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由福利小说网(www.fltxt.com)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福利小说网提供各种全本小说TXT,pdf,epub,kindle格式电子书下载. 本书由简一一为您整理制作 与子偕臧(出版名:一身孤注掷温柔) 作者:春衫冷   “谁没有一些刻骨铭心事   谁能预计后果   谁没有一些旧恨心魔   一点点无心错   谁没有一些得不到的梦   谁人负你负我多   谁愿意解释为了什么   一笑已经风云过 ”   ——《笑看风云》   第一部 引子+001   第一部   引子——春风且莫定,吹向玉阶飞   “父亲说,若在平时,这样的事无非是拿些钱去,交了保释金便能领人出来。只是这次牵涉到虞总长遇刺的案子,虞家不松口,旁人也不好干预,又隔着几层人事,他很难说上话”,欧阳怡一面说一面把手轻轻搁在顾婉凝膝头,想尽力叫她安心:“父亲的意思是让你不要太担心,耐着 子等一等。过些日子,事情平息下来,应该就会放人的。”   “我明白。只是已经一个多月了,旭明还是个孩子,待在那种地方 ……” 顾婉凝想到半个月前,她到积水桥监狱去探旭明的情景,一时无语。   欧阳怡连忙拍拍她的手:“安琪说已经请陈伯伯打了招呼,不会有人为难他的。”   正说着,忽然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传来,一个 的茜色身影闪了进来:“又下雨了,今年春天怎么这样冷?快给我一杯热咖啡喝。怎么宝笙还没来么?她那个大姐可真是让人受不了,你们说是不是?”又娇又脆的声音串珠般泼洒在了欧阳怡和顾婉凝中间。   “安琪,你让我们答你哪一句呢?”欧阳怡笑道:“宝笙又被她家里撺掇去应酬了。”   陈安琪刚一落座,已经有佣人过来倒了咖啡端给她,她却一摆手:“出去!出去!我们要说话,你快出去!”   见佣人退了出去,陈安琪大口喝了两口咖啡,这才开口:“婉凝,你弟弟运气真是差!”   听到这一句,顾婉凝霍然起身,脸色煞白。陈安琪见状一惊,忙不迭地安慰她:“哎呀,你别急,并没有出什么变故,只是我父亲说事情太不凑巧,有些棘手罢了。”顾婉凝这才缓了一口气,苦笑着说:“欧阳伯伯也是这样讲。”   “嗯,学生们请愿闹事也不是一回两回了,最多拘留两天申饬一下就罢了,偏这次给刺客混在里头。”陈安琪接口道,她是司法部次长陈谨良的独生女,常常是她们几个人里消息最灵通的:“我听父亲说,虞总长伤得不轻,从医院出来之后一直在淳溪养伤,没有露过面。参谋部和陆军部的事情都委给了虞家四少,旭明的案子如今也落在他手里。”   “可惜大姐不在,要不然或许能托她请冯夫人帮帮忙。”欧阳怡道,她姐姐欧阳忱在江宁女界颇有名气,前些日子刚刚接任了江宁红十字会的总干事,眼下正率队在淮阳救助灾民。而欧阳怡所说的冯夫人,则是银行家冯广勋的妻子,闺名虞若槿,正是此番遇刺的参谋部总长虞靖远的长女。其实,姐姐能不能帮的上忙欧阳怡也没半分把握,只是想籍此安慰一下婉凝。   “所以我说旭明运气不好!”陈安琪抢着说:“这个虞四少之前一直在德国留洋,前两年一回国就被派到了邺南,后来又去了旧京,碰上虞总长遇刺,才赶回江宁来主事,我认识的人里竟没有一个和他熟的。父亲最近倒和他见过两面,说是人很冷,处事又极辣手,人还在路上,就把二十七军的廖军长下了狱,到江宁的当天晚上一连枪毙了参谋部的两个高参 ……”   直白生硬的“枪毙”两个字从陈安琪嘴里吐出来,让顾婉凝和欧阳怡心里都是一颤,本来颇为温暖的小客厅里无端生出一丝寒意。   “婉凝,你弟弟的事我和父亲说了几次,他实在无从插/手。一来这个案子已经不由司法部管辖,二来眼下时局复杂,谁都不好在这个时候 ……所以旭明的事 ……真是抱歉!”陈安琪一向快人快语,此时却吞吞吐吐起来。当初她一听说顾旭明因为上街请愿被捕,拍着胸/脯跟婉凝保证,立刻就去请她父亲帮忙放人。本以为只是一句话的事情,没想到成了现在这样一个局面,今天出门时她父亲的话还言犹在耳:“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让我为一个毛孩子去得罪虞家?”   “你千万别这么说,”顾婉凝道:“已经很麻烦你和欧阳了。” 她心下明了,旭明撞进这样千头万绪的大案里,此时此刻,纵然于自己而言是天大的事情,摆到这些军政要员面前,亦只是不值一提的小事。   “唉,之前三番两次来约你那个冯广澜,你要是敷衍他一下,兴许这回倒能帮的上忙”,陈安琪道:“他哥哥就是冯广勋,可惜 ……”   顾婉凝从欧阳家告辞出来,一转脸望见马路对面的院子几枝梨花隔墙而出,罩在绵密的雨丝里,朵朵莹白映的她心中一片迷惘。她没有叫黄包车,独个儿撑着伞往回走。   旭明被抓已经快两个月了,外婆只是不住抹泪,舅舅除了一味叹气,便是锁着眉头感慨一句:“要是你父亲还在 ……”   要是父亲还在?   要是父亲还在,她和旭明就不会回到江宁。一年之前,她还是国民政府驻英国公使的千金,刚刚进入伦敦社交场的东方闺秀——然而,只一场空难便叫她一夜之间从金粉世界跌进了烟火人间。湿透的冷风穿衣而来,遍 凉意打断了她的回忆,顾婉凝强迫自己清醒过来:总要想办法救旭明,她不能再失去一个至亲了。   秦台监狱,五米多高的黑灰色石墙上布着高压电网,方圆数公里内一览无余。   汪石卿坐在车里闭目养神,这段时间的江宁黑云压城,军政要员们都是一副讳莫如深的嘴脸,他也不得不把自己套进这样一副壳子里——作戏总归要作全套。   “这几天怎么样?”行至监所深处,汪石卿一边脱手套一边问。   “报告参谋长,发脾气的次数少多了。”   汪石卿听罢隐约一笑,示意看守开门,迳自走进去,颇有几分亲切地问道:“廖军长住的不大惯吧?”   仰躺在单人床上的廖鹏见是汪石卿,绷紧的面孔如石刻般纹丝不动:“我要见虞帅。” 虽然虞靖远早已领了江宁政府参谋本部兼陆军部总长的职位,但多年跟随他的一班旧人,有些还是习惯沿用老称呼。   汪石卿慢条斯理地在看守搬来的折椅上坐下,摆手让一干随从退下:“虞总长一直在淳溪养伤,恐怕不能来看望军长。”   “那也轮不到虞家的一条狗来冲我汪汪,叫虞浩霆来!”   “四少正忙着料理您捅出来的烂摊子,不得空。如果您实在没话跟卑职交待,石卿也不好勉强,只好把令公子请到这里来陪您聊天了。”   “你!”廖鹏倏地从床上弹起,怒目盯牢了汪石卿,魁壮的身躯让整个牢房都仿佛一震。   汪石卿依旧不愠不火,左手握着的白手套有一搭没一搭地拍着右手:“廖军长中气十足,看来他们照顾的还算周到。”   “这件事不是我做的。”廖鹏强压下怒气咬牙道。   “可那个刺客却偏偏一口咬定,是廖军长授意的。”   “不可能!”   “这就奇了,肖参谋他们也供认是跟您一起谋划着要行刺总长的。”汪石卿道。   廖鹏张了张口,却没说出一个字。他面前的汪石卿,眉目浅淡,身形清隽,一身戎装也遮不去他举手投足间的一派温文,只是偶尔目光闪动之处似有刀锋划过。   沉默良久,廖鹏终于长叹一声:“罢了!我确是有意迫总长下野,但这次的事绝非我所为。如果是我谋划行事,我又怎么会全无防备,着了你们的道?况且,我廖鹏跟随虞帅二十年,南征北讨 ……”   “这些廖军长就不必跟石卿讲了”,汪石卿打断了声音渐亢的廖鹏:“卑职此来是要代四少问一问军长,虞总长虽在伤中,但也断然不信廖军长便是行刺的主谋,能有此举必是受人怂恿 ……”   阴窄的牢房里再度陷入了沉默。   “四少打算如何处置我?”廖鹏忽然问道。   “事情平息之后,四少便会送公子和军长家眷东去扶桑。”   廖鹏略怔了一下,苦笑道:“我早已自知无幸。”见汪石卿不语,廖鹏只好微微一叹:“请转告四少,提防周汝坤,他和戴季晟恐有密约。这次的事情多半是他不耐烦廖某犹疑,自行动手了 ……”   廖鹏话犹未尽,汪石卿便已起身:“多谢廖军长直言,石卿告辞。” 说着,点一点头转身欲去。   廖鹏连忙抢道:“虞帅如今伤势如何?”   汪石卿没有回头,淡淡抛下一句:“总长已无大碍,廖军长尽可放心。”   001、只那一朵,便叫他觉得如过千山   霍仲祺逛到陆军总部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两点多钟了。   昨天在大华看完电影,又到锦园吃宵夜,到家的时候已是凌晨,一觉醒来也过了中午,又被姚妈督着吃了“早饭”,方才收拾妥当出门。他一路走一路盘算着待会儿进去点个卯便走,难得天色见晴,去云岭骑马倒是不错,再或者,接了娇蕊往南园看桃花也好……正思量的没有边际,忽然望见一个身姿玲珑的女子正在陆军部门口和卫兵说话,直到他走近,两人还在交涉什么。   霍仲祺见状不由精神一振,平日出入陆军部的女子很少,即便是有限的几个秘书和话务员也都是军装严谨,他跟着虞浩霆回江宁快两个月了,还是第一次见到有便装女子在此耽搁许久,且背影看来十分娉婷。若是不相干的人,一早便被卫兵赶开了,难不成是谁的风/流债竟然敢找到这儿来?一念到此,霍仲祺暗笑一声,正容走了过去。   门口的卫兵一见是他,马上立正敬礼:“霍参谋!”那女子闻声也回过头来,霍仲祺一看却怔住了。   眼前这个女孩子不过十五、六岁年纪,一双翦水明眸望得他心头一颤。微凉的阳光透过斑驳树影迤逦下来,在她眉睫间跳出点点光晕。通/体牙白的净色旗袍直悬到脚踝,细细滚了淡绿的缎边,衬着她莹白剔透的肤色叫霍仲祺骤然想起,多年前,他和父亲一同去余杭的茶山,暮霭之中一山青翠,他离了父亲和随从,独自在山间奔跑,却倏然停在一株茶树旁——满目湿漉漉的浓绿之中,赫然开出了一朵白茶,晶莹轻润,无声无息,只那一朵,便叫他觉得如过千山,少年心事竟有些郁郁起来。   霍仲祺心中一荡:她这样清,却再没有人能比她艳。   “霍参谋。”卫兵的声音再度响起,霍仲祺连忙敛住心神,轻咳一声,笑着说:“怎么回事?”   “这位小姐要见虞军长,今天已经是第三天了。”卫兵颇有些尴尬的解释。   霍仲祺听了,心下好奇,便正色问那女子:“小姐,陆军总部不是可以随便出入的地方,请问你找虞军长有什么事?你可是虞家的朋友或者亲眷?”   直闯到陆军总部来是顾婉凝无奈之中的最后一着。多少能搭上一点关系的亲朋故旧都求遍了,除了各种似是而非一鳞半爪的消息之外,能帮忙的竟一个没有,仿佛这个案子连同虞四少这个人都是针扎不进水泼不入的一座迷城。   人人都说等,可旭明却等不得了。两个星期前安琪父亲那里托了极大的人情,才让她进积水桥监狱去探了旭明。才十四岁的孩子,头一次跟着学长们上街请愿,哪见过这种阵仗?唬的他只会说:   “姐姐,你问问他们什么时候放我出去?学长们原先都说不过是关两天,吃得差些,大家在牢房里还能唱歌朗诵,联欢会一样关两天就出去的!两天就出去的!”   “姐姐,前天晚上对面一个犯人死掉了,被几个兵拖着走……有个犯人打的一脸都是血。”   几乎要吓出病的样子,现在又过了十多天,更是不知怎样了。   于是,顾婉凝决定与其盲人摸象般的误打误撞,不如索/性/去找正主碰碰运气,或许有柳暗花明的一着。没想到连着两天一无所获,今天却“碰”上了霍仲祺。   她听霍仲祺这样问,又见卫兵对他的态度十分恭谨,便揣测此人或是能接触到那位虞四少的,忙对霍仲祺点头道:“这位长官您好!我并不认识虞军长,也不是虞家的朋友。只是舍弟数日前和同学一道上街请愿时被军部拘捕,一直关在积水桥监狱,既无审理日期,也不可保释,我求见虞军长只是想为舍弟陈情,请他放人。”   霍仲祺一听便知是当日总长遇刺时被抓进来的那几个学生,可这件事情自己做不了主,个中缘由也不足为外人道,待要说不管,又不忍看她失望,略一思忖,说道:“你跟我来吧!即便见不到虞军长,我也可以帮你问一问。”   顾婉凝一听,连忙攥紧了手袋,便要跟他进去,那卫兵仍踟躇着不知该不该放行,霍仲祺在他肩上一拍,笑道:“人是我带进去的,你怕什么?我回头给你签字就是了。”说着从衣袋里摸出一包香烟塞/进那卫兵的口袋,对顾婉凝点头一让,顾婉凝也不推辞,径自向前走去,他自己在旁引路。   陆军总部的房子原是前朝宰辅退养之后的大宅,半西式的建筑园林,草木葱茏之中又有回廊,所过之处,不时有人跟霍仲祺熟络地打招呼。   霍仲祺走在顾婉凝的右手边,眼尾余光里满是她素白的影子,默然走了一段,才忽然想起一件事:“我叫霍仲祺,是陆军部的参谋。还没有请问,小姐怎么称呼?”   顾婉凝听了微微有些诧异,她虽然不大认得那些军衔标识,但这年轻人看起来不知道有没有二十岁,陆军总部怎么会有这样年轻的参谋?当下答道:“我叫顾婉凝。” 顿了一顿,又补充道:“舍弟是汇文中学的学生,叫顾旭明。”   霍仲祺见她面露讶异,微微一笑:“我这个参谋不参军国大事,也不谋仕途经济,只是被家里逼着硬兼一份差事罢了。”   顾婉凝一听便明白此人多半是个官宦子弟,礼节/性/地浅浅一笑,却掩不住眉宇间的焦灼。霍仲祺低头看她,正瞧见她颊边两旋梨涡稍纵即逝,心里没来由的疼了一下:“顾小姐,有件事情不知道我当不当问?”   “霍参谋请说。”   “令弟身陷囹圄,顾小姐的忧虑之情,霍某自然明白。只是,这样的事情怎么让小姐独自奔走?”   见他认真相询,顾婉凝只好答道:“家严家慈都已故世了,外婆年迈/体/弱,所以……” 霍仲祺见她神色黯然,也跟着难过起来:“真是抱歉!让你想起了伤心事。” 顾婉凝没有答话,慢慢摇了摇头。   霍仲祺把顾婉凝引到自己的办公室,吩咐勤务兵泡了茶,便独自出门去了。顾婉凝倚窗而坐,回想起刚才的情状,一时喜忧不定:喜的是总算“碰”上了一个肯开口帮忙且似乎能帮上忙的人;忧的是这个霍参谋来得未免太容易,父亲的同僚旧友尚且无人援手,这个初次见面的年轻人怎会这样热心?她这样左右想着,不知不觉茶已经凉了。   “石卿,咱们晚上去明月夜吃饭吧,叫上茂兰他们,我请。”霍仲祺离了顾婉凝,便转进了汪石卿的办公室。   正在办公桌前拟电文的汪石卿一见是他,放下笔道:“霍公子可真是稀客!这些日子参谋部和陆军部,上上下下都忙的一锅粥,偏只有霍公子能忙里偷出闲来,摘了玉堂春的头牌花魁娇蕊姑娘。你不在温柔乡里逍遥,到我这儿来干什么?”   霍仲祺跟他熟惯多时,也不反驳,大咧咧地往沙发上一坐,腿便搁上了茶几:“我去玉堂春还不是为了你和四哥的事?不过,不瞒你说,这个娇蕊呢,确实……嗯……确实……那个,颇有过人之处。但话说回来,你我兄弟一场,你若喜欢,尽管开口,哪怕赴汤蹈火,我也绝不皱一皱眉头,无论成功成仁,总是如你所愿就是了。”   他说得夹七杂八,神态偏又庄重非常,饶是汪石卿一贯温文儒雅也忍俊不禁:“你呀……娇蕊的事情我能知道,你父亲必定也知道了,你还是小心一点好。说吧!找我到底什么事?”   “所以我这不是躲到陆军部来了吗?我今天还真是有事求你。虞总长遇刺那天,抓了几个学生,我想问问,现在能不能放出来了?”   汪石卿听罢奇道:“你怎么想起来这档子事儿了?”   霍仲祺只好说:“我一个朋友的弟弟在里头,已经关了两个月了,托我帮着打听一下。”   “你的朋友?”汪石卿打量着他,反问道:“若是你的朋友,怎么会现在才来问你?”   霍仲祺心知瞒不过汪石卿,便将刚才在门口遇上顾婉凝的事情合盘托出。   汪石卿沉吟了片刻,笑道:“这个顾小姐,是个美人吧?”   这一句正说中了霍仲祺的心事,汪石卿见他不语,接着道:“你不妨坦白告诉她,她弟弟必然是没有 命之忧的,只是案子尚未查明,不便立刻放人。等一一核实了他们的身份背景,结了案子之后,自然就会放人。你打个招呼给监狱,叫他们好好照看那孩子就是了。”   “石卿,其实这件事你知我知,跟那几个学生没什么瓜葛,你索/性/帮帮忙,放了这一个吧!”霍仲祺道。   汪石卿摇摇头:“眼下我也不清楚四少的打算,这几个学生里还有杜少纲的小儿子,不知道四少要不要敲打他一下。要不,你直接去问问四少的意思?”   霍仲祺连忙摆手:“别别别!万一四哥说不放,那就一点转圜的余地也没有了。”   霍仲祺回头来见顾婉凝,只得尽力捡些让她安心的话,说是人身安全必定无虞,只等虞总长遇刺的案子了结,查明这些学生的身份背景便会立刻放人,又承诺会着人留心照看顾旭明。   没想到顾婉凝听了反而更有些凄惶起来,当下便向霍仲祺告辞。霍仲祺原想留她吃饭,又觉得有些冒失,况且看她也无心和自己应酬,便要安排车子送她回去,却被顾婉凝坚辞了,霍仲祺只好一路送她出来。两人临出办公楼时路过一间办公室,霍仲祺道:“我去叫人给监狱打个招呼,你等一等。”   顾婉凝便停在门口等他,默然想着心事,等了一会儿,忽然听见靠窗的一个军官对着电话里说:“四少今天用的车牌是2617,他们没有通知你吗?”   她心中一动,还没来得及听到下一句,霍仲祺已走了出来:“你弟弟还好,只是年纪小,有些害怕。我已经打了招呼,叫他们好好照顾,不会有事的。” 顾婉凝听了,连忙谢他,霍仲祺见她满眼感激,心里暗自惭愧,对她愈发客气起来。   到了门口,霍仲祺道:“如果方便的话,请顾小姐告诉我一个电话,令弟的事情有什么消息,我好尽快通知你。”   顾婉凝点点头,接过他递来的一枝钢笔,正想问霍仲祺有没有便签,却见他伸出手来。顾婉凝略一犹疑,还是在他手上轻轻写了电话号码。她离得这样近,笔尖痒痒地滑过手心,丝丝缕缕的少女幽香飘进他的鼻息,霍仲祺僵直了身子,一动也不敢动。   “我是乐知女中二年级的学生,这是宿舍的电话,你请值班的阿姨叫我就可以。”顾婉凝说完,也觉得脸颊微微一热,连忙告辞了。   送走顾婉凝,天又阴了起来,霍仲祺亦没了兴致再去别处,在陆军部门口站了一会儿,便百无聊赖地折了回来,勤务兵见他竟然又一本正经地回来,不免暗自惊奇。   天色眼看又要下雨的样子,黄包车夫埋头跑的飞快。突然身后一阵急促的喇叭声传来,车夫连忙拉着车往路边一避,坐在车上的顾婉凝也跟着向前一冲,只见一辆白色轿车飞驰而去。顾婉凝忽然想起刚才在陆军总部听到的那个电话——“四少今天用的车牌是2617,他们没有通知你吗?”   她心念一动,连忙吩咐车夫:“我不去乐知女中了,麻烦您拉我回上车的地方。”那车夫听了只好转回,嘴里嘟哝着提醒了她一句:“小姐,快要下雨了。”   顾婉凝在陆军总部对面下了车,定一定神,深吸一口气走了过去,却不进门,只站在路边。门口的卫兵见她又折回来,便上前询问,顾婉凝镇定一笑:“我和霍参谋约好在这里等他。”   那卫兵见之前霍仲祺带她进去,且极客气地送她出来,便信了她的话,心下想着,早就听说这位霍公子少年 ,果然不假,只是不知道玩的是什么花样。   顾婉凝在路边等了一阵,便零零星星飘起了小雨。那卫兵见她仍在枯等,便走过去问她要不要给霍仲祺挂个电话,顾婉凝连忙道:“不必了,我再等一会儿,或许他已经出了办公室。”那卫兵只好作罢。   顾婉凝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犹如鹿撞,只一心看着陆军部的大门,一有汽车出入,她便屏息去看车牌。