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由福利小说网(www.fltxt.com)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福利小说网提供各种全本小说TXT,pdf,epub,kindle格式电子书下载. 本书由(孖妃钰)为您整理制作 《爱入膏肓》 作者:福禄丸子   晋江VIP2015-03-28完结   当前被收藏数:2195 文章积分:27,704,176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究竟是因为病入膏肓才爱上你,还是因为爱你才病入膏肓,谁又说得清。   关于契约这回事——   穆晋北:你想清楚,卖给别人不如卖给我。   沈念眉:你也想清楚,最后你可能血本无归。   穆晋北:没关系,我输得起。有钱,任性!   关于谁爱上谁这回事——   穆晋北:难道不是你对我一见钟情?   沈念眉怒:你有病!   穆晋北摸了摸下巴:嗯,这理由也成立。要不是那时失眠眼花,我大概也不会看上你。   沈念眉:……   基本上,这就是个你有病,我有药的故事。   1.都市文哈,不是民国文。有温馨,有狗血,有虐,主角随时随地作死或掉节操;   2.术业有专攻,如果情节细节不到位,欢迎温柔指出,出口伤人者无视;   内容标签:情有独钟 都市情缘 业界精英 豪门世家   主角:沈念眉,穆晋北 ┃ 配角:叶朝晖 ┃ 其它:名伶,京味,豪门世家   第1章 有人要见你   情向前生种,人逢今世缘,怎做得伯劳东去撇却西飞燕,叫我思思想想心心念,拼得个成针磨杵休辞倦,看瞬息韶华如电,但愿得一霎风光,不枉却半生之愿。   ——《占花魁-湖楼》   枫塘剧院,灯火通明。   这是苏城最老的剧院之一,地板已经陈朽,舞台帷幔也已堆积了灰败之色,却并不影响台前正上演的牡丹亭那惊人的优雅。   演出落幕,观众渐渐散了,沈念眉还是戏中人的装束,默然站在后台边看向观众席。   她在前排最中间预留的位置始终是空着的,她等的人并没有来。   也许以后都不会来了。   在舞台上她是伤春悲秋纯真烂漫的杜丽娘,而在现实里,她早已学会不要抱有太大的希望,便不会太过失望。   她还有很多事要做,千头万绪。   “哎,念眉原来你还在这儿,我还到处找你呢!”王海急匆匆跑到后台来,五十来岁偏胖的男人,走得急了都呼哧带喘,脸上的肉颤巍巍的。   念眉转身,“海叔,找我什么事?”   “噢,是这样。今天不是咱们苏城艺术节的第一天嘛,有位贵客刚来看完了演出,听了你的戏,想见见你本人。你可千万机灵点,嘴巴甜一点,这号人物我们得罪不起的。”   “是谁啊,我认识吗?”   “人家从帝都来的,别说你了,我都没见过。但陪他一块儿来的是陈秘书长,你说呢?”   “秘书长今天在台下?”   “可不是吗?前排最中间的位置,你没看见?”王海也探着脖子往外看了看观众席的方向,“我看你今天心思有点恍惚,怎么,没等到你那位叶律师来捧场?”   王海是枫塘剧院的经理,打理这个地方有二十多年了,可以说是看着念眉他们长大的,很多事瞒不过他。   念眉也只是涩然笑笑,“海叔你这话要是让老师听到了,她该罚我了。”   王海叹口气,“凤颜这不是不在吗?不过不管她在不在,你得听我一句话,女孩子珍重自己比什么都重要,年轻的时候别把一门心思都放在一个男人身上。有的人玩弄了你,还觉得你是高攀他的。像凤颜,年轻那会儿多要强的一个人,要不是信错人也不会过得这么苦,更不会这个岁数身体就垮了。如果不是她身体不好,也许咱们也不会这么艰难。”   “我明白。”念眉从小没有父母,王海虽然为人有些市侩,但对她来说就像一个父亲的角色,说的这些话都是出于对她的关心,她不可能不懂。   王海点了点头,忠言逆耳,但念眉一直都是好孩子,表面柔顺,内心却是很有分寸的,也能听得进道理,否则也不可能临危受命撑起南苑昆剧团。   他以前是昆剧团的司笛,跟乔凤颜曾是同门,关系不错。后来国内的不少剧团剧院改制,他脑子活络,就把枫塘剧院给承包了下来。而乔凤颜的南苑昆剧团没有自己的产业,就一直依附于枫塘剧院。演员的食宿、练功房和表演的舞台都在剧院这个大院儿里,二者算是双生共命的关系。   这些年昆曲一直不景气,剧院也破旧了,很少有盈利情况好的演出找上门来,大家都是举步维艰的过日子。这趟市里的文化节本来是个不错的机会,毕竟小昆班很少有这样大力度的宣传和扶植,本以为上座率会很高的,谁知也不过四成。   一般只有演出特别成功,上座率极高的时候才会有观众意犹未尽地要求再与演员见面聊一聊,所以今天有人这么提出来,念眉还觉得挺意外的。   她抬头看了看墙上的钟,有些为难的说:“海叔,我还赶着出去一趟,跟人约好的时间,晚了不行。能不能让那位客人明天再来,文化节的演出连续演一个礼拜呢,他哪天来都行。”   王海一双眼睛本就不大,上了年纪被脸上的肉挤得只剩弯弯一条缝,平时都是个笑模样,这时也不由苦下脸,“你还年轻,不了解这些人,他们哪里是有耐心愿意等的?说今天见就得今天见,你推脱人家还觉得你不识抬举。你出去是为安子他们的事儿吧?已经被拘留了有两天了?”   念眉点头,“我实在担心他们,今天跟派出所约好了,说是可以见见人。”   “哎,这几个臭小子,就是不让人省心,打架打上瘾了啊?一趟一趟往里头跑,像什么话!”   念眉微微垂眸,“这次不能怪他们,他们也是为了老师和剧团。”   “我明白,今年凤颜身体不好,什么事都管不了,也挺难为你们这群孩子的,又遇上人挑事儿……”他搓了搓手,“依我看,来的这位也不是会提什么过分要求的人,你就应付应付他,应该很快就能脱身。现在剧团不景气,又是多事之秋,许多人不能得罪,只能拉拢,说不定对你们有好处的。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念眉自嘲地笑笑,难道她还能指望一个陌生人帮她把夏安他们弄出来吗?   “快走吧,别耽搁了,客人还在会客室等着。”王海拉起她就走,“也别卸妆了,他对你的扮妆也挺有兴趣的,可能会让你再唱两句,你配合一下也就行了。”   念眉没办法,只好跟他去。   会客室就在王海办公室的旁边,其实平时也鲜少有什么客人来访,连茶具和饮水机都没放,就一套长沙发和矮几,对面的玻璃柜里摆满剧场里大小演出的照片以及南苑昆班得过的奖杯和裱起来的嘉奖信。   苏城地处江南,冬天也阴寒刺骨的冷。屋里没有暖气,这会客室里连空调也没有装,推门进去寒意就扑面而来,瞬间就浸透了身上单薄的戏服,念眉忍不住瑟缩了一下。   她跟在海叔身后,看清了坐在沙发上的男人——只穿一套休闲西服,深灰色的羊毛呢大衣随性地扔在一边,深邃的侧脸轮廓有一半深埋在脖子上厚实柔软的长围巾里,长腿交叠着,手里翻着茶几上早就过期的老旧期刊,耳朵里还插着耳机。   发觉王海带着念眉进来了,他也并没有起身相迎的意思,只是微微仰起头来,目光里的慵懒没有散去,“啊,来了?坐吧!”   他朝旁边的椅子微微一抬下巴,剑眉朗目,带着京味儿的磁性男声,这就反客为主了。   沈念眉身上穿戴了行头,有丝天然的拘谨,只是走近了两步,依旧站着没有坐。   她没想到,这位贵客竟然如此年轻。   如今喜爱昆曲的人,大多要么是高等院校的学生,要么是海外华人华侨,再要不就是上了些年纪的人,对难忘的过去有那样一种情怀。   可眼前的人分明哪种都不是。   二三十岁年纪,天生耀眼的英俊和贵气,说一口地道的京片子,锋芒想藏都藏不住。   总之是那种一看就不是戏迷票友的人,可偏偏他就坐在这里,眼睛里有她看不懂的光亮,隐含某种热切的期盼,不动声色地打量她。   王海张口想要介绍,“穆先生,这位是……”   “我知道,就是今天台上唱女主角的那个。叫杜……”   “杜丽娘。”念眉接话道。   “对,杜丽娘。”年轻男人笑起来,唇畔有小小的梨涡,“是西厢记?”   念眉深吸了口气,“是牡丹亭。”   “牡丹亭……”他咂摸着这三个字,笑意更深。   念眉无奈地看了身旁的王海一眼,他大概也有些不明所以,想着这位帝都来的贵客是行家呢,谁能想到他根本完全不明白今天台上唱的是什么。   “这位先生您贵姓?”她实在忍不住,只好自己问了。   “我姓穆,穆晋北。”   “穆先生。”念眉还是毕恭毕敬称呼他一声,毕竟是买了票看完他们演出的客人,“听说你从北京过来,是专程过来看演出?”   “本来不是,不过这不是遇见你了么?”   他依旧笑意吟吟,却话中有话,念眉不知该怎么应他才好。   “哎,你可别误会啊,我没别的意思,就觉得你唱得挺好。你自个儿一人在台上甩着水袖唱的那段叫什么?”   念眉略一思忖,“寻梦?”   “对,就这个。整场最好听的就这段儿,能再唱一遍吗?”   念眉讶然,“再唱一遍?在这儿?”   穆晋北的眼睛又黑又亮,“是啊,不行么?”   不是不行,只不过这也太奇怪了。明明是不懂昆曲的人,就算错过了一折半折戏也不至于立马就要补上的,而且不看时间场合。   会客室这么小小的一块地方,她也施展不开啊!   他像是看出她在想什么,终于站起来,把矮几挪到墙边去,跟前的两把椅子抬脚就踢开,腾出空地儿来给她,“这样应该行了,有空间,水袖也甩得开了,唱吧!”   念眉不动,手掌在宽大的袖子底下握紧,像看怪物似的地看着他。   穆晋北等了半晌不见她唱,一抬眼就见她那么僵立着,抵触的情绪隔那么远都感觉得到。   他慢慢敛起笑容,看看她,又看看一旁的王海,“怎么了,还有什么问题?”   第2章 我要你唱给我听   咱不是前生爱眷,又素乏平生半面。则道来生出现,乍便今生梦见?   ——《牡丹亭-寻梦》   什么了不起的人物呢,也不过就是纨绔子弟,这么快就露出本来面目,不可一世。   念眉压下心头那丝冷笑,“对不住,穆先生。我今天赶时间出去,实在不能耽搁了。您要愿意听,明天我们还有演出,您赶早来,我给你留个好位子。”   “我真要听戏,还需要你给我留位子?”他像是听到了好笑的事,眸色却很冷,“如果我就要现在听呢?你是不能唱,还是不愿唱?”   王海见他变了脸色,赶紧陪笑,“穆先生您先别生气,年轻孩子没见过世面,总是有些扭捏的。你要喜欢听寻梦这段,明天的演出里还有的,要不您明天再来,我可以给您弄个专场。”   念眉猛地扭头看他。他们明天唱的是占花魁,而且向来也没有包场的先例。文化节的票有一部分是早就卖出去的,临时说要包场,普通观众那里怎么交代?   王海朝她使眼色,先把眼前这尊大佛稳住了再说,其他都好商量,总能想到办法兜住的。   穆晋北把两人这一来一往的神色都看在眼里,唇边噙了丝冷笑,“明天?敢情在王经理看来我就一闲人,什么正事儿都不用干就上剧院来看看戏就行了是吧?万一明天你们又换个说法给推搪过去,我这一趟一趟往这儿跑,说出去好玩儿吗?”   王海额上冒汗,连声说不敢。   穆晋北掏出钱包来,抽出厚厚一沓红色大钞,数也不数,顺手搁在旁边的矮几上,“不是包场么?60一张的票价,你们平时演一场能有多少观众?二十,三十?分不分淡旺季的?我这儿怎么说也够淡季包个全场了吧,现在唱也不委屈你。”   话是对念眉说的,她梳着大头、贴了片子,勾脸上妆的油彩未褪,脸上看不出多少情绪来。但王海是知道她的脾气的,想打圆场又不好开口,只得讷讷地说:“没有丝竹也没有办法唱啊……要不穆先生您在这儿稍等一会儿,我们去找找以前的录音带来做个伴奏?”   穆晋北低头摆弄着手腕上一串珠子,不置可否。   念眉却忽然拉住王海,“不用了海叔,伴奏我这儿有。”   她从后台过来的时候,顺手带上了手机,牡丹亭所有唱段的丝竹配乐里头都有。   穆晋北终于又抬起头来,有几分赞许,又带了几分讥嘲,“想明白了,不玩儿清高了?”   念眉把手机摆出来,打开扬声器,凤眼瞥了瞥桌面上那沓钞票,“我想穆先生是误会了,我本来也没有清高拿乔的意思。相反的,像您这样的人能喜欢寻梦这出戏,我觉得挺欣慰的。”   穆晋北笑着抚了抚下巴,这妮子拐着弯儿骂他呢,“哦?我这样的……又是怎么样的?”   不在乎别人的感受,有钱就把自己当大爷,自视甚高,就这样的。   念眉腹诽,嘴上却不答,只说:“我今天的演出已经结束了,嗓子也乏了,现在唱的可能不入耳,不能收钱,所以这些钱麻烦你拿回去。”   “就放那儿吧!”穆晋北早已重新窝回沙发里去,还没见过这样把肉包子往外推的人,其实他更不在意那些钱,“现在可以开始了吗?”   王海还有些不放心,他也觉得这所谓的贵客实在古怪,就怕是那种不成器的花花公子,有意占念眉的便宜。   他膝下无儿无女,虽然市侩了些,但南苑昆班的这些孩子是他从小看着长大的,平时自个儿跟他们有个小打小闹的争执不要紧,要紧的是说什么都不能让外人欺负他们。   今年是多事之秋,一年上头不太平。以往泼辣厉害的乔凤颜癌症复发,正卧床休养;唱生角丑角的安明他们几个男孩子又出了事,人到现在还羁押在警局。这时候要有人来寻衅,连个帮手都没有,他其实挺担心的。   念眉却向他点点头,示意没事,她自己有分寸。   王海关上门走了,好在他的办公室就在隔壁,万一真有什么不对,他也能及时反应。   乐声起,念眉身姿婀娜地开始唱:“最撩人□□是今年……”   其实唱的挺吃力。这房间里真冷,还开了半扇窗户,站了这么一会儿工夫手脚都冻得麻木了,身段儿真是说不出的僵硬,嗓音也有点发颤。   她拿余光去瞟穆晋北,他倒仿佛一点都不在意,找了个舒服的角度在沙发里半趟半靠的,她一句还没唱完呢,那双眼睛眼看着就迷离起来了。   他是个好看的男人,身材颀长,五官深刻,尤其一双眼睛,潋滟生波。像这样眯起眼来,迷迷蒙蒙地把目光落在一个女人身上,很容易让人误会他是生了心思与人*。   不过念眉总觉得他看起来就像是没睡够,本该精神头儿很好的一个人,却藏着很深的疲倦。   要不是他刚才表现出的一点蛮横,她都不愿相信他是个自高自大的纨绔子弟,因为他实在不像一个富贵闲人。   这出戏唱完得有二三十分钟,唱完再去探望夏安他们大概是赶不上了。她唱到“是谁家少俊来近远”的时候又悄悄睨了穆晋北一眼,他已经闭上了眼睛,窝在沙发里,依旧保持很斯文的坐姿,头不知不觉地往下垂,大半张脸依旧埋进厚厚的围巾里,只看得到又长又卷的长睫和额前细碎的黑发。也许因为冷,他双手抱在胸前,看样子是真的打算睡过去了。   念眉停下来,不知是哪里出了问题。戏是他要听的,怎么这才开了个头他就睡过去了,是嫌她唱的不好,还是有意讽刺她呢?   那是不是意味着她可以走了,现在赶过去,勉强还能赶上约好的探视时间。   穆晋北睡得不深,眼皮子刚耷拉上,唱词一停,他立马就醒了。   “怎么不唱了?继续啊!”即使睡眼朦胧的,也盖不住他那种不容人拒绝的气势。   “你睡着了。”她在陈述一个事实,却满怀疑问。   “所以呢?你平时在台上表演的时候,也在意台下观众的一举一动么?他们不给你叫好鼓掌,你就不唱了?”   念眉没法跟他说理,只好又接下去。   对牛弹琴,再迤逦婉约的唱腔这会儿也都干巴巴的了。   他也浑不在意,这回他不坐了,干脆在沙发上找了个舒适的角度斜躺下来,扔在一旁的毛呢大衣也拉过来搭到了身上,大有就是要任性睡上一觉的姿态。   念眉想起小时候这院子里有一只猫,被食堂的阿姨喂得又白又胖。她有时练功偷懒被师父罚,在院子里扎马步、翻花枪的时候,那猫就趴在墙头懒洋洋的看着她。   穆晋北不胖,但眼神儿就跟那只肥猫一模一样。   沈念眉耐着性子把一出《寻梦》给唱完,唯一的观众已经躺在沙发上彻底睡过去了。   再不可一世的人睡着了都难免有几分孩子气,那样子就像他已经很久没有好好睡过一觉,这趟就是专门到这儿睡觉来了。   唱词全都梗在喉咙里,幸好他不打呼,要是他呼声震天,念眉大概会一水袖甩过去把他给抽醒。   他到底知不知道什么叫尊重人啊,就算她人微言轻不算个角儿,也尊重一下老祖宗传承下来的艺术吧?勉为其难地为他唱,当着面就睡着,这不是赤果果的讽刺吗?   她收了势,婀娜的不再婀娜,婉转的也不再婉转,狠狠剜了沙发上的人一眼,收起手机转身就要走。   她管他是什么大不了的人物,反正她是照他意思唱了,听没听进去就不是她能左右的,唱没唱完他醒来也不会知道。   她走到门口,想了想又退回来,把房间的两扇窗全都打开。本来只有一个小风口的,这下北风都呼呼灌进来了,原本放在矮几桌面上的钞票被风吹得满地都是。   这样好,醒过来不是满天飞霜,而是遍地走钱,所谓醉生梦死,大概也不过是这样了。   第3章 奢望   黄昏月下,意惹情牵。才照得个双鸾镜,又早买别离画船。哭得我两岸枫林做了相思泪斑,打迭凄凉今夜眠。喜见我的多情面,花谢重开月再圆。又怕难留恋,离情万千,好一似梦里相逢,叫我愁怎言?   ——《玉簪记-秋江》   沈念眉出门拦了辆出租车,路上不停地叮嘱司机,“师傅,快一点儿……再快一点儿好吗?”   司机也挺无奈,“已经很快了,交警下班了还有摄像头呢,被拍到超速我这一天就白干了。”   好不容易到了地方,车子停在蓝顶白墙的办公楼前,司机刚从手边的零钱盒子里翻找出三枚硬币,车子的后门已经被砰地关上了。   “哎,还没找钱呢!”他叫住匆忙下车的人,够着身子把零钱从副驾的窗口递出去。   沈念眉从他手里接过钱,没有拿稳,其中一个硬币又落在座椅上,滚到司机的脚边去。   他弯身去帮她捡,却听她有礼却又焦急道:“不用麻烦了,谢谢你师傅,我赶时间得先走!”   她转身就上了台阶。   从剧场后台直接过来,她图方便脚下只穿了双浅口的平底鞋,没穿靴子,偏偏夜里寒潮来袭,一路上坐在车里没动,脚冻得有些麻木了。这会儿走得太急,一不小心踩空失了重心,用双手在台阶上撑了一下才没整个儿摔下去。   身后的出租车司机直摇头,抬眼看了看办公楼门头的警徽。   挺年轻漂亮的姑娘,这么晚了急匆匆地往派出所跑,到底是遇上什么棘手的难事儿?   手心擦破了皮,沈念眉顾不上那种火辣辣的痛感和狼狈,站在值班室门口抬手敲门。值班的民警认得她,瞥了她一眼,“不是让你六点半之前来么,这都几点了?明天重新约时间再来吧!”   念眉急了,赶紧赔小心解释,“对不起,我今天有演出,后台又出了点状况,所以出门就晚了,不是有意迟到的。麻烦你让我见见人,夏安他们是我昆剧团里的演员,不管他们犯了什么错,至少得让我见一面确定他们没事。”   值班的警官不乐意了,“你这是怎么说话呢?人在我们这儿羁押着,少了根头发我们比你还紧张。何况人也没说不让你见,可约好的时间你没来,我们也得按规矩办事啊,就算去医院探望病人也不是随时随地想见就见的吧?”   “我明白的,我不是这个意思……”   另一边儿一位年长的警官开口圆场道:“不是我们不近人情,但凡事都讲个规矩。你们这也不是第一次了,打架斗殴,寻衅滋事,可大可小的。这回对方不肯和解,你一趟一趟跑来看有什么用呢?像上回那样不是很好么?找个好点的律师,把事情了结了,人也就出来了。”   “对啊,上回跟你来的那律师不挺好的吗?他可有点本事的,上次还是你们主动找上门去把人给打了,一点事儿没有,还帮着把钱追回来了……既然找他帮了忙,干嘛不帮到底?”   念眉苦涩地笑了笑,本来嘛,这世上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的事儿就不多。叶朝晖当时不过是顺手帮了她一把,并不欠她什么。   就像王海说的,之前两人走到一起,都是她高攀和强求了。   她不敢奢望他会出现再帮她一次。   其实民警跟沈念眉一样清楚,被打的那拨人才是泼皮无赖。之前是行诈骗之实,骗了剧团的钱,夏安他们找上门去理论的时候把人给打了;这次是因为被追回了一部分赃款,那些人蓄意报复,故意滋事逼得人动手。   昆班里的男人们,拳脚下都有些功夫,那是从小练的。也许下手没轻重,打得对方个个挂彩,有个别还伤得不轻。虽然本来是他们这边占理的,可毕竟动手打了人,对方还不肯和解,这就比较麻烦了,只能暂时拘留,搞不好还得立案起诉。   要有一个熟悉其中所有关节和程序,又知道事情来龙去脉的律师帮他们,事情会简单很多。   刻不容缓的,第二天她就到各个律所去联系律师。农历新年刚过,许多律所一听是这种案子,对方还不肯和解,都不愿意接。好不容易有个颇有名气的律所愿接了,一开口报价就要七万。   他们南苑昆剧团现在处于最困难的时期,别说是七万块钱,就是七千,一下子也拿不出来。   这一天拖过一天去,人在里头要平白多受许多罪。而她也没有更多的时间了,明天又有演出,苏城的文化艺术节,他们承担的表演场次,一场都缺不得。   她从最后一家律所走出来的时候,步履沉重,身体却是空落落的,胃里尤其难受。她还是早晨出门的时候胡乱吃了两个糕团,中饭和晚饭都没有吃,也没有胃口。   心里有说不出的颓丧和懊恼,石头一样堵在胸口。昨天……要不是昨天的演出结束之后被那个莫名其妙的男人给绊住,至少她还可以见夏安他们一面。   一天就又这么过去了,外面天气不好,墨黑的天空中看不到月亮,也看不到星星,她就站在老城区不甚明亮的路灯光晕里茫然四顾。   手机攥在手里太久,手心里都凝起一层薄汗。那个烂熟于心的号码,她想了又想,一个数一个数地输入,又删掉,再输入……终于还是按下了拨号键。   最后一次。她再麻烦叶朝晖最后一次,不是为了她自己,而是为了救夏安他们出来。   她知道他这几天在苏城,他有一个好兄弟在这里定居,马上要举行婚礼,早就订好的日子,他要来观礼。   其实她是很紧张的,即使是在相识之初的时候与他通话,她也没像现在这样紧张过。怕啊,怕听到他冷硬的拒绝或尖刻的讽刺,怕像他们最后一次争吵那样,听到严重刺伤人心的话语从他嘴里说出来。   他们本不是这样的。   她闭了闭眼睛,就在这短暂的两秒钟里,电话通了。   第4章 兄弟情长   俺曾见金陵玉殿莺啼晓,秦淮水榭花开早,谁知道容易冰消。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这青苔碧瓦堆,俺曾睡风流觉,将五十年兴亡看饱。   ——《桃花扇-余韵》   “欢迎光临!先生一个人吗,请问有没有预订呢?”   这样冷的天,迎宾小姐仍旧穿高衩旗袍,只是上身披了不知真假的狐裘,笑容满满,香气袅袅。   穆晋北感冒症状严重,是忍着头痛来赴约的,闻到这香气忍不住又掩嘴咳嗽,咳完了才报上订位的名字:“……陈枫。”   “在二楼包厢,这边,请跟我来。”   穆晋北踏着古色古香的木质楼梯上二楼,楼下有评弹,他鼻塞得厉害,头重脚轻,听什么都嗡嗡的。他随口问了一句,“你们这儿有唱昆曲的么?”   迎宾小姐愣了一下,恭敬道:“不好意思,昆曲没有的,只有评弹。周五到周日还有琵琶和笛子演奏,吹笛的倒是以前省昆剧团司笛的名家。明天就周五了,您要不明晚过来听?”   似曾相识的建议,穆晋北一听就觉得头疼加剧,摆了摆手。   包厢门口的木牌上用烫金的隶书写着“柳摇金”三个字,是这里没错了。他推门进去,聊得起劲的人都是一顿,继而是更大的喧哗。   “二北你可来了,给你留了上座儿,赶紧的!”   “先罚酒啊,罚酒三杯,红的白的自个儿挑!”   穆晋北被陈枫迎上来勾住肩,直接摁在他旁边的位子上,“咱们哥俩都多久没见了?难得见一回,你说你还迟到,我还以为你不来了呢!老规矩啊,迟到的罚酒三杯,呐,罚酒都给你准备好了。”   穆晋北笑,坐下去又站起来,往他肩头捶了一拳,“你小子结婚我能不来么?我前天就到了,昨儿个着了凉,今儿睡了大半天身上都还不利索,要不是惦记你这餐饭,我这会儿还在床上躺着呢!”   “敢情儿是为了好吃好喝才颠儿颠儿地跑来了,不是因为想见我啊,我真是太伤心了!”陈枫装模作样地抹眼泪状。   “扯淡!”穆晋北笑骂,点了支烟,“你媳妇儿呢,怎么没瞧见?”   “今天说好了是单身派对,兄弟几个过,不带女人玩儿!”   他说的豪气干云,坐在另一边的叶朝晖闲闲地插话戳穿他,“是人家不带你玩儿吧?我听说你老婆和她的闺蜜们今天去的俱乐部有猛/男秀,而且都是金发碧眼的,你可得看紧了。”   陈枫一边摸手机一边道:“靠,我怎么不知道?非好好教育她一番不可!”   穆晋北佯装惊讶,“她本身不就是教育工作者么,你还能教育她?”   叶朝晖掸了掸烟灰,继续拆台,“他随便一说,你就随便一听,接起电话他就成三孙子了。要不人家怎么能这么爽快就让他出来跟我们这些狐朋狗友混呢,那叫调虎离山。”   “你!给我等着!”陈枫忿忿朝他一指,那头电话正好通了,果然立马缓下声来,完全换了副面孔,“喂,老婆……没事没事,就是想你了,打电话问问你……”   穆晋北笑着抿了口茶,上好的六安瓜片,茶汤清冽,香而不涩,热滚滚的一口下去,身上暖起来,鼻子也通了气。   叶朝晖就坐他另一边,把台面上斟好的三杯酒放他面前,“别以为可以糊弄过去,罚的酒还是得喝。”   “怎么连你也跟他们一块儿整我?菜还没上呢,先喝三杯我就趴下了。”   “唬谁呢,你的酒量深浅我们还能不知道?”   穆晋北笑着摇摇头,“今非昔比,尤其今天,病着呢,难受的很。”   叶朝晖终于蹙了蹙眉,“还是失眠症的问题?”   他啊了一声,“也不全是,这次来苏城,难得我还睡了两个囫囵觉。主要是感冒,你听不出来么,这鼻音重的……那丫头真狠!”   他在枫塘剧院那沙发上醒过来的时候,简直以为自己睡在大街上。跟前的两扇窗户都大敞着,北风那个吹呀,要再飘点雪,他都能演白毛女了。随手搭在身上的大衣也滑落在地上,不知是不是那丫头扯掉的。还满屋子飞的都是人民币,要不是他真的好好睡了一觉,还以为自己被失眠折磨得出现幻觉了。   真不能小瞧南方的冬天,苏城虽然冷不过北京,可是屋里屋外气温一样低,他是彻底被冻醒的,于是立马就感冒了。   叶朝晖笑他,“这才来了几天,就有艳遇了?你妈不是跟着你一块儿来的吗,不用陪她老人家?”   穆晋北叹口气,“要不是陪她去看戏,我也不会得这场重感冒了。”   那边陈枫正好打完了电话,一听他这话就挤过来,暧昧道:“我都听我爸说了,你跟你妈去枫塘剧院看的牡丹亭,看完了还不肯走,意犹未尽地说有事儿找剧院经理谈。你说你一个大男人,又不懂昆曲,留下来跟人家谈什么呢?要我说,别不是看上人家台上哪个妞了吧?怎么,是不是春/宵帐暖没把你给服侍好,所以才感冒了?”   穆晋北睨他一眼,“你一个快结婚的人了,问这么多干嘛?要是真的,你得有多羡慕嫉妒恨啊?”   叶朝晖却微微变了脸色,“你去枫塘剧院看戏?南苑昆班?”   “原来你也知道,看来这小剧团也不是完全名不见经传。”穆晋北抓了两颗花生在手里剥得咔咔响,“不过你别听陈枫胡说,我几时把正事儿搁一边儿去泡妞了?”   陈枫嘁了一声,“我结婚,又不是你结婚,你来参加婚礼也算正事儿啊?实话告诉你,我老婆那边儿六位伴娘个个都是漂亮体人意的,还等着给我的兄弟团牵线呢!你千万别太严肃把人给吓跑了!”   “不止参加婚礼这一桩。我妈跟朋友合伙开的文化公司在物色合适的项目,这回来苏城她一场又一场地看演出,就是为了这个。”   叶朝晖一怔,若有所思,“你打算买下南苑昆剧团?”   穆晋北摇头,“刚开始看,还不确定,其实我觉得还不错。”   他失眠的毛病是最近几个月才开始的,可能是因为工作压力大,生活不规律,看了医生吃了药都没什么改善,有些治标不治本的药物怕用长了有药物依赖,他也没怎么吃。他陪他妈梁虹女士看了不少演出,京剧、话剧、现代舞……昆曲也看过,但都没有这样催眠的效果。   他是外行,也不明白这是个什么道理。他想着,要么是那丫头唱得太好,要么是唱得太烂,总之只要能让他安稳睡一觉,就算买下整个剧团也不是什么难事儿,反正文化公司也在找项目。   对于失眠患者来说,只要能睡着,做什么都是值得的。   陈枫不明其中原委,只看到穆晋北唇角勾起的笑意,啧啧道:“还说不是看上人家剧团里的谁了,笑得这么荡漾!你知会我爸带你们去枫塘剧院,我还以为你是有意竞标老城区那块地呢!”   穆晋北笑了笑,“你怎么知道不是呢?一箭双雕,不是也挺好么?”   叶朝晖深深看他一眼,“你也对老城区那块地有兴趣?”   “也?这么说你们有谁已经先下手为强了?那我就不跟你们争了啊,别人还好说,自己兄弟嘴里抢食儿像什么话?”   他并没有夸张,几个人初中开始就是同学。附中那地方每年百来号人进清华北大,但偏偏有孩子叛逆不羁打架闹事的,可照样成绩拔尖儿,老师是又爱又恨,他们几个就属于这种典型。   叶朝晖家不在北京,独自求学,几个人里只有他住校。有回不知怎么得罪了高年级的学生,对方大概以为他无依无靠好欺负,在学校门口堵他,六七个人气势汹汹。穆晋北和陈枫都跟他在一起,怕他动手打得狠了背个处分,因为学校对住校的学生更为严厉苛刻。结果没想到背后被人搞偷袭,穆晋北回身一拳过去就把人打趴下了,另外三个吓得落荒而逃。   名声传出去,大伙儿才明白最能打的不是孤勇的叶朝晖,而是一双桃花眼看起来好说话的穆晋北。   穆家的老二,处分是不会背的,只不过他自己也没落着好,那一拳用力过猛导致手骨骨裂,好久都拿不了笔。   那时他化学成绩特别好,最初是不做笔记也不交作业,但一考试就第一名。教化学的老先生说穆晋北你这不行啊,我的课堂笔记和作业,你总得完成一样吧?结果他好不容易开始交作业了,骨裂之后又明目张胆地停了,把老先生气得吹胡子瞪眼。   期末考试总逃不过去,他写不了字,只能过完暑假来参加缓考。老师有意为难,也是怕陈枫和叶朝晖他们几个给他漏题,重新出了套更难的试卷给他,想杀杀他锐气。   谁知叶朝晖他们也申请了缓考,开学的时候陪他一块儿坐一个教室里做那套试卷,最后成绩还是前几名。   这样的交情,他从没想过跟他们争什么。叶朝晖家在海城,高二的时候转学回去了,难得的是最后大学还是跟他们在一处,只不过他学的是法律,不像他们都学金融和管理。   叶朝晖又点了一支烟,“没有,只是最近常听人说起这块地的项目,我只是觉得如果你要参与,法律业务可以交给我。”   “我听说你是刚辞了检察官的铁饭碗,自己开了律所,还以为你只做诉讼业务呢!”穆晋北爽快地笑,“成啊,要是我中了那块地,法律问题一定全都扔给你。”   吃完饭,陈枫拉着叶朝晖还有其他一群人要找地方续摊。   穆晋北就只喝了他们开始斟满的那三杯酒,远不及他平时酒量的一半,但身体不舒服,脚下已经有点儿拌蒜,便推说不去了。   “二北,真不去啊?”陈枫朝他嚷嚷,其实舌头都捋不顺了,“多可惜呀,难得来一趟,兄弟我还想带你见识下江南的美女,那才是真的上有天堂,下有苏杭呢!”   穆晋北使劲在他背上拍了拍,“哥哥我心领了,无福消受。你自个儿悠着点儿,小心乐极生悲啊!”   叶朝晖把车钥匙扔给他,“叫个代驾,开我的车送你回去,这地方不好打车。你在苏城这几天就开我这辆车吧!”   “那你呢?”   “我开陈枫那辆路虎。”   穆晋北也不推辞了,“谢了啊,赶明儿个身体好利索了再做东请你们吃饭。”   陈枫走远了还不忘回头喊,“叫代驾悠着点儿啊,他刚买的新车,别给刮成大花脸!”   一桌子残羹冷炙留待服务员来收拾,穆晋北去了楼下大堂,找了个角落的小桌边喝茶边等代驾过来。   评弹还在唱,他听不懂唱了些什么,四周比较嘈杂,酒气上来也了无睡意,反而越来越清醒。   他只觉得焦躁难受,时间仿佛拉长了好几倍的时间,他叫泊车的服务生催了好几遍,代驾都没出现,只是不断告诉他快了快了,到了会打他电话。   所以当手中的手机铃声响起的时候,他其实已经很火大了。   第5章 怎么是他   他青梅在手诗细哦,逗春心,一点蹉跎。小生待画饼充饥,姐姐似望梅止渴。未曾开半点么荷。含笑处,朱唇淡抹。   ——《牡丹亭-拾画叫画》   “喂……喂喂?”信号不好,沈念眉连着喂了几声,才听到断断续续的声音传来,夹杂在一片嘈杂之中。   “……你在哪儿呢,到底还有多久才能到?”   清冷硬朗的男人声音,却并不是叶朝晖本人。   念眉还不及多问,那边已经显得不耐,语速极快地说:“我在大堂……等你半天了,有你这样的服务吗?三催四请的……”   念眉愣了一下,手机拿到眼前仔细确认了一遍,确实是叶朝晖的号码没错,可接电话的是谁?这声音说熟悉谈不上,说陌生却又仿佛在哪里听过,她一时想不起来。   “这不是叶朝晖的电话吗?他人呢,现在在哪里?”念眉几乎是下意识地问了一句。   那边人声鼎沸实在很吵,不知对方听没听清楚她说了些什么,她也只听到他又报了一个酒楼的名字,离她现在所处的位置倒是不远,然后电话就被挂断了。   她首先怀疑的是不是叶朝晖手机被偷了,可小偷这样明目张胆地接电话好像不符合常理,何况他还真说了个地址。   她觉得奇怪,又有些忧心。叶家的根基在海城,叶朝晖的事业重心也在那边,偶尔到苏城来都是只为办案取证或者看她,对这里算不上非常熟悉。他这样的职业说不准什么时候就得罪了什么人,她怕他会出事。   他们有很严重的分歧,他们许久没有联络,可她还是忍不住会为他担心。   犹豫了片刻,念眉还是拦了辆出租车到那酒楼去。   酒楼是整栋四层的仿古建筑,灯火通明,就处在新老城区交界的地方,临着穿城而过的河水,位置和风景都极佳,门庭若市。   这个时间,微酣或醉酒的人们都差不多正要散去,三三两两地搭着肩在大堂门口拉扯,或者喧哗。   念眉看了一圈都不见叶朝晖的影子,也分辨不出刚才接电话的人是谁,只好又拿出手机来拨过去,“喂,我在大堂门口,你在哪儿?   “进来,大堂32号桌儿!”   念眉跟着迎宾小姐的指引走进去,正对大厅的台上正上演评弹,咿咿呀呀地唱着,为用餐助兴,却没有多少客人真正在、欣赏,不过是附庸风雅。   32号桌在靠角落的位置,她绕过大堂里大大的抱柱,先入眼的是铺着雪白台布的餐桌,然后是男人交叠的长腿、深灰色系的衣裤和捧着茶碗一口一口抿茶的侧影。   年轻的男人坐在那里,气定神闲,大半张脸都隐没在茶碗氤氲的蒸汽里,有那么一刹那念眉真的误以为是叶朝晖。   也许他是跟她闹着玩儿,也许他刚好走开了,有人帮他接了电话……直到那人很快放下茶碗,念眉看清了那刀刻斧凿的侧脸轮廓,不由倒吸了口凉气。   怎么会是他?   穆晋北也抬起头来,看了一眼面前穿羽绒短袄牛仔裤的女人。乌黑的长直发随意扎在脑后,粉黛未施的一张脸,是如今都市里少见的素净,五官非常生动耐看。只是此刻脸上表情微妙,见到他像是很惊讶又像是有几分薄怒,可他压根不记得见过她。   “你看什么呢?”他从沙发座儿里站起来,眯了眯眼睛,“我等了这么半天,代驾公司就派个女司机来?玛莎拉蒂会开么?要不行趁早给我换个人过来。”   念眉想问的话都卡在喉咙里,一时还有些处在状况之外。   难怪刚才电话里觉得他的声音耳熟,那种带了点京味的磁性,原来昨天她才刚听过。   只不过他今天鼻音很重,精神萎顿,看起来不仅是喝了酒,更像是感冒了。   他却没有认出她来。也对,昨天他们面对面的时候,她还一脸油彩穿着戏服,跟现在的模样可相差甚远。   她想问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为什么她打给叶朝晖的电话会接到他这里来,而他又说什么她是代驾……   “嘿,接着!”   她根本来不及多想,那男人已经脱手扔来一团东西,差点直直砸在她脸上。她只好本能地伸手一抓,竟然是车钥匙。   穆晋北揉了揉眉心。他说要换代驾,这女人看着迟登,别等会儿电话里三两句话说不清楚又给换个更糟的来。最重要的是,酒楼的大厅席上有现场表演,吹拉弹唱的,他实在有点儿受不了。   他刚还指着在这儿睡一觉呢,现在却只吵得他脑仁儿疼。   “别愣着了,来都来了,先走着瞧吧!景怡酒店知道么?开到那儿就行。”   他喝了酒,脚步有些虚浮,但身高腿长,很快就走到了门口。   “等一下……”   他对她基本是视而不见,充耳不闻。   念眉只能全力追上他的步伐,车钥匙还沉甸甸地压在她手心里。车就停在对面的马路边,银白色的优雅线条,崭新的漆色和耀目的三叉戟标志,车牌数字是1314。   她不懂车,但这辆车她一眼就能认出来。   车是叶朝晖的,试驾和提车的时候她也去了。他随口问她喜欢什么颜色,她只笑了笑说,我知道你喜欢黑的。   他最后却挑了白色,与她常穿的白色衣裙十分搭调。   回忆有时美好,有时伤人。她胃里隐隐作痛,已经不知该说什么才好,想问的话终于问出了口,声音涩涩的,“请问……你到底是什么人?这辆车怎么会在你这里,叶朝晖呢?”   车头另一侧的穆晋北正打算上车,动作一滞,也终于重新抬起头来看了看她,“你认得这辆车?”   何止认得车,她还认得车的主人。   穆晋北手肘搭在车顶盯着她瞧。沈念眉看不出他此刻在想些什么,却不惮于直直地回视他,仿佛笃定了他这里有她想要的答案。   穆晋北却忽然笑起来,带了点戏谑,“我就纳闷儿大晖那家伙怎么好端端在苏城买辆新车,原来是夜夜笙歌,连代驾都混了个门清儿?怎么,是惦记这车呢,还是惦记上人了?”   他误会了。   念眉要解释,“不是的,我……”   他却一抬手打断她,“我不管你惦记什么,今天这辆车归我。你能不能敬业一点儿,把车给我开回去就行了,哪儿来那么多废话?”   他有一双狭长黑亮的眼睛,但凡有一丝笑意,眼尾都是微微上挑,瞳仁温软如上好的琥珀;可要冷冽起来,就是染了寒霜的尖利刀锋,刮你一眼,都让人生疼。   以往他的耐心可能比现在稍好一点儿,可他今天不知是酒气上头还是重感冒的缘故,头疼的厉害,很不舒服,只想赶紧回酒店去好好睡一觉,完全不想在这里应付一个代驾。   哪怕这代驾是个女人,还挺漂亮。   然而沈念眉对他的认知也几乎定了型——唯我独尊,不考虑别人的感受,昨天第一次打交道的时候是这样,今天亦如是。   “对不起,我是来找人的,不是什么代驾。”她被他噎得不轻,这会儿也索性老老实实跟他交个底,“这车我没开过,也不一定就会开,但如果你能告诉我怎样可以联系到叶朝晖,我可以试着开车送你回去,不收钱。”   说完她也有点窘,像他这样的人又怎么会在乎这点小钱?   果然,穆晋北又深深看了她一眼,含了几分嘲弄的意味。但他没再多说什么,只是快步绕过车头走到她跟前,劈手夺走了她手里的钥匙。   念眉被他推了个踉跄,眼见他猫腰钻进了车子,熟练地打转方向盘,将车子从前后车辆的夹击中开出来。   她这才意识到他要干什么,不顾车子将要飙升的速度,拍打着玻璃试图拦下他,“喂,你停车!停下啊!”   玻璃砰砰作响,穆晋北本想不管不顾的一脚油门将她甩开,谁知速度还没起来呢,她的手在后视镜上带了一下,人已经摔在地上了。   他焦躁地闭了闭眼,打开车门从车上下来,沈念眉已经艰难地从地上爬起来了。   昨天在台阶上没摔下去的那一跤,这回摔了个彻底。手掌蹭破的地方伤上加伤,渗出血来;好在是冬天,穿的多,腿没伤着,只是一侧膝盖的裤腿给磨破了。   穆晋北火大地甩上车门,“我说你怎么回事儿,追着车跑有多危险你知道么?我刚才要加速加上去了,能把你拽得飞出去,你不要命了?”   念眉甩了甩手,“不要命的是你吧?喝了酒还开车,多少人的生命就断送在你这种人手里了,酒驾肇事现在要负刑事责任的!”   因为生气,她屏红了脸,呼吸急促起伏。明明摔得灰头土脸,一身狼狈,可迎着冷风站在那里,却像一枝吹不折的百合花。   穆晋北眯起眼,“你这么生气干什么?是你自己说不会开车,我不自己开回去,难道一整晚陪你耗在这儿?”   “我不是代驾,但我没说我不会开车。”她一时跟他解释不清,把心一横。“景怡酒店是吗?我送你回去。”   这女人很奇怪,她也许真的没开过玛莎拉蒂,但她却能叫出叶朝晖的名字,认出这辆车。   把方向盘交给她,或许还不如他自己开回去。可刚才这番纠缠,夜幕下的豪车和追着车摔倒的平民女孩已经充分把人们的八卦心理给调动起来了,周遭不仅有人围观,还有人公然打开了手机摄像头……   他实在头疼鼻塞得厉害,也不想上任何社会新闻的版面,没法多加思考,一把拽住她就塞进驾驶位,自己坐上她旁边的位置,命令道:“开车!”   这空间真是陌生又熟悉,念眉摸索了一会儿。好在她之前乘过两次,没吃过猪肉还见过猪跑,总算让车子动起来了。   这晚如果不是天气太冷,应该会有更多人见识到一辆崭新的玛莎拉蒂以45码的速度在沿河的主干道上爬行。   穆晋北开了一点窗户,冷冽的夜风灌进来,却没能让他清醒,反而越发昏沉,头疼得像要裂开一样。   他摆弄了一下手机,蹙起眉头,终于明白这个女人为什么会不断提起叶朝晖。   他拿的是叶朝晖的手机,一定是他们刚才一块儿吃饭的时候拿混了。   她认识叶朝晖么?可她的来电在这部手机上也没有显示任何名字身份,只是一串阿拉伯数字,让他误以为是酒楼泊车处为他叫来的代驾。   他不由回头看她,有点好奇,“你叫什么名字?”   “沈念眉。”   “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他隐约觉得她有点熟悉感了,甚至是她的名字,似乎也在什么地方听到过。   念眉没回答,她装在口袋里的手机铃声响了,是她自己的昆曲唱段,响过一遍她没接,又接着响第二遍。   穆晋北怔了怔,然后挑眉看她,“你手机在响,怎么不接?”   “我在开车。”车子刚上了高架,她全副心思都放在前方路况上,有点尴尬,拿出手机递给他,“能不能帮我看看是谁?”   穆晋北瞥了一眼,“晓音。”   她仿佛松了口气,但又似有些失望,“那没事……”   程晓音是她师妹,大概是见她那么晚了还没回去,打电话来问平安。   穆晋北又深深看她,没再说话,靠在椅背上闭起了眼睛。   景怡酒店处在黄金地段,在苏城这个不算大的城市里,到哪儿都不算太远,可她硬是开了40分钟的车才到。   “到了,是这儿吧?”她一边打量窗外气派的酒店门厅和大楼,一边叫穆晋北下车,可却没有任何回应。   她这才发觉他似乎是睡着了。   “喂,到酒店了,下车吧!”她试着推了推他肩头,他只哼了一声,没有醒来的意思,呼吸沉重而急促。   他似乎是正感冒呢……念眉探手往他额头一摸,果然温度烫手。   第6章 冤家路窄   意瓓珊,几度荒茶饭,坐起惟长叹。记西楼唤转,他声声扶病而歌,遂把红丝绾。蓝桥咫尺间,蓝桥咫尺间,谁知风浪翻?常言好事多磨难!   ——《西楼记-拆书玩笺错梦》   生病了还喝酒,难怪发烧不舒服了。   她想幸灾乐祸说声活该,昨天就是这个莫名其妙的男人耽误了她宝贵的时间,害她没能赶上约定的时间去探视安子他们。   没想到冤家路窄,今天又让她给碰上了。   不过要不是她,他大概也不会生病。   这么一想又有些愧疚,况且她还没弄清楚为什么他会拿着叶朝晖的手机、开着他的车。   她从车载冰箱里翻出冷藏的矿泉水,贴在穆晋北的脸上,冰凉的温度激得他一凛,终于醒了过来。   “到了?”他嗓音沙哑,眼睛里拉满血丝。   “嗯,可是你在发烧。”   他坐直了身体,忽然笑了笑,“这还不都是拜你所赐?”   念眉的表情有些僵,“你……这是什么意思?”   难道睡了一觉,他终于想起她是谁了?   他却只是一哂,“没什么。只是没想到苏城的冬天这么冷,吹吹风就发起烧来了。这样不行,还是去医院吧!你知道哪家医院离这儿最近,直接开车过去,你手上的伤也要处理一下。”   不说还好,说起来她手心还真是隐隐作痛。   市三院就在附近,大冷的天,晚上急诊也没多少病人。医生量了体温,问了病情,毫不犹豫给穆晋北吊上了盐水。   念眉处理好伤口走出来,看到他百无聊赖一个人坐在输液区,精神似乎好了一点,不像刚才那样昏昏欲睡了。   他也看到了她,“你手怎么样了,还能动吧?”   “蹭破点儿皮而已,哪有那么夸张。”   “那就好,麻烦帮我找个空的药盒来,长形那种,绑在手下边儿。我这还得挂一两个小时呢,万一弄脱针就不好了。”   因为生病,他精神有点恹恹的,缩在一长排座椅的尽头,有点像个小孩子。念眉没法拒绝,只好起身帮他去找,又请护士来帮他用胶布绑上。   “哎,我有点口渴,再去帮我买瓶水呗!有咖啡最好,来杯热咖啡。”   念眉不由气结,他是把她当丫鬟使了,手上的伤没大碍就该伺候他?   她瞪他,却见他嘴上烧起了泡,想想他这39度的高烧有她一份儿功劳,又有些于心不忍。   医院的自动贩售机里没有灌装咖啡,这个时间,连转角处那种一元一纸杯的廉价咖啡都已经售罄,她只好匆匆买了两瓶矿泉水。   回来发现他手上的药盒已经绑好了,垂着头不知跟护士说了什么,惹得年轻的护士小姐笑容灿烂。   天之骄子,风流成性,走到哪里都不乏人嘘寒问暖。   她走过去,把水递给他,“没有咖啡了,只有这个。时间也不早了,如果你没什么事的话,我先回去了。”   穆晋北没吭声,咕咚咕咚直往口里灌水,像是渴了很久的旅人终于遇上绿洲,全然顾不上旁的。直到她真要走了,才咂了咂嘴问:“你怎么认识叶朝晖的?”   念眉脚下一顿,回身正触到他的两道视线,“你不当我是代驾了?”   他笑起来,“就凭你这开车的技术,代驾公司的老板心得有多宽才敢让你接活儿上路啊?”   她脸色一红,“我驾照拿得早,但现在是不常开。”   “所以我想弄明白你究竟是谁,毕竟大晖是我哥们儿,要让你联系到他,总得确认你不会害他才行。这年头各种老千骗子海了去了,知人知面不知心嘛!”   他这么说,证明还没想起她来。念眉反而松了口气,“他……是我朋友。”   穆晋北笑得有些意味深长,“这话可太含糊了。朋友分好多种,酒肉朋友、男女朋友,你跟他是哪一种?”   她沉默半晌,“他曾经做过我的代理人,帮我处理过案子。”   “什么样的案子?”   她抬眸,“这很重要吗?”   穆晋北姿态放松地靠向椅背,“他以前是检察官,自己出来做律师接案子时间不长。我只是想,也许你们认识的日子也不长,你这么急着找他,应该不是为了叙旧吧?”   念眉抿了抿唇,其实她与叶朝晖的纠葛三言两语很难跟外人讲清楚,但她这回也的确是有求于叶朝晖。   “之前是有诈骗团伙骗了我老师的钱,那里面有为她治病的钱,也有单位的公款。有几个同事咽不下这口气就找到那伙人把人给揍了一顿。我委托他作为律师,把人捞出来,钱也追回来一部分,没想到那些人报复……”   “你那些同事受不得激,又跟人动手,成了二进宫是吧?”穆晋北已经猜出事情的来龙去脉。   念眉点头。   他嗤笑,“还以为多大点事儿,找他都有点小题大做了,他收费可不便宜,你确定你付得起?”   念眉咬牙,“我会想办法。”   只要不是让她一口气拿七八万块钱出来就好。   穆晋北睨了她一眼,伸手道:“你的手机拿过来。”   她眼里透出戒慎,但旋即明白过来,连忙递过自己的手机给他。   穆晋北拿在手里看了看,很老的三星,简直可以当成古董的老旧款式,难为她保养的还不错。他想起她用昆曲作的铃声,戏谑地问:“这手机还可以自定义录入铃声?”   她看他一眼,“为什么不可以?”   穆晋北不说话了,手指在键盘上一个数一个数地输入,输到一半,忽然又像想起什么似的,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单子给她,“噢,对了。刚才只挂了个急诊的号,药费还没交呢,能不能麻烦你先帮我垫上?我的钱包不知丢在哪儿了,可能在车上,去拿怪麻烦的。”   念眉瞠大眼睛,“什么……我帮你垫付?”   “嘘,小点声。刚才那护士催我去付款,我跟她说钱包都在女朋友手上,你这时候拆穿我多伤人自尊啊!”   念眉深吸口气,脸皮厚成这样,还怕伤什么自尊呢?   她想要拒绝,可他的手指就停在手机按键上,笑意吟吟的,“放心,只当是借给我的,很快就还给你。你信不过我难道还信不过大晖?我们今天一块儿吃饭拿混了手机,这会儿我的手机在他手里。我把号码给你了,你尽可以打给他,他先帮我把钱还上也行,你回头再找我追索也行,反正不怕找不到我,对不对?”   他就是吃定了她急于找叶朝晖帮忙,她就算恼羞成怒也没有办法。   身上最后带的两三百块钱也全进了医院的收费系统,念眉被这一刀斩得肉疼,也不指望真的还能收回来了。   好在穆晋北已经把完整的电话号码输入了她手机,“这是我的电话,大晖跟我另外几个哥们儿晚上去续摊,玩得嗨了大概还没发现拿错手机,这会儿应该是没电关机了。你明天再打了试试,肯定能接通。”   念眉却抢过他手中叶朝晖的手机,照着自己手机屏幕上那串号码拨出去,看见的确显示的是穆晋北三个字,才把手机还给他。   “这么信不过我?”穆晋北好整以暇地看着她,“那怎么刚才连我名字也不问,不怕我也是骗子?”   何必多此一举呢?他们昨天就已见过面,他不知道她姓甚名谁而已。   她又多看了几眼那部灰色金属外壳的手机,心头有点悲凉。叶朝晖的通讯录里没有她的名字,或许如今她对他而言也仅仅就是一串数字代码而已,记不记录无关紧要。   他们终究要成为陌生人。   穆晋北看起来又有些睡意了,眼皮半睁半闭,还不忘提醒她,“沈小姐,我找你借的钱,一定要记得来找我讨啊,我是不会赖账的。”   有句话说得好:男女之间最暧昧的事莫过于借东西,一借一还便有两次见面的机会。   他们一定还会再见面的。   第7章 陪吃陪喝   行到那旧院门,何用轻敲,也不怕小犬牢牢。无非是枯井颓巢,不过些砖苔砌草。手种的花条柳梢,尽意儿采樵;这黑灰是谁家厨竃?   ——《桃花扇-余韵》   沈念眉回到家已经是半夜了,她心里有事,睡不踏实,很早就醒过来,只能穿戴好了,去剧院的食堂买早饭。   她从小跟老师乔凤颜一块儿住,乔凤颜是不做饭的,好在剧院有自己的食堂,她们一日三餐便都在食堂里解决。   乔凤颜一辈子没有结婚,却未婚生女,女儿乔叶比沈念眉大几个月,两个女孩子像亲姐妹一般长大。   乔叶没有继承母亲的衣钵去学戏,而是醉心书本,读书成绩很好。她考上市里最好的重点中学后,选择了住校,一个月都难得回来一次。可即使回来桌上也没有家常菜,甚至农历新年的时候食堂不开伙也叫不到外卖,三个人只能窝在家里吃速冻饺子。   念眉这才缠着食堂颠勺的师傅教她做菜。她悟性高,动手能力也很强,学了一段时间就有模有样,家常的菜式和点心都难不倒她。后来只要不耽误演出,家里的饭菜都由她来做。   几年前,乔凤颜被查出罹患卵巢癌,第一次手术住院之后,乔叶在外求学不在身边,照料她的担子就落在了念眉身上。于是那段时间她又学会了煲各种粥和汤,换着花样地给老师调理膳食。   如今乔凤颜旧病复发,恰好乔叶从国外回来,接乔凤颜去了海城做治疗。念眉一个人守在苏城的老房子里,要顾着昆剧团的事,就不太能顾得上自个儿了,三餐也比较潦草,大多都是在食堂里吃。   她打了一份白粥和粢饭糕,往回走的时候在宿舍门外遇见了程晓音。   冬天日头升得晚,天色还不太亮,程晓音裹着厚厚的外套和围巾,行色匆匆地往外走;兜帽上的貉子毛模糊了她侧脸的轮廓,念眉差点以为看错了。   “晓音。”她叫住师妹,“这么早,要出去?”   程晓音有一刹那的不自在,见是她又很快放松下来,“师姐,你也这么早?昨晚你上哪儿去了,我打电话你都没接。”   “有点事耽搁了。”想到穆晋北那个要挟她付医药费的纨绔,念眉都不愿多提,只问道:“今天下午还有演出呢,你要去哪里?”   “我……我去拍照,跟杂志社约好的。”晓音低了头,声音也越说越小,终归还是有点心虚。   念眉沉默了几秒,“下午三点开演前能赶回来吗?”   “能啊,肯定能。”晓音见她没有苛责的意思,又喜笑颜开,忙不迭地保证。   念眉点点头,“前天唱得不错,女小生呢,很不容易,只是还有进步的空间。”   晓音撇了撇嘴,“你就安慰我吧,要不是配戏的人是师姐你,我都要紧张得张不开嘴了。我看观众不多,会不会是一听说柳梦梅是女小生唱就都不愿意听了?”   “别胡思乱想,就算不景气也肯定不是你一个人的原因。今天唱《占花魁》,你演秦钟也要加油。毕竟女小生少,文化节这么难得的机会,说不定就红了。”   晓音有点不以为然,昆曲又不是流行音乐,再红能红到哪里去?她一个月的底薪加演出收入还不抵她做平面模特一次赚得多,要不是因为自己是戏曲学院毕业的,完全放下专业太可惜了,她可能都不会在剧团继续硬撑下去。   当然这些话是不能对沈念眉讲的。   乔凤颜在的时候定过规矩,剧团在职的演员不得私自到外面接演出走穴。她要求严格,为人苛刻,骂起人来不留情面,大家都怕她,很多撑不住的人就走了。   但念眉不是这样,她知道昆班现在处境艰难,有人在外找了私活,只要不影响正式的排练和演出,她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程晓音是她招进剧团的,算是有知遇之恩,又是同龄人,说话没有那么多顾忌,“说到红啊,师姐你是不知道,那杂志社的摄影编辑到现在还惦记着你呢,要是当时你肯跟我一起上镜拍照,现在你在圈子里才应该是红了。”   念眉听了只是笑笑,“你看我这么忙,手头的事情都顾不过来了,哪还有时间做别的。”   晓音垮下脸,“这次文化节的演出强度挺大的,这么多戏,不会都靠我们几个人撑吧?安子哥他们怎样了,什么时候能出来啊?”   念眉的心往下一沉,眸中染上忧色,但还是故作轻松安慰她,“没事,我有办法的,你就别担心了。先顾好这几天的演出,不能让人看轻了咱们。”   晓音点头,背影终究还是消失在晨曦的薄雾里。   早饭变得食不知味。   念眉拿出手机,看到通讯录里那个刚被新加进去的电话,犹疑了片刻还是拨了过去。   她比之前更加紧张。叶朝晖错拿了别人的手机,她怎么知道这号码,还这么及时就打电话过来,他一定会问的,她都不知该怎么回答。   可只要能救夏安他们出来,她可以尽力解释,也不在意他与她的嫌隙是不是会因此而更大。   电话通了,她听到自己的声音还算镇定,“喂,叶大哥,是我。”   那头的呼吸声微微顿了顿,然后是男人的轻笑声,“沈念眉,这么快就来催我还钱了?”   又是穆晋北?!他仿佛完全没受昨晚醉酒和高烧的影响,居然一下子就叫出她的名字来,念眉觉得有点晕,“怎么……怎么会是你?”   “很意外么?你打的本来就是我的手机号儿啊!”   是了,这本就是他的手机……只不过她没想到他们那么快就把拿错的手机换了回来!   念眉揉了揉眉心,不知这是上天的玩笑还是考验。   “……对不起,我不知道你们手机已经各归各位,打扰了。”她实在没什么可说的,立刻就想挂断电话。   “说不上打扰,毕竟我还欠你钱不是吗?你现在在哪儿,我过来一趟。”   她没指望他真会还上昨晚的那几百块钱,但总不会有人跟钱过不去,尤其是如今窘迫的她。   穆晋北还是开的那辆玛莎拉蒂,在距离枫塘剧院五百米开外的枫塘桥边停下,摇下车窗,朝等在那里的沈念眉吹了声口哨,“你就住这附近?”   她没回答他的问题,整了整被风吹乱的围巾,伸手道:“昨天的医药费一共是317块7毛,发票在这里。零头不要了,你还我三百就好。”   冬日早晨的阳光并不刺目,穆晋北却带着大大的墨镜,唇角勾了勾,“先上车再说。”   “不用了,我还有事,你把钱给我就行。”   他不动,倒也没有生气,清醒状态下的他似乎更有耐心,手握着方向盘,淡然坚持道:“上车。”   枫塘桥是座重新修整过的老石桥,平时有早市,道路两边摆满水果、蔬菜和简易的早点摊头,来往的行人和自行车也不少,中间堪堪能让两辆车一南一北擦身而过,早高峰时一不小心就会堵起来。   穆晋北这辆扎眼的豪车虽然是停在桥边,但前后很快就乱成一锅粥,他车上音乐声又开得很大,开着车窗远近都能听见,引得过往的车辆行人纷纷侧目。   他倒不急,念眉脸皮薄,不得已只好拉开车门坐上去,“现在可以还钱了吗?”   他笑了笑,“不急,我还没吃早饭。你们这里的点心好像挺出名的,哪儿最正宗啊,带我去尝尝!”   念眉转身就打算开门下车,他无理取闹,她没有奉陪的义务。   谁知车门已经落了锁,车子也缓缓动了起来。她气不过,“你到底想怎么样?”   他目光直视着前方,仍旧轻描淡写扔给她一句,“今儿一大早就打电话找叶朝晖为的是什么?你不想救你同事了么?”   念眉愣了,“你……”   “先吃东西,说个最有名的地儿吧,咱设个gps抄近道直接杀过去。甭想着蒙我啊,不好吃可就什么都不算数了。”   两人去了颐春居,工作日客人不多,不费吹灰之力就坐上了二楼雅座的临窗位。   念眉本来想问穆晋北刚才提到夏安他们的事是什么用意,可是没好意思问,因为他吃得太投入了。桌上摆满装点心的屉笼和瓷盘,他就低头狼吞虎咽,将它们一个个清空,还不时抬头招呼她:“吃啊,怎么不吃?你别说啊,这个汤包,还有那个海棠糕,味道真挺不错的!”   珍馐美味摆在眼前她也吃不下,早晨那点简单的食物都还没有消化,石头似的顶在胃里。她对他的好胃口几乎有点惊讶,“真有那么好吃?”   “原本也没那么高期待。”他实话实说,“不过是看了舌尖上的中国,看这些点心色香味美,还各有各的典故,在点心师傅手里雕个花儿啊鸟儿啊,惟妙惟肖的,就馋了,一直想找个机会好好尝尝。”   念眉笑了笑,“其实也没那么多讲究。”   她在这城里长大,小时候吃到的那些味道,大多形色粗犷,未必就不如这里可口。   “不讲究就只有将就了,我是不肯将就的。也许你觉得这种地方贵,雅座的茶位费就要人均一百,不值当。但在我看来,这样的口味、服务和环境,瞧得过眼,让人舒服,就值了。”   念眉心头一震,怪她刚才没留意菜单,这儿的茶位费竟然就花费了两百?那再加上这些吃的和一壶热茶,岂不是随随便便就几大百出去了?   他不会打算让她掏钱请这一顿吧?   第8章 尽不尽兴   今宵酒醒倍凄清,早月印窗棂。好天良夜成虚景。青鸾杳,好事难成。翡翠情牵金屋,鸳鸯梦断瑶笙。独坐伤春不忍眠,信知一刻値千钱。庭中淡淡梨花月,偏透疎棂落枕边。   ——《红梨记-亭会》   穆晋北像是能看透她的想法,一双桃花眼因为笑意而微微弯起,“你不动筷子,难不成是怕我让你出钱?还真把我当骗吃骗喝花女人钱的花花公子了?”   他掏出钱包给她验明正身,鼓鼓囊囊的黑色皮夹,隐约透出百元大钞的粉色边角。   她脸颊发热,“谁说钱的事儿了,我刚刚说的是匠心。”   有匠心而不匠气,没有花哨的食物一样能做的好吃。   他终于抬头好好看了她一眼。   最后他却是用信用卡付的帐,让她想起叶朝晖,他们都有一样的习惯,无论消费多少,能刷卡的地方一定是刷卡。   他走到离车几步以外的地方打了个电话,没讲完就回过头来叫她,“哎,发什么愣呢?你那几个闯祸的同事归哪个派出所管?”   她这才回过神来,“永安街道。”   他点点头,对着手机重复了一遍才挂断了,朝她扬了扬下巴道:“走吧!”   她不知他说的走是要走到哪里去,“我们现在要去派出所吗?要不要交罚款或者赔偿金?我身上没带那么多现金,得回去取。”   “谁说要交钱了,擎等着人联系你就行。到时见着人了,记得交代他们别乱打听、别乱说话,万一那帮无赖再寻上门挑衅生事儿,我有的是办法治他们,犯不着受他们的激跟人动手,听见没有?”   他大家长似的发号施令,语气里看似隐含不屑,但沈念眉知道他是能帮她的,既感激又有些不安,“谢谢你,可是……你为什么愿意帮我?”   他看都没看她,“你不是认识叶朝晖么?他是我发小,初中就同班,一块儿长大的,不一般的情分。”   她微愕,“所以呢?你就连他公事上认识的普通朋友都肯帮么?”   他笑了笑,“你别误会了,我问过大晖,他的说辞跟你一样,你们只是公务上有往来的普通朋友。我肯帮你,是因为你那些同事够仁义。这年头三句话不对版就抄酒瓶打得人家脑袋开瓢儿的人海了去了,那是为自个儿,泄私愤。可你同事他们不同,你听说过几个人为了老师的事儿把别人给揍了的?”   这话怎么听都还有点冷嘲热讽的意思,念眉心头苦涩,也没法多计较什么。   只有公务往来的普通朋友吗?也许如今在叶朝晖眼中,他们的关系的确不比这个更深,分手的恋人其实是连朋友都没得做的。   只不过这样异口同声说谎的默契,让人觉得无端的讽刺。   穆晋北开车开得很平稳,即使在车流不多的高架路上也没有风驰电掣地飙车,这倒跟叶朝晖不一样,他那样一个外表看起来严谨稳重的人,车却开得很野。   只是穆晋北终究对苏城不够熟悉,在立交桥上转了一圈之后竟然朝城区相反的方向驶去。   “我们好像走错了。”   “嗯。”他淡淡的,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又看了看前方的路牌才问,“前面匝道下去是平沙湖,那是什么地方?”   念眉说:“是苏城郊外的一个天然湖泊,冬天有候鸟飞来过冬。”   “是平沙落雁的寓意?”   “嗯,以前是有大雁、白鹤之类的,现在环境不如从前了,鸟也少了,大多都是野鸭,我们本地人也叫它野鸭湖。”   穆晋北笑了笑,似乎来了兴致,“是吗?那正好去看看。”   念眉没有他这样的闲情逸致,可是这会儿坐在车上没办法中途调头回去,城际高速路上也不太可能打得到出租车。何况他刚刚帮了她的忙,她也不好太不近人情了。   平沙湖范围很大,他们下车的地方并不见野鸭。   “这里风景不错啊,往前走走。”   穆晋北兴致不受影响,一直沿着堤岸往前走,念眉只好紧跟他的步伐。   她心事重重,无心欣赏暮冬的景色,旷野和水面上冷冽的风更让她觉得空茫茫的,一颗心怎么都落不到实处。   冷不防前头的身影突然停下来,她直直撞了上去,眼前一阵发黑。   穆晋北转过身笑了笑,“想什么呐,这么入神?”   “没什么,下午我还有事,不能耽搁太久。”三点开始的演出不能误场。   他点点头,也没问她是什么事,只道:“你不是说这儿有野鸭么?看到就走呗,用不了太久。”   念眉四下眺望,“这附近有湿地,去年圈起来建了保护区,有人工投食的地方,也比较安全,大概鸟儿都往那里面去了,在湖面上活动的少。”   “南野湿地?”   “你知道?”她稍稍有些惊诧,毕竟这里远不如大名鼎鼎的西溪湿地有名。   他只笑不说话,念眉有些感慨,“其实以前很容易看到鸟群,后来湿地圈起来,能看到的就少了。不过也幸亏建了这样一个保护区,再不保护,不知有多少人觊觎这周边的地皮。一旦开发起来,不知环境又得毁成什么样,说不定以后就真的再也看不到候鸟了。”   穆晋北点了支烟,“看起来你很反感商业开发?”   “也不是,我只是觉得现在太过火了,自然和传统的东西反而留不住,可惜了。”   “那是因为好处没落到你身上。要是有人愿意买下你住的地方,出价能解决你眼前所有的难题,还能保证你今后衣食无忧,你卖不卖?”   念眉愣了一下,内忧外患之际,连这样的假设都如同事实一般具有诱惑性,可她还是坚定地摇头,“不,我不卖。”   他席地而坐,双手撑在地上,逆着光看她,又是那种兴致盎然的模样,“为什么?”   “你从小长大的地方,你会卖掉吗?”   他勾起唇角,“那可说不准,得看对方出什么价儿。”   所以说他们不是同一类人。念眉深吸一口气,不愿回忆起与叶朝晖之间那番似曾相识的争执。   穆晋北却怡然自得,曲起一条长腿坐在那里,看着湖面换了个话题道:“这湖也不算大,冬天不结冰么?”   念眉摇头,“苏城的冬天难熬,但气温很少到零下的,湖水不会结冰,跟北京不一样。”   他似笑非笑,“你知道北京什么样儿?你去过么?”   “十年前去过一次。”   他倒有些意外,“也是冬天时候去的?看见故宫长城的雪和后海的冰了?”   她垂眸掩住一丝窘迫,“我不是去玩儿的,待了一天就回来了。”   “那是去干嘛?”   “拜访一位老师,请她到苏城来一趟。”   现在想来,那时候乔凤颜的身体状况就不好了。有重大演出任务在眼前,她却生了场病,失声无法登台。念眉孤零零一个人踏上去北京的火车,到北方昆剧团找乔凤颜的一位师姐来救场,在雪地里等了近两个小时,最后也没见到人。   都说下雪不冷融雪冷,那会儿就正好是积雪融化的时候。她没看到纷纷扬扬的雪花飘落,只记得屋檐下细细的冰棱子和墙角一团一团没有化完的脏兮兮的雪球。腿脚来回走动也还是冻得麻木,鞋子被路面上泥泞的雪水浸湿,最后她印象中只留下那种彻骨的寒冷了,对雪的美没有印象。   穆晋北挑了挑眉,再想多问,就听到她的手机响。   念眉接起电话,听了几句,眸子一下子亮起来,“……真的吗?好的,我马上过来……嗯,很快。谢谢您!”   穆晋北睨她一眼,“派出所打来的?”   “嗯,安子他们可以出来了,让我去办手续。”她没想到会这么快,喜悦溢于言表,而这一切都是他的功劳,“谢谢你,真的太感谢了!”   “所以现在就得走?”   她知道他还逛得不尽兴,可心里实在着急,“他们说下午可以去办手续,但我三点还有演出……”   本来以为他会表达不满,但转眼他手一撑已经站了起来,拍了拍掌心的土,“行了,现在就走!”   她没料到他这样好说话,一时间觉得自己好像扫了他的兴,“没关系……如果你想继续在这儿待着,我自己拦辆车回去就好。”   “这附近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你上哪儿去拦车?我不是是怜香惜玉啊,就是担心你万一遇上不安好心的司机,有个三长两短的意外,还得把我给牵扯进去。”   他转头看了看平沙湖的水面,牵起一丝笑意,“不过这湖水不结冰,钓鱼倒不错,改天有机会再来。”   第9章 不想再经历   步虚声度许飞琼,乍听还疑别院风。凄凄楚楚那声中。谁家夜月琴三弄,细数离情曲未终?   ——《玉簪记-琴挑》   穆晋北开车送沈念眉到派出所门口。   “我就不进去了,你自己机灵点儿。刚才交待你的话都记住了吗?”   念眉点头,“记住了,谢谢!”   这样令人提心吊胆又无可奈何的窘境,她也不希望会再有下次。   她急匆匆地下车,看来真的是为这事焦心,其他的就算忘了什么也不打紧。   等她想起来的时候也不知他还在不在苏城。   陈枫打电话来,穆晋北边开车边用蓝牙接了,“新郎倌儿,什么事?”   “二北,你拿到礼服了?款式还行吧,合身不合身?”   他笑,“你拿我们的尺码专程到日本订做的礼服,还能不行么?”   “我说你今天怎么那么早就到了?叫你过来试礼服,还想中午再一起吃个饭的,谁知道我到那儿人家说你都走了。”   “昨天我跟大晖的手机拿错了,着急换回来。白天我还有事儿,就没多耽搁。”   陈枫八卦道:“我听说了!我说你俩真够可以的,一见面儿就闹这么大一乌龙。怎么样怎么样,有艳照没有,接到什么不该接的电话没有?”   穆晋北笑骂,“得了,你丫昨儿跟大晖也这么打听我了吧?”   “哪儿能啊!你手机到手就快没电了,就你妈打了个电话来就关机了。”   “你们怎么说的?”   “还能怎么说,当然是说你夜生活精彩的很,醉得不省人事,不过有我们几个看着出不了事,让她老人家宽心。”   穆晋北笑,“她老人家刚回北京,你们别把她又吓得飞过来。我可没你们几个缺德,大晖律所刚起步,日理万机的,我怕耽误他正事儿才赶紧跟他把手机换回来。”   他昨晚在医院折腾了一夜,竟然就在医院的输液室睡着了。早晨醒来的时候身上搭着薄毯,护士小姐说是他的女朋友帮他借来的,并叮嘱她们不要吵醒他。   沈念眉那时早就不见踪影了,他还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她们所说的女朋友是谁。   其实他在哪里睡都不要紧,只是入睡不易,被人叫醒是要发脾气的,那丫头还真了解他。   陈枫约了他们早上去取婚礼作傧相的礼服,他反正回酒店也睡不着,干脆早早就去了。叶朝晖仿佛跟他有默契,也到的早,见他进门就朝他晃了晃手里的手机,唇畔噙着笑。   两人聊起来,叶朝晖告诉他,那是平时用的私人号,跟工作用的手机是分开的。   试完礼服准备离开的时候,他才状似不经意地多问了一句,“你认不认识一个叫沈念眉的女人?她昨天打这个电话找过你,听口气像是急事儿。”   叶朝晖的神色不紧不慢,“认识,我以前做过她的代理人,帮她处理过一个案子。”   穆晋北不说话,只是看着他。   他似乎这才意识到原来自己也会犯这种少见的自相矛盾的错误。他苦笑,告诉穆晋北道:“她是乔凤颜的学生,一手带大的、唯一的关门弟子。”   ******   沈念眉在最后一张表格的下角签好名,就等着夏安他们来与她会合。这回出事的一共四个人,其他三个都还是半大孩子,只有夏安与她同岁。所以见到面的时候,那三个半大的小伙子都有点怵她,躲在夏安身后低着头,讷讷地叫,“师姐。”   她并没发脾气,只说:“没事就好,先回去吧,下午还有演出。”   他们打车回去,夏安一路上都没吭声,抿紧了唇看着窗外,倒像是在生气。   到了枫塘剧院,他对那几个师弟道:“愣着干什么,还不回去洗澡换衣服?没听见下午有演出吗?”   被关了几天,他们头发胡茬都没有打理,看起来非常邋遢。之前与人打架留下的瘀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了,蹭破的伤口也结了痂,但在脸上始终显眼,就算化妆也未必遮得住。   念眉说:“今天下午的戏已经排好了,不用你们上场,先回去洗澡休息吧,这几天你们也辛苦了。”   几个年轻孩子面面相觑,看了看她,又看了一眼夏安,有些惴惴的,“谢谢师姐。师哥……我们先上去了。”   夏安仍站着不动,她抬眼看他,“你有话跟我说?”   “你又去找那个姓叶的了是不是?”他看似平静地质问,“我们这么快没事出来,又是他插手帮你?”   “不是……”   “你逞什么能?”他眉心揪起来,“我不稀罕他的帮忙,你以后也不要再去找他!”   “我没去找他。”念眉镇定道,“这次的确有人帮我们,但不是叶朝晖。”   夏安本来也不是多话的人,没再多说什么,把外套甩到肩上,头也不回地往宿舍楼走了,留下一个背影,让她觉得难过。   演出仍旧是不能耽搁的,下午她顶着压力和说不出的疲累在后台做准备,忽然听到晓音惊喜地喊了一声“安子哥”。夏安走过来,在她身旁的椅子上坐下,熟练地开始对镜勾脸。   她问:“不是说了让你们先休息吗?”   夏安没回头,看着镜子说:“我没那么衿贵,秦钟我闭着眼睛也能唱。你们撑了那么多天,让晓音去休息。”   晓音在一旁解脱般的欢呼应声,“谢谢安子哥,就知道你最好了!”   念眉心里也涌起淡淡的喜悦,多年培养出的默契和兄弟姐妹般的情谊足以在短时间内很快填平那些沟壑。   她松泛下来,这才想起理应跟穆晋北道个谢。也许对他来说不过是打个电话的事儿,举手之劳,但对于他们南苑昆剧团来说,大伙儿齐齐整整地在一起已经比什么都难得。   或许她该请他吃个饭?他对吃那么讲究,一定有张挑剔的嘴和不易满足的胃。她虽然请不起很贵的山珍海味,但毕竟是在苏城长大的,街头巷尾哪里有好吃的本地饭馆和小吃,还是能带他去体验一下的。   或者请他来看场演出?上回他来,算是闹得不欢而散,她都没敢告诉他自己就是那天害他感冒的“杜丽娘”,不知他后来看出来没有。但他帮了他们这么大的忙,总不好一直瞒着他,说清楚了,他要是想听戏,他们为他专门唱一场都不算难事儿。   想好了,她便打电话给他。手机是通的,但一直无人接听。   她不由的有些紧张,认识他就是因为他拿错电话的乌龙,她真怕那头响起的又是其他人的声音,那她都不知该如何应对了。   好在最后只是转到了留言信箱,她还是稍稍有点拘谨,说了一堆感谢的话,又简单地表达了想请他吃顿饭或者看场演出的意思,就匆匆把电话挂断了。   挂了电话她才想起来,穆晋北约她出去是要把前晚的医药费还给她,可实际上到最后他们似乎都把这件事给忘记了,他并没有还她钱。   只要夏安他们人没事,那几百块钱不还也没关系了。   第10章 陪我去个地方   长清短清,哪管人离恨;云心水心,有甚闲愁闷。一度春来,一番花褪,怎生上我眉痕。   ——《玉簪记-琴挑》   穆晋北隔了一天才回电话给她,她还以为他都已经回北京去了。   他在电话那头笑,“哪儿能呢,你要报恩,我总得给你个机会不是?”   念眉握紧了手机,“也不算什么报恩,你帮了我们这么大的忙,我就想哪天你有空请你吃顿饭,算是一点心意。”   “这话诚心么?要只是客套就算了,中国人最爱的一句客套话就是哎我改天请你吃饭,要真计较起来也不知道哪天了。万一上了心,盼来盼去的有什么意思?”   念眉赶紧说:“我既然这么说了,当然是诚心的,你今天有空吗?要不干脆就今天?”   “今天啊……那吃什么呢?”   “我们这附近的枫塘巷有家面馆,也是老字号了,名气不算大,但味道很好的。”   穆晋北又笑起来,“难得请客吃饭,就吃一碗面啊?”   念眉的脸颊不由烧红,“那里也供应炒菜和点心的。”   “听起来不错啊!”他又表现出那种兴致勃勃的样子,但随即话锋一转,“可我今天另外有安排了。”   “那明天呢?明天也行。”   “明天我就回北京了。”他想了想,“这样吧,等会儿我要去个地方,一个人挺没劲的。你要真感激我,就陪我一块儿去一趟,也不用你请我吃饭了。”   念眉问:“去哪里,我要做什么?”   “去了就知道了,你什么都不用做,跟在我身边儿就行了。打扮漂亮点儿,晚点我来接你。”   念眉猜不透他要去做什么,他这个人似乎总有点不按理出牌,但不是坏人,这点她是可以相信的。她请他吃饭的诚意虽然足够,但报答他帮的忙还是显得单薄了些,如果他有事情是她可以帮得上手的那就再好不过。   冬天的衣柜里都是臃肿平淡的款式,她没有什么可选择的,也不确定怎么打扮才漂亮,因为她甚至不知道那是什么场合。她换了一件中式改良的旗袍连衣裙,上身是对襟长袖,下面改成了散摆的裙袂,月牙白的软缎和手工刺绣,看上去清雅却又不失华贵。这裙子还是去年生日的时候她买给自己的,都没怎么舍得穿。   现代女性很少有人将旗袍穿得好看,念眉就属于那少数人之一,不管是传统的还是改良的款式穿上身,都很漂亮,即使是作日常穿着也不显得突兀。   舞台上讨生活的人,化妆也难不倒她。但她化的很淡,只求比平时素面朝天的模样更有精神一点,算是礼节,然后就披上驼色的厚外套出门。   穆晋北坐在车子里看到她,轻轻吹了声口哨,“不错啊,还真挺漂亮的。”   “谢谢。”念眉这才发觉他的穿着也特别正式,妥帖的深色西服,衬衫领口系得紧紧的,居然没有打领带,而是一丝不苟的领结。   “你……这是要去开会吗?”她忍不住问。   穆晋北一怔,然后蓦的大笑,“有这么糟么?其实我开会都不用穿成这样。”   “那你这是要去哪儿?”   “去凑热闹呗!”他笑意晏晏,却还是没有说明。   车子一路往西,直到念眉看到五星酒店门口以白纱和鲜花装点的拱门,才反应过来他是带她一道来参加婚礼。   婚礼……等等,叶朝晖之前提到最近会来参加一个好兄弟的婚礼,而他跟穆晋北彼此又是发小,那这个新郎不就是他们共同的朋友?   念眉的心跳一时间狂乱地加速,穆晋北极有绅士风度地下车为她拉开车门,居高临下地把她出神的样子全都看在眼里。   “发什么愣呢,到了,下车吧!”   念眉机械地从车上走下来,远远看了一眼不远处红毯两旁的繁花相送,想到叶朝晖也会在这里出现,瞬间失去了面对一切的勇气,口干舌燥地开口:“我看我还是……”   “哎,我看到新郎了!快走快走,免得他等会儿又有借口罚我酒。”   穆晋北像没听到她要说什么,拉了她一把,将她的手搁在自己臂弯,“你别紧张啊,跟着我来就好。”   他目光澄澈,却洞若观火,念眉觉得他似乎是话中有话的,可他又明明什么都没说。不过这简单的一句话倒像是安慰,让她纷乱的心绪稍稍平复下去。   陈枫是出来看草坪婚仪的准备情况的,看到穆晋北挽着一个年轻姑娘走过来,眼前顿时一亮,“二北!”   穆晋北与他捶肩握手,笑道:“果然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啊,恭喜了!怎么不在里头陪着新娘子?”   陈枫一脸别提了的表情,笑意却还是藏不住,“我老婆那群好姐妹可真是了不得,咱惹不起啊!接新娘的时候拦门就让我脱了层皮,这会儿估摸着还在合计整蛊我呢,休息室都不让我进,我想陪也陪不了啊!你来了正好,咱们兄弟团凑齐了也不怕她们了,待会儿刀山油锅一起上,你可得帮我!”   他递了支烟给穆晋北,帮他点了,自己却没抽,笑咪咪地看着旁边的沈念眉问:“这位是谁啊,也不给介绍介绍?”   “沈小姐,是我一朋友。”穆晋北轻描淡写地带过去,“叶朝晖呢?他们都到了?”   “到了,在里边儿呢!你们也进去先休息吧,今天香槟管够,千万别跟我客气!”陈枫眼尾扫到念眉,意味深长地笑,“这位美女朋友第一次来,你可千万看顾好喽!”   他特意加重朋友两个字,暧昧兮兮地朝穆晋北眨了眨眼。   他在念眉肩上虚拢了一把,“走吧,咱们进去。”   念眉刚刚听到他提起叶朝晖,心弦就猛的一紧。他好像是故意的,明知她认识叶朝晖,也并不是那么方便见面,还硬要把她带到他眼前去。甚至他在来之前就已经预料到了,也想好了要这么做的,她只是被他牵着,就像现在这样,步伐僵硬地跟着他。   她想转身走的,失礼也好,狼狈也好,要是她真不想见,她现在还是拥有自由意志的人,没人能强迫她做什么。可她还是一直往前走,手脚冰凉,后背和手心都冒出冷汗,还是逼着自己的脚步不要停下来。   宴会厅在二楼,他们绕过酒店大堂中间的喷泉池,正要踏上大理石的楼梯,穆晋北发觉了她的吃力,“是不是太热了,这里面暖气开得挺足的,你要不把外套脱了?”   念眉其实也说不清自己是冷还是热,只觉得整个人都像被什么东西压着,沉得快要喘不过气来。她抬手脱下外套,这样也许会舒服一点,穆晋北接过她的外套搭在另一侧的手臂上,“现在好一点没有?”   她胡乱地点了点头,叶朝晖就是这个时候从蜿蜒的楼梯上走下来的,她一抬眼就看到了他。   他似乎也愣了一下,眼里有明显的意外之色,但很快就恢复如常。   穆晋北也看到了他,“大晖!”   叶朝晖朝他笑笑,身后还跟着另外两三个人,似乎也都是很要好的朋友,跟他们一样,今天都穿一色一样的礼服,看来都是婚礼的男傧相。   男人们凑在一起寒暄逗笑,一步之遥的沈念眉却完全听不清他们说了些什么,也不知他们在笑什么。   或许她闯入了另外的世界,本身就是一个笑话,当然不会觉得有什么可笑。   她现在真切感觉到的是冷,那个人的眼睛并没有看她,可刚才那意外的一瞥已经像是雪剑冰戟。   “这位是沈念眉,我朋友。苏城我不熟,这几天多亏了有她,今天来是给我作个伴儿,省得你们个个成双成对的,寒碜我一个孤家寡人。”   她终于又听到穆晋北的声音,郑重其事地介绍她。男人们看她的眼神就跟陈枫刚才差不多,有几分惊艳,更多的是调侃和逗趣的心思。其中一个说:“我们哪敢寒碜你啊,你身边的环肥燕瘦都藏得好好的,从来都不带出来。今天有么漂亮古典的大美女跟着,可是头一遭儿。”   也许是这样,他们眼里才多了几分庄重。   除了叶朝晖以外。   “我们去兑两瓶酒,等会儿总不能让人生生把咱们灌醉了,你来不来?”叶朝晖终于开了口,这话是问穆晋北的。   “来啊,当然来。不是还有那几个伴娘挑事儿么,一道解决了得了。”穆晋北回头看了看念眉,“你自己先上去坐会儿行么?热了让人给你倒杯水。”   其他人都起哄,“哟,看不出二北这么体贴人啊!大晖你这不是让人坐蜡【注】么,咱们自己去行了。”   叶朝晖凛着脸,看不出情绪。   念眉脸颊发烫,“我自己可以上去的,你们去忙吧!”   没人在身边,她反而能自在一点。   叶朝晖自始至终没有再看她一眼,她身体里绷紧的弦才慢慢松开了。   婚宴不是传统的圆桌席,而是自助酒会的形式,但不管怎样,对于一个在场的人都不认识的念眉来说,还是觉得有些尴尬无聊。她不太会喝酒,没有碰红酒和香槟,只喝了半杯水,就起身想去找穆晋北。她不确定他们去了哪里,于是打听新娘的休息室。陈枫和他们刚才都提到伴娘肯定会有些挑衅的游戏,也许能在那里遇到他们。   第11章 有情无情   尽吾生有尽供无尽,但普度的无情似有情。   ——《南柯记.寻寤》   酒店内部是环形的结构,新娘的休息室在宴会厅的另外一边,有短短几步台阶连着,念眉站在楼梯扶手旁边正好能看到休息室的门。   深棕色的门扉大开,门前正热闹。婚礼还未举行,新郎这时要见见自己的美娇娘还得过五关斩六将。几个伴娘都是年轻的女孩子,穿裸粉色纱裙,嬉笑着看地上做伏地挺身的新郎和伴郎们,也不知是他们是什么游戏没有过关。   陈枫做了几下就喊吃不消,旁边的穆晋北好像跟他说了两句什么,剩下的任务似乎就加到他头上了。女孩子们犹不满足,推出其中一个来侧坐在他背上。穆晋北回头叮咛她坐稳,动作却没停下。   他身高腿长,做伏地挺身也特别舒展好看。他背上女孩子早就唰的红了脸,其他伴娘就在一旁哧哧地笑。   念眉抿了抿唇,不知这个时候下去会不会太突兀,毕竟除了穆晋北之外那里面也没有她认识的人。   “好看吗?”   熟悉而低沉的男人身影突然在身后响起,念眉一惊,回身就对上叶朝晖的目光。   她的第一反应是逃避,却被他一抬手就给拦了回来。她的胳膊被他攥住,力道很大,“你干什么,放开我!”   “我才要问你干什么,这不是你该出现的地方!”   念眉讽刺地笑笑,“那什么地方才是我应该出现的?这是对外营业的酒店,今天也并不是你的婚礼,我为什么不能来?”   他真要看她在苏城没有立锥之地才甘心?   叶朝晖咬牙,将她拉到身后墙壁之间的隐蔽处,旁边就是安全出口的门,不大会有人经过或看到他们。   “你跟穆晋北是什么关系,为什么跟他在一起?”   “你有什么立场这样问我?”念眉倔强地昂起头,手臂被他攥得生疼,几乎疼出眼泪,“我们已经分手了。”   叶朝晖顿了一下,“我不记得我说过这样的话。”   “你不需要说,我明白。”终结一段感情,并不一定非要说分手的字眼,就像缔结一段婚姻,也并非必须听到我爱你这三字真言。   道不同,不相为谋。   “你是在跟我怄气?”   “不敢。”她用力挣脱他,“如果知道今天会在这里遇到你,我根本就不会来。”   匆匆逃离,转身才发觉眼泪还是不受控制地掉下来,她今天化了妆的,花了一定很难看。   她找到最近的女士洗手间补妆。粉饼遮盖得了原本有些凌乱的妆容,却掩饰不了刚刚哭红了眼的狼狈。最糟糕的是她找不到睫毛膏,大概出门的时候就忘了放进包里带出来。   “你是不是要找睫毛膏?喏,这个给你用。”   旁边有人大方递过来一支,牌子不便宜,柔白纤细的一只手,腕上戴着钻石手链,指甲也装饰得非常漂亮。   “谢谢。”念眉接过来向她道谢,一看才明白,“你是新娘子?”   “是啊,看我这一身累赘的就知道啦!”舒乐扯了扯自己身上的婚纱,“幸亏我坚持选了个短款的,要不然弄个那样的大拖尾,上厕所都不知该怎么办。”   念眉被她逗笑了,“这样也很好看啊,婚礼是很辛苦,不过一辈子也就这一次。”   “那不一定,万一陈枫那家伙婚后对我不好,我还可以踹了他,重新寻找自己的幸福。”大概是怕自己的吐槽吓坏人家,她吐了吐舌头换话题,“你也是来喝喜酒的客人吗?是跟谁一起来的,我怎么没见过你?”   “穆晋北,我跟他一起来的。”   “哦~~”舒乐尾音拖得老长,眼睛直放光,“原来你就是陈枫说的那个古典美女啊!啧啧啧,果然漂亮,我还以为是他夸张呢!不错不错,二北品味真不赖。不过,你眼睛怎么红成这样,你们闹别扭了?”   “不是,刚刚有东西落在眼睛里了。”念眉被她说得脸红,想到刚才与叶朝晖的对峙,又有丝尴尬,用最快的速度画完眼睫,把东西还给她,“谢谢你!”   “客气什么,走,我带你去找他!”   舒乐拉起念眉就走,等到了门外见到侯在那里的陈枫,念眉才反应过来她是要带她去找穆晋北。   “咦,你们两个怎么在一起?”陈枫看到她也有一点点意外。   “遇上了呗!你还说呢,要不是为了帮你,二北怎么会被围困在休息室门口,冷落我们这位大美女?”舒乐转过头来,“噢对,还没问你叫什么名字呢,怎么称呼你呀?”   “我姓沈,沈念眉。”   “美女就是美女,连名字都特别好听。”舒乐昂起下巴一脸骄傲,仿佛说的是自己。   陈枫涎着脸贴上去,“我觉得今天最漂亮的美女是我老婆你。”   念眉微笑表示赞同。   “切,拍马屁!我的烤红薯呢?”   陈枫赶紧递上纸袋,“我让人开车出去买的,还热乎呢,赶紧吃。”   舒乐开始大快朵颐。念眉有些惊讶,新娘子竟然在婚礼开始之前悄悄跑出来吃烤红薯?不过看着她满足的表情和身旁一脸宠溺的陈枫,仿佛手里捧着的那一块就是世间最美味的东西,又只剩欣然和羡慕。   是啊,有什么不可以呢?有情人,行有□□,只要彼此都开心享受,就很好。   她刚才还奇怪来酒店后他们俩都没见到面,舒乐怎么会知道穆晋北是带她一起来的,原来门口的热闹都是障眼法,她早就趁机跑出来跟陈枫碰头了。   只是舒乐的红薯还没吃完,穆晋北就找来了。她噎了一下,“你怎么到这儿来的?其他人呢?糟了糟了,是不是穿帮了……他们等会儿肯定又要笑我的!”   穆晋北挑眉,“那你们还愣在这儿干嘛,还不赶紧回去。大家等会儿找不到人,说不定还以为你们俩逃婚了。”   舒乐赶紧拎着婚纱跑了,一边跑一边回头喊,“招呼好沈美女啊,等会儿宴会厅见!”   陈枫也拍拍他肩膀,暧昧地瞟他们一眼,去追新娘了。   穆晋北走到念眉跟前,“到处都找不见你,我还以为你走了。对不住啊,做新郎倌儿的兄弟团就是这样的,刚刚怠慢你了。”   念眉连忙摇头,“你别这么说,我没关系的。”   大概是因为刚才伏地挺身之类的游戏让他觉得热,他的衬衫领口解开了,西服外套拎在手里,衬衫袖子也卷到了肘部。他把解开的领结拿到她眼前晃了晃,“这个会系吗?帮个忙。”   真正传统的领结念眉肯定是不会系的,但穆晋北也偷懒,用的是已经固定成型的那种简易款,只需在颈后为他扣好系带就行了。   他太高,念眉只能让他略微蹲下来一点才能翻开他衬衫的领子为他系。衬衫质地挺拓,纯白洁净,领内有手工绣上的一个小小的穆字,这样独一无二的高级定制,他却只用一个简易的领结来搭配,就是因为嫌麻烦?   他还忍不住微微偏过头来催她,“快点儿啊,等会儿该开席了,我这么衣衫不整的,人家还以为咱俩偷偷做了点什么呢!”   他一动,男人阳刚的气息和他身上的热力就从领口透出来。他好像擦了一点男士香氛,或者也没有,就仅仅是皂香,却熏红了念眉的脸色,“你别乱动,不然我扣不好。”   领结的扣眼比较小,系带又没有什么余地,拉得紧了又怕勒到他,难为他今天自己还系上了。她正努力跟领结作战,余光忽然瞥见不远的转角处的身影,正是叶朝晖,而他显然也看到了他们,却像没有看到似的,一掠而过,很快就消失不见。   她的手不由一紧,穆晋北被她勒得连连干咳,“……喂,轻着点儿,想杀人灭口呢!”   她赶紧加快手脚帮他弄好,他也就势站起来,高大的身形重新笼住她,“对了,你怎么会跟舒乐他们在一起?我都不知道你这么高杆,一下子就跟新郎新娘都混这么熟了。”   念眉把那点异样的情绪都压下去,回答道:“只是恰好遇到了,舒乐人很好,还把她的睫毛膏借我用。”   穆晋北突然凑近到她眼前,“你抹了睫毛膏么?我怎么没看出来,还以为天生就是这样呢!”   他离得太近,呼吸的热度都拂到她脸上,她亦看清他的眼睫,长而密,掩不住深邃眼眸。   她慌乱地退后了一些,不知他看出什么没有。其实她心里感激舒乐陈枫夫妇,要不是他们逗乐,她也许还红着眼眶,刚才那些悲伤的情绪应该还显而易见地摆在脸上。   穆晋北也站直了身子,明明看出了她的异样,却没多说什么,“我们先到楼下花园去吧,婚宴正式开始之前,会有一个小小的草坪婚仪。”   “嗯。”   念眉跟上他的步伐,有过刚才那场不愉快,尽管知道今天无可避免地还会碰见叶朝晖,她也觉得不是那么难以接受了。   第12章 他不适合你   山松野草带花挑,猛抬头秣陵重到。残军留废垒,瘦马卧空壕;村郭萧条,城对著夕阳道。——《桃花扇-余韵》   其实整个婚礼的过程都很顺利,舒乐和陈枫看起来不着调,但却是那种骨子里就恩恩爱爱的情侣,两家门当户对,现场的氛围也相当好。   草坪婚仪的时候,念眉坐在穆晋北身旁,叶朝晖却刚好就坐在她后面的座位上。不知是巧合还是他有意为之,但念眉一直有些坐立不安,总觉得背上有两道芒刺,疼到心里去。   “没事吧?”穆晋北的肩膀靠过来,微微偏头轻声跟她说话,就像是耳语。   她摇头。穆晋北笑了笑,“等会儿跳舞的时候可不能这样,要打起精神来。”   念眉都不知道这婚礼还有跳舞的部分,她有些窘迫,“我不太会跳舞。”   “没关系,你跟着我就好。”   自助酒会的餐食丰盛美味,然而念眉却没什么胃口,只随意吃了一点。穆晋北他们一直是以新郎新娘为中心的,自然有他们需要应酬的人,这样反倒令她觉得轻松一些。但舞曲响起的时候,穆晋北还是径直就走到她跟前,潇洒地抬手,“跳支舞?”   念眉无从拒绝,只好牵着他的手旋入舞池。   许多人都看向他们,念眉有点紧张,又不好与人对视,只能轻声问穆晋北,“他们在看什么?”   他不假思索地笑答:“看你呗!你瞧这儿个个都穿香奈儿和prada,难得有人穿旗袍,还穿的挺好看的,当然赶紧的多看几眼,回头跟人说起来,别不是自己看错了。”   念眉动作一僵,他又低头闷闷地笑起来,扶在她腰上的手掌都微微发颤。她这才知道被他耍了,很不客气地重重踩了他一脚。   他哎哟了一声,倒吸了一口凉气,旁边有贤伉俪看过来,他讪笑一声:“呵呵,这丫头故意的……”   念眉脸红,恨不得变成鸵鸟,找个地洞把头埋进去。他又在耳边道:“瞧见没?不好好跳舞,丢份儿的还是你自个儿。”   她硬起脖子,“我有什么好丢份的,这里又没人认识我。”要丢也是丢他的。   “噢,是吗?那刚才说人家瞧你的衣裳,干嘛那么在意?你真以为他们会评头论足说你寒酸?”   念眉垂眸沉默了半晌,“我只是不希望因为不得体而闹笑话,毕竟出门的时候我没想到今天会到这里来。”   这已经是她最好的衣裳,如果在座的人觉得她寒酸,那也只能说明他们的确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她不会因此而感到自卑。   穆晋北勾唇笑了笑,揽在她腰上的手稍稍收紧了一些,“其实你跟我在一起,他们会以为你穿的也是高级手工定制,或是哪个品牌的春季新款,说不定你还真就引领了潮流。”   她一定不知道,她穿这套改良的旗袍连衣裙有多么妥帖好看。   一支曲子刚刚终了,陈枫站到高处敲了敲玻璃杯,笑着大声宣布,“下面这支舞大家可以随意交换舞伴啦!”   说完也牵着舒乐加入跳舞的人群。   念眉愕了一下,穆晋北已经拉住她,“这个好玩,你一定没试过。”   大学联谊的舞会上常有这样的游戏,不过据他的了解,这妮子应该没有机会亲身经历。   这回的舞曲比较活泼轻快一些,伴随大家不时发出的笑声,把宴会的气氛推向高朝。然而念眉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因为她看到叶朝晖也在。   他今天应该是没有带女伴,怀里的人是伴娘之一。他并没有正眼盯着她看,可她就是无法忽略他那种仿佛强加给她的,强烈的存在感。   穆晋北舞步娴熟优雅,依然迁就她的节奏,揽着她旋转,再旋转,与许多人错身,却都没有与对方交换舞伴。念眉却无端紧张起来,似乎预料到会发生什么,一手揪紧了他的礼服,像是无声的恳求,可还没等她真的开口跟她说什么,一阵天旋地转,她已经落进另外一个怀抱。   叶朝晖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头顶的发旋,沉默了片刻才问:“好玩儿吗?”   念眉不说话,她来这里并不是为了玩,也没有必要非向他交代些什么。   他似乎是抬头吁出一口气,有点像自嘲。念眉僵硬地跟随他的舞步,忍不住求救似的去看周围。   她曾经也幻想过与他一块儿起舞,他绅士地微微鞠躬邀请,“mayi?”,她握住他的手,优雅自信地像个公主。哪怕只是烛光晚餐之后的互相拥抱,轻轻摇曳,她也觉得满足。   但不是现在这样,这种感觉不对。现在她只觉得煎熬、难堪,想要逃离。所以无论穆晋北也好,谁都好,请伸手拉她一把,让她摆脱这种窘境。   “你在找谁?穆晋北吗?”叶朝晖目光犀利,“我劝你离他远一点,他不是适合你的男人。”   念眉抬头,“那请问什么样的男人才是适合我的,像叶大哥你这样吗?”   她声音和缓,不轻不重,这声叶大哥却让他心口一荡,仿佛有什么固若磐石的东西瞬间松动了一下。   “我们一定要闹成这样吗?”他怔怔看她,“我只是希望卖掉南苑昆剧团而已,我对你的感情还是跟以前一样,并不会什么改变。”   念眉摇摇头苦笑,怎么会一样呢?附加了条件的感情,或许根本就是不应该的。   “你明知道的,这件事……没得商量。”她也不想再与他因此而起争执了,实在有些筋疲力竭的感觉。   他没再开口,又是一次旋身之后,她的舞伴又换成了穆晋北。   他依旧心情很好的样子,“你跟大晖聊了些什么?”   “什么都没聊。”   “不会吧,你们不是早就认识的吗?他不是做过你的代理律师么,这回你那些朋友出事的事儿,你没跟他提?”   “事情都已经过去了,还提它做什么?不是你说的吗?不要乱说话,也不要乱打听。”   穆晋北哈了一声,“看来你还真把我的话听进去了啊?我怎么不知道你原来这么乖啊,看起来倔得跟头驴似的。”   念眉啐他,“你才是驴呢!”   他笑得有些不怀好意,“是啊,潘驴邓小闲的驴啊,谢谢夸奖。”   念眉没听懂是什么意思,总之他一脸占到便宜的样子肯定不是什么好话。   婚宴后半程还是逃不过拼酒,结束的时候陈枫已经完全喝高了,兄弟团的几个伴郎也都有点东倒西歪;只有穆晋北和叶朝晖还比较清醒,但也仅仅是看起来而已,他们实际都喝的不少。   陈枫非要送他们,勾肩搭背的,又唱又笑,还非得跟每个人都拥抱,连念眉也不能幸免。   “古典美女!今天第一次见面啊,可我真……真高兴。你跟二北要好……好好的啊,以后常联系,来找我们玩儿!我家就在,就在……在哪儿来着,老婆?!”他舌头都像打了结,自己新居的地址一口气儿说不上来了,赶紧回头找舒乐,没找着也不要紧,醉汉的思维也接的快,这头已经唱上了,“我家住在黄土高坡……”   念眉哭笑不得,只觉得快要被他勒得窒息了。   最后还是穆晋北拉开他,“哎哎哎,说话就说话,别趁机吃豆腐啊!小心你们家乐乐看见了吃醋,回去揭了你的皮!洞房花烛的好日子,见血就不好了。”   陈枫笑得一脸荡漾,“这你就不懂了吧,洞房花烛就是要见血才好呢!”   这几个人凑一起就没个正行,念眉也很快习惯了。叶朝晖帮着掰开陈枫的爪子,把她拉到一边,蹙了蹙眉道:“还好吗?”   她轻声说了谢谢,“还好,没关系。”   “时间不早了,我送你回去。”   念眉显然没想到他会有这样的提议,看他的目光有些复杂,“不用了,我自己回去没问题。”   “这里是近郊,不是市中心,这个时间没有出租车你怎么回去?”   “我怎么来的,当然就怎么回去。”   她说得理所当然,叶朝晖眉头蹙得更深,看向不远处被陈枫熊抱的穆晋北。   第13章 到底想怎样   凉夜迢迢,凉夜迢迢,投宿休将他门户敲。遥瞻残月,暗度重关,奔走荒郊,俺的身轻不惮路迢遥,心忙又恐怕人惊觉。吓得俺魄散魂消,魄散魂消,红尘中误了俺武陵年少。   ——《宝剑记-夜奔》   “看来我刚才跟你讲的话,你一个字也没有听进去。”   念眉抬眼看他,“你也跟我说过,等我有机会演完整版的《牡丹亭》就会来作观众捧场的。这次苏城文化节的第一场演出就是牡丹亭,你并没有来。”   叶朝晖抿唇,“你在跟我闹脾气?”   她摇摇头,“我只是想告诉你,你跟我说过很多话,我全都听入耳,也全都上了心。”   结果呢,结果又怎么样?   “聊什么呢这么严肃?”穆晋北终于摆脱了陈枫,信步走过来,看了看两个人,笑道:“沈念眉你是不是又遇上什么麻烦事儿了?我跟大晖说说,给你打个八折。”   念眉没有笑,微微低头走到他这边来,“可以走了吗?”   叶朝晖黑色的眸光沉了沉。   穆晋北抬头看了他一眼,“你今晚去哪儿,回市区吗?要不你送送沈小姐,你们不是早就认识?这世界小的很,但熟人也难得见一回,你明儿可就回海城了。”   话音未落,身旁的沈念眉就整个人都紧绷起来,看着他的目光有震惊、有怨怼,还有类似一点点恳求,就像刚才跳舞的时候她紧紧揪住他的衣服一样。   他垂眸淡淡瞥了她一眼,竟然还有一丝笑意。   叶朝晖看在眼里,沉默了半晌道:“我今晚就住这个酒店,喝了酒开车也不方便,就不送沈小姐了。”   念眉几乎是立马松了口气,也不看他,哽声道:“谢谢叶律师。”   沈小姐,叶律师,两个人竟然轻而易举就生疏到这样的地步。   穆晋北拿出那辆玛莎拉蒂的车钥匙在他面前晃了晃,“明儿我也回去了,车子还给你呗!这几天谢了啊,自己开车始终是方便一点儿。”   说着又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念眉。   叶朝晖没有伸手接过,“不着急,你先开着,过两天再来的时候不是还用的上么?”   穆晋北也不跟他客套,“那行,我明天开机场去停着,你方便的话找个人来取,不方便就等下次碰头的时候再给你。放心,丢不了,我开得也紧小心。”   叶朝晖嗯了一声,又看了沈念眉一眼,转身往新人那边去了。   念眉彻底松弛下来,气怒地想跟穆晋北理论,还没来得及开口,他又把车钥匙丢给她了,懒洋洋地往停车场走,“今天还是得你来开车啊,我喝多了,醉驾出事儿得负刑事责任的。”   他用她的说教来堵她的嘴。   念眉这回一点儿也没推辞扭捏,他说的没错,自己驾车始终是方便许多。   回城的高速上,她开着白色的玛莎拉蒂冲到了120码。   穆晋北抓紧了车门边的扶手,“喂,悠着点儿,开这么快干嘛,不要命了?”   难怪那么多人热衷于飚车,念眉从来都不知道开快车原来真有这样的快/感,心里憋闷的情绪和火气找不到宣泄的出口,但竟然在高速后退的灯火和夜色中消散了许多。   穆晋北索性不吭声了,坐在副驾驶座上也不知在想什么。   车子有惊无险地停在了景怡酒店,念眉叫他下车,“到了,下去吧!”   他睁开醉意熏染的眼睛,看了看眼前的大楼,“……唔,这么快……”   他喝的不少,或许这会儿酒气才上来了,脚步摇摇晃晃的,下车之后踉跄了一下,两手往车头上一撑才稳住身体,低着头急促喘气。   念眉有些看不过眼,“你没事吧,是不是很难受,想吐吗?”   穆晋北摆了摆手,只是粗浊的呼吸摩擦过喉咙发出的声音听起来好像真的要吐出来似的。   他掏出一张酒店的房卡,食指和中指夹着递到念眉面前,“能不能……请你帮个忙?扶我上去,我这样走不了。”   念眉盯着那张印有酒店烫金logo的磁卡,深深蹙起眉头。时间已经这么晚了,跟一个喝醉酒的男人进酒店,实在过于暧昧和危险,尽管他帮过她,跟叶朝晖也是朋友,但也并不能保证在不清醒的情况下会不会冲动犯浑。   穆晋北见她犹豫,就似乎明白了她在顾虑什么,嗤笑了一声,“算了算了,不用麻烦,我自个儿走。”   他直起身来,歪歪扭扭地走了两步就撞在旁边一辆车子上,触发了防盗警报,一时间刺耳的嘀嘟声响个不停。   “嚎什么呢,你个破玩意儿……给我闭嘴!”他孩子气地去拍那车的车窗玻璃,嘟囔着,“这是个什么破车,一碰就嚎个没完……我倒要瞧瞧……”   他还真要绕到车尾去看人家的车标车牌了,念眉咬了咬唇,赶紧上前拉住他,“你喝醉了,别瞎折腾了,等会儿人家车主看见了跟你没完。我扶你上去,你站稳点儿!”   他倒转得快,刚才还闹得暄腾,一下儿就乖乖靠向她,大半体重都压在她身上,由她架着从酒店的侧门进去,上了电梯。   电梯里不止他们两个人,还有其他住客,见他们这样亲密,又浑身酒气,看他们的眼神就难免暧昧、也甚或有些鄙夷,离他们远远地站定,有点唯恐避之不急的意思。   念眉脸红到耳根,仰头看着跳动的红色数字,只一心念叨他住的怎么还不到,还不到……   穆晋北个头儿高,站直了是身姿挺拔匀停的好身材,可到底是个男人,一百多斤的重量分一半压她身上也让她吃不消。何况他喝了酒,身体的热力惊人,呼吸和体温都难免触到她的皮肤,更是火炭似的让她觉得烫却又避不开。   好不容易等到电梯门开了,门外刚好有送完行李上来的服务生,见她这样吃力,赶紧上前帮忙扶住穆晋北,两个人又费了一番力气才把人弄进房间里去,安置在套间的大床上。   “谢谢你。”念眉向年轻的服务生道谢,见他微笑着没有立马退出去的意思,恍然明白过来是不是应该要给小费。   她身上没带多少钱,给了小费说不定就连家都回不去。于是赶紧回身到卧房去搜穆晋北,还好他的钱包就装在上衣的口袋里,她掏出来抽了一张钞票递给服务生小哥,才算把人给打发走了。   她靠着门呼出一口气,大冷的天她居然出了一身汗,头发都黏在脸颊上了,难受得要命。   她借外面的洗手间洗了把脸,拿不定主意该拿穆晋北怎么办才好。喝醉酒的人不省人事地仰躺,万一呕吐窒息那是致命的意外,她总不能整夜就在这儿陪着他,可也不能妄顾危险就把他一个人丢在这里。   谁知她擦干了脸上的水珠回到卧房门口的时候,却看到穆晋北已经兀自坐起来了,背靠着床头,朝她笑,“辛苦你了,是不是见我这么快就清醒了,很意外?”   念眉也就愣了几秒种的时间,很快就反应过来,“你是装的?”   “也不能这么说,我今晚的确喝的不少,那些酒精一杯杯倒进嘴里你也看见了的,那可做不了假。只不过我的酒量你大概还不清楚,这么点儿酒还放不倒我。”   念眉气闷,“那你干嘛要装成醉得很厉害的样子,折腾人好玩儿吗?”   “还不赖。”他笑着,“折腾别人其实没什么好玩儿,不过是你就另当别论。”   念眉的心跳咚咚漏了半拍,“你什么意思?”   “喝点儿酒倒不至于难受,可加上感冒就不一样了。你瞧我这感冒还没好呢,鼻塞咳嗽浑身无力……再喝了酒,要醉不醉的,半夜里该睡的时候了又兴奋得睡不着,这还不都是拜你所赐啊?”   他认出她是谁了?念眉忍不住心虚,只能强作镇定,“都不知你在说什么,那天你发烧,还是我送你去的医院。怎么到头来还被你倒打一耙?”   穆晋北笑笑,一手拨弄着另一只手腕上的珠子,就像头一回在王海的会客室里见到她的时候一样,“你是不是真当我瞎目合眼的好糊弄呢?是谁在枫塘剧院答应了唱戏又唱一半儿就跑了,还把两扇窗给推开,我的大衣给掀地上,钱也飞得漫天漫地……行啊,杜丽娘小姐,你挺能耐啊,就这样还想着瞒天过海呢?”   念眉无话可说,“你什么时候认出来的?”   他冷冷笑了一下,“我好歹帮了你一个不大不小的忙,把你那几位’同事’给捞出来了,怎么着也得问问底细吧?南苑昆剧团的几个小子惹了事儿,你跑不脱干系,是谁不是谁的不挺好猜么?不过要说起来,这只是做个确认,早在你来作代驾那晚我就知道了——你手机的铃声很特别啊,是你自己录的唱段吧?”   原来他早就知道,“所以你才找我借钱?”   “不然再怎么找你?也不可能有机会帮到你的忙了。”   念眉垂在身侧的双手握紧,“你到底想怎么样?”   第14章 视死如归   一身曾沐君恩宠,暖帐亲承奉。香鬓如云拥。晓装犹倦,佩环声细,绛裙风动。玉容未必倾城国,椒房宠爱君恩极。海棠睡起春正娇,莫把金珠汚颜色。金珠虽艳美未匀,如何颜色从来嗔?但愁春去颜色改,不得君恩常顾身。   ——《千金记·别姬》   穆晋北看着她一脸的戒慎,勾唇道:“你觉得深更半夜,孤男寡女在酒店房间里共处一室,男人通常会想怎么样?”   念眉脸色愈发苍白了。他反倒心情大好,“你刚才去洗手间洗过脸了?正好,我也想洗个澡,不如你在这里等我一会儿。”   “我不会等的。”她哽声道,“穆晋北,我没想到你是这样的人。”   “那是啊,你才认识我几天呐,当然不了解我的为人了。”他站起来凑近她一些,身上的酒气和男人气息又迎面而来,暧昧道,“可不管怎么说,我帮了你的忙,你总得有点儿回报吧?”   “我说过请你吃饭……”   “噢,是吗?颐春居那顿早茶是我埋的单,今儿这婚宴是我付的礼钱,哪顿算你请的呢?别说下次啊,我不爱听这词儿,离着十万八千里呢,什么时候能再遇见,谁又说得准?”   “……那晚你发烧是我送你去的医院,医药费也是我垫付的。我可以不要你还……”念眉挣扎着说完,其实自己都觉得徒劳。   果然,穆晋北挑高了眉毛,“你好像忘记了害我感冒发烧的罪魁祸首是谁啊?如果这也算回报,那我至少得让你那几位‘同事’再进去受一回罪,再捞他们出来,才算扯平了。”   听出他话里隐含的威胁,念眉一惊,“你不能这么做!”   “那就要看你怎么表现了,你应该明白,我能做的还远不止这么一点。”他摆了摆手,脱下外套,踢掉鞋子就往浴室里走,走了几步又停下来回头对她说,“手机在你手里,不过我建议你还是不要打电话给大晖。什么事儿都讲个你情我愿,尤其是男女之间。我看刚才在婚礼现场他就这么放你跟我走了,也不像是会插手咱们恩怨的样子,你这时候打过去只会让他为难。”   念眉看着他大摇大摆地进浴室,很快传来淋浴的水声,身体一阵阵发冷,忍不住的发抖。   穆晋北步步为营,她完全无法拒绝,可如果接下来要发生的事算是回报,未免代价太大了。   最可悲的是,她知道他说的一点都没错。她没法在这个时候打电话去求助叶朝晖,她还想保留一点自尊。   尽管这自尊也很快就要被另一个男人碾得粉碎。   她看着不远处的房门,这个时候夺门而出还来得及,穆晋北不会冲出来拦住她;或许以他的骄傲,也不屑于吃相这么难看,强迫一个无力反抗的女人。   可他已经让她见识过,他有权势和手段,高高站在食物链的金字塔顶,睥睨或吞噬,都随他心意。   她心绪纷扰,口袋里的手机铃声响起,来电显示是夏安。她看着再熟悉不过的名字,脑海里浮现出那天接他们出来的时候几个人憔悴的面容,尤其是夏安以为她去求叶朝晖时眼里盛满的愤懑和冷漠。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骄傲和倔强,她应承过他没有去求叶朝晖也不会去求,可现在如果就此委身于穆晋北,又有什么本质上的区别呢?   她怔愣地盯着手机屏幕,错过了接听的时间,对方收了线。不出一分钟,又重新打过来。   她知道她不接的话,夏安今晚会发动所有的师兄弟出来满城地找人。   “喂,安子?”   “你去哪儿了,怎么这么晚了还不见回来?要不要我去接你?”他果然已经按捺不住心里的焦虑。   念眉看了一眼浴室的门,竭力使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比较自然,“我没事,今天来参加一个朋友的婚礼,现在还在酒店里。”   “什么朋友,我怎么不知道你有什么朋友最近结婚?”   青梅竹马的情分就是这样,熟到容不下一点秘密,连撒谎都轻易就被戳穿。   她艰难地说:“刚认识的一位朋友,这次你们没事,也多亏了有他。”   夏安在那头沉默半晌,才问:“那要到什么时候才会结束?现在已经很晚了。”   “我也不确定,还要闹洞房,现场气氛挺好的……新娘他们还给宾客安排了房间,闹得晚了可以住下的,这里已经是郊外了,夜里开车来回也不方便,而且大家都喝了酒……”   难得说谎,骗的是兄弟姐妹一般信任自己的人,念眉越说越觉得难过。很多事不能轻易开头,当你说出一个谎言,就得用另外的九个谎言去遮掩。   “……那你一定要注意安全,现在婚礼上很多人都闹的很过分,你一个女孩子,小心不要被人占了便宜。”夏安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在临挂断电话的时候像思忖了很久似的凝重保证,“你放心,我以后不会再那么冲动,让你有低声下气去求人的机会。”   他一字一句,说得非常清楚。念眉慌忙挂断了电话,连晚安都来不及说,就怕哽咽的哭声被夏安听到,那样真就再多谎言也遮盖不了了,一定会有一番惊天动地。   浴室门的把手被扭开,穆晋北已经很快洗完了澡,一手托着毛巾擦拭湿漉漉的头发,瞥见念眉还坐在床沿,很满意地笑笑,“还在啊,我以为你走了呢!”   他现在就是捕到猎物的鹰,反正知道猎物被摁在利爪下面,想跑也跑不了,随便怎么逗弄都行。欣赏一下那种惊惶失措却又无可奈何的表情,再一口吃掉,一定非常有成就感,足以满足雄性的虚荣心。   幸好这只鹰还没有无耻到一~丝~不~挂的地步,身上裹着白色的浴袍,只有胸口露出一线肤色,氤氲着水汽和一点淡淡的粉,再走近一些,就是马鞭草的浅浅香气。他身材很好,也没有急吼吼的侵略性,但要真是一来就大咧咧地捋光了毛站她面前炫耀即将到来的占有,她一定难堪地不忍直视他。   不,她一定会鄙视他。   他终于擦干了头发,乌黑的发丝不再湿哒哒地滴水。他随手将毛巾一扔,绕到床的另一侧,掀开被子钻进去,找到一个舒适的姿势躺靠着,朝她打了个响指,“别愣着了嘿,可以开始了。”   身后的床深深往下一陷,念眉只觉得胸口剧烈收缩,心跳快得仿佛一张嘴心脏就会蹦出来似的。   她僵直着脊背坐在那里不动,巴不得这只是一场梦,下一秒就会醒。   “还等什么呢,傻了?过来。”他朝她勾了勾手。   他的手指修长白皙,与一般男人的粗粝肥厚不同,这样一个轻轻勾挑的动作都足以羽毛似的挠得人心里微痒。可这会儿在念眉眼里,这漂亮的手指却幻化成利爪,她每走近一步就离危险更近一些,他随时随地都可以撕碎他。   她终究还是走过去,想起小时候听过的人鱼公主的故事,美人鱼用自己的声音将鱼尾换成双腿,却每一步都像走在刀尖上一样疼痛。那时她不能理解,无法想象,现在终于有了切身的体会。   她在他跟前站定,努力地昂起头,让自己显得不那么卑微。   她好不容易艰涩开口,“说清楚,是不是今晚之后,我和你之间就算扯平?不管谁帮谁,谁欠谁的……都一笔勾销?”   “嗯,差不多吧!前提是你得让我满意喽,随便敷衍可不作数,我是生意人,精打细算是最在行的,这一点我想你应该明白。”   念眉深吸一口气,“怎么才算满意?”   完全凭他的主观臆断,没有任何量化的标准,回头又不认账怎么办?这样纠缠下去,什么时候才算个头?   穆晋北安抚似的笑了笑,“别紧张,我又不是无赖,你只要像平时那样发挥就行了。不过至少要让我舒服地睡着了才行,不然我岂不是白费这么些功夫?”   念眉有点没听懂的感觉,“让你睡着?”   男女之间的情/事,她虽然没有经历过,但也知道肯定是激荡淋漓的过程。尤其是女孩子,又是被逼迫的,并非跟自己所爱的人水乳胶融,第一次肯定是火上烹、油里煎一般的难受,她简直是抱着视死如归的决心站在他面前的。   可他说什么睡着……   “你不记得了?咱们头一回见面的时候就跟现在差不多,你站着我躺着,擎等着你开腔唱戏让我好好睡一觉来着。我也不瞒你,我这失眠的毛病有一阵子了,看医生吃药都不如听你唱戏睡得踏实。你可千万甭觉得我是作践人,也别拿我当蹭戏的,昆曲我不懂,但你缺钱我可以付你钱,你有事儿我可以帮你全抹平,咱们各取所需,也未尝不是种缘分。”   念眉震惊极了,可他说的好像很有道理,她竟无力反驳。   第15章 后会有期   问秦淮旧日窗寮,破纸迎风,坏槛当潮,目断魂消。当年粉黛,何处笙箫。罢灯船端阳不闹,收酒旗重九无聊。白鸟飘飘,绿水滔滔,嫩黄花有些蝶飞,新红叶无个人瞧。   ——《桃花扇-余韵》   回过神来,她才轻声问道:“你带我到这儿来,也只是为了听我唱戏?”   “不啊,我不说了么,是为了睡个舒坦觉。”穆晋北笑盈盈地看着她,“不然你以为我带你来是为了干什么?”   念眉窘得脸都红了,谁让他一来就给了那样的暗示,害她先入为主地以为他要作一回恶霸。   穆晋北把被子拉到胸口,“可以开始了么?时间不早了,唱完你也好早点休息。不过这回可别唱一半儿就撂担子跑了啊,我要再生病明儿可上不了飞机。”   “放心吧,这儿楼层高,窗户不好打开,我想让你喝西北风也没法子。”她放松下来,竟也能开玩笑了。   穆晋北看着她,似笑非笑,“我好像也没得罪你吧,怎么总想着整我呢?好歹我也帮过你一回,对救命恩人可不兴这样啊!”   这就成救命恩人了。念眉虽然觉得他的要求有点荒谬,不过昆曲本身就是歌、舞、诗、戏糅合的艺术,好的音乐或者故事能令人身心愉悦一点也不奇怪,或许真就如他所说的,这也是种缘分。   这样想通了,也就没有了那天初见时的难堪和不忿,她调整了一下呼吸,“那你想听什么,还是那天的《寻梦》吗?”   穆晋北偏着脑袋想了想,“你决定,要是还有别的曲子你也能信手拈来的,不妨也试试。”   正好给他机会考量,做下一个决策。   “你那天把牡丹亭当成了西厢记,我今天就唱一出真正的西厢记给你听吧!不过今天没有化妆扮戏的行头,只能就这么唱了。你不用担心,我们平时练功也是不穿行头就这么唱的。”   她这么认真的样子让穆晋北觉得有点好笑,点点头道,“嗯,行,那就唱吧!把这一出唱完要是见我睡熟了你就去休息,要没睡着就继续唱。”   “嗯。”   “外头客厅里的沙发挺宽敞的,柜子里有被子枕头和毛毯,麻烦你将就一晚,明天再回去。一来呢,这会儿太晚了你一个女孩子出去打车回家不安全;二来我很久没睡熟过了,今儿又喝了酒,万一半夜真不舒服呕吐起来也挺危险的。你不都跟家里人说好了有可能闹洞房不回去的么?词儿都套好了,别浪费。”   原来他在浴室里连她跟夏安打电话都听到了,念眉咬唇,“我知道了。”   穆晋北心满意足地躺下去,关掉房间里所有的灯,只留了床头的一盏,半阖起眼睛,看着近在咫尺的窈窕身影。   她唱的是西厢记中崔莺莺与张生一见钟情的戏折,依旧是迤逦动人的唱腔,指尖和身段的动作也毫不含糊。   她没有说谎,台上一时,台下千日,她平时练功排演的时候就是这样全情投入的,这俨然已经成了习惯。   在黑暗中,只有床头壁灯这么一点晕黄的灯光,恰到好处地笼住她,有一种缠绵唯美的意境,比舞台上任何追光灯都更能映衬出耀眼的美感。   如花美眷,似水流年。他明明是不懂昆曲的,可是此情此境却让他想起那天在枫塘剧院门口看到的那张《牡丹亭》的宣传海报,最显眼的位置就以行书写就这两句话。   仿佛蘸取涓涓细流打磨过的黄杨木,昆腔水磨调低回婉转,极致细腻。他听到心底淌过一种纯净温柔的声音,陌生却又动听。   他并不知道行家有句话形容这种感觉,叫“功深熔琢,气无烟火”。   倦意如约而至,他终于睡过去。   念眉不敢停下,怕他只是小憩,一会儿又要醒。直到唱完这一折,俯下腰仔细看了看床上的男人,面容放松,呼吸平稳,才确定他是真的睡熟了。   还真有这样神奇的效果。她叹了口气,有点啼笑皆非。   虚惊一场有时真可称作是世上最美好的一个词,不过折腾了一整天,她也累得眼皮直打架,找出枕头和被子,就在客厅的沙发上躺下了。   一开始还有点担心,毕竟一墙之隔睡着个大男人,刚刚还让她有过糟糕的联想,简直如同被调/戏。没错,他故意那样让她误解,不就相当于是调/戏?万一他改变主意半夜狼/性大发,她大概也只有引颈就戮的份儿。   不过什么担忧最终都敌不过强大的睡意,她很快也睡着了,而且一觉无梦,直到天明。   醒来的时候,已经快上午九点。   “怎么这么晚了……”念眉揉眼坐起来,这才发觉房间里只有她一个人,穆晋北已经走了。   大概昨天真的太累,空调又暖和,她竟然好眠到连他离开都没有察觉,睡到日上三竿才起来。她捧住睡肿了的脸,从指缝里看到茶几上的东西,有一张酒店的早餐券和玛莎拉蒂的车钥匙,下面还压了一张字条——   “昨晚辛苦了,到二楼餐厅吃顿丰盛早餐,算是我一点儿心意。房费已结清,酒店有专车送机,大晖的车就停在昨天的位置,麻烦你将钥匙转交给他。苏城之行多谢,我们后会有期。穆晋北。”   还后会有期呢,这家伙武侠看多了吧?念眉盯着纸上的遒劲字迹,不知该作何反应。她该感谢他的体贴敏感,还是该恼怒他的自作主张?   他不是已经跟叶朝晖说好下回碰面的时候再把车钥匙还给他吗?那意思似乎是他们隔不了多久就又会见面的,现在为什么又让她去还?   精致的车匙握在手心里,简直就像一个烫手的山芋,拿也不是,扔也不是。   她回到枫塘剧院,刚走到门口就接到程晓音的电话,似乎是用手遮住嘴压低了声音道:“师姐,你在哪儿呢,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我已经到院门口了,马上就上来。”   “那你快上来哈,快点快点!”她火急火燎的,也等再回话就把电话挂了。   念眉加快脚步回宿舍,刚用钥匙打开门就看到客厅里坐着熟悉的身影,竟然是叶朝晖。   她一时愣住了,几乎都要以为是不是自己走错了地方,或者刚睡醒眼花了。   程晓音站在旁边,见念眉回来了简直是如蒙大赦,“师姐你终于回来了,叶律师等你半天了。我……我去帮他倒杯热水啊,你们慢慢聊!”   她狂使眼色,念眉却像没看见似的,仍旧站着不动,直到叶朝晖开口:“刚回来?你昨晚去哪儿了?”   念眉没理他,弯身换好拖鞋才走过去,“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来找你,敲门很久都没有人开,惊动了对面的人,就是刚才你这位师妹,她就让我进来等。”   剧团的安排都差不多是两人住一间宿舍,她从小是跟老师乔凤颜住的,后来程晓音来了,就住对门那一间,跟她感情比较好,有客人或者快递上门找不到人,都是彼此帮忙招呼。   她只是奇怪他为什么来找她,而且他们昨天才刚见过面。   回忆起昨天婚礼现场的种种,念眉神色冷凝,“我现在回来了,有什么话就说吧!”   “你昨天跟穆晋北在一起?”   念眉仰起头,“这很重要吗?不是你默许他送我回家的么,你对你最好的朋友难道不是百分百信任?应该完全不用怀疑和担心才对啊!”   “你在试图激我生气?”   念眉轻轻笑了一声,“这个假设,你昨天就已经问过了。如果你今天过来就是为了不依不饶地问这个问题,那我已经没什么可多说的。”   她从口袋里掏出车钥匙递给他,“这是穆晋北让我转交给你的,他今天乘酒店的车去机场,你的那辆车就停在景怡酒店的停车场里。我怕开不好弄坏了就没动,麻烦你自己过去取。”   叶朝晖没有接过钥匙,眸色深沉地看着她,“我听穆晋北说了,你记得这辆车,我还以为你已经忘了这车是为谁买的了。”   念眉深深吸口气,有些自嘲,“叶大哥,原来在你眼里,我是这么爱慕虚荣的女人。”   她不懂车,并不在意自己喜欢的人开得是奥迪还是奥拓。代步而已,何必那么招摇呢?就像那天穆晋北开这辆车说要过来接她,倘若真的停在破旧的剧院大门口,只会让她觉得两方世界格格不入,永远不可能相交。   叶朝晖又趋近两步,“你明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念眉只觉得压迫感迎面而来,她都快要不能呼吸了,“那你今天过来……到底是为了什么?”   “我今天也要回海城去了。”他眉眼间似乎也显出一丝疲倦,“我想我们应该找个机会好好谈谈。”   念眉也有同感,他们的确是该好好谈。可她也感觉的到眼下并不是最好的时机,至少她自己还不够冷静和坦然。   “我累了,不如晚点在电话里说,或者等你下回来苏城再见面谈。”   “念眉,逃避不是办法。”他比她淡然得多,拿出一样东西放到她面前,“但我说过会尊重你的意思,你不想谈,我们就先不谈,不过这份草拟的合同你可以先看看,回头再告诉我你的想法。”   第16章 举步维艰   袅晴丝,吹来闲庭院,摇漾春如线。停半晌,整花钿。没揣的菱花偷人半面,迤逗的彩云偏。我步香闺,怎便把全身现?   ——《牡丹亭-游园》   念眉盯着他递过来的透明文件夹,心脏漏跳了两拍,“这是什么合同?”   “你看了就会明白,里面的条款写得很清楚。如果有不明白的地方,你可以随时问我。”   其实不用看她也完全能想得到那是做什么用的合同,她只是觉得有点心灰意冷,“为什么一定要我卖掉昆剧团?你现在什么都有了,为什么要跟我仅有的一点东西过不去呢?”   叶朝晖沉着地看她,“所以我才让你好好看——这不是收购剧团的合同,而是关于你脚下的这块地。枫塘剧院正好处在老城区改造新兴商业区的地段,迟早是要被拆毁的。要是剧院的舞台、宿舍和这个院子都不复存在了,南苑昆班能去哪里,这才是你应该考虑的问题。”   念眉遍体生寒,“不,你们不能这么做!”   他几近冷酷地说,“新兴商业区这么大的计划不可能是我一个人做的了决定的,只不过是顺应形势罢了。另外……”   他顿了顿,“你要弄清楚,南苑并不是你的东西,而是乔凤颜的。”   “没有差别,老师交给我的……我就有责任为她守住剧团。”她愤慨而又觉得悲哀,“你恨乔老师对不对?因为当年她跟你爸爸的一段情,还有对你~妈妈的伤害,所以你恨她,是吗?”   叶朝晖沉默。   其实有些事,不是没有预兆的,尤其女人的第六感在爱情往来中总是出奇的准,只是念眉一直不愿意真正朝那个方向去想。   没错,她是在逃避,谁愿意刚刚尝到喜欢一个人的甜蜜就直面可能失去的痛苦?可是逃避不能解决问题,一切终究都还是要浮到水面上来。   两个人沉默对峙,捧着玻璃杯回到客厅的程晓音有点尴尬,“呃,你们……”   “没事。”念眉抢先开口,也不看叶朝晖,“叶大哥,你先回去吧,我想休息了。”   他不勉强,平静放下文件夹说:“念眉,解决了这件事之后,我们还是可以像以前那样在一起。”   他关上门离开,念眉跌坐在沙发里,背上一身冷汗。   程晓音走过来,瞥了一眼桌上的文件,小心翼翼道:“师姐,你没事吧?这个叶律师……让你卖掉剧团?”   这宿舍就是再普通不过的两室一厅,能有多大呢?他们刚刚的对话,她都听得八~九不离十。   “不光是剧团,这次可能整个枫塘剧院都保不住。”毋需隐瞒,这样的消息其他人也迟早都会知道。   “没有转圜的余地了吗?”   念眉苦涩地笑了笑,“你刚才也看到了,我们现在这样的情况,哪有跟人谈条件的资格?”   “可是你跟他不是……”晓音话说一半就没了声音,悄悄觑了一眼念眉的表情,实在不忍心往她伤口撒盐。   叶朝晖第一次送念眉回来的时候,大家就觉得两个人郎才女貌极为搭调,肯定能修成正果。念眉也的确是付诸了心力想要维系这段缘分的,谁知那么快就走到了尽头。   念眉摇摇头,“没关系,天无绝人之路,总会有办法的,不要太担心。”   她总是这样安慰他们,可实际情况可能比表面看到的还要棘手,最后可能还要平白无故受许多委屈。   程晓音再次看向桌上那份文件。这里面应该写明了所有条件,如果补偿条款合适,说不定比他们现在这样苦苦支撑着南苑昆剧团要好吧?其他人要是知道了会怎么想,海叔……他又愿不愿意卖掉剧团这块地呢?   ********   念眉尽力使自己忙碌一些,虽然平时演出和排练已经占据了她生活中的大部分时间,但还不够。最近发生了太多事,有空余的时间她怕自己会胡思乱想。   既然困难已经在眼前了,她不能眼睁睁看着昆剧团坐困囚城,最终被毫不留情地解散、抹去,一点痕迹都不留,就像他们从来不曾存在过。   叶朝晖留下的合同被她束之高阁,无论怎样的条件都无法交换她在枫塘剧院这个大院里留下的回忆和特殊感情。   可她没料到王海会这么快找到她,有些兴奋地说道:“念眉啊,咱们这块地要被开发成商业区了你知道吧?前一段时间我还到处打听这事儿,谁知连补偿条款都已经有了,你怎么也不跟我说呢?我看这回的条件靠谱,看来也是时候把这块地交出去了。”   念眉心里咯噔一下,“海叔……您在哪儿看的条款?”   “不就是你带回来那份?虽然还不是正式的合同,但听说是那个叶朝晖给你的?哎,不管他对感情是个什么态度,办起事儿来还挺靠谱的。要真是按照他给的这些条件来,咱们把剧院这块地让出去也一点都不亏啊!”   她明明把合同收起来了,并没有给任何人看过,不过只要稍微仔细一想就明白了,一定是程晓音悄悄把合同复印之后拿去给王海看。   王海市侩,并不介意拿着大把的钱去更偏远的位置重新找一个地方把剧院搬过去,甚至拿了钱之后还会不会继续把剧院给经营下去也未可知。   越是怕什么,就越是来什么。她不能责怪任何人,因为她也知道以叶朝晖的能力,用这一纸合同说服所有人也不过是时间的问题。   她只是想,如果有足够多的钱,也许她能劝王海不要这样轻易就把地给让出去,至少也能保证让枫塘剧院和南苑昆剧团换一个地方也仍能继续生存下去。   与此同时,她手机上也收到了海城医院发来的催款信息。乔凤颜的病已经到了晚期,住院和治疗的费用惊人,那数字每天都像雪球似的越滚越大。   乔叶已经从国外回到了海城,也正是看中海城更好的医疗条件和技术才把她接过去,可是母女俩年轻时有心结,相处起来始终有隔阂。所以在入院时填写联系人那一栏时,乔凤颜还是填了沈念眉的名字。   很自然的,当医院又需要缴费的时候,消息就会直接发到她的手机上。   念眉默念了两遍那串阿拉伯数字,默默地把手机又放回口袋里,从抽屉里找出所有的存折和银行卡,跑了一趟自助银行。   她甚至不好意思去柜台,因为很可能把账面上所有的钱都取出来,也凑不够她需要的那个数目。   而事实也是如此,除了一张卡例外。那是以她的名义开的一张新卡,上面有差不多一百五十万元,交易日期显示上周才刚刚到账。   乔凤颜这次癌症复发之初,也正是昆剧团的困难集中爆发的时候。人员流失加剧,账上的钱甚至不够付留下的人两个月的工资,演出门票滞销,最心酸的时候台上二十几位演员,台下却只有三位观众。这样下去,南苑昆剧团几乎难逃被收购或者就地解散的命运。碰巧那时乔叶刚刚结束无国界医生的派遣任务回到海城,她去演出的时候两人相约见了一次。乔叶得知他们的困境,过了不久就汇过来三百万,直接打到了乔凤颜的银行卡上,正好可以解剧团之困,治病的费用也有了着落。   谁知乔凤颜急于求成,竟然拿这三百万去做投机的所谓金融项目,被诈骗的团伙把钱全部卷走。夏安和几个师兄弟一时冲动找上门去把人给揍了,虽然出了气,可不但钱没要回来,反而还被拘留。   这么巧,她就在派出所里遇到彼时还是检察官的叶朝晖,他为了一个案子到苏城来取证,顺带帮忙将夏安他们保了出来,并且承诺会让那几个骗子得到应有的惩罚,把丢了的钱给追回来。   如今看来,这样的承诺他算是做到了。   念眉的手指在atm机的数字键上犹疑地拂过,最终还是取出卡片,没有动那笔钱。   一来是因为愧疚,她知道乔叶的情况不比她好多少,这笔钱是她忍受屈辱从一个恨她入骨的男人那里借来的。不是有句话说的好么?出来混,迟早是要还的,乔叶用什么偿还,她想都不敢想象。更何况也是因为她的一时疏忽,才让乔凤颜就这样把钱撒了出去,即使追回来也损失大半。   另一方面,就是因为叶朝晖了。他与乔叶好歹是同父异母的兄妹,再多恩怨也有那层血缘亲情可以稀释,可跟她呢……   念眉不忍回味多想。   她只有四处去联系昆曲演出的机会,并不一定非要是剧院舞台上的正式演出,仿古的戏楼、炒作中国元素的饭店和景点,甚至是财大气粗又有点昆曲情怀的私人宴请……以前他们不愿意甚或不屑于去演的场合,现在只要出价,都好商量。   只要攒下足够多的钱,也许他们可以另外找地方安身立命。   不到一周的时间,她跑了四个城市,除了轮船之外的交通工具全都乘了一遍,回到家里一沾床就累得睡着了,根本没有时间想其他。   可即便是这样,近期也只接到一单演出,只需她跟夏安两个人唱两天长生殿的经典折子戏,报酬对于他们现在的情况来说简直是杯水车薪。   第17章 抬头不见低头见   大江东去浪千叠,引着这数十人驾着这小舟一叶。又不比九重龙凤阙,可正是千丈虎狼穴。大丈夫心别,我觑这单刀会似赛村社。   ——《单刀会-刀会》   夏安了解事情始末,也看出她的忧心,“别想太多了,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念眉轻轻笑了笑,“安子,你到咱们南苑来,有几年了?”   “今年刚好十年。”   他记得他来的时候只有十几岁,还只是半大的孩子,念眉比他小不了几个月,长发斜斜地梳成长辫,从一侧肩膀垂下来,眼睛又黑又亮,像夏日在清凉泉水中湃过的紫葡萄。   也许是因为比她年长一些,所以即使她入门在先,他也从不肯叫她师姐。   “十年……”念眉讷讷轻语,“你想过离开吗?”   他不吭声。   念眉仍只是笑笑,“我来了二十年,这里就是我的家,我从来没有想过要离开。”   夏安默默接过她手中提着的行头,“你放心,有你和我在,南苑昆剧团就不会消失。”   “谢谢你,安子。”   他又安静片刻才说:“我那里还有点积蓄,多少可以帮一点。”   念眉连忙摇头,“不行,你还有父母在,你爸爸身体又不好,时时都需要用钱,你的钱得留着。”   不单是他,人生在世,谁没点难处?在昆剧团待着,攒钱本来就不易,年轻的孩子不够自己花销,稍微年长些的都是上有老下有小,她说什么也不能动摇他们生活的根本。   夏安看着她的眼睛,神色有点复杂,但最后只说了一句,“我没想过离开南苑,从来没有。”   他没用,金钱上给不了她任何支撑,但至少,他不会离开。   因为她在这里。   ********   念眉回到宿舍难得睡了一个安稳觉,但早起练功吊嗓早已成为多年来的习惯,凌晨六点准时就被生物钟唤醒,加上那些压在心头难以解决的困扰,让她只得早起。   “早啊,师姐。”客厅里,程晓音一边从冰箱里拿出牛奶,一边打着哈欠跟念眉说话。   “你这是要出去,还是刚回来?”   “刚回来,我那边冰箱里总唱空城计,所以过来你这边弄点吃的。我很快的,喝完牛奶就过去睡啦!”   念眉皱了皱眉头,“昨晚……也是因为工作?”   “算是吧!”晓音把牛奶放进微波炉,满不在乎地说着,“有公司高价订制了一批台历,是我们去拍的,成品出来的效果不错,公司老总就请我们和摄影师一起开party热闹一下喽!就像是演出成功后的庆功宴吧,没什么大不了的。”   念眉有些敏感地意识到什么,“是什么样的台历?”   晓音愣了一下,旋即笑道:“师姐你怎么像老人家似的,这么保守小心?男人的爱好无非就是那些,叫年轻的女孩去拍的不是比基尼就是脱光上阵,不过你放心,我们这次拍的是古风汉服。其实什么能拍什么不能拍,我心里有数的。退一万步讲,就算是全果的那种,我们的摄影师也能拍的很有艺术感,一点都不低俗,真的。”   她脸不红心不跳,这番话不知是说服念眉还是说服她自己,语气里竟还有隐含的骄傲和期待。   念眉暗暗叹了口气,问她:“我还要问你另外一件事。那天叶朝晖带来的那份合同,是不是你拿给海叔看的?”   晓音吐了吐舌头,这事是她理亏,也知道瞒不住,“师姐,你别生气,我也只是想让海叔看看帮忙拿拿主意。他毕竟是老师同辈的人,走的桥比我们走的路还多,听听他的意见总没错的。”   念眉确实生气,这样自作主张急功近利的晓音让她觉得有些陌生。可是批评和谴责的话最终还是梗在喉咙里,她只说:“以后不要再这样,有什么重要的事需要跟海叔或者大伙儿商量的,我会亲自跟他们说。还有,你始终是女孩子,要注意安全,不要被人骗了。”   “你最近也常常很晚回来……”甚至有一晚没有回来。晓音嘟囔的声音很轻,但念眉还是听到了。   她该觉得委屈的,毕竟身不由己,毕竟是为了剧团和情同手足的这些兄弟姐妹才有最近发生的这许多纠葛,包括让她虚惊一场的那个晚上。可也许是她早已做足了充分的心理准备,明白担起这么大的责任就会有这样那样的付出和误解;也许是穆晋北解了她的燃眉之急,也从没有真正的为难过她,她是行得稳坐得端的,并没有什么难堪和心虚。   “我只是关心你,没有其他的意思。现在咱们的情况不好,正是需要大家齐心协力的时候,我不希望有任何人再出事了,你明白吗?”   晓音不以为意,但还是点了点头,悻悻地走了。   谁知下午的时候她又来敲门,眼睛红红的像是哭过了,把一张银行卡放在桌上,哽着声音道:“师姐,这里面有点钱,是我今年做模特攒的一点。安子哥说你为钱发愁,弄不好以后枫塘剧院就没了,昆剧团也得解散。把合同给海叔的事……是我做的不对,这钱就当是我的补偿,你收下吧!”   念眉抬头看她,“夏安让你来的?”   她刚被狠刮了一顿,正委屈呢,听她这么一问眼泪又噗噗往下落,“安子哥……说我是养不熟的白眼狼……”   念眉又好气又好笑,还隐隐有点心疼,摇了摇头,把银行卡塞回她手里,“你别听他胡说,剧团再困难我也不能要你们的钱。之前的事过去就过去了,还提它干什么,下次咱们都有商有量的就好。”   他们到底是被逼到了怎样的境地,还没有真正面临绝境,却已经有四分五裂的感觉?   晓音到底年轻,还是孩子心性,听她这样说了又好像没事了,悻悻地转身想走。   念眉像是终于下定了决心似的,叫住她,“晓音,等一下。”   晓音有些疑惑地停下脚步,念眉艰涩地开口:“上回……你说模特经纪公司有兼职的机会,现在还可以去吗?”   不要说程晓音没有想到,就连沈念眉自己都没有想到,她真会到这个废弃仓库改建成的潮流工作室来,谈一份跟她从小研习的昆曲毫无关联的模特兼职。   生活大概就是这样了,总是逼迫得人低头,不得不为某些坚持,放弃另外的一些坚持。   她坐在一位戴头巾和墨镜、留着长发和小胡子的男人对面,晓音说这位kevin是经纪人,以前做过摄影师,眼光很“毒”,当初正是他跟看好念眉的潜质力劝晓音把她一并带过来,可惜她毫不犹豫地就拒绝了。   如今情势逆转,自己送上门来,价码就不一样了,而且难免要承受那种毒辣的眼光上上下下的打量。   工作室内部空间很大,她坐在精巧分隔的小办公间里,外面就有拍摄场地。正如程晓音所说的,能爆男人眼球的比基尼和女性窈窕曲线,完全不加掩饰的就从眼前飘过。她甚至看到一个女孩子来晚了些,脱掉身上的皮草和长裙就坦然站到灯光下,整个动作一气呵成,也没有任何羞涩,全然不顾室内外超过25度的巨大温差。   空调太足,念眉觉得难言的闷和热。   小胡子kevin笑了笑,早就见怪不怪了,“别担心,我们的拍摄品类还挺多的,不会一来就让你拍那种。你是晓音的师姐嘛,我们当然还是尊重你的意思。”但还是不忘补充一句,“不过那种活儿来钱快。”   念眉的脸都快埋进大衣的领子里去,也不知是怎么结束地这场谈判,甚至她都不确定到底是不是真的答应了要来试镜做平面模特。   她步履匆匆,只想着赶紧离开这里,到外面去透口气,没想到迎面就撞上一个人。   “咦,是你?古典美女,你不记得我啦?”舒乐有点惊喜地叫出来。   “你是……舒小姐?”   念眉怎么可能不记得,这么称呼她的总共就两个人,一个是陈枫,一个是舒乐,正好公不离婆秤不离砣。只不过没想到会在这里偶遇,而且她今天的形象也跟婚礼那天很不一样,齐耳的短发,鼻梁上架一副深色玳瑁框的眼镜,穿宽大的工装外套和灰色长裤。   “就是我!”舒乐的笑容还是依旧灿烂,“不过你别舒小姐舒小姐地叫,多见外啊!你叫我乐乐吧,二北他们也都这么叫的。”   她提起穆晋北,好像已经认定他们之间关系匪浅。念眉微微垂眸,“那你也别总叫我美女了,怪难为情的。就叫我念眉好了。”   舒乐已经亲热地挽过她的手臂,“我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念念不忘,眉间心上,多有意境,听过就不会忘的。对了,你怎么会到这里来,也是来看朋友?”   念眉不知从何说起,只好顺着她的话接下去,“嗯,我朋友在这里做兼职。”   “啊,这么巧?你朋友叫什么名字,回头打听打听让我的好姐妹多关照她一些。她是这间模特经纪公司的合伙人,还兼任模特老师。”   念眉觉得有点不妙,这世界实在太小,完全无交集的两个人之间最多也只相隔七个人,抬头不见低头见。   “不用了,谢谢,她适应得很好,而且也只是兼职。”   舒乐也不勉强,挽着她道:“那你探完班了吗?前两回约你出来吃饭你都没空,正好今天遇上了怎么也要一起出去happy一下才行。正好今天二北又到苏城来,我老公他们说好了为他接风的,咱们去搞突袭,顺便蹭吃蹭喝!”   第18章 情歌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便赏心乐事谁家院。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遍青山啼红了杜鹃,那茶糜外,烟丝醉软。那牡丹虽好,他春归怎占的先,闲凝眄,声声燕语明如翦,听呖呖莺声溜的圆。   ——《牡丹亭-游园·皂罗袍》   入夜,城南钻石ktv俱乐部。   舒乐站在厚重的包厢门口探头探脑,兴高采烈地朝身后的人说:“到了,这应该就是三楼最大那间蓝钻包厢!”   沈念眉是被舒乐半拖半拽塞进车子里给拉过来的。婚礼之后舒乐大概是从穆晋北那里问到了她的手机号,的确约过她两次出来吃饭喝下午茶。可她哪里有空暇和那样的闲情逸致呢,所以都婉拒了。   这回碰巧遇到,盛情难却,再推也实在不好意思。   可是等会儿见到穆晋北该聊些什么呢,问他为什么又到苏城来吗?其实又不关她事,每个人都有各自的营生,尤其像穆晋北他们这样的人,天南地北的作空中飞人,一点都不稀奇。   上回酒店一别,她以为就是两人缘分的终点了,并没想过会再见面,至少不会这么短时间内就又再见。   她们推开门进去,包厢里虽然五光十色,光影炫酷,却并没有想象中的乌烟瘴气。陈枫见到太座一点也不惊讶,似乎早就料到她会来,当然也可能他们本就约好了这聚会是要一起参加的,迎上前来把人拉进怀里,撒娇似的说:“老婆你怎么才来,我都饿坏了!”   舒乐呿了一声,“饿了不会先点吃的,这儿不是自助么?”   “嘿嘿,老婆大人没来我怎么好意思开吃?”陈枫嘻嘻笑着,“你有没有看到我满满的诚意?”   其他人都大声起哄,只有角落里的那个人影特别安静,所以沈念眉一眼就看到了他。   是穆晋北。他看起来精神不大好,有点恹恹的,长手长脚地缩在角落,霸占了点歌的位置,却又没在认真选歌,手里也没拿麦克风,仿佛只是无意识地胡乱在触摸屏上翻页。   听到喧闹,他才转过脸来,也是一下子就留意到躲在门口阴影里的念眉,意味深长地眯起了眼睛。   陈枫这才刚发现舒乐身后还跟着其他人,仔细一看,有点惊讶道:“哟,古典美女,是你啊!欢迎欢迎,快过来坐。”   他本来还想问一句是什么风把她给吹来了,但是瞥了一眼穆晋北,又生生把话给咽进肚子里,暧昧地朝他眨了眨眼,隔山跨海地把念眉让到他旁边的位置上去,“哎哎,美眉交给你了,自己人好好罩着啊!这下可得打起精神来了。”   他把穆晋北的萎顿归结于没有美女作陪,他自己是已婚人士,可不能让兄弟们都跟着吃素吧?有相熟的女朋友来热闹热闹当然更好啦!   念眉还不知道他们都喜欢给人取诨名,自从上次见过之后,背地里就叫她美眉,名副其实。   穆晋北看着她拘谨地在身边坐下,笑了笑,把桌上的菜单直接扔给她,“饿不饿?想吃什么,随便点!”   “你很饿?”念眉以为他至少会寒暄两句,没想到这么直接入正题。   “嗯,飞机上就没怎么吃东西,在这儿也等半天了。吃饱了才有力气唱歌,快点吧,这里的煲仔饭、抹茶卷和奶茶都不错。”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刚才还觉得他精神不太好,一转眼好像又活络起来了。自助下单的食物他点了一大堆,胃口好得没话说,几乎全吃完了。她反而吃不下什么,随便吃了些点心就放下了碗筷。   “你怎么永远吃这么少,猫食儿似的,为了身段所以减肥?”   念眉道:“你就当是吧。”   他挑了挑眉,“怎么感觉你在闹脾气?怎么,今儿不愿意来,是舒乐硬拉着你来的?”   男人的直觉有时也出奇的准,但念眉没有直接回答,心里想问的问题还是出了口:“你刚回北京,怎么这么快又到苏城来?”   服务生收走了杯盘碗盏,陈枫他们开始开啤酒,穆晋北探身取了两瓶,一瓶塞到念眉手里,不在意地说:“有点事儿,非得我自个儿跑一趟,就来了。”   这答案就跟没说一样。她蹙了蹙眉,手里握着微凉的啤酒瓶没动,“那这次要待多久?”   “不知道,得看情况。事情办得顺利就短一些,不顺利的话,说不定天儿热了都还得在这儿杵着。”   现在还是乍暖还寒的春季,到夏天天热还早得很,他这样说未免夸张了吧?有什么事需要他亲力亲为这么久都办不下来的?   他不肯说,她也不好多问。   酒足饭饱,大家都开始争先恐后地作麦霸。但这聚会是为穆晋北接风,那当然不能冷落了他,麦克风一来就交到了他的手里。   不知是谁点的歌,屏幕上跳出来的是《广岛之恋》。   “会唱么?”穆晋北回头征询念眉的意见。   “我唱的不好。”她连流行音乐都听得不多。   “没关系,我也唱得不好,咱们凑合一下意思意思就行了。”   如果媲美原唱也叫唱得不好的话……念眉真不知该怎么说。   一曲终了,大伙儿都呱呱鼓掌和吹口哨,只有陈枫不满意,“哪有男女一来就唱这个的,意头不好,重来重来!”   穆晋北扬手把麦克风往他那儿一抛,“那你跟乐乐来个意头好的,这儿可是你们主场,别可劲儿地折腾我。追星得有诚意,想听我的专场演唱会下回上北京去,啊?”   大家都笑,陈枫也不害臊,鬼哭狼嚎地开始唱摇滚。   念眉站起来,“我去趟洗手间。”   包厢里有点热,她出来喝点水,透透气,顺便寻思一下该怎么跟他们说她想早点回去。   她从洗手间里出来,在转角看到有人推开一个包厢的门走出来,边走边打电话,竟然是叶朝晖。   念眉没想到他也会在这里,愣了一下,转身想要避开,但已经来不及了,他也看到了她,“念眉!”   他对电话那头说抱歉,收了线就朝她走过来,“你怎么也在这儿?”   “乐乐……舒乐约了我,过来玩一会儿,马上就走了。”   “是为穆晋北接风?”   他心中有数,这话并不是在问她,而是十足肯定的陈述句。   “没错,不过我不知道你也在这里,我以为你已经回海城了。”   “这边有业务要处理,所以过来一趟。”他的解释跟穆晋北一样简单模糊,眸色却深沉地令人看不透,“念眉,你毋需刻意避开我。我说过了,我们还是跟过去一样。”   他们俩个人的对话,像是陷入一种死循环,不管什么场合、如何开始,总是要引到这件事上去。她想起那份白纸黑字的合同,每一个字都认识,但连起来却深奥艰涩,且拥有生杀予夺的大权,尚未生效就轻易改变了她这么些日子以来的生活轨迹和重心,又怎么可能跟过去一样?   她苦涩地笑了笑,抬头对他道:“我出来太久了,该回去了。你今天不参加他们聚会?”   叶朝晖道:“有客户要应酬,我跟他们说好了等会儿会过去。”   原来如此。念眉连再见都没说,撑着虚乏的脚步回到包厢。穆晋北看了她一眼道:“脸色怎么这么差,不舒服?”   她摇头,很快又点头,“有点闷,我想先回去了。”   穆晋北有点好笑,“又是摇头又是点头的,也不知是不是很严重呐,都病糊涂了?稍微等会儿,大晖也在这个俱乐部应酬,等他得了空,打个招呼再走。”   念眉还来不及多说什么,舒乐已经跑过来缠住她一脸惊艳道:“念眉,听说你是真正的昆曲演员啊?难怪这么漂亮有气质了,给我们唱一段儿吧,我还第一次在现实中认识活的昆曲演员呢!”   穆晋北笑,“你这怎么说话呢?你平时见到的都是僵尸唱的?”   “哎呀,就是那个意思嘛,我说不好!”舒乐嗔怒,转过来又央求念眉,“真的,我不是开玩笑的,你一定很会唱。我看纪录片里那些唱旦角的名伶啊,拈着手指边舞边唱,漂亮极了,你唱一个吧!”   念眉抿了抿唇,她并非端架子不肯唱,只是现在一心想赶紧离开这儿,再耽误下去又不知是怎么样尴尬的局面。   她只得求助地看向穆晋北,他却一派怡然自得,坐在沙发上翘起长腿,“那就干脆唱一段儿呗,来瞧瞧有没有合适的唱段儿可以选。要不直接用你手机里录的伴奏也行啊!”   他这样反而是煽风点火,正热闹唱歌的人也都不约而同地看过来,一下子整个房间的人都把注意力放到了她的身上。   她脸色绯红,知道推不掉了,选歌系统里竟然还真的有昆曲的名家选段,她只得选了一段最有名的皂罗袍。   荧幕上有名家穿着行头的画面,但大伙儿的目光都只顾着看念眉。不得不说,即使没有化妆和行头的修饰,毕竟不是一朝一夕练出来的东西,精髓都在她的一颦一笑和唱词里了。   一曲不长,唱到后来大家都很安静,显然都是被这种少见的优雅给折服了。唱完所有人都鼓掌,念眉下意识地去瞥穆晋北,他靠在沙发椅背上,居然又闭着眼睛睡着了。   第19章 玩弄都不屑   离却玉山仙院,行到彩蟾月殿,盼着紫宸人面。三生愿偿,今夕相逢胜昔年。   ——《长生殿-重圆》   念眉有点无语,但其实也在意料之中,看他先前那样恹恹的状态就知道肯定是饱受失眠折磨,又很久没睡好觉了,就指着她唱这一段儿哄他入睡呢吧?   包厢门口也有人鼓掌,陈枫他们的掌声都落了,才啪啪地响起,显得格外突兀。   她看过去,就见叶朝晖倚在门边,跟她刚到的时候一样,隐匿在光影交错的那一小片黑暗里。   她在这个瞬间,忽然想到了一句话:没有灯的时候,连影子都会离你而去。   叶朝晖走进来,在离她最近的地方找了个位置坐,“二北又睡着了?”   这话应该是问她的,因为他抬起头来,灼灼目光就正好对上她的眼睛。   “他精神不太好,让他睡。”陈枫在一旁接话,“听他说闹失眠闹了有一阵子了,我还真不敢相信嘿!想当年咱们上学那会儿他趴在桌上能睡一整堂课,老师不叫不睁眼,现在居然会失眠?”   舒乐一拐子顶他胸口,“那能一样么?人家现在忙正事儿呢,哪像你!”   陈枫捂着胸口哎哟哎哟喊疼。   叶朝晖笑了笑,没说话,只是看着念眉。   她已经绕过他,拿过衣架上自己的外套搭在穆晋北身上。她知道这个举动会让人误会,可做来却非常自然,因为她也实在没想太多。上回穆晋北在苏城病到进医院输液,是因为她的缘故,这次总不见得再重演。   陈枫和舒乐他们早已认定她跟穆晋北是男女朋友,自然不会多说什么,倒是叶朝晖,眼神灼得她浑身疼。   旁边有人问了他一句,“你那糟心的客户应酬完了没有?完了就在咱们这儿待着别走了。”   叶朝晖嗯了一声,又看了看睡着了的穆晋北,“二北在睡,接着唱就得把他吵醒,要不玩儿别的?”   陈枫把桌上的色盅摇得哗啦哗啦响,“不用想,真心话大冒险呗?不过今天沈美女在这里,玩儿太过了仔细吓坏人家,下回可就不来了。大冒险统一为喝酒吧,不愿说真心话的,就喝一杯。”   念眉酒量差,喝两杯就得醉,于是站起来想要告辞,“时间不早了,我还是先回去吧,你们慢慢玩。”   舒乐抬手看了看表,诧异道:“这才八点钟,还早呢,干嘛这么急着走,再玩一会儿吧!”   其他人纷纷应和。念眉面露难色,“我住的离这儿远,还是早点回去比较好。”   “远什么呀,苏城统共才多大?我开车送你回去不就行了?”舒乐跟陈枫出来玩儿,自己是不沾酒的,夫妻俩总得有一个清醒的把车开回去。   念眉还想说什么,叶朝晖在旁边开口道:“刚才还唱歌唱戏挺开心的,我一来就要走,是不是我有什么地方得罪了沈小姐?上回你师兄弟的那件事是不是有我办的不好的地方,让你觉得不舒服了?”   陈枫诧异,“咦,你们以前就认识?”   叶朝晖笑笑,“谈不上,只是顺手帮过一个忙而已,也算是凑巧。”   念眉想起那张银行卡上的一百多万元,要还给乔叶的钱,的确是他帮忙追回来的。她重新坐下,神色淡淡的,“叶律师你误会了。不要因为我弄得大家不愉快,我再玩一会儿就是了。”   也许她运气也没那么差,多坐一阵也不一定就轮到她受惩罚。可偏偏有时候就是怕什么来什么,越怕输就越是输的厉害,她已经三轮都被问倒,陈枫和舒乐小两口的问题刁钻古怪,令人脸红心跳根本难以回答,只好喝酒代替。   杯子里的酒是不知年份的白兰地,大概是谁带来给穆晋北洗尘的,他一口没喝着,倒苦了她了。喝到第三杯她已经觉得晕眩,酒精在血液里沸腾,全都往头顶冲。   最后一个问题是叶朝晖问的,他问道:“如果一定要在亲情和爱情之间选一个,你会选什么?”   这样的命题实在太大了,他以为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念眉也不会乐意回答。可是她却几乎想都没想就脱口道:“当……当然是亲情了。”   回答了问题,又端起面前的酒杯一饮而尽。她打了个酒嗝,有点傻气地笑了笑,男人莫测难懂的目光已经不大看得清了。她有些轻飘飘的释然,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我真的……真的要走了,下回再……再见。”   舒乐连忙站起来搀住她,“你喝多了。对不起啊,我没想到你这么容易醉,我送你回去吧!”   念眉摆手,“不用……你们继续,不用管我……”   “你这样怎么走呢?刚才说好了我送你回去的嘛!还是说你要等二北醒了再一块儿走?”   她又拼命摇头。   “让我来吧,她喝多了,你一个人送她也不方便。你陪陈枫再坐一会儿,我送她回去再过来。”叶朝晖轻轻松松就拽住念眉,不顾她的挣扎,不由分说就拉着她往外走。   舒乐皱了皱眉,问陈枫道:“喂,他们之间怎么回事啊?”   “啊?什么怎么回事?”   舒乐忿忿地捶了自家老公一拳。   叶朝晖拉着念眉进了电梯,直接摁了-2层,他的车停在地下停车场。念眉站都有些站不稳了,只能勉强靠着电梯墙,见他摁了-2,左左右右地偏头看那个数字,觉得不对,伸手要去摁1。   “不对……我不去地下,我在1楼下……不用你送!”   她眼花看不清,戳不准那个按钮,叶朝晖格开她的手把她拉回来,“站稳,不要乱动!”   “我没有乱动!我要去1楼……你们这些人,都习惯了自作主张,我凭什么跟你走!”   “你冷静点!”   “我喝了酒,你让我怎么冷静……我从来不喝酒的,都是因为你……”她抬起一双漂亮至极的眼睛看他,也许是酒精的作用,眸色都笼着水盈盈的雾气就像刚哭过一场,“……不是你我就不会认识他们,不会到这里来……你从一开始就是玩弄我的,我知道……我早该知道的,可是玩弄人也有个限度!你这样算什么……叶朝晖,你这样算什么!你这个伪君子,你不是男人!”   