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由福利小说网(www.fltxt.com)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福利小说网提供各种全本小说TXT,pdf,epub,kindle格式电子书下载. 本书由(孖妃钰)为您整理制作 ================ 这事儿我说了算 作者:容光 ================ 第01章 第一章 余田田之前见过很多次陈烁,但也仅仅是见过,剩下的都是听说。 听说他在外科混得风生水起,连院长都要让他三分。 听说他相貌英俊,家境优渥,就是脾气和那张嘴特别厉害。 听说医院不少医生护士都喜欢他,但碍于他那性格,没几个敢上前去表白的。 余田田在每月一次的全院大会上见过他很多面,但真正说上话却是在入院两年后了。 这天吃完饭,余田田叫上陆慧敏一起去超市买水果,陆慧敏正玩游戏玩得风生水起,想也不想就拒绝了。 “我要香梨苹果皇帝蕉,牛奶记得一定要买光明的小房子,天友的不好喝!”她百忙之中还不忘抽空提醒一句。 余田田出门之前白她一眼,“嗻,老佛爷!您玩游戏归玩游戏,别腰椎间盘一不小心比胸部还突出了啊!” 天天除了上班就是坐在电脑前面,这腰椎能健康才怪了。 余田田是儿科护士,陆慧敏是外科护士,两人是大学校友,现在合租了一套公寓,离医院不远,步行上班只需要二十分钟。 从超市里买完水果呼哧呼哧地拎着下了电梯时,余田田大老远就看见超市门口围了一堆人,吵吵闹闹的不知道在干什么。她走到人群外围伸长了脖子去瞧,只见人群中央躺着一个老太太,面色惨白,已经晕厥过去了。 有个年轻男人蹲在她面前,一边吩咐路人打急救电话,一边实施急救措施。 他从身旁摆着的医疗包里拿出一管药水、一支针管,声音急促地问周围的人:“有没有学过医的,或者会静脉注射的?” 余田田看出了这个老太太应该是心肌梗塞,情况已经很严重,急救措施需要同时进行胸外心脏按压和静脉注射止痛剂,这个男人一个人也没办法兼顾。 她赶紧拨开人群走了进去:“我会,我是护士!” 那个男人与她对视了片刻,也不知道认没认出她来,但情况紧急,不容多想,他把手里的针管与药水递给她,“止痛剂4毫克,静脉注射。” 语气铿锵有力,说完就开始给老太太进行外心脏按压和人工呼吸。 人群鸦雀无声,所有人都屏息看着这一幕。 余田田手有些抖,重述一遍刚才的医嘱后,打起精神抬起了老太太的手腕,但令人头疼的是老太太的静脉血管十分不明显,她拍了好多次,血管都出不来。 于是所有人都看着她啪啪啪地拍着老太太的手腕,一下又一下,场面很是尴尬。 年轻男人皱起眉头回头看着她,余田田以为自己要挨骂了,心下一阵慌张。但男人没有骂她,反而安慰她:“没有关系,不要慌,你做得很好,再镇定点就行了。” 他看着她,眼神里满是鼓励与信赖。 余田田心下一阵感激,硬着头皮扎了针,但前后两次都没能扎进血管。 正紧张之时,头发忽的一松,男人招呼都没打一句就一把拉下了她马尾上的头绳,提醒她:“绑住手臂,从手肘上部注射!” 她赶紧照做,推完那管玛咖以后,抬头再看身旁的男人,他已经又开始一下一下替老太太做着心脏按压。 他的神情极为认真,蹙着眉头,嘴唇紧抿,也不顾自己穿的是身浅灰色大衣,就这么无所顾忌地跪在地上进行急救。 救护车很快来了,医护人员拨开人群,抬着担架进来。 余田田退到一边,看着男人言简意赅地对急救医生说:“我是二院的外科医生。病人年纪在六十岁左右,突发性心肌梗塞,目前已经进行过外心脏按压与人工呼吸,并且静脉注射了4毫克止痛剂。” 简单的情况交接以后,老太太就被抬上了救护车,哇啦哇啦地驶离人群。 所有人都鼓起掌来,七嘴八舌地夸他们。 余田田有点不好意思,抬头就看见年轻男人回过头来,朝她走了几步。 他个子很高,一身浅灰色大衣衬得他挺拔修长,昏黄的路灯照耀在他轮廓分明的面庞上,最引人注目的还是那双漆黑透亮的眼眸。 像夜空里的星辰,又像倒映着湖光山色的一池碧波。 她面上有点红,不好意思地叫他一声:“陈医生。” 陈烁看她两眼,“你认识我?” 心里有点小小的失望,虽然不在一个科,但好歹他在二楼她在四楼,到今天已经共事了整整两年…… 余田田很快抛开这点小失望,弯起嘴角由衷地对他说:“我是二院四楼的儿科护士,余田田。陈医生,多亏你了,要不是有你在,刚才——” “刚才你的表现实在是太糟糕了!”陈烁几乎是声色俱厉地打断了她。 余田田惊呆了。 陈烁却完全没有理会她的表情,臭着一张脸狠狠地数落她:“四楼的儿科护士是吧?看你这张脸年纪也不小了,从业至少得有好几年了吧?你跟我说说你这几年是怎么混的日子?静脉注射就是随便一扎针,药水一推就成了吗?你专业是怎么毕业的啊!看不见血管不知道绑住手腕找血管吗?手腕的血管显不出来,难道不知道换成胳膊进行注射吗?” 他一口气说了一大串,一句比一句凶狠,那双眼睛再也没有先前的湖光山色,反而充斥着轻视与气愤。 余田田震惊之余替自己解释了一句:“我是太紧张了,因为情况太危急,我——” “情况太危急就可以由着性子慢慢来了?情况太危急就可以解释一名护士在关键时刻表现得跟个无脑儿一样手足无措了?”陈烁冷冷地看着她,最后毫不客气地扔下一句,“余田田是吧?你今天的表现真是叫我对二院的医护人员刮目相看了,这表现还不如没毕业的实习生!四楼的儿科有你这样的护士,简直是如虎添翼、犹如神兵!” “可是,可是你刚才不是还说——” “说你做得很好是吧?不要紧张慢慢来是吧?”陈烁继续疾言厉色地骂她,“我是怕你再这么哆嗦下去,病人都直接被你耽误得断气了!我说你还挺有能耐啊,扎个针都扎不好,对号入座的本事倒挺大!你觉得自己做得特别好,好到问心无愧地直接领走人家的夸奖是不是?我那是夸你吗?啊?” 说完这些嘲讽的话,他好像也气急了,头也不回地转身就走,留下一群面面相觑的人,以及人群中央面色由红到白,最终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的余田田。 寒冬腊月的风刮在脸上像是刀子一样,冷冰冰的,毫不留情。 她冷得瑟缩了一下,只觉得胸腔里的怒气简直就要爆炸了。可是潜意识之下又清楚陈烁的指责是很有道理的,她刚才的表现真的是差劲透了! 她弯腰捡起地上的那袋已经散开的水果,也没去捡起被陈烁扯下的头绳,就这么披着头发一言不发地走了。 *** 这天晚上,余田田的心情非常不好,从进屋开始就乒乒乓乓地制造混乱。 先是把水果砰地一声砸在茶几上,然后踢掉拖鞋进浴室洗澡,洗完澡的时候不知道是把盆子还是什么东西弄倒在地上,总而言之大小声响不断。 就连玩游戏玩得入迷的陆慧敏也忍不住取下耳机,冲她嚷嚷:“余田田,你在干嘛呢你?这是要拆房子吗?” “我就拆了怎么着!”余田田气急败坏的吼声从浴室里传出来。 “哟,这是吃炸药了不成?”陆慧敏咋舌。 余田田砰地一声推开浴室门,裹着浴巾就走了出来,“我今天遇到你们外科的陈大医生了!以前你们说他人长得帅,就是脾气坏,我还一直帮他开脱,觉得这年头脸好看做什么事儿都不犯法,脾气坏点算什么?呵呵呵,我今天可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怎么了怎么了?他怎么把你气成这样了?”陆慧敏干脆扔下鼠标走了过来,“来来来,跟我说说。” “我没什么好说的!”余田田气得一跺脚,结果那条松松垮垮系在胸上的浴巾就这么直勾勾地……掉了下来。 大眼瞪小眼好几秒,余田田终于回过神来,蹭地一下弯腰捡起浴巾就往房间跑。留下陆慧敏一个人站在原地,默默地擦了擦眼睛。 这,这还真是没有一点点防备……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小平胸,忿忿地呸了一声,“都是如花似玉的大姑娘,凭什么余田田你就比我大了两个罩杯?” 余田田的声音从房间里铿锵有力地传了出来:“因为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扩其胸围,大其罩杯!” 陆慧敏呵呵两声,“余田田你别忘了我还在来姨妈,有本事你别出来,出来我一手一个姨妈巾,不糊你一脸血我不姓陆!” *** 这天夜里余田田做了个梦,梦见自己站在全院大会上演示静脉注射,结果老是扎不进针,急得满头大汗。 关键时刻有个人冲上台来鼓励她:“余田田你行的!你做得很好!” 于是她一个激动就成功了。 结果那人跟着就是一个大耳瓜子,劈头盖脸地痛骂她:“就你这破技术还好意思当护士?也不怕直接把病人弄断气?” 醒来的时候窗外还是黑漆漆的一片,她心有余悸地伸手去床头柜拿水杯,结果一不留神把水杯摔了下来,咣当一声,玻璃碎了。 她隐隐约约觉得,新的一天可能不那么美好。 第02章 第二章 新的一天到底有多么不美好,从余田田被马主任叫走开始。 她才刚从更衣室换好护士服出来,帽子都还没戴正,儿科主任马柏志就站在办公室门口叫住了她。 “余田田,到我办公室来一下!” 马柏志是黑面神,生性严肃,做事一丝不苟,余田田挺怕他的。 她回头对上护士站里几名护士同情的眼神,硬着头皮走进办公室,顺手把门带上了。 马柏志问她:“关门做什么?” 她讪讪一笑:“那什么,这不是怕您骂我吗?关起门来您好发挥一点……” 马柏志可没少骂过人,甭管是医生护士,搁他手里但凡出了一点差错,一定是被骂得狗血淋头的下场。 闻言,他黑着脸瞪了余田田一眼:“你这是为了我发挥好一点,还是怕挨骂的话传到走廊上?” 余田田厚着脸皮呵呵呵地笑。 马柏志一拍桌子,“笑笑笑!你还有脸笑!余田田,你说你这人脑袋瓜子聪明得跟人说话一套一套的,就没你接不上来的话!有这智商怎么不在工作方面多下点功夫?” 余田田有点懵。 这话说得……她工作方面出什么差错了吗? 但她反应很快,先是赔笑道:“首先谢谢马主任对我智商的肯定,我真是受宠若惊。”接着又弱弱地问了句,“不过马主任,我干啥了让您这么生气?您好歹给个提示,我才好认错啊……” 马柏志恨铁不成钢地瞪着她:“你那扎针技术是从容嬷嬷那儿学来的是吧?只管怎么疼怎么扎,压根儿不管人病人的感受!扎那么多次都扎不进去,你是眼神儿不好使,还是故意要坑人家?” 余田田一愣,接着就恍然大悟了。 敢情是二楼那位陈大医生找上门来给她添堵了是吧?她不就一时情急没能扎好针吗?他居然当众骂她一顿都不解气,还亲自跑到马主任这儿来告状了! 余田田心里那个气啊! 马柏志还在那儿板着脸继续数落她,话可难听了,什么“你这技术传出去不是坏了咱们儿科的名声吗”,“余田田你当初是怎么毕业的啊是不是给导师塞了红包”…… 余田田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的,最后强压下心头怒火,恭恭敬敬地低下头来认错:“马主任,您放心,今后我一定恶补基础知识,不说一扎一个准儿,至少做到临危不乱、十发九中。我知道错了,今天您给个机会让我好好进步一下,明天我一准儿还您一个神扎手小护士!” 马柏志:“……” 愣愣地看了余田田半天,马柏志说不出话来,只得挥挥手:“得了得了,神扎手我就不指望了,你别把人扎成神经病我就心满意足了!” 余田田出门以前还是没忍住,回头不服气地说了句:“马主任,麻烦您转告陈医生,我没想到他小肚鸡肠到这种地步,多大的人了还流行告状这招!我打从小学起就没玩过这种幼稚的伎俩了!” 说完她就气呼呼地走了。 马柏志坐在桌后一头雾水地问:“哎哎,余田田,哪个陈医生啊?什么告状不告状的?” 然而余田田已经走远了。 *** 憋着一肚子火努力工作了一早上,余田田工作可认真了! 给一个腮腺炎的小孩子挂水时,她硬是憋足了一口气,死死盯着那根若隐若现的血管,确保十拿九稳后才把针推了进去。 一旁帮她挂吊瓶的小白看得心惊胆战的,凑过去问她:“小鱼你怎么了?扎个针而已,一脸视死忽如归的表情好吓人啊!” 余田田拍拍手站起身来,咬牙切齿地说:“打今儿起,我要做个神扎手小护士,不百发百中誓不为人!” 小白茫然地问:“你这是受什么刺激了?” “被贱人刺激了!”余田田气冲冲地走了。 好不容易熬到了中午,余田田发信息叫二楼的陆慧敏一起去食堂吃饭,结果陆慧敏说还有个病人在手术中,她走不了,估计还得再等等。 余田田一边独自往食堂走,一边生气地在q、q上把陈烁告状的事讲给陆慧敏听。 陆慧敏挺惊讶的,“陈医生毒舌我们都知道,但是告状这种事还从来没听说过。他脾气虽然不好,涉及病人的事都挺严厉的,但是一般骂完就完了,也不会真的记仇啊!” 余田田气不打一处来,“不记仇?这叫不记仇?昨晚当众给我难堪就算了,今天还害我被主任叫去办公室臭骂一顿!” 她十指飞快地在屏幕上乱蹦,几乎是想也不想就吐槽说:“陈烁这个小贱人,有生之年别让我再碰见他!一个大男人心眼儿比女人还小,我真怀疑他是去泰国溜达了一圈,把男性特征都给切割得一干二净!” 其实并不是真的这么恨陈烁,这些话更大程度是在赌气。 反正余田田和陆慧敏一向乐得在一块儿吐槽,这种吐槽体在两人的聊天记录里再常见不过。 然而事情坏就坏在私聊时余田田太过口无遮拦。 她发完这段以后就看见食堂里的小白和另外几个护士在朝她招手,于是把手机放进兜里,打了个套餐坐了过去。 大家说说笑笑吃完了一顿午餐,回到四楼后余田田才又拿出手机,却意外地发现陆慧敏没有回复她,反倒是儿科的群闪个不停。 她一打开,就看见群里跟炸开锅似的,一群人队形整齐地发着那个一脸漆黑的惊恐表情。 “小鱼你怎么了?【惊恐表情】” “陈医生怎么招惹到你了,居然气成这样?【惊恐表情】” “看不出来小鱼你嘴这么毒啊……【惊恐表情】” …… 余田田心里忽然有了点不好的预感,于是飞快地把聊天记录拉到最上面,然后就发现…… 她居然把那段痛骂陈烁的台词发到了儿科的群里! 余田田瞬间被雷劈了一般定在原地,动弹不得。 儿科的群里有医生护士总共二十一人,医院里抬头不见低头见,她还真拿不准这些人里有没有和陈烁关系好的,一个不留神就把她的话转述给陈烁。 余田田愁啊愁,真恨不得打自己两耳瓜子,这嘴怎么就没个遮拦呢? 不不不,她骂得倒是很解气,令人悔不当初的是她怎么就偏偏把信息发进了群里呢? 整个上午余田田都是处于气鼓鼓的状态,而发生这件事以后,她一下午都处于蔫了的状态。 下午有个小男孩来打针,刚好是余田田操作,因为精神萎靡不振,她打针的时候有点松懈了,第一下又没扎对地方。 小男孩原本就泪汪汪的,这下更是哇的一声就哭了出来。 家长急忙安慰他:“乖乖不哭啊!护士姐姐是不小心的,马上就好,下一针肯定一下子就打完!” 余田田臊得满脸通红,全神贯注地打完这一针后,没想到一站起身就看见病房门口站了个人。 那人穿着白大褂,个子高高的,漆黑透亮的眼睛目不转睛地看着她,明明很好看的两片薄唇偏偏挂着一抹嘲讽的笑意。 余田田一下子就惊在了原地,“陈,陈医生?!” 糟糕,居然又被他看见她的糗样! 她是心虚的,原本是恼他恼得不行,却又因为中午的那件事自知理亏,如今人家一找上门来,她就恨不得拔腿逃跑。 没想到陈烁开口就是一句:“余护士你手艺不错啊,这扎针技术是蓝翔毕业的吧?” 余田田顿时就张大了嘴。 陈烁又露出一口洁白整齐的牙齿笑着说:“余护士你真是让我刮目相看啊,不仅打针手艺惊为天人,口齿伶俐得也叫我心生仰慕。你说说你那嘴利得跟刀子似的,你要早出生几年,郭德纲哪还有今天啊?星探可不早就把你挖掘出来了啊!” 字字句句都毒得跟淬了□□的刀子似的,偏偏这人还一脸人畜无害的表情,笑得可好看了。 余田田起初是惊呆了,但回过神来以后就气炸了。 她走出病房,站在走廊上抬头仰望着陈烁,此刻再也没觉得这男人长得有多好看、多赏心悦目了。 她怒极反笑:“谢谢你啊陈医生,我以前也觉得自己口齿伶俐挺会说话的,但自打昨天见了你以后,我这心肝就一下一下地疼。我想着你怎么这么能说,居然三番两次把我说得无言以对呢?不过现在我倒是想明白了,这就叫强中自有强中手,遇到贱人我这还是只有甘拜下风的份啊!” 她也是气急了才会张口就是一个贱人,但话一出口她又想起了中午的事,她可是在那么多人面前骂了他啊…… 陈烁一时之间没有说话,她以为是自己太过分了。 没想到片刻之后,男人眉头微蹙,改用一种深情款款的表情看着她,惋惜地说:“没想到余护士你这么讨厌我啊?哎,是什么让你从当初那个追在我后面的姑娘变成今天这样了呢?” 余田田目瞪口呆地站在原地,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而更可怕的是陈烁居然伸手轻轻地摸了摸她的头,然后叹口气:“你不喜欢我也没关系,何苦在众人面前诋毁我呢?我知道我当初拒绝你是我不对,你受了伤心里有气在所难免,可是……哎,都是我的错。” 说完这话,他低下头来朝她眨了眨眼,眼里一闪而过的是一种恶意满满的笑意。 余田田才刚来得及问他:“你脑子进水了还是怎的?”就看见他又恢复到之前幽怨的模样,飘然离去。 “哎!我说你是不是神经病啊?你——”余田田朝他的背影吼着,但话还没说完,就察觉到身后好像有哪里不对。 她一回头,就看见身后站着好几个一脸“原来如此”的医生护士。 惊恐之余,余田田好像忽然明白了什么,急忙开口解释:“不是这样的,那个贱人是在乱讲——” “嗯,我们都知道的。”为首的医生同情地点点头。 “不是啊,事情真的不是你们想象的那样,我和陈医生——” “你不用多说,暗恋有多苦我明白。”另一个护士拍拍她的肩膀,表示理解。 余田田手足无措地一个劲解释,可惜根本没人相信她,她说得口干舌燥之后,气得抓了抓头发就走了。 陈烁那个贱人! 她真恨不得去医疗室偷瓶硫酸泼他个身体面积百分之两百烧伤! 第03章 第三章 余田田在群里当众辱骂陈烁的事情以“两人必定有深仇大恨”的猜想开始,却意外地拥有了一个“原来余护士是因爱成恨所以才报复陈医生”的结局。 接下来的一个星期她都很难受,因为人人都用那种了然又同情的眼神望着她,就好像深知她被抛弃的内幕,可又不明说什么。她也不能冲上去就胡乱解释一通:“其实我和陈医生什么事情都没有!” 她要真这么做了,恐怕别人也只会暗暗认为:这就叫此地无银三百两。 余田田闷闷不乐了好一阵子。 小白看她愁眉苦脸的,还上前劝她:“好啦好啦,小鱼你别这么忧郁,天涯何处无芳草,何必单恋一枝花?陈医生虽然长得很帅,但是这枝花有毒呀!” “是啊,有毒,还是见血封喉的断肠草!”余田田咬牙切齿。 还是陆慧敏比较懂她,拉着她往市里最贵的那家火锅店一坐,豪气十足地说:“随便点!今天姐姐陪你海吃一顿,不吃到扶墙走我亲自砸了我那吃货的招牌!” 余田田感激涕零地大吃特吃了一顿,末了泪眼汪汪地握着闺蜜的手:“还是我们家敏敏好,知道请客方能安抚我那颗受伤的幼小心灵!” 哪知道陆慧敏瞪大了眼睛,“谁说这顿我请客了?” 余田田的表情顿时僵住。 “我好心好意大发慈悲陪你来吃顿好的消气,我说余田田你做人可不能这么不厚道啊!我这是帮你,难不成帮完之后还要我请客?”陆慧敏把钱包摸出来往桌上一放,诚恳地说,“喏,这月工资就剩了两百块了,这顿怎么着都是不够的。” 余田田的表情瞬间千变万化,最后只能捂着心脏结了账,一脸“吃完这顿从今以后咱们各回各家各找各妈”的表情。 陆慧敏厚着脸皮在后面一路撒娇,“大美人儿”、“美女姐姐”之类的称呼轮番上阵。 余田田花了钱肉痛得要命,千言万语汇成一句话:“我的亲姑奶奶,以后我求您千万别帮我了成吗?我命贱,无福消受啊!” 但你还别说,大吃一顿确实解气,吃完余田田就把陈烁抛到九霄云外了——因为现在的她满心都是一顿火锅花了四百块钱,这个月该如何勒紧裤腰带过日子(tot)/~~。 *** 大概是因为余田田学艺不精,扎针的时候画面太美,周末一过,星期一的时候马主任就又把她叫进办公室了。 “看看这个。”马主任从桌子后面递了张单子给她。 余田田拿起来粗略一看,单子上写的是c市的一个医学交流研讨会。 马主任不等她细看就说:“余护士啊,你要知道这个研讨会可是每年一次的年度大会,授课的全是北京上海来的资深医学专家。咱们市里每家医院能去的人数都有限,这不,咱们儿科只有一个听讲名额。” 他语重心长地拍拍余田田的肩膀,“上星期不是还骂了你打针技术欠佳吗?你基础知识不牢固,为了让你将来能够更好地在咱们科里工作下去,这次的机会我可就给你了,你千万不要辜负我的期望。” 余田田没来记得看看这到底是个什么大会,但出于对领导的尊重,她立马稀里糊涂地接受了这次参会机会,并且拍着胸口,信誓旦旦地告诉马主任自己一定不会辜负他的期望。 开玩笑,黑面神什么时候对她这么和颜悦色过了? 但直到出了门以后,她才后知后觉地记起来,貌似每年这个时候大家都尽量不跟马主任打照面,以防被他看中了,被塞去某个什么大会听讲座。 那是什么大会来着? 隐约记得是连续一个月里,每个周六周日都要从早上八点一直开到下午六点的会…… 余田田顿时一个哆嗦,低头细看手上的单子。 ——全国医学交流研讨暨骨干培训大会。 每一个字都激起了一种莫名的熟悉感,她闭了闭眼,气得牙痒痒。 大家对马主任的评价诚不我欺,皮肤黑心肠黑,整个人由外到内黑到了骨子里! 从12月初开始,余田田悲惨地开始了一个月不能睡懒觉的日子。 周一到周五要早起上班,周六周末起得比工作日还要早!因为她住在城南,可那个该死的会议偏偏在城北的文体中心举行,坐公交车过去都要整整两个小时! 第一次参加会议那天,余田田头脑发胀昏昏沉沉地坐了两个小时公交车到了会议中心,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寻找自己的座位。 靠中间的那一排有个很眼熟的护士朝她挥手:“余护士?余护士这儿这儿这儿!” 她定睛一看,居然是外科的易小雨,她经常去外科找陆慧敏,也就常常碰见这位易护士。 像这种无聊的场合,有熟人聊聊天总比一个人傻坐着好。 余田田兴高采烈地坐了过去,聊了没一会儿就听见易小雨笑眯眯地说:“哎哎,余护士你知道吗?这次的讲座一共有五名主讲专家,其中四个都是上海北京来的,这剩下的一个呀……” 她忽然卖起了关子。 余田田其实对这个话题也不怎么感兴趣,但还是很配合地问:“剩下的一个是谁?” 易小雨笑得更好看了,神神秘秘地凑过来,“剩下的一个是咱们医院的,还是咱们科的!” 余田田一头雾水地问:“咱们科是哪个科?咱俩不在一个科啊!是儿科还是外科?” “当然是外科了!那可是我们外科响当当的人物呢!”易小雨说起来一副与有荣焉的模样,骄傲地昂起了头,报出这位神秘专家的名讳,“他就是我们外科的陈,医,生!” 余田田顿时一个激灵。 陈,陈医生? 该不会是她想的那个陈医生吧? 易小雨见她痴痴呆呆的样子,还特别好心地解释说:“陈医生你肯定认识的呀,就是那个个子高高、长得跟明星似的陈医生!我一直觉得他长得很像宋承宪呢,可我们科里其他几个护士偏说他长得像玄彬……” 余田田一个字都听不进去了。 她呵呵呵地笑了笑,默默地回想着陈医生的样子,下意识地想看看他到底长得像宋承宪多一点,还是玄彬多一点,可是想来想去脑子里冒出来的形象都只有一坨屎…… 于是她知趣地停止了这个话题,改用“你今天早上吃了包子吗?牙缝上有一小块儿葱”来扭转话题走向。 易小雨比较单纯,立马受惊了,拿出随身携带的镜子左看右看,疑惑地说:“没有啊!我今天早上没吃包子,牙齿上也没有葱啊……” 余田田立马无辜地揉揉眼睛,“是我眼花了吗?” …… 会议和想象中的一样无聊,余田田除了主持人开头那句“大家早上好,又迎来了我们一年一度的……”,其余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易小雨倒是跟打鸡血似的东张西望半天,拽着她的胳膊兴奋地说:“呐呐呐,快看第一排!陈医生坐在第一排中间那个位置的!” 余田田被迫朝陈烁所在的位置看了过去。 灰西装,黑漆漆的后脑勺……这就是她能看到的。 易小雨叹口气,羡慕地说:“陈医生多帅啊!平时就已经够帅了,今天西装革履就帅得更厉害了!” 余田田满头黑线地揉揉眼睛。 这次是真的眼花了吗?第一排那五个人都穿着西装,后脑勺都黑漆漆的看不出个所以然来,她险些以为那是五个孪生兄弟,易小雨从哪儿得出陈烁帅得厉害这种结论的? 第一天整整一天,陈烁都没有上台授课。 余田田无聊了一整天,拖着沉重又疲惫的身躯走出了会场,在公交车站等车的时候,一辆锃亮锃亮的黑色汽车停在了她面前。 车窗被摇了下去,露出了坐在驾驶座的西装男。 陈大医生露出一口白森森的牙齿,温柔地看着她,“呀,这不是余护士吗?” 她面上一黑,不知道自己是该跟他打个招呼还是赏他一个白眼,最后敷衍地抽了抽嘴角,与其说这是笑容,还不如说是面部抽搐。 陈烁继续温柔地对她说:“陈护士是来听讲座的啊?也对,你那蓝翔毕业的护士技术确实有待提升,就怕一个月的时间太短,对你来说还远远不够满足智商的需求呢!” 余田田气不打一处来,也对他甜甜一笑:“是啊,我是来开会的呢!遇见陈医生真的是太巧了呢!啊,陈医生你今天穿得跟个保镖似的,是专程来保卫会场的吗?” 只是略微停顿了半秒钟,她就上下扫视了陈烁两眼,点头说:“这样子凶神恶煞面目可憎的,确实能达到门神的功效呢!” 一转头就看见公交车迎面驶来,真是天助我也!余田田兴高采烈地往公交车蹦过去,还不忘朝陈烁挥挥手:“陈医生再见!您辛苦守了一天的大门儿,赶快回家休息休息!” 陈烁没来得及回击,就看见那个女人跟只兔子似的蹦蹦跳跳上了车。 他阴森森地坐在车里看着公交车载着余田田扬长而去,眯眼一笑,“明天见,余护士。” 一字一句咬牙切齿,并且不怀好意。 余田田哼着歌坐在公交车上,心情达到一整天以来的巅峰状态,但她哪里会知道一场以她占上风结束的唇枪舌战会换来什么样的下场呢? 不过,那就是第二天的事了。 第04章 第四章 余田田万万没有想到,开个医学研讨会也能开出朵桃花来。 事情是这样的。 第二天是星期天,余田田拖着沉重的身躯抵达会场,依然和易小雨坐在一起。 在她前排有个穿黑色大衣的男人,自打前一天起就频频回头看她。 余田田因为没睡饱,整个人昏昏沉沉的,并没有注意到,还是易小雨提醒了她:“余护士,你有没有发现前排左边那个帅哥老是偷偷看你啊?” 她撑起正在打架的眼皮子,下意识地抬头看过去,正好和那个男人打了个照面。 平心而论,那是个长得不错的男人,除了脂粉气稍显重了点,还当真是个唇红齿白的英俊小生。 余田田不太确定他是不是在看自己,左看右看,最后还是那个帅哥对她露齿一笑,她才确定对方真的是在看她。 她有点不自在,匆匆扭过头去假装和易小雨聊天。 但那道灼热的目光一直就烧得她坐立不安。 午饭是在一楼餐厅吃的,参会人员凭入场证就可以免费就餐。 余田田和易小雨正在点评这个免费餐比二院食堂的饭菜如何时,忽然有人在旁边问她们:“请问这里有人吗?” 余田田抬头一看,居然是之前频频回头看她的那个人! 易小雨立马对她挤眉弄眼了一阵,然后殷勤地说:“没人没人,帅哥你坐,你坐!” “谢谢。”那人挺懂礼貌的,大大方方地端着餐盘在余田田对面坐下,然后还做了自我介绍,“你们好,我叫邵兵,是骨科医院的医生。我看你们坐在二院的那个区,是二院的医生还是护士?” 余田田说:“哪儿能是医生啊,小护士而已。” 邵兵立马懂事地说:“医生和护士虽然职责不同,但重要性都是一样的,缺一不可嘛。” 这话一说出来,余田田和易小雨都对他心生好感。 要知道医院里不少医生都认为护士就是给他们打下手的,所以经常对她们呼来喝去,一点没把她们当同事看,就好像她们天生低人一等。 邵兵很会说话,几乎是几句话的功夫就赢得了她们的好感,一边吃饭一边侃侃而谈。 余田田总觉得他虽然是在和她们两人说话,但目光基本就绕着她一个人打转,脸上微微发烧之际,她又觉得是不是自己想多了。 她长得是挺甜美可爱的,但距离从人群中惊艳得脱颖而出还是有一定差距的。 但邵兵那灼热的目光让她忍不住暗暗猜测,难道是前阵子买的新款大宝sod蜜起了作用,把她的皮肤变得白净q弹,人见人爱了? 说不沾沾自喜那是不可能的。 就在她一边响应邵兵的话题一边吃饭时,易小雨忽然兴奋地朝谁挥了挥手:“哎哎哎,陈医生,这里!这里还有个位子!” 因为是午餐时间,食堂里很快就挤满了人,只有几个零零星星的空座位。 陈烁端着餐盘站在走道上和一群跟他一样来晚了的人一起寻找空座,结果易小雨眼睛毒,一眼就看见了他。 余田田闻言一下子僵住了,扭头就看见陈大医生几乎是立马抬脚往他们这儿走来,筷子吧嗒一声掉在了餐盘上。 那么多人在找位子,易小雨偏偏一眼就把他给瞄到了…… 果然这才是一秒就能从人群里帅出来的人吗? 好好的二人午餐硬生生变成了四人午餐。 陈大医生一点没客气地拉开座位坐了下来,明明是坐在易小雨的对面,偏偏一落座就对着余田田咧嘴一笑。 “余护士胃口不错啊?” 余田田的盘子里装了一只鸡腿,此外还有三荤两素,份量超足。 反正是免费午餐,不吃白不吃啊! 但陈烁这么一提,她对面的邵兵也就下意识地看了过来,余田田脸上顿时一红。 她飞快地扫了眼陈烁盘子里的东西,大概是来晚了,残汤剩水没什么好菜,他也就打得很少。脑子一转,她甜甜一笑,冲陈烁说:“哎呀,陈医生你觊觎我的鸡腿就直说嘛!何必这么转弯抹角的呢?” 说完她果断把盘子里那只咬了一口的鸡腿塞进了陈烁的盘子里,“喏,不用谢。我余田田一向做好事不留名,你就叫我红领巾吧!” 邵兵和易小雨都震惊地侧过头去看着陈烁。 打了这么一盘残羹冷炙的,陈烁本来就很不开心了,如今仅有的饭菜都被余田田的鸡腿玷污了,并且还是她咬过几口的! 天知道她心肠这么歹毒,鸡腿会不会跟着有毒? 他咬牙切齿地瞪着余田田,却见余田田一脸无辜地望着他。 “啊,陈医生你不喜欢吃鸡腿啊?对不起对不起,我表错情了!”说完她筷子一伸,又要把鸡腿夹回来,“这鸡腿味道不错,浪费了多可惜啊!” 她是真心想要抢救回自己钟爱的鸡腿,而这一点却被陈烁看出来了。 他几乎是立马伸筷子夺回了鸡腿的控制权,然后咧嘴一笑:“余护士你没表错情,我可爱吃鸡腿了呢!我刚才是感动,感动得无语凝噎,没来得及反应。既然你诚心诚意地送给我了,又怎么能随随便便又收回去呢?” 邵兵和易小雨都处于石化状态,不知道这两人在搞什么幺蛾子。 余田田咬牙切齿地看着鸡腿被人抢走,心里直呼陈烁这个大贱人!她也就是这么一说,料准了他不会吃,谁要把鸡腿真的给他啊?! 她心不甘情不愿地看着那只鸡腿,悔不当初。 易小雨终于弱弱地问了一句:“那个,陈医生和余护士认识呀?” 两个当事人的目光在空气中火光四溅地碰在一起,余田田说:“认识认识,谁还不知道大名鼎鼎的陈烁大医生啊?” 陈烁立马阴测测地说:“何止认识,关系可不一般呢!” 邵兵一听他的名字,顿时一愣,“你是陈烁医生?” 陈烁好像这才发现自己旁边不是一团空气,而是一个实实在在的人,侧过头去看着他,点点头:“你认识我?” 邵兵立马笑了,“陈医生说笑吗?你可是我们市里外科响当当的人物啊!上次国际医学研讨会,你在北京的那场针对脊神经后支损伤的演讲报告在医学界引起了不小的轰动啊!我怎么可能不认识你呢?” 邵兵这话说得动听极了,陈烁却只是漫不经心地戳了戳盘子里的鸡腿,“那你刚才还问我是不是陈烁,既然认识,干嘛多次一问?” 话里话外竟然压根不搭理别人的示好,反而让人下不了台。 饶是邵兵一直笑脸迎人,这下也禁不住有点尴尬。 余田田本来还在为邵兵对于他的恭维诧异不已,陈烁看起来应该还不到三十,没想到就已经有了不小的成就,但这种刮目相看的感觉立马在陈烁的糟糕态度下消失殆尽。 她看见一直和和气气的邵兵面露尴尬的神色,明明是向人示好,却落得个怎么说都不是人的下场,顿时对陈烁非常不满。 看见他戳着盘子里的那只鸡腿,一口也没有动过饭菜,余田田忽然开口问他:“陈医生真的很喜欢我那只鸡腿吗?” 陈烁抬头看她,她的眼神里闪烁着小星星,仿佛在期盼着他摇摇头,把鸡腿还给她。 他立马护犊子似的说:“那是,喜欢死了,绝对不能还给你!” “哦,这样啊!君子不夺人所好,我可没想着要你还给我。”余田田笑成了一朵花,“只是既然陈医生你这么喜欢我的鸡腿,干嘛不吃啊?一直戳能戳出只小鸡腿崽来吗?来来来,赶紧趁热吃了吧!” 陈烁动作一顿。 桌上的其余三人都目不转睛地望着他,他要是不吃,就是明摆着只是想抢余田田的鸡腿。 刚才邵兵还夸了他,现在他堂堂外科界的陈大医生放着自己的饭菜不吃,偏要去抢一个小护士的鸡腿,这要是传出去了,让他把脸往哪儿搁? 他似乎已经猜到了他们即将产生的心理活动。 余田田笑得甜甜的,如沐春风地看着他,眼神里就两个字:吃吧。 陈烁几乎是恶狠狠地瞪她一眼,端着一口未动的餐盘起身走人,“我还有点事,先走一步!” 余田田在后面对他大喊:“哎哎,陈医生你记得把鸡腿吃掉哦!我对它已经产生了感情,你可千万不要浪费啊!” 陈烁青筋乱蹦,回过头来恶狠狠地看了余田田一眼。 那一眼别有深意,只是余田田没看出来。 陈烁走后,桌上的气氛又活跃起来。 余田田安慰邵兵:“陈医生嘴贱是我们医院出了名的,你别放在心上。” 邵兵对她感激一笑,笑得十分好看,“谢谢你,余护士。” 余田田顿时觉得自己刚才做得真对! 易小雨忧心忡忡地替陈烁开脱:“其实陈医生不是嘴贱,他只是比较毒舌,没有恶意的。我在外科工作好几年了,也算是比较了解他,他不会无缘无故对谁恶语相向——” “你的意思是,邵医生得罪过他吗?所以他要恶语相向?”余田田撇撇嘴。 易小雨看了看邵兵,又看看陈烁离开的方向,没吭声。 余田田却因为对陈烁本来就印象极差,所以认定了陈烁是大恶人,而敌人的敌人就是我的朋友,被陈烁恶语相向的邵兵此刻看起来简直亲切极了! 一顿午餐因为陈烁的到来,反而拉近了余田田和邵兵的距离。下午的讲座开始时,邵兵竟然和余田田旁边的人换了位置,坐到了她的身旁。 易小雨抿嘴偷笑,余田田脸上发烫。 哎?这桃花真的来得太神奇了啊…… 她侧过头去偷瞄身旁的邵兵,个子挺高,唇红齿白,还真有那么几分帅。 然而不等她多想,下午的主讲人就上了主席台,熟悉的声音顿时把她的目光拉走了。 “大家好,我是第二人民医院的外科医生,陈烁,也是今天下午的主讲人。” 余田田一惊,顿时转头看着台上的人。 西装革履,面容雅致,举手投足别有一番气质,就连从麦克风里传出来的声音也有一种欺世盗名的温文尔雅。 陈烁这坏脾气毒舌大王站在台上居然道貌岸然地装起了绅士,可怕的是台下一片欢呼声,所有人都在为帅哥起哄。 余田田在心里直呼:“你们擦亮眼睛看清他的真面目啊!” 而这个真面目很快就露出来了。 陈烁今天要讲的明明是外科手术的知识,却不知为何一开场就说了现在的一些医护人员基础知识不扎实,所以他今天要先讲讲医护人员错误的操作会为病人带来怎样的影响。 余田田顿时有了种不好的预感。 果不其然,开场白一完,陈烁就微笑着说:“为了让大家更好地体会到我的演讲内容,下面我会请一位护士上来配合我,为大家演示一下各种基础医疗操作,我会从她的操作中指出优秀之处,以及不恰当的地方。有没有志愿者?” 为了和如此赏心悦目的帅哥有近距离接触的机会,特别还是年轻有为的陈医生,全场几乎有百分之八十的护士都举了手——就连易小雨也不例外。 当然,余田田是绝对不会举手的。 可是脑子里有个可怕的声音在提醒她:你以为你不举手他就抽不到你了吗? 这个声音还没消失,她就听见麦克风里传来了另一个温柔动听的声音:“啊,那就第七排第五个座位的那名护士吧!” 全场的欣羡目光都朝她齐齐扫射来,余田田头晕眼花地在那些羡慕嫉妒恨里对上了陈烁的目光。 那个眼神大概也只有她能看明白了…… “余护士,这下还有心情逼我吃鸡腿吗?” 第05章 第五章 在全场的瞩目下,余田田抱着视死忽如归的心态悲壮地上了台。 她当然知道拜陈烁所赐,这一次的示范绝对不会太顺利,但她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会不顺利到做什么都是错的壮烈地步。 陈烁还算聪明,知道要挑刺儿就不能问余田田是哪家医院的,不然这算是砸自家医院的招牌,所以只装模作样地问:“这位护士叫什么名字?” 余田田看穿他的意图,无非就是想丢她一个人的脸,所以认真地对他说:“区区贱名,何足挂齿?陈医生,我们直接进入主题吧,不要浪费大家宝贵的时间!” 台下一片哄笑声。 陈烁要余田田演示各种注射方法,桌上摆着人体模型和各种所需器具。 余田田也不客气,拿起针管就问:“先演示哪一种?” 陈烁似笑非笑地看着她,转过身去对观众说:“下面我要指出这位护士操作有误的第一点——疏忽大意,在注射前没有严格执行查对制度。具体表现在用物准备时没有检查器具是否消过毒,药物质量未经检验,最基本的常识性错误在于,她没有穿护士服,更没有洗手并佩戴消毒手套。” 余田田惊愕地看着他,“我以为你只让我演示注射方法,又不是真的注射,消什么毒,查对什么药物?再说这里哪来的护士服和消毒手套?” 陈烁侧过头来看着她,微笑道:“就算是演示,没有条件让你实行查对制度,你也该跟观众交代自己跳过了哪些环节,我以为这是护士操作的基本守则。” 余田田忍了。 但陈烁的找茬并未结束,在她拿起针头准备插上时,他又对台下观众说:“下面我要指出操作错误的第二点,在选择合适的注射器和针头时,应当依据病人的胖瘦与药物的性质来选择,但这位护士并没有观察我们的人体模型,也没有检查这次要注射的药物是什么,就匆忙选择了针头。” 他从余田田手里拿过了那只针头,然后说:“本次我们要注射的药物为利巴韦林,而人体模型属于中等身材,很显然,这只针头偏大,不适合进行肌肉注射。” 台下已经没有笑声了。 陈烁一说到医学知识,就自动切换到了一丝不苟的认真医生状态,恐怕除了余田田,没有人知道他心里其实就想着要怎么整她。 接下来过程里,余田田几乎是每一步都能被他揪出错误来。 注射部位的选择没有避开人体的划痕处,排除空气时有一滴药液滴落也算是浪费药物,检查回血的步骤被忽略了…… 余田田忍无可忍地压低了声音质问陈烁:“我说你够了吧?还要整我整到什么时候?检查回血检查回血,这不就一人体模型吗?血都没有我检查个屁啊!” 陈烁看她一眼,又转过去对台下观众说:“大家都知道,在校学习时,医科生很少有机会进行实战演练,清一色都是对着模型练习。如果说在这些过程里习惯了掉以轻心,因为是模型操作所以就省略了必要步骤,恐怕进入医院实习的时候,没有几个人能顺利通过最终考核。这一点,我希望大家都记住,哪怕不是面对真正的病人,也要时刻谨记行医当慎重,不要抱着侥幸心理寻找偷懒的机会,否则就不是行医救人,而是行医害人了。” 他并没直接批评余田田,但一字一句都像是巴掌打在她脸上。 所有人都看着台上的她,而她拿着注射器动弹不得,最终只能强忍着耻辱感把药物推入模型体内。 她自问这一次总该没有错了吧,然而陈烁就是这么有本事,哪怕她并没有再出错,他也能找出最致命的地方。 “注射操作并没有问题,动作干净利落。”他第一句话还让余田田稍微松了口气,然而接下来的话就又让她变了脸色,“可是有一个环节出了错,所以全盘皆输。” 陈烁拿起药物的包装袋,展示给大家看,“我特意挑选了一管已经过了有效期的利巴韦林,而由于这位护士的疏忽,并没有检查过日期,所以现在如果这只人体模型是真人,恐怕有一定几率已经阵亡在护士的魔鬼针下。” 余田田的脸已经由先前的红转为此刻的白了。 她根本不是上台来示范的,是明知下场不会好却逼不得已还是要上来丢人! 陈烁转过头来对她微笑着说:“谢谢这位护士的配合,你做得很好,基本把我想要提醒大家注意的地方都做错了,我也就都讲解到了。请你下台就座吧。” 又是一片哄笑声,偏偏台下还想起了热烈的欢呼声与掌声。 不知道是在祝贺她成为了万众瞩目的小丑,还是祝贺陈烁在她这个丑角的配合下取得了首战大捷。 这一刻,余田田真的很想对着那张众人青睐的脸狠狠地扇过去,但她不可以。 她唯一能做的就是不断深呼吸,不让自己羞愧到红了眼睛,最后重重地剜了陈烁一眼,一声不吭地下了台。 那些掌声就好像讽刺的巴掌声打在她脸上,而她头也不回地经过了自己的座位,直勾勾地朝大门外走去。 一刻也呆不下去了。 有多羞愧,就有多憎恨台上的那个人。 余田田一路坐公交车回了家,推门而入时,陆慧敏正在玩游戏,头也没回地说了句:“回来啦!今天怎么回来得这么早?” 没听到回答,她侧过头去看,却发现余田田扑在沙发上埋头默不作声地狠狠抽了两下。 陆慧敏吓一大跳,赶忙取下耳机冲了过去,“怎么了怎么了?这是要哭的节奏啊?” 余田田红着眼睛抬起头来看着她,抽抽噎噎地说:“今天陈烁让我上台演示注射方法,结果我被他数落得一无是处,哪里都是错。唯一没有错的注射过程也因为他故意选的过期药物而变成了最致命的错……” 起初是气,到最后是耻辱,而经过两个小时的路程回到家里,她只剩下挫败感和一片迷茫。 “我想不通我是哪里惹到了他或者碍了他的眼,他才一定要这么羞辱我。但我更想不通的是我做了两年护士,为什么还是差劲到给了他充足的理由来狠狠羞辱我的地步。” 陆慧敏愣了半天,才迟疑地说:“其实陈医生这个人,做事和他说话一样,总是一针见血,有时候因为太直接所以不顾及他人的感受。其实你没有那么差劲,你只是还有不足,所以他集中在一起给你指出来了,你就觉得自己问题很多。” 余田田没吭声,这天晚上一直把自己锁在房间里没出来,陆慧敏担心得在她门外偷听了半天,结果听见一阵游戏里激烈厮杀的音效。 她松口气,庆幸余田田还懂得发泄。 而余田田杀人杀了一晚上,把大小怪兽统统视作在台上羞辱她的那个人,心情总算平静很多。 她想,是她还不够好,如果真的做到十全十美,就没理由会怕别人鸡蛋里挑骨头。 这是她的错,错在对自己要求不严格,一直以来都得过且过。 当然,陈烁也有错!他错在人贱嘴贱骨头贱,不然也不会去跟马主任告状、在食堂里当钟给邵兵难堪了。 反正他就不是个好东西! 余田田恶狠狠地继续冲锋陷阵,可是因为她不常玩游戏,基本被杀的……都是她自己=_=。 这个不重要啦哈哈哈。 重要的是发泄的过程,她安慰自己。 *** 接下来的一个星期,余田田洗心革面,重新做护士,每天除了工作吃饭,回家就努力温习丢了两年的理论知识。 每天上班的时候,她都把每项任务当成是考试,认认真真,一丝不苟。 在连续收到好几名病患家长的感谢后,马主任当众表扬了余田田,并且口沫横飞地说:“这就是觉悟啊!想当初我一周内无意中撞见一次余护士扎针的场景,要么拍不出人家的血管乱扎一气,要么手抖得不行,扎进去又拔出来,扎进去又拔出来……你们瞧瞧人家,这不就去参加了两次大会吗?就勤勉刻苦到现在这种地步,这周都有好几个病患家属来感谢我了,说是感谢咱们医院培养出了这么有技术有耐心的护士。” 他再恨铁不成钢地戳了戳那几个前几年去参加大会的医生护士的脑袋,“你们都瞅瞅人家,都参加了大会,怎么人家懂得努力,你们就只知道年年大会前躲着我,不让我再给逮住塞去听讲座了呢?” 余田田有气无力地默默想着:因为他们没有遇见一个让他们丢人丢到不得不奋发图强的陈大医生啊…… 可是下一秒,她忽然愣住了。 主任说参加大会以前,亲眼看见她操作失误了一次,所以这才是他把她叫去办公室批评的原因? ……不是,不是因为陈烁告状吗? 这下余田田拿不准了。 第06章 第六章 在余田田趁着午休时间对着人体模型练习自己最不擅长的皮下注射时,陈烁来儿科办事。 经过药剂室门口时,他看见里面有个护士在对着书本练习注射,一会儿低头看看注意事项,一会儿对着模型认真操作。 他认出来了,那个人正是余田田。 在会场那天,他没有料到余田田下台之后连座位都不回了,径直走出了大门。 星期一的时候他把易小雨叫到办公室,有些不自然地问她:“余护士那天怎么提前走了?” 易小雨一脸“陈医生你在逗我吧”的表情,委婉提示说:“如果我是余护士,被陈医生你那么当众数落一顿,恐怕当场就哭了。” 陈烁忍不住为自己分辩:“我不就让她上来配合一下,顺便指出了她犯的错吗?她还委屈上了?” 易小雨这下也不客气地说:“那种情况下人本身就会紧张,我相信不管陈医生叫哪个护士上去,都无法避免地会出现错误。而且当时陈医生你丝毫不顾那是在什么场合,就一点情面也不留地把余护士批评得一无是处,她怎么可能不委屈?就算你叫我上去,我做得可能也不比余护士好多少。” 陈烁面子上挂不住了,臭着脸说:“既然你对自己的护士技术这么没有信心,年底放假的时候你就别休假了,我替你跟主任说说,让你去进修进修!” 易小雨一下子就慌了,“别呀别呀,陈医生别这样啊!我这不,这不就是同情余护士吗?我肯定不会做得那么糟糕啊!” …… 止住思绪后,陈烁往治疗室里多看了两眼,然后才抬腿走开。 把文件交给马柏志时,他犹豫了片刻,忽然开口询问:“马主任,余田田在儿科工作得怎么样?” 马柏志一听就笑了,“哎哟哟,陈医生你是想夸奖她吗?是不是她开会的时候表现特别好啊?” 陈烁抽了抽嘴角,没说话。 “我就知道这个余田田呀不一般,之前我看她打针技术欠佳,就批评了她一顿,没想到她这才多久就给了我个大惊喜。你知道吗,这一周内已经有三位病患家属来跟我夸她了,说她人好,有耐心,打针技术也好……” 马柏志叽里呱啦一大堆,陈烁几乎怀疑自己听见的这个余田田是不是她认识的那个余田田。 但一想到刚才经过药剂室时看到的场景,他又打消了怀疑。 生平第一次,他问自己:真的是他话说得太重了吗? 从马主任办公室走出来以后,陈烁正好碰见从药剂室出来的余田田。 他顿了顿,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心虚,所以想要弯起嘴角主动打个招呼,可那个笑容还没伸展开来,迎面走来的那个人就面无表情地和他擦肩而过,目不斜视。 他的笑容一下子僵在了嘴边。 傲什么傲啊? 委屈个什么劲儿啊? 这不都快一个星期了吗,她怎么还这么不待见他啊?气不该早消了吗? 陈烁什么时候受过这种气了,黑着脸不高兴地回头叫她:“余护士,看见熟人招呼也不打一个吗?” 余田田这才停下脚步,回过头来看着他:“陈医生算是熟人还是仇人?看见熟人我一般都会打招呼,看见仇人的话,好像打招呼显得太亲切了一点呢!” 陈烁居然被她堵得说不出话来。 好半天他才板着脸憋出一句:“可是余护士,你好歹也是参会人员,我作为主讲师就是你的老师,看见老师你也不打招呼?” 余田田瞥他一眼,挤出一个非常敷衍的微笑,“哦这样啊,那老师您好,学生还有点事儿,您老一路走好。” 她皮笑肉不笑地转身走掉了。 好歹是他占了上风,哪怕她招呼打得不情不愿的,这不还是打了吗? 陈烁沾沾自喜地转身走人,走了没两步又回味过来,“您老一路走好”这句话好像哪里不对啊! 哎哎哎,叫谁一路走好呢? 他拉下脸来回头要找余田田算账,可是走廊上空空荡荡的,哪里还有那个小护士的身影? *** 周末的医学研讨会再一次来临时,余田田已经产生了极度抗拒心理。 但是抗拒是没有用的,就好像陆慧敏用来安慰她的那句话一样:“不是有句名人名言说得就很好吗?生活就像强jian,当你无力反抗的时候,那就闭上眼睛好好享受。” 于是余田田怀着沉重的心情踏上了享受的征途。 出人意料的是这一次陈烁并没有再为难她,相反,他几乎很少看她,只是专心致志地讲着自己的课题。 余田田不得不承认,如果只是远远看着陈烁,倒真的有几分视觉上的享受。 中途休息的时候,邵兵又和她旁边的人换了座位,有些迟疑地问她:“上星期……你还好吧?” 想起上周日自己在台上的表现,余田田没出息地红了脸,低声回答说:“还好,就是有点丢人。” 邵兵又说了些安慰的话,最后想起了什么,从衣兜里掏出一只系着木雕的红绳子,“喏,这个你拿去玩儿,我小侄子这周去了青城山,带了很多小玩意儿回来,说是会给人带来幸运。” 他朝她眨眨眼,“我当然不太信这些,但如果真能给你带来点好运,让陈医生不再针对你,那也是好事。” 那是一只雕刻得不算太精致的木鱼,两边的眼睛都不太对称,但胜在小小巧巧,挺可爱的。 余田田眉开眼笑地接了过来,“谢谢邵医生,你人真好!” 易小雨立马挤眉弄眼地说:“哎哎哎,邵医生你人这么好,干嘛不也给我多带一个呀?” 邵兵面色微红地解释:“我只有这么一个……” “咦,你刚才不是还说你小侄子带了很多回来吗?” 余田田用手肘偷偷捅了捅易小雨,示意她别再乱说话了,因为邵兵白白净净的脸此刻红的越来越厉害。 这一整天,邵兵都和她坐在一起,说着幽默的话,有礼貌又有亲和力。 余田田问自己:邵兵是不是有点喜欢她? 可让她糊涂的是他为什么会喜欢她,真的是因为她长得可爱甜美,而他刚好喜欢她这种类型? 余田田也没有想太多,只是被邵兵越来越自如的说笑话功力逗得哈哈大笑,又碍于这是开会途中,所以憋得很辛苦。 趁着休息的时候她去上了个厕所,在厕所门口居然碰见了陈烁。 陈烁好像是站在那里等谁,打了个照面后,她和上次一样扭头就走,不想搭理他。 谁知道陈烁忽然叫住了她:“余田田,你过来一下。” 咦,竟然是在等她? “找我有事?”她问得一点也不友好。 “没事找你干嘛?”陈烁答得也没什么好气。 余田田不为所动地说:“是陈医生找我有事还是我找陈医生有事?既然是陈医生找我的话,不知道自己过来啊!” 陈烁脸色一沉,干脆直接隔着几步距离说话:“刚才开会的时候你在干什么?” 她在干什么? 当然是和邵医生聊天啊! 余田田理直气壮地说:“除了听陈医生讲课,还能干什么?” 陈烁的脸几乎可以拧出水来,臭得要命。 “你自己清楚你在干什么,邵兵私自换位置坐到了你旁边,你全程一直在和他有说有笑,什么时候听过我讲课了?” 余田田这次是真的有点吃惊。 大家也不是小学生了,谁会在这种场合严肃认真一丝不苟地听课做笔记?大部分人还不是偶尔听听,多数时候埋头玩手机。 但面对恼羞成怒的陈医生,她果断地说:“你看错了,我和邵医生是在讨论你的讲课内容。” 陈烁不耐烦地说:“我没兴趣知道你和他在讲什么,但你最好让他打哪儿来回哪儿去,别让我看见他在这种场合谈情说爱泡女人。” 说完这话,他也懒得再搭理余田田,脚一抬就走人了。 余田田被他气得不轻,可是想骂他一顿,又碍于他腿长,几乎是立马就走远了,她要是隔空喊话,一定会被人听见。 他不嫌丢人,她还要脸。 接下来的时间,陈烁继续上台讲课,她回到座位以后看着他若无其事的样子,气不打一处来。 他凭什么这么多事?看不惯她就算了,如今连带着邵兵也看不惯,竟然不许她在这种无聊的时候找人说说话? 邵兵一无所知地继续和她聊天,易小雨也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余田田挑衅似的看了台上的人一眼,全然不顾陈烁警告的眼神,聊得更欢了。 然而令她吃惊的是,第二天邵兵没有来,他的座位空了一整天。 是因为他有事吗,所以来不了? 但同样的事情在第三周的周末也发生了。 邵兵就好像忽然间人间蒸发了一样,再也没有来参加过大会。 吃完午饭之后,易小雨在厕所耽误了一会儿,然后回来就给余田田带来了一个惊人的消息:“你知道吗?刚才碰见骨科医院的护士,我就随口问了句邵医生怎么没来,结果她们说邵医生无缘无故被领导叫去谈话,领导让他之后都别来了。” 余田田吃惊地说:“是有别的任务分给他吗?” 易小雨摇摇头,“好像是批评了他什么,具体也不清楚,应该是会议主办方给骨科医院传达的意思,医院那边就直接让邵医生别来了。” 这话一说出来,余田田就觉得哪里不对。 邵兵根本没有做错过任何事,为什么大会主办方会突然禁止他参加会议? 几乎是立马的,她的脑子里浮现出一个清晰的人影——陈烁。 是陈烁干的吗? 他亲口警告她不要再和邵兵有说有笑,还放话说让邵兵从哪来回哪去。 真的是他?! 第07章 第七章 余田田想不通,难道陈烁真的小心眼到了这种地步,因为讨厌她,所以连带着和她相谈甚欢的邵医生也讨厌起来? 可是讨厌到全然不顾对方的脸面,让领导通知他不要参会,这真的只是单纯的看不顺眼吗? 还是两人另结梁子,只是她不知道而已? 邵兵送的那只小木鱼被她挂在了台灯上,书桌正对窗户,风一进来木鱼就晃啊晃的,像是在欢快地游来游去。 于是她忍不住想起了木鱼的主人,总是笑吟吟的模样,礼貌又和气。 你说这世界上怎么会同时存在邵兵这样好的人和陈烁这么差劲的人呢? 如果邵兵真的是因为她才受到这样的待遇…… 余田田坐不住了。 星期二这天,顾不得亲自去二楼可能会被同事看见,她还是毅然决然地在午休时间找上了陈烁的门。 关于她暗恋陈烁未果所以因爱生恨这种传言一直就隐隐浮动在四楼与二楼之间,余田田一想起来也是恨不能拿菜刀砍死陈烁。 她在外科办公室门口左顾右盼半天,都只看见空空如也的办公室,陆慧敏说陈烁大概还在食堂吃饭,没有回来。 就这么贸贸然闯进人家的办公室也不太好,她瞧见办公室旁边有个室外阳台,就走到了阳台上去等。 两人在阳台上聊天。 聊着聊着,话题忽然变得敏感起来。 陆慧敏说:“小鱼你最近是不是长胖了啊?” 余田田一惊,“有吗?胖了吗?” “我觉得是有点儿。”陆慧敏伸手摸了摸她的腰,“这儿好像涨了点肉啊,比以前粗了。脸好像也圆了点,双下巴都出来了。” 余田田立马惊恐起来。 她从脸一直摸到腰,最后还不可置信地掂了掂自己的胸,抗拒地说:“不会啊!人家都说瘦人先瘦胸,我胸也不见得肥了,所以人也没道理肥啊!” 陆慧敏被她的举动和歪理逗得哈哈大笑。 隔壁忽然传来一道凉凉的声音:“要是长两斤肉胸部也就跟着大了,这个世界上就不会有种手术叫做丰胸了。” 余田田闻言一惊,转身就看见隔壁阳台靠在栏杆上那个风度翩翩的白大褂医生。 他如沐春风般站在冬日的阳光下,头发干净整洁,眼睛亮而黑,润泽好看的薄唇微微弯起,像是夜晚的新月一般朦胧又柔和。 白大褂里面是灰色针织衫与白色衬衣的搭配,大褂下面是黑色休闲西裤。 简直像是画里面的人。 可是风度翩翩? 呸呸呸! 余田田先是窘迫得说不出话来,接着就意识到自己该做什么了,立马走出室外阳台,到陈烁的办公室门口敲了敲门。 “进来。”陈烁好像心情不错,也从阳台走进了室内,坐在办公桌后看着她。 余田田开门见山点题:“陈医生,我想问你一个问题,是不是你让会议主办方跟骨科医院的领导说了什么,所以邵医生才会被禁止来参加这次会议?” 陈烁唇边的笑意消失不见了。 他定定地看着余田田,然后才不疾不徐地问了句:“这事儿跟你有什么关系吗?” 虽然没有正面承认,但也算是默认了事情就是她想象的那样。 余田田简直是呵呵了,但还算理智犹存,所以很快问他:“那我想再问一个问题,陈医生是因为什么才会那么对待邵医生?据我所知你们俩三周前在会议室下面的食堂才第一次见面吧?邵医生是不是对你做了什么坏事,所以你那么对他?” 陈烁嘴皮子一掀,说得很轻松:“没有。他没有对我做什么坏事,是我看他对你大献殷勤,有说有笑,为了你好,所以不想让他当着我的面在我的课上——” 话音未落,余田田用怒骂打断了他的话:“陈烁,你有病吗?你说话做事全凭感觉,从来不理会别人的感受是不是?” 陈烁嘴唇还没合上,但是声音已经没有了。 他慢慢地合拢嘴,用一种饱含怒气的眼神看着余田田,“你才认识他多久就这么死心塌地掏心掏肺了?我怎么对他需要你来帮他讨回公道?余田田,你是不是以为邵兵他被你迷住了?哦,对啊,看你长得国色天香美若天仙,性格又这么万人迷,简直是人见人爱是吧?你——” “我怎么样关你屁事!”余田田再次打断他的话,“陈医生你这么一说我还真就恍然大悟了,我说为什么你一见我就不顺眼,一天到晚无事生非想跟我吵架,原来是看上我了!难怪你不待见跟我有说有笑的邵医生。可是陈医生你还是死了这条心吧,我余田田别的没有,脑子和眼光还是有的。我死也不会看上你,我就是嫁给楼下的保安大叔也绝对不会对你产生一丁点非分之想!” 当然,除非余田田疯了,否则绝对不会以为陈烁看上了她。 她只是气得不知道该怎么骂人,所以果断选择了最能刺激陈烁的方式,挫挫他的锐气。 在陈烁愤怒的“余田田”三个字里,余田田夺门而出,扬长而去。 在走廊上碰见了易小雨,易小雨对余田田挥爪子:“哎哎,小鱼,你怎么来二楼啦?” 余田田咬牙切齿地说:“收拾贱人!” 凑巧的是,周四晚上在超市采购时,余田田竟然碰见了邵兵。 当时她正提着篮子通过最拥挤的零食区,一不小心碰掉了正在促销的几袋薯片,只得匆忙弯腰去捡。 一只修长白净的手出现在视野里,替她捡起了另外两袋薯片。 余田田抬头道谢,话没说完就愣住了,“邵,邵医生?” 邵兵扬起嘴角,“余护士,好久不见。” 邵兵见她篮子重,也不顾余田田的婉谢,十分坚定地帮她提了过去,两人一同从超市出来,他还提议去一旁的星巴克喝杯咖啡。 正好余田田关于陈烁那件事对邵兵一肚子歉意,所以毫不犹豫地点头同意,还坚持要请客。 邵兵同意得也比较爽快。 坐在光线昏黄、音乐舒缓的角落里,余田田充满歉意地跟他说了自己与陈烁的梁子,然后赔不是。 “如果不是因为我,陈医生也不会那么对你,实在是对不起。” 邵兵愣了好半天,眼神里一闪而过的有惊愕,还有一些余田田看不懂的东西。 最后他笑起来,“余护士,只是小事而已,你不用放在心上。那个会议那么无聊,我还正愁没办法推掉,陈医生肯主动给我机会逃过一劫,其实是正中下怀。” 余田田当然知道他是在安慰她,可是他越是这么说,她越觉得愧疚,毕竟人家堂堂大医生居然被领导叫去批评…… 她由衷地说:“邵医生,你人真好。” 特别是和陈烁那个人渣对比起来。 邵兵又笑了,对她眨眨眼,“那你要不要和这么好的人交个朋友?” 余田田终于也哈哈笑起来。 这天晚上,两人交换了手机号,又加上了微信,邵兵还亲自开车把她送到了小区外面。 “我家也在附近,离得不远。”他在车里朝她挥挥手,“有机会来坐坐。” 余田田到家以后,面上满是笑意,眼神愉悦。 陆慧敏瞧她这样子,正准备发问,邵兵就又打来电话问她平安到家了没。 余田田笑靥如花地说:“到了,刚到。” 那边传来男人柔软含笑的嗓音:“那么提前说声晚安了,小鱼。” 他一改略显生疏的称呼,转而和易小雨一样叫她小鱼,虽然初次听在耳里有些不习惯,但余田田仍然笑着说:“晚安,邵医生。” 陆慧敏的表情瞬间千变万化,几乎是在她挂断电话的一瞬间冲了过来:“邵医生?就是你说的那个得罪了陈医生但是长得不错性格很好的骨科医院的家伙?我靠你怎么跟他搞上的?他不是连会议都参加不了了吗?你这速度够快的啊!” 余田田翻白眼,“我说你用词能文明一点吗?你对得起和谐社会对公民的素质要求吗?什么叫跟他搞上了?我们这是男女之间的正常交往,搞是几个意思啊!” 陆慧敏贼兮兮地说:“晚安,邵医生!这么娇滴滴的声音从你嘴里说出来,你俩估计离搞上也不远了。” 余田田不理她了,哼着小曲去洗澡,所以也直接忽略掉了陆慧敏的最后一句话。 “可是陈医生那么针对他,总有自己的原因啊……哎哎,小鱼你真觉得陈医生是因为讨厌你,所以才赶那什么邵医生走的?喂,你怎么不理我啊!” 洗完澡后,余田田在床上看了会儿护理知识,睡觉前又收到了邵兵的微信。 “睡了吗?” 她很快回复:“还没。” 邵兵说:“早点睡吧,明天又要开始新的战斗了!” 末尾还加了一个大兵叼烟的表情。 她咯咯地笑,笑完回复说:“好的,首长!” 