等了约莫有四、五辆车经过,却都没有“2617”,她有些疑心自己是不是听错了,或者那虞四少今天并没有到陆军部来……正犹疑着欲走还留,忽然又有汽车缓缓驶出了大门,她赶忙去看那车牌,5739,顾婉凝有些失望,刚要松口气,后面却又跟出了一辆,2617!   顾婉凝再看一眼那车牌,没错,2617!来不及想,她的人便已经冲了出去!   只听一连串刺耳的刹车,她才发觉自己的眼睛不知道什么时候竟闭上了。呵斥声、车门撞击声、纷杂的脚步声……顾婉凝一睁开眼睛,面前便是一枝黑洞洞的枪口,她不用转身四顾,也能察觉到身畔皆是士兵。   雨丝落在脸上,那一点一点冰凉反倒让她察觉了自己的烫,她几乎有些站立不住,一咬下唇,竟又上前半步,额头几乎顶住了那枝枪。这一下变故突然,门口的卫兵已然面如土色,万不料她竟突然冲出来拦车,早已退到一边一句话也不敢多说。   “我没有恶意,我叫顾婉凝,是乐知女中的学生,我要见虞军长。”   顾婉凝逼着自己尽力大声说道。她嗓音清越,只是此刻不住抖颤,在这寒春细雨中听来犹为楚楚。   在她面前握枪的军官皱了皱眉,右手持枪不动,左手径自去拿她怀中的手袋。顾婉凝旋即明白他是搜查之意,连忙放手。那人捏了捏她的手袋,又上下打量了她一遍,才把枪放下,示意左右盯牢这个女子,自己转身走到汽车后座,隔着窗同车里的人说话。只听车里传出一句:“带她回去。” 声音平缓,波澜不起,语气中却有不容置疑的果决。   当下那军官回过身来,仍是皱着眉,将手袋还给顾婉凝,一言不发,右手一抬,后面的一辆车便有人拉开了车门,顾婉凝咬牙走过去,只听他在身后吩咐:“大门的岗哨全部看起来,不要走漏消息……”   002、这世间的事,大多都是交易   顾婉凝独自坐在后座上,身上的 和凉意都渐渐退了。   开车的司机和坐在副驾的人皆是军装,她从后视镜里望了一望,副驾位置的军官看上去二十四、五岁年纪,手肘搭在车窗上,两根手指抵住嘴唇,面色凝重。顾婉凝明白,参谋总长虞靖远刚刚遇刺,她冲出来这一下,必是给他们惹了极大的麻烦,只是不知道那辆2617里的人究竟是不是虞四少……她忽又想起了上午在陆军部门口碰到的霍仲祺,但愿这件事不要牵累了他才好。   一路想着,车子已经减速,正穿过两扇大门。顾婉凝往窗外望去,只见眼前一片缓坡草坪,点缀的树木都十分高大,远处是一幢极宽阔的的灰白色西式建筑。几辆车子缓缓开到楼前方才依次停下,边上三架层叠的喷泉水声不断。顾婉凝刚从车里探出身子,前车下来的人已经走了进去,她只望见众人簇拥之间,依稀一个十分挺拔的背影一闪而过。   和她同车的军官引着她穿过高阔如殿堂般的大厅,进了二楼的一间会客室,沉沉道了一声:“请坐”,便掩门退了出去。   偌大的房间只剩下顾婉凝一个人,周围一静,她这才有了惊惑之感,不知这里究竟是什么地方?也不知道那虞军长肯不肯见自己?若是见了他,怎样求情,才能让他放了旭明?他若是不肯,自己又该怎样?若是事情更坏一步,连自己也被关了起来,那么……顾婉凝这个时候有些懊悔自己的莽撞了。   不过,她很快便否定了这些悲观的想法:自己没有在刚才的混乱中被一枪打死便已足够庆幸了。她想起一年前,她和旭明带着父亲的骨灰回国,途中遇到风暴,那样高的浪头,连大人都吓哭了许多,她从小最怕雷雨,那天却竟然一点也不怕——其实,说不怕是假的,只是一想到身边还有弟弟要照顾,她便凭空生出许多勇气来。昏天黑地,茫茫大海,那样高的浪头她都不怕,现在又有什么好怕的呢?顾婉凝长出了一口气,尽力让自己平静下来。   客厅的门突然开了,两个卫兵踞门而立,为首进来的一个年轻人,长身玉立,戎装笔挺,后面跟着的正是之前用枪抵住她的军官。   顾婉凝一面暗暗告诫自己要镇定,一面款款起身,只听为首那人说道:“顾小姐是吧?请坐。” 听声音正是在陆军部门口吩咐带她回来的人。   对方说着,已迳自坐在了她对面的沙发上,顾婉凝这才有暇打量来人,她之前见到的霍仲祺已是少年英俊,方才和她同车的军官也算得一表人才,可是和眼前这个年轻人比起来,竟都相形见绌。   只是霍仲祺见人先带三分笑,让人一见便生亲切之感,而这人虽然也不过二十出头年纪,但浑身上下却透着一股清冷傲气,英气逼人中有一份与年龄不大相称的沉着冷肃。   顾婉凝见他如此年轻,猜想他虽然身份贵重,但未必便是那军长,遂开口道:“您好!我要见虞军长。”   那年轻人听了,面无表情地扫了她一眼:“敝人就是虞浩霆。我有一件事要问小姐。”   顾婉凝一怔,原来让江宁的军政要员们如此忌惮的虞四少竟这样年轻,却听他已开口问道:“请问顾小姐,怎么知道那是我的车?”   虞浩霆此番急回江宁,是因了其父虞靖远突然遇刺的缘故,因此虞军上下对他的安全极为谨慎,常常是当天出门才通知下去他今日座车的牌照,便于通行。陆军部每日出入的公务车辆颇为频繁,今日偏被这声言要见他的女子堪堪拦下,其中必有缘故。   然而他这一问,却问住了顾婉凝。倘若照实直言,必然牵扯到霍仲祺;可若是不讲,又怎么开口向他求情?一时间顾婉凝不知如何作答,柔黄的灯光下,愈发显得她神色凄清。   顾婉凝在陆军部门口拦车之时,虞浩霆并未看清她的人,只是听见她自报姓名的那句话。此刻相对而坐,才觉得,也只有这样的女子才配得起那声音。   因为淋了些雨,顾婉凝原先用发带束在脑后的头发有些松散下来,几绺墨黑的碎发浮在耳边,一双眸子盈盈楚楚,澈如寒潭,牙白的衣裳裹着轻薄的身躯,搁在膝上的柔荑仿若兰瓣,一堂的金粉繁华都被她的清婉淡去了,却又堪堪生出一番幽艳来。纵是虞浩霆见惯千红百媚,也自心头一悸。她只这样静静地坐在灯影里,宛转无言便已是春江花朝明月夜,那样艳,却又那样清。这悸动先惊了虞浩霆自己,他连忙将目光移向别处。   虞浩霆等了一阵,见她踟蹰不语,便冷了声音:“顾小姐甘冒这样大的风险来见虞某,想必有要事相托……”   他说到后半句,语意渐重,顾婉凝已听出了相胁之意,只好答道:“婉凝此番鲁莽行事确是有事相求,只是无可奈何才出此下策。我听到军长的车牌亦是偶然,并非有人特意泄漏。”   虞浩霆凛然望了她一眼:“我就是想知道,这是怎么一个偶然?”   顾婉凝见他神色冷峻,不由想起陈安琪的话,“那虞四少人很冷,处事又极辣手”,“到江宁的当天晚上就枪毙了参谋部的两个高参”……霍仲祺煦如春阳的笑容一闪而过,她心下已有了决定。   顾婉凝缓缓起身站定,对虞浩霆道:“我得知军长的车牌纯是偶然,您信与不信,我都言尽于此。” 话一出口,她想到今日种种恐怕都要白费了,若是虞浩霆追查下去,或许更会对旭明不利,一念至此,眼底一热,硬生生咬唇忍住:“今日之事,多有得罪,我告辞了。”   虞浩霆见她如此举动倒有些意外,他料定这样一个稚龄女子,以如此激烈的手段求见自己,必然是遇到了极大的危难之事,不料,她竟然起身便走。   虞浩霆见她面色苍白,泪已盈眶,犹自倔强强忍,心里隐隐一疼,正要发话,忽然门外进来一个人,正是刚才和顾婉凝同车的那名军官,只见他走到虞浩霆身边,俯身说了几句,虞浩霆脸上掠过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低声问道:“他人呢?”   “不在家……说是可能去了玉堂春,要去找吗?”   “算了。”虞浩霆摆摆手:“你们都下去吧。” 他话音未落,那两名军官便退了出去,门口的卫兵亦掩门而退。   虞浩霆又上下打量了一下顾婉凝,声音倒似乎温和了一些:“是霍参谋告诉你的吗?”   顾婉凝见此情形,知道他已然查问过了,便摇头道:“霍参谋只是带我进去陆军总部,车牌的事情是我路过一个办公室的时候,碰巧听到的。”   虞浩霆直视着她问道:“你既然是霍仲祺的朋友,为什么不叫他带你来见我?”   顾婉凝忙道:“我并不是霍参谋的朋友,我和他是今天在陆军部门口才第一次遇见。霍参谋也只是一时热心,他原本已经送我出来了,不知道我会折回去拦军长的车。”   虞浩霆听她语气中颇有回护之意,心道一个女孩子这样义气,倒有几分意思,遂点了点头:“那么,顾小姐找我究竟是为了什么事呢?”   这短短一个钟头的时间,顾婉凝心中已是千回百转,此时听他问出这一句,直如春风过耳,连忙定一定心神,答道:“舍弟顾旭明是汇文中学的学生,一时莽撞和同学一起到行政院门前请愿,被军警抓捕,拘押在积水桥监狱已经快两个月了。既没有排期审理,也不许保释……”   说到这里,顾婉凝迟疑了一下,见虞浩霆仍淡然望着她,便一鼓勇气说道:“人人都说此案牵连太大,只在军长定夺,是以我才冒昧来求见虞军长。舍弟只有十四岁,不过是个孩子,军长若能高抬贵手,婉凝必定严加管束,绝不会再有冒犯。”   虞浩霆听罢,心下清明:“顾小姐的意思,是希望虞某能立刻释放令弟咯?”   顾婉凝连忙答道:“正是!”   虞浩霆看她神色殷切,此前一直苍白的脸颊浮出两抹绯红,煞是动人,却仍冷言相对:“既然如此,那我若是放了令弟,又有什么好处呢?”   顾婉凝一听,便从手袋里拿出一页纸来,递到虞浩霆面前的茶几上。虞浩霆扫了一眼,居然是一张实业银行的八百元支票。   他心下好笑,这女孩子竟是有备而来,面上却不动声色:“顾小姐,我想这对你来说或许不是个小数目,但对虞某来说——并不是一个有诱惑力的条件。”   “军长身份显赫,自然不在意这区区八百元钱,但这已经是我此刻能拿出的最大数目了。就如舍弟对军长而言,不过是一介平民,无关大局;但对我来说,却是不能割舍的骨 至亲。”   她说的情辞恳切,虞浩霆却并不动容,顾婉凝见状心中焦灼,没有察觉对方的目光中已带了玩味:“顾小姐说的不错,但既然现在是你有求于我,便总要让我对这件事情有兴趣才是。”   顾婉凝听罢,又从手袋中取出一方锦盒,轻轻打开,里面是一方酒盅大小的石印:“这方鸡血冻石的‘玉树临风’印是家父生前爱物,乃明代大家文彭仿汉玉印所作,秀丽高古,殊为难得。” 顾婉凝娓娓道来,语调中却掩不住凄凉之意:“如果您肯释放舍弟,此印权当谢礼,不知虞军长意下如何?”   虞浩霆看看那印,又看看顾婉凝,闲闲说道:“我在想,若我还是不答应,顾小姐可还有礼物送给我?”   顾婉凝听他语带戏谑,却也无可奈何,咬唇道:“婉凝已倾尽所有,只求换舍弟出狱。”   “我看得出小姐的诚意,只是这两样东西都非我所好……” 顾婉凝听他这样一说,便知救人恐是无望,百般思量皆付流水,这虞四少竟真的是一冷到底。   “不过,有一件事情或许顾小姐能帮的上我。”顾婉凝正万念俱灰间听到此言,立刻便问:“什么事?”   虞浩霆压住笑意,正色道:“我回到江宁这些日子,一直都很忙,想必顾小姐也有听闻?”   顾婉凝不知道他要说什么,只好点了点头。   “所以我也没有时间结识什么女朋友,难免长夜寂寥,如果顾小姐肯留在这里陪我一晚,我便放了你弟弟,如何?”虞浩霆说得很快,话一说完便十分倨傲地向沙发上轻轻一靠,以指掩唇,想要看她如何反应。   顾婉凝嘴唇翕动了两下,两颊一片绯红,她万料不到,此人竟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只见他剑眉朗目,无怒无喜,只盯牢了自己,顾婉凝忍不住起身咬牙道:“这样无耻的话,军长也能说的如此坦然。”   虞浩霆听了并不生气:“你会带着这些东西来,就料到虞某不是什么君子了。这世间的事,大多都是交易。我不逼你。” 他说着,便站起身朝顾婉凝走过来,骇的她往后一退,跌坐在了沙发上。   虞浩霆弯下腰凑近她耳边:“我还有事,先走了。你好好想一想,如果不肯,待会儿出去自然有人送你回家;或者,你就在这儿——等我回来。”说罢,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虞浩霆一走出来,便吩咐门外的侍从:“叫郭参谋。”片刻间,之前和顾婉凝同车的那军官便赶了过来。虞浩霆道:“茂兰,一会儿里面那位小姐出来,就叫人送她回去。另外,积水桥监狱里的那几个学生,让他们明天就放人吧。”顿了一顿,又道:“叫厨房送些点心进去,不是说在陆军部门口站了好一会儿么?”   郭茂兰一一应了,心下诧异,他随侍虞浩霆已久,这位四少一向冷淡自持,喜怒不形于色,这段日子江宁局势诡谲,千头万绪,虞浩霆更是沉着肃然。此刻,却见他一抹轻笑犹自挂在脸上未退,且吩咐的是这样琐碎的事情,待要询问却又迟疑,这边虞浩霆已自带其他人出门去了。   顾婉凝跌坐在沙发上,惊愕、羞怒、委屈……百味杂陈,一齐涌上 口。正茫然无措间,忽然见一个丫头端了牛 糕点进来,放在她面前的茶几上,便掩门退了出去。面前四样糕点,两中两西,甚是精致,顾婉凝看在眼里,却愈发气恼起来,自己居然碰上这样一个无耻的人。   去年,她和欧阳怡看到报载闻名一时的女画家沈菁被锦西督军李敬尧强娶为十七房姨太太的新闻,还愤愤不已,特地写了一篇言辞激烈力争女权的小文投去报馆,没想到今时今日,自己竟也会遇上这样的事情!她心中激愤,便欲推门而出,然而手一触到那冰凉的金属把手,却又停住了。自己这一走,旭明怎么办?即便那虞四少不迁怒于他,恐怕也不会放人了;若是……,那便更不可想象。   窗外雨声潺潺,顾婉凝心中酸楚,背靠着房门,缓缓落下泪来。   郭茂兰在门外等了二十分钟,见顾婉凝还未出来,正待敲门询问,忽然有侍从过来报告:“ 汪参谋长电话。” 郭茂兰听了,便吩咐他:“你在这儿等着,如果客厅里的小姐出来,就安排车子送她回去。” 一面说着,一面下楼去了。   虞浩霆回到官邸,已经八点多了,他车子一停,郭茂兰就迎了出来:“汪参谋长把处置廖鹏的通电文稿送来了,请您批示。”虞浩霆点点头,便和他上楼去了书房。   待两人从书房出来,虞浩霆忽然瞥见一个侍从正站在二楼的走廊里。郭茂兰顺着他的目光一看,正是之前他吩咐送顾婉凝回家的那人,便招手叫他过来:“你在这儿干什么?”那侍从连忙立正答道:“四少,郭参谋,那位小姐还没有出来。”   一句话让郭茂兰和虞浩霆俱是一怔,郭茂兰随即反应过来,他说的是顾婉凝,虞浩霆也登时醒悟,那女孩子竟还没有走。   郭茂兰又好气又好笑地看着那侍从,骂道:“一点儿脑子都没有!站着干什么?还不去送人!” 那侍从神色尴尬,赶忙要去,却被虞浩霆叫住:“算了!你们先下去吧。”说着,拍了拍郭茂兰的肩,迳自往会客厅去了。那侍从看着郭茂兰的脸色,也不敢多话,紧跟在他身后下了楼。   003、在她梦里千回百转过的,她的良人   虞浩霆推门而入的声音惊动了枯坐许久的顾婉凝。   她一看清来人,脸色顿时变的寒白,羞怒中夹杂了一丝惊惧。虞浩霆心道,看来这女孩子是把自己的话当真了,只是她怎么还在这里?便走过来温言问道:“你不走,是在等我么?”   顾婉凝听他这样问,愈发窘迫,只咬着唇不肯说话。虞浩霆见状,心中暗笑,瞧见桌上的糕点纹丝未动,只有一杯牛 喝了一些,便道:“这些不合你胃口么?你想吃点儿什么,我叫人去做。”顾婉凝仍不开口,垂着眼眸只是摇头。   雨水簌簌地打在窗棂上,更衬出一室安宁,虞浩霆抬腕看表,已是近十点钟了:“这样晚了,外面还在下雨,或者你在这里休息一晚,明天我再叫人送你回去,好不好?”   顾婉凝听他这样讲,一时不能确定他究竟何意,鼓足勇气低低挤出一句:“你之前说的话,算不算数?”   虞浩霆听罢,终于望着她扬眉一笑:“原来你真的是在等我。”   他平日很少笑,此刻薄唇一展,神飞风越,若是汪石卿和郭茂兰见了,必会觉得如冰消雪融,春风吹遍;然而此时此地在顾婉凝看来,唯觉轻薄,不禁愠意更胜:“你说的话,到底算不算数?”   虞浩霆见她这样认真,更觉好笑:“虞某的话当然算数,只是不知道小姐如何打算。”   顾婉凝听他语带调笑,凛然起身,眉宇间凭添了一分倔强,盯牢虞浩霆道:“你这里有没有酒?”   虞浩霆心想,这女孩子今日几番惊惶,又淋了雨,喝一点酒倒也好,便转身取了一支已开瓶的红酒出来,略倒了一杯底,端到顾婉凝面前。   顾婉凝接过酒杯,微一仰头,便喝尽了。她手指微颤,将酒杯递回虞浩霆手中,抬眼望着他。   他这样高,她仰着头还不到他的肩膀。她想起这些天来的每一件事,她费了那样多的气力,花了那样久的心思,冒了那样大的风险,可是到了他面前,每一件都是荒废,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出奇的沉静:“你放了我弟弟,我就在这里陪你。”   她说的这样决绝,如投石入湖,在她和他之间激起了一圈圈涟漪,荡漾开去。不知是酒意还是怒意,她莹白的两颊酡红深深,澈如寒潭的眸子里如雾如泪,酒液润泽过的唇色一片潋滟。看得虞浩霆心中一乱,他原只是为了消遣,想着哄她走了便是,然而此情此景,竟是一个措手不及。虞浩霆强压下心头悸动,迎上她的双眸,作出一派漫不经心来:“你知不知道,我要你陪我做什么?”   顾婉凝容色更艳,却没有了此前的惊惧,她盈盈抬手,解开了领间的两粒旗袍钮子,颈间一凉,情不自禁地低下头去,柔荑滞了一滞,又摸索着滑/向锁骨……虞浩霆喉头发紧,不等她触到襟边,便猛然捉住了她的手,顾婉凝一怔,想要抽回自己的手,却被他牢牢扣住。虞浩霆揽过她的腰/肢,尽管隔着衣裳,仍是烫得她浑身一颤,“不要!”两个字未来得及出口,眼前一暗,虞浩霆已经覆上她的唇。   这样的亲密是她从未遇过的,顾婉凝闭紧了双眼,无数个念头在她脑海中纷至沓来。他放开了她的手,她本能地去推他,却无济于事;她摇着头想要躲开他的唇,他却已扳住她的脸颊,那样的 清芬,叫他几乎不能自已……而陌生的男子气息让顾婉凝只觉得晕眩,溺水般攀住他的手臂,刚一张口呼吸,他竟然吮住她的舌,这样的掠夺已超出了她想象之外,顾婉凝再也控制不住自己,挣扎中一声低泣,泪水夺眶而出,虞浩霆突然放松了她,只是手臂仍环着她的身子。   顾婉凝双手抵住他 口,喘息不定,泪痕宛然,只听虞浩霆在她耳畔说道:“你不愿意就算了,我叫人送你回去。”说着,便放了手,顾婉凝身子一软,几欲跌倒,虞浩霆连忙扶住她手臂,她借着他的力气凝神站定,别过脸去,声音细不可闻:“我没有不愿意,我只是忍不住……”   说着,她已回过头来,仰起绯红的一张小脸, 微颤着在虞浩霆薄如剑身的唇角轻轻一触,虞浩霆一惊之下,不觉痴了。   顾婉凝见他沉默不语,强忍住眼泪,低垂螓首不敢看他,却伸手去解他戎装的纽扣。虞浩霆只觉得自己的忍耐已到极限,伸手揽起她的身/子,将她打横抱起,顾婉凝惊呼一声,又被他低头吻住,出了门方才放开。   走廊里灯光一亮,顾婉凝忍不住将脸埋进了他怀中,一颗心几乎要跳出胸/腔,却什么都不敢看亦不敢想,只是僵着身子,眼泪一点一点浸湿了虞浩霆胸/前的衣裳。   终于,她觉得自己被放了下来,身下一片凉滑,还未睁开眼睛,那炽热的男子气息便已压了下来,虞浩霆的唇轻轻在她颊边颈间逡巡。顾婉凝纤细的手指本能地在身畔一抓,满手柔顺,竟是丝被,她忽然惊骇起来,却不敢去推他,身/体/麻痹一般僵住了。虞浩霆一只手环着她的身子,另一只手从她旗袍的裙衩里抚上了她的膝,他手上有常年握枪磨出的茧,从她肌肤上划过,激得她颤栗起来,却又提醒着她这是怎样一场交易。   他进来的时候只按开了床头的一盏台灯,乳/白色纱罩滤过的薄光洒下来,照见她乌如夜色的一头长发。