候的那种舞,不讲究姿势曼妙,随兴随地而舞。 聘婷的歌舞持续了约莫两三分钟,再然后,忽然停下,又恢复了那种沉默的眼帘低垂的模样,安安静静的上床,盖上被子,顺手拧灭了床头的台灯。 满室寂然,床上的被窝隆起一块,好久都没有动静。 木代看的时候没觉得,直到此刻,才感觉,像是有恐怖的余味,自这间屋里,四下蔓延着散开,不觉打了个寒噤,两条胳膊上都泛起细小的颤栗。 郑伯叹息着对她摇了摇头,好像在说:看到了吧,就是这样。 他迈着沉重的脚步回房。 罗韧站在栅栏前,一动不动,眼睛死死盯着床上的聘婷,垂下的手慢慢攥起。 如果这真的是“病毒”,聘婷的症状,是不是逐步在加重?当初叔叔罗文淼并没有这种反应,难道说,各人反应不同,因人而异? 木代也不知道这个时候说什么话才最具安慰效果:“你放心吧,我会帮你的。” 罗韧心中一动。 几次三番打电话,把木代请来,真的没有私心吗?有,她习武,又知道内情,是最好的帮手,万一到时候聘婷出事,自己控不住场子,木代在这里,抵得上三个四个五个六个郑伯。 可是,如果事情的严重性超出了自己的想象呢,木代不会有危险吗? “我师父说,习武的人,算是半个江湖儿女,嫉恶如仇解危济困,我勉强能做到啊。而且我红姨跟这事也有关,所以我一定努力帮你的。” 罗韧心中失笑,木代比他想的单纯多了,那天晚上被吓哭,他就看出来了,她这样的,是只要别人对她好一点点,就会加倍去回报的,自己有没有有意无意地利用她这一点,去博取她的同情? 有吧,真的有吧,还算个爷们呢,想想有点汗颜。 罗韧看她:“木代。” “昂?” “你明天搬出去,带上你那个朋友一起。” “啊?” 木代觉得委屈,她说什么了?一转脸就不让住了?她说的都是好话啊。 明明挺聪明的小姑娘,有时候傻起来,真是脑门心都在冒傻气了,罗韧提醒她:“如果聘婷真的是感染了病毒,我不确定会不会再传染另一个人,你们待在这里的话,很难说,真的很难说。” 木代的心险些跳漏了一拍。 她真的没想到这个,以前师父老说,有一句老话叫“武夫鲁莽”,说得跟身子骨练强健了,脑子就练没了似的,她洋洋得意的说:“师父,我聪明的很呢。” 聪明什么啊,也就对付对付一万三曹严华这样的小角色气势十足,真正遇事才发现,丢三落四,想事情也没那么周全,还是缺了经验。 她赶紧点头:“哦,哦,好啊。” 神色紧张,好像待多一秒就会感染,恨不得立马回房收拾行李的模样:“那,那我回去了啊。” 她转身就走,罗韧心念一动,迅速伸手抓住了她胳膊:“我就试探你一下,说好的嫉恶如仇解危济困呢?说好的一定帮忙呢?” 真是啪啪啪打脸。   ☆、第②⑤章 木代讪讪的结结巴巴:“我我……我怕感染,我挑个近的地方住罗韧,你一打电话我就赶过来。” 她急的要跳脚了。 罗韧大笑着松了手:“别太相信别人了木代,任何时候,保证自己的人身安全最重要。” 回到房间,木代还在想罗韧的话。 什么意思?弦外之音是说她单纯,容易被人骗吗?真是笑话,她有自己的分辨力,相信谁也是细细观察甄选过的好吗?不然怎么不见她相信一万三呢? *** 李坦一大早就走了,罗韧要看护聘婷走不开,郑伯送木代和一万三到最近的旅馆。 前台开房,一万三嘟嘟嚷嚷:“怎么就不让住了呢,他们家那么宽敞。” 木代瞪他:“还不是你昨天吃羊肉吃太多了,遭人嫌弃!” 真是什么都能赖到他头上!一万三拎着行李跟着木代往房间走,一路愤愤:人贩子都跑到哪里去了! 先到木代的房间,才掏出房卡,对面门打开,有个人哼着小调儿出门,才刚出来,一声惊叫又缩回去了。 来不及了,木代已经看见了,她看看一万三又看看那扇半关的门:“出来!” 曹严华内心挣扎了一下,还是耷拉着脑袋又出来了。 木代还没来及说话,一万三先发制人,作惊喜状一个箭步跨过来:“曹兄!你怎么来了?” 曹严华入戏也很快:“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啊,我去完云南之后,想换一个比较粗犷的环境放松一下心情,想不到你们也在啊!” 对此,木代只想说两个字。 呵呵。 她鼓励他们:“演,继续演。” 说完了,自顾自刷卡进房,脚一蹬把门撞上了。 观众撤场,一万三和曹严华面面相觑,开始互相埋怨。 ——“你妹的,你住这怎么也不跟我说一声。” ——“靠!你就让我到了跟你说一声,又没让我报住哪,再说了,你们不是住人家里吗,谁知道又跑来住旅馆……我这拜师,是不是更没指望了?” …… 为了弥补,曹严华好说歹说,中午把木代和一万三请去了馆子吃饭。 一桌子菜,木代就是不动筷子:“一万三跟着我,至少有个理由。你也跟来为什么,你不是刚找到工作吗?” “也就是个……端盘子的工作,中断一两个月,不影响职业生涯。” 木代又好气又好笑,真是什么工种到了曹严华这都能种成“生涯”。 一万三帮腔:“小老板娘,我曹兄宅心仁厚,秉性纯良,你师父不收,你可以收啊,随便教他点三瓜两枣的功夫,蝴蝶效应,他将来要是救了谁,也是你功德无量呢。” 木代瞥了他一眼:“你也说蝴蝶效应,那他万一害了人,学了功夫又去偷,蝴蝶效应,我头上还算一份罪孽呢。” 曹严华一张胖脸涨的通红:“木代妹妹,我上次被抓进去教育过了,我真不偷了。你做了我师父之后,我要是再偷,你可以把我挑断手筋脚筋废了的。” 真是武侠小说看的太多了,木代百思不得其解:“你想学功夫干什么啊?” 曹严华的脸更红了,过了会,他犹犹豫豫地从怀里掏出了个钱包来。 什么意思?木代疑惑地拿过来,李坦的钱包里,放的是她红姨李亚青的照片,感情曹严华也有个青梅竹马念念不忘? 钱包打开,才知道自己是想岔了,里头真有一张照片,那标志性的鼻子,怕是全世界的华人都认识。 成龙。 曹严华吭哧吭哧的,吞吞吐吐:“我一直有个梦想……” 真是不妙,木代迅速打断他:“好了,吃饭吧。” 曹严华不懂为什么才开头就被截了,还愣愣地站着,一万三给他使了个眼色,那意思是:哥啊,你就吃饭吧。 吃饭的当儿,一万三向木代打听聘婷:“小老板娘,那个聘婷,是罗韧的妹妹吧?” 木代说:“我觉得应该是女朋友。” 一万三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不是妹妹吗?都姓罗啊。” “我觉得不是,我感觉很准的。” 原来只是感觉啊,一万三略略放心,不过言语上还是要顺着木代的:“如果是女朋友,好端端怎么疯了呢,肯定是那个罗韧不好,害得聘婷伤心,所以疯了……” 木代啪一下就把筷子拍到了桌面上。 “你要叫‘罗小姐’,或者‘罗聘婷’,不要聘婷聘婷的叫,你跟她没那么熟,跟别人的女朋友保持距离,不要有任何非分或者逾矩的想法!” 一万三觉得自己很冤枉:“我怎么了啊,我就是问问。” 木代冲着一万三笑,笑得他背后凉风阵阵:“我告诉你,我感觉很准的。” *** 这一天没别的事,木代自己在小商河转了转,中途把一万三和曹严华都打发走了,一万三是乐得不陪她,曹严华反而忧心忡忡的:“木代妹妹,人生地不熟的,你小心点啊。” 其实有这样一个徒弟也不错嘛。 木代一直转到了小商河镇子郊外,远处连绵的沙丘围拥着一条进出的公路,木代向人打听:“怎么没看见骆驼呢?” 那人笑的差点抽抽:“姑娘,什么年代了,谁还养着骆驼玩儿啊。骆驼都在旅游景区,中卫沙坡头那,或者沙湖。” 阖着有骆驼的地方距离小商河还好远,罗韧那语气,还“有空骑骆驼”,说的跟骆驼就是他家养的一样。 不过,木代的这股子气,刚回到旅馆就散了。 罗韧让人给她房间里送了个加湿器。 崭新崭新,应该是现买的,木代依着说明书装了水插了电,加热没多久,柔润的蒸汽就在屋子里弥漫开来。 木代盯着蒸汽看了好久,一股子士为知己的责任感油然而生。 一定要帮罗韧做些什么才好。 *** 旅馆离着罗韧家的确很近,窗帘一撩,隔着不远,就能看到那幢在小商河鹤立鸡群的宅子。 这一晚上,木代把帘子撩了八遍不止:罗韧家来个贼也好啊。 撩到最后一次时,有辆车在门口停下,下来一个四十来岁的女人。 看着面生,这是谁呢? 木代心里一动,想起了罗韧的那句“别太相信别人了”,这个“别人”,也包括他自己吗? 论理呢,如果是朋友,是不应该偷偷摸摸去刺探别人的秘密的,但是…… 她跟罗韧,也没那么熟啊。 *** 木代围着屋子转了好几圈,大门紧闭,敲门也没个合适的理由,还是老法子吧。 这边的屋都是泥夯的墙,上墙简直轻而易举,而且晚上风大,掀盖撼窗的咣咣当当,尤其容易掩盖异声。 木代很快就到了高处。 几扇窗户都看了,难免失望,客厅的窗子应该对着院子,而这面是后墙,都是卧房和洗手间,而且,为了避风,这里的窗户是常年关着的,隔音效果也好,即便能看到人,声音也听不到的。 悻悻的正准备下去,忽然有人开门进来。 是那个女人和聘婷,罗韧也在,那个女人换了身白大褂,脖子上还挂着听诊器,笑着吩咐了几句,就和罗韧带上门离开了。 木代想起来了,应该是罗韧提过的那个定期帮聘婷检查的护士。 其实如果是在之前,聘婷洗澡的时候,那个护士是全程跟着的,但自从聘婷有了异样,罗韧就极力避免任何无关的人跟她独处。 洗手间里,只剩了聘婷一个人,她还是那副沉默而木然的样子,先打开了立式淋浴房里的莲蓬头,然后一件件地脱衣服。 好像有点……非礼勿视了啊,木代把目光移开,一颗心跳的砰砰的。 聘婷的身材可真好啊。 还是不看了吧,木代吁了口气,身子在墙面上转了半幅,换了个方便下去的姿势,换手的时候,无意中又看向窗内。 聘婷似乎是忘了什么东西,打开淋浴房的玻璃门出来取,身子微侧,曲线极美的,白皙光洁的背上滚落一粒粒晶莹的水珠。 木代的眸光忽然收紧,聘婷的后背上,那是…… *** 罗韧沉默着听木代讲话。 木代有些激动,身上沾了不少土灰,但是声音却相对低,像是怕被谁听见:“只有一两秒,很快,在背部的皮肤下面,忽然间凸起,那个形状……” 她犹豫地伸出手,指了指墙。 循向看过去,是自己列的那张表,“嫌疑人死状”一栏。 “就是那个形状。还有……” 就在那一两秒内,凸起的皮肤之上,并不是平展的,血管里的血,忽然间红的夺目,透过皮肤,形成了一个笔画极细的形状。 木代找来纸,画给罗韧看,是一个被拉长了的s形状,左边加了一小撇。 这像是一个字。 罗韧打开电脑,搜索了几下,页面在屏幕上顿住,他招呼木代过来看:“是不是这个字?” 木代连连点头。 页面是“刀的字形演变”,从甲骨文,历金文、篆文、隶书、楷书,直到现在的标准宋体。 木代画出的形状正是第一个,甲骨文的“刀”字。 上古时候的《弹歌》,甲骨文的“刀”字…… 罗韧忽然问她:“还记不记得,杀人现场,被线牵出的人偶,总有一个人是拿刀的?” 记得,场景是一个人手捂着脸,像是在躲,另一个人手里拿着刀,狞笑着要砍下去,第三个人两手旁推,像是在劝架。 拿刀的那个人,并不只是虚虚做个手势,手里是真有刀,大多是受害者家里厨房的刀,拿来了塞在受害者手里,还要用线一圈又一圈地稳住。 刀,到底代表什么呢? 罗韧的眉头皱起,食指中指自然而然弯起,轻轻点着手边的沙发把手。 “罗韧?” “嗯。” 木代吞吞吐吐的:“其实,你上次跟我说过以后,我找过那个万烽火,我问他,这世上到底有没有鬼。” 罗韧抬头看木代。 木代居然说的很认真:“我知道你不信啊,可是,有很多事情,可能是名义上托是‘鬼’,其实有科学的解释呢。万烽火让我找的那个人,好像真的很厉害的样子,他还写书,还跟我说,要有科学的态度。” “所以呢?” 木代是真的觉得这是个可行的方向:“那个人研究各种灵异现象二十多年了,听说一直在路上,见过许多许多稀奇的事。我想着,你要是同意,我们可以把事情的前因后果告诉他,说不定,他有类似的案例,也说不定,能给我们提供一些线索呢。” 罗韧想起万烽火常说的那句话。 ——消息的打听就是这样,有时候得有一个契机,契机不来,等个三五年是常事。 是啊,如果一直没有新的契机,就要一直这样干等下去吗?既然万烽火和木代都相信那个人,说不定他就是下一个契机呢? 死马当成活马医吧。 罗韧长吁一口气:“他叫什么?” 一边说一边把电脑转到搜索页,想顺便搜搜这位学者的书,看看他的研究方向。 木代慢吞吞地回了两个字。 “神棍。”   ☆、第②⑥章 正式通话之前,木代给神棍拨了个电话打预防针,大意就是如果罗韧的态度不好的话,请他多多包涵。 神棍说:“咦?罗韧是哪棵葱?他又不是我好朋友,我为什么要包涵他?不打了,电话打来我也不接。” 果然写过书的人就是大咖,性格如此的狂傲,高人一般都是这样的,木代赶紧表明立场:“所以说啊,我也看不惯他这样自以为是的态度,就需要你这样又有文化又有口才的灭一下他的气焰,碾压,全方位的碾压。” 神棍让她说的舒心舒肺,登时就喜笑颜开:“好吧小口袋,看在你的面子上,我就碾压一下小萝卜吧。” 小萝卜?木代的手机险些摔地上去。 转过头来,还要跟罗韧打预防针。 “这个人呢……”她绞尽脑汁形容,“比较有个性,你想啊,老跟这种灵异玄幻的事情打交道,思考问题的方式自然跟一般人不一样。你从他给自己起的名字上就看出来了,神棍,为什么非得用这么招摇撞骗的字眼呢?说明他有自信啊。” 木代也是挺拼的,罗韧又好气又好笑,说这么多,无非就想让他对那个什么神棍客气一点呗,行啊,反正客气又不花钱。 他点头:“还有呢?” 居然真的还有“还有”,木代期期艾艾的:“他不喜欢叫人家的名字,会随口那么一叫……” 说到这,赶紧强调:“但是真的是随口,绝对没有贬义。举个例子,那个万烽火,他叫他小万万,就说我吧,他喊我小口袋……” 罗韧动容,木代连自己都拿来举例做铺垫,那个神棍给他起的名字该有多难听啊。 他镇定地拿过边上的杯子喝水:“说吧,给我起了个什么诨号。” “小……萝卜。” 罗韧的头皮有轻微的发炸,不过还好,不算太过分。 坏就坏在木代这个操碎了心的又过来画蛇添足了:“其实萝卜……营养丰富,是个好东西,民间有俗语‘冬吃萝卜夏吃姜,不要医生开药方’,有些地方把萝卜叫土人参,所以其实他是变着法儿夸你是人参呢罗韧……” 罗韧一个忍不住,一口茶全喷了。 木代正对着罗韧说的声情并茂的,哪料到他会突然发难?饶是身形敏捷迅速避开,有半边脸还是溅到了点。 木代素来是爱干净的,急的啊呀跳起来,满屋子找抽纸,罗韧从兜里拿出纸巾,正准备递过去,木代气咻咻地嗖一下抢过来,一边擦脸一边瞪他。 罗韧真诚给她道歉:“对不起啊木代,把人参水喷你脸上了。” *** 通话终于正式开始。 罗韧主讲,他条理清晰,叙事分明,神棍一开始以为是司空见惯的寻常事,听的有些心不在焉,到后来渐渐被吸引住,间或会问罗韧一些问题,而他的问题也很是打在点上,比如:究竟是什么原因,第一和第二桩凶案之间,相隔了那么久呢? 而对于木代来说,无异于是把整个凶案又理了一遍,落马湖、二连浩特、小商河、张光华、刘树海、罗文淼,还有……聘婷。 末了,罗韧说:“找出事情的真相固然重要,但是对我来说,现在最紧要的,是救聘婷。” 短暂的沉默之后,神棍说了句:“就我目前见过的案子中,没有类似的,但是我直觉应该有,只是还差点什么,如果再多点线索就好了。” 呵呵,如果不是一筹莫展,也不会走投无路向你求助,还差点什么?差真相吗?如果真相都找出来了,找你干什么? 罗韧笑了一下,碍于木代的面子,没把这些话说出来。 但是神棍显然不是只是说说而已:“我晚点时候再给你们打电话,我要理一下。” *** 等的时间并不长,但是感觉上很漫长,罗韧带着木代去看了一趟聘婷。 隔着栅栏,看到聘婷抱着膝盖坐在地上,出神地盯着地毯看,脚下意识地向后缩,像是忌惮着想象中的血弄脏了她的脚。 “罗韧,你跟聘婷之间,其实是没有血缘关系的吧?” 罗韧转头看她:“为什么?” “就是感觉。”木代示意了一下他脖子里的那条挂链,“像是挂情人的照片,我感觉很准的。” 罗韧笑起来:“不止聘婷,我跟罗文淼也没有血缘关系,只是恰好都姓罗。小时候,因为家里的关系,我跟着罗文淼生活过很长一段时间,在我心里,他们是比亲人还要亲的。” “可是郑伯说,聘婷出事之后,你从来不回来看她。” 罗韧的眼神黯了一下,但是很快,他又笑起来。 “不回来,因为没脸回来呗。” “叔叔跟我说,不要让他杀人,我没办到。离开聘婷的时候,我跟她说,别怕,有我呢。结果呢,她疯了。我说的话就像放屁,没一件做到的,这辈子,我都不会再给别人承诺了。” 木代怔怔地看着罗韧,想说什么,又不知道说什么好。 远远的铃声传来,神棍来电话了。 *** 神棍说:“我把整件事情从头到尾理了一下,接下来我说的,都只是推测。但是推测不一定是错的,任何科学的理论未经实验或者事实证明之前,都是以推测或者假说的形式存在的。” 罗韧觉得喉咙发干:“所以呢,你的推测是什么?” “聘婷的身体里,有个什么东西。目前还不清楚是哪里来的,但是这个东西,跟张光华、刘树海,还有罗文淼身体里的,是同一个。” “这个东西,不像病毒,像是活的。它的传播也不像传染,而像是就近的自由选择。我姑且假设它的形状就是长方形,如果你们能看到,可能就是人皮的样子,长方形的人皮。” 好像也有道理,毕竟死去的刘树海和罗文淼背部,都缺失了这样一块皮。 木代插嘴:“那脚呢?每个人都被砍了左脚呢。” “小口袋,你沉得住气嘛,我待会会讲到的。” 好吧,木代知趣的闭嘴了。 “刘树海和罗文淼都是尸检的时候才发现少了一块皮,而同时衣服上没有对应的破口,这是我觉得这块皮是活的的主要原因。我猜测,当事人死亡的时候,现场乱作一团,这块皮悄悄的,从死者的领口处爬出来,自己藏起来了。” 真是让人毛骨悚然的想象力,但是前思后想,竟然无法提出什么异议。 “我们现在,只有刘树海和罗文淼两个案例做参考,岑春娇在刘树海死亡当时跑出去了,等她再回来的时候,带了个看门的老头一起,也可能惊动了其它的看热闹的人。而聘婷,据你说,罗文淼死亡之后,现场只有聘婷一个人,郑伯是隔了一段时间才发现的。” 罗韧心头一震:“你的意思是,这块人皮的附身,有意识地避开了众多的耳目,趋于选择落单的人?” 神棍说:“是啊,这就好像犯罪,很少大庭广众下进行,大都是选择没人的巷子、单身的路人。” “你提到过,济南的那家小旅馆靠近客运站,你叔叔的车又因为路上出故障,半夜才到达。当时凶案发生不久,如果你叔叔恰好是一个人从小旅馆后面经过,而那块人皮从刘树海房间的窗户来到了外面……这就是我刚刚说的,就近选择,但是有一定的自由性。” 木代后背直冒凉气,她盯着墙上的案例看,不错,是就近选择,张光华淹死在大同附近的河里,刘树海大同车祸落水后出现异样;刘树海死在济南客运站附近的小旅馆,而罗文淼半夜时恰好在附近经过;罗文淼自杀死在自己的房间,而当时,冲进房间里的只有聘婷。 罗韧问了句:“那块人皮,是不是有蛊惑人心的力量,可以逼迫的人心性大变,做出自己都不敢相信的事情来?” 神棍迟疑了一下:“我觉得应该是这样,但是因人的阅历、学识、自控力等等而异。比如你的叔叔,我觉得他属于自控力较强,可能也进行了某些反抗,因为你曾经问过聘婷他到底哪里不对劲,聘婷说不出来,说明罗文淼控制的很好,只有亲人才有第六感的察觉,而且他还曾经对你说出‘别让我杀人’这样的话。” “与之恰相反的是聘婷,因为她已经疯了,意识很容易被控制,所以她的异状表现的极其明显。” 好像的确是这样,叔叔当年,也许也有想唱歌起舞的冲动,但只是意识里的恍惚一瞬,很快就控制住了。但是聘婷不同,她百无禁忌,想哼唱就哼唱,想起舞就起舞,不在乎合不合适,也不在乎有没有人旁观。 屋子里安静的有些可怕,神棍清了清嗓子:“现在我们把这个问题放一放,说另一个。” “《弹歌》是上古时候的民谣,刖足是差不多同时代的一种刑罚,之前你们受制于一种想法,那就是‘刖足’和‘剜皮’都是可怕的死状。可是,是否可以把它们分开看待呢?” 木代又忍不住了:“怎么分开呢?” “剜皮是这块人皮的自行离开,因为它需要寻找下一个附身的对象。但是刖足是另一种力量对凶犯的惩处,也许他所犯的罪责,在当时对应的就是刖足的责罚。” 说完这话,神棍停顿了好一会:“听懂了吗?” 木代点头:“听懂了。” “小萝卜呢,听懂了吗?” 明明是这么紧张瘆人的场景,但是听到神棍叫“小萝卜”,木代还是想笑。 罗韧有些无奈地看了木代一眼:“听懂了。” “听懂了就好办了,下面,我就要说出我最为重要的推论了,即,如何救聘婷。” 罗韧的眸光蓦地收紧,身子不觉坐直,木代也紧张地屏住呼吸。 神棍接下来的话让两人无语凝噎。 “你们不鼓掌吗?说重要的事情的时候不该鼓一下掌吗?” 罗韧这种心情,还怎么让他鼓掌啊,但是神棍分析了这么久,好像确实也值得表扬,木代只好自己啪啪啪地鼓掌,罗韧看了她一眼,她的拍掌声立刻轻了下去,心里憋屈的不行:我这是何苦来?为了谁? 但是那一线小小的委屈,很快就被神棍接下来的话惊的须弥不剩。 “如果推测的不错,聘婷跟罗文淼一样,会很快杀人犯案,你们当然可以防,但百密一疏,未必防得住,聘婷会很快迎来跟之前三个人同样的命运,死亡,刖足,剜皮。” 罗韧的脸色渐渐煞白。 木代不忍心,赶紧问神棍:“那怎么救聘婷呢?” “刖足是因为死者杀了人,剜皮是因为这个人已经死了,没有利用价值,要寻找新的宿主。我的想法是,趁着聘婷还没来得及杀人之前,让她假死,等人皮离身之后,再让她活过来。” “假死?” 神棍呵呵笑起来:“当然不能是装死的那种假死,那种应该骗不过的,我指的是,真正的停止呼吸,利用这几分钟的时间让人皮离身,然后再……抢救回来。” “不过……”他话锋一转,“这个终究也不是良策。” 木代听懂了。 谁也不知道那块所谓的活的“人皮”,到底是怎样一种邪恶力量,离身之后,能够被束缚、困住、制住吗?如果不能,即便救下聘婷,也总会有下一个被附身者的。   ☆、第②⑦章 送木代出来时,已经很晚了,恍惚中,像是叔叔罗文淼出事的那个晚上,整个小商河,静的如同无人入住。 木代安慰他:“你也别太担心了,总会有办法的。” 罗韧笑笑:“可是聘婷等不了太多时间了。” 神棍说的没错,聘婷现在没有任何的自控力,如果那股毒蛇一般的恶念吐信,后果真是不堪设想。 罗韧突然有了一个大胆而又危险的念头。 如果把聘婷身上的东西引渡到自己身上呢?被附身者不是突然发作的,从之前的案例来看,那块“人皮”在宿主身上的潜伏时间至少超过一年。 的确不是治本良策,但是,眼前来讲,是最好的法子了。 罗韧似乎很消沉的样子,是啊,换了自己,心情只会更糟吧,木代心底深处,轻轻叹了一口气,说:“那我先回去了。” 她两手插*进兜里,低着头往回走,又起风了,扑在脸上,干燥的沙子味道。 罗韧在后面叫她:“木代。” 木代停下脚步,不解地看罗韧。 罗韧看天,星斗都像是畏寒,在极远的高处发出疏淡的冷光。 “天气不错,出去逛逛吧。” *** 车出小商河,一头扎进茫茫黑暗之中,车里没有开灯,木代额头抵在车窗上,努力看周围的景色,好像没什么不同的,车灯过处,都是光秃秃的戈壁。 车速很快,但罗韧显然对路很熟悉。 “我喜欢开夜车,没有人的地方才好,安静,也没人管。随便找个地方停,下来坐着,觉得全世界只有你一个人。” 他很快转下公路进入戈壁,因为地面的不平整,车身持续颠簸,过了会又加大马力一直爬高,坡度很陡,普通的车怕是也上不来的,而且这高度像是总也到不了头。 木代有些紧张,下意识攥住了座位的边缘。 罗韧忽然问了句:“木代,愿意跟我一起死吗?” 木代目瞪口呆:“啊?” 罗韧没说话,示意了一下前方。 木代下意识去看,头皮一下子炸开了:到顶了,前面没路! 她尖叫:“罗韧,停!停!没路了!” 车头猛然下倾,木代脑子一空,心都跳停了,想着:就这样摔死了? …… 好像过了一个世纪那么久,又好像只有一小会,车子缓缓停下。 不是没路,也不是悬崖,只不过是视觉误差,还是有路的,是个坡度极陡的大下坡,人在那一面时,完全看不见,而且当时罗韧没减速,也没给她任何提示。 有一种生死间走了个过场的感觉。 罗韧过来,帮她打开车门,又替她解开安全带,木代魂魄估计还在外头飘着,也忘了要跟他算账了。 罗韧拉她:“来,下来。” 木代被他拉着下车,刚一挨地腿就软了,她听到罗韧笑她:“你不行啊木代。” 不行就不行吧,随便了,真是连反驳的力气都没有了。 罗韧从车上取下垫子,两个人倚靠着车身坐下来。 面前是广袤的黑,到天边极远处又有沙丘起伏的曲线,再往上看,星星多起来了,手张开着伸出去,指缝间都密簇簇地落了好多星。 罗韧说:“有些星星离我们很远,它的光到达地球,要跋涉许多光年。我们以为是现在看到的星光,其实是它很多很多年前发出来的。” 他随手指向一颗星:“那一颗,说不定现在已经死了。” 木代听过这种说法,关于宇宙中时间的解释,太阳光到达地球要八分钟,你此刻看到的阳光,其实是八分钟之前发出的,除太阳外,最近的一颗距地恒星人马座南门二,距离地球4.2光年,也就是说,你现在看到的人马座星光,其实是4.2年前发出的。 从某种意义上说,人类的肉眼,看到的一切都是过去。 木代说:“听你这么一说,觉得这天上挂的,都是星星的骸骨,所有的星光都是磷火。” 说完了,忽然觉得自己怪有才的。 罗韧也给了她很大的肯定:“真是下半辈子看星星的心情都被你给毁了。” 木代哈哈大笑,问他:“以前常来看吗?” “带聘婷来过。” 哦,带聘婷来过,也是这样漫天星斗的晚上,开着车,风声在耳边回响,冲下崖坡。 木代忽然觉得怪没劲的。 就在这个时候,罗韧说了句:“我爸爸有两个老婆。” *** 木代随口应了一声。 罗韧没说话,像是要等她反应过来,果然,顿了一顿,木代突然抬头,惊的说话都口吃了:“两……两个?” “法律不允许啊。” “法律还不允许杀人呢。” 也对,真奇怪,总是被罗韧轻易就说服了,木代想了想,说:“那你家里一定很有钱,穷人是娶不起两个老婆的。” 罗韧笑了笑:“我妈妈算是我爸的糟糠之妻,经人介绍结合,跟着他吃苦,陪着他创业,后来他终于有钱了,觉得应该好好弥补自己,追求自己真正想要的东西,包括……” 他顿了一下:“包括爱情。” 木代说:“妈的!” 罗韧很奇怪,木代真不像讲脏话的姑娘,但是看到她歪着脑袋坐在那,咬牙切齿地迸出这两个字,反而觉得心里挺暖的。 其实有无数次,他自己也想这么骂来着。 “然后我二妈就进了门,除了不领结婚证,宴席礼金,只比我妈更风光,人又精明能干,里里外外,更像女主人。” 他笑:“有时候,我很气我妈,像个林黛玉,受气了哭哭啼啼,咳着咳着能咳出血来。” 语气那么平淡,像是讲别人的故事。 “原本,日子也还能凑合着过,无非就是比别人多了一个妈。但是我二妈生了个男孩之后,事情就不一样了。” “很蹊跷的,在同一年,我出了两件事,第一次,差点被车撞死,第二次,不知道吃了什么,上吐下泻,被送到医院洗胃。” 他看着木代笑:“还好,命大,名字里这个韧字,不是白叫的。我妈怀疑是二妈搞的鬼,但是没证据,至于我爸,明里暗里,反正是袒护二妈的。” “我妈觉得,不能让我在家里待下去了,待着待着,说不定就待没了。她找到我叔叔罗文淼,请叔叔照看我一段时间。罗文淼直接从医院里把我接走的。” “那个时候,叔叔还不住小商河。我洗胃的难受劲还没过,昏昏沉沉的醒过来,第一眼就看到聘婷。” 罗韧的唇角浮现出温柔的一丝微笑。 “聘婷那时还小,四岁还是五岁?我记得,她穿白色的小纱裙,长筒袜,红色的凉鞋,脑袋上一左一右,扎了两个小辫子,怀里抱了一把大木刀。” “就是当年那种,小孩儿玩的,木头做成的带红缨的刀,怕是比她的个子还高。她跟我说,小刀哥哥,爸爸说有坏人要害你,你别害怕,我有刀,坏人来了,我就砍他。” 木代想象了一下当时的情形,觉得聘婷真是比自己想的还可爱。 罗韧的声音很低:“我在叔叔家,一住就是六年。后来虽然离开,但还是时常回去,在我心里,聘婷和叔叔,其实比父母更像亲人。叔叔已经走了,我不希望聘婷,再受到任何的伤害。” 木代说:“你别担心,总会有办法的。” 真是很想安慰罗韧,但是说来说去,只是这两句毫无说服力的话。 罗韧看向木代:“不管怎么样,认识你很高兴,木代。” “是吗,第一次认识我就拿刀子压我脖子,怎么看都不像很高兴的样子。” 罗韧哈哈大笑:“你一直都记着呢。” 他把别在身后的刀子拿出来,抽出了看看,又插回鞘里,最后递给木代:“送给你了。” 又是一出猝不及防,木代有些不相信:“送给我?” 罗韧说:“是啊,以后再生气,把刀子拿出来,往地上砸两下,踩两脚就行了,别总想着我不好的地方。” 刀子拿在手里,比想象中大,也沉的多了,刀鞘是皮质,但拿在手里,还是有沁人的凉意。 *** 回到旅馆,已经接近早上,木代困的不行,进了房间一头栽倒,揉着发痛的脑袋再起身时吓了一跳,居然已经是暮色四合了。 赶紧洗漱,刷牙的时候还挺纳闷:一万三他们,怎么不喊她一道吃饭呢? 收拾停当了,先去敲一万三的门,刚敲了两下,门蓦地打开,一万三意味深长地看着她:“小老板娘,你起来啦?” 曹严华居然也在,笑的话里有话的:“木代妹妹,你终于起来啦?” 木代呵呵笑了两声:“你们两个有病吗?为什么不喊我一起吃饭?” 一万三惊讶:“小老板娘,你还需要我们跟你一起吃饭吗?” 看来这两货是看到什么了,木代也懒得解释:“不管你们看到什么,反正不是,再不正常讲话……” 她做了一个撑筋的动作,满满的威胁意味,一万三警惕的退后了一步。 好在,木代的手机响了。 奇怪,居然是郑伯。 他声音慌慌的:“木代啊,昨天罗韧跟你一起,有没有什么奇怪的?” 奇怪的?带她兜夜风,奇怪吗?给她讲了自己家里的事,奇怪吗?还送了她一把刀,算奇怪吗? 木代走到窗前,一把掀开窗帘,咦,罗韧家的大门口,停了一辆车。 “我总觉得心里七上八下的,罗韧今天让把护士再叫来,吩咐人家带急救的工具,早上又突然跟我说什么很多窒息的人如果急救及时,是可以缓过来的。刚刚又把聘婷带到大房间去了……他是想做什么,木代小姐,你清楚吗?” 木代一片茫然:“我也不知道……” 不对不对,慢着慢着。 有一个不祥的念头在慢慢膨胀。 神棍说,终究也不是良策,总有下一个被附身者的。 罗韧说,不希望聘婷,再受到任何的伤害。 还说,不管怎么样,认识你很高兴,木代。 木代,你就是个傻子,你怎么没想到呢! *** 大房间是真真正正的防盗门,踹不开也撞不开,连门缝下面都用布塞实了,木代急的差点哭了,问郑伯:“有窗吗?这间房有窗吗?” 有,但是窗玻璃一砸开木代就傻眼了,罗韧一定事先做过准备,封死了任何那块“人皮”可能溜出去的途径,窗子被很大的壁橱挡死了,踹都踹不动。 只好又回到门边拼命砸打,郑伯原先只是忐忑,见到木代这样,也吓住了,哆哆嗦嗦问她:“是不是出事了啊木代小姐?” 木代想说什么,还没说出一个字,眼泪已经出来了。 就在这个时候,身后传来一声断喝:“让我来!” 回头一看,是杀气腾腾的曹严华,左手一把小型电动开锁枪,右手一把四个头的专用开锁十字无敌霸王,腋下还夹了个开锁包。 这一瞬间,真是……高大威猛,自带光环,宛如……神邸降临。   ☆、第②⑧章 曹严华不负众望,一阵间杂着铿铿砰砰撬声的劳作之后,锁舌咯噔一声弹开的声音,简直如同天籁。 这声轻响反而让木代冷静下来,脱口说了句:“慢着。” 说的迟了,曹严华已经推开了房门,罗韧的确做过准备,这间屋子等同于已经腾空,窗户用大的接地立柜挡严实,屋子里只摆了一张简单的书桌,桌上只一把剪刀、水杯、秒表,连空调通气的缝隙,都全部用胶带贴了起来。 一万三脖子伸的老长,东张西望地嘀咕:“没人啊。” 话音刚落,侧面的洗手间门响,罗韧抱着聘婷走了出来。 聘婷的双臂虚虚下垂着晃荡,身体毫无生气,衣服是干的,但头脸湿漉漉的,头发上一直往下滴水,罗韧的脸色很可怕,嘶哑着嗓子吼了句:“别进来。” 罗韧是……溺死了聘婷? 木代的心砰砰跳的厉害,下意识伸手挡住一万三和曹严华,罗韧快步走到桌前,把聘婷面朝下放在桌面上,拿起桌上的剪刀,剪开她衣后下摆,双手用力一分,哧拉一声撕开。 从门口的位置都能看到,冰肌雪肤,光洁如玉。 一万三惊的口吃:“他……他,他干嘛?” 没人理他,罗韧拿起边上的秒表,嘴唇微微翕动,手臂似乎在抖,秒表的表链一直在晃。 木代紧张的耳边一直嗡嗡响,这个时候,时间比一切都宝贵,两三分钟之内,不管那块人皮离不离身,聘婷都要被送出去急救,但是,事情都有万一,万一救不回来怎么办? 那样的话,罗韧等于是亲手杀了聘婷,不就成了杀人犯? 还有,神棍说过,那块人皮是活的,倾向于避开众多的耳目,现今情势不同,众目睽睽,人皮还会离身吗? 木代脑袋都快炸开了,这件事情,其实还有太多的不确定因素,但是罗韧太紧张聘婷,不及细想就兵行险招。 这就是别人常说的关心则乱吗? 罗韧没有看她,但话是向着她说的:“木代,你要有分寸,该走的时候马上走!” 木代眼圈一红,下意识点头,忽然想到点头他也看不见的,想说一声“好的”,喉咙里哽着,怎么也说不出来。 曹严华立功之后连个好字都没捞着,多少有些郁闷,眼前的事情匪夷所思,又没人给他解释,更加莫名,一迭声问她:“木代妹妹,这是怎么回事啊?” 就在这个时候,眼睛一直瞪得溜圆的一万三忽然倒吸一口凉气:“我cao,那是什么鬼?” 好像是电影里的慢动作,聘婷的背上,缓缓卷起一块人皮。 薄如蝉翼,泛着奇怪的亮泽,边缘有血丝,像是薄片的塑胶被火燎烤,自然而然的卷起。 这就是那块人皮吗?木代的呼吸都快停了,瞳孔里异常清晰地映出那块人皮的每一个异动。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刚刚离体,动的还比较缓慢,活动时皮身的中间部位拱起,靠着这股拱力往前,或者转向退后。 它极缓的,爬下了聘婷的背,爬到了桌面上。 这个时候,曹严华回答了一万三的问题。 “可能是一种寄生虫吧。” 一万三居然觉得很有道理,毕竟大千世界无奇不有,吃苍蝇的猪笼草,帮蜘蛛吃人的日轮花,有这种寄生虫也不奇怪,就是挺瘆人的。 罗韧压根没去注意其它的动静,他一直死死盯着那块人皮,待到它一离开聘婷的身体,马上抱起聘婷,犹豫了一下,直接把聘婷推扔过来,吼了句:“马上走,带她走,郑伯呢,急救!” 木代想也不想,一个前扑接住聘婷,但她到底臂力不擅长,虽然姿势位置都对,还是被那股力撞的连退三四步,差点错足摔倒,好在门口挤的人多,帮她挡停。 郑伯一直守在门口,急的心脏都要不跳了,虽然知道事情蹊跷,但是罗韧此前吩咐过,不管发生什么情况,先救聘婷。 他赶紧把聘婷接了出去,没过两秒,就听到客厅里的护士大叫:“快,快,把人放平!” 感觉上,像是刚完成一轮接力,就快虚脱了。 木代喘的厉害,抬头看罗韧时,脑子突然一懵。 那块人皮,已经立到了罗韧的肩膀上! 她尖叫了一声,也不知哪来的力气,右脚抵住门墙借力,整个身体直直向罗韧怀里撞过去,罗韧没察觉自己的危险,倒是怕她撞到,伸手出来搂她的腰,木代借势一手抓住他胳膊稳住身形,另一手手出如电,抓住那块人皮,狠狠往地上一摔。 抓住、摔地,整个过程,不到一秒。 一秒钟之后,木代双脚乱跺地,两手拼命甩着尖叫。 可能是习武的关系,有些时候,她动作比脑子快,刚才发生的事,如果给她时间思考,她是不可能那么冒冒然冲过来,更不可能不知死活去抓,谁知道抓了之后会不会感染病毒? 这个时候才回想起那种触感,绵滑、黏腻、软绵绵的蠕动,想起来都要吐了。 罗韧一眼看到摔在地上的人皮纽身立起,头皮发炸,也不管木代还在尖叫,抱住她腰往上一掷,喝到:“上墙。” 又吼了句:“关门,别让这东西出去!” 丫头的身手真好,刚挨着墙就翻身往上,利用屋角三面相接的位置稳住身体,等于是贴上了天花板。 她没事,罗韧就放了一半心了,再回头看门,真是哭笑不得,想撞死的心都有了。 是他表达不清楚,他原意是让闲杂人等出去,再关上门,务必不能让人皮走脱,哪知一万三和曹严华两个人,从里头死死关住门,曹严华还两手虚张,用肥胖的身子抵住门,得意洋洋邀功:“关上了!” 木代在墙上大叫:“你们两个,跑!跑!别让这东西挨到,有毒!感染的!” 有毒?乖乖隆滴东,这可了不得,眼见“寄生虫”迅速爬往这边,曹严华掉头就跑,一万三反应慢了点,慌的赶紧去爬挡住窗户的立柜,奈何柜面太滑,怎么都爬不上去,只能扒住高处的柜角,两脚跳着往上缩。 而那块人皮蠢蠢欲动着,竟缘住柜面往上爬了,眼见快到一万三脸边。。 罗韧急叫木代:“刀带了吗?” 带了,木代从腰后拔出刀扔给罗韧,罗韧想都不想,甩手扔出,就听噌一声闷响,刀头入柜寸许,死死把人皮钉在了柜面了。 一万三赶紧跳下柜子,一口气还没吁完,那块皮倏地一下挣脱开来,也没见裂成两半。 不怕刀?罗韧心里一沉。 一万三大骂:“md就没见过这么邪性的虫子,曹兄,你掩护我,我出去一下,我不信治不了这个小贱*人!” 他几步奔到门边,打开门嗖的窜了出去,曹严华赶紧关门,才一回头,见那块人皮向着他的方向来了,惊的头皮发麻。 就在这个时候,罗韧拎着他衣领旁扔:“上桌子!” 曹严华得了提醒,手忙搅乱爬上桌子,险些把水杯打翻了。 这时候,屋里剩下三个人,木代在墙上,曹严华在桌上,只有罗韧还在地上。 没错,那块人皮确实是活的,它原地立了片刻,转向罗韧。 罗韧并不躲,反而向前走了两步。 那块人皮的动作似乎比开始时快多了,突然之间腾身离地,几乎是个三十度角的抛线,木代急的大叫:“罗韧,别让它碰到你!” 她都快哭了。 罗韧苦笑,自己的计划真的被打乱了,如果屋里只他一个人,大抵会安静目送着人皮上身的吧,但是让木代她们这么一搅合,加上真正看到这块人皮的诡异,那股要牺牲自己的心思,忽然间没那么强烈了。 能拖一阵是一阵吧。 他就势滚地,避开了这一击,刚到门边,就听到门被踢的乱响,一万三大叫:“开门,神器来了!” 什么东西?罗韧不及细想,一把拧开了门。 一万三端着个面盆进来,杀气腾腾双目囧囧:“哪呢?寄生虫哪呢?” 曹严华和木代一起尖声提醒:“那!那!” 眼见人皮再次蠢蠢欲动,一万三兜头把面盆罩了过去。 像是盖了个山包,地板上有油晕开,原来他端了一面盆的食用油进来。 反罩着的面盆发出砰砰闷响,紧接着四下晃动,一万三手忙脚乱地掏出打火机,不忘咬牙切齿:“md,烧不死你!” 就在面盆被掀开的刹那,火焰顺着油面迅速燃起。 有片刻的沉寂,每个人的眸子里都映出火光,那块人皮似乎消静了,但一万三的脸色渐渐变了。 他抬头看曹严华:“曹兄,你玩我呢吧?这能是寄生虫吗?” 火焰腾烧之下,那块人皮离地寸许,在半空之中由上而下,徐徐悬着展开,边缘齐整的长条形,如果猜的没错,长,宽5cm。 周身焦黑,但正中却有血字红的灼目。 像个拉长的s形,左边还加了一小撇,那是个甲骨文的“刀”字。 一万三慢慢后退:这尼玛能是寄生虫吗? 这火并不蔓延,烧的极快,不多时火头就熄灭下去,那块人皮褶皱着掉在地上,像是一块落下的焦黑布头。 每个人都不说话,盯着那团人皮看。 像是不忍心辜负众人的期望,那块人皮蓦地一动。 曹严华大叫:“快!快!上桌子!” 一万三这辈子怕是都没跑的这么快过,那块人皮倏地窜出,曹严华随手抓起桌上的水杯扔了过去。 本意是要砸它个半身不遂,但是水杯的盖子没盖严,半空之中,残留的水洒落开来,落地时泼下一道水痕。 奇怪的事情发生了,那块极速行进的人皮,忽然中途止住,瑟缩似的退了一下。 电光火石间,罗韧忽然想清楚一件事情:“木代,它怕水!” 为什么第一件凶案和第二件之间,隔了足有十几年?因为张光华是淹死的,因为它被带到了水下,因为它一直也出不了水。 它怕水! 木代明白他的意思了:“你们先撑着,等我一下!” 她从墙上滑下,疾步奔进洗手间,不一会儿,那头传来哗哗的水声。 罗韧吩咐曹严华和一万三:“你们在桌上,别下来。” 他朝人皮走了两步,像是逗引,几次险象环生,仗着身手够敏捷,避开了人皮的腾跃。 木代端了盆水,气喘吁吁出来,罗韧回头看了她一眼,略一示意,紧接着忽然发力,两步上墙。 那块人皮蓦地弹将过来。 罗韧猛然矮下身子,避开人皮的攻势,而木代端着水盆,从另一头扑过来,她轻身功夫好,在墙上用力一蹬,盆水兜头罩住了人皮。 兜是兜住了,但收不住势,罗韧半路截过,一手搂住她腰,另一手去稳水盆,两人同时摔在地上,拼着摔的痛,八分力道都在水盆上。 铿的一声,盆底触地,盆水就势扬起,几乎要漾出盆,而那块人皮,就浮在水面尖上。 木代和罗韧的眼睛,死死盯在了那块人皮上。 桌子上蹲着的一万三和曹严华,如同两只守夜的青蛙,目光及处,大气都不敢喘。 美妙的一刻,大自然的作用力,或许还有物理原理,水又漾了回去。 下一漾,幅度就没有这么大了。 慢慢的,水面渐平。 也不知过了多久,曹严华说了句:“沉底了。” …… 还是没有人动,每个人都保持着同样的姿势,直到门上传来笃笃笃的敲门声。 郑伯的声音:“聘婷送医院了,暂时没什么事。” 罗韧终于舒了口气,他松开木代,仰面躺倒在地板上,后背一片冰凉,刚刚发生的一切,都像是在做梦。 木代也躺下了,嘟嚷了句:“累死我了。” 罗韧转头看她,她就躺在他胳膊上,累极阖目,密密的睫毛像小扇子,胸口起伏的厉害,白净的脸颊透出竭力后的红晕来。 目光下行,她的手就在他手边,罗韧伸手轻轻笼住她的,却小心地没有碰到。 …… 两只青蛙还保持着原有的姿势蹲在桌上。 曹严华问一万三:“要下去吗?” 一万三死也不下去:“等等,等险情彻底解除。” 顿了顿,曹严华又拿胳膊碰了碰一万三:“带手机了吗?” “干嘛?” 曹严华努努嘴,示意他看躺在地上的两个人:“拍一张吧,和谐。”   ☆、第②⑨章 躺不能躺一辈子,蹲也不能蹲一辈子,终于起身收拾战场。 那一盆浸了人皮的水像颗□□,谁也不敢打包票说就此万事大吉,罗韧不方便离开,医院那边,只能让郑伯跟,随时打电话沟通聘婷的情况。 木代在洗手间洗手,洗手液打了一层又一层,搓了无数的泡沫,洗完了还举着手对着灯看了又看。 罗韧过来跟她说话:“木代,要么今晚你们都住这边,明天我们给神棍再打个电话。” 她像是没听到,手心看完了看手背。 罗韧还以为她是担心之前抓过那块人皮有什么副作用:“应该没什么事,你……” 木代下巴昂着从他身边过去了,目不斜视,就跟没看见他似的。 擦肩而过的刹那,罗韧回过味来了:她不是没听见,也不是担心手,她是……生气了? 果然,木代沉着脸吩咐曹严华和一万三:“回去收拾行李,今晚有车今晚走,明天有车明天走,我要回丽江。” 一万三大惊失色:“啊?” 怎么能这样呢,不应该啊,这才出来几天,还没逍遥呢就回去了?再说了,虽然没搞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他和曹严华明显是“有功”啊,那么凶险的状况,主人家怎么着都该请顿饭啊,这种“事了拂衣去”的态度是几个意思?千里迢迢的,他又不是跑来助人为乐学雷锋的。 曹严华也不吭声,刚一万三还暗搓搓跟他说,郑伯的烤羊腿味道不错,这一趟怎么着也会请个全羊宴的。 罗韧苦笑着过来,向着曹严华和一万三挥了挥手,那意思是“你们先出去”。 一万三会意,拽着曹严华离开,还“体贴地”给两人带上了门。 出了门,曹严华垂头丧气:“这么快就走,钱是一分没少花,早知道不如不跟来。” 当初都是一万三撺掇他,什么在路途中增加感情,什么创造机会让他表现从而赢得拜师的机会……都白搭了。 一万三倒挺乐观的:“没事,不就是生点气嘛,罗韧会摆平的。” 曹严华奇怪:“生气,生什么气?” 一万三看外星人一样看他:“我擦,这么明显,你看不出来?” 他绘声绘色:“你没看见小老板娘在那砸门,就跟孟姜女哭长城似的?综合一下前后场景,那必然是罗韧要做什么事,没跟她商量。当时情况紧急,只能一致对外,现在险情解除,必须秋后算账。” 说完了,惊觉自己后两句话朗朗上口,简直是左右批的对联,再加个“太有才”的横幅,堪称完美。 信息量真大,曹严华消化了半天:“那罗韧得赔罪了啊?” “赔个屁罪啊,”一万三嗤之以鼻,“一个字!” 还以为曹严华会接下去,谁知一抬眼,只看到他满眼迷惑的脸。 一万三心里咯噔一声:“曹胖胖,你不是没谈过恋爱吧?” “谁说的!”曹严华奋起捍卫自己的尊严,“谈过!” 如果向人表白遭拒也算“谈过”的话,确实谈过。 一万三干笑两声,食指在他眼前晃啊晃的:“一个字,哄啊。” *** 门被带上,屋子里安静了许多,罗韧走到柜子边,把那把刀□□递给木代。 木代没接:“不要了!” 罗韧问她:“是不是生气了?” “没生气,累了,想家,要回去。” 她就是不看罗韧,面无表情,说的大义凛然,哒哒哒跟打字机似的,几个字一断句。 罗韧微笑了一下,没外人在,感觉挺好,那盆水静静地待在桌子上,平的没有一丝涟漪。 他放低声音:“木代,你要是觉得委屈,就说出来,我不想让你委屈。” 木代说:“我没有什么好委屈的……” 说到后来,自己控制不住,眼泪啪嗒就下来了,委屈的不行不行的样子。 真是小泪罐子一样,屋子腾空了没抽纸,罗韧忍不住伸手出去帮她擦眼泪:“这么爱哭怎么得了。” 木代挡掉他的手:“我哭是有道理的。” 罗韧听着:“嗯。” “作为朋友,我要跟你说,”木代一边擦眼泪一边讲道理,“你今天的行为,这种自我放弃,对待生命的草率的态度,是非常非常……” 怎么说呢,最开始就是气,这个人怎么这么不成熟呢,有问题就解决问题啊,世上难道还有过不去的槛吗?言情小说看多了吗,动不动就要自我牺牲,他觉得这样挺悲情挺感人吗? 气的烧心烧肺的,看都不想再看到他了,就想一走了事。 可是他现在这样,追着问她原因,她反倒说不出来了。 罗韧应该也仔细考虑过吧,他是为了聘婷啊,自己只是外人,有什么资格对他为聘婷的牺牲说三道四呢? 木代觉得自己怪没劲的。 罗韧追问:“嗯?” 她只好说:“非常非常不对,反正我要回去。” 她眼睑微肿着泛红,蔫蔫的没精神,却又不讲道理的说话,但是奇怪的,罗韧反而心里一动,自己都说不清为什么,忽然伸手出去,蹭了蹭她头顶,顺着她左侧长发拂下,到肩膀时,很是自然地帮她掸了一下。 有人说,女孩子的头发像绸缎一样顺滑,不是的,并不像,每一根发丝,都柔软的像是敛起了长睫,指间的柔软一直通向心跳,形容不出的感觉。 罗韧说:“一定要回去的话,过两天我开车送你,这两天先听我安排。” 木代站在原地没动。 她听到门响,罗韧出去了,但她还是没动。 过了一会,她小心翼翼伸手出去,摸了摸自己左侧的头发。 原来都在呢,可是她为什么感觉不到? 又过了一会,她小声说了句:“不许摸我头。” *** 没头没尾,没个说法,这件事,好像就这么过去了。 已经很晚了,那盆沉了人皮的水被端到了客厅中央,死寂的没有任何动静,但也没有谁真的敢掉以轻心,看似坐在沙发上各玩各的,但几乎是每隔几秒,就要朝盆里看一看。 郑伯来电话,应该是说聘婷的情况,罗韧起身到外面接,木代咳嗽了两声,向着曹严华和一万三说:“我问你们件事啊。” 曹严华和一万三都抬头看她。 木代很不自在的干笑:“我有一个朋友,大学朋友,她毕业了之后回老家工作,刚才她问我啊,她说……” “她说她认识了一个男的,其实也不太熟,普通朋友的那种,有一天她跟那个男的说话,说着说着,那个男的忽然摸了一下她的头发……她问我这是什么意思……” 说到这里,木代此地无银三百两的笑:“我又不是男的,我怎么会知道,呵呵呵,你们说这是什么意思?” 曹严华认真思考了一下:“这个女的洗头了吗?如果没洗头,摸上去油腻腻的,很难受吧?” 木代对曹严华死心了,抬头看一万三。 一万三说:“你说的就是你自己吧?” 木代哈哈大笑:“不不不,我也知道一般这么说,你们肯定以为是我,但是真的,确实是我的朋友!” 一万三很欠扁的笑:“小老板娘,拉倒吧你,傻子都知道你说的就是你自己……” 木代的脸腾一下红了,目光中开始散发出戾气。 一万三觉得有点不妙,很警惕地开始朝后挪动屁股…… “曹严华,揍他!” 曹严华估计还在纠结洗头的问题,闻言莫名其妙,看看木代又看看一万三:“啊?” “揍他,我收你做徒弟。” 曹严华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啊?” 五秒钟之后,曹严华转头看一万三。 一万三讪笑:“曹兄……曹胖胖,我跟小老板娘闹着玩儿……曹兄你别过来……曹兄你应该拜个品行高洁的人为师,这种一开始就让你殴打百姓的,势必会被人民唾弃,曹兄!” 伴随着嗷的一声尖叫,一万三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跳过沙发向门外急冲,曹严华紧随其后,身形之迅捷直如球形闪电。 罗韧正在门廊下头打电话,身边有人疾风掠过,才刚抬头,又一阵疾风,风力高了数级不止。 这是……一万三和曹严华? 罗韧还没回过神来,但见不远处曹严华一声大喝,猛然前扑,直如三碗不过岗上的吊睛白额大虫,把可怜的一万三硬生生扑倒在地。 难道是人皮又附身了?罗韧惊出一身冷汗。 *** 一万三坐在沙发上,脖子以不正常的姿态扭着,上头敷一块白毛巾。 曹严华低声下气的:“我也就是闹着玩儿……” “你是个有体重的人,能随便闹着玩儿吗?” “是的是的,i’msorry,i’msosorry!” 木代原意是让曹严华捡一万三身上皮糙肉厚的地方捶两记老拳,没想到如此收场,又是歉疚又是好笑。 她生平头一回对一万三关爱有加:“那待会我们守夜,你睡觉好了。” 有那么一盆子水在中间搁着,谁也没心思睡觉,这下好了,睡的理所当然,谁让这毒妇还有她杀千刀的徒弟算计自己来着? 曹严华一路带小跑,从卧室给他拿来了鹅绒枕头。 可惜了,小姐的身子丫鬟的命,就他这脖子,什么枕头都没用了,一万三扭着脖子挪来挪去,终于把枕头垫在肩膀后面,以诡异的姿势躺了下去,脸吊着朝外,怎么看怎么死不瞑目。 木代坐在对面,低着头拼命忍住笑,罗韧过来,轻声说了句:“你也睡吧,今晚上我看着就行。” 木代忽然想起聘婷:“医生怎么说?” 罗韧神情黯淡了一下:“没什么大碍,但是要植皮。” 植皮?当时只是薄如蝉翼的一小片啊? 罗韧像是知道她在想什么:“不是的,伤口没那么简单,流了很多血……” “小老板娘。” 咦?一万三叫她吗? 转头一看,他还是刚刚那别扭的姿势,脸上的表情却奇怪的很,眼睛死死盯着中央那盆水。 “小老板娘,刚刚水面上有一线亮。” 屋子里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到了那盆水上。 水面静的像是死的。 “不是的,你们看不到,应该是我这个角度才能看到,就是一线亮,转瞬即逝的。或者,你们关一下灯。” 不关灯是大家之前商定好的,否则黑灯瞎火的,万一那片人皮爬出了水盆,想想都叫人头皮发麻。 木代和罗韧对视了一眼,罗韧点了点头:“先关一下。” *** 黑暗蓦地落满整间屋子,木代紧张的大气都不敢喘,过了几秒钟,她看到,那片水面的某个位置,果然掠过了一道亮光。 像什么?月光下泛着涟漪的湖面?是的,就像是泛着涟漪的一道亮,但是马上开灯,水面上一丝漾动都没有。 只是单纯的亮,水影? 一万三摇头,刚一动就叫痛:“不是的,我看到的亮光的位置都不一样,小老板娘,你再关灯,让我看一下。” 灯又关了。 亮光出现的时间不定,有时隔几秒,有时隔十几秒,每一道都极细,或长或短,位置不定,方向不一。 木代看不出什么端倪来,这就像是杂乱无章的水光。 正摸不清头绪,一万三忽然问罗韧:“有没有自动定时高速相机?” 罗韧还没来得及回答,他自己先叹气:“不行,太黑了,曝光不足,拍不出来。如果有好的装备,几秒自动拍一张,每一条光亮都能记录,然后在电脑上叠加,可能就能看出来了。” 罗韧沉声问他:“为什么?” “像画,左一笔右一笔,不是连续的,但是如果有足够的耐心,一笔笔记录下来,一定是画……”他忽然激动起来,“罗韧,你帮我找纸和笔,我这个角度看的特别清楚,我来画。” 嗯,不错,一万三的确是会画画,也只能他来画。只是……盲画,有把握吗? *** 黑暗中,极偶尔的,能听到笔尖轻划纸面的沙沙声。 木代抱着膝盖坐在沙发上,出神地看黑暗中泛着亮泽的水面。 还以为,都结束了呢,好像想错了,好像只是……刚刚开始啊。   ☆、第②⑨章 躺不能躺一辈子,蹲也不能蹲一辈子,终于起身收拾战场。 那一盆浸了人皮的水像颗□□,谁也不敢打包票说就此万事大吉,罗韧不方便离开,医院那边,只能让郑伯跟,随时打电话沟通聘婷的情况。 木代在洗手间洗手,洗手液打了一层又一层,搓了无数的泡沫,洗完了还举着手对着灯看了又看。 罗韧过来跟她说话:“木代,要么今晚你们都住这边,明天我们给神棍再打个电话。” 她像是没听到,手心看完了看手背。 罗韧还以为她是担心之前抓过那块人皮有什么副作用:“应该没什么事,你……” 木代下巴昂着从他身边过去了,目不斜视,就跟没看见他似的。 擦肩而过的刹那,罗韧回过味来了:她不是没听见,也不是担心手,她是……生气了? 果然,木代沉着脸吩咐曹严华和一万三:“回去收拾行李,今晚有车今晚走,明天有车明天走,我要回丽江。” 一万三大惊失色:“啊?” 怎么能这样呢,不应该啊,这才出来几天,还没逍遥呢就回去了?再说了,虽然没搞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他和曹严华明显是“有功”啊,那么凶险的状况,主人家怎么着都该请顿饭啊,这种“事了拂衣去”的态度是几个意思?千里迢迢的,他又不是跑来助人为乐学雷锋的。 曹严华也不吭声,刚一万三还暗搓搓跟他说,郑伯的烤羊腿味道不错,这一趟怎么着也会请个全羊宴的。 罗韧苦笑着过来,向着曹严华和一万三挥了挥手,那意思是“你们先出去”。 一万三会意,拽着曹严华离开,还“体贴地”给两人带上了门。 出了门,曹严华垂头丧气:“这么快就走,钱是一分没少花,早知道不如不跟来。” 当初都是一万三撺掇他,什么在路途中增加感情,什么创造机会让他表现从而赢得拜师的机会……都白搭了。 一万三倒挺乐观的:“没事,不就是生点气嘛,罗韧会摆平的。” 曹严华奇怪:“生气,生什么气?” 一万三看外星人一样看他:“我擦,这么明显,你看不出来?” 他绘声绘色:“你没看见小老板娘在那砸门,就跟孟姜女哭长城似的?综合一下前后场景,那必然是罗韧要做什么事,没跟她商量。当时情况紧急,只能一致对外,现在险情解除,必须秋后算账。” 说完了,惊觉自己后两句话朗朗上口,简直是左右批的对联,再加个“太有才”的横幅,堪称完美。 信息量真大,曹严华消化了半天:“那罗韧得赔罪了啊?” “赔个屁罪啊,”一万三嗤之以鼻,“一个字!” 还以为曹严华会接下去,谁知一抬眼,只看到他满眼迷惑的脸。 一万三心里咯噔一声:“曹胖胖,你不是没谈过恋爱吧?” “谁说的!”曹严华奋起捍卫自己的尊严,“谈过!” 如果向人表白遭拒也算“谈过”的话,确实谈过。 一万三干笑两声,食指在他眼前晃啊晃的:“一个字,哄啊。” *** 门被带上,屋子里安静了许多,罗韧走到柜子边,把那把刀□□递给木代。 木代没接:“不要了!” 罗韧问她:“是不是生气了?” “没生气,累了,想家,要回去。” 她就是不看罗韧,面无表情,说的大义凛然,哒哒哒跟打字机似的,几个字一断句。 罗韧微笑了一下,没外人在,感觉挺好,那盆水静静地待在桌子上,平的没有一丝涟漪。 他放低声音:“木代,你要是觉得委屈,就说出来,我不想让你委屈。” 木代说:“我没有什么好委屈的……” 说到后来,自己控制不住,眼泪啪嗒就下来了,委屈的不行不行的样子。 真是小泪罐子一样,屋子腾空了没抽纸,罗韧忍不住伸手出去帮她擦眼泪:“这么爱哭怎么得了。” 木代挡掉他的手:“我哭是有道理的。” 罗韧听着:“嗯。” “作为朋友,我要跟你说,”木代一边擦眼泪一边讲道理,“你今天的行为,这种自我放弃,对待生命的草率的态度,是非常非常……” 怎么说呢,最开始就是气,这个人怎么这么不成熟呢,有问题就解决问题啊,世上难道还有过不去的槛吗?言情小说看多了吗,动不动就要自我牺牲,他觉得这样挺悲情挺感人吗? 气的烧心烧肺的,看都不想再看到他了,就想一走了事。 可是他现在这样,追着问她原因,她反倒说不出来了。 罗韧应该也仔细考虑过吧,他是为了聘婷啊,自己只是外人,有什么资格对他为聘婷的牺牲说三道四呢? 木代觉得自己怪没劲的。 罗韧追问:“嗯?” 她只好说:“非常非常不对,反正我要回去。” 她眼睑微肿着泛红,蔫蔫的没精神,却又不讲道理的说话,但是奇怪的,罗韧反而心里一动,自己都说不清为什么,忽然伸手出去,蹭了蹭她头顶,顺着她左侧长发拂下,到肩膀时,很是自然地帮她掸了一下。 有人说,女孩子的头发像绸缎一样顺滑,不是的,并不像,每一根发丝,都柔软的像是敛起了长睫,指间的柔软一直通向心跳,形容不出的感觉。 罗韧说:“一定要回去的话,过两天我开车送你,这两天先听我安排。” 木代站在原地没动。 她听到门响,罗韧出去了,但她还是没动。 过了一会,她小心翼翼伸手出去,摸了摸自己左侧的头发。 原来都在呢,可是她为什么感觉不到? 又过了一会,她小声说了句:“不许摸我头。” *** 没头没尾,没个说法,这件事,好像就这么过去了。 已经很晚了,那盆沉了人皮的水被端到了客厅中央,死寂的没有任何动静,但也没有谁真的敢掉以轻心,看似坐在沙发上各玩各的,但几乎是每隔几秒,就要朝盆里看一看。 郑伯来电话,应该是说聘婷的情况,罗韧起身到外面接,木代咳嗽了两声,向着曹严华和一万三说:“我问你们件事啊。” 曹严华和一万三都抬头看她。 木代很不自在的干笑:“我有一个朋友,大学朋友,她毕业了之后回老家工作,刚才她问我啊,她说……” “她说她认识了一个男的,其实也不太熟,普通朋友的那种,有一天她跟那个男的说话,说着说着,那个男的忽然摸了一下她的头发……她问我这是什么意思……” 说到这里,木代此地无银三百两的笑:“我又不是男的,我怎么会知道,呵呵呵,你们说这是什么意思?” 曹严华认真思考了一下:“这个女的洗头了吗?如果没洗头,摸上去油腻腻的,很难受吧?” 木代对曹严华死心了,抬头看一万三。 一万三说:“你说的就是你自己吧?” 木代哈哈大笑:“不不不,我也知道一般这么说,你们肯定以为是我,但是真的,确实是我的朋友!” 一万三很欠扁的笑:“小老板娘,拉倒吧你,傻子都知道你说的就是你自己……” 木代的脸腾一下红了,目光中开始散发出戾气。 一万三觉得有点不妙,很警惕地开始朝后挪动屁股…… “曹严华,揍他!” 曹严华估计还在纠结洗头的问题,闻言莫名其妙,看看木代又看看一万三:“啊?” “揍他,我收你做徒弟。” 曹严华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啊?” 五秒钟之后,曹严华转头看一万三。 一万三讪笑:“曹兄……曹胖胖,我跟小老板娘闹着玩儿……曹兄你别过来……曹兄你应该拜个品行高洁的人为师,这种一开始就让你殴打百姓的,势必会被人民唾弃,曹兄!” 伴随着嗷的一声尖叫,一万三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跳过沙发向门外急冲,曹严华紧随其后,身形之迅捷直如球形闪电。 罗韧正在门廊下头打电话,身边有人疾风掠过,才刚抬头,又一阵疾风,风力高了数级不止。 这是……一万三和曹严华? 罗韧还没回过神来,但见不远处曹严华一声大喝,猛然前扑,直如三碗不过岗上的吊睛白额大虫,把可怜的一万三硬生生扑倒在地。 难道是人皮又附身了?罗韧惊出一身冷汗。 *** 一万三坐在沙发上,脖子以不正常的姿态扭着,上头敷一块白毛巾。 曹严华低声下气的:“我也就是闹着玩儿……” “你是个有体重的人,能随便闹着玩儿吗?” “是的是的,i’msorry,i’msosorry!” 木代原意是让曹严华捡一万三身上皮糙肉厚的地方捶两记老拳,没想到如此收场,又是歉疚又是好笑。 她生平头一回对一万三关爱有加:“那待会我们守夜,你睡觉好了。” 有那么一盆子水在中间搁着,谁也没心思睡觉,这下好了,睡的理所当然,谁让这毒妇还有她杀千刀的徒弟算计自己来着? 曹严华一路带小跑,从卧室给他拿来了鹅绒枕头。 可惜了,小姐的身子丫鬟的命,就他这脖子,什么枕头都没用了,一万三扭着脖子挪来挪去,终于把枕头垫在肩膀后面,以诡异的姿势躺了下去,脸吊着朝外,怎么看怎么死不瞑目。 木代坐在对面,低着头拼命忍住笑,罗韧过来,轻声说了句:“你也睡吧,今晚上我看着就行。” 木代忽然想起聘婷:“医生怎么说?” 罗韧神情黯淡了一下:“没什么大碍,但是要植皮。” 植皮?当时只是薄如蝉翼的一小片啊? 罗韧像是知道她在想什么:“不是的,伤口没那么简单,流了很多血……” “小老板娘。” 咦?一万三叫她吗? 转头一看,他还是刚刚那别扭的姿势,脸上的表情却奇怪的很,眼睛死死盯着中央那盆水。 “小老板娘,刚刚水面上有一线亮。” 屋子里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到了那盆水上。 水面静的像是死的。 “不是的,你们看不到,应该是我这个角度才能看到,就是一线亮,转瞬即逝的。或者,你们关一下灯。” 不关灯是大家之前商定好的,否则黑灯瞎火的,万一那片人皮爬出了水盆,想想都叫人头皮发麻。 木代和罗韧对视了一眼,罗韧点了点头:“先关一下。” *** 黑暗蓦地落满整间屋子,木代紧张的大气都不敢喘,过了几秒钟,她看到,那片水面的某个位置,果然掠过了一道亮光。 像什么?月光下泛着涟漪的湖面?是的,就像是泛着涟漪的一道亮,但是马上开灯,水面上一丝漾动都没有。 只是单纯的亮,水影? 一万三摇头,刚一动就叫痛:“不是的,我看到的亮光的位置都不一样,小老板娘,你再关灯,让我看一下。” 灯又关了。 亮光出现的时间不定,有时隔几秒,有时隔十几秒,每一道都极细,或长或短,位置不定,方向不一。 木代看不出什么端倪来,这就像是杂乱无章的水光。 正摸不清头绪,一万三忽然问罗韧:“有没有自动定时高速相机?” 罗韧还没来得及回答,他自己先叹气:“不行,太黑了,曝光不足,拍不出来。如果有好的装备,几秒自动拍一张,每一条光亮都能记录,然后在电脑上叠加,可能就能看出来了。” 罗韧沉声问他:“为什么?” “像画,左一笔右一笔,不是连续的,但是如果有足够的耐心,一笔笔记录下来,一定是画……”他忽然激动起来,“罗韧,你帮我找纸和笔,我这个角度看的特别清楚,我来画。” 嗯,不错,一万三的确是会画画,也只能他来画。只是……盲画,有把握吗? *** 黑暗中,极偶尔的,能听到笔尖轻划纸面的沙沙声。 木代抱着膝盖坐在沙发上,出神地看黑暗中泛着亮泽的水面。 还以为,都结束了呢,好像想错了,好像只是……刚刚开始啊。   ☆、第③?章 感觉上等了好久,木代困意袭来,靠着沙发打盹,迷迷糊糊中,好像听到哧拉一声响,撕纸的声音。 似乎听到罗韧问:“怎么了?” 一万三答了句:“画废了。” 她盹在梦里,都不忘在心里埋汰一万三:还盲画呢,拽的二五八万似的。 再然后,忽然一下,身周一片雪亮。 木代噌一下坐起来,脑子里嗡嗡的,有不知身处何时何地的恍惚感,斜对面的曹严华也茫然抬头,眼睛被灯光刺的睁都睁不开。 木代暗自惭愧,还守夜呢,真是丢脸丢了一师门了。 她掏出手机看时间:凌晨四点。 纸张挺刮的响声,一万三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坐起来了,正靠着沙发给脖子做按摩,罗韧站在他边上,凝神看着一张刚从画本上撕下的纸。 咦,已经画好了吗?木代临睡前的记忆终于回流,赶紧过来一起看。 *** 一万三辛苦了半夜的画作,如果只能用四个字来形容…… 狗啃一般。 画了约莫四五个小时,就画出这么个玩意儿? 一万三打着哈欠,声音凉凉的:“小老板娘,可以啦,将就吧,黑灯瞎火的,盲画啊,我又不是神笔马良,都画废好几张了。” 潜台词是:bb。 罗韧给她解释:“一万三说,每过一长段时间,出来的水影就是重复的,也就是说,周而复始,无数的笔画,构成的只是一幅图。” 一幅图,就是眼前的这幅吗?这也…… 木代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图幅之上,远处寥寥几笔,会看写意山水画的人都知道,那代表远山轮廓,近处横抹勾画,也懂,画的是条奔流的大河吧。 山水之间,分左右两部分,左边的是一头…… 木代疑惑:“这是狼?” 罗韧看了她一眼:“可能吧,我开始以为是狗。” 说话间,曹严华的大脑袋也凑进来,总结性发言:“狼狗吧。” 甭管是狼是狗,同宗是没错的。 又看右边,一卷竹简,像是古时候大臣给皇帝上书的卷轴,奇的不是这,奇的是竹简的上中下三个位置,各蹲了一只鸟。 前两只鸟长的相似,虽然一万三画的惨不忍睹,但勉强认出都有长长的拖尾,说是孔雀吧头又不像,最后达成一致,应该是凤凰。 但是最底下的一只,长的像鸡。 罗韧看木代和曹严华:“看完了?什么感觉?说来听听。” 木代说:“这不知道是狗还是狼的,蹲在河边上,要跳河自尽一样。这边是两只凤凰和一只鸡,蹲竹简上。没了。” 这就是她的感觉?罗韧额角青筋都不觉跳了一下:“你还真是……直白。” 又转头看曹严华:“你呢?” 曹严华是典型的肚里没墨水,又偏爱嘴上鼓捣两句雅词儿,此刻卖弄深沉:“我觉得吧,不能只看表面,得看深层的意思。” “怎么说?” “你看这个狼……狗,我觉得代表了一种恶势力,古代骂人不都说狼心狗肺么,要么就是‘你这个畜生’,所以这是一种邪恶势力。至于这右边,两只凤凰一只鸡,这鸡的位置在最下面,而这筒竹简像个木架子,提醒我们一句俗语,所谓,落架凤凰不如鸡。” 好么,一个赛一个的有才,曹严华这一头,简直是看图说话了:意思是有人被恶势力陷害,最终落架凤凰不如鸡? 一万三没给意见,只是有气无力地挥了一下手:“别问我,我眼前现在还是成百上千条笔画,对我来说那就是笔画,没别的。” 木代和曹严华期待的目光落到了罗韧身上:既然大家都发言,那你的意见呢?说来听听? 罗韧两手一摊,比木代还直白:“我没看懂,待会看时间差不多,打电话问神棍吧。” 木代心里生出一阵诡异的骄傲感。 毕竟最初的最初,是她牵头找到了神棍,如今真是……与有荣焉。 *** 四点捱到五点,又到六点,一万三呼呼大睡,曹严华围着水盆溜达,间或还伸头去看。 木代冷笑:“看,再看!待会它跳出来贴你脸上!” 曹严华吓的脑袋一缩,脖子更看不见了。 快七点的时候,郑伯打来电话,说是要回来帮聘婷拿点住院用的家什,罗韧顺便让他带几份早餐,米粥、大饼、油煎饺子、茶鸡蛋,满满一桌子摊开,几个人摆碗的摆碗分筷子的分筷子,真奇怪,居然像一家人似的。 木代躲在边上,先给神棍打电话,想约个方便的通话时间,又怕他现在还在睡觉,打过去了吵着他——没想到神棍很快就接起来了,声音愉悦,精神充沛,说:“我在晨练呢。” 还晨练?真是生活有序,劳逸结合,健康合理啊。 “我朋友跟我说,一个人走南闯北的,一定要注意身体,注意平时锻炼。” 这样啊,木代由衷感叹:“你朋友对你挺关心的。” 其实神棍朋友的原话不是这样的,人家的原话是:老子现在有家有口的,没空管你,你自己强身健体,要是再敢有个头痛脑热就来骚扰我,信不信我弄死你? 反正在神棍看来,这就是心口不一欲盖弥彰的关切,木代如此一说,更加得他心意:“那当然,最好的朋友呢。” 寒暄完了,木代直奔主题,罗韧猜到她给神棍打电话,一边示意她把手机外放,另一边让曹严华他们保持安静。 于是才有了喧嚣响动的早上又沉寂下去了,曹严华斯斯文文地吃饼,动作都慢了两拍。 “怕水?怕水不怕火……没听说过……” 又没听说过,木代有些失望,她打起精神,又提到那幅画,远处的山、近处的河、河边的狼狗、还有那个什么““落架凤凰不如鸡”…… 神棍的声音忽然高了八度,压抑不住的惊讶和兴奋:“慢着慢着,你刚刚说,两只凤凰,一只鸡,上中下三路,竹简?” 木代的心砰砰乱跳,看向桌边时,每个人都停了下来,罗韧向她点点头,示意继续。 “那筒竹简,数一下,几根?” 木代赶紧口型示意罗韧:“画呢?” 罗韧还没来得及回答,一万三抢答:“七根。” 又说:“我画的,我记得当时的笔画断在哪里,是七根。” 神棍似乎倒吸一口凉气。 木代没敢催,过了一会,她听到神棍感慨似的声音:“七根……还真有啊……” 什么意思?能说出这样的话,那表示他至少知道一些什么吧?木代紧张的心都快蹦出来了:“那是什么意思?” 神棍哈哈大笑:“小口袋,你的脑袋简直是个空口袋,什么鸡啊,那是鸾,鸾是‘赤色、五彩、鸡形’,你没听过吗?” 居然说她脑袋是个空口袋!什么鸾,老师上课哪讲过这个,都怪一万三不好,画个画也不上色,要是上了色,她能说那是鸡吗? 木代狠狠剜了一万三一眼,就跟上了色她就能认出来是鸾一样——其实哪怕依足了“赤色、五彩”去上色,她也会说那是一只五彩斑斓的大公鸡的。 “前头那两只,也不是凤凰,应该是凤和凰,上中下三路,分别是凤、凰、鸾,那是古代中国的三种吉祥神鸟,你看到的,是用凤凰鸾扣封住的七根凶简。” 七根凶简? 关键时刻,神棍居然好整以暇:“我要去翻一下笔记,整理一下,你们稍等。” *** 他还要翻一下笔记?木代的心像是猫爪在挠,恨不得把手伸进手机,揪住神棍的声音,把他从看不见的声波里揪将出来。 罗韧反而比她冷静:“都等了这么久了,不在乎再多等一两个小时。” 他声音里有强行抑制的激动,木代看着他点头,心里真的替他高兴。 就在这个时候,一万三没好气地开口了。 “这什么凤凰鸾扣七根凶简的,两位,我画了一夜的画,你们能把故事背景简单介绍一下吗?” 于是匆匆吃完饭,转场罗韧的房间,曹严华负责端盆,一路上战战兢兢,两只胳膊拼命往外伸,只恨爹妈没给个长胳膊长腿的高挑身材。 罗韧的房间里,那面墙就是最好的演示板,三桩往事,渔线人偶,娓娓道来的故事听得曹严华呆若木鸡,一万三疑团满腹:“那这个跟什么扣什么凶简有什么关系?” 木代给手机充电,以保证待会可能出现的长通话:“那要问神棍了。” *** 神棍的电话直到下午才打过来,日头已经西斜,一片红色的光影笼着那半面墙,让人生出不真实的恍惚感。 真真正正的千呼万唤始出来,但是木代觉得,此时此刻,哪怕让她买票进场,她都愿意去听的。 电话那头传来翻动纸页的声音,万烽火好像提过,神棍记东西用笔,二十多年下来,笔记多的要用麻袋装,他现在翻动的那本本子是哪一年记的?应该很旧了吧? “这件事,确实是我很多年前听说的,在函谷关附近,只在那一处,听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头讲过,他当传说故事讲的。” 函谷关? 整件事,像是缺失了好多拼板的巨幅画面,木代心里默念着:对上了,又有一块对上了。 “从哪开始讲起呢,你们信不信,这世上的事,总有‘第一个’,比如,第一个吃苹果的人,第一个吃螃蟹的人,第一个会游泳的人。” 有吧,那要很久很久以前了,但是一定有的,就好像历史学家推测的,原始人起初茹毛饮血,后来有一天雷电引燃了森林,林火烧死了野兽,肉香引来了人群,最勇敢的那个人说:“我来尝一尝吧。” 于是开启了熟食的时代。 “传说中,这世上最初有文字记载的七则罪案,没文字记载的不算,结绳记事那种也不算,因为一个一个绳疙瘩,别人看不懂,不具备传递信息的意义。” “但是最初有文字记载的,那时候应该是甲骨文吧,不管是刻在龟甲、兽骨还是别的什么上,最初的七则,据说有蛊惑人心的力量,后来但凡接触到的人,总会心性突变,也犯下类似的罪案,被当时的人称为不祥。” 罗韧问了句:“为什么是七呢?” 神棍叹气:“我也说不清楚,我后来专门查过‘七’这个数字有什么特殊含义,《汉书》里说,‘七者’,天地四时人之始也,一周是七天,佛教里有七宝、七苦,人死了之后是七天一祭,比如头七……” “哪怕在西方,‘七’也有特殊意义,《圣经》里,上帝创造世界用了七天,而且,天主教教义中也有‘七宗罪’的说法。” 木代不关心数字,她只关心另一个问题:“为什么接触到的人都会心性突变,是……鬼……附了身吗?” 问完了,自己先起一身鸡皮疙瘩。 罗韧沉吟了一下:“像日本的……字灵那种?” 《字灵》是日本的一则怪谈,出自梦枕貘的《阴阳师》,说的是中国唐朝的一个和尚抄写佛经,忽然有一天,有个女子出现在禅房,但总是以袖遮脸,后来和尚忍不住拉下女子的袖子,发现她脸上无口。女子消失之后,和尚再次抄看佛经,发现有个“大日如来”的如字,他少抄了“口”,写成了女字。 故事的寓意是万物有灵,那个字化作无口之女,前来提醒和尚。乍一听,跟刻于甲骨的七则凶案,的确有共通之处。 神棍想了想:“也不像,《字灵》只是怪谈故事,但是我说的这种,看不见,也摸不着,总之就是不祥之物,像是法老的诅咒,冥冥中会给人带来厄运。” “当时的人敬畏非常,祭祀百神时也曾巫祝祷天,据说卜得的结果是,后世会出一位大德之人,了结这段不祥戾气。” 说到这里,神棍忽然兴奋:“这个人活跃于春秋晚期,是真人,在中国的文化史上大大有名,堪称世界文化名人,你们猜他是谁?” 曹严华语音洪亮,掷地有声:“孔子!” 罗韧看了他一眼:“是老子吧。” 神棍“咦”了一声:“小萝卜加一分,刚刚抢答的是谁?” 曹严华之前得了木代千叮咛万嘱咐,要对神棍毕恭毕敬:“神先生你好,我姓曹,你可以叫我曹胖胖。” 曹胖胖当然不好听,但至少是他现有绰号,他不想再多一个了,小萝卜?天哪,真不知道罗韧怎么忍的。 神棍教育他:“曹胖胖,孔子当然也是文化名人,但是你要联合上下语境来猜,我前头提过函谷关,老子跟函谷关可是大大的有关联,而且老子本身,被尊为道教始祖,太上老君,比起孔子,他更加神秘感一些。” 他转回正题:“七根凶简的事,就要从老子过函谷关说起。” *** 传说中,周王室衰微,大德之人老子决意隐退,骑青牛过函谷关。 令官尹喜颇通天相,隐隐见到紫气东来,猜到会有贵人过关,便早早候于关隘,果真拦下了意欲出关的老子,苦留无果之后,说:“先生那么大学问,不为世间留下些什么吗?” 史载,老子碍于尹喜的盛情,遂于函谷关盘桓三月,留下一部约五千字的《道德经》。 但是神棍听到的那个版本,远不止这些。 那个版本里说,老子决意为当世除一大害,引龟甲兽骨中的七道不祥之气于七根木简,用凤、凰、鸾三种青铜简扣扣封,吩咐尹喜说,五行造世,整个世界由金、木、水、火、土五种元素构成,其中的每一种都能暂克凶简,但终非治本之策。 木简属木,木生于土,汲水而长,暗含“木、土、水”,青铜简扣属“金”,“凤、凰、鸾”为当世神鸟,其性属火,至此五行俱全,引神鸟吉祥之气,封印七根凶简。 尹喜毕恭毕敬接过,问老子,先生为什么不毁了凶简呢? 老子叹息说,即便乖戾凶邪,但确实是人犯下的罪责,粉饰抑或销毁,都无法抹杀其存在,这早已是史籍的一部分了。 尹喜又问,那如果有一天,凤凰鸾扣又打开了,七根凶简岂不是又要流祸世间? 老子哈哈大笑,浮尘一甩,径直跨青牛而去,说,放心吧,这世上,没有任何人可以打开凤凰鸾扣。   ☆、第32章 尾声 也不交代个操作手册、使用规则、禁忌避讳,就这样哈哈一笑,跨青牛而去了?曹严华愤愤,青牛怎么不把他从背上颠下来摔死呢? 忽然心念一动,大叫:“我知道了,是那头狼打开了凤凰鸾扣!” 越想越对:“老子说了,没有任何人可以打开凤凰鸾扣,但是没说没有任何狼可以打开凤凰鸾扣!” 还能这么解释?罗韧哭笑不得。 神棍在那头怒气冲冲:“老子说了没有任何人,言外之意也包括狼了!” “但是……” “没有但是,老子那样说是显得酷,酷的人说话都是言简意赅的,比如顺我者昌逆我者亡,难道要额外强调顺我的人、猪、狗、狼都昌吗?这样啰里啰嗦的,还酷吗?” 专家都是这样强词夺理的吗?曹严华觉得委屈。 好在木代站在他这边了:“但是,现在看来,凤凰鸾扣的确打开了啊。” 神棍不否认这一点:“打开是打开了,但是打开的一定不是人,也不是什么狼。” 那就是……非人非狼咯?曹严华脑海中浮现出狼人的威猛身形。 不过……算了,他不敢说了。 还是罗韧打破了沉寂:“那么再看这幅画,山脉和河流我可以理解,据说函谷关是南接秦岭、北塞黄河,画上可能是用山河地势点出函谷关,七根凶简和凤凰鸾扣也清楚了,但是这只狼或者狗……” 神棍展现出了与罗韧木代之前一样的直白:“这只狼我不知道,我也不会去猜,猜测是建立在有依据的基础上,不能胡猜。” 木代的手指在沙发扶手上点啊点的:嗯嗯,不能胡猜,有性格。 罗韧点头:“那好,这只狼我们先不管,用既有的信息去理一遍发生过的事。” *** 如此一来,事情的源头就远非那个打着问号的“函谷关”了。 罗韧用记号笔继续往外引线,画到了墙边才停,在起始处写了“最早的七则凶案、龟甲兽骨”。 隔了一段,又写“不祥,待大德之人出世封印”,再隔一段,写“尹喜、函谷关、老子、凤凰鸾扣、七根凶简”。 这样就和之前推测的图幅连成一体,但罗韧的笔停在中间一点上,顿了顿,打了个硕大的问号。 “从后来的描述可以看出,张光华这个人普普通通,不是大奸大恶,也称不上大德大善,所以我认为,他没有那个能力打开凤凰鸾扣,在他之前,有别人先行打开。” 木代点头:“张光华只是第一个接触到的。” 神棍在电话那头咳嗽了一声:“他也未必是第一个接触到的,不要忘了,凶简有七根,张光华带出来的只有一根。张光华只是你们接触到的第一个罢了。” 一万三的目光落在那盆水上:“所以说,还有六块人皮?” “咦,这位小兄弟的声音听起来耳生嘛,这是谁啊?” 耳生?一万三深深感觉到了被忽视的耻辱:“我之前发过言的,你问凶简有几根的时候,是我答的,七根!” 是吗,可能是当时太激动了,没注意吧,神棍愉悦的很:“怎么称呼?” “大家都叫我一万三。” “好吧小三三,我们继续正题。” 小三也就算了,还给他三了个两!一万三气急败坏,但话题已经继续往下走了。 “之前我不了解内情,说的时候用人皮替代,但是现在我要更正,没有人皮,只有凶简。怎么说呢,不祥的也不是那块简……” 这就好像鬼附身于灯,被吓到的人只会惊恐的描述“那个可怕的鬼灯”,灯何其无辜,但没人会把两者分开,只会望灯而逃。 “那七道不祥的力量没有形状,也没人真的看到过,只不过老子当初引于木简,所以后人把它称为凶简。我猜测,它被困于木简的时间太长,所以即便走脱,也习惯性的仍然有木简的形态。附身显形的时候,自然而然从皮肤下,凸起成木简的形状。当它急于离开人体时,走的方式比较……粗暴。” 木代接下去:“所以那些人背上,会有伤口?” “是啊,掀走一块皮嘛。” 曹严华打破砂锅问到底:“那为什么在背上,不在脸上,胳膊上?” 神棍不耐烦:“,也不算小了,它需要比较平展的展示空间呗。” “那,腿上也行啊……” 曹严华伸出自己肥嘟嘟的腿左右打量,还用手比划了一下,空间够大,上两根凶简都没问题。 罗韧示意他别再刨根究底了:“你如果把凶简当成一个人,它大概是有自己的喜好,就好像连环杀手,总有特征性的行为。” 神棍哈哈大笑:“小萝卜,你真是深得我心。这就是这件事情的可怕之处了!记不记得我说过,凶简是活的?” 木代心里直犯嘀咕:为什么“可怕之处”要用这样哈哈大笑的语气来说呢,这个神棍,真是…… “没人知道它的样子,那只是一股看不见的力量,也可能只是一股气。南宋的时候文天祥写过一首《正气歌》,开篇说‘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下则为河岳,上则为日星’,意思就是正气无所不在,充塞天地之中,各种形式。” 罗韧的脸色忽然变了,木代好奇地看了他一眼,罗韧笑笑,示意她继续听。 “由此推测,凶简也可能是这样,是活的。不一定附身,也不一定就是木简的形状。你不知道它是不是有思维能力,也不知道彼此之间是否互通有无。但我几乎可以肯定,另外几根跟这一根不一样,甚至可能因为这一根的受困而变的更聪明。继续附在人身上?背部少了一块皮?不不不,它们会更善于隐藏。” 曹严华忽然打了个寒噤:“活,活的?” 活的,彼此之间还互通有无,那它记仇吗? 曹严华看一万三:“三三兄,你……你拿火烧过它!” 一万三心里早就忐忑着了,听曹严华这么一说,登时就如同被踩了脚,连“三三兄”这样的称呼都顾不得了:“我烧过它,那你呢,你没拿杯子砸它?” 木代给自己顺气,默念:“我没事,我没做什么……” 罗韧柔声提醒她:“木代,你拿水盆兜的它。” 木代反应比一万三还激烈:“那你呢,你用刀子捅了它。” 罗韧存心气她:“木代,那不叫捅,那叫扎。” …… 神棍在那头听的心花怒放的,乐得看热闹不买票,那一头是个什么场景呢?曹胖胖一定已经和小三三厮打在了一起,至于小口袋,肯定扯住了小萝卜的头发…… 看看,刚有了点危险就急着互相推脱,这几个人还不熟吧,过命的交情可不是这样的,过命的交情是那种,即便嘴上把你骂的孙子一样,当你有了危险,还是第一时间赶来帮助。 神棍忽然想念自己的朋友们了。 他听到罗韧说了句:“行了,都已经发生了,事情是因为我,我要是能替你们挡,我一力承担,就是不知道它答不答应。” 它?它是哪个? *** 罗韧指着的,是那盆水,还有沉在水里的那块……凶简。 一万三垂头丧气:“算了,跑不了了,一个也不能少。” 觑着左右没注意,他忽然凑近那盆水,咬牙切齿:“还有电话那头那个,叫神棍,别漏了他。” 抬头时,看到木代鄙视的眼神。 一万三无所谓的耸耸肩,怎么着,闻香下马摸黑上床,死道友不死贫道,老子就是这德性。 神棍说:“你们也不用太紧张了,有东西能制衡七根凶简的。” 罗韧想了一下:“凤凰鸾扣?” 即便知道罗韧他们看不见,神棍还是点了点头:“凤凰鸾扣除了兼具金火□□,它们还是当时的吉祥天鸟,其实是代表了和邪气相抗的力量,我有一个大胆的推测。” “我们之前说的,惩罚凶犯的来自另一股力量,可能就是凤凰鸾扣代表的五行,凤凰鸾扣扣住凶简长达千年之久,这股力量的余力一定都还在,不可能完全消除。” “刘树海和罗文淼都被砍掉了左脚,而刖足是上古的刑罚,请注意,上古时候,工具比较简陋,比如石刀、石斧,不可能像现代工艺那么切割锋利,这就可以解释,为什么被砍掉的伤口血肉模糊很不平整。” 所以,是凤凰鸾扣的那股力量在做牵制吗? 罗韧笑着看木代:“你看,也没那么可怕,万物互相制衡,有黑有白,有阴有阳。” 曹严华接下去:“嗯,有七根凶简就有凤凰鸾扣。” 一万三忽然想到了什么:“那我画的那幅水影……” 神棍再次点头:“那副水影应该来自凤凰鸾扣的力量,凶简只会百般隐匿,而不可能提示你们它们是什么。我觉得,是凤凰鸾扣想重新封印七根凶简。” 木代忍不住:“那凤凰鸾扣现在在哪呢?” 神棍哈哈一笑:“谁知道啊,和其它六根凶简一样,就在这世上的某个地方,待着呗。” 他忽然压低声音:“不过,说不定,跟七根凶简一样,也盯上你们了呢,相逢即是有缘,水面的水影那么隐秘,还不是让你们发现了,还画出来了?” 所有人的目光,噌的一下,都落到了一万三身上。 一万三嘿嘿干笑了两声,又干笑了两声,笑的真是比哭还难看。 *** 电话挂掉之后,木代才发觉时间过的这么快,原先打在墙上的夕阳光影,居然只剩下细细的一道线了。 她转头看罗韧,罗韧感觉到她的目光,转头一笑。 “想什么呢?” “我在想,这一桩凶案到底是什么。” 曹严华嘀咕:“不管是什么,我觉得绝对不可能是拿线把人穿成木偶一样,古代人朴实……” 感应到大家的鄙弃目光之后,他又换了个说法:“原始人嘛,表达感情都比较直白,想杀你搬块石头就往你脑袋上砸,哪有那个功夫穿针引线去搞行为艺术啊,有这个精力还不如去打头野猪烤来吃。” 打头野猪?打猎? 罗韧心中一动:“木代,聘婷唱的那首歌。” 断竹、续竹、飞土、逐宍。 那是一首猎歌。 会不会是,描述事情将要发生,或者发生之前的场景? 去砍伐野竹,连接起来制成弓,打出泥弹啊,大家一起追捕食物。 然后呢,发生了什么事,争抢吗?那个资源匮乏的时代,食物比一切都金贵,或许有些人不再满足于与氏族部落的人共同分享一切,在猎物的分配上产生了争执,又或许是两个人共同射中了同一只野兽,一语不合,举刀相向。 渔线人偶的凶案现场,举刀、躲闪、另外有人两手外分着劝阻,多么像当时发生的场景。 始终有一个人狰狞地举刀,而那块被发现的凶简之上,也曾经现出甲骨文的“刀”字。 不管这则凶案是源于愤怒、贪婪或者占有,结果只有一个:那最初被制造,用来在艰难的生存环境中开拓空间、获取食物并保护自己的工具,砍向了同类。 而很久很久以后,过了几百几千年,当人类社会逐步战胜恶劣的自然环境,再不用茹毛饮血构巢为居的时候…… 静谧的午后或者无人的夜里,密密簇簇的渔线,一条一条,一根一根,拉构出了曾经的场景。 过去的永远不死,它甚至还没有过去。 *** 一盆水困得住凶简吗?暂时吧,它总有办法出来的,就好像当时点着的火,火烧之时,凶简平展着不动,但火一熄灭,它即刻复生。 它曾在大同郊外的河底一蛰伏就是十五年,但那是山岳大河,不知道河底是不是另有玄虚,牵制的力量可不是眼前这一小盆水可以比拟的。 依着神棍最后出的“绝妙”主意,曹严华去院子里挖了小半盆土,通通倒进了水盆里,罗韧找来了个木箱子,把水盆小心翼翼放进去,箱子盖上,用车行里惯用的铁链五花大绑,最后一万三说:“箱子上我来画凤凰吧,权当是代表火了。” 铁链、木箱、水、画的凤凰、土,权当是简易版的金木水火土了。 至少,在第二根凶简蠢蠢欲动之前,可以勉强挡一阵子。 罗韧终于能放心去医院看聘婷了,车子刚刚发动,他又停下来。 木代正奇怪,罗韧揿下车窗向她招了招手。 木代疑惑地走了过去。 “木代,要不要一起去?” 一起?不用了吧,木代略显尴尬的笑:“我跟她……又不熟,你们一家人……帮我带个问候,祝她早日康复吧。” 罗韧笑:“聘婷神智不清,看她花不了太长时间。医院出来,我们还能顺便兜个风。” 又兜风?兜夜风?木代心有余悸:“不用了,好意我心领了,这辈子我都不想坐你的车了。” 这回答好像早在罗韧的意料之中,他突然凑过来,附到她耳边说了几句话。 温暖的气息拂在耳边,痒痒的,木代的眼睛渐渐亮起来,不确信似的问罗韧:“真的吗,晚上也能吗?” 罗韧点头:“也能。” *** 车子又开走了,不过这次,把木代也带走了。 曹严华酸溜溜地看着,一边看一边跟坐在一旁画箱子的一万三唠叨:“三三兄,我跟你讲哦,我第一次遇到我木代妹妹小师父,是在重庆解放碑的过江索道,当时吧,我还没有改过自新……” 说的跟现在改过自新了似的,是谁一整套开锁的工具不离身的?一万三没理他,自顾自往箱子上描画。 曹严华继续絮絮叨叨:“我想偷她东西来着,结果,木代妹妹她真是耳听六路眼观八方,如同后背上长了眼睛,嗖的一下出手如电……” 他还带比划动作的,两只手指狠狠夹将出去:“就把我抓住了。我当时装着很镇定,心里想,我靠,这也太酷了……” “结果呢……”他叹了口气,“明明看起来那么精明能干的,为什么每次到罗韧面前,我觉得一块糖都能把她骗跑了……” 一万三推了推曹严华:“曹兄。” “嗯?” 曹严华转头,看到一万三举着根记号笔,笔头已经磨秃了:“罗韧这笔不好用,出去帮忙跑个腿,买彩笔,最好是金色的……” 他指着箱子豪情万丈:“我给画个金凤凰,火凤凰,火的不能不能的。快点。” 好吧,这屋子也没别人好指使了,曹严华拍拍屁股站起来:“你等着啊。” 他踢踏踢踏地走向了大门口。 曹严华的背影消失在门口的刹那,一万三脸上的表情忽然垮下来,他愣愣地坐了一会之后,从怀里掏出一张折叠的画纸,慢慢撸平了打开。 *** 那时候,半夜的时候,他画好了一张,哧拉一声撕下,罗韧被惊动了,问他:“怎么了?” 黑暗里,他握笔的手哆嗦了一下,但声音还是很镇定,回答说:“画废了。” 【渔线人偶卷完】   ☆、第33章 【番外】【第一次约会】 去医院看聘婷,对木代来说,真的只是“看”而已。 聘婷睡着了,黑色的长发散在雪白的医用枕头上,有一种对比强烈的分明,脸颊上淡淡的血色像是一个好的征兆:凶简离身,她也会慢慢好起来的吧。 罗韧和郑伯都被医生叫走了,据说是听取治疗建议,木代一个人守在床前,像个贴心的小姐姐,一会帮聘婷掖被角,一会又帮她顺拢头发。 直到身后传来罗韧的声音:“走了,木代。” 木代满心雀跃,赶紧起身,罗韧提醒她:“要不要先去洗手间?” 也是,到时候黑灯瞎火,茫茫沙漠,可找不到地方方便,木代一溜小跑,到门口时又回头嘱咐:“等我啊。” 真没安全感,说的好像他会开车跑了似的。 *** 溶溶夜色中,车子又驶进了茫茫戈壁,这次却开的稳,没有飙车,也没有用什么断头崖吓唬她,木代把车窗揿下些,闭着眼睛吹风,或许是白天的余温未散,又或许是心情不错,风吹在脸上,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冷,反而异样舒服。 直到罗韧提醒她:“再吹,明早起来一脸的风刀子。” 木代不情不愿地把车窗关上了,忽然想起什么,问罗韧:“骆驼晚上不睡觉的吗?” “睡啊,所以你得进去把它叫醒,如果它困的爬不起来,你得扶它站起来,还有,睡觉的骆驼被叫醒的时候,脾气很暴躁,不但会踢你,还会咬你,不过没关系,你反正会上墙。” 木代想了一下:“那我不骑了,白天再来吧,我在电视上看到过,骆驼长那么高,又重,我哪扶得起来,马我都扶不动。” 她居然当真了?罗韧忍住笑,过了好一会才说:“没事,咱找头喜欢熬夜的骆驼。” 木代居然觉得甚是有理:就像人一样,骆驼当中,自然也有喜欢熬夜的。 *** 车子缓缓停下。 这其实是个私人承办的沙漠风情园,娱乐项目包括烤全羊、围着篝火跳舞、骑骆驼,还搭了几个简陋的蒙古包以备过夜。 罗韧事先打过电话,车子到的时候,已经有人牵出两头骆驼等着了,木代头一次真的见到骆驼,又惊讶又欢喜,这骆驼真高,算上驼峰得两米多呢,黄褐色的毛,好像还是双眼皮,睫毛也长,长的真是讨喜。 她想摸,又怕被踢,罗韧在后头轻轻推她:“喏,特别挑了匹爱熬夜的,不踢你。” 木代屏着呼吸慢慢抚上去,粗糙的皮毛质感,滞重的呼吸,清清亮亮的眼睛里甚至映出她的样子来,好像进入了另一个世界,什么凤凰鸾扣七根凶简,刹那间通通抛到了脑后。 像她喜欢的一首诗里说的,下着瓢泼大雨呢,没带伞,还不忘弯下腰去,闻一闻被大雨打湿的叶子味道。 再不顺心的境遇,也总还是有美好的瞬间的。 *** 罗韧是常客,付了押金之后,工作人员很放心地离开,木代反而不放心,一边往脚上绑防沙套一边问罗韧:“他怎么能不跟着呢?待会骆驼发疯怎么办?驮着我跑了怎么办?” 罗韧看着木代的眼睛,柔声说:“相信我,我不会让它跑了的。” “要是跑了,我的押金就要不回来了。” *** 这大概是截止目前,一生中最美好的晚上了吧。 骆驼的步伐很稳,但宽大的脚掌陷入沙子,仍免不了幅度不大的晃晃悠悠,有人把骆驼称作沙漠之舟,真像是行船一样悠游惬意。 风不大,拂面堪称柔和,天空中疏落的星,即便是骸骨都是可爱的骨头,不知道铃舌是不是有问题,驼铃不是叮叮当当的响,而是间或才叮当一声,反而添了几分古韵悠悠。 罗韧和她并驾,驮鞍前头有专门的置环放马灯,手里攥着两头骆驼的勒绳,间或轻拽控制方向。 他还会牵骆驼? 罗韧像是看出了她的心思:“常来,有时和叔叔,有时和聘婷。” 哦,怪不得。 木代低下头,轻声嘟嚷了句:“也不带我玩个没玩过的。” “沙漠里,什么是没玩过的,说来听听。” 他耳力居然这么好,木代吓了一跳:“我就是说说。” 罗韧没有立刻说话,过了会,他俯下*身子,把马灯的光捻灭了。 光亮乍灭,木代的眼前一片漆黑,罗韧说了句:“没玩过的,随便走吧,走到哪算哪。” 这可……不太好玩啊…… 灯一灭,四周就诡异似的影影憧憧,丁点的声响都能让人心中忐忑,再走一段,又静的可怕,连驼铃声都似乎阴森瘆人了,木代心里毛毛的,有几次低头去看。 凶简的故事又在脑子里盘旋了,总觉得有那么一块,正自黄沙中探出头来,攀住了骆驼的腿,诡异地一点一点往上爬。 她有些担心一万三和曹严华:“他们在家,不会有事吧?” “神棍的法子,即便不能困个十天半月,三五天应该还是没问题的,而且,你还真别太小看这两个人,真有事,跑还是跑得掉的。” “也不知道那六根凶简在哪儿。” 罗韧笑笑:“它们要是藏的好,十年二十年都未必现身。我们不是李坦,不可能长年累月追着这件事,大家都有各自要忙的,下次再见,就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 木代的心忽然跳漏了一拍。 ——下次再见,就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 为什么这句话听起来,萧萧疏离,像是道别的前奏? 罗韧像是没注意到她的异样:“所以我想,带你来骑个骆驼吧,也给你的小商河之行,留下个好一点的印象。刚刚医生找过我,小商河的医疗条件毕竟有限,他建议给聘婷转大的医院,一来动手术,二来方便疗养。” 木代的声音轻的自己都快听不见了:“嗯。” “我不想拖,不好意思木代,本来还说开车送你回去,可能……” “没关系没关系,”木代赶紧摇头,“治病重要的,我和曹严华一万三他们一起回去就行了。” “也好,总之……认识你很高兴,木代。” 高兴吗?木代觉得一点都不高兴,她抬起头看星星,如果再低头的话,她会哭出来的。 *** 骆驼停下,马灯又旋亮了,停在哪了?不知道,反正是干燥的没有人情味的大沙漠吧。 “木代,下来休息一下。” 木代又嗯了一声,机械地下了骆驼,落地的时候,脚踩进沙里好深,罗韧拍拍骆驼的背,两头骆驼喷着白气,驯服地跪下四肢,像是在沙漠里支起了舒服的靠背。 木代慢慢靠上去,脑袋摩挲着粗糙的皮毛,脸颊被磨的生疼,罗韧在她身边坐下,笑着问她:“怎么突然间就没精神了?” 她低声回答:“累了吧。” 不想看罗韧,不想看他这么言笑晏晏的,这么愉悦地说起将来:聘婷要动手术,方便聘婷疗养,会好起来的,会越来越好的。 她鼻子发酸,说:“我要回云南去,我要回去收拾行李了,我们回去吧。” 说完了,撑着驮鞍站起来,刚走了两步,胳膊忽然一紧,整个人收不住,又跌坐回去。 罗韧攥着她胳膊,语气有些奇怪:“为什么忽然不高兴?” 为什么一定要问呢?木代茫然,想了想说:“就是骑骆驼有点累了……” “不是累了,不是冷,不是风大,为什么不高兴?” 还问! 木代眼圈红红的:“那作为朋友,听说以后不见面了,人之常情,当然会有些难过……” “你不用每次讲话,都强调‘作为朋友’、‘站在朋友的立场’,我知道我跟你是朋友。” 木代委屈极了:“那要怎么说,是你自己没人情味,高高兴兴的说以后不见面,任何一个朋友,听到这样的话都会不高兴的。你还问我为什么!” 她又用“朋友”在强调了。 罗韧深吸一口气:“好,那我换个问题。” “你还想再见到我吗?” 风好像忽然间停止了,马灯的光温柔的近乎迷离,那种感觉又来了,被他摩挲了头发的那种感觉。 木代咬着嘴唇,好久才问:“那你想再见到我吗?” “想。” 哦……木代的头低下来,又过了很久,才说:“那……我也想吧。” “我要是不想呢?” 这次她倒答的干脆了:“那我也不想。” 罗韧哈哈大笑,过了好一会,他拿过木代的手,放了串钥匙在她掌心。 “我在丽江,其实包了一整套宅子,我在想着,是退呢还是继续住呢。如果大家都还想再见到,那丽江,也是个不错的适合聘婷疗养的地方。” “当然了,如果你懒得再见我呢,就麻烦你帮我退了。那房子离着你红姨的酒吧不远,作为朋友,帮这个忙也不为过。” …… *** 病房里,郑伯忙着收拾东西,罗韧吩咐了,尽快帮聘婷转院,前一天刚拿进病房来的,又都要拾掇了带回去。 收拾到中途,眼前忽然金光一闪。 那是? 郑伯揉了揉眼睛,慢慢走到聘婷病床前,那里,她的手心,似乎握着什么,露了一小截极细的……金色链子。   ☆、第①章 古城好就好在,终年带沁沁的凉,却从无刺骨的冷。 这个季节,北方大部可能还是春寒料峭雨雪未歇,但在这儿,农田明艳柳枝返绿,再往北去,香格里拉大草原像是铺开的巨大画布,一天天蘸取不一样的浓墨重彩。 木代几乎是每天,都会带曹严华到罗韧的宅子里“练功”,用她的话说:宽敞、清静、不怕人偷师。 *** 沙沙扫地声,正是清晨,曹严华挥一把扫帚,在小院里扫的呼哧呼哧,每次开扫,他都要在心里骂罗韧个狗血喷头:有钱了不起吗?中国人均住房面积也就二三十平,你丫凭什么住个三坊一照壁带院子的大宅子? 要知道,他木代小师父的吩咐是:扫,扫,扫,大屋小屋,犄角旮旯,一处都不能少。 汗水从额上滴下,迷进眼睛里,渍地眼睛痛,曹严华也只是眨巴两下眼了事,懒得伸手去抹。 要知道,他左右胳膊上绑的铅块,加起来得有二十斤!加上小腿上的,全身负重五十斤不止,别说扫地了,让他躺着都累。 可瞧瞧他小师父悠闲的…… 曹严华酸溜溜瞥一眼木代,她铺了块坐垫坐在台阶上,背靠廊柱看书,手边还搁了盆洗净的蓝莓,间或伸手摸一颗,吃就规规矩矩吃呗,可她像是故意气他,手指一弹,蓝莓就飞上一米来高,不管落往哪个方向,她目光都不带从书上挪开,就跟头顶上长了眼似的,身子一移,嘴巴一张接住,嚼的不知多开心。 曹严华一阵心酸加羡慕,他要扫到哪辈子,才能扫成少林扫地僧啊。 又坚持了会,实在不行了,两腿发颤,胳膊抖的跟经风的树叶子似的:“小师父,我坚持不住了,真的啊……” 木代故作老成的声音传来:“坚持,为师是为你好。” 国际赛事上比武对决都要考虑同一重量级,即便是真的“为他好”,能不能适当考虑一下胖子的承受能力? 又过了约莫五分钟,曹严华脑子发嗡眼前发黑,拼劲全力又挥了一扫帚之后,轰然…… 木代身形轻巧,燕子抄水一样直掠过来,在他摔到地上之前伸手拽住他的衣领,成功让他变跌为坐,另一手变戏法一样拿出一个女孩儿装爽肤水的小喷瓶,对着曹严华脸上那么一喷…… 想来镇静清爽的效果还是不错的,因为曹严华的小眼睛忽然睁了一下,愣愣地看着前方。 “曹胖胖,继续。你是初练,我给你用我的爽肤水。下次我可就换芥末汁了。” “小师父,我真不行了,我需要休息……”曹严华目光呆滞,还是愣愣看着前方,“我刚刚看到……我眼前都出幻象了……” 木代弯下腰,试着从曹严华视平线的角度往前看:“出什么幻象了?” 那里,映着清晨的日光,灰尘正慢慢落下——是刚刚他临摔前那一扫帚扫起的灰。 曹严华以一种要断气的口吻给她描述:“真的……灰尘扬的最大的时候,忽然好像形成了一行小人,领头的骑着什么,一晃眼就不见了……” 木代笑眯眯的,声音温柔极了:“是吗?” 下一秒变脸:“编,再编!待会拿鸡毛掸子,把走廊里柱子上的撑拱和花牙子都荡一遍灰!” 都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那么为什么古代还会出那么多欺师灭祖的事儿?曹严华从前想不通,现在,他约略有些明白了。 *** 回到酒吧,刚迈进门,就听到张叔在说一万三。 “怎么出去了一趟回来,这么没精打采的,整天跟掉了魂儿似的,连点工作积极性都没有。” “叔,就这么点工资,还要我有工作积极性,你跟我搞笑呢……” 说到一半,看见木代和曹严华回来,顿时话里有话:“再说了,你问小老板娘,这次跟她出去,我个人受到很大刺激,世界观严重颠覆,需要时间平复。” 还“世界观严重颠覆”,木代真是嗤之以鼻,七根凶简凤凰鸾扣,连曹严华都平静接受了,一万三这种骗遍大江南北的,反而装起承受无能的小清新来了。 正寻思着用什么话呛他两句,手机响了,木代看了眼来电显,赶紧接起来:“喂?” 一万三鼻子里哼一声,嫌弃似的耸耸肩,一边继续拿白布擦杯子,一边用口型对着曹严华说了句:罗韧打来的。 曹严华递给他一个心领神会的眼神,两人支愣着耳朵听木代说话。 木代早有防备,侧着身子,声音细细悄悄,听来听去都只是“嗯”、“好的”、“没关系”,就在曹严华和一万三即将死心的时候,她的声音忽然高了八度。 “真的?什么时候?” 咦,有情况?曹严华和一万三重又兴奋。 木代的脸色沮丧极了,垂下的手攥起,懊恼似的连连跺脚,挂了电话之后,还止不住唉声叹气。 想必是罗韧不回来了,该!一万三神清气爽,问她:“怎么了啊?” 木代蔫蔫坐到桌边,下巴搁在桌面上,□□似的叹息一声:“罗韧说,今晚就见到神棍了。” 一万三手上一颤,高脚杯咣当一声滚在吧台上,他赶紧捡起来,心虚似的看了看左右。 只有从门口经过的张叔没好气瞪了他一眼。 “我早该想到的!”木代两手插*进头发里,像是恨不得揪一撮下来,“神棍这样的,对灵异的事那么感兴趣,肯定要亲眼看一下凶简的模样的。东西在罗韧那里,他当然会去找罗韧的,我早该想到的。” 曹严华很同情她:“是啊祥林嫂,你节哀顺变。” 不就是神棍嘛,估计长的也跟棍子似的,搞不清楚木代嫉妒罗韧能跟他见面是为了什么,见识太少了吧。 一万三语气有些奇怪:“有什么好看的啊,大老远赶过去至于的嘛,让罗韧给拍张照片不就得了。” 木代斜了他一眼:“当然好看,不好看的话,神棍这么忙,为什么要赶过去!” “罗韧说,借到你起先说的那种相机了,今晚和神棍碰面之后,会高速连拍,然后用电脑叠加照片,这样会得到很精细的画面。” 说到末了,不忘踩一脚一万三:“比你画的狗啃样的强多了,说不定,还能从上头找到多点的线索呢。” 一万三没吭声,忙于擦拭杯子的模样,只有自己知道,手微微有些发颤,近乎痉挛样一直擦拭同一个位置。 没关系的,他安慰自己,就算罗韧发现多一副图,他们也绝不会知道那是什么的。 所以,没关系的。 思绪却不觉飘了开去,耳畔仿佛听到熟悉的海潮声,阳光照在老族长形容为“如鸟斯革,如翚(hui,平声)斯飞”的青灰色檐角之上,刺的人睁不开眼睛。 *** 木代好几次想拨电话,又怕打扰到罗韧和神棍的正事,一晚上坐立难安,即便上了床也是辗转反侧。 近十二点,罗韧的电话终于来了。 木代接起来,一迭声先追问:“见到了吗?长什么样,长的帅吗?是不是特别有风度?你帮我拍照片了吗?” 这让罗韧怎么回答呢? 回想起神棍一手拎个红白蓝塑胶袋,一手捧个肯德基全家桶笑嘻嘻打开车门进来的模样…… 他模棱两可:“是挺特别的。” 木代发出一声惆怅似的叹息,失之交臂,缘悭一面的那种惆怅。 忽然又想起什么:“电脑叠加的照片呢?有吗?” “我正想跟你讲这个。” 语气似乎不对,木代下意识从床上坐起来:“怎么了?” “不管是我,还是神棍,还是特意借来的高速照相机……都没看到水影。” *** 相机没有记录到任何光弧水线,开始还以为是快门太快导致进光量太低,又仿照拍摄星轨的方法延长曝光时间,还是不行。 神棍说,可能是那线光太暗了,只能肉眼看到吧。 这话说的,自己都不信,镜头被称为人类的第三只眼,微距镜头、超长焦镜头,捕捉了多少人眼看不到的秘密。 关了灯,等了好久,那盆水沉寂的像是死的,连一丝一毫的光弧都看不到。 木代不理解:“那天晚上,我们每个人都看到了啊,虽然我们不知道那是画,但是每隔十几秒,总有或长或短的光弧出现的。” 罗韧叹气:“我跟神棍也是这么说的,我还说,可能是当时一万三的位置比较奇特。神棍围着水盆,不知道变换了多少种姿势,脖子扭的都快断了,还是什么都没看到。” 木代绞尽脑汁,想各种可能:“是不是那块凶简死了?那天你拿刀子扎过它,会不会当时没事,后来伤重不治了?” 罗韧哭笑不得,随手拿过搁在桌上的刀子:“木代,别忘了,那天神棍说的是,水影的提示来自凤凰鸾扣,如果水影忽然消失,也不应该是凶简死了,而是凤凰鸾扣被谁给掐死了……” 说到这里,他忽然心头咯噔一声,目光慢慢转到了那把直刃钢刀身上。 木代似乎感觉到了什么:“罗韧?” 罗韧没有回答,他屏住呼吸看刀身,刀身做的抛磨哑光,但还是能模糊地映出周遭的影像。 是他看错了吗?就在刚刚,有那么一瞬间,他好像在刀身上看到了一行小人在走。   ☆、第④章 不会多想了吧…… 是多想了。 木代站着不动,想好的脚本里,这个时候,她应该头一昂很不屑地说话的吧,但是完全不是,没精力去想罗韧说的是真是假了,就是觉得很委屈,也很丢人。 她一夜没睡好呢,那条微信编了又删删了又编,忐忐忑忑发出去,梦都跟他有关,那么紧张地站到他面前,问出口的时候,手心都出汗了。 木代转身离开。 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罗韧不知什么时候拦到她面前,声音没那么笃定了:“木代,你听我说,我逗你玩儿呢。” 木代不说话,眼睑泛着红,眼睛里一层水光。 罗韧后悔了,木代爱哭他是领受过的,不然也不会笑她是小泪罐子,但是今天,不应该让她哭的啊。 “我逗你玩儿呢,木代,我认错,你别往心里去。” 木代先还忍得住,听他低声下气的软语安慰,反而绷不住了,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这也能逗着玩儿吗?” 罗韧悔之不迭,身上又没带纸巾,他近前拥住她,轻轻抚她头发,柔声说:“我认错行不行?嗯?或者你说,要怎么样?” 说完了,目光无意中溜到楼下,郑伯、一万三、曹严华,齐刷刷仰头,嘴巴微张,跟看西洋景似的,连聘婷都捂着嘴巴咯咯地笑。 罗韧额上一道黑线,低头凑近木代的耳朵:“大家看着呢,木代。” 木代哽咽着断断续续:“那你……宣……布啊……” 罗韧的心略微实了些,还好,哄回来了,她脸皮薄,这种事,是该他宣布的。 不过,该怎么“宣布”,他也没经验,迎着下头的目光,总有些尴尬:“是,你们看到什么,就是什么,从今天开始,木代是我女朋友……” 实在不知道该怎么说,末了硬着头皮请求支持:“要不……给点掌声?” 郑伯和一万三还有些懵,只有聘婷拼命鼓掌,啪啪啪,啪啪啪,曹严华受她带动,兼又是自己师父的好事,正要捧场鼓一记重的,上头风云突变。 木代一下子把罗韧推开了。 罗韧只顾着看下面,没提防这么一记,连退了好几步。 木代泪痕还没干,昂着头,一脸雪耻的神气。 罗韧觉得不妙。 “谁是你女朋友?谁是?你经过我同意了吗?我说了‘我同意’吗?” 说完了,噌一下转身,蹬蹬蹬下楼。 观众一片寂静。 木代到了楼下,像小头目,瞪一眼一万三和曹严华:“走!” 两人对视半晌,忙不迭地跟上去,像狗腿子。 罗韧撑着栏杆往下看,心里足可叹倒一座山,聘婷叹了口气,重新坐回小鱼池边,继续拿着竹枝把小鱼赶的无处藏身。 短暂地沉寂之后,郑伯忽然哈哈大笑,拿手往上点着,一下下,像是要摁到他脑袋上。 “该!罗小刀!你该,还逗人家好玩,怎么着,玩儿脱了吧?玩儿大了吧,是不是觉得自个挺帅挺魅力,说一句‘这是我女朋友’,人家就得感恩戴德往上凑啊?你经过人家同意了吗,人家木代说了‘我同意’了吗?” 半大老头子,落井下石起来,真是…… 罗韧恨的牙痒痒。 郑伯觉得好一阵子没这么舒畅过了:“该!罗小刀,你该!就得有个人来治你!” 说完了看聘婷:“婷婷,说,中午想吃什么?伯伯给你做。” 聘婷一仰头,笑的小孩儿般灿烂:“肉!” *** 回到酒吧,曹严华添油加醋的给张叔描述了刚刚发生的事,张叔乐呵呵的,都忘了一小时早已过去这回事了,说:“呦,有小伙儿追了。” 又说:“对,姑娘家就该端着,不能那么容易就追上了。” 曹严华持不同意见:“但是我小罗哥条件不错啊叔,人长的帅不说,你光看那车……” 张叔瞬间就被说动了:“木代啊,也别端太狠了,见好就收啊。” 木代无语,这张叔,要搁着战争时代,立场如此摇摆,得是个双面间谍吧。 事情会是怎样的走向呢?曹严华喜滋滋地去跟一万三讨论:“三三兄,你觉得有戏吗?咱开个堵?” 一万三觉得这是多此一举:“赌p啊,这不明摆着的事吗?都抱上了你没看见吗,要不是郎有情妾有意的,能抱上吗?” 想当初,他年少无知,还对木代怀揣不切实际的幻想的时候,也不是没有试图去摸木代的手,甚至还以自己的画画才艺开路。 结果怎么着,她刷刷两下子,害他足足三天都端不起碗来。 *** 当天晚上,罗韧就过来讲和了。 酒吧里人多,他一个人在角落里挑了张桌子坐下,张叔笑呵呵过去跟他打过招呼,一万三在吧台里向他颌首致意,至于曹严华,滴溜溜跑过去跟他讲了好几回的话。 唯独木代,“忙”的顾不上理他,稍微歇下来的时候,曹严华一脸已被罗韧买通的表情,委婉过来劝她:“小师父,你倒是给他点单啊,他占着我们桌子呢。” 木代这才过去,酒水单啪一下甩桌上,取下插在服务生围裙上的圆珠笔:“要点什么?” 罗韧看着她微笑:“木代,我们聊聊?” 木代弯起食指,磕磕磕点着桌上的酒水单:“有饮料、咖啡、鸡尾酒,不供应‘聊聊’。” 罗韧苦笑着点了杯咖啡,在酒吧坐了约莫半个多小时,结账走人的时候,木代说:“不给点小费吗?这么好的服务。” 说完,还扔了本酒吧意见留言簿子过来。 罗韧点头:“该给。” 他借了木代的笔,在留言簿上写建议,又从钱包里抽了两张一百给她,看着她洋洋得意把钱揣进兜里,想着:给就给呗,反正肥水不流外人田。 觑着罗韧走了,木代偷偷揣起簿子到吧台背后翻开了看,罗韧字不错,一如其人,写着:“该服务生热情待客,值得表扬。” 落款是:真诚道歉。 木代噗嗤一声笑出来。 张叔从边上经过,唉声叹气:“见好就收啊小老板娘。” *** 如是者三天,第三天下午,出去遛弯的曹严华说来了好几十辆旅行车,不知道是什么大型企业集体旅游,果然,到了晚上,戴小帽挥小旗的旅行团一拨一拨的,偏爱拍照、购物、或者吆五喝六进馆子吃特色菜,这热闹一直到九点多才消淡下来。 而酒吧居然一晚上相对清闲。 近十点时,郑伯笑呵呵地背着手进来,聘婷今儿吃了两片药睡的早,他得空出来转悠,罗韧老提起左近的“邻居”,终于有机会来拜访了。 不过,虽然在酒吧里溜达了一圈,他大多数时间还是在吧台边跟一万三说话的,木代几趟经过,隐隐约约听到: ——聘婷倒是跟你玩得来的,难得你能每天抽空出来。 ——这边气候是要好一点,聘婷脸色比从前好多了。 ——医生说,说不准,但是聘婷应该算好的,她不是疯疯癫癫的那种疯,我就盼着,有哪一天,她能突然好起来。那就阿弥陀佛了…… 聘婷聘婷,句句离不开聘婷。 一万三这样的人,居然能耐着性子配合郑伯说话,木代思忖着即便是自己,说多了也会厌烦的——真是看不出来。 还有,一万三每天都抽空去陪聘婷吗?她怎么不知道,他还真是善用时间见缝插针啊…… 木代倚着张空桌子绕笔玩,郑伯踱过来,说:“木代啊,罗韧跟我说,每天都过来吃瘪呢。” 是吗?木代觉得不好意思,想了想又好笑。 郑伯说:“关键在你,你要是喜欢我们罗小刀,也别总晾着他,偶尔还是得给点甜头吃的。” 郑伯这么大年纪了,说什么呢?甜头?木代有点害臊。 郑伯倒是循循善诱的:“我也看出来了,你跟罗韧呢,互相都有点意思,但还没那么深的感情,这感情啊,就跟种子吐苗似的,刚开始的时候靠栽培,等坚实了,长成树了,就牢靠了,那时候,你怎么作怎么闹,他都离不开你了。” 木代抿着嘴笑,张叔让她别端着,郑伯通篇的大道理,感觉全世界都在教她谈恋爱。 “别一开始就作散了,别搞得像罗文淼跟罗韧妈妈似的,一晃一错就可是一辈子啊……” 木代惊讶:“罗文淼跟罗韧的妈妈?” 郑伯叹气:“不然呢,她说了一句话,罗文淼把罗小刀接回家住了六年。你以为随便什么亲戚,都有这情分的?” 说到末了,有些酸溜溜的:“我把罗小刀跟聘婷往一块凑合,可凑了十来年了,就想着,大人的遗憾事儿成在两孩子身上就好了,谁知道啊……” 他无限唏嘘:“半空一个惊雷,把你劈出来了,功败垂成啊。” 木代笑的肚子都疼了,觑着郑伯又慢悠悠踱远,她把服务生的围裙一解,扔给曹严华:“我出去一下,你兜着。” 曹严华慢条斯理地把围裙往腰上系,两手攥着系绳的两头,怎么也凑不上,不赖自己腰粗,只怪围裙的系绳不够长。 角落里有人招呼:“服务员,点单!” 横竖系不上了,曹严华像甩毛巾样把围裙甩上肩头,浓浓的京剧腔:“来咯……” *** 郑伯又和张叔说了会话,正准备告别,冷不丁一抬头,看到罗韧从酒吧后头出来了。 他吓了一跳:“你你……不在家吗?” 郑伯这反应也太逗了,这么大个活人就在眼前晃着,居然问他“不在家吗”,罗韧笑:“我在附近溜了溜,买了点东西。” 郑伯抓过他就往外推,声音压的低低:“去,去,赶紧回去,我……” 说到这,音同耳语:“我把木代忽悠地找你去了。” 这个郑伯!罗韧哭笑不得,早几年,年年把他同聘婷拉郎配,现在又换成木代了? *** 罗韧原路返回,住处距离酒吧虽然近,但还是要过几道巷子,时间有点晚了,两边都在打烊或者打烊中,罗韧远远看到木代就在前头,心里一喜,旋即又是一怔。 她站在一家川菜馆的门口,一动不动,边上站着餐馆老板,搓着手,手足无措的样子。 怎么了?罗韧大步过去:“木代?” 走近了,看的也清楚了,罗韧忽然变了脸色。 木代低着头站着,头上、脸上、身上都滴滴拉拉地往下滴油,红油,不知道是谁,泼了她满头满脸的水煮鱼汤料,头发上有麻椒粒,肩膀上红的是辣椒白的是鱼片,更叫人心疼的是,她连睫毛上都挂了红油,不自觉地一直睁闭着眼睛,那是辣椒油,渍进眼睛里,得多疼啊。 罗韧抢过去,握住她手,问:“怎么了?” 木代不说话,嘴唇翕动着,像受惊的小兽似的,手冰凉,一直在颤,罗韧掏出手帕给她擦拭,那么浓重的油腻,雪白的手帕只一抹,全浸透了。 罗韧狠狠地瞪向餐馆老板。 那是个中年胖子,赶紧摆手:“不是我,真不是我,我一直问她,姑娘你没事吧,要不要进去洗洗,她吭都不吭一声的。” 又讨好似的笑:“幸亏,幸亏那桌子客人已经吃了一会了,要是刚上菜那会,油还热,这么泼上来,还了得啊……” 罗韧眸光一紧,眼神刀子似的锥向那老板:“你的意思是,是有人泼的?” 他终于反应过来,木代站着的位置,距离餐馆里的餐桌有好长一段距离,她脚下红油和水煮鱼的菜料堆了一摊——她被泼之后就没有挪过步子,她不是无意间被人错手泼到的。 是有人,专门端了那汤盆,走到她面前,兜头照脸泼上来的。   ☆、第②章 →元宵快乐 天气转暖带来的附加效应是来丽江的游客日多,酒吧的生意水涨船高,木代几乎每天都要被张叔支使着帮忙。 是,名义上她是酒吧的小老板娘,但里里外外还是得张叔说了算,用一万三私下对曹严华嘀咕的话说:真交给小老板娘管事,咱不得餐餐喝西北风啊。 所谓的“帮忙”,无非端盘子、点单、点单、端盘子。 这一晚,木代第N次撤了盘子送到吧台,沮丧地有气无力:“这不是我想要的生活。” 张叔正帮着一万三在吧台里忙活,闻言笑呵呵的:“那你想要的生活是什么样的,你是小老板娘,我们举全酒吧之力支持。” 木代更沮丧了:“关键就是,我连想要什么样的生活都不知道。我还不如曹胖胖呢。” 曹严华每次练完功,都要郑而重之地从怀里掏出钱包打开,向成龙的照片行注目礼,不消多问,也知道他在向偶像默默靠拢,不管是不是异想天开,至少比她强。 张叔很同情她:“要不,找个人嫁了?” 算了,还是端盘子现实一点。 木代黑口黑脸在托盘上放满酒水,颤巍巍端起时,张叔看不下去:“懒成这样,你跑两趟上单能怎么样?” 能怎样?累呗。 托盘上有开了盖的百利甜、调好的鸡尾酒,高脚低脚杯都有,有的杯口插片柠檬,有的杯口斜个精致的小盖伞,不同颜色的酒液,随着步幅轻微晃动,偶尔能听到酒杯磕碰的轻响。 木代目光不离托盘,大气都不敢多喘,嘴里机械地重复:“不好意思,请让一下。” 有人从身边经过,笑着说了句:“木代长胖了。” 木代先没反应过来,继续往前走了一两步之后,忽然停下。 咦? 这是……罗韧? 他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没跟她提起过? 还有,给我说清楚了,什么叫长!胖!了! *** 罗韧也只是刚到,郑伯带着聘婷进屋之后,夸说,这屋子院子打扫的可真干净。 曹严华如果听到,应该会特别欣慰吧。 安顿好聘婷,想着酒吧这边应该还没歇,于是过来打声招呼。 果然,流光溢彩,五色陆离,正是最热闹的时候。 一万三看见他,似乎有些不自在,略点了头算是致意,调酒师是酒吧的顶梁柱,罗韧也不打扰他,环视一圈之后,在曹严华的对面坐下。 “木代都那么忙,你反倒闲着了?” 曹严华端平了手臂给他看,一字一血泪:“你看我这手抖的,帕金森综合症一样,端什么摔什么。” 然后才顾得上打招呼:“我聘婷妹妹怎么样了,手术还顺利吗?那个东西……” 说到这,声音蓦地压低,递了个你知我知的眼色过来。 罗韧知道他的意思:“带来了。” 曹严华倒吸一口凉气:“关得住吗?” 难说,像个不定时的炸*弹,说不准什么时候,又叫人猝不及防。 “曹严华,我想问你,这些日子,有没有什么……特别的?” 曹严华摇头:“没有,就是累,练功累。我木代妹妹……” 原本想抱怨两句,忽然看到她就在隔了一桌的地方给客人点单,声音蓦地高了八度:“但是怎么说呢,严师才能出高徒啊……” 余音袅袅,绕桌上梁,换来木代没好气的一个白眼。 罗韧眉头皱起,似乎有些失望,但还是多问了一句:“有没有曾经……看到过什么幻象?” “没有,哪有啊……我擦!” 曹严华忽然反应过来,噌一下身子前探:“你刚才是说……幻象?” *** 酒吧打烊,已是半夜,罗韧和木代他们围坐了一桌子,张叔对年轻人的事情没兴趣,自已在吧台后面洗杯子,哗哗水声,间着玻璃杯偶尔磕到的轻响,愈发映衬地话题诡异荒诞。 “曹严华看到的画面应该是跟我一样的,一万三呢,有看到吗?” “看到什么?小人?”一万三摊手,“没,我看到的都画出来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小人,看着像。”曹严华努力回忆,“就是人太多了一点,老实说,如果只有四个,我还以为是唐僧西天取经呢,打头的那个像是骑着马。” 想了想悚然色变:“为什么我们现在能看到幻象?不会是……感染了吧。” 明明不是什么好事,木代居然嫉妒似的失落:“你们都能看到,偏我看不到。” 罗韧沉吟:“不一定是你看不到,可能是你没有留心,因为我们都是无意中发觉的。” 一万三扭到了脖子,得以从诡异的角度看到了水面上的影光。 曹严华体力不支,行将摔倒时从扬尘中看到了转瞬即逝的一行小人。 至于自己,是在和木代打电话时随手拿过刀子把玩,眼角余光瞥见了刀身之上模糊的影像。 都是平淡无奇到容易忽视的场合。 罗韧心念一动:“你们有没有注意到,一万三是从水里看到的,曹严华从扬尘里看到,灰尘也可以算作是土,至于我,是刀身,直刃钢刀,勉强可以看成是金吧。” 曹严华听懂了,激动的连连点头,但不知道该怎么用言语表达:“对对,就是那个意思。” 按照神棍的说法,凶简只会刻意隐藏,对他们的提示来自凤凰鸾扣,而凤凰鸾扣的本源是金木水火土五行…… 木代下意识盯着桌面看:既然她姓木,那应该是从木头里看到吧?这桌子是木头做的,倒是给她点提示啊。 “还有,我想请一万三帮个忙,”罗韧忽然想起什么,“在小商河的时候,我们每个人都或多或少看到水影,但是神棍来找我的那次,我们居然什么都没看到——我在想,是不是因为一万三不在。” *** 已经很晚了,郑伯和聘婷他们都睡下了,罗韧领着木代几个人进了二楼最边上的房间,取出钥匙打开挂锁,顺手揿开了灯。 屋子腾空,正中放了条桌,桌上摆了只大的箱子。 和小商河的那只不是同一个,一万三看了罗韧一眼,罗韧不否认:“保险起见,重新找人做了。” 箱子是雷击枣木的,俗称“辟邪木”,紫檀色,四面用金粉密密麻麻写满了竖排的字,曹严华凑上去艰难辨认:“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 罗韧承认:“让人用金粉誊的《道德经》。” 木代忍不住想笑,罗韧也是挺拼的,连《道德经》都搬出来了,转到另一面,憋笑憋的更狠:居然还给画了幅老子骑牛图。 罗韧无所谓,随便,想笑就笑吧,还不是死马当作活马医,他是找不到什么老子的手书真迹了,要是能找到,一准也找来贴箱子上。 打开箱盖,乍一看还以为是一箱子土泥,谁知罗韧伸手一拎,就拎起个四四方方的土包。 是透明的网纱包起了垒土,上头留了绳结方便提盖,土泥正中是个加盖的透明玻璃水箱,那块凶简正杳无声息地沉在水底。 尽管不是第一次打照面了,陡然看到,每个人还是心头一紧,木代下意识退了一步,手背无意中蹭到了罗韧的手。 罗韧没有看她,却自然而然地覆手过来,把她的手握住了。 木代的脑子一嗡,酥麻僵直的感觉一直延伸到小臂:罗韧这是什么意思?他是不是握错手了?曹严华和一万三看到了怎么办! 罗韧神色自若,像是没这回事,木代隐约听到曹严华问了句什么,罗韧回答:“是没有火,我不知道怎么把燃着的火放进箱子,或者明天在箱子四周围一圈油灯,不知道能不能起作用。” 木代不关心这个:罗韧握着她的手呢,他自己知道吗? 接下来发生的一切,木代都有些魂不守舍,好像是关了灯,每个人都去看水面上的水影,这次似乎能看到了,但是都没有一万三能看到的那么密和多。 是因为一万三在场,所以他们都能看到了吗?但是又因为他是主“水”,所以别人看到的不如他全? 一直到临走,罗韧才轻轻松了手,木代不敢看他,第一个窜出房间,夜风吹的凉飕飕的,这才发觉手背上火烫。 回去的路上,一万三和曹严华一直在低声嘀咕,木代疑神疑鬼,总以为他们是在讲她,凑近了听,终于放下心来。 原来并没有,他们关心的是那个箱子牢不牢靠: ——这样下去也不是长久之计,总不能靠自己臆测着来吧。 ——还是得找个治本的法子。 …… *** 终于上了床,还是辗转反侧,一直盯着床头板上的木雕图案发呆,家里的家具家什都是红姨一手操办,品味一如那个紫润坚厚的蝈蝈葫芦,讲究精致和古色古香,搁别人家平平展展一块床头板了事,在这里,精雕细镂,取不尽的吉祥如意。 边框是不断头的万字纹,每隔一段就有蝙蝠翩跹,代表“福祉绵绵”,角落里又有猴儿骑马,寓意“马上封侯”,正中是宝瓶,边上两只鹌鹑,那时候出事不久,她每晚噩梦睡不着觉,搬来这里之后,红姨带她看房间,指着图案跟她说,宝瓶鹌鹑,平平安安,红姨希望你每晚都睡的平平安安。 今儿个晚上,还让她怎么睡的“平安”啊? 不知所措,烦恼难安,心底深处却又好像蕴着纤薄的欣喜,忐忑地给罗韧编辑微信,六个字。 ——你是什么意思? 犹豫了很久,一狠心发出去,同时揿灭了灯,被子拉过头顶。 不想了,睡觉! 黑暗中,她第N回叹着气翻身,慢慢睁开了眼睛。 咦? 床头板上,边角里的那只骑马的猴儿,忽然对她眨了眨眼。 这是见鬼了吗?木代惊的目瞪口呆,屏住呼吸凑近去看。 不是猴子,是个峨冠博带的仙人,骑了只凤凰,像是看不见她,施施然往前走,后头陆陆续续跟了一长串。 第一个是头摇头摆尾的小龙,第二个是只昂首阔胸的凤凰,第三个似乎是只狮子,第四个似马非马…… 从第四个开始她就不认识了,感觉上就是一个个奇形怪状的走兽,倒是对末尾的那个印象深刻,像只表情严肃的猴子,偏偏后背上生了一对翅膀。 长什么翅膀,当自己是小天使吗?木代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就在这个时候,也不知是从哪,忽然出现一只手,嗖的一下抓住那只猴子,瞬间又缩回到无边的黑暗里去了。 木代啊呀一声惊醒过来。 黑咕隆咚,夜色正沉,是梦吗? 顿了两秒,她一骨碌爬起来,揿开手机的光,照向床头板的边缘。 昂首的小马,喜气洋洋的猴儿,好一幅“马上封侯”。 作者有话要说:元宵节,放一章免费章节吧,大家元宵节快乐! 第③章 这个时间点,打扰谁都不合适,木代满腹心事的睡下,提醒自己明早做两件事。 第一是,一定要跟罗韧他们讲一下自己看到的情景,果然就是从木头里看到的,但是那一排排小人一样的玩意儿是什么呢? 没关系,可以让一万三发帖去问,就像上次的《弹歌》,还不是一问就问出来了? 第二是,她要跟罗韧谈一谈,要不卑不亢,有礼有节,问他,你到底是什么意思?要表明立场,感情这种事,黑就是黑,白就是白,容不得暧昧含糊。 如果罗韧支支吾吾,想脚踩两条船,她就要高傲地一仰脸,跟他说,之前的摸手就算了,习武之人不介意这个。但是后面他再敢碰她一下,一定剁了他的狗爪子! 对,就要这样,师父教的,输人不输阵。 于是再次睡去,做了好多芜杂的梦,最后一个梦尤为诡异,前一秒罗韧还在温柔地吻她脸颊,后一秒,罗韧在麻将桌边兴奋地哗啦啦砌长城,她破衣烂衫,抱着个孩子在边上哭:“都三天没米下锅了,你就知道赌!” 又哀怨地低头:“儿啊,我们母子俩真是命苦……” 小毛头胖嘟嘟的脸映入眼帘,咦!活脱脱一个曹严华。 木代襁褓脱手,活生生吓醒了。 窗外晨曦初开,木代扶着沉重的脑袋坐起身来,良久,叹一口气:她真是想太多了。 *** 三两口扒完早饭,木代跟张叔报备:“我去找罗韧,他昨儿刚搬来,你见过的,我去看看有没有什么要帮忙的。” 一万三赶紧跟上:“昨晚过去,郑伯都睡了,我要再过去打声招呼的,在小商河的时候,郑伯可客气了,请我吃羊腿来着。” 曹严华说:“我要跟着我小师父……” 说到一半,见张叔沉着脸,赶紧改换借口:“我聘婷妹妹动手术,我得去探望一下。” 霍子红走了之后,酒吧里缺人手,张叔顺水推舟留下了曹严华,他嘴巴利索,忽悠客人买酒点单一等一的溜,但也因为最不“资深”,请假溜工总是底气不足,不像一万三,一根羊腿说的跟再造之恩似的。 张叔动气:“走走走,都走,我还不如重新招人,养着你们这些小姐大爷……” 话没完呢,桌边已经空了。 张叔冲着三人的背影吼:“没说完呢,一个小时之内给我回来!” *** 到的时候,郑伯带着聘婷在院子里“锻炼”,医生说了,要适当运动,提起精气神,最怕久坐久卧,时间长了眼珠子死鱼一样,都不会转了。 曹严华提一兜路上买的苹果香蕉,典型的探视病人的架势,却也显得客气生分,一万三倒是随意多了,跟郑伯打完招呼之后就看聘婷,郑伯说:“状态比以前好多了,就是不知道……” 说到这,忍不住叹气,疯了也是病吗?