要在平时,神智清醒的沈念眉温柔素雅,无论多恨多怨多委屈都好,绝不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可老话不是都说酒后吐真言吗?她喝醉了,还是因为他的不依不饶才醉成这样,有什么好顾忌的?   叶朝晖圈起双臂去抱她,甚至把她摁在电梯墙上强硬地要去吻她,被她哭喊着挣开,平素里柔软白皙的双手握成拳头,一下一下全都捶在他胸口。   这丫头命硬,两手都是断掌,发狠打人疼的不得了。叶朝晖真的是被她给擂得要呕血,也气坏了,双唇抿成了一条直线,电梯门一开就生拉硬拽地把她拖出去,甩到车子的引擎盖上。   他这辆白色的玛莎拉蒂,简直是念眉的噩梦。她伏在冰冷的金属上面,身体里像有火在烧,可是偏又冷得瑟瑟发抖。   叶朝晖扯开了领带,从公文包里拿出一份文件,啪的一声也拍在引擎盖上,离念眉的脸颊不过咫尺,近得她几乎嗅到纸面上油墨的味道。   “玩弄……你觉得我是在玩弄你?”他咬牙,似乎恨不能这一刻将她撕碎,凑近她耳畔道,“那好,我不妨实话告诉你,乔凤颜那个老妖怪亲手养大的女孩儿,我连玩弄都不屑!”   念眉的眼泪终于从眼角滑落,手臂被他拧在身后反抗不得,整个人都像被掏空了一样,一点力气都没有。   他将她翻过来,改用身体压住她,一手卡住她的下巴,语气又狠又轻佻,“上次给你的合同,我今天带了正式的版本,只要你签了字,剩下的带回去给王海,从此以后就跟他们再没瓜葛!今晚我就让你名副其实作我的女人,等合同生效,你要名分要结婚我都可以给你!”   他最后一句几乎是吼出来的,眼睛都红了,倒像是今晚喝醉了的那个人是他。   他手上力道很大,念眉被他掐得快要窒息,身体里排山倒海的难受都感觉不到了,只剩下眼泪像永不枯竭的泉,汩汩地涌出来,沾湿了她的脸、她的发鬓,冰凉的一片。她努力睁大眼看着他,声音微弱而倔强,“你为什么……要这样逼我?”   “因为乔凤颜害死我妈,我不会让她好过!”   就像世上所有恶毒的誓言都是由仇恨作种引发的大火,她几乎可以看到他身后有一片熊熊燃烧的火海,烧得他面目全非。她难以想象他是相识之初公正不阿的那个谦谦君子,是在派出所里手把手教她办理手续的检察官,他现在只是一个被仇恨蒙蔽了眼睛的男人,是唯利是图的商贾。   她的手里被塞入一支黑色的签字笔,他压住她,握着她的手,似蛊惑又似威逼,“……在这里签字,只要你签下去,从今以后你就只是沈念眉,而不是乔凤颜的徒弟和养女!”   念眉不知怎么笑出来,“欺师灭祖,忘恩负义,在我们这行是要被人耻笑一辈子的!”   她捏着笔端,就是不肯让笔尖触碰到纸面。她看着握住她腕骨的那只手,同样颤抖得厉害,不知是因为她还是他本身。   第20章 摊牌   花摇烛,月映窗,把良夜欢/情细讲。莫问他别院离宫玉漏长。   ——《长生殿-定情》   他们都失控了,一个是因为酒精,一个是因为内心隐藏的仇恨,在这夜晚的地下阴暗处纠缠。   没有人看到,即使看到也不会理睬。纸醉金迷的销金窟,男女之间你情我不愿的镜头看得太多,早已见怪不怪。   男人力量上的优势最终占了上风,笔尖眼看就要碰到纸面,念眉觉得那就像一把尖刀悬在她喉咙上方,再往前一寸,就要血溅当场。   她仍旧看着他的手,终于放弃挣扎,顺了他的意,却在最后落笔时刻将另外一只手摁在落款的地方。   笔尖直直插入,血珠果真涌了出来,可她却几乎没有感觉到疼。   “放手!你们在干什么?”   意识混沌之中,她听到另外的男人的声音和脚步,由远及近。   也许是她白皙得近乎透明的皮肉下涌出的血液刺痛了他的眼睛,叶朝晖已经放开了她。他像是瞬间惊醒,看着被血红溅染的合同,无法解释这一刻极致的荒谬感。   穆晋北已经快步走过来,一把将他拉开,“你在干什么,你疯了?”   他瞥见引擎盖上那份合同,还有沈念眉指间触目惊心的血红和瑟瑟发抖的身体,大致已经猜到是怎么回事。   “大晖……”他理智尚存,他试着唤醒好友,“你知不知道你在干什么?你自己就是律师,用这样强迫的方式逼她签下的合同有效力吗?!”   叶朝晖闭了闭眼,“她流血了。”   他痛恨自己回笼的冷静,因为一切都看得太过清晰。他从来没有哪一刻像现在这样焦虑失控,只是缘于他明白再不做点什么,就即将要失去。   他想要上前抓起念眉的手,被穆晋北挡住,“够了,让我来!”   他看着好友,穆晋北挑了挑眉,“你信不过我?”   叶朝晖沉默,最终挣开他,整了整衣装,又深深看了念眉一眼,钻进了车子。   他看到她很快被穆晋北拉起来,合同文件的打印纸也终究脏污了、四下飞散开去,带有红色卡钳的车轮就碾过这一派狼藉,消失在黑暗尽头。   穆晋北拉着念眉上了另外的车子,为她扣好安全带,低头看了看她手上的伤口,抽了几张纸巾给她,“压一压伤口,还在流血。”   她接过纸巾笑道:“没有手帕么?小说和电视里不是说像你们这样有品位的富家公子都是随身带着干净手帕的吗?”   穆晋北没好气地瞪她一眼,“这都什么时代了,谁还用那玩意儿?手帕没有,围巾倒有一条,你要不要?”   他把颈上的格纹围巾取下来扔给她,还带着他的体温和淡淡的烟草气息,她也毫不客气,直接压在了流血的伤口上。   他亦看到她拉住围巾一角悄悄将未干的泪痕擦掉。   两个人都很沉默,直到上了主干道,穆晋北才将车篷升起来,“我刚买的新车,内饰还有点味道,吹一吹比较好。”   皮质的腥膻和淡淡的血腥气味,让人感到窒闷。   念眉没有表达任何意见,因为她很快就睡着了,筋疲力竭。   她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的家,直到被渴醒,才发觉天已经亮了。床头柜上有一杯凉白开,还有解酒的药。   她抚着额头坐起来,宿醉让她头疼、乏力,脑子里还有短暂的空白。她闻到空气里有食物的味道,以为是程晓音在外面,随便披了件衣裳,趿拉着鞋就开门走了出去。   “早啊,没想到喝醉了还能起这么早,不容易。过来吃早餐吧,不然等会儿该胃疼了。”   念眉依稀记得昨晚是穆晋北开车送了她一段,可没想到他这会儿还在。   “你怎么还在这里?”   正往碗里分粥的穆晋北抬头看了她一眼,自然地像在自己家里一样,“这话就问的见外了不是?要不是我,你昨晚能进得了这家门,还大清早就好吃好喝地伺候着?你的手……”他扬了扬下巴示意她自己看,“也是我给你处理的伤口,包好了纱布。你这家里要什么没什么,半夜三更的还得跑出去买药,我容易么我?”   他不说还好,念眉抬起受伤的手,白色的纱布简单地包裹住药棉,昨晚那种刺骨剜心的痛一下子又重新涌了上来。   “过来坐。”穆晋北看到她腿发软,就快支撑不住的样子,不由分说地把她拉到餐桌边坐下。   “喝点粥。醉酒的人只有吃这个最舒服,还是你们楼下食堂里打来的。”   他把整碗白粥推到她面前,热气腾腾,米粒炖得绵软而稠厚,上头有一撮酱菜。   念眉蹙了蹙眉,“这是什么?”   “酱菜啊,从你冰箱里找的,总得有味儿佐粥下饭吧?”   他碗里的更多,还有虾皮榨菜和麻油。念眉有点无语,“你吃白粥吃咸的?我们都是放糖。”   “糖粥啊?白粥当然吃咸的了,你还小呢?吃糖粥。”   南还是北,甜还是咸,这种争论铁定没完没了。所以话虽这么说,他还是去厨房翻出糖罐来给她了。   他才在这里多久,居然连什么东西摆在哪个位置都一清二楚。   “你昨天……整晚都在这儿?”   穆晋北仿佛没听到,一边喝粥,一边啃着手里的包子,赞叹道:“真没想到你们这个小食堂的包子做的这么好吃,比上回在颐春居吃的还好。皮薄筋道,肉汁儿鲜,肉丁笋丁切得又细又均匀,跟我们北方的包子味道又不太一样。还有这油条炸得脆,金黄色儿的也好看,没搁那些个乱七八糟的膨化剂,口感实在。要是对外经营,生意一准儿差不了。”   念眉有些食不知味,“食堂就那么两个师傅,对外做生意忙不过来。”   他咧唇一笑,“能做多少就做多少,本来也就不是为了迎合所有人的需求。饥饿营销听过吗?越是吃不着,才让人越是惦记着。每天就做两百个包子,等着吃的有五百个人,造成门庭若市的假象,而且卖的贵一点也没关系,反正东西的味道确实不错。这样多少能贴补一点你们日常的开支,不至于这么捉襟见肘。”   她苦笑,“你都知道了?”   “听说你还打算跟r模特经纪公司签约做平面模特,捞外快?”   念眉猛地抬起头来,“你……”   他云淡风轻地解释:“别误会,舒乐他们不知道,她只跟我提到是在那里遇到你,我就打电话给我朋友问了问。这行业钱好赚,我早先也投了些钱进去。”   隐名合伙人,这世上还有他不插手的生意么?念眉压下心头的羞愧感,倔强道:“我只是不想让大家的日子太过艰难,如果你觉得贵公司不能接受……”   他笑着摆摆手,“那不是我的公司,如果你自个儿愿意,他们也觉得你合适,我没意见。只不过这行钱好赚,也并不是对模特儿本身而言的。你想过没有,你接多少活儿都对昆剧团的经营本身没有帮助,这法子治标不治本。”   她何尝不知道,可眼前又有什么更好的方法?   穆晋北明白是时候了,他从身后拿出一份文件放在她面前,“你先看看这个。”   念眉瞠大眼睛,“这不是叶朝晖给我的那份……”   “没错,就是他昨天想让你签的那一份儿合同。我知道那时候你喝多了,根本没机会好好看。没关系,现在我有时间,你可以慢慢看,看得仔细点儿,有什么不清楚不明白的都可以直接问我。”   念眉屏住呼吸,不,她觉得自己简直是快要不能呼吸了。之前叶朝晖到这里来给她的那份,买方那一栏尚且是空白,所以他说那只是一份草拟的合同,开出的条件供她参考。昨天那一份,就跟今天这份一样,买方已经填上了具体的公司名称——北辰。   北辰……她抬头看向对面笃定的男人,艰涩地问道:“原来是你……是你要收购南苑昆剧团和枫塘剧院这块地?”   叶朝晖只是作为他的代表律师,提前来知会她的?   “我想有一件事你大概弄错了。”穆晋北放松身体靠在椅背上,“我感兴趣的向来只有枫塘剧院这块地。不过我也了解到乔凤颜跟王海师出同门,关系匪浅,假如你们南苑昆剧团得不到妥当的安置,你不肯点头的话,王海那边会比较为难。所以之前叶朝晖给你的合同都是土地出让的补偿协议,而你面前这一份,才是并购剧团的合同。”   他曲起长指,在纸面上敲了敲,提醒她留意,虽然甲方都是北辰,现在这上面写的却是北辰文化传播有限公司。   “这个文化公司是我妈跟人合伙玩儿票办的,挂我公司的名,我给她投资,顺便参考参考项目。不过你放心,我妈做事儿也是有板有眼的人,年轻时候做过美术老师、开过画廊,对文化艺术的东西都是很上心的。我也从不做亏本的生意,所以现在这公司的项目还没有赔过钱,你大可以相信我的眼光。”   “你想买我的剧团?”念眉咬牙,“凭什么……我凭什么相信你?”   “你可以不信我,但你也不能盲目自信。你,王海,还有你的老师乔凤颜,你们在艺术上都多少有些造诣,可以称得上艺术家了,至少也是艺术工作者。但你们不具备商业的头脑,不懂得经营之道,所以只能眼看着剧院和剧团渐渐衰败下去,却无能为力。你应当感激这个老城新商业区的项目是由我中的标,否则今天不是我穆晋北来找你谈,也会有张晋北、李晋北,你迟早都是要脱手的,要不就亲眼看着它在你手里分崩离析。”   念眉身体微微颤抖,她的手搁在桌面上,已经不自觉地揉皱了那份合同,几乎费尽了全身仅存的一点力气,才抬起手来,指向门口道:“请你出去,我不想再看到你……这里不欢迎你!”   穆晋北也不勉强,站起身来居高临下地望着她,“我不会强迫你,我希望这份合同是在你完全自愿的情况下签署的。昨晚大晖言行过激,其实我相信你也很清楚他在焦躁些什么。我从来没见过他那样子……”   他轻轻笑了笑,“对自己在乎的人和感情,尽力去追求和挽回,并没有错。你卖掉剧团,你们就可以重新在一起。所以你想清楚,这是最好的机会,卖给别人,不如卖给我。”   因为时间永远分岔,通向无数的未来。在将来的某个时刻,我也可能成为你的敌人。   第21章 又有什么花样   欢娱事,欢娱事,两心自忖;生离苦,生离苦,且将恨忍。结成眉峰一寸。香沾翠被池,重重束紧。药裹巾箱,都带泪痕。   ——《桃花扇-守楼》   沈念眉在后台备戏,找了一圈都没看到夏安,便问程晓音道:“安子呢,怎么没看到他?都快开演了,还不见人,他有没有说去哪儿了?”   程晓音边勾着眉边对着镜子说:“他今天家里有点事儿,请假回去了,小潘代他上场唱张生。喏,在那边儿,妆都扮好了,师姐你没瞧见?”   念眉略松了一口气,“他跟海叔请的假吧?我没听他说,还以为出了什么事……”   她承认最近真的是有点杯弓蛇影了。   晓音看出她的不安,转过身来把她拉近一些,仰起头悄声道:“师姐,你是不是遇上什么事儿了?那晚送你回来的男人是谁啊?我都听看门的大爷说了,你看着像喝多了,那人开一辆挺好的车送你回来的。他看那男人面生,但挺坦荡的,以为是你男朋友就没好意思多问。听说他早上还去食堂买早饭给你来着……你什么时候结交的新男友我怎么不知道?那个叶律师呢,你们真没戏啦?”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念眉难以解释,暗自叹口气,“不是你想象的那样,他是海叔认识的人,这回安子他们平安无事回来,也是他帮的忙。”   晓音登时来了兴趣,“是什么人啊,这么厉害?那岂不是应该好好感谢人家?”   等他们都被穆晋北从这儿赶出去的时候她大概就不会这么说了。念眉只能说:“我已经感谢过他了。不过这事儿你别跟安子提,我不想节外生枝。”   晓音撅了撅嘴,“安子哥哪有那么冲动?前两回要不是那伙人太过分,也不会出那样的事。”   念眉像是突然想起什么,“还有你做兼职的那家模特经纪公司……”   “啊,对对对,你不说我还差点忘了。kevin说你面试甄选没问题,让你这周抽个时间去试镜呢,要是好的话这回就能直接拍个杂志封面。”晓音话里话外隐隐都是羡慕,要知道当初她刚接活儿的时候哪有一来就能拍杂志封面这样的好事儿。   “不是,我……”   “哎哎哎,开场了啊,都准备好了没有?春香,春香先上!”   念眉的话没来得及出口,演出就要开场,晓音把辫子一甩朝她笑了笑,“我先上了啊师姐。”   念眉只得点点头。本来想要提醒她,如果可以的话兼职的活儿就先别做了,或者换别家公司,穆晋北再怎么小打小闹在那个模特经纪公司里也有股份,再跟他有进一步的牵扯,不知会有多麻烦。   最郁闷的是,她没想到穆晋北居然又来看他们演出。起先是坐在最角落的一个位置,等她唱了半折戏留意到他的时候,他早就抱着双臂堂而皇之地睡着了。后半场他换了座位,又是前排最中间的位置,身边多了一男一女两个人,都是年纪教长的中年人,他不时低声与他们耳语,倒是没有再打瞌睡。   那天摊牌说要收购昆剧团的时候那么冠冕堂皇,其实是为了随时随地能听曲睡觉吧?   她不想理会他,可是抵不住散场之后他自己熟门熟路地找到后台来,身旁还跟着一脸油汗的王海和刚才看到的那对中年男女,前呼后拥的。   她别过脸装作没看见,晓音最会察言观色,嘴又甜,跑过去拉住王海的胳膊道:“海叔,你找师姐啊,什么事儿?”   王海点头,朝念眉招手道:“念眉,快来快来!”   这下躲不过去了,念眉只好施施然走过去,“海叔,什么事?”   “这位穆先生,你还记得吧?还有他旁边这两位,是市里分管文化的钱老师和李老师,这次文化节的很多工作就是由他们负责的。”   念眉只得略过穆晋北眼里兴味盎然的目光,撑起笑容跟那两位老师握手,“您好,我叫沈念眉。”   中年男人很随和,“你好,久仰大名了。敝姓钱,当年乔凤颜老师还活跃在舞台上的时候我就来枫塘剧院看过她的戏。没想到一转眼,她的高徒都已经独当一面了。”   听他提到重病中的恩师,念眉眸色一黯,“老师现在身体不太好,所以我只能当那廖化,暂时做先锋。”   一旁的李女士道:“沈小姐你太谦虚了,我们看过你的戏,真不愧是名师出高徒啊!连穆先生这样的年轻人都说你唱的好,可见要把咱们古老传统的文化盘活,让更多现代人懂得欣赏,还是要靠你们这些新鲜血液的力量啊!”   如果听曲睡着也能算欣赏的话……念眉不吭声,穆晋北似笑非笑地看着她,“是啊,我觉得沈小姐的唱腔优美而且极具感染力,而且在如今整体环境并不景气的环境下,南苑昆剧团还一直在坚持高质量的演出,我觉得很不容易。”   这两句话倒是很像样,但从他嘴里说出来,怎么听怎么别扭。   “是啊,这次苏城文化节你们表现也很出色,上座率虽然不是很高,但传统文化的复兴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还需要多方面的努力。国内几大昆班近年都搞了很多巡演,还给优秀的青年演员做巡回展览演出,以吸引年轻的消费群体。这次我们来,就是想邀请你们南苑的优秀青年演员做专场演出,走近高校啊、社区啊,效法那些大昆剧团的做法,对你们将来的发展也是有好处的。”   念眉微微一愣,这倒的的确确是件好事,“可是……会不会耽误平时的演出?”   “这个你可以放心,时间安排上我们好商量,况且有的演出本来也是要在剧院舞台进行的,演出密度也不会太大。”   念眉欣慰地点头,这样说来真的是难得的好机会。她轻揽住身旁程晓音的肩膀,“我们剧团里的演员大多很年轻,而且底子都很好,是需要更多的机会让大家认识他们。我这位师妹程晓音是戏曲学院科班出身,活泼旦唱的好,本工女小生,很难得的。”   程晓音闻弦歌而知雅意,明白念眉要推举她去,骄傲地挺了挺胸。   李女士有点尴尬,“呃……实际上我们觉得沈小姐你和夏安两位演员就够了,他今天不在,麻烦你通知他这个消息。报名的表格我们已经交给了王经理,你们填妥了快递给我们就行。”   晓音脸上的神采一下子就黯淡下去,等人一走,就委屈愤懑地说:“既然人选都定好了,还特意跑来说什么说,直接让你们去填表不就行了吗?”   王海低叱她,“别不懂事,青年演员也是要论资排辈的,你师哥师姐都还没出去过,哪那么快轮到你?”   晓音哼了一声,坐到旁边椅子上生闷气。   念眉俯身安慰她,“你先别气,这事儿还没有定论,报名表不交上去就不算数。等会儿我跟两位老师说说,团里现在群龙无首,日常的事情得有人打理负责,我走不开,让你跟安子去最合适,行吗?”   晓音软化了些,可嘴上还是说:“这样去求来的有什么意思,不去就不去吧,你跟安子哥去!反正他前两天还骂我来着,我还不稀罕跟他一起呢!”   “那干脆咱俩一块儿去,反正你能文能武,到时候我们唱杜丽娘和春香也行,唱白娘子和许仙也行,这样好不好?”   程晓音这才被逗笑了。   念眉追出去,果然看到穆晋北坐在院墙边儿的石凳上没走,一手拿了个包子,啃得正欢。   她抿紧了唇在他跟前站定,阴影挡掉了他眼前的光亮,可他就是一边啃包子一边看手机,理也不理她。   “你什么意思?”终于还是她先开口,“你答应过给我时间考虑的,这么快又跑这儿来干什么?”   穆晋北这才把最后一口包子塞进嘴里,像是噎到了,拍了拍胸口,又抬手一指不远处的自动贩售机,“……水……”   念眉觉得自己应付他这样的突发状况简直真的已经成习惯了。她买了瓶农夫山泉回来扔给他,“我不管你玩什么花样,又有什么样厉害的背景,但我希望你明白,不是什么事情都能让你为所欲为的。”   他灌了几大口水,把气儿理顺了,才慢条斯理道:“比如呢?”   “这次的青年演员巡回展演,我不能去,让程晓音去。”   他笑了笑,“这个我可做不了主。刚才你也看见了,那两位分管文化的老师是行家,人家心里已经有人选做了决定了,我还上去横插一棍子,我算老几?不能为所欲为嘛,是不是?”   “你!”   “哈,你翻白眼!”穆晋北像是发现了新大陆一样指着她笑,“我还以为杜丽娘小姐永远都是像台上的明眸善睐呢,没想到也会翻白眼啊,哈哈!”   念眉被他气到不行,伸手去拉他,“你给我起来,这里不欢迎你,麻烦你出去!”   第22章 一波未平   分手泪盈腮。叹东西南北堪哀。只道春光常在。谁知霎时裏雪逼霜摧。悔当权逞威。把孼寃罔造应还债。踪积得玉海金山。也俱为粪土尘埃。   ——《飞丸记-权门狼狈》   穆晋北像粘在了椅子上似的,动也不动,“哎,你讲点道理好不好?我今天过来是想念这里美味的包子,顺带睡个好觉,不是来找你麻烦的。那两位老师是陈枫父亲的下属,陈枫把我卖了,非说我跟你很熟,所以让我带他们过来,真没别的意思。”   “陈秘书长是陈枫的爸爸?”   “一点都不像对不对?”他笑起来,“他爸那么严肃一人儿,生出这么个活宝来。”   念眉不说话。   穆晋北站起来,低头去瞧她,“这么好的演出机会,你为什么不愿意自个儿去?担心我调虎离山?”   念眉瞪他一眼,“就是因为机会好,我想留给更年轻更有上升空间的人,他们不应该仅仅拘囿在枫塘剧院这么大点地方。”   “你以为这样他们就会感激你?他们没有你这样的忠诚,该走的时候始终是要走的。程晓音就是那个平时去走穴做模特的女孩儿吧?她心思都不在昆曲儿上头,再多的演出机会也不会对她有提升。”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穆晋北做足功课,什么都瞒不过他,而且在很多事情上,他都有一针见血的毒辣。   念眉垂眸,“不管怎么说,这是我们剧团内部的事,轮不到你来指手画脚。”   他抱着手,“虽然我说过希望你是心甘情愿在合同上签字,但我相信那也只是时间的问题。你们南苑昆剧团既然迟早归我所有,我早一点给出管理意见,到时候收拾起烂摊子来就不用那么费劲。”   “我不会把剧团卖给你的!”   “是吗?”他也不急不气,“你的坚持让我感动,不过怎么说你也只是代管剧团而已,就没想过征求一下你老师的意见么?”   念眉心头划过不安,“老师现在身体不好,我不想拿这样的事去烦她。”   穆晋北的眸色黑白分明,“沈念眉,你应该很清楚她得的是什么病。人这一辈子最终都只有一个目的地,就是坟……哎,这话可不是我说的,是鲁迅先生。你老师这么一天天走下去,是不可能猛然回头越来越好的。你能瞒得了多久,到她弥留的时候再来让她做决定吗?”   他说的都对。念眉捏紧拳头,止住双手的微微颤抖。   她其实已经十分坚韧,超出他的想象,甚至他觉得在他过去近三十年的生活圈子里没见过这样倔强的姑娘。可他发觉自己总能留意到她的各种小动作,比如什么时候抿唇、垂下眼睑、握紧拳头,甚至是可爱的翻白眼……轻易就戳破她好不容易伪装起来的那层坚硬的壳,令他看透她的无助。   他低头看她的手,不忍心再逼她,“手好些了么?有没有换药,化脓了就得上医院啊,别捂着藏着的,最后还是你自己遭罪。”   念眉迅速把手放到身后,“已经没事了,不牢你操心。”   穆晋北还想再说什么,抬眼就看到大门外进来一个人。   “你的好兄弟回来了,刚才说的演出别忘了通知他。噢,还忘了告诉你,这演出的第一站就是在海城。你的老师不是在那儿住院么?你们可以顺道去看看她。”   他抛下最后一枚炸弹,就潇洒地转身走了,跟夏安擦肩而过的时候还朝他笑了笑。   夏安拧了拧眉头,走近才问念眉道:“刚才那人是谁,到这儿来干什么?”   “是陈秘书长的朋友,陪市里两位分管文化的老师来看演出的。”念眉看出他的憔悴,其他事一下子都说不出口了,“安子,你怎么了?是不是家里有什么事?”   她记得晓音说他是因为家里的事才请假离开的。   夏安不吭声,过了半晌才轻轻拍她肩头,“没事,你不要担心。”   “怎么可能不担心?安子,你有什么事不要瞒我,有困难咱们大家一起解决。安子……”   他的手还放在她肩上,肩头圆滑小巧的弧度只要一张开手就能握在掌心里。他微微施了些力道:“念眉,我答应过你的事,不会食言。你要做什么就照你的意思去做,不要顾忌其他。”   念眉眼眶都湿了,“安子,到底发生什么事?”   他不肯讲,念眉只好去问海叔,长辈有长辈的一套方法,要知道什么,总是能知道的。   夜里念眉独自坐在房间里,房里没有开灯,只有窗外的路灯透了点余光进来。她从傍晚就一直坐在这里,都没意识到时间已经这么晚了。   桌上的手机嗡嗡震个不停,她回过神来,赶紧接起电话,“喂,老师?”   “念眉,他们今天给我换了病房,套间不让住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不是没有欠费了吗?你到底把钱给交上了没有?”   乔凤颜的声音是得天独厚的资本,除了唱腔迤逦,原本连说话都是非常好听的,可是这样突如其来的尖利质问,却让人吃不消。   但起码证明她精神还不错。   念眉试着跟她解释,“医生说你病情稳定,在普通病房看护也是一样的。”   “胡扯,这怎么能是一样的?房间这么小,还摆两张床,这会儿刚巧没人住,要再有个病人住进来,卫生间都得两个人共用,这得有多恶心?”   念眉闭了闭眼,只能跟她实话实说了,“老师,现在我们手头不宽裕,特需加护病房……已经住不起了!”   乔凤颜很生气,“什么住不起,现在花的是你的钱吗?乔叶那笔钱呢,追回来没有?叶朝晖呢,阿晖呢,嗯?你们不是挺要好么,他连这点花销都不肯给你?”   姐妹俩的难堪,被她一网打尽。念眉艰涩开口,“老师你先将就两天,现在剧团也正是需要钱的时候,钱的事我会想办法,”   乔凤颜这才舒坦一点,终于问了一句,“嗯,最近剧团里还好吗?”   “还好。”念眉把剧团的近况都跟她说了,包括苏城艺术节的演出任务和青年演员巡回演出的事。   乔凤颜毫不犹豫,“就你跟夏安去,不要其他人。这样的机会凤毛麟角,就该给表现最好的人,把他们推成角儿!”   念眉握紧手机,“安子他爸爸……身体也出了点状况。”   乔凤颜顿了一下,“怎么了,不行了吗?”   “不是,他爸爸患糖尿病已经好多年了,现在引起了肾病,要定期做透析,可能还要换肾……”她难过得几乎哽咽,没想到从海叔那里听来的是这样可怕的消息。   乔凤颜却显得很淡漠,“那是他们家的事,总不能想着让剧团出钱。夏安这几年我也算对他不薄了,前年上海昆剧团和南京的进修都是派他去的。长了本事就要懂得回报,不能一味索取。要是他不想继续待下去,就让他走,翅膀硬了是留不住的。不过多一分钱也不能给,要是他耽误了演出,损失还得让他承担。”   要是夏安真的提要求,或者说要走,念眉反而好受一点。可他选择一个人强撑,还有上回那样郑重的承诺说他绝不会离开南苑昆剧团,态度其实已经很明确了。   乔凤颜是不管远虑只顾近忧的人,跟她商量也不会有结果,只能另外想办法。   听说他们优秀青年演员的展演第一站是海城,乔凤颜似乎很高兴,“上回你们送我到海城来治病,老叶也来看我,那是我最近几年最开心的日子。你看到他了没有?虽然这几年也老了,但还是很有男人味。叶朝晖就长得像他,不像那个女人……”   她口中的那个女人,是叶家的正牌太太,叶朝晖的生母。   “我知道他也很高兴,他也想见到我,以前碍着那个女人身体不好,儿子又反对……现在好了,有你跟阿晖在一起,好像什么都不成问题了。这次你们来,他也一定会再来医院看我的,一定会的。”   分不清她是说服别人还是安慰自己。阿晖,阿晖……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她已经这样亲热地称呼情敌的儿子,俨然当自己是叶家人。   乔凤颜说起恋人的时候总是像热恋中的少女。念眉知道有些人是这样,只有身体随着岁月老去,枯槁的皮囊里永远住着十几二十岁的灵魂。就像老师这样,她的生命永久地停留在年少与叶炳相恋的那一刻,再也没有长大过。   念眉不忍戳破她那些五彩斑斓的肥皂泡,匆匆说了晚安,就挂上电话。   反正过不了多久,就能在海城的医院里见面了。   夏安敲门来找他,青梅竹马长大的人,终究成了红尘男女,稍晚一些来拜访竟然都感到手足无措的尴尬。   “你都知道了?”他言简意赅,眼睛直视她。   “有什么我能帮你的?”   他不答反问,“我们什么时候去海城?”   念眉愣了愣,“大概是下个月一号。”很快了,现在已经是月底。   他点头,“我稍微晚点出发,演出当天跟你汇合。”   她知道他的难处,“好的,我在海城等你。”   他站起来要走,想了想又转过身来,“我今天来还想告诉你,不管发生什么事,我不会离开南苑昆剧团。”   念眉站在那里,直到他离开好久,才发觉脸上都是泪。   第23章 食君之禄,担君之忧   寒风料峭透冰绡,香炉懒去烧。血痕一缕在眉梢,胭脂红让娇。孤影砌,弱魂飘,春丝命一条。满楼霜月夜迢迢,天明恨不消。   ——《桃花扇-寄扇》   机场人来人往,沈念眉办理好登机和托运手续,只带了随身的一个小包上飞机。   她比展演的时间提前两天出发,先到海城的医院探望住院治疗的乔凤颜,随后再与因照顾父亲而晚到的夏安汇合。这并不是她头一回到其他城市演出,但心里的不安却胜过初出茅庐的时候。   海城有叶朝晖在,而她知道这一趟亦无可避免地要与他有一番纠缠。   她有点心不在焉,但好在独来独往,也不需要敷衍任何人。登机不久,她刚找到座位坐稳,有空乘小姐笑意盈盈走过来问:“是沈念眉小姐吗?”   “对,我是。”   “您好,您本次旅程的座位已经被升到头等舱了,请跟我来就坐吧!有没有随身的行李需要我帮您拿?”   念眉并没有多想,摇了摇头站起来就跟空乘往前方客舱走了。这回演出的来回机票和食宿都是由苏城文化局包办的,她以为是临时有什么优惠的政策为她作了免费升舱。   “hi,这么巧?”头等舱座位上的男人摘下墨镜朝她笑着打招呼,指了指身旁的座位道,“坐吧!”   念眉这才在心底嗤笑了一声,她怎么就漏算了还有穆晋北这么一号人物呢?   空乘依旧带着得体微笑,“沈小姐,请坐。您要先喝点什么?”   “茶水,谢谢。”   穆晋北笑了笑,“飞机上的水从来都烧不开,泡的茶怎么能喝?”他弹了个响指叫住空乘,“给她一杯矿泉水。”   念眉忍住翻他白眼的冲动,“你怎么会在这里?”   自作主张是不是也该有个限度?而且他这样步步紧逼算什么意思,他跟踪她?   他慢条斯理地把手中的财经报纸折起来,换了一本时尚杂志,头也不抬,“别想太多啊,我刚说了,只是巧合。我正好要去趟海城,陈枫电话里告诉我你也在这趟飞机上,所以我想既然大家那么熟,不如坐一块儿聊聊天儿,换个舱位你也舒服点儿。”   “我跟你没什么好聊的。”   “不聊也行啊,唱一段牡丹亭或者西厢记,让我好好睡一觉,海城也就差不多到了。”   念眉气结,“这是公共场所,我不卖唱!”   “谁说要给你钱了?不过食君之禄,担君之忧,你就当为上司分忧呗!”他说得理直气壮,好像已经笃定南苑昆剧团归他所有了。   念眉觉得他这样就跟小狗时不时抬腿划地盘一样,有时没尿都得挤一点出来,简直可笑。   她靠在座位上,闭起眼装睡不搭理他。   穆晋北倒没有再为难她,甚至还向空乘要了毛毯轻轻搭在她身上,怕她睡熟了着凉。   同样的动作,曾经叶朝晖也做过,他体贴地抽掉她手里未看完的杂志,关上阅读灯,盖上毛毯让她安睡,直到降落的时候才唤醒她。   心头涌上淡淡的酸楚,但并没有持续得太久,也许是最近心理负担太重都没好好休息,她竟真的这样就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半途她是被机上的广播惊醒的,睁眼才发觉机身颠簸得厉害,似乎是遇上了气流。   “你醒了?”身旁的穆晋北镇定地瞥了她一眼,“别担心,气流很快就会过去。”   然而今天这条航线也许是因为沿途的天气缘故,一直有持续颠簸。飞机在云层间穿梭,陡然的失重感和超重感交替,说一点都不紧张是不可能的,念眉感到身体里排山倒海的难受,醒来不一会儿就头晕目眩,甚至想要呕吐。   她下意识地抓紧身边可以抓住的东西,手心和后背都已满是冷汗。   “怎么了,是不是不舒服?”穆晋北见她脸色苍白,关切地问了一句。   她这才发觉自己一直抓住的是他的手,男人的手掌干燥温暖,对此时的她来说,就像快要溺亡的人抓住的浮木。   “我想……”她是想说要去趟洗手间,可是已经来不及了,她强撑起身体,穆晋北已经比她反应敏捷百倍地抽出了呕吐袋。   幸好她早上没吃多少东西,这一下几乎把胃都掏空了。虽然纸袋帮了大忙,但还是有秽物溅出来弄到了穆晋北衣服上。   空乘关切地过来嘘寒问暖,收拾残局。念眉惨白着脸色喝了两口水才把恶心感给压下去,脸色却还是苍白如纸,虚汗连连。   “有没有舒服一点?坚持一会儿,很快就到了。”   她勉力睁大眼睛,穆晋北一定很少这样收起戏谑和不羁,蹙着眉头真切地关心一个人,可是他掌心的温度,还有他近在咫尺的呼吸却一点也不陌生。   “对不起……弄脏了你的衣服……”   他不在意,“没关系,等会儿下飞机换掉就行了,我带了行李出门的。”   他还有心开玩笑,念眉抿了抿唇,想要挣开他的手。刚才呕吐的那一霎那她抓握得太用力,而他也毫不吝啬地回握她,这时放松下来,她才感觉到手背上的疼痛。   “你手上的伤怎么还没好?”穆晋北也是这一刻才发觉上次被笔尖戳破的伤口竟还没有痊愈,刚才那样伤筋动骨地一番拉扯,伤口又裂开了。   “个人体质的问题,我从小伤口就好得慢。”她现在只担心这伤影响这回的演出。   穆晋北的眉头蹙得更深,语气里略带一丝愠怒,“那天不是跟你说了,伤口恢复得不好要去医院瞧么?你是耳朵沉还是装没听见呢?”   她没力气跟他顶嘴,只能任由他呲达两句。她也知道今天不争气,这身体状态实在太差了点好不容易忍耐到达目的地,浑身都脱了力似的,站都站不稳。   “有没有车子来接你?”穆晋北问她。   她摇头,假使夏安跟她一块儿来,那主办方可能会派个车来机场接他们,不是什么难事儿。但她独自一个人,又还有私事,就没好意思麻烦。   穆晋北拉着她那只伤手的手腕拖她走出去,行李全都合并到他的行李车上。其实手背上那种隐隐作痛的感觉这些天她似乎都习惯了,已经有些麻木,已不觉得怎样。直到看见出闸口的叶朝晖,才觉得那锐痛一下子鲜明起来,顺着筋络直通到心尖上,要命地牵拉着疼痛。   “我跟大晖约了事情要谈,你去哪儿?让他顺带送你过去。”   从初识到现在,她在昆曲的唱段里总是表现出恰到好处的窈窕身段,他从没觉得她是瘦到一阵风就能刮走的纸片人。可这一回她的脸色实在苍白得吓人,纤细的手腕握在掌心就像随时都会折断。他心里有说不出的窒闷,想到她每次那种猫食儿一样的饭量,还有那天伏在车子引擎盖上的倔强表情,竟像凭空生出一股气在四肢百骸间乱撞,找不到发泄的出口。   念眉本能地想要拒绝,然而当站在叶朝晖面前的时候,她觉得似乎也没有这个必要了,反正本来也是要去找他的,相请不如偶遇。   他亲自开车来接他们,对两人一块儿出现倒没有表现得太意外,只是一路上三个人都没怎么说话,沉默一如陌生人。   车行到一半,穆晋北叫他停车,“这儿有个药店,我去买点东西。”   他甩上车门,叶朝晖这才问念眉,“你不舒服?”   他实在无法忽略她糟糕的脸色。   “今天路上不太顺利,有点晕机。”她不愿承认身体一阵阵发冷,应该是有点发烧,今天身体状态不好才是根本原因。   “不舒服就该去医院。”   她嘲弄地笑了笑,“我现在就是要去医院,我要去看望老师。”   他抿紧了唇,压抑着某种情绪。   穆晋北已经从药店出来,敲了敲副驾驶的车窗,将整袋的药扔进念眉怀里,“这些你拿着,吃了药还不见好记得去看医生。”他又朝叶朝晖挥手,“我住的酒店就在旁边儿,单行线,不劳你再掉头绕圈儿了。咱们回头再联络。”   他从后备箱取了行李,又暗含警告似的瞥了沈念眉一眼,才挥挥手走了。   念眉撕了一张药棉贴在绽开的伤口处。   叶朝晖看向她,目光复杂难辨,“上次的伤……还没收口?”   他遇到她不过也就是这短短一年之内的事,却因上一辈的恩怨情仇像彼此已经认识了一辈子一样。即使当初开口说第一句话亦不觉得陌生尴尬,他不吝于发掘她的美好,也完全了解她的弱点;以前她惊异于他的体贴,如今渐渐明白这其中的道理,也许只是最了解你的人不是朋友爱人而是敌人。   他将她看作敌人。   她用另一只手轻轻盖住那块区域,“已经没事了。”   “念眉,我不想伤你。”   对不起三个字,从那晚他飚车离开就一直在他脑海中百转千回,可是真正面对她的时候,却又仅仅只是这样而已。   他想去拉她的手,被她巧妙地避开。她眼中积起薄薄水汽,“叶大哥,你要是觉得有一点点内疚,不如帮我一个忙。”   第24章 把话说清楚   十载亲灯火,论高才绝学,休夸班马。风云太平日,正骅骝欲骋,鱼龙将化。沈吟一和,怎离双亲膝下?尽心甘旨,功名富贵,付之大也。   ——《琵琶记-高堂称寿》   在医院见到入院治疗多时的乔凤颜,沈念眉才发觉那天在电话里也许只是她一时的错觉,因为老师实际的精神状况已经很糟糕了,用油尽灯枯四个字形容都丝毫不为过。   她一直在睡,念眉守在床边好一会儿,等她醒过来。   “念眉?你来了……”   乔凤颜睁开眼,曾经明眸善睐的眼睛已经神采全无,浑浊黯淡得像鱼目。念眉心酸,扶她坐起来,像哄小孩子似的说:“老师……医生说你最近都不肯好好吃饭。”   也许是化疗的缘故,也许是病到了这样的阶段,吃什么都已是味同嚼蜡。护士说她食欲不好,平时护工或者乔叶守在床边想要喂她吃一点东西,她常常闹脾气不肯下咽,不一会儿又全都吐在垃圾桶里。   乔凤颜冷嗤,“医院配的什么营养餐,难吃得好去喂猪了,我做啥要吃?”   她生气的时候就说苏白,年轻时似胶似嗔,连王海觉得酥骨头,更不用说其他的裙下之臣。只是老来味道就变了,不自觉地带了尖酸刻薄的味道。   念眉笑笑,“我给你带了竹丝鸡煲燕窝汤,还从苏城带了面过来,这里有电磁炉,我煮面给你吃。”   双人病房,另一张病床果然已经住了其他病人,见念眉忙碌,忍不住对乔凤颜说:“你女儿真孝顺。”   “她才不是我女儿,是我教出来的学生。”话里话外,倒比提起女儿更显骄傲和亲近。   不管怎么说,久病床前无孝子,现在还有这份孝心的年轻后辈,都是福分,旁人只有羡慕的份。   苏式汤面的滋味,其他地方很少能吃到正宗的。念眉以为乔凤颜离开这么些日子,又缠绵病榻,一定想念这味道。可是面条做好了,她也只吃了两口。   叶朝晖做主为她换回原先的vip病房,她倒显得更高兴一些,拉着念眉的手一直问:“阿晖呢,他怎么没跟你一起过来?”   其实她关心的不是叶朝晖,而是他父亲叶炳什么时候会来。   海城春季就多雨,外面的雨一直下,她一定无数次自我安慰,只是因为下雨,不是他不来。   念眉在走道的长椅上等叶家父子,不知不觉睡了过去,梦中觉得手背淅淅倏倏的痒,睁眼发觉身上盖着男式外套,叶朝晖坐在她身旁为她手上的伤口上药。   她一惊,想要把手缩回来,他警告:“护士说你的伤口再不好好护理就等着入院做手术!我这儿马上弄好,你别乱动。”   她看着他额前垂下的黑色发丝,想起受伤的那天,穆晋北也曾这样为她处理伤口……她思绪有点乱,“你什么时候来的?”   叶朝晖朝病房努了努下巴,“我从公司赶回家,再跟我爸一起过来,他刚进去一会儿。这里没我们什么事了,我送你回酒店休息。”   念眉却忍不住往病房窗口去看。恰好碰见乔叶,她也一个人,冷静却又落寞地倚在墙边。   “叶子……”   乔叶见到她才露出笑容,“念眉。”   她们像亲姐妹一样牵手并肩站到一起,听着病房里的低声喁喁。乔叶笑,“这么多天,难得见她认真吃点东西。”   念眉也看到了,乔凤颜躺靠在床头,身旁放着一个复古漂亮的铁质点心盒子,说不了几句话,两鬓霜白的叶炳就用枯槁粗大的手指从里面拈一块点心喂给她,像十七八岁恋爱的情侣一样。   念眉记得那种叫燕窝糕的点心,是海城才有的特产,似乎跟这段旧情有些渊源,乔凤颜一直都很爱吃。以前物质没有这样丰富的时候,特产不是随便哪个超市都买得到,逢人路过海城,她都要叫人带。这回住院她没有胃口的时候,就叫乔叶去买,买来也不怎么吃,就放着,时不时轻轻摩挲那个复古的铁盒。   乔叶似有些感慨,“不知有什么好吃的,不过米粒大的一点燕窝……”   念眉这才意识到,里面的一男一女,是乔叶的生生父母。她再看向走廊另一端的叶朝晖,他已经收拾完为她处理伤口的那些药棉酒精,始终背对这个方向站着,手插在裤兜里,遥遥看着窗外。   心里累积的酸楚像潮汐一般涌上来,几乎漫过她的喉头。   其实他们三个人,生长在两样截然不同的环境,三段各异人生,从初始到现在,又做错了些什么?   乔叶突然向她道谢,“谢谢你,念眉,如果不是你,他根本不会来。”   她们都知道她口中的“他”指的是谁。她对叶炳没有感情,也没有期待,不,也许曾经是有过期待的,父亲这样重要而温暖的角色,她们都曾隐隐盼望有朝一日会突然出现在枫塘剧院那个小小的两室一厅里……这样或许她们生日的时候能收到一份礼物,春节的时候也不必吃速冻的饺子。   念眉最先明白这样的期待是不属于她的,然后是乔叶。绝望这东西,谈不上谁比谁更深。   念眉苦涩笑了笑,“我没做什么。”   “叶朝晖从来没有原谅过我妈,他也算为你改变很多。”乔叶看了看不远处同父异母的哥哥,“你不知道之前为了这样一次见面,他提出的条件有多苛刻。”   她与心爱的男人之间那点好不容易重建起的信任和依赖,差一点就因此再度分崩离析,她甚至以为在母亲去世之前不会再见到叶炳了。   是啊,叶朝晖遵守了与她的约定和承诺,他从不食言。   念眉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酒店,看到穆晋北坐在大堂的沙发上。他朝她勾唇,笑得她头皮发麻,她真想装作什么都没看到,低头径直就走进电梯间去。   来不及了,穆晋北身高腿长,两步就走到她跟前,“刚从医院回来?吃饭了么?”   已经过了晚饭的时间,念眉这才想起来自己连中饭都没有好好吃。他脸上一副我就知道的表情,拉起她道:“正好我也没吃,海城好吃的不少,咱们别亏待了自个儿,出去找点儿好吃的去!”   她挣开他的手,“我不想去。”   他不勉强,只挑了挑眉笑道:“你知不知道你这样子,跟当初大晖照顾他妈的时候是一模一样的?”   念眉心头巨震,“什么意思?”   他笑笑,“你不知道?那就当我没说吧!”   叶朝晖的确从来没跟她好好说起过他妈妈的事,可谁能说现在发生的一切不是与之休戚相关?她拉住穆晋北,“把话说完再走。”   “说什么?我肚份儿软,一饿就浑身难受,什么都想不起来。”   他大摇大摆往外走,念眉只能认命跟他出门觅食。   不出门她都不知道离她住的地方这么近就是海城最有名的海鲜排档一条街,旁边还有个诺大的海鲜市场,在里边现买了海鲜拎到排档里让人给收拾干净了下锅,端上桌收点加工费是很常见过瘾的吃法。   穆晋北在海鲜市场里转了个遍,跟在那种上了点年纪的大叔大妈身后,观察他们买什么,怎么买,然后有样学样地跟着买,很快手上就拎满了新鲜食材,活虾活鱼在袋子里扑腾得哗啦哗啦响。   念眉无奈地接过杀好的鱼,这男人就一吃货,而且我行我素当大爷当惯了,不满足他说什么都白搭。只是她这回晕机和随之而来的感冒让她很不舒服,脚步虚浮,海鲜市场的地板又湿又滑,她站起来迈步的时候滑了一下,差点摔倒。   穆晋北眼疾手快在身后撑了她一把,“哎,当心点儿,我说你怎么这么容易摔跤呢?”   从两人认识他都见了多少回了?她不仅摔跤,还容易受伤。   念眉身体大半重量都倚在他身上,感觉到如擂鼓般的心跳不知是他的还是她的,赶紧站好了推开他,“买好了没有?太多了吃不完的,就浪费了。”   他一脸满足地看看两手里的战利品,“够了,美极基围虾、清蒸石斑、葱姜螃蟹、爆炒螺片……再来个蔬菜汤,啧啧,够吃了!”   盘算得很好,可是夜幕降临正是海鲜排挡生意最好的时候,根本没有空位了,要吃就得站在路边等。   穆晋北嫌路边吵吵嚷嚷的,又看了看念眉苍白的脸色,“算了,不等了,咱们回去自己烧。”   念眉吃惊,“上哪儿烧啊?”他们都住在酒店啊!   穆晋北一笑,“你那儿不是个酒店式公寓么?有厨房可以烧饭的。”   连这都打听清楚了,她自己都没留意。   他是故意的吧?念眉觉得头痛。   第25章 不要哭   醉杨柳楼心月。歌桃花扇厎风。香车寳马争驰竞。调丝品竹声相应。含宫嚼征声相称。金吾玉漏暂时停。灯光月色频遥映。   ——《金雀记-探春》   念眉头重脚轻地回到酒店房间,还真有个小厨房。其实她一来就奔医院,哪顾得上看酒店长什么样,连行李都随手扔在床边没收拾。要是今天没遇上穆晋北,她也许就吃个方便面了事了,都不用下楼去买,矮柜上就有。   “我先换件衣服,你随便。”她关上里间的房门,换下沾满泥点的裤子。看到床就想直接躺倒,一睡不醒。   这世上怎么会有人失眠?她最近一直觉得睡眠弥足珍贵,怎么睡都不够。   换好衣服出去,发现海鲜都放在厨房里,穆晋北人却不见了。   难道走了吗?是她又哪句话不对得罪他了,还是终于想明白出去吃现成了?   她松口气,在沙发上坐下来,没力气考虑太多,明天就要上台演出,早早还要去彩排,她想早点休息。   她烧了壶热水,终于还是拿了一盒方便面,刚撕开口,穆晋北就回来了。   她拿着小叉子愣在那儿,“你不是走了吗?”   “谁说我走了?楼下有超市,我去买锅碗瓢盆和调料,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懂不懂?”他瞥了一眼她手里的叉子和调料包,略带一丝不屑道,“瞧你那点儿出息,不是说浪费么?这会儿宁可吃方便面,也放着海鲜不管?”   “……是你要吃,又不是我要吃。”她低声嘟哝。   他已经脱了外套,只穿了件衬衫靠过来,“你说什么,大声点儿,我没听见。”   他刚才大概走得急了些,靠得近一些念眉就感觉到他身体的热力和淡淡烟草花香气,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没什么,东西给我吧!”   她去接他手里的东西,他却把手举高,“你一边儿坐着去就行了,这儿交给我。”   他果然放下东西,就站到厨房的水槽前去料理那堆海鲜。   念眉讶然极了,她以为他要到她这里来烧饭就是为了让她动手,他在旁边翘高二郎腿等吃。   她连他的台词都想好了:晚饭你不吃么?食材是我买的,你总得有点儿贡献吧?喏,美极基围虾、清蒸石斑、葱姜螃蟹、爆炒螺片……再来个蔬菜汤。   她揉了揉额头,“你会做菜?”   他嗤笑一声,“问得多新鲜呐,难道你不会?”   那怎么一样,她的成长环境与他截然不同,况且他又是男人。   穆晋北像是知道她想什么,“我这人儿好吃,吃得多了就琢磨着自己动手做。爷们儿会做饭又不是什么丢份儿的事儿,这都什么年代了。我小时候我爷爷就常下厨做饭给家里人吃,他的勤务兵不让,他就骂你个小兔崽子懂什么我当侦察兵在野外烧饭的时候你还没出生呢!他还说要不是烧一手好菜搞定了我奶奶,哪有现在那么一大家子。”   念眉终于抿唇笑了笑,“你们一家人一定很幸福。”   他手上动作顿了顿,眼里微微黯了黯,“我们没长大的时候的确是,长大了……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念眉站到他身边伸手帮忙,被他拍开,“你伤口不能沾水,等会儿爆锅的时候再来帮手。”   她只能站在旁边,看他的灵巧修长的手三下五除二地掰掉螃蟹壳,给石斑里外做“马杀鸡”、铺上姜片和葱段,又掏出螺肉切片,熟练得的确不像第一次做这样的活儿。   下锅炒是她掌的勺,她没怎么做过海鲜,只能凭下厨那点共通的经验。他不时也接过锅铲翻几下,屋里很快就溢满浓香。   最后端上桌的几个菜还颇具色香味,两个人都饿了,就着米饭和菜汤狠吃了几口。穆晋北放下碗筷剥虾,他的手真的很巧,一掐一拧,两三下就剥出一只完整的虾肉来放在念眉碗里,“尝尝看,靠海吃海的地方,鲜味儿应该不错。”   他十分绅士体贴,懂得照顾人,不疾不徐地坐在那里剥虾壳,把剥好的肉都分到她碗里,非常自然,好像原本就应当是这样。这样的体验她不曾有过,即使最初跟叶朝晖在一起时,他体贴人意的方式也与此不同。   但她业已懂得这样的温情只是表象,没有人会无缘无故地对你好。   “想什么呢,还不快吃,凉了就腥了。”   念眉看着他,“穆晋北,你不必这样。我不是小女孩了,就算你对我再好,我也不会把剧团卖给你。”   他露出笑意,“我说了不会逼你,你也不用有心理负担。今天是看在你手上有伤的份儿上,要搁平时可没有我这么伺候别人的道理。”   她把筷子放下,“你刚才说的,叶朝晖照顾他妈妈……是怎么回事?”   他正吃鱼,头也不抬,“这么关心你曾经的代理律师?”   “你明知道我跟他是怎么回事,明人何必说暗话?”   他终于认真看她一眼,“总要等到你不愿逃避的时候,旁人才好开口。大晖从懂事那会儿起就知道他爸有外遇,他妈不想让大人之间的恩怨影响他的成长和前途,才送他去北京读书。异乡求学,自个儿住校,他吃了很多苦,后来高中没读完就转回海城来,因为他妈得了抑郁症,需要他在身边。”   “他边上学边照顾他妈妈?”   “差不多是这样。这种病跟一般头疼脑热的病还不一样,不是请个护工料理起居就完了,得陪着、得疏导,他上了大学之后没少带他妈上北京休养治病,只是没什么起色。发展到后来就是闹自杀,没有十回也有八回了,他救了一次又一次,最后一次还是没拦住。”   念眉的唇瓣止不住轻颤,“……我都不知道他妈妈是自杀,他从来没讲过。”   “家丑不可外扬,我们之所以知道,实在是因为那几年他活的太痛苦了。”   现在当然不一样,他们都已是成年人,生活的不平磨去了他们的棱角,让他们变得成熟,却也世故、圆滑,懂得隐藏真实的自己。   直到再遇见真正在意的人,轻易就撩动心弦,一伸手就能将苦苦隐藏的那个自己从内心封闭安全的角落里拽出来,那些曾经遭遇的苦与痛才终于重新现世。   “我跟他走不到一起,对吗?他从一开始就知道,你也知道……你们都知道,只有我一个人,像个傻瓜……”   她拼命地告诉自己不要哭,可是眼泪还是压抑不了地落进米饭里,这下没法吃了,一定全是又咸又涩的滋味。   他递给她纸巾,“你们还有机会。你老师的病拖不了太久,你卖掉昆剧团,跟乔凤颜的瓜葛就到此为止,你仅仅只是沈念眉,你们可以重新开始。”   同样的话,叶朝晖也对她说过。都说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可他太清楚自己想要的是什么,或者从头到尾他都没有真正投入这段感情,所以说的话与旁观者所说的分毫不差。   “你为什么肯告诉我这些?”她不认为他是单纯想帮她什么。   穆晋北无谓地耸肩,“你就当我看不了兄弟难受。”顿了顿又补上一句,“还有我对你那剧团势在必得的决心。”   叶朝晖早就料到会有今日局面,又怎么会为她纠结难受?倒是后面那个理由更可信一些。   “谢谢你。”她也平静下来,怪只怪命运作弄,让她遇上他,遇上他们。   穆晋北收拾好杯盘狼藉才走,“你别想太多,好好做你的演出,要想剧团东山再起,口碑比什么都重要。你老师在医院里还指着你,演完了再去看她。”   他的确是有卓绝的商业头脑和敏锐度,念眉没再多说什么。   演出彩排的时候夏安才来,他直接从机场赶过去,连酒店都没做停留。几天不见,本就沉默寡言的男人更加深沉压抑,憔悴了一圈都不止。   念眉忧心地问:“你爸爸怎么样了,你这样离开要不要紧?”   夏安摇摇头,“这病也不是一两天的事,我总要工作的,我爸他了解。”   夏安父母只是普通工人,当初送他学戏也是倾尽全家之力,寄予了厚望的。他十来岁就住在枫塘剧院里,只有周末放假能回家,有时有演出或排练任务,周末也回不去,家里会给他送点衣服和吃的来。念眉还记得那时不是每个孩子都喝得上牛奶,夏爸爸或夏妈妈每次骑车过来看夏安都给他带一些,还有两袋一定是留给她的,不管能不能见着面。   那样的好人,一辈子不擅言辞,她甚至都不太记得他们的声音,可是给过的温暖她这一辈子都忘不了。   她与夏安心头都压着重担,但到了台上,他们就是戏中人,现实中的一切都要暂时抛到脑后。   演出非常成功,隔天的一场演出地点是海城知名的高等学府,这里离乔凤颜住院的医院也不远。念眉跟夏安都说好了,演出结束就去医院探望老师,他们师徒也有很久没见了。   穆晋北每场演出都来,她知道他反正不会错过每一次能好好睡上一觉的机会,渐渐也就习惯。   这天在高校的礼堂,他也来了,却是演出到一半的时候才来的。高校学生对昆曲热情很高,前排早已没有空位,他就在靠边倚墙站着,外衣搭在手臂上,目光沉静如水。   念眉隐隐觉得不安,他压根不是来听戏,所以没有坐下好好睡一觉的打算。直到钱、李两位老师也相继出现,才坐实了她的揣测——他只是来等她,等她的演出什么时候结束。   第26章 走到尽头   想起那拆鸳鸯,离魂惨,隔云山,相思苦,会期难。倩人寄扇,擦损桃花。到今日情丝割断,芳草天涯。   ——《桃花扇-选优》   念眉喘的很厉害,每走一步都能感觉到自己心脏快速而大力地跳动。她甚至等不及医院里总是久等不来的电梯,直接从楼梯间一路往上跑到乔凤颜所住的病房。   她被挡在门外,抬起头以恳求的眼神看着穿白大褂的医生:“……医生,乔凤颜是我的老师,我是亲属……你让我见见她,她快不行了,你让我见见她!”   穆晋北扶住她肩膀拉开她,“沈念眉,你冷静一点!”   她拽住他的衣袖,哽声道:“不是你们告诉我老师不行了吗?不是说要来见她最后一面吗,为什么不让我进去……这时候了还等什么?还是说……这又是你们处心积虑的骗局?!”   她就知道一定是出了事,果然,演出一结束穆晋北就神色凝重地对她说乔凤颜的病情急转直下、呼吸衰竭,让她赶紧到医院来见最后一面。她来不及参加演出后的互动环节,用最快的速度卸了妆赶过来,一路上手脚都像不听使唤似的,一颗心提到嗓子眼,紧张难受得快要吐了。   可到了这里却不让她进去,还要她冷静……她怎么冷静得下来?   穆晋北稳住她,“我接到消息的时候医生还在抢救,也许他们还在努力……”   话音未落,病房的门就打开了,念眉看到叶朝晖跟在医生身旁一起走出来。   主治医师缓了口气道:“哪位是家属,可以进去看看她。病人已经不是太清醒,尽量顺着她的意思,不要让她太痛苦。”   念眉震惊而又充满疑问地看向一旁的叶朝晖,她有太多话想问,但这一刻全都问不出口。   “快进去吧。”穆晋北在耳畔轻声提醒她,她也知道死神留给她的时间不多了。   两个男人留在外面,穆晋北递给叶朝晖一支烟,两人站到露台上去。   “没想到这么快……”他吐出一口烟圈,“乔凤颜死了,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   叶朝晖脸上没什么表情,“跟以前一样。”   “你最终也没满足她的愿望,她进不了叶家门,得不到你父亲,甚至最后一面也见不上……你也算是对你妈有个交代了。”   叶朝晖狠狠吸气,全然不理那尼古丁的烟雾刺得他肺管疼痛,“还不够……比起我妈承受的那些,还远远不够。”   穆晋北偏过头认真看他,“大晖,照理儿你家的事我不该管,但是苏城拿地这件事,闹大了对谁都没好处。人一旦去世,那些生前实现不了的愿望也就随他们散了,跟这世界再没什么关系了,可是活着的人是无辜的……我怕你会后悔。”   他却笑笑,“你是说沈念眉吗?放心,用不了多久她就会想通的,很快。”   **********   念眉在病床旁边俯下/身,乔凤颜微微睁开眼睛,她哽咽地轻唤:“老师……”   “念眉……”乔凤颜见是她,精神好像好起来一些,强撑着已经沙哑的嗓子问,“叶炳呢,他在哪里?”   念眉知道老师一辈子的执念就是那个男人,可是刚才在病房外她只看到叶朝晖,并没有看到他父亲的身影。   “老师,他也许要晚点才能过来。他很忙嘛,你知道的……”她忍不住掉泪,这样的谎言是她们小时候乔凤颜用来哄他们和麻痹自个儿的,后来她们长大了,渐渐懂得分辨,而说了二十年同一个谎话的人自己却早已信以为真。   “呵呵,忙……”她笑起来,“骗人,你们都合起伙来骗我……他有多忙呢?不过就是放不下那个女人和他的儿子罢了!对了,阿晖呢,他刚才还在这里,你们没在一起么?”   她焦急起来,眼睛圆瞪,身上插满各种仪器管子还仿佛恨不能撑坐起来。念眉拉住她的手安抚,“他在……他在的,我跟他在一起,我们在一起的!”   “那就好……那就好,呵呵,那个女人以为靠儿子就能绑住他了?现在有你啊,念眉,有你……阿晖喜欢你,你们在好好的,他就不会再反对他爸爸跟我在一起了。”   念眉抹掉脸上的眼泪,“老师,你别想太多了,好好养病,等你好起来,他还会来看你的。”   “我自己的身体,我自己知道,你以为还是十几二十岁的时候么,什么病都能好……”她目光凌厉了一些,看着念眉道,“你让他来见我,告诉他我不行了……让他来见我!”   她的手枯木一样缠上来,念眉却只得摇头,“老师……对不起……”   她做不到,上回是借叶朝晖伤了她的愧疚才让叶炳到医院来了一趟,现在无论如何是做不到了。   生死关头,让人留下永久遗憾,难道不是上佳的报复方式?他怎么可能错过。   “……是因为剧团的事?”乔凤颜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你跟阿晖吵架了?就是因为剧团的事……”   看来她在病房里,也并不是两耳不闻窗外事的。   念眉的心紧紧揪痛起来,预料到她接下来要说的话一定是令人惊怖且无可挽回的。她不想听,不想再被这样的矛盾夹困至无法呼吸,她甚至想逃走,可又放不开眼前母亲一样的人……   “卖掉……卖掉剧团,早就不行的东西,死死捏在手里,有什么意思?……卖掉吧,让他们散了……只要你跟阿晖还好好的。”   她终于还是说了出来,念眉犹如全身被冷水浇透,彻骨寒凉。   她都不记得后来又说了些什么,从病房里走出来的时候脸上的泪痕已经干了。   等在外面的人都迎上来,人人都试图说一些安慰的话,可她一句都没有听进去。   “……乔叶呢?”她轻声问,“我老师的女儿乔叶,现在在哪里?麻烦你们通知她,来见老师最后一面。”   叶朝晖站在离她最近的位置,“念眉。”   她听到他的声音,像被针扎到一般,抬起头看他,“叶朝晖,你得偿所愿,满意了吗?”   他的唇轻轻动了动,没有出声。   “你到底跟老师说了什么,让她舍得割舍这一辈子的心血?”她眼里重新泛起泪光,“让我猜猜看,你一定是讲,没有了剧团你才能心无芥蒂地接受我,让她进叶家门、让你父亲来看探望她,对不对?”   叶朝晖依旧沉默。   “你这样消费你的父亲,不知他本人怎么想?你以为这样就是为你妈妈报仇了?你在侮辱你的家人,侮辱你自己!她不会为你感到骄傲的,她只会因此而感到羞耻!”   穆晋北在身后喝止她,“沈念眉!”   叶朝晖已经一把掐住她的下颚将她抵在墙上,红着眼睛道:“你没资格提我妈!”   她痛极,却反倒笑了,“那你就有资格伤害我最亲近的人吗?养母为大,老师把我养大,就相当于我的母亲。你妈妈走了,你还有父亲,还有兄弟姐妹和整个家族,我呢,我什么都没有了……”   笑着笑着终究还是落下泪来,“你说过你当年是为正义和公平才选择学法律,现在这样,连我仅有的亲人和家园都不放过……谈得上什么公平正义?叶朝晖,我竟然到今天才看清楚你……”   她再也不会叫他叶大哥,他已不再是她最初认识的那个人。   他咬紧牙强忍着怒气,卡住她的手就是不肯松开。   穆晋北走上前来拉开他,低声劝解,“大晖,你冷静点,这里是医院。”   念眉终于得以挣开桎梏,不哭也不说话,安静地坐在走廊的长凳上等乔叶过来。   母女相见之后,乔凤颜撒手人寰。   念眉还是没有哭,也许最撕心裂肺的时刻都是在病房里见最后一面,乔叶还没走出病房已经晕倒,众人又手忙脚乱安排别的房间给她休息。   “别担心,医生说她只是情绪激动,不堪负荷,休息一会儿就好了。”给她安慰的人竟然是穆晋北。   念眉点头。她走进病房去,病痛早已将当年的名伶折磨得不成样子,她仔细凝视一会儿,亲手为乔凤颜拉上白单。   她重新回到长椅上,等着乔叶醒来。没有血缘的姐妹,如今已是她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   叶朝晖不知去了哪里,先前似乎他一直在这里进出。她已经没有什么好失去,也不必担心他会对乔叶做什么过分的事,撇开血亲这一层不提,乔叶身边自有真心爱护她的男人。   她抚着手背,未愈的伤口已经没有那么疼。其实你不予利剑他人,没有谁能轻易就伤人至深。放下也不过是一瞬间的事,她跟叶朝晖到此为止,从今往后连做戏都不必。   第27章 釜底抽薪   鱼锁方严。宵柝重城玉漏传。灯火樊楼远。星斗明河转。嗏。牛渚思空悬。相看淸浅。乌鹊难凭。只恐佳期变。明日重铺歌舞筵。——《玉玦记-定计》   念眉等到乔叶醒来,平复了情绪之后,一起送乔凤颜遗体进太平间,办妥了余下的手续。   两个女孩子在医院花园的小径上边走边谈,临别的时候依依不舍地拥抱。乔凤颜的去世对她自身而言未尝不是一种解脱,然而对于她们两个来说,却预示着更多未知的东西,她们的人生也终究完全向两个方向延伸,无法回头。   念眉与乔叶分开后往医院侧门走,意外地发现穆晋北站在不远处,正跟贺维庭说话。两个人像是早就认识,穆晋北看到她之后才与之握手道别,朝她快步走来。   念眉问:“你认识贺维庭?”   他回头看了看,“是啊,生意上有往来,不过他跟我大哥和家里老四比较熟。你呢,跟好姐妹聊完了?”   “嗯。”   “聊了点什么?”   她看他一眼,并不惮于直说,“她问我接下来的打算。”   “是么?我也挺好奇的,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她不作声,过了半晌才道:“我跟她说,我会把剧团继续下去。”   他并不觉得意外,“其实你要真有心,钱不是问题。你这位好姐妹的男朋友是贺维庭?”   “他们当年差一点就成夫妻。”她知道他怎么想,“但这种事差之毫厘就谬之千里,贺家财大势大,却不是供叶子支配的。”   他昂起下巴表示明白,“他们之间有误会?”这圈子说大不大,贺维庭身上当年发生的事,他约略听过一点,“之前你老师弄丢的那三百万,是她给你的?”   “嗯,追回来一百多万,我已经还给她了。”   他微微眯眼,“因为叶朝晖?”   她不否认,其实所有一切穆晋北早都看在眼里,他不会不清楚发生什么事。   “这只是一部分原因,乔叶跟贺维庭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她需要这笔钱傍身。”   他挑眉表示疑问。   念眉抬眼望向远处渐渐落下去的夕阳余辉,“老师的病有很高的概率会遗传。”   穆晋北敛了敛神色,刚才那一刻他的心蓦的一沉,说不上来为什么,他为那个女孩子叹惋的时候,竟然庆幸念眉只是抱养的孤儿,乔凤颜的亲生女儿不是她。   他为这样的想法乱了方寸。不是想好只是听场戏,看场热闹就散的么,怎么无端就多出这么些心思?   他不知后来又说了些什么有的没的,只记得自己最后是昂首走了,指间的烟却差点烧到手。   **********   念眉跟夏安一起收拾好乔凤颜的遗物,带了乔凤颜的骨灰乘飞机飞回苏城。所幸这回没有再跟穆晋北在飞机上偶遇,他还有事要留下来与叶朝晖商议,而具体商议的是什么她已无从探究,最糟不过是如何宰割枫塘剧院和他们南苑昆剧团。   胳膊拧不过大腿,她知道真要争斗起来,她远不是他们的对手,可就这样放弃,却是亲者痛仇者快的事情。   即使是已故的乔凤颜也不会瞑目。   念眉在整理她遗物的时候,发现直到临终前她仍在看折子戏的剧本,那些实际上她已滚瓜烂熟的念白和唱腔仍然划满了各式各样的线条和符号,两个老式的笔记本做手抄和剪报做得满满当当。   昆曲是她一辈子的成就和骄傲,至死仍在苦心钻研,即使有那样一段刻骨铭心却又求而不得的感情,又岂是说放就能放的?   她还收藏有一件戏服,是唱《刺虎》的时候穿的红色喜服,做工极为考究。当年她穿这件戏服折取了业内最高成就的奖项,一直小心珍藏留作纪念。   念眉也问过她剧团后台行头那么多,为什么偏偏还留一套在家里,乔凤颜笑说这行当曾经最困难的时候只剩半个昆班,行头还被一把火烧掉,余下的那些演员只能穿破衣烂衫唱曲要饭。   “至少咱们到时候落魄到沿街要饭,也还有件像样的戏服在身上。”   想起往昔种种,她忽然意识到,她的恩师其实跟她一样,一辈子从没有过安全感和归属感,仅有的东西,只能紧紧抓住。   四周黑茫茫一片,念眉抱着那件戏服坐在与之共同生活了二十年的屋子里,忍不住潸然泪下。   她确信自己的坚持没有错,只是也不得不佩服叶朝晖,那样识得人性的弱点,轻而易举就利用乔凤颜的另一个执念攻破这一个,诱使她临终前说出放弃剧团的话。   乔凤颜的去世,让南苑昆剧团陷入一片愁云惨淡之中,不知是谁走漏了消息,人人都知道了枫塘剧院这块地将要出让且剧团将被收购,一时间人心思动。   尽管如此,念眉还是为乔凤颜办了一个简单的追悼会,挑了最美的照片,连同她的骨灰,还有那套珍藏的戏服安置在灵堂内。   说是追悼会,其实除了他们剧团内部以外几乎没有邀请其他人过来,那些曾经有同门之谊的师兄弟姐妹们,大多许多年没有来往,生前就疏淡了,身后更不比惊扰。   苏城文化局的钱、李两位老师因为亲历了乔凤颜去世的时刻,追悼会自然是要来的,令王海和念眉都没料到的是,陈秘书长也亲自来了。   乔凤颜生前爱美、好面子,如今这样排场不大,但面子是给足了的。   追悼会进入尾声的时候,念眉居然看到了陈枫和舒乐夫妇,都穿黑色套装,一脸肃穆。   她很意外,心里也有些不安的预感,但还是迎上去,“陈先生,乐乐,你们怎么来了?”   陈枫摆了摆手道:“你都叫她乐乐了,还这么见外叫我陈先生,多别扭啊,叫我陈枫得了。”   舒乐显得很难过,拉住念眉的手说:“听说你去了趟海城,没想到一回来就听到这样的坏消息。前不久我还听爸爸提起你们南苑昆剧团,才知道你和你老师是很有名气的旦角儿,还想着等你回来以后来好好看一场演出的,没想到……”   念眉红了眼眶,用力回握她的手,“谢谢,你们有心了。”   陈枫和舒乐尽过心意之后没有立马离开,念眉就知道还有人要来。   果不其然,叶朝晖和他的助手是当天最晚出现的来宾,虽然并没有人邀请他们来。   他也穿深色西服,烟灰色衬衫,神色是最熟悉不过的那种冷漠自矜。他在富裕家庭长大,在中国最好的高等学府接受教育,所以他有上佳的教养和自制力,不管是怎样的仇和怨,在当下对死者表现出应有的尊重一点也不难。   他上前来与她握手,甚至平静地看着她眼睛道:“节哀。”   他的手干燥骨感,手心仅有微凉的温度,跟从前与她十指紧扣的温暖感受截然不同。   她果然不认识他了。   “请问叶律师到这里来干什么?中国的老话说,死者为大,入土为安,老师人已经不在了,你还不肯放手吗?”   他弯了弯唇,并不是真的想笑,只是有些嘲弄的意味,“我今天到这里来,正是为了达成你老师生前的愿望。”   念眉戒慎地问:“什么意思?”   别说她不懂,连一旁的陈枫和舒乐都不知道他要做什么。   叶朝晖向两个助手招了招手,他们会意地点头,拎在手里的箱子打开,里面竟然是一沓沓捆扎好的人民币,全是百元大钞。   并非金砖银元,但那样耀目的红色足以熏红所有人的眼睛。   他已经脱下西服,整理了一下衬衫的玛瑙袖扣,这才镇定地说:“我想大家都应该已经知道了,苏城老城改造商业区的项目已经上马,你们脚下的这块地也在新商业区的范围之内。换句话说,枫塘剧院虽然已经有几十年的历史,但现在因为客观形势不能再继续留在这个地方了。当然,就算要搬走也一定会有合理的补偿,你们面前看到的这些就是。”   在场的人神色各异,年轻的面面相觑,议论纷纷,王海则一直在擦头上冒出的汗。   “我是代表开发公司方面来跟大家谈的律师,为了直观一点,今天我们带的全是现金。目的只是想告诉大家,补偿的收益是可以按照人头算出来的。我们不介意按照这个价码给大家补偿,只要剧院能顺利迁出就行了。至于依附于剧院的南苑昆剧团,我们有旗下的文化公司愿意接管,这也是你们乔老师的意思,生前由她亲口嘱托照办的。不信,你们可以问问沈小姐。”   大家的目光一下子全都集中到念眉身上。   她这才明白叶朝晖今天来,是为这一着釜底抽薪。   第28章 断情   曾同鸾凤衾,指望交鸳颈。不记得当时曾结三生证,如今负此情。反背前盟,你听信谗言忒硬心。追思此事真堪恨。不觉心儿气满襟。你真薄幸。你缘何屡屡起狼心。啊呀害得我几丧残生,进退无门。怎不教人恨。   ——《白蛇传-断桥》   念眉深吸口气,迎上四周各色眼光,“临终前……老师是说过出让剧团的话,但是……那并不是老师的真实意愿……”   “噢?由本人亲口说出来的遗愿不是真实意思,反倒要由其他人揣度出的来作数?”   叶朝晖语调平平,却充满挑衅地看着念眉。   “师姐……”程晓音此刻的状态大概最能代表在场的大多数人,不忍念眉承受这样的诘责,却又对摆在眼前的钞票蠢蠢欲动。   夏安一把拉开她,厉声道:“不管老师有没有说过这样的话,现在昆剧团领头的是念眉,我们该信任的是她,凭什么听一个外人在这里蛊惑人心!”   人群中有年纪稍长的成员不乐意了,“话可不是这么说的啊,安子。乔老师不在,剧团里日常的事务由念眉暂代我们没意见,反正拿主意的还是乔老师本人。她现在人去了,照说也是海叔拿主意,轮不到一个小辈来作我们的主吧?”   夏安凌厉的目光直直望过去,王海连忙出来打圆场:“哎哎,大家都别吵。其实不管凤颜在不在,这事儿我们一个两个人都没法做决定。今天叶律师既然来了,也正好听听大家的意见。”   叶朝晖点头,拍了拍箱子里成摞的钞票,“这样,在座都是艺术家,我知道一定有人视金钱如粪土或者压根不缺钱,咱们公平点,不接受出让剧团和这份土地补偿协议的,我也给你们机会表达意见。每个人能分到的补偿价码是二十万,我给你机会考虑,随时可以改变主意,但每三分钟我会从你应得的钱里减掉这样两沓……”   他拿起一扎钞票,手中已如握有所向披靡地兵器,“……就像这样,两沓刚好两万。从二十万,到减完为止,考虑的时间长了,就没有了。最后你拿到多少,取决于你考虑的时间长短。”   念眉脸色惨白,手脚冰凉,却站在原地动弹不得。   一旁的舒乐看不下去了,站出来道:“叶朝晖,你跟念眉什么仇什么怨啊?今天是人家老师的追悼会,你这样算什么意思,逼人上梁山啊?”   陈枫拉她,“乐乐……”   她忿忿地挣开,“干什么?我们今天来是助纣为虐吗?人家尸骨未寒,就要卖这卖那的,落井下石是君子所为吗?叶朝晖,我怎么没想到你是这样的人!”   陈枫也觉无奈,一边是老友最不方便插手的恩怨情仇,一边是可以为朋友两肋插刀的老婆大人,他夹在中间劝也不是走也不是,只恨不能插自己两刀了。   叶朝晖什么样的质疑都不予理会,只是已经完全敛去笑容,抬眸看着面前的人,“我们从谁开始呢……不如就你起个头好了。”   他的目光略过念眉落在夏安身上。他知她绝不肯妥协,也终究不忍这样凌迟一般羞辱她,既然有人想为她出头,那就成全他。   夏安的父亲换肾需要三十到五十万的费用,这笔钱对他意味着什么,他们都很清楚。   他却只是铮铮站在那里,脸上的表情都没什么变化。   “安子!”念眉叫他,眼里都是泪。   “安子哥……”程晓音也红了眼眶,其实谁没有矛盾挣扎呢,她都不知道希望让他怎么选。   “开始了。”叶朝晖笃定地坐在那里,只不过像在进行一个游戏。   三分钟,六分钟,九分钟……其实不过半小时时间,夏安面前那高高的一摞钱就化为泡影。   他抿紧了唇,始终不发一语,冷冷看着叶朝晖,直到最后拳头捏得咔咔响,终于拎住他的衣襟挥拳打过去。   两旁的助手过来拦下他,远远将他拉开,叶朝晖不躲不闪,只淡淡问了一句,“下面谁还想试?”   “姓叶的,你混蛋!”夏安怒骂,不远处摇摇欲坠的念眉让他心如刀割。   然而这样一场博弈,又有几个人能真正抗拒?最后所有人都走上祭台中央,拿走属于自己的那一份。除了念眉和夏安之外,最低的妥协价就是程晓音,十四万。   王海还在不住地抹掉脑门上的汗,意见却似乎已经很一致了,大概这个结果也是他所乐意看到的。   那么长久以来悬而未决的事,竟然这样就解决了,叶朝晖真是雷霆手段,念眉觉得就像观摩了一场荒谬大戏,她并不是戏中人。   叶朝晖和助手整理好空掉的箱子,土地出让的补偿协议一式两份给王海签字,剩下并购昆剧团的那一份留给念眉,“希望你不要让我等太久。”   舒乐跳脚,“叶朝晖!”   念眉反倒冷静,手指摩挲着光滑的纸面,以沉默回应。   他们终于走了,剧团的人也渐渐散了,这时候无论多说什么都嫌尴尬,他们只是无力回天,也不相信念眉能带领他们起死回生。   至少,这样的选择是他们自己做的。   夏安想要过来安慰她,被程晓音拉住,他冷着脸说了几句什么,小姑娘哭起来,一时纠缠不休。   念眉胳膊被人抱住,她回头看舒乐,笑得有点无力,却发自真心,“乐乐,谢谢你。”   陈枫眼神也有点复杂,劝解正在气头上的老婆,顺带安慰她,“大晖他做事的方式是极端了一点,但结果对你们所有人来说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你还说!哪有这样的人,亏我以前还觉得他是你们几个人当中最有正义感的一个人,结果……你怎么会有这样的朋友?”   陈枫无言以对,他事先也不知道叶朝晖会这么狠,否则他绝不会告诉他和穆晋北今天有追悼会这回事。   穆晋北……二北!对啊,他怎么没想到呢?   “哎,那个……念眉,你有没有联系过二北啊?我告诉他今天是你老师的追悼会,我以为他会来的。你要不试试联系他?”   舒乐忍不住骂,“联系个鬼,他们根本是一丘之貉!你没看见那合同上甲方写的是谁吗?那是穆晋北的公司,叶朝晖只是替他跑这一趟,你还指望他能给念眉主持公道?!”   “话不能这么说啊,他们处理问题的方式向来就不太一样。何况……他跟念眉不是很要好的吗?他应该也是不忍心看你们为难才没有露面啊,你去找他,也许会有转机呢?”   念眉此时终于意识到,刚才叶朝晖出现的时候她觉得好像少了点什么,其实就是少了穆晋北这个人,在她的认知之中叶朝晖就算来,也是跟他一起来。   舒乐冷静了一下,也不得不承认:“念眉,阿枫说的也许有道理,你要不要去找二北?”   念眉回头看了一眼夏安,视线有点模糊,最熟悉的身影都有些看不清楚。   她像终于作了决定,“穆晋北……他人在哪里?我该去哪里找他?”   第29章 最后一搏   只见王母夜敲经,未见天孙随膝下。红鱼声裏夜庄严,末敢趋前谈婚嫁。有心求凤侣,无胆叩禅关,不若回去也罢。   ——《紫钗记-花浣盟香》   其实穆晋北人就在苏城,不知是海城一别之后跟叶朝晖一道直飞过来的,还是回了趟北京之后又转道过来。   