虞浩霆望着她蝶翅般不住颤动的睫毛,忽然停住了动作,将她 在身侧的手指轻轻扳开,只见掌心里已被她自己的指甲嵌出了几弯小小的粉红色月牙。虞浩霆将手臂弯在枕边,撑起身子,压抑着沉重的气息,用手指绕着她颊边的一缕青丝:“你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顾婉凝睁开眼,便看见虞浩霆午夜寒星般的眸子正燃起一簇火花来,仿佛能灼伤她一般。她无力地抵住他的肩,幽幽如泣:“你答应我的事,要算数。”话犹未完,虞浩霆已烙印般封住了她的唇,箍住她的手臂那样紧,贴住她的人那样烫,她竟真的挣不脱了……   霍仲祺并没有去玉堂春。   虞浩霆离了陆军部,汪石卿忙个没完,他也就懒得熬在办公室了,只是出了陆军部百无聊赖,连去寻娇蕊的兴致也没有,一个人漫无目的开着车,不知不觉却到了南园。远远望见一片无边无际的粉白嫩红晕染在雨丝里,如同浸了胭脂水的丝棉。   许是下雨的缘故,一路上并没有碰见什么人,直走到“春亦归”的水榭才见有两、三个散客。他一走近,一个袅袅娜娜的身影风吹柔絮般飘了过来:“霍公子今天好兴致。”   霍仲祺懒懒一笑:“石卿他们都忙,只我这一个闲人来叨扰沈老板。”   被霍仲祺唤作“沈老板”的女子身材窈窕,一件极熨贴的藕色旗袍裹出玲珑身段,腕上笼着一对翡翠镯子,蓬松的鬓发边斜 着一枚蝶恋花鎏金银发夹,正是“春亦归”的老板沈玉茗。   她对霍仲祺嫣然一笑:“我见今天没什么客人,刚叫新来的厨子试着做一回桃花鲈鱼。你来的正好,帮我品鉴品鉴。”说着,便引霍仲祺上楼,早有一个梳着两条长辫子的女孩子笑盈盈地沏了茶来。   竹帘半卷,雨丝横斜,一味桃花鲈鱼在盘中躺成了一韵晚唐诗。霍仲祺夹了一箸便放下了,只把细薄瓷杯里的酒一饮而尽。   “看来这厨子手艺不精,不入霍公子的眼,明天我就辞了他。”沈玉茗声音柔缓,说起话来总比别人慢上一慢,可就是这一慢里,气息缠绵,别有系人心处。   霍仲祺忙道:“没有没有,菜很好,只是我今天起的晚,饭也吃的晚,没什么胃口。沈姐姐,这里没有外人,你不要叫我什么霍公子,我只把你当姐姐。”   沈玉茗掩唇一笑:“你自有一个大家闺秀的姐姐,我可不敢当。”   霍仲祺听了,笑着说:“那我只把你当嫂子!说起来,石卿也真是放心,还不赶紧把你娶回家去。南园的桃花这样盛,他便不怕来了别的赏花人么?”   沈玉茗秋波一横,淡淡道:“他有什么不放心的?”   霍仲祺见她神色黯然,心下懊悔冒失,赶紧说:“也是,除了石卿,哪还有人能入沈姐姐的眼。除非……” 沈玉茗见他有意卖关子,便顺着他问道:“除非什么?”   “除非是我四哥来,否则再没人能比得过石卿去。”霍仲祺笑道。   “你四哥不知道是个怎样的人,你和石卿都这样抬举他。”沈玉茗浑不在意地说。   “沈姐姐,你来的这几年,四哥一直不在江宁,过些日子我带他来,你一见就知道了。”霍仲祺说着又喝了一杯酒:“我这一辈子最佩服的人就是四哥。”   “哎呦,你才多大,这就一辈子了。”沈玉茗花枝 ,笑的霍仲祺面上一红。   “我小时候有一回淘气,偷了父亲的一方端砚去跟人换乌龟,父亲知道以后光火的不得了,拿了藤条抽我,谁都劝不住。正好虞伯伯带着四哥到我家来,他一看我挨打,冲上来便替我挡了一下。父亲见误打了四哥,这才停手,四哥一面护着我,一面说:‘谁都不许动我的人!’ ”    霍仲祺说着,莞尔一笑,端起酒杯呷了一口,又捡了一粒琥珀色的蜜枣放进嘴里:“那时候我还不到五岁,四哥也不过七、八岁年纪,只是后来……四哥在军中久了,性/子冷了些。”   他忽然想到顾婉凝的事,不免有些后悔,自己平日里只一味厮混,虽然虞浩霆和他极亲厚,但他却甚少帮手料理江宁的军政,否则,恐怕早就有法子帮她了。   沈玉茗见他神色惘然,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不免诧异。汪石卿的一班袍泽里,霍仲祺年齿最幼,性/子也最活泼。霍家一门贵盛,他父亲霍万林是江宁政府的政务院院长,膝下除了一个女儿,便只有这一个儿子,从小到大都长在绮罗丛中,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再没有心事的,今天这个样子,倒是头一回见,便笑道:“我看你今天像是有些心事,莫不是娇蕊姑娘给你气受了?”   霍仲祺听了连忙摇头:“你怎么也知道这个?石卿告诉你的?”   沈玉茗笑道:“哪里还用得着他来告诉我?半个江宁城怕都知道了,前天志兴纱厂的徐老板在这里摆酒请客,还生了好久的闷气,说他捧了娇蕊半年多,谁知你一从旧京回来,便抢了去,隔着几张桌子的人都在笑……那位娇蕊姑娘我见过两次,真真是人如其名,娇若樱蕊,女人见了也要动心的,你可是认真了?”   “玩笑罢了。”霍仲祺见她语笑嫣然,蓦地想起顾婉凝那两旋稍纵即逝的梨涡,便觉得心中起雾了一般,茫然对沈玉茗道:“沈姐姐,你眼里看着旁人,心里却是不是总想着石卿?”   沈玉茗被他一问,心里一潮,面上却笑意更浓:“你还说没有动心。赶紧离了这里,去寻娇蕊姑娘吧。”   霍仲祺摇了摇头,又自饮了一杯:“沈姐姐,今天石卿不在,你肯不肯也唱一支曲子给我听?” 语气中竟似带着极大的歉意。霍仲祺虽然出身世家,但待人接物总是一片赤子之心,又极为人着想。沈玉茗听他这样问,便知道他的心思。   沈玉茗当年原是苏浙小有声名的昆腔小旦,眼看就要大红大紫,却被当地一个豪绅看中,硬要娶下做小。师傅和戏班不敢得罪那人,沈玉茗却咬牙不肯,在婚礼前晚偷偷逃走。不料那豪绅竟买通了警察局长,全城搜人,一搜出沈玉茗,当街便要拖走。她想起《桃花扇》里的李香君,拼命挣出一只手来,拔了簪子就往颈子上戳,眼看要香消玉殒,却被人一把扣住——那是她第一眼看见汪石卿。   一个戎装笔挺的青年军官,靴子上的白钢马刺泛着冷光,面容却清隽温文,俯下/身子淡如春水地对她说了一句:“姑娘小心。”   刹那间,周围嘈杂的人山人海仿佛都不见了,只有他的手,他的眼,在她梦里千回百转过的,她的良人。旁边的警察还想上前拖她,却被汪石卿一鞭抽落了帽子。   后来的事顺理成章,已是虞军重将的汪石卿举手之劳便替她退了这门“亲事”,而她也洗尽铅华,随他来到江宁。两年前,“春亦归”的老板回乡养老,汪石卿便买下这里送了给她,只因为她爱桃花。   他一直待她极好。   只是,有些话他不说,她也从不问。他来,她便陪他;他不来,她便等他。她总疑心他心里藏了另一个人,可是这些年下来,他身边一个莺莺燕燕也没有,只是她;她又疑心自己出身不好,于是着意不提过往,除非汪石卿要她唱,否则人前从不轻易开口,尤其不再唱昆腔,旁人尚不觉得,只有霍仲祺看出了端倪,对她格外尊重。   沈玉茗一笑,当下盈盈起身,从墙上取了琵琶,转轴拨弦,铮铮然几声,已曼声而歌:“东风着意,先上小桃枝。红粉腻,娇如醉,倚朱扉。记年时……草软沙平,跋马垂杨渡,玉勒争嘶。认娥眉凝笑……”   霍仲祺含笑听着,杯酒不停,听她唱到“消瘦损,凭谁问?只花知” 情辞凄切,也不禁黯然。待她唱完,霍仲祺忙赞道:“我是‘如听仙乐耳暂明’,却惹得沈姐姐伤春了。”   沈玉茗放下琵琶,默默无言,自倒了盅酒一饮而尽,道:“你坐一坐,我不陪你了。” 霍仲祺望着她翩然而去的背影,摇了摇头,又自斟了一杯。   “阿姊,霍公子像是醉了。” 那拖着两条长辫子的小姑娘下楼来对倚栏而坐的沈玉茗说。   沈玉茗上得楼来,果然见霍仲祺已伏在桌上睡着了。沈玉茗心道,小霍平日酒量极好,今天虽说一个人喝了不少闷酒,倒也不该这样就醉了,又怕他着凉,便取过自己的一件青缎斗篷替他披上。霍仲祺却浑然不觉,直睡到夜深,方才醒转,听得窗外雨声频密,四顾却无人,抬腕看表已近午夜,便挽着斗篷下了楼,却见沈玉茗立在一张书案旁,这样晚了竟还在临帖。   霍仲祺走过去歉然道:“我一时放纵,连累沈姐姐这样晚还不能休息。”   沈玉茗搁了笔,柔声道:“你不在这儿,我也是这样么晚。”   霍仲祺看那一叠纸上,反反复复只是一首:“桃花浅深处,似匀深浅妆。春风助肠断,吹落白衣裳”。而她用作帖子的扇面,一望便知是汪石卿的手笔,遂笑道:“沈姐姐,待会我把你这件斗篷带回去,看石卿怎样吃醋。”   沈玉茗从他臂上接过了自己的斗篷,催道:“你快走吧,不知道谁正等的心焦呢!”说着便招呼那长辫子的小姑娘:“冰儿,送一送霍公子。”   那唤作冰儿的小姑娘连忙答应着点起一盏杏黄的灯笼来,引着霍仲祺往外走。过了水榭,霍仲祺便道:“很晚了,还在下雨,你赶紧回去吧!”说着,从衣袋里摸出两块银洋,放进她手里:“攒起来以后作嫁妆!”   冰儿面上一红,嘤咛一声,扭身便走,却听得身后霍仲祺一声轻笑,愈发害羞起来,直待脚步声远了,才回头张望,夜色里却已瞧不见他的背影了。   沈玉茗望见冰儿提着灯笼不声不响地立在水榭里,便走了过去,却见她竟没有察觉一般,兀自痴痴瞧着回廊深处,直到沈玉茗抚上她的肩,方才回过神来,赶忙将那银洋递出来:“霍公子给的”,说着,便低了头。   沈玉茗不接那银洋,只幽幽一叹:“冰儿,小霍这样的男人,不是你能想的。”   004、一句一句写的都是她,也只能是她   霍仲祺回到家的时候已近午夜,刚一进门便有佣人通报说虞浩霆那边找过他,却没说是什么事情。霍仲祺一听正中下怀,想着明天一早就去见虞浩霆,或许能有机会提一提顾婉凝的事。好容易迷迷糊糊挨到六点钟光景,便起身换了衣裳出门,径直开车去了栖霞官邸。   霍仲祺一进侧楼的侍从室,便有一阵咖啡香气扑面而来,几个值班的侍从正在吃早点,他一进来,就有人跟他打招呼:“今儿是什么日子?霍公子这么早。”   霍仲祺悠悠走到桌前,拿着杯子自倒了一杯咖啡,呷了一口,笑道:“这是翡冷翠的招牌蓝山,你们倒会享受,一大早的这样闲,四少今日给你们放假么?”   今日当值的随从参谋杨云枫端了一碟切好的三文治递过来给他:“四少还没起来呢,你跟我们在这儿吃点儿东西,等卫朔那边叫人,再一道过去吧!”他口中的卫朔是虞浩霆的侍卫长,正是前一晚用枪抵住顾婉凝那人。卫朔的父亲是虞家的旧仆,他从小便养在虞家,和虞浩霆寸步不离,连虞浩霆去德国读军校,也是他在身边。霍仲祺听杨云枫这样讲,奇道:“你们就这样偷懒,也不去问一问,四哥今天是不舒服么?”   虞浩霆自幼有大半时间都在军中,起居作息被虞靖远管束的极其严苛,每日六点之前必定起床,即便是年节假日也不例外,这个钟点还未起身,除了生病,霍仲祺一时竟想不出别的缘故。   那一班侍从听他这样问,相视一笑,一个刚升上来的年轻人低声飞出一句:“当关不报侵晨客,新得佳人字莫愁。”杨云枫一听,回头狠瞪一眼,一帮人立刻噤声,侍从室里便安静下来。   霍仲祺猜出几分,心中却更是诧异,和杨云枫出来,走到廊下才笑问:“是什么人?怎么带回官邸来了?”   杨云枫低声笑了笑:“昨天不是我当班,这事得问茂兰。”   霍仲祺道:“卫朔呢?他也不知道么?”   “他那个人你还不知道?石头似的,一个字都不肯多说。”杨云枫声音放得更低:“我问了昨天跟着出去的人。说是个姓顾的女学生。四少回了江宁,口味倒也改了……”   杨云枫自顾说着,却没察觉霍仲祺已经变了脸色,他起先还笑,待听到杨云枫说“是个姓顾的女学生”,胸/口便如同被人重重擂了一拳!   姓顾的女学生?我姓顾,叫顾婉凝。姓顾的女学生!我是乐知女中二年级的学生 。新得佳人字莫愁。姓顾的女学生。新得佳人,字莫愁……他只不肯去想杨云枫说的便是顾婉凝,却又不由自主地想起她来:那样盈盈楚楚的一双眼,那样稍纵即逝的两漩梨涡,她那样清,直清到让人觉得艳。画楼西畔桂堂东。昨夜星辰昨夜风。沧海月明珠有泪。凤尾香罗薄几重……他只觉得李义山的诗,一句一句写的都是她。   也只能是她。   “不过,有人陪陪四少也好,这些日子……”杨云枫正说着,一眼瞥见霍仲祺神情怔忪,脸色青白,忙问道:“你脸色这么难看,昨晚没睡么?” 霍仲祺勉强一笑,摇了摇头:“我很少起这么早,许是不太惯。”   虞浩霆也醒的很早,一醒,便看见顾婉凝犹带艳意的睡颜。   他自知是做了一件极混账的事情,却下意识地将她环住,她睡梦中的气息很轻,纤柔的身子婴孩般蜷缩着,他便不大敢动,只是默然拥着她。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冷的缘故,顾婉凝在睡梦中竟向他偎了一偎,虞浩霆忍不住便想起昨夜的春江宛转,月照花林——他尽力温存待她,却还是弄疼了她,她不知所措的惊惶青涩,那样怕他却又那样倔强,她不敢碰他,也不敢躲他,她不肯哭,也不求他,只是一味柔艳入骨的予取予求,无论他怎样哄她,她都不说一句话,任由他一遍一遍地要她,直如他书房外头那株西府海棠,在寒春细雨之中错落摇曳,俯仰翩跹,一朵一朵吐着蕊绽在他怀中……忽然,顾婉凝轻吟了一声,身子微微一挣,虞浩霆才发觉自己不知什么时候将她锢得这样紧了。虞浩霆只得替她裹好被子,披衣起身,怕再多耽一会儿自己又……他这样想要她?   虞浩霆走到外面的小客厅,拨了侍从室的电话。杨云枫一听是他,立刻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来,却听虞浩霆声音压得极低:“上午的事情都推掉,有要紧的事交给石卿。”   杨云枫刚答了声“是”,便瞧见霍仲祺正跟他递眼色,忙说:“四少,霍参谋在这里。”虞浩霆听了,想起一件事来,遂道:“叫他听电话。” 杨云枫一面把听筒递给霍仲祺,一面朝那班侍从比了个手势,众人神情皆是一散。   霍仲祺接了听筒问道:“四哥,昨天你找我?”只听虞浩霆道:“嗯,昨天有件事要问你,现在不必了。不过,你帮我查一个人。”   霍仲祺心头一跳,只听虞浩霆话中似带着笑意:“昨天你带进陆军部的那个女孩子,查一查她家里还有什么人。”霍仲祺只觉得胸/口一窒,闷着声音勉强答了一声:“好。”   他茫然若失地放下电话,杨云枫低低笑道:“不知道是个怎样的美人,这样动四少的心。”   虞浩霆回到卧室,见顾婉凝还没有醒,心下稍安。   她恐怕是要恨极他了。她那件牙白的旗袍被他抛落在靛蓝色底子金线挑花的地毯上,宛转成一个绮艳的姿势。他顺手捡起来,按铃叫了佣人,吩咐道:“去三太太那里,请她看看有没有这个尺寸的衣裳,找一件来。”那丫头接过旗袍退了出去,虞浩霆斜倚在床边,隔着被子揽着顾婉凝,静静看了她许久,皱着眉头在她发间深深一吻,已惊动了她。   顾婉凝只觉得周身都是异样,深深浅浅的痛楚酸涩和倦意仿佛一张网将她困在其中。待她看见虞浩霆,悚然一惊,昨夜种种浮上心头,顿时颊红如蕾,暗暗用手攥紧了被子,一动也不敢动。虞浩霆知道自己在这里只是为难她,淡淡说了句:“时间还早,你再睡一会儿”,便起身自去洗漱。   外面的雨仍未停,床头那盏乳/白纱罩的台灯也仍亮着,顾婉凝也不知道现在究竟是什么时候了,无论如何,最难堪的境况总是过去了吧?   她呆呆望着有些过分宽大的房间,一排窗子皆垂着厚重的香槟色丝绒提花的落地窗帘,墙上贴了浮凸雕花的乳/白壁纸,别无装饰;触目所及的家具俱是一色泛着绛色沉光的金星紫檀,纵是她在国外见惯了豪门华邸,亦觉奢华难言;一张样式简洁的黑色铸铜大床却是西式的,她身畔的床单薄被也是墨色,暗花的真丝底子上用金线滚着双层的卷草边;床边不远的地方置了个花架,上下数个淡青色的冰裂纹方盆里养的都是素心兰,此时花期已过,几朵残苞缀在茎上,兀自送出一缕缕的暗香。   一时虞浩霆换了戎装出来,见顾婉凝裹着被子靠在床角,身子犹巍巍轻/颤,面色苍白,两颊却潮/红不退。他心下忖度自己昨天虽然已经尽量克制,但一看见她水汪汪的一双眸子失了焦一般茫然又娇慵的望着他,到底还是有些失控,百般撩/拨着她折腾了大半夜,才逼着自己停了手,大约真是有些过了……他这样想着,便在她身旁坐下,伸手去量她的额头:“你有没有什么不舒服?要不要叫大夫过来看看?”   顾婉凝轻轻一避,低声道:“我的衣服呢?”虞浩霆见她并没有哀凄恼怒的神情,心中一喜,面上却不动声色:“不能穿了。” 说着,拿过一件寝衣放在她膝上。顾婉凝看了一眼就知道是他的衣服。虞浩霆见她仍缩在被子里,温言道:“你先穿这个,你的衣服待会儿我赔给你……” 他还未说完,却听顾婉凝低低说了一句:“你出去吧。”   虞浩霆走到客厅刚要坐下,就听见卧室里一声轻呼,他起身去看,却是顾婉凝跌在地上。原来,顾婉凝见他出去,便披衣下床,不料刚一踩地,身子一软便跌了下来。虞浩霆伸手去揽她,却不小心撩/开了她身上的睡袍,露出皙白匀长的一双/腿来。顾婉凝正自气恼,本能地将手一挥,正拂在他脸上,两个人立时便僵住了。   虞浩霆从小到大从未被人这样打过,且此刻一心都在她身上,毫无防备,纵然脸上并不觉得疼,也不由愣住;顾婉凝更是没想到自己随手一挥竟打在他脸上,见他面色微沉,更慌乱起来,唯恐惹怒了他,再横生枝节。她满是倦意的一张小脸此刻忧色忡忡,红的要渗 来。虞浩霆看在眼里,一阵愧疚,他明知道地毯厚实,她摔一下也不会怎样,却仍是柔声问道:“你摔疼了没有?” 说着,便抱她起来。   顾婉凝见他没有生气,一颗心才落了地,也不答话,摇摇头,掩着衣襟蹒蹒跚跚就往浴/室去,只听虞浩霆在她身后说:“浴缸里放了热水……”   放下杨云枫的电话,汪石卿心里掠过一丝异样。   虞浩霆一时心血来/潮交给女朋友倒没什么,只是带到官邸里去此前却是没有的,不知这女子是什么来历。他虽和虞浩霆情同手足,但自度身份,一向甚少过问他的私事,当下也不便打听,只好将这一点疑惑搁在心里。   他忙了一阵手边的事,忽然见霍仲祺若有所思地走了进来,便道:“你这两天好勤快。”霍仲祺道:“四哥叫我帮他查个人,我回了他的话,顺便来看看你在忙什么。”   汪石卿奇道:“四少上午的事情都推掉了,怎么倒有事让你做?”   霍仲祺眉睫一低,说:“他就是为了我这件事,才推了你们的事。”   汪石卿听罢,心下已然明了,笑问:“是什么人?还劳动到你?”   霍仲祺淡淡答了一句:“自然是个美人。”   汪石卿见他眉宇间一片怅然,一时不明所以,见他不愿多说,也就不再追问,便转了话题:“我正好有件事拿不定主意,难得你来,帮我想想?”   霍仲祺闻言,挑眉看他,只听汪石卿道:“廖鹏昨天已经处置了,他的二十七军暂时是乔凤鸣代掌,我原想打散了整编到朗逸那儿去,又觉得有些可惜,毕竟是历练出来的一支精锐。从外头调不相干的人去,万一弹压不住,反而更坏……”   他话还未完,霍仲祺便道: “我知道了。你撇了那么多人不问,单来问我这个不学无术的,必然是我说谁,你便不用谁,只帮你剔掉几个人而已。”   汪石卿笑道:“ 你倒是说说看。”   霍仲祺道:“廖鹏手下三个师,第一师是他的嫡系,名义上他妹夫王奎东是师长,实际上是他自己的卫戍部队,轻易不肯动用,虽然装备精良,但兵浮将傲,没经历过什么磨练,不如打散一部分编到朗逸那里去磋磨。   第二师的师长乔凤鸣,年资最老,为人谨慎,又没什么野心,所以廖鹏放心交一个师在他手里,不过他手下那几个团长都不怎么看得起他。   