疯病什么时候是个头呢?就要这样疯一辈子吗? 一万三看向聘婷,院子里有一方做成了宝瓶形的小鱼池,一梗石雕的荷花自底探茎,露了惟妙惟肖尖尖角的小荷在水面上,几条鲤红色的小鱼,摇摇摆摆,绕着小荷转来转去。 娉婷手持一茎带叶的竹枝,耐心等候,专等小鱼惬意的当儿拿竹枝去赶,时不时莞尔一笑,于她,这也算是“运动”了。 安静美好的像一幅画一样,一万三连“疯”这个字都不愿意提,她怎么会是疯了呢,也许她的灵只是迷路了,一时之间找不到身体的方向罢了。 他在小鱼池对面半蹲下来,手拨弄起水花,把小鱼往聘婷的方向赶,小鱼惊慌失措着四下奔散。 聘婷咯咯笑起来。 郑伯心念一动,试探着说了句:“你们住的也近,要是有空,可以常来,医生说,有人陪着会好些……” 下面的话他没说出来,罗韧对聘婷好是好,但不会小孩儿一样陪着她玩的。 一万三随口应了句:“好啊。” 木代左看右看,不见罗韧,犹豫了一下问郑伯:“罗韧不在吗?” 郑伯往上努了努嘴:“那呢。” 循向看过去,罗韧在二楼,不知什么时候出来,靠住栏杆,居高临下,饶有兴味地看着她们,手里头还拿着…… 手机! *** 罗韧其实在给木代回微信,九个字。 ——就是你想的那个意思。 不过看到木代抬头,他忽然改了主意,揿住删除键,一个字一个字的,又删了。 表白这种事,还是当面说的好吧,就不要交给手机了,冰凉凉的电子构件、九宫格打出的汉字,冷冰冰的横撇竖捺,怎么看怎么显得没诚意,日后回忆起来,都没什么浪漫意味。 他收起手机,一副无事退朝的模样,端看木代怎么接招。 木代恨恨盯着他,忽然大叫一声:“开会!” *** 放箱子的那间屋子,权作会议室。 木代仔仔细细,把昨晚梦中所见描述了一遍。 曹严华听的合不拢嘴,这也太脱离现实了,老子骑牛,好歹历史上确有传说,老子其人也非捏造,但所谓的仙人骑凤,龙、凤还有长了翅膀的猴子,也太匪夷所思了吧? 一万三垂着眼,眼底的许多复杂心思一掠而过,面上只作不耐烦,好像在说:听不懂,不明白。 罗韧却若有所思:“这种的,我好像有印象。” “有印象?”木代瞪大了眼睛,难道这是司空见惯的事? 罗韧伸手上指:“其实以前也没注意,包了这宅子之后,因为屋子年代久,很多老的装饰,就留心了一下。你有没有注意过,丽江的很多屋檐上,都请了驱鬼镇邪的瓦猫。” 木代点头,老屋子上的瓦猫,在她来看,如同树上长叶子那么自然。 “但是各地都不一样,中国古代的建筑,房顶是分门别类的,大型的寺庙或者重要建筑,都用庑殿顶或者歇山顶……” 听众一脸的举目四顾心茫然。 好吧,罗韧换了个简单的说法:“就是屋檐的角,翘起来的那块,通称角脊。或为美观或为彰显,一般会在角脊上装饰一连串的立体雕塑。” 他一边说一边拿出手机,搜了一会之后,点了张图放大,递给木代他们传看。 是北京故宫太和殿角脊上的琉璃瓦走兽。 图上有介绍,最前端的是仙人骑凤,又叫“仙人指路”,后面跟着的一长串走兽,按照固定的次序,依次是:龙、凤、狮子、天马、海马、狻猊(音酸泥)、押鱼、獬豸(音谢制)、斗牛、行什(音航十)。 而最末了的行什,一本正经的肃穆模样,的确是长了双翅的猴子形象。 再往下拉,有注解:根据建筑级别和屋顶坡身的大小,走兽数量不等,但通常是三、五、七、九等单数,也有只安一个的。只有故宫太和殿角脊之上安有十个琉璃瓦走兽,等级最高。 曹严华兴奋地拍桌子:“果然知识就是力量!一下子拨开云雾见青天,直指故宫太和殿!这个性质严重了啊,盗卖国宝啊!” 一直倚在窗边的一万三做了个极其不屑的表情。 罗韧和木代则是一脸的“此话怎讲”。 曹严华啧啧有声:“我木代妹妹不是看到有一只手嗖的把那只猴子给抓走了吗?必然是有不法分子想盗取我们的国宝,故宫哎!” 看不出他居然如此忧国忧民:“我建议,赶紧给故宫博物院打电话,提个醒也好。” 一万三朝天打了个哈欠。 罗韧直觉不是故宫,这等级也太高了,而且如果真的事涉故宫,也不是他们管得了的,自然有更专业的人劳心。 他沉吟着摇头:“应该不是故宫。” “古代社会皇权森严,礼制有严格规定,比如天子才能着明黄穿龙袍,几鳞几爪门开几重都有讲究,但进入现代之后……” 没错,现代讲究个性奔放,若是愿意,卫生纸上印着皇帝都没什么干碍,挺多被人嫌弃不太卫生。 “如果是正规的大型建筑,多少会参考专家意见,也合规合矩,怕的是有些地方私建,那就完全是顺着心意胡来一气,除非再有具体的信息,否则你不可能知道有这角脊的建筑,到底在哪里。” 曹严华垂死挣扎:“真不是故宫太和殿?” 一万三语调轻松地鼓励他:“你打个电话去问问呗,没准国家会给你奖励的。” *** 又是一筹莫展的僵局。 一万三耸耸肩,头一个开门出去,曹严华悻悻跟上,罗韧看着一万三的背影,心中忽然掠过一丝疑虑。 一万三现在的态度,也太超然物外了,和在小商河时杀气腾腾泼油点火相比,简直判若两人。 “罗韧!” 木代的声音把罗韧拉回到现实中来,咦,她还没走? 想了想又觉得理所当然:她当然不会走的。 罗韧心中暗自好笑,面上不动声色,轻咳两声:“有事?” 他越是满不在乎,木代就越是紧张,明明应该理直气壮,开口时,却一丝一毫的底气都没有:“你……昨天晚上,为什么要摸……握我的手?” 摸字听起来,总带三分轻浮,木代真是照顾他面子,换成了“握”字。 “握……手?”罗韧皱起眉头,似乎想不起来,片刻释然,“哦,你说握你的手啊。” 他似乎有些踌躇:“这要怎么说呢……” 木代说:“该怎么说……就怎么说……呗……” 她一颗心砰砰直跳,声音越说越小。 罗韧“真诚”解释:“主要是我胆子小,我也不清楚那番布置能不能困住凶简,凑近看的时候,实在太紧张,不知道边上是谁的手,赶紧握住了,壮胆。” 什……什么? 木代目瞪口呆,再借她三个脑袋,她也想不出会是这样的回答。 罗韧的声音还在耳边:“怪不得我怎么都看不懂你发来的信息,原来问的是这个……木代,你不会多想了吧?”   ☆、第⑤章 问她多少次“怎么了”,木代都不开口,到末了,忽然腿一软,险些摔倒,说:“罗韧,我要找个地方洗一洗。” 她好像忽然醒悟过来身上被泼的邋遢,拼命拿手背擦脸,又背过身去避开路人的目光,罗韧拿手帕帮她擦拭,一条脏了,又换一条。 木代喃喃说了句:“你带好多手帕。” 罗韧没吭声,其实很巧,今晚闲逛的时候买的,他平时也不用这个,刚刚无意中看到,想着,身边有个小泪罐子,平时身上得备一两条才好。 精心选了几条,要大方妥帖,拿出来不显婆妈,结果呢,没想到都抹了红油了,搓成一团,扔进垃圾桶,先前多细洁干净,转瞬之间,破布一堆。 好不容易把脸擦干净了,又帮她顺头发上的花椒。 顺不干净,一粒一粒,那么多,木代晃着脑袋,张皇似的东张西望,恍惚地说:“我要找个地方洗,脏的要命。” 低头一看,有些红油菜料都倒灌进靴口了,心里一阵恶,想也不想,靴子脱下来就扔到垃圾桶里。 罗韧顺着她说话:“我那里近,先去我那洗吧。” *** 罗韧帮木代拿了套聘婷的衣服,候着她洗澡的当儿,又下来找那个餐馆老板。 胖子老板极力撇清。 用他的话说,前因是什么他也不知道,正好赶上一大拨客人吃完刚走,撤台收桌子忙的不可开交,无意间抬眼,看到木代在门口站着,目光躲闪脸色发白,面前站了个四十来岁戴着旅游小帽的瘦小女人。 再然后,那个女人腾腾腾进来,径直走向一张桌子,看情形跟那桌的人认识,老板先还以为她是要坐下用餐,谁知道她抱起汤盆就往外走。 “谁能想到她是去泼人啊,我还奇怪呢,心说可别把汤盆给我抱走了,谁知道她走到门口,当头就是一泼,小姑娘也没躲,闭着眼睛就受了。” 罗韧的心里轻轻揪了一下:傻不傻啊丫头,不管前因是什么,哪怕真是你错,你躲开了再道歉啊。 “然后那个女人说,不吃了,这还吃得下去吗!说完了把盆子甩了就走,那一桌子人互相看了看,也结了账跟出去了。” 说到这,老板有些心疼:那个女人把他的汤盆甩磕掉好几片瓷呢,真没素质。 “有没有看到是什么旅行团的?帽子上有标识吗?” 老板傻眼了:来丽江的旅行团直如过江之鲫,帽子不是红的就是黄的,导游旗不是方的就是斜三角的,他哪记得清啊。 *** 罗韧心事重重返回:只是无意间的口角磕碰吗?不像。 门虚掩着,罗韧心里咯噔一声,他离开的时候木代在洗澡,应该是把门关牢了的。 他试探着叫了声“木代”,轻轻推门进去。 木代盖着毯子,蜷缩在沙发的边角,罗韧还以为她是睡觉了,下意识放轻步子,走近了才发现,她眼睛是睁着的。 她说:“我累的要命,没力气,想着你回来了还要给你开门,好麻烦,就把门留着了。” 罗韧笑了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又说:“沙发能不能借给我睡?困的很,又没鞋子走回去。” 罗韧点点头,示意她去床上睡,床总比沙发要舒服的。 他看着木代安稳躺到床上之后,才放心带上门出去。 室外有点凉,扶着栏杆,可以看到远近深浅黑魆魆的屋顶,罗韧给酒吧拨了电话,让张叔接。 张叔似乎有些不高兴,说:“女孩儿家,怎么说在外留宿就留宿呢,这要放在过去……” 这要放在过去,当然是极不合规矩的,但现在毕竟是不一样了,张叔牢骚了几句也就过去了,到底是对木代放心,觉得她即便夜不归宿也不会做出什么不妥的事:“那,罗韧,麻烦你了。” 罗韧没有挂电话:“张叔,木代跟什么人结过怨吗?” 张叔愣了一下,旋即打着哈哈笑起来:“小姑娘家,能跟什么人结怨啊……” 罗韧没有被他似是而非的说辞糊弄过去,很是平静地把晚上发生的事讲了一遍。 张叔不吭声了,罗韧又问了一遍:“张叔,你知道是谁吗?” 过了很久,他才听到张叔的回话:“我不知道是谁,但是,心里大概有数。没事,睡一觉就会好的,让木代好好休息吧。” 张叔拿他当外人,不愿明言,这可以理解,但什么叫“睡一觉就会好的”,拿睡一觉当止痛药吗?还是说,类似的事以前也发生过? *** 罗韧睡不着,宅子有客房,即便把房间让给了木代也不愁没地方睡,但他就是睡意全无。 他楼上楼下走了几遍,路过郑伯的房间,听到老人在屋里咳嗽着翻身,路过聘婷的房间,停了许久,听到聘婷安静而匀长的呼吸。 又路过木代的门口,犹豫了一回,还是轻轻打开了门。 黑暗中,看的不甚分明,但是床上…… 罗韧心里一紧,下意识开了灯,没错,床上没人,非但没人,枕头、被子,都不见了。 她什么时候走的?罗韧头皮发麻,转身就想追出去,才走了两步,蓦地又停下来,顿了顿,走到靠墙的立柜前头,慢慢蹲下。 没看错,立柜推拉式的门原先是紧闭的,现在开了并指宽的口,露出了几缕木代的头发。 她跑到……柜子里睡觉? 正思忖着,柜子里有动静,木代翻了个身,眼睛睁着,从那条不大的开口里看他,罗韧问她:“是我吵着你了吗?” 木代摇头:“睡不着,罗韧,说会儿话吧。” 又说:“把灯关了吧,刺的我眼睛疼。” *** 罗韧从行李袋里翻出单人气垫床,叠的只有一件厚衣裳大小,拿出来的时候带了个小东西出来,骨碌碌在地上滚。 罗韧捡起了给木代:“好玩的。” 木代把推拉门又推开些,伸出手来接过,是个拇指超微型单筒望远镜,迷你小药瓶大小,沿口印着“madeinrussia”(俄罗斯制造),另一端有个钢丝绕成的环,刚好可供食指套进去。 罗韧给气垫床充气,那么薄薄的一层,居然渐渐鼓胀起来了,木代把望远镜凑到眼睛前面,屋子的空间太小,透过光学镜面去看,所有的家具都拉伸的庞大怪异。 灯灭的时候,木代想着:罗韧真是有好多稀奇的玩意儿。 *** 气垫床贴地放好,罗韧躺下去,双手枕在脑后,眼睛适应了之后,眼前的黑暗就渐渐化开了去,向左看,木代缩在立柜里的两只眼睛亮晶晶的,没来由地让他想起偷油吃的小老鼠,向左看,是邻内的窗户。 邻街的窗户装玻璃,方便透亮,邻内的窗户为了做旧,还是糊纸,窗户是扇面形,菱花纹,这个时候,室外反而比里头亮,白蒙蒙的扇窗更像是蜿蜒了条纹的幕布。 罗韧问她:“今天的事,你想说说吗?” 她答非所问:“罗韧,你是干什么的,这两年,你就一直查跟落马湖有关的案子,不工作的吗?” 工作?罗韧轻笑。 木代像是忽然反应过来:“哦,想起来了,你家里有钱。” 这跟家里有钱有什么关系? 罗韧唇角带出一丝笑意,他盯着正顶上的天花板,有些不知道该从何讲起:“我在叔叔家,住了有……六年多吧,然后我爸出面,把我接了回去。” 有些关系破裂了,恢复不来,更何况,那年纪,正是最叛逆的时候。 “跟我爸关系不好,奇怪的,连带着跟我妈都客气,不亲近。更别提还有个总在眼前晃的拿腔作调的二妈,对了,还有个很得父亲换心的弟弟。” 和在聘婷家相比,天壤之别,谁想回到这样一个家? 说出去都挂不住脸,他有意识地不着家,拼命在外头结交朋友,什么样的都行,能带着他消磨时间就可以,有时为了拼义气,也跟人打架,打的越狠,就越被人接纳追捧。 父亲气急了,狠狠打过他几次,老头子揍人是有一套的,不知从哪找来的竹把子,下头劈成了一根根的篾条,往身上一抽,哗哗做响,一记下去,背上都是血道子。 一边抽还一边拿他当教材教育那个弟弟:“别跟这败家子学!” 他背上渗着血,一声不吭,脸上却带着笑,满不在乎看那个陌生的弟弟,看得那个小男孩瑟缩地一直往后躲。 二妈是真费了心思,才十岁不到的小男孩,眼镜已经啤酒底样厚了,整天学什么?经史子集经世攻略,为了继承老头子的家产吗? “我反正有的是法子让我爸跳脚,升学考试,故意科科挂灯,我爸想着,再不济也得让我有个学历,于是花了大价钱,让我进了大学,花钱的大学。” 黑暗中,他轻轻笑:“现在想起来,觉得自己也挺幼稚。” 木代趴在立柜边框上:“然后呢?” “大学毕业,我爸得了不知道什么病,我妈催我回去陪床,我没有,约了几个朋友去东南亚玩,玩的乐不思蜀,要回国的那天,我爸给我打了个电话,国际长途,后来我才知道,那之前,他病危抢救了一次,差点没回得来,再世为人,大概想通很多事情,觉得我这样的儿子不要也罢。” 所以郑重打电话来,通知他,切断经济来源,财产一分钱别想,这个家门也别进了。 正合他心意,他故意的,他觉得这样也合了所有人心意:“我爸放下我这块心病了,二妈满意了,弟弟不用那么累防着我了,也成功报复我妈了。” “这关你妈妈什么事啊,她在家里已经挺受气了,你这样,她得多难过啊。” 罗韧转过头,看着木代的眼睛微笑:“真是单纯的不透气的小口袋,你以为当年我险些被车撞死,中毒洗胃这些事,真的是我二妈作怪弄鬼吗?” 难道…… 木代惊怔失语:难道是罗韧自己的妈妈?这怎么可能呢? …… 两个人都没注意到,那纸糊的扇窗纸上,鬼魅般的身影飘然而过。   ☆、第⑥章 为什么不能是自己的母亲呢?血缘在某些时候,并不等同于亲情。 罗韧沉默了一会,那时候,心里有报复的快感,但是现在想起来,已经没什么感觉了,不恨,也不爱。 说是漠不关心更合适些吧。 木代却以为他是难过,叹着气安慰他:“有些时候,是这样的,我比你也好不了多少,你知道的,红姨收养的我——我妈把我扔在孤儿院呢。” 罗韧颇为意外地看了木代一眼,他当然知道木代是被霍子红收养的,但是他一直以为,木代被送进孤儿院的时候很小,是没有关于这件事的记忆的。 她居然记得。 “我都不记得她的脸了,就记得她牵着我走,她穿了双黑色的高跟皮鞋,鞋跟的胶都快掉了,走的一扭一扭的,我一直盯着她的脚看,怕她摔跤。然后她把我牵到一个大门口,塞给我一个桃,让我坐着,说自己要去办事,让我别乱跑。” 木代长长叹了口气,重新躺回去。 后来霍子红也问过她,但她不记得,小孩子的注意力很奇怪,只记得一些细枝末节,比如那双快要坏了的高跟鞋,再比如那个……桃。 那是个水蜜桃,红润柔软,闻着就带水果香,洗的干干净净,她捧在手里,舍不得吃,隔一会就捧到鼻子底下闻,然后咽口水。 她没吃,想等母亲来了咬第一口,这样妈妈会觉得她懂事,会更喜欢她的。 为什么当时会有这样的想法呢? 她就坐在孤儿院门口的石墩上,捧着个桃,从夕阳西下坐到暮色四合,孤儿院的阿姨出来了一趟又一趟,她就是不进去。 后来管事的出来,哄她说:“我们是你妈妈的朋友,你妈妈让你今晚上在这睡觉呢。” 她自作聪明地问:“如果你真是我妈妈的朋友,你知道我妈妈叫什么名字吗?” …… 末了,她还是住了进去,每天抱着那个桃,宝贝一样,谁也不让碰,晚上睡觉搁被窝里,上洗手间都抱着,生怕被谁偷了。 最后,那个桃自己烂了,她觉得是桃子生病了,让它枕枕头,给它盖被子,还学妈妈哄她睡觉时的样子,轻轻拍着被子,学医生讲话说:“吃了药就好了。” 桃子还是烂了,她自己踢踏踢踏拿去扔了,手上粘满了汁水,踮着脚,把那个桃扔进垃圾桶里。 没哭,一滴眼泪都没掉,只是后来,一吃桃子就过敏。 再后来,也能用轻松的语调去给别人讲了,像是分享一件“当你是朋友才讲给你听”的秘密。 小时候的木代,应该也很可爱吧,谁舍得扔掉这样一个粉团儿似的女儿呢? 罗韧轻轻叹了口气。 木代问他:“后来呢,你家里不接受你,罗文淼帮的你?” 罗韧哈哈大笑,怎么可能,那时候,他心高气傲,憋着一股子气,怎么可能像斗败的公鸡一样回到聘婷的面前,一次两次寻求罗文淼的庇护?他已经是个成年人了。 “我做了一件后来想想很矫情,但是当时挺出气的事儿。我挂了电话之后,当着朋友的面撕了护照,说,就这样吧,我不回去了。” 迎着木代惊讶的目光,罗韧给她肯定的回答:“真的,我在东南亚生活了四年,大部分时间在菲律宾。” 木代说话都结巴了:“那……那你很辛苦吧?” 没有护照,没有正当的身份证明,哪能找到合适的工作呢,只能像黑移民一样,电视里演的,洗碗、刷盘子、□□拳,干所有本国人不屑于干的体力活吧? 等等,她想起以前有来酒吧的客人聊起过,说是东南亚那边,色*情行业很发达,不论男女,罗韧不会是…… 木代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不行,为了把这个荒唐的念头从脑海中摒除出去,她必须问个清楚:“你在那里……做什么?” 这一次,罗韧沉默的时间,比以往任何一次都久。 就在木代快要沉不住气的时候,他缓缓开口。 “我受雇于当地持枪私人武装,是雇佣军的一种。” 雇佣军?好像听说过,但那往往和什么伊拉克、中东战场连在一起,对木代来说,不啻于另一个世界。 罗韧笑了笑:“你可能不知道,菲律宾的情况特殊。” 是不一样,菲律宾国内反政*府武装与政*府冲突40年,有超过15万人在各类暴*力事件中丧生,绑架、械斗、极端主义事件层出不穷,尤其是南部地区,孳生多起针对富裕华侨及外来游客的绑架,甚至有迹象表明,因为警察队伍的腐*败,多起绑架事件其实有警察参与其中,导致民众一度自危,出事时甚至不愿报警,转而寻求其它渠道。 持枪私人武装应运而生,相比绑匪集团动辄上千万美金的狮子大开口,他们收取同样不菲但相对合理的多的酬金,与某些绑匪集团正面对抗,有些时候,交火的激烈程度,不亚于一场小型战争。 雇佣军的招募,成员多来自国外退役特种兵,但并不局限,也面向平民或者亡命徒,只要通过严苛的训练,就可以进入兵团。 木代愣了许久,默默理了一下时间:“那后来,是因为聘婷家里出事,你回来了?” 罗韧摇头:“在聘婷家里出事之前。我在那里得罪了人,不能待了。” 得罪了人?谁? 这晚上的沮丧,先前的抑郁,在罗韧的故事面前,轻薄的好像不值一提。 黑暗中,罗韧好像来自另一个世界,木代不自觉的瑟缩了一下。 罗韧笑起来,声音中无限自嘲惆怅:“有时候,带着秘密,反而能走近,说出来了,却突然觉得,跟你距离变远了。” 他阖上眼睛:“很晚了,睡吧。” *** 第二天早上,木代被讲话声吵醒,睁眼时怔愣了一下,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是睡在罗韧家里。 赶紧推开立柜,罗韧不在,气垫床什么的早就收叠起来了,立柜旁边放了一双她的小牛皮靴。 不是扔掉的那双,应该是早上从酒吧拿过来的,穿上的时候,木代心里好一阵失落。 漫漫长夜,同处一室,原本就互有好感,听起来,感情应该是更进一步,可为什么连她自己都觉得,跟罗韧的距离,好像突然间远了? 她满腹心事的下楼,小牛皮靴底踩在楼梯上,连步子都比平时要重。 一万三居然在,坐在小鱼池边上,在陪聘婷翻手绳。 清闲的他!酒吧里不要忙吗?木代皱着眉头走近,还没来得及开口,一万三先发制人:“小老板娘,是罗韧打电话,让我给你送靴子来的。” 又补充:“郑伯刚出去买菜,让我陪会聘婷。” 有理有据有节,让木代找不到什么鸡蛋里挑骨头的借口,她哦了一声,左右看了看:“那罗韧呢?” 一万三摇头:“没看见。” 他只顾着跟木代讲话,怠慢到聘婷,聘婷老大不高兴地瞪木代,又去拽一万三的胳膊:“小刀哥哥,你快呀!” 小……小……小刀哥哥? 木代吓了一跳,盯着一万三:“她叫你小刀哥哥?” 一万三也很无奈:“谁知道她,前两天忽然这么叫,我也吓了一跳。不过郑伯让我别在意,你懂的,又不能跟她……讲理。” 说到最后一句,声音放低,明知聘婷听不大懂,还是很顾及她的情绪。 怎么又跟这个女的讲话!小刀哥哥还要不要跟她翻手绳了?聘婷很生气,手绳一扔,噌一下站起来,膝盖上搁着的红色毛线团滚落,滴溜溜滚到另一边,在地上拉开长长的一道红线。 有异样的感觉从心底升起,但木代说不出是为什么,走到门口时,她若有所思的回头。 一万三正一边哄着聘婷,一边弯腰从地上捡起线团,绕了又绕。 *** 这一天都没有再见到罗韧,连晚上都没有出现,木代好几次忍不住去看罗韧常坐的那张桌子。 今晚坐了个敦敦实实的男人,点了杯咖啡,喝的时候呼哈呼哈,像河马饮水,隔着老远都能听到动静。 工作的间隙,木代去翻顾客意见簿,罗韧的字刚劲漂亮。 ——该服务生热情待客,值得表扬。 想笑,笑不出来,惆怅似的想着,罗韧这样一个人,怎么会有那个耐心,顺着她玩闹呢? 张叔走过来,说:“罗韧把昨儿晚上的事跟我讲了。” 木代嗯了一声。 “是她们家的人?” “是。” 张叔有点紧张:“你……没做什么吧?” 木代看着张叔笑,笑的连自己都觉得凄凉:“我敢做什么啊张叔,人家没把我剐了,我已经很知足了。” 张叔有点讪讪的:“当初那件事儿,不怪你。” 木代笑的有点神经质:“你说的不对,你觉得是我错,红姨也觉得是我的责任,不然我们为什么要搬家呢,不然为什么你的第一反应是‘你没做什么吧’,你生怕我动手,你觉得我本来就有罪,要是还敢对人动手,就更有罪了。” 她说的急了,胸口起伏的厉害,张叔尴尬地一直叹气,僵持中,一万三纳闷地伸着脑袋过来:“聊什么呢?” 木代鼻子酸了一下,她把围裙解下了扔在吧台上:“我心里闷,出去走走。” *** 心里闷。 从那时一直闷到现在了,在小商河的时候,罗韧给她讲上古五刑,其中有一道叫墨,又称黥面,犯过的罪大喇喇横在脸上,像遭泼的门面,一辈子被人指指戳戳。 老话说,过去的都过去了,可是她觉得,过去的永远不会过去。 不知不觉,就走到了罗韧住处后头的巷子。 二楼所有房间的灯都亮着,爬山虎密密布满了半面墙,围拥着镂空的雕花木窗,没有看到罗韧,却几次看到聘婷的身影忙碌般来来回回从窗边经过。 想起她那句不耐烦的“小刀哥哥”,木代不觉微笑,又站了一会,她转身想走,才刚迈开步子,身子忽然打了个激灵,不敢置信地回过头来。 她明白过来聘婷为什么在窗边走来走去了。 聘婷在拉线,一根,两根,三根。   ☆、第⑦章 渔线人偶的记忆好像阴霾,重又在头顶聚集,木代的心跳的厉害,下意识连退两步,忽然撞在一个人身上。 她触电般回头。 是罗韧,没看她,目光飘在高处,表情很平静:“你也看见了?” 原来罗韧已经知道了,木代放心了些,忽然想到什么:“那郑伯……” “我打发出去了,屋里没人。” 聘婷进过屋子,罗韧一早已经知道,那间屋子,不可能只靠挂锁,意会着拼凑起来的金木水火土,也不能让他完全放心。 所以他在屋子里装了简单的红外热成像监控,出于谨慎,没有跟任何人说,连木代他们都没告诉,而每天查看,已成习惯。 人体的温度偏高,当屏幕上出现熟悉而又模糊的热成像轮廓,当那个人缓缓打开箱盖,他的眸光骤然收紧。 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难道说,除非真正的死亡,否则凶简是不可能离体的,它感知到聘婷的存在之后,再次找上的,仍然还是聘婷? 如果真是这样,聘婷还有摆脱这种厄运的可能吗?简直让人绝望。 罗韧给神棍打了个电话,声音没法保持平静:“我打开箱子看过,那块人皮明明还在的。” 神棍的回答像是兜头一盆凉水:“小萝卜,你是不是理解错了?凶简不等于就是人皮。” 是的,神棍讲过,那只是一道不祥的力量。 是聘婷冥冥中听到了召唤,把魔鬼又引回了身上。 而就像老话说的,山不向你行来,你就向着山走,即便看住了聘婷,凶简还是会在某个不经意的时刻,某个所有人都熟睡的夜晚,找上聘婷的。 能困住凶简的,有且只有凤凰鸾扣。 罗韧把那块人皮夹出来丢在地上,水淋淋的一滩,泡的发白,死气沉沉一动不动,只不过是行将腐烂的皮肤组织。 空气中,好像有看不见的狰狞的脸对着他笑,向他说:怎么样?骗得过我吗?我又回来了。 木代很担心他:“罗韧?” 罗韧的思绪转回现实:“你回去吧,我会处理好的。” 顿了顿,又补了句:“不会像上次那样的,你放心吧。” *** 木代失魂落魄般回到酒吧。 郑伯也在,坐靠边的桌子,摆弄一个黄杨木的棋盘,颇为寂寥地往上头摆子,张叔兴致勃勃在边上看,郑伯邀约:“来一盘?罗小刀那臭小子赶我出来,说什么,越晚回去越好。” 张叔原本想推辞,眼角余光瞥到木代往这边走,木代今晚心情不好,他尽量避免跟她说话,于是点头:“行,我不怎么会,你教我。” 谁知木代却不是问他的:“郑伯,聘婷一直喜欢翻手绳吗?” 郑伯忙着摆楚河汉界,头也不抬:“也不是,今儿突然提的,脑子不清醒嘛,当然想一出是一出,我临时给买的线团。” 说完了才想起问她:“怎么了?有问题吗?” 抬头看时,木代已经离开了。 *** 吧台里不见一万三,代之以傻愣愣的曹严华,一万三总是这样,得空就开小差,随便抓个人顶包。 木代没心思关心一万三哪去了,疲惫地靠住台子,额头轻轻点在台面上,冰凉。 曹严华很体贴:“小师父,要不要我给你调个酒?” 他当然不会调,只见过一万三调酒的架势,私心里觉得并不难:随便调呗,反正一样难喝,喝不死人就行。 木代摇摇头,说了句:“聘婷可能又不好了。” 曹严华的第一反应是植皮手术不成功,下一刻才反应过来她说的是什么,惊骇地话都说不囫囵了:“皮……那块皮又回去了?” “嗯。” 曹严华打了个冷战,有那么一瞬间,觉得边上簇拥着的高瓶矮杯,发的都是冷光。 “那她……会……会杀人吗?” 会吧,木代额头抵着吧台点了几下。 她听到曹严华对着身后尖叫:“三三兄,你听到了吗,聘婷又感染了,你可别再跑去见她了!她要是把你穿个绳就惨了!” 很好,一万三也听见了,省得她重复一遍了,木代转头看一万三。 他站在往吧台近处的幽暗过道里,脸色有点发白,问她:“那……那怎么办?” 木代苦笑:“可能是罗韧做的那个什么五行的阵不管用吧,也应该不管用,如果管用,古代那些人老早这么做了,也不用等那么多年才等到老子。” 曹严华点头:“可不嘛,能封住凶简的应该只有凤凰鸾扣吧。但是凤凰鸾扣太不给力,传递信息也不明确,鬼知道那图是什么意思啊,可怜我聘婷妹妹……” 他越说越是心有戚戚:“可怜咯,可怜。” 一万三的声音有抑制不住的烦躁:“那现在呢,现在怎么办?” “罗韧说他会处理的。” 一万三原地僵了两秒,再然后,他突然大踏步向门口走去,越走越快,跨出门时,几乎是在飞奔了。 *** 一万三把院子里的门砸的震天响,没人应门,他一身的躁汗,转到门边试图翻墙,墙面好滑,他不是木代,几次辅冲都上不去,心头火起,捡了半块砖头,吼了句罗韧,狠狠往二楼扔过去。 哗啦一声碎响,不知道砸破的是哪间屋的玻璃,过了会,他看到罗韧出现在二楼的栏杆旁边,明明看见他了,一点开门的意思都没有。 一万三吼他:“开门!” 他还是不动,一万三真火了,往门上连踹好几脚,门自岿然不动,他的脚都踹麻了。 一万三破口大骂着又踢又踹,到后来,忽然腿一软,坐倒在台阶上,额头上冷汗涔涔,身子止不住打筛。 聘婷出了事,会不会是因为自己的刻意隐瞒?会吗?如果当时和盘托出,现在的情势是不是会更好些? 赶过来的木代没想到会是这副场景,她抬头看罗韧,罗韧的目光落在她的身上,平静但毫无内容。 木代犹豫了一下,径直上墙,跳下内院给一万三开了门,一万三听到门响,噌的弹起来,几乎是撞开她往里跑的。 关上门之后,木代又抬头看了一眼罗韧,他还是原来的那个姿势,甚至没再看她了。 沉重而惶急的上楼声,然后是一万三的吼声:“你干什么了罗韧?你干什么了,啊?” *** 眼前的场景,并不是罗韧干什么了就能简单解释的。 红色的毛线,约莫十几根,颤巍巍缠起一张长条凳,两个凳脚虚虚挨地,另外两个腾空,没来由的让木代想起奋蹄欲奔的野马。 聘婷躺在最里头的床上,苍白着脸一动不动,一万三往里冲,只是毛线,他大概以为能冲过去的,却没想到根根都絻得牢,乍乍一冲,像是缠进了蜘蛛精的网阵,越急越挣脱不开,倒是木代,平着气从边上绕过去,不费什么力就到了床边。 聘婷的两手并在小腹,手腕上绑了束带塑料手铐,脚腕上也有。 枕头边上有个打空了的玻璃针筒,床头柜上有两个掰掉了玻璃口的针剂瓶。 “强力麻醉剂,抑制中枢神经,持续使用可以让人长期昏迷。” 罗韧不知什么时候进来,平静地像是在背书:“同时可以让人四肢乏力,长期使用会造成局部肌肉萎缩,过量的话会损伤中枢神经系统,造成大脑缺血缺氧,最坏的结果是再也醒不过来。” 一万三的额上青筋暴起:“我cao你妈!那你还给她用!” 罗韧像是没听到他的话,上下打量了一下屋子的布局:“这房子不够牢,我会加红外探头,窗和门另外加固,实在不行,里头再加个囚*笼,门口到笼边放传送带,吃的传输进来,尽量减少人和她的接触,或者保险起见,让她一直昏迷,可以打营养针剂。” 目前看来,凶简还没有强大到能够操控着人飞檐走壁,它还是要借助人体去行走、行动。如果聘婷持续昏迷,但又没有死亡,也许可以继续骗过且困住凶简。 是的,他冒很大的险,凶简的确是附身了聘婷,但换个角度看,他也可以让聘婷成为一个活的,可以困住凶简的容器。 罗韧的声音静的近乎冷酷,木代的小臂上不觉泛起近乎酥麻的颤栗。 一万三的眼睛里都要喷火了:“聘婷是人!” 罗韧笑笑:“是吗,等到她像我叔叔一样杀人的时候,你还敢这么讲吗?好了,看完了吧,二位可以走了吧?这是我罗家的地方,我说了算。还有,我不喜欢别人拿石头随便乱扔,也不喜欢不经主人家同意就擅自开门。” 忽然泾渭分明起来,是啊,这是别人的地方,别人的家事。 木代觉得自己像是被扇了个嘴巴,显得她和她酒吧的伙计,都好没家教。 木代过去推一万三:“走吧。” 擦肩而过时,木代犹豫了一下,还是问他:“那你要怎么办,一直这样……关着聘婷吗?” 她难堪而又小心翼翼的样子让罗韧心里一软。 他语气柔和很多:“希望在这段时间里,我能进展顺利,搞清楚那幅图和仙人指路的信息,说不定那些是指向凤凰鸾扣的,而只有凤凰鸾扣,才可以真真正正制住凶简。” 一万三忽然不动了。 屋子里静了有那么片刻,木代轻轻叹了口气,想再催一万三离开时,他忽然开口了。 “仙人指路,我可能知道那个地方在哪。” 迎着罗韧诧异的目光,他自嘲地笑。 “应该没想错,我老家的那个祠堂,檐角上的行什,就是排在最后的那个猴子,是我敲掉的……”   ☆、第⑧章 那天晚上,在小商河,画着画着,一万三的额头上就出汗了。 他之所以敢盲画,是因为画画的人,不止用眼去看,心里头会有谱,一笔一划,就算不精准,大致也知道画的是什么。 这一笔一划,勾勒的形象,他太熟悉了。 老家在海边,却很少浪,更像是平静的滩涂,造祠堂的时候,成天价叮当锤凿,那时候他才七八岁,穿条破裤子,屁股上磨破了一个洞,露肉,走路的时候,不得不伸手攥着。 仙人指路,骑凤的仙人,能吞虎豹的狻猊,可以行云布雨的斗牛押鱼,他通通不认识,唯独凿行什的时候,他尖叫:“孙悟空,大圣!” 最后失望的发现不是,孙悟空不长翅膀的。 祠堂落成是在三月,正赶上祭祀海神,靠海吃海,祖祖辈辈的讨海人,手里头拈着香,一拜再拜,飒飒的海风吹过,高处角脊上的仙人指路像一行孤单而又瑟缩的小人。 目光落到祭案上,祭神用的三牲,牛头、猪头、羊头,脖颈处血迹斑斑,死不瞑目。 老族长拈着香,烟气像是飘在他头顶上,嘴里喃喃着珠产蚌腹映月成胎,海风的腥咸气拂面,脸皮糙的很,摸上去都好像有盐粒儿。 一万三牢骚似的想着:这鬼地方!我才不待呢。 他果然就没能再待在那了,四处混迹时,常被问及老家在哪,根据情况需要,各种说辞,一会北京上海,一会沈阳长春。 从没想过,有一天,会老老实实说出这几个字来:“广西,合浦。” 其实也不是合浦,只是那百八十里水带之上隐秘而闭塞的村子,不过太不知名了,他甚至以为,连合浦是哪,他们都不知道的。 谁知罗韧点了点头:“雷廉二州,两大珠池,又修建祠堂,你老家的人,是讨海采珠的?” 一万三很意外地点点头。 雷廉二州,其实是古名称,雷州府是指广东海康,廉州府就是广西合浦,两地盛产珍珠,古时候被称为中国的两大“珠池”。 泱泱华夏,两点明珠,只想一想都觉得志满气扬。 而两大珠池之中,尤以合浦为珍,古语说“合浦、于阗行程相去二万里,珠雄于此,玉峙于彼”。 意思是广西合浦和新疆和田,相距约两万里,在这边是珍珠称雄,那里是玉石傲立。 能跟和田玉南北对峙而毫不失色,足见合浦珠的身价。 一万三从衣服的内兜里掏出那张折叠好的画纸递给罗韧。 纸张的叠痕已经很深,边角磨了毛,揣了应该有一段日子了,罗韧展开了看,画的正是仙人指路,走兽错落,唯独不见行什。 “角脊上放十个走兽的本来就少,就算有地方仿,也不至于遍地都是。尤其最后还少了个行什的……所以我刚画出来,就知道是哪了。” 罗韧盯着他看:“那你为什么隐瞒了不说呢?” 一万三讥诮似的笑:“那鬼地方。” 又换了副无所谓的神气:“我不想说呗,怎么着?” *** 出于某些原因不想说,但为了聘婷放弃了隐瞒,还好,希望亡羊补牢为时未晚吧。 罗韧很快做决定:“你把村子的具体位置告诉我,我要去一趟。” 只是个简单的要求,一万三却犹豫了很久,木代催他:“你给他啊,不就是个地方吗?” “小老板娘,不是你想的那样,很难进。” 木代偏盯着他不放:“怎么难进了,豺狼虎豹守着吗?” 一万三没理她,像是在权衡着什么:“要么这样吧罗韧,我跟你一起去,但我有条件。” “什么条件?” “保证我的安全,绝对安全。” 木代心里咯噔了一声:一万三的神情不像是作伪,光天白日朗朗乾坤,又是回的自己老家,难道有人能把他怎么样吗? 一万三又转向木代:“小老板娘,这可得算我出差啊。不能扣我工钱。” 言外之意是:你们本来就给得少,再扣我真白瞎了。 罗韧点头:“时间不等人,你先回去收拾收拾,这里安排妥当之后,我们争取明天就能走。” 我们?这个“们”字不包括她吧,罗韧不准备邀请她?木代心里空空的,觉得自己是被晾着了。 她想了想说:“那你们路上小心,我会过来照顾聘婷的。” 聘婷这种情况,郑伯肯定招架不住,罗韧又不在,由自己照顾聘婷,木代觉得理所当然。 罗韧奇怪地看了她一眼:“关于怎么安置聘婷,我已经说过了。” 一万三有点沉不住气:“你还要锁着她?” “不然呢?木代能二十四小时目不交睫地守着聘婷吗?万一守不住呢?万一聘婷的危险程度超出我们的想象呢?” 罗韧冷笑:“你别忘了,她身体里面,有根tmd活了不知道几千年的混账玩意儿!” 一万三不说话了。 罗韧的做法的确让他难以接受,但是左思右想,竟然想不出更好的办法。 只能这样了,有一天算一天吧,他不想再耽搁时间,匆匆回去收拾东西。 木代却没走,咬着嘴唇看罗韧把那些张满了屋子的红线扯下,鼓足勇气说了句:“罗韧,我也可以跟你们一起的。” 她急急解释:“一万三不是说要保证他的安全吗,也许那里很危险呢,他连功夫都不会,我在的话会好很多,至少……” 至少,再出现跟今天晚上类似的情况,她可以爬个墙帮个忙啊,不像一万三,被拦在门外一筹莫展的。 罗韧摇头:“不用了。” 木代形容不出自己的心情,像什么呢,像那次满怀欢喜的捧着桃子,等妈妈尝第一口,却始终没有等来;像在学校的时候,为了能被选拔进奥数班拼命的做题做题,最终下来的名单上却没有她。 那种晾在一边,排除在外的感觉。 她不死心:“小商河的时候,你也让我去的。” 罗韧有些不理解木代的偏执:这是什么人人争抢的好事吗? 他耐心同她解释:“小商河的时候不一样,那个时候,霍子红牵涉其中,你间接有关联,而且,我承认,我有私心去利用你,你功夫好,我只是想让你帮忙。” 她真是只听自己想听的:“我这次,还是可以帮忙啊。” “这次的事,跟你一点关系都没有。聘婷出事,她是我家人,我应该为她奔走。如果事情危险,就更不想把你也牵扯进来,再说了,你也有自己要做的事啊,你刚从小商河回来不久就东奔西跑,张叔会不高兴的。” 张叔不高兴就不高兴呗,反正他经常不高兴。 木代低着头站着,不说好,也不说不好,连头发丝儿都写着倔强两个字,换了旁人,他尽可以板起脸,说一些言辞苛刻的赶人的话,但是木代不行,她会哭。 再说了,他上次买的手帕,可是一次性都用光了。 他只好让步:“这样吧木代,我再想一想,如果张叔也同意,你就当出去玩儿……” 合浦应该有不少好玩儿的地方吧,就当带她出去玩儿吧,华夏珠池,买颗珍珠也是好的。 木代抬起脸看他:“真的哦?你不会跟一万三偷偷开车跑了哦?” 她眼圈泛一点点红,眼睛晶亮,委屈的后劲没过,却又透着小小的窃喜,真想抱一下她,或者蹭蹭她发顶,或者刮一下她的鼻子。 自己好像比想象里的,要更喜欢她,这可怎么办?真带她一起朝夕相对吗? 罗韧觉得,需要认真考虑一下跟一万三开车偷跑的可操作性。 *** 一万三很快打包好了行李,他东西不多,最适合说走就走,反正所有的身外之物都能靠钱买,至于钱,挣也好、骗也好,都能搞到。 漫漫长夜的,守着个行李包,干什么呢? 他在床上躺了一会下来,摸黑进了吧台,回来的时候,腋下挟了半瓶酒。 管它什么口味,管它贵不贵,喝呗。 他骨碌碌灌下一大口,跟喝水似的。 村子叫“五珠村”,听起来傻不溜丢的名字,其实有来历,那个时候,老族长被一群孩子围着,文绉绉摇头晃脑地讲村子的来历,说:“所谓龙珠在颌,蛇珠在口,鱼珠在眼,鲛珠在皮,鳖珠在足,这都是假的,真正出珠的,一定是老蚌!但咱们村就叫五珠,管你什么珠子,什么成色,都有!” 传说中,龙的下颌、蛇的腹内、鱼的眼、鲨鱼的皮内以及鳖足里,都能产珍珠,这当然只是臆测的说法,现如今,三岁的小孩都知道,珍珠是蚌壳里出来的。 又说,这五珠村,怕是南中国最古老的村子之中。 “秦始皇统一岭南,置象郡,咱五珠村,打那时起就有了,世代采珠,不管时局多乱,饿不死我们!但是那些外村的人,采的太频,眼珠子里只看得到钱,这一带的蚌都要被采绝了!竭泽而渔,以后这片海就出不了珠子啦!” 整个村子,都为了珍珠发疯,祭海神、抢海域、在比一般小船要宽和圆的采珠船上打的头破血流,混战中,好多人下饺子一样,扑通扑通掉进海里,又骂骂咧咧扒着船沿上来继续“参战”。 终于惊动了乡派出所,几辆警车弯弯绕绕开到村外,警察小跑着过来,对天放了一枪,震住了所有人。 都是向大海讨生活,打的如此不堪,两村的人斗败的公鸡一样分列两旁听派出所的人训话,女人们过来围观,一万三的母亲忽然惊慌起来,大叫:“江照,江照,你爹呢!” 四处去找,最后才想起下水,没有人以为父亲会淹死,常年采珠的人,最深可以下到水下几百尺捡蚌,怎么会被淹死呢? 父亲被水泡的发白的尸体被捞了起来,善骑者堕,善泳者溺,一辈子向海讨生活的人,被海讨了命去。 父亲的死带来的意外收获,是让五珠村在抢地盘的斗争中大获全胜。 但父亲的命没个说法,派出所的同志面对母亲的哭诉也很无奈:“婶,抢地盘的少说也有几十口,船上跳来跳去的,谁知道是被人推下去的,还是失足绊下去的,很难界定责任啊。” 骨灰盒拿回来的那天,母亲哭的死去活来,念叨说:“可怜呢,讨海的人,叫火烧成了灰,怎么也该葬在海里。” 她抱着骨灰盒就出去了。 一万三也没太注意,自顾自看电视看的乐呵,忽然听到咚咚锣响,老族长气急败坏的进来拧他的耳朵:“快,把你妈喊回来,女人怎么能进海呢!” 五珠村的女人不进海是规矩,据说海里有守珠的蛟龙,每年三月祭海喂饱了它,它就舒舒服服在海底睡一年,让采珠人平平安安下水捡蚌,但龙不喜欢女人,女人进海就是冒犯了它。 村人举着火把聚到海边,水面那么平整,月华银子一样泻在海面上,远远的,可以看到母亲瘦小的身影,摇着桨,慢慢往海里去。 几个气急的男人急急解采珠船的扣绳,推向水中准备追上去,一万三则长一句短一句地在海边叫,喊嗓一般:“娘,回来啊,女人不能进海啊……” 就在这个时候,月色如水,火光憧憧,黑色的海面上如同撒着无数碎金,众目睽睽…… 那条小船突然翻了。   ☆、第⑨章 木代一直磨蹭到第二天早上,才吞吞吐吐跟张叔说了想出门的事。 张叔半晌没吭声,过了会说:“木代啊,你过来一下,我要跟你说两句。” 他把木代带到酒吧后头,空地上有两条排椅,曹严华正在不远处练绕圈跑,仍然是呼哧呼哧汗流浃背的模样,但比起前一阵子扫个地都要死要活,俨然是有进步了。 张叔吩咐木代:“坐,坐啊。” 这架势似乎太正式了,木代坐的惴惴不安。 张叔说:“你张叔是看着你长大的,话可能不中听,但都是为了你好。要不是打心眼里疼你,也不会拿这些话来刺弄你。” “木代啊,你是霍子红收养的,因为年岁差的不是那么大,所以你叫她姨,连女儿都不是。” 木代耳边嗡嗡的,她隐约知道张叔要说什么了。 “哪怕是亲生的,看着不顺眼,忤了意,还会被赶出去呢,更何况是这样的。”张叔叹着气,“你看看这房子,一砖、一瓦,可都是老板娘的。换句话说,那就是别人的。虽然她放了话,暂时都归你,但哪天翻了脸呢,你有什么?” 木代嗯了一声,抬头看着屋子的檐瓦不说话:哪天霍子红真不要她了,她都没资格尽身出户,她背了那么多的债,这么多年,吃的、用的、穿的,都是债。 她不是没有这样的意识,但或许霍子红对她太好了,她总会忘记这件事。 “你长大了,可以工作了,我私底下就盼着你像像样样做件事,有自己的收入,手里有钱,腰杆子才能挺的直啊。别的不说,就说一万三吧,吊儿郎当的样,我也看他不顺眼,但他至少是在打工挣钱啊。” 嗯,不止是一万三,哪怕曹严华呢,每天也抢着帮酒吧忙这忙那,支一份微薄工资,唯独她,兴致来了就端端盘子点个单,心里不痛快了就甩手一走。 搬来丽江之后,悠悠然然的平静日子,侵蚀地她都忘记了早些年夜不能寐的不安。 眼泪似乎又要出来了,但她笑了一下,又忍回去了。 张叔也盯着木代看。 再单纯善良的人,都有小小的心机,木代没有吗,她也有。 张叔记得,霍子红最早想收养个孩子的时候,并没有立刻就属意木代,但木代很乖,一个人安安静静站在边上含着手指头,霍子红偶尔看她一眼,她就笑。 霍子红后来说:“笑的我都不好意思了。” 终于接到身边,她表现的谨小慎微,让她干嘛就干嘛,抱着比自己还高的扫帚扫地,张叔搬个箱子,她硬要来帮忙一起搬,抬的时候,憋的脸都红了,上桌吃饭尤为明显,霍子红说了哪个菜好吃,她马上就不夹了,也从不主动夹肉。 有一次,张叔把她叫到厨房,盛了碗留好的排骨给她,她不安地看看碗又看看张叔,最后咧嘴一笑,高高兴兴地拈起来吃。 原来不是不喜欢吃肉的啊。 稍微熟了之后,张叔暗地里问她为什么,她把张叔当自己人,悄悄跟他分享自己的小秘密:“阿姨教过,到了人家里要勤快,不要吃很多肉,肉贵,万一人家觉得你能吃,就会把你送回去的。” 短短几句话,让张叔难过了很久,那么小的孩子,为什么就有这样的低声下气呢,都是被逼出来的,如果生在小康之家,父母掌珠,会这样小心翼翼吗? 有时候想想,人生来也并不平等,你一开始就比人家少了很多东西,要陪着小心陪着笑去挣。 张叔说:“你还记不记得你跟我说的,你说你妈妈不要你了,不想红姨也不要你,所以要很乖才行。但是木代啊,你过于依附一个人,总会有被抛弃的风险的。你得自己站直咯,这样哪天老板娘不要你了,赶你出去,你不会站在大雨里哭,你会走回自己的房子里去,照样有瓦遮头。” “我看出来你对酒吧的事也没兴趣,但怎么样立身立本,你得好好想想,这是人生的大事。当然啦,广西你想去还是可以去的,我跟你说这些,是怕你玩性大收不回来,倒不是想让你不高兴。” 张叔走了之后很久,木代还在排椅上坐着,人的身体当然是慢慢长大的,但思想不是,思想总会在某些时刻,被某些有意或无意的话甚至随意一瞥看到的场面提点,如同承一声狮子吼,醍醐灌顶。 罗韧是为了聘婷,一万三是回家,她呢?就是为了帮忙?还真是个好心人呢,木代叹了口气:确实,从各个方面看,她跟过去都挺不妥的。 她朝曹严华勾勾手,曹严华呼哧呼哧地过来,汗流两颊,显得更胖了。 确实是曹胖胖都比她强,当初以为他要学武只是说说看,没想到真的吭哧吭哧一天天坚持下来了。 木代觉得自己要仰视他了。 “曹胖胖,如果我想挣钱,你说我去干什么好呢?” 曹严华还以为她调侃自己:“小师父你逗我吗?你还需要挣钱?你有这么大一个酒吧,再嫁个有钱人,钱都扑棱扑棱拍着翅膀向你飞好吗?” 他边说边扑棱着手臂,臂上绑着铁板,抬起的幅度有限,扑棱地像只笨拙的肥鹅。 木代用表情告诉他自己不是开玩笑。 曹严华终于把她的话当回事来思考了:“小师父,我觉得呢,合适的人应该放在合适的位置上,要做能够最大程度发挥自己特长的工作,像我吧,以我目前的技能来说,其实我是适合当贼的……” 木代看了他一眼。 曹严华很有自知之明地岔开话题:“小师父,你的功夫就是你的标签啊,你可以开个培训班收徒弟啊,到时候我就是大师兄……” 想起一干如花娇媚的小师妹围着他叫大师兄的场景,曹严华一阵心神荡漾。 做擅长的事? 木代若有所思。 *** 说是尽快,但罗韧忙完时,已经是下午。 他对着郑伯交代了很多,时间有限,传送带什么的来不及安装,但红外探头、加固门窗等等,还是事无巨细,探头的屏幕在郑伯的房间,罗韧教他该怎么看,必要的时候如何把视频发给自己。 又给他一个电话号码,吩咐说如果聘婷的情况不对,一定打电话让医生过来注射针剂。 前前后后发生这么多事,纵然不完全知道内情,心里也有七八分清楚,郑伯挺难受的,末了说了句:“罗小刀,拜托了啊。” 拜托两个字,千斤重,到底不是一家,郑伯代表罗文淼,也代表聘婷,拜托他。 罗韧说:“我尽力而为。” 近傍晚时,他收拾停当,开车去了约好的地点,一万三和木代都在,但只有一万三拎着行李包。 罗韧心中一动。 果然,一万三上车的时候,木代原地站着不动,罗韧知道她说不出口,笑着给她台阶下:“我知道张叔一定不让的,你这两天一定要勤快才是。” 自己吵着要去,临到头又爽了约,木代怪没面子的,像是为了弥补:“如果有什么事,你给我打电话。” “打电话请你赶紧过来帮忙翻墙开门吗?” 木代笑不出来,又吩咐一万三:“你路上老实点啊,不要使坏,不要又骗人。” 一万三嗤之以鼻:“你吃错药了吗?一夜老成,跟我妈似的……” 像是想吐槽她婆婆妈妈,但忽然又住口。 罗韧不动声色地看了他一眼,开车之前,跟木代说:“回来的时候,给你带根珍珠项链。” 木代点头,想了想说:“不要太贵的,带着玩的就行,太贵了我就付不起了。” 车开出去很久,罗韧还在想着她的话,这好像是木代头一次,在贵不贵的问题上如此郑重。 后视镜里,一万三几乎是横躺竖斜着百无聊赖,问他:“有烟吗?” 罗韧很少抽烟,但常年备着,都是为其它人备着的,他扔了根烟给一万三,看似不经意地问他:“那个行什,为什么要把它敲掉呢?” 一万三推开窗户,嗒一声点着烟,迎着风猛吸一口,又喷出烟气:“因为我爸死的时候,哦,我没跟你说过是吧,我爸死的时候,老族长看到了的,没救。” *** 这话,是母亲入殓的时候,他无意中听到的。 陡失怙恃,丧事都是老族长他们料理,祠堂除了崇宗祀祖之外,只有婚丧寿喜的时候才会开门,短短一个月,他二进祠堂。 那是个安静的晚上,月圆之夜,村里人闹闹哄哄杂聚在祠堂的院子里,母亲的尸体搁在一边的竹床上,罩了块白布,只有几缕头发露在外头。 大家三五成群的议论纷纷。 ——“好好的船,怎么说翻就翻了呢……” ——“难怪说女人不能下海,可别是底下的蛟龙掀翻了船……” 蛟龙蛟龙,祖祖辈辈都在说蛟龙,就跟谁真的见过似的。 又有人说:“连着几年,珠子越出越少,可别带累的村里出不了珠啊……” 反正死的不是自己的人,两条命,抵不上几颗珠。 一万三蹲在竹床边,耳朵里嗡嗡的都是杂音,一张张嘴巴翕动喋喋不休的脸看起来都可憎可嫌,他神经质似的站起来,捂着耳朵往供奉牌位的祀堂里走,供案的黄幔子一直垂到地上,他幔子一掀就进去了。 眼前暗了许多,世界陡打就清静了不少。 但还是有嗡嗡的人声往里飘,也不知过了多久,杂沓的脚步声进来,然后是噶扎噶扎门响,每当老族长他们有要事商议,就会这样:闲杂人等摒在门外,说得上话的人才能进祀堂,小小一个村子,也搞得这么等级森严。 他听到老族长清了清嗓子:“我们来商量一下,江照后面怎么办。毕竟还要吃饭、还要上学,不少的钱啊,我的意思呢,饭就这么轮着,一家一家吃。钱嘛,每家均摊。” 边上几个人附和着同意,声音他基本都认得,奇怪,除了老族长,其它几个不是主事的。 顿了顿老族长说:“你呢,江六,你倒是表个态啊。” 哦,江六,村里头有名的老抠儿。 江六终于表态,居然不是为了抠:“出钱出力,我是没意见。但我这心里……不踏实,你说你害死了人,却把他儿子弄的成天在眼面前换!” 老族长厉声喝止:“放屁!他自己掉下去的!” 江六被老族长这么一喝,声音顿时低了八度:“是自己掉下去的不假,但他在水里抽抽的时候,我们几个都……瞅见了的……” 又有人出来打圆场:“不是说了吗,那时候,救也不一定救的回来,再说了……” 他声音忽然压低:“也不白牺牲……我们把这片海给握住了……” 一万三脑子里一片空白。 他过了很久才想明白发生了什么事:父亲落水,突发性抽筋,挣扎的时候,即便现场混乱,老族长还有另外几个人都看见了,但是眼神交汇之下,无声的交易就这么达成了,或者因为私心盘算导致的迟疑,事情无法挽救了。 两个村子抢海,即便落水,也肯定是被另一个村子的人推下去的,出了人命,邻村必然要担责任,气焰大受打击,这片海终于牢牢握在五珠村手里了。 老族长声音激动:“当时不一定能救的回来,再说了!不是白死,也是咱五珠村的功臣,我们把江照给照顾好了,也让老江头闭眼。” …… 谈话没有再进行下去,因为祀堂的门忽然间被人拍的啪啪响,间杂着激动难耐的声音:“族长!老蚌晒月啦!海滩上那一片,连着十好几个啊!” …… 传说蚌孕育珍珠是在很深的水底下,每逢月圆当空时,就张开贝壳接受月光照耀,吸取月光精光,化为珍珠形魄。 五珠村把这样的情景称作老蚌晒月。 但是这些年,蚌越来越少,这情景也越来越稀罕,上了年纪的人都很少见到,更别提是“连着十好几个了”。 嘈杂的向外奔去的脚步声,原本闹闹哄哄的祠堂,忽然静的像一座死城。 一万三从黄幔子下头钻出来,深一脚浅一脚的走到祠堂的院子里,院子已经空了,不知道是谁奔的急,拽脱了母亲身上盖着的那块白布,母亲露了大半张脸在外面,嘴角颓然下耷,却越看越像诡异的笑。 一万三站在空荡荡的院子里,忽然梗起脖子骂了句:“我cao你妈的晒月!”   ☆、第⑩章 一万三一口气讲了很久,停下的时候,车里显得特别安静,天已经黑了,窗外的景色陌生起来,不知道是经过什么县城,屋子低矮而简陋,可能是为了方便过往司机,很多修车洗车的铺子,每隔几个铺子,就有个饭馆。 罗韧停下车:“吃饭吧。” 两人选了个川菜馆,些须点了几个菜,罗韧吃的很少,一万三倒是大快朵颐,快吃完的时候,罗韧起身出去打电话,顺便结了账。 原来不用自己给钱,也不用什么aa,虽然早就想到了,终于确认的时候,一万三心里还是一阵踏实,心里轻松,又吃了不少。 酒足饭饱,推开脏兮兮的玻璃门出去,罗韧站在边上的暗影里,一阵风吹过,送来没头没尾的一句话:“……那棉兰老岛那边呢?” 一万三心里咯噔了一声。 这么多年混吃混喝骗一耙子就走的日子,养成了他谁也不信的性格,别说罗韧了,木代、张叔、曹胖胖,他也不信,就像脑顶上长了一根特敏感的触觉,竭尽所能地刺探消息,稍微嗅到味道不对立马做好策应准备。 不是去五珠村吗,怎么又扯到棉兰老岛了?也在村子附近?还有,岛就是岛,得多老才称得上是“老岛”? 他不动声色的,就当没听见。 上车之后,一万三偷偷拿出手机去查,出乎意料的,居然不是中国的岛。 网页上说,棉兰老岛,是世界第十四大岛,也是菲律宾境内仅次于吕宋岛的第二大岛,景色秀丽,但名声在外却不是仅仅因为景色:棉兰老岛又称“恐怖之乡”、“绑架之都”,那里盘踞着菲律宾南部最大的反政*府武装,冲突不断,多股武装势力被国际上定性为恐怖*组织。 菲律宾是个什么鬼?一万三不关心地理政治,对菲律宾只有两个认知。 一是,菲律宾是个国家。 而是,菲佣好像挺受欢迎的,早年看的港剧,动不动就要请个菲佣。 原来菲律宾还在打仗?一万三一直以为全世界只有伊拉克有战争——被美国人折腾的。 一万三看驾驶座上的罗韧,忽然觉得还是离他远点好:是,自己是个骗子,但至少也是个简单的骗子。 也许是车里太沉闷了,罗韧继续刚刚的话题:“那后来呢?就因为老族长,你爬到屋顶上砸了行什,又被赶出了村子?感觉上,起承转合,还缺了一段。” 罗韧的感觉挺准的,确实还缺了一段,那即便现在想起来,都还觉得解气和爽气的一段。 *** 他其实没有立刻闹,十多岁的孩子,脑子里开始盘算一些什么:不能就这么便宜他们了。 他回到空荡荡的家里,蜷在床上睡了一觉,第二天一早,拖拉机拉着母亲的尸体去乡火葬场火化。 一万三随车,老族长几个也坐在拖拉机的后沿上,乡路颠的很,蒙尸的白布没多会就颠偏了,要么露出母亲的脸,要么露出母亲的脚,一万三一路都在帮母亲拽布,似乎只要囫囵着遮上了,就可以走的体面一些。 老族长他们抽着脸,啪嗒啪嗒,聊的挺开心的。 聊昨晚上的老蚌晒月。 ——“多少年没见着了。” ——“今年是个好年头呢。” 好个屁,你家里连死两个人,你会觉得是好年头?一万三他起头,狠狠盯了老族长一眼。 没人注意到他,老族长脸色凝重,说的也很郑重。 ——“老蚌出水可不一般哪,要我说,可能还不止那十来只,最关键还看今年中秋,蚌都是有灵性的,晒到中秋的月亮,那才真叫晒月。” 一万三没吭声,但一个字都没漏。 *** 中秋?谁都知道中秋又是团圆节,这中秋,就是来讽刺他的。 一万三提前把要带的东西还有这些日子搞来的钱埋在了村外头。 这钱有些是村里人给的,有些是他偷的,他偷的心安理得,理直气壮到那些指指戳戳的人都不敢断言是他偷的:有哪个贼,会这样昂首挺胸的脸都不红? 然后,中秋节就到了。 按照风俗,每家都蒸了糖饼和菜肉饼,也有村外买回来的月饼,一万三挨家挨门的吃,夜幕降临,村里人争拥着去海边的时候,他还漠不关心地倚着自家的门,嚼的腮帮子鼓鼓。 吃完了,村里头也静了,他往地上吐了两口唾沫,从门后拎出一大桶柴油来。 他抱着那桶柴油,摇摇晃晃地,往海边去了。 中秋月圆呢,叫你圆,烧你个永不超生。 村里人怕惊动老蚌,不可能真的守在海滩边看,他们都远远的错落坐守在礁石之上,借着月光,看到海滩上那星星点点的亮,足以欣喜若狂。 就是要当着你们的面烧,烧了你们一年的收成盼头,叫你们跳脚,叫你们呕血,叫你们呼天抢地哭爹喊娘! 他走近的时候,礁石那边已经有动静了,有人站起来吼:“那谁家孩子!大人怎么不管着!” 晚上看不清,只知道身形矮小,是个孩子。 呵呵,谁家的孩子?他也想知道,父母的魂灵都飘在冷冰冰的海上吧,说不定被这声音惊动,睁开了眼睛看他。 父亲的骨灰盒就沉在海里,不知道被海底的涌流推到哪里去了,直到现在还没找着呢。 一万三把柴油稀稀拉拉地浇在蚌的身上,浇了一片海域,老蚌都很敏感,一点点动静就闭了壳,不管,照样烧,保不准香气四溢,好一道海味。 他避的远些,拔出插在后腰上的卷布火把点燃,有几个人已经往这边跑了,他专候着他们跑近,然后泄愤似的往那片海域一扔。 火起,那么好看,像是海水上盛开了花,舒展又肆意,那场景,这辈子都不会忘记。 有人愤怒大叫:“是江照那个狗崽子!” 他拔腿就跑,设计好的蓝本里,村人会忙着救火,他趁乱离开,到村外挖出藏好的行李,然后就去闯天涯。 是的,初生牛犊不怕虎,他还太小,一点都不怕,反而对外头满是憧憬。 但是他算漏了,不是所有人都去救火的,几乎有一半的人过来追他这个“狗崽子”,还算漏了一点,大人跑的比小孩子快。 祠堂的门关着,没法进去,墙边堆着的破木料,他拎了把锤子防身,又借着木头堆上墙,沿着墙上了屋顶,现在想想,其实是蛮作死的逃法,自己把自己送进了包围圈。 他从屋顶上掀瓦,哗啦啦往下扔,越来越多的人围过来,下头尖叫声不断。 老族长给他喊话:“江照啊,你这是被鬼迷怔了啊,给我下来!” 他掀瓦掀的更凶,一边扔一边骂:“你们害死我爸,明明看到他在水里,黑了心肝肚肠不去救!” 老族长像个无师自通的谈判专家:“江照啊,不是我们不救,当时谁也没看到他落水,你心里有怨言,我们懂……你下来啊,祠堂的屋顶可不能乱掀啊……” 话没说完,身后传来断喝,爬上屋顶的村人一记虎扑,拽着他的脚踝往后拖,硬生生把他拖倒! 这算什么,声东击西?那个惺惺作态的老东西跟他说话分散他注意力,其它人趁机上墙? 被拖倒的一万三骂不绝口,两手拼命的四下扒拉,忽然摸到带上来的那把锤子,想也不想,狠狠往底下的人群砸了过去。 咣当一声响。 角脊的走兽,他最喜欢的那个,长的像孙悟空的那个,应声而断,随着锤子一起,落向尖叫躲避的人群。 也不知道有没有人真的被砸到。 *** 夜幕深重,车灯的光亮照着前面的一小片公路,不管开多久,都还是那么一小片。 这条公路,好像长的没有尽头。 罗韧说了句:“一万三,你也够狠的。” 一万三嘿嘿地笑:“我还以为老族长会扒了我的皮呢,居然没有。可能因为我爸的事,他心里头有愧,也可能因为我爸妈都没了,死人的眼睛在天上看着,他不敢把我怎么样。” 反正他记得被赶出村子的那天,是个早上,有点凉,村里人都聚在村口,他原先随着他们走在一起的,然后被人猛然一推,就被推出了那个大圈子,站在了他们的对面。 一个人,对许多许多人。 一个鼻青脸肿的小孩,对着许多许多横眉怒目的大人。 老族长说:“江照,从今以后,你就不是咱五珠村的人了,你要是再敢踏进村子一步,可别怪村里人不客气。” 是不客气,一年的收入,一年的盼头啊,他看向一双双眼,都是恨的发红的虎狼的眼。 他往地上吐了唾沫:“不回来就不回来,老子还不稀罕回来呢。” 那个秋日的早上,他就那样晃晃悠悠的,穿着破衣烂衫,昂着头,走出了村里人的视线。 再没回去过,有人在外头受苦受罪会想家,他从来没想过,也没怀念过,偶尔想起来,脑子里冒出的唯一念头是:那鬼地方。 他拍拍罗韧的椅靠:“罗韧,记得了,保证我的绝对安全,我烧了老蚌,断了他们财路,又掀了祠堂的瓦,等于揭江氏祖宗的皮,那群老不死的,绝对不是撂狠话。” 罗韧笑笑:“那时候你才多大,都十几年过去了,现在你就算站他们面前,他们也不一定认得出你的。” 是吗? 一万三却有些近乡情怯,自言自语似的念叨着:“要不然还是改个装吧,哪里方便,买顶假发什么的……”   ☆、第①①章 一万三在车上睡着了,一路都睡的浅,做很多梦,梦见自己回到了五珠村,村里人或是早已认不出他来,对他视而不见,或是目眦欲裂地操刀拿棍,打的他抱头鼠窜。 看,关于这个村子,他永远做不出美梦来:什么魂牵我梦萦之故土,对他来说,只四个字。 那鬼地方。 可是老话说:梦是反的。 当车子沿着坑洼不平的土路,在第三天的晨曦初起之时颠颠簸簸到达村口时,一万三忽然愣住了。 没有熟悉的炊烟,没有热闹的人声,鸡不鸣,狗不叫,静的像是世界尽头,走近去看,那些破落的屋子,有的挂锁,有的门户大开,里头只剩笨重的家什,有老鼠嗖一声,就从门后窜到床底去了。 这像个*。 一万三脸色煞白,对着罗韧吼:“我村里人呢?我村里人呢?” 吼到后来,他抱着头蹲下,呜呜地哭起来。 比梦还不如,“那鬼地方”,真真正正成了鬼地方了。 罗韧让一万三上车,退回到沿途经过的最近的村子打听。 ——“五珠村吗?没了,前几年就没了。没出事,就是搬走了。” ——“他们靠采珠生活,海里不产珠,当然只能出去谋生路,也不是一下子走光了,陆陆续续走的。” 这村子很少来外客,闲散的村人热情的、绘声绘色地,向他们讲起那个靠海的五珠村。 “听说有一年忒邪乎,跟同在海边上的一个村子抢地盘,结果有个男人掉到海里淹死了,他老婆发了颠,半夜抱着男人的骨灰盒划船出海,谁晓得刚到海中心船就翻了,更邪门的还在后头,那一年中秋,老蚌晒月,怕不是邻村来报复,一把火全烧了。” “那一年,整个村子一颗珠子都没采着,村里人也觉得晦气,都把希望寄托来年,三月祭海神,搞的比以往都隆重,谁知道啊……” 那村人连连叹气:“那片海,从此就成了不下蛋的母鸡了。五珠村世代采珠,干不了别的,连着几年没生计,熬不下去啊,这不,开始只走一家两家,后来越走越多,前几年就成了空村了。” 又说:“不过,也可能是在外头捞到好日子了,人往高处走嘛,那片海不出珠,就成了穷山恶水,守着也没意思。” 一万三一直听着:“那老族长呢,也走了?” 村人似乎刚想起来,一拍大腿:“哦,哦,对,忘记说了,那老头有节气啊,就不走,说是祠堂在这,祖宗的魂在这,说什么都不能走。” 老族长就不走,每当有人劝,他就闭上眼睛,两行老泪顺着沟壑丛生的老脸,滴进下颌灰白的胡子里。 “咱五珠村,秦始皇统一岭南,置象郡的时候就有了,祖祖辈辈啊,一片海养了全村上千年,不能因为几年不出珠,你们就都走了啊。‘珠徙珠还’,‘珠徙珠还’,我给你们讲过的啊。” 是讲过,老族长肚子里有墨水,闲暇时就给人讲历史故事,引经据典有根有据。 “珠徙珠还”的故事,出自《后汉书.循吏列传》,讲的还是合浦的传说,说是前任守宰见财眼开贪得无厌,遣人采珠不知节制,结果老蚌都迁徙走了。后来孟尝任合浦太守,他为官清廉,造福百姓,到任还没满一年,怀珠的老蚌又纷纷回来了。 其实用现在的眼光来看,这只是珍珠固有的消长规律,孟尝给了老蚌可持续发展的休养生息时间,并非什么清官感动上苍的神迹,但在老族长的想法里,不是这样的,,他坚信老蚌都会回来的。 一万三轻声问:“然后呢?” “然后,村里的人就越来越少,有一天,这老头发了魔怔,把祠堂里的祖宗牌位都抱了出来,放进采珠船,划船出海了。他说,看在列祖列宗的份上,这海也不能绝了村子的路。” 一万三仿佛看到,薄雾依依的清晨,平日领受香火的牌位横七竖八地倒在船舱里,老族长摇着船出海,嘴里念叨着:“列祖列宗在上,列祖列宗在上啊……” 一万三居然为他感到凄凉,胸中泛起不知名的苦涩况味:“然后呢?” “再然后啊……”村人忽然变得神秘兮兮起来,左右看看,像是怕谁听到。 他伸出手,手背向上,空气中划出平直的一道,然后嗖的一下掉转成手心朝上。 “翻了,船到水心,翻了,记不记得前头我说,有个女人划船,也翻在海里死了?人家说,水鬼索命呢,还有人传,说是个女人,拽着脚就把老头拖下去了,瘆人的很呢……” 他哆嗦了一下,先把自己吓出了一身冷汗。 *** 张叔跟木代聊过之后,也怕她多心,不过这两天看下来,言笑晏晏乖乖巧巧的,倒是还好。 但是,木代到底适合干什么呢?张叔把自己知道的、听过的那些工作一个个拿来往她身上套,觉得都行,但又总觉得,差了点什么。 当初木代大学毕业的时候就说过:“我对坐办公室给人打工是没兴趣的,上大学嘛,为了素质啊,基本素质。” 还以为她说着玩儿的呢,原来不是,霍子红在的时候,张叔也忧心忡忡跟她讨论过这个话题,霍子红比他想得开,说:“天生我材必有用,每个人的路都不一样,木代要是暂时还没找着自个的路,就让她玩儿呗,人这辈子,能心无旁骛开开心心只管玩的日子,其实不多。” 既然是老板娘发话,张叔也就不说什么了,嗯了一声转身离开。 他没有听到霍子红接下来的话。 “说不定,以后想回到这样的日子,都回不来了。” *** 这天下午,张叔给人面试。 是真面试,一万三个小兔崽子说走就走,张叔搞不明白那些红红白白的酒水,曹胖胖吆喝的倒是卖力,进了吧台也是熊瞎子一个。 到这个时候才发现,一万三还真是个技术型人才。 面前坐着的调酒师是相熟酒吧介绍过来的,硕大黑眼圈,一脸的欲求不满,吊儿郎当,坐没坐相,张叔看了就来火。 他咳嗽了两声:“你都在哪些酒吧干过啊?做调酒师几年了啊?自我介绍一下,自我介绍。” 话还没完呢,就听到木代欢快的一声:“大师兄!” 张叔吓了一跳,先还以为自己面试的是木代的大师兄,直到她蹦蹦跳跳迎出门去,才知道是想岔了。 张叔好奇地往外看。 木代的同门师兄?自己也还从没见过呢。 *** 另一个因为听到“大师兄”三个字而血脉贲张的,是曹严华。 大师兄哎,传说中总是让小师妹爱慕的死去活来潇洒如风的大师兄哎! 他脖子伸的长颈鹿一样,目光所及,脸上的笑慢慢僵住,感觉上,笑都凝成了冰,拿锤子一敲,就会哗啦啦往下掉冰碴子。 这就是木代的……大师兄? 进来的人大概四十来岁,中年发福,脑袋已经开始谢顶,佝偻着背,穿的也松松垮垮,这形象,真是丢尽泱泱华夏上下五千年习武之人的脸啊。 木代欢欢喜喜地挽着那男人的胳膊进来,一通介绍:“这是张叔,这是我们酒吧帮工的,曹严华。师兄,你可以叫他曹胖胖。这是我大师兄,姓郑,郑明山。” 曹严华还没有从对大师兄的幻灭中恢复过来,有些不知所措,蓦地瞥到郑明山的腿,话不经脑,脱口冒了句:“大师兄……这腿……恢复的挺好啊,呵呵……” 糟了,怎么能这么说,木代提过,大师兄因为做贼,腿被师父打折了,于学武之人来说,这一定是不能提的禁忌…… 自己这破嘴啊,曹严华的脸红一阵白一阵的。 郑明山听的云里雾里,低头看自己的腿:有问题吗? 木代生怕穿帮,推着郑明山落座:“大师兄,你坐。” 又来吩咐曹严华:“我大师兄喜欢喝白酒,酒吧没有,你去买二两,二锅头就行。要是有下酒的小菜,花生米啊,猪耳朵啊,也带点。” 白酒、花生米、猪耳朵?在如此精致曼妙小资情调的酒吧里? 他们这里是酒吧,又不是路边摊! 曹严华没忍住:“土不土啊小师父,人家都是咖啡鸡尾酒,他在那刺溜一口小酒,又嚼两口花生米,这不搭啊。还有啊……” 他偷偷指了指郑明山:“兼职包工头吗?工地上直接过来的?” 木代瞪他。 “曹胖胖,人不可貌相。我告诉你,我大师兄很厉害的,他是退役特种兵,后来给有钱人做过押款的保镖,一个人单挑过六个路匪呢。” 曹严华的嘴巴张了张,有点合不拢了。 “还有,我大师兄开武馆的,桃李满天下,弟子们一人一口唾沫,也淹死你了,还不快去!” *** 曹严华一溜烟的去了。 有事弟子服其劳,更何况是师父的大师兄呢。 木代先给郑明山倒茶:“大师兄,武馆里不忙吗?怎么有空过来?” 郑明山比木代先入门,只学了几年,他对轻身功夫兴趣不大,征得师父同意之后转攻其它,南拳北腿来者不拒,练的杂,又有自己的事忙,论到师门功夫的系统正统,还不如木代。 所以他开武馆教习,不算是师门授徒,杂七杂八格斗长拳什么都教。 他并不往自己脸上贴金:“什么武馆,也就是培训班,一年办个几期,其它时间忙自己的……正好接到你电话,离的也不是很远,顺道就过来了。” 一杯茶下去,直入主题:“怎么忽然想到要找事做?” 木代吞吞吐吐:“那……人活在世上,总得想办法养活自己啊。师兄,你有门路吗?” 严格说起来,木代入门的时候,郑明山老早走南闯北历练出来了,两个人从来没有真的“同时”师门学艺,郑明山的许多事,是师父讲给她听的,在她心里,这个师兄有胆有识,朋友多门路广,所以被张叔那番话提点之后,她第一个想到的,就是郑明山。 就算没有门路,给她点建议也好啊,她是小师妹嘛。 郑明山往靠背上一倚:“有,看你想什么样的门路。你想四平八稳呢,不难,朋友公司我可以托人帮忙给你安排一个办公室的职位,不过……” 他打量了木代一会,自己先笑:“就你的本事来说,有点浪费。让你去武馆当助教也行,就怕没两天就被坏心眼的小伙儿追跑了。” 木代被他调侃的不好意思。 曹严华回来了,酒盅上桌,又拈两筷子油炸花生米,郑明山来了兴致,拍拍曹严华的肩膀:“谢了啊。” 好家伙,力道真沉,曹严华险些被他拍跪下了。 木代把装小菜的碟子往郑明山这边推了又推:“师兄,其实我想像你一样,多历练历练,多点经历才好。我总觉得,学了功夫之后,我还不是高手,高手是那种……” 她托着腮,绞尽脑汁去形容自己心中的高手:“是那种,有气场的,看着就很酷的,很沉稳的,不动声色又杀人于无形的……” 郑明山知道她的意思。 师父给他讲过这个小师妹:“木代这孩子,老是问我,师父,我看起来厉害吗?让人害怕吗?好像学功夫是为了让人怕一样,喜欢穿一身黑的衣裳,项链上还挂个骷髅头,但是一笑就泄底了,她是个小姑娘啊……” 木代还在说话:“师兄,我就想成那种的,我不想做小姑娘。不想一有什么事,别人就把我拽到身后去护着。应该是,有了棘手的事,人家都觉得,嗯,木代搞得定的……” 这想当然的小丫头,郑明山微笑。 …… 师兄好像晃神了,木代伸出手,在他眼前摆了又摆:“师兄?师兄?” 郑明山回过神来,想说什么,却先轻轻叹了一口气。 他想起师父曾经说过的一句话。 ——没进过江湖的人,总畅想着一番闯荡历练,却不知道江湖子弟江湖老,最后能稳稳迎着风站着的,都在江湖洗了一遍骨,脱了一层皮。 是啊,连普通的笑,都有了千回百折的意味。 郑明山说:“如果你真的想,我这里,倒确实有个适合你的事儿。”   ☆、第①②章 确实也是赶巧了,这两天正好有人委托郑明山,通俗了说,类似要找个保镖。 要身手好的,最好是女的,人品要好,靠得住,陪着走一趟,如果这一趟平平安安宾主尽欢,以后续个长订也有可能。 郑明山对对方略有耳闻,觉得是个不错的差事,虽然会有风险,但挣的确实多,话说回来,哪行没风险呢?盖楼的会一脚踩空,开飞机的还能从半天上栽下来呢。 人生苦短,同样的时间、精力,当然应该拿来做投资回报率最高的事儿,就像名画家挥毫一幅画可以几万十几万,让他搬一天砖最多赚个大几百。 郑明山琢磨着有没有合适的人选,就在这个时候,木代拨了他的电话。 也好,肥水不流外人田,这个行当一贯的难进,木代要真能扎下根,这一辈子都不得为口粮发愁。 郑明山让木代收拾行李,如果“面试”能通过,应该即刻就要启程,省得折回来收拾了。 但是如果通不过呢?岂不是丢人? 木代心里嘀咕着往黑色的拎袋里装行李,忽然想到什么,伸手把里头猫猫头的、兔子头的,但凡看着少女风的衣服饰品,通通扔了出来。 以后要迈上“职业”的道路了。 张叔看着她收拾行李,几次话到嘴边,又止于嘴边,他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 人总是矛盾的,他希望木代变化,但变化来的太快,又畏惧这种变化。 作为长辈,他想向郑明山打听点那份工作的具体情况,郑明山的嘴把风很牢,只说:“肯定不是违法的事,自家师妹,我不至于坑她。” 张叔没办法,只好絮叨着说木代年纪还小,请他多多照顾。 郑明山打断他说:“第一,我只是牵个线,没法照顾她;第二,如果时时要人照顾,何必要出去历练,就在这酒吧里让你照顾得了。” 张叔无话可说,觉得这大师兄说话做事都硬邦邦的,一点都不软和。 曹严华则全程耷拉着脸,满眼被抛弃的哀怨,木代心有愧疚,只好假装没看到。 *** 面试地点在昆明。 木代跟着郑明山在汽车站上车,郑明山只拎个塑料袋,里头放两瓶矿泉水,一袋饼干,一根手机充电线。 车开动了,木代抱着自己的行李包,歪着头看郑明山:“师兄,你都没有行李的吗?” 郑明山说:“有啊。” 他指那个塑料袋,又指自己身上:“手机、钱、卡都在身上呢。” “洗漱的用品呢?” “哪买不到牙膏牙刷啊。” “那换洗的衣服呢?” “哪买不着内裤啊。” 好吧,木代不说话了,其实师兄挣的足够置产置业,但他就是对身外之物毫无兴趣,如果以后能刷脸付钱鉴定身份,相信他连钱啊身份证啊什么的都不会带。 的确够简易,不过也有好处,拎个塑料袋在街上走,到哪都像得过且过一穷二白的本地人,贼都不屑多看两眼。 初春时节,车窗外的风景不错,木代无心欣赏,还在为即将到来的“面试”忐忑。 “大师兄,对方是干嘛的啊?” 郑明山打了个呵欠:“不犯法,其它的,让他们给你讲。” 说完了,把车座往下调了调,典型的上路就睡的架势。 “那……面试的时候我要注意些什么啊,我是实话实说呢,还是要装一下?” “是什么样就什么样,又不是给你金山银山,犯不着牺牲演技。如果你没看上他们,两字,走人。人嘛,得把自己当回事儿。” 木代忍不住想笑,过了会,想再问些什么,转头一看,郑明山呼哧呼哧的,已经跟周公会上面儿了。 *** 循着地址找过去,居然是在昆明有名的景点大观楼附近,那一片区有一排极为高档的私家会所,每个会所都自带大片草坪,名字起的古韵悠悠,属于普通人望而却步的地方。 郑明山拎着塑料袋,踢踏踢踏往里走。 好大的门面,富丽堂皇,那是什么风格?巴洛克式抑或哥特式?木代不懂,只知道肯定是西式风格就对了。 她打量着高耸的建筑轮廓,心里忐忑,步子都迈小了几分。 郑明山回头:“任何时候,气势都得有,他住个豪宅你就怯了?你管他什么房子,还不都是土烧的砖砌的!” 木代不好意思的笑。 郑明山到门口摁铃,有个负责洒扫的阿姨出来开门。 进门就是好长的一段走廊,走到尽头,目光所及,木代先是一愣,郑明山也笑,回头看走廊说:“好家伙,藏的这么严实!” 眼前是个四合院一样的门面,抱鼓石、拴马石,半开的锚钉大门,门环搭着叩铁,把上还缀着缕儿。 直白的说,屋里有屋,西式的外墙门面,藏了一古色古香的宅子,只有进来的人才得以窥端倪。 郑明山招呼木代一起进去。 里头的景别致,但无非中式庭院,鹅卵石铺就的小道,堆叠的假山、借景的如意窗和宝瓶门,右手边有口上了盖的井,盖子太大,明显跟井口不合。 稍远些还有一口水齐了沿的缸,水面上浮一朵莲花,一片碧叶,如果不是季节不对,木代还真会以为是长出来的。 正对面是屋子,门紧阖,窗紧闭。 郑明山的手机响了,他接起来嗯了两声,把手机扔给木代:“接。” 到都到了,还电话面试?木代满心的嘀咕,还是把手机凑到耳边。 那头是个苍老的男人声音:“木代是吧,你往右走。” 木代往右走,走了五步,前头就是井。 “现在停。” 木代老老实实停下。 “转过身。” 木代依言转身,下意识地瞥了一眼那间屋子,她有直觉,那人就在屋里头看着她。 真是故弄玄虚,一点都不爽快。 “现在说说,你前方,都有些什么。” 考眼力?木代提醒自己要认真,看来,面试已经开始了。 她有些紧张,目光在正前方一遍遍逡巡,唯恐漏了什么:“假山、一丛竹子,一个石桌子,两个石墩……” “仔细看看,石桌面上写着什么字,念出来。” 既然让她走到这里,想来是只能站在原地看的,木代踮起脚尖,努力地想看清楚些,念的也艰难。 “金银受日精,必沉埋深土结成。珠玉、宝石受月华,不受寸土掩盖……” 念到此时,身后突然噌一声,有什么东西飞上天去。 木代后背一凉,汗毛竖起,要知道,学武之人最忌后背放空。 身后是井,飞上天的应该是井盖了?木代猱身一个翻转,眼角余光觑到井口一个人影,手里的耙爪似乎是要抓下的架势,她不及多想,抬腿一个正蹬过去,踹出去时才发现,偷袭她的人是个女孩。 扑通一声,好巧不巧,那女孩被她一脚踹进缸里,水花四溅之下,原先飞到半空的井盖当头砸落,木代脚踩缸沿借力,上跃接住,借着未绝之势,飞身把井盖盖到缸上。 咦,正好,难怪觉得大小不合,这本身就是缸盖。 木代手摁缸盖一角,旋身上了缸盖,两脚一错,一个莲花座坐下,两手一合,眼睫低垂:“阿弥陀佛。” 她其实不信佛,轻身莲花座只是轻功的一个招式,不管是在屋檐、墙角,毕招之时,不慌不忙,款款而坐,端的漂亮极了。 下头的人想出来,拼命顶着缸盖,木代身子轻,人随着缸盖被颠的右起左落的,就是不挪。 郑明山哈哈大笑:“漂亮。” 虽然他不会,但木代使得行云流水一气呵成,他还是受用极了。 又朝她招手:“赶紧的,下来。别呛着人家。” 木代下巴一昂,很有点得意地跃将下来。 脚刚挨地,身后一声闷响,缸盖落地,哗哗水响间着大声咳嗽的声音,缸水不浅,足足到那女孩胸口,她恨恨剜了木代一眼,扒着缸沿爬了出来。 这女孩约莫二十二三岁,圆脸,扎了个马尾,不是时下流行的骨感美人,略带圆润,即便现下气鼓鼓的模样,也别样可爱。 只是,她腰上挂着的…… 腰左挂了个麻布袋子,里头坠坠的像是有东西,右边是个铃铛,不是那种别致装饰的小铃铛,得有十来厘米高,足有小甜瓜大小。 奇怪,腾挪走动,那铃铛怎么不响呢,木代侧了头看,才发现铃铛罩子里塞了布,把铃舌给塞住了。 她恨恨再看木代一眼,捂着肚子一瘸一拐往屋子走。 嗯,也是,那一脚她可没留情,木代吐了吐舌头,目送那女孩进屋,然后重重一摔门。 感觉上,屋瓦都在簌簌往下落灰。 木代看郑明山,用口型问他:“我没指望了?” 郑明山回她:“真没指望的话,是他们不识货。” 木代哈哈大笑,师兄说话就是中听,可惜了,要是年貌相当,她就一头嫁了。 郑明山走到石桌前,饶有兴致地看上头的字,这宅子虽然仿古,但应该是新造的,桌面上的字竖版凿刻,倒都是繁体。 “金银受日精,必沉埋深土结成;珠玉、宝石受月华,不受寸土掩盖。” 这话的意思是,金银的生成承日精华,必定埋在深土里形成。珠玉和宝石则受月华,不要一点泥土掩盖。 就好像,珍珠一定是藏在深水中一样。 木代则好奇的探头看那口井。 原来是一口无水之井,大约七八米深,井口有个挂环,坠了根挺粗的长绳。 难怪刚刚那女孩从井下突然爆起,有绳子作攀援呢。 木代正想着,忽然砰的一声,门又被重重打开。 那女孩站在门口,对她怒目而视。 “那个谁!”她伸手指着木代,“说的就是你!” 她停顿了一下,似乎老大不情愿,末了,终于把话从齿缝里憋了出来:“进来,就是你了!” 哦,是吗? 郑明山朝屋子努努嘴,示意她一起进去:“恭喜恭喜,看来面试是通过了。” 木代学着师父平素的样儿掸了掸衣袖,尽管那上头干净的根本没落灰:“那要看谈的怎么样,我不一定干呢。”   ☆、第①③章 雇主是个姓炎的老头,七十来岁,满头白发,穿件齐齐整整的对襟大褂,腰板笔挺,眼神却不好,蒙了一层雾样,黯淡。 果然眼睛是精气之神,双目无光,整个人的精神都打折扣。 被木代踹到水缸的女孩是炎老头的孙女,叫炎红砂,也不说去换衣服,站炎老头边上,自顾自拧衣服上的水,头发打成了缕儿贴在脸上,黑白分明,像画里的人。 炎老头先跟郑明山说话,言语间很客气,木代寻思着,师兄应该跟这人打过交道,但没那么熟。 炎老头又向她说话,和蔼客气:“也不是什么棘手的事儿,走一趟,出个小远门,衣食住行都是我们包,短则两三天,长不过五六天。价钱是两万,先付一万的定金,你看怎么样?” 木代看着炎老头,都不知道要用什么表情来迎接这个消息。 也就几天的时间,两万! 她有些飘飘然,原来自己这么值钱呢。 郑明山咳嗽了一下,又瞥她一眼,那意思是:稳住,别没见过世面一样。 炎老头又吩咐炎红砂:“红砂,你给木代讲讲,我们是干什么的。” 炎红砂嗯一声,先帮炎老头戴眼罩,是个银鼠灰色的丝缎罩子,有清香的中药味儿微微散开。 郑明山站起身说:“我就不听了,外头等着。” 这是规矩,就像不能窥人学武,人家要讲私密的事情时,最好主动规避,等主人家来赶就不好看了。 炎老头戴着眼罩向他的位置拱手,像是谢他知情识趣。 *** 炎红砂第一句话是:“我们是采宝的,听过没?” 没听过,不过沾了个“宝”字,总让人心里不安,木代看着她:“不违法吧?不是盗……宝吧?” 炎红砂翻了她一眼,倒是炎老头轻轻笑了两声。 “先前我爷爷让你看了桌面上的话了,你不懂的话,我给你解释解释。那上头提到了金银和珠宝玉石,这几样东西,在古代,哪怕是现代,都是顶贵重顶贵重的。” 木代没反驳,不过私心里,她觉得钱更实惠一点。 “但是金银呢跟珠宝玉石的生成方式相反,金银都是埋在深土里形成的,承的是日之精。珠宝玉石呢,是受月华,不要泥土掩盖。我们有一句话,叫宝石在井,上透碧空,珠在重渊,玉在峻滩,但受空明、水色盖上。” 炎红砂摇头晃脑,这段文绉绉的话,不知道跟多少人显摆过了。 木代隐约听得明白,这意思是:宝石在井中直透青空,珠在深水里,而玉在险峻湍急的河滩,都受明亮的天空或者河水覆盖。 她心里一动:宝石在井,刚刚院子里有口无水之井,炎红砂又自称“采宝”,所以说,她们是专门采撷宝石的? “这宝石呢,价钱或许比不上顶级的珠子和玉,但其中的精品,也是顶值钱的,常见的呢,有猫睛、琥珀、星汉砂、祖母绿、玫瑰宝石、煮海金丹等等等等。古代人就对中国的产宝地做过归纳研究,一共是两大产宝地。” 她说着就转到墙边,墙上挂了张好大的皮质地图,地图已经陈旧,显然很有些年头了,上头的山脉河流线条都是粗笔手绘,笔画遒劲,苍茫雄浑之感扑面而来。 “一块是‘西域诸邦’,放到今天来讲就是新疆一带,这也不奇怪,新疆遍地都是宝,比如和田玉啊,大红枣啊,哈密瓜啊,葡萄干啊,羊肉串啊……” 炎老头咳嗽了两声,木代忍住笑配合她:“嗯,我也爱吃羊肉串。” “另一块呢,书上讲是‘云南金齿卫与丽江’,金齿卫指的是澜沧江到保山一带,总之就是云南。所以我和爷爷住昆明,到云南哪儿都方便,新疆嘛,住不习惯。” 木代想了想,她对宝石所知不多,但有些常识还是懂的:“宝石……应该也是矿床里开采出来的吧,你说的那种是矿井吧,这种矿井也是土盖着的啊。” 炎红砂脸上的表情好像在说:我就知道你会这么问。 “采宝这一行,都是家族世代传檄,人数少,运气好的话,采到一个井可以活一辈子,犯得着去开矿吗?我们采的,就是我说的那种井,‘上透碧空’的井!” 木代的性子,速来吃软不吃硬,炎红砂一凶,她跟着也不客气:“那种井都是敞口的,除非在无人区,有人的话,老早被路人拾掇走了。” 炎红砂“哈哈哈”大笑三声,一声一停顿,笑了三次才把“哈”字笑完:“我就知道你什么都不懂,珍珠还要蚌藏着呢,玉还长在璞里呢,你以为宝石在井底下,金光闪闪闪瞎你的眼吗?你捡上来的都是石头啊,得交给琢工挫开,才能知道里头是什么宝贝。” 木代不吭声了,她确实不懂,真以为是进了四十大盗的宝藏,一下井就是满眼珠环翠绕。 原来打眼一看,井底都是普普通通的石头。 炎红砂再次纠正她的错误臆测:“普通人冒冒然下去,必死无疑的。书上记载着呢,‘宝气如雾,氤氲井中,人久食其气多致死’。” 还有毒气?木代登时就觉得两万块钱也不是很多,立马声明:“我不下井的。” 炎红砂“哼”了一声:“你以为想下井就下井吗?下井也要靠练的。” 炎老头像是知道木代在想什么:“这宝气,其实也不是毒气,但是自古以来,好东西都有凶煞之物守着,就好像传说里珍珠有蛟龙看守,出宝的井里也有致命的宝气。所以下井的时候,井上一定要有人,采宝人身上带口袋和铃铛,一到井下,赶紧抓取宝石装袋,当觉得宝气逼人快要受不了的时候,马上摇铃,上头的人听到铃声,就会马上把人拉上来。” 木代盯了一眼炎红砂腰间的铃铛。 总算知道这么大的铃铛是干什么用的了。 她消化了一下自己听到的,所以,这爷孙俩平时做的,就是去荒僻的地方找这样的矿井? 难怪要人陪同保护,既然炎家人世代采宝,想来对怎么应付宝气也有独到的法子,确实是生财有道,无怪乎一老一小,能在市区住这样的豪宅,还专门雇了人侍候。 不要她下井的话,这份工作登时顺眼可爱起来,有钱挣还能开眼界,何乐而不为呢? 木代点头:“那行,我没问题。我们这趟,要下的井在哪儿?云南?还是……新疆?” 炎红砂半晌没开口,再说话时,有些吞吞吐吐:“我们这趟,不是下井……” 不下井?不下井给她讲了半天的如何如何采宝?这么喜欢摆忽嘴皮子? 炎红砂说:“你跟我走,到我屋子,给你看个东西。” 也不等木代同意,她转身就往后厅走,木代想了想,还是决定跟过去,刚站起身,门响,有个钟点工打扮的女人端了碗汤进来。 “老先生,喝汤了。” 什么汤?闻起来味道真是怪怪的,打眼一扫,又有菊花飘在汤面上。 那女人像是看出木代的疑惑,笑着给她介绍:“鸡肝菊花汤,鸡肝一付,菊花三钱。小姐要不要也来一碗?” 鸡肝还能跟菊花一起烧? 木代觉得,自己真是见识太少了。 *** 炎红砂给木代看了一段视频。 时间是晚上,但月光清亮,机子的像素也不错,不像某些机子拍出来的,到处都是噪点。 好像是在水边,抑或海边,风平浪静,海面上迤逦着丝绸褶皱般的蔓延纹络,月亮映在水上,像无际的磷光点点,又像巨大的不平整的镜子。 炎红砂指着屏幕正中的位置:“这里,你看。” 那是什么呢?黑乎乎的一团。 拍摄者像是料到了观者所想,下一秒,镜头拉近。 可真不小,得有小圆桌面大小吧,但是,是什么呢? 好像是为了帮她解惑一样,那个东西,忽然身体张开了一条线。 木代的眼睛一下子瞪圆了。 “这,这是……” “没错,蚌,你见过这么大的蚌吗?” 木代屏住了呼吸不说话,屏幕上,那只蚌缓缓移动的身体。 屏幕里有画外音,是一个男人激动的声音:“从来就没见过这么大的蚌,它现在是在晒月,传说月圆之夜,老蚌会格外高兴,会随着月亮的东升西沉不断转动身体以获取月光的照耀……” 又说:“我之前查过,世界上最大的珍珠,又叫‘老子之珠’,有人头大小,现在估价两千多万美金。这么大的蚌,如果产珠的话,价值简直难以想象……我要靠近去看看。” 视频就在这里停止了。 炎红砂给她解释:“说话的是我叔叔,炎九霄。” “叔叔是我们炎家的采宝人,但是我们家好些年头没开张了,因为我爷爷眼睛不行了。” 采宝,即便知道宝在井中,也不能蒙头瞎子一样去找,得从小炼眼,练就一对能辨宝气的毒招子,要在泱泱天地之间,无数清气浊气之中,辨认出淡渺的一方宝气,谈何容易? 所以采宝的关键,不在于会不会采,而在于能不能辨。 不过,世事也有公平之处,得之于此,必失之于彼,炎老头的眼睛不能见强光,连阳光都很少见,常年避居屋内,及至上了年纪,愈发成了半瞎子,看什么东西都困难。 讽刺之处在于,别的都看不到了,勉勉强强,还是能看宝气。 炎老头静心养眼,顺便指导孙女炎红砂学下井,炎九霄却待不住,虽然素日挣的多,但是他们平日大手大脚,消耗也惊人,为免坐吃山空,炎九霄表示要出去“碰碰运气”。 私底下,他跟炎红砂说:“咱们采宝的,眼底不漏宝,这宝也不仅仅限于宝石,南面有珠,西面有玉,要是有机会,不妨也掺上一脚。” 新疆毕竟路远迢迢,炎九霄头站去了广西合浦。 十来天之前,他打来电话,告诉炎红砂,在合浦,他听说了一个名叫五珠的村子,那是个好地方,因为听说,那个村子世世代代奉行老祖宗留下来的采珠之法,采的都是天然珠子,从不人工养殖。 绝大多数的采宝人都觉得,人工雕磨,毕竟多了斧凿痕迹,比不得天生地养。就好像整出来的当然也是美人,但拿到天生丽质的人面前一比,就少了些浑然天成的光晕。 更叫他高兴的是,听说五珠村已经废了。 炎红砂至今记得他说话时的兴奋语气:“听说荒废了好几年了,老蚌不受人扰,才能静心吐珠。海里淹死过人,临近的村人都忌讳过来,真是乐得清静。说不定,我在这片水里,能捡个宝呢。” 又过了几天,他给炎红砂发来了上面看到的那段视频。 广西、合浦、五珠村,还真是……有缘啊。 木代问她:“然后呢?” “没有然后了,然后,我叔叔就没音信了。” 木代后背有些发凉。 炎红砂没吭声,其实也不是没音信,有的,有一个晚上,睡的迷迷糊糊的,做着梦,她接到过炎九霄的电话。 说不清那是梦还是电话,或许是梦。 梦里,炎九霄在海底爬行,双手深深地陷进海沙,海底的涌流推着他颤栗不已的身子,他脸色惨白,双眼布满血丝,陡然间和她四目相对。 他带着哭音叫她:“红砂,我不想死在这里……” 炎红砂打了个激灵清醒过来,发现自己真的是在接电话,电话的那一头,海浪声好大好大。 她颤抖着,轻声问了句:“叔叔?” 【不要漏掉作者有话说哦】   ☆、第①④章 (小修) 木代出来之后,跟郑明山说了一下要做的事。 简言之,炎红砂的叔叔炎九霄在五珠村“失联”了,炎老头放心不下,但一来自己上年纪,二来眼睛不方便,就想找个功夫不错的姑娘,陪着炎红砂一起去。 他把炎红砂当下一代采宝人培养,多少有历练炎红砂的意思,之所以一定要女的,是考虑到同住同行,异性有些不方便,而且,同天底下所有守着漂亮孙女的爷爷一样,炎老头也得提防有坏小子打红砂的主意。 郑明山说:“哦,行啊。那没事了,我走了啊。” 他说走就走,木代目瞪口呆的,反应过来之后,小狗一样在后头追着:“师兄,你就走啦?你就这样把我扔了?” 郑明山停下脚步:“不然还怎么着?你不是要历练吗?不把你扔海里呛水,你学得会游泳吗?” “可是,炎红砂也没经验,我也……半吊子……” 郑明山更不理解了:“又不是兵荒马乱虎狼拦路,你自己又不是没出去过,买张车票,哪都到了,经验嘛,走着走着就有了。” “可是……” 郑明山说:“小姑奶奶,你还像不像习武的人了?就凭你这两下,别的我不敢说,从街头打到街尾还是罕逢敌手的。炎红砂也会几招三脚猫,你们的战斗力比一百块钱游川藏的背包客强多啦,就去个广西,至于吗?” 木代脸上挂不住:“那……师兄,你好歹得交代吩咐我几句。” 就像游子上路,家人不絮叨点什么总觉得仪式未尽。 郑明山哦了一声,正要说什么,木代警惕地打断:“别再说什么到了陌生地方找饭馆旅馆车站之类的话了,我做梦都能背出来。” 原来说过的还不能说,郑明山苦思冥想,顿了一会之后,他伸出肥厚的手掌,很是有爱地拍了拍木代的脑袋。 “有困难找警察,钱省着点花,遇到不错的男人,想拿就拿下。” 说完了,拎着塑料袋,踢踏踢踏出去,头都没回一下。 木代有些感慨,这寡淡的师兄妹情谊啊,比之旧社会把儿女卖给地主老财当牛做马的无良爹都不遑多让。 *** 合浦,五珠村。 要不要跟罗韧说一声呢,木代想来想去,还是决定不说:我又不是追着你去的,我是工作去的,两回事儿,碰到了呢就打声招呼,碰不到也不稀罕。 不过,五珠村应该挺小的吧。 她在炎红砂家里住了一夜,炎家的家具都是老式的,尤其是床,居然三面合围,睡进去了,再把钩帐放下,像躺进四四方方的箱子里。 木代睡不着,想到院子里走走,出来的时候,看到炎老头的房里还亮着灯,走近了,絮絮的声音传出来,木头的镂空雕花糊纸门即便关紧了还有老大的透风缝,费不了什么劲就能轻松听到墙角。 “红砂啊,在外头千万要小心,不管遇到谁,都得当成坏人来防,小心驶得万年船啊。” “也要防木代吗?” “郑明山作保,理论上应该没什么问题,不过防着总是没错的……” 木代嗤之以鼻,连墙角都不屑听了。 这老头,还真是没安全感,不过也对,采宝的人排外,人越多分账的就越多,因此宁愿小锅小铲的干,看谁都像居心不良谋算自家的。 昆明到合浦约1200公里,车程约莫一夜加半个白天,所以,她们第二天中午出发。 两个人都行李不多,算是轻装,但心情大不一样。 木代很警惕,没人教她怎么做,但责任使然,无师自通,视线尽量不离开炎红砂,也会自觉不自觉地看周围的人,但凡有生人靠近,全身的弦都绷起来了。 第一次工作,她不想搞砸了。 炎红砂却心情舒畅,看情形,炎老头字字恳切的经验建议,她是全抛到脑后去了。 哦,不对,有一点是照做了。 防着木代。 当然,多半出于私怨,木代踹她那一脚,她后半夜都疼得睡不着呢。 一出门,她就傲慢的把手拎袋递给木代:“帮我拎着。” 说完了,昂着头往前走,木代也不吭声,默默跟上,走出百十米远,炎红砂回头一看,登时跳脚:“你怎么不帮我拎着呢?” “我是保镖,又不是重庆棒棒。” 重庆棒棒,她上次去重庆时才第一次见到,现在说的云淡风轻,跟打小就认识棒棒似的。 炎红砂没办法,小跑着又把手拎袋给拎回来了,跑的时候,肚子一抽一抽的疼。 上了大巴之后,炎红砂黑着个脸,下定决心不跟木代说话,木代乐得清静,自顾自把座位调低,学着大师兄,闭目养神,车子晃啊晃的,跟摇篮似的。 炎红砂过了好久才发现木代睡着了,气的不行,要知道,她拗那个生人勿近的造型,也是颇费力气的——睡觉了你也吭一声啊。 下傍晚的时候,车子中途停站,供乘客吃晚饭,就近的饭馆家家满座,木代和炎红砂等了好久才等到位置,炒了两个小菜,还没吃上两口,炎红砂叫她:“木代,木代!” 木代抬头看,炎红砂气的脸通红:“那桌,那个男的,色*迷迷地看着我。” 循向看过去,还真的,这种二皮脸,什么地方应该都会碰到,就像韭菜,割了一茬还有一茬,又像野草,春风吹又生。 木代说:“赶紧吃饭。” “他盯着我看呢。” 木代扒饭:“看就看吧,看了也不会少一块肉。再说了,你就不能低头吃饭不看他吗?你不看他,就看不到他在看你了。” 炎红砂被她气的饭都吃不下了:“你这个人,怎么一点个性都没有?” …… 一夜无话。 第二天早上到的合浦,转了两个小时的中巴到镇上,木代分别朝不同的人问路,说是要搭乡镇公交车,在“两棵树”站下来,下来之后,再打听着走。 乡镇公交车在两棵树中间停下来,扔下木代和炎红砂,喷着尾气绝尘而去。 炎红砂尖叫:“两棵树站就真的只有两棵树,连个站台都没有!” 木代也很惊讶,但在炎红砂面前,她忍住了,总得有个人表现的老成持重一点吧。 同时,她开始有了担心,显然,两个人都对五珠村及其附近的旅游接待能力估量有误,这个地方,可不像有旅馆啊。 她带着炎红砂去最近的村子打听,得到的答复让她觉得不妙。 “五珠村?早废了啊,从海边那条路过去会好一点,你们怎么从这条路来?这没车去的,要走一两个小时呢。” 木代奇怪,怎么就废了呢? 人家给她解释,赚不着钱,陆续搬走了的。 木代跟炎红砂商量了一下,两个人都决定继续往里走,毕竟到都到了,再说了,时间还算早,即便在五珠村一无所获,还是来得及在天黑前赶回来的。 好心的村里人找了拖拉机,送了她们一程。 木代在拖拉机上颠的七荤八素,还不忘跟开车的大叔打听:“这两天,有外人来吗?开那种黑色的越野车?” 否定的答复,看来罗韧他们走的不是这条路,木代有些失望,回头看炎红砂,她倒是喜滋滋的,连不和木代说话这一条都忘了:“我第一次坐拖拉机呢。” “你不担心你叔叔吗?” 炎红砂想了想:“有点吧,其实我叔叔经常往外跑,好久不跟家里联系也是有的。要不是……” 要不是那个梦,还有那个没头没尾,接起来只听到海浪声,又很快电量耗尽的电话。 *** 拖拉机把两人送到一处土山下头,大叔比划着让两人翻山,过去了沿着礁贴着海往东走,五珠村好认,因为村落里没人,再不行,认祠堂就行。 哦,祠堂,角脊上十个小兽,仙人指路,没理由认错的。 翻过土山,再走一段,就到了海边,这边的海相对平静,海滩的沙子也细,炎红砂脱了鞋拎在手里,沿着海滩往前走,身后留下一长串浅浅的脚印。 想招呼木代一起玩,忽然想到被她踹的那一脚,念头登时就消了。 再走了一段,她兴奋大叫:“船!船!” 海边上,靠礁石的地方,修了一段不长的望海桥,大概是年代久远,桥板大部分朽烂,但桥墩子上,铁丝连了好几条横七竖八的采珠船,正随着海水一漾一漾的。 炎红砂小跑着过去,木代的目光却被别的什么吸引了开去。 不远处,距离沙滩有一段的地方,有车子的车辙印打弯,看情形,是想下到沙滩,但中途改变主意,又折回去了。 木代把手搭在眼前,向着远处高处看过去,似乎,真的是有村子的模样呢。 她的唇角不觉露出一丝微笑。 炎红砂摇摇晃晃地站在其中一条船里,也不知道她从哪找来的浆,梆梆梆地往船沿上敲,又惊喜的叫:“木代,这船不漏水呢。” 木代招呼她:“先到村子里看看。” 炎红砂抱着桨不撒手:“先划着船转一圈呗,我叔叔那时候是在沙滩上拍的蚌,没准在海边留下了什么呢。” 真是满满的借口,说白了就是想划船——就算炎九霄真的在海边留下什么,那也是在沙滩上,总不会跑到海里去。 木代站着不动。 炎红砂也不管她,自顾自鼓着腮帮子拗开了挂船的铁丝,接着很是不成章法地划着船桨。 左一下子右一下子,也不知道是桨起了作用还是海流的作用力,小船真的晃晃悠悠开始移动了。 她又“哈哈哈”的笑,典型的炎红砂式笑法,笑一声停顿一下,笑三声才笑完:“你不是保镖吗?我现在要划船,你是跟我来呢还是不跟呢?” 木代没吭声。 海很平,浪很静,应该没什么问题,小船稳稳的,看来也不会漏水,所以,虽然她不会游泳,也不能叫炎红砂看扁了。 她在心里默默计算着小船和岸边的距离。 炎红砂划的很卖力,她倒也并不是很想划船,只是借题发挥,心里巴望着她上不了船:“让你拎东西你不拎,让你帮忙教训流氓你也不愿意,现在我出海你也不跟着,让老天评评理,有没有这样的保镖?该不该扣钱?” 天高海阔,木代又离着远奈何不到她,炎红砂简直是手舞足蹈了,声音也高了八度:“你说!该不该扣钱?” 话音未落,木代退后几步,忽然发力奔跑,炎红砂还没闹明白发生了什么事,眼前突然一花,她看到木代在离海最远的一块礁石上借力一点,身子如燕子抄翼般掠将过来。 她能一直飞到船上吗?不可能吧。 是不可能,到一半时,身子已坠,但木代在海面上踏下脚去,虚虚一点,瞬间又提气跃起,下一秒,船身一晃,木代已经进来了。 炎红砂把着桨,看着木代干笑:“你你……还会水上漂啊?” 木代盘腿在船头坐下,下意识把湿了的那只脚往里收了收,哪是飘啊,那时候,半只脚已经踏进水里了,好在轻功的底子不错,距离又计算的得当,一落一起,还是能叫炎红砂不敢多话。 她垂着眼,不冷不热:“继续划啊。” 炎红砂悻悻的,自己也觉得无趣:“那就回去呗。” 她掉转方向往回划,估计力道不对,光见涨红了脸使力气,船左右打着晃,反而离岸越来越远了。 木代有点慌:这距离,她再燕子抄水也抄不回去了啊。 炎红砂也气,说不清是气木代还是气桨,船桨抡起,再往下狠命使力时,一个没拿住,船桨扑通一声落水。 她赶紧扒着船沿去够,就差一点就能挨到了,哪知道一个浪涌,那桨瞬间就离得远了。 炎红砂倒不慌:“木代,你会水上漂,把船桨拿回来啊。” 木代差点被她气乐了:“我那不叫水上漂,我那是借着冲力,提一口气,有轻功打底,在水上能比别人掠的更远。这里水深,我才不会为了个破桨去踩水。” 水流一漾一漾的,小船也被推的一晃一晃,周围安静的很,抬头看,阳光刺眼,左右看,望不到边的海,小船真好像一片无依的叶子。 炎红砂先怯了:“那木代,我们怎么办啊?” 木代说:“没怎么办,就这样漂着吧,说不定你叔叔漂在我们前头呢。也说不定漂到菲律宾去,人家以为我们是间*谍,砰砰两枪!” 炎红砂差点哭了:“我想回家。” 木代斜了她一眼:“你现在老实了?你还划不划船了?” 炎红砂带着哭音摇头:“不划了。” 可怜见的,跟个红了眼睛的兔子似的,木代也不吓她了:“既然这样,我想办法吧。” 她拿出手机。 还好,信号虽然不是满格,打电话还是没问题的,木代翻出通讯簿,找到了罗韧的名字。 又不是自己主动要找他的,江湖救急嘛。 她伸出手指,轻触拨号键。 就在这个时候,船身猛地震了一下。 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水底下,忽然重重地冲撞了一下她们的小船。 木代僵了一下,隔着衣服,都能感觉到小臂的汗毛根根竖起。 炎红砂也傻了,她不自觉地向木代靠近,声音低的像耳语:“木……代,你感觉到了吗?” 木代的声音也低的不能再低:“别……别说话。” 也许,不说话,就没事了? 接下来的时间,不知道是一分钟,还是三十秒,似乎有一个世纪那么长,又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安静,木代和炎红砂互相勉强着笑,心里存着侥幸:没事了吧? 电话接通了,罗韧的声音传来:“喂?木代?” 几乎就在同一时刻,船底传来砰的一声重击,小船几乎被撞得离开了水面,木代头皮发麻,对着电话没命尖叫:“救命救命救命啊,海上,我不会游泳啊……” 又是一声重击,船头翘起,木代还没来得及跟罗韧说自己在哪,身子忽然掉转,无数的海水涌至眼前,瞬间遮住了浮着白云的碧空。   ☆、第①⑤章 木代呛了一口水,那咸涩味,激的人想把头发连头皮都揪开了去。 她在心里提醒自己:不慌,不慌。 师父教她,慌和乱从来就是连在一起的,慌了阵脚,自然就乱了,一旦乱了,本来能补救的事都会办砸了。 她屏住呼吸闭上眼睛,尽量舒展身体,脚踝忽然勾触到什么。 小船!是翻掉的小船! 木代精神为之一振,脚背上绷内勾,抵死不离小船,两手张开划水用力,尽量把身子往小船的方向送,待到一边的身子挨到船边时,简直如同捞到救命稻草,一个抓沿借力趴到了船上。 哗啦一声出水,鼻子里终于进了空气,欢喜的简直想哭。 她睁开眼睛看,船已经翻掉了,船底向上,她现在正趴在船的底上,炎红砂离着她有几米远,已经浮起来了,脑袋在水面上一浮一沉的。 看起来是会游泳,木代松了口气,伸手在船边上摸索,她记得船沿边上捆着麻绳,想拽起来把自己和船捆在一起,反正船不沉她不死,如果连船都沉了,她这旱鸭子为了活命也是尽力了。 一边摸一边往水里看,水下,有个模糊的黑影,往一边荡开了去。 那是……什么玩意? 木代的汗毛根根竖起,落水之后惊慌失措,只顾着活命,现在忽然想起来,船是被水底下什么东西撞翻的了。 水怪?鳄鱼?大白鲨? 曾经看过的恐怖片镜头一个劲往脑子里扑,她八爪鱼样抱住船身,动都不敢动了,只能用表情和口型示意炎红砂:快!快! 周围没有小岛,唯一倚仗的就是这条小船,尽管船上也不绝对安全,但总比水下来的踏实。 炎红砂也有点慌,划拉着水往这边游,木代紧张的很,在心里默念着给她鼓劲:过来,过来,动静小点…… 眼看着就快到船边了,炎红砂忽然脸色煞白,站在水里不动了。 是真的站着,原本划水的手臂慢慢抬了起来,乍一看像在投降。 但奇怪的,她没下沉。 已经踩到陆地了?不可能吧。 木代的脸也跟着她白了,颤抖着问她:“你……怎么了?” 炎红砂哆嗦着,嘴唇都没了血色,小小声说了句:“我被夹住了。” 水纹荡着,那么安静,但往往就是□□的征兆。 下一秒,炎红砂突然绷不住,嘶声尖叫:“我被夹住了啊木代,拉我上去啊!” 她拼命用力打水,木代脑子也炸开了,但怎么都够不着她,也是人有急智,忽然想到什么:“你往水里倒!倒!手伸给我!” 炎红砂站的位置,伸手是够不到,但是她如果能把身体加手臂伸成一条斜边倒到水里,直角三角形斜边最长,那就有希望了。 炎红砂听懂了,憋一口气,斜斜往水里倒,手臂绷直,只留了手腕以上在水面,木代这头借力划水,稍近了些之后觑准位置,一把抓住炎红砂的手,但怎么拽都拽不动,反作用力过来,反而把小船给拉近了。 木代正焦躁的不行,水底忽然一股大力下拽,要不是她把船扒的紧,早就一头下去了,这一下把木代吓的魂飞魄散,没命地尖叫起来。 接下来,一切都乱了,她不知道水下是什么,只晓得要死死拽住炎红砂的手,周围昏天黑地水花乱溅,小船忽而颠簸如斗忽而被拽的半身入水,木代结结实实喝了好几口水,但她就是拧着一股子卯劲——这头不松手,那头不放船。 有一两次,她整个人也被拖到水下去了,两脚还死死夹住船舷。 又一次浮出水面时,不知道是不是看错了,迷迷糊糊的,远处居然驶来一条船,还有嗒嗒嗒的马达声。 木代拼尽全身力气大喊,又一次被拖到了水底下。 这一次,她呛水了, 脑海中浮现的最后一个念头是:谁救我,我就把两万块钱都给他。我不想历练了,让我回酒吧端盘子去吧。 *** 醒来的时候是下午,阳光斜斜照在脸上,慵懒的舒服,鼻端闻到腥咸的海水味道,身子却稳稳的,像是躺在床上,又不像。 木代睁开眼睛,咦,她躺在沙滩上,不过,身子底下是一张充气的气垫床。 哦,没死。 活着的感觉太好了,木代什么都不想去想,她盯着澄净碧空,长吁一口气:“阿弥陀佛。” 然后,才转头去看。 这也是沙滩,但不是五珠村附近,不远处停了条漆成白色的捕鱼船,虽然很旧,但比一般的木船大,上头有驾驶室和船舱,船尾是挺大的引擎马达,船边的围栏上,挂了一圈晾晒的衣服。 再远些有村子,有小孩儿在跑来跑去的玩闹,胆大些的甩着贝壳穿珠的项链过来,隔着老远问:“买吗?买吗?” 不待木代回答,又哄笑着散开。 如果不是刚刚在海里的遭遇,这样安详宁和的场景,还真会给人现世安稳的错觉。 有人从船舱里走出来,木代蓦地瞪大了眼睛。 一万三? 她赶紧站起身,张口叫他的名字,这一喊大为惶恐:她的声音呢?哪去了? 一万三看见她了,从船上跳下来,木代惊恐地指自己的喉咙。 “你嗓子喊劈了,自己不知道啊,别讲话了。”说完了斜眼看她,啧啧有声,“你那声音尖的,都能在船上打孔了。” 木代顾不上翻他白眼,口型问他:“我朋友呢?” “活着呢,罗韧送她去医院了,她那个腿,小腿以下淤肿,保不准要截肢呢……” 木代大惊失色:她头一次给人当保镖,就把人保截肢了? 一万三慢悠悠地,把下半截话说全了:“幸好,罗韧先给她放了血,要不是船上没备什么药,也用不着送医院。” *** 五珠村空了,连张像样的床都没有,罗韧同一万三在祠堂就和了一两天,除了偶尔有不知名的鸟儿落在角脊上拉屎撒尿,还真没什么特别的。 仙人指路仙人指路,把他们指到没人的村子,倒是再给个讯息啊。 一万三不想干坐着守株待兔,木代她们到达合浦的这个早上,他去了海边,逐条检查村里留下的采珠船,又跟罗韧说,这船还能用。 “我带你回来,其实不全是为了聘婷,我爸的骨灰一直在海里,一直是我心病。” 他比划给罗韧看,以前村子里采珠,采珠人腰缠长绳,绳头系在船边,头颈用熟皮子蒙住,戴锡做的弯环空管蒙住口鼻,然后下水,最深能下到一两百米呢。 一万三挨门挨户去找,弯环空管离了采珠就没别的用场,应该有人家留下来的。 果然让他找到一副,怪模怪样,有罩门,也就是简易氧气筒的功能,罗韧不大信任这个:“反正这边靠海,氧气筒潜水装置不难找,要么再租条船,你们这里的小木船……” 言下之意是,一翻再翻的,经不住浪。 也是天数巧合,木代她们出事的时候,罗韧他们租到了船正往回赶,一万三在驾驶舱给罗韧指向:母亲当时翻船的位置离着村子不远,重点还是村边那边海域。 罗韧嗯了一声,稳稳控舵。 一万三心里犯嘀咕:为什么罗韧连开船都会?跟棉兰老岛有关?岛嘛,多的是捕鱼船快艇。 木代的电话就是这个时候来的,罗韧腾不开手,让一万三帮忙递电话,木代只说了两句就断了,再打过去,再也不通了。 也是,那时候,她的手机落水了。 一万三穿凿附会:“咱丽江没海啊,什么海,哦,拉市海吧。” 拉市海是湿地公园,也是丽江著名景点,一万三想当然:“拉市海一年到头短不了游人的,就算她掉下去,两秒钟就救起来了……” 罗韧沉吟了几秒,缓缓摇头:“不对,木代不会把拉市海称作‘海上’的,你马上给张叔拨电话。” 拨号的时候,罗韧已经加快了航速,而当一万三重复着说出“小老板娘去广西合浦吗”的时候,他把引擎拉到了最大。 听到这里,木代吁了口气,暗自庆幸自己动身之前,跟张叔报备了去向。 她找了块石头,在沙地上写:“然后呢,那个东西呢?” “什么东西?” 她继续写:“顶翻我们的船,还有夹住红砂的腿的那个东西。” 一万三盯着那行字看了半天,眼底翻滚着异样激荡的狠戾。 *** 当时,他们是先看到了那头水花四溅乱成一团,并没有立刻认出来,船近了之后,听到木代的尖叫,被他形容为“尖的能在船上打孔”的尖叫。 罗韧留一万三在船上接应,自己下了水,很快把木代救了上来——连同炎红砂,木代死死扼住炎红砂的手腕,罗韧很是费了点力气才掰开。 木代和炎红砂的情形不一样,她虽然呛了水,但那水基本被她喝了,人晕了之后很快被救起,反而没什么大碍。炎红砂是一直在水下呛水,水进了肺,呼吸暂停,做了急救和人工呼吸才醒过来。 木代写:“你急救的?” 一万三指自己的脸:“我这长相,像会急救的吗,我连开车都不会。” 木代一甩手,把石头扔出去老远。 炎红砂醒了之后一直哭叫,又指自己的腿,估计是疼的受不了,罗韧拿剪刀剪开她裤腿,这才发现她小腿以下,全部发紫淤肿了。 炎红砂说不清楚,罗韧先给她做了放血处理,然后把船泊到停车的地方,吩咐一万三照顾木代,自己开车带炎红砂去最近的医院。 至于木代…… 她衣服湿着,一万三起了个投机取巧的主意,把她扔到沙滩上晒去了。 反正这里又不冷,晒着晒着,就干了嘛。 “罗韧猜说,那应该是一只蚌。” 蚌?木代忽然想到视频里那只小桌面大小的海蚌。 “可是,也说不大通,第一是,把她小腿以下全部夹住,这蚌得多大啊,我也算是在五珠村长大的,看到的蚌,最多也就小面盆大。第二是,蚌不会游泳啊,我印象里,蚌是靠斧足走路的,你见过哪只蚌是扇着两面壳,跟小翅膀似的,在水里游的?” 木代没怎么把一万三的话听进去,她站起身,向着远处的公路看过去。 黑色的悍马,顶上一排狩猎灯,罗韧他们回来了。   ☆、第①⑥章 木代脑子里转了好多转,跟罗韧见面的时候,她应该怎么表现呢?落落大方?款款一笑?熟人打招呼一样随便,还是最好矜持一点? 都没用上,因为罗韧停好车子往这边走的时候,她的眼睛忽然瞪大了。 罗韧为什么关上车门就往这边走?红砂呢? 责任感瞬间回归,她是保镖啊。 木代急急冲上去,对着罗韧就是一通比划,幸好一万三跟过来,给她代言:“她嗓子喊失声了,暂时不好说话。” 真是提醒罗韧当时看到的那一幕了,这小身体里,还真是蕴藏巨大能量啊,一个人能抵三个喇叭。 幸好他猜到木代想问什么:“你朋友没什么事,但是得休息两天,我觉得来回折腾对她腿不好,安排她住院了。” 住院了?虽然医院里没什么危险,但她理当跟红砂待在一起啊。 木代强行征用一万三的手机,把自己的要求打给罗韧看。 罗韧不理解:“为什么一定要跟她待在一起?医院里也不好睡,你暂时跟我们一道好了,船上有住的地方,过两天接你的朋友也是一样的。” 真是,不招不行了,她万般不情愿,期期艾艾,打出四个字。 我是保镖。 罗韧居然问她:“哪种保镖?专门雇来帮忙喊救命的那种保镖吗?” 木代气坏了:她喊的很夸张吗,怎么一个两个,明里暗里,都拿喊救命来取笑她?当时生死关头啊,何况她还不会游泳! 真是懒得理这些人,良心大大滴坏! 她脸一沉,也不要罗韧送了,抬脚就往路上走,走的飞快,把“我生气了”的身体语言表达的很准确。 出去的路是段低矮的盘山路,路上几乎没车,木代走了一段之后,罗韧开车跟上来,慢慢在后头跟着,车灯的光掠的远远,像是在给她照明。 木代不紧不慢地走了好一会儿,忽然站定,噌一下回头。 车停的也快,看不清他挡风玻璃后头的脸,灯光太亮,反而刺到自己的眼,木代眯着眼睛拿手遮光,从罗韧的位置看过去,她整个人被包裹在光影中,飞起的发丝都根根分明,像个美好的小精灵。 罗韧微笑,从车里打开她这边的门:“大镖头,上车吧,你知道她在哪个医院啊?” 木代揣着些许小得意上了车。 路途不近,罗韧正好借这个机会把这两天的事给她讲一讲,一万三的事,抱着骨灰盒坠海的母亲,还有划着载满牌位的采珠船覆亡的老族长。 木代听得呆住,听着听着,脑子里忽然有一根线,慢慢地穿起了几件事情。 ——一万三的父亲在五珠村和邻村的地盘争抢中落水,虽然老族长他们见死不救其心可诛,但采珠人都是水里的一把好手,他真的是淹死的,还是因为水里有什么东西,像炎红砂遭遇的那样,夹住了他,很快拖了下去? ——一万三的母亲和老族长都是在海里翻了船,根据描述,位置跟她们今天翻船的位置很像,如果还是那东西作孽呢? 越想越有可能,今天她们能脱险,是因为落水的只有红砂,她一直在船上拼死去拽,罗韧他们又到的及时,但一万三的母亲和老族长,都是单人条船,虽然岸上众目睽睽,但事起仓促不及施救。 罗韧也想到这一点了。 “这些事我们要联系起来看,如果是凤凰鸾扣的力量指引我们来到五珠,那么事情一定和凶简有关。第一根凶简在聘婷的身体里,我怀疑,第二根在老蚌胎中。” 木代点头。 这样一来,很多事情就解释的通了。第一根凶简附着在人的身上,勾引出人心的恶念。第二根凶简藏在蚌胎,用老蚌的力量造成一桩桩人间凶案。 神棍说,凶简是活的,那时听的一知半解,现在倒是真有些领会了。一般的想法里,金木水火土克制凶简,凶简理应怕水,但它藏在蚌胎,反而可以借助老蚌的力量在水里来去自如。 “我仔细想了一下可能跟第二根凶简有关的这几件事,觉得也很符合神棍说的那句,很少大庭广众下进行。” 初听不可思议,再一想颇有道理。 这几桩五珠村的案子,虽然都是“大庭广众”,但有其特殊之处。 第一桩,人人都在船上海上争斗,蚌却藏在水下,隔了一线水面,却是两个世界。它借着一万三父亲落水的时机,恰到好处的拖他入水,所以岸上的人看见一万三的父亲“在水里抽”。 第二桩和第三桩,一万三的母亲和老族长落水,岸上的人虽然都看见了,但他们只看到“船翻”,却看不到船底下的蚌,这只蚌像是隐身的。 但木代这一次却不同,因为红砂落水之后,她死拽不放,紧接着马达声响,罗韧他们的船到了,接着罗韧又下水——下水的人多了,老蚌或许感觉到暴露的风险,很快松开了炎红砂沉底。 所以罗韧下水,只是救了她们,其实没有看到老蚌——他是综合了炎红砂腿上的伤,可能还有红砂醒了之后的一些描述,推理出来的。 木代忽然想到什么,心里咯噔一声。 她漏了一个人,还有炎九霄! 如果炎九霄那天晚上看到的蚌跟今天袭击她们的是同一只,而视频里,他说要“靠近去看看”,会不会靠近的时候,出了什么事? 越想越有可能,毕竟那天晚上,炎九霄是落单的。 她赶紧比划着要罗韧的手机,把炎家和炎九霄的事编辑了长长的一段,她心里着急,频频打错字,不得不一再删了再写,快写完的时候,车身一顿停下了。 往窗外看,是个家常餐馆。 罗韧说:“待会就到医院了,先下车吃点饭。” 木代这才发觉肚子饿的厉害,这一天了,路上走水里泡,她都把吃饭这茬给忘了。 *** 进了餐馆坐下,木代继续认真写她的短信,点菜都是罗韧在点,写完了一抬头,罗韧却不在对面,在后厨口,跟老板娘说着什么。 等他说完了过来,木代赶紧把手机递给他。 罗韧逐字去看,神情有些凝重,过了会放下手机,手指在桌角轻轻点着。 上菜了,罗韧说了句:“先吃饭。” 说出来可能影响食欲,还是等她吃完了再说吧。 菜点的都清淡,但是木代的嗓子咽食难受,吃的小口小口的,时不时要喝水喝汤去送——她当时到底喊成了什么样子?那时候,自己极度紧张,现在想起来,一点印象都没有,罗韧他们怎么也不说拍个视频让她看看呢,想来也挺有纪念价值的。 快吃完的时候,罗韧才又开口。 “一万三的父亲、母亲,还有老族长的尸体,后来都被打捞出来了,也就是说如果真的是那只蚌作怪,它害人,但不……吃人。想知道炎九霄有没有出事,还得从海底去找。” 所以,炎九霄的尸体,可能在海底? 木代不觉打了个寒战。 餐馆的老板娘过来,手里拎了外卖的塑料餐盒,木代还以为是炎红砂打包的,哪知老板娘看着她笑:“说是把嗓子喊哑了的姑娘,就是你吧?” 好么,连餐馆老板娘都知道了,木代瞪了罗韧一眼:你不是有钱吗?去中央台打个广告呗,就说我怕死,喊救命喊的不能说话了,谢谢你帮我出名。 老板娘把手里的餐盒递给她:“我们这的土方子,醋拌银耳,你每天吃上点,不出两天包好。以前有喊海的人,嗓子喊坏了,把这个当饭吃呢。” 这样啊,木代半不好意思的,赶紧接过来了。 *** 到医院时已经很晚,炎红砂还没睡,躺在床上翻上一任病人留下来的小杂志,忽然看到木代进来,喜出望外,噌一下就坐了起来,真不像个需要休养的“病人”。 她对木代表达感谢:“虽然我被淹的半死,但我记得的,那时候你抓着我,就是不放,感动死我了,我当时就想,我死了的话都要给我爷爷托梦,让他给你加钱。” 劫后余生,炎红砂叽里呱啦,简直是小话唠一个,感谢完木代又感谢罗韧,中心意思就是:报答!加钱! 木代暗搓搓觉得,不能讲话也挺好的,这样她就不用客气地推辞“不用,不用”,而是面带笑容,就跟鼓励炎红砂加钱似的。 罗韧过来问了炎红砂的意思,这医院环境一般,味儿又大,炎红砂一听能走,举双手赞成,要不是腿还疼的很,怕是也举起来了。 罗韧要去准备一下,吩咐木代别乱走,吩咐的时候,炎红砂滴溜溜在边上看着,罗韧一走,她就抓着木代问:“他是谁啊,你们认识的吗?那时候你说要打电话让人帮忙,就是打给他吗?” 木代点头。 “他跟你什么关系,男女朋友吗?” 还不算吧,毕竟那次她没同意,然后…… 然后那天晚上聊了之后,紧接着又发生了聘婷重新被附身的事情之后,她和罗韧之间,总好像有些不进反退的感觉了。 可是,罗韧对她,还是要比对别人不同吧。 木代垂着眼睫,不点头,也不摇头。 炎红砂自己猜:“互有好感?朦朦胧胧?单相思?发展中?” □□不离十了,她大叫:“好险!” 好险什么?木代奇怪。 “我差点就对他有想法了你知道吗?”她解释,“你想,他长的帅啊,又救了我,我的行李都掉水里去了,住院没钱,他二话不说就付钱,还有啊,给我放血的时候……” 给她放血的时候,她疼的厉害,泪汪汪看罗韧手里的三棱针,罗韧对她说:“头转到边上,别看。” 声音低沉,没什么起伏,却很镇定,她心里忽然一动,乖乖地就转到边上去了。 还好,没有在错误的道路上再跨一步,但是还没恋呢就失恋了,还是让人止不住的伤感,炎红砂捂住心口:“我要躺一下,我有点心痛,我得五分钟才能缓过来。” 她自说自话,木代又好气又好笑,炎红砂躺了一分多钟,哀怨地转头看木代:“不行,木代,你得让我心里好受点,我不给你加钱了行吗?” 木代眼睛一瞪,伸手摁住炎红砂的脑袋,把她的脸掰到朝墙一面去了。 炎红砂梗着脖子,惆怅地想:真是人财两空啊。   ☆、第①⑦章 回到船泊的地方,已经是半夜。 罗韧帮炎红砂从医院租了辆轮椅代步,但上下车什么的,还是得抱她,炎红砂极其不配合,被他抱着的时候,还要双手举得高高,跟投降似的,声音务必让木代听到:“我也没办法,我也不想的。” 罗韧莫名其妙,问她:“你不想什么?” 炎红砂凶他:“你不要趁机占我便宜啊。” 罗韧看了她一眼,直接扔了了事,第一次是扔车后座,第二次是扔船舱的床上。 第一次被扔,炎红砂痛的大叫,第二次,她叫的更厉害,不过是欣喜的:“船,船呢,我第一次睡船呢!” 一边说,一边掀起床垫子瞅了又瞅,好像船上的床长的跟别处不一样似的。 一万三冷眼瞅了她半天,说:“神经病。” 船上带小的淋浴间,两个人草草冲凉洗漱,船舱的房间让给女孩儿,罗韧和一万三两个去驾驶舱凑合,说是晚上不开船,明天一早去五珠村附近的海域。 听到要去五珠村,炎红砂睡不着了。 半夜的时候,她从床上探身起来:“木代?木代?” “你睡着了吗?你倒是吭个声啊。” 黑暗中,木代翻白眼:你不知道我失声了吗? 她没好气地在床板上敲了两下。 炎红砂反应过来,一个人自说自话。 ——“你说,夹住我的是什么玩意啊?会不会是老蚌啊,我叔叔视频上发来的那只老蚌?” ——“你说,我叔叔会不会出事了啊。” 她忽然难过的不行:“我叔叔要是死了,我爷爷得把眼睛哭瞎了。” 木代叹了口气,从床上爬起来,去到炎红砂的床上坐下,黑暗中,炎红砂的眼睛水亮水亮的,流眼泪了吧。 怎么安慰她好呢,木代想不出,只好学着罗韧的样子,在炎红砂的头发上摩挲了一下。 炎红砂又说:“你说,那只老蚌,一直这样害人吗?在这之前,会不会有很多人遭过毒手啊?” 嗯,是的,如果把五珠村之前的人命案都算上的话。 不过…… 木代心里忽然咯噔了一声。 在五珠村搬走之后的那段时间呢,会不会有别的、零星的想采珠的人也下过水? *** 第二天早上,船没有像商定的那样立刻开往五珠村。 木代她们还在睡梦中的时候,罗韧已经驱车去市里了。 他前一晚跟一万三聊了很多,两人都觉得,如果真是老蚌作怪,不能这么冒冒然过去,需要一些得力的工具。 没看见罗韧,木代有些无精打采,一万三从就近的村子买了粥和菜饼,这里也真是海味丰富,粥是咸的,筷子一捞,还带出几粒小虾米。 木代打开昨晚的醋拌银耳,就着早餐一起吃,吃完了练习发声,一夜过去,嗓子好多了,可以嗯嗯啊啊的发声了。 吃完饭,木代去船边放下的入水楼梯上坐着,好多次有意无意地转头去看公路,就希望罗韧的车子能早点出现。 有一次转头,恰好和一万三四目相对,一万三说:“还没回来呢。” 木代回了句:“哼!” “哼”是她继嗯、啊之后,娴熟使用的又一个音。 一万三走过来:“我给张叔打电话了,说了一下你的情况。” 又说:“你自己手里掉水里去了,张叔他们联系不上你,急的跟什么似的。” 哦,也是,昨天发生太多事,她倒是把这茬给忘了。 一万三就势坐下,顿了会问她:“你跟罗韧怎么样了啊?” 他和曹严华他们,是亲眼看到罗韧说木代是女朋友的,也亲眼见证了木代洋洋得意拒绝:“我同意了吗?” 不过,那时候,他们都觉得只是闹别扭罢了,罗韧不是连着好几天,去酒吧给小费“请罪”么。 木代没吭声。 一万三说:“你别觉得我说话不好听啊,我觉得,罗韧不适合你。” “罗韧这个人挺复杂的,你不知道他世界里到底是什么,换句话说,他的那个空间,你进不去。” 木代咬着嘴唇不说话。 她不知道这个吗?她知道,她一直知道。 她跟大师兄说,要多历练历练,多点经历才好,又说,要那种有气场的,看着就很酷的,很沉稳的,不动声色的…… 因为她觉得,罗韧身边,应该是这样的人才对。 “小老板娘,罗韧喜欢你是真的,你讨人喜欢呗,我那时候见到你,还不是也想入非非,后来被你揍的没了心思呗。但是你发现没有,罗韧对你走到喜欢这一步之后,他就很难往下走了,他比以前克制多了。” 木代静静听着。 “从我们男人的角度来说,喜欢了一个人之后,接着就要考虑是不是继续认真的喜欢,其实以前,在路上,我也喜欢过一个姑娘,但是,在要不要继续的时候,我就想,我是个什么玩意儿啊。” “你懂的,我就是个骗子,好姑娘我喜欢不起的,门当户对,我他妈连门都没有,我就装不懂啊,装着不认真啊,她当时伤心,后来就好了。有一次,我进她空间去看,她结婚了,有孩子了,笑的可开心了。” “我敢跟你打赌,罗韧比我,可复杂多了。昨天晚上,讨论拿什么对付老蚌,他说的那些东西,我真是……想都没想过。他跟你绝对不是一个世界的,你要是真的进去,指不定要受多少罪,所以……嗷!” 斜上方飞来一只拖鞋,正砸在他脑袋上。 一万三难得正经一次,跟她探讨感情问题的谈话,就这样结束了。 转头看,上头的小窗里露出炎红砂涨的通红的脸:“放屁!” 气窗就开在炎红砂铺位的上头,估计她是躺的无聊,贴窗透气,顺便听墙角了。 一万三恢复本色,气的头发根都竖起来了:“你拿鞋子砸我?你给我等着!” 他跳起来就往船舱走。 炎红砂气势汹汹:“等着就等着,人家自己的事,要你管!” 木代一个脑袋两个大,先还侥幸的觉得一万三大概就是吓唬吓唬炎红砂,待听到炎红砂在屋里鬼哭狼嚎,顿时觉得不妙。 她是保镖啊。 木代三步并作两步进了船舱,目光所及,哭笑不得。 一万三可真狠,拽着炎红砂的脚,把她从床上拖到地上来了。 木代没好气地把一万三赶出去,又背着炎红砂,一点点帮她挪回床上。 炎红砂一直气咻咻的:“他死定了,一万三是吧,我要一刀把他砍成两个六千五。” 忽然又瞪大眼睛看木代:“你要防着他!一个男人,这么婆婆妈妈管人家谈恋爱的事干嘛?我告诉你,他别有居心,不是爱上你了就是爱上罗韧了,这年头,男人抢男人不新鲜的,你要提高警惕。” 木代心里叹气,决定晚点给她解释一万三跟自己认识的时间其实比罗韧长,虽然自己总对他横挑鼻子竖挑眼,但他算是酒吧的“自己人”。 炎红砂余怒未消:“克制!克制怎么了,难道他没听说过,喜欢就会放肆,但爱就是‘克制’吗啊?” 木代觉得,心里好像有根弦,轻轻被拨了一下。 炎红砂还在抓着“克制”不放:“克制,现在就要提倡这种精神,克制才是想负责,不克制,骗你骗到上床,上完床就跑了,这才叫可怕!你哭都没法哭!” 木代哈哈大笑。 笑完了,忽然发现,继嗯、啊、哼之后,“哈”这个音,她也应用的很自如了。 *** 罗韧约莫下午的时候回来,除了从车上拎下自己的行李包,还拎了另一个新的袋子。 几个人聚到船舱。 袋子打开,先拿出一包不锈钢链网,极其沉,拎上拎下,发出链环撞击的哗啦声。 木代觉得也是,想捉那样的老蚌,得靠这样的链网才行。 但是,捉来了,怎么办呢? 真是头疼,算了,不想了,先捉了再说吧。 又拿出来的,是个防水的水下拍摄装置,用一根放绳一直下放,最多可以到两百多米深。 罗韧说:“其实我之前用的叫‘水眼’,配置比这个高级,也就是说人在岸上操控,水眼像是延伸到水下的眼球,帮助你看到水底下的一些东西。但是这里没有这样的装备,暂时用这个代替,镜像可能会比较模糊。” 水眼…… 木代和一万三交换了一下目光,又很快错开。 还有一根,像是电棍,棍身却像带倒刺的狼牙棒,开关揿下,下头的刺棒高速旋转。 罗韧说:“这个分两道用。如果蚌壳不打开,这个就当电钻,尖头的钻头我试过,薄的铁板没什么问题,如果蚌壳打开……” 他看向炎红砂:“遇到有人又被夹住的情况,直接就伸进蚌壳。” 短短几个字,脑补的却多,想到这绞钻进肉,木代觉得有些不寒而栗。 但一万三的感觉却跟她不同,一万三把父母的账都算在老蚌身上,只觉得这样还不够解恨,伸手拿过,说:“我带着这个好了。” 又问罗韧:“这个是直接有卖的吗?” “拆了几个电件,组装的。” 一万三哦了一声,转头去看木代,木代这次却不看他了,自己偏着头,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炎红砂只祈祷叔叔只不过是暂时失联,根本没在水下遇到过老蚌,但是万一真的不幸,就该用这刺棒在老蚌身上戳它二三十个窟窿。 *** 马达声声,船身开动,向着五珠村海域的方向,回想起前一天险些葬身海域,现在全副武装地杀回去,真有报仇雪恨的快感。 罗韧先稳方向,教了一万三之后,把操作舵交给他,自己在边上调试“水眼”和电脑成像,忽然看到木代在边上站着,像是想起了什么:“对了,有东西给你。” 