要说喜欢上邵兵,也没这么快,但和他说话挺开心的,没什么顾虑。 余田田想,家里人老是催她交男朋友,其实要是能顺其自然和邵兵发展一下,好像也……挺好的吧? 她没什么恋爱经验,也不知道谈恋爱究竟是个什么感觉,但她觉得自己好像已经站在那道门外了,只要等到恰当的时机推开那扇门,一切就迎刃而解。 这样想着,她开心地闭上了眼。 这一天的一切都挺好的,除了最后她又做了个梦。 大概是之前没能好好回应她的怒骂,天杀的陈医生又跑到她的梦里来折磨她,在那里一个劲儿地叫嚣着:“余田田你死定了!别以为你和邵兵在一起了就能摆脱得了我!我会一直跟着你的!” 更诡异的是梦境的后半部分变成她穿着婚纱站在礼堂里,邵兵西装革履地从大门口走了进来,脸被挡在捧花之后。 她笑眯眯地望着他,等着他,岂料邵兵走到她面前后,拿下了捧花,居然一瞬间变成了陈烁! 那人帅得人神共愤,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余田田,结婚怎么能没有我来搅合呢?” 余田田猛然醒了过来,转头看着窗外黑漆漆的天色。 妈呀,这果然是她做过最可怕的噩梦了! 陈烁那个阴魂不散的家伙! 第08章 第八章 以往每个周末余田田都会回家看看父母,但如今因为那个该死的医学研讨会,她已经连续三个星期没有回过家了。 余妈妈老在电话里长吁短叹地重复着以下台词—— “今天你爸爸又把饭菜弄糊了……” “你爸爸已经连续一个星期点外卖糊弄我了……” “你爸爸要么点外卖糊弄我,要么做菜齁死我,什么时候才能吃上一顿好的啊t-t?” 她这是在委婉表达一个意思:女儿啊你怎么还不回来!再不回来改善改善伙食,你妈就要被你爸毒死了。 余田田没办法,星期五晚上就跑到了城东的家里。 推门而入时,客厅里黑漆漆的一片,她也不吃惊,看了眼茶几上剩下的来的约莫是中午的外卖盒,转身朝书房走。 余爸爸几乎是一有时间就把自己泡在书房里作画,在国内也算是小有名气,画都能卖个不错的价格。 她轻声推门看了看,那个老家伙果然又在画画。 然后她又顺着女高音往楼顶花园走,余妈妈就在一堆花花草草中练声。 余田田看着这一地杂草也是有点心酸,当初买房子的时候,艺术细胞发作的妈妈心血来潮地说自己要含花弄草,结果弄了没几天,花都死得差不多了,她终于悲痛地停手。 这一停手,没多久再看,余下的花草居然活得比她没停手时生机勃勃得多…… 余田田默不作声地钻进了厨房,开始把自己带来的食材变成舌尖上的美味。 大概是香味太诱人的缘故,过了一阵,楼上的歌声与书房里的画笔一同停了下来,两个身影都循着香气朝厨房进发,最终惊喜地叫出了声:“田田!” 余田田就没那么高兴了,她有生之年最不喜欢的就是父母给的这个小名。 还记得上幼儿园的时候班上一共有四个田田,三个男的,一个女的,那个女的就是她。放学的时候家长在门口大喊一声“田田”,往往会收到四个响亮的回答,唯一一道清脆的女高音余田田同学总会受到一阵嘲笑。 更别提从小到大老是撞名的那无数个男田田和女田田了…… 她认命地转过身来,“饭马上就好了,你们俩把手洗洗,去餐桌前坐好。” 两人面露喜色,十分听话地依言照做。 菜色都是父母喜欢的,吃饭的时候,两人的艺术家气息全然离家出走,狼吞虎咽得就跟很多天没吃过饭似的。 余妈妈幽怨地跟女儿数落丈夫的糟糕厨艺,余爸爸憨厚地笑着,摸摸鼻子不说话,给妻子夹了块红烧肉,后者立马消音。 余田田看着他们的互动,要说不感动是不可能的。 妈妈要是吃得太快,爸爸总会给她倒杯水,让她慢点儿吃;爸爸要是避开所有妈妈喜欢的菜色,妈妈就会伸筷子夹菜给他,让他多吃点。 结婚这么多年,两人虽然在生活上有点低能,但是在爱情上总是很高能。 余田田羡慕地说:“要是我结婚以后也能像你们俩一样,那就好了。” 此话一出,正在狼吞虎咽的两人对视一眼,一起停住了筷子。 余妈妈说:“有情况了?” 余爸爸说:“对方什么条件?” 余妈妈立马说:“庸俗!一来就问家庭条件有意思吗?” 余爸爸委屈地撇撇嘴:“我问的是个人条件,长相啊人品啊对咱们女儿好不好之类的。” 余田田扑哧一笑,“八字还没一撇呢,也不知道能不能发展到那一步。” 然后说说笑笑的,晚上她就在以前的房间住了,第二天直接去会场。 睡觉之前,余妈妈悄悄潜进她的房间,想要问问那个潜在对象是个什么情况,余田田只说了个大概,是在开会的时候认识的,骨科医院的医生,具体能不能成还要看以后。 然而她万万没想到,几天以后,她忽然收到姑姑的电话,说是听她爸妈说她现在有对象了。 余田田大窘:“没有没有,就是普通朋友而已!” 姑姑如释重负地笑了,“那就好,那就好,前阵子你爸妈还说你都二十五了,还没谈朋友,我这不就开始张罗着给你介绍一个吗?昨天打电话过去,你爸妈居然说你有对象了,吓我一大跳!我说你要有对象了我该怎么跟别人交代啊!还好你没有。” 余田田又开始头疼了。 她姑姑是个业余媒婆,平常最爱叨念的就是小区里有几对夫妻是她介绍之后成了的,单位上又有多少模范夫妇是经她的手才有了今天…… 问题是余田田不想相亲。 她希望自己的爱情是顺其自然水到渠成,而不是,而不是年纪轻轻就开始坐在同一张桌上把自己的条件美化之后摆出来,任人挑挑拣拣。 于是她灵机一动,赶忙说:“姑姑,虽然我俩现在还是普通朋友,但是也快突破那道大关了,基本是板上钉钉的事儿!所以您也不用瞎操心了,真的,我谈朋友肯定就这几天的事儿了!” 姑姑可不像她爸妈那么好哄,拖长了声音说:“哦,就这几天的事儿?” “对对对,三五天肯定能成!”余田田信誓旦旦。 “那也成。”姑姑爽快利落地说,“我给你把那边推了。” “嗯嗯!”姑姑你真好! “然后这个星期天晚上你把你准对象叫出来吃个饭,我来帮你瞧瞧他人怎么样,我眼睛毒,是过来人,能瞧见你们年轻人冲昏了头脑时瞧不见的东西。” “……”余田田受惊了。 最后的结局就是她拗不过姑姑,挂完电话之后就开始着急,她这要从哪儿给姑姑找个准对象去呢? 思来想去还是得k.o掉姑姑一劳永逸,不然相亲这事儿怕是要缠她很久了。 她第一次主动给邵兵发了条微信过去,有点忐忑地说亲戚逼着自己相亲,自己迫不得已撒谎说已经有了男朋友,最后一句话比较厚颜无耻。 “邵医生,我能借用你一晚上吗?请你吃个饭,你别拆穿我就好……” 就在她忐忑不安地等待着邵兵的信息时,手机却忽然有来电了,邵兵亲自打过来了。 她急忙接起来:“邵医生?” 那边的男人笑着说:“时间,地点?” 不知怎么的,这样言简意赅的回答忽然让她松了口气。 餐厅是河畔空中花园,价格还是有点贵,但胜在气氛好,可以弥补她和邵兵这对假情侣之间没有的爱情火花。 余田田谁也没告诉,就把这事告诉了陆慧敏。 陆慧敏迟疑地说:“我看这事儿肯定会发展成假戏真做,电视剧里都这么演的!而且那个邵医生答应得那么爽快,估计是真对你有意思。” 余田田笑着说:“那正好啊,这顿饭也没白花钱。” “哎我说,上次喝咖啡你请客,这次吃饭也你请客,他一个大老爷们儿还真好意思吗?”陆慧敏嘀咕着。 “上次是我赔礼道歉,这次是他帮我忙,难道不该我请?” “话是这么说没错,但作为男人总该有点掏钱的度量啊!” 余田田听出了不对,“你是不是不喜欢邵医生?” “哪儿能啊,我又不认识他!”陆慧敏支着下巴想了想,“可是我一直在想一件事,陈医生既然讨厌他讨厌到开个会都不想见到他的地步,那一定有他的原因……” 一听到陈烁的名字,余田田的心情就不好了。 “陈医生陈医生,这个陈医生哪里好到你要把他的喜好放在心上了?他讨厌谁你也要跟着讨厌吗?” 陆慧敏正色说:“小鱼,你这是对陈医生有偏见!真正跟他相处过的人从来都不会认为他是一个无理取闹的人。” “懒得跟你说。”余田田摆摆手,进屋去找适合吃浪漫大餐的裙子了。 陆慧敏还在外面朝她嚷嚷:“我说真的,你要把这事儿放在心上啊!陈医生虽然嘴巴毒,但很少真正苛刻地去对待一个人,如果他那么做了,一定是对方触犯到他的原则了——哎哎!我说你到底有没有听我说话啊?” *** 陆慧敏思来想去还是不放心,星期三下午快要下班的时候,还是去了一趟陈烁的办公室。 陈烁听说余田田要和邵兵有进一步发展时,眉头顿时蹙了起来,面上浮现出一抹不耐烦,“她是脑子进水了吗?从来不把人的劝告放在心上!都跟她说了离姓邵的远点,她到底是哪根筋不对?” 陆慧敏一下子松口气,看吧,她就说那个姓邵的有问题! 她担忧地问:“陈医生,那个邵兵究竟怎么了,你为什么那么讨厌他啊?” “他——”陈烁只说了一个字,就没有继续往下说了,一边起身把白大褂换成衣架上的外套,一边说,“背后诋毁别人只会是口说无凭,既然余田田这么不信邪,我就让她亲眼看看邵兵是个什么样的人!” 多管闲事不是陈烁的作风,可是放任余田田那种有脾气没脑子的女人被人欺骗,他也做不到。 第二天上午,余田田正在护士站值班时,陈烁忽然风风火火地踏上了四楼,抓起她的手就往外拉。 一群人朝这边看过来,表情都很丰富。 余田田大惊:“哎哎,你干什么?” “跟我走。”陈烁言简意赅。 “我在值班呢,往哪里走啊?”余田田没好气地嚷嚷。 陈烁忽然站定,转过身来看着她,本想大声数落她的没脑子,但看见周围那么多人,他还是忍了忍,把声音压低了,用只有她能听见的音量很是不耐烦地说:“你不是想知道我为什么讨厌邵兵吗?我这就带你去见你那‘人品好’的邵医生!” “人品好”三个字咬得抑扬顿挫高低起伏。 余田田忽然就没有再抗拒了。 第09章 第九章 陈烁几乎是拉着她大步走进了停车场,言简意赅地命令她:“上车!” 余田田一边开门一边犹豫地说:“我还没请假啊,这不是无假外出吗?” 陈烁一直等着她把安全带系好以后才发车,其间瞥她一眼,“你放心,医院护士那么多,一时半会儿少了个技术含量为零的你也死不了人。” “……”余田田忍。 再瞥她一眼,发现她脸色难看死了,陈烁才终于说了句:“我帮你请了半天假。” 车速和陈烁的脾气一样火爆,余田田忍不住出声提醒:“你开得太快了吧!” 陈烁目不斜视地说:“不开快点,怕那个人速战速决,你就逮不到现场了。” “所以说陈医生你到底想让我看什么?” 话音刚落,陈烁一个急刹车,“到了。” 汽车停在市中心繁华的街道上。 余田田要下车,却被陈烁一把抓住手腕,“不用下去,下去了反而打草惊蛇,你就在车上看。” “看哪儿?” “街对面的西餐厅,靠窗第三个桌子。” 余田田依言看去,雅致的落地窗内坐着一对男女,姿态优雅地用着餐,谈笑甚欢。 那个大概是妙语连珠所以把女伴逗得咯咯直笑的男人不是别人,正是邵兵。 她愣了愣,转过头来问陈烁:“你要让我看的就是这个?” 陈烁不耐烦地说:“什么叫就是这个?这你还看不出点什么吗?” “哦,邵医生在和一个女人吃西餐。”余田田从善如流地说。 这次轮到陈烁愣了愣,“你,你都不吃醋吗?不生气吗?” 余田田好笑地看着他,“先别说我和邵医生八字没一撇了,就算有一撇,他和女性朋友吃饭我有什么可生气的?谁规定了一个男人不许和多个女性吃饭吗?” 陈烁定定地看她半天,冷笑两声,“我就知道捉奸一次你肯定不会相信。” 他等了等,又说:“他们马上要结账了,你仔细看着。” 余田田又朝邵兵那桌看了过去,他想掏钱包,但是动作慢了点,被对面的女人抢先了。 他有些不好意思地说了些什么,女人笑得很好看,两人这就要起身离开。 陈烁开车又把余田田送回了医院,余田田问他:“你为什么要让我看那些?” 他知道余田田此刻并没有怀疑邵兵,所以也不多说,只停好车,大步朝电梯走去。 快到二楼时,他转过头来看着余田田,“余护士,虽然护理技术不好跟智商没有直接联系,但识人不慧有。你多长点心眼,不要被人的表象所欺骗。” 又来了! 这人还能不能好好说话了? 老是字字句句夹枪带棍,动辄怀疑别人的智商,实在是让人很生气。 余田田莫名其妙又被他损了一顿,板起脸来还击:“你放心,陈医生,对于你这个人我还是很有信心的,绝对不会被表象所欺骗。我一定会透过现象看本质,认清你就是个人面兽心的家伙!” 陈烁理都没理她,电梯门一开就走了。 整整一下午,余田田都在回想着中午看到的那一幕。她没有什么吃醋的感觉,只是在想,会不会邵医生本来就是对谁都和和气气的那种人,之前是她想多了,所以才认为他对她有意思呢? 小白凑过来问她:“哎哎,小鱼啊,你和陈医生中午去哪儿啦?” 她一愣,刚想说什么又忍住了,“没,他叫我出去吵了一架,上次还没吵够。” 小白:“……” 没想到的是,下午下班的时候陈烁又来了。 她听见有人在走廊上问:“余田田呢?” 她赶紧在更衣室里嚷嚷:“等一下等一下,我在换衣服呢!” 结果一推门,居然是陈烁在走廊上等她。 “干什么?” “走!”陈烁又是那种言简意赅的风格,风风火火地拽着余田田就往电梯里走,一路从停车场离开。 有了前车之鉴,余田田大概明白他要干什么了,也没有抗拒,只是一路冷着脸,最后问他一句:“又去‘捉奸’哦?” 陈烁瞥她一眼,不理会她嘲讽的语气,“呵呵,你也就现在嘲讽一下我了,等你认清邵兵是个什么样的人以后,指不定谁嘲讽谁!” 余田田再忍。 事关终身大事,哪怕很讨厌和这家伙共处一车,余田田也依然心甘情愿地坐在了这里。 因为她把邵兵纳入了未来男友的人选中,特别那张名单里目前还只有这一个人,所以这件事情也显得挺重要的。 如果邵兵真的对她无意,她最好也不要再抱有什么期待,免得徒增尴尬。 汽车停在了一家露天咖啡馆外。 余田田左顾右盼都没看见人,正准备嘲讽陈烁,陈烁就瞥她一眼:“我说你有点耐心行不行?整个人都透露出一种急躁鲁莽的气质,扎针是这样,谈恋爱也是这样,现在等人也一样。” 余田田又动怒了,正在酝酿着一对激烈的词汇准备还击时,陈烁又打岔:“看看看,我一看你这表情就知道你又要急躁鲁莽地跟我打嘴炮了!” 啊啊啊! 余田田要抓狂了。 她想不通为什么有人可以讨人厌到这种地步。 也就在这个时候,陈烁伸手一指:“他们来了。” 余田田侧过头去看,邵兵还穿着中午那身行头,身边的女伴却已经换了人选。 中午的女人小巧玲珑,属于可爱型;眼前这一个高挑性感,就连妆容都很精致。 他们一同坐在了河畔的遮阳伞下,画面里有水有情有夕阳,男的好看女的漂亮。 余田田忽然之间没话说了。 邵兵还是那么逗人喜欢,几句话也能把女伴说得捂嘴直笑,不管是冷艳的女郎还是活泼的女孩,他那三寸不烂之舌还都派得上用场。 这么看了有一阵,她平静地说:“走吧。” 陈烁却不依,偏要等到人家结账的时候,还提醒余田田:“你看好了!” 中午那一幕再次上演。 邵兵脑子和舌头都转得快,可就是掏钱包的动作总是跟不上,这不,一不留神又被女伴抢先了! 他又说了点什么,女伴笑得甜甜的,气氛完全没有大老爷们让女人请客的尴尬状态。 陈烁把车开走,一路上余田田都不吭声了。 他自动理解为余田田这是为情所困、倍受打击,于是语重心长地说:“这下你相信了吧?邵兵就是个吃软饭的东西!早在一年前我去骨科医院进行教研指导的时候,就看见过这家伙和护士打情骂俏。当时有人告诉我,他就是个花花肠子,一天到晚想泡女人、吃软饭,也就皮囊还过得去。” 换个人也许会说邵兵很帅,而不是这种勉强算得上好评的“过得去”,但因为说的人是陈烁,就没人会反驳。 因为论长相,他实在是超过脂粉气稍重的邵兵太多。 见余田田还不说话,他又把话锋一转:“我说你智商低你还不承认,狗咬吕洞宾说我不是好人,现在你看清楚谁是好人谁是坏人了没?余护士啊,你说说你这人怎么做事这么不经大脑呢?扎针凭感觉,做事凭直觉,你要是有点脑子我也就随你去了,可你脑子都没有,哪来的自信可以信任自己的感觉直觉?” 他还说:“我知道你这种剩女的想法,无法就是看上人家长得不错,风花雪月地谈恋爱最好了。他就是瞅准了你这种肤浅的想法,所以才接近你。不然你以为他凭什么看上你?看上你那出色的扎针技术,还是你这中人之姿?” 那些话一字一句难听至极,压根没把面前的余田田当成是需要留情面的女人。 余田田终于发火了,压低嗓音咆哮了一声:“你给我停车!” “哟,说你几句你还就生气了?”陈烁似笑非笑地侧头看她,“该不会是恼羞成怒吧?” 贱人! 有生之年她见过最贱的人非陈烁莫属! 余田田忍无可忍地对他说:“陈医生,你少说几句话会死吗?你家人没有教过你怎么用文明方式跟人类友好沟通吗?难道没有人跟你说过你这个人真的很讨人厌吗?!求求你停车吧,我一秒钟都不想再多跟你待下去了!” 几乎是一瞬间,陈烁来了个急刹车。 余田田因为惯性朝前猛地一栽,还好有安全带保护了她。 饶是如此,她的身体也被安全带勒得疼出了泪花。 陈烁咬牙切齿地说:“余护士,我这是吕洞宾又被狗咬了!我费心费力帮你打听一阵邵兵的动向,又是浪费生命又是浪费汽油地陪你跑了这两趟,你就这么回报我的!你智商已经低到分不清好人坏人了吗?!啊?” 余田田飞快地解开安全带,抬头看着陈烁时忽然间冷静下来,“陈医生,你开口闭口不断戳人痛脚,你以为你自己就是什么好人了吗?是,我是护理技术不到家,难道我没有努力吗?你从我上车开始,到底说了多少次我蹩脚的扎针技术?麻烦你再数一数你对我的智商又攻击了多少次。做人可以没有你那么聪明的大脑,没有你那么出类拔萃的骂人技术,但我至少懂得人与人相处需要起码的尊重,你呢?” 夺门而去前,余田田的最后一句话是这样的—— “你处处高人一等的不过是你的外在条件,论内在,你才是真正叫人看不起的那种人。” 她气得不顾陈烁在后面对她大吼大叫着什么,只是扭头就走。 陈烁也是气得跳脚,明明是他帮了她,却换来如今这种被人臭骂一顿的下场。 他大声叫着她的名字,只觉得不把她叫回来再骂一顿心里过不去。 可也只是一瞬间,他忽然意识到她临走前扭头对他痛骂时,眼眶里似乎有什么亮晶晶的东西在闪烁。 陈烁忽然闭上了嘴。 好半天,他只能重重地锤在方向盘上,勉强算是发泄出了怒气。 他想,这辈子再也不能管闲事了! 特别是有关女人的事! 特别是余田田这个性格烂得要命的臭女人! 第10章 第十章 陈烁一晚上都很暴躁,就连回到家时,热狗扑上来迎接他,他也没有什么好脸色。 热狗是一只大大的金毛,陈烁的爱犬。 他骂骂咧咧地坐在沙发上,臭着脸问热狗:“你说我还要怎么委婉含蓄啊?就这点程度她都受不了,我要真告诉她我还在会场的厕所听见他跟人打赌一个月内追到会上随便哪个护士,最后挑了看起来特好得手的她,她那颗玻璃心是不是该碎掉了?” 热狗耷拉着耳朵歪着脑袋看他两眼,无辜地哼哼两声。 因为陈烁心情不好,没有像往常一样在下班路上给这只假热狗带两只真热狗回来,热狗像是不开心,急得小眼神四处乱看,还不住地用鼻子去拱陈烁。 陈烁说:“别瞎拱,没给你带热狗回来。” 热狗瞬间不动了,默默地跟他对视片刻,扭头跑掉。 “喂,喂,你跑什么跑啊?”陈烁冲他嚷嚷,“你别给我来这套啊!你一大老爷们儿怎么跟个姑娘似的玻璃心啊?” 热狗一溜烟跑上了二楼,理都不理他。 陈烁有点气急败坏地说:“你这不是没见过余田田吗?怎么把她那坏脾气学了个淋漓尽致?你给我回来!” 他也不想想自己有什么资格说别人坏脾气,这话传出去可要笑死人了。 *** 余田田洗完澡以后,坐在沙发上发了一会儿呆,心情平静很多。 先前的情绪波动与其说是因为邵兵,倒不如说是被陈烁气的。 她问自己,她是不是真的喜欢上邵兵了? 可是摸摸胸腔的部位,那颗心好端端的,没有半点难过,唯一感到遗憾的是,她一直以来认为和善的邵医生居然如陈烁所说,是个花花公子。 顶多是失去一个普通朋友和识人不慧的心塞。 刚巧这时候手机响了,邵兵发来微信,是一个微笑的表情:小鱼,吃饭了吗? 她顿了顿,打了几个字,又很快删掉。 过了一会儿,那边又发来消息:怎么说到一半不说了? 她明白邵兵应该是看见“正在输入”四个字了,可仍然不想回。 削了个梨吃,邵兵趁这功夫又发了好几条消息过来。 “小鱼,怎么不理我了?” “我今天经过电影院的时候看了看影讯,最近有几部大片上映了,不如我们改天去看看?” 最后一条是:“你们女孩子都喜欢看浪漫爱情片,你看这个怎么样?” 后面跟着张电影海报的图片,是最近很火的一部青春爱情片。 余田田这下是彻底对他失望了。 下午的时候还能安慰自己,邵兵和女性吃饭也可以是正常交际,或者他就是有心和那两个女人发展点什么,只要和她是正正经经想做普通朋友也没关系。 可是约她去看大片,转眼间就选了部缠缠绵绵的爱情片…… 余田田终于动动手指,发了条消息过去:邵医生,很晚了,别再发消息过来了,我得睡觉了。 那边终于没了动静。 *** 余田田以为把话说得这么冷了,邵兵应该不会自讨没趣了,可是没想到的是,第二天他居然亲自找上了门。 下午下班时,他忽然出现在医院门口,手里捧着束鲜花,穿得帅气又拉风地站在那里。 余田田和陆慧敏正往大门走,老远就看见了那个捧着火红玫瑰的人。 陆慧敏说:“哎哎哎,那个人该不会要当众表白吧?” 看样子很像。 余田田脚下一顿,不可置信地多看了两眼,竟然是邵兵!? 她很怕邵兵是在那里等她。 如果是的话,那真的太丢人了。 她拉着陆慧敏掉头就走,“走后门!” “干嘛啊,看看热闹不好吗?”陆慧敏很抗拒,“大学毕业以后就没看见过当众表白的场景了,你让我重温一下青春时光好吗?” 重温个头啊! 邵兵不要脸她还要脸啊! 如果没发生昨天的事情,说不定她会觉得这样的举动虽然浮夸了点,但也不失为一种浪漫,然而昨天她亲眼看见邵兵对另外两个女人大献殷勤,今天是无论如何都只会觉得他浪,漫就算了。 邵兵却看见下班时刻,匆忙往外走的人流里忽然多了两个掉头就走的女人,定睛一看,他看见了余田田。 他拿着那束鲜花拨开人群往里走,忽然大声叫出了余田田的名字。 陆慧敏一愣,余田田一顿。 终究还是不得不停下来。 邵兵自诩深情地冲到余田田面前,含情脉脉地看着她转过身来,然后把手里的玫瑰送了过去,千言万语尽在不言中。 余田田尴尬极了,特别是对上来往人潮兴致盎然的目光。 她没有伸手去接那束花,只低声说:“邵医生,你别这样。” 邵兵只当她在故作矜持,居然又去拉她的手,“小鱼,我喜欢你,做我女朋友好吗?” 余田田急了,赶忙抽回手,“邵医生,这里是公众场合,你注意一点!” 她后退一步,摇头说:“我不喜欢你,不好意思。” 然后拉着陆慧敏转身就要走。 邵兵哪里舍得就这么让煮熟的鸭子飞走呢?他和朋友打赌,撇去一只名牌手表的赌注不说,他在情场上无往不利的名声才是最重要的。 他果断追了上去,一把拽住余田田的手肘,这一次加大了力道,余田田挣脱不开。 “小鱼,你不是喜欢我的吗?我知道我这么做是太快了一点,可是,可是……”他演技太逼真了,居然还演出了情急之下口齿不清的状态,最后一副动情至深的表情,“可是我从在会场遇见你那一天起,就已经认定了你!” 余田田鸡皮疙瘩都起来了,正要说点什么打破他的美好幻想,却听见另一个熟悉的声音先她一步响起。 “是认定了她还是认定了你朋友手上那块劳力士啊,大情圣?” 那声音凉凉的,饱含嘲讽。 余田田和邵兵同时转过头去,一旁的陈烁在驾驶座上不咸不淡地看着这一幕,眼神不善地盯着邵兵。 余田田问:“什么劳力士?” 邵兵却是一脸恼羞成怒地表情,忽然之间说不出话来。 他当然知道这个陈烁就是害他被领导痛骂的罪魁祸首,如果不是这个多管闲事的人把他在会场厕所里打赌要追女人的事告诉领导,他又怎么会被赶出会场? 那天他被叫去办公室,迎接他的第一句话就是:“人家主讲师说了,不希望你这种拿工作当泡妞利器的下流胚在会上碍了他的眼!” 可是和余田田在超市见面那次,她表现出来的反而是万般歉意,一经解释,他才知道原来余田田误以为他是因为陈烁和她的嫌隙所以才被连累。 那块劳力士的表价值三万多,他怎么可能轻易放弃? 既然余田田并不知道真相,于是又有了下文。 邵兵只是惊慌了一瞬间,但立马就镇定下来。 他转过头去问余田田:“小鱼,我们的事情不需要外人掺和,不如我们找个清静的地方好好说说话?” 陈烁又笑,“是好好说说话,还是好好圆圆谎?” 余田田并不傻,刚才陈烁那句劳力士虽然她听不明白,但也明白邵兵的事情里还有她所不知道的隐情,虽然不知道为什么陈烁之前没跟她说。 她抬头看着邵兵,如今一旦知道一些丑陋的事实,再看这张和和气气的脸就觉得怎么看怎么虚伪了。 “邵医生你回去吧,今后有事没事都不要再来找我,也不要再给我发消息了,我会把你拖黑。”她心平气和地说。 邵兵还在做徒劳无功的挣扎:“小鱼,你不是跟我说过这个陈医生嘴贱吗?难道你要相信他的污蔑,就因为他的几句话和我绝交?” 他一脸的委屈与不可置信。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余田田索性越过他往前走,陆慧敏跟在她身后,白了邵兵一眼。 “行了邵医生,还嫌人丢得不够吗?省省吧,把情圣的派头留在你的骨科医院大本营,那里的护士们更适合你。” 邵兵终于恼羞成怒,一把将玫瑰扔在地上,又想冲上去重新拽住余田田好好理论。 没想到陈烁动作比他还快,几乎是下车几大步就冲到了他身后,一把抓住了他的手。 “干什么,想在二院的大门口当众撒野?” 他痛得嗷嗷直叫。 余田田和陆慧敏站在几步开外回头看着他。 陈烁轻蔑地看他一眼,把他朝一边重重一扔,他踉踉跄跄地跌出几步,然后才站直了身子。 “陈烁你这个王八蛋!你好啊你——” “我是挺好的,谢谢你的关心。”陈烁露出大白牙毫不客气地笑着回答他,“只是你再在我面前这么撒野,我可就不敢保证你好不好了。” 陈烁眼睛微眯,颇有要上前干架的气势。 邵兵本来就脂粉气重,看样子细胳膊细腿,没多少力气,如今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的,愤愤地扭头就走,嘴里还嚷嚷着:“你给我记住!” “没必要记住,你连跟葱都算不上,我记你干什么?”陈烁还在闲闲地给他添堵。 邵兵几乎是怒发冲冠地跑掉了。 余田田在几步开外看着这一幕,忽然间觉得其实陈烁好像也不那么讨人厌了。 她这个人吧,别人对她软,她就无论如何也做不出打人脸的事。所以即使邵兵是个恶劣卑鄙的人,只要他对她假惺惺地笑脸相迎,她就做不出当众羞辱他的事。 反之,别人要是对她硬,她就越挫越勇,可以比对方还要硬气一百倍,比如对待陈烁。 可是眼下,陈烁帮她狠狠地挫了邵兵的锐气,她心里是十分解气的。 再看陈烁站在那里身子笔直,怎么看怎么浩然正气,真心不是邵兵那种小人装出来的道貌岸然可以比的。 人流慢慢散了,她走到陈烁面前,很诚心地说:“陈医生,谢谢你,要不是你——” “要不是我,你现在已经是任人宰割的鱼肉了,和那块劳力士一起成为邵禽兽的战利品,并且毫无自知地帮人数钱。”陈烁字字句句还是那么犀利,“只是对于邵禽兽来说,那块劳力士恐怕比你还是要值钱点。” 余田田又一次震惊住。 他不是帮了她吗?为什么帮完之后立马就变脸了? 陈烁阴沉着脸盯着她,一字一句地质问她:“我嘴贱是吧?我好心好意帮你就换来这个下场,你背着我就是这么跟那个禽兽说我的?” 余田田顿时心虚了。 “不是啊陈医生,当时我不知道邵兵是披着羊皮的狼,也不知道你其实是披着狼皮的羊,我这不是才犯了错吗?我现在明白谁是好人了,真的对不起,我不该那么说你的……你虽然嘴贱,但是心还是好的——” 陈烁气得要跳脚了! 说来说去他还是嘴贱?!那跟不解释有什么区别? 他一边愤愤地上车,一边回头对她说:“余田田你给我记着,我下次要是再不长眼睛出手帮你,我他妈就自行截肢!” 他哪里知道这世上有种行为叫做自打脸呢? 第12章 第十二章 空中花园地处河畔,位于十层楼高的半空,欧洲花园式的建筑风格令人倍感小清新,还可以远眺c市的大半风光。 余田田想来这里很久了,但一是价位高,二是没对象,来了也是白瞎了这里的好风景。 才刚落座,陈烁就问她:“你一个劲儿撇嘴干什么?” 他以为她是后悔请他吃饭了。 余田田说:“我只是没想到我居然把我这宝贵的第一次献给了你。” 陈烁拉下脸来瞪着她:“余田田,东西可以乱吃,话不可以乱说。你这话要是传出去了,那可是玷污了我宝贵的贞操!像我这种全世界三十亿女性的梦中情人、理想对象,你一句话就破灭了她们的爱慕之心与人生追求,你说你这不是造孽吗?” 余田田乐了,“哎哎?陈医生的贞操居然还健在?看你这德行,我以为早八百年前它就该被狗吃了。” 陈烁也不气,勾唇一笑,“是啊,它之所以健在的原因,可不就是因为等着今天被狗吃吗?” 余田田说不过他,头疼地问他:“陈医生,有没有人跟你说过你这张嘴真的很讨人厌啊?” “没有。”陈烁大言不惭,“倒是不少人跟我说过我这张脸真的很讨人喜欢。” “那我今天做件好事,把你嘴贱的事实告诉你,陈医生你努力改正,千万不要放弃,希望无处不在。” “那你呢,余田田,有没有人跟你说过你张牙舞爪想反咬一口的样子特别狰狞,特别不淑女,特别能吓跑对象,然后一辈子单身?” “没有。”余田田也没好气地说,“倒是不少人跟我说过我性格率真、贤惠能干,以后谁娶了我简直是天大的福气。” 陈烁点点头,“那我今天也做件好事,把你找不到对象的真相告诉你,余护士你努力加油,千万不要放弃。虽然我看你也没什么希望了,但是毕竟你说了希望无处不在,我也会为你诚心诚意地祝福祈祷的。” 余田田被他噎了大半天,最后气呼呼地问他:“陈医生你说话这么缺德,我真是好奇得要命,你是怎么顺顺利利长到今天这么大的?没在成长过程中被人打死真的是太走运了!” 陈烁不理她了,看旁边的服务员等了半天,一脸憋笑快要憋到忍不住的表情,从她手里接过了菜单。 看好自己要的东西后,他并没有急着点,而是让余田田先来,还算有绅士风度。 余田田犹豫不决地翻着菜单,不知道选什么好。 陈烁给她推荐:“这里的柠檬乳酪烤鸡小腿不错,你可以试试。” 后来这道鸡小腿上来以后,余田田咬了一口,鲜嫩多汁,外酥里嫩,吃得她顿觉人生希望无限,就连对面那个为她推荐这道菜的家伙也顺眼多了。 她笑着问:“陈医生,你怎么知道我会喜欢这个?” 陈烁露齿一笑,白白的牙齿blingbling的,模仿她的语气跟个神经病一样夸张地说:“陈医生,我对这只鸡腿已经产生感情了,你千万不要浪费,一定要把它吃下去啊!” 余田田想把剩下的鸡腿塞他嘴里,堵住他的臭嘴,可是鸡腿太好吃,她舍不得。 她只是哼哼两声,继续埋头苦吃。 姑姑说会来看她的准对象,所以余田田频频回头朝入口处看,但都没看见姑姑的身影。 倒是吃到一半时,她察觉到隔了两张桌子有一对正在用餐的男女老往他们这里看。 她小声问陈烁:“你看见那桌人了吗?”她用下巴朝那边努了努,“他们老看我们。” 陈烁抬头看了一眼,只是一眼,脸色顿时沉了下去。 他看余田田吃得差不多了,于是搁下手里的刀叉,平静地说:“我们走吧。” 余田田吓一跳,“怎么就要走了?我的甜品还没上啊!” “不吃了,下次有机会我带你来,重新请你吃一顿。”陈烁说着就站起了身,不容置疑地要拉着余田田去柜台结账。 是什么样的原因会让他连坐在这里多等几秒,连服务员过来结账都等不了,就这么急急忙忙地要离开? 余田田忍不住回头去看那桌的人,那对年轻的男女也看着他们,似乎在说着什么。 走进电梯时,余田田大着胆子问陈烁:“他们是谁啊?” 陈烁没说话。 “不会刚好是你的前女友和她的现任男友吧?”余田田试图缓和气氛,哈哈哈地笑。 陈烁白了她一眼,“你刚从北极回来吗?也不看看外面寒冬腊月的,讲这种笑话合适吗?” 余田田自讨没趣,也只能闷声闷气地说了句:“吕洞宾又被狗咬了。” 陈烁立马瞪眼:“说谁狗呢!” “谁咬了吕洞宾谁就是狗呗。” “那请问吕洞宾,你帮了我什么?” “你一副伤心欲绝的样子,我安慰安慰你给你讲个笑话,结果你反咬我一口,你说我是不是吕洞宾?” 陈烁忽然间没吭声,抬头对着光洁透亮的电梯内壁看了看,好像是在仔细分辨自己的表情是不是如余田田所说。 看着看着,他也不说话了。 电梯到底地下一层停车场的时候,叮的一声,门开了。 陈烁先走出去,走了没两步,旁边那台电梯门也开了,从里面走出两个人,女人有些急切地叫出了声:“哥,你等我一下啊!” 那两个人正是在餐厅里频频回头看他们的青年男女。 余田田看见陈烁背影一僵,脚步只是微微停顿,然后又继续若无其事地往前走。 她小声说:“喂,有人在叫你。” 年轻女人很快跑到陈烁面前,伸手去拉他的手,“哥,你怎么看见我也不打招呼啊?害我匆匆忙忙跟上来,饭都没吃好。你又不是不知道这里的牛排最好吃了,当初还是你带我来的呢,结果我牛排都没吃多少就赶来找你。” 是一种撒娇的语气。 她还笑眯眯地把自己的同伴招呼过来,然后可爱地冲陈烁眨眨眼,“哥,这是于嘉,我男朋友。你听爸说过了吧,下个月我们就要结婚了,你可别忘了给我封个大红包呀!” 余田田有点摸不着头脑。 要说这两人是兄妹吧,妹妹确实有向兄长撒娇的姿态,可是那个被叫做哥哥的家伙只是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何况有哪个妹妹下个月就要结婚了,哥哥这个月才见到妹夫啊? 也不知是停车场光线太昏暗还是怎么着的,余田田甚至觉得陈烁的表情非常冷漠,远远冷过了她刚才讲的笑话,亦或是室外的寒冬腊月。 他面无表情地站在那里,面容被昏黄的灯光笼罩着,像是蒙上了一层雾,看不真切。 那个叫于嘉的男人走了过来,跟着未婚妻一起叫陈烁一声哥,而陈烁连看都没看他一眼,径直侧过头来对余田田说:“还愣着干什么?走吧。不是说这家的牛排不好吃,要去喝夜啤吃小龙虾吗?” 他竟然对这对男女视若无睹,活像对方是空气似的。 余田田当真有些瞠目结舌,看陈烁把这一切做得如此自然,她都有些站不住脚了,结果当事人还镇定得像是什么事情都没发生一样。 年轻女人有些着急地跺脚,“哥,你怎么不理人啊?你妹妹都要结婚了,给你介绍妹夫你也不理!你难道要跟我赌气赌一辈子吗?你——” “谁是你哥哥?”陈烁一直没说话,此刻开口打断她的竟然是一句冷冷的质问。 他忽然一把抓住了余田田的手,拉着她头也不回地走了。走了没几步又想起了什么,顿住脚,头也不回地扔下一句:“陈璐瑶,你最好记清楚了,这辈子我只有一个妹妹,至于你——” 片刻的停顿后,他用一种冰寒刺骨的语气说:“你算什么东西?” 余田田无暇分辨来自身后的带着哭音的呼喊到底说了些什么,也只是隐约听见那个叫于嘉的男人似乎在安慰未婚妻,她甚至来不及去想这场突如其来的闹剧是怎么回事,又是否蕴藏着什么狗血剧情。 她只是怔怔地被陈烁拉着手往前走,甚至没能抽回手来。 因为那只修长干净、指节分明的手,属于陈烁这个讨人厌的家伙的手,此刻正以一种抓住救命稻草的姿态牢牢紧扣住她,力道很大,并且微微发抖。 他的体温不知道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冷,那只手活像是刚从冰窖里出来的一样。 余田田几乎没能忍住地打了个哆嗦。 他们一言不发地走到了他停车的地方,陈烁站了片刻,然后触电般缩回了手。 他好像这才意识到自己刚才做了什么,几乎是瞬间后退三尺,张了张嘴,然后别扭地说:“我不是故意要牵你的。” 余田田看他一回过神来就是这种好像她有病毒的模样,气不打一处来,瞪他一眼,“对对对,是我故意要被你牵的!” 坐进车里,陈烁好像还没从刚才的事件中平复过来,失神片刻,才问余田田:“你住哪里?我送你回去。” 然后一路上两人都没有再说话。 没想到两人第一次难得的和平相处竟然是这样,没有一句斗嘴的话,可气氛却僵硬得令余田田忍不住开始怀念那个臭脾气爱吐槽的陈医生。 余田田其实满肚子疑问,比如那个叫陈璐瑶的真的是他的妹妹吗,陈烁又为什么用这种古怪的态度冷落她,甚至说出了那种丝毫不顾及对方颜面的话。 “你算什么东西?” ——这种话真的是一个当哥哥的人会对妹妹说出来的话吗? 她怔怔地回味着那句冷冰冰的话,只觉得原来这才是陈烁真正带有敌意甚至仇恨的模样。 然后她才意识到,过去他对她所说的一字一句都不过是带着怒火的气话罢了,根本算不上什么。 这么一想,她忽然间又觉得庆幸,还好,还好自己没有真的跟他结仇。 余田田频频从后视镜里去看陈烁,看见他一言不发地开车,明明很好看的一张脸绷得很紧很紧,上面写着四个大字:生人勿进。 其实他的长相是很阳光的,她第一次看见他的时候就在想,如果他穿着白大褂来儿科亲切地对孩子们笑一笑,大概所有害怕打针的孩子都不会再害怕什么。 那双眼睛深邃明亮,像是夜空,像是大海,倒映其中的一切都会显得很美丽。 她这样模模糊糊地想着自己当初的念头,再看看后视镜里他眉头深锁、嘴唇紧抿的样子,忽然间纳闷起来。 究竟是什么样的成长环境会造就这样一个复杂的人呢? 明明拥有令人羡慕的外在条件,可以成为一个众人仰慕的优秀外科医生,可为什么陈烁偏偏就剑走偏锋,成了今天这种脾气暴躁,甚至可以算得上是气度狭小的男人呢? 她一直相信成长环境会对一个人的性格造成巨大的影响,而如今,她忍不住地开始揣度陈烁的过去。 虽然她依旧对他过去说的那些话耿耿于怀,可是此刻看见他这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她忽然间意识到,也许正如刺猬竖起浑身的刺来抵御外界伤害一样,都不过是因为在那坚硬的盔甲之下,藏着一颗柔软脆弱、容易受伤的心。 他又受过什么样的伤呢? 第13章 第十三章 汽车停在小区大门口,陈烁看见小区里黑漆漆的,路灯也没开,就径直把车开进去了。 余田田说:“其实停在大门口就可以的。” 陈烁没说话。 他没有习惯为自己的好意做出解释,所以并不说明是担心她一个女孩子大晚上的走夜路并不安全。 他一路把余田田送到公寓楼下,看她开车门出去,看她转身对他说:“还是要谢谢你送我回家,陈医生。虽然你都没跟我说谢谢我请你吃饭,而且吃到一半就拖着我走了,害我把这辈子差点吃到嘴的最昂贵甜品给浪费了。” 陈烁的嘴角微微动了动,表情终于没那么僵硬了。 他一如既往地自高自大,对余田田说:“多少人求着请我吃饭我都不去,今天赏脸跟你吃了一顿,大恩不言谢,你在心里偷着乐就行了。” 余田田抽了抽嘴角,既想笑,又想骂人。 看他恢复元气,知道斗嘴了,她也没那么同情他了,白他一眼转身走了。临走前还不忘回头提醒他:“陈医生,你说过下次会请我去空中花园再吃一顿,把我的甜品补回来的,希望你千万千万不要狗记性啊!” 陈烁瞥她一眼,“我就算忘了,那也叫贵人多忘事,狗记性这种东西还是比较适合你一点。” 余田田坐电梯上楼去了,从高高的十三楼往下看,她看见陈烁的车还没有离开,不知道他在车里干什么。 她洗了个澡,大约二十分钟过去以后,走到窗户边上吹头发时,却看见那辆黑色汽车仍然停在楼下,一动不动。 余田田愣了愣。 墙上的钟指着晚上十点四十,陈烁说他的备用钥匙在朋友那里,而朋友出差,晚上十点才回来。 如果是这样的话,他应该能够回家了啊…… 她趴在窗户上看了一阵,被外面呼呼的冷风吹得脑仁发疼,于是关上窗,想了想,还是往大门去了。 陆慧敏在玩电脑,奇怪地侧过头去问她:“大晚上的,往哪儿跑?” 她也不吭声,披了件外套在家居服外面,咕噜咕噜就跑下了楼。 陈烁靠在座椅上闭目养神的时候,听见有人在咚咚咚地敲车窗,他睁眼转过头去,一愣,“余田田?” 那个去而复返的人顶着湿漉漉的头发,弯下腰来从车窗里看着他,“陈医生,你怎么还没回家?” 陈烁张了张嘴,没说话。 “不是说朋友晚上十点就回家了吗?怎么,还没从他那儿拿到钥匙?” 她拢了拢身上的大衣,冷得跺了跺了脚,“大冬天的外面多冷啊,你就坐在车里也不见得暖和到哪里去,还是快回家吧!” 陈烁说不出话来。 他是把钥匙放在家里了,但他没有什么朋友,备用钥匙也不过是放在医院的办公室抽屉里。 他并不知道自己坐在这里那么久是在干什么,只是…… 只是不知道该去哪里。 少有的困惑浮动在心头,他忽然开口问余田田:“今晚的晚饭没让你吃饱,你饿了吗?” 余田田惊讶地看着他。 “我饿了,走吧,带你去吃小龙虾,喝夜啤。”他打开车门,忽然间对她笑了,没有毒舌也没有凶巴巴的,只是眉眼弯弯地看着她。 余田田一下子惊在原地,一个字也说不出了。 这样的陈医生…… 鬼使神差的,她居然坐上了车。 只顾着神游天外,余田田也就忘了考虑一个问题——陈烁没带钱。 所以这顿貌似还是要她请,可怕的是直到她欢快地吃完了小龙虾才意识到这个可怕的事实。 陈烁甚至还一边擦嘴,一边姿态优雅地对她勾勾嘴角,“今天看你比较顺眼,勉为其难再赏个脸,让你占个便宜又跟我吃了一顿,是不是很感激我?” 余田田只差没掐着他的脖子让他把刚才吃的东西吐出来。 大冷天的陈医生不知是心血来潮还是怎么的,居然叫了几瓶啤酒,余田田光是看着都觉得冷得慌,他却一口接一口地喝着。 余田田看他半天,还是问了句:“有心事?” 陈烁没说话。 半瓶啤酒下肚以后,他才坐在蓝色的大排档里,眯眼看着头顶油腻腻的明亮灯泡,低声说:“你今天看见的那个,陈璐瑶,不是我妹妹。” 余田田望着他没说话。 “我妹妹叫做陈熹,晨光熹微的熹,比我小五岁,长得很漂亮。”他自顾自地说着,视线一直停留在那颗灯泡上,间或喝一口啤酒,“她很黏人,从小到大都黏我,总是我去哪里她就去哪里,不让她去她就哭。” 说到这里,他弯起嘴角笑了,两边的脸颊上都露出了一颗很浅很小的梨涡,看上去竟然有那么几分可爱。 他说:“她七岁那年,我第一次一个人出远门参加夏令营,走的时候她哭得很伤心,后来我在电话里听我妈说,她哭了一晚上,睡觉的时候都在抽抽噎噎地叫哥哥,眼睛都肿了。” 他问余田田:“你看过《麦田里的守望者》吗?” 余田田摇摇头,犹犹豫豫地说:“我只看过《冷酷总裁的守护者》……” 话没说完,对上陈烁的死鱼眼,她自觉地闭上了嘴。 陈烁说的那个故事和《麦田里的守望者》里的场景竟然惊人的相似,做哥哥的和父母发生争执,执意要离家出走,妹妹就砸碎了最爱的小猪存钱罐,把所有压岁钱交给哥哥。 他看着地上的陶瓷碎片,震惊地问陈熹:“你不是最喜欢那只小猪了吗?” 那一年,小小的她仰头认真地看着哥哥,“我怕你挨饿。” 一字一句脆生生的,明明是个什么都还不懂的孩子,却满心满眼都是她最亲最爱的哥哥。 陈烁也不过才十二岁,收拾好了背包准备趁夜出发,却在经过客厅时,听见陈熹的屋门咔嚓一声,那个小人儿就这么打开了门,右手拖着她的芭比书包,左手抱着小熊,笨拙地朝他跑了过来。 她抬头望着哥哥,“我要跟你一起走!” 想当然的,陈烁不可能答应。 他又急又怒地命令陈熹回房睡觉,第二天乖乖去上学。 陈熹急得哭了起来,一把抱住哥哥的大腿,呜咽着说:“大不了我不带这么多东西,我不带小熊了,也不带那么多公主裙,我什么都不带,哥哥你把我带上好不好?” 她哭得很伤心,眼泪大颗大颗往下掉,声音却不敢太大,怕把爸爸妈妈吵醒,哥哥会挨骂。 最后她抱着哥哥,用充满泪水的眼睛望着他:“我不想离开你……” 陈烁蓦然心软,终于说不出拒绝的话,认命地把背包放了回去,不再出走。 说到这些时,陈烁忽然变得不再毒舌,脾气也不再暴躁。 他的唇角盛满了浅浅的笑意,那张原本就生得极为好看的脸似乎也散发出柔和的光晕,算是不辜负这样好看的面容了。 他的声音变得很轻很慢,像是怕一不小心就惊动了时光,把他从那样美好的记忆里轰出来。 他低头再喝一口啤酒,笑着说:“陈熹是世界上最好的妹妹,是我最亲的人。” 这一刻,余田田忽然很羡慕有兄弟姐妹的她,她叹叹气,遗憾地说:“我从小到大一直想要个哥哥,你看,就连你这样坏脾气讨人厌的家伙,也会保护自己的妹妹,对别人再糟糕也罢,对她就会很好。” 她以为陈烁会立马翻脸跟她斗嘴,可谁知道这话说出来以后,陈烁忽然间不吭声了。 她侧过头去看他,只看见他把头转向了一边,她看不见他的表情,却能看见他握着酒瓶的手指用力到发白。 “怎么了?”她一惊,“我就随口那么一说,你,你生气了?” 要是气成这样,指不定会打她一顿。 余田田心里有点毛毛的。 可陈烁却沉默了片刻,转过头来若无其事地问她:“吃完了吗?吃完了就把钱给了,大款。” 余田田:“……” 他是故意的吧? 哪壶不开提哪壶,明知道她对于又是她结账这件事耿耿于怀。 她还是没忍住,回家的路上转过头去对开车的他说:“陈医生,你不觉得你老是这么花女人的钱,一天之内让女人请你两次,和邵医生没有什么本质上的区别吗?” 陈烁随随便便地拉了拉嘴角,敷衍地说:“当然有,他花的是如花似玉的女人的钱,而我花的——” 转过头来上下打量余田田两眼,他一本正经地说:“我旁边坐的这个分明是个五大三粗的爷们儿。” 余田田深吸一口气,假装自己什么也没听见,反正听见了也要还嘴,还嘴也还不过他,简直是白费力气。 陈烁把车再次停在楼下,而她快步走进单元门,快要踏进电梯时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那个一晚上都很异常、显得不那么凶恶的陈医生此刻正坐在汽车里一动不动,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前一刻的他还在和她贫嘴,可这一刻就完全没有了半分笑意,只是一个人静静地坐在那里,微微仰头看着车窗外的夜空。 他的姿态像是一个很孤独的人,努力地想要找点星光为伴,于是她下意识地也朝夜空望去时,却发现那里一颗星星也没有。 这是第一次,余田田发现陈烁是一个可以用寂寞来形容的人。 她想,还好他有陈熹。 他描述的陈熹是个那么美好的存在,像是童话里走出来的小姑娘一样,他们感情一定很好,他才会连提起她都笑得那么温柔。 片刻之后余田田才意识到,自己怎么会同情起他来? 呸呸呸,那么好的一个妹妹摊上这么个可恶的哥哥,真是倒了八辈子的霉! 回家后,余田田见陆慧敏还没睡,就凑过去问了句:“你见过陈医生的妹妹吗?” 陆慧敏说:“谁?陈医生?陈医生有个妹妹?” 看她一副云里雾里的样子,余田田只能翻翻白眼,“还是一个科的同事呢,每天一起工作,结果连对方有个妹妹都不知道。” 陆慧敏不服气地说:“就算他有个妹妹,从来都没来过医院,那我怎么可能知道呢?” 余田田一边换衣服,一边心不在焉地想着,按照陈烁的似乎,兄妹俩感情应该很好,陈熹不是很黏他吗?居然没去医院找过他? 不过这事也跟她没关系,她打了个哈欠,回屋睡觉了。 闭眼前,她有些模模糊糊地回忆着陈烁说的那个故事,心想,如果她也有个哥哥就好了。 陈熹真幸运。 第14章 第十四章 接下来的日子,医学研讨会结束了,按理说余田田和陈烁没什么交集,不需要时时刻刻如临大敌一般谨慎做事了,但她仍然保持着每一次打针、每一次护理病人时都仔仔细细、一丝不苟的态度。 因为她最怕的事就是自己因为粗心大意而操作失误,一转身就会看见病房门口站着那个白大褂,面上挂着不怀好意的嘲笑,笑她是个来自蓝翔的不合格护士。 她专业书不离手,每周依然去图书馆借阅,就连大学的期末考都没有这么刻苦过。 小白问她:“你哪来的觉悟啊?简直是脱胎换骨重新做人了!” 余田田认真地说:“第一是悟以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第二是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小白:“……” 一脸“我文化低你也不要这样对我啊”的幽怨表情。 陈烁在某天的午休时间碰见了陆慧敏,随口问了句余田田最近怎么样,陆慧敏老老实实地说:“跟中了邪似的,每天刻苦学习理论知识,有时候还主动加班,待在治疗室里一个人对着模型练习。” 陈烁似乎受到了震动。 片刻之后,他问:“她怎么忽然就奋发图强了?” 陆慧敏委婉地说:“她也没说,反正自从某天开完医学研讨会她回来掉了眼泪之后,就这样了……” 易小雨端着盒饭从后面冒了个头,“被陈医生你那么一刺激一针对,她当然要好好努力了,免得什么时候又被你抓到什么大会上丢一次人!” 陈烁无比温柔地看了易小雨一眼,“没事,下次我把这个宝贵的机会留给你,让你也奋发图强一次。” 易小雨受到了惊吓。 于是这天下班的时候,余田田刚走出电梯,就看见一楼转角处站着个灰大衣,后脑勺莫名眼熟。 她赶紧朝反方向走了没几步,没想到灰大衣侧过头来恰好看见她,出声叫住了她:“余田田,你过来一下!” 这声音…… 这语气…… 余田田没好气地回过头去,“陈医生找我有事?” 陈烁咧嘴一笑,露出两排洁白整齐的牙齿,“没事找你干嘛?” 这台词还真耳熟。 余田田一点也不客气地接了下去:“是陈医生找我有事还是我找陈医生有事?既然是陈医生找我有事,我干嘛要屁颠屁颠地跑到你面前去?” 这一次陈烁没有生气,只是双手插在衣兜里,快步朝她走来,停在她面前时,他低下头来说了一句话:“我没有针对过你。” 余田田莫名其妙。 “在超市门口做完急救之后数落你,在会上让你上台演示然后批评你,以及让邵兵离开会场不要招惹你,这些都不是针对。” 余田田信他才怪,只是莫名其妙他怎么忽然跑来她面前说了这么几句话。。 她伸出一只指头把挡住自己的这位大哥朝一旁戳了戳,“那我谢谢陈医生的不针对之恩,接下来麻烦你让让,我也提前谢过你的不挡路之恩。” 陈烁觉得好笑,饶有兴致地看着她,“余田田,这么一身牙尖嘴利的功夫是跟谁学的?” 余田田一本正经地说:“你忘了我是蓝翔毕业的吗?十八般本领样样精通,免费试学一个月不收费,报名还送笔记本电脑。” 陈烁笑出了声。 看着余田田没好气地瞥他一眼,扭头往前走,陈烁在后面提高了嗓音说:“余田田,行医治病不是考试做题,一次失败不能重头再来,也没有机会改正错误,因为人命关天,不容闪失。” 余田田闻言一怔,这才转过身去看着他。 那个男人没有像之前一样穿着白大褂,而是一身灰色大衣,脖子上还系着黑色的围巾。 但他却时时刻刻都保持着穿白大褂的样子,像一名真正值得人尊敬的医者那样看着她,不苟言笑地说:“趁着你还没有真正地失败过,狠狠地批评你,让你无地自容,让你因为我的羞辱而在今后的护理过程中打起精神来,如果这期间我的态度让你觉得受伤,我是不会道歉的。” 他走到她面前,低下头来望进她眼里。 “你现在做得很好,我觉得我之前的口水没有白费。” 有那么一刻,余田田居然说不出话来。 这么义正言辞、浩然正气的陈医生她还是第一次见到,他说的那些话都是如此具有震撼性,几乎让她怀疑自己之前的小心眼是不是太自私了。 她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说点什么,好像下一秒就能跟他说出谢谢来。 陈烁忽然一下子十分不习惯这样的交流方式。 干嘛干嘛,干嘛用这种崇拜的小眼神看着他? 还能不能愉快地斗嘴撕逼了? 他不太自然地咳嗽两声,又开始没正经地咧嘴一笑,“哈哈哈哈,唬着你了?其实吧我想刺激刺激你是真,觉得你特烦看你不顺眼所以想挤兑挤兑你也是真的,你真该看看你现在的表情,哈哈哈真是笑——” 话音未落,恼羞成怒的余田田已经抬高了脚,重重地踩在了他的脚背上。 陈烁的嘲笑变成了吃痛的叫声。 余田田咬牙切齿地瞪他一眼,怒气冲冲地走了。 这个人,真的是帅不过两秒,贱得了一生! *** 然而这天夜里,余田田辗转反侧都难以入眠,耳边一直隐隐约约浮现出陈烁说那番话的模样。 他说行医治病不是考试做题,一次失败不能重头再来,也没有机会改正错误,因为人命关天,不容闪失。 他说趁着你还没有真正地失败过,狠狠地批评你,让你无地自容,让你因为我的羞辱而在今后的护理过程中打起精神来,如果这期间我的态度让你觉得受伤,我是不会道歉的。 这大概是余田田第一次听他用严肃的口吻去陈述一件事,那时候他是什么样的表情呢? 他没有笑,眼神里满是认真。 因为认真,他看上去不再和以前一样总是带着一点坏坏的笑,反而成熟稳重了很多。 他还低下头来望进她的眼睛里,“你现在做得很好,我觉得我之前的口水没有白费。” 那双眼睛。 那双眼睛里好像又冒出了湖光山色,是隐隐约约泛起涟漪的早春之湖,是夕阳西下的霞光数缕。 翻来覆去也睡不着觉,余田田索性披着衣服起来看书。 陆慧敏半夜的时候起来上厕所,经过她的卧室,发现里面亮着灯,凑过去一看,险些被她吓死。 这是受什么刺激了吗?大半夜的居然还爬起来看专业书?! 第二天她就把这件事告诉了陈烁,陈烁的表情也是变化多端。 “我知道了。”他原本还想说什么,但是有个手术在等着他,他只能匆忙往手术室走,不再多说。 陈烁打定主意下班的时候再找余田田谈谈,刻苦是好的,但是身体才是革命的本钱,这么想着,踏进手术室之前,他转过头去对陆慧敏说:“你让余田田下班的时候等我一下,我有点事想跟她说。” 陆慧敏点点头。 然而谁也没想到,这个手术一做就是三个小时,病人在手术台上大出血,又出现并发症,等到陈烁从手术室里神情疲惫地走出来后,已经是晚上七点半了。 他回办公室换下白大褂时,猛然想起了余田田,她该不会还在楼上等他吧? 应该不会。 她又不是傻子,等他十分钟他都没到,她肯定早就撂摊子走人了。 可是陈烁没有余田田的手机号码,为了确保余田田没有继续等他,他迟疑了片刻,临走前还是去了四楼一趟。 在护士站值班的不是她,病房里也没有她,陈烁松口气,正准备走时,忽然又想到了一个地方。 治疗室。 他走到门口,从虚掩的门外往里看,余田田竟然真的在那里! 她一边翻阅手边的书籍资料,一边奋笔疾书。 外面的太阳早就落山了,治疗室里的灯她又只开了一盏,光线很昏暗,不适宜看书。 陈烁走了进去,啪嗒一声打开她头顶那盏白炽灯,余田田吓得把笔一扔,一边惊叫出声一边跳了起来。 看清楚来人以后,她面红耳赤地骂他:“你是鬼吗?走路都不知道出声的?” 陈烁瞥她一眼,“我脚步那个重啊,简直一步一个脚印,你自己太入神了没听见,怪我啊?” 一步一个脚印是这么用的? 余田田的重点没对,却见陈烁走到桌前低头看了眼她正在写的东西,低声念道:“行医如做人,步步需谨慎——” 才刚念了一句,余田田就涨红了脸,一把夺过他手里的笔记本。 陈烁似笑非笑地问她:“这什么东西?听起来怎么这么耳熟啊?我说,余田田你该不会是把我说过的话记在本子上,打算当成名人名言背下来吧?” 余田田瞪他一眼,“这是我的心得体会,要上交的年度护士心得报告!” 陈烁记起来了,每年这个时候,医院都会要求医生护士交一份年度工作报告,细述一年以来工作中遇到的大小问题,以及自己的应对措施,最后还要描述自己的心得体会。这份报告会进入医护人员的档案,并且对年终奖以及评职称等都有影响。 他只是没想到这个被很多人当成是任务一样敷衍以待的工作报告会受到余田田如此严肃认真的对待。 他低头看了看一旁的参考书,“写工作报告要这些东西干什么?” 余田田不情不愿地解释说:“之前在工作中失误过几次,我在认真分析自己是哪里做得不对,顺便再巩固一下,免得再犯错。” 陈烁的嘴角弯了起来。 余田田瞪他:“你又想骂我了?” 他破天荒地对她和颜悦色地笑了,语气轻松地说:“你对工作严肃以待,一丝不苟,有什么可骂的?” 余田田一愣。 他把手里的笔记本放下了,然后朝她伸出左手,右手撩起了左手的衣袖,露出了那块一眼看去就价值不菲的名表。 余田田翻白眼:“炫富死得早。” 陈烁的脸一下子垮了下来,真想一巴掌抽死她。 “我是让你看看几点了!这个时间还在这儿写报告,你身体还要不要了?饭也不吃,觉也不睡,你要真想当白衣天使你直说啊,我照着你脖子上来一手术刀让你立马升天,一了百了。” 他也真是纳闷了,怎么他和这个余田田就这么不对盘,随随便便说几句话也能吵起来呢? 恨铁不成钢地再瞪余田田一眼,他说:“东西收好,跟我走!” “我干嘛要跟你走啊?”余田田瞥他。 “不跟我走啊?不跟我走也行,上次说好的空中花园大餐——” “走!走走走!”余田田跟打了鸡血似的把桌上的书和资料全部往背包里塞,一时开心了还唱了起来,“说走咱就走呀!” 陈烁面上一黑,抬腿就往外走,“我这还没出医院门就后悔了,这顿还是免了吧,免得出门人家看见我和一个精神病人走在一起,简直有辱我的一世英名!” 余田田开开心心地背着背包蹦蹦跳跳地出来了,一边追上来还一边叫嚷着:“陈医生你要是说话不算话,怎么对得起你的一世英名呢?” 她开心的样子简直跟个小学生似的,从头到脚都散发着喜悦的光芒。 陈烁只看了一眼,嘴角就情不自禁弯了起来。 真是个小学生,被老师批评了就一丝不苟地改正错误,得了一点夸奖或者甜头就立马蹦蹦跳跳起来。 可是这样的人不知怎么的让他想起了陈熹。 只要他对她稍微好一点,哪怕就是笑一笑,她也哥哥长哥哥短地拼命讨好他,开心得就要飞起来似的。 这样想着,陈烁的心忽然塌陷了几分,柔软得不可方物。 第15章 第十五章 一连两周和陈烁一起来空中花园吃饭,不知道是不是陈烁的辨识度太高,门口的迎宾居然认出了他们,笑得甜甜地对余田田说:“欢迎光临,两位又来啦?” 不说不知道,一说真奇妙。 余田田也觉得很神奇啊,她居然和陈烁第二次来这么浪漫这么适合约会的地方吃饭了。 她侧过头去看看身边的他,他正礼貌地对着迎宾笑,嘴角的两颗小梨涡又露了出来。 上天真是不公平,给了他这么毒一张嘴,却偏偏又给了他这么好看一张皮囊。 吃饭总得找点话题聊聊,余田田又想起了上次和陈烁一起喝夜啤时的对话,想起了他的妹妹,陈熹。 她问他:“你妹妹今年多大啦?” 陈烁只说:“我今年二十九了,她比我小五岁。” 余田田觉得他真自恋,她问的明明是他妹妹,他还非要把自己的年纪说出来,权当是顺便才报上陈熹的年纪。 她问:“那你妹妹现在在做什么?” 陈烁想了想,回答说:“她从小就想当画家,小时候父母送她去学过油画,现在家里还挂着几幅她画的画。” 余田田想问那她现在在做什么,是不是还处于成为画家的途中,然而服务员送来红酒,打断了他们的对话。 陈烁说:“我们没点红酒。” 服务员笑着解释:“今天是周三,情侣之夜,这瓶红酒是特意送给两位的。” 陈烁刚张嘴,余田田就性急地打断了他,对服务员甜甜一笑,“谢谢你啊。” 目送服务员远去,她一脸得了好处的高兴表情,松口气对陈烁说:“还好我机智,不让你跟他解释。反正老板愿意送红酒,不喝白不喝啊!” 陈烁饶有兴致地看着她,“你凭什么以为我是要跟他解释啊?我明明打算跟他说我们俩是夫妻,高于情侣一个档次,这酒是不是也该送瓶档次更高的。” 余田田愣了半天,送他一个大拇指。 “高!” 她听哥哥和妹妹的故事听上瘾了,于是缠着陈烁再给她讲一个。 其实除了余田田,他似乎从来没有跟任何人讲过这些他和陈熹之间的琐碎回忆。但看她这么兴致勃勃的,他也没有拒绝,想了想,还是开了口。 他和陈熹偶尔也会吵架,印象深刻的一次是在他十五岁的时候,那一年,陈熹十岁。 “具体是因为什么发生冲突我也忘记了,好像是我要去参加朋友的生日聚会,但那天陈熹刚好要去学画画。我原本答应过她会亲自送她去,接她回来,但是时间不凑巧,就想要瞒着她偷偷跑掉,让我妈送她去学画画。” “然后呢?她发现你跑掉了,就生气了?” 想到这里,陈烁低头一笑,无奈地说:“哪里跑得掉啊?她那个鬼精灵,听到我朋友打电话给我之后,就觉得我会跑掉,所以一直牢牢地跟着我,就连我去厕所她都守在门外。” “然后你就和她吵了一架?” “没有,我试图跟她讲道理,但她不听,哭着嚷着要我送。没办法,我只好跟朋友打电话说晚点去,先送她去学画画。” 十五岁的陈烁也正处于年轻气盛的年纪,哪怕妥协了,也忍不住对陈熹说了几句气话。 他一边换鞋出门,一边冷言冷语地对她说:“也就只有我会这么无条件地让着你,纵容你胡闹!但是只此一次,再也没有下次了。