至于第三师,虽然装备不齐,但却是实战最多的部队,师长孙熙年是个悍将,廖鹏不得不用他,又忌惮他,既要他担了那些硬仗,又时有掣肘。   前年的浦口大捷,原本就是孙熙年打下来的,眼看已经是全胜的局面,廖鹏生生调了乔凤鸣去抢下了这份功劳,孙熙年虽然不说什么,他手下一班人私下里早就骂开了,去年中秋,两边的人在戏园子里碰上,借着捧戏子大闹了一场,几乎动了枪而且,他唯一的宝贝弟弟孙熙平从定新军校一毕业就跟着朗逸。”   汪石卿微微一笑:“你知道的还真不少。”   霍仲祺道:“你 心的事情太多,哪顾的上这些?也就是我这样的闲人,才有这份儿闲心。对了,要说乔凤鸣也不是没有一点儿可取之处,他去年才娶的那个四姨太相貌虽不出色,却烧得一手好菜,尤其是一道脊梅炖腰酥,算是一绝。”   汪石卿笑道:“行了行了,说正经的,你闲着也是闲着,不如过来帮我。”   霍仲祺连忙摇头道:“你那些事我可做不来,要不是父亲那里总是拘着我,我连陆军部都不来。”   汪石卿叹道:“我是支使不动霍公子,回头我让四少跟你说。”   霍仲祺皱眉道:“石卿,兄弟一场,你可不要这样害我!”   顾婉凝梳洗了出来,见床边叠着一件丁香色的丝缎旗袍,滚着深一色的双边,襟上斜绣着折枝紫玉兰的花样。花/蕊皆用米珠缀出,雅致之中透出几分清淡的奢华。只听虞浩霆道:“临时找了一件,你试试合不合穿?” 顾婉凝便抖开那旗袍进去换了,整理妥当方才出来,锦绣珠光更衬的她明眸若水,肌肤如玉。   虞浩霆暗赞了一声,刚想问她想吃些什么早点,顾婉凝却先开了口:“虞军长要我做的事我已经做了,请你放了我弟弟。” 声音凉如春泉,面上亦一片漠然。   虞浩霆只觉得她竟像换了一个人似的,仿佛昨夜在自己怀中缠绵宛转的人并不是她,一时间想不到如何作答,若有若无地点一点头,便往客厅走。   顾婉凝跟在他身后出来,见他正伸手拿桌上的电话,整个人俱是一松,眼中酸热,忙转过头去。虞浩霆一手拿起电话,一面抬头看顾婉凝,见她背对着自己,不知神色如何,唯见背影婷婷,身上略有些宽的衣裳更显得她纤腰一握,不胜楚楚,虞浩霆心中一动,脱口问道:“你是不是恨我?”   顾婉凝摇了摇头,转脸看他,容色清冷,语气更凉:“四少说的对,这世上的事大多都是交易,各取所需罢了。”   虞浩霆见她如此,心中怅然若失,他倒不曾应付过这样的局面。   他家世显赫,少年得志,自幼便被父亲着意栽培,与生俱来一份睥睨世间的自负,兼之英挺过人,玉树临风,但凡相识的女子,莫不对他青眼有加,几番留恋。也因了这个缘故,他虽然知道昨天的事对这女孩子有所逼迫,心底却隐隐认定她多少对自己也有几分倾心,否则她怎么会这样轻易就……虞浩霆只觉得她竟像换了一个人似的,仿佛昨夜在自己怀中缠绵宛转的人并不是她。   他原想着,这件事情总归是自己做的混账,今日一早便打定主意,不管她如何伤心恼恨跟自己发作,都要耐着性/子哄上一哄,女人嘛,大不了就先叫她住到枫桥去。却不料一夜缱绻,几番温存之后,她竟这样冷。虞浩霆只觉得即便是方才被她打那一下,也比现在有意思的多,这念头一闪而过,他竟是宁愿她恨他,也不愿她这样冷待自己。   顾婉凝却不知道他心里已经转过了这许多个念头,见他迟迟不拨电话,不免诧异。虞浩霆发觉她只盯着自己握着电话的手,忽然便有些气恼,轻轻一搁,却把那电话放下了。顾婉凝更是讶异,一颗心猛然悬了起来,只听虞浩霆轻飘飘地说道:   “我改主意了。”   005、他这一回还真成了戏文里的高登    “我改主意了。”   轻飘飘的五个字在顾婉凝耳中,直如炸雷一般。她身形一晃,连忙扶住墙壁。她什么法子都想了,她什么都答应他了,他竟然说他改了主意?顾婉凝犹自不能相信:“你……你是什么意思?”   虞浩霆见她神色凄惶,已生怜意,却斜坐在案上故作轻浮地答道:“我忽然不想放你弟弟了。”   顾婉凝万料不到,此人竟这样肆无忌惮地出尔反尔,盛怒之下,说不出话来,一眼瞥见旁边的刀架上搁着一柄错金灿烂的军刀,她按住那刀,奋力一拔,一泓秋水已然出鞘。顾婉凝吃力地将刀身一横,架在自己颈间,强忍住眼泪:“你放了我弟弟,不然,我就死在这里。”   虞浩霆却一丝惊乱也无,眼中倒似蕴了一丝笑意:“你若死在这里,我就更不放他了。把刀放下。”   顾婉凝惊惧不定, 着那刀不肯松手:“你放了他!”   虞浩霆闲闲朝她走过来:“我现在答应你放了他,待会儿还是可以改主意;就算我今日真的放了他,明天也还能再抓他回来……再说,你拿的也不对,你知道哪边是刀刃吗?”    顾婉凝听着他的话,身子不住颤抖,失神间,虞浩霆已握住她手臂,用力一扣,那刀便从她手中脱了出来,被虞浩霆撂在了一边,她的人亦被他拉进怀里,慌乱之中只听虞浩霆在她耳边说道:“这刀太重,不合适你,回头我教你打枪。”   顾婉凝心中羞怒至极,抬手就朝他脸上抓去,虞浩霆微一侧脸就避过了,擒住她双手便低头吻她,却冷不防被她咬在唇上。虞浩霆冷笑一声:“你今天这样厉害,昨晚可温柔多了。” 一把将她抱起,就往卧室走:“既然你这么有力气,我们不如做点儿别的。”   顾婉凝被他按在床上,连日来的忧惧、羞怒连同委屈都一齐迸了出来,一时泪如雨下,双手忙乱地挣扎推拒:“你不要碰我!你混蛋……强盗!你不要碰我!卑鄙小人!你这个 的衣冠禽兽!出尔反尔,无耻……无耻之尤!”她回国不过一年多,对于谩骂之词所知有限,此刻羞怒到了极点,但凡能想到的全都招呼给了虞浩霆。   虞浩霆听她骂得这样努力,心下好笑,又暗自一叹,便放松了她:“我放了你弟弟。”   他这一回还真成了戏文里的高登了。高登?艳阳楼?他心念一动,唇角不自觉地微微一扬。   顾婉凝听了这一句,骤然止了谩骂,却仍是泪眼婆娑:“……你是骗我的。”   虞浩霆道:“我现在就放了他。”说着,迳自走出去拨了电话。   顾婉凝呆呆坐在床边,听他果真要了积水桥监狱的电话,叫那边放人,心中仍自惊疑不定,虞浩霆已转回来对她说:“人我放了。”   顾婉凝这两日几番曲折,方才放声一哭,已是心力交瘁:“我怎么知道你明天会不会又抓他回去。”   虞浩霆蹲 子,用手去拂她的眼泪:“你留下来陪我,我就不去抓他。”   顾婉凝一惊,竟没有躲,只警惕地盯着他:“你什么意思?”   虞浩霆道:“或许三天五天,或许一月两月,你在这儿陪我些日子,我保证他没事。”   顾婉凝疑惧之中止了眼泪,反生愠意:“你凭什么……”   “凭我现在就能把你弟弟关回去”,她还未说完,虞浩霆便冷冷截断了她的话:“让他一辈子都别想出来。”   顾婉凝听他这样说,终究有了惧意,默然片刻,迟疑着说:“那你想要我在这里待多久?你说出来的话不要再反悔。”   虞浩霆心中半是怜意半是好笑,他这样对她,她不想别的,倒先来讨价还价,当下漫不经心地道:“我也说不好,等到我想让你走的时候,自然会让你走。”   顾婉凝见他轻薄至此,愠意又起:“等到你想……难道你一年半载不想,我就要在这里一年半载?”   虞浩霆将她额前的乱发理了一理:“这你放心。我对女人的兴趣没有那么久。”   他说得如此直白,却叫顾婉凝认也不是驳也不是,只恨恨地盯着他。虞浩霆见她说不出话来,便按铃叫人。片刻工夫,已有佣人端了早点进来,虞浩霆督着她吃到自己满意才罢休。   杨云枫知道虞浩霆叫了早点,便带人赶了过来,打了报告等在门口,过了许久,才见一个女子跟在虞浩霆身后从内室走了出来。虞浩霆看见他便吩咐道:“送顾小姐回去取些东西,叫人好生跟着。”说着,又转脸对顾婉凝道:“你要不要顺便去青榆里看看你外婆?”   顾婉凝听罢大惊,直直望着虞浩霆。虞浩霆凑到她耳边低声道:“你最好不要做什么会让自己后悔的事情。” 顾婉凝冷冷看了他一眼,低头便走。杨云枫一示意,一个侍从便跟了出去。   离乐知女中还有两个路口,顾婉凝忙叫车子停下。她刚刚下车走出几步,见方才替她开车门的侍从一身军装跟在自己身后,便回头道:“我要到学校去,你不要跟着我。”说着快步向前,那人仍远远跟着。顾婉凝没敢走学校的大门,而是绕到宿舍边上的侧门进去。   “小姐,您找谁?”顾婉凝刚要进门,却被校工拦下,她这才想起自己此刻一身华服,赧然道:“何嫂,是我。”   “原来是顾小姐,我竟没认出来。”那何嫂赶忙放她进去,却纳闷儿这姑娘平日极素净的,今天怎么穿的这样华丽?远远看见一个着军装的年轻人在树荫下徘徊,心道,原来是和男朋友约会去了,只是这样清丽的一个女孩子却交了个带枪的男朋友……   顾婉凝一进学校便低头疾走,唯恐被人碰上,幸好今天是周日,学校人不多,她一路走到宿舍也没遇见熟人。   顾婉凝 上房门,怔怔地靠窗坐着,她昨天早上出门的时候窗台上那盆春杜鹃才绽了三朵,现在已开出几簇了,还未看完的一本《哲学史纲》摊开着放在桌上,前一晚宝笙和她说悄悄话说到睡着……不过是隔了一天的光景,一景一物看在眼中竟恍如隔世,她忽然一阵害怕,模糊中觉得这样的日子仿佛再也不会有了。顾婉凝把几件常穿的衣裳和课本笔记 箱子,换上一件阴丹士林的蓝布旗袍,写了一张便签留在桌上给同住的宝笙,只说自己回去陪外婆住几天。临出门时,又回头深深望了一眼,才落了锁。   顾婉凝略一思忖,没有原路回去,而是转过宿舍,走了正门。她刚一出门,便有一个军装侍从迎了上来:“顾小姐,车子在那边。”   虽是意料之中,她心里还是一叹,对那侍从道:“我要去青榆里。”那侍从极客气的一点头:“是”,便引她上了车子。   她叫车子远远停了,着意看了看四周,才敢下车。走到巷口的药房,她心念一动,回头对跟着她的侍从道:“我要给我外婆抓点药,你不要跟着我。”那侍从打量了一眼那药房,便停了脚步,只等在巷口。一会儿工夫,顾婉凝提着药从店里出来,就进了巷子。   舅舅家的小院门正开着,她一进院子,便听见外婆的声音:“看看这样子,看看,吃了大苦头了……”她一听便知道是旭明放了回来,在院子中间幽幽站定,按下心中酸楚,才迈步进门。   旭明果然已坐在堂中,由着外婆搂在怀里抹泪安慰,舅舅一家在旁边陪着。见她进来,顾旭明忙从外婆怀里站起来,急切地叫了一声:“姐姐!”   顾婉凝强自一笑:“你回来了就好,再不要这么冒失了。”说着,走到外婆身边坐下。外婆握了她的手,止泪笑道:“咱们今天可算有一顿团圆饭吃。”   顾婉凝忙道:“我学校里还有事,一会儿就要回去了。”   外婆刚要问她,顾旭明已抢着说道:“姐姐,昨天监狱的人给我换了监室,对我很是客气,说是陆军部的人传了话,我想必然是你托了人。没想到今天就放我们出来了。”   顾婉凝忙道:“我是托了几个女同学请家里帮忙,也不知道究竟是谁关照到了。” 旭明听了,并未在意,只外婆略有些犹疑地看了她一眼。   顾婉凝辞了家里出来,刚一走到巷口,已见有人迎了上来,她忽然觉得整个人都累极了,淡淡说了一句:“走吧。”   车窗外头,街边的景物纷纷向后退去,前路却不见尽头。经过一片商铺的时候,顾婉凝忽然道:“请停一下。” 前座的侍从下来替她开了车门,以为她要买东西,却见她进了路边的一家典当行。   “这件东西我想赎出来。”顾婉凝将手里的当票递到柜台上,伙计接过来一看,道:“小姐,您这件东西是死当,不能赎的。您若想要,得另买回去。”   “那买回来要多少钱?”   那伙计朝边上的柜台一努嘴:“这我就不清楚了,您到那边玉器柜瞧瞧吧!不知东西还在不在。”   顾婉凝依言走到边上的柜台,一眼便看见自己的那块玉:“请问这块玉多少钱?”   站柜的是个瘦小的中年人,闻言顺着她的手指瞧了一眼,道:“小姐好眼光,这块翠出自帕岗的场口,种好,颜色也透,不过价钱也要高一些……小姐若是寻常佩戴,就下头那些也是很好的。”   顾婉凝道:“我只要这一块,多少钱?”   那站柜的先生迟疑了一下,道:“一千两百块。”   顾婉凝一惊:“……我一个星期前才来当了这块玉,只有四百七十块钱,现在怎么会这么贵?”   “小姐,这卖货的价钱自然是要比收当的高些。”   “怎么能高出这么多?”   那站柜的先生见她这副形容,心下已有计较,也不多言。顾婉凝犹自将手隔着玻璃台面按在那块玉上,道:“这块玉是家母的遗物,能不能请您帮忙多留些日子,容我筹一筹钱。”   这样的事情典当行里司空见惯,那先生道:“小姐,您若真有心想要,就尽快筹钱,我们打开铺头做生意,若有客人要买,我们也不好放着生意不做是吧?”顾婉凝听罢,默然无语,只得转身走了。   顾婉凝一回到官邸,便有人报告给了虞浩霆,他在书房里听到汽车声,起身走到窗前,正看见顾婉凝拎着箱子从车上下来。他唇角一扬,出了书房,就往楼下走,随侍在书房里的杨云枫急忙跟了出去,见虞浩霆脚步不停,靴子踏在地毯上,竟有几分急切的意思,不由自主便叫了一声:“四少!”   虞浩霆刚要下楼,听到这一声,便停在了楼梯转角处,回头瞧见杨云枫略现讶然的神色,心下自省,神色立时沉了下来,脚步也慢了。   顾婉凝刚到门口,便看见虞浩霆一身倨傲,正施施然下楼,下意识地就站住了。   虞浩霆走到她身边,也不和她说话,一手拿过她的箱子,右手拉了她就走,她刚要挣脱,虞浩霆手上微一用力,凑近她耳边说:“你想要我抱你进去么?”   上到二楼,两个婢女迎了上来,虞浩霆才放开她的手,将箱子交给一个丫头,牵着顾婉凝走到一个房间门口停下,正在昨天那间屋子的斜对面。房间里的家俬装饰,皆是西洋式样,华艳精致,顾婉凝一见不由心中冷笑:这便是金屋藏娇吗?   虞浩霆走进去推开了里头的两扇百叶门,只见花木掩映中露出一个放了茶桌和沙发的露台来,桌上的骨瓷花瓶里是一捧紫白两色的牡丹,富丽柔艳。   “这里对着花园,景色还好,喝下午茶倒不错。”虞浩霆说着,见她神色漠然,便捻着一朵白牡丹的 ,无所谓地道:“你若是不喜欢,就另选一处。”   顾婉凝望着他,冷冷说道:“你这里的房间随便我选么?” 虞浩霆猜度她必然要挑一处离自己极远的住处,便道:“除了楼上家父的起居之处,其它的房间随你选。”   顾婉凝瞥了他一眼,转身走出去,便拧开了对面的房门,迳自走到刀架边上站定,直视着虞浩霆道:“我要住这里,请四少搬出去。”   此言一出,众人皆惊 ,杨云枫也不好作声,只看着虞浩霆的脸色。只见虞浩霆走进来,浑不在意地说了一句:“好,顾小姐就住这里。” 他说着,一摆手,丫头们便放下箱子屏息退了出去,杨云枫亦掩门而去。   虞浩霆走到顾婉凝面前,盯着她看了一眼,说:“其实我也是这么想的,原还怕你不肯。没想到你这么善解人意。”   顾婉凝一惊,向后退了一步,身子已靠住桌案:“你出去!”   虞浩霆两手撑在桌上,将她圈住:“这屋子还住不下我们两个人吗?”   顾婉凝说要住这里原本只是一时气不过,为了挫一挫他那份金屋藏娇的作派,却不料此人竟这样无赖。她一推虞浩霆的手臂:“我不住在这里,我要住到对面去。” 虞浩霆一手箍住她的 ,冷然道:“晚了。”   傍晚,虞浩霆的车子出了陆军部便一路开到了淳溪别墅。淳溪草木幽深,岗哨布的极密,参谋总长虞靖远遇刺之后一直在此养伤。   “廖鹏已经处置了?”深坐在沙发里的虞靖远缓缓问道。   “是!”虞浩霆答道。虞靖远看着他颀身玉立,英气逼人,目光中亦不由流露出赞许之意:“坐吧!你这次做得很好,我也就放心了。”   虞浩霆走到父亲对面坐下,依旧身姿笔挺,神色却已有些变了:“父亲……”   虞靖远摆摆手:“没用的话就不必说了,我自己的身 自己知道。否则,也不用这样兵行险着。若是我这个病再晚来几年就好了。”   虞浩霆目光一黯:“要是大哥在……” 虞靖远迅速打断了他:“你哥哥不如你。他要是有你这样的心 志气,断然不会出那种事情。无论如何,这副担子已压在你肩上,你是扛得起的。 ”   虞浩霆默然一阵,道:“周汝坤的事情,父亲怎么看?”   “你觉得呢?”虞靖远反问道。   “单一个周汝坤起不了什么风浪,他虽然在政界有些根基,但比起霍家还差得远。只是他和戴季晟有所勾结,不能不防”,虞浩霆道:“不过,我还是想着先料理了北边的康瀚民,再向戴氏发难,否则腹背受敌,就有些棘手了。”   虞靖远点点头,道:“那李敬尧呢?”   “李敬尧偏安西南, 阴毒反复,疑心又重,无论是对我们,还是对戴季晟都虚与委蛇。不过他贪财渔色,苛待部属,不成大器,收拾他只是看时机罢了。”虞浩霆答道。   “我知道你在用兵上极有心得。不过,你年轻气傲,难免多些血气之勇。要记住,全国为上。百战百胜,非善之善;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虞靖远说罢,又嘱咐了一句:“有些时候,战局之外的手段倒更容易成事。”虞浩霆点头道:“儿子记住了。”   虞靖远似有些倦了,说:“你忙了这些日子,也辛苦了,去见见你母亲吧!”   006、春宵一刻值千金   虞浩霆在淳溪吃了晚饭才回到栖霞官邸,他一面上楼一面问杨云枫:“她上午都去过什么地方?”   杨云枫知道他说的是顾婉凝,连忙答道:“先去了学校,又去了青榆里,回来的路上还去过一家典当行。”   虞浩霆听了,停住脚步:“她去干什么?”   “顾小姐上个星期在那儿当了件东西,想买回来,钱不够。”   “东西呢?”   杨云枫即从衣袋中掏出一个丝绒盒子递给虞浩霆,虞浩霆打开看了一眼:“我若不问你,你就不拿出来了?” 杨云枫笑道:“四少若不问我,我只好也寻一位红颜知己送了去。”   虞浩霆走到房间门口,见房门半掩,便推门而入。   顾婉凝正伏案写字,一见是他立刻低下头去,虞浩霆走到她身后,捡起她摊在桌上的书本看了一眼封面,原来是一本《文化史》的教科书:“你这么用功?”   顾婉凝低着头答道:“ 我落了好几天的功课要补。”   虞浩霆道:“我找人替你做?” 顾婉凝却不理睬他,只盯着桌上的笔记,虞浩霆便将那丝绒盒子放在她手边,转身走开了。   顾婉凝打开一看,正是之前自己当掉的那块翠,便叫住虞浩霆:“你等一下。” 起身从书包里拿出一页纸递给他,虞浩霆接过来一看,还是那张八百元的支票。只听顾婉凝道:“剩下的钱我以后还给你。”   虞浩霆将那支票往桌上一按:“不必了”。   顾婉凝低着头答道:“反正我是会还给你的。”   虞浩霆见她螓首低垂,家常样式的一件蓝布旗袍短短的领子,露出一段柔白的脖颈来,衣领间两点深红浅绯的印记隐约可见,心下好笑,这小丫头今天是一直没有照过镜子吗?他这样想着,心中一荡,轻笑着凑到她耳边:“你没有听说过‘春宵一刻值千金’么?”   话才出口,他已觉得不妥,果然就发觉顾婉凝微微一颤,只是她低着头,也看不清神色怎样。他心里有些懊悔,却没有在这种事上跟人认错的习惯,便有意岔开话题,温言道:“你的功课也不是一时半会儿就能补上的,这两天你也累了,早点睡吧。”   不料顾婉凝听了他这句话,飞快地抬头看了他一眼,就别过脸去,虽然只是短短一瞬,目光中的羞惧却是历历分明。虞浩霆一见,情知她是想多了,但是两人眼下这个情形,她这样想他也在所难免。随她去。他微一摇头,也不再说什么,迳自去了 。   “春宵一刻值千金,我们再不走,娇蕊姑娘就要赶人了。” 冯广澜说着站起身来,故意冲霍仲祺丢了个眼色,席间便是一阵哄笑。   “你们没来由的只取笑我。”一声娇嗔,坐在霍仲祺身边的女子起身欲走。   霍仲祺一握她的手臂,笑道:“你若是这样走了,岂不是让他们自以为说中?”   