他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的麂皮袋,显然是用了很久了,袋面磨的光光的。 木代接过来,疑惑地看罗韧。 罗韧催她:“打开啊。” 打开了,伸手进去,触手好像是条链子,木代拎着链子,慢慢拉出。 链头上挂着的,是个钛合金求生哨,粗粝石洗质感的哨身,虽然已经力求做的小巧便携,但一看就是男用,翻转过来,哨身背面凹刻着l.r。 罗韧姓名的首字母缩写。 哨子的边上,挂着一颗扁圆的小小的白色珍珠,迎着太阳去看,珠子身上,好像闪烁着一线金色的光芒。 罗韧说:“不能讲话的人,就必须挂个哨子,万一你掉到水里,我好去捞你。” ……   ☆、第①⑧章 金乌西坠,海风拂面,船尾搅起白色的海浪,如果不是水里有那玩意儿作怪,真像是来度假的。 还是“自驾游艇”呢,虽然是条破船。 木代觉得挺满足的。 往前看,罗韧正在船头打电话,往后看,炎红砂坐在轮椅上,兴致勃勃地练习如何兜链网。 链网太重,不可能人工抛兜,罗韧想了个办法,把链网展成平面,先从船舷边放下水,网边上的链环用钢丝索通穿,简单的说,像是布口袋边沿的抽绳,抽绳放下时,是一个平面,迅速抽起时,就能聚合成一个口袋。 钢丝索的两头连接着船上的电动绕线绞轮,需要的时候,绕线轴高速旋转,把钢丝索全部绕起,下头的链网就成了扎紧口子的链袋。 炎红砂腿脚不便,正好定点定位,被委任绞□□作工的角色。 她兴奋之至,觉得颇有纪念意义,一个劲儿央求木代:“木代,你去朝罗韧借手机,给我拍一张嘛。” 她和木代都没手机,六千五的手机她又是万万不愿借的,只能打罗韧主意了。 木代答应了,又不想打扰他打电话,隔一会就看他打完没有,也不知道看到第几次时,罗韧朝她招了一下手,示意她过去。 木代噌一下起身,小跑着过去,那个被她塞进领口的哨子凉凉的,珍珠也凉凉的。 不一样的两种凉。 罗韧说:“慢点。” 说的慢了,她都跑过来了。 木代跑到了之后才反应过来,怪不自在的,觉得自己应该矜持点才对。 罗韧说:“我给郑伯打了个电话,聘婷还好,郑伯尽量不给她注射镇定剂。酒吧那也挺好,张叔招到人了,不过都是流动的,暂时顶你们的缺。还有,听郑伯的意思,你红姨给酒吧打过电话。” 红姨?木代激动起来。 罗韧笑:“我知道你想问什么,她没说在哪,就是怕你们着急,报了个平安,也没说什么时候会回。” 这样啊…… 木代还是挺高兴的,她没那么贪心,有消息了就好。 罗韧顿了一下:“还有就是……猜猜谁现在在我家?” 谁?在罗韧家里,那得两人都认识,李坦?万烽火?还是…… 木代眼睛突然一亮。 神棍?! 罗韧显然也很高兴:“听神棍的意思,他是要去古城看朋友,正好路过丽江,就先打听到酒吧,缘着酒吧又找到郑伯,去看了聘婷。” “他跟我说,我那个仿金木水火土的箱子也就是个形似,但是路子大差不差,他觉得即便没有凤凰鸾扣,也应该有什么能暂时封印凶简,不让聘婷受罪,他说他有点想法,不过还没理清楚。” 真是个好日子,今天听到的都是好消息,是不是也预示着,此行也会一切顺利? 木代比划着朝罗韧要了手机,过去给炎红砂拍照,刚拍完炎红砂就抢过来:“我看我看,好不好看?” 她边看边自言自语:“到时候让罗韧发给我,我得美图一下才行啊。” 又把罗韧的照片前翻:“他平时都拍什么呢?会不会有自拍啊?” 忽然兴奋:“说不定有半*裸的那种哎。” 木代也好奇,又不想表现的太过,只好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但眼睛一直朝手机上瞄。 罗韧不像是喜欢拍照的人,自拍没有,多半是随手拍景,而且看的出来,他是那种不在意什么格式构图,随手拍了了事的那种。 炎红砂很快意兴阑珊,把手机还给了木代。 木代低头扫了一眼,心里忽然动了一下。 她的心砰砰跳起来,伸手点了其中一张,放大,再放大。 薄雾蒙蒙,那是重庆的长江索道。 照片拍的是江景,正好把对面的缆车拍进镜头,江面上不可能有这样的取景角度,除非是,他自己恰好在另一辆缆车上。 手机的像素,没可能在那样的环境下拍清楚脸,但是,衣服可以看个大概。 尤其是那件依稀能看出是个大象头的打底t恤。 木代的头皮上好像有细小的火花,踮着脚尖,溜溜地一路跑过。 把手机还给罗韧的时候,她歪着脑袋,把罗韧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 罗韧让她看的莫名其妙,问她:“怎么了?” 木代回了一个字:“哈。” 然后就扭头走了,不过心情很好,罗韧听出,她在哼调子,虽然那调子听起来,不过是哼哼哈哼哼哈哼哼哼哼哈。 木代想,没错的,那个人就是罗韧。 那一天,罗韧在对面,朝着她轻轻点了一下,然后她猛的一转头,抓住了曹严华。 而现在,她跟罗韧在一条船上,脖子上挂着他送的口哨,要一起去捉老蚌,至于曹胖胖,已经是她的徒弟了,整天跟前跟后地叫她:木代妹妹,木代小师父,木代妹妹小师父…… 那时候,她可想不到事情会这么发展的。 *** 船身轻晃了一下,终于在之前遇险的海域稳了下来。 远远的,可以看到五珠村,木代眯着眼睛去看,罗韧过来,递给她什么。 也是见过的,那个拇指超微型单筒望远镜。 木代把望远镜套在食指上,凑在眼前东看西看的,视线忽然转到海滩,兴奋地差点叫起来。 她的行李还在,那天,掠身上船的时候,她顺手把行李放在沙滩上了的。 很好,到目前为止,除了损失了手机,其它都还好。 转身时,一万三已经慢慢地往下放“水眼”了,其实通俗来看,就是能够往下放的铁链连着简易水下像机,怕相机的分量太轻,底下坠了个颇有分量的铁球,铁链穿过栏杆上临时假设的一个绞轮,便于控制距离和停顿。 罗韧在调电脑屏幕上的对接画面,提醒一万三先不急着下放,静止一下看成像效果。 慢慢的,画面就清晰了。 水下的世界,静的让人有灵魂出窍的错觉,罗韧点了点头:“继续吧。” *** 水眼一寸一寸地往下走。 所有人都凑在屏幕前面,随着深度的递进,每个人都屏住了呼吸,心情也随之紧张起来。 炎红砂眼睛紧盯屏幕,下意识抓住木代的胳膊,小小声的:“木代,下头会不会有鬼啊?” 不知道,整个地球,海洋占据四分之三,七十亿人口只在陆地纷纷扰扰,谁也不知道海里会有什么,即便有鬼,你也管不着。 炎红砂提前给大家打预防针:“我胆子小,我会叫的。” 尖叫也是舒缓紧张心情的一种方式,不过有个人现在不能叫…… 木代暗搓搓把衣领里的哨子拎了出来。 水眼继续往下走。 罗韧渐渐觉得不对,看了一眼深度传送数字,问一万三:“这里虽然离村子有点远,到底也是近海,你从小在村里长大,这片海水里,没有鱼吗?” 水眼在水下,被那根铁链和铁球牵引,有时会以铁链为轴心作自由转动,也算是360度无死角观察,但是视线所及范围,没有看到活物。 不是说多姿多彩的海底世界吗,像个死寂的世界,鱼呢,虾呢,林林总总的浮游生物呢? 炎红砂喃喃:“这片海,好像是死的啊。” 一万三说:“我不知道,我记得那时候,海里很多鱼的。” 何止是鱼啊,他曾经往下扎过猛子,捞起过海星,还是蓝色的呢。 每个人都沉默。 水眼继续向下。 视线里越来越黑了,阳光照不到海底,一般500m以下全黑,罗韧又看了一眼深度传送数字,这里是近海的近海,可见度还勉强,深度估计也就200m左右,快到底了。 有飘渺的细长的什么忽然在镜头前掠过,炎红砂一声尖叫:“那……那……是什么?” 其它人没被画面吓到,倒是被她吓个半死。 一万三没好气:“叶藻。” 算是海草的一种,但种类繁多,叶子细长带状,随着海底流水的动向慢慢拂动,陡打出现,确实有几分妖形魔舞。 罗韧提醒一万三,再放链的时候分外小心,怕被叶藻缠上。 果然,再往下,叶藻就密了,一万三说:“这叶藻挺长,得有一两米吧,不过分分秒到底了,叶藻是长在海底的。” 刚说到这儿,画面上忽然出现一个奇怪的东西。 圆不隆冬,泛着金属色泽,可能和水眼的镜头离的很近,一时间看不出是什么,而水眼又是通过搭在栏杆上的绞轮下水的,上下自如,但左右没法调整。 一万三提议:“要么,我们把船挪一下位置?” 正准备起身,炎红砂说了句:“它在动呢。” 也不是动,而是慢慢随着水流在转,光泽感更强了,罗韧隐约看到镜面,约莫猜到这是什么,就在这个时候,水流一转,那个东西完全转过来了。 一双圆瞪的死人的眼! 炎红砂尖叫,身子往后拼命一顿,身下的轮椅往后一撞,一万三好死不死正站在后面,重要部位被袭击,痛的大叫,就势往边上一跳,轮椅失了阻滞,骨碌碌就往后滚,撞在驾驶舱门边,与此同时,罗韧耳边响起尖利的哨声。 他送木代的是水手口哨,声音特点就是高和细,以利于穿透海上风浪,便于求救。 当这声音在耳边响起,简直了! 罗韧下意识握住哨身,用手把出声口盖住消声,说:“再这么吹我就没收了。” 木代看了他一眼,做错事一样松了口,嘴唇碰到他的手背,好像有一线电,从那个位置,嗖的一下,风驰电掣,直击心脏。 罗韧迅速松了手,心说:我擦。 那个口哨挂下来,吹口处有湿湿的浅浅唇形,罗韧马上移开目光。 一万三痛的要命,还在远地嘘着气蹦蹦哒哒,炎红砂却突然用哭音喊了一声:“木代!” 她双手撑住轮椅,想第一时间挪过来,但不知道是不是没使对力,轮子转了一下,没动。 电光火石间,木代忽然想到了一个人。 炎九霄! 罗韧显然也想到了,他全身一凛,视线重新转到电脑屏幕上:那是一个潜水头盔,可以想见,炎九霄穿着潜水服,戴着潜水头盔,身后应该还背着氧气瓶。 他是立在海底的? 一万三半弯着腰,神情痛楚地提议:“要么把船挪开一些,把水眼和他的距离拉大,应该能看的更清楚。” *** 船往右侧移动了约莫一到两米,距离变远,视线角度变大,终于能看到全景了。 炎红砂吸着鼻子,泪水止不住往下流,忽然就把头转开了去,木代抱着她,自己也手足无措,只好像哄小孩儿一样拍着她的背心。 自己也不敢看,只偶尔瞥两眼,但即便只是一两眼,画面也久久挥之不去。 男人的反应就要镇定许多,木代听到罗韧吩咐一万三:“放,继续放,停。” 又说:“你看。” 木代又偷瞄了一眼,轻轻松了口气,画面上至少看不到人脸了。 罗韧把水眼的自带遥控照明灯打亮,在水下,那一点光线简直不足一提,但怎么说,聊胜于无。 “看他的腿,是被叶藻缠住的,自由生长的叶藻,即便是一团乱麻样,也不可能这样,横着绑住一个人的腿。” 连炎红砂,都暂时止住哭泣,抬头去看屏幕。 罗韧说的没错,炎九霄的小腿以下,缠的密密匝匝,乍看上去,像绑起的绷带。 叶藻,不可能长成这样的。 炎红砂颤抖着开口:“我不知道我叔叔有没有带同伴,是不是有人……” 是不是有人,也背了氧气瓶下去,把她叔叔绑在了海底?但是没听叔叔说过有人同行啊,而且大费周章这么做,动机呢,目的呢? 罗韧说:“未必是人做的。我之前查过一些蚌的消息,有一则新闻记得很清楚,说是有人抓住大的河蚌,在院内挖小塘饲养,结果河蚌跑了。主人抓回来之后,在它的壳上拴上绳子,谁知第二天,又让他发现河蚌刚刚磨断绳索准备逃跑。” 他的声音忽然压低:“你以为,它就不会做吗?” 木代仿佛看到,那只巨大的海蚌,稍稍张开扇贝,像夹子一样夹住叶藻的一头,沿着炎九霄的双腿,慢慢挪动着斧足,绕着他,一圈,又一圈。 你以为,它就不会做吗?   ☆、第①⑨章 有那么一瞬间,船上所有人都陷入了一筹莫展的境地。 炎红砂一直很小声的抽泣,有时发呆,有时候大概是忽然想起了叔叔在某件事上的好,眼泪哗啦啦往下流,不过,她最担心的其实还是炎老头,一直喃喃着:爷爷知道了怎么办呢。 咣当一声响,好像是船栏杆上的绞轮滑了,一万三挪着步子出去加固,一步一嘘气,大概痛劲儿还没缓过去。 罗韧一直上下微移着水眼,看了很久之后才说:“他身上没有伤痕,至少我看来,没有明显的外伤。我怀疑,他到海底的时候,人还没死。” 说着,指了下画面上的氧气瓶:“这种氧气瓶,一般情况下可以支撑两个小时,但是海水越深,能够持续的时间越短,我假设在这个深度,他可以使用一个小时左右。” 炎红砂陡然惊怔,猛地抬头:“有一天晚上,我叔叔给我打过电话的,我手机……” 她习惯性地伸手去摸,想给他们看来电记录,摸空了才反应过来,手机早就掉海里去了。 她努力回忆那一晚的情形。 是在半夜,因为那时她已经睡了,似乎看到叔叔在海底,拼命地想往外爬,双手深深陷进海沙,脸色惨白,眼睛里布满血丝,带着哭音叫她:“红砂,我不想死在这里……” 她打了个激灵从梦里醒过来,发现电话是接通状态,电话的那一头,海浪声好大好大。 这件事,木代还是第一次听说,一万三不知道什么时候也进来,倚着门框听得入神。 罗韧问她:“然后呢?” 炎红砂咬着嘴唇:“那头没有回答,过了会就断了,再打过去,有时是关机,有时说不在服务区,总之再也没接通过。” 她怕大家不相信:“真的,我也以为我在做梦,但是我手机上真的有那通来电……” 她懊恼之至:那是最好的证据了,手机怎么就丢了呢。 罗韧沉吟了片刻,说:“推测上,是圆得通的。” 大家都看罗韧。 “有些至亲的人,在生死关头,会有类似的心灵感应,看到水眼的画面之前,我们还可以说,红砂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因为她最后一次跟炎九霄通话,炎九霄是在海边,这个场景折射到她的梦里,潜意识会觉得炎九霄淹死了。” “但是在看到水眼的画面之后,这个梦,就很值得玩味了。” 他问炎红砂:“梦里,你是看到你叔叔在海底爬了一段距离,还是只是拼命往外爬?” 炎红砂擦了一把眼泪:“往外爬,很使力的样子,但是好像没有爬动。” 木代短促地啊了一声。 一万三把她的话说出来了:“假设,我假设啊,那只蚌把你的叔叔拖下了水,在这个过程中,人极度挣扎惊恐,会消耗大量氧气。那个时候,氧气瓶行将耗尽,你叔叔处于极度缺氧的状态,同时,他的腿被困住了,所以你看到,他借助海沙往外爬,很使力的样子,但是始终没有爬动。” 炎红砂的身子颤栗了一下:这样的场景太可怕了,叔叔没有被淹死,是氧气慢慢耗尽死去的吗? 罗韧有些不忍心,轻轻叹了一口气,把话题转向另一个方向:“打电话也合理,你叔叔之前就拍过老蚌晒月的视频。准备了潜水装置之后,手机也会做相关处理,方便水下拍摄——他的手机应该装了抗压的潜水外壳和防水袋,也就是说,在水下可以通话,但是有一点他可能没考虑到,水下信号弱,为了和周边基站联系,电量消耗会大。而且海水热量来自太阳辐射,离海面越深,光照越少,温度越低,又会极大消耗电量。” 炎红砂怔怔的:所以电量耗尽是合理的?她之前还在心里怪过叔叔,下水的时候,至少把手机充满电啊。 眼前突然模糊:所以叔叔当时,确实是在海底,拨了她的电话? 一万三有些奇怪:“如果当时可以拨电话,为什么不……为什么不打给炎老头呢?儿子跟爹更亲些吧?” 前一晚上,罗韧简单给他说了一下炎红砂的来历,一万三心里知道个大概,起初他是想说,为什么不拨110求救,转念一想,当时一定情况危急,毕竟是在海底,位置难以勘定,炎九霄知道拨了也不可能得救,留着最后一点电量,同亲人告别。 炎红砂哽咽着解释:“我爷爷眼睛不好,电子屏的这些东西,我们很少让他看。手机屏那么小……” 懂了,所以他选择打给了炎红砂。 炎红砂痛哭失声:“都怪我,我晚上睡觉太死了,要不然,我就可以跟叔叔说话……” 罗韧打断她:“不是的。你叔叔拨通你电话之后,手机就不在他手上了。” “因为你在电话里听到了海浪声,海底是不可能有海浪声的,也就是说,那个手机至少是到了海面上,或者海岸上。” 一万三心里咯噔一声,脱口说了句:“老蚌晒月?” 罗韧说:“按照最一般的情况,手机是用挂绳挂在脖子上的,我怀疑,你叔叔拨通电话之后,不知道什么原因,老蚌从他身边经过,壳上的什么位置挂走了那根挂绳,也就同时挂走了手机。” “所以,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这个老蚌身上,拖了个手机。” *** 那这只老蚌在哪呢? 木代忽然想到了什么,赶紧抓住罗韧,伸出一只手,先是竖着,然后放平,嗓子里艰难发声:“水眼……放平……” 罗韧懂了,但还是有些不明白:“你的意思是,水眼朝下,放平?” 一万□□应过来:“是这样,水眼现在能看环匝三百六十度,但是看不到海底,我们应该把水眼转过来——而且,蚌休息的时候,是半个身子埋在海沙里的,所以我们看不到它,它很可能就在水底下!” 罗韧走出驾驶舱,抬头看了一下天,黑暮压顶,太阳只剩下最后一线颤巍巍的光,像是横亘云端的危桥,下一秒就要折坠。 “太晚了,海底没有亮了,要等明天了。” *** 大家一致同意去海滩泊船,谁也不敢在海上停船睡觉:海底有那么个瘆人的老蚌,万一趁着他们熟睡凿沉了船…… 想想都不寒而栗。 正合木代心意,下了船之后,她第一时间把自己的行李捡回来了。 罗韧在海滩上点起篝火,炎红砂谁都不理,推着轮椅到海边,看着夜幕下黑沉沉的大海发呆,一万三揣着手电,说是去村里走走。 即便空了,也还是他出生的村子。 木代跟着罗韧坐在篝火边上啃压缩饼干。 罗韧看着大海,心有不甘:“这片海里,什么都没有,否则的话,可以烤鱼、烤螃蟹、烤扇贝……” 木代捡了根树枝,在沙滩上写:都被老蚌吃了吗? 罗韧说:“你当小鱼小虾都跟你一样傻吗,乖乖等着老蚌来吃?它们不会跑吗?” 木代说了一个字。 哼。 罗韧看着她笑,忽然说:“你知道我们以前怎么烤鱼吗?” 木代想再回一个哼字的,但罗韧一副“你绝对猜不到”的表情,她就觉得好稀罕了。 她眼睛亮亮的。 “我在菲律宾的时候,在老岛,有一片常去的海滩,海滩上有礁石,说不清是什么石头,平展展的一块,我们想办法把下头轰了中空,乍看起来,像一个环。” 他用手比划着石块的样子:“然后,在环下生火,把石头烤的炙热。” 他唇角慢慢漾起微笑。 “很多好兄弟,出生入死的兄弟,有人负责捞鱼,至于我,专门负责烤,因为我刀工最好。” 他从腰后拔出那把直刃刀,取下皮套,刀身映着火光,发出澄澄的光亮,罗韧伸出手指,弹了一下刀身。 噌然长音,像是古人说的金石之音。 “鱼捞上来,去皮去鳞,我负责削鱼片,刀刃这么平着抹下去,那一片,薄如蝉翼,往石头上一摊,盐粒撒下去,飞快再撒一层孜然辣椒粒,或者是当地的香料粒,瞬间揭起。” 他轻轻闭上眼睛,像是在闻醉人的香气。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火光的关系,鱼肉是金黄色,肉质丝丝分明,打着蜷儿,上头的香料,一粒粒,都像勾人的馋虫,伸出舌头,把鱼片卷下去,卷到舌根,细细品味,好吃的像是要炸掉。” “然后是一大杯德啤,咕噜灌下去,爽的你必须起来唱歌,或者跳舞。” 木代出神地看罗韧,他的脸被火光映的发红,轮廓半明半暗,像线条分明的雕塑,却比雕塑更多柔情。 “那时候,有个好朋友,日本人,叫青木,会弹尤克里里,就是夏威夷小吉他,他会唱家乡的歌给我们听,那首歌我不会唱,但歌词他翻译过给我听。” 罗韧的声音低下来:“讲的是一个年轻的渔夫,第二天就要出海打渔,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他心爱的美丽姑娘,夜晚偷偷和他相会,又赶在天亮之前回去。” “那首歌说的是,今晚枕的是丝绸枕头,明天出海就要枕着波浪了,我问枕头我睡了还是没睡,枕头说话了,说我已经睡着了。枕头啊枕头,什么也不要说啊,那个可爱的人和我的关系,对谁都不要说啊……” 罗韧捡起树枝,给篝火加柴。 “那时候,青木歌里这个美丽的姑娘,是我们共同的梦中情人。” 木代惊讶:“啊?” 这惊讶,似乎在罗韧意料之中,他说:“我知道,你们看起来,不过就是一个女孩背着家人私会情人的故事,道德家会上升到更高的角度,可是我们,不这么觉得。” 是的,他们不这么觉得。 生活中,血和死亡家常便饭,钞票一沓沓,塞满柜子,晚上关上,明天不知道还有没有命打开,睡梦里,一枪轰了脑袋,你都不知道到底是梦,还是真的从此一了百了。 睡过山地、沼泽、蚊虫叮咬的树林,枕着树桩,叶片上森森的水滴进脖颈,半夜醒来,看到异国的月亮——即便全世界真的共用一个月亮,照往这里的月光,也一定分外森冷。 那个时候,多希望一睁眼,就看到他的心爱的姑娘。 偷偷的,只来会他,赤着足,拎着鞋子,唯恐发出半点声响,穿过阴冷的河岸,穿过黑暗的密林,只为他来,眼睛里只有他,看到他时,眼波温柔的如同溶进月光。 他一定起身迎接她,和她热烈的接吻,抚摸她柔软的长发,身在地狱,亲吻天堂。 他抬头看木代,隔着火光,她的发丝好像都镀着金光。 梦里的姑娘。 木代继续在沙地上写:那你的朋友们呢? 那你的朋友们呢? 罗韧盯着那行字看,眼前渐渐有些模糊。 仿佛回到了那个林子里薄雾蒙蒙的早上,他一个人收拾好装备,推开了门,忽然愣住。 他们都在,起的都比他早,好像昨晚他安排的那场酒,根本没有灌倒他们一样。 他们扛着家伙,看着他笑,对他说。 ——“罗,算我一个。” ——“也算我一个。”   ☆、第②?章 第二天一早,木代被船上的走动声吵醒,艰难睁开眼睛,先伸一个懒腰,嘴里呢喃:“好早啊……” 心里一个激灵,陡然间睡意全无:她能讲话了? 果然,尝试着做了下吞咽的动作,喉咙不疼了。 这辈子都没觉得能自如讲话是这么让人开心的事。 第一反应就是想叫醒炎红砂,转念一想又忍住:红砂因为叔叔的事,难受劲儿还没过,自己就别在她面前欢欢喜喜的叽叽喳喳了吧。 穿好衣服洗漱了出来,头一个遇到一万三,木代喜滋滋拦住他:“一万三?” 一万三斜她一眼:“干嘛?” “我有什么不同吗?” 一万三很警惕,木代上次对他这么笑,两秒不到就变脸,把他的手扼的三天端不起碗,惨痛教训,记忆犹新。 他如避蛇蝎:“跟以前一样美一样美一样美……” 一边说一边急急走开,还挥了一下手,跟撵苍蝇似的。 木代很不甘心,慢慢腾腾又挪到了驾驶舱。 罗韧已经在准备开船了,早饭搁在一边,吃了一半的压缩饼干,加凉白开。 木代故意装作不经意地走过去,咳嗽了两声,说:“要开船啦?” 罗韧盯着操作表盘,随口嗯了一声。 木代挺泄气的,虽然她的嗓音不是什么天籁之音,但是哑巴了两天,至少给点反应吧。 她转身想走,罗韧伸手拦住她,另一只手拿起饼干,咬了一口。 “能说话了是吧,口哨还我。” 木代反应奇快,抓起垂在衣服外头的口哨,噌一下塞进衣领里,还用手捂了一下。 本来也是逗她,但这反应…… 罗韧缩回手,心里想着:无赖,还挺无赖。 木代很不服气地看他,默默嘀咕:小气,真是小气。 *** 船又回到那一片海域,关了马达停稳之后,重新调整了的水眼慢慢入水。 炎红砂盯着缓缓下放的链条,忽然说了句话。 “木代,我不能让叔叔的尸体就这么在海里泡着,我们能……把他捞上来吗?” 话是对木代说,实则是问所有人的。 她的心情可以理解,但是危险性也不言而喻,一万三沉不住气,说她:“在水上船都能被撞翻,谁敢到水下去?跟你叔叔并排绑一起吗?” 炎红砂眼圈一红,不作声了,她其实也知道是这个情况,但是忍不住要说,说出来了,即使被拒绝,至少也争取过的。 木代拍拍她背心,柔声安慰她:“也不一定没办法的,我们先看看水底下的情况,如果只有一只老蚌,说不定可以声东击西啊。” 具体怎么个声东击西,她心里也没底,但有个隐隐的轮廓:如果只有一只老蚌的话,它一定没法心挂两头,想办法把他引开,不就可以趁势下水吗。 炎红砂低下头,过了会儿,偷偷看了一眼罗韧。 一万三看来是不可能下水了,木代又不会游泳,如果真有那么丁点希望,那全在罗韧身上了。 罗韧会下去吗? *** 水眼停在了一个较高的位置,以使得视线角度够大。 场景渐渐清晰。 木代觉得心口发凉,问说:“那是……骨头吗?” 是骨头,森森白骨,部分杂乱铺排在那一片巨大的看起来还算平整的海沙之上,部分浅埋在海沙之中,像一片浸泡的修罗场。 罗韧觉得不可思议:“海底有这么多死人?不可能吧。” 他看向一万三。 一万三也有点懵:“我不知道啊,那时候我虽然常在海里游着玩,但没下过海底,只有真正的采珠人才会下到海底。那时候,海里一定没有这东西的,如果有,村里人肯定会察觉……” 那是五珠村采珠停了之后才有的?也不可能啊,木代之前猜想过,可能会有零星想盗珠的人前来,但那也只是零星啊。 炎红砂忽然尖叫:“那,那!看!手机!” 所有人的目光聚到一处。 不是手机,是趴伏在海沙中的老蚌,有一根色彩鲜艳的挂绳挂在边上,连着个可以在水下发出荧光的防水袋。 老蚌跟视频里看到的差不多,得有小桌面大小。 罗韧说:“其实对付它也简单,如果它再上岸晒月或者晒太阳,趁它张开扇贝的时候,扔进一颗拉了线的手*雷……” 一万三也点头:“或者像我当年一样,烧不死它!” 说完了,心里都觉得好笑,嘴上逞英雄这么畅快,事实上呢,望海底而兴叹,连靠近都不敢。 只有木代还盯着屏幕看,忽然说了句:“人的骨头长那样吗?” 一边说一边指向老蚌身后:“那不是人的骨头吧?” 屏幕上,老蚌似乎稍稍移动了一下身子,露出身后一根斜曳的有弧度的尖角。 一万三脑子里似乎有火花闪了一下,脱口而出:“我知道了!” 他有些兴奋:“那个时候,村里为了采珠兴旺,兴祭海神,每年三月,都要下三牲,有时是牛头猪头羊头,有时候,特别隆重的时候,会下全猪全羊,肚子剖开,塞进石头,让猪羊沉底,老族长说,不沉底的话,不知道随海流漂到哪去了,旺的就不是咱们五珠村的这片采珠地了。” 那就是说,不是人的骨头? 也不尽然,至少,从那一片杂乱的白骨之间,是可以看到属于人的头骨的。 一万三盯着那片海沙看:“罗韧,咱们把水眼往上提,距离再远一点,我好像看出些……” 话没说完,老蚌忽然又动了一下。 木代紧张了:“它干嘛?是不是要……上来?” 罗韧沉吟:“之前我们知道的几桩案子,除了一万三的父亲在争斗中落水,老族长还有一万三的母亲,包括你和红砂,都是划着采珠船,然后船被顶翻。” 罗韧从前生活在老岛,真正沿海一带,下水的次数多,对水底下的事多少有些了解:“不同的船经过水域,引起的水流震感不一样,有些水底下的生物,是可以捕捉这一声波频率的。我们可以假设它像人一样聪明,知道海面是平静还是震荡,知道上头经过的是小船还是大船。” 一万三冒出一句:“但是,我们的船关了马达有一阵子了。” 是的,寂静无声,就这样随波飘在海上。 木代还在想着罗韧的话。 所以,这只老蚌习惯性攻击采珠船吗?五珠村的采珠船体积不大,最多只能坐两个人,采珠的时候一般是多只集体出海,跟单人划着桨孤身出海,有本质的不同。 这只老蚌可以清楚的感知到有单只采珠船,有节律地打着船桨划进大海吗?就像那天,她跟红砂在船上你争我吵的,但是水底下,老蚌已经悄悄靠近了? 木代不自觉打了个寒噤。 一万三的声音抖了:“它真的在往上,真的!收……收水眼。” 水眼几乎和老蚌保持同样的速度上升,画面上看,完全说不清老蚌到底是怎么游泳的,就那么敦实地直上直下,黑压压靠近,边上缀着手机挂绳挂着的手机,像条诡异的尾巴。 炎红砂也紧张起来:“我……我们的船够大,不会被顶翻吧?” 罗韧笑了笑,吩咐一万三:“抄家伙吧,如果真是冲咱们来的,是时候亮真章了。” 每个人都紧张起来,连炎红砂都费力挪着轮椅往船后:她是负责兜网的,前两天练了一遍又一遍呢。 木代一个人倚在栏杆上,抓着栏杆的手有点出汗。 这只老蚌,为什么忽然往上动了呢?真的是冲他们来的吗?就不兴也有别的船,恰好划进了这片海域吗? 她拿出那只拇指单筒望远镜,向着五珠村的方向看,阳光灿烂,海滩平静,空无一人。 又转到船的另一边,那是昨天,他们一路开过来的方向。 咦,好像真有条小船,一荡一漂,船里的人正埋头撅着屁股奋力划桨,过了会不划了,站到船头,迎风闭眼,摆了个张开双臂的陶醉造型。 木代目瞪口呆,手里的望远镜险些没拿住。 曹严华?! *** 曹严华这一趟为了过来,埋汰了一万三不少坏话。 一万三跟张叔说的时候,怕他担心,只说木代手机丢了,又说她感冒,嗓子说不出话,暂时就不打电话了。 曹严华借题发挥,在张叔面前添油加醋,意思是习武之人,怎么可能说感冒就感冒呢,一万三这个人向来是不靠谱的,就说小商河那次吧,张叔明明是让一万三一路跟着保护木代的,但是自己亲眼见证一万三多次抛开木代开小差。 最后总结:指不定我小师父怎么样了呢,要是我在身边就不一样了,毕竟我是师父的亲!徒!弟啊。 天天叨叨,望风叹气,张叔半是担心半是被他叨叨烦了,终于把他派出来了,反正留在酒吧也不认真工作,还影响新进员工的工作积极性。 于是曹严华一路风风火火的来了,一路打听,在前两天木代他们泊船的村子得到消息:几个城里的年轻男女,租了条船,估摸着是度假的。 曹严华嫉妒的一塌糊涂,同时又有被集体抛弃的凄凉感:小师父这个骗子!不是说出去找工作吗?怎么又和罗韧他们到一起了呢?他们商量好的不带他,骗子! 村里人给他指了路,曹严华嫌走着累,跟人说了不少好话,终于借来一条废弃的船——虽然他划的也不甚熟练,但是随着海流一摇一荡的,吹着海风,心情不觉惬意起来。 他漂一阵划一阵,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远的连岸都看不见了,极目四望,海天一色,胸臆为之舒展,真是让人诗兴大发。 曹严华索性也不划船了,船桨往舱里一甩,站上船头,双臂舒展,气沉丹田,然后深情地: ——“啊,大海。” 远处,他没看到的地方,木代在甲板上跳脚着挥手:“曹严华!曹胖胖!” 天大地大,这是他一个人的舞台。 曹严华咳嗽了两声,变换了个姿势,向着船下微笑致意。 “这次,能从成龙大哥手中拿到这个奖杯,我心里,非常的激动……” 罗韧快步冲上甲板,从木代手中接过望远镜。 镜头里,曹严华笑的如花般灿烂。 “成为一名优秀的,以中国功夫见长的影视演员,一直是我的梦想,在这里,我要特别感谢我的师父,木代女士,她就坐在那里……” 曹严华向着船下一挥手。 罗韧攥住望远镜,齿缝里迸出两个字。 “我擦。” 曹严华的目光又转向船下,碧波荡漾的海面。 “在这里,我特别想给大家念一首诗,抒发我的感情……” “惜唐宗宋祖,稍逊风骚,一代天骄,成吉思汗,只识弯弓射大雕……” 驾驶舱里,一万三大骂:“曹胖胖这孙子不接电话……” 又看一眼屏幕,脸色陡变:“水眼已经看不到那只老蚌了,不在我们水下……” 罗韧面色一凛,很快做决定:“一万三,开船,最大马力,马上往那个方向开,电绞棒给我。” “那个成吉思汗啊,只识弯弓射大雕,俱往矣,数风流人物啊,还看……” 曹严华的胖脸瞥的通红,深情而又缓慢地,吐出最后那两个字:“今……朝!” 砰!   ☆、第②①章 船身一震,曹严华一个仰八叉摔进船肚子里。 第一个反应是:触礁了?这礁石长的也太突兀了。 又是一下船底重击,小船几乎被颠离水面。 曹严华事先没有被任何人普及过一万三的家事、早年的几桩沉船以及海里会有这么个让人毛骨悚然的老蚌,典型的无知者无畏,居然还很生气地嚷嚷:“谁啊!” 他撑着船沿坐起,把木桨抓到手里,很是警惕地伸头看水下,害怕的感觉终于一丝丝出来了:是条大鱼吧?吃不吃人啊? 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曹严华有点紧张,目光须臾不离水面,寻思着只要鱼露头,他就要狠狠给它一下子。 远处传来隆隆的马达声,循声看去,一条白色的捕鱼船正全力赶来。 真是精神为之一振:这下就算落水也不怕了,更何况,自己还会几下狗刨呢。 只这略一分神,船的后半侧又遭一记大力顶撞,这一下力道空前,整条小船几乎在海中立起,曹严华猝不及防,抱着木浆跌进水里,感觉水面都让他砸了一个凹窝。 木代在这头望远镜里看到,惊的头皮发麻,催一万三:“快快快!” 一万三几乎整个身子都趴在控速把手上,好像增加点重量就能让早已到顶的速度再快一点似的,这一头,罗韧已经穿好潜水服,吩咐炎红砂:“到时候我给你提醒,也是个机会,直接下网兜了它!” 炎红砂被紧张的气氛感染,手一直停在揿钮边上,只觉血脉贲张,手上的筋都在一跳一跳。 落水之后,曹严华脑子里只一个想法:刨!刨!赶紧刨! 他深憋一口气,尽量把口鼻露出水面,双手双脚很是不成章法地在水中乱捣,简单的说,就是张牙舞爪,歇斯底里扑腾,双脚风火轮一样乱踏,突然踏到什么,坚坚实实如履平地,心里一喜,狠狠借力。 原本只是口鼻露出水面的,现在,胸部以上都出水了。 真是神奇,踩到的是什么玩意儿? 船更近了,几乎能看到船头激起的水花,有个身形矫健的人形鱼跃入水,曹严华正要往船上挥手,右脚踝忽然一阵夹痛,一股大力下拽,整个人不由自主,直接被拽了下去。 这一下不能呼吸,口鼻处咕噜翻水泡,心里骇到极点:什么东西!这是什么东西? 他双手和左腿尚自由,垂死挣扎扑腾,就在这个时候,忽然有人稳稳抓住他的手。 虽然没能阻止他下沉的力道,但曹严华简直是热泪盈眶了。 一定是船上的人下来救他了! 罗韧先抓到曹严华的手,借力水中翻身,憋着一口气,俯身向下。 终于近距离看到这只老蚌,最大直径约莫在1.5米左右,厚度接近半米,壳口处并不平整,很多破口和劈裂,那条手机挂绳,恰好就被卡死在一个裂缝之中。 曹严华的脚踝被卡,蚌壳因此张开了一条口子,像是张开了巨大的嘴,虽然水下不能呼吸,总觉得腥臭味扑面而来。 时间紧迫,罗韧取下腰后挂着的电绞棒,径直从蚌壳开缝中塞了进去,感觉插到蚌肉之后,狠狠摁下电动开关。 下头的刺棒高速旋转,带动上头的把手都颤动起来,老蚌吃痛,蚌壳陡然一张,曹严华趁着这一张之力迅速缩腿,罗韧伸手要拔电绞棒时,水流猛荡,蚌壳又是狠狠一闭,这一下力道极其之猛,几声刺耳的声响之后,刺棒的转速慢了下来,居然直接卡停。 罗韧心叫不好,怕是这下惹怒了它,这老蚌血红了眼要报复——赶紧一个水中翻身,在老蚌身上重重一蹬,也不管是不是把它蹬开了,迅速带着曹严华浮出水面。 曹严华早就淹的七荤八素了,虽然还不至于昏过去,但是一出水双眼发直,抬头看到不远处船上木代的脸,一时间居然反应不出这人是谁。 木代尖叫:“罗韧,快!” 话音未落,脸色陡变,她看到罗韧身后腾起巨大水花,老蚌出水了! 木代声音都变调了:“快!快!” 罗韧也想快,但是曹严华半死不活的,人又死沉死沉,他必须腾出一只手拽着它,更何况,在水里,你能多快?快得过水生水长的土著? 蚌壳发生类似骨节磨动的声响,紧接着,难以想象的,蚌壳居然呈一百八十度向两边各自张开。 从船上看,像是水面上浮出一只巨大的丑陋蝴蝶。 木代怔住:它要干什么? 一万三也从驾驶舱出来了,紧张的脸色发白:“它……它要飞吗?” 飞?它要是能飞,那还了得? 下一刻,她们都知道老蚌要干什么了。 它缓慢的,以自身为圆心,开始旋转,瞬间加速,边刃生风,向着罗韧和曹严华的方向压旋过来。 一万三几乎呆住:它要是转的再快,就等于是个刀,别说人了,船都不一定扛得住啊。 之前不是说,人多的时候,老蚌怕暴露吗,就像上一次木代和炎红砂落水,他们一来,老蚌也就消无声息的不见了。 这次是为什么?被激怒了?拼个鱼死网破,还是说,它连这条捕鱼船也不准备放过? 木代脑子嗡嗡的,眼见着老蚌的边刃是向着罗韧他们直切过去的态势,大叫:“小心啊!” 罗韧何尝不知道要小心,曹严华也终于搞明白目前的状况了,惊的脸色煞白,挣扎着扑腾起来。 老蚌的速度总是比他们快的,眼见着蚌壳的边刃逼近,罗韧情急生智,摁住曹严华的脑袋,两个人一起沉入水中。 老蚌沉重的壳顶几乎是擦着两人头上掠过。 第一击没有中,但是携未尽之势,部分蚌壳划到船身,发出难听的金石相磨声,船身的白漆伴着零星铁屑簌簌落下。 一万三想的没错,要是老蚌发狂,持久攻击,船都不一定扛的住。 木代快速解下船栏上的盘绳,把一头系在自己腰上,一万三大叫着催炎红砂:“你赶紧抛啊,兜住那个老蚌!” 炎红砂也急的满头大汗:“它不过来,我怎么兜啊?” 说话间,罗韧哗啦一声浮出水面,曹严华依然没顶,估计是被他提在手里,老蚌瞬间又旋将过去,罗韧一个侧身,肩膀擦过蚌壳,只觉得肩上一痛,一缕血线很快顺着海水荡开。 电光火石间,木代忽然想到什么,大叫:“红砂,不要兜老蚌,兜罗韧!” 她推一万三:“你去驾驶舱,随时开船,兜到了人我们就往岸上跑。” 罗韧听明白了,拉带着曹严华转向游往船尾,之前教炎红砂操作兜网的时候,他估算过方位,知道什么位置最利于抛兜。 但老蚌的速度还是快,得有人掩护罗韧他们才行。 木代嘴唇发干,腾腾跑进船舱,颤抖着身子环视了一圈之后,抱了床被子出来。 跌跌撞撞出来,罗韧已经接近船尾,但老蚌穷追不舍,更加险象环生,一万三没法安心待在驾驶舱,抱着根船上用于撑岸的撑篙,一直试图去挡老蚌,飞旋的蚌壳一旦碰到篙身,就会发出犹如电锯锯木般的刺耳声响,入水的一截很快锯断。 木代勒紧身上的捆绳,吩咐一万三:“扶我。” 一万三就手把撑篙砸向老蚌,过来扶着木代站到船栏高处,木代觑着老蚌的位置,把手里的被子张开,一个气沉丹田,整个人随着被子扑了下去。 正正好好,厚厚一床被子,把老蚌整个儿盖住,木代跌在蚌壳中央,瞬间弹起。 老蚌似乎察觉到蚌心有人,两边蚌壳立刻闭合,木代卯足了劲,足尖在蚌身一点,几乎是擦着两边的蚌壳飞身出来,向着船上直扑过去。 那一头,罗韧和曹严华已经到了挂网下,迅速扯动链网,炎红砂等的就是这一刻,猛然揿下揿钮。 绞轮迅速转动,伴随着链网铿然有声,罗韧和曹严华终于哗啦一声被兜出了水,木代眼见就快抓到护栏,忽然腰身一紧,她吓得尖叫,一万三顾不上多想,探身出来抓住她胳膊。 定睛一看,才发现木代身上缠着的捆绳,被老蚌夹住了一截。 老蚌那头力道太大,又是一个后挪,一万三险些被扯翻出去,急得乱叫:“抓住我!抓住我!” 也不知道是让木代抓住他,还是让炎红砂从后头扯住他。 炎红砂也看出事态紧急,赶过来加入,轮椅往这头一倒,死死抱住了一万三的腰,同时顾不上腿疼,拼命勾住轮椅的椅身。 轮椅还算有些重量,带来了一两秒的制衡,但显然老蚌的力量更大,又一道力道过来,炎红砂只觉得身下的轮椅都有些离地了。 一万三急得大叫:“硬拉不是办法,得割绳子!你去拿刀子!拿刀子!” 炎红砂也大叫:“我没有手去拿,我一松你们就下去了!” 正僵持间,绳子突然断裂,木代连着一万三和炎红砂,在船板上跌成一团,落地时,她看到罗韧的那把刀,半空中去势不减,远远跌入水中。 一万三此时反应飞快,也不去拉木代和炎红砂,跌跌撞撞冲进驾驶舱,船很快发动,向着最近的岸边疾驰而去。 转头去看,那只老蚌似乎追了一段,但很快被抛在后面,夹着那床被子,似乎心有不甘地在海面上停了一会之后,悄然沉入水下。 木代终于长吁一口气,后背贴着船板躺下。 边上,炎红砂正努力想攀着歪倒的轮椅站起来:“木代,你扶我一下啊,我腿使不上力呢……” *** 水岸在望,至少暂时,是安全了。 木代走到船尾,网兜像个多出来的大包袱挂在船壁上,罗韧和曹严华就那么蜷手蜷脚待在里头,曹严华是垂头丧气,好像还傻不愣登的没回神,罗韧反而抱着手臂,一直看海,安稳的好像看戏一样。 木代蹲下来,问他:“伤的重吗?” 罗韧看了一眼肩膀,那里,被割开的伤口血肉外翻,看着很有些触目惊心。 “还行吧。” “上岸了才能把你们放下来。” “没事,凉快。” 木代想笑,顿了顿又说:“你的刀子丢了。” 她垂着头,发缕儿拂在脸边。 罗韧笑起来,忽然心里一动,想伸手帮她拂开,连试了几个网眼,手都伸不过去——链网的网眼太密了。 只好悻悻垂手,顿了顿说:“木代,今天抽个时间,我想跟你聊聊。” 她突然不想聊,如果聊她想听的内容也就算了,如果不想听呢,那还不如现在这样,就挺好的。 她不说好,也不说不好,就这样僵持间,船身重重一震。 泊岸了。 蹬蹬蹬的脚步声,一万三气喘吁吁的过来,脸色有点怪,也不说先把罗韧和曹严华放下来,只是问他:“罗韧,刚刚,就是蚌壳完全张开的时候,你看到里面的东西了吗?” 里面的东西? 罗韧皱了下眉头,当时他和曹严华在水中,逃命唯恐不及,实在顾不上细看蚌壳里头有什么。 至于木代,她注意力全在罗韧和曹严华身上,让她回想,记忆一片茫茫。 只有炎红砂依稀有点印象。 她说:“我也说不准那是什么,说是珍珠吧,又四四方方的……” 四四方方? 罗韧心里咯噔一声。 一万三似乎想笑,但是嘴角牵扯了一下,笑的比哭还难看:“我刚刚开船的时候,突然想起来了,我爸的骨灰盒,掉进水里之后,一直没有找到……”   ☆、第②②章 时间已是下午。 重新回到岸上,每个人都精疲力尽,坐的坐躺的躺,一室无话,木代原本是歪在床上的,忽然看到罗韧单手拿着棉纱绷带往肩上裹,赶紧起来帮他。 以前练功时,她也经常有擦伤碰伤,包扎伤口堪称熟练,小心翼翼帮他包裹,剪刀轻轻剪断,又拿胶带贴住,问:“疼吗?” 罗韧说:“疼啊,怎么着?” 木代傻了眼,她觉得罗韧一定会答“不疼”,然后两个人相视一笑什么的,电视里都这么演。 罗韧这么说,多少出于故意:对啊,就是疼,你有什么办法?能让我不疼吗? 木代的回答让他哭笑不得。 “哦,那忍着吧。” *** 五个人聚到一起,吃饭睡觉都是问题,罗韧的车停在上一个村子,距离五珠村有段距离,本来可以水路来回,但所有人都不想再下水了,至少是今天之内,不想再下水了。 船上的干粮不够,压缩饼干不够啃,得有人去村里弄些吃的来。 罗韧决定过去把车一并开过来,炎红砂不能走路,曹严华在水里泡的失魂落魄,蔫蔫提不起劲儿,一万三原本准备和罗韧他们一起的,但是临走的时候,曹严华拼命冲他挤眼睛,险些把小眼睛都挤没了。 于是一万三说,船上总得留个顶事的人吧。 那就只有她和罗韧一起去了?木代低着头,脚尖在地上抵啊抵啊,说不清是窃喜呢还是不好意思。 过了会罗韧过来,说:“走吧。” *** 好长的一段路,太阳渐渐落下,霞光把这一脉水路染成了黄金海岸,四围静静悄悄,只两人在沙滩上走,偶尔回头,看到身后那一串脚印,他和她的。 木代找话跟罗韧说。 “你很会玩刀吗?” 罗韧说:“是啊,罗小刀嘛。要对得起这个名号。” “也是在菲律宾练的?” 罗韧摇头:“练刀很早就开始了,那个时候,聘婷叫我小刀哥哥,我为了在她面前耍神气,在院子里练飞刀。” 他想起往事,忍俊不禁:“那时候我一练,满院的人跑个精光,我叔叔偶尔有事出来,都要举个锅盖当盾牌。还埋怨我说,罗小刀的刀子甩出去,他自己都找不到。” 木代也笑,当年当年,谁没有笨拙狼狈的当年啊。 又问:“你要跟我聊什么?” 罗韧说:“晚上说吧,吃饱了饭再说。” 木代心里没来由的一沉。 还要吃饱了饭再说,是怕她听了之后再也不想吃饭了吗? *** 罗韧在村里买了不少鱼虾,还有烧烤的钎子,又吩咐木代去杂货店买了饮料和零食,大包小包,很有些露营就餐的架势。 木代忍不住嘀咕:“今天发生那样的事,胆儿都吓没了,你倒是兴致还挺好的。” 罗韧回答:“习惯了,以前遇到凶险的事,又活了下来,觉得像是赚到,总要大肆庆祝一番,玩的都很疯,这里是条件跟不上,如果是从前……” 他没有说下去,脸上却不觉露出微笑,木代觉得,他可能又想起了那帮在石头上烤鱼片喝德啤的朋友吧,还有喜欢弹尤克里里的青木。 上次聊到这个话题时,罗韧沉默以对,木代也猜出可能是他不想提及的往事,忙岔开话题:“那接下来,我们怎么办呢?” 罗韧问她:“你觉得那只老蚌可怕吗?” 木代想了又想,迟疑着想点头,又摇了摇头。 开始觉得可怕,是因为面都没照一个,脑子里太多臆测的想象和未知,今天见识到了,虽然情势也凶险,但是知道了它有什么本事,反而没那么害怕了。 更何况,这次仓促间狭路相逢都能全身而退,下次,要是能做万全准备,指不定谁占上风呢。 *** 在这种荒僻凶险的地方,居然能有一顿饕餮大餐,曹严华实在是喜出望外。 他自告奋勇,去到村子里拎了井水来洗鱼洗虾,又遍地拣柴,把篝火烧的旺旺。 天完全黑下来,炎红砂手上的串虾钎子在火堆上翻着滚儿,口味或许不佳,但香气四溢是真的,但即便是这样,都舒缓不了她的紧张心情。 她总忍不住回头去看海面。 ——要是老蚌袭击我们怎么办啊? ——它会不会飞过来,像飞碟一样,嗖的一下…… 说这话的时候,她担心地拿手护住脖子,头缩的不能再缩。 木代觉得好笑:飞起来?血滴子吗? 罗韧说:“我们都知道,一只蚌绝对做不到这样的,从根源去想,还是凶简作祟。” 炎红砂如坠云里雾里:“凶简是什么东西啊?” 曹严华也欲求不满:“那个老蚌,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你们倒是给我讲讲啊。” 很好,两个人都信息缺失也信息互补,于是几乎同时被踢出讨论,“交流”完了再回来。 这头,一万三担心极了。 如果还是附身,凶简到底是附在骨灰盒上还是老蚌身上呢? 罗韧说:“我对神棍说过的一句话印象很深刻,他说,凶简可能是活的,彼此之间说不定能互通讯息。” “我们总以为凶简害怕金木水火土,会下意识避开这些。可是换个角度想,它其实也可以曲线救国的,我甚至怀疑……” 他忽然压低声音:“第一根凶简是直接从张光华身上附到刘树海身上的吗?有没有可能,在水底时,它离开张光华,附上了鱼虾,然后刘树海落水的时候,又通过鱼虾附到刘树海身上?” 不错,凶简在人死之后会离开,这一点在聘婷身上验证过,但它同时又怕水,这个时候,它需要可以在水里自如行动的媒介。 譬如鱼虾。 一万三想了想说:“可能还是我之前的思路受到局限,总觉得凶简只能附身在人身上,现在看来,它只是下意识要离开‘死’的东西,而只要是‘活’的,它都可以利用。” 木代噗嗤一笑:“那树也是活的,花花草草也是活的,它也可以附身这些咯。” 罗韧点头:“有可能。” 木代本意是打趣一万三,没想到罗韧居然认真以对,一时有些怔愣,鼻端忽然闻到焦味,一看,是自己钎子上的虾在火里烧焦了,赶紧举起来,凑到面前懊恼地看了又看。 不能吃了,上一个她烤的太生,咬了一口全吐了,这一次又太焦,成虾炭了。 罗韧从她手里把钎子接过来,把自己的递给她。 都是在烤虾,别人都是整头整尾穿了就烤,他不是,也没注意他是什么时候把虾去了头,切了壳,挑了线,又用小餐刀在虾身剜了十字口,涂了油,抹了盐粒,时时转着,翻烤均匀,送过来给她时,白里微带金黄的虾肉向外微掀,才闻到味道,口水已经出来了。 木代接过来,舍不得吃完,小口小口的咬,学着他说的,用舌头把虾肉卷到舌底,咸香的味道像是小人,踮着脚在味蕾的琴键上跳舞,把她不敏感的味蕾从大梦里一个个唤起来了。 那种百花齐放,新芽萌出的幸福和□□感,真是想马上来一瓶德啤,灌它个酣畅淋漓。 罗韧还在和一万三继续刚才的话题。 “不过,鱼只能在水里游,蚌会更高级些,毕竟还能上岸。如果凶简能像人一样思考,他们或许隐隐也在害怕凤凰鸾扣的重新封印,分散开各自隐藏,在水里,其实更隐蔽些。” 一万三沉吟:“那也就是说,这根凶简可能一开始,就另辟蹊径,并不准备附身在人身上?那它为什么又要害人呢?” 一万三原先曾设想过,老蚌拖他的父亲下水,完全可以不让他父亲死,而是趁机从蚌身转到人身,但是父亲偏偏又淹死了——包括后来的母亲和老族长。这根凶简有那么多次机会附身在人身上,偏偏没有,那么害人的目的是什么呢?只是因为不祥,所以本性就想杀人害命吗? 他脑子里模糊的,总像是有什么闪念,但是抓不住。 罗韧笑笑说:“其实它也聪明,附在老蚌身上,水陆两栖,什么时候做蚌做腻了,就附个溺水的人上岸来玩,进可攻退可守……附在骨灰盒上也有可能,因为凶简无形,只是一股力量,只要在蚌胎之中,它就可以影响老蚌。” 木代随口说了句:“既然是无形,那它要是附在骨灰里呢?其实附在蚌身上也有隐患啊,你可以拿火烧啊,附在骨灰里,外头有个盒子,盒子外头又包了珍珠,最外头还有老蚌,层层庇护,而且吧,因为在蚌胎,等同于它同时附身老蚌……” 一万三红了眼,跳起来冲她吼:“要是附在骨灰里,我怎么把它弄出来,嗯?我怎么把它从我爸的骨灰里弄出来?” 木代愣了一下,不远处的曹严华和炎红砂也听到了,疑惑地朝这里看了又看。 罗韧说:“一万三,你坐下。” 一万三胸膛起伏的厉害,顿了顿,突然狠狠在沙地上踢了一脚,掉头就走。 木代有些不安,低声问罗韧:“我说错话了吗?” 罗韧缓缓摇头。 他突然间想到了什么。 神棍讲述那段早年的故事时,用了一个“引”字。 ——老子决意为当世除一大害,引龟甲兽骨中的七道不祥之气于七根木简,以凤凰鸾扣扣封。 “或许我们跟老子这样的大德之人差的很远,但是我们在做跟他类似的事情。” 他给木代解释:“我们现在在寻找凶简,聘婷也好、骨灰也好,其实都像是容纳凶简的‘龟甲兽骨’,我们是在寻找这些凶简,试图困住它们,至少让它们不再作祟。等我们找齐了这些,又同时找到凤凰鸾扣,这个‘引’和‘封印’的过程,也许会自然发生。” 他找了根钎子,在沙滩上画着示意图给木代看。 “现在,我们暂困了一根,用聘婷去困——神棍在帮忙想更稳妥的方法。” “又找到了一根,在海里,暂时还没想到对付的办法,不过,我猜测,到时候,我们可能会抱个骨灰盒回去。” “这一过程当中,凤凰鸾扣一直给我们微弱的提示,以此类推,会不会凶简被找到的越多,这种提示就会越明显呢?最终会提示我们拿到凤凰鸾扣的。” 听着很有道理,但木代觉得有些荒唐:“也就是说……我们要找齐七根?” 这第二根凶简,明显比第一根要棘手更多,如果说,凶简真是活的,真能彼此互传信息,那剩下的,岂不是更加难对付? 还有还有,其它凶简知道了自己的“同伴”被他们困住,会不会跑来救?就好像葫芦兄弟啊,一个被蛇精抓走了,其它的都会蜂拥来救…… 不对不对,木代觉得自己立场有问题,她怎么能把自己这方比作蛇精呢。 罗韧纠正她:“不是‘我们’,是我。” “为了聘婷,为了叔叔,我没法置身事外。” 他抬头看远处的一万三:“如果第二根凶简真的在骨灰里,一万三可能也不会撒手不管。” “但是你,木代,你和曹严华他们,你们不必。” 说到这里,他看向木代:“接下来,我们来玩个游戏吧。” “什么游戏?” 罗韧转头看向篝火,明亮的焰头在他的眼底跃动着闪光:“真心话,大家都是成年人,我保证在这个游戏里,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真心话,也不会去遮掩自己的自私、懦弱,虚荣,还有贪心。” 说到这里,他微笑了一下:“你敢吗?”   ☆、第②③章 你敢吗? 木代没立刻接话,抿了下嘴唇,说:“那我把红砂她们叫来一起玩。” 罗韧说:“我是要跟你聊一些事,不是玩集体游戏来的。” 木代说不清楚,心里隐隐有点负气,问:“怎么玩儿?” 罗韧伸出手,手心里摊着一枚十元的乙未羊年纪念币。 “我们来抛硬币,是字你问我问题,是羊我问你问题,一次问一个,问完了再抛。” 木代没吭声,心里模糊着有了个决定,点了点头。 罗韧先抛,木代目不转睛地盯着,那枚纪念币在空中翻飞,像密密震动翅膀的蜂,落到罗韧手背时,按常理,他要伸手盖住,但是手刚抬起,木代忽然伸臂挡住,眼见那枚硬币已经在他手背上翻成“羊”了,她伸手过去,一盖一抹一带,又把硬币翻成了字。 这耍无赖也是耍的登峰造极了。 罗韧笑笑:“好,你先问。” 木代问:“你还喜欢我吗?” 木代打定主意,一定要先问,如果罗韧回答“不”呢,她想知道的就都知道了,这游戏她也没玩下去的必要了。 真是讨厌这些日子为了他患得患失的自己,木代觉得要来个了断或者准话才行。 罗韧点头:“喜欢。” 咦,喜欢?木代的魂儿飘了一下,忽然不知道该怎么摆表情了,眼看着那枚硬币再飞起来,也觉得无所谓了。 这一次是罗韧发问。 “你喜欢上一个人,会为了他去死吗?” 木代没有立刻说话,女孩子其实都敏感,她觉得,罗韧想问什么,目的是什么,她都知道。 不是说要真心话吗,不掩饰自私、懦弱、虚荣,还有贪心,那就照实说。 她说:“喜欢上一个人,是为了在一起更开心,干嘛要死呢?谁会轻易去死?红姨收养我长大,我那么想报答她,可是你如果说要我为她去死,我也要考虑很久的。” 罗韧点头。 这一次是木代抛,又抛了个羊,还是罗韧提问。 他问的更加明显:“如果你喜欢上了一个人,但是他有很多麻烦,会把你带进麻烦里来,你还会喜欢他吗?” 木代盯着他看:“那我要先问,他怎么做呢?” 罗韧迟疑了一下:“木代,我有很多麻烦,要命的麻烦。” “所以我问你,你要怎么做呢?” 用不着硬币了,就这样直来直去的开始吧。 “木代,我希望你一直平安,过的开开心心的,不希望你冒险。更加不能因为我的麻烦,让你受到伤害。” 木代问:“那要我怎么做呢?离的你远远儿的?回去之后我就搬家,再也不跟你联系,找别的男朋友,结婚,生孩子,过了几十年,我老死了,也不通知你。我埋这,你埋那,大家各死各的是吗?” 罗韧没有说话,她短短几句话,从生到死都说完了,原来人与人之间的联系真的这么寡薄,前一天还可以同生共死,后一天开始就能相忘天涯。 她追问:“是这样吗?” 罗韧沉默,当然不是这样,他不想这样。 木代又说:“或者,我先避开你,等你把你那些要命的麻烦都解决了,天下太平了,世界大同了,美好的日子即将开始了,我再和你在一起,是吗?” 罗韧迟疑了一下,这确实是最好不过的法子了,可是,总觉得,她话语里,满满的讥讽意味。 果然,她说:“你做梦呢。” 她眼圈都红了,说:“我以前是没有爱过人,但是不代表我不懂。我只知道,两个人在一起最好的时机,就是你喜欢我我也喜欢你的时候,那种,等我有钱了,等我出名了,等我解决这些麻烦了,等我怎么样怎么样了,等着等着,就都没了。” 罗韧看着她。 她说:“我小时候,喜欢吃牛奶巧克力糖,红姨不给我买,怕我把牙给吃坏了,我心里天天惦记着,现在我长大了,自己可以买了,但我已经不喜欢吃了。” “罗韧,你就像我小时候惦记的那块牛奶巧克力糖,总得不到,也就不惦记着了。我不会等你的,我只会等那种,跟我有很深感情的,我爱他爱到愿意为他去死的人。咱们两个,谁对谁,都没喜欢到那份儿上呢。” 又喃喃:“那种感情,这世上也不知道有没有呢。” 她叹了一口气,起身离开,走了两步,又回头。 “罗韧,你说不想我冒险,不想我受伤害,我想跟你说,即便离开你,可能我还会跟着另一个我爱的人冒险的,也会受伤的。未必你离开我了,我就能安安稳稳的过一辈子了,你又不是我。” 她说完了,扭头就走,一直走到炎红砂身边坐下,炎红砂好奇地看她,问:“聊什么呢?” 木代先把曹严华凶走,满肚子话,想说又说不出,末了化作一声叹息。 她说:“感情的事可真麻烦,我本来以为互相喜欢就行了,原来还有很多很多事要考虑。” 炎红砂说:“那当然了,感情嘛,当然要千回百转、忐忑不安、流泪伤心、喜极而泣,方能修成正果。” 木代白她:“你又知道了,你谈过恋爱?几次?” 炎红砂不说话了,过了会,慢吞吞回了句:“那人家书上,都是这么说的,说的不对,能让出书吗?” *** 曹严华被木代凶走,一时没了去处,寻思着罗韧大概也不欢迎他的,于是去找自己的好基友一万三。 一万三坐在不远处,腿盘着,拿着树枝在沙滩上画着什么,曹严华知道他是个文艺青年,大老远就打招呼:“三三兄,你画什么呢?” 一时走的得意忘形,脚底下一绊,踉跄着摔了过去,万幸的是,一来沙滩软,摔倒了也不见疼,二是手及时撑住了地,没有一头铲到一万三的画作上。 一万三没好气地看趴在自己脚边的曹严华:“路都不会走,起来起来!” 曹严华也嘟嚷:“画的什么横道道竖道道斜道道!” 一万三心里咯噔一声,忽然想到什么,曹严华撅着屁股要起来时,一万三一把摁住他的脑袋。 曹严华抗议:“喂!喂!” 一万三问:“我画的什么?” 曹严华被他摁的,脸距地不过十多厘米,打眼看去都是被树枝划拉地翻起的泥沙,心头一阵怒:“谁知道你画的什么?你怎么不说把我头摁倒地里去看?” 一万三手松了些了,拎着曹严华的衣领到稍微高些的地方:“现在呢?” “横道道竖道道斜道道。” 一万三松手:“你站起了看。” 曹严华嘟嘟嚷嚷站起来,拍着身上的沙,横挑鼻子竖挑眼地看,时而进几步,时而歪脑袋。 “树,房子,海……你画村子呢?” 是画村子,他一时郁闷,所以坐在这里,一笔一划,想着小时候村子的样子。 可是叫曹严华给搅了。 一万三的心砰砰跳,忽然站起身,手里的树枝一甩,快步跑向罗韧。 *** 所有人都聚到了篝火旁。 一万三有些激动,前言不搭后语的把刚刚发生的事说了一遍,曹严华没听懂,心说怎么了啊,离的近当然看不清楚了,犯得着吗,还得聚众讨论啊。 他漫不经心地听一万三说话。 “就好像长城,你从高处,远的地方看,才能看到那是蜿蜒着的一道防御体系,但如果隔的近,你可能只会觉得那是相隔不远的两道墙……” 他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动:“那天,在船上,通过水眼往下看的时候,我心里就有点想法,但是那个时候,老蚌忽然动了,就把这事给忘了……” 罗韧打断他:“怎么说?” “这件事,或许跟渔线人偶的性质是一样的,海底的那些骨头,不管是人骨头还是祭祀的兽骨,也许不是杂乱的排列的,也许那是一幅画,海底的巨画,跟渔线人偶类似,描绘了某个凶案的场景。” 海底,用白骨堆列出来的巨画吗? 一万三说过,五珠村世世代代都会祭祀海神,那这底下的骨头,得有多少呢?水眼确实没法看到全景,但视线已然不小,如果在那样的角度还看不到画的全貌,这画,又该有多大呢? 曹严华总算是听明白了,他小心翼翼提意见。 “可是,水眼再高一点,就什么都看不到了吧,海底下,本来就看不大清楚。” 罗韧说:“那也未必,我们可以拼图。船在海面上变换位置,水眼每次截一幅图,然后把一大片海域的图……拼起来。” *** 那会是怎么样的一副图呢?明天就知道了吧。 木代在床上辗转反侧,被子被她拿去盖老蚌,舱里只剩了毯子,盖着总觉得有点冷,身边的炎红砂倒是睡的安稳,呼吸匀长匀长的。 驾驶舱睡不下,大家都不大忌讳,所以曹严华也住进来,只是打的地铺,呼噜震天响。罗韧和一万三睡驾驶舱,兼轮流放哨。 今晚,注定是个不眠之夜。 海浪声远远近近的,又让她想起罗韧说的那首枕歌。 ——今晚睡的是丝绸枕头,明天出海就要枕着海浪了…… ——我问枕头我睡了还是没睡…… 轻声门响,木代循声看去,看到罗韧熟悉的身影。 他在门口站了一会,径直走了过来,脚步声很轻,一直走到她身边坐下,然后俯下身子,低声问她:“睡着了吗?” 其实不需要问,她眼睛睁着,黑亮黑亮的。 但还是怕他不知道,伸手出去,攥到他衣角,轻轻扯了一下。 罗韧附到她耳边耳语:“过十二点了。” 过十二点了怎么样? “我们就从今天开始,好不好?” 他的呼吸拂过耳际,暖暖的,又痒痒的。 木代枕在枕头上,点头,点一下不够,又使劲点了几下。 黑暗中,罗韧低下头,轻轻吻她眼睛,她不得不闭上,但睫毛还是忍不住轻轻颤着,擦着他的唇边。 听到他说:“那晚安,明天……待会见。” *** 还能晚安吗? 木代躺着不动,看船舱那扇没有关严的门,外头是蒙蒙的夜,延伸到好远好高,甚至可以看到斜天边一隐一隐的星。 忽然不确信起来,罗韧是来过呢,还是没来过?是真的呢,还是自己做的梦? 边上的炎红砂忽然噌一下抬起头来。 她说:“你看,我就说吧,感情就是这样百转千回,你上一秒都不知道下一秒会发生什么?艾玛,刚憋死我了,我都没敢喘气……” 木代的脸腾的一下红了,劈手抓过毯子蒙在炎红砂脸上,吼她:“睡觉!” 床的另一边,传来曹严华的声音。 “要么,妹妹小师父,你去跟我三三兄换一下,你俩搁一舱里,想干嘛干嘛。我们都是诚心想睡觉的人,睡又睡不着,黑灯瞎火的,看又看不见,老难受了……” *** 这一夜都不知道是怎么过去的,睡着了,又好像没睡着,一直捱到天蒙蒙亮,然后大亮。 曹严华和炎红砂都先后起来了,木代装着没睡醒,即便昨晚上暴露了个现形,那也好歹是晚上啊,大白天的,要看到他们的脸…… 不想,至少能拖一刻是一刻吧。   ☆、第②④章 她听到炎红砂扶着床走路,半带惊喜地说好像可以走两步了,又听到轮椅的声音,曹严华说行了红砂妹妹你赶紧上来,推你吃早饭去。 到舱口时,不知道是遇上一万三还是罗韧,曹严华忽然声音高了八度:“我小师父在装睡呢。” 木代被气的在被窝里直翻白眼。 人都走了之后,她才磨蹭着起来,就着水箱里的水刷牙洗脸,拾掇好了之后去驾驶舱,炎红砂她们都快吃完饭了——说是饭,其实也不过是昨天买的袋装小面包还有饼干,就着矿泉水。 见木代进来,炎红砂忽然伸手就去拢桌上剩下的小面包,扒拉扒拉全护到自己怀里,说:“没了,都吃完了。” 曹严华手上的面包本来才刚撕开口,闻言三两下塞进嘴里,嘟嚷着说我也没了,确实吃完了。 说完了推着炎红砂就往外跑,到门口时还招呼一万三:“三三兄,出来啊,看日出啊。” 一万三没好气:“早就日出了,吃个饭都吃不安稳。” 不过还是出去了。 于是驾驶舱里,只剩了她和罗韧两个人。 罗韧觉得好笑,他慢慢嚼着面包,饶有兴味地看木代。 木代拘谨的很,也不敢去看罗韧,知道他在看自己,只觉得手和脚都摆的不是地方,装模作样地在桌上的包装纸间拨拨拣拣,自言自语说:“真的都吃完了啊。” 罗韧忍住笑,不去搭她的话。 这还用得着拣拨吗,你不是一进来就知道吃完了吗。 她又客气地跟罗韧说话:“你看,你们也不给我留点。” 罗韧憋笑憋的肚子痛,说:“我留了啊,我给我女朋友留了啊,就是她还没来呢。” 过了会儿,她自己过来了,十分不好意思。 说:“那就是我啊。” 罗韧问:“你是谁啊。” 她又憋了一会,说:“女朋友啊。” 罗韧笑出声来,觉得她可爱到没法说,拉过来搂住,亲昵地蹭蹭她面颊,她埋着头不说话,耳根都红了。 罗韧说:“你以后早点起来,不然饭都抢不着的。” 又说:“不过没关系,我会帮你留的。” 她只是点头,接过水和面包,其实和普通的水和面包也没什么不同,但就是觉得不一样,拿在手里,好像分量都更沉一些。 第一天,感觉一切都美好,连海里的那只蚌,都没那么可怖了。 *** 船再次向那一片海域驶去。 越是靠近,炎红砂的心情就越低落。 或许是因为年轻,总会因为身边振奋的小事而兴奋,到此时忽然想起来,叔叔还在海里,登时就觉得自己好不应该,不应该高兴,也不应该笑。 她牵着木代的衣服,小小声求她:“木代,我知道罗韧同你好,你说话他肯定听的,你能让他想想办法,把我叔叔的遗体弄上来吗?” 木代不知道怎么答才好,只好安慰她:“会有办法的,一万三父亲的骨灰盒,还有你叔叔的遗体,我们都会有办法的。” 话说的轻巧,可是,办法在哪儿呢?炎红砂咬着嘴唇,下巴搁在船栏上,一下下地轻轻磕着。 引擎关掉,海面上一下子静下来。 这一次,目的很明确,不是要跟老蚌斗,也不指望抓它,只是转换不同的位置拍摄,希望如设想的一样,能拼成想象中的巨大画面。 木代他们对水眼的视线画面已经不觉得稀奇,曹严华是第一次看,看的一惊一乍的,嘴里念念有词。 ——还真没鱼,估计都被吓跑了。 ——那一大片一大片的,是海带吗?捞上来能吃吗? ——真的好多骨头啊…… 炎红砂让他说的不耐烦,朝屏幕上看了一眼,脸色渐渐变的奇怪,问木代:“我们是在那天同一个位置吗?” 大差不差吧,海面上没法定位,只能目测,木代问她:“怎么了?” “我叔叔呢?” *** 炎九霄不见了。 那个被叶藻缠在海底的,随着水流飘摇晃荡着的炎九霄,就这样凭空不见了。 木代只觉得有一股凉气从脊背上冒起,直冲头顶。 这却似乎给了炎红砂一丝荒唐怪诞的希望,她攥着木代的手,不安地舔着嘴唇:“木代,我叔叔会不会还没死啊?” 一万三泼她冷水:“没死是好事吗?在海底那么久,没死更吓人吧。” 炎红砂被他一呛,不作声了。 罗韧想了想:“我觉得被移走了的可能性比较大,水底下,毕竟有那么一只谁也捉摸不透的老蚌。水眼能看到的范围有限,我们还是按照原计划拼图,如果之前设想的路子不对,再作其它打算。” 事实证明,罗韧的想法是对的,变换到第三次位置时,一万三指给炎红砂看:“那是吗?” 其实不用问,所有人都知道是,炎九霄穿着潜水服,还带着潜水头盔,样子醒目的很。 这一次,他以扭曲的姿势卧在海底,像是在做什么动作。 罗韧心里轻轻叹了口气,说:“继续吧。” *** 一圈拍下来,自觉纳入的海域已经足够大,水眼拍的照片有上百张,重合也无所谓,都留给一万三去慢慢拼接,罗韧他们去到主舱,商量怎么对付老蚌。 目前看下来,这老蚌也只能在海里或者海面上逞勇,关键在于把它和水分开。 而更关键之处,在于把老蚌同凶简分开。 炎红砂想起叔叔传给她的老蚌晒月视频:“我们可以耐心一点,等到月圆之夜,它上了岸之后,想抓就方便了。” 罗韧沉吟了一下:“这个很难说,你没法确定月圆之夜老蚌就一定出水,更何况,离月圆还有十多天呢,总不能老在这儿耗着。” 曹严华想了想:“要么,我再一个人划船去海上?不是说老蚌习惯袭击单只的采珠船吗?” 罗韧苦笑:“你不会游泳,怕就怕老蚌没抓着,又把你给丢了。” 木代忽然想到了链网。 罗韧还是觉得不稳妥:“链网的角度太刁,老蚌移动的方向和速度又无法预测,可以纳入方案,但还不是最佳。” 那要怎么办才好呢,木代的眉头都凝成了疙瘩。 曹严华叹气说:“要是有个巨人就好了。” “巨人嘛,可上九天揽月,可下五洋捉鳖,哗啦一下子,两个手指头就把它拈起来了,再不然,带个大网兜,呼啦一下,也兜起来了啊。” 想一出是一出的,炎红砂翻他白眼。 罗韧却心里一动:“好像,确实是可以的,记不记得那天,老蚌被激怒之后,是在水面上转圈的?” 当然记得,曹严华至今心有余悸:“像个风火轮呢,嗖嗖嗖,谁挨到谁见血。” 木代下意识看了一眼罗韧的肩膀。 罗韧说:“那个时候,水底下反而是安全的,如果水下有一张足够大的网,就可以把它给兜起来。” 道理都懂,但是操作起来似乎不可行,炎红砂瞪大了眼睛:“你怎么在水下张起那么大的网啊,不现实啊。” 罗韧笑起来:“是你不敢想。” 炎红砂很不服气,辩解似的嚷嚷:“那只老蚌那么大,好像还有点小聪明,它看到有网,怎么也不可能自己进来的!” 罗韧起身去找纸笔,过来之后,先在纸上画了条船。 画工比起一万三,的确是差些,不过看在木代眼里,怎么样都好。 她托着腮看。 罗韧又画了条船,和前头的那只隔开些距离,并列。 炎红砂嚷嚷:“我们没两条船啊。” 木代瞪她:“所以说你不敢想啊,船可以再租嘛。” 炎红砂被她噎的没办法,又不甘心她和罗韧这样一唱一和的,风牛马不相及地冒出一句:“谈恋爱了不起吗?” 咦,这跟谈恋爱有什么关系?木代脸上一烫,正不知道怎么反驳,罗韧轻描淡写说了句:“当然了不起,说话有人帮腔啊。” 木代觉得说的对极了。 炎红砂悻悻的,没话说了。 罗韧继续,在每条船上,都画了自船栏铺下去的链网。 他解释:“两条船要隔开一段距离,船中间的水域就是我们捕猎老蚌的水域,引诱老蚌的采珠船,也只能在这水域中间活动。” 说着,他在中间的海域上,添了一条小木船,小木船上站了个小人,画完了又看木代一眼,在小人脑袋上加一撇,意会的小辫子。 这说明,小木船上,是个女的。 炎红砂惊叫:“我吗?我腿还没好啊。” 罗韧说:“你就给我乖乖地待在捕鱼船上,这木船上,我放的是木代。” 炎红砂倒吸一口凉气,喃喃:“自己女朋友,也下得去手,真狠哪。” 木代有些紧张,不过并不很慌,下意识觉得,罗韧一定有安排的。 果然,他在两条船之间,加了一根绷紧的绳子。 “以木代的轻功,上绳应该不成问题,这样,木代上船还是上绳,都游刃有余,可以设法把老蚌引到水面上。这个时候……” 说到这里,他用笔在两条捕鱼船上各加了一个人。 “曹严华和红砂,要从两边的船上往下垂直地放链网,确保链网尽量悄无声息的入水。至于我和一万三……” 他停顿了一下:“我们下水,在水下,把两幅链网勾连起来。” 他做了个合二为一的手势:“看懂了吗,这样一来,链网在老蚌的身下结二为一,这个时候,只要抓准时机,两条船上的绞轮同时运作,就能很快把老蚌兜出海面。” 曹严华的嘴巴半张,好久合不拢。 他说:“只要能兜出水面,到时候是杀是剐,就全由我们了吧?” 越想越是兴奋,正要再说什么,罗韧忽然看向他身后:“好了?” 身后传来一万三的声音:“好了。” “是画吗?” 一万三的嘴角牵了一下:“是画,自己过来看吧,真是……” 他用了个半带讥讽的词儿。 “真是,栩栩如生的。” *** 电脑屏幕上,一万三已经做好拼图,并不复杂,场景而已,古时候的场景,又能有多复杂呢? 森森密密的白骨,堆叠成山川、林树,还有就近的一条河,像拙朴的简笔画,象形、会意。 之所以说栩栩如生,是因为图画里的人物。 不是堆叠出来的,都是真的,死人,而且,那场景,一共两副,第二幅没有完成。 像是连环画。   ☆、第②⑤章 第一幅,有人蹲在河边,似乎在屈膝饮水,身后站了个人,蹑手蹑脚,偷偷靠近,像是意图去推。 第二幅,先前那个饮水的人正被后一个人摁在水里,双手上举,似是拼命挣扎,远处,飞奔而来第三个人,像是听到呼救前来阻止。 那个飞奔而来的人,正是炎九霄,之前单看,只觉得他是卧在土里姿势扭曲,现在看懂了,原来他是摆出了奔跑的架势。虽然穿着潜水服带着头盔,看上去分外滑稽。 但是,没人笑的出来。 像是要活跃气氛,又像是确实发现些什么,罗韧说:“也是一只笨到家的蚌。” 木代问:“怎么了。” 罗韧指第二幅图:“看见没有,那些场景的摆设,从右下到左上,还没完成,刚刚到炎九霄这里。” “可是炎九霄,明明好几天前,就被绑在海底了,说明了什么?” 一万三迟疑着:“说明它活儿干的慢?” 活儿干的慢?木代想笑,可一瞥眼看到炎红砂红着眼的样子,心里一沉,那丝笑影儿又回去了。 再怎么说,也是红砂的叔叔呢。 罗韧说:“说明它根本没什么逻辑性,说到底,只不过是低等动物,没我们想的那样会思考。” “如果从一万三的父亲出事开始推算,这只老蚌,在这海底,至少也有十多年了,十多年了,铁杵都磨成针,不管它想拼什么画,不要说两副场景,十幅都拼出来了,为什么现在,第二幅才刚刚完成一半?” 曹严华想了半天,忽然恍然:“是不是因为,画的核心是人,有了人,它才会开工?” 木代也懂了。 这就像是画手作画,如果某一部分需要特殊的材料但是暂时缺失,画手会暂时避开那部分,先把图幅完成,等到材料齐全之后,再去那一部分补上。 但老蚌不是,它近乎死板,机械地按照顺序堆叠画面,到了某一部分时,自然停下。 因为没有角色去补缺啊,顺理成章合情合理的停工。 炎红砂迟疑着开口:“所以,它把我叔叔绑在海底,只是……先存着?存着备用?” 一万三说:“理论上讲的通,人死了有时候会浮出水面,所以老蚌把他缠在水底,以防万一。你看这里……” 他指炎九霄的脚踝,那里有个倒扣的牛头,旁边堆着压叠的石头。 “这类似于固定,牛头的尖角卡着脚踝插入海泥,像是图钉把什么钉住,而且,人不是躺在海底,是半陷进去的。这样便于隐蔽,一旦有大规模的采珠,很多人下海,可以马上移过海沙覆盖。” 一万三说着说着忽然伤感:“这可以解释,为什么我爸,我妈,还有老族长的尸体都捞上来了,因为当时距离事发不久,很多人下海去救——老蚌可能来不及隐藏,也不想隐藏,毕竟如果来救的人在海底翻来翻去,很容易暴露它的秘密。” 可是后来,事情就方便的多了,五珠村的人整体迁移,再下海的,往往都落单。 炎九霄之前,至少已经死了四个人了,四个人,有的是骷髅骨架,有的是被海水浸泡成碎缕的破衣烂衫包着骨头,年代都不可考,说不准是在一万三父亲出事之前,还是在村人弃村之后。 一万三盯着那几具尸体看:“或许,其中有一个人,也去过函谷关,带走一片凶简,又在这里落海。” 或许吧,不过现在,谁也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毕竟,骨头不会讲话。 看来,这第二根凶简的命案,跟水有关。 第二根凶简比之第一根,很多相似,但是也有不同。第一根是只是场景的一再重复,而第二根,似乎努力排列拼接出一个事件。 木代想不通:“但是为什么,不管是第一根凶简还是第二根,都那么热衷于,把当年的场景重现呢?” 罗韧说:“你不觉得,这像是对早年凶案的一种……献祭吗?” 近乎偏执的重现,在人世,在海底,还有其它几根呢,在哪啊?如果七根聚在一起呢? 木代不自觉打了个寒噤。 炎红砂问:“那个凤凰什么扣,干什么吃的,为什么不管管呢?” 昨儿才被曹严华灌输过七根凶简的讯息,对里头那些诘屈聱牙的名字,炎红砂还是记得不大清楚。 罗韧说:“大概没那个本事吧,它要是能管,早把七根凶简封印起来了。” 木代不服气:“可是,上一件事里,它至少刖足了啊,砍了那些凶犯的脚啊。” 罗韧提醒她:“那是在凶简离体之后,凶简在身的时候,你见过凤凰鸾扣起作用吗?” 木代不吭声了,想想也是,总觉得这凤凰鸾扣近乎欺软怕硬,凶简在身的时候从不作为,凶简走了之后它才来个迟到的公道。 现在对老蚌呢,也要这么着吗?等他们剥离了凶简之后再来惩治老蚌,火烧刀砍?煎炸油炸?有意义吗? 罗韧劝木代:“要往好的方面想,可能是现在凶简散落各方,凤凰鸾扣鞭长莫及,等到我们一根一根把凶简给收了,说不定到时候凤凰鸾扣的力量会越来越强的。” 曹严华说:“那我们就是站在凤凰鸾扣这边吗?” 他越想越美:“你说,我们这么辛苦,凤凰鸾扣会不会送我们点什么?说不定送我们一人一只小凤凰啊。” “到时候,我们就去街上溜凤凰,溜大熊猫的都没有我们威风啊!” 有这么个胡思乱想的徒弟,也真是丢脸,木代没好气瞪他一眼,谁知道曹严华忽然又向她说:“妹妹小师父,到时候,你和我小罗哥一人一只凤凰,说不定,两只凤凰也谈恋爱呢。” 是吗?想想也挺萌的,木代脸上绷不住,止不住就笑了。 果真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这师父和徒弟,也真是绝配了,罗韧泼他俩冷水。 “行了啊,能送你们一只中华田园犬就不错了。”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 一万三心里忽然咯噔了一下。 他想起,在小商河时,自己画出的第一幅水影,画面上,除了有凤凰鸾扣封住的七根凶简,还有一只不知道是狗是狼的玩意儿。 至今没有端倪解密,那又是什么意思呢? *** 所有人,集体离开五珠村,船车并退,回到就近的村子。 要准备的东西很多,忙忙碌碌,却又井然有序,炎红砂也不坐轮椅了,扶着船栏在甲板上走来走去,说:“我也是有功夫的人,指不定关键时刻要上手的。” 罗韧和一万三在船上商量着链网的使用,到时候,也不能是人工放网,人力毕竟有限,还得有类似滑轮的装置。 木代在水里,练习划船。 曹严华在船上指导她:“不对,不对!哎呦我的妹妹小师父,要双臂一起用力,往后扳水、扳水!像你这样,船根本动都没动!” 木代一张嘴巴狠起来,也是能把人气晕:“船不动,是因为你坐在船上!你就跟个锚似的,船能动吗!去,去,下去!” 曹严华很伤自尊,悻悻爬起来,拍着屁股上了捕鱼船。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他离开了之后,那只船,居然真的动了。 旁观了全过程的一万三过来,到底是好基友,坚定站在他这边,说:“小老板娘一直是这德性的,说你说不过她,打你也打不过她。” 曹严华心酸:“我本来就打不过她,我小罗哥在这,两个打我一个,我会赢吗?我只会更肿。” 一万三压低声音:“你可以上网去八她。” 万没想到,曹严华居然是同道中人。 “你的意思是八一八?天涯的八一八系列?” 一万三声音又低了两度:“有账号吗?没有我借你。” 曹严华表示不用了。 “我也有!” 一万三给他传授经验:“不要用真名,要用代号,也千万别说她是你师父,用老师替代,描绘她的时候,如果她美,你要说她丑,如果她瘦,你要说她胖,尽量模糊视线。” 曹严华感激地看了他一眼。 三三兄真是一个好朋友。 *** 华灯初上。 两条船都亮了光,晕黄色的灯光,拂着两条船之间粼粼的细浪,木代已经划了十好几个来回了,越划越熟,两只桨使得得心应手。 她歪着头看船上,看完一边,又看另一边。 罗韧和一万三在调试链网的绞轮,平展展的链网沉入水中,下沿每隔一段就有卯钩,一共数十个,到时候,要两边齐动,才能把两头的链网合二为一。 这就意味着,罗韧和一万三在水下,动作要很快,也同时意味着,水上的她,要拖住老蚌很长时间。 链网带着水光,映着灯的颜色,罗韧站在网的那一边,沉吟着做着示范,一万三倚在链网上,不知在说什么,说的时候,带得整个链网簌簌而动。 另一头,红砂在驾驶舱里准备晚餐,无非就是买来的吃食,分五份,一份份摆好,木代听见她大叫:“哎呀曹胖胖,大家来了一起吃!一起!” 木代不觉得压抑可怕,甚至,她觉得很久很久以后,直到自己老了,也会回忆起这一幕,会想起这一晚的灯光,船上站着的那个自己喜欢的男人,有朋友,也有满腹牢骚的徒弟,大家齐心协力做一件事情,一件说起来,普通人都未必相信的事情。 要是真有一只小凤凰该多好,像是她参与过这些奇异的事的见证。 她慢慢划到捕鱼船的下水梯边,罗韧伸出手来,她抓住罗韧的手,轻快地跳上来。 罗韧问她:“紧张吗?” “一点点。” “如果船翻了,你立刻到绳子上去,或者顺着绳子上船,千万别落水,也别硬拼,如果我们这次不奏效,至少还有保底的方案。” 保底的方案,指的是守株待兔,死等,等着老蚌上岸晒月——但是经过这两天的对阵,老蚌或许会分外谨慎,又或许会很长时间都不再上岸。 木代想了想:“落水怎么样,落水了,你不救我吗?” 就知道,她会将他一军的,当然得救,怎么能不救呢。 他说:“主要水底下比较危险……” “危险就不救了吗?” 罗韧说:“不是啊,危险的话,我等着我女朋友从上头救我啊。” 嗯,女朋友这名字真好听,比木代还好听。 木代说:“那好吧,我拼死都不会落水的。” 罗韧笑起来,想再说什么,手机忽然响了。 神棍打来的。 不会是聘婷那里出了什么事了吧? 罗韧心中一凛,迅速接起来。 神棍声音里有些许兴奋:“小萝卜,我可能找到问题的关键了,我问你啊,金木水火土,你们找到火了吗?” *** 罗韧没听懂。 神棍解释说,根据罗韧后来跟他说的,在小商河一起对付第一根凶简的四个人,都在不同的时间,不同的介质上,看到过仙人指路的讯息。 一万三直接画出了水影,罗韧从刀身上看到影像,曹严华从扬起的尘土中看到幻象,至于木代,她那个梦,源出睡的那张木头雕花大床。 分别应了五行中的水、金、土、木。 那火呢,火有了吗? 罗韧的脑子有点乱,他们几个人,居然每一个都对应了五行中的一种吗?这说明了什么?他们是被选中的,还是冥冥中自有注定? 神棍哈哈大笑,光听声音,都能脑补出他笑的前仰后合的模样。 他说:“小萝卜,你想太多了,你们就是一群乌合之众,还‘被选中’,你们特殊在哪了能被选中?”   ☆、第②⑥章 说话这么不留余地不给面子,罗韧也真是叹服:老实说,世道还算艰险,这神棍走南闯北这么久,说话如此没轻没重不讨喜,居然还能安安稳稳过到现在,也是当世一大拍案惊奇。 他问:“如果不是选中的,为什么能一一对上呢?” 神棍的回答是:“还不是因为当时你们四个正好就在现场,每个人就分配了一个呗!” 罗韧倒吸一口凉气:这算什么?大马路上拉人?拉到谁是谁? 罗韧又问:“那第五个火,该怎么找呢?” “你们对付第二根凶简,有没有多人啊,多了的那个就是。如果没多,随便拉一个来,拉来的那个就是。” 如此儿戏?罗韧啼笑皆非。 神棍反而严肃了。 他说:“小萝卜,你别看多了那些七七八八的小说故事,以为这种讲究什么命中注定,以为你们是因为天赋异禀,所以凤凰鸾扣调查了你们祖宗八代之后辛辛苦苦把你们聚到一起,你想多了——我想来想去,就是随机的。” 又说:“如果在小商河的那次,我也赶到现场的话,火八成就是我了。” 罗韧只觉得匪夷所思:“怎么能这么随便呢?” 神棍笑起来:“你觉得随便吗?我倒是觉得,合情合理。” “当年是什么情况,等了那么久,出了个大德之人老子,引七道不祥戾气于七根凶简,然后用凤凰鸾扣扣封。” “凤凰鸾扣、木简,其实都是物质化的东西,是物质,你懂吗?” 罗韧抚额叹息,这跟物质又有什么关系? 木代看出来这个电话没那么快结束,自己先进舱吃饭。 “这些物质化的东西,在老子之前也可以被造出来,造一堆都可以。” 罗韧好像有点明白了,神棍的意思是说:凤凰鸾扣、木简,在老子之前就有了,但是为什么当时,没能封印七道戾气呢? 所以封印最关键的因素不是凤凰鸾扣,而是老子。或者说,两个都重要,但是老子的重要程度更高。 神棍说:“你要在当代,再去找一个老子一样的人物还是很难的,所以我隐约有一种感觉,凤凰鸾扣在借助人力。” “这就好像有五个空位,亟需有人去填补,根据它的指引,去做一些事情,这五个人是谁,品行如何,是否特殊,其实不重要,它只需要马上填缺。” 说到这,神棍又叹气:“其实说你们不特殊也不对,你们其实也特殊——你们可能是第一批站出来,跟凶简作对的。” 这话没错,在他们之前,好像凶简只是不断在害人,肆无忌惮,从张光华转移到刘树海,又从刘树海,转移到罗文淼,知道的人只是以猎奇的眼光去看去讨论,但没有人真的把几件案子联系起来,着手去做些什么。 小商河那一次,他们是实实在在,跟凶简斗过的,非但如此,还把它困住了,依照着自己的意会做了个“金木水火土”的箱子——虽然那箱子没过多久就失效了。 就这样,被“选中”了吗? 罗韧笑起来:“选中就选中吧,反正,为了能让聘婷彻底好起来,我原本的目标也是找齐七根凶简封印——如果这是治本的方法的话。” 神棍反常的没有说话。 这异样的沉默带给罗韧一丝不安。 “怎么了?” 神棍迟疑了一下。 “小萝卜,我要提醒你,我看多了类似的事情,你不要简单的觉得,七根凶简就是邪恶的化身,凤凰鸾扣就代表正义和善良,没有那么分明的界限,为了达到目标,过程可以不择手段。” 船舱里传来轻快的笑声,罗韧下意识抬眼去看,曹严华不知道为什么趴在桌上,木代正没好气地揪他起来。 他转过身,压低声音:“什么意思?” “我现在也只是猜想,但是不知道为什么,这种感觉很强烈——我感觉,刚刚我说的那五个空位,你们填进去了,未必下得来。” “也就是说,被选中的时候,你们没得拒绝。参与之后,也没有那个自由说甩手不干。” 一股凉气从罗韧的后背升起,他猛然伸手攥住了船栏。 什么意思? 即便是之前,跟木代有过开诚布公的对话,但他对木代,依然是有安排的,他不想让木代卷到这么多凶险诡谲的事情里来,对,木代可能会主动要求参与,但那跟她根本无法退出是两回事! 这让他想到童话里充满魔性的红舞鞋,懵懵懂懂穿上,就再也脱不下来,直到死吗? 他把这话问出来了:“直到死吗?” 神棍说:“死了,会有新的人填上去的,直到事情最终完成。” 懂了。 罗韧沉默着挂掉了电话。 如果神棍说的都是真的,那么凤凰鸾扣,需要的并不是他们,只是可以用来填缺的人。 金木水火土,不是指具体的谁,只是个面具化的符号,谁都可以来做,不堪胜任的人退出不了,只会死在任上,紧接着就有人替补,前仆后继。 对凤凰鸾扣来说,金木水火土五道,始终要有人,供它驱使,它一点也不在乎那个人是男是女,姓罗还是姓木,只要有人就行了。 自己、木代、一万三、红砂,还有曹严华,是第一批的金木水火土。 太多的凶险和未知,中途,每一个人都可能被替换,而替换,只会在一种情况下发生。 死亡。 罗韧站在门边,看里头的每一个人。 其实,认识的时间都还很短,除了木代是他女朋友,其它人,谈不上生死之交,也谈不上多欣赏认同。 但是,他不希望看到任何一个人出事。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身后传来脚步声,这声音,他听的出来是谁。 罗韧笑了一下,并不回头,却往后伸出了手。 果然,有人握住他的手了。 温暖,纤细,而又柔软,罗韧回握,轻轻一拉,就把她拉坐到身边了。 问她:“吃完了?” 她从兜里掏吃的递给他,压扁的小面包,压碎的饼干。 说:“曹胖胖他们现在可坏了,吃东西跟抢一样,你要是不动粗都抢不过他。” 又叹气:“有男朋友之后,压力是比以前大,吃东西都要抢双份的。” 罗韧大笑,他撕开面包袋的封口,拿出扁扁的面包咬了一口,说:“不过,有女朋友之后,吃东西是要比以前甜了。” 木代有些脸红,却又欢喜极了,眼睛里亮亮的,像揉碎的星光,她抱住他膝盖,下巴轻轻搁上去,看着他吃,还催他:“吃啊。” 真是喜欢她,都找不到什么不喜欢她的理由。 罗韧想了想,问她:“你真的收了曹严华做徒弟?” 木代点头:“我觉得他人不坏,他未必能学到上乘的功夫,但是,强身健体也好啊。” 罗韧点点头:“你有空多教教他,以后……” 想到以后可能会发生的事情,心里多少有点滞重,于是换了个看似轻松的说法:“以后打群架,也多个帮手。” *** 第二天一大早,两艘船,再次出发。 人也分了两拨,罗韧、木代和炎红砂一条,一万三和曹严华在另一条。 炎红砂已经能走路了,自己在甲板上又是踢腿又是下腰,对面的曹严华羡慕的看着:那天聊天的时候,他已经知道炎红砂也习武,而且跟人比划过招是没问题的。 真是太不平衡了,木代和炎红砂都会武,反而他和三三兄,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都是文弱男子。 这两天出来,都没空锻炼,曹严华悚然心惊,于是赶紧趴下,做了两个俯卧撑。 对面的炎红砂看到,问木代:“曹胖胖在干嘛呢?” 木代朝这头溜了一眼,漫不经心说了句:“大概累了,趴着休息呢。” *** 停船,关引擎,抛绳,在两条船的上空架起绳路。 罗韧帮着木代把小木船推进水里,低声说了句:“小心啊。” 木代说:“放心吧,我不会落到水里的。” 她慢慢摇动着桨,向着水中央划去。 哗啦,哗啦,船桨荡起水波,阳光很好,但云很多,有时候把太阳遮住,海面上就没了阳光,森森的有点阴冷。 罗韧和一万三已经穿好潜水服了,每个人都背了小的氧气筒,曹严华在检查链网的绞轮,炎红砂在查看水眼,隔了一会就跟木代招手:“还没来呢,你放松。” 也没法太放松,毕竟,她不会游泳,脚底的世界不是坚实的,是晃晃悠悠的。 哗啦,哗啦。 木代都说不清自己划了几个来回了,两边的人都靠在船栏上看她,像是参观动物园里会划船的猴儿。 炎红砂看了一眼电脑屏幕之后,懒洋洋地打呵欠:“没来。” 老蚌或许变的聪明了,没那么容易被诱出水面。 木代划累了,把桨横在船上,抱着膝盖歇息,下巴抵着膝盖,不知道是不是昨晚没睡好,困意袭来,忍不住想打呵欠。 将打而未打,忽然愣了一下。 远处的海面上,有一道水线,笔直,雪白,飞快,向着这边过来,初见很远,只交睫的时间,已经近了很多。 木代忍不住站起来,掏出那个迷你的望远镜去看。 水花翻卷,起落处,可以看到青灰色的蚌壳。 是那只老蚌! 它没有直接从这片海域的海底浮出,而是从很远的地方迂回过来,所以吊在船下的水眼看不到老蚌。 它甚至打破常规,整个儿竖了过来,像是立起在水中的极速旋转的齿轮,所以只有一道细窄的水线。 而那条水线的延伸方向是…… 木代悚然心惊:那几乎是恰好把她的小船一分为二的! 水线瞬间逼近,她的瞳孔里几乎映出翻起的水花。 罗韧大吼:“木代!弃船!” 木代心下发冷,手足微颤,如之前无数次练习的那样,瞬间提气上跃,手刚挨到拉绳,一个轻身飞举,整个身子绞到绳上。 就在这个时候,所有人都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哗啦一声巨大水响,转旋的老蚌腾空出水,向着绳上的木代劈旋了过去。 木代听到曹严华因为极度惊恐而变得尖细怪异的声音。 “它飞!它会飞!”   ☆、第59章 巨大的张开蚌壳转旋而来,木代的脑子里一片空白,有一种连空气都被劈裂的错觉。 罗韧觉得像是有冰柱,从天灵盖直直刺入,冻住咽喉,直透心脏,他第一反应居然是去拔枪,拔了个空。 不是在菲律宾,没有那把称手的uzi轻型□□。 就在这个时候,木代蓦地撒手,又从绳上坠了下去。 一坠,一上,极短的时间差,蚌壳擦着她的身体直上,滚断拉绳。 木代跌落在小木船里,而老蚌去势不减,一个长长的抛物线后直切入水。 整个过程,其实只几秒钟,但罗韧觉得,心脏已经停过一次了。 又有莫大的庆幸,木代的临场反应能力,真是出乎他的意料。 还有,他看出,这老蚌并不会飞,只是像游鱼一样,借势上跃。 木代茫然地从船舱里爬起来,炎红砂尖叫:“木代,你赶紧划啊,划到这里来!” 罗韧迅速解下船栏上的一截长绳,绳头扣个扳手,凌空旋了几下,远远地向着一万三那条船扔了过去。 还好,他们有准备,两船相隔的距离不是很远,短时间里可以为木代再拉一根绳。 咣当声响,扳手稳稳套住对面的船栏,一万三和曹严华两人赶紧去结死扣,正手忙脚乱间,曹严华忽然发觉,船好像……在震。 他脸色煞白地看一万三,问:“你听到了吗?” 一万三也听到了。 震动来自船底,不同方位。 静默了两秒之后,曹严华只觉得发根嗖一下根根立起:“它……它在切我们的船吗?” 一万□□应过来,转向对面拼命挥手,声嘶力竭大叫:“罗韧,开船走,它在切船!切船!” 渔民出租的捕鱼船,大是大些,但设备和速度都一般,想当成进退自如的“战舰”使用简直痴人说梦,船身包了铁壳,可到底不是真的铁板一块,船底和船侧可攻击的地方太多——而且震动如果来自不同方位,就说明老蚌是在试探。 一万三冲进船舱,试图启动开船,熟悉的引擎声响起,一口气还没松完,咣当咣当几声,引擎歇了。 要命了,这就叫出师未捷身先死吗?还没开打呢,一条船已经挂了。 一万三脑子里迅速转过好多念头。 这里离岸边太远,如果两条船都歇火在海中央,那真是任人鱼肉了。 他冲回甲板,冲着对面大叫:“我们船不能动了,你们先走!先走!再想办法,别让你们的船也废了!” 话没说完,高速转旋的兹兹声大作,老蚌出水,沿着船身中缝开始切旋。 海面上漾起波浪,推的木代的小船一漾一漾的,她划着桨,似乎要靠近那条拉绳,但是人力不及海浪的推力,反而离船更远了。 曹严华头皮发麻:“它……它是要把我们的船拦船截断吗?” 不过到底是实木包铁,蚌壳切入船身的时候,速度有些变慢。 罗韧突然有了个主意,他看了一眼木代:很好,她离两条船都远了。 罗韧三两步冲到船栏边,把刚刚那条拉绳解了,绳头扔给炎红砂:“把你自己绑在船上,越紧越好,让一万三和曹严华也一样。” 又远远示意木代:“离开,离开,别靠近!” 说完迅速进舱,俄顷船就发动了,掉转身,和一万三的船呈九十度,持续后退。 曹严华虽然不懂炎红砂的吩咐是怎么回事,还是赶紧利用船上的盘绳,一头捆住自己,另一头尽量往结实牢固的东西上绑,船下的震动持续传来,视线里,几乎是铁屑木屑乱飞了。 他问一万三:“罗韧这是要干嘛?” 一万三隐隐猜到了。 罗韧这是要……撞船! 如何让高速运转的齿轮停下来?一般人的经验里,会搅入一根铁棍,制止或者尽量降低轮轴的转动。 同理,老蚌的转旋虽然可怕,但是同样受到外力的阻滞,就好像第一次时,木代用被子盖住了它,这一次,它的蚌壳切入船身,速度明显降低。 如果能利用这一时机,从另一面也给老蚌同样的阻力,那有极大的可能,在短时间内,让老蚌的转速降为零。 它的蚌壳是张开的,这个时候,是剥离凶简的最佳机会! 一万三死死扣紧了绳头,同时伸出手去攥紧了船栏。 远远的,罗韧的船后退了一段之后,果然向着这里,加速了! 曹严华不敢再看,紧紧闭着眼睛,尖声惊叫:“我不想死啊!” 看鬼片时,鬼还没有出来,就吓破胆地叫,几乎要把同伴吓死的人——就是曹严华这种了。 巨大的冲力迫来,一万三牙关咬的更紧,正准备全力迎接那灭顶的一击时…… 他看到,罗韧的船近距离变相扫尾,变直撞为船身侧撞。 虽然不是天翻地覆,但巨大的冲力、撞力加上水的变动拂起,还是让一万三有要翻船的惊惧感,胃部极大不适,整个人像是被抛起,又狠狠落下,眼前激起水排的墙浪,但是…… 但是,他没有漏过那听起来几乎美妙的声音:那种齿轮咯吱咯吱,欲转而不转,心有余而力不足的声音。 一万三躺到了甲板上,船已经被浪打湿,一躺下去,海水很快浸湿了后背,但他不在乎。 他就那样躺着,两只船几乎就快并到一起,跨个一大步就能跨过去,他看到罗韧扶着门框从驾驶舱里出来,稳着身子从工具箱里拿出了凿子和锤子。 一万三挣扎着爬起来,向船舷边爬了几步,低头去看。 老蚌就在底下,张开的两扇蚌壳分别卡在两边的船身里,徒劳地四下想转,却又像被破坏了电源的机器,嘎登嘎登,动作笨拙。 一万三哈哈大笑。 你也有今天啊。 太阳缩到云层后面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海面上茫茫的,像起了雾。 刺鼻的腥味,浅褐黄色的蚌肉,在那之间,他看到一个四四方方的珍珠盒子。 又或许,只是被老蚌分泌的珍珠质给裹住了。 在蚌肉之间,还有大大小小的珍珠,不是很圆,一边光彩像略微镀了金,罗韧认识这种珠子,那个时候,想给口哨配个珍珠送给木代时,店员跟他讲过,这样的珠子叫“珰珠”,就是古人说的明月珠,白天,天气晴朗的时候,可以看到珠身有一线光芒闪烁不定。 大家都挣扎着爬起凑过来,曹严华喘着粗气说了句:“都没受伤吧?” 好像没有,不过,即便受伤,也管不了那么多了。 罗韧跳下水中,半边身子倚一条船,脚踩住另一条船的船身,把凿子抵在那个骨灰盒的后头,屏住一口气,狠狠砸了一锤子。 蚌身震动,连带着船都在微微摇晃,蚌肉剧烈收缩,炎红砂大叫:“看!” 不用她说,大家都看见了,珍珠盒的盒面,忽然间漾起血一样的纹络,中间一道竖长,两边两道短小。 这个字,很好认,也最象形。 甲骨文的“水”字。 第二根凶简,果然就在里面。 一万三喃喃:“因刀致死,因水而亡,所以,这是告诉我们死亡的原因吗?” 他们之前讨论过,七桩凶案,是不是应该各有寓意呢?就像基督教中所说的七宗罪一样,分指贪婪、色*欲、贪食、嫉妒、懒惰、贪食、暴怒? 罗韧否决了这个想法,原因很简单,神棍说,那是世上最早的七桩有记录的凶案。 因着最早,时间上的发生应该临近,不可能分门别类,你代表贪婪,我代表嫉妒。 第一根凶简是“刀”,第二根为“水”,答案似乎渐渐明朗。 第二凿,一锤定音,那个珍珠骨灰盒离体,蚌肉抽搐般翕动了片刻之后,慢慢偃息。 炎红砂怯怯问了句:“死了吗?” 罗韧没有回答,他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四下看去:“木代呢?” ********** 木代呢? 不在你的船上,也不在你们船上吗?想起来了,那个时候,要撞船,为免波及,让她避开的。 但是,人呢? 罗韧着急起来,他把骨灰盒塞给一万三,快步上船,迅速站上了船顶,极目之内,一片沉寂,再远些就是雾了,迷迷憧憧的,连岸都看不大清。 船下头,炎红砂他们已经喊起来了。 “木代……” “小老板娘……” “妹妹小师父……” 罗韧的脸色慢慢转作灰白,问了句:“她会不会落水了?” 会不会是,撞船时,掀起的浪太大,把她的船掀翻了?那个时候,船刚刚撞过的时候,每个人都有一段时间的晕眩和巨大耳鸣,什么都没听见,而清醒过来之后,他只想着对付老蚌…… 木代有呼救过吗?她会不会是……淹死了? 炎红砂她们好像也想到这一点了,神色惊惶地低头去看水面。 罗韧的脑子里嗡嗡的,好像听到一个声音在说:淹死一个人,很快的,要不了多久的。 他咬了咬牙,迎着众人惊惶的目光,一头扎进到水里。 没有太阳,水里出奇的冷,罗韧屏住气,拼命的往下,摸索,再摸索。 直到一口气再也屏不住,才反向上浮,快出水面时,他看到顶上的水花,一万三也下来了,还有炎红砂,炎红砂的腿不好,腰上系了绳子,跟曹严华说话,如果她上不来,在下头抖绳子,就赶紧把她拉上来。 哗啦一声出水,清冽的空气涌入肺腔,曹严华一个人,抱着骨灰盒站在船边,愣愣问他:“我小师父在下面吗?” 罗韧不说话,曹严华脸色越来越白,几乎带了哭音了:“我小师父不在下面吗?” 罗韧忽然“嘘”的一声,示意曹严华不要说话。 他屏住呼吸,眼睛渐渐亮起来,问他:“你听到什么了吗?” 听到什么?没有啊。 罗韧好像真的听到了什么,他辨了一下向,犹豫似的看了看两条挨在一起熄火的船,再次跃入水中,撂下一句:“待会让一万三试船。” 不是,你去哪,倒也说一声啊,曹严华眼睁睁看着罗韧游远。 哗啦两声水响,炎红砂先屏不住出水,曹严华知道她腿使不上力,趋身过去正要扶她,炎红砂忽然脸色大变,惊怔似的往后缩了一下,说话都结巴了。 “曹……曹胖胖,扔掉,扔掉!” 扔掉,扔掉什么啊?他怀里,就抱了一个骨灰盒啊。 曹严华莫名其妙低头去看,目光所及,吓的魂儿都飞了。 骨灰盒的珍珠盒面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凸起了一张怪诞的人脸,那脸左冲右突,像是随时都要破盒而出。 是凶简吗?第一根的凶简还是竹简形状,第二根为什么不一样呢? **********   ☆、第②⑧章 曹严华吓的大叫一声,直接把骨灰盒扔了出去,炎红砂眼见骨灰盒是向自己这个方向掷过来的,头皮都炸起来,没命一样拿手挡了出去,挡完忽然反应过来:那是老蚌的方向! 骨灰盒万一贴回去,老蚌会不会就……死而复生了? 曹严华也想到这一点了,他难得反应快一次,关键时刻,居然大喝一声,两手抓出船栏,身子从船栏下头直溜出去,一脚踹飞了骨灰盒。 就听一万三暴喝:“你俩有病吗!” 曹严华没来得及回答,他功夫不行,收放无法自如,整个人控不住,扑通一声落水。 炎红砂回头,看到一万三怒目圆睁,像是恨不得吞了他们,身后不远处,骨灰盒正在海面上一下下的荡着。 炎红砂心虚地回忆了一下刚刚的场景,曹严华扔——她挡——曹严华再踹,不明白的人看,还以为是抛球抛着玩吧,难怪一万三要发火,那是他爸的骨灰盒啊。 一万三不想跟他们两个费口舌,转身朝骨灰盒游过去,曹严华狗刨着在水面上勉强支撑,伸手抹了一把脸上的水,朝着一万三大叫:“三三兄,你当心,别伸手去碰,我刚刚亲眼看见,它要出来的样子!” 一万三的手正向骨灰盒伸过去,闻言硬生生定住,过了会转身吩咐曹严华:“拿撑篙。” 曹严华听懂了,手脚并用着爬上船去,俄顷抱了根撑篙出来,协助一万三,把骨灰盒慢慢拨近。 一万三和炎红砂也都水淋淋地上来了,一万三问曹严华:“你真看见了?” 曹严华很肯定:“要出来的样子,就像上次,凶简想从聘婷的身体里出来似的,就是这次它不是竹简的形象,好像一张脸啊……” 想起那张怪形怪状的脸,曹严华一阵哆嗦。 一万三用盘绳编了个简单的网兜,身子伏到甲板上,把网兜从船栏下放的空隙处放了下去,在曹严华的撑篙帮助下,把骨灰盒兜了起来,慢慢往上提。 曹严华和炎红砂两个屏住了气,一左一右趴在他身边,都伸了脑袋往下看,炎红砂试图阻止他。 “别,别提那么近……” 女孩儿家,就是唧唧歪歪的胆小麻烦,一万三皱着眉头,正想呛她两句,忽然砰的一声,珍珠盒面上瞬间凸起一张狞笑的人脸,像是要撞将出来。 一万三吓的手一哆嗦,网兜带着骨灰盒扑通一声落水,不过幸好,提绳还拉在手里。 炎红砂和曹严华两个刚刚被吓过,此时反而比一万三来的淡定,炎红砂甚至有几分得意:“看见没,我让你别提那么近吧。” 一万三没理会她,脱口说了句:“看!” 骨灰盒正浮在水面上,盒面平平展展,泛着米白色的珍珠莹光。 一万三若有所思:“好像刚到水里,那张脸瞬间就没了。” 曹严华一下子反应过来:“凶简怕水,它不敢直接出来!” 越想越觉得后怕:凶简之前待在老蚌体内,可以借助老蚌来去自如,脱离了蚌身之后,急着找“下家”,自己刚刚居然好死不死把骨灰盒抱在怀里,如果不是炎红砂叫的及时…… 曹严华打了个寒战。 但是当它浸在水里的时候,只能靠外头的盒子保护,盒子万一破碎,就等同直接入水,所以颇为忌惮,不敢立刻破盒而出。 怎么办?就这样用网兜兜着,浸在海里? 一万三斜了他一眼:“找个盆,桶,或者水箱吧,再造个金木水火土的阵,不说能顶十天半月,撑上两天是没问题的。” 曹严华这才想起罗韧走前吩咐的话:“我小罗哥让你试船呢。” 是吗?现场看起来,的确是一片狼藉,两条船都瘫痪在这,船试不好,连岸都回不去。 一万三问他:“罗韧知道木代去哪了?” 曹严华说:“看起来,好像是知道了……” *** 罗韧确信自己是听到了口哨声了。 说不清游了多久,口哨的声音,断断续续的,藏在无边无际的薄雾背后,但方向应该没错,随着他不断的前行,越来越清晰了。 近处横着什么,游近了看才发现是船桨,罗韧伸手把船桨拨开:木代怎么了,连船桨都丢了吗? 只是,没空去想那么多了,再一次浮出水面,他终于隐约看到不远处横着的孤零零的小船,还有船上坐着的人。 那一口提着的气终于松下来,这个时候,忽然觉得胳膊和腿都有千斤重,再也提不起来,身体的酸痛和疲乏铺天盖地袭来,他在心里对自己说:再坚持一下,再坚持一下就到了。 十米……八米……五米…… 终于伸手搭到船,罗韧的身体都有轻微的痉挛了,他额头抵住船舷,剧烈的喘着气,胳膊一阵阵发颤。 好一阵子,他才抬起头看木代。 她一定哭过了,眼圈泛着红,手里攥着那个口哨。 罗韧说:“你漂的可真远啊。” 这是实话,今天海上有浪,小船会不自觉的随流而飘,又起了雾,可视度比平时低,但是根据最初听到的哨声判断,她这位置不是一般的远,而且,一般的距离也不可能让他手脚发软。 你漂的可真远啊。 木代说:“又不是我想漂的。” 又说:“你上来吧。” 不是不想上去,现在手足都没力气,觉得爬上船都很难做到。 罗韧看了她一会,说:“你下来一下。” “我不会水。” “没事,不会淹到你。” 木代犹豫了一下,小心地坐到船舷边,搂住罗韧的脖子,然后慢慢挪下来。 没有淹到,罗韧很快就搂住她的腰了,胳膊慢慢收紧,海水浸透衣服,很凉,却更容易感知到他的身体和温度,她在海里没有支点,只能偎依着他。 为什么让她下来? 罗韧轻轻凑到她耳边,说了声:“对不起。” 有点说不下去,只是搂住,然后把脸埋进她肩窝。 他是真的觉得很对不起,那段时间,和老蚌恶斗的那段时间,他是真的把她给忘了。 游过来的这一路,海水也许并不很凉,但对他而言,冷的彻骨,他设想了可怕的可能:如果她不是漂走,而是淹死了呢? 她会淹死的,她一定会淹死,因为他忘记她的那段时间,足以够她淹死好几次了。 老蚌很重要吗?那只畜生很重要吗?抓不住又怎么样?罗韧痛恨自己在那段时间,下意识地把对付老蚌放到了第一位。 木代呢?被他忘记了。 所以重新看到她的那一刻,他有失而复得的感觉。 幸亏,幸亏她没有出事,幸亏那可怕的假设没有发生,如果她出事了,真是自己人生中最荒唐拙劣痛悔的一笔,为了一只蚌,把她给丢了。 木代有点奇怪,罗韧刚刚是同她讲“对不起”吗?有什么对不起的呢? 罗韧说:“来,上船吧。” 他把她送回船里,眼神和动作都温柔,只想对她好一点,再好一点。 木代问:“怎么回去啊?” 罗韧笑笑:“先歇会吧,我们不着急,说不定一万三修好了船,可以过来接我们。最多我带着船往回游。” 听到一万三的名字,木代一下子想起来了。 “你们怎么样了?那只老蚌呢?” 罗韧说:“没事了,已经解决了。” 木代长吁一口气:“吓死我了,那时候我还以为我要死了,脑子里一片空白。” 罗韧笑她:“跟当初我拿刀子吓你,哪个更吓人?” 木代说:“不一样的,那个时候,我虽然吓哭了,但是没那么怕。这次不一样的,我直接就吓懵了……” 她瑟缩了一下,垂下头来,罗韧微笑着,伸手去想拂她的头发。 “然后,不知怎么的,我就在这里了,雾又大,听不到声音,又看不到你们……” 罗韧心里咯噔一声,伸出的手慢慢收回。 她还在低声喃喃:“然后我忽然想起了那个哨子,我想,如果吹哨子的话,你可能会听见的……” 她仰起脸来:“然后我果然就看见你了。” 罗韧笑了一下,但是这一次,笑的有些牵强。 他问:“木代,你还记得,你从绳上摔到船里吗?” 木代疲惫的摇头:“我可能吓懵了,我就记得我在绳子上,然后老蚌忽然飞起来,曹胖胖还喊说老蚌会飞……” 一股怪异的感觉从心底升起。 “那我当时要撞船,让你避开,你记得吗?” 木代露出疑惑的神色来:“你要撞船吗?我不记得啊,可能当时太乱了,我太慌,没注意吧。” “木代,你的船桨呢?” 她好像这时才察觉到船桨不见了:“可能是我上绳的时候,小船一晃,船桨落到水里去了吧。” 罗韧在心里说:不是的。 那时候,老蚌向着绳上切旋的时候,木代蓦地撒手落下,他还在心里夸她,临场反应能力,真是出乎自己的意料。 再然后,他们拉绳,想帮木代上绳,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她划着船,反而离绳远了。 现在想想,确实是不对劲,木代的动作一向很快的。 接着,他决定撞船,于是对木代讲,离开,离开,别靠近。 他亲眼看到她把船划远了的。 但是现在她说,不记得,没印象,只记得自己在绳上,老蚌朝着她切旋,下一刻,就到了大雾里,小木船上,大伙儿都不见了,连木浆哪去了都不知道。 这要怎么解释?吓晕了吗?他不相信。 当时,他喊出“离开,别靠近”的时候,把桨划远的那个人,是她吗?如果不是,是谁? 罗韧忽然恍惚起来。 木代奇怪地看他,又伸出手,在他眼前晃了晃:“怎么了?” 罗韧回过神来,他尽力压伏下内心的不安,对她回以一笑,说:“没什么。”   ☆、第②⑨章 回去的中途,遇到了一万三他们前来接应的船,船没完全修好,开一下停一下,跌跌撞撞像是才学会走路。 曹严华帮着把木代拉上了船,知道事情的原委之后,眼睛瞪的跟铜铃似的。 ——妹妹小师父,我们和老蚌打的天昏地暗的,你怎么就漂走了呢? ——要是我小罗哥没找着你,你得漂哪儿去?漂去西天取经吗? 炎红砂瞪他:“去,去!” 她拿了床毯子,帮着木代包起来,女孩儿就是心细,看出木代身上湿了会觉得冷。 老蚌捞上来了,了无生气地躺在甲板上,骨灰盒上绑了铁链,放在盛满了水的水桶里,桶身上写满了字,这次写的相当直白,诸如:“金木水火土”、“老子”、“凤凰鸾扣”。 一万三耸耸肩说:“顶得一时是一时嘛。” 罗韧问:“另一条船呢?” “坏的比这条厉害,赶着来接你们,先扔那了。”说到这,像是想起了什么,“亏得你不是直撞,不然两条船都得废,你还挺有先见之明的。” 他觉得罗韧在那一瞬间,改直撞为侧撞还是挺明智的。 罗韧看了他一眼,说:“过奖了,我当时没想那么多,我只想着,两条船都是我出钱租的,撞坏了我还得赔。” ********** 回到原先的位置,一万三继续鼓捣着按照图纸修船——至少能让船回到岸边,罗韧则穿戴好装备下水,去带回炎九霄的尸体。 炎红砂感动的不行,跟他说:“罗韧,你真是个好人。” 罗韧下水之后,炎红砂的感激之情还是无以言喻,又去找木代:“木代,你赶紧嫁给罗韧好了,他真是不错的。” 木代很疲惫的样子,说:“我要睡觉了,困的很。” 哦,睡就睡吧,木代睡着之后,炎红砂帮她把毯子角掖好,蹑手蹑脚出去,又关上门,感觉这样,像是间接报答罗韧了。 很快,罗韧就带着炎九霄的尸体上来了。 在水下这么久,潜水头盔早就进了水,头颅惨白肿胀,炎红砂不敢靠近,罗韧用外套把炎九霄上半身遮住以后,她才红着眼挪过来。 跟这个总在外头忙东忙西的叔叔,谈不上特别深厚的感情,但到底也是叔叔。 她打定主意,就近把叔叔的遗体火化,这事,暂时也不告诉爷爷。 正恍惚间,听到曹严华在说:“那这老蚌,怎么办呢?” 罗韧说:“死都死了,你带回去做什么?” 曹严华嘀咕:“那这里头,还有珍珠呢。” “你没心理阴影?给你做串项链,你会带?” 难道就这样掀回海里去吗?曹严华怪舍不得的。 炎红砂忽然反应过来,说:“给我吧。” 罗韧点头:“也行,你叔叔本来也是冲着珍珠来的,你把这些带回去,也算是不空来一场。” 炎红砂摇头,给他解释:“我家里本来就是采宝的,有很多合作的下家,价钱相对合理。我虽然不大会看珍珠,但这老蚌胎里的珍珠成色都不错,能卖个好价钱。船都撞坏了,要赔不少钱,可以用卖来的钱贴补,如果还有剩下的,见者有份呗。” 见者有份!这四个字太动听了! 曹严华登时就激动了,这一趟累死累活的,小命都搭上半条,如果能有些贴补,那是极好的——而且这些珍珠的成色何止是不错啊! 红砂妹妹真是慷慨大方。 罗韧并不在意,随口说了句:“随便吧。” 又问:“木代呢?” “说是困的很,累了。” 是吗?罗韧有些微的不安,但是自己也说不大清楚,这不安究竟来自哪里。 ********** 船勉强能动时,已近黄昏,两条船一般的德性,走着走着就瘫痪,有时候又像摇摇车,摆得人哭笑不得。 终于到达歇脚的村子,罗韧找了村里的机械工来修船,曹严华朝村里人借了刀子,自己一颗颗的先把珍珠给剜出来,装了满满一塑料袋,想着这一行居然有意外之喜,乐的眉开眼笑的。 他并不是贪财的人,但是,放眼看去,这全天下奔波劳碌的,有几个敢说不是为财呢? 晚饭是付了钱,请就近的一户村民家给做的,热气腾腾,有鱼有虾有肉,白米饭堆的像元宝尖,真是这些日子以来,吃的最好的一顿了。 木代也睡眼惺忪的起来了,几个人在船舱里围坐就餐,舱门一关,凭添几分暖意。 曹严华吃的呼哈呼哈的,忽的一抬头,看到罗韧在看木代。 他笑的贼贼的,说:“小罗哥,吃饭呗,吃完饭再看呗,我小师父又不会跑了。” 木代脸一红,心里却是欢喜的,抬头看罗韧,罗韧轻易就把话题岔开了去:“今天晚上,大家都睡在一个舱里吧,就像上次小商河一样。” 又嘱咐一万三:“你留意一下,能不能画出水影。根据上一次的经验,你是最先看到的。” ********** 一万三一定会是第一个看见的吗?曹严华有点不服气,临睡前,他去到岸上,拿塑料袋兜了一袋的沙土,就搁在头边上,一直盯着看。 炎红砂挺羡慕的,觉得他们每个人都能看到些什么,真是怪稀罕的。 自己偏偏就不能,有点低人一等的感觉。 她无精打采的躺在床上,想跟木代说会话,谁知她鼻息浅浅的,又睡着了。 炎红砂想着:木代今天,可真是嗜睡啊。 ********** 罗韧在外头打电话。 先打给张叔,这个点正是酒吧最忙的时候,电话一接通,就听到张叔忙的火烧火燎的声音,估计在支使新的伙计:“快,快,点单。” 然后匆匆走到僻静处跟他通话,劈头就问:“我们木代怎么样了啊?” 声音里,有隐隐的不悦。 当然不悦,直接间接的因为这个罗韧,他酒吧的人几乎跑光了,前两天一万三来了个没头没脑的电话,说什么木代不能说话,可把他担心坏了。 得知都平安无事,这两天就会回丽江,他总算是放了心。 挂电话之前,罗韧忽然欲言又止。 “张叔,我想问一下,木代从前,会突然忘掉些什么吗?”他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就是那种,自己做了什么,但是事后,完全不记得。” 张叔呵呵笑起来,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好笑的。 “有啊。” 罗韧心里一喜。 “小老板娘要是喝醉了,酒醒之后,就完全不记得发生了什么了。” 不是这种,罗韧有些失望,但还是问了句:“木代不能喝酒吗?” “能喝,有时候自己闲着没事,她都会斟杯酒在手边,当饮料喝。但是她喝酒有个度,就像量变到达质变的那条线,到那条线,可就糟糕了。” 张叔啧啧,又像是心有余悸的后怕:“她要是喝醉了酒,可太可怕了。” 罗韧苦笑着挂了电话。 不是的,木代今天这种情况,跟喝酒没关系。 他想说服自己别多想,安然接受她只是“吓懵了”这个理由,但是不行,心里总觉得哪里不对。 有个可怕的念头,她会是被凶简附身了吗?虽然有一根凶简已经被确认就在那个骨灰盒里,但如果这老蚌身上,有两根凶简呢? 当时,她从绳上下坠的时候,老蚌擦着她的身体上旋,会不会就是这错身而过的时间? 罗韧的脑子很乱,勒令自己别再胡思乱想,但是止不住。 回身时,船舱的灯已经熄了。 时间不早了,已经是睡觉的点了,而且,一万三的水影,最好在没有光的情况下画的。 罗韧犹豫了一下,又拨通了神棍的电话。 那头很吵,他听见神棍中气十足的大叫:“每次来,都让我干活儿!信不信我下次不来了!” 神棍也会被人欺负吗?听来匪夷所思,但不知为什么,他说话的语气,总让人有种“言若愠怒,心实喜之”的感觉。 罗韧问:“你不在丽江了?” “不在,我看朋友来了。”他像是想起什么,“那个火,你找到了吗?” “找到了怎么样?找不到又怎么样?” 神棍的声音压的低低,又有隐隐的得意:“如果找到了,我大概能知道,怎么救聘婷。” 罗韧浑身的血一下子激到了头顶:“怎么救聘婷?” “你听好了,凶简跟凤凰鸾扣,是一定水火不相容的。如果说你们真是凤凰鸾扣选定的人,那相当于金木水火土五种力量,被引渡到你们身上。我想了个比较粗暴的法子,但是应该可行……” “把你们五个人混合的血,注射到聘婷的体内,很可能,会逼出那根凶简。” 五个人混合的血,注射到聘婷体内…… “这种,血型不合,可以吗?” “哎呀小萝卜,你脑子里装着的,都是萝卜吗?”神棍不满地嚷嚷,“这种时候,你还想着血型,你思维发散一点好不好?不是所有的事情,都要严格依照科学的,而且,聘婷已经那样了,你就当死马当作活马医了……” 罗韧脑海中,好像闪烁出细小的火花。 五个人混合的血,注射到聘婷体内…… 他突然问神棍:“如果五个人分具金木水火土的属性,是不是说明,凶简不会附身?” 刚一万三不是说了吗,骨灰盒里原本有张狰狞的人脸,但是扔回水里之后,盒面瞬间就平展了,水是五行之一,木也是啊,木代能从木质里看到凤凰鸾扣的讯息,如果木的力量被引渡到她身上,理论上,凶简也会忌惮她的…… 神棍倒没想过这个,有些不确定:“好像……也有这个可能。” 罗韧长长吁了口气。 ********** 船舱里,忽然传来炎红砂的尖叫声。 罗韧浑身一震,快步冲了进去,顺手揿着了壁上的灯,所有的人都起来了,木代正挥手帮炎红砂打扇,抱歉似的看罗韧他们,用口型说了句话。 她做噩梦了。 还以为是出事了,罗韧松了口气,看向一万三,一万三摇摇头,把手里的画本递给他,说:“只画了一半。” 罗韧接过来看。 那一头,曹严华在床垫子上爬了几下,爬进木代她们的床,问说:“红砂妹妹,你做了什么噩梦啊?” 炎红砂小声说了句:“我梦见把叔叔火化了。” ********** 可能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吧,白天的时候,她决定就近把叔叔炎九霄火化,晚上,就做了个跟火葬场有关的梦。 梦见她把叔叔炎九霄送去火化了。 火葬场里,空荡荡的,她一个人,推着载有叔叔遗体的小推车,到了焚化炉边。 那个焚化工长的怪形怪状,头上还蒙了黑色的布罩,瓮声瓮气跟她说:“你回一号监控室去等。” 那里有一排房子,都是监控室,监控室里装有闭路电视,方便遗属观看焚化的过程。 一号监控室,在那一排房子的第一间。 于是她回到监控室里,监控室里有三排座椅,她坐第一排,正中。 她一直盯着电视屏幕看,终于有影像了,她看到叔叔裹着白布的尸体慢慢进了炉口,再然后,几乎是瞬间,火起,炉口一片火红。 按照老一辈的习惯,这个时候要喊一句“躲火啊”,提醒那个正要离开的魂魄不要被人间的炙火烧伤。 炎红砂低下头去,擦掉眼角的眼泪,再抬头时,忽然如遭雷噬。 她看到,炉口出现了一个女人,披头散发的女人,正在尖叫,闭路电视是没声音的,但正因为没有声音,视觉的冲击尤为恐怖,那个女人痛苦而扭曲的脸,几乎要挣出屏幕。   ☆、第③?章 发生什么事了?为什么烧的是叔叔的遗体,却出现了这样一个女人? 闭路电视是即时播放的,难道说此时、此刻,有个女人,正在活活被烧死? 炎红砂觉得全身的血一下子滚烫,像是也被烈火炙烤地沸腾了,她冲出监控室,向着焚化炉直奔过去,大吼着:“有人,里面有人啊……” 那个焚化工还在焚化炉外站着,炎红砂冲过去,结结巴巴:“那个……那个……” 说着说着,她忽然觉得不对劲。 炎红砂低头去看。 那个焚化工的裤子里,尾椎的位置,鼓囊囊的一团,好像在动,像是…… 像是有条尾巴。 再然后,他缓缓的,伸出带黑色手套的手去拉布罩,先看到他的脖子,毛茸茸,再然后是嘴…… 炎红砂尖叫一声,就是这一声,让她最终醒了过来。 梦里的那个人,长了一个狗头。 ********** 曹严华被这个噩梦瘆得出了一身冷汗,原本想安慰她的,现在只余自己心悸了。 罗韧低头去看手里的画,的确只画了一半,画上有幢起火的房子,大火中现出一个女人痛苦而狰狞的脸,而右下角,只开了寥寥几笔,似乎还蹲着什么。 他把画本还给一万三。 罗韧有一种感觉,炎红砂所做的梦跟一万三所画的画,其实是一个场景,只不过画面直白,梦境却芜杂,掺杂了炎红砂自己的所思所想,整个场境复杂化了。 得知自己的梦跟一万三的画可能是同一场景之后,炎红砂惊讶极了,问说:“为什么我也能看到呢?不是只有你们才能看到吗?” 木代说:“虽然是梦,但你是从火里看到的呢。” 说到这里,忽然想到,金木水火土,五个人,五种秉性,总好像有什么寓意。 罗韧没吭声,一万三眉头紧皱,显然跟她有一样的困惑,至于曹严华,几步跑回自己的铺盖边,把塑料兜里的那摊泥沙颠颠抖抖,看得目不转睛。 他有一种没道理的紧迫感,觉得连炎红砂这种新加入的都看到了,自己资历这么老,居然什么都没看到,真是…… 岂有此理! ********** 第二天一早,大家传看一万三的画,这一幅是他在已经画出水影的情况下根据画面里的位置、远近、笔画等重新调整了再画的,经过修饰,一目了然。 画面上是个院子,房间都已经吞噬于大火之中了,女人的脸隐隐自火中显露出,表情痛苦,目光憎恨。 画面的右下角是一丛长势恰好的芭蕉叶,旁边蹲了只狗。 当然,或许是狼,狼狗不分家。 那是只狗的背影,自然看不到表情,但不知为什么,看得人后背发凉,总觉得那狗坐的气定神闲,像是安然欣赏那女人被烧时的惨状。 炎红砂抖抖索索地说:“这不是家养的狗吧?我家里要是养这样一条狗,还不如打死算了。” 她看多了忠犬护主的故事,觉得主人家遭遇大难,豢养的狗不说拼死上前营救也就算了,反而安坐如山,实在天理难容。 又忽然突发奇想:“罗韧,那个梦会不会是个预兆?原先我就打算就近找个火葬场把叔叔先火葬了的,会不会是,火葬场里,会发生什么事?” 罗韧摇头,指着画示意他们看。 那个女人,虽然几乎被湮没在大火之中,但是脖子以下,还是能看到些的。 “看到她的衣服式样了吧,右衽,这至少得是民国乃至之前的衣服式样了,还有这里……” 他又指了指画面的边角,火焰中显露出的一截弧形门洞:“如果把这个门洞复原,应该类似我们看到的园林里的边门。还有院子里种植这样的芭蕉,都不像现在的住宅风格。” 他沉吟了一下:“保守的说,距今八十到一百年是有的。” 这么久吗?那想查也无从查起了吧。 木代问一万三:“只有一幅水影吗?我记得上次,应该是两幅啊。” 上次,一万三画出了两幅,隐瞒了其中一幅,但后来大家分别、各自都接收到了讯息。 一万三赶紧撇清自己,他这次可没什么隐瞒的,水影里,他的确只画出这一幅。 罗韧没说话,目光长久地停留在图下那只似狗似狼的畜生身上,他记得,在小商河画出的水影,上头也有一只类似的畜生。 当时,曹胖胖的理解里,看图不能只看表面,得看深层的意思,那个似狼似狗的畜生,代表了一种邪恶势力。 果然,曹严华又急吼吼地发言了:“我觉得吧,这只狗,其实不是狗,是一种艺术的夸张。我红砂妹妹看到的,不就是一个长着狗头的人吗?这就说明了,这是一个狼心狗肺的衣冠禽兽!” “看见这女的眼神没?那种憎恨,火八成就是这个禽兽放的。啊,我知道了!” 曹严华像是忽然顿悟了什么,激动的双眼放光:“这两幅图可能得连在一起看,记不记得第一幅图是这只狗蹲在凶简边上,八成是被凶简附身了,然后就来放火害人了!就像老蚌被附身了,然后害人一样!” 虽然道理听起来够歪,但是似乎又确实是那么回事。 暂时似乎只有这些讯息了,罗韧把画纸卷好了收起,犹豫了一下:“我想跟你们……商量件事。” 他把神棍关于注血帮聘婷逼出凶简的想法提了一下。 没人反对,毕竟只是抽一点血,又不是要命,曹严华还撸起袖子,拍打手臂上的血管,好像在看是不是方便下针。 罗韧说:“那五珠村这里,暂时就告一段落了。你们看看这头还有什么事要做的,没有的话,我们就回去了。” 有短暂的沉默。 顿了顿,一万三说了句:“我想回村里一趟,这趟回来,都没能在村里好好走走。” 炎红砂也小声说了句:“我要帮我叔叔遗体火化,火化的话,是不是手续还挺复杂,不是有钱就行吧?” ********** 炎红砂要留,木代就得留,毕竟她是“保镖”,而既然木代要留,曹严华也就顺理成章的留,因为他是徒弟。 无论从哪方面看,罗韧都没道理先走,索性也就都再留两天。 退了船结清租金之后,一万三自己回五珠村,其它人在附近的寻了旅馆,要了个里外多人的套间住下,料理炎九霄后事的同时等一万三过来回合。 罗韧极其注意木代,但又不得不承认,她跟从前又没什么两样了,那天海上的事情,好像真的只是小小的意外插曲。 最忙的是炎红砂,跑进跑出,开死亡证明,联系殡仪火葬场,也亏得她的确是炎九霄的亲属,很多事情只要瞒过炎老头还是可以代为出面的,而且炎九霄死亡多日,尸体再拖延着放下去确实也不合适。 火化的当天,她坚持大家都陪她一起去,理由是:说不定关于火葬场那个梦,真的是个预兆呢? 于是除了在五珠村的一万三,所有人都去了,为了避免让凶简离开视线——曹严华找了个塑料袋把桶罩住,一路抱着去,又抱着回。 火葬场不大,但所有工作人员各司其职,过程很顺利,一切井然有序,炎红砂不死心,想去火化间那看个究竟,被人礼貌地请出来了。 那个人身材单薄瘦小,小鼻子小眼的,也不是梦里焚化工的模样,炎红砂觉得自己一定是魔怔了,还特意去瞧他的裤子,那是条裁剪得当的裤子,前后都贴身,也不像藏了条尾巴。 当天晚上,一万三从五珠村回来,懒懒散散的样子,拎了个布包,里头东西不大,但看着沉甸甸的。 曹严华问他都干嘛了。 他漫不经心地回答:“也没干嘛,给我妈烧了纸钱,守了坟。每家每户都去走了走,有冤报冤,有仇报仇呗。” 整个村子只他一个人,想干嘛干嘛,是,村里人都走了,房子都还留着呢。 他走一家祸害一家,踹门,砸窗户,搬起石头把笨重的不及带走的灶锅砸穿,心里无比畅快。 小时候,母亲教他村里的忌讳,去人家家里玩儿,别动人家的锅,那是人家吃饭的家伙,你要是把人家的锅磕着碰着,灶神一生气,那家人就得饿肚子呢。 现在好了,通通砸了,饿就饿呗,反正饿不到老子。 那一口恶气,积攒了许多年的恶气,就这样朝着没知没觉堪称无辜的门窗物件上发泄过去,自己都觉得自已欺软怕硬荒唐可笑,但是随便,无所谓! 砸累了,一屁股坐到地上,阳光晒的他眼花,眼前却晃动着许多年前的那个日子,那个薄雾蒙蒙的早上,身后一只手,猛然一推,就把他推出了村人的圈子。 “江照,从今以后,你就不是咱五珠村的人了,你要是再敢踏进村子一步,可别怪村里人不客气。” 他挑衅似的看着这破落的没有人声的村子,对着阳光下的空气叫嚣:“我就是又踏进来了,还砸了你家了,来啊,对我不客气啊,来啊!” 没有应答,有尘埃在阳光下跳舞,远处,海浪声很轻很轻,像是在问:“你是谁啊……” 内心深处,他想着,有个人出来揍他也好啊,那样至少,这个村子,还是活的,管它接不接纳他,至少,这个村子,还是活的。 过了很久,一万三站起身来往外走,路过祠堂的时候,他偶然抬头,不知道是不是阳光太好,灼痛了他的眼,祠堂高高翘起的檐角上,那个骑凤的仙人,峨冠博带,大袖那么敞着,似乎风一动,就要飘起来了。 仙人指路,它在给谁指路呢,指的路又通去哪儿? ********** 一万三洗澡的当儿,曹严华盯着那个布包看,好奇心像面团一样发酵,里头究竟包着什么呢? 炎红砂瞪他:“曹胖胖,尊重*!” 曹严华不服气:“其实你也想看吧,看一下怎么了,看一下又不会跑了!” 炎红砂哼了一声,她当然想看,她那点好奇心跟簇簇的小火苗似的,其实也知道,未必是什么秘密的东西,一万三敢大喇喇往那一放,就没那么不可告人…… 但是,谁让你非罩上一层布呢,不撩开那层,心里愣是抓心挠肝的难受。 不过,她还是自诩道德水准比曹胖胖略高一筹,反正,她不会自己去揭开的。 曹严华又看罗韧:“小罗哥,你说呢?” 这屋子里的人,总得都拉下水,达成一致才好。 罗韧不去蹚这趟浑水,也不让木代蹚:“木代,跟我出去走走吧。” 木代看他,先不动:“你是在邀请我吗?” 罗韧点头:“邀请你。” 她笑起来,噌一下就起来,跟着罗韧出去了。 洗手间的哗哗水声不绝于耳,房间里只剩了曹严华和炎红砂两个人。 一不做,二不休,曹严华果断过去,三两下就解开了布包。 那是…… 祠堂檐角上骑凤的仙人,宽袍大带,翩然欲飞,最底下不太平整,一看就知道是被敲下来的。 炎红砂也凑过来,一时间也忘了要置身事外,俨然共犯的架势。 她说:“看起来,一万三对村子,还是心怀愤恨的,连这个都敲下来了。” 曹严华也深有感叹。 先敲了行什,又敲了指路的仙人,一头一尾,都折在他手里,他三三兄,可真是角脊走兽终结者啊。   ☆、第63章 尾声 渔村歇的早,乍一出门,黑的什么都看不见,脚下一个踉跄,险些撞在罗韧身上。 罗韧握住她手,说:“小心点。” 他牵着她往外走,经过渔民低低矮矮的屋子,鼻子里闻得见小木屋经年的潮气,暗处的角落里有拴着的狗,似乎嗅到入侵者的气息,黑暗中抖索着浑身的毛站起来,像是拉开了架势要奋力一战。 罗韧把她拉到身后,半蹲下身子,喉咙里发出威胁似的嚇声,那只狗周身的气势忽然就软了,颠吧颠吧又跑回角落里,脑袋往下一卡,做了挖沙埋脑袋的鸵鸟。 木代央求罗韧:“教我啊。” 他说:“这有什么好学的,什么出息。” 说完了就往前走,木代惆怅似的的叹息,不肯走。 罗韧又回来,说:“这样吧,你要是能站着不动,五分钟,连眼睛都不眨,我就教你。” 