但他的手机无人接听,一直转到留言信箱,念眉也不知他在苏城是否有固定住所,无法上门找人。   她这才发觉,之前他们之所以总能反复遇见,都是他有意为之,假如他不愿让人找到,她根本是一筹莫展。   她太不了解她的对手了,或者在潜意识里她就没当他是对手,根深蒂固地以为他是纨绔,一味贪玩胡闹,直到这一回兵临城下。   穆晋北有意回避,陈枫他们能做的也很有限。最后大概实在是被这对贤伉俪烦得受不了了,穆晋北发了一条短信给她,内容很简单,只有一句话:你找得到我,咱们可以谈谈。   没有任何其他的提示,仿佛她理应知道他在什么地方。   苏城说大不大,也是有一千多万人口的城市,主城区之外,还有不止一个的下辖县市,要找一个人……上哪里去找?   舒乐五官都皱到一起去了,“搞什么呀,这不是刁难人么?嗯……他也不常来苏城啊,你前几回来你们不是都见过面吗?你想想看,有没有什么地方是他可能会去的?”   说起来,也不是完全无迹可寻,他在苏城待过的地方,只要她知道的,都去找一遍就是了。   除了枫塘剧院,她从他们阴差阳错见面的那个餐厅找起,又去了酒店,吃早茶的颐春居,甚至周边的园林景点……可是都没找到人。   她有些筋疲力尽,沿着枫塘桥往回走的时候,偶然瞥见桥下河边有人钓鱼,忽然灵光一闪,想起一个地方来。   念眉拦了一辆出租车,一路开往城外的野鸭湖。□□正浓,湖边看柳垂钓的人三三两两扎堆,形单影只的人特别显眼,她果然一下子就找到了穆晋北。   他面前的渔具看起来价格不菲,手边的盒子里装满饵料,他正往鱼钩上饵,感觉到身旁有脚步靠近,头都没抬就知道是谁来。   “不错嘛,这么快就找来了,我以为你想不起来呢。别再走近了,小心吓跑我的鱼。”   念眉只好原地定住脚步,尽量压低声音,“是你说只要找到你,我们就可以谈谈。”   多么难得,她竟然忆起上回他们开车下错匝道,在这野鸭湖边逗留时他说过的话,猜到他可能会过来钓鱼消遣。   他把鱼钩重新抛入水中,鱼线在半空画出漂亮的抛物线,“没错,我是说过,但没说是现在谈。”   他从来不曾这样冷漠疏离地与她说话,她只能耐着性子,“你想什么时候谈,我可以等。”   他不置可否,不招呼她过来坐,也没说让她走。他专注地盯着水面上的鱼漂,等着下一条鱼上钩。   也许是他心不够静,也许真就是她这个不速之客吓跑了他的鱼,他本来已经小有收获,这会儿却半天都不见再有鱼上钩。   他莫名有些搓火,摒着这口气就是不肯回头一顾身后的女人,打定主意没鱼就不跟她谈。   她也一直那样安静,似乎连呼吸的声音都很轻,要不是能感觉到空气中那种隐隐绰绰的香气,他大概会以为她已经离开了。   鱼漂终于往下沉,他也不急着收杆,手里抓着钓竿提了提,鱼儿在水面下什么都看不见,只有漾开的一条波纹,以为自己自由了,拽着嘴里的饵不肯放,边游边往里吞。   他瞅准了时机才哗哗收线,不大不小的一条鲤鱼被拎上岸,离了水还噼里啪啦地跳得欢。   他朝念眉道:“愣着干嘛,还不过来帮把手?”   念眉走过去,帮他按着那条鱼,任他捏开鱼嘴把钩取出来,然后顺手将鱼扔进旁边的塑料桶。   他没正眼瞧她,直到她走到水边蹲在那里捧着水冲掉手上粘腻的鱼腥。   天气暖了,女孩子们都开始穿裙子,她也不例外。她似乎很喜欢白色,天冷的时候常见她穿白色的高领羊毛衫或白色长裤,这会儿又是一身白色的长裙。那裙袂很大很飘逸,她蹲下去的时候就在她脚边铺泄开来,趁着绿意盎然的草地,像朝露中的朝颜花。   黑白灰,在年轻女孩儿身上虽然永不出错,但稍不留神,就泯然众人矣。很少有她这样,把白色穿得没有一点烟火气,却又耀目的好看。   他依旧冷着脸,却赏了小凳给她,自己随性往地上一坐,“说吧,什么事儿?”   相信不用她细说,他也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所以念眉只是言简意赅道:“叶朝晖来过了,四箱子□□全都撒了出去。海叔也已经在土地出让补偿的协议书上签字。”   他终于回头看了她一眼,“你那一份儿呢,还在等什么?”   她垂眸沉默半晌,安静得他只看到她长而密的眼睫扑闪,还有两个人的心跳,似乎都是一个频率,快而用力。   “你……能不能借我点钱?”她说出口,没有想象的艰难。   他的呼吸不知不觉凑得很近,眼神却复杂难言,“借钱?你要借多少?”   “六十万。”   “做什么用途?”   “给夏安家里应急,他父亲有肾病,等钱透析和换肾。”   “你还真是周到,每次找我帮忙,都跟这个夏安有关。”他冷笑了一下,“还有呢,换肾也应该用不了那么些钱,剩下的你打算拿来干什么?”   念眉的手在膝上收紧,“……我想把钱投在剧团里,另外找地方安顿下来,然后加大力度做宣传和商演。”   他咄咄逼人,“怎么宣传怎么演,具体一点儿。”   她定了定神,过去那些在脑海里思量过的东西这段日子以来都渐渐成型,有了细节,她逐条讲给他听:“我会请人为剧团做专门的网站,还会找传统媒体作采访和专题报道。这回去海城,我发现高校学生对昆曲反响很热烈,我会试着联系高校做一些定点的演出……”   她第一次这样详细地向人描述她对整个剧团发展的筹划,没想到不是授业恩师、也不是同门师兄弟,而是一个几乎不懂昆曲的男人,不久之前,他们甚至只是存在于两个世界里的陌生人,彼此难有交集。   事无巨细,她甚至连他曾经的建议把食堂的美食公开外售都做了打算,知他一定会笑,脸色也不由红了红。   穆晋北听完果然弯了弯唇角,也不管那鱼竿了,拍了拍手道:“这算什么呢,跟我玩儿对赌协议?剧团有了起色就还是由你坐镇,继续以前你们乔家班沈家班那一套,没起色就归我收拾烂摊子?这重整的投资得从我这儿出,你是稳赚不赔啊,这主意打得不错。”   念眉脸色转白,咬住唇,“我只是想搏这最后一次机会。”   他深深看她,“是因为大晖吗?”   她抬起头,似乎不明白他话里的意思。   他已经收回目光,重新看向水面,声音冷硬没有温度,“你唱过这么多戏文,有没有听过自相矛盾的故事?用我手里的矛,攻我手里的盾,你说会有什么样的结果?”   念眉说不出话来。   “我给过你很多机会了,希望你慎重考虑剧团的将来,现在已经到了这一步,你凭什么认为我会为你这么几句话跟与自己共事的兄弟过不去?沈念眉,你以为你是谁?”   是啊,她是谁?无依无靠的孤女,坚守着一方窄小且可能永远广阔不了的舞台。   他的意思很明确,拒绝的话已不必再多。也许在穆晋北他们眼里,有现成的钱不拿实在不知好歹,没有比现在放手剧团另谋出路更好的选择了。   早有心理准备,至少已做最后一搏,没什么可遗憾的。念眉还是低声说了一句谢谢,就站起来转身走了。   不远处就能看到城际高速路,她在路边等了很久,好不容易才有一辆下客的出租车愿意拉她回城。   他们头一回下错匝道来这湖边的时候,穆晋北还担心她一个女孩子单独搭车会不安全,坚持要开车送她回去,这次他却始终没有再追上来。   就算做戏也要看你是不是还有价值。   念眉买了点水果和补品去医院探望夏安的爸爸。病房的护士好像是新来的,翻了一圈坚持说没有这么个人。   念眉有点急了,“麻烦你再帮我好好找找,姓夏的,有糖尿病,之前可能从其他科室转过来。”   旁边有资深的护士过来帮手,似乎才想起来,“噢,是今天转到特需病房去的那位吧?”   她翻出手续文件给念眉看,下方签名的人是夏安。   念眉诧异极了,特需病房单人单间,主诊都是专家级别,夏爸爸情况不好,需要更好的看护和更好的医生她知道,可照理他们现在正是捉襟见肘的时候,特需病房一日的费用是普通病房的一倍,怎么负担得起呢?   第30章 自不量力   花木交加丽景光,入幽深穿过回廊。飞阁流丹,曲栏遥望,好江天,丹青难状。   ——《雷峰塔-楼诱》   她赶到楼上的病房去,夏安恰好也在,彼此都没多说什么。她先把带来的东西放下,问候躺在病床上的夏爸爸,“叔叔,您感觉怎么样?”   老人寡言却很慈蔼,“还好,最近感觉精神还可以。念眉啊,我知道你们最近遇到难处,你自己保重身体,不用担心我们。”   他跟夏安一样,一点没有怨天尤人的意思,反倒转过头来关心她。   念眉鼻子发酸。   又稍稍聊了几句,她才告辞出来,夏安跟在她身后,向她道谢:“念眉,谢谢你。”   “我是晚辈,来看看叔叔是应该的,你们这样客气,我会不好意思。”   夏安面色沉凝,“你知道我指的是什么。你帮他转到特需病房来,这样的心意我心领了,可叶朝晖那笔钱是我自己心甘情愿放弃的,也心安理得,你更不需要对我有什么内疚或者亏欠。”   她怔忡,“换病房……你以为是我?”   “不是吗?那是谁,难道是叶朝晖?”他深深蹙眉,握紧拳头,“我们家人都不会吃这种嗟来之食,我去找他!”   念眉连忙拦下他,口袋里的手机恰好响了,是短信提示。   她平时惯用的□□里汇入了六十万元,银行方面发来消息提醒。   她一下子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连带着夏安爸爸这一桩,都是穆晋北的手笔。   她给他打电话,他口吻依旧淡淡的,只说:“沈念眉,机会我给你了。拿出点诚意和干劲儿来,别让我小瞧了你。”   她的欣喜难以言喻,拼命点头,又想起他看不见,才赶紧哽声道:“谢谢你,穆晋北。”   接踵而来就是天昏地暗的忙碌,她请了专人为剧团设计网站和全新的宣传海报,排过的剧目重新挑最好的,去高校和社区联系定点的演出,又一个一个游说剧团里选择了眼前现实利益的人们,请他们再一起努力一次,把剧团维系下去。   都是十几二十年在一起生活共事的人,不是不通情理,大多也不希望剧团落在商人手里,最后落得个分崩离析的下场。但最关键是要有安身立命的所在,枫塘剧院没了,南苑昆剧团得找其他地方安置下来才行,而这也恰恰是最难的。   苏城就这么大,有多少剧院一只手都数的过来。有没有人愿意接纳他们,这个真的很难说。假使找不到现成的剧院,有宿舍有练功房类似学校的地方不好找,他们可能要跟其他的剧团去挤,以后的演出就要去跟各个剧院经理谈判,这又是一件难事。   尽管困难重重,念眉依然没有放弃努力。现在这样一点微弱的希望和脚不沾地的忙碌其实也挺不错,至少她根本没有精力想其他,很快就将自己从那种伤逝的情绪里解救出来。   还未立夏,天气已经提前进入夏的节奏。   念眉睡到半夜觉得口渴,想起来倒杯水,听到外面有淅淅倏倏的动静,不由还紧张了一下,以为是小偷。她小心翼翼从门缝看出去,才发觉是程晓音在客厅里。   抬手看了下表,还不到凌晨五点,看样子她又是在外面玩到这会儿才回来。   念眉走出去,程晓音正坐在桌边,手里捧着一杯水出神。   “晓音?”   听到念眉的声音,她像是受了很大的惊吓,手一抖,杯子里的水都漾出来不少。   “师姐?”   “这么晚了,才回来?”也许本来就怕惊醒她,客厅只开了一盏小灯,光线昏暗。念眉走近一些才发觉了晓音的异样,“出什么事了,你为什么哭?”   年轻摩登的女孩子不化妆都不肯出门,晓音眼下的黑眼线都哭得晕开,一擦一抹弄得一塌糊涂,整张脸苍白如纸,头发也很散乱,憔悴得就像刚从乱葬岗爬出来的女鬼。   她不问还好,这一问,晓音脸色更难看了,几乎立马带了哭腔,“……师姐,我难受,你别问了!”   念眉整个人都慌了,坐到她身边,耐着性子劝,“我知道你难受,到底哪里难受,你告诉我……是不是有人欺负你了,还是兼职的事做得不顺心?不要怕,有什么事你跟我说,咱们一块儿想办法!”   程晓音把脸埋在臂弯里,伏在桌上呜呜地哭,“你别问了,别问了……我什么都不想说。”   她那么抗拒,碰都不让人碰,恨不能用金钟罩将自己与这世界隔离。阳台上有一扇窗没有关,夜风吹进来,念眉背上全是冷汗,最后一丝惺忪都散了,无力地在她身旁坐下来。   好不容易等晓音哭够了,她才递上纸巾,声音沙哑,“晓音……”   程晓音已经擦干了泪,“师姐,谢谢你陪我,我想回去睡一会儿。”   “嗯。”她知道一定有很不愉快的大事,而她们都已不是孩童,无法安慰她睡一觉起来就什么事都可以当作没发生。   程晓音站起来往门口走,念眉这才看到她浅色衣裙后面的血渍,而且走路的姿势非常奇怪。   可怕的揣测从心底冒出来,她快步上前挡在晓音面前拦住她,声音的腔调都变了:“……你流血了,到底发生什么事,你是不是受伤?你说啊!”   有的事,一旦发生,说什么都只显苍白。   念眉坐在急诊诊室的门外,墙上时钟的时针还没有走到七,外面天色还是一片混沌。   医生从诊室探头叫了一声,“程晓音的家属!”   念眉几乎惊跳起来,“我是!”   医生摘了口罩走过来,眉头隆得老高,“怎么撕裂成这个样子,搞不好是要大出血闹出人命的。你是她什么人?要不要通知她男朋友过来,或者直接报警,帮她作伤情鉴定?”   “我是她姐姐。医生,她现在怎么样?”   “血是止住了,伤口也缝好了,要不要住院可以自己决定。反正要好好休养,年纪轻轻没结婚没生孩子呢,弄成这样多可怜!”   念眉一直冷汗涔涔,仿佛处在一个醒不来的噩梦里。   “谢谢你,医生。”   医生又确认一遍,“真的不需要报警?”   念眉抬起头,脸色惨白的程晓音正扶着墙艰难地挪步出来。在赶来医院的路上她就拉着念眉的手反反复复地交待:“师姐……姐,千万别告诉我妈,也不要报警,千万不要报警……”   念眉觉得随时要昏厥过去的人不止程晓音一个,她也差不多了。   可是她不能倒下去,还要去交费、拿药,怕晓音一个人想不开做什么傻事,只能把她留在护士站里叮嘱值班护士看牢她。   程晓音看起来极端虚弱,从昨晚到现在应该是一口水都没有喝。念眉去买了白粥回来,陪着她,两个人就坐在医院花园的长椅上,早晨也没有多少人过来散步,人影疏寥。   程晓音吃了两口就哭了,眼泪落在粥碗里,“师姐,对不起,是我贪玩,我夜里就不该出去……那么多人的派对,酒里应该是加了东西,我只喝了两口,就什么都不知道了……后来我醒过来,一共有三个人……他们有三个人……我疼得一直哭,他们不肯放开我……”   念眉只觉得有一只手从她喉咙伸进去,在她五脏六腑里翻搅,尤其是心脏的位置,每听一个字都像被狠狠拉扯着,快要接近她疼痛的极限。   她只能抱住程晓音,轻轻抚着她的背,不敢开口多说一个字,生怕泄漏自己也正流泪哭泣的现实,惹得她更加伤心难过。   晓音已几近崩溃,伏在她怀中抽噎着继续说:“是我不对,我就不该去做这份兼职……我承认我是虚荣,我想多赚点钱,让自己和我妈都过得舒服一点……可我从来没想过出卖自己,没想让人这么糟蹋我的!安子哥……安子哥总说我不为剧团考虑,不为你和老师考虑,我有考虑过的……我也想帮你们,可我能做什么?我只想多赚点钱……我也不想让剧团被卖给别人……”   念眉只觉得轰然一声巨响,仿佛有什么东西重重地压下来,只一下就将她压趴在地上,刚才还有痛感的灵魂瞬间就碎了一地。   她整个人都颤抖着,想把怀中的人抱的更紧,却一点力气也使不上来,“别说了……晓音,不是你的错……你没做错什么。”   她尽可能地压抑,但捂住口鼻仍然控制不了哭声溢出来。   两个女孩抱头痛哭,这样的经历对她们来说都是极为陌生的,就算当初乔凤颜在世时对她们再严苛、练功再辛苦,她们都不曾这样哭过。   终究还是做错了,这样的坚持原来真的没有任何意义了,反而害了程晓音。   也许老师临终时说的话是对的——早就不行了的东西,何必还要紧紧握在手里?   她一人之力,是砂砾,是蝼蚁,是妄想挡车的螳螂,根本无法力挽狂澜。   是她太自不量力了。   第31章 签约   画不出潇湘春/睡,描不就颦卿风味,则见她骄喘微微,洒春风,一点一点桃花泪。惜分飞,美人儿伤憔悴。应是玉天仙坠,唤作丽娘也配。想人在香闺,对菱花,照眉翠。芳菲,是潇湘第一妃。徘徊,眷东风何处归!——《红楼梦-黛玉葬花》   入夜,苏城华云中心顶楼西餐厅,窗下就是绵延不绝的闪烁车河,繁华盛景,一览无遗。   穆晋北由服务生引向深处,终于看到坐在桌边的沈念眉。   她今天穿一件紫色软缎的中袖上衣,领口又是那种复古的对襟圆领,肩上搭一条素雅丝巾,长发简单地绾起,露出耳边一粒珠光,落寞清淡地坐在那里,遥遥看着窗外,像是民国画册里穿越而来的绝代佳人。   穆晋北稍稍调整了一下呼吸,无声无息地在她对面的空位坐下,轻声唤她:“嘿,看什么呢,这么入神?”   念眉转过头来,勉力笑了一下,“你来了?喝点什么,先点吧?”   他只要了杯苏打水,服务生奉上菜单,他瞥了一眼,中英双语的西式大菜,给女士的那份应当没有标明价格。   他悄然把菜单压在桌面上,笑了笑,“怎么想起到这么个地儿来吃饭?”   “据说这里是苏城最好的西餐厅之一,菜品口味好,环境也好,谈事儿也显得比较庄重正式。”   他也看出来了,她虽然不像城中cbd商圈里那些白领精英穿一身名牌套装,打开笔记本就能侃侃而谈,但看她今天的装扮显然是精心而为,有很强的仪式感。   他只是有点难以想象,她这种向来都是勤俭得恨不能一分钱掰作两半花的人居然肯下血本请他到这种地方来吃大餐?   他唔了一声,“看来事情都进行得挺顺利,这么快就鸟枪换炮了,挺能耐啊!”   她没有回话,菜单遮住了她的脸,连表情也一点都看不见。很快她已经点好了头盘和主菜,甜品要了一份法式布蕾。   穆晋北跟她一样点了牛排,只把甜品换成了红酒洋梨。   “说吧,到底什么事儿?”他已经看出不对劲,趁着食物都还没上,不至于影响胃口。   念眉拿出一个牛皮纸袋,从里面取出一式两份的合同递到他跟前,“这是上回叶朝晖留下的合同,我已经签好了,请你仔细核对一下,没问题的话就在右下角签名,应该就能即时生效了。”   穆晋北接过合同,脸色微变。   她不等他开口,又一鼓作气地说:“上次找你借的六十万,没用的那一部分我已经退回先前汇款的那个账户,剩下的有一部分为剧团做了宣传投入,还有就是给夏安的父亲治病……这些我会想办法还给你,请你再多给我一点时间。”   穆晋北的眼风从她娟秀的字迹扫过,没有多看合同一眼就扔在一边,蹙眉道:“怎么突然想通了,发生什么事?”   她尽力保持镇定,“没什么,你说的这个对赌协议……是你赢了,我愿赌服输而已。”   他眯起眼睛,“甭想着敷衍我,我问的是原因。钱还没花光、最后一点机会没用到河落海干呢就认输,不像你沈念眉会做的事儿!”   头盘端上来,紫色甘蓝入口微微发苦,略带腥膻的山羊奶酪浓郁得她几乎开不了口,“赢了就好,何必要问那么多呢?我只是希望以后不要活得那么辛苦,剧团交给你旗下的文化公司不是挺好吗?你经营有道,大家跟着你,不愁吃喝生计。”   “原来你只担心吃喝生计?”穆晋北一哂,“那我要是把剧团解散了呢,谁来照看他们的生计?”   念眉一震,抬头直觉道:“你不会的。”   “在商言商,你怎么知道我不会?”   她的手紧紧攀住桌沿,白色的台布和餐巾都被扯出褶痕,“那也没有办法,也许只能说明我们剧团的气数到此为止,大家只能另寻出路了。”   难得她把话都说到了这份上,穆晋北没再吭声,也没再去碰那份合同。   服务生端了牛排上来,五分熟的菲利,肉质饱满多汁,念眉手中的餐刀切下去,露出血丝殷红的横截面,仿佛那一刀是切在自己身上一样痛。   她麻木地将小块的牛肉塞进嘴里,忘了自己点的是??分?故呛炀浦??凑??疾恢?炖锝赖氖鞘裁矗?胙室惭什幌氯ィ?饺?嘉1077幔?赣?髋弧?lt;br>   穆晋北扔了刀叉,金属碰到瓷器,当啷一声脆响。   她本能地抬头去看他。   “到底什么事儿,说清楚。我不想看见这么好的牛排被人糟蹋。”他真该给她一面镜子让她瞧瞧,她哪里是在享用牛排,简直是在生嚼一块难以下咽的橡皮。   大概是糟蹋这个词触到了她这些天最敏感的点,她依旧沉默,眼圈却止不住地红了。   他更加笃定地静静看她,“你自己说,或者我想办法去查,你自个儿选。做生意这件事儿上,什么烂摊子我都不怕,但要是剧团出了什么纰漏,你想扔个定时炸弹给我,我可不愿作那冤大头。”   念眉急了,“跟剧团没有关系,最近我们演出少,但是一切都正常。这段时间投入做的宣传也都有效果……”   “那是怎么了?”他声音紧了紧,“是你身上出了事儿?”   “不是我,是晓音。”   她终于放弃抵抗,将程晓音那晚受辱的事说给他听。尽管不是亲身经历,但那样的回忆依旧是可怕的,一说出来,那种绝望感又像一个黑色的漩涡向她席卷而来,说到后面她都有些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绪。   穆晋北越听眉头蹙得越深,绷着脸,最后才问了一句:“所以你觉得是你坚持留住剧团才导致她遭遇这样的事儿,出于补偿的心理才想把剧团割让出来?”   念眉抬手抹了一下眼角,“我以前一直以为自己的坚持是对的,现在才发觉不是。每个人都有自己选择的权利,不是为了成全某一个或者某几个人的愿望就该牺牲什么。”   “她那不叫牺牲。”他沉沉吁出口气,但毕竟一个年轻女孩发生了这样悲惨的事,他也无法说出咎由自取这样的话来。   他抿紧了唇,双手交握抵在鼻梁,“刚才你说那三个人里,有一个叫什么?”   “kelvin,kelvin侯。”晓音只告诉她这一个人,如果她没记错,上次她去模特公司面试,接待她的那个小胡子男人就叫这个名字。   穆晋北脸色更加难看了,沉默半晌问,“有没有可能……是她弄错?猴子是花心,但他理应不会做出这样的事。”   念眉怔了一下,莫名又愤怒,“她亲眼看见的,怎么会弄错?”   “你不是说她被下了药?神智不清的情况下,不一定看得准。”   念眉回过神来,冷笑道:“噢,我都差点忘了,那间公司你也有份。看来你的朋友就是这个kelvin侯了?”   女孩子的生理和心理上都遭受那样撕心裂肺的痛,什么样的药物也该醒了,怎么可能看不准?她只觉得心惊,假如他与kelvin侯是朋友,那么对方会不会跟叶朝晖一样也是他的得力帮手,为帮他达成目的不择手段?   他似乎已经看穿她的想法,凌厉地横她一眼,“你给我打住,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为了你的剧团这么点儿事,我还绕这么大个圈子,不值当你明白么?”   念眉昂起下巴,“我明白,所以我没打算从你这儿讨回什么公道。剧团卖给你,是心甘情愿的,就算那六十万花光了最后可能还是这样的结果。今后你也不需要再用任何手段了,剧团,还有枫塘剧院那块地,现在都是你的。”   “你冷静一点,这种事情要讲证据的,你们有证据吗?”   “证据当然有,必要的时候会呈交给警方。”   体液的dna检测报告、伤情鉴定、证人证言,还有监控录像,都是证据。程晓音回来的时候其实已经洗过澡了,最直接有力的证据已经被破坏了,她又坚持不肯报警,伤情鉴定也没有做。现在除了警方才方便调取的监控录像之外,就仅有她一个受害人的证词,实在薄弱得没有任何说服力。   可即便是这样,也不能向对方直接露了底,至少要让他们相信她们手里是有足够证据的。   穆晋北揉了揉眉心,她已经摆明了不信任他,此刻再多说什么也没有用。   “那你现在有什么打算?”   念眉回答:“我还是剧团的一员,在剧团的命运还不明了之前,暂时还不会走。不过也不排除会先把将来的路铺好,这样今后自谋生路也容易一点。”   穆晋北点头,终于重新拿过那份合同在她眼前扬了扬,“很好,那你最好听清楚点儿:我买下这个剧团就是冲着你有能耐让我睡个安稳觉。你说我任性也好,或者别的什么也好,总之爷的钱投下去就算打了水漂儿也要听个响!万一我要是发现你闷声不响地走了,或者为了别的人别的事儿弄出个什么好歹来,南苑昆剧团立马原地解散!而且这里头的人,除了先前大晖带去给他们做补偿的那笔款子,谁都别想再多拿一分钱,也别想在苏城这地儿找到什么营生!听懂了吗?”   他说完也不理念眉脸色发白唇瓣微颤,立时从上衣口袋里掏出笔来,在合同上刷刷几下就签上了自己的大名。   第32章 两样心思   银台上,煌煌的凤烛炖;金猊内,袅袅的祥烟喷。恁道是一夜夫妻百夜恩;试问恁三生石上可有良缘分?他只待流苏帐暖洞房春,高堂月满巫山近。恁便道上了蓝桥几层,还只怕漂漂渺渺的波涛滚!   ——《铁冠图-刺虎》   穆晋北绕过创意园区里那些用汽车轮胎和铁皮拗成的奇异雕塑,径直走到废旧厂房改建的摄影棚门前,做旧的大门锈迹斑斑,虚掩住里面一室热闹奢靡。   他毫不客气地抬脚就将那滑门踹向一边,砰的一声巨响,里面形形□□的人物全都愣住,回过头来看他。   气温已经转热,他里面只穿了浅色的圆领t恤,外搭一件深灰色的休闲西服,一走进去就将西服脱下来拎在手里,迎上那些目光,“侯正杰呢,叫他给我滚出来!”   他身高足有185公分,外衣一脱,修长结实的身材展露无遗,加上剑眉朗目、英气逼人的五官轮廓,不明就里的众人还以为是来拍片试镜的男模。   旁边一组人马拍摄进行到一半,身材火辣的女孩子已经三三两两地凑到一起窃窃私语,大胆热情地用眼睛拼命吃他豆腐,摄影师却已经彻底傻掉了,手臂往后一指,“侯……kelvin侯在在……在里面办公室。”   穆晋北站在那里也不动,不消半分钟,当事人大概已经听到风声赶紧奔过来,一脸惊诧,“二北?什么风把你给吹来了?”   穆晋北居高临下睨了他一眼,唇角似乎是动了一下,手里的衣服往地上一扔,拎住他的衣领就将他拖进一旁最近的一个隔间,重重甩上门。   侯正杰个头儿也不小,但是在穆晋北跟前硬像是矮了一头,有些哆哆嗦嗦地问:“二北……你这是怎么了,什么时候到苏城来的,也不招呼我一声好请你吃饭啊!”   穆晋北冷冷一笑,“是啊,我要不来看一眼,还不知道你干出这么些好事儿来呢!”   “什……什么意思?”   穆晋北一把扯住他的衣襟将他拽到眼前,摘了他装腔作势的墨镜,“我问你,程晓音是不是你手底下的人?你有没有合着另外俩混球儿往人酒里下药,架着人家姑娘上酒店开/房间去?”   侯正杰蓦的睁大眼睛,大约是真的有点心虚,又赶紧别开眼,“是有这么个人,我跟她是那什么……但是……”   不等他说完,一记狠拳直接挥到他脸上,打得他往后踉跄仰倒。   这隔间似乎是用来堆放布景之类的杂物的,他这么一仰一撞,那些纸箱和收纳袋全倒了,把他大半个人都给埋进去。他一时狼狈爬都爬不起来,只得挥手求饶,“二……二北,你听我说……”   穆晋北还不解气,踢了一脚给他翻个身,一脚踩他腚上,痛得他哇哇叫,更加动弹不得了。   “猴子,咱们也认识很多年了,你知道我一般不动手,动手就不会留力。今儿你要不给我句实话,这事儿不算完,往后我见你一回揍你一回你信不信?”   这位爷有多狠侯正杰怎么可能不知道,从相识那天就是被打服的。这会儿他半边脸都麻了,苦哈哈求饶道:“我信我信啊!北哥,这回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我怎么知道晓音是你的妞儿,我要是知道,说什么也不会碰她的……哎哟!”   穆晋北又狠狠踩他一脚,恨铁不成钢地咬牙说:“敢情儿你以为我跑这儿是跟你争风吃醋来了?这是犯罪你知不知道?你毁人家姑娘一辈子,人家手里攥着证据,要告上法院你下辈子就在牢里待着吧你!”   这下轮到侯正杰傻眼,连疼都顾不上了,“什么……什么证据啊,谁要上法院告我啊?”   “你欺负谁就是谁!还有你那俩好帮手,都一块儿上牢里待着去!”   侯正杰慌了,“哥啊,那女人到底怎么撺掇你来收拾我的?我那天是跟她睡了没错,但就我一个人啊,哪有什么帮手?我再混也不会干那种事儿啊……我们这圈子你知道的,有些摆不上台面的事儿是不磊落,但背地里其实是你情我愿的。程晓音签的不是经纪约,条件又一般,能接的活有限,赚的不抵她花的多。她主动跟我示好想走点捷径,我看她挺伶俐的,想着在一块儿也省心就答应了。那晚我和她都多喝了两杯就带她先走了……我哪知道她是第一次,又喝高了,没轻没重的,玩得过了点,好像把她给弄伤了。我说了带她去看医生,又没说不负责任她自生自灭……是她自己不肯去,在那儿坐着想了一会儿说正好伤了回去给她师姐看看,说不定就肯签合同了什么的……”   电光火石间,有什么东西劈头而来,穆晋北狠狠一震,深吸了口气,“她真的这么说?”   “我骗你干嘛?你没见过她师姐,那是个大美女,气质身段都一流,条件好得不得了,之前也到我这儿来试过镜。我一直想签她来着,但后来又没下文了。我以为程晓音说的是有办法让她签到我这儿来呢,谁知后来听她意思好像是卖剧团什么的……”   穆晋北刚被浇熄的怒火腾的一下又起来了,脚下用劲踩得他嗷嗷叫,“你要敢打沈念眉的主意,以后都别想再碰女人和你的相机了,立马滚回姥姥家去,让你妈好好瞧瞧你丫的操行!”   原来他认识这沈念眉。侯正杰这才回过点味来,战战兢兢道:“北哥,你到底是为这姐俩中的谁来的?要是程晓音,我就劝你别管了,我有法子摆得平她……”见穆晋北又黑脸,赶紧补充,“当然肯定不是伤天害理的手段。但要是为了那师姐,你可得费点儿心了,剧团卖了还能抢回来么?早被那丫头坑了!”   穆晋北终于放开他站起来,“你说的我会去查,要是有一句假话……”   “绝对不会有假!”侯正杰拍着胸脯保证,“那天派对上那么多人都看到我带她走的,还有酒店的监控,都可以查得到!”   穆晋北松了松拳头,沉声道:“不用你废话,我知道往哪儿查。以后不管怎么玩儿都给我收敛着点儿,不是每次都这么好运的。滚!”   侯正杰连滚带爬地赶紧跑了。   穆晋北脚下却异常沉重,做成了生意却一点都开心不起来,这种感觉还真是第一次。   侯正杰说的不对,要是剧团被念眉卖给别人了他大可以出手帮她抢回来,那对他来说反而根本不是什么为难的事儿。倒是现在这样急转直下的态势……他该怎么告诉她又一次被最亲近的人出卖的事实?   ************   程晓音到底年轻,伤口愈合的快,很快就能走能跑,不肯老实卧床休息了。   念眉从她出事开始就不放心让她一个人,这些天一直陪着她,换着花样给她炖汤补身体,督促她按时吃药。开始两天她还乖乖的挺配合,伤口不疼了就觉得一把把吃药累得要命,补汤清淡实在没什么滋味,皱着眉头说:“师姐,药我坚持吃,但这汤能不能别喝了,又不是……”   她想说又不是坐月子,但又觉得这样说太不庄重,事情毕竟是发生在自己身上的。   她只能讨价还价,“我想出去走走,吃碗桥头的干拌馄饨,就什么事儿都没有了。姐,我没有你想的那么脆弱,没事的。”   念眉不说好也不说不好,把汤碗放在桌上,坐在她身边,目光如水,“出去透透气也好,你想去哪儿,我陪你一块儿去。”   她一双眼睛潋滟生波,在台上是生动含情的,现实生活中亦如是。程晓音最受不了就是这样,因为那双眼睛里包含的温柔和担忧只会深深激发她的罪恶感。   她有点不耐地重新坐回去,“算了,不去了。”   她最近情绪总有反复,念眉也习以为常了,好脾气地没再多说什么,“把汤喝了吧,今天天气不错,喝了我们到桥头去逛逛。”   枫塘桥的桥头有许多小店和小摊,沿河铺开,是女孩子们喜欢的去处。以前晓音很喜欢这里,常常揽着她的胳膊一逛就是半天,都不会觉得累。可是今天她整个人都有些恹恹的,怎么都提不起精神。   刚走到桥那头去,她就不肯再迈步了,“姐,我累了,咱们回去吧!”   其实离她们最近的派出所也在这爿区域,可晓音始终不肯报警立案,每次提起这一茬,两人都要发生争执。   念眉拉住她,“来都来了,晓音,你勇敢一点。”   她挣开,“我不去,我说了不报警,什么证据都没留……人家凭什么相信啊?姐你别管我了,我不想!”   “你不为你自己,也为你妈妈想想……”   “你答应过不告诉我妈的!”晓音都快哭了,“要闹得人尽皆知了,她非得打死我不可。我吃的亏我自己认了,你别管了行不行?”   说完她彻底睁脱念眉的手回身跑了。   念眉焦急地在身后喊她,“晓音!”   这个年轻的女孩子在逃避,可是究竟在逃避什么她却无从得知。   最痛的伤口重新撕开给人看,当然是不堪且极致痛苦的事,可难道就这样让坏人逍遥法外吗?   她直觉没有那么简单,会不会是有人威胁或者用钱来堵晓音的嘴?   第33章 突如其来的吻   乍相逢执手痛咽难言,想当日玉折香摧,都只为时衰力软,到今日满心惭愧,诉不出相思万万千千。——《长生殿-重圆》   念眉又一次站在这个模特公司的工作室门外,深深吸了口气才敲门。   铁门依旧是虚掩着的,只不过工作室里面也永远一派暄腾,根本听不到敲门声,她只好自己推门进去。   侯正杰今天自己捉刀上阵作摄影师,正指挥一个辣妹:“……靠右一点,下巴抬一抬……眼神,注意眼神!!”   念眉涵养很好地在旁边站定,等他忙完。   侯正杰脸上的瘀伤都还没消,抬眼看见念眉,脸颊肌肉又一抽一抽地疼,“沈……沈小姐,你怎么来了?”   她轻轻挑了挑眉,“不是说好可以来试镜拍封面吗?我这两天正好有空。”   侯正杰简直一个头八个大,把她拉到一边,压低声音说:“哎哎,沈小姐,之前不管是有什么误会,我跟你道个歉,你还是赶紧走吧!我这里庙小,容不下你这尊大菩萨啊!”   念眉冷笑了一下,“我不记得跟你有什么误会,就算要道歉也不应该是跟我说吧?侯总监你不是一直很看好我入行的前景么,这次我自己找上门来,谈都谈好了,怎么又一个劲地把人往外推呢?是不是做了什么亏心事,不想让人知道所以心虚了?”   果然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他变了变脸色,的确是有点心虚不假,倒不是因为程晓音,而是因为穆晋北。   他揉了揉被打的那半边脸,既然轻不得重不得的,他还是不自个儿趟这浑水了。他朝不远处手,“哎,来个人……ada,就你,过来过来,带这位美女去换衣服试镜拍云周刊的封面!”   念眉昂起头打他面前过,眼里淬了寒霜,像看一个低等生物一样睥睨他。   他头皮阵阵发麻,等她进了更衣室就忙不迭地掏出电话来。   “喂,北哥,是我。你的妞跑我这儿来了,麻烦你行行好,赶紧来把人领走……是啊,是……我哪敢啊,她不肯走我先稳住她,就擎等着你呢,赶紧来吧!”   念眉站在大大的落地更衣镜前,任身旁的人动手给她换装。   ada像是老手,一脸夸张的烟熏妆,眼光毒辣老道,动作也麻利,一边给她拉裙子,一边用沙哑的声音懒懒道:“没想到身材和皮肤都不错,怎么保养的?我还以为kelvin就看中你这张脸呢!”   态度并不算太友好,同性相斥,尤其在这种人人都觉得自己是维纳斯的圈子里,不看点脸色几乎不可能。   念眉也不介意,甚至都没留心身上换了什么样的衣服。她试着去捕捉对方的正面眼神,“听说你们这里常常加班到很晚?”   ada嗤笑了一声,“我们拍片子是不加班的,加班那就是去找乐子了。当然那也是工作的一部分,时间长了就习惯了。”   “那上周末你们是不是有个派对,在湖光天地?”   “你怎么知道,你也去了?”   “不是,我师妹程晓音应该去了。”   一听这名字,ada冷笑了一声,“噢,她啊……”   口吻颇为不屑,却没有继续往下说的意思。   念眉还想再问,已经被她往前推了一把,“看看吧,效果还挺好的。”   念眉这才发觉她身上这条黑裙实在暴露得可以,无袖无肩,胸口到腹部位置是大片的流苏,整个后背都是镂空的,裙长堪堪遮住腿/根。   ada却看起来很满意这份杰作,临推她出更衣室的时候还说了一句,“你的条件可比程晓音好多了,不过别总盯着kelvin,他不喜欢你这款的。”   她一扭腰就走了,念眉实在来不及多问,就已经被推到大庭广众之下。   她从没穿成现在这样,一时间连手往哪里摆都不知道。倒是一旁的其他工作人员上下打量她一番,有摄影师兴奋地吹了声口哨。   穆晋北赶到的时候,看到的就是沈念眉这副模样被摄影助理拉到灯光下的情形。   她从表情到动作都无比僵硬,完全没有职业模特的从容不迫和镜头感。但自幼就浸淫在舞台学表演艺术的人,自有对灯光、镜头独特的敏锐度,往那儿一站就知道怎样的自己才是最美的。   这么单薄僵硬的女人,眼波顾盼流转之间还是漂亮得让人挪不开眼。   尤其那一身窈窕雪肤与丝丝缕缕的黑色形成鲜明对比,被强光一打,多看两眼都觉得血贲张。   穆晋北做足两次深呼吸才走进去。大概因为前两天才刚来砸过场子,很快就有人警醒地认出他来,“那个……你……”   他不等人把话说完,已经大步流星越过人群,直冲沈念眉走过去。   侯正杰本来是很紧张的,结果这会儿注意力也全被美女吸引了去。原先只想拖到穆晋北来领人,然而一时技痒,正摆弄相机想侥幸拍几张的,镜头里已经多出一个高大身影。   他暗叫一声完,都恨不能抱头鼠窜了,却见穆晋北像是根本没瞧见他,只脱下身上的外套裹在了念眉身上,绷着脸不由分说就要把人拉走。   念眉只觉得身上一暖,阳刚爽冽的男人气息混杂了一点醇薄的烟草味已如一张撒开的网从天而降,密密匝匝的笼住她。   “你怎么会在这儿?”她不由地压低声音,大约只有他们两个人听得见。   穆晋北却没理她,用力圈紧了她的肩膀,近乎蛮横地揽着她往外走。   男士的深灰色西服又宽又大,穿在她身上,像戏折里的官生所披的大氅。他已经裹得她很紧,可是女孩子淡雅自然的香气还是幽幽从前襟钻出来,只要稍稍回眸一顾就能看到她胸口大片的雪白,遮都遮不住。   他的心跳又乱又急,说不清这火气又从哪里来。   “二北!”侯正杰正好不知死活地在身后叫住他。   他停下来,一身戾气,“干什么?”   “没……没什么。”侯正杰吓得脸色发青,“就是想告诉你……沈、沈小姐今天只是路过来试镜,还没有签正式的合同。”他可什么都没干,连张像样的照片都没拍着,这个一定得说清楚。   “废话!人我先带走,这笔帐回头再跟你算,皮最好给我绷紧一点儿!”   念眉瞠大眼睛,穆晋北是特地被召来带她走的?   她大半个人被他揽在怀里,除了一路小跑跟上他的步伐,根本无力反抗。出了那片旧厂房的范围她脚底踉跄了一下,两个人都停下来,她才找到机会推开他,“你到这里来干什么?放开我!”   穆晋北气得不轻,咬牙切齿地说:“这个问题应该由我来问你!你知道这是什么地儿吗就单枪匹马跑过来?你看看你自己身上,这穿的什么玩意儿?”   念眉似带了一丝轻蔑的笑,“这是什么样的地方你不是应该比我更清楚吗?祸害了人还不许人找上门了!”   “别把我跟他们相提并论!”   “那也请你不要插手我的事!”   “你的事?”穆晋北怒极反笑,攥住她的胳膊说,“南苑昆剧团现在归我所有,你一天不离开剧团,就一天不是你自己的事儿!”   念眉被他弄疼了,怒气也燃起来,“签合同的时候我已经跟你讲得很清楚,我暂时不会离开剧团,但不等于说我不能为自己的将来做打算!”   “你的打算就是到这工作室来作一份平面模特的兼职?”   她别过脸,“不一定是兼职,如果条件合适,直接签经纪约也未尝不可。”   她轻描淡写,穆晋北却快要气得发疯,“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当真是为来找份儿工么?你是为了程晓音的事来找所谓的真相!我告诉你沈念眉,趁早死了这份儿心,这世上不是什么事儿都有公道可言,你犯不着把自己给折进去!”   她唇瓣都在发抖,“为什么没有公道可言?我们这样……我们这样的人就注定只能是贱民蝼蚁吗?被欺负了都只能忍气吞声?你知不知道晓音还不到22岁,被三个畜生欺负得血流了一身,留下一辈子的阴影,就只能这样算了吗?!”   她眼里浮起泪光,穆晋北再大的火气也发不出来了,有的话想说却说不得,眸中竟闪过一丝痛色,话锋一转,“我是为你着想,那个圈子龙蛇混杂,你没经验没背景,难保不吃暗亏。”   他语气缓和不少,念眉却有点迷茫了,抬眼凝视他,“你怎么了……你到底在担心什么?剧团的合同我已经签了,对你来说我已经没什么价值了,我去哪里,出不出事又有什么关系?如果你是怕我今后唱不了戏哄你入睡……”   “不是因为这个!”穆晋北彻底变了脸色,打断她的话,手上不由施了更大力道,捏得她肩头生疼,“敢情你以为之前所有的事,都是我在你跟前儿做戏?”   念眉沉默的表情已是无声的反问:难道不是?   穆晋北只觉得这段日子以来所有莫名的怒火都在这一刻累积到了顶点,像即将喷发的火山,表面却是异样的宁静。   他闭了闭眼,在短暂的黑暗里仿佛终于找到了这股无名怒火的出口——他俯身狠狠吻住了她,在她亟欲逃走却又无路可逃的时刻。   第34章 拨云见日   前局尽翻,旧人皆散,飘零鬓斑,牢骚歌懒。   ——《桃花扇-侦戏》   念眉都懵了,只觉得有陌生的柔软覆上来,刚才还只是笼住她的阳刚气息瞬间就由口鼻侵入她的身体。   这个吻实在说不上温柔缱绻。他们还站在马路边,他这样迅猛地贴上她的唇,她差点站不稳。幸好他原就攥紧了她的肩头,就势将她拉进怀中,加深两人呼吸间的纠缠;那来势汹汹的力道,仿佛想要宣泄什么,允得她唇瓣发麻了还尤不满足地叩开她的齿关,缠住她尚未进入状况的小舌。   是甜的。他只剩下这样浓烈而单一的感觉,其余所有的一切都仿佛照片上被虚化了的背景,唯有她,唯有与他紧贴的部分,让他生出无尽的渴望。   唇齿的厮磨持续了像是一个世纪那么久,他吻得用力而投入,双目微阖,放开她的时候胸口仍在起伏。   两人唇上都是一层红润水光,念眉完全愣住了,整个人比刚才衣着暴/露时推到摄影镜头前还要僵硬。   “现在明白了吗?”他的声音有一丝暗哑,眼中迷蒙缠绵的雾气被被她从未见过的热切代替,“我不想让你被其他人占了便宜,就是这么简单。”   果然是拨云见日,困扰他那么些日子的疑窦终究被他自己说破。那些压抑的怒火,莫名的失落都瞬间散尽,他一身轻松自在,仿佛寻回身上缺失的至关重要的一块。   然而念眉不知有没有听懂他的意思,几乎是推开他就落荒而逃。   逃出很远,直到看不见那人的影子,唇上残留的余温还没有消失。她抿住唇,那种酥酥/麻麻的细微疼痛带着高热停在唇间,是复杂而又说不上来的感受。   她虚软地靠在墙上,这才发觉身上还披着穆晋北的西服外套,匆忙间忘了脱下来还给他。   …   自从程晓音出事,念眉就让她搬过来跟她一块儿住,方便照料。   程晓音白天不在宿舍,傍晚时回来,念眉闻到她身上的酒气。   “你出去喝酒了?”她痛心却问得小心翼翼。   晓音给自己倒了杯水,有气无力地回答:“一点点而已。”   “你的伤才刚好一点,不能碰酒精的。而且那种地方太乱,万一……”   “你胡说些什么呀?我心烦,去清吧给自己买杯酒也不行?都说了只喝了一点点,别见风就是雨行不行?”   念眉试着跟她讲道理,“你已经是成年人了,照理我是不该管你,可你刚刚才吃过亏,我怕……”   “谁没吃过男人的亏?”晓音冷嗤一声,“你那位叶律师看着人模人样的,还不是看准了时机回马一□□得你鲜血淋漓?师姐,你运气好,又遇上穿阿曼尼的男人,这次好好把握,别步我的后尘。”   “晓音!”   程晓音举高双手不愿再说,慢慢踱回自己的房间去了。   念眉无力地瘫坐在椅子上,抬眸就看见穆晋北的深色阿曼尼安静地挂在客厅的衣帽架上。   她拿出手机,想给他发条消息问他什么时候有空好将衣服还给他,短短的一句话写好了,又一个字一个字的删掉。   那种像被绵密的细针扎到的痛感又隐隐约约浮上来,只不过这次不在唇上,而在心口。   五味杂陈,她也终于尝到夜不能寐的滋味。   第二天晓音收拾好一个行李袋要走,念眉叫住她,“你要去哪里?”   她面不改色,“反正最近没演出,在这儿闷得很,我回家住几天。”   “可你妈妈不是在家里?”她一直不愿让家里人知道她出事。   “我外婆肺炎,她去照顾我外婆了,正好家里没人,我回去几天她也不会知道。”   念眉还是不放心,“你想回家是没问题,但回去也是一个人,我怕你照顾不好自己。要不我陪你回去住两天,或者……咱们找个地方去旅游,散散心也好。”   晓音显出极不耐烦的神色,“师姐,你知不知道你这样让人压力很大啊?我哪里都不想去,也不会寻死觅活的,你就让我一个人静一静行不行?”   她拎起行李,砰的一声甩上门,只留念眉一个人形单影只地站在那里。   晓音始终还是怪她吧?要不是她那些无谓的坚持,也许根本不会发生这样的悲剧。   模特公司是去不了了,侯正杰的这条线无法继续,念眉只能从别的地方入手,看有没有什么证据能支持晓音掰倒那些混蛋。   当日举办派对的湖光天地是个潮店和奢侈品聚集的shoppingmall,顶楼有城中极富盛名的酒吧,隔两条马路就是船形穹顶的大牌五星酒店,晓音出事就是在这两个地方。   念眉找了酒吧当日值班的保安和酒保,对方当然是一推六二五坚称什么都不知道,也不肯提供监控录像给她看,酒店方面的回复也差不多。   没有警方的介入,要查证这样的事简直举步维艰。   另一方面,她也放心不下程晓音,想去她家里找她,没想到竟意外地在院门外看到了侯正杰的身影。   她诧异极了,继而是深深的愤怒和恐惧。正要上前去质问他跑到这里来做什么,就见晓音从小区里出来径直走到他身边,两个人攀谈起来,竟没有一点仇人相见分外眼红的样子。   隔着一条马路,她听不到他们具体说了些什么,他们也没有发现她。侯正杰骑了摩托车来,两人没说几句,他就递给晓音一个头盔让她坐上后座,她看起来是不太高兴不太情愿的,但脸上的表情绝不是深仇大恨地那种怨和怒,而且很快就接过头盔戴好,侧身坐上了摩托车。   侯正杰发动引擎,她的手臂顺势揽住了他的腰。   念眉倒吸一口凉气,却发不出声音来,想要追上去,才发现自己凭两条腿根本望尘莫及。   她退到路边想拦车,老式居民区来来往往的车辆不少,但这个时间空驶的出租车却一辆都没有。   她急的不知如何是好,一辆白色的轿车唰地在她跟前停下来,车头耀目的三叉戟刺痛了她的眼睛。   叶朝晖摇下车窗朝她招呼,“上车!”   念眉不知他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怔愣间他沉声道:“不是怕你的师妹出事吗?还不上车?”   刹那间她已经无法考虑太多,拉开车门坐上副驾。叶朝晖原地掉头,车子打了一个漂亮的流星旋,沿着摩托车离开的方向追了上去。   叶朝晖似乎是看到了侯正杰带着晓音往哪条路走了的,但始终晚了一步,他们还是跟丢了。   念眉内心的疑问和焦虑像雪球似的越滚越大,又怕晓音出事,只好拿出手机来打给她。   晓音倒是接了,“喂,师姐?”   “晓音,你在哪里?”   大概是她泄露的急迫又引得晓音反感,她敷衍道:“我在家啊,出来买点东西,马上就回去了。师姐,你别盯着我了,我没事的。”   不等再多说,她已经把电话挂了。   再打就是转驳语音信箱。   念眉眼眶又气又急,眼眶泛红,手也止不住的发颤。   叶朝晖无声递来一张纸巾,她这才忽然意识到此时正坐在他的车子上,立马将所有的苦楚心绪都拼命往回咽。   “你怎么会在这里?”   他不答反问,“听说你在查你师妹的事?”   念眉定了定神,也不问他是怎么知道的了,“是又怎么样呢?你跟着我,有什么指教?”   叶朝晖不疾不徐,“让我帮你。”   念眉已冷静下来,“你记不记得上次对我说这句话是什么时候?”   他不语。   她笑了笑,“不必麻烦了,我还不起。”   叶朝晖的神色顿时瞬息万变,“我知道你怪我,但这回不一样,我不需要你偿还什么。”   “没有什么不一样,我还是沈念眉,是乔凤颜养大的女孩儿,理应跟你水火不容。你好不容易才让我看清这个现实,又转过头来帮我,不觉得欲盖弥章吗?你还想要什么,不妨直说,不要再借题发挥,甚至伤害其他无辜的人。”   “你这话什么意思?你怀疑你师妹出事是我的主意?”他胸口像挨了一记闷棍,双手死死握紧方向盘,一字一句地说,“念眉,我知道之前许多事你都无法谅解,但我不是畜生,我有我的底线。”   “是吗?那大概是我们对底线的定义不同吧!”   叶朝晖已经无话可说,车子还在向前行驶,念眉客气地说:“前面那个路口放我下来就好了,谢谢你。”   “离枫塘桥还很远,我送你回去。”   “不用了,我现在还有别的事情,暂时不回家。”   “那你要去哪儿,我送你去。”   她终于回头认真地看了他一眼,郑重其事地说:“叶律师,请你在前面放我下车,我自己可以走。”   大概是这声疏离的叶律师起了作用,他终于踩下刹车,让车子缓缓靠边停下。   她说了声谢谢就头也不回地下车。   “念眉!”叶朝晖在身后叫她。   她顿住脚步没有回头,只听他的声音有丝艰涩,“有任何需要帮忙的地方,打电话给我。”   她没吭声,等到白色车身从身旁呼啸而去,她才像想起什么,拿出手机打开通讯录,将叶朝晖的名字彻底删去……   第35章 相拥   君欲献娇娆,劝酒吴王莫征讨。共轻吟低笑,结髻发梢。惊鸿影拂柳轻腰,弄歌舞家国颠倒。世间唯有情难料,但相思莫成空渺。   ——《西施去国》   念眉没有回枫塘,而是重新回到程晓音母女的住处。   如今这样的情形,只剩下守株待兔这一个笨办法了。   她从傍晚夕阳正好等到夜色降临,老旧的居民楼里家家户户烧饭的烟火气和小孩子喧闹吵嚷的声音都近在咫尺,她独自一人却像处在另一个孤单世界里。   手机电池耗尽,闪烁了两下就要关机。她瞥见有来自穆晋北的未接来电,没法复电,接通也不知道该说点什么,索性先不管了。   等了几个小时,她实在很累,没有胃口吃晚饭但身体要消耗热量是没办法的事,她只能找地方坐下来。   晓音家的家门正对着通往上层的楼梯,上面顶楼就只有一户人家住,好像还不在家里,无人上下进出。念眉索性就坐在楼梯中间的台阶上,这样晓音回来也不会错过。   好在晓音回来得不算太晚,要真是像以前那样深夜都不见人影,她怕她真的会忍不住报警。   晓音耳朵里正插着耳机跟人打电话,伤处没好利索上楼梯也走得很慢,话语就断断续续传到了念眉耳朵里:“……嗯,是啊,到家了。我妈不在……你想的美吧,不在也不能让你进门!别事事都想着占便宜,先把答应我的事兑现了再说。”   她不知是在和谁通话,语气里有些淡淡的不耐,但并没有恶言相向。   念眉试着站起来,腿脚却麻得没了知觉,一用力就像踩在一片尖刺上。   居民楼太老,好几层的声控灯都坏了,晓音就着楼下那层的灯光往外掏钥匙,当然也没有发觉往上的楼道阴影里坐着的沈念眉。   通话还在继续:“……这些花言巧语留着跟你那些莺莺燕燕说吧,我也不是三岁小孩儿了,没那么好骗。侯正杰,你现在知道怕了?是因为我师姐去找你了,还是因为被穆晋北胖揍了一顿?你要是真知道怕就把去巴黎的行程安排好,凭什么她们能去我不能去,你答应过的!……我撒谎?我那只是权宜之计!我师姐端着不卖剧团,说不定到头来我连那十四万都拿不到!十几万呢,够给我妈买套好点的房子付首款了!”   听到侯正杰的名字时,念眉就已经愣住了,不仅是腿脚发麻,整个身体都仿佛被钉在原地一般无法动弹,迫使她连带着后面那些话也不得不听下去。   晓音找到钥匙拧开了门,声调也不由拔高,关上门都还听到只言片语的争执:“……我难道不吃亏……敢说不是你把我弄伤的……谁要你负责……我又不喜欢……”   声音渐渐远了,终至一个字也听不见。   念眉还站在那片阴影里,夜风从身后楼道墙顶上大开的窗户里灌进来,吹在她身上。时令已经入了夏,风里早就没了寒气,可她刚才一身汗津这会儿已经冷透了。   她迈不开步子,总觉得身体有哪里在疼,疼得像有一个被生生剖开的伤口,鲜血还在汩汩地流出来,她只能扶住楼梯边的扶手,勉强支撑住自己。   …   穆晋北在酒柜前给自己倒了一杯樱桃白兰地,水晶杯凑到鼻下,酒香馥郁,他却皱了皱眉头。   酒是好酒,公寓也不错。陈枫活宝一个,办事还是很靠谱的——知道他今后大概是要常往苏城跑了,又公子哥做派,不喜欢住酒店不说,出远门连行李都不带,日常要穿的衣物甚至面霜刮胡刀之类的东西都是到了地儿现买,难免有不周到不顺心的时候,干脆给他物色一套房子。这公寓地段上佳,大小合适,前任主人本身就是设计师,精心装潢完了就出国了,基本就没住过,家具什么的都是全新现成的。他付了全款买下来,手续办的很顺利,住的也很合心意。   再说他失眠的症结,如今这帮兄弟大概也没有不知道的了。陈枫和他父亲都好酒,家里地下室做了个小酒窖,珍品收了不少,很给他带了一些来,据说睡前喝一杯会有助睡眠。   他一个人自斟自酌的话,也够喝好一阵子了。   只是他已经沐浴更衣,薄酒在手,整个人的状态已是十分放松了,照理站在落地窗前看看万家灯火和永远川流不息的车河,应当可以安安稳稳睡个好觉才对。可他偏偏一点睡意都没有,目光落在窗下那些因距离而变得蚂蚁一般细小的人群,仿佛这样就能从中找出他所挂念的那一个。   矮几上的手机一直很安静,先前打出的电话没有人接听,继而就关机了,他也不好再一个劲地拨过去。   穷追猛打从来不是他的风格,只不过这样也太折磨人了,恐怕他喝完整瓶酒也只能睁眼到天亮。   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牵肠挂肚?   窗外不知什么时候飘起的雨,越下越大,豆大的雨点噼噼啪啪落在玻璃上,视线变得模糊,大街上来来往往的人们也撑起了伞。   看来今晚是别想联系上她了。   他有些烦躁地拉上窗帘,正在考虑是不是换上衣服出去一趟,就听到门铃响。   拉开门,沈念眉赫然站在门外,头发和衣服都淋湿了,脸色苍白,勉强挤出礼节性的笑容,“对不起,这么晚来打扰你,会不会妨碍你休息?”   她声音沙哑,眼圈发红,显然是刚好好哭过一场。幸亏有雨,这场突如其来的雨,给她的狼狈作了很好的遮掩。   “进来再说。”   他轻轻拉了她一把,浸透了雨水的衣料贴在她的手臂上,凉得没有一点温度。   他招呼她坐在沙发上,给她倒了一杯热水,又找了一块崭新的毛巾递给她,“擦一擦。”   她黑而软的长发淋了雨,全都冷冰冰地贴着脸颊和头皮。   “谢谢。”她哽声说了两个字,毛巾接过来就捏在手心里,没有进一步的动作,低垂着头也不看他。   他知道她抬起头眼泪就一定会掉下来。   他没多说什么,重新夺回她手里的毛巾,覆上她的发顶,不轻不重地帮她擦干湿发。   从小到大,除了小时候为了零花钱讨好他妈,他再没这么伺候过谁。   “……对不起,我不知道该去哪里,只好到这里来。”她没有说谎,今晚她像个幽灵一样在外游荡,不想回家,也不想面对任何人,走着走着就到了这个地方。签约那晚在西餐厅,他给过她这个地址,是他在苏城的新住处,她不知怎么就记在了脑海里。   寻来又怎么样,她还能做些什么,其实她也不知道,只是等她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站在门前摁响了门铃。   也许那些林林总总的纠结和难堪累积到了一定的程度,耗光了她的能量,自我意识已经停摆罢工,蜷缩起来躲到了某个角落,所有一切行动都仅靠剩下的潜意识驱使。   穆晋北停下手里的动作,她的湿发被他揉得有些凌乱,露出一张苍白小脸,依旧美得触目惊心,像聊斋故事里半夜来会的艳鬼和精怪。   他的手掌几乎捧上她的脸庞,可最终还是收回来,什么都没说就站起身走进书房里去,出来的时候手里已经多了一沓文件。   他将文件放到她面前,竟然是剧团转让的那份合同,一式两份,另一份就在念眉那里。   “合同我还没有交给总经办和法务去处理,所有的手续都还没有启动。你把这份合同拿走,销毁,或者随你自个儿喜欢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就当咱们从来没有签过。”   念眉怔住,震惊地抬眸看他,恰好对上他的眼睛。   没有桀骜,没有戏谑,没有洋洋自得……什么都没有,她只看到深褐色琥珀一般的瞳仁,流露出温软的华光。   “你……”她一时失语,“你早就知道了?”   他当然知道她指的是什么。其实也没有比她早多少,但他不愿告诉她,就是料到会有这样一番伤心欲绝。他也无从解释,正是应了那句话:懂我的人不需要我解释,不懂我的人毋需向她解释。   他是期待她懂的,假使她不懂,他也可以想办法让她懂得——剧团到了他的手里,结果未必就那样糟糕,他可以帮她的,那样伤害就会减到最小。   她平静地笑,眼泪却从眼眶漫溢而出,“我很傻对不对?”   穆晋北定定看着她。   如果人生的回忆到最后是一场无声默片,那么她此刻又哭又笑的模样一定是最令他心碎的那一帧。   他倾身紧紧拥抱她,任她的湿发落在他的颈边、她的眼泪埋进他的肩头,就像在为她开门的那一刻就想做的那样。   “是啊,你傻得够可以了,简直就傻妞一个。但你的坚持……我挑不出什么错儿来。”   若非这股傻气,若非这种执拗的坚持,他怎么能遇上她,怎么能为之深深吸引不能自拔,怎么能心甘情愿地去爱她?   第36章 再续   日影耀椒房,花枝弄绮窗,门悬小帨赭罗黄。绣得文鸾成一对,高傍着五云翔。   ——《长生殿-舞盘》   是啊,他爱她,他想。并不仅仅是牵肠挂肚这样简单。   他抱紧怀中柔软却冰冷的身体。原来爱一个人是这样的感觉,因她的欢喜而雀跃,因她的悲伤而凄怆,甚至还不够。   在她这样难过的时候,他恨不能将她变成自己身体的一部分——这样无论全世界有多少人离弃她,至少他还在这里。   呵,这个小女人……这么些日子,他竟然对她产生这样强烈的情感。   情感催生渴望,而渴望一但升腾,就难以抑制。也不知道是怎么开的头,他好像吻了她湿凉的长发、她秀致的耳廓,然后是纤长如白天鹅的颈,最后捧住她的脸就紧紧封住了她的唇。   她唇上还有泪水咸涩的味道,可他还是觉得甜,甜到上回在路边那样一个让他回味至寝食难安的吻现在看来根本只是囫囵吞枣。   她的唇~瓣像夏天藏了蜜的美人蕉,他就半跪在沙发上,闭着眼与她辗转厮~磨,像个贪食的孩子,恨不得一口将蜜糖吃掉却又舍不得,只得小心翼翼地舔和吮。   他看不到她的表情,在最初的忘情之后隐约感觉到她本能的抗拒,却扣紧了她的后脑不让她退离。她的身体轻而软,实际是没有多少力气与他抗衡的,尤其在他的舌攻城略地之际被她不经意地咬了一下之后血液都几乎沸腾了,往前一压她就已经被抵在沙发靠背上任他为所欲为。   他希望这个吻没有边际,可他去解她上衣纽扣的时候切切实实感觉到了她的挣扎,她含糊地在他唇~间说不要……   他终于停下来,扶住她的肩膀,“别哭了。”   她哭了吗?念眉抬手,果然摸~到脸上的湿痕。其实她都没意识到自己在哭,最近发生太多事,哭泣几乎成为一种应激反应。   她坐在那里,衣衫不整,眼泪源源不绝地流出来,脸上只有嫣红的唇还有点血色,让穆晋北觉得自己也不过是个趁人之危的小人。   他别开眼,调整了一下呼吸,“今晚我喝了点酒,没办法开车送你回去。现在还不算太晚,我打电话给舒乐,请她过来接你,你今晚住她家去。陈枫出差了,你们姐俩刚好做个伴儿。”   念眉没想到他突然冷静下来作这样的安排,连忙说:“没关系的,我自己可以回去……”   他蹙眉,“你这样一个人我不放心。或者你住不走也可以,洗个热水澡就可以睡觉,但我这儿没有女人换洗的衣服,也没有第二张床。”   以前多坦荡,在酒店房间里他逗逗她,听她唱完曲儿就睡觉,一个在里间一个在外间,井水不犯河水。   现在不同了,他对她有男人对女人的感情和念想,怕半夜失眠管不住自己,梦游也要到她床边再好好吻她一回。   念眉的手还揪着衣襟,听他这样一说,脸色绯红,说不出话来。   他很快给舒乐打了电话,他们住的离这本就不远,开车过来不过十来分钟。   念眉整理好头发,随意挽在脑后,但身上还是湿的。穆晋北找了一件自己的衬衫给她,“先去把这个换上,湿衣服穿在身上要着凉的。”   “我不冷……”   他目光灼灼地看着她,“你要自己换,还是我帮你换?”   她只得飞快地拿过衣服进了浴~室。   想当然尔,衬衫还是太大。穆晋北是东方男人特有的颀长结实,身量高大却不夸张,可是修身的衬衫穿到女孩子身上还是宽大得像戏服。   她很聪明,宽大下摆没有扣紧,拉到腰间打了一个俏皮的结,只是葱白一样的指尖从长长的袖口露出来,像极他第一次见她时捻在掌心的水袖。   舒乐打电话来说到了,她有些荒神,于是他走过去,低头帮她将袖管卷高。这样她看起来只是有些嬉皮,仿佛那就是她自己的一件衣裳。   都说女人穿男士衬衫格外妖~娆性~感,别人怎样他不知道,但这一刻念眉站在跟前,他竟艳羡起那件单薄的衬衫。   “谢谢你。”她向他道谢,“上次你的外套还在我那里……”   “没事,债多不愁。改天你方便的时候再拿给我。”   她唇角弯了弯,算是他今晚见到她唯一的一次笑容。   他拿过茶几上的合同径直塞进她随身带的挎包里,轻拢了一下她的肩膀,“走吧,我送你出去。”   舒乐已经坐在楼下的车子里等,一见他们俩这样出现,就暧昧地挤眉弄眼朝他们笑,“这是唱的哪一出啊?明明都夫妻双双把家还了,又半夜三更叫我来接人。喂,我说二北,是不是你欺负人家了?”   念眉有些尴尬,“乐乐,不是这样的。”   穆晋北干脆不理她,拉开副驾驶的车门将念眉塞进去,“今晚早点休息,天大的事儿都等明天睡醒了再说。”   念眉还想说什么,他已经轻敲车窗,示意舒乐可以开车。   她忍不住回头看,他逐渐变作夜色中的一个点。   舒乐笑得更暧昧了,“怎么啦,舍不得啊?我说你们到底怎么回事,我听陈枫说他最近又好几天睡不了一个好觉,你不是能治他的失眠吗,他居然舍得放你走?”   难怪他眼下有淡淡黑影,显得有点落寞和憔悴,念眉还以为那只是她的错觉。   “你们这样子,到底算发展到哪一步了?我看他是真心诚意帮你的,是不是你还有什么别的难处?”舒乐也一眼就看透她的狼狈。   她苦涩笑了笑,“不是他的问题,其实……实在是一言难尽。”   她紧紧攥着手里的包包,里面有他还给她的那份合同。这份恩义沉甸甸的,她都不知从何说起。   舒乐也不多问,只说了一句:“念眉,我觉得你很不容易,千万不要再苛责自己,更不要活在过去的阴影里。感情这种事没有什么先来后到之说的,只有爱和不爱,不懂得珍惜的人,过去就过去了。”   念眉心头猛的一震,回头看着她。   舒乐瞥她一眼也笑了笑,“对,你跟叶朝晖的事,我知道一点,但最初也只是猜的。他对你的态度很不寻常,可在你老师的追悼会上做的事,也真够让人心寒的。”   那样的场景,有时想来,真希望只是一场噩梦。   “二北是磊落爷们儿,不然他今晚不会叫我来接你。陈枫这周出差,我一个人在家无聊死了,正好你来陪陪我。买了有一大堆零食,下了n多高清电影,你喜欢看什么,咱们今晚挑着看看。”   她很快转移了话题,念眉也渐渐放松下来,两人絮絮地聊着天。   车载音响里正放一首舒缓动听的英文歌:.ifyoueverfind   很久之后,念眉才知道这首歌叫《》。   …   又有了平安,窗外也雨过天青,   枫塘剧院的大院里,夏安正跟程晓音说话,见到念眉,向她招手,叫了她一声,“念眉。”   晓音安然无事,见到她还是有点戚戚艾艾的表情,脸色不太好,但似乎也没有什么不妥的样子。   念眉走过去,“在聊什么?”   夏安斟酌了一下才说:“剧院下个月关张,最后一场演出……海叔问我们演什么。”   他知道之前念眉已经签了剧团转让的合同,不管出于什么考虑或是压力,他都理解。   他们已经尽了力。但从感情上来说,他怕念眉还是过不去。   念眉没有想象中的大悲大喜,只轻轻点头,“嗯,那你们有什么想法?”   夏安道:“你不在,我跟晓音商量了一下,牡丹亭、长生殿和西厢记,三选一的折子戏,你看怎么样?”   离别竟来得这样快。   “好,我没意见。”   她太过平静,夏安不由微蹙眉头,低头细细看她:“你没事吧?脸色看起来不太好,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她笑了笑,“没事,可能有点着凉。”   “是不是淋了雨?”他知道她从小就是这样,淋了雨总要病一场,厉害一点还要发高烧。   “我真的没事。倒是晓音,回去住了几天,身体好一点吗?”她看向身边人。   程晓音有点心虚,胡乱点了点头,“嗯,好多了。”   夏安也转过头来看她,“我也听说你病了,有没有去医院看过?”   程晓音头垂得更低了,“看了,没什么大事儿。”   念眉没再多说什么,“我进去找海叔。”   第37章 时来运转?   单则是景驰应变,看它春官值令,把时序迁,一般儿娇凝翠绽,把情牵。这是景上缘,想内成,因中见,恰柳暗花明白日晴天。他梦酣春透了怎留连,待拈花闪碎的红如片。   ——《1699·桃花扇》   王海正在办公室里抽烟,见念眉来了,连忙捻灭了烟头。   “念眉啊,你回来了?来来,过来坐。”   念眉在旁边旧得褪了色的沙发椅上坐下,“海叔,你不是都戒烟好几年了吗?怎么又开始抽了?”   他咳嗽两声笑了笑,“老了,也没什么别的嗜好,无聊的时候就抽两支。我无儿无女的,也就你们还管管我。”   念眉心口发酸,“我在门口碰见安子他们了,演出的事……”   “噢,对对,这个要跟你们商量,演什么你们来订,好好排,这最后一场怎么也得留个好的纪念。把我也算上,我跟你们一块儿登台。”   “海叔,你?”   “怎么,小囡现在涨本事了就瞧不起我们这些老朽了?当年你还没出生的时候,我就学吹笛了,当年跟旦角祭酒同过台……”   念眉笑起来,“瞧不起谁也不敢瞧不起海叔,您能捧场我们求之不得。”   她知道海叔有支珍藏的竹笛,未见得多么名贵,却用锦盒装好一直小心锁在正中抽屉里,不时拿出来擦拭、摩挲。   前几天夜里听到有笛声,婉转低回,如泣如诉,应该就是海叔本人。大隐隐于市,那么多年过去,大师的技艺也未见生疏。   那支竹笛是当初他邀南苑昆剧团留在枫塘的时候,乔凤颜送给他的一点心意。   念眉觉得心口的酸意直往眼眶里冲。   王海轻叹了口气,“念眉啊,我知道这些日子你压力大,也受了很多委屈。我在枫塘桥这头住了大半辈子,比谁都更舍不得离开这里,可是有什么办法呢?人活这一辈子不就为了老有所养,老有所依?我没什么家人了,靠的也就自己前头的一点积蓄和这笔补偿的款子。现在上了年纪身体也不好,剧院我是不打算继续经营了,也该退休在家好好休息休息。   “原本我挺担心你和剧团没地方可去,听安子说你们也找了不少地方希望重新找个安身之所。这不,兰生戏院那边有了消息,他们里头就有个越剧团,旁边是戏曲学院的旧址,划拉了一部分给他们,还有空余,可以接收你们过去,日常的演出安排也好商量,抽空你去看看,我觉得挺好的。   “之前凤颜走的时候,人心思动,追悼会上的事儿……唉,你也别怪大家伙儿,他们也都不容易。我刚问过了,原先有主意想走的人这回都愿意留下。北辰文化挺大方的,口碑也好,兰生戏院比咱们这儿要大得多,将来观众也肯定要多得多了……”   他抬手擦了擦眼角。乔凤颜把这群孩子教得很好,但以前客观条件使然,让他们上台演得那么寒碜……以后再也不会了。   “海叔,您别这么说。”念眉声音哽咽。   这样令人意外的好消息,谁想竟是“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式的伤怀。   王海又转身走回桌前,打开抽屉拿出一个信封递给念眉,“这是叶朝晖让我转交给你的,你拿着。我像看女儿一样看着你长大的,知道你是什么样的脾性。这钱你或许不愿意要,但你还年轻,不管以后怎么样,有点积蓄防身总是必要的,将来还要嫁人呢!以前我觉得叶朝晖跟他爸一样不是个东西,现在看来,这年轻人就是性子倔,跟你一样,但他其实对你还有几分真心。”   如果一定要给感情深浅一个量化的指标,也只有金钱了。信封里是薄薄一张三十万支票,他对她的确比对其他人要大方许多。   念眉唇角动了动,却笑不出来。   有自称网页设计工作室的工程师上门来,戴厚厚镜片的小伙子,略显腼腆,拿出手提电脑向她展示昆剧团网站的设计成果。   念眉有些惊诧,“我已经跟你们经理说过要终止了。”   穆晋北借的钱她已经还回去,连余款都没得付了,这原先最后一搏中的重要一环,她已经叫停。   小伙子的眼神有些无辜,“我没收到过要终止的命令啊,今天也是我们经理叫我来的。沈小姐,你先看看效果再说吧,有什么要求我们还可以再商量。”   方案还是以前的样子,但效果比她看过的酷炫了不止一点点。   难怪王海都被打动,以为他们时来运转。   念眉脚步有些沉重地回到住处,在房间里把穆晋北放进她包里的合同拿出来,在灯下看了又看,不知怎么的就趴在桌上睡了过去。   盹了一会儿,忽然听到隔壁像是有人嘤嘤地哭。她条件反射般地惊醒,想到晓音,连忙打开门跑过去。   发出哭声的人不止晓音一个。推开门念眉才发觉原来晓音的妈妈来了,母女俩哭成一团。   程妈妈绝望地仰头嚎哭,“……我把你养这么大,出这种事……你让我怎么活啊!”   念眉涌上不祥预感,缩在墙边的晓音已经抹着泪指向她,怨愤道:“你答应过我不告诉我妈的,你怎么能说话不算数……你怎么能这样!”   程妈妈气得跳起来去打她,哭道:“你还说你还说!死不知错,关念眉什么事?你还想瞒着我……这么大的事啊,你还想瞒着我!”   晓音大概真的被打疼了,眼泪又一*涌出来,“妈……”   念眉已经大致了解是怎么回事,拉开程妈妈,却不知该怎么劝慰,“阿姨,您冷静一点……”   “你要我怎么冷静……怎么冷静的了哇!”她边哭边揪住晓音,“你爸爸死的早,我将来有什么脸面去见他,啊?叫你不要贪玩,早早就要回来……三个男人,你……”   她悲伤到极处,喘不上气,整个人都要厥过去一般。念眉扶住她,晓音也扑过来,哭喊着,“妈……你怎么了妈?”   程妈妈急促地呼吸,虚软地交代,“报警……报警!”从小养大的宝贝一样的女儿,不能就这样让人白白欺负。   晓音终于崩溃,涕泪直流,“没有……妈,没有那回事,是我编来骗师姐的……有人愿意收购剧团,师姐卖了它我们每个人都有钱,就可以帮你买房子了……”   片段一样零碎的解释,念眉是早就知道的,除了尝到流进唇角的咸涩,已经麻木得感觉不到什么。   程妈妈后来也终于听懂了,又是一番打和掐,最后骂骂咧咧地还是抱住女儿,又哭又笑。   真是一场闹剧。   念眉在枫塘桥边转了一会儿,到河边的夜宵摊子上坐下来,静静望着黑黝黝的水面上倒影的零星灯火。   有人在她身边坐下,她也没理。   摊主是位上了年纪的爷叔,走过来笑着跟她说话,“是念眉吧?好久没来了,来吃馄饨?”   念眉朝他笑了笑,“刘叔,今天想吃甜的,酒酿圆子有吗?”   “有啊,我给你煮一碗,多放点酒酿。”刘叔从摊头台面下拖出自家装酒酿的小坛,“你以前挨了乔老师的训不开心就爱来我这儿吃酒酿圆子。现在长大了,嘴不馋了,倒是见你师妹经常来。对了,你老师身体怎么样?”   念眉回答:“刚刚去世。”   刘叔摇摇头,叹了口气,又问旁边那位,“先生,吃点啥?”   叶朝晖看念眉一眼,“跟她一样,再加一份馄饨。”   “好咧,馄饨要汤还是要干拌?”   他又看她,她却目不斜视。   “干拌吧。”   三只碗端上来,粗糙的白瓷,宽口尖底,差不多大小。叶朝晖已在茶杯中用热水涮干净勺子,递了一只给念眉。   “谢谢。”她接过去,舀起醇热的汤汁,一口口吹凉了才小口吞进去。   干拌的馄饨里有香浓的花生酱汁和老板独家秘制的酱料,味道很好很特别,但叶朝晖却吃不了辣,只尝了一个就放下筷子,喝一口酒酿又觉得烫口,干脆推开碗筷,看着念眉吃。   说起来,他以前也吃过这家的馄饨。那时念眉有晚场演出,散场后他去找她,订好的晚茶酒楼她不去,只叫年纪小的师弟跑腿去桥头买宵夜回来分给大家,其中就有馄饨留给他,两人捧碗坐在后台侧门的台阶上,吃得一脸满足。   馄饨的味道一样,他以为就是不辣的,原来却是她知他不能吃辣,细心交代过。   他永远忘不了那时她并肩坐在他身边的那种眼神,星星一样明亮有神,明明是最简单的食物,却像尝到世上最美的珍馐佳肴。   她其实真的很容易满足,可多久了,他在她脸上看不到一点笑容。   第38章 打扰了   秋风听马嘶,落日山横翠.害相思无夜,无明相继.泪添九曲黄河溢.恨压山峰华岳低.长吁气,车儿投东马儿向西.端的是教人立化做了望夫石。   ——《西厢记-长亭》   “念眉,是不是有什么事?”   他知道她很少独自跑出来吃宵夜,尤其最近以她的心境大概不会想跟他这样平静坐在一起。   念眉终于抬起头,“叶律师这么关注我们南苑昆剧团,发生些什么事,你不是应该很清楚吗,何必还要问我?”   叶朝晖不疾不徐地说,“那支票收到了没有?我让王海转交给你。”   “收到了,三十万,比其他人能拿到的高限还要多。我想知道这样格外大方,是穆晋北还是你本人的主意?”   他稍稍变了脸色,“有什么分别?”   “当然有,如果是穆晋北的钱,我会原封不动地还给他;如果是你特地付我的分手费,我就只好收下,并且谢谢你的大方。”   他掩下眸,脸上竟有些无可奈何的疲倦,“你何必把自己说得这样不堪?”   “我没有。”她不擅于与人争高下,事实上这的确是叶朝晖的举动给她的真实感觉。   “二北知道你不会要这笔钱,所以钱是我给的没错,但不是什么分手费,我从来没说过要分手。”   他调整了一下情绪,“你可以将这笔钱当作是你代乔凤颜经营剧团这么多年应得的补偿,也可以是与过去生活割裂的代价。念眉,你值得更好的生活,除了南苑昆剧团之外,你还可以有很多其他的选择。”   念眉深吸了口气,举目环顾四周,笑了笑说:“你也看到了,我就在这座枫塘桥边长大,对这里的一草一木都无比熟悉,甚至舍不得一个小吃摊。离开这里我该到哪里去,又能到哪里去?”   “跟我回海城。”   终于还是说出来了,他今晚到这里来,似乎就为等一个机会将这句话说出口。   如果放在几个月之前,听到他这样胜似承诺的一句话,她说不定真的愿意放下一切跟他走。可是事过境迁,现在这话听来却像一句莫大的讽刺。   “你既然知道我签了合同,就该知道剧团只是转让,不是解散。南苑昆剧团换一个空间或者模式发展,并不代表着没有我的容身之地。你是全权代表穆晋北的律师,你应该也很清楚他并没有说过要我走这样的话。”   他的神情变得有些沉肃,“我没想到你跟他会走的这么近。我之前已经提醒过你了,他不适合你。穆家家世煊赫,四世同堂,他做不了自己的主。”   她依旧笑着,“说起来,我还没恭喜你已经是一家之主。”   叶氏在海城的家族关系并不复杂,叶炳因为身体原因早早放权给长子叶朝晖,公司有职业经理人打理,蒸蒸日上,他只管宏观统筹。   乔凤颜去世之前,虽然与叶炳也几乎没有多少来往,但毕竟也算是一点牵挂,她走了之后,叶炳一夕之间好像又老了许多,干脆什么事都不管了,整个家从里到外都由叶朝晖说了算。   虽然不是父母双亡,但他已经连人生大事都已可以不受长辈限制,这在他们那样的圈子里的确是很难得。   他亦诚恳,“过去的事不要再提了,跟我回去,我们重新开始。”   她摇头,“你还不明白吗?我不会走的,你和我也没办法再重新开始。”   一加一不再等于二,你和我不等于我们。   