那女子扭身坐下,嘟着红艳艳的一张小嘴,眉眼弯弯地扫了霍仲祺一眼:“你也帮着他们取笑我。”   霍仲祺微微一笑:“那我自罚三杯。”说着,连端了两杯酒一饮而尽,待他去端第三杯时,娇蕊已按住了他的手:“喝的猛了,要头痛的。”   “哎呦呦,小霍是出了名的海量,这才喝了几杯,你就这样心疼他?”冯广澜一面说,一面指着对面一个年轻人道:“上回文锡醉倒在这里,也没见你说一句 己话。”   对面那叫“文锡”的年轻人道:“就是,照说小霍头回到玉堂春还是我带他来的,你们是没瞧见娇蕊那个样子——” 说着, 着低了头,也不知扯了谁的一条水红色帕子在手里捻着,斜斜瞧了霍仲祺一眼。   霍仲祺轻笑着对娇蕊道:“是这样子吗?”   娇蕊面上一片红霞,欲笑还颦地看了他一眼,娇娇怯怯的神情和那年轻人方才学的倒极像。众人看了,又是一阵哄笑,直闹到半夜,方才散席。   “我叫她们做了青梅橄榄的醒酒汤,你喝一点。” 娇蕊涂着粉红蔻丹的小手将一盏粉彩缠枝花的汤盅递到霍仲祺面前,却见霍仲祺只怅然望着窗外,似没有听见一般,便忍不住攀上他手臂道:“你今日是怎么了?”   霍仲祺方才回过神来:“你说什么?”   娇蕊见他这样一番魂不守舍的样子,心中酸楚,眼里一热,竟落下两滴清泪来。霍仲祺见她如此,轻轻一揽,便把她的人抱在了自己膝上,抚着她的头发道:“怎么好好的哭起来了?有人欺负你了吗?跟我说说。”   娇蕊柔顺地攀着霍仲祺的肩,手指在他 前轻轻划着圈,幽幽道:“听说你常常去文廟街看白姗姗的戏。”   霍仲祺笑道:“什么叫常常去看?她上个月一直病着,时好时坏,只登了两回台罢了。”   “你连她上了几回台都知道的这样清楚。” 娇蕊一面说着,眼圈却又红了,尖尖的瓜子脸偎在他肩上。霍仲祺一见,蓦地想起顾婉凝神色间的凄清无限,心头一软,拥着她道:“下次我带你一起去看,你瞧瞧我究竟是看戏还是看人。”   娇蕊听了,抿嘴一笑:“我才不要去。”   霍仲祺见她笑了,便松开她,起身道:“时候不早,你也累了,我回去了。”   娇蕊一怔,道:“这样晚了,你不如……”   霍仲祺在她唇上一啄:“我这两日事情多,过几天再来看你。”   架上的一只白鹦鹉已睡了,娇蕊仍支着腮倚在贵妃榻上,妆还未卸,已怔怔流下泪来,面上的胭脂也晕开了,衬着她一身葱黄旗袍,十分绮艳流丽。她想起上次霍仲祺来的时候,见香兰姐姐穿了一件这样颜色的衣裳,便道:“这样娇的颜色要你穿了才好看。”她巴巴地做了一件,等到今日他来才特意穿了,他却已忘记了。   虞浩霆朦胧中用手在身边一扫,却是空的。他睁开眼,见顾婉凝远远缩在床边沉沉睡着,睡衣袖子卷了上去,一截莹白的手臂露在薄被外面,夜色中看去格外皎洁。    清辉大抵便是如此吧?   虞浩霆一面想着,一面替她拢好被子,将她揽了过来。他原本想的好好的,不过是消遣一下,过几天放她回家去就是了,可是等她柔顺又冷淡地偎在他怀里,一副任君宰割的样子时,他竟不忍心了,好声好气地搂着她逗了几句,居然哄着哄着也就由她睡了。   顾婉凝睡梦中的神色没有了羞怯惊惧,只是一片恬静。虞浩霆凝神望着她,突然觉得纵然这世间山河浩荡,湖海苍茫,但此时此刻,她这样依在他怀里,却有说不出的满足。他被这念头一惊,随即自失地一笑,这些日子忙得狠了,便这样想偷懒。他这么想着,按开壁灯,看了一眼床头的座钟,见已经五点半了,便披衣起床走了出去。   虞浩霆在书房待了一个早上,忽然想看看她今日见到自己是怎样一番情态,便转回来看她,本想着她看到自己不是倔强恼恨就是娇羞难抑,不料顾婉凝醒来一看到他,却是波澜不惊的一句:“几点了?”   虞浩霆随口答道:“九点。”   却听顾婉凝低低惊呼一声,人已翻身下床,急急进了 。一会儿出来,一手编着发辫,一手又拎了衣服进去换……   虞浩霆站在边上,看着她风风火火,忍不住道:“你要干什么?”   顾婉凝自顾收拾着桌上的书本笔记,头也不抬地答话:“我上课迟到了。”说着已拎了书包疾走到门口。   虞浩霆伸手把她捞了回来:“吃了早饭再走。”   顾婉凝用力一挣:“来不及了,你这里离电车站太远了。”   虞浩霆却不放她:“我叫车子送你去学校。”   顾婉凝惊道:“不要!”   虞浩霆见她此时才看了自己一眼,面色一沉:“你还想不想去上课了? ”   顾婉凝见他神色骇人,怕他真的不许自己出去,不敢再挣,只得随着他去餐厅。   虞浩霆一身戎装拉着素衣黑裙的顾婉凝,另一只手却拎着她的书包,顾婉凝只低头跟在他身后,两条发辫坠到腰际,随着步子轻轻晃着。杨云枫一见之下,不由好笑,低声道:“四少这两日真是好兴致。” 直直立在门口的卫朔看了他一眼,又看了一眼餐厅中的两个人,眉头微皱,一言不发。   顾婉凝赶到学校的时候,已经下了第二节课。   欧阳怡一见她,便道:“你怎么来了?我还跟老师说你为你弟弟的事,今天也要请假呢。”   顾婉凝道:“多谢你了。旭明昨天已经放出来了。”   欧阳怡一听,惊喜道:“是吗?那你总算安心了。”   顾婉凝浅浅一笑,欧阳怡见她神色并不十分欢喜,奇道:“你怎么了?倒不大高兴的样子。”   顾婉凝微微叹了口气:“这件事拖了这么久,人都乏了。”   欧阳怡点点头:“你看你眼圈都有些青了,这两天没睡好吧?”   顾婉凝是有心事的人,听她这样一说便觉得颊边一热,刚要答话,忽然见欧阳怡眼波流转,神神秘秘地俯在她耳边问:“你是不是有男朋友了?”   顾婉凝脸色一变:“你胡说什么?”   欧阳怡笑道:“今天我来的早,就到宿舍那边去找宝笙,何嫂一见我就问:‘顾小姐是不是交了男朋友?’我问她怎么会这样想,她说你昨天回来的时候穿的很美,好像还有个年轻的军官在外头等你……”   “你听她乱说,哪有什么人等我?不过是穿了我舅母的一件旧旗袍,颜色鲜艳些罢了。”顾婉凝一面急急辩白,一面隐隐担心,虞浩霆的事要怎么无声无息地了结了才好。   顾婉凝下了课回到栖霞官邸,正碰上虞浩霆带着人往外走,见她回来,便道:“我要去一趟邺南,得三、四天……”   “我不去。”不等他说完,顾婉凝便抢道。   虞浩霆皱眉道:“我没有要你去。”   顾婉凝听了,迟疑着问他:“那……我能回家了么?” 一双翦水瞳仁光芒闪烁,竟似露出些欣然的样子。   虞浩霆见她如此, 中不由涌了些许怒气,当着众人却不好发作,只沉声道:“你哪儿都不许去,就在这儿等着我回来。”说罢也不看她,便要出门。   顾婉凝刚才话一出口,就知道错了,此刻见他神色冷峻,更是失悔,忍不住开口道:“四少……”   虞浩霆闻言停住,微转了脸,却不看她,只听顾婉凝轻声道:“我下了课就回来,你不要让人跟着我去学校了。”   她话音未落,虞浩霆已走了出去,也不知听到没有。   顾婉凝一早起床,心中犹自忐忑。吃了早饭出去,却是郭茂兰迎了上来:“顾小姐,四少去了邺南,有什么事您就告诉我。”   顾婉凝点点头,随他上了车,一路开过去,却在离学校还有一站电车的地方,捡了个僻静的地方停下。   郭茂兰下车替她开了车门:“四少吩咐,下午车子还在这里等小姐。”待见一个便装侍从跟着顾婉凝在对街上了电车,才对开车的侍从道:“回官邸。”   那司机一边发动车子一边笑道:“四少以前的女朋友倒都没有这样麻烦。”   郭茂兰听了一牵唇角:“那算什么女朋友?”   “梁小姐也不算吗?”   郭茂兰靠在座位上,放下车窗,掏出火机点了根烟:“梁曼琳那样的女明星,自度身份不会随便生事,带出去应酬也不失面子,最省心的。”   “那这一位呢?”   “这一位?”郭茂兰沉吟道:“是有点儿意思。”   “这位顾小姐着实是个绝色,也难怪四少动心。” 那司机笑着说:“ 我听杨参谋那边的人说,她对四少似乎倒有些别扭。”   郭茂兰深吸了一口烟:“你们下去不要乱说话。” 说完沉默了一阵,忽然道:“前面路口停车把我放下,你先回官邸。”   郭茂兰站在街角把烟抽完,拦了一辆黄包车,吩咐道:“去霁虹桥。” 他在桥边下了车,转进一条青石小巷,走到尽头方才停下,伸手在角落的一个院门上敲了两下。   里面的人打开院门上的一扇小窗,看了一眼,一见是他,便开了门:“郭少爷!”   郭茂兰侧身进去,问道:“姑娘好些了吗?”   那开门的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妇人,跟在他身后道:“好多了,只是身子还有些虚。”   说话间郭茂兰已过了天井,进到内室,一掀门上的竹帘,便听一个极柔婉的声音道:“你来了。”   郭茂兰微微一笑:“你躺着吧,别起来了。”   倚在床上的是个很纤瘦的女孩子,穿着一件淡蓝色的琵琶襟小衫,素净的一张瓜子脸,十分清秀,颊边些微有几粒小小的雀斑,一双黑白分明的杏眼很是清灵。   郭茂兰拉了张椅子,坐到床边,握着她放在身畔的纤白小手,道:“手这么凉。”   那女孩子浅浅一笑:“你今天怎么早上过来?”   郭茂兰道:“我正好这会儿有空,来看看你。这两天觉得身子怎么样?”   “没什么事了,你不用总想着我。”   郭茂兰听了笑道:“可我偏偏就是总想着你。”   那女孩子面上一红:“你中午在这里吃饭么?”   郭茂兰道:“我还有事,坐一坐就走。”   那女孩子点点头,忽然问道:“你有心事?”   郭茂兰一笑:“你怎么知道?”   那女孩子伸手抚在他脸上说道:“我就是知道。你以为我看不见,就能瞒着我吗?” 她一双妙目在郭茂兰脸上波光流转,竟是盲的。   郭茂兰握着她一双纤手,笑道:“我哪有事瞒着你?不过是些公事。”   那女孩子听他这样讲,轻轻在他 前一倚:“你的事我都不懂。”   郭茂兰道:“你只要懂我就好了。”   那女孩子听了,直起身子,转身向床里壁上取出一架月琴来,盈盈一笑:“我弹琴给你听。”   顾婉凝一下课就回了栖霞官邸,吃过晚饭一个人躲在房间里看书。正看的入神,桌上的电话乍然响了起来,她想,这里是虞浩霆的卧室,拨到这里的电话必然是找他的,便没去理睬。到了九点多钟,那电话又响了一遍,顾婉凝还是不理。   过了一阵,就听见外面有人轻声敲门,顾婉凝问道:“谁?”   门外一个女声答道:“顾小姐,四少电话找。”   顾婉凝开了门,见是这两天常在她身边出入的一个丫头,便随着她到了一楼的一间客厅。沙发边上的一个电话听筒已搁在了桌上,她走过去接了起来,轻轻“喂”了一声,便听见虞浩霆在那边问道:“你刚才怎么不接电话?”   顾婉凝才想到原来之前那两个电话是他打的,道:“我不知道是找我的。我想,四少的电话我不方便接。” 她说完,只听电话那头虞浩霆似是“哼”了一声,她又等了一等,那边还是沉默不语,只好问他:“你有什么事吗?”   却听虞浩霆道:“你今天上了什么课?” 她一皱眉,知道他是没话找话,但也只得答他:“国语、英文、特设国文、几何,还有一门选修的社会学。”   “你的英文课还要上吗?”   “要修满学分。”   正说着,忽然几个丫头仆妇陪着一个衣饰华丽的妇人从外头进来,那妇人看见顾婉凝似是吃了一惊,随即脸上已露出笑容来。顾婉凝见她朝自己过来,连忙对着电话道:“有人来了,我挂了。”那边虞浩霆还来不及回话,她已经将听筒扣在了电话机上。   “这位是顾小姐吧?”那妇人大约三十出头,一面说一面打量了一下顾婉凝。顾婉凝见她容颜端丽,且周围婢仆对她态度恭谨,一时猜不透她的身份,也不好称呼,便点一点头道:“您好!我叫顾婉凝。”   那妇人笑道:“我是虞总长的侧室,是浩霆的三姨娘。听说顾小姐已经在官邸里住了两天了,只是浩霆把你藏的好,我日日在这里竟一直没有见到。打扰顾小姐了。”   顾婉凝一听,面上红了起来:“夫人您好。”   三太太微微一笑:“小姐这声夫人我可不敢当,虞夫人和二太太现下都不在官邸,你只和浩霆一样,叫我三姨娘就好了。对了,那件玉兰花的旗袍顾小姐穿着还合身吗? ”   顾婉凝听着,脸愈发烫了,低头道:“我暂住在府上,给您添麻烦了。”   “顾小姐不必客气了,你有什么事情尽管告诉我。”   “多谢三太太!没什么事的话我先告辞了。”   “顾小姐请自便。”那三太太见她走得急迫,心下好笑,正准备上楼,电话却又响了,她顺手接起来一听,正是虞浩霆在问:“你碰见谁了?这么急着挂电话?”   三太太“扑哧”一笑:“你问的晚了,人家已经走了。”   虞浩霆一听,忙正色道:“三姨娘。”   三太太笑道: “放着你房里的电话不打,巴巴地叫人家下楼来跟你说悄悄话,一见着我,脸红的跟桃 儿似的。”虞浩霆听了,面上忍不住浮了笑意:“我礼拜六才能回去,麻烦姨娘照顾她。”   三太太听了便道:“你放心,这样一个美人儿,我瞧着也心疼的很。只是,你把人带到官邸里来,你父亲知道吗?”   虞浩霆道:“还请姨娘先不要告诉父亲。”   三太太笑道:“那你可以要小心了,官邸里来来往往这么多人,我不说,也自有人会去说的。”   007、低头向暗壁,千唤不一回   “梅园路那里新开了一家咖啡厅,听说拿破仑蛋糕做得很好。好容易到了周末,我们一起过去吃?”陈安琪一头过肩长发刚刚烫过,小小的栗色卷子高高低低泼洒下来,用一条果绿缎带束在脑后,说起话来,摇来摇去,很是俏皮。   “我不去了,今天要回家吃饭的。”婉凝第一个摇头。   “我们这两个月都没好好聚过,今天我请客,你们一个都不许少。”陈安琪道。   “我今天也不能去”,苏宝笙说:“我娘叫我早点回去,晚上我们家有客人来……”   “你们家就这样想你嫁出去啊?”陈安琪一句话宝笙就红了脸,欧阳怡连忙打圆场:“好了好了,你别为难她了。我陪你去吧,正好我想去看电影,听说今天要上一部梁曼琳的新片。”   “我觉得那个梁曼琳也不是很美,怎么那样红?”陈安琪道。   “她在《 》里的扮相顶美的……” 苏宝笙 了一句。   “那是电影嘛,谁知道真人怎么样?一定不如戏里好看。”陈安琪抢道。   欧阳怡含笑听着,却发觉顾婉凝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便低声问她:“你这几天怎么总是心事重重的?剧社里的排练也不来。”   顾婉凝道:“旭明刚回来,外婆受了惊吓,我想多陪陪他们。”   欧阳怡点头道:“对了,你什么时候回宿舍去住?”   顾婉凝还没来得及答话,苏宝笙便道:“你不在,我一个人好无聊的。” 顾婉凝只得笑道:“过几天我就回来陪你。”   四个人说着出了校门,陈家和欧阳家的车子已经等在门口了,欧阳怡打发自家的汽车送苏宝笙回家,便和陈安琪一道去喝咖啡。顾婉凝推说要到附近的书店买书,才独自脱身,心道若是虞浩霆再不放她,这件事情恐怕很难瞒下去了。   她坐在车子里,一面想着一面忍不住轻轻叹了口气。坐在副驾的郭茂兰不禁哑然,四少竟这样不入她的眼?虞浩霆去了邺南这几日,才说今天回来,这女孩子就一副愁肠百转的样子。   虞浩霆回到栖霞官邸已时近午夜,他上到二楼,心中竟微微有些忐忑,待伸手按了下房门把手,发觉门没有落锁,眼中才闪出一缕笑意来。   他轻轻推开门,见 灯还亮着,顾婉凝穿着一件 白色的寝衣,人已蜷在沙发上睡着了,怀里抱着个靠枕,一本书滑在地上。虞浩霆摘了军帽搁在衣架上,顺手捡起那书看了看,将她从沙发上抱了起来。   顾婉凝睡的并不沉,朦胧中身子一轻,便醒了过来,正看见虞浩霆领章上小小的光亮金星。   虞浩霆见她醒了,轻声问道:“你怎么不到床上睡?”   顾婉凝几日未见他,此刻蓦地被他抱在怀中,心里一片烦乱,不知道要和他说些什么,只听虞浩霆又问:“是在等我?”说着,将她放到了床边。   顾婉凝垂着头,抓了被子掩在身前,既不答话也不看他,虞浩霆见状,便动手去解自己外衣的皮带和衣扣。顾婉凝望了他一眼,旋即低了头,一双手握在膝前,指节已攥的发白,低低看着他走到自己身边站定,身子忍不住微微发抖。却见虞浩霆将外套往床脚的软塌上一丢,人转身去了 。顾婉凝长吁了一口气,伸手按灭了床边的台灯。   虞浩霆从 里洗漱了出来,见卧室里的灯已暗了,顾婉凝裹了被子背对着他缩在床边,他靠到床上,轻轻拍了拍她的肩:“你睡着了么?”   顾婉凝的身子立刻绷了起来,闭紧了双眼一动不动,虞浩霆心下暗笑,口中却道:“你要是还没睡,就和我聊聊天;你要是睡着了,我就做点别的事。”说着,便伸手就去往她的被子里探。顾婉凝连忙拽紧了被子说道:“我没有睡。”   只听虞浩霆凑道她耳边轻声道:“你这几天有没有想我?” 顾婉凝垂了眼睑道:“没有”。虞浩霆听了并不答话,径自吻住了她的唇,许久才放开。   顾婉凝一面推他一面恼道:“你不是说要聊天么?”   虞浩霆黑暗中轻轻一笑便握住了她的腰:“聊完了。”走了这几天,他倒真有些后悔之前那一晚莫名其妙做了柳下惠。   “浩霆带了个女朋友到官邸里去了?”虞靖远声音里没有一丝波澜,面上也不动声色。   “是个学生”,汪石卿答道:“仲祺查过了,不是什么要紧的人。侍从室的人说是因为总长遇刺那天,她弟弟碰巧在行政院门外请愿被抓,她去求四少放人,拦了四少的车子,才带回官邸去问话的,并不是特意……”   “胡闹!”他话还未完,已被虞靖远打断:“这种事传出去,外人怎么看他?”   汪石卿见虞靖远虽如此说,但语气并不十分严厉,便笑道:“四少这个年纪,少年 在所难免,不过他一向有分寸,不会闹出什么大事。”   虞靖远微一点头,深深地看了汪石卿一眼:“你也不能让他闹出什么大事,你的话他还是听几分的。下个星期,我就启程去瑞士,这些事情我不想过问。”汪石卿容色一整:“总长放心,石卿必不辜负总长信任,四少更不会辜负总长的期望。”   汪石卿从淳溪别墅出来,已是月上中天。四下除了溪声虫鸣之外,一片幽静,清亮的月色照在林间,光华皎洁,草木清芬沁人心脾,叫他忽然想起一个清华如月的影子来,此去经年,人隔万里,不知她此刻有没有在看着这片月光?   “你平时没课的时候做什么?”虞浩霆喝着咖啡问她,顾婉凝不作声,只是低头吃着早饭,这个钟点,也不知道是算早饭还是午饭了。   “我今天没事,我们去看电影好不好?”虞浩霆追问道。   顾婉凝抬头看了他一眼,将手里的刀叉往盘边轻轻一放,起身便走,虞浩霆一把拉住她:“你是打定主意不跟我说话了吗?”   顾婉凝不去看他,只倔强地一抿嘴,虞浩霆道:“你越是这样,我越是不放你走。”   顾婉凝听了,漠然道:“你不知道‘看花满眼泪,不共楚王言’吗?”   虞浩霆眉峰一挑:“你倒真不像是在国外长大的。”说着,目光之中忽然有了试探之意:“息夫人不肯跟楚王说话,是因为对息侯旧恩难忘,你呢?”   “我什么?”顾婉凝怔道。   “是不是你也有个……” 虞浩霆还未说完,顾婉凝已反应过来他言外之意,抢道:“我没有。”   虞浩霆玩味道:“幸好你没有,要不然,我还真要把他找来看看是什么人。”   顾婉凝瞪了他一眼,转身离了餐厅,走到房间门口,见两个佣人正往里头抬家具,便停了脚步,等他们过去。待她进了卧室,四下一望,心中不由一凉,只见床边的一个矮柜竟换了架妆台。   “你要是不喜欢,我叫他们换一个。” 听得虞浩霆在她身后说话,她霍然转身,心里愈发烦乱起来,虞浩霆却浑然不觉一般:“听说南园的桃花开的很好,你要不要去看看?”   顾婉凝只是摇头:“我哪儿都不去。”   “那我也哪儿都不去。”虞浩霆说着,走到靠窗的书案前,展了一幅宣纸在桌上,拈着一截墨锭在砚中轻旋起来。   顾婉凝见他似乎是要写字的样子,不由有些好奇,却不愿走过去看,只靠在窗边佯装看书,偷偷看他。不一会儿,只见虞浩霆悬腕运笔,竟真的写了起来。顾婉凝略略抬眼张望,也看不清他写些什么。虞浩霆似是察觉了一般,望了她一眼,一边写一边悠悠念道:“ 妾发初覆额,折花门前剧。郎起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才。十四为君妇,羞颜未尝开。低头向暗壁,千唤不一回……”   念到这里,忽然笔意一顿,复又沉吟道:“低头向暗壁,千唤不一回……”手中笔已停了。   顾婉凝见状,便猜他是忘了,心下好笑,却不作声。果然,虞浩霆眉头一皱,抬眼看她,迟疑着问道:“然后呢?你知道吗?” 顾婉凝心中暗笑了一句“附庸风雅”,面上却不好惹他,头也不抬地轻声道:“十五始展眉,愿同尘与灰。”   虞浩霆听了,疑道:“是么?”      顾婉凝顺口道:“是啊。”   “真的?”   “自然是真的,我干嘛要骗你……”   顾婉凝听他这样犹疑,忍不住抬眼看他,却见虞浩霆眼中尽是调笑促狭,登时省悟过来,脸已红了,却听他说道:“你不会骗我就好。”   周汝坤将茶盏搁在桌上,镜片后的一双眼闪烁不定地瞧着坐在对面的人:“俞先生,戴司令的意思是?”   “戴司令的本意是趁虞靖远遇刺,和廖军长里应外合,直逼江宁。没想到你们做事这样没有分寸!”那“俞先生”冷然道。   周汝坤一咂嘴道:“这次事发蹊跷,刺客并不是我和廖鹏安排的,否则绝不会挑廖鹏在江宁的时候动手。”   “哦?”   周汝坤小心翼翼地道:“您看会不会是康瀚民……”   那俞先生沉吟了一会儿,道:“虞靖远究竟伤势如何?有人亲眼瞧见他受伤吗?”   周汝坤猛醒道:“先生的意思是,行刺是假,虞靖远并没有受伤?” 那俞先生不置可否,周汝坤思索了片刻,摇头道:“不会!虞靖远自那日行刺之后,便一直在淳溪养伤,快三个月了,从未露面;若他没有受伤,何必如此?一早便该出来稳定人心才是。”   那俞先生忽道:“听说眼下虞军上下的事情都交到了虞家四少的手里,邵诚也就罢了,龚煦初也没有微辞吗? ”   “军部的事情如今我所知甚少。之前我亦试探过龚煦初,他对虞靖远似乎很是忠心,若是当初能说服他,何用打廖鹏的主意?”周汝坤叹道。   俞先生冷冷一笑:“此一时彼一时,若虞靖远真的受了重伤,不能视事,以他的身份资历未必肯在那虞四少之下。”顿了一顿,又道:“不知这虞浩霆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物?”   周汝坤道:“那虞四少一向只在军中,甚少和政界来往。我跟他没有深交,只是近来才见过几面,言谈举止很是倨傲。他身边的亲随都是从旧京跟过来的,我还没找到能 进话的。不过,这班小崽子倒是心狠手辣,廖鹏这样的人竟也说杀便杀了。”   那俞先生听了,淡淡道:“是人就总有短处、痛处,周院长多加留心吧!”   虞靖远赴欧洲疗养的消息一夜之间占据了各大报章的头条,他在机场登机的照片神采熠熠,此前诸多揣测尽自落空,于是坊间流言摇身一变,又揣测他是为了栽培虞浩霆在军中威望,刻意去国一段时日,只为让爱子独立视事;是以虞靖远虽未辞去参谋本部和陆军部总长的职位,两位次长也仍是龚煦初和邵诚,但虞军上下的杀伐决断已握在了虞浩霆手中,江宁上下也迅速安定下来。   院中的一棵柳树满枝嫩绿,微风摇曳,顾婉凝坐在树下,眯着眼睛瞧着暮春暖阳,被这和风一拂,满身的烦恼一时散了大半。她下了课,去药房里抓了药给外婆带来,外婆已煮了甜汤等着她。   “婉儿,你们刚开学,功课就这样紧了吗?” 外婆将一碗杏仁豆腐端给顾婉凝,爱怜地瞧着她。   顾婉凝捧着碗低头道:“我有好多课以前没有学过,要从头补。”   “女孩子,功课不是顶要紧的,要紧的是将来的终身大事……”   “外婆!”顾婉凝听了,半是撒娇地埋怨道:“我不要嫁人的,您就不要老念叨这个了。”   外婆看着她吃的香甜,笑道:“哪有女孩子不嫁人的?”   顾婉凝边吃边道:“ 现在多的是不嫁人的女孩子,欧阳的姐姐就不要结婚,还做了江宁红十字会的总干事。”   “你也要学她去干什么红十字会的事吗?”   “哪能人人都做一样的事?我想去到学校里去教女孩子念书。”   “原来你想做女先生,也去教得人家都不要嫁人不成?”   顾婉凝顽皮地一笑,道:“我就是要教她们知道,女孩子不是只有嫁人这一件‘顶要紧’的事!”   外婆也被她逗的一笑:“你这个教法,谁敢把女儿送去给你当学生?”说着,面上又笼了一丝愁容:“外婆年纪大了,不能给你寻个好人家……”   顾婉凝哭笑不得:“外婆,你怎么又转回来了?”   顾婉凝的舅母在 隔着帘子看她婆孙二人语笑晏晏,忍不住对丈夫道:“旭明去念书也就算了,婉儿一个女孩子念那么多书做什么?” 婉凝舅舅道:“她念书自用她自己的钱,你管什么?”   “我又不是说钱的事!”舅母一啐,道:“我是看婉儿这样的相貌,好好打算一下,不难结一门好亲事。女孩子花这些功夫念书终究是白费。我也是念了高小的,现在怎么样?就是你,大学也念了两年,还不是在洋行里给人打杂?” 她见丈夫并不答话,又道:“婉儿若是嫁的好,对旭明,还有咱们阿林也是好的。”   008、我怎么养出你这样一个下/流胚子来?   虞浩霆见顾婉凝在花园里凝神站着,走过去轻声问道:“在看什么?”   “今年的梨花这样快就谢了。”顾婉凝望着枝头几枚残花,颇有些惋惜:“我本来和欧阳她们约着去瓴湖公园看梨花的,可惜一直没空,只好等明年了。”   虞浩霆听她这样说,便想到是因了她弟弟的事,心中一动:“我带你去个地方。”说着,冲郭茂兰一招手:“去皬山”。   顾婉凝见车子出了城,又开了好一会儿还没有停下的意思,便问道:“很远么?”虞浩霆垂眼翻着手中的文件:“快了。” 夕阳渐落,顾婉凝坐的久了,生出些困意,不知不觉已靠在座位边上睡着了,虞浩霆见状,伸手将她揽在了自己肩上。   车子又在山路中转了几个弯,豁然开朗起来,虞浩霆一面叫停车,一面俯 子在顾婉凝耳边轻声说:“到了。”   此时,天色已是一片深深的湛蓝,车门一开,迎面一阵凉风,夹杂着草木清芬徐徐而入,顾婉凝浑身上下俱是一清。待她走出来站定,人却惊住了。只见山路两侧都植着高大的梨树,此时正枝繁花盛,树树春雪,月色之下,流光起伏,愈发美不胜收。一阵风过,便有瓣瓣洁白飘摇而下,顾婉凝一伸手,恰有 落在她指间。她心中惊喜,本能地便转过头去看虞浩霆。   虞浩霆正从侍从手里接了军氅走过来,见她这样回眸一笑,不由怔住了。   虞浩霆自第一眼见她,便已然惊艳。两人相处这些日子,顾婉凝每每清冷自矜,待他十分冷淡,一句话也不肯多说,偶有娇羞气闹,已让他觉得别有情致。然而眼前她这般明媚的容色,却是他从未见过的——原来,她心中欢喜的时候这样美,虞浩霆听见自己心中深深一叹,这回眸一笑,教人只堪心折。   顾婉凝见他凝眸望着自己,心中猛省,不好意思起来,转过身子只抬头去看那满树梨花。虞浩霆走过来,将手中的军氅披在她身上:“山里冷,先去吃饭,吃了饭我再陪你出来。”说着,自去牵她的手,顾婉凝身上一暖,犹自顾着看花,便忘了挣开。   直到虞浩霆拉着她进了一处庄园,顾婉凝才回过神来。只见这院落建在半山,亭台楼阁皆是倚山而筑,匠心野趣,木清花幽。她一路行来,听得身边山泉淙淙不断,看那水面时,却有雾气弥漫,竟是引的温泉,她心下好奇,问道:“这是什么地方?”   虞浩霆答道:“是我的住处。”   “你不是住在栖霞么?”   “栖霞是总长官邸,这里是我的住处。”   顾婉凝听他这样讲,便嘀咕了一句:“虞四少好大的排场。”   “我小时候就住在这里了。”   顾婉凝听了,冷笑道:“带兵的将领都这样奢靡,怪不得四海之内山河零落。”   虞浩霆也不以为意:“你还真会煞风景。”   顾婉凝换过衣裳刚要出门,一个五十岁上下的妇人捧了一件灰色的开士米毛衫过来:“顾小姐,山上凉,您多穿一点再出去。”顾婉凝接过来抖开穿在身上,那衣裳大了许多,那老妇人便过来帮她卷起袖子:“这里少有客人,没有备着衣物,只好委屈小姐了,这一件是四少的。”   顾婉凝道了谢,问道:“阿姨,请问您怎么称呼?”   那老妇人笑道:“小姐客气了,我夫家姓文,您就叫我文嫂吧!”   顾婉凝见她帮自己理好衣服之后,仍不住打量自己,忍不住问道:“我哪里不妥吗?”   文嫂笑道:“小姐好相貌。 ”说着,便请她出门去吃晚饭。   顾婉凝跟着她穿过游廊,便看见灯光明亮处是一座水榭,卫朔和几个军装侍卫身姿笔挺地卫戍在四周,水榭中一个身影长身玉立,除了虞浩霆再不会有别人。   虞浩霆见她身上的衣服十分宽大,袖子卷了几折才露出双手,愈发显的娇不胜衣,便牵她坐下:“饿了吧?” 顾婉凝见桌上滚着一锅腌笃鲜,边上几样时令小菜,砂锅里另温了粥,觉得真是有些饿了,坐下吃了几口,才抬眼四顾,见春山如黛,凉月如眉,身畔波光荡漾,薄雾缭绕,不禁赞道:“这里真是雅清。”   虞浩霆替她盛了碗粥递过来:“你在国外那么久,我以为你会喜欢栖霞多一些。”   顾婉凝却摇了摇头:“西洋的园林有时候太直白,他们皇宫里的灌木都要修剪的一般高低,玩具一样,若说野趣,就是山林猎场,全凭天然。中国的园林讲究气韵生动,就像你这里,既顺了山势又不全凭自然,匠心借了天成,才是真的好。嗯……”略一沉吟,接着道:“就像他们喜欢钻石和红蓝宝,要先设计好款式图样,再选大小合适的一颗一颗嵌进去,分毫不错;中国人独爱玉器,碰到真正好的材料,却是要工匠依了那石头本身的形态去琢磨刻画,必得不浪费那一份天然造化才好。 ”   她说完,见虞浩霆并不答话,只含笑望着她,面上一红,低了头舀粥来喝,却听虞浩霆道:“你第一次跟我说这么多话。”   顾婉凝面上更红:“我再也不说了。   虞浩霆深深望了她一眼:“可我倒是很喜欢听。”   一时吃过晚饭,顾婉凝要到外面去看梨花,虞浩霆便随她出来,卫朔亦带人在稍远处跟着。顾婉凝这时才瞧见原来山路上下都布置了岗哨,远远排开,看不到尽处,她刚才一心看花竟没有发觉,“你到哪里去都是这样吗?”   “差不多吧!”虞浩霆答道:“自我记事起就是这样了。”   顾婉凝望着一簇簇雪白的花朵在月色溶溶中一片明迷,心中亦今夕何夕的迷惘起来。虞浩霆站在她身后,见她这样出神的立在花间,伊人如画,忍不住便将她揽在怀里。这一揽却惊动了顾婉凝,她肩头一挣,虞浩霆反而搂紧了她:“山上风大,我怕你冷。”   顾婉凝道:“我不冷。”   虞浩霆手上却丝毫不肯放松:“我冷。”   她皱了皱眉,想说“你这个人怎么这么无赖”,却忍住了,想了想,回头问他:“几点钟了?”   “九点了吧。”   “那是不是要回去了?”   “我们今天不回去。”   顾婉凝一听,忙道:“我明天还要上课的。”   “我叫人去给你请假。”   “那怎么行?”顾婉凝听他这样讲,越发急了。   虞浩霆道:“你打电话给欧阳怡,叫她替你请假好了。”他见顾婉凝沉吟不语,接着说道:“你不想白天再来看一看吗?”   “我连换的衣裳都没带。”顾婉凝犹豫不决。   “我叫人带了。”   顾婉凝看了他一眼,抿了抿嘴,转身就走。虞浩霆追了一步,上去拉住她:“你去哪儿?”   “ 打电话。”   放下电话,顾婉凝仍心如鹿撞。她跟欧阳怡说自己病了,明天不能去上课,欧阳怡便说要放学之后来看她,她只好说剧社排练她们两个主角都缺席实在不好,才劝住了欧阳。她打电话的时候,虞浩霆一直在边上听着,见她放了电话,饶有兴味地问道:“你在学校里还演戏?你演什么?”   顾婉凝却不肯答他,只是问:“你有没有法子弄一张病假条?”   虞浩霆闲闲笑道:“你想生什么病?”   顾婉凝冷然道:“随便。”   “那相思病好不好?”   顾婉凝听了,转过脸去不再看他:“无聊。”   虞浩霆见她神色气恼,忽然想起初上山时,她在花间那回眸一笑,心头一软,柔声道:“婉凝,你笑一笑好不好? ”   顾婉凝听他唤自己的名字,心头突地一跳,又见他神色间全然不是平日的冷傲自负,也没有调笑之意,心里更是慌乱,正手足无措间,虞浩霆已走到她面前,将她拥在怀里,低低在她耳边说道:“ 你喜欢什么,我都送到你面前来。只要你高兴……”   虞浩霆带顾婉凝去了皬山,汪石卿先前搁在心里的异样愈发重了。按理说虞浩霆认识顾婉凝不过半月,宠纵一些也是寻常,但人一直留在官邸就多少让人有些不踏实。至于皬山,不要说女朋友,汪石卿印象中除了邵朗逸和霍仲祺,再没有别人去那里住过。他一念至此,便拨了霍仲祺的电话:“晚上有没有空?我请你吃饭。”   到了晚饭时分,霍仲祺推开明月夜的包厢,见只有汪石卿一个人,不免有些奇怪,脱了外套顺手搭在旁边的椅背上:“我以为要去南园,你怎么倒订了这里?”   “南园的桃花谢了,景致不好。我上次听你说起这里,就想来尝尝。”   霍仲祺笑道:“单咱们俩吃饭有什么意思?要不你跟我去玉堂春?”   汪石卿含笑看着他:“我有事问你。”   霍仲祺身子往后一靠:“我就知道你找我吃饭一定有事,干嘛不在陆军部说?”   汪石卿道:“这事不是公事。”   霍仲祺闻言促狭一笑:“你的私事来问我?你小心我告诉沈姐姐。”   汪石卿微一摇头:“不过,也不能算私事。”   霍仲祺一愣:“你跟我还卖什么关子?” 便见汪石卿一个眼色,左右的随从都立刻退了出去。   “到底什么事?”霍仲祺夹起一片胭脂鹅脯,问汪石卿。   汪石卿啜了口茶道:“那位顾小姐,究竟怎么样?”   霍仲祺将筷子缓缓放在桌上,垂着眼睛细细嚼了那鹅脯,抬头一笑:“这你该问四哥。”   汪石卿也笑道:“我就是不方便问四少,才来问你。我还没有见过她,倒是听说——四少这一回很有心的样子。”   霍仲祺低头倒了一杯酒,轻轻一笑:“我也只见过她一次。”   汪石卿道:“一见之下,就能让霍公子带进陆军总部去的,定然是个绝色。”   “四哥身边的女朋友,哪一个不是绝色?”   “只是住进官邸,又让四少带到皬山的,却只有这一个。”汪石卿正色说:“你见过她,也是你去查的她,所以我想问问你。”   霍仲祺将杯里的酒一饮而尽,搁了杯子道:“她叫顾婉凝,是乐知女中二年级的学生,今年16岁,自幼丧母,父亲叫顾鸿焘,是前任的驻英国公使,六年前派驻英国,之前在驻法使馆任职多年,所以她一直在国外长大。顾鸿焘前年空难离世,她和弟弟就回了江宁。顾家远在湄东,也不是什么望族。所以,她在江宁除了外婆和舅舅之外没有别的亲人。只在学校里有个好朋友叫欧阳怡,是欧阳甫臣的女儿。至于人嘛……”他一口气说到这里,似笑非笑地一展唇,曼声道:“野有蔓草,零露瀼瀼,有美一人,婉如清扬。 ”说罢,便起身拿了衣服,一边出门一边道:“我知道的就这些了。”   汪石卿见他起身便走,也不留客,只想着霍仲祺刚才的话,“有美一人,婉如清扬”,他转着手中的杯子,淡淡一笑:“邂逅相遇,与子偕臧?” 念到这里,忽然想起霍仲祺方才的神色,心中一动。   霍仲祺出了明月夜,只觉得心里闷得发疼。   他这些日子夜夜在玉堂春买醉,只为要忘了她,他也几乎以为自己已忘了。而汪石卿这一问,轻而易举便碎了他的心防。   他从来没有这样不能说的心事,从来没有这样不能碰的伤处。他只觉得自己错的厉害,他万没想到她会这样决绝!   若他当初去请虞浩霆放人,必不会是今天这个局面。他真的是轻浮惯了,否则早该想到,在他和虞浩霆眼里,可有可无的一个人,于她而言却是不能离弃的骨 至亲。他见了她那样凄惶的神色就早该想到,她父母离世,只有这一个弟弟,必是不惜代价去救人的。他觉得自己错的厉害,错到让她为了一件根本不值得的事情去……   他这样想着,车子忽然停了,前座的随从道:“公子,到了。” 霍仲祺一看竟是到了玉堂春,心中愈发烦乱起来,厉声道:“回家!”   那随从愣了愣,也不敢多话,霍仲祺一向好脾气,对下人从来都是有说有笑,从未这样声色俱厉过,况且今天又毫无缘由,不知道他这是闹哪一出,也不敢多问,连忙调转了车头。   霍仲祺一回到家就后悔了,还不如去陆军部——他一进门,霍万林的秘书徐益就告诉他,院长在书房等他,而且脸色很不好。   霍仲祺只得硬着头皮敲了书房的门:“父亲!”   只听霍万林的声音甚是低沉:“进来。”   他推门而入,却不肯上前,只立在门口,霍万林一身酱色起团花的长衫,正站在案前写字,待笔意尽了,才抬起头,严厉地扫了他一眼:“把门关上。你过来。”   霍仲祺一听,暗叫“糟糕”,却不敢违拗。   只听霍万林沉声道:“你自己也知道躲着我?”   霍仲祺强笑着走过去:“哪有?不过是陆军部那边事情忙……”话还未完,已被霍万林截断了:“陆军部事情忙?是玉堂春事情忙吧?” 霍仲祺心知无幸,只好道:“偶尔和朋友在那儿应酬也是有的,如今政府里这班人,有几个像您这样持身清正的?儿子也是不得已……”   霍万林越听越怒:“你还敢在这里狡辩?江宁城里谁不知道你霍公子在玉堂春一掷千金,跟个青楼女子日日厮混。”   霍仲祺听了,不敢再辩,老实低了头听父亲教训,霍万林见他如此,方才平了平怒气,道:“我送你去旧京念书,你就敢自己退了学;我让你到政务院做事,你百般不肯,说什么男儿何不带吴钩,非要学你四哥。好!我就让你跟着浩霆去军中历练,你倒好,一个星期里倒有五天都是在外头胡混!”   霍仲祺被骂的久了,亦有些不耐起来,嘟哝道:“四哥也有许多女朋友,虞伯伯就不管。” 霍万林怒道:“我是让你去学他这个的?你知道你虞伯伯为什么不管他……你……”说到这里,霍万林突然顿住,转而道:“你四哥再怎么交女朋友,也没有混到勾栏舞场去!你呢?先前为了一个叫白姗姗的戏子闹的满城风雨,现在更是下作,又搞出一个娇……娇什么的青楼女子。”   “娇蕊。”霍仲祺顺口提道:“四哥如今喜欢捧女明星,我要是也去捧女明星……碰到一块儿,那就不好了……”   “混账!”霍万林勃然大怒:“我怎么养出你这么一个下/流胚子来?霍家的脸面都让你丢尽了!”说着,捡起桌上的砚台就朝霍仲祺砸过去,霍仲祺竟没有躲,那砚台生生砸在他肩上,墨汁溅了一身。   霍万林听他低哼了一声,已知这一下砸的不轻,面上却不肯露出心疼的神色,犹自板着脸道:“滚!再让我知道你在外头胡混,我只打死了你,当没有生过这个儿子罢了!”   霍仲祺忍着疼退了出来,徐益见他身上、脸上都溅了墨汁,忙道:“怎么闹的这样厉害?”霍仲祺/揉/着肩膀,呲牙咧嘴地一笑:“没有这一下,今天倒难了局。”   009、怀念一段求之不得,转瞬即逝的爱情   顾婉凝想着在山上游玩要行动方便,就换了一件蓝白细格纹的洋装裙子,窄袖立领,样式简单,裙摆却极大,质地又柔顺,行走之间就飘摇出一波一波的绸浪来,她将裙带在腰后绑出一个大大的蝴蝶结,颤颤巍巍,更显得纤腰一握。虞浩霆见她这样打扮,眼前一亮:“你穿洋装真是好看。”顾婉凝听他赞的由衷,心中亦有些欣然,面上却淡淡的:“我还是喜欢旗袍。”   两人出门看了梨花,又朝山上走了一段,虞浩霆怕她累着,走得极慢,倒是顾婉凝脚步轻盈,顾盼神飞,颇有几分无忧无虑的样子。