木代挑衅似的看他,说:“那你记时啊。” 这能难得倒她吗?忘了她习武八年吗,被师父罚一动不动,没有十次也有八次,那要难的多了,头上还要顶个小香炉,里头燃根香,她站的极稳,有时候,那根香燃烬的灰,都能保持好长一截不落。 至于眼睛不眨,很难吗,换个角度思考,睁开眼睛不闭很难,但是闭上眼睛不睁呢。 那也是“不眨眼”的一种啊。 她带着窃喜的浅笑,慢慢闭上眼睛。 眼睛看不见了,其它的感官就分外敏锐,这个夜晚是温柔而沉静的,空气濡湿,带着水汽,发丝有一两根,痒痒贴在脸庞,风里有轻微的腥咸,海的味道。 在这里还没有人,在这片村子还没有雏形之前,这海就在了。 小木屋里,也不全是安静的,有时能听到木头细悄的裂响,还有轻微翻身的声音,也有夫妻夜话,有一搭没一搭,听不真切。 还有,罗韧真的在计时,打开了秒表,打开了声音,滴答滴答,马不停蹄,不喜欢这样快的声音,感觉人生都在气喘吁吁的奔走,无暇旁顾。 她喜欢慢。 就像农家揭开了蒸锅的木盖,白色的蒸汽在屋里慢慢地绕啊绕,映衬着窗外的雪,檐下的冰溜溜。 就像骡子脖子上挂了摇铃,叮当叮当,从门前经过,经过了很久很久,铃声还在门口慢慢打着转儿歇脚。 就像给情人绣荷包,竹绷子压紧布面,银针拖着丝线,慢慢地迤迤逦逦,绵绵密密长长久久的情意,看不到头。 罗韧说:“木代,我走了啊,把你一个人丢在这了,我真走了啊。” 他的声音越来越远。 她安安稳稳,还是不动。 又说:“木代,那条狗朝你走呢,它看着你呢,张开了嘴,马上就要咬你了。” 她还是不动,黑暗的光轻柔笼在脸上,打过睫毛、鼻梁、唇角,密密的廓影,最细致的笔触也画不出的精致的画。 猝不及防的,罗韧忽然抱住她了。 她感觉得到他,熟悉的气息,臂膀的力道,秒表的声音也近了,滴答滴答,滴答滴答。 他慢慢向她低下头来,温热的气息拂过她眉梢,脸颊,到唇边。 木代想着:这个时候可以动的,可以忽然睁眼,咯咯笑着说“不玩了”,可以呀一声叫出来,然后负气似的指责罗韧“这样不符合规则的”。 但是她不动,不想动,有细细小小的声音,在心底里,叽叽喳喳,好像在说:你也想的,你愿意的。 罗韧吻在她唇上。 像她喜欢的那样,轻柔而缓慢,又慢慢加深,不容回避的力道。 滴滴答答的秒表声,忽然就停了,不知道是真的停了,还是她忽然什么都听不见了。 如果人真的有灵魂,那么现在,她的灵魂,一定是细成了一根根的丝,散漫着,往着无穷无尽的高处去漂,枕着几乎听不到的音乐,茫然而无处落脚。 *** 罗韧松开她时,周围那么安静,海也出奇的静,海浪声浅的像是情人的叹息一样绵长。 罗韧问她:“还去海边吗?” 不去了,她愿意待在这里,这逼仄的空间,周围低矮的木房屋角,湿潮的气息,还有角落里一条不知道是睡着了呢还是全程观望的狗。 多待一会吧,这个地方,她会记一辈子的。 罗韧笑着,轻轻拥住她,她脸颊发烫,偎依在他胸膛,听他沉稳有力的心跳。 罗韧说了句:“我的姑娘。” 等你很久了,我的姑娘, 在山地、沼泽、蚊虫叮咬的树林,无数次梦到你,赤着脚,穿过阴冷的河岸,穿过黑暗的密林,眼波温柔的如同溶进月光。 等你很久了。 *** 回到旅馆,静的没有声息,炎红砂她们都已经睡着了,木代屏住气,伴着那轻轻浅浅的呼吸声,悄悄上床,又拉上了被子。 枕头柔软而又舒服,她忽的想起罗韧说过的那首枕歌。 ——枕头啊枕头,什么也不要说啊,那个可爱的人和我的关系,对谁都不要说啊…… 嗯,是的,她偷偷把脸埋进枕头里,呓语样吩咐自己,又像是吩咐枕头:“不要说,对谁都不要说。” 枕头也不牢靠,枕在头下,不知道会不会窥视到她的秘密,她终于体会到情人那忐忑而甜蜜的心情:不要说,对谁都不要说。 就怀着这样的心情,无数次辗转反侧,终于入眠。 今夜,会做个好梦的吧。 *** 真的做了个梦,却无关罗韧。 梦见简陋的房间,一个约莫三四岁的小姑娘,偷偷推开卧室的门,地上杂乱地摊着衣服,女人的胸衣、内裤,男人的条裤、皮带,红色的磨了根的高跟鞋。 男人的呼噜声很响,要很仔细很仔细,才能听得出夹杂其中的女人的气息。 小姑娘转了身,踯躅而又孤独地往小客厅里头,头上扎了羊角辫,皮筋一圈一圈,脱了线,露出里头灰褐色的筋皮。 她看到小姑娘踮了脚,费力地从五斗橱上挪下一个饼干盒,掰开盖子,探头朝里看。 饼干盒里,是空的,不过每个角落里,都积了些饼干屑,小姑娘费力地伸手进去,手指头上沾到饼干屑,送进嘴里,吃完了,又拿手指头去沾。 直到把饼干盒里,沾的干干净净。 然后,她又费力地把饼干盒盖起来,踮着脚送回原处。 木代忽然反应过来。 这个小姑娘,就是她自己。 童年的,完全遗忘的片段,忽然在这个梦里,清晰地伸展开来。 她看到自己在小客厅里绕着来回,把沙发上铺着的布慢慢撸平,掸的干干净净,又拿跟自己一样高的扫帚扫地,扫的时候,不知把什么东西扫到了茶几下头,她低着头,撅着屁股,小脸涨的通红,伸手使劲往里摸。 日头从正午一点点的挪,挪成了夕阳境况,卧室里终于有动静了,那个男人拎着裤子出来,打着呵欠,先去厨房,对着水龙头接了一口水漱口,哗啦啦哗啦啦,然后吐在长了青苔的水槽里。 家里的水管上水也不好,龙头一开,嗡嗡的声音。 那男人出来时,忽然看到她,说:“哈,小不点儿。” 说完了穿衣服,从裤兜里掏钱,一张张的十块,扔在桌上,又过来,给了她一张五角的,说:“给你买糖吃。” 她看着钱,手心都出汗,男人把钱塞在她围兜的口袋里,那是个半圆形的小口袋。 男人走了以后很久,女人才打着呵欠起来,刷牙,洗脸,坐到梳妆台前头,打厚厚的劣质粉底,一张脸涂的陌生,遮了黑眼圈,平了细细的交错的纹。 然后,忽然看到一边的钱,拿过来数了数,脸上出了一丝笑纹儿。 她就趁着这一抹笑的时间,赶紧过去,说:“妈妈。” 女人摁了一声,拧开一支睫毛膏,膏头干结,她不知骂了一句什么,从茶杯里倒了点水进去,又旋起,握在手里使劲地摇晃,再拧开,膏头上湿湿润润的,终于出色了。 女人满意地对着镜子眯起眼睛,一点点给睫毛上膏,睫毛长是长了,尾端却结成了一缕缕,看着沉重。 她说:“妈妈,我饿了。” 女人漫不经心:“不是给你买了饼干吗?” “吃完了。” 女人的脸一下子沉下来,像半天的云头被人泼了墨,黑到了底。 说:“我有没有让你省着点吃,又吃完了,你这么能吃,我怎么养的起你!” 她低着头擦眼泪,女人霍一下起身,把饼干盒拿下来,掀开盖子看了,砰一下砸到地上,一个指头戳在她额头上。 “天天吃,吃!就没见你做事!养条狗都能看家,我整天供着你吃,供着你穿,凭什么,啊,凭什么!” 一边说,一边一下下戳她额头,她的脑袋被戳的一偏一偏的,但是不敢动,眼泪哗哗的,流了满脸。 女人说:“不准哭!” 她抓起小围兜的下摆擦眼泪,哽咽似的倒气,女人不理她,她也就不说话了,默默地又回到沙发的角落里。 饼干她是省着吃的,为了省,每次她都拿水泡,薄薄的一块饼干,泡了水,膨胀的大了一倍,虽然一点饼干的味都没有了。 她蹲在角落里,看镜子里的女人,描眉,擦口红,盘头发,款款地挎起包,就那样出去了,出去之前跟她说:“你老实待在家里,别乱走。” 门砰一声关上。 她的肚子咕噜咕噜叫,怎么这么饿呢? 她掀起小围兜,抓起自己的小裤子腰,拼命往外拧,裤腰越来越细,勒着小肚子,勒得紧了,好像就不那么饿了。 天黑下来了,她爬到沙发上,盖上小被子,就那么睡着了。 又醒了,被嘈杂声吵醒的,睁开眼,看到屋顶吊着的钨丝灯,灯底黑了一块,灯绳晃啊晃啊,晃的人眼花。 母亲在,穿着睡衣,头发散乱着,卧房的门虚掩着,有烟气飘出来,间杂着不耐烦的咳嗽声。 还有个不认识的胖阿姨,牵着个小男孩,小男孩红着眼,额头肿起一块,上头胶带贴着纱布。 胖阿姨一直在说话,愤愤的:“我烙了肉饼,给小通子拿了一块,转头就听到他嚎,抢东西吃也就算了,为什么还打人?你看看,头上这包肿的,我们要去医院查,要是打出脑震荡,这事没完!” 母亲也笑,言语愈发尖刻:“东西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说,你家儿子个儿比我家囡囡高了一头,她能从小子手上抢东西吃?再说了……” 母亲转头看她:“囡囡,你晚上出去没有,抢人家东西吃了吗?” 她怯怯摇头,说:“没呢。” 又像是为了佐证,赶紧从小口袋里掏出那五角钱,高高举起:“我有钱,我能买东西吃,不会抢人家的。” 母亲脸上露出胜利的喜悦,还没来得及说话,那个胖阿姨忽然上前一步,狠狠攥住她的手,嚷嚷起来。 “你看看她手上,这油光,这油!”又低头在她掌心闻了一下,“是不是肉味,你自己闻,自己闻,偷腥的猫,爪子都没洗干净!” 母亲的脸瞬间难看下来,忽然兜头就给了她一巴掌,尖叫:“我养了个贼!谎话精!” 她被打的七荤八素的,后来,是那个胖阿姨架住了母亲,慌慌地说:“算了算了,小孩子嘛,馋嘴也难免的……” 卧室里那个男人也出来了,尖声尖气地:“哎呀哎呀,小事嘛,小孩子嘛……” 胖阿姨她们不知道什么时候走的,母亲凄厉而呜咽的声音一直在耳边回响,卧室的门关上了,她还听到母亲在说:“要送走,把她送走……” 男人说:“哎呀,算了算了,来来,不要扫兴嘛……” 所有的声音终于消落下去,渐渐的,被男欢*女*爱的呻*吟代替。 黑暗中,她摸到水槽边上,踩了个小板凳上去,拧开了水龙头。 只开细细的一条水流,开大了,母亲会说:“水不要钱吗!” 她摸到水台上的一块臭肥皂,拿来抹了手,搓了又搓,搓了几下之后,抬起胳膊,擦了一下眼泪。 又继续洗手,洗着洗着,小小声地说:“我没有抢东西吃。” *** 哗啦一声,窗帘响。 阳光照在脸上,痒痒的。 木代睁开眼睛,炎红砂噌一下凑到她面前,神情欢悦的。 “起来了木代,今天要回去了。” 【仙人指路完】   ☆、第64章 【番外】 【番外】 聚散随缘酒吧。 晚上十点,正是忙的脚不沾地的时候,张叔无意间一抬头,看到门口进来的人。 先是如释重负的心头一喜,紧接着又是秋后算账的脸色一沉:“呦,还知道回来呢?” 木代笑的人畜无害,眼角眉梢浅浅嗔意,张叔看着看着心就软了,上下打量她,问:“那时候说不能说话,生的什么病?病好了吗?” 于是木代知道,自己过关了。 她撂下一句:“早就好了。” 说着步伐轻快的进来,手抚着肩膀,活动筋骨:“坐了一天车,累死我了。” 张叔目送她上楼,目光又转回来,盯着门口剩下的两人。 一左一右,一胖一瘦,一个像斗败的门神,蔫蔫杵在门口,胖胖的脸上满是讨好的笑,一个活脱脱吊儿郎当的混混,拎着行李,看起来低眉顺眼,实则察言观色伺机而动。 张叔真是气不打一处来。 “叫我怎么说你俩才好!” *** 同人不同命,小老板娘就是小老板娘,犯了天大错,骂都没挨一句。 他们就没这么好待遇了…… 曹严华看着张叔给他和一万三安排的上下床铺位,心中无限凄凉,起先,至少还是一人一间啊。 张叔的话犹在耳边:“新雇了人了,就得给人安排地儿睡觉。你们这种流窜的,谁知道哪天又跑了?有个床位就不错了。” 也是,有个床位就不错了。 曹严华跟一万三商量:“三三兄,要不,我睡下铺?我人重,睡下头整张床都稳。” 一万三白他:“是,你是地基。” 曹严华没行李,大部□□家翻船那次落了水,倒也乐得轻省,冲了个澡就上床,一万三要整理从原来的房间挪过来的家当,乒乒乓乓翻检个没完。 伴着翻检的噪音,曹严华心酸地盘点自己的财产,只剩贴身藏着的几张票子了。 简直克制不住重操旧业的冲动,幸好,还有炎红砂那里五分之一的待售珍珠慰寂寥。 这么一想,老蚌简直是可亲可爱起来了。 他翻了个身,看坐在一堆杂乱摆放家当中的一万三:“三三兄,我希望下一根凶简是藏在金矿里的,这样忙活了一趟之后,我还能搞根金条,比在酒吧打工赚的多多了。” 一万三头也不抬:“不是说好了不搀和这事了吗?” 哦,也是。 曹严华惆怅似的叹了口气:“我也就是想想。” *** 接近两天多的赶路,中途在昆明停,放下了炎红砂,炎红砂请了帮炎老头看病的医护人员来,给他们每人都抽了一管血,密封塞塞紧,标签贴好,放在专用的医用箱里。 其实用不着标签,反正接下来都要混合在一起的。 送别他们的时候,炎红砂依依不舍:“过两天我就找你们玩儿去,木代,我会把工资打给你的,还有啊,买了新手机之后告诉我啊。” 一行五人,除了罗韧和一万三,其它三个人的手机都殒命五珠村,没法组建五人小分队的微信群,让炎红砂耿耿于怀。 群名她都想好了,叫“凤凰别动队”,虽然一万三说这个名字土的掉渣,杀了他他都不会接受邀请的。 其实炎红砂也觉得这名字挺土的,但是谁让一万□□对呢,一万□□对的,她一定要坚持。 下午,几个人其实已经回到丽江,但都没有先回酒吧,毕竟,还有至关重要的一役。 五个人的血,真的能逼出聘婷体内的凶简吗? 郑伯比前些日子憔悴,心里头那些对聘婷的担忧,都写在脸上了,领罗韧他们进房的时候,说了句:“罗小刀,希望这次能行啊,别让聘婷受这种苦了。” *** 聘婷静静躺在床上,手脚都被捆缚带紧缚,或许是镇静药剂的作用,她睡的很沉,用郑伯的话说,针剂几乎没断过,不是在打镇静药剂,就是在打营养液。 可营养液到底不是五谷杂粮,维持着躯体的正常运转,却不能让她神采奕奕。 聘婷比上次看到时候瘦多了。 有了前两次对付凶简的经验,每个人都要有条理很多,罗韧把混合的血液推了半管进聘婷的身体,然后回避。 木代掀开聘婷的衣服。 这一次,反应要快的多,聘婷的皮肤泛起不寻常的红润,后背之上,红润的面积慢慢扩大,正常肤色的部分越来越少,最终留出一条竹简形状,像是被逼的再无退路。 紧挨着上一次的疮疤,那块人皮迅速掀起。 木代脑子里冒出一个奇怪的念头:这凶简,可千万别再上聘婷的身了,否则一次又一次,都要掀起人皮,次数多了,那真是货真价实的体无完肤。 她手里攥了双筷子,目光所及,下手极稳,拈起那块人皮,刷一下扔进脚边准备好的水盆里。 另一间屋子里,郑伯按照之前罗韧的吩咐,已经备好了一个大的透明鱼缸,一万三把盛了骨灰盒的水桶先放进去,曹严华往里注水,注的差不多的时候,木代端了水盆进来,把这一盆水又倒了进去。 现在这鱼缸里,有两根凶简。 罗韧把剩下的半管血液推进了鱼缸。 说不出那是一种怎样的体验,或许每个人血液的颜色、粘稠度都有轻微的不同,明明已经蛮横地混合在一起了,但入水之后,还是能看出,有五道。 像是驾着云气,迤逦散开,却又首尾相连,变幻着无法辨别的形态,木代屏住呼吸,仔细去看…… 那块人皮轻轻蠕动了一下,像是有什么脱了体,紧接着,骨灰盒上,也有看不见的一片什么直冲而出。 曹严华头皮发麻,话都说不清楚:“看……看啊……” 不消他提醒,每个人都在看。 水中,极细的红色滚边,镶出了两根的长条。 条身上都有红字,古老的甲骨文。 一个是“刀”,一个是“水”。 一万三特意转了角度去看,哪怕从背后看,看到的也不是两个字的反字,不管哪个方向,看到的都是一样的。 它没有形状,像平面,又像立体,紧挨着,竖起,并立水中。 而在它的周身,绕着一圈…… 一万三喃喃:“好像一只凤凰啊。” 是像一只凤凰,虽然只是血液在水中化开的形状,首尾相衔,鸡*头,燕颌,蛇颈,麟身,龟背,像孔雀一样长的拖尾,总觉得它有眼睛,狭长,微阖,神态安详。 曹严华屏住呼吸,用钩子把盛了骨灰盒的桶勾了出来,水波荡漾,凤凰和竹简的形状却并不散乱,反而随着水纹微微游动。 曹严华盯着骨灰盒看,没有那张狰狞的脸了,也不再有让人猝不及防的骤然凸起,那只是一个普通的陶瓷骨灰盒,如果非要说有什么不同的话,那就是它包裹了一层浑然一体的莹白色珍珠质。 一万三如释重负地吁了口气。 木代问罗韧:“这样就可以了吗?保险吗?” 保险吗?这样的话谁都不敢说,但是,至少比他们自己胡乱琢磨的所谓金木水火土的阵法要靠谱的多了。 罗韧拿出手机,调出照相功能,对焦,轻轻揿下。 咔嚓一声,那只凤凰安详的姿态就出现在了手机屏幕上,凤目狭长而微阖,像是轻浅的笑。 *** 聘婷再一次脱离了凶简的困扰,一万三也完整拿回了父亲的骨灰。 有种功德圆满全身而退的味道。 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似乎也找不到什么理由继续再搀和凶简的事情,更何况,也没有人再接收到来自凤凰鸾扣的讯息。 于无声中,每个人都心照不宣地达成了一致。 就这样吧。 *** 第二天,木代难得醒的早,打开窗户想呼吸一下新鲜空气…… 有人比她起的更早。 曹严华。 他正吭哧吭哧绕着酒吧外围跑步,两步一喘,到后来,简直是在扶着墙挪步子了。 那句话怎么说来着,一天不练,手生脚慢,两天不练,功夫丢一半,曹严华的确是好些天没练了。 一万三也在,拎着张板凳坐在门口,在磨刀石上磨着什么。 看不大清,木代忽然想到什么,赶紧从前头换下的衣服里找出那个微型的望远镜,凑上去仔细看。 是那个骑凤的仙人,因为是被一万三敲掉的,底座不平整,一万三正往磨刀石上洒了水,想把下头磨平。 磨这个干嘛呢? 曹严华像辆散了架的老车,哼哼哈哈地又挪过来,帮她把这个问题给问了:“三三兄,你磨这个干嘛啊?” 一万三没理他,低头还是吭哧吭哧一阵劲磨,磨刀石上一条条的道道,水一冲就不见了。 三三兄,你磨这个干嘛啊? 其实他想磨来摆着。 但是又觉得,好像还是用布包起来,深深的,深深的藏进看不见的角落里才好。 不管了,先磨好再说吧。 木代慢慢地把望远镜转了个方向。 罗韧在干嘛呢? 他住的不远,但是房间是背向这头的,只能看得见关上的窗户。 起床了吗? 木代撑住窗沿,不甘心似的俯了一下身,有什么贴在胸口,温润的。 她促黠心起,拿出口哨送到嘴边,吹了一声。 悠长的,嘹亮的号子,把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张叔从酒吧里跑出来,望了一圈才锁定她这个肇事者:“小老板娘,你要命啊,边上还有人在睡觉呢,会被人骂的。” 岂止是在睡觉,这里游客很多,大多数人都是睡到自然醒的。 木代有做了坏事的侥幸,做着鬼脸把哨子又送进领口,无意间一瞥眼,忽然愣了一下,旋即又笑。 罗韧推开窗户了。 他好像刚醒,困倦的样子,睡袍的口敞着,露出古铜色的结实胸肌。 木代刷的拿起望远镜,对准,看的目不转睛。 过了会,镜筒慢慢上移。 罗韧当然是发现她了,一脸的无奈,过了会口型示意她等一下,转身离开。 干嘛呢?木代好奇。 不多久,罗韧又出现了,拿了个画本,示意她看。 纸上写了七个字:“早上好啊,女朋友。” 好想回他话,但是一时找不到纸笔…… 是得赶紧再买个手机了。 罗韧又翻到第二页。 上头写:“想看过来看!” 翻完了,毫不客气关窗,只留下镂花的窗玻璃对着她。 木代笑起来,嘴里却不服气似的嘟嚷了句:“稀罕吗。” 她回到书桌边,弯腰打开电脑,点出网页之后在搜索栏输入“新款手机”几个字,鼠标刚移到搜索,忽然像是想到了什么,停住了。 过了会,她拖了椅子过来坐下,一个字一个字地把输入的字符删除。 代表字符输入位的竖线一直在跳,提示她在空白栏输入搜索内容。 木代重新输入了四个字。 双重人格。 她看了很久,然后,回车确认。 【完】   ☆、第①章 罗韧睁开眼睛。 是聘婷的声音,絮絮叨叨,重复着:“小刀哥哥。” 就像小时候,她做他的小跟屁虫,整日价不停地碎碎念: ——小刀哥哥,给你糖吃。 ——小刀哥哥,给我买个手绢儿吧。 ——小刀哥哥,带我一起出去玩儿呗。 身下的桑蚕丝垫被柔软而熨帖,一夜厮磨,柔软地像情人的拥抱,罗韧懒得起床,索性躺着,听聘婷偶尔传进来的细碎声音。 她愤愤的,想来是一万三笨手笨脚。 “小刀哥哥,你怎么这么笨啊……” 罗韧想笑。 就在这个时候,门上传来敲门声。 郑伯的声音:“罗小刀?罗小刀?” *** 郑伯来跟罗韧讲一声,自己上午要跟着中介出去看店面。 罗韧之前提议,小商河那个地方天干物燥,不适合恢复疗养,他希望聘婷暂时在丽江住下。 郑伯是罗家的远房亲戚,聘婷的母亲死的早,罗文淼又总是外出讲学,家里头需要能里外应付得力的人,郑伯自然而然入选,他看着聘婷长大,对她的那份呵护关照,比起罗文淼这个不甚称职的爹来,只多不少。 所以,自然是聘婷到哪,他就到哪。 只是既然住下,就要做长久打算,不能每天两手一摊的坐吃山空,他跟罗韧说,自己想在就近开个店。 具体的说,是西北风味的饭庄。 郑伯做菜的手艺一向不错,一道烤羊腿让一万三念念不忘,开饭庄,也算对症对口,人尽其才。 郑伯的意思,自己手头没什么钱,想请罗韧注资,做背后的老板。 ——“我老啦,也不图钱,找个事做。有事忙活的话,人会老的慢些,也能多陪聘婷几年。赚了钱呢,都是你的,我就当给你打个工。” 正中罗韧的下怀,他带回来的钱不少,但钱如果不动,那就是死钱,只会越来越少——得想个法子让钱活起来才好。 去酒吧的时候,他无意中说起这茬,得到了曹严华的大力支持。 “饭庄好啊,饭庄好!”曹严华双眼放光,光芒之盛让罗韧心生警觉:曹胖胖一副决意要把饭庄生吞活咽吃穷了的架势。 再说下去,罗韧才知道自己是想错了。 “不要只做西北菜嘛,再加川渝菜,楼上火锅楼下烤羊腿,还有辣子鸡、水煮鱼、串串香、毛血旺……” 罗韧看了他一眼,这是要把郑伯活活累死的节奏吧?也是年近花甲的人了,他这个做老板的,不好那么榨取人家的剩余价值。 曹严华忽然想到什么:“投资,我也投资,入股!” 一万三从吧台倾过身子来,看鬼一样的表情:“曹兄,你有钱吗?” “珍珠啊!”曹严华激动地唾沫星子四射,“三三兄,我,你,还有妹妹小师父,红砂妹妹,我们都有珍珠,入股好了,算我们的共同产业,饭庄名字就叫‘凤舞九天’!” 他双手展开,字字停顿,那架势,凤不舞九天他就要舞了。 一万三嗤之以鼻,曹严华这起名的水准,比炎红砂也好不了多少。 倒是一直不声不响的木代说了句:“我觉得行,可以啊。” 说的时候,胳膊肘抵在桌子上,手托着腮,声音也低低的,像是征询罗韧的意见。 罗韧伸手搂住她:“行,到时候分红,给你双倍的。” 曹严华嫉妒,问:“那要是亏了呢?” 罗韧说:“亏了木代也有,我补贴。” 太同人不同命了,曹严华惆怅地想着:我也想要个男朋友。 既然多数人支持,一万三就得认真考虑这事儿了:“也行,分散风险嘛,你可以让富婆多投资点,她有钱。” “富婆”,是他被迫加入微信群“凤凰别动队”之后,对炎红砂的专称。 曹严华曾经劝一万三对红砂妹妹客气点,也曾发出疑问:白富美不是三三兄的一贯追求吗?怎么对红砂妹妹,就这么刻薄呢? 一万三的回答是:“当时我要早知道她有钱,我肯定对她客气,那时不是不知道吗,转过头再对她献殷勤,反而被她瞧不起。索性就这么着了,追不到白富美,践踏一下也是好的。” …… 总而言之,开个饭庄,原先只是郑伯的一个想法,但是经过了这么一来二去之后,轰轰烈烈地开始……落地了。 *** 郑伯给罗韧看中介推荐的几个店面的位置,地段都还不错,罗韧对郑伯很放心,完全放权:“你决定就行。” 说话间,出到门外,做了个活动筋骨的伸展姿势,小院尽收眼底,不知道一万三在陪聘婷玩什么,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的。 罗韧喃喃:“我真是奇怪,聘婷为什么要管一万三叫‘小刀哥哥’呢?” 郑伯哼了一声:“那是因为,就算脑子不清楚的人,心里也是有数的。谁对她好,谁就是她的小刀哥哥!你从前对聘婷是真好,现在呢,心思不知道都用到谁身上去了。” 对没能把聘婷和罗韧拉郎配成功,郑伯始终是耿耿于怀的:“这两天怎么没见木代?吵架了?” 他的脸上充满了乐于见到两人吵架的幸灾乐祸。 都半大老头子了,还这么小孩儿心性,罗韧啼笑皆非:“她去昆明领工资了。” *** 工资发放,网上银行操作,几个步骤的事儿,她偏要千里迢迢去昆明领。 一听就知道醉翁之意不在酒,领工资是假,顺便去玩一遭才是真的,罗韧随口说了句:“要么我开车送你去。” “不要不要,那多麻烦,我买张车票去就行。” 这有什么麻烦的,怎么看起来,像是故意撇开他似的? 罗韧故意坚持:“不麻烦,车加满油就行。” 木代还是不愿意:“你没有事情要做吗?男人嘛,不要为这种小事忙,忙你自己的大事去。” 一脸的嫌弃劲儿,说的他好像不务正业,而她的“领工资”是什么利国利民的大事儿似的。 罗韧索性问的直白:“是不想跟我一起去吧?” 木代不吭声了,过了会,期期艾艾:“谈恋爱嘛,不要整天待在一起,大家都得有点空间……” 空间? 罗韧恨的牙痒痒的,他们什么时候“整天待在一起”了?彼此的空间都能赛马了,她还要空间! 你不仁,我也不义,得,爱去去! *** 同一时间,木代在陪炎红砂练功。 这个宅子所在的位置真好,闹中取静,早晨的风凉凉的,却吹得人很舒服。 木代低头往井里看,炎红砂在下头一米多处,抱着垂下的绳,不爬上来,也不往下去,就那么荡悠悠的,见木代看她,还“呃”一声,头一歪,舌头伸出老长,跟吊死鬼似的。 木代没好气,搬过立在边上的井盖,作势要把井口盖上。 “别,别,木代。”炎红砂赶紧恢复正常,脚在绳子上缠了几下,以便身子挂的更稳些,“双重人格多好啊,我觉得挺酷的。” 木代闷闷的:“你不懂。” 炎红砂说:“这种事情,就看你怎么看吧,悲观的人呢就要死要活的,觉得自己有病。但是乐观的人呢……” “乐观的人怎样?” 炎红砂一脸的热切:“你不觉得像超人吗?平时你都是你自己,关键时刻,就有个更强的自己来保护自己!” 木代瞪了她一眼,随手从上头推了一把井绳,炎红砂抱着井绳,像个秤砣一样荡悠悠。 她觉得自己说的很有道理:“就算是有双重人格,她没干坏事,没害人,这么多年才出现一次,你有什么好担心的嘛?” 木代像是问她,又像在问自己:“如果我告诉罗韧,会怎么样?” “会很高兴吧,”炎红砂继续晃荡,“这就相当于交了两个女朋友,男人嘛,都开心的。” 木代叹气:“你的脑子里,装的都是下井摸上来的石头。” 炎红砂得意洋洋:“那我的脑子可就值钱了,下井采宝,摸上来的可都是宝石。哎,木代……” 她仰头看木代:“爷爷跟我说,他老了,眼睛会越来越坏的,所以他想趁着还能看得见,做上一票收官。你加入吗?” 木代没听进去。 前院的早饭香气飘了进来,香甜的,糯咸的,裹着风,吹的一丝丝一缕缕,吹的她整个人都惆怅起来。 要是告诉罗韧了,会怎么样呢? *** 华灯初上。 罗韧信步走过沿街的水道,很多酒吧的夜场已经提前开始了,赶场的驻唱歌手抱着吉他,在露天的台阶上坐下,琴弦一撩,流畅的乐声跃动而出。 会唱伤感的歌、爱情的歌、乡愁的歌、狂野的歌,这种歌,永远不愁没有市场。 郑伯看中了一家店面,把地址给他,让他务必看看。 也好,就当是在闲逛了。 离着酒吧和他的住处其实都不是很远,可他从来没来过,可见他在这古城的生活,是多么地来去匆匆。 地方很好找,因为一众灯光通透的店面之间,只有这一处是黑的。 走近了看,这是一家已经关闭的店,虽然大部分的家具已经搬走,但透过落地的玻璃窗,还是可以看出这店的前身是家甜品店,因为还有桃心形的贴纸粘在墙上,密密层层的。 罗韧掏出手机照亮,看到最挨边墙的一张写着字。 “xx,你这个渣男,现在的我你爱理不理,将来的我你高攀不起!” 似乎能够看到一个姑娘怒气冲冲落笔的样子。 罗韧笑起来,这世上,除了少数特别通透的,多数人兜兜转转,转不过爱恨二字,不过,不坠志气就好。 他回过头,看了一下周边的店铺。 卖什么的都有,烧烤小吃店、银饰铺子、民族服饰、假的做旧古玩、东巴风铃,明信片。 罗韧在一家店前驻足。 这店的名字叫“奁艳”。 有一种店,气场天生不同,隔着十米之外,都能感受到生人勿近的冷冽意味,又像是vip会馆,对普罗大众,布置的每一个细节,都好像在说:有钱都未必能进来,你还得有品。 “奁艳”就是这样。 在一众白炽灯的店面之间,它打暗光,暗得让人呼吸都不由一轻,落地的玻璃窗内,先看到熏香,一只精致铜鹤,亭亭立在盘上,鹤喙处一缕隐隐烟气,缭绕而上。 果然,一推门,就闻到淡淡檀香气。 角落里坐着一个长头发的年轻女子,穿棉麻的宽松衫裙,垂着头,正仔细穿手里的珠子,那些珠子,比米粒的一半都要小,红的是珊瑚,蓝色是青金。 听见声音,她抬头看了罗韧一眼,眼波沉静地像潭水。 她精致地像画的一样。 罗韧的目光落在边墙的多宝格货架上。 货架都是古董,原先的多宝格,大户人家拿来存书,到了这里,每一格都铺上精致的黑丝绒,陈列孤品。 没有一模一样的,每样都只一件。 标价是毛笔写的,写在小小一方香笺上,罗韧看的这一格,好像只是一抹绸缎的绫红,标价2800。 一只纤纤素素从后头伸过来,手腕上两个镯子,一金一玉,轻碰生响,真正的金玉之声。 她把那方绫红绸缎展开,说:“这是肚兜。” “汉时叫抱腹或者心衣,元朝叫合欢襟,这是丝绸做的,贴身衣物,不能粗糙。系带挂过脖颈,后面两根带子束在背后,这缎面上贴绣的两个人物,一男一女,寓意双双对对,圆圆满满。” 缎面上是贴绣,的确是一男一女,周围刺绣的花团锦簇,精致而又妩媚。 罗韧问她:“为什么上面的男女,面孔都是空白的?” 她清浅一笑,好像就在等他这么问。 “因为这是古时候未出阁的女子为自己做的肚兜,终于找到如意郎君成家之后,才会把空白的面孔绣上眉眼,寓意心愿达成。” 她把肚兜递向他,绫红色的绸缎镀着暗光,愈发映衬得她肤色白皙。 “可以送给你心爱的姑娘,让她补绣出男女眉眼。当然……” 她手指捻动,往回轻攥,丝缎上立时凭添出好些褶皱。 “要是还没有,那就算了。”   ☆、第②章 罗韧隐隐觉得,这个女人,很厉害。 她若不是做生意的好手,就一定是试探的好手。 如果他捱不过,掏钱买了,她便做成一单生意,如果不买,等于在说,自己还没有女朋友,凭白无故的,就让她知道自己的私事。 于他呢? 买了破财,不买就是违心撒谎,两样都不太舒服。 他笑了笑,说:“送东西,不是看自己喜欢,是看对方喜不喜欢。东西再好,也不是万金油,人人都可以拿来送的。” 那女子怔了一下,重新打量了一遍罗韧。 一般进来的客人,她会先扫一眼,像是先期过滤,有些人,一看就是兜里干瘪,她是断不会起来接待的,那些人悻悻的没趣,也就走了。 另外一些人,像是能掏出钱的金主,她会过来,讲解、介绍,鲜有不买的,有钱的人都好面子,尤其是有钱的男人,跟她说上两句话就已经微醺,买上两件,博佳人一笑,何乐而不为呢? 罗韧这样的,话里藏锋,还是头一回。 这个男人,她有兴趣。 她把那方绫红重新叠好,送回黑丝绒的托面:“等有缘人赏识也好,看不中这个,你可以看看其它的,如果都不适合你女朋友,就遗憾了。” 罗韧问她:“为什么遗憾?” 她不回答,伸手出来:“连殊。” 人家主动结识,不回应似乎不大礼貌,罗韧伸手,跟她虚虚一握:“罗韧。” 她的手腻滑而柔软,松开的的时候,指甲在他掌心,细细轻挠了一下。 罗韧没太大惊讶,意料之中。 又重复了一遍:“为什么遗憾?” 连殊说:“这家店的名字叫‘奁艳’。” 难不成还有典故? 罗韧笑了笑,并不十分客气:“我读书读的少,最初看到,还觉得名字取的俗艳。” 艳这个字,就像花儿粉儿桃红大绿一样,恣意淋漓的太过,少了点幽,缺了点雅。 连殊装着听不懂他弦外之音:“明末清初,有一位女子叫董小宛,她撰写《奁艳》一书,宣称此书要收录女子所有的香美之物。” 原来是这个典故。 罗韧环视店内:“所以你这里,是应有尽有了?” 撇开其它,店里的东西,的确是精致,凤纹砚、剪绒绢、香囊、荷包、还有可以拿来当衣裳纽扣的草里金…… 既然是“收录女子所有的香美之物”,这是不买点什么就走不了的架势了? 罗韧的目光落在一个小泥人身上。 是个年轻的农家女子形象,系着围裙,戴蓝印花布的头巾,右手握一把扫帚,扫帚是真的用削细的竹篾扎的,左手挎个篮子,胳膊上吊了个包袱。 包袱也是用小布头扎的,凑近看,篮子里盛了点米,真米。 标价1200。 一个泥人而已,这个连殊小姐,还真是生财有道。 罗韧笑了笑,说:“打扰了。” 他转身离开,推门的时候,连殊在后头问:“都没中意的吗?” 这个并不确切,他只是没了看下去的兴致。 可能和这家店,气场不合吧。 “或者有没有兴趣,看看我镇店的两件孤品?” 镇店的? 罗韧回过身来,说:“有啊。” 其实他更感兴趣的是标价,镇店的孤品,她得标多少钱呢? 连殊走过来,把里头挂着的那块“正在营业”的木牌翻过,变成“歇业”朝外,又俯下*身子,把玻璃门的别扣插上,然后对他做了个“请”的走势。 顺着这方向看过去,罗韧这才发觉,刚刚连殊坐的角落位置,身后挂的那副彩线绣佛,其实并不是挂画。 也是一道挂帘门,里头还有房间。 见罗韧好像有迟疑,连殊看定他,唇角微弯:“不敢吗?怕我吃了你?” 罗韧说:“我骨头太硬,你怕是吞不下去。” *** 绣佛掀起,里头是个堪称斗室的小房间,四壁都用黑丝绒包着,正中是个托台,盖着镶金滚边的大红绸缎,边角垂着细细的流苏。 很像古时候新娘子盖的红盖头,不知道遮着什么,不过从形状来看,像是长方形的箱子。 价钱倒是看得见,香笺贴在托台的边角,不知道是不是故意只贴一角,一有人走进,那香笺就颤巍巍的。 188,000,好彩头。 什么了不得的玩意儿,这么金贵?还要用新娘子的红盖头盖着? 连殊走过来,屏息静气,近乎虔诚,慢慢把盖头掀下。 里头是近似博物馆展柜一样的玻璃方罩,边侧小门可以打开。 玻璃柜里…… 罗韧心里骂了句我擦。 那是两双三寸金莲的绣鞋。 一双红缎绣鲤鱼戏水,一双蓝缎绣菊花拥兰。 这种鞋,形状当然跟普通的绣鞋不一样,紧窄,足弓处有拱起。 一个人的脚,要摧残成什么样子,才能塞得进这样的鞋子? 连殊打开玻璃方罩边侧的门,先取出那双红缎的,有轻响,却不是她手镯互碰发出的声音。 她掉转了鞋底给他看,鞋底挂着两个很小的铃铛。 “这一双,叫禁鞋,你知道挂铃铛是为了什么吗?” 罗韧皱了一下眉头,还是保持了基本的礼貌:“为了好听吗?” “为了提醒女子走路时步态端庄稳重,步履平稳到不让铃铛发出声音才算符合要求。” 她珍而重之地把这一双放回,又取出那双蓝缎的,照例先掉转鞋底。 这双乍看起来没什么特别,只一点,鞋底子上雕刻着一朵莲花,凹处镂空。 等他看清楚了,她又把鞋子摆正,从后跟上一拉,居然拉出一个精致的小抽屉来,纱网做底,里头盛了香粉。 又将抽屉推回去,说:“这一双,走路的时候,放下脚一踩一抬,粉漏下来,就把鞋底镂刻的那朵莲花清清楚楚印在地上了,走一步,就是一朵莲花,叫步步生莲。” “有些女子心思细巧,走一圈,是无数小莲花形成的大的莲花形状,你想想,黄昏夜下,裙裾轻动,足下生莲,实在是美妙的……无法言说……” “两双十八万八?” “一双。”连殊轻轻掸了掸缎面,“不过,即便有这个钱,我也未必肯卖的,还是那句话,要等有缘人赏识。” 罗韧笑起来:“有缘的变*态吗?” 连殊脸色一变。 罗韧自我纠正:“哦,我说的绝对了,应该是有缘的怪癖恋物者,那些研究民俗的专家学者或者收藏家除外。” 连殊的脸色渐渐难看。 罗韧说:“没办法,我欣赏不来这种美。三寸金莲,我的确听过,也听说过什么金莲酒杯,不过我一直以为,那是某些心理不正常男人的恋物怪癖。” “不过连小姐,你是个女人,我实在没法理解你为什么会迷恋这些,居然能说出美妙的无法言说这种话来,我看不出来美妙在哪,可能我们之间的审美相差太大了。” 连殊脸色铁青,攥着绣鞋边缘的手指微微发抖。 “罗韧,你连最基本的礼貌和尊重都没有。” 罗韧笑笑:“是吗?” 他从谏如流,“礼貌”地跟她告别:“不用送了。” 走出很远之后,罗韧终于想明白跟这家店气场不合在哪儿了。 奁艳,到底是收录所有女子的香美之物呢,还是只是按照某些男人的审美眼光把女人打造成美则美矣的玩物? *** 时间还早,罗韧去聚散随缘小坐。 曹严华正在店里穿梭着上酒,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整天练功的关系,胖嘟嘟的身子居然看起来轻快许多,一瞥眼看到他,声音顿时热忱,且高了八度:“哎,小罗哥,里面坐……就来……” 有客人捂着嘴嗤嗤笑,曹严华这是硬生生把小资情调的酒吧搅成了吆五喝六的饭庄风格。 先前的压抑和不适一扫而光,比起来,他还是更喜欢这样的风格气场,或许不那么精致,但是胜在无拘无碍,坦然自得。 罗韧选了角落的位置坐下,一万三先过来了,递给他一个大的牛皮纸文件封。 罗韧接过来,先为别的事谢他:“郑伯说,这些日子,谢谢你抽空陪聘婷。” 没想到他会提这个,一万三有些不自在。 罗韧问他:“是不是喜欢聘婷?” 一万三答非所问:“你们家瞧得上我吗?” 罗韧把文件封先搁在一边:“不管是我,还是郑伯,都没那个资格替聘婷做主,看她自己的意思。” 一万三笑起来,他很是无所谓地往椅背上一靠,双手摊开,眼睛看天花板。 顿了顿说:“跟聘婷在一起自在。你们这些人吧……” 他一个一个点数:“小老板娘看我就是个骗子,张叔当我混饭吃的,曹胖胖呢虽然跟我称兄道弟,我在他眼里也早定型了,富婆就更不用说了,整天想把我砍成六千五……哪怕是你……” 他看罗韧:“哪怕是你,在你眼里,我也好不到哪去,那样的出身,一直混,骗吃骗喝,你们家瞧得上我吗?你答的真委婉,其实瞧不上吧。” 他从兜里掏出烟盒,抖了根出来,点上,斜叼着,斜着眼看罗韧:“所以你懂了吧,跟聘婷在一起,自在,她不带那么多层有色眼镜看我。” “不过呢,等她好了,也就没这个日子了……” 话没说完,因为路过的张叔气冲冲拈走他嘴里的烟:“小兔崽子,客人投诉呢,跟你说多少次了!” 一万三冲着罗韧耸耸肩。 好像在说:看,我说吧。 曹严华兴冲冲过来:“小罗哥,喝点什么?” 又说一万三:“三三兄,你要积极一点啊,积极了才有奖金,别跟钱过不去啊。” 点完了单,又兴冲冲往吧台去了。 罗韧说:“你不觉得,曹胖胖挺励志的吗?” 一万三嗤之以鼻:“他全身只剩几张票子,做梦都在念叨珍珠。励志在哪?” “他想练功,我总以为他是说着玩的,没想到真在坚持。他说不做贼,就真不做,白天在饭馆跑堂,晚上在酒吧打工,我不知道他累不累,至少,精神面貌是好的。” 他拿过那个文件封,不再看一万三,一圈圈解文件封的绕线:“你怪木代看你是骗子,有没有想过,那是因为你做过这样的事,让她抓了个正着,而且,你也没想着要改。” “曹严华也做过贼,可是,你哪次见到木代喊他贼了?一个人过去怎么样,出身怎么样,没那么重要,重要的是现在,还有以后,怎么样做人。你拿着薪水,打着工,大喇喇四仰八叉躺着,抽着烟,张叔凭什么不带有色眼镜看你?” “哪怕是我,想到将来让聘婷跟你交往,也是有顾忌的。” 一万三没吭声,却慢慢从座椅上坐正,稍稍收回脱略的形骸。 罗韧抽出文件封里的纸张。 都是a4的白色画纸,描摹的精细,用别针扣好,两份。 第一份,头一张是渔线人偶的拉线场景,第二张是狗和凤凰鸾扣的水影,第三张是仙人指路的脊兽。 第二份,头两张是在五珠村附近的海底看到的兽骨巨画,第二张是那副女人身陷火场的水影。 罗韧抬起头看一万三。 一万三说:“你用来存放凶简的那间屋子,反正也空,这些你就贴墙上吧。我总感觉,这事还没完。” 他拿过那两份画纸,分别翻到水影的那张,推过来给罗韧看。 “你不觉得奇怪吗,两张水影上,都出现了狗,但是我们这一路过来,事情跟狗……完全扯不上关系。”   ☆、第③章 夜已经深了,罗韧的住处,还有两个房间亮灯。 一个是郑伯的,饭馆的店面选定,接下来要忙的一大把,格局规划、装修建材、布置风格,样样都要操心。 他拿着笔在纸上勾勾画画,收银台自然是放最显眼位置,厨房应该避开大堂,留一道上菜通道。哦,对了,还得预留个洗手间的位置,毕竟人有三急,客人不用,自用也是必要的。 另一个亮灯的…… 是罗韧隔壁的房间,也就是存放凶简的房间。 除了那个鱼缸之外,房间里多了桌子、椅子,单人小憩的沙发,可擦白板,固定的可定时自动照相机,俨然是办公室的模样。 罗韧把一万三画的几张图按照顺序贴到墙上,退后两步,皱着眉头去看。 线索还是太少,理不清楚,只觉得云遮雾罩,心里有个声音说着就此罢手,但又有个声音在好奇:后面的几根会是什么情形,又会带出什么样的图画呢? 看了一会之后,他转身面向对墙,那里,他已经贴了一张大的中国地图,函谷关、小商河、合浦五珠,都用红色圆头的摁钉摁上了,每个摁钉,都有白色的线和其它的相连。 也只不过连成了一个狭长的钝角三角形。 身后咔嚓一声拍照轻响。 电脑上有自动相片传输提示,罗韧过去坐下,点击载入拼接。 每天,几乎在同样的时间、同样的位置、同样的灯光效果下,拍摄同样的一张照片。 现在,一共六张,一字排开。 人眼可辨的差异毕竟有限,但是经由数码记录,这样并列着比对之后,有些细小的差别就变的分明了。 不管是凶简还是环绕一匝的那只凤凰,颜色都在消褪。 一万三说的没错,这事,还没完。 *** 一万三也没睡着。 他在上铺坐着,就觉得心里烦,但烦什么,自己也说不清。 曹严华在下铺数钱。 “三百,三百二,三百四,三百四十五……” 然后就是钢镚的声音。 一万三抓着上铺拦边,探头下去看他。 曹严华一点也没察觉,一张张钞票撸的平平,钢镚按大小,码的齐整。 “曹胖胖,数来数去,就这几张,数绝望了吧?” 曹严华奇道:“我为什么要绝望?我希望多的很呢。” 他掰手指头,一项项列出佐证。 ——“我打两份工,聚贤楼一份,酒吧一份,过两天就发工资了。” ——“吃住都在酒吧,张叔不收我钱,省了好些开销。” ——“我跟我妹妹小师父学武,前途一片光明……” ——“红砂妹妹在帮我卖珍珠,就算只分五分之一,也是不少的钱呢……” ——“钱拿来投资郑伯的饭馆,我就是一个小股东了!” 他把摊开的钱收拢起来,嘴里念念有词:“我为什么绝望,一天比一天好,比以前当贼的时候好,以前虽然钱来的快,但是心里慌,看见警察就想跑……” 一万三叹了一口气,躺回床上,拉上被子。 上下铺吱呀吱呀响,曹严华抓着拦边站起来了,露出一个圆溜溜的脑袋。 “三三兄,我要说你两句。” 一万三斜他:“说什么?” 曹严华说:“你这个人,就是太作。没有作的命,偏有作的病。” md,“作”这个字儿,是用来形容男人的吗? 一万三怒了,抽起脑袋下头的枕头想去砸曹严华,哪知曹严华眼疾手快的,老早蹦下去了。 *** 罗韧前一晚睡的迟,第二天直到日上三竿才起,宅子里静悄悄的,一个人都没。 洗漱了下来,在一楼客厅看到郑伯留的字条。 ——我去忙饭馆的事儿,聘婷送在酒吧。 正看着,手机里来了信息提示。 拿出来一看,是微信群里的,木代发的,特意的他。 ——我有点事,过两周再回去。 两周? 真是越发过分了,罗韧咬牙。 消息又进来,问他:“行吗?” 罗韧回了一句。 ——不关我的事,我又不认识你。 *** 罗韧先去酒吧。 上午的酒吧比较清闲,聘婷坐在靠窗的位置,面前放着本摊开的书,罗韧在外头看了会,先还以为她在看书,后来发现不是。 她在用鼻子翻书。 很努力的,秀气的鼻子蹭着书页,看起来,能自得其乐一上午,阳光透过玻璃,洒在她头发上,亮闪闪的。 罗韧推门进来。 曹严华大叫:“哎呀,我小罗哥来啦!” 罗韧白他一眼:“鬼叫什么。” 他在聘婷对面坐下。 曹严华怀着同情过来给他上咖啡:“小罗哥,群里的信息我看到了,节哀顺变啊。”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咖啡上完了,他还不走。 罗韧觉得奇怪:“还有事?” 曹严华笑容可掬:“小罗哥,你仔细看我,我今天,有什么不同吗?” 有吗? 曹严华挺胸,收腹,下颌一收,脖子上三叠肉。 罗韧失笑:“曹胖胖,你是癔症了吗……” 话没说完,有人从后头,蒙住了他的眼睛。 轻功一定很好,走到他身后他都没察觉,罗韧的身子骤然一紧,左肘一弯,正要狠狠后撞,忽然心念一转,瞬时间全卸了力。 他的唇角缓缓弯起。 木代说:“你猜我是谁啊?” 罗韧没说话,阳光很好,照的人身上暖暖的。 过了会,他伸出手,把她的手放下,说:“小姐,大家不是很熟,放尊重些。” 木代笑起来。 吧台那里传来炎红砂的声音:“我能出来了吧?能了吧?” 又有一万三不耐烦的声音:“出去出去,挤在这,事都不能做。” 看来是一早就都回来了,串通起来作弄他呢。 罗韧也不理会木代,先看从吧台盖门下弯着身子往外钻的炎红砂:“怎么跟木代一起过来了?” “投资啊,不是要开饭庄吗?”她手里拿了袋薯片,嚼的咯吱咯吱的,“爷爷让我上心,说一旦做了,就得认真做,不能玩票。听曹胖胖说,店址已经选好了?” 罗韧点头:“离着这不远。” 忽然想到什么,问一万三:“你在这里久,知不知道有家店叫《奁艳》的?” 一万三说:“知道啊,店主很漂亮,从来不带眼看人的。” 木代说:“可不,我每次去,她都不搭理我的。” 罗韧看她:“她不搭理你,你还去?” 木代说:“当然,就去。她把客人分三六九等的,我这样的,入不了她法眼。她膈应我,我就去膈应她,每次去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就是不买。” 罗韧有些哭笑不得,女孩儿的想法都这么稀奇古怪吗? 一万三问罗韧:“怎么着?她对你很客气?” 算是吧,罗韧不知道该怎么答。 曹严华倒吸一口凉气:“火眼金睛啊,看得出我小罗哥是金主。我妹妹小师父和三三兄已经被淘汰了,红砂妹妹,不如我们也去看看啊?” 他跃跃欲试的,想看看那个不带眼看人的店主怎么把他和炎红砂归类。 炎红砂说:“走!” 两个人就这样杀过去了,都是闲的。 店里一时安静下来,木代抱着罗韧的胳膊,问他:“还好吗?” 罗韧毫不客气拿掉她的手:“空间,给点空间。” 木代笑的收不住,低头抱住他的腰,脑袋埋在他胸口抵啊抵的,罗韧开始还想作势板着脸把她推开,后来就舍不得了,过了会搂了搂她,轻声说:“聘婷看着呢。” 其实聘婷才不理会这些,自己翻书翻的起劲,鼻尖都快蹭黑了。 木代这才坐起来,给他讲去炎家的事。 炎红砂如何如何胆大,真的把炎九霄的死就这样瞒下来了;炎老头对她的保镖工作很满意,两万块,一分不少都打到她卡里,还问她要不要一起去采宝…… 罗韧心里咯噔一声:“采宝?” 木代其实没打算这么早说,谁知道说着说着说漏嘴了,她吞吞吐吐了一会儿:“我之前跟你提过的,红砂家里,是世代采宝的啊。” 罗韧说:“这我知道,但是,一起去采宝是什么意思?” *** 采宝这种事,是见者有份,参与的人越多,均摊的就越少,所以一般都严格控制人数,像炎家这种家族作业的,更加不会把旁人带进来,如果不是炎九霄“失联”,炎老头大概也不会考虑木代。 炎老头话里的意思,这趟采宝稳妥的很。 那口宝井是炎老头早些年跟人搭伙的时候发现的,因为宝气盛,起了私藏的心思,暗暗记下地理方位,跟谁都没说。再者,采宝这一行,收官的一票相当重要,收败了不吉利,所以采宝人一般都会预留一口宝井不采,留着最后一票完美收官。 罗韧问她:“地方在哪?” “只说在云南,具体地点不能外露,说是采宝人的规矩。” 具体地点不外露,那就是说,他也不能跟着了? 罗韧轻轻笑起来:“你已经决定了?” 木代让他笑的有点没底,想了一下,说的很认真:“我觉得我可以决定我自己要做的事,但是我会听你的意见的,合理的我都会听。” 对话好像有些严肃了,连聘婷都感觉到了,她鼻子还贴在书上,眼睛滴溜溜翻着看两个人。 木代能有自己的主意,是件好事。 罗韧想了想:“你要做自己的事情,我是不反对的,但是,有个要求,你去哪、在哪,我得知道。” “我可以信得过红砂,但我信不过炎老头,也信不过你们要去的地方。万一发生意外,我不能第一时间知道,也不能去救你,这种情况很可怕。” 木代垂下眼帘不吭声,似乎在想他的话。 “我知道,炎老头不让泄露具体地点,可能是怕人家贪他的财。你可以转告他,我还真不稀罕他的那些石头。” 末了,他捏捏木代的下巴:“你如果问我的意见,以目前的情况,我是反对的。不过,决定你自己拿,我反对了,你也可以去。”   ☆、第④章 炎红砂和曹严华一去不复返。 久到一万三去门口瞅了两回:“不是被店主干掉了吧?” 当然不是,这话刚落音,微信群里就来消息了:“来,都来凤凰楼,开股东会。” 饭庄的选址距离奁艳不远,估计两人不是闹完奁艳之后去了饭庄,就是路上看到饭庄,忘了奁艳。 木代托张叔看着聘婷,和罗韧两个往外走,到门口时回身招呼一万三:“走啊!” 一万三愣了一下,吞吞吐吐说了句:“我也是股东吗?” 真是明知故问,木代挖苦他:“不早说了每人都有份吗?你非得问一句,看你矫情的。” 搁着平时,一万三肯定又要在心里骂她毒妇了,不过这一次,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木代用词挺准确的。 跟曹胖胖那个“作”字,异曲同工之妙。 *** 炎红砂和曹严华在饭庄里打扫卫生,一人一把扫帚,干的热火朝天,郑伯正在擦玻璃,见他们进来,撂下了分派活计:“来个人继续擦,喏,边上有梯子,谁上墙把天棚糊的纸撕咯,还有,涂料在那,那面墙涂一下。” 上墙这种事,轮不到旁人的,木代去搬梯子,一万三拧了抹布继续擦玻璃,罗韧先是没动,皱了皱眉头:“这种事,找保洁干不就行了吗,不花什么钱,再说了,后头装修还要大动的。” 曹严华一张胖脸上汗津津的:“小罗哥,我们是在创业!一来钱一定要省着花,二来,你不觉得亲力亲为很成就感吗?” 他抡着扫帚,情感激荡:“我们自己的饭庄呢。” “自己的”三个字,咬字咬的特骄傲。 郑伯说:“别理罗小刀,他就是敌视劳动!” 这顶帽子扣的,罗韧哭笑不得,那一头,木代已经穿好防灰的一次性塑料雨衣了,帽子兜在头上,看着笨拙又可爱。 不好逆时势而动,罗韧只好也去穿塑料雨衣,郑伯说:“大家伙先干着啊,我去看看聘婷,顺便给你们外带盒饭,吃什么的?” 炎红砂声音响亮:“最便宜的就行!” 身为富婆,省起来也是极致的。 郑伯走了之后,炎红砂给他们说了一下珍珠的情况,她托了个跟炎家一向有买卖来往的珠宝行,那批珍珠成色不错,但大小不一,对方出了个打包价,折算下来在三十万左右。 三十万!曹严华被巨大的幸福感吞没了,激动的语无伦次:“等……等咱们凤凰楼开起来了,我就把聚贤楼的活儿给辞了,只给咱们楼打工,我们还可以在酒吧放凤凰楼的宣传单页啊,让酒吧的客人也来吃饭……” 说着说着,眼圈忽然一红,声音哑下来,过了会抱着扫帚往地上一蹲,不说话了。 炎红砂奇怪:“曹胖胖,你怎么啦?” 曹严华没听见她讲话,心里只是想着:多好啊。 从前,当贼的时候,吓的从解放碑跑路到云南来避风头的时候,和一万三吹嘘着自己也要开酒吧投资的时候,他从来没想到有这一天的。 这饭庄地方不大,跟大酒楼相比自然简陋,但是看一砖一瓦都亲切,这是自己的呢,不偷、不抢、也不来路不正。 他想着:我要好好干,一定要好好干。 一万三也没吭声,他一直擦窗户,面前的玻璃明净的像水晶,阳光透过玻璃照进来,耀得他眼花。 不真实的感觉,他一直以为,他是那个找不着家只能在外头奔走的人,原来有一天,也能有瓦遮头。 连木代都不说话,她坐在三角梯的顶上,仰头看天棚上糊的报纸,思绪却飘远了。 以后,有一天,哪怕红姨不要她了,她也能找到地方栖身吧,红姨有、张叔有、罗韧有,任它谁有,都抵不过她自己有。 气氛沉默地怪异,炎红砂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小声问罗韧:“他们都怎么啦?” 罗韧正要说话,目光忽然被别的什么吸引了开去。 对面,连殊正站在奁艳的店门口,似乎在擦拭玻璃上的污渍。 罗韧皱起眉头:“你和曹胖胖去了奁艳没有?” *** 一说到这个,曹严华就来劲了。 他绘声绘色地描述当时的情景,他和炎红砂如何如何的配合默契,每当炎红砂拿起某个物件细看,他就要刻薄地“捧杀”一番,大意是:红砂妹妹,你家里这么有钱,这个太不上档次啦。 总之就是把店里的商品淋漓尽致地贬了一通,然后看到郑伯在这边店里,就赶紧过来帮忙了。 木代哧拉一声撕下顶棚的一张报纸,低着头连连用手扇面前的灰尘,然后慢条斯理:“我问问你们两个,从头到尾,人家理你们了吗?” 曹严华奇道:“这个重要吗?” 一万三叹气:“曹兄,你和富婆两个low货,从头到尾,人家都没拿眼看你们,你们自己演的倒乐呵。” 炎红砂不说话,细想好像真是这样,她和曹严华一唱一和的,但是那个连殊,自始至终,根本没招呼过她们。 顿时觉得没劲了。 又很不服气看罗韧:“凭什么?她都不带眼看我们,就对你客气,难道……” 她半是恍然半是惊讶:“难道她想勾引你!” 木代低头看他,居高临下,阴测测的:“是吗?为什么对你区别对待,你就没什么话要交代? 所有人的目光,嗖的一下都聚到罗韧身上。 罗韧轻咳了一下,说:“这个怎么说呢?” 木代心里咯噔一声。 难不成,真有秘密? 他说:“你弯下点腰,我跟你交代。” 木代半信半疑弯腰,罗韧手指勾勾:“再弯,再弯。” 看弯的差不多了,罗韧过来,头一抬,就在她唇上啄了一下。 木代的脸腾一下红了个通透。 静默了几秒钟之后,一万三和炎红砂几乎是同时说话。 一万三:“能注意点吗?” 炎红砂:“不带这样的!” 只有曹严华没吭声,师父在上,身为徒弟,他觉得不好说什么,但是三三兄和富婆妹妹,定然是说出了他的心声。 能注意点吗?不带这样的!我还单着呢。 *** 晚上,在酒吧里摆桌吃饭,张叔对他们的饭庄也很感兴趣,以经营酒吧的经验,给了不少中肯的意见。 吃完饭,罗韧去了趟洗手间,出来时,听到炎红砂避在后头走道里打电话,声音有点气急败坏的:“爷爷,你不要总觉得人家都想贪你的宝,木代还救过我的命呢,人家不稀罕这个,再说了,告诉家里人去哪儿天经地义!” 罗韧笑着走开,他心里大致有数,跟他谈了之后,木代应该是跟炎红砂提了要求,红砂的表现挺暖人心的,相比之下,这个炎老头就有点小肚鸡肠了。 听说也是七十好几的人了,怎么把什么宝啊财的看的这么重要。 他跟木代道了别,和郑伯带了娉婷先回去。 晚一些的时候,收到木代的短信。 “不在云南省,在贵州,四寨,再具体炎老头就不肯说了。” *** 先说在云南,现在又改口说在贵州,怎么着,是看木代好哄么? 罗韧对这个炎老头,不悦更添一层。 他去到存放凶简的房间,打开电脑搜索四寨的位置,俄顷站起身,拿了根蓝色的摁钉走到墙挂的地图面前。 从地图上看,四寨的位置在贵州和广西的交界处,但炎老头既然肯说出“四寨”这个名字,就说明,最终的地点,必然不是四寨。 这个镇子,山地面积占全镇面积的80%。 罗韧沉吟着把摁钉摁了上去。 *** 同一时间,木代也在看地图。 炎红砂和木代挤一个房间,洗漱了之后,躺在那张雕花大床上翻啊翻的,还好奇的看墙上木代用来练功的凹窝——试图自己也爬个墙,未果。 于是低头看床板上的话儿,手指点着那个“马上封侯”:“上次,你就是在这儿,看到那行仙人指路的吗?” 木代随口嗯了一声。 她找到了四寨所在的位置:“在贵州和广西的交界呢,听说贵州是地无三里平,路不好走,你爷爷那么大年纪了,经得住颠簸吗?” 炎红砂躺倒在床上,被子拉到胸口,声音里无限惆怅:“那也没办法啊,我爷爷跟叔叔,都是花钱大手大脚的主,其实你不知道,我叔叔前前后后,倒腾过不少生意,都用家里那个宅子做抵,他又不是做生意的料,倒腾一笔亏一笔,以后要是债主上门,那个宅子十有□□要被收回去了……” 木代愣了一下,转头看炎红砂。 平日里,她都光鲜闹腾,现在忽然静下来,拧着眉头说些过活生计的话,叫人一时间适应不来。 还以为,她永远不会为钱发愁的。 炎红砂的声音越说越低:“爷爷眼睛就快看不见了。不懂看宝气,我也做不了这行的。这票之后,要正经想着做些什么了,我还要给爷爷养老呢……” 她嘴里含糊着嘟嚷,渐渐睡着了。 木代看了她一会,熄灯上床。 炎红砂睡里头,她睡着靠外,一时睡不着,像平时一样,伸手出去摩挲床围上的画儿。 马上封侯。 她顺着摩挲着那个形状,一忽儿摸小猴的脑袋,一忽儿拿指甲刮蹭小马的尾巴。 嘴里数着:一轮,两轮…… 就像数羊,摸完一圈就是一轮,摸着摸着,就睡着了。 以前红姨还说她:“看看,这小马小猴,脑袋尾巴都被摸的锃亮,木代,你再多摸几下,漆都要叫你给摸掉了。” 那又怎样,雕刻的这么精致,还不就是让人赏玩的嘛。 三轮,四轮…… 到第五轮的时候,心里忽然一个激灵。 黑暗中,她禁不住汗毛倒竖。 手指还停留在那个轮廓上,有些不受控地发颤。 这个形状,好像不是马上封侯。 *** 亮光一闪,咔嚓,又是一声拍照轻响。 罗韧已经回房睡了,或许是体力劳动的关系,今儿个,大家睡的都比平时早。 不过,电脑是不锁屏的,相片自动传输和拼接的软件自行运行。 屏幕上自动跳出照片,七张,一字排开。 最后一张照片上,凤凰的脑袋,诡异地偏了个角度,而一直微阖的眼睛,也终于睁开了。   ☆、第⑤章 炎红砂睡的迷迷糊糊的,感觉床头灯一会儿开一会儿关。 她勉强睁开眼睛,看到木代半撑着身子正看着什么,手虚揿在开关上。 炎红砂打了个呵欠:“在看什么啊?” 木代关了灯,重新躺回床上,说:“没什么。” 炎红砂嘴里嘟嚷了句,翻了个身,不一会儿,鼻息又浅浅长长了。 木代睁着眼睛,再一次不确信似的伸手去摸。 这一次,没什么异样了。 可是刚刚摸的时候…… 她努力回忆着那时候指间摩挲到的形状。 好像,是个小人形状。 *** 第二天,天气不大好,蒙蒙的细雨,牛毛样,不打伞也不打紧。 炎红啥和木代商量,既然已经决定了去采宝,就尽早动身——时间掐的紧的话,回来还能赶上凤凰楼开业。 商量完了,给炎老头打了电话,炎老头说:“那你们今天就回来吧,我估摸着你们天黑能到,我这里收拾一下,明早就能出发了。” 还以为能在家里多待两天呢,电话一挂,忽然就时间紧迫了。 炎红砂赶紧满床收拾东西,木代去到楼下,给曹严华交代新的习武安排:每天除了负重跑之外,开始练习拉升韧带,另外,早晚一千个左右腿上踢、一千个左右手手刀。 她给曹严华示范上踢和手刀:“脚面绷起来,压脚尖,这个踢,其实是用脚背的力量击打,不是脚尖,脚尖那么脆弱,踢一下就废了。手刀是掌根边缘,肉最厚的地方,猛然这么一下……” 她一记手刀劈在曹严华脖颈处,曹严华险些被劈的灵魂出窍。 炎红砂正拎了自己和木代的行李袋下来,看到曹严华痛的脸纠成一团的模样,忍俊不禁。 一万三在边上斜眼看着。 炎红砂说:“一万三,你跟曹胖胖一起练呗,就能练不成高手,打个架逃个命强个身健个体还是没问题的。” 一万三翻了她一眼,嗤了一声说:“没兴趣。” 那副样子,炎红砂看了就来气。 她对着一万三撂狠话:“那要是将来,遇到什么危险的事,我可不会去救你!” 一万三调动脸上的肌肉,给了她一个万分不屑和鄙视的表情,说:“哈。” *** 吃完饭,木代去向罗韧道别。 半路上遇到带着聘婷的郑伯,以往都是一万三抽早上时间去陪聘婷,这些天,郑伯要忙凤凰楼的事,习惯把聘婷往酒吧送。 问起罗韧,郑伯说:“没起呢。” 边说边把门钥匙给了木代。 *** 罗韧的房门没锁,轻轻一拧就开了。 木代轻手轻脚的进去。 没有起身的房间,尚存夜和暖的气息,又有说不出的味道,暧昧的、男人的、想象不到的。 木代屏着呼吸走近。 很少有人能察觉她的近身,因为她轻功很好,但她觉得,罗韧一定能察觉出。 偏偏没有,他依然睡的沉,一只胳膊垫在脑后,侧着脸,阴影打在眼廓里,毯子盖的没型,屋里很暗,睡衣的领口掀着,隐隐露出颈下,看不大清,就是觉得…… 嗯,性*感,没错,男人的性*感。 木代走过去,半跪在床边,向他耳边吹气。 罗韧动了一下,像是发觉了什么,过了会,偏头向这边,半惺忪地睁眼。 木代说:“罗小刀,你也好意思说自己是习武之人吗?人家进了屋了你不知道,到床边了你也不知道,我手里要是有把快刀,照着你的咽喉撸那么一下,你这辈子也就不用再醒了。” 罗韧看了她一会,换了个姿势,伸手去摁颈后,像是觉得酸痛:“我做美梦呢。” 木代站起来,问:“什么美梦?” “你啊。” 他突然伸手一捞,换住她的腰往下一带,木代还没搞清楚发生了什么事,整个人跌伏到他怀里,他还是躺着,把毯子一抽一裹的,把她大半个都抱住了。 说:“嗯,这样舒服多了,我懒得起来抱你,怪累的。” 木代笑起来,这是得有多懒。 她撑着手臂想起来,罗韧搂了下她的腰,说:“躺会。” 木代说:“我压着你了。” “你又不重。” 又说:“咦,外面下雨了吗?” 他是暖的,她却微凉,从外头进来,带濡湿的水气,头发拂在他脸侧,痒痒的,雨丝的味道。 木代点头,伏下脸去,下巴正挨着他肩。 罗韧说:“你放松啊女朋友,身子紧的像弓,弯弓射大雕吗?” 木代被他逗的一笑,那口气就泄了,真的放松下来。 罗韧的身体有男人的硬朗,她却是柔软的,放松下来,能感觉到他身体的起伏,呼吸似乎都在一个步调上了。 她说:“你真不知道我进来吗?” “我大概知道有人进来,没在意,郑伯经常进出我房间的,总不见得我每次都要跳起来。” “如果我是坏人呢?” “如果你是坏人,你现在已经横着躺地上了。” 木代不相信。 罗韧笑笑:“真的,你鉴别危险与否不是看动静和脚步声的大小,是看有没有那股恶意和杀气,你知道吗,杀气是有温度的。” 杀气是有温度的。 罗韧有轻微的晃神。 思绪忽然飞开很远,回到了老岛的那幢豪宅,屋子里静的一根针掉在地上都发不出声音——因为地毯有一寸来厚,踩上去松松软软。 他藏身在金身的佛像背后,看到青木从转弯处的墙角探出头来,向他比划了个手势。 明白,那意思是,安全。 他站起身,提着枪正要迈步,忽然觉得一凉。 那种四周的空气都凉下来的感觉。 果然,身后传来那个这辈子都忘不了的声音。 “又见面了,罗。” *** “罗韧?” 木代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罗韧笑起来,捉住她的手,送到唇边吻了一下。 木代说:“我待会就走了。” 待会? 她赶紧补充:“早去早回啊,我和红砂两个,今晚应该可以赶到昆明,明天和炎老头一起出发,顺利的话,约莫一个星期就能回来了。” 昆明到丽江不算近,有一班常规的火车是夕发朝至,即便是坐汽车,说是今晚赶到,应该也是接近半夜了。 罗韧准备起身:“那我送你们。” 木代说:“不用,张叔帮我们找好面包车了,就在下头。车站也请熟人留了票,差不多赶到,掐点就能上车。” 话音刚落,像是佐证似的,下头有车喇叭摁了两声。 炎红砂想必是等急了。 罗韧说:“你要总这么来去匆匆,下次回来,我真不认识你了。” 木代笑着挣脱他怀抱起来,说:“我真走了,红砂指不定怎么笑我呢。” 罗韧目送着她离开,想了想,起身到临街的窗前,推开窗户。 下头停了辆白色的小面包车,木代正低着头上车,炎红砂从开着的窗户里探出头来,恰好看到他,大叫:“罗韧,我把你女朋友拐走啦。” 罗韧朝着她挥了挥手。 小面包车开走了,沿着青石板的街道。 过了会,有条微信进来,木代单独发给他的。 “看枕头底下。” 枕头底下?罗韧心里咯噔了一声,走回床边,把枕头掀开。 枕头下头,靠床框的地方,有个黑色的丝绒长条袋。 伸手拿起来,只凭手感,就知道是什么了。 冰冷、坚硬、流畅的刀身。 打开了看,是直刃钢刀,和他原先的那把很像,牛皮质的黑色刀鞘,扣带处凹印着小小的标记。 罗韧拿近了,侧着光看。 看清楚了,那是个小口袋,口袋口还扎着扣绳。 罗韧伸出手,摩挲了好久,突然笑起来。 *** 起身之后,依着惯例,先去隔壁存放凶简的房间。 电脑已经黑了屏,随意点触,屏幕又亮起来。 七张照片,一字排开,差别显而易见。 罗韧站着不动,很久之后,才转身去看那个鱼缸。 这样的变化,有什么意味吗。 他沉吟着在单人沙发上坐下来。 沙发的位置低,抬头看,像是仰视那只凤凰了,隔着缸水,可以隐约见到墙上模糊的地图。 地图? 罗韧的心里微微一动。 为了佐证,他找了支镭射笔,去到鱼缸后头,打开镭射线,变换了几次角度之后,选定了方位。 镭射线不偏不倚,贴合着那只凤凰微微扬起的尖喙延伸开去,在地图上打下一个亮点。 原本,是需要到地图那里确认方位的。 但是现在不用了,因为打下亮点的那个地方,摁着根摁钉,为了跟找到凶简处插的红色摁钉做区别,他当时,特意选了根蓝色的。 贵州,四寨。 *** 为了确认,罗韧把鱼缸挪了个角度,挪动的时候,缸水左右晃漾,待到完全静止,用镭射笔从凤凰的尖喙再试,还是同样的位置。 也就是说,不管把鱼缸放置在哪个位置,高或者低,左或者右,凤凰尖喙所指的,只有一个方向。 罗韧在微信群里发了条信息。 ——最近,关于凶简,有没有发现什么异常或者不对的? 炎红砂第一个回:“没。” 紧接着是曹严华和一万三,都没有。 木代没有回,罗韧先还以为炎红砂的回复同时代表了她的,正沉吟间,她的电话打过来了。 背景音有点杂,可以想象到是在高速大巴上,他听到木代说:“你等一下,车子后头空,我去后面的座位给你打。” 她选了最后排靠窗的位置坐下,把昨晚的事说了一遍。 “那时候我开灯看了,但是没什么反常的,就没往心里去。还以为是自己睡的迷迷糊糊,感觉上出了偏差。” 罗韧问她:“大致是个什么形状,说的出来吗?” 这对木代来说有点难度,她不是一万三,对这种线条或者形状的敏感度很低。 罗韧说:“不用急,咱们慢慢来,你先闭上眼睛。” *** 大巴有点晃,木代慢慢闭上眼睛,右手试探着伸出去,触到了前座的椅背。 她努力试图还原前一个晚上的感觉。 罗韧引导她:“大致是个什么形状?” “好像是个人。但是不知道是男是女。” “古代人还是现代人?” 说不确切,毕竟穿的不是长袍大袖,姑且算……现代? 罗韧想了一下:“那个人的手,是什么动作,胳膊是张开的,还是并在一处的,或者只是自然下垂的?” 木代仔细去回忆,有些迟疑:“一只手是下垂的,但是手里好像拿着长的什么东西,另一只胳膊,胳膊上挎着什么……” 挎着什么呢,昨儿个晚上,她想了好久,只觉得是个圆不溜秋的…… 电光火石间,她忽然反应过来了:“挎着个篮子。” 篮子? 罗韧脱口问了句:“那另一只手上,你说的长的东西,是不是扫帚形状?” 扫帚? 是的,帚身长长的,末端像个三角,是扫帚。 木代有些奇怪:“你怎么知道?” 罗韧也奇怪:自己为什么一下子就说出是个扫帚来了呢。 脑子里有什么画面,渐渐清晰。 那是个年轻的农家女子形象,系围裙,戴蓝印花布的头巾,右手握一把扫帚,左手挎了个篮子,胳膊上还吊了个包袱。 那是在……奁艳看到的。   ☆、第⑥章 时间就是生命,效率就是金钱。 搞装修的师傅已经在丈量门窗尺寸了,拿着粉笔在地上画间距,郑伯觉得自己效率真高,赶得上改*革*开*放之初的深圳速度了。 他心情大好,透过落地大玻璃窗看外头渐渐热闹的街道。 咦,那个走过来的,是……罗小刀? 郑伯大为欣慰:居然知道过来帮忙,真是孺子可教…… 然后,他目送着,目送着…… 罗韧进了奁艳。 *** 连殊正拈了擦银布,沾着海棠香粉,擦拭一个新收来的护甲戒套。 和清宫女人用的长长的戒套不同,这一个已经简化很多,银质的做成指甲形状的盖面,上头刻着一茎轻荷,套在指端的环巧妙的做成莲茎的延伸,带上之后,显得手指尤为纤长白皙。 她带了戒套去取边上的天青色瓷杯,戒面与杯身相碰,美妙的轻音。 觉得整个人都不同了。 就在这当儿,罗韧推门进来。 没想到他会再来,连殊先是一怔,紧接着又是一慌,手指下意识掩到衣袖里:如果没记错的话,罗韧似乎不大喜欢这种闺房珍巧的调调。 末了,心头升起淡淡的嗔喜。 原来你还会再来的。 罗韧向着多宝格上看过去,那个泥人还在,格子里专门有射灯,打亮泥人的周身,像是红毯上的镁光灯。 他直接取下了看。 连殊过来,并不着急开口,等他看得差不多了,才柔声介绍这物件的来历:“这个,叫扫晴娘。” 罗韧没听过:“这个有什么寓意?” “起自汉朝的时候,民间用来祈祷雨止天晴,一般的形象就是妇人拿着个扫帚,扫走了雨神,迎来晴天,通俗上就叫扫晴娘,在北方,陕西汉中一带,把她叫扫天婆。” “各地都有吗?” “一般都有,最常见的是剪纸,挂在屋檐下头。其实国外也有,像日本晴天娃娃,外形不同,寓意都是一样的。” 她指了那个泥人给罗韧看:“这个,就更具体些,右手拿着扫帚,扫晴。左胳膊上挎了个包袱,包袱里包的是土,因为土克水。又挎着篮子,篮子里是祈愿者孝敬她的米——麻烦人家扫晴,总得给些报酬的。” “哪还有卖的吗?” 连殊的脸上有一掠而过的自得:“没有,我这里大多都是孤品,独一件。” “那你是在哪看到的这个,或者收到的这个?” 连殊看了罗韧一眼,好一会没再说话,过了会拿出锦盒,帮罗韧把扫晴娘包装起来:“我只是网上搜到,觉得描述的可爱,所以自己仿着做了,刷卡还是……” 罗韧掏出钱包,直接从其中一个隔层抽了一叠钱放在柜面上,拿了锦盒跟她道别:“谢谢。” 连殊半天没回过神来,她数了数那叠钞票,不多不少,12张。 也就是说,罗韧在来之前,已经备好了钱,就是奔着这个扫晴娘来的? 连殊有点失望,她目送着罗韧离开,看到他原本是要走,蓦地停顿了一下,转身走进了对面的店面。 *** 木代足足坐了一天的车,近半夜的时候才到炎红砂家,草草洗漱了之后,困的倒床就睡。 炎红砂却被炎老头叫了去,不知道吩咐些什么,很晚才回来。 睡的死沉死沉的时候,被炎红砂晃醒:“木代,起来了,要走了。” 天亮了吗?木代觉得自己醒不过来,她颇为痛苦的翻身,抽出手机看。 凌晨三点半。 她说:“炎红砂,我非得把你杀了不可。” 炎红砂跪在床上,双手合十给她作揖:“不赖我,爷爷的规矩,说是一定要起的比鸡早,这样这一趟才能避开耳目,保密又顺利。” 木代面无表情:“那加工资。” “好的好的好的。”炎红砂点头如捣蒜。 “把我衣服拿来。” 炎红砂赶紧赤着脚下床,抱了木代的衣服颠儿颠儿跑过来。 木代叹了口气起来,慢腾腾穿衣服,穿到一半时怅然:“我要想办法早点嫁给罗韧,这样有人养着,我就不用这么辛苦了。” “那是那是那是。”炎红砂心存愧疚,木代说什么她都赞同。 哪晓得木代想了想又改口:“不行,女人嘛,还是要独立自强的,不能依赖别人,靠不住的。” 炎红砂说:“对的对的对的。” *** 早饭是白粥馒头咸菜,可真不像豪宅风格。 炎红砂给木代解释说,这一路都得这样,吃的东西不能有肉,因为肉就意味着见血有死杀,不吉利。 路上如果遇到要饭的,一定要给钱,因为你是靠天吃饭,凭白得来的东西,一定要施舍点在命硬的人身上。 身上不要带任何金银珠宝的首饰,因为你得“穷”,一穷二白,才好去取…… 木代心里咯噔一声,伸手抚住了胸口,隔着衣服,她摸到口哨上的那颗珍珠。 炎红砂看出来了,她凑近木代:“别理我爷爷,他也是糊弄人装样子,他哪穷了?” 又说:“到时候,晚上,我们偷偷溜出去吃肉去。” 木代的心里登时就踏实了。 *** 去四寨,路程颇为兜转,先从昆明飞贵阳,又从贵阳飞黔南荔波。 到荔波时已经是下午,为了紧赶行程,几个人去客运站找包车,炎老头一把年纪,炎红砂又万事不懂的,侃价比价这种事,只能木代来。 她被好几个包车司机围在中间,听着半生半熟的普通话,自己心里都有点忐忑,却要故作老练。 ——“你开几年车了?平路还是山路?” ——“这个报价,包餐食吗?油费怎么摊?” ——“我们去了,当然也得回来。待几天再看,要是回来,也可能坐你的车的……” 好不容易敲定一家,司机把木代她们送到定好的酒店,约好了第二天一早来接。 进房的时候,木代看到客房打扫的服务员,心念一动,借着跟她随意聊天的机会,打听了一下这头的包车行情,综合比对下来,她选的这个,性价比还挺高。 木代觉得自己怪能干的。 晚上躺在床上给罗韧打电话,她重点渲染了这事,罗韧听完之后,点评说:“嗯。” “嗯”是什么意思? 木代不满意,嘟嚷说:“都不夸我一下。” 罗韧在那头笑,顿了顿说:“我估摸着你们到了四寨之后,还是要换车的。” 不错,采宝的具体地点,炎老头只肯说到“四寨”,下头再怎么问他都三缄其口,连炎红砂都套不出话。 “到时候,你注意路线,有地标的话发给我。” 木代心里咯噔一声:“为什么?” 她自己想到了:“罗韧,你也要跟着吗?这样不好。” 说到着急的地方,翻了个身,变躺为趴。 “炎老头对这事神神秘秘的,唯恐多了人知道,到时候你开辆车在后头跟着,他的脸得多黑啊。你不用担心我,我没事的,我肯定会事事小心……” 她保证了好多,罗韧没打断她,一直听完,然后问:“你想我去吗?” 木代不说话了。 真会说话。 “你想我去吗?” 五个字,像小金箭似的,倏地钉在她心上,酥酥痒痒,箭的尾羽还颤悠悠地晃着。 她拿手指搓捻着身下的被子边角,吞吞吐吐:“想啊。” 罗韧笑起来,顿了顿说:“自己要小心一点,第三根凶简,可能就在四寨附近。” 凶简? 木代一下子清醒了,这些天,她几乎把这回事给忘了。 她结结巴巴:“怎……怎么又出现了呢?” *** 罗韧把扫晴娘的照片发到微信群里。 他在网上查找过关于扫晴娘的信息,连殊说的大致没错,扫晴娘大多是手挥扫帚的女人形象,以剪纸居多,也有扎成了小布偶的,依地域不同,式样各有差异。 没有找到跟手头的这个一模一样的,不过也不奇怪,因为有篇文章介绍说,也有人对扫晴娘的形象做个性化的自由想象和加工。 一石激起千层浪。 曹严华怯怯问了句:“如果我们不理会呢?会怎么样?” 自五珠村归来,好不容易过上了正常日子,聘婷身体渐好,一万三父亲的骨灰也终于入土为安,饭馆装修的如火如荼…… 样样都是好事,实在不想再蹚这趟浑水。 这种心情可以理解。 罗韧把那幅一字排开的对比图发了过去。 一万三最先看出端倪:“变浅了?还有,凤凰的头的位置好像不一样了。” 罗韧简要把事情说了一下,又说:“我现在担心一件事,如果这鱼缸里,这只凤凰的颜色越来越浅,到最后,会怎么样?” 木代捧着手机看罗韧发过来的话,一时有些怔愣。 凤凰的颜色,似乎代表了凤凰鸾扣对凶简的钳制,如果颜色越来越浅,是不是表明,凶简会再次挣脱钳制呢? 这样的话,第一个倒霉的就是聘婷吧。 一万三也想到这一点了:“感觉上,如果曾经被附身的人没有死的话,凶简会重新找上她——不过,它不至于再去骚*扰我爸的骨灰吧?” 没人回答。 因为这个时候,消息提示,有一个新人被邀请进了群。 ——罗韧邀请“沐浴在朋友关爱中的棍”加入了群聊。 ——“沐浴在朋友关爱中的棍”与群里其它人都不是微信朋友关系,请注意*关系。   ☆、第⑦章 沐浴在朋友关爱中的棍。 这该不会是…… 果然,那个人热情地跟大家打招呼,发的还是语音信息:“小萝卜、小口袋、小三三、小胖胖!” 木代忍不住想笑,回点什么好呢,她摁住说话的语音键,打不定主意。 神棍说:“咦,有个新人嘛,这就是跟火有关的那个姑娘?” 炎红砂回:“是的,前辈,你好。” 炎红砂和曹严华都属于对神棍毕恭毕敬型的,炎红砂叫他“前辈”,曹严华叫他“神先生”。 有人敲门,木代小跑着过去打开,果然是炎红砂,她一个人待在屋里怪冷清的,正巧“开会”,于是过来找木代凑热闹。 进门的时候,她一直看手机:“木代,神棍为什么还不回我啊。” 木代说:“大概是忙着给你赐名吧。” 所料不差,神棍很快回了。 “红领巾,你也好。” 区别于之前的小萝卜或者小三三,当事人居然没有太多抵触,炎红砂摸着脖子一阵怅然:“我都不记得系红领巾的感觉了。” 言归正传。 罗韧跟神棍一直保持联系,这段日子发生的事,神棍都有耳闻。 “我还是比较赞同小萝卜的观点的,水里的那只凤凰,代表了凤凰鸾扣对凶简的钳制,但是不完整——要知道凤、凰、鸾,是三只,水里出现的,也只不过是一只。” 一万三说:“那要是我们再往水里加点血呢?” “你们可以试试啊,没事就放血放着玩呗。” 一万三不吭声了,事实上,他自己也觉得,放血这种事,有点治标不治本。 神棍说:“你们首先得搞清楚一件事,困住凶简的,不是你们的血,其本质应该是附着于你们血液中的,凤凰鸾扣的力量,颜色的衰退可能代表了凤凰鸾扣力量的消退。” 曹严华纳闷:“怎么说消退就消退了呢?” “曹胖胖,我用绳子把你绑起来,开始捆的死紧,但你每天拼了命的挣挣挣挣挣,绳子能不松吗?” 曹严华知趣地不吭声了。 罗韧沉吟着发言:“你们说,凤凰鸾扣力量的消退,跟散落各处的另外五根凶简,会不会有关系呢?” 虽然截至现在,还没有任何证据证明不同的凶简之间可以互通讯息,但这个想法挥之不去。 神棍想了想:“也有可能,就好比两种力量在拉锯,目前来讲,是两根凶简和凤凰鸾扣之间的角力,如果另外五根凶简也加入进来,凤凰鸾扣的力量会消耗的更快的。” 一万三把自己一直想问的给问出来了:“假如说,那两根凶简再一次脱缚的话,聘婷是不是又会被附身?我爸的骨灰盒已经埋了,凶简总不会再找上它吧?” 神棍说:“这就是我担心的地方。” 他停顿了好长一段时间,长到每个人都有些惴惴不安了,才打了一段很长的话过来。 “对付第一根凶简时,人数不全,误打误撞。但对付第二根时,代表金木水火土的五个人已经聚齐,而且第一次真正以凤凰鸾扣的形式困住了凶简,这等同于正式表明立场、完全暴露自己、站到了凶简的对立面。你们的目标太大,很有可能一旦凶简脱困,首要会选择对付你们,或群而攻之,或各个击破。” 木代把这段话读了两遍,后背渐渐泛起凉意,炎红砂也哆嗦了一下,警觉地看看窗户,又看看门,好像凶简已经在外头伺机而动似的。 过了会,曹严华悻悻来了句:“这意思就是说,上了贼船,下不来了呗,谁也没法中途撂摊子说不干了呗。” 神棍说:“我建议你们五个人,尽量不要分散,你们现在,可能都是目标。” *** 因着神棍最后的这句话,炎红砂愣是不敢回自己房去睡,又和木代挤了一张床,熄灯之前,再三检查门锁,还有窗扣。 木代叹气说:“你又不是没见识过,凶简要真在附近出现,门啊窗的什么的哪能挡住它们。” 炎红砂蔫蔫地爬上了床,过了会说:“我不关灯行吗?” 木代朝被窝里缩了缩,拉着被角遮住眼睛:“行。” 说是这么说,但有光照着,总是睡不踏实,躺了一会之后,忍不住伸手又去摸手机,看到罗韧发过来的信息。 “你们路上尽量拖时间,我很快到。” 我很快到。 她攥着手机,轻轻贴近胸口,想着:要是罗韧在就好了。 *** 曹严华和一万三又在收拾行李了,有了上次的经验,这次打包轻车熟路好多。 曹严华委托一万三去跟张叔报备:“我这刚回来又跑路,张叔肯定得把我开除咯,我都不敢去看他那张脸了,三三兄,你去帮我说一声好了。” 一万三说:“难道我就敢去跟他说了?他跟我认识的时间更长,骂起我来,更凶残。” 商讨的结果是,两人写了封言辞恳切的留言条,拿透明胶粘在高低床的床框上。 留言条上,他们恳请张叔:这趟又溜号,想来房间也是保不住了,但是,请务必把高低床给他们留下,至少回来,还有个躺的地方。 *** 收拾完毕,关灯、屏息静气、摸着黑从后门溜出了酒吧,直奔罗韧的住处。 罗韧已经准备妥当了,只等他们到了之后出发,郑伯正帮着罗韧把行李放进后备箱,看到曹严华他们,一脸的没好气:“我真是不懂你们在搞些什么,还股东呢,一两天里跑了个精光,这凤凰楼,到底开是不开了?” “开开开!”曹严华忙不迭点头,还行使了一下股东的权力,“郑伯,装修这段时间就辛苦你了,我会给你发奖金的!我们一定赶回来开业的!” 车子终于缓缓驶出这片古城,曹严华倚在后车座上感慨:“我现在感觉我像个成功人士似的,忙的焦头烂额,分*身乏术。” 忽然又想入非非:“小罗哥,我富婆妹妹她们是去采宝的,那第三根凶简很可能在她们采宝地附近——要是这一趟,能捞点宝石回来就好了……” 又拿胳膊肘捣一万三:“听说,宝井里很多宝石呢,玫瑰钻啊,猫眼儿啊,琥珀啊,咱要是能捞一笔,回来再在凤凰楼边上开个练歌房……” 一万三斜他:“你还挺乐观,你觉得是玩儿去的是吧,胖胖,严肃点,这种事不好玩,搞不好命都没了。” 木代她们走的早,又是用飞的,罗韧这边开车过去,即便马不停蹄,预计还是要比她们落一天多的路程,所以路上尽量不休息。 快天亮的时候,曹严华看到罗韧疲惫的很,自告奋勇跟他换手开,并且拍胸脯保证自己是有本的。 罗韧将信将疑,但自己确实有些精神不济,所以让曹严华试开了一段——好像还行,技术不算太好,但能让车动起来就是胜利。 罗韧说:“我先睡会,你待会换我。” 为了让罗韧能睡的舒服些,一万三主动坐到副驾驶座,把后排的空位留出来给罗韧——他自己不会开车,罗韧是主驾驶,自然要让他尽量休息的舒服些。 一夜赶路,车子已经进了地无三尺平的贵州地界,颠簸是难免的。 罗韧开始睡不着,曹严华一直在唠叨一万三,一会让他学武功,一会又嘱咐他学开车,但是过了一会,这声音像是催眠,他终于慢慢睡着了。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车身忽然陡然一顿,罗韧险些被掀到座位下头,好在及时抓住车门稳住了身子,前头的一万三正打瞌睡,忽然被甩了这么一道,要不是有安全带勒着,直接飞出去了。 天已经大亮了。 一万三大吼:“曹胖胖,你到底会不会开车,有病啊你!” 罗韧有些昏昏沉沉,他扶着车门坐稳,听到曹严华带着哭音似的声音:“我撞到人了一万三,我撞到人了!” 我擦! 罗韧心中一紧,想也不想,推开车门下车。 风很大,沙子飞土迷过来,罗韧一时间有些睁不开眼,顿了一顿,他睁眼去看。 这是一条沙土道,两边都是光秃秃的土山,或许是因为时候还早,路上没车,前望后看,只有他们停着的这一辆。 一万三也下来了,跑前跑后的去看,顿了顿纳闷地说了句:“没人啊。” 这一句提醒了罗韧,前后没有人,也没有血,沙土路上,只有一道刹车的痕迹,又绕到前头去看车,车前身锃亮,没有任何的刮擦或者碰凹。 曹严华还坐在驾驶座上,脸色煞白,浑身发抖。 一万三嘀咕了句:“是不是看错了啊。” 罗韧心中一动。 风大,砂土路,风把沙尘掀起来…… 曹严华是能从土里看到东西的! 罗韧过去,拍拍曹严华的肩膀:“曹胖胖,你没撞到人,路上没人,不信的话,你自己下来看。” 曹严华抬起头,半信半疑的,腿哆嗦着,扶着车门下来。 风又大了,前看,沙土茫茫,后望,茫茫沙土。 罗韧笑着宽慰他:“放心吧,没撞到人。” 曹严华长长松了口气,他回想着当时的场景,脸色更白了。 罗韧问他:“你看见什么了?” 一万三也在边上帮腔:“曹胖胖,你属‘土’呢,上次你就是在扫帚的扬尘里看到的仙人指路,这次看到什么了?是不是也是扫晴娘?” 曹严华愧疚似的看了一眼罗韧。 罗韧有点奇怪:“怎么了?” 曹严华小声说:“是小师父,是妹妹小师父……小罗哥,我看到撞上来的,是妹妹小师父……” *** 依着昨天约好的,司机师傅一大早就过来接,想着罗韧吩咐的“尽量拖时间”,木代旁敲侧击地让师傅开慢点。 司机还以为是怕他技术不过关,吹嘘着自己的多年行车经验:“不用怕,再快一点都没问题。” 木代拿炎老头当借口:“不是的,车上有老人家,你慢点开。” 司机恍然,果然就开的四平八稳,稳到每个人都有点昏昏欲睡。 罗韧的电话就是这个时候打进来的。 木代说:“我没事啊。” 又笑:“哪能不坐车去呢,只能坐车啊,怎么了啊?” 罗韧不想吓到她,沉默了一会才说:“不要站在路中央,一定要看着车子,有车开过来的话远远躲开,懂吗?” 这都是常识,为什么罗韧要这么郑而重之地嘱咐她呢? 挂了电话之后,木代沉默了一会,问炎老头:“爷爷,到了四寨之后,我们还得坐很久的车吗?” 炎老头还没来得及回答,倒是司机大笑起来。 “四寨?姑娘,四寨再往下去,就没什么路了,有拖拉机、骡车、摩托车就不错了,有的地方,得单靠两只脚去走,哪还有车让你坐啊。”   ☆、第⑧章 司机说的没错。 事实上,没进四寨之前,已经像是在茫茫大山里穿行了,炎红砂拿手机搜了谷歌卫星地图给木代看,满屏的墨绿、浅绿、大绿、小绿,点缀着遥遥几个地名,之间的通道细的像白色的线。 而且也没了省道国道,走的叫县道。 中午时到的四寨,车子停在县农贸市场附近,镇子不大,网上资料说,全镇人口两万不到,少数民族就占了80%,果然,下了车,打眼看去,行人穿的衣服跟平时见到的都两样,很多妇女还是梳发髻的,头发上插着或银质或木头的簪子。 木代觉得好奇又新鲜,虽然说起来,云南也是少数民族聚居地,但这里跟云南又是两样了。 炎老头找了家饭店,喊司机师傅一起吃饭,等上菜的当儿,打发炎红砂和木代去买补给,特别吩咐,要买把铁锨。 宝井在山里,估计免不了野外用餐,受不能吃肉的限制,只能买饼干面包素食面,木代和炎红砂一人提了一大塑料袋。 铁锨买了小的,也有一米来长,店主特意帮忙磨利了铲口,又拿硬纸板包了口,提防路上削到自己或旁人。 两人穿过熙熙攘攘的农贸市场回饭店,路上,木代看到好多人都抿嘴冲着她们乐,心里纳闷的很,回头一看,哭笑不得。 炎红砂扛着那把铁锨,那一大塑料袋吃的挂在铁锨杆后头,走的晃晃悠悠的。 见木代回头看她,她还翻白眼:“干嘛?” 木代说:“形象呢?红砂,你可真不讲究。” 炎红砂振振有词:“怎么啦,你看看这菜市场,反正也没帅哥,要那么形象干嘛?” 又问:“你要挂吗?这样前一个后一个,我挑的稳。” 木代毫不犹豫地挂上去了。 炎红砂皱眉头说:“你可真不客气啊。” 木代两手甩空,乐得轻松,开始有心思看两边的贩摊,路过一个卖鸡蛋的摊头,对方拎着一长串鸡蛋招呼她:“姑娘,买串鸡蛋呗。” 这里居然跟云南很像,鸡蛋是用稻草编了串套绳,一个个窜起来,一拎就是滴溜溜十来个,跟小灯笼似的,木代买了两串,又挂炎红砂的“扁担”上。 炎红砂抗议:“你再给我买顶草帽,我活脱脱就一卖菜的了。” 木代说:“这一路肉不能吃,我们可以吃煎蛋啊。” 她拿手指弹了弹铁锨的锨面:“我见过有人用铁锨当平顶锅煎蛋的,可好使呢。” 于是又买了一小瓶油。 回到饭店,菜已经上齐了,木代她们吃的都是全素,倒是特意给司机点的大鱼大肉,吃完了,司机抹抹嘴说:“我再把你们往下送送。” 木代愣了一下,这才反应过来:刚炎老头打发她们去买东西的当儿,必定是跟司机商量过什么了。 往下送送,往下送的地方,才是关键。 *** 木代和炎红砂两个商量好,两人分坐面包车的两边,分别去记沿途的地标,以便给罗韧他们留下更多的指引。 但是开了一段就有问题了,炎红砂尖叫:“我刚刚看到一块店招上写着‘广西’了,不是在贵州吗?” 炎老头没吭声,司机从后视镜里看了她一眼,说:“姑娘,四寨本来就在黔贵的交界线上啊。” 车子上了土路,颠得人七荤八素,木代不得不抓住车门上头的把手才能稳住身子,也不知开了多久,炎老头忽然说了句:“停。” 车子惯性往前冲了几米,然后停下。 炎老头下车,木代和炎红砂不明所以,也跟着下车,司机帮着他们把行李提下来,跟炎老头说:“老人家,要回去的时候,还打我电话啊,即便我不在这头,也能让我朋友接活的。” 说完了,摆摆手,调转车头,绝尘而去。 木代吃惊极了:到地方了? 这里静极了,前后左右,看了都是山,炎老头在路边找了块石头坐下来,说:“等着吧。” 等谁?难不成有人来接? 炎红砂朝木代挤挤眼睛,自己去套炎老头的话,炎老头吃不住她软磨硬泡,指着土路说:“这条路通到一个村子,村里惯常的,一三五大清早出去赶集,晚上回来,今天是周三,再晚点,我们能搭到车。” 木代坐不住,跑前跑后的看地势,拍了张照片传给罗韧,想想不保险,自己爬上一棵显眼的树,把上头的不少树枝都编成了辫子。 对着罗韧千叮咛万嘱咐:“这边的山形乍看都是一样的,那个树你可别找错了,一头的辫子呢。” 罗韧回:“知道了,女朋友。” 木代这才放心地下树。 夕阳快落下来的时候,得儿得儿得儿,路头来了一辆骡车,一个二十来岁的壮小伙赶车,穿琵琶襟上衣,头上包着缠头布,炎老头挥着手拦停,跟他说了搭车的事儿。 说话的当儿,木代一直好奇地打量车上坐着的人,男女老少都有,车上不少箩筐,有买回来的菜,也有没卖掉的绣片衣服,女人的衣服上都有滚边,还有个年轻的姑娘,戴花竹帽,怪好看的。 遗憾的是,除了那个赶车的壮小伙,其它人的汉语说的都不地道。 木代跟她们磕磕绊绊对答了好几回,才搞清楚她们说自己是“毛南族”。 赶车的小伙叫扎麻,很好说话,两句话没过就让他们上车,还主动下车搀扶炎老头。 于是晃晃悠悠的,骡车又上路了。 扎麻问炎老头:“老人家,是去我们村呢,还是翻月亮山?” 炎老头说:“今晚可能要在你们村住下了,明儿翻山。” 还要翻山?木代狠狠锥了炎红砂一眼,炎红砂抱着那把铁锹,用口型跟她说话。 说的是:我又不知道。 扎麻看了炎老头一眼说:“月亮山不好走啊,听说有走几天几夜的,都走不出去。” 炎老头闷头嗯了一声,吩咐炎红砂:“红砂,帮我把眼罩套上。” 这是要休息了,木代听炎红砂说过,闭目是最基础的护眼,炎老头的一双眼睛金贵,闭着的时候比不必多的多了。 今儿个都算多费眼了。 套上眼罩之后,炎老头两腿交叠着,像是打坐,炎红砂怕车子把他颠摔了,一直在边上扶着。 木代过去跟扎麻说话。 扎麻所在的村子叫七举,说是地图上查不到,是个小的不能再小的村子,只住了十来户人,木代问起月亮山,扎麻挠挠头说,月亮山是他们村里人对这山的称呼——这名字来的近乎直白,因为月亮每天都从那山后头升起来。 至于地图上叫什么山,有没有什么专业的山系名称,扎麻就一问三不知了。 炎老头似乎睡着了,有节律的鼻息着,间着轻微的呼噜。 扎麻看着炎老头偷笑,又甩一记响鞭,催骡子快走。 木代问:“什么时候能到啊?” 扎麻说:“半夜吧。” 半夜?木代差点晕过去,看骡子走的不紧不慢的,心里急躁,说:“我下去走都比它快呢。” 扎麻哈哈大笑:“这样的路你当然能走,但是前头要蹚水,还有七八里的烂泥地,烂泥都能齐到膝盖呢。” 木代低头去看骡车的大轱辘,果然,除了中心的位置,外头一大周都是干结的烂泥,原本心里怪沮丧的,忽然想到,罗韧他们进来,也得坐骡车的,到时候三个大男人,束手束脚挤在这骡车上,真是怪找乐的。 又问:“月亮山怎么个难走的法呢?” 扎麻想了想:“月亮山很大,特别大,但是听说,里头也有寨子,还是汉人的寨子。” “可不是普通的汉人呢,听说是早几十年,为了躲兵祸,躲到这深山里头的,都是富贵人家。” 这不稀奇,从先秦时代起,中国人就在孜孜以求梦想中的桃花源,远离人境、避居深山,例子多的不胜枚举。 “听说,月亮山往里,深一点的地方,一年三百六十天,有三百天都在下雨,山里本来就难走,整天下雨,地不干,一脚踩下去,半斤的泥。” “还有啊……” 扎麻说了半句,忽然又摆手:“不说不说,会吓到你。” 说到一半的话,还这么神秘兮兮,木代哪里肯依的,纠缠恫吓都用上了,扎麻经不住她缠,说:“晚上吓的睡不着,不能赖我。” 木代说:“我胆子大的很呢。” 扎麻怕别人听见,只小声跟她说。 “我听人说,月亮山里,有野人。” 野人?野人不都在神农架吗? 扎麻可不知道神农架是哪儿,他神情严肃的很:“真的,是嘎玛寨的猎人同我讲的,那一回,他们带了四条狗进山打猎,遇到野人……” 他绘声绘色:“说是个女的,全身上下长满了毛,只有脸和……胸没有毛,胸……有这么大……” 每次说到胸,扎麻的声音就要低一度,说到后来,他脸都红,觉得跟年轻姑娘摆忽这个,怪害臊的。 木代追问:“然后呢?” 扎麻说:“放狗去咬啊,可是那个野人,力大无穷的,抓住一条狗就撕,让她撕了两条狗呢,猎人都给吓呆了,后来有一个反应快,端了□□去打,一枪打在她大腿上,那个女野人嗷嗷叫着,就跑啦。” 不知道为什么,扎麻表情那么认真,木代反而想笑。 她问:“那你亲眼见过吗?” 扎麻吓了一跳:“我当然没有,我要见过,我就惨啦,你不知道,后来,又发生了一件……” 他忽然脸一红,闭嘴了。 木代再怎么追问,他也不张口了,追问地急了,他就跺脚,跺地整个大车颤悠悠的。 说:“哎呀,你是姑娘家,我可不能给你讲。” ********************   ☆、第⑨章 天很快就黑了。 骡车晃啊晃的,路长的似乎没有尽头,车上好多人在打盹,瞌睡好像会传染,木代的眼皮很快就阖到了一起。 迷迷糊糊中,有人碰了碰她的胳膊,递给她一块薄的盖被,木代含糊着说了声谢谢,裹上盖被就睡着了。 梦见罗韧了。 他站在光里,微笑着看她。 木代满心欢喜的,小跑着奔过去,但是到了跟前时,罗韧忽然变了脸色,一把就把她推开了。 那巨大的化不开的惆怅,梦里都能感觉得到,木代一下子醒了,骡车还在晃,月亮在高高的山线上头挂着,木代为这个梦觉得委屈,摸摸眼睛,眼角好像都挂着眼泪。 梦里的眼泪。 骡车前头已经挂起了马灯照亮,她问扎麻:“还没到吗?” 扎麻遥遥指向山凹的方向:“就快到啦!” 扎麻是怎么看到的?恁她如何瞪大了眼睛去看,都看不到村子里的灯火。 脑子里突然冒出一个念头。 木代有点结巴:“你们村子……不会没电吧。” 扎麻说:“就快装啦,明年你再来,村子里就拉电了。” 对木代来说,这绝不是个好消息,她赶紧掏出手机。 果不其然,手机没信号了。 真如一盆冷水兜头浇下:这样一来,她还怎么联系罗韧呢? *** 当天晚上,借宿在扎麻家里,扎麻的父亲早两年死了,只和老阿妈相依为命,家里是上下层的石头干栏楼,石头都是山里采的,下层关骡子堆杂物,上层住人,顶上还有个晒台。 手机没信号,木代愁的没办法,甚至怀着一丝侥幸上了房顶,想着:或许站上了房顶,就有信号了呢? 科学给了她重重一击:没信号就是没信号,恁你爬的再高,也是没有的。 她睡不着,坐在晒台上唉声叹气,炎红砂出来喊她睡觉,仰着头看她,说:“哎呀,联系不上就联系不上嘛,小别胜新婚你懂不懂?” 这词儿是这么用的吗?木代不想理她,但还得摁着性子给她解释:“今天周三,这个村子逢一三五才出去赶集,罗韧他们明天到了山口辫子树那里之后既不知道朝哪走,又没人带他们。” 炎红砂也让她说的愁起来,但又找不出话来宽慰她,只好自己悻悻回房。 木代又坐了一会,忽然想到个主意,赶紧起身下去找扎麻。 扎麻还没睡,跟着自己的老阿妈编花竹帽,竹篾削的只有半根火柴那么粗细,一缕缕地在手里翻飞,居然就能编出细致的几何花纹图案来了。 老阿妈看着木代笑,搬了麻绳绷的小马扎出来,请她坐。 木代道了谢坐了,问扎麻,明天还能出车吗?多少钱一出呢? 她想着,要么自己花点钱,请扎麻明天单独出一趟骡车,就到山口辫子树那个位置,等着罗韧。再不济,自己把手机交给扎麻,让他出去的路上联系罗韧,至少,要把自己的情况和去向让罗韧知道啊。 扎麻认真地回答她。 之所以一三五才赶集,就是因为全村只这一头骡子,不能使得狠,骡子赶一天路下来,腿也软了,必须要休息一天,如果明天硬逼着骡子出车,骡子伤了事小,影响后头村民的赶集才是大事呢——这么多年了,一三五的时间都是定好的,去交货、拿货,乱了时间是要耽误事的。 木代失望极了。 老阿妈好像听不懂她说什么,看着她只是笑,木代勉强笑着跟她道了别,拖着步子出来。 才走了没两步,扎麻在后头叫她。 他小跑着过来,怪不好意思的,搓着手说刚刚阿妈在,他不好说。 又说:“你要是真的有紧要的事呢,我明天不忙,可以跑去山口那儿啊,虽然我跑的没骡子快,但是加紧走就到啦,我路上也可以帮你打电话,就是……” 他吞吞吐吐的,似乎难以启齿:“就是你能不能给我点钱呢……一,一百……” 木代惊讶:“一百?” 扎麻吓了一跳,结结巴巴:“八……八十也行啊。” 木代赶紧摆手:“不是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条路难走是真的,又有七八里的烂泥地,扎麻为了让骡子休息,要自己去跑,累人不说,这得搭上一整天的功夫吧。 这一百块钱,给的都脸红,觉得自己是占人便宜了。 扎麻却收的怪不好意思的,嘱咐她:“你别跟我阿妈说收钱的事儿啊,说了的话,她要骂我的。” 事情终于有了解决方式,木代心里轻松的很,多问了句:“你平时就靠赶骡车过活吗?” “是啊,赶骡车出去,大家伙会给车钱的,我也顺便带货去卖,你看到的,闲的时候,我和阿妈就编花竹帽儿。” 他忽然想起了什么,拽着木代回屋,拿了三个叠在一起的花竹帽给她,说山里雨不停,戴着竹帽挡雨也好。 还白拿人家的花竹帽,木代更过意不去,一定要塞钱,说阿妈靠编花竹帽赚钱很不容易,她不能白拿。 扎麻哈哈大笑:“我阿妈不靠这个赚钱的,我阿妈是有名的姻缘大巫,十里八村的男女,都找她看呢,一来就送好多东西。” 木代好奇了,什么叫姻缘大巫? 扎麻给她解释,他们这个族村,虽然恋爱自由,婚姻却没那么自主,父母同意,媒人牵线之后,还要找姻缘大巫,让大巫去看两个人能不能在一起。 姻缘大巫点了头的,双方才能放心的结合呢,如果姻缘大巫摇头,哪怕双方再相爱,也是会散的。 这么神吗,木代心里犯嘀咕:“准吗?” 扎麻骄傲地说:“可准啦,要不然,十里八村的人会都来看吗?” 老阿妈好像知道扎麻是在夸她,抿着嘴笑,脸上的皱纹很深,一道道的。 木代心跳的鼓点样,问扎麻:“能帮我看看吗?” *** 扎麻说:“可是你只一个人在这,怎么看呢?我问问阿妈吧。” 他过去,用毛南语跟老阿妈说了几句,招呼木代坐过来:“阿妈问你,身上有那个人送你的东西吗?” 有啊,木代赶紧从脖子上摘下罗韧送她的口哨,银白色的挂链,流畅的哨声,还有边上挂着的那颗白色的珍珠。 老阿妈拈起了拿过来,对着油灯仔细看了看,笑着说了句什么,扎麻说:“我阿妈说,真漂亮。” 有人夸罗韧送的东西好看,真是比夸她还开心,木代有小小的骄傲,自己在心里说:“那是当然的。” 老阿妈从缠腰的布条里取出个蓝布绣囊,从里头扯出根编好的红绳来,就着油灯点着了,烧的差不多时,扔到左手掌心,木代轻轻啊了一声,想着:万一烧到手可怎么办。 并没有,或许老阿妈是做惯了的,或许她掌心的老茧太厚,厚的已经没什么疼感了——她两只手对搓了搓,直到两个掌心都有些绳灰的焦黑。 然后示意木代右手平端,掌心向下,自己掌心上托,轻轻和她合在了一起。 另一只手也是掌心上托,示意了一下扎麻,扎麻赶紧把那个口哨挂链放在她掌心。 屋子里,一下子安静了。 门窗都关的紧,连油灯的焰都静止了不再跃动,老阿妈轻轻闭上了眼睛,干瘪的嘴唇慢慢地翕动着。 她的手又干又瘦,指头上可能是被竹篾割破,缠了不少胶布,而那胶布因为镇日的操劳,早已抹的黑灰样颜色了。 不知道要等多久,木代有些胡思乱想。 信不信这个呢,她也说不准,起初请扎麻的阿妈帮她看,只是半是好奇半是好玩,但现在真的进行中了,心里多了好多忐忑。 如果是不好的消息该怎么办呢? 于是有些后悔,觉得自己不该来算的,如果是坏消息,宁愿不知道。 老阿妈松开了木代的手,相比较方才,她的脸色有些凝重,只向着扎麻说话,说的是土语,木代听不懂,只是觉得,扎麻的脸色,好像也严肃了好多。 怎么了?她的心慢慢揪紧。 扎麻把那根挂链口哨递给木代,说:“我送你出去吧。” 木代的心沉沉的,她机械地站起来跟着扎麻走,到门口时,回头看了一眼。 老阿妈低着头,编着手里的花竹帽儿,像是在叹气。 门在身后轻轻掩上了,夜晚很凉,没有灯,屏着气听,还能听到下头的骡子在圈里踱着步子,喷着气。 木代问:“怎么了?” 扎麻想了很久,磕磕绊绊:“从前,有村里的一对儿也来看,他们可好可好了,可是啊,我阿妈说不行,于是家里都不同意,他们抱头痛哭的,然后就分开了。再然后,第二年,都找到了新的,感情可好可好了,比之前的还要好呢。” 木代盯着他看:“你阿妈说什么了?” 扎麻被她盯的手足无措,一狠心一跺脚,就把话说出来了:“我阿妈说,他最后不是跟你一起的,不是你。” 木代的耳朵嗡嗡的,问:“为什么啊?” 扎麻也说不清楚,他又是搓手又是跺脚,絮絮叨叨说的颠三倒四:“阿妈也不明白,她说好奇怪,她也看不明白,可是就是知道不是,你们也很好,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你中间就没了……最后他身边的那个人,不是你……” 他没敢说下去了,借着屋子里透出的那一点微弱的光,他看到木代哭了。 相爱的人,即便自己说着不信这些,听到异议的声音,还是会难过的吧,尤其是听到他说,最后罗韧身边还陪了一个人,但是不是她。 她转身回房间,步子轻飘飘的没力气,深一脚浅一脚,像是踩在棉花上。 扎麻急的在后头跺脚,梗着脖子喊:“哎呀,我跟你讲,我阿妈讲话不灵的,有很多次,她讲的都不灵的……” 木代含着眼泪笑出来,她感谢扎麻的好意,但是这个人啊,真是撒谎都不会撒。 *** 炎红砂睡的迷迷糊糊的,翻了个身,借着窗外透进来的月光,看到木代在坐着。 她揉了揉眼睛,再去看。 真是坐着的,一动不动的。 炎红砂打着呵欠,往她那边挪了挪,伸手拍拍木代的膝盖:“怎么还不睡呢,爷爷说,明儿早上要赶路呢。” 木代没动。 炎红砂觉得奇怪,她裹着被子爬起来,问:“怎么啦?” 木代没看她,低声说了一句:“红砂,我可能会死的。” 三更半夜的,炎红砂被她吓了一身鸡皮疙瘩,愣了足有三秒钟,才说:“呸呸呸!木头呢?打木头!” 她连滚带爬的,爬到床尾搁着的那把铁锨面前,对着铁锨木把连抽了三下,动静太大,连炎老头都不耐烦的翻了个身。 木代像是没看见,她叹了口气,慢慢地躺下,把被子拉到脸边。 炎红砂又爬回来,想问木代怎么了,到近前时,忽然发现她已经躺下了,眼睛闭着,似乎已经睡了。 炎红砂不确定起来,黑暗中,她一个人纳闷了好久。 到底是木代真的说了那句话呢,还是自己在做梦? ********************   ☆、第⑩章 这个问题,折腾了炎红砂好久。 第二天早上一醒,她就抓着木代问:“你昨儿晚上跟我说话了吗?” 木代说心不在焉:“不知道。” 不知道?炎红砂心里犯起了嘀咕:难道自己真在做梦?那么真真儿的梦? 不过,这个问题很快被她抛到脑后去了——她看到了扎麻送她们的花竹帽,喜欢的不得了,戴上了问木代:“你看我像不像侠女啊?” 木代倚着门框吃干面包,低声说:“像。” 天气不大好,空气里飘着雨星子,有时大,有时小,扎麻喊她进屋吃饭她也不去,一个人把面包啃完了。 出发前,扎麻拿了个竹背篓过来,木代和炎红砂都背行李包,竹背篓就让炎老头背着,里头有一把马刀,几个缠了浸油布头的火把。 扎麻叮嘱木代:“山里路不好走,有时候荆棘长成了一团,你得砍路开道。要是赶夜路,就要火把照明了——有了火,野兽会避着你们走的。” 木代毛骨悚然:“还有野兽?” 扎麻说:“那当然啦,黑熊、狼、蟒蛇,没有野兽,猎人怎么打猎呢?” 扎麻送了她们一程,那是一条蜿蜒的上山泥道,泥巴稀烂,一步一滑,她们现捡了树枝做手杖,走的小心翼翼,炎红砂也不扛铁锨了,倒拖着走,一步一叹气。 扎麻停下时,又跟木代强调一遍:“哎呀,我阿妈真的算不准的。” 木代让他一句话说的红了眼,觉得扎麻怪讨厌的:好不容易想忘了这事,又来提醒她。 她咬着牙,紧走几步跟上炎老头,把扎麻撂在当地。 扎麻觉得怪没劲的,仰着头看她们艰难爬山,三个人,都戴着花竹帽,爬得高了,像三个移动的小黑点。 扎麻忽然跳起来:噫!他怎么愣在这了,有要事做的,收了木代一百块钱呢! *** 进了山林,雨好像大起来,一阵一阵的,木代仔细研究,发现有时候不是下雨,是树叶子上积了水,滴答滴答,白天黑夜地滴不完,有时候大叶片一倾,哗啦啦地下水,把头上戴的花竹帽都打歪了。 木代背了大包,一步一步地,扶着炎老头往前走,炎红砂跟在后头,拖着铁锨,几步一抱怨,有一次带了哭腔,说:“我的天哪……我这辈子都不想采宝了……” 她提起脚来给木代看,她穿的是低帮登山鞋,烂泥太深,泥浆从鞋帮口倒灌进去,白袜子像是浸在泥汤里。 炎老头冷冷说了句:“你以为采宝是容易的事了,吹着小风,喝着小酒,就把宝给采了?大把的钱就到手了?” 看,惹炎老头生气了吧,木代赶紧眼色示意炎红砂,让她别说了。 炎红砂垂头丧气,隔了一会又说:“爷爷,坐下歇会儿呗。” 山路确实不好走,炎老头上了年纪,累的比她们快,于是停下来歇会。 炎老头只要一停下,就会戴眼罩,显得一双眼睛多金贵似的。 木代找地方坐下来,先脱鞋,袜子脱了一拧,下滴的都是泥水,她把脏袜子放回包子,换了双干净的,外头又套包一层塑料袋,重新穿回鞋子里。 虽然走起路来沙沙响,脚总算是舒服些了。 炎红砂说:“木代,你可真是好聪明啊。” 她有样学样,也往脚上套塑料袋,木代拿起马刀,往来路走了几步,选了一棵粗的大树,树身上削了一块皮,在剥落的树干上刻了一道竖痕,代表1。 刻好了,伸手去抚摩,又把刻屑吹了吹,想着:罗韧一定要看到啊。 重新出发,走了没多久就遇到荆棘道,木代挥着马刀在前头开路,左一刀右一刀的,硬是辟了条路出来,胳膊肘都挥酸了。 她觉得准备工作做的不充足,炎老头要是早说环境这么恶劣,装备她会备的更齐备些——不过转念一想,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的,没有雨鞋,塑料袋不是照样顶用吗。 路上,她又想了个怪招,走两步,马刀就往树身上劈一下,不是劈出道痕,就是劈下块树皮。 炎红砂开始还抗议:“木代,你看你手欠的!” 不过过一会她就不吭声了,因为转头看来路,一溜新剥落的零落树皮,真像是天然路标。 这可比在树上刻字轻松和明显多了。 于是就这样走走停停,停停走走,饿了就随便吃些干粮,对时间全没了概念,脚提起来,好像有十几斤重。 天快黑的时候,木代居然觉得奇怪,问炎红砂:“到晚上了吗?” 炎红砂掏出手机看时间,说:“是呢,快了,快晚上了。” 手机刚放回去,不远处的树后,有个黑影,嗖的一下掠过去了,可能是狼。 木代头皮发麻,赶紧从背篓里拿出根火把点上了,焰头在雨里飘着,显得四周愈发的黑了。 炎红砂问:“爷爷,还有多久啊?” 她声音打着颤,不知道是真有回声呢还是心里害怕。 炎老头的眼睛到了晚上就不大好使了,含糊说了句:“快了,这条道是往山下去的,你们往下看,是不是有个寨子啊?” 木代睁着眼睛看:黑咕隆咚,什么都没有。 不过也可以理解,七举村都不通电,这里肯定更没有了。 炎老头的那句“快了”让她凭白生出好多乐观来,招呼炎红砂:“快点,晚上要是有热水,我们可以吃方便面呢。” 啃了一天的干面包,方便面实在是有无穷的吸引力,炎红砂一手扶炎老头,一手倒拖铁锨,紧走几步。 “木代,我们还可以在方便面里下荷包蛋啊。” *** 好像真的是有个寨子,在黑暗里现出更加深色的轮廓,木代把火把递给炎红砂,自己掏出手电拧亮了,小跑着下去开路。 到平地时,手电筒四下一照,又一照。 这是山谷里的凹地,只有七八间,大多是茅草木头屋,屋顶早就塌了,有一间是石头的,跟扎麻家的形制很像,下头是空的,边上有个木梯子通到二楼。 凹地的中央位置,有一口井。 四下无声,感觉怪瘆人的,木代喊了句:“有人吗?” 回音从四面的山上返回来,激地她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炎红砂扶着炎老头走近,不安地环视了一圈,说:“爷爷,这里没人住呢。” 一阵风吹过,山上的林木四处摇摆,像是黑魆魆的林子深处藏着人一样,木代攥紧手中的马刀,指了指那间石头房子说:“要么今晚住那,我先上去看看。” 她其实心里也害怕,但自己既然是保镖,当然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 木代爬上木头梯子,楼上有两间房,一间是灶房,灶膛上有烧水的大锅,墙边码着干枝木柴,水缸铜盆舀子一应俱全,另一间是卧房,地上放了几块床板,床板上有稻草,铺着兽皮。 没什么异样,木代松一口气,帮着炎红砂把炎老头扶上来。 炎老头说:“这寨子可能是废了,这间屋子应该是留作猎人房的,有些进山打猎的猎人,会在这住个一宿两宿。” *** 尽管地方简陋,有休息的住处总是好的,木代和炎红砂的心情很快振奋起来,觉得有这样的经历,也怪有意思。 炎红砂说:“感觉上,就像野外生存一样呢。” 两间屋子都有插火把的铁插槽,两根火把一点,屋子顿时亮堂起来。 先烧一锅热水下面,美美吃上一顿,再烧锅热水,洗脚、洗衣服,美美睡上一觉。 木代吩咐炎红砂在灶房生火,自己去井里打水。 下了楼梯,一路直奔那口井,这是老式的井,用井轱辘往下转吊绳的,木代取了挂桶,往井下一扔。 扑通一声,好像是有水,只是第一次扔的方位不对,拎起来好轻,木代耐着性子又扔了第二次,等水桶吃了足够多的水,才慢慢往上提。 提上来了,水桶中间,黑乎乎的,好像飘着什么。 木代打着手电去看,吓的倒退两步,过了会拍拍胸口,跟自己说没什么,就是个布娃娃罢了。 手电的光又照在水桶里,那是…… 那是一个用布缝制出来的扫晴娘,也不知道在水里泡了多久了,整个儿透着霉烂的气息,眼睛是用黑线缝在白布上的,阵脚粗糙,像走歪了线的锯齿。 *** 同一时间,扎麻家的大屋里,曹严华喝着红薯粥,啃着玉米饼,圆瞪着双眼,听扎麻讲完了女野人的故事。 “真的……强*暴了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头?” 扎麻点头说:“是啊,寨子里的人听到老头的惨叫,就纠集了人,牵着狗,带着扁担棍子上山去看,一看,衣服都撕没了,人也死了。” 曹严华双眼发直:“这也太重口味了,为什么不找小伙子,要找个老头呢?” 扎麻说:“那条路平时没人走呗,那老头担了货回来,抄近路啊,倒霉咯。” 曹严华追问:“那你亲眼见过没有?” 扎麻老老实实摇头:“没有,都是听人家说的。” 曹严华啧啧两声,转头看一万三:“三三兄,你危险了啊。” 一万三像是被针扎一样跳起来:“凭什么是我啊?” 曹严华干笑:“我小罗哥战斗力那么强,应该是不怕什么野人的。我现在也在勤学苦练,怎么说都有点功夫底子。只有你……” 曹严华感慨着摇头,目光中既是同情又是幸灾乐祸。 一万三气急败坏:“那炎老头比我还危险呢,他是老头!” 罗韧一直坐在边上,听的好笑,也并不怎么当真:“行了,早点休息吧,明天赶路呢。” 又问扎麻有没有大的油布,山上路不好走,最好用油布缝了鞋筒,扎起来,当雨鞋用。 猎*枪有吗?如果寨子里有猎人,能不能借一把,买也行。 刀也要,每个人都要配,火把是必须的,山里有野兽,手杖要现削,最好是尖头的,紧急的时候还能用来防身。 东西要重新收拾,不紧要的寄存在扎麻家,只带最必要的水、药品、干粮,尽量轻装。 交代完了,起身回房,扎麻跟出来,欲言又止的。 罗韧奇怪:“有事?” 扎麻吞吞吐吐的:“那个叫木代的姑娘,是你女朋友哦?” 罗韧笑起来:“是啊。” 他打趣扎麻:“怎么着,你看上她了?” 扎麻吓了一跳,双手乱摆:“没没没没没。” 罗韧大笑:“逗你呢。” 扎麻搓着手,继续吞吞吐吐:“昨儿晚上,我阿妈给她看了姻缘。” 罗韧一愣。 扎麻的阿妈是姻缘大巫,这个之前谈话是他们都知道了,因为今晚都是男客,老阿妈出来见了他们之后就回房了,没有全程作陪。 罗韧觉得,或许算的结果不是太好,不然的话,扎麻不会这么郑重其事地单独找他说。 果然,听到那句“阿妈说她和你最后不是一起的”,罗韧自己心里都沉了一下。 他说:“这个怎么当得了准的。” 扎麻很尴尬,说:“是啊是啊,我阿妈看的经常不准的。可是,木代就很难过,说着说着,她就哭了。” 罗韧心里又沉了一下,也不知道该说什么,顿了顿笑笑说:“我女朋友是挺爱哭的。” 扎麻指着罗韧身后:“她就站那,就哭了,我怎么说她都不理我了。后来,早上我喊她吃饭,她也不吃,送她的时候,她也不跟我说话。” 他搓着手,不知道该怎么道这个歉才好。 罗韧笑起来,说:“知道了。” 扎麻走了之后,罗韧转过身,看面前的位置。 原来昨儿晚上,她就站在这里,自己一个人抹着眼泪,孤零零的小口袋,晚上可能也没睡好,今早出发的时候,眼睛都是肿的吧。 罗韧有点心疼。 女朋友,你别哭啊,一个老太婆说的话,怎么能当真呢。 ********************   ☆、第①①章 炎红砂苦等的美味泡面加荷包蛋终成泡影。 木代说:“水里淹了个布娃娃呢,瘆的慌。这水,也就拿来洗脚了。” 炎红砂好奇:“什么布娃娃啊,木代,你拿来看看呗。” 木代哈、哈干笑两声,一笑一顿,说:“去你的。” 那玩意儿,她才不拿呢。 炎红砂胆子小,心里又实在痒痒的好奇,最后憋不住,自己取了根火把,手上套了个塑料袋,啊啊啊一路尖叫着奔到井边,拎起了又一路啊啊啊奔回来。 木代急的在楼上跳脚:“那鬼东西!别拿回来!” 炎红砂一路尖叫,忙里偷闲还回嘴:“难道你让我在井边上看吗?” 她一直奔到楼下,才把布娃娃扔下,举着火把细看,咦了一声,说:“这个布娃娃扫晴娘,跟罗韧说的那个好像。” 木代从楼下俯下身子,就着火把的光看。 的确很像,右手握一把扫帚,是真的用竹篾扎好,又用线缝绕在手里的,左胳膊挎了个篮子,还有个小包袱。 只不过,这个是粗陋简易版的。 炎红砂居然还伸手去捏了捏,说:“这个缝好的小篮子里,还真塞了点米呢。” 木代说:“你还上不上来了?” 木代一发脾气,就像个凶巴巴的小姐姐,炎红砂只好悻悻地又爬上来。 爬上了之后,回头去看,那个扫晴娘的娃娃睡在地上,两只锯齿一样的眼睛,长短都不一的。 小篮子里缝了米,这眼睛里,要是缝了眼珠子…… 炎红砂被自己的念头吓到,嗷一声就窜进了灶房。 木代说:“现在知道怕了,刚你别拿啊!” *** 半夜里,下起了大暴雨,电闪雷鸣的,山里的回声大,整间房子好像都被撼地嗡嗡的。 房子虽然是石头的,顶棚都是木头和茅草,居然有好几处漏雨,开始是哗哗哗哗,小溪样,后来雨停了,屋里就慢慢滴水,滴答滴答滴答。 木代睡着迷迷糊糊的,想着:我这是小楼一夜听春雨呢。 又梦到罗韧了。 梦见自己破衣烂衫的,坐在织机边上织布,外头在下大雨,屋里几处下小雨。 罗韧拿着鞭子在边上,厉声说:“快点,织好了布我拿去换酒喝。” 梦里,自己可凄惨了,一边抹眼泪一边织布,说罗韧:“你就知道喝酒……” 木代生生被自己乐醒了,她紧了紧盖着的外套,想着:罗韧这个坏蛋。 *** 第二天,木代醒来,睁眼的时候,一声欢呼。 太阳出来了,不算晴天大太阳,但至少是有阳光了。 木代很俭省地用包里的矿泉水刷了牙擦了脸,回屋的时候,炎老头跟炎红砂都起来了,炎老头看了木代一眼,说:“木代啊,你回避一下,我有些事情交代红砂。” 炎红砂红了脸,很为难的样子,觉得爷爷真是小气,都一起朝夕相伴这么些日子了,还是这么防着木代。 她打定主意,不管爷爷跟她说什么呢,她回头都要告诉木代的。 对炎老头的态度,木代多少有些见惯不惊,她哦了一声,自己拿了水和干面包出去。 既然让她回避,她就避的远些。 她一边嚼着面包,一边在这片寨子里走走看看,那几间茅草屋的确是都废弃了,伸头进去看,里头凹坑里积的水,都能养鱼了。 她百无聊赖,又走到了井边。 古代人以水为镜,有用井水当镜子的吗?她促黠似的伸头去看。 明晃晃的井水面上,浮着一个布娃娃的扫晴娘。 木代浑身的血一下子冲到了脑袋上,僵了一两秒之后,她迅速跑回小楼边,低头去看。 昨儿晚上,她清楚记得,炎红砂是把那个扫晴娘扔在楼下的。 没有,泥地上空荡荡的,只有散落的石子,和石缝边钻出的草芽。 她转身,回望那口老旧的转轱辘井。 昨天晚上,发生了什么事呢?是有人捡起了那个扫晴娘,重新扔回到井里,还是…… 还是雨疏风骤的夜里,那个扫晴娘忽然从地上坐了起来,一步一摇,又走回到井边? 云层散了,阳光渐渐大起来了。 但是木代身上,却叠起了一层又一层的凉意。 *** 依着炎老头的话,今儿还要翻山,但是晚上原路返回,所以大部分行李可以放在房里,只带上必要的东西就行。 必要的东西是指:下井的长绳、铁锨、竹帽、防身的马刀、火把、手杖、和少许的干粮。 木代笼了一下,装了个背包,炎红砂拖着铁锨,脸色很难看,但木代自己心事重重的,也没顾得上理会她。 进到山里之后,心情更加沮丧了。 昨晚的一场大雨让一切面目全非,很多高处冲刷下来的断枝、泥沙,还有劈折的树——不但增加了行路难度,而且可以预见,一定会盖掉她昨天留下的大部分痕迹,给罗韧他们的追跟带来很大困难。 木代在心里骂自己懒:为什么不安安分分的刮树皮刻字呢。 她负气似的开路,炎红砂扶着炎老头,一路也不吭声,跟昨天的怨声载道判若两人。 中途停下休息吃饭,木代主动找炎老头说话,问:“爷爷,这一带,你很熟啊。” 炎老头点头:“来过。” “这里的人家,都有扫晴娘吗?” 炎老头奇怪:“扫晴娘是什么?” 木代比划着给他形容扫晴娘的样子,才说了两句,炎老头就明白过来:“那个啊。” 他兴致不错,给木代讲,当地的土人是不懂扫晴娘的,那是汉人带进来的,不错,这深山里有汉人,而且年头久的很,据说最早可以追溯到明末清初——好像还是不小的官儿,或许跟皇家还沾亲带故呢,为了躲清兵,辗转避到这深山里来。 但好多人住不惯,陆陆续续又出去了,最终这深山里只剩下十来户,自成一个寨子,离她们昨晚住的地方不远,只要翻一两座山。 可能是嫌这山里雨太多了,这些汉人家里,都有扫晴娘,有时是剪纸,有时会用布包缝一个,挂在屋檐下头,经用。 木代问:“那如果是把扫晴娘扔到水里呢?” 炎老头说:“那是忌讳的,雨多了当然不好,但是如果把吃饭喝水的水都给扫了去,还怎么活呢?寨子里的小孩儿不懂事,失手把扫晴娘掉到水缸里,都是要挨骂的。” 倒也是,任何事情都讲究个适中,水太多和没有水,都是同样叫人烦恼的事。 木代转头看炎红砂,真奇怪,昨儿晚上她那么兴致勃勃的去看那个扫晴娘,今天自己和炎老头讨论这个话题,她居然一点都不在意的,一个人坐在边上,低着头发呆。 怎么了?难不成跟炎老头早上交代她的话有关? 木代想问,但是看到炎老头就坐在边上,只好忍住了。 *** 吃完干粮,继续跋涉,约莫又走了一两个小时,炎老头忽然停下,声音里有些激动,说:“到地方了。” 终于到了?木代长吁一口气,但随即又奇怪起来。 这是最普通的山间林地了,满地的落叶、断枝、翻起的泥浆、倒折的树,一路走来,这样的情景最为常见,处处相似,压根没什么可以辨识区别的。 炎老头怎么就认准了这儿呢? 哦,是了,宝气。 炎老头是不看东西南北和地标的,只认宝气。 木代好奇地四下去看,宝气到底是什么呢,有颜色、形状、气味吗?总说炎老头是个半瞎子,但是她这种视力绝佳的,眼睛瞪的像铜铃,连空气都看不到。 炎老头往前走了几步,右脚跺了跺:“就这里。” 这里?那不是井啊,宝井,不应该有个天然的开口,像是打水的井一样,直筒筒往下吗? 炎红砂拖着铁锨过来。 炎老头说:“这里,挖吧。” 又说:“木代,你站到高处去,注意周围的动静。说不准今晚上得赶夜活。” 木代说:“哦。” 她约略明白过来,心里对这个炎老头有些不待见:早知道还要挖地,雇两个壮些的男人当伙计不好吗?可怜炎红砂,还要拿铁锨挖土,这要挖到什么时候? 反而是她这个放哨的功夫,不知道多轻松。 木代轻巧上了树,倚着一根粗的树桠坐下来,取出那个小小的手持望远镜,四面八方转着去看。 其实,看多了都是树。 大的树,小的树,歪的树,叶子密的树,叶子疏的树,赭黄色的树…… 赭黄色的树? 木代心里忽然咯噔一声,赶紧把望远镜转向刚刚看到的方向。 那里,树叶树枝轻轻晃着,好像没什么异样。 木代的心咚咚跳起来。 她确信自己看到了一片赭黄色,那时她不仔细,看的一掠而过,现在想起来,那好像是……动物的皮毛? 上树的动物?猴子吗,还是扎麻曾经提到过的……野人? 木代不敢掉以轻心了,她盘腿坐下,气沉丹田,依着以往练功时抱元守一的心法,双目微阖,祛除杂念,把所有的精神都用在听力上。 师父说,看到的东西是会骗人的,不如仔细去听。 风的声音,叶片沙沙响的声音,铁锨铲进土里的声音,炎老头滞重的呼吸声…… 咣当一声。 木代睁开眼睛,看到炎红砂负气似的扔了铁锨,大叫:“我不敢!” 炎老头厉声喝了句:“捡起来!” 炎红砂僵着不动,马上就要哭出来的架势,炎老头脸色铁青,木代有些不知所措,赶紧下去。 夹在这祖孙俩中间,有点左右为难,木代从地上把铁锨捡起来,说:“红砂,你是不是累了,我帮你挖会,你去树上放哨啊。” 炎红砂说:“木代,你别,下头有死人!” *** 下头有死人。 早上的时候,支开木代,炎老头是这么说的。 他说,那是一口宝井,我看得出来,顶好的宝井,宝气氤氲,有时像雾,我第一眼看到时,就打定主意,这是笔好买卖,可不能同别人分,得留着,我将来收官用。 但是啊,这世上采宝的,不止我一家,那个地方偏僻是偏僻,可是保不准哪天,另外有采宝的人会寻去。 我得把那个地方给藏住咯。 怎么个藏法呢,采宝这一行的老法子,要用人的血气去压宝气,宝气是纯的,让血气这么一压,别的采宝人就再也看不到了,只有你自个儿能看到。 将来,再回来找这个地方,你凭的就不是宝气,而是那从地下升腾起来的,混在宝气里的,悠悠不绝的……血气。 ********************   ☆、第①②章 炎老头气的浑身哆嗦:“红砂,你给我住口!” 一辈子杀伐决断,出了个这么不懂事的孙女,这么大的事,张口就在外人面前说,还懂不懂什么叫轻重了! “我还能有几年好活?做这最后一票,我还能用上几年?还不都是为了给你们这些小字辈的留点?一个个的,都不成器……” 说到激动处,一阵剧烈咳嗽,咳的一对眼珠子翻白,炎红砂有点害怕,小跑着过来给他拍背,被炎老头狠狠搡开了去。 不成器,一个个都不成器! 炎九霄在外头做的那些事,真当他不知道?明明不是生意的料,拿了家里的钱,左投一笔,右投一笔,亏空了个干净,连家里的大宅都押了出去,债主们是给面子,觑着炎家一定家大业大,短时间内不跟他们发难——要是真的墙倒众人推,手里还能剩几个钱? 炎九霄这一阵子都没消息,炎老头心知肚明的:怕是没脸回来吧。 这一票,满心想为红砂挣个下半辈子吃喝无忧,结果这个孙女更让他生气,一路上怕苦畏难也就算了,关键时刻还这么掉链子。 原本,他打算的好,快挖到那具尸体时,找个借口把木代打发了走,趁机把尸体埋了,这段早年公案,也就神不知鬼不觉盖过去了,谁知道…… 炎老头想了想,遮掩着对木代说:“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早年采宝的时候,有个一道的朋友,半路得了急病死了,正巧就近有个宝井,也就埋进去了。现在要采宝,少不得要挖,红砂心里害怕……” 木代心里犯嘀咕,但也知道这是人家的私事,并不想去打探,于是顺着他说:“难怪红砂害怕的,尸体这种,我也害怕的,可别叫我看。” 木代拉了拉红砂,眼色示意她别惹爷爷生气,又重新上了树。 四周很安静,只有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奇怪,这林子里头,连鸟都不见一只。 太阳退到云层后头去了,天阴下来,眼见着又要下雨了。 这山里头,委实是太多雨了,难怪好多人家都要挂扫晴娘…… 想到那个扫晴娘,木代不觉心里一沉。 如果那个扫晴娘,真的是自己走回井里去的,这是什么缘故呢?难不成是凶简附身? 也不对,凶简要借助活人或者活物的力量做事,那个布娃娃是死的,一无所长,而且井里有水,凶简怎么说都是怕水的。 那就是说,有人把它扔回去的? 不会是红砂,也不会是炎老头,昨晚红砂是最后一个上楼的,晚上,也没人出来起夜。 那个寨子里,难道还住着别人? 嘎巴一声,像是树枝折断。 木代全身一紧,站起身细看,天上开始飘雨丝,天色也有点暗了,可见度渐渐不好。 炎红砂的那个井坑,已经挖了有一米来深。 木代再一次拿出望远镜,向着周遭的树上看过去,这一次,她切切实实看到些什么了。 一块胭脂色的琥珀吊坠,结着黑色的丝绦挂绳,就挂在不远处的一颗树上,晃悠悠地荡着,偶尔翻向这面,像一只狭长的红色眼睛。 这挂坠一定是谁挂上去的,毕竟周围的树,她之前看过不下数十次了,一定是谁挂上去的,一定是谁刚刚挂上去的! 木代尖叫:“有人!附近有人!” **** 曹严华唱歌。 “向前向前向前,我们的队伍向太阳,脚踩着祖国的大地……哎呦!” 一块小石子扔过来,正中他后脑勺,曹严华吃痛回头。 一万三之前连着摔跤,现在整个人看上去跟刚从泥汤里滚出来似的:“能消停点吗,别唱了行吗?你别把什么乱七八糟的玩意儿引来!” 昨儿扎麻讲的故事给一万三留下了心理阴影,一路上都很没安全感,总觉得有野人在周围窥伺,偏曹胖胖这个缺心眼的还唱歌,越听越烦。 罗韧走在前头,不时蹲下*身子查看地上的痕迹,眉头越皱越紧。 曹严华对一万三撂狠话:“有本事别跟着我啊。” 他小跑几步赶过罗韧,一万三拔腿就追:他可不敢冒跟这两人离的过远的风险,万一野人出现,嗖一下拎了他就走,罗韧他们想救都救不了呢。 两个人一前一后,很快冲到罗韧前头去了。 曹严华眼尖,忽然看到什么,欢呼:“3!3!找到3了,这!” 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一棵大树的树中央被剥了块树皮,上头用刀刻着三道竖痕。 曹严华鄙视一万三:“看见没,你脚下的路,就是我妹妹小师父前一天走过的,人家还带了一个半瞎子老头,偏你走的要死要活的。” 罗韧走过来,盯着那几道刻痕看了半天,忽然摇头,说:“不对。” 曹严华奇道:“怎么不对了?扎麻不是说,这么多天,只有我妹妹小师父他们进山吗?这刻痕这么新,一定是我妹妹小师父她们留下的啊。” 罗韧说:“路太难走了,有一些荆棘路,根本没被开过,她们昨天,还带着炎老头,怎么走的?” 曹严华不以为然:“大概绕的吧,我小师父轻功好啊,红砂妹妹也不错,炎老头说不定更高手,三个人嗖嗖嗖……” 他伸出手臂,比划了一个嗖嗖嗖飞的动作,时刻不忘打击一万三:“三三兄,说不定炎老头都是高手,到时候,野人只能抓你……” 一万三气急败坏,这一路越走越没底,要不是没人送他回去,他都想打退堂鼓了:能者服其劳,自己这点斤两,干嘛偏偏要跟到山林里来。 罗韧不同意:“炎老头是看宝气的,专门炼眼,这样的人不用专攻功夫的,而且……” 他上前一步,拿手比划了一下刻痕的高度,几乎已经和他的鼻子平齐了:“木代没这么高,一般人在树上刻痕,下意识的位置是差不多齐胸,如果要在这么高的地方留记号,她垫着脚都不够,得踩石头。” 