你下次再这么无理取闹,我就不理你了,你随便去找谁叫哥哥,总之别找我了。” 他用那种气急了的表情看着陈熹,还唬她说:“我是说真的,再有下次,我就不认你这个妹妹了!” 陈熹哭了,气得从他手里夺过画板生气地大喊:“我不要你送了!你走,我以后都不会叫你哥哥了!” 陈烁也气了,扭头就走,“好啊,不要我送就不要我送,你以为我想送你?” 他大步流星地走出了门,头也不回地走了。 然而仅仅是走出了一条街,他就飞快地回头看了一眼,小家伙远远地跟在他后面,一边抹眼泪一边气呼呼地看着他。 见他回头了,她还飞快地跑过了人行道,走到他对面的街道上去,以表示自己是有骨气的人,并没有跟着他,只是恰好走到了一条街上来。 陈烁看见她朝人行道对面跑去的时候,心跳都快要停止了。 他恨不得一个箭步跑上前去阻止所有正在通行的车辆,以免陈熹发生意外,还好,还好她顺利地过了街。 他放不下脸面来,只能一边走,一边扭头从玻璃橱窗里去看陈熹。 这样看着看着,他也察觉到陈熹一直在扭头看他。 她的眼睛肿肿的,一脸气呼呼的表情,却充满渴望地看着他,像是在等着哥哥主动认错,走过街去拉着她的手言归于好。 她咬着下唇,双手拽着画板,小小的姑娘就这么别扭地走着。 然后一不小心撞上了一位路人,她抬头一看,是个看起来凶神恶煞的中年男子,顿时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就在她泪眼朦胧之际,陈烁不知道什么时候忽然就跑过了马路,一把将她抱进怀里,“撞到哪儿了?撞到哪儿了吗?跟哥哥说,哥哥看看哪里疼!” 他叫得急切,可几句话就让陈熹哭得更厉害了。 她抽抽噎噎地抬头望着他,泪珠一颗接一颗地从眼眶里往外掉。 她说:“这里,这里疼。” 是小女孩撒娇时的声音,尖尖细细,还带着哭音。 那只胖乎乎的小手摸上了心口,又因为分不清心脏究竟在哪一边,还可笑地指在了右边。 她抽抽搭搭地说:“哥哥不要熹熹了,熹熹心里疼……” 那一刻,陈烁的眼睛都红了。 他放在心上疼爱的小姑娘。 无论拥有了什么好东西,他都会第一时间想到她,想为她送到手上的小姑娘。 那是他放在心尖尖上宠着的熹熹。 他认错了,妥协了,那一晚连朋友的生日聚会也没去,只是守着陈熹画画,待她画完以后又带她去吃冰淇淋、套圈、玩娃娃机。 那天夜里他们很晚才回家,天上繁星满天,小姑娘走累了,走不动了,声音娇娇地缠着哥哥背她。而她自顾自地在哥哥背上开心地唱着歌,唱着唱着,声音却忽然小了下去,然后慢慢消失了。 “我回头看她,却看见她闭着眼睛睡得很香,她还用手搂着我的脖子,眼睛尚且肿着,嘴边却是甜甜的笑。” “我背着她,一步一步往家的方向走,沿途是闪烁的群星,是喧嚣又动听的虫鸣鸟叫。好像走了很远很久,我却一点也没觉得累,只是想着,如果可以一辈子让她这么安心地趴在我的肩上,不管今后发生什么事都坚定地把她护在身后,那就好了。” 陈烁的身音渐渐低沉下去,却因为这分低沉而变得黯哑,变得温柔,变得像是一幅动人的画卷,连听得入神的余田田也有种穿越到了那个夜里的错觉,仿佛看见那个背着陈熹的十五岁少年就在眼前。 他高高瘦瘦的,背上背着个因为疲惫而睡着的小姑娘,哪怕他其实也很累,但脚下却一步一步走得极为坚定。 余田田忍不住抬头看他,却只看见那双温柔又宁静的眼眸。 像是风平浪静的大海,任何风吹草动都倒映其中,而它本身就蕴藏着这世间最惊心动魄的美丽。 她低声说:“陈熹真幸福。” 是由衷的羡慕,羡慕她有这样一个疼爱她的哥哥。 陈烁却只是低头笑了笑,然后问她:“那你呢,你没有兄弟姐妹吗?” 余田田摇摇头,有些惆怅地说:“我啊,我是独生女。” “独生女有什么不好的呢?父母捧在掌心里宠着爱着,不会因为有兄弟姐们而受到忽视。” “要真是掌上明珠就好了。”余田田没好气地说,想到自己的父母,真是又好气又好笑。 她说她的父母算是半个艺术家加半个艺术家,加起来恰好一整个。 父亲是教美术的,母亲是大学里的音乐教授。 遗憾的是她并没有遗传到父母的艺术细胞,小学美术课画出来的东西总是让老师百思不得其解,音乐课一开口就会把人笑岔气,简直是先天五音不全。 好在她这个做女儿的会做饭,会买菜,会砍价,从小时候起,家里的水电煤气什么就都是她在操心,一个家被她打理得井井有条。 也因此,父母是不食人间烟火的艺术家,她有时候反而显得有些市侩。 大概正因为父母性格太温顺,所以她这个当女儿的反而硬气起来,早早地担当起了保护父母的责任。 亲戚们都说,她这是和父母交换了角色。 余田田心不在焉地叉了一小块牛排送进嘴里,“你知道我妈妈生活上低能到什么程度了吗?十二岁那年,有一天我放学回家,看见她惊慌失措地站在沙发上,洗衣机里的水已经把客厅都给泡上了,就跟发大水似的。我冲进厕所去看,发现她不知怎么的把洗衣机后面的水管给碰掉了,又怎么关洗衣机都不管用,天知道水是从水管里出来的,她拼命戳洗衣机有什么用!” 她这样埋怨着,陈烁听得哈哈大笑,“你妈妈也是个人才。” “不许说我妈妈坏话!”余田田瞪眼睛。 陈烁黑了脸,“这话难道不是你先说起的?” “我妈妈当然只有我能说,哪能让别人说?”她还是吹胡子瞪眼睛。 陈烁瞪着她,不高兴地说:“余田田你真不讲道理。” “不讲道理是女人的特权。”余田田理直气壮地说。 “那你说说作为男人的我又有什么特权?” “当女人不讲道理的时候,你拥有让着她、不跟她计较的特权。” “……”陈烁看她半天,最后咧嘴一笑,“就算我有这个特权,也对你不起作用啊。男人是该让让女人,可你不是女人啊,五大三粗、三心二意的,分明是个大老爷们儿。” 余田田怒气冲冲地朝他舞叉子:“陈医生,我看你的老师光是教会了你怎么做手术,没教会你怎么做人是不是?” 陈烁被她逗得哈哈大笑,最后一边笑一边摇头,将开过瓶的红酒倒进了两只酒杯,拿起其中一只摇了摇。 “难得这么和平共处一次,余田田,我们还是碰个杯,庆祝一下吧。” 余田田一边跟他碰杯,一边冷哼一声,“我们和平共处了吗?不是一直在打嘴炮么……” 但是说着说着,她抿了一口甜甜的红酒,还是忍不住弯起了嘴角。 其实,陈医生已经开始让着她了。 你看看,最后这句话分明就是他在妥协。 第16章 第十六章 那天之后,余田田碰见陈烁的次数多了起来,两人见面时虽然气氛也是剑拔弩张的,但斗嘴的成分总算大于斗气的成分了。 比如上班的时候在电梯里相遇,陈烁露齿一笑,“哟,这不是咱们的神扎手小护士,余护士吗?” 余田田也甜甜一笑,“哎哟,这不是我们的手术刀男神,陈医生吗?” 陈烁挑眉,“有了咱们陈护士,儿科的孩子们可再也不怕打针了,被你这么一笑,心都融化了呢!” 余田田眉眼弯弯,“哪里比得上陈医生呢?外科有了你,手术台上都不用麻醉剂了,只要看你一眼,立马醉得七荤八素的啊!” 然后午餐时间在食堂相遇了,陈烁大老远端着盘子朝余田田这桌走来,探头在她餐盘里看一看,“哟,余护士今天怎么没打你最爱吃的鸡腿?” 余田田还没来得及说话,就看见陈烁从自己的盘子里夹起一只色泽鲜亮的鸡腿,飞快地咬了一口之后就送进了她的盘子。 “我陈烁一向做好事不留名,你就叫我活雷锋吧!”他假装严肃地朝她点点头,然后昂首阔步地又端着餐盘走了。 余田田:“……” 因为护士工作报告有字数限定,而余田田又无比认真,所以在接下来的一周里,她每天下班都在医院多留了一个小时,一边翻阅自己的工作记录,一边总结。 一周里竟然有两次都遇见了陈烁。 第一次是在电梯,他走进来,惊讶地看着余田田,“你怎么这个时间点才走?” 余田田解释说:“在写工作报告。”然后又好奇地问了句,“那你怎么……” “手术。”陈烁伸手揉揉鼻梁,神情疲惫。片刻之后放下手,他说,“我送你。” 第二次是她在医院外面的车站等公交,陈烁把车停在她面前,“又主动加班写工作报告了?” 她也斜眼看他,“那陈医生呢,又迫不得已加班做手术了?” 陈烁一边示意她上车,一边说:“你加班又没工资拿,不知道为什么这么勤奋。” 余田田一边系安全带,一边重复着他以前说过的话:“是谁告诉我的,行医治病不是考试做题,一次失败不能重头再来?我可是认认真真在改掉工作太过疏忽的缺点,你现在又转过头来讽刺我没工资拿了?” 系好安全带后,她发现陈烁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忍不住一窘,“你看我干什么啊?” 陈烁这才转过头去开车,嗤了一声,“这车上总共就你和我两个人,我不看你看谁啊?” “哦,我知道了,因为我长得美。”余田田镇定地摸摸自己的脸,对着后视镜吐出四个字,“花容月貌。” “我怎么觉得你用错成语了呢?”陈烁似笑非笑地也从后视镜里瞧她一眼,轻描淡写地吐出一句:“分明是老眼昏花。” 余田田又气鼓鼓的把腮帮子鼓了起来,却没看见身旁的人嘴角慢慢地弯了起来,眼神也柔和很多。 陈烁是真的没有想到余田田是这样认真的一个人。 他不是不知道自己的嘴有多得理不饶人,也不是不知道自己对她做过的事情对于一个女孩子来说有多伤自尊。 可是她不计较。 她大大咧咧地跟他斗嘴置气,可是在那以后她就开始找自己的原因,然后坚持不懈地让自己变得优秀起来。 有那么一刻,他觉得自己似乎应该对这个看似平凡的小护士肃然起敬。 把余田田一路送到公寓楼下时,他忽然转过头来看着她,“余田田,我怎么发现我好像已经开始喜欢你了呢?” 余田田大惊失色,下意识地捂住胸口,“不要啊陈医生,我,我驾驭不了你这款!” 陈烁大笑出声,一边笑一边问她:“你胸前一马平川的,多此一举捂什么捂啊?” “……”余田田立马愤怒地松开了手,气愤之下忘了思考,抬头挺胸地把那两坨肉突了出来,“你自己看看这是什么?一马平川?你才是老眼昏花!这个叫一马平川吗?这明明是连绵起伏、高耸入云!” 陈烁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 “余田田啊余田田,我怎么以前没发现你这么讨人喜欢呢?你放心,我说的不是男女之情,都说你是个五大三粗的大老爷们儿了,我和你当然是兄弟情。”他还瞄了瞄余田田露出来的那两团,然后努力止住笑意,“我是不是该对这连绵起伏、高耸入云的山峰肃然起敬啊?” 余田田涨红了脸,强装镇定扔下一句:“不用了陈医生,你的敬佩与欣赏已经从你那色眯眯的死鱼眼里流露出来了,善于察言观色的我已经领会到了。” 然后就匆匆推门下车,一溜烟跑掉了。 一边跑她还一边忿忿地想,这个死陈烁,一天到晚就会捉弄人! 少说两句会憋死吗? 越想越气,她回过头去狠狠地剜了陈烁一眼,却没料到前面就是台阶,一下子踉踉跄跄地往前栽了几步,正好撞在单元门上。 痛痛痛! 鼻子痛得要命。 她泪眼汪汪地刷卡逃跑,一点也不想去看车里的人是不是已经笑成狗了。 她想得没错,车里的陈烁真的笑出了眼泪。 可是笑着笑着,他忍不住眯眼回想了片刻……其实她满脸通红的样子还挺讨人喜欢的。 *** 然而人生总是跌宕起伏的,余田田的好心情并没有因为和陈烁的和平共处而持续多久。 十二月初的时候,她和其他护士一起把工作报告交了上去。 护士长对他们说:“这一次有省里的领导亲自来视察,指名点姓要审阅我们二院的工作报告。” 一些敷衍塞责的人一下子提心吊胆起来。 护士长看了大家一圈,又笑了笑,“是麻烦,也是好事。如果被上面的点名夸奖了,年终奖和评优评奖大概都有了,轻则明年的三八红旗手,重则劳模啊十佳什么的。” 二院一向有个传统,得到了荣誉称号的劳动模范是可以在年休的时候去免费旅游疗养的,评职称时也会顺利得多。 职称与工资挂钩,谁不想拥有这个机会呢? 余田田并没有多么渴望这种好事落在她的头上,她心知肚明自己在这一年的工作里确实做得不够好,但明年。 明年她一定会很努力地朝这个目标奋斗! 十二月中旬的时候,医院公布了每个科里的优秀年终总结,因为这次有省里的领导参与审查,所以院里的领导也格外重视。 余田田和众人一起围在公告栏前看了半天,心平气和地接受了名单上没有自己的事实。 本来也没报多大期望,所以也就不会有什么失望。 名单公布后的三天里,余田田都没有什么特殊情绪。 直到第四天,领导一改往年的名额公布就了事的作风,转而将优秀的年终总结张贴出来,供大家学习。 当余田田秉承取长补短的精神与小白一起站在公告栏前“瞻仰”同事们的大作时,忽然间就愣住了。 在那份被特批为第一名的年终总结上,护士长的名字以一种意气风发的姿态夺人眼球。 然而那份总结的题目却是余田田无比熟悉的—— 行医如做人,步步需谨慎。 那是她在昏暗的治疗室里冥思苦想着陈烁曾经对她说过的话,然后高高兴兴地总结出来的浓缩版。 那是在某个黄昏时候,说这话的人站在她写报告的书桌前不经意地拿起那几张草稿,然后似笑非笑念出来的标题。 那是她的标题。 她的年终总结。 她在嘴边心里重复过无数遍的十个字。 余田田看着众人以欣羡的目光看着这一栏的优秀工作报告,听着他们七嘴八舌地讨论着今年医院会让这些幸运儿去什么地方旅游疗养。 “我猜是张家界,去年好像听主任说起过,领导比较中意那里。” “大冬天的这么冷,跑张家界那荒山野岭去干什么?我看肯定是西岭雪山啦,滑滑雪、泡泡温泉,这才叫享受。” …… 余田田听不太真切他们到底说了些什么,但是她的的确确觉得很冷。 已经是隆冬了,一年中最冷的季节,她就算站在人群里,也觉得冷。 第17章 第十七章 余田田站在整洁干净的办公室里,没有心思去看被布置得十分精致又具有女人味的办公桌,也没有去看满墙的个人荣誉奖状或者十佳工作团队,只是目不转睛地看着桌后的张佳慧。 张佳慧是她的顶头上司,也是护士长。 年过三十五,但保养得很好,已经生了两个孩子的张佳慧化着精致的妆容,看上去还不到三十。 她也没有料到这一次的年终总结竟然会被张贴出来,面对得奖总结的真正主人,难免有几分心虚。 她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用悦耳动听的声音说:“小鱼啊,不好意思,其实我……” 说到这里,她踌躇了。 片刻之后,她叹口气,“对不起,我不应该抢你的名额,但是我家两个孩子一直嚷着想去滑雪。你也知道现在养孩子有多不容易,更别提我还一养就养了俩。哥哥在读贵族小学,妹妹在读私立幼儿园,这开销实在是让我吃不消。” 余田田没吭声。 张佳慧满面愁容地说:“我也不想做这种缺德又卑鄙的事情,可是孩子缠得紧,我作为一个母亲又实在不能罔顾他们的心愿,所以我……所以我看到你的报告写得那么出色……” 她说得很诚挚,道歉的意味也很浓。 余田田还是没有说话。 张佳慧看了看她,垂头丧气地说:“你要是觉得心里有气,可以去告诉领导,我……大不了我告诉孩子今年去不了,明年……哎,以后有机会再带他们去滑雪吧。” 她靠在椅子上,神情沮丧地低下了头,因为眉头微蹙,眼角终于显露出一丝鱼尾纹来。 余田田抬头看了看她,最终低声说:“算了,我不会去跟领导说的。” 张佳慧蓦地抬起头来看着她,面上露出难以置信的喜悦神情。 余田田离开办公室前,还是直视着她的眼睛慢慢地说:“护士长,同情并不是每次都有用的,也不是谁应该给谁的。你窃取了他人的劳动成果,只需要改一改名字就行了,可是你没有想过别人为了完成这样一件事,付出了多少心血,又投入了多少精力。” 说着说着,她的声音又低了下去。 多说无益,反正那份总结现在也已经不是她的了。 余田田转身走了,心情低落得好像外面的天色,灰蒙蒙一片,阴冷的风肆意凌虐路人。 但她并没有看见,在她离开以后,张佳慧忽然就没了那副楚楚可怜的样子,反而笑了起来,打电话报喜去了。 “喂,老公啊,在干吗?告诉你个好消息,这个月月底年休,我得了免费去西岭雪山的名额,可以带孩子一块儿去免费滑雪泡温泉了!” “怎么得到的?还不是老办法,动动手指,看看谁的总结写得最好嘛!只是这次比较麻烦,居然被那个小护士发现了。还好我聪明,卖弄了一下嘴皮子……” 外面的风呼呼地刮,雨棚哗哗作响,掩盖了办公室里的喜悦声音。 *** 余田田这几天很郁闷。 她辛辛苦苦写出来的总结成为他人的嫁衣,最要命的是明明理亏的不是她,她却要被迫妥协接受这个事实,隐忍不发。 陆慧敏看她这样子气不打一处来,“你一副要死不活的样子有什么用?给你那个胆子你也不愿意去跟领导说,不就一句话的事儿吗?只要你说了张佳慧是剽窃你的作品,那个荣誉称号立马就是你的了。” 可是余田田想到的却是张佳慧的那番话。 她有两个孩子,做母亲不容易,既要为整个家庭的生计做打算,又要满足孩子的愿望。 余田田自己还没有成家,并不理解其中的艰辛,可她也不忍心打破两个孩子的美好心愿。 她叹口气,只说了一句:“算了,也不是多大的事。” 于是在食堂吃饭的时候,大老远的陈烁看见她,端着盘子兴致勃勃地走过来,“哟,余护士今儿个又没打鸡腿啊?要不要我忍痛割爱,把我的让给你?” 余田田抬头看他一眼,默默地叹了口气,忧郁地端着只吃了没几口的餐盘走了。 陈烁正等着她的回击,见她居然就这么走了,吃了一惊。 下午下班的时候,余田田在二楼的走廊上等陆慧敏换衣服,陈烁正好脱下白大褂往外走,看见她站在那里,咧嘴一笑。 “我说余田田啊,怎么一天到晚老看见你,你该不会是爱上我了,所以一直偷偷摸摸跟踪我,趁机出现在我面前刷存在感吧?” 余田田看他一眼,并不说话,默默地叹了口气,忧郁地和走出更衣室的陆慧敏一起离开了。 这是两次偶遇的情形,更多时候不必多提,余田田一直表现得十分稳重……或者说是忧郁到不想跟陈烁继续打嘴炮。 陈烁自讨没趣,没能和她交上手,浑身都不太对劲。 就这么过了两天,他终于忍不住了,在查房的时候叫走了陆慧敏。 站在走廊尽头,他压低了声音问她:“余田田怎么了?最近感觉不太对劲啊,牙尖嘴利的一面怎么不见了?” 陆慧敏也正发愁呢,就把护士长盗取余田田的劳动成果这事说了出来。 陈烁一愣,“她就这么软弱地任人欺负,一点也不还手?” “她这是同情心泛滥,看在人家有两个孩子,为生计奔波发愁的份上高抬贵手。”陆慧敏翻白眼。 陈烁思量再三,还是在午休的时候去了四楼一趟。 他一边别扭地想着自己为什么要多管闲事,一边又理直气壮地告诉自己:别人盗取余田田的劳动成果虽然不关他的事,但是那份总结里可不止有余田田一个人的心血,光是标题里就凝聚了他行医数年的深刻感想好吗? 行医如做人,步步需谨慎。 这可是他的心血结晶,余田田舍得拱手让人,问过他同意不同意了吗? 然而四楼并没有余田田的身影。 陈烁问了好几个儿科的医生护士,最后总算得到她的下落:“余护士啊?刚才好像看见她往天台去了。” 陈烁一怔,很快坐电梯到了顶楼。 雨过之后天空并没有放晴,天台的水泥地上湿漉漉的,到处都是水洼。 他推开虚掩的门,看见余田田背对他站在栏杆旁,好像在眺望整座城市。隆冬的风呼呼地刮着,把她的白袍吹得像只展翅欲飞的白鹭,连带着她的头发也肆意飞舞。 他走到那个有些瘦弱的身影旁边,咳嗽了两声。 余田田侧过头来看他一眼,有些吃惊,“陈医生?你怎么来了?” 陈烁忽然就有点窘。 他张了张嘴,然后理直气壮地说:“怎么,天台被你承包了,别人来不得?” “我没这么说。”余田田看他一眼,不知道他哪来这么大火气。 陈烁问了好几个蠢问题,例如:“这么冷的天,你是穷骨头发干烧才跑来吹冷风吗?” 余田田说:“我不冷,你要是冷,可以先下去。” 陈烁一噎,然后又说:“你是不是皮厚啊?明明穿这么少,居然不觉得冷?” 余田田说:“有可能,所以你皮薄的话赶紧下去吧。” 陈烁真是生气。 这个余田田怎么一点都不可爱呢?他说这么多带刺儿的话,她怎么就一点也不知道还嘴呢? 不还嘴的余护士不是可爱的余护士! 他在那里气了好一会儿,看余田田还没有要说话的意思,终于忍不住说:“余田田你是不是圣母病发作啊?被人家窃取了劳动成果,不追究就算了,一个人躲在这里生闷气有意思吗?” 余田田一愣,抬起头来看着他。 陈烁不耐烦地抓了抓头发,“不就是总结被人擅自改了名字吗?多大点事儿啊?你随随便便去院长副院长办公室一坐,把话说清楚不就行了吗?一个人纠结个什么劲儿啊?” 余田田傻愣愣地看着他,张张嘴却没能说出话来。 “是,人家家里穷,穷得揭不开锅养不起孩子了,就你有钱,放着荣誉称号不要,放着职称不评,放着旅游不去,就喜欢做慈善。你也不看看张佳慧穿的什么,你穿的什么?人家提的包都是几万块钱一个的gucci,你呢?”陈烁说的口沫横飞,“上次我看见你背的那个背包,十几年前的美特斯邦威是吧?你自己说说哪个成年女人还在背美特斯邦威这种牌子?怂!*!挫!” 余田田睁大了眼睛看着他,好半天才说出一句:“……那包是陆慧敏的。” “……”陈烁要气晕了。 “重点在于那个包是谁的吗?我在和你讨论包的品牌问题吗?就想问问你怎么这么死脑筋,做错事的不是你,你这么忧郁干什么?我跟你呛声你也不知道还嘴,你知不知道再这么下去你真的要憋死我了?!” 陈烁一个人气呼呼地说了半天,最后说:“你要真的气不过,走,我现在就带你去跟院长说清楚!” 他说完就要拉着余田田的手往办公室走。 余田田赶紧拉住他,“没没没,我没有因为这个忧郁。” “还说没有?你说谎连草稿也不打一个的吗?”陈烁大眼瞪小眼。 余田田在他的注视下慢慢地红了脸,然后伸手揉了揉鼻子,“是真的,我,我就是大姨妈来了……肚子疼,没精神跟你吵架……” 陈烁表情一僵,手也松了。 “谢谢你啊陈医生,我没想到你这么关心我。”余田田诚恳地望着他,然后疑惑都凑了过去,“咦,你脸怎么红了?” 陈烁一下子跳开八丈远,像是被人逮住了尾巴,“什么脸红?红个鬼啊!天台风这么大,就跟刀子似的往脸上戳,我皮薄被吹红了行不行?你以为谁都跟你一样脸皮厚啊?神经病!” 他骂骂咧咧地转身就要走人。 余田田忽然笑起来,开开心心地叫住他:“陈医生!” 陈烁停住脚,臭着脸转头看她,“干嘛?” 她笑得眼睛都眯了起来,“谢谢你。” “谢我干嘛?”陈烁的脸又红了几分。 “谢你关心我,想帮我解决问题。”余田田说。 陈烁赶紧否定:“不,是你想太多了。要不是你那份总结里有我的心血结晶和名人名言,我才不会关心它是不是被人剽窃了!” 他说得信誓旦旦,说完扭头就走,像是屁股着了火。 余田田在原地站着哈哈大笑,笑着笑着就没有什么烦恼了。 多亏他的傲娇,一下子把她从这几天的情绪低落里拉了出来。 她哼着歌下了天台,一边蹦蹦跳跳地追上去,一边叫着:“陈医生,其实我心情还是挺糟糕的,不然你请我吃个鸡腿?” 陈烁冷哼两声,傲娇地转过头来看着她,“瞧你这狗记性,人是下了天台,怎么把脸给搁那儿忘了带回来?” 余田田居然一点也没生气。 她怎么觉得陈医生这个样子还……还挺可爱的? 电梯停在四楼,门打开的那一瞬间,余田田忽然侧过头去认真地看着陈烁,“在我小的时候,因为父母全心全意沉浸在美术和音乐的世界里,并没有人带我去旅行过。” 陈烁一怔,慢慢地转过头来。 “我从小到大最大的愿望就是能看一场真正的大雪,可惜南方没有雪,父母也太忙,没有满足过我这个愿望。”余田田声音很轻,眼睛也轻轻地眨了眨,“所以虽然我很想把那份属于我的报告要回来,但因为那是两个孩子的愿望,我想帮他们实现它。我希望他们弥补我的遗憾,去看一场真正的大雪,在南方也能看见的大雪。” 所以没有了荣誉称号,没有了评职称的神来之笔,没有了一次免费旅行,那也不要紧。 她弯起嘴角,踏出电梯的同时朝陈烁挥挥手,“好啦,圣母病的余护士辜负了陈医生的名人名言和心血结晶,只有期待下次你再跟我说两句你的至理名言,明年的总结我一定继续努力,还你一篇优秀年终总结!” 电梯门在这一刻合上。 陈烁其实很讨厌在职场上因为心软而吃哑巴亏的人,哀其不幸,怒其不争。 他的人生至理名言就是,人生在世,务必不让自己后悔。所以他一直以来都随心所欲,甚至有些幼稚,有些任性。 然而这一刻,他看见没有棱角又任人欺负的余田田,忽然间觉得心里柔软了几分。 有时候,退让似乎也是一种美丽。 比如此刻的余田田。 第18章 第十八章 陈烁住的地方离医院不远,事实上这个地方他也是听同科的医生推荐才买下来的,楼盘较新,环境很好。 他住进来也不过才一年多一点。 医院有好几个同事都住在这里,当然,因为楼盘比较贵,也不是随随便便谁就能住进来的。 陈烁记得,张佳慧也住在这里,一家四口。 他在回家的路上一边开车,一边仔细地回忆着在小区里碰见她的几次情形,隐约记得她的丈夫应该是办公室工作者,因为有一次下班的时候看见过她和她那西装革履的丈夫。 另外几次相遇都是什么时候来着? 有几次是他吃完晚饭带热狗去附近的公园溜圈儿。 有一次是加班回来的时候在小区门口碰见的。 时间大概都是晚上七点半的样子。 陈烁在家煮了碗鸡蛋面吃,一边吃一边看墙上的挂钟。 其间热狗在他腿边慢吞吞地蹭来蹭去,最后干脆一屁股坐在了他的拖鞋上。 陈烁没好气地低头看他,“干什么干什么?你不是刚才才吃了两根热狗、一碗猪肝拌饭吗?” 热狗眼巴巴地瞅着他,对着那只正在冒热气的鸡蛋面伸舌头。 陈烁夹了一筷子面条往嘴里送,一边吃,一边含糊不清地说:“唔行,唔给你,介是我的!” 不行,不给你,这是我的。 热狗开始绕着他转圈圈,一边转,一边呼哧呼哧地发出些低吼声,间或抬头看看陈烁的表情。 陈烁瞪它一眼,“死狗,你以为自虐我就会心疼你了吗?我心疼你,那谁来心疼我?” 热狗加快了速度,越跑越快,越跑越快,最后忽然赖在地上打滚,翻过去翻过来的不住低嚎,简直像个耍赖的小孩子。 翻着翻着,忽然一只盘子摆到了它的脑袋旁边,盘子里有半只煎蛋,因为是用筷子拨开的,所以磕磕巴巴的,看起来有点寒碜。 但它哪里管得了那么多?一个鲤鱼打挺就跳了起来,叫了两声,欢快地伸舌头去卷鸡蛋。 陈烁气鼓鼓地再夹一口面进嘴里:“死狗,你看你主人多爱你,掏心掏肺地爱着你,你怎么一点也不爱他!” 热狗一边吃鸡蛋,一边把头伸过来蹭蹭他的腿,小眼神里充满了无言的温柔。 陈烁又沾沾自喜起来。 “哼,我就知道你还是爱我的……” 然而只是短短几秒钟,热狗迅速扒拉着桌腿站起来,试图去看他碗里剩下的半只鸡蛋还在不在。 陈烁脸一黑,迅速端起碗站起身来,“这半只是我的,你给老子滚一边儿去!” 他端着面条气冲冲地跑到了阳台上,一边吃一边骂:“敢情你爱的不是我,是我碗里的煎蛋!白眼狼……白眼狗!” 七点半的时候,他换好大衣,拉着热狗出门了。 回忆着前几次遇见张佳慧的地方,他沿着小区的石子路走出了大门,没看见张佳慧。 沿着街边继续走,走到街角的超市门口,也没看见张佳慧。 他拉着热狗进了超市,途中保安告诉他犬类不能进去,他只好又拉着热狗走出门来,绕着超市附近转圈。 一边走,陈烁一边数落热狗:“臭狗,你说说你还能干什么?除了抢我东西吃,害我进不了超市,你一点本事都没有!” 热狗无辜地抬头看看他,小眼神充满委屈。 “不许卖萌!”陈烁凶巴巴地吼。 下一秒,身后传来一声轻笑,有人叫他:“陈医生,干什么和一只狗狗计较这么多啊?” 陈烁身形一滞,再回头时,发现张佳慧带着两个孩子站在超市门口,手里拎着大包小包的塑料袋。 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他勾了勾嘴角,“护士长来逛超市啊?” 视线落在那两个小孩手上。 哥哥拿着一盒哈根达斯,妹妹拎着一只冰淇淋蛋糕。 看样子……是挺穷的? 他不动声色地收回视线,再看向张佳慧。 张佳慧一无所知地对他笑,然后说:“和我先生约好了,一会儿带他们俩去看imax的大片。我先生去车库取车了,他们俩嚷着要吃东西,我就先带他们过来买点填肚子的。” 原来哈根达斯和冰淇淋蛋糕只是用来填肚子的。 陈烁很想嘲讽她两句,嘴皮子有点痒,但张了张嘴,忽然又想到了什么,于是又合上了。 他拉着热狗往家的方向走,然后似笑非笑地说:“护士长可别太惯着孩子了,大冷天的吃冰淇淋,别吃坏肚子了。” 张佳慧笑着让孩子跟他挥手再见,但两个孩子自顾自地吃着东西,哪里顾得上和陈烁挥手呢? *** 连续一周,张佳慧在小区附近碰见陈烁的几率忽然变大了。 她本来就有饭后散步的习惯,陈烁摸清规律以后,就很容易在周围撞见她。 她穿的衣服都是女装高端品牌,孩子的穿着也看得出价值不菲,至于她的老公,开着六十来万的车,大概也是个行业精英。 陈烁在拉着热狗回家后,一边开空调取暖,一边冻得哆嗦,坐在沙发上时还不忘把热狗抱进怀里热乎热乎。 “你看见了吗?这就是人性。”他揪了揪热狗的耳朵,“贪心不足,自己明明过着比别人好很多的日子,却还是想要贪人家的小便宜。” 热狗严肃地点头。 陈烁笑了,“蠢狗,活像真的听懂了我在说什么似的。” 热狗继续严肃地点头。 它虽然听不懂人话,但知道主人严肃的时候多半是在批评它,这时候就得乖乖点头认错。 陈烁笑着笑着,想起了余田田,想起了那天在电梯里她说的话。 她心善地顾及着那两个孩子的愿望,哪怕自己从小到大最想去的地方就是雪山,也肯把机会拱手让人。 但她压根没有想到她帮的人是这种贪婪卑鄙的人,仗着别人的同情心毫无愧疚地享受着不属于自己的机会。 这样想着,陈烁忽然又笑不出来了。 那个女人如果知道自己的一片好心只是被人利用了,大概会很生气吧? 他把热狗抱进怀里,叹口气,嘀咕了一句:“蠢女人,脑子里装的都是些什么啊?” 侧过头去看见热狗的饭盆,他撇撇嘴,“都装的猪肝拌饭吧……” *** 第二天,余田田下班的时候,才刚走出更衣室,忽然发现门口倚着个人,姿态十分做作。 她先是吓一大跳,然后对着故作潇洒的陈烁没好气地说:“你站在女更衣室门口干什么啊,陈医生?” 陈烁说:“当然是等人了,不然站在这儿还能干什么?” “还能偷窥。”余田田条件反射。 看见陈烁的脸一瞬间黑了下来,她赶紧咳嗽两声,“陈医生你等我干什么啊?是不是又想请我吃空中花园大餐了?”她厚着脸皮咧嘴笑,“你怎么知道我很想念那里的鸡腿啊?” 陈烁瞥她一眼,心想:笑吧笑吧,等你看清事实真相的时候,估计哭都哭不出来了。 他理了理围巾,“走吧,带你去个地方。” 余田田一路都在问他究竟要带她去哪里,陈烁只说:“去了你就知道了,相信我,不会害你。” 余田田轻哼两声,“谁知道呢?我这么如花似玉,貌美如花,指不定陈医生你是看上我的美貌,想——” “醒醒吧,大白天的做什么梦?”陈烁看都不看她,只毫不留情地打击她,“随身没带镜子的话,照照后视镜再说这话。” 余田田还当真装模作样地对着后视镜照了照,一边照一边说:“哎哟哟,这姑娘是谁呀,怎么长得这么美?美得我心脏病都快出来了!” 陈烁呵呵两声,学着她的语气说:“哎哟哟,这姑娘是谁呀,怎么眼神儿这么不好?说些傻话把我心脏病都快傻出来了!” “你傻是基因问题,这可不能赖我!”余田田瞥他。 “你丑也是基因问题,确实只能赖你爸妈。”陈烁点头表示同意。 “所以陈医生你今天找我就是为了跟我磨嘴皮子?” 陈烁不说话了。 他其实并没有想那么多,只是想让余田田亲眼看一看张佳慧过的日子是怎么样的。但直到他开车把余田田带到小区外面的时候,才想起他们应该先吃顿饭,总不能在这里瞎等吧? 他把车开进地下车库,然后说:“想让你看点东西,不过在那之前,先去我家吃个饭吧。” 余田田瞬间警惕起来,“孤、孤男寡女,共处一室?” “……”陈烁面无表情地瞥她两眼,“你放宽心,别想那么多。明明是俩爷们儿待在一起,要真该担心点什么,那也是我的事情,毕竟我们俩之中我才是让人比较容易产生非分之想的那一个。” 余田田想反驳,但气鼓鼓地想台词时才发现,陈烁说得居然还挺有道理的。 她忍不住又问了一句:“你到底想让我看什么啊?” 陈烁想了想,才严肃起来,叹口气说:“想让你看一件不得不看,看了可能会生气,生气的程度可能还很严重,但我希望你不要那么生气的事情。” 他如愿以偿看到了余田田也认真起来的样子。 几秒钟后,余田田摸摸下巴,“陈医生,说点我能听懂的人话会死吗?” 第19章 第十九章 余田田就这么踏进了陈烁的家,进门以前她还有些犹豫地小声问了句:“陈医生,你女朋友要是知道我来你家了,会不会不高兴呀?” 陈烁瞥他一眼:“你看我这样子像是有女朋友的人吗?” 余田田忍住笑,煞有介事地说:“嗯,是挺不像的。” 陈烁哼了一声:“那就是了,像本大爷这么帅的,对女朋友要求太高,能配得上我的女人,现在还没有出现呢!” 余田田噗地一声笑了出来,“陈医生你多虑了,能够配得上你的人倒是挺多的,就是你嘴巴这么毒,能够忍受你的人确实很少。毕竟要忍受你这傲娇的脾气,还要善于从一片狼藉中发现美的存在,那可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 陈烁刚好打开门,重重地把钥匙扔在鞋柜上,转过身来没好气的说:“余田田,我发现我真是脑子进水了才会这么眼巴巴地跑来帮你,这才是吕洞宾被不怀好意的狗咬了!” 余田田条件反射地还嘴说:“陈医生你竟然知道自己脑子进了水,我也是倍感欣慰,其实我一直苦于不知道怎么告诉你你脑子进水这个事实,毕竟我是个这么善良体贴的姑娘——” 但话说到一半她忽然又问住了,随即问出一句:“……帮我?” 陈烁从鞋柜里给他扔出一双干净的拖鞋,然后走进厨房,头也不回地问她一句,“想吃什么?” 余田田被他岔开了话题,想了想说:“我想吃牛排。” 他摇摇头:“没有。” 余田田又问:“那蛋炒饭?” 陈烁摇摇头:“没有。” 余田田又想了想,说:“那你随便给我炒点家常菜吧。” 陈烁嘴角一弯:“不好意思,我家没有冰箱里没有菜也没有肉。” 余田田黑了脸:“没有菜,没有菜你问我吃什么!” 陈烁无所谓的耸耸肩,“我就是随便客气一下,没想到你真的狮子大开口。一般情况我以为当客人的都会十分懂礼貌地说:‘你做什么我就吃什么。’哪知道你这么不走寻常路。” 余田田忍。 陈烁一看她气冲冲的样子就忍不住想笑,一边从冰箱里往外拿东西,一边做作地学她之前的样子说:“那好吧,谁叫我是个善良体贴的好医生?大爷我发发慈悲,给你做我的拿手好菜!” 他不让余田田进厨房,于是余田田就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权当参观参观。 绕房子两圈,她得出以下结论: 陈医生的房子真大呀。 陈生作为一个单身汉还是挺爱干净的。 陈医生的欣赏水平还是不错的,墙上挂的好几幅画,她都觉得挺小清新的。 余田田走到书房门口时,房间里突然哧溜一下窜出一条人影,她吓一大跳,条件反射的后退两步。 然而等她看清楚以后,才发现那哪里是一条人影?分明是一条狗影。 金毛犬热狗一脸警惕地看着余田田,一副生人勿进的表情。 余田田也不敢动,毕竟这狗个头那么大,都快高出她的大腿了。 陈烁听见动静从厨房里探了个头出来,对热狗说:“来客人了,快帮我招呼招呼,你主人我忙得无暇□□。” 结果热狗警惕的看了余田田两眼,摇摇尾巴,哧溜一下蹿进了厨房,守着陈烁不肯出来。 陈烁没好气的说:“平时找我要吃的时候脸皮那么厚,怎么看见个女人就害羞成这样?” 热狗把脑袋埋在他的身后,死活不肯探出头来,一副小媳妇羞答答的样子。 陈烁只好自己把脑袋探出厨房来,对余田田说:“你先自己看看电视吧,我很快把饭做好。” 余田田哪里有什么心思看电视,只觉得这人怎么神神秘秘的,把她叫来也不知道为了什么,于是坐在沙发上玩手机。一边玩一边听见厨房里的一人一狗进行友好交流。 陈述说:“走开走开,还没做好呢,一边儿玩儿去!” 热狗说:“汪汪汪。” 陈烁说:“别用那种眼神看着我,看着我也没用,都说了还没做好,听不懂我说的话吗?” 热狗说:“汪汪汪汪汪。” 陈烁哼了一声:“抱大腿也没用,一边儿凉快去!明明是公狗,怎么比母狗还爱卖萌?” 热狗开始汪汪汪个不停。 余田田一个人坐在沙发上笑啊笑,笑得合不拢嘴。 她想,原来陈医生每天就是这么过的啊?作为一个单身汉,日子也实在是够精彩,面对一条狗也能卖弄唇舌到这种地步,她总算知道他的毒舌技能是如何练就的了。 她笑得倒是欢,厨房里又传来陈大医生的声音:“你看,外面那个女人在笑你,你还打算这么继续傲娇下去吗?我告诉你,但凡是条有脾气的狗,你就给我硬气起来,别给我丢人!” 他一边做吃的,一边嘴里念个不停,最后热狗被他不情不愿地赶出了厨房,坐在客厅里跟余田田大眼瞪小眼。 余田田学着陈烁的样子和它培养感情:“你好,我是余田田。” 热狗不说话,目不转睛的盯着她。 余田田想了想,又问:“你叫什么名字呀?” 热狗不说话,还是目不转睛的盯着她。 “奇怪,怎么不说话呀?刚才不是还在厨房里汪汪汪的叫个不停吗?”余田田自讨没趣了。 厨房里的男人不知什么时候走了出来,倚在客厅门口看着他,一脸嘲讽的表情,“你脑子被门夹了?它是条狗,能听得懂你说话吗?” 余田田撇撇嘴,那刚才你在厨房里不是跟它进行友好交流了吗? 陈烁哼了一声,“那不一样,我是我,你是你。我家臭狗可是要认主人的,别以为随随便便来个人就能跟它搭上讪,它也是一条有骨气的狗。” 余田田憋笑憋得好艰难,跟这条有骨气的狗继续大眼瞪小眼,想看出它的与众不同之处究竟在哪里。 陈烁很快从厨房里端出了两碗煎蛋面,神气的对她说:“快来尝尝我的拿手好菜!” 余田田忍俊不禁,“这就是你的拿手好菜?我小学一年级就会做了。” 陈烁脸一黑:“给你做了就不错了,话怎么那么多啊?” 余田田坐下来,从他手里接过筷子,尝了一口,味道竟然真的还不错。 陈烁一直仔细地观察着她的表情,一脸期待却还故作镇定地望着她,“怎么样,我说的没错吧?” 虽然说是挺不错的…… 余田田默默的点了点头,很想问他:这面再好吃,不也就是一碗面吗?难道还能好吃成山珍海味,满汉全席不成? 但对上陈医生那么期待的小眼神,她觉得他肯纡尊降贵替她做顿吃的也是不容易,于是把这些话默默地咽进了肚子里。 这时候最激动的莫过于热狗了,当他看见余田田这个陌生人居然先它一步吃到了陈烁做的晚餐,就开始不断的绕着她转圈,小眼神充满了急切和渴望,还不时在木地板上刨两下,发出声音想要引起她的注意。 余田田被一只狗这么死死盯着,慢慢地有点不自在了,于是尴尬地问它:“你也想吃吗?” 热狗嚎了两声,刨得更欢脱了。 看见这只大狗露出的迫切眼神,余田田忍俊不禁,从碗里捞出煎蛋送给它。 热狗一下子把煎蛋咬进了嘴里,然后欢快的吃了起来,吃完就开始摇着尾巴围着余田田撒娇卖萌,两只小粗腿不断扒拉她的大腿。 余田田被它弄得痒痒的,一边哈哈直笑,一边抬头对陈述说:“它不是一条有脾气的狗吗?没想到一只煎蛋就能把它收买了。” 陈烁不高兴了,一边骂骂咧咧的对热狗嚷了几句,一边坐下来吃自己面前的那碗面。嘴里说的无非就是热狗又丢他的人了,当初真应该买条有脾气的吉娃娃,而不是这么一条为了点吃的就谄媚到不行的丢人金毛。 饭后他看了看墙上的挂钟,还没到7点半,于是先把碗端进厨房收拾,热狗也跟着他跑进了厨房。 余田田坐在餐桌上好奇地听着厨房里又传来的主人与狗的友好交流,很显然,陈医生还没有对这条没骨气的狗消气。 “平时对老子那么臭屁儿娇,哼,随随便便来个人给你一只煎蛋,你就软成这样,德性!” 热狗说汪汪汪,像是在反驳。 陈烁批评它:“抗议无效,一只鸡蛋就把你的狗性给磨灭了吗?” 热狗说汪汪汪,语调有一点低沉了,似乎在认错。 陈烁放软了声音:“哼,知道错误就好,下次给我拿出该有的自尊,做一条有节操有骨气的狗。” 余田田坐在餐桌上哈哈大笑,没想到陈医生竟然这么萌,一个人在家的时候就是这么跟小狗进行友好交流的。 陈烁从厨房走出来的时候就看见余田田笑得嘴都合不拢的样子,一边擦手一边忍不住脸上一红,“你笑什么笑啊?我跟我家狗说话,有你啥事儿啊!” 余田田一边笑一边说:“陈医生,没想到你还挺萌的。” 陈烁的脸更红了,“萌?萌什么萌?老子是帅,是酷,是*炸天!少用那种娘们儿兮兮的话来形容我!” 抬头再看一眼墙上的钟,他拿起大衣,对余田田说:“走了走了,再不走来不及了。” 余田田一头雾水的问他:“去哪儿啊?” 陈烁终于严肃起来,看她半天,不疾不徐地用赵忠祥老师在《动物世界》里的那种低沉声音饱含深意地说:“带你去看看人性的真面目。” 余田田:“……” 余田田跟着陈烁一起走出单元门的时候,夜幕已经降临,陈烁带她站在离单元门不远的树下,像是在等人。 余田田问他:“等谁?” 陈烁没说话,过了没几分钟,他看了看手表,才说:“该来了。” 果不其然,不一会儿,从另外一栋楼的单元门里走出一对男女,穿着不俗,女人还拎着名牌手提包。 陈烁不紧不慢地带着余田田跟了上去,余田田仔细一看,认出了那就是张佳慧,身旁的男人应该是她的丈夫。 她不说话了。 他们不远不近地跟着那两个人,陈烁一边走,一边跟余田田轻声说:“她拎的包是这一季gucci的最新款,恐怕你半年的工资都买不下来。” “你看看她老公穿的那双鞋,意大利手工皮鞋,价格你可以自己想象一下。” 走出小区以后,那对男女进了一家甜品店,张佳慧弯下腰去在玻璃柜前看了片刻,选择了自己最爱吃的黑森林蛋糕,还有一款冰淇淋蛋糕。 陈烁又说:“这是他们的习惯,每晚散步的时候,张佳慧会买两款甜品,可能是自己吃,也可能是带回去给他的儿女。” 那两款蛋糕的价格,光是看看这家甜品店的名字,余田田也能猜个*不离十。 他们正在离甜品店不远的地方,等到那对男女又走了出来,陈烁说他们现在要去公园了。 公园离小区并不远,步行不到十分钟就抵达了。 张佳慧的丈夫在途中接了个电话,陈烁轻声说:“那款手机你自己认得,不用我报价。” 公园门口有一家彩票店,张佳慧和丈夫习惯性的走进去,出来的时候,手里拿着一摞彩票,陈述说他们也不是真在意中不中奖,也就是个习惯而已,每天都要买个十来注。 他说这一切的时候,余田田一直没说话,他侧过头去,在昏黄的路灯下看了看身旁人的表情,余田田的表情好像有些呆呆的,并没有他想象中的愤怒,反而有些茫然。 他们就这样一直跟着张佳慧夫妇,从他们踏进公园开始散步,直到目送他们走出公园。 余田田忽然停住了脚步。 她问陈烁:“你想让我看什么?” 陈烁说:“我想让你看的,你不都已经看到了吗?” 十二月的风刮在脸上像是锋利的刀片,一不留神似乎要把面颊都划伤。 余田田看见那对生活富裕的夫妇终于消失在公园的大门外,慢慢地收回了视线,不知道自己该用什么表情来面对陈烁。 理智告诉她,她应该笑着感谢他的好意,谢他帮她看清了张佳慧的谎言。 可是内心深处还有一种躁动不安的情绪在升腾、发酵。 他不过是个旁观者罢了,却轻而易举看穿了张佳慧的谎言,大概是出于对她的怜悯,所以帮她揭穿真相,不让她继续蒙在鼓里。 可是他会怎么看她? 真是个傻子,自以为是地像朵白莲花一样以德报怨,谁知道不过是个乞丐试图把好不容易讨来的钱塞进路过的富人口袋里。 她的脸上渐渐地没了血色,抬头再看陈烁时,果不其然从他眼里看到了怜悯与同情。 她的呼吸一下子有些堵,这时候才觉得自己真的是个傻子。 无地自容的傻子。 第20章 第二十章 看余田田闷着脑袋不出声,陈烁挺吃惊的。 他以为她会大怒,会上前与张佳慧对峙,再不济也该露出愠怒的表情发发脾气,可是她没有。 她只是一声不吭地低下了头,谁也不知道她在想些什么。 “余田田。”陈烁开口叫住了她,“你在想什么?为什么不追上去?” 余田田没吭声。 “所以我亲自把你带来看了张佳慧的生活状态,你竟然一点反应也没有?你不生气?不想把属于你的机会要回来?不想把她的谎言拆穿让她无地自容?”陈烁觉得不可思议。 余田田忽然就有点无奈了,她抬起头来看着头顶昏黄的路灯,有些好笑地问:“你以为这些事情是只要我想,就可以做到了吗?” “为什么做不到?” 为什么做不到? 余田田好笑地看向陈烁,他比她高了一个头还多,所以她与他面对面的时候真的要很努力地抬头仰望他。 他很配合地低下头来与她对视,所以她看见他的面容逆着光,只有那双眼睛亮得非比寻常,还带着点不理解与置气的成分。 她当然知道他在生什么气,他觉得自己浪费了时间陪她来跟踪张佳慧一场,结果她居然没有任何反应。 余田田看了他片刻,忽然平静地问他:“陈医生,你说说看我是什么人?” 这真是个莫名其妙的问题。 陈烁想也不想地说:“你是一个牙尖嘴利,护理技术很糟糕,脑子不大灵光还有点圣母病的人,有时候很好心,好心到有点蠢,有时候——” “我不是问你我是个什么样的人。”余田田出声打断了他,然后又自己回答了那个问题,她说,“我是个护士,一个在医院不管再怎么工作,也和其他在病房走廊上跑来跑去的白衣护士没什么区别的人。存在感就那样,病人如果不需要我,是不会叫我去病房的;医生如果不需要我,也是不会想起我的,更不要提领导了。” 陈烁眼神微眯,等待着她的下文。 她低下头去看着自己的影子,有些自嘲地说:“但张佳慧不一样,她是护士长,是独一无二的,是和所有其他穿护士服的人不一样的。领导都知道有她的存在,那个奖给了她也是众望所归。就算我真的去找了院长,拿回了那个属于我的奖,那又怎么样呢?护士长还是她,我仍然只是个无足轻重的小护士,你觉得我以后的日子还会好过吗?张佳慧真的会给我好脸色,不会处处挑我的刺,让我在医院待不下去吗?” “你胆子小到这种地步?你就没想过把她干的缺德事捅出来,她有可能就当不了护士长,没法再对你构成威胁了吗?”陈烁气不打一处来,“你平时不是那么牙尖嘴利的吗?只要我说你一句,你不捅我一刀就好像活不下去一样,怎么,为什么换个人你就忽然变成温顺的小羊羔了?等着被宰来吃吗?” “你也说了是可能,她有可能当不了护士长,但还有更大可能是她仍然当着我的顶头上司。而我身边的所有护士都归她管,她要是不给我好脸色看,谁还会光明正大跟她反着干,跑来跟我一个鼻孔出气吗?如果我不顾一切地跟她撕破脸,你是希望我像病毒一样被大家隔离开来吗?” 余田田茫然地看着公园的湖面,有一群小孩子在湖边的空地上玩轮滑,嘻嘻哈哈的笑声传得很远很远。 她低低地叹了口气:“陈医生,谢谢你为我的事情这么费心,可我不是小孩子了,很多事情已经不能仅凭自己的喜好行事了。总结的事已经定下来了,该怎么样就怎么样吧,我何必费尽心思去改变那个结局呢?现在这样不是挺好的吗?皆大欢喜。张佳慧肯给我好脸色,我也能顺顺利利做自己的事。” 她脑子并不聪明,读书的时候成绩就很一般,要不然也不会跑来当一个小护士了。 父母提供的良好条件并没有让她成为一个多么出色的人,但她靠自己进了医院,走到了今天,能够自食其力也算是勉强过关。 她没有那个本事去和护士长争。 “走吧,回家了,再站下去该冻感冒了。”她努力打起精神来,觉得已经说服了自己,于是迈开步子的同时回头看着陈烁,给他一个笑容,“反正也没人会在意那篇年终总结是我写的。大不了明年我再努力一次啦!” 陈烁看着她,好半天没有说话。 她大概以为自己掩饰得很好,所以还这样没心没肺地笑着。但她演技颇为拙劣,所以并不知道她的笑容已经把她出卖得一干二净。 那种笑容,顶多比哭出来好一点点,丑成那样到底是要折磨谁啊? 陈烁觉得心里憋得慌。 他很快一言不发地跟了上去,耳边回荡着她轻声说的那句话——反正也没人会在意那篇年终总结是我写的。 她说得不对! 他在心里重重地反驳,为这句话划上了一个大红叉。 把余田田送回家的一路上,陈烁都很沉默。 余田田也不吭声,直到该下车了,她才解开安全带,回过头来笑着说:“今天真的麻烦你了,陈医生,改天我请你吃饭!” 陈烁瞥她一眼,只说了两个字:“别笑。” 余田田有点茫然地看着他,“什么?” “我让你别笑。”陈烁烦躁地说,“不是真心的就别笑,笑得那么丑,不知道别人看了会心烦吗?” 他看着车窗外说不出话来的余田田,不知怎么的心情更差劲了。 深吸一口气,他对上那双有些委屈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我在意。” 关于没有人会在意那篇年终总结的自我嘲笑,陈烁语速缓慢、字句清晰地说:“那是你在受到严厉批评的情况下,非但没有怨恨我,反而难得地自我反省、并且经过不懈努力之后才有的成果。余田田,如果这样的话你都认为它只是一篇很普通的年终总结,那你就辜负了你的努力,也辜负了我的批评。” 然后是良久的沉默。 陈烁看着她的眼睛,轻声说:“你说过你的父母在人情世故上像是孩子,沉浸在自己的艺术世界里,也因此你过早地变得市侩,变得懂事。可是懂事不代表软弱,也不代表要屈服于权势。” 因为有的人,同样过早地脱离了父母的关怀与指导,却和她选择了截然不同的方向走下去。 她软弱。 他强硬。 她随波逐流。 他我行我素。 但他没有说出来,只是在发动汽车以前,不徐不疾地说:“余田田,属于你的东西,你就要想办法把它争取到手。旁人抢了是旁人的事,你该怎么做,别问人情世故,问你的心。” 说完这番话,他转过头去,目不斜视地把车开走了,留给余田田的只是一个很快消失在夜幕里的影子。 寒风仍然呼呼地刮着,小区里的行人几乎清一色地搓着手往家里赶。 夜深了,降温了,谁还呆在外面吹冷风,那不是傻子吗? 可是余田田就是这么个傻子。 她呆呆地站在原地,忽然说不出话来,也挪不动步伐。 她反反复复回想着陈烁的那番话,心里忽上忽下,不知该大彻大悟,还是坚持初衷。 她只能看着陈烁消失的方向,慢慢地握紧了拳头。 这一刻,她忽然觉得那个刚刚远去的人好像和印象里的陈医生不太一样了,但到底是哪里不一样呢? 她说不上来,可心头却好似被人无端拨动了琴弦,余音不止。 第21章 第二十一章 余田田回到家以后,正呆呆地往自己房间走时,就被陆慧敏叫住了。 “你这几天怎么神神叨叨的?”陆慧敏取下耳机,不客气地瞪着她,然后很快走到客厅里按着她的肩膀让她坐在沙发上,“坦白从宽,抗拒挨打。我时间有限,队友还在等我力挽狂澜,给你三分钟自由陈述时间,不然我们肯定就要团灭了。” 她煞有介事地低头看了眼手表,“超过一分钟给我充一百块点券。” 余田田一脸黑线,“去去去,打你的游戏去,你要我说什么?” “说什么?”陆慧敏双手环抱胸前,虎视眈眈地盯着她,“该说的多了,你随意交代交代。比如你进门的时候为什么一脸‘我是白痴’的表情,比如刚才是谁开车把你送到了楼下,再比如你为什么瞒着我在外面有了男人。” 余田田:“!” 陆慧敏看见她坐陈烁的车回来了? 她刚想说那是陈烁,但转念一想,如果真的坦白从宽,依陆慧敏的性子怕是会联想力爆棚,到时候解都解释不清。 她反应很快,几乎是念头一转就马上回答说:“那是我在u步上叫的车。” 陆慧敏温柔地点点头,“哦,u步司机啊?” 余田田镇定自若地点头,“对,u步司机。” 下一秒,陆慧敏脸一板,伸手就去揪她耳朵,“我怎么不知道陈医生什么时候缺钱缺到这种地步,居然跑去u步当司机了?余田田你说谎都不打草稿的吗?” 余田田一边躲她一边嗷嗷叫:“那你呢?你明明知道那是陈医生的车,还跟我装什么装啊?你不也是个骗子?” “我这是看你是否坦承、老不老实,你懂个屁!”陆慧敏嗓门很大。 “我这是避免你脑洞大开、胡思乱想,你才懂个屁!”余田田嗓门比她还大。 两人这么闹一通,陆慧敏一看时间,呀,三分钟过了!赶紧急急忙忙地跑到电脑前,哪知道她才刚戴上耳机,屏幕上已然出现团灭二字。 她恨恨地回头瞪着余田田,“都是你害的!” 余田田欢乐地朝她摆摆手,“别别别,我就不居功了,你这分明是自作孽!” 一步三蹦哒地回房间时,她听见陆慧敏咬牙切齿地说:“在家这么能掰,你怎么不在外面也一样凶悍啊?就会跟我耍嘴皮子!年终总结被人抢了的时候,你怎么就蔫了啊?怎么没见你也去凶护士长啊?” 痛处被狠狠戳中,余田田一下子笑不出来了。 她倒在床上望着天花板发呆良久,心里很烦躁。 那是她半个月来每天加班,脑细胞都死了好几万个才换来的成果,结果就这么被人毫不费力地摘取了,怎么可能不生气? 可生气归生气,她知道自己得罪不起张佳慧。 就当吃个哑巴亏,难道这样也有错吗? 她侧过头去,一眼看见了台灯上挂着的那只小木鱼——那还是邵兵在医学研讨会上送给她的。 一直没扔并不是念旧情,而是懒,顺便用它提醒自己,今后要仔仔细细把人看清楚,不要稀里糊涂又被人骗了。 余田田长叹一口气,把脸埋在被子里。 都说吃一堑长一智,怎么继邵兵之后,她又重蹈覆辙了呢? *** 那天以前,余田田每周都会碰见陈烁很多次,食堂也好,电梯也好,医院大门口也好,甚至公交车站,他们总是能很巧地相遇在各种场合,连她都觉得运气果真是个玄妙的东西。 但那天以后,余田田足足有一个星期都没有再碰见过陈烁,她开始感叹运气原来也不过如此。 她忐忑不安地想着,陈医生肯定是觉得她软弱、任人欺负,所以连看都不想再看见她了。 心情烦躁之际,又恰好看见这几天张佳慧换了一只名牌手提包,每天神气地拎着它上班下班。 余田田的怒火值直线上升。 装逼好歹也要装到底,你装到一半忽然就不装了,这让她怎么把对手戏演下去? 星期三在食堂吃午饭的时候,听小白说护士长的老公好像搞定了一个大case,所以她最近春风得意的。 “虽然是听人说的,但应该是真的。你瞧,这个星期她换了新包,衣服也每天都不重样,以前也没见她穿过,估计都是老公给新买的。” 余田田绷着脸没说话,饭都吃不下去了。 她觉得自己蠢,真蠢,作为一个背美特色邦威背包的穷人居然会想要施舍提奢侈品手袋的富人! 偏偏午餐以后几个小护士一起走进电梯,门刚要合拢时,有只手忽然伸进来又把电梯硬生生地打开了。 那只手每个指甲盖上还涂着银色的指甲油,水钻blingbling闪瞎人眼,保养得赏心悦目。 什么叫做狭路相逢? 眼,前,这,就,是! 余田田抬头一看,进来的不是别人,正是张佳慧。 她拎着一盒必胜客的披萨外卖,踩着黑色漆皮高跟长靴跟走了进来,身上的皮草大衣毛茸茸的,里里外外透着贵气。 但有时候贵气和俗气其实是齐头并进的。 看见张佳慧,几个护士都主动打招呼,笑着叫了一声护士长。 小白说:“护士长你没去食堂吃饭啊,还点了披萨?” 张佳慧似乎完全忘记了年终总结那件事,即使看见余田田在场,也仍然微微一笑,说:“最近想吃点好的,食堂的饭菜不大好吃,就任性了点,不委屈自己了。” 余田田心里十分堵。 另一个护士打趣说:“护士长出去拿个外卖而已,还把衣服都换了呀?” 张佳慧又笑了,撩了撩耳边的头发,语气轻快又很坦诚地说:“老公给我新买的衣服,第一次穿,难免想嘚瑟嘚瑟,你们就别笑我啦!” 她还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大衣,眼神很是愉悦。 余田田肺都要气炸了,所有的怒火都往脑门儿冲。 这人怎么这么不要脸呢?之前说自己养家糊口不容易的时候,她可不是这样的啊!?那种楚楚可怜的眼神呢?那种对不起孩子的愧疚语气呢? 还有,她这么炫耀的时候,真的权当自己是空气吗? 余田田几乎是立马粗声粗气地冒出一句:“护士长你这衣服真好看,让我一看见就想起了一句特别有名的广告词。” 张佳慧的笑容稍微停顿了一下,然后就继续春风得意地说:“什么广告词呀?” 余田田的语气铿锵有力:“没有买卖,就没有杀害。” 电梯里瞬间岑寂了片刻。 小白偷偷拉了拉余田田的衣角,咳嗽两声,对张佳慧笑呵呵地说:“护士长你别理小鱼,她今天中午吃得有点多——” “哪里多了?我今天明明一口都吃不下。”余田田立马截断了她的话,目不转睛地盯着张佳慧,“我不像护士长那么有钱,开开心心地穿着皮草去拿必胜客的外卖,毕竟食堂的饭菜入不了口,我这种吃食堂的人,哪里来什么好胃口呢?” 所有人都沉默了,包括想替她蒙混过关的小白。 张佳慧的表情有几分尴尬,但更多的是阴沉。 电梯门就在这时候开了,她也不说话,踩着高跟哒哒地走了。光看背影还以为是只骄傲的孔雀,鼻孔都快要朝天了。 余田田是真的再也坐不住了,不顾小白忧心忡忡地在后面深情呼唤她,只健步如飞地跟在了张佳慧的身后。 昨晚她跟陈烁说的那一切都好像变成了打脸的话,她以为自己有足够好的涵养可以容忍张佳慧的谎言,可是说谎的人居然一点也不心虚,大摇大摆地展示着自己的富裕。 她这个人一向吃软不吃硬,这一次是真的沉不住气了。 又或许,其实陈烁那句“别问人情世故,问你的心”才是最大的原因? 但余田田已然无暇顾及。 那头的张佳慧才刚刚走进办公室,还没来得及打开空调,脱下皮草大衣,就听见了叩门声。 嘴里的那句“请进”说到一半,门外的人已经自作主张推门而入。 她抬头一看……来者正是余田田。 办公桌后的女人不徐不疾地脱下了皮草大衣,重新换上了白大褂,一边坐下来打开披萨盒,一边弯起嘴角客客气气地问:“哦,是余护士啊,找我有事吗?” 她画着最精致的妆容,唇边是最礼貌的笑意。 一丝半毫也看不出愧疚与不好意思。 余田田看着她,慢慢地眯起眼来,问了一句:“护士长心情不错啊?” “还行。”张佳慧仍然在笑。 那抹笑容在余田田眼里真是刺眼到讽刺的地步。 她的拳头在空空荡荡的衣袖里握紧了,几秒种后,她抬头直视张佳慧,说:“既然护士长你心情这么好,老公最近又赚了大钱,那不如就请你把我的年终总结还给我,把我该得的一切也还给我吧……反正看样子你也不需要了,毕竟那些跟你现在拥有的东西比起来,简直不值一提。” 气氛凝滞了一刹那。 但也只是一刹那。 片刻后,张佳慧诧异地睁大了眼睛,“什么年终总结?什么还给你?余护士,你在说什么?我怎么一点也听不懂?” 第22章 第二十二章 余田田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厚颜无耻的人。 她在原地愣了足足几秒钟,竟然一个字也说不出。 张佳慧慢悠悠地打开那盒披萨,十指纤纤,指甲精致。 她还伸手去摆弄了一下其中一块,然后抬头笑着问余田田:“余护士,我一个人也吃不下这么多披萨,你还饿吗?饿的话,要不要尝尝?” 余田田捏紧了手心。 张佳慧还在笑,一边笑一边用那种不紧不慢、颇有优越感的语调说:“这是必胜客这一季新推出的品种,余护士你想必还没吃过,别客气,来,尝尝看。” 一字一句都饱含笑意,却又像是淬了毒的刀子。 余田田知道自己在她眼里就是个穷得响叮当的小护士,拿着微薄的工资,过着节俭的日子。 虽然自己确实没她这个护士长有钱,但她的态度实在嚣张,嚣张到素来伸手不打笑脸人的余田田这次也真真正正地想要动手打人了。 当然,余田田不仅这么想,也真的这么做了。 不过是上前几大步然后再伸手一掀的功夫而已,余田田将那盒披萨重重掀翻了,张佳慧躲闪不及,被盒子里切得整整齐齐还在冒热气的披萨扑了一身。 她尖叫一声,迅速撑着扶手从椅子上站起身来,低头看着一身白色的毛衣裙被油腻腻的污渍染得面目全非,表情都快扭曲了。 “你是不是有病啊?!”她铁青着脸抬头对余田田尖声吼道,“余田田你脑子进水了吗?你干什么你!” “干一件我早该做,但是没胆子做的事。”余田田面无表情地说,然后从桌上抓过那几块披萨,用力地朝张佳慧的脸上扔了过去。 然后她转身就走,不顾张佳慧在后面大喊着要让她在医院呆不下去之类的话。 她知道张佳慧怎么想的,当初贴出公告来的时候她没有吭声,没有告诉任何人那篇年终总结其实是她写的。如今过去整整半个月了,她才忽然冒出来说张佳慧抢了她的劳动成果,谁信? 换做她是路人甲,她也不会信。 张佳慧转眼间已经冲到了办公室门口,气得不顾一切地对余田田的背影吼道:“余田田,你要是不想干了你趁早说!你这么做是什么意思?你他/妈还要不要点脸了?” 这已经是撕破脸的趋势了。 正值午休时间,护士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聊天,有的趴在护士站的台子上打盹儿,有的仍在忙碌。 