虞浩霆心中欢喜,便想逗她说话:“我原以为你是个好学生,没想到逃课逃的这么开心。”   顾婉凝不以为然看了他一眼:“我回来这一年,哪里都没有去过。在英国的时候,父亲公事忙,除了社交应酬,也很少带我出去。现在有机会来爬山,就算是和……就算是和最disgusting的人在一起,也是开心的。”她原是想说“就算是和你在一起,也是开心的”,话到嘴边又生生咽了回去。她回国之初,在学校里讲话常常会不自觉地加了外文词,很有几个女同学因为这个觉得她有意卖弄,她知道自己的短处,便着意弥补,尽力克制,此刻却心思一转,讲了出来。   虞浩霆听了,捉住她的手道:“你说什么?”顾婉凝心一虚,道:“我没说什么。”虞浩霆盯了她一眼,冷冷道:“你越是讨厌我,我就越不放你走。” 顾婉凝不敢和他争辩,只是低了头走路。   虞浩霆见她神色黯然,心下有些懊悔,想着怎么逗她高兴才好,就拣了小时候在皬山玩耍的事情和附近的风景故事给她听。顾婉凝听着,忽然想起一件事来:“我们昨晚住的不是虞家的别墅吗?”   虞浩霆听她说了“我们”两个字,心里莫名地一跳,却见她浑然不觉的样子,便道:“皬山这里是我母亲家的园子,我小时候常常住在这里,后来就做了我的私邸。只我一个人住,平时没有旁人来的。”   顾婉凝听了,觉得他说的有些奇怪:“你一个人住在这里?那,你父母也不来陪你吗?”虞浩霆摇头道:“那些年父亲戎马倥偬,大半时间都征战在外,回了江宁也都在官邸里。母亲……她和父亲总是商量不好怎样管教我,就索/性不管了。”   顾婉凝微微扬着下巴,瞟了他一眼:“原来你这么淘气。”   “不关我的事”,虞浩霆见她眼波娇俏,笑着说:“他们最后一次为我吵架也是好几年前了,那时候我被父亲派到绥江前线,运气好,头一次上阵,就伏击了康瀚民的一个团长。父亲很是高兴,等我回去之后,行辕里就多了两个清倌人。结果事情被母亲知道了,没两天就赶到前线跟父亲大吵了一架……”他闲闲一笑,却见顾婉凝若有所思的抬头看他:“什么是清倌人?”   虞浩霆先是一楞,接着便是一窘,心中懊恼至极,怎么会无端端地跟她说起这个?   见顾婉凝一双澄澈地眸子仍望着自己,虞浩霆竟觉得脸上略有些烫,当下避开她的目光,强自从容道:“就是女孩子。”   “女孩子?”顾婉凝微蹙着眉头道,随即省悟过来,脸亦红了。   她刚才那一问,已让虞浩霆十分追悔,此刻看到她这样的神情,更觉焦灼,他一向处事果决,此时却踌躇起来:“你不要在意……”   只听顾婉凝低低道:“这是四少的私事,我没有什么好在意的。 ” 不等虞浩霆答话,又道:“我想要回去了,明天再不去上课,欧阳一定会去家里找我的。”虞浩霆不愿拂她的心意,便道:“好,我们吃了晚饭就回去。”   政局一平稳下来,每日报章上的重要位置就让给了娱乐消息,其中最受瞩目的莫过当红影星梁曼琳的到来。她人还未到江宁,几份报纸都已开始刊登她的大幅照片,还有小报挖出了之前虞浩霆在旧京时和她过从甚密,虽然不敢将虞浩霆的名字明白写上去,却也取了“疑与军政要人鸳梦重温”之类的香/艳标题。   杨云枫将手里的报纸往郭茂兰桌上一推:“四少身边现在有了顾小姐,不知道还去不去找这位电影皇后了。”   郭茂兰扫了一眼那报纸:“ 其实,倒是这位梁小姐省心些。”   “你说,四少这一回同顾小姐是认真闹起恋爱来了吗?”杨云枫笑道。   郭茂兰淡淡一笑:“认不认真又有什么分别?”   “这个礼拜六的舞会,你们都得来,一个也不许少!”陈安琪一边说,一边摇着手点着顾婉凝和苏宝笙:“尤其是你们两个,谁要是不来,我就再也不理她了!”   欧阳怡道:“ 你们家里怎么突然想着办舞会了?”   “还不是因为前些日子人心惶惶的,什么事也做不成,母亲原本是上个月安排好给我庆祝生日的,推到现在,也算不得是我生日了。”陈安琪嘟着嘴道:“所以你们都得来,我这次怎么也要玩儿过瘾了。” 说着,狡黠地盯了一眼苏宝笙:“父亲请了许多世交同僚的子弟来,宝笙,说不定一个如意郎君就给你碰上了”   一句话说的苏宝笙耳廓都红了。她们四个人里,苏宝笙的/性/子最是娴静,她父亲苏兆良在教育部任职,宝笙上面还有两个姐姐,她又是庶出,在家里一向不得重视,母亲便一心想让她早早有个好归宿,所以常在世交子弟里留心寻觅。   顾婉凝见陈安琪正在兴头上,只得先含笑答应,拣着第二天吃早饭的时候,一面迟疑地跟虞浩霆说,一面暗暗打量他的脸色:“星期六晚上我有一个女同学家里开舞会,想要我一起去。”   虞浩霆坐在沙发里翻着报纸,头也不抬:“是欧阳怡吗?”   “是陈安琪,她父亲陈谨良在司法院做事。我不会很晚……”   “你去吧。”不等她说完,虞浩霆就打断了她:“反正我也有事。”   到了星期六下午,顾婉凝一回到栖霞官邸,就有女佣抱了衣服鞋子进来,她还未开口,平日照料她的芷卉便道:“四少吩咐给小姐准备的。”   顾婉凝翻开来略看了看,见是两套轻纱软缎的西式晚装,一身浅紫一身淡绿,另有两双镶了水晶扣的缎面舞鞋,她懒得细看,就捡了那件绿色长裙,对芷卉道:“就这件吧。”芷卉点点头,和另一个丫头手捧过两个首饰盒子,黑丝绒底子上衬着两套星辉闪闪的钻饰。顾婉凝见一枚榄尖形的钻戒就有约摸六、七卡的样子,便摇了摇头:“不用了。   ”   她挽着那条绿裙子出门,却无论如何也不肯坐官邸的车子,当班的侍从不好勉强她,只得叫了辆黄包车送她去陈家。   “就差你一个了!”陈安琪一见顾婉凝,就拉她上楼去自己的房间。顾婉凝见她已换了舞衣,极 的玫瑰红裸肩长裙,唇上涂了鲜艳的蜜丝佛陀,连手腕上也用缎带系着两朵红玫瑰,脸上却是一副火急火燎的样子。   顾婉凝忍不住一笑:“你这样急做什么?”   “你快换了衣服,陪我跳一跳va,她们两个男步走的都不好。”陈安琪道。   顾婉凝的父亲是外交官,社交应酬极多,而她自幼丧母,六、七岁起父亲便常常把她带在身边,因此舞跳的极好。倒是陈安琪和欧阳怡一班人都是最近一年开始交际方才学跳,远不如她从小耳濡目染的娴熟。   欧阳怡正在房里帮着苏宝笙换衣服,见陈安琪带她进来,两人俱是嫣然一笑。欧阳怡穿着一件水蓝色的鱼尾长裙,立领无袖,愈发显得高挑修长,浑身上下别无装饰,只在领口卡着一枚蝴蝶形状的碎钻别针,发髻上也夹着一个水蓝色的缎面蝴蝶结发卡;苏宝笙却穿了件银红织锦的无袖旗袍,耳边一对翡翠镶金的坠子,虽然光艳照人,却不像个妙龄少女,这样 的装饰倒把苏宝笙淡淡的眉眼都掩去了。   顾婉凝心里轻轻一叹,陈安琪已抢着道:“宝笙,你这件旗袍太老气了!” 苏宝笙苦笑道:“这是我母亲选的,说要端庄富贵一点才像大家闺秀。”   顾婉凝歪着头相了一相,笑道:“宝笙,这副坠子……等你做新娘的时候再戴也不迟。”说着,伸手轻轻摘了苏宝笙耳边的坠子:“安琪,我记得你有一对砗磲贝的耳环,是不是?”陈安琪听了,便去妆台里翻了出来。顾婉凝和欧阳怡一边一个替苏宝笙戴了,纯白微晕的两朵梅花衬着苏宝笙清淡的一张瓜子脸,显出几分清新来。顾婉凝又捡起自己那条绿裙子上搭的一件白色披肩,替宝笙扣上,雪白的流苏垂在腰间臂上,行动间很是绰约,苏宝笙从镜中看着自己,也不禁微微一笑。陈安琪见苏宝笙已收拾妥当,连忙去推顾婉凝:“哎呀,你自己倒是快一点!”   顾婉凝换了衣服出来,微抱着两臂道:“安琪,你的丝巾借我一条吧!”陈安琪一看她,便叫起来:“婉凝,你这件裙子真美,在哪里做的?”   顾婉凝那条芽绿色的长裙颜色很是娇柔,层叠的薄纱裙摆却是不规则的,在右膝处短了上去,站着的时候不觉得什么,人一走动轻纱掩映间便会若隐若现地露出一截 来。陈安琪走过来, 她的裙摆细细一看,只见裙摆薄纱上铺着许多细碎的水钻,专为在夜晚灯光之下引人目光。   “这样好的一件舞衣,我怎么都没见你穿过?” 陈安琪走过来边看边说。顾婉凝刚才换衣服的时候,已经发觉这衣服极尽精美,心里不免后悔没有仔细查看就挑了这一件,转念一想,既是虞浩霆叫人准备的衣服,另一件恐怕也好不到哪儿去,只得穿了出来。听陈安琪这样问,只好说是之前自己从英国带回来的,就是因为太隆重了些,所以没有穿过。   她这件舞衣上身是抹 样式,肩带极幼,原来搭配的披肩借给了苏宝笙,此刻,锁骨下一片莹白露在外面,便有些不好意思起来。陈安琪打量了她一眼,笑道:“你就这样才美,还要什么丝巾?”   顾婉凝道:“舞会还早,我总不能就这样走来走去。”陈安琪道:“好啦,我去找一找有什么搭得起你这条裙子。”   陈安琪刚一走开,欧阳怡便拿着一个长条盒子走了过来,递给顾婉凝,顾婉凝打开一看,见是条光华润泽的珍珠项链,便明白欧阳猜想以她的家境恐怕没有合适的首饰,就专门带了来给她。她对欧阳怡盈盈一笑,道:“多谢你了!”说着,转过身子:“你帮我戴上吧。”   欧阳怡也笑道:“我不知道你要穿什么,只想着这样的链子是什么都好搭的”,一面替她扣上项链,一面又顺手将她一头长发宛转盘起,挑出几缕碎发细细绕于颈间。   乐知女中的学生大半非富即贵,顾婉凝 班进去读书,全是因为她英文、法文都极好, 班试时一篇赏析叶芝诗歌的文章被几位教中西文学的老师传看,因此才破格录取了她。她人极美,又聪明,一到学校就夺了几个“校花”的风头,所以朋友并不多,只和欧阳怡一见如故。欧阳怡喜欢她心思独到,机敏慧黠;她喜欢欧阳怡不骄不矜,温婉磊落;且两个人都是极为别人着想的 子,相处久了,彼此又添一份敬慕,遂成莫逆知己。顾婉凝也是因了她,渐渐地同陈安琪和苏宝笙也熟络起来。   陈家的这场舞会,筹备的颇为盛大。不仅专门从国际饭店枫丹白露餐厅订了餐点,满台的粉红香槟也特意从法国订购,宾客名单更是遍邀亲朋故旧。华灯初上,陈公馆已处处花团锦簇,专待客人到来。   “婉凝,那个冯广澜来了。” 陈安琪忽然急急跑上楼告诉顾婉凝。   “那我待会儿等人多了再下去。”顾婉凝道,她数月之前偶然在学校附近的书店碰上了这个冯公子,此人便隔三差五的到学校去约她。陈安琪点点头,刚要下楼,又回过头笑道:“不过,跟他一起来的一个年轻人倒很英俊。” 欧阳怡听了,忙笑道:“那你还不快介绍给宝笙。”陈安琪飞出一句:“我也不认得呢!”人已跑下楼去了。   顾婉凝和欧阳怡又在房间里聊了半个钟头,她几次想跟欧阳怡说虞浩霆的事,话到嘴边,却都咽了回去。欧阳怡也觉出她似乎颇有心事,想着她身世飘零,难免心中有所郁结,便催她下去跳舞。两个人携手下楼,玉立婷婷,登时便吸引了不少目光。顾婉凝和欧阳怡习以为常,也不以为意,两人刚刚站定,恰是一曲终了,一身红裙的陈安琪正携着一个身姿挺拔的年轻人朝她们走过来。   顾婉凝远远看着这年轻人,便觉得有些眼熟,待他和陈安琪走近了再看,顾婉凝却是一惊,这人正是前日她在陆军总部门口碰到的霍仲祺!只是那天他是军装打扮,今天却换了西服。此时要避开已是不及,只听陈安琪娇脆的声音已响在耳边:“我来介绍一下,这一位是政务院霍院长的公子霍仲祺。这两位是我顶要好的女同学,欧阳怡、顾婉凝。”   霍仲祺早已认出了顾婉凝,陈安琪带他过来这短短十几步路,他几乎便不能自已。他有许多事想问她,却又想不出任何一个可以问的问题。当日匆匆一面便已是蓬山万重,而此刻她忽然又这样如梦如幻地站在自己面前,霍仲祺只觉得真如恍如隔世一般。顾婉凝并不知道霍仲祺心中的五味杂陈,此刻唯有惶恐,她不知道这个“霍参谋”对自己和虞浩霆的事知道多少,恐怕只消他一句“四少没来么”,她就万劫不复了。   “欧阳小姐,顾小姐。”从记事起父亲便整日耳提面命的教养发挥了作用,陈安琪的介绍让霍仲祺本能地压下了 中激荡,从容一笑,对欧阳怡和顾婉凝点头问好。他搜肠刮肚地正思量着怎样找个机会和顾婉凝单独说话,忽听陈安琪道:“你刚才说我跳的好,其实我的舞都是婉凝教的,她跳的才是真的好。”   霍仲祺听在耳中,暗骂了自己一声“蠢才”!此情此境,自然是请她跳舞来得最是方便,于是顺口接道:“这么说来,我倒一定要见识一下了。顾小姐,能请你跳支舞么?”说着,抬手做了个“请”的姿势。顾婉凝见状,对欧阳怡和陈安琪略一点头,便将手交到了霍仲祺手中。   霍仲祺轻轻揽着她滑/进舞池。两个人离得这样近,她莹白的双肩和锁骨陈在他面前,可及,她身上的幽幽冷香亦一缕一缕缠进他心里。她一起舞,姿势便惯/性/地标准起来,挺秀的下巴微微仰起,霍仲祺凝神望着她,只觉得她容颜清绝之处敛着一丝极柔艳的悒悒,她那样美,却看得他心里一阵牵痛……正出神间,忽听顾婉凝轻声道:“我跳的不好,初次见面,还请霍公子包涵。”   霍仲祺一怔,随即道:“顾小姐若还说跳的不好,这里的人十有八九都不配跳舞了。江宁有这样仪态万方的女子,我以前竟从未见过。”   顾婉凝闻言浅浅一笑:“谢谢你!”   霍仲祺心里憋了许多话想说,想来想去却没有一句合适的,他总不能问她在虞浩霆身边过的好不好——虽然,这确是他最想知道的,只是这件事无论怎样问他都觉得唐突了她。想了许久,方才吐出一句:“你弟弟……” 顾婉凝望了他一眼,淡然道:“已经没事了,谢谢你。”   三两句话之间,她已对他说了两句“谢谢你”,霍仲祺心中却内疚到了极点,什么也说不出来,只盼着这首曲子永远不要停,默然而舞又觉得尴尬,凝神听了听舞曲,笑道:“这曲子听起来好像有些伤感。”   顾婉凝点点头:“这首《绿袖子》传说是英国国王亨利八世写的,为了怀念一段求之不得,转瞬即逝的爱情。”   霍仲祺听了,失神道:“是吗?”   “传说罢了。”顾婉凝漫不经心地一笑:“亨利八世娶了六个王后,都没有好结果,有两个还是被他自己处死的。若传说是真的,我倒为那个离开的姑娘庆幸。”   霍仲祺皱眉笑道:“我想起来了,莎士比亚写过他一出戏。不过,中国人说美女,都是‘红袖’,这曲子却叫《绿袖子》。”   顾婉凝嫣然一笑:“据说是因为亨利八世见到那个女孩子的时候,她穿了一身绿色的衣裳。”   010、她这样怕别人知道他认得她?   霍仲祺少年英俊,顾婉凝更是绝色窈窕,两人翩翩起舞,风姿绰约,煞是引人注目,当下便有不少人打听起顾婉凝来,只是她此前并未在江宁社交场上出入,很少有人认识,传来传去,也只知道是陈府千金的好友罢了。   一曲既终,霍仲祺便欲将她送到陈安琪身边去,却见顾婉凝神情有些慌乱,顺着她的目光一望,只见冯广澜正朝这边走过来,他还未来得及出言相询,顾婉凝已轻轻拉住他手臂,低声说:“你先别走”,清柔的语调里夹了恳求之意,叫霍仲祺心头一颤,再看她形容便明白了八、九分,遂柔声道:“你放心。”   冯广澜自偶一邂逅,便想各种办法约了顾婉凝数次,却始终不得,不想今日竟在这里遇上。方才她和霍仲祺一舞动人,冯广澜已看的心痒难耐,于是,舞曲一完就迳自过来寻她。只是她身边的舞伴既是霍仲祺,少不了要先打个招呼:“小霍,你的舞跳的越发好了。”   霍仲祺微微一笑:“我怎么敢跟广澜兄比? ”   冯广澜和霍仲祺说着话,目光却不住在顾婉凝身上逡巡,顾婉凝因为舞衣轻薄,本就有些不好意思,此刻被他这样一看,更是浑身不自在起来。霍仲祺见他眼光放肆,向前走了半步,微微挡在顾婉凝身前,笑道:“这里那么多人等着你跳舞,你倒有空来跟我闲话?”   冯广澜这才回过神,笑着说:“我就是瞧见有一位旧相识,才特意过来打个招呼——顾小姐,好久不见了。”   顾婉凝只得冲他点了点头:“冯公子,你好。”   冯广澜看着顾婉凝,只觉她容色尤胜从前,面上更是笑容可掬:“想不到顾小姐的舞跳的这样好,不知道冯某可否有幸请小姐跳上一曲?” 说着便伸手邀她。顾婉凝此前被他几番纠缠,唯恐横生枝节,实在不愿和他跳舞,正踌躇间,只听霍仲祺笑道:“那你可不巧了。顾小姐方才刚答应了下支曲子教我跳个新步子的。” 冯广澜闻言,打量了一下霍仲祺,见他面上笑吟吟的,也看不出什么端倪,只好一笑:“既是如此,我就待会儿再来叨扰顾小姐。”   顾婉凝见他走开,才长出了一口气。此时,音乐又响,霍仲祺轻轻一揽她:“顾小姐请。” 她含羞一笑,便将手搭在了他肩上:“多谢你了。”   霍仲祺心里犹如春风一过,也笑了起来:“你怎么认识冯广澜?”   “在我们学校旁边的书店遇见的。”   “广澜也去书店吗?”   “我不知道,反正有一次我去买书,碰上他和我们学校的一个女孩子在那里。后来,他突然跑过来说要请我喝咖啡,我没有理他就走了。没想到他居然打听了我的班级名字,到学校去找了我几次。”   霍仲祺听了,轻笑着说:“这你不能怪他,你这样美丽的女孩子,许多人都想请你喝咖啡的。” 顾婉凝先是一笑,随即想到虞浩霆,神色已黯了下来。霍仲祺见她如此,便知道自己的话触动了她的心事,却无从劝慰,只好转了话题:“广澜这个人追求女孩子很执着的。他之前追求一个在银行做事的女职员,每天送99朵白玫瑰到人家办公室去,连人家的男朋友都吓走了,那位小姐没办法,只好和他恋爱。”   “那后来呢?”   “后来?”霍仲祺想了想说:“我也不知道,大概分手了吧,已经是两年前的事了。”   顾婉凝听着淡淡一笑:“ 豪门公子所谓‘恋爱’大抵就是如此。”   霍仲祺听她这样讲,本能地便想说:“我就不是这样的。” 话未出口,却想到自己那些事说起来实在也不比冯广澜好到哪儿去,只好默然。顾婉凝见他不语,轻轻一笑:“我不是说你,你别在意。”霍仲祺见她娇俏如斯,已是痴了。   舞曲方停,顾婉凝便眉头轻蹙:“要是他再来请我跳舞怎么办?” 霍仲祺洒然一笑:“我们避一避。”说着,就带她去了大厅边上的露台。   顾婉凝连着跳了两曲,微微出了汗,此时被晚风一吹,刚觉得有些凉,霍仲祺已脱了自己的外套,披在她身上。顾婉凝靠在露台边上,静静打量起他来。霍仲祺见她望着自己,不由心如鹿撞:“怎么了?”   顾婉凝低头一笑:“没什么。我在想,我只见了你两次,每次你都帮我的忙。”   霍仲祺听了,心中酸楚,早知如此,那天还不如不带她进陆军部去,面上却强笑:“举手之劳罢了。”   顾婉凝轻轻一叹,转身望着远处:“要是人人都像你这般,就好了。”   “原来你在这里!”   顾婉凝回头一看,却是陈安琪,便对她道:“我跳的累了,出来透透气。”   陈安琪见她身上披着霍仲祺的外套,掩口一笑,狡黠地打量了他二人一番,却不说什么,只道:“你们快进来,有稀客到了。”拉了顾婉凝便走,顾婉凝连忙将身上的外套脱下来递还给霍仲祺:“多谢你了!”   霍仲祺看着她的背影,心里跳出一个念头:四哥总不会一直留着她。   陈安琪一边拉她进去,一边俯在她耳边说:“这个霍公子,你离他远一点。我刚才打听了,他年纪不大,人却 的很……” 顾婉凝一听便笑了:“他人怎么样和我有什么关系?你只叫宝笙提防着就好了。”   陈安琪笑道:“宝笙那里我已经打过招呼了。”   顾婉凝道:“对了,你说的稀客是什么人?”   陈安琪神秘兮兮地用手往前门一指:“等会儿你自己看。”   说话间,一个身材高挑,浑身上下银辉闪闪的女子已风姿万千的走了进来,正是当红影星梁曼琳。只见她修眉凤眼,琼鼻檀口,艳光照人,栗色的波浪长发蜿蜒在左肩,一身缀满亮片的银色低 晚装,慑人眼目,涂了鲜红蔻丹的纤纤玉手盈盈抬起,似笑非笑,不知是和谁在打招呼。   顾婉凝奇道:“原来你家还请了一位大明星来。”   “她还真是个美人”,陈安琪喃喃说:“婉凝,大约只有你能和她比一比了。”顾婉凝一听便笑了:“我哪敢跟电影皇后比?”   