一万三下意识四处看了看:小石子倒是有零落几块,大石头是没有的。 曹严华傻眼了:“那……这是谁刻的?” 又反应过来:“那我们还怎么追上小师父她们?这里这么大,到处看起来都一样。” 罗韧说:“现在掉头,往回走,大不了回到进山的山口,重新追踪,三个人一起走,总会留下痕迹的。运气好的话,退回一半,我们就能找到正路了。只是……” 他抬头看天。 只是,已经是下午了,凭白耽误了好长的时间啊。 *** 炎红砂站在树上,拿着木代的望远镜看了很久,疑惑地放下,说:“木代,没有啊,你是不是……眼花了?” 木代说:“我眼花了,我眼花还能知道那是一块琥珀的吊坠,黑色的丝绦,形状像个眼睛——我眼花的这么仔细?” 炎红砂不吭声了。 下了树,她问炎老头:“爷爷,这怎么办啊?” 炎老头倒很镇定:“八成是截宝的,不过也没办法了。” “炎家是这一行里的大家,有人白天黑夜的盯着也不奇怪,或许是瞅着我这趟出门,一路盯上了。” 是吗?木代没吭声,这一路上,至少从丽江到进山,她是没有被人盯梢的感觉的。 “宝井的位置已经泄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吧。如果对方好说话,大不了谈个分成。如果不好说话,一来就下死手……” 炎老头压低声音,“你们也得提早有个提防。” 木代的心里一沉,顿了顿,她走到边上,俯身去捡平直的树枝:她当然是不想打架搏命的,但如果对方不讲道理,也没理由坐以待毙。 炎红砂也过来,问:“做什么啊?” “甩手箭。” 炎红砂闷头帮她捡了几根,忽然烦躁:“我快要被我爷爷气死了!他早知道会有这样的危险,为什么不多带几个人来?” 木代说:“你爷爷没什么功夫,你又是半吊子,他怕带了有本事的人来,人家中途见财眼开,反了水,他落个竹篮打水一场空。” 就是这个理儿,小里小气,反而坏事。 炎红砂觉得很对不起木代:“连累你了啊,木代。” 木代笑笑,有点惆怅:“也不是你连累我,还不是我自己想来赚钱的?这种时候,就不要来来去去的道歉埋怨了。” 她搂了树枝,去到宝井边细细削着加工,每根树枝截一样长短,削掉凸起的树疙瘩,一头削的尖尖。 马刀用的不趁手,她很想念罗韧的小刀。 炎红砂又在挖坑了,天色渐暗,看来今天干不完,难不成真要连夜干活? 正想着,坑里的炎红砂忽然哎呦一声,身子往下一沉,打了个趔趄,木代还以为她摔下去了,赶紧奔过来。 俯身一看,才知道内里玄虚。 底下是一大块板,板面上钉着两条拉绳,拿铁锨去敲板,下头彭彭的声音,中空,距井口约莫1.5米,应该是先在井壁四周都凿了托钉,又盖上板,板上埋土压实了的。 木代把炎红砂拉上来,炎红砂用铁锨清了土,直到那块盖板的边缘都清晰可见。 两个人站在坑边,下望那块木板,都有些惴惴。 炎老头说:“你们一人拉一根绳,把板拉出来吧。” 木代俯下身子,去拉其中一根吊绳,炎红砂忽然小声说了句:“慢着。” 她小跑着过来,从兜里掏出一包餐巾纸,扯了一张给木代:“塞住鼻子啊,可能会很臭的。” 想想都心头发毛,这里常年下雨,会不会水渗下去,里头积了半井的水,水面上漂着一具尸体? 木代心里发堵,把纸巾搓成了条塞住鼻孔,又和炎红砂同时俯下身去,各抓一根拉绳,想着:以后,给再多钱,也不来干这种事了。 她看着炎红砂,报数:“一、二、三,起!” 第一下,边上的土松了松,没拉起来。 没关系,再来,木代吁了口气,又和炎红砂俯下身去:“一、二、三……” 木板起来了,歪歪斜斜,还真挺沉,木代和炎红砂费了好大力气,才把木板抬扔到一边。 井壁现出来了,黑漆漆的,幽深,四壁都渗了水。 炎红砂腿又软了,小声说:“木代,我哪里敢下去,到时候,让我在尸体旁边采宝……” 想想都一阵作呕。 木代说:“你别慌啊,我们先看看。” 天有点暗了,木代哆嗦着,拧亮了手电筒,向着井底下照了过去。 黑色的渗水的井壁,井底杂乱的石头,有一种说不出的味道,尘封多年的霉气吗?熏得人睁不开眼睛,想流泪。 木代觉得有什么不对劲。 她又看了一遍,脱口说了句:“没有啊。” 炎红砂没反应过来:“没有什么?” 木代胆子大些了,她俯身又看了一回,很肯定:“没有尸体。” 没有?炎红砂愣了一下,赶紧探头朝下看,连一旁的炎老头都撑着手杖过来了,须臾都不肯离身的眼罩戴在额头上,看着有几分滑稽。 真没有,那么小的井底,光打下去,一目了然。 炎老头的脸色有点变了,喃喃着说:“怎么会没有呢?” 他有些失神,撑着手杖茫然地往边上走了两步,又重复了句:“怎么会没有呢?” 就在这个时候,林子里忽然飞出一个绳套,像是套马的圈索,准确无误的套中了炎老头的脖子。 木代看到,炎老头的身子猛烈扑了一下,整个人被拽倒,迅速向着林子深处拖拽了去。 炎红砂尖叫:“爷爷!” 到底是至亲血肉,这个时候,她反应反而是比木代来的快,身子往前一扑,死死抓住了炎老头的双脚,但那股拖力来的好强,只是稍稍顿了一下,又迅速连带着炎红砂都拖了进去。 木代提刀就追,觑到林子里一个模糊的高大黑影,想也不想,一把甩手箭狠掷了出去,半空一个翻转,一刀劈在牵引的绳子上。 那个黑影似乎踉跄了一下,没收住,就地翻了个滚,树身一挡,忽然就不见了。 整件事情,只三秒?五秒? 林子里安静地像死的一样,只余几个人滞重的呼吸,炎红砂从地上爬起来,哭着去晃炎老头:“爷爷?爷爷?” 炎老头呻*吟了一声,还好,没死就好。 木代拎着刀,手臂有些颤,战战兢兢往前走了两步,借着昏暗的光,看到甩手箭洒了一地。 没打中吗?不可能,距离这么近,明明是根根都招呼到的。 木代忽然害怕起来,她连退了好几步,一把拽起炎红砂,语无伦次:“走走走,快走。”   ☆、第①③章 一路跌跌撞撞,疑神疑鬼,天已经全黑了,炎老头夜间辨路艰难,几次带错了路,有两次,木代甚至以为是在林子里转了向了,顿生生还渺茫之感,想哭,又拼命忍住。 她觉得自己是保镖,边上的人老的老小的小的,她一定不能露怯,哪怕装,也要装出信心满满的样子来。 她们在林子里昏头转向,摸了好久,直到半夜,才终于摸回通往石屋的路。 一路上,除了催促找路,没人讲题外话,直到遥遥望见石屋的轮廓,提着的那口气才都先后松下。 炎红砂问她:“木代,那是野人吧?力气那么大,一个人拖我们俩,普通人没那样的。” 木代觉得是,皮也厚,木头削的甩手箭都戳不伤它。 不过,这突发的一出,倒是把她对那个扫晴娘的猜疑冲淡不少。 她把炎红砂叫过来,压低声音,讲了扫晴娘的事。 布娃娃能走路的想法到底是荒唐,木代起初就比较倾向周围可能还有别人,今天在林子里发生的事,算是佐证了她的想法。 炎红砂后背发凉:“那就是说,回到住处也不安全了?” “总比林子里好的。” *** 是的,总比林子里好的。 回到石屋,点上火把,明晃晃的光驱散了不少黑暗的恐怖,木代和炎红砂去井里打了水,烧了一锅,洗了脸,又倒水泡脚。 赶路的时候不觉得,现在才发现,脚上有几处都磨出水泡了。 热气从脚底冲到全身,干面包也没那么难啃了,抚慰了身体抚慰了胃,萎靡的精神也终于舒展开来。 炎老头坐在角落里,喃喃:“井里,怎么会没尸体呢?” 炎红砂听着就来气,觉得这辈子就算让她砸锅卖铁沿街乞讨也不想采什么宝了。 木代犹豫了一下,问他:“爷爷,你当时埋进井里的那个……朋友,是男的还是女的?” 炎老头沉默了好久,沙哑着嗓子答:“女的。” “是多久前的事?” “十多……二十年前吧。” “她真的……死了吗?” 炎老头身子一凛,抬头看她:“什么意思?” 木代斟酌了一下:“因为井里没有尸体,我在想,会不会是她又逃出来了……” 炎老头厉声:“怎么可能!割喉的人,血喷的满井都是……” 他突然发觉说漏了嘴,蓦地停住。 屋子里死一样的寂静。 炎红砂浑身发冷,忽然就带了哭音:“爷爷,你不是说,是病死的人吗?” 其实,炎老头哄木代说是病死的人,炎红砂心里也有怀疑,但她强迫着自己去相信:到底是亲人,她不希望爷爷是真杀了人的。 现在知道了,割喉,血喷的到处都是。 这是谋杀。 静默中,炎红砂忽然抱着膝盖,小声哭了起来。 *** 这一晚,木代无论如何都睡不踏实,当然不止是她,她听到炎红砂也在床板上翻来覆去的,只有炎老头的呼吸声。 他倒是睡的安稳的。 嘀嗒,嘀嗒。 又下雨了吗? 木代静心听了一会,忽然坐起来,悄声地:“红砂?” 炎红砂也坐起来:“怎么了?” 她从自己的床铺边爬过来。 这不是下雨的声音,这是滴水的声音。 听起来很近,好像就在门口,为什么会滴水呢,是昨天屋顶的积水,忽然又漏了吗? 听得人闹心。 炎红砂紧张起来,抱着木代的胳膊压低声音:“木代,咱们就待屋里,天亮再出去吧。” 待屋里吗?木代看着那扇木门,薄薄的,还漏着缝儿,脚一踹就开了。 但是,还是觉得,待在屋里,要安全一些。 她和炎红砂两个互相依偎着,过了会,炎老头忽然翻了个身,起来了。 炎红砂吓了一跳:“爷爷,你干嘛去啊。” 炎老头瓮声瓮气答了句:“起夜。” 炎红砂头皮发紧,下意识想说“就在屋里吧”,下一秒反应过来,男是男女是女的,屋里哪有地方啊。 炎老头穿好鞋子,他眼睛本来就不好,反而不用打灯,摸索着到门边,打开门走了出去。 木代犹豫了一下,问炎红砂:“我要跟出去吗?” 炎红砂说:“这不好吧,我爷爷在方便啊……” 她没说下去,外头响起了撒尿的声音,很显然,炎老头没下楼,就站在楼上。 男女有别,即便差着辈分,乍听到这声音,木代还是有些臊,炎红砂也不好意思,头半低着,手足无措的。 就在这个时候,木代忽然抓住她的手。 木代的手有点凉,炎红砂奇怪的看了她一眼。 木代在看着门口,炎红砂循向看过去。 黑夜天,屋里反而比外头黑,门开着,像是衬着较浅的背景,门上头,吊着一个…… 黑魆魆的轮廓,是那个扫晴娘的布娃娃吧,一定是,是从井里捞上来的那个,因为它还在滴水。 炎红砂惊怔失语,这个时候,炎老头又回来了。 他走到门口,那个扫晴娘的布娃娃就吊在他头顶,似乎有水滴进他颈子里,炎老头下意识地抬起了头。 猝不及防的,上头忽然伸下一对长长的手臂,薅着他的脑袋,把他整个人提了上去。 从木代的角度看来,炎老头真像旱地拔葱般,身子离地,忽然就不见了。 炎红砂尖叫,木代反应过来,提起马刀就追,到门口时攀住门框身子倒卷,瞬间上了房。 天已经有些蒙蒙亮了,一个身高接近两米的野人,腋下夹着炎老头,大步流星往山上去。 木代脑子一懵,提气就追,她虽然轻身功夫好,但那野人显然是在山里踏高踩低惯了的,一时半会的居然拉大了距离,木代一咬牙,使尽浑身的力气,把手中的马刀向着野人的背狠掷了过去。 刀就是刀,不是木头,虽然没能像预想中的狠狠插*进野人的背,但也劈的它浑身一个哆嗦,一把扔开炎老头,嘶吼着向着木代扑了过来。 木代一个就地翻,把这第一扑避过去了,鼻子里闻到野人身上的气味,腥是腥臭是臭的。 那头,炎红砂已经拖着铁锨追出来了,真面对面看到这么大个家伙,激的浑身一哆嗦,但是这个时候也顾不上害怕了,大叫一声,抡着铁锨就砸过来。 不过铁锨到底不趁手,野人伸手抓住铁锨的柄,居然把炎红砂连人带铁锨扔了两米来远。 木代觑准马刀的位置,翻过去想捡,哪知道野人比她更快,一脚踩住马刀,一巴掌向着她脸上扇过来,木代身子一矮,想从野人腋下钻过去,脑后突然一紧,一个念头闪出来:完了。 她头发被野人抓住了。 一抓一大把,硬是把她连头发带人都扯回来摔在地上,木代被摔的眼前发黑,还没来得及爬起来,喉头一紧,脖子被掐住了。 这一股力奇大无比,险些就把她脖子给掐断了,木代瞬间双眼翻白,嘴巴闭不上。 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怪不得说我不见了,原来我这么快就死了。 她徒劳的伸出手去抓,拽到什么,死死攥住。 就在这个时候,两声枪响。 砰!砰! 她感觉到,野人的身子一震,又一震,再然后,压在身上和脖颈间的那股力忽然消失了,野人痛苦地嘶嚎一声,瞬间掠进林子里不见了。 木代躺在地上剧烈咳嗽,她睁开眼睛,模糊地看到高处,熟悉的身影。 罗韧在收枪,曹严华和一万三一前一后地往下跑,曹严华大叫:“我木代妹妹啊……” 木代爬不起来,巨大的委屈忽然就把全身心都给淹没了,她躺在地上,眼泪涌出来,奔到跟前的曹严华手足无措的,慌慌张张问她:“木代妹妹,你受伤没有啊……” 木代哭着说了句:“我要回家去。” 她哭的气上不来,又剧烈咳嗽,罗韧过来,把她抱起来,轻声说了句:“没事,咱们回家去。” *** 人仰马翻。 不过,这石屋子里,因为忽然多了这些人,而拥挤和热闹起来。 挂在门口的扫晴娘被扯下来扔在一边,一万三和曹严华烧水,他们带的瓶装水还够,烧了一大锅,舀了盆给罗韧,剩下的下面。 方便面的香气传来,简直赛过这世上所有的佳肴,那捆鸡蛋也终于有了用武之地,木代听到曹严华催一万三:“再打两个,多打两个嘛,给我小师父补身子。” 罗韧拿纱布蘸了烧好的热水,给木代擦脖子,她脖子上勒痕的淤青看起来触目惊心的,侧边有几道抓痕,已经出了血。 可能是中枪的时候身子一顿,指甲抓的。 罗韧开了小瓶的酒精,用棉球蘸了给她清血,酒精浸到伤口,丝丝的疼,木代激的直嘘气。 罗韧说:“这种野人的爪子,也不知道有没有什么细菌,我帮你打一针。” 他帮她贴上纱布胶带之后,拿过边上的药箱,从底下取出一个布裹包,打开了,里头插着一根一根的针剂玻璃瓶,还有一根小的针筒。 罗韧掰断针剂的玻璃头,把药水汲到针筒里。 炎红砂一直在边上看着,这个时候小声说了句:“你还带这些东西的?” 罗韧没看她,沉着脸说:“不然呢,你们进深山老林,就算里头没野兽,摔着了擦伤了,也要想到破伤风的危险的。你们都带了些什么东西?我刚看过了,药品没有,防身的武器也没有,一堆吃的,你们是进来干什么的?度假的吗?” 罗韧从没用这种口气说过话,炎红砂没敢作声,曹严华正端了一大碗煮好的面进来,自忖着不好插嘴,赶紧搁下。 木代有点尴尬,罗韧拉过她的左手,衣袖撸上去,拿酒精棉球在她手臂上擦了擦,找准血管,慢慢把针头插了进去,推好了之后,又拔出,给了粒干的棉球给木代,让她自己摁着。 整个过程并不疼,罗韧的动作很准,干脆,以前在丛林生活,他习惯了给自己打针。 木代给曹严华使眼色,让他赶快把炎红砂带出去——炎红砂一直在边上,犯人样低着头,看着叫人怪难过的。 曹严华会意,正要招呼炎红砂,罗韧忽然转头看角落里的炎老头。 “你其实根本就没有带过队采宝吧?” “我听红砂说过,你炼了一双眼,是专门看宝气的,一个团队里,看宝气的人等于技术人员,其它的人,是一定会把你捧着供起来的,所以你根本也不会关心万事操办,以为只要带两个人,带把铲子,就能把宝给采了是吧。” 曹严华尴尬的不行,炎红砂不好说话,木代也不好说话,自然只能他来搅浑水了:“小罗哥,红砂爷爷到底是……长辈……” 罗韧笑了笑,说:“长辈。” “自己不要命也就算了,拉上自己的孙女,还搭上外人。” 他忍住了没再说,顿了顿起身走了出去。 炎红砂长长吁一口气,一口气还没松下来,一万三忽然探进头来,说:“红砂,你出来一下,罗韧找你说话。” 炎红砂脸色一下子变了,带了哭腔看木代说:“完了完了,我就知道没这么快完事,罗韧会把我骂死的。” 她万般不情愿的,还是出去了。 曹严华这才端起碗给木代,说:“小师父,吃饭。” 木代端起来,下意识看了一下炎老头,曹严华猜到她的心思,小声说:“锅里还有呢。” 木代抬手去接,这才发现,自己手里还攥着东西。 她想起来了,这是刚才打斗时,从野人身上拽下来的,太过害怕紧张,右手一直攥着,居然给忘了。 她松开手。 那是一块胭脂色的琥珀,狭长,内外颜色有深浅,像是一颗躺在手心里的……眼睛。   ☆、第①④章 谢天谢地,罗韧没有再就这次近乎荒唐的采宝再说什么,只是问她这几天的情形。 炎红砂老老实实,不敢隐瞒——其实起先是想为炎老头留点脸面的,但一来罗韧问的仔细,二来炎老头的事算是承上启下的节点,实在遮掩不过去。 她基本坦白从宽。 罗韧听的仔细,后来找来扔在一旁的扫晴娘来看,炎红砂见没自己什么事了,赶紧偷溜回屋,进屋之后一声长叹,就差汩汩泪下了。 她以前真是瞎了眼了才看上罗韧了,跟他说了几句话,魂儿都吓飞一半了,想想止不住后怕:幸亏木代没真的被野人给掐死,不然,罗韧会削她一层皮的吧。 过了一会,罗韧和一万三都进来了。 小小的屋子,人忽然多了一半,天又已经大亮,木代觉得踏实好多。 新生的感觉。 罗韧先问曹严华和一万三:“你们两个,如果再赶一天路,能行吗?” 曹严华大惊失色,低头看自己肥嘟嘟的两条腿:“小罗哥,刚走了一天一夜啊……继续走,我只能爬出去了。” 又拉一万三做垫背的:“我还算有底子的,我三三兄这细胳膊细腿的……” 自己的身材被如此诽谤…… 搁着以往,一万三铁定跳起来了,但是这一次,他忍辱负重:毕竟他确实也累的够呛,再走上一天非废了不可。 罗韧沉吟不语,他们因为起先走错了路,耽误了大量时间,所以后来一直连着赶夜路,自己是没什么,但是曹严华和一万三都算是超体能行走,一旦歇下来就是个半残废。 木代问罗韧:“你是想……撤回去吗?” 罗韧点头:“山里的情形我觉得不是很乐观。我们这头的准备太少,武器、药品、食物都不充足,我是想……” 他说了一半就不说了,客观条件不允许,说了也是白费口舌,而且,野人显然在丛林里更有优势,拖着一支老弱的伤残之队在林子里再耗上一整天,这个险,他还真的不敢轻易去冒。 他吩咐一万三:“把我们所有的食物和水都收一下,按在这里休息一天,出去一天算,两天,六顿,六个人,匀一下,不要出饥荒。” 说话间,目光落在炎老头身上,问的很不客气:“炎老先生,当初你杀人盖宝气,杀的人,是寨子里的吧?” 这话一出,所有人都吃了一惊,炎红砂结结巴巴,试图为爷爷辩解:“不是的,罗韧,是我爷爷一同采宝的朋友,生了病死了……” 她近乎侥幸地想:纵然是割喉,也许是那人生病死了之后割喉的呢?杀一个死人,罪就没那么大了吧? 罗韧说:“第一,采宝的人即便不会看宝气,看到宝井总会有几分斟酌,他想独占宝井,行事一定会避开同行的耳目,即便真有人生病死了,也不会把人埋到他看中的宝井里去。” “第二,我虽然没有采过宝,但也大致知道,这种队伍,见者有份,多一个人就要分一个人头的钱,所以,能精简就精简,不会带没用的窝囊废,但凡能被选进来的,都是好手。” 他指炎老头:“采宝就取他一双眼,他的价值也就在这眼上,其它方面弱无伤大体,但是队伍里的其他人,翻山越岭,对付野兽、疗伤救急,必须个顶个的强,换言之,整个队里,炎老先生在体力上可能是最弱的,用血气盖宝气,不可能冒险去用同行的人。” “所以,就打起了寨子里的人的主意,对方还是个女人,就更好下手了对吧?” 炎老头没有说话,过了会,嘿嘿干笑了两声,终究是无话可说。 炎红砂羞愧难当,但还是拼命去抓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罗韧,我们昨儿挖开了井,但里面没有尸体,那个女人会不会根本没死啊?” 罗韧冷冷看炎老头:“你爷爷说了,是割喉,血喷的到处都是——血这样的喷法,很可能是割断颈动脉了。把人扔进井里之后,放置木板、填土、踏实,把地面上修饰地像没挖过一样,这么长的时间,人早就死了。” 木代的身上泛起细小的颤栗,想象着当时的场景,不觉打了个哆嗦,觉得这个一起相处了好些日子的炎老头,的确是心狠手辣面目狰狞。 “死人自己不会走路,唯一的可能是,暗中有人看到了整个过程,炎老先生走了之后,有人把这口井挖开,带走了尸体,又把井恢复原样。” 一万三心里一阵寒意,看了看炎老头,又看看罗韧:“会是那个野人吗?俗话说,冤有头、债有主,那个野人一次两次攻击炎老头,看来是有原因的。” 炎老头沙哑着嗓子冷冷开口:“也说不定是当时我同行的采宝人,暗地里跟踪我,趁我走了之后起了这口宝井。” 罗韧说:“不管是你同行的人,还是其它的采宝人,起了宝井之后,采了宝一走了之就是了,根本犯不着恢复原样。而且炎家家大业大,人家掌握了你的秘密,讹你几笔也够活小半辈子了,但是显然炎老先生这几十年都过的安安稳稳的——所以,暗中窥视的人,不是寨子里的人,就是野人。” 木代插嘴:“如果是寨子里的人的话,炎……爷爷根本走不了的。” 顾及着红砂的面子,木代当面说话时,还是尊炎老头一声“爷爷”。 罗韧点头:“山里民风都彪悍,如果是寨子里的人撞到炎老先生做这样的事,就算当时不扑出来,也会纠集了人不让采宝人离开的,所以那个暗中窥视的人,不是同行的采宝人,不是其它的采宝人,也不是寨子里的人。” 炎红砂嗫嚅:“那就只剩下……野人了吗?” 事到如今,她也放弃了一切试图为自己爷爷辩解的念头了,喃喃自语着:“好像也是,不然为什么一次两次,都攻击我爷爷呢?” 曹严华忽然想起了什么:“你们还记不记得扎麻说的那个关于女野人的传闻,那个野人以前也攻击过五十多岁的老头,二十来年前,炎老先生可不是五十来岁吗?会不会是……” 会不会是那可怜的老头,当了炎老头的替死鬼? 还真是背运呢,曹严华哆嗦了一下。 罗韧说:“有这个可能,今天我们都亲眼看到,确认了山里的确有野人——野人在山里的时间不短,但是和人照面的次数寥寥无几,伤人致死的唯有那一次……” 他顿了一下:“强*暴一说,有可能是山里人以讹传讹或者添油加醋,你们想想,一个野人要报复,一定是像野兽一样没有章法,又抓又咬——那个老头衣服被撕开,下*身血肉淋漓的,其实是应了这样的手法,但是外人看来,就很容易穿凿附会成野人发*情,强*暴杀人。而且……” 罗韧看向门外:“这个近山的寨子废弃,可能跟野人的出现也有关系,我在想,会不会是野人伤人的事传出之后,就近寨子里的人都搬离了,只有猎人才敢结伴进山。” 一万三觉得合情合理:“那咱们还剩下一个问题,这个野人跟被杀死的女人之间是什么关系,这么心心念念地要给她复仇。” 屋子里静了一下,木代伸手抚了一下贴着纱布的伤口,居然有点怅然:“让你这么一说,我居然觉得这个野人……还挺有情有义的……” 曹严华说:“我想了一个可能。” “那个女人,和野人,会不会是认识的?” 罗韧心中一动,问木代:“你和野人交手的时候,觉得它老吗?” 怕木代不明白,他进一步解释:“因为野人的寿命,一般来讲是比人要短的,二十年前就有的野人,现在来说等于是老年了。” 木代听懂了:“不老,它动作很迅速……” 炎红砂也迟疑了一下:“它一挥胳膊,把我连铁锨带人掀出几米远,我觉得挺有力量的。” 罗韧点头:“如果它现在正当壮年,二十年前,就该是个小野人……” 曹严华大笑起来:“如果是个小野人,就得是人生的,谁生的它……” 他忽然不说话了。 屋里的气氛一下子紧张起来。 罗韧看炎老头:“听红砂刚刚说,那口宝井的位置其实也很偏,你当时,是怎么遇到那个女人的?” 炎老头沉默了一下,声音开始有了些惊惶之意:“她……经过,我看到了,我……” 他不知道该怎么描述,那个时候,四下无人,忽然有个孤身女人经过,如同饿肚子的狼忽然瞥见血淋淋的肉,他就…… 罗韧说:“你仔细回忆一下,她当时,是两手空空,还是带着什么东西?” 炎老头喉头发干:“她……挎了个篮子,里头……有吃的……” 一万三脊背发凉:“山里有野兽,一个孤身女人,走亲戚串门也不会走到山里来,她是不是其实是来……送吃的?她不会就是那个野人的……娘吧?” 木代怔了一下,低头去看自己手中的胭脂琥珀。 是啊,一个土生土长饮血嚼肉的野人,怎么会去给自己挂一条胭脂琥珀的挂坠呢? 半空中一个炸雷,天瞬间暗下来,浓云开始团合,又是一个要下大雨的天气。 罗韧说:“如果是这样的话,这一回,咱们没那么轻易能走出这座山。”   ☆、第①⑤章 一万三打了个哆嗦,他看向门外,这片山凹地很小,四面都是山,林子密密的,风那么大,树木四下摇晃,也不知道是风撼的,还是里头真的正有野人在翻腾跳跃。 曹严华怯怯问了句:“小罗哥,你说……第三根,在野人身上吗?” 当着炎老头的面,他还是尽量避免提及凶简。 罗韧点了点头:“很有可能。” 野生的野人,即便会争抢夺食、趋利避害,到底还是出于动物本性,但如果一切异状都源于野人,那么显然,这个野人很不一样。 它在树上刻了故意引错路的序号,为的是让罗韧一行和木代一行无法汇合,分散力量以便突袭炎老头。 它把扫晴娘扔进水里,又挂上屋檐,故意在木代的视线范围内挂上胭脂琥珀,又很快取走,像是故布心理疑阵,叫她们惊慌失措自乱阵脚。 也像猫捉耗子,戏耍个够再悍然出击。 普通的野人应该做不到这样,但是,如果有凶简加身的话,一切就好解释了。 更何况,凤凰鸾扣给出的讯息,凶简的确应该就在四寨这一带。 *** 暮色四合,大雨如注。 大到每一根雨线,都在泥地上持续不断地砸凹窝子。 曹严华拿了灶房的桶盆去接雨水,他情愿用煮沸了的雨水,也不愿意用那口浸过扫晴娘的井水。 一万三坐在灶膛边上,脚边散着几根下雨前去林子里捡的长木棍,正拿了马刀削尖,削着削着悲从中来:“上次我们对付老蚌,好歹还开了船,还有水眼、铰链,这一趟,直接倒退回原始社会了。” 曹严华过来帮他稳住棍身:“你没听我小罗哥说吗,借的那把猎*枪是打野鸡的,只能开几发,为了救妹妹小师父已经用掉两发了,而且那种□□,不能真正伤到野人的,到时候,主要武器就是这些长矛了。” 长矛的头削的尖尖的,看上去都让人头皮发麻。 一万三说:“我们真的要拿这个去对付野人吗?万一把它杀了……” 那么大一个活物,杀了伤了都觉得心有惴惴,更重要的是:“万一杀不死它,那可是结了血仇了,这种畜生,报复起来不要命的,要我说……” 他凑近曹严华,声音压的低低:“冤有头、债有主,到时候我们就把炎老头抓住,送给野人算了……” 曹严华说:“怎么能这样呢?你这个人还有没有良心了,那到底是红砂妹妹的爷爷,我们怎么能做这种事呢?” 他提议:“最多,我们假装走的快,把炎老头丢在后头,让他被野人抓去好了。” 一万三觉得此计甚妙,两个人心照不宣,奸诈地互相对笑,都觉得大家真是心有灵犀,挑着灯笼都难找的好朋友。 *** 很快就到了晚上。 多了这么些人,一间房睡不下,要有一半分到灶房去,罗韧说:“木代去灶房睡,还有谁?” 炎红砂说:“我和爷爷睡一间吧,方便照顾。” 炎老头虽然做了这样不入流的事,到底是她爷爷,她想着,万一晚上出事,其它人保护炎老头未必如她一样尽心,还是和爷爷住一起的好。 木代既然去灶房睡,罗韧跟着是最好的,曹严华决意不当这个电灯泡,说:“我跟三三兄睡一间,灶房小,大屋挤四个人没问题。” 大屋一共三块床板,曹严华和一万三动手,帮忙抬了一块去灶房,满心的促黠,搓着手对木代说:“小师父啊,只能给你们一块……” 难题专扔给她:自己和三三兄共卧一板是没问题的,红砂和炎老头是祖孙俩,各睡一头也没关系…… 木代脸一红:“要不,我和红砂一起睡……” 罗韧说:“没关系,我晚上不一定睡的,要守夜,你一个人睡舒服点。” 曹严华满心看好戏的心情就这样被浇灭了。 *** 木代自己先躺下了,罗韧没进来,站在大屋门口,好像和曹严华他们在试屋门牢不牢靠,又嘱咐他们用木头在门后抵了一道。 其实大屋的门是比灶房要结实的,木代想不通罗韧为什么开口就说“木代去灶房睡”,一点余地都没给她。 罗韧进来之后,她还纠结不通:“为什么要赶我来灶房睡啊?” 居然用了个“赶”字,罗韧看她:“你觉得那间屋子好?” 木代说:“大屋啊。” 罗韧笑着过来,伸手刮她鼻子:“大就一定好吗?” 木代伸手揉着鼻子,歪着脑袋看他。 罗韧指了指灶膛:“这里烧过火,晚上暖和,山里太阴了,怕你会冷。” 这样啊,木代觉得舒心舒肺的,开开心心躺下,没提防碰到头,哎呦一声。 罗韧说:“我看看。” 她早晨被野人扯着头发乱拽,头发虽然没脱根,头皮有点拉伤,拨开头发看,有星星点点的见红。 罗韧皱眉:“有点糟糕。” 木代奇道:“为什么啊?” 罗韧想笑,还是忍住,说:“这一片头皮拉伤了了,以后估计就不长头发了,木代,你头上得秃这么一块……” 他比划给木代看:“茶杯大小。” 木代惊的心都凉了:“秃?” 罗韧说:“没关系,聪明的脑袋不长毛,这说明你聪明啊。或者,发型变一下,偏分,用边上的头发来盖……要不然,就戴帽子,现在的帽子也很好看的……” 木代差点哭了。 罗韧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他一笑木代才知道被捉弄了,气的爬起来拧他:“我叫你说我!” 罗韧伸手一捞,就把她抱住了,顺手拎了块兽皮,往墙上放火把的铁插槽上一盖,裹的手法挺妙,隔绝空气,火焰嗤的一下就灭了。 不过,还是有烧燎到兽毛的皮焦味,丝丝的,在屋子里蔓延开来。 木代缩在罗韧怀里,低着头,动也不动的。 罗韧俯下头,凑到她耳边问她:“女朋友,你这两天想我吗?” 木代点头,说:“我可想可想了……” 忽然有点难过,说不下去,只是抱紧了罗韧。 罗韧察觉到了,低头噌了噌她额头,说:“来,躺舒服了说话。” 他倚着墙坐下来,让木代躺到怀里,又给她盖上薄的户外丝被。 木代问他:“你真不睡吗?” 罗韧说:“我坐着都能睡着的,用不着躺。” 木代忽然想起什么,噗的笑起来,说:“我梦到你了。” 她把做的梦讲给罗韧听,织布漏雨的这次,还有好久之前那一次,梦见罗韧打麻将的。 罗韧哭笑不得,过了会说:“不过,都是好梦。” “为什么啊?” “你都嫁给我了,还生了孩子。” 木代愣了一下,忽然有点黯然,顿了顿说:“罗韧,人家说,梦是反的。” 罗韧没有说话,伸手去抚她的脸颊,木代把他的手拿过来,伸手扣住。 “罗韧,我要是死了,你以后会交别的女朋友,也会对她一样好的吧?” 罗韧笑了笑:“小小年纪,说什么死不死的。” 木代说:“你不知道,死其实很近的。” 就像今天早上,罗韧要是到的再晚几秒,她也就死了;就像八年前,她被人从楼上扔下来,重重地摔到地上,她也以为,再也醒不过来了…… 罗韧俯下*身子,额头抵住她的,很近很近地看她的眼睛,乌黑,水亮。 罗韧说:“你是不是听扎麻阿妈说了些有的没的,所以多想了?” 原来他都知道的,木代的眼睛一下子湿了。 “扎麻阿妈说,最后陪在你身边的,是另一个人。” 罗韧亲亲她的嘴唇:“我问过扎麻的阿妈,一切都是她的感觉,她并不是真的看到,感觉这种东西,是会骗人的。” 木代不吭声。 罗韧又说:“或许是你自己变化太大,我去菲律宾四年,回来见到聘婷,她也说,小刀哥哥,你像是变了一个人。” 木代说:“是吗。” 她矛盾的很,又想去相信这种说法,又觉得这只是牵强附会的宽慰。 她说:“如果我真的死了呢?” 罗韧说:“如果你真的死了,你就趁着还在的时间,跟我拼命相爱好了,你把你刻在我骨头里,这样,不管你死了还是活着,我这辈子都交代给你了,比你在这花时间难过叹气要强。” 这样的说法,木代第一次听到,觉得新奇,但居然合理。她想了想问:“那如果是你呢,如果是你中途会死,你会怎么做?” 罗韧想了很久,才说:“男人的做法,跟女人的做法大概是不同的。如果是我,知道我要死的话,我会想办法跟你分手的,或者跟你说,我不再喜欢你了,让你死心。” 木代问:“为什么呢?你也可以拼命跟我相爱,让我这辈子交代给你啊。” “因为我想让你有人照顾,不想让一个女孩子为我耗着。但是我是男人,我为你耗着,我觉得没什么。” 木代觉得自己要止不住眼泪了,她吸了吸鼻子,从床板上跪起来,搂住罗韧,凑到他耳边低声说:“我也想让你有人照顾,将来,我要是真的死了,你就去找其它的女朋友吧,我不会嫉妒的。” 罗韧搂紧她,她的眼泪滑进他脖颈里。 罗韧说:“嘴上说了不会嫉妒,其实还是嫉妒的吧?” “嗯,一点点。” “只一点点吗?” “嗯,再多一点。” 罗韧大笑,他松开她,帮她把眼泪擦干,说:“早点睡吧,几天没睡好了吧。” 木代嗯了一声,很乖地重新躺下,罗韧给她盖丝被的时候,她奇怪地问了句:“罗韧,你为什么会喜欢我呢?” 罗韧说:“你很好啊。” 木代叹了一口气,阖上眼睛的时候,轻声说了句:“我觉得我不好。” *** 她做了个梦。 梦见自己昏昏沉沉的,被人在地上拖拽着,睁开眼睛,什么都看不到,只看见一大片胭脂色的琥珀。 然后,她被丢在了什么地方。 身下冰凉,像是粗粝的沙土,地面慢慢震动,这感觉渐渐清晰,像是有车开过来。 有一个低低的声音叫她:“木代,木代,快起来,你会死的。” 她挣扎着想动,但动不了,说:“我起不来。” 又有一个厉声的声音大喝:“起来!不起来就全完了!” 车子开过来了,闷重的声音,车光大亮,朝着她直直碾过来。   ☆、第①⑥章 木代醒了,再也没睡着,忽然想到那块胭脂色的琥珀。 那时候,她给罗韧他们看了之后,随手放在床边,再然后,曹严华和一万三他们搬床板,是一起带过来了呢,还是落在隔壁屋了? 她伸手在床边摸索,罗韧察觉了,问:“怎么了?” “那块胭脂琥珀呢?” 罗韧说:“我收起来了。” 一边说,一边把那块琥珀递给她,木代接了,握在手里,因着那个梦,心里像是飘过一团一团的棉絮,堵的塞塞的。 她问罗韧:“野人为什么会带着一块胭脂琥珀呢?” 罗韧说:“应该是那个女人给它的吧。” 木代冒出一个念头:“你说,那个女人会不会没有死,变成野人了?” 罗韧笑:“技术上有难度,炎老头杀死的只是一个普通的山里女人,但是你也看到了,那个野人的身量接近两米。” 木代不服气:“有凶简啊。” “所以,凶简让她长高了,全身长毛,变成野人了?” “嗯哪。” 罗韧摸摸她头发:“睡吧,我要是再遇到她,会帮你问问是不是的。” 发顶,被他摩挲过的地方,都好像留有温度。 木代想着:罗韧怎么会喜欢我呢? 再一细想,其实她对罗韧,并不特别了解,至少,他的过去对她来说,大片大片的空白。 但她不想去了解了,就好像她并不希望罗韧去了解她的过去一样,人很复杂,好像一个洋葱,剥开一层,还有一层,中间,会呛的流泪,会看到不想看到的东西。 那就不要剥开好了,就这样一团和气,你好我也好的一直牵手,不好吗? 然后,天就亮了。 *** 今天要赶路,一天时间,撤出林子,回到七举村。 可是,每个人的心里,都埋了句话。 ——不一定出得去吧? 这里头是裹了血仇的,换了自己是野人,会那么轻易让炎老头出去? 整理行装的当儿,曹严华跟一万三嘀咕:听说人复仇,三年五载的会有倦,动物不一样,畜生都是一根筋,记的死狠死狠的。 他跟一万三商定,待会上路,要离炎老头远远儿的,免得被当成池鱼殃及。 考虑到还会有再进来的可能,一概轻装,只背必要的吃的,带趁手的防身武器,其它诸如铁锨等等,都留在石屋里。 罗韧把脚套给了木代,曹严华和一万三也本着照顾女孩儿和老人的精神,脚套分别给了炎老头和炎红砂。 六个人,虽然在一处走,但是因为山路狭窄,还是要分前中后三队,一般来说,押尾必须强过前队,因为押尾是保证全员不掉队的重要后盾,理论上,最好罗韧押尾,木代前队。 但是木代不认路,所以最终分配下来,考虑强弱搭配:罗韧和一万三是前队,炎红砂炎老头中队,木代和曹严华后队。 一万三心里直喊阿弥陀佛,跟罗韧在一处,他确实安全感爆棚,曹严华跟木代一道,心里也比较踏实,就是很嫉妒炎老头:这个死老头子,被夹在中间,前后双重屏障,真是几辈子才修来的福气! 按他的想法,炎老头走最后才好,野人如果跟上来,拖了就走,大家都不费事。 不过…… 曹严华长叹:也只能这样想想罢了。 *** 于是上路。 出发时还有太阳,半个来小时之后,天就阴下来了,再过了会,树叶子开始往下滴水——这山里头,委实也太多雨了。 曹严华吭哧吭哧跟着木代。 “妹妹小师父,你说,如果凶简真在野人身上,咱们得怎么弄啊?” 他小声嘀咕:野人那么厉害。 木代说:“你对自己有点信心,我们五个人呢。” 曹严华说:“这又不是拼人头,这是讲实力的。你想,我三三兄那德性……” 前头走着的一万三恶狠狠回应:“曹胖胖,我听见了!” 曹严华人前人后表里如一:“难道我说的不是事实吗?你没事就倒腾你的破画,哄骗一下小姑娘也就算了,你还指着用画画征服野人吗?” 一万三答的掷地有声:“艺术是不分种族和国界的。” 正说着,罗韧忽然脚下一停,一万三走出了两步,又退回来,看到罗韧抬头看着什么,好奇的循向看过去。 心里冷不丁打了个激:前头不远处的树枝上,挂着的…… 是那个扫晴娘。 木代也过来,犹豫了一下之后,提气踏着树干上了几步,马刀一挥,把扫晴娘的挂绳给割断了。 一万三上前一步,捡了过来给罗韧。 罗韧翻来覆去看了几遍,又凑到近前闻了一下:长期浸泡的霉烂味道。 他确认:“应该是同一个。” 收拾行装的时候,当然不会把这种玩意儿带着,曹严华记得,是扔在大屋的角落里的。 那个野人回去过?拿了扫晴娘,又赶在他们前头,把它挂在了树上? 一万三后背发凉,转头冲着林子里看了又看,头皮一阵麻似一阵,总觉得林子里马上要窜出什么来了。 哗啦一下,远处有树枝的响声。 每个人的神经都绷起来了。 罗韧从背后取枪,端平,手指轻轻扣在扳机上,低声说:“站我背后。” 木代的心砰砰跳,伸手出去,牵了炎红砂的手,炎红砂也慌张的很,掌心一片冰凉。 罗韧屏住呼吸。 林子里安静到只剩风声,沙沙声,还有…… 嗡嗡的声音,视线里,有一只不知道是蜜蜂还是马蜂,振动着翅膀。 罗韧心里咯噔一声,马蜂……马蜂窝? 他瞬间收枪,大叫:“跑!” 其它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这个“跑”字还是听的明白的,顿时慌了神,不管三七二十一撒腿就跑。 几乎是与此同此,一个巨大的黑色蜂巢,从远处被狠狠抛掷过来,落地时嗡的一声,曹严华百忙中回头,看到黑色的蜂群振翅飞出,像成片的黑云,向着这里急掠而来。 娘哎! 慌不择路,连磕带绊,倒地就滚,混乱中只听到其它人尖叫,这叫声忽东忽西忽近忽远,也不知道到底在哪儿,耳边嗡嗡声不断,忽然间脖颈一痛,知道被蛰,吓的魂飞魄散,跑的更快了。 常识他懂,马蜂会蛰死人的,死了也就算了,死状那么难看,下到地下,祖宗都不认他了! 正跑着,身子忽然一轻,有只毛茸茸的手,拎起了他的衣领来。 野人! *** 木代起先是和炎红砂跑在一起的,混乱中听到炎红砂尖叫“爷爷”,然后手一滑,炎红砂就挣脱了。 木代想拉回她,但是一回头,眼前铺天盖地的黑云,吓的腿都软了,张皇中,一万三拉住她,尖叫:“跑啊!” 仓促间两两同路,也忘记了是什么时候分开的,好像是一万三脚下一绊,从边上滚了开去,而她惯性还在前冲,冲了几步,忽然发现下头就是陡坡,收步不及,身子一倒滚了下去。 刹那间天旋地转,只觉得马蜂也跟下来,耳边都是嗡嗡声,到最后扑通一声,像是落入水中。 不是水,是这两天下雨,在山凹里汇聚成的沟涧,只半米来深,木代趴进水里,死死憋着气。 蜂声就在头顶,隔着一线水面,嗡嗡,嗡嗡嗡。 *** 炎红砂挣脱木代,想去找炎老头。 但蜂群已经扑过来了,她尖叫着向前跑,耳后、脖颈一阵刺痛。 忽然间,有衣服兜头照脸把她遮住,她听见罗韧的声音:“过来!” 罗韧把她拽到身后,隔着衣服,她看到火光,忽然反应过来:是他们带的火把。 火焰呼呼的左右摇摆,在身前抡开密不透风的圆,罗韧拽着她疾走且退,她就这样头上盖着衣服,随着罗韧跌跌撞撞地走,脑子里只一个念头。 爷爷呢?我爷爷呢? 终于停下来,马蜂的嗡嗡声已经听不见了,头上的衣服被人掀了去,炎红砂愣愣站着,看到火把插在地上,罗韧迅速用衣服包住头,两个衣袖在脑后打结,只剩眼睛在外头。 罗韧指她的脚套:“脱下来,给我。” 炎红砂赶紧脱了,罗韧用脚套缠住手臂,把手也包了进去,又吩咐她:“你在这等,我要回去找木代她们。” 木代她们…… 炎红砂蓦地反应过来:“木代他们呢?” “不知道,当时一片乱,每个人都在跑,跑的方向也不一样,马蜂铺天盖地的,我没看见木代去哪,也没看见你爷爷。” 又问炎红砂:“蛰的厉害吗?” 炎红砂说不清楚,她只记得,那个时候,耳后脖颈一阵疼,但现在,都麻木的没有感觉了。 罗韧说:“你自己检查,蜂毒严重的话会死人的。万一疼的厉害,你就用自己的尿在伤口涂一下。” 炎红砂还以为自己是听错了:“啊?” 罗韧说:“我没跟你玩笑。” 他拿起火把,很快离开。 炎红砂坐在原地,战战兢兢地等,罗韧一走,这里好像就阴森可怖起来,炎红砂不安的,左看看,右看看。 周围,总像是有声音,总像是有暗中窥视的眼睛,树叶在头上响,她好多次疑心,总觉得一抬头,就能看到那个霉烂的扫晴娘。 罗韧终于回来了,一个人回来的。 炎红砂迎上去,不敢先开口问他。 罗韧说:“蜂群散了,周围我看过,没有尸体,也没找到一个人。” 炎红砂嘴唇嗫嚅着,眼泪蓄在眼眶里。 罗韧说:“好消息是,应该没被马蜂蛰死,蛰死的话,尸体应该就在附近,坏消息是……” “那一带,有野人的脚印,野人出现过,但是它可能中途上树了,单从地上的痕迹,没法追踪。” 炎红砂哭起来,说:“我爷爷一定死了。” 野人出现过,它可以不伤害木代和曹严华他们,但一定不会放过她爷爷。 *** 曹严华醒过来了。 醒之前,做了个美梦,梦见凤凰楼开张,门口围了一堆人,郑伯拿着话筒大声宣布:“下面,有请曹总为我们凤凰楼开张剪彩!” 曹严华看到自己红光满面,乐的嘴都合不上,一手托着大红花球缎带,另一手举一把金剪刀。 有记者把镜头对向他,喊:“曹总曹总,看这里!” 他咧嘴一笑。 下一秒,照片就呈到眼前了,一切都好,唯独那张脸,像面盆一样大。 他发怒:“这什么狗屁拍照技术!” 不对,凑近了细看,这张脸怎么那么肿呢? 嗡嗡,嗡嗡嗡,梦魇一样的声音,他看到,有只马蜂,振动着翅膀,从照片里飞出来了。 马蜂! 记忆像放出的闸水一样迅速回流,曹严华一惊而醒,醒的时候,腿蹬到什么,软绵绵的,像是个人。 他抬起头,眼睛本来就小,现而今被蛰的,只能勉强睁开一条线了。 就着那一线的光景,他看到,趴在那儿的是…… 曹严华大惊失色,扑过去晃他:“三三兄,三三兄,你醒醒啊,你怎么也来了!”   ☆、第①⑦章 一万三昏昏沉沉的,一时半会看来叫不醒,曹严华往山洞外走:野人没把他们捆上,就不怕他们逃走吗? 他心里存了侥幸:这么久了,也没听见外头有动静,没准野人不在,他和三三兄可以趁机逃亡。 他小心翼翼的,一步一步的,挪到了山洞洞口。 咦,外头怎么好像没有地呢? 探头出去,山风飒飒,曹严华头昏目眩,赶紧缩回脑袋来。 脑子里只一个念头:完了。 这哪里是平地的山洞,这特么等于是峭壁上开了个洞口,直上直下八十度的陡度是有的,除非他长了翅膀,或者像木代那样会什么壁虎游墙,又或者绑个几十米的长绳缀下去…… 完了完了完了,难怪刚刚梦到凤凰楼开张那么欢喜的事,原来是回光返照——按照初中时语文老师教的来说,是与今后暗无天日的悲惨生活形成了强烈对比。 身后传来一万三的声音:“曹胖胖,这是哪啊?” 三三兄终于醒了,不过曹严华没精神招呼他了:“你自己看吧。” *** 相比曹严华和一万三的垂头丧气,罗韧倒是收获了意外之喜,他很快就见到了木代。 甚至没费什么功夫,他和炎红砂回到事发地搜寻了一回,沿原路返回,刚走了没多久,水淋淋的木代从斜坡下头爬上来了。 她不知道是不是摔懵了,有点懵懂的可爱,爬上来之后茫茫然的东张西望,第一眼居然都没看到罗韧和炎红砂。 罗韧笑起来,觉得自己有一大半心都放下了。 他说:“那个谁,说你呢,给我过来!” 木代吓了一跳,转头看见他,开心的不行,赶紧跑过来,罗韧想上去迎她,却忽然没了力气,等她到了面前,才伸手搂住她。 这么水淋淋的,从头到脚,应该是躲到水里去了,倒也是个聪明的法子。 他问:“被蛰了吗?” 脸上看起来是没事,他拨开木代湿漉漉的头发,看她的后颈,伸手出去轻轻摩挲了一下:连他自己手臂上都被连蛰了几下,她居然完好无损,也真是运气。 罗韧伸手拧了拧她的脸,跟她秋后算账:“有你这样做人家女朋友的吗?马蜂一来,跑的比哪吒还快,一晃眼就找不着了。” 当时的那种惊慌失措,事后想想都赧颜,木代低着头不说话,罗韧只是逗她,见她这样,又怕她多心,正想说什么,木代忽然想起什么,赶紧看向他身后:“怎么只有红砂,曹胖胖和一万三呢?还有红砂的爷爷……” 罗韧说:“沿路去找吧,已经找到你了,是个好兆头。” *** 曹严华和一万三并排坐在山洞的洞口,两人表情一般的呆滞。 两人互相交流了一下信息,都是变起仓促之间:一万三说,开始自己是拉着小老板娘跑的,后来摔了一跤,再爬起来,也不知道木代哪里去了,马蜂追的紧,他慌不择路,闷头随便选了个方向跑,跑着跑着,就叫野人给拎起来了,他拼命挣扎,被野人狠狠扔撞在石头上摔晕了。 醒来就在这了。 曹严华都不记得自己被摔过,难不成是直接被吓晕了?他决定一辈子都不把这个秘密说出来。 天色有点暗了。 曹严华说:“三三兄,我们喊吧,说不定妹妹小师父和小罗哥他们就在附近,听到了会来救我们的。” 一万三说:“你至少先看到他们了再叫唤。万一他们已经出事了,你喊不来他们,先把野人招来了怎么办?它一个不高兴,一手提溜我们一个,把我们扔下去……” 曹严华打了个寒噤,身子朝洞里挪了挪。 过了会,他又提议。 “三三兄,这野人看起来是有智商的,也必然会讲道理,等它来了之后,我们就跟它说,我们跟炎老头不是一起的,他的所作所为,我们也很气愤,冤有头债有主,有事你去找炎老头,不要连累我们这样的无辜。” 一万三斜了他一眼:“你觉得跟这个野人能讲道理吗?你忘了扎麻讲的那个故事了?” 曹严华不吭声了,是的,要论无辜,那个死在野人手上的老头比他们更无辜吧,他们跟炎老头同吃同住,说不是一起自己都不相信。 他黔驴技穷:“三三兄,咱们不能坐以待毙,得想办法!天无绝人之路,我们都想想,我们还有什么特长!” “曹兄,你就是这样的励志,不到黄河心不死。我吧,我会调酒,还会画画。你呢?” “我会开锁。” 所谓特长,没有可以施展的用武之地,也就白费。 山风飒飒,好一派揣着波澜诡谲的宁静。 曹严华的目光忽然被山下快速移动的一个棕褐色的身影给吸引了过去。 “三三兄,那是……” 一万三的脸色也白了,两个人对视一眼,没命一样往洞里跑,跑进了内洞,一筹莫展。 山体都好像有轻微的震动,那是野人在往上爬了,山壁上滑落小石子,哗啦,哗啦啦。 曹严华脑子里一片空白,什么呼救、什么跟野人讲道理、什么励志,刹那间丢到九霄云外,只顾着问一万三。 三三兄,怎么办?怎么办? 关键时刻,一万三的小宇宙爆发了。 但见他往地上一倒,两眼一闭,说了句:“别问我,我还没醒。” 靠! 曹严华被逼急了:就你会,当我不会吗? 他扑通一声,也往地上一倒,胳膊圈着头,脸朝下,心里默念:我也没醒。 有脚步声,野人进来了。 周围的空气都好像不流动了,野人的脚步声其实不重,但每一下,都好像把他的心都给踩扁了。 脚步声在他身边停下,野人拿手拨弄了一下他的脑袋,又戳他的脸。 是因为他的脸胖,戳起来手感好吗?曹严华紧张地一颗心都快跳出来,脑子里有声音呐喊:别看上我,去找三三兄!三三兄长的帅! 关键时刻,死道友不死贫道,就把三三兄牺牲了好了。 过了一会儿,野人反而走开了,再然后,鼻端闻到烟味,山洞里亮起憧憧的火光。 曹严华依稀记得,刚刚在山洞里走时,是看到灰堆来着。 他微微侧了脸,把眼睛睁开一线,看到野人背对着他们,盘腿坐在地上,身前的焰头窜的老高,把野人的身形打在后头的石壁上,影子巨大,压抑,万一从石壁上跌落,好像就能把他们砸死。 石壁上…… 一万三也睁眼了,看到曹严华拼命朝他挤弄着眼睛,好像在示意着什么。 他纳闷地朝着石壁上看过去,借着憧憧的火光,心里头激灵灵打了个突。 那是用石子在石壁上画的画。 画的拙劣,像儿童的简笔画,也像原始岩画的线条,如果不是有炎老头的故事在前头打底,他一时间还真不容易看懂。 没什么图幅次序,上上下下的,有点乱。 一万三慢慢去理时间线。 先是一个女人,挎着个篮子,在路上走,身边有树,一竖就是树干,上头开叉大概代表树枝和叶子。 然后,那个女人躺在地上,边上站了个举着石块的人。 这应该是炎老头了。 再然后,有一口井,炎老头抓着那个女人的头发,右手拿一把刀,在她喉咙间横抹。 但下一幅,炎老头并没有把那个女人推进去。 他用一根绳子,绑住那个女人的脚,把她头朝下慢慢缀下去。 最后一幅,或许野人也不知道该怎么画,像是井的横剖面,上头的口已经封死了,女人头朝下吊在井中央,并没有触到地,像挂钟的钟摆。 一万三偏过头不看,心里头堵的慌。 不知道炎老头怎么样了,死了就死了吧,死了才好。 *** 罗韧带着木代和炎红砂回到山凹的住处。 差可告慰,一路上,都没有见到尸体。 但荒唐的是,这个团队里,战斗力最强的三个人聚在一起,不知所踪的,都是半吊子。 罗韧有些后悔,觉得不该带曹严华和一万三进来,但他并不说出来,这种时候,他不想说这种话泄大家的气。 没找着尸体就是有希望的,说不定,那两个人就像木代一样,不知道什么时候就突然出现了。 天黑了,又要在石屋暂住一晚,罗韧把灶膛烧起,床板都移到灶房,让木代和炎红砂休息,自己守夜。 灶火整夜不熄,有了光亮就有了暖,心里也安。 半夜时,木代爬起来,拉他去睡觉:“你前一晚赶夜路,昨晚守夜,连着几天没睡了,你休息一下,下半夜我来守。” 罗韧不肯,木代凑到他耳边,轻声说:“你要休息好啊,我和红砂,都指着你带出去呢。” 罗韧也就不和她争了,躺到床板上,四肢百骸的每一个细胞好像都长长舒了口气,眼皮有千斤重,这几天,他的确累的很,只靠精神守着,精神一放,身体就先缴了。 罗韧握住木代的手,说:“如果有事你就……” 累到什么程度?话还没说完就睡着了。 屋子里很安静,只有灶火在烧,偶尔会有木头烧爆的劈裂声,火小下来的时候,木代就轻手轻脚地去添,一根一根的,轻轻把木柴搁进去,生怕吵到睡着的人。 不添火的时候,她就坐回到罗韧身边,支着胳膊托着腮看他。 相爱的人,大概看一辈子都不会腻的,怎么看都好看,其它再好看的人,都成了眼底碍事的烟,拂一拂就散了。 不知道她睡着的时候,罗韧是不是也这么看她的。 罗韧这一觉睡得很沉,没有梦,感觉上,只闭了下眼,再睁开,天已经亮了。 木代低头看他,说:“你醒啦?” 罗韧笑,偏头看了一下,炎红砂不在屋里。 木代示意了一下外头:“在外头呢,她这一夜都没睡好,翻来覆去的。” 罗韧没说话,他并不同情炎老头,却为炎红砂难过:上一次是炎九霄,这一次很可能是炎老头,她也只是一个年轻女孩儿,接二连三的受到这种打击。 罗韧说:“你们都是女孩儿,你得空安慰一下她吧。” *** 木代出来找炎红砂,她刚刚跟罗韧商量过,干粮紧凑着用的话还能支撑一两天,暂时先不出山,最重要的任务是找人。 炎红砂说:“找到曹严华和一万三就行了。” 木代愣了一下。 炎红砂叹气:“我觉得,我爷爷是出不去了。” 她表情这么平静,木代有些担心:“红砂,你没事吧?” 炎红砂愣愣的:“我昨晚想着,要是爷爷死了会怎么样,想了一夜,但奇怪的是,我发现我没那么难过。可能,我自己都觉得,他是罪有应得吧。” 她说:“杀人总归是要偿命的,管它过去十年,二十年,报应总要到的。” 木代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 身后有脚步声,罗韧出来了。 炎红砂转头看罗韧:“今天去哪儿找啊?” 这是个难题,林子这么大,每一处都可以藏身,真想翻遍了,再多来上百号人都不够。 罗韧沉吟了一下:“先去那口宝井看一下吧。” *** 去宝井,认路对木代和炎红砂来说都是挑战,毕竟当天是炎老头带路。 好在,这片林子荒僻,估计多日没人走了,那天留下的痕迹多少还有一些,再加上两人模糊的印象,磕磕绊绊地一路找上去。 木代记挂着曹严华和一万三,回想起昨天,又为自己的表现汗颜,叹气说:“我们那么多人呢,被马蜂给冲散了。” 罗韧说:“你还真别瞧不起马蜂……别说我们是七拼八凑的乌合之众,我以前,那么多硬气的兄弟,都因为这些个小玩意吃过大亏,哭爹喊娘的都有。” 炎红砂好奇:“也是被马蜂蛰吗?” “不是,黑蚂蚁。” 木代想当然:“蚂蚁也可怕吗,不如马蜂吧,至少它不会飞。” 罗韧说:“如果多呢,铺天盖地,密密麻麻,行进的时候,一片沙沙的声音,都在啃啮,有时候爬过一棵树,只是瞬间,树皮全没了,赶巧遇上什么动物被它们爬过去,马上就是一副骨架……” 炎红砂打了个哆嗦:“那你们怎么跑掉的?” 罗韧说:“拼命跑,一个个平时逞英雄,对着刀子眼都不眨一下的,那个时候,哭爹喊娘,跑的比谁都快。青木当时,回身开枪,啪啪啪就是一梭子……” 他忽然不说话了。 木代听的兴起:“然后呢?” 罗韧屈膝蹲下*身子,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木代心里咯噔一声。 是血,木枝落叶上的血,昨晚到现在,一直没下雨,所以血迹还在,并没有冲淡。 循着血迹的方向看过去,一路淅淅沥沥,像一道血线,尽头处…… 是那天炎红砂挖开的宝井。 炎红砂呆立半晌,太阳穴突突的跳,一声尖叫就往那冲,木代眼疾手快把她抱住,罗韧厉声说了句:“别让她过来。” 他大踏步的,向着宝井走了过去。 *** 火堆灭了,天也亮了。 曹严华在地上快趴不住了,他睁开眼睛,小声呼唤一万三。 “三三兄?” 一万三也睁开眼睛。 曹严华用口型问他:“还睡?” 一万三以坚毅的眼神作答:“还睡!”   ☆、第①⑧章 木代看到,罗韧向着井里看了一眼,然后后退了两步,脸色凝重地向她看过来,缓缓摇头。 炎红砂大哭起来。 纵有千般不是,哪怕自己也觉得他该死,但事到眼前,还是忍不住失声痛哭。 到底是她的爷爷。 木代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炎红砂,只是抱住了不让她过去,过了会,炎红砂不挣扎了,直接跌坐在地上。 木代想过去看看,刚迈步,罗韧出声制止:“你也别靠近。” 又说:“望远镜给我。” 木代把那个单筒望远镜递给罗韧,他对着井下看了很久,然后收起了过来。 炎红砂抬头看罗韧。 罗韧犹豫了一下。 虽然残忍,但还是应该给她一个交代。 他说:“倒吊的,死因应该是放血。” 炎红砂脸色煞白:“是割喉吗?” 喉咙间的确血肉模糊,但是…… “不止,很多伤口。” 罗韧心里有初步的推测:割喉应该是最终致命的一击,但在那之前,炎老头经历了一段时间的放血折磨。 可能是在晚上,黑漆如墨的森冷夜里,他一个人,倒挂在井里,听到自己的血滴落的声音。 究竟是如何的惊惶恐怖,也只有炎老头自己知道了。 炎红砂喃喃:“都怪我,如果我昨晚上不睡觉,说不定还能救到爷爷。” 罗韧解下身上的枪和背包:“我下去看看。” 因为角度还有亮度问题,有一些细节,望远镜也看不到,只能近距离的,靠肉眼去发现。 木代担心:“下头有宝气的。” “我很快。” 他一直不想让木代看到井里的尸体,但是自己如果下井,木代是一定会在井口看的,想想也挺无奈,提醒她:“到时候看我就行。” 木代说:“我也看过恐怖片,没那么怕的。” “真人不一样,自己熟悉的人更不一样。” 木代有点发怵,不再跟他较劲,炎红砂抬头看罗韧:“你就这样下去吗?” 罗韧低头看了一下井口:“井不大,我撑住井壁可以下去的。” 炎红砂说:“别。我爷爷说过,宝气很毒的,越往下越毒,你还是系绳子吧。” 她低头翻包,取出了绳索递给罗韧:全新的攀绳,标签都还没撕掉——那天刚挖开宝井就出了变故,她都没来得及下井。 罗韧接过绳子,估算了一下炎老头尸体所在的深度,一头系住边上的树,拽了拽确认结实,另一头系住腰。 木代站在井口,即便绳子已经固定在树上了,她还是伸手紧握住绳子,又吩咐炎红砂:“你去树那看着,别让绳扣松了。” 炎红砂知道她是不想让自己靠近宝井,一声不吭的过去了。 *** ——到时候看着我就行。 说是这么说,实际上,很难做到,毕竟井口就那么小,看下去,一览无余。 吊住炎老头的挂绳是藤索搓成的粗绳,系在先前承重木板的托钉上,所以炎老头的尸体靠近井壁的一边,罗韧从另一侧下,估算的长度刚刚好,就悬停在炎老头的尸体附近。 罗韧抬起头,朝木代比了个ok的手势,然后低头,去看井壁四周。 井壁上很多抓痕,罗韧拿过炎老头的一只手看,果然,指甲里都是井壁的青苔灰泥。 推测是对的,他被倒吊下井里的时候还没有死,拼命地挣扎,最后,咽喉处被割了一刀…… 刀?不对,不是刀,野人应该不大用刀。 罗韧忍住心头的不适去看:炎老头的咽喉处血肉模糊,是被咬的。 又撸起炎老头的衣袖看伤口:跟所想的*不离十,他身上流血的伤口是野人的利爪抓出来的,横一道竖一道,全身的口子,恐怕百八十道不止。 所以,事情的始末应该是:趁乱抓走了炎老头,抓伤了他,倒吊下井里放血,等到时间差不多时,咬断了他的咽喉。 不过,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的。 他抬头看井口:那最后的一咬,是发生在井上还是井下呢?如果发生在井上,那就要拽着绳子把炎老头再拎上去,总觉得很麻烦。但如果发生在井下,野人就得爬下来,这么小的空间,以野人的体型来说,实在有点…… 局促。 见他抬头,木代俯身:“怎么了?” 就在这个时候,罗韧突然听见炎红砂的尖叫声,与此同时,腰间的绳子忽然一松,身体重心下坠,顶上一暗,木代也翻了下来。 罗韧脑子里轰轰的,迅速撑开身体,下滑了五六米之后,终于稳住。 但更担心木代,她虽然会轻功,但猝不及防,头朝下栽下来,就算他在下头挡着,撞到了也够呛。 抬头看时,又是心疼又是庆幸。 她抱着炎老头的尸体。 也是,从上头栽下来,仓促间伸手去抓,也只炎老头这个障碍物了。 可别又吓哭了。 试探着喊了她一声,她嗯了一下,声音直打颤。 罗韧沉住气:“木代,边上就是井壁,别慌,下来,到我这里来。” 木代撤手,贴着井壁下来,她还是抖,功夫施展的没有之前顺利,到最后,几乎是摔下来的,正摔在罗韧身上。 罗韧一把搂住她,伸手把她的头摁进怀里,然后抬头看井口。 井下观天,只是那小小的一方口子,但没有人探下头来,甚至没有任何动静。 罗韧吁气:现在,只有去到井上才能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一时半会的,他不敢冒险上去,万一人还没出井口,上面当头就是一刀呢? 朝下看,至少还有近二十米,也不能再冒险往下,炎红砂说了,越往下,宝气越毒,罗韧觉得,宝气可能跟沼气类似,自然界的这些玩意,性质跟马蜂或者黑蚂蚁一样,他都不敢轻易招惹。 他问木代:“受伤了吗?” 木代摇头,没吭声,身子还有点抖。 罗韧凑到她耳边说:“你这一趟也算牛了,跟野人打架、掉过井、抱过死人,木代,你要是个男人,这趟经历,能让你骗到不少妹子。” 木代抬头看他。 罗韧说:“真的,以前,在菲律宾,我去酒吧喝酒都不花钱的,往那一坐,说一句我连死人堆都爬过,大把的姑娘请我喝酒,眼睛都放光的。” 木代瞪他。 “不过马来人种,我审美上还是有心理障碍的。但凡我能克服这种障碍,木代,现在也没你什么事了。” 木代笑起来,罗韧低头,亲亲她脸,问:“还好吗?” 她点头:“还好。” 那一刻天旋地转,慌乱的伸手去抓,她知道是炎老头的尸体,但没办法,只能抱住,死人的冰冷,近的没有间距的血腥味,一时间整个人都僵住。 后来罗韧叫她,她跌进他怀里,真好,怀抱是有温度的,独有的气息,有力的心跳。 她也抬头看井口。 当时,她攥着绳子,绳身突然下撤的时候,整个人猝不及防被带了下来,只听到炎红砂的尖叫。 出事了吗?红砂怎么样了? 是……野人吗? *** 曹严华觉得自己快躺不住了。 他夹着腿,两颊肥嘟嘟的肉被尿意激的轻颤,用口型问一万三:“三三兄,你不上厕所?” 一万三不动如山,躺的无懈可击。 曹严华心说:不行了,我不行了。 古人说过,活人不会叫尿憋死。 曹严华今儿个总算体会到这句话的深意了:要么勇敢的爬起来尿,要么尿档里be,总得be一个的。 实在……憋不住了! 曹严华腾一下从地上蹦起来,拎着裤子就往外跑,甚至顾不得去看野人在哪,到了洞口,拉链一开…… 那种极致的欢悦,曹严华热泪盈眶,他想唱歌,任何可以舒展胸臆的歌…… 身后,传来喘着粗气的嗬嗬声。 美妙的旋律骤然停止,梦想照进现实,云头落到平地,尿也停了,吓停的。 曹严华提着裤子,抖抖索索回过头来。 这是一个野人,是的,自己那肥嘟嘟的敦实身材,到了它面前只能被称作娇小——它浑身都是黄棕色的毛,指甲……或者叫爪子更合适些? 爪子尖尖的,感觉在石壁上随意一抓,石屑都会簌簌往下掉。 胸部…… 对,扎麻说的没错,是女野人。 她有头发,黑褐色的,到肩,乱蓬蓬,像草,一对黑色的眼珠子,从上到下打量着曹严华。 曹严华慌了,这个时候,他只能进不能退,毕竟,退一步就是悬崖峭壁。 野人身后,一万三沉稳的……继续躺着。 曹严华侧着身子,贴着石壁往里挪,野人也随之转过身子,目光不离他左右。 曹严华觉得有必要说点什么。 真情……对,善意的笑容,不分种族和国界,只要用心,就一定能感受到。 于是他对着野人挤出了一个自认为的善意微笑。 “人……人有三急,我出来,方便……我这,这就回去……” 野人脸上没表情,或许是表情被毛给遮住了? 对,要看着眼睛,眼睛是心灵的窗户,要做心灵的沟通。 曹严华看着野人的眼睛,感觉自己的天灵盖都吱呀吱呀地开了天窗。 “那个……有话……好好说……” 他继续挪着步子,往里,再往里,眼看着就快挪到一万三身边了,女野人喉咙里忽然发声,大踏步往前…… 这是要扑过来吗?曹严华强自镇定的神经噌噌断弦,紧张到无以复加之际,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他一把拎起一万三,尖叫:“他!就是他!他装睡!他其实早就醒了!” 一片混乱。 头发忽然一痛,是一万三伸手揪住他头发往下扯:“曹胖胖,我算认清你了……” 脚下一滑,两个人一起栽倒…… 倒地之后,山洞里好像就安静了,野人始终站在不远处,没扑过来,也没出现臆想中的凶性大发的场面。 好像有点不大对,曹严华和一万三对视一眼,慢慢抬头。 野人脸上还是没什么表情,过了一会,她手一扬,扔过来什么东西,落地骨碌碌地滚。 那是两个……野苹果? 女野人鼻孔里喷了两下气,走了,这次脚步声很重,像是故意在踩,到洞口时,毛茸茸的胳膊一伸一吊,整个人就下去了。 曹严华和一万三连滚带爬地追到山洞口,趴着石边下望,看到野人黄褐色的身形在林子间腾挪跳跃,一会就不见了。 这是怎么回事? 脑子好像有点不够用了,曹严华拿胳膊捣捣一万三:“三三兄,她给我们苹果,是给我们吃吗?” “好像是的,她一伸手就能把我俩碾死,总不至于这么大费周章要拿苹果毒死我们。” 曹严华觉得想不通,但也懒得去想了:“不死就是好的,管它呢,我们先吃,都几顿没吃了。” 他小跑着回洞里,捡起那两个苹果,回来递了一个给一万三,一万三伸手去接,接到一半时,忽然想起了什么,脸色一变,再抬头时,眼神可以杀人了。 曹严华愣了一下,紧接着,他也想起了几分钟前的事,飘渺的,很不真实,他希望从没有发生过。 周围的气压骤然降低。 曹严华看着一万三的眼睛。 都说眼睛是心灵的窗户,希望三三兄透过他的眼睛,可以看到他由衷的内疚和发自内心的善意。 他把两个苹果都给一万三递了过去,结结巴巴:“三三兄……这个完全是……误会……” *** 不知道是不是井下缺氧,木代开始头晕。 她跟罗韧商量:“咱们慢慢地上去,距离井口近一点,但别上去,我可以抱元守一,去听周围的动静。野人如果在井附近,呼吸那么重,我能察觉的。如果它不在,我们赶紧出去……” “有把握吗?” 木代笑,她伏在罗韧胸口,低声说:“一定有把握的,我也怕的,否则刚露头,它在上头张嘴就是一口,我脑袋也没了……” 罗韧也笑,笑着笑着,身子忽然一震,脑子里有极细小的火花闪了一下。 木代察觉到了:“怎么了?” 罗韧抬头,盯着炎老头的尸体看:“木代,我们先上到哪里。” 他撑住井壁,很快挪到了炎老头的尸体旁,屏住一口气,抬手推开他的头,仔细看他咽喉。 木代随及跟上,她目光尽量避开血腥,问:“怎么了?” “不是野人咬的,用你的话,野人这一口下去,炎老头的脖子也该断了。” 木代心里咯噔了一下:“人?” “人。”   ☆、第①⑨章 “不过……” 罗韧指着炎老头的身子:“身上的抓痕,是野人抓的。因为普通人的手,没这样的力度,手指之间的间距,也没这么大。” 木代想了想:“你的意思是,人和野人之间的……合作?” “有这个可能。这个野人在某些事情上,表现的有些太聪明了,而且不是动物该有的那种聪明——在树上刻痕,用扫晴娘装神弄鬼,更接近于人的做法,我起初猜测是凶简在野人身上。现在看来,倒像是有人支使它做事。” 他托了一下木代:“来,往上。” 两个人小心的向井口上挪,才移了几米,上头传来沉重的脚步声。 罗韧觉得不妙,推木代:“要赶快!” 还是没来得及,话音刚落,井口俯下野人的头来,目光直溜溜的,看罗韧,又看木代,壮实的身子几乎把井口都遮住了。 木代紧张地心砰砰跳,轻声问罗韧:“她要干嘛?” 罗韧说:“如果是我的话,可能会填井。” 木代一下子想起了炎红砂挖出的井土,还有两个人一起抬出去的那块木板。 罗韧附到她耳边,压低声音:“这个距离,木代,你提气,我用力把你托出去。她要填井的话,总要从井口离开弯下身子去拿东西的,就趁着这个间隙,你出去,引开了她,我再出。” 迎着野人的目光,木代点头,说:“好。” 罗韧亲亲她面颊,说:“别怕。” 他缓慢的变换姿势,两腿撑壁,两只手臂收拢,叉起,下放,木代也扶住井壁,两只脚踩到罗韧的手上。 木代体重轻,又有轻功的底子,几米的距离,上去的几率很大。 野人的喉咙里滚着发声,木代一颗心跳的厉害,其实这个计划,凶险的地方还很多,但是…… 井口一亮,罗韧对亮度的变化极其敏感,一声低吼,双臂用力狠狠上抛。 木代瞬间就出了井口,罗韧这一抛力度好大,到力道尽头时她半空猱身翻转,头下脚上,说巧不巧,正看见野人抱着木板愤怒抬头,木代想也不想,一个巴掌抽了过去,借力足踏木板落地,落地就跑,尽量朝离井口远的地方跑。 而且学乖了,手一伸,头发全拢到前头,说死也不在一件事上栽两回。 野人身形壮大,扑势虽猛,但动作到底笨重,木代身法轻巧,短时间内倒是还能和野人周旋,但免不了险象环生。 正气喘吁吁,忽然听到两声枪响,急回头去看,野人似乎支不住,晃了一下身子跪倒,木代疾步冲到罗韧面前,罗韧扔了抢,抓住她手:“走。” 木代脱口问了句:“不要枪了?” “子弹打完了。” 迅速撤进林子,还没跨上两步,脚下忽然一绊,回头看到是躺在地上的炎红砂,吓的心头一突,罗韧把炎红砂抱起来,示意木代跟着走,木代以为是要逃跑,谁知道跑出几步之后,罗韧选了个隐蔽的位置,把炎红砂放下来,又掩身在树后去看。 木代去探炎红砂的呼吸,谢天谢地,还有。 她回头去看罗韧,从这个角度看过去,野人正摇摇晃晃的站起来,走了一两步之后又跪倒,步子有些蹒跚。 木代心念一动:“你打了她的腿?” 罗韧点头:“一来子弹不行,二来她也确实皮糙肉厚的,换了普通人,老早躺下了。” 木代有点可惜:“打要害多好。” 罗韧说:“我要让她还能走路,但是不能走那么快——想找到背后的那个人,还有一万三、曹严华,可能都落在这野人身上了。” 野人又试了几次,终于站起来,一瘸一拐的,向着一个方向走去。 罗韧回头看木代,木代说:“你先去吧,我在这里照顾红砂。” “别乱走,待会我回来找你。” *** 罗韧一走,木代全身的弦就绷紧了,想想也奇怪,他在的话,她总是不自觉放松,总想靠着歪着,他一走,她就能站直了。 木代守着炎红砂,凝神听周遭的动静,又去掐了趟她的人中,没醒。 不像被吓晕的,会不会是哪里受伤了? 木代想了一下,轻轻抬起炎红砂的脑袋,手探到她脑后摸了一下,果然,摸起来有点濡湿,是血。 确定周遭没有异动,木代快步赶到先前绑绳的树旁,绳圈还绕着,拉绳有断头,捡起了细看,断口平展,是被刀砍断的。 又去看树身,比照了一下炎红砂的高度,树皮上一块地方有明显的撞蹭。 木代仔细回想当时的情形。 事情发生的很快,炎红砂尖叫声未落,自己就翻进井里了。 也就是说,红砂是被突袭的,根本连拆招的机会都没有,让她看着绳索,应该是面向着树的,如果是后脑撞树…… 她大致理出事情发生的顺序了。 红砂在看着绳索——听到身后有动静——急转身——尖叫——被摁住狠狠撞树——断绳。 断绳和袭击红砂,很可能是同时发生的。 推断属实的话,也就意味着,炎红砂看到了来人的样子。 木代的心砰砰跳,她回到宝井边,捡回罗韧的包,从里头翻出纱布,帮炎红砂包扎伤口,扎好之后,拿过炎红砂的手,从她的手指尖处,一根根狠掐。 “红砂,醒醒啊,快点醒啊。” *** 罗韧跟定野人,且走且停,路越走越偏,他留心记每一道拐弯,数字编号,脑子里一长串数字编码。 只交睫功夫,野人忽然不见了。 罗韧抽了刀子在手,慢慢向野人消失的地方靠近:他是不大相信鬼神或者隐身之类荒谬的解释的,不见了吗,自然是有原因的。 果然,大片的野草藤木掩映只是假象,那几乎是通往地下的山洞入口。 罗韧犹豫了一下,双手撑地,附耳去听。 听不真切,只知道有动静。 他心一横,屏住气,后背贴住洞壁,侧着身子,慢慢进洞。 拐了一个弯之后,光就几乎全不见了,毕竟是地下。 罗韧站了一会,以便眼睛适应黑暗,这一适应的过程中,听力逐渐占据上风,他听到野人的嘟囔声。 一连串的嘟囔,并不成句,或许是独属于野人的沟通语言,屏息去听,那粗重的嘟囔声里,夹杂着丝丝轻细的怪异呢喃声。 罗韧越听越是心惊,他几乎可以肯定,那是个女人。 女人…… 跟当年被杀的女人,有关系吗? 野人的嘟囔声停了,粗重的喘息声向外,似乎是要出来。 罗韧迅速后撤,赶在野人之前出到洞外藏好。 这是一个重要据点,应该只有这一个出口,而且,凭心而论,山洞逼仄矮小、没有光,又是在地下,不像是野人住的地方。 所以,野人另有地方居住,但是,定期或者每天,到这个山洞来? 洞里是谁呢?跟野人会是什么关系? 罗韧耐心等着,等到野人蹒跚走远,直到看不见的时候,他才从藏身之处出来,再次进洞。 *** 炎红砂终于醒了,近乎痛楚的先皱眉,喉咙里逸出细细的一丝呻*吟。 木代长吁一口气,关切地看她:“还疼吗?” 她盯着木代,像是有些恍惚,好一阵子,才渐渐恢复意识,而恐惧几乎是随着意识一并恢复的——炎红砂一下子坐起来,慌张的四下去看。 “木代,有鬼啊。” 木代又好气又好笑:“有野人还不够吗,你还要再加个鬼!” 炎红砂哆嗦了一下:“真的!” 木代看着她,笑容慢慢收起:“你看见什么了?” 看见什么了? *** 那时候,她尽职尽责的,一直盯着绳索的结扣去看,根本没有听到有人靠近的声音。 确切的说,也许那个女人走路,根本没有声音。 她感觉到一口,呼在自己脖子上的凉气,刹那间毛骨悚然,急回头去看,触目所及,失声尖叫。 “脸煞白,包着骨头,常年不见阳光,没有血的那种白,头发也是白的,脖子上……” 木代追问:“脖子上怎么了?” 炎红砂伸手去摸自己的脖子,激灵灵打了个寒战:“脖子是断的,至少断了一半的,真的,你能看到,血肉翻开,气管也割开……” 她觉得有点作呕,胸口堵的慌。 木代伸手抚她后背,帮她顺气,觉得难以置信:“一个脖子断了一半的,老女人,还在四处走动……丧尸吗?” 炎红砂摇头,似乎不知道该怎么形容,下意识的,又去摸自己的脖子。 “她脖子上,有一层,透明的,胭脂红,像琥珀,又好像是胶,围住了伤口,就是……” 炎红砂努力表达:“就是,脖子断了,但是好像是胭脂色的一层透明胶,从外头包了一圈,所以,她还能呼吸……” 木代让她说的,全身汗毛倒竖。 这是什么怪玩意儿? *** 罗韧觉得有点不妙。 山洞里太黑了。 一个惯于在这样的洞里长期居住的人,夜视能力会非常好,相当……好。 他贴住石壁站定,攥住刀柄的手微微发汗。 有什么东西,轻轻的,碰到了他的头发。 罗韧站着不动,不过,他感觉到了。 有一线极弱的,带着凉意的呼吸,就在他头顶上。   ☆、第②?章 在上头吗? 罗韧冷笑了一下,忽然就地侧滚,右手一甩,刀子狠狠往那个方位掷了出去。 扑的入肉闷响,应该是打中了,但未及回头,顶上风声掠到——不管这是什么玩意儿,看来跟野人一样,经打,也经捅。 罗韧迅速回身,在那人扑到之际,右手成抓,一招锁喉。 一击得中,但是…… 距离很近,可以看到那张骷髅一样的脸,还有头上的丛生白发,但是都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 那个人的咽喉居然是断开的,血肉翻开处,有一圈胭脂黄色的东西罩着,像是琥珀,但是那一层是软的,微温,居然随着他的抓力凹陷入肉,而且,开始发出莹莹的光来。 会不会有毒?裸肤接触会有问题吗? 罗韧心随念转,拧住她脖子旁甩,然后迅速撤手,一个翻身站起,那人急退,退到墙边时,身体像壁虎一样,瞬间溜了上去。 罗韧盯着她的咽喉看,莹莹的光亮之中,有殷红色的笔画,乱七八糟,毫无章法,像撂作一堆的绳。 那个人贴住石壁,居高临下,两颗幽深的目珠盯住罗韧,咽喉处微微起伏。 有几不可闻的轻细声音,像风,又像绷直的金属丝,从耳际拉过,无法捕捉。 罗韧脑子里迅速转着念头。 ——喉咙气管都断开的人,可以讲话吗? ——如果可以,她发出的是什么频率的声音?她是靠这种异于常人的诡异声波去跟野人联系的吗? 跟野人联系? 罗韧眸子骤然一紧,果然,顷刻间,洞外传来沉重的脚步声,罗韧不及多想,迅速外撤,眼角余光觑到野人的身形出现,飞起一脚,变直冲为矮身侧踹,狠狠踹向野人膝盖。 伤处被踹,野人痛的干嚎,往前仆倒,几乎是同一时刻,脑后风声又到,罗韧等的就是此刻,拼尽力气猱身翻开,起身时,如自己所料的,那个人跟野人撞作一团。 趁着这个间隙,罗韧疾步冲了出去。 *** 曹严华眼睁睁的,看一万三吃完了两个苹果,果核扔出去时,他的肚子不合时宜地咕了一声。 这一声,让一万三消气不少。 曹严华抓紧和一万三关系解冻的一切时机:“三三兄,咱们得赶紧想办法……” 话音未落,脸色忽然一变:“你听到了吗?” 听到了,远远的,好像是枪响,两声。 曹严华激动:“是我小罗哥吧。” 他两手抓拳:“打死野人才好!” 一万三刚吃下两个苹果,立场有点晃动:“野人先前也中过枪,罗韧说过,这种打鸟的□□,杀伤力不够的。” 曹严华着急:“这种……动物,受伤了会不会躁狂?那咱们……” 岂不是更加危险? 一万三也意识到危险了,人受伤时都会性情大变,更别提这种没法沟通的野人了。 他试图往好的方面想:“她把咱们捉回来,还给我们苹果吃,不像要杀我们的样子。” “那人养猪还喂猪吃饭呢,最后还不是把猪杀了?” 这比方,贴切到让一万三无话可说。 他垂死挣扎:“可能她对咱们,另眼相看呢?” 曹严华此际,真是分外牙尖嘴利:“为什么?看上咱们的色了?” 这一句忽然提醒了一万三,他直愣愣冒出一句:“只有咱们俩没攻击过她。” 曹严华没听明白。 一万三说:“你想啊,炎老头跟野人那头是有血仇的,咱们到石屋的时候,小老板娘正跟野人打的你死我活,红砂拿铁锨去铲,被掀开了,罗韧打了她两枪,但是!” 说到这里,语音加重,看曹严华,那眼色的意思是:你懂了吗? 曹严华听懂了:“但是,咱们两个,由始至终,都对她,表示了……友好?” 如果不攻击就算作友好的话。 想想也对,他们两个自始至终,都没对野人做过什么,连野人身上的毛都没薅下一根,而且,被抓进山洞之后,一直睡的那么规矩,即便被尿憋的没法,他还一度,对着野人露出了真诚的善意的微笑。 是这个原因吗? 曹严华看一万三。 一万三说:“曹兄,这可能是咱们的机会,如果她回来没攻击咱们的话,咱们就继续友好,友好到她昏了头……” 曹严华重重点头。 四两还能拨千斤呢,说不定,降服这个野人,就要靠他和三三兄了! *** 木代等到心焦时,罗韧终于出现。 她长长舒一口气。 罗韧有些擦伤,幸好都没大碍,木代取出酒精棉球给他擦伤,罗韧伸手去接时,忽然愣了一下。 他伸开手指去看,右手的手指上,沾了些…… 像是树脂,胭脂色,如同琥珀。 木代也看到了:“这是什么?” 罗韧简略说了一下在山洞发生的事,炎红砂惊的险些跳起来:“你也见到了?是……鬼吗?” 她急急把自己看见的说了一遍。 罗韧好笑:“哪有什么鬼,我把她扔开的时候,她可是有重量的。” 木代想拿过他的手看,罗韧迅速避开:“别碰,可能有毒。” 木代咬了咬嘴唇,忽然想起什么,从衣服口袋里,翻出那块从野人身上拽下的胭脂琥珀。 罗韧接过来,凑到手边比对着看:“颜色一样,只是这一块是硬的,但是我抓住那个人的咽喉时,那块琥珀是软的,像是有温度……” 炎红砂忽然尖叫:“看!罗韧,你看!” 不需要她提醒,每个人都看到了。 当胭脂琥珀靠近时,手指上沾到的那一层,有了微微的颤动,向着琥珀吊坠的方向。 像是磁铁吸附,又像是雨天里,玻璃上小的雨滴忽然被吸附到大的水珠里去。 罗韧手上附着的那层琥珀不见了。 木代头皮发紧,一巴掌打掉罗韧手里的胭脂琥珀:“别拿着!” 她居然贴身藏了那么久,这个东西居然是能动的。 罗韧看掉在地上的琥珀:“包里还有水吗?拿一瓶出来。” 木代急急翻出一瓶,拧开盖子,罗韧很小心地拎起琥珀的黑丝绦挂绳,把挂坠扔进瓶口里。 扑通一声,沉底,水的折射关系,从外头看,像是一只放大的血红色的眼睛。 要用水来装…… 木代和炎红砂对视一眼。 果然,罗韧接下来说:“你们还记不记得,第一根和第二根凶简,都曾经以外力构筑过一些场景?第一根是渔线人偶,第二根是海底兽骨堆砌成的巨画。” 炎红砂点头:“你的意思是,这第三根,也在哪里画了画儿,只是我们暂时没找到而已。” 罗韧说:“如果我们一早就已经找到了呢,只是没想到而已。” 木代奇怪:“找到了?” 这一路上,有看到画吗? 罗韧捡起一根树枝,用手理平面前的泥地,画了几道。 堆堆叠叠,像乱作一团的绳子。 罗韧说:“起初我没有想到,但是在山洞里,和那个人过招的时候,她脖颈处的胭脂琥珀忽然发出莹莹的光,现出这样一个字来。” 木代有些难以置信,这也叫字? “第一和第二根凶简,都涉及到古体的甲骨文,所以我闲着的时候,搜索着看了一些甲骨文字,对其中一些,印象很深刻。这个字,看起来乱七八糟,但是,可以拆成三个部分来看。” 他在那个字的旁边,先画出上半部分,像个麻花。 “这像根绳子,是挂或者绑的意思。” 又画出下半部分:“这个,是一个身上绑着绳索的人。” “合起来看,一个身上绑着绳索的人,被挂起来,是个吊字。” 炎红砂瑟缩了一下,忽然说了句:“我爷爷是被吊起来的。” 罗韧心里轻轻叹了口气,去看木代:“还有呢,还有什么是被吊起来的?” 还有?木代茫然:“扫……扫晴娘?” “就是扫晴娘。” 连殊店里的扫晴娘是供把玩的泥塑,所以是有底座的,但是民俗中,扫晴娘用来祷天,是必须被挂起来的。 挂起的扫晴娘,其实就是一个场景。 每次扫晴娘被挂起,都继之发生确定的袭击,第一次,炎老头被野人抓走,但被木代和赶到的罗韧联合截下,第二次,马蜂的袭击中,炎老头终于没能躲过。 和前两根凶简略有不同,它不是害命得手之后再呈现场景,而是在之前就有了端倪。 木代沉吟:“所以第三根凶简,不在野人身上,在你见到的那个人身上?” 罗韧点头。 “把我和红砂见到的结合起来,那个人,是个女人,咽喉气管被割开,血肉外翻,她就是炎老头当初杀死的那个人。” “但是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在她还没有完全断气的时候,凶简护住了她的咽喉,但是凶简本身无形,所以要借助固体的状态去封合伤口,这块琥珀,很可能是宝井里的,也可能是那个女人自己佩戴的。” 炎红砂插了句:“应该是她身上佩戴的。宝井里的宝石都是原石,换言之,即便采出来了,还要交给专门的匠人剖石琢磨的。” 罗韧回忆在山洞里见到的那个女人的样子。 “皮肤很白,惨白,可能一方面是因为失血过多,一方面是常年不见阳光,她住在地下,但我猜测,当初她在井下,也待过很长一段日子。” 他看着木代笑:“她身法很快,有点像你的壁虎游墙,应该是在井下待了不少日子,直上直下惯了。” 木代奇怪:“我们先前不是猜测,野人看到了经过,等炎……红砂的爷爷走了,很快就把她挖出来了吗?” 罗韧摇头:“按照年岁推算,野人当时年纪还小,依照野人的天然兽性,如果看到了经过,一定会跳出来阻止或者撕咬的,如果没有当时阻止,就说明她没有看到。” “而且,对于一个刚刚被隔断了气管咽喉的人来说,怎么学会用另一种方式传达信息和说话,还需要时间。” 那个女人,一定在井下待了很长时间,绝望的上下逡巡,因为凶简的关系,苟延残喘,不会死,却被地下的阴冷、失血、没有吃食、宝气所侵,变成了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 她一直尝试着再去发声,直到有一天,女野人从旁经过,忽然听到了从地下传来的……声音。   ☆、第②①章 真是无妄之灾,有那么一瞬间,木代觉得这个女人也很可怜。 不过,这根凶简,好像跟之前的两根,还是有些不一样。 她看罗韧:“这个女人,即便是被凶简附身,好像也没有大开杀戒。” 山里虽然偏,但还是时而进人的,扎麻也说有猎人进出往来,一个老头被野人杀死的故事尚且传的神乎其神,如果再多死几个人,这十里八村的,还不知道要警戒成什么样子。 罗韧点头:“报复性很明确,连唯一的一个替死鬼,都是跟炎老头相仿的。” 炎红砂咬了咬嘴唇:“会不会是,那一次是野人自己自行其是?” 也有可能,那个女人或许在某一天,告诉了女野人当年发生的事,女野人大动肝火,在山林里逡巡时,忽然碰见了撞上门来的替死鬼,凶性大发,而那次惨剧之后,周遭的寨子对野人心生恐惧,纷纷搬离。 木代想了想:“杀人的方式也倾向于自己的报复,虽然还是被吊在井里的,但是主要……” 她看了一眼炎红砂,声音放轻:“主要还是割喉放血死掉的。” 罗韧说:“如果个人意识和凶简相融合,其实是一件可怕的事。” “渔线人偶那次,刘树海、还有我叔叔他们杀人,是完全受凶简的控制摆布,个人的反抗力有,但是很微弱。五珠村那次不好评价,一只老蚌,你不可能知道它在想什么。但这次,像是那个女人和野人的合作,那个女人和凶简,也像是某种程度上的合作。” 不错,凶简为女人保命,而由那个女人出面,也做了凶简“想做”的事,比如“吊”字场景的出现。 木代后背发凉:“我们之前猜测过,凶简自己不能活动,还是要附身在活物上,方便行走和做事。它虽然奇异,到底不能让人死而复活,所以那个女人被附身的时候,虽然奄奄一息,但是还有部分的意识残存,但是因为死的那么惨,这部分意识,应该戾气很重,也就是因为这样,她跟凶简有了……合作?” 罗韧不否认:“细想想,之前几次被凶简附身犯下凶案的那些人,其实都是老实巴交循规蹈矩的人,即便是张光华那种,德行有亏,但别人也说了,他是不可能敢杀人的。” 炎红砂忽然冒出一句:“凶简在变。” 是在变,至少在选人上,一直磕磕绊绊地尝试。 第一根,像是莽莽撞撞乱选一气,逮到一个是一个,手段也暴戾、直白,并不遮掩。 第二根,有点另辟蹊径,舍人就蚌,以水克水,而且形式上更为隐蔽,海底巨画,如果不是因缘巧合,真的很难发现。 第三根…… 第三根,开始故布疑阵、幕后操作,像是在和人玩脑筋。 木代心头激灵灵地一颤,她不由挨向罗韧:“你说,后面还有第四根、第五根,会不会出现那种,恶人遇到凶简,一拍即合的?” 罗韧笑起来:“一定会,臭味相投,天生气场相合,一定会找到彼此的。” 他说:“我其实并不怕野人,只不过是有几分蛮力,块头比人大些,又能直立行走的动物罢了。那个女人,说实在的,也并不怕,她只是长相可怖,因为在井底生活的关系,行动上迅速飘忽,你打她一拳,她还是会疼的。” 炎红砂问:“那你怕什么?” 罗韧没有回答,他低下头,看自己刚刚写下的字的一部分。 那是个“人”字。 顿了顿,他抬起头说:“我们先把红砂的爷爷埋了吧。” *** 铁锨留在石屋,找不到趁手的工具,回去取的话,留炎老头一个人的尸体在这,不知道会不会有什么变故,罗韧正犹豫间,炎红砂轻声说了句:“就把我爷爷埋在宝井里吧。” 当初害人是因为这口井,现在死了也是因为这井,如果不是心心念念想着收山这一票,也不至于有今天这个下场。 既然生不同衾,那就死同穴吧。 想想真是讽刺。 罗韧长吁一口气,捡起地上的马刀,探下身子,割断炎老头尸体的挂绳。 宝井好深,感觉上,过了很久很久,才听到扑通一声落地的声音,像是砸在人的心口,凹下去一块,喘息困难,好久才平复。 放下那块承重的木板,推土填平,最后一抔土是炎红砂捧上的,用手拍实,压了又压。 以后,走的人多了,这里就成了路了。 秘密都是被黄土掩盖的,你也不知道,你轻快走过的哪一处,地下几许,就有一些沉睡着的故事。 罗韧说:“天色不早了,先回去吧。” *** 再次回到石屋,都算不清楚是在这里住的第几夜了。 灶火烧起来,炎红砂抱着膝盖,坐在一边的床板上发呆。 木代过去,坐到她身边,轻声问:“家里还有人吗?” “没有了。” 说完了,翻江倒海的难受,眼泪忽然就流下来。 木代拍拍她的背:“没事,我也不知道我父母是谁,我妈从小就把我扔了。” 炎红砂偏头看她。 安慰一个难过的人,最好的说辞是什么?不是“振作起来”、“总会好起来的”,而是没关系,看,我比你还惨呢。 非关好坏,人性使然,她半身在泥潭里,你头都要没顶了,她会好受些的。 木代看着她的眼睛:“回去之后,你别在昆明住了,那么大的屋子,一个人住,空空荡荡的。你把那头的债啊事啊结了,到丽江来吧,我们都在,还有曹胖胖,一万三,人多热闹。” 说到这,自己心头先一沉,曹严华和一万三还不知道在哪呢。 她打起精神:“找不到房子可以先跟我住啊。或者借罗韧的房子住,他住的地方房间多。还有啊,回去的时候,说不定凤凰楼就要开张了,到时候我们都去郑伯那帮忙,嗯?” 炎红砂笑笑,说:“我想睡觉。” 木代赶紧起身给她挪地方,看着她躺下,把背包里唯一的一张罗韧带来的丝被给她盖上。 炎红砂很快就睡着了,脸上的泪痕都没干。 木代愣愣看她,小时候,红姨给她讲童话故事,有一个专门送美梦的仙子,会选那些漂亮的乖女孩,在安静的夜里,到她们枕边,取出一个美丽的梦,对着耳朵吹啊吹的,就吹进去了。 她也希望,自己能有这个本事,给红砂送个好梦。 木代轻手轻脚地退出去,悄悄关上门。 罗韧一直站在外头,撑着扶手,似乎在想什么,听到声音,回头看她。 木代也看他,看着看着,心里忽然泛出难过来,向前走了两步,停在面前。 罗韧伸手,摩挲几下她的头发:“小口袋求安慰吗?” “求安慰。” 罗韧笑起来,顿了顿两手张开:“来。” 很多时候,不需要说太多话,拥抱是最好的慰藉。 木代伏在他怀里,静静听他心跳,喃喃地说:“曹胖胖和一万三还没找到呢。” “他们两个,不在那个女人的山洞。三个可能:死了,在山里没头苍蝇样乱晃,或者在那个女野人的住处。” “死了”两个字,让木代身子瑟缩了一下。 罗韧察觉到了:“这个可能性最小,如果是因为马蜂攻击,尸体应该在附近,但周围我们都找过了,没有。” 又说:“木代,你还真别瞧不起他们两个,他们功夫是不行,但是你要知道,一万三,十多岁就被赶出村子,跌爬滚打,怎么活下来的?曹严华,也算是‘称霸’过解放碑的,三教九流,什么场合没见过?他们未必应付的不如你,甚至还可能比你强。” 木代轻声说:“比我强最好了,我希望他们都是强人。” 罗韧的怀抱像是有魔力,她眼皮沉重着,张也张不开,脑袋在他胸口噌啊挪的,去找最舒服的姿势。 罗韧察觉到她的身体有往下坠的趋势:“木代,你要睡着了。” “那你别让我掉下去啊。” 罗韧身子微微后侧,让她靠的倾斜些,胳膊在她腰上收紧,说:“怎么会啊。” 又问:“要进去吗?” 她摇头:“咱们说会话吧。” “说什么?” 说什么呢,木代脑子里忽然闪出一帧画面来。 她说:“我前两天做了一个噩梦。” 罗韧笑,他低头看木代,伸出手指,轻轻摩挲她的嘴唇,她觉得痒,闭着眼睛,眉头极轻微地抽了一下。 这样的山,一连串发生的事,真是想不做噩梦都难,罗韧问:“梦到野人吗?” 木代摇头,意识昏昏的,像在梦里。 她叹气:“被车撞了啊。” 罗韧有一段时间没说话,她鼻息浅浅的,觉得梦境像巨大绵软黑色的云,就要头朝下一头栽进去时,罗韧忽然问她:“还有呢,只梦见车吗?” “有人拖我啊,拖着拖着,扔到路上……车就来了。” “那个人长什么样?” “看不清啊,胭脂的,琥珀的颜色……” 想再问,她有点恼了,负气似的,脑袋在他胸口蹭来蹭去,像在说:别烦我睡觉。 拖着她,扔到路上,睁开眼睛,看不清,只能看到胭脂的、琥珀的颜色。 所以那个人,一定是弯腰的,从肩膀的位置,去拖拽她。 她看到的,是那个人的……脖子。 罗韧眸底掠过一丝阴霾,他低下头,轻轻吻在木代唇上。 星火可以燎原,在火烧起来之前,就该把草除掉。 *** 与此同时,两位山顶洞人……呃,山顶洞里的强人,正赶在女野人归来之前,梳理最后的对策。 ——“友好,必须友好!” ——“什么招儿都上,三三兄,为了活命,不丢人。白猫黑猫,抓到耗子才是好猫!” ——“从野人画画来看,三三兄,她的基因里可能有艺术因子,艺术家的心都是相通的,你不如抓紧时间,在墙上作画一幅,用你的才华碾压她!全方位的……碾压!” ——“我擦我擦我擦,回来了回来了,快,各就各位……”   ☆、第②②章 女野人进洞的时候,看到的是这么一副场景。 曹严华面对着她,双手垂在身侧,笑的温柔亲切,眼睛都弯成了月牙儿,一万三则完全背对,手里拿着石块,在石壁上作画。 画的是她。 确切地说,画的是她正在递苹果,虽然笔画不多,但寥寥几笔,逼真传神,她虽然没有照过镜子,但曾经在水面看过自己的样子,没错,就是这样的。 感觉好新鲜。 女野人盯着石壁上的画看,眼睛发亮。 一万三虽然努力表现出超然物外气定神闲的样子,但是实则手抖脚抖腿肚子也抖。 他低声,颤抖:“曹兄,什么状况?” “嗐!”曹严华保持着微笑,尽量不引人注目,嘴里小声嘟嚷,“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你继续。” 又忽然咦了一声,似乎发现了什么,递给他一个重要情报:“她走不稳,腿上有血迹,八成是我小罗哥干的!” 声音里透着兴奋。 一万三心说,这有什么可兴奋的,那两枪虽然是罗韧打的,但是野人还是回来了——谁知道罗韧到底有没有出事? 虽然担心,但是顾不上那许多了,只能继续,画完了野人,又画曹严华和自己。 野人走过来了,沉重的脚步声,曹严华唯唯诺诺般让路,不动声色地挪到了野人的背后。 野人去抓一万三的手。 妈呀!这是嫌他糟蹋了画板,要把他的手拗断的节奏吗? 一万三头皮发炸,抖抖索索,眼睛闭的死紧。 几秒钟过去的,预想中的剧痛没有来临,一万三眯缝着睁开眼睛。 野人在看他的手,翻来覆去的,有时候还用毛茸茸的大手捏他的指尖,像是好奇这样的手是怎么画出画来的。 野人的身后,曹严华向他挤眉弄眼的狂使眼色,用口型告诉他:很好,就这样,继续保持。 似乎诱敌成功了,那就下一步吧。 一万三从地上捡了另一块石头,递给女野人,女野人没接,一万三拿石头敲敲石壁,做了个画画的姿势,又递给她。 这一次,她接住了。 接住了之后,停顿了一会儿,似乎在想要画什么好,顿了顿,盘腿坐下来,动静很大地开始画画。 画的粗劣,但是一万三一眼就看出来她画的什么了。 因为她画的是两个人,一个人身材高大,超出常人很多,披着几根头发,明显是她自己,另一个人虽然画的奇形怪状,但是手里端了一横,像根树枝。 那应该是长杆猎*枪。 一万三和曹严华对视了一眼,曹严华有些不知所措,明显紧张,一万三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他强迫自己镇定,又画了一幅。 画的很快,手有点抖,石头和石壁相磨的石屑簌簌落下。 他画的是,罗韧躺在地上,女野人正一拳狠狠砸在他头上,歼灭敌人大获全胜的模样。 女野人看了半天,迟疑地又开始画。 一万三的心砰砰直跳,他看到,那幅画上,女野人丧气地坐在地上,罗韧则一溜烟的跑向……远方。 漂亮!一万三激动极了,和曹严华对视一眼,交换了个会意的眼神:罗韧跑了! 曹严华兴奋之余,心里感慨万千:我三三兄真是个天生的谍报人员,一下子就套出这么重要的情报了。 当然,还得感谢这女野人是个二愣子、一根筋,不晓得绕脑子…… 不对! 曹严华忽然想到什么,这样一个智商欠奉的角色,居然能想到在树上刻痕让他们迷路,又用马蜂窝袭击他们? 女野人居然没有停下来,那幅画上,自己身边,她又加了一个女人,身材矮小,披头散发。 擦!什么情况? 曹严华凑近一万三:“想个办法套一下,这是我妹妹小师父还是红砂啊?” 一万三觉得是炎红砂:“小老板娘怎么说也是他女朋友,扔下她自己逃命有点不地道吧,不过那个富婆……要我就把她扔了。” 嘴上这么说,还是必须得确认一下。 一万三用手指点点那个女人,做出一副疑惑的神色来,野人居然看懂了,目光在石壁上溜了又溜,忽然伸手指向一处。 那是她先前画的一幅画,画上,像是井的横剖面,上头的口已经封死了,女人头朝下吊在井中央,并没有触到地,像挂钟的钟摆。 女野人指的,就是那个头朝下被吊的女人。 曹严华两眼一黑:“她,她什么意思,她要把我红砂妹妹吊死吗?还是已经吊死了?” 一万三后背发凉,过了很久,他才转头看曹严华,声音压得低低:“我觉得,好像是当年的那个女人,还没死。” *** 罗韧和木代、炎红砂商量,当务之急,是确定一万三和曹严华的死活。 “野人的巢穴和那个女人的住处在两处,曹严华和一万三如果不是迷失在山里,十有□□是和野人在一起。但是野人有些神出鬼没,冒冒然没法找,我们从那个女人的住处下手。” 罗韧的计划是:先抓住那个女人,根据前一天的经验,那个女人有办法和野人用声音联络,引来野人之后,他们可以追问曹严华和一万三的下落。 炎红砂有点担心:“野人听不懂我们说话吧?” “咱们曲线救国,那个女人一定能听懂我们说话,让她当翻译好了。” 木代也有顾虑:“但是你昨天,才在她的洞里闹过一番,万一她跑了呢?” 罗韧笑:“跑或不跑,各有作用。跑了的话,说明她对我忌惮,更加表明她没那么可怕。不跑的话,也正中下怀,省得满山去找她了。” 想了想又说:“多半不会跑,毕竟昨天,我才是那个在他们夹攻之下落荒而逃的人。” 炎红砂看罗韧:“然后呢?” “什么然后?” “假使事情顺利,抓到了那个女人,引来了野人,救回曹严华和一万三之后,那个女人,你预备怎么办?” 罗韧反问:“你预备怎么办?” 炎红砂沉默。 虽然从道义上说,自己也觉得爷爷罪有应得,但是从亲情上,那是她的爷爷。 坦白说,她内心深处,是有着报仇的念头的。 罗韧看向炎红砂,笑了笑,又看木代:“我知道,你们或多或少会觉得她可怜,个人角度出发,我也觉得她很惨。但是,凶简在她身上,我要拿走的。” 木代轻轻叹了口气:“拿走了,她也就死掉了吧?” “她现在,也不能称得上是活着。” “野人不会坐视不理的吧?” 罗韧说:“是啊,所以会有一场恶战。” 木代不说话了。 那个女人要报仇,野人要维护那个女人,他们出于全局考虑要拿凶简,都称不上对错。 但是做的事,造成的后果,却都不那么简单。 她问罗韧:“我们要杀了那个野人吗?” 罗韧说:“不一定杀得了,我也并不想杀,但是,可能会有后患。” 木代说:“我们以后,有生之年,再也不进这座山了,不行吗?” “木代,很多时候,后患不是加于我们自己,而是别人。不知道是不是受那个女人的唆使,我感觉女野人对人,始终带了一定的仇视的。如果我们间接杀了那个女人……” 如果那个女人死掉,女野人会疯狂报复的吧,即便报复不到她们身上,这十里八村,总有进山的人,到时候,说不定又有谁,像那个做了炎老头替死鬼的老头一样,遭遇无妄之灾。 *** 检视了一下武器,两把马刀。 再削一批甩手箭——对付野人没用,但对付那个女人应该还是奏效的。 马刀削甩手箭,动作多少别扭,木代随口问了句:“你的刀子呢?” “那天对付那个女人,好像插在她身上了。” 木代愣了一下,低下头没说话,罗韧过来,握住她的手,低声说:“没事,你送我的,我会拿回来的。” “危险的话,就不要拿了,刀子而已。” 话虽这么多,心里到底有点怅然,嘀咕说,人生第一次的工资呢。 原来是用那个钱买的,罗韧笑:“那我更要拿回来了,这个丢了的话,以后我也别指望再能收到你的礼物了。” 木代叹气说:“真是不懂,你们这些人,用飞刀干什么。” 刀子不便宜,嗖一下飞出去,拿回来也就算了,大部分是拿不回来的,对方受伤,带了刀子就跑——一锤子买卖,有去无回。 罗韧说:“大概是因为耍起来很帅吧。” 木代瞪他:“下次我去地摊,两块钱一把,给你买上百八十把西瓜刀,你爱扔随便扔,我送你的不能乱扔。” 罗韧伸手搂她:“那把刀子,救了我的命呢。” 木代瞪大眼睛。 罗韧把她拥进怀里:“当时的情形,跟你们讲的时候,我尽量简略,其实凶险的很,我一直舍不得扔你的刀子,眼看她一爪子抓向我头顶,躲又没法躲,脑门上要添五个洞,我只好把刀子甩出去了,万幸打中她了……” 木代后怕:“真的啊,那你怎么不早说啊。刀子嘛,又不花什么钱的。下次再送你一把好了。” 罗韧大笑,笑着笑着,又有点感动。 他低下头,贴她香软的面颊,说:“木代,你是这世上,最好哄的姑娘了。” 木代哼了一声说:“只不过是我吃你这套罢了。”   ☆、第②③章 罗韧想了不少方案,最终决定用火攻。 伤人不是目的,先引出野人再说,三个人各有分工:炎红砂叫阵、木代掠阵,罗韧则留在暗处,方便后续的尾随。 黑漆漆的洞口,一眼望过去也不知道进深几许,炎红砂扫掇起一堆的树叶子,干湿分开,先用火把把堆成巢堆状的树枝点燃,火势大了之后往里混放干湿树叶,湿叶容易生烟,很快把她自己呛的咳嗽不止。 木代在就近的树上看着,真是替她着急:好在炎红砂很快找着了窍门,外衣拿在手上,一下下扇风,把烟气往山洞里兜。 罗韧推测,那个女人很大可能还在山洞里,她全身皮肤和毛发发白,常年不见光的迹象,说明除了重要事由外,很少在外活动。 他给炎红砂打手势:继续。 炎红砂抿着嘴唇,持续重复着扇烟和加叶的动作。 一刻钟过去了,洞口俨然烟雾弥漫,却还是了无声息,炎红砂迟疑地住了手。 可能是真的不在。 炎红砂从火堆里抽出火把,回头看了一眼木代,那意思是问,要不要进洞看一下。 这是第二套方案:如果那个女人不在,就进去查看她的老巢,寻找更多线索,要两个人同进同出,第三个在外守望。 木代给罗韧打了个手势,表示自己陪红砂进,然后从树上跳下来。 烟挺大的,都往低处沉,人一进去眼睛就熏的厉害,炎红砂嘟嚷说,这属于打雁的叫雁啄了眼,设套的先把自己套了,没熏着那女人,反而把自己搞得眼睛都睁不开。 这话…… 木代心里咯噔一声,忽然伸出手,抓住了走在前头的炎红砂的胳膊。 炎红砂奇怪的回头,木代不说话,给她使了个眼色,拉着她后退,又退到了洞口以外。 她低声对炎红砂说了句:“如果她不怕烟呢?” 动物和人当然是怕烟的,科学的说法是细小颗粒阻碍呼吸道和缺氧,但是那个女人,她还有呼吸道吗?还怕缺氧吗? 也许她现在,就蹲守在烟雾充塞的山洞里,如一头蓄势待发扑猎的兽。 炎红砂听明白了,同样压低声音问她:“那怎么办?” 木代回:“不怕烟,但一定怕火。” 两人退到火堆边,抽出十来根燃火的火把,炎红砂捡了一根粗的,狠狠掷向洞口。 洞口开始明暗不定,贴地的火焰跃动着,在烟雾里辟出一方亮来。 到洞口时,又捡了两根里扔,光亮一路向里,木代和炎红砂伸手交握,谨慎地一步一停,左右头顶,都要确认安全了再继续。 也不知走到第几步时,炎红砂忽然打了个激灵,重重握了下木代的手。 “木代,你听见了吗?” 隐约听见了,像是什么刮擦石壁的声音,木代心跳的厉害,还是强自镇定着,又把手中仅剩的两根树枝向里扔去。 这一次,终于看到点什么了。 幽深的黑暗边缘,右首斜前方的石壁上,那个女人居高临下地趴伏着,白发下垂,两眼微微眯起。 有了罗韧先前的描述打底,两人虽然心里发瘆,但好在都还不是太害怕,不约而同的向后退了一步。 炎红砂压低声音:“怎么说?上吗?” 木代点头,轻声说了句:“我上,你下。” 这是要夹攻的架势,炎红砂有点紧张,提醒她:“通知一下罗韧。” 木代嗯了一声,步子极缓地,向旁侧挪动,同时把口哨含到了嘴里。 她和炎红砂,渐渐拉开距离,和那个女人,恰好形成一个三角。 随着木代的移动,那个女人的头僵硬地转着,幅度很小的在石壁上挪动身子——挪动的时候,木代又听到了金属刮擦石壁的声音。 那是什么?木代皱着眉头,却一丝一毫都不敢松懈:双方僵持的时候,时间过的似乎分外慢,看不见的弦在半空张起来,一触即发。 说不清是哪一方先动手的,僵局突然打破,尖利的哨声响起,头顶风声掠过——那个女人先扑的炎红砂。 炎红砂牙关一咬,就地急滚,恰好滚在先前扔下的火把边上,想也不想,一手一根,一个鹞子翻身起来,向着那个女人当头就砸。 那个女人对火似乎的确有些忌惮,嗖的全身伏地,迅速后滑。 地上的摩擦力其实很大,那个女人似乎是腹部发力,如在冰面,到石壁边时像是全身长脚,瞬间又溜了上去。 木代看的仔细,那个女人没有武器,指尖锋利,攻击应该主要靠手和用嘴撕咬,谈不上有功夫,就是移动很快,可能是在井底长期生活练出来的,贴地上墙,的确迅捷的像兽。 这么一分析,心里顿时就有谱了。 其实有些时候,惧意绝大部分来自未知和自己的无限想象,一旦对方清晰可见,不管是三头六臂还是钢牙喷火,都觉得不过了了。 是啊,不过了了,还能再可怕到哪儿去呢。 木代一声低斥,贴墙而上,百忙中吩咐炎红砂:“举火把给我照明!” 炎红砂配合很快,两手上举,一脚倒踢着勾抛起地上第三根,两手一并搂住。 憧憧火光,照亮呈拱形的石壁半顶,木代速度赶不上那个女人,脑子却转的极快,甩手箭一根根扔出去,不求打中,专往那女人的去势逼——她要往上,甩手箭就向更上方招呼,逼得她只能朝下。 很快,木代将那个女人逼到了自己下放。 等的就是这个机会,她对着炎红砂使了个眼色,忽然松开扒住石壁的手,向着那个女人下撞过去。 这一下来势不小,那个女人硬生生被撞跌落地,还未及有下一步动作,木代携未尽之势扑下,她狠起来也是干脆,硬生生把那女人当肉垫,膝盖往下一顶,死死把她压在地上,见那女人要抬头,想也不想,伸手一把摁住她的头,几不曾把那个女人的脸摁到地里去。 那个女人挣扎着想把她掀翻,木代咬紧牙关去压,像极了上次用水缸盖把炎红砂压在水缸里——她吃亏就吃亏在体重轻,被下面掀的东倒西歪,如果是曹严华的吨位,大概会一压一个准稳如泰山。 脚步声响,罗韧进来了,触目所及,先松一口气,然后哭笑不得。 他先不吭声,大步过来,用随身携带的塑料束缚带先缚住那个女人的脚,又拿出捆手的那根,从背后把那个女人的双手反剪,先不急着缚,抬头看木代。 木代还是咬着牙鼓着腮,手死死摁住那女人的头,脸上带着“我很厉害求表扬”的自信。 等罗韧彻底缚住那女人,她就可以松手了。 她跟罗韧对视了一下,很不解:怎么还不缚呢? 罗韧示意了一下那女人的脑袋:“你不嫌脏啊?” 那个女人的白发,湿漉漉的黏腻,触手处下方好像是枕骨,温热,褶皱的头皮挨着她的指腹。 木代毛骨悚然,尖叫着“噫”了一声,甩着手从那女人身上跳起来。 罗韧哈哈大笑,塑料束带一掰一扣,迅速缚住那个女人的手,那个女人双目上翻,挣扎着回头,脸上的表情狰狞异常,死死盯住罗韧。 罗韧说:“看什么看?我刀子呢?” 说完了,又回头看木代,她还是甩着手,在石壁上反复抹着手,一脸嫌弃的恨不得把手砍掉的表情。 罗韧叹气:“小口袋,你还真是时不时断片儿。” 这不是第一次了,上一次,她就是一把抓开那块人皮凶简,然后搓泡沫洗手废了他半瓶洗手液。 另一头,炎红砂举着火把且停且走,到洞穴深处时,忽然咦了一声,蹲下*身子去看。 罗韧看住那个女人,原地站着没动,倒是木代,在石壁上蹭着手过去了。 尽头处应该就是那女人的“卧房”,两块凸出的石头上架了木板,上头铺了兽皮,也有吃饭喝水用的盆碗,边缘处都磕了牙,床上有被子,堆的破烂一团,发出湿霉的味道,还有…… 床上似乎有东西,木代从炎红砂手里分了根火把凑近去看,那是两个布娃娃,一个大些,一个小些。 娃娃都是布头拼凑,用手去捏,里头并不软,刺刺囊囊,填塞的应该是干叶子或者草枝,小些的布娃娃还没有完工,上头斜插着一根针,这针是尖细的木劈小根,没有针眼,尾上绑紧线,线是布散丝的,也不是真的线。 拿起了看,针脚拙劣。 木代想起之前见过的那个扫晴娘,看来都是这个女人做的——先前她总以为针脚拙劣是因为做的人手工不好,现在才想到,半是身体原因,半是因为实在没有趁手的材料。 两个娃娃都是女孩,因为用料实在简陋,谈不上憨态可掬,反倒有些让人不寒而栗。 这是那个女人的爱好吗?木代心里泛起复杂的况味,把娃娃放回原处。 后续为了凶简,可能不得不对这个女人下手,所以她不想多了解这个女人,如果一路追溯下来,了解到她的家庭、爱人、喜好,这个女人就不是眼前面目可憎的怪物了,她会是一个有血有肉的立体的人,一个让她们下不了手的人。 炎红砂还是半跪在地上,火把探进床底,过了会,她抿了下嘴,趴到地上,伸手够着什么。 木代还没来得及问,她已经掏了一块石头出来,然后又伸手往里掏。 木代低头看那块石头,忽然想到什么,伸手把那块石头翻了个面。 果然,这一面被磨过,露出了石芯,里头包裹着绿蒙蒙的一块。 木代隐约猜到了:“宝石?” 炎红砂半个身子钻在床底下,声音听起来闷闷的:“祖母绿。” 说着,又伸手拨了几块出来。 有些磨过,有些没有,磨面的颜色不一,有些是玫瑰红色,有些星星点点的,像是泛着金砂。 骨碌碌,骨碌碌,一块接一块的,被炎红砂拨滚出来。 她拨累了,从床底钻出来,头发上罩着灰,还有蛛网,木代伸手帮她把蜘蛛网理掉,炎红砂愣愣地坐在地上,低头看地上的宝石原石,惨然一笑。 罗韧有点担心,向这头走了两步,听到她说了句话。 “我爷爷这趟来挖的,是口空井。这个女人,早就把井底的石头转移出来了。” 当年,炎老头他们一行城里人兴师动众进山,当地的山民可能知道他们是来采宝的,那个女人住在寨子里,或许也听到过关于采宝的传说,她没有死成,在井底旷日苦捱,苦苦去想为什么被杀,这口井又有什么特别的。 按照推测,她看到了井底的石头,磨到了其中的原石。 所以,虽然这些石头对她来说没什么用,但是,一块也不给炎老头留,一块也不留。 木代仿佛看到,那个女子怀着极大的恨意,贴着井壁爬出井口,一块块把石头都带了出来,搬的干干净净。 埋葬炎老头的时候,红砂说,爷爷大半生都惦记这口宝井,就葬在井里吧,和那些他渴望得到的宝石,生不同衾死同穴也好,了了他一个念想。 原来,那口宝井是空的。 真是莫大讽刺,生前空一场,死后一场空,何必呢。 木代叹了口气,正想说什么,罗韧忽然嘘了一声。 幽深的洞里,这个嘘字,都好像有回音。 木代后背一凉,看向罗韧。 罗韧却没有看她,他低下头,死死盯住那个女人的咽喉。 那个破开的,包裹着一层透明色胭脂琥珀的咽喉,正在慢慢地起伏。   ☆、第②④章 再然后,她苍白的嘴唇微微翕动,洞穴里响起了奇怪的低音。 这是一种很难形容的声音,如果不是事先知道,木代不可能把这声音往传递信息上想——这像是山里本来就该存在的声音,树在摇、叶在动、鸟儿飞过、虫子鸣啾。 就好像好的特工人员绝不像电影上呈现的那么气场强大英姿勃发,他们面目模糊到在你面前转悠了三四个圈你还记不住他们的长相。 这声音也一样,完全不引人注意。 木代喉咙有点发干,她伸手点了一下炎红砂:“野人可能要来了,注意。” 炎红砂说:“来就来,我怕她不来呢。” 说这话的时候,眼睛亮的吓人,嘴唇固执地抿成了一条线。 三个人静静等了有一段时间,出乎意料的,什么都没有发生。 木代忽然冒出一个念头:她们听不见那女人说什么,但是她应该不是只在喊“救命”吧,她会不会在教女野人怎么做? 她赶紧把这个想法跟罗韧说了。 罗韧说,可能是有可能,但是现在,差不多到了图穷匕首现的地步了,换言之,只剩下实打实肉搏,玩不了太多花花肠子了。 他在那女人身边蹲下:“我们听不懂你说什么,但是你曾经是人,一定听得懂我在说什么——我们有两个朋友,在这山里走失了,想让你帮我们找找。” 那女人身上的衣服都看不出本来的颜色了,有些地方破成一条条,有些又打着结,鼓囊囊的。她盯着罗韧看,眼珠子转着,目光移到炎红砂身上,又挪到木代身上,森森然的,看的木代好不自在。 她拽着炎红砂往外走,半是避开,半是放哨警戒——提防野人忽然出现。 远远望过去,外头静悄悄的,那堆火还没有完全灭掉。 过了会,罗韧出来了,问她们两人的意见:天色已经不早了,山洞里不好过夜,是守在这呢,还是先回去? 炎红砂表示都可以,木代想了想说:“回去了也没什么吃的了,就守在这好了,不然还把那个女人背回去吗?怪麻烦的。” 也行,罗韧看了一下周边,说:“大家都辛苦一点,晚上别睡,火要生起来,越大越好。” ********** 天色渐渐黑了。 火堆烧的旺旺的,晚上起了风,好在风向是反的,烟没往洞里倒灌,几个人挪在靠近洞口的地方,坐在一起,偶尔过去给火堆添柴,时不时回头看一眼躺在原地的女人。 她没有再挣扎,安安静静的躺着,脖子上的胭脂琥珀在火光的照耀下发出柔光。 木代有点发愁,抱着膝盖看火光。 野人会来吗?会把曹严华和一万三一起带过来吗?如果这两个人没被野人抓住,怎么一点动静都没有呢? 她偏头看罗韧:“你说,野人会住在附近吗?” 罗韧点头:“按照那个女人和野人的沟通方式来说,应该是这样的,隔的太远的话,野人未必能听到。” 木代喃喃:“那曹严华和一万三应该也在附近,如果真被野人抓了,关了好几天,也不知道怎么样了,连怕带饿的,却胳膊少腿都有可能。” 罗韧沉默了一下,忽然想到了什么,说:“木代,口哨给我一下。” ********** 曹严华现在很忐忑。 原本,事情进展的很顺利,昨儿晚上,一万三的才华显然征服了女野人,艺术交流持续了很长时间,然后,大家在安详友好的气氛中各自就寝,早上起来,野人出去了一次,回来的时候,除了小苹果,还给他们一人带了一个酸的不行的梨子。 一万三很受鼓舞,陆续又画了不少东西,杯子、电视机、车子,总之都是野人没见过的,趁着三三兄吸引了女野人的注意力,曹严华蹲在后头,拿了一块石头,默默地往地上能找到的小石片上刻字。 刻了个“救命”,手一扬,小石片飞出洞口,女野人头都没回。 又刻“sos”,手一扬,小石片再飞出洞口。 小石片都太小,不能刻太复杂和太长的话,曹严华即兴创作,心里默默念叨。 ——小罗哥、妹妹小师父,还有富婆妹妹,你们都长点心吧,一定要看到啊…… 不知道第几次往外扔的时候,手臂一抡,忽然又停住了。 他看到,远处的林子里,有淡淡的烟气上升,像是在烧火。 正看的奇怪,女野人突然腾的一下站起了身子。 曹严华还以为是自己的谍报行为被发现了,吓的浑身汗毛倒竖,野人却没管他,迅速从洞口窜了下去。 曹严华不知所以,问一万三,他也摸不着头脑,但是猜测说,看女野人当时的架势,忽然偏过头,像是在听什么声音。 曹严华纳闷说,我没听到啊。 不过,女野人很快就回来了。 这一次,她显得相当焦躁,也不画画了,虎着一张脸,鼻子里嚇嚇喷着气,稍微有什么动静,就猛然抬头,白牙龇起,像是要扑上来撕咬。 曹严华和一万三两个,吓的连喘气都轻微了许多。 然后,天就黑了。 山洞里燃起很小的火堆,女野人的目光在一万三和曹严华身上转来转去。 曹严华心惊肉跳,头皮发麻,他觉得自己读懂了那目光,分明说的是:吃哪个?吃哪个?吃胖的! 就在这个时候,他忽然听到了口哨声。 那种幽幽的,隔着一段距离传来的声音,而且有节拍的停顿,要是仔细听,真像是他那天第一次进山时一路哼的歌。 ——向前向前向前…… 这是他小罗哥! 曹严华激动不已,正要想办法示意一万三,头顶忽然一暗,紧接着整个人被女野人挟在腋下,风一样掠往洞外。 糟了! 吃哪个?吃哪个?吃胖的! 曹严华心里升起了莫名悲壮,反正也是要死了,他用尽浑身力气尖叫:“三三兄,我完了,我会跟它拼个同归于尽!你要抓住机会跑啊!” 没说完,毛茸茸的手捂上来,登时消了音,他瞪着眼睛看,看到一万三趴在洞口,身形越来越小。 曹严华豁出去了,忽然无惧无畏起来。 他想,死也要死的壮烈,我要勇斗野人,为三三兄争取活下去的机会。 风声急掠,曹严华伸腿猛踢,踢踏的都是空气,又用胳膊肘去捣,一下下,捣的是好皮实的肉。 她一定不疼,先前不是还中了枪吗,也不见她就瘸了? 中枪? 曹严华的心怦怦跳,他记得,女野人一条腿的膝盖往上部位,的确是有一点血迹的,是哪条腿来着? 他整个人颠颠的,头朝下,两只手拼命伸够着往下,入手毛茸茸的,好像有一处有凹,好像有结痂,曹严华想也不想,伸手在凹窝处狠命一掐。 别看他一双手粗短肉嘟嘟的,这手上着实是有力气,练贼手嘛,要的就是快准狠。 看来是找对地方了,野人一声痛哼,腿上一个趔趄,带着曹严华滚到在地,嘴上得脱,空气终于进了肺,曹严华嘶声大吼:“救命啊!” ********** 木代原本有些打盹,忽然间一个激灵,大叫:“是曹严华!” 罗韧腾一下站起,提了马刀,说:“我去!” 他很快消失在声音传来的方向。 木代站在当地,觉得手脚有些发冷,眼眶又忽然发热:曹严华还活着呢。 过了会,林子里传来野人的吼声,洞里的女人似有所感,拼命把身子滚向洞外,木代额上渗出细汗,如果不是这里也要人,真想拔腿冲出去策应罗韧。 炎红砂看出了木代的心思,想了想,从火堆里抽出火把:“木代,这里也重要,你功夫比我好,我去帮罗韧,再不济,也能帮他照明。” 木代说:“好,你去。” 炎红砂也走了,木代一颗心砰砰乱跳,原地来回的走,这种不能参与只能等待的感觉,实在是太糟糕了。 无意间一瞥眼,看到那个女人几乎快挪过来了,眼睛里闪着慑人的光。 木代不想理她,但她继续往外滚,眼看就要压到火堆,木代不得不过来拽她胳膊,那个女人面朝地趴着,整个人屏住力气死死不动,木代心下气恼,加大了力气。 这一次,那个女人忽然全身卸了力,这就好像一脚踏空,又像是千斤的力气去拨四两,木代猝不及防,拉着那个女人向后头倒了过去,那个女人正载在她身上,急急的把头向她俯下来,那架势,像是要吻她耳后。 木代一阵恶心,正要推开,那女人的脖颈间忽然亮起,就像罗韧说过的,草绳样的一堆,那个红色的甲骨“吊”字。 木代觉得不对,但是,事情发生的太快了。 那块胭脂琥珀,忽然延展抽薄,体积不变,厚度减少,长宽变大,在继续包裹那女人脖子的同时,忽然延出薄如蝉翼的一大幅来,瞬间漫过她的脸,如同保鲜膜一样,裹住了她的耳眼口鼻。 眼前一下子都是胭脂琥珀的颜色,木代想呼吸,但是空气瞬间就没了。 隔着那层琥珀,她看到那个女人模糊的脸,也许不是那个女人模糊,是她自己的意识模糊了。 要死了吗? 木代双手乱抓,抓过地面,又抓过那个女人后背,不知道是乱抓到第几次时,忽然握住了什么。 那是刀子! 罗韧的刀子! 难怪刚进洞时,那个女人移动身体,她偶尔会听到金石刮擦的声音,罗韧当时,用这把刀子甩进了那女人的后背,而那个女人,从来没把刀子拔出来过。 木代一把拔出刀子,自后插入那个女人脖颈,向下拼命一豁划出口子,另一只手迅速从翻开的皮肉处伸进,抓住边缘的皮肉,狠狠向外一撕。 霍拉一声响,她看到女人的身体痉挛着转了一下,然后跌落身旁,再一用力,缚住自己口鼻的那一块也连着撕脱。 空气终于涌入口肺,木代呛咳着躺在地上,右手一甩,那块琥珀被她摔进了火堆里。 大火中,那块琥珀人皮伸展开来,殷红色的那个“吊”字,笔画繁复,透着火光,有些诡气森森。 木代抓过边上的树枝,扔了几根进去,加柴。 说:“你老实烧一会儿吧。”   ☆、第②⑤章 曹严华撒丫子疯跑,觉得自己身轻如燕。 耳边风声呼呼的,这都要感谢妹妹小师父总是让他绑着练功的铁块跑圈。 不过不妙,呼哧呼哧的粗重喘气声又近了,野人伸长手臂捞他,第一下抓在他肩上,但是滑脱了,曹严华如同被火烧了屁股,干嚎一声,居然能在力尽之余再次发力狂奔。 与此同时,喉咙口滚着的那句“救命啊”正要再次喷薄而出…… “曹严华趴下!” 罗韧的声音。 曹严华倒地就趴,听罗韧的总是没错的,这个时候,就算罗韧让他转身抱住野人,他也照办不误。 黑暗中,一柄马刀转着旋向着女野人面门直劈过来,那声势,让他想起五珠村劈旋的老蚌。 女野人怒吼着踉跄倒退,罗韧掠过曹严华,踏足树干,借力一个翻身侧踹,一脚踹翻野人,顺势抽回插在野人肩上的马刀。 曹严华两腿发软,忽然就站不起来了,他哆嗦着往前爬,爬了没几米,前方有火光烁动,伴随着急促的脚步声。 “曹胖胖,你怎么啦?没受伤吧?” 炎红砂赶紧过来扶他,曹严华握住炎红砂的胳膊,眼泪就差汩汩而下了,想着:终于找到大部队了。 一声闷响,枝叶狂摇,是野人一巴掌拍到了树干上。 曹严华一下子反应过来,说:“红砂妹妹,你快去帮我小罗哥!” 炎红砂把火把塞给他:“给我们照明。” 她拔出马刀,几步冲了上去。 有炎红砂加入,罗韧就应付自如很多了:先前他以拖和躲为主,没法对野人展开攻击,两个人一配合,局势就分分钟扭转,野人胜在力大,但罗韧和炎红砂都有功夫,身法巧,一个佯攻一个就助攻,一个正面迎敌一个就变着法儿偷袭,更何况,不远处还有一个曹胖胖逮着空儿就朝野人扔石头。 野人左支右绌的,大概自己也觉得吃亏,忽然一声嘶吼,急窜进边上的林子里,树叶一阵摇晃之后,就没了动静。 大晚上的,追过去于己不利,罗韧拄着马刀蹲下,低头缓了一会,炎红砂背倚树干,大口大口喘气,一边喘气一边看曹严华,忽然咦了一声,问:“一万三呢?” 三三兄? 曹严华张大嘴巴:他居然把自己几分钟前拼死要维护的一万三忘的一干二净了。 罗韧问他:“去野人巢穴的路你还记得吗?” 曹严华不大记得:“但是不远,是在高处,很高,没有野人带的话下不来。” 他简略地把事情说了一遍。 罗韧皱眉,如果在高处,只有木代能上去了。 炎红砂有些担心:“罗韧,野人为什么只带曹胖胖来?她在我们这吃了亏,会对一万三撒气吗?要是带着他藏起来,林子这么大,我们很难找的。” 罗韧点头:“回去先汇合木代,再找一万三。” *** 回去的路上,曹严华知道了罗韧这头的情形。 原来炎老头已经死了啊,他偷眼看炎红砂,她抿着嘴,沉着脸,听罗韧提到此节时,眼圈红了一下。 还有,怪不得先前在洞里,野人的目光在他和一万三身上转来转去,原来是在思量带哪个来换那女人吗? 曹严华有点不舒服,甚至还稍稍飞起了醋:所以还是把三三兄留下了,因为他会画画?哼。 罗韧指着前头:“就快到了。我跟那女人说的时候,指明了是两个朋友,野人只带你来,不知道什么原因。不过没关系,只要那个女人还在我们手上……” 他忽然脸色一变。 曹严华也看见了,他有点纳闷:火堆里,烧在火焰的中央的,那是什么东西? 罗韧大步奔了过去:“木代?” 炎红砂心中一凛,赶紧也跟过去,曹严华不明所以,小跑着跟上,进去时,正看到罗韧把木代从地上扶起来。 再一瞥,看到她身边一具干枯的尸首,吓得周身一个激灵。 罗韧问木代:“发生什么事了?” 木代有点发懵,顿了顿说:“你们走了之后,这个女人好像想出去,一直往外滚,我就去拉她,然后……” 她目光茫然,有点想不起来,罗韧笑了一下,摸了摸她的脑袋,说:“又断片儿了。” 说完了,走到火堆边上,看那块凶简。 曹严华也猜到了:“这是……第三块啊?” 罗韧点了点头,蹲下*身子解下身上的背包:“火可以暂时困凶简,但是烧尽了就不行了,不如水来的稳定。” 他从背包里拿出一瓶水,里头沉着一颗狭长的胭脂琥珀。 炎红砂走到木代身边,看了一眼罗韧,压低声音:“是不是,又是?” 木代有点恹恹的,总觉得很累:“好像吧。” 炎红砂说:“罗韧不问呢。” “嗯。” 木代心情复杂地抿了一下嘴唇。 罗韧拿了水过来,吩咐曹严华把火把打过来照亮,先去检视那个女人的尸首,看到颈后的切口,问木代:“刀子?” 问完,就看到木代手边垂着的匕首,又问:“撕下来的?” 好像是吧,木代点头。 罗韧说:“伸手。” 他拿过她的手看,果然,跟他上一次一样,一只手指尖的地方,残留着胭脂色的琥珀。 罗韧把水瓶的盖子拧开,瓶身半倾,水溢到瓶口,示意木代把指尖伸进来靠水,刚触到水,指尖的琥珀就划过一道水线,很快跟沉底的那块融为一体。 罗韧盖上瓶盖,晃了一下,沉吟着说了句:“大吸小。” 又说:“跟那个女人脖子上那块,应该本来是一体的。” 曹严华脑袋凑过来,他信息缺失的厉害,听什么都云里雾里:“什么意思?” 罗韧说:“那块胭脂琥珀,可能因为附着凶简,又加上要贴合那个女人的脖子,质地并不硬,是软的,我和木代先后跟这个女人动过手,手上都沾了部分琥珀,而这些琥珀,又可以被野人脖子上挂的那块吸附,所以我猜测,野人的那块,也来自那个女人。” 他沉默了一下:“那个野人,可能确实是这个女人生的。” 炎红砂问:“就因为这块琥珀?” 罗韧说:“这个女人,不是完全的怪物,她有意识残留的。我猜测,当时她以为自己必死无疑,后来发现没有死,她一定是把围住自己脖子的这块琥珀,当护身符来看的。” “不管出于什么机缘,她应该也发现了这块琥珀的特质,她不可能理解凶简是什么,但是出于母亲的本性,她会希望这样的东西,自己的孩子也有。” 是啊,一个野人,怎么会拿编织的丝绦挂一块琥珀在脖子上呢,当然是那个女人给她挂的。 曹严华忽然想到什么:“凶简是在这块琥珀上,琥珀被分出了一块,那就是说,有一部分凶简被转移到了野人挂的那块琥珀上?” 罗韧点头:“有可能。” 曹严华想不通:“但是野人看起来,没有被凶简附身啊。” 炎红砂却觉得不难理解:“这凶简不可能还会分*身术,否则的话一根分成无数根,都能附身害人,我们永远都找不齐了。” 罗韧认同:“凶简的绝大部分能力在那个女人身上,细微的缺失可能并没有太大的影响。” 曹严华不服气:“如果有呢,如果有呢。” 他想到什么:“你不知道,我以前看那个野人,可凶了。可是和三三兄被她抓起来之后,觉得她也没那么凶,还给我和三三兄苹果吃……” 说着说着,腾地抬头:“你们说,会不会是因为挂着的琥珀被我小师父拽掉了?” 他越想越兴奋,磕磕巴巴地解释:“我的意思是,野人挂着那块琥珀,好像一个接收器,她挂着的时候,会特别听那个女人的话,行事也偏向凶残。但是不挂的时候,她就会稍微好一点,虽然因为血缘关系,还是会听那个女人的话,但是,在某种程度上,她会……” 曹严华抓耳挠腮的,不知道该用什么词来形容。 木代说:“懂了。” “如果真的拿接收器来作比,她跟这女人离的越近,受到凶简的影响就越强,离的越远或者琥珀被摘掉,受的影响就会小。” 罗韧有疑惑:“那么你和我,手上都曾经沾过琥珀,也没见有影响啊。” 木代想了想:“两个可能,第一是我们身上沾的琥珀太少,第二是……野人跟那个女人,有亲缘关系,但我们没有。” 炎红砂觉得有道理:“一直以来,凶简附身都只是控制一个人的,如果它有这种余力能影响到其它的人,那么这些另外的人,跟被附身的人之间,应该是有很亲密的关系。” 好吧,姑且这么认为吧,罗韧看向那块悬浮在火中的凶简:“不管怎么说,总算要合二为一了。抽火吧,火消尽了之后,把那块也装进来,然后去找一万三,找到了就撤。” 这话忽然提醒了炎红砂,她看了一眼地上的尸首,犹豫着说了句:“野人要是知道,她的母亲死了……” 木代没吭声,她心底深处,实在是有些同情这个女人的,但是没想到,她的最后一线呼吸,居然是自己掐断的。 罗韧说:“那就别让野人知道了。” 周遭有片刻的沉默,过了会,炎红砂结结巴巴地问了句:“你的意思是……” “埋了吧。” 炎红砂抬头看罗韧,他已经走出去了,停在火堆边上,只留给他们一个沉默的背影。 曹严华心头麻麻的,也不知道是向木代,还是向炎红砂说:“就这样埋了,这样……不好吧?” 如果,撇掉她可怕的外观和诡异的举止,她其实,也只是个横遭不幸的女人,有一个异于常人的野人女儿。 现在,要把她无声无息的埋掉,甚至不能让野人知道。 炎红砂看曹严华:“埋了不好,那怎么样才好呢?” 是啊,怎么样才好呢,敲锣打鼓地告诉野人知道,让野人发狂,对他们穷追猛打? 曹严华觉得有点茫然,顿了顿,炎红砂起来,提了马刀,在地上闷头挖坑,曹严华看了一会,也拾起边上的一把,帮着她一起挖。 全程没人说话,刚才对付野人的时候,都没有这么士气低落。 罗韧用矿泉水瓶子比了一下,觉得凶简大概放不进来,想了想取出背包里的折叠水袋,吩咐木代看好火堆,自己出去找水。 曹严华循声向着洞外看了一眼,神色复杂,顿了顿叫炎红砂。 “红砂妹妹?” 炎红砂头也不抬:“嗯?” “你觉不觉得……” 他说了一半没说下去,嘟嚷了一句:“挖吧。” 总觉得罗韧有些太冷酷了,只是淡淡的一句“埋了吧”,连大的情绪波动都没有。 罗韧回来的时候,坑也快挖好了,曹严华和炎红砂把那个女人抬放进去。 土盖上了,罗韧过来问木代:“没事吧?” 木代低头看自己的手:“总觉得自己像杀了人一样。” 罗韧说:“第一,她早就已经死了;第二,虽然你还想不起当时的情形,但是如果不是她要杀你,你应该也不会起杀意,正当防卫,没什么好歉疚。” 也许吧。 炎红砂和曹严华两个在踩土了,罗韧抽火装好凶简之后,他们把燃的七零八落的火堆踢挪到埋尸的地方,盖住那片挖过的痕迹。 木代心里沉沉的,像堵了块石头,拎着火把向外走,走了几步才反应过来走错方向了,又转身向外。 转身的刹那,忽然看到什么,僵了一下,将火把照向洞里。 是之前她胡乱搁回去的娃娃,小的趴着,大的斜靠在小的身上,锯齿状的眼睛,森森然的,像在看着她。 木代不觉打了个寒噤。   ☆、第②⑥章 一万三趴在洞口,侧着耳朵听外头的动静,开始还有一些,杂乱的、隐隐约约的,后来就安静了。 