但张佳慧这么一闹,所有人都把目光投过来了。 余田田脚步一顿,慢慢地转过身去看着她,“我不要脸?” 这个世界有时候真的让你分不清黑白,因为总有一些人黑白不分,却用自己的方式也同样混淆着别人的视线。 走廊上的所有人都看着这一幕。 看着张佳慧白色毛衣上显眼的油渍,与余田田慢慢转过头去的那个背影。 余田田笑了,看着张佳慧冷冷地说:“有你这么个不要脸的领导,这工作我还真是不想干了。” 她从头发上一把扯下护士帽,也不管那几颗钢卡脱离发丝时究竟带下了多少根头发才会引起头皮的一阵痛楚,只是将那只帽子毫不犹豫地扔在地上。 “这辈子有幸遇见你真是天大的福气,要不然我也见识不了这个世界上还有你这么卑鄙无耻自私自利的小人。张佳慧,人在做,天在看。我等着看你会有什么好下场。” 最后一句话几乎是从齿缝间蹦出来的。 余田田以胜利者的姿态转身走了,脑子里最后那根弦绷得太紧太紧,以至于她根本听不清张佳慧在身后大喊大叫了什么。 她只是告诉自己,离这个人远一点。 再不走的话,她真的没法克制住自己扑上去大打一架的冲动。 *** 离开的姿态虽然是胜利者的姿态,但只有她自己清楚,她只是个失败者。 一踏进电梯,余田田就哭了。 她害怕这么狼狈的样子会在踏出电梯后被一楼来来往往的医生护士乃至病患看到,所以泪眼朦胧地按下了顶楼。 这一刻,很多的念头在脑子里交织而过。 和张佳慧发生冲突后悔吗?当初那么圣母地没有揭露她后悔吗?既然当初忍了一时,如今却又忍不了了,后悔吗? 都没有。 她唯一后悔的,是那顶一气之下被她扔在地上的护士帽。 她踏出电梯,跑到了寒风呼啸的顶楼,十二层的天台在严冬凛冽下成为了无人的荒野。 被眼泪浸湿的面庞又被冷风吹痛,她却还是不断地掉眼泪。 哭什么,余田田?她问自己。 从小到大最清楚的事情,莫过于哭是弱者的表现,是走投无路的选择。但凡有一点骨气,都该把眼泪吞进肚子里,因为你哭了,事情也不见得会有转机,为什么不把哭的精力拿去做点有用的事? 但她阻止不了眼泪。 她哭得伤心极了,撑在天台的水泥栏杆上,只觉得天大地大她却不知道明天会怎么样。 正在悲痛与迷茫中挣扎徘徊时,忽然听见身后传来谁的声音。 “余田田?” 她泪眼婆娑地转过头去,竟然看见天台的门口站着一个人,白大褂鲜明耀眼,被呼啸的风吹得鼓鼓囊囊,像是一只乘风欲飞的白鹤。 *** 陈烁是在办公室吃饭时,听说余田田和张佳慧起冲突的事的。 上午的手术又迟了些,等他走出手术室时,食堂已经没什么吃的了。他不太开心地从柜子里拿了桶方便面出来,刚刚泡好,还没来得及吃第二口,就看见儿科那个经常和余田田一起吃饭的姓白的护士从办公室门口飞快地跑过。 接着他听见她气喘吁吁又很焦急的声音:“陆慧敏,不好了,小鱼和护士长大吵一架,现在不知道去了哪里!她有没有来找过你?” 陈烁手一顿,热气腾腾的面条就这么僵在了半空。 他顾不得自己已经饥肠辘辘,当即放下了筷子走出办公室,问小白:“余田田跟护士长吵架了?” 小白急得不行,“是啊,不知道怎么回事,我们从食堂吃完饭回来都好好的,在电梯里碰见护士长买了必胜客的外卖回来,小鱼忽然就开始句句话针对护士长。后来到了四楼,她就冲进了护士长的办公室,出来的时候护士长满身都是披萨的油——” “她人呢?”陈烁打断了小白。 “不知道,她把护士帽摘了就跑了,我们刚才下楼去找她,没看见人。我以为她回来找陆慧敏,毕竟她俩住在一起……” 没等小白把话说完,陈烁已经转身走了。 他嘴唇紧抿,眉头也像是上了锁一样,眼神阴沉沉的。 他在心里狠狠地骂着余田田,这是该跟人吵架起正面冲突的时候吗?! 吵了有用? 吵了年终总结就回来了? 那个女人脑子里都装的些什么啊?豆腐渣吗,还是柠檬烤小鸡腿? 愚蠢! 陈烁冲进电梯,想下楼去找到余田田,可是手指刚要触到一楼的按键时,又停了下来,最终移到了十二这个数字上。 他本来是很生气,本来想要一见面就狠狠地骂余田田一顿,骂她不长脑子冲动行事。 可是站在电梯里的短短几十秒里,他忽然想到了当初的那一幕。 当时他和余田田从天台下来时,就是这样站在电梯里的。她忽然侧过头来看着他,说她从小到大父母都忙于工作,没有带她外出旅游过。 “我从小到大最大的愿望就是能看一场真正的大雪,可惜南方没有雪,父母也太忙,没有满足过我这个愿望。”那时候余田田的声音很轻,眼睛也轻轻地眨了眨,“所以虽然我很想把那份属于我的报告要回来,但因为那是两个孩子的愿望,我想帮他们实现它。我希望他们弥补我的遗憾,去看一场真正的大雪,在南方也能看见的大雪。” 她还弯起嘴角,在踏出电梯时跟他挥挥手,说明年会还他一份优秀年终总结,不辜负他的批评教育。 那时候她笑得像只小动物,眼睛亮晶晶的,里面有什么东西在闪烁。 那是陈烁第一次知道,原来善良是一种会发光的宝石,当你亲眼目睹它的美丽时,会挪不开眼睛。 再想到带她识破张佳慧真面目的那个夜里,她站在公园里妄自菲薄的迷茫眼神,陈烁觉得心里绷得很紧很紧,完全放松不下来。 不应该是这样的。 善良不应该受到这种待遇。 电梯停在了十二楼。 当他踏上天台,看见那个趴在栏杆上一颤一颤的肩膀时,所有的情绪都在这一刻凝固了。 那是一个很小很小的人,个头小,心愿小,整个人都很渺小。 风吹起她的头发,吹起她的白色护士袍,像是快要把她整个人都吹上天去。他竟然隐隐开始担心,她这么瘦这么小,会不会被风刮跑? 他慢慢地叫出了她的名字,余田田。 那个女人像是受惊了一样,下意识地转过头来望着他,脸上不出所料是乱七八糟的泪痕。 他的心脏猛地紧缩,有一种奇怪的感觉让他很不舒服。 就好像有人把他的心脏紧紧拽在了拳头里,很闷,呼吸不过来。 他不会安慰人,也没有安慰过人,所以在他抬腿朝余田田走过去的时候,他一边走一边说:“哭,哭什么哭?你怎么不想想你哭的时候说不定有人正在笑?” 他离她更近了些,看清了她眼底氤氲成一片的热泪,也看清了她被风吹得红通通的脸。 真狼狈。 难看死了。 他脸色很难看,十分不情愿地摸出自己的手帕,一方干干净净的墨蓝色格子手帕,“喏,用完洗干净还给我,挺贵的,别人送我的生日礼物呢。” 说完他还加了一句:“我不是关心你,我是看你哭的样子实在太丑,真的看不下去。所以你也不用太感谢我,感谢你这乱七八糟的哭相就好。” “!” 余田田不知道为什么忽然就不想哭了,她问自己现在最想做的事情是什么,答案是把眼泪鼻涕都擦在手帕上,然后扔他脸上恶心死他! 第11章 第十一章 这个周五没有什么准对象,也没有什么空中花园大餐了。 余田田拿不出所谓的邵医生来糊弄姑姑,索性不接电话,下班以后抱着一摞专业书籍去了图书馆。 医科书在四楼,她抱着一摞书踏进四楼大厅时,最顶上的那本啪的一声掉在地上,惊动了这层为数不多的人。 她弯下腰去捡书,没看见第二排书架尽头有人闻声看过来,看清她的脸时,似乎顿了顿。 管理员大妈认出了余田田,笑着打招呼:“这么快又看完这么多书啦?” 之所以对她印象深刻,是因为她明明个子小小的,却连续半个月每周都来借阅专业书,抱着重重的一摞书也不嫌累。 余田田不好意思地笑,“都看完了,就是不知道记不记得住。” “现在可不容易看到你这么刻苦的孩子啦!”大妈一边帮她扫书码,一边夸她。 余田田可不好意思应承下这夸奖,讪讪地解释说:“我护理技术不好,只能多看点书弥补一下了。” 还了书,她很快走向了儿科护理那排书架,挑挑拣拣地又开始寻找新一轮的任务。 她所在的书架靠近落地窗,落日的余晖一缕一缕射进来,笼在她身上、脚下,汇成一片流淌的橘红色光影。 陈烁就站在不远处的外科书架后面,此刻眼神微眯,看着她踮起脚尖努力去够头顶的书。 她试了一次又一次,第四次的时候,她身后的一个年轻男人看不过去了,抬手帮她取下了那本书。 她又是惊喜又是不好意思,赶紧接过书脸红红地道谢,弯起嘴角的时候露出了两颗小虎牙,尖尖的,竟然有几分可爱。 陈烁顿住了刚迈开没几步的脚,手心有些痒痒的。 然而他很快就不高兴了,因为那个女人对待一个替她拿本书的人都能笑得这么好看,凭什么他帮了她那么大的忙,她居然还从来没给过他好脸色? 余田田抱着一摞书在一张空桌前坐了下来,从背包里掏出一支笔、一个笔记本,一边看书一边认真地记笔记。 她并不知道她十分讨厌的那个陈医生也在图书馆里,并且还站在离她不远的地方,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的一举一动。 大概半个小时以后,落日都快消失了,余田田终于收起书本准备离开。因为书籍太重,背包装不下,她抱着一大摞书很是辛苦地往外走。 图书馆离公交车站有一段距离,她呼哧呼哧地抱着书在赶路,肚子饿得咕咕叫。 陈烁不知道自己是哪根筋不对,开着车跟在她后面像只蜗牛一样慢吞吞的,脑子里一直天人交战到底要不要上前载她一程。 你看她那么娇娇小小一个人,还抱着那么重一摞书,载她当然是出于人道主义。 可是他昨天不是才说过不再帮她的吗? 陈烁告诫自己千万不要想不开,她爱抱书就让她抱,他可别干出傻事给她话柄逼他自行截肢。 可是都到了路口准备调头了,他又鬼使神差地侧过头去看了一眼, 那个小身板儿真的有那么大劲抱那么多书吗? 你看看她,腰都挺不直了…… 于是余田田正挪出手稳了稳最顶上的那本书时,一辆眼熟的黑色汽车停在了身旁。 陈烁放下窗户,臭着脸对她说:“上车!” 余田田刚想问上车干什么,他就用更加难看的表情凶巴巴地吼她:“大爷我载你绝对是出于人道主义,看在同行一场的份上不忍心让你给书压死。你别得了便宜还卖乖,要敢说出让我自行截肢这种话来,我绝对开车碾死你!” 余田田一头雾水:我说了什么……吗? 她这不是什么都没来得及说吗? 陈烁看她傻愣愣的样子,脸色稍微好看了点,又见她挪不出手来,便替她开了车门,“一次性借那么多书,想一口吃成个大胖子吗?上来,顺路送你回家。” 余田田站着没动,眉头深锁,像是在思忖到底要不要赴鸿门宴一样。 陈烁又垮下脸去,“干什么干什么?主动送你回家你还想清高给我看?你上不上来啊,不上来我可走了啊。我告诉你,过了这村儿没这店儿,这里的公交半小时才来一趟你又不是不知道……” 他一个人嘀嘀咕咕的没个完,余田田忽然很想笑。自大昨天那事以后,看他也没那么招人厌了,她抿了抿嘴角,坐上了车。 陈烁的话音戛然而止。 余田田也假意绷起脸来,“陈医生你开不开车啊?不是要送我回家吗?别我一上车你跟我说你是逗我玩儿的,让我再滚下去,你要真这么欠扁我可真的会拿书砸死你的哦!” 她本来也就是开个玩笑,开着开着忽然发现这可能不是玩笑! 陈烁那么贱,这种事情他说不定真干的出来! 这么一想,她骤然间警惕起来,抬头十分谨慎地看着陈烁。 陈烁哪里看不出她在想什么,油门一踩,瞥她一眼:“你把我想成什么人了?” “二楼外科的那个小肚鸡肠人。”余田田很诚实。 陈烁差点没被气晕了。 什么叫做二楼外科的那个小肚鸡肠人?! 小肚鸡肠人是个什么东西?!! 他脸上一黑,正想回击,就听见余田田手机响了。 电话是空中花园酒店的前台打来的,问余田田大概多久才能到,预订的时间已经到了。 余田田迟疑了一下,道歉说要取消预订了,有事去不了。 电话刚挂断,姑姑的电话又打进来了。 余田田迟迟不想接电话,干脆把手机调成了静音。 陈烁问:“你要去空中花园吃饭?” “不去了。”余田田有气无力地说。 “干嘛不去了?” “托您的福,跟和我一起吃饭的人绝交了。” “哦,确实是托我的福。”陈烁点点头,又指指她闪个不停的手机,“那干嘛不接电话?” 余田田撇撇嘴,“本来是想让邵医生帮我演出戏,免得我姑姑老让我去相亲,结果现在邵医生没了,烛光晚餐没了,我拿什么糊弄我姑姑?” 陈烁灵机一动,指指自己,“你觉得我怎么样?” “……”人模狗样。 当然,余田田只敢想,没敢说。 “我挺喜欢吃空中花园的牛排的,要不然你求求我,我帮人帮到底,陪你去把这场戏演了?”陈烁居然主动提议。 这个提议简直令人心动。 陈烁比起邵兵来简直只有更好,没有半点逊色。 余田田眼珠子转了转,心动归心动,但还是不太相信陈烁会这么好心。 她谨慎地看着陈烁,问他:“你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陈烁脸一黑,“什么叫我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我诚心诚意想帮你,有你这么说话的?” “可你昨天还说你要是再帮我就自行截肢。”余田田指出。 陈烁脸更黑了。 他臭着脸开了好一会儿的车,居然一路开到了空中花园门口,然后把车停下了才别扭地说:“我忘记带家里的钥匙了。” 余田田看着他,眼珠子一动不动。 陈烁脸上居然有点红,“备用钥匙在我朋友那里,但是他正好在外地出差,今天晚上十点才回来。” 余田田点头,“哦。” 还在等待他的下文。 他忍了忍,面上的红晕有加深的迹象,“我钱包也在家里。” “……”然后呢? “我饿。” “……”余田田的嘴角开始抽搐。 直到陈烁终于忍无可忍地横眉竖眼:“我说,就是要你请客吃顿饭而已,何况这又不是免费的,我不是还出卖色相帮了你吗?一句话的事,你答应还是不答应?” 余田田看他恼羞成怒的样子,终于咧嘴一笑,“那好吧,我就勉为其难请你吃顿饭,陈医生你也不用太感谢我,人道主义嘛!” 走了没几步,她又回头笑嘻嘻地说:“反正我又不是放狠话的那个人,我可没说过我要是帮你就自行截肢这种话,你说对不对啊陈医生?” 对不对? 对不对个鬼啊! 陈烁的脸绷得紧紧的,要不是肚子饿得咕咕叫,晚饭还要靠这个记仇的小女人,他真恨不得朝她脑门上重重地砸几个包。 第23章 第二十三章 天台上的风很大,吹在人脸上犹如刀在割,眼睛也不由得微微眯起。 余田田一头长发在空中胡乱飞舞,颇有一种玄幻感。 陈烁也没去看她不太友善的表情,只是咧嘴一笑,问她:“喂,余田田,你知不知道你现在这个样子像谁?” 余田田看着他,不太想搭理。 于是陈烁自己乐呵呵地报上答案:“喂,你现在的样子特像范冰冰。” 有那么一瞬间,余田田以为是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 陈烁为什么会夸她像范冰冰?先不说她这和范冰冰差了十万八千里的美貌,就说说陈烁这嘴、这脾气,怎么可能把人往好里说? “范,范冰冰?”她迟疑地说。 陈烁点头确认,“是啊,范冰冰,中国女明星,演武媚娘那个。” 她刚想说话,就见陈烁又咧嘴一笑:“哦,忘了说,是范冰冰演《白发魔女传》的时候,就是走火入魔那个情节,一头头发在空中飘啊飘的,看上去跟个女神经病似的。” 哦,所以说不是女神,是女神经病。 余田田一点也不诧异陈烁会这么说她,他要是真的夸了她,太阳才打从西边升起来了。 她心里本来就不大好受,被陈烁这么一打岔,倒是好多了。 不过难受的是耳朵,这人说话太欠揍,听了耳朵不舒服。 这么想着,她把那方干干净净的帕子送到面前,捏着鼻子痛痛快快地把鼻涕都呼了出来,伴随着一声很尴尬的擤鼻涕声,她大大方方地又把手帕对折了一下,塞进陈烁手里。 陈烁…… 陈烁石化了。 余田田抬头很认真地望着他,说:“陈医生我谢谢你的手帕,但是我现在心情不太好,今晚回去可能会躲在被子里哭,所以没有精力帮你洗手帕。只能麻烦你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自己把手帕洗干净吧。” 她说得特别诚恳,表情也十分真挚,说完还一脸感激地望着他。 陈烁心里那个气啊,几乎是触电一般把手里的帕子远远地扔了出去,就好像多碰一秒就会染上病毒似的。 “余田田你是故意的吧,啊?是故意的吧?!” 余田田还对着那方手帕叫出了声:“啊,你不是说那是朋友送的生日礼物吗?不是很贵的吗?” “你也知道它很贵?”陈烁怒气冲冲地说,说完真恨不得在她脑门上重重地敲两下,最好敲出几个大包来,“知道它贵你还用它来擤鼻涕?你是皮痒痒了吧?” “我不是皮痒痒,我是余田田啊陈医生!”余田田一脸担忧地望着他,“陈医生我跟你说,你可千万别生气啊。每次一生气智商就直线下降,你看看你,连我的名字都记不住了!陈医生咱们都在医院工作,虽然你是外科,不是脑科,但是就隔着几层楼,你说你看病多方便啊!怎么不早点去看看呢?当医生的最忌讳讳疾忌医了,你怎么能不以身作则,从自己做起呢?你这样病人们又该以谁为榜样呢?” 她说得情真意切,就好像真的特别特别担忧陈烁一样,一长串没头没脑的话把陈烁攻击得哑口无言。 陈烁觉得自己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好好地坐在温暖的办公室里吃自己的面不行,非得忍饥挨饿上来看看她有事没事。 他黑了脸,对余田田说:“我这是吃饱了撑的啊!” 这是吃了多少斤粪才会导致脑子里也都是粪,然后才眼巴巴地来关心这只白眼狼? 陈烁气得扭头就走。 可是走到天台门口时,他又不由自主停住了脚步,忍不住回过头去再看一眼那个没有再出声的女人。 然而他看不清。 她的一头长发在空中肆意飞扬,横亘在两人之间的发丝模糊了她的面容。 陈烁所能看见的全部,就是一个单薄瘦弱的女人孤零零地站在栏杆前,仍然是他踏上天台时的那个样子,好像随时都会被风吹走。 于是他记起来了,她刚刚才哭过。 她被人欺骗,被人利用,被人以职权踩在脚下。 她很伤心。 这个女人总是对他张牙舞爪、牙尖嘴利的,陈烁是真的一点也不想再管她了。 可是熟知真相的只有他,他要是走了,留她一个人在这里孤零零地继续哭吗? 想到这里,他无论如何也挪不动步子了。 余田田看见陈烁停在天台门口,心跳一滞。 她以为她把他气走了,这一刻,忽然说不清是怎样一种感觉,她后悔了。 他好心好意上来给她递手绢擦眼泪,虽然嘴上是说得难听了点,但确确实实是在关心她。她怎么就一个不小心没控制住,又和他针锋相对了呢? 余田田不想一个人待在这里。 她隔着不远不急的距离看着陈烁,忽然很渴望他可以留下来,于是一颗心慢慢地升腾起来,最后悬在了半空。 他会留下来吗? 但陈烁只是停留了片刻,很快又消失在了那扇门后。 那颗悬在半空的心又一次,重重地落了下去。 余田田默不作声地站在原地,觉得自己比陈烁没有来过时更加沮丧了。 然而也只是几分钟的时候,几分钟后,她仍然沉浸在后悔的情绪中时,天台的门忽然又一次被人重重推开。 去而复返的陈医生左手拎着一口袋啤酒,右手拿了袋什么红色的东西,喘着粗气重新出现在她面前。 他没好气地朝她走过来,将那袋啤酒往地上一放,“喏,看在你心情这么不好的份上,我就发发慈悲陪你喝一场,喝完你给我收起这副深闺怨妇的表情,该怎么过还怎么过!打起精神来!” 余田田呆呆地望着他。 他凶恶地又把右手那袋红色包装的东西扔给她,“谁叫你非要挑天台这种冷死人的地方?怕你冻死,拿去,贴满全身!” 余田田下意识地接住他扔过来的东西,低头一看,那是满满一袋暖宝宝,一袋二十片装的那种。 忽然有些哭笑不得。 这东西贴满全身,确定她不会被烫死吗? 陈烁在水泥石台前坐了下来,背靠实打实的墙,也不至于会被风吹得那么*了。 他还瞪余田田一眼,“干嘛干嘛,别一副要以身相许的表情看着我,我就是想喝酒,所以才做点双赢的事!” 他一边嘀咕着,一边伸手又从她手里拿过那袋暖宝宝,帮她拆了包装袋,眯缝起眼来研究这东西是怎么使用的。 “就这么一片奇奇怪怪的东西,能保暖六个小时?那超市的小姑娘是不是忽悠我来着?”他翻来覆去地观察那一小片白白的玩意儿。 “你试试看就知道了。”余田田的嘴角慢慢地弯了起来。 陈烁对暖宝宝十分感兴趣,于是当真撕下了背面的贴纸,又挽起右手的衣袖,把它…… 把它直接贴在了手臂上?! 余田田吃了一惊。 她委婉地提醒:“陈医生,还是我来教教你这东西怎么使用吧——” “不用不用,我就试试而已,研究一下立马给你。”陈烁觉得这种东西不就那么回事嘛,用得着教? 超市里的小姑娘就这么说的呀——你把贴纸撕了,有粘性的那一面贴在身上,几分钟就热了。 余田田还想说什么,看陈烁一脸“别当我是弱智”的表情,就默默地闭上了嘴。 于是几分钟后,当暖宝宝的热量散发出来时…… 有人被烫得跳了起来。 一场暖宝宝实验就在陈医生龇牙咧嘴的大呼小叫和余护士毫无形象的捧腹大笑里画上句号。 陈烁一边惊呼,一边猛地扯下暖宝宝,“这他妈什么玩意儿?烫死我了!” 他是真的被烫得跳脚了那么几下。 余田田笑啊笑,眼泪都快笑出来了。 陈烁骂骂咧咧地又重新坐下来,看余田田笑得那么欢快,脸上浮现出两团可疑的红晕。但他故意做出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拿起一瓶酒对余田田吼:“喂,你再笑!有本事再笑!再笑我用酒瓶子敲你脑袋你信不信?” 余田田看他像是一个被人看到糗样的小孩子,居然恼羞成怒了,笑得更欢了。 于是陈烁就真的把啤酒瓶子凑近了她的脑门,在上面不轻不重地敲了一下,威胁说:“你再笑的话,下一击可就是爆头了。” 他作势要用力砸下来,可是砸到一半的时候,他的手停住了。 那只啤酒瓶与他还没来得及将挽好的衣袖重新放下去的小臂一起,突兀地僵在了冷空气浮动的半空中。 因为笑得没心没肺的余田田哭了。 确切地说,她仍然在笑,眉眼弯弯,唇角上扬,眼睛像是天边的新月一样弯成了勾。 可是豆大的泪珠从她的眼眶里滚落下来,重重地砸在水泥地上,无声胜有声。 陈烁张着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怔怔地看着她笑着哭的样子。 好半天,他放下手里的啤酒,有些不知所措地问她:“你,你哭什么啊?敲疼了?我,我又不是真的要砸你,你别哭啊!” 他慌了,因为除了熹熹以外,他从来没有把别人惹哭过,更没有哄过别人。 他已经很多年没有哄过人了,那种事情是需要熟练程度的,而他不会哄,也忘了该如何去哄。 余田田哭的样子十分滑稽,哪有人用这种笑得无比欢快的表情哭得那么伤心啊? 可是她的眼泪像是断了线一样掉下来,陈烁整个人都不对劲了。 他甚至可笑地拿着酒瓶子来敲自己的头,说:“你看,我,我敲回来,你别哭了,大不了我自己敲自己还不行啊?” 余田田还在哭。 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陈烁急了,一把将啤酒瓶塞进余田田手里,拉着她的手腕就要朝自己脑门儿上砸,“别哭别哭,你要是觉得我自己砸自己会手下留情,那你来!朝这儿砸,重一点也没关系,只要别头破血流就好,反正我是外科医生,砸完我下去自己缝几针……” 听到这种傻话,余田田又破涕为笑了。 第24章 第二十四章 眼泪明明还挂在脸上,眼睫毛上也全是湿漉漉的宝石,可余田田又咧嘴笑了起来,这模样别提多怪了。 可是更怪的分明是心头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因为工作不顺而委屈,因为被人欺骗而愤怒,因为亲手摘下护士帽扔掉而伤心,可是真正让她掉下眼泪的却是眼前这个男人滑稽可笑的样子。 他明明被她气走了,却又偏偏拎着啤酒与暖宝宝去而复返。 他担心她被冻着了,所以买了一堆自己也不会用的暖宝宝。 他以为她哭是被他气的,所以拿着啤酒瓶可笑地砸自己的脑袋。 从来没有人。 从来没人为她做过这样的事情。 一直以来都是她早熟懂事地照顾着父母,而陆慧敏是个没心没肺大大咧咧的闺蜜,一日三餐都要余田田来张罗。 她独立了太久太久,以至于忘记了被人关心被人照顾的滋味。 可是忽然有一天多出了这样一个人,总是气得她想跳脚,总是出现在各种各种的场合——她开心的时候,不开心的时候,工作的时候,失落的时候……他好像忽然之间变成了她生命里的常客,哪怕姿态并不总是可爱的,但至少这一刻是令人心生欢喜与感激的。 余田田擦干眼泪,抱着他递来的酒瓶子咕噜咕噜喝了几口,低声说了句:“帽子……” “什么?”陈烁没听清。 “帽子,我的护士帽。”余田田抱着酒瓶,咬着嘴唇很伤心。 “帽子怎么了?” “扔了。” “谁扔的?”陈烁以为是护士长干的,眉毛一竖,“谁扔的就把谁拎上来,不好好道歉就把她从这十二楼顶上扔下去!” 余田田更伤心了,一脸要哭要哭的表情。 陈烁很头疼,“我这不是给你出了主意了吗?你别又哭啊,你一哭我脑仁儿就疼,我跟你说我最见不得女人哭!” “你都说要把我从十二楼顶上扔下去了,临扔前还不许人哭的?”余田田撇撇嘴,要哭要哭的样子活像个瘪嘴老太太。 陈烁愣了愣,这才回过神来,“是你把自己的护士帽给扔了?” “护士长问我还想不想干了,我一气之下就把帽子扔了,说这工作我还真不想干了。”余田田又想到当时的场景,气得拳头紧紧攥起,可片刻之后又颓然松开。 她想起了几年前的毕业典礼,想起了那一场永生难忘的宣誓典礼。 毕业那年的五月十二日,国际护士日,也是南丁格尔的诞辰。那一天,所有即将踏入医院协助医生救死扶伤的小护士们都站在医院的大厅里,进行神圣庄严的护士授帽式。 那一字一句余田田都记得清清楚楚。 我宣誓:以救死扶伤、防病治病,实行社会主义的人道主义,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为宗旨,履行护士的天职。 我宣誓:以自己的真心、爱心、责任心对待我所护理的每一位病人。 我宣誓:我将牢记今天的决心和誓言,接过前辈手中的蜡烛,把毕生经历奉献给护理事业。 那是南丁格尔的誓言,也是余田田正式成为一名护士前履行的诺言。 她与熟悉的同学们站在一起,前一刻还伤感着昔日的好友即将各奔东西,可举起右拳宣誓的这一秒,脑子里就再也没有其他念头了。 大厅里充斥着那些声线还稍显稚嫩的宣誓声,一字一句铿锵有力,充满了年轻人的朝气蓬勃。 当所有人异口同声地念着这样的誓言时,又怎么可能不被感动? 她知道这个世界上有千千万万个和她一样平凡又不起眼、成日呆在医院忙里忙外的护士,可是每一个的肩上都背负着重重的责任。 他们每一个都很重要。 每一个都是不可或缺的。 那一天,她戴上了洁白的护士帽,成为了“南丁格尔”。 而今天,她亲手摘下了那顶帽子,赌气说要放弃这个工作,放弃她的诺言。 余田田舍不得。 她一边喝酒,一边絮絮叨叨地跟陈烁说了很多:比如两年前接到的第一个病人是一个急性阑尾炎的小男孩,疼得眼泪噼里啪啦往下掉时,却因为她给的一支棒棒糖破涕为笑;比如有一个死活不打针的小姑娘在走廊上来回跑着,而没有经验的她就跟在小姑娘屁股后面追啊追,追到走廊上所有人都哈哈大笑,小姑娘终于也笑了起来,妥协了。 然后她说到了现在。 比如每天清晨匆匆忙忙赶来医院时,从公交车上下来的第一刻,总是一抬头就能看见这栋熟悉的白色建筑,心里涌起一股不自觉的亲切与欢喜。 比如那么多个日落时分,当下班的她从医院走廊尽头的窗户望出去,总能望见洒满余晖的橘红色的壮丽天空。 比如她从来没有觉得自己有多特别,可是这份工作让她感到快乐,因为她每一天都在帮助别人。 她很享受看见病怏怏走进来的孩子们活泼健康地走出去。 那些都是这顶护士帽带给她的。 可那些已经成为她过去的人生。 余田田抱着酒瓶又掉眼泪了,真矫情,她想,好像这辈子也没有掉过今天这么多的眼泪。 她想擦眼泪,却发现自己的衣袖已经湿漉漉的一片了,大概是之前哭得太多,所以眼泪把白大褂都浸透了。 正尴尬着,面前忽然又多出一只手——是陈医生伸给她的。 那只手是属于外科医生的手,修长好看,指节分明,每一寸肌肤、每一道弧度都像是精致的艺术品。 他的手真漂亮。 抬头再看陈医生本人,她看见那张好看的嘴唇动了几下。 陈烁说:“喏,我发发慈悲,借你擦擦眼泪。” 他说的话还是不那么中听,可细看那双眼睛,却能发现其中的一点点温柔。 陈烁低下头来看着这个泪汪汪的小护士,看见她被风吹得红彤彤的脸蛋,看见她被眼泪润得湿漉漉的眼眶,眉梢眼角似乎都柔软了几分。 他想,这医院真的有她说的那么好吗? 反正他是没发现的。 可她絮絮叨叨的样子像个小孩子,眼神里充满幸福,就好像空气里也充斥着她制造出来的梦幻泡泡。 这让他想起了熹熹。 他那个天真又单纯,脑子里总是充满了古怪念头的熹熹。 大概像她们这样的人,心里都住着一个长不大的小孩子,有时候天真到幼稚,可有时候也单纯得很美好。 这样的单纯说来稚嫩,却总能感染到身边的人。 比如她。 陈烁用衣袖帮她擦掉眼泪,定定地看她片刻,然后问她:“真的后悔了?确定不想因为赌气丢了那顶帽子?” 余田田点点头,抱着酒瓶子咬唇不语。 “后悔了,那就去捡回来啊!”陈烁一把抽过她手里的酒瓶放在一盘,拍拍屁股站起身来,然后居高临下地朝她伸出手。 “干什么?”余田田睁大了眼睛。 “不是舍不得帽子吗?走,我陪你去捡起来。”陈烁把她拉了起来,在她呆呆地走出天台大门以前,又抓住了她的手腕,迫使她停下了脚步。 “怎么——” 余田田话还没说完,那只修长的手就抵达了她的右颊,以一种自然而然的姿态替她捻起了被眼泪黏在那里的一缕头发。 陈烁替她整理好被风吹乱的一头发丝,然后拍拍她的背,嘴唇微弯,铿锵有力地说:“余护士,打起精神来。让我们雄赳赳气昂昂地前往扔帽子事发地点,以大无畏的精神捡起你的尊严!” 余田田扑哧一声笑出了声。 她看见陈烁的眼睛弯了起来,那双明亮清澈的眼眸里盛满了温柔的笑意。 他说:“好了,这才是我认识的余田田,走,捡帽子去!” 陈烁率先走进了门,余田田停顿了片刻,看见了他雪白无暇的背影。 谁说白色总是令人想起寒冬腊月的冰雪呢?至少这一刻,她看见的是一颗滚烫的心,一颗满腔热血、令人温暖的心。 她很快追了上去,与他一同步入电梯,低下头来轻声说:“谢谢你,陈医生。” “谢我干什么?”陈烁不自在了,装腔作势地咳嗽两声,“我又没干什么,只是想喝酒了,刚好看你心情不好,趁机找个小伙伴一起喝个酒。” 余田田弯起嘴角,笑而不语。 她觉得她好像窥透了一点不足为外人道的天机呢。 这个陈医生嘴巴总是那么毒,说起话来硬邦邦的,老不让人省心。可不管他嘴里说的什么,心里却并没有表面上那么硬,反而藏着些许柔软的情感。 她又笑眯眯地抬起头来看着他,“陈医生,下班以后有空吗?我请你吃柠檬烤鸡小腿!” 陈烁瞥她两眼,好像在纳闷女人怎么这么善变,上一刻还哭得那么伤心,这一刻就开始若无其事地找他去吃烤鸡小腿。 电梯停在四楼,他抬腿出了门,没好气地说:“把你的帽子捡回来再说!吃吃吃,重点是什么都没搞清楚,余田田你果然是个脑子里装满鸡小腿的笨蛋!” 要换以往,余田田一定是气呼呼地一边骂他不识好歹,一边跟了上去;可今天不一样。 今天,她反而弯着嘴角跟在他身后,心里柔软得一塌糊涂。 第25章 第一章 余田田踏出电梯的时候,走廊上的人正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议论纷纷,看她来了之后,一下子消了音。 这样的转变太突兀,以至于谁都明白他们刚才在说什么。 灼热的带着探寻意味的目光都停在她身上,余田田一下子觉得自己似乎没穿衣服,赤身露体地接受着大家的围观。 陈烁却像是没看见似的,只回头看她一眼,“磨磨蹭蹭的干什么?” 余田田不说话,快步走到刚才扔帽子的地方,却没看见护士帽。 正纳闷时,聚在一起的护士里有人开口说:“小鱼,你的护士帽被小白捡起来了,她拿着帽子下去找你了。” 有人走近了些,看了眼护士长办公室的方向,担忧地问她:“你怎么了啊?怎么跟护士长起这么大冲突?她衣服上那些都是你的杰作?” 那些原本在聊八卦的人忽然一下都围了过来,并没有像余田田想象中那样,因为害怕得罪护士长就不理她,反而关切地问东问西。 余田田心里一暖,正准备说话,张佳慧却在这时候忽然开了门。 “都没事干吗?你们当这里是哪里?酒吧还是咖啡馆?医院给你们工资就是为了让你们上班时间站在走廊上闲聊的吗?” 那呵斥一声比一声重。 她已经换了件干净的衣服,为了洗去脸上的油渍,之前精致的妆容也没了踪影。 她用冷冰冰的眼神看着余田田,对视片刻没说话。 余田田就这么挺直了腰站在原地。 直到张佳慧笑了一声,不紧不慢地问她:“回来做什么?不是说了这工作你不想干了吗?这么快就后悔了?” 走廊尽头的电梯前,有人目不转睛地看着余田田。 她察觉到了那道灼热的目光。 像是参天大树立在她身后,给予她无穷无尽的力量。 她也弯起嘴角笑了出来,“是啊,后悔了。我要是这就走了,岂不是让你称心如意了?我不会走,至少在你做的事情被揭露以前,我会好好地待在这里,直到亲眼看见你怎么自食其果。” 张佳慧眼神微眯,“说大话也要有个度,你以为凡事光是动动嘴皮子就成了?” 目光冷冷地扫过众人。 “要是让我看见谁再在上班时间说闲话,三千字检讨没商量!” 她转身回了办公室,砰地一声将门关上。 *** 余田田离开医院的时候,陈烁跟她一同下了楼。 她受宠若惊地问他:“陈医生你不上班吗?要送我回家?” 陈烁露出大白牙咧嘴笑:“陈医生陪一小可怜喝了酒,你觉得他还能继续上班继续做手术吗?” “……不能。” “酒精含量超标,你觉得他能开车送你回家吗?” “……不能。” “那么关于请半天事假,拿不到工资这一点,身为当事人的你肯定不能不有所表示,你觉得呢?” 余田田停顿三秒钟,肯定地说:“我觉得陈医生你想太多。” 陈烁把她送回了家,步行。 他反复强调他的这双腿是多么的娇贵,能坐着绝不站着,能躺着绝不做着,如今把第一次献给了余田田—— “陈医生。”余田田加重语气说,“你这话有歧义!” 陈烁不高兴地说:“你反应那么大干什么?就算有歧义,吃亏的也是我啊!” “陈医生,你真自恋。”余田田指出。 陈烁不以为耻,反以为荣,转而教育她:“所以在这一点上,你应该向我学习。” “学习什么?学你自恋的本领?” “当然。”陈烁言辞凿凿,“一个人首先应当爱自己,不爱自己,又该怎么去爱别人?这个社会需要人与人之间互相关爱,你连自己都不爱,就更不懂得该如何去关爱他人了。” 余田田停顿片刻,露出有些迟疑的表情。 “怎么样,是不是觉得我说得很有道理?”陈烁咧嘴。 余田田摇摇头,叹气,“只觉得你很罗嗦,话很多,耳朵好难受。” 陈烁怒:“耳朵好难受?你这什么耳朵,连道理都听不进去!还难受!?我还牙齿好喜欢呢!” 一路居然说说笑笑回了家。 当然,更确切一点,其实是吵吵闹闹。 吵完以后,陈烁问她打算怎么处理这个事。 余田田想了想,说:“今晚回家写一封信,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写清楚,明天亲自去医院交给院长。” 陈烁看她片刻,问她:“那如果院长不相信你,或者这件事因为没有证据,所以不了了之呢?” 她沉默片刻,才笑着说:“至少我尽力了,对得起我的心。” 算是回应了那个夜晚他对她说的那番话。 “余田田,属于你的东西,你就要想办法把它争取到手。旁人抢了是旁人的事,你该怎么做,别问人情世故,问你的心。” 到家了,余田田在踏进楼道以前,转过身来跟他挥手,“陈医生,我回家了,今天谢谢你了。” 陈烁看见她还有些肿的眼睛,本来想说“下次别给我找麻烦我就谢谢你了”,可是话到嘴边忽然一顿,出口却是一句:“早点睡,不要担心太多。” 但这句话也就是他所能表达出的最大程度的关心了。 他说不出下一句。 “我会帮你的。” 即使那就是他心里所想。 余田田倒是回家了,她并不知道陈烁在送她回来以后,竟然坐上了出租车又回到了医院。 他上了十一楼,在一间办公室外敲门。 “请进。” 他应声而入。 在他身后合拢的门上写着五个字:院长办公室。 *** 余田田做了三件事情。 第一件,写好电子邮件,发进院长的邮箱里。 第二件,打印纸质档,连同年终总结的草稿一同放进文件夹里。 第三件,第二日清晨将自己打扮得精神干练,拿着文件夹踏上去医院的路。 她知道这点年终总结的草稿也许用处不大,她能有,护士长也能“有”。 她从前几乎没有和院长说过话,而护士长一定是他跟前的熟面孔,她也不确定自己的话派能否上用场。 但她还是这样去做了。 出乎意料的是,十一楼办公室里,坐在办公桌后的院长头发白了一半,对待她的态度并不像高高在上的领导,反而更像是和蔼可亲的老爷爷。 他听她说完事情的来龙去脉,看完了那封长长的信。 抬起头来再看她时,他沉吟片刻,“余护士,你反映的这个事情很严重,如果是真的,那么张佳慧就是滥用职权、威逼下属。我并不是不相信你,而是需要更确切的证据,否则即使我信你、有心帮你,也不可能对张佳慧做出处理,因为这样的证据说服不了众人。” 看着余田田沉默的态度,院长忽然又从抽屉里拿出另一份文件,递给她。 余田田接过来,看见了那份“草稿”。 院长说:“这是张佳慧昨天下班之前交来的。” 果然不出她所料,张佳慧也猜到了她会破罐子破摔,告诉院长,所以居然先她一步制造了假证据。 余田田想了想,心平气和地说:“其实这件事还有一个见证人,医院还有另一个医生看见过我的初稿。当时我每天下班后还会在治疗室多留一个小时,他亲眼看见了我的总结是怎么诞生的。” 因为没有他,就没有这份总结。 没有“行医如做人,步步需谨慎。” 院长竟然没有再问她那个证人是谁,只是把两份草稿都收了起来,朝她点点头,“我知道了,余护士,这件事我会想办法处理的。” 院长让她这两天先回家休息,就当调休,下周一再来参加全院大会。 余田田不知道结果会怎么样,也不知道院长是不是在敷衍她。 但她走出院长办公室时,确确实实松了一口气。 因为压在心上的大石头终于消失了。 才刚走了几步,余田田看见十一楼的走廊尽头有个人立在那里。 他的背后是敞开的窗户,整个人背光,所以只看得清他的轮廓,看不清楚被笼在阴影里的脸。 但她的心脏忽然间加快了跳动的节奏。 是他吗? 她忽然间停下了脚步。 窗前的人没好气地冲她嚷嚷:“站在那儿那干什么?还不赶紧过来?我二十分钟之后还有个手术,赶紧过来把话说完,我得赶下去准备准备!” 余田田无端端笑出了声。 她脚步轻快地朝陈烁走去,却不知为何心脏也像是一只快要飞起来的小鸟。 陈烁穿着白大褂站在窗前,上下打量她片刻,点点头,“还行,知道要见领导得打扮得有个人样。” 余田田权当他在夸她今天很好看了。 他又问:“院长怎么说?” “他说他会好好处理这件事,让我不用担心,回家休息两天。” “嘿,这死老头——”陈烁忍不住骂骂咧咧了半句,但也只是半句,就停住了。 余田田怀疑地问:“怎么了?” “没怎么,就感叹一下他这效率,处理一下也要处理这么久……”陈烁随口敷衍。 余田田哈哈笑,“陈医生我发现我越来越崇拜你了,这嘴缺的,谁都敢骂。” “谁嘴缺了?我这嘴唇红齿白、丰盈润泽的,你哪只眼睛看着它缺了啊?嘿,余田田我说你,又皮痒痒了是不是?”陈烁吹胡子瞪眼睛。 余田田看见他那“唇红齿白”、“丰盈润泽”的嘴皮上下翻动,这次是真的控制不住地哈哈大笑起来。 一边笑,她还一边说:“陈医生你又忘了,我是余田田,不是皮痒痒啊!” 陈烁瞪她一眼,拽着她进电梯,下楼去了。 “懒得跟你说,这两天你就在家里享享清福,好好休息吧!反正你那破技术,医院多你一个不多,少你一个不少。” 眼看着快到二楼了,他忽然从白大褂的口袋里摸出一个东西来,“喏,给。” 余田田低头一看,愣住了。 她的……护士帽? 陈烁胡乱把帽子往她头上一盖,“下次再随便乱扔,我见了绝对上去踩一脚!让你后悔都没机会!” 电梯门开了,他走出门去,临走前不忘回头凶巴巴地对她说一句:“你欠我一顿饭!” 门很快合上。 余田田慢慢地,伸手从头顶摘下那顶洁白的护士帽,然后抱进了怀里。 白色的。 和医生的白大褂一模一样的纯白色。 就好像不知从何而来的默契。 她眨眨眼,慢慢地弯起了唇角。 第26章 第二十六章 周日是陆慧敏父亲的忌日。 陆慧敏的父亲曾经是个出租车司机,在她高三的时候因为一起车祸离开了她。 车祸是一个半夜在马路上晃荡的酒鬼造成的,陆父为了避免撞上忽然跑到马路中央的酒鬼,情急之下将方向盘转向了路边的大树,驾驶座的位置正好与树干相撞,送医之后因抢救无效身亡。 扫墓的时候是余田田亲自陪着陆慧敏去的。 墓园位于城郊的半山腰上,两人上爬上去的时候已经气喘吁吁了。 陆慧敏今天格外沉默,余田田拧开矿泉水的瓶盖,递给她时拍拍她的肩,“别难过,你爸是个善良的人,死了也会上天堂的。” 陆慧敏白她一眼,“我爸不信基督教。” “说不定上帝看他那么善良,就忽略了宗教问题,直接把他接上去了呢?” “呵呵,你真幽默。” 陆慧敏径直往墓园里走。 穿过青青的草地,曾经鲜活的人如今都化作丰碑静静地伫立在这片土地上。 她在那头跟爸爸絮絮叨叨地说着话,余田田给她留了点私人空间,一个人站在台阶上看着这个地方。 余田田没有经历过死亡,她所在的儿科没有因重大疾病离开人世的孩子,她也没经历过亲人的离去。 墓园对她来说只是一个悲伤的地方而已。 她看看蓝天,看看远处的树林,看看在墓园里零零星星穿行而过的人,最后看见了熟人。 起初并没有意识到那是谁,直到她思索了片刻。 陈璐瑶……好像是叫这个名字吧?自称是陈烁的妹妹。 她身旁站着两个男人,年轻的那个是她的未婚夫,年纪大些的那个…… 余田田一顿。 长得和陈烁有几分像。 她地站在原地,远远地看见他们把花摆在低处一个墓碑前,停留了片刻,然后就离开了。 回头看看陆慧敏,确定她一时半会儿还不会结束和父亲的唠叨时,余田田慢慢地下了台阶,走到了路边的那个墓碑前。 其实只要一眼。 只要一眼,就能辨别出照片上的女人是谁。 因为她和她的儿子长得非常像,那双眼睛都是一模一样的明亮动人,更不用提其他那些如出一辙的面部细节。 原来陈医生的妈妈也不在了啊…… 余田田呆呆地看着照片上的女人,然后陡然想起了,既然今天有人来拜祭她,也就是说今天是她的忌日? 下意识地回过头去四处看看,并没有发现陈烁的踪影。 陆慧敏在上面的台阶上叫她,看她走进以后,问:“你在下面看什么啊?” 余田田想说什么,顿了顿,又摇摇头。 墓园的大门在石阶最底部,各条小道通向不同的地方。 站在大门外最后一次回头时,她远远地看见似乎有人站在刚才的那座墓碑前。 是他吗? 他们错过了? 她想要多看几眼,却被陆慧敏拉着快步走了。 “走走走,我爸说我最近瘦了,必须多吃点好的补一补。” “……什么时候说的?” “就刚才啊,他用一种担忧的眼神望着我,告诉我我又瘦又穷,钱都拿去玩网游了,只能靠友好的室友请客了。” 余田田摸了摸钱包,掏出两块钱,“请客没问题,拿去,脑科挂个号,有病趁早治。” *** 星期天晚上,余田田收到了陈烁的短信。 “你还记得你当初写年终总结的心路历程吗?” 余田田弯起嘴角,趴在沙发上回复:“当然记得,多亏了陈医生的悉心教导嘛!” 几分钟的时间里,她目不转睛地盯着手机屏幕,直到它再次亮起。 她第一时间打开了短信。 “那就好,今晚少吃点猪油,别把脑子糊了。” 陈医生的嘴还是一样欠。 余田田换了个姿势,躺在沙发上翘起二郎腿,冥思苦想了几分钟,回复:“聪明如我,糊点猪油才能让身边的人深刻意识到人与人之间的差距也不是那么明显,所以陈医生你放心,为了让你在我身边的时候不那么自卑,我会尽量多吃点猪油的。” 发完以后,她被自己的机智乐得哈哈大笑,陆慧敏从电脑前抬起头来,死鱼眼状盯着她。 “不这么傻逼我们还能是朋友。” 余田田没搭理她,因为陈烁的短信又到了。 她兴致勃勃地打开来看。 “余护士,有空多来我们外科坐坐,有机会我替你做个开颅手术,看看你的脑袋里究竟塞了多少只没被消化掉的鸡小腿,才会导致你莫名其妙的自信。” 她又开始新一轮的哈哈大笑,笑完继续冥思苦想怎么机智地回复。 陆慧敏在一旁静静地看她片刻,觉得她的疯魔可能有一点别的什么苗头。 然后就到了周一。 早上八点半的全院大会,余田田换好衣服,和陆慧敏一起去了医院。 她们俩坐在靠后的位置,陆慧敏打呵欠,她在前几排搜寻陈烁的影子,然而并没有找到。 院长上台了。 照常发表了一段老生常谈的开场词。 前排脑科的几个医生又开始埋头玩手机。 余田田有点困。 就在她纳闷陈烁怎么还没来的时候,麦克风里忽然传出院长的一段话。 “半个月前,我们从年终总结里照例评出了优秀作品,鉴于今年已经开创了张贴评优作品的先河,我认为我们不妨再开一个先例——请获奖的医护人员上台来,为我们展示一下论文的中心思想,以及完成论文的心路历程。” 白发苍苍的院长和蔼可亲地说着这番话,目光在人群里巡视一圈,经过余田田的时候,微微停顿片刻。 她一愣,再也没有了困意。 作为最佳总结的获得者,张佳慧理所当然应该第一个上台,但她既没有事先得到通知,又没有心理准备上台演讲,所以当即怔在了下面。 院长看着她,声音平和地再念一遍她的名字。 张佳慧迟迟没有动。 余田田知道她为什么没有动。 那篇总结包含的内容很多,去年一整年她所经历的各种失误与失败都在其中。也许因为内容太多而显得有些杂乱,思路并不清晰,不过是时间顺序罢了。 而那些被她记得清清楚楚的时间线索,对于张佳慧来说不过是一堆杂乱无章的记载。 脱离了原稿,张佳慧说不出来。 院长还是温和地站在台上,目光慢慢移动到了余田田的身上,他弯起嘴角轻轻一笑,说:“那么,还是请我们真正的最佳总结获得者上台做做心得报告吧。” 全场愕然。 麦克风里一字一顿、不清不重地传来六个字:“到你了,余护士。” 余田田慢慢地站起身来,看见院长那双饱含笑意的眼睛。 她有些不知所措,呼吸也急促起来。 但这并不是什么难事,不是吗? 一个月。 整整一个月的时间,每个黄昏她都将自己关在那间治疗室里,起初是沉浸在陈烁的轻蔑与侮辱中,决心奋发图强;后来却慢慢地在这个过程里磨灭了愤懑,转而意识到自己的不足。 如果她足够好,又怎么会被人挑出刺来? 如果他不挑刺,她又怎么会明白自己的不足? 这又仿佛是一个默契十足的巧合,她懵懵懂懂地开始努力,然后找到了目标。 那个目标总结起来不过是短短十字: 行医如做人,步步需谨慎。 余田田站在台上,听见自己的声音透过麦克风传遍会场。 那十个字。 那十个字足够响亮,响亮到几乎每一双注视着她的目光里都带着赞许。 她都忘记了自己是如何絮絮叨叨地说完这一切的,从一个毒舌医生对她的轻蔑到她决心发奋努力,从她踏进图书馆重拾昔日的专业书籍,到如今经历了失望以后,又重新站在台上迎来了希望。 她听见会场里响起了热烈的掌声,如雷鸣般萦绕耳边。 她还在人群中搜索那个人的影子,可是没有。 依然没有。 她说完了,该下台了,可她忽然转身小声问院长:“那个,请问你知道陈医生现在在哪里吗?” 院长眨眨眼,“全院大会都敢不来,我猜那小子现在理直气壮地在手术室呢。” 余田田笑了起来,由衷地对他说:“谢谢你,院长。” 然后拔腿就跑,飞快地跑出了会议室,迫不及待地奔向了二楼外科。 可是到了之后,又迟疑了。 她坐在手术室外的长椅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晃荡着腿,想着见到他之后要说什么。 他实在是帮了她太多太多。 想起昨晚的那条短信,想起院长不问见证人是谁就信了她的话,她不会笨到猜不出陈烁在这其中做出了什么努力。 那个毒舌大王! 总是嘴上不饶人,暗地里却帮人把什么都做了。 她弯起嘴角笑着,心里暖暖的。 第27章 第二十七章 余田田最终也没能等到陈烁。 从她跑离会场到外科的护士散会归来,陈烁一直在手术室里。 陆慧敏一脸诧异地走过来,“我还以为你忽然从大会上跑掉是有什么急事……你在这儿干嘛?” 余田田张了张嘴,有点心虚。 陆慧敏眯眼看了看亮着红灯的手术室,眼睛一转,“在等陈医生?” 余田田赶紧煞有介事地低头看表,然后噌的一下跳起来,“啊,散会了散会了,该回去上班了!” 她像只兔子一样急匆匆地溜了。 午餐时间,她从食堂出来以后又溜达了一圈,慢吞吞地磨蹭到了外科。 然而手术室的灯还亮着,陈医生的办公室也没有人。 她逮住一个护士就问:“请问你知道陈医生在哪里吗?” 回答是:“陈医生还在手术室。” 余田田等了又等,可直到两点钟的时候又该上楼工作了,也仍然没能等到陈烁从手术室出来。 下午的时候,余田田心里一直挂着陈烁。 好不容易等到下班,她拿起手机给陈烁发信息:“陈医生,手术做完了吗?” 这一次,隔了五分钟后终于收到陈烁的回复:“做完了,出手术室的时候就听说你满世界找我,怎么,想清楚要来找我帮忙做开颅手术了?” 余田田在这头哈哈笑起来,把手机揣进包里,高高兴兴地去了二楼。 然而陈烁并不在二楼,护士说他已经下班走掉了,余田田打电话过去,陈烁说他在天台。 余田田只好又去天台找他,临走前那个护士担忧地拉拉她的衣袖,“那个,我觉得你今天最好别去招惹陈医生。” 余田田一愣,“怎么啦?” “今天他负责的那个病人……没能下手术台。” 余田田这才后知后觉地记起,刚才电话里的那个声音似乎有些低沉。 他心情不好。 护士小声说:“陈医生比较不愿意接受病人离世的事实,每次遇到这种事情,总是心情不好。你还是别去招惹他了,他脾气本来就比较……” 后面的话到此为止。 余田田点点头,踏进电梯时却还是义无返顾地按下了十二层。 陈烁在天台抽烟。 余田田从来没看见过他抽烟,这是第一次。 她走到他身边,看见他还穿着那件白大褂,小声叫他:“陈医生。” 陈烁没回头,低低地应了一声。 余田田本来有满腔喜悦要与他分享的,想告诉他自己已经赢得了和张佳慧那场战役的最终胜利,可是看见陈烁这个样子,她的喜悦骤然间消失不见了。 想了想,她安慰他说:“生老病死,人之常情。你已经尽力了,就不要苛求太多,这不是你的错。” 陈烁吸了一口烟,吐出来的有烟,还有他呵出来的水雾。 氤氲一片,竟然有些好看。 余田田又说:“你是外科医生,这种事情应该也见得挺多的,别不开心啦。要是每一次病人离世,你都这么伤心,那还怎么好好把下一场手术做下去呀?” 她絮絮叨叨地说着一些于事无补的话,却字字句句都透露着对他的关心。 在她的一个短暂停顿下,陈烁终于开口。 他说:“我妈妈。” 余田田竖起了耳朵。 “我妈妈就是在手术台上大出血,没能下手术台就去世了。” 那是陈烁十七岁的时候,父母经历了很多年的大吵小吵,终于在那个初春,母亲因为又一场争吵的爆发,哭着冲出了门。 陈烁和陈熹躲在书房里没出来,正处于叛逆期的陈烁戴着耳机,而陈熹抱着腿坐在地上,心情沉重地听着门外传来的争执。 母亲夺门而去的动静传入陈熹耳里时,她着急地爬了起来,一把扯下陈烁的耳机:“哥,妈妈走了!” 陈烁只说了这么多。 他忽然间止住了话头,深深地吸了一口手里的烟,沉默地看向了远方。 余田田想问接下来发生了什么,他妈妈为什么会去世。 可是陈烁转过头来望着她,只一眼,她就一个字也问不出口了。 他的眼睛像是一片沉寂的大海,没有任何风吹草动。 因为更多的情绪都被淹没在了海底。 这个男人的悲伤是隐忍而无声的。 她只能动了动嘴唇,最终嗫嚅着说出一句:“没事的,一切都过去了。” 可是就连这句话也不过是苍白无力的劝慰。 她猜他的母亲出了车祸,又或者发生了其他意外,也许那就是他从不提父母的原因——为母亲的去世而悲痛,为父亲是导火索而心生怨恨。 可是陈璐瑶呢? 陈璐瑶又是怎么回事? 余田田不敢问。 陈烁踩灭了烟头,对她说:“走吧,送你回家。” 余田田跟在他身后,看见他高而清瘦的背影,无端想起了他送她回家的某个夜里。当她从单元门里往外看时,只看见他形单影只地坐在车里抬头向远方看的样子。 繁星满天,树荫下人影成双。 但只有他。 只有他孤零零地待在那里,好像融不进这片夜色温柔。 她忽然间忍不住小跑两步,与他并肩而行。 地上忽然多出来她的影子。 她低头看,看见了身侧那只垂在白大褂旁边的手,修长干净,手指纤长。 忽然忍不住想要握一握。 她动了动手指,却最终也不敢有所动作。 她只能笨拙地从背包里掏出了她那毛茸茸的小熊手套,塞进了那只手里,说:“天台冷,你站了那么久,把这个戴上吧。” 陈烁沉默地抬起手臂,把那两只小小的手套凑到眼前看了看,又拎起其中一只与自己的右手比对了一下。 手套小得离谱,而他的手指超出手套长度的三分之一。 余田田羞红了脸,赶紧尴尬地伸手想要拿回来。 陈烁却将那双手套忽的放进了白大褂的口袋里。 余田田:“?” 他淡定地说:“送出手的礼物,断然没有重新拿回去的道理。” “可你又用不着……” “你又不是我,你怎么知道我用不着?” 他一耍无赖,余田田就忍不住呛声:“那你说你用它来干什么?” “睹物思人。” 四个字,他说得铿锵有力,理直气壮。 余田田呆住。 一秒,两秒,电梯里忽然安静下来。 直到陈烁忽然间伸手戳了戳余田田的脑门儿,“笨蛋,逗逗你也不行,看你这表情活像吞了屎似的。” 余田田终于回过神来,愤怒地超他后脑勺重重地砸了一下,“神经病!” 电梯门开了,她头也不回地跑掉了。 陈烁在后面大喊:“喂,余田田!你跑什么跑啊?还坐不坐顺风车啦?” 余田田一边跑一边恶狠狠地骂:“坐坐坐,坐你个鬼啊!混账东西!无脑患者……” 骂着骂着,她忽然又泄气了。 回想起刚才那个瞬间,当他说出睹物思人的时候,她的心跳忽然间停滞了片刻,然后越来越快,越来越快。 听到他说是逗她的时候,一颗心又忽然间沉入谷底。 她悲伤地捂着心脏。 完了完了,她这是怎么了…… 陈烁眼睁睁地看着余田田跑掉以后,这才记起自己的白大褂还没换,还得重回二楼换衣服。 他踏回外科人去楼空的走廊,头顶的白炽灯一盏一盏应声而亮。 这里冷冷清清的,充满了消毒水的味道。 他站在办公室门口,看着已经熄灭很久的那盏手术指示灯,沉默了很久。 当年母亲去世以后,不到半年时间,父亲就另娶新欢。 于是陈烁终于隐隐约约从他们前几年里的不断争吵中拼凑出了事情的轮廓。 父亲出轨在前,母亲去世在后。 他记起了母亲在手术台上时,他是如何守在那盏红灯外面苦苦煎熬的。 坐在长椅上等待的那一刻,明白母亲有可能会从此离开他的那一刻,他真的无比后悔。 后悔这几年来厌倦了貌合神离的父母,所以屡屡离家出走。 后悔母亲想要与他谈心时,他总是极端不配合,以不耐烦的态度打断她的唠叨。 后悔没能拦住母亲,没能拦住追出门去的陈熹。 那一年,十七岁的少年一脸惶恐地坐在手术室外,不断祈祷老天能够仁慈一些,放过他最亲最爱的人。 然而生老病死真的是人之常情。 谁也逃不过命运的安排。 他一个人等来了最沉重的打击。 而那一天,直到母亲停止呼吸那一刻,父亲也仍然因为堵车而没能赶到医院。 外科的走廊上,陈烁慢慢地抬起手来揉了揉眼睛。 他走进办公室,换好大衣,低头时看见了白大褂上那只鼓鼓囊囊的口袋,两只小熊安然地坐在其中,傻乎乎地对他笑着。 他将它们拿了出来,紧紧地拽在了手心。 那个无忧无虑的傻女人。 他的呼吸有些沉重。 也只有想到那个无忧无虑的傻女人,他才觉得自己也跟着无忧无虑起来,终于再也没有那么多的烦心事。 第28章 第二十八章 早上余田田来上班的时候,听说张佳慧辞职了。 护士们聚在走廊上,窃窃私语着她离职的原因。 虽然医院还没给个正式说明,但经过了昨天的全院大会和余田田上台发言,答案已经浮出水面。 小白噘着嘴数落余田田:“还说是好朋友,出这么大事情,受这么大委屈,居然一声不吭地憋在心里。” 余田田笑而不语。 “护士长脾气那么大,而且明知护士不能抹指甲油,还明知故犯。”有人开始吐槽,“就算不是因为小鱼,被开除也是迟早的事。” “是啊,上班也要求穿着端庄得体,她却总是打扮得花枝招展,连最基本的护士准则都做不到。” 余田田没有参与这种对话,她只是静静地看着那扇紧闭的门,直到张佳慧忽然推开了它,抱着一箱杂物走了出来。 她还是化着精致的妆容,一脸冷淡地与众人擦肩而过,经过余田田的时候,她狠狠地剜了余田田一眼。 小白嘀咕说:“明明是自己做错了事,还拽得跟二五八万似的……” 张佳慧听见了,脚步一顿,转过身来冷冷地说:“有本事就光明正大说出来,背后偷偷摸摸嚼舌根算什么?” 小白不说话了。 余田田笑了笑,说:“是啊,光明正大比赛不好吗?背后偷偷摸摸搞小动作算什么?我还以为护士长你不知道这个道理呢!” 张佳慧的脸色刷的一下白了。 有人也跟着搭腔:“咦,不是辞职了吗?小鱼你怎么还叫人家护士长呢?” “就是,以后她可不是什么护士长了,不过架不住人家老公是什么上市公司的总经理,人家以后还可以叫经理夫人啊!” 一片嘻嘻哈哈的声音。 张佳慧得罪的人不少,往日她还站在大家头上,大家也敢怒不敢言,如今终于能一逞口舌之快。 张佳慧冷笑一声:“行了,你们落井下石的时候最好别把心放得太宽,别以为我是恶人,余田田就是什么好人!嘴上一套,背地一套,为了扳倒我,连美人计都使出来了,把全医院公认了难相处的陈医生也给追到了手。我劝你们,小心驶得万年船,别今天笑话我,明天落得个跟我一样的下场!” 她这话一出口,嘻嘻哈哈的声音就小了下去。 不少人惊讶地把目光转向了余田田。 却不料走廊尽头的电梯门口忽然传来一个闲闲的声音:“陈医生?哪个陈医生?该不是说的我吧?” 众人的目光一下子又转移了。 就连张佳慧也猛地回过头去,看着电梯门口姿态闲适的男人。 陈烁有些无奈地叹口气,“我不过就是路见不平一声吼,该出手时就出手,怎么这就传起我的绯闻来了?” 他走过来,居高临下地看着张佳慧,微微一笑,“护士长,东西重吧?” 张佳慧脸色难看地望着他,咬牙说:“走开!我才不需要你假惺惺地来帮我!” “谁说要帮你了?”陈烁眨眨眼,笑得人畜无害,“我就想说,东西这么重,赶紧该干嘛干嘛,站在这儿手不累啊?你看你妆画得那么浓,就算你手不累,我看着眼睛也累了。” 张佳慧怒气冲冲地想反驳,可是走廊上站着的一群人无一不是在看她笑话,她再继续说下去也是自讨没趣。 抱着那箱东西,她气势汹汹地走进了电梯。 陈烁转过头来看向人群,余田田站在其中,看他的时候嘴角翘得厉害,眼神也亮晶晶的。 他也忍不住勾了勾唇角,本来有事想跟她说的,但是人太多,也不太方便。 所以转身踏进另一台电梯的时候,他掏出手机发了一条短信。 “此等大恩,你自己算算多少只柠檬烤鸡小腿才报得了?” 余田田看到信息的时候,笑嘻嘻地回了一句:“陈医生,鸡小腿我请不起,要不你把我当成鸡小腿,我做牛做马报答你的大恩大德?” 几分钟后,手机亮了。 那个男人傲娇地回复她:“鸡小腿?看看你那水桶腰,你就算不是人,也绝对不是鸡小腿。” 下一条短信很快又到了。 “分明是猪大腿。” 余田田怒摔手机。 *** 工作的事情解决了,可余田田又有了新的烦恼。 张佳慧走后,她再也没有什么理由去二楼找陈烁,不知道是不是这段时间以来被他毒舌了太多次,导致她有了受虐倾向,一天不被荼毒就浑身不舒爽。 陆陆续续也在医院碰见过陈烁,上班时、全院大会时、吃午饭时。 她总是在各种场合有意无意地搜索着人群,想要发现那个人的身影。 然后她被自己吓了一大跳。 她没精打采地把自己埋在沙发上,企图用靠枕捂死自己。 可是怎么办啊,她还是没理由找他…… 然而这种苦恼的状态并没有持续多久,三周后一个阳光充沛的午后,她在护士站趴着午休时,忽然接到了妈妈的电话。 “喂,小鱼,你在医院吗?” 妈妈的声音在颤抖,音调比平常高了好几倍——虽然歌唱家的音调本来就高,但高出常人那么多个key,怎么听怎么奇怪。 余田田直觉不妙,很快坐直了身子,“我在医院,怎么了?” 下一刻,妈妈都快哭起来了,抱着电话可怜巴巴地对她说:“怎么办啊,你爸爸手断了……断了啊……” 余田田的大脑瞬间卡住了。 