他的手在桌面上握紧,“是因为穆晋北吗?”   她笑了,“你知道吗?他也问过类似的问题。”她做每一个选择,难道都只能是因为他们当中的哪一个?   慢慢敛去笑容,她看着他的眼睛道:“其实我跟他走到今天这一步,你不是乐见其成的吗?那晚你们在一块儿吃饭,你是故意拿错他的手机,对不对?”   叶朝晖怔住,脸上的神情瞬息万变。   她已经站起来,拿出零钞压在桌上,“这顿算我请,你的好意我消受不起。既然南苑昆剧团卖给了北辰,今后既不姓乔也不姓沈,我恳请你高抬贵手,不要再用手段为难里面其他的人。程晓音只是个小女孩,就算做错事也该给她机会慢慢改,你那样的做法会逼她到绝境的。”   他唇角有冷硬的弧度,“如果她是真的被施暴那也许会,但你也知道事实不是那样。”   她不想和他吵,其实现在说这些都没有意义,其他人的感受并不在他考量做事方法的范围之内。   他只求一个预期的结果,而事实上他也往往能如愿以偿。最后就是除了感情这件事以外,因为感情不是你惋惜不舍的华裳,千疮百孔之后只要你愿意都可以缝补之后重新上身,当作新衫或者干脆当什么都没有发生。   她往来时的路走,叶朝晖在身后叫住她,“二北明天就离开苏城回北京,不要再去找他。”   念眉没回头,只是笑了笑。他可以为了复仇把她推向另一个男人身边,转眼又来提醒她不可以靠得太近,未免太过理想化,一点不像那个理智细心的叶律师。   不过要不是他这一说,她都不知道穆晋北明天就要走。   她总是连句道谢的话都来不及对他说,这次总不该再错过了。为剧团重新找到栖身之地,完美的网站设计方案,开出优渥条件说服其他成员留下,包括夏安父亲住在医院据说已经等到合适的肾源,应该都是穆晋北的手笔。   但那三十万支票和晓音妈妈找上门来的事,却肯定不是他做的。   是的,多经历过几次这样的事,她已经能够清楚分辨他和叶朝晖的不同。   她回家拿起那份合同,在灯下又好好看过一遍,并没有销毁,而是重新放回包包里。   早晨她找上门去,站在穆晋北这行宫门口按门铃总让她感到莫名的紧张,上回淋了雨意识不清是这样,今天神智清醒、抱着犹如战士赴死一样的决心却还是这样。   “来了,稍等稍等!”   清脆甜美的声音伴随嗒嗒的拖鞋声由远及近,念眉愣了一下,门已经开了。   身材高挑火辣的年轻女孩只穿了一件粉色浴袍,头上包着干发的毛巾堵在门口,大眼睛眨了眨,“请问你找谁?”   念眉觉得好像听到身体里有什么东西轰然下坠的声响,但脑子转得很快,“我……我来收物业费。”   那女孩的眼睛是潮湿而又软媚的,像某种小动物,上下打量了念眉一番,笑了一声,“今早已经有人来收过了,只是没有你漂亮而已。还有收电费水费煤气费的,每天都来好几趟,你们这些人编瞎话怎么也没点新意?”   念眉不知说什么才好,穆晋北年轻壮硕,当然会有需求,或许她就是来得不巧,赶上人家不方便的时候了。   “晶晶,是谁来了?”   穆晋北终于闻声走出来,看到念眉也是一怔,还来不及开口,刚刚还神气活现的这位“晶晶”一扭身就扑他怀里去了,脸埋在他胸口哭嚎,“你个没良心的,我才几天没来你就勾搭了其他女人。这是谁呀,还号称自己是收物业费的……我看根本就是你的莺莺燕燕,你给我说清楚她是谁,呜呜呜……”   她一边呜呜咽咽地撒娇,一边用手指着念眉,再站近一些,恐怕指尖都要戳到脸上来了。   念眉十分尴尬,走也不是留也不是,抬眼看看穆晋北,他也一副傻眼的表情,一直用手推那女孩子的肩膀,“喂喂喂,别闹了啊!”   “晶晶”不依不饶地缠住他,埋头在他胸前也不看念眉,后来干脆拦腰将人抱住,亲密如连体婴。穆晋北仰头深深吸了口气,咬牙切齿,“撒手啊你,再胡闹我立马把你护照从窗户扔出去!”   念眉无语,“要不我先回去吧,改天再说。”   “你给我站着,哪儿都不许去!”大概是急的,穆晋北脸上竟有可疑的红晕,用手去掰胸口的小脸,“……臭丫头!”   哭闹终于止住了,渐渐变成不可抑制的笑声泄露出来,女孩子笑弯了腰,露出一张笑得娇俏红润的脸。   念眉莫名,“你们……”   穆晋北作势要踢那姑娘一脚,她才笑叫着跳起来,一把抱住念眉的手把她往里拖,“哎呀,玩笑也开够了,快点进来,不然我二哥真要生气了啊!哈哈哈……”   她叫他二哥?   念眉还有点反应不及,狐疑地看他一眼,穆晋北叹口气,“她是我妹妹。”   “是亲妹妹,同个爹娘生的,如假包换,不是情哥哥情妹妹那种哦!”   穆晋北一把扯住她马尾,“你还说!”   “哎哟哎哟,漂亮姐姐你快救救我!我叫穆津京,津京唐的那俩字儿,哎哟……”小姑娘笑着,被他提溜着满屋子打转。   竟然是亲兄妹?念眉这才反应过来他刚才叫的名字是津京不是晶晶,赶紧把她从穆晋北手里解救下来。   “原来你还有妹妹,没听你提过。”   他哼了一声,“一年上头在国外撒野,人都见不着,有没有不都一样?”   穆津京比他下巴还昂得高,“哼,你比我好哪儿去,五十步笑百步的。沈姐姐咱们别理他,你陪我去逛街,刷爆他的卡!”   念眉诧异道:“你认识我?”她还没来得及自我介绍,穆津京居然知道她姓甚名谁?   第39章 难念的经   最撩人春色是今天,少甚么低就高来粉画垣,原来春心无处不下悬。是睡荼蘼抓住裙钗线,恰便是花似人心向好处牵。   ——《牡丹亭-寻梦》   “当然认识了,二哥手机上有你照片,还有好多要发给你的短信,没好意思发都存在草稿箱里……唔唔……”   话没说完,她的嘴已经被穆晋北的大手封住了。   他把她推进房间里去,她不忘趁机大喊,“……沈姐姐,二哥的照片是偷拍哒!”   砰!房门被他反锁,世界终于清静了。   念眉坐在沙发上,穆晋北跟她一样脸色绯红,不自在地清了清嗓子,“那个……你喝点儿什么,果汁好不好?”   他已自动自发从冰箱里拿一罐果汁递给她。   他自己坐在她身边喝一杯温热的咖啡,泡沫丰富,看起来像加了三颗糖那样甜。   见她看过来,他解释:“津京煮的,她常年待在欧洲,这几年什么别的没学到,就是吃喝玩乐她精通,味道不错,你要不要尝尝?”   念眉摇头,她从小跟老师长大,养成的习惯都是喝茶,喝不惯这个,只问:“你不是睡眠不好么,怎么还喝咖啡?”   “就是晚上睡不好,白天才要靠这个提神。这种卡布奇诺都是奶泡,小儿科,最厉害的时候我一天要喝四杯美式。”   念眉微微拧眉,“这样怎么行呢,不是恶性循环吗?”   他看了她一眼,唇角有浅浅的弧度,“是不行。我倒是发现了更好的法子,可惜又不是天天能见着你,想听你唱一段儿也听不着,只能这样硬撑了。”   念眉脸上刚刚消退的红霞又重新浮现,“那你现在睡不睡?”   穆晋北笑,“我刚起。津京那小祖宗在这儿我怎么睡啊?”   “她刚才说什么照片?”   他又轻咳一声,“你别听她胡说八道,就咱俩那天在西餐厅吃饭的时候,我拍夜景不小心把你给拍进去了。这丫头今天早晨刚到的,第一件事儿就翻我手机,跟小时候一样调皮!”   “那……短信又是怎么回事?”   “……”   穆晋北难得词穷接不上话,只好岔开话题,“对了,你怎么一大早跑来了,有什么事儿么?”   念眉拿出带来的那份合同交给他,“我考虑清楚了,你既然愿意跟我签这份合同,我就应该相信你有能力把剧团做好。你说的对,我从小到大学的就是昆曲,没有什么商业头脑,也没学过专业的管理知识,与其看着剧团这样一天天衰落下去,不如把它交给更有能力能把它做好的人。我只管把戏唱好就行,这样对我、对剧团、对其他人都比较公平。”   他显得很平静,“怎么突然想通了?”   念眉说:“是因为你,兰生剧院才肯接收我们对吗?还有那个网站设计,也是因为你才能继续完成,并且比我之前看到的样板好的多得多,不是吗?”   穆晋北看着她,“你为什么觉得是我做的?”   叶朝晖最近也在找她,也为她做了些事,他知道。她为什么不认为那是叶朝晖做的?   念眉苦涩地笑了笑,“剧团的困境……不会有其他人愿意帮我。”   尤其是叶朝晖,在他眼里,南苑昆剧团跟乔凤颜息息相关,是理应割舍的过去,他巴不得它破败关张,在历史洪流中永久地消失,又怎么会伸手帮她?   穆晋北不语,却抿唇笑得停不下来。念眉嗔怪,“你笑什么?”   “我笑啊,傻妞也还是会有变聪明的时候。”其实他是高兴,这回她才算是真的想通了。   她敛了神色,“之前你肯借我六十万,我以为一切问题都能解决了。可我跑了那么多地方,费了那么多唇舌心血,连个愿意接收我们的剧院都找不到,今后演出的舞台都成问题,我才明白钱不是万能的。”   还有资源、人脉、社会地位,以及许多其他她不懂得,也无从凭空想象的手段方式。   穆晋北郑重其事地把合同放在桌上,问道:“你们剧团现在一共多少人?”   “差不多35个。”她有些不解他为什么这样问。   “既然你这么相信我,我也不能辜负你的信任不是?我这句话放在这儿:有我穆晋北在一天,你们南苑昆剧团就不会解散,我就算不赚钱也会把这剧团留着,保证你这35个人——包括你在内,不会为生计发愁。”   他知道古时候有世家贵胄往家里养戏班子,说出去有排场。这一点上他不需要效法古人作那败家玩意儿,他只是相信这剧团能盘活,而且念眉也有这样的决心和恒心能把剧团继续做好。   念眉动容,“真的?”   “呐,刚刚还说信任我来着,别这么快打我脸行不行?”   “我没说不信你,只是我不知该怎么感激才好。”她想起他的失眠症,“要不等会儿你午睡的时候我给你唱寻梦?”   她的口吻听起来就像家中最温柔的姑姐要哄一个顽劣的小孩,条件好像也没什么诱人,他听来却心旌神摇。   “我说了,我妹妹还在这里。”他的声线依旧磁性醇凉,却已渐渐变得低缓,身体不由自主地靠近她,“而且就算中午睡着了,那晚上怎么办?明儿呢,后儿个呢,你都能来陪我么?”   他问得暧昧,而且两人之间的距离不知不觉已经很近了。念眉能清楚看到他夜间冒出来还来不去刮去的青髭胡茬,感觉到他身上阳刚蓬勃的热力,不是令人窒息的压迫感,却还是让她动弹不得。   他的唇贴上来,她的额头、眉梢、鼻尖,然后才是唇。已然是轻车熟路,好像已吻过她百回千回,却依旧循序渐进,永不让她感到躁进和被侵犯,只有无法抗拒、沉溺其中的浅淡罪恶感。   明明只想轻啄一下的,可那抹温/软的红就像罂/粟花一样令人诱人上瘾,他只能顺遂心意深入辗转,手在她发间揉着她黑而亮的长发,抽走了她松松挽起长发的簪子。   发丝散落下来,铺泄他满手,他灵巧的舌也刚刚碰到她的舌尖,忍不住在她唇间叹息似的轻喃:“念眉……”   她下意识地嗯了一声,像小猫般慵懒可爱,他退开一些,捧着她的脸道:“其实你要收回剧团的所有权实在太容易了……”   如果连他整个人整颗心都是她的,那么剧团归他还是归她,又有什么差别?   他的傻妞听不懂,他轻叹一声索性又俯身去吻她,两个人眼中都聚起一层朦胧雾气,一时都有些忘情,直到身后传来惊呼:“啊啊啊~我错了我错了,我什么都没看见,你们继续!继续啊!”   穆晋北挫败地停下来,有些僵硬地回过头。穆津京就站在房间门口,两手捂住眼睛,一边装作摸黑往房间里走,一边从指缝偷偷看他们,“二哥,我真没看见,请当我不存在啊!”   他一把就逮住她,“钥匙都锁不住你了啊,不好好待着就给我住酒店去!”   “好歹咱们也斗智斗勇这么多年了,你哪儿那么容易关得住我呀?”穆津京笑嘻嘻地跑沙发上跟念眉排排坐,抱住她胳膊向哥哥示威:“沈姐姐是同胞,不会让你欺负我的。”   念眉脸上的红潮还没褪尽,实在羞赧得很。穆晋北倒很淡定,“咱妈还是女同胞呢,你怎么不上她那儿去寻求保护?”   穆津京鼻子眉毛都皱到一起去了,“我在她跟前儿就成了孙猴子了,每天被她的紧箍咒念八百遍,还是算了吧!”   穆晋北笑,“还逼着你相亲呢?我说你也老大不小了,赶紧的找个靠谱儿的定下结婚不就完了,弄成现在这样像个吉普赛女郎似的满世界流浪,好玩儿吗?将来婆家人面前说不响嘴,有你哭的。”   “我才不怕呢,爱娶不娶!结婚有什么好的,二哥你还没结呢,哪轮得上我啊?”她笑起来眉眼弯弯像柳叶,格外生动好看,转头又贼兮兮地在他和念眉之间来回瞧,“不过我看你跟沈姐姐感情这么好,大概好事儿也快了。唉,到时老妈把全部火力集中到我身上来可怎么得了!”   “你可以到大哥那儿去,老妈的火力至少分他一半儿。”   津京脸上竟露出几分哀伤,“我才不去呢,大嫂都被他赶走了,家里冷冰冰的,思思都成没妈的孩子了,我看着就揪心。我没这么狠心的大哥,不想看见他。”   “别这么说大哥。离婚是他们夫妻之间的事儿,他心里肯定也不好受,从小就属他最疼你,你就别落井下石了。”   话虽如此,穆晋北的神色也有些黯然。他悄无声息地拉住念眉的手捧在掌心,她忍不住抬眼去看他眉间深深的褶痕。   她一直以为叶朝晖陈枫他们叫他二北是个诨名,原来他在家里是真的排行第二,上头还有一位大哥。   看来他家里也有些变故,难怪他曾感慨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第40章 给你提个醒   琼楼酬月十二层,锦障藏春五十里。香散绮罗,写不尽园林景致;影摇珠翠,描不就庭院风光。   ——《琵琶记-牛氏规奴》   “那老四那儿呢?他在南面儿,将在外君令有所不受,最是自由自在的一个人儿。你不是最喜欢海边儿么,怎么不去他那儿?”   津京还有些气鼓鼓的,“四哥这两年还不是阴阳怪气的,脾气大的不得了。虽说没结婚,但都是枕边儿最亲近的人,他怎么对人家姑娘的?我可看不过眼。还是二哥你和沈姐姐最好,看见你们我才又相信爱情了。”   穆晋北嗤笑一声,伸手隔山跨海地去推她的脑袋,被她笑着躲开了。   穆家老一辈的当家人,也就是穆晋北和穆津京的爷爷奶奶还健在,没有分家,同一辈人就按出生顺序一块儿排的行,不分是哪个叔伯家的。津京是他们这辈儿里最小的孩子,前头都是男孩子,个个都是哥哥可劲儿地宠着她到大。   只是人长大了,红尘里翻滚终究难免有其他的烦恼,最终还是生出些隔阂生分来,怪不了谁。   气氛一时还是变得有些沉重,念眉感觉到抓握着她的大手微微紧了紧。她没有动,就任由他这样握着。   她从记事起就是孤儿,亲缘浅,大家族里的几家欢喜几家愁,以及兄弟姐妹间这样的亲厚和互相关心对她来说都有点陌生。但推己及人,乔凤颜和乔叶母女给过的温暖都让她割舍不了,何况是穆家兄妹。   到底是别人的家事,她不好多说什么,只问穆晋北:“你今天不是要回北京吗?几点的航班?”   他挑了挑眉,还没来得及开口,津京就抢着说:“不回了不回了,机票他都已经取消了。这不是我来投奔了吗?难得我来一回苏城,他当然要尽地主之谊。”   穆晋北呛声,“别乱用成语,我跟你一样不是本地人。要尽地主之谊的……”他把念眉往身前一拉,“应该是她。”   津京拍手,“好哎,沈姐姐你是本地人?那太好了,带我吃喝玩乐,刷爆哥哥的卡!”   “你除了刷爆我的卡,还有什么别的追求没有?”   “有,我肚子饿,咱们先去吃顿好的!”   念眉喜欢津京的明媚热情,也大方地笑了笑,柔声道:“楼下就有老字号的点心铺,我去给你买点心先垫一垫。如果你们不赶时间的话,中饭我来做吧!”   她知道穆晋北对吃很挑剔,穆津京是他嫡亲的妹子,又在国外游历多年,什么好吃的没吃过?一般的餐馆入不了他们的眼,太贵太考究的地方她也请不起,不如亲自动手做,算是一点心意。   津京欢呼,穆晋北也弯起唇笑,他就是这个意思,正和他心意。   念眉很快买了点心回来,穆晋北去买菜。他平时一个人住的时候也开火,冰箱里还有些冰冻的虾仁和猪肉鸡蛋什么的,他进门的时候念眉已经就着这些现成的食材忙开了。   津京化身十万个为什么围着她转,穆晋北知道她就是个不帮点倒忙不舒服斯基,上前拍开她的手,“一边儿等吃去,别在这瞎掺和了。”   津京一看他这架势就笑得眼睛弯弯,“哇,二哥你要下厨啊?我好久都没吃你做的菜了,我要吃鱼头豆腐和虾仁跑蛋!”   “嘿,你还点上菜了啊!我可告诉你,今儿我只打打下手,不管下锅颠勺儿。你沈姐姐做什么咱们吃什么,要不怎么叫特色呢?你点的那些个,等回了北京我再给你做,啊?”   念眉笑笑,“这两个菜我也会做,就是不知道合不合你口味。”   “合,肯定合!我哥既然把厨房交给你,就肯定对你的厨艺有信心。他有信心我就有信心,我等着吃就行了。”津京凑到她耳边说悄悄话,“不过你没尝过我哥做的菜吧?可好吃了!他不像我大哥四哥他们成天介就在外头跑,忙生意,他就专攻吃喝玩乐,跟我爷爷和家里的保姆学做菜。”   “喂,说什么呢?”   这兄妹俩互相说对方钻营吃喝玩乐,念眉忍俊不禁,“我吃过,手艺很不错。”   她还记得在海城酒店里他烧的那顿海鲜,色香味美。   那一趟海城之旅,真是刻骨铭心地悲痛和难受,也只有这一点回忆是平淡而温馨的。   穆晋北看出她心绪的变化,把还在感慨的妹妹推出去,安慰念眉道:“你没事吧?”   她正低头切菜,“嗯,我没事的。”   能有什么事?连最放不下过往恩怨的叶朝晖都会说,那些都过去了。过去了的事,她又何必紧紧攥在手里。   饭菜丰盛地摆了一桌,穆津京吃得大呼过瘾,“真好吃,好久没吃到这么好吃的中国菜了!”   泪流满面啊,跟这地道的滋味相比,欧洲那些中餐馆的菜简直就是在伤害她的感情。   念眉一直不断给她夹菜,“那就多吃一点,我也很久没下厨好好做菜了,今天多亏有你二哥在旁边帮忙。”   穆晋北抢走她筷子上的一片肉,“知道我辛苦还不往我碗里夹?这丫头饿不着自己,放心吧!”   念眉红着脸瞥他一眼,津京坐在对面哧哧地笑。   饭后念眉不让他们手腕,坚持大包大揽做全套,穆晋北也只好由她去。   穆津京坐在沙发上抱着大大的抱枕,把电视声音开到最大,然后朝厨房一努下巴低声说:“二哥,沈姐姐真不错,你对她是认真的吗?”   “是又怎么样,不是又怎么样?”   “切,你这什么态度,我是关心你。对了,她真是唱昆曲的吗?”刚才吃饭聊天的时候说起来,她才知道原来沈念眉是民营昆剧团的演员,从小就学戏,并以此为生。   “嗯。”   “难怪那么漂亮,气质又好。”   穆晋北挑眉看她,“有什么话就直说。”   津京抓了抓头发,“我回国之前往家里打过电话,是大哥接的。他说起你最近总往苏城跑,好像是为了咱妈那个文化公司的项目,跟个戏子走的很近……哎你别瞪我,这是原话啊!这事儿还传到爸妈耳朵里去了,所以他们才想叫你回去。我怕你这趟回去就很难再脱身了,就想先到苏城来跟你会合。但听大哥的意思,妈妈反应挺大的,只是没敢让你知道,可能就想来抓你个现行。你回去也就罢了,不回去她可能会亲自到苏城来一趟,我怕到时候会闹出什么不愉快。”   穆晋北拧眉,“你怎么这会儿才说?”   “不是没机会开口么,我总不好当着人家沈姐姐的面说这种话吧?其实我挺喜欢你们俩在一块儿的,我看得出二哥你也是真心喜欢人家,可是咱妈的脾气你是知道的,当年……哎~”   她年纪轻轻,好像前一天儿还不识愁滋味呢,如今也学会了老气横秋的叹气。   穆晋北当然明白她指的是什么,可是如今他才刚刚确定了自己的心意,而且欣喜地发觉念眉也对他有感觉,不可能有说放手就放手的潇洒。   他也没有当初大哥那样委曲求全的必要,因他不是穆家的长子嫡孙,肩上的负担要轻的多。   “二哥你也别把事情想得太糟糕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等咱妈真的驾到再说吧!我不是还在这儿呢吗?你和我是咱家她最宝贝的两个人,咱们同一个鼻孔出气儿,一致说喜欢一样东西、觉得一个人好,她不会不遂咱们的心愿的。”   “嗯。”他回答得有些潦草。   其实不是他太悲观,而是津京还小,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   他盯着厨房里那个窈窕纤细的背影,若有所思。   …   有了这样一个愉快的开端,穆津京自然而然地约念眉出来逛街。   念眉觉得抱歉,“我上午有演出,下午还要排练呢,结束的时间可能比较晚。”   “没关系,我和乐乐过来接你,正好我也想领略一下国粹艺术的风采。然后咱们一起吃完晚饭再去逛街,晚上天儿还比较凉快。”   原来她与舒乐也认识。   念眉轻笑,“那你们过来坐坐吧,应该不会等太久。”   剧团排的是西厢记,都在排练教室里进行,穆津京她们到的时候不得其门而入,绕着院子里老旧的建筑找了一圈才找到。   “是这里吧?”   “好像是。”   隐隐有咿咿呀呀的吟唱传来,不知哪个是念眉,她们刚要往里走就被一个身影拦下,“请问你们找谁?”   夏安刚下了戏,没卸妆就到排练室来,正好今天台上演得也是西厢记,他一身张生的行头,脚上一双厚重皂靴,平平淡淡一张脸,不喜不怒,真如书中走出的古人一般。   穆津京仰头看得完全呆住了,说不出话来。还是舒乐开口道:“我们是来找沈念眉小姐的,她在吗?”   非礼勿视。夏安拧眉瞥了一眼面前两位衣着清凉的女孩儿,尤其是穿露脐装和紧身热裤的津京,简直无法直视。   别开眼看向排练室,“她在排戏,我们今天的演出已经结束了。你们是她的朋友?”   第41章 谁嫉妒谁   脉脉梨花春院香,一年愁事费商量。不知柳思能多少,打叠腰肢斗沈郎。   ——   念眉出来接她们俩,安排她们在排练室里坐下,“对不住,空调比较老了,制冷效果不好,只能请你们将就一下,我再给他们讲一段戏就差不多了。”   她也刚从舞台下来不久,梳的大头和片子都没拆,凤眼被拉得吊起很高,脸上的水粉油彩把她勾画得像另外一个人,像戏折里的崔莺莺,就是不像她本人。   “好美……”穆津京喃喃地说着,全程目光都没有离开过排练室中间走来走去的人影。   三个人去吃饭的时候,她有些心不在焉,咬着筷头扒白饭。舒乐给她舀了两大勺咖喱汁,“哎,我说你今天怎么了?没胃口啊,怎么连菜也不吃?你不是最爱吃东南亚菜?这可是苏城最正宗的一家了,念眉你也多吃点。”   念眉点头,关切地问津京:“是不是累了,还是刚才热着了?”   排练室里有点闷热,他们常年适应下来已经习惯了,津京是家里娇养的宝贝疙瘩,怕她会中暑。   津京却只是摇头,“沈姐姐,今天带我们去找你的那个男人是谁啊?就是穿那个靴子……走路这样子的那个人。”   她学夏安走路的样子,把两个人都逗笑了。舒乐打趣道:“哟,还当是什么事儿呢,原来是看上个男人。”   津京小脸涨得通红,“什么呀,我只是觉得他……他好凶哦!”   念眉笑了笑,解释道:“夏安是我的好搭档,是剧团里那帮年轻孩子的大师哥,平时严肃惯了,如果冒犯了你,你千万别往心里去。他那样子走路是因为脚上穿着皂靴,生角的仪态身段很大程度上就是从步履上体现,所以他从小就受专业训练,穿上靴子就是戏中人的状态,实在是习惯了,不是故意在你们跟前摆谱的。”   津京一扬手,“我才不跟他一般见识了。”说着又暧昧眨眼睛,“不错呀沈姐姐,跟我二哥混了这么些日子,连摆谱儿显阔这样的词儿都会说了。”   这回轮到念眉脸红,“我是电视里看来的。”   津京到底年轻,还是孩子心性,转瞬就把小插曲丢在脑后,拉着两位姐姐沿街扫货。   只是她今天的目标好像本来也不是为了给自己买东西,跟舒乐像商量好了似的,一个劲儿地给念眉买,什么衣服首饰只要念眉多看两眼,就统统取来给她试。   到最后念眉试衣服试得腿发软,不得不求饶,“咱们回去吧,我真的试不动了。”   穆津京犀利地扫了一眼最近处的几套,飞快取下一件塞给她,“最后一件最后一件,试完咱们就走!”   那是一条蓝白拼色的修身连衣裙,背后褶皱交错的设计像个大蝴蝶结,露出后腰微凹的那一小块肌肤,清爽飘逸又很有设计感,穿在念眉身上妥帖极了。   她出来的时候,穆津京已经付好了帐,连同她之前穿来的衣服都包好收起来了。   “好漂亮,就穿这个吧,别换了!”   舒乐也啧啧赞美,“美人胚子就是不一样啊,穿什么都好看,可以作代言人了。哎?咱们上次不是在那个模特经纪公司碰见过么,你有没有兴趣兼职作作模特什么的,我向我朋友引荐引荐。”   说起那公司念眉还有些齿冷,但其实并不关舒乐的事,她只得客套一下敷衍过去。   她发觉津京小手一挥,已经买太多东西了,其中大部分都是给她买的。虽然的确是刷的穆晋北的卡,她们的心意她也心领,但始终花的不是自己的钱,她不能承受。   她拉住津京说:“我只要身上这一件就好,其他的就不用买了。我平时也穿不了这么多衣服的。”   穆津京睁大眼睛,“你知不知道你刚才试了多少件衣服啊?都很好看呢,才买这一件那刚才那些不是都白试啦?”   “不是,我……”   “喜欢就买下来嘛!”津京想到什么似的笑起来,“沈姐姐你猜我怎么知道你穿白色最好看?还记得我跟你说的二哥手机里有很多消息想要发给你又没发么?其中就有一条说你那天穿白裙子真好看,白色很适合你。要我说呢,二哥其实早就想约你出来陪你一起逛街,给你挑漂亮的衣服,然后一起吃饭……啊,就是今天我和乐乐姐跟你一起做的事嘛!他要是知道了,肯定超级嫉妒我们俩……”   “谁嫉妒谁?”   穆晋北正好推开精品店的玻璃门走进来,刚才的话他大概刚好听了一半,笑意晏晏地接话,目光掠过空间里琳琅满目的衣饰,最后落在三个女孩子身上。   深色的西裤衬衫让他看起来比平时要沉稳许多,但不得不说其实深色系真的很适合他这样的男人,绝好地衬出那种笔直硬朗的线条,脸部麦色的皮肤在柔和的灯光下有种釉质的光泽。   他立体分明的五官露出浅浅的疲倦,整个人的状态却是轻松而慵懒的。念眉的清雅让他的眼睛亮了亮,径直走了过去,“在说什么,怎么我一来就不吭声了,难道是说我坏话?”   念眉欲语还休地红了脸,旁边两人忍笑忍得很辛苦,津京挥了挥指尖捏着的信用卡说:“埋单的人最大,我们怎么敢说土豪的坏话嘛!是沈姐姐说只买身上这一件,其余的东西都不要了,我正劝她呢,二哥你就来了。正好,你说说要不要买,咱们说的话没用,要你说的她才肯听呢!”   穆晋北不知她们刚才那些典故,低头看了看她,“嗯,这身儿是挺漂亮的。怎么,其他的都看不上眼?”   念眉道:“不是,都很好,但是太多了,我穿不了。”   他笑笑,故意露出几分挑剔的精光,“你平时穿的也忒素了点儿,过了潮流的那些该扔的扔,该换的换,也是时候该淘汰了。哪有女孩子嫌衣服多的?你就问问你身边这二位,腾个普通人家里客厅那样大的房间给她们装衣服鞋子都嫌不够,恨不得踏平欧洲美利坚,回头再把四九城里的东单西单搬回家去,这也算是有理想有出息了。”   念眉终于也忍不住笑,舒乐不满地叉腰说:“喂,用不用这么狠把我也给埋汰进去?不要以为陈枫不在我就拿你没辙啊,单打独斗我也不怕你,何况我现在还有帮手呢,哼!”   她两手一边一个挽起念眉和津京就要走,穆晋北拉了念眉一把,“时间不早了,你上我的车,我送你回去。”   “就是时间不早了,才不能让她上你的车,我送她就行了。”舒乐继续拆台。   穆晋北不理她,手上微微用了巧劲儿,念眉已经在他怀里了。   “走吧,我送你。”他接过导购小姐递过的若干纸袋,不由分说揽他上车。   舒乐上车朝穆晋北做了个挑衅的手势,终于不再逗他们了,打着方向盘预备离去。   津京忽然从窗口探出头来问:“沈姐姐,你们剧团接下来哪天还有演出呀?”   念眉回答道:“要到下月初了,是最后一场告别演出,枫塘剧院要关张了。”   津京哦了一声,“那我到时候来看你们。”她是听出些失落和遗憾的,最后的最后往往意味着结束,但对她来说更像是闯入一个新奇的世界,刚刚要有新的开始,充满渴望与好奇。   穆晋北问道:“听她们说你最近在排练,就是为这场最后的演出?”   “嗯,虽然是最后的,也希望尽善尽美。”   “演什么?”   “西厢记,长亭。”   “讲什么?”   “张生要上京赶考,崔莺莺到长亭与他送别。”   穆晋北唔了一声,“故事我听过,她舍不得吧?”   “嗯,舍不得,但没有回旋余地。老夫人对张生的要求是‘不第不归’。”念眉不知他问的是“她”还是“他”,但其实都一样。   穆晋北看着窗外似乎有刹那的失神,下意识地拿出烟来,想了想又扔回储物格。   “你想抽就抽吧,我不要紧的。”   他抽烟不多,大抵也只是心情不好或者受失眠困扰的时候才抽一点。念眉觉得他今天似乎有点心事,不好多问,让他在自己的车里抽支烟总是可以的。   他唇角动了动,把车窗玻璃全打开,“我可不是为了你啊,我是不忍心这新车一来就染上烟味儿。觉得这车怎么样,舒服吗?”   全新的黑色卡宴,不是什么花哨顶级的车型,却挺符合他的气质和需求。   念眉难得戏谑地调侃他:“怎么自己买车了,以前不都借来开的吗?”   “以后在苏城就不是待一两天了,没辆自己的车始终是不方便。你以为每次借车都能遇见美女代驾?”   念眉垂眸,“有那样的机会不也挺好的?”   明知她也不是认真的,他却还是转过头凝视她,“沈念眉,我遇见你一个就够了。”( )   第42章 上来坐坐   佳客难重遇。胜游不再逢。夜月映台馆。春风叩帘栊。何暇谈名说利。漫自倚翠偎红。请看换羽移宫。——《浣纱记-家门》   他送她到枫塘剧院门口,明明已经不打算再往里走,抬头看了看不远处她住的那栋宿舍楼,却偏要说:“不请我上去坐坐?”   念眉笑了笑,“我住的地方太小,你进去只怕连转身都转不过来,等我好好收拾一下,下次吧!”   他沉默地盯着她看,表情看不出喜怒,但念眉总觉得他好像不太高兴。   “怎么了?”她说错了什么?   穆晋北道:“下一次,是什么时候?”   他一个字一个字说的很慢,像是有意提醒。念眉这才恍然想起,下个月剧院就关张,他们不仅是不能在这里继续排练演出,连住的地方也要搬到别的地方去了。   “下次大概就是新的住处了,说不定还比原先这里要大一些,等我收拾好了,请你和津京一起来做客?”   穆晋北看着她脸上故作欢欣的表情说:“沈念眉,你不想笑的时候不用勉强,真的比哭还难看。”   搬家不是什么愉快的事儿,他知道。小时候他住的那方小院乌瓦白墙,房檐滴下的水让台阶底处长满青苔,夏天草堆里的蝈蝈、冬天拿来当枪玩儿的冰棱子,全是童年回忆。后来搬往大院儿,先是楼房、然后独门独院儿,他在那儿长大成人,一家人迁往地段更好的别墅……他记得离开大院的时候原本那些光洁的墙面都牵满了爬山虎,看不出本来面貌,就像眼前念眉住的地方一样。   每次搬家都是一场离散。他的许多书本、玩具、写过的信、听过的cd一箱箱被拿去扔掉,有时他甚至不知被谁扔的,扔在了哪里。   曾经一起扛着小木枪调皮捣蛋的小伙伴,也远去天涯。   这些都曾是他的朋友,他认为最重要的东西,说放也就放下了,说割舍也就割舍了;没有谁生来就能完完全全作自己的主宰,断舍离也是生命的应有之义。   他渐渐长大,慢慢懂得和适应,毕竟家人还齐齐整整在一起。可是念眉不一样,她所有的一切都在这里,包括仅有的亲情、朋友和回忆。   他懂她,所以他明白她一点也不高兴,一点也不。   念眉敛起笑容,眉眼间露出不加掩饰的疲倦。她确实是累了,即使在他面前不需要再伪装,她也无力再多说什么,只轻轻说了声晚安,就转身往里走。   “念眉。”   他叫住她,轻握住她小巧的下巴迫使她抬头,俯身吻上去。   今日是满月,银辉正好,他和她却隐匿在樟树下大片的阴影里,濡湿的唇瓣相贴,作最亲密的接触。   他抱着她将她摁向自己,手扶在她腰上,掌心恰好就碰到那片曝露在外的肌肤。她的体温从他掌心传递过来,让他微微颤栗,想要的不由更多。   他真该感谢津京那丫头的小心机,给他这样好的体验,良好的修养自制崩碎一地。   他将念眉抵在身后那片斑驳的老墙上,加了些力道吮开她的两瓣唇,喂入自己的舌,一瞬间觉得整个人都被点燃了。   她不再排斥他,或者说这样温柔的轻嚅让她已然忘记要怎么排斥和推拒,娇软的唇舌被缠住,力气一点点被他抽走,靠他手臂的力量支撑着自己的身体。   他本只想蜻蜓点水地吻一下就好,却还是吻了很久才放开,然后她听到他含糊低沉地说了一句,“对不起。”   对不起,没有更早一点遇到你,这场相遇竟还是以必须伤害你为前提。   她呼吸不匀,“你没有对不起我什么。”   他只笑了笑,抚着她的脸颊,“回去吧,晚上早点休息。”   “那你呢?”她有些忧心,今晚他有心事,回去大概又是严重失眠。   他站直了身体,一手潇洒地揣着裤兜,“我明天来找你,中午你唱段戏文给我听,嗯?”   她终于放松下来,“好。”   他一直看着她的背影走远,她走进大大的铁门,回头看了他一眼,忽然又走回来。   他笑,“怎么又回来了,这么快就想我了?”   她深吸一口气说:“上来休息一会儿再走吧,你看这么多东西,我一个人也拎不了。”   穆晋北露出大大的笑容,“噢~那我勉为其难送你上去好了。”   没有电梯,楼道里灯光昏暗,防盗铁门上锈迹斑斑……念眉的住处果然是极为简陋的老式公寓。   推门进去,里面却收拾得干净整洁,虽然不够宽敞,却也远没有达到他在里面转不过身来的地步。   “你跟你的老师就住在这里?”   “嗯。”   “住了多久?”   她将碎发别到耳后,“差不多二十年,我从记事开始就住在这里,之前的那些……都不太记得了。”   她是孤儿,父母去世之后无人监护照顾,在福利院住过些日子。住了多久,过的生活是什么样子,其实她都没有什么印象了。   “房子小,比较凌乱,你别介意。”   “不会,这样挺好。”   她给他倒了一杯水,“听说晚上喝热牛奶会有助睡眠,可今天冰箱里的牛奶刚好喝完,看来我该跑一趟超市了。”   “没有牛奶,有红酒也不错。”   “……也没有红酒。”实际上什么酒都没有,她沾一点酒精就要晕倒。   穆晋北看出她有点手足无措,想起那次在酒店房间逗她挺有意思,忍不住朝她伸手,“过来。”   她果然不敢靠太近,坐在他身旁的沙发上,两人中间的距离完全可以再塞一个人。   他有些好笑,山不来就我,我去就山还不行么?他偏要紧紧贴着她坐,长臂一伸就揽她到怀里,“这么怕我?那请我上来干什么?”   她垂眸看着桌上那杯冒着袅袅热气的白开水,“我不是怕你,我只是怕你回去又失眠。你可能都没发现,你脸色不太好,是不是有什么事?”   “那你有什么好主意?”   她抿了抿唇,“是不是听我唱曲真的很快就能睡着?”   至今她对这项神奇的效果都还有些不敢肯定。   “是啊,所以?”   她的脸色又一点点红起来,“你不介意的话,就在这里休息。明天醒了再回去?”   虽然有预感是这么回事,但穆晋北还是有点意外的,放低声音道:“你确定?”   “你别误会,我指的只是单纯的睡觉。没有……没有什么别的意思。”   他又笑起来,“我也没有别的意思啊,在你看来我就这么不单纯?”   念眉脸更红了,“那你睡我的床,我睡外面沙发。”   他环视四周,“只有一张床?”   “隔壁那间房还有一张,但是前一段儿是晓音在住……”自打那天事情穿帮,她就被她妈妈领回家去了,没再出现过。   念眉叹口气,“我去收拾下,我睡隔壁好了。”   穆晋北走进她的房间,浅白鹅黄的色调,床、衣柜、屉斗和一张不大不小的桌子就塞满了整个空间。他终于明白她为什么不肯买那么多衣服,因为那只小小的双门衣柜看起来也实在塞不下太多东西。   他在她的床上坐下来,看她抱着干净的床单来换,笑了笑,又拉她坐下,“不用这么麻烦,我就这么睡。”   “这样不好……”   “没什么不好,我喜欢你的味道。”他声音低醇,如酒泉般醉人,这样暧昧的一句话简直让整个房间的温度陡升。   第43章 伤乱   莫道它蔚蔚入云霞,却少些儿艳丽三春花。妹羡那紫藤花挂满枝杈,花树相伴,堪称潇洒,美满无涯,再莫要种松种柏不种花。   ——《千里送京娘》   他俯身过去吻她,这回只在她唇上轻咬了一下就放开。此情此境,他其实是不太敢放纵自己,他是男人,明白放纵的后果是什么。她不排斥他不等于已做好准备完全接纳她,否则不会表现得这样紧张和僵硬。   “我说的是真的,就这么睡挺好。你陪我说说话,然后给我唱一段儿牡丹亭或者西厢记,足够了。”   他和衣躺在床上,因为太高大,脚都几乎伸到床尾外头去。本来连续几天都难以入睡也没觉得怎样,这会儿躺下来,嗅到她清雅如茉莉花香的气息,竟然觉得这张不大的小床睡着实在安逸,比任何时候都期待一场好眠。   念眉的手还被他握着,轻轻挣了一下,“你先放开我,这样我怎么唱呢?”   “就这么唱,我只要听到你的声音就好,不用看你的身段。”   她那样婀娜多姿,他怕自己又遐思翩翩。   她为他拉了拉被角,启口开始唱:“是谁家少俊来近远,敢迤逗这香闺去沁园,话到其间腼腆。他捏这眼奈烦也天,咱噷这口待酬言……”   他一直看着她,手还拉住不放,眼神渐渐迷离,唇角满足地上扬。   离得这么近,他们都把彼此看得很清楚,好像没有什么芥蒂和遗憾,这方小小天地就只有他和她两个人,是单独存在的一个世界。   她于是继续唱:“……咱不是前生爱眷,又素乏平生半面,则道来生出现,乍便今生梦见,生就个书生,恰恰生生抱咱去眠。”   他已经阖上眼睛,倦意已经很深,可是看得出他还有些挣扎,握住她的手轻喃:“别走……”   不知为什么,她听到他这样一句梦呓似的话语竟有些说不出的淡淡心酸。   不应该呀,他是天之骄子,从小到大,要什么没有呢,哪里需要他人怜悯他的脆弱?   “是不是发生什么事?”她终于停下来问他,实在是他这两天都感觉有些心事重重,清醒的时候他总隐藏得很好,也许半梦半醒之间他会愿意跟她说一说。   他复又睁开眼睛,笑了笑,“哪有什么事?不过就是你老怕我欺负你,我心里绷着根弦儿。不过你放心,只要你不愿意,我绝对不会乱来,也不会让其他人欺负你。”   他这样一番誓言一般的保证,并没有让念眉心头的不安平息下去,她知道一定有什么事是他明白却瞒着她的。   可她还是放松下来,穆晋北强撑着清醒的意识也到了极限,却还是拉着她的手不肯放,最后两个人不知怎么就一起睡过去了。她伊稀记得她困极阖眼的时候姿势很别扭,但醒来却是在他怀里,腰上搁着他有力的手臂。   她的床实在很小,竟然也挤得下他们俩的身躯,只是身体弧度不得不紧紧挨挨地贴在一起,再自然不过的样子。   …   穆津京捧着大只的蛋糕盒子出现在枫塘剧院的排练室里,看到穆晋北坐在椅子上,不由瞠目,“二哥,你怎么每天都到这儿来?”   穆晋北都懒得抬眼瞧她,“彼此彼此,你不也是天天往这儿跑么?”   “我怎么一样啊?我跟念眉说好要来捧场,当然不是最后演出才来意思意思,他们排练辛苦了,我要来慰劳他们。”   穆晋北好笑,“你一个不相干的人都天天来,我怎么说也是南苑昆剧团的所有人,能不来吗?”   津京高贵冷艳地翻他一个白眼,打开点心盒子和刚到的饮料外卖给大家分下午茶去了。   夏安没接她亲手奉上的东西,冷着脸继续看手里的戏本子。他不喜欢穆家兄妹俩,但奈何念眉跟他们亲近,他总不好直接将人撵出去。   津京还在百折不挠地缠着他,手里的咖啡却冷不丁被人抽走。   穆晋北在她身后,“咖啡是吗?不要给我!”   津京蹦起来要去抢,“喂喂喂,这杯不是给你的!”   他举高了杯子引着她走到门口才压低声音说:“行啊你,果然女生外向,为了外人连哥哥都不管了啊?”   “我哪是不管你?是人家念眉姐说你失眠挺严重的,要尽量避免喝咖啡。”她偏着头看他,“看不出来啊二哥,你失眠?该不会是泡妞新招数,或者夜里太勇猛缠着人家……”   穆晋北给了她一记爆栗,“说什么呢,女孩子家的口没遮拦。看来真该收了你的护照不让你再往外跑了啊,关起来好好学点儿规矩。”   念眉走过来,“聊什么呢?”   津京疼得直吸气,把手一甩,“你问他,好心当成驴肝肺!念眉姐,他平时也这么对你么?”   这个亲热劲儿……穆晋北赶她,“一边儿去,我对她好着呢,少在这儿挑拨离间!”   津京扮个鬼脸,甩着马尾辫蹦蹦跳跳跑远了。   念眉朝他笑,“津京很可爱,大伙儿都很喜欢她,你别对她太严苛了。”   “甭抬举我啊,我们家哪轮得着我来管她啊?倒是她成天介在我这儿指手画脚的,还管起我来了。”   念眉看了一眼他手里的纸杯,闻到浓郁咖啡香,“是我跟她说你失眠严重不要喝咖啡的,她现在跟你住一块儿,总算有个人监督你。”   他弯了弯唇角。自打同一张床上醒过来,两人多少都有点难为情,谁也不多说什么。虽然实际知道肯定有些东西不一样了,却还是极有默契得保持这种面上好像什么都没发生的样子。   现在她这样关心他,他自然是很高兴的,刚想开玩笑说我更稀罕你的监督,口袋里的手机就响了。   “抱歉,接个电话。”   一转眼的功夫他手里的咖啡已经被换成水果茶,念眉笑了笑表示不打扰他,转身刚要离开,就听到他声音忽然变了,“怎么会受伤的?那现在在哪儿……好我知道了,我这会儿马上过来。”   直觉是很不好的事,她拧眉问:“怎么了,谁受了伤?”   “是大晖,他被人用刀刺伤了,现在人在医院。”   念眉脸色刷白,掩唇道:“怎么会这样……伤得严重吗?”   穆晋北把她瞬间的担忧惊惧都看在眼里,“他助手打电话给我,只说暂时没有生命危险,具体情况还不清楚,我得去趟医院。你要不要一起来?”   念眉听到自己的声音都在发颤,“是什么人干的?”   “现在还不知道,但大晖本人也许有数。”   念眉一时间心乱如麻,没有多加考虑,“好,我跟你一起去医院。”   叶朝晖躺在病床上,上身四处都被纱布包裹,遮住刚处理好的伤口。因为天气炎热没有盖任何被子薄毯,那一道一道的白色将他整个人都切割得支离破碎一般,看起来触目惊心。   还好他意识还是清醒的,见了穆晋北还笑了笑,“来了?”   也许因为这一笑牵痛了身上的伤口,看到后脚踏进病房的沈念眉时,他脸上的表情有些复杂和微微痛苦。   “到底怎么回事,什么人干的,看清人脸了没有?”穆晋北在床边站定,眉峰高耸,谁都看得出他是真的动了气。   叶朝晖摇头,“都是陌生的大众面孔,事情发生也就电光火石的一刹那。我从那栋大厦的正门出去,那些人正好进来,实在没想到他们会突然动刀。面对面贴得太近,我根本避不开,身体有点发冷才发觉被划伤了,追也追不了。还好,没伤到内脏和大动脉,伤口不发炎就没什么问题了。”   事情不会这么简单,他钱包、手机都在,甚至随身公文包里携带的一笔不大不小的现金都没有被抢走,摆明不是劫财。   那就是寻仇了。   “最近有没有得罪过什么人?”   叶朝晖笑了笑,“我这种人得罪的人还少吗?”   就说老城区这块地,当初要竞标拿下就锋芒太盛刺得对手不痛快,中标后开始做搬迁补偿又要面对一众各色各类的人群,坦白说,念眉他们这样的都不算困难的。   他的手段往往直戳对方致命软肋,结果当然大多行之有效,但相应地肯定也惹怒不少人。   穆晋北也想到了,沉吟半晌道:“是不是因为老城区改造的事儿?”   “不好说,交给警方去查吧。苏城不是北京也不是海城,咱们做不了太多。”   念眉一直没有吭声,安静地在一旁站着。叶朝晖又笑了笑,抬手像是要拿东西,她离桌子最近,惊跳一下,“你别乱动,要拿什么我帮你。”   他指了指旁边的衣帽架,“西服里,我的钱包。”   深色的西服外套,被利刃划破,有大片干涸的血迹。她的动作都有些不利索,好不容易从口袋里翻出一个男士钱夹来,拿在手里也不由愣住了。   第44章 一波又起   忆昔才郎,谁料分鸳,拆散鸾凰.时时念想,无限凄惶,泪雨千行.苍苍.春霖忽降,幸君家宝舟附往.顿教人行思坐想,怎肯相忘.——《雷峰塔-游湖》   款式、皮质都不算出众的钱夹,大概因为经常使用,边角都已经有些磨损。叶朝晖向来讲究,公文包和衬衫、大衣都有固定的牌子,很难想象他会用这样一个钱包。   而且眼下这钱包上被刀划开了很长一条口子,是彻底没有办法用了。   可念眉还是一眼就认出这是她送给他的东西。   虽然当初买礼物的时候也是精挑细选,但她也知道这样粗糙的品质配不上他的用度,没想到这么久了他还带在身上。   叶朝晖从钱包的夹层里抽出一张名片递给穆晋北,“这是苏城刑侦支队的刘队,以前办案的时候我们有些交情。如果是因为老城区改造的事,我怕那些人要针对的人不止我一个,你也要多留神。万一有什么事,你可以找他。工作方面的问题我已经交代给助手,我在海城的律所会再派专职的律师过来,不会耽误你公司的事。”   穆晋北的眉头就没松开过,“现在是说这些的时候么?耽误事儿有什么要紧,关键得人没事儿。你既然受了伤就好好养着,其他的别操那份儿心了,我知道怎么处理。”   叶朝晖的手指抚过钱夹上破损的划痕,“这次多亏这个钱包帮我挡了一下,否则这一刀就该捅进心脏了。”他抬眼看着念眉,似乎有一丝自嘲:“我还要多谢你。”   穆晋北愣了一下,念眉却很坦然,“不客气,只是巧合罢了,就算这个钱包不是我送的,也能帮你挡这一刀。”   感情的来和去都不应太迷信,不要自己感动自己,也不要因为对方的一个行为给自己找什么留恋不舍的理由。   断了就是断了,相遇与分手已经耗光两个人的所有运气,如今这样的巧合不值什么。或许就是他太忙,懒得换其他的钱夹,或许是他还在等,等下一个会为他挑选钱包领带的姑娘。   他有片刻的失神,受伤失血让他看起来也比较疲倦,只轻轻点了点头,“我没事了,你们先回去吧。我爸也在苏城,要是你们遇上他,别把事情说得太严重,他血压高,我怕他受不了。”   穆晋北和念眉都沉默着从病房退出来,在走廊上就见叶朝晖的其中一个助手迎面走过来,急匆匆道:“穆先生,我们找不到叶董,他有没有到医院里来?”   他们都明白他说的叶董就是指叶朝晖的父亲叶炳。穆晋北道:“找不到是什么意思,不是说他人在苏城?”   助手满头大汗,“叶董是昨晚的飞机到的苏城,叶律师安排他住在酒店,据说是要看完什么剧院最后一场演出才走。但父子俩忙得还没见上面叶律师就出了事,刚才我们打电话给老先生简单说了一下情况,然后再派车过去接他。谁知到了酒店里他已经不在房间了,我们找了一圈也没找到。他好像手机也没带,怎么打都不接。”   两人对视了一眼,念眉没想到他会要来看演出,但更多的是不解,“你告诉他医院地址了吗?也许他是心急先出来了,就算对苏城不熟,也可以直接打个车过来的。”   叶炳虽然已年过花甲,但年轻时也曾是驰骋商界的风云人物,现在精神头儿也不错,完全不到需要人跟在身边亦步亦趋照料着的程度,为什么叶朝晖的助手看起来这么紧张,好像找不到人就会天下大乱的样子?   穆晋北想了想,“他最近是不是记性特别差,经常想不起下面要说什么话、丢三落四忘东西?”   “对对对!”助手一叠声地附和,“老叶先生最近脾气挺大的,老是记不住该干什么,整天坐在海城家里也难受,叶律师才提出让他出来走走,结果他说要来苏城看演出,叶律师也答应了……谁料到就出了这样的岔子。”   穆晋北神色凝重,向念眉解释道:“我最近听大晖提过,可能是老年痴呆的征兆。如果真是这样,他一个人离开了酒店就比较麻烦了,他可能会迷路,而且根本想不起自己跑出来是为了什么。”   念眉一颗心也提起来,“那怎么办?我们是不是应该报警?”   “嗯,寻人越早报警越好,把他父亲的情况跟警察说清楚,我们自己也得出去找。他可能会去的地方,以前走过的路线都沿着去找!”穆晋北一边嘱咐叶朝晖的助手,一边对念眉道,“我叫上陈枫和其他人一块儿去,你留在这儿,大晖还需要人照顾。”   念眉惊诧,“我?”   “对,现在只有你能安慰他照顾他。”他跟叶朝晖一起长大,知道他其实很重感情,尤其是对他父母,现在他父亲出事,他还受伤躺在床上,他的情绪应该会有很大波动。   他又很固执,能安抚他的人大概也只有念眉了。   果不其然,叶朝晖听说父亲出事,一下子就从床上坐起来,非要起身去找人。念眉拦住他,“已经报了警,穆晋北和陈枫他们也出去找了,相信很快有消息。你现在伤成这样,出去反而要让人分神来照顾你,不如就在医院等。苏城又不大,你要相信穆晋北他们一定会把伯父找回来的。你先躺下……躺下好吗?”   他刚才反应激烈,其实伤口已经挣得崩开了,纱布上渗出殷红,疼得额头上都是冷汗。   念眉赶紧叫医生和护士来为他处理。曝露在外的伤口有些外翻,露出皮肉本身的颜色,她不知怎么就掉下泪来。   叶朝晖的手原本死死揪住身下的床单,见她掉泪,反而奇异地平静下来,艰难开口:“……没事了,你别哭。”   终于重新处理完伤口,医生加注了有镇静作用的药物,千叮万嘱不可再乱来。念眉试着分散他的注意力,“有没有什么想吃的东西,我去买来给你,你先好好休息。”   “我什么都不想吃。”   “总要吃一点的,不然伤口怎么养得好呢?”她记得他很喜欢喝汤,不如熬点汤明天带来给他,今天只有先将就吃一点。   叶朝晖精神突然显得很差,看着窗外说:“念眉,我直到现在才有点明白你当时的心情……这种感觉很糟糕。”   他没说“当时”指的是什么时候,但她还是听懂了。   “你别胡思乱想,伯父他不会有事的。”   他又笑,只是今天他所有的笑容都十分苦涩,“你还叫他伯父,你不恨他吗?他耽误了你老师一辈子,让你的好姐妹从小就没有爸爸。”   念眉抿紧了唇没说话,他又继续道:“我妈死的时候,我以为我会恨他的。我们父子也的确疏远了很多年,我不愿回他的公司去工作也有这方面的原因。直到我发现,他也老了,也不过只是一个普通人,而我除了他之外没有更亲的亲人了。   “其实我妈死的很突然,也是意料之中的事。病情发展到那个程度就像刹车失灵无法回头的卡车,要撞毁才能停下。我赶到出事现场看到她尸身上的白布……也没有觉得特别痛苦,倒像是觉得身体里绷着的那根弦终于可以松开了。就像这回受伤一样,刀子扎进去的时候只感觉到凉,疼都是之后的事情;或者还有之前……我得防着她轻生,那么紧张,几近崩溃……”   念眉深深吸气,“你别说了,好好休息吧好不好?”   “你让我说完吧,下次你肯听我说这么多话不知道又是什么时候了。”他眼眶竟有点红,不知是因为感触还是伤口疼痛,“我只是想让你知道,我现在才刚明白眼睁睁看着至亲的人慢慢地离开,是一件很需要勇气的事。还有,不光是我恨着别人,也有其他人这么恨我,恨到想要我的命。我之前那样欺负你,你是不是也恨不得我死?”   “我不恨你。”   “是吗?”他笑笑,“我倒宁愿你恨我。”   镇静药起了作用,他终于沉沉睡去。   这样的一天,每个人都是筋疲力竭的。念眉回到家里,只觉得四肢都几乎软到无法动弹。   不知穆晋北他们有没有找到叶炳,她打他的手机,一直是忙音或无人接听。挂心也没有办法,她做不了别的什么,只能先找食材煲汤,直到锅里的汤汁出了香气,桌上的手机都一直寂静无声。   她只好打过去,这一回穆晋北终于接了。   “喂?”声音也带着疲累,除此之外听不出任何喜怒,他甚至没有叫她的名字。   “是我。”她居然有些小心翼翼,“你还好吗?找到人了没有?”   第45章 我爱你   新词艳逸,望报始投桃.争奈我禅心爱寂寥.鸾台久已弃残膏.相吿.休错认莲池,比做蓝桥.——《玉簪记-手谈》   他稍稍静默了片刻,似乎是避开到一个相对安静的环境才跟她说话:“找到了,现在在派出所这边要做一份笔录。别担心,没事了。”   她心头大石终于落地,“那你什么时候可以离开?”   “我先送叶伯伯回酒店,然后再回去。”他顿了一下,“你回家了吗?大晖怎么样,还好吗?”   念眉嗯了一声,把今天的情况大致说了一下,“我明天会再到医院去,他行动不方便,我给他带点吃的过去。你呢,你会过去吗?”   “要看情况,出了这样的事儿,总不能就这么算了,公司也有些事急等着处理,我尽量。”   念眉总觉得他听起来不仅是疲倦,还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冷淡。   她问:“晚饭吃了吗?现在饿不饿?我……我煮了点汤和面,你要不要过来吃一点?”   找人找了大半天,可想而知一定没有时间和心思坐下来好好吃顿饭,就算吃也就随便对付一下,到这个时间应该早就饿了。   要在平时,他应该很乐意跑这一趟,反正睡不着,逗逗她,吃顿宵夜,再聊聊今天发生的种种……可这会儿他却回绝得很干脆,“不用了,今天时间不早了,你也辛苦了一天,早点休息。”   念眉摸不准他的态度,心绪不宁地捱过整夜。第二天把熬好的汤、米饭和两样小菜放进保温桶里带到医院里去,一推开病房门就看到叶炳坐在叶朝晖的床畔,父子两人低声说话,叶朝晖脸上是难得一见的放松和温驯。   穆晋北也在,双手插兜倚在窗台旁边,似乎有所思,但叶家父子偶尔跟他说个什么,他还是很快就能搭上话。   念眉一时觉得脚下有些踟蹰,进退失据。然而叶朝晖已经看到了她,“念眉?”   穆晋北也抬起头来看向她,目光很浅。   她只好走进去,把保温桶放在床头柜上,问叶朝晖道:“今天觉得怎么样?我熬了点汤,你多少吃一点,对康复有好处的。”   他点头,“今天好多了,本来也只是皮外伤,还这么兴师动众的。”   叶炳在一旁难堪道:“其实都怪我,要不是昨天我自己跑出去……”   “爸,现在就别说这些了,人没事就好。”   “是啊,都是意外,没人希望发生这样的事。伯父你也要注意身体,今天的汤是补气固元的,量不少,等会儿您也喝一碗吧!”   叶炳赞赏地看了念眉一眼,又看看身后的穆晋北,“昨天还要多谢你们几位年轻人,要没有你们,这趟我跟阿晖两个人都不得安生。”   穆晋北这才开口:“叶伯伯你别客气,本来就是咱们应该做的。倒是您的身体自个儿要当心,今儿我给您约了一位专家来会诊,时间差不多了,我先送您过去吧?”   叶炳没有异议,也不肯留下来配儿子一块儿吃饭喝汤,因为他很清楚地感觉到叶朝晖想要一点跟念眉独处的空间。   念眉送他们到门口,他似乎颇有感触,回身悄悄说了一句:“念眉,你跟你老师很不一样。我亏欠她的只能来世再还,但我亏欠阿晖的,还有你可以帮我。”   念眉当然明白他指的是什么意思,但感情纠葛最难在长辈面前细说。她下意识地去看旁边的穆晋北,他眸光却看着别处,似乎他们的谈话与他没有任何相干。   谁都不是没脾气的人,短短两天时间,他对她的态度如云霄飞车急转直下,她甚至都不知道是为了什么,心里自然也窝着火。   叶朝晖喜欢她的手艺,每顿准备的饭菜和靓汤他都一扫而光,因失血而苍白的脸色也渐渐恢复了些血色。   “以前都没什么机会吃到你亲手做的菜,没想到你手艺这么好。”   她只是谦逊地笑笑。   他靠在床头细细打量她,“这几天辛苦你了,我明天就能出院,不用再麻烦你。我知道其实你不愿再跟我有瓜葛,要不是那天我爸恰好出事、二北让你来照顾我,你是不会来的。所以这几天要是有任何让你觉得为难的地方,我要跟你说声抱歉。”   “你别这么说,就算只是认识的普通朋友出了这样的事,能帮就帮,也是应该的。何况你以前切实帮过我的地方,我一直都还记着。”   他自嘲地笑了笑,他是个睚眦必报的人,所以一贯地认定既然记得一个人的好,就一定记得一个人的坏。他对她的伤害百倍于曾经给予她的帮助,她不是不记得,只是不想记得。   他甚至没法跟她说对不起,如果时光倒流,一切可以从头再来一次,他还是会那么选,因为乔凤颜伤害的那个人是他妈妈。   两个人都有些沉默。有的话不必问,问了也一定会是令人失望的答案,所以叶朝晖只是目光默默追视着她的身影。   念眉把他吃好的碗筷和保温桶都洗净收拾好,转身看到病房门口的穆晋北,一时有些晃神。   他已经有两天都没出现了,眼睛里拉满血丝,长而密的眼睫都遮掩不住,下巴上的青髭也没清理干净。这样的落拓对他来说太少见,绝不仅仅是因为失眠。   她想问他到底怎么了,可他的目光直接越过她,很简短的几句话跟叶朝晖说完就要走,仿佛在这里多留一刻都是多余和煎熬。   念眉屏气凝神地指望他走近一些,至少给她一句话的解释,然而他离开的时候看都没多看她一眼,就像她在这个空间里根本不存在。   连叶朝晖都看出他们之间的不对劲,挑高眉毛问:“怎么,吵架了?”   要是有得吵又还好,至少知道是什么事,他这样不冷不热的态度倒像是她做错了什么。   念眉追出去,打他的手机他也不接。照理他应该还没有走远,她握着手机一边继续拨号一边往电梯方向走。午休时间病房里十分安静,她隐约听到穆晋北惯用的电话铃声,就在离她不远的地方响起。   她都不确定是不是自己出现了幻觉,循着那声音的方向推开了楼梯间的门,果然见他坐在楼梯台阶上,指间夹着烟卷,四周一片烟雾缭绕。   看到她出现,他好像一点也不觉得意外。他没有立马走掉,就坐在那里等,似乎就为等她找过来。   “你为什么还在这里?”相比他的沉默淡定,念眉有点心浮气躁。   “抽支烟。”   “这里是医院。”室内所有区域全面禁烟。   他终于笑了笑,就地把烟捻灭了,“我知道。”   “你知道什么?”她眼睛里竟漫上一层水雾,“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从叶朝晖出事,我们踏进医院那一天开始你就变得很奇怪你知道吗?我到底做错了什么让你穆少爷不满意,你不妨直接一点对我说,不用给我脸色看,更不要让我猜!”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叶朝晖以前对她也是若即若离,前一天见面还热络地到后台陪她吃一顿宵夜,第二天就一声不吭离开苏城,连手机上的道别都没有一句。她总觉得看不透他,他也就是要她去猜,她实在是怕了。   “我没有对你不满意,你也没有做错什么。”他的声音有点涩意,好像花了很大的力气才说出这么一句话,眼睛甚至没有看她。   这算是变相地发好人卡吧?你没错,我也没有对你不满,只是我们不再适合在一起。   很多感情,都是这般无疾而终,甚至还没有开始就莫名走向结局。   念眉心灰意冷,或许从一开始她就不该跟他有所往来,他是叶朝晖那个世界里的人,生来就有几分倨傲,不需要向人解释,也不屑于解释。   她心里嘲笑自己,点了点头,“我懂了。明天叶朝晖就出院,以后如果没有特殊情况我跟你也不会经常见面了,希望你信守曾经的承诺善待南苑昆剧团。再见。”   今日笑语晏晏,明日后会无期。   她转身的刹那,胳膊就被穆晋北拉住,“你要去哪儿?”   “话已经说清楚了,我当然是去我该去的地方,而不是继续在这里跟你和你的朋友纠缠不清。”   穆晋北手上用力,音调也不由拔高了,“什么叫话说清楚了?我根本还什么都没说!你刚才说你懂了,你到底懂什么了?你知不知道这些天我看着你……看着你在这医院里进进出出,心里有多别扭?偏偏我还不能说,什么都不能说!我特么自个儿都瞧不起我自个儿!”   念眉愣了,“你……你这是什么意思?是你提议让我跟你一起来的,也是你说他需要人照顾我才送汤送饭过来……”   “对,没错,是我。从一开始就是我自作自受,我根本就不该认识你,不该管你和他之间的这档子闲事儿,结果把自己也给陷进去!你知道么,沈念眉,我从小到大从没嫉妒过什么人,可这次我却发现我竟然嫉妒大晖——我嫉妒我最要好的兄弟……就因为我爱你!”   念眉的心跳都几乎停止了,他抬起布满血丝的眼睛看她,语气中有一种奋力挣扎后不得不认命的哀凉,“没错儿了沈念眉……你没听错,我爱你。”   比他意识到的要早,比他曾许诺的还要深。   第46章 我一定来   沙上并禽池上瞑.云破月来花弄影.送春春去几时回,懒临晚镜伤春景.——《雷峰塔-端阳》   枫塘剧院的最后一场演出,如期拉开帷幕。   念眉在后台扮装,穆津京在门口探头探脑,“念眉姐,我哥呢?他今天到底来不来?”   她早已跟剧团打成一片,轻松混进后台也没人说她。也许因为是最后的告别,连平时一向不给她好脸色看的夏安都破例没有撵她出去。   时间已经不早了。正如穆晋北所说的,她其实是个不相干的人,今儿比演员班子到的还早,可他这个正主儿却到快要开场了都还没有露脸。   念眉看着镜子一边细细描着眉峰,一边回答:“他有公事要处理,大概会晚点到。”   津京撇嘴,“他这个富贵闲人这几天怎么变这么忙了?”   “叶律师出事受伤,需要调养,公司有些事需要他亲自去协调。”   刑侦支队那边通知说抓到了行凶的疑犯,似乎不关被拆迁方的事,而是来自于竞争对手的下作手段。叶朝晖已经去认过人,事情不能就这么算了,穆晋北出面一定要对方给个说法,并且付出相应的代价。   生意上的事她不懂,只听刑侦那边的人说惹上叶、穆他们是那些人倒霉,看来是要有一番惊天动地的。   津京听完,拉长了音调说:“噢~原来是这样,我说呢,都夜不归宿了,原来是公事。”   念眉描眉的手一顿,庆幸脸上已经上了厚妆,看不出她原本的脸色被红霞染透。   “津京……不是你想的那样……”   “咦,你知道我想的是什么样?”穆津京故意逗她,见四周的人都紧锣密鼓忙于准备演出,没人留意这边,凑过去暧昧兮兮地说:“哎,其实你们都是成年人了,偶尔一起过夜是很正常的嘛!不过我二哥那个人呢,睡觉认床,最近又闹失眠什么的,换个环境也不知能不能睡踏实。他要不能阖眼肯定就可劲儿地折腾你……哎呀,罪过罪过,其实我真该去住酒店的,不该赖在他的房子里。”   她说得一气呵成,自言自语都不打一个咯噔。念眉哭笑不得,人嘛都只相信自己愿意去相信的事实,何况……穆晋北还的确是在她那里过的夜。   他比上回更不讲究,就合衣往她客厅的沙发上睡,长手长脚恨不能塞满沙发每一个空隙。那睡姿看着就别扭,可他却能睡着。   也许最近是真的累了,也许他的失眠病症也不是每天发作,总之他没让她唱曲,只是拉着她非让亲他一下才肯罢休,还振振有词道:“你看我都表白了,好多女人梦寐以求地那三个字都跟你说了,肉麻得我自己都掉了一层皮,可你连主动亲我一下都不肯,哪儿有这样的?我知道你还需要一点时间来消化这个惊喜,但现在又不是让你以身相许,就亲我一下呗,一下就好。”   她没好气地甩了一下手,“什么惊喜,谁知道你对多少人说过了?”   他露出要吃人的表情,“喂,怎么说话呢?我这儿可是大姑娘上花轿头一遭啊,到你这儿就打了折扣了!我的话就这么不值钱?那你以前怎么信我了?甭信啊,甭信,我就随口那么一说忽悠你来着!”   念眉以为他真的生气,试着安抚他,“我不是这个意思。”   他累极,想冷个脸继续逗她都绷不住了,几乎立马就笑出来,“对嘛,不是这个意思,那就亲一下,就一下。”   他躺在那儿拉着她不放,重复地说就一下,就一下啊……见她心软了回头瞧他,还就势拉着她的手臂摇几下,就像个耍赖要糖吃的小孩子。   最后她实在拗不过他,屏住呼吸,鼓起仅有的全部勇气俯身在他唇上亲了一下。   蜻蜓点水的一触,很快就分开来,他竟然没有趁机加深这个吻,也没有任何其他动作,只是笑,笑得一双桃花眼的眼尾都漾出一点细细的笑纹。   她涨红了脸,“你……你笑什么?”   他嘴角挑得更高了,长长的手指还留恋般地在唇上轻抚,“本来只想让你亲一下脸颊就算数的,哪知你这么实诚,直接就亲了嘴巴……唔!”   念眉直接把沙发上的熊宝宝靠枕摁在了他的脸上,却还是压不住他一脸的得意满足。   早晨起来他闻见香气晃进厨房,见灶上的锅子里煮着银丝面,念眉正往汤里加蛋加菜,起锅的时候又往旁边另一口锅里舀满满一勺汤汁进去,再撒一把葱花。   他深深吸了口气,只觉得那种浓郁的香要在记忆深处留存很久很久。   他很自然地就从身后抱住了念眉的腰,低下头把下巴搁在她肩膀上,“早。”   她身体微微僵了一下,显然不习惯这屋里突然多出的一个人对她这样亲密。   “早。你起来了?”   他含糊地嗯了一声,声音瓮瓮的,一听就刚从被窝里爬出来,整个人也好像有点起床呆,不说话,也不帮手,就只是紧紧抱着她。   她伸手去掰他的胳膊,纹丝不动,她只好在他手臂上拍了拍,“快放开,别闹了,等会儿面条该粘锅了。”   他当然不肯轻易撒手,两人推挤间,她的后腰好像硌到了什么硬而长的物件儿……   意识到那是他晨间最自然不过的生理反应,念眉只觉得像被人点了一把火,轰的一下整个人都要烧着了。   穆晋北好像也感觉到了,坏心地又往前压了压,故意岔开话题问:“……这锅里煮的是什么,好香啊!”   “青红萝卜炖龙骨,我加了一点点红枣和党参进去,所以有一点药香。”她觉得就快被腰间那双有力的手臂勒得窒息。   “听起来像是补血补气的汤,你们女孩儿家喝应该不错,男人能喝么?”   她没有多想就直接回答,“这汤对受了外伤的人有好处,叶朝晖这个病号都喝了,男人怎么会不能喝呢?你先放开我好不好,这样我都没法做事了。”   她全副注意力都在自己腰间,脸红到要滴血,又不好意思转过头被他瞧见。   而穆晋北周身的热温似乎瞬间就冷却下去,什么都没说就松开了抱住她的手,瞪着面前两碗面问:“哪碗是我的?”   念眉把盛有两个蛋的那碗推给他,他谢谢也不说端了就走,在桌边闷头胡吃海塞。   家世再煊赫、人前再高冷,低头吃面的这一刻他也不过是个普通男人,甚至有意呼噜噜发出很大声响,眉头还高高拢起。   念眉走过去,看着他没来得及打理有点乱蓬蓬的头发,这才意识到刚才说的话大概又让他酸溜溜了。   男人有时别扭起来简直就是小孩子。她轻轻摇了摇头,悄无声息地在厨房就吃完了自己那碗面条,开始洗洗涮涮收拾锅碗瓢盆。   穆晋北没等到她一句半句的安抚,连同桌共进早餐都泡汤,一个人坐在桌边有点讪讪的。   “我来洗,你去休息。”这房子的厨房才真是小到两个人旋不开身,他走过去利用身量优势一下就把念眉挤到一边儿去,伸手要到水槽里去洗碗。   “不用了,我来就好。这里面热,你出去外面孵空调吧,别把衣服弄脏了。”   她想阻止他,手指在水槽里的一汪温热白腻的泡沫中碰到他的,被他反手扣住,带了一把就拉进怀里重新抱紧。   “对不起。”他在她肩头闷闷地说着道歉的话。   两人手上都沾满不甚洁净的泡沫,都怕弄脏对方的衣裳,拥抱的同时前臂都朝前长长地伸着,姿势有些滑稽。   念眉轻轻说,“不是说了吗,你不用跟我说对不起。”   “我爱你。”他听说女生大多如此,三字真言,不爱听这一句,总有另一句击中她心房。   他以前也觉得肉麻,简直像在演电影电视剧,爷们儿哪有把情啊爱的挂在嘴边上的?但开口说过一次,之后似乎就变成十分简单自然的事,难怪他在国外驻足期间总听到西人说“iloveyou”说成习惯。   爱本就是种习惯。   念眉嗅到他身上温热阳刚的味道,乍然再听到他说这句话,感受却已于上次不太一样,酸涩中有一丝一缕的甜蜜,只是她仍不知该如何回应,只得听他说:“我不该跟你生气,其实我也不是气你为大晖煮了汤。我就是不想看你避开我,我就这么不待人亲么?让你总是为了其他的人和事要避开……”   她有点好笑,又有点无奈,“我不是刻意要避开你,只是刚才那样……我不好做事。”   “那现在我来帮你做,你给我补偿一会儿。”   讨价还价她根本不是对手,轻叹道:“是不是我上台演出的时候你也这样粘着呢?”   “甭想蒙我啊,你今天哪有演出?”   “不是今天,是后天。枫塘剧院最后一场演出……你会来么?”   他沉吟半晌,才一字一句道:“我一定来。”   第47章 人不散   月挂柳梢头,漏断人初静.千古风/流指下生.付与知音听。——《西厢记-听琴》   临要开场的时候,穆津京朝台下望了一眼,兴冲冲道:“念眉姐,我哥来了,在台下坐着呢!”   念眉笑了笑,他说了要来就绝不会食言,她倒一点也不担心。   但她还是忍不住透过层层帷幔往前看。穆晋北果然已经坐在台下,穿一件白色的马球衫,手里握有印刷精美的小册子,今日上演的折子戏戏文全都如数印在里边,封页上是她饰演的崔莺莺形象,靓妆丽服。他不知是看到了哪一段,唇角微勾,极其认真专注。似乎是感觉到她的目光,他抬头正好对上她的眼睛,露出一个好看的笑,朝她点了点头。   他知道她有多紧张,所以干脆不到后台来,就坐在她为他预留的位置,远远看着她。   台下已是高朋满座,陆续有人绕到前排来与他握手寒暄,他都起身一一应对,无一不妥。   城中的名流富商,近日都收到邀请函至苏城历史最悠久的剧院之一观赏最后一场告别演出,并深以收到此邀请函为荣。苏城一条主干道的广告位全数投放的都是枫塘剧院的西厢记演出海报,民间的戏迷、耄耋以及文化圈人士这才惊觉又有一个古老可怀旧的去处要湮没在时代洪流之中,纷纷求票入场。   在念眉的印象中,枫塘剧院的上座率从来没有哪一天像今次这样爆满,一位难求。   她知道除了剧团自身的努力和穆晋北在背后给予的大力支持,还有许多人付诸热忱。   比如津京亲自设计了演出的印册和海报,而以往的演出为节省成本,从没有这样精细地准备过任何印册,只在台前有一块窄而长的电子显示屏,戏文就像原声电影里的字幕缓缓滚动,更别提大规模投放广告。   而在大学任职的舒乐组织了苏城三所高校的百余位学生,包括各校的昆曲社团一起到现场。   朝气蓬勃的年轻人,恰是昆曲复兴的最大希望。   念眉眼眶微微发热,清了清嗓子。如果一个依托舞台生存的表演者真有所谓的最佳状态,那么她相信眼下的她就是最佳状态。   程晓音走过来,低唤了她一声,“师姐。”   念眉回头,“嗯,都准备好了吗?”   她点头道:“好了。”   “那就准备上场了,什么都不要多想,用心唱就好。”   这也将是程晓音在南苑昆剧团的最后一场演出了。之前念眉亲自找上门去,把叶朝晖先前给她的那张三十万支票转交给她,平静地说:“我知道这些年你在剧团也尽了力,大环境不好,让你年纪轻轻就困在这里的确是委屈你。这笔钱你拿着,不是一直想给你妈妈买套好一点的房子吗?这些应该够付首款了,以后怎么样就要看你自身的努力。作模特、礼仪或者继续再唱昆曲,怎么都好,最重要是保护好自己,别再让关心你的人担忧。”   程晓音一下就哭了,拉住她道:“师姐……你们还有最后一场,演西厢记是不是?我想演……我想跟你们再一起登一次台。”   出了那样的事,她也知道今后不可能再待在南苑昆剧团了,这算是她最后一个请求。   念眉没有犹豫就答应了她,还是让她□□娘。   每个人都有各自的去处,不是谁都能陪你一路走下去,强求不来。   场内的灯光逐次暗下去,舞台又慢慢亮起来。《西厢记》这一场唱三折戏——《游殿》、《听琴》和《长亭》。   穆晋北坐在台下前排最中间的位置,穆津京紧挨着他坐,另一边是陈秘书长,陈枫夫妇……还有许多人,有面熟的也有全然陌生的,念眉都无法细看,她在台上一颦一笑都是另外一位多情女子。   悠扬的笛声婉转,她的水磨腔婉转地唱:“他那裏思不穷,俺这裏意已通,娇鸾雏凤失雌雄;他那裏曲未终,俺这裏意转浓,争奈伯劳飞燕各西东……满怀心腹事,尽在那不言中……”   穆晋北的眼眸在明暗交替的光影间,一刻不曾离开她在台前的身影。尽管还是听不太懂那些古老的唱词,但个中真意他已能体会。   他相信她也一定懂,因为满怀心腹事,已尽在不言中。   最后一折长亭,唱完“执手未登程先问归期”已有观众悄然拭泪。演出成功,掌声连绵不绝地响起,台下的人都纷纷站起来。王海放下竹笛,率领沈念眉、夏安和程晓音他们走出来谢幕,一次又一次地鞠躬,唤起一波又一波的掌声,让他们根本无法回到后台去。   有年轻学子哽着声音大声叫好,念眉眼眶酸热,又朝那方向深深俯身,只觉得不管之前吃过多少苦、受过多少委屈,为今天所做的所有努力都是值得的。   抬眼的瞬间,她还看到了斜倚在门口的叶朝晖。他站在暗处,离得又太远,她看不清他的神情,但是那样放松淡漠的姿态难得的没有仇恨和倨傲,而更像是来见证一场终结。   叶炳也来了,穆晋北一向周到,他自然是被安排到前排就座,只是舞台上已经没有了那个曾令他神魂颠倒的人。   她也朝他们鞠躬。无论如何,要有爱我们的人,也要有恨我们的人,最终才算得上是斑斓人生。   她最后才看向穆晋北,他依旧带着浅浅的笑意,长身玉立,一派潇洒镇定,倒像是比她更享受这一刻的掌声和赞誉。   多么难得,他今天居然没有睡着,撑着看完整场,还神采飞扬。   他到后台来找她,等她卸完妆,等她跟那些热情爽朗却叽叽喳喳个没完的大学生们做完交流和告别,等她又从舞台的这头走到那头,收回所有的道具……等她关上剧场里最后一盏灯。   他看她还在依依不舍地回头张望,半开玩笑地说:“现在想哭就哭吧,没人笑话你,我的肩膀还可以借你擦眼泪。”   谁好意思再用他的巴宝莉擦眼泪?念眉笑了笑,“我没打算哭。”   “是么?我看津京刚才哭成那样,还以为你肯定也掉了不少金豆子。”   念眉摇摇头,津京还年轻,感情丰沛,没有经历过太多挫折和真正的离别,一点点伤感情绪就足以撼动她。她以为这场演出就是结束,可对南苑昆剧团来说,其实也意味着新的开始。   她能凡事往乐观了想,穆晋北当然是高兴的。他的手在她肩上揽了一把,“时间还早,不如陪我出去转转?今天是七夕,好歹也是咱们中国人自个儿的情人节,我来捧你的场,总不能让我回去就独守空房吧?”   他不提,她都忘了,本来选在今天做最后一场告别演出,也是藉着七夕这个名头,可到头来却忽略了这是个有情人的节日。   难怪夏安刚才还捧着包装精美的礼物,眉头耸得老高,想来是津京摸进后台的时候放在他那里的。   她想了想,“那我们去河边走走,今天夜市应该很热闹。”   一场演出下来,她其实很累,但今天却有种很放松的感觉,脚步都轻盈起来。穆晋北兴致也很高,他大概不怎么到这种小街夜市来,看什么都新鲜,两个人并肩走着,途径小摊小贩兜售的小玩意儿和吆喝声,他常会停下来去看。   有中年大妈卖十字绣的物件儿,他很认真地挑挑拣拣,人家以为他是买来送给女朋友,热情地招呼:“先生想要买个什么样的东西?这里有卡套、钱包和手机挂坠,你看看喜欢哪个?”看了旁边的念眉一眼,又招手道:“来来来,不如小姑娘自己来选,看看喜欢啥?”   念眉拿起一个卡套看了看,实在不是什么很精细的玩意。前几年她跟乔叶有一段儿自己也动手绣过,这些东西她家里都有,于是说:“不用花钱买了,这些我都有呢!”   穆晋北头也不抬,“谁说是给你买了,我是在挑我自个儿的礼物。你带钱了没有,没带可得赊账了。”   大妈一听要赊账顿时有点囧,念眉也愣了,“你是要让我送你?”   “是啊,不行么?我瞅着这钱包的质量还行,说不定还比那皮制的耐摔打,要被人划一刀也不至于立马变成开口笑。”   原来是惦记着她曾经给叶朝晖送钱夹的事儿……男人真是小气!   念眉有些哭笑不得,“就算要礼物,也不是非得钱夹卡套不可吧?你再挑点儿别的不行吗?”   他一个大男人冷不丁从西服口袋里掏出花花绿绿的十字绣钱包像什么样呢?   他敷衍地嗯了一声,却没有一点要挪步的意思。   大妈再度囧了一下,但上门的生意没道理放过,于是摆出原本放在下层的一个托盘,“没关系,再看看这个,都是景泰蓝工艺的钥匙扣和挂在车上的小装饰,挂在男朋友随时随地都能看得见的地方,让他看见就想起你,多好!”   穆晋北瞥了一眼那堆五花八门的东西,还真的眼前一亮,“这个不错!”   第48章 男人的嫉妒心   妆罢下红楼,笑折花枝在纎手,惹偷香粉蝶飞上枝头。捧霞觞,琥珀光浮;敲象板,宫商迭奏。洞天深处同欢笑,直饮到月明时候。——《连环记-小宴》   念眉凑过去看,他拿在手里的是一个小小的钥匙扣。所谓景泰蓝的掐丝法郎工艺在如今这时代已没什么稀奇,特别是特别在这钥匙扣被做成了戏曲娃娃的造型。而躺在他手心的这一个旦角娃娃,恰好酷似她刚刚饰演的崔莺莺。   