陈安琪的父亲陈谨良亦和夫人上前寒暄引见,一时好不热闹。跟着梁曼琳来的还有几个新闻记者,相机灯光频闪,更显得她光辉夺目。   梁曼琳一露面便成了全场焦点,立刻有人上前邀她跳舞,顾婉凝一看冯广澜也在其中,心下稍安。当下便和陈安琪去寻欧阳怡,却见苏宝笙跟一个斯文的年轻人在角落里说话,顾婉凝和陈安琪相视一笑,特意绕开了。   欧阳怡正端了酒和几位小姐闲聊,一见她俩,便告辞走了过来,对陈安琪道:“你今天跳得开心了没有?”   陈安琪嘟着嘴道:“风头都叫大明星抢去了。”   欧阳怡又眨着眼睛问顾婉凝:“我看到你刚才和霍公子连着跳了两支舞,还一起出去了,是什么意思?”   顾婉凝忙道:“你别乱猜,我是为了躲开冯广澜。” 正说着,已有人来请她们跳舞,顾婉凝和欧阳怡都推说累了,只陈安琪又下场去跳。   欧阳怡俯在顾婉凝耳边道:“我听说那个霍公子是在陆军部做事的,你老实说,他是不是你那个军官男朋友?”   顾婉凝赶忙摇头:“当然不是!”   欧阳怡仍是将信将疑:“我总觉得你和他之前是认识的。”   顾婉凝听她如此说,只好道:“我之前是见过他一次,我以后再告诉你,我们真的没有什么。”   欧阳怡见她说的正经,便盈盈一笑:“你说没有就没有。不过,我倒觉得你和他很般配呢!”   顾婉凝听了,也俯在她耳边道:“我看是你自己动了心,看到别人便都是鸳鸯蝴蝶了,whoever is a girl does not want to be loved……”   欧阳怡在她鼻尖上一点:“嗯嗯嗯,我们都想着鸳鸯蝴蝶,只有你和我姐姐一样是要做大事不嫁人的。”   两个人正说笑着,忽见大厅里又是一阵/骚/动,竟进来了几个荷枪实弹的军装侍从。片刻工夫,一个穿着军装常礼服的年轻人英气逼人地走了进来,顾婉凝只看了一眼,立时变了脸色,来人竟是虞浩霆!   欧阳怡只顾着看前面,没留神顾婉凝的神色,犹凑在她耳边说:“这人倒比那霍公子还要好看。”   顾婉凝已无心听欧阳怡说什么,只想怎么避开了才好,匆匆对欧阳怡说了句:“我有点闷,出去透透气”,也不等她答话,转身就往大厅外的花园走去。   虞浩霆一进大厅便看到了顾婉凝,见她偷偷走出去,心中好笑:你能躲到哪儿去?一时陈谨良等人已经围了上来,虞浩霆和他们寒暄了几句,便道:“浩霆多有打扰,诸位请自便。” 接着又问陈谨良:“听闻府上的园林很是雅致,可否容虞某一观?” 陈谨良听了有些纳闷,但他既如此说了,自然不可怠慢:“四少请。”虞浩霆摆手道:“我自己去走走就好,不敢劳烦陈公。”说着便迳自去了,只有卫朔和郭茂兰跟在他身后。   虞浩霆推门出来,见是一个花园,四下扫了一眼,唇边就有了笑意——顾婉凝那条裙子在夜色里太显眼了。顾婉凝见他这样快就找到了自己,也不敢再躲,只呆呆站着。   虞浩霆慢慢走到她身边,看了她一眼便皱了眉头:“你这衣服哪儿来的?”   顾婉凝奇道:“不是你叫人拿来的吗?”虞浩霆冷冷“哼”了一声,道:“这些人是越来越会做事了。”说着,将她揽进在怀里,顾婉凝一惊,连忙推他:“这是别人家里。”   虞浩霆眉峰一挑:“那又怎样?”手掌在她背上轻轻摩挲着道:“你这样跑出来,冷不冷?”   顾婉凝忙道:“这裙子原来还有一件披肩的,我借给别人了。”   虞浩霆又拈起她颈间的链子看了一眼:“她们没有拿首饰给你么?”   顾婉凝道:“太贵重了。”   虞浩霆若有若无地一笑,揽起她就走,顾婉凝忙问:“你要去哪儿?”   他漫不经心地答了一句:“到这里来自然是跳舞。”   “我不想跳了,我累了。”   “你跳了很多么?和谁跳的?”   “没有……我……”顾婉凝一咬唇道:“你先进去,我等一下再过去。”   虞浩霆打量了她一眼:“为什么?”   顾婉凝双手抵在他 前,柔声道:“你当作不认识我好不好?”   虞浩霆的脸色突然沉了下来,冷冷扫了她一眼,挟着她就往前走,顾婉凝大惊失色,踉跄地被他拽出几步,死死拽住他的衣角,低声唤他:“四少,求求你……”虞浩霆倏然站住,只见她仍攥着自己的衣角,满脸惊惶凄楚,几乎就要哭出来一般:“求求你……”   虞浩霆心里有些微微的刺痛,她从未这样求过他,哪怕他她也没有这样求过他。她这样求他,只是为了让他装作不认得她。她这样怕别人知道他认得她么?   虞浩霆忽然想到她在栖霞这些天,除了皬山之外,就哪儿都不肯去,起先他以为她是恼了他,跟他赌气,现在才明白,她不过是怕被别人看见他和她在一起罢了……他这样想着,心里便升起了一阵寒意。   顾婉凝见他的神色一寒,更是惊恐,如果虞浩霆这样拽着她进去,那就什么都完了,她的眼泪已落到唇角:“求求你……”虞浩霆面无表情地放开了她,伸手抹掉了她唇边的眼泪,一言不发走了进去。   顾婉凝看着他的背影,心头一松,泪水簌簌地落了下来。   一旁的郭茂兰见此情景,已然怔住,紧跟着虞浩霆进了大厅的卫朔,也忍不住回头看了她一眼。   许久,郭茂兰才道:“顾小姐,进去吧,这里太凉了。”   梁曼琳并不知道今天虞浩霆也会来陈家的舞会,所以虞浩霆进来的时候,她的手正握在刚才那一曲的舞伴手里。这个意外让她有些懊恼,但今天的偶遇还是让她很兴奋。梁曼琳知道,虞浩霆这样的男人,很难在一个女子身上留恋太久,要留住他就不能贴的太紧。所以,虞浩霆回到江宁之后未和她联系,她也绝不主动去找他。可是他回了江宁这样久,难保不会另有新欢,她必须让他重新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她要寻一个不着痕迹的机会再度出现在他面前。这个男人完全合乎她的理想,除了他,还有谁能配得上她呢?她要让自己变成一段传奇,而他,就是最传奇的男主角。   当她将自己最慑人的姿态呈现出来的时候,虞浩霆恰巧重新进了大厅,一眼瞧见她,便点了点头,却再无其它的表示。   梁曼琳有些失望,她觉得虞浩霆怎么也应当走过来请她跳一支舞,她深信,这里没有任何一个女子能媲美她的风姿——那是天然的美丽与精湛的演技浸 混合出的独特韵致。可是虞浩霆并没有走过来的意思,于是,她只能自己走过去。虽然,让她觉得有些自贬身价,但她绝不能错过这个机会。无所谓了,她走路的姿势非常美,她知道。   “四少,好久不见。”她的声音妩媚中带着沙沙的磁/性,最是撩人心弦。   虞浩霆微一颔首:“梁小姐别来无恙?”   “四少既然来了,不跳舞么?”梁曼琳凤眼一弯,唇角微翘,她知道自己每一个表情最恰当的尺度,虞浩霆看着梁曼琳,抬手便揽住了她的腰:“这就跳。”   见虞浩霆下场跳舞,众人便让出一条路来。梁曼琳款款走在他身边,余光扫过人群,眼中已泛起高傲的光芒。她攀上虞浩霆的肩,嫣然一笑,秋波如酒:“我记得去年平安夜的时候,我们在旧京跳舞,也是这支曲子。”   虞浩霆道:“梁小姐风采依旧。”   梁曼琳笑意更浓:“我还以为四少已认不出我了。”   “怎么会?江宁的报纸日日都有梁小姐的新闻。” 梁曼琳听他这样说,当下就多了一分矜持:“我这个人最怕麻烦,要不是电影公司硬要我来宣传新片,我也懒得离了家里这么久。”   “梁小姐在江宁要耽搁些日子吗?”   “公司在国际饭店的房间订了两个星期呢!”忽然边上又是灯光一闪,梁曼琳眉头微颦:“这些记者真是讨厌,叫人一刻也不得安宁。”   虞浩霆道:“待会儿我送小姐回去,必然没有人打扰的。”梁曼琳媚眼如丝,笑意一层层荡漾开来,他二人跳了一个段落,周围才有人陆续下场跳舞。   011、怕就怕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顾婉凝隔窗看见他二人翩然起舞,虞浩霆神态自若,心中才安定下来,抬手去抹自己的眼泪,旁边的郭茂兰见状忙递了一方手帕过来,顾婉凝接过来擦了眼泪,冲他略点一点头,才推门进去,默默走到欧阳怡身边。此时舞曲已停,虞浩霆正携着梁曼琳向陈谨良告辞。欧阳怡一转脸见顾婉凝面色苍白,双眼微红,吓了一跳:“你怎么了?不舒服么?”   顾婉凝道:“我有点头痛,先回去了,你代我跟安琪说一声吧!”欧阳怡忙道:“那我送你回去。”顾婉凝摇头道:“我没事,休息一下就好了,我们都走了,安琪又要生气的。”欧阳怡点点头:“那你有什么事就打电话给我。”   顾婉凝一出了陈家大门,才想起自己的衣服还没有换回来,却又不愿再回去,正踌躇间,只听身后有人问她:“你是要回去了么?”她回头一望,却是霍仲祺。   霍仲祺这一晚,视线几乎没有离开过她,虞浩霆一来就寻着她去了花园,却又折回来跟梁曼琳跳舞,相携而去,霍仲祺都一一看在眼里,心中不免诧异,此时见她悄悄出了门,便跟了出来,见顾婉凝点头,便道:“我送你吧!” 说着便吩咐人取了自己的车子来。   顾婉凝坐在后座上,霍仲祺一边发动车子,一边问她:“你是回栖霞么?”   顾婉凝听他如此说,就明白他定然是知道了自己和虞浩霆的事,红着脸低低“嗯”了一声。   霍仲祺从后视镜里看了看她,见她颊边浮着两抹酡红,眼中如雾如泪,不胜凄楚,便劝道:“四哥在军中待惯了,难免面上看起来冷,你不要怕他。”   顾婉凝闻言一愣:“你是说虞四少么?”   霍仲祺听她这样问,微微一笑:“浩霆在虞家行四,我小时候闹不明白,就叫他‘四哥’,后来也懒得改了。”   顾婉凝却没想到他和虞浩霆这样熟识,想了想,便问道:“四少和那位梁小姐……很要好吗?”   霍仲祺一听,心道怪不得她这样难过,原来是为了这个,他暗自一叹:“四哥逢场作戏罢了,你别多想。”顾婉凝听他这样说,便知他是误会了:“我不是在想这个。” 霍仲祺望着她神色凄迷,心中触动,一时之间却也理不出头绪。   顾婉凝回到栖霞,虞浩霆却还没有回来。她一路上已觉得有些头晕乏力,强撑着进了房间,便一头栽在了沙发里。她只觉的自己双颊火烫,身上却一阵一阵的冷,想要叫人也叫不出声,昏昏沉沉中各种画面在脑海里翻腾,一时看见虞浩霆冷峻的面容,一时又是他和梁曼琳翩翩起舞……   虞浩霆的车子一到国际饭店,便有侍从下来替梁曼琳开了车门,她盈盈下车站定,等着虞浩霆从车里出来,却见虞浩霆欠身道:“梁小姐早点休息。” 她心中惊诧,面上却丝毫不露,当下娇娇一笑,轻轻摆手道:“再会。”说罢袅袅婷婷转身上了台阶。   车门一关,郭茂兰便问:“四少,回官邸吗?” 只见虞浩霆冷着一张脸道:“去陆军部。”   他一进陆军部的办公室,抬手一挥,门边花架上的一个青瓷花尊便打在地上,摔的粉碎,众人见状皆是惊疑不定,只郭茂兰和卫朔约略猜到他这无名火起自何处,却又不好说破。虞浩霆扫了他们一眼,沉声道:“出去。” 郭茂兰等人只得退了出去。   虞浩霆坐在沙发上,点了根烟,深深吸了两口,便用力按在烟灰缸里。他一眼看见卫朔还站在门口,面上已起了愠色:“你怎么还在这儿!”   卫朔面无表情地看着地上打碎的花尊,踌躇道:“顾小姐……”   虞浩霆听他突然提到顾婉凝,犹自恼道:“你想说什么?”   卫朔喉头微动了动,低声道:“顾小姐还在读书。”   虞浩霆听他没头没尾地说了这么一句,先是一怔,旋即明白了他的意思,沉吟片刻,才道:“是我想左了”,声气已缓和了许多。   卫朔仍是紧绷着面孔,一丝表情也没有,干巴巴地道:“四少关心则乱。”   虞浩霆闻言面色一霁:“你几时这样懂得人情世故了?”   卫朔并不答他的话,只问:“四少要回官邸么?”   “既然来了,就做些事再走。”   顾婉凝夜半醒转,房间里仍是空无一人,她头痛欲裂,喉咙发不出声音,她知道自己大概是着了凉,挣扎着想起身,却没有力气,终于又沉沉睡去。黑暗中依稀看见母亲,母亲穿着那件绣着白梅花的旗袍,把她揽在膝上,轻轻哼着歌,她用手指划着母亲襟前的花朵,一瓣一瓣,怎么也数不完……   虞浩霆直到凌晨才从陆军部回到栖霞,他一推门,便看见顾婉凝缩在沙发里,身上还穿着昨晚的舞衣,虞浩霆眉头一锁,将她揽了起来。顾婉凝昏沉中,觉得身上一暖,便靠紧了他:“妈妈”。   虞浩霆默然牵了牵唇角,见晨光微熹中她 嗫嚅,睡颜如玉,胸中一荡,便俯身吻了上去。顾婉凝气息一滞,越发不舒服,便勉力睁开眼睛。虞浩霆见她醒了,轻轻一笑,摸索着就去褪她的舞衣。顾婉凝晕眩中惊觉,虽然浑身乏力但仍强撑着挣扎起来,虞浩霆柔声道:“你又闹什么别扭?”   顾婉凝答不出话,只是转脸躲他,虞浩霆将她锢在怀里,贴着她耳边轻笑着说:“我昨晚哪儿都没去,只在陆军部,不信你问卫朔。”   顾婉凝茫然中听他剖白,不明所以,一时怔住,虞浩霆见状便又低头去吻她,却听她 出声:“我头痛……”   虞浩霆这方才觉察她神色有异,一摸她的额头,甚是烫手,连忙开了灯察看,见她面色苍白两颊通红,身子亦微微 。   “人病成这样你们都不知道么?”   几个丫头见虞浩霆发了脾气,当下都不敢作声,只低了头听他训斥。好容易等那大夫替顾婉凝诊断了出来,说只是着凉发热,并无大碍,按时吃药,休息两日便可,众人才暗暗松了口气。   这一天,虞浩霆只在房里伴着顾婉凝,公事也都在外面的客厅处理,汪石卿找他也被带到这边来。   汪石卿原以为要去书房,不想郭茂兰却带着他往虞浩霆的卧室去,郭茂兰见他面有疑色,便道:“顾小姐病了,四少不放心。”   汪石卿点了点头,问道:“怎么在四少房里养病?”   郭茂兰迟疑了一下,才说:“顾小姐一直住在四少这里。”说罢,便进去替他通报,汪石卿等在门口,面上一片冷然。   “四少,康瀚民的特使去了彼得格勒。”汪石卿一面说一面将一份文件递给虞浩霆。   虞浩霆看罢略一沉吟,道:“俄国人若是开出这样的条件,他恐怕也不敢接受。”   汪石卿点头到:“晚清以降,沙俄屡屡侵我国土,海内非议甚重,如今换了政权,仍旧是狼子野心。这次图谋唐努瓦图,只是试探,实际上意在整个外蒙。康瀚民如果点了这个头,‘卖国贼’的罪名怕他消受不起。”   虞浩霆冷笑一声:“康氏的军械物资大半都靠俄国人支持,他现在骑虎难下,对我们倒是个机会。我原本也打算先料理了北边,再南下对付戴季晟的。”   “四少的意思是,趁他首鼠两端,我们先行发难?”   虞浩霆摇摇头:“告诉朗逸,让他的人从兴城撤出来。另外,请行政院那边派个代表团去见康瀚民,找些有声望的老先生。还有,走之前先在报纸上发些文章出来。”   汪石卿一笑:“四少是想兵不血刃,让康瀚民自己求和?”   虞浩霆道:“兵不血刃是不可能了,还是略打一打才好谈。”   “邵军长那边要不要交待一下?”   虞浩霆淡然道: “你放心,我的心意他自然知道。” 说罢便起身道:“我这里还有个病人,就不留你了。”   顾婉凝吃过药,又睡了大半天,此时精神已好了许多,只是躺在床上百无聊赖,见虞浩霆又立在窗前写字,便问:“你在写什么?”   虞浩霆听见她问,便搁了笔,捡起桌上的宣纸微晾了晾,拿过来给她看。顾婉凝歪着头瞧了一眼,却是满纸楷体小字,有“时但见满室鲜衣,萎独通体素淡”等语,想了一想,道:“这样闲情逸致的文章你也记得这么清楚?”   “这个你也知道?”   顾婉凝似有些赧然,声音也低了一低:“父亲惟恐我学成西洋女子,常常在家里逼我念书,可是诗词文章我还知道一些,史哲就不成了,全要从头学过。就是这个,我也只是知道,背不出的。” 又看了看他的字,轻轻叹了一声:“没想到,你的字倒是好。”   虞浩霆听她称赞自己,心中一乐,却又听她幽幽说道:“可见‘字如其人’这样的话作不得准。”   虞浩霆听了,闲闲道:“你会这么说话,可见是好了。只是不知道,顾小姐是字如其人呢?还是和我一般呢?”   顾婉凝面上一红:“小时候父亲教我练字,我只是偷懒不肯,他也没有法子……我写不成的,回来之后我自己练过几回,笔也拿不好。”自离了皬山之后,顾婉凝还是第一次和他这样娓娓而谈,虞浩霆听着,脸上已有了笑意:“等你好了,我教你。”   顾婉凝见他心情颇佳,暗自忖度了一下,便试探着问他:“那位梁小姐……是你的女朋友么?”   虞浩霆听她突然提起梁曼琳,又见她神色紧张,心道原来她也是肯吃醋的,便道:“是又怎样,不是又怎样?”   顾婉凝被他问的低了头,咬一咬牙道:“她很美的。你让我走吧。你也免得麻烦。” 却见虞浩霆并不答话,只将手里的宣纸轻轻一团,丢在地上,起身就往外走。顾婉凝看他神色不虞,心中忐忑,忍不住叫了一声:“四少。”   顾婉凝又休息了两天才去上课,一进教室就被欧阳怡拉了出去,拽着她直走到楼梯尽头,四下无人方才停下。   “你这些天去哪儿了?”欧阳怡寒着一张脸问她。   顾婉凝一听,脸色已变了,反问道:“你到我家里去了?你跟我外婆说什么了?”   欧阳怡狠狠剜了她一眼:“还好我反应快,说是顺路去给你送衣服的,你快点从实招来!这些日子你究竟在哪儿?你外婆还以为你一直住在宿舍呢!”   顾婉凝见到了这个地步,情知无可隐瞒,只好道:“这件事说起来麻烦,我待会儿下了课告诉你,你千万不要跟安琪和宝笙说。”欧阳怡看她十分急切的样子,便道:“你以后有事情再瞒着我,我可不帮你圆谎了。”   好容易挨到中午下课,两人便溜到了图书馆后面的僻静墙角,“你快说吧!到底出了什么事?”欧阳怡正容道。顾婉凝便将她拦车求见虞浩霆,又被他强留在栖霞官邸的事约略说了。   “那天在学校门口等你的人就是他么?”欧阳怡听她说完,犹自惊疑不定地问。   顾婉凝摇摇头:“是他手下的人。”   欧阳怡听了,恨恨道:“想不到这个虞四少这样卑劣!”转而又问顾婉凝:“那你打算怎么办呢?”   顾婉凝黯然道:“过些日子,他总会放我走的。”   欧阳怡沉默了一阵,也想不出什么主意,只好说:“你放心,我不会告诉旁人的。”   顾婉凝点点头,两个人便走去餐厅吃饭,不料刚走了几步,欧阳怡突然又拉住了顾婉凝,凑在她耳边道:“那你和他是不是……”   顾婉凝一愣:“什么?”   “你们有没有……”欧阳怡说着脸已红了,顾婉凝明白她话中所指,亦红了脸,只咬了唇不作声。欧阳怡见她如此形容,面色更红,嗫嚅着小声问她:“那你要是有了孩子怎么办?” 顾婉凝在她耳边几不可闻的悄声道:“我有吃药的。”两人对视了一眼,都觉得耳根发烫,心跳如奔。   (注:“时但见满室鲜衣,萎独通体素淡”出自沈复《浮生六记》的“闺房记乐”。)   她二人刚端了午餐,便看见陈安琪忙不迭地朝这边招手,两人只得过去,才一坐下,便听陈安琪道:“你们听说了没有?原来梁曼琳在旧京的时候就和虞四少传了不少桃色新闻呢!怪不得那天她一来,那虞四少就也来了,我父亲说之前下帖子的时候,着实没想到虞家四少会这样给面子……”   欧阳怡听她一口一个“虞四少”,怕顾婉凝难堪,便截断了她的话:“管他们有什么桃色新闻呢,又不关我们的事。”   陈安琪听了,噘嘴道:“你就是假正经!你去瞧瞧报纸上登了多少新闻?”说着又扑哧一笑:“不过,这个虞四少倒真是英俊,我瞧着江宁的那些世家公子都被他比下去了,婉凝,你说是不是?”   顾婉凝听她一直在说虞浩霆,便低了头吃东西,冷不防被她这样一问,唬了一跳,忙道:“我当时出去了,没有看见。” 却听欧阳怡冷笑着说:“怕就怕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陈安琪听了嘟哝道:“欧阳,你这样扫兴,那虞四少又没有得罪你。”说着,话锋一转:“好吧好吧,不说他了,我们说宝笙。宝笙,