断了? 爸爸的手断了?! 她蹭的一下站起身来,声音也跟着高了上去:“什么叫爸爸的手断了?怎么搞得?你们现在在哪里?我马上过来!” 妈妈用哭音在那头说:“我们坐救护车来的医院,就你们医院,现在在外科。你爸爸手断了,你说我俩就他一个人会煮饭,他要真的好不了了,以后我可不得饿死?” 余田田急得脑中警铃大作,浑身冷汗。 她一边打电话一边飞快地跑向电梯,“妈,你别说这些有的没有,快跟我说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妈妈的声音只响起了一瞬间,接着她听见了一声闷响,手机里忽然传来一个熟悉的男声。 “你好,请问是病人余明辉的家属吧?” 余田田一愣,这声音…… “是这样的,你母亲刚才说的话你完全不必放在心上。你父亲现在正在照ct,具体伤势还不明确,你赶紧来医院一趟吧,我很需要你的帮助。” 余田田心头一紧,“我爸爸伤得很严重?” 那头沉默了两秒,斩钉截铁地说:“不,是你妈妈情绪十分不稳定,你爸爸可以交给我没关系,但是你妈妈……不好意思我处理不了。” “……” 电话打完的那一刻,她正想说“陈医生你怎么还没听出来我是余田田啊,我马上就能赶过来”。 但是嘴巴刚打开,话还没吐处来,那头的人就雷厉风行地挂断了电话。 她只能急急忙忙出了电梯,赶到了陈烁的外科办公室。 满心着急在看见爸爸好端端地坐在办公桌前接受检查时,终于消失了一点点。而她的母亲大人一脸惶恐,像是受惊的小鹿一样坐在一旁,眼里泪光闪烁,担忧地看着丈夫。 余田田:“……” 有时候她真的怀疑妈妈这么多年来是不是完全没有长大过。 她站在门口,终于松口气的同时,目光也落在正对着光线仔细研究ct图的陈烁身上。 他眉头微皱,视线一点一点地在骨头的阴影部分移动着。 最后他把ct图摆在桌上,一点一点指给余爸爸看。 “这里,还有这里,白色的部分就是骨折的地方,这一处是线性骨折,而这个地方要严重些,粉碎性骨折。” 他拿出第二张ct图,“左手的伤势要轻一些,只是骨头错位,复位了再休息一段时间就没有大碍了。” 当他说到线性骨折时,余妈妈倒吸一口凉气。 当他说到粉碎性骨折时,余妈妈又开始泪花闪闪。 他头疼地转过头去想要告知这位担忧过度的病人家属,骨折真不是什么大事,不会有生命危险的,可是才刚偏头,就看见门口多出一个人。 他一愣,“余田田?” 大步走到门口,他把她好奇的小脑袋往外一按,“我在上班,这时候别来打扰我,耽误了病人影响多不好?” 他看她眉头皱起的样子,还以为她不高兴了,伸手戳戳她的眉心:“行医如做人,步步需谨慎呢?别跟个小孩子一样,赶紧回去该干嘛干嘛,下班了请你吃鸡小腿,乖。” 明明说她不是个小孩子了,可是这种哄人的方式是怎么回事? 余田田来不及无语。 他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发,转过身来的同时,看见椅子上泪光闪烁的病人家属颤巍巍地扑向了他—— 他条件反射地一闪。 结果人家扑进了余田田的怀抱,根本不是朝他来的。 陈烁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幕,而此刻余田田已经抱住了妈妈,一边拍她的背,一边安抚她:“好了好了,别担心啊妈妈,医生都说爸爸没事了,骨折而已嘛!骨折了养养就好了,没什么问题的,你别这么担心啊!” 陈医生一副见了鬼的表情。 “她,她是你妈?” 余田田眨眨眼,指指他身后英俊的中年男人,“那个也是我爸。” 陈烁脸一黑。 这世界可真小! 他本想说“余田田你们全家都是奇葩啊”,可是忍了忍,这话太不礼貌,对余田田可以说,当着俩老的不能说。 可是真的很奇葩啊=_=! 他难得见到有病人两只手都骨折了,然后慌慌张张地坐救护车来了医院,一脸不知所措的样子,而病人家属非但不会安慰病人,反而比病人还要慌张一百倍…… 他这个当医生的也是很不容易啊! 又要治病,又要照顾病人情绪,还要负责安慰家属! 余田田担忧地把妈妈扶到了椅子上,然后着急地问爸爸:“怎么弄的啊?怎么好端端的骨折了呢?” 余爸爸一脸无辜地看着她,老老实实地说:“我颜料用完了,中午吃完饭想出门买新的,结果在小区里走着走着,天上忽然掉了一团黑漆漆的东西下来,我下意识地伸手去接,手就这样了……” 余田田脸一黑。 究竟是什么样的性格才会导致老余这么缺根筋啊? 天上掉个黑漆漆的东西下来为什么会伸手去接呢? 你当天上在掉钱吗? 她气得说不出话来。 然后爸爸咧嘴一笑,憨厚地说:“还好伸手去接了,楼上那两口子吵架,不知道怎么的把狗给仍下楼了,十楼呢!掉下来要是没被我接住,可不就摔死了?” 妈妈泪眼汪汪地扑进他怀里,感动地说:“老余你这是见义勇为!我太为你自豪了!” 余田田:“……” 陈医生:“……” *** 余爸爸的手受伤了,余田田愁了几个星期的事情一下子有了着落。 她可以光明正大地和陈烁见面了。 虽然说这个机会和想象中的有所偏差,用爸爸的受伤换这种机会也确实有点不开心。 可是歪打正着,也算是有好有坏。 前几周爸爸的手要定期复查,如果骨折的右手没有长好,就要重新复位。 每一次,余田田都亲自陪着爸爸来外科。 她不说话,静静地坐在一旁看着,看陈医生工作起来认真的样子,看他耐心地叮嘱病人注意事项,询问病人日常作息是否按照医嘱来执行, 他的背后有一扇敞开的窗,冬日的暖阳和煦地挂在树梢上。 他逆着光,轮廓微微发亮。 这一刻,她又忽然觉得他很温柔。 他专心致志地写病历,修长好看的手指握着黑色的钢笔,她小心翼翼地凑过去看,看到了他清隽恣意的字迹。 其实真的是个很好看的人。 你看他,一丝不苟地端坐在那里,只要涉及病人的事,他就连笑容都没有了,认真得令人心生敬意。 有多几次余田田陪爸爸在门口牌号,明明已经是下午一两点了,可她探头去看,却还能看见陈烁的桌上摆着一盒只动过几勺的饭。 易小雨说:“陈医生只有每周三才坐诊,平时都是做手术,所以每次周三的时候,来看病的人总是很多,他总是吃不上饭。” 余田田又忍不住担心了,他这么吃饭不规律,身体吃得消吗? 趁着陈烁帮余爸爸摸摸骨头,检查有没有长好时,余田田偷偷地往他抽屉里放了一大堆昨晚特意去超市买的巧克力。 陈烁听见响声,头也不回地对她说:“余田田,我抽屉里没有鸡小腿,你不用翻了。” 他还以为是余田田饿了,在找吃的。 余田田满头黑线,鸡小腿,鸡小腿你妹! 她噘着嘴不开心地又坐回了椅子上。 哼,吕洞宾又被狗咬了。 第29章 第二十九章 自从余爸爸双手受伤以后,余田田的日子一下子变得忙碌起来。 除去早八晚六的正常上班时间以外,余田田一下班就要赶回父母家张罗饭菜。 陈烁不止一次看见她一下班就急匆匆地往外赶,明明个子那么小,小短腿却摆动得特别快,几下就不见踪影了。 他好心好意地从车库开车出来,停在她旁边,“怎么这么赶?来来来,我送你。” 余田田受宠若惊地摆摆手,“谢谢你啊陈医生,可是不顺路。” “怎么不顺路了?难不成你搬家了?” “我爸爸不是骨折了吗?我妈又不会做饭,我得先去菜市场买菜,然后去给他们做饭。” 余田田看看表,“糟了,再不去的话,菜市场就该走光了。” 陈烁闲闲的露齿一笑,“你家的菜市场性别女、穿裙子吗?还带走光的?赶紧带我去开开眼界。” “……” 余田田想笑,但是没工夫笑,急着去市场。 陈烁把门打开,“走吧走吧,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跟你来一个菜市场一日游。” “那,那我就不客气了!”余田田钻进车里,胡乱感动一气。 陈医生人真好。 这么热心肠的青年这年头真是不多见了! 她在心里又给他贴上了一道标签:活雷锋。 陈烁瞄了瞄她鼻尖额头上的那点汗,大冬天的,她匆忙赶路居然还出了汗…… “喏。”他递过来一方干净的手帕。 这一次是咖啡色的。 余田田接过来,露齿一笑,“又是过生日朋友送的?” 陈烁瞥她一眼,“你也好意思提。” 他可没忘记上回被扔在天台的那条手帕,要不是她给糊得满是眼泪鼻涕,也不会悲惨地被主人抛弃。 汽车和谐地一路往菜市场进发。 午饭吃得早,也吃得少,余田田饿了。 她从包里掏出一块榛子巧克力,剥开以后送进嘴里,甜得心都要化了。 陈烁瞟了眼她的巧克力,恍然大悟。 “我办公室抽屉里的巧克力是你放的?” 余田田动作一顿。 糟了,她全给忘了。 慢吞吞地把巧克力吞下肚,她故作镇定地点点头,“看你老是忙得饭都顾不上吃,刚好那天买了很多巧克力,就顺手放了几块。” 因为有点紧张,她犯了话唠的毛病。 “饿的时候血糖会降低,吃点巧克力可以有效升高血糖,产生一种饱腹感,所以——” “余田田。”陈烁打断她。 “啊?” “我的职业是什么?” “……医生啊。” “哦。”陈烁瞥她一眼,“你不说我还以为我是高中生,需要你给我普及这种三岁小孩都知道的生物知识。” 余田田脸一红,理直气壮地说:“陈医生你这话前后矛盾了。既然是三岁小孩都知道的生物知识,身为高中生又怎么会学呢?既然高中生会学,三岁小孩又怎么可能知道呢?” 陈烁头疼。 他撇撇嘴,“我不喜欢吃巧克力,太甜了。” “那你还给我好了。”余田田不开心地说,“你以为这个东西很便宜吗?我自己都是省着吃的,给你你还不想要。” 陈烁瞥她,“哟,还生气了?” “吕洞宾不断被狗咬,不生气才怪!”余田田气鼓鼓的。 陈烁赶紧作势要调转车头,“那咱们赶紧回医院吧,先给你打一针,身体要紧。” 余田田一愣,“打什么针?” “狂犬疫苗。”陈烁笑眯眯,“不是被狗咬了吗?” 汽车停在了菜市场门口,因为里面来往的人很多,车开进去很不方便。 余田田无语,“有这么开心地承认自己是狗的吗?” 话音刚落,陈烁冷不丁捉住她的手凑到嘴边,张嘴咬了下去。 “喂——”余田田吓一大跳,缩回手来时,手腕上已经多了两排齿印。 其实不痛,只是有那么点感觉。 但叫的原因更多是吃惊。 她呆呆地看着陈烁,“你,你咬我干嘛?” “都被你说成是狗好多次了,次次都咬你这个吕洞宾,既然罪名都被你定下来了,不坐实了怎么对得起我自己?” 陈烁笑眯眯地先她一步下了车,走了两步之后,又回头对车里的人说:“喂,不是赶时间吗?还不下来?” 余田田回过神来,慌慌张张下了车。 她看见陈烁锁了车,然后又往前走。 低下头去,她定睛看着手腕上那两排整整齐齐的齿音,面上忽然发起烧来。 他咬她…… 那么爱干净的人居然就这么捧着她的手腕毫不犹豫地张口就咬。 越想越慌张,一颗心就像要跳出胸腔似的。 她呆呆傻傻地跟上去,怕他发现她的异样,所以很快把手腕藏进了袖口。 可是无济于事,因为那两排牙印好像是被烙上去的一样,即使隔着几层衣服,也仍然滚烫得几近沸腾。 于是陈烁就跟进了自家一样老神在在地东晃西晃,看看这家,瞧瞧那家。 反观余田田,心神不宁,像个跟班似的追在他身后。 “这五花肉看起来不错,买点不?做回锅肉挺好。” “……” “余田田?” “……” “余!田!田!” “啊啊?” 余田田猛地抬起头来,这才发现陈烁在和她说话,脸上越来越红。 陈烁狐疑地看着她,“发什么呆呢?我问你要不要买点五花肉炒一道回锅肉?” “买,买买买。”她点头如捣蒜。 于是—— “蒜苗!喂,快来买蒜苗,我最喜欢蒜苗炒回锅肉!” “哦哦,好……老板,要一把蒜苗。” “啊,那边有鸡翅!你会做可乐鸡翅吗?” “会。” “那买点,回去做可乐鸡翅吧。” “哦,好……可是你不是不喜欢吃甜食吗?” “笨,那个能甜到哪里去啊?你少放点糖不就行了?” “哦哦,好的没问题。” “余田田快来,买点鱼!” “什么鱼?” “当然是鲶鱼了,我不爱吃刺多的,这个鱼刺少。” “鲶鱼啊……鲶鱼要怎么做呢?糖醋还是清蒸?” “神经病,鲶鱼当然要做成麻麻辣辣的水煮鱼了!” “哦哦,好的没问题。” 等到两人从菜市场走出来时,陈烁手里拎着一大堆塑料袋。 “那什么,等一下!”余田田后知后觉地发现——“不是我要回家给我爸妈做饭吗?买一大堆你爱吃的干什么?” 陈烁理直气壮地说:“干嘛干嘛?把我当免费车夫哦?既然陪你陪了这么一路,请我吃顿饭怎么了?不愿意哦?” 咦,怎么事情转变得这么离奇? 余田田睁大了眼睛,“不是不愿意,就是——” “就是什么啊?你自己看看现在几点了?”陈烁不耐烦地把手腕上的表露出来,凑到她面前,“七点了,都七点了!把你送回你爸妈家指不定多晚了。干嘛,你居然狠心到这么晚了把我赶走,让我流浪街头、饥肠辘辘?” 余田田目瞪口呆地盯着他。 见过蹭饭的,没见过蹭得这么不要脸的。 见过不要脸的,没见过不要脸得这么理直气壮的。 总而言之,她稀里糊涂地就把陈烁带回了家。 爸妈都饿了,爸爸坐在沙发上一脸翘首以盼的星星眼表情,妈妈来开的门。 门一开,余妈妈愣住了。 “咦,这不是……” “陈医生。”余田田硬着头皮介绍了一下,“他开车送我回来,时间太晚了,我就顺便邀请他上来吃个饭。” 余爸爸热情地站起身来,“啊,是陈医生啊!真是麻烦你了,又是给我看病,又是送小鱼回家的……” “没关系。”陈烁咧嘴笑,“反正她麻烦我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余田田:“……” 余妈妈从鞋柜里拿出鞋套,开开心心地说:“没想到陈医生你人这么好,我们家小鱼牙尖嘴利的,一点没个女孩子样,我还一直担心她在医院人缘不好呢。” 今天看见她和同事相处得这么好,真是倍感欣慰。 陈烁一边手脚麻利地穿好鞋套,一边底气十足地说:“她确实没个女孩子样,一点儿也不斯文。不过没事儿,我有绅士风度,让让她就行了。” 余爸余妈都忍不住对陈医生产生了喜爱之情。 瞧瞧人家! 瞧瞧人家不仅医术高明、长得帅气,连脾气都这么好! 余田田站在陈烁身后,定定地抬头仰视着他黑漆漆的后脑勺。 不知道照着上面猛地敲两下是什么感觉。 余爸爸急急忙忙地想要进屋去拿自家的好茶叶出来招待客人,余妈妈赶紧追上去,“老余,我来!你那手别随便乱动!” 没了爸妈在场,余田田想也不想地就按照心里所想,伸手照着陈烁的后脑勺敲了上去。 几乎是一声闷响。 陈烁吃痛地倒吸一口凉气,转过头来不可置信地看着她,“余田田你干什么?” “试试敲上去是什么感觉。”余田田很诚实。 “你不知道会痛吗?”他龇牙咧嘴,气急了。 余田田回答说:“我只知道我很爽。” “余田田你——”陈烁气得要还手,以牙还牙,也让她尝尝被敲后脑勺的滋味。 余田田赶紧耷拉着拖鞋飞快地跑进客厅,一边跑一边振振有词:“陈医生你是绅士,虽然我不像个女孩子,一点也不斯文,可你得让着我啊。” 陈烁气得牙痒痒。 好个余田田,居然拿他的话来堵他的嘴! 余爸余妈很快从屋子里出来了,热情地招呼陈烁坐下来喝茶。 余田田一溜烟地跑进厨房,“我做饭去啦,你们慢慢聊!” 陈烁看她溜得比谁都块的样子,心知肚明她是怕他报复。 心里气呼呼的同时,嘴角却又忍不住扬了起来。 蠢女人。 他的手确实有点痒痒。 可是痒的不是没敲到她的后脑勺,而是想拉拉她的马尾辫。 说起来已经很多年没有干过拉女生辫子的事了,他忽然有点跃跃欲试。 她总是一个人娇娇小小地走着,马尾辫在脑后晃啊晃啊,猛地一回头,辫子还会跃得更高…… 他心不在焉地捧起余妈妈泡的茶,心想下次一定要用力揪揪她的小辫子—— “噢!” 烫死人了! 他手忙脚乱地放下茶,眉头都皱了起来。 臭护士,就会扰乱他的思维! 烫死了烫死了! 这下陈医生是真的生气了。 第30章 第三十章 高高兴兴吃完一顿饭,中途热情的余爸余妈不断往陈烁碗里添菜。 架不住主人好客,又也许是因为余田田手艺太好,陈烁竟然比平时多吃了一碗饭。 这个家很有家的氛围。 余爸爸很爱妻子,吃饭时总是惦记着给她夹她爱吃的菜。 余妈妈总是嚷嚷着:“人到中年容易长胖,你别老给我夹回锅肉,我怕明天体重就飙升。” 余爸爸说:“不管你是胖是瘦,我都不会嫌弃的。” “少来,谁怕你嫌弃啊,我这是自己嫌弃我自己。” 余田田只顾低头偷偷笑,抬头就对上陈烁饱含笑意的眼睛。 她脸上有点发烧。 余妈妈话锋一转,开始打听余田田在医院里工作顺不顺利。 陈烁看了看余田田,顿了顿。 余田田心头一紧。 老天保佑这个毒舌大王不要又拿她的打针技术说事…… 但是这个可能性当真很渺茫。 然而片刻后,陈烁只是微笑着说:“她啊,她很努力,这次的年终报告还得了全院第一。” 父母又惊又喜。 余田田呢? 余田田自己也惊呆了。 毒舌陈没有嘲笑她,居然还夸奖她…… 她呆呆地吃完了这顿饭,被父母嘱咐着送陈医生回家。 其实开车的是陈烁,分明是他送她。 这一路两人都没怎么说话,余田田是心里七上八下的,觉得最近和他相处时,心情都变得很奇特。 陈烁却有些情绪低落。 他总是不受控制地想起这一顿热热闹闹的晚饭,然后再想起自己每日守着热狗吃饭的场景,冷冷清清的屋子即使被他布置得很温馨,也始终缺乏了些什么。 人总是在感到不满足的时候,从别的一些地方入手,试图给自己些许心理安慰。 因为孤独,所以养狗聊以慰藉。 因为脆弱,所以竖起防备假装凶恶。 越是缺乏什么,就越是假装拥有什么。 下车以前,余田田忽然对他说:“刚才你怎么不嘲笑我的打针技术了?我以为你会跟我爸妈告状的。” “我有那么幼稚吗?”陈烁不开心。 余田田用沉默来代替回答。 于是陈烁更加不开心。 他臭着脸转过头来,“我刚才真应该告诉你爸妈你那些蹩脚的护理技术。” “可我已经改了啊。” “你是改了,但是历史没改啊。” 余田田生气,“陈医生你能不能记住我点儿好的啊?打算一辈子用这件事跟我拌嘴吗?” 陈烁咧嘴笑,“哟,余田田,我还真没看出来呢,你已经在考虑我们俩的一辈子啦?” “……” 余田田满脸通红地推门下车,大声骂着“陈医生你的脸皮真的厚到平铺起来能绕地球三圈的地步了”。 奔向单元门时,忽然又听见陈烁打着嗓门儿叫她:“喂,余田田,别跑!” 她站住了脚,回过头去,“干嘛?” 驾驶室的门开了,陈烁快步走过来,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像是在算计着什么。 “干嘛啊?”她又问,警惕地后退一步。 这家伙眼神亮晶晶的,在盘算什么? 要打她? 却见陈烁忽然指着她身后,“那是什么?” 她下意识地回头去看。 奇怪,哪里有什么啊? 她一边转回头来一边说:“什么都没——” 话音未落,脑后的小辫子忽然被人揪住了。 “啊——”她惊呼一声,发现陈烁拉着她的小辫子不放手,“喂,陈医生你干什么?” 因为歪着脑袋,所以看不见面前的人是什么表情。 只听见他用一种轻松愉悦的语气说:“头发不错呀,又黑又亮,软软的。” “放手啦!”她恼羞成怒,试图拽回自己的辫子。 “干嘛干嘛,拉一拉都不行哦?”那个人还是不放手,像个变态一样握着她的头发。 余田田真是又急又气。 她微微弓着腰,头也歪着,视线落在了他干干净净的皮鞋上。 灵机一动,她抬脚重重地踩了下去。 “啊——”这次换陈烁叫了一声。 余田田终于夺回了头发的控制权。 “陈医生你是变态还是三岁小孩?”她气呼呼地问,“拽人辫子这种事情不是只有小学生才干得出来吗?” “初中生也可以干的。”他循循善诱,“我初中的时候也拽过熹熹的辫子。” 余田田没法跟他交流。 她涨红了脸,怒气冲冲地瞪着他,“陈医生,你是初中生吗?现在是拽女孩子辫子的年纪吗?有本事回去拽你家熹熹的辫子啊?整我干什么?” 其实不是生气。 她很清楚地意识到这种情绪并不是生气。 可是一颗心扑通扑通跳个不停,她望着他,一想到这种亲密的姿态,就忽然克制不住地开始说话。 一紧张就话唠的毛病。 她看见陈烁的表情有一瞬间的凝固,下一刻,他轻松的眼神不见了。 冬天的夜晚很冷。 他站在那里,表情也忽然变得很冷很冷。 片刻后,他转过身回到车旁,坐进去以前,他朝她看过来,说了一声对不起。 余田田呆住了。 陈烁很快上了车,一上车就踩油门。 余田田慌慌张张地冲到了路中央,对着他的车尾巴叫着:“喂,陈医生,我没有生你气啊!” 可是他头也不回地把车开走了。 余田田一下子也情绪低落起来。 她想,为什么刚才她就发脾气了呢?明明没有生气的,为什么就不能好好跟他说话呢? 他生气了吧? 她苦着脸,委屈又懊恼地上楼去了。 她想,明天吧,明天一定要去外科找他,跟他说对不起,她今天的语气重了点。 可他那么小气,要是还生气的话,那可怎么办? 余田田绞尽脑汁地思考了一晚上,最后决定,要是他还生气,大不了她把脑袋凑过去,“喏,陈医生你还要不要揪揪我的小辫子?这次不生气,心甘情愿的。” 她终于心满意足地睡了,沉浸在一种对自己的机智感到无比自豪的状态里。 *** 然而第二天,陈烁出事了。 听说他在上班的途中亲眼目睹路边的一个乞讨儿童被城管驱逐,小乞丐不愿意走,又不会说话,咿咿呀呀地指着地上,说什么也不走。 推推搡搡中,小乞丐摔在了地上,正在等绿灯的陈烁忽然就冲下了车,为了帮小男孩讨个公道,与城管发生了肢体冲突。 那是一个残疾小男孩,大概只有十岁,因为没有双臂,他坐在地上用脚写毛笔字。 正是寒冬腊月,天气冷得叫人不想在户外多待片刻。可是小男孩光着脚在寒风中写字,一笔一划极为认真,脚上生了很多冻疮,有的已经裂开了,露出血肉模糊的内里。 广场旁的那片小空地上,他已经写好了三字经的一大半,如今城管驱赶,他舍不得抛下这些字又换个地方重新来过。 余田田都是听别人说的。 陈烁进了警察局,没有来上班。 她担心急了,中午一下班就冲出了医院,一边给他打电话,一边往警察局赶去。 陈烁不接电话。 她一路坐出租车赶去了警察局,第一次踏进这种地方还有些紧张,可是一想到那个人正坐在里面,她就又想也不想地冲了进去。 她一间一间办公室地找,最后在倒数第三个办公室的门口找到了陈烁。 他在录口供,一声不吭,态度极为不配合。 民警敲桌子,“先生,你知不知道妨碍城管执行公务是不对的?发生肢体冲突就更离谱了!” 他坐在那里,一动不动。 民警头疼地说:“你这种不配合的态度也是妨碍我们办公,你最好把事情说清楚,态度端正点,接受教育就可以离开了,不然我们可以按规矩要求你交罚金。你要是再这么不配合,我还可以拘留你。” 陈烁还是不动,像是一尊雕像。 最后是余田田冲了进去,又是道歉又是说好话,民警问起他俩什么关系,她就说自己是陈烁的女朋友,因为两人吵架了,男人情绪不好,所以才这么冲动。 她长得乖巧,态度异常端正,不住地低头说对不起。 民警也是讲道理的人,看她按着陈烁的脑袋要他低头认错,他不肯,她就替他认错,慢慢的,民警的态度也软化了。 他把眼镜取下来,叹口气,“现在的小年轻,真是了不得……” 摇摇头,他说:“好了好了,你俩回去慢慢理清你们的感情纠葛,下次不许再犯了!” “一定一定,谢谢你。” 余田田还在点头哈腰,一转身,却看见陈烁已经走远了。 她很快追了上去,心里却警钟直响。 他不是这样的人。 他虽然有些小气,有些冲动,但是从来不会做这样的事。 他知道事情有轻重缓急,如果做错了事,哪怕嘴上不承认,态度也会软下来。 可是今天,他奇怪得余田田完全猜不透他在想些什么。 走出警局的时候,天上下起了小雪。 陈烁走得很快,一个人沿着林荫道不停走着,余田田要很费力地一路小跑才追得上他。 “喂,你等等我啊!”她气喘吁吁地叫着,生气地拽住了他的衣角,“你这人怎么这样啊?我帮了你大忙,你不说一句谢谢就算了,居然扭头就走?” 那人还是不理她,继续往前走。 她越来越生气,跟在他身后大声骂他:“你还懂不懂礼貌了?做人也不能这样啊!是非不分就算了,妨害城管执行任务就算了,我招你惹你了,你要这么给我气受?” 陈烁停顿了片刻,头也不回地说:“我让你来找我了?我让你来受气了?受不了你可以走,没人要你跟着我。” 余田田是真的气急了。 出于对他的担心,惦记着他没有朋友,所以她大老远赶来警察局看他。 然而他就是这么回报她的关心的。 她气得扭头就走,再也不愿意跟着他。 她甚至在心里想,以后再也不要和他说了,不管他怎么样,她都不会理他了。 绝交! 必须得绝交! 可是走了一小段距离,她又一次没忍住,回头看他,却看见陈烁还在那个地方,只是低头坐在了树下的花坛上,一动不动。 他真的很反常。 她看见他那个样子,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可是哪里都不对劲。 一定发生了什么她不知道的事。 刚才脑子里还在不断重复的话语忽然一下失去了意义。 什么不理他啊,不管他啊,统统都消失了。 她迟疑片刻,又慢吞吞地走了回去。 那个男人总是高傲地抬着头,好像自己是全世界最了不起的人,可是今天,他低头坐在那里,整个人都低到了尘埃里。 一颗一颗的小雪覆盖在他漆黑的头顶上,很快聚起了一小片白糖。 他孤零零地坐在那里。 她站定了脚,低低地叫了一声:“陈医生,你怎么了?” 她看见他一动不动的模样,有些心慌。 忍不住蹲下身去,想看看他的表情,可是还没来得及看起他的面容,就被他一把抱进了怀里。 他紧紧地抱住了她,像是抱住了一根救命稻草。 他说:“不要走。” 慢慢的,他用那种轻到近乎耳语的声音说:“不要走,不要丢下我一个人。” 第31章 第三十一章 余田田见识过陈烁的很多面。 他可以在大街上镇定自若地为昏迷不醒的老太太做cpr,可以当众肆无忌惮地数落她护理技术糟糕,可以一个人和那只大型金毛别扭地拌嘴吵架,也可以为病人的离去而情绪低落。 可是从来没有哪一次,他像现在这样茫然无助。 他抱着她,不让她看到他的表情。 可余田田却觉得自己仿佛已经能够想象出他的眼神。 她慢慢地安静下来,伸手拍拍他的背,“我在,我在这里。没事的。” 我就在这里。 哪儿都不去。 午后一点钟,飘起小雪的湖畔。 他们坐在河堤上的花坛前,来往只有零零星星的车辆。 天气太冷了,没人愿意在这种湿漉漉的日子里悠然漫步,于是只有他们。 就好像全世界都只剩下这样两个还立在雪中的人,不知寒意。 余田田慢慢地坐在陈烁身旁,低头看着沾染了“白糖”的地面,低声说:“我在听。” 虽然他什么也没说。 但她好像知道,这时候他一定想要说点什么。 那些不为人知的过去其实并没有那么难于启齿的,只要一个合适的契机,和一个愿意安静聆听的人。 *** 陈烁的父母其实也曾经相爱过。 那个年代很多婚姻都是经人介绍,由媒人一手促成。但他的父母不同,他们是自由恋爱,然后在激情中结为夫妇的。 这对夫妻都拥有良好的家境,从小在顺境中长大,男人经商,女人教书,直到家中陆续有了两个孩子,女人于是辞去了工作,专心在家相夫教子。 然而爱情一旦过了最疯狂的甜蜜时期,争执与矛盾也就接踵而来。 都是父母捧在掌心的宝贝,夫妻俩并不懂得谦让与隐忍,在一次又一次的争吵中,感情慢慢出现了裂痕。 七年之痒。 婚后第七年,大儿子六岁,小女儿一岁,家中的妻子脾气越发不好,总和他吵,男人没能经受住诱惑,第一次与秘书出了轨。 从此一发不可收拾。 谁都不明白当初的爱情怎么会变了模样,没有了甜蜜,没有了温馨,有的只是接连不断的争吵。 他们什么都能吵起来,做饭、洗碗、家务……后来请了家政,又开始因为别的一些原因而吵,比如女人抱怨男人在家的时间太少,男人抱怨下班回来得不到妻子的好脸色。 就连小女儿爱哭,也可以被一场争吵归结为男人的基因有问题,又或者是女人的母亲职责没尽到。 吵,吵,吵。 没有人会喜欢这样的家庭。 在陈烁的记忆里,他也是有过幸福的童年的,但是那段记忆仅仅停留在了六岁那年。 后来他习惯了,和妹妹一起成长在这样乌烟瘴气的环境里。 直到他十七岁那年。 那一年他高二,正是考大学的关键时期。 父母再吵,也总会顾忌一点,不会当着他的面。 可是那一天,当他和陈熹一起躲在书房时,餐厅里的女人终于忍不住了,从包里掏出一摞照片重重地扔在男人面前。 她歇斯底里地说:“我为这个家付出了多少?我每天累死累活地替你照顾两个孩子,替你把这个家打理得井井有条,你就是这么报答我的?” 他冷淡的态度有了合理的解释。 他总是谎称加班的无数次晚归有了合理的解释。 他的疏远,他的遮遮掩掩,所有的一切都真相大白。 那一刻,女人崩溃了。 男人起初有了一瞬间的愧疚,沉默地站在原地,不知所措。 可是随着妻子的歇斯底里,他渐渐也有了倦意,终于神情惨淡地说:“我们拖了这么多年,你觉得真的有意思吗?我们只要共处一室,除了争吵还是争吵,这个家还有半点家的样子吗?” 女人把原因全部归结于是他在外鬼混。 可是一个巴掌拍不响,纵使他十恶不赦,她也有无法忽视的责任。 男人颓然地说:“离婚吧。” 女人彻底崩溃了。 恋爱时谁都许过山盟海誓,十指紧扣时是真的想要把心都掏给对方的。 可也不是每一对曾经相爱的人都能过上童话般美满的生活,有时候总会有那么些爱情无疾而终。 接近二十年的婚姻生活到了尽头,她无论如何也接受不了,情绪失控地扔下决绝的话语,然后泪流满面地冲出家门。 她说她死也不会离婚,死也不会成全他和那个破坏别人家庭的小三。 听见母亲夺门而出的声音,陈熹慌忙追了出去,等到陈烁将耳机扯掉,换好衣服冲出门去的时候,只看见从车库里绝尘而去的那辆车。 陈熹陪着母亲一起离家出走了。 他一边叫着母亲和妹妹的名字,一边追了上去。 妹妹并不是一个很冷静的人,母亲更是在气头上,陈烁不放心她们就这么离开,索性招了辆出租车跟上去。 海滨城市,春季的雨水总是很充沛。 停了一阵的雨很快又淅淅沥沥下了起来,不多时就下大了,密密麻麻模糊了视线。 在海边的盘山公路上,母亲驾驶的汽车因速度太快,眼看就要与迎面驶来的大巴车相撞。千钧一发之际,母亲猛打方向盘,冲向了山边的护栏,还下意识地以身体保护一旁的女儿。 后来。 “后来,汽车掉进了海里。” 陈烁闭着眼睛,声音低沉到近乎沙哑的地步。 他的头顶原本是一片漆黑的短发,如今却被白雪覆盖,湿润而苍白,一如他的面容。 眼睑处是湿润的眼泪。 面颊是一片纯白的纸张。 他的声音有些哽咽,“我亲眼……亲眼看见他们在我面前出事。” 后来,他也不记得自己是如何浑身颤抖地跟随母亲与妹妹随救护车去往医院的。 他一个人坐在手术室外空空荡荡的走廊上,看着窗外漆黑一片的天空,看着医院里洁白一片的墙壁,心里一点希望也没有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是一个小时,也许是几个小时,手术灯熄灭了。 他浑身颤抖地站起身来,听见医生对他说:“很遗憾,徐如珍女士因为脾脏破裂,大出血,再加上胸腔断裂的骨头扎进了心脏……” 母亲死了。 他已经克制不住地泪流满面,却还拼命压抑住自己的情绪问医生:“那我妹妹呢?我妹妹怎么样了?” 陈烁哭了。 他闭眼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却浑身颤抖得难以平复下来。 余田田侧头看去,只看见那些从紧闭的眼皮下一不小心渗出的泪珠。 滚烫而炙热。 人生也那么多的悲欢离合,她却从未体会过何为至悲,就算失败与挫折也经历得太少太少。 她是在蜜罐子里长大的孩子,哪怕没有被父母保护得很好,却也活得幸福而自得其乐。除了从小就学会了当家,别的心酸她一点也没尝过。 可是这一刻,她的心忽然也跟着颤动起来。 看着身侧的男人无声地哭着,她觉得身体里好像忽然产生了一种慌乱与无措,随着奔腾的血液一起冲向了心脏。 他不该哭的。 他不该是这样的。 他怎么可能悲伤到这样的地步呢? 一直以来只有她在他面前委屈可怜的份,他不应该是那个顶天立地、什么也不怕的家伙吗?他连院长都赶骂,连护士长都敢嘲讽,他应该一直是那样一个乐观健康,甚至有些带刺的毒舌大王。 余田田被他的眼泪扰乱了心神。 她用沙哑的嗓音艰难地说:“喂,陈医生,你是大男人,怎么可以哭呢?” 那个男人破天荒地没有还嘴。 换做平常,他一定会狠狠地回击,会炸毛,会跳脚,会把她攻击得说不出话来。 他这样伤心的样子对她来说竟然也像是狠狠的一击。 她忽然很想抱住他,告诉他那些都过去了。 老天啊,他竟然成长在那样的环境里,竟然遭遇过这样可怕的事情…… 她觉得自己应该坚强起来,像个小太阳一样安慰他,带他走出这样的困境。 她确确实实是这样的想的,却在伸出手来想要抱住他的那一刻也跟着湿了眼眶。 她真没出息。 她居然跟着他一起哭了。 余田田小声地呜咽着,把头埋进了他的胸膛。 她在想,他平常看起来那么活泼,那么阳光,究竟是费了多大的力气才把自己伪装成了一个坚强勇敢的人啊? 从胸口升腾起来的情绪带着酸楚与疼痛,而忙于悲伤的她忘记了去分辨,原来这种感觉就是心疼。 一向爱雪的她竟然也破天荒地忘记了去欣赏眼前终于下密了的小雪,这在南方是非常罕见的。 二十五年来,一共也只有三次。 可是此刻,她的眼睛里只有这个悲伤的男人,只有他遭遇的那些不堪的过去。 余田田抱着他,比他哭得还要难过。 几乎是好几分钟都这么过去了,陈烁忽然就在这样前所未见的“安慰”里慢慢平静下来。 他睁开眼睛,看着这个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女人,有那么一瞬间的失神。 难过的明明是他。 为什么她哭得这么伤心啊? 从悲情里油然而生一种哭笑不得的情绪。 他慢慢地伸手环住了她,拍拍她的背,低声说:“乖,不哭,不哭啊……” 是从来没有过的温柔。 是忽然之间柔软了的心脏,每一次跳动的节奏都在提醒着他,她对他真真切切的关心与担心。 他从脖子上取下围巾,一圈一圈围在了她的脖子上。 那些难于启齿的过往因为有了宣泄的出口,似乎已经流出了他的身体,就要被这场难得的雪深埋其下。 而终于空出来的心房忽然之间多了点什么。 他细细分辨,却只听见胸腔里传来一下一下剧烈的跳动声。 低头,看着怀里那颗被雪花沾染的脑袋,黑漆漆的发顶柔软到不可方物。 他忽然很想低头将唇瓣贴上去。 这个姑娘。 这个姑娘外表坚硬,内心却天真而柔软。 他想亲亲她,谢谢她的感同身受,谢谢她的无声安慰。 第32章 第三十二章 余田田把头埋在陈烁的怀里,面颊贴在他柔软馥郁的毛衣上。 她哭得脸都花了,蹭得他衣服上都是泪水。 陈烁就这么慢慢地,慢慢地低下头去。 然后慢慢地,慢慢地收紧了环住她的手臂。 他离她很近了,近到可以听见她的呜咽声,可以闻见她身上淡淡的洗发水香气。 只要再近一点点,他就能如愿以偿亲到她柔软漆黑的发顶。 可就在这个时候,他犹豫了片刻,也只是片刻功夫,怀里的人忽然抬起头来。 “那,那熹熹她……” 他的动作停在了半空。 余田田并不知道此刻的他想要做什么,只是睁着被泪水浸渍过的眼睛看着他。 问他陈熹怎么样了。 陈烁抬起头来,一点一点重新拉开了距离。 “熹熹她……” 他才刚说出一个开头,余田田又像后悔了似的,飞快地打断他,“不说这个了,我们不说这个了!” 她眼睛红红的看着他,懊悔不迭。 她怎么会问出这么愚蠢的问题呢? 根本不应该问的! 可陈烁却伸手碰了碰她的睫毛,用指尖接住了那颗摇摇欲坠的眼泪。 顿了顿,他说:“余田田,你不要胡思乱想,熹熹没有死。” 余田田呆了几秒,然后忽然间如释重负,就好像整颗心都从半空踏踏实实地落了地。 她擦擦眼泪,想要给他一个笑容,却听见他说:“可是她的脊椎神经出了问题,站不起来了,因为脊椎受损影响到了全身的运动神经,双手的知觉也不再灵敏。” “……” “因为我没有及时冲出门去拦住她们,因为我迟了一步,所以我妈死了,而熹熹这辈子再也不能画画了。” 余田田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她想起了在空中花园时他给她说的那些故事,故事里有一个从小就想当画家的小姑娘,背着小小的画板每天去学画,风雨无阻。 她曾经追问他那陈熹后来成为画家了吗,他没有回答,她也就被别的话题冲淡了好奇心。 而今。 而今她终于明白了他避而不谈的原因。 天空因为下起雪来,灰蒙蒙的一片。 寒风呼呼地刮着,把湿润的雪花吹得肆意飞舞。 陈烁静默地坐在那里,面上没有多余的表情,眼睛也灰蒙蒙的,透不进一点光线。 余田田小心翼翼地伸手拂去陈烁眉毛上沾染的雪花,然后对他说:“陈医生,我冷。” 他对上她的视线,看见她擦擦眼泪,笑着对他说:“陈医生,可不可以带我回你家,给我泡杯热咖啡什么的?我冷得不行了。” 他不懂她为什么忽然之间就转移话题了。 可是看她鼻尖耳朵都被冻得红通通的模样,他心里蓦地柔软了几分。 “好。” *** 踏进陈烁的家门时,一条黑影哧溜一下从屋子里蹿出来。 余田田看着那只摇着尾巴前来迎接主人的狗,想跟它打声招呼,但是又不太记得它的名字了。 它叫什么来着? 她模模糊记得好像是…… “你好,香肠。”她弯下腰去想要摸摸金毛的脑袋。 被她称为“香肠”的狗一脸嫌弃地闪了过去,后退两步,一脸警惕地盯着她。 在她背后的陈烁纠正她:“不是香肠,是热狗。” 余田田有点尴尬,“香肠和热狗不也差不多么。” “嗯,差不多。”陈烁把拖鞋给她拿出来,“就是一个具有中华乡土气息,一个具有国际都市风格。” “也就是说这还是一条国际化的狗。”余田田干笑两声。 她穿的是件粉红色的棉衣,因为在雪中呆了太久,外面有些湿了,头发也湿哒哒地搭在面颊上。 陈烁看她片刻,领着她来到卫生间外面。 “冲个热水澡吧。” 余田田跟了上去,慌忙说:“不用不用,太麻烦你——” “不麻烦。”因为先前的事情,他的情绪似乎有点低落,话也不多,“别感冒了。” 他替她把喷头打开了,又耐心地等到水热了,伸手把水温也试好,然后蹲下身从柜子里拿出了干净的毛巾。 “外套先给我吧,晾一晾。” 拿着余田田脱下的棉衣,他又伸手指了指洗漱用具,“洗发水和沐浴露都在那里,水温不合适你可以再调,往左是蓝色,冷水,往右红色,热水。” 一切交代完毕,他这才走出卫生间,临走时替她把门也关好了。 隔着一道门,余田田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并没有急着洗澡。 她把那条干净的蓝色毛巾抱在怀里,只觉得热乎乎的空气似乎也一并钻进了血液里。 热水冲走了寒意,也冲走了她曾经关于那个男人的所有坏印象。 ——他的坏脾气,他的毒舌,他的小心眼,他的不懂礼貌。 那些都好像是很久远以前的事了,而今她统统不记得,记得的全是他的好。 比如他时不时流露出来的无声的温柔,比如他认真起来那种一丝不苟的神情,再比如他伤心失落时眼底那一抹能够感染人的落寞。 余田田闭着眼睛站在热气腾腾的水花里,觉得体内在源源不断地聚集起来一种名为温暖的情绪。 等到她走出卫生间时,看见的就是陈烁坐在沙发上用吹风机替她烘干外套的一幕。 他从沙发上抬起头来看她一眼,轻声说:“桌上有热牛奶,空腹不能喝,所以我下楼买了一袋蛋糕,你吃点蛋糕再喝。” 余田田侧头朝餐桌上看去,那只白色的马克杯正往外汩汩冒着热气。 “衣服还有一会儿才能干,你先把牛奶喝了吧。蛋糕不要吃太多,不然吃不下晚饭。”他的声音被吹风机的嗡嗡声掩盖了一小部分,因为略显模糊,反而多了几分温柔。 余田田不动,定睛看着他。 他的头发也湿漉漉的一片,外套脱去以后,只穿着一件浅灰色的毛衣,不像平时那个干练的外科医生,反倒更像一个居家大男孩。 ……自己也没来得及擦擦头发,却在这里替她好泡了牛奶,又开始替她烘衣服。 余田田的胸口有些发胀。 她不知道自己是什么了,为什么这些很小的细节也能带给她如此大的情绪波动。 她只能匆匆走到餐桌旁喝牛奶,草莓蛋糕很甜,牛奶很暖胃,每喝一口,都觉得胸口的热气更加膨胀。 这些照顾人的事情他做得很娴熟,几乎是不假思索地从容为之……余田田想起了陈熹,于是止不住地在脑海里幻想这两兄妹相处的场景。 他一定是个很好的哥哥。 她小口小口喝完了牛奶,再回头看时,陈烁仍然坐在那里替她吹衣服。 他低着头,面容隐没在昏黄的光线里。 背景是正在渐渐消失的夕阳,与漫天飞舞的细小白雪。 而他坐在那里,神情温柔。 她忽然又有了想哭的冲动。 也许是因为这个男人那些不堪回首的过去,又也许是因为她自己在成长的过程中一直没有得到过很好的照顾,独立太久已经让她变得不懂得何为受照顾,而今尝到这种滋味…… 她的整颗心都在不断地升腾。 陈烁终于吹好了衣服,放在一旁,站起身来看她,“喝完了?” 她点头。 “晚饭想吃点什么?”他看看墙上的钟,“都五点了。” “在,在这儿吃?” “嗯,我做。”他言简意赅。 余田田不敢点菜,因为上次的经验,她很怕陈烁的冰箱里又是空空如也,只能煮鸡蛋面给她。 陈烁看她那表情就知道她在想什么,拉开冰箱门给她看。 ……满满一冰箱都是食材。 她嘀咕:“今天怎么忽然全满了?上次明明还是空的。” “怕有贪吃的小护士跑到我家来要吃的,还嫌弃我的鸡蛋面不够丰盛。”陈烁开始往外拿食材。 余田田脸上一红,心里却更加柔软。 被陈烁安排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她却竖起耳朵来听着厨房里的动静。 他在切菜了,菜板剁剁剁响个不停。 他说:“热狗,别待在我这儿,出去陪着客人。” 热狗汪汪汪。 他开始炒菜了,锅勺相碰发出清脆的金属碰撞声。 他说:“臭狗,别这么没出息,去啊,去外面和她玩儿。你又不是不认识她,人家上次还分了鸡蛋给你呢!” 热狗还是汪汪汪。 片刻后,他端着第一盘菜走了出来,不轻不重地往热狗屁股上踢了一脚,“去,陪客人!” 热狗耷拉着脑袋跑到了余田田身旁。 余田田笑着摸摸它的头,它回头看看陈烁的表情,然后无精打采地蹭了蹭余田田的手,表示接受她的好意了。 一人一狗看着电视,等待着厨房里的大厨大功告成。 这一顿晚饭很丰盛,菜色是彩椒炒玉米粒,肉末蒸蛋,以及青椒爆牛肉。 余田田吃下第一口,抬头看见陈烁期待的表情。 他问:“怎么样,味道还不错吧?” 余田田把菜吞了下去,尝到舌尖火辣辣的滋味,通体蔓延着一种暖暖的感觉。 她点点头,很给面子地说好吃。 她看见陈烁笑了起来,眼睛里有亮晶晶的光芒,像星星。 客厅里的电视机在吵吵闹闹地播报新闻。 热狗又开始急得团团转,围着餐桌不断绕圈,摇着尾巴嚷嚷着。 两人话不多,静静地埋头吃饭,间或说上几句。 窗外的小雪变成了雨夹雪,雨滴滴答滴答敲在雨棚上。 所有的声音汇在一起,忽然间有了家的气息。 陈烁慢慢地抬眼看着吃得格外认真的余田田,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在心里蔓延发酵。 如果。 如果今后的每一天,他都过着这样的日子,那就好了。 不用一个人呆在空空荡荡的家里。 不用一个人吃着慢慢冷掉的饭菜。 不用一个人对着一只狗自说自话。 他吃着碗里的米饭,觉得两个人一起吃时,桌上的一切都变得美味起来。 饭后余田田抢着洗碗,他倚在厨房门口看着,看她娴熟的姿态,熟悉的侧脸。 他忽然鬼使神差地冒出一句:“余田田,我有没有说过,其实你长得挺可爱的?” 余田田手一抖,差点把碗扔了。 她转过头来一脸怀疑地望着陈烁,“下一句打算怎么嘲讽我?” 陈烁说:“就这一句,说完了,没有下一句了。” 他用那种认真的眼神看着她,然后弯起嘴角笑了。 “第一次见面不觉得怎么样,还以为扔进人群里就找不出来了,但是多看几眼,居然越来越顺眼。” 恐怕再这么下去,哪天她要是掉进人群里,他会忍不住把她抓出来。 为什么? 因为看着舒服,看着踏实。 因为看不到的时候,心里会空空荡荡。 第33章 第三十三章 回医院的第二天,陈烁接到了一个出差的任务,地点是上海。 出差原本只需要三天就够了,但他请假的时候一口气请了一周。 院长坐在办公桌后,眨眨眼,“你这假请得太霸道了,给我一个准假的理由。” 陈烁一脸真诚地坐在院长对面。 “我即将年满三十,一把年纪了还单着身,听说上海女人精明又能干,我得趁机泡一个回来。” “……” “好吧,上海风景不错,我想多待几天,就当旅游了。” 院长眯眼,“你觉得这种理由,有哪个领导会准假?” “有头脑的领导。” “不好意思我没头脑,这假我不批准。” 贫嘴了好半天,最后陈烁才收起笑容,慢慢地说了一句:“在上海开完会以后,我想飞美国。” “飞美国——” 原本想问飞美国干什么,但说到一半时,声音戛然而止。 他的神情微微一滞,眼神黯了下来。 片刻后,他摇摇头,“假条呢?” 陈烁递了过去。 他拿笔签好了名,在陈烁往外走的时候,轻声说了句:“替我向熹熹问好。” 陈烁脚步微顿,没有回头,也没有说话,很快走出了办公室。 院长取下眼镜,慢慢地走到了窗户边上。 从十二楼往下看,几分钟后,他看见了刚才走出办公室的那个年轻人。 陈烁个子很高,年轻挺拔,长相遗传了母亲,清隽好看。 老人看着看着,思绪就飘到了很远的地方。 他和陈烁的爷爷是战友,两家人关系很好,陈烁当年出生的时候,他也在医院守着。 老战友走得早,去世的时候陈烁才两岁,什么也不懂的年纪。 怜惜小孩子从小就没了爷爷奶奶,他就主动承担起了爷爷的责任,几乎每个星期都会去看看小家伙。 后来陈烁的家庭分崩离析,一夕之间遭遇重大变故,母亲死了,妹妹残疾,而唯一能撑起整个家的父亲却成了他不共戴天的仇人。 思量再三,老人把十七岁的陈烁接了回家。 高三那一年,陈烁的一切都是他与老伴在料理,从孩子的饮食起居到高考填报志愿,就连专业也是他亲自挑选的。 昔日那个活泼可爱的小少年沉默了一整个青春期,再后来就变了,变得尖锐,浑身带刺,恨不得竖起浑身的刺来防备外界的伤害。 而陈熹被送到了美国接受康复治疗,其实国内的治疗也并不是不好,只是去美国还有另一个原因。 陈熹不愿意活在怜悯之中,尤其这些同情的眼神是来自过去的朋友。 好端端一个家变成这样…… 老人收回了视线,揉了揉眼睛。 *** 陈烁出差的前一天晚上,给余田田打了个电话。“吃饭了没?” “吃了。” “吃的什么?” “?”虽然觉得奇怪,但余田田还是回答说,“吃了番茄炒蛋,小煎鸡,还有土豆泥。” “哦。”陈烁又问,“吃饱了吗?” …… 这都什么跟什么? 陈医生居然破天荒地开始懂礼貌了。 余田田觉得太阳真是打西边出来了。 她想什么说什么:“你居然来了一番这么正经的开场白,我真是受宠若惊。” “哦,不用受宠若惊,我就想说既然吃饱了,出来消化一下吧。” “天气太冷了,不想出门。” 陈烁在那边义正言辞地提高了嗓门儿:“余田田你还是不是个女人?番茄炒蛋小煎鸡还有土豆泥,晚饭吃这么多都不出来消化一下,你想肥死吗你?你不知道你今晚吃了多少卡路里吗?你都这个年纪了还没有找到男朋友,你都不会动动脑子好好反省一下这是为什么吗?” 面对这样一番长篇大论,余田田拿着电话说不出话来,她受惊了。 陈烁干脆利落地说:“好了,我在你家楼下,为了你的终身大事,为了你能保持苗条早点嫁出去,我舍己为人,陪你散个步。” “……” 所以说铺垫了那么一大堆,原来是为了有资本理直气壮地拿饭后消化这种借口来逼她下楼。 真是奸诈奸诈太奸诈。 余田田垮着脸……然后兴高采烈地奔下了楼。 陆慧敏探头,“喂,你去哪儿?” 她在门口假装火冒三丈地说:“陈医生在楼下等我,说是嘴巴痒了想吵架。” 然后一溜烟没了影。 剩下陆慧敏撇撇嘴,“骗人也不知道找个有诚意的借口。” 还当谁看不出她和陈医生有一腿吗? 切,整个二楼和四楼都已经在食堂吃饭时交流过这两人的奸情了,就这俩当事人还在装。 陈烁要出差一周,热狗没人照顾,他理所当然地想到了余田田。 于是余田田裹着厚厚的羽绒服下楼时,就看见一人一狗打着伞,站在树荫下等着她。 他把出差的事情说了以后,然后问余田田愿不愿意每天下班去他家喂狗。 余田田还没来得及说话,他又说:“反正我只有你一个人可以托付热狗,你要是不答应,它就一个星期吃不上饭,大不了饿死在家里。” “……” 余田田低头看了看,热狗正安安静静地坐在陈烁脚边,睁着水汪汪的眼睛望着她。 她弯腰去摸摸它的头,“可是我记得它好像不怎么喜欢我啊……热狗,你说是不是?” 热狗不喜欢不熟的人摸它脑袋,刚要汪汪叫着往后退,屁股上忽然遭到飞来一脚,立马定在原地不动了。 它可怜巴巴地抬头,看见主人一脸警告地盯着它,大有它不听话就再踹一脚的意思。 遇到这么任性的主人它也是很无奈,勉强不动,任由余田田摸它了。 于是陈烁睁着眼说瞎话:“你看,它喜欢你。” 余田田呵呵呵,只能翻白眼。 两人带着热狗在附近的公园里转悠了一圈,因为雪下得有些密,陈烁把伞举在了她的头顶。 余田田问:“出差多久?” “一个星期。” “这么长时间啊?” “怎么,你怕你太想我?” “滚。我巴不得你一辈子不回来。”余田田凶他。 他嘀咕了一句:“真没良心。”转眼看到脚边的热狗,又哼哼两声,“你以为谁想回来看见你吗?我就担心我回来晚了,你把我的狗给养死了。” “那为了你的狗,麻烦你快点回来了。”余田田不客气地回嘴,“狗和主人一样傲娇,看着都够了。” 热狗回头大声汪汪了几声。 陈烁立马接口说:“对,没错,我也觉得这个女人很讨人厌!” 余田田想绷着脸骂他,但是看他一脸认真地和热狗交谈的样子,又忍不住想笑。 头顶的伞很明显地朝她这边倾斜着,他的左肩已经落满了雪花,而她的头顶却很好地被雨伞遮挡住了,留下一方安稳干燥的夜空。 是雨夹雪,湿润而寒冷。 她抬头看着他黑色的雨伞,透过昏黄的路灯光芒,伞面上留下的水珠散发着微亮的光芒,乍一看像是星光万千,细小而璀璨。 她忍不住惊叹道:“好漂亮!” 陈烁也抬起了头,看见这一幕时愣了愣。 这把伞他打了很多年,却没有一次抬头观察过,所以也没能发现原来在雨水的滋润下,头顶竟然会出现一片星空。 微微侧头看着身旁的人,她还抬头望着,嘴角是开怀的笑容,笑得像个没心没肺的小姑娘。 这一次,他是真的觉得眼里有星光了。 公园的湖面上是纷纷扬扬的雪花。 四周万籁俱寂,行人少得可怜。 他看着余田田的笑容,鬼使神差地凑近了些,这时候余田田却忽然转过头来问他:“对了,热狗吃什么呀?” 她的动作太突然,以至于柔软的发丝划过了他的面颊与嘴唇。 痒痒的。 他下意识地又拉开了距离,回答说:“猪,猪肝拌饭。” 余田田哦了一声,又自顾自地转过身去欣赏湖面上的雪景了。 她说:“真好,这么多年头一回看见这么密的雪。” 声音里充满了喜悦,轻柔又动听。 寂静的夜晚,轻盈的雪花,脚边伏着懒洋洋的金毛,鼻端是若有似无的洗发水香气。 他的眼里却只有一个人。 那个人把自己裹得像只臃肿的包子,小小的身躯被笨重的羽绒服淹没了。 陈烁喃喃地说:“是啊,真好。” 只要跟她在一起,就好像全世界都没有烦恼了。 真好。 把余田田送回家时,她站在单元门前回过身来跟他挥手,“陈医生,再见!” “再什么见啊?你连我家钥匙都没拿,打算明天开始爬窗进去喂狗吗?”陈烁翻白眼,从包里摸出那两把亮铮铮的钥匙,“楼下的密码是012345,这两把钥匙一把备用,免得你丢三落四,把我家热狗饿死。” 他振振有词有了好半天,从怎么照顾热狗到离开时记得打开墙上的小夜灯,不然热狗会害怕,到猪肝拌饭不要太大块,不然热狗消化不良。 絮絮叨叨好半天,他才终于停下来,“……好了,我走了。” 居然。 居然有那么一点舍不得。 可是该说的能说的都说完了。 余田田站在台阶上朝他眨眨眼,“好,我都记住了。” 他动了动身子,不情不愿地转过了身,“哦,那,那我走了。” 落寞地牵着热狗走了没两步,忽然听见身后又响起那个女人的声音:“陈医生!” “啊?”他迅速转过身,眼睛一亮。 余田田站在那儿眉眼弯弯地朝他笑,“一路平安,出差顺利!等你回来,我请你吃柠檬烤鸡小腿!” 陈烁立马又高兴起来,嘴里却还振振有词:“鸡小腿,每次都是鸡小腿,我说你能不能有点志气,请我吃点更高档的东西?” 但那个女人笑容满面地站在那里,嘴里说着要他一路平安的话…… 陈烁还是忍不住扯起嘴角,转身离开的时候脚步都轻快了不少。 因为这一路他分明是飘回去的。 第34章 第三十四章 陈烁出差的当天,余田田吃过晚饭以后就拿着他家的钥匙“登堂入室”了。 她把自己裹成了一只粽子,顶着寒风来喂狗。 只可惜热狗一脸警惕地站在客厅盯着她,大眼瞪小眼,就是不肯吃她做的猪肝拌饭。 余田田耐着性子哄它,“热狗,乖,快来吃饭,不然就凉了。” 热狗不动。 “快看快看,香喷喷的猪肝拌饭哟!” 热狗不动。 “哥,大哥,大哥你看一眼好吗?这里,我在这里。”余田田舞动手臂,怀疑它瞎了。 热狗水汪汪的大眼睛随着她的手臂转来转去,然后又默默地收了回来。 主人不在家。 它情绪很低落。 余田田蹲累了,不想蹲了,把盆子放在地上,气呼呼地转身就走。 走了没几步,听见身后传来了一点动静,她回头一看,热狗开始吃饭了。 这什么臭毛病,叫它吃它偏不吃,人一走,它就立马开饭。 余田田又走了回去,这一走可不要紧,热狗连连后退,又钻进了茶几下面,只露出两只黑溜溜的大眼睛瞪着她。 她翻了翻白眼,只好远远地站着,看那只做作的狗一脸害羞地又慢慢爬出来吃饭。 余田田小的时候听人说过,人与人同处一个屋檐之下,时间长了,就会变得越来越相似。 没想到人与狗也是一样。 看着热狗这别扭的小性子,她忍不住叹口气,也不知道是陈烁传染了它,还是它传染了陈烁。 饭后要散步,她又把外套穿好,帽子围巾戴上,拉着热狗出门了。 这一出门不打紧,基本不是她牵狗散步,而是热狗拉着她一路狂奔。 金毛是大型犬只,余田田是小个儿姑娘,于是整个小区就看见一人一狗疯狂地奔跑着。 余田田一个劲儿嚷嚷:“停下来,快给我停下来!” 热狗呼哧呼哧一路急行,就跟脱缰的野马……不,就跟脱缰的野狗似的。 等到散完步,回到陈烁家里以后,热狗精神抖擞、昂首挺胸地走进了门,余田田……余田田扶着墙虚弱地爬了进去。 伺候狗大爷洗澡更是件艰苦的任务。 洗澡水放好了,余田田还亲手在狗盆里试了温度,确定刚好合适以后,招呼热狗进去。 热狗死活不进去。 余田田拉它、拽它,最后几乎是骑在它身上把它给弄了进去,热狗终于妥协了。 然后余田田慢慢意识到,这位大爷好像有点怕水。 瞧它,站在偌大的水盆子里一动不动,浑身僵硬。 她一边笑,一边给他抹沐浴露,澡盆里的泡泡越来越多,她忍不住哼起了歌。 热狗抬头看她,目光里有探寻,有好奇。 她就一边给他挠痒痒,一边来回帮它搓毛。 慢慢地,热狗好像也放松下来。 余田田咧嘴一笑,发现金毛天生似乎就长了一张带笑的脸,温柔起来望着她的时候,眼睛里充满了感情与依恋。 她的心塌下去了一小块,把热狗从水里牵出来,说:“好啦,站好别动,我给你——” “擦干净”三个字还没出口,热狗已经开始化身为自动狗体甩干机——浑身上下飞快地颤动几下,水花四溅。 而站在它面前的余田田……毛衣都湿透了。 热狗无辜地瞪大了眼睛望着她,还蹭蹭她的腿,余田田伸出一根指头把它的脑袋戳开,面无表情地说:“你是故意的吧?” 这么冷的天,毛衣湿透了。 她叹口气,认命地站起身来,去陈烁的卧室找干净衣服暂时穿穿。 与此同时,已经抵达上海的陈烁在酒店里洗好了热水澡,闲着没事干的时候,就开始琢磨着余田田这时候在干什么。 他拿着手机走来走去,来回踱步。想打个电话过去,又不知道打过去说什么。 这事儿不太好办。 打过去说点什么呢?你说他这才刚到上海就赶死赶活地给余田田打电话,她该怎么想啊? 说他是报平安? 笑话,她是他谁啊,他干嘛要跟她报平安呢? 不成,这电话打不得。 可是不打吧,他又觉得心里痒痒。 陈烁扑在沙发上长叹一口气,然后忽然想起了热狗,顿时又一个鲤鱼打挺坐了起来。 哈哈哈,天助我也! 他清了清嗓子,总算拨通了余田田的电话。 那头的余田田冷着了,一边打喷嚏,一边接起电话,“喂?” 陈烁开口就是一句:“余田田,你没把我家热狗给弄死吧?” 余田田沉默了片刻,眯起眼睛说:“没有,我没把你家热狗弄死,倒是你家热狗快要把我给弄死了。” 她开始一口气也不喘地控诉这只任性的金毛,从它不肯吃饭到它拖着她满小区狂奔,最后洗完澡又把她给弄得浑身湿透。 陈烁在那头哈哈大笑。 初到一座陌生的城市,他风尘仆仆地抵达酒店时其实已经很累了,洗完澡如果不是惦记着给她打个电话,早该倒头就睡的。 可是这一刻,他忽然间很庆幸他拨通了这个号码。 余田田的声音很好听,像是一杯奶茶,不浓不淡,甜度适中,冬天的时候听在耳里,像是也有温暖的液体流入身体里。 他调整了一个姿势,靠在了沙发上。 然后笑着低声说:“那你现在在干什么?” 余田田没好气地说:“在你的衣柜里找干净的衣服,起码得有件毛衣啊,不然一出门铁定冷死。” 陈烁开始指挥:“衣柜左边,从上往下数第二个抽屉是……哦不,你毛衣湿了,里面的衣服肯定也湿了,你一块儿换了吧……我贴身的衣物在第一个抽屉,你打开——” 话没说完,那头的余田田开始上气不接下气地哈哈大笑起来。 他一顿,“你笑什么?” 余田田从第一个抽屉里勾出了一条大红色的内裤,一边笑一边喘着粗气,“哈,哈哈哈,陈,陈医生,你居然,居然穿红内裤……” 陈烁脸上蓦地一红,提高了嗓门儿:“那是以前老头子给我买的!我没穿过!” 余田田还在笑,“没,没穿过?你骗谁呢?商标都没有,一看就是穿过了啊……哈哈哈哈……” “余,田,田!”他一字一句咬牙切齿,“本命年要穿红内裤,你连这个都不知道吗?身为一个中国青年,你连这点基本的迷信也没有吗?就算你没有,满足一下长辈的迷信心里怎么了?什么叫孝顺你不懂吗?” 余田田狂笑不止。 陈烁最后阴森森地说了一句:“放下我的内裤,你那手刚摸过热狗,指不定染了什么病毒!” 余田田说:“我摸的是你的内裤,又不是你,就算有病毒,也传染不到你身上嘛!” 陈烁顿了顿,反问一句:“听这语气,怎么着,没摸到我你还挺遗憾的?” 呸! 余田田真想吐他一脸口水。 她没理那个不要脸的家伙在那头说了些什么,把手机往床上一扔,开始换衣服。 这是陈烁的针织衫,毛茸茸的很舒服,衣料从脸上划过时,她闻到了淡淡的香气。 手机被扔到了床头,她走过去捡起来的时候,无意中看见了床头柜上的相框,身形一顿。 没有再急着去拿手机,她慢慢地坐在了床沿,拿起了那个相框。 照片上有两个孩子,大一点的是十来岁的陈烁,一脸青涩稚气的笑容,而另一个…… 另一个,就是陈熹了。 余田田没有见过她,却从这两兄妹相似的五官里辨别出来了她的身份。 盯着照片看了片刻,她无声地叹了口气。 小姑娘长得可真好看,黑漆漆的大眼睛里透着灵气,笑起来的时候嘴角有两只小小的梨涡。 照片上的陈熹紧紧地抱着哥哥的手臂,笑得像只小狐狸一样满足。 而陈烁也任由妹妹依赖他、靠近他,面上是轻松愉悦的笑容。 …… 那时候,他大概不知道人生总会有太多不如意,更不会料到他的不如意来得比别人还要更残酷。 再拿起手机来的时候,她听见陈烁在那头大声叫着:“喂,余田田?余田田你干嘛去了?为什么不回答啊?” 她轻声说:“刚才在换衣服。” 陈烁不高兴地嘀咕:“换衣服也该跟我说一声啊,电话打着打着忽然就没声音,不知道别人会担心啊?” 余田田弯起嘴角无声地笑,声音软软的:“好,我知道了。” 她破天荒地这么听话,陈烁一下子说不出话来了,原本想多吐槽几句的,这下也卡在嗓子里没法往外吐了。 顿了顿,他问:“要回家了?” “嗯。” “把门关好,衣服扣严点儿,围巾帽子口罩该戴的都戴上,别感冒了。这个天容易感冒,一感冒还准发烧。”他又犯起了医生的职业病。 余田田依言照做,陈烁还不愿意挂电话。 他凶巴巴地说:“我初来乍到一座陌生的城市,思乡情结严重,你就不能安慰安慰我?” 余田田语塞,只得一边往家的方向走,一边问他到底怎么个思乡法。 