他慢慢退回到洞里,从前,跟那么多能耐的人在一起,以及跟曹胖胖在一起,他都可以理所当然的少出力、怕死、怂,但是现在,只剩下他一个人了。 得做些什么才好,得做些什么。 洞里的火堆还在烧着,比火光更亮的,是他几乎有些慑人的眼睛。 老子是不会坐以待毙的,他想,大不了同归于尽了,野人那么大块头,按斤称两,还是自己赚了。 也不知道等了多久,外头终于有动静了,像往常一样,向上爬动时山壁上滚石子的声音,只是这一次,上来的似乎没那么迅捷了,最终伴随着粗重的喘气声,一只手搭住了洞口。 就那么搭着,没有立刻上来。 一万三盯着那只手看,脑子里掠过一个念头:如果把她的手掀开,她会掉下去摔死吗? 他喉咙有点发干,但是这个念头忽然膨胀起来,怎么都摁不回去,他犹豫了再犹豫,终于欠起了身子…… 就在这个时候,粗重的呼嚇声,野人用力向上一撑,露出了壮硕的上半个身子。 一万三心里一唬,又坐了回去。 野人蹒跚着进来了,她身上的毛长,看不到身体,倒是能看到淋漓的血迹,那是曹胖胖的吗? 一万三问她:“我朋友呢?” 野人听不懂,翻着眼睛看他。 一万三觉得全身的血突突的往脑袋上冲,他站起来,四下扫了一下,抓起柴堆边的一块石头,夹在腋下往洞口跑,跑到洞边时做了个跳下去的假动作,然后又回来,指着石头问野人:“我朋友呢?” 反复几次,野人看懂了,她的脸忽然纠起来,狰狞气愤的神色,鼻孔呼哧呼哧地翻着,先指自己的腿,那块中过枪的地方。 然后指石头,示意那是曹严华。 接着做了一个狠狠抓腿的架势,脸上配合了表情,很疼。 一万三看懂了,曹严华抓她的腿。 他原地站着,盯着那伤口,忽然想到曹严华被带走时歇斯底里的叫喊。 ——“三三兄,我完了,我会跟它拼个同归于尽!你要抓住机会跑啊!” 贪生怕死的曹胖胖,居然敢用手去抓野人的伤口,明知道这样会触怒野人。 真的是去拼了,拼个同归于尽了。 一万三觉得鼻子酸酸的,蓦地想起了很多事情,流浪在外住垃圾箱的时候,天桥下破衣烂衫的小伙伴,他饿极了偷烧饼,揣着热烧饼一路狂奔的时候,小伙伴抱住气急败坏的摊主尖叫:“江照,江照,快跑啊……” 一万三喉结滚了一下,问:“然后呢?” 野人想了想,做了一个两手抬起,又狠狠扑倒在地的动作。 也没错,她那时候腿上吃痛,带着曹严华滚倒在地,就是这么狠狠扑倒的。 一万三不再吭声了,他坐到火堆对面,倚着石壁,脸色被火光映的阴晴不定。 野人抓他做什么?留他做什么?总不见得是有什么好事,上一秒喂糖,下一秒翻脸,曹胖胖的遭遇不就是典型的例子吗? 妈的。 一万三一咬牙,忽然捂住腹部滚倒在地,一张脸纠作一团,痛苦地大声呻*吟着。 野人吓了一跳,诧异地转头看他,一万三不理会,演的愈发逼真,两腮暴鼓,两眼外翻,嘴唇紧抿着,把唾沫吐成白沫。 讹人诈人,佯病脱身,小混混的必杀技,无往不胜,多年未用,还是宝刀不老。 野人似乎有些茫然,试探性地拿手指头戳了戳他的身体,他一阵痉挛,伸手抓自己的咽喉,一副呼吸不过来的样子。 野人有点焦急了,在洞里转了一圈,又在睡的地方翻翻拣拣,顿了顿过来,伸手递给他东西。 这个时候当然不能去看,看了显得假,一万三一副痛的无法抑制的模样,手一挥,打掉野人手上的东西,那东西骨碌碌滚下来,不是松子就是榛果吧。 他不是肚子饿,他是痛,痛的要死掉的那种,要外出就医,看大夫的那种! 为了增加效果,一万三开始往外爬,喉咙里发出呜咽似的声音,一抬头,满脸的眼泪。 野人似乎怔了一下,有一种跺脚搓手的焦急,过了会,她打定主意,过来抓住一万三的胳膊,把他背到背上。 一万三“虚弱”的没有力气,耷拉着头趴着,趁着野人不备,眼睛极快地睁了一下。 他如果装成病的要死,只有两种结果,一是,野人嫌他烦,把他从洞口丢出去;二是,野人会把他送出去求助。 这一步,看来是赌赢了。 接下来呢? 野人吃力的往下爬了,夜晚的风吹在身上冷飕飕的,一万三的身子在半空中发飘,心虚虚的。 接下来该怎么办呢? 他一时间想不到,只能更卖力地发出大声的痛苦呻*吟。 野人往下爬的速度更快了。 *** 火把燃起,高处的那个洞杳然无声,小的像只眼睛。 清冽的哨声在四围绕着,木代疑惑地回头看曹严华。 曹严华悲从中来:“完了!野人带着我三三兄跑了!她要是藏个十年八年……” 罗韧把火把照向石壁高处,举棋不定:石壁上有还算新鲜的血,照理野人应该是回来了,但为什么,上头一点动静都没有呢? 木代紧了一下缠在腰里的藤蔓:“我上去看看吧。” 临时找不到绳子,用就近能找到的藤蔓结成了两根长绳,一根供木代,一根计划供一万三,都结在木代腰上。 罗韧帮她把手电插到腰后,低声说了句:“小心。” 木代笑笑,深吸一口气,徒手上攀,其实石壁要比平滑的墙来的好爬,很多凹凸处踩脚,她爬的很快,到中途时还回头,向罗韧比划了个手势,让他放心。 罗韧看着她笑,但等她转过头时,目光里又有止不住的担心。 很快,木代就进了洞口。 罗韧开始紧张,手背处隐隐发凉,好在,木代很快探出头来,在高处向着他们大幅度的摆手。 那意思是,没有。 罗韧一颗心先是踏实落地,紧接着失望沉底。 曹严华一屁股坐倒在地。 当下这个情形,不怕野人来攻,最怕的是她藏,偌大山林,谁知道他们会藏到哪去呢。 上头的手电光摇曳了一下,木代开始往下爬了,罗韧过去,在她快到的时候把她接了下来。 木代落地时,听到曹严华正呜呜咽咽的,拿了块石头给炎红砂看,说:“你看,我写了救命的石头……” 炎红砂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抬头看罗韧和木代,曹严华忽然发狠:“一定要把三三兄找出来!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怎么着也不能让他在这种鬼地方,陪着那个神经病野人!” 罗韧开口了。 “我们已经没吃的了,装备也不足。” 曹严华愕然抬头:“小罗哥,你这是什么意思?三三兄找不到了啊!” 罗韧没吭声。 曹严华一张脸白一阵红一阵的:“罗韧,你不能找到了凶简就走啊,大家同进同出,我三三兄还生死未卜的……” 他去抓炎红砂的胳膊:“红砂妹妹,你说句话啊。” 炎红砂没吭声,出了这些事之后,她有些习惯性听罗韧的。 罗韧说:“我不是要丢下一万三,但是我们在林子里折腾很久了,衣服是湿的,肚子是瘪的,再耗下去,体力只会越来越差。野人你也看到了,中刀中枪,都没怎么影响她战斗力。我们需要帮忙,更多人手、更多家伙。” 曹严华张了张嘴,找不到话来反驳,明知道罗韧说的有道理,还是拼命想找同盟。 “妹妹小师父,你认识一万三最久,你……” 木代沉默了一会,说:“七举村离这里最近,我们加紧时间吧,先赶出去,因为……” 她突然加了个“因为”,所有人都看她。 罗韧问她:“因为什么?” “好像……不止一个野人。” 这话说出来,大家伙有几秒钟的寂静,炎红砂警惕地朝外看了看,瑟缩似的缩了一下身子,曹严华声音也小了,说:“我和三三兄在洞里待了几天,自始至终,就只有那一个女野人啊。” 木代答非所问:“你和一万三在山洞的时候,有没有看到石壁上的画?” “看到了啊。” “洞顶上的呢?” 洞顶上也有?曹严华茫然地张了张嘴,又闭上,洞里挺黑的,每次生火,都只照亮周围那一小隅,他从没想过去看洞顶。一万三好像也没注意过。 “我刚刚上去,手电打到洞顶,我看到,洞顶上也有画,一个挎着篮子的女人,身边,簇拥了两个小孩。然后,我忽然想起来,在那个女人的洞穴里,看到的布娃娃,也是两个。” 罗韧觉得说不通:“但是曹胖胖说的没错,自始至终,我们只看到一个野人啊。” 木代说:“我们最初,也只以为凶简附在野人身上,那个女人出现的也很晚,但是不代表她不在啊。” 短短几句话,把曹严华说的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他磕磕巴巴:“那那那……出去,我们去找帮手……” 又恳求似的看罗韧:“小罗哥,我们一定会进来的是吧?不会丢下三三兄的是吧?” 罗韧给他吃定心丸:“你放心吧,不管这山里还有多少野人,只要一万三没找到,我还会再带人进来的。” *** 多留无益,几个人决定走夜路,虽然晚间行路的速度赶不上白天,但是多走一程是一程。 罗韧主要靠星星和指南定位,结合之前残留的记忆,有时木代会听到他低声呢喃着数字,1或者2。 悄悄问他,罗韧说,这个是要靠背的,简单来说,他们之前进迷宫走岔道,为了不走回头路,要记下每一条路线,迷宫方位相对简单,左走或者右走,左就是1,右就是2,一串看似简单的数字,122122111,其实已经是一条线路了。 再复杂一点,爬高或者窜低,就往里加数字,加3加4,这样就是立体地图。 木代听的瞠目结舌,自己也尝试着去记,走一段就晕乎了。 跟罗韧说时,罗韧笑着说了句:“你这种小脑子……” 他突然刹住了不说,木代心里打了个咯噔,抬头去看,罗韧脸色如常,握住她的手,提醒她小心脚底下。 木代心里有点空,几次去看罗韧的脸。 总觉得,有些自己不想说的事情,他已经知道了。 快黎明的时候,坐下休息了会,清晨的林子起雾,远近一片茫茫,隔着两三米就看不大清了,每个人都有点忧心忡忡,罗韧也拧起了眉头:本来想等天明加快速度的,但是这样的天气,更难辨向了。 待会,要吩咐曹胖胖他们跟紧点。 正想着,前路传来什么动静。 木代也听见了,周身骤然一紧,罗韧嘘了一声,伏下身子,耳朵贴近地面去听。 确实是脚步声,有些杂沓,但并不重,不像是野人。 罗韧站起来,示意曹严华他们都站自己背后。 脚步声更近了,雾气中现出憧憧的人影来,当先的一个似乎也看到他们了,紧走几步,哈的一声从雾气里窜出来。 罗韧松了一口气,轻轻笑起来。 是扎麻。 他背上背着弓,腰里插把马刀,手上还抓着猎*枪,手舞足蹈的,大叫着:“在这,找到啦,在这里!” 又用土语说了一遍。 脚步声大起来,几个当地土人打扮的男人先后赶过来,都跟扎麻一样全副武装,脸上带着腼腆的笑,打量着罗韧和木代他们。 罗韧觉得有点不对:“你是来找我们的?” 扎麻点头:“是啊,你的朋友说你们还在山里,可能会有危险,我们就来了。” 朋友?一万三? 怎么回事?罗韧感觉有点接不上,曹严华挤上来,激动的语无伦次:“是我三三兄吗?他脱险了?他从野人手里逃出来了?” 扎麻听不懂三三兄是谁,但是“野人”两个字是听懂了,他骄傲地一挺胸脯,手里的猎*枪舞起:“野人叫我们打死了!”   ☆、第②⑦章 回去的路上,扎麻无比兴奋,手舞足蹈地讲着前一晚的事。 ——我陪阿妈编竹帽,很晚很晚,听到屋顶上咣啷一声,有人往上头扔石头…… ——阿妈心里害怕,我就提着马刀,拎着灯出来看,吓了一跳,你们的那个朋友小江,就趴在地上,哼哼的…… ——我以为他出事了,赶紧过去,他一抬头,脸色紧张紧张的,吓的我心里突突的,他说,野人就在那…… 说到这,扎麻伸出一个手指头,学着一万三的样子,偷偷指着一个方向,雾气在身周飘,间或的,能听到鸟儿黎明的唧啾。 他压低语气:“我也看到了,在远处的草垛子后头,她以为自己藏的好,但是光打过去有影子啊,有一片影子。而且,她吸气呼气使的力大,那一丛草,一直在颤啊晃啊……” “我的头皮发麻,一直麻到后背。我就叫,不是救命的那种大叫,我叫说,啊呀,有人生病了。” “村里好多人都出来了,围着小江,男的女的,老的少的,都有。” 扎麻轻快地吹起口哨,把猎*枪斜扛到肩上,给罗韧他们讲自己那时候多么聪明。 把人引出来,人多了,他心也踏实了,小声地,把消息一个接一个的,传递出去。 一开始,有些人有点慌,但是很快就不慌了,村子里,不是没有窜来过野兽,有时也有狼啊野猪啊闯入,最紧张的年份,还来过熊,大家都会配合的很默契。 女人和老人小孩很快回房,关门、落户、上锁、搬拖粗重的家什抵住门和窗。 精壮的男人们离开,有一部分又很快聚拢来,手里带着家伙,火把、钢叉,另一部分绕去了外围。 全村的壮劳力都出动了,二十几个男人、四杆猎*枪、两条狗,可懂事可懂事的狗,黑夜里追逐着人的脚步在走,都不带发声儿的。 然后,火把照向那个草垛子。 野人不傻,如果说一开始还纳闷着,看到火光照过来,就全明白了,还没等他们上前,野人就嗷的一声窜逃出去了。 这一声,像是拉开了战斗的号角,他们所有人都鼓噪着撵追了上去,火光憧憧,像是要燃沸夜晚的山林,狗在叫了,到处都是人影,村落里响起女人和孩子们敲锅打锣的声音,像在给他们助阵。 嗨~啰~啰…… 只要人聚的多,山民从来不怕野兽,野兽越凶、越大块头,他们越兴奋。 一万三在后面着急的叫:“赶走了就行了啊……” 围猎的浪潮里,他的声音像烟,没飘落就散了。 野人步履蹒跚,原本是要直入山林的,但是那里,预先绕过去的人忽然点起火把,大声呼喝。 野人只得绕道,被他们驱赶着,围着,逼向村外的陷阱。 那是专门为了对付大型猛兽的,底下是尖利的刺桩,也有兽夹,挖了足有近三米深,拥有赫赫战绩,困过一只足有两百来斤的野猪,也栽进过熊。 说到这里,扎麻脸色恨恨,指着一同前来的一个年轻人:“索南的狗,扑上去咬,被它一手抓起来,这么一扭,咔嚓。” 索南听不懂汉话,却看得懂手势,知道在说自己的狗,眼圈一红背过了脸去。 好在,早有人守在陷阱边了,眼见野人一脚踏上,狠命一拉绳子,伪装的抽板抽掉,野人嘶嚎着栽了下去。 现在回想起来,扎麻还是心有余悸:“厉害的,很厉害,比野兽厉害,她居然还能跳起来,那么高的陷阱口,她往上一跳,布江大爷站的近,没留意,腿上抓了那么长,血淋淋的口子,还撕下了一块肉。” “然后她又跳,手都扒住陷阱的口了,大家吓坏了,拿钢叉去叉,又放枪,砰砰,砰砰砰……” 打光了所有的子弹,砰砰的声响在山林里萦绕不绝,也不知过了多久,大家渐次停下来,带着血的钢叉尖插*进土里。 火把照下去,野人躺在陷阱底,眼睛瞪的大大的,没有了光,脸上挨了枪,钢珠深深嵌进脸颊里。 另一条狗窜了下去,在野人周围吠叫奔跑,狠狠撕咬她的胳膊,陆续的,也有人下去,围着去看。 村里的人也出来了,很多小孩儿在陷阱口追逐玩闹,扎麻阻止:“远一点,不要掉下去。” 阿妈给布江大爷包扎伤口,布江大爷的白胡子吹的一绺一绺的,连连叹气说:“可惜,可惜啊。” 布江大爷见多识广,多次被乡里县里请过去,向过来考察采风的知识分子介绍当地的习俗文化,他惋惜的说,乡里干部问过好几次关于野人的事,还说,活捉了就好了,是重要的科研课题呢。 扎麻回过头,看到一万三站在人群外围,愣愣的。 他想起最初见到时,一万三趴在地上,一定是受伤了,赶紧招呼阿妈过来看。 奇怪,从上到下都看过,他连擦伤划伤都没有一道。 扎麻记得自己当时问他:“你伤哪了啊。” 他答非所问,过了很久,才呢喃着说了一句话。 赶走了就行了啊。 *** 扎麻把这个当壮举来讲,狼和野猪常常猎到,野人可稀罕呢,茶余饭后的话题,可以絮叨上好久。 又说,为着这件事,连今天逢到的赶集日都停了,一大早就有人套上骡车往乡里赶了,布江大爷说,即便死了,也是具有科研价值的,要报给乡里知道。 他说了一路,眉飞色舞,全然没留意到,罗韧他们的脸上,并没有笑意。 木代低着头,握着罗韧的手,罗韧一直带着她走,曹严华和炎红砂落在后面。 曹严华说:“红砂妹妹,我这一趟,觉得心里好堵。” 炎红砂说:“嗯。” 曹严华还想说什么,忽然想起,炎红砂这次失去了爷爷,自己那种忽如其来的心塞情绪,实在跟她是不能比的。 他叹了口气,把想说的话又咽了回去。 凶简害人,而他们取回凶简,不是一件合理的、正义非常的事吗? 可是为什么,感觉完全不对呢? 用马刀挖坑,埋葬那个女人的时候,山洞里的光幽暗不定,他气喘不匀,总觉得做了亏心的事。 还有那个野人…… 曹严华深一脚浅一脚的走着,想起那个野人手一扬,扔过来两个小苹果,然后脚步声很重的走开,鼻孔里喷着气,像是在说:两个傻冒儿。 *** 一万三见到罗韧他们的时候,眼睛一下子瞪大了。 大家互相瞪着看着。 五个人,一个都没有少,可是又个个灰头土脸,跟之前完全不一样。 屋里生火,红薯南瓜粥的香气,墙壁上挂着花竹帽,扎麻阿妈在盛粥,碗勺磕碰着轻响。 恍如隔世。 一万三嘴唇嗫嚅着问:“你们都没受伤吗?” 他说不清自己为什么这么问,但是感觉上,如果他们有谁受伤了,或者伤的很重,他会觉得心里好受点。 就好像昨天晚上,站在陷阱的边口,看着底下的野人,和她空洞的目光对视,周围的声音忽然就成了空虚,他愣愣地想着:我没做错啊,我没做错吧,曹严华可能是被野人害死了,我是为我的朋友报仇了。 他重温了一把曹严华临走时嘶喊的那句“我会跟她拼个同归于尽,你要抓住机会逃跑啊”,觉得心里踏实点了,是的,没做错。 但是今天,他们一个个的,忽然都完好无损地站到他面前了。 一万三低下头,深深埋到膝盖中央。 眼前有点模糊,耳边一直回响着野人背着他奔跑时,发出的粗重的喘息声。 *** 近傍晚时,去乡里报信的人赶着骡车回来,一脸的茫然。 乡里没有专门负责科研之类的对口部门,接待的干部也说不准应该找谁,只好打发他先回来,说是会记录下来、研究一下,看一下上头的安排。 晚上,几个人借住扎麻家。 罗韧问起村里的主事,扎麻带他去找了布江大爷。 留下的几个人,气氛完全不对,炎红砂有点触景生情,那天和爷爷离开七举村的情景还历历在目,可回来的时候,爷爷已经沉睡在那口井里了。 一万三也不说话,垂头坐在炎红砂对面,曹严华在屋里走来走去,忽然凑到木代面前,两手匡成个框框,恰好把一万三和炎红砂围在框框里。 他小声对木代说:“妹妹小师父,你看,这两个人垂头丧气,正对面坐着,像不像两只短脖子的天鹅?” 木代盘腿坐在草席上,没好气地呵斥他:“去!” 曹严华碰了一鼻子灰,多少有些悻悻,其实,他也只是想活跃一下气氛罢了。 过了一会,他又神秘兮兮凑过来,脸色郑重。 “师父。” “昂?” 怎么不叫妹妹小师父了?木代抬头看他。 “那些宝石,就是山洞里那些,你们就放在那里了?” 木代心里透亮,也不说话,就是斜着眼瞪他,终于瞪的曹严华偃旗息鼓,蔫蔫罢休。 他自我安慰:也好,就存在那,当是我的宝藏据点了,以后,要是穷了、没饭吃了,我再来拿。 那得很久很久以后,得等野人另一个可能存在的兄弟姐妹老死——不过反正,这笔宝石,要登记在他的财富清单上。 *** 罗韧很晚才回来,那时候,炎红砂她们都已经睡了,只木代坐着等,听到声音,她赶紧开门出去。 扎麻看见她,知趣的一个人先回屋了。 罗韧笑了笑,说:“你还没睡呢。” 木代没吭声,先回头看扎麻,看到他把门关上了,才小跑着过去,罗韧伸手抱住她,低头在她额头亲了一下。 他也有点累,搂着她在晒台上坐下来。 “我跟扎麻去见了布江大爷,提醒他们这些日子一定要分外小心。山里可能还有别的野人,万一因为这次的事报复就不好了。” 也是,木代从他怀里抬起头:“那布江大爷怎么说?” 罗韧有点无奈:“他们倒不怕。” 他给她转述布江大爷的原话:打死的狼也有狼兄狼弟狼崽子,野猪也有猪姊猪妹猪舅舅,我们要是每次都害怕的跑了,这村子还叫村子吗? 这布江大爷,说话还挺逗,木代仰着脸咯咯的笑,眼睛亮晶晶的。 罗韧伸手摩挲了一下她的面颊,她一低头,耳根温温的。 罗韧觉得有点对不起她,这么乖的女朋友,他从来没带她好好的约会过,总是来这种跌爬滚打磕伤碰伤的地方,连私下相处都没什么机会,要她等到这么晚。 他说:“回去之后,我们去爬雪山吧。” 木代有点意外:“就回去了?” “凶简要先放回去,七举村这边,布江大爷答应这一阵子会对村人分外约束,我让扎麻每逢集市进城的日子都想办法给我打电话,万一,另一个野人的踪迹出现……” 罗韧犹豫了一下,不知道该不该说。 木代顺着他的意思去猜:“我们要回来?” 罗韧沉吟了一下。 “也不一定。野人其实是怕聚众的村寨的,冒冒然露头,七举村的人未必对付不了。我怕的是……” “如果之前的推测都对,那个女人把胭脂琥珀当成护身符,她给女野人挂了一块,会不会给另一个野人也挂了一块?这样的话……” 这样的话,他们带回的凶简就是……不完整的。   ☆、第②⑧章 因为骡子要休息,罗韧他们在七举村待了两天。 这两天里,消息长了翅膀一般远近飞开,远近寨子里的猎人和村民都过来看热闹,打扮的喜气洋洋,顺道走亲戚、交换生活日用品,把个七举村,烘托的像集市一样热闹,家里住不下,住窝棚的、睡露天晒台的,应有尽有。 用曹严华的话来说,连他小罗哥和妹妹小师父发乎情止乎礼地想找个地方私会都不能了啊。 打死了野人,让七举村上了英雄榜一样风光,只是可惜,已经上报了乡里,乡里会派人来把尸首拖走,不能像往常一来,赠送过来的村寨野猪头或者狼皮什么的做纪念。 在这一片喧嚣搅嚷之中,一万三最郁郁寡欢的落寞,有一次,他问罗韧:“咱们能不能把野人给埋了?” 埋了,像对待死去的朋友那样,坟头种上草,坟前插柱香,以后想念了,还有个祭拜的地方。 罗韧转过头,看了一下人声鼎沸的村子,笑了笑,没说话。 一万三也笑笑,不再提这茬了。 走的那天,又是赶集的日子,扎麻蹲在大车座上,半空中扬着鞭子,很多人带货上车,罗韧他们坐的束手束脚。 一万三满腹心事,频频回头,到村口时,有辆大车进来,车上的人吆五喝六,跟扎麻打招呼,估计又是过来看稀奇看野人的人。 一万三厌恶地别过脸去。 然后车子错身,一个向外,一个朝内,离的渐渐远了。 那辆大车上,一个头上扎布巾的年轻人,一脸的不屑,瞥着眼看越来越近的七举村,嘴里嘟嚷了句:“抓到了野人,了不起么,早些年,我阿爹他们收拾过更大的……” *** 骡车到半途,到了罗韧停车的地方,想想好笑,因为地方太偏,车子只随意停在山边,上头盖了点搭上的树枝,就当是“此车有主”的标志了。 木代他们上了车,罗韧和扎麻做了最后的嘱咐交代之后,开车离开。 每个人都不说话,曹严华原本想活跃气氛,话到嘴边,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又咽下去了。 没有交谈,车窗外变换着深深浅浅的绿色,唯有一次,车子拐弯时,扬起尘土,罗韧问了句:“木代,安全带系好了吗?” 木代坐副驾驶,正打着盹儿,闻言下意识摸了摸,嗯了一声。 然后就是赶路,入睡,迷迷蒙蒙地醒。 中途,曹严华好像和罗韧提了一次帮他开,罗韧没同意,给了自己十五分钟休息时间,木代就在那十五分钟里完全睡着了。 再醒来时,是因为罗韧轻拍她的脸,说:“来,木代,起来。” 木代睁开惺忪的睡眼。 车门已经打开了,早晨清冽的新鲜空气,熟悉的叫卖声,渐渐喧嚣的人潮,咔嚓咔嚓相机拍照的声音,舒缓的流畅音乐,朝上看,古城老房子的檐角,沐着光,微微飞翘。 木代说:“呀!到啦!” *** 下了车,恍惚的不真实感,四寨、山林、野人,遥远的成了另一个世界的事。 罗韧家里没人,估计郑伯又把聘婷带去了聚散随缘酒吧,几个人先忙正事,取来盆水,把水袋里的胭脂琥珀和矿泉水瓶子里野人身上的那块倒进同一个盆中。 很快融合。 但是,水面不平,无数的波纹频繁泛起,曹严华问一万三:“画的出水影吗?” 一万三干笑:“我是神吗?这架势,等同于海面上起了波浪,你能画出来?” 炎红砂犹豫了一下,提议把胭脂琥珀倒进那个大的鱼缸试试看。 那里,凤凰鸾扣的颜色已经变作淡红,前两根凶简静静悬浮在水中央。 哗啦一声,盆水倒了进去。 每个人都凑过去看。 和从前一样,琥珀跌落沉底,第三根凶简开始显形。 和前两根一样长短,但是,明显的不同。 前两根是静止的,这一根,一直在动。 前两根完全是平直的竹简形状,这一根,边缘是毛糙的,像活物,四下撞突着挣扎。 曹严华瞪大了眼睛:“这是什么意思?” 他并不知道之前罗韧和木代的推测,自顾自凑到鱼缸前,眯起了眼睛细看:“新抓来的,脾气特别倔强?” 一万三闷闷说了句:“大概它觉得不公平。” 每个人都回头看他,他梗着脖子,跟谁赌气似的:“难道不是吗?” 罗韧说了句:“一万三,凶简跟野人是两回事,你要分的清楚。” 一万三冷笑了一下,顿了会,忽然一甩行李包,掉头就走。 曹严华喊他:“三三兄?三三兄?” 还以为一万三不会理他,谁知一万三忽然冒出一句:“还看,能看出花来?都不知道今晚有没有地方住了!” *** 罗韧真没想到,聘婷竟然在帮张叔刷盘子。 围着围裙,似模似样的,站在吧台的水槽边,认认真真,鼻尖上溅着水珠子,看见了罗韧并不说话,倒是看见一万三,开心地笑。 “小刀哥哥。” 一万三一副气冲牛斗的样子冲进来,忽然遇到这么温温柔柔的笑,一时间有点不知所措,过了会把行李包放下来,又不自在地拽理衣服。 张叔正抱着一箱酒进吧台,看见一万三,没好气。 “你还知道回来!” 曹严华好笑,觉得这口吻,就跟小媳妇数落整天不着家的郎似的。 但是张叔很快就看到他了。 “曹小胖!我怎么说你好。” 曹严华耷拉着脑袋,心说,不知道怎么说就别说好了。 张叔又看木代。 木代挽着罗韧的胳膊,脑袋往他身上一靠。 到底是小老板娘,又有男朋友护着,张叔沉着脸,不说她了。 再看罗韧,罗韧是外人,更得客气。 他对着罗韧夸聘婷:“小姑娘可乖可乖,我先前还担心她做不来,谁知道,教一步是一步,认认真真。我还跟老郑说,不付聘婷点工资,我这心里都过意不去。” 他看着木代话里有话:“比有些人强。” 木代下巴颌儿抬起,像在说:随你说,我脸皮厚。 罗韧笑了笑:“郑伯呢?” “在凤凰楼忙活着,”张叔忽然想起什么,“你们回来的赶巧,开张真的就是这两天。” *** 木代拉炎红砂跟自己住,带她上楼收拾房间,可怜一万三和曹严华又被张叔挪了铺位,据说高低床被抬到放酒放物料的小仓库去了。 罗韧先去凤凰楼看看。 很是意外,才这么几天,门面已经贴装一新了,老实说,就一家不大规模的饭馆来讲,装修的相当良心。 非但如此,这风格里,带着点……雅。 出自女人的雅。 聘婷还没有恢复,不大可能是她出谋献策,难道是…… 霍子红回来了? 推开门,才知道是自己想错了。 那个坐在前台里正在低头看着什么的…… 罗韧拧了一下眉头。 室内的装修还没有完工,地上很多包装纸的材料,郑伯从里屋一路踩着出来,多少有点惊喜:“罗小刀,你回来了,也不先打个电话!” 曹严华是不在,要是在的话,保准又得嘀咕:这些老头儿,怎么又是媳妇儿数落郎的口气。 罗韧看着连殊没说话。 郑伯想起给他介绍:“这位是连殊,连小姐,说起来还是邻居,连小姐就是对面店里的,那个店……” 罗韧打断他:“我知道。” 他语气不是很好,郑伯有点尴尬,垂着手拧他胳膊,那意思是:对人家客气点。 罗韧没怎么理会:“怎么会跟连小姐认识的?” 连殊落落大方站起来,伸手掠了掠垂在胸前的头发。 郑伯赶紧解释:“那时候不是忙装修吗,选材料找施工队,就近的店我都打听过,连小姐人热心,给我出了不少主意,还有……” 忽然想起什么,忙走到前台边上,拿了张图给罗韧看:“连小姐画的,室内空间的规划,有板有眼的,比我拍脑袋想的强。” 罗韧扫了一眼:“画的不错。” 连殊笑笑:“我店里很多东西,都是自己设计的,画图样是必备基本功。” 又对郑伯笑:“没事的话,我先回去,还差一笔墙纸,我明天跑一趟。” 她从前台出来,罗韧看着她走,快到门口时,说了句:“慢着。” 连殊停下脚步,回头看罗韧,罗韧抓住郑伯的胳膊,搡着他往外走,说:“你回避。” 郑伯不明所以的,又似乎有几分明白。 这罗韧和连小姐,好像是认识的。 他了解罗韧的脾气:“罗小刀,连小姐是好心帮忙,你态度客气点,罗小刀……” 脚下一个踉跄,已经被推出来了,还想上前,玻璃门生硬地砰然关上,他看到罗韧伸手把上头的锁闩了。 这个该死的罗小刀,搞什么! 郑伯一头汗,还想隔着玻璃对他比划,罗韧皱着眉头看了他一眼,伸手去拉拉绳。 刷刷几下子,夏天用于遮阳的百叶竹帘放了下来,隔断了所有视线。 郑伯一肚子气,真想对着新刷的门面踹两脚,又舍不得。 只好在心里骂他:作死的罗小刀! *** 连殊没想到是这架势,有点愕然,又有点紧张。 罗韧转过身,拖了张椅子,在她面前坐下来,明明她是站着的那个,他看她时,却反而有那么点居高临下。 罗韧没什么表情:“这儿没别人,大家都是成年人,别拐弯抹角,打开天窗说亮话。什么目的啊?” 连殊笑了笑,有些不自在:“什么什么目的啊?” “别说自己是古道热肠乐于助人啊,”罗韧笑,“没少打听我吧。” 连殊头皮一阵紧,看着他的脸,有些气恼,又忽然放松下来。 说这个啊。 她吁了口气:“是啊。” “都打听到什么了?” “也不是很多。知道你有个聘婷妹妹,郑伯起初想撮合你们,谁知道后来,你自己交了个小女朋友。” 她努了努嘴,示意了一下酒吧的方向:“酒吧那姑娘,我不熟,不过见过。” 罗韧的眉头几乎拧成了个疙瘩。 连殊反而笑起来。 “罗韧,你放松啊,”她说,“我就是对你有兴趣,对,我见过你进这家店,留了心,后来郑伯打听事情,我就帮忙了——也是看你的面子,不过,我到底是帮忙了,这么一大堆事,我没少出力啊。” 罗韧不动声色:“出力拿钱,那要开多少钱才算合适呢?” 连殊脸色变了一下,又勉强笑笑:“连顿饭都不请?” 罗韧掏钱包:“一顿饭是多少钱?” 连殊气的太阳穴生疼,她反复告诫自己别让他气到,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他三言两语的,总是能轻易把她的火撩起来。 不行,输人也不能输阵。 她深吸一口气,很是无所谓的笑起来。 “罗韧,你别那么没种啊,我对你有兴趣,借帮忙的机会打听一下你,这不是很正常吗,我又没做什么,没有背后使坏,没有挑拨你和你女朋友,承认也承认的坦坦荡荡的,你一个大男人,你怕什么呢?” 她转身走到门边,伸手拨下被罗韧闩起的锁:“没事的话我先回去了,明天还约了郑伯,看墙纸的花样呢。” 她打开门出去,风吹进来,但玻璃门很快震荡着关上,又把那股凉意给隔断了。 罗韧拽了拽领口,觉得心浮气躁,过了会,玻璃门动了一下,他还以为是连殊去而复返,脸色一下子沉下来。 玻璃门推开了巴掌大的缝,露出木代的脸,还有滴溜溜的眼睛。 罗韧不觉笑起来,说:“过来。” 木代笑嘻嘻进来,到了近前伸手搂住他,脑袋昂起来,说:“郑伯跟我告状,说你干坏事呢,把人家漂亮小姑娘拉到房里,门也锁了,帘子也放了,你想干什么你?” 她脸色严肃,东张西望的:“漂亮小姑娘呢?嗯?哪呢?” 罗韧说:“在我怀里呢。”   ☆、第②⑨章 晚上,木代翻箱倒柜,检衣理包。 张叔经过她门口,看到衣服堆的满床都是,炎红砂好像在帮她做参考,张叔依稀听到木代说了句,明天和罗韧去爬雪山啊。 打烊前,张叔又特意从她门口过了一次,她还没忙活完,哧拉哧拉去拽试背包的拉链。 张叔说:“小老板娘,你是去爬玉龙雪山吗?” 木代头一抬:“嗯哪。” 张叔没好气:“玉龙雪山,你买张票就上去了!你至于的吗,屋里翻成这样,整的跟你要登珠穆朗玛峰似的!” 木代说:“你又不懂。” 炎红砂也帮腔:“张叔,人家是谈恋爱,你不懂的。” 两个加起来都没他岁数大的小屁孩居然说他“不懂”,张叔气的眼白都快翻没了。 *** 第二天,木代起了个大早,想去找罗韧,又觉得太早过去显得自己不矜持,于是磨磨蹭蹭捱时间,教曹严华打了一套拳。 曹严华终于从绕圈跑和踢腿的阶段过渡到招式,兴奋的满脸通红,一招一式,卯足了劲,脸上全是拼命的架势。 吃早饭时,一万三没到,炎红砂也没到,木代觉得炎红砂不到可以理解:她是相继失亲,总得要一阵子缓缓的,但是一万三呢? 曹严华说:“我三三兄大概又在作了,我昨天还说他,适当难过一下也就得了,别整的跟野人有多深感情似的,矫情!” 木代噗的一声笑出来。 张叔做了鸡蛋煎葱油饼,香的人心里酥麻麻的,木代觉得好吃,想着反正要去找罗韧,找了个保鲜袋,包了一块起来,其实也只是随手,并没多想,但一抬头,就看到张叔满脸嫌弃的看她,木代跟被捉奸在床似的,腾的一下脸就红了。 张叔说:“女生外向,这话是没错,白养你这么大了,连块蛋饼都要给他带。将来过门了,一定是隔三岔五回娘家拿米拿油拿味精!” 木代气的乱跺脚,抓起袋子就跑了。 曹严华憋着笑,嚼着葱油饼,透过窗户目送她,忽然愣了一下。 他看到有个年轻的女人,站在酒吧对面,身子一动不动,头微微偏着,一直在看木代。 曹严华觉得那个女人眼熟,蓦地想起来,这不就是奁艳的那个连殊吗。 木代捻着手里的保鲜袋,很快就走远了,连殊转身目送她,还是那副神气,身子不动,头微微偏着,像是个雕好的塑像,被人转了个向。 这是闹哪样嘛,曹严华满肚子狐疑地咽下了手里的饼。 *** 大门半掩着,探头去看,郑伯带着聘婷在鱼池边玩,聘婷乐呵呵的,伸手把池水拨的哗啦啦响。 木代笑嘻嘻的进来,郑伯看到她,习惯性地示意楼上:“罗小刀没起呢,你去薅他起来。” 为了此地无银三百两的证明自己不是专为罗韧来的,木代磨蹭着先不上去,聘婷好奇地拉她手里的塑料袋,拉开了,闻到香味,自顾自吃起来。 木代戳她:“叫木代姐姐,木代姐姐。” 聘婷嫌她戳的烦,一扭身子,送了个后背给她。 郑伯说:“别管聘婷了,帮我去把罗小刀薅起来。今天我想把凤凰楼的灯箱装上,那头说车坏了,要明天才送,我想让罗韧开车去拿呢。” 木代愣了一下:“今天?” 郑伯奇怪:“你们今天有事?” 木代期期艾艾的:“罗韧说,今天爬山儿呢。” 哦,爬山。 郑伯没好气:“我早就知道,你们啊,一个个的,都是指望不上的,还股东呢,装修的时候都跑大山里去了,现在眼见着要开张,又要爬山。” “这两天开张?” “可不。” 居然把这档大事儿给忘了,木代赶紧改口:“那……我们开张了再去爬也行的。” 郑伯看她:“自愿的?可别说是我逼的啊。” 木代赶紧点头:“自愿自愿,我跟罗韧说。” 郑伯说:“可不嘛,自家的事,自家人忙活嘛。老让连小姐帮忙,我也不好意思的。” “连小姐?连殊?” 郑伯点头:“是啊,就是那个连小姐。她今天很早就过来了,带了墙纸的样版给我看,让我挑花样儿,还说要帮我去拿。” 郑伯也没想到连殊今天来那么早,他那时出门买早点,聘婷给开的门,回来的时候,连殊捧着墙纸样版的本儿一边等他一边陪聘婷玩。 明明是挺和气面善的姑娘,真不知道罗韧为什么瞧她不惯。 郑伯有点为难:“或者木代,你看看曹严华,还有一万三他们,谁有空的,跑一趟吧。别让连小姐帮忙了……” 他努了努嘴示意楼上:“罗韧啊,好像跟这个连小姐不大对路。” 木代笑:“不就是带上钱,去买你挑中的墙纸嘛,我可以做的啊。” 郑伯看她:“这还有点小老板娘的样子。” 木代咯咯笑,顿了顿说:“那我现在就去找她,早点买回来,早点贴。” 她转身要走,摸摸聘婷的脑袋跟她告别,聘婷说:“姐姐上楼。” 连聘婷都知道让她上楼,木代哭笑不得,说:“不去了。” 聘婷没理她,手指竖在唇边,说:“嘘。” 木代叮嘱郑伯:“那你跟罗韧说一声,我来过啊。” *** 罗韧起的很迟。 也说不清是不是水土不服,又或者,他把这里当成了稳妥的大后方,一躺下,就是黑甜入梦马放南山。 习惯使然,先去存放凶简的屋子,那口鱼缸里,第三根凶简愈发的面目模糊,如果说前两根像是金钩铁划,这一根,简直像是清水氤氲了墨渍。 罗韧皱起了眉头。 他计算了一下日子,今天,应该等得到扎麻的电话了。 下到楼下,聘婷正拿小竹枝扑打水面,惊的里头的鱼儿四下乱窜,听到罗韧下楼的声音,她头一抬,说了句:“姐姐上楼。” 罗韧莫名其妙,回头朝楼上看了一眼。 郑伯正端了早饭进厅,同他说,木代来过了。 是小口袋啊,罗韧笑起来,随口问了句:“那她人呢?” 郑伯说:“人家小口袋比你强,操心着凤凰楼的事呢,去给凤凰楼买墙纸去了。” 罗韧奇怪:“她懂这个?” “依葫芦画瓢不会吗?再说了,连小姐会交代明白的。” 慢着,怎么还牵涉到另一个人了? 郑伯也猜到罗韧会多问,主动把事情说了:“本身呢,既然你不喜欢连小姐,我也就不想让她帮忙了,省得缠搅不清的。图样在连小姐那里,木代估计去拿样儿了。” 罗韧拧了下眉头,正想说什么,手机响了。 是扎麻。 他接了电话同扎麻说话,郑伯走到鱼池边,招呼聘婷:“来,起来,待会伯伯和小刀哥哥都有事,送你去酒吧待着,要老实做事懂不懂?” 聘婷无精打采的哦了一声,又说:“姐姐上楼。” 郑伯说:“你木代姐姐忙去了,下次再上楼。” 聘婷眼睛瞪的大大的,又把手指竖在唇边,小小声的说了句:“嘘……” 那时候,郑伯买早饭去了,她拉着连殊在水里捉小鱼玩,玩着玩着,自己玩嗨了,再一抬头,连殊就不见了。 抬起头,看到连殊在二楼,动作很轻缓的,向着尽头处走。 她一昂头,说了句:“姐姐上楼!” 连殊转过头来,俯视着看她,手指竖在唇边,好像在说:“嘘……” *** 连殊很热情,把样本翻给木代看,在便签纸上写了色号型号给她,也给她报了卖家的地址。 还挺远的,郑伯要的量不少,到时候,一辆出租车都不知道装不装的完。 木代正想着,连殊说了句:“要不,我跟你一起去吧。” 她解释:“早先,我自己店里装修的时候,用的就是那一家的,一来二去,都成朋友了。有我跟你去,他给你报的价钱会实在点,你懂的啊,熟人价,而且,还可以让他用车子送,省你打车了。” 确实,木代笑起来,觉得连殊人还挺不错的:“那不耽误你店里的生意吗?” “不耽误,我拿点东西,你等我一下。” *** 扎麻给罗韧讲了这两天的情况。 总体上,该什么样还是什么样,照旧有远处寨子里的人来看野人,但是比前两天少多了;乡里还没派人来把野人拖走,估计还要等两天;但是又下雨了,很麻烦,怕尸体被雨水淋坏,他们还得用油布挡雨…… 鸡零狗碎,家长里短,都是那个山凹里的事。 挂电话前,他突然想起了什么。 “这一趟,有很多之前没有交情的村子,也来了人,我听说一件稀罕事儿,也是野人,不过,二十多年前的了。” 罗韧的耳边,好像有什么火花,噼啪一炸,喉底发干,脊背微微挺起。 他直觉,这就是自己一直在找的真相。 “他们讲,山里头,也有个寨子,听说起的位置,跟你们去的地方差不多,不过那个寨子,是汉人寨子。” “据说,二十多年前,寨子里有个女人,进山采药材的时候,被一个野人给强*暴了,那个女人的男人气疯了,纠集了十村八寨的猎手,在山上堵了好几天,终于叫他们堵到,射杀了。” “讲说,那个野人,块头比我们这次逮到的,还要大呢……” 罗韧问:“然后呢?” 然后?然后扎麻就不大清楚了。 “听说过了几年,那个寨子就搬空了,汉人跟我们土人不一样的,都有老家亲戚,可能投奔亲戚去了吧,山里头毕竟辛苦……” 挂了电话,罗韧的太阳穴跳的突突的。 二十多年前…… 时间是对的上的,如果没有猜错,被强*暴的女人就是他们在山里看到的那个女人,而当时被射杀的野人就是女野人的父亲。 木代进洞时,看到洞顶的画,说女野人幼年,有一个小的玩伴,所以她推测,那座山里,还有一个野人。 如果事发不久那个野人就被愤怒的丈夫纠集猎手打死,除非女人诞下的是双胞胎,否则的话,从头至尾,那女人应该只生下过女野人。 罗韧心里忽然咯噔一声。 当时,那个女人,是已经嫁人了的,那么,她会不会已经有自己的孩子了? 那么,女野人的玩伴,很可能并不是野人。   ☆、第③?章 有比较才有差距,郑伯深刻体会了这句话的意思。 跟罗韧相比,木代是太乖了,自己话说的点到即止,她就立马帮着凤凰楼忙这忙那去了。 罗小刀呢,话都说的这么白了,他还是那两字:不去。 他说,一个灯箱,我为什么要开车去拿,去拉灯箱,你考虑过悍马的感受没有,让他们租辆车送过来不行吗,租车费我出。 郑伯气的差点吐血,打电话给木代告状。 他连自己都没意识到,自己最近频繁向木代告罗韧的状。 木代说:“我回去说说他。” 郑伯气冲冲的:“是要说他!一身毛病,早上不起、晚上不睡、逃避劳动,不杀杀他的威风他就要上房了!” 木代在那头笑,背景音很乱,哧拉哧拉的,裁纸的声音。 郑伯想起正事:“你那头怎么样了啊,快了吧?” 木代说:“快了,我们待会就回去。” 挂了电话,木代过去看工人包装,墙纸都是一筒一筒卷好了的,外头用气泡塑料膜包好,木代怕买少了不够用,特意多订,又同店主商量用不完的能不能退。 门口停了辆小面包车,亏得连殊同店主有交情,店主同意了让店里的车帮忙送这趟货。 工人们把墙纸装车,看看接近午饭时间,木代问连殊要不要先吃饭,连殊说怪耽误时间,不如随便买点东西车上吃。 说话间,对面烧烤摊的香气飘过来。 连殊提议吃烧烤。 木代想过去买,刚好被店主叫住了开票算钱,连殊笑了笑自己过去,木代忽然想起什么:“我不要辣啊。” 连殊早走远了,也不知道她听见没有。 一切妥当之后上车,司机先把车往城外开,连殊给木代解释,车上装了两票货,先还要送另一家。 一边说一边把一塑料盒的烧烤递给木代。 打开了看,满眼红彤彤的辣,木代心里暗暗叫苦,又不好表现出来,只好拈着钎子尽量抖落辣粉。 辣粉够劲,吃了两口就吸拉着气,觉得嘴唇都烧起来了,罗韧打电话来的时候,她一直用手在嘴边扇风。 罗韧好笑,问她:“说话怎么怪怪的?” 木代说:“我吃了烧烤,好辣。” 一边说一边嘘气,连殊给她递水,她拧开了咕噜咕噜就是一大口。 罗韧不知道该怎么说,脑补她辣的满脸通红的样子,觉得怪可爱的。 想了想问她:“你一个人去的?” “连小姐跟卖家熟,带我一起来的。” 连殊?原来她也跟着一起了?罗韧觉得不大舒服,想想连殊可能就在旁边,也不好多说什么,只吩咐木代尽快回来,挂电话的时候,说了句:“也别跟那个连殊太亲近。” 为什么呢?木代不好问。 她抓住后座边上的把手,看窗外的街景变换,又想起郑伯说的话。 ——罗韧啊,好像跟这个连小姐不太对路。 不喜欢一个人,总是有理由的吧。 木代偷偷转脸看连殊,她坐在边上,阖着眼睛,头靠着车枕休息,边上的车窗开了道缝,风把她的头发扬起来,露出精致秀气的脸庞。 长的怪好看的,罗韧为什么要把连殊拉进房里锁门拉帘子呢?那天晚上,她本来想问的,谁知道被罗韧三两句灌了迷汤,忘了。 待会回去,要审罗韧,狠狠的审。 车子颠了一下,木代打了个呵欠,觉得很困。 眼皮渐渐的好像有千斤重,她摩挲了一下脖子,选了个舒服的姿势,闭上眼睛靠到了车枕上。 连殊慢慢睁开了眼睛。 *** 今天凤凰楼就两件事,贴墙纸、上灯箱。 灯箱会晚点送过来,墙纸还在路上,瞅着这个空档,一万三和曹严华炎红砂去找了趟罗韧,打听扎麻那头的情况。 答复是:一切如常。 真如常吗?这第三根凶简,他们可是连水影都没画出来。 几个人在屋子里一筹莫展,曹严华看那根边缘模糊的凶简,又指水里淡粉色的凤凰:“按理说,第三根都收回来了,等于凶简收了一半了,这凤凰,怎么着也得再长出一截,不能一点变化都没吧?” 他提议:“要么,咱们找神棍问问?” 神棍也不是什么都知道啊,罗韧沉吟了一下,把自己早上的推测跟几个人说了。 如果野人的玩伴是个正常人,那就难找了。谁知道那个寨子里的人后来搬到哪去了?天南地北的,中国这么大,哪都有可能。 炎红砂叹气说:“这跟大海里捞针一样呢。” 对,就是这个词儿,大海捞针。 罗韧苦笑,看到地图上四寨的位置还是根蓝色的摁钉,顺手捡了根红色的去替换。 曹严华去到桌边摆弄罗韧的电脑,点开对比照片看,再开一个文件夹,里头都是按日期排列的视频。 他之前听罗韧说过,这间屋子放了摄像头,估计拍的是按天分布的24小时监控。 “不删吗,占空间的。” 罗韧说:“你快进拉一遍,没什么异常就删掉吧。” 曹严华点进今天最新的,往前拉了几秒就看见他们自己在屋里讨论的模样,觉得怪有意思的,他看看屏幕又看炎红砂:“不是说上镜会胖二十斤吗?红砂妹妹,你上镜了好像还跟平时一样。” 一边说,一边嗖嗖往前拉进度条,直到眼前倏的晃过一个人影。 那个人,不像是应该出现的任何一个人。 曹严华的心砰砰跳起来,他咽了口口水,重新找到合适的进度位置,正常播放,又把音量调到了最大。 窸窸窣窣的声音,开门的声音,一万三和炎红砂忍不住凑过来,站在地图边的罗韧也被声音吸引着转过头来。 炎红砂先认出来:“这不就是那个店……那个坑人的店的女人吗?她怎么会进来?” 她一边说一边回头看罗韧:“你请她来的?” 罗韧死死盯住屏幕:“不是。” 屏幕上,连殊站在鱼缸边上,胸前的衣服里,有什么在泛着光泽。 炎红砂嘴唇发干,她碰了碰身边的一万三,低声说:“看她脖子。” 连殊脖子上,有一根黑色的挂绳。 曹严华也几乎是在瞬间就反应过来了,他觉得匪夷所思的荒唐:“这……不可能吧?” 世事有这么巧吗,刚说找这个人像大海捞针,她就在屏幕上出现了,而且,居然是熟面孔。 黑色的挂绳,隔着衣服泛出光泽的挂坠,那是剩下的胭脂琥珀吗? 罗韧的脸色有些灰白,说:“打电话找木代。” 没人动,一时间,没人理解他的意思。 罗韧又说了一次,这一次,脸上带了几分煞气。 他厉声:“赶紧打电话给木代啊!” 炎红砂被吓住了,掏出手机拨木代的电话,曹严华也跟着拨。 通了,都没人接。 炎红砂试了几次,小心翼翼地说:“要么,过会吧,她可能正好听不见。” 罗韧没有说话,屏幕上,连殊转身离开,没有动屋里的任何一件东西。 罗韧开始自己拨电话,断了再拨,拨了又断,脸色越来越难看。 过了会,他说了句:“木代是跟着连殊走的。” 一万三后背发凉:“所以,野人的那个玩伴是……连殊?” 罗韧没说话,他死死盯着手机,不祥的预感阴云一样罩顶。 其实,早就有模糊的线索的,一开始就有的,各地的扫晴娘都不同,但是,只有连殊店里的扫晴娘,跟那个寨子里看到的,是形制一模一样的。 罗韧觉得脑子里嗡嗡的,他听到曹严华说:“完了完了,我早说了,剩下的胭脂琥珀,就像个小的接收器一样,连殊挂着它,是一定会受到凶简的影响的,就好像女野人挂着胭脂琥珀,就会特别听那个女人的话一样……” 是的,以前没有异样,是因为连殊离的太远了,但是今天不同,恰恰就在前一天,他们赶回来,把第三根凶简收进了鱼缸里。 而今天一早,连殊就带着墙纸的样版,来找郑伯。 第三根凶简不完整,戾气在四下挣扎,连殊感应到了,所以她上了楼…… 难怪聘婷早上重复了好几次“姐姐上楼”,她亲眼看到了,却没法表达清楚。 炎红砂也察觉出事情的严重性了,她语气有些发抖,但还是努力向好的方面想:“木代她会功夫,连殊应该不是对手,也许,待会就回来了……” 她说不下去了,自己都不相信这话,功夫是真刀实枪的硬拼,可是,如果连殊使阴招呢? 曹严华脸色有点发白,重新去拨木代的电话,手指头抖索索的,总是触不准键,他说:“事情是大家伙一起做的,为什么先找我妹妹小师父下手,要找也找我啊,我这么没本事……” 罗韧忽然打断他:“不是的。” “那个女人,被杀了两次。第一次杀她的是炎老头,她把炎老头吊死了。第二次杀她的,其实是木代。我不知道凶简给了连殊什么样的影响,但是,如果她要报复的话,首当其冲的,一定是木代。” *** 很快到了晚上,但木代始终都没有消息。 她的手机一直打不通,连殊也没有再回店里,至于那家墙纸买卖的公司,郑伯说不清楚,只说是连小姐的朋友。 罗韧发了狠,让一万三找来黄页,所有跟墙纸买卖有关的公司门面,一家家打电话去问。 几个人就在凤凰楼里,挨个拨打电话,郑伯约略有几分明白,知道事情不对头,慌慌地问:“怎么了啊,发生什么事了?” 没人给他解释,聘婷坐在角落的椅子里,手指头一遍遍抠着桌面。 就在这个时候,罗韧的电话忽然响起来了。 来电显是木代。 接通了,那头很吵,不祥的吵,杂音,救护车的声音,罗韧反而平静下来。 那头说话了,是个陌生男人的声音。 “我看了一下,最近几个小时,手机上的电话几乎都是你打的,你跟机主,是什么关系?” 罗韧说:“她是我女朋友。” 那头哦了一声,报给他一个号码:“请你尽量联系家属,到市立一院去一趟,到了打这个号码,会有人接待。” 罗韧觉得脑子里一片空,他问:“发生什么事了?” 对方沉默了一下:“车祸。” “人怎么样?” 这次,对方沉默的时间更长了些:“你们还是先到医院再说吧。”   ☆、第95章 尾声 夜深了,罗韧一个人坐在医院走廊里的排椅上。 很多事要做,每个人都在忙,炎红砂和一万三去了事发现场,曹严华回奁艳,试图找去找连殊,张叔一直向医生打听情况,又想尽各种方法去联系霍子红,郑伯应付交警和肇事方,带着一直嚷嚷着困的聘婷。 只有罗韧什么都没做,他脑子里一团乱,重症监护病房不允许陪护,他只想在病房外等着,任何杂事都不想理,觉得很烦,每一个面孔每一张嘴都很烦。 医生说,木代已经陷入昏迷,脑部有外伤,但是ct扫描没有大的脑挫伤和颅内血肿,暂不确定是否需要开颅,用药观察的同时,希望等待病人自行苏醒。 给不了确切的消息,因为那是大脑,人类最无法理解最复杂的器官,有些人被轰掉了半个脑子还能生活如常,有些人稍稍撞了一下就永不苏醒。 就好像有些女人生个孩子像下蛋一样容易,有些女人就能因为难产送命。 科学发展到今日,上天入海,却还是解析不了人类自身。 警方则怀疑是蓄意谋杀,因为木代体内有可以引致昏迷的药物残留,同时脖子上有很深的勒痕。 但醉酒肇事者辩解说,这是自杀,他是喝了酒,反应迟钝,但不至于神志不清——那个女孩是自己出现在车前的。 …… 各有各的说法,一句句都在耳边飘。 一个小时之前,张叔冲他发了很大脾气,问说:“罗韧,你是怎么回事,为什么木代跟着你,给你帮忙,出这么大的事?” 其实事情不能怪罗韧,木代忙凤凰楼的事,也不能算给罗韧帮忙,但人就是这样,出了事,怒火不一定直接指向凶手,却往相关的人身上撒。 ——如果不是做了你女朋友…… ——如果不是一早去找你…… 追根溯源,连认识他都是错。 罗韧一句辩解都没有,他只觉得烦,甚至记不清是谁把张叔劝走了的。 他只记得医生的话:没脑挫伤,没血肿,等待病人自行苏醒,醒了问题不大,如果不醒,就很难说了。 他只想在这等着。 走廊里响起脚步声,间杂着聘婷不耐烦的嗯啊声。 是郑伯。 郑伯呵斥着聘婷,让她别耍脾气,然后在罗韧边上坐下来,张了几次嘴,无从开口,说出的第一句话,还是或多或少为自己撇清。 “罗韧哪,我是真不知道那个连殊小姐会这样……” 罗韧不想听:“交警那边怎么说?” 郑伯定了定神:“好像说,做了事故现场还原什么模拟,说是,如果真像司机说的,木代是自己站起来,然后被撞飞的,那么大的冲力,当场死亡也是有可能的,他们觉得有点不对……” 似乎有什么弦外之音,罗韧抬起头来:“什么意思?” “他们推测,木代当时,自己是有了一些防备……哪怕不是防备,也一定是做了缓冲……” 但这种缓冲,类似于半空猱身,普通人是一定做不到的,郑伯当时听了,赶紧说木代从小练武,对方听的一阵唏嘘,说习武之人确实不一样,即便当时意识模糊,肌体反应也远远超过了常人。 是吗?罗韧心里找回飘渺的一丝安慰。 郑伯吞吞吐吐的,也不知道该怎么说:“要么,小刀,你先回去休息,这里有医护人员守着。我听说老张头跟你发火了,探视的话一定不会让你最先进去……” 罗韧打断他:“我就想在这待着。” 郑伯叹了口气,聘婷又开始闹了,带着哭音,想睡觉的厉害。 罗韧说:“你先带聘婷回去吧。” *** 快黎明的时候,罗韧收到曹严华的电话,铃声一声赛一声的响,十万火急。 他居然没有立刻反应过来,出来的护士指着他的衣兜,他才醒悟到是电话来了。 接起来,曹严华急吼吼的。 “小罗哥,你快来,我们找到连殊了……” 连殊? 罗韧的眸光霍然一紧,整个人从座椅上站了起来。 *** 曹严华截到连殊,多少有点撞大运。 他想着,如果连殊是在当天早上拜访郑伯时感应到第三根凶简继而被影响神智的话,那么她的一系列谋算,都是仓促之间进行的。 郑伯提过,木代去找连殊,距离连殊前脚离开,并不差很长时间。 害人的人想逃亡,总得收拾一下,连殊的家业都还在,全盘抛却的可能性不大,尤其是她那标价十八万八的心头好,她舍得说扔就扔? 她很可能会回店里。 所以曹严华当机立断的,就在通往店里的几条小巷道里巡来荡去,凌晨之前,古城安静的了无人声,曹严华耐着性子等,直到连殊的身影出现在空无一人的巷道里。 她像喝醉了酒,摇摇晃晃,曹严华心里紧张,摸了块砖头过去,一把就把她放倒了。 连殊倒地的时候,一声闷响,曹严华吓的心都快跳出来,好在左近没人,他绕了远,把连殊从凤凰楼的后门拖了进去。 门店还没有开张,四下散发着新装潢的味道,曹严华进了店才开始抖,他从前做贼,也只是“温和”地偷,伤人真的是头一遭。 他觉得,自己处理不了这状况,警察一定很快也查到连殊的,那自己做的事算什么?干扰执法?私自囚禁? 他打电话找来一万三、炎红砂,本想问出个端倪再找罗韧,谁知道…… “不说吗?” “是。”曹严华抓着话筒,有点拿不稳,天快亮了,晨曦渐显,天越亮,他就越发慌,“她说她不记得了,我问了好多次了,也吓唬过她,她咬死就一句话。” 罗韧冷笑了一下:“那我去帮她回忆。” 这语气…… 曹严华自己先哆嗦了一下。 *** 罗韧来的很快,从前门进来,砰一声关上,伸手闩好。 做这些的时候,眼睛一直盯着坐在椅子上的连殊。 确切地说,她不是坐,算是被塑胶袋绑着的,但绑的相对温和,曹严华他们的确恐吓过她,不过是虚张声势,她也并不当一回事。 罗韧过去,扯下她嘴上封口的胶带,动作很重,连殊疼的皱了下眉头。 “罗韧,你们没权利这么做!要问我,也应该是警察问我,我会告你们的!” 一万三有点紧张,透过百叶竹帘的缝隙看外头,生怕连殊的声音引来过路的甲乙丙丁。 罗韧没理会她,伸手向她脖颈,连殊下意识想躲,但没躲开,罗韧牵着她脖子里那根丝绦,带出了那块胭脂琥珀。 再然后,用力狠狠一拽。 炎红砂猜到罗韧的用意了,赶紧拿了个盆去后厨接水,接了半盆出来端到跟前,罗韧随手一扔,那块琥珀就沉了底。 他这时才开口问她:“你知道木代是我女朋友吧?” 连殊说:“我说过很多次了,我真不记得了!” 罗韧说:“那再回想回想。” 他说的时候,语气温和,给人云淡风轻的假象,连殊没当回事:“罗韧,你别给自己惹麻烦,你们这是私设……” 话没说完,罗韧忽然变脸,抬脚狠狠踹向座椅,椅子往后一翻,带着连殊先撞在墙上,然后翻在地上。 曹严华和炎红砂她们都变了脸。 曹严华之前的“吓唬”,无非就是“信不信我抽你,信不信我揍你”,真让他对着这年轻漂亮的脸下手,他是打不下去的,罗韧上来就动手,直接把他吓懵了。 印象里,罗韧从来彬彬有礼,连粗话都没说过几句,对木代更是迁就的不行,曹严华一直觉得,他是那种绝不会对女人动手的谦和男人。 他结结巴巴开口:“小罗哥,你你你……悠着点……” 怎么说也是法治社会,私自把连殊抓来,他已经心头发毛了,生怕有什么后患,可经不住罗韧动手啊。 罗韧像是没听见,缓缓走到连殊面前蹲下,伸手揪她的衣领,连人带椅子,拎起来。 连殊脸色都白了。 罗韧说:“我这辈子,最恨别人动我的人,我的兄弟,我的爱人,我最恨别人来动!” 说到这里,脸色突然狰狞,手往前一握,就掐到了连殊的脖子上。 一万三头皮发麻,和炎红砂一左一右上来去拉罗韧:“罗韧,慢慢来,慢慢来。” 罗韧笑了一下,松开手,炎红砂和一万三把连殊连带着椅子扶正,她头发有点散,右脸不知道是不是刚被撞到,肿了一块。 罗韧回头看了眼曹严华,也真是出鬼了,曹严华居然秒懂了,赶紧拖了张椅子过来。 罗韧就在椅子上坐下来,正对着连殊,问她:“有印象了吗?” 连殊开始怕了,一说话就带了哭音:“我真不大记得了罗韧。” 罗韧笑了笑,说:“我信。” 他往椅背上一靠,似乎有些疲惫,很久没有说话,久到炎红砂她们都有点惴惴不安。 “我来问,你答,不要耍花招,也不要指望我对女人客气。” 连殊见识到了,他对女人,还没有曹严华和一万三他们来的客气。 “你老家,是不是黔桂一带,靠近四寨?” 连殊蓦地睁大了眼睛,苍白的嘴唇微微翕动着,似乎想说什么。 罗韧紧接着问:“你妈妈,是不是生过一个野人?” *** 连殊沉默了一会,忽然间,又恢复了那种无所谓的架势。 “都知道了啊,”她说,“是啊,就是。” “当年发生了什么事?” 连殊咬了下嘴唇,表情有些惨然。 “也没什么事,你们这么问,估计已经知道不少了。那个时候,都说山里有野人,但是谁也没真的见过,也不放在心上,直到有一天,我妈妈进山,被……” 她笑笑:“就是那档子事呗。我爸在寨子里,很晚不见我妈回来,就带人上山去找,就找着了,那时候,野人早跑了。” 罗韧不动声色:“后来,你爸找了猎人?” “是啊,跟你一样,谁不恨别人动自己老婆?何况还是个畜生。我爸带着人在山里堵,最终堵到了。” 炎红砂插了句:“把他杀了?” 连殊说:“是啊,连杀带剐,割了肉下锅,兴许还捞起来吃过两口——吃两口才解恨啊。” 说这话的时候,她咬着牙,恨意似乎到今日还不解。 罗韧问:“然后呢?” 连殊苦笑:“本来,大家伙都希望,事情就这样过去。我爸挺爱我妈的,没嫌弃她,就希望日子还能好好的过,谁知道,后来我妈怀孕了。” “开始也没往坏处想,都希望是我爸的,不想再折腾。谁知道,孩子一落地……” 她咯咯笑起来,笑的很惨:“那种做不了假的,一生下来身上就带着毛,一看就是那畜生的种。我爸受不了,跟我妈说,下不了手掐死的话,就扔掉,远远地扔山里去。” “我妈说,她自己扔。” 她眼泪落下来。 炎红砂叹了口气,女孩子毕竟心软,纸巾攥在手里,想帮连殊擦一下眼泪,忽然想到木代,手一攥,心又硬回来了。 连殊吸了吸鼻子,努力做出无所谓的模样:“我也不知道她怎么想的,她没舍得扔,她居然能偷偷地,把那个小野人藏在附近……” 罗韧问:“你爸发现了?” “我先发现的。我那时候年纪小,爱黏着我妈,我妈估计也觉得我人小,不懂事,有时候,还带上我。” “小野人年纪比我小,但块头长的比我大,也不会讲话,我开始有点害怕,后来玩熟了就不怕了,经常跟着我妈去找她玩,和她一起采果子,教她画画儿……” 听到这里,曹严华心里打了个突,下意识看了一眼一万三:所以那个野人对一万三好,并不是因为什么“艺术是无国界的”,或者赏识一万三的才华,根由居然是因为连殊吗? 连殊教野人画画儿。 “可是,世上的事,没有能瞒那么紧的,我爸渐渐发现不对了,他有一次套我的话,我就说了,说了之后……” 她苦笑:“这个家,就从那时候开始散了,总在吵,可我爸在外人面前,还是会帮我妈瞒着……” “我觉得我爸挺可怜的,是的,我那时候小,五六岁,可是你们别以为小孩子就不懂事,条条道道,心里清楚的很。我越同情我爸,我就越恨我妈,恨那个小杂种。有好多次,我都想把事情嚷嚷出来,寨子里是老族长管事,老族长说一,别人不说二的,但是我妈吓唬我,我要是说了,她一定狠狠打我。” 罗韧看她:“你最后还是想到了法子,是不是?” 连殊冷笑:“我妈经常嘱咐那个小杂种,别到村里去,别见着人,不准露面儿,我听在耳朵里了。” “后来有一天,让我瞅了个机会,我妈去挖药材,放我和那个小杂种一起玩,我拈了个野蘑菇在嘴里嚼,然后……” 一万三脑子忽然一炸,神经质似的跨前一步:“然后,你装着中毒,是不是?” 连殊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像是纳闷他为什么会知道:“我装着肚子疼,我听村里人说过,有些野蘑菇不能吃,吃了会疼的满地打滚,吐白沫,还会死人。我就装着我要死了,我一直指村子,比比划划说我要回去。那小杂种吓坏了,一时间又找不到我妈,它就把我送回去了,又拖又拽又抱的……” “结果你也可以猜到的,它在村子里露面了,男人女人老人小孩都出来撵,它慌不择路的,跑掉了,谁都不知道他跑到哪里去了。” 她脸上露出得意的笑,现时现地,她依然得意。 罗韧说:“那时候你才六岁。” 连殊防御似的,脸色忽然狰狞:“六岁又怎么样?” “我现在都不后悔,我没有做错。错的是我妈!她有家庭、有老公、有孩子,她被一个畜生强*暴,她发的什么母性去管那个小杂种?我的家都要散了!我爸没用,不出手,就该我做点什么,把那个小杂种赶走,赶的远远的才好!” 太阳升起来了,阳光透过竹帘的缝打在她的脸上,一横一横,一明一暗。 她神经质似的念叨:“是她错,那个女人错!” “后来呢?” “后来我妈采药回来,听说了这件事,当时她没吭声,那天晚上,我爸喝了很多酒,睡死了。我记得……” 她笑:“我记得,半夜的时候,下起雨了,我妈挎了个篮子,往里头放吃的,我从床上下来,盯着她看,她没看见我,收拾好了去开门闩,我一下子冲上去,抱了她腿,不让她去。” “我妈哄我,她说,最近山里来了队外人,一直在林子里挖什么东西,如果让他们看到小野人,一定会把它打死的。她不放心,要出去找……” “她让我在家里等着,说找着了,她就回来……” 炎红砂瑟缩了一下,问她:“再也没回来是吗?” “再也没回来。” 她沉默了很久,就在炎红砂以为这个故事已经戛然而止的时候,连殊又说话了。 “后来过了几年,寨子里的人陆续往外搬,半是因为山里不好讨生活,半是因为又有关于野人的传闻。我们家算是最后一批,那一年,我生日的时候,早上开门,在门口看见有东西……” 她的目光落在那块沉底的胭脂琥珀上。 “是一个布头缝的,针脚拙劣的扫晴娘,还有一块琥珀。” “那个扫晴娘,我一看,就知道是我妈缝的。因为寨子里的扫晴娘,大多是用纸剪的,只有我妈,她布头活好,喜欢缝布娃娃扫晴娘什么的,我不知道为什么突然间她的针线活退步的那么厉害,但是我一看,就知道是她。干嘛还回来呢?当初她抛下我们去跟那个小杂种过,还回来干嘛?” “我跟我爸说,我们也搬吧,这寨子,我再也不想待了。” “走的那天,我总觉得她就藏在林子里看,经过寨子中央那口水井的时候,我把那个扫晴娘给扔了,我想让她知道,我不稀罕。” 罗韧说:“琥珀反而没扔?” 连殊有些恍惚。 “本来是想扔的,但是不知道为什么,鬼使神差的,带到脖子上,就一直带着了。就好像今天……鬼使神差的,我做了一些事,但是我不知道为什么,就做了。”   ☆、第96章 【番外】 连殊追溯不出跟木代出事有关的记忆。 只是说,罗韧他们没回来时,她是去过郑伯那一两次的,每一次,不知道为什么,目光总会被二楼尽头处的那间房吸引。 不过非请勿入的礼仪她是懂的,每次只多看两眼,并不逾矩,但是前一天早上,刚迈进院子,就像是被看不见的手推搡着,不由自主。 站到那口鱼缸前的时候,胸前的胭脂琥珀一片温热柔软,她脑子里,只盘桓着一个念头。 罗韧问她:“什么念头?” 连殊怕罗韧发怒,犹豫了一下,吞吞吐吐。 “想把……木代吊死。” 罗韧没有吭声,“吊”是第三根凶简的简言,是那个女人的死法,也是炎老头的归宿。 连殊想把木代吊死,木代的脖子上有勒痕,但木代最终是被车撞,中间发生了一些事,连殊不记得,木代可能记得——如果她醒过来的话。 罗韧示意炎红砂给连殊松缚。 连殊不明所以,揉着手腕站在当地,罗韧侧了侧身,说:“你走吧。” 就这样,放过她了?连殊难以置信,但她还是跌跌撞撞着立刻往外走,一万三帮她开的门,外头的阳光大盛,刺的她睁不开眼睛。 曹严华看着连殊的背影,有点不相信罗韧就这么不再追究了:“小罗哥,这就算了?” 罗韧说:“警察会找她的。” 警察会找她的,她是最后一个跟木代在一起的人,墙纸买卖那家的店主和送货司机都可以作证,她是把昏迷的木代带下车的人,她亲手把绳索套上了木代的脖子,她可以忘记发生了什么,但做过的事,件件留痕,可能有目击者,可能有影像记录,最大的嫌疑都指向她。 她或者是谋杀未遂的凶犯,或者是精神错乱的危险分子,不可能全身而退。 曹严华有些忐忑:“那……小罗哥,她要是跟警察说,你逼问她……” “我是伤者男朋友,一时冲动,警察可以理解。” “那……” 这么问似乎有点自私,但曹严华还是觉得问出来了心里踏实:“她要是也把我们咬进来……” 罗韧笑了笑:“她的话警察会信吗?她还一口咬定自己没伤害木代呢。” 曹严华怔怔的,觉得有一线凉气在脊背上爬,罗韧还交代了些什么,诸如自己要回医院,让炎红砂帮忙把最后一块胭脂琥珀归位等等,他一点都没听进去。 直到罗韧走远了,他才抖抽了一下,碰了碰一万三的胳膊,说:“三三兄,说真的,我现在对小罗哥……有点怵头。” 一万三说:“你以后少惹他就对了。” 曹严华不大懂:“为什么?你知道什么?” 一万三沉默,忽然想起了上一次,去五珠村的路上,他无意中听到的罗韧打的电话。 ——“那棉兰老岛那边呢?” 他含糊地回复曹严华:“反正,少惹他就对了。” *** 赶的很巧,到医院时,正是探视时间。 医院规定的探视时间是一个小时,但人没有苏醒,探一个小时和一分钟的结果是一样的,张叔陪着木代坐了会,跟她说已经联系上霍子红了,红姨会尽快回来看她,她一定要坚强、振作,早日康复。 自己都觉得像是电视上学来的套话,空洞乏味。 边上的护士和善地提醒:可以趁着这段时间,跟伤者多说一些话,以往的经验证明,亲人或者爱人的鼓励,会给伤者注入不少的力量。 张叔很清楚,自己既不是亲人,也跟爱人沾不上边。 他知道罗韧在外面等着,所以,出来换了罗韧。 罗韧在病床边坐下来。 木代静静的躺着,睡的安详,鼻息清浅,睫毛随着呼吸轻颤,白皙的面颊上有一块擦痕,可能是被连殊拖倒在地的时候擦到的。 罗韧伸出手去,想摩挲,又收回来。 伤口还没好,碰到了,会疼的吧。 边上的护士提醒他:跟女朋友说说话,比如回忆甜蜜的事情。 罗韧笑了笑,他不想说话,觉得在陌生人的目光注视下说的涕泪四下是件很不妥当的事。 他握住木代的手,静静看她很久,想起好多好多事。 那么可爱的小口袋,他的姑娘,没有任何人可以取代。 末了,他低下头,额头轻轻抵在两人交叠的手背上。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护士拍拍他的肩膀,示意时间到了。 罗韧起身,忽然想到什么,从插袋里抽出那把带皮套的刀子,问护士:“这个可以放在这吗?” 护士拿过来检查了一下,看到是刀子,眉头皱了皱,不过最后还是点了点头。 出门的时候,罗韧回头,看到护士动作很轻地把刀子掖到了床褥的下头。 张叔在病房外头坐着,看到罗韧出来,有些木然的抬了下头。 罗韧挨着他坐下:“联系上霍子红了吗?” “联系……给她打了电话,没回。发短信了,情况说明,她看到了,应该会回……” 张叔语无伦次,垂在边上的手微微发抖,比他还紧张。 罗韧想,毕竟是上了年纪的人了,经不起这类事情的冲撞。 他安慰张叔:“你也别太担心了,我相信木代会醒过来的。” 他说的笃定,他相信有一些事情,哪怕不确定,你也必须抱着强迫的心态去迫使它发生,如果连你自己也犹疑,这种情绪会传染给全世界,也许到时候,木代就真的醒不过来了。 他又说了一次:“她会醒的。” 张叔说:“嗯。” 他也不知道有没有在听,目光迷散,眼睛里偶尔掠过后怕和不确定,像是怕和罗韧对视,不自在地转过了脸去。 之前,在医生办公室,他一个劲的追问:“撞到头了是吗?是撞到头了?会不会发生什么不好的事?” 医生反问他:“你指的不好的事是什么?比如呢,失忆?” 张叔有点恍惚,他不确定那件事如果发生,到底是好还是不好,但是,如果现状让人满意,人总是想维持现状的。 *** 连殊的那块胭脂琥珀入水。 意料之中的,第三根凶简的剑拔弩张渐渐偃息,竹简的轮廓渐渐鲜明,字迹开始清晰,随之发生变化的,是围匝一圈的凤凰,淡色转浓,长长的凤尾四下迤逦。 曹严华还以为是要长长,结果不是,迤逦开的血线四下重组,一根一根,像是墨笔描摹。 一万三最先反应过来:“是水影!” 水影自行出现了,不再需要他一笔一笔的去画去揣摩。 几个人有些紧张,大气也不敢多喘,血线在水里搭成的画有横平竖直,不是平面,倒像是3d立体。 炎红砂想起罗韧不在,忙掏出手机,调到视频模式,对焦、录制,唯恐错过了任何一点细微的线索。 这又是一幅画,栩栩如生,老实说,因为水纹的波动,简直像是动态的。 那是一个院子,老式的宅院,雕花的护栏,鹅卵石铺就的小道,像是民国小说里的插页配图。 院子里,有一株长势恰好的芭蕉。 曹严华脱口说了句:“这芭蕉……” 是的,五珠村那一次,画出的第一幅水影,是个失火的院落,有个女人在烈火中近乎狰狞的挣扎,当时,院落的一角,也有这么一株长的茂盛的芭蕉。 也许,这是同一个院子。 透过雕花镂空的窗棂,依稀看到,一对男女,忘情拥抱。 而外窗下的阴影里,蹲着一只狗。 这血线水影持续了几秒钟,轰然散去,又收成了凤凰迤逦灿然的尾,围匝三根凶简。 可曹严华觉得,那情景挥之不去,好像还长在自己的视网膜上。 他含糊着问了句:“这个是什么意思呢?” 炎红砂也觉得蹊跷,她重播视频来看:“本来我们不知道那个东西是狼还是狗,现在我觉得,应该是狗,毕竟它三番两次在人家附近出没,是狼的话说不通,更像家养的狗。” 一万三点头赞同,又补充:“而且,关于狗的这一系列水影,应该是倒叙的。” 炎红砂一时间没反应过来,一万三解释:“前一幅是被火烧,那么大的火势,不死也是毁容去半条命,不可能下一幅就跳到这么恩恩爱爱,房子也整修如新——我觉得,如果有序号,这一幅应该排在前面。” 炎红砂懂了,确实像是倒叙。 曹严华不明白:“如果出现的水影,是凤凰鸾扣在给我们指引——但是我们从来就没遇到过狗啊。” 这话不假,总以为水影是跟下一桩凶案有关,但现在看来,跟狗有关的几幅,与所有发生的案子,都有点风牛马不相及。 炎红砂把视频上传到微信群,点击发送。 很快有人回复。 第一个回复的是“沐浴在朋友关爱中的棍”,只回了一个字:帅! 没人想搭理他,觉得他的频率跟整个群没踩在一根弦上。 第二个回的是罗韧,他避开张叔,在医院的走道楼梯里看完视频,问了同样的问题:“为什么关于狗的几幅水影,跟我们经历的事情,好像没什么关系?” 神棍说:“一定有关系的,如果……” 他想了一会,打了一行字出来。 ——“如果关于狗的水影,并不是提示下一根凶简的,而是提示凤凰鸾扣呢?” 凤凰鸾扣? 罗韧缓缓坐到楼梯上。 说的有道理,凤凰鸾扣才是克制封印凶简的最终利器,但是,但凭这几幅古色古香的描摹图,根本无从着手吧? *** 同一时间,张叔终于接到了霍子红的来电,他坐在走廊座椅上,词不达意,磕磕绊绊地正描述发生了什么事,病房的门霍的打开,护士急急出来,脸色有点苍白。 “那个……家属……” 木代出事了?张叔心头一紧,顾不上讲电话,赶紧抢进门内。 木代坐在床上。 是的,她突然坐起来了,被子掀在一边,盘着腿,像是练功时的莲花坐,低着头,正扯下手背上的输液针头。 张叔觉得有点不对,试探性地叫她:“小老板娘?” 木代缓缓抬起了头。 她的眼睛,亮的如同点漆,脸上的神情,极其陌生。 但这种神色,张叔八年前见过,永生难忘。 他抖索着,把手机送到耳边。 那头是霍子红焦急的问话:“怎么了?木代现在怎么样了?” 张叔听到自己喃喃的声音。 他说:“那件事……发生了。” 发生了,一直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 【第三卷完】   ☆、第①章 清早,有人拍门。 用拍来形容未免太过文雅,其实是砸。 马涂文昏昏沉沉,张口呵气,酒味先把自己熏了个拧巴,他依稀记得昨晚发生的事,关键词是分手。 和女朋友八美分手。 普通男女分手,原因不外普通的家长里短,钱、安定、房子、前途,他和八美,各自代表了茫然失败看不清前路的典型男女,分合都司空见惯。 唯一的不同,八美摔门而去的时候,忘了拎上昨晚在大排档没推销出去的一兜啤酒。 然后马涂文就全喝了。 喝完了,借着酒劲,悲从中来,想着世上男男女女,情情爱爱,真他*妈空落无趣,于是抱着吉他,自弹自唱,唱词是《卡门》里的,歌词被他篡改了。 “爱情不过是一种操*蛋的玩意,一点都不稀奇。女人不过是一件神经的东西,有什么了不起……” 弹唱被迫中断,因为隔壁屋租住的女人裹着浴巾从狭小的淋浴房冲出来,脑袋上顶着廉价洗发水搓出来的泡沫儿,边砸门边吼:“有病啊!大半夜的,还让不让人洗澡了?” 马涂文抱着吉他想,女人果然就是神经的玩意儿,你要是被吵的睡不着发怒,老子可以理解,但你特么的是在洗澡,我弹唱关你洗澡屁事?把你弹高*潮了? 然后,他抱着吉他,一头栽倒,顿入黑甜。 所以一大清早有人拍门,他第一反应是那个洗澡的女人不屈不挠,第二反应是八美回来,要酒钱了。 后者的可能性很大,他打着呵欠起来,摸着了钱包之后才去开门。 门口站着的,是快递员。 跟顺丰申通圆通韵达都没关系,来自万烽火的,高级快递员。 马涂文的脑神经还在啤酒花里浸泡,问:“你来干什么?” 对方把文件袋递给他:“请拿好,我需要拍照,证明文件交到你本人手上了。” 马涂文惊讶:“为什么我要文件?你这不是强卖吗?” 对方没理他,迎着酒气手机举高:“来,站直,笑一个。” 马涂文咧嘴一笑,醉眼迷蒙。 快递员离开之后,马涂文拖着步子往屋内走,一边走一边伸手往文件袋里掏,希冀着能掏出个包子,或者热腾腾的煎饼卷油条。 文件袋的口拿反了,一张照片掉出来,正落在马涂文的脚边。 他歪着脑袋,低着头看,一个顶好看的姑娘,冲着他甜甜的笑。 哦,他想起来这是谁了。 他大喇喇踩着照片走过去,拖鞋底在姑娘的笑脸上留下老大的鞋印。 马涂文打着呵欠,晕着头,大着舌头给罗韧打电话,说,罗韧啊,你要不要来一下,可能找到你女朋友了。 罗韧问了什么,他没听清楚,早晨的空气忽然搅动他惆怅的心事,两行情泪下来,他回答罗韧:“八美这个没良心的女人。” 然后一头栽倒,趴进满地狼藉。 醒来的时候,看见罗韧坐在沙发上,手边放着档案袋,还有那张捡起来,擦干净鞋印的照片。 马涂文摇摇晃晃,想起身,腿使不上力,索性手脚并用爬过去,一把抱住罗韧的小腿。 罗韧抬眼看他。 马涂文说的悲愤:“罗韧啊,你别找你女朋友了,女人都靠不住,嫌东嫌西,说走就走,我们两个人过,我跟你,肝胆相照,白头偕老……” 说的一把鼻涕一把泪,全蹭在罗韧的裤子上。 下一秒,罗韧揪住他的衣领,一把拎起来,往卫生间拖。 马涂文挣扎:“哎哎,罗韧,罗韧,白头偕老……” 进了洗手间,罗韧把马涂文的脑袋摁进洗手池,笼头一开,冷水喷涌而出,马涂文天灵盖的皮像是倒卷,一个哆嗦,一剂叫清醒的针剂冲心洗肺,直达脚心。 五分钟后,他拿毛巾抹擦着头出来,冲着站在外头的罗韧尴尬的笑,发梢一直往下滴水珠子。 罗韧没理他。 马涂文自己找话说:“我想起来了,其实我见过你女朋友,不就是那个戴小猫头手链的姑娘吗,她上次来找人,你这次又找她,你们找来找去找着玩吗?” 原本是想说个笑话缓和气氛,说完了才发觉不合适,只好自己干笑。 又继续找话:“你是不是跟她家里人关系没搞好?她家里人把她带走了,都不告诉你?” 罗韧说:“我先走了。” 马涂文看着他的背影,觉得空落又无聊,女人走了,朋友也走了,他的个人社交关系除了这种干脆生硬的来来去去,就没有更稳固一些的吗? 腿一软,跪倒在地,膝盖抵在一个喝空了的啤酒罐子上,罐身凹下去一个空。 马涂文喃喃的说:“罗韧啊,你可真不像追着姑娘到处跑的人。” 脚步声响,罗韧又回来了,蹲下*身子,看着他的眼。 马涂文挑衅:“怎么着,又想回来跟我过了?” 罗韧笑了笑:“大家认识很多年了,有句话跟你说。” 马涂文昂着头听。 “大花蚊子,你是真没有什么唱歌的天赋。人呢,浪费一两年去追求实现不了的东西叫任性,浪费再长时间就叫愚蠢了。八美人不错,守了你挺长时间,别总让她心里不踏实。” 马涂文昂着头,胸口起伏的厉害。 罗韧起身向门口走。 后头扔过来一个啤酒罐子,砸在肩上,并不疼,马涂文在后头嘶吼:“你懂个屁,你懂什么叫梦想吗?啊?” 罗韧没回头,下楼的时候,他听到马涂文近乎呜咽的嚎哭声,想着:他和八美,应该会没事的。 但是,自己和木代呢? *** 文件夹里,除了木代的照片,还有一张万烽火那边的人偷拍到的,在一家私人心理会所外头,霍子红坐在花园的铁栏边上,低头抽烟,张叔站在一旁,脸色愁苦的像在叹气。 这家人做事,很不地道。 当然也怪自己,没有二十四小时守在病房外面。 他总会因为某些事暂时离开,去向医生询问木代的伤情,或者联系朋友打听更好的医院和资源,不知道是哪一次,张叔带走了木代,并且事先不知道以什么理由和医护人员达成了一致的口径,在下一次探视时间之前,没有人通知他。 看到医护人员整理空荡荡的床铺时,他无法形容自己当时的感觉,床单被褥都要换过,两名护工掀起褥子,动作大了些,那把被掖在底下的小刀从床头跌落,像是被人遗弃的无主杂物。 罗韧极其愤怒,直到这个时候,监护病房的护士才迟疑着告诉他:木代早在前一天,就已经醒了。 很多想不通的地方。 张叔不像是有决断的人,背后是霍子红安排,这家人为什么要瞒着他带走木代?带去干什么了? 最关键的是,木代是他的女朋友,为什么一声不吭的,就跟着张叔走了?手机再也打不通? 后来才知道,一万三收到过张叔的电话,语言含糊地让他对酒吧的工作上心,一万三开始没放在心上,和罗韧合了之后,才醒悟那是委婉的说法。 正确的解读应该是:这段时间,你照看一下酒吧。 罗韧很有几分邪性,既然瞒着我,那我一定要知道,既然带走木代,那我一定把她找出来。 他联系了马涂文,和以往一样,马涂文出面,向万烽火那头购买消息,木代的消息。 不计成本,只一个要求:快! 万烽火倒确实是不负所托,拍到了相关人员的照片,也提供了地址。 那家私人心理会所的位置,是在昆明。 文件里有会所主事者的背景介绍,名叫何瑞华,之前供职于国内著名的医院,而那家医院是国家重点兼指定神经疾病康复诊疗基地。 何瑞华的名字后头,跟着一长串头衔介绍,中华精神病康复协会委员,中华医师协会精神科医师分会理事,曾多次赴美、德、瑞典进行学术交流,某著名高校心理学系的客座教授。 罗韧有不好的预感。 开车之前,罗韧抽了根烟。 烟是他临时买的,他其实没有抽烟的习惯,之前做的工作高危,他本能地杜绝掉任何其它可能引发蝴蝶效应的危险:烟会刺激眼、鼻、咽喉,减低循环脑部之氧气及血液,导致智力衰退和血管痉挛,而他需要狼的眼睛、狗的鼻子、比普通人清醒许多倍的大脑。 不止是他,他的兄弟们也没有这个习惯,酒还算偶尔为之,烟沾的真是少之又少。 但这一次,他破例了。 烟气缓缓上升,刺激他的眼睛,还有鼻膜,抽烟于他不是放松,更像一种自我惩罚和折磨。 罗韧觉得,自己做错了一件事。 如果他早已经看出木代的问题,他应该直白的问或者拉着她一起面对,而不是因为喜欢她迁就她而当做看不见。 那些细小的隐患,像石缝里的毒草,你以为可以视而不见,可以大而化之,它却抓住你视觉的盲点疯长,等你再低头时,脚下延伸开的,可能是长到齐膝的野草。 你也不知道一步踏进去,会踩上些什么。   ☆、第②章 张叔买了点水果,早春的西瓜,进口的车厘子,还有山竹,一路翻检着走,单价都不便宜,总担心摊主是给他缺斤短两了。 快到私人会所时,一抬头,看见一辆车。 黑色悍马,那么大的家伙,气势汹汹的兽一样蹲伏着,顶上一排狩猎灯,像怒气冲冲质问的眼睛。 张叔站着不动。 罗韧从车后绕到车前,倚着车头站定,抱着胳膊,抬起眼睛看天。 今天天不错,蓝湛湛的天幕上,飘一两丝云。 明明是在等他,但是不看他,气定神闲。 张叔笑起来,他有点喜欢这年轻人了。 有点意思,不管结果如何,是男人就该追过来,那是你的女朋友,没有了就该找,不用顾忌、忌讳、犹豫,至于发怒、买醉、自怨自艾就更没品了。 张叔没问罗韧是怎么找过来的,他觉得理所当然,不管明的暗的,男人该有点手段。 如果这是在选女婿,罗韧应该通过他考验了,只是可惜啊,不是。 张叔叹了口气。 他说:“老板娘在上头,罗韧啊,进来说话吧。” 说完了,抬脚往会所里走,楼梯一级一级的,每一级,都好像刻意拉开和抬高着和普通世界的距离。 罗韧抬头,看到心理会所的招牌,logo是一个黑色的圆圈,里头是黑色的女子剪影,微微扬起脖颈,手臂伸长,触到圆圈的边界,将出而未出。 某种意义上讲,这个世界上,每个人都困囿在自己的阴影中,不同的是有人的亮些,有人的暗些,有人分的泾渭分明,有人混淆虚幻现实,于是有人就进了这四四方方的房子,有人还在外头闲晃游荡。 炎红砂的电话就在这个时候打过来。 问:“罗韧,有木代的消息了吗?” 声音怯生生的,自从上次在山里被罗韧责备似的说了几句之后,她对罗韧,就有一种自然而然的回避和畏惧。 罗韧说:“有了。只是不知道什么原因,在心理会所。” 先前都猜测,可能是去更好的医院诊治了,虽然这猜测不大站得住脚——换医院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干嘛要藏着掖着呢。 前头的张叔回过头来,像是纳闷他为什么跟的这么慢。 “没事的话先挂了,再联系。” 炎红砂停顿了一两秒,忽然着急:“别,别,罗韧,有话跟你说。” 罗韧示意张叔等他一下,就站在会所招牌的logo下头,接完了炎红砂的电话。 电话内容于他,其实没什么新意,但是可以从中咂摸出两个姑娘小心忐忑想隐瞒秘密的心情,他笑了笑,说,知道了。 挂电话前,炎红砂犹豫了一下,问:“罗韧,你会嫌弃木代吗?” 罗韧说:“你想太多了。” 他收起电话,深吸一口气,紧走几步跟上张叔。 心情还算平静,只是,并不舒服。 那种,一个人踽踽独行,全世界都泼来猜疑的、担忧的、隐瞒的、回避的水,哪怕是善意,也让人心灰的感觉。 踩着铺着厚厚暗花地毯的楼梯一路向上,边墙上挂着古今中外的人物肖像,弗洛伊德、荣格、维果茨基,大师们阴郁的眼睛看向这个世界,无一例外的忧心忡忡。 让罗韧啼笑皆非的是,居然还有一副老子的画像,画像下头一行箴言。 ——胜人者有力,自胜者强。 转念一想,说的也没错,任何心理问题,大抵也都是自己跟自己较劲。 *** 走到一扇华丽的双开门前头,张叔让罗韧等一下。 等就等,都已经到跟前,他并不急躁。 过了一会,张叔出来,领他进去。 屋子是暗色调,华丽,地毯很软也很厚,再细脆的东西摔上去也不担心损坏。 罗韧觉得这样的布置很好,人的心灵也是薄脆的,进入这样的环境会觉得安全稳妥。 大的豪华红木桌子,后头坐着一个儒雅着西服的中年男人,罗韧见过他的照片,何瑞华。 霍子红也在,坐在驼色的真皮随形沙发里,这种沙发广受客人欢迎,因它没有个性,没有形状,随着你的喜好变形迎合,贴合心意。 罗韧跟霍子红打招呼:“好久不见。” 她出去散心那么久,未必真得到安宁,心又不是绵羊,换了块草地吃草就无欲无求。 打招呼的时候,他注意到,霍子红手上,掂了一盒老式录像带。 黑沉沉的盒子,对比而今的数据存储卡,显得庞大而笨重,但里头必然也锁了久不见光的秘密。 罗韧在另一张沙发里坐下,手边的台几上有事先倒好的茶水,张叔坐在靠近门的一张椅子上,水果袋搁在脚边,像排队等待就医的病人。 霍子红说:“这位何瑞华先生,八年前还在很有名的医院做医师,那时候,他就是木代的主治医生,后来,哪怕是自己出来做会所,也一直跟我们保持联系,一直跟着木代的病例。” 罗韧问:“一直?” “一直。” “木代知道吗?” “不知道。” 罗韧的心稍稍揪了一下。 何瑞华说:“或者,你们先把八年前的事,跟这位罗先生说一下。” 嗯,八年前。 很值得玩味的数字,木代习武,八年。霍子红忽然举家搬到丽江,也是八年。 *** 霍子红沉默了一会,有些事,她也不大去想的,人心有趋吉避凶的本性,有些事,总想自私地彻底丢弃。 而今要一点一滴还原,往事一点点抽丝,还没开口就压的她一颗心沉甸甸的。 “八年前,木代……十五岁,也还是个小姑娘,那时候,我收养她也有十来年了,木代很好,可爱开朗,也淘气促黠。” “在班上有个好朋友,叫沈雯,两人除了睡觉,干什么都一起,闺蜜,死党,你怎么说都行。” “有一天,发生了件事,其实起初看,也只是小事。” 红姨叹着气微笑,想着,也是命该如此,造化弄人。 那时候,有一部好莱坞大片上映,《博物馆奇妙夜》,木代和沈雯说好了一起去看,木代还提前买好了票。 可是到了那一天,却有了变卦。 沈雯说,父母不让她去,中考在即,吩咐她在家里好好温书。 木代当然不开心,临时找不到别的朋友,没人陪的话,她自己又不想去看,票钱也白扔了,怪舍不得的。 她自己想了个点子。 她背着书包去沈雯家里,敲门,迎着沈雯妈妈诧异的目光,说:“我找雯雯一起去补习啊。” 事先没串过话,沈雯一头雾水,只好支吾着任木代编。 木代说:“数学老师说,得了一套卷子,是中考出题的老师出的,押中考题的可能性大,所以小范围的,找了几个班级的尖子生,一起补习一下。” 沈雯妈妈没怀疑,心里还挺欣慰:木代和沈雯的学习都不错,是老师的重点关注对象,有了好资料,优先给尖子生也是正常的。 出门的时候,沈雯妈妈叮嘱:“走大路,看着点车,要是补习的晚,打电话回来让妈妈去接啊。” 说到这里,霍子红停顿了一下。 罗韧低声问:“出事了是吗?” “没去学校,走的是另一条路,因为电影快开演了,两个人又抄工地废楼,走了条很少人走的近路。” 罗韧搭在沙发背上的手轻微收紧,即便早就知道已经过去了,听她描述,还是觉得压抑,为着那改变不了的悲剧。 霍子红深吸一口气,想三言两语把事情说完,但欲速而不达,总觉得说不到头。 “遇到一群流氓,坏小子,拖着两个人上楼,木代那时候……嗯,说是小姑娘,有些时候,又是大姑娘,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抵死挣扎,也不知道是幸运,还是不幸……” 霍子红声音有点颤抖:“木代可能是挣扎的很厉害,她从楼上摔下来了。不知道是二楼,还是三楼……总之很高,后脑着地,流了很多很多血……” 她停住。 罗韧看张叔:“所以木代这次车祸,你一直去找医生,问撞到了脑子会不会有问题,是吗?” 张叔无声点头,像是觉得局促,又把水果袋拎起来抱到怀里,寂静的房间里,只有塑料袋的声音。 哗啦哗啦。 “后来,抓到那群人,领头的交代说,开始,只是想玩玩,没想杀人。可是,他们以为木代死了,就想着,反正也摊上人命了,死一个是死,死两个也是死。” “所以雯雯很惨,被侮辱了,又被掐死了。” 罗韧闭了一下眼睛,这些事情,远没有他经历过的来的危险激烈,但是,舒缓的调子,像抚在脖子上慢慢掐紧的手,压抑地人喘不过气了。 “然后呢?” 霍子红有点恍惚。 那天的事,她记得很清楚,晚上十来点钟,收到沈雯母亲的电话,焦急的要命,问她,两个孩子不是说去补习吗,为什么没回来,也打电话去学校问过了,老师说,根本没这回事。 跟沈雯母亲不同,霍子红是知道木代去看电影这回事的,也隐约猜到她是编了个借口把沈雯拐了去,她觉得很不好意思,如实说了,代替木代道歉。 但是更晚一些时候,霍子红也坐不住了。 电影早该散场了啊。 两家的人,联合了亲戚、朋友、邻居,一起出去找,那时候还没想到要报警。 找到了那片工地。 先发现的木代,那一滩血,沈雯母亲当场就瘫了。 后来,又在楼里找到了沈雯。 沈雯已经断气了,但是木代,还有一口气。 后头发生了什么,霍子红也记不大清,只是觉得混乱,每天有无数张嘴同她说话,城市不大,这是个大案子,抽掉警力,专案组都组建了,陆续有消息传来。 有线索了,有个小混混自己扛不住心理压力,自首了,顺藤摸瓜,又抓住一个了,有一个逃到外市去了,兄弟单位配合,抓到了。 落网了,都落网了。 案子破获之后第三天,木代醒过来了。 霍子红说:“那时候,我居然不觉得这是好事,真的,我想着,木代如果也一起随沈雯去了,可能好一点。” 那群混混被抓了,铁牢大锁,等待人民的惩罚,沈家的愤怒像滴血的獠牙,鞭长莫及。 木代就醒在这个时候。 霍子红哽咽,眼泪流下来:“家被砸了几次,木代也被打了很多次,有时候,她下跪,我也陪着她跪,沈家的愤怒我可以理解,人之常情,被打也是我们活该。” 张叔低着头,攥着塑料袋,一动不动。 那时候,他已经是霍子红店里的伙计了,老板娘被打,他站在边上,霍子红不让他插手。 他也会被打,不知道哪个女人脱了鞋,往他脑后抽,硬邦邦的鞋底,抽的他一直耳鸣。 何瑞华叹着气走过来,把桌上的纸巾盒递给霍子红。 霍子红连抽好几张,擦干眼泪,又擤了鼻涕,罗韧把水递给她,她仰头一口气喝完,茶水像浇灌干涸了许久的地。 “一直忍着,想着没准能忍过去,也让木代忍,人做错了事,要赎罪,但是有一次,我觉得,忍不了了……” 霍子红眼前模糊地微笑。 那一次,也是家里被砸,她疲惫的低着头,一声不吭,直到沈家人离开。 沈家人走了之后,她从暖壶里倒水喝,暖壶被摔破,倒出来的水,夹带着许多碎成碎片的镀银玻璃碴,感觉喝下去了,就会肠穿肚烂。 霍子红叹着气把杯子推开,抬眼看到木代还跪在那里。 她过去想把木代拉起来,忽然发现,木代背上,有一片盈亮,像是铠甲。 她一时之间没反应过来,奇怪的问:“木代,这是什么啊?” 木代没吭声,霍子红却一下子崩溃了。 那是图钉。 后来她数过,二十三颗,颗颗透皮进肉,居然挨的整齐,排成一片。 罗韧眼眶发酸,两只手从沙发背上收回,死死卡在一起,手背上青筋暴起。 霍子红说:“我觉得,这个地方,住不下去了,这局面我应付不了,问题我也解决不了,我就想逃。我把张叔叫他,跟他说,挪店,搬家,马上,随便去哪。” 她深吸一口气,惨然的笑:“现在想想,我也不好,我从来没给木代做过一个好的榜样,我遇到事只会逃,家里出事我逃了,木代出事我带她逃了,多年之后,事情水落石出,我面对不了李坦,又逃了。” 那二十三颗图钉,霍子红自己一颗颗抠出来的,瓷盘摆在一边,每一颗扔进去,就咣当一声响,带着血痕。 木代也没喊疼,低着头,盘着腿,也不知道在看什么,中间只问了一句话。 她说:“红姨,其实我还是死了的好吧。” 霍子红心里泛起诡异的凉意,她到这个时候,才发觉一件事。 出事之后,她只顾着让木代去忍,去赎罪,去忏悔,却从没有意识到,木代其实也还小,有很多成年人会有的坚忍坚持和韧性,她并不具备。 木代的精神,已经出问题了。   ☆、第③章 搬到丽江之后,霍子红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带木代去省会求医。 打听了又打听,找到当时据称最好的大夫,何瑞华。 那时候,何瑞华还在医院就职,拖亲沾友的病人很多,对木代的事情不算特别上心,而且,木代真没表现出什么异常,比之那些真正呼天抢地要死要活的病人,她正常地可以被颁奖。 何瑞华觉得,霍子红的担忧,只是青春期少女家长的杞人忧天罢了。 他建议说:“这样吧,你们做家长的留心她的日常举动,最好能有音像的资料,这样一来有证据,二来我们分析起来,也比较好办。” 罗韧的目光,落到霍子红手上的那盒老式录像带上。 四四方方,黑色,过时,老旧,尘封一段影像。 何瑞华说:“先放一下吧。” 还以为会推出老式的放映机,原来不是,何瑞华已经安排人把影像转换成了电脑视频。 显像。 像素并不好,模糊的,带着电波的杂音,时间是晚上,屋里黑着灯,隐约能看到床的轮廓,还有床上的人。 床头灯忽然亮起,木代从床上坐起来,光着脚下床,似乎是要去洗手间,但是才走了两步,忽然坐下来。 盘腿坐到地上,呆滞的,不知道当时霍子红把摄像机安放在什么位置,这个时候,竟正对着她的脸。 罗韧看木代。 她那时候是小,真小,直发,脸上带着稚气,细细的胳膊,清瘦的身条,胸部已经开始发育,微贲的弧度,睡衣勾勒出青涩的身形。 如果现在他称木代是“我的姑娘”,那个时候,要叫“我的小姑娘”了。 木代抹眼泪,在哭。 克制的哭,尽量不发出声音,小脸皱成一团,拿衣袖抹眼泪,哭一阵停一阵,喃喃地说:“我该怎么办啊。” 罗韧想伸手出去,摸摸她的头发。 这世上的事情,往往不是是非分明黑白有度,左右结构的“对”或者“错”字描摹不了人情百态,霍子红的追述,即便拿到罗韧面前,他也无法在短时间内去理清,何况是那时候的木代。 没人教她,也没人引领,她认为自己有罪,霍子红让她认罪,沈家已然当她罪大莫及,这罪,就算是已经坐实了吧。 她伸手往枕头底下摸,抽出来一把刀子。 家常的水果刀。 罗韧看到,她拿着刀子,先在手腕上比划,又在咽喉处,最后,刀尖对着心脏,持刀的手一直发抖。 罗韧的心收紧,身子前倾。 然后,她眼一闭,右手一紧…… 罗韧觉得耳边嗡嗡的,明知道自杀绝没有成功,那一时刻,还是呼吸一停。 木代忽然睁眼。 眼神狠戾,神色几乎称得上是尖刻了。 她负气似的,咣当一声把刀子扔远,厉声说了句:“关你什么事!” 罗韧一怔,旋即反应过来:她是对那一个木代说话。 她语速很快:“又不是你杀的人,关你什么事。你也差点摔死,好不容易捡回条命,难道还要赔上去?” 胸口起伏,气愤难平,像阴郁的黑暗少女。 炎红砂说的没错,木代自己也猜出端倪,双重人格。 罗韧转头看霍子红:“木代可能有双重人格这回事,我其实已经猜到……” 霍子红说:“还有一小段,看完它。” 木代的表情转换,忽而柔弱痛苦,忽而狠决桀骜,罗韧不想再看,怕看多了,这种印象挥之不去。 好在,看时间的显示进度,快播放完了。 就在这个时候,木代忽然抬起了头。 她表情平和,双目微微眯起,眉头微蹙,像是厌烦,又像是嫌恶。 她说:“你们两个,别吵了。” 视频就到这里,戛然而止。 屋子里静默了很长一段时间,后来,张叔的水果塑料袋又在哗啦啦的响了,全然的噪音,让人想把那兜水果扔到地上,狠狠踩的稀烂。 罗韧说:“我对心理学没什么研究,如果解释的话,请用我听的懂的说法,尽量通俗。” *** 何瑞华首先坦诚一件事,关于木代异常的证据和影像资料,罗韧看到的,就已经是全部了。 全部?只是这段视频? 罗韧觉得不可能:“然后呢?” “然后,她就以我们都想象不到的速度,治愈了。” “治愈?” 何瑞华先生尴尬地着重发音:“自愈,自己治愈。” 他拖开椅子,从那张厚重的书桌后起身,拉过一边的白板,用荧光笔在上面画了三个圆圈。 第一个最大,里头写了个“隐”字。 第二个适中,里头写了“木代”两个字。 第三个最小,里头写了“2号”。 罗韧看向最大的圆圈:“那个是主人格?” “是。” “一个这么多年都鲜少露面的人格,是主人格?” “有些人从不露面,幕后操纵,控制整个帝国。有些人忙前忙后,只是御前行走。主次不看露面次数,看势力比重。” 如果是平时,这样的说辞,罗韧大概会笑一下,但是此时、此刻、此地,没有心情。 何瑞华说:“可供分析研究的资料太少,很多是我的推论。你听来参考,可以不相信,欢迎一起探讨。” 典型的知识分子口吻。 罗韧点头:“你说。” “我想,你同意这样一种说法,人的本性渴望存活,这种渴望甚至存在于无意识中。就好像,有些说着已萌死志的人,车子撞来,还会下意识躲避。” 罗韧同意,对这世上大多数人来说,死,还是要付出很大的勇气的。 “因为存活的渴望,所以人有自救的本能。如果追究到极致,饿了吃饭,渴了喝水,都是一种自救。” 罗韧静静听着。 何瑞华看那块画板:“木代当时,是一种自救。” “以她那时的年纪、面对的压力,如果继续下去,很可能不是死就是全盘崩溃,所以我认为,她在自我的认知里,形成了一种攻守策略。” “主人格,带着这种压力,或者称之为罪孽的感觉,隐藏,也可以说是沉睡。” 罗韧沉默,以木代的日常表现,确实看不出她是受过强大心理创伤的人,她单纯可爱到近乎简单。 罗韧忽然想到木代被泼水煮鱼那一次,当时泼她的女人,很可能是沈雯的家人。 他沉吟:“但是木代,并没有忘记八年前那件事。” 何瑞华说:“我个人倾向于觉得,这是一种策略。如果她完全忘记,反而出问题,因为那就属于明显的精神异常了。” 他谨慎的选择措辞:“她记得,但这种罪孽的影响不深刻,如果说以前是深入骨髓,现在可能只影响皮层,也就是说,只有当事情被提起、或者临到眼前,才会对她引起心理波动。她自己为自己创造了八年多的宽松空间,这也是一种逃避。” 罗韧无法反驳,木代被泼那一次,确实当时的表现很异常,但也必须承认,后来她恢复的很快。 类似反弹。 何瑞华继续:“然后,主人格把两个次人格,推到幕前。接下来,类似自由选择……” 他用笔尖点了一下写有“木代”的那个圆圈:“这一个胜出。” 罗韧问了句:“为什么,感觉上,2号更精明强干一点。” 何瑞华点头:“不错,但是还要加上几个形容词,自私、利己。” “从录像带视频里可以看出,2号是完全自我的,一切从自我角度出发,不顾及责任、道义,人毕竟是社会性的,这样的性格在普罗大众里,很不受欢迎。” 罗韧想起在五珠村那次,和老蚌斗的凶险时,木代忽然不见了,他后来循着哨声,在很远的海域发现她。 何瑞华的描述没错,2号的唯一目标是带木代脱离危险,至于当时还处在险境中的罗韧或者曹严华,她从未想过要去帮忙。 她确实数次去救木代,但她只救木代,她为自己开脱,言之凿凿,理直气壮,说的好像全无责任。 何瑞华说:“但是木代就不同了,你有没有发现,她有一个特点?” 罗韧回答:“她有很多特点。” 何瑞华笑了一下:“罗先生,你仔细回忆和她的相识相处,你觉得,她前后有什么不同吗?” 罗韧想了一下。 是有不同,最初见到时,木代还算是犀利和不驯的,和他有冲突,但是渐渐的,她就是他的姑娘了。 何瑞华提醒他:“你是不是觉得,越来越喜欢她?” 这不是屁话吗,相处的渐入佳境,感情自然是越来越深,如果对看两生厌,还谈什么继续相处? 何瑞华像是看穿了他的心理:“我的意思是,她在根据你的喜好,去塑形她自己,木代被主人格推到幕前,又轻易胜出2号,不是偶然的。她有本事,让她希望喜欢自己的人,都喜欢自己。” 她有本事,让她希望喜欢自己的人,都喜欢自己。 好绕口的话,罗韧在心里重复了一遍,眉宇间开始蕴上怒色,但是说话时,倒是笑着的。 “你什么意思?” 何瑞华平静的说:“我知道你很难接受,对爱人来说,很难接受。” “你是不是觉得她很乖巧可爱,越跟你相处,就越对你的胃口,你喜欢什么样的,她就是什么样的?” “她是不是几乎不惹你生气,偶尔发点小脾气,你哄一哄她就开心,不吃你的醋,不犯你的忌讳,一切都好像是按照你喜欢的模子打造出来的?” 罗韧愤怒,又觉得荒唐。 霍子红适时开口,语气柔和:“罗韧,我们现在讨论木代的病情,你不要代入个人感情。何医生说的这些,木代小时候其实已经有一些端倪了。有一个词,或许听起来刺耳,但可以形容这种情形。” 她顿了一下,说:“讨好,刻意的讨好。” 何瑞华咳嗽了一下:“有一种爬虫,叫避役,俗称变色龙,可以根据周边环境的不同去改变自身颜色。这一点和木代的情况有类似之处,她和不同的人相处,表现出来的性格其实是不大一样的,而且因为是次人格,所以波动也频繁。” 罗韧忽然把怒色收了回去,说:“说,你们继续说,说完了,我再发表意见。” 他脸色并不好,往沙发背上一靠,沉默以对。 何瑞华尴尬地和霍子红对视了一眼:“基本上,她之前为什么会出现异样,我们有这样的……推测和讨论。” 罗韧面无表情:“何医生,我想问你,都说医者父母心,你怀着一颗什么心呢?” 何瑞华不明白为什么有此一问,莫名其妙。 罗韧说:“我认同你自救的说法,她在那种环境下,孤立无援,没有人帮助,自己想救自己,把那段往事淡化或者隐藏,并不奇怪。” “但是……” 他笑起来:“有一个故事,你听过没有?” 他自顾自讲下去。 “有一个精神病人,他的症状很奇怪,每天就打着一把伞,蹲在房间的角落里,不吃也不喝,也不讲话,换过很多心理医生,大家束手无策,都觉得他没救了。” “有一天,来了一个新的心理医生。他没有问很多,也默默打了一把伞,陪着那个病人蹲在墙角,不吃不喝,也不讲话。” “过了几天,那个精神病人终于说话了,偷偷问那个心理医生说,你好啊,你也是一只蘑菇吗?” 何瑞华是专攻心理科的医生,当然听过这个故事,但是,他还是不明白罗韧的用意。 罗韧说:“你凭着一段影像、自己的理解,做出一番你觉得合理的,并且可能已经被霍子红认同了的推论。” “你有去了解过木代吗,有打着伞陪她一起待过吗?她可能也只是一只与人无害的蘑菇,但是你把她妖魔成变色龙。” 又转头看霍子红:“你也认同了这种说法,在你的想法里,木代和所有人的相处都变成了刻意讨好,和你的相处是,和我的相处也是。” “你身上命案未清的那段时间,你知道木代有多为你焦心吗?你们相处这么久,你觉得没有一点真情实意的成分在吗,只是讨好?你是什么东西,我们是什么东西,有什么资格让她去讨好?” 罗韧有点控制不住,霍一下长身站起:“我大概也是精神分裂了,才有空在这听你们乱喷。我现在要见木代,哪位能给指一下路。” 没有人动。 良久,霍子红疲惫地抬头看罗韧,轻声说了句。 “罗韧啊,木代恢复了。” 恢复?什么叫恢复? 罗韧眉头越拧越紧,转头看何瑞华。 何瑞华吃了刚刚一通抢白,脸色有点红一阵白一阵的,见罗韧看他,有些手足无措,过了良久,才伸出手去,指向白板。 那个主人格,那个写了个“隐”字的圆圈。   ☆、第④章 那天在医院,护士通知张叔,木代醒过来了,他又惊又喜,跌跌撞撞朝里走。 他看到木代坐起来,被子掀到一边,低着头,正扯下手背上的输液针头。 人有时候,确实是有第六感的,只从身体动作,甚至还没有看到她脸上的表情,张叔就已经觉得不对了。 试探性叫她:“小老板娘?” 她抬起头,眼睛很亮,但目光很快一寸寸敛回华彩,面目平淡,带着疲倦,说:“张叔啊。” 语气里,甚至有一丝不耐烦的意味。 这张脸,这样的表情,这样的语气,张叔只见过一次,还是从录下的视频上,但终身难忘。 *** 罗韧问:“什么契机?” 什么契机,导致了主人格回归,或者说,重新操盘? 何瑞华嗫嚅了一下,说:“大概是一种平衡被打破吧。” 因着罗韧刚刚的发怒,他现在说话时,不自觉气短三分。 他定定神,临时改弦更张不可能,他还是有自己专家的骄傲和坚持的,于是继续说下去。 “我们设想,如果面对的生活就是普通人的生活,那么,这个木代,足以应付了。” “她漂亮、性格温柔,讨家人喜欢,未来也会讨男友喜欢,有一门好的婚事,过普通的满足生活。” 他点着白板上写有“木代”的那个圆圈:“这个人格足以应付,绰绰有余。” 罗韧嗯了一声。 他有一个好的习惯,无论对面前的人多么反感讨厌,有道理的话,他还是可以冷静听进去。 何瑞华说的出神:“可以想见,如果生活一直如此,也许这一辈子,2号和主人格,都不会再出现了。” 这话咂摸起来,深有余味,罗韧冒出一个奇怪的念头:也许世界本身就是个大病院,人也可以分两种,这辈子发了病的,跟没发病的。 什么叫正常?谁敢讲自己正常?开天辟地时并没有这个词,也只是造字的人造出,拼词的人拼出,给了定义,给了用法,就这么一路用下来。 何瑞华指了指霍子红和张叔:“据她们讲,从来没有见过2号出现。” 这也合理,霍子红和张叔周遭的生活,普通平静,2号确实没什么出现的必要。 何瑞华紧接着话锋一转:“但是张先生提起,木代近来,频繁外出,好像很是经历了一些事情——而据说事情发生时,你都是陪在身边的,罗先生,请你实话实说,有没有见到过2号或者类似2号的出现。” 罗韧心里轻轻叹一口气。 “有。” “一次还是多次?” “算多次吧。” 何瑞华轻吁一口气,脸上隐约现出“我就知道是这样”的得意。 “你看,”他说,“单一次人格主宰近八年的平衡被打破了,有时候我们会说,分裂的人格彼此不知道对方存在,这也不确切,因为人不是孤立的,她是社会性的,她会推理、分析、怀疑,紧接着,一定会爆发生存权的争夺。” “就好像……”他斟酌了一下,“某天早上,你醒来,发现枕边躺着一模一样的你,占有你的家人、爱人、社会关系、名字、财富,你会怎么选?和他和平共处吗?不是的,我们做过问卷,百分之九十的人,会选择不择手段,把异己消灭掉,让生活回复到从前。” 人的天性里就有独占欲,对爱人如此,对自己更加如此,只是大多数时候,不会出现一个自己和自己争宠罢了。 罗韧问:“然后呢?” “情形继续恶化,可能会引发混乱和崩溃,要么是疯了,要么是……自救再次启动,那个真正掌握控制权的人格出来住持大局。” 何瑞华又仔细想了想:“但是这种恶化需要一个过程,所以我想,她这次主人格的迅速回归,可能跟她的车祸不无关系。” 虽然有观点认为*是*,意识是意识,倾向于把二者割裂对待,但是种种迹象显示,两者之间依然存在神秘的联系,就像更强健的*有时催生更强大的灵魂,而有时候*的病痛摧残,会瞬间把意志消磨殆尽。 接收到的信息太多,罗韧觉得有点头疼。 他问:“我什么时候可以见木代?” 何瑞华没说话,这件事,他不好做主,还应该看家属的意见吧。 霍子红适时开口。 “罗韧,我们不知会你就带走木代,一方面是,张叔跟我说,你们相处的日子还短,在我心里,你不算是自己人。” 罗韧笑笑:“可以理解。” “另一方面是……”霍子红苦笑,“我们也在学着,怎么样去和这个木代……相处。” 罗韧心里不觉打了个寒噤。 “她不一样吗?” 霍子红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很……不一样。” 至少,她是从未和这样的木代接触过的,和张叔一样,唯一见过的一次,是在录制的视频上。 罗韧问了个问题。 “这些日子,她有提起过我吗?” 霍子红看着罗韧,她有些犹豫,看向罗韧的目光近乎歉意。 罗韧说:“懂了。” *** 让罗韧见木代之前,何瑞华给他打了预防针。 翻来覆去就两个字:复杂。 表面上看,木代的病例最简单,只有那个视频和一些片段化的往事资料,但世上的事情就是这么邪门,有时候最简单的,反而最复杂。 该怎么说呢,何瑞华认为,对现在的木代来说,八年前发生的那件事,新鲜的像是昨天才发生,但与之前不同的是,她以23岁的年龄和经历再次面对。 罗韧说:“那我希望,她能坚强一点。” 说是这么说,心里还是有点担心:“房间里,没有给她留什么危险物品吧,像是刀子什么的?” 那个刀尖对准心口的画面,挥之不去。 何瑞华说:“你见了就知道了。” *** 房间是特别装修的,四面墙中,有两面是方便观察的单向镜,站在外头,里面的情景一览无遗。 你见了就知道了。 罗韧设想过再次见到木代的种种情形,她悲伤、难过、无助、混乱、甚至癫狂。 但是现实,恰好是最打脸的那款。 木代在打游戏。 房间里,有大型游戏城会装备的那种枪击游戏,设备仿真,投币使用,人站在游戏屏幕外数米远,边上的枪台上,有长枪短枪。 木代戴着耳机,聚精会神,站的笔直,步子前后微微错开,端着枪,表情冷漠,心不二用,目光随着屏幕上的画面变换,枪口或起或落,一直不间断的扣动扳机。 旁边的台子上,一箩筐的游戏币。 罗韧转到另一边,看她在打什么游戏。 类似僵尸围城,各种僵尸,逐步升级,开始动作缓慢摇摇晃晃,她抿着唇挨个瞄准一枪爆头,后来怪物就多了,触须的、庞大的、会喷射毒液的,她手扣扳机几乎不松,一直开火。 但这种游戏,你怎么升级都会死的——败给商家必须获利赚钱的终极野心。 over的时候,她就抓一把币,挨个塞进投币孔再来,手插*进那堆游戏币时,银色的光泽在指间翻动。 霍子红轻声说:“她说,觉得烦,又不想和我们讲话,要找点事,转移注意力。” “她还记得我吗?” 霍子红诧异罗韧为什么会问这个问题:“记得,记得你,一万三,还有她新认识的红砂,她又不是失忆。” 边上的何瑞华补充:“但是感情可能会不一样。” 又说:“你要进去见她吗?门没锁,一拧就开了。” 罗韧的目光落在门把手上,古铜色的,被拧过很多次,摩擦的光亮。 他迟疑了片刻,没过去,顿了顿,在身后的一排椅子上坐下来。 透过单向镜的目光,一直没离开过木代的脸。 她的每一次阖眼、挑眉、抿嘴、愠怒。 恋人的眼光最细致入微也最刻毒犀利,眼前的木代身上,完全找不到小口袋的影子。 那个喜欢搂着他,与他温柔接吻,含嗔地叫他名字,偶尔脸红但是会坚定的说“我喜欢你啊”的小口袋。 那些他喜欢的,柔软和可爱,像突然被大风掠走,只剩下棱棱的生硬骨架。 罗韧觉得像是中了一颗冰凉的子弹,整个寻觅的过程,以这一时刻,最为难受。 何瑞华叹息着在罗韧身边坐下来。 他说:“你看,前一秒,你是捍卫和保护她最激烈的人,但是终于见到,你也是那个接受程度最低的人,就像爱情一样,本身就是激烈但是脆弱的。” 罗韧有些恼怒,他天生反感别人去分析和窥探他。 何瑞华却像是体察不到他的心情:“遇到这种情况,依接受程度来说,确实是亲人>朋友>爱人。” “因为对于亲人来说,血浓于水,不管发生什么,是疯是癫,是傻是痴,他们都会接受。” “朋友的话,开始会有迟疑,但只要这个人不是大奸大恶,没什么道德原则问题,交友的基础还在,还是可以做朋友的。” 他就说到这里,没有再去条分缕析“爱人”。 但是罗韧懂他的意思,也明白自己的问题所在。 他没有爱上木代,他爱上的,只是小口袋罢了。 眼前的木代,像个陌生人,他没法做到马上去移情接受,他甚至觉得,对她,有一种没有理由的反感和敌意。 觉得是因为她,自己的姑娘才消失不见了。 他有破门而入的冲动,想问她:“你把小口袋藏到哪里去了?” *** 清早起来,一万三去了趟洗手间,回笼觉睡的不踏实,或许也没睡沉,太多的想法混在梦境里绞着。 梦见女野人持着石块在石壁上画画,他近前,看到她画的是被村民打死时的场景,陷阱底部,无望挣扎,他也在画面上,抱着胳膊,冷笑着观望。 一万三急的满头大汗,一叠声的否认:“不是这样的!” 女野人朝着他笑,忽然变了脸,抓住他的脖子,咔嚓一声…… 又梦见罗韧,一万三走近他去问:“你找到小老板娘了吗?她是不是还在治病?” 罗韧没说话,只是指了指高处,一万三仰头,发现墙壁上开了无数扇窗,每一扇窗户里映出的身形都是木代,然后最中央的一扇推开,木代低下头来,看着他意味深长的笑。 噼里啪啦鞭炮声,凤凰楼开张了,鞭炮不知怎么的引燃了火,只转脸功夫,凤凰楼就深陷一片火海中了…… “三三兄?三三兄?” 曹严华急急唤着一万三的名字,一边叫他一边抓住他的肩膀拼命晃,动作简单粗暴,像是舂米。 醒过来的一万三没顾得上去呵斥曹严华,他有噩梦得醒的庆幸,又觉得这阵子,确实是有点流年不利。 要去拜个菩萨,烧个纸,或者扔双鞋(扔邪),再不然放个风筝,放掉这阵子的晦气。 见一万三双眼发直,曹严华伸手在他眼前一通乱招,像是招魂。 一万三说:“有病啊?” 曹严华说:“我看见了?” 一万三纳闷:“看见什么了?” 曹严华恨铁不成钢:“土!土啊!你忘记了?” *** 收回第三根凶简,每个人都明里暗里松口气,就好像上学的时候,念完一个学期,考完期终考,总觉得休息一阵子天经地义。 更何况,确实折损元气。 木代车祸,炎红砂失亲,其它人也是灰头土脸险些丧命,对凶简这回事,自然而然的热度降低。 究竟为什么,一定要追着去收回凶简?没头没尾的一件事,至今扑朔迷离,险象环生,没什么成就感,也没什么动力。 只有曹严华,大概受处女座的强迫症驱使,觉得一天不集齐七根,就一天寝食难安。 所以,他得空就看土。 泥地、沙地、黄土地,逮着了就看的目不转睛,积极包揽所有扫地事宜,一扫帚下去必定尘土飞扬,尘埃落定之后,再扫下一扫帚。 有一次,酒吧的客人看到,问一万三:“你们酒吧的这个小工,是不是这里有点问题?” 说话的时候,食指点着自己的脑门,忧心忡忡。 还提醒一万三:“现代人心理压力都很重啊,指不定就有精神问题,你不要不当回事啊。早发现早治疗,杜绝一切隐患!” 这个人,八成是在广告公司就职。 真是功夫不负有心人,终于让他看到点东西了。 一万三懒洋洋坐起来。 “看到什么了?” 曹严华不知道该怎么形容。 “我刚刚……就是,酒吧前头那块小花圃,张叔提过换种新季的花,我想着,提前松松土,我就拿了铁锨去铲……” *** 他这些日子练功不说卓有成效,至少身强体健,松土挖土一类的活儿,小菜一碟。 清晨和风煦煦,游客三三两两,有个穿短裙的姑娘裙子被风吹起,他还一阵心神荡漾,暗搓搓吹了个口哨,然后脚踩住铁锨边沿,往下一铲。 一万三真是懒得听这种絮絮叨叨的前情铺垫:“然后呢?” 曹严华咽了口唾沫,似乎心有余悸。 “我看见一个洞。” 一万三看鬼一样看他,偏曹严华还不自知,一脸的理所当然。 一万三忍无可忍:“你特么不是废话吗?你一铁锨挖下去,你当然看见一个洞!” 曹严华哆嗦了一下:“不是的。” 是暗红色的,像是肉,带着表皮的褶皱,而且有节律的起伏。 这形容,一万三觉得胳膊上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然后呢?” “然后好像起风,你能想象到吗?”曹严华觉得词穷,“就是那个洞里起风,带着腥味,吹上来……” 再然后就没了,他带着一身冷汗定睛去看,只不过是一铁锨下去挖开的泥土罢了,阳光照射下,有一些泥尘飘飘落下,像是…… 像是刚刚挖开的地方,真的有风自地下吹起似的。   ☆、第⑤章 罗韧这一犹豫迟疑,就是一日夜。 其实到末了,他也没想明白,只不过空想不会带来任何变化和进展,不如做点什么。 他最终推门进去。 看到木代的背影,和火光暴起血肉纷飞的游戏屏幕。 罗韧走近两步,木代的脊背僵了一下,然后,摘下耳机。 看,即便眼睛耽于乱象,耳朵扰于杂音,习武之人天性,她还是有感觉的。 四目交投,像两个陌生人的对视。 罗韧知道自己一定表情僵硬目光疏离,他也想表现的更好一点,但是装不来,对着别人可以装,对她装不了。 “好点了?” “你都知道了?” 同时发问,最终罗韧点头:“知道了。” 冷场。 罗韧说:“陪你打一出游戏吧,有双人模式吗?” 他低头,去找机器的调控按钮,木代说:“难打的,两个人会比一个人撑的久吗?” 罗韧说:“会啊。” 归零,重新开始,罗韧并不看木代,专注游戏,她的游戏角色是个金发的窈窕女郎,紧身吊带,劲装飒爽,跟他并肩,翻滚、腾跃、开枪、躲避。 起初,奔跑在城市的街道,然后过关升级,阴暗的丛林、森冷的墓室,怪物越来越多,强大到变态,终于游戏者开始挂彩,抓痕、咬伤,血槽渐空。 金发的姑娘被触须的僵尸怪兽卷起来了,罗韧调转枪口,开始攻击怪兽。 有僵尸冲到面前,咬,抓,他像是没看见,枪口只对准一个方向,一直开火。 木代摘下耳机,奇怪的看他,忍不住阻止:“哎!” 他不吭声,血槽耗尽,倒地,那一头,姑娘还是免不了被怪兽拖进黑暗深处,只余隐隐传来的尖声惊叫。 over,游戏商又赚到钱了。 罗韧摘下耳机,问她:“之前撑到过这一关吗?” “没有。” “所以多个人帮手,还是撑的久一点。” “但是都死了。” 罗韧把耳机放回枪台:“人人都有一死。” 又问:“何医生都跟你沟通过了?” “嗯。” “没有再瞒你?” “给我看过录像了。”她笑了一下。 见面以来,头一次看到她的笑,也不像小口袋,笑的没有内容,只是面部肌肉的协调运作。 她问:“你喜欢哪一个?” 这个问题真是很难回答,有那么一瞬间,罗韧觉得自己想说:变回小口袋好不好? 但他忍住了。 他说:“大家都是成年人,讲真心话好不好?我喜欢哪一个,对你来说,还重要吗?” 她说:“不太重要了。” 罗韧沉默了一下:“我想也是。” *** 霍子红站在会所二楼的阳台,目送罗韧驾车离开,他跟她告别的时候,神色平静,说:“我先回丽江,有什么需要帮忙的,或者木代有什么事,打我电话。” 霍子红隐约猜到会面的结果并不理想,说:“罗韧,你想开一点。” 罗韧笑起来:“难道我会想不开,我要是凡事想不开,也不会活到现在了。” 霍子红回房,再唏嘘同情,罗韧也只是外人罢了,但木代是自己人。 木代趴在地上,横劈,一字马,两手交叠,垫着下巴,眼神柔和平静。 霍子红在她身边坐下,伸手摩挲她的发顶,想起刚收养她时,小孩子的头骨好像都是柔软细弱的,而现在,她长发浓密,颅骨坚硬,你说她病,她还是有自己的强。 木代说:“红姨,罗韧说他都知道,我站在他面前,像被扒了皮。” 霍子红难过的垂泪,眼泪滴在地板上,饱满的一滴。 “木代,红姨也不会教你,很多事情,红姨自己做的也很差。何医生也跟我说了,我虽然收养你,但没有好好从心理上去疏导照顾,你这样,我有很大责任……” 木代叹了口气,低下头,眼睛像要看进地板深处。 说:“罗韧喜欢说,大家都是成年人,讲真心话。” “红姨,我跟你讲真心话,我觉得你并没有什么责任。你收养我,照顾了我,免我冻死、饿死、横死,让我有机会读书、认字、明理。我看过报导,有些人虐待收养的孩子,有些禽兽专借收养之名向幼童下手,你已经挡掉我许多祸患。我如果跟在亲生母亲身边长大,或许很早就浪迹街头,你已经给了我一重生活,不用想着再去对我精神负责,你又不欠我。” 霍子红愣了一下,这话,真不像木代说的。 她有点不知所措,像面对着孩子一朝长大,觉得不真实。 木代又说:“前一阵子,我在丽江遇到雯雯的妈妈。” 那件事,张叔跟霍子红提过,但不尽不实,霍子红并不知道细节:“她……还是很气吗?” “她说,雯雯死的那么惨,你怎么还活的这么好,你怎么还没有报应。” 霍子红嘴唇嗫嚅着,木代反而比她平静,说:“我大概是会有报应的。” 顿了顿,又低声加一句:“早晚罢了。” 她爬起来,摩挲了一下脖颈,站到墙边,两手撑地,倒立,长长的头发堆到地上,像散开的云。 霍子红在她的眼睛里,成了倒坐着的影像。 霍子红说:“罗韧走了。” “嗯。” “谈的不顺利吗?” 她想了想,说:“谈不上好不好,罗韧本身就不喜欢我,他喜欢小口袋,我看的出来的。” “难过吗?要像成年人那样,说真心话。” “不难过。我觉得,我也不应该得到太多的爱,那样对雯雯不公平。” “那你自己呢,你还喜欢罗韧吗?” 木代笑起来,这一次,她笑的特别漂亮。 说:“我一直喜欢他啊。” 说完了,一个翻身,坐正身子。 “红姨,你觉得我有病吗?” 该怎么讲?说有,会不会刺激她?但是说没有的话,那卷录像带和她的反常又都那么确凿…… 霍子红有些慌。 木代说:“我觉得我没有,但是你们都说有的话,就当是有吧。” 她很无所谓。 霍子红接不下去,顿了顿说:“今天你好好休息,何医生说,最近市面上有几款新药,接下来,咱们可以试一下。” 木代说:“好啊。” *** 离开会所之后,罗韧的车子就没有停过,一直在开,完全不想停下休息。 车窗外风景变换,无数车,载无数人,不知道奔往哪个前方,白昼渐渐消逝,夜色开始在周遭涂抹,然后,手机震了一下,有消息进来。 他漫不经心拿起来看,微信群里的,凤凰别动队。 随手点进去。 是系统消息。 木代退群了。 罗韧没吭声,又把手机搁回原处,继续往前开,开着开着,忽然莫名烦躁,靠边停车,推开门出来,狠狠撞上门,前走几步坐在靠边的栏杆上,大口呼气喘气。 仰头看,天上疏疏点点的星。 手机一直有响动,大概是曹胖胖他们在聊,在问,在猜测。 罗韧不想去看。 有刹车停车的声音,抬头看,不远处停下一辆suv,粗壮的司机从车窗里探出头来,问:“兄弟,车出问题了?” 罗韧做了个手势,意思是谢了,犯困,只是停下醒神。 司机了然,摇上车窗后发动车子,绝尘而去。 那之后就没人再停了,所有的车子开过,都带起嗖的一阵风,罗韧一直在数,数到三百辆,三百辆的陌路人。 还嫌他的陌路人不够多吗? 罗韧突然出离愤怒。 凭什么? 他狠狠起身,调转车头,重新往昆明的方向。 到的时候,晨曦初开,意外的,在门口正撞见霍子红和张叔,两个人都拎着行李,要走的架势,看见罗韧的车,都有微微错愕。 罗韧急刹车下来,问:“木代呢?” 霍子红说:“跑了。” 一时之间,罗韧居然没反应过来“跑了”这两个字的意思。 霍子红回过头来,指向会所楼上的窗户。 “你应该知道的,木代爬墙很在行。门没有开过,应该是晚上,大家都睡熟的时候,她自己打开窗户,跑了。” “手机没有带,银行卡也没带,估计只带了随身的现金。留了张字条。” “写什么?” 写什么?霍子红苦笑。 她写:别找我,找也找不到。 她计划好了的,跟她说这两天要试新药的时候,她那么乖的说“好啊”的时候,就早已计划好了的。 罗韧攥了下拳头,转身大踏步走到车边,刚想去拉车门,张叔说:“算啦。” “都走了大半夜了,你知道往哪个方向去的?找也是白忙。” *** 日头高起,金色的阳光洒向大地,车声渐渐喧嚣,马路上人来人往,行色匆匆。 木代信步踱过一个水果摊子,又踱回来,问:“草莓多少钱一斤?” “十二块。” 她掏出钱包,开始数钱,大钞只有两张,其它的都是零票,还有钢镚,叮叮当当。 她捡了一大把零钞钢镚在手上:“两斤。”   ☆、102|第⑥章 凤凰楼的开张,距离曹严华想象中的鞭炮齐鸣锣鼓喧天,差了十万八千里。 不,十八万八千里。 木代没音信,炎红砂因为家里的债务问题回了昆明,罗韧没出现,天上下着大雨,对面的奁艳铁将军把门——连殊被警方带走,奁艳已经一连几天不营业了。 诸般种种,只描摹两个字,凄凉。 曹严华手捧一叠宣传单,困兽一样在店里团团乱转:微信群朋友圈他都群发了广告,开张日上门五折,前三免费,昨儿晚上,还在酒吧里大宣特宣请大家捧场…… 人呢?人都死哪去了?你们那爱看热闹爱占便宜的神奇天性,只因下点小雨就全被浇灭了? 一万三坐在靠门的桌边,一茎明黄色吸管,细细撮吸细颈瓶的可乐,端的细水流长——都吸了两小时了,连半瓶都没下去。 他说:“曹胖胖,你安静点。” 安静?红红火火的开张之日,遭遇瓢泼大雨,连张都没开上一个,换你你能安静? 厨房里传来烤羊腿的香气,只只腌的入味,卖相也漂亮——还以为开张日会供不应求,现在如此惨淡,如何对得起那一只只羊羊羊? 郑伯从后厨出来,挺括崭新的厨师大褂,看外头哗哗的雨线,像是自我安慰又像在安慰大家:“下雨,难免的,人人都想窝家里。” 说完了,又招呼聘婷:“来,乖,别站了,坐下休息。” 聘婷今天打扮的漂亮,身上挂了条幅带,“欢迎光临”,一直眼巴巴地站在门口,曹严华之前吩咐她:“只要有客人来,你就笑,懂吗?美美的笑。” 也就是罗韧不在,他才敢这么支使聘婷。 聘婷嘟着嘴过来,踢踏踢踏,曹严华垂头丧气,终于悻悻在桌边坐下,两腿往桌上一搭,整个人颓废地像软塌塌晾开的抹布。 这形象,万一有客人上门,岂不是掉价? 郑伯皱着眉头,正想说他,他瞪着茫茫雨幕,忽然冒出一句:“我小师父,现在也不知道在哪呢。” 一句话,说的店内气压又低八度。 霍子红当然不可能向所有人事无巨细地交代木代离去的缘由,但她也并不十分隐瞒,再加上一万三的多方打探,一些关键词还是漏了出来,诸如多重人格,精神分裂。 雨天最容易增添伤感,曹严华唏嘘:“我小师父,青春明媚,人见人爱,怎么看也不像有精神问题。” 一万三说:“难道只有我一个人觉得她有点精分?” 一说到这个,两个人就掐。 曹严华剑拔弩张,像杀气腾腾的公鸡:“只凭穿衣风格就能说人家精分?以前在解放碑,老子不知道看过多少,那些个白天套装的女白领,到了晚上穿着亮片小吊带,小热裤还不如纸尿裤遮的多,照你说,都是精分?” 一万三说:“她有的时候,性格的表现是有点不一致……” 曹严华愈战愈勇:“那人生总有高*潮低谷,前两天刚从四寨那里出来,你还不也矫情的跟坐月子似的?当年烧老蚌的豪情哪去了?你是不是也精分?” 一万三表示不跟他斗,低头继续撮吸可乐。 曹严华下结论:“只有那种不负责任没有水准的人,搞不清问题所在,才会笼统的下定义说是人格分裂!什么都往人格分裂上靠,反正不犯错误!” 外头有人走近,头发乱蓬蓬的,拎了个麻袋,挽着裤脚,人字拖,撑一把坏了的大黑伞,雨水从塌了的伞面上往下*流,像小型瀑布。 聘婷腾一下站起来,笑的跟花一样往门口冲。 曹严华踹一脚一万三:“要饭的来了,给点钱打发了。” 刚刚演讲时那一番慷慨激昂还在,支使起一万三来,理直气壮。 一万三翻白眼。 不过确实有这规矩,昨晚霍子红提醒过他:新开的店,要备专门给乞丐的零钱,三教九流都要打点。 一万三抓了把零钱出去了。 过了一会,他带着人进来了。 咋了这是!把聘婷拉进来也就算了,怎么还把人领进来了,晦不晦气啊? 曹严华搁在桌面上的两只脚微微旁岔,透过v形豁口看来人:头发早就被雨水打湿,居然带着天然的卷,架一副黑框眼镜,一边的镜腿已经折了,拿白线绕了一圈又一圈,脸上带着喜滋滋的那种笑,珍而重之的从怀里掏出一个手机。 真是让人刮目相看,他居然用apple! 现在的丐帮也真是蛮科技蛮高端的。 但见他继续着喜滋滋的表情,手机翻出页面给一万三看:“亲友团,开张日五折,前三免费,是哦?” 这声音…… 人是没见过,但是这声音…… 曹严华忽然想起一个人来。 他手忙脚乱,撑住椅子想起来,谁知道使的力不均,整个人从桌子上塌下来,结结实实摔一嘴巴。 但他还是立刻手脚并用爬起来:“神……先生?” 神棍说:“你不是在学功夫吗?练的……也不怎么样嘛……” ********** 曹严华觉得,屋里的灯都比之前亮了。 是的,蓬荜生辉,蓬荜生辉! 他带着敬畏的目光打量神棍。 真是高人,之前因为凶简,出了那么多诡异棘手的事,想请他都请不来,但是现在,为了开张五折前三免费,他就冒雨上门,实在是很有个性。 穿的也个性,那种看淡浮华,返璞归真的着装风格,撑一把破伞,浑身上下都散发着一蓑烟雨任平生的超然。 郑伯把切条拌好的羊腿肉端上来,香气扑鼻,神棍欢喜的连镜片都闪闪发光了。 拈了一条细细品嚼,说:“好吃!就比肯德基全家桶差一点点。” 郑伯大受打击。 一万三给罗韧打完电话,过来说:“罗韧一会就来。” 神棍对罗韧没什么兴趣,又拈起一条羊腿肉,在辣椒末上滚了又滚:“可惜,见不到我们家小口袋。” 罗韧进门的时候,神棍正高谈阔论。 “只有庸医,才会把人越治越像病人!什么人格分裂,都是借口。我个人认为,心理病,其实是遇上了心魔,懂吗?心魔!” 他抓一根羊腿骨,半空一挥,比划了个表情,长的是挺入魔的。 曹严华几个听的入神,没有注意到罗韧,聘婷倒是看见他了,眼睛睁得圆溜溜的,像是要说:“咦?” 罗韧食指竖在唇边,示意她别说话。 神棍说:“古人老早就给出结论了,解铃还须系铃人,心病还须心药医。” 罗韧倚住门框,门没关紧,砸在地上的雨水四溅,小腿以下都湿了。 来之前,马涂文给他打电话,先是埋怨似的,问他为什么又在找,玩捉迷藏吗,然后说,这次好像难找,万烽火那头,一点进展都没有。 这个结果,罗韧是想到了的。 这世上最难找的人,是真心不想被找到的人。 ********** 天渐渐黑了。 颠簸的山路上,开来一辆双层卧铺长途大巴。 再开一段,夜的愈发厉害,车里的照明灯关掉,晕黄色的车灯打开,车窗外头,影影憧憧的,说不清是树还是突兀的石头。 窸窸窣窣的塑料袋声,翻身睡下的声音,明天下午才能到目的地,还有长长的路要走。 