她也觉得可爱,乐道:“还有这种钥匙扣,真好看!”   大妈见两人都喜欢,趁热打铁,“当然好看了!我看你们还年轻大概不知道,我们苏城的一大特色就是昆曲,很多人到我们这儿来旅游都会去看看昆曲表演的。哎,也别指望他们能看懂什么,当年很多唱得好的大师也都退休了不唱了,甚至连剧院都要保不住了。喏,你们沿着桥头这儿往前走两百米,那边有灯的地方就是个老牌剧院,听说今天最后演一场也要关张。以后要看戏就更难得看到了,倒不如买些这种小东西回去留个纪念。”   穆晋北看到念眉脸上的落寞一闪而过,可她还是笑了笑,“我就在枫塘桥这儿长大的,您说的枫塘剧院我也知道。”   大妈眼睛放光,“对喽,里面还有个昆剧团,我年轻的时候还想考进去呢,包吃住啊!而且那剧院经理年轻时候可帅了,现在……哎!”   她竟然说的是王海!念眉想到海叔的地中海和一步三摇的胖胖身躯,不由笑起来。   “咦,小姑娘你别笑呀,我们年轻时候都挺爱看戏的!”大妈误解了她的意思,还怕她不信,清了清嗓子唱道,“原来姹紫嫣红开遍……”   念眉和穆晋北都惊讶了一下,尤其是念眉,瞠大了美目,怎么也想不到这样一位貌不惊人在夜市摆摊的大妈竟然张口就是游园惊梦。   “好听吧?”大妈得意地晃了晃肩膀,“穿上行头唱就像这钥匙扣一样了,多好看啊,买几个吧?”   穆晋北弯唇,捧着那个旦角娃娃,“我看行,挺好的。还有没有,我全要了。”   念眉傻眼,“买这么多干什么?”   他一挑眉,“怎么,舍不得?”   “不是,可这也太多了……”这一兜少说也百八十个,哪有那么多地方挂?   “其他的我不要啊,我只要这一款。”他一边低头挑挑拣拣,一边说,“唇红齿白的,得人意儿的小模样,多像你。”   他语气中有一丝骄傲和宠溺,卖东西的大妈没有察觉,念眉却红了脸,“说什么呢?”   她帮着他一块儿挑,自己也觉得好看,心里泛着甜。大妈见他们真的只挑那一款,热心建议道:“你们两个人应该挑两款嘛,小伙子你平时就带着这个女娃的,小姑娘你就带着这款小生的,每天看见了就想起对方,多好哇!”   穆晋北蹙了蹙眉头,把小生那款又给扔回去,“不要这个。这钥匙扣我带就行了,她用不着。”   念眉好奇:“为什么?”要真是情侣用的东西,当然成双成对最好,她觉得小生的这款也做得惟妙惟肖呢!   穆晋北哼了一声,“我觉得小生这个一点儿也不像我,看着倒像那个夏安,他在台上就跟这一模一样。”   别说,还真有点像。念眉失笑,“他又怎么招惹你了?”   “他没招惹我,不过对你没安好心,现在又勾搭了我妹妹。”他五官都快皱到一起去了,忽然间似乎又想到了什么,有刹那的晃神。   念眉没在意,只觉得男人的嫉妒心发作起来也真是不可小视的,礼物这么个小事儿都能让他吃两回醋。   穆晋北硬把人家摊头上所有的旦角娃娃都挑光了,装在一个袋子里拎在手里,别提多神气,大手一挥说:“咱们紧着你这一款挑,都挑光了怕你待会儿不好卖成双的。这么的,你就算双份的价钱,五块一个你算十块好了。这儿有多少个,你就算算一共多少钱。”   念眉瞪他,向来买东西只有杀价的,哪有自个儿往上加价的?这位款爷以前到底怎么做的生意?还能撑到现在,做得风生水起的真不容易。   大妈自然是高兴得喜笑颜开,算好了价儿说:“我看你们感情挺好,小姑娘又是我们枫塘桥边上长大的,我也给你们优惠点儿。一共就给一百五十块钱吧,整数也好听。”   穆晋北点头,看着念眉道:“还等什么,付钱啊!”   他的礼物,自个儿挑的,终于到手了。   念眉忍住翻他白眼的冲动付钱,一百多块钱就买几个钥匙扣,真是想想就肉痛。   不过送礼物嘛,只要他本人喜欢,已经比什么都值得。   夜市的人越来越多,两个人并肩走在一起,稍不留神仍有可能被挤散。穆晋北这回连试探都省了,大方干脆地拉起念眉的手,“跟紧点儿,别丢了。”   这地方就算闭着眼睛她也能走回去,怎么会丢?可是两人十指紧扣在一起的感觉还是让她心如鼓擂,几乎迈不了步子。   穆晋北闻到食物的香味,循着味道走过去,“那边好像有个卖小吃的生意不错,味道一准儿不会差,咱们去瞧瞧。”   周遭人太多,念眉跟着他走到跟前儿才发现是刘叔的馄饨摊子,今天夜市太挤他临时挪了位置。   想到曾经跟叶朝晖的种种,她拉住穆晋北道:“这里人太多了,不如去别家吧?”   “别啊,我闻着挺香的嘿!还有你爱吃的酒酿丸子,咱们找个地儿坐,吃完了等人也少一点了再走吧!”   他居然连她爱吃什么都摸得门清。念眉拗不过他,被他拉着挤进人潮围成的那个圈里。   有的人和事真是提都不能提,哪怕你没有说出来——她竟然一眼就看到了叶朝晖,正坐在桌边吃一碗馄饨。   她愣了一下,穆晋北显然也看到了,倒不像她那样局促,反而走过去跟叶朝晖说话:“大晖,你一个人?伯父呢?”   “他要早睡,我安排司机先送他回去了。”叶朝晖抬起头来看到是他们,表情没有什么波澜,像是早已预料会有这样的碰面,“你们出来逛街?”   “嗯,时间还早就出来逛逛放松一下,我还没逛过苏城的夜市。看着倒是跟北京和海城的有些不一样。”   那张桌刚好有人吃完离开,穆晋北已经自动自发地在他旁边坐下占住位置,拉了念眉一把,“哎,发什么愣呢,来这儿坐。你想吃什么我去买,估计还得排一会儿。”   他怎会没发现,两人原本紧扣的手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悄然分开了。   两个男人的目光同时落在她身上,念眉有些不自在地笑了笑,“不用了,我去买吧!”   “哪有让女人去排队的道理?你过来坐着吧,我让老板给我加速。”他拉她坐下,朝她挤了挤眼睛,她就知道他又要额外给人家加价了。   她扭头看他潇洒的背影,叶朝晖沉声问了一句,“就这么不想面对我吗?”   连偶然遇见,跟他同桌吃饭都显得为难。   她深深吸气,“没有,只是我没想到你今天会到这里来。”   他自嘲地笑了笑,“不要说你,连我自己也没想到。”   他那么恨,恨乔凤颜,恨她拥有的剧团,恨与她相关的一切……用尽手段要摧毁,可到了最后却还来参与缅怀。   念眉沉默片刻才问:“你的伤怎么样了,还疼吗?”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伤口的位置,她不说还好,说起来他又觉得隐隐作痛。   “没事了,过两天就可以拆线。”   念眉点了点头,“我听医生说你这回虽然没有伤到内脏,但失血不少,还是要好好休养的。饮食也要清淡些,像这馄饨里有虾肉的,最好不要吃,河鲜海鲜是发物,会影响伤口的。”   他露出一点笑容,“这么古老的说法你都从哪里学来的?”   见她敛眸不说话了,大概也意识到什么,又接了一句,“好,听你的。”   两人竟然也就相对无语。念眉抿紧了唇,觉得时间像被拉长了好多倍,坐在他面前的每一分钟都很煎熬。   “你跟二北真的在一起了?”他慢条斯理地继续吃那碗馄饨,却食不知味。   他没有看到他们牵手,但亲昵的姿态和神情是一种化学反应,他能感觉得出来。   念眉不置可否,“我跟谁在一起,很重要吗?”   叶朝晖看着她,“二北的妈妈到了上海,这两天就会到苏城来。”   念眉不知他怎么突然说起这个,“所以呢?”   “他妈妈不是好相与的人物,你最好有个思想准备,没有必要的话不要跟她碰。”他有几分严肃,掏出一张名片来给她,“我知道你大概已经删掉了我的联系方式,这张名片你暂时收着,万一有事可以打给我。苏城我也刚设立了新的办公室,电话在这上面都有,就算我不在,也有人可以帮忙处理。”   他瞥见她的抗拒,笑得有点落寞,“念眉,我不后悔我过去做的事,但将来……我不想让你再受伤害。”   第49章 许愿   飘风密雪。独夜空江。浮玉荒寒嶂也。古渡渔灯起。野色正苍苍。混霄壤。入微茫。说谩鹤氅游。驴背吟。羔儿帐也。何似忠臣遥海上。叹身世顚危。触景可沾裳。——《玉玦记-渡江》   小桥流水,夜里墨色的河流倒影出老城区的灯火,隐隐绰绰。   穆晋北跟念眉坐在河岸通往水边的石阶上吃宵夜,他碗里的是干拌的馄饨,给念眉买的是酒酿圆子。   他买好东西回来叶朝晖已经走了,只有她一个人还坐在那里兀自出神,眉眼间堆满丝丝缕缕的愁绪。   他们最终还是没坐在那里,而是避开人群,从河岸最偏僻的一角沿着石阶走下去,借着一点灯光坐在暗夜中听着流水潺潺的声音享用美味。   念眉明显没有什么胃口,拿着小勺在碗里无意识地搅动,没见她吃两口。   穆晋北什么都不问,只把自己的碗放到她眼前,“不想吃甜就吃点辣的开开胃,这馄饨是我吃过最给劲儿的,你试试。”   她笑笑,想说这是她从小当正餐吃的东西,当然知道是怎样的好味道,但看他脸上的恳切又不忍心推拒,夹了一个馄饨慢慢吃下去,嘴里就像烧了一把火。   “怎么……怎么这么辣?”她捂嘴,他一定放了太多辣椒。   穆晋北咧嘴一笑,“好吃吧?我问了摆摊的大叔,他说他认得你,从小就可能吃辣了!正好我也爱吃,所以我才嘱咐他多放点辣椒,这样才过瘾。”   念眉被辣得眼泪汪汪,连跟他斗嘴都没办法,只好赶紧吃了几大勺酒酿圆子。好在她刚才一通搅合,酒酿的汤已经不烫了,可是灌了两口还是没能完全中和掉辣的痛感,忍不住伸出舌头像小狗似的拼命喘气,淑女形象什么的早就丢到九天云外去了。   穆晋北就一直盯着她看,边看边乐,终于等到她回眸瞪他了,才凑上去响亮地在她嘴上重重一亲,“……还好嘛,也不是太辣啊!”   倒是很甜,像她一贯的味道。   等她平静下来,两碗宵夜也终于被吃得底朝天。毕竟不是上海那样的不夜城,夜市上的人到了这个时间点也渐渐散了。穆晋北去买了矿泉水来给她漱口,顺便带回两盏纸糊的莲花灯在手里摆弄。   他们刚才都看到了,许多大大小小的莲灯顺着水流的方向沿河道漂下来,莲心的蜡烛明明灭灭,在墨色的河中煞是好看。   那是有情人的愿景,尽管途中难免离散。   穆晋北把蜡烛在莲心摆好,粉色那盏递给她,“这个给你。我还没放过这玩意儿,你玩过吗?”   念眉摇头,事实上放河灯这样复古又浪漫的举动她并不陌生,但以前从来只有羡慕和憧憬的份。即使是跟叶朝晖在一起的时候,也因为聚少离多,无论西方的情人节还是中国最传统的七夕都不曾一起度过。   她捧着那盏小小的莲灯,问穆晋北道:“你没什么话想问我吗?”   “问什么?”   “刚才我坐在那里,跟叶朝晖聊了什么……你不想知道吗?”   他笑了笑,“那你们聊了什么?”   他那么坦荡,完全不靠伪装。并不是不在乎,否则不会呷醋酸掉牙,但不得不面对面的时候他又给予她充分的信任和尊严。   要计较起来,倒显得她不够豁达。   “其实也没什么,他说他在苏城开设了新的办公室,留下了联系方式。还有……他说你妈妈好像要到苏城来了。”   穆晋北不否认,“他说的没错,而且我妈不容易对付,你也一定知道了?”   念眉点头,“嗯。”   大家不妨都坦诚一些,有什么困难就一同去面对。   穆晋北看向远处,笑容变得浅淡,“其实我妈生我的时候情况不太好,差点难产出不了产室的门,所以一直很疼我。你别看津京是家里的老幺,其实纵着她的是爷爷和我爸,我妈最惯着的是我。从小不管我要做什么,上什么学校、交什么朋友,只要不是往歪门邪道儿上走,她都由着我来。我大哥比我优秀得多,谁说起穆家小一辈儿的孩子都首先是朝穆皖南竖大拇指,轮得着我的时候,他都已经是成家立业的成功人士了。就这样,我妈还把她的公司交给我看管,也不怕我整天没个正行的给她败光喽!”   念眉道:“你不会。”   他有多少本事,她心中有数,早已不是最初她印象中认定的纨绔子弟。   他长臂一伸,揽住她的肩头拉进怀里,亲了亲她的发旋,笑道:“你是第二个这么信任我的女人,真好。”   “第三个。”念眉靠在他怀里轻轻说,“还有津京,她也很信任你、敬重你。”   “她最信的其实是我大哥,不过这些年因为大嫂的事儿没少跟他闹别扭。当然我也是在大哥结婚的时候才意识到,有件事我妈无论如何是不会由着我的,就是我的婚事。”   念眉一凛。   “所以周围要好的朋友,像陈枫大晖他们都知道我的规矩——不管认识了哪家的姑娘、跟谁走得近了些都不许往我妈跟前儿捅。我没认真交往过什么女朋友,更不敢往家里带人,就是怕她发作起来要去找人家麻烦。当年大哥的事儿实在闹得太惨烈,如今孩子都这么大了,后遗症还没完,闹得离婚了孩子没妈,值当么?”   她不看他的脸也能感觉到他的黯然,他爱他的家人,所以才有这样的遗憾。   “你妈妈插手了你大哥的婚事?”   “何止是插手?”他苦涩地笑了笑,像是有点害怕似的紧了紧手臂,“不过我大哥大嫂见天儿地折腾,我妈大概也怕了。我总觉得她应该有了点儿觉悟,不会再像当年逼我大哥似的来逼我。所以你别怕,我一步都不离开苏城,就在这儿守着你,她不会把你怎么样的。”   念眉不觉得怕,别人口中再厉害的穆太太在她看来也不过是个爱子心切又放不下门第之见的母亲,没有碰过面,她没有太多直观的感受。倒是穆晋北不自觉地收紧了揽着她的胳膊,像是害怕失去已经拥有的东西。   “我不怕,我只是不想让你太为难。”   他的手挪到她的后颈,轻揉着她绒绒的发际,像在给小猫顺毛,也不再多说什么,只问:“沈念眉,你信我吗?”   沈念眉,你信我吗?很多年后,念眉都还时常想起他问她这句话时的神情,心就像那晚河水波纹上摇曳的灯火。   “我信。”她与他的手又交缠到一起,眉头一点一点舒展开,“但是你也要答应我,不要因为我跟家里人闹。”   “我心里有谱,我也不想闹成像我大哥那样。来日方长,怀柔政策比硬碰硬要好,再不济咱们生米煮成熟饭,抱个大胖小子直接找我爷爷奶奶去……哎,好疼,好疼,你别掐我啊!”   “谁让你没正经。”念眉亦怒亦嗔,脸已经红透了,还好夜色深沉,他看不真切。   两人笑闹着,他要躲她“毒手”,又怕她落水,只能抱紧她呵她痒,念眉在他怀里滑得像条鱼,好几次都要直接溜掉了又被他揪回来。   最后两人都有点喘,他在她脸上亲了一下,“讲和讲和,咱们别闹了,灯还没放呢!”   念眉这才想起还有两盏小小的莲灯被主人冷落在石阶上。   穆晋北点燃了莲心的蜡烛,跟她一人捧一个蹲在水边,“放这个有什么讲究没有?要不要许愿啊?”   念眉莞尔,“应该可以许愿吧。”其实她又怎么知道?不过许愿这种事,总是心诚则灵的。   小小一粒烛火映亮了穆晋北的脸庞,她看到他睫毛又密又长,虔诚的微微阖眼又睁开,“好了,到你了。”   “我也要许?”   “当然了。”   她只好学他一样闭眼,心中默念,然后睁眼看他,“我也好了。”   他挑眉,“你许了什么愿?”   “愿望不能说的,说出来就不灵了。”   “不说就不说,反正你不说我也知道。”他笃定地勾起笑,跟她一起把莲灯放进河水里,看它们在水面上微微打转,渐渐漂远。   “你说它们最后会漂到哪里去?”念眉问。   他直起身,手插在裤兜里,仍是潇洒自在的模样,“谁知道呢?也许是更大的湖或海,也许半路就被水给冲沉了。不过至少它们现在还在一起,这样就够了。”   念眉抬头看他,他朝她笑,“别这么看我,看得我又想亲你了。”   她难得的没有害羞躲避,他也就俯身过去,轻轻含主她的唇,温柔地舔舐,唇舌裹挟着他的气息和力道,留下独属于他的印记。   一直吻了很久,他才放开她,身体和声音都有些紧绷,“时间不早了,我送你回去。”   “那你呢?”   “我?大概回去又是孤枕难眠呗,要不你来哄我睡?”   心又狂跳起来,念眉垂眸,“我……我还要去准备搬家的事。”   这倒提醒了他,“你们慢慢收拾不用急,我不会给你们设什么最后期限,兰生剧院那边也是早就说好了的,你们什么时候过去都行。”   他看出她的迷惘和紧张,捧住她的脸道:“同样的,你没做好准备完全的接纳我,我不会勉强你。”   他希望她快乐,而人生的不快乐有很大一部分偏偏来源于变迁。   第50章 慈母手中线   长悲叹。天涯游子音尘断。倚门慈母。泪痕如线。——《玉镜台记-母妻思忆》   念眉带着剧团里的一众师弟师妹在剧院里收拾东西,将要带走的行头和道具分门别类地打包封箱。   平时习以为常了的物件儿看着并不觉得有多少,要打包的时候才发觉记忆并不准确。   老旧的空调依旧不给力,念眉忙活了大半天,已经是汗流浃背。夏安递给她一杯水,“这里交给我,你去休息一会儿吧?”   “不用了,大家都一样热,多个人多分力。”收拾完这些还要给大家时间回他们各自的住处整理个人的行李,搬家总是伤筋动骨的,何况还是这么多人。   穆津京就站在她身边,起身挥了把汗,“念眉姐你就休息一会儿吧,你从早上开始就里里外外的忙,这么热的天也该吃不消了。这儿还有我这个外援呢,等会儿我二哥还要来帮忙,不怕干不完的。”   她依旧一身时尚精神的短打装扮,因为出了太多汗,轻薄的吊带衫都被浸湿了贴在身上,加上领口本来就开得低,窈窕曲线展露无遗,尤其胸口两团美好简直如小兔一般呼之欲出。   夏安别开眼不看她,蹙眉说:“平时来凑凑热闹也就算了,今天这种力气活谁让你来帮忙了?”   穆津京笑得眼睛都眯起,“你关心我啊?”   “我只是不想见你们越帮越忙,而且你们身娇肉贵的,万一中暑了或者弄伤了,我们可承担不起。”   津京气鼓鼓的嘟起嘴,“哼,不跟你说。念眉姐我出去给你们买冷饮。”   她骄傲地一甩长长的马尾辫就出去了,   念眉笑着埋怨夏安:“津京待人真诚可爱,一点架子也没有,你怎么这样说她?”   “我……”   正说着,穆津京忽然又一阵风似的回来了,一脸大事不妙的表情,“念眉姐,我妈……我妈在外面!有什么地方可以躲吗?我不想被她抓回去!”   念眉也是一怔,正想安抚她两句,就有师妹探头进来喊:“师姐,门口有人找!”   果然,找到这里来肯定不是来揪津京回去,而是来找她的。念眉心口颤了颤,虽然早就预料到了,但还是不由收敛起笑容。   津京刚松了口气,立马也反应过来,又有点紧张地抓住她道:“不是来找我,就是来找你呗!哎呀,这可怎么办,你要不也先躲一躲,我去找我二哥……”   念眉比她冷静,“躲不是办法,你先别急,我去见见也没关系的。那是你妈妈,又不是老虎。”   津京直跺脚,她妈有时就是比老虎还可怕啊!   夏安看出两人不同程度的焦虑,问:“要不要我陪你去?”   她摇头,“你们都稍安勿躁,没什么的,我很快就回来。”   她到隔壁洗手间拧开水龙头往脸上泼水,抽了张纸巾潦草地擦了把脸,额前的发丝都浸湿了,但好歹把满脸的汗水给抹掉了。   她理了理头发,又拉扯了一下身上的t恤衫才走出去。门外烈日当空,院子中间的槐树下有一点稀薄的阴凉,果然有一位中年女士站在那里。   她穿香槟色的丝质短袖衬衫、同色系的及膝一步裙和鱼口高跟凉鞋,短发梳得一丝不乱,鼻梁上架一副无框眼镜,手里拎简洁经典的波士顿包。   流火的苏城,这样热的天气,她却站姿优雅笔直,目光如炬。   只一眼,念眉就能看出她是穆晋北的妈妈,因为五官轮廓很有几分相似,穆家兄妹的好相貌应该有大部分来自于这位母亲的优秀基因。   “沈小姐是吗?你好,我是穆晋北的妈妈戴国芳。”   她伸出手来,念眉挤出微笑与她相握,“伯母您好,我是沈念眉。”   她的气韵与想象中完全不同。   穆晋北说过他妈妈也是对艺术有所钻研的人,念眉一直以为她会是那种自由奔逸又很妩媚漂亮的艺术家,但见了面才发觉是巾帼英雄一般的端庄优雅,甚至还有几分严肃和疏离。   “叫我穆太太或者戴女士就好。”她很快拉开两人之间的距离,脸上没有多少笑容,“沈小姐你现在有空吗?我想找个地方跟你谈谈。”   “好的,不远处有个咖啡馆,您不嫌弃的话……”   “可以,走吧!”戴国芳昂首先往前走,念眉只得跟上。   她们在咖啡馆坐下,下午店里生意并不太好,好在冷气还开得很足。她们在角落的位置坐下,念眉要了杯柠檬茶,戴国芳点了杯拿铁,只喝了一口就皱眉放下杯子。   气氛一时有些凝滞。   “沈小姐,你是南苑昆剧团的昆曲演员?”戴国芳终于开口。   念眉回答:“是的。”   “不错,果然气质特别,人也漂亮,难怪晋北喜欢你。”   念眉不知该说什么。   戴国芳看着她,“沈小姐,我就不绕圈子了。我跟晋北的父亲常年住在北京,孩子们都是年轻人,喜欢到处跑。但这么多年来,晋北从来都是最让我省心的一个,不管做什么事都很有分寸,不会乱来出岔子。唯独今年买下南苑昆剧团这一桩,实在是意气用事。他跟你走的近,我也早就听说了,本来以为他只是逢场作戏,直到我在财报上看到他斥资并购你所在的昆剧团,才发觉是我想的太简单了。”   念眉心头一震,没想到她会把昆剧团也牵扯进来,连忙试着向她解释,“戴女士,我想你误会了,他会买下昆剧团并不完全是因为我的关系……”   更大的目标是实现老城区改造新商业区的计划,而旗下的文化公司又恰好有这样的项目需求啊!   戴国芳却根本不听她把话说完,“不完全是因为你,也有部分原因是因为你吧,这一点你能否认吗?我的孩子我了解,他心眼很好但不会滥发善心,没有任何商业价值的项目他是不会考虑的。北辰文化是我的公司,以往的所有项目他代我考察,但最终拍板的人都是我,只有这次例外。”   她是暗示南苑昆剧团不会创造商业价值,最终只有死路一条吗?   念眉的手在桌下攥紧,努力地争取道:“我们剧团是遇到了一些困难,但并不是扶不起的刘阿斗。昆曲复兴是一个长期的过程,但现在还是有一定的群众基础,尤其是年青观众群体……现在除了引入比较先进的管理理念,我们还会继续努力,争取更多的演出机会,我们也可以自主创收的。”   戴国芳只笑了笑,“沈小姐,其实我不关心你的剧团会发展成什么样,我也不在乎那些钱。如果你有需要的话,我再另外拿出百八十万给到你本人也不是问题。但我不希望你跟晋北再继续交往下去,他为了你不管不顾家里人的看法,甚至动用公司的资金成就你个人的愿望,对他将来的前途和人生来说都不是一件好事。”   这样的帽子扣得太大了,她被指认为祸国的妖姬,红颜祸水也就算了,可穆晋北正常的投资支出与风险担待怎么就成了挪用公款?   念眉深吸了一口气,没有申辩。想起叶朝晖先前的警告和穆晋北向她交过的底,戴国芳是极为骄傲和固执的人,不允许别人挑战她的权威,越是跟她对着来越是适得其反。   “你有什么要求可以提,只要不涉及原则问题,我们都可以尽量满足你。”   念眉摇了摇头,“我什么都不要。如果您觉得我跟穆晋北在一起不合适,请您把想法原原本本地跟他讲清楚,然后让他亲自来跟我说。”   戴国芳仍然很冷静,“沈小姐,合不合适相信你比我更清楚。你跟叶朝晖也曾经谈过朋友,偏偏他跟晋北是从小玩到大的好朋友,单从这一点上来说我就不同意你们在一起。我们穆家到现在这个份儿上,什么也不缺,不需要什么大富大贵的人家来达成什么目的。但婚姻是一辈子的事,至少要门当户对这日子才能过到一块儿去。晋北不懂昆曲,你不懂他那个世界的规则,今后怎么交流,怎么会快乐?”   头顶的冷气还在咻咻地吹着,室内明明很凉爽,可念眉只觉得额上又有汗水冒出来。   看来戴女士这趟是有备而来的,什么情况都查得一清二楚,连她跟叶朝晖这一段都没有漏过。   现在她说什么都是错,也许缄默不出声还好一些,她想对面的人说完了想说的话自然就会离开。   这时咖啡店的玻璃门被推开,门上的风铃响得有点急。念眉背对着门口,没有回头去看,此刻脑子里很乱,也压根没想过会有谁来。   戴国芳却瞥了一眼从门口疾步走来的身影,最后悠悠说了一句:“顺便要跟你说清楚一件事,那就是北辰文化既然是我的公司,收进来的项目就由我做主。你们剧团现在归我所有,如果你不考虑我刚才的提议,那么我也许只能彻底解散剧团了。”   第51章 我想你   平生幸喜。居华地。争羡夫荣妻贵。赏春宴乐人难比。幸满门和气。——《精忠记-临湖》   “妈!”   念眉还来不及做任何反应,穆晋北已经走到桌子跟前儿了,后头跟着穆津京。   戴国芳已经站起来,手指轻轻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朝一双子女笑了笑,“你们怎么来了?”   “妈你真不够意思,悄悄地到苏城来了也不跟我说一声,我好去接你啊!”穆晋北长臂一览搭住自家母亲的肩膀,邀功似的说,“喏,这不我自个儿得了信儿,带着津京过来给您瞧瞧。她打国外回来这么些日子您还没见着她的面儿吧?正好今儿会齐了,我请客咱们去吃顿好的,怎么样?”   所有人都在,念眉当然也坐不住,不知什么时候站了起来。津京就躲在她身后,耷拉着脑袋叫了声:“妈。”   这二哥真能祸害人,要不是她及时通风报信儿他能这么快赶来救场么?现在倒把她拎出来卖了,典型的有了媳妇忘了妹妹,不仗义啊!不过看念眉发白的脸色,老妈大概已经话赶话的把该说不该说的都说了,他们再不来,还保不齐出什么岔子。   为了二哥将来的幸福她就忍了罢。   戴国芳没好气儿地瞪了津京一眼,但不管在外头怎么强势果敢,在自家孩子面前她还是很宽容和蔼的,缓下脸色道:“好啊,咱们仨很久没坐一块好好吃顿饭了。现在开始有螃蟹了没有?咱们晚上去江边吃蟹吧!”   穆晋北笑,“没问题,只要您开了口,我自个儿去捞也给您捞一盘儿螃蟹上来,您擎好吧!您那几位好姐妹要不要一块儿去,人多也热闹点儿?”   戴国芳略一思索,“嗯,也好。你付阿姨的女儿也刚从英国留学回来,在苏城应聘找工作。人我见过,又标致又有学问,今晚叫来一起见见。就是你说的,人多热闹。”   她说完打眼瞧了瞧垂眸不语的念眉,问道:“沈小姐要不要一块儿来?怎么说你也是晋北和津京的朋友,他们在苏城的这些日子一定没少麻烦你,大家一起吃个便饭,也是一点心意。”   念眉如鲠在喉,好不容易逼退了眼眶里那点酸涩的火烧一样的灼痛感,仰起头勉力笑道:“我不去了,你们吃得开心一点。”   她的目光落在穆晋北身上,他没有正眼看她,挽着戴国芳往外走了。   津京落后他们几步,等他们推开门出去了才赶紧说两句话:“念眉姐,不管我妈跟你说什么你千万别往心里去。我二哥他……他一心向着你的,你千万别让他失望啊!”   她急得都有些磕磕巴巴了,念眉拍拍她的手,“没关系,我知道的。你快去吧,等会儿你妈妈该不高兴了。”   津京也走了,她才扶着桌沿坐下,全身发冷,力气像是瞬间全被抽尽了。   她又喝了一口面前的柠檬茶,又酸又涩,不知刚才是怎么入的口,竟然还喝了大半杯下去。戴国芳喝不下这种粗陋的饮品,就像根本也不可能对她看得入眼,明明早就料到了,也有心理准备,可是真正面对的时候还是觉得心里很难受。   晚上回到家里,要搬走的东西已经收拾了大半,都用纸箱装好了堆在屋子里。她往床上一躺,就像睡在一堆纸箱中间一样。累极了却睡不着,一闭上眼就好像又听到有人说要彻底解散剧团。   她还以为所有不好的事情都过去了,一切都会朝着最好的方向发展,可原来真正的考验好像这才刚刚开始。   她翻个身,看着黑黝黝的窗外,眼泪不知怎么的就顺着眼角流下来。   桌上的手机嗡嗡震动起来,她伸手拿过来接了,那头是穆晋北低醇好听的声音,“念眉,是我。”   本来已经擦干的泪水一下子又汹涌而出,幸好他看不到,她赶紧手忙脚乱地用手背抹掉,清了清嗓子道:“你吃完饭了?”   “嗯,吃完了。全蟹宴,一个人还得徒手剥两只蟹,我实在不擅长那个,随便应付了两口就算完。”   “现在的蟹还不肥,要等秋天,天气凉快的时候再吃,味道会更好。秃黄油拌饭吃了吗?那个是常年一直有的,好的蟹宴应该能吃到。”   “好像是吃了,都不太记得了。”他顿了一下,似乎是点了一支烟,深深吸了一口才问,“听起来你好像是行家啊,你很会吃蟹?”   哪里是行家?她这时候不过是尽量东拉西扯跟他说些无关痛痒的话题罢了,“在苏城这儿长大的多少都知道一点,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吗?”   穆晋北笑了一声,“也许真的吃到猪肉的时候你会发觉不是那么回事儿呢?”   “我以前在食堂帮手拆过蟹粉。”   他沉默了一刹,声音更温软了些,“那一定很疼,我今天都把手指弄破了。”   “你的相亲对象呢?她没帮你?女孩子一般比较擅长这个。”她终于还是忍不住问。   穆晋北都没反应过来,“谁?”   “就是……那个什么阿姨的女儿。”   “哦,她啊,别提了!英国留学几年,筷子都快不会拿了,手比我还笨,蟹盖儿都掰不开还得我帮忙。”   念眉一时无语。   “怎么了,吃醋了?”   “没有。”   “那你哭什么?”   原来他早就听出来了。念眉捂住口鼻,不愿啜泣的声音被他听见,忍得很辛苦却又舍不得掐断他的声音。   他叹了口气,问道:“你吃饭了没有?”   她摇头又点头,想起他看不到,只好用沙哑的声音说:“吃了。”   其实这样的心情,怎么可能吃得下饭?   穆晋北毫不留情地拆穿她,“沈念眉,你行啊,都学会骗人了啊!不过我基本也没吃什么,饿着呢!光顾着想你了,你呢,你想不想我?”   念眉刚擦掉了一波眼泪,说不出话来。   “快说啊,想不想我?”   想不想?其实是想的,否则刚才不会在听到他说话的刹那就落下泪来。面对他“铁娘子”一般的母亲,说不紧张是假的,她从一开始就很希望他能陪在她身边。最后他也真的出现了,只是对她故意一张冷脸撑到底,正眼都没看她一眼。   她也知道他是有苦衷的,他要真是那种为了女人不顾母子亲情和自己母亲的颜面一来就翻脸大吵的男人,她也根本不可能喜欢他。   是的,她喜欢他,想跟他在一起,彼此陪伴。   想明白了这一点,她也毋需再言不由衷,“嗯……我想你。”   “那想不想见我?”   念眉抬手看表,“现在?太晚了……你过来不方便。”   他们如果是去了江边高端的船舫餐厅吃蟹,离她这里就很远了。   “你只要告诉我想还是不想?”   “……想。”   “那好,你下来,我就在你楼下。”   念眉一惊,跑到窗边拉开窗帘看出去,果然看到槐树下站着的颀长身影,指间一点星火还没有熄灭。   他不知道在那里站了多久,应该是打电话的时候就已经在这里了。仿佛感应到她的注视,他也仰起头来看她,吐出烟圈,咧唇一笑。   念眉听到心里有哔哔啵啵的声响,像是有什么东西燃烧起来,又像是一颗被丢到石缝里的种子终于冲破了顽固的外壳破土而出。   她什么都顾不得地跑下楼去,身上只穿了一件极为宽松随意的旧t恤,在床上就揉的不成样子,一字领也垮到一边肩头下去了。她只随意拉了一下,攥着领口就出现在他面前。   穆晋北刚好抽完了那支烟,捻灭了烟头朝她走过来,见她这模样笑了笑道:“怎么看到我好像很紧张的样子?傻了?”   念眉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闻到他身上醇薄的烟草味,才问:“你怎么来了?”   “刚才不是说了吗?想你,所以就来了。”他伸手摸她的脸颊,“今天真的很对不住你,我来晚了一点。”   念眉拼命摇头,“不是,不关你的事!”   “你说过信我,但这仗还没开始打,我就落了下乘……实在是因为低估了我妈的决心。她要我跟你分开,就跟当年要求我大哥一样,并没有什么不同,从这一点上来说,她真的是一视同仁。”他笑得有丝苦涩,“其实刚才电话里说的那些都是借口。我今儿什么胃口都没有,什么人都没精力去应付,全是因为害怕。我怕你不会再信我了,怕你听了我妈的话就动摇说要跟我分开。”   他的镇定都是装的,单独面对她的时候就装不下去了。她不会知道在咖啡馆里为了不看她、不在意她、假想她不存在,他花费了多少心力去克制自己。   念眉想哭,却哽着声音笑出来,“我是真的动摇了,谁让你妈妈那么厉害……”   他猛然抬眼,她看清了他眼里闪过的惊惧,又接着说:“所以我觉得我们应该做点什么,让我再坚定一点。”   她话音刚落,他已感觉到唇上一热,竟然是她揽住他的颈,主动吻了上来。   第52章 我要跟你在一起   态恹恹轻云软四肢,影蒙蒙空花乱双眼,娇怯怯柳腰扶难起,困沉沉强抬娇腕,软设设金莲倒褪,乱松松香肩亸云鬟。美甘甘思寻凤枕,几步迟迟倩宫娥搀入绣帏间。   ——《长生殿-惊`变》   穆晋北愣了一下,她已经不甚熟练地在他唇上厮磨一回,小小的牙齿轻轻咬他、拉扯着他,得了一点点空隙就毫不客气地把软软的舌尖探了进来。   她身段窈窕匀称,在女孩子当中已不算矮,但他太高,她一定要掂起脚揽住他的脖子才能吻得到他。他从没见过她这样的急切和主动,抱住她的腰身,想要说话,舌尖却碰到她的,欢喜得快要发狂。   可他还是将她拉开,抿紧了唇,眼睛里掺杂了太多的喜悦和疑问,“念眉……”   她摇头,示意他不要问,也不要多说什么,拉起他的手说:“跟我来。”   她带着他原路返回她的住处,狭窄黑暗的楼道里什么都看不清楚,两人一前一后地快步走着,只听到彼此倏倏的歂息声和如擂鼓一般大力的心跳。   念眉拿出钥匙开门,手指已不受大脑和身体控制,抖个不停,身后就是他的怀抱、他的体温,她几乎已经无法呼吸。   穆晋北帮了她,握着她的手将钥匙插近锁孔,推门而入的霎那也顺势就将她纳入怀中。   门砰的一声关上,他们甚至来不及开灯,她已被他如火如荼的亲吻推挤到墙边。唇瓣湿润发麻,小舌头受他蛊惑不得不与之交缠起舞甚至被他拉回自己的领地,再以他自己的唇舌重重地抿和捻。   她刚才有多主动多缠绵,他以十倍于她的凶猛奉还。   可她还是觉得甜。他的声音亦像是生吞了上佳的蜜糖,不离她的唇,只听得喃喃的沙哑:“……念眉。”   他并不是真要说什么,只想叫一叫她的名字——只她的名字,已是心头白月,掌中朱砂。   她仍是以吻回应,生涩地挑`弄和舔舐,听到他喉咙里模糊的呜咽了一声,就像是得到莫大的鼓舞,手也挣脱出来,去碰他衬衫的纽扣。   她看不见,指尖碰到他硬朗的喉结和锁骨处的汗水,往下才是光滑的云母圆扣……   他却扣住了她的手,“从这里开始,我不会再停下……你真的想好了?”   他爱她,他要她心甘情愿,将来无论任何时候想起这一夜,都不会感到悔恨。   她已经解开了他的第一颗纽子,然后会是第二颗第三颗……他跟她一样浑身被汗水浸湿,男人的汗息和他口中清苦的烟草气息一样阳刚,并不难闻。她觉得性/感,为之着迷,她已可以接受属于他的一切。   所以,是的,她想好了,要跟他在一起,做所有红尘男女相爱之后都可以做的事。   衣物一路委地,他与她终于可对彼此为所欲为。屋里四处堆砌的纸箱带给他们一些小小的麻烦,最后两人几乎是跌进她那张不大的单人床里,笑着吻着交缠着,合而为一。   没有传说中撕心裂肺的疼痛,念眉交出全部的自己,只是有一些紧张和小小的不适。穆晋北不敢轻慢更不敢放纵,只在完全释放之后拨开她的长发,轻轻吻她白皙纤长的颈,“从小练功的人柔韧性真好……”   她抚着他蜜色结实的肌肉,“嗯,我也没想到纨绔子弟的身材还保持得这么好。”   他撑起身来,故意瞪她:“我有按时去健身房锻炼的习惯。”   她说谁纨绔?   她拉起被单堪堪遮住半张脸,只露出一双灵动如水的眼睛,笑意盈盈,“看不出来呀!”   他大方掀开自己这边的被单给她看,念眉啊的一声,把眼睛也捂起来了。他趁机扑过去,“小坏蛋,不好好收拾你都不知哥哥我的厉害……不累是吧?还有力气咱就再来一回,让你见识一下坚持锻炼的成果!”   他呵她痒,两人笑闹着从这头滚到那头,念眉终究还是被他捉住。这次她很清醒,不再那么紧张,很清楚地看着他占有她的韵律,还有眼角眉梢由紧蹙到舒展的一点点变化,心和身体都跟随他跌宕……她忽然发现戏文中所记的被翻红浪是多么贴切的形容描绘。   她浅浅的吟唱,比在台上唱杜丽娘时还要柔,还要亮;那种得天独厚的清美由他的力量催生出妩媚,融入他的骨血,简直是最好的情/药,他根本无力抵抗。   但他仍然极为小心克制,不让她有受孕的机会。奉子成婚只是下策,她还那么年轻,还没到过更广阔的舞台施展才华。   他不愿因为自己的家庭的原因就此捆绑住她,他相信来日方长。   激情稍歇,他从身后抱紧她,胸口贴住她的蝴蝶骨,手指绕着她一簇长发,爱不释手。   “又睡不着了?要不要我唱曲给你听?”她温柔体贴,有一丝慵懒和撒娇的意味。   他笑,“嗯,你唱吧,我听着。”   她悠悠地唱,《长生殿》里贵妃醉酒的那一段,唱词曲调都婉转缠绵。可是一段唱完了,他仍旧精神奕奕,“怎么停了,唱完了?”   “你怎么不睡?”   “我以前是想睡的时候睡不着,非得听你唱,可现在我是真的不想睡啊!”他又笑起来,手也开始不老实,抚着她滑腻的皮肤作乱,“你以为我每次听你唱曲就一定会睡着?你忘了最后一场演出的时候,我也在现场,从头到尾可都睁着眼呢!”   “是~”她调皮地故意拉长语调,“委屈二少你了。”   “不委屈。”他将呼吸埋入她颈窝,忽然有些闷闷的,“为了你,其实怎么都不委屈。”   她轻轻蹭了蹭他的脸庞。   “你现在坚定一点儿了吗?还会不会因为我妈的缘故,想要跟我分开?”   她的手覆上他的手背,苦涩地笑了笑,“我没想要跟你分开,我只是担心你妈妈始终不能谅解,会迁怒到剧团头上。如果到了这个时候她将剧团彻底解散,那我真的不知道之前的那些坚持都有什么意义……”   他抱紧她,亲吻她肩头,“不会的,我不会允许这种情况发生。”   他停顿了一下,房间里有些异样的安静。他知道时机很不恰当,但却又不得不跟她提,“我跟津京已经商量好了,有必要的话,先陪我妈回趟北京,不能让她再留在苏城。只要她不在这里,就不会继续为难你,也没办法插手剧团的事。”   念眉转过来面朝他,有丝惶然,“你要走?”   “嗯。”他有一千一万个舍不得,“你放心,不会走很久。男儿志在四方,我要待在北京城里哪儿都不去、什么都不干,我妈乐意,家里其他人还不乐意呢!他们困不住我的,想办法稳住了家里,我很快就回来找你。”   心头的不安像不受控制的阴影一般扩大,她抱住他,“能不能……不要现在?我不想让你走。”   “怕我就这么一走了之,再也不回来了?”   她从小读过那么多古典传奇,《焚香记》里的王魁背信忘义没有回来,不然就不会有敫桂英“打神告庙”;《琵琶记》里的蔡伯喈背亲弃妇没有回来,不然不会有赵五娘的“糟糠自厌”;《雷峰塔》里的许仙轻信谗言没有回来,不然不会有白娘娘的“水斗”这一回;就连倾心相爱,为李香君留书立传的侯方域最后至死也没有再见过爱人一面,于是才有了“守楼”中的血溅桃花扇。   天下男儿皆薄幸,这样的论调在她老师乔凤颜的身上甚至也被应正了——所以她的确是怕的,怕他一去不返,怕自己一片痴心付诸流水。   但她如果不信他,就不会心甘情愿与他欢爱。她忠于自己的感情,但也不是古典故事中心系一人别无他求的烈女,更不会是乔凤颜。   眼下她更担忧的是剧团,因为戴国芳的那一句话已经让她有了很不好的预感。   “我怕出事……剧团马上要搬,你不在,我担心……”   “我明白。”他抱着她却难得的严肃起来,“我妈说解散剧团的事没有那么简单,北辰文化她只是股东之一,还有其他一块儿入伙的人,包括我也有一部分股份。项目考察她授权给了我,但要怎么处置这个项目还要几方协商,不由她一个人说了算。”   她听他这么说,稍稍安心了一点,却也涌起更多的不舍。   撇开这些纷纷扰扰,她与他的感情也已经让她不知不觉中就放不下了。   他抚着她的长发,“不管回去是什么状况,月底之前我一定回来。你遇到难处就联系陈枫,你不是跟舒乐挺要好的吗?打给她也行。他们夫妇俩脑子活络,很有些办法,加上陈伯伯的身份,剧团的事他们不会坐视不理。”   他停顿了片刻,“再不行,叶朝晖的联系方式你也有,他既然在苏城开了新的办公点,就一定有得力的人手在这边帮他。就算他人不在,他的属下也可以帮到你。”   第53章 倾盆雨   赏元宵似今年去年。天街上长春阆苑。星桥畔长明仙院。畅道是红云拥。翠华偏。欢声好。太平重见。——《紫钗记-许放观灯》   穆晋北临走之前留给念眉两样东西,分别是他在苏城的公寓和那辆卡宴的钥匙。   “屋子空着没人住,你时不时可以过去帮我看看。别自己动手干活儿啊,我请了钟点工的。剧团要搬,刚去新地儿你说不定住不惯,干脆就上我那住去。车子你也许也能用上,有辆车始终方便一点儿,甭跟我客气甭替我省,你怎么舒心怎么来,知道吗?”   钥匙上都挂着他在夜市买的戏曲娃娃钥匙扣,念眉握在手里都觉得心酸。他事无巨细地交代着,她却仍只想问他能不能不要走。   可他们已经说好了的,为了更长远的将来,不得不忍受这短暂的分离。   “真舍不得你……”他把她抱进怀里,下巴轻轻摩挲她的发顶,“你们戏文里唱的那些古人,临走都还得留下点信物吧?我没什么可以留给你的,等我回来,咱们就结婚吧!”   他不会走太久,这一趟回去,他要想尽办法说服家里完完全全接纳念眉,所以能给的也只有一句承诺。   她惊讶地仰起头来,他笑笑,捏了捏她的鼻尖,“这是什么表情?难不成你以为我就是随便跟你玩玩儿,不打算过一辈子的?当然,正式的求婚不会只是这么简单的一句话,我会找一个气氛很好的去处,亲手把戒指戴在你手上。这种事我没经验,到时可能还得向陈枫请教才行。”   他四两拨千斤地挑散了离别的愁绪,念眉笑,眼里却泛着泪。他俯身在她唇上吻了一下,郑重其事地说:“等我回来。”   他乘飞机飞往北京,穆津京陪戴国芳乘早他一班的航班先行抵达,他落地仍有自家司机在到达出口等候。他很客气地寒暄,“老张,好久不见了。家里还好吗?我妈妈和津京她们到了没有?”   “好,好。老爷子和老太太今天在家里摆家宴,已经派车来接了她们过去了。现在就等二少您,车子在外头,您跟我来吧!”   他接过穆晋北手中的行李,领着他走到车子跟前。穆晋北隐约已看到车中还坐了人,只听老张说:“大少今天没去公司,专程过来接您的。”   车窗摇下来,露出不苟言笑的一张脸。   他皱了皱眉,还是毕恭毕敬地叫了声:“大哥。”   …   穆晋北离开的第二天,念眉接到戴国芳的电话,语气是一贯的骄傲,还有一丝不加掩饰的轻蔑:“沈小姐,不得不说你很懂得利用女人的优势来操控男人的心,晋北现在是非你不可,已经全家都知道了。但我希望你明白,婚姻不是儿戏,不是有了肌肤之亲就可以进穆家的门。既然那天我说的话你全当耳旁风一个字也听不进去,那你就要做好准备承担相应的后果。”   念眉没想到她会这样曲解两人的情意,“不是的,您误会了,我没有……”   “有没有你自己心里有数。你跟晋北不会有结果的。”她说完就将电话挂断了,压根也没打算听念眉解释。   念眉心中忐忑,总觉得会发生些不好的事。她打给穆晋北,他的手机显示关机;他留过一个家里的座机号码给她,她鼓起勇气拨过去,是一个清冷的男人声音接听的,听她说找穆晋北就掐断了,再拨就连这个电话也不通了。   她猜这么短短两天的时间里,他的处境也一定很不好过。   剧团搬家的事已经准备就绪,兰生剧团安排好了宿舍给他们,划了一栋独立的小楼给他们做日常办公和练功用,环境他们都去看过,其实挺不错的,建筑比枫塘的老房子要新的多。   先前就已经蚂蚁搬家似的搬了些东西过去,最后一拨行头和道具因为比较重要,念眉和夏安他们最后才运过去。   枫塘剧院的建筑外墙存在安全隐患,因为部分临街,在完全拆除前仍要做一些措施避免危险,施工单位已经入驻,念眉他们也不好再拖下去了。兰生剧院因为平时还有演出,也只在周末才方便让他们大张旗鼓地搬家过去。   夏末仍不乏雷雨天气,偏偏周末要搬的这天雷电交加,雨又下得很大。原本联系好要来帮忙运输的面包车据说在半途抛锚来不了了,念眉无奈只好用穆晋北留下的卡宴来跑这一趟。   夏安坐在副驾驶位蹙着眉头道:“用他的车,帮我们运这些东西会不会不好?”   他始终拿穆家兄妹当外人。念眉笑笑,“没事的,我开慢一些,不要蹭花了就好。”   穆晋北果然有先见之明,今天没有这辆车他们还真不知要怎么办。   一车装不下只好跑两趟,谁知等他们第二次将东西运到兰生剧院门口的时候,发现之前放进楼里去的东西也已经全部被扔到了外面,甚至还包括前些天就运到的行李。   行李他们都还没来得及整理除了个别几箱是用塑料封盖的整理箱装的,其余都不过是最平常的纸箱,外头下着瓢泼大雨,纸箱一下就湿透了。   念眉从车上跳下来,甚至来不及撑伞就跑过去,焦急地问保安:“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把我们的东西扔出来?”   保安一副事不关己的表情,“我怎么知道?领导说这楼不给你们用了,你们搬进来的东西都得拿回去。我只是听命令办事而已,要问你得问领导去。”   “那你们领导在哪里,我去哪里找他?”   “今天周末,领导不上班的,你要不周一再来。”   念眉又气又急,“那你也不能让我们现在走啊!外面下这么大雨,我们车上也放不下那么多东西……麻烦你行个方便,让我们把箱子先搬进去,等雨停了再说!”   雨水对他们的行头和道具来说简直就是灾难。   保安摆手,“小姐你别为难我们。领导说今天这楼要锁起来,你们的东西要全部搬走,我们也没办法。”   他回身已经给小楼的玻璃门上了锁。   念眉周身都已被雨水浸湿,头发湿嗒嗒往下滴水,眼睛模糊一片几乎什么都看不清楚。   她抬起脚边最近的箱子往车上搬,夏安跑过来帮忙:“念眉,让我来!”   “你去搬其他的,来不及了,行头不能淋雨的!”   她疯了一样去抢救地上被水浸、被雨淋的箱子,浑身力气使出来仍觉得不够,恨不能长出三头六臂。   雨水浸过的纸箱很快就稀烂,有一个刚离地箱底就漏了,东西落了一地。她就蹲在雨里捡,边捡边落泪。   这就是寄人篱下的苦楚,还没有正式搬进来就被赶出来,其实她心里也已经明白是怎么一回事。   戴国芳也许是没有权利一下子解散南苑昆剧团,但她有办法让他们难堪,连一个安身之处都不给他们。   她抹了一把脸上的水渍,飞快地把箱子搬上车。百来万的卡宴被*的箱子塞满,后备箱的盖子都合不拢,仍有一半的箱子堆在地上。   大雨没有一点要停的意思,她欲哭无泪。   雨幕里有另一辆车的车灯的蛮横地射过来,叶朝晖从车上下来,接过她怀里的箱子,“到车上去,这里交给我!”   她不知道他是怎么找到这里来的,而夏安见到他又分外眼红,上来拉开他就是一拳直冲面门去,“你又来干什么?这次又是你做的好事!”   地面太滑,叶朝晖狠狠踉跄了一下,却没有立马还手。夏安揪住他的衣领还要打,念眉上前试图拉开他们,撕心地喊:“你们不要打架,还嫌不够乱吗?”   两个男人都听出她声音里的哽咽,不得不放开手。   叶朝晖开一辆七座的商务车,大概是他律所的车子,剩下的箱子刚好塞满。   念眉已经有些脱力,眼睛都已没有了神采。他带了一个助手,叫助手去开那辆卡宴,自己将念眉拉到身边坐好,“你别急,我们先找个地方,把这些东西安置好。”   他们很快停在一座写字楼跟前,念眉茫然地看着眼前的高楼,“我们到这里来干什么?”   “我在苏城新设的办公室就在这里,有律师还没就位,一些办公室还是空着的,放你们的行李没有问题。”   念眉却掉头就要走,“我不要来这里,你送我回去!”   他拉住她,“你现在能回哪里去?枫塘剧院已经封了,二北留下的公寓还有很远一段路程,你们的行头都淋了雨,你是希望它们全都报废吗?”   他知道穆晋北回了北京,也打听清楚她的剧团今天要搬去新的地址,本意是想去帮她一把的,没想到遇上那样的情况。她有哪些去处他一清二楚,其实也没有多想,刚巧他的办公室离兰生剧团不远,才将他们带到这里来。   可是念眉已经不再信他,最伤心无助的时候恰恰总是想起他当时伤她至深的场景,表现出对他的抗拒和不信任像尖刀似的插在他胸口。   他也全身湿透一身狼狈地站在她跟前,他也知道他是自找的,可是已经没有路可以回头。   第54章 我们去找他   边庭草色几回新。万里湖天月满苹。独旅暗*。颠沛尙怀忠荩。——《香囊记-辞婚》   他还是说服了念眉到他办公室暂时落脚。   周末办公室里没什么人,空荡荡的,那些湿透的箱子被无声无息地搬进来放在地板上,地毯都很快晕开深色的水渍。   念眉随手打开一个箱子,湿透的戏服拎在手里,像色彩饱和度极高却被撕坏的纸,而旁边的头饰和发辫被水浸过之后几乎已经不能用了。   夏安在她身旁蹲下,“念眉,先跟我回去换身衣服吧,你这样会生病的。”   叶朝晖取过一件他放在办公室的西服搭在她肩上,“他说的对,你回去洗个澡换身衣服,其他的事晚点再说。”   “我哪里都不去,就在这里守着。”   她头也不抬,眼睛不曾离开手里捧着的东西,仿佛话也只是对它们说的。   叶朝晖涩然地笑了笑,“你怕什么呢?我不会对你的这些宝贝怎么样的。”   念眉不说话。她固执起来,两个大男人都拿她没辙。   夏安说:“那我回去拿衣服来给你换。”   叶朝晖看向窗外见小的雨势,“也好,我们楼下有健身房,可以淋浴换衣服。”   夏安对他仍是横眉冷对,“你要是敢趁机欺负她,回头我要你好看!”   刚才那一拳,揍得其实不够狠。   只剩下叶朝晖和念眉两个人,她不跟他说话,只一箱一箱地把那些行头和道具都打开,一样一样翻检着,湿得很厉害的就拿出来,摊开在桌面和椅背上。   现代化风格的办公区域里堆满这样古老风格的东西,黑白间充斥着浓烈的色彩,不仅仅是不搭调,甚至有丝诡异。   可他什么都没说,任由她去,也不帮手,因为她一定不肯让他触碰这些东西。   那是她的世界,是他曾经不惜一切想要摧毁,今后可能再也无法走近的空间维度。   她毫不客气,既然答应上来,她就没有打算与他客气。这样很好,他想,至少她还能够这样与他共处。   夏安带了衣服来给她,看着屋里的一切,觉得只有满目疮痍这个词能够形容。   他跟她一样痛心,轻声问:“我去找小魏他们来帮忙?东西先搬回去,海叔也说了,就算要施工维修也不是立马就开始。咱们人不在那儿,东西放一放总是可以的。”   念眉却摇头,“你看这些行头,还经得起那样折腾吗?”   “……”   “小魏他们这几天都放假回家去了,把他们叫来,连宿舍也安排不了了,算怎么回事呢?今天的事,先不要跟剧团其他人提,有人问起来,就说是兰生剧院那边临时安排不过来,咱们不能马上搬进去。让他们继续在家里等一段日子吧,等咱们……等咱们把所有事都安排妥当了,再通知大家。”   她说着又哽咽起来,这样子,其实与解散剧团都没有什么分别了。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没有行头道具,没有安身立命之所,没有舞台,他们还怎么唱戏呢?   她叫夏安回去,他爸爸还在医院里需要人照顾,她自个儿留下来。夏安不放心,可偏又接到妈妈打来的电话催他到医院去。为难之际,想起还有陈枫和舒乐夫妇,这俩人他也是见过的,虽然不熟,但最后一场演出他们给予的关照他也一直记在心里,是可以信得过的人。   他离开之后,只剩念眉一个人在办公室里忙碌。窗外的天色已经暗了,青灰的天际布满惨淡的云团,雨仍不大不小地下个不停。   叶朝晖买了吃的东西和热的饮料上来,看着那一片亮灯的所在,觉得办公室的灯光大概没有哪一刻会像现在这样是温暖而充满感情的。   那个窈窕轻巧的身影仿佛不知疲倦,那两间打通的办公室里每一个角落都摆满了属于她世界里的东西。翻找、晾晒、收起,然后重复,一而再,再而三。   她那么虔诚,让他想起小时候喜欢看的西游记中的唐三藏,取经路上的最后一劫便是落水晒经,看到经书遇水受损远比他本人遇溺难受许多。   所以玄奘法师修成正果,流芳百世。   他朝她走过去,把简单的晚饭放在她面前,“先吃点东西吧。”   “我不饿。”   “不饿也要吃,你病倒了,我就把这些东西全都扔出去。”   她瞪了他一眼,终究还是乖乖把饭吃了。   他低头看她吃饭的模样,脸色苍白却神情专注,眼睫又密又长,身上已经换上一身干爽的衣服,长发却还没干透似的,额前垂下一缕,他忍不住抬手为她别到耳后去。   她终于抬起头来,眼睛黑亮澄明,有一丝小小的不自在。   他感觉得出,她有些不一样了,可是这种不一样却不是因为他,而是另外一个男人。   “晚上你回去休息,我保证你明天过来看的时候,你这些宝贝都还在这里。”   他这样命令她,她只笑了笑,“你让我回哪去?”   夏安他们在苏城还有家可回,她已经没有地方可去了。   叶朝晖语塞。他想说他在苏城有公寓,穆晋北也给她留了钥匙,可现在似乎都不是最佳答案。   她仍然坚持留下,睡在办公室的沙发上,陪着那一堆看起来又老又旧的东西。   睡梦中她听到争执,都是她熟悉的声音,却听不清说了什么,只偶尔听到穆晋北三个字,她就醒了。   头很疼,浑身也酸痛难受,她推开门,看到舒乐来了,正冲叶朝晖发脾气。   “乐乐,你怎么来了?”   舒乐一见她憔悴的模样就更加火大了,“念眉你果然在这儿,还好我来了,不然今天还不知这混蛋又怎么欺负你呢?”   她噼里啪啦一通说,念眉才明白是夏安打电话给她了,她正陪陈枫在上海开会顺便度周末,一听出了这样的事就撇下老公办正事,连夜开车赶回苏城。   叶朝晖在一旁也气得够呛,“判死刑还得给个最后陈述的机会吧?你口口声声说我欺负她,我欺负她什么了?”   念眉也试着跟她解释,“这次不关他的事……”   “你不用护着他!念眉你就是太善良,心太软了才……呀,你身上怎么这么烫啊,脸色也很难看,是不是生病了?”   舒乐探手摸她额头,惊呼,“你在发烧啊,这体温都可以烫熟鸡蛋了吧!”   叶朝晖也心头一紧,“怎么回事,是不是着凉了?难受吗?”   舒乐推他一把,“你还敢说没欺负她!”   他不理会,也不等念眉多说什么,打横抱起她往办公室里去。   念眉觉得头疼,在他怀里晃动,头顶的天花板都像在打转,身上一阵阵冒冷汗。   她想念另一个人的怀抱,安稳,温暖,有最熟悉的阳刚味道。   “怎么哭了,是不是很难受?我们现在去医院,没事的。”叶朝晖俯身看到她眼角滑落的泪水,忍不住低声安慰。   他不知道她也曾盼望他真心诚意的关怀,终于等到了,却已物是人非。   她不肯去医院,叶朝晖只好去药店买了退烧药来给她吃,舒乐在一旁用冷毛巾给她降温。   他看着念眉的苍白憔悴,还有这一屋子的荒谬凄凉,忽然觉得舒乐说的也没错,一直是他在欺负她。   舒乐待到天快亮了才走,念眉的烧也差不多退了。早晨迷迷糊糊醒过来,阳光刺破阴霾投进室内,叶朝晖将一摞干净的新衣服和毛巾扔给她,“起来去收拾一下,我们去北京。”   她还有些混沌和虚弱,却已惊讶地说不出话来,“去北京……干什么?”   叶朝晖面无表情,“你不想去找他么?事情总要解决的,你的剧团,还有你自己……你昨晚一整晚都在叫他的名字。”   她发烧到意识不清,念着的人始终是穆晋北。   苏城到帝都的距离其实远没有想象中远,不到两小时的飞行距离,念眉睁开眼睛,外面已经是开阔的首都机场。   她精神头不好,在空中补眠,不知不觉中靠在身旁宽厚的肩膀上。有干净微凉的手指挑开她微乱的发丝,颠簸中轻扶着她的额头。   她在昏沉中叫了声晋北,那只手就退开了。   “到了,走吧!”叶朝晖将两人的行李合到一起,示意她跟着他。   念眉看得出他不太高兴。   他安顿两人在酒店住下,对她说:“你病还没好,先休息一下,然后去楼下餐厅吃点东西。二北现在电话联系不上,我只有到他家去一趟,看能不能见上面。”   他神情严肃,看起来似乎是想叫她不要抱太大希望。   念眉道:“我知道了。可是你……你也累了,吃了东西再去吧!”   叶朝晖面上微微一动,却很快错开眼神,“我不饿。”   第55章 柳暗花明?   恰灯前得见些些。悄向回廊步月。漏点儿丁东长叹彻。似悔坠钗轻去瑶阙。尽来回花露影。念渠娇小点点爱淸绝。漾春寒愁几许。恹恹心事。自共素娥说。——《紫钗记-得鲍成言》   他回房间换了套衣服就出门,念眉洗了把脸想让自己清醒一些,打开随身带的包才发觉里面一沓现金,应该是叶朝晖趁她不注意的时候放进去的。   他并没有限制她不可以出门,酒店就临着王府井大街,如果她愿意的话,大可以出去逛一逛,花钱、吃饭、消遣。   可她只是站在落地窗前,哪里都不想去,熙熙攘攘的车流和繁华都会像是永远都不会褪去的喧嚣热闹对她没有诱惑力。她想起曾经独自闯到北京来的那一回,凭着一腔孤勇,又还有一点踟蹰不安,与现在的心境何其相似,只不过那时没有这样一个人,让她牵肠挂肚,百转千回。   …   穆晋北听到楼下的门铃声,蓦然从梦中惊醒。   他居然睡着了。   他将手臂压在额头稍稍缓了缓,听到房门笃笃响,坐起来叫了声进来。   门口探进一个梳着羊角辫儿的小脑袋瓜子,奶声奶气地轻声问:“二叔,你起来了吗?”   他笑起来,招招手,“思思,过来。”   小丫头背着小书包蹑手蹑脚踱进来,还警醒地看看身后才赶紧关上门,然后飞快地从书包里掏出一个馒头和一盒牛奶递给他,“喏,你昨天说零食吃不饱,我给你带了馒头。”想想又觉得好可惜似的,小心翼翼拿出另外准备的东西问他:“这些真的不要吗?很好吃的。”   穆晋北看着她手里的巧克力和山楂片笑道:“二叔不吃这些,思思乖,自己留着吃,啊。”   小丫头睁着乌亮的大眼睛,孩子的瞳仁似乎都比较大,看着特别水润明亮,“二叔你是怕吃了零食剩下的包装袋被太奶奶他们发现吗?没关系,我可以像昨天一样帮你装出去扔掉,他们不会发现的。”   “你怎么这么会安排呀?”   思思低头揉手指,“爸爸总不让我吃零食,只有到太奶奶这儿来才能吃一点儿,还得悄悄的……”   他心疼起来,摸着她的小辫儿,“你爸爸是为你好才对你严格,知道吗?对了,刚才是有客人来吗?我听到有人按门铃。”   他得赶紧转开话题,大哥一味地对孩子高标准严要求又不懂得哄,思思才四岁,很容易想妈妈,一想妈妈就会哭鼻子。   思思眨了眨眼,“是快递叔叔,太奶奶又网购了。”   穆晋北失笑,他这位年近八十的奶奶倒是永远都不落伍啊!   他拍拍思思的小书包,“上次让你给妈妈检查的‘作业’怎么样了?”   思思像是忽然想起来,翻出一个薄薄的小本儿给他:“妈妈看完了,这是她让我还给你的,还说这是我们的秘密。”   她用食指做了个嘘的动作,穆晋北精神一振,连忙翻开来,看到先前他写满的那页纸已经被撕去,另有娟秀字迹若干,叙事清楚,条理分明。   他一一看完,先前悬着的一颗心落回实处,忍不住笑出来,抱起思思道:“今天的兴趣班是英语还是绘画?走,二叔送你下去。”   她抱紧他的脖子,疑惑道:“二叔你不用再写作业给妈妈看了吗?”   “不用了,等会儿你见到你妈妈替我谢谢她。噢,对了,千万别让你爸爸知道啊,这是咱们的秘密。”   “那二叔你还是要假装不吃饭吗?饿肚子好难受的呢!”   “嘘~这也是秘密,不能说的。况且不是还有思思的小书包可以帮忙吗?就像多啦a梦的口袋一样神奇,有你帮忙,二叔不难受的。”   叔侄两人哧哧地笑,家里管事的周叔气喘吁吁跑上来说:“小姑奶奶你果然在这儿,车子准备好了,快走吧,不然该迟到了。”   穆晋北说:“不要紧周叔,我送她下去。”   周叔一愣,“哎,好好,二少你小心点儿,当心脚下台阶。”   在他看来,这位小爷都已经三天粒米未尽了,正绝食闹`革`命呢,家里爸妈没辙了才送到老爷子老太太这儿来,没想到今儿还真打起精神下楼了嘿!   到了门口他还是忍不住提醒,“那个……大少关照过,您还不能出去……”   “谁说我要出去了,我送孩子上车就回去。”他帮思思调整座椅,绑好安全带,跟她悄悄拉勾之后笑了笑才从车子里退出来,关上车门,“行了,走吧!”   大家都松一口气。   老太太在楼上阳台看到他露了头,冲他招手,“北子,来来,来帮把手。”   她网购的全新按摩椅摆在房间里,朝着阳光花房,刚拆封的,还不会用。穆晋北照着说明书摆弄,老人家就坐在椅子上看他蹲在那儿忙活,冷不丁地问了句:“那姑娘漂亮吗?”   他手上动作一顿,毫不含糊,“漂亮。”   “有多漂亮?”   “您年轻那会儿喜欢的夏梦、乐蒂,还不及她一半儿。”   老太太撇嘴,“吹!”   “真的,反正在我眼里,她就是全世界独一份儿的美,谁都比不了。”   “那这回不带回来给我们大家伙儿都瞧瞧,藏着掖着的干什么?”   穆晋北神色有几分黯然,“您也知道,我妈不许,我不想让她来了受那份气。她是什么人哪?她是我喜欢的姑娘家,想好了今后要过一辈子的。从小受苦就算了,现在二十好几的人了还为我折跟头撂肺地上咱们家来受气儿,凭什么呀?”   本来也就是在老太太面前这么一说,可想到念眉的委屈和两人感情这点艰难,竟像是回到儿时受挫还可以在祖父母膝下撒娇的时候了。   老太太见他还真红了眼眶,叹口气说:“我听你妈说,这姑娘家里没什么人了,是孤儿让人领养来的,现在唱昆曲儿?那她会不会……是图咱们家什么?”   财不露白,为人处世低调,这是他们老一辈的戒律,现在年轻人什么样儿她也是略有所闻。就说家里孙儿这辈的,皖南晋北两个算是很好很稳重的了。那老四老五兄弟俩,峥嵘这俩字儿算是白起了,一个赛一个的张扬,不怪蜂飞蝶舞的,想起来就头疼。   穆晋北苦笑,“她要真是图点什么,又好了。”   “这么说还挺事儿?”   “不是。”穆晋北斟酌了一下,把之前要收购的剧团恩恩怨怨跟她简单说了。   老太太沉吟,“还是个挺有原则的姑娘,而且孝顺哪,现在这样的孩子可不多见了。”   他扬起脸,“那我把人娶进门孝顺您,您看怎么样?”   “就会贫!”老太太笑,又有些暧昧地问,“那你们到底进展到哪一步了?”   穆晋北凑到她耳边,如此这般的一说,老太太睁大眼,在他额上一戳,“哟,你这混小子,都占了便宜了怎么不早说?不会……该不会那姑娘都怀了我的重孙了吧?”   穆晋北低着头乐,面上却抚着额头不无委屈地说:“是啊,我走了这么些天,说不定都怀上了我不知道呢……”   “怎么能这样啊,啊?”一想到自家可能有个圆圆胖胖的重孙流落在外,老太太急了,“你要真喜欢人家,又有了那层关系,说什么也得把人带来给咱们瞧瞧。要真是好姑娘,不管出身和家里条件怎么样,都不能辜负了人家,我们老穆家不做这种缺德的事儿!”   “可是我妈她……”   “先甭管你妈了,我和你爷爷还在这儿呢,她算得老几啊?”   穆晋北眉眼舒展开了一些,“可我爸和大哥也不见得赞成。”   “你爸和你哥听谁的?”   “爷爷啊!”   “那不结了!你爷爷听我的,你只管把人带来,其他不用你操心。”   “真的?”穆晋北太高兴,一下子站起来,顿时头晕目眩,脑袋又闷又疼。他扶了一下旁边的花架才站稳,像是不敢相信似的又问了一遍,“您说的是真的吗?”   老太太心疼拉他坐下,“头晕了吧?还玩儿绝食……这点儿出息!偷吃馒头了是不是?”   “没有,真没有!”这个得坚决否认。   “胡说!我都看到你脸上的馒头渣儿了。”   他心虚地去抹脸。老太太哈哈笑,“诓你的,你跟思思那点小把戏还能瞒得过我?”   “……”他也明白自己是在跟这家里最资深的老法师斗法。   他给老太太调试好了按摩椅才退出来,关门的霎那仍有一丝疑虑——   这样就算是拿到自己婚姻的自主权了么,万一老太太反悔或者到头来摆他一道呢?毕竟她仍是有条件的不是吗?   头疼得厉害,他从楼上下来想去花园里透透气,正好遇见大哥穆皖南从外面回来。   第56章 贵人相助   我只道烟迷雾涨。又谁知云开月再朗。我有云愁雨怨。万种思量。待相逢。尽说向。相逢了一笑都忘。——《明珠记-珠圆》   眉目清朗却殊无笑意,记忆中兄长笑容和煦、待人亲善的模样,如今想起来竟好像另一个人似的。   “大哥。”   “嗯。”穆皖南淡淡应了一声,将西服递给一旁的周嫂,“外面起风了,你脸色不太好,不要在花园待太久,小心着凉。”   穆晋北点头,尽管跟以前变得不太一样,但在他和津京眼里,大哥始终是大哥,值得他们尊重和爱护。   “哥你今天怎么这么早回来?”   “思思在这边,我办完事就早点过来陪她。”   穆晋北微微挑眉,“可她今天要上兴趣班,你忘了?大嫂去陪她,母女俩好像要一块儿吃完晚饭才会送她回来。”   穆皖南一怔,眼睛里闪过一线晦暗不明的光,“是吗?我大概把日子记混了。”   “你不是回来陪思思的,那就是找我,或者爷爷和奶奶?到底发生什么事,哥你不妨直说。”   “今天还是没吃东西?”穆皖南瞥了一眼厨房,“叫周嫂他们给你做点粥和面,人都找上门来了,你也不用再端着姿态跟家里闹了,先把肚子填饱了再说。”   他一时还没反应过来,“什么找上门来了?”   “那个戏子,沈念眉。”   穆晋北大大震惊了一下,旋即纠正道:“她是昆曲演员,不是你口中的戏子,你别这么叫她!”   穆皖南唇角几不可见地勾了勾,将衬衫袖口一点点卷到肘部,“这么快就找到这四九城里来,我倒是小看了她的决心。反正人我已经见了,而且不止她一个人,叶朝晖陪着她一块儿来的。看两个人眉来眼去互相维护的模样,应该是余情未了,关系匪浅。这女人不简单,身边的男人都愿意为她赴汤蹈火,娶进门作太太你不担心?”   穆晋北放在身侧的手紧紧握起来,“你们怎么看她都不要紧,只要我信她就行了。她人在哪儿?我去把她找来,让家里每个人都仔细瞧瞧他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你给我站住!”穆皖南喝止他,“你现在出了这扇门,就永远别想着家里可以接受她!也别指望可以奉子成婚,她现在跟叶朝晖在一起,你要一直都见不着她的面儿,就算有了孩子谁又能保证是你的?”   穆晋北忍无可忍,狠狠推了他一把,“你要再这么血口喷人污蔑她,就算你是我哥我也对你不客气!”   穆皖南就是激他动手,穆家的男人在外头打架是一顶一的狠,但到了老大这儿,因为大学专业特殊受了半年特种兵训练,打架不是普通的挥拳头,而是用的擒拿。   一推一拧间,穆晋北头疼又没有防备,三下五除二就被撂倒在地上。   他揪住穆皖南的衣襟,咬紧牙根要挥拳还手,就听老太太在楼梯上威严地喊道:“都给我住手!”   两人拉扯着站稳,穆皖南拨开他的手,低声说:“你就可劲儿闹吧,妈昨晚心脏不舒服刚进了趟医院还不愿让一家老小的知道。你再继续闹,看看把咱爷爷奶奶也闹进医院去是个什么情形!”   他整了整衣领上楼去了,留下穆晋北僵在原地。   …   酒店西餐厅内,沈念眉只吃了半块面包、喝了两口汤就停下,怔愣看着窗外。   叶朝晖坐她对面,也停下刀叉,“是不是不合胃口?要不我们去旁边的中餐厅试试,菜品口碑很好的。”   念眉勉力笑了笑,“不用,我不太饿,随便吃一点就饱了。”   “你从昨晚到现在也不过吃了这么点东西,怎么会不饿?”他轻轻掖起餐巾擦了擦嘴角,“其实穆皖南的话,你不用太往心上去。穆家再怎么煊赫也不是仗势欺人不讲道理的人家,你要相信二北也不是个坐以待毙的性子,事情总会有解决的办法。”   他登门拜访,穆谦和戴国芳夫妇的家还是以前的老样子,老派的花园别墅,墙边是郁郁葱葱的灌木和爬山虎,门前摆着精心料理过的盆栽。长辈不在,穆晋北也不在,开门的人是穆皖南,见到他也并不惊讶,寒暄两句就跟他一起到酒店来跟念眉见面。   穆家人当面永远不会失礼,但一两句话足以让人芒刺在背。他对念眉说:“沈小姐,你想好了吗?即使我们全家都不同意你们来往和结婚,即使他为了你不再是这家里的一分子,你也一定要跟他在一起?”   她不知应该怎么回答,穆皖南又接着说:“你现在回苏城,你的剧团原先遭受的所有损失由我承担,你还是剧团的主人,将来可以有更大更好的发展。这才是你一直孜孜以求的不是吗?跟晋北分开,你也照样有机会遇到其他的优秀男人。”   他若有所指地看向一旁的叶朝晖,念眉已经明白在他心里对她是怎样的评价。   “我希望我的剧团平安无事、好好发展不假,但不是以牺牲我的感情为代价。我也不要你的钱和保证,我想见穆晋北,不管能不能在一起,我希望那至少是我跟他之间的对话,而不是跟第三人。”   穆皖南收回眼里那些迫人的光亮,语气浅淡,“那我想我们也没什么好谈的了。”   只剩下叶朝晖和她,他们依旧见不到穆晋北的面。   相思有如潮汐,有涨有落,在他当时刚转身离开的刹那和如今这一刻简直是涨潮的峰值,几乎将她整个人都淹没了。   叶朝晖眉头锁得很紧,不知要怎么劝慰才有效,手机这时忽然响起来,是北京的陌生号码。   他快速地接听,半晌之后,眼中竟然一亮,“……是的,没错,我是叶朝晖。我现在的地址是……”   他随手抽出一张餐桌上的卡片告诉对方酒店地址,又掏出笔来写写画画,记下对方的信息。   念眉轻问:“谁呀?”   叶朝晖笑了笑,“一物降一物,我们的贵人来了。”   来的人叫俞乐言,是穆晋北的大嫂,穆皖南的妻子,——不,前妻。   叶朝晖坦言,在与穆家老大不欢而散之后就想过去找她,她离婚后在一家律所挂牌,那家律所的合伙人与他有同门之谊。   问世间情为何物,不过就是一物降一物。只是没想到她会主动联系他们。   俞乐言穿一身象牙白的衬衫,西装半裙的线条熨得妥帖笔直,利落的职业装束,眉眼间却是温柔和煦的颜色。   她将文件资料推到叶朝晖面前,说道:“这是南苑昆剧团相关的法律文书和财产状况,先前都是叶律师你经手的,应该不会陌生。剧团从北辰文化剥离出来,转入陈枫名下的公司,由他代为管理和经营,穆家其他的人无法插手,与兰生剧院那样的误会就不会再发生。陈枫那边我刚联系过,他会立马开始积极为剧团寻找更合适的栖身场所,一定不会比兰生剧院差。先前皖南他妈妈……是偏激了些,做的过分了我代她向你道歉。”   念眉连忙说,“你别这么说,是我该谢谢你。”   “不用谢我,所有一切都是老二的意思。他这趟一回来就被管起来,联系不到你,不等于他不关心你的状况。他跟我用我女儿的作业本儿传话都把这事儿办妥了,可见他心里是真的为你着想的。他以前以为剧团在他手里对你是最好,如今才发觉没了剧团的牵制,他要跟家里争取、要折腾,反而不用有什么顾忌。”   念眉倏倏落下泪来,“他好不好?”   “放心吧,他是个大男人,家里人其实又个个都是疼他的,不会真让他有什么事儿。”俞乐言温婉地笑,“倒是你,看上去气色不太好,是不是病了?要当心身体,今后路还长着呢!”   她的态度与穆皖南简直大相径庭。念眉这才抬眸细细看她,虽不是漂亮得耀眼的大美人,甚至整个人包裹在职业装下还显得有些生涩和不够自信,但话里话外却让人舒服放松极了,念眉觉得萦绕数日的病气都一扫而光,像被她给治愈了一样。   真难以想象她跟穆皖南是做过那么多年夫妻的人。   她帮忙处理好了剧团的事却没有多问一句关于苏城的是是非非,也没有对这段感情和她沈念眉本人下什么论断。   念眉看着她,涩然问道:“俞律师,谢谢你肯帮我。只是……你不怕我有什么企图吗?”   “既然晋北喜欢你,一定有他的道理和考量,我相信他的眼光。”她起身要走,“来日方长,不要太见外了,叫我乐言吧!既然皖……穆皖南见过你,我想晋北立马也会听说你到北京来了,他应该很快会想办法出来见你。你们等我消息,不要太意外。”   第57章 解相思   长途芳草绿如裀。好把王孙归路分。临行执手问归程。须知欲别情何忍。折柳殷勤赠故人。——《三元记-饯行》   没想到重逢是在医院里。   念眉听到叶朝晖招呼她往医院去的时候,四肢都是冰凉的,声音颤抖:“他怎么了……为什么会在医院里?”   赶到医院才知是虚惊一场,穆晋北坐在医院食堂里给思思讲故事,两人都是有说有笑,没有一点生病的样子。   俞乐言在门口遇到念眉他们,看起来也是刚刚赶到,额上细细一层汗,笑道:“我说了吧,只要能见面,什么状况都不要太意外。”   穆晋北抬起头来,正好碰上念眉的目光,两人眼底都是一片灼灼其华。   他憔悴许多,胡子都没来得及清理,站起来却还是那样修长挺拔,带着笑意叫她,“念眉。”   她快步走过去拉住他的胳膊,掌心底下就是他真实的体温和结实的肌肉,她仍止不住好好打量他,哽声问:“你真的没事吗?”   他抚她脸颊,“我能有什么事?有事的明明是你。我才走了几天?有这么想我吗,瘦成这个样子?”   念眉再也抑制不住地投入他怀中痛哭。一日三秋,一眼万年……不见不见,原来是这样铭心刻骨诚如煎熬。   爱生忧怖,他们都是到今天才有真正体会。   两人拥抱了很久才分开,穆晋北问她:“大晖带你来的?”   “嗯。这次要多谢他。”   回身去看,已不见他身影。俞乐言解释,“他去办剧团的手续,这事当然越快越好。”   她与叶朝晖不熟,但业界最有名气的新生代律师刚才分明受伤地别开眼去,故意走开维系自己那点固有的骄傲。   思思抱住妈妈的腿,好奇地仰头看念眉,拉拉穆晋北的手,“二叔,这个漂亮阿姨是婶婶吗?”   他一脸欣慰,大大方方说:“没错,来,思思乖,快叫婶婶!”   小丫头还有点羞赧,不好意思地往妈妈身后躲了躲。念眉嗔怪地看了穆晋北一眼,蹲下来与她打招呼,“宝贝你好,我叫沈念眉,你叫什么名字?”   “我小名叫思思,学名叫穆静思。”思思咬了咬嘴唇,又抬眼看了看妈妈,才笑嘻嘻地叫了声,“念眉阿姨好!”   “好乖。”孩子轮廓神似穆家人,温静敏感却像足了妈妈。念眉摸着她的小辫儿,有些懊恼没带见面礼,干脆捋下手腕上一串金链子给她,“宝贝拿着,阿姨没什么可送给你,这是从小就带在身上的,图个吉利。”   俞乐言连忙推辞,“不兴这样啊,太贵重了。”   穆晋北倒帮着念眉,“思思,阿姨给你就拿着,今天要不是你咱们都还见不着面儿。今后都是一家人,甭客气。”   他说了念眉才知道,原来之所以到这医院里来,竟是思思装病。穆家大宅里主人家除了二老就只有穆晋北在,思思捂着肚子喊疼,他抱起她就要往医院里冲;老太太他们最怕孩子生病,一得急病就吓得六神无主,哪还管什么禁足令。   车子一路风驰电掣,他抱着思思跑进急诊室这场戏才算演完。   俞乐言道:“时间不等人,你们难得见面,有话到别处说。待会儿你大哥和爸妈他们得了消息赶过来就该露馅儿了。”   穆晋北担心她,“大哥会不会为难你?”   她苦笑,“都已经离婚了,还能怎么为难我呢?不要紧的,你们先走吧!思思,跟二叔和念眉阿姨说再见!”   孩子念念不舍,抱着穆晋北的脖子轻轻说:“二叔你见到阿姨是不是就不用挨饿不吃饭了?那你乖乖养足力气,要记得回来看我们呀!”   他心中柔软,在她脸颊上亲一口,“二叔很快就会回来的,你要听爸爸妈妈的话,嗯?”   念眉与她们道别,一手已经被他牵起握在手中,“我们走吧!”   他与她回先前她住的酒店,叶朝晖已经先行一步离开,只余她那一间房还没有退。   念眉关上门,穆晋北捧住她的脸,亲吻就铺天盖地落下来。她想他也想得入了魔,承接他的唇,喂入自己的舌,两人身体里都有野火燎原。   她还是推开他,大口喘气,“我们现在不能……”   “没关系,我很快。”他声线笃定低沉,像是安慰,更像是诱哄,令她想起之前在潺潺流水边他问——你信我吗?   唇上、耳后、颈间……所有能诱使她骄吟的敏感区域都被他快而准地采撷,在男性温润的薄唇间吮和抿。   轻薄的雪纺纱落地,然后是宽松方便的棉布长裤,他的指勾住最后防线的边缘,气息粗浊,拼命汲取她的香,“为什么没穿裙子?我喜欢看你穿裙子的模样……你知不知道我这几天有多想你?一闭上眼就看见你,穿了条白色的裙子在我眼前儿晃,里头什么都没有,我撩起来……只要这样撩起来就可以狠狠要你!”   