陈烁扯来扯去尽说些无关紧要的话:什么今天坐飞机的时候旁边一对小情侣一直卿卿我我,看得人浑身鸡皮疙瘩都掉了一地;什么酒店的饭难吃死了,贵就算了,味道居然不如热狗的狗粮;什么酒店的床不够软,睡在上面腰酸背痛腿抽筋…… 余田田基本没有什么搭话的余地,只能听着,间或嗯嗯啊啊地响应一下。 最后她走到了楼下,这才说:“陈医生,我到家了。” 那边的人戛然而止。 她刚想说:“你要是思乡情结严重,睡不着觉,那我们继续说好了。” 可是话还没说出口,陈烁就特别爽快利落地说:“哦,到家了,那可以挂电话了。” 她一愣,脑子一转就明白了他的意图。 她一个女孩子,天寒地冻地大晚上一个人回家,他担心她。 可他那脾气那么别扭,担心也不会说,所以就没话找话说,居然一口气说了这么一路…… 她走进电梯,四周安静下来。 弯起唇角,她轻声说:“陈医生,你不用担心我的,你家离我家又不远,二十多分钟的路程而已。” 陈烁语塞,片刻后才打着嗓门儿理直气壮地说:“谁,谁担心你了?都说是思乡情结了啊,你这人怎么尽瞎想?!” 她笑着点头,“嗯,我瞎想。” “那可不是?谁担心你了?我说余田田你这人怎么这么自恋啊?” 她继续点头,“嗯嗯,我自恋。” “……” 陈烁在那边气得不行,脸也涨得通红。 这余田田简直是没法交流! 谁担心她了啊? 她不就一女汉子吗?有什么可担心的?他担心的明明是她身边那些有可能被她的汉子气概荼毒的无辜人士! 他气了好半天,才听见手机那头传来她轻快的嗓音。 “陈医生,你今天舟车劳顿的,早点睡吧。” 一时之间,像是有人把针管扎进了他的身体里,手指一动,所有的火气都被抽走。 他的心慢慢地摇曳起来,晃啊晃,像是儿时听过的那首童谣,《外婆桥》。 余田田轻声说:“那我就先说晚安啦,你好好休息,明天还要开会呢。” 他不是那种会温柔回应别人的人,从来都不是。 小时候熹熹抱着他撒娇,他也顶多露出嫌弃的表情,“好啦好啦,真是服了你。” 就算心里是快乐的,他也总是装出一副不情不愿的样子,就是这么别扭的一个人。 但就是这么别扭的一个人,这一次沉默了好几秒,却破天荒地放轻了声音。 他低声说:“晚安,余田田。” 把手机放在枕头旁边,他安心地入睡了。 思乡情结算什么呢? 他思念的,分别另有其人。 第35章 第三十五章 为了每天晚上给余田田打电话,陈烁已经变身成了一个标准狗控。 “余田田,我家热狗可还安好?” “余田田,你今晚给我家热狗做什么吃了?” “余田田,你让热狗叫两声来听听,我想知道它现在是不是还活着。” …… 他的开场白十有*离不开热狗,可话题总是进而陡转,最终离题万里,和热狗一点边也不沾。 “余田田,你今天中午吃的什么啊?我跟你说上海的东西简直太难吃了,甜腻腻的一点儿也不适合我这种纯爷们儿。” “余田田,我现在快要饿得在地上到处爬了,等我回来你必须请我吃顿大餐呀!” “余田田……” 话题的开始总是热狗,可每一次的对话一旦进行下去,最终都只和余田田有关。 余田田,余田田。 她屡屡嫌弃自己的名字很难听,可是当有一个人每天在电话那头语气轻快地这样叫她时,她又觉得这名字似乎没那么难以接受了。 出差的第四天,余田田敏感地察觉到陈烁的情绪不对。 他拨通了电话,破天荒地没有再提热狗,而是叫了一声余田田,接着就沉默了。 她奇怪地坐在他家沙发上摸着热狗的头,问他:“怎么不说话啦?” 陈烁沉默了片刻,才说:“我现在在美国。” *** 前三天开会,开完会后的当天夜里,陈烁就踏进了浦东机场,坐了八个小时的飞机从上海飞去芝加哥,早晨七点抵达了目的地。 车停在了一幢红白相间的二楼洋房前,屋前的草坪被厚厚的积雪覆盖,屋顶也白茫茫的一片。 陈烁熟知这里的地形,轻车熟路地绕过房子,走进了一楼后面的庭院,却停在长廊旁的法国梧桐后面,借着茂密的树荫挡住了自己。 在那里,在晨光熹微的宽敞庭院里,有个女孩子坐在轮椅上,在医生的指导下做康复治疗。 陈烁看见她时,她正熟练地停住轮椅,用手扶住支架,一点一点费力地撑起整个身子。 她摇摇晃晃,摇摇晃晃,在医生的搀扶下,撑着架子努力地想要迈开步子。然而只是一小步的距离,她身子猛地一晃,又重新坐回了轮椅上。 芝加哥的冬天很冷,地上的积雪被扫在了两旁,可她一次一次地尝试着,额头上的汗珠亮晶晶的。 太阳把汗珠变成了透明璀璨的钻石,刺痛了陈烁的眼睛。 她每跌回轮椅一次,陈烁的脸色就阴沉几分。 双手紧握成拳,随着她每一个动作越来越紧,越来越紧。 女孩子失败好几次之后,她面前的高个子男人对她说:“不要急,急是没有用的,你要更稳才行。” 她坐在轮椅上慢慢地低下了头,半晌才轻声说了一句:“我不急。” 她当然知道急是没有用的。 “我这辈子大概也就只能这样了,我倒是没什么好急的,我只是怕……”半晌,她才用轻到难以辨认的声音说出了下半句话。 “我只怕,只怕哥哥会失望。” 他站在树荫后面,要用尽全身力气才能阻止自己踏上前去。 他的妹妹。 他的妹妹今年只有二十三岁,正处于人生最美好的年纪上。 可是在这样的年纪里,她残疾了,不能行走了,更不能重拾画笔完成她曾经的梦想了。 陈熹背对他,所以陈烁看不见陈熹的表情。 他只能隔着远远的距离望着她,视线落在她那双细得不正常的双腿上。 心如刀绞。 他在树后站了很久很久,久到陈熹的康复治疗结束,准备转身回屋时,他才落荒而逃。 离开以前,他坐在巴士里给陈熹打电话。 小姑娘在那头语气轻快地问他:“哥,你在干什么?” 他听着那个活泼欢快的声音,脑子里浮现出来的却是几分钟前陈熹在院子里艰难挣扎的模样。 他闭上眼睛,稳稳地回应说:“我啊,忙了一天,刚喂完热狗,正准备睡觉。” 他与她应该相隔着一整个太平洋,十一个小时三十七分钟的时差。 他的夜晚应该是她的早晨。 他的美梦应该是她的晨练。 而她此刻言语里的欢乐,也理所当然成为了他所有的痛苦之源。 陈熹开始开心地跟他说起前一周的趣闻。 她去了市立图书馆,看书看得忘了时间,最后急匆匆地往外赶时,有个好心人帮她把轮椅推出大厦了,而那个好心人竟然是个中国人。 隔了几天,她去咖啡馆喝下午茶的时候,粗心大意地把钱包放在桌上,忘了拿走,有好心人追出来把钱包还给她—— “哥,你猜怎么着?居然就是上次在图书馆帮我的那个人!” 她只说开心的事,只字不提自己的痛苦。 他只笑着回应,只字不提湿漉漉如同被暴雨淋透的面颊。 *** 余田田屏住呼吸,隐隐约约听见了那个男人哽咽的声音。 她从沙发上站起身来,慢慢地走到他的落地窗前,看着半座城市的倒影。 天是灰蓝色的,因为太阳已经落山,而今夜会有小雪降临。 然而雪并不能让她开心起来。 此刻的心情是异常沉重的。 这是他第一次对她提起陈熹的现状。 他说:“我们像是拙劣的演员一样,各自努力地扮演着自己应该扮演的角色——她是一个失去了行动能力却依然坚强乐观的妹妹,而我是一个忙碌工作,却在百忙之中依然惦记着她的稳重的哥哥。” “可是我们都知道,其实那件事情从来就没有过去,现在的人生并不是我们在电话里描述的那样。她在为失去梦想失去健康而苦苦煎熬,而我在为她的痛苦加倍痛苦,加倍煎熬。” 那个男人是如此不善表露心迹的人,从来都在有意无意地用浑身棱角掩饰着内心的真实感受。 可是此刻,他在电话那边忘了掩饰。 于是再也没有了假面,再也没有了伪装。 他说:“余田田,我该怎么办?如果可以,我恨不得把自己的双腿给她,只要她健健康康的,只要她还是当初那个嘻嘻哈哈没心没肺的熹熹,只要她还能画画……” “如果能重来一次,我希望坐上车的那个人是我。” ——而那本来就应该是我。我是哥哥,我才应该是追出门的那个人,而不是坐在屋里的那个冷血的人,带着耳机,用青春期的叛逆作为自己对于门外发生的那场争执不闻不问的原因。 如果他能早一步追出去。 如果追出门的是他,而不是熹熹。 也许他本可以阻止这一切的,他可以拦住母亲,可以拦住那辆本来就刹车不灵的跑车。 那么一切也就不会是今天这样了。 陈烁在电话里泣不成声。 余田田站在十七层高的公寓里,俯瞰着半座城市,忽然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她想,其实这个男人和童话里变成野兽的那个男人也没有太多区别,他们都一样孤独地住在高高的城堡里,用长满刺的荆棘围困住了自己。 如果没有亲自踏进这座城堡,她会以为他一直都是那个面目可憎、招人讨厌的野兽。 可是如今,她踏进来了,身处其中。 于是一切都被赋予了新的意义。 余田田拿着手机,很久以后才轻声说:“别哭,陈医生,我在这里等你,要哭的话,也等到回来以后再哭。” 异国他乡,人情淡薄,谁来安慰你呢? 没有人。 你那么骄傲,那么自大,又有谁会心疼你呢? 除了我。 她在这边眼睛湿湿的,然后才慢慢地意识到了一件事:当他在熹熹看不见的地方泪流满面时,其实她也一样,在陈烁看不见的地方为他的故事红了眼眶。 电话那头忽然传来了登机提醒。 陈烁说:“我回来了,余田田。” 他关了机,踏进了登机口。 飞机载着他与他那沉重的心情一同飞上了三千英尺的高空,陈烁想,等他回去以后一定要给余田田说一个笑话。 笑话是这样的:你看,我的心情沉重成了这样,飞机都没被我压得坠机,这说明老天都要成全我回国吃你一顿大餐,你不请我吃顿五星级酒店豪华自助餐,简直有违天理。 他咧起嘴角笑,可是眼里却无论如何没有笑意。 这个时候,他只能闭着眼睛把头靠在座椅上,告诉自己,只要回去就好了。 只要回国,只要看见余田田,就什么烦恼都没有了。 而余田田放下手机,转身看着几天功夫就跟她混熟的热狗,蹲下身去抱了抱它。 她说:“他那么难受,我也跟着难受了,怎么办啊?” 该回家了,陈烁至少要八个小时以后才会回来。 可她忽然不想离开了,如果他回来看见这空空荡荡的屋子,一个人又会怎么继续难受呢? 能心疼他的就只剩下她了。 她抱着热狗,却没想到这只金毛似乎也感觉到了她的情绪,忽然间蹭了蹭她的下巴,把头埋进了她的怀里。 像是一个拥抱。 原来它与它的主人不仅是别扭之处相似,就连内心柔软的小角落也如出一辙。 余田田忽然间弯起唇角,笑得眼眶湿漉漉的。 第36章 第三十六章 在余田田的想象中,她抱着热狗在这间空荡荡的房子里等待陈医生归来的那一刻本该是一幕令人倍感温馨的画面。 她甚至趁着超市还没关门的时候,急匆匆地去买了一大堆食材回来。 他说过上海的食物不合胃口,飞机餐就更不用提了。这么吹毛求疵一个人,她可不信他会吃掉飞机上那些干巴巴的东西。 可是在赶回来的途中,路过公园的时候,她竟然看见了一个女人被抢劫的场景。 树荫下,两个牛高马大的男人一前一后将那个身材娇小的女人夹住,后面那人摸出把刀抵在她腰上,前面的人伸手去夺她的钱包。 那个女人都快吓哭了,无助地转过头来想要在周围寻求帮助,然而天寒地冻的,又是晚上十点过了,附近并没有什么行人。 所以当她看见余田田的时候,几乎所有的求救信号都蕴藏在了那个乞求的眼神里。 余田田忽然就顿住了脚步。 她不傻,知道那两个男人不仅体格强壮,手里还有刀,她就算冲上去也无济于事,反而会把自己也拖下水。 她只能朝那个女人摇摇头,然后摸出包里的手机,偷偷向她示意自己会报警求救。 她一手拎着袋子,一手拨通电话,若无其事地走出了他们的视线。 然而那个女人却被两个匪徒的动手动脚给刺激了,开始一边反抗,一边非礼呼救。 余田田飞快地把地点和情况都告知了电话那头的民警,被女人的叫声惊动,下意识地转过身去。 两个男人似乎……正在非礼受害者?! 被夹击的女人满脸惊慌地望着余田田,忽然间不顾一切地叫道:“她已经报警了,你们放开我!再不走的话,警察来了你们就完了!” 她是被惊慌冲乱了头脑,情急之下就吼了出来。 然而这一句情急的话却让两个劫匪浑身一震,视线朝余田田投来。 此刻的余田田手里还拿着那个未挂断的电话,接触到两人的目光,她全身一僵。 她勉力维持镇定地朝两人扬扬手机,“误会,误会一场,我在给我男朋友打电话。” 一边说,一边往后退。 然而那两个男人一个箭步朝她冲来,她转身逃跑了没几步,头发就被人狠狠揪住,手里的手机也被抽走。 “你男人的电话是110?”其中一人恶狠狠地朝她吼道,然后朝着她脸上就是一记重重的耳光。 “算了,赶紧走,钱包都拿到手了。”另一人劝他,“再不走一会儿警察来了。” 那人不解气,先是把余田田的手机狠狠往地上砸去,一脚踩碎了屏幕,然后还把余田田手里笨重的购物袋给一脚踹到了地上,抢走了她的钱包。 他说:“多管闲事是吧?老子让你多管闲事!下次见了你,第一个收拾你!” 他狠狠地推了余田田一把,推得她踉踉跄跄退了两步,一屁股坐在地上。 购物袋里有鸡蛋,有红酒,还有一只花瓶。 昨天她帮陈烁打扫屋子的时候,无意中碰碎了他的花瓶,今天看到这只,觉得很漂亮,就买回来还给他。 购物袋落地的时候发出了清脆的声响,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碎了。 余田田慌慌张张地伸手去捡,又被那个男人一脚踩中了手背。 她疼得叫出了声来,眼泪都快涌出来了。 *** 陈烁回到家的时候,屋子里还亮着灯。 凌晨五点半,窗外飘着雪。他把湿漉漉的大衣挂在衣架上,看见热狗的晚饭盆子没有洗,桌上还摆着没有放进冰箱的猪肝和冷饭。 他一边疲倦地坐在沙发上,一边低声呢喃:“臭护士,做事情丢三落四的,一点也没有贤妻良母的样。” 热狗从书房的窝里钻出来,看见沙发上的男人,高兴得摇头摆尾地窜了过来,几乎是一瞬间从地上跃起,飞过了茶几,重重地落在了主人的腿上。 陈烁吃痛地叫了一声,一边笑一边骂它:“重得跟头猪一样,是想压死我吗?” 伸手挠了挠它的脑袋,陈烁看着它水汪汪的大眼睛,又忍不住用额头去碰了碰它的鼻子。 “笨狗,想我了吗?” 他和热狗闹了一阵,转过头的时候却发现了余田田的围巾和家门钥匙,顿时一怔。 她走的时候连自家钥匙也没带? 凌晨五点半,他往余田田手机上打了好几个电话,但是回应他的一直是已关机。 他猜她大概是睡了吧。 应该只是丢三落四而已。 他洗了个热水澡,吹干了头躺在了床上。 闭上眼睛的时候,眼前浮现出余田田的脸。 其实有些遗憾,如果是昨天晚上回来的,大概一打开门就会看见她吧? 唉,如果没有时差就好了。 迷迷糊糊睡了大概有半个多小时,手机响了。 他从床头柜摸来手机,睡眼惺忪地看着那个陌生的号码,然后接了起来:“喂?” 短短几句话的功夫,他忽然从床上一跃而起,声音大得跟打雷似的,“受伤?你现在在哪里?” 前一刻还惺忪的睡眼此刻已经毫无睡意。 他连头发也没来得及梳,睡衣也没换,就这么冲向了玄关。一把抓过衣架上的大衣披在肩上,一脚蹬过鞋柜边的皮鞋,他抓起手机和鞋柜上的钱包冲出了家门。 外面的天还是黑的。 小区里亮着路灯,小雪肆意飘着,地上湿滑不堪。 陈烁只穿了睡衣和外面的大衣,风呼呼地朝领口里刮着,像是刀子一样。但他顾不上,他只是步伐凌乱地冲进地下停车场,开着车朝附近的骨科医院开去。 凌晨的街道上几乎没有行人,只有不知疲倦的蓝色出租车不时闪过路口。 陈烁遇到了两个红灯,第一个耐心等了十来秒,第二个他实在等不了,心急如焚地闯了过去。 他一路跑到了骨科医院的大厅,环视一圈,终于看见了一个人缩在角落里的余田田。 她把头埋在大衣里,缩着脖子,原本就娇小的身子因为这样的动作显得更袖珍了。 他喘着粗气,一步一步走到她面前。 余田田抬起头来。 “陈医——” “怎么回事?” “我没钱交医药费,陆慧敏电话关机,我又不敢打给爸妈——” “我是问你怎么受的伤?” “我——” “伤得很严重吗?” 三次。 他接连三次打断了她的话。 余田田不知所措地站起身来,看着他滑稽的造型,这一刻才忽然意识到什么。 他大概是从睡梦中惊醒,得知了她受伤的事情,所以才会头发都不梳,衣服也不换,套上了大衣就匆匆赶来。 他细碎的刘海凌乱地搭在眼前。 面色阴沉,腮帮子鼓鼓囊囊。 余田田朝他扬了扬手,努力用一种宽慰的语气说:“没什么大碍啦,只是地上有石子儿,扎进手心了,其他地方破了点儿皮……” 他看着那只被裹得像只猪蹄的手,脸色更难看了。 “怎么受的伤?” 余田田一顿,然后低着嗓音一五一十交代了。 交代完毕,她偷偷抬头看他,只看见他就快要爆炸的表情。 陈烁是真的气炸了。 她说她看见有人被抢劫,所以打电话报警,结果被劫匪发现,起了肢体冲突。受伤后没有第一时间来医院,见是皮外伤,反而先去了警察局录口供。最后赶来医院时,才记起钱包被人拿走了。 手机被人踩坏了,赊了医药费坐在这里走不了,借医院的电话打给陆慧敏,陆慧敏又关了机。 最头疼的是她根本不敢给家里的父母打电话。 按照父母那种性格,知道她出了这种事只会手足无措,爸爸的手又没有好全…… “所以你就在这里一直坐到现在,然后才打电话给我?”他不可置信地问。 余田田小声说:“我算着时间,你这个时候差不多才下飞机……” 医院的大厅虽有空调,但还是很冷。 从他家里走得匆忙,她没有系围巾,手套也没有戴。再加上在这里坐了六七个小时,被冻得面颊鼻尖都红通通的,活像只兔子。 她看起来很狼狈。 陈烁的心里像是被人撒了把冰渣子,硌得他整个人都难受起来。 她受伤了,受惊了,受冻了,却还这么替他人着想,担心父母,不想吵醒朋友……她,她真是—— 陈烁气急了,开口就是一句:“你是猪吗余田田?!猪都没有你这么蠢啊!” 他气急败坏地把大衣脱下来罩在她肩上。 “你打个电话叫父母来接你回家怎么了?他们不是你父母吗?这种事情麻烦一下他们又怎么了啊?你会死吗你?” 他把她包得严严实实,嘴里片刻不停地继续骂:“你是全民超人还是中国队长啊?有人抢劫关你多大点事,你一定要跟着去搀和一脚?你这伤根本就是你自己讨来的!你,你他妈活该!” 他骂得越来越大声,看样子还越来越生气。 他咬牙切齿的样子像是恨不得把她掐死。 余田田简直被他骂傻了。 值班的护士在门口没好气地说:“要吵架不看看几点了?这个时候病人都在休息,你吵什么吵啊?要吵回家吵行不行?” 陈烁忍了,去把余田田的医药费结了,头也不回地转身往大门外走。 余田田亦步亦趋跟在后面,慌慌张张叫着陈医生。 陈烁一路走到了车旁,开门上车,又看着余田田坐了上来。 她一只手被包得严严实实,没有办法系安全带。 陈烁臭着脸深吸一口气,还是弯腰帮她系。 他是真的很生气。 这个女人非但不会照顾自己,还鲁莽大意,该为自己着想的时候却又一心想着他人。 纵然知道做人应该见义勇为,应该善良体贴,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换成了她,他就忽然一下失去了做人的准则,希望她怎么自私怎么来,怎么谨慎怎么做。 他看不得她受伤。 他看不得她这么狼狈的模样。 他浑身的气都没地方发! 看着他气成这样,看着他气成这样还替她系安全带,他的头发乱糟糟的,还穿着灰色的睡衣…… 其实他也很狼狈。 这是余田田认识他以来,他最没有形象的一次。而他明明是一个很爱干净,很注意形象的人…… 余田田忽然一下就塌陷了。 他明明在骂她,在甩脸色给她看,嘴里说的全是一些很不中听很伤人的话。 可是这样的陈烁却让她感觉到前所未有的真实,前所未有的温柔。 他是气急了,是担心了,是把她的安危放在心上惦记着。 这样想着,她忽然一下伸出没有受伤的那只手,贴在了他正欲直起的腰上。 陈烁浑身一僵,慢慢地,抬头看着她。 黑暗里,她看着他的眼睛。 而她的眼睛亮得像是天上的星星,又像是海里的宝石。 心跳一瞬间被放大,扑通扑通,就要跳出胸腔。 他忘了呼吸,忘了生气,就这样定定地凝视着她。 第37章 第三十七章 黑暗里,车内只有两个相距很近很近的人。 近到彼此的呼吸都可以轻易抵达对方面庞。 “余田田。”陈烁低声叫她的名字,身畔的那只手蠢蠢欲动,想要触碰到什么,触碰到一些实实在在的东西。 他从遥远的异国他乡匆忙赶回来,不为别的,只为这样近距离地看到眼前的女人。 而现在,她就在这里。 她哪儿也不会去,就好端端地待在这里。 心里忽然间被一阵轻盈的空气充实,馥郁而芬芳。 余田田的心跳一直在加速,越来越快,越来越快。 直到车尾忽然传来一束刺眼的光线,后面的一辆出租车响起了刺耳的鸣笛声,司机不耐烦地探出头来,“喂,开不开车的啊?大早上的堵在这儿干什么?” 两人都是一震,随即拉开了距离。 车是陈烁随意停放的,堵在了医院大门口,后面那辆车出不去。 天还没有亮,寒风呼呼地刮着。 陈烁猛地发动了车子,头也不回地问余田田:“冷不冷?我开空调。” 其实这也是典型的没话找话说,他一边这样问,一边已经伸手打开了空调开关,根本不需要余田田的回答。 余田田局促地坐在那里,张了张嘴,没能说出话来。 气氛很诡异。 两人在一起难得这么安静过。 很久以后,她才找到话端,轻声开口询问:“熹熹她,她还好吗?” 陈烁的声音低沉而暗哑,“不好。” 她又噎住了,思来想去也只能劝慰一句:“你别担心,最艰难的时期已经过了……会越来越好的。” 她伸手过去,在一个亮着红灯的路口处,将手心覆在了他的手背上。 是很简单的一句言语,轻飘飘的,毫无重量,却带着她的体温一起落在他的耳里,烙在他的心上。 他不动声色,视线慢慢地落在那两只重合在一起的手上。 手的主人似乎太过于内敛,片刻的功夫,她就把手又收了回去。 绿灯亮了。 然而迟钝的车却慢了一拍,忘记了踩下油门,迟迟没有发动。 早晨六点整,陈烁把车开回了家。 从车库走出来的时候,余田田被风吹得脖子一缩,他见了,不动声色地走到了她的前面,有意无意地挡住风口。 “先在我这里休息吧。”他说,末了又加上一句,“体谅你是圣母,不愿意打扰别人的清梦。” 到家了,他把她安置在沙发上,转身去了浴室,片刻后又招呼她过去。 “水已经放好了。”他指指浴缸,“你手残了,不方便用淋浴。” 余田田说:“其实可以不用洗澡的……” “你冻成狗了,睡前必须洗热水澡去去寒气,否则会感冒。”他很坚持。 虽然字字句句都不那么中听,但他所做的一切还是出于关心。 余田田默默地把门关上,正准备脱衣服,忽然又听见敲门声。 “怎么?”她打开门。 门卫的陈烁拿着一顶浴帽,嘱咐她:“过来。” 她迟疑了片刻,就这片刻,他已经亲自走了进来。 “低头。”他又下达命令,然后不容置疑地将浴帽戴上了她的头。 其实动作是很笨拙的,看得出他没有替人做过这种事,一举一动都小心翼翼——慢慢地将浴帽套上头,轻轻地把耳边散落的头发拢进去。 温热的指尖触碰到她的耳朵,有一阵痒痒的感觉。 她忍不住又缩了缩脖子,那片被他触碰过的肌肤滚烫得像是被火灼过。 陈烁这样做着,却不知低下头的余田田连眼眶都要湿润了。 曾几何时,她受到过来自父母以外的第三个人如此盛情的关怀? 父母不食人间烟火,也并不曾在这些方面给予过她多少照料,她一直是自己照顾自己的,甚至还要反过来照顾别人。 然而如今他却自然而然地为她做着这一切。。 而他们本是毫无交集的陌生人啊。 戴好浴帽,陈烁才走出门,关门前对她说:“别笨手笨脚的把绷带打湿了。” 余田田本来是不想笨手笨脚的,可是顾及着手上的绷带,无意中就把浴帽给弄松了。拢在其中的头发有几缕散落开来,被水浸湿。 她狼狈地穿好秋衣秋裤走出门去,局促不安地想着自己这身大红色的里衣是不是有点太乡村style了,结果被冲好热牛奶的陈烁一抬头看到。 他顿了片刻。 余田田有种自己在玩羞耻play的感觉。 早知道会被他看到…… 早知道会被他看到说什么今天她也不会穿这套村姑保暖装啊t-t! 然而陈烁眉头一皱,凶巴巴地吼她:“不是给你戴了浴帽了吗?怎么蠢到这样也能把头发弄湿的程度啊?” 余田田后退一步,心虚地说:“不小心嘛……” “不小心,不小心,我看你什么时候能小心点啊?”他这么凶巴巴地念着,转身去浴室又拿了一条干净的毛巾出来,“是我苛求太多了,才会对一个连心都没长全的人要求这么高!” 他把毛巾呼地一下扔在了余田田的头上。 余田田眼前一黑,光线全无。 她也有点羞愤,一边伸出没有受伤的左手去揭头上的“盖头”,一边说:“我又不是故意的!我不就是——” 然而手才刚触到毛巾,就被另外一只凭空而来的手捉住了。 那只手毫不客气地把她的左手送回了腿边。 她正纳闷时,下一秒,毛巾被两只手一起拢住了。 “低头。”他轻声说,然后捉住了那张毛巾,一点一点替她擦干被水浸湿的头发。 余田田下意识地随着他的动作低下头去,眼前唯一能看见的,是他穿着毛茸茸拖鞋的脚,和棕红色的木质地板。 毛巾在视野里晃啊晃,头发被一双手温柔地摩挲着。 她几乎觉得心跳就要停止在这一刻,浑身上下所有的细胞都舒展开来。 他一个人一点也不温柔地嘀咕着:“还说自己是个女孩子,结果根本是个糙汉子。遇到危险不知道躲开,反而迎难直上!做事情一点也不知道谨慎小心,成天就知道找麻烦,害得我为你担惊受怕,大老远从美国赶回来还得伺候你老人家……” 这些唠叨又啰嗦的话被他放在嘴边翻来覆去地念,念得人一个脑袋三个大。 可是余田田听得很认真,听着听着,心里某个角落全然塌陷,天崩地裂,日月无光,所有的意识都消失不见,只剩下他丝毫不温柔的声音无限回荡。 可即便他说的话一点也不温柔,手上的动作也泄露了他心底的情绪。 他像是在对待无价之宝,用尽力气去小心呵护。 鼻子忽然就堵住了,她重重地吸了口气,鼻音浓重。 陈烁一愣,拉开毛巾看着她,抬起她的下巴。 余田田却伸出左手推他,别开头去,“不许看我!头发好乱啊……” 是真的,她的头发被他摩挲得像是一堆乱七八糟的杂草。 她眼睛红了,既不想被他看见她摇摇欲坠的眼泪,又不想被他看见这种丑陋的形象。 陈烁只是顿了顿,问她:“是不是手痛了?” 他以为她是受不了手上的疼痛。 余田田胡乱点头,找到台阶立马就下来。 他把她领进自己的房间,又把她按在床上,抬起双腿放进被子里,裹得严严实实,转身出了门。 片刻后,他又拿着那杯热牛奶走进屋来。 “喝吧,喝了有助于睡眠,睡着了就不痛了。”他把牛奶送到她的手边,表情安稳,眼底有令人信服的光芒。 他像哄孩子一样摸摸她的头,“我帮你请假,今天不要去上班了。” 最后的最后,他拿着空荡荡的杯子出了门。 合上门以前,他关掉了屋里的灯,站在门口对她说:“晚安,余田田。” 客厅的灯光透过走廊照过来,在他身后形成了昏黄模糊的光影,而他逆着光,身影隐没在那一圈一圈的光影中,像是轮廓也染上了一层金边。 她在黑暗里怔怔地看着他,即使看不清他的面容,可眼睛也已经不听话地在脑海里勾勒出了他的面目,生动而清晰。 眉毛是浓而整齐的,带着赏心悦目的弧度。 眼睛是漆黑透亮的,笑起来的时候有阳光的温度。 鼻子是挺拔秀气的,像是茂林修竹一般笔直。 嘴唇是轻薄润泽的,总在不经意间说出锋利尖刻的话语,却又在不知不觉时让你看见他的关心与真心。 他走出去,咔嚓一声合上了门。 屋内陷入一片黑暗之中。 余田田把头埋在他的被子里,身下是柔软宽大的床,鼻端有他身上稍纵即逝的香气。 他的被子也沾染了他的味道。 她深呼吸,闭上眼睛只觉得前所未有的宁静平和。 自她认识他以来,就一直听到身边所有的人评价他不好相处,说话尖锐,不给人留一丁点余地。 可是今天,在她一点一点走进他的世界以后的今天,她才真正意识到,也许有的时候,真正的温柔并不在于外表有多么柔和美丽。 他的温柔是春夜喜雨,润物细无声。 而她的喜欢也随着这一场又一场的雨水充沛在心底土壤扎了根,然后在他的浇灌之下生根发芽,最终长成了茂密的参天大树。 *** 余田田醒来的时候,窗外的阳光已经耀眼到几乎令人睁不开眼的地步了。 她掀开被子,坐起身来,回想起了昨晚的一切。 推开门就闻到了食物的香气,她循着那个味道走到了客厅,看见陈医生在厨房里忙忙碌碌的背影。 她努力分辨空气中有什么味道,隐约辨别出了牛奶、鸡蛋……还有什么香香甜甜的气息? 屋内开着空调,沙发上的被子还没有折,而厨房里的陈烁穿着白色家居卫衣,下面是灰色的棉质长裤,头顶有一小撮头发微微翘起。 他背对客厅,丝毫没有察觉到某人已经起床了,还在那里挥动着锅铲,忙得十分有节奏感。 一边顾着锅里的食物,他还一边对馋得在他腿边拼命扒拉他大腿想要爬上灶台看看锅里在煮什么的热狗说:“去去去,一边儿玩儿去,我得先把屋里那病号的早餐做了,然后才顾得上你!” 热狗可怜巴巴地叫个不停,慌慌张张地发出呜咽的声音,眼神十分动情。 陈烁说:“那个女人照顾了你这么久,你就让让她嘛!你看你,跟了我这么久也没学会我这种谦让容忍的美德,真是令我太失望啊太失望!” 他挥着锅铲,笑了,“喂,你说她那么容易感动,我多做几顿饭给她,她是不是就该以身相许啦?哎哟,那我可真吃亏,想我陈医生仪表堂堂、英俊不凡、风流倜傥、老少通吃……” 越说越不像话,余田田在客厅都快笑出声了。 见过自恋的,当真没见过自恋得这么不要脸的! 热狗哪里管他在说什么?小狗腿开始拼命刨,汪汪汪叫个不停,显然是饿极了。 陈烁不清不重地用脚把他挪到了一边,敷衍它:“听话啦,听话听话,爸比给你唱小星星哦!” 最后那句说得特别认真。 余田田噗嗤一声就笑了出来。 陈烁闻声一震,猛地转过头来,就看见了余田田在客厅里笑得乱七八糟的样子。 之所以说她乱七八糟,是因为她穿着皱皱巴巴的大红色村姑秋衣套装,头发也乱蓬蓬的耷拉在耳边,还笑得那么灿烂。 真丑! 他给了她这两个字的评价,却又忍不住多看了两眼,看她笑这么开心,自己的心里好像也有了一丁点细微的动静。 他面上发烫,臭着一张脸把厨房的门关上,关上以前还不忘把热狗踹出来。 “给老子陪客去!” 真女人真是神出鬼没啊!居然被她看见他对着热狗自言自语的样子了!并且自言自语的还是那种东西! 啊啊啊啊! 陈医生忍不住挥动着锅铲在厨房跳起了江南style。 余田田朝热狗张开手臂,蹲下身去,热狗没有丝毫疑虑地朝她扑了过来,开开心心地投入她的怀里。 小脑袋蹭蹭她的下巴,它小声地依恋地叫着,眼睛咕噜咕噜转到了她包扎着绷带的右手上,它有些不明白,又抬头去看她。 余田田摸摸它的头,“小笨蛋,我被坏人弄伤了。” 热狗并不明白她在说什么,只是好奇地低下头去看着厚重的绷带,然后慢慢地伸出舌头舔了舔,又把脑袋埋进她的怀里撒起娇来,哼哼唧唧的。 这一刻,鼻端是厨房里食物的香甜气息,怀里是那个男人养出来的娇气金毛,她有一瞬间的失神,觉得自己好像是在做梦。 好一会儿后,厨房的门又打开了。 陈大医生带着傲娇的臭屁表情走出门来,“哼,就等着吃现成的是吧?” 余田田低声问:“你不乐意给我做饭啊?” 那表情很认真。 他似乎被噎了一下,把牛奶和盘子放在桌上时,重重地哼了一声,“我在跟你说话吗?我明明在跟我家热狗说话,谁要你自作多情了?” 陈烁转身去厨房拿第二趟早餐,一边走还一边忍不住嘀咕:“干嘛干嘛,我干嘛要给她面子,直说老子不乐意给她做饭不行么?” 可是究竟乐不乐意,只有他自己知道。 也许,余田田也是知道的。 她抱着热狗站在客厅看着他,一人一狗都用温柔的表情望着他。 陈烁一转身,就看见这样的一幕,以落地窗外盛大的初阳为背景,他的爱狗与他不知不觉爱上的姑娘一同站在那里,眼里只有他。 这一刻,他忽然又觉得有些迈不动步伐了。 当你一转身,看见这空空荡荡的家里有这样两个身影,他们依恋地望着你,眼里只有无声的温柔…… 这并不是多么悲壮的动情时刻,他却忍不住热泪盈眶。 第38章 第三十八章 吃早饭的时候,陆慧敏来电话了。 她早上起床时才发现余田田竟然彻夜未归,一下子慌了神。 余田田赶紧说自己没事,昨晚遇到点小意外,去了趟医院。 “受伤了?”陆慧敏一下子提高了声音。 “皮外伤,蹭了一下,没事的。” 磨叽了几句,陆慧敏找到了问题的关键,“那你昨晚在哪儿睡的?” 余田田一下子支支吾吾的,说不出话来了。 那头的人沉默了几秒钟,反问一句:“是在陈医生家吧?” 余田田一惊,“你,你怎么知道?” “我怎么知道?”陆慧敏哼哼两声,“还想哄我呢?尼玛全医院都知道你俩有一腿。” 余田田惊慌失措地张大了嘴,“全,全医院都知道了?” 她脑袋有点晕,因为这事儿怎么大家都知道了,她自己还不知道啊…… 碍于陈烁坐在她对面,有的话不方便说,余田田对陆慧敏说:“你等等啊,我去阳台上接电话。” 然后在陈烁狐疑的眼神里一溜烟跑到了阳台上。 陆慧敏在那头扯着嗓门儿叫着:“余田田你真不够意思啊!咱俩谁跟谁呢?你都和陈医生好上了,居然一声不吭,连我都给瞒得严严实实的,你自己说吧,准备怎么受死?” “我俩没好上啊,你们全都误会了——” “得了吧你,没好上你住他家干嘛?哦,合着你俩男未婚女未嫁,因为生理需要随便打炮?嘿,我说余田田,没看出来你这么奔放啊!咱俩都多少年了,你这骨子里的浪荡终于跑出来了……” 陆慧敏一张嘴就跟机枪似的,噼里啪啦吐个不停。 余田田欲哭无泪,“我俩真的没好上,我瞒谁也不敢瞒你啊……” 陆慧敏一顿,然后问她:“那你俩现在哈关系?” “没啥关系。” “那你喜欢他不?” “……”余田田不说话了。 “那他喜欢你不?”陆慧敏又问。 “我,我不知道。” 话题忽然转移到了这么露骨直接的一面,余田田心里开始七上八下的。 她靠在阳台的扶栏上,回过身来看着餐厅里的陈烁。 他侧对阳台吃饭,热狗坐在他身旁的椅子上。一人一狗都很专心地埋头吃饭,他还时不时从盘子里分一小块火腿肠给身旁的热狗。 这一幕看上去格外和谐,甚至有一种只属于家的温馨味道。 冬日的暖阳照在身上,她微微眯着眼,心情忽然又平和下来。 她弯起嘴角,轻声说:“我喜欢他。虽然不知道他喜不喜欢我,但是我可以努力一把,努力让他喜欢上我啊。” 是肯定的语气。 是小宇宙突然爆发的一瞬间。 陆慧敏在那边诡异地沉默了片刻,然后笃定地说:“依我看,*不离十了,迟早的事!” “你怎么知道?” “我怎么可能不知道啊?我每天跟他都在一层楼上班,他以前什么样,现在什么样,对别人什么呀,对你又什么样,我这不两只眼睛一只耳朵,都看得听得一清二楚吗?” 当确定自己动了心的那一刻,身为女孩子就会开始需要闺蜜的分析。 余田田专心地听着陆慧敏口中的蛛丝马迹,心情一点一点雀跃起来。 挂断电话以前,她甚至答应陆慧敏:“好,今天我就努力试探试探他的口风!” 然而信心爆棚是一回事,有勇气直面事实又是另一回事。 当她从阳台上踏进屋后,刚才那句看似很简单的“试探口风”顿时就变得不简单了。 她怎么也问不出口,总不可能一开口就问:“陈医生,你喜不喜欢我?要不我努力努力,你争取喜欢喜欢我?” 陈烁的假期还没结束,刚巧余田田又伤了手,他提议:“今明两天就待我这儿吧,我秉承人道主义,给你春风一样的关怀。” 余田田当然要假意推辞一下,于是客客气气地说:“这样太麻烦你了吧,陈医生?我还是回家算了。” 陈烁爽快利落地点头,“行,那你回去吧。” 余田田:“!” 这都什么跟什么?难道不应该是特别热情地挽留一下,然后她才好顺势下了这个台阶,顺顺利利留下来吗? 余田田傻眼了。 陈烁看着她的表情翻翻白眼,“就知道你口是心非,不那么假惺惺的会死吗?” 好吧,余田田又被整了。 然后陈烁拉着她去市场买菜。 余田田一只手不方便扎头,所以披着头发,陈烁走在她身后半步,怎么看怎么不舒服。 那只摇摇晃晃的小辫子呢?没有小辫子他揪什么去啊? 于是走着走着,余田田想问陈烁买鱼吗,一回头就发现这家伙不见了。 她慌慌张张地在原地左顾右盼,然后才看见他从路边的饰品店走出来,手里拿着一条……粉红色的绒毛发圈? 她神情复杂地看着他,眼神像是在看着一个变态。 而这个变态特别理直气壮地说:“跟我走在一起不许披头散发的,拉低了我的气场和精神面貌!” 他把她拉到路边,“低头!” 余田田在“变态”凶巴巴的嘱咐下低下了头,红着脸任由他动作生疏地替她扎马尾。 陈烁的手在手术室里灵活轻盈,游刃有余,但在女孩子的头发这回事上可就不行了。 一会儿一缕头发钻出了手指,一会儿又有几根发丝掉在了脖子上。 他毛毛躁躁的样子像个大男孩,臭着脸一边把碎发合拢来,一边碎碎念:“你这什么臭头发,短发那么多,滑得跟泥鳅似的……” 路过一对买菜的母女,母亲提着篮子往前走,小姑娘忽然好奇地驻足看着他俩。 母亲回头叫她:“走啦,妞妞,站着愣什么神?” 妞妞笑眯眯地指着他俩,“妈妈,这个叔叔在给大姐姐扎辫子!” 余田田脸上爆红,赶紧推了陈烁一把,“你快点啊!” 陈烁迅速扎好最后一圈,没好气地转过头来对小女孩说:“喂,小孩儿,看看清楚,我和她明明差不多年纪,凭什么她是大姐姐,我就是叔叔啊?” 余田田无语地捂住脸,听见周围的人发出一阵轻笑声。 小姑娘认真地说:“她长得好看,好看的就是大姐姐。” 陈烁走近了,蹲下身来指着自己的脸,“我长得比她还好看,快,不许叫叔叔,叫哥哥。” 早晨的菜市热热闹闹,只有这么一个幼稚的大男人蹲在地上和一个小姑娘较劲,非得要人喊自己大哥哥。 余田田笑啊笑,最后拉着他就走。 “别丢人现眼了。” 没能从固执的小孩儿嘴里讨来他想要的大哥哥,陈烁心下不悦,好在余田田那歪歪扭扭的小辫子终于开始在空气里晃啊晃的,他心情终于转好,伸手神气地揪了揪。 余田田哎哟一声。 这时候心下一动,她几乎是脱口而出,“陈医生,你为什么老爱揪我的鞭子啊?干嘛不去揪别人的?” 为什么只有她一个人有这种特殊待遇? 她目不转睛地盯着陈烁。 陈烁也不假思索地说:“行啊,揪别人的也成啊,你倒是给我找个熟到我能揪小辫子的人过来啊!” 余田田鼓起腮帮子不说话了。 这一天下来,余田田做出诸多尝试,多次想问出“陈医生你觉得我怎么样啊”。 然而每次都以失败告终。 买菜的时候,她凑到他旁边悄悄问:“陈医生啊,你觉得——” “哎,这鱼挺新鲜的,买点回去红烧?” “啊?……好。” 然后兴致勃勃的大厨就这么专心致志地买菜去了。 做饭的时候,她大着胆子跑到厨房门口探头探脑,“陈医生啊,你觉得我——” “去去去,本大厨做饭,你在外面偷什么师学什么艺?”陈烁把热狗踹出来,厨房门一关,“你俩好好培养感情去!” 吃饭的时候,余田田鼓起勇气抬头望着陈烁:“陈医生啊,你觉得我怎——” “吃鱼的时候不许说话!”他凶巴巴地抬头瞪她,“卡住了怎么办?” “……”余田田乖乖埋头吃饭。 饭后看电视,她又趁着偶像剧演到吻戏的浪漫时刻问陈烁:“陈医生啊,你觉得我——” 陈烁一拍大腿,“饭后坐着看什么电视啊?走,出门遛狗去!不然脂肪堆积要长肉!” “……”余田田欲哭无泪。 带着热狗在小区里散步,一圈一圈,周围宁静而安谧。 这一刻,余田田终于松口气,现在没什么要紧的事能打断她问出口了吧? 她满怀希望地侧过头去望着他,“陈医生。” 陈烁转过头来,“干嘛?” 是一脸纯真无暇的表情,他睁着漆黑透亮的眼睛看着她,眼眸里只有她一个人的倒影。 热狗也跟着停下来,转过头来望着她。 整个小区都很安静,天色渐晚,行人不多。 树荫下只有他们,沙沙沙沙,风吹得树枝轻轻摇晃。 余田田被这种宁静的氛围给弄得万分紧张,嗫嚅着开口:“那,那个,陈医生啊,我想,我想问问你……” 陈烁一脸茫然地看着她,等待着她的下文。 “我,我就是想问问你……”她说得很艰难。 这一刻心头忽然涌起很多的慌张与不安。 万一他不喜欢她呢? 万一他只把她当成好哥们儿而已呢? 她这么普通,不过就是一个再平凡不过的小护士而已,他这样大名鼎鼎又帅气多金的大医生真的会看上她吗? 恋爱中的人总是患得患失。 有的事情明明已经摆在眼前,却忍不住东想西想,忍不住诸多猜疑。 余田田是平凡的女孩子,这种时候当然不例外。 她嗫嚅着,迟迟问不出口那句话,直到陈烁一头雾水地问她:“你想问什么啊?我觉得什么什么啊?” 余田田一点也不敢问了,然而骑虎难下,她脑子里如同乱麻一般,脸都憋红了,最后总算憋出一句:“那个,那个……你觉得我,觉得我……” “觉得你什么?” “我,我,你觉得我美不美?”她磕磕巴巴地说出这么一句话来,说完顿时产生了一种恨不能立即跳楼的强烈冲动。 气氛骤然沉默了几秒钟。 陈烁高深莫测地看她片刻,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 他低头吩咐热狗,“来,撒泡尿,给这位大姐姐照照,让她自己看看她美不美。” 余田田羞愤欲绝,转身就跑。 “喂,跑什么跑啊?”陈烁跟了上去,“神经病,是你自己要问这种问题啊,问完害什么羞呢?嘿,我说你……” 余田田边跑边想,她到底是哪根筋不对才会把好端端一个问题问成了这种低智商的问题呢? 呜呜呜,她没脸见人了啊! 她一路跑到了陈烁的公寓楼下,单元门前还停着一辆车,有人正在开门。 她回头看,陈烁已经追了上来,没好气地嚷嚷着:“余田田你这个变态,你神经病啊居然饭后狂奔?” 他走进了,牵着热狗一脸杀气地朝她大步迈进,直到—— “哥!”一个惊喜的声音从余田田身后传来。 余田田转身,看见那辆名车上下来了一个穿着时尚的年轻女人,妆容精致,浑身上下散发出“有钱”与“有品”的气息。 她摘下墨镜,于是余田田看清楚了她的脸。 这不是……陈璐瑶吗? 陈烁前一刻的生动表情已经全然掩埋在僵硬与冰冷之下,他站在原地,手里牵着热狗,慢慢地,用陌生而带有敌意的声音问她:“你来干什么?” 陈璐瑶走上前来挽他的手,“哥,上次不是跟你说了吗,我要结婚了。妹妹要结婚了,你都不来参加婚礼的吗?你——” 她叫得亲亲热热的,语气里全然是妹妹对哥哥的依恋。 然而陈烁在她触到自己的那一瞬间,就猛地甩开了她的手,后退一步,冷漠地说:“别碰我。我不是你哥哥。” 陈璐瑶顿时红了眼圈,“你,你到底还要恨我多久?” “恨你?”陈烁几乎是冷笑了两声,“我恨你做什么?你以为你是谁,值得我放在心上去惦记着,去恨?不过就是个不相干的路人甲罢了,你在这儿跟我谈什么感情?” “哥!”陈璐瑶咬唇,眼泪几乎是一瞬间涌了出来,“我一直把你当成我哥,从我小的时候起你就对我好,为什么我们会变成今天这样呢?你为什么不能像以前一样当我是你妹妹呢?” 美人梨花带雨时,自然是赏心悦目的,就连余田田看着,也忽然不明就里地产生一种怜惜之心。 然而陈烁没有怜香惜玉,他只是冷冷地注视着陈璐瑶,“你在演给谁看啊?这儿没有别的观众,麻烦你收起这一套,打哪儿来的滚回哪儿去。” 几乎是话音刚落,车门再一次开了。 从车的后座走下来一个中年男人,西装笔挺,气度不凡。虽然已经上了年纪,但是看得出保养很好,整个人都透露出一种商界强人的气势。 他站在那里,沉声说:“阿烁,怎么这么跟你妹妹说话?” 陈烁几乎有好几秒钟的停滞,整个人像是卡带了一般,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 一旁的余田田看到这一幕,几乎是立刻猜到了这个中年男人是谁,再看陈烁的表情时,整颗心都揪了起来。 但她只是个局外人,她连走上前去打断这一幕的资格都没有。 她只能呆呆地站在原地,不知所措。 好几秒钟过去,陈烁终于动了。 他抬起头来,眼睛微微眯起,对着面前的男人微微一笑,“陈先生,好久不见,别来无恙啊。” 此刻的陈烁面带笑意,背脊挺得笔直。 他生得本来就极为好看,如此正儿八经地站在那里,忽然间不太像平时那个对着余田田吊儿郎当的大男孩了。 余田田看着他,忽然间才发现,原来一个人竖起所有的防备时,竟然是这个样子。 他的眼底再也没有了笑意,他的拳头握得紧紧的,他站在那里,像是用尽全身力气才让自己保持镇定,从容地看着被自己视为此生最大仇敌的父亲。 这一幕,是余田田有生以来从未见过的古怪的场景。 一个人最大的仇敌竟然是自己的父亲。 她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第39章 第三十九章 陈烁称呼自己的父亲为陈先生,语气僵硬生冷,眼神里也带着莫大的敌意。 这样的态度几乎是一瞬间触怒了陈耀帆。 他沉下了脸,厉声说:“陈先生?枉我生你养你一场,如今翅膀硬了,连你自己姓什么都不知道了?” “生我养我?”陈烁像是听见了天大的笑话,冷笑两声,“我承认你生了我,但是养我?请问陈先生,你何时养过我了?从出生到离开那个家,我只记得每天是我妈含辛茹苦地带着我和我妹,你不过就是个过路人,每天回来睡个觉,有时候连觉也不在家睡。离开家后,养我的是李伯伯。为我操心,怕我在大学里不适应,所以每周给我打电话来的也并不是你陈耀帆,请问你哪里来的资格说自己养了我?” 一番话疾言厉色,陈烁说得毫不留情。 陈耀帆的脸色顿时更加难看。 他抬手指着陈烁,“好,好,就算你记恨我,怨我没尽到父亲的责任,对我如此就罢了。但璐瑶是你妹妹,她什么时候对不起你了?你离家那年,她不过和熹熹差不多大的年纪,她又懂什么大人之间的事了?现在她要结婚了,你一个当哥哥的满足一下她的心愿,暂时放下你对我的成见——” “当哥哥的?”陈烁打断了他的话,目光慢慢转向了陈璐瑶,“我说过了,我从来就不是她的哥哥,我也没有这样的妹妹。” “哥……”陈璐瑶的声音很微弱,眼睛里是摇摇欲坠的泪水。 陈烁却视而不见。 他看着陈耀帆,一字一句地说:“你了解你的儿女吗?你确定这个女人是你眼中那个柔弱可怜、依赖哥哥的陈璐瑶吗?当初你不了解熹熹,不了解我,你以为今天你就了解这个每天跟你共处一个屋檐之下的女儿了吗?” 陈耀帆脸色难看之极,没有说话。 陈烁笑了,傲慢至极地说了最后一句话:“够了,话不投机半句多,浪费口水是件没有意义的事。慢走不送,陈先生。” 他目不斜视地与父亲擦身而过,临走前不忘一把拽住余田田的手,大步流星地踏入了单元门。 咔嚓,门自动锁上,将外间的一切隔绝开来,却隔不断门内门外的复杂牵绊。 余田田被他拉着大步踏入电梯,明亮的灯光将人的面目照得一清二楚,也照亮了陈烁内心深处不为人知的角落。 陈烁放开了手,轻声说:“让你看笑话了。” 余田田确实被刚才那一幕震撼得说不出话来,可她一点也不觉好笑,心里反而很不是滋味。 她收回被他拽过的手,低头看着留有余温的掌心。 这一刻竟然也忘记了害羞与心动。 她问他:“陈璐瑶到底是什么人?” 好半天,陈烁才用生硬的口吻说:“陈耀帆和他秘书的私生女。” 余田田一怔,这年纪…… 陈烁看她一眼,印证了她的猜想,“她和熹熹差不多大。也就是说在我妈生下熹熹以前,他就已经出轨了。” 他笑了笑,用稀疏平常的语气说:“跟你说件搞笑的事情吧,我小时候挺蠢的,蠢到分不清谁是亲人谁是敌人。十来岁的时候,熹熹还小,陈耀帆经常带着个跟她差不多大的小姑娘回家,说是朋友的孩子,带回来跟熹熹作伴。我那时候智商低到没有下限的地步,对熹熹有多好,对她就有多好,因为感激她在我不在家的时候陪熹熹一起玩,我甚至带她去游乐园,带她去吃好吃的。有时候熹熹去学画了,她眼巴巴地跟在我身后叫我哥哥,我那时候心软,就在熹熹不在家的时候,把对她的爱全部分给了那个小姑娘。” “后来我妈走了,熹熹去美国了,当我忽然发现自己的世界天崩地裂的时候,陈耀帆带着小三登堂入室,与此同时还带回来了一个私生女。”他笑得越来越厉害,几乎是颤声说,“你知道那个私生女是谁吗?” 是陈璐瑶。 是那个只字不提自己的身份,瞒了他十年的小姑娘。 她肆意挥霍着他的兄长之情,用她的眼泪与欢笑分走了熹熹专属的宠爱,如今她就这么大大方方地踏进了陈家,取代了熹熹,成为了光明正大的陈耀帆之女。 陈烁一张脸惨白惨白的,眼神深幽无光。 他说:“如果说她小的时候不提自己的身份,我可以理解为陈耀帆再三叮嘱,她年少不懂事,因为害怕所以瞒住了。可是她长大以后仍然绝口不提,反而放心大胆地跟在我身后哥哥长哥哥短,这还可能是她天真单纯吗?” 一个小三的女儿,破坏他的家庭的元凶之一,竟然瞒了他十年,骗得他对她好,好到无微不至。 明白真相以后,他曾经无数次回想起了过去的点点滴滴。 她初次踏入陈家时,眼泪汪汪地告诉他:“瑶瑶没有爸爸,妈妈说爸爸不在了。” 那时候的她还不叫陈璐瑶,未免打草惊蛇,非常谨慎地跟着妈妈姓,叫做张璐瑶。 他怜惜小女孩从小失去父亲,没有父爱,所以疼惜她,对她好。 他带她去游乐园时,她拿着冰淇淋吃得一脸满足地对他笑:“我没有哥哥,我好羡慕熹熹有个大哥哥,你可以当我哥哥吗?” 天真无辜的大眼睛,属于孩童的稚嫩的期盼,他又怎么忍心辜负呢? 一直到她十二岁这年,她都时常出入陈家。 她甚至与陈熹发生过争执,她哭着跑出门,看见陈烁时还故作坚强地擦干眼泪,说是自己不对,自己惹熹熹生气了。 那天她的白裙子被陈熹染上了颜料,头发也乱糟糟的,模样好不狼狈。 追出门来的陈熹怒气冲冲地对哥哥说:“你让她走!让她从今以后再也不要来我们家了!” 陈烁不明就里地问妹妹发生了什么,是陈璐瑶哭着说:“都是我不好,非要熹熹教我画画,结果把她画好的一幅画给弄脏了……” 陈熹尖声反驳说:“你是故意的!你分明就是故意把颜料甩上去的!” 这样一场属于女孩子的争执,理所当然被陈烁简单化了。 他拦住妹妹,先是要陈璐瑶跟她道歉,然后要求她不许生气,言归于好。 在他看来,妹妹是自己捧在手上疼在心里的小公主,而陈璐瑶不是。她没有父亲,没有兄弟姐妹,一个女孩子孤零零地成长着,哪怕不小心招惹了熹熹,也是值得原谅的。 然而他的大度,他的关爱,他的无私,一切的一切都证明是他太蠢太天真。 当陈璐瑶与她的母亲一同站在陈家的大厅里时,陈烁才恍然大悟,原来曾经在他眼里柔弱不堪的少女竟然心机深重,从一个稚嫩女童起就懂得隐瞒起属于自己的秘密。 花样少女站在装修豪华的客厅里,眼里有来不及掩饰的喜悦。 她脆生生地叫着哥哥,好像还和从前一样依赖他、喜欢他。 然而对于陈烁来说,她再也不是过去那个熹熹的玩伴,他可以无私给予关爱的邻家妹妹了。 …… 陈烁闭了闭眼,阻止了这些纷繁芜杂的念头。 他靠在电梯光滑的墙面上,苦笑着问身侧的余田田:“怎么样,好笑吗?” 迎接他的却不是言语,而是一只柔软温热的手。 那只手触到了他的睫毛,轻轻地摸了摸,然后是主人悦耳动听的嗓音。 余田田说:“睫毛好长。” 他不明就里地睁开眼睛看着她,却看见她弯起唇角说:“听说睫毛很长的人很聪明,其实我也这么觉得。” 电梯门开了,可是谁也没有急着踏出去。 余田田站在原地,抬头定定地望着他,“在我看来,其实你一点也不蠢。当有人处心积虑地想要欺骗你,你又怎么可能提前有所警惕,发觉别人的用心险恶呢?” 相反,你善良,无私,温柔,美好。 站在十七岁的年华里,你美好得像是童话故事里走出来的少年,只会让人心疼,却绝无可能与愚蠢沾边。 “善良不是愚蠢,正如你毒舌并不代表你尖锐刻薄。”余田田轻声说,“有时候,你需要很用心很用心,才能发现深入内里、不动声色的温柔。” 而我,在你的身上看见了这样的温柔。 这一刻,陈烁内心的震动犹如波浪滔天,来势汹汹。 余田田眼中的信任与肯定,忽然间胜过了她言语里所承载的重量,压在他心上,令他无端失去了呼吸的能力。 他听见心跳很重很迟缓,眼前竟然有些模糊。 “我自怨自艾了很多年。”他喃喃地说,“一直怪自己太蠢,没能发现她的谎言,如果我早一点发现,事情就不会变成那样了……” 他喃喃自语着,而余田田默不作声地带着他回了家,一路没有开灯就进了客厅。 她蹲下身来,在黑暗里睁着亮晶晶的眼睛看着他,轻声说:“不怪你。” 然后张开了手臂,抱住了他,抱住了这个似乎一直停留在十七岁,不曾长大、也不曾走出阴影的男人。 “不怪你。”她在他耳边重复,“不怪你。” 一遍又一遍。 热狗远远地站在玄关处看着黑暗里的这一幕,没有上前打扰。 这一幕不适合打扰。 这一幕,只属于他们。 第40章 第四十章 屋里漆黑一片,没有灯光点缀,厚实的窗帘将外界的光线也隔绝开来,于是也没有了所谓的星光。 这是一个毫不浪漫的夜晚,沉重的心情也不适合浪漫。 然而余田田伸手环住陈烁,感觉到他慢慢地把头搁在了她的肩上,这一刻,心头竟然也滋生出了一种细微朦胧的浪漫。 陈烁哑着声音开口问她:“会唱歌吗,余田田?” 她顿了顿,点点头,“会。” “会唱什么?” “会唱……”她踌躇片刻,索性不说歌名,兀自哼唱起来。 密闭的空间里,她的声音是这个狭窄世界里的唯一星光。 黑夜,你独自面对多少的梦魇,我不了解。 但我知道蓝天终究会出现,暴雨的终点是一片草原。 看着你偶尔清醒偶尔睡,偶尔沮丧掉下泪。 你的痛我永远无法体会,但我明白,我的心和你同一边。 . 歌是她喜欢的歌,却并非有意挑中了这一首,然而唱着唱着,才发现歌词如此应景。 她唱着“你的痛我不能代替一点,但我多想时间能走得快一些”,“最寂寞是痛找不到语言,但我希望我的歌到你心里面”。 那个声音有一些小小的颤抖,不知道是紧张,还是气息不稳。 黑暗里,她察觉到陈烁慢慢地握住了她冰凉的手,他的脸还轻轻地贴在她的右肩上,灼热的呼吸穿过微微开阖的衣领,抵达她的肌肤之上。 她的声音颤抖得越来越厉害,最后终于停下来了,再也没有了声音。 他低低地笑了起来,声音低沉暗哑,轻声叫着她的名字:“余田田。” 她应声,整颗心都提了起来。 那只温热修长的手慢慢地握着她的手腕,将她带到了他的心房之外,隔着几层厚重的衣服也能感受到胸腔里那颗跳动的心脏。 一下一下,极为沉稳有力,好像雨水充沛的夏日里一场滚滚惊雷。 “这里。”他呢喃着,闭上眼睛凑近了些,嘴唇贴在了她的脖子上。 “嗯?”余田田浑身都在微微颤抖,唯有脑子里一片清凉,仿佛冰雪世界一般。 她来不及多想,来不及窃喜,所有的感官都集中在了与他双唇相贴的那一小片肌肤之上,痒痒的,麻麻的,还带着莫名的悸动,很快蔓延到全身上下各个角落。 陈烁用力地将她的手心按压在自己的心脏之上。 他说:“歌在这里。” “……” 片刻的停顿。 “人也在这里。” 好像并没有想象中的狂喜,也没有心跳加速仿佛要冲破身体的感觉,她呆呆地坐在原地,只是慢慢地感觉到眼眶有一点湿润。 这世界上关于爱情最奇妙之处大概就在于,每一个人生来只与血浓于水的亲人有所牵绊,但因为爱情,心底会多出一个人。 从此刮风下雨,阴晴圆缺,都多出一个牵挂的缝隙,而你源源不断地把充沛的感情填补进去,换来的是内心平静的充实与喜悦。 她不是年少轻狂的小姑娘了,不会青涩地追求隔壁班的清秀少年,也不会捧着心脏红着脸大叫“我喜欢你”。 所以她只是安安静静地坐在这里,抱着那个她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喜欢上的陈医生,闭上眼睛轻轻地笑了。 她说:“真好。” “好什么?”他的唇微微离开她的脖子,含糊不清地问道。 她却又不说话了,只是反手把他抱得更紧了些。 到底好什么好呢? 好的是,她一直希望他可以过得很好,好到足够愉悦喜乐,弥补过去所受到的伤害。而今,在他说出那句话以后,她才终于放下心来,踏实了。 因为对他好的那个任务,从今以后大概可以交给她了。 她会让他过得很好很好。 她会用小小的羽翼保护着他,给他属于她的小幸福。 *** 空调的温度充斥着整个房间,于是屋子里暖洋洋的,令人心生懒意。 余田田率先醒来,动了动脖子,发现手臂被什么沉甸甸的东西压住了,动弹不得。 她微微侧头,发现自己和陈烁就这么横七竖八地躺在柔软的布艺沙发上睡了一晚,他还没醒,安安稳稳地枕在了她的手臂上,睡得踏实。 余田田仔仔细细地近距离瞧着他,目不转睛。 睫毛很长很密,覆盖在眼睑处像一把小小的刷子。 胡茬好像长出来了一点,下巴上微微泛着青色,她忍不住凑近了些,想用脸去蹭蹭。 一下。 痒痒的。 两下。 很有趣。 三下—— “余田田。” 头顶忽如其来的声音吓她一大跳,几乎是下意识地往外挪,在险些跌下沙发之际,声音的主人伸手捞住了她。 陈烁把她拉回来,却并没有松手,而是把她拉到了身上,她在上,他在下……姿态很是暧昧。 余田田慢慢地红了脸,小声说:“放我下去。” “现在知道害羞了?”他漫不经心地说,声音里还带着将醒未醒的睡意朦胧,唇角却微微翘起,“刚才偷偷亲我的时候怎么不知羞?” “谁,谁偷偷亲你了?!”她大惊失色,这帽子扣得太大了! “你啊!”陈烁理直气壮,“这里,这里,还有这里。” 他腾出一只手在下巴上戳戳点点,煞有介事,“你还想耍赖不成?” 余田田脸红,词穷,半晌才嗫嚅着说:“摸,摸摸胡茬而已,哪里就是亲了?” “那我也要摸。”陈烁认真地把她搁在怀里,低头去她脸上上蹭啊蹭的。 余田田一咯咯笑,一边滚到了沙发的另一头,“我没胡子!你蹭什么蹭啊!走开!” “我不管啊,没胡子我蹭汗毛也行!”某人死皮赖脸地又挤了过来,愣是不放过她。 大清早的,余田田没有想到会有如此温馨的打打闹闹,哪怕谁都不曾开口说过一句喜欢,他们却像默契十足的恋人一样,自然而然做着这样亲密的举动。 她忽然不挣扎了,认认真真地看着他的眼睛。 “怎么了?”陈烁问。 “你心情好点了吗?” 他语塞,半天才捏捏她的脸,“你让我亲一个我心情就好了。” 余田田又咯咯笑起来,一边推开他,一边说:“我是矜持的姑娘,矜持的姑娘是不会同意这种流氓要求的。” 陈烁嘟嘟囔囔地假装不高兴,却也没有真的亲下去,反而松了手。 他看着余田田害羞地跑开,心里并没有半点不开心。 她如此生动美好地闪耀在他的视线里,他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只觉得……像是在做梦一样。 余田田是真害羞了,在浴室里对着镜子看了半天,一会儿觉得事情的发展出乎意料,一会儿又觉得这就是谈恋爱吗?从来没谈过恋爱的人,怎么直接跨越了追求或者被追求的过程,就直接在一起了呢? 她打理好自己,走进客厅看着陈烁,认真地说:“陈医生,我要回家了。” 陈烁第一个不满意的是她对他的称呼……怎么还是陈医生啊? 第二才回过神来,“为什么要回家?” 余田田严肃地说:“我发现我们俩跨越了追求和被追求这个过程,这不科学。” “……”陈烁一头雾水,“所以呢?” “所以,你必须追我。”她宣布。 陈烁眼睁睁地看着余田田踏出大门,也心急火燎地跟着追了出去,“喂,余田田,那昨天晚上今天早上算什么啊?” “算预告啊!”余田田很认真,“每一个女孩子都有被追求的权利,你要是追都不追我就跟了你,那我多吃亏啊?我又没谈过恋爱,也没享受过被男孩子认认真真追求一场的乐趣,你要是连这点回忆都不给我,那我老了,孩子问我怎么和你在一起的,我该怎么说啊?” 她脸蛋微红,说完这话就甩着马尾飞快地跑了。 陈烁一个人站在门口傻了眼。 这都什么跟什么啊?连和他以后有孩子这种话都能说出来,她这不是死心塌地地打算跟着他吗? 还要追? 用得着追? 陈烁很郁闷,黑着脸又喊:“跑什么跑啊?外面冷,我开车送你啊!” 余田田的声音从电梯里传来,“你又不是我男朋友,也没追到我,我干嘛要让你开车送我啊?不要!我自己走!” 郁闷的陈医生黑着脸回了屋,思来想去,坐在了电脑前,打开了浏览器。 打开百度知道,他特别不开心地在空方框里输入关键词:“怎么追女生?” 搜索结果立即显示出来一大堆。 随随便便打开一个。 一楼:“送花,九百九十九朵玫瑰,不信她不感动。” ——这是元谋人还是山顶洞人啊?什么年头了还送花? 二楼:“烛光晚餐,深情表白,配上高颜值和好声线,这招屡试不爽。” ——俗俗俗!他哪里做得出这么肉麻的事情啊?逼格不适合。 三楼说送昂贵首饰,四楼说送巧克力,五楼说每天下班去公司楼下等她,六楼说帮她把电视收看费电费水费全部交了,这是要承包她的表现…… 这都什么跟什么? 就在陈烁嫌弃地打算关闭网页时,忽然看见了最后一条—— “其实让女人死心塌地跟着你就一个制胜法宝,生米煮成熟饭呗!” 他一下子乐了,忍不住移动鼠标,怒赞! 