木代躺在靠后的下铺,上铺睡了个老头,呼噜已然打的山响,一只脚吊在铺下,摇摇晃晃的。 木代睡不着,头抵着玻璃,忽然想到什么,从兜里把钱包翻出来。 还剩…… 三块二。 她倒没觉得钱少,只是纳闷,是买了什么东西,人家给了她两毛的找头。 三块二,下一顿饭都未必吃得起。 但她并不焦虑,甚至有隐隐的开心,有一种,终于把旧的都摒弃掉的感觉。 反正,她又不会饿死的,因为不可知,下一顿,吃什么,跟谁吃,在哪吃,都有了未知的期待。 车身晃晃悠悠,像摇篮。 她闭上眼睛。 看到罗韧。 他站在水果摊前头,水果搁在脚边,低头在纸上写着什么:“不过小姐,如果你是想找机会认识我的话,你可以随时打我这个号码……” 木代睁开眼睛,转头在车窗上呵了一口气,伸出手指,写罗韧的号码。 写完了,再呵一口气,那串号码就模糊了。 有时候,缘分让人们相遇,不是为了相守,只是为了错过。 前头隐隐传来争执的声音。 木代先时没注意,直到忽然反应出,里头夹着一个女孩子惊惶的压的低低的声音。 说:“别,别。” 是在车子靠前的位置,好像是上铺,女孩儿忽然喊了声“大姐”,声音又没了。 木代坐在铺位上不动,过了会,她下床,穿好鞋子,扶着上铺的床栏,慢慢向前走。 动静有点大了,她都能看到黑暗里两个人影的撕扯,上头的应该是个男人,压在女孩身上,捂着她的嘴,那女孩挣扎,拍临铺的铺位。 铺位上是个中年女人,背对着,眼睛半睁,木代都能看到她眼里的亮。 但她纹丝不动。 木代说:“哎!” 声音不算小,那个男人朝她看过来,恶狠狠说了句:“小娘皮,滚犊子,我特么捅死你。” 木代说:“那你倒是下来捅啊!” 她扒着床栏问那个女孩:“他跟你什么关系?” 女孩嘴巴被捂着,一直摇头,眼睛里水亮,怕是已经哭了。 那男人呼的一巴掌扇过来,木代脑袋一偏,脚踩着下铺的床栏引身,一手抓住他手腕,往着反方向掰,另一手手臂拉长,攥住他肩窝。 车子就在这个时候晃了一下,借着这股巧劲,扑通一声,木代把那个男人拉坠到地上。 男人痛呼,女孩在上头放声大哭,木代问:“你和她什么关系?” 他瓮声瓮气答:“那是我对象!” 女孩在上头尖叫:“我不认识他!等车的时候他就盯我,我一直没理他,上车了又把铺换到我边上,我不认识他!谁知道灯一关,他……他就不要脸……” 四周的铺位有动静了,众人纷纷起来,有人打手电,有人开手电照亮,有人大声嚷嚷:“怎么了?怎么了?” 这时候,倒是全醒了。 先前的那个中年女人也坐起来,她离得最近,似乎觉得有义务解释:“我也不清楚,我还以为是小青年吵架……” 那男人站起来,人高马大,一张脸扭曲的变了形,吼:“那是我对象,吵架干你鸟*事,滚犊子!” 旁边的人有胆怯了的,说:“是搞对象吵架啊……” 那女孩连滚带爬的,往木代这边来,说:“姐,我真不是他对象,真不是。” 借着车里的光,木代看清楚她的脸,难怪叫她姐,才十六七的样子,那男的,得三十多了。 木代说:“你身份证带了吗,给我看看。” 又看那男人:“你自己的对象,叫什么名字?” 那女孩一下子明白了,哆嗦着赶紧从包里翻身份证给木代,边上有人起哄:“是啊,你对象叫什么名儿?” 那男人脸色难看之至,凶悍的目光四下那么一扫,起哄声就低下去了。 车子还在开。 那男人小醋钵一样的拳头拧起,朝着木代走过来。 车厢里鸦雀无声,女孩吓的脸色发白,拉着木代,似乎想把她往后拉,木代看了她一眼,说:“遇到我是你幸运啊。” 她一脚蹬住下铺跃起身子,那男人抬头看她,被她一个肩肘正撞在脖子里,痛的翻身就倒,木代落到他前头,俯身抓住他两个肩凹,沉肩坠气,居然把他拖动了。 像拖一口死猪。 她一直把他拖到前头,司机还在驾驶,轮班的另一个司机起身拦她:“干什么啊这是?” 木代说:“开门。” 驾驶的司机靠边停车,门一开,木代就把人踹下去了,又把门拉关上,说:“开车!” 司机说:“姑娘,你不能那么闹,那也是乘客啊。” 木代没理他,自己转身,一路往铺位走。 车子停了一会,那个男人在下头,一直不敢上车,过了会有乘客发脾气:“还走不走啊?” 起哄声中,轮班的司机偷偷把门开了些,那个男人瑟缩着上来,就蹲在门边,没再敢往里走。 车子又开动了。 车厢里慢慢恢复平静,木代手枕在脑后,看到一个怯生生靠近的身影。 走近了,看到是那个女孩,拎着随身的大包小包,看了木代一眼,犹豫着在她铺位上坐下来,只坐小半个屁股。 再然后,她低下头,翻弄着手里的塑料袋,递过来一个橘子。 她说:“你吃橘子啊。” 木代接过来,指甲划进橘皮,然后剥开,送了片橘肉进嘴里,甘甜,微酸,饱满的汁液舒缓味蕾。 女孩回头朝车门处看了看,又朝木代挪近了些。 ——“车子的终点站是南田,你也去南田?” ——“我本来在外头打工,我姑妈在南田开饭馆,让我去帮忙。” ——“我叫郑梨,香梨的梨。” ——“南田是个小地方,你去那干嘛啊?” 木代一直没说话,吃完一瓣又一瓣,橘子的清香在沉闷的空气里漫开。 郑梨想,她大概不会理我了。 就在这个时候,木代开口了。 她说:“我去找人。”   ☆、103|第⑦章 夜深人静。 神棍站在鱼缸前头,撅着屁股,啧啧赞叹着看水中的凶简,也不知道他从哪搞了个放大镜来,时不时眯着眼睛凑在眼前,像个两耳不闻窗外事的老学究。 说:“这是凤啊还是凰啊,你看这纹络,精细精细的,最好的工匠都雕不来呢。” 罗韧有点疲倦,雨已经小很多了,但还是淅淅沥沥个不停,这半夜三更的,居然起了凉意。 神棍的造访,罗韧并没有太当回事,这个人总是咋咋呼呼,说他懂吧,总是满嘴推测,说他不懂吧,偏偏又讲的头头是道——跟他的名字一样,“神棍”,不好不信,又不好尽信。 罗韧说:“今晚你就在这住下吧,郑伯把楼下的客房收拾出来了,住不住随你,住多久也随你。没事的话,我先去睡了。” 他转身想走,神棍在后头叫他:“罗韧。” 有那么一会儿,罗韧觉得奇怪,但是不知道奇怪在哪——末了才反应过来。 神棍总是没个正经,一贯地叫他“小萝卜”,这好像是第一次,连名带姓唤他。 语气还少有的郑重。 罗韧回头。 神棍拖了张椅子坐下,食指点着鱼缸的外壁:“渔线人偶、仙人指路、胭脂琥珀,三根了。” 是,三根了。 “有什么感觉没有?” 感觉?罗韧皱眉:这能有什么感觉? 神棍说:“你不能像拉磨的驴一样,抽一下才动一下,你得去想。” 他眼睛滴溜溜一转,两只手指的指尖抵到太阳穴上,一副要开动脑筋的样子。 罗韧又好气又好笑。 “你就从来没想过,这凶简是打哪来的,为什么是七根?为什么出现在你们找到的那些地方?为什么要害人?只是为了害人吗?还是有什么目的?收了它为什么重要?” 为什么为什么,神棍像是忽然变身成了十万个为什么。 罗韧问:“你知道?” “我也不知道啊,但是我至少在想啊。”神棍屁股挪动着椅子,又把身子转向鱼缸。 罗韧听到他喃喃:“又不是打地鼠,出来一个打一个,这中间,总是要有联系的吧……” 也许吧,可是联系在哪呢? 罗韧离开的时候,神棍还在苦思冥想,两腿盘坐,一手苦苦托腮,像滑稽版的思想者。 这个晚上,罗韧睡的不大好,神棍的话、木代的事,搅得他难以安枕,做了很多芜杂的梦。 梦见在街上行走,路人忽然都举止僵硬,四肢被看不见的线牵引;梦见大海掀起狂浪,海水旁掀露出海底,兽骨排成的巨画历历在目;梦见屋檐下挂起的扫晴娘,忽然诡异地朝他眨眼,像是在说:你猜,联系在哪? 最后梦见木代。 她坐在黑暗里,周身罩着朦胧的微光,仰起脸朝他微笑。 罗韧过去搂住她,觉得古人形容女孩儿是温香软玉,这话委实不差的。 他低头去吻她面颊,问她:“去哪儿了?” 她向着他狡黠一笑,说:“你猜啊。” …… 梦到这里就断了,醒来的时候是凌晨五点。 罗韧苦笑:都让他猜,他哪猜得过来? 再无睡意,索性起身,先去存放凶简的房间。 里头的灯已经关了,杳无声息,还以为神棍去楼下的客房睡觉了,谁知一揿灯,鱼缸外头赫然用透明胶粘了张白纸。 上头歪歪扭扭的留字。 ——我去函谷关了。 *** 姑妈郑水玉和姑父何强两个在角落里嘀嘀咕咕,郑梨觉得很尴尬。 她有点忐忑的看木代。 是她把木代带来的,在大巴车上,她感激木代帮忙,拼命想着要回报她,得知她想找人,赶紧把姑妈搬出来:“我姑妈在南田县好多年了,那是个小地方,你想找谁,她保准知道。” 又问木代有没有落脚的地方:“你不嫌弃的话,跟我一起住啊。我姑妈的饭馆反正招人,你想在那打份工也没问题的。” 话说的太满,到了才知道,郑水玉的餐馆也只小本经营。 看到她还拖了一个,郑水玉的脸色顿时就拉下来了。 木代却像是没看见,靠住餐馆的门向外打量:这是条很小很窄的街,生活气息浓厚,街头有杂货店,街尾有蔬菜摊,修自行车的、理发的,应有尽有,像个小世界。 斜对面有个卖棉花糖的,脚踩机器,小木杆子在兜轮里转呀转的,一丝丝糖絮就裹上来,裹着裹着,就成了个白白胖胖的娃娃。 木代看的兴起,大踏步过去,一问,一个两块钱。 她买了一个,全部身家,顿时去了大半。 但是没关系,撕下一缕放进嘴里,舌头一压,再轻轻一抿,一丝丝的甜就在口中荡漾开来。 幸福的不太真实。 郑梨急急迎上来,压低声音。 “木木姐,如果我姑妈不愿意……你也别生气,我可以再想办法。” 虚岁十七的小丫头片子,能想什么办法?木代说:“他们会用我的。” 她说的笃定。 同一时间,郑水玉打定主意。 这姑娘长的漂亮,能帮店里招客:店里的常客都是些大小伙子,谁不喜欢养眼的姑娘? 再者,小梨儿说她能打:这再好不过了,店里闹事的人也不少,打起来了难免殃及池鱼——上次一伙小混混喝醉了闹事,老公何强上去拉架,迎面挨了一砖头。 有个能打的在就省心了。 *** 房间是二楼的阁楼,低矮、逼仄、潮湿,郑梨硬要把床让给木代,自己睡单人的弹簧折叠钢丝床。 第一天不用上工,木代说:“我出去走走。” 她也没交代去哪,一个人下楼,郑梨趴到窗口,隔了一会看到木代出来。 她双手插在外套的兜里,慢慢地走过一个又一个临街的摊位,拐过街角不见了。 郑水玉上来,右手拎了个水壶,左手是摞在一起的用水盆,问她:“这个木代,怎么连行李都没有?” 郑梨说:“大概是路上丢了吧。” 忽然想到什么:“姑妈,有新的牙刷毛巾拖鞋吗?木木姐应该用得到的。” 郑水玉沉着脸:“没有!” 又示意对面:“楼下就有小超市,自己不会买吗?” 郑梨不高兴,觉得这个姑妈,于小处也忒抠门儿了。 她掏出自己的小钱包,捏在手里,昂着头蹬蹬蹬下去了。 *** 南田县很小,往一个方向直走,只大半个小时,就能走到城乡结合处。 名副其实,黄土地上种着玉米,也有西红柿,往田埂上走了几步,居然遭遇一只大白鹅。 木代原路返回。 尘土很大,车多,摩托车和自行车也多,桥头大喇喇摆着小吃摊,穿着脏兮兮围裙的摊主在炸萝卜饼。 没人出来呵斥影响市容,小城市,就是这样,脏乱是脏乱,透着亲切肆意。 有逃学的孩子,背着书包,蹲在路边玩纸牌。 萝卜饼一块钱一个。 木代在油锅边等,看生面酱裹着的萝卜饼在热油里上下无路。 她跟摊主搭话。 “我记得,从前,站在大桥头,往那里看,有一片楼,四方方,黑不溜秋。” 摊主拎着锅勺,茫然地顺着她指示的方向看过去,那里现在是片新楼,顶上是巨大的广告画,广告上是前一阵子特红的韩国明星金秀贤,竖着大拇指,边上是广告语。 ——英语培训到蓝天!美好未来在明天! 金秀贤大概永远也不知道,自己还接过这样的广告。 摊主皱眉,用锅勺翻了一把萝卜饼,嘴里嘟嚷着:“那是多久前?不记得了。” 木代说:“我小时候。” 摊主看她一眼:“你小时候?那得十五年?二十年?” 她重新看向木代指的地方,似乎想起了什么:“哦,是,印象里是有,拆了。” “那楼里的人都去哪了啊?” 摊主麻利的将萝卜饼起锅,放在搁架上沥油:“散了吧,该搬哪搬哪呗。” *** 晚上,木代睡不着。 小阁楼里闷热,蚊子居然也早早出动,嗡嗡嗡地扰的人心烦,郑梨在床上愤愤,啪啪的巴掌声不绝于耳。 一边拍蚊子一边跟木代说话。 “木木姐,我问过姑妈了,她说那片楼,十来年前就拆了,那是老楼,后来都变危楼了,设施设备也不好。” 是不好。 木代眼前仿佛出现那逼仄的楼梯,长满青苔的水槽,水龙头一拧开,整根塑料水管都在嗡嗡颤动,像是地下水要喷薄而出。 “木木姐,你光记得要找的人爱穿高跟鞋了?名字呢,不记得?” 不记得,小孩子的记忆是奇怪的。 她记得从桥头去看,能看到家所在的那幢旧楼,四四方方。 记得被送去孤儿院的那天,在桥头坐长途车,司机扯着嗓子喊:“南田,南田始发!” 记得家里破旧的水槽,剩了饼干屑的饼干盒。 唯独记不清那个被她叫作“妈妈”的人。 不记得她的名字,不记得她的脸,因为她的脸始终模糊,敷满颗粒粗糙的香粉。 印象最深的,是她的鞋子,是因为自己那时候长的矮,视线低吗? 她爱穿高跟鞋,瘦骨嶙峋的脚顽强塞进不合适的鞋子里,脚面被磨红,脚跟被磨出了泡也不在意。 木代说:“她喜欢穿高跟鞋,尤其是红色的,那时候,整幢楼也没几个人这么穿。” 啪的一声,郑梨又拍死一只蚊子。 说:“这就好办,咱们得空的时候去打听打听,这县城里,老住户很多,一住就是十几二十年的,总有人记得的。”   ☆、104|第⑧章 炎红砂回到丽江,兴致不高。 她找霍子红咨询,两人坐在酒吧的小角落里,神色都凝重,一万三故意寻个由头从旁经过,听到炎红砂问:“那是都要我还?要是卖了房子还不够呢?” 一万三回转来,曹严华正伸长了脖子朝那头张望,急急套消息:“怎么样怎么样?” 一万三说:“世事难料啊,前一阵子还是富婆呢,一朝大厦倾塌,当然了,她那叔叔和爷爷也没做什么好事。” 曹严华说:“都是她叔叔举的债,我红砂妹妹背这种债太冤枉。要说是报应吧,应该报应在炎老头身上才对。” 一万三不这么觉得:“前人种树,后人乘凉。富婆乘了这么久的凉,现在担点连带责任也正常啊。” 曹严华瞪他。 那边谈的似乎差不多了,炎红砂耷拉着脑袋过来。 曹严华说:“红砂妹妹,你不要丧气,有我们呢,有一口饭就有你一口汤,总不会让你饿死的。你要真被抓进去了,我们会想办法凑钱捞你出来的。” 他给她罗列希望:“你们家的宅子,应该值不少钱,要是还不够,我就陪你去趟四寨,别忘了,我们还有那么多宝石在呢,再不行,还有房产!” 他手一挥,直指凤凰楼的方向。 炎红砂说:“我没烦,这一阵子发生太多事,我就是觉得……怪没劲的。” 她在距离吧台最近的一张桌子上坐下来,趴下,脑门抵在桌面上,扎起的辫子执拗地翘着。 一万三盯着她看,看到后来,忽然有点唏嘘。 想想,好像的确是红砂最倒霉了。 自己是混混儿,到哪有口饭有张铺位就行,无所谓,曹胖胖跟他差不多,贼骨头铿铿的抗造,罗韧完全是非人类了,出了那么多的事,没见他慌过。小老板娘虽然不知怎么的多重人格了,但她至少有人疼着有人宠着吧…… 细想,红砂其实比木代还小一点,无忧无虑地活到这么大,忽然接连失亲,知道了家里发迹的不堪真相,财富被收回,剩了孑然一身,没哭没闹没上吊,还在想着去把债给清了…… 一万三忽然觉得,还挺佩服她。 他打了杯咖啡,拉花是个大大的笑脸。 端过去给她,说:“我请你的。” 炎红砂抬头,狐疑地看他,然后拿起小汤勺,在咖啡里搅啊搅啊:“你这么好心?没放药?肯定喝了拉肚子……” md! 曹严华在一旁凉凉的落井下石:“三三兄,你平时的罪恶嘴脸都昭然若揭了,现在装什么爱心暖男啊,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吧……” 尼玛曹胖胖是想死吧! 一万三抓起一个糖包就向曹严华扔过去,他躲的好快,脖子一缩,糖包就贴着他的头顶飞过去了,正砸在墙上挂的一幅画上。 曹严华为自己的反应速度所惊叹:完全是身随心动啊,看来这些日子的基础功夫没白练。 他洋洋得意,正要呛一万三两句,忽然发现,一万三根本没看他。 他正皱着眉头,盯着刚刚糖包砸到的那幅画,然后起身,走到那幅画面前细看。 炎红砂纳闷,用口型问曹严华:他干嘛? 曹严华也一头雾水。 是那幅画有什么特别吗? 酒吧的边墙,为了增加情调,零星的挂一些特别的画,并不稀奇,事实上,聚散随缘还专门开辟了一面墙,供客人留言涂鸦。 那幅画,是仿品,日本浮世绘,葛饰北斋的《神奈川冲浪里》。 画面也简单,就是渔船置于巨浪的腹部,远处是安详的富士山。 曹严华凑上去,满脸纳闷地看一万三,炎红砂有点忐忑,端起了咖啡就是一大口。 满嘴的苦涩,忽然反应过来:哦,对了,糖包让一万三给扔了。 不过,一万三在看什么呢? 大门被推开,带动门上挂着的东巴风铃,还有聘婷清脆的声音:“小刀哥哥!” 一万三浑身一颤,打了个激灵,蹬蹬蹬退后三步。 罗韧带着聘婷一起来的,只一眼,酒吧里的一切尽收眼底,曹严华的莫名、炎红砂的怔愣,还有…… 他的目光在一万三和那幅画上打了个来回:“看什么呢?” *** 聘婷被张叔带进了吧台洗盘子,她倒是乐于劳动的,哼着歌儿,水龙头开的老大,水花溅起来,喷了她一脸。 她咯咯笑着,撑着吧台仰起头,想给罗韧他们看自己狼狈的脸。 然后脸色垮下来,悻悻的。 没人看她,他们围坐着,都在看取下来的那幅浮世绘。 一万三指着画的左侧,那里,海浪翻卷如同巨爪。 “突然之间,就看到海浪在翻转,就好像是形成了个漩涡,旋着旋着,就成了个空洞,黑漆漆的,像是个洞。” “然后听到声音,砰,砰,像是心跳的那种,接着你就看到那个空洞也是一起一伏的,配合着心跳的节奏,像是洞里,有个巨大的心脏。” 曹严华听的极其兴奋,一时间居然词穷:“我就说……跟我看到的一样……也是这样……” 他追问:“有风吗三三兄?还应该有风的。” 风?一万三恍惚了一下。 有。 凉的,森冷的风,带着腥咸气息,迎面吹来。 *** 木代对新生活接受的很快。 极其枯燥,又极其简单的新生活。 每天的活动范围离不开菜场和饭馆,上菜、收银、擦桌子、倒垃圾,像恒定的轨迹,不出半点偏差。 郑梨不喜欢这生活,十七岁的姑娘还是不定性的风,喜欢追逐热烈和新鲜,餐馆的生活却是老旧的框画,把她框在横条竖条当中,还总带着难闻的油腻味。 她不止一次沮丧地问木代:“木木姐,你怎么待得住啊?” 真是甲之熊掌,乙之□□,木代觉得这样的生活,对目下的自己来说,是最好的。 如果继续待在红姨身边,罗韧身边,往事挥之不去,空气都会是压抑的吧。 这里没人认识她,缓慢取代激烈,饿了就吃,困了就睡,喜欢就做,不喜欢就不做,她可以静下来,认真想一些事情。 何医生跟她说了很多,无非是:木代,你生病了,你有三重人格,你现在混乱,需要治疗,需要尝试新的方法。 木代不觉得自己是生病,她甚至心理抗拒,不想去了解关于人格的种种分析解说。 她觉得,问题的根由,也许是她身体里有三个自己,而她没管住罢了。 就像三个小妖怪作乱,模糊了她的本来面目,久而久之,连亲人、朋友、爱人都不知道她的样子了。 为什么没管住,大概是她胆小、怯懦、逃避,听之任之,头埋进沙子里,眼前一黑,以为世界就不转了。 就好像个大宅子,主人不出手,下头人就蹬鼻子上脸,钱账、人事,全是一锅乱粥,如同小说里说的那样:渐渐露了那衰败的气象来。 那她现在,就来出面管一管,正本清源,扬威立万,必要的时候,杀一儆百。 这感觉新奇,她好像登上权座,对着黑暗中影影绰绰的许多自己发号施令。 不管是三重人格,还是三十重人格,都要听我的。 心病,无外乎有心结,一个个疙瘩,把她的生活都拧的面目全非。 没关系,从最初的最初,一个个来解,渐渐还自己本来面目。 不需要何医生,不需要新型疗法,也不需要林林总总的药。 我就是我自己的药,我就是我自己最好的大夫。 *** 郑水玉慢慢有点喜欢木代,老板总是喜欢勤快的工人:木代手脚麻利,做事利索,不偷懒也不拖沓,闲下来的时候,她就安安静静的在靠近门口的桌子边坐着,阳光从玻璃门里透进来,拂在她的脸上。 郑水玉跟她聊天,问,多大啦,有男朋友吗。 木代说:有啊。 这个“有啊”让郑水玉大为惊诧,和所有好奇打听的中年女人一样,她其实是想接一句:要么姨给你介绍一个? 居然“有啊”。 “长相怎么样,帅吗?” 木代低下头,抹布在桌子的一面反复的揩,唇角露出浅浅的笑:“帅的。” “家里有钱吗?” 木代想了想:“有吧。” “对你好吗?” “好。” 郑水玉有点纳闷:“那他怎么放心让你一个姑娘家出来,在这种小地方打工呢?” 木代说:“他忙啊。” 说的理直气壮,郑水玉有点搞不懂她。 下一秒,她进了后厨,郑水玉的老公何强是主厨,刀工不错,在给土豆切条。 他教木代:“手指要弯起来,手背抵刀面,这样就不会切到手了,下刀要快,足够快的时候,那就是刀光一片……” 其实何强远没到那个境界,只在小姑娘面前摆忽罢了。 木代说:“我试试。” 她尝试性的切了几下,然后手上渐快,铎铎铎铎,刀刃和砧板相击相打,像是快节奏的音乐。 切完一个,又一个,砧板上堆满细细的淡黄色土豆切丝,姿态优雅的艺术品。 何强张大了嘴在看,郑水玉和郑梨都被这声音吸引,从厨门处探进头来。 再伸手摸,盆里空了,土豆已经切完了。 木代拎起刀,向着砧板用力一掷,菜刀的边角剁进木板,铿然而立,像音乐乍停的一记强音符。 然后转身,面对着三个人合不拢的嘴,屈膝、低头、一拎围裙,像谢幕的芭蕾舞小天鹅。 咯咯笑着就出去了,舒心舒意。 郑水玉觉得,这个服务员招的真值。 下个月或许可以给木代加工资,省得她心气高,被人挖墙角跑了。 *** 这天晚上,晚饭时间刚过,夜宵时间没到,刚好是一轮空闲。 木代坐在餐馆门口,看对街那个红色的公共电话亭。 然后拿了纸笔,趴在桌上写着什么,写完了,抬头看郑梨,招手让她过来。 郑梨没来由地喜欢她,就喜欢跟在后头屁颠屁颠,一路小跑到跟前。 木代说:“有钱吗?帮我个忙。” 她想打电话,但刚上工,还没来得及预支工资,口袋里只两个一角的钢镚。 郑梨赶紧点头:“有!” 两个人挤到电话亭里头,木代转身关好门,郑梨投了币之后,她慢慢地摁下一串手机号码,等候的当儿,把纸条塞给郑梨,说:“照着念。” 借着街灯和巷子里林林总总的各色灯光,郑梨看清楚那行字,她有点不明白,看向木代,想问:为什么? 木代背倚着电话亭的玻璃面,头微微歪着,格子衬衫卷起了袖,露出白皙的手臂,她伸出手指竖在唇边,示意她不要多讲话。 目光温柔而沉静,长长的头发拂过肩膀,被后头打过来的灯光笼出柔和的光晕。 郑梨觉得,自己如果是男人的话,几乎就爱上她了。 电话通了,那头传来一个男人低沉的声音:“喂?” 郑梨一怔,赶紧举着字条,用自己不标准的普通话,磕磕巴巴照着念。 “您好,本公司专营各类房产,佣金优惠,服务到位,是您投资置业的不二选择……” 电话挂断了。 郑梨捏着字条,有点不知所措,木代低着头,一直在笑。 过了会,她轻声说:“真没耐性。” 说完了,门一推,往饭馆的方向走,脚步轻快。 郑梨在后头亦步亦趋的跟着,追着问:“木木姐,是你仇人吗?故意打电话去整?” 巷尾传来呼喝的声音,木代偏头去看,一群混混模样的人,抬着箱啤酒,正吆五喝六地往饭馆的方向走,要么袒胸露背,要么穿着松垮,年纪都不大,估计也就十□□岁。 木代说:“快点,夜宵档要开了。”   ☆、105|第⑨章 这样的街边饭馆,一日三餐加夜宵,属夜宵档最乱。 大概是白天有日光照着,还会尽量克己着彬彬有礼,到了晚上就容易脱略形骸。 袒胸露背上桌翘腿、斗狠买醉借酒装疯、荤段子胡话一套套的——木代只当一切都是助她修身养性的空气。 饭馆里所有的折叠条桌都打开,吆五喝六的划拳声中,上菜几乎迈不下脚,木代端着盘子侧着身子:“借过,借过。” 有人不耐烦地瞪她,她毫不客气瞪回去,有个醉酒的客人涎着脸过来摸她胸,被她捉住手腕顺着胳膊一拧,整个人趴到酒桌上,木代往他脑袋上淋了杯啤酒,说:“来,醒醒酒。” 那客人恼怒非常,挣扎着站起来,脑袋一甩,啤酒滴子乱飞,跟刚上岸甩水的狗似的。 饭馆里有那么几秒钟的寂静,那个客人抡起一碟菜就要往地上砸。 木代说:“你敢!” 那个客人被她一呼喝,抡着盘子砸也不是不砸也不是。 郑水玉怕事,赶紧上来掐木代胳膊:“快快,给客人道歉。” 木代盯着那人,开始解围裙:“出去单挑?” 外头的小巷里灯光晃晃的,餐馆里的人开始起哄。 “或者……”她伸手从隔壁桌拿了一瓶啤酒,往这张桌子上重重一顿,顿的一桌人面面相觑,“吹瓶?” 那人脸色尴尬,同行的人赶紧起来劝和,于是就坡下驴两相和气,没单挑也没吹瓶。 夜宵档在继续,只是列桌似乎都规矩了很多,木代再出来上菜的时候,还有人主动拖凳子让路。 再回到后厨时,郑水玉她们看她的目光都不一样了。 郑梨说:“木木姐,你以前经历过这种场合吧?压的这么顺。” 木代说:“没啊。” 她自己想了想,也有点不好意思:“第一次。” 郑梨脸都白了:“那你……那样……” 木代说:“这些人,你扫一眼就知道,只认棍子的。我不得借个事扬威立万?不然苍蝇样赶了一个还有一群,又或者天天都来,没完没了的,烦不烦?” 郑水玉说:“合着你讲大话呢。” 她忧心忡忡的:“好险啊,要真出去单挑怎么办?” 木代满不在乎:“我又不是打不过他。” “那吹瓶呢?” “吹个一瓶两瓶的能叫事吗?” 郑水玉哑口无言,转头偷偷跟何强说:“我这心里怎么老不踏实呢?” 何强围着灶台转,说她:“你呢,就是小市民心态,总想请个全能的,请来了真菩萨又怕。你要真不放心她在前头,就让她留后厨吧。” 留木代在后厨,郑水玉倒是想,但是看郑梨扭扭捏捏那样儿,镇不住场子啊。 近半夜时,客人陆续都散了,只剩了一桌小混混模样的,年纪都不大,十八*九岁,自抬了啤酒来的。 郑水玉最烦这样的,没什么油水可捞,一碟花生米加一盘土豆丝能下两小时的酒,占着桌子不挪窝儿,影响她翻台,还特别容易闹事。 果不其然,忽然就拍着桌子嚷嚷起来了。 郑水玉头疼,吩咐木代:“你边上看着,别让他们砸东西。” 木代拖了张椅子,在不远处坐下。 也不懂他们为什么吵,脸红脖子粗的,向着一个胖胖的男生发通牒:“够胆就去,不去不是男人!” 什么神奇的地方,严重到不去都不是男人了。 那个胖男生讷讷的,腮上的肉簌簌而动,似乎左右为难。 为首的平头一巴掌掴向他后脑勺,响声干脆敞亮。 “还有胆子没有?去一趟要你命了?” 胖男生嗫嚅着:“我听说挺可怕的……” “我们都去过,可怕在哪了?还不是好端端回来了?” 胖男生瑟缩似的抬眼:“人家说……” 他压低声音,脸色惶恐:“半夜的时候,耳朵贴在水泥台子上听,能听到心跳声,就像是里头有人……” 木代斜眼乜他,语气到位,神态表情也到位,不出演恐怖电影真是演艺界的损失。 平头骂骂咧咧的,手一扬,又要掴他。 木代说:“喂。” 她态度不耐烦,脸上写着赶人。 平头有点怵她,扬起的手改成揪,攥住胖男生的衣领往外一推:“走走走。” 一群人起身,踢踢踏踏往外走,有人把饭钱拍在桌子上。 阿弥陀佛,这一天好长,总算是可以收工了。 *** 门外,胖男生耷拉着脑袋,战战兢兢。 平头男很瞧不起他,说:“鸡崽大点的胆子……” 胖男生极力为自己辩护:“真的,我还听说……” 他自己先打一个寒战:“人家说,那水泥台子里,陷着个女人,没有月亮的时候,她会穿红色的高跟鞋……” 平头男一把把他推了个趔趄:“滚犊子,没胆去就别整天屁颠屁颠跟着我们。” …… *** 木代觉得,自己和郑梨,大概是有代沟的。 终于收工,她精疲力尽地只想睡觉,郑梨居然还精神奕奕的,要去网吧。 木代追问,郑梨扭扭捏捏的:“我跟人约好了聊天……” 满脸绯红,对方大概是个适龄男子吧,网吧就在楼下隔壁,木代也并不担心她的安心:“那去吧,早去早回。” 郑梨应了一声,欢快地像出笼的小鸟。 没了郑梨,屋子里安静的让人不习惯,老旧的挂钟定点报时,丝毫不顾忌会扰人清梦。 响过三响的时候,郑梨回来了。 她蹑手蹑脚,似乎怕吵了木代,又似乎有事想告诉她,在她枕边停了一会,耳语一样问:“木木姐,你醒着吗?” 没有声息,郑梨想,大概是睡着了吧。 刚转身,木代在身后问:“有事?” 郑梨吓的险些绊着。 回过头,木代已经撑着手臂坐起来了。 郑梨小心翼翼:“我吵着你了?” 木代说:“本来也睡不着,有事?” 郑梨说:“我去上网,帮你查了,你不是要找个穿红色高跟鞋的女人吗?我帮你查了。” 木代啼笑皆非:这不是正确的路子吧。 果然,郑梨说,查到个关于红色高跟鞋女人的恐怖故事。 红色高跟鞋、绣花鞋等等,诸如此类,从来都是恐怖故事的烂熟梗,木代连听的兴致都没有。 她重新躺下,命令式的口气:“睡觉。” 郑梨没办法,草草洗漱,钻进被窝。 挂钟的秒针滴答滴答的走,闭上眼睛,全是网上看到的故事情节。 *** 开始,她的确是聊天去的,但是那个叫“追风骑士”的男人发来一张自拍照之后,她就兴致全无了。 有一句老话说的很对:长的丑就不要出来吓人了。 但是包了两个小时,剩下的时间干点什么好呢? 忽然想到:木木姐不是要找人吗? 于是打开搜索引擎,输入:南田、红色高跟鞋。 出乎意料的,好多条搜索结果,标题都是一样的,可见是同样的内容被反复转载。 和所有这个年纪的女孩子一样,对于这种恐怖话题,郑梨既害怕,又猎奇。 最终猎奇心理胜出,鼠标挪了又挪,还是点了进去。 里头提到了近二十年前,南田县修的一个雕塑。 按照当时的规划,这雕塑将汇通三条新修的马路,继往开来,象征着城市腾飞,所以雕的是匹昂首腾空的骏马,基座是厚重的水泥台子。 但计划赶不上变化,雕塑落成,领导班子对城市规划有了新的想法,中心城区南移,另外的马路接通省道,这里连带着周围区域完全破落,跌成了城乡结合部,就如同木代先前看到的,田埂上长稻禾,随时邂逅闲庭信步的大白鹅。 脑补的话,场景凄凉而又诡异,破落的郊区地带,人烟稀少,偏偏伫立着这样一座跟周围环境完全不搭的雕塑。 无人管理,无人维护,这里成了小混混及不务正业人士的厮混场所,在这打架斗殴的有,激情燃烧的也有,水泥台子上各色的漆刷各色的词句和画,字都是骂,画都是写意,总之看不懂就对了。 也不知道哪一年,哪场激烈斗殴,马头也被砸掉半拉。 再然后,那个诡异的故事传开了。 说是,夜深人静,一个人前往腾马雕台,把耳朵贴在水泥台子上仔细听,会听到心跳的声音。 就好像,水泥台子里埋了个活人。 又说,当你听的入神的时候,颈后,会忽然间吹起冷风,急忙回头去看,身后当然是没人的,但是如果低头,你会发现,身后有双红色的高跟鞋…… 郑梨被吓的头皮发麻。 很多回帖,让人难以想象的是,这居然成了精神文化生活贫瘠的南田县的一个消遣去处,很多人拿这个打赌、比胆色,专挑月黑风高的时候前往,用涂改液在台子上炫耀似的写下xxx到此一游的字样。 事情闹的最沸沸扬扬的时候,当初的施工队都出来辟谣,工头的原话是:放屁!当时没动用大型铲车,水泥台子浇筑是我们拌好了一铁锨一铁锨铲进去的,真有活人,我们会不知道? 但是传谣的速度总是比造谣要快的,又或许,人们心底,暗暗盼望着这样刺激的恐怖,真实性与否反在其次了。 *** 罗韧睡的迷迷糊糊,被神棍的电话吵醒。 三更半夜,想来也不会是打来寒暄的,罗韧在黑暗中坐起身,问:“你到函谷关了?” 神棍说:“早呢。” 他声音里,有少有的激动。 罗韧察觉到了:“有事?” 神棍说:“虽然我没过多关心你们和凶简的事情,但那不代表我不在意。我一直觉得,凶简是个很值得研究的课题……” 罗韧失笑:这世上,大概也只有神棍,会把这样的追寻冠以“研究”或者“课题”的字眼了。 “第二根凶简之后,我让小万万帮我留心一些事,因为我也不是很确定,所以我没跟你们提过,只是希望,从一个新的角度,能发现一些什么……” 小万万,当然就是万烽火了。 万烽火很给神棍面子,神棍大概是唯一一个可以朝他要消息但不付钱的人了,因为他很斩钉截铁的表示过:要钱没有,要命一条。 罗韧有点紧张,他伸手,触到床头的台灯开关,又慢慢缩回来。 好像黑暗更能给人安全感似的。 他问:“你要查什么?” “那几幅画,渔线人偶的插图,合浦海底的巨画,有没有在其它的地方,以其它的形式,出现过。” “有吗?” 神棍停顿了一下,这间隙的时间里,罗韧听到自己滞重的呼吸。 然后他说:“有。”   ☆、106|第①?章 凤凰楼的生意终于如曹严华所愿,一天天慢慢好起来。 从最开始的没有客人,到一天两三桌、四五桌,尽管按照一万三的说法依然是每天连本都收不回来,但曹严华觉得,从无到有,就是巨大的飞跃了。 他辞了聚贤楼的工,晚上在酒吧帮忙,白天时间几乎都耗在凤凰楼。 没客人的时候,他就自己找事忙活,洗洗碗、擦擦地、算算账什么的。 炎红砂和一万三两个不像他那么尽心,但时常冒头,算是常驻,至于罗韧…… 他基本不出现。 曹严华觉得也合情合理:他大概为了妹妹小师父在担心吧。 私底下,曹严华和一万三炎红砂他们讨论过木代的去向,曹严华和炎红砂都忧心忡忡,只有一万三无所谓,他甚至对他们的忧虑感到不理解。 ——“你们以为我国是有多乱?她一个成年人,自己做决定,身上还有功夫,哪那么容易就出事了?” 炎红砂说:“万一呢?” 万一真是个细思则恐的词儿,就怕这个万一。 曹严华正胡思乱想,门口出现一个人,先还以为是客人,脸上端了笑正要迎上去,下一秒反应过来,是他小罗哥。 真是稀客。 曹严华问:“有事啊?” “有饭吗?” 阖着是来吃午饭,吧台后头,郑伯抬头强调:“罗小刀,你吃饭一样要给钱的。” 罗韧笑。 他选了远离吧台的墙角位置,点了兰州炒饭,加一份羊肉肋排,一瓶可乐。 先不急着吃,示意曹严华坐下。 开口就问:“还记得五珠村海底下那幅画吗?” 记得,一万三后来特意重新画过,就张挂在存放凶简的房间里以作参考,那算是个凶杀场景,溺死。 “神棍昨晚上给我打电话,说是在另一个地方,也发现同样的画了。” 一边说一边掏出手机,点了张图出来,递给曹严华。 曹严华接过来细看。 拍的照片,像是石板,上头凹刻的模糊线条,边沿还长了青草。 往后翻,一共三张。 第一张,有人蹲在河边俯身饮水,身后站了个人,蹑手蹑脚,偷偷靠近,像是意图去推。 第二张,先前那个饮水的人正被后一个人摁在水里,双手上举,似是拼命挣扎,远处,飞奔而来第三个人,像是听到呼救前来阻止。 第三张,水底沉着饮水人的尸首,赶来施救的人正把凶手摁压在地上。 曹严华惊讶:“三张?” 如果没记错,五珠村海底的巨画甚至不是全的,老蚌根本没来得及完成第三张。 罗韧拉掉可乐的拉口,仰头喝了一大口,碳酸带气的后劲上来,冲的鼻子和喉咙发痒。 “在浙江的一个古镇,石板桥,你看到的是踏脚的石板画,连着的。” 难怪线条模糊,千人踩万人踏的。 “说是当地的风俗,把一些罪案刻在桥板上,任人践踏,就可以让这种恶事不再发生。每座桥板的画都不一样,可以说是独一无二。甚至有一座,刻的是男女偷情伤风败俗,踩的人尤其多,以至于线条都快看不到了。” 想了想又补充:“当然了,画面比较含蓄,不会很露骨。” 曹严华咂舌,把这些刻在踏脚石板上去“践踏”,劳动人民的想象力和穿凿附会的能力真是无穷无尽。 他手指点在触屏上,把三张照片翻来覆去的看。 “所以,神棍的意思是,新的凶简,在浙江的这个……古镇?” 刚说完就意识到自己想岔了。 每一根凶简都有一个甲骨文的字,又叫简言,理论上,应该各不相同。第二根凶简的字是“水”,这桥板上的画又跟第二根完全相同…… 曹严华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是第二根?相同的……第二根?” 罗韧点头。 从浙江古镇到广西合浦,曹严华画了一下脑图:这是跨了大半个中国的幅度啊。 “还有,石板桥很有年头,至少是解放前修的。” 曹严华觉得信息量有点大,很多线在脑子里开始打结。 罗韧看出来了,说:“纸、笔。” 曹严华颠颠跑到吧台,拿了纸笔又回来。 罗韧在纸上画了中国的地图轮廓,东部浙江的位置打了个三角,南部广西合浦的位置打了个三角,用条弧线连了起来,旁边写了个“至少>60年”。 曹严华小心翼翼猜测:“用了六十年时间,从浙江到合浦?” 单看罗韧的脸色就知道自己猜的不对,曹严华有点尴尬,他知道自己逻辑推理不行,不长智商光长肉。 罗韧说:“这只是神棍托人去查,发现了的。而事实上,中国很大,隐秘的地方太多,你怎么知道,这幅画没有出现在其它地方呢?” 曹严华终于明白了:“它……凶简一直在移动?” 又觉得自己问的多余,第一根,渔线人偶,凶案地点一变再变,凶简当然是在移动了。 罗韧问了个问题:“你觉得,它是在乱动呢,还是有自己的规律?如果有规律,它是按照什么样的路数在动?” 曹严华的脑子彻底当机:“要么,喊我三三兄和红砂妹妹一起研究?” 笨不能只他一个人笨。 罗韧说:“先来吃饭,先遇到你,就先跟你说了。你遇到他们,就跟他们说说好了。” *** 午饭过后,木代告半天假,向郑水玉支半个月的薪水。 郑水玉打死不相信她没有钱:“你是藏在内衣口袋或者什么秘密地方了吧?” 木代一脸的坦荡:“真没有。” 郑水玉数了钱给她,说她:“没你这么过日子的,做人,尤其是女孩儿,得为自己打算打算啊。” 木代笑笑,揣上钱就出去了。 阳光很好,她慢慢踱到记忆中的那个老地方。 城市变了,老楼已经拆毁重建,但总有些东西没变,让她笃定,就是这个地方。 新楼商务住宅两用,底层很多商铺,上头当写字楼,街道上很多车,互相抢道。 木代一家家进去打听。 没有收获,店主大多是外来的,偶尔遇到几个本地的,年纪又都不大——二十年前,顶多是十来岁的小孩,很多事情都没有印象。 问的最后一家是个小超市,依然无果,木代叹气之余,给自己买了些日用品。 东西一买,就算是客户,店主比方才热情很多,主动跟她搭讪:“这么着急找人啊。” 木代笑笑。 店主忽然想起什么:“哎,倒是有一个人,没准……” 她同木代说,这条街上,到了晚上,八点来钟的时候,就会有个六七十岁的老太太出来摆摊,卖自家腌制的荤素辣串,不管卖完卖不完,十点一过就收摊。 她的形容里,老太太尖刻、小气、抠门、爱占便宜,有一次摊位摆在一个商铺门口,店主嫌她占着地方妨碍生意,她一跳三尺高,说:“我打小就住这了,左左右右我都踩过脚,狗屁是你的地方了……” 店主对木代说,这人是上了年纪的,要打听二十年前的事,找她没准有门。 总算是有了一线希望。 木代找了个公共电话,给郑梨打电话说,有事,晚饭档可能赶不回去。 打完电话,就近找了个茶座,点了咖啡,还有冰淇淋,别看南田县是小地方,消费档次并不低,两样点单耗去她小一百。 木代想起郑水玉的话,觉得自己的确也没怎么为自己打算,眼下她似乎是提起十二万分的热情去过“现在”,但是,不考虑未来。 为什么呢,大概是对未来,总也没什么期待和信心吧。 她坐在靠街的位置,慢慢啜吸着咖啡等白天过去,脑子里什么都不想,眼底像幕布,映了一辆辆过去的车,一个个过去的人。 六点过一刻,终于看到对街出现了一个推着玻璃摊车的老太太。 木代赶紧出去,小心地避让车辆,站到摊车面前。 她先不问,捡了好多串串,各色各样,付钱的时候,觑着老太太脸色不错,才说:“奶奶,我跟你打听个事儿,这一片……以前是不是个四方方的旧楼啊?” 老太太正帮她装串,塑料袋在干结枯瘦的手指间哗哗作响:“嗯。” 木代没来由的有点紧张,尽量平静的说下去。 “那从前,住在楼里的人,你有印象吗?” 老太太沙哑着嗓子,把装好的塑料袋递给她:“这个不好说,十八块。” 木代递了张一百块过去,老太太接过来,对着玻璃柜里悬挂的电灯照了又照。 木代说:“不用找了,我想向你打听个人。” 老太太奇怪的看了她一眼,似乎不相信有这档飞来的好事,又似乎对钞票的真实性产生怀疑,更加仔细地去检查钞票的真假,还伸出食指蘸了下唾沫,在纸币的边缘处捻了又捻。 “有一个女人,那个时候,二十多岁吧,三十不到。打扮的好看,化妆,穿高跟鞋,很多时候穿红色的高跟鞋……” 老太太喉咙里发出嚇嚇的声音,像干笑,又像裹着痰,说:“她啊。” 木代的心都要提到嗓子眼了:“你知道?” 老太太含糊着:“她跟人家睡觉,人家女人上门来闹,头都砸破了。” 又指身后的楼,好像当灯火通明的商务楼还是那幢暗沉沉的老楼:“那时候,整幢楼都没那么穿的。还化妆,正经女人化什么妆!” 居然真的打听到。 木代百感交集,忽然就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周围很吵,但是感觉上,长长的街巷,只站了她一个人,冰凉的风一拂,把整个人都吹透了。 她觉得鼻子有点酸。 “你知道她后来……去哪了吗?” 老太太脸一扬,表情里透出刻毒的意味来:“死了!这个女人,心肠坏的!” 她咬牙切齿:“我听说,她得了爱斯病,那个病,没有不死的。” 爱斯病?aids?木代心头激灵灵打了个战。 老太太说:“这个女人心肠坏的,人家说,得了爱斯病,血也是脏的,她自己用针管抽了血,往同楼住户的锅里滴……” 木代的脑子嗡嗡的。 她模糊记得,当年的老楼,灶台都在走廊里,一到午餐时间,整条走道都飘香,有时候,邻居走过,会揭开别人家的锅盖瞅一眼,问:“吃什么呢?” “被人发现了,打的要死。人家说,她那个病,潜伏很多年,得有十来年吧,吓人啊,我记得她还有个囡囡,小囡囡是她生的,病根肯定也带下去了,但是那个囡囡就不见了……” 她神秘兮兮,板黄的残牙在灯光下泛着亮,声音压的低低:“人家都说,她知道得了病之后,把囡囡掐死,扔到河里了……” 木代张了张嘴,没有说话,耳边忽然乱作一团,顿了顿,她忽然转身,快步离开。 老太太叫她:“姑娘,你的串串儿……” 木代像是没听到,越走越快越走越快,专拣灯光不亮的地方走,到最后简直是用跑的了。 末了自己也不知道停在哪里,周围还是有人、有灯光、有声音,她低头看自己的手,看手背上淡青色的筋和忽然间就没了血色的皮肤。 ——她得了爱斯病,那个病,没有不死的…… ——得了爱斯病,血也是脏的…… ——她那个病,潜伏很多年,她还有个囡囡…… ——小囡囡是她生的…… 小囡囡是她生的。 木代的眼前有点模糊,视线里有个电话亭,木代跌跌撞撞过去,掏出零币,一连塞了好几个,伸出哆嗦的手指拨电话。 有几个号码,她还是记得的。 *** 晚上,永远是酒吧最热闹的时候。 霍子红在楼上看了会书,下楼想喝杯东西,走到吧台时,看到聘婷趴在吧台上,托着下巴看一万三调酒。 霍子红过去,想让一万三给调杯什么,还没来得及讲话,聘婷一把抓住她的胳膊,把她往外推:“嘘,嘘,小刀哥哥在做事!” 整的跟一万三在做什么了不得的大事似的。 霍子红逗她:“他是你小刀哥哥?” 聘婷理直气壮:“他是!” 忽然又扭扭捏捏,伸手直直指向不远处:“他也长的像。” 循着指向看过去,霍子红有点意外。 原来罗韧也在,大概是等着到点带聘婷回去吧。 她想过去打声招呼,才刚迈开步子,手机响了。 是个不认识的号码。 霍子红接听:“喂?” 那头沉默了很久,呼吸急促。 “红姨?” 霍子红的心险些跳漏了一拍,脱口问了句:“是木代吗?” 声音有些大,罗韧抬头朝这里看了一眼。 *** 霍子红退在楼梯后头安静的角落里。 她不懂木代的问题是怎么回事,就是觉得一阵阵没来由的心慌,尽量平静地去回答木代的问题:“何医生那里,是安排给你做过身体检查,各项都正常,血常规也查过……但是你说的这种,常规检查是查不出来的……木代?” 电话挂了。 霍子红脑子里一片空,机械的往前走,走了两步才发现方向不对,前头是墙。 霍子红扶住墙,手臂一阵微颤。 身后,忽然传来罗韧的声音。 “是木代打来的吧?” 霍子红回过头,盯着罗韧的脸,想向着他走,刚迈开脚,腿忽然一软。 罗韧过来扶住她,霍子红说:“我有点站不住,你让我坐下。” 罗韧半跪下身子,扶着她坐到地上。 霍子红喃喃:“她问我,她有没有艾滋病,问我以前的身体检查有没有……” 她脑子乱作一团,想起刚刚那通电话,木代整个人也是乱的,带着哭音问她:“红姨,我是不是有艾滋病啊……” 霍子红两手撑住地,觉得喘气都有些困难。 罗韧离开,又很快回来,给她递了杯水。 说:“木代可能是回家去了。” 霍子红看他。 罗韧说:“她自己都不确定,要返回头来问你,不可能是近期的输血传染或者性传播,最大的可能是母体带出来的,她在打听她母亲的事……电话是从哪个地方打来的?有区号吗?” 霍子红不由自主地就把电话递给他。 罗韧回拨,已经不通了,他想了想,自己掏出手机,依着号码录入,刚输入前几位,系统自动比对跳出一个疑似相似号码。 自己打过这个电话?或者这个电话也打过给他吗?罗韧完全没有印象,他留意了一下通话时间。 然后,他想起那个电话了。   ☆、107|第①①章 霍子红乍逢慌乱的手足无措,因着罗韧的冷静,终于渐渐平复下来。 人都是这种,“乍逢”和“久经”,到底是两个不同概念。 罗韧问了区号,那应该是异地吧,他比自己镇定,三两句已经大致搞清楚事情的走向,霍子红想让他出面,他出面,比自己合适。 她想着该怎么措辞。 “罗韧,虽然你和木代……已经过去了……” “但你们到底还是朋友,如果木代有什么事,还请你……” 罗韧打断她:“你不用提醒我,怎么做我心里有数。” 他扶着霍子红站起来:“我会先过去看看,有事再联系你。你也不用太紧张,木代的性格你知道的,她可能是突然之间知道消息,冷静下来之后,会没事的。” 霍子红茫然站了一会,有一些意识渐渐回归。 从前,好像是看过防艾滋的宣传片的,怎么说来着? 是有潜伏期,平均好像是十来年,但是木代已经差不多24岁了。 还有,艾滋病好像会破坏肌体的免疫系统,患者抵抗力会很差,但是木代身体一直很好,而且因为习武的关系,很少生病。 她吁了一口气,觉得过去几分钟,自己好像突然被人拎起了倒转,头朝下,思维都混沌不请,但是现在,又正过来了。 她尴尬地朝罗韧笑:“人就是容易自己吓自己。” 罗韧嗯了一声,看了眼吧台后头的铁艺挂钟:“时间差不多了,我带聘婷先回去。” 他转身离开,才走了两步,霍子红在后头叫他。 罗韧回头。 霍子红说:“罗韧,你都不慌的吗?” 霍子红在脑子里搜罗着认识罗韧以来对他的种种印象,他发过怒,也曾言辞激烈,但说实在的,出了那么多事事,还真的没见罗韧慌过。 你都不慌的吗? 罗韧回答:“慌有用吗?” *** 木代恍恍惚惚挂了电话,信步就往一个方向走,自己也不知道要去哪里。 她好像是跟着人在走的,随便拣一个,跟一个,跟丢了就再捡一个,机械地跟着,至少是在动的。 艾滋病,字眼听到过很多回,但她并不关注,只知道是世纪绝症,好像会通过*、血液和母婴传播。 好不容易想从头来过,鼓足勇气燃起希望那么难,浇灭却很容易。 眼泪慢慢流下来,她迎着风去擦,想着:不要生病好不好? 又觉得,这种事是不能控制的,仇怨尚可化解,但这种冰冷无情侵入身体的东西,怎么打都打不过的。 她大口大口吁气,提醒自己冷静。 只是一个老太婆的话而已,一切都还没有定论,也许应该先去医院查一下,说不定自己并没有被传染呢? 如果真的传染了…… 奇怪,这一次,心情反而回落了。 如果真的传染了,这一生可能很快就要画了句点了,好像也并没有那么可怕,雯雯八年前就去了,她已经多得了好多年啊。 她双手慢慢插进兜里,想着从前看过的墓园,千篇一律形状的墓碑,上头打个名字,加个生卒年。 如果要写生平小传呢? 幼时被母亲遗弃,少年时过失,密友亡故,精神状态失衡。习武八年,爱过一个人。 风吹过来,扬起她的头发,遮住了眼。 真他妈真是过了一个特别单薄的人生,没有成就,也没做过什么贡献,来这世上一遭是干什么呢。 她恶狠狠踢飞脚边的土坷垃。 土坷垃半空就解体了,土屑乱飞,前头走着的人回头看了她一眼,走的更快了。 干嘛?怕她抢劫? 木代回头看,灯光亮处已经被抛在后头了,不知道跟的这是第几个,是谁,居然走到郊区来了。 远处黑漆漆的,有错落的小房子,右手边就是田埂了,风吹着夜晚的稻禾,禾身上下起伏,发出沙沙的声音。 真是很有恐怖和犯罪片的氛围。 木代停下脚步,把被风吹乱的头发拂到耳后,前头的那个人越走越快,再走一段,忽然转向下了田埂,急急在稻禾丛中穿行。 这是干嘛?约会? 木代朝那个方向看,有什么东西突兀立着,像是腾空的马。 稻禾地里,有腾空的马?木代觉得自己可能是看错了,她想了想,从这边的田头下去,向着那个方向过去。 走近了,发现真的是。 下头是个圆的大水泥台子,上头是个马形的雕塑,脑袋的形状有点奇怪,刚刚的那个人,正打着手电,跪在水泥台子下,抖抖索索写着什么,听到动静,尖叫一声,手电慌慌打过来:“谁?谁!” 灯光刺着眼睛,木代伸手去遮。 听到那人“咦”了一声,说:“你不是那个……服务员吗?” 木代垂下手,走近了看他。 想起来了,是昨儿那个胖胖的男生,被平头男掴着脑袋骂“是不是个男人”的那个。 他长吁一口气:“哎玛,你跟着我干嘛,吓的我。” 话虽这么说,但语气明显舒坦,黑灯瞎火的,多了个脸熟的人,就像多了个同道。 他重新跪下身子,晃匀手上的涂改液,又往石台上写着什么。 木代凑过去看,这才发现石台简直像画了一层又一层的布,无数涂鸦留书,胖男生正在一小块很勉强的空档地方写字。 ——到此一游,张通。 原来他叫张通。 终究是来证明自己胆儿大,是个男人了。 木代说:“你可以白天抽个空来写的啊。” 张通鼻子里嗤一声:“你以为他们都傻的?在桥头那儿,他们看着我走的,待会我回去了,会让人来检查的。” 木代叹了口气,她觉得同郑梨一样,她跟他们,大概是有代沟的,理解不了这种。 写完了,张通歪着脸,耳朵贴到石台上去听。 他挺庆幸有木代在的,要真只自己一个人,指不定吓成什么样了。 木代奇怪:“听什么?” 张通“嘘”了一声,说:“心跳。” 水泥台子上,能听到心跳? 木代啼笑皆非,她看出张通之前其实心里害怕,反正也要回去,不如带他一起。 她有样学样,也侧了耳朵去听,耳廓压在水泥面上,凉凉的。 怎么会有心跳呢? 忽然间,有奇怪的风,直冲后颈。 木代觉得莫名,其实也说不大清楚,但是下意识就觉得,风不是这样刮的。 几乎是下意识的,又像是身体警觉反应,她回转身的同时,手臂狠狠一格挡。 然后顺势站起来。 不远处就是稻禾,黑魆魆的上下浮动,有老鼠从禾根间窜出,唧唧啾啾。 木代觉得,自己好像真的碰到了什么,但是刚一碰到,就消弭于无形。 多心了?多想了? 身后,张通激灵灵打了个寒噤,过了会攥着涂改液站起来,说:“这风老邪门的。” 木代说:“你怕啦?” 尽管木代大他几岁,但在异性面前,张通还是止不住要挽回面子:“谁怕了?” 木代说:“空气流动吧。” 她带着张通,穿过稻禾地,重新回到大路上,张通完成大任,心情好生惬意,甚至吹起了口哨,跟她说:“原来做起来,也简单的很嘛,我前几天愁的,都睡不着觉。” “我是超脱了,悟了,提升了。” 木代看了他一眼:这种小屁孩知道什么呢,一点小事就发愁,将来真的遇到堪愁的大事,才会觉得这些事连屁都不是吧。 当然,这感悟也不是她的,古人老早标注了。 那叫,而今识尽愁滋味,却道天凉好个秋。 木代跟着张通回到靠城里的桥头,那里自然就成了城乡分界,一头灯火通明,一头黑咕隆咚。 桥边的夜摊出的火爆,一伙人坐着小板凳吃烧烤,有昨儿见到过的的,也有生面孔。 一群人见到张通,乌拉拉的起哄,木代从边上走过,隐隐听到张通在后头吹嘘:“我说去就去了,有个美女走夜路害怕,我还带她一起回来了呢,喏,就刚过去那个……” 平头说:“不是后头跟着的那个吗?” 张通刹那间毛骨悚然:“啥?” 他回头向着来路看,周围人又是一通哄笑,有个穿花格子的捣了平头男一拳,说:“超哥你别吓他,你看他那怂样……” 平头男有点莫名,说:“我真看见……” 又是一阵哄笑,他的声音就淹没下去了。 *** 回到饭馆,夜宵档已经差不多结束了,郑水玉脸色有点不好看,但没说她什么。 临睡前,郑梨亲亲热热挨上来,说:“木木姐,你哪儿去了啊?” 木代下意识后缩,伸手把她挡开。 郑梨愣了一下。 木代也有点尴尬,顿了顿说:“离我远一点,我这两天感冒。” 郑梨哦了一下,退回到自己床边,躺下的时候说:“姑妈那应该有感冒药,明天我给你拿两包。” 木代说:“我自己去医院看看吧。” 满腹心事,本该是辗转反侧的节奏,但奇怪,居然一觉黑沉,早上睁眼时,都已经十点多了。 她洗漱了下来,听到郑梨在下头高声说:“我木木姐是感冒了。” 可能是午饭档还没开,饭馆里显得清闲,郑水玉和何强都在门外,和左近的邻居们凑在一处说着什么。 郑梨正在抹桌子,动作很慢,一直抬头看向门外。 微妙的感觉,总觉得,好像有什么不一样的。 看见木代下来,她赶紧迎过来,到近前时想起木代的吩咐,怕她不高兴,又赶紧挪后些。 说:“木木姐,县里出事了。” 她压低声音:“好像杀人了。” 南田县地处渝、湘、贵交界,但治安一直很好,不是没有过命案,不过那种自己寻死的酒后失足淹死的或者车祸撞死的,到底不算恶性。 杀人命案,好几年都没出过了。 发生在昨晚吗? 郑梨说:“一早上就传开了,我们这种小地方,出了事能嚼好几个月。听说是个学生,高三的,从桥头摔下去,摔死了。” “因为不会游泳吗?” “不是掉进水里,摔在桥堤上,离水还有几米远。”郑梨也都是听来的,但莫名兴奋,似乎觉得平天淡日的出些事,很能提供谈资,“也是运气不好,说不定栽进水里,还不会死呢。” 木代说:“为什么说是人杀死的,也可能是自己掉下去的呢。” 郑梨说:“因为有人看到了啊!” 原来如此,这就没什么好说的了。 郑梨指外头凑在一起议论的人:“说是个女人推的,有人看到了。” 木代笑了笑,顺手也拧了块抹布,从另一头的桌子擦起。 前两天在县里闲逛时,她看到过县医院,但是,这样的体检,是不是应该去大点的地方,才更保险? 外头有刹车的声音,簇拥在一起热议的人群散开,郑梨有点紧张:“木木姐?” 木代抬头,出乎意料的,那是一辆警车。 有两个警察下来,一个穿了制服,另一个没穿,身边跟了个耷拉着脑袋的平头男。 木代看到,那个穿制服的警察在跟郑水玉说话,郑水玉说了两句之后,惶惑的回过脸来,指了指这个方向。 然后,几乎是在外头的所有人,都向着这里看过来。 目光复杂。 木代的头皮有轻微的发炸,这不是好的预感。 那两个警察带着平头男往这里走了。 郑梨紧张地有点口吃:“木……木姐?” 木代没说话,她站在桌边,擦桌子的动作越来越慢,觉得呼吸都艰难好多。 吱呀一声,玻璃门的门轴响,几个人开门进来,店内店外的空气开始流通。 那个穿制服的警察说:“马超,你过来认一下。” 那个平头男瑟缩着往前走了两步,目光从郑梨脸上掠过,在木代的脸上停留两秒,像是受了惊,蓦地低头。 前两次见,他耀武扬威的像个带小弟的大哥,现在,跟在两个警察后头,原来也只是个刚成年的年轻人,肩膀都撑不起来。 木代听到他嗫嚅着说:“就是她。”   ☆、108|第①②章 陈向荣接到电话,赶紧整理了衣服出门,刚出楼门就看见一辆黑色的车,好大家伙,形状也怪,顶上一排灯,也不知道干什么用的。 在南田县这么久了,这样的车还是第一次见到。 车门打开,罗韧向他招了招手,陈向荣小跑着过去,坐了副架,手脚局促的不知道怎么摆放。 罗韧看了他一眼,这陈向荣看起来老实巴交的,马涂文那头传来的消息说,他大概四十上下,但是看起来比实际年纪要大很多,面皮上沟壑都出来了,双手粗糙,有一只手的指头上缠着胶带。 他问了句:“你在县公安局工作?” 陈向荣老实回答:“不是的,公安局的编制进不去的,我跟保洁公司签工作合同,外包在公安局大楼保洁。” 罗韧嗯了一声,油门一踩,车子直直向城外开去。 陈向荣有点紧张,昨儿晚上,有个亲戚问他,局里发生那件事的时候,他是不是正好在场,然后说,有个人想打听一下详情,给他一千块。 比一个月的工资还多呢,陈向荣一口答应。 但真坐上车子,他忽然就忐忑了。 他咽了口口水,转向罗韧:“那个……我就有事说事,我不做违法的事的。” 又强调:“我说的事,是可以对外传的,很多人知道,我这不算违反规定。” 罗韧没看他:“安全带系上。” 陈向荣统共也没坐过几次车,摸索了几次也没找到安全带,好不容易找着,又不知道该怎么系,两下一迟疑,车子已经停下了。 就停在桥头处,城乡交界的地方,因着出的凶案,这两天桥上多了许多人,闲闲逛逛,奇货可居似的来看现场,其实早清理了,桥是桥堤是堤的,但每个人还是看的啧啧称奇,说起来的时候口若悬河,都跟亲眼看见似的。 罗韧沉默着,透过车窗看那座桥。 “听说人跑了?” “是跑了。”终于等到他发问,陈向荣恨不得把所有的话一筛子抖*净,“都不以为她会跑,听说她一开始很配合,人又漂亮,文文气气,谁能想到她会跑啊,而且……” 现在回想,他还一阵惊惧:“直接是从楼上跳的啊……” 那姑娘被带进来的时候,正是陈向荣和一个工友当值,和往常一样,两个人看似拖地,实则目光左溜右溜的,什么也没错过。 工友还感慨万千地说了句:“以前总以为犯事的都一脸凶相,现在才知道,那些长相斯文的、看着文静的,最能起事了。” 两人唏嘘了一阵,拖干净整个楼道,又去洗手间清理垃圾。 正抹着水台,有个问话的干警进来,方便了之后洗手,洗着洗着忽然气愤,一巴掌拍在水台上。 陈向荣在这当工的时间久,每个人都半熟,偶尔也唠两句。 他记得,自己当时问了句:“是不是不招啊?” 在局里,这也是司空见惯了。 那个干警气的脸皮涨红:“咬死不松口,最可恨就是这种。” 工友接话:“是,跟人*民作对。” 那个干警说:“好声好气跟她说了,如果态度好,积极主动招供配合,将来庭审什么的,是可以酌情对待的。负隅顽抗的结果是什么,不懂吗?” 工友说:“就是。” “她说案发的时候,自己在睡觉,但是没证据,她同屋的小姑娘睡的比她还死,根本不能证明她没出去过——另一方面,马超是直接目击者,看到她行凶了,而且不止一个证人。” 听到这里,罗韧抬头:“不止一个证人?” 陈向荣说:“是啊,那个马超小哥是看到她行凶的,然后,据说案发之后十多分钟,有个打麻将到半夜晚归的人,也在附近看到她。现场认人是马超去的,人带回局里之后,那个打麻将的,叫宋铁的,也来隔着玻璃认了,没错的。” 罗韧嗯了一声,顿了顿说:“你继续。” 陈向荣记得,工友当时鼓励干警不要气馁:“要狠狠打击犯罪分子的气焰,不能跟她好声好气的讲,要严肃!严厉!抗拒更严!” 在局里外包两年,工友说话都一套一套的,可以直接拿来做报告。 那干警努了努嘴,示意了一下那边:“头儿现在在跟她讲呢,她年纪轻,我们也是本着挽救的原则,希望她知道事情的严重性。” “根据《刑事诉讼法》第五十三条,即便被告人不供述,证据确实、充分的,可以认定被告人有罪和处以刑罚。而且现在不止一个证人,两个!两个人互相不认识,不存在串供可能,证言可以互相印证,形成证据链。所以她如果还这么不配合的话,后果自负。” 陈向荣说:“可不是呢。” 那干警又说了几句,回去了。 说巧也巧,陈向荣这边交班收工的时候,又遇到木代了。 前后都有警察,她低着头,夹在中间,慢慢的走,脸色有点苍白,偶尔抬起眼睛,失神又茫然。 陈向荣起了一点点的恻隐之心,他停了有几秒钟。 就是这几秒钟的间隙,让他看到了事情的全过程。 在经过一间门开着的办公室时,木代向里看了一下。 那是局里靠内的一排办公室,因为她看,陈向荣也看了一下,办公室当然有人的,两个文员,埋头写着什么,大概因为天热,窗户是完全打开的。 紧接着,发生了叫他瞠目结舌的事:木代突然就向这间办公室冲了进去。 这里是三楼,出口在走道前后尽头处,所以防逃跑一定是防前防后,没人提防她会进办公室。 更让人没想到的是,她速度那么快,那两个文员还没来得及抬头,她已经从窗口扑了下去。 陈向荣看罗韧:“没想到她有功夫,真没想到,我还以为都是电视里瞎摆忽,所以那时候,我都不以为她是跑,我以为她跳楼了。” 他真是这么以为的,还失声大喊了句:“跳楼啦!” 他没有那个机会冲到窗边去看,都是后来听说的,说是,第一个冲到窗边的干警低头的时候,她已经在地上了,然后几乎足不点地的冲到围墙边,一个上翻。 等大家反应过来追出去的时候,她已经完全不见了。 这是南田县这几年来,出过的最让人瞠目结舌的案子,尽管上头说要尽量不外传,但这是个小县城,桥下摔死个人都有一拨拨的人要去看事后的热闹,更何况是这么稀奇的事儿呢? 罗韧多给了陈向荣一百块钱,让他打车回去,自己就不送了。 陈向荣挺高兴的,反正路不远,他把钱小心揣进内兜,一路走回去。 经过桥边时,和那些看事后热闹的人一样,他也探出头去,看了又看。 *** 罗韧在车上坐了一会。 陈向荣不是他找的第一个人,在这之前,他和郑梨聊过。 郑梨挺紧张的,开始,大既以为他是来调查的,不住撇清和木代的关系。 “我跟她也不很熟的,”她说,“她到饭馆打工也才几天,她是哪里人,过去干嘛的,我都不知道,问了她也不说。” 但到底是个小姑娘,经不住他话里的试探和牵引,慢慢的,话里话外,都在担心木代了。 ——“我木木姐身上没什么钱,我在长途大巴上遇到她,她就是那样,一个人,包都没拎一个。也没钱,后来姑妈给她支了点,但是也不多。” 罗韧听在心里:身上没钱的话,不大可能在短时间跑路。而且她那么明目张胆跳楼跑了,公安会有防范,第一时间会彻查进出的车站,所以木代现在的位置,最有可能还是在南田。 “她在南田,还有什么朋友吗?” 郑梨想了一下:“没有。她也没说起过她家里人,只说有个男朋友,人长的帅,好像也挺有钱,对她也好。” 罗韧心里,某个柔软的角落,动了一下。 “她一直要找人,说是二十多年前住在拆了的老楼里的,一个喜欢穿红色高跟鞋的女人。不过好像也没找着。” 从郑梨这里,似乎也得不到更多信息了,离开之前,罗韧最后问了一句:“她精神状态怎么样?” 郑梨听不懂。 罗韧换了个问法:“你觉得,你木木姐,是个什么样的人?是厉害呢,还是软弱的那种?” 郑梨说:“我木木姐怎么可能软弱,她可厉害了。” 想了想,又补充:“我也说不清楚,有时候你觉得她凶吧,转头她又会对你很好。就是那种,外头是硬的,里头是软的的那种。” *** 罗韧开着车,在南田县兜了一下午的圈子,每条街每条巷都经过,不止一次。 有时停车下来买杯东西,转身又扔掉,城郊也去了,车子飙过去,一路的尘土。 他有点怀念在小商河时,一路飙过戈壁,沙丘冲浪,旋车激起扬沙,嗖呦一下,像扬起的风。 他一直兜圈到很晚,然后去了夜市,买了些日用品,买了酒,啤酒、白酒,荤食,烤鸡、烧鹅、盐虾,几样拌素菜,装了白饭,经过水果摊时,又买了几样水果。 然后开车,进了白天兜逛时看中的小旅馆。 是真小,简陋,也没什么人,身份证登记是用手抄的,也没有什么摄像头,洗手间甚至不是燃起热水,是热水器,要用烧的。 罗韧入住,先烧了水,然后开了电脑,定了网页,最后把饭食在桌子上摆开,并不动筷,打开了电视去看,信号也不好,屏幕在跳,沙沙沙的杂音,当地的新闻碰巧在报昨天的案子,主持人抑扬顿挫地说:案情已经取得重大进展。 夜半12点过,有节目的频道都少了很多,罗韧随便揿到一档情感节目,播的是见惯的原配与外遇之争,面部打着马赛克的男人稳坐钓鱼台,原配泣不成声说:“当年你追我的时候,也是掏心掏肺……” 嗯,昨日掌中玉,今日口中痰,两相撕破脸皮,恨不得唾在地上。 有叩门声,很轻,夹在主持人苦口婆心的叨叨中。 罗韧却立时警醒,下一刻关掉电视,顿了一顿,走到门边,伸手搭住门扣,轻轻拧开。 晕黄色的走廊灯光下,木代就站在那里,总觉得她好像更瘦了,带着很大的口罩,只露出两只眼睛,像虽然受了惊吓但没有恶意的小动物,眼睑下睡眠不足的暗影。 她说:“我看到你的车,在街上转啊转的,我想,你大概是来找我的。” 罗韧向前走了一步,木代很敏感,马上后退。 罗韧笑了一下,说:“木代,我之前搂过你、抱过你,也亲过你,你要是觉得这病是近距离接触就能传染的——现在才防范,是不是太晚了些?” 木代没说话,头略略低下,长发从前头拂下,露出细致白皙的脖颈,苍白的,又脆弱,好像一不留神,就会折断了一样。 罗韧问:“这两天吃饭了吗?” 她想了一下,然后摇头,衣服有几处蹭破了,破口边缘还有灰,也不懂她这一日夜,是藏到哪去了。 罗韧伸手,拉住她胳膊进来。 屋里的味道不同,食物的香气,刺激着闭缩了好几顿的味蕾,木代的目光落在那一桌子夜宵上,大都是塑料餐盒盛着的,但于她,已经是铺开的盛宴了。 目光被隔断,罗韧站过来,挡在她和里屋中间,示意了一下洗手间:“洗澡。” 木代说:“我没有衣服换。” “我听说了,一件行李也不带,一分钱也没有,带了脑子带了手,自己觉得挺潇洒是吧?” 他拿了衣服给她,男式的,还有超市里买的一次性旅行换洗内裤。 然后推她进洗手间:“洗澡,洗完澡吃饭,然后说事。”   ☆、109|第①③章 郑水玉家的洗手间只巴掌大,用水又俭省,不知道每天是不是按照配量来,水头从来小小,每次洗完澡的感觉,都像久旱的地才湿了表皮,浑身不舒服。 所以,这大概是这些日子洗的最舒心的澡了,水量充足,水温也滚烫。 擦干了身体出来,先撕开包装穿了内裤,又抖开罗韧的衣服看,半新不旧,叠痕整齐,凑近了,还能闻到洗干净的衣服特有的味道。 比划了一下,真大,衣袖长出她胳膊一大截,直接套头进去,整个人像罩了个麻袋。 她低下头,袖子裤脚都连挽好几道,才打开门出去。 走到桌边坐下,筷子就在手边,木代犹豫了一下,觉得宾主毕竟有别,还应该等罗韧说一声再开动。 谁知罗韧先把笔记本电脑先递过来,说:“先看完。” 木代接过来,屏幕往下压了压。 两个打开的网页,两篇文章,都是讲艾滋病的,关于原理、症状、潜伏时间、传播途径等等。 她手指滑在触屏上,一下下翻着看,头发上的水滴在泛亮摁键边上。 看完了,她把电脑递回去,罗韧接过了放在一边,说:“今天我问过了,中心院就可以做抗体检查,你要是不放心,找时间我给你抽血,然后送进去验……先吃饭吧。” 木代闷头吃饭,人也奇怪,开始饿过劲了,什么都不吃也不饿,真的开始有东西裹腹,反而越吃越饿。 中途罗韧开了酒,木代自己拿了罐啤酒,咕噜噜一口下去一半。 据说长的饭局总有一两个停点,通俗讲就是“吃累了,歇一歇,再战”。 这半罐酒就是第一个停点,木代把啤酒放回桌上,筷子也搁下,沉默了一会才问:“大家都还好吗?” “挺好。” “凤凰楼……开张了吗?” “开了,当天下大雨,一桌客也没有,曹胖胖差点哭了。” 木代想笑,笑容刚出现就隐了,总觉得好多糟心的事好像在边上虎视眈眈的脸,说她:还有心情笑! 又问:“那凶简呢,现在应该第四根了吧,凤凰鸾扣有指引吗?” 罗韧说:“没人关心凶简。” 这话是真的,每个人都在自然而然的懈怠,总觉得凶简这事虚无缥缈、师出无名、无关痛痒、并不迫在眉睫,无利可图又凶险莫测。 做一件事,要么有动机,要么有动力,他们都没有——神棍形容的没错,就是拉磨的驴,鞭子不抽的狠了,不切实吃点亏,都是不想动的,炎红砂因为新奇好奇成立的“凤凰别动队”,过了起初那股子劲,现在挺有各回各家的架势。 更何况,现在有更紧迫的事情。 罗韧终于问到正题:“为什么要跑?” 木代没吭声,过了会把啤酒拿起来,又灌了一大口。 “头脑一热,看到开着的窗户,觉得能跑掉,就跑了。” 罗韧说:“起初,你很配合调查,要想跑的话,在饭馆时就跑还更容易些,犯不着到公安局才跑。” “木代,你是害怕了吧?” 木代不说话,过了会,她把面前的碗盒推开,胳膊撑在桌面上,垂着头,双手捂住了脸。 罗韧听到她吸鼻子,鼻尖泛着红,轻轻咬着嘴唇,但是不拿开手。 她不像从前那样想哭就哭了。 罗韧把抽纸盒推过来,说:“别慌,任何事情,都是可以解决的。” 木代没看他,还是低着头,伸手抽了一张,胡乱擦了擦脸,然后揉了团扔进垃圾桶。 “有目击证人,我开始跟他们说,半夜发生的事,天那么晚,马超可能是看错了。后来我才知道,他们笔录的时候,第二个证人隔着玻璃看过我了,也说是我。” 说着又去拿酒,罐里差不多空了,拿起来很轻,一摇哗哗的响,只好又放回去。 其实还有白酒,但是罗韧先不给她开。 他又问了一遍:“那你害怕什么?” 木代低着头,说:“那天晚上,我睡的很好,连梦也没做一个,特别沉,所以,连我自己也不确定……” 罗韧接过话头:“你害怕是自己睡熟之后,无意识的状态时,曾经起身出去过?” 木代说:“因为我有前科啊,何医生说我人格混乱,有时候我自己做的事情自己都不知道。” “所以,现在已经给自己定罪了是吗?” 木代不承认,也不否认。 她想着:有两个证人呢。 一个叫马超,是张通的混混同学,一个叫宋铁,是五金公司的职工,两人并不认识。 两个证人,证词互相印证,都在当夜看到她,连她身上穿的那身衣服都说的确切。 罗韧笑起来:“木代,我教你一句话,不到黄河心不死,不见棺材不掉泪。” 木代抬眼看他:“什么意思?” “别想着自己是个罪犯,先入为主你就会忽略很多重要细节。我是之后才来的,不可能知道详情,当天的事情,要靠你去分析回忆。” 他取出那瓶白酒,也不用开瓶器,桌角一磕磕掉瓶盖,拿了一次性的杯子,倒了十个小半杯,又掏出手机,调到秒表。 “咱们来做个游戏,你现在为自己辩护,你就想着自己是被陷害的,要尽力为自己开脱,给出让人信服的理由。两分钟一条,时间到了,想不出来,就喝酒,一条都想不出来,那行凶的就是你。” 他揿下开始,2分钟倒计时,上头的数字开始疯狂变换。 木代用了好一会儿去消化他的话,没来由的紧张,目光触到罗韧的,他神色凝重,催促她:“赶快!” 连这语气都加重她紧迫感。 木代嘴唇发干,两只手捻在一处,脑子里飞快在转,但一时间理不出头绪。 为自己辩护,给出信服的理由,信服的理由…… 一杯酒递到面前,已经到时间了? 罗韧说:“喝酒。” 只好接过来,一口焖掉,白酒不比啤酒,一口下去辣劲冲头,熏的眼睛都辣辣的。 2分钟,再次倒计时。 信服的理由,要信服的理由,她有什么理由呢,对方有两个证人,警察说了,两个人互不相识,不存在串供的可能性,再说了,那两个人也不认识她,无怨无仇的,有什么理由要诬陷她呢? 她神思恍惚着,直到一杯酒又递到跟前:“喝掉。” 只好喝掉,抬眼看罗韧时,他一点表情都没有,说:“想不出来,那就是你了。” 不知道是酒劲还是怨忿,木代觉得罗韧分外不近人情。 她说:“不是我。” “古代好多被拉上公堂的人都讲不是我,一顿板子下去都画押了。” 画你妈的押! 木代一巴掌拍在桌上:“说了不是我!” 拍的重了,带翻一盆拌菜,拌汁溅到罗韧身上,罗韧皱着眉低头去看。 木代觉得委屈:“我没有那么多晚上往外跑的人格。不管何医生说我是两重还是三重,我自己一直在调整。我把它们都压住,我没有病,不会三更半夜跑出去杀人。” 说完了,秒表又到了时间。 她气的自己去拿酒,刚要挨到,罗韧手快,直接拿开。 说:“这个算一条。” 又指衣服上的污渍:“你要负责洗了。” 木代还没来得及发表意见,2分钟,又倒计时。 这一次,她努力冷静,蹙着眉头去想。 “我跟那个张通不算认识。我没有理由要杀他,无怨无仇的,我没有动机。哪怕又退回到从前,何医生说的那个,木代2号,她也只是在我性命攸关的时候出现,张通只不过是个普通的学生,打也打不过我,他不可能威胁到我的。” 罗韧点头:“这条说的有点含量。” “不过明明可以分两条的,你为什么要一条都说了,倒计时,再想新的。” 木代被他一噎,脑子不觉就浆糊了,两分钟倏忽而过,只好又喝一杯。 她实在想不出来了。 罗韧问:“确定没有了?” 她点头,确定。 “如果我说出来,你是不是喝?” “喝。” 罗韧想了一会:“马超和宋铁,虽然初步调查说两个人并不认识,但是很多时候,有一些隐秘的关系或者交集是不被外人所知的。很多特别容易下定论的绝对的事情,反而最有可能不绝对。 木代无从反驳,喝酒。 “张通那里,也可以入手调查。他有没有什么仇人,如果是仇人作案嫁祸,不可能攀扯进来一个毫无关系的。你是不是跟张通同时出现过,或者相处过,被那个人看到,有机可乘。” 木代只好喝酒,小口小口的抿。 罗韧看她:“醉了?” 她摇头:“一点点晕。” “知道你酒量好,张叔说了,你拿酒当饮料喝的。一点点晕正好,适合睡觉。” 哦,睡觉。 木代站起来,找了皮筋扎了头发,漱了口擦了脸,又深一脚浅一脚回来。 没醉,但有点上头。 她在床和沙发中间转圈,飘飘的:“我睡哪呢?” 罗韧指床,她嗯了一声,方向感似乎不好,又转了一个圈。 罗韧说:“你是陀螺吗?” 他推着她肩膀,把她送到床前,木代蹬掉鞋子,手脚并用爬上去,不挨边不靠顶,整个人睡对角线上,单手拽了枕头垫脑袋,又把被子拽上。 罗韧看她:“重新在公安局,还跑吗?” 她盯着天花板,含含糊糊说:“我应该跟他们分析一下的,跑了不好,显得心虚。” “还觉得是自己杀了人,自己有罪吗?” 木代闭上眼睛,又拽了下被子:“我一定是被人陷害的。” 她翻了身,叹气,低声呢喃:“要早点睡,明天还要洗衣服。” 罗韧好一会儿才反应出是自己让她洗衣服的。 他把桌上的杯盘狼藉收拾了一下,进洗手间冲了个凉水澡——水已经不热了,名副其实的“冲凉”。 揿了灯,罗韧慢慢躺到沙发上。 黑暗中,他屏息静气,去听木代的呼吸。 匀长的,轻柔的,她睡着了。 罗韧的唇角露出微笑。 吃饱了,喝足了,也没那么多烦心事了,应该能睡个好觉了。   ☆、110|第①章 明晃晃的光透过窗户照在脸上,发痒。 木代很不情愿的睁眼,一时间反应不过来身在何处,门口传来絮絮的声音,她揉了眼睛去看,罗韧正关上门,拎了外卖的袋子进来。 木代奇怪:“又要吃饭?” 罗韧说:“中午了。” 居然已经中午了。 木代下床去洗手间洗漱,经过罗韧身边时,罗韧问她:“你睡觉一直绑头发的吗?” 木代下意识去摸头上绑起的揪揪,说:“晚上绑头发洗漱,有时候很累,忘了松就直接睡了。” 罗韧说了句:“松开会放松点。” 木代说:“哦。” 洗漱了出来吃饭,青椒炒肉的盖浇饭,菜饭都还热着,味道也不错,但是今天这次吃饭,气氛就远不如昨晚了,总觉得生疏的不自在。 她找话说:“今天要干什么?” 罗韧说:“你最好就别出去了,我想想办法,从昨晚上分析的那几条出发,看能不能查到什么。” 木代不吭声了,过了会说:“那谢谢你了。” “应该的。” 吃完了饭,罗韧拿了针管出来帮她抽血,吩咐她挽袖子,握拳,下针时,大概觉得位置不大对,伸手托了下她的胳膊,掌心温热,触到她裸露的小臂。 木代也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下意识就往后缩了一下。 罗韧有一两秒没说话,过了会说:“别乱动,不然下针不稳。” 木代尴尬,这尴尬的感觉,一直持续到罗韧离开。 *** 木代在屋里等了很久,无所事事到整理了整间屋子:叠了被子、擦了水台、每一样摆歪了的东西都归位。 总觉得还有什么事没做,末了想起来,要帮罗韧洗衣服——但是那件衣服,他好像又穿出去了。 下傍晚的时候,门口有动静,似乎是罗韧回来,正拿钥匙开门。 木代起身去看,门推开了些,外头的人却不急着进来,只先探进一个脑袋,左看右看的。 忽然间就看到木代,说:“呀!” 居然是炎红砂。 迎着木代惊讶的目光,她蹬蹬蹬冲进来,背上沉重的背包随着小跑啪嗒啪嗒。 跑到跟前,给了她一个巨大的拥抱。 木代还没回过神来:“你怎么来了?” 炎红砂抬起头,两只手去捏她的腮帮子:“哎呀木代,你这个小可怜儿,我都听说了,是有多倒霉啊,你看你,脸上都没肉了。” 木代看着她,还是怔愣,又朝门口看,曹严华和一万三也进来了,都拎着行李包,罗韧走在最后,关门。 像是做梦样,她又问了一句:“你们怎么来了啊。” 回答的反而是罗韧:“很多事情要查,我一个人忙不过来。” *** 这话也不尽然,事实是,霍子红那边,罗韧隐瞒了一些情况,只说人已经找到了,没出什么事,让她安心。 详实的情况,告诉了炎红砂她们。 自从木代车祸出事之后,炎红砂就再没见过她,一听说找着了,恨不得马上过来看,曹严华则是大惊失色:“咋还杀人了呢?肯定是有人诬陷我妹妹小师父,不行啊,这是大事,我得过去!” 在他心里,这事比凶简什么的重要多了。 一万三则是彻底骑墙。 ——有罗韧在,咱们就不用过去了吧?什么,你俩都要去?那我也去吧。 他半是随大流半是好奇:听说都三重人格了,也不知道现在长成什么样了。 炎红砂兴奋地从背包里往外拿东西:“我帮你带行李了,衣服啊,洗脸的刷牙的,还有……” 她把手机递给木代,话说的老气横秋:“出任何事情,都要有商有量的来嘛,不要老跟小说里学离家出走,多让人着急啊。” 一万三说:“富婆,你话真多。” 炎红砂说:“我高兴嘛。” 说着说着,眼圈就红了。 木代递纸巾给她:“你哭什么嘛。” 罗韧看木代:“这手机你先别用,也别开机。警方这两天在查,省得麻烦。” 木代嗯了一声,把手机塞回去,转头时,看到曹严华和一万三都在看她。 木代问:“看什么?” 一万三没说话,曹严华吭吭哧哧了一会,说:“你好像是有点不一样,但是我也说不大出来。” 后半句憋在嗓子眼了,他其实想问:你现在这是……哪个人格啊? 但又怕问出来显得没文化,犯忌讳什么的就更不好了。 于是急着想把话题岔过去:“总之呢,我反正是不相信你杀人的。我们都不相信,是不是啊,三三兄?” 曹严华拿胳膊肘去捣一万三,示意他说一两句鼓舞士气振奋精神的。 一万三被他撺掇的没办法:“小老板娘,虽然我一直不大欣赏你……” 靠,这怎么说话呢,曹严华真想掴他一脑袋。 一万三继续凉凉的:“但是呢,杀人我相信你决不会的。更何况是八竿子打不着关系的人啊。” 自从斗了老蚌对过野人,曹严华就相当膨胀,特把自己当棵葱,放眼一看,觉得满街都是芸芸众生,只有自己卓尔不群。 他附和一万三:“就是!肯定是有人害你。这人摊上事儿了,他都不知道自己惹上的是谁!” *** 当天晚上,炎红砂和木代住了一间,一万三和曹严华住了一间,罗韧另开。 炎红砂起初那股新鲜劲过去,也开始盯着木代左右端详,不过她是心直口快的,有什么就说什么了。 “木代,你真恢复了吗,现在这个,是你吗?” 问的毫无逻辑,木代说:“你觉得呢?” 炎红砂皱眉:“我总觉得有那么一点……” 词穷,说不上来,越想越乱,索性大而化之:“反正呢,只要你人还是好的,大的方针政策上不犯错误,我觉得也没什么关系的。大家还是朋友嘛。” 木代心里微微一动。 她想起何瑞华医生的话。 ——这种再次接纳的程度上呢,笼统来讲,亲人>朋友>爱人。 是啊,所以,亲人永远是亲人。 所以,一生可以交很多很多朋友。 所以…… 她心里轻轻叹了口气,伸手揿了灯,说:“睡吧。” 躺下的时候,脑袋和枕头间硌的慌,绑起的头发又没解,木代摸黑伸手,把皮筋解下来,头发一缕缕地理顺。 炎红砂忽然想起什么:“木代,连殊被抓了你知道吗?你那个车祸是怎么回事啊?” 她撑起身子:“我们都猜测,她即便做了什么,肯定也是受凶简影响,其实也不能怪她。但是罗韧……” 说到罗韧,她又躺回去:“罗韧也是狠的,他说,不追究连殊了,但是,也不可能为她说一个字……不过,凶简的事情,也确实不好对外说的,说了人家也未必信。” 车祸? 木代几乎都忘了这件事了。 她回忆了一下当时的情况,连殊应该是给她下了药,醒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在郊外,车道边上,车子已经被连殊打发走了。 “她大概是想勒死我的,又没有那个力气,绳子勒在我脖子上,拖着我往边上去,可能是想找个方便下手的地方,然后……” 木代吁一口气,她想起当时,连殊脖子上挂着的吊坠垂下来。 那又是一块胭脂琥珀。 “连殊有一块胭脂琥珀,跟野人的那块很像……” 炎红砂嗯了一声:“我们都知道了。后来呢……你是不是醒了,所以连殊没有得手?” “醒了,觑着机会,拼劲全身的力气给了她一下,然后往外爬,当时药劲没过,脑子迷迷糊糊的,使不上劲,爬着爬着就瘫了,后来听到车声,才反应过来,我可能是爬到车道上来了。” 再然后,她就记不大清了,似乎一直有个声音在对她说:起来!起来!要不然会死的! 木代轻轻晃了晃头,想把这些不好的记忆都撇出去:“这一阵子,大概真的是流年不利,一件接着一件的,没有一件顺心的事。” 炎红砂迟疑了一下,轻声她:“那……你跟罗韧,怎么样了啊?” 木代心里沉了一下。 她咬了下嘴唇,没有回答,然后闭上眼睛,装着已经睡着了。 炎红砂没再问了。 *** 曹严华和一万三明天的任务是去找马超。 没木代和炎红砂那么和谐,两个人说死不睡一张床,石头剪子布之后,输家睡了沙发。 夜静更深,曹严华还在沙发上辗转反侧,倒不是沙发不舒服,实在是满心激愤难以入眠。 “三三兄,这种小鬼头我很了解,坏起来那是相当坏,满口胡话一肚子坏水,普通人对付不了他的!” 一万三很舒服地躺在床上,被罗韧通知着一路紧赶慢赶,终于可以慰劳筋骨,真是人生一大快事。 他心不在焉地应和着曹严华:“所以呢,你预备怎么办?” 曹严华说:“我已经想好对策了,总之,明天你配合我。” 黑暗中,他的身周铺开杀气腾腾的气场:“我要叫这臭小子看看,什么叫来自解放碑的曹爷!”   ☆、111|第①章 为了以最佳状态“面对”马超,曹严华一早就在洗手间对镜忙活。 也不知道他从哪找来的衣服,牛仔裤松垮,t-shirt上一个骷髅头,肥嘟嘟黑黝黝的左小臂上一条张牙舞爪青龙,一万三好奇的拿手去摩挲:“曹兄,你还有纹身?” 曹严华一巴掌拍掉他的手:“刚拿花纸印上去的,别给我噌掉了。” 然后往手上挤摩丝,头发擦的光溜,老话说叫苍蝇上去都打滑,又拿小梳子梳啊梳的,最后哧拉一声,t-shirt领口撕开个豁口,杀气腾腾问一万三:“怎么样?” 一万三皱眉头,老实说,他觉得这身打扮有点过时——这应该是□□十年代的混混风格,现在怎么着都该走个洗剪吹路线。 不过随便啦,混混嘛,注重的也是内涵,外表没那么重要。 于是出发,炎红砂陪木代在旅馆等消息,罗韧去找宋铁。 马超是高三学生,常年瞎混不上课的典范,曹严华和一万三到校门口打听他的去向,看门大爷一脸嫌弃地看他,没好气的说:“还不是去的堕落街!” 堕落街…… 其实就是附近不远一条集网吧、游戏、餐馆、美发厅、租书屋于一体的长街,堪称小混混的聚集地,逃学者的乐园,历来为校方深恶痛绝。 中午时分,曹严华目光阴沉地迈入堕落街,他想象中,这样的露面,该是举座皆惊人人侧目的。 然而没有,一条街的人,该干嘛干嘛。 一万三拿了马超的照片,街头街尾走了个来回之后,过来给他递消息:马超就在不远的面馆。 到了门口,马超正坐在靠边的桌子上等面,边上还有不少空位置,但曹严华大剌剌过去,就在马超对面坐下,动静挺大的,折叠桌子都抖了三抖。 马超抬起眼皮看他。 曹严华直直和他对视,毫不畏惧。 马超纳闷,看了看周围的桌子又看看曹严华:“叔,你有事啊?” 不远处,正准备坐下来的一万三险些一屁股坐空。 曹严华气的想跳脚,碍于“身份”,还是把火压下去,胳膊往桌子上一支,把“纹身”朝向马超:“小兄弟,想找你聊个事。” 马超说:“聊屁啊,我又不认识你。” 曹严华火了,一巴掌拍在桌子上:“小小年纪,说话怎么这么脏呢。” 马超很是无所谓地扯了扯嘴角,低头摆弄手机。 曹严华觉得有必要来点狠话威慑:“你放老实点,我跟你说,你知道我是谁吗,我一个不高兴,找人抡死你。” 马超呵呵一笑,手机往边上一扔,身子倾过来,也不叫“叔”了。 “孙子,你当我吓大的呢,南田这片我哪不熟啊,你这张脸,一看就是外来户,还他妈抡死我!” 说话间,忽然腾的一下站起,就手抄起一个塑料凳往曹严华头上砸,曹严华下意识缩了下头。 没砸下来,停半空了,马超鼻子里嗤了一声:“就这么点怂胆!” 曹严华火噌噌的,更主要是没面子,想起自己也是学过三拳两脚的,威风绝不能堕了。 他也一拍桌子站起来:“想打架是吗?” 身后有人说话:“哪呢?挑事的孙子哪呢?” 马超说:“这呢。” 曹严华觉得不妙,一回头,登时傻了眼。 马超刚刚摆弄过手机,大概是在群里叫人了,他的同伙都在这条街上,打游戏的、剃头的、吃饭的,不在少数,先头进来的就有两,都是小年轻,头发染的金黄,火山爆发一样,外头还有好几个往这边走,马超一直朝他们招手。 饭馆本来就小,几个人一进来,顿时局促了。 有人开始推搡曹严华:“哪来的胖子,有病吧你?” 还有人蹭他胳膊:“呦,青龙啊,咋还掉色呢……” 左一戳右一戳的,曹严华有点应付不过来:“有话好好说,别动手动脚……说的就是你,你信不信我报警了,啊?” 正推搡争执,忽然砰的一声,有人摔了个碗。 瓷片四溅,几个人回头,看到一万三。 他看着这边,确切的说,是看着曹严华:“特么吃个饭都不安稳,还让不让人吃饭了啊,啊!” 一边说一边过来,一脸的凶神恶煞,毫不客气推开站在最外的人:“让一下。” “胖子,说的就是你,还让不让人吃饭了!” 话没说完,伸手把曹严华的脑袋推了一记,曹严华一个踉跄:“你……你……” 一万三上脚就踹:“滚!” 见曹严华还不走,他作势就去搬折叠桌,曹严华吓了一跳,但心里也约莫有了几分数,推开饭馆的门一溜烟的去了。 一万三把折叠桌一扔:也就摆个样子,他刚刚试过重量,真抡起来还是有难度的。 回转身,马超几个还在看他,一万三掸掸手说:“看什么,该干嘛干嘛去呗,吃饭。” 说完了回到原位坐下,马超的同伴眼见没事了,又互相招呼着离开,临走还不忘嘱咐马超:“他要再来,哥几个直接抄家伙!” 店主原本缩在后厨,这场闹过去了才出来上饭。 一万三点的西红柿鸡蛋打卤面,红的红黄的黄,分外好看,他埋头呼哧呼哧的吃,眼角余光瞅到马超坐了过来,只当没看到。 马超跟他搭话:“哥挺猛的啊。” 一万三抬起头:“这种人……” 他不紧不慢地把面条吸溜进去,又抽了张纸去擦嘴角的汤汁:“光拿一身横肉架子唬人,我这两天脾气好了不少,搁着从前,能把面碗卡他头上。” 马超似乎不相信,上下打量他:“哥你挺能打的?” 一万三说:“不能打,就我这体格,挨不住三拳,但一条,不怕死。” 说着拍拍左胳膊上头:“这里,以前被打断过,对方高我一头,码子也大,我愣是吊着条膀子,攥着砖头追了他半条街。其实他真跟我拼命我也玩完,谁叫他不敢拼呢。” 马超肃然起敬,伸手在兜里摸啊摸的,掏了包烟出来:“哥,交个朋友呗……听口音,不是本地人?” 一万三斜乜了他一眼,直到把他乜的不自在了,才抽了根烟叼上:“不是,路过。” …… 曹严华在事先约好的地方等,百无聊赖不说,还得忍受身边的过车扬尘和汽车尾气,油光光的头发上不多时就粘了一层灰,乍一看跟早生华发似的。 一直到日暮西山,才等来了一万三。 曹严华埋怨:“怎么这么久?” 一万三转着脖子说:“做了个马杀鸡,要套话嘛,当然先得套近乎。” “套到了?” 一万三说:“他几岁*的我都知道了。” 曹严华心情复杂,他总是在不合适的时候去嫉妒不合适的事情,比如现在。 嫉妒一万三比他更像混混,更能搞定混混。 相处这么久,一万三多少也猜到了:“曹胖胖,你以前……真在解放碑称爷的?” 曹严华不吭声了。 他以前是做贼的,贼讲究低调,让人一见就觉得亲近,丢了防备心,哪会真的吆五喝六吓跑一大片? 他其实也是想当然,觉得对付这种横的混混,就得更横,电视里都这么演呢——哪晓得时代在发展,现在的混混都不按照常理出牌了。 一万三说:“咱们是来帮小老板娘打听消息的,又不是来踢馆子的。我以多年的经验告诉你,混混的最高境界,我总结的,大道如水。” 曹严华没听明白:“啥?” “就得跟水似的,因地制宜,因势利导,可以是任何形状,能适应各种环境,他要是配合,你就是温泉水,泡的他有一说一,要是跟你拼命,你也得变成洪水猛兽,哗一下冲他祖坟。” 曹严华说:“难怪凤凰鸾扣的金木水火土五行,你是水呢。” 一万三冷笑:“我那么小就被赶出村子了,要不是事事圆滑,我能活到今天?我就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呗,遇事往后躲有利往前冲呗,这种行为别人不大欣赏,但是说实在的,持久。曹胖胖,你呢,真就跟脑袋里填了土似的,一巴掌打上去就实心的,跟个土墩儿似的。” 听到“土墩儿”三个字,曹严华吓了一跳,好半天才回过神来。 他说:“那我小罗哥……属金的,就是个刀子了?” 一万三说:“也像,不过过了也不好,刚则易折你总听过的。” 曹严华真是看不惯他那副夸夸其谈的神气:“那我妹妹小师父是根木头?” 一万三居然迟疑了一下,过了会才说:“这个也要看的,木头也看长成什么样,有被虫蛀空了的,也有长成合抱的树的——你知道吗,有些木头的木质,比铁还硬呢,比如铁桦树,比普通钢还硬一倍,咱们小老板娘,我瞧着,还没定型。” 曹严华一个接一个的,还想把炎红砂也问进去,但一万三因为正说到木代,把正事给想起来了,说:“胖胖,事情不怎么乐观啊。” *** 一万三跟马超聊的很欢,马超聊的嗨了,也“坦诚”的很,说:“你别看我凶的二五八样的,前两天警察来找我,哎玛,我老实地跟小学生似的,就差上去给人点烟了。” 既然聊到这了,不等一万三问,他顺势就把事情给讲了。 ——那女的我对她印象挺深,我哥们跟我说,饭馆新来两女的,长的还不赖,我就想去看看,因为我上一个女朋友刚吹了…… ——我还特注意看她,她长的比小的那个好看,但是吧,对我来说,太老了…… ——她后来跟一个客人起冲突,还挺凶的,我就不大喜欢了,女孩子嘛,要温柔,温柔点好…… ——警察还问我,会不会是黑天瞎火认错了,不可能认错的,我们这儿,晚上大桥是亮桥灯的。再说了,我又不傻,死了人,事情这么严重,我总不能随便去指一个栽赃嫁祸啊…… 按照马超的说法,他们这群混混儿是有个小团体的,还有名称,叫“bm”,braveman,勇者。 那天晚上,张通终于鼓起勇气,挑战了腾马雕台,为了欢迎新一名“勇者”的加入,他们专门在桥头的大排档吃夜宵、喝啤酒。 一直到半夜,大排档收摊了,哥儿们也陆续离开,只剩了他和张通——张通是主角,太过兴奋,喝高了不肯走,他是小头目,只好陪着。 但后来,他也困的不行的,拍拍张通的肩膀说:“差不多就行了,走吧。” 张通摇摇晃晃站起来,手拉着裤裆拉链,说:“等我撒泡尿,厕所哪呢?” 再然后,他手脚并用,爬到了桥栏台上。 这事,马超他们之前也做过,喝高了站到高处往环城河里撒尿。 他背过身,说:“快点。” 就在这个时候,张通惊叫了一声。 马超迅速回头。 跟一万三提起时,他还心有余悸:“想不到的,不管以前看过多少凶杀片,真在眼前发生,还是吓的腿都软了。” 回头的刹那,他正看到张通跌落桥下,而那个站在桥上的女人,双手还保持着下推的姿势。 “不是救的那种拉,是推,推和拉我还是分的清楚的,然后,她回过头来,那张脸,我看的清清楚楚。” “她也看到我了,当时我想,坏了,别要杀我灭口。所以我掉头就跑,到桥头的时候,心慌意乱的,还跟一辆电动车撞了。” 一万三心里一动,想起罗韧提过,还有一个目击证人叫宋铁。 不过马超再往下说,他就知道不是了。 “是个女的,四十来岁,张口就骂我没长眼,要不是我当时吓傻了,我肯定跟她没完。” “不过也是报应,我跑了一段之后回头,看到她在桥的另一头摔了一跤。” *** 一万三弯下腰,边上捡了块石子,在地上画着道道比划给曹严华看。 “这是桥,左边是进城的,右边是下乡的。大排档的地方在靠右边的地方,张通也是在这坠桥的。马超惊吓之下,一直往左边跑,在左边的桥头撞到一个骑电动车的女人,那个女人明显是下乡的,她骑车过桥,又在右边的桥头摔了一跤。” 曹严华看明白了:“所以当时,还有一个目击证人?” “宋铁不能算现场目击,他是后来撞见小老板娘离开的——在宋铁之前,还有这个女人,警方好像还没找到她,我觉得,她的证词很关键。” 曹严华点头:“我小罗哥之前怀疑宋铁和马超串供……但是这个半路杀出来的女人,不可能跟他们认识,如果我们先找到她,就可以问出她在桥上见到了什么,如果连她都见到我小师父……” 曹严华忽然打了一个寒噤。 他看一万三:“三三兄,我怎么越查就越觉得,我小师父当时,就在桥上呢?” 一万三没吭声,但是他的眼神告诉曹严华,他也有这种感觉。   ☆、112|第①章 炎红砂陪木代在房间里等,太阳一点点下去,没人回来也没人打电话,炎红砂有点坐立难安,一直去看手机屏幕。 木代看了她一眼。 炎红砂马上说:“一定没事的,你放心吧。” 木代说:“如果有好消息,早就来了。” 炎红砂不吭声了。 谁都乐意去做那个早早捎来好消息的报喜鸟,但对于坏消息,拖的越迟越好。 炎红砂等的越来越忐忑,门响的时候,她几乎是飞扑过去的,木代反而平静,就坐在那里,微微抬头,好像因着这长久的等待,她也不太期望惊喜似的。 进来的是罗韧,木代听到他在门口吩咐炎红砂给一万三他们打电话,催两人快点回来。 然后进来,迎上她的目光。 对她说的第一句话是:“血样我已经想办法送进去了,结果应该这两天就出来。” 血样?木代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hiv抗体检测的事,但真奇怪,现在对她来说,她已经没那么关心了。 她近乎滑稽的想,如何才能忽视一个麻烦呢,两个方法,或者解决它,或者用另一个更大的麻烦来杀死它。 罗韧不想隐瞒她:“宋铁那里,我觉得,他没有说谎。” *** 虽然事出仓促,没法准备测谎用的各种精细仪器,但见宋铁之前,罗韧心里还是有一套成形的法子去对他进行简单测谎。 微表情、眼神、肢体动作、反应时间、问题的拆分和故意反复提问,他用这些,对付和逼问过老奸巨猾的悍匪,用在宋铁身上,杀鸡的牛刀罢了。 宋铁是个老实的普通人,四十来岁,没见过什么大世面,时不时就紧张。 他说:“我基本不打麻将,就那天,被个同事拉去,闹到半夜……” 语气里说不出的沮丧,觉得,当时如果老实回家,就不会遇到这种麻烦事了。 那天晚上,牌局半夜两点多才结束,他输了不少,心情沮丧,闷闷不乐地沿着河道回家。 夜风飒飒,大马路上基本没人,路灯都暗下去好多,远处是那条跨河大桥,桥上每隔一段就有桥灯,如果离的远,乍一看,就像是凭空浮在河面上空有序排列的大珠子似的。 当时也巧了,宋铁一抬头,看到有什么从桥上栽了下来,但没落水,砸在下头的桥堤上,砰的一声。 宋铁心里打了个突,脑子里冒出一个念头:不会是个人吧? 努力睁眼去看,桥上影影绰绰的,好像还有别人。 他闹不清楚情况,原地站了半天才又往前走,走了没几步,前头蹬蹬步声,一个平头男苍白了脸向着这边飞跑,跟他擦身而过。 宋铁当时避缩了一下,但有注意去看平头男的面貌,下意识的,他觉得如果大桥上真的出了什么事,这样张皇失措逃跑的人,没准就是凶犯。 所以,第二天的刑侦顺序其实是:有人报案——警方在附近调查询问——宋铁提供了线索,他给的画像,是平头男。 这也是警方认为两名证人没有串供的原因:马超和宋铁互不认识,宋铁说起那个“嫌疑人”的时候,只能给出大致的样貌和衣着。 马超被找到并询问之后,才反牵出木代——而警察跟宋铁提起这一节的时候,他一下子反应过来:“那个女孩子吗?我也见到了!” 他对着罗韧絮絮叨叨:“我之前没跟警察细说,因为我不以为是那个女孩子的,因为她……怎么说呢……” 宋铁继续沿着河道走,快经过桥口的时候,木代从桥上过来,宋铁很注意地看了她很久。 这个姑娘,看起来像个文静的女学生,长长的头发,双手插在衣兜里,慢慢从他面前经过。 宋铁说:“她看起来就是那种好女孩子,好人家的姑娘,怎么能半夜在外头瞎跑呢,多危险啊。如果是那种流氓小太妹倒正常——就因为不是,我挺留意看她的,对她的脸印象很深。” 他当时还做了种种设想:平头男是从桥上跑过来的,是不是他抢了这姑娘的东西?或者干坏事了? 转念一想:不对,这姑娘神情这么沉静,不像是受过惊吓的。 就这样一想一念间,两个人就错身各走各道了。 *** 木代没有打岔,听完了,也没有发问。 倒是炎红砂忍不住:“那……那个宋铁,是看见木代从桥上走过来了?” “宋铁去公安局认过人,他说就是同一个人,不会认错的。” 炎红砂喃喃:“那这就糟糕了啊……木代是跟警察说她当天晚上在睡觉,没出去过啊。” 一边说,一边担心地看向木代。 木代咬了下嘴唇:“我是在睡觉,我没有出去过。” 声音有点飘,自己都觉得有点底气不足,垂在身侧的手,死死揪住了沙发的皮面。 如果她当晚确实出现在桥上,那就说明,酣睡之间,发生了她个人控制不了的事情。 说明她的所谓人格分裂到了自己无法感知也无法掌控的地步,也说明,她的确杀了人。 木代攥起的指节发青,生硬地重复:“我在睡觉,我没有出去过。” 她声音异样,炎红砂担心地有点手足无措,好在,门外适时响起了敲门声。 是一万三和曹严华回来了。 炎红砂急急把两个人拽进来。 迎着众人质询也似的目光,一万三和曹严华尴尬地对视一眼,顿了顿,曹严华搓手:“这个,有点不太乐观啊……” *** 半夜里,木代实在睡不着,她起身,摸着黑,坐到沙发上。 听到动静,炎红砂伸手摸索着开了灯,睁着惺忪的眼,看到木代抱着膝盖,缩在沙发的角落里。 炎红砂轻声叫她:“木代?” 木代说:“我睡不着,翻来覆去的,也吵你睡觉。我就睡沙发好了。” 炎红砂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重新躺下,翻了个身朝里,眼睛睁的老大,脑子里却一团浆糊,过了会,她忽然想到什么,从枕头底下摸出手机,消音,微信里找到罗韧的号,给他发信息。 “在?” 没想到他很快就回了:“在。” 看来,大家都是睡不着的,对着那一个“在”字,炎红砂怔着,反而不知道回什么了。 过了会,罗韧又发了条出来:“开门。” 炎红砂一下子反应过来,赶紧翻身下床,一溜小跑地往门边去,经过沙发时,她瞥了眼木代,这么大动静,木代都没抬头看她。 真是个小可怜儿,炎红砂想,小可怜儿。 她打开门,看到罗韧。 满肚子话,不知道怎么说,他大概都明白的吧,炎红砂伸手指了指屋里,做了个惆怅无奈的表情。 罗韧笑了笑,递给她钥匙:“你去我房里睡吧。” 炎红砂都不带犹豫的,接过了钥匙就跑。 *** 罗韧坐到木代身边。 说:“你也不用太担心,一万三和曹严华不是说,桥上还有第三个证人吗,我们尽快想办法找到她,还有机会的。” 木代说:“机会不大。我有感觉的,就好像你们今天没回来之前,我就觉得不会有好消息。” 罗韧笑:“预知吗?什么时候学的这么神神叨叨的,被神棍带坏了——对了,他去函谷关了,你知道吗?” 木代一点也不关心神棍去哪儿了。 “罗韧,二比一了。” “你不是一早就知道有两个人指证你吗?” 木代摇头:“感觉不一样的,你们去鉴证之后,感觉不一样的。” 她声音压的很低:“现在,连我自己都忍不住去想,那天晚上,我是不是真的去了桥上。毕竟……那两个人跟我无怨无仇的,干嘛要害我呢,对吧。” “但是,如果我真的在桥上,我想了又想,都不可能是何医生说的三个人格中的任何一个。” 她对着罗韧比划了个四的手势:“那就是说,还有第四个人格,很危险,会无缘无故的杀人。” 罗韧说:“木代,你别乱想。” “不是乱想,其实你心里也怀疑的吧罗韧,还有曹严华、一万三,你们嘴上不说,但我看的出来。” 罗韧斟酌了一下用词:“木代,你要明白,这个不是信任问题。” “嗯,明白。” 罗韧说:“我教过你的,不到黄河心不死,现在黄河水还没干呢——还有第三个证人。” 木代笑起来。 “如果,我是说如果,第三个证人,也证明了,我就在桥上呢。” 罗韧答非所问:“你今晚睡不着了是吗?” “睡不着了。” “那跟我开车出去兜兜风吧。” *** 木代穿着睡衣拖鞋,罗韧说:“你就穿这样吗?” 顿了顿又说:“随便你了,你最大。” 木代跟在罗韧后头下楼,一楼的前台里,值班小哥睡的天昏地暗,推开玻璃门,半夜特有的凉气袭来。 罗韧开动车子,路上没有车也没有人,车子穿过街巷,驶过那座大桥,颠簸呼啸在城外的土道上,远远的,木代甚至能看到腾马雕台的轮廓,呼的一下,就被抛在身后了。 南田县,可能也被抛在背后了。 这个地方,或许真的不该来。 木代说:“我来南田,其实是想解开疙瘩,重新开始的。就好像一件弄脏的衣服,我想洗一洗,或者翻个面,再穿。” “谁知道现在全是窟窿,怎么洗怎么翻都没用了。” 罗韧问:“想在哪停?” “那都不要停,一直开,或者绕回去,就是不要停。” 懂了,罗韧不再说话,加一脚油门。 忽然想起小商河去沙漠看星星的那一夜,在戈壁风驰电掣,冲沙、下崖。 这里到底是城市林立,就算出了县,还是施展不开。 木代把那个问题又重复了一遍。 “如果,第三个证人,也证明了我就在桥上呢?” 罗韧沉默了很久,才说:“自己做决定吧,做负责任的决定。” 木代偏头朝外,看车窗上自己模糊的脸庞。 “懂了。”   ☆、113|第①章 要找那个女人并不容易,罗韧和一万三他们决定开车去桥头看看,木代执意也要跟着——前一晚之后,怕她心情不好,基本上她提什么要求,都没人驳的。 木代换了身装扮,牛仔皮靴加黑色的棒球服,又戴了顶棒球帽,长长的马尾从棒球帽的后扣处拉出来,在脑后摆呀摆的。 所有人都上车,直奔桥头,途中停下等交通灯,有个交警模样的骑着摩托向这边过来,木代很紧张,低着头就把口罩给带上了。 那警察只是路过。 罗韧心里轻轻叹了口气。 不过,命案之后这么久才去现场,实在也发现不了什么,桥头处都是水泥地,即便真有车摔过,也留不下什么痕迹。 遍寻无索,只得打道回府,路上,炎红砂说:“要不然,咱们悬赏吧。南田这么小,咱们上网发帖,或者街上贴小广告,找当天半夜骑电动车在桥上路过摔跤的女人,没准有门。” 可以是可以,但总觉得不是最佳方式,这么大张旗鼓,很容易引起警方注意。 罗韧沉吟着没有发表意见。 一万三忽然出声:“罗韧,停,停车。” 罗韧靠边停车,一万三也没说为什么,打开车门往前走,顺着不远处有个轮班刚下来休息的交警,正拧着矿泉水瓶。 曹严华奇怪:“我三三兄干嘛?” 透过车窗,可以看到一万三一直走到交警那儿,寒暄了两句之后,一屁股在他身边坐下,似乎越聊越嗨了。 连木代都忍不住贴近窗户去看。 曹严华说:“我三三兄就是这么自来熟,跟混混聊一套,跟交警也聊一套。” 再过了一会,一万三跟那个交警道别,小跑着过来,开门上车。 说:“我问过了,这边是这样的,电动自行车都要注册登记,是辖区入户制,根据地址划分区域选择相应辖区交警大队办理。我想了一下,那个女的那个点骑车过桥——窜亲访友也不可能选那时候,多半是回家。那她的登记辖区就是城郊交警大队,登记的时候,要填个人信息,交身份证复印件,我们如果能跟交警大队的工作人员套一下关系,找一下那片辖区的、有电动车的、四十来岁的女的,应该有希望。” 炎红砂听的愣愣的,连罗韧都禁不住重新审视他:“可以啊一万三。” 只有曹严华心里酸溜溜的,妒忌一万三脑筋转的比他快,就是不想夸他,问:“你怎么想起来的?” 一万三憋了半天,很不情愿回答:“以前,混不下去的时候,打过自行车的主意,自行车买来了要上照打钢印——自行车都这样,电动车管理应该更规范的。” 说话间,炎红砂已经网上查到了交警大队的位置。 *** 负责登记录入和表格管理的是交警大队的文员,也穿警服,一张没表情的爱理不理的脸。 这种比较难办,偷进去开她电脑不合适,况且也没密码,拿钱打关系也不可能,她不是陈向荣那样的保洁,工作保密原则还是讲的。 车上讨论了一会,眼见那女的出来吃中饭了,曹严华忽然眼睛一亮:“我来!” 他一溜烟的过去了。 所有人,端看他有什么招,但看着看着,似乎也没什么稀奇,他应该就是编了什么借口,腆着一张脸,陪着笑央告,像所有托请办事的人一样点头哈腰,那女的趾高气扬的。 一万三给远处的曹严华配音:“拜托了,美女,就帮我查一下吧,不违反纪律……” 那女的头一抬。 炎红砂下意识也接上配:“不行,我们有规定的,要有领导签字!” 罗韧和木代双双回头看他们。 炎红砂没反应过来:“怎么了啊?” 罗韧说:“你俩玩的挺乐呵啊。” 远处,第一阶段告一段落,那女的撇下曹严华,蹬蹬蹬走开了,曹严华垂头丧气的坐到边上的石台上,也没说过来。 一万三鼻子里嗤一声:“曹胖胖吃瘪了,还‘我来’,还以为他有什么招儿呢……” 罗韧嘘了一声,示意别说话。 一万三抬头看,那里,那个女的又回来了,一路低头,好像在找什么。 曹严华迎上去,不知道说了什么之后,那女的忽然态度大变,居然对着曹严华和颜悦色起来,再然后,风云突变,她带着曹严华往办公楼走了。 进门前,曹严华趁着那女的不备,很是风骚和摇摆的回头,朝着车子这边挤了下眼。 罗韧哈哈大笑。 一万三莫名,追着问:“怎么了啊?” “曹胖胖演了出捉放曹,没看出来吗,他先偷了人家东西,接着又装拾金不昧原地等待的好人,那女的不好意思,就坡下驴,估计带他看表格去了。” 一万三倒吸一口凉气:“技术流啊。” *** 曹严华手抄了好几个姓名地址。 “亏得这个辖区,有电动车的也不是很多,我怕电动车不是登记在那女的下头,基本全抄来了。但是,有重点怀疑对象,这个……” 他得意洋洋指着其中一个名字:“武玉萍,46,看见没,填了公司信息,南田丹锦服装厂。” 炎红砂不明白:“服装厂怎么了?” “因为有流水线啊,有时候流水线开动了不能停,三班倒,经常有夜班的。” 罗韧注意看了一下武玉萍的地址,缓缓开动车子:“就先去这里吧。” 他注意看了一下木代,果然,她有些许的紧张,两只手绞在一起。 *** 武玉萍家在南田下辖乡的集市口,二层小楼,一楼开杂货门市,门口停了辆电动车。 罗韧下车去看,电瓶拆了,车身上不少擦痕。 他吁了口气,回身朝车上打了个手势,看来是找对主儿了,其它几个地址不用去了。 依着计划,罗韧出面,其它人在车里等。 但是木代也想下,罗韧有点犹豫:“她认识你的。” 木代倔起来:“我换了身衣服了,又带着帽子口罩……我想听她说什么。” 哪怕是坏消息,亲耳听到,才能最终死心。 罗韧没再拦她。 一楼看门市的是武玉萍老公,腿脚不大方便,听说来找武玉萍,也不挪身子,扯着嗓子往楼上喊,两嗓子就把武玉萍喊下来了。 武玉萍46岁,可能因为长期操劳和经常夜班的缘故,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大很多,匆匆从楼上下来,手上还绞着没来得及放下的衣服:“找我?” 罗韧指了指外面的电动车:“前两天,你这车是不是摔过?” 武玉萍反应居然出奇的快:“是为大桥上的案子来的?” 南田县很小,头天的事,第二天已经传了个沸沸扬扬,武玉萍也第一时间听到了,还跟老公感慨说:“那天晚上我就在桥上呢,还跟个不长眼的撞了,好险啊。” 逢人就说,邻居知道了,服装厂的姐妹也知道,还开玩笑打趣她说:“那你应该向公安局反应一下情况啊。” 武玉萍不干,这不自己给自己找事吗。 她看罗韧:“你们是公安局的?也不像啊。” 罗韧说:“我们是死者的……朋友。” 武玉萍的脸上露出同情的神色来:“可怜,听说还是个学生呢。我听说凶手抓到了,块头可大可大,三个人才摁住的他。” 罗韧失笑,这谣言真是起的活灵活现,怕是抓捕的过程都惟妙惟肖。 武玉萍说着说着又纳闷:“那找我干嘛呢?” 她把两个人让到客厅坐下。 罗韧说:“主要是想了解一下当时的情况,看能不能多一点线索,你当时在桥上,是不是差点撞到一个人?” “可不!慌慌张张的,赶着投胎一样,就往我车头上撞!要不是我赶紧刹车,肯定摔了。” 罗韧不动声色:“但是到了另一头,还是摔了?” 武玉萍说:“还不是被那死小子吓的腿软手软,一个没留神就又摔了。” 表情恨恨,余怒未消。 “那当时,你在桥上,有没有看见一个姑娘?” 这一句,罗韧问的慢,木代的呼吸慢慢屏住,只盯着武玉萍的嘴,觉得时间都走慢了。 “姑娘啊,看见了。” “我从地上爬起来,扶车的时候,看见她在桥上,也不说帮个忙,那车老沉的。” 车沉吗?能有多沉?比自己这个时候的心情还要沉重吗? 木代呼吸有点急促,口罩贴在脸上,像是把她的氧气都夺走了。 罗韧伸手过来,握住了她的手,还是对着武玉萍:“那,你还能记得她的脸吗?” 武玉萍皱眉:“离的有点远,应该能吧,有点印象。” 罗韧从怀里掏出三张照片,一字排在桌面上:“那麻烦你给认认。” 三张照片一样的尺寸,一张是木代的,另两张只是从网上搜了下的。 罗韧承认,自己其实有私心和偏袒,那两张照片,他找的都是跟木代形似的,长发,清瘦,秀气的鼻子,大眼睛,连笑都是类似的。 那时候,小口袋笑的可真好看,无忧无虑的,不像现在,要么不笑,要么是让人心疼的笑。 武玉萍捡出一张,说:“这个。” 木代觉得,罗韧握住自己的手,就在武玉萍捡出照片的这一瞬间,紧了一下。 大概是怕她承受不了吧。 木代转头看罗韧,慢慢把手从他手里抽出来,说:“我在外面等你。” 她起身出去,每一步都是虚的,到了门口,看到罗韧的车车窗开着,炎红砂焦急地向她挥手,好像在问:打听的怎么样了啊。 木代移开目光,也没有上车,直直地向着来路走,身后,炎红砂的挥手僵在半空,脸上一片错愕,一万三和曹严华开车下来,看她的背影,想喊又没作声。 曹严华说:“坏了坏了,一定是坏了……” 罗韧也出来了,他脸色很不好看,拉开车门上驾驶坐,问:“木代呢?” 曹严华和一万三没敢吭声,炎红砂指了指来的方向。 罗韧发动车子,前开,掉头,然后慢慢追上去。 土路上,风一吹就扬好多沙土,两边都是稻禾,起伏着,像断不了的浪,看不到头的绝望。 木代真瘦,她大概这一阵子瘦了好多吧,一个人,孤独的背影,孱弱的肩膀,他只伸一只手,大概就可以搂的过来。 听到车声,木代停下脚步。 车子在她身边停下,罗韧揿下车窗,车玻璃慢慢摇下,露出她的脸,像帧帧的显像。 她说:“我不回旅馆了,你把我送到公安局吧。他们一定在到处找我,找来找去,也怪累的。” “请红姨,找何医生,给我开个证明吧。我不想杀人的,我大概真的有病吧。” 罗韧没吭声,他有点受不了,把头别向一边。 曹严华也低头,他吸着鼻子,觉得自己要哭了,一万三叹了口气,头倚在车枕上,呆呆看车顶。 只有炎红砂开口,她说:“你们倒是说话啊。” 没人说话,倒是木代冲她微笑了一下。 这一笑,刹那间就把炎红砂的眼泪给逼出来了。 她带着哭音大叫:“我不同意!” 她几乎是踹开车门下来的,下来就拽木代。 “木代,你现在心情不好。我爷爷……我爷爷教我,他说,人在特别难过、沮丧、失望,还有愤怒的时候,千万别做决定,别做任何决定。” “你现在太难过了,你就想着算了,就这样吧,这是你一时的想法,但是你一旦进去了,不管是关在牢里,还是精神病院里,那就是一辈子了,一辈子啊。” 她使劲拍车子:“罗韧你说话啊,曹胖胖,一万三,你们都哑巴了啊,说话啊。” 没人说话,孤立无援,炎红砂的眼泪水一样流下来,她撇开木代,做了一件所有人都没想到的事。 她爬到罗韧的车前盖上,一屁股坐下来,坐了还嫌不够,又躺下来,四仰八叉,脑袋正倚在前档玻璃上,长发乱糟糟贴在玻璃上,真心形容不出那是什么场景。 木代过来,说:“红砂,你真是没什么形象……” 忽然顿住,两个人几乎同时想起,去四寨的时候,炎红砂拿铁锨当扁担时,木代也这么说过她。 炎红砂哽咽着,像是跟谁较劲:“能不能不要这样,我叔叔死了,我爷爷也死了,你又要去坐牢,我是扫把星吗,把你们一个个都克没了?” “我就不相信了,你从小到大,就算精神分裂,你也没做过一件坏事。我那天在旅馆跟你睡一张床,你整晚都老老实实,也没见你出去。怎么偏偏就那一晚,跑哪不好,跑个破桥上,推了人下水,你怎么就这么背,到的时候他正好在桥上撒尿,一推就下去了,他当时要是没在撒尿,你难道要把他抱起来扔下去吗?我就不信了,这是出了鬼吗?这是出了鬼吧?” 有什么念头忽然在脑际闪过,罗韧心头一震。   ☆、114|第①章 罗韧示意木代上车,然后伸手敲前档玻璃,让炎红砂也进来。 炎红砂怕不是以为这是要开车送木代自首,抽抽噎噎的愈发执拗。 罗韧也不劝:“好,那你就继续躺着,我们谈事情,你也不要听。” 说完了,车门全关,车窗也都封闭,对木代说:“我想到一点……” 嘴硬是一回事,真的被孤立是另一回事,炎红砂从车前盖上爬起来了,脑袋贴着前挡玻璃往里看。 罗韧只当没看到。 木代等着罗韧说下文,曹严华看外头:“真不放我红砂妹妹进来啊?” 罗韧说:“让她着着急。” 炎红砂是真着急,透过玻璃看到大家似乎是在说事,生怕是做什么投票决定,漏了她关键性的一票——尽管有点抹不开面子,还是负气去拍门:“罗韧!罗韧!放我进去。” 罗韧开车门:“不是不进来吗?” 炎红砂翻着白眼,谁也不理。 罗韧说:“我刚刚,忽然想到一件事,说起来,要谢谢红砂提醒。” 陡然被夸,炎红砂的气生不起来了,但也不懂自己刚刚情绪激越的一番话哪句戳到他了:“我说什么了?” “你说,木代从小到大,就算精神分裂,也没真的做过一件坏事。” 他看向木代:“对何医生的论断,我仍然持保留态度。但如果我们假设他说的是真的,你的三个人格,其实有共同目的,那就是保护你这个人本身。” “小口袋性格柔软可爱,让你讨人喜欢,2号或许生硬,但几次都是在你最危急的时候出现,保护你的性命。最终,何医生觉得,主人格回归,是因为前两个人格之间失衡,所以它终于来主持大局——三个人格,勿论好坏,对你是忠心耿耿,都在维护。” “如果真有这第四个人格,它做了什么?这么多年一点端倪都没有,唯独在那个晚上出现,做了件把你往死路上推的事。根本不通,完全立不住脚。” 炎红砂听的合不拢嘴,不住点头:“是的是的,我就是要表达这个意思。” 一万三说:“那你表达的还真含蓄。” 木代觉得心里好像有个小火花爆了一下,这个时候,任何立得住脚的怀疑对她来说都是希望,即便只有一线,也想拼死抓住。 罗韧说:“你提过,那天得知你妈妈感染艾滋的消息,心情极其低落,回去的也很晚。” 木代不明白他为什么忽然提起这个,但还是点头:“是。” “洗漱的时候,绑头发了吗?” “绑了。” “睡觉的时候,解开了吗?” “没有。” 那天,她心事重重的,连跟郑梨说话都应付的有气无力。 “第二天早上起来,头发是绑着的还是松开的?” “绑着的。” 罗韧沉吟:“我记得,宋铁描述过你的长相,他说‘像个文静的女学生,长长的头发’,那就说明,他看见你的时候,你是放发的。给武玉萍看的照片也是长发……” 说到这里,他仔细去看木代,伸手帮她把帽子摘下。 “一个人,头发放与不放,其实还是有区别的。” 曹严华点头:“是啊,何况当时是晚上,他们跟我小师父都是头遭见面,这认的也太准了。” 罗韧同意。 马超和宋铁也就算了,他们都有对木代印象深刻的理由,但是武玉萍,她骑车路过,摔倒爬起的时候看到个姑娘,让她认照片之前她迟疑的说“离的有点远”,但是一看到照片就认的那么精准。 罗韧的脸色忽然变了一下,说:“我要打个电话。” 他朝曹严华要了从交警大队那里抄来的信息,拨了武玉萍的电话,免提。 每个人都摒起呼吸。 武玉萍很快接了:“喂?” 罗韧说:“是我,刚刚拜访你的,我想再跟你确认一件事情,你是摔下车,扶车的时候,看到她在桥上是吗?” “是。” “据我所知,你摔车的地方是在桥头,基本上已经下桥了。” “是啊。” “但是那个姑娘在桥上,理论上讲,你骑车过桥,一个大活人杵在桥上,你应该先看见她,而不是摔下车之后,才注意到桥上有人。”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下,武玉萍迟疑着说:“应该是吧,我摔车之前没太注意。” 罗韧不给她模棱两可的机会:“是没太注意还是没看见?” 武玉萍好像真的拿不准:“我……不大记得了。” …… 挂了电话,罗韧看众人:“不觉得奇怪吗?” 他提醒大家:“不觉得木代出现的很突然吗?半夜三更,一个女孩站在桥上,如果是我骑车路过,一定大老远就看到了。但是武玉萍说她不大记得。” 一万三失声尖叫:“我*操!马超那个,马超那个也是!” 他激动到有点语无伦次:“还记得我说的吗,那个时候,马超起身催张通走,张通说要撒尿……” 怕说不清楚,他把曹严华那张抄了信息的纸翻过面来,拿了笔在上头画示意图:“马超先走了两步,他是回城,肯定是往桥的左边走,而张通在他后头撒尿,所以张通的位置是靠桥右。” “然后马超一回头,看到小老板娘在推张通,那就是说,小老板娘是从桥右,城郊乡下的那个方向过来的……但是饭馆是在城里,就算小老板娘又出现了个人格,半夜从床上爬起来去桥上杀人,她事先也一定要过桥的……” 他怕自己表达的不清楚,急的一头汗:“能听懂吗?” 罗韧说:“听懂了。” 一万三发现了存在的一个漏洞。 如果木代当晚确实从床上爬起来,赶到桥头杀人,那么当她过桥的时候,马超或者张通一定会注意到她。 而事实是,没人见到她从桥上经过,却看到她在桥上推人。 武玉萍也是一样,她骑车过桥的时候没看到人,爬起来的时候却看到的。 木代像是被安排好的,在一个点突兀出现。 炎红砂紧抿着嘴唇:“这个……说不通,不合理啊。” 罗韧笑起来:“红砂说的好,不合理,我们就是被合理这两个字局限住了。” 他揉掉一万三画的那张纸,说:“我们一开始就有误区,一开始就往木代有多重人格这条路上跑,紧接着又力求合理,所以怎么论证,木代都是个杀人犯。” “现在,把这些都给扔开,不要受现实束缚,天马行空,去设想,如果不是木代,最可能是发生了什么情况?” *** 炎红砂第一个发言。 “有鬼。” 她不去理会一万三的白眼:“不是说天马行空吗?我觉得就是有鬼,变成木代的样子,马超回头的时候,看到鬼了。武玉萍摔倒爬起的时候,看到鬼了,宋铁过桥头的时候,也看到鬼了。其实我们木代在床上睡觉呢,还绑着头发。” 说完了,冲着木代扬下巴。 木代心里暖融融的,说:“小丫头。” 曹严华也思维发散了一把:“可能是易容啊,那个人易容成我小师父的样子,在这桥上演了一出戏。她可能事先见过我小师父,衣服、发型都学的一模一样。但是人算不如天算,她万万没想到,我小师父是绑头发睡觉的!” 曹严华咬牙切齿:“看,狐狸再狡猾,也逃不过好猎手的眼睛的!” 炎红砂不同意:“那个‘木代’是突然出现的,你不觉得这个突然是反常规的吗?还是鬼比较合理。” 只有一万三没说话。 但是他一定是想说什么的。 罗韧注意到了:“一万三,你呢?” 一万三说:“罗韧,咱们都好像忘记了一个好朋友啊。” 这话里有话的,罗韧不想费那个心思去猜:“有话直说。” “第四根凶简。咱们这一路都在跟凶简打交道,按时间来算,这第四根,也应该出现了,更何况,凤凰鸾扣给过一些提示的,虽然有点莫名其妙。” 一干人当中,只有木代不知道这件事,她低声问炎红砂:“凤凰鸾扣给的什么提示?” 反正一时间没什么新的话题,炎红砂一五一十,把曹严华和一万三看到的提示给木代讲了。 没想到的是,木代居然恍惚了。 她皱着眉头,努力回忆什么:“那天晚上,我好像也被莫名其妙的风……吹过。” *** 罗韧先送一干人回旅馆,自己去医院取检测报告。 只是半个白天,心境已经截然不同,木代半躺在沙发上,觉得之前发生的事像做梦一样。 一万三和曹严华他们围着电脑,上网搜索关于腾马雕台的所有信息。 木代听到一万三嘀咕说:“转载倒是不少,但是内容几乎是一模一样的,你说那个最早上网发布这个消息的人,是谁啊?” 是谁呢?凡事都有个最早,神棍向他们提起七根凶简的时候也说,那是记录这世上最早发生的七则凶案。 炎红砂过来,居高临下看她,拿手去捏她的腮,说:“小可怜儿,你现在心情好点了吧?” 木代躲开她的手,忍不住笑:“去,别叫我小可怜儿。” 炎红砂朝她扮鬼脸:“今天不知道是谁,还让人送她自首呢,亏得我奋不顾身拦下来。” 木代不说话,电脑前,一万三转过头来:“富婆,去给大家买点吃的。” 炎红砂大怒:“凭什么!” 一万三说:“你没看到大老爷们都在忙吗?” 炎红砂床上拎了两个枕头,近前就砸,木代听到曹严华大叫:“要砸就砸我三三兄,砸我干什么?我一个字都没说过!” 一万三也叫:“三局两胜,石头剪子布,公平竞争,不要动手!” 三个人乱作一团,互相扯着枕头边角,小孩儿一样。 木代咯咯地笑,无意中转头,忽然愣了一下。 罗韧不知道什么时候开门进来的,但是没往里走,就在门边,看见她时,冲她招了招手。 木代起身过去,罗韧示意她出来,伸手把门轻轻带上。 走廊里安静极了,太阳快落山了,金色的光从尽头处的窗户打进来,在地毯上拉开一条长长的亮影,木代走出去,就踩在这亮影里。 罗韧递了张卷起的纸给她,递到跟前时,还能闻到医院特有的药水味儿。 木代打开。 知道是检测报告,略略一扫,但是看不大懂,很多项目,都是化学符号代码,给出了数值和参考域值。 但是罗韧一定看过的。 木代抬头,问:“结果是什么?” 罗韧低头看她,她这些日子瘦了是真的,下巴都尖了,眼睑下淡青的黑眼圈,眼圈微肿,眼神里,好多躲闪和回避。 罗韧说:“真瘦。” 他伸手环住她的腰,低头就去吻她的唇,木代吓了一跳,下意识往后一缩,罗韧这一吻落了个空,但就停在她唇边,温热的呼吸正拂在她柔软的唇上。 罗韧看进她眼睛里去,说:“木代,咱们没分手呢,从来没有。” 阳光打在她的脸上,一半明亮,一半轮廓的暗。 罗韧说:“你现在怕我了?” 木代摇头,觉得鼻子酸酸的,她慢慢踮起脚尖,身子有些发颤,嘴唇轻轻靠近他。 砰的一声门响,炎红砂愤怒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还是不是男人了!石头剪刀布都要跟我作弊!” 然后…… 两个人……不是,三个人都不动了。 木代的脸一直红到耳根,脚尖还是踮着的,觉得踮起的腿成了一根僵直的木头,弯也不会弯了。 好像过了一个世纪那么长,炎红砂说:“我什么都没看到。” 她绕开两个人,僵硬地往外走,木代刚松一口气,炎红砂忽然又回头,一脸的恨铁不成钢。 “你们俩不能讲究点吗?找个没人的房间能怎么样啊?”   ☆、115|第①⑨章 炎红砂拎了外卖回来,揣了那点贼头贼脑的小心思,一进门,屋里不见罗韧,赶紧放下外卖直奔坐在沙发上的木代:“后来呢后来呢?” 木代说:“什么后来?” 炎红砂两只手的食指交在一起,打啵样点着,心领神会的小动作。 “让你搅了。” 什么?炎红砂大惊失色。 身后,一万三不满地拨弄着外卖的塑料袋:“富婆,我知道你破产了,但是咱们能破产不破志气吗?我们这晚上还要出任务,你就给买个饼?” 炎红砂不理他:“罗韧呢?” 曹严华说:“刚下去了,你上来没遇见他吗,他说要去洗车,顺便检修。” 炎红砂一溜烟似的追下去了。 赶的正巧,罗韧的车正要出宾馆院门,炎红砂一长声的“stop”奔到车头,两手一张。 罗韧及时刹了车。 揿下车窗,炎红砂陪着笑上来,罗韧说:“红砂,你这两天拦车的技术涨了不少啊。” 炎红砂心虚地笑。 “笑什么,你以为你能把我笑脸红了吗?” 炎红砂诚恳:“不能。” 罗韧哭笑不得,顿了顿说:“上车吧。” 炎红砂很意外,但也知道车子不能老堵门口,赶紧绕到另一边上了副驾。 *** 修车的门面很大,店里七八个工人,看到罗韧的车,陆续围上来,都觉得新奇。 其实洗车加正常检修,也用不了太久,但看到稀罕的车,多看看摸摸也是好的,接单的小伙看着罗韧,吞吞吐吐地说:“这个……要不短时间。” 罗韧也不戳破,说:“行,弄的好就行。” 炎红砂坐在修车铺附近的小花圃等,远远看到罗韧买了两瓶饮料,走近了,扔了瓶过来。 炎红砂抄手就抓住了。 罗韧说:“身手不错。” 炎红砂笑,每次被罗韧夸,她都觉得怪高兴的。 她问罗韧:“带我出来干嘛啊?” “没特别的事,聊聊。” 炎红砂去拧瓶盖子:“你和木代,算是好了吧?” 罗韧问:“不好过吗?” “那几天,我住在红姨家里,红姨回来的时候,跟我说了,说你和木代应该是掰了。” 罗韧笑,就手把饮料放到脚边,这个花圃不是精心打理,总有点野草疯长的颓败感,太阳差不多落山了,花草上的光都黯淡下来。 有一句话挺对的,看到物体的颜色,是因为有光进入眼睛,想想看,黑暗来临,不管是怎样的姹紫嫣红,只要没有光,看到的,就都是漆黑一团了。 罗韧说了句:“其实挺复杂的,这些天,我也想了好多。” 炎红砂惊讶:“你想了好多吗?我以为你没想呢,你看着就跟个没事人似的。” 罗韧说:“我从前,在菲律宾的时候,有很多过命的兄弟,交情最深的一个,是个日本人,叫青木。” 炎红砂撇嘴:“我不喜欢日本人。” “青木中文说的很好,喜欢中国文化,他说,他最喜欢的中文词是两个字,心田。” 心田?炎红砂皱眉:很特别吗? “他说,每次想到这个,就觉得很玄妙。每个人生下来,心都是四四方方一块地,然后,你给它播种,这块地就随着人生岁月去枯荣,然后渐渐面目全非。” 他伸出手,点住自己的心口,看炎红砂:“我这里,哪里长的茂盛,哪里一片枯萎,哪里是有颜色的,哪里是光照不到的,哪里是毒虫出没的,你会知道吗?” 炎红砂听的怔愣,觉得有点道理。 她问:“那你想了些什么?” “在想,这个木代,跟从前的小口袋,到底是不是一个人,到底还要不要继续。后来我想着,做人不应该把问题复杂化,人总是会变的,只要我和她之间,相爱的基础还在,我就能接受这种变化。” 炎红砂不明白:“相爱的基础是什么呢?” 罗韧反过来问她:“你知道我为什么喜欢木代?” “为什么?” “你知道聘婷吗?” 炎红砂点头。 “我和聘婷从小一起长大,少男少女之间,其实总会有朦胧的感觉,说是爱有点过,是有好感。这好感可以发展,也可以止步。” “后来我去了菲律宾,身处的环境不同,时刻会有危险,自然而然的,会觉得,一个人好些,不要去拖累好姑娘。” 期间抽空,回了一趟小商河,那时,聘婷已经长成,有一天,她含蓄的,对他表达心意。 炎红砂眼睛一下子瞪大了。 罗韧笑:“聘婷是这样的,她是很害羞,很含蓄的姑娘,她喜欢你是不会说出来的,她会用暗示、种种话里有话,希望你明白。” 炎红砂急死了:“那然后呢?你拒绝了是吧?” 罗韧说:“我也说的很隐晦,说了自己处境复杂,短时间内不会考虑个人问题。” 聘婷当时没说话,但是第二天,罗韧看到她,眼睛肿的不能看。郑伯怕是以为他欺负了聘婷,把他骂了个狗血喷头。 后来离开的时候,聘婷送了他一条项链,说:“就当是亲人对你的祝福,一定要收下。” 听起来,好像……还好,炎红砂松了口气。 罗韧看她:“你觉得,我当时的心理是什么样的?” 炎红砂想了想:“如释重负?” 罗韧摇头:“说实话,是有点失落的。” 