他想得快疯了,所以一点也不打算再压抑自己,站着就深埋进她身体里,借着那样有力的撞击,纾解多日来所有的思念。   而她用尽身体所有的柔韧,生涩却又颇为轻易地缠绕在他腰间,拗出妩媚的姿态,咬着他的耳朵说情人间的悄悄话。   帝都的秋天,已过了着飘飘长裙的季节,但久违的温存,来得还不算晚。   两人都到了顶,飘飘然从云端下来。念眉问:“我们现在要去哪里?是不是该走了?”   穆晋北笑,“这么急着跟我私奔?”   这个笑话不好笑啊,好不容易失而复得,她真的不想再冒险。   他破天荒地点了支烟,自从两人在一起之后,他很少在她面前主动吸烟,尤其是在有她的房间里。   念眉仰起头忧心地问:“这几天是不是又失眠了?”   “没事儿,就是头疼。”   他吐出烟圈儿,终于敛起笑,在她眉心轻吻:“我大哥和我爸今天去了承德,在我们离开之前赶不及回来。我们哥几个儿在家被禁足也不是一两回了,但老穆家又不是白公馆,要走自然有一百种方法可以走。我待在家里,不是真当杵窝子怕了谁,我就是想争取咱们从今往后光明正大在一块儿的权利,但你不在我跟前儿,我又得提防着不能让我妈去动你。现在咱们又在一块儿了,你的剧团我交陈枫那儿去,我就什么顾忌都没有了。这次咱们先回趟苏城,生米煮成熟饭了再回来,看谁还敢多说什么!”   念眉不太明白,睁大眼睛由他胸口往下看,被他揽在怀里的身子不由动了动。   他们这样还不算“熟”?   穆晋北似乎看穿她的想法,哈哈一笑,捏住她的下巴亲过去,“想哪儿去了,傻妞!”   他起身下床,大方展露好身材,念眉这回不捂眼睛了,贪婪地盯着他看。冷不防他扔过来一个深红色的小本儿,又顺手去翻她的行李,“你的呢,没带在身上吧?”   她这才发觉他扔过来的是他的户口本,顿时有些目眩。   她就一点简单行装和身份证一起都放在房间的行李袋里,穆晋北翻完了过来,一撇嘴,“看来真得陪你回苏城了,要不咱们现在就去民政局也行,还没下班呢!”   这才是他说的“熟饭”。   “你……可是……结婚……”她有点语无伦次,不知该怎么说。   穆晋北套上t恤衫笑笑,“老太太已经首肯了,最好啊,咱们再买一送一给她带个小的回去,就更没说的了!不过现在先不急,咱们捡最重要的事儿里外里先办妥了,其他的顺其自然,今后日子还长着呢!”   今后日子还长,真是这些天她听过的极好极有人情味儿的一句话。俞乐言也说过,温软安稳直落人心。   两人拦辆出租车直奔机场,几乎没有什么行李,只有两手十指是紧扣在一块儿的,一路都没分开过。   他说的没错,现在这时代要还真有私奔,大概也就是像他们这样了。   他们在机场随便吃了点东西,为了保险起见,机票都是到了地儿现买的。   登机牌到了手里,穆晋北以特殊会员卡买的头等舱,不必到安检入口大排长龙。他带着念眉走另一边的vip通道,自有另外的安检与候机休息室。   只是他们刚刚踏上那厚实柔软的蓝色地毯,就见休息室的沙发上坐了两个人,都是笔挺的坐姿和漫不经心的表情,面前各有一杯茶一本杂志,看来像是等了已经有一会儿。   戴国芳走过来,穆皖南只是安静地跟在她身旁。念眉的手微微发颤,行李轻飘飘的却拎不稳,啪的一声落在地上,与穆晋北交握的那只手,手心里全是冷汗。   她几乎想拉着穆晋北转身就走,走得远远的,却被他的手稳稳拽住。   第58章 倒塌   连环结,连环结,同心共守。凤头簪,凤头簪,□□并偶。密意深情相谋,调和琴瑟弦,休停素手。海誓山盟,天长地久。——《连环记-小宴》   戴国芳仰起下巴,神情仍旧倨傲,“沈小姐,我想单独跟晋北说几句话。”   念眉深深吸气,手想要挣脱出来,却被穆晋北更紧的握住。   “妈,有什么话您就直说,她不是外人。”   戴国芳脸上的表情有了裂纹,指着他道:“好啊,真好,她不是外人,那是我这个生你养你的妈是外人了是不是?你瞒着家里要带个戏子私奔,出了北京城连爹妈都不要了,传出去像什么样子,你让我们老穆家这张脸往哪儿搁?”   念眉脸色煞白,穆晋北却不慌不乱,“妈,只要您一句话说同意我跟念眉在一块儿,我们现在立马就回家去。我也争取过了,可您不乐意,我总不能忤逆您的意思见天儿地在家里闹。念眉又是我喜欢的姑娘,我放不下她。咱们男未婚女未嫁的,在一起也没碍着谁,我想不明白您怎么就这么反对呢?还是说她究竟是谁都不重要,只要不是您相中的那个人您就横竖看不顺眼,不让进穆家的门?妈,您根正苗红,年轻的时候在文工团也吃过苦,爷爷奶奶反对过您跟我爸的婚事没有?也许那时候是组织上做主,但现在时代不同了,您怎么就不能让您的儿子自己做一回自己的主?”   “你……你……”戴国芳被这一番话气得说不出话来。   一直在旁沉默的穆皖南扶住她,“妈,您先坐下。”   戴国芳唇色都有些泛青,身体不舒服不是假装的。念眉见状拉住穆晋北,用恳求的语气说:“晋北,不要说了……”   穆皖南挡在两方人马中间,语调依旧平淡没有多少温度,“晋北,你们两个人都一起跟我回去,有什么要说的大家可以再商量。”   “别说我不信你,大哥,是不是连你也觉得我这样走了很丢人?”穆晋北忽然笑了笑,“我当时真天真,居然以为这家里就算没一个人站在我这边儿,至少还有你会帮我的。”   穆皖南僵住。   “你们要真顾及家里的脸面,就该胳膊折了往袖子里藏,而不是大张旗鼓地跑这儿来把我们拦下。其实面子里子合起来也不值几个钱,比得过这一辈子的幸福美满么?大哥你最有发言权了,不如你跟我说说,当年你要是有这样的机会,你走不走?”   四周顿时静极了,只听得到几人深浅不一的呼吸。   念眉不知来龙去脉,但也猜到他一定是触碰了什么禁忌,一种埋藏于在场的几个穆家人记忆中不可轻易戳动的禁忌。   揭疮疤都不疼,揭陈年的旧痂才疼呢!   穆皖南的脸色都变了,半晌才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似乎是他最后的规劝:“晋北,戏子无义。”   “大哥您说话别只说一半儿,这话还有前段儿呢——女表子无情。你说你的康宁有情还是无情?”   每个人都有碰不得的逆鳞,穆皖南原本澄净淡漠犹如死海的眸子里瞬间就掀起了惊涛骇浪,身体绷紧,手在身侧握成拳头,只要再上前半步必定又是一通狠拳。   掌风从耳边刮过,啪的一声脆响,出手的人却不是穆皖南,而是气得发抖的戴国芳,“道歉……给你大哥道歉!”   穆晋北没有躲闪,硬生生受了这一耳刮子,记忆中这还是长这么大头一回挨他吗的打。并不是很疼,他想,至少比起大哥这些年的痛苦煎熬,这样的争取换来的打和骂都不算什么。   他不争,再过几年,大哥就是他的前车之鉴。   他的目光越过母亲看向她身后的人影,穆皖南垂手立在那里,刚才气血往脑门儿上冲只差一点就要动手的劲头已经过去了,他像被抽空了力气似的松弛下来,眸色与其说恢复冷静不如说空洞一片。   他不想管了,穆晋北知道,自己刚才说的那些话打中了大哥的七寸。   相较于穆皖南的死寂,戴国芳的反应特别大,嘴唇都哆嗦着,朝穆晋北道:“你明明知道……还这样对你大哥,好,苏城是吧?你们要走就走,我只当……只当没生过你这样的不孝子!”   眼看她的手又要招呼上来,念眉忍不住挡在穆晋北前面,哭道:“您别这样,不是他的错……要打就打我好了!”   他把她拨回自己身后去,自己也踉跄了一下。这样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损招换来的打,让他也觉得难受,脑子闷闷的疼,嘴里都是血腥的味道,说什么也不能让念眉再挨一下。   两个人互相维护的姿态让戴国芳觉得自己只不过枉作了一回真正的恶人,孩子大了,要做什么、跟什么人来往她根本没法管,也管不了了。   她只是心疼老大,过去心里不痛快,离婚后连个笑模样都没了,心头最隐秘的脓疮被弟弟这样看似不经意地挑开,竟疼得没了知觉似的,活像行尸走肉。   沈念眉说对了一句话,这不是穆晋北的错,也不是老大的错,她最疼惜的两个儿子不快乐,到底是谁的错儿呢?   戴国芳取下眼镜抹了下眼角,穆皖南还在身旁搀着她,两个人往大厅里走,还没走出几步就听到身后重物落地的声音和沈念眉的惊呼:“晋北……晋北你怎么了?!”   …   重又回到医院里。   念眉坐在走廊的长椅上,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指,怀疑今天所经历的一切其实只是她的幻觉,一场大梦而已。   穆皖南在她身旁站定,递给她一个纸杯,低劣咖啡的香气,她像是不记得自己不爱喝咖啡,接过来一口就喝去大半。   很苦,不用掐大腿也能知道这不是在梦里,一切都是生生的现实。   “你妈妈呢,她还好吗?”她问。   穆皖南指了指楼上,“她心脏本来就不太好,医生今天建议入院治疗。”顿了一下又补充说:“她很自责。”   念眉惘惘地看着眼前紧闭的病房门,轻声问:“到底为什么……这么反对我和他在一起?我唱昆曲,一场演出二十几个人登台,单张票价60块;为了生计也跑过场子作商演,一场几百到几千不等,观众不多,也的确不是贵价,但不偷不抢。”她声音哽咽又沙哑,“我从没想过要伤害别人,遇见他很久都不知他到底是什么人,我不图你们家什么。”   穆皖南端起杯子就口,隐去叹息,“为了穆家的脸面,不能因为他一个人的离经叛道让全家人跟着丢脸。”   她转过来看他,“你跟俞律师结婚,也只是为了不让穆家丢脸吗?”   那么现在呢,离了婚,是不是一身轻松愉悦?   穆皖南不说话,也没有发火,只说:“等会儿他醒了,你陪他好好说说话。”   穆晋北睁开眼睛,闻到水果的香气。念眉就坐在床边,手里拿刀正削一个红彤彤的苹果。她神情专注,刀法很好,一圈一圈的果皮垂下来,都不会断的。   他盯着她白皙的手指和颤颤巍巍的眼睫,喊了一声,“傻妞。”   果皮落在地上,她连忙放下手里的东西凑上来,“你醒了?”   他点点头,“我们没走成?”   梦里他硬拉着她一路奔跑赶上航班,在机上等了很久,飞机就是不肯起飞。   念眉想哭,抓着他的手,“没关系,来日方长。”   “瞧你吓的。”他用拇指揩去她眼角的泪水,笑道:“你也知道我是吃货,不该玩绝食那一套,革命没成功呢,自己先趴下了。这事儿怪我,别哭了,啊?”   他其实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醒来脑子是懵的,最后的记忆就是他妈给他的那一耳刮子,怎么晕倒的全想不起来了,就像喝酒喝多了断片儿,可他三瓶牛栏山也没喝成这样过。   病房里很清静,他妈再没来过,穆皖南倒是来了一下,匆匆看过一眼就走。然后是穆津京,抱了很夸张的一大捧花来探病,病房里没有合适的花瓶,她就一直搁怀里抱着,才开口叫了一声二哥就哇的一声哭了。   她本来也被禁足,只不过在他们三叔那里,穆峥穆嵘两兄弟与她年纪相仿,一向比较玩的来,不会无聊和牵挂。   穆晋北头疼,“哎哎哎,我还没咽气儿呢,哭什么呀,还花都带来了。你再用块石头给我刻俩字儿就齐活儿了……”   津京气愤地拿花束当武器去砸他,“……还说,还说,这么不吉利的话拿来挤兑自己……呜呜!”   他抬手去挡,念眉赶紧拦下她,“津京,别闹了,过来坐下好好说说话。”   她也忍不住抹眼睛,穆晋北关切地问:“好好儿的怎么又哭了,过来我瞧瞧。”   第59章 这回不一样   夜色澄淸时候。碧宇霞消。湖山增秀。谁把玉盘悬岸柳。华彩飞沾。冷光莹透。——《锦笺记-泛月》   “没事儿,花粉迷了一下。”   她这几天一直泪水涟涟没断过,穆晋北只当她是忧心,给她擦了眼泪又凑近吹了吹,才把人揽到怀里,下巴搁在她肩窝,问津京道:“穆嵘那小子呢,没跟你一块儿来?”   津京吸吸鼻子,“医院没地儿停车,他停对面儿大街去了。刚才经过一家卤煮店,他馋的慌,这会儿八成又去祭五脏庙了。”   穆晋北两眼放光,“你说的是小陈卤煮?让他给我带一碗嘿!”   他四下里去摸手机,这才想起来自打回家手机电脑就没了,与世隔绝似的过了这么久。   “你这样儿……医生让不让吃那东西?”津京一边嘀咕,一边从口袋里掏出东西扔给他,“自个儿跟他说去。”   他的手机,她给带来了。   念眉不太懂,听津京这样说了,就问:“卤煮是什么?”   穆晋北笑,“好吃的东西,待会儿你也尝尝。”   穆嵘不止带了卤煮,还有驴肉火烧、臭豆腐和整整两盒纸杯蛋糕,整个病房里都是奇特的食物香气。   穆家果然个个都是天之骄子,人中龙凤。穆嵘年轻得不像话,一双眼睛自带高压电,进了病房先朝念眉眨眼,“哟,这位美女姐姐没见过,二哥你不给介绍介绍?”   “少来啊,这是你嫂子,叫人!”   他只管咧嘴笑,有小护士来派药,一进来就扇了扇,“什么味儿?”   他立马递给人家一盒红丝绒蛋糕,三言两语就哄得小姑娘眉开眼笑。   津京一边啃蛋糕一边翻白眼,“德行!”   念眉探头朝碗里瞧了瞧,发现卤煮的材料其实就是内脏下水,不由皱眉问穆晋北:“你还在生病呢,吃这些不好吧?”   他舀着碗里的东西就一脸满足,“这你就不知道了吧?我从小生病就爱吃这个,吃完病就好了。”   念眉和津京一时都有些恹恹的沉默。   “怎么了这是?”他仍笑意盎然,夹了一块要喂念眉,“小陈家做的地道,处理得干净,汤头也香,不信你尝尝?”   念眉哪会吃这个,他就换了臭豆腐来堵她的嘴。闻着臭吃着香的东西,女孩子果然接受得快,她跟津京两个人勉力吃完了一盒。   过足了瘾穆晋北才说:“有点儿渴了,你们去买点饮料回来吧,我请客!顺便漱漱口啊,不然待会儿不好亲你。”   他一点儿也不会不好意思,念眉却羞得脸都红了,在穆嵘促狭玩味的目光下拉着津京起身出去。   “二哥你眼光不错啊,难怪有勇气跟家里闹呢!全北京城也找不出几个这样标致的姑娘,江南果然是人杰地灵出美人,赶明儿我也上那儿碰碰运气去!哎,或者她家里有没有什么姐妹还没主儿的,给我撮合撮合。”   “天亮了梦还没醒呢?美的你,没戏啊,别想。念眉是孤儿,没有父母,也没有兄弟姐妹。”   “那也没事儿,你们感情好呗!”他搔搔头,“过两天要过节了,奶奶让你把人领回家去呢,你跟人家说了没有?”   穆晋北转着手里小小的塑料叉子没回话,半晌才抬起头来问他:“说吧,我到底得的是什么病?”   …   念眉吃了早饭去病房探望穆晋北,还给他也带了一份。医院特需病房有营养师专门给配的营养餐,他却嫌口味不好,总想着开小灶,念眉就时不时自己做了给他带一点去。   病房里,他正背朝门口收拾东西。念眉快步走过去,“这是干什么,要出院了吗?”   “嗯,住着怪没劲的,又没什么大毛病,就不浪费资源了。”   “医生怎么说,他们同意你出院吗?”   他转过来,窗外晨光就在他身后,绒绒的金灿灿的一片,“该做的检查都做了,也不需要做什么特别的治疗,我留在这儿干嘛呢?这不是要过中秋了么,医院里巴不得所有病人都出院呢,医生护士也要过节的。”   日子过得这样快,又是一年中秋了。   “那你妈妈……”   “我大哥昨天已经接她回去了,她的心脏是老毛病了,只要不搓火,没什么大问题。”   “你没去看看她?”   “看了,你不在的时候我自个儿到楼上去看的。她比之前冷静很多,回头你见了她也别怕,啊?”   所有的一切仿佛一下子就回归平静,现实哪会这样浪漫顺遂?念眉心中戚戚然,却还是拉着他坐下,“有你在,我不怕的。”   他亲她一下,“你今天有时间么?我想带你去一个地方。”   念眉站在北方昆剧团充满历史沧桑感的大门口,仰起头,有些不解地问身旁的穆晋北,“我们到这里来做什么?”   他看着她,“你不是说你来过这儿吗?还记得当初是什么情形不?”   念眉垂眸,怎么能忘呢?冬天刚下过一场大雪的日子里,她穿着不耐北方低温的旧棉袄在这门口徘徊了几个小时。   “你说你当时是为了找一位老师?”   “嗯,是我老师同期的师姐,辈份上是我师伯。”   “那后来见着了吗?”   念眉摇摇头,“没有。”   他笑了笑,把她的手包在手心里,“白挨冻了,肯定哭鼻子了吧?”   没错,是哭了,回去的火车上啃一根火腿肠当晚饭的时候掉了眼泪,也不知是给冻的还是别的什么原因。   但是她不怪人家,十多年前的难处又跟现在不一样,你请人来救场,人家没那义务克服万难来帮你。   何况乔凤颜的为人她心里也有数,不是什么太要好的关系,平日里也压根懒得维系,那么多年早疏淡了。   不过现在又到这里来做什么呢?   穆晋北看出她的疑问,牵起她道:“既然来了,咱们就进去瞧瞧,上回错过了,这回不一样。”   他跟门卫说了几句什么,就放他们进去了。内里乾坤比想象中大,念眉用一种瞻仰的目光边走边看,穆晋北逗她,“你这样算不算刘姥姥进了大观园?”   果真大不相同,她想,这么些年,原来她只是井底之蛙。   他带着她绕到一处侧门,进门的地方还在扯线搭板子修缮,猫腰再进了一扇门,先是黑再是灯光……那洞天福地正是她最熟悉不过的舞台一角。   原来剧团院儿里也是有小剧场的,他们从侧门跑到后台来了。   台上台下都正是热火朝天的时候,虽然只是彩排,念眉也知道这样贸贸然闯进去不好。可是再往台上一瞧,她就动弹不了了,木愣愣地光顾着在那儿站着看。   都是扮好了妆的人,她却能从一招一式数得出那谁是谁。   “……轻分鸾镜,一霎时双鸳分影。恨他行负了恩深,致奴身受苦伶仃。”   台上正唱《断桥》,白娘娘委屈却又割舍不了,眼神一动,身段一来,戏中的张力就有了。   念眉捻指,几乎要忍不住跟着学。   他们就一直站在那里看,也没有人来赶他们,直到这一场唱完了,她忍不住鼓掌,才有目光扫过来落在他们身上。   演员从台上下来,念眉退到墙边让出道来给他们。穆晋北不知什么时候凑上去的,说了什么她也听不到,然后就看“白娘娘”朝她这边看了一眼,笑了笑居然走过来了。   她一时紧张得手脚都不知该往哪放,声音都发颤,“金……金老师。”   对方依旧笑咪咪打量她,“果然是唱昆曲的姑娘,居然认得我。”   念眉激动得脸都红了,完全是追星族见到偶像的反应,舌头都打结,“我看过您的演出……在南京,但是离得很远。”这样近距离,不插电地听一场,简直不敢想。   “今后有很多机会,嫁到咱们北京来了,就让晋北常带你来看,常来捧场。”   念眉连害羞都顾不上了,“金老师,我一定来。”   “你是师承……”   “乔凤颜。”   金玉梅沉吟片刻,“我记得,我后面两届的梅花奖,是她。民营剧团撑起来不容易,她还好吗?”   念眉将老师去世的消息说了,金玉梅摇头表示惋惜,想了想道:“怎么样,下一场是《水斗》,你能不能唱?扮装上台给我们瞧瞧?咱们昆曲表演南北是有差异的,这机会难得啊!”   念眉瞠大眼睛,“这……这样可以吗?”   “当然可以。最近我们正举办戏曲节,每天还有许多票友和大学生来参与排戏呢!你也知道咱们昆曲这个东西不是写在纸上的,就是靠演、靠唱,要交流,晋北说你唱的很好,我想看一看。”   穆晋北的手搭在她肩上,轻声在她耳边说:“老师让你唱就唱嘛,千万别害羞。有多少本事,全都拿出来。”   念眉觉得一颗心都要蹦到舌尖上来了,可血液里确实有跃跃欲试的因子在催促她,试一试,试一试。   “好,金老师,我就唱一场,请您批评指教。”   第60章 留在身边   长空雾粘,旌旆寒风飐。征途路淹,队仗黄尘染。谁料君`臣共尝危险?恨贼势横兴逆,烽火相兼,何时得把豺虎殄?回首将凤城瞻,离愁几度添!浮云数点,咫尺把长安遮掩!——《长生殿-埋玉》   穆晋北坐在台下,彩排没有多少观众,全都是北昆的演员和内部工作人员。   没有掌声,也无人叨扰,他就安静地坐在那里看着台上的白娘娘为听信谗言被囚禁的丈夫而与法海斗法,水漫金山。   锣鼓笙箫,声急切,调悲怆;自古多情空余恨,这已是为情所苦的最高~潮。   也许这故事家喻户晓,他亦有熟悉感,竟觉得十分好看。他的好姑娘真是天生属于舞台的灵魂,无论时隔多久,状态如何,扮装上台就永远是与剧中人合二为一。   这回他没有睡着,倒是想起与她初见的时光,那场戏没有这番激烈,富家千金的悠悠闺怨,她娓娓道来,吴语苏白,温软好听到直接给他一场好眠。   现在想来,也许全是注定。   一场唱完,金玉梅微微颔首,招念眉到身边来,也不拐弯抹角了,直剌剌问:“唱得不错,但还有很大的进步空间。你愿不愿意继续深造?到我们这里来,三个月,或者半年的进修学习,你愿不愿意?”   念眉额上还有细细的汗珠,不知是热的还是因为紧张,听到这样的问题,整个人都懵了。   穆晋北踱到她身边,嘴角隐隐含笑,“老师问你话呢,傻了?”   是啊,这样意外的邀约简直如从天而降的惊喜将她给砸晕了。   国内五大昆班的长期进修机会,对她来说是只敢在梦中想一想的奢望。   刚才那次亮相,原来是场考试,如今最顶尖的旦角大师判了她合格,邀她来进修。   从北昆出来,一直走到他的车边,她还止不住回头去看那灰扑扑却颇具庄严的建筑,穆晋北笑道:“怎么了,舍不得?没关系啊,过几天咱又来了,管吃管住管学习,得在这儿住好些日子呢!”   她惘惘地看着他,“我觉得很不真实……我是不是在做梦?”   他笑着掐住她脸颊往两边拉了拉,“疼不疼?疼就不是做梦呗!”   她揉着脸,他趁机把车钥匙抛给她,“你来开车好不?我有点累。”   他是病人,虽然刚刚出了院,但还是病人,她比他更清楚。   “……这个是脚刹,然后按这里……”他坐在副驾驶耐心地教她,他们刚认识那会儿,她连没碰过的玛莎拉蒂都敢开上高架,到底哪里来的冲劲儿?   今儿他老是想起初见时的种种,又是怎么回事?   念眉眼看已经学会上手了,发动了车子,他靠在椅背上问她:“你还记不记得错把你当成代驾那回,我喝了酒打算自己开车走,你的手勾住了后视镜,宁可跌倒在地上也要拦住我,反应很激烈……这里头有什么掌故没有?总觉得后来很少见到你那个样子。”   念眉似乎没想到他会突然这样问,本能地回答:“酒驾是不对啊……”   “还有呢?”他知道不止这样。   她的手在方向盘上紧了紧,“我父母和姑姑一家都死于车祸,对方是就是酒驾。”   在乡下爷爷家玩耍等待爸妈的小姑娘再也没能等到他们,爷爷受不了打击一病不起也很快辞世,家中一日百变,瞬间她就成了孤儿。   穆晋北沉默,伸手把她揽过来,“对不起,我不该问。”   她在他怀里摇头,声音有点闷闷的,却没有哭,“没事啊,都过去很久了。”久到她的记忆里对家人已经只剩一个模糊的影子。   “对了,这个要还给你。是你在苏城的公寓和车子的钥匙,收好别丢了。”   她稍稍推开他,翻出钥匙,两个戏曲娃娃躺在手心里,像是眉目含情,看着他笑。   “你帮我收着吧,我最近头疼记性不好,待会儿不小心忘了丢哪儿怪麻烦的。咱们总要回去的,对不对?”   她有些犹豫,“可我也要在北京待一段时间,不如你先拿着,放家里也好,等我们回苏城的时候再……”   “你不想拿着就扔了,我无所谓!”   他突然翻脸,赌气地看着窗外,似乎恨不得摇下车窗现在就把东西扔出去。   念眉没想到他会生气,愣了一下,想重新发动车子,却手忙脚乱,他刚才教的,仿佛瞬间就全都忘光了。   她深深吸气,刚想再试一次,没想到眼前一黑,肩膀被人按住,穆晋北已经凑过来,狠狠堵住了她的唇。   她想开口说话,他的舌头已经趁机溜进来,在她口中肆掠一番,重重一吮才依依不舍地放开,气息有点乱地重新抱住她,“对不起。”   “没关系,我也只是觉得你收着也许更好一点。”   “我知道,我知道……念眉,在我跟前儿你用不着解释,永远用不着解释明白吗?是我不好,我心情不好,又头疼……”   他为她了却一桩夙愿,争取一个机会,对她又了解更多了一些,却并没有那么高兴。   他很清楚,只是因为他舍不得她离开,就用这种方法留下她,是他一己私欲,而对于念眉来说,苏城才是她的家。   念眉也抱住他,手指抚着他的头发,“那你也不要跟我说对不起,我很高兴,也很感激,真的……”   “我不要你感激。”他抬起头来,眼睛里有不容置疑的光亮,“你知道的,我喜欢你,爱你,不要你的感激。”   她也捧住他的脸,像哄一个小孩子,声音却是哽咽的,“你也知道不止是那样的……”   他终于朝她笑了笑,包住她的手,“真的高兴吗?不回苏城,不管你的剧团也没关系?”   她苦笑摇头,“还有什么情况会比现在更糟呢?”   剧团的行头道具遭遇重创被损毁大半,法律手续重新办妥交接之后才谈得上拨出资金重购的问题,加上没有栖身之所、人心涣散……与被解散的命运也差不了太多。   “我想陪着你。”她眨掉眼里的泪水望着他笑,现在最重要的也不是南苑昆剧团的复兴,而是珍惜眼前人。   他靠在座椅上,眼底的光亮仍像星星一样亮,“好,那等过完节,我再陪你回一趟苏城。那时还有蟹吧?咱们去船舫,你给我剥,或者给我做瓶秃黄油带回北京来拌饭吃。老四在南边儿待着,总夸耀那儿的东西好吃,尤其爱吃螃蟹,咱也让他羡慕一回!不过那之前你得陪我回家过节啊,家里人都回来,咱们轮番儿认一遍,刚好爷爷奶奶也想见你……”   他说什么她都说好,渐渐没声儿了她才发觉他睡着了,额头抵在车门边上,唇角勾起,表情放松,看起来很高兴的样子。   车子停在线上等红灯,她忽然落下泪来。   …   除了过年,中秋节也是个大日子,至少在老穆家是这样的规矩。   阖家团圆的时刻,散落在天涯的游子也必须合拢来聚一聚。   一家老小都到祖辈住的大宅去过节,要见那么多穆家的人,念眉说不紧张是假的,单是上门该带些什么礼物就愁坏人,穆晋北都担心她会临时打退堂鼓就不去了。   “你随便买什么都行,这年头儿谁家里缺什么呢?还不就是份儿心意!要我说,你上回给思思那份儿礼就够重了,从小带在身上的东西,是你爸妈留下的吧?”   “给她图个吉利罢了,思思那么懂事。”说起来,她才真的是穆家人里除了津京之外真正支持他们在一起的人。   最后他们还是买了些营养品,包了个漂亮的果篮带过去。毕竟是翻天覆地地闹过一场,心里还是忐忑和充满不确定的,念眉难免有些拘束。   尤其见到戴国芳的时候,她甚至不知该如何称呼,还是照例称她戴女士。   “不用那么生分,老人家听见了不好,叫我伯母行了。”戴国芳无声地叹息,似乎隐藏深深的疲倦,身体也乏,打过招呼就上楼休息去了。   “怎么没见你爸爸?”念眉问穆晋北,他家客厅陈列柜里有照片,可是看了一圈并没有看到他父亲的身影。   “他上舰出海去了,这种日子回不来是常事儿,习惯了。”他笑着握了握她的手,“春节也许能回来。”   “那你们家里……平时就你妈妈一个人?”   “嗯,以前还有我们,后来长大了常不在家里,她也跟着四处跑。人总得有点寄托。不过后来有思思,家里热闹许多。”   念眉喝了一口茶,上好的普洱,酽酽余味,遮盖不了那种积年累月的孤独。   老爷子和老太太有午睡休息的习惯,在楼上卧室还没有下来。   念眉没见到穆皖南和俞乐言,她有点想念思思,照理过节最开心的是孩子,却迟迟不见她,也不知今天会不会过来。   第61章 月夜   影伴妖娆舞袖垂,留君不住益凄其。残窗夜月人何在?相望长吟有所思。——《红梨记-亭会》   门外传来汽车引擎的声响,穆皖南的黑色轿车停在门口,后座上下来的小小身影不是思思又是谁?   只是她看起来不太开心,嘟着嘴巴低着头,差点一头撞在穆晋北身上才抬头叫了声二叔,见到一旁的念眉小小眸子里燃起一点小火花,但很快又黯淡下去。   穆晋北好脾气的弯身逗她,“怎么不高兴,谁惹我们小公主生气了?”   念眉更是蹲下来帮她把小辫儿整理好,“宝贝怎么了,还记得阿姨吗?今天阿姨给你带了草莓和棉花糖。”   小孩子听说有零嘴儿吃都应当很雀跃的,可思思却只是瘪了瘪嘴,“阿姨……”   穆皖南也刚下车,脸色不太好看,远远地走过来,“思思,去练琴。”   大概仗着人多,情绪不好的小丫头有了忤逆父亲权威的勇气,身子往念眉他们身后躲,大声说“我不要练琴,我要我的小松鼠,就要!”   “别胡闹,不要任性。上楼去练琴,等会儿再下来吃饭!”   跟在穆皖南身后的司机手里拎着看起来颇具份量的黑色琴盒,从形状大小上,念眉判断那是古筝。   孩子大概是刚上完兴趣班,赶到太爷爷家来过中秋节,在半路就跟爸爸闹不愉快了。   思思这下哇的大哭起来,“……我不要练琴,我要我的松鼠……爸爸坏,我要妈妈!妈妈……”   症结出在哪里,一目了然。   念眉不落忍地去看穆晋北,他知道她想问什么,摇了摇头。   已经离了婚,俞乐言不会到穆家大宅来共度这种合家团聚的节日。   思思拽着念眉的衣角不放,越哭越伤心,眼睛眉毛都哭红了。穆皖南按了按眉心,走过来拉她的胳膊,“不要哭了,上楼去找奶奶玩一会儿。”   “我不要……我谁都不要,我只要妈妈,还有……还有我的松鼠。”   孩子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像条小泥鳅似的要挣脱他。穆皖南发了火,手上用力一扯,“叫你不要哭!你妈她不会来了,再哭以后你也都不用见她!”   思思吓住了,抽抽噎噎的,其实伤心一点都没少,眼泪还在哗哗往外流。   “大哥!”穆晋北拦住他,“今天过节,让孩子开心点儿。你先上楼去休息吧,我跟念眉哄哄她。”   他示意二老还在楼上,这样惊天动地一哭,又该让老人家心疼了,一家人过节不安乐,何苦呢?   穆皖南恢复了冷静,只是仍抿紧了唇,冷眼看着眼前的念眉,眼神有丝复杂微妙,终究什么都没说进屋里去了。   念眉拿纸巾边给孩子擦眼泪边问:“思思说的小松鼠是你自己养的吗?多大了,漂亮吗?”   “漂亮,有这么大了。”思思抽噎着比划给她看,“以前在家里,是我跟……跟妈妈一起养的,现在在妈妈那里,她照顾它。”   穆晋北在一旁的石栏杆上坐下,把思思捞上来坐身边,跟念眉解释道:“以前幼儿园老师让他们观察动物的时候买的,放在他们家里养,后来……没人照顾得好,大嫂就把它拿到她现在的住处去养,每次跟孩子见面儿的时候就把它也给带上。”   孩子其实是想妈妈了,懊恼不能跟妈妈一起过节才闹的。   念眉笑笑,对思思说:“真巧,阿姨小时候也养过松鼠的。”   “真的?”   “当然,不骗你。养到这么大,尾巴这么粗,每天要磕一盘瓜子。”   小丫头来了兴致,破涕为笑,“我的松鼠尾巴没有这么粗呢,它只喜欢吃松子,还要吃各种水果。”   念眉看着她笑,“是啊,我的松鼠也爱吃松子,可那时候松子贵,不能总买给它吃,水果的话也只能每天给它一点点苹果……”   一大一小聊松鼠经,让孩子暂时忘记了想妈妈的伤心难过。念眉又看了看留在墙角的琴盒问:“思思不喜欢弹琴吗?阿姨还没听过你弹琴呢,一定很好听。”   思思低下头,“我喜欢弹琴,可我想让妈妈陪我练琴。以前她都陪我的……她也说我弹的好听。”   念眉想了想,“那这样吧,不如阿姨弹给你听?然后我们来比赛,让你二叔拍个小视频,下次你给你妈妈看,比比咱们谁弹的好。”   “好哎!”   穆晋北挑了挑眉,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你还会弹古筝?”   “小时候古筝和笛子都学过一点,不精,皮毛而已。”重要的是眼下能哄孩子开心。   于是听到孩子哭闹先在楼上把长孙训了一顿的老太太一下楼就看到这样的情形:念眉坐在诺大的客厅一角抚琴,思思拿着个香蕉,在一旁边吃边绕着她转悠,穆晋北翘着腿坐在一旁沙发的扶手上,正啃一个苹果,也是一脸专注的表情。   她不认识那姑娘,可是忽然就有种松了口气的感觉。   开饭的时候,津京和穆嵘他们也到了。穆晋北的父亲穆谦在家排老大,下面是一位姑姑,早年就嫁去了山东,然后就是生了穆峥穆嵘兄弟俩的三叔三婶,幺儿作惯了不爱管家里的事儿,对念眉和侄儿的事儿有所耳闻却不多问,见到了也就是寒暄打个招呼。   小辈们热热闹闹地围着两位老人家坐了一圈,戴国芳和三叔他们反倒坐的远一些。老太太很健谈,对孙辈和重孙女格外热情,大概是穆晋北的有意安排,念眉坐的离她很近,她也不停跟她说话:“哎哎,小沈啊,你吃点儿这个酱板鸭,也是江苏那边儿来的特产,带点儿甜口的,你应该喜欢。还有这个红烧肉,多吃点儿,你看着太瘦了,千万别赶时髦减肥啊,身体健康比什么都重要!”   念眉碗里都堆成小山,她很努力地把山尖扫平,“谢谢奶奶,这些菜味道都很好,您自己也吃啊!”   “老喽,牙都快掉光了,什么都吃不动。就说这酱板鸭吧,是老穆一位战友的夫人亲手做的,味道那真叫好!这么多年了……要搁我年轻的时候,一人就能啃半只,哪还轮得着你们啊!”   大家都笑,念眉打眼瞧了瞧另一边的穆家老爷子,正襟危坐,食不言寝不语的严肃模样,可筷头上夹到没有骨头和不带肥的精肉全都放到老伴儿碗里。   念眉鼻子微微发酸,低下头扒饭,发现面前多了一只盛汤的碗。   穆晋北垂眸看她,“给你的,没有油花儿,趁热喝,别噎着了。”   这种家的感觉,真是久违了。   原本以为会坐如针毡的一顿饭却吃得异常顺利和睦,最该甩脸子的戴国芳自始至终没怎么说过话,东西吃得很少,眉宇间的骄傲和英气都被隐隐的忧愁给替代。   饭后老爷子在凉亭里沏茶,一眼扫过去说:“还有人没到啊?”   穆嵘向来最会讨长辈欢心,正帮忙切月饼,啊了一声说:“我哥在路上了,马上就能到。”   老爷子哼道:“全家就属他最忙,比他大伯还忙呢?”转头又问旁边的戴国芳,“老大那边怎么样,在海上还是回港了?”   “爸,他们今天应该还在海上。”   “嗯,他也是一家之主了,他不在就是委屈你。好在孩子们也大了,都到了成家立业的年纪,你们也可以少操点心。”   这似乎话中有话,戴国芳没敢多说什么。   老太太又把目光放到念眉身上,递给她一块苏式月饼,“北京还待得惯么,想家了没有?”   念眉抿了下唇,“谢谢您,我家里……其实已经没什么人了。”   “我听晋北妈妈提过,好孩子难为你了,这其实不是你的错,造化弄人。”   老太太说着瞥了一眼过去,戴国芳的头垂得更低了,她又接着说,“其实要说什么门第之见,我跟他爷爷是没有的。咱们那时候讲成分出身,越穷越好,如今日子好了反而抬高了眼往上瞧,那不应当。要说起来,他爷爷是泥脚杆子,你们在座的也都是农民的后代,讲什么谁配不上谁?”   老爷子递过来一杯茶给她润喉咙,其他人都沉默不语。   “小沈啊,我不管你是做什么的,家里什么情况。我只看你模样标致,对人也好,关键我想知道你是不是有这份儿心跟我们北子一辈子好好过?牛不喝水不能强按头,这话我以前也说过,没人听我的,你看现在……就是可怜了孩子。”   思思还不懂事,正无忧无虑地吃月饼和切好的水果。穆皖南站起来,“今晚公司还有视频会议,我先回房间,你们慢慢聊。”   “你给我站住!全家人都在这儿,你跑哪里去,越来越没规矩!”   老爷子气得够呛,戴国芳见状赶紧解围,“爸您别生气,这大过节的。皖南要忙就让他去忙吧!他心里不痛快,是我这个当妈的没做好……”她几乎有些哽咽,“您和妈说的都对,儿孙自有儿孙福,我不该再插手了。老二的事儿,要不今天就订日子早点办了吧,我没意见。”   这样的应允来的突然,大伙还来不及惊讶,就听一直沉默的穆晋北悠悠地说:“我有意见。”   第62章 你都知道了   欲送登高千里目,愁云低锁衡阳路。鱼书不至雁无凭,几番欲作悲秋赋。回首西山日又斜,天涯孤客真难度。丈夫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宝剑记-夜奔》   话一出口,所有人都看向他。津京更是急得拉住他的胳膊直摇晃,低声道:“二哥,你说什么呢……”   先前是家里反对他与念眉在一起,如今好不容易守得云开见月明了,他自己却跳出来说不乐意?   老爷子一脸沉肃,却没像刚才呵斥穆皖南那样让他闭嘴,只道:“说说看,你有什么意见?”   穆晋北笑了笑,“要不是大哥和我妈把我们在首都机场拦下来,这会儿我跟念眉去了苏城,说不定已经领了结婚证成两口子了。婚姻不是儿戏,我承认那会儿是心急了点儿,但那不是怕家里不同意要拆散我俩,所以想寻求法律保护么?现在既然你们都觉得念眉好,结婚的事儿就该好好合计合计。念眉家里没什么人了,我娶她进门,不能委屈了她,随便操办一下就算数。”   念眉拉住他的手,抢白说:“不,我没……”   “还有一桩,”他摁下她的手接着说,“北昆接收了念眉去他们那儿进修,这对他们昆曲演员来说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她还年轻,有大把的青春和更好的舞台等着她,我不想在这个当口儿拿婚姻和家庭圈住她,这对她来说不公平。”   老太太感到意外,看着念眉问:“有这样的事儿?”   她只好点头,脸色涨红却没法多说什么。   她总不能在他的家人面前坚持立马要结婚,甚至否定他为她争取到的机会。他早就安排好了,可是为什么……他为什么要这么做,难道他已经全都知道了?   她急切地转头去看他,想从他脸上找到些蛛丝马迹。可他神色如常,笃定而平静,感觉到她的目光,回首对她笑了笑,握紧了她刚才去拉他的那只手。   穆家老爷子看向天外大而亮却还不够圆的月亮,叹了口气,“你想得很明白,那我们就尊重你的选择。”   戴国芳突然站起来,“爸!”   “老头子……”   “你们也说了,儿孙自有儿孙福。”老爷子摆摆手,“咱们不能勉强更不能委屈他们,谁都是人生父母养的,这道理你们一定得明白。”   又聊了几句,时间不早了,穆晋北本来打算送念眉回酒店去,谁知思思要睡觉,偏偏今天谁都不要,非要念眉哄。   “没关系,我先去哄思思睡着了再走。”   穆晋北道:“我陪你一块儿上去。”   两个人从凉亭里牵着思思走出来,一路无话。上楼梯的时候他手机响,他看了一眼对念眉说:“我回房间去接个电话。”   她点头。   思思的卧室里有现成的故事书,念眉调暗了灯光陪着孩子讲故事。大概是从她身上找回了母亲在身边的安全感,思思很乖,一会儿就进入梦乡,呼吸间还有淡甜的奶香味。   念眉看着孩子白白软软的小脸,心里有个位置柔软得一塌糊涂。   有的想法以前从不曾有过,比如作一个母亲。可是到了一定的时候,遇到某一个人,经历了一段感情,就自然而然地想到——拥有一个孩子似乎会是极为幸福的事。   她轻轻关上房门退出来,看到手机上有乔叶的未接来电,她回拨过去,讲了差不多十分钟,回身打算下楼去找穆晋北,在楼梯口撞到一个身影。   “对不起……”走道只开了晕黄的小灯,她勉强看清对方的脸,“咦,聚会已经散了吗?你二哥不在楼下?”   年轻男人声音冷淡,“这话应该我问你,二哥在哪儿你不知道?”顿了一下,他有意识地补充了一句,“我不是穆嵘。”   是了,衣服不一样,气韵神态也完全不同,——他是穆峥。   念眉这才反应过来,之前只知道三叔家有两个儿子,没人告诉她原来他们是双生子。   毕竟相当于素不相识的陌生人,念眉有点尴尬,“对不起,我认错人了。刚才你二哥说回房间接一个电话,我不知道他下楼没有……”   “没有。”他毫不客气地打断她,“我刚从外面回来,他不在院子里。”   “那可能还在房间,你找他?”其实她也不太清楚穆晋北在大宅的房间是哪一个,要是他不在楼下她也不好在这家里上上下下地敲门找人。   穆峥看着她的眼神有点微妙,似乎是带着一点轻鄙,又像是透过她看另外的什么人。   “四哥!”津京跑上来,见到穆峥有些惊喜,一看念眉也在,想介绍,“念眉姐,这是我四哥,穆嵘的同胞哥哥穆峥。四哥,这位是……”   “得了,我知道她是谁。”穆峥没那耐性,问她,“你怎么跑来了?”   “周嫂说你回来了,我就过来看看呗,你怎么也不打声招呼?我们正吃月饼呢,爷爷刚才还念叨你。”   “念叨我?是骂我吧?”   津京撅嘴,“谁让你这么晚才回来,不是下午的航班么,怎么弄到现在啊?”   “晚点。”   “晚了这么久?”津京坏兮兮地凑过去,“你女朋友不是空姐么,没让她给你开个后门儿?对了,你怎么不带她一起回来过节?”   穆峥脸色一沉,“谁是我女朋友?待会儿大伙儿面前别乱说话啊,她算个什么东西我回家还得带上她?二哥呢,瞧见人没有?”   被刺儿了一顿,津京很不爽,手往楼上一指,没好气儿地说:“不是在他房间休息么?他等念眉姐把思思哄睡着了好送她回去,你找他干嘛?”   他啊了一声,淡淡道:“有点儿事儿。”   穆峥往楼上去了,津京挽住念眉的胳膊冲他背影做鬼脸,“哼,坏蛋!”   念眉道:“原来双生子的个性真的可以差这么远,他跟穆嵘一点都不像。”   “可不是!”津京忍不住吐槽,“前些年还好,最近越发地喜怒无常了。你没见过他那女朋友,可漂亮了,跟念眉姐你有一拼,可他对人家一点儿也不好,也不知到底有什么不满足的。要说起来,我们家就属二哥和五哥脾气最好,但其实五哥有时候也是个霸王,只有我二哥……用当下流行的词儿来说就是暖男啊!”   她目光黯淡下去,带着一丝企盼地看着念眉,“你说……我哥的病能治好吗?”   “一定能,现在医学那么昌明。”   “可我听说,但凡长在脑子里的病都很棘手……”她拉住念眉的手,有点紧张,“念眉姐,你不会离开我哥的对不对?不管将来发生什么事,不管他变成什么样子。”   让她怎么回答呢?有些事,用语言表达无论如何都会显得苍白,而有些事,根本就不受我们控制,比如爱,比如生命。   念眉想了想,还是拍拍津京的手,坚定道:“对,我不会离开他,不管发生什么事,不管他变成什么样。”   …   她还是到楼上去找穆晋北,只有一个房间亮灯,门没有完全关上,泄出一线光亮。   她站在门边,听到穆峥的声音:“……所以呢,你打算放弃?”   穆晋北坐在椅子上,“当然不是,对她我永远不会放弃。但我现在这样儿,我不能不为她的将来考虑。”   念眉心底猛的一跳,她知道他口中的“她”指的是谁,他果然已经得知自己的病情。   “女人的心思……呵!”穆峥嗤笑,“你还指望她将来感激你?你别委屈了自己才是真的。”   “我不要她的感激,我只要她过得好。”   他不知道门外有人光明正大地偷听,且已经泪流满面。   “不能做手术么?成功几率有多少?”   “大概一半,这是指活命。成功的里头还有瘫痪的、痴傻的、植物人的。”   “……那保守治疗呢?介入治疗呢?”   “治标不治本,而且大多效果也不好,仍然是□□搁在那儿。”穆晋北涩然笑了笑,“脑血管畸形是天生的,也就是说打娘胎里带来的病根儿。这么些年没发作没要我命,我已经感觉像是捡来的,占了大便宜似的。”   穆峥沉默,两人都听到门口有动静。   “谁在那儿?”   念眉抹掉脸上的泪水,推开门,“是我。”   看她的样子大概已经猜到她听到多少,穆晋北波澜不惊,倒像是松了口气的样子。   穆峥看了念眉一眼,对穆晋北道:“你们聊,我先下去。”   “嗯,爷爷奶奶和你爸妈都在,过节难得回来好好陪陪他们,别跟他们胡呛。”   穆峥点点头走了。他站起来走到念眉身边,把她的碎发别到耳后,柔声道:“老四你见过了?家里兄弟几个,属他跟我关系最好。他平时也难得回来,知道我病了,来问问情况。”   念眉抬眸,哽声问:“你都知道了?”   第63章 再等等我   正升平快意嬉游。对良辰开笑口。看春生金屋。月满铜沟。不求欢乐反招僝僽。——《浣纱记-伐越》   “病在我自个儿身上,迟早是要知道的,你们打算瞒我多久呢?”   “我们怕你接受不了……”   他微微一哂,“最糟的结果无非就是死亡,来这世上走一遭的人最后不都是这结果么,有什么接受不了的?”   死亡哪有他说的这般轻巧?念眉只觉得胸口像压着千斤巨石,倾身紧紧抱住他,“别这样说,你会好的,会好的。”   他抚着她的长发,“那你还哭?”   她果然不哭了,擦干眼泪仰起头看他,“我刚才跟乔叶通过电话,她是医生,我向她咨询了一下你的病情。她不是这方面的专家,但也说这不是绝症,只是麻烦一点,治疗会有风险。她说她跟法国以及北美的一些医疗机构都有联络,愿意帮我联系权威专家再做进一步的讨论。如果……如果有合适的资源和更好的条件,你可以到国外去接受治疗吗?”   他捧住她的脸,“真是巧了,刚才大晖打电话来,也是说这个事儿。他们还真不愧是兄妹俩!”   原来刚才打电话来的人是叶朝晖。念眉问:“他怎么说的?”   “他有一位客户也是跟我类似的病,请的美国华裔专家做手术,正在康复中。那位专家如今就在海城,如果有需要的话他可以把人请到帝都来为我会诊。”   “真的?那太好了,什么时候?”   她眼里燃起的星火和她不加掩饰的关心不是作假的,穆晋北觉得高兴,“不着急,大晖刚回到海城,他爸爸现在情况不好也需要人照顾,忙得脱不开身,过完中秋看看能不能好些。专家也是海城的三甲医院请去做学术交流的,总得等他把手头的事儿也了结才能计划别的。放心吧,那血管没长利索也在我脑子里待了快三十年了,一时半会儿死不了……”   念眉捶了他一下,眼眶还是红的,“你怎么这么不忌讳呀,死啊死的挂嘴边!”   他张开手包住她的小拳头,“我以为你是最温柔的淑女,没想到打人还挺疼的。”   “跟你说过了,我是断掌,打人最疼。”还有古老的说法认为断掌的女性命硬,她已经失去了家人和老师,如果跟他在一起要以他的生命为代价,她宁可离开他。   他将她的手拉到唇边,一根手指一根手指挨着吻过去,仿佛总能看穿她的心思,“其实我觉得野蛮女友也不错,前提是只能对我一个人野蛮。别想那些有的没的,有你在身边儿陪着我,比什么都要紧。”   “那为什么又不肯结婚?”她真的变得越发大胆了,这样的问题都敢当面问。   他闷闷地笑,“这么想嫁给我作新娘子?”   “如果我说是呢?”   他敛起笑容,把她的手放在胸口位置,他怦怦加剧的心跳仿佛已经泄露答案,但他仍神色平静地对她说,“念眉,你也看见了,我家里人原先不同意咱俩在一块儿,尤其是我妈。现在态度却一百八十度地大转,你说这是为什么?”   念眉嚅嚅说不出话来。   “你这么聪明,不可能不知道,那是因为我的病。人就是这么现实,看不到明天的时候才懂得要把握当下。可我问你,咱俩的感情就这么不值钱么?”   共富贵还是共患难,难道非得靠一纸婚书来约束?   念眉的手碰到他下巴上长出的青色胡髭,辗转流连,“我没想这么多,我只想着……只要能跟你在一起就行了。”   他把她拉进怀中抱住,“再等等,念眉,等我……把病治好,咱们永永远远都在一起。”   他始终觉得让女人等的根本就不算男人,可如今他也说出这样的话来。   他终于明白许多事身不由己,许多事……不是他不想,只是他不能。   …   念眉开始在北昆进修,住他们给安排的宿舍,不用再住酒店房间。   穆晋北来看她,“怎么样,还习惯吗?”   “很好啊,宿舍很近,周围吃饭的地方也多,出门几步就有超市。就是离你好像远了点,你不开车,过来会不会很不方便?”   他把胳膊搭她肩膀上,身体大半重量往她身上靠,“可不是呗,坐地铁得大半个小时,帝都的地铁能把人给挤怀孕,全国都有名。我当体验生活了,不过真的还挺辛苦的,你怎么补偿我?”   他温热的呼吸靠得很近,唇几乎已经贴在她脸颊上了,被她推开,“那我给你做好吃的补充体力。”   他嘴角失望地一撇,“就这样?”   “不然你想怎么样?”   “我体力好的很,不信咱们做点有益身心的运动你就知道了。”   他嗷嗷扑过来把她抱满怀,念眉笑着弯下腰也挣不开他,“喂,别闹了,小心人家看见。”   “看见就看见呗,我跟我女朋友亲热碍着谁了?谁爱看谁看去,不怕长针眼?”   “说什么呢你!”念眉张开五指贴他正脸上把他往后推,“我回去了,你不饿我还要吃饭呢!”   他赶紧跟上来,“谁说我不饿?回你那儿去也好啊,先吃饭,再吃你,反正你那儿没人。”   念眉停住脚步回头看他,“你怎么知道我那儿没人?”   北昆安排的宿舍跟原来在枫塘住的类似,两室一厅的户型住两到三个人,只是她现在住的这个暂时只有她一个。   她猜应该是特别的优待,穆晋北也不瞒她,“一个人多自在,金老师特别给你安排的,你安心住着就行了。”   果然还是因为他的人情。念眉忍不住问:“你怎么认识金老师的?”   “她老公是我中学老师,一开始特别不待见我,因为我不做他的作业,上课不抄笔记还睡觉。”   她很诧异,“你是怎么考上大学的?”   他无辜地摊手,“学知识讲究触类旁通的,我中考化学满分,有基础在那儿,假期里把高中的教材借来翻了一遍就都会了。学会的知识干嘛还要听,考试第一不就行了?后来老师也明白了,睁只眼闭只眼不管我,可是到了竞赛的时候把我抓去集训。我特别不乐意,他就把我领他们家吃小灶去,你猜下厨的人是谁?”   “金老师?”   “对啦!听说她祖籍无锡,做的糖醋排骨特别好吃,我每回都就着一盘排骨吃两大碗饭,汤汁儿都给舔干净喽!竞赛结束后我足足长了八斤,回家我妈都快不认得我了!”   念眉哧哧笑,“看来你那时候就是吃货啊,竞赛拿着名次了吗?”   “必须得第一啊,不然怎么对得起那些排骨那些猪?后来我还帮我们老师代过低年级的课,其实就是晚自习的时候给他们讲讲题,反响挺好的。可有一就有二,我不乐意干的时候,老师就往家里给我带糖醋排骨,我吃完还得去操场跑圈儿减肥,别提多祸害人!那时候我光知道师母是戏曲演员,唱的什么剧种就不清楚,还琢磨着她怎么这么心灵手巧呢!前段儿遇到高中同学聊起来才知道她是北昆的大师,我就想到了你,真是巧了。你说这算不算缘分?”   两个人的手指缠绕在一起,北国的深秋,枯叶落在地上被风卷起在人脚边追逐嬉戏,抬起头就看见高大遒劲的柿子树枝桠伸到围墙外边儿来,前头就是她住的地方了。   她笑着仰起头,“还真是有缘。我做的糖醋排骨也不错,你要不要尝尝?”   手牵手去超市选排骨,他在冷柜里翻翻捡捡,挑那种带点儿肥膘的肋排,还对她说:“肉太精了容易柴,肥肉在滚油里过的时候炸透了,入口是糯的,裹上汁儿一点儿不觉得腻。”   他真的很会吃,念眉放心地把任务交给他,想起还有些佐料她那儿没有要去买,就让他在原地等称肉的师傅帮忙将排骨斩成小块儿,回头再来找他会和。   挑好了要买的东西,她推着购物车回来,远远就见生鲜区一片狼藉。她连忙跑过去,工作人员骂骂咧咧地蹲在地上收拾东西,有路过的顾客偶尔驻足围观。   没有看到穆晋北,念眉心头一紧,连忙问:“刚才在这儿买排骨的那个人呢,去哪儿了?”   对方没好气儿,“你问我我问谁去?撞翻了东西就跑的人我都没捞着呢,你问我个不相干的人我哪儿知道!”   还是柜台后头卖猪肉的师傅叫住她,手里还拎着他们的那袋排骨,“姑娘,就是你男朋友撞翻了东西,不过应该不是故意的,我听到动静儿回头见他像是摔了一跤,再回身人儿就不见了。你赶紧找找去,喏,东西拿好……拿好喽,别掉了!”   念眉心乱如麻,丢开购物车就四下去找他。所有货架边都找了一圈才想起来可以打他手机,听到他声音的刹那她差点哭了,“晋北……出什么事儿了,你有没有伤到哪里?你现在在哪儿,我过来找你。”   第64章 突发状况   东南胜景。控武林都会。亘古名城。琼田玉界。隐约碧澄千顷。云连竺寺三天境。路转松涛九里声。——《玉玦记-赏花》   念眉是在安全出口的楼梯间里找到穆晋北的,他正头抵着锈迹斑斑的铁栏杆坐在那里,眉目不清,却一脸痛色。   身高185的大男人蜷起手脚,其实也就跟个孩子没有两样。   她快步走过去在他身前蹲下来,手碰到他的脸,声音还在发颤,“头疼得很厉害吗?我们去医院好不好?”   他睁开眼睛看到是她,没有作声,调整了一下坐姿,把身体重心移到她这边来,头靠到她身上,好半天才说:“……我把人家东西撞倒了。”   他身上只穿了衬衫和休闲西服,念眉摸到他袖口的潮湿和带着腥气的油腻,鼻子发酸,“没关系,又不是故意的,你只是生病了。”   他有小小的洁癖,平日里都极为注重干净整洁,领口永远透着松柏和薄荷香。穿着沾满了污渍的衣服到处走,于他是不可想象的事。   像今天这样的狼狈,他根本不愿让她看到。   可是她已经来了,就坐在他身边,沉默地紧紧地抱住他,给一个支点让他依偎在怀里。幸好她走得不远,她想,要是今天这样的事发生在大马路上,或是他驾驶的车子里,不知会是多凶险的情形。   她终于明白为什么最近他都已经不大开车出门,宁可打车或是乘地铁。那不是为了体验生活,而是生活忽然之间逼得他只能那么做。   她知道的,自从她告诉他父母家人都因为一场车祸离世,他在行车安全这件事情上就格外的谨慎克己。   是的,她一直都知道。   “怎么哭了?”他感觉到温热的水滴落在皮肤上,“别害怕啊,医生说偶尔发作的头疼是这个病症的正常现象。只是没想到这么厉害……没事的,休息一会儿就好了。”他还在自嘲似的笑,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咱不去医院啊!”   他有他的固执,疼得咯咯咬牙也没哼一声,更不肯挪步。念眉只能抱着他,摸到他额头上的冷汗,就用纸巾轻轻为他擦掉。   渐渐没了声息,她以为他睡着了,他却突然握住她的手,“糟了,我们刚才买的排骨呢?”   “……”   最终两人还是没能做成糖醋排骨,念眉带他回宿舍休息,给他煮了一碗面,他很给面子地连面汤都喝干。   入夜的欢`爱十分激烈,他甚至等不到她的身体完全湿润就闯进来,迅猛地攻城略地,却又怕她疼,扣紧了她的双手摁在她的耳边,气息带着灼热的温度,“受不受得住?”   她揽紧了他的脖子,呼吸与他相距咫尺,身子软洋洋地放松下来,春`水正盛,“……慢一点,你下午才头疼,我担心你……”   又是一轮放肆的力道,仿佛抵住她的喉头让她语不成句,“你不用担心我,我只问你……这样感觉还好吗?”   她绯色的脸颊,如黄莺出谷般清亮柔媚的声线已是最佳答案,无声邀约他的进击。   最后关头他却仍保有理智,及时抽身,没有挥洒在她身体深处。   他一直非常注意保护她,可是如今这样分明是刻意的小心,却让她觉得难过。   …   北昆来了贵客,念眉他们练功上课到一半,提前午休。   门卫告诉念眉门口有人找。她以为是一直在等的那份快递,跑出去一看却赫然发现一个熟悉的身影靠在墙边。   “安子?你怎么来了?”   “不放心,来看看你。”夏安风尘仆仆,手边有个简单的行李包,神色看起来有些疲倦,眼睛里却有灼灼的光。   “你应该先告诉我一声,我好去接你。住的地方安排好了吗?附近有招待所,条件还不错。”   夏安垂眸,“没关系,都听你的,我待两天就走。”   他不知道她在北京过得好不好,她那样报喜不报忧的一个人,突然放下苏城的一切说是要来进修,也不知是真的还是假的,他总要来确认一下。   她为他安排好住处,放下行李,夏安拿出一个信封给她,“你要的东西我带来了,重要的证件我不放心交给快递,干脆亲自跑一趟,顺便来看看你。”   念眉接过来,“谢谢你,安子。”   他微微拧起眉头,“你手头带着身份证,还要户口本做什么?”   “噢,进修要做身份登记需要看一下。”她搪塞过去。   夏安没再多问,看向窗外,远远还能看到北昆那一片灰突突的老建筑,他笑了笑,“北京跟南京有点像,我那时在南京看到他们剧团的房子也很旧了,可里面住的都是殿堂级的大师。”   念眉珍而重之地将信封收好,对他说:“你累不累?不如你先休息一下,我下午没课,带你四处逛逛好吗?”   她领着他在剧团里逛了半圈,在院子里遇到金玉梅,看起来似乎正找她呢,急切地拉住她道:“念眉你去哪儿了,我正找你呢!来来来,跟我走,趁着人家选角儿还没结束。”   念眉有些莫名,“什么选角儿?”   “你不知道?今儿来的贵客跑了全国好些地方了,就为挑合适的人选排一场完整的昆曲。你听明白了么,不是折子戏,是完整版的《牡丹亭》、《西厢记》或者《长生殿》!”   “我明白,可是……这不是在北昆内部进行的选拔吗?我只是来进修……”   “这有什么要紧?入了我的门就是我的学生,何况最后不管选了谁也许都还得送我这儿来回炉,你怕什么?人家看中的是角色的实力和扮相,点明只要青年演员,都是你的同辈,争取一下就有了。”   “可是我还有朋友……”   金玉梅看了看夏安,只一眼就看出来,“小伙子也是昆曲演员?巾生还是武生?”   “学艺的时候是武生,后来巾生演得更多。”   夏安当然认得眼前的大师是谁,却颇为沉得住气。   “好,那你也跟着一块儿来。”   谁都觉得天上不会掉馅饼,直到你遇见命中的贵人,搬起馅饼砸到你身上。   那位贵客对念眉说:“我非常喜欢你的眼睛,很有戏。”   而其他参与选角的女演员,他没有任何评价,不说好,也不说不好。   临走又请托北昆的老师说,那个唱《夜奔》的小伙子,麻烦你们为他安排一下宿舍,听说他刚到北京。   夏安跟念眉一样不是北昆的演员,甚至连进修的学生都不是,选拔的标准自然苛刻些。唱完了指定的西厢记唱段,评选老师瞥他一眼问还能唱什么,他就唱了《夜奔》。   “男怕夜奔”是行内人都知道的,男主角一个人的戏份,对念白、唱词、身段等基本功的要求极高,是昆曲小生最难的一出戏。   贵客点了他们的名,大家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选角儿结束,他们从楼里出来,时间已经不早了。夜里的空气干燥且有一丝凛冽,念眉深深吸了口气说:“我有种……很不真实的感觉。”   身旁的夏安沉默半晌才说:“我也是。”   她看看他,他也看看她,然后相视而笑。   “你还没吃饭吧?耽误那么久该饿坏了,我带你去吃点东西。”   “没关系,我在火车上吃过了。”   念眉讶然,“你下火车都是早上的事了,一天都没吃东西这样怎么行呢?”   她看了看周围,“前面有家炸酱面不错,还有烤串儿,这也算北京特色,我带你去尝尝吧?”   他没有反对,唇角有笑意,“好,再要两罐啤酒。”   今天的确值得庆祝。   两人走到大门口,路灯下停了一辆轿车,驾驶座上的女郎正低头拨电话,大得夸张的手机荧幕照亮了那张俏丽的脸。   念眉叫她:“津京,你怎么会在这儿?”   穆津京掐了电话抬起头来,惊喜地喊:“念眉姐,我正找你呢!我二哥让我来找你,可只说北昆,哪个楼又说的不清不楚的,这会儿黑灯瞎火门卫又不让我进去,我还打算打电话再问问他来着。”   “你二哥找我……”   念眉话没说完就猛地想起来,今晚穆晋北约了她吃饭的,临时参加了选角面试到现在,她压根儿把这事儿给忘了。   “哈,想起来了吧?”津京一看她表情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你手机也不通,是没电关机了吧?二哥打不通你电话担心你,就让我开车过来瞧瞧,他怕你万一去了餐厅又扑空,自个儿还在那儿等呢!”   念眉掏出手机看了一眼,果然是没电了。   “对不起,今天事情比较多,我忘记约了他,还麻烦你跑一趟。麻烦你打电话跟他说,我马上就过去。”她回身抱歉地对夏安道,“安子对不起,不能陪你吃饭了。他……他最近身体不太舒服,我不应该让他等的,现在必须赶过去了。”   第65章 受委屈的人   我为他动春心难摆划。我为他赊下了相思债。你看他笑盈盈花外来。哄得我闹嚷嚷魂不在。——《玉簪记-闹会》   夏安问:“那地方远不远?现在天黑了,我送你去。”   “不用的,地方我知道,往大路过去不要紧的。你也累了,吃点东西早点休息。”   “那我帮你拦辆车。”   穆津京这才看清念眉身后的人是夏安,喜出望外地推开车门跳下来,拉住他的胳膊道:“咦,你怎么来了?什么时候到的,也不告诉我一声,说好了到北京我做东请你吃饭的呀!”   她不理会他脸上不耐的神色,朝念眉挥挥手,“念眉姐你开我的车去吧!等会儿顺便送送我哥。”   “那你等会儿怎么回去?”   “我打个车呗,不是有护花使者么?”她的手被夏安拨开,又不客气地缠上去,“在那之前我先请护花使者吃顿好的,你就放心吧!”   念眉点点头,抬手看表,穆晋北已经至少等了她三个小时。一想到他的身体状况,这么晚了还在餐厅里独自一人枯坐,她整颗心都揪起来,也顾不了那么多了,钻进车子里踩下油门就走。   津京看着远去的车影满意地拍了拍手,仰起头朝夏安笑道:“你第一次来北京吧?想吃什么甭客气,我请客!这么晚了不好去吃烤鸭,麻小也过了季节了,要不咱们去吃烤串儿吧?或者韩国菜,我……”   “我没胃口。”夏安也收回视线,冷淡地打断她的絮叨,“你二哥,身体怎么了,得了什么病?”   …   念眉赶到约好的地点,不大不小的一条胡同,几乎不带拐弯儿的笔直路,所有的店都开在胡同两侧,就算没来过不怕错过。   餐厅本就不大,这个时间几乎已经没什么客人了,只有穆晋北还坐在那里,面前是一本打开的书,不知看的是什么。   “对不起。”念眉在他对面坐下,除了这三个字她不知还可以说点什么。   室内空调的暖风一吹,她忍不住打了个哆嗦。从停车的地方走进来这么一程子路,身上的寒气竟然还没有散去。   她这才发觉北国的深秋已经很冷了。   穆晋北从摊开的书本里扬起头看她,什么也没说,招手叫来服务生,“劳驾跟主厨说一声,可以上菜了。我记得今天的套餐里有热汤,先端一份儿上来。”   鲜蛤蜊蘑菇汤,盛在考究的骨瓷汤碗里从开放式的厨房里端出来,还在冒着热气。高眉深目的混血厨师在玻璃后头的每一个动作都看得一清二楚,只为他们这一桌仅有的两个客人服务。   门口的木牌上写的打烊时间早过了,也不见有人来赶他们走。   穆晋北没有招呼她,自己握着勺子闷头喝汤。   念眉觉得他在生气,只能找话题想哄他开心:“这里就是你说的那个实验室餐厅吗?我一直以为他们是供应中餐的,没想到是西餐。他们真的没有菜单吗,那今天接下来要吃什么你也不知道?”   “没错啊,不知道才有惊喜不是吗?”有陌生的爽朗男声来插话,正是刚才她看到的那位主厨,“我们这里每天只有两种套餐,客人来了有什么吃什么。不过我们是一三五供应中餐,二四六供应西餐的,周日看我的心情决定。”   念眉抬眸看他,因不知怎么称呼,只能轻声问候你好。   对方也打量她,朝穆晋北笑道:“如果等的是这位小姐,那就算等到明天晚上也值得。”   穆晋北已经喝完了自己面前那晚汤,什么滋味却是一点都不记得了,潦草地为两人介绍:“沈念眉。高盛。”   高盛伸手与念眉相握,低头要作吻手礼,被穆晋北挡开,“哎哎哎,少来你法兰西那一套啊!这么多年了还是死性不改。”   念眉脸上发烧,高盛放开她的手哈哈笑,“哥们儿给点儿面子,别在美女面前揭穿我嘿!我可不是对每个人都这么绅士多情的。”   异国风情的面孔,开口却是地道的京片子。   主菜端上来,高盛亲自摆到他们面前,指了指念眉的盘子道:“本来女士的甜品我都用代糖,但二北说你是昆曲演员,比一般人儿更要求保持身材窈窕。今儿这么晚了,我索性省掉甜品,只在主菜里多加一份与新鲜蓝莓混合的苹果泥,希望你会喜欢。”   念眉看看对面的穆晋北,他正低着头拨拉自个儿盘子里那份羊排。   她又看向高盛,笑道:“谢谢你,看起来就很美味。”   他卷着舌头说了一句法语,她猜他说的是我的荣幸。   重新坐回座位,念眉问道:“这位主厨是你的朋友吗?”   她没有太多经验,但也明白主厨特意出面招待的客人面子不小,何况明明已经过了打烊的时间,还生生等了他们这么长时间。   穆晋北啊了一声,“大学校友,同级不同班,打球的时候认识的。父亲是法国人,毕业去了法国跟祖父母学厨,回国开店当老板,自个儿亲自下厨。”   在朋友的店里让他这样等,念眉越发觉得过意不去,软下声气儿说:“今天真的对不起,夏安从苏城过来,我帮他找地方安顿。然后又临时有个选角的面试,结束以后我忘了今天跟你约好的……总之真的对不起。”   “你手机呢,为什么不开?”   “没电了,我也没留意。”   他没再说话,过了半晌才淡淡的,仿佛浑不在意似地说:“你不用道歉,津京在电话里简单跟我说了。先吃东西吧,冷了不好吃。”   色香味俱佳的美食,念眉却食不知味。   吃完饭出来,她说:“你在这儿等一会儿,我去取车。”   “也不远,走走吧!”   两个人沉默地并肩走在一起,窄窄的胡同里,他也没有牵她的手。   “我来开车。”他剥夺了她手中的钥匙坐上驾驶座,开着津京银灰色的沃尔沃在夜里划出一道亮线。   念眉拉紧扶手,提醒他道:“你……开慢一点,不要那么快。”   他仍在生气,她知道的,否则不会一路沉默着,没有与她交谈的意愿。   到了她宿舍门外,他也没有看她,等着她自己下车。   念眉解开安全带,目光澄净地在黑暗中看他,“晋北,我们谈一谈好吗?”   “太晚了,你早点回去休息,有什么话改天再说。”   “我最近可能会很忙……”   “那就等你有空了再说。”   “其实我是有好的消息想告诉你……”   “我现在没有心情,你说了我也不会觉得高兴。”   他冷冰冰的态度让她觉得陌生,这样的穆晋北,记忆中只有在苏城的平沙湖边求他借钱给剧团应急的时候碰见过。   “今天是我不对,你生气也是应该的。我不知道该怎么做才能让你原谅,但至少你不该拿自己的安全来赌气,这么晚了还在路上开快车。你有什么不满就冲着我来,你觉得我做得不对、你心里不舒坦就直截了当地跟我说,不要……不要这样冷冷淡淡地不理我,不跟我说话。”她说着说着眼眶就红了,“我不太懂得猜别人的心思,我总是猜错。”   穆晋北心头一震,她已经打开车门下车了。   他连忙从他这边下车,绕过车头拦下她,一把攥住她的胳膊,咬牙道:“你觉得委屈吗?今儿在那儿傻等了三个小时的人又不是你!要不是我让津京开车过来看你一眼,你真打算让我等到明儿早上去是不是?你手机为什么不开机,知不知道我担心你,啊?你为着个不相干的人把我往那儿一撂就几个小时,回头我不高兴还惹你想起其他人了……沈念眉,你是怎么想的,你心里到底把我当什么了?”   念眉的眼泪再也止不住地往下落,“夏安不是不相干的人……而我把你当什么……你不知道吗?”   她一哭,他的心也像泡在碱水里似的,拉住她的力道也松开了些。   领口忽然被人揪住,猛的一把就将他推开很远,撞在身后的后视镜上。   夏安不知什么时候站在跟前,神色峻厉,“姓穆的,你别太过分了!”   念眉连忙拉住他,“安子,你怎么在这里,快回去休息吧!我没事……啊!”   她话没说完,穆晋北的拳头已经迎上来,直接一拳打在了夏安腹部。   他从来都是出其不意且不甘示弱的,却完全忘记了如今自己是病人的身份。   念眉拦腰抱住他,苦苦哀劝:“穆晋北,你不要这样子!不要打架!”   夏安有底子,并非不是他对手,今天却没有还手,只是上前来要将念眉从他身边拉开,“你要为难她,就别跟她在一起,让自己的女人哭算什么男人!”   穆晋北又要挥拳过去,他像受了伤的兽,怎么拦都拦不住。念眉在两人间的劝阻被他一把就拨开,他明明没有喝酒,下手却没有轻重,听到撞击和闷哼的声音才停下来,像惊醒了似的,愣怔了一秒,连忙扶住她,“念眉,你撞到哪里了?疼不疼,啊?”   一手的血。念眉仰起脸来,手指按住鼻子,声音瓮瓮的,吃力地说:“别打了……”   第66章 还疼不疼   似关关匹鸟两和鸣。夫唱妻随协气生。须知那伯鸾德耀振贤声。白头相爱还相敬。我怎忍反目徒伤结发`情。——《狮吼记-梳妆》   穆津京赶到医院里,气喘吁吁问道:“怎么回事儿啊?好端端的怎么又闹到医院里来了。”   她打车回家,还没到地儿呢就接到穆晋北电话,让她到医院来一趟。她以为是哥哥又头疼了,心焦得什么似的,又不敢跟家里说,赶紧直接让司机调头赶过来。到这儿一看夏安也在,可两个大男人都好好儿地坐在椅子上呢,没见受伤啊!   那是谁,难道是念眉?   诊室的门打开,果然是念眉从里面走出来。两个男人哗的一下同时站起来,夏安道:“怎么样,医生怎么说?”   念眉勉力一笑,“没事儿,就磕破了毛细血管,已经上了药棉,不流血了再吃两天药就没关系了。……津京,你怎么也来了?”   津京上前挽住她的胳膊,不无担忧地说,“还说呢?我刚到家门口就被我哥的追魂夺命call又给召来了,我还以为是他又不舒服了呢!怎么搞的啊念眉姐,无缘无故地怎么会把鼻子磕破了?”   念眉看了穆晋北一眼,他垂着眸子,上前拿过她手里的处方,“我去拿药。”   津京莫名地看着他的背影,又转过来问夏安:“到底怎么回事啊,闹别扭了?”   夏安语气不好,“那得问你的好哥哥!”   津京听完来龙去脉,气得蹦起来,“二哥太过分了,他这是吃的什么飞醋啊?男人等等女孩子怎么了,以前在国外的时候我室友的男朋友在楼下等她一宿呢!他到底懂不懂浪漫啊,这不是相当于对你动手吗?他怎么跟四哥似的,老穆家的爷们儿都怎么啦,还有没有一个好人了?!”   她又转头问夏安:“你呢,有没有伤到哪里?我哥把你打疼了没有?”   夏安蹙了蹙眉,没有说话。   津京光火,情绪激动。念眉抚慰她,“别这么说,你二哥他只是不小心。今天的事我也有错,咱们不提了,早点回去休息吧!”   穆晋北刚拿了药回来,远远已经看到妹妹在瞪他。他小心翼翼把药递到念眉手里,“吃了药观察一下,万一要是还流血……”   “不用你操心,我会看着念眉姐,流血我会陪她来医院。”津京没好气儿挡开自家哥哥,挽着念眉往外走,“今儿我陪你睡,不回去了,免得有些人心情不好了又拿你出气!”   穆晋北脸色发青,但没有追上去。他叫津京来,就是想让她陪陪念眉,今晚他大概怎么都不招人待见了。   “你这么疑心她,对得起她吗?”夏安在他身后沉声说,“你以为我到北京来干什么?她前段时间让我把她的户口本寄过来,我就已经感觉到不对劲了,不放心才过来看看她。结果你妹妹告诉我你生病的事,我也问了剧团的老师,进修根本用不上户口本……所以她想干什么,你不会不知道吧?”   穆晋北转身愕然地看着他,“你说什么?”   “她打算跟你结婚,不管是不是因为你的病,她确实是有这个打算。她在北昆进修虽然是你安排的,但她愿意放下苏城的一切留在北京,你以为她真的是为了她自己吗?”   穆晋北握紧了垂在身侧的手,抿紧了唇不说话。   夏安接着说:“她和我都刚刚侥幸通过了北昆的一场选角面试,接下来可能会有特训,就为将来的巡演,可能不止国内,还会到欧洲去、美国去。这是她一直以来的梦想,可是现在你这么介意她跟我接触,你说她会不会放弃这样的机会,只为让你安心和高兴?难道这就是你爱她的方式?”   穆家二少,只有这么点本事和自信?   穆晋北自己也觉得可笑。   念眉跟穆津京一起回宿舍休息,墙上的挂钟已经指向午夜时点了。   “没有多余的铺盖,只能委屈你跟我睡一张床了。”念眉给两人都倒了一杯水,问津京,“可是你这样夜不归宿,真的没关系吗?你妈妈他们会不会担心?”   津京摆手,“我之前本来也是一个人住,在三元桥附近有一套公寓,我妈他们老早给我买的,说是将来作婚房来着。切,要真得我自个儿备婚房出嫁的人他们又该瞧不上人家了,我也就拿来当个小行宫吧!不是都说狡兔三窟么?跟家里闹不愉快了,或者有点儿心事不想被叨扰了,总得有个地方去嘛!哎,我二哥也有啊,地段好着呢,比我的大,还是跃层,那可真能当婚房了。可惜他从来没住过,装修都没做就丢在那儿。听说前两年卖给不知哪个熟人了……他就喜欢拿这些作人情,穆二仗义嘛,圈儿里的人没有不知道的。”   小姑娘聊起来,比她亲哥还能侃。念眉笑了笑,鼻子有些隐隐作痛。   津京趴在她的床上,啧了一声暧昧地问:“你怎么没搬到我哥的房子里去住?他名下物业多着呢,别以为卖了一套就没了啊!你们这样不方便吧?这床他睡过没有?”   念眉一口水差一点儿就喷出来,赶紧用纸巾擦了擦,“……我今早刚换过床单。”   津京眯着眼笑,像一只调皮的小猫,“噢~你们不乖哦,战场肯定乱七八糟很难收拾吧?”想了想又忿忿不平道:“哼,男人真不是东西,前一天还抱着你喊小甜甜,转眼就给你脸色看。念眉姐,我支持你,咱们不理他,冷处理冻他个两三天!”   “他也不是故意的。他得这样的病,进退两难,心里一定不痛快,我又让他枯等……”念眉握着水杯坐在椅子上,鼻腔的伤处还在火辣辣的疼,每一次呼吸都有药棉的气味,心里却舍不得怪他。   一生是个很长很长的岁月,如果他们只有一场相遇而没有这场疾病,或许她也可以撒娇似的发发脾气,两个人打打闹闹的过日子,像所有恃爱而骄的人儿那样,像所有互相爱着的夫妇那样。   反正路还很远,日复一日的时间仿佛取之不竭。   可是每个人总会过尽他的一生,有时你以为没有尽头的横轴也不过就是今天到明天的距离。   她舍不得……用有限距离中的两三天来和他闹意见,太奢侈了。   只是津京不依不饶打抱不平,“那他干嘛还打夏安,干他什么事儿啊?”   念眉这回终于有机会问了:“津京,你是不是喜欢夏安?”   津京难得的面上一红,低头看画得漂漂亮亮的手指甲,支吾道:“有这么明显吗?”   念眉笑了笑,“都是大姑娘了,喜欢一个人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只是仔细想想,又有些忧虑如海藻藤壶般凉凉地爬上心头。   穆家会同意吗?现在已经有一个她,要不是穆晋北病来如山倒,也许他们还在继续抗争,更别提津京还是女孩子。   可夏安又是多么幸运,有津京这么可爱的女孩子恋慕着。   两个人各怀心事地睡觉休息,第二天念眉很早就起来,津京还在睡,她没有吵醒她。晚上回来的时候,宿舍里已经没人了,津京不知什么时候回去的。   她给自己煮了碗面,一个人吃有点冷清。她又拿过手机看了看,没有新的电话和信息。   刚吃了两口,门口有人敲门,她放下碗跑去开门。   穆津京站在外面,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身后跟着穆晋北。   “你,你们……”   “呐,这个人想来跟你道歉,又不好意思难为情,就拉上了我。”津京往后一指,气哼哼地把人推到前面来,“喂,来都来了,有什么话就自个儿说啊!”   穆晋北站在念眉面前,那样子竟有点像个做错事的小孩,踟蹰了半晌,却只问:“你吃饭了没有……我能进去吗?”   “啊……正在吃,你吃了吗?”   他摇头。   “那进来吧,我再给你做一点。”   穆晋北露出纯然欣喜的表情。   津京仿佛看到了哥哥身后毛茸茸的大尾巴摇摇摆摆,忍不住翻了个白眼说:“行了,没我什么事儿了,你们该吃吃,该喝喝啊!我走了。”   “津京!”穆晋北回头叫住她,“谢谢你!”   她哼了一声,嘟囔道:“看你以后还敢不敢打人了!”   屋子里有面香,炉子上的水咕嘟咕嘟冒泡,念眉加了蛋和菜,又重新多煮了一碗面。   没想到出来的时候,自己原先放在茶几上那一碗已经被穆晋北捧在手里吃起来了。   “那碗我吃过了,这碗才是给你的。”   他从面碗里抬头看她,“我中饭都没吃,快饿死了,就是你吃过的才特别香啊!”见她有些嗔怪地红了脸,才又嘿嘿笑,“等你煮好新的,这碗早糊了,我就先吃呗!你吃热的,都一样。”   念眉在他身旁坐下来,把碗里的蛋挑一个给他,“那这个给你,我吃不了那么多。”   荷包蛋里明明放的是盐,他咬在嘴里却是甜的,忍不住仔细看她的鼻子,“还疼不疼了?”   