第41章 第四十一章 自余田田从陈烁家回去之后,陆慧敏就开启了十万个为什么模式。 余田田才刚坐下沙发,她就扔下鼠标,连网游也不玩儿了,过来紧紧挨着余田田,“哎哎哎,我刚才想了好半天呢,你当初不是特讨厌陈医生的吗?为什么现在忽然来了个大逆转啊?” 余田田把屁股挪开了些,不知从何说起。 陆慧敏又挤过来,“陈医生这个人吧,虽然帅是帅,条件也好,但是那个性真的有够糟糕的。诶,我说余田田,你为什么看上他啊?” 为什么? 余田田也想问自己这个问题,他明明那么嘴贱,总是时不时挖苦她两句,挖得她心里痒痒的,恨不得咬他两口。 可是就是喜欢。 还是喜欢。 她答不上陆慧敏的问题,干脆支支吾吾地去厨房倒水喝。 谁知道陆慧敏屁颠屁颠地跟了上来,“喂喂,为什么不回答我的问题啊?我说,昨晚你又没回来,你俩该不会……已经生米煮成熟饭了?” 余田田一口气没喘上来,噗地一声把嘴里的水都喷了出来,还不偏不倚……正好喷了陆慧敏一脸。 这下十万个为什么模式总算强行终止了。 她一边手忙脚乱地伸手去帮陆慧敏擦,一边笑得前仰后合,“哈哈哈,让你问,让你乱说话,这下遭报应了……” 陆慧敏一脸愤怒地拍开她的手,“余田田,你太恶心了!” 她恨恨地一面往浴室走,一边咬牙切齿,“不想说你直说啊!报复人也不带这样的!天知道你吐了多少细菌在我如花似玉的脸上啊!”她回头狠狠地瞪了余田田一眼,“我要告诉陈医生!” 余田田笑眯眯地说:“那他肯定会吃醋。” “吃……吃什么醋?”陆慧敏顿住了脚,一脸狐疑,“难不成他也想不开,想被你糊一脸唾沫星子?呵呵,他脑子进屎了吗?” 余田田一边哼歌,一边又接了杯水,脑子里浮现出今天早上和陈医生在沙发上浓情蜜意的一幕,“情侣之间偶尔进行一下唾液交换难道不是有益于感情发展的事吗?” “嘿,我说!”陆慧敏激动地冲了过来,也不管脸上的唾沫星子了,一把揪住余田田的衣领,“你都已经把陈医生搞定了?!” 余田田笑眯眯地点头。 “这意思是,你俩现在已经在一起了?” 余田田摇头。 陆慧敏糊涂了,“你都已经把他搞定了,但你俩又还没在一起……这什么情况啊?” “情况就是,我把他迷得七荤八素的,所以他准备展开热情的攻势,正式追求我。”余田田一脸神气的样子,只差没双手插着腰仰天大笑。 然后她就开始哼着小曲,拿起抹布对着水槽里那些陆慧敏还没来得及洗的早餐盘子洗洗涮涮起来,一边洗,还一边扭屁股,嘚瑟的样子叫人恨不得把她踹出大门。 她以一副很小清新很羞涩的模样唱着一首很是豪迈的歌:“大河向东流,天上的星星参北斗,嘿哟,一二哟,嘿嘿儿哟……” 陆慧敏面无表情地倚在厨房门口,伸手抹了把脸上的水渍,“你家陈医生知道你背着他都这样吗?知道了还会继续喜欢你吗?你悠着点啊糙汉,别把你的小清新形象就这么毁了。毁了以后人陈医生可能会幻灭,然后把你甩了——” “你这是嫉妒。”余田田直截了当地说,末了深情地摸了一把她的下巴,“你放心,狗是人类的朋友,我不会每天虐你的。” 陆慧敏只想把她暴打一顿,然后从高楼上扔下去。 *** 生平第一次,骄傲别扭的陈医生开始追女生了。 上班的时候,余田田和陆慧敏一起站在车站等公交时,陈烁开着汽车停在她面前,降下车窗,言简意赅地说:“上车。” 没有早上好,没有热情的笑容,甚至没有一句开场白。 余田田眨眨眼,“上车干什么?” “顺路接你。”陈烁顿了顿,“接你们,去医院上班。” 是顺路,不是特意,这一点让人很不满意。 “你都没问人家陆慧敏要不要搭车,就自作主张了?” 陈烁说:“有免费的司机开车接送,她能有什么不满意?” 骄傲自大,不顾他人感受,这一点,不及格。 余田田说:“可是陈医生,你还没追到我,我怎么能随随便便就上你的车呢?” 陈烁板起脸来,“喂,你到底上还是不上?” 脾气一下子就冒出来了。 温柔这一点,不及格。 于是余田田笑着对他挥挥手,“公交马上就来了,汽车停这儿是违反交通规则的,你快去上班吧。再见啊,陈医生。” 她笑得灿烂,并且愉悦。 陈烁脸黑了,碍于陆慧敏在场,并不好发作,再三命令她上车也没用,最后只得作罢,臭着脸开车离去。 到医院的第一件事就是发短信质问:余田田,我都纡尊降贵来接你了,你为什么耍大牌啊? 余田田坐在公交车上,心想他还不明白她为什么不上他的车。 自我反省这一点,不及格。 中午在食堂吃饭时,陈烁大老远就看见余田田了,打了饭就往她的座位走来,居高临下地对周围的人笑笑,“不好意思,能把余护士借我用用吗?” 众人笑嘻嘻地一边走开一边打趣:“可以可以,你俩慢慢吃,我们就不打扰了!” 陈烁一屁股坐下来,把餐盘放在桌上,吃了两筷子,“余田田你不回我短信!” “陈医生你都没追到我,我有什么义务第一时间回复你短信啊?”余田田笑眯眯。 陈烁噎住,脸色不好看,“你可真够难追的。” 余田田正埋头吃着餐盘里的菜,不爱吃的苦瓜和青椒都被她拨到了一边。 陈烁见状,停下筷子批评她:“你挑食。” “……” “蔬菜对人体有好处,能够补充必要的维生素,如果长期维生素摄入不够,身体就会出现一定的问题。青椒里含有丰富的维生素c,能够很好地预防心血管疾病;苦瓜里含有……” “停停停。”余田田头疼地制止了他,“我吃,我吃还不行吗?” 她一边低头吃菜,一边叹气。 其实她不挑食的,这么做的原因只是想看看陈烁的反应,正常情况下,男朋友不都该温柔地夹走女朋友不爱吃的菜吗? 如果他夹走青椒和苦瓜,表示他不嫌弃她,并且愿意分担她的苦恼。 可现在这算是怎么回事? 找个医生当男朋友真不妙。 连着这么试探了几天,她发现陈烁其实是个不太理想的男朋友,脾气不好,性格傲娇,自尊心很强。 陆慧敏说她作,好端端的去招惹人家,现在人家追上来了,她又在这边别别扭扭地不让人追到,存心不让人好过。 余田田趴在床上,其实心里是有很多担忧的。 她脾气不小,从小到大也不怎么会让着人,父母都说她个性强,容易跟人起争执。而他呢,脾气和别扭的性子都比她更胜一筹,再加上那样的成长环境,浑身都长满了刺。 他们两人要是真的就这么轻轻松松地在一起了,恐怕以后的日子里会出现很多矛盾,而两人都个性强,喜欢卖弄嘴皮子,得理不饶人……这些问题不早一点摆出来,恐怕以后的日子不会很顺利。 另一边,陈烁心里也很怄,这个余田田怎么就喜欢撩拨人呢?撩拨着撩拨着,眼看着他都动了心,为什么她又忽然据他于千里之外了呢? 女人心海底针,这句话可当真是至理名言。 这么连带着折腾了好几天,余田田处处都有担忧,陈烁就处处都不理解。 她有了失望,他有了不悦。 这天晚上下班的时候,陈烁的车又一次停在了余田田旁边。 余田田开口就说:“陈医生你怎么又来接我了?我不是说过了吗——” “你误会了。”陈烁打断她的话,“我不是来接你的,我就是来跟你说一句,这个点的公交会堵车,你路上饿了就画个大饼充饥,或者买根棒棒糖止渴,我就先走一步了。” 余田田傻眼了。 陈烁咧嘴一笑,跟她挥挥手,“我这不是还没追到你吗?怎么好意思随随便便就让你坐上我的车呢?你放心,追到你之前,我不会做那种强迫人的事儿。” 然后他就开着车扬长而去。 余田田…… 余田田已经目瞪口呆了。 没见过追女生的时候还把小心眼和坏脾气随时随地带在身上的,然而陈烁把这一点发挥得淋漓尽致。 他还当真是我行我素,丝毫不为任何事改变自己的脾气。 余田田都不知道自己该佩服他还是恼怒他了。 第42章 第四十二章 陈烁给陈熹打电话的时候,因为太多次询问关于女孩子的喜好问题,终于引起了陈熹的怀疑。 那天的对话如下: “你说如果要送女同事生日礼物,送只杯子怎么样?” 陈熹回答说:“读书的时候,曾经听人说送杯子就是送一辈子,你确定要送这个?” 陈烁赶紧说:“哪能啊,也就随口那么一问。” 然而几秒钟后,他又继续若无其事地问:“那……假如说真的要送杯子的话,你觉得该送点什么?当然了,我这只是假设,实际情况并不成立。” 陈熹沉默了几秒钟,联想到哥哥这段时间以来反常的话题走向,终于忍不住问了一句:“哥,你到底看上谁了呀?这么拐弯抹角地每天问我些杂七杂八的小细节,你干脆直说你在追女生吧。” 陈烁噎住了。 他条件反射地嚷嚷:“追什么女生啊?你哥哥从小到大英俊潇洒、玉树临风,哪能主动追谁啊?这不都是别人追我吗?” “那你干嘛每天问我送人礼物要送什么,还开始跃跃欲试地想要买男士香水?你自己算算这半个月你给我发了多少衣服链接过来?非得要我帮着参考哪件好看,你以前可没这么臭美的。”熹熹在那头偷笑,声音柔柔的。 陈烁咬死不松口:“你少胡思乱想。就是觉得年纪也差不多了,得为之后的终身大事做点准备了,所以才开始未雨绸缪。” “嗯,未雨绸缪。”熹熹从善如流。 “真的,我从来没追过女生。” “嗯,从来没追过。”她继续附和。 陈烁卡了好一会儿,最后终于松了口,没好气地说:“我知道你不相信!” 熹熹在那头哈哈笑,“你是我哥哥啊,我要是都不懂你,那谁懂你?” “那你装什么装?” “配合你啊,反正你想告诉我的时候,总会告诉我的。”熹熹的声音软软的,“谁叫我是你妹妹?” 陈烁的心也跟着柔软起来。 熹熹问他:“是什么样的女孩子?漂亮吗?可爱吗?能被我哥哥看上的人,一定是个很不简单的人。” 哥哥向来挑剔,她以前都不敢想象有一天他能够用欣赏的眼光去看待谁,所以好奇心一下子就上来了。 陈烁的眼前浮现出余田田的模样,嘴角也情不自禁弯了起来。 他说:“恰好相反,她很简单。” 简单到容易上当受骗,邵兵一个,张佳慧一个,随随便便对她笑一笑、说个谎,她就心软地相信对方是好人。 简单到在他这里吃了亏也并不记仇,不会心心念念地想着要睚眦必报,反而认真审视自己,知错就改。 简单到用善良美好的眼光去看待这个世界,真诚地对待每一个人。 他的身边有很多很多的女性,余田田并不是最漂亮的那一个,却绝对是最令他最移不开眼的那一个。 这一夜,他说了很多话,很多没有人倾听的声音只有在陈熹这里才能够被认真地聆听。 他的小姑娘屏息听着哥哥对于心上人的描述,最后笑着说:“我哥哥是世界上最棒的人了,余姐姐一定会喜欢你的!” 这一刻,陈烁忽然又感悟到了什么。 不论是亲情还是爱情,当你把一个人放在心底珍惜时,对方的一切都会变成你眼底的璀璨星光。 不管是熹熹之于他,余田田之于他,还是他之于熹熹和余田田,都是如此。 在有情人的眼里,自己深爱的人永远是这世界上最完美的存在。 *** 余田田一直不认为陈烁是个体贴温柔的人,他很骄傲,自尊心很强,有时候甚至略显小心眼,所以她也从来没有指望过他会像大学时代的那些二十四孝男友一样,为她做出一些会让人特别温馨感动的事情。 然而出人意料的是,陈烁忽然开始在意起一些很小的细节。 医护人员的手是非常重要的,一年四季都要注重保养,特别是干燥寒冷的冬天。 陈烁照例每天接送她和陆慧敏,在某日下班的时候,把她们送回了公寓楼下,却忽然出声叫住了她。 余田田回头,他降下窗户,从驾驶座递来一只塑料袋。 “什么东西?”她接了过来,没听见陈烁的回答,于是自己打开来看。 袋子里装着两只护手霜,牌子是英文标识,她看了几遍,没怎么看明白,于是抬头疑惑地看着陈烁。 陈烁淡定地说:“我一直用这个牌子的护手霜,效果很好,很滋润。” 见余田田没有要说话的意思,他看了一眼她的手,“正好我的那支也快用完了,昨晚散步的时候经过这家护手霜店,就顺便给你和陆慧敏一人也买了一支。” 他并不是很习惯解释自己的好意,所以用了顺便、正好……诸如此类的词。 余田田却是一愣,忽然想起了昨天中午一起吃饭时的场景。 当时她拿着筷子,发现他迟迟没有开动,只是眉头微皱地盯着她有些干燥的手背。 她问:“怎么了?” 他摇摇头,却没有说什么。 如今想起来,大概那时候他就注意到了她的手部护理并不好,所以才有了下文。 她心里一暖,低声说:“谢谢你啊,陈医生。” “谢什么谢啊,都说是顺便了啊。”他有些不自在地摸摸鼻子,“我先走了,热狗还在家等我呢。” 然后也不等她回答,就心急地开车溜掉。 她拎着袋子在后面朝他挥手:“陈医生,回家的路上开车小心点!” 陈烁从后视镜里看着她眉眼弯弯的样子,嘴角也跟着弯了起来。 第二件事是关心长辈。 余田田没有和父母一起住,偏偏父母又是生活上的低能儿。她有时候会在陈烁面前提起这些,总是一副哭笑不得又放心不下的样子。 有个周末,陈烁忽然打电话给余田田,说自己在她家楼下。 余田田一路小跑着冲下楼,看见他倚在车边等着她。见她来了,他打开后备箱给她看里面的东西,解释说:“同科的张医生从西藏出差回来,带了些藏红花和补品给大家。这些东西对身体也有好处,你拿回去给叔叔阿姨吧,我也用不上。” 装补品的礼盒旁边还有几本书,她好奇地拿起来看,发现其中有食谱,有国家美术馆新出版的画展荟萃,还有几本音乐方面的相关书籍。 陈烁解释说:“路过书店,觉得补品可能单调了点,就进去随手拿了几本书,你一块儿带去给你父母吧。” 他就是这样的习惯,哪怕对人好,也一定是轻描淡写,从来不爱居功。 这几本书一看就是考虑到她父母的职业与爱好所精心挑选的,却偏偏能被他说成是随手拿的。 哪怕他现在正处于追求她的过程当中,所做的这一切可能都带有讨好的成分,余田田也忍不住感动得一塌糊涂。 就好比事后陆慧敏一边咋舌说没想到陈烁这么细心,一边还是站在余田田的立场上对她说:“虽然也不知道陈医生能不能长期对你这么好,但是有的话还是要提醒你一下,自古以来男人得到之前和得到之后都是两个样子,他肯对你好,当然是好事,但你也别太容易感动,别到时候在一起了,才发现他又变成以前那个不温柔不体贴的陈医生了。” 余田田没能忍住,替陈烁辩护:“他如果只是讨好我,我会觉得他是因为没得手,所以在绞尽脑汁对我好。可是一个人心里不仅念着你,还念着你的父母,你爱的人——从这一点说来,我觉得陈医生是真心真意对我好。” 陆慧敏很赞同,但还是说:“也别太死心塌地相信他,男人这种东西——” “你够了啊,明明自己连男人都没有,还用一种千帆阅尽的态度来说我……”余田田瞪她,“不要老把陈医生看得那么坏啦,他又不是那些负心汉!” 陆慧敏翻白眼,“得得得,算我多事。你看看你,还没嫁过去就已经一心护着他了,我这才是里外不是人,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余田田又开始拉着她的手臂撒娇,“我知道你对我好,我知道我知道啦,不会一心向着他的!” 陆慧敏懒得多说,把手一抽,往电脑前走,一边走还一边叹息:“算了吧,只有电脑才是我的爱人,你们甜甜蜜蜜抛下我约会的时候,我只能和我的网游相亲相爱。” 事实证明,爱情并不是什么会让人大彻大悟的惊天动地的事情,可是在相爱的过程里,人们总是不自觉地表现出自己最大的闪光点,并且为了让对方开心,会在潜移默化中不断完善自己。 非但陈烁如此,余田田也一样。 去逛菜市的时候,她总是不自觉地在一些摊铺前多停留片刻,脑子里想的是“呀,这是陈医生喜欢吃的东西”。 有时候陆慧敏嫌弃她三天两天做相同的菜色时,她就上网琢磨琢磨新食谱,然而看着看着,却总是忍不住在陈烁喜爱的口味上多花时间与精力——他可能会喜欢这个呢,上次的鱼就做得比较酸酸甜甜,他看起来很喜欢吃的样子。 她甚至会在散步的时候看见别人家的宠物,然后脑子里浮现出的却是陈医生的热狗,于是经过宠物店时,她会站在橱窗外欣赏店里的宠物饰品。 热狗的毛是金色的,这个蝴蝶结扎上去一定很好看! 啊,那个项圈也很好看啊,萌萌的,热狗一定会喜欢! 于是看着看着,稀里糊涂走进店里买了好些东西,明明价格贵得要死,隔天拿给陈烁的时候,嘴里却说着:“喏,昨天经过宠物店的时候,发现里面在打折。” 他三天两头给她一些女孩子会喜欢的小东西,比如小黄人的保温杯,比如毛茸茸的钥匙扣,比如一条围巾、一副手套,比如一杯热奶茶又或者热咖啡。 他把从熹熹那里得来的温馨小提示写在了随身携带的记事本上,每天都忍不住要给她一点惊喜,多一点,然后再多一点。 她把他融入了生活里的每一个细节,不论做什么,心里都记挂着他。于是做饭的时候会忍不住给他做一份可乐鸡翅,放进保温桶里带给他;超市的牛奶在做促销时,自己买一大盒就算了,还像个女汉子似的一手一盒拎回家,另一盒理所当然是给他的。 她想,他每天做手术那么辛苦,一定要多喝牛奶,多补充营养——况且就算他不喝,热狗也要喝嘛。 明明没有在一起,却潜移默化地把彼此融进自己的人生,谁都没用发觉这样做有什么不对,反而自然而然,反而充实愉快。 爱情到底是什么? 读书时代一度以为爱情就是年级上的情侣那样,年少时分轰轰烈烈地早恋,然后做尽了看似浓情蜜意的事,比如一起翘课出门看电影,瞒着家长一起去邻市看演唱会,在操场上趁着老师不在肆意地牵手,地下恋情见光以后在办公室包含眼泪地大声叫着“你懂什么,你根本不懂我们的心情,你们没有人理解我们的爱情”。 然而对于她这种爱情细胞发育得姗姗来迟的人,对于他这样的在成长过程中因为受伤,所以拒绝接受外来情感的人,迟来的爱情似乎才更加动人。 因为当你到了一定岁数,爱情里便少了一些不成熟的冲动,多了几分隐忍从容的关心。 因为感情不是转瞬即逝的灿烂烟火,而是可以浩浩荡荡平平静静地蜿蜒入海的河流。 圣诞节前夕,陈烁对余田田说:“平安夜一起吃饭?” 她心下很惊喜,却遗憾地说:“怎么办啊,我已经答应我爸妈要回家吃饭了……” 陈烁也很遗憾,但父母是余田田的重中之重,他能够理解。所以只能落寞地说:“啊,这样啊,那你回家吃饭吧。” 他故意做出可怜巴巴的样子,“哎,可怜我要一个人孤家寡人地和狗一起过节了……” 余田田迟疑片刻,“那,那不然,你要不要去我家——” “要!”她话还没说完,陈烁的眼睛就亮了起来,眉开眼笑地说,“去你家吃饭!要要要!” 变脸变得这么快,余田田也是忍不住大呼上当了。 可他笑得那么开心,她又怎么能不跟着他一起开心呢? 于是平安夜,陈烁和余田田一起步行到了菜市场,买了一大堆菜,然后兴致勃勃地赶到了余田田的家里。 余爸爸余妈妈看见陈医生都很高兴,直呼今晚可以热热闹闹吃顿饭了。 然而两人相视一笑时,眼里都有一丝不约而同的喜悦——早就看出这两人有点非同寻常啦! 做饭的时候,余爸爸下厨,陈烁也挽起衣袖跟着帮忙,而余田田在客厅里被妈妈眉开眼笑地追问是不是和陈医生好事成了。 镜头首先可以转向厨房,那里的两个大男人对话很严肃。 余爸爸说:“陈医生,虽然你人很好,我还是很欣赏你这个年轻人的,但是田田是我宝贝女儿,我对于她的男朋友要求还是很严格的。” 陈烁一边煎鱼一边更加严肃地回答说:“叔叔你放心,别说你和阿姨了,就是我也对余田田的男朋友要求非常高。自从明白自己对余田田的心思之后,我就一直抱着一颗积极上进的心,不断努力提升自己,因为我的努力才是余田田幸福的保障。” 余爸爸说:“然而陈医生,我觉得你太会说话了,会说话的男人一般都是油嘴滑舌,我这颗心不太踏实。” 陈烁想了想,把鱼捞出锅,正色道:“但您想想,余田田嘴那么溜,我要是不会说话,今后可怎么跟她旗鼓相当?她擅长的,我就要努力做到更擅长,这样她才会一直把我当成心里的男神,爱情才会美满,婚姻才会和睦。” 这番对话简直可以写成名人名言了。 余爸爸看着这个年轻人手脚利索的样子,嘴上虽然不说什么,但在心里对他的评价很高。 没办法,谁叫他自己是个手残星人,做饭不是做糊就是半生不熟……他真的好仰慕这种上得厅堂下得厨房的居家型男人啊t-t! 而客厅里的余妈妈则是一直像中国好闺蜜一样问着余田田和陈烁的相爱过程。 余田田脸红红地说:“什么啦,是他在追我,我还没答应啊!” 余妈妈抿嘴偷偷笑,“你是我肚子里掉下来的肉,你什么心情我还不知道吗?看你看陈医生的那个眼神,就知道你爱他爱得死心塌地的!” 余田田害羞地跟妈妈分享陈烁对她的好。 “呐,上次给你们带的补品是他托人从西藏带回来的,那几本书也是他特意给你们选的。上星期是他给爸爸带的那瓶泸州老窖回来,说是每天一小杯,冬天喝了不怕冷……” 那么多的小细节,每回味一次,对他的喜欢就更深几分。 是这样的吧? 恋爱中的人,每当看到对方的好,就总觉得看到了全世界最耀眼的星光。 如同拿着放大镜去看,所有美丽的东西都会变得更加美丽。 一顿平安夜晚餐吃得前所未有的温馨热闹。 余田田爱和陈烁拌嘴,吃饭过程里一直就吵吵闹闹地耍宝,陈烁也不让着她,该还击就还击,可是越吵却越甜蜜。 “陈医生你少吃一点啦!一看就知道为了来我家蹭顿饭,你肯定故意饿了好几天了。” “那当然,吃别人的,自然是要扶墙来,扶墙出的。” “啊,陈医生,那只鸡腿是我看中的!” “哎哟,不好意思,咬了一口了,你要喜欢我就忍痛割爱,拿去拿去。” 吵吵闹闹,吵吵闹闹。 可是有时候,日子需要的不是相敬如宾,是热热闹闹地拌着嘴,心里却甜蜜得春暖花开。 晚饭之后,余田田抢着去洗碗,陈烁就帮她收拾厨房。 黄色的灯光下,她侧过头去,看见那个男人系着围裙坐着家务的认真背影,心下柔软得一塌糊涂。 是这样的吧? 如果以后和他拥有了自己的家庭,日子也会这么温馨吧? 真好。 而陈烁听见了水哗哗流淌的声音,却听不见洗碗的人有所动作,明知余田田在背后看着他,他却不回头,不去看她。 因为不敢看。 因为这样的一顿晚餐美好得令他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家的温暖,他只怕被她看见他感动的样子,只怕一回头看见她,就会忍不住伸手抱住她。 她的父母都在外面,不行,他不能这么唐突。 他还得给未来岳父岳母留下一个认真负责的好男人形象呢! 第43章 第四十三章 因为是步行来的,所以有很长很长的一段路要走,晚饭以后余爸爸余妈妈也就不留他们两人了,由陈烁送余田田回家。 临走前,余爸余妈站在门口笑眯眯地看着他们,这种眼神太有深意,以至于两人都有点脸红的迹象。 沿途的路灯明亮辉煌,将冬日的夜晚照得宛如白昼一般。 地上有两个影子,一高一矮,双双对对,就连步调也和谐一致。 余田田呼出一口气,看白雾在空气里慢慢消失,忽然觉得这一刻宁静而悠远,如果这段路能够无限延伸下去就好了。 这样就可以走到地老天荒。 她抬眼看看身侧的人,嘴角弯起了一点点,问他:“陈医生,你今晚过得愉快吗?” 陈烁一本正经地把手揣进大衣口袋里,“你猜?” “你猜我猜你猜不猜?”她条件反射接了下去。 陈烁看她两眼,撇嘴,“余田田你真幼稚。” “余田田你真幼稚的意思,到底是愉快还是不愉快呢?” “余田田你真幼稚的意思,就是说你都这么大人了,还和小孩子一样,跟愉快不愉快没有关系的。” 余田田停下脚步,拽住他的袖子,噘嘴,“喂,到底还要不要回答我的问题了?” 陈烁低头看着手臂上的爪子,叹气:“余田田你真固执。要是我不回答,你是不是打算就这么一直追问下去?” “所以你就赶紧回答我,今晚到底愉快不愉快啊?” 她由始至终都眼巴巴地看着他,像个讨要糖果的小孩子。 陈烁低头看着她,看着她期待的目光,唇角一弯,在她鼻子上不清不重地捏了一下,“笨蛋。” 然后捉住她拽住他手臂的那只手,牢牢地握在手心里,一起放进了大衣口袋里。 “既然你这么想听点掏心窝子的话……”拉着她往前走的同时,他说:“那好吧,余田田小朋友,陈医生在这里首先要谢谢你。” “谢我干嘛?” “谢谢你的盛情款待,美味饭菜,以及可爱的爸爸妈妈。” 她弯起嘴角笑得开心,“那接下来呢?” “接下来啊?接下来呢,陈医生要提出一个要求了。你看啊,既然我这么喜欢你爸妈,你爸妈也这么喜欢我,那你是不是应该再接再厉,经常把我带回家吃饭啊?”陈烁煞有介事地说。 余田田一边笑一边翻白眼,“喂喂,我爸妈那是热情待客好吗?哪里是喜欢你啊?你也太自恋了吧陈医生!” “哦,这样啊……”陈烁眉头微蹙,假意思索了片刻,拉着她掉头,“那我们赶紧回去一趟。” “回去干什么?” “回去再坐一会儿,让我好好努力一下,必须让你爸妈结结实实地喜欢上我,认识到我是个大好青年,如果自己的女儿不当我女朋友,那简直不要损失太大。” 余田田笑弯了腰。 她把他拉住,“够了陈医生,不要再耍宝了。” 陈烁摇摇头,“不行,耍宝模式一旦开启,是没有那么容易随随便便停下来的。” “那要怎么样才能停下来?” “亲亲或者抱抱。” “……那你还是继续耍宝好了。” “也行,那我给你预告一下,我耍宝的时候一般会对身边的人实施强行亲亲和抱抱。” 余田田哈哈大笑,“陈医生你今天特别机智。” 陈烁撇嘴,“就好像我什么时候不机智了一样。” “刚才吃晚饭的时候啊,那个时候就特别不机智。” “哪里不机智了?” “哪里都不机智。”余田田挑眉,“你想啊,一般人都不愿意早早地去见女方家长,就你这么奇怪,明明还没成为我男朋友,就这么急吼吼地要去我家见家长。人家都是怕得要命,怎么到你这里就变成迫不及待了呢?” 陈烁戳戳她脑门儿,“真笨。我这不是不机智,反倒是机智到了一种你无法理解的境界。你想啊,你爸妈那么好相处,那么可爱,比你这个当女儿的要好搞定多了。我要是连你爸妈都搞定了,还愁不能把你弄回家?” !!! 听起来居然很有道理的样子! 余田田不说话了,被他牵着手往前走,左手蜷成小小的一团,被他宽大的右手包裹在手心。大衣口袋里暖洋洋的,透不进一点风。 这条路很宽很明亮,有了依靠,就算是寒冬腊月也不觉得冷。 路边的商店里已经张贴起了圣诞节的海报,竖起了被装点得五彩缤纷的圣诞树,有的地方甚至放起了那首经久不衰的《jinglebell》。 平安夜,很多情侣或者夫妻都外出就餐,颇有情调的西餐厅里几乎满座,明亮典雅的中餐厅里也生意火爆。 余田田从橱窗外看着那一间间商铺里热闹的场景,心里忽然很踏实,很温暖。 他们一边走,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 然后也只是脑子一转,她有了新的念头,侧过头来问陈烁:“陈医生,你会不会觉得作为中国人,却兴高采烈地过着外国人的节日,好像有一点问题?” “有什么问题?” “我以前读书的时候,每逢圣诞节啊情人节什么的,老师就会凶巴巴地叮嘱我们少带些彩带飞雪什么的到学校来。我记得有几次,班上的同学在窗户上、黑板上画了圣诞树什么的,当时的班主任还把人家狠狠地骂了一顿,说身为中国人,一天到晚过什么洋人节。” 她眨眨眼睛,把这个困扰自己很久的问题问了出来,想听听看他的想法。 陈烁想了想,微微一笑:“其实过节这个事情,不论是国内的节日还是国外的节日,跟我们的关系都不太大。国内的是种传统,国外的是种风土人情。对于我们过节的人来说,都不过是想趁着这个时候为自己找一个理由,缅怀过去,期待未来,当然,最重要的是珍惜当下。” 他说:“我并不排斥洋人节,也没有特别支持这种做法,但我认为为自己找到一个享受生活的理由,也未尝不是件好事。” 余田田鼓掌,小眼神闪亮闪亮的,“说得好说得好,陈医生你好有文化,这种时候说起大道理来,没想到还唬得我一愣一愣,真是佩服佩服。” 陈烁没好气地伸手捏捏余田田的鼻子,挤眉弄眼地说:“那看在我这么有文化的份上,你要不要亲我一个?” “变态。”余田田笑嘻嘻地闪一边儿去了。 “是啊,就变态,只对你变态,行不行?”他把她抓回来,爪子紧扣爪子,然后语气轻快地说,“其实有首歌唱得好,只要爱对了人,情人节每天都过。喂,余田田,你要不要试一试,只要点点头,成了我的女朋友,今后陈医生每天都让你过情人节?” 余田田眨眨眼,凑近了点担忧地说:“然而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这首歌的名字叫做分手快乐。” “……” 陈医生不理她了,无语地往前走。 她又笑嘻嘻地跟上去,“陈医生你等等我呀,走那么快,怎么过情人节啊?” 他猛地站住,回头,“你答应了?” “还没啊,就考虑考虑嘛。”她又开始装无辜。 陈烁眯眼看她片刻,想说她是个折磨人的坏蛋,但是看她眉梢眼角挂着的暖暖笑意,又忽然间说不出来了。 他长长地叹了口气,摇摇头,“枉我自诩一世英名,没想到今天栽在你这小磨人精手上。” 她笑嘻嘻凑近了,“你说我是小妖精呀?妖娆美丽的小妖精?” “鬼怪不分家,像张佳慧那种勉强算是小妖精,你这种嘛……”陈烁佯装思考,片刻后,轻描淡写地说,“叫丑鬼。” 余田田又垮下了脸。 送她回到公寓楼下时,陈烁说:“余田田,明天圣诞节,要不要一起吃个饭?” 余田田眨眼,“可是你昨天也是这么说的——余田田,明天是平安夜,要不要一起吃个饭?” “是啊,你要是继续这么拖着,不答应我,那我就只好每天都可怜巴巴地问你了。” “那要是圣诞节也过了,到后天了,你找什么借口约我呢?” “头发节,眼睛节,牙齿节,鼻子节……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每天都可以过节啊。”陈烁答得理直气壮,“我刚才不是说了吗,重点不是节日,是找个理由享受人生。我不也可以找个理由沐浴爱河吗?” 余田田一边笑一边竖起了大拇指,“陈医生你真机智,还懂得前后呼应了。” 那只大拇指离他很近很近,他忽然间神不知鬼不觉地伸手握住了它,然后包覆住了她的整只手,然后把她拉近了些。 余田田不自觉地前倾了一点,抬头有些紧张地对上他的眼睛。 他低下头来,看她片刻,在她整颗心都颤颤巍巍地摇曳起来时,忽然扬起嘴角,轻声问:“余田田,要不要给我一个离别吻?” 她心一颤,还没来得及回答,就有什么东西轻飘飘地落在了额头上。 柔软温热,轻盈美妙。 他的唇瓣像是蝴蝶点水一般,毫无征兆地停留在她的肌肤之上。 这一刻,鼻端是他身上熟悉清冽的淡淡香气,左手还被他牢牢地握在掌心。 她的眼前蓦然一暗,光线不复存在,视线里只他白色的衬衣领口,与领口上方微微颤动的喉结。 她像是触了电一般,浑身都战栗起来,脑子里意识全无,只剩下一片混沌。 然而只是稍纵即逝的一瞬间,他的唇就离开了她的额头,衣领与喉结也远离了她的视线。 陈烁弯起唇角,轻声说:“快回家吧,余田田,平安夜快乐。” 她像是做梦一样,红着脸头也不回地飘回了家。 到家后,才如梦初醒地回过神来,抛下一脸疑惑的陆慧敏,急匆匆地回了房间。她掏出手机给陈烁发信息:“明明是问我要不要给个离别吻,为什么不经过我的同意就随随便便亲我!!!” 脸上还滚烫滚烫的,像是烧开了的水。 片刻后,屏幕亮起。 “那个啊,那个只是礼貌使然,不得不问。至于不经过你同意就直接亲,那不是因为心知肚明你不会同意的嘛。” 她在这头咬牙切齿,像是一只煮熟的虾子。 手指在屏幕上飞快地跳舞:“陈医生你真禽兽!” 那头的人慢悠悠地回复她:“这点就禽兽了?要知道,我要的可是离别吻,实施的不过是程度轻得要命的亲亲而已。我这已经很斯文了。” 她扔掉手机,把脸埋在被子里啊啊啊地闷声叫着,也不知道自己到底为什么这么生气。 好半天才平静下来,她噘着嘴把脸露出来,嘀嘀咕咕地说:“坏蛋,反正都禽兽了,干嘛还讲什么斯文?” 说的明明是离别吻,干嘛不吻呢…… 呸呸呸,余田田你在想什么呢? 啊啊啊啊,她又开始把脸埋在被子里发泄了。 完了完了,她已经彻彻底底失去节操,变成一个觊觎陈医生嘴唇的色鬼了。 这一夜,余田田翻来覆去,梦里都是陈医生吻她的画面。 她浑身燥热,睡到半夜的时候还把被子给踢开了,最后还是给冷醒的。 最可怕的是冷醒的那一瞬间,正好是梦里的陈医生就要对她实行墙咚的时候,就因为一个哆嗦,梦醒了,期待的墙咚也不见了。 她睁眼看着天花板好半天,欲哭无泪。 第44章 第四十四章 早上起床的时候,余田田的心情很好,因为叫醒她的不是闹钟,是陈医生这个全自动化贴心人形闹钟。& 七点整,当她还在睡梦里时,手机响起。 迷迷糊糊地摸到耳边,她睡眼惺忪地接起电话:“喂?” 那边传来陈烁低沉悦耳的声音:“还在睡?” 她慢慢地清醒过来,还没开口,就听见了他轻快的笑声,“懒虫,现在醒了没有?” 这下是彻彻底底地醒了过来。 是带着蓝牙耳机刷牙洗脸的,当她打开水龙头时,听见了手机那头也传来的水流声;当她抬起头来看着镜子里满嘴泡沫的自己,陈烁正在用电动剃须刀刮胡茬。 他们身在不同的地方,却做着这样步调一致的事情。于是余田田在做这些事情的同时也情不自禁幻想着他的模样。 把鸡蛋打进锅里时,陈烁问她:“早餐吃什么?” 她说:“面包加鸡蛋。” “那不就是三明治吗?” “中国式三明治吗?”她笑起来,“我一直管它叫面包加鸡蛋。” “我这个名字比较洋气,小土鳖。”他得意洋洋。 “我是小土鳖,那你看上一个小土鳖,你又是什么?” “小土鳖的男人啊!”他答得理直气壮,答案简直透着浓浓的陈医生画风。 做饭的全程,余田田的脸上都带着难以言语的喜悦,笑得合不拢嘴,所以当她关火出锅后,端着盘子往外走时,就看见陆慧敏似笑非笑地倚在厨房门口看着她。 “我说这一大清早的就虐狗,你有点公德心好吗?” 余田田把盘子塞进她手里,挑挑眉毛,“行啊,公德心是吧?那你来做饭啊!你来做饭的话,我就可以呆在房间里关着门和陈医生聊天了,你也不用担心我们的对话会打扰到你。” 要换平常,她的语气肯定要重一些,轻则没好气,重则翻白眼。然而今天,心情使然,她一边回击还一边弯起了嘴角。 陆慧敏和她一起在餐桌上坐下来,拿起中式三明治啃一口的同时还不忘恨恨地说:“骂个人都在虐狗!你敢不敢狰狞一点骂我?别这么一脸含情脉脉地吐槽,浑身鸡皮疙瘩都掉光了。” 余田田忽然哈哈大笑起来,笑完了抬头看着陆慧敏,“陈医生让我转告你,今后我爱怎么含情脉脉你就让我怎么含情脉脉,如果被我含情脉脉得身体不舒服,他可以免费给你看看病,开个方什么的。” 陆慧敏愤愤地端着盘子往客厅走,“你俩简直是天生一对,贱到一块儿去了!少在我面前秀恩爱!” 余田田还不忘嘴硬一句:“秀什么恩爱啊?这是正常交往啊。我还没答应陈医生当他女朋友呢,现在还是男主之间的正常交往阶段。” 陈烁在手机那头似笑非笑地说:“哦,原来余田田你这么奔放,正常交往阶段都能牵手亲额头了。” “……”余田田在一秒钟内挂断了电话。 一整个早上,心情都很美妙。 陈烁开车接送她和陆慧敏,一路热热闹闹地吵着嘴,陆慧敏以卵击石以一敌二,结果惨败于陈医生的毒舌与余田田的助攻之下。 她怒气冲冲地冲下了车,“我靠,为了多活几年,我看我今后还是继续坐公交上班吧!” 留下余田田和陈烁慢慢地从停车场走进电梯。 到二楼了,陈烁还站在电梯外面对她说:“余田田,一天顺利。” 电梯门合上,她弯起嘴角笑得眼睛都眯成了月牙。 怎么会不顺利呢?自从有了他,她从每天清晨睁眼的第一秒就开始幸福。 然而顺不顺利总是有一定的运气成分在内,离陈烁说完那句话不到一个小时的功夫,余田田的“不顺利”就开始了。 “不顺利”始于两个不速之客。 当时余田田刚从病房挨个挨个查完房回来,还没走近护士站,就听见马主任在走廊尽头叫她:“余田田,你过来一下!” 她也没有多想,抱着本子走到了办公室门口,黑面神站在门口对她说:“有人找你,说是有急事。” 他指了指办公室,把空间让给了余田田和里面的人。 从他的态度里,余田田似乎有了点不太妙的预感,因为马主任这个人态度一向很强硬,今天忽然客客气气的,还主动把办公室让出来,那只能说明屋里的人大概来头不小。 余田田心里咯噔一下,然后把虚掩的门推开了。 办公室的软皮沙发上坐着陈璐瑶,手里捧着一杯徐徐冒着热气的清茶,而玻璃窗前的背影修长挺拔,岁年近五十,却保养良好,并没有属于这个年纪的中年富态。 “余姐姐。”沙发上的陈璐瑶笑着站起身来。 然后是窗前的身影徐徐转了过来,陈耀帆平静地看着余田田,礼貌地笑了笑,“余小姐,又见面了。” *** 起初,余田田脑子里划过了很多念头,几乎是转瞬即逝,但最强烈的那一个告诉她:陈耀帆也许是来要求她离开陈烁的。 电视剧不都这么演的吗? 然而出人意料的是,陈耀帆并没有趾高气扬地拿出高高在上的嘴脸要求她离开陈烁,反而态度诚恳,甚至近乎低声下气地恳求她了。 一开始他也礼貌地问了句:“据我所知,你和阿烁正在交往,是这样吗?” 余田田迟疑了片刻,点了点头。 其实她自己也清楚,她现在不过是闹着嚷着要陈烁完成男追女这一过程,而事实上他们的相处方式早已超越了名义上的阶段。 所以她没有否认。 陈耀帆并没露出她想象中的不悦态度,反而温和地笑了,用愉悦的眼神望着她,真诚地说:“我很高兴阿烁能和你在一起。” 余田田半信半疑,没说话。 他把手里的茶杯放在桌上,走近了几步,对她说:“阿烁脾气不好,浑身带刺,我一度担心他这种性格会导致他没有朋友,更别提女朋友了。所以今天知道他有喜欢的人,并且还是个正正经经模样清秀的姑娘,我心里是很高兴的。” 他的态度完全是一位慈父,举手投足都散发着教养良好的气息。当然了,他的生意如今在市里也是很有名气的,政府的工程也有他的份,生活的优越感培养出这种从容温厚的气质也是理所当然的。 然而余田田在看见他这样从容愉悦地谈起陈烁时,心里忽然不舒服了。 如果说她不知道陈烁的过去,她大概还会为陈耀帆的人格魅力而折服,觉得成熟男人就应该具备这样的气度, 可是她了解了陈烁的一切。 这个人有什么资格在提起陈烁的时候还俨然一派慈父的模样? 他难道没有觉得自己对不起陈烁,对不起陈熹,很对不起他们的母亲吗? 余田田沉默地看着他,好半天才说:“陈医生的性格很好,心地善良,头脑睿智,如果非要说他脾气不好、身上带刺,那大概也是后天成长环境所致。毕竟没有人天生就愿意把自己变成这样,有这些缺点也不能怪他,该怪的是没能给他创造良好成长氛围的人。” 说话的同时,她抬起头来直视着陈耀帆,一字一句说得从容镇定,却言辞凿凿。 陈耀帆的表情凝固了片刻。 这个时候,陈璐瑶恰好从饮水机前接好水过来,把杯子递给了余田田,打断了她和父亲的对话:“余姐姐,喝点水。” 这样的举动令余田田无从拒绝,也给了陈耀帆足够的缓冲时间去消除尴尬的心理。 余田田接过那杯水,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陈璐瑶。 她的面上是轻快的笑意,好像这是无意之举,好像完全没有意识到刚才的对话有些生硬。 这一刻,余田田想起了陈烁对于这个“妹妹”的描述,心机深重果然不在话下。 陈耀帆是来恳请余田田帮忙劝劝陈烁的,女儿要结婚了,儿子无论如何也不愿意出席婚礼,这事传开了也是个天大的笑话。 这么多年来他事业有成,外人看起来很是春风得意,俨然一个人生大赢家。 然而小女儿身患残疾,人在国外;大儿子不愿继承家业,从不归家。陈耀帆的身边竟然只剩下了第二任妻子与他们的女儿陈璐瑶。 陈烁回来参加陈璐瑶的婚礼,这不仅是面子问题,更是他的心结。 他沉声说着:“余小姐,我知道阿烁肯定告诉了你我们家里的情况,当时的情况很复杂,我也做错了一些事。但是年轻的时候谁没做错过什么?我承认我的错要比别人严重很多,但我年纪也这么大了,虽然后悔,但也没有机会再重来一次。” 毕竟是有头有脸的人,不愿意多提自己的过去,他轻描淡写地谈了几句,叹了口气,转移了话题。 “我一把年纪了,儿女不在身边,生意虽然做得大,但唯一的儿子不愿意回来接手……这些遗憾,是再富裕的生活都没有办法弥补的。既然你和阿烁是认真在交往,阿烁看起来也对你很上心,如果可以,我希望你能帮我劝劝他。毕竟我的生意需要有他接手,而你们今后的日子也会改善很多,对我对你们而言,这都是最好的选择,不是吗?” 他是商人,商人总是善于谈判的,没有强硬的态度,也没有胁迫的意思,但他就是有条不紊地从感情与利益两方面着手,让她看清了规劝陈烁回家的必要性。 如果陈烁回家,她就会是陈家的儿媳妇,今后和陈烁一起过着富裕的日子,做成功的商界强人。 然而这对于余田田而言,是最大的讽刺。 她将那杯一口都未动过的茶水放在桌上,视线定格在袅袅白雾中。 “陈先生。”她是这样叫的,不是陈叔叔,也不是更亲昵一点地直接叫爸爸,“其实这些事情你跟我说并没有用,我虽然听说了一点你们家的情况,但经历那些事情的不是我,受到伤害的也不是我,我没有立场也没用资格答应你什么。” 那缕白雾不断从杯子里升腾而起,最顶端的旋转着消失在空中,却又有更多白雾继续冒出来。 就好像一个人受过的伤害,如果太过刻骨铭心,就会想一次,痛一次。 每一次想起来,都像是又重新经历了一次曾经最难堪最钻心的时刻。 她抬起头来,淡淡地看着陈耀帆。 “即便我有资格对这件事评头论足指手画脚,我也不会帮你劝服陈医生来参加婚礼,然后顺理成章回家接手你的生意。相反,如果你想让我插手的话,我会支持陈医生这辈子都靠自己,哪怕他一辈子都是个医生,比不上你这样事业有成的生意人,我也会为他骄傲,为自己心安。因为至少从你们家的经历里我看到了一点,有钱并不见得是件好事。人心会变,由其是在金钱的熏染下。” 她礼貌地笑了,说:“对不起,让你跑走了一趟。” 出门以前,陈璐瑶叫住了她,情急之下还一把抓住了她开门的那只手。 “余姐姐,就算你不爱钱,也不稀罕我们家的生意,但你就不想想我哥吗?他一个人孤家寡人地活了这么多年,孤零零的没有人关心,你想让他一辈子都这么孤独下去吗?” 余田田顿住了脚。 陈璐瑶看见她停下来了,语气缓和了一些,低声说:“余姐姐,我心疼我爸爸,也心疼我哥哥。我爸爸需要儿子回家,而我哥哥这么多年都一个人,更需要一个家,需要家人的关心照顾。你既然喜欢他,心疼他,你就该都替他想想——” “谢谢你的关心。”余田田回过头来看着她,然后把手抽了回来,“这一点,我比你们看得都清楚。我很高兴你们还知道这些年来他一个人活得孤零零的,有家不能回,有亲人却没人关心照料。如果我和他能继续走下去,他会有个家,也会有家人,这一点你们大可放心。我会尽我所能,把你们没能给他的东西统统补上。” 顿了顿,余田田嘴角微弯,“至于你,你父亲的生意可能只有你能接手了,你未来的日子不知道会有多忙,哪能分心来关心你哥哥呢?” 这话说完,她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走廊不长,但数十步的距离她却觉得自己走了很久很久,背脊笔直,目不斜视。 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支使着她用那么强硬又果决的态度说出了那番话,她回想起来的时候竟然也觉得有几分不可思议。 然而很解气。 她的陈医生受到的伤害来自于办公室里那两个人,那两个打着亲情的旗号肆意妄为的人,当初可以对他不闻不问,而今有需要了就以为动动嘴皮子就能把他叫回去。 她知道陈烁面对他们的时候可以强硬地反击,然而心里绝对不会好受,所以与其让他自己来面对,不如由她代劳,先帮他狠狠将一军。 她不是早就想好了吗?从今以后她会是他的小太阳,哪怕肩膀瘦小也一定会竭尽所能保护他。 余田田握拳,这一刻觉得自己简直是钢铁侠,浑身上下充满力量。 第45章 第四十五章 余田田没有告诉陈烁陈耀帆和陈璐瑶找上门的事。乐—文 在食堂吃午饭的时候,她只是拨弄着碗里的菜,脑子里时不时浮现出早晨的场景。 陈烁看她好几眼,她都没有反应,所以他不高兴地说:“余田田,跟我吃饭的时候你居然走神!这么一个大帅比坐在你面前,你是怎么做到视若无睹的?” 余田田回过神来,虚弱地扶住胸口,“陈医生别这样,我人又不胖,你别老刺激我消化系统让我吃不下饭。” 陈烁看了眼她的胸,煞有介事地点点头,“是不胖,早该补补了。” 余田田想掀桌。 过了半天,她消气了,心平气和地对陈烁说:“是这样的,陈医生,因为我不是一个爱炒冷饭的人,所以关于胸前连绵起伏高耸入云这种老生常谈的话题,我就不跟你多说了。” “那你想说什么?” “我想说,就算你一直是个医生,没有家财万贯也不能呼风唤雨,只要你是陈医生,我就觉得你特别好特别好了。” 陈烁一愣,看她半天,“怎么忽然说这个?” “想说了就说了啊。”她很认真地用筷子敲敲他的餐盘,“喂,鸡小腿还吃吗?不吃我吃了。” 说完筷子一伸,也没经过陈烁的允许,她就把鸡小腿夹到了自己的盘子里,开开心心地吃了起来。 陈烁没好气地说:“转移注意力抢我鸡小腿是吧?奸诈!” 但是嘴上这么说着,唇角却弯了起来,他把手边的可乐推到她面前,“慢点吃,没人抢你的!” 那只鸡小腿本来就是给她打的。 小笨蛋! 他并不知道这天早上发生了什么事,所以也不会知道他的小笨蛋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是如何变成英勇的公主反过来保护他这个骑士。 但他也不需要知道。 因为余田田既然想要保护他,就希望这些糟心事离他越远越好,最好他永远也不知道。 陈家大宅里,陈耀帆疲惫地坐在沙发上,闭着眼睛休息。 陈璐瑶从厨房里端来刚泡好的普洱,放在他手边,然后又在他身旁坐下了,“爸,喝杯普洱,暖暖胃。” 陈耀帆睁眼看着一脸担忧的女儿,慢慢地叹了口气,“要是你哥哥有你一半懂事,我也就放心了……” “爸!”陈璐瑶笑着摇摇父亲的手臂,就像小时候那样,“哥哥其实很棒啊,他可是鼎鼎有名的大医生,才不是我这种小家子气的妹妹比得上的呢!” “都是爸爸不好,当初做了太多蠢事,如果当初没有提前把你带回来,没有急着让你和阿烁跟熹熹培养感情,他现在就不会这么怨你了。犯错的都是上一代,又何苦连累到你们下一代身上呢?”陈耀帆苦笑,“现在爸爸连你这点小小的心愿都满足不了,你哥哥还是不愿意回来参加你的婚礼。” “爸,虽然我很希望哥哥回来参加婚礼,但是我更不希望你因为这件事情而自责。”陈璐瑶说着说着,忽然停了下来,迟疑了片刻,“其实这件事也不是完全没有商量的余地……” 陈耀帆一愣,“你是说——” 陈璐瑶吐舌头,“其实也不是没有办法啦,如果……”她附到父亲耳边,像小孩子一样笑眯眯地说了些什么,“这样的话,哥哥一定会来的!” 陈耀帆眼睛一亮,却又有些迟疑,“可是这样的话,他就算来了,脸色也不会好啊。” “不会的,到时候那么多人在场,哥哥也不是那么冲动的人,怎么可能当众做出些令自己和亲人都难堪的事情呢?” 陈耀帆动心了。 一直在厨房做饭的张珮琳来叫客厅里的两父女去餐厅吃饭,走到客厅门口时,恰好听见了父女俩在商量的事情,脚步顿了顿,一直等到他们商量完,才出言唤他们吃饭。 饭后,她在二楼的卧室门口敲敲门,听见女儿那声:“进来。”然后才推门而入。 陈璐瑶在换衣服,下午还要出门再看一遍婚礼现场。 张珮琳关上门,走到床边看着女儿的背影,轻声问:“璐瑶,你真的那么坚持要让你哥哥回来参加婚礼吗?” 陈璐瑶手上动作微微一顿,然后点头,“嗯,我希望他来。” “可是都这么多年了,他并没有把你当妹妹,我只怕他要是到了婚礼上,会给你难堪……” “这样啊。”陈璐瑶微微一笑,“如果是这样的话,那真是太好了。” 在张珮琳吃惊的表情里,她站起身来,回过头去笑着说:“妈,婚礼并不是大事,最重要的难道不是爸爸的生意和我们陈家的一切吗?跟这些比起来,婚礼上的一点小小难堪算得了什么?何况他要是不给面子,难堪的并不是我,而是他自己啊。” 张珮琳震惊地看着女儿,“你,我……我以为你很敬重你哥哥……” “曾经是的。” “那你——” “曾经他还不知道我是他妹妹的时候,对我和对陈熹一样好,甚至在我和陈熹发生争执时也会帮理不帮亲,那个时候,我是真的很感动,把他当成我亲哥哥一样尊敬的。”陈璐瑶笑了笑,“只可惜那段日子过得太快了,一旦被他知道我是爸爸和你的女儿,他就把我当成了不共戴天的仇人。那时候我那么信任他、尊重他,那么渴望得到他的疼爱,结果呢?” 结果他离开陈家那天,她急急忙忙地追出门去,口口声声叫着“哥”,一把拉住他的手,怯怯地问他:“哥,你,你生我气了?” 她曾经很多次露出这样泫然欲泣的表情,和陈熹吵架时,做错事情惹爸爸生气时,只要陈烁在,陈烁一定会挺身而出,把她护在身后。 以至于在后来的时间里,哪怕她早已学会自我保护,却仍然会这样做,因为被人护在身后时,她会感觉自己是被人疼爱的,被人放在心上呵护的,而不是那个从小到大连父亲是谁也不敢说的小女孩。 陈璐瑶不会忘记在十二岁以前的日子里,母亲不敢对外说出她的生父是谁,父亲也不敢承认她的身份,所以但凡踏入母亲的娘家,她和母亲一起遭到的奚落与嘲讽永远是尖锐刻薄得像刀子一样的羞辱。 她才那么小,就被那群孩子嘲讽成是没有爹的野孩子。 而她也亲耳听见母亲背地里被说成是“生了野种的不知廉耻的女人”。 来自亲人的尚且是这样的嘲讽,又能指望从他人那里得到什么宽宏大量的言论呢? 她的童年是心酸而可怕的。 所以当陈烁回过头来,用全然憎恨的神情看着她时,她忘记了松手。 陈烁狠狠地甩开她,一字一句地说:“不要碰我,张璐瑶……或者我应该叫你陈璐瑶?” 他的眼里再也没有昔日的疼爱,只剩下冰冷的仇恨。 他说:“小小年纪就这么重的心机,把我骗得团团转,可笑的是我居然栽在了一个小姑娘的手里。” 她哭着叫着哥哥,而陈烁离开以前只是毫不留情地说:“我不是你哥哥,你就跟你那拆散别人家庭的妈一起好好地享福吧!” 他夺门而去,从今以后再也不认她这个妹妹,并且一刀斩断了过去的所有羁绊。 陈烁憎恨着她和她的母亲。 以至于到后来,陈璐瑶也从怀念变成了平淡,最后又从平淡里生出了一丝怨念。 他不仁,她又何必对他有情有义? 从回忆里爬上岸,陈璐瑶看着母亲,轻声说:“妈,这么多年一直是你和我陪在爸爸身边,陈家的一切都应该是我们的。你愿意眼睁睁看着那个从来没有尽过孝道的人回到家里,然后白白拿走这一切吗?” 张珮琳瞪大了眼睛,“可是,可是他是你爸爸的儿子,当初是因为我们的存在,才害得他妈妈走了,妹妹残疾……” “那不是你的错,更不是我的错。”陈璐瑶不耐烦地打断母亲,“出轨的是男人,你也是受害者,何况当初我们不在场,这家里发生了什么都是爸爸做出来的事,跟我们有什么关系?” “璐瑶!”张珮琳惊恐地摇摇头,“我们能住在陈家享这么多年的福,已经是我以前不敢奢望的了,你不要再做出什么事情破坏我们现在的生活了。我这辈子能踏踏实实陪在你爸爸身边,已经没什么别的愿望了,你就好好结婚,安心做你爸爸的乖女儿,不行吗?你爸爸的生意要交给你哥哥,那是他的事情,你一个女孩子也不好从商啊……” “妈,这已经是二十一世纪了,你别这么看不起女人行不行?”陈璐瑶想再说什么,然而看着母亲的表情,慢慢地意识到母亲这么怯懦,是不可能理解她的了。 所以她站起身来,拿起手拿包,“行了,妈,该怎么做我自有分寸,你只要好好当你的陈太太,不要乱说话就行了。” 离开家的时候,陈璐瑶开着车。 天很蓝,她觉得未来也很美,所有的一切都在朝着她希望的方向前进。 这些年她受过很多伤害,所以她从不认为得到今天的一切是上天给予的好运气,她理应得到更多的。 父亲对不起的不止是陈烁陈熹抑或他们的母亲,他对不起还有自己和妈妈。 那十二年里,当陈烁他们一家四口在家里过着衣食无忧的日子时,从来没有想过她和妈妈在外面过着什么样的日子。 风水本来就应该轮流转。 如今,转到她这里来了,她也会毫不犹豫地照单全收。 *** 陈璐瑶结婚那天是个大好天气,天空万里无云,阳光普照。 冬日里难得看到这样的好日子,就连早寒冬腊月不得不出门吃高价饭的来宾们也乐呵呵的。 市里有名的企业家陈耀帆嫁女儿,从商从政的都来了,有头有脸的人当真不少。 这场婚礼的阵容之大,大到令路上的行人都倍感欣羡。从车队到酒店大门外的豪华布置,无一不是很多人前所未见的。 微博上、朋友圈里都有人在发照片,说称之为世纪婚礼也不为过。 婚礼现场的布置更是气派,十八世纪的欧洲复古风格令在场的人耳目一新,喜糖与结婚蛋糕也都是最新最浪漫的选择。 婚礼开始前的半个小时,宾客们陆陆续续都到齐了。会场开了三个门,两个侧门,一个正门,宾客们几乎都是从正门进来的。 而在这群有头有脸的人物们谈笑风生时,有人从侧门进来了。 因为现场闹哄哄的,所以很少有人注意到了侧门这边的动静。 直到身着欧式复古白纱裙的陈璐瑶一脸惊喜地从台后走出,笑着叫着“熹熹”,然后一路奔向侧门,这才有不少人跟着把视线转了过去。 侧门口,有个男人推着一位轮椅姑娘走了进来。 轮椅上的人大概只有二十三四的样子,面色有点苍白,唇色也显得不够红润,因为看起来不太健康,原本精致好看的五官也变得有些暗淡起来。 她看起来不太自然,原本从侧门进来就是不想惊动众人,然而一时之间接触到这么多探寻的目光,她的脸色更加苍白了。 陈璐瑶蹲下身去抱住她,开心地说:“谢谢你来参加我的婚礼,熹熹!” 陈熹下意识地伸手去推她,却正好对上父亲的目光。 陈耀帆含泪站在不远处,慢慢地朝她走了过来,她手上一顿,心里不知道是什么样的滋味。 是恨。 是怨。 是遗憾与痛苦。 是煎熬与折磨。 而这所有的情绪交织在一起,最强烈的是一种自我怨恨。 这些年来身在国外,无数次想起旧日场景。想起小小年纪的自己趴在父亲的腿上,听完童话里的公主王子幸福生活在一起的结局以后,又听他说着日后要把她嫁给多么有才华的青年才俊,给她一场最隆重最豪华的婚礼。 然而这一天终于到了。 她站在如此震撼如此美丽的婚礼现场,却只能与自己的父亲遥遥相望,目送他为另一个女儿披上嫁衣。 她甚至连站起来抱一抱他也做不到。 然而就算能够站起来,经历过那么多事情以后,她又怎么可能再抱一抱他? 心里好似一下一下被钝器敲击着,耳边却是陈璐瑶清脆甜美的声音:“熹熹,你看看我这裙子好看吗?这裙子是鱼尾的,把腿都给绷出来了,我腿粗,其实有点不敢穿的,但是爸说很好看,我就勉强相信他了……” 腿。 她说腿。 陈熹慢慢地抬头看着她,她笑得那么美,新娘妆让她看起来纯洁得像是天使一样。 然而她美丽的躯壳下隐藏着怎样丑陋的心,陈熹币谁都清楚。 有那么一刻,陈熹想推开她,叫她滚。 然而她还没有开口,身后推着她的年轻男人就风轻云淡地先她一步开了口:“陈小姐,熹熹一向不喜欢有人碰她,也闻不惯廉价刺鼻的香水味,麻烦您稍微退几步,不要让她为难。” 陈熹一顿,回过头去接触到男人的目光。 他微微一笑,眼神里有安稳人心的力量。 他俯下身来在她耳边轻声说:“whati’ldyou,didn’rs,smile,thosearewhatmakeyoustand.” 忘了我跟你说过的话吗?风度,微笑,它们才是站稳脚跟的必需品。 纵然他只说出了这一句,陈熹也轻而易举想起了下一句: ,youaifyoucan’treallystandup. 有了它们,即便无法真正站立起来,你也会因为勇气而美丽。 第46章 第四十六章 一个成功的商人无论多么圆滑世故,背后总有敌人万千。而陈耀帆也不例外,他的过去早已成为旁人茶余饭后的笑料,即使很少有人敢当面提起他的历史。 “饶他再有钱,也不过是个抛弃糟糠之妻,把小三娶进门的男人而已,薄情寡义。你看看,连他的亲生儿女都不认他!”很多人都是这么说的。 这一次的婚礼,虽然人人都笑容满面地道一声恭喜,但背地里是如何拿他的过去来谈笑风生的,陈耀帆是不会知道的。 然而这一刻,当陈熹的低调出现被陈璐瑶的“惊喜表现”裹上了浓墨重彩的外套时,人群里又有了窃窃私语。 “这是谁啊?陈璐瑶怎么对她那么亲热?” “听陈璐瑶叫她熹熹,难道是陈耀帆和前妻的那个女儿?” “开玩笑吧,那个陈熹不是出国读书去了吗?怎么变成个残废了?” …… 当人们想要八卦的时候,是不会过多顾及自己的语言会不会传入当事人耳里的,好奇心与探求欲是永不满足的藤蔓,一旦滋生出来,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当初陈熹出了车祸,几乎是在被诊断出无法再站起来的一周内就被送出了国。 陈耀帆老泪纵横地蹲在病房的床前拉着她的手,口口声声说着“都是爸爸不好,都是爸爸对不起你”,然而他就算再怎么诚心悔过,事情也已经到了无法弥补的地步。 母亲出殡那天,她还昏迷不醒地躺在病床之上,醒来之后却没料到这个世界已经变了天。 妈妈死了,她也残废了。 陈熹的世界一夕之间分崩离析,过去的幸福憧憬变成了镜花水月。 她哭过,歇斯底里地大吼大叫过,然而她这幅破破烂烂的身躯就连砸碎病房里触手可及的东西也做不到,她终于绝望了。 看着眼前满脸泪痕的男人,她沉默了很久,一声爸爸却再也叫不出口。 曾经,他给了她一个安稳幸福的家,用双肩托起她的梦,说她是他的小公主。 而今,他亲手毁了那个梦。 陈熹闭了闭眼,安安静静,不哭也不闹了。 她说:“送我出国,我不要再继续待在这里。” 与其让昔日的朋友看见她这幅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倒不如去一个没人认识她的地方。 十二岁,因为家庭变故而过早成熟起来的陈熹去了美国。 因为所有的消息都被封锁了,没有人知道陈熹残废了。 那时候她的同学听说她出国的消息,都是一脸欣羡的表情,“有钱人就是好,她喜欢画画,她爸就直接把她送出国去学画画。” “哎,你说她回来以后会不会已经是个大画家啦?” “那太有可能了,毕竟她家那么有钱,说不准去了国外给她找个知名画家当老师,那她不就前途一片光明了?” “你说我怎么没摊上这么个有能耐的爹啊?” “这个问你妈去!” …… 没有人知道事情的真相,没有人知道陈熹是怎么出国的。 十二岁的小姑娘,被医生预言从今以后都只能坐在轮椅上了,她的手不能使力,脚不能行走,只能默默地看着这个世界,永远被隔离在正常人的圈子之外。 而这一刻,人群的哗然将很多熟悉的字眼送到了她的耳边——“残废”,“跛子”,“生活不能自理”,还有“真可怜”…… 也就是一瞬间的事,陈璐瑶忽然间转过身去,冲着最近的一张桌上的来宾冷冷地说:“你骂谁残废?” 那个女人一愣,咬了咬嘴唇,想发火又碍于场面问题,没敢发出来。 她不高兴地说:“我什么也没说,陈小姐你大概是听错了。” 陈璐瑶笑了两声,一字一句地说:“熹熹是我妹妹,今天来参加我的婚礼,和在场的所有人没有什么区别。虽然她身子是不大方便,但我希望你们能尊重她,也算给我和我爸一点面子。” 陈熹的脸刷的一下白了。 身子不方便的她原来还要看在陈耀帆和陈璐瑶的面子上才不会受人耻笑。 她坐在那里,下唇被咬得死死的,大概是身后的那道目光太浓烈、太炽热,她不得不收起所谓的自尊心,挺直了脊背看着这一幕。 “陈璐瑶。”她轻声叫住了那个挡在她身前义正言辞的女人,“今天是你的大喜日子,你最好积点口德。” “熹熹……”陈璐瑶回过头来,一脸不可置信的受伤模样。 然后是陈耀帆从人群里走了过来。 他把陈璐瑶拉到了自己身后,示意她少说两句,然后上前几步,蹲下身来握住了陈熹的手。 “熹熹。”他轻声叫着,嘴唇蠕动了几下,竟不知该对女儿说点什么,半晌,才问出一句,“你……过得好吗?” 陈熹的手微微一动,却抽不出来。 她抬起头来,表情淡漠地看着这个男人,然后慢慢的说了一句:“这里人多,不是叙旧的好地方。” 目光越过陈耀帆,停留在了那个美丽的新娘子身上,她微微一笑,“况且今天是你女儿结婚的大好日子,你还是该忙什么就忙什么去吧。” 视线继续在人群中搜索,她眼神一动,问:“我哥呢?” 陈耀帆的表情一下子变得有点紧张,他说:“熹熹,你哥他……你听我说,其实事情很复杂——” 他这么吞吞吐吐的,陈熹似乎一下子明白了什么,眼神蓦然一凛,抬头看着陈耀帆,“我哥没来?” 陈耀帆为难地看着她,乞求似的又叫了一遍她的名字:“熹熹……” 陈熹彻底震怒了。 她原本就对这个所谓的父亲只剩下怨恨,而今他欺她骗她,居然只是为了让她来参加陈璐瑶的婚礼? 隔着短短几步的距离,她越过男人的身影,与陈璐瑶的视线相撞。 