炎红砂的眼睛噌的就睁大了。 罗韧笑:“对,这就是男人的心理。一个人面对艰难处境的时候,为了不拖累她请她走,她立刻就离开,跟她不走,还是争取站在你身边,对你的意义是不一样的。” “后来遇到木代,从没见过那么可爱的姑娘,一逗就急,吓坏了也哭,就总想逗她,也会对她亲密——那时候没多想,就是普通的,一个男人喜欢一个女人,就想靠近。” “但是紧接着,收到一些消息,有一些旧事未了,那时候,我又觉得时机不对了。” 罗韧的唇角现出温柔的微笑。 当时,木代怎么说来着? 她说,我只知道,两个人在一起最好的时机,就是你喜欢我我也喜欢你的时候。 木代能说出这样的话来,让罗韧很意外,这个可爱的姑娘,她对爱有一种勇气,没有红着眼睛被吓退,反而红着眼睛瞪着你,瞪的你哑口无言。 罗韧笑:“就是从那个时候。” 那以前,只是把她放到眼睛里,那以后,忽然放到心里去了。 他把话题转回来:“你问我相爱的基础是什么,就是木代说的,你喜欢我我也喜欢你。” “木代在何医生那的时候,我觉得,我和她之间,是互相不确定还能不能喜欢。去找过她一次,当时,她看起来很陌生。” 说到这里,罗韧沉默了一下。 那时候,木代留书出走,他有直觉,觉得她是不想同他们再联系了。 然后,霍子红接到木代的电话,罗韧随即赶到南田。 他记得,那个晚上,在郑水玉的小饭馆里向郑梨打听木代,郑梨说了很多很多。 ——木木姐说她有个男朋友。 ——木木姐总提他啊,说的时候会笑。 ——我有时候觉得是假的,因为如果她有男朋友的话,男朋友为什么不管她呢。可是她每次都说,他忙啊。 …… 小饭馆很吵,和郑梨说话的时候,她的姑姑总是过来催她上菜,可是罗韧觉得,真是这一生中,听过的最美的被转述的情话。 他的姑娘,悄悄离开,在一个陌生的地方,简陋的小饭馆里,每天抹桌子,洗盘子,但还总是带着笑,去提起他,想着他。 最美的画面不过如此。 离开那家饭馆时,郑梨忽然叫住他,说:“我木木姐的男朋友,其实就是你吧?” 罗韧笑了笑,说:“不然呢?” *** 天完全黑下来了,不远处,车铺的伙计往这边招手,示意车子已经好了。 炎红砂起身站起,走了两步之后,发觉罗韧没跟上来。 她好奇的回头。 罗韧还坐在那里,看着她,轻声说了句:“谢谢。” “谢我什么?” “今天,我本来都快放弃了,木代已经放弃了,一万三和曹严华,我知道他们也接受了这个结果了。只有一个姑娘,大哭着跑出去拦住了车子。” 炎红砂不好意思。 罗韧说:“其实当时,我已经在为木代找后路了,她说的那些,让何医生开证明什么的,我都在想了。现在再想起来,有点后怕,如果我们止步在那里,也许木代这一辈子,就只能坐牢了。” 他看向炎红砂,声音压的很低。 “你都不知道我多感谢你。” *** 曹严华几乎把网上所能搜到的,关于腾马雕台的信息翻了个遍。 心跳,还有莫名的风,跟凤凰鸾扣给的提示契合,但是,和一座废弃的水泥台子有关,又充满荒诞似的滑稽。 他回头看一万三和木代:“今天晚上,大家应该一起过去吧?虽然这些帖子里都在说最好是午夜,一个人去效果最好。” 一万三骇笑:“如果是跟凶简有关,当然是一起去,是不是啊小老板娘?” 没有听见木代的回答,一万三转头看,她眉头皱的紧紧,出神地想着什么。 一万三伸手,在她面前招了又招。 木代回过神来:“我想起一件事,罗韧当时说,案件的刑侦顺序是:有人报案——警方在附近调查询问——宋铁提供了线索,警察根据这些找到了马超。” 一万三点头,没错。 木代说:“这个马超,为什么不报警呢?” 马超跟张通熟识,又目睹案发经过,虽然当时吓的惊慌失措,但是逃脱之后,第一时间不是应该报警吗? 一万三居然被问住了,他没想过这个。 曹严华也咂摸出奇怪来了:“这个漏洞挺明显的,警察肯定问过他,当时桥上,除了张通,就只有马超和我妹妹小师父……” 他突然心念一动。 “你们说,会不会是马超干的?” 一万三的第一反应是绝不可能:“就他?” 曹严华激动起来:“三三兄,当天晚上三个证人,除了马超是直指我妹妹小师父,其它两个,可都没看到案发过程,而且其它两个,既看到了小师父,也看到了张通。” “说实在的,如果这个马超没指认的话,警方只找到宋铁和武玉萍两个人,那根据他们的描述,嫌犯可是两个啊。” 一万三不吭声了。 好像是这样,这就好像投票,马超两票,木代两票,然后马超投给了木代。 于是,2:2,变成了3:0。 一万三看曹严华,语气里的怀疑越来越重:“马超有问题?” 曹严华很肯定:“我看有问题。” 一万三掏手机:“反正晚上才去腾马雕台,要么我约他吃个饭,探探口风。” 曹严华已经完全把马超当杀人嫁祸的凶犯来看了:“这有点危险吧?” 一万三满不在乎:“只是吃个饭,约的都是热闹的地方,人来人往的,他还能把我怎么着不成?”   ☆、116| 第②?章 又到堕落街,临街口一家吃砂锅的馆子,一万三先到,捡了桌子坐下,想着既然是自己约的马超,这账也该自己付才是。 他掏出钱包,翻了翻里面的票子,心里泛着嘀咕:说出来真是难以置信,想不到今时今日,自己居然会为了那个毒……而花钱奔走呢…… 也不知道为什么,有点不好意思叫木代“毒妇”了。 马超很快就到了,脸上带着可以吃白食占便宜的惊喜,语气也分外热络:“小江哥,怎么想起来请我吃饭呢?” 一万三轻描淡写:“事情办完了,这两天就要走,想着认识一场,所以喊你出来吃个饭聊聊。” 马超喜不自禁,嘴上说着不好意思,下手可一点都不含糊,点了份最贵的海鲜砂锅,好在馆子小,再贵也贵不到哪去。 砂锅上来,海鲜汤扑扑地在锅里沸着,廉价的海味聚了一锅,马超拿了勺子,一下一下地翻汤,腾腾的热气就在他眼前飘。 一万三指隔壁的空桌子:“挺巧的,刚这桌人在聊大桥上的案子……” 他压低声音:“说是本来都抓到那女的了,又叫她跑了。” 马超拈了颗鱼丸在嘴里,烫的直嘘气:“我也听说了,好多人传她会武术,说是从三楼那么高跳下去一点事都没有。” 一万三话里有话地敲打他:“那你当心啊。” 马超听不明白:“我当心什么?” 一万三身子前倾,说的意味深长:“她杀了人,你是证人,你要指证她,她现在在逃,又一身的功夫——你说要当心什么?” 马超骇笑:“不至于吧?” 说是这么说,心里的忐忑渐渐上来,食欲也慢慢沉下去了。 一万三留心看他,觉得他的紧张不像是装出来的。 马超给自己找理由:“当时桥上除了我和她没别人,她要想杀人灭口,直接下手不就得了?既然放我走,就说明她不想杀我,是吧?” 他殷切地看一万三,希望从他嘴里听到一句肯定。 一万三说:“但是她为什么要放一个目击者走呢,说不通啊。毕竟杀一个是杀,杀两个也是杀。” 马超让他问的一怔,自己也有点迷糊,自言自语了句:“也是……” 趁着他这迷糊劲儿,一万三把重磅问题抛出来:“我听人说,第二天警察是根据另一个目击者的描述找到你的——你为什么不报警?” 马超愣愣看一万三。 那天,警察找上门的时候,他其实还没睡醒,在床上窝着,被叫醒之后怔了半天,忽然骇叫:“我朋友,我朋友叫人给杀了!” 警察的脸色一下子就严肃了,了解了情况之后,也问过他,怎么没报警呢? 他结结巴巴回答说:“我不记得了,我脑子一片糊,跑回家之后,我都……我都不知道我怎么睡着了……” 他脑子嗡嗡的,前言不搭后语,警察同情地看了他一眼,后来坐着警车去郑水玉饭馆的路上,两个警察还在前头聊说,这小子平时也是耍横的主,瞧给吓的,脑子都糊涂了。 不记得了?被吓糊涂了? 这回答真让人发指,一万三心说:小老板娘啊小老板娘,你当时可真不该从公安局跑了。 马超的这个“不记得了”,明显没有说服力,警方虽然暂时不追究,后续未必不进一步调查——但木代那一跑,实在等于是把罪给坐实了:马超都没跑呢,你要不是心虚,你跑什么呢? 一万三决定揪住这个问题不放。 “这说不过去吧,你好歹也是罩着一群小弟的大哥,胆子没那么小吧。你朋友被个女的从桥上推下去了,你应该甩胳膊上去制住她啊?就算跑了,不至于吓破胆,连报警都不报啊。” 马超目光涣散着看一万三不断开合的嘴,他的头忽然疼的厉害,有碎片般的场景,自眼前一闪而过。 ——张通拎着裤子,四下去看,嘟嚷着:“去哪尿呢?” ——自己喝的头晕,傻笑般指着桥栏:“那,那,尿河里去。这河通自来水厂,让全县的人都尝尝你的尿味……” 马超的额上青筋暴起,冷汗从鬓发处渐渐渗出。 一万三盯着他,紧追不舍:“你倒是说话啊。” 马超嘴唇翕动了一下,那场景梦魇般又出现。 ——张通扒着桥栏往上爬,肥胖的身子总使不上力,于是喊他帮忙。 ——“马哥,帮托一下,托一下,让我站上去……” ——自己嗤笑着,过去托住张通的屁股…… 头痛欲裂,冷汗涔涔。 不是的,不是这样的,另一个场景,忽然又硬生生挤进来。 ——自己催促张通回去,张通摇摇晃晃站起来,手拉着裤裆拉链,说:“等我撒泡尿,厕所哪呢?” ——张通手脚并用,爬到了桥栏台上。他大笑着背过脸。 ——张通的骇叫,他回头,看到张通笨重的身子跌落桥下,而那个推他下去的女孩缓缓转身…… “马超!” 一万三一声断喝,马超身子一激,近乎惊怖地抬头,脸色煞白。 这反应,一万三几乎有九成笃定自己的猜测了。 他冷笑着步步紧逼:“是你吧,其实杀人的人,是你吧?” 马超嘶声:“不是……我跟警察说过,是那个女的……不是我!” 说到末了,忽然近乎崩溃,伸手抓住桌上的砂锅,连锅带汤,向着一万三泼过来,然后一脚踹开凳子转身朝门外跑。 一万三躲的慢了些,半锅汤浇在右肩,居然也不觉得疼,拔腿就追。 店主也追,追到门口跳脚:“哎,给钱!没给钱呢!” 正是饭点,堕落街上人来人往,好多饭馆的折叠桌都已经违规摆到了路面上,马超一路冲撞,回头看到一万三就要追上,心一横,抓过边上一张桌子往路中心一带。 那桌客人吓的尖叫,桌子腿脚不稳,上头的汤汤水水瓷碟瓷罐砸了一地,一万三收不住脚,整个人趴翻在满地狼藉之中,两只手在碎瓷汤水里一撑,无数瓷片戳将进去。 妈的!一万三心里头那股狠劲上来:老子还真不信了! 一万三再次爬起,发足向着马超追过去,眼见马超就快到街尾,再跑两步就要上车道了,一万三也不知道哪来的力气,暴喝一声,居然一个虎扑扑过去了。 咕咚一声,连人带马超翻倒在地,马超挣扎着想坐起,一万三一手摁住他的脸,手上的血水糊了马超一脸。 一万三冷笑:“我叫你跑……” 马超惨叫。 撕心裂肺莫过于此。 至于吗?只是撞了一下,只是摁了他的脸。 一万三被他凄厉的叫声给吓到了,一个愣神间,马超忽然挺翻他,爬起来捂着脸跌跌撞撞就跑。 跌倒的一万三抬头,看到街口高处闪烁变换的红绿灯,像即将书写的不祥谶言。 他大叫:“马超!车!车!” 来不及了,尖利的刹车声,一辆货车突兀窜出,因着猛烈的刹车,长长的车身都几乎在路上打横。 马超的身子,像一截笨重的木头,在半空中,在一万三的视线里,划了道弧线,然后重重落地。 刚刚还拼死奔跑的人,忽然就横在那里了。 也不完全是,他在抽搐,一直抽搐。 无数芜杂的声音,路上的车子渐次停下,路面上开始一截又一截的堵,只给出事的地方留下一大片无人涉足的空间。 人群围过来了。 一万三朝马超走了两步。 马超看着他,脸颊上燎起了一圈火泡,就好像刚刚他砸过来的海鲜砂锅,并没有泼到一万三,而是泼到他自己似的。 他还在抽。 一万三茫然四顾,看到四面停下的车,居然也看到了罗韧的车,罗韧正从车上下来,还有从副驾边上开门的红砂。 窃窃的人声,一张张探究式的面孔。 突然之间,有一个声音,不知道响自哪里,但是说的笃定,带些许义愤。 “是他推的。” 这声音很快得了附和:“是他推的,那个人,那个人推的!我也看见了!” 那个人?谁? 迎着无数道箭一样的目光,一万三忽然反应过来,他就是所谓的“那个人”! 一万三觉得浑身的血都冲到了脑袋里,大声叫:“不是我!” 这三个字好熟悉。 就在不久之前,马超刚刚说过。 一万三手心发烫,被碎瓷戳中的地方又麻又痒,罗韧和炎红砂快步挤进人群,罗韧俯身蹲下去看马超,炎红砂急的一直在绞手,看看一万三,又看看那一圈陌生而敌视的人。 交警过来了,对着对讲机很快交代着什么,一万三看到好多人向着交警围过去,不知道在讲什么,然后伸出手,指头直直戳向他。 妈的!不是我!说了不是我! 巨大的张惶像保鲜膜,忽然把整个人裹住,听到的和看到的,都不再真实。 …… 人群之外站了个女人,普通的像是任何一个偶尔经过看热闹的路人。但她并不热衷着挤进来,也并不兴冲冲向身边的人打听和惊叹发生了什么。 她看着一万三,眼神平淡。 再然后,转身离开,像是对热闹并无兴趣。 她穿一双跟早已磨的半平的高跟鞋,红色的皮面处处磨口,颜色也变成了暗红,鞋头处开胶的地方补了皮子,抬脚的时候,前掌翻起,可以看到掌缘处为了固定而补缀的线。 这样的鞋子,即便是再清贫的家庭,也早该丢掉了。   ☆、117|第②①章 交警拨开人群,向着一万三走过来。 一万三想往后退,或许是早些年跟执法者的追逃游戏玩的太多,对于警察,他总下意识地趋向回避。 打量周遭:不算水泄不通,好几道空的口子,用不了两秒就能跑过去,如果有人来拦,他可以摁住车头翻上去,从车后跳下来跑…… 前头他还在感叹木代沉不住气从公安局跑了,现在才知道,轮到自己也是一样的。 犹豫不决间,肩膀忽然被撞了一下,炎红砂从后头跟他擦肩而过,撂下一句:“没事,跟他们去,我们也长了嘴的。” 她并不看他,匆匆站到那一堆议论纷纷的人群之中。 一万三有点明白过来,他回头看罗韧,罗韧只向他略点了一下头,很快移开目光。 远处响起救护车的声音,迎着脸色严肃的交警,一万三干笑,投降似的举起双手,说:“误会,真是误会。” *** 晚上八点多,曹严华气喘吁吁赶到南田县交管局对面的米粉店,进去之前,他颇为心塞地发现,交管局门口居然还停了辆警车。 米粉店里头坐的满满当当,曹严华张望了半天,才看到罗韧在里头朝他挥手。 曹严华急急过去坐下:“小罗哥,怎么有警车呢?” “因为不是单纯的交通事故,公安交警和派出所都来人了。” 又说:“红砂在里面,她作为‘目击证人’,被邀请协助调查,跟另外几个证人打擂。” 曹严华咬牙切齿:“那几个小兔崽子都说是我三三兄推的人?” 罗韧点头,稍稍压低声音:“我和红砂其实都没看到案发现场,但是觉得事情有点蹊跷,所以我让红砂去搅局。我注意看了一下,交通灯路口有监控,警方应该会调了来看的,如果真是一万三推的……” 如果真是一万三推的,那红砂的处境就比较尴尬。 曹严华急急为一万三开脱:“不可能是我三三兄,他那么矫情的人,为了个野人都半死不活好几天。怎么可能故意去害人呢。” 罗韧的牛肉粉好了,店主端上来,顺便给曹严华递菜单。 曹严华指罗韧:“跟他一样就行。” 罗韧拿了筷子,把米粉搅了几下,忽然想起什么:“木代一个人在宾馆?” 曹严华这才想起这茬:“不是,我小师父跟我一起来的。” 罗韧一愣:“那她人呢?” “小罗哥,你傻了吧,我小师父现在身份敏感,哪能轻易露面。” 他神秘兮兮指外头:“她在巷子里呢。” 罗韧知道曹严华说的是边巷,那条巷子虽然也过人,但是人少。 他把牛肉粉推给曹严华:“我还没动,你吃吧。” 说完了,起身往外走。 曹严华看着面前的汤碗,心里一阵嫉妒,酸溜溜想着:小罗哥一定是陪我小师父去了,留我一个人在这孤零零吃粉。 *** 木代带了口罩,帽子压的低低,一个人在巷子里踱步,时不时抬头,看斜对面灯火通明的交管局。 巷子口一暗,有人进来,木代赶紧蹲下身子,装着去扣鞋带。 罗韧也在她身边蹲下来,说:“你这鞋子也没鞋带,就这么现演,不累啊。” 木代松了口气,忍不住笑起来,过了会说:“吓了我一跳。” 她帽子有点歪,罗韧伸手帮她挪正了,顺便把口罩取下:“大晚上的,也没人看见,带着怪闷的。” 又问:“吃了吗?” 木代摇头。 罗韧回头朝巷口看了看,说:“你等我一下。” 他去了不久就回来,买了饼干和水,还有饭盒装的炸豆腐干。 墙角有堆着的废料木板,罗韧拉了她坐下,顶上不知道是什么树,从墙的那一边张过茂密的树冠来,像罩在头上的伞。 木代拧开一瓶水,喝了一口,又抬头去看交管局。 “一万三会没事吧?” “只要监控的影像对他有利,就不会有事。” “听曹胖胖说,现场好多人指说是他推的人。” “有三四个吧。你觉得,会是一万三推的吗?” 木代想了想,摇头:“一万三可能会有些七七七八的小毛病,但是杀人不会。何况他又不傻,真想对付马超,有的是机会,何必选大马路,人来人往的。” 罗韧沉吟:“但是偏偏有指证他的人,你不觉得奇怪吗?” “会是马超的同伙吗?” 罗韧仔细回想了一下现场的情形。 当时,人是从周围拥过来的,指证一万三的那几个人穿着、年龄、气质都相差很大,不像是有交集的样子。 罗韧说:“其实一万三这件事,跟你的事,细想起来很像。” 当天晚上,木代究竟有没有出现在桥上,一个人说有,两个人说有,三个人说有,于是,她就在了。 一万三有没有推马超?一个人说推了,两个人说推了,三个人说推了,于是,他也就成了嫌犯了。 罗韧低声说了一句:“三人成虎。” 木代没听清:“什么?” “口舌杀人。” 木代以为他在说笑:“口舌能杀人吗?” “你知不知道袁崇焕?” 木代点头,她依稀记得,那好像是个明末的抗清英雄,后来被满洲人使反间计杀掉了。 罗韧说:“据说那个时候,袁崇焕据守辽东,是满人入关的大患。皇太极知道崇祯皇帝多疑,就使了个计策。” “他派人抓了崇祯身边的侍从,严刑拷打。那两人倒是骨头硬,坚决不招。” “有一天晚上,那两个人睡梦中醒来,听到外间的看守在说悄悄话。” 他声音低沉,讲的人身临其境,巷子里安静的很,木代听的认真,眼睛睁的溜圆,嘴巴微微张着。 罗韧觉得她这情态分外可爱,信手插了块豆腐干送到她嘴边:“来,吃。” 木代哭笑不得,但还是张嘴把豆腐干咬了,含糊不清问他:“然后呢?” “就听看守说,既然有袁大都督投诚,这关内也就唾手可得了。另一个看守赶紧打断他,说,嘘,这种机密事,可不能让别人知道。” “那两个人听的目眦欲裂,心说袁崇焕这个奸贼,居然通敌叛国,可恨这消息没法传将出去,让皇上知道。” 说到这里,他看木代:“也是天无绝人之路,第二天,这两人居然寻了个空子,逃出去了。” 木代猜到了:“人家故意放他们逃的吧?” 罗韧点头:“然后,朝野上下,袁崇焕通敌叛国的消息沸沸扬扬传开。崇祯皇帝大怒,将袁崇焕下狱审问,次年凌迟处死,据说剐了三千余刀,近万人抢到他的肉,争相生食。” 木代叹气。 罗韧说:“如果这个故事是真的,杀袁崇焕的,到底是后来将他凌迟的刀呢,还是那两个睡梦里醒来的人,听到的那几句悄悄话?” 木代眼珠子转了转:“都不是吧,是皇太极心里,一定要除掉袁崇焕的杀念。” 罗韧觉得也不无道理。 一念,两语,三千刀。 他拿出手机,翻出图片给木代看,木代不提防,触目所及,轻轻啊了一声。 好像一个满脸血污的死人。 罗韧说:“这是马超出事之后,我拍下来的。你注意看他的脸,一万三之前受了伤,手上出了血,这血是一万三的,他摁住了马超的脸,所以乍看上去,像个手印。” 木代长长吁了一口气,又把图片放大了细看。 手印是不假,但很淡,奇怪的是手印的中央,有一圈类似火泡,又像是灼伤。 木代从边上捡了块石子,把那个形状在地上画出来。 像是“日”字,被砍去了最上的一横。 这形状…… 木代心念一动:“象形字?” 像个舌头,难道是…… 罗韧点头:“这是象形的口字。” *** 交管局门口有嘈杂声,似乎是人出来了,罗韧拉了下木代,木代赶紧起来,把口罩带好。 两人走到巷子口,看到曹严华也过去了,正站在栏杆处伸着脑袋看。 大楼门口不少人,一万三在,炎红砂在,还有另外几个证人,和穿不同制服的警察。 炎红砂正拦住了另外几个证人不让走。 罗韧和木代对视了一眼,又往前走了两步。 就听炎红砂厉声说:“哑巴了是吗,刚还不是说你们都看到了吗?怎么怎么推的,怎么怎么撞的,现在怎么不说了啊,看到视频了怎么不说了啊?” 那几个人面面相觑,有两个还尴尬的咳嗽了一下。 交警出来劝和:“搞清楚了就算了,姑娘,得饶人处且饶人嘛。” 炎红砂不干,监控视频还没出来的时候,她一个对四个,被那几个冷嘲热讽喷的浑身冒火,现在终于翻身,正是有冤报冤有仇报仇的时候。 “这不是饶不饶人的问题,这几个人是诬陷,其心可诛,狠狠的诛!” 她转向一边协同办案的民警:“这种赤*裸*裸的诬陷,睁着眼睛说瞎话,不应该关个十天半个月吗?就这样放出去了,不怕危害社会安全吗?” 那个民警被她呛的一肚子气,冲着那几个人发火:“你们没看见就不要胡说!现在是*律的,乱说话是要负责任的!” 那几个人也来劲了,其中一个大声说:“我们一身的事,过来协助调查,已经很配合了。当时事情出的那么快,看错了也是有的,难道我们还故意诬陷他?图什么?当事人都没说什么,你一个过路人,哪这么多话?” 说完了,一把搡开炎红砂往外走。 一万三劝她:“算了。” “事情解决了就行了,现在也不是吵的时候,再说了,吵起来怪累的。” 身为当事人,居然劝她“算了”,炎红砂气的差点背过气去:“你等着啊,下次,你把牢底坐穿我都不会管了。” 她掉头就走。 …… *** 一万三目送炎红砂走远,这才晃晃荡荡的走到大门口,那里,曹严华正看似百无聊赖的倚着栅栏,故意左顾右盼的,姿势居然颇有些撩人。 一万三走近他,问:“曹兄,怎么样?” 曹严华慢慢把外衣掀开些。 一万三探头去看,曹严华外衣的里衬,挂了好几个钱包,还有不同的钥匙。 曹严华说:“还能怎么样,三三兄你一个眼神,我就知道要干嘛了。” …… *** 不远处。 罗韧看木代:“做人家师父的,是不是应该适当管一管自己的徒弟?” 木代说:“我又没看到。”   ☆、118|第②②章 回到宾馆,差不多已经晚上十点,这一晚本来是想去腾马雕台的,谁知道为这一桩突发事件,闹到人仰马翻。 但一万三洋洋得意,说,你们都不知道我立了什么功了。 虽然监控视频证明了一万三的清白,但至少还是有半条街的人看到他一路追打马超——在被问及斗殴原因时,一万三忽然心念一动。 他“老老实实”地说:“当时吧,我和他正在聊张通的那件案子。” 给他做笔录的两个警务人员下意识互看了一眼。 张通那件案子,在南田县闹的沸沸扬扬的案子。 一万三装着没看见,继续“抒发”自己的委屈:“我也就开个玩笑,我跟他说,当时桥上就你和那个女的,到底谁杀的人还不一定呢。” “谁知道他就急了,拿那么滚烫的砂锅泼我,警察同志,滚烫滚烫啊,要你被泼,你能不急?我当时就急了,跳起来追着他打……” 表情委屈而诚恳,确实也带伤,全身还散发着海鲜味儿,警察有点同情他,朝他点了点头。 说到这时,一万三舒心舒肺:“你们看,我是不是成功打入警方内部,抛砖引玉,把小老板娘一案的疑点慢慢抛了出去?” 曹严华说:“三三兄,别抛了,你赶紧脱衣服吧,看看你肩膀有没有烫着,还有你这手,得包一下吧?” 一万三觉得满不在乎,都是点小伤,不过,有人在这替他紧张,他心里还是挺受用的。 于是脱了外衣,t-shirt下摆往上一掀,从脑袋上拽下来。 脱了之后才发觉木代和炎红砂都在对面,一万三有点讪讪的,看两人都是一脸镇定,又觉得不可思议,心说,现在什么世道,女人看到男人脱衣服,也不说回避一下。 曹严华帮一万三处理冷敷的当儿,罗韧把之前和木代聊的推测简单说了一下。 炎红砂原本在沙发上躺着的,闻言一下子坐起来:“凶简在马超身上?” 想想可气:“也对,就他造谣木代造的狠。” 一万三和曹严华都没立刻表态,过了会,曹严华说:“如果真在他身上,这个马超,也……弱了点吧?” 被他三三兄追了半条街呢,他不是看不起一万三,但是讲真,一万三那战斗力,在他们五个人里,是排行第五的啊。 炎红砂说:“这个不能看个体强不强吧,要看破坏力是什么样子。老蚌是挺厉害,还不是被我们给收了?马超弱是弱,木代是不是差一点被他送到牢里去?” 好像有点道理,曹严华不吭声了。 罗韧沉吟:“姑且假设凶简就在马超身上,那其它人是怎么回事?一万三明明没有推人,有四个人站出来言之凿凿说看到了。” 一提到那四个人,曹严华就来气:“也真亏了现在是有监控的,要是放从前,红口白牙的,真是要被他们坑死了。” 木代想了想:“会不会是马超指使的?” 炎红砂不明白:“马超当时撞晕了啊。” 木代解释:“这种指使不一定是我们熟悉的那样面授口传。毕竟凶简在他身上,或许类似于一种精神控制,可以让人说出特定的话。” 曹严华说:“要是这样的话,他也精神控制我三三兄好了,何必被追的那么狼狈?” 木代没答上来,倒是一万三迟疑着说了句:“有没有可能,他控制不了我?” 他抬起手,手上刚扎了绷带,包的跟熊掌似的:“我记得,我的手刚摁住他的脸,他就嘶声惨叫,好像……疼的多厉害似的。” 当时,他的手出了血,血挨到了马超的脸——之前五个人的血围住了三根凶简,是不是因为,他们的血对凶简有克制的作用,马超的反应才那么激烈? 但是,凶简对他们的血,至于畏惧到那个程度吗? *** 半夜里,罗韧从床上翻身坐起,思忖片刻之后,穿好衣服出来。 没有开车,那辆车在这里实在太过显眼,好在,城市很小,很快就到了医院。 看了眼时间,凌晨两点。 医院很安静,白日的喧嚣似乎都已经沉睡了,门诊大厅有值班的护士,知道有人进来,连头都懒得抬,只当他是任何一个探视病人的家属。 罗韧并不着急,顺着指示牌,一层层一间间的找过去,马超的情况很严重,现在要么是在太平间,要么是在重症监护病房。 很快让他找到。 也不知道算不算幸运,这里重症监护的标准颇为简陋,虽然各种仪器勉强达标,但是监护人员的配备比较松散,当值的护士检查了各项仪器读数之后,打着呵欠推开门出来。 罗韧避身在阴影里,看着她消失在走廊尽头之后,才快步闪到门边进去。 关上门,屋子里一下子静下来,数字屏的生命指数在黑暗中闪着绿色的微光,各项仪器运行的微声,完全做不到100%静音。 马超的呼吸声在黑暗的房间里游走,胸口有微弱的起伏。 罗韧走到床边,把手机调出手电模式,注意看了一下马超的脸。 那个他之前看到的,像个象形的“口”字的一圈灼泡,已经差不多褪了下去,只留下淡红色的印记。 罗韧把手机搁到一边,掏出随身携带的刀子,刀刃在左手食指的指腹划过,看着血滴凝成,才伸手到马超的脸边,轻轻一抖。 血滴到马超的脸上,顺着面颊滑落。 除了有颜色,和一滴水的滑落,并没有什么不同,想象中的灼泡、异常,都没有发生。 罗韧皱眉,顿了顿,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 原路返回,夜风飒飒,脑子里乱的很,好多疑问。 如果说凶简怕血,为什么对他的毫无反应?如果不怕,一万三的事情又如何解释? 拐进一条巷子时,目光垂下,忽然看到地上的影子。 狭长,他自己的,还交叠着另一个人的。 罗韧身子一凛停下,那影子也停下,罗韧又不动声色的往边上挪了挪。 影子分开了,那一条,狭长的,淡淡的,模糊的,又安静的。 罗韧回过头,看到木代站在巷子口,光在她身后,她倒是被光掩映的局促且小心翼翼了。 问她:“睡不着吗?” 木代说:“不是有意跟着你的。” 只是睡不着,听到走廊里的动静,凑到猫眼边去看,看到罗韧离开。 于是也穿戴好,想出来走走。 如果街面上有别的人,她大概又会随便挑一个,脑子放空跟着走一走的。 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排解压力的方式,有些人闷头大睡,有些人肆意纵酒,有些人嚎啕大哭。 而她,就是喜欢这样沉默的走一走。 谁知道,路面上只有罗韧一个人。 于是她一直跟着,从夜晚和背后看相熟的人是一种新奇而又独特的体验,他的身形、步伐,每一次的停顿,熟悉,又分外陌生。 想着,不惊动他,就像那个冒充房产中介打过去的电话,都当做自己不为人知的小秘密,妥帖收藏。 还是被发现了。 木代走过来。 “在重庆的时候,我们刚认识,那一次,你去找马涂文,我躲在外墙上偷听。” 罗韧失笑,他记得这回事,用两根点起的烟,糊弄了她好久。 “你怎么发觉的?” “直觉。” 其实很复杂,类似于一种对危险的天生警觉。 “这次又是直觉吗?” 这次不是,他其实完全没有察觉,直到看到地上的影子。 恶意或许是一种可感知的气场,稍稍靠近,就能触发他的警报。但是如果没有恶意,靠近和追随就像是简单的风,没有人会去想这风是如何吹来的。 木代说:“罗韧,你抱抱我吧。” 她走到他身边,仰起头看他,罗韧叹了口气,伸手环住她腰,把她带进怀里,低声说了句:“你是没有从前来的开心了。” “那些开心都是偷来的。” 是生硬地屏蔽了很多不开心的事,才得来的。 “罗韧,我很麻烦吧?” 罗韧低头蹭她发顶:“没有啊。” “小时候,我妈很嫌我麻烦,我甚至不记得她的样子,但是我记得她对我的嫌弃。她说,你怎么每天吃那么多?你的衣服怎么那么容易弄脏,脏了我要给你洗你懂吗?你每次洗澡,澡盆边怎么那么多水?” “我就怕她觉得我麻烦。我吃饭就吃一点点,想让她知道我好养。也不去脏的地方玩。洗完澡之后,我就用毛巾,一下下把澡盆边的水都抹了。我就想让她知道,我一点都不麻烦。可是后来,她还是不要我了。” 罗韧听的难受,低下头看她,她疲惫的,靠着他的胸口,平静的说话。 “后来,跟红姨住在一起,我自己知道我是外人,我怕给她带麻烦,我听她的每一句话。有一年,流行感冒,班里好多同学都病了,我没有,我高兴了好久。” 罗韧逗她:“幸灾乐祸吗?” 木代摇头:“因为生病的话,就要吃药,花钱治病。我高兴,是因为我省了红姨好多事儿。可是,后来,还是给她带了好多麻烦……红姨有没有跟你说,她的家被砸了几次?” 罗韧说不出话来。 “我在那里,听到砸东西的声音,响一下我就哆嗦一下,那时候,我也不知道我是更对不起雯雯还是更对不起红姨,我一个外人,吃她的,喝她的,还要害的她因为我受连累。” “后来……后来……” 罗韧摸摸她的脸,说:“木代,咱们走一走吧,别说了。” 木代说:“你让我说完吧,平时也没有机会跟你说。趁着晚上,没有人,你让我说完吧。” “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我是一个永远不麻烦的人,永远只帮别人解决麻烦。可是,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都一个人跑到这么远的地方了,我还是出那么多事,又让你大老远的赶过来,你们都过来了,一万三还差点被连累了……” “对不起啊罗韧,我也不想这样的。” 她讲完了,自己站直身子,退后一步。 忽然想到什么,说:“我给你讲这些,是不是不大好?” 她自言自语:“像个垃圾罐子,把自己的垃圾倒给人家。我以后都不讲了。” 她讪讪的,转身看巷子的另一头,那里,连通着马路,夜色还是很重,但渐渐的,有化开的迹象。 城市要苏醒了,很快,第一拨早起的人,就会出现在路面上了。 木代说:“我们回去吧,待会红砂她们该起床了。” 她转身往前走,快走到巷子口时,右首边忽然亮出一片光来,转头看,边上的二楼开了灯,窗子推开,隐隐传来婴孩啼哭和母亲软语哄慰的声音。 再然后,一条矫健的身影顺着墙头而上,翻进了二楼的栏杆。 那是罗韧。 木代吓了一跳,紧走几步凑近,用口型问他:“干什么?” 罗韧没有说话,他凑近纱窗,顿了顿转身向她招手。 这是在让她上来。   ☆、119|第②③章 上去干嘛呢?给她看其乐融融的亲子场面?告诉她母爱是天性,没有哪个母亲会嫌弃自己的孩子是麻烦? 木代不想上去。 正迟疑间,婴孩的哭声忽然小了,然后灯也揿灭了。 估摸着是母亲把婴孩抱回房间了。 罗韧的表情,像是走在楼下被人淋了盆洗脚水。 半晌,只好又悻悻爬下来。 木代觉得好笑:“你爬上爬下的好玩呢?” 又说:“我应该大叫抓贼的。” 罗韧落地,没好气拍拍手,问她:“我为了谁?” 木代笑,回答:“我吧。” 她去牵罗韧的手。 罗韧轻声说:“有些事情,要靠你自己想得开,不是我一句话两句话劝得了的。但是,我的想法,还是要对你说。” “麻烦跟爱,其实也就一线之差。爱你爱的足够,你怎么麻烦都是宝贝。爱你爱的不够,你怎么乖巧听话都还是个麻烦。” “这话说出来可能伤人,但是木代,细节我已经听的够多,你妈妈并不爱你。” 木代静静听着。 这一点,她早就猜到了吧,虽然内心里,总爱臆想着为母亲遗弃她这件事编种种迫不得已的理由,但是又隐隐觉得,也许真相其实简单。 不是每一个孩子,降生时都能迎着爱如潮水。 木代轻轻叹了口气,拉他胳膊:“走吧。” 罗韧说:“还有最后一句话。” 这么郑重?木代忍不住抬头。 “不要怕麻烦我,将来,我也会麻烦你。”他凑近她的耳朵,吹气一样,暖暖的,“女朋友,我们只麻烦最亲近的人,我们狠狠的互相麻烦。” *** 曹严华早上起床,收到炎红砂发的微信,让他和一万三都去她房间里吃早饭。 所有人都在,早饭丰盛的让人感动,房间的矮几上,豆浆、油条、葱油饼、包子、鸡蛋、豆腐脑,各色各样,堪称琳琅满目。 一万三还以为是炎红砂买的,斜乜着眼看她:“你这么大方?” 昨晚上赶她去买吃的,她可只买了面饼回来,还是实心的。 炎红砂说:“罗韧买的。” 洗手间门响,木代刚洗完脸,脸上挂着水珠子出来,炎红砂往边上让了让,给她留了个座位,又端了杯豆浆给她,木代先不急着吃,指挥曹严华:“帮我洗漱包拿一下,那个黑色的。” 曹严华嘴里咬着半个鸡蛋,转身拿包给她。 自然熟络的像一家人一样。 饭到中途,罗韧切入主题:“我昨天晚上,去了趟医院。” 这一节,回来的路上,罗韧已经同木代讲过了,她并不吃惊,还是小口啜吸着豆浆,但一万三他们,都停了下来。 一万三有点紧张:“马超怎么样啊?” 内心里,他还是觉得,如果不是自己拼了命的去追打,马超也不至于出事。 “看情形,应该还算稳定。” 罗韧停顿了一下,把自己滴血去验证的事情约略说了。 曹严华眼睛瞪的溜圆:“怎么可能呢,三三兄的血都管用,你怎么会不行呢?” 他等级观念严重,下意识觉得,小罗哥既然比一万三厉害,血应该更管用才是——居然还不如一万三的奏效,登时觉得接受不了。 难道是凶简从马超身上离开了?也不像,经验证明,除非宿主死亡,否则凶简不会主动离开。 罗韧环视了一圈:“我有一个推测。” “感觉上,凤凰鸾扣的力量现在并不占优势,凶简的势头还是咄咄逼人的,要说只用一万三流的那么点血就让被凶简附身的马超大失常性,我觉得有点说不通。” 炎红砂有点明白过来:“你的意思是……” 罗韧点头:“就像那几个一口咬定看到一万三推人的目击者一样,马超,可能也只是被凶简影响的人。” 一万三骇笑:“这不至于吧,凶简都能任意指使人帮它做事了?” 这不是在升级,简直是接连跳级了。 罗韧说:“没你想的那么严重,你还记得,我叔叔罗文淼吧?” 当然记得,但这是罗韧的家事,一万三和曹严华对视了一眼,踌躇着要不要提。 罗韧却没那么多忌讳。 “我叔叔是个读书人,有自己的思考、主张、意识,某种程度上,我觉得他也是一个意志坚定的人,但是凶简附身之后……” 他沉默了一下。 木代停止了啜吸,顿了顿把豆浆杯放下,小商河那次,她算是全程参与了的,罗韧提起的那场夜半火灾,渔线穿起的僵硬人偶,现在想起来,还有点不寒而栗。 “聘婷的转述里,我叔叔那个时候,已经完全变了一个人,换句话说,是被凶简完全控制,改变了心性。” “但是马超的情况,还有那几个目击者的情况,却不一样。” 曹严华觉得脑子里有火花爆了一下,啊一声叫出来。 他激动的不行:“我猜到了小罗哥,你让我说,我……组织一下语言。” 难得这一次,脑子转在其他人的前面,心里骄傲到不行,生怕机会被别人夺了去。 “让我……组织一下。” 他脑子飞快的转着,有些紧张,罗韧看着他笑,像是鼓励。 曹严华的心踏实点了。 他字斟句酌:“刚小罗哥说,罗文淼是完全变了一个人,因为凶简在他身上,完全控制了罗叔。” “凶简的力量应该是一定的,就像一勺糖,加进一杯水,这杯水就是糖水。但是加进一缸水里,你喝起来,可能连甜味都感觉不到。” 罗韧笑起来:“是这个道理。” 曹严华说的更溜了:“如果小罗哥的推断是正确的,马超和那几个目击者,都是被凶简影响的人,那么这一次,凶简作用力施加的人,似乎为数不少。所以,它没有那个能力,让他们像罗文淼一样失去常性,只能在某个很小的点上去影响。” “所以我们看到,马超也好,那几个目击者也好,性情、行为上,都还是个正常人。唯一让人觉得不对的,是发生特定的事情的时候,他们的说辞完全不同。” 一万三懂了:“而且,他们的说辞特别诚恳,言之凿凿,根本不像是撒谎。” 炎红砂觉得自己似乎是懂了,但是仔细一想,又迷糊了,她哭丧了脸:“能讲点我听得懂的吗?” 木代忍不住笑,拿手弹她的脑袋:“小迷糊。” 罗韧说:“咱们换个说法。以木代为例。” “当天晚上,木代并没有去过桥上,但是,有三个人,很肯定地表示见到了木代,甚至认得出她的脸,说得出她的衣着特征。” “但这特征里有漏洞,因为当晚,木代绑着头发,而他们看到的,是长发飘飘的木代。” 他拿了个鸡蛋:“就好像,有这么一个人,早些时候见过木代,木代的影像在他脑子里成形。” 又拿了三个包子,桌上一字排开:“然后,他把这种影像,嵌入成特定的编辑好的图景,好像幻灯片一样,插*进或者是置换进入他们的记忆之中。” 这就是为什么,目击者回忆当晚场景的时候,除了宋铁,马超和武玉萍的描述里,木代好像完全是突兀出现的。 马超先前为了回避张通撒尿而转身,然后一回头,就看见木代——这是影像置入。 武玉萍骑车上桥,在桥上时什么都没看见,摔了一跤,一抬头,看见木代站在桥上了——这也是影像置入。 只有宋铁,他是沿着河岸在走,到桥头时,看到木代过来——宋铁的置入时机最好,融合的几乎不留痕迹。 所以在调查者看来,木代的嫌疑几乎无法洗脱:有马超这个现场目击者,还有宋铁和武玉萍这两个关联佐证。 罗韧冷笑:“但是强行置入就是置入,你如果仔细推敲,会发现非常不合理的地方,其一表现在木代出现的突兀,其二是……马超没有报警。” “我倾向于,如果张通的死跟马超脱不了干系,那么马超忐忑之下,一定不会报警。当天晚上,他怀着惶恐离开大桥,回到家里,可能还祈祷着警方不要怀疑到他身上。” 一万三吁了口气:“但是一觉醒来,情况不一样了,他的脑子里多了一个自己都深信不疑的置换片段,他觉得就是木代害了张通。” 罗韧点头:“这种证词很厉害,表情态度都诚恳真实,测谎仪都测不出的。” 是的,测谎仪的工作原理是记录人体生理变量,比如呼吸速率、血容量、脉搏、皮肤电阻,一个人知道自己在撒谎的时候,因为紧张,再怎么强作镇定,生理数值都会有轻微变化——但如果他根本不知道自己是在撒谎呢? 炎红砂感慨:“难怪在交管局,跟那几个目击者打擂的时候,他们都恨不得把我吃了——觉得我是颠倒黑白,睁眼说瞎话。” 说不定,他们觉得,自己是正义的一方,仗义执言的人,炎红砂才是那个其心可诛满嘴假话的小人。 罗韧说:“对木代的陷害,类似于事后的布局,所以安排上还算缜密。但是一万三这一次,好像是即时的,所以戳破也还算容易。” 他手指拨弄着那个鸡蛋晃悠悠在桌面立起:“第四根凶简,或者说,被第四根凶简附身的人。” “一是,它见过木代,否则的话,不可能把影像置入的那么精确。” “二是,张通死亡的时候,它就在桥附近,所以,它知道宋铁和武玉萍这两个随后经过的,可以被利用成为目击证人的人。” “三是,一万三和马超发生追打争执的时候,它碰巧就在现场,所以,能够完成一次布局拙劣的即时陷害。” “我们要想办法,拿到现场的监控视频。虽然当时情况比较混乱,但是我敢断言,画面之中,一定有一个人,一个我们还没有正面和它打交道的人,身上附有第四根凶简。” 短时间的沉寂,木代端起豆浆杯,咕噜喝了一大口,说:“我比窦娥还冤啊。” 一万三同样的心有戚戚:“多亏有监控,要是倒退五十年,我大概也要跟着窦娥去了。” 罗韧笑:“再把话题拉回来,为什么一万三的血有用而我的没有,我猜测,可能是因为,一万三的血对付凶简虽然远远不够,但是对付一个被凶简影响的人,已经绰绰有余了。我再去做尝试的时候,凶简的影响力已经脱离马超,所以我的血对他而言,也只是普通的血的罢了。” 曹严华插话:“这个我们可以再做验证的。” 他豪气干云地朝茶几上连摔四个钱包:“那四个孙子,有身份证,有地址,凶简对他们是不是还有影响,试试就知道了。” 一万三心叫糟糕:你知我知就行了,你把这玩意儿摔出来干嘛啊…… 果然,炎红砂抬头看曹严华:“哪来的?” 罗韧也转头看木代:“当人师父的,是不是该说句话?” 木代沉默了一下,果然说了句话。 “我猜……是曹胖胖捡的吧?”   ☆、120|第②④章 兵分两路。 一路去设法搞视频,另一路去找那个目击者中的任一个,验证关于血的设想。 一万三自动请缨第一组,表示视频这玩意儿,得靠智取,他是当事人,前往索取更具备说服力。 考虑到人身安全,搭配一个武力值偏高的,同为当事人的炎红砂中标。 炎红砂不高兴跟他搭档:“被冤枉了连屁都不放一个,转过头暗搓搓让曹胖胖偷东西,虚伪。” 一万三还没来得及反驳,曹严华已经激动的为自己辩护:“都说了是捡的!捡的!” 炎红砂冲他笑的狰狞:“你当我傻呢?一连捡四个?曹胖胖,你专靠捡致富?说出来不嫌感动中国?” 一万三镇定的拍曹胖胖的肩膀:“曹兄,淡定,你去跟炎二火的智商较什么劲呢,不是给自己找堵吗?” 炎红砂大怒:“我智商怎么了?” 一万三心平气和:“这不明摆着吗?” 木代好心提醒炎红砂:“红砂,他叫你二火呢。” 炎红砂更怒了:“我怎么二货了?” 曹严华跟一万三一个鼻孔出气:“二火妹子,跟我念,喝-乌-我,火,第三声,火。” 罗韧端起一杯水,不动如山的煽风点火:“红砂,说不过人家就用拳头讲话吧,人要善于发挥自己的强项。” 下一秒,曹严华在屋里闪避着上蹿下跳,愤怒的声音都变调了:“是三三兄说的,你别尽招呼我啊,我干什么了,我就纠正了你的发音……” 鸡飞狗跳,木代笑的肚子都疼了。 罗韧和曹严华是第二组,木代作为不方便露面的人群,要窝在宾馆等消息。 这安排让她老大沮丧,每天都这么藏着,偶尔能出去跟放风似的,电视里的节目又贫瘠的如同大沙漠。 她发牢骚:“跟困在笼子里的鸟似的。” 曹严华百忙中回应她:“小师父,你看我,像一只自由的小鸟。” 他张开双臂,从门口飞出去:“小罗哥,我在下面等你。” 炎红砂撵在后面叫:“你飞的动吗?有你这么胖的鸟吗?” 看来是各自出发了,一万三也跟着下去,罗韧起身时,木代在边上长吁短叹,窝在沙发上盘着腿抱了个枕头,下巴往枕头里一磕,一张小脸被枕头包起来,像个委屈的宝宝。 罗韧笑着摸摸她脑袋。 她抱怨:“你们都走了,有什么消息我也不知道,手机又不能开机……” 罗韧想了想,把自己的手机给她。 木代接过来:“就这么给我了?万一漂亮小妹妹或者秘密小情人打电话来……” 这话忽然就提醒罗韧了,他忽然想起什么,目光往手机上溜了一下。 木代察觉到了,噌的一下把手机往身后一藏,一副你休想再拿回去的表情。 罗韧伸手刮了一下她的鼻子:“小样儿,我有什么好怕的。” …… 路上,罗韧苦笑着问曹严华:“你知不知道墨菲定律?” 墨菲定律?听起来像跟牛顿是一类人,小罗哥是不是想在他面前显摆自己有文化? 曹严华不想给他机会:“我对物理界不熟。” 罗韧说:“你去等公车,等太久了公车不来,你不耐烦就走了,刚走开,公车就来了。” 曹严华瞪大眼睛,这是墨菲定律?墨菲怎么会知道他上次等公车的事? “你排队买票,总是另一队动的比较快。你不耐烦,换到那一队,忽然发现,原来站的那排反而动的更快。” 曹严华心说:咋排队买票的事他也知道呢,墨菲是世上另一个我吧? 罗韧说:“墨菲定律让人不要忽略小概率事件。会出错的事总会出错,如果你担心某种情况发生,那么它就很有可能发生。所以……” 所以木代大概……极有可能……会收到电话的。 *** 一万三情绪很激动,胸口激烈的起伏,眼圈竟然有点发红,交管局的接待人员给他递了张纸巾,说:“不要激动,慢慢说。” 炎红砂站在边上,转头看着窗外,窗外是马路,上午,正是高峰时段,车来车往,嗖呦一辆,嗖呦又是一辆,像极了她心中呼啸而过的草泥马。 一万三的声音传来。 “睡不着,整晚都睡不着。一闭上眼睛就是噩梦。” 炎红砂心说:胡说八道。 接待人员说:“理解,这个我们理解。一般来说,正常人亲眼目睹这样的惨烈场面,心理上会需要一段时间调节的。” 一万三擤了擤鼻涕:“尤其是,昨晚你也在,你知道的,那几个人一直说是我推的,我其实……我其实心理上都有点恍惚了。” 炎红砂觉得,一定有一瓶醋,从她喉管里直接冲下去了,冲的胃都抽搐着泛酸:还恍惚! 接待人员有点尴尬:“那几个人,我们已经对他们进行了严正的批评教育了,证词是很重要的,在某些案件中,直接关系到最后的审理走向,他们这种行为,说实在,非常过分。幸好监控视频在……当然,也请你理解,事情发生的太快,他们可能确实是看错了……” 一万三说:“我其实只有一个请求。” 他说的言辞恳切:“我能不能再看一遍那个视频?我就想完完整整明明白白地再看一次,给自己一个心安。” 短暂的沉默,过了会,接待人员说:“虽然有点不符规定,但是要求还是在情在理的,这样,你稍等,我去安排一下。” …… 接待人员离开,炎红砂回头,那个坐在桌子边的,言辞恳切的,深受噩梦困扰的某人已经没了正形,软骨头一样窝在椅子里,两条腿高高翘起。 他很无所谓的朝炎红砂耸耸肩:“生存的智慧。” 炎红砂冷笑:“这也叫生存的智慧?” “人嘛,就应该舒服的达成目的。曹胖胖一出手就能小惩大诫的事儿,你干嘛要脸红脖子粗的和人吵呢,你一张嘴又吵不过四张,自己累不累?再比如罗韧能打,那遇到激烈的场合就让他上嘛,我就应该缩在后头。硬上那不叫义气,叫愚蠢……二火妹子啊……” 他坐起身子,换了个姿势,翘了个二郎腿,老气横秋:“二火妹子啊,看你这个人有点小义气,昨晚上为我的事又出了不少力,我才跟你讲这话,做人不要太轴了,你就是一根筋……” 炎红砂哼了一声,她才不要听一万三这种小奸小恶的生存智慧。 她说:“我这个人呢,可能是有点不识时务,但我还是坚持自己的原则。对就是对,错就是错,这世上的事,本来没那么混沌,其实黑白分明,你们老说的灰色地带,不是事情带着灰色,是你们这些人把事情搅灰了的。” “有一句话可能很俗,但我觉得,所有事,就该像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一样分明,人人都遵守,人人都做到,人人心里都有尺寸,就没那么复杂了。” 一万三嗤之以鼻,二火妹子这是没得救的节奏。 不对,慢着慢着,炎红砂话里,有那么两句怎么听的那么熟呢…… 门响,一万三迅速进入角色,手臂撑在桌上,低着头,两只手绞在一起。 人不能只靠一张嘴说话,嘴只两片皮,也会累的,要善用身体语言,绞在一起的颤动的双手代表了你纠结的、不安的、惶恐无依的内心,会强烈的唤起对方的同情。 果然,接待人员的声音都柔和了不少:“已经安排好了,你可以过去再看一遍。” 为了让他看的专注和不受打扰,接待人员特意坐离的很远。 炎红砂抱着胳膊,悄悄把手机藏在一边的胳膊底下,手机拍摄打开,镜头直对着屏幕。 监控拍摄的角度略俯视,这样的视角场景,她和一万三几乎是同时注意到了一个离场的女人。 所有人都在往场内蜂拥,垫着脚,伸着脖子,唯恐错过一丁点热闹,只有那个女人,慢慢向着外头走,像一滴离心的水,划过一条无人察觉的水渍。 炎红砂嘀咕了句:“还真有人这么不爱看热闹呢。” *** 曹严华举着身份证。 身份证上的男人叫孙海林,秃顶,稀疏眉毛,大眼袋,眼神里只露一个字。 垮。 他把身份证从眼前移开些,露出不远处那个正在保安室门口接外卖的保安的脸。 一头浓密的假发,身板被保安制服衬的挺直,一张脸居然堪称精神了。 曹严华感慨万分:在中国,身份证照片若是遭遇真人,必有一场厮杀,要是哪天遇到美图秀秀,真是两个只能活一个的惨烈节奏啊。 曹严华看罗韧:“小罗哥,你上还是我……” “你上。” 一想到要割破手,曹严华真是一万个不情愿,毕竟是疼的。 他拿着罗韧的刀子,刀尖颤巍巍在掌心比划。 这手胖嘟嘟,肥厚是肥厚,然而灵巧,出入衣兜,如入无人之境。 罗韧斜乜了他一眼,说:“男子汉大丈夫……” 说话间,忽然伸手过来,把刀柄只那么往下一带。 曹严华尖叫。 皮破了,血出来了,鲜红的一滴,饱满。 罗韧推了他一把:“还不快去,等血干了吗?” 曹严华一溜小跑,在孙海林后头叫:“老孙!” 孙海林提着外卖疑惑回头,不记得在哪儿见过这个胖子。 曹严华不管不顾的,上去就握他另一只手,掌心紧紧贴住,唯恐那血不能充分利用:“好久不见了啊!” 意料之中的,孙海林顷刻间脸色大变,痉挛样推开他,一直甩手,外卖也摔到了地上,外点是麻辣烫,汤汤水水,一地狼藉。 曹严华注意到,他的掌心里,有灼起的红色一圈。 孙海林怕不是以为被烫了,快步回到保安室,拧开角落的水龙头一直凉水冲手,想朝曹严华发脾气:你谁啊你,手里什么东西? 谁知道一转脸,人已经不见了。 真是见鬼了。 再一低头,看到门口汤汤水水的一摊,不觉心疼:就这样浪费了?花了他十好几块钱呢。 他走到门口蹲下,两只手指拈起塑料袋,想看看能不能换个汤碗再利用。 有人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 还以为是那胖子,孙海林揣了一肚子火抬头,这才发觉不是。 做保安这行的,知道看菜下饭,来的人高大英挺,穿着气场都不一般,怕不是重要的客人。 孙海林赶紧起身:“您是……找人?” 单位有规定,如果是重要客户,称呼上一定要用尊称,您。 罗韧笑笑:“向你打听个事。” “您问。” “昨天晚上,十字街口那里,出了车祸。” 怎么问起这个了,孙海林有点奇怪:“是啊。” “你作为目击者,看到有人推了受害人?” “啊?” 罗韧盯着他看。 这个人他见过,昨天晚上,他在交管局门口和炎红砂争执,还大摇大摆搡开了她离开,说:“事情出那么快,看错了也是有的。” 但是现在,他一脸的茫然。 罗韧心里生出异样来,有什么念头忽然自脑际闪过。 他很谨慎地,试探性地换了一个说法:“你当时看错了?” 孙海林说:“我没看见啊。” “那你为什么会被交管局请去协助调查?” 孙海林迷茫着自言自语。 “我没看见……我看了监控,交警说我看错了……我说了我看到人家推人了?但是我没看见啊……” 百思不得其解,他不自觉去挠头发,掌心的灼痕慢慢消退,假发被他一挠二挠的挪了位,露出白茬茬的头皮。 罗韧掉头就走。 身后传来脚步声,先前躲了开去的曹严华小跑着跟上:“小罗哥,那姓孙的说了什么了?” 罗韧停下脚步:“我们最好轮班派人在马超身边盯点,这个人不能出事。” 曹严华听不懂。 马超?那个前一晚被一万三往死里追打的马超?现在怎么忽然成了受保护人物了? 罗韧没有说话,心里面少有的翻江倒海。 木代的希望,在马超身上。 孙海林的反应证实了一件事:他们的血对这些可能受到凶简影响的人的确有作用,他的那部分被强行置入的、虚假的记忆、空穴来风的说法,被消除了。 孙海林的记忆缺失了一部分,所以他忽然间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自言自语着理不清事情的顺序。 如果马超的情形也是一样的,那么他醒来之后,会下意识翻供——因为他根本不记得在桥上见过木代。 罗韧吩咐曹严华:“给木代,不是,给我的手机打电话。” 曹严华不太明白,但还是依着他的吩咐拨了号码,凑到耳边听了会,又拿下来。 “小罗哥,占线呢。”   ☆、121|第②⑤章 罗韧和曹严华先赶到马超的病室门口。 还好,一切正常,白天的医院比晚上要热闹很多,走廊里人来人往,病室外的排椅上坐着的应该是马超的家人,病室门打开的间隙,他们会忍不住往里头张望,脸上掩不住的忧心忡忡。 会有人为了继续陷害小师父而让马超醒不过来吗?也许吧,曹严华觉得盯点是必要的,小心驶得万年船嘛。 他说:“既然是轮班,我打头好了。” 又摇摇手机:“小罗哥,有事就发群里。” 说着点开群,讲了之前的发现,又报告自己盯点站第一班岗的动态,炎红砂很快回复,说:第二班我来顶你,咱们只能三班倒吧? 马超的家人对一万三多少有点愤懑,他是不方便露面的,木代也指不上,能有效轮值的,也就曹严华、炎红砂,还有罗韧了。 木代顶着罗韧的账号回复,一个感动的不行不行的卡通美女头像,眼睛里还噙着泪花,说:辛苦大家了,么么哒。 这些和罗韧的头像搭配在一起,怎么看怎么违和。 曹严华还没来得及偷笑,炎红砂的第二条回复又来了,发的是一段视频。 罗韧也过来看。 监控的清晰度实在是一般又一般,俯视的视觉,大多是脑袋,手机翻拍就更加勉强了,堪堪看完,曹严华印象深刻的,除了一万三,就只有一个突兀离场的女人。 他跟炎红砂一样的感觉:“还有人这么不爱看热闹呢。” 他在群里发问:“有可能是这个女人吗?” 炎红砂说:“你不能因为只能看清楚这个人就认为人家有问题吧?” 一万三发:同上。 居然有一个多日不发言的人乱入。 神棍:“发的什么啊,信号不好,看不了。” 曹严华激动了:“神先生,你在函谷关吗?” 神棍回:“函谷关不好玩。” 看来是到了,曹严华眼巴巴等他再回,他又像从前一样杳无音讯了。 曹严华感喟:高人就是这样,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发言都这么没头没尾的任性。 一转头,看到罗韧皱着眉头。 “小罗哥?” 罗韧说:“其实,特别爱看热闹和特别不爱看热闹的,一样可疑。” 什么?经了中间神棍那一搅和,曹严华已经差不多忘了这回事了。 罗韧笑笑:“没什么,你先值班,我回去看看木代。” *** 回去的路上,给木代打包了份饭,付钱的时候,想着:他们这些在外头的,都是随饿随吃,只有木代,在宾馆里等着,眼巴巴等着被定时投喂。 忍不住笑。 回到宾馆,去敲木代的房门,听到她说:“进来。” 原来门没锁,拧了把手进去,看到她坐在沙发上,昂着下巴,手里拿着他的手机,抛起了,又抓住,间或纤细的手指间掉个个儿。 这是三堂会审的架势呢。 罗韧关了门,走到茶几前放下外卖,伸手去拿:“给我。” 没抢到,她动作好快,倏地手一收,就藏到背后去了,还用后背紧紧抵着。 斜着眼说:“这次被我抓到了吧?” 这睥睨的小表情,罗韧恨的牙痒痒的:你抓到什么了啊? 他单膝跪上沙发,手臂绕过她身子去掰她胳膊,木代耍赖,身子左拧右拧的,反正他拿不到。 说:“小妹妹给你打电话了。” 罗韧奇怪:“聘婷给我打电话了?不应该是郑伯打吗?” “别装,另一个漂亮小妹妹。” 这样啊…… 罗韧笑的意味深长,他凑近木代,伸手捏捏她下巴:“女朋友,你要是想诈我,还嫩了点吧?” 木代笑起来,顿了顿手机扔下,伸手环住他脖子,把脸埋到他肩窝里。 罗韧单手抱住她,另一手把手机拿起来看,是有一个接入电话,没猜错,马涂文的。 听到木代在他耳边低声呢喃:“你让万烽火帮忙找我妈妈了?” 罗韧点头:“你那种找法不对,现放着万烽火在这里,他有资源。” 他在沙发上坐下来,木代也坐起来,刚刚在他怀里那么一窝,长发也搅乱了。 罗韧说:“过来。” 他轻轻摁低她的头,顺着发线分路的印儿,把她的头发一缕缕拨回去。 木代说:“为什么不告诉我呢?” “因为对你母亲实在没有好感。” 那样一个母亲,只带了木代三四年的时间,对她性格的影响却蔓延至今。 不管能不能找到,不管找到一些什么样的信息,他都想赶在木代之前看到,必要的话,做适当过滤。 木代坐直身子,想了很久,才说:“有些事情,我是能接受的,你也不用太担心我。” 罗韧说:“你能接受管你能接受,我不放心归我不放心。毕竟,我虽然满世界的漂亮小妹妹,女朋友却只有一个。” 木代笑出声来,顿了顿说:“马涂文说,一时之间,没有找到太多信息,但是,他给了我一个人名还有地址。” 她示意了一下茶几,杯子下头压了张记事的纸。 罗韧拿起了看。 名字是丁国华,地址就在南田。 他抬头看木代。 木代说:“这个人已经退休了,但是二十多年前,他是南田医院的医生。” 往事很难完全淹没,一个时代的人会有共同的记忆,二十年,说长也长,说短也短。 南田县,还是有不少人记得那片黑不溜秋四四方方的旧楼,也记得那个穿着暴露搔首弄姿的女人——毕竟在那个时代,这样的女人与世风世俗格格不入,她是不少母亲对女儿耳提面命的例子。 ——不要学的像那个女人一样…… 有人提供信息,曾经见到,丁国华医生在医院门口被那个女人拉扯,那个女人头发蓬乱着,拽着他衣袖说:“丁医生你想想办法,你是主任医生啊,什么病治不好啊。” 这想法多天真,绝症听了,会朝每一个医生冷笑的。 按时间推算,之所以去拉扯丁国华,应该是知道自己得了绝症。 罗韧重新看了一遍纸条上的地址:“是要去找他吗?” “你说,他还会记得我妈妈吗?” 罗韧沉吟了一下。 “我不是医生,医生见了太多死亡,我不确定他们是不是能记得每一张病人的脸。但是二十年前,艾滋病应该还算十分罕见……” 说到这里,心里忽然咯噔一声。 木代察觉到了:“怎么了?” 罗韧说:“现在我们讲艾滋病,觉得司空见惯,但是二十年前,还是不一样的。” 之前为了打消木代的疑虑,他系统搜寻过艾滋病在中国的历史,中国首例本土艾滋病案例出现在1989年,1998年6月底,以青海省报告了省内的病毒感染者为界线,标志着aids蔓延到中国大陆的所有省区。 “二十年前,还在1998年之前,你母亲的病,可能属于省内的首例,至少也是前几例,当时的情况下,就算不隔离也该特别关注,当地的卫生部门应该有案可查吧?” *** 罗韧不急着去找丁国华,他在南田卫生局的网页搜索,找到历任领导,按图索骥,锁定一个叫马全的退休局长。 按照时间推算,马全的任期覆盖了二十年前那一段。 木代想跟着,自己主动戴帽子,又把口罩兜上。 罗韧怪心疼她的,她这阵子,真是受了不少无妄之灾,可是有些时候,人真的是经受住了这一轮敲打,才能扛得起下一轮更大的煎熬。 马全不在家,家属说,去老干部之家下棋去了。 老干部之家在南田县县属服装厂的边上,经人指点找到马全,一个花白头发的老头,其实也不在下棋,笑呵呵摇着扇子,在看人家下。 罗韧直接过去,说,马局长,能不能向你打听点专业问题? 马全怪高兴的,退休之后,很难听到人家叫他“局长”了,又要打听“专业”问题,显然是很尊重他的权威性——他顺手拖一张板凳给罗韧,说,来,坐,坐下聊。 里屋里,哗啦啦的麻将声。 木代站在罗韧边上,见马全看她,赶紧重重打个喷嚏。 难怪带口罩呢,马全释然:原来感冒了啊。 他回答罗韧的问题:“艾滋病,这个病,我们没有专门去研究过,当然,上级的指示是要听的,防范宣传什么的,我们做的还都是到位的。” 罗韧试探性地提及二十年前的一起诊断。 马全瞪大眼睛:“这怎么可能嘛。” 他自己解释:“那个时候,民众素质还比较低,心理一恐慌就会传谣。现在这种情况也常见嘛,比如说sars那阵子,国家每天报道哪个城市又增加几例,当时南田根本还没有病例呢,就有人说什么咱南田也有了,一大早被救护车拉走了,传的有模有样的。这种情况,我们一定要呼吁广大群众相信权威机构,不要被谣言蒙蔽。” 说的一套一套的,早年在任上的时候,一定没少做报告。 罗韧问:“确定当时没有?” 马全摇扇子:“要有的话,当时那种情况,医院会不留底上报?你这是听谁说的?” 听谁说的?罗韧一时语塞。 告别了马全出来,木代低声说:“我好蠢啊。” 她听谁说的?听一个在老楼原址附近卖荤素辣串的老太太说的,听了之后就失魂落魄,吓的眼泪都出来,还打电话吓了红姨。 罗韧把她的口罩拉下点,看到她一张脸涨的通红,像个小红茄子。 她嘀咕:“蠢的不可救药。” 罗韧笑:“人要是能知道自己蠢,那还算是聪明的。” 有嘀铃铃的电铃声,边上的服装厂下班了,大门打开,很多车子往外出来,有自行车,也有电动车。 罗韧拉着木代往边上让,才挪开两三步,叮铃脆响,有人热情拍他肩膀:“哎,这小哥!” 一回头,一张眉花眼笑的大妈脸。 罗韧一时间没反应过来。 那人说:“你去过我家的,你忘了?我姓武啊,你当时开车来的。” 又看木代:“你朋友啊?” 罗韧一下子反应过来:这是武玉萍! 木代有点慌,遮遮掩掩想拉上口罩,武玉萍还在那寒暄:“也赶巧了,我一出门看见你,心说这小哥眼熟,想好久才想起来,人一老,脑子就是不活……” 好像有什么地方……不对…… 罗韧看着武玉萍,心念微动间,一把握住木代的胳膊,示意她不要戴口罩。 然后把木代推到武玉萍面前。 问:“你不认识她?” 武玉萍打量了木代一通,笑起来:“我上哪认识她去,我又没见过她。”   ☆、122|第②⑥章 武玉萍走了之后,罗韧半天回不了神。 他在群里发了句,你们谁用血试过武玉萍了? 陆续回复:没,没,我也没。 这似乎不合常理,罗韧的眉头拧成一个疙瘩。 木代拉他:“走啊,太阳都下去了,还要去找丁国华呢。” 只好先把疑虑放到一边,查了电子地图,确定最近的步行线路。 路上,木代说:“真奇怪,我在这里住了四年,一点熟悉的感觉都没有。” 她偏头看罗韧:“像是一棵萝卜,被硬插到青菜地里,左看右看,都不觉得是自己家。” 罗韧白她:“你想打个比喻我不管,为什么是萝卜?” 木代露在口罩外的大眼睛滴溜溜转,抱住他胳膊说:“大概是我跟萝卜在一起待的太久了。” 罗韧笑,搂住她肩膀,一如任何一对热恋中的情侣。 不过,在大街上招摇过市,木代还是忐忑的。 问他:“警察会分外注意我吗?” 罗韧说:“他们会猜测你跑了、找到隐蔽的地方躲起来了,即便露面,也一定鬼鬼祟祟形迹可疑,很少有犯罪分子这么嚣张,牵着男朋友没事人一样逛街的。” 木代说:“以前不觉得,现在居然羡慕那些能在阳光下昂头大步走的人。” 她明明不是罪犯,却揣了一颗过分警醒的心,帽子口罩,见人就低头,看到警车过,手臂上会起细小的颤栗,下意识的,会去看周遭环境:从哪逃最合适? 罗韧隔着口罩捏捏她的脸:“很快过去的。” 木代说:“如果过不去呢,如果功亏一篑呢?” 问完这话,街道上的喧嚣声似乎都小了,生活是个首鼠两端的婊*子,一边说着公理正义,一边又漫不经心送着冤屈的人飞血上白练。 别想着等老天来洗刷你的冤屈,大气层离地最近的对流层高度平均十到二十千米,地面上那么喧嚣,老天哪能听到你纤薄的那一声冤枉? 罗韧说:“那我就带着你走,咱们永远不为自己没干过的事买单。” “走到哪去呢?” 会被通缉,会被追,去国外吗?国门都出不了吧。 罗韧问她:“坐过飞机吗?” “坐过。” “最高的地方往下看,看不到国界、政*府、机构、组织、条例,只有土地、河流、山丘、平原。爱走到哪就走到哪,全世界都是我们的。” 说话时,阳光斜斜下来,正照着他的脸,罗韧下意识抬手去遮,阳光透过手指的罅缝,在脸上投下明暗不定的影子。 木代笑起来,忽然上前两步,双手环住他的腰,想埋头在他怀里,前头的帽檐作梗,只好侧过头。 好的情人,像是一双眼睛,带着你看到更蓝的天、更长的河,更广阔的天地,那些困囿心灵的四壁,通通消失不见。 糟糕的情人,只会让你的目光一直内收,眼里全是生活的逼仄狭小,未来的无望,关系的糟糕, 有个大爷拎着买菜的篮子从边上经过,咧着嘴看着两人笑。 木代也笑,还冲他眨了眨眼睛。 不就是陷害么,她想,泼过来的一盆脏水罢了,拧了毛巾擦干净就行,大不了冲个凉洗个澡,不见得我就能被一盆水淹死了。 *** 丁国华家,在一幢老式住宅楼的六楼。 以二十年前就已经是主任医生的待遇来看,这住宿条件,实在是差了些。 天还没有全黑,楼道里已经暗的快看不见了。 罗韧敲门,笃笃笃三下,然后侧耳听,门里有动静,看来有人在。 或许应该让马涂文再多了解一下这个人的背景……不过算了,只是问个信息,三两句的事儿。 有凳子拖动的声音,迟滞的脚步声,然后咯噔一声,锁舌打开,门只开了巴掌大的缝,缝的中间,架起一根防盗链。 还有横亘在防盗链之上的,一个老头干瘦而又警惕的脸。 语气生硬:“找谁?” 罗韧看他:“丁国华……医生?” “医生”这两个字好像戳痛了他的神经,罗韧注意到,他的瞳孔明显收缩了一下。 “什么事?” 罗韧觉得,丁国华这道门,今天自己大概很难迈得进去。 索性单刀直入:“想向你打听件事,二十年前,你是县医院的主任医师,当时……” 丁国华打断他:“不知道。” 罗韧失笑:“我还没说是什么事……” 砰的一声,门关上了,门顶上的铁锈零星落下,从他脸上拂过。 好大一碗闭门羹。 罗韧转头看木代:“关于丁国华,除了姓名地址,就没有些别的背景信息?” *** 罗韧给马涂文打电话,马涂文嫌他不够耐心:“万烽火那你也知道的啊,消息都是一点一点来的。” 这倒是,万烽火认为,消息贵的就是“及时”,像新闻一样,今天各家争抢的头条,到了明天就是晒干瘪的黄花菜,所以他从来不捂,打听到什么就第一时间传达什么。 罗韧问:“那还有没有后续的消息?” 马涂文拿腔拿调:“你等着吧,我今天还会收一个快递的。” 背景音里,有个女人的声音:“哎呀沐浴露都没了,让你记得买,你脑子让狗吃了啊?” 罗韧默默收起电话,看来是跟八美又和好了,有些爱情的呈现形式也真是奇怪,扯头发抓脸横眉瞪眼的,居然也龇牙咧嘴着天长地久下去了。 他转头看木代,又抬头看六楼那扇亮灯的窗:“马涂文那可能会有新消息过来,先守一会吧,想吃什么,我去买。” 木代看着他:“罗韧,你从来不跟万烽火那里直接接触。” 这话没错,他总是通过马涂文。 罗韧笑:“所以呢?” 木代不想猜:“为什么啊?” 罗韧说:“我回国之后,没坐过飞机,不坐火车,也很少坐汽车,去哪都是自己开车。” “丽江的房子,是用郑伯的身份签的约,开凤凰楼,我是老板,但郑伯跑前跑后的办下的手续上,没有一纸是我的名字。” 他看定木代:“为什么?” 木代回答:“你不想被什么人找到。” 罗韧吁了一口气,说:“在这样一个时代,一个频繁露面的人,想要完全隐形是做不到的,我避免不了被人找到。但是,有一些措施是要做的……” 比如尽量和万烽火这样无孔不入的信息网络保持距离。 木代问:“是谁啊,你在菲律宾那里的仇家吗?” 罗韧没有说话。 夜色开始浓重了,晚饭时间,很多开着的窗户里飘出炒菜的香味,韵韵悠悠,甚至能听到热油滚锅的哧拉声。 好像看到那个黑人小伙,小个子的尤瑞斯,把枪像扁担一样横亘肩上,探着头往锅里瞅,眼睛被油烟熏的睁不开。 “罗,这样也可以?你们中国人这么吃?” 又嘟嚷:“青木为什么喜欢吃生的,你们都是亚洲人。” 还看到他躺在床上,赤*裸着黝黑的上身,渗着血迹的白色绷带绕身一周,罗韧嘲笑他说,黑夜里看,只看到白色的一道环。 尤瑞斯气的捶胸顿足,却不是气他的话。 “亚洲女人,”他说,“我永远的,再也不相信亚洲女人,尤其是马来女人,我还要提醒我的儿子、孙子,我邻居的儿子、孙子!” 而床下,他们一群人哄笑着搂成一团。 木代轻声问:“你的仇家很厉害吗?” 罗韧还是不说话。 眼前忽然又闪过宁静的银滩碧海,他背着水肺,倒头直冲海底,自海底的岩石上捡起一颗天蓝色的海星。 浮出水面,尤瑞斯穿着橘红色的救生衣,在水里夸张的四下踢腾:“罗,罗,快救我,我翻过来了!” 尤瑞斯居然能套着救生衣,在水里翻了个跟头,像被人掀翻了无法翻身的乌龟。 罗韧不救他,扯开他的领口,把海星塞了进去。 尤里斯尖叫:“什么东西,凉的,还动的!” 罗韧说:“今天,你要么学会游泳,要么死在水里。” 后来,尤瑞斯终于学会游泳,一有机会,就在海里快活的扑腾,笨拙的姿势激起巨大的水花。 “罗,我是一条黑鱼,在中国,黑鱼很珍贵吧?” 罗韧说:“是,一种受人尊敬的鱼。” 再后来,尤瑞斯死在激战过的那幢豪宅的游泳池里,面朝下,浮在水面上,衣服发泡,鲜血在碧蓝色的池水中蔓延开来。 罗韧咬紧牙关,慢慢闭上眼睛。 木代靠过来,凉凉的柔软面颊贴住他的脸,凑到他耳边低声说:“罗小刀,你乖乖的,我什么都不问了。” 罗韧再睁开眼睛里,眼里那层氤氲的水汽,还有蔓延着的血色狠戾,消失无踪成一片温和的清明。 问木代:“吃什么?” “小笼包,蘸带一点点甜的醋,吸溜吸溜还有汤。” *** 江浙的灌汤小笼包在这里居然颇有市场,排队的人不少。 罗韧接到马涂文的电话。 “那个丁国华,老早不当医生了,约莫二十年前吧,就从医院离职了。” 罗韧意外:二十年前,医生是个金饭碗吧,居然辞职,他这么舍得? “老婆也离婚了,说他这个人有点神神叨叨的,具体神叨在哪也说不出来,反正不常出门,缩在家里,也不见人。后来改制的时候,医院想请他回去,他一口回绝了,门都没让人家进。” 罗韧心里平衡点了,看来不让访客进门对丁国华来说是常态。 马涂文感慨:“日子越过越穷,二十年前的主任医师,那也是高知识分子呢……” …… 罗韧心里一动。 二十年前,那前后、左右,还真是发生了很多事情。 据说木代的母亲得了艾滋病——木代被遗弃送走——丁国华忽然离开医生岗位——就连那个腾马雕台,也是二十多年前建的…… 有一些联系,一定是一直在的,只是暂时被迷雾遮住,窥不了全貌。 *** 木代坐在小区花圃边的台阶上等罗韧,向来路看看,又抬头朝六楼看看。 有一些窗口已经关灯了,小地方,本来就歇的早,小区也死气沉沉,这么久,除了罗韧出去过,就再没什么动静。 木代心念一动。 你不是不开门吗,可是挡不住我有过墙梯啊。 她走到墙根处,深吸一口气,两臂张开,贴紧墙面。 师父说:你不能当墙是墙,你是你,那样你总会掉下去的,你得想着,墙就是你的地,偶尔踩滑了摔了,也是摔在地上。 木代足尖一抵,手、足、腹五点用力,倏忽而上。 说是壁虎游墙,其实是哄行外人的,怎么也做不到真的像壁虎或者蝮蛇那样来去自如,她一直多点借力,幸好老楼的墙壁粗糙,很多挂碍。 很快就到了六楼窗口。 她屏住气,两手扒住窗台,身子一拧,两只脚蹬住隔壁的空调外置架,达成几乎不太费力的身体平衡。 然后探头去看。 丁国华将睡而未睡,台灯调的很暗,斜倚在床上看书,半晌才翻一页,端的不慌不忙。 那书,目测着,还挺厚。 木代的手肘有点酸,向下看,罗韧回来了,正抬头看着她,灯光太暗,距离有点远,看不清他的表情。 不过,没哪个男人喜欢看到自己的女朋友没事就爬墙吧,还是六楼那么高。 木代有点心虚,转头看,丁国华似乎准备睡觉了,书往床头一搭,起身去洗手间。 走路的时候,一拖一拖,腿脚有点僵硬。 过了会,端了盆水出来,准备洗脚。 他喘着气,脱掉右脚的鞋子、袜子,把干瘦的脚浸泡到热水之中,惬意似的吁了口气。 哪有人是一只一只洗脚的?真心怪癖。 手肘越来越酸了,再次低头,罗韧已经在台阶上坐下了。 待会下去,他如果问她看到了什么,她怎么答?看到丁国华洗脚? 好生无趣。 木代悻悻的,正准备拧个身往下,丁国华又有动静了。 他拿起搭在边上的搓脚毛巾,胡乱把右脚抹干,然后端起脚盆,一拖一拖的又去了洗手间。 哗啦,水倒掉的声音。 这个叫丁国华的老头,他只洗一只脚。   ☆、123|第②⑦章 什么样的人只洗一只脚? 罗韧沉吟:“另一只脚,会不会是义肢?” 木代没接话,埋头吃自己凉透了的小笼包——把谜题交给罗韧,他就不会分心追问自己爬楼的事情了。 不过她还是有疑问,很多戴义肢的人,在人后或者独处时是把这些都卸掉的——丁国华常年不出门,犯得着从早到晚,甚至是睡觉都不把义肢摘下来吗? 罗韧说:“可能不是假肢,只是一只脚。” 如果只是一只脚的话,行动上的负担不是很重,有些人会倾向长年不取下,保留一种并无残缺的假象和心理安慰。 听起来像是刖足。 可是渔线人偶一案里,被刖足的人都是死了的,而且…… 木代看罗韧:“我们后来经历的跟凶简有关的案子,那只老蚌,还有寨子里的女人,死后为什么没被砍了脚呢?” 她是不知道老蚌长不长脚,但那个女人,确实是全尸掩埋的。 罗韧说:“这个不难解释。神棍曾经说过,凤凰鸾扣的力量是转移到我们身上了。” 在他们之前,可能完全没有人注意过凶简的存在,所以凤凰鸾扣只能以自行的力量去予以惩戒——这种惩戒在罗韧看来画蛇添足,凶犯已经死亡,砍去一只脚,除了一种自欺欺人式的宣告,还能有什么作用呢? 而他们参与之后,对凶简的缉拿算是走上正轨了。 不过确实,被刖足的人都是死了的,丁国华为什么还好端端活着呢? 罗韧抬头,看六楼那扇已经熄了灯的窗,说:“直接上去问他吧。” *** 砰砰的敲门声之后,屋里亮灯了,丁国华的声音听起来很不耐烦:“谁啊?” 房门没装猫眼,只能打开了看。 罗韧笑:“又是我。” 丁国华的脸色很难看,正想关门,罗韧一手抵住。 “想问你关于二十年前南田县一桩艾滋病诊断的事。” 丁国华愤怒:“说了不知道,你们再这样骚扰我,我就报警了。” 罗韧说:“你背上,是不是少了一块皮?” 丁国华明显怔了一下,他的嘴唇有点哆嗦,脸上的血色一点点褪去。 罗韧又低头:“左脚是不是忽然被砍掉,你自己也说不清到底是谁做的?” 那股抵在门上的,强压着跟他对抗的力在减弱。 罗韧松开手:“跟你类似的人,我也认识几个,有没有兴趣交流一下?” 等了一会,门上传来防盗链的搭扣顺着滑槽取下的声音。 罗韧和木代对视一眼,心里轻轻吁了一口气。 *** 丁国华的房间真的是老式的,桌上还铺着白线钩织的桌布,黑白小电视机,壶身上绘着大牡丹的保温瓶。 他拖着行动不便的身子,用陶瓷缸子给两人倒了水,然后挪了张圆凳坐在对面,两手不安的抓着大腿上的裤子。 “刚你说,跟我类似的,还有别人?” “我叔叔,自杀死的。发现尸体的时候,左脚被砍,后背上少了一块皮,长方形这样,像根竹简。” 丁国华嘴巴半张,好一会才轻轻“哦”了一声。 罗韧示意了一下他的脚:“怎么发生的?” 丁国华苦笑:“说了你们也不信。” 又说:“就是在家睡午觉的时候,忽然疼,疼的全身都抽,醒过来,整个下半身都是湿的……” 那时候,居然还以为是成*人尿床了,结果一掀被子,扑鼻的血腥气,断口处,还能看到被血弥着的白茬茬的骨头。 “那两天跟我爱人吵架,她一气回娘家了,屋里就我一个人,窗关着,门闩着,被子都没掀开过,什么征兆都没有,一只脚就这么没了。” 好在他是医生,知道怎么样急救,赶紧找家用的绷带捆住腿上部,第一时间止血——这一处疼的太厉害了,以至于背上的那一片异样,他只以为是瘙痒,几天后洗澡的时候才发现。 罗韧问:“当天,睡午觉之前,有没有发生什么事?” 丁国华想了想:“有个女人来找……就是你们想问的,艾滋病诊断的事。” “那个女人,情绪不稳定,前一秒会苦苦哀求我给她治病,下一秒忽然心性一转,又会跳起来唾你的脸,踹门,拿砖头砸你家的玻璃。” “这样的病人是有的,你治不好她,她把一切都算在你头上,找不到发泄的口子,拿医生出气。” “那天中午,她到我家门口闹,又是敲门又是砸,我不理她,自顾自上床睡觉,迷迷糊糊的时候,还听到她挠着门哭嚎。” 罗韧的眸光渐渐收紧。 根据经验,凶简离身时,下一个被附身者往往就在附近,这一条对上了。 木代忽然问他:“我们之前,让人打听过你,信息少的可怜,甚至根本没有提过你被砍过脚,其它人不知道这回事吗?” 木代居然问出这个问题,罗韧有点意外,他自己都没往这方面想。 丁国华苦涩的笑:“我没有对外说……伤口都是我自己处理的,起初我请病假,后来迫不得已要出门,自己装的假脚,如果有人问我为什么走路别扭,我就说是摔的……” 罗韧定定看住他:“为什么?” 丁国华的精神有点恍惚:“我也说不清楚,那一阵子,发生了很多……怪事,被砍了脚,我居然觉得,像是报应。” *** 怪事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他也说不清楚。 起初,只是一点诊断上的小问题,比如,遇到个相熟的病人,在取药窗口等着买药,他经过时顺便看了一眼药单,会建议说:你这种情况,最好不要吃xxx,药性烈,反而容易出问题。 病人比他还惊讶:“丁医生,这药是你开的啊。” 我吗?怎么会?可能是处方开的太潦草了吧。 他要了处方单来看,确确凿凿。 还以为是自己太累了,无人处提醒自己:老丁啊,干医生这行的,脑子可不能迷糊啊,随便一句话出去,要人的命呢。 可是,情况越来越严重了。 从起初的开错药,到后来对病症的肆意曲解、故意渲染、无中生有。 丁国华的声音无比艰涩:“就好像,被什么东西控制着,明明知道,也无力反抗。也就是那段时间,我和我爱人的关系渐渐紧张,她觉得我脾气暴躁,像变了一个人……” 罗韧陆续接触过凶简的附身者,要么是死了,要么是无法沟通,这还是第一次,去听当事人叙述回忆。 他想起叔叔罗文淼,想起他那句不知道动用了多少力量才说出的“罗韧,不要让我杀人”。 丁国华的挣扎,应该比叔叔还来得强烈吧,因为他算得上是一个有医德的医生,医者父母心,每天把绝望带给病人,他的内心煎熬可想而知。 而且,当时的南田还很穷,县医院的诊断几乎是定案了,很少有人还有那个财力和不甘去更大的城市再碰运气。 那个女人他也记得,姓项,项思兰,她得的是性*病,对艾滋病也根本不了解,头次听到的时候,还问他:“要吃什么药啊?” 再后来,知道了这病是绝症之后,她就有点疯狂了。 听说,她把血滴在邻居烧饭的锅里,恶毒地嚷嚷说,凭什么只我一个人死,要死大家一起啊。 *** 丁国华提到项思兰这节时,罗韧担心地看木代,目光相触时,她微笑了一下,好像在说,我没事。 丁国华咳嗽了两声,把话题拉回来。 “所有的这些,那种控制,在我丢了一只脚之后,好像就忽然消失了。” “但是我觉得,我这个人,也不配再做医生了,我也很怕再见到那些被我诊断过的、耽误过的病人。不喜欢见人,也不喜欢人家来拜访我。” 他低下头,费力地挪动了一下自己的左脚:“有时候看到这只脚,觉得像是天谴一样,去补自己造的孽了。” 又看罗韧:“你说你叔叔也跟我一样——我始终想不明白,那一阵子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罗韧不可能事无巨细地给他道出凶简的由来,顿了顿模棱两可:“是一种病,无法自控的,言行失常的病,我叔叔没能挺得过来,他自杀了。” “自杀之后,莫名其妙被砍了一只脚?” “是啊,没法解释,可能真像你说的那样,天谴吧。” *** 从丁国华家出来,已经是半夜,群里有消息,炎红砂接了曹严华的班。 曹严华在医院枯守一天,也是长日无聊,交班了之后反而夜半兴奋,就想找点刺激的事做。 ——去腾马雕台吗?有心跳哦,运气好的话能看到红色的高跟鞋哦。 没人回复他,他也没再发,炎红砂不可能陪同,曹严华估计是私底下纠缠一万三去了。 罗韧留意看木代,没法不担心她,这么久以来,她怕是第一次正面得知她母亲的消息。 原来她母亲叫项思兰,原来她并没有得艾滋病,这等同于昭示,项思兰很有可能还活着。 木代这个名字,是霍子红给她取的,那之前,也不知道项思兰有没有给她取名字,木代依稀提过,很多人叫她囡囡。 囡囡,这个家常熟见的名字,念起来也蛮上口的。 路灯下,两个人的影子都被拉的很长,木代踢飞一块脚边的小石子:“听丁国华说了那么多,有头绪吗?” 罗韧反问:“你呢?” 木代说:“我想到一些东西。” 她停下脚步,掰手指头:“张光华,是被我红姨推到水里淹死的,凶简离开他之后,找上了刘树海。” “刘树海在济南的小旅馆里病死,凶简随之找到了你叔叔,罗文淼。你叔叔自杀之后,凶简又附上聘婷。” “然后我们得出结论,上一任宿主死亡之后,凶简会寻找新的宿主,我们甚至基于这个结论,成功地把第一根凶简从聘婷身上逼了出来。” 罗韧猜到她要说什么了。 木代说:“但是我们因此陷入一种思维定势,觉得只有宿主死亡,凶简才会离开。” 如果凶简是有自由选择权的呢? “我妈妈……项思兰,是比丁国华更好的附身对象。” 还没有被凶简附身时,她已经怀揣了那么大的恶意:凭什么只我一个人死,要死大家一起啊。 第一根凶简,张光华、刘树海、罗文淼,都类似随机选择,这些人,本性还可称善良,罗文淼甚至做过一些尝试和挣扎。 第二根,因为是只老蚌,无法了解,无法沟通。只觉得类似于一种机巧似的聪明——凶简怕水,偏偏附了一个可以在水里往来无阻的。 第三根,那个缝制扫晴娘的女人,她和凶简的结合,有一种期求活命的无可奈何,她想报仇,没有凶简的话活不下去。 第四根,弃掉丁国华,选择了更符合它口味的项思兰。 凶简不是真的只是的呆板简片,它在思考、在尝试,也在布局,布一个截止目前,他们连边角还都没挨到的局。 她问罗韧:“将来,会出现那种主动的,想被凶简附身,想和凶简合作的人吗?” 罗韧点头:“我对人心不抱乐观的期望,我觉得一定会。” 木代若有所思:“那我们得小心了。” “我们一直很小心。” 木代摇头:“我的意思是,如果其中的一根凶简,有了足够的力量,甚至有了主动愿意追随它并出谋划策的人做佐助,难道它不想把另外几根拿回去吗?” 罗韧心中咯噔一声。 尽管截至目前,尚未发现迹象,但神棍确实也提过,凶简之间,可能会有一些交流和沟通。 另外三根,另外被他们的血幻化成的凤凰鸾扣封住的三根,只放在一个盛满水的鱼缸里,那个鱼缸,在丽江一间普通的房子里,房门虽然锁上了,但并不牢靠,脚一踹就开了。   ☆、124|第②⑧章 回到宾馆,因着木代的话,罗韧很难睡得着。 看了眼时间,真不适合这个时候给人打电话,但他还是拨了。 郑伯过了很久才接起来,怒气冲冲:“罗小刀,你找骂是吗?你知道现在几点了吗?” 罗韧说:“对,我就是来找骂的,太久没被你骂了,怪惦记的。” 于是郑伯的火就消了,上了年纪的人,其实最经不住年轻人的哄。 他絮絮的抱怨了罗韧一通,比如开了店拍拍屁股就跑,万事不管;再比如整天把聘婷扔在这儿休养,也该是时候给她做进一步药物刺激治疗了。 罗韧静静听着,夜深人静,忽然听到这么多琐碎的家长里短,有一种奇怪的宁谧和温暖。 他拥着被子,绝不忤逆郑伯一句,偶尔开口,不是“嗯”就是“是”。 郑伯那一腔牢骚终于发完,终于给他发问的机会:“你大半夜打电话来,什么事啊?” 罗韧问起二楼尽头处那间房子,还有里头的东西。 郑伯说,那间房子你不是锁了吗,钥匙都带走了,你走的时候什么样,现在还什么样。我每天忙的脚不沾地的,哪有闲心去管你那些东西。 挂了电话之后,罗韧心里轻轻吁一口气。 还好,至少暂时,存放凶简的地方,还是安全的。 然而,这一觉还是睡的不踏实,很多日有所思引发的梦,最诡异的一次,梦见环绕凶简一圈的血色凤凰鸾扣忽然崩塌般四下溃散,而那三根凶简,像蠕动的虫子般,沿着鱼缸的玻璃壁一节节往外爬升。 一惊而醒,早上六点刚过。 反正睡不着了,去医院换红砂的班吧,她也守了快一夜了。 城市刚刚苏醒,走在路上,有跟整个南田县同一作息的奇异感觉。 在重症监护病房外头,看见坐在排椅上的炎红砂,想跟她打招呼,走近了才发现她居然是睡着了的。 整个身体慢慢往一边倒,却又比一般人多了点平衡力,不至于忽然倾侧着一惊而醒,像耐力持久的比萨斜塔。 罗韧笑着在她身边坐下,有护士进监护室查看情况,俄顷又关门出来。 一切正常。 再等一会,炎红砂终于歪到他肩上,触到的刹那,醒的彻头彻尾,噌一下抬头,全身紧绷。 罗韧跟她打招呼:“早啊。” 炎红砂涨的满脸通红,急急跟他解释:“我真一夜没睡,就是早上,我看天亮了,就稍微闭了一下眼……” 罗韧觉得是自己考虑欠佳:红砂是女孩子,即便是轮班,也该让她值白天的。 他打断她:“没什么异常吧?” 炎红砂让他问的一懵,下意识摇头,蓦地又想起什么:“马超昨晚上,半夜的时候,醒过一次。” 车祸昏迷的人,如果能中途自行醒来,是个不错的兆头,罗韧心中一动:“说什么了吗?” 这个炎红砂委实答不出,她是守在门外的,实在没理由进重症监护室,只知道马超短暂的醒过,看值的护士甚至还兴奋地叫来了值班医生。 罗韧沉吟了一下,请炎红砂帮忙,去医院的商店买纸和笔来。 *** 罗韧写了封匿名信,吩咐炎红砂说,不要经邮筒寄,最好是神不知鬼不觉的,递到办案人员的桌子上才好。 炎红砂约略猜到,拈着信问他:“你在信里跟警察说,事情的真相,还要从马超这里入手是吗?” 罗韧点头,很难去指望警察忽然再怀疑马超,一点点的去引导暗示又太过麻烦,索性粗暴一点,白纸黑字的挑明好了。 落款他写:一个不愿透露姓名的知情者。 炎红砂离开之后,这个白日倏倏而过,罗韧很期待马超能在这个白天再醒一次,但是没有,恢复是一个无法预期只能等待的过程。 为了打发时间,他把一万三之前传的监控视频看了一遍又一遍,无聊之下,甚至一一按人头数过监控拍下的路人数量。 七十八个。 到底是其中的哪一个人怀揣凶简? 晚八点,原以为是曹严华前来接班,没想到,看到的又是炎红砂。 罗韧眉头拧成了疙瘩,炎红砂手一摊,嘀咕说,我有什么办法,你倒是去治治曹胖胖,好奇心那么重。 据她说,曹严华这一天,对她软磨硬施,只求换个班,换半宿也行。 究其原因,是他想去腾马雕台,近距离感受南田县这一最具恐怖元素的地方。 起初炎红砂驳了他,说,你不能白天去吗,白天去看的还清楚点。 曹严华振振有词:人家网上都说了,晚上去才有气氛!别忘了,我小师父也是晚上去的,还有风,那阵吹过来的风! 倒也是,腾马雕台是一直想去的地方,但发生了太多裹足的事,迟迟未能成行。 最终成交,半宿。 罗韧哭笑不得,曹严华不是个胆儿肥的,必然会拖了人跟他一起:“一万三肯跟他去?” 炎红砂懒懒往排椅上一坐:“你自己回去看吧,我离开的时候,他师父长师父短的忽悠木代呢。” *** 用不着回去看,医院门口,罗韧给曹严华打了个电话,直接问他是不是要去。 他在那头吞吞吐吐的,过了会往别人身后缩:“你等着啊,我让妹妹小师父跟你说。” 木代接了电话,说:“这一个白天,我们都没什么进展,我自己也觉得,腾马雕台可能会给一些线索。而且,晚上不用带帽子口罩,方便放风。” “一万三也跟你们一起?” “他骑墙,人多他就去,少他就不去。” 罗韧失笑,一万三真是一个极有原则的人。 他说:“让曹胖胖开车,顺道来医院接上我。” *** 黑夜中,一辆悍马,歪歪扭扭,在稻禾地边停下,往右首边去看,远远的,半空的夜色中有更深的轮廓,一匹前蹄上跃欲腾的马,偏偏突兀地少了半拉脑袋。 一万三怒气冲冲说曹严华:“不会开车就别开,晃的我头晕!” 曹严华据理力争:“这车重!路又不好!” 木代和罗韧就在这样的互相埋汰声中下了车。 要去到圆台边,就必须下到田埂,横穿这片密密的稻禾地。 罗韧回头招呼一万三他们:“四个人一起,两前两后,留心点,别大意。” 让他这么一说,一万三和曹严华多少有点忐忑,木代自动和罗韧错开位置,一个殿前一个殿后。 曹严华攥着手电,走在软软的田间地上,偶尔脚下咔嚓一声响,似乎是干硬的秸秆,又会骨碌一声,踢到那些先头过来找刺激的人丢下的易拉罐和矿泉水瓶子。 紧张的手心都出汗了。 边上的木代斜眼看他:“就你嚷嚷着要来,来了又怕成这样。” 曹严华不服气:“小师父,你不怕吗?” 木代说:“一来二去的,能让我怕的,也不多了。” 听到她这么说,走在前头的罗韧忽然笑了一下。 粗粗算起来,木代经历的也不算少了,被刀架在脖子上吓哭过,那是他的杰作;落过水,从老蚌的壳缝间争抢炎红砂,和野人扭打成一团,险些被车撞,“被”得绝症,“被”成为杀人犯…… 老祖宗说,一回生,二回熟,凡事经历过一次,回头看,觉得不过尔尔。 木代说的没错,能让她怕的,也不多了,除非腾马雕台那里,真的打横窜出一只红色高跟鞋的女鬼来。 正思忖间,后头的曹严华没命般尖叫,叫的一圈人毛骨悚然。 罗韧急回头,曹严华指着左手边,字不成句:“头!头!” 罗韧拧亮手电,雪亮的光柱在密簇的稻禾和夜空间游动,一阵风吹来,成片的稻禾起伏着弯腰。 他问曹严华:“什么头?” 曹严华冷汗涔涔。 那时候,他亦步亦趋地跟着木代走,视线慢慢适应了黑暗,渐渐也分辨的清远近和形状。 无意间一转头,万事万物都好像配合好了要给他的瞳孔以冲击——一阵风吹来,那片纤细着的,但又沉甸甸的稻禾同时低伏,露出僵立在稻禾间的一条人影,确切的说,只露了个头。 事后再想,也没有那么可怕,只是稻禾间藏着的一个人罢了。但是架不住当时的环境、心情,还有那一瞬间肾上激素的骤然催生。 罗韧朝那个方向走过去,手电的光上下逡巡,周围安静的很,低处的稻禾拂过小腿,发出沙沙的声音。 木代有点紧张,示意曹严华和一万三往她身前站。 在这种空旷的地方,想要抱元守一听音辨形很难,大自然的杂音太多,而一抹刻意想隐藏起来的呼吸又太微弱。 木代看到,行了一段之后,罗韧忽然蹲下*身子,从地上拎了什么,然后转身回来。 曹严华手中的手电怯怯往罗韧手上照过去,光打上的刹那,几乎是倒吸一口凉气,连木代都心里激了一下。 那是一双鞋,跟磨的半平的高跟鞋,红色的皮面处处磨口,鞋头处开胶的地方补了皮子。 曹严华有点哆嗦。 不是说耳朵贴在腾马雕台上,听到心跳的时候,脑后刮来一阵风,然后一低头,会发现身后有一双红色高跟鞋吗?怎么这个时候就突兀出现了,还是在稻禾地里? 他说话声音打颤:“一双鞋子,就这样突然出现?” 罗韧说:“不是一双鞋子突然出现,是有一个人,穿着这双鞋子,然后人逃了,鞋子留了下来。” “你怎么知道先前有人穿?” 罗韧面无表情看曹严华:“曹胖胖,你找打是吧?” 他把鞋子往曹严华面前一扬:“你闻闻?感受一下有没有温度?” 曹严华忙不迭的后退,木代暗暗好笑,觉得罗韧怪吃瘪的。 罗韧把鞋子翻转:“这是高跟鞋,鞋底虽然磨了,还是有跟,这片都是土,穿这鞋跑,一定会留下印记的。” 他把鞋子放下。 好在也不是全无线索,至少知道,对方应该是个女人。 罗韧忽然想到什么:“一万三,你把那个监控视频调出来看一下。” 一万三不明所以,还是掏出手机,把视频点出了播放,黑魆魆的稻禾地里,视频的光打在每个人的脸上,一色的森然。 这视频,罗韧这一天看了无数次了。 他指那个离群独行的女人:“能看到她穿的什么鞋子吗?” 一万三把视频暂停,切了图片放大。 噪点太多,不清晰,颜色也失真。 一万三迟疑着说了句:“不大清楚,但从形状上看……还挺像。” 说完了,有点毛骨悚然,不安地看四周,声音都压低了很多:“她还在吗?” 罗韧说:“不一定,但如果在的话,一定有很好的伪装。” 他想到什么,低声说了句:“等我一下。” 他快步向停在田埂外的车子过去,曹严华手中的手电光柱一直追着他的身影,看到他开车门,从后座底下拿了什么东西,又很快折返。 曹严华想问他拿了什么,见他没有主动告知的意思,也就知趣的不再问,再往腾马雕台走时,忽然想到什么,赶紧把地上的那双鞋又拎起来。 心里恨恨的:干嘛还给这个装神弄鬼的女人,就让她光着脚好了。 *** 临近腾马雕台。 稻禾地从周边绕过,在这里留下圆形的空地。 手电光照过去,水泥浇铸的奔马,少了半拉脑袋而已,圆形的底台上,密密麻麻用涂改液涂的字,也有贴上去又被风雨剥蚀的花纸。 照通透了,就觉得普普通通,没有在黑暗中看的那么可怕。 横竖自己人都在,曹严华也就没有之前那么胆颤了,反而先奔过去,耳朵往台子上一贴。 凉,粗糙,厚重,硬实,所有的水泥台子都是这样。 觑着空档,木代低声问罗韧:“刚回去拿什么?” “热成像仪。” 说话间,他从怀里取出,像个单筒的摄像机,端到眼前,选定一个方向为基准,然后向右侧,扇形,逐帧,逐格,逐度。 成像仪偏向一个角度时,木代注意到,罗韧的呼吸明显变重。 他垂手,把成像仪递给木代,低声说:“往那看,别怕。”   ☆、125|第②⑨章 木代有点紧张,端着热成像仪时,觉得手上有一根筋抽了一下,像是什么东西倏忽游走。 曹严华还在孜孜不倦地测试“心跳”,一万三被他忽悠的好奇,也把耳朵贴上了听。 镜头转到了罗韧说的那个角度。 热成像的原理,简单来说是热图像,也有人说是温度图像,不同颜色代表被测物体的不同温度。 某些恐怖电影会利用这一点来做文章,比如异形怪兽可以探测人体热温度,不管人是藏身床底还是掩身石后,那双曈曈巨眼一扫过来,人的轮廓喘息一览无余,让台下的观众凭白一声惊呼揪心。 木代看到,在紧贴地面的地方,有个人形趴着,周身不同的颜色分布,绿莹莹的、鲜红色的、发黑发暗的,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人体内血液流动的关系,那些颜色也像是在喘息和流动,赤红色的头部轮廓扬起,像蓄势待发的兽。 木代倒吸一口凉气,罗韧从她身后环过手臂,稳住她颤抖的胳膊。 说:“你别怕,仔细去看。” 木代急促的呼吸,目光几度想移开,但还是努力定在那一处。 罗韧说:“以前,我们夜间作战,双方僵持的时候,会利用热成像,去观察对方状态。” “如果对方是恐惧的,他们的胸腔温度会升高,但四肢温度很低。如果对方愤怒,这是所有情绪中最强烈的一种,上下半身温度会形成鲜明对比,上半身体温明显升高,尤其是头部,是赤红的——被怒火冲昏了头这话,不是没有根据乱说的。” “而如果对方悲伤或者沮丧,那么温度几乎接近冷感的蓝色。” 轻声问她:“她是哪一种?” 她是罗韧说的,已经做好了战斗状态的那一种,上半身赤红,下半身偏黑,温度尤其高的是胸腔,亮的几乎发黄,像炽热燃烧的火焰。 木代的声音都不自觉放低了:“这种的,是不是最可怕?” 罗韧反而摇头:“不是,最可怕的,是近似全身呈黑色,冷静到几乎没有体温波动。” 木代轻声问:“那现在怎么办?” “敌不动我不动,先盯着她,看她想做什么。” 木代嗯了一声,脑子里怪异的闪过一个念头。 那个趴伏着的女人,会是她的母亲项思兰吗? 曹严华和一万三闹腾够了,终于注意到木代和罗韧的动静。 “小师父,你看什么?黑灯瞎火的也看不见啊,怎么不打闪光灯?” 他还以为她端的是照相机。 罗韧笑了笑,招呼曹严华他们过来,近前才低声说:“那人还在,稻禾地里,趴着。” 曹严华张大了嘴巴,反应过来之后,浑身鸡皮疙瘩乱窜,一万三倒没那么紧张,问罗韧:“那现在怎么办?” 罗韧说:“坐下,等,让她搞不清咱们想干什么。” 于是在距离腾马雕台不远的空地上坐下,手电也都关了,四个人,四个沉默的,让人搞不清楚动向的身影。 曹严华低声嘀咕,这叫故布疑阵呢。 罗韧看他,说:“曹胖胖,有时候听你说话,引经据典,说的一串一串的。” 曹严华得意起来,说:“那当然,在解放碑,谁不知道我是热爱读书的曹爷。” “就拿我的名字来说吧,读书人一听,就知道是有典故的,‘孔曹严华,金魏陶姜’,百家姓里面的呢。” 罗韧说:“你父母给你起名字,还挺讲究的。” 曹严华更得意了:“我父母都不识字,哪会给我起名字,这是我自己起的,艺名,毕竟行走江湖,要有个拿得出手的名字。” 一万三插了一句:“那你以前叫什么?” 曹严华瞬间就不吭声了,过了会,他转移话题似的拧开手电,上下照着腾马雕台:“上头好多人留言呢。” 一万三不吃这一套:“曹胖胖,你原名是什么?” 一边说,一边拽曹严华的衣角,曹严华跳脚,三两下撇开他,飞快的窜到腾马雕台边上,装模作样的看上头的涂画。 木代眼睛要盯着那个女人,分心还是可以的,听着耳边这一出戏,总觉得想笑。 那一头,曹严华忽然咦了一声,说:“这个孙……海林,名字好熟啊。” 罗韧也觉得熟,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曹严华一拍大腿:“这不就是我偷的……啊不,捡的那个钱包的其中一个吗?” 想起来了,孙海林,一万三车祸推人的“目击者”之一,曹严华曾经拿血试过他。 曹严华嘀咕:“一把年纪了,也学小年轻跑来玩儿这个。” 罗韧心头咯噔一声,觉得似乎有什么提示在飘。 手电的光弱下去,曹严华撅着屁股,一路晃到了圆台的另一面,手电给那个腾马的塑像镀光,黑暗中,凭添几分神秘异样。 一万三看着腾马雕台的轮廓喃喃:“这要在古代,可真像个祭台。” 他指向大片迎风弯腰的稻禾:“像不像在祭拜?台子上再站一个祭司,嘴里念叨两句天灵灵地灵灵……” 罗韧浑身一震,下意识喝了句:“曹严华!” 曹严华一愣,半拉脑袋从圆台面上冒出来:“啊?” 罗韧说:“你仔细看上头的留名,有没有宋铁、马超、还有武玉萍。” 木代怔了一下,但也知道尽忠职守,眼睛还是贴着热成像仪,但心口已然砰砰跳个不停。 隐隐觉得,有一些松散的版块,似乎就要拼接到一起了。 顿了顿,她听到曹严华说话。 ——宋铁有……还看到张通的……马超还没看到,但肯定有他的,他是小头头啊。 ——武玉萍……没看到…… 一万三也过去帮他找。 再找一圈,头也发昏,那么多字,密密麻麻像蚂蚁,不夸张的说,那么姓氏,足以凑一部百家姓了。 确实也没有武玉萍。 曹严华抬头看罗韧:“小罗哥,武玉萍那种年纪的……大妈,应该也不会被忽悠着来玩这种吧。” 罗韧还没来得及回答,一直负责观望的木代忽然霍的一下长身站起。 罗韧心念微动,顾不上细问:“离谁最近?” “曹严华!” 其实也用不着她回答了,曹严华身后的稻禾地里,有一道沙沙快速低伏,像海面上忽然冲出的一道折浪。 曹严华茫然的同时忽感惊惧:“我?” 罗韧不及细想,两步上了圆台,长臂一伸,抓住曹严华的肩膀往近前拎,风过,边缘处的稻禾侧弯,露出一道隐约的僵立身影。 曹严华大叫着伸手往后回扑。 一万三紧张大叫:“人!那有个人!” 头顶上空有黑影掠过,那是木代。 事情发生的太快,罗韧几乎有点理不清先后顺序,只知道把曹严华整个儿拉过来的时候,木代扑着那个人滚倒在稻禾地里。 然后一声骇叫。 这一声把他的心跳都叫停了几秒。 下一秒,他冲到稻禾地边,看到跟刚刚一样,一道远去的快速低伏的稻痕。 他没心思去追:“木代?” 其实也只几秒钟,但感觉上比一日一夜还久,终于听到她低声的回应。 罗韧吁了口气,觉得后背都是津津冷汗,又往前紧走几步,看到木代正从地上爬起来。 曹严华这时才回过神来,在后头高声喊着:“小师父,你没事吧?” 这也是罗韧想问的。 木代站起来,好久才摇头说:“没事。” 罗韧过去,轻轻搂了她一下,她喘的厉害,身子有些发颤,过了会忽然挣脱他,咦了一声说:“热成像仪呢?” 她居然是带着热成像仪扑过来的。 罗韧接了,先不看,问她:“你知不知道,那种时候,不应该扑过来的?” 你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可以静观其变,可以暗地观察,但是不应该直扑。 木代低声说:“我知道。” 掠上半空的时候就知道了,可是她总有这个毛病,不知道是不是练武的关系,有时候,身体动作比意识来的快。 罗韧语气有点重:“知道了就改。” 他用热成像仪看了一圈周边,那个女人已经没影了,或者出了有效距离吧——至少,身边是平静而安全的了,风声只是风声,稻禾只是稻禾。 木代低着头站了会,顿了顿,自己往外走。 曹严华惊魂未定的,但说来也讽刺,他是当事人,被拎来救去一番,偏偏连个人影儿都没看到,茫然地问完一万三问木代:“刚刚怎么了啊?” 罗韧过来,问他:“你怎么了,那时候,你伸手往后扑什么?” 曹严华讷讷的。 说不清楚,那个时候,他就是觉得,好像有一管冷风直击后脑——是的,就是一管。 下意识去扑,那风触到手指的刹那,忽然溃散。 然后,他就被罗韧拉摔到地上了。 说完了看木代:“小师父,你呢?” 木代咬了一下嘴唇。 热成像仪里,那个女人原先是一直趴伏在地上的,木代霍然站起的时候,是因为忽然看到那个女人在地上开始快速移动。 甚至没有站起,前臂、后腿用力,在视线范围内极速移位,像行动敏捷的爬虫类动物。 当时,罗韧紧急问了一句:“离谁最近?” 她答:“曹严华!” 只这一时应答,那女人已经到了稻禾地边缘,身子几乎是以脚跟为圆心划弧骤立,从镜头里,她看到诡异的一幕。 那个女人的胸腔处,熊熊燃烧好像一团火的地方,有一股接近于淡蓝色的,像打出的光柱,直冲向曹严华的后脑。 那时候,她忘记了这是在热成像仪里看到的,只下意识觉得曹严华有危险,心随念转,猱身而上,借力那尊腾马直扑过去,第一反应,想把那个女人撞倒。 掠起的时候,眼睛终于离开成像仪镜头,才惊觉刚刚看到的其实是温度构成的世界,真实的环境里,人还是人,黑影还是黑影。 但是开弓没有回头箭,收不住了,撞在那个女人身上,同时翻倒在稻禾地里。 说到这时,声音有些发颤,似乎是想到了什么,停住了。 罗韧还以为是自己刚刚语气重了,伸手握住她手,示意她坐到圆台上。 轻声说了句:“没生你气。” 木代勉强笑了笑,然后摇头:“不是。” “我和她一起翻倒,在地上滚了一圈,那女人趴在我身上,我就伸手去推。” 推在她胸口,心脏的位置,完全没有料想到的,居然推进去了。 那层穿在外头的,挡住胸口的布料,也只是一层伪饰的布罢了,手推进去了,感觉上,那是凹进胸腔的一个洞。 隔着衣服,感受到手底的温度,非但有温度,还有有节律的起伏,像是心跳。 砰,砰,砰。 脑子里一片空白,连那个女人骤然逃离她都没想到要去阻拦,在地上躺了好一会,手还保持着前探的姿势。 *** 曹严华听的半天回不了神。 他看一万三:“这应该是凶简吧?” 一万三没吭声,这当然是,跟凤凰鸾扣给的提示已经对上了,那个有节奏律动的洞,还有那股怪异的风。 罗韧说:“我大概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曹严华不相信:“你这就明白了?” “有一些是推论,但是,我有九成把握。”又看一万三,“还是你提醒的我。” 一万三自己都搞不清楚:“我提醒了你什么?” “你说,这好像一个古时候的祭台。” 罗韧看向腾马雕台:“这个腾马雕台,关于它有一个所谓的恐怖故事,围绕这个故事,又要玩一个游戏,半夜里,孤身一个人,到圆台边,把耳朵贴在水泥台上,会听到心跳声。” “大众未必对腾马雕台感兴趣,但是他们会热衷于游戏,游戏是刺激的、可以对外吹嘘——试炼胆量、打赌、恶作剧似的惩罚,很多人会因为上述种种理由来到这里,比如马超、张通、宋铁、孙海林。” 木代一下子反应过来:“你的意思是,那些陷害我和一万三的人,那些信口胡说的人,他们都来过这个腾马雕台?” 罗韧点头:“这就是他们之间的联系。他们职业不同,年龄不同,生活中可以素不相识,但唯一的共同点是,他们都来过腾马雕台。” 曹严华喃喃地、下意识地接下去:“然后在这片稻禾地里,半夜,会出现刚刚那个诡异的女人?” 罗韧说:“用‘出现’这个词不大贴切,确切地说,应该是‘等着’。” 一万三心头激了一下,没错,或许是“等着”,那个女人发现有人来,于是靠近,屏息,等待。 “在这样的夜晚,这样的圆台,来的人屏息静气,耳朵贴附着去听所谓的心跳,更像是一种虔诚的仪式,比如远古时候,当时的人前往祭台,去倾听冥冥中神灵的指示。” “就在这个时候,那个女人会神不知鬼不觉的靠近,也许是凶简的力量,她有能力去影响别人,就好像……” 罗韧思忖了一下形象的说法:“就好像,给你注入了一种无伤大雅而又等待时机发作的病毒。” “感染的人回到自己的生活中,如常吃饭、睡觉、工作,再然后,在必要的时候,忽然成为目击者,或者,是被忽然安排着,同心同德的,去促成同一件事情。” 木代喃喃:“所以,听到了心跳声,又有忽然刮来的那股风,是……感染的前奏?” 罗韧点头:“这中间,发生了一些异常,木代是第一个。” 她跟着张通来到腾马雕台,有样学样的去听心跳,忽然觉得有风直冲后颈,下意识伸手去挡。 那股风忽然间就消弭无踪了。 罗韧说:“你身上有凤凰鸾扣的力量,那股风奈何不了你是有原因的——但是这也立刻让你暴露了。” 木代笑:“所以她要对付我?” “当天晚上,那个女人应该也在附近,你离开之后,她很可能跟着你,看清了你的样貌,所以后来,在大桥上,张通出事之后,那些所谓的目击者脑子里出现的凶手,是你当晚的样子。” 一万三有点心惊:“我是第二个暴露的?” 罗韧点头:“你的血让马超大失常态,但这里有一个巧合,也就是说,当时那个女人恰巧也在那条街附近出现,临时对你不利,但这种仓促的安排破绽最多,所以监控视频一出,你也就脱身了。” “这期间,武玉萍是一个意外。她是唯一一个没碰过我们的血虚假记忆就开始消退的人,也不大可能来过腾马雕台。所以我想到,马超说,武玉萍骑车到桥头一侧时,忽然摔了一跤。” “那一跤,很可能是人为的,那个女人可能故意造成武玉萍的这起小意外,然后短暂影响了她。但是因为这种影响不是在腾马雕台发生的,所以武玉萍的记忆很快消退,无法持久。” 曹严华后背发凉,看看木代又看看一万三:“我是第三个暴露的?” 罗韧没说话,只是转头去看那个腾马雕台。 那个台子上有多少人名,就有多少个被第四根凶简“感染”的人。 这种感染不致命,不暴力,不血腥,甚至文质彬彬。 只动动嘴皮子,说,我看到了,就是他,他那时从那经过,他推了他,诸如此类。 前三根凶简都会搭建出场景,这一根其实也在搭。 只是这场景是一直发生着的,在南田的天空下,青天白日之间发生着的。 那个女人,应该就是项思兰吧,罗韧觉得,其实应该感谢她,她并不是一个高智商的犯罪分子,思维并不缜密,布局偏于粗暴,总有缺陷。 但是,腾马雕台上的每一个名字,都对应着南田县某一个具体的活生生的人,三两个人陷害,你尚能抽丝剥茧逐个查验,如果每一个人都在说呢? 如果其中,正好有人就是警察,就是负责监控视频的人,就是具有推动力量的人,就是可以拍板决定的人呢? 他们现在并不安全,不能迎接一场排山倒海似的陷害和栽赃。 得马上找到那个女人,一分一秒都不能耽误。   ☆、126| 第③?章 项思兰如果能够经常性的夜间在腾马雕台出没,那么她的住处一定不远,她不会希望自己的怪异状态被旁人知晓,一个人独住的可能性很大。 站上圆台四下去看,这里虽然空旷,四面疏疏落落,还是有住户的。 分开寻找的话,不定的危险因素太多,于是几个人一起行动,先去最近的那户人家。 敲了好久的门里头才亮灯,罗韧思忖着该怎么入手:深更半夜,恁谁被陌生人吵醒,都不可能有好声气的,想打听到什么,更是难上加难。 所以,他们几个避开,让木代出面。 开门的是个粗壮汉子,脸色不大好看,手里拿了根擀面杖,大门外还有一层铁栏防盗门,他并不开这最外道的防盗门,只是站在门里,满面狐疑的看木代。 原来是个年轻的小姑娘,这让他松了一口气,但是警惕心并没有完全放下。 木代说:“不好意思,向你打听个人。” 那人好生恼火,骂骂咧咧:“你有病吗,大半夜的敲什么敲!” 看情形是准备不再理她,预计下一刻就要狠狠关上大门了。 罗韧趁着这间隙的几秒,忽然从黑暗的角落里窜出,手臂迅速从铁栏探入,揪住那人肩上的衣服就往门边带。 木代还没反应过来,就听那人一声闷哼,后背直直撞上铁栏门,罗韧拽住他一只手臂,从铁栏里拉出反拧,另一只手摁住他下颚。 那人痛的要命,擀面杖应声落地,嘴巴却因为下颚被控的关系,虚张着怎么也发不了声。 罗韧说:“听好了,有事问你,老实答了,大家都方便,也不会跟你为难。” 那人额上冒汗,听到“不会跟你为难”几个字时略微松了口气,然后拼命点头表示配合。 木代站开了些,心里不是不唏嘘的:好声好气打听反而遭骂,罗韧这种方式其实最粗暴,但往往一击致效。 听到罗韧问:“这附近,有没有一个女人,四十岁以上,性格孤僻,不大跟周围的人来往?” 那人紧张的浑身发抖,想了一会之后,猛点头。 罗韧松开摁住他下颚的手。 那人喘着气,说:“是有,没结婚好像,一个人住,平时也不大看见她……她不种地,好像会在县城接活做,那种缝拉链钉扣子改尺寸的零工。” 听上去是有点像。 罗韧进一步确认:“她还有什么特征没有?” 特征?那人估计挺少听到这么书面的词儿,也不知道什么能被归属成特征,只好想到什么说什么:“她穿衣服老土,也不见她有朋友上门,哦,对了!” 他忽然想到什么:“几年前吧,听说,她家遭了贼。” 罗韧皱了下眉头。 遭贼这种事,很稀罕吗? 那人却急急说开了:“乡下地方,贼多。尤其是家里没男人的,贼更敢欺负,有时候一年上门偷好几次。几年前那次,有个贼半夜上门,后来是自己哇啦大叫着跑了,周围的人都惊动了……” 身后不远处,曹严华小声给一万三解释:“这就是做贼的大忌了,要低调,哪有自己闹出响动来的……” 真是到哪都不忘卖弄他那点歪门邪道的专业知识。 罗韧问:“然后呢?” “那是个惯偷,以往也被追过好几次的,听说那次吓出一身病,再然后就没人见过他了,有人说是离开这县了。” 他说着说着,自己反而纳闷了:“不就是个人嘛,有什么好怕的。” 罗韧心里有数了。 问:“那女人住哪?” 那人勉强伸手,示意了一下稻禾地的另一边:“那头,有个电线杆子看到没?下头有瓦房,就那。” 很好,罗韧松开钳制,隔着铁栏拍拍他肩膀:“谢谢了啊,自己压惊,睡个好觉。” 他招呼木代她们离开,那人站在铁栏后头,呆呆看着,有点反应不过来。 罗韧忽然又回头,笑着问他:“不会报警吧?” 总觉得这笑容别有深意,那人吓出一身鸡皮疙瘩,赶紧摆手:“不会不会不会。” *** 稻禾地边缘,电线杆,瓦房。 灯亮着,远远的,可以看到窗户里一晃而过的影子。 罗韧说:“就今晚,速战速决,也别拖泥带水,要是给了她机会逃出去,我们几个能不能安稳出南田都说不准。” 木代提醒:“她动作很快。” 有点像四寨山里的那个女人。 这应该是凶简附身带来的额外力量,罗韧想起叔叔罗文淼,没看住他的那个晚上,和聘婷到处找罗文淼的下落,然后在大院的墙上,发现几个往上去的脚印。 上墙?匪夷所思,罗文淼只是个儒雅稳重的教授罢了。 后来在杀人现场,罗文淼被李坦阻止,似乎凶简给他的力量,也并没有让他成为超人。 力量的大小,是否也跟个体与凶简的配合度有关? 逐渐接近那幢房子。 是最简易的那种瓦房,红砖砌墙,墙面粗粗粉刷,门口有辆电动三轮——在县城接大宗的零活,是需要这样的载重和代步工具的。 绕着房子转了一圈,前后两扇窗,谨慎起见,曹严华和一万三守了前窗,木代绕到后面守后窗。 罗韧径直上去敲门。 木头的门扇,指关节叩上去,笃笃笃的很响。 木代的心情有点复杂,她挨着窗边,慢慢朝里看,后窗的窗帘拉开了一条线,从这个角度,能看到角落里方桌上的一台电脑。 最老式的那种,主机都是横在显示器下头的,像是网吧淘汰下来的。 记忆中的那个涂脂抹粉的、满脸不耐的母亲,这么多年以后,家里也滑稽似的摆了一台电脑,用来干什么,上网?聊天?看片? 木代的脑子里忽然冒出一个念头。 那则在南田县流传了那么久的,关于心跳的恐怖故事,是在腾马雕台废弃之后忽然间在网上流传开来的,莫非是项思兰自己……编出来的? 越想越是笃定,也只有她能编出来了。 罗韧再敲门时,屋里的灯忽然灭了。 再然后,一个黑影直冲曹严华和一万三守着的那扇窗户,清脆的玻璃碎裂声中夹杂着曹严华的失声尖叫:“出来了,她出来了!” 罗韧心头一紧,怕曹严华他们挡不住,一个箭步直冲过去,还未到近前,又是玻璃碎裂声响,这一回,动静在后窗。 罗韧一下子反应过来:声东击西? 果然,一万三愤恨大叫:“是凳子!” 幸好之前也在后窗布了人了。 屋后传来挣扎厮打的声音,应该是木代把项思兰截住了,罗韧再无迟疑,急步赶过去,曹严华紧随其后,一万三犹豫了一下,也跟了上去。 刚拐过屋角,就看到有几乎称得上是壮硕的黑影,贴地向着稻禾地急速而去。 罗韧居然瞬间反应过来。 木代应该是制住项思兰了,项思兰身上虽然有凶简的附着力量,但不能否认的是,木代在功夫上是个好手。 她可能是把项思兰摁到了地上,想死死钳制住她,但是木代的体重轻,项思兰又善于贴地快爬,居然强行用力,带着木代一起走了——难怪那黑影堪称壮硕,那是两个人的身影叠加起来的。 罗韧直扑过去,贴地一个翻身滚,伸手前抓,抓住了木代的一条胳膊,那团黑影被带的挨地一个转,紧接着迅速分开,木代死不放手,结果变成了罗韧抓着她,而她的另一只胳膊又紧抓项思兰的衣服。 而在随即跟来的曹严华看来,这场景堪称滑稽了,稻禾地里,贴着地面,一个抓一个,一长串的三个人,他都分不清谁是谁,但还是下意识知道,得截住一个。 罗韧大叫:“最前面的!” 曹严华脑子不及反应,拔腿就往前头跑,与此同时,衣服的撕裂声响,最前头那个黑影贴地窜开,曹严华心叫糟糕,情急之下,也不知哪来的勇气,忽然大喝一声扑了上去。 一万三跟上来了,他有点搞不清楚眼前的状况。 木代剧烈喘息着,手里还抓着半片从衣服上扯下的布,罗韧撑着手臂起来,又把她拉起来。 那团贴地的,更加壮硕的黑影,黑暗中看起来,像个山包,又像个因为摩擦力太大而卡壳的车。 曹严华到底还是重的。 比木代重多了。 *** 一万三小跑着回到屋里,借着手电关揿亮了屋里的电灯开关。 凌乱而又逼仄的屋子,铺盖可能是常年都不晒洗,发出刺鼻的霉烂味道,床上堆了半床的衣服,一捆一捆的,有的已经打开。 一万三上去抽了几根捆绳,又急匆匆奔到稻禾地,把绳子递给罗韧。 罗韧接了,下手去捆,把人双手先反绑,绳头抽紧之后想去绕颈,忽然迟疑了一下,很快看了眼木代,绳子又拉回,直接绕捆双脚,他速度很快,打结快准狠,一万三听到项思兰闷哼,心里咋舌:这该多疼啊。 奇怪的,项思兰一声都不吭,这么硬气? 捆好了,罗韧起身,曹严华帮着他,把项思兰抬回屋里。 灯光明亮,木代终于近距离看到她,罗韧低声问:“是她吗?” 木代不知道该点头还是摇头,她认不出。 项思兰约莫四十来岁,或许是因为生活的关系,老态已现,但眉眼间不失标致。 除了这些,她并不引人注目,像任何一个擦身而过的中年妇人。 罗韧的目光在项思兰心口逡巡了一下,她喘气呼气的时候,那里的衣服起伏的确是有些怪异——但如非木代之前的提醒,这种怪异并不容易被注意。 他看了木代一眼,木代低声说:“我来吧。” 也好,罗韧把刀子拔出了递给她,示意曹严华和一万三转身。 一是男女有别,二是,这很可能是木代的母亲,罗韧很难摆正心态去面对,总觉得拿捏的不好,轻也不行,重也不行。 木代握着刀柄,趋前,伸出左手,把项思兰胸前的衣服拉起。 真奇怪,找了这么久,想了这么久,真的见到时,并没有激动。 也没有难过。 刀尖划进衣服布料的缝里,线的纤维一根根断,项思兰抬起眼看她。 眼神陌生而冰冷。 罗韧说的没错,母亲确实从来也不爱她吧,想从不爱自己的人身上拿爱,本身就是一件滑稽而又无望的事情。 木代握住刀柄的手一紧,然后向下,哧拉一声布料划裂,声音像是好多条横起的弦渐次崩断。 触目所及,她全身发冷,忍不住倒退了两步。 划拉开的布片旁落,她看到项思兰的胸腔。 是有个洞,凹陷的,像嵌进去的一个海碗,暗红色,如同一个水泵,有力的,有节奏的起伏着。 砰,砰,砰。 木代直觉,那是心脏。 但是又不对了,似乎与已知的常识不符:心脏可以直接被看到吗?是这种诡异的形状吗?还有肋骨呢,生物课上,老师讲过,人的肋骨,像伞一样两边张开,保护着柔嫩的内脏器官。 木代脑袋里嗡嗡的,听到曹严华按捺不住地问她:“小师父,我们能转头吗,我们能看吗?” 她没回答,有些喘不过气来,过了会,她听到曹严华踉跄着碰到椅子,一万三低声咒骂了句什么,而罗韧趋身向前,仔细看了一会。 项思兰冷笑着,脖子左右拧了一下,像痉挛。 罗韧伸手向木代:“刀子。” 木代下意识递过去,罗韧把刀子插回鞘里,刀身倒转,用刀柄试了一下她心口周围。 她明显感觉到,罗韧倒吸了一口凉气。 木代问:“怎么样?” 罗韧回答:“好像……她整个胸腔的内部结构都改变了。” 曹严华和一万三多少有点发憷,离的远远的听。 罗韧说:“我也是猜测,心脏好像改变了形状,从拳头变成了这样倒扣的洞穴,胸平下去,肋骨两边有,但中间没有,好像是以某种角度和形状避开了心脏部位,还有,心脏不是外裸的,覆有表皮,但是几乎呈透明。” 曹严华嘴巴半张,半天说不出话来,倒是一万三问了句:“那还是人吗?” 罗韧回答不出,她的所有器官应该都还在,只是,跟别人不同的是,都有形状上的改换和移位。 穿上衣服,跟普通人没什么两样吧。 罗韧又补充:“这样的胸腔内部结构改变,影响和间接压迫到了空腔声带,所以,她应该不能讲话。” 曹严华骇笑:“她影响那么多人,让别人睁眼说瞎话,自己反而不能讲话?”   ☆、127|尾声 依着罗韧的吩咐,曹严华给炎红砂打电话,让她尽快赶过来。 哪怕项思兰嘴里问不出一个字,能带走第四根凶简,也是功德圆满,而根据之前的经验,用五个人的血逼出凶简,比让项思兰“假死”这种方式要稳妥的多。 木代在屋子里翻翻看看,试图去找出些能够唤起回忆的物件或者痕迹。 然而并没有,什么都没有,她叹了口气,走到门外,倚着墙坐下。 曹严华晃着手电一溜小跑的离开,去大路上接炎红砂。 木代听到一万三在问罗韧。 ——她这样的,还算是人吗? ——凶简如果离身,她会死吗? ——凶简离身之后,她的身体会保持现在这个样子呢,还是会恢复正常? 罗韧沉默了一会,说:“项思兰现在的情况,其实有点像进化。” 进化?木代抬起头看罗韧。 他说:“你们试着回想,中学的历史课上,由猿变人的历史,一开始体毛长、四肢行走,脑量小,后来慢慢的,直立行走,脑部变大、变圆,原始犬齿变短——不管是从外观到内部结构,其实是发生了变化的。” 一万三敷衍着嗯了一声,他虽然从来没有正规上过学,但这种常识还是知道的。 “这种进化,其实现在也在发生。有设想说,未来,当科技发展到一定的水准,人不需要再去行走去劳动的时候,四肢可能会慢慢退化,大脑则会越来越发达。换言之,你身上常用的、功能需要加强的器官会更强,而不需要用的器官会消失。” 说到这里,罗韧顿了一下,忽然想到青木。 青木跟他聊起过自己小时候动的第一则手术,割阑尾,罗韧记得自己还问他,那么小就得了阑尾炎吗? 青木回答:不是的,因为阑尾没大的作用,万一发炎又很要命,所以我们日本人,有很多人,很小就选择割掉阑尾。 如果留着没有作用,割了又无妨碍,以后会不会自然消失了? 罗韧说:“项思兰这种情况,原理我是不大清楚。但是很显然的,她用来影响人的力量出自于她的心脏,木代之前在热成像仪里也看到过,那股所谓的‘风’,是源出她心脏的一种力量。” 所以在各种器官里,她的心脏需要极其强大,逼迫的其它脏器为心脏移位。 一万三喃喃:“幸亏她影响不了我们,不然的话,她永远不会被抓住吧?” 木代说:“如果她经营的更完善、更久,周围的人,说不定都不知道她的存在吧?” 这话有点拗口,罗韧想了好一会才明白过来。 木代说的没错,项思兰可以影响周围的人,让自己成为一个视觉盲点,也就是说,她明明生活在这周围,整天在人前晃过,但是每个人在被问及她时都会茫然回答:没有啊,没见过这个人啊,没印象啊。 那时候,她就是一个不隐形的“隐形人”。 罗韧觉得庆幸,截止目前,凶简虽然是一次比一次诡谲难测,但好在,都还是有破绽的。 但是…… 还有三根呢。 都在哪呢,是各自为营,还是同声呼应?存在是为了什么?害人又是为了什么?为什么并不聚到一起,而是天南海北的散落? 罗韧觉得脑子真不够用。 抬头看,远处的大路上,手电光柱在绕着圈的抡划,估计是曹严华接着炎红砂了。 罗韧忽然冒出一句:“其实我一直有个问题。” 难得他会有问题,一万三和木代都看他。 罗韧说:“传说中,老子过函谷关,令官尹喜前去阻拦,拦下了一部《道德经》,还请他将凶戾的力量引于七根凶简,用凤凰鸾扣封印。” 是啊,这稀奇吗,这段话,这中间的故事,他们每个人,都能倒背如流了。 “这样的故事都能传的有板有眼。那么关于凶简到底都是些什么,为什么为恶,如何克制,居然一点记录都没有吗?” 一万三斜了他一眼,语气里多少有点揶揄:“听你的意思,这世上还应该有本传古奇书,来记载怎么样应对凶简。” 罗韧回答:“我确实是这么希望的。” *** 炎红砂跟着曹严华,气喘吁吁跑近。 还拎了个医院的塑料袋,近前时,往这边一甩,罗韧抄手接住。 很好,酒精、棉球、皮管、镊子,一排一次性注射器和针头。 炎红砂抱怨:“这种东西,人家不肯卖的,我说了不知道多少好话,还另外塞了钱……” 说话间,偷偷摸摸地探头朝屋里看,刚才过来的路上,曹严华已经拣紧要的跟她说了,但仓促间词不达意,撩拨的她又是好奇又是忐忑。 回过头,木代已经撸起袖子,让罗韧抽血了。 于是自觉撸袖子,一个接着一个。 五管血,都注入一个消毒瓶,混合之后,再抽进一个针管里。 几个人都进屋,关门,曹严华不待吩咐,就去找了个桶,装了水放在边上待命,窗户是都砸破了,但一万三还是很尽职的把窗帘都拉上。 罗韧示意炎红砂帮忙,把项思兰的袖子撸起来,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长久爬行的关系,她的小臂粗壮,摁上去有点铁硬,看起来像是大腿上的腱子肉。 尖细的针头推入,这一点刺痛当然不算什么,项思兰翻瞪着眼,鼻子里嗤嗤的声音。 罗韧停顿了一下,对木代说:“找块布,把她嘴堵上。” 木代愣了一下,下意识答了句:“她不会讲话的。” “现在是不会讲话,很难说恢复之后会不会,万一惨叫,有人路过了听见,很麻烦。” 木代没办法,只好找了块布,团揉了塞进项思兰的嘴里。 罗韧把注射器一推到底。 初始,并没有什么动静,项思兰脸上像是带着冷笑,眼珠子凶戾地转着,看每一个人。 再然后,被注射了血的那条胳膊忽然痉挛似的一抽。 这抽搐就再没停止过,一路攀上肩膀,下行,到胸腔。 罗韧之前说,心脏不是外裸的,外头覆盖了透明的表皮,现在终于看到,无数根细如发的血丝,像是行进中的最密的蛛网,瞬间覆盖了那颗心脏的表面。 项思兰脸上的表情骤变,身体不受控的四下撞荡,心脏开始剧烈跳动,血丝渐渐弥漫成血雾。 木代甚至觉得,再看下去的话,那颗心都要爆裂了。 她尽量偏头,深深的嘘气,咣当一声,项思兰挣扎的太厉害,从椅子上摔下来了。 再然后,听到罗韧沉声说:“好了。” 凶简已经取出了吗?木代的眼角余光觑到曹严华打的那盆水,水面晃个不停,有浅淡的血色正慢慢晕开。 一万三忽然惊呼了一声:“看她心口!” 项思兰在地上剧烈地翻滚着,心口处的那个凹洞,居然在慢慢地平复。 曹严华赶紧端着水到屋子的另一面,生怕被项思兰四下挣扎着踢翻。 罗韧先前的顾虑是合理的,尽管嘴里被塞了布,木代还是听到项思兰几乎是撕心裂肺般的,从团布的缝隙间逸出的声音。 凶简附身时,对她身体器官的改造或许是长年日久的缓慢变化,但恢复却是瞬间和粗暴的,那些挪开的骨头要扭曲回来,移位的脏器要重新占位。 像什么?像小时候听到的故事里,孙悟空钻进了铁扇公主的肚子,东一拳、西一脚,那种痛苦莫过于此吧。 罗韧给炎红砂使眼色,炎红砂懂了,过来拉着木代的手说:“咱们出去吧。” 推开门出来,空气是比屋里清冽些了,但是窗子都是破的,闷哼的声音还是一直往耳朵里窜。 炎红砂带她往边上走,在那辆电动三轮车上坐下。 问她:“你还好吧?” 木代笑笑,指着屋里说:“那是我妈妈呢。” “红砂,你对你妈妈有印象吗?你想她吗?” 炎红砂摇头:“我爸和我妈,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出车祸死了,我小时候,被同学欺负嘲笑的时候,会想他们。后来,习惯了,也就无所谓了。” 说完了,又忍不住问木代:“如果她真是你妈妈,你预备怎么办?你会留下来,跟她生活在一起吗?” 木代怔了一下,这种可能性,她想都没想过。 炎红砂自顾自地絮叨:“你要是留下来,我以后见你就不方便了吧?还是你会把你妈妈带到丽江去呢?” 木代反问:“我为什么要留下来?为什么要把她带到丽江去?” 炎红砂说:“你的妈妈不就是你的责任吗?” 罗韧推门出来,看到两人肩并肩坐在三轮车后斗边。 木代忽然激动:“她为什么就是我的责任了?她都不要我,我从来都没跟她一起生活过!” 炎红砂吓了一跳:“你别急眼啊,我就是说说。” 她有点不知所措,木代忽然又笑起来,说:“没什么,我有点急了。” 罗韧看着木代的侧脸,眉头轻轻皱了一下,顿了顿,他重重咳嗽了一下。 炎红砂回头看他。 罗韧说:“先进来吧。” *** 项思兰已经被曹严华和一万三扶睡到床上,大汗淋漓,头发都已经濡湿了,双目紧闭着昏迷不醒。 据说是途中痛晕过去了。 消毒瓶里,五个人的溶血还省下一些,罗韧说:“考虑到上次的情况,把血注入盛放凶简的水中,可能会出现一幅水影的。” 木代笑笑:“不会又是跟狗有关的水影吧?” 这几次,也总结出经验来了,最先出现的水影总是跟狗有关,而真正提示下一根凶简特征的图像,总会隔一段时间之后才隐现端倪,而且晦涩的几乎难以解读。 是否有关,试一下就知道了。 罗韧把消毒瓶的瓶口下倾,将剩下的血倒入盆中。 蕴红色的一滩,起初几乎将盆水染红,然后,变作了一丝丝的,在水里穿梭着的,极细的血丝。 和上一次血线只是在水面上排列出画的线条不同,这一次,那些血丝穿插编织着,自水底而起,或横或竖,或斜插。 一万三先看出玄虚来:“立体的?” 罗韧说:“管它是不是立体的,还不是一样看。” 也对。 画面渐渐清晰,漾在水波中,近在咫尺的逼真。 那是喜轿,吹打的送亲队伍,还有边上的房屋。 房屋的式样是老的,和上次看到的那幢宅子一样,距今至少有上百年。 两旁是看热闹的路人,捡鞭炮的孩子,中国民俗里,这应该是很常见的送嫁场景了。 而在送亲队伍的末尾…… 木代轻吁了一口气,问罗韧:“你看见了吗?” 看见了,那是一条狗,蹲伏着,眼睛直直看着轿子远去的方向。 画面上,几乎所有人物,都是向着那喜轿去的,只有那条狗,在拥挤的人群之外,身周一片诡异的空洞和落寞。 再然后,那条狗的眼珠子,忽然向边上动了一下。 =================================== 本书由新鲜中文网TXT论坛为您整理制作 =================================== 本书由福利小说网(www.fltxt.com)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福利小说网提供各种全本小说TXT,pdf,epub,kindle格式电子书下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