第67章 敞开心扉   秋月春花似水流。等闲白了少年头。玉津金谷无陈迹。汉寝唐陵失故坵。对酒当歌须慷慨。逢场作乐任优游。红尘滚滚迷车马。且向樽前一醉休。——《锦笺记-开宗》   她摇头,“哪有那么夸张呢?早就不疼了,也不出血了。别担心。”   她这样体恤人意,穆晋北反而越发觉得不好受,“对不起,我不是有心的。”   “说什么呢?你要是有心的,我可就不止受这么点伤了。”   他放下碗筷抓住她的手,“我也明白昨天是我反应太过头了。你知不知道我昨儿一整晚没睡着,一闭上眼就好像看到满手的血。幸好只是撞上鼻子,万一要是撞到别的地方……”   念眉回握他,“其实也就轻轻那么一下,不走运刚好撞到车子上了,要是撞到别的地方,也就当时疼一疼,反而不会出血的。你再这么自责,我心里该不好受了,昨天明明是我有错在先……呃,你怎么这么看着我,我脸上有东西吗?”   她伸手去摸脸,被他拉住手,“你对我不要这么客气,我会觉得……”   会觉得她是不是不打算要他了?   她失笑,“谁让你一直跟我说对不起,弄得我也莫名地很紧张。快点吃东西,不是中饭都没吃吗?要是这顿再不好好吃完,我就真的要对你不客气了。”   穆晋北埋头吃完面条,依旧是连面汤都喝个底朝天,她煮的面,真的特别香。   念眉洗完锅和碗,站在厨房里削水果。   穆晋北从她身后抱住她,下巴搁在她肩上,“娘子,这么贤惠?”   她轻轻笑,“你要多补充点维生素,对身体有好处的。”   他在她颈窝蹭了蹭,“我有没有告诉你,我昨天为什么生气?”   “不是因为吃醋?”   他侧目看了看她,“我怎么觉得你好像跟津京学坏了?”   她塞了一瓣剥好的柳橙到他嘴里,“近朱者赤吧!那我有没有告诉你,你为我吃醋其实我挺高兴的,那证明你心里有我。”   “真的?”   “不过动手打人就是另外一回事了,君子动口不动手。”   他张嘴还要她喂,“我在你跟前儿怎么作得了君子?”   念眉指了指自己的鼻子,他俯身过去亲她可爱的鼻尖,“好吧,是我的错,以后再也不会了。”   两人窝在沙发里吃水果,他这才对她说:“其实昨天是想跟你一起过生日。”   念眉一下子就坐直了身子,他按住她笑道:“我就知道你会是这样的反应,所以才不告诉你。本来想昨儿个吃完主菜上甜品的时候再揭晓的,你看到蛋糕就明白了,可你一直没来,我就让高盛取消了。他做的阿拉斯加火焰蛋糕是一绝,盛冰淇淋蛋糕的盘子里浇了酒精,火枪一点就烧起来,好看又好吃,咱们下回去补。”   念眉揪着他的领口,“你怎么不早点告诉我呢?我可以提前准备一份礼物,昨天……昨天也不会忘记约了你。”   他目光灼灼地看着她,“你有这份儿心就够了,其实昨儿也不是我生日。公历的日子早过了,那几天我还被关在家里呢,谁也没那心情庆祝什么。我跟你说过,我妈生我的时候是难产,很吃了点苦头,我的生日是真真的母难日,所以那几天我都不好意思在家里碍她的眼,才到爷爷奶奶那儿去。过两天农历的日子到了,老人家都是记这一天的,咱们长得再大了在他们眼里也是孩子,肯定又是好酒好菜地预备一大桌儿,说不定还准备了礼物……我得回家里去。可我放不下你,应酬我家里人不尴不尬的又让你为难,所以我就想着干脆提前抽一天跟你一块儿过得了,就咱们俩,吃什么都没关系。”   念眉红了眼眶,“对不起,我不知道。”   “哎哎,咱说好了不说这三个字儿的啊,怎么又来了呢?”他给她擦眼泪,“其实我还挺多事儿没跟你坦白的,要不哪儿能这样给咱自个儿找不痛快啊?坐那儿等你三个小时,我心里乱七八糟的想了很多,从我的病啊想到咱们刚认识的时候,又想到大晖。中秋时候他打了一通电话来你还记得吗?”   念眉点头,“记得。”   他笑笑,“我们不光聊了我的病,还有些其他的。他说第一次见到你就是中秋节,在海城的一个私家园林里,你上了妆给人唱戏,婷婷袅袅地站在那里,像画儿里走出来的人儿似的,美得一点都不真实。”   念眉当然也记得那场相遇,叶朝晖是第一次见他,可她从小就在老师乔凤颜那里看过很多他的照片和消息。   她知道他是谁——年轻有为的检察官,桀骜的表象之下却是一个孤独的灵魂。   她为之心折,情窦初开。   她只是没想到,叶朝晖也还记得。她以为从头到尾,不过是他处心积虑的戏,演完了,目的达成,权当成大梦一场各自散去。   “就是这样。”穆晋北看着她的表情,笑容有丝苦涩,“我知道你还是会想起他,不管好的还是坏的。所以昨儿在车上你说你总是猜错别人的心思,我才那么生气。也许你会认为我心眼儿小,但实话实说,我真的连这都觉得嫉妒。你过去的人生,我没份儿参与,现在因为这个病,将来的所有事儿又都变得不确定。而我没有表面上看起来的那么坚强淡定,我也会觉得害怕,不得不做最坏的打算,为你,为我爸妈,为我家里的人……”   她动容,却又不知该怎么讲。   荆棘已随玫瑰枯萎。偶尔想起的人,并没有在心上长成刺,只是你以为拔除得再彻底,毕竟曾在血肉间留下伤痕,条件反射也会痛上一痛。   她只得紧紧抱住他,“你不能这么悲观,不管将来发生什么事……我会一直陪着你,你用不着害怕。”   是,他相信。她连户口本都拿来了打算跟他过一辈子的,甭管这一辈子多长多短,有个人愿意豁出去这样为你,足够了。   “我也寒碜我自个儿,怎么就变成这样了,瞻前顾后的一点儿也不爷们儿?不就是一条血管没长好么,现在医学发展这么快,说不定明儿啊后儿啊就出个新技术能彻底给它修补好了呢!后来津京打电话来,说见着你人了,跟那个夏安在一起……简直是百上加斤,我怎么就给忘了呢,你这么好,喜欢你的人根本就不懂得什么叫作放弃。”   她抚着他的下巴,有点无奈,“所以你就把气撒在他身上了?我不是告诉过你么,夏安跟我认识十多年,我对他的感情跟对乔叶一样,就像兄弟姐妹、像家人一样的,要变质早就变了,又怎么会等到现在呢?”   他有点委屈地撇嘴,“你对他是这样,他对你就未必了,他看你的眼神都不一样。”   “每个人都有他命中注定要遇到的那一个,在那之前遇到的,都只是客,迟早是要从眼前走过去的。他很快会明白这个道理的,而且现在不是有了津京吗?我总觉得安子那样的个性,就是要有个津京这样明朗可爱的美少女来照亮他。”   “津京?”穆晋北像是骇了一跳,“你说她喜欢夏安?”   “是啊,我觉得她是认真的,你这个作哥哥的还以为她只是开玩笑?所以你今后得小心了,要顾及津京的感受啊,夏安以后有可能是你妹夫。”   穆晋北拧紧了眉头,对这个假设命题似乎不是那么看好。   念眉知道他的顾虑就跟她的一样,但每段感情又有自身的际遇和归处,而喜欢一个人其实没有理由,那是一种感觉,任何分析与权衡都派不上用场。   子非鱼,安知鱼之乐?   第68章 才子佳人   我在生以天地为棺椁,日月为庭壁,星辰为珠玑,万物为葬送,所以如此。——《蝴蝶梦-病幻》   生日不能就这样稀里糊涂地过去。念眉说:“还没有吃生日蛋糕呢,也没有唱生日歌。”   “已经吃过你煮的长寿面了啊!”穆晋北不在意地笑,“我又不是小孩子。”   “这不一样的,不管是不是小孩子,不吃生日蛋糕总是没有过生日的气氛。”她兴致满满地站起来,“不如我们现在出去买吧,我请客。”   她还没有送他生日礼物,不如就请他吃一客生日蛋糕。   “现在?这么晚了”   “不晚,这个时间还有很多蛋糕店都没有关门。”   也好。   两个人手牵手出门,在隔壁大街找到了一家尚未打烊的蛋糕店,草莓奶油小方还剩最后两块。   入夜的蛋糕店里很清静,只有他们俩挤挤挨挨地坐在靠窗的桌子面前,配上两杯热巧克力,用小叉子一点一点地挖蛋糕吃。   穆晋北见她喜欢吃草莓,就把自己那一块里的全都拨到她的盘子里。   念眉低着头,唇角含笑。   “你笑什么?”他问。   她用勺子挑起一块草莓喂进他嘴里,“我笑啊,你这么会哄女孩子开心,以前不知祸害了多少人。”   他抚着下巴作回忆状,“好像是不少。”   “啊,快点从实招来,陪多少美眉吃过奶油蛋糕,是不是都把草莓让给人家吃?”手里的小叉子变成武器指向他。   穆晋北笑着握住她的手,“这个真没有,就算有也是她们把草莓让给我。”   “”真不害羞啊,她塞进一大口蛋糕平复心情。   “怎么了,吃醋?”   “没有。”   “哎,别不好意思啊,我就喜欢你为我吃醋。不过你可以放心,以后不管是吃草莓还是让草莓,都只有你一个。”他身后仿佛又有毛茸茸的尾巴得意地翘起来,看到她嘴角沾了奶油,凑过去舔掉,“唔,好甜。”   念眉把白花花的奶油抹到他的唇上,“为老不尊啊,白胡子老爷爷。”   他不依不饶,最后还是把奶油喂到她嘴里了。   “生日快乐。”   “谢谢。”他声音有丝暗哑,“这是我吃过的最好吃的生日蛋糕。”   比蜜糖还要甜的味道,两情缱绻中总嫌短暂的时间,都让人心底微微泛着酸楚。   因那场意外的遴选,念眉进修的重心放在了杜丽娘这个人物和《牡丹亭》上头,由金玉梅言传身教,配合其余几十位演员共同打造唯美纪念版的经典剧目,未来将在两岸三地及西方国家上演。不仅是那位大人物贵客,对于整个昆曲业界来说,这都是意义重大的。   念眉基本功扎实,但还有很多细节可以精进和琢磨。她投入了大量的工夫在唱词、身段甚至眼神流转上面,一天中泰半的时间跟着老师学习,剧本拿在手中反复地看,吃饭和午休的时间都被压缩。   夏安比她更加刻苦,初冬的练功房里,他的汗水直落下地。   偶尔回眸的时候,会看到穆家兄妹。津京几乎每天都来,吃的喝的,亲手织的围巾和手套都悄悄奉上,夏安的冷淡也赶不走她,就像回到了在苏城的那些日子。   穆晋北不像津京那么有空,隔两天才出现,倚在门边的墙上笑看着念眉。   习惯了之后,她有时分神想起他就会忍不住回头去看,不见他的踪影,心头难免怅然若失。   戏曲节一直举办到年底,周末在城中的各个小剧场,有不插电的原汁原味演出或是文化沙龙,来的都是票友和高校的学生,也总能塞个满满当当。   你说昆曲没有市场,可又有这么多人痴迷这份雅致,这全都是复兴的希望。   念眉跟着诸位老师一起来,今天不上正式的折子戏,但奉命扮妆上场作沙龙,或唱或聊,拉近昆曲与普通观众的距离。   她坐在后台的化妆镜前,绷发梳头,然后对着镜子细细地描一条墨色的眼线。   人人都说她这双眼睛长得最美,有江南女子的秀致灵气,不需要太浓重的勾勒,就能突出剧中人的妩媚水灵来。   就连穆晋北也这样说。昨夜欢爱的时候,他非要抱紧她从身后闯进来,成熟的身躯热情有力地进占耸动,却有稚气的方式和理由。   他说面对面时总看到她水亮的眼睛,勾魂摄魄,影响他的发挥。   没有哪个男人是真的憨厚正直,亲密交缠的时候什么样邪佞的话都敢说,想起来都让人脸红心跳。   旁边有人坐下来,也是对镜描眉化妆。念眉下意识地往旁边让了让,庆幸脸上的脂粉能盖住心中遐思留下的绯红。   也许是男演员化妆比较快,她这厢还在全神贯注,旁边的人已经收拾停当了,扔下描眉化妆的笔,大剌剌坐在那里盯着她瞧。   目光放肆毫不掩饰,甚至带着欣赏美景一般的笑意,念眉却只能以余光瞥过去,隐约觉得那身影有些熟悉感。可是今天夏安明明没有来,北昆的师兄们她又没怎么打过交道会是什么人呢?   她索性停下动作转过身去,那位风流蕴藉、含情脉脉的年轻书生不是穆晋北又是谁?   她又惊又喜,走过去拉住他的手:“你怎么打扮成这样?”   他站起来掸了掸袍角,清了清嗓子问:“好看么?”   她的眼眶酸胀,真怕水漫金山毁掉刚刚才好不容易化好的妆容,连忙点头:“好看。”   好看啊,怎么会不好看呢?他的扮相比她见过的任何一位巾生演员都俊雅百倍。   两个人执手而立,不需唱词布景,俨然就是传奇故事中的才子佳人。   他算是今日沙龙中的一位特邀嘉宾,风姿卓绝,眼角含春。他在台上坐在念眉与金玉梅的中间,向观众坦白并不会唱曲,没有登上过昆曲舞台,甚至曾经因为听戏睡着而得罪了一位姑娘,继而成为她的粉丝,海角天涯也要追着去,差一点点就私奔。   他妙语连珠,所有在场的人都喜欢他,连金玉梅都几次三番被他逗笑,他的老师可从没提过这位学生这么会贫。   大家都有八卦的心,纷纷对他那段爱情故事表现出极大的兴趣。他趁机握住念眉的手笑道:“不如让我家娘子亲自唱给你们听?”   善意的哄笑和掌声,原来有情人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念眉起身悠悠行礼,唱的是《牡丹亭》选段。   没有道具也没有搭档,她却拉上他。不用他唱,也不用摆任何身段,只要他在她身边,情真意切,便知这如花美眷,唱的是两个人的似水流年。   掌声雷动,他与她同台向观众鞠躬,语笑嫣然。没有遗憾了,他甚至觉得先前对夏安的那点嫉妒都烟消云散。   沙龙结束后两人到金玉梅家里去吃饭,终于吃上了传说中让他胖了八斤的糖醋排骨,用一个小小的搪瓷盆装着,色泽红亮,香气扑鼻,果然是打耳光都不肯放的美味。   穆晋北曾经的化学老师姓杨,拍着他的脑袋说,“看不出来啊你小子,没在外头胡作非为,还找了这么出色的姑娘作媳妇儿,给你师母挑了个好学生行啊,挺有能耐的。”   穆晋北不能喝酒,只能以茶水碰杯,“那不是跟老师您学的么,这是真传!”   “那是,我早看出来了,不然当年能白塞你那么多排骨么?”   念眉和金老师在一旁笑,金玉梅道:“最近念眉也辛苦了,过些日子咱们有一场公演,在保利大厦,算是对近期排练的一个验收。晋北你现在对昆曲也不是白丁了,怎么也该来捧捧场,看看念眉的进步。”   “那当然了,必须得去啊!”他转头去看念眉,眯着眼睛去刮她鼻尖儿,“听见没,老师夸你呢!”   她脉脉看他,“那你要好好休息,保证到时不会睡着。”   “那是啊,你放心。”   其实他眉眼间分明已经有了倦色,他最近睡眠依旧不好,有时整晚整晚的失眠,好不容易她哄他睡下了,半夜还是会醒。睡不着就坐起来,在客厅里一支接一支的抽烟。本来烟酒都是如今他该忌的东西,可是他那样无声的痛苦旁人无法体会,她都不忍心去限制他。   北方的冬季很冷,念眉住的宿舍供暖不是太足,尤其客厅里,到了夜间还是会感觉到寒意由四面八方渗进来。   他坐在沙发上,她在他膝盖前蹲下来,“进去睡吧?就算要吸烟也没关系,开窗透透气就好了。”   他捻灭烟头,“女人吸二手烟对皮肤不好,金老师会骂我的。怎么,是不是吵醒你了?”   她摇头,“我怕你冷,这样坐在这里会感冒的。要不……回你家里去睡?”   至少足够暖和。   他把她捞起来抱在怀里,“那你给我暖暖。咱不是还有你给我买的这件军大衣么?刘天王同款,暖和着呢!”   第69章 不能失约   相逢有之。这一段春光分付他谁。他是个伤春客。向月夜酒阑时。人乍远。脉脉此情谁识。人散花灯夕。人盼花朝日。着意东君。也自怪人冷淡踪迹。——《紫钗记-妆台巧絮》   念眉依偎在他怀里,大衣裹住两个人的体温。她的手环在他腰上,“我是说真的,你这几天都瘦了。”   他笑着吻她发顶,“我说你学坏了吧,这都摸得出来?”   她扬起头来看他,“要不我再唱一段儿给你听?最近老师说我的皂罗袍唱得可好了。”   他摇摇头,“其实想一想,咱俩遇上像是注定的,一听到你开声儿我就能睡着,可惜那时候没检查出这毛病来。现在不一样了,我要是整晚睡不着,你难道陪着我唱一整晚?”   她靠在他胸口,“有什么不可以呢?我本来就是干这一行的,断断续续地唱几个小时是常有的事,要是能让你睡个安稳觉,就是值得的。”   “那你的排练怎么办?顶俩黑眼圈儿,嗓子还哑了,有这样的杜丽娘么?你没听金老师说,马上要上保利大厦公演去了,不保持最佳状态怎么行?”   “你真的会来看吗?”   “当然,咱们说好的。”他拍拍她,“去睡吧,我马上就来。”   …   保利剧院的演出不说声势浩大,也已非同一般。连一向沉稳内敛的夏安都绷紧了神经,更不要说念眉。   金玉梅安慰他们,“不要想太多,就当是平时的一次彩排,好好发挥就行了。这里只是起点,连这儿都紧张,将来去了林肯艺术中心怎么办?”   念眉跟夏安有多年磨合出来的默契,对视了一眼,点了点头。   她摒弃了一切杂念,所有的心念都投注于剧中的人物和场景,甚至没有朝台下多看一眼。   穆晋北答应了她会来,就一定会来,她毋需有太多的疑虑和无尽期盼,他给予的支撑其实已经从有形到无形渗透于各个方面,就算看不到他,她也能感觉到他就在身边相伴。   也许是先前媒体宣传到位,到场的观众居然坐满,甚至剧场门外还有人等待退票。这对曾经见惯了演出冷清的念眉他们来说几乎是不可想象的。   心里憋着一股劲,发挥自然到位,甚至超常,演出非常成功,观众们最后都是起立鼓掌。   念眉在台上鞠躬,眼前有太多形形色色的面孔,不似苏城的小剧场那样一眼就能看个穷尽。   她看不到穆晋北在哪里,但不管怎么样,今天这样的成功他一定会为她感到高兴。   回到后台就看到大捧的鲜花,口哨和欢笑声此起彼伏,穆晋北果然坐在花间看着她笑,不用勾脸上妆也是那个风流俊雅的痴情儿郎。   她顾不上卸妆就上前拥抱他,“……谢谢你。”   “这种时候好像不该说这三个字吧?说点别的,我爱听的。”   众目睽睽,她脸上还带着妆,就算想亲他一下都没办法。她拉他在椅子上坐下,“你在这里稍等我一下。”   他整个儿人状态不太好,形容憔悴,却还是强打着精神撑住下巴在一旁看她卸妆。   她很快收拾好,也发觉了他的异样,“是不是不太舒服,昨天也睡得不好吗?”   最近两天他都回自己家里过夜,她知道他是不想影响她演出之前的休息。本以为他家里高床软枕,至少他夜里睡不好也不至于挨冻,谁知两天不见脸色愈发不好了。   “我今天时间不多,可能很快就得走,你……我请司机送你回家?”   念眉眼中都是忧虑,“是不是有什么事?”   他叹息般深吸了口气,摇头苦笑道:“你瞧,来了。”   念眉回头看,穆津京一脸焦急地闯进来,后面跟着的人居然是许久不见的叶朝晖。   “二哥,我就说吧,你果然在这儿!”津京又气又急的模样,伸手过来拉他,“幸好在这儿找到你了,你知不知道咱妈急得都要掉眼泪了?快跟我回去!”   念眉站起来,看看她,又看看叶朝晖,“到底出什么事了?”   叶朝晖眉宇间有丝少见的颓唐,朝穆晋北一抬下巴说:“他今天早上在自己家里昏厥,被送往医院,人醒了但还在留院观察期,这会儿是自个儿偷偷跑出来的。”   念眉怔愣片刻,回头看他,“是不是真的?”   穆晋北却没事儿人似的站起来,搭住叶朝晖的肩膀道:“还是不是兄弟啊,昨儿下飞机今儿就赶着拆我的台!”   叶朝晖拧眉,“这不是开玩笑的事儿,车在外头等着,赶紧回医院去。”   念眉握紧了手,难怪他脸色那么差,难怪今天每句话都像叹息,原来他原本应该在医院,而不是出现在这里。   她走过去,“怎么这么任性?”   他逐渐敛起脸上的笑容,“答应过你要来的,我不能失约不是?”   她红了眼眶,这人真傻,有什么比他的健康还重要?   她跟津京他们一起送他回医院,他床头输液架上还有一整包药水没有输完。主治医生都是父辈的老朋友了,劈头盖脸就是一通责备,陈述种种利害。   穆晋北有点悻悻的,“我这不是囫囵个儿的回来了么?”   他让大伙儿都回去,“别在这儿杵着了,明儿再来看我,啊?这么多白衣天使守着我,出不了什么事儿的。”   尤其是念眉,为演出奔忙了一整天,现在终于可以稍稍歇口气,赶紧回去休息才是真的。   念眉却不肯走,“我在这儿陪你,总得有人陪夜吧?”   一旁的护士小姐道:“他这儿用不着家属陪夜。”   一直沉默的穆皖南却开口道:“就让她陪吧,麻烦你弄张陪护床来。”   穆晋北挤眉弄眼,“幸亏我妈折腾累了回家歇着去了,不然今天说不定又该大耳刮子伺候我了。”   “老二!”穆皖南蹙眉打住他的话头儿,却什么也没说,顿了顿才道:“早点休息吧,有什么不舒服记得叫医生。”   这话更像是交代念眉的,她回头感激地看了他一眼,才小声对病床上的人说:“你就不能省点儿心吗?讳疾忌医,你家里人心里该多难受?”   她都看得出来戴国芳有多么内疚,一辈子没有动过一个手指的儿子,就因为那一巴掌倒了下去,她一直觉得是打他那一下才触动了这个病。   其实世间万物皆有因果,非人力所能左右。   她照顾他睡下,他的手紧握着她的不肯放,“我今天赶到的时候已经有点儿晚了,只看到最后一场的那点儿尾巴。不过我有鼓掌啊,使劲儿鼓掌,拍得巴掌都疼了。果然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哪,还真是不一样了嘿。要我说啊,当初在苏城你要这么光芒四射地搁台上一站,唱得这么婉转缠绵的,我怎么也不能睡过去。”   他的手在她掌心挠啊挠的,她知道他是求表扬求安慰呢,就给他揉手,“这倒还是我不对了?不过你要不睡,我又怎么能认识你?”   “说得对啊,所以你千万别难过,我还得感谢这病呢……”   “别胡说八道。”   “是真的。”他看着她笑,“还有一件事我没告诉你,你猜我昏过去的那一瞬间见着谁了?”   念眉仰起脸,从他的眼睛里仿佛已经看到不可思议的答案。   他朝她点头,“没错,他们很好……你爸妈,姑姑,还有没出生的弟弟,他们在另一个世界过得很好,让你不用担心。”   言之凿凿,原来他和她一样,都有那么一个瞬间,相信这世上有灵魂。   他说着说着就睡着了,难得的一回好眠。念眉定定看了一会儿他苍白如纸却仍然深邃漂亮的侧脸,退出病房之后才捂着口鼻哭出来。   医生说,这个病,发作起来,有头疼、昏厥甚至幻觉的现象都是正常表现。   可那怎么能叫正常呢——明明那样活蹦乱跳的一个人,突然之间就倒下去了,怎么还能称之为正常呢?   她伏在窗边,今天外面刮北风,凛冽似刀剑,几乎在她脸上划出细细的口子来。   不知道哭了多久,身旁有人将窗户关小,又递给她纸巾,“你要是也病倒了,就没法再留在病房里照顾他。”   念眉抬起头来,叶朝晖冷峻的表情在她眼中只是模糊的一片。   “你还没回去?”   “不是只有你一个人关心他。”他掏出烟来,似乎也忘了这是在医院里,烟灰都撒在北风里,“上学那会儿,他帮我打了一架,手骨骨裂了,也是这么躺在医院里,待了两天一夜就待不住了。后来好了,一点事儿没有,我请他吃麻小,他比我还剥得快。”他又多看她一眼,“他会好的。”   念眉连一丝笑意都挤不出来,但还是说:“谢谢你。”   “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她不解地看他。   “你们南苑昆剧团的手续我已经替你办妥了,在苏城有陈枫夫妇看顾着,不会有什么问题。我知道你现在在北昆进修,也有很好的机会,那么……你还打算回去吗?”   第70章 初雪   怀抱易悲凉。寻翠馆暂且徜徉。玉人家近天街上。门庭似水。笙歌竞沸。笑语生香。——《玉玦记-入院》   还打算回去吗?这样的问题,她也在心里问过自己,没想到这一刻毫不犹豫地就说出答案:“我会回去,但不是现在。”   穆晋北需要她,她不能在这个时候离开。   叶朝晖笑了笑,“原来你也不是放不下那个剧团。”   她看着窗外不说话。人生的路那么长,哪有什么真正放不下的东西呢,不过是看为了什么人、什么理由。   生死攸关,珍重花前意,是再寻常不过的选择。   他又问,“还有什么地方可以帮你?”   她想了想,“你不是请了专家来为做会诊?”   “那是为二北,我指的是你,还有什么我可以帮得上忙?”   她摇头,“足够了,谢谢你。”   叶朝晖认真地看她,“如果当初我不是用南苑昆剧团作为条件,你说我们现在会不会还在一起?”   念眉一震,没想到他会突然这么问。   大概自己也觉得这样的假设没有任何意义,什么样的答案都难免让人觉得失望,叶朝晖摁灭了烟头,自嘲一笑,“我开玩笑的,你别往心里去。早点休息吧,我先走了。”   “你住哪里,酒店吗?”   “我在北京有住处,毕竟待了这么些年,你忘了?不过这两天我也大部分时间都在医院里,我爸爸……情况不太好,我带他来看医生。”   叶炳总是很轻易就让她想起恩师,“他怎么样?还是跟前离不得人吗?”   “嗯,老年痴呆症的症状往往都是越来越严重,首先一条是得盯紧了人不能让他跑丢了。”他苦涩地笑了笑,“我爸妈都是这样,得盯着,小孩子似的不让人省心。”   是了,先前他得防着母亲自杀,现在又怕父亲走丢,要说亲缘浅,他们大概差不多。   “那你……”   “我请了一位看护,她对老年痴呆病患很有经验。”至少他不用时时在身边守着。   念眉点点头,叶朝晖走出几步,忽然想起什么又回身道:“过几天,我打算去一趟加拿大。”   她心里咯噔了一下,但还是问:“公干吗?”   他摇头,“去找贺维庭。你知道……乔叶其实不是乔凤颜跟我爸爸的亲生女儿吗?”   …   就像歌里唱的那样,今年帝都的第一场雪,比往年来得要早一些。   纷纷扬扬一个晚上,第二天推开窗,外面就已是银装素裹的世界,琼楼玉宇,飘渺陌生。   “下雪了,咱们出去逛逛吧!”穆晋北坐在病床上,往念眉的膝盖看了一眼,“买双防滑的靴子,还有围巾帽子。”   她膝头两块污浊的水渍,一看就是早上出来扑通掉雪堆里踩到下面一层冰碴子,结结实实摔了一跤。   她对北方的气候没有多少经验,脖子上的围巾装饰作用多过保暖,也没戴帽子,就靠外套的兜帽笼住脑袋,一双白玉似的耳朵动得通红,过不了几天就得生冻疮了。   他在医院里静养了几天,医生也同意他出去走走。   两人坐在商场的甜品店里休息,穆晋北问:“怎么了,心不在焉的,买的东西不合心意?”   脚边的购物袋大大小小数不过来,她多看了两眼的东西他就买下来。虽说是陪她买东西,他却比她更有耐心,品味也很出众,哪有不满意的道理?   她舀了一勺椰汁西米露喂进嘴里,“以前跟乔叶最爱吃这个,攒了零花钱就等她周末放学回来的时候一块儿去甜品店,一人一碗。现在她在加拿大,也不知过得好不好。”   “怎么突然想起她来?”   她看着他,“我老师和她的母亲都是卵巢癌去世的,这个病……有很明显的家族遗传性。乔叶打算做预防性切除的手术,而且不打算要宝宝。”   穆晋北沉默半晌,“没有别的办法?”   “除非她不是老师亲生的。”说完自己也觉得有些讽刺,这种事,发生在当事人身上不知该喜还是悲。   “你们跟亲姐妹似的,有空你多开导开导她。两个人在一块儿,相爱、结婚,并不一定是以生儿育女为目的。贺维庭这个人我没有深交,但人品如何还是大致有些了解的,乔叶跟他在一起不会受委屈。”   两人的手在桌面上相握,念眉说:“你们都不会有事的。”   他点点头就已是无声的安慰。   大型综合体商场逛一圈下来,要买的东西都已买的差不多,穆晋北把东西交给司机先放到车上去再陪念眉到别的地方去转转。   自从他不再自个儿开车之后,穆皖南就把家里的司机调配给了他,也方便随时跟进跟出避免再出什么意外。   外头又扬起了雪,他出来发觉念眉站在商场门口等,一动不动。   买好的围巾不小心又扔车上去了,他取下自己的围巾往她脖子上套,“傻妞,不知道在里头孵着暖气等我,跑这外头来挨冻,下雪就这么好看么?”   围巾上还有他的体温和气息,暖暖一圈将她围住,她朝他笑笑,“我是没怎么看过下雪啊,不过刚才我不是在看雪。”   穆晋北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这才发觉对面搭了个不大不小的场子在搞楼盘推广,两个大大的轻松熊人偶在派传单招徕顾客,除了有大幅海报和楼盘的微缩景观模型,旁边还有婚纱礼服和新房内装饰的滚动影像。   城中稀缺小户型,定位也很明确,就是给年轻人作婚房,预约看房的人还不少。   “你喜欢?”他回头问她,眨了眨眼睛,“那不如我们也去看看。”   她连忙拉住他,“我只是觉得那个广告文案写得很好——‘是谁来自山川湖海,却囿于昼夜、厨房和爱’。还有摆在那里的结婚礼服,很应景,让人对拥有新家和新的生活充满了憧憬。”   “是不错,喜欢就去看看呗,也许房子也不错呢!”他拉起她的手,“走吧,去瞧瞧去。陪女孩子什么都看过就是还没一起看过房。”   念眉啼笑皆非,就这么被他牵着手拉上了看房的大巴,跟许许多多年轻的情侣和夫妇一块儿前往那楼盘。   “原来这么远,我还以为就在旁边呢!”她有些忧心地回头张望,“会不会有什么问题?”   “能有什么问题,难得二人世界啊,等会儿让老张来接我们不就是了。”   她看看他。其实他是顶怕拘束限制的一个人,家里人担心他、对他好,他都照单全收,但面上不说,不代表他就喜欢这么亦步亦趋地被看管着,像没成年的小孩子。   三环内都没什么新盘,难得跑出来当然走远一点也好。但这楼盘的位置很讨巧,东三环外,念眉记得津京跟她提过的茬,就问道:“你是不是以前在这附近住过?”   他正仰头打量四周环境,看来也很满意的样子,啊了一声道:“是有套房子在这儿,不过没住过,毛坯没装修就那么一直空关着,还是我上学的时候我爸妈做主给买的。后来我一大学挺要好的哥们儿从国外回来要结婚,那时房价已经高得离谱了,他家里条件不好拿不出那么多钱来,媳妇儿人挺好说不行咱回国外生活去,可家里一直吵吵不同意。我想他怎么也算是个年轻的科学家了吧?眼瞧着为套房子结不成婚,或者将来像以前有些国宝级的专家似的,奉献一辈子就挤在五六十平方的一个老公房里,算什么事儿呢?”   “所以你就把你的房子低价卖给他了?”   “嗯,也不白给,就是比市场均价还低一些。我跟他说你付了首付,把银行杠杆用足,今后好好过日子慢慢还贷款就算对得起我了。去年他媳妇儿给他生了个大胖小子,乐得没边儿啦!要知道他这么爱炫耀,要知道我能遇见你,不该便宜这小子。”   话虽这么说,却是一身轻松,唇角噙着笑的。念眉紧紧牵着他的手,心里热乎乎的,“莫以善小而不为,好人会有好报的。”   楼盘是现房,有电梯直达样板间。不知为什么,售楼小姐为穆晋北做的是vip预约,格外热情专业,而且看这一套的就他们俩。   暖白色调的现代感设计,推窗看得到园林水景,当然眼下仍是白茫茫的雪覆在树丫和屋顶上。所有家具电器都配齐,客厅有明火壁炉,看起来是只缺男女主人的dreamhouse。   “喜欢吗?”穆晋北问她,“精装房很少这么用心的。”   “嗯,很漂亮。但是这里可以放一点花草,还有这边……可以放一张沙发椅。”她仰起头来,“你可以坐着看书,累了就休息。”   他笑,“这个吊灯也要换一下,地毯换成长绒毯,小孩子栽了跟头也不会疼。”   陌生的空间要变成温暖的家,最重要的装饰是感情和真心。   第71章 误解   天涯人别。春风花信。眼前几度惊心。衡阳鴈杳。不知他曾上靑云。别馆花惊发。离亭柳色新。——《玉簪记-情见》   憧憬回到现实,接下来是专家会诊,而会诊的结果并不是很乐观。   美籍华裔专家几乎不会说中文,念眉听着那些翻译过来仍嫌晦涩难懂的医学名词,耳边嗡嗡作响。   戴国芳强自镇定,只是已经说不出话来。   穆皖南问:“手术成功的几率有多少?”   “不到五成。”   “保守治疗呢?”   “情况不会比现在更糟,但突发的风险你们心里要有底。”   医学专家这样说,比他们先前自己的预测还要更悲观一些。   念眉推开病房的门,叶朝晖也在,跟穆晋北一起转眼看向她。   两个人都是一脸坦然平静,但她能感觉得出来气氛不同寻常,有话题戛然而止。   她走进去,“你们在聊什么?”   穆晋北拍拍身旁的位置招呼她坐下,“大晖说过几天要去趟加拿大,我调侃他好多年没过过真正的冬天,让他买点皮裘带过去。”   她抬眼看叶朝晖,他也正好垂眸看她。   “前两天你不是还提到乔叶么?她现在人也在加拿大,陪着贺维庭治眼睛,估摸着一个人也挺无趣的,那地方没朋友没消遣比不得在国内的时候。你去陪陪她吧,刚好大晖送你,我也放心一点。”   念眉愣住了,这是什么意思,怎么突然就打发她到加拿大去了?   “我还有进修课程,你忘了?我走不开的。”   “元旦完了就是春节,剧团不是也要放假的吗?”   原来他早就打探好了,念眉心里微微一惊,又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汇聚成激流冲击着她。   “我不去。”她冲口而出,“你身边需要人照顾,这个时候我哪里也不能去。”   叶朝晖说:“你们聊,我先出去。”   念眉看着他掩上门,眼底泛酸,转过身问穆晋北道:“你是不是知道了?”   “什么?”   “你的病情。”   他无谓地笑笑,“你们别这么老套好不好,还真怕我想不开了?结果不是早就摆在那里了,换一个医生说出来其实也没什么差别啊!我知道情况不好,但也不算绝症不是么,手术成功就行了。”   “你打算做手术?”她听到自己的声音都在发颤。   他没看她,“还没决定,等着他们下一步的治疗方案,看看效果再说。”   念眉没再多说什么,直接去找叶朝晖。   他父亲的病房在住院大楼的另一侧,她敲门进去,叶炳见到她很高兴,说的却是,“凤颜,你来了?”   她与乔凤颜在外形上一点都不相像,不知他为什么会认错。   念眉那一点留着打算寒暄用的笑容都硬生生被压下去。   叶朝晖脸色变了变,“找我?有什么事?”   “可不可以跟你单独聊两句?”   旁边一位同样穿白色衣服的年轻女孩闻言推着叶炳的轮椅往外走,“出太阳了,咱们去外面散散步吧!”   念眉猜她就是新近聘请的那位看护。   诺大的病房里只剩下她和叶朝晖,唯一的一束鲜花已经有些脱水,孤零零立在矮柜上。   她开门见山,“你到底跟他说了什么,为什么让我跟你一起去加拿大?”   他似乎早料到她会这么问,“我跟你说过我这次去是为了什么。乔叶不是你的好姐妹么,你就没有一点担心和挂念她?”   “我当然担心她,可她身边现在有一心爱护她的人,在她需要的时候会陪着她、开导她,我也一样!你明知道晋北现在情况不好,为什么还要让我跟你一块儿走?”   叶朝晖原本正埋头整理床头父亲看过的书报,这时终于停下动作,“这件事跟他没有关系,也没有人逼你一定要跟我去,你可以自己选择。”   她有些讽刺又不无凄惶地笑,“选择?叶朝晖,你以为你是谁?我最在乎的人和事,凭什么总是由你来让我选择?”   他僵了一下,旋即转过身来,“你觉得我是在逼你?”   “难道不是吗?那天你为什么特意告诉我乔叶不是老师亲生女的事,你指望的是什么?通过我的口来告诉她这个我无法证实的真相,还是自动找上门给你提供说出实情的条件?会诊的专家是你带来的,晋北的病情如何你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打听到,转眼就跟他说要我一起去加拿大……你不止是逼我做选择,你更是在要挟他,用你最好的朋友的病情要挟他!”   “沈念眉!”他怒火腾的一下燃起来,猛的攥住她的肩膀将她抵在身后那矮柜上,绷紧的面孔几乎有些狰狞,“我在你眼里就这么卑鄙,要靠编造同父异母妹妹的身世来逼你回我身边,跟最要好的兄弟抢女人?”   念眉只觉得后腰磕得生疼,却还是咬着牙看他像要喷出火来的眼睛,“难道不是吗?反正你从来也没把乔叶当作妹妹来看;而送出去的玩具,想要重新要回来就更不稀奇了。”   叶朝晖脸色青白,眸色被怒火烧成炽热的红色。印象中已经很多年没有这样挫败和无奈的体验,仿佛刚入行那会儿站在法庭外的无所适从,不管对手是谁,只觉得前面是一场不可能胜利的官司。   他深深吸气,怒极反笑,推开她道:“没错,你说的都没错,我从我爸那儿无意中知道乔叶不是他们亲生的时候就想好了,要用这个条件把你给换回来。咱们总算没白相识一场,你也不是一点都不了解我的。”   念眉本能地后退,却冷不防又被他抓住一只手给扯回去。他抓过一支圆珠笔,冷硬的笔尖在她手背上飞快游走,“这是我的地址,记好了,今晚九点来找我,让我看看你有多少诚意。否则乔叶就等着被阉`割的命运吧,永远也别想可以证实她身世这一条!”   阉`割这样冰冷残酷的字眼,像钢针似的扎在她的耳朵眼儿里,她眼泪一下子就下来了,额头上都是冷汗。   “想求我是吗?不必了,我的条件都有时效,你不照我的规则来就什么都不用说了。或者,你回去求穆晋北试试看,看他这回能不能帮到你?”   他那么生气,不由分说就将她赶出来,砰的一声在她身后关上门。   她抬起手,手背上潦草刚硬的字迹就像他这个人曾经留在她心上的印记一般,干涸好久都还有微微的刺痒和疼痛。   她不知该怎么办,在住院部楼下徘徊许久,看到散步回来的叶炳,坐在轮椅上,还是刚才那个女孩子推着他,正低头听他说话。   她迎上去,叶炳握住她的手,“凤颜,你还没走?……阿晖他不懂事,你不要怪他。”   他身后的年轻看护向她解释:“这个病就是这样,他有时不认人,记忆也容易混淆。”   念眉顾不得难堪,只问他:“乔叶,不是你的女儿对吗?你怎么知道的,怎么证实?”   叶炳老迈的脸上凝聚起复杂的表情,眉头都皱成川字,最后却只是说:“凤颜,你不要做傻事。”   再多说什么,都只有这句话而已。   她摇摇欲坠地站起来,看不透当年到底是怎样的恩怨。   她坐在医院对面的咖啡馆里,手机响过好几次,都是穆晋北打来的,她没有接,因为此时此刻实在不知该用什么面目对他说些什么。   手背上的字张牙舞爪像西方童话里长了翅膀的邪恶的黑龙,她多看两眼就觉得晕眩,饭都吃不下,一杯热牛奶逐渐喝到冰冰凉。   她想了很久,拿出手机给乔叶打电话,刚刚拨出那串号码却又马上摁断。   还是不行……她怕自己不能利落表达,反而先抱着电话大哭一场。   冷静下来之后,她重新拨了一次,不过这回不是打给乔叶,而是打给贺维庭。   …   早晨醒来,手机上没有未接来电。昨晚她给穆晋北发了消息,告诉他自己要回北昆宿舍休息,不到病房陪床。   他像是没有发觉任何异常,回复只有短短几个字:好,做个好梦。   她用手抵住额头,昨晚没有好梦。事实上她根本没怎么睡着,一闭上眼就看到乔叶躺在手术台上,一盆一盆的血,最后雪白的被单一遮就了事。她想看仔细些,手术台上苍白的面孔就又变成了穆晋北,叫她的名字,握住她的手心里也全都是血。   她带着忐忑和满心的不安赶到医院里。穆晋北最近跟隔壁的老先生学了太极拳,正一身清爽地在病房里扎马步,见她来了笑道:“看我练得怎么样?”   她一颗心落回胸腔里,上前紧紧抱住他。   他在她背上轻拍,调侃地笑,“大清早就这么热情,是不是大晖昨天又吓到你了?”   念眉怔了一下,“什么……什么意思?”   “他今早在机场打电话给我,十点的航班飞温哥华,现在应该已经在天上飞了。”他拉住她的手笑了笑,“托你的福,我总算见识了一回无往不利的大律师气得磕磕巴巴的情形,其实昨天是你刺激到他了吧?”   念眉这才发觉手背上的油墨没有褪尽,那一行笔迹还隐约可见,她想解释,“我没有跟他……”   “我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他安慰道,“让你去加拿大是我的想法,大晖一开始就说你不会同意,是我好心办坏事,反而让你误会了。”   “可是为什么……”   “大晖想为你做点事,乔叶是你的亲人和好姐妹,你会关心她是必然的。怎么说也作了二十几年挂名兄妹,他也想把真相向本人澄清。谁知你会误解他要挟你。”   “我不是问这个。”她看着他,“我是问,你为什么想让我去加拿大?当初你留我在北昆进修是为了什么,不是为了我们两个人能在一起吗?现在为什么又要我走,你不喜欢我了……还是你有什么其他的事要瞒着我?”   他用手抚上她的脸颊,“你别胡思乱想,我只是怕你在北京没什么朋友觉得孤单,去见见从小一起长大的好朋友宽宽心也好。”   “谁说我在这儿没有朋友,不是还有津京有夏安吗?夏安也跟我一起长大,多见见他不也一样宽心?”   他顿了一下,“那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她靠在他胸口,抱住他的腰身,“你不要再自欺欺人了。乔叶有了她想守护并且也懂得守护她的人,我也一样。我的坚持她一定明白,你不是说贺维庭绝对不会让她受委屈的么?我也打了电话给他,就算叶朝晖不肯提供证实她身世的证据,相信贺维庭也一定会去查。而你的选择无非两种:让我走,或者让我留下。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我懂得什么对我来说是最重要的,你不需要成全我,更不许联合其他人像昨天那样吓唬我。你知不知道我昨晚有多紧张?”   她说着眼泪就出来了,穆晋北低头一边给她擦眼泪一边好笑地说:“我和大晖都没想吓唬你,是你自个儿误会了,把他刺激得够呛……唔……”   他话没说完,被她扬起脸来吻住了唇,酸涩和甜蜜都被一股脑儿堵在胸腔里。   “……你今天真是特别热情啊!”他推开她喃喃低语,“不过我很喜欢。”   他反客为主,转个身滚到床上将她压在身下吮她的唇,厮磨的力道,潮湿的温度,两人纠缠着,身体逐渐绷紧。   晨风料峭,从窗口漏进来,穆晋北松开她,两人的鼻尖仍抵在一起。他声音黯哑,“可惜……现在是在病房里。”   忘我的亲吻让她呼吸停滞,她在好不容易得来的这喘气的空档捧住他的脸说:“你跟我在一起不仅仅是为了这样对不对?”   他露出几分吃惊的表情,随即像嗤笑似的亲亲她的脸,“傻瓜。”   第72章 愿赌服输   槐殿欲成阴。把金枝付瑟琴。寻花配叶端详恁。于中细任。其间暗吟。无明到处情儿沁。——《南柯记-偶见》   “那就不要想着成全我什么,不要试图把我推到任何人身边去。我已经是成年人了,我知道怎么选择,也知道什么时候什么事对我来说才是最重要的。”   他的气息笼罩着她,像是微微叹了口气,“念眉,你听好了,只要我活着,我不会把你推给任何人。可万一哪天我不在了,总得有其他的人来照顾你。大晖他是真心对你好的,以前的事儿”   “我不听,我不想听。”念眉使劲摇头,揽紧他的脖子,“不会有这种万一的我连户口本都带来了,想要做什么你难道不明白么?叶律师他又那么骄傲,怎么甘心在感情上作候补选手?何况以前的事情我已经不记得了。”   穆晋北顺势在她身侧躺下来抱紧她,苦涩地笑了笑,“我们都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这么患得患失的?”   她碰了碰他的唇,“可能是从我们认识的那天就开始了。”   他重新衔住她的唇瓣,轻揉慢捻,仿佛时间的流淌都减慢。   转眼就是农历春节,穆晋北的病情暂时稳定,不需在病房中过年,家里派了人过来帮着收拾东西准备出院。   剧团也开始放假,念眉赶到医院里,病房中有陌生的面孔,朝她点头致意然后跟穆晋北说:“那我先下去了,首长还在车上等。”   念眉有些诧异,等人走了才问道:“那是来探病的人吗?”   他笑笑,拉起她的手道:“待会儿你就知道了,现在终于可以回家了,咱们走吧!”   一前一后两辆车子,念眉他们坐后面那一辆,直到停在穆家大宅门口,她看清了那辆红字车牌的丰田越野车上走下来的中年人,才隐隐猜到那是谁。   沉稳内敛,挺拔高大,回眸不怒自威的模样仿佛能看到穆皖南的影子,而低声含笑与家中帮佣寒暄问好的神态又跟穆晋北一模一样。   这是他们的父亲,常年奉献于南中国海,过年才刚从军`港赶回家来团圆的一家之主穆谦。   穆晋北见她木愣愣地站在那里,用力握了握她的手,“哎,别紧张啊,我爸其实很好相处的,就是看着严肃点儿。他比我妈心眼儿实,而且见多识广阅历丰富,不会为难你的。”   他还叫她别紧张,他自个儿看起来好像生怕她跑了似的。念眉笑笑,“嗯嗯,我叫不紧张。”   他们说好的,今年的春节到穆家大宅里跟他的家人一起过,她怎么可能因为又多出一位长辈就临时反悔?   两人都挂上轻松的笑,大宅里已经很有了些过年的气氛,每一进门的门下都挂了红灯笼,院子里的盆栽都是枝繁叶茂的新家伙,窗户上贴好了大红的窗花剪纸,边上还有许多喷上去的雪花,不知是不是思思的杰作。   一大家子围坐在一起的团圆饭,因为穆谦回来,大家的关注点不再集中在念眉这个客人身上,她终于不用再如坐针毡,可以好好吃一顿饭。   穆家这一年里其实发生了很多事,但因穆晋北出院和穆谦顺利回家,过年似乎也就没什么太大的遗憾了。   正如穆晋北所说的,他的父亲表面沉稳严肃,实际上反而不像爷爷那样食不言寝不语,跟家人还是有说有笑,对念眉也很客气,还亲自为她的水晶杯里加上气泡酒。   奶奶依旧疼她,她碗里的菜永远吃不完;戴国芳目光里没了审视和不满,只是憔悴,也不太开口说话;而思思带了全新的故事书来,一放下碗筷就腻在她身边要听讲故事。   饭桌上的氛围还是稍稍有些压抑,念眉能感觉得出来,大部分原因大概都是源于穆晋北的这个病,只是没有人明说,大家也就都不提。   或许这就是生活和家庭的主旨,你不可能永远都一帆风顺,要相信磕磕绊绊总会过去,才能在相聚的时候懂得珍惜和感恩。   夜里放鞭炮,男人们即使长大了也像小孩子,穆家兄弟几个一人嘴里叼支烟,点燃引信就见各种大大小小的礼花往天上冲。穆皖南握着思思的手教她,女孩子胆子小,还没碰着呢就咿咿哇哇叫着跑开了,他只好帮她补上,恐龙形状的小花炮欢快地在地上打转,尾巴上拖个气球,就像下了个蛋一般逗趣。   火光照亮孩子的笑脸,穆晋北不知什么时候被叫到楼上去了。念眉当作不知道,站起来跟思思一起又烧了一把仙女棒,滋滋的火星在眼前不断地变化颜色,真是很多年都不曾有过的单纯的快乐。   穆晋北从父亲的书房出来,楼下的大电视上正在直播的春晚还没有结束,老远就能听到主持人们夸张的语调和虚假的兴奋。戴国芳取下眼镜抹眼泪,他扶着她肩膀安慰了几句,让她回卧室去休息,自己下楼去找念眉。   守岁是大人们的事,思思非要跟着,当然熬不住就靠在沙发上睡着了,旁边是摊开的童话书和同样迷瞪打盹儿的念眉。   他先把小祖宗抱回她的房间去,下来打算安置念眉的时候,她已经醒了,惺忪地揉了揉眼睛问他:“几点了?”   电视里正好是春晚的倒数计时,舞台上热闹喧嚣,朱军对着麦克风喊:“零点钟声就快要敲响了10,9,8”   他笑了笑,俯身在她头发上亲了一下,“十二点了,你的南瓜马车还在外面等你吗?”   她也跟着笑起来,什么都没问,只拥抱他说:“新年快乐。”   “新年快乐。”   嘿,又是新的一年了,仍是一边想着你一边往前走,这一回,是不是能够走到海角天涯?   又是一场雪。   在家里待了几天,穆晋北要出门赴朋友的约。过年家里人多,司机人手调配不过来,穆皖南都是自己开车带思思出门。念眉没在雪天里开过车,心里没底,穆晋北把车钥匙交给她,“没事儿,这款车有安全防滑功能,手感也很好,适合女孩子开。”   她跟他从屋里走出去,看到巧克力色的新车伏在素白的雪地里,那样优美的线条像一只敏捷的雪豹,这才明白他所说的适合女孩子开是什么意思。   念眉回头问他:“你买了新车?”   “唔,早下的订单了,这颜色顶配没现货,耽误了些时候。”他不无惋惜地摇摇头,“哎,新买的车,都还没过足瘾”   她好笑,车子性能再好她也不敢开太快,北京城又太大,地图上看着不远的距离她这慢悠悠的速度爬过去还是迟到了。   曲径通幽的中式庭院,内里是私密性绝好的高端会所。其实来的也就四五个人,先到的凑了一桌牌,瓜果点心摆开来,带来的女伴不上场厮杀,就边吃零嘴儿边围在旁边看。   穆晋北走进去的时候他们刚好推倒了一圈,纷纷站起来招呼他,“哎,二北来啦?”   “二北,好久不见了啊!”   “过来这儿坐嘿,能喝茶不?让服务员添杯热茶!”   他摆摆手,“不好意思啊各位,今儿雪天路滑,来晚了点儿,见谅啊!”   大伙儿并不介意,这屋里是备了洋酒的,要搁以前,来晚的人肯定得罚,何况穆晋北也不是不能喝的。可今天明明都是关系顶好的一群朋友,却都透着些小心翼翼的呵护和客气,可见他的病已不是什么秘密了。   他在北京的朋友念眉都不太认识,不过叶朝晖也在,并且难得地看他在牌桌上大杀四方。   照穆晋北的意思,她是该跟他说声抱歉的,年前也听说了他刚从加拿大赶回来,只是一直没什么机会见面。今儿好不容易见上了,牌桌上下,中间又隔着其他人,说不上话。   他跟穆晋北打了招呼,可是当她是空气。   还在生气就对了。   长方形的屋子很宽敞,另一头是带体感游戏的xbox,穆晋北把念眉介绍给所有人,满足了一下他们的好奇心,又陪她一起玩了一会儿游戏,确定她身上暖和了,也不会觉得无聊,才上桌去打牌。   不过刚打了两圈,她就在他身边坐下了,笑容软洋洋的,“我看你打。”   他握了握她的手,重新起牌,唇角微微上扬。   念眉看得很认真,麻将这东西她懂一点。以前乔凤颜闲来无事也拉王海和剧团里其他的人搓两把,缺人的时候她就是那支补缺的桌脚。牌技是一点儿都说不上的,全靠运气。   穆晋北前几把都不输不赢,可念眉往他身边一坐,手风就顺的不得了,有一把起好牌就差不多直接是清一色,其他人一看他要推牌就忍不住哀嚎,“不是吧二北,又来?你今儿是带了个仙女儿来欺负我们这群凡夫俗子来了吧?”   “少来,甭胡扯啊!”他摊手笑骂,“来来来,牌子给来!”   念眉与他相视而笑,尾指在桌下轻轻勾住他的。   叶朝晖坐他对面,输赢不多,但脸上一直没有笑过。   几个人看得出都是经常一起玩儿的好朋友,聚在一起气氛很好。念眉在旁边看牌,偶尔给添点儿水喂块点心什么的,就被起哄说好贤惠,羞赧得都不好意思多讲话。   说好最后四圈就吃饭,穆晋北接了个电话要走开一会儿,让念眉替他。她没有说不的余地就被拉上桌了,稀里糊涂地跟着起牌、摸牌。   会玩和有技巧的玩之间绝对隔了不止一个马里亚纳海沟,况且念眉对他们的规则其实也还不是很了解,就算了解也避免不了点炮。   他们玩儿是算番的,并且不设上限,叶朝晖一把就翻了十六番,是她点的炮,算牌子的时候立马就划拉出去一大半。   她忽然有些心虚,问旁边人道:“你们是玩多大的?”   手边这一个小牌子代表多少?   对方只是笑,“回头二北会告诉你的,输了算他的,你别有压力。”   穆晋北回来的时候,牌桌上的情势已经发生了大逆转,叶朝晖笑笑,“咱们可说好了,今天牌子输完了的人,得把车留下。”   念眉脸色发白,怎么也没想到他们玩得这么大。   穆晋北大方留下车钥匙,拉起念眉道:“对不住,今儿还有点事儿,得先走了,改天大家再聚,我做东,啊!”   两人从庭院里出来,念眉试着跟他解释:“对不起,我不是有意输给他的……”   “我知道,这么短时间内一下子故意输这么多,一般人儿也做不到啊!”   “……”   他转过来捧住她的脸,好笑地盯着她瞧,“运气不好罢了,我都不在乎了你怕什么?只不过咱们这下没车回去了,这段儿出租车也不好打,咱们恐怕得靠两条腿走了。你冷不冷,要不我让家里派辆车过来接?”   她摇头,扣住他的手,“不用,雪地里走走多浪漫啊,咱们往前走走。不过你身体受得了吗,有没有不舒服?”   他指了指自己的头,“我的毛病在这里,不在身上。我身体好着呢,要不等会儿让你验验?”   他语调低沉暧昧,念眉把脸藏在厚实的围巾后头,轻声问:“你刚才说有事儿要去个地方,到底是去哪儿啊?”   他拉着她的手揣进大衣口袋里,“先走着,到了你就知道了。”   第73章 选择   珠幌斜连云母帐。玉钩半卷水晶帘。轻烟袅袅归香阁。日影腾腾转画檐。——《精忠记-蜡书》   两个人手牵手走在雪地里,他给她挑的靴子、围巾和手套都起了作用,在这样零下十度又银装素裹的北京城里踩着积雪一步一步往前走也不觉得冷了。   他还慷慨地把体温分给她,起风的时候手臂就横过她的后背把她整个儿揽在怀里。   来的时候还觉得路远,开着车也半天到不了,还迟到。这会儿走路反而一下子就到了,白色的石拱门后面是白雪遮盖住的萧瑟绿意和白色的高楼。   她来过这里,是上回坐大巴车来看房的那个新楼盘。   她惊异地睁大眼睛,“我们到这里来干什么?”   他冲她眨眼睛,“上次没看够嘛,这次再看仔细点。”   他带着她走进其中的一座高楼,她不记得是不是上次那一间,装修风格是一致的,可是内里乾坤却又有不相同。   她踩在地板的长绒毯上,柔密的长绒几乎盖过她的脚背,空气里还有一点点新家具的气味,深色的胡桃木全都换了更清新淡雅的白。阳光从窗口洒进来,落在藤制的躺椅上,散开细碎的金色光辉。   她抚着那微凉的藤椅,嘴巴张了又张,好不容易发出声音来:“你真的买了躺椅?”   穆晋北舒展四肢在椅子上坐下,“是啊,我可以坐在这里看书,累了可以休息嘛!”   念眉仰头看看天花板上垂下的吊灯,又低头看脚下踩住的长绒毯,想问他为什么,却又说不出话来。   “喜不喜欢?”还是他来问她,扶着她的肩膀,“房子虽然小了点,但二人世界也足够了。平时可以请钟点工打扫,如果你不习惯,就算自己动手也不会太累。等将来有了孩子,另外那间房可以改成宝宝卧室。或者干脆再买一套,楼上或楼下,我都打听过了,还没有卖出去,咱们可以接手买下来,请设计师做成复式,这样宝宝的活动空间可以大一点。”   念眉心底的震动已经不是一两个词可以形容,眼里渐渐蓄满泪水,转过身来,发现他眼里也是。   “我还没有决定窗帘的颜色,可能你喜欢暖一点的色调,现在这样的太华丽了……没关系,以后再慢慢挑。你喜欢喝茶,咱们将来可以专门辟出一间房来作茶室,设计成榻榻米那样的,下面铺地暖,就算冬天也不会觉得冷。你不是喜欢那句广告词么——谁来自山川湖海,却囿于昼夜、厨房与爱。这里的厨房空间真不小,我们可以一起做饭,简单一点的家常菜,再买个烤箱和面包机,学人家做做烘焙,把你养胖一点,这样行不行?”   只要她不觉得拘束,不会因为被这方小小的天地束缚住自由就好。   他本来还可以给她更好的,只是他剩下的时间实在不多了。   念眉拼命点头,眼泪就如溃堤的江河流了满脸。她顾不上去擦,掂起脚揽住他的脖子吻他,唇舌交缠间尝到咸涩滋味,不知是谁的泪水。   她稍稍退开些,拿出生平所有的诚意说:“我们结婚吧好不好?”   他没说话,只是看着她,因为眼里的水汽,怎么都看不大清晰,却又是已经镌刻在记忆深处的一张脸。   他抬高她的下巴,重新吻住她,一手绕到她身后托住她的后颈,把她压向自己,身体互相摩擦着,升腾起不能控制的热。   两个人互相拉扯着,又极尽温柔缠绵,一刻也不愿意分开,直到一起倒进卧室的大床里。被单是崭新的,有阳光和肥皂的香气,他剥掉两人之间的阻碍深入她的时候,她用力往身下一揪,那些瑰丽的缠绕在一处的曼妙花饰就从她的指缝间流泻而出,伴随两个人相爱痴缠的韵律,像她的身体一样收紧,尔后绽放。   感官攀至极致高峰的时候,他要撤出来,却被她拉住,手指陷进他后背的肌理,声音娇颤:“……就这样,在里面,没有关系。”   他眼睛都红了。他身体的一部分在她的血肉之中,这是对一个男人最不设防的邀请,会有什么样的可能性他和她都很清楚。   可他最后还是毅然决然挥洒在外面。   窗外就是冰雪,可身体相拥在一起,仍是温热的。   “为什么?”她伏在他胸口,怅然若失。他刚才是怎么说的?美好的未来憧憬中不是有孩子的身影吗,为什么却不肯留一个小小的胚芽在她身体中?   “现在不是时候。”   她撑起身看他,眼睛那么亮,呼吸和心跳都强有力的男人,刚刚才用力进入她、拥抱她,哪有半分病入膏肓的样子?   “除夕那天……你爸爸他们到底跟你说了什么?”   她果然是知道的,他摸了摸她的头发,“我爸爸他不同意我们的婚事。”   她在他怀中一僵,他安抚地亲吻她额角,“不是你想的那样,他跟我妈的反对理由完全不同。他只是觉得我现在这样的情况不适合结婚,不仅是你,任何人家的姑娘都不适合。给不了一辈子的承诺,我就不能耽误人家。”   念眉摇头,“我不在乎,我不怕。”   “我怕。念眉,我怕。”他看着她,“我不能揣着一个随时会引爆的炸弹就说能给你未来,冒着哪怕只是吃饭洗澡也可能晕倒丧命的风险,承担养育一个新生命的责任。我不想我们的孩子在父亲身上都找不到安全感,学校的运动会我不能陪他跑步跳高,甚至牵着他的手过马路都可能出事……突然失去亲人的痛苦你已经承受过太多次了,我不想让你再承受更多。”   她闭上眼睛,使劲摇头,却还是听到他说:“我决定做手术了,念眉,再大的风险我也想试一试。”   他的胸腔震动,她的眼泪就流了下来,虽然早知是会有做决定的一天的,可是没想到这一天来得这么快。   他们原本都抱着侥幸,其实都是在逃避,以为不去面对,病魔会知难而退自动消失。直到他父亲回来,了解他们的困境,逼着他们做出选择。   “我什么都不能帮你了吗?”她问。   他亲吻她,“谁说的?你守好咱们这套房子,等我病好了,咱们就可以搬进来住了。对了,还得给你买个戒指,你喜欢什么样儿的,有喜欢的牌子没有?”   不如就卡地亚好了,俗,但是她本人儿婷婷袅袅的仙女似的,用个俗物圈住,他才不怕等不到她。   他把房子的钥匙给她,钥匙圈是小生戏曲娃娃,她既惊又喜,“你什么时候又买了这个?”   不是不喜欢吗?还说让他无端端想起夏安,又吃一顿干醋。   他总是看得出她在想什么,掏出自己那一串钥匙笑道:“不能总是只有我想起你,你偶尔也可以想想我啊!它们本来就是一对,你不觉得上回戏曲节沙龙上我的扮相也很像这个吗?”   含情脉脉的景泰蓝娃娃躺在手心里朝他们笑,她怕自己的眼泪又不受控制,赶紧俯身吻他,“是啊,很像……”   她不止偶尔想他而已,每时每刻,他都在她心上。   天晴了,雪化了,这个冬天北京还没有雾霾。他与她手牵着手去逛胡同,买一份足够两个人吃的鸡蛋灌饼和手臂长短的冰糖葫芦,边啃边去看结冰的后海和拉着冰橇、穿着冰刀在冰上嬉戏的人们。   “下次下雪的时候,咱们去看看故宫。雪里的紫禁城那才叫漂亮呢,咱们日出的时候就进去,站高一点儿,也体会下紫气东来的感觉。”   念眉点头,“好。”   “还有什么地方想去?”也许趁现在,他还能陪在她身边,一一满足她。   “我不知道,你呢,你想去哪里?”   他昂起头想了想,“你们昆曲有在园林实景里唱的是不是?上回听大晖说起,我就一直好奇想去看一次。贺家在海城的那个私家园林,不知是什么样子……还有苏城,其实苏城的园林我都没有好好看过。”   她握住他的手,“等你好了,我陪你一起去。”   她其实之前就已有打算,将来回到苏城重振南苑昆剧团,头桩大事就是排演园林实景版的牡丹亭。   “嗯,其他还有很多啊!希腊、加勒比、大溪地……”他笑起来,“咦,都是海边啊?其实我想看你穿比基尼。”   其实很多地方都去过,只是如果真正环游世界,他希望能跟她一起。   她难得的没有羞赧脸红,“好,到时候我一定多挑几套带着。”   他带她去簋街很小却很地道的羊肉馆子吃涮羊肉,教她搭着吃一点点北京人都喜欢的甜蒜,跟老板像是也认识,天南海北地侃几句。   他头发已经剃掉了,光溜溜的用线织的帽子罩住,却仍是高眉深眼,挡不住的英俊好看。   他在很简单却又收拾得干干净净的那种老式理发店里,就那样坦然地坐在椅子里任由两鬓斑白的老师傅将他的头发一缕一缕推到地上。见多人情世故的师傅一下子就猜出是怎么回事,剃好之后拍拍他的肩膀:会好的,头发也很快会再长出来。   念眉别过脸擦掉眼泪,听到他依旧是那样爽朗大方地说:“谢谢您了。”   第74章 牡丹亭上三生路   白日消磨肠断句,世间只有情难诉。玉茗堂前朝后暮,红烛迎人,俊得江山助。但是相思莫相负,牡丹亭上三生路。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梦中之情,何必非真。——《牡丹亭》   手术当天早晨,他的头发又重新刮了一遍,那三千烦恼丝仍有顽强的生命力,刮完之后头皮下隐隐泛着青色,像个刚刚受了戒的小和尚。   念眉把手放上去,温热光滑,她轻轻笑着说:“有很多男演员不敢接清宫戏的。”   “嗯?”   “因为不是每个帅哥都经得起光头的考验,不像你。”   轮廓分明,天庭饱满,他不仅是生得俊朗,更是福泽深厚的面相,所以他合该是天之骄子,享有这世间的荣华和最好的感情。   他拉住她的手,在镜子里左看右看,唔了一声,“看着像唐僧啊!”   她好笑,“哪有这样桃花眼的唐僧?”   “就是很像啊,你就是那惦记我肉身的妖精。我告诉你,甭惦记了啊,等我取经回来修成正果了就自动自发洗剥干净了任由你发落。”   她靠在他肩上,病号服有他身上的味道,“修成正果就是没事了对吗?你有信心,手术会成功的对不对?”   他没说话,过了一会儿才说:“我小时候喜欢看《西游记》。佛家把我们在人间遇到的苦难称之为劫,历经了这些劫才能到达彼岸,就像唐三藏他们经历的九九八十一难一样,都是劫,可即使渡了劫也未必取到真经。唐三藏的肉身在凌云之渡就顺水漂走了,修成正果的人一直是也只能是如来座下的金蝉子,不是他。我们大多数人都只是来人间历劫,肉身凡胎没有了,但灵魂还在的,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她揪紧了他的衣襟摇头,“我不明白……你怎么能这么悲观?”   “我不是悲观。”他低头看她,“我只是希望你明白,不管结果怎么样,咱们在一起经历的这些都是值得的。念眉,我不想你难过。”   她没来得及再说什么,穆家的人来了。津京陪着他爸妈一起进来,心里犹如压着石块一般沉甸甸,面上却还要装出活泼乐观的样子,头一件事就是拿她二哥的光头打趣儿,“哟,看到个灯泡闪闪发亮啊!您这是多少瓦啊?”   穆晋北拍开她的手,“去,一边儿待着去。”   一家人围在他床边说话,念眉给他们倒水,也不回避什么了。医生护士来例行巡房的时候他们都退出去,戴国芳拉住念眉说了一句:“现在我们都不当你是外人,你知道的吧?”   念眉点头,“我知道。”   手术以及今后,将是一场持久战,他们共同的心愿都是穆晋北能好起来。   临上手术台之前,穆晋北的状态很好,整个人都很镇定。走廊上来了许多人,家人、朋友,甚至包括已经很久没在穆家露面的俞乐言和一向与他不对板的夏安。   他朝他们点了点头,最后拉住念眉轻声道:“有一句话你还没对我讲过,你还记得吧?”   念眉怔了怔,“嗯。”   “我知道你现在不愿意说,是想让我多一点牵挂。所以等手术结束之后,你一定要说给我听,记住了?”   她鼻腔发酸,“好,我答应你。还有我们之前说过的事儿……等你好了,全都要兑现的。”   他伸出小指,“一言为定,拉勾。”   她俯身过去,额头轻轻抵住他的,手指与他的交缠在一处,“嗯,拉勾。”   津京再也忍不住,吸了吸鼻子,侧身去抹眼角的泪水。   这对有情人,这是他们最后的对话。   手术持续了大半天的时间,每一分钟都像拉至一年那么长,可事后回想起来却一点也想不起是怎么度过的了。   念眉只有早晨跟穆晋北坐在病房里的时候吃了一点点早饭,后面将近十个小时实在是什么胃口都没有,于是什么都没吃,只喝了一点水。   他们全部人的希望,仿佛都集中在手术室门上那盏亮着的指示灯上面,只等着灯灭那一瞬能有好的消息递送出来。   如果世事都能尽如人意那该有多好。   可惜穆晋北也跟她说过,他们来这尘世存在的意义其实是为渡劫。而他的劫没有过去,从手术室中被推出来之后,他就一直都没有醒。   “医生,情况怎么样?”   “医生,我哥哥他还好吗?”   “手术过程中曾出现颅腔出血,情况危急。血是止住了,但是……你们要有一定的心理准备。”   “什么意思?他还没有脱离危险吗?”   “什么时候脱离危险还要看今明两天的情况,他身体底子很好,希望他能挺过去。”   “他什么时候能醒?”   “这个就不好说,所以才让你们要有心理准备。可能很快,可能……”   念眉没再听下去,她只是一动不动地守在病房门口,守着里面那个可能永远都不会再睁开眼睛的人,外界的纷纷扰扰仿佛全都与她无关。   医生同意家属进去看看他,他的父母让她也去。   她穿了无菌服进去,他的头发还没有长出来,被白色一圈圈包裹着,身上插满各种导管仪器。她不能摸也不能碰,只能看着他闭着眼睛躺在那里,睫毛那么长,在眼下投下浅浅的阴影,安静又陌生。   他好像还是他,但又不是他了,否则为什么明明知道她在哭却一句话也不说,不跟她讲那些有趣的充满奥义的故事,告诉她人在这世上其实还有灵魂?   他的灵魂此时一定不在他的躯壳里,她想,他是躺不住这么久也忍受不了这种安静的人。难得有自由自在又不被人看到的机会,他一定悬浮在半空中俯视着她,或者,干脆就坐在她对面,隔着一张床,杵着下巴欣赏她现在为他担忧的表情。   她仰起头来,天花板上没有任何他的痕迹,只有明晃晃的灯光,让她的眼睛又酸又涨的疼。   她坐了一会儿,勉强扶着墙走出来,没来得及脱下无菌服就晕倒了。   不算是最差的结果,但她也已撑到了极限。   她做了梦,梦中的世界没有昼,也没有夜,穆晋北就站在那里,离她不远,身后有微妙清明的光辉,像早晨的霞雾,却又和四周白百合色的光完美融合到一起。她试着走近他,拉住他的手,他的眼神依旧是温柔清静的,只是不说话。   她跟他说了些什么,她也不记得了,只记得最后要拉他走,他却不动,然后梦就醒了,仍是她一个人躺在床上,眼角的水渍浸湿了枕巾。   她每天都到医院里去,可他一直没有醒。她想起那个梦,又想起小时候看过的童话,睡美人和白雪公主都理应是死了的,可是最后都活了过来,解除魔咒的方法是真爱之吻,她们只是睡着了而已。   她也抱着侥幸试过了这样的方法,可她的睡美男仍然昏睡。   是啊,其实某种程度上来说,人们最恐惧的死亡也只是安静和永久的睡眠罢了,她多怕他就这样永远都不醒。   她困倦地缩在椅子上,额头抵住墙,身后有人在她旁边坐下,“累了就去休息,你这样耗在这里也没有用。”   “他一个人躺在这儿太孤单了,我想陪着他。你们不用管我,我没事。”   叶朝晖脸上是一贯的冷静淡漠,“是吗?那好,这些文件麻烦你看看清楚,在我铅笔打圈的页尾和压缝处签名,做完我立马就走,不会多耽误你一分钟。”   他把文件递给她,声线几乎没有起伏,“这里是穆晋北在北京的两套房产,其中之一本来就在你名下,另外的等你签完字就可以办理过户。还有苏城他住过的那套公寓,如今也是你的名字;车子有两辆,黑色的卡宴和巧克力色的paramila,钥匙都在这里,如果你不需要我可以替你折现。还有部分现金……”   她看到他拿出那串钥匙,那天在牌桌上被他赢走的车钥匙又重新摆在她面前。   “这是干什么?”她忽然开口,声音低低的,恍恍惚惚地看他,“他还在那里他还没有死,你为什么来跟我说这些?”   他是以律师的身份出现来宣读穆晋北的遗嘱?   她咬紧了牙齿,忍不住微微颤抖。   不,她不接受。   “我知道他没死,所以这只是财产赠与合同,不是遗嘱。”他抬眼看她,眼中的微妙复杂并不指望她能看懂,“这也是他在身体健康、完全清醒的情况下做出的真实有效的意思表示……你听明白了吗?这是他的意思,他知道会有现在这样的可能性,已经帮你做好了将来的打算。”   她把手里的东西全都一股脑塞回给他,硬声道:“我不要,这些东西你拿回去,我什么都不会要的!”   他似乎也料到她会是这样的反应,有条不紊地把那些繁复的公文收起来,拿出另外一样东西,“那么这个,你收不收?定制款来得晚了些,我今早才去取来的,我想他们大概不会接受退货。”   精美的丝绒礼盒,他还是为她挑了一只卡地亚的戒指,古典内敛的款式,内里刻着他和她名字的缩写。   叶朝晖看着她将那枚小小的指环套进手指,单插在西裤口袋里的手不由地攥紧,直至掌心疼痛,然后慢慢松开,对泣不成声的念眉说:“怎么,你还不懂吗?他最担心的就是你像现在这样,守着他,连自己的生活都不肯要了。他冒着这么大的风险做手术,不是想变成植物人然后让你守着他,你太小看他了。”   除了鬼门关,没有什么关卡是闯不过去的,穆晋北就是那种人。   念眉知道叶朝晖说的对,她这样颓丧下去,于事无补,如果穆晋北醒着也不愿意看到她是现在的样子。   她回到了北昆,纪念版的《牡丹亭》仍在准备和排演之中。金玉梅看到她回到练功房很欣慰,她比想象中更坚强。   夏安关心她,“真的不要紧吗?要不要再多休息两天,你那天晕倒了。”   她朝他笑笑,“没事的,我可以。”   他们没有多少时间可以耽误,九个月的时间,首演在台湾,然后是香港,两岸三地走遍,最后一站是美国林肯艺术中心。   站在那样的舞台,几乎是每一个艺术表演者的终生梦想,可沈念眉却比任何时候都更沉得下心来,一颦一笑,一字一句地揣摩剧中的人物。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   她在夜深人静的时候独自唱这样的佳句,在练功房里,在她的宿舍,在穆晋北的病房。   他刚刚挺过一回并发症的危险,大家希望她来跟他说说话,她就在床边握住他的手轻轻唱。   “……这段你应该听的懂的,我们认识的那天我就唱的这个。要不我还是念一遍给你听好了,你这么聪明,醒过来的时候一定就记得了。”   他的指尖干燥,微凉,贴在她的颊边,没有反应。   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皂罗袍你都快会唱了吧?其实戏曲节那回你在台上的风度不知多好,要是当初入行唱小生,说不定跟金老师一样拿梅花奖。……你起来,我帮你勾脸扮装,我们到乔叶他们在海城的那个私家园林去,让他们也惊讶一回。”   他脸色苍白,却眉目疏朗,不说好,也不说不好。   她眼泪落下来,牡丹亭上三生路那一句怎么也念不出口。   人与人至多只有三生三世的缘分,她与他这一生经历这许多,如果在这里断了,不知道还有没有续写相思的可能。   纪念版牡丹亭在台湾首演大获成功,可惜他无法去现场,于是她带回礼物和纪念品放在他枕边。   香港,澳门,上海,南京……大家学着接受穆晋北已经可能永远无法醒来的事实时,念眉要启程前往纽约。   适逢他的肺部发生感染,情况不好,金玉梅陪着念眉坐在病房里,师徒两人相对无言。   “念眉,如果你要放弃这次演出机会……”   “不,金老师,我不仅不会放弃,还要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拿出最好的状态来表演,不然怎么对得起你做的那些糖醋排骨?”她笑笑,目不转睛地看着床上的人,“我只是来跟他说声再见。”   金玉梅松口气,昏迷不醒的病患哪怕一次翻身不当都有可能造成呼吸心跳骤停,一个转身可能就是天人永隔,可为了尊重剧团中其他人的努力,她还是做足准备上路。   而先生教导穆晋北那么些年,她知道这个从少年时起就特别有担当和责任感的男孩子也一定赞成他们此次成行。   这两个孩子懂事得让人心疼。   “你听见了吗?”念眉伏在他耳边轻轻地说,“我要走了,到纽约去,站在美利坚的舞台上表演咱们的国粹给那些蓝眼睛黄头发的外国人看,他们不一定听的懂,但一定会惊艳万分,然后为我们鼓掌……是不是很神气?你呢,说好了会来捧场的人,睡到现在还不醒,就快要睡过头了呀!”   她带了一点吴侬软语的娇嗔,吸了吸鼻子,从口袋里拿出一样东西压到他枕下,“还没跟你算账,你让你的好哥们儿给我这些东西是做什么呢,我稀罕你的财产吗?这么多房子车子钞票……是想把我捧成富婆好跟其他人私奔吗?我告诉你,你再不醒,我真的就不等你了……”   她抹掉眼泪,勉力笑了一下,“但是戒指我还挺喜欢的,我攒了好久的钱,还找津京借了一点儿才买到男士同款的。这两样东西放在一块儿,你可收好了,我回来要检查的。你过了三十岁了,不准再装未婚人士了。”   穆津京就在门口,这么些日子她也逐渐变得更刚强,不再是动不动掉金豆子的软妹了,反正二哥也不喜欢她哭。   她等到叶朝晖带来一位专业人士,在病房里忙碌一番,架设起高精尖的设备仪器,朝他们笑道:“在美国大洋彼岸的表演,可以实时传送到这里,数据丢失很少,非常清晰。”   他不能去现场也没关系,感受直播也是一样。   念眉无限感激却还不知人家是谁,对方与她握手:“你好,敝姓张,二北曾经半卖半送给我一套房,雪中送炭,这点小事不算什么。”   噢,原来就是他。念眉笑笑,穆二仗义嘛,好人会有好报的。   她回头看他,他的头发已经长出来,长了就剪,剪了又长,胡子也是。她最后为他清理了一遍胡髭,俯下/身亲了亲他最近总是干涸得厉害的嘴唇,“等我回来。”   ******   纽约林肯艺术中心。   据说没有登上过这个舞台的表演艺术家都算不上成功,而今天这里有一场昆曲引发的热潮令所有观众起立为之鼓掌,演员们在台上鞠躬致意,久久不能离去。   导演在艺术总监金玉梅的示意下,将昂贵的金色话筒递到今晚的女主角手中,于是当晚的所有来宾都听到这样一段独白:“……我谨以此生所有热忱诠释今天的演出,并且送给在大洋彼岸那个对我来说最为重要和值得珍惜的人。他的一场好梦让我们结缘,就像戏文里的杜丽娘和柳梦梅。可是他现在却一直沉睡,我希望今天我的唱腔和念白能够唤醒他,因为有一句话我一直都还没有对他讲,也许他以前也不肯相信。”她略微停顿了一下,“我想说……我爱你,同样是以此生所有的热情……爱你。”   惊觉相思不露,原来只因已入骨。   掌声雷动,后台依旧摆满了鲜花。念眉一眼就看到摆在她桌上的那一束白色百合,清亮、干净,像她曾经在梦中看到的那样。花束中间有金色镶边的卡片,她打开来,亦是那三个字:我爱你。签名的遒劲潇洒,正是出自穆晋北本人。   她捂住口鼻不让自己哭出声来。津京的电话在这个时候呼入,鼻音很重,“念眉姐,你什么时候能回来?”   她选乘最近的一班航班降落在首都机场,穆皖南的黑色宾利已经在通道外等,叶朝晖也来了,他们只告诉她,穆晋北有短暂的清醒,请她冷静,再冷静。   窗外又是帝都的秋天,大风天气,天高云淡。她听到那么一首歌:   幸福的坎坷这是温暖让泪光闪耀   忘情的在狂风里拥抱   放肆的为了我们骄傲   浪漫的,固执的,拿生命互相依靠   不怕会燃……   他们一直很勇敢,她知道,她不怕。   病房里里外外有许多人,都是谁,她后来全都忘了。她只记得她走进去,穆津京红着眼睛站起来,对她说:“二哥……一直在等你。他手里抓着东西,说什么也不肯放……”   骨节分明的手指间透出一丝闪耀,她蹲下来,握住他的手,轻声道:“嘿,我回来了。”   他的手松开来,掌心的东西落在她的手中。   是那个戏曲娃娃的钥匙扣,景泰蓝的材质,红色娇俏的旦角娃娃,眉眼含春嘴角含笑,挂着他与她一起挑的那个dreamhouse的家门钥匙,还有她为他挑选的与她手指上同款的男士婚戒。   明月浮空,于爱之外,一切寂然停声。 本书由(孖妃钰)为您整理制作 本书由福利小说网(www.fltxt.com)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福利小说网提供各种全本小说TXT,pdf,epub,kindle格式电子书下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