后者用一种满意的眼神与她对视,眼睛里甚至带着淡淡的笑意,好像在说:“怎么样,看到你的一切如今统统属于我,很生气吗?” 陈熹收回视线,转过头去对身后的人说:“冯子靳,麻烦你推我出去,这顿饭不用吃了。” 年轻男人唇角微弯,语气轻快而柔和地应道:“好。” 他推着陈熹往外走,却在走廊上与匆忙赶来的陈烁碰了个正着。 从电梯里冲出来的陈烁此刻满面怒气,在看见坐在轮椅上的陈熹时,他脚步一顿,几乎是一步一步踩着刀尖踏过来的。 视线从陈熹苍白的脸上,一点一点移到了追出门来的陈耀帆身上,然后再到倚在门口穿着洁白婚纱的陈璐瑶身上。 三种迥然不同的表情刺痛了他的眼。 *** 半个钟头以前,陈烁从手术室出来,易小雨拿着他的手机在走廊上等他,一边递过去,一边说:“陈医生,刚才你的手机一直响个不停,大概有人找你有急事,所以我就拿过来等你了。” 他随意地拿过手机,看见了上面的未接,整整十一个,全部来自同一个人:陈璐瑶。 于是他记起来了,今天是陈璐瑶的婚期。 然而跟他又有什么关系? 他把手机放进白大褂口袋里,走了没两步,包里又开始震动。 既然不接起来就没个安宁,他索性接通了电话,冷冷地说:“说过你的婚礼我不会去了,陈小姐,麻烦你不要再骚扰我,不然我可以报警的。” 那头的人轻声笑了,声音悦耳动听极了。 “哥,说话何必这么难听呢?” “对你这种人,没有好听的必要。”陈烁毫不留情地说。 “对我这个妹妹,你的确是没有说过什么好听的,不给面子也就算了,不过今天还有一个人会来参加我的婚礼,我倒想看看你会不会给她面子呢?”陈璐瑶笑着说,语气很慢很平稳,“俗话说得好,不看僧面看佛面,我这个妹妹你不给面子就算了,不知道熹熹的面子,你给不给?” 陈烁脚下一顿,心里咯噔一下,“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就是打电话来告诉你,熹熹马上就会来参加我的婚礼了。如果你连她也不想看见,那你就继续悠闲自在地当你的大医生,千万不要来。” 那头的陈璐瑶微笑着挂断了电话。 原本和余田田约好了要一起吃午餐的,却因为这样一个突如其来的电话,陈烁再也顾不得之前的约定,把手机往易小雨怀里一塞,然后匆忙跑掉了。 他不知道为什么熹熹会忽然回国,更不知道陈璐瑶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一颗心一直在胸腔里狂跳,一想到熹熹坐着轮椅出现在众人眼前,他的血液都要凝固了。 那本来是个秘密的。 熹熹从小到大都很骄傲,为了隐藏起这个秘密,十年来她都不曾回国,而今就这么把自己的缺陷暴露于众目睽睽之下…… 他慌得不知所措。 *** 余田田一直在食堂里等。 窗口阳光充沛的那个双人座似乎已经成为了他们的专属座位,每天中午他们都坐在这里吃午饭。 他总爱打一只鸡小腿,在她乐呵呵抢走它的时候佯装生气地说:“余田田你这个土匪,强盗!” 她就会理直气壮地说:“就抢你的,有意见?” “现在抢不合适啊!” “那要什么时候才合适?” “当然是名正言顺成为我陈家的人,鸡小腿随便吃!” 她一个人坐在桌前,频频探头探脑地朝大门口看,然后不时看一眼手腕上的表。 奇怪,怎么还没来呢? 约定的时间是十一点四十,然而四十到了,他还没有来。 十二点。 十二点三十。 十二点四十。 一开始,她以为是陈烁忙着做手术,耽误了时间,所以没有放在心上,到后来,她等到了十二点四十,食堂都已经快要关门了,她这才掏出手机给陈烁打电话。 然而没有人接。 一遍又一遍,电话一直处于无人接听的状态。 她茫然无措地往二楼外科走,找到了陈烁的办公室门外,然而他的手机好端端地放在桌上,人却不见踪影。 她走到护士站,问陆慧敏:“看到陈医生了吗?” 陆慧敏奇怪地说:“陈医生一个多小时以前就出去了啊!他没去找你吗?” 余田田一愣,“一个多小时以前就出去了?” “是啊,易小雨还跟她说了几句话呢……哎,易小雨哪儿去了?”陆慧敏左顾右盼。 有人说:“好像出去吃麻辣烫了。” …… 余田田站在原地一下子不知道该去哪儿找他,他离开了一个多小时,却连手机都没拿,也忘了告诉她不要在食堂等他。 她心里有点慌了,因为陈医生从来没有不接电话过,哪怕是在做手术,也一定会提前发信息告诉她手术大概多久结束。 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 婚礼现场,新娘子和新娘父亲忽然齐齐跑出了礼堂,大厅里的人都一片哗然。 被白纱与鲜花装点得浪漫温馨的走廊上却是一派剑拔弩张的气氛,走廊两头分别站着陈烁与陈璐瑶父女,正中是推着陈熹的冯子靳。 陈烁一步一步走近了陈熹,然后慢慢地蹲下身来。 十年了。 十年来,他第一次与陈熹正面相见。 以往都只是远远地躲起来,不敢走近,不敢叫她,只敢自己偷偷看着。 谁知道今天却在这样突然的情况下相见。 他看见陈熹一下子红了眼圈,眼底却漾起了笑意。 她轻声叫着:“哥。” 也是这样简简单单的一个字,瞬间融化了陈烁心底那块冰封已久的角落。 他看着妹妹盖在腿上的毯子,又看见毯子下面露出的纤细的双腿,心脏一下一下地疼着。 然后他面无表情地站起身来,把视线转向了走廊尽头的那对父女,一字一句地说:“是你们叫熹熹回来的?” “阿烁……”陈耀帆在这一刻才觉得有些手足无措。 陈璐瑶出主意的时候,他也犹豫过,就担心陈烁会爆发,然而女儿描述的场景与可能性实在太美好,他禁不住诱惑,冒了这个险。 陈璐瑶告诉他,只要他联系熹熹,告诉她这么多年的事情也该有个了结,他留下的家产也是时候分给他们姊妹了,熹熹一定会回来。 当然,以熹熹的性格不见得会稀罕他的钱,所以他告诉她:“不仅仅是钱的问题,还有你哥哥的未来。阿烁他不可能一辈子当个普普通通的医生,我的生意将来都要交给他。如果他不接受,我能交给谁呢?” 陈熹依然是拒绝的。 “哥哥要不要,是哥哥的事情,我做不了主。” 然而陈耀帆的最后一番话却让她再也说不出拒绝的话。 他说:“熹熹,爸的身体已经越来越不行了,这些年已经差得没底了。钱是其次,爸也知道你们不稀罕这些东西,但陈家的房子、生意,都是你妈妈当初和我一起打拼来的,这些都是她留给你们最后的东西……回来吧,熹熹。” 他叹气,一颗心在女儿的沉默里摇摇欲坠,等了又等,终于等来她沉默许久后的松口。 她说:“哥哥也会来?” 他硬着头皮点头,“会。”心里惴惴不安。 “我知道了。”陈熹挂了电话,对着窗外的雪景又发了一会儿的呆,然后才转头对沙发上看书的男人说,“我要回国。” 所有的事情都只在一念之间。 她没有怀疑过,也许是潜意识里这么多年过了,对那个人再恨再怨,骨子里仍旧把他当成自己的父亲。 然后她就这么回来了,迎来的却是一场精心策划的骗局。 而陈耀帆也万万没有想到,他所以为的那场一家团圆的美梦只是在某一个瞬间看起来成真了。是的,十年来没有团聚过的儿女终于回到了他的身边,却只是一瞬间,他抬头,便看见了儿子震怒的表情。 陈烁直起身来看着他,用冷漠得像是冰刃一样的声音质问他:“陈耀帆,你到底想干什么?” 第47章 第四十七章 陈烁一直记得,陈熹小时候是很喜欢有关婚礼的一切细节的。 比如她爱画画,就总是一个人窝在房间里反反复复画着她憧憬的婚纱,书房里曾经挂有很多副她的作品,十有*是婚礼上的场景。她画过蔷薇藤下的白纱少女,画过大海边的浪漫婚礼,画过手执酒杯幸福凝望的一对新人,画过太多太多有关婚礼的一切。 大概所有的少女都曾经有过这样的幻想,只是陈熹的热情来得更加汹涌澎湃。 她的热情与她天生的绘画天赋让她的画作拥有一种独特的魅力,混合了小小少女的童真稚气与早熟的敏锐细腻。 她还很爱把妈妈的白色丝巾披在身上,然后穿着她小小巧巧的白色公主裙,踩着妈妈大了很多号的高跟鞋,滑稽地从屋子里走出来,神气地对大家宣布:“今天我要结婚了!” 客厅里的陈烁与妈妈笑成一团。 那时候妈妈问她:“你要嫁给谁呀?” 陈烁笑着说:“当然是嫁给我了,熹熹最喜欢我了。” 谁知道不满十岁的小姑娘撅嘴说:“我才不要嫁给哥哥,哥哥脾气最坏了。” “那你要嫁给谁?”陈烁不开心。 小姑娘的眼睛滴溜溜直转,片刻之后,认真地宣布:“我要嫁给爸爸!” 妈妈逗她:“可是爸爸已经娶了妈妈了,你怎么跟他结婚呀?” 熹熹说:“等我长大了,妈妈就老了,没有我漂亮了。那时候我就让爸爸娶我,因为我长大一定很像年轻时的妈妈。” 妈妈一愣。 小姑娘自顾自地往下说:“那天我听见妈妈跟李阿姨说你人老珠黄了,所以爸爸老不爱回家。大家都说我长得像妈妈,以后等我长大了,就代替妈妈和爸爸结婚,这样爸爸就不会老不回家了。” 她穿着白纱裙在客厅里蹦蹦跳跳的,一会儿屈膝行礼,一会儿偏偏倒倒地跳一支舞。 妈妈看着她,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后来陈熹跳累了,撒娇要哥哥抱她回屋。 陈烁抱着小小的姑娘,轻轻地把她搁在床上,又替她把鞋子脱掉,最后俯身亲亲她的额头。 “爸爸有什么好的,熹熹以后还是嫁给哥哥吧。” 熹熹噘嘴,“哥哥不好,哥哥老凶我。爸爸最疼我了,总是给我买好吃的好玩的,我的公主裙也是爸爸买的。” 他的小姑娘是那么天真可爱,值得世界上最好的一切。 那时候,陈烁看着她漂亮美好的面庞,想着自己一定要给她找到世界上最优秀的男人,要能包容她天真烂漫的孩童心性,也能支持她勇敢地追求自己的梦想。 然而事到如今,他站在熹熹身旁,看见眼前这极具讽刺性的场景,心脏像是被钝器挫伤。 陈璐瑶结婚,酒店当然是市里最豪华的一所,脚下铺的是柔软厚重的羊毛地毯,头顶是璀璨似朝阳的水晶灯,走廊上的一切都被粉色白色的鲜花点缀着,以白纱装点出浪漫美好的氛围。 而陈熹曾童言无忌口口声声说着要“嫁”的好父亲正与他的好女儿一起站在走廊尽头的大门口,陈璐瑶一身镶有钻石的洁白婚纱看上去耀眼无比。 她曾心心念念的一切,全都被人夺走了。 她的梦想,她的心愿,她对幸福的憧憬,如今只能坐在轮椅上眼睁睁看着另一个人悉数接手。 陈烁想象不出她的心里会有多痛。 那是自己最亲最爱的小姑娘,她有多痛,他就有多恨。 他看着陈耀帆,质问他到底想干什么。 而陈耀帆张了张口,却一句话也说不出。 陈璐瑶挺身而出,挡在父亲身前,解释说:“哥,今天是我的婚礼,爸也是想要一家团聚,所以才把熹熹也叫回来。都这么多年了,不管曾经有再多误会,血浓于水这一点是改变不了的事实。不论怎么样,我们都是一家人——” “你闭嘴。”陈烁一字一句地说。 他慢慢地走上前了几步,伸手指着陈璐瑶的鼻子,“这里轮不到你说话。” “阿烁!”陈耀帆错愕地喝止儿子这样粗鲁无礼的行径,“她是你妹妹,你怎么能这么对她——” “我怎么对她了?”陈烁忽然高声质问她,眼神里是深深的憎恨与愤怒,“她是我妹妹?她有什么资格当我的妹妹?陈耀帆,这辈子我只有熹熹一个妹妹,你没资格在这里对我指手画脚要我怎么做!” “你再怨我,我好歹是你爸,你又怎么能这么跟我说话?”陈耀帆胸口高高低低地起伏着,声音也大了,“这么多年了,这么多年你都怨我恨我,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当初你妈走了,你以为我心里就好过了?这么多年我没有一天放下过心里的愧疚,你——” “是,你没有放下心里的愧疚。你每天笑呵呵地和你的后妻女儿一家三口和乐融融,你每天在生意场上呼风唤雨大笔捞金,你除了给熹熹打钱,除了在提起我们的时候虚伪地露出一脸遗憾,你还会做什么?你的愧疚可真是特别,特别到没人看得出你在愧疚!”陈烁的声音已经变得像是利剑一样,一字一句直戳人心。 “我妈死了,尸骨未寒你就把新欢接近了门,是,我看得出你在愧疚!熹熹病了,在芝加哥每天咬牙做康复锻炼,努力地想要站起来却一直没能站起来,十年了你不闻不问,是,我看得出你在愧疚!当初说好要给熹熹一个世界上最好最棒的婚礼,要给她找到这辈子最疼她宠她的好男人照顾她,而现在你在干什么?你的眼里什么时候有过我和熹熹?你顾的只有你的面子,只有你陈耀帆的名声地位,只有你身边那个好女儿,还有你家里那个好妻子!” 陈烁没说一句话,胸腔就膨胀得更厉害。 他觉得自己像是一颗膨胀到了极限的气球,只要再鼓一些,整个人就要爆炸。 那么多年的恨,那么多年的怨,原以为埋在心里有一天就会慢慢淡了,大不了形同陌路,大不了忘了自己曾经有过父亲。 可是这一天,当他站在陈耀帆的面前,他才发现他天真得离谱。 皮肤上的伤痛一时再痛,也有痊愈的那一天,但如果心里有了一条疤,那是永远无法缝合的伤口。 他是外科医生,可以为病人摘除掉身体里的恶性毒瘤,却永远无法把自己的这颗毒瘤取出体内。 他曾经说过会保护熹熹,然而事到如今他什么也做不了。熹熹的健康,熹熹的幸福,熹熹曾经的梦想,他没有任何一样东西替她守护住了。 他甚至由着陈璐瑶和陈耀帆这对可恨的父女再一次伤害她! 陈烁的双手在两侧握得紧紧的,指尖用力到泛白的地步。 他恨自己的无能为力,更恨陈耀帆的无情无义。 礼堂里的人几乎都沉默着,一门之隔,走廊上的争执声无比清晰地传入礼堂之内。 陈家尘封已久的秘密似乎终于爆发了。 说者痛苦,而听者却津津有味。 陈璐瑶顾不得自己美好得像是天使一样的新娘妆,奋不顾身地冲到了父亲面前,带着哭音对陈烁吼道:“你还要怎么样?你难道要爸跪在地上求你原谅吗?谁没有做错过事情?谁年轻的时候不想追求自己想要的幸福?当一个家庭没有丝毫的温情可言,成日都只剩下争吵与矛盾,换做是你,难道你不想丢掉这一切?你只会指责别人,你只会埋怨爸没有考虑你和陈熹,你怎么不想想他心里什么时候就好过了?我和我妈难道就好过了?” 她说:“我从出生起就被人说成是野种,我妈更是被全家人视为耻辱。就算后来我们踏进了陈家,也没有哪一天不是过得战战兢兢的。因为随时随地有人提醒我们,我们是破坏别人家庭的罪魁祸首。可是你妈妈的死难道是我和我妈造成的?你的家庭不幸福难道全都怪我妈?就算世界上没有我和我妈,也会有另外的女人接入你的家庭,因为你妈妈本身就有问题,你怎么敢把所有的罪过都推到别人身上?你怎么不想想你妈妈有了那样的下场也许不是个意外,而是她罪有应得——” 啪。 非常清脆的一记耳光。 陈烁毫不留情地打了陈璐瑶,面上阴沉得可怕。 他的眼睛像是风暴来临的大海,所有的怒气与狂躁都浮动其中,再无掩饰。 他一把揪住了陈璐瑶胸前的白色装饰花,“你再说一句我妈,有本事你再说一句?!” 陈璐瑶的眼泪大颗大颗从面颊滚落,却还歇斯底里地尖叫着:“怎么,我说中了,你心虚了?我把你当成我哥,那么多年盼着你能疼我一点,结果呢?我做错什么了,值得你那么恨我?我恨不得把所有的脾气和尖刺都收起来,只为得到你一点垂青,结果你给了我什么?你把我推到地上,你叫我滚,你说我没有资格,不配当你的妹妹。既然你不把我当妹妹,我又为什么要顺着你的心意来?我偏要说,我偏要说你妈!” 她还哈哈大笑,“你妈妈死了,你妹妹残了,你知道我有多开心吗?” “哥!” “陈烁!” 这一刻,陈熹的叫声和陈耀帆的呼喊几乎同时响起,然而却于事无补。 陈烁已经将陈璐瑶重重地推到了地上,他的额头上已经有青筋露出,面目阴沉可怕得像是修罗一般。 他恨不得杀了陈璐瑶。 而内心里有一个声音在质问他:为什么不早一点杀了她,早在当初母亲去世,识破她阴谋的时候,就该把她杀了! 陈耀帆上前抓住他的手臂,却被他一把挣脱。 陈烁一步一步逼近陈璐瑶,“你以为我不敢对你动手是不是?我妈的死,熹熹坐上轮椅,这些都是拜你和你妈所赐,你竟敢嘲笑她们?” 有那么一刻,他的脑子里没有任何声音,只有一个念头。 母亲和熹熹所遭受的苦难,他要全部还给陈璐瑶。 他高高扬起了手,却在下一刻被人从身后一把抱住了腰。 有人尖声叫着:“陈医生,陈医生你要干什么?你冷静一点,不要冲动啊!” 那人在死命地把他往后面拖,可却因为身体瘦小,压根拖不动。 陈烁浑身一僵,高高扬起的手终于没能落下。 那个毛毛躁躁的小护士不顾一切地跑到他面前,把他推开了好几丈远,一边推一边急切地喊着:“陈医生你别这么冲动,你不要中了她的计啊!你要是做错了事,熹熹怎么办,谁来照顾她?你要是做错了事,我……我找谁接手啊我!” “余田田。”陈烁轻声叫她的名字,慢慢地说,“你放手。” 然而余田田能感觉到陈烁的怒气,她怕陈烁冲动之下真的做了什么来不及后悔的事,所以干脆扑进他怀里,紧紧地环住他的腰,“我不放手,除非你跟我走!” 她一个劲嚷嚷着:“现在我爸我妈都知道我们俩要在一起了,全医院都知道我们俩是一对了,我已经嫁不出去了!你要是做错了事,你让我怎么找下家?而且你要是动手打了女人,传出去我男朋友是个回答女人的暴力男人,你叫我怎么抬得起头来?” 她嘴里嚷嚷的都是些让人哭笑不得的东西。 陈烁想让她闭嘴,然而最终闭嘴的却是他自己。 眼前的一切都刺眼得可怕,他曾经尊敬的父亲和疼爱的邻家妹妹也变成了如今最憎恨的存在。 然而冰凉的手心里却多了一只又小又软的温热手掌。 余田田用力拽着他,像是要把他跌入深渊的理智一块儿拽回来。 她央求他:“陈医生,我们走吧,走了好不好?带着熹熹一起走吧,别让她看见你这个样子好不好?” 陈烁浑身一震,转过头去看着轮椅上的熹熹。 她红了眼睛,急切地望着他。 陈烁的心里五味杂陈,恨意,悔意,遗憾,疼痛…… 最终,他牢牢地握住了余田田的手,走向了陈熹,“我们走。” 他握得非常用力,就好像握住了一颗救命稻草,就好像没有余田田他就会沉入泥潭之中再也爬不上来。 冯子靳推着熹熹,轻声说“走吧。” 眼睛却是看着陈烁。 他看着这个像是发了狂的男人,终于明白了陈熹放在嘴上十年的那个哥哥对她而言为什么这么重要。 并没有觉得陈烁这个样子有半分可笑,相反,冯子靳的眼里多了一些什么。 是心悦诚服,压倒了那些曾经因为在乎陈熹而不知不觉对这个未曾谋面的男人所生出的敌意。 他松了手,把推陈熹的任务暂时交给了陈烁。 陈耀帆在后面颤声叫着儿女的名字,却无人搭理他。 兄妹俩无声地往外走,余田田跟着走了几步,却又很快转身朝那对狼狈的父女跑去。 她一路小跑到陈耀帆面前,一字一句地说:“陈先生,我希望你以后再也不要找陈烁的麻烦。你的钱我们一分一毛也不稀罕,你的生意你的家产在我们眼里也都一文不值。陈烁以后就交给我了,他的幸福他的人生都由我来关心照顾,麻烦你收起你泛滥的爱心,不要再打着父爱的幌子肆意妄为,那些他一点都不稀罕,我也一点都不稀罕。” 然后她居高临下地看着陈璐瑶,鄙夷地说:“既然穿着这身婚纱,就麻烦你对得起它的颜色。外表光鲜靓丽,内心丑陋恶心,只会叫人看不起。今后你最好离陈烁远点,也离熹熹远点,不然……” 她思索片刻,很认真地说:“不然我见你一次打你一次。不要以为我打不过你,我会扎针,我还可以下毒,医院有很多药都是致命的,我们主任叫我神扎手小护士。” 电梯门口的陈熹几乎是愣愣地看着余田田雄赳赳气昂昂地走回来,露出了错愕的表情。 这……这就是哥哥口中温柔可爱善良美好的余姐姐? 她呆呆地抬头去看哥哥的表情,却看见刚才还阴沉得可怕的哥哥此刻竟然变了模样,原本满面怒气的他眉眼似乎都融化了一些。 陈烁看着余田田逆光而来,小小的面庞上是嫉恶如仇的神情,是与他感同身受的怒气。 他在心疼熹熹的同时,这个把他放在心上的姑娘也同样在心疼着他。 明白了这些的陈烁再想起余田田方才说的那些话,忽然之间就气不起来了。 他低头看着走到面前的她,慢慢地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发。 虽然什么也没说,但低头推着熹熹走进电梯时,眼眶忽然有些湿润。 那么多年。 那么多年都一个人像是杂草一样孤零零地肆意生长过来,如今却忽然多出一个人把他放在心上念着。 她说要保护他。 她为他的喜怒哀乐而喜怒哀乐着。 陈烁闭了闭眼,心里也一片湿漉漉的感动。 第48章 第四十八章 好端端的婚礼变成了一场闹剧,陈耀帆站在走廊尽头,听着一墙之隔的礼堂里传来的喧哗声,看见儿女的身影终于消失在电梯前。 世界一片昏暗,他逆着光,所以竟看不见一丝光线。 又或许是他的世界本来就已经失去了色彩,黯淡无光。 恍惚间,似乎回到了十多年前,他偶然得空,被熹熹缠着送她和阿烁去上学。站在学校门口目送一双儿女背着书包踏入校园,小女儿一直回头跟他挥手,笑得比头顶的照样还要灿烂。 那时候他敷衍地笑着,不断低头看手表。 开会时间要到了,他得走了。 这是一场非常重要的会议,有一笔几十万的订单等着他签订。 其实对当时的他而言,这并不是一个多么珍贵的回忆,甚至只是一个小插曲,那时候的他眼里只有生意,只有那笔订单才值得放在心上。 然而多年过去,岁月总是来去匆匆,苍老的不只是容颜,还有曾经的雄心壮志,曾经的热切渴望。 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他开始觉得无趣,觉得自己曾经费力追逐的一切似乎都没有了当初的吸引力,他开始回忆起一些曾经并不那么重视,却不知为何一直刻在心上的画面。 他看见儿女的身影消失在视线里,这一幕如此熟悉,似乎与当初目送他们踏入校园的画面相重合。 他叫着他们的名字,可他们却再也不会回头,再也不会笑得天真烂漫地对他挥手。 真走到了这一刻,他才真真切切地意识到,他已经失去了他们。 耳边的嘈杂议论渐渐离他远去,墙边擦着眼泪狼狈地站起身来的陈璐瑶似乎也远离了他的视线,他的眼前从一片昏暗不清的混沌慢慢地变得光亮起来,最后一片炫目的白光充斥在视野里,大脑也变得一片空白。 恍惚中好似听见了陈璐瑶的尖叫声,模模糊糊有人影朝他扑过来,口口声声叫着爸。 但他太累了,于是放任自己沉溺在这一片麻木之中,意识也逐渐模糊过去。 陈璐瑶的尖叫声引来了礼堂里的人,张珮琳也匆匆赶来,看见丈夫昏倒在地,她面色惨白地跪在他身旁。 “你爸爸怎么了?他怎么了?”她吓得手足无措。 陈璐瑶指使着未婚夫打急救电话,然后蹲在父亲身旁,抬头看着母亲,几乎是不假思索地说:“哥不认他,熹熹也不认他,爸是被他们气晕的。” 拥堵在礼堂门口的众人一片哗然。 陈璐瑶沉默了片刻,忽然从头上一把取下头花与白纱随手扔在地上,然后站起身来平静地对众人说:“不好意思,由于家父身体突然出现不适,事发突然,今天的婚礼不得不取消。” 她转过身去对惊愕的未婚夫说:“于嘉,不好意思,麻烦你帮我处理一下这里的事,我必须陪我爸爸一起去医院。” 男方的家长也是受惊不小,又气又急地站在那里。 当母亲的还是没忍住,开口问:“璐瑶,哪有临时取消婚礼的?你也不想想——” “少说两句。”于嘉的父亲一把拉住妻子,虽然脸色也很难看,但仍然忍住情绪,克制地说,“陈总的身体要紧。” 失了面子事小,自己一家人都在陈家的企业里待着,难道要把这门亲事也给丢掉不成? 况且于嘉攀上了这门亲事,全家人不知道多高兴,这对儿子来说可是一个飞黄腾达的好机会。 于父对妻子使了个眼色,示意她不要再多言,言多必失。 而于嘉打完120以后,站在原地失神了片刻,他看见陈璐瑶像是压根没有注意到他的似的,只急着和她的母亲说话,然后嘱咐工作人员去拿软垫替父亲临时垫一垫。 她有条不紊地布置着现场的一切,似乎是一个天生的领导者,并没有因为父亲的昏迷不醒而显露出哪怕一丝一毫的手忙脚乱。 她的眼里装着一切,唯独没有他。 她甚至没有过问过他的意见,就像个独裁者一样下达命令,单方面地取消了婚礼。 其实他也不是不通情理的人,只要她开口问,他就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同意,毕竟孰轻孰重他也不是分不清。然而最伤人的并不是取消婚礼这件事本身,是她的不过问。 不过问代表什么? 代表她眼里根本没有他。 从事情发生,到120救护车赶到现场,医护人员用担架把陈耀帆送上车,于嘉一直站在那里,而陈璐瑶的视线没有一刻停留在他的身上。 这一刻,他忽然觉得有些好笑。 他们真的是即将结婚的夫妇吗?差一点就成为彼此生命里最亲密的那一个人了,而她的眼里却没有他的存在。 有那么一刻,他觉得身上有些冷,这套西装也真是徒有其表,就如同这场婚姻,莫名其妙,毫无温情可言。 *** 陈烁的车停在酒店外面,推着陈熹走到车边时,他愣了愣,一时之间竟不知该如何把她弄上车。 还是冯子靳轻声说了句:“我来吧。” 然后走到了陈熹身旁,弯腰极为熟练地抱起了她,轻轻地将她放置在汽车后座。 陈熹低声说:“谢谢。”双手无意识地拽住了脚上的毛毯。 冯子靳莞尔,唇角向上微微弯起,“不客气。” 他的声音犹如上好的玉石,温润动听,醇厚低沉。 余田田没忍住多看了他两眼,一看之下才发现,这人长得也很好看,温润如玉谦谦公子,活像是画里面走出来的人,举手投足间自有一派风骨。 却不知怎么回事,视线忽然被横空插进来的陈烁挡住,他拉了拉余田田的手,镇定地说:“你坐副驾驶,跟我一起坐。” 余田田呆头呆脑地答应了一声,坐进了副驾驶。 系好安全带以后,她探头探脑地回过头去看冯子靳,“咦,这位是……” 身旁的陈烁十分淡定地又伸出手来把她的脑袋转了回来,“要开车了,看前方。” 余田田有些莫名其妙,“开车的是你,又不是我,我为什么要看前方啊?” 陈烁咳嗽两声,面颊微红,凶巴巴地说:“让你看你就看,我正在气头上,怕自己气得眼冒金星,看不清路,所以想要寻求你的帮助,这样行不行?” 后座的陈熹低低地笑出了声,冯子靳也忍不住弯起了唇角。 余田田又转过头去,“你们笑什么啊?” 陈熹对她眨眨眼,“余姐姐,当着我的面,怎么能目不转睛地盯着别的男人看呢?” 余田田顿悟了,转过头去睁大了眼睛看着陈烁,却听陈烁低吼一声:“陈!熹!” “我说错话了?”陈熹装糊涂,无辜地看着哥哥。 “你太直白了,还是委婉点比较好。”冯子靳补刀,“你哥哥恼羞成怒了。” 这两人一唱一和,陈烁的脸越来越红,眼看着就要暴怒了。 余田田知趣地把头转过来,认认真真地说:“陈医生,快开车快开车,我帮你看路。” 陈烁从后视镜里狠狠地瞪了妹妹一眼,片刻后,冯子靳忽然开口说:“还没来得及自我介绍,我叫冯子靳,是熹熹的朋友。” 撇去一路上陈烁“审问”冯子靳的来历不谈,汽车一路开到了陈烁的家。 推着陈熹进电梯时,陈烁的视线一直没敢落在她的腿上。 余田田注意到了,也察觉到他的身体有些僵硬。 把冯子靳与陈熹带到家里之后,陈烁忙着泡茶,余田田当他的帮手。把茶杯都端到桌上时,她忽然拉住了陈烁的手,“陈医生,午饭时间都过了,我看我们赶紧下楼去超市里买点食材,回来简简单单地做一顿吧。” “冰箱里有——” “没有了。”余田田说得斩钉截铁,认认真真地看着他,眼睛里是满满的坚持。 陈烁怔了怔,回过头去看着陈熹,陈熹笑着说:“哥,你和余姐姐去吧,有子靳在这里照顾我,我没关系的。” 迟疑了片刻,他还是被余田田拉出了门。 路上沉默了一阵,他听见余田田问:“陈医生,气消了吗?” 他点点头,又摇摇头,“一时半会儿是消了,但这辈子大概都记在心上了。” 余田田说:“那你的心也是挺累的。” “……” “可不是吗?又要怀着对熹熹的愧疚过一辈子,又要记恨父亲和陈璐瑶一辈子,换做我是你的心脏,可能年纪轻轻就想停止跳动了。”她侧过头来看着他,“一个人背负着这么重的负担活着,你不觉得累吗?” 陈烁不说话。 难得的好天气,晴空万里,暖阳高照。 余田田看着这个男人,忽然觉得也许他心里有个地方其实一直被冰封着,哪怕日子放晴了,他也不曾放松过片刻。 她诚诚恳恳地说:“陈医生,我知道有的事情你不愿意面对,有的话你也不想听我说,但我还是想说。熹熹的腿变成今天这样,这不是你的错,你不能把责任揽在自己身上。当初谁知道那辆车刹车坏了呢?谁知道你父母会在那天忽然吵架呢?谁知道熹熹会冲出去,和你妈妈一起坐上那辆车呢?又有谁知道最后会发生那起交通事故呢?你什么也不知道,又为什么要不分青红皂白把罪名都给安在自己身上?” “余田田。”他打断她的话,摇摇头,“你不要劝我,这些都没有用。” “是啊,我知道这些都没有用,那你呢?你的愧疚和自责就有用了吗?你这么痛苦这么煎熬,难道熹熹的腿就能好起来?她就能和当初一样恢复健康?”余田田忽然抓住了他的手,急切地说,“你看看熹熹啊,她根本没有怪过你,她也没有沉浸在失去健康的痛苦里无法自拔,她现在活得好好的,她有喜怒哀乐,有愿望有憧憬,她还有一个冯子靳陪在身边,既然她都没有难过了,你又为什么不肯面对事实呢?” 余田田忽然停住了脚步,老老实实地说:“你知道吗,其实我妈妈曾经动过手术,左胸里长出了肿瘤,已经是第二期了,不算良性了。” 陈烁也跟着她一起停住了脚步,看着地上没说话,等带着她的下文。 “我妈妈当时死活也不肯动手术,因为她觉得手术切除了胸部,她就失去了一个女人的尊严,她说她宁愿让那个肿瘤一直长在身体里,也不愿意做一个残缺不全的人。” “……后来呢?” “后来是我爸爸告诉她,人活在这个世界上,得到与失去是这一辈子都在经历的事情,理应看得更淡一些。上天仁慈的话,会给予你些什么,你可以为之欣喜为之骄傲;但是天有不测风云,当它要夺走你一些什么的时候,你也不应该哭天抢地痛苦不已。”她一字一句念着当初父亲说过的话,“有时候你失去的也许是你过去引以为荣甚至视之如命的一切,但你要记得,就算失去了那些,你还是你,你的心智与精神都还依然健全,你在乎的人依然在乎你,没有任何事情会因此有所改变。” 她拉住陈烁的手,慢慢地低下头,看着两个人在地上被太阳晒出的影子。 “熹熹失去了健全的身体,但你还是你,她还是她,你爱着她,甚至比以前还要强烈;她也依然敬重你,心疼你的心疼,悲伤你的悲伤。既然没有任何事情有所改变,你又为什么要沉溺在愧疚自责中呢?” 然后放低了声音,几乎是喃喃自语地继续说了下去。 “陈医生,不要因为心疼熹熹就折磨自己,我也会心疼你,我也会不知道该怎么做才能安慰你,然后情绪低落,然后觉得自己很没用……” 她的声音越来越轻,说这些自我剖析的话真的需要很大的勇气。 她还是那个余田田啊,虽然有时候大大咧咧像个男孩子,但内心深处其实也是有一个害羞的小姑娘的! 她低着头,终于不说话了。 下一刻,她 轻轻松开手,却又忽然被那只修长有力的手一把反握住。 抬头诧异地想要看看面前的人,却在还未看清之际,忽然被他一把揽入怀中,于是触目所及只有他干干净净的米白色毛衣领,以及烟灰色的大衣纹路。 她被他猝不及防地拥入怀里,大街上车水马龙,人来人往,她……她居然被他给胸咚了? 耳边传来一声低沉无奈的叹气声。 她的陈医生把她紧紧地搂着怀里,声音从头顶传来。 “余田田,你真是颗小太阳。” 她心下一动,想要抬头看他,却被他一把摁住了脑袋,“不许抬头!” “干嘛啊……”她弱弱地抗议,“为什么不许抬头啊?陈医生你真霸——” “嘘。”他忽然伸出食指堵住了她的唇,一点也不温柔地说,“安静点,不许吵我,我现在在酝酿情绪。” “酝酿什么情绪?”她没头没脑。 “酝酿勇敢一点的情绪啊。”他轻声说,然后低低地笑出了声,“我要让我的小太阳传递给我一点能量,让我能够有勇气去面对那些以前一直在逃避的事情。” 余田田一怔,然后猛地抬起头来看着他,眼睛闪闪亮亮的,像是天上的小星星,“陈医生,你决定勇敢面对熹熹了?” 这么近的距离。 近在咫尺的是她干净美好的容颜,那双眼眸灿烂得不像话,就好像全世界的灯光都被人熄灭,只剩下这两盏摇曳的星火。 太过美好,几乎叫人找不到任何言语来形容。 她怎么会这么勇敢,这么美丽,这么坚强,这么叫人……怦然心动呢? 陈烁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然后低下了头,无法克制地吻上了那双总是叽叽喳喳不肯安分片刻的唇。 是柔软的,温热的,像是童年的棉花糖,甜蜜而令人难以割舍。 他在她的唇上辗转碾磨,一下一下地试探着,然后攻城拔寨,再无片刻退缩。 四周响起了口哨声,有个小男孩大声叫着:“妈妈,那里有人在亲嘴!” 然后是一片哄笑声。 陈烁离开余田田的唇,看见她羞得想要找个地洞钻进去的样子,忽然间笑了。 他拉住她的手,“走!” “去哪儿?” “找个没有小屁孩起哄的地方,躲起来继续!”陈医生斩钉截铁地说。 第49章 第四十九章 热狗摇着尾巴在客厅里走了两步,因为多出了两个陌生人,他不敢太活泼,主人不在家,他就只能躲在沙发后面静静地呆着,小眼睛仔仔细细地观察着这两个人。 “喝杯水。”冯子靳从厨房走出来,将透明的玻璃杯摆在陈熹面前的茶几上,“擅自开了橱柜找水杯,希望你哥哥不会介意。” 茶几上其实还摆着两杯茉莉花茶,只是陈熹一口也没动。 茉莉花茶是她和陈烁的母亲当初最爱喝的,几乎每天都会泡,屋子里总是飘着一股淡淡的茉莉清香。兄妹俩自小受到母亲的影响,也爱上了这种茶。 只是自从车祸发生以后,陈熹去了美国,忽然之间戒掉了很多从前养成的习惯,甚至对一些从前钟爱的事物产生了抗拒心理。 心理医生说这是心理创伤的一种体现,她既然不喜欢了,那就戒掉也没有关系。 而茉莉花茶也是其中一种。 陈烁并不知道,但冯子靳知道。 下午一两点的太阳从窗外照进来,陈熹坐在轮椅上,背后就是落地窗。光线将她的背影变得柔和纤细,乍一看,有几分不食人间烟火的味道。 她接过水杯,端起来的时候手有些发抖,水接得比较满,水平面摇摇晃晃的,险些溢出来。 冯子靳抽了两张纸巾,俯身替她把毛毯表面的两点水渍擦去,“抱歉,没有考虑到这一点,水接得太多了。” 陈熹顿了顿,看着个子高高的男人俯首替她擦水渍,嘴唇抿了抿,腿也下意识地想要往旁边偏,然而只是动了动,到底没有偏离多少。 最后才摇摇头,“不是你的问题,用不着道什么歉。” 冯子靳直起身来,听见她慢慢放低的声音:“本来就是我自己有问题。” 他一顿,将纸巾扔进垃圾桶里,“又在说什么胡话?” 声音是宠溺的,是温柔的,是冬日的阳光和春日的柳絮。 陈熹喝了一口水,简简单单的动作也伴随着双手的轻微颤抖,放下水杯的时候,冯子靳替她接了过去,放在茶几上。 她忽然开口问:“你什么时候回去?” “不是说好回来一周吗?”他下意识地抬起头,唇边有浅浅的笑意,“你忘了?” 陈熹看着他,摇摇头。 她的脸上没有笑意,更多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严肃。 冯子靳心下一动,面上的笑意也渐渐消失。 然后他听见陈熹对他说:“既然婚礼也取消了,我也没有什么大事需要出席,一直留你在我身边照顾我也很麻烦你——” “你知道的,我从没觉得麻烦。”冯子靳打断她的话,双眼直视着她。 陈熹和他对视片刻,把视线移开了。 她说:“冯子靳,明天就回美国吧。” 冯子靳停顿片刻,拿出手机,“那我跟航空公司联系一下,改签机票。” 陈熹没说话,只是轻飘飘地伸手按住了他拿着手机的那只手,“不用,我已经重新订好了机票。” 她的眼神一直没有与他接触,声音也很浅很淡,“订单号发到你的邮箱里了,是明晚七点的航班,你提前两个小时去机场取票就行。” 他一直和她在一起,她无法直接和航空公司订票,所以只能背着他在网上把票定好。 冯子靳一顿,声音略微抬高了些,“我提前两个小时去取票,那你呢?” 陈熹不说话了。 他几乎是立刻打开了手机邮箱,调出了航班信息,邮件内容显示的乘机人数……是一。 视线刷地落在陈熹身上,他把手机扔在茶几上,仍然轻声问她:“你不跟我回去?” 陈熹摇头。 “为什么?” 她沉默了片刻,才轻声说:“我哥在这里,我的家也在这里,以前是为了隐瞒自己……隐瞒自己身体残疾的事实,而今陈璐瑶那么闹一场,所有人都知道我的事了,也没必要躲到美国去自欺欺人了。” “那我呢?” “你前途一片大好,上司器重,业绩出色,就不要为我耽误宝贵的时间了。”陈熹说。 气氛凝滞了片刻。 片刻后,冯子靳端起茉莉花茶喝了一口,姿态优雅,喉结随着吞咽的动作轻微颤动了片刻,像是一片轻盈的雪花从树枝顶端簌簌落下。 然后趋于岑寂。 他微微一笑,“我留下来照顾你,什么时候想回去了,我们再回去。” “我有哥哥照顾,真的不需要麻烦你了。”陈熹抬起头来看着他,“我哥哥是医生,余姐姐又是护士,他们俩可以把我照顾得很好,你真的不用担心我。” “不用担心你?”冯子靳反问,声音一直是那种不动声色的温润如水,但眼下,他轻飘飘地把视线落在陈熹面上,然后轻描淡写地问她,“你觉得可能吗?” “……” “担心了这么久,平白无故叫我不担心了。陈熹,你觉得人心不是肉长的,是有遥控器可以随意调控的?” “……” 冯子靳走到她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黑漆漆的柔软发顶,慢慢地伸手在她的发丝上揉了两下,“养只宠物尚且知道要有责任心,不能呼之即来、挥之即去。怎么,换成我了反倒不用顾忌这些了?” 他是用饱含笑意的声音说着这样的话的,漫不经心,从容不迫。 然后他蹲下身来,离她很近很近,近到她闪避不开他的视线。 片刻后莞尔,“你留,我留;你走,我走。” 陈熹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听见大门传来的动静。 门开了,陈烁带着余田田一起走进来。热狗几乎是一瞬间扑出了沙发,陈烁朝它张开双臂,于是它开开心心地投入了……余田田的怀抱?! 陈烁的脸一瞬间臭了,“坏狗,不认识谁是你主人了吗?” 陈熹赶紧笑着问了句:“买好菜啦?” 余田田的脸瞬间一红,赶紧把热狗放了下来,一脸心虚都要昂子——因为他们两手空空,只是出门胸了那么个咚,接了那么个吻,然后就回来了…… 但陈烁镇定自若地说:“这位粗心大意的护士同志记错了,冰箱里有菜,走到一半的时候想起来了,所以又回来了。” 四目相对,反正不是智障的都看得出谁心里有鬼。 冯子靳已经直起了身子,陈熹笑着说:“哥,我来厨房看你做饭。” 他一顿,却看见陈熹在把自己推去厨房以前,抬头最后看了他一眼,“吃顿饭吧,休息一晚,明天回去。” 她没有理会他刚才的那番话,仍然铁了心要把他赶走。 说完她就去了厨房,仿佛刚才什么事也没发生。 余田田有心把空间留给她和陈烁,于是朝陈烁眨眨眼,“我就不来帮你了,反正你是陈大厨,不需要我的协助。” 她坐到了沙发上,客客气气地对冯子靳说:“别管他们,冯先生你坐,咱们只顾吃就行。” 厨房里,陈烁把妹妹推得离炉子远了些,叮嘱她:“别离太近,免得一会儿油溅到你身上。” 他帮她搭好腿上的毯子,第一次认认真真地低下头来看着她的腿,片刻后收回视线,“准备好看我大显身手了吗?” 陈熹笑起来,眨眨眼,“时刻准备着。” 陈大厨这就开始嘚瑟了。 他刀工不错,手起刀落就将青椒切成了粗细均匀的,手脚麻利地又剖好了鱼。 陈熹笑着说:“哇,刀法真棒!” 他勾起唇角,“天天都在手术室操刀,刀法能不好吗?” 陈熹:“……” 切人和切菜也能比? 陈烁爱耍宝,炒菜的姿势有模有样,为了显摆,还刻意在空中抖了抖锅,中途没有溅出一滴油。 糖醋鱼,青椒鸡丁,炝炒油麦菜……他的菜全部出锅时,色香味俱全,好不诱人。 他用筷子夹起鸡丁喂了陈熹一小块,期待地问:“好吃吗?” 陈熹笑完了眼,“好吃!” 哥哥做的又怎么会不好吃呢? 她好像很久很久没有笑得这么开心里,眉眼间俱是笑意,唇角也弯得像是天边的新月。 但陈烁看着看着,却看见了她眼底隐隐闪烁的亮光,顿时就没有了动作。 陈熹看着他,还在含笑问他:“哥你什么时候练出这么一手好厨艺的啊?该不会为了娶到余姐姐,所以奋发图强苦练厨艺吧?” 她记得陈烁以前是最不爱踏进厨房的,嫌弃这种地方油腻腻的,是只有老妈子才会喜欢的。 陈烁把筷子放回橱柜上,转过来蹲下身,摸摸她的头,“不是,是特意为你学的。” 这下换陈熹一愣。 破天荒的,陈烁说起了从前的事情。 “当初你走了以后,我知道迟早有一天你会回来。我盼着你能好起来,像以前一样做个健健康康、活蹦乱跳的小姑娘,就算调皮淘气也没关系,我都让着你。但是医生的话摆在那里,就算我的愿望再美好,也不得不接受最有可能的那个版本——你站不起来,你需要人照顾,你没有办法回到以前。” 他伸手摸到了她的脸,“那个时候开始,我就问自己,我该做些什么?答案是我必须学会怎么去照顾你。” 所以他开始学习做饭,开始学习如何去照顾一个人,所以他不仅学会了如何一个人生活,还学会了如何照顾好宠物——热狗的出现不过是为了练习,因为有一天他要负担起照顾陈熹的责任,就算是一辈子,他也没有任何怨言。 陈熹的眼圈瞬间红了。 她摇头,“我不希望我成为你的负担。” “你从来就不是负担,是我的责任。”陈烁望着她,声音里多出了一丝苦涩,“其实早就准备好了一切,早就该接你回来,但我心怀愧疚,不敢面对你,我甚至不敢看到你的腿。因为你变成今天这样,少不了我的责任。是我这个当哥哥的肆意妄为,做得太少,才让你代替我冲出了门,和妈一起坐上了车;是我没能阻止你,才让你和妈——” 一只纤细的手指停在了他的唇上。 陈熹掉眼泪了,一边摇头一边说:“不是,这些事跟你一点关系也没有。所有的选择都是自己做出来的,事情发展到哪一步,当初谁也不知道。你根本没有必要自责,哥。” 她低头,掀开腿上的毯子,“早些时候也会自怨自艾,恨命运不公平,为什么这种事情就发生在了我的身上,为什么我才那么小就是去了双腿,还不能再拿起画笔……” 眼泪大颗大颗往下掉,滴在地上,砸在谁的心里。 但她抬头擦干眼泪,破涕为笑地望着哥哥,“可是也不全是遗憾,也有收获的。” 她从脖子上拿起那只轻便小巧的单反,“你看,我现在虽然不能拿笔了,但是我还能摄影。” 相机是经过冯子靳改良的,比普通的相机轻便了很多,她虽然拿起来仍然有些吃力,却不至于拿不起来。 “我的手虽然会颤抖,但是拍摄光线的时候会因为颤抖而产生一些附加效果,相片也许会模糊一些,有时候甚至看不真切相片上的景物,但是冯子靳说,模糊也有模糊的美。”她笑起来,“哥,他还把我的照片拿去参展了,照片的名字是不完整的美。虽然没有得奖,但是主办方的摄影大师亲自登门拜访,告诉我他很喜欢我的作品,希望我能继续摄影,展示出更多成果。” 她笑得那么开心,拿着相机对他说:“虽然不能画画了,可是我一样能捕捉到这个世界的色彩和动人风景,这样还有什么不够呢?” 可是这样说的同时,她也慢慢想起来了,冯子靳明天就要走了。 是她亲自赶走他的。 从今以后大概再也没有人会陪她去海滩等日出日落,手把手地教她如何摄影了。 从今以后再也没有那个男人永远停驻在离她很近很近的地方,只要她回头,他就会回以一个温柔缱绻的笑容了。 也不知是想起了往事,还是冯子靳的缘故,她的眼圈又红了。 陈烁拽着毯子,看着她纤细瘦弱的双腿,低声问:“会疼吗?” 她摇摇头,“下雨天冷的时候会有感觉,其余时候都不痛。” 陈烁闭了闭眼,把她的头按进怀里。 他说:“回来就好。” 从今以后,我来照顾你。 “你余姐姐人很好,照顾人也很有耐心。” 她也和我一样疼你,也许会给你我没有的温柔与呵护。 “熹熹,留下来吧,以后我们一起生活。” 这样,才够圆满,才够完整。 陈熹重重地吸了吸鼻子,笑起来,“好,留下来。” 留下来,从今以后回到一家团聚的日子。 留下来,从今以后放冯子靳自由。 第50章 第五十章 陈烁去上班后,冯子靳走了。 陈熹铁了心不让他留下来,要和他划清界限,他知道多说无用,从容地离开了。 一大早就赶来陪陈熹的余田田热心地说:“我今天值夜班,白天在家陪你,不如我和你一起去送冯先生吧?” 陈熹摇摇头,“时差没倒过来,就不去送他了。”抬起头来看着玄关处的冯子靳,她微微一笑,“你不会介意吧?” 冯子靳与她视线相接,片刻后也弯起了嘴角,“不介意,你好好休息。” 他推门往外走,听见陈熹那句很轻的“保重”,顿了顿脚,然而最终也没有说话,只是将门带上了。 保重是相见遥遥无期时才会说的话,他不需要。 因为他们很快就会再见面。 冯子靳的唇角始终带着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意,离开的步伐也从容不迫,不疾不徐。 余田田抱着热狗坐在陈熹旁边,看她的笑容在冯子靳踏出门的一瞬间消失不见,好像一下子明白了什么。 她想了想,把热狗放在地上,低声问陈熹:“既然舍不得,又为什么赶他走呢?” 陈熹说:“他有他的大好前程,为了一个残废耽误一辈子,不值得。” “残废”,多残忍可怕的字眼! 余田田皱眉,“为什么要这么贬低自己呢?你哥哥听到了不知道有多难受。” “我不会在他面前提到的,你放心吧,余姐姐。”陈熹略带歉意地笑了,“只是我自己心里清楚,不管承不承认,我就只能这样了。” 这辈子,除了拖累身边的人,其余什么也做不到了。 不过二十三四的女孩子,眉眼尚未完全褪去属于小姑娘的稚气,可是那双明亮温柔的眼眸里却多出了不属于这个年纪的沧桑。 陈熹现实得可怕,也自卑得可怕。 余田田怔怔地看着她,低头覆住了她的手,半晌才低低地说:“对你哥哥来说,你从来就不是负担,你是他的希望,是他心心念念的小姑娘……我在你回来以前就无数次听他说起你,那时候就觉得,有朝一日能亲眼见见你,那就好了。” “……” “所以现在见到了,你也愿意留下来,今后我会和陈医生一起陪着你。”她拍了拍陈熹的手背,弯起嘴角,“丧气的话就别说了,你该看看你回来以后你哥哥有多开心,这难道还不算是立了大功?” 她抬高声音把热狗从书房里又叫了出来,那家伙摇着尾巴兴高采烈地应声而出。 余田田抬起它的前爪,放在熹熹的腿上,“这个是你主人的宝贝妹妹,今后要好好相处,培养感情,ok?” 热狗的眼珠子咕噜咕噜转,好奇地看着这个坐在奇怪椅子上的人。 陈熹弯起嘴角笑,神情温柔,目光如水。她记得哥哥说的话,热狗是因为她才来到这个家的。 狗也是通灵性的,四目相对,它犹豫了片刻,就把脑袋轻轻地搁在了陈熹腿上。陈熹笑出了声,伸手替它挠痒痒,它一副享受的模样。 余田田又是开心又是羡慕,噘着嘴说:“臭狗,当初我可是花了一个星期给它当老妈子,它才肯给我好脸色看的……” 陈熹没能忍住,一下子笑出了声。 *** 多年的心结终于解开,陈医生因为太高兴,臭脾气也一下子缓解不少。 他心情愉悦地去了医院,逢人便说:“hi,早上好!” 吓尿了一群人。 中午吃饭的时候,食堂里一群外科护士窃窃私语。 甲说:“你们有没有发现今天陈医生好可怕啊!居然一直对我和颜悦色的,早上跟我说早上好,走廊上碰见还笑眯眯问我李医生的手术顺不顺利,我说顺利,他居然跟我说辛苦我了!” 乙说:“这算个毛线啊!我今天起晚了,早上到办公室的时候,没吃早饭脸色不太好。他看见了居然把我叫住,问我怎么回事。我说我没吃早饭,他居然把他的面包分给我了!” 丙说:“最惊悚的分明是今天早上做手术,他让我递手术刀,结果我走神了,把针筒递过去了!我以为他肯定要骂死我,结果他自己把手术刀拿过去了,后来看我一脸惊恐,还安慰我说没关系,下次注意就好了!” 丁迟迟没说话。 甲乙丙一起转过头去盯着她,“咦,你没有什么要说的?” 丁一脸绝望地看着她们身后,“我,我想说……陈,陈医生好!” 所有人一起转过头去,发现陈医生正拿着餐盘笑眯眯地站在她们身后听着这段对话。 甲:“……” 乙:“……” 丙:“……” 所有人都想着完了完了,这下霸王龙铁定要发火了,谁知道陈烁竟然没有生气,只是笑眯眯地问:“原来我在你们心里那么凶啊?” 众:“没,没没没!” 心里都是一副泪奔的画面。 陈烁摸摸下巴,若有所思地说:“我也不是个不接受意见的人,今后努力改正。” 他又露出一抹温柔的笑意,端着盘子一边走开一边说:“你们慢慢吃,吃好喝好啊!” “……” 留下一群更加惊恐的人。 回到办公室后,陈烁给余田田打电话,“我真的有那么凶吗?大家都很害怕我?” 余田田走到阳台上,没好气地说:“你才知道哦?你一天到晚凶神恶煞、面目可憎的,外科的那群小护士不知道多怕你!恨不得敬而远之,最好一辈子不打交道。” 陈烁笑眯眯,“幸好你是儿科的,要不然你也对我敬而远之,那就没有今天了!” 余田田脸红,凶巴巴地说:“什么今天啊?今天怎么了?我虽然不是外科的,但我一样想对你敬而远之,你是不知道你当初对我多过分是不是?你害我在那么多人面前丢脸,把我说得一无是处,你简直就是——” “简直就是罪大恶极。”陈烁好心替她补充完整,“当然罪大恶极了,居然一点不懂怜香惜玉,让你丢脸还凶你,把你的自尊心骂得粉碎性骨折,简直太过分了!” “……”本来有一肚子苦水想倒的,这下子余田田反倒说不出话来了。 陈烁却在那边笑了起来,半晌才悠悠地说:“余田田,要是我早知道今天会这么爱你,我一定从超市外面遇见你天起,就把你捧在手心里。” 冬日阳光正好,从阳台上透过落地窗向外看,整座城市都暖洋洋的,像是泛着温柔的金色光芒。 不远处波光粼粼的湖,触目所及郁郁葱葱的树,远方若隐若现的山岚,还有鳞次栉比干净整洁的高楼大厦…… 春日将近,万物都温柔得令人心生暖意。 她莞尔,低声说:“可是世上没有后悔药,你以前对我那么坏,没办法扭转坏印象了。” “真的没办法了?”电话那头的人慢慢叹气,无可奈何地说,“既然你都这么说了,我也没辙了,只能使出杀手锏……” “什么杀手锏?” “当然是以身相许了!”陈医生的语气一下子又振奋起来,“以前多有得罪,罪大恶极无法弥补,那我就只能以身相许以弥补余护士你吃的大亏了!” 余田田瞠目结舌,半天才结结巴巴地说:“陈,陈医生你真不要脸!” “都贴你脸上了,咱俩一个不要脸,一个二皮脸。”那人还在嘻嘻哈哈。 她嘟囔,“多大的人了还耍流氓,你怎么就不能稳重一点,成熟一点啊?” “我的人生座右铭就是,在娶老婆那天瞬间变得成熟稳重!怎么,余田田你想嫁给我了?” “……什么时候定下的座右铭?” “就刚才。” “陈医生你真幼稚!” “生理成熟就行了。” “成熟你个头!” “你不信啊?不信晚上回来我让你检验一下!” “再!见!陈!医!生!”余田田满脸通红地吼道,“你再这么一个劲儿说有颜色的话,我挂电话了!” 那头传来一阵悠长轻快的笑声,片刻后,那人带着笑意说:“余田田,跟你说说话,忽然觉得整个世界都明亮起来。” 她弯起嘴角,却故意问:“因为我是电灯泡?” “不。”他的语气温柔下来,“因为你是小太阳。” 全世界独一无二的小太阳,美好善良,只要一靠近,就会感受到无与伦比的温暖。 客厅里,陈熹慢慢地拿起脖子上的相机,对着阳台上的人咔嚓一下,定格住了这一刻。 画面上,面颊红扑扑的姑娘低头开心地笑着,因为害羞,脚尖在地上无意识地画着圈。冬末的天气难得晴朗,日光如水,将一切都笼在温柔的光线里。 因为手指的颤动,光线像是钻石一般在画面上开出出模糊却璀璨的花来。 这样一张相片叫什么名字比较好呢? 陈熹沉吟片刻,然后笑了起来。 冬暖花开。 她忽然想起了这么四个字。 第51章 陈耀帆的结局.一 第五十一章 陈耀帆能娶到路芊,很多人都说他这是男版飞上枝头变凤凰的典型。 他们是大学同学,能在上个世纪□□十年代考上大学的人,都是同辈中的佼佼者,众人提起无不竖大拇指的存在。 不同的是,路芊家境富裕,父亲的生意做得很大;但陈耀帆家境贫寒,出生于小县城,父母都是农户,靠养猪种田为生。 大三的冬天,在图书馆上自习的时候,路芊缩着脖子,无意识地啃着笔,眼神又飘到了窗边的那个男生身上。 他怎么就这么不怕冷呢? 临近期末,所有人都不得不白天黑夜地加紧奋战,大冬天的气温冷得心脏都恨不能缩成一团,偏他不怕冷地坐在窗户边上,还把窗户开了一条缝! 路芊光是看着都觉得冷,何况她离窗户还有好长一段距离都冷得手脚麻木了,那个人当真是铁打的不成? 去图书馆自习的第三天,她没忍住,抱着课本坐到了那个人对面。 窗边的一排座位因为气温问题,几乎没有人坐,除了这个人。 所以他抬头看了路芊一眼,低声问了句:“不怕冷?” 路芊一边吐舌头一边说:“感受一下,感受一下。” 这一感受可不得了,就算窗户只开了一条缝,那冷风也呼呼地往脖子里灌。 看了一会儿书,她冷得直跺脚,怕打扰其他人,凑过去轻声问:“诶,你怎么不怕冷啊,同学?” 那人看书看得极为认真,似乎还正看到关键地方,被她打断,眉头微微一皱,声音如常:“我不叫同学。” “诶?”路芊傻乎乎地瞪大了眼睛。 男生头也不抬地说:“这道题还有几步就解完了,你先别说话,等我做完再说。” “……”路芊被他不客气地下达了“闭嘴令”,讪讪地闭嘴了。 她正琢磨着是要抱着书灰溜溜地远离窗边,还是继续这么受冻看下去,结果对面的人就做完了题,合笔抬头看着她,“陈耀帆。” “诶?”她一直处于傻乎乎的状态。 “我说,我不叫同学,我叫陈耀帆。”他不苟言笑,嘴唇紧抿的时候,双颊有两颗若隐若现的梨涡。 路芊看他片刻,咳嗽两声,“哦,陈同学——” “陈耀帆。” “……陈耀帆同学。” “陈耀帆。” 路芊要晕了。 “我跟你又不熟,叫声同学不是礼貌使然吗?非得叫全名不成?” “名字就是拿来叫的。” “哦,这个不重要,我就是想问你坐在这儿不冷吗?” 陈耀帆瞥了一眼开了条缝的窗户,“冷。” “那干嘛还坐这儿?” “熬夜看书,困,在这儿冷得睡不着,越冷越精神。” 他言简意赅,路芊目瞪口呆。 “还有问题吗?没有的话我做下一道题了,做题过程中麻烦你不要找我说话。”陈耀帆低头翻了一页书,开始做题。 路芊看着他,又一次讪讪地闭上了嘴。 这人真难打交道! *** 再一次遇见时,是在食堂吃饭的时候了。 上午的那场考试结束得太晚,交卷已经是十二点三十,等路芊和赵媛媛一起匆匆忙忙赶到食堂的时候,只有一个窗口还有剩菜了。 两人一边吐槽一边坐在空空荡荡的食堂里吃饭,已经有工作人员开始打扫卫生。 路芊眼尖地发现有个学生模样的男生在擦桌子,她小声问赵媛媛:“诶,那个人不是学生吗?怎么在这儿打扫卫生?” 赵媛媛说:“应该是勤工俭学吧。大二的时候九班的李倩也在食堂勤工俭学,好像那样的话可以得到补助,基本在食堂吃饭都不要钱的。” “这样啊。”路芊一边吃饭,一边往那边看。 那个男生手脚很利落,背影高高瘦瘦,看着很能干的样子,再想起自己总被妈妈数落在家不做家务,偶尔为之也会被赶到一边去。 “去去去,你这笨手笨脚的,越弄越脏!我懒得给你收拾残局,小祖宗你还是去一边自己玩儿吧!” 男生打扫着打扫着,离她们越来越近了,等他走到了离她们几桌之遥的地方时,路芊又一次无意中看见了他的侧脸,当下一愣。 “陈耀帆?”她叫出了他的名字。 陈耀帆动作一顿,侧头向她看过来。 她以为他没认出她,于是笑着说:“我呀,就是老叫你同学的那个!” 陈耀帆点了点头,低头继续擦桌子。 她顺势看见了他拿着抹布的手,冻得通红,修长的指节上有了冻疮的裂痕,触目惊心。 一下子就有些吃不下了。 她记得小时候不爱惜自己,大冬天的跑出去玩水,结果后来长冻疮了,疼得她直掉眼泪。后来被妈妈数落了一顿,从今往后都不敢在冬天胡来了,那滋味她可是深有体会。 再看见陈耀帆这双手,她的心里更不是滋味了。 他很穷吗? 每天都在食堂做这种事情? 多数是怜悯,少数是长期身处优越环境的不知民间疾苦,她很同情这个同龄人。 第二天去图书馆看书的时候,她特意去校医院买了一管冻伤膏,小时候长冻疮那一次,妈妈就是给她抹的这个,贵是贵了点,但是效果很好。 进了图书馆,她大老远就往陈耀帆常坐的地方看,然而遗憾的是他并不在那里。 她走到桌旁,把冻伤膏放在他的书上,然后坐在了离窗比较远的地方,埋头看书。 大概半个小时以后,她都快要睡着了,忽然有人敲了敲她的桌子。她抬头一看,陈耀帆就站在她面前,高高的个子害得她要很努力地仰头才看得见他的表情。 逆光,并不清楚,但是从他紧抿的唇角和若隐若现的梨涡可以看出,他好像不太高兴。 “跟我出来一下。”他说完转身就往走廊上走。 路芊亦步亦趋地跟了上去。 等他站定以后,他把手摊开,露出了那管冻伤膏。 他问:“是你放在我桌上的吗?” 她点头。 “为什么要给我这个?” “这是冻伤膏,很有效的。”路芊笑起来,“我小时候也长过冻疮,我妈就给我抹的这个,很快就会好起来——” “我没问你这是什么。”陈耀帆的声音压得很紧很低,“我是问你,无缘无故,为什么要给我这个东西?” “昨天我看见你的手长冻疮了啊……”路芊有些不解,“长冻疮了不抹药,会越来越严重的,何况你还每天在食堂擦桌子,长期泡在水里——” “路芊对吗?”他忽然开口打断她。 “……对。” “这东西你自己收好,非亲非故,用不着可怜我。”陈耀帆沉声说,然后把那管药塞进了她的手里。 “喂,我也是好心好意看你的手那么严重,所以才给你,你这人怎么不领情啊?”路芊有点莫名其妙了,又把药膏塞回去,“你不要就算了,我又没长痘疮,用不上。你要就要,不要就扔掉。” 她转身要走,却被少年一把抓住了手腕。 “多少钱。”他问,“多少钱,你说,我给你钱。” “不用的,你拿去用就好。” “我问你多少钱,你不收回药也不收我钱的话,我就真的拿去扔了。”陈耀帆的语气硬邦邦的。 路芊是真的有点生气了,同学之间送了个药,他非得这么拒人于千里之外。她又不是坏人,又不会因为一管药就要求他偿还什么。 她一把抽回手,“这位同学你可能是误会了,我不缺钱,更不缺这管冻伤膏的钱。我给你,是因为我觉得你的手冻伤很严重,我尝过那种滋味,觉得不好受。你就当我同情心泛滥好了,就喜欢做好事。” 然后她扭头就走,再也不搭理他了。 期末考试很快就结束了,这期间她也在食堂看到过陈耀帆。 他总是一个人吃饭,然后留到最后,端着盆子开始干活。 这个年纪的人多多少少有自尊心,心高气傲不说,至少都不愿意在同学面前露出这样的一面。可是他似乎并不在意,他只是一个人端着盆子,拿着抹布,一下一下动作麻利地干着该干的活。 好几次,路芊就这么远远地看着他。 他很瘦,很高,就好像没吃饱饭似的,看起来身上没几两肉。 其实她有些同情他,因为他看起来不在意这些,但事实上这个年纪的人有几个没有自尊心? 这样想着想着,她似乎也不生气了。 没想到的是,寒假来临时,她居然又碰见了他。 她住在离校不远的市中心,回家之后第一个晚上就去附近的大型超市采购零食。爸爸说她是小耗子,一回家就只会每天咔嚓咔嚓偷吃东西。 她撒娇说:“学校里根本没有什么零食可以吃,你让我回来饱饱口福不行呀?” 爸爸瞪她,“女孩子成天这么贪吃,小心以后被人骗跑!” 但说归说,还是掏出钱夹,“要多少?” 她调皮地一把抓过钱夹,“全都要!”然后高高兴兴地跑出了门。 留下爸爸在后面干瞪眼,“这熊孩子!” 路芊在超市里东逛逛西逛逛的时候,经过了啤酒区。 学生模样的少年站在那里搞促销,推销啤酒,但因为口拙,木讷地说不出什么诱人的台词,正被经理凶狠地数落,说再卖不出去一瓶酒,一定开了他。 她一愣,怎么又是他? 推着车上的一大堆零食走了过去,她叫他的名字:“陈耀帆?” 少年身形一滞,慢慢地转过头来。 这一刻,不气恼是不可能的。 为什么每次最狼狈最尴尬的时候都会撞见她? 本书由(孖妃钰)为您整理制作 本书由福利小说网(www.fltxt.com)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福利小说网提供各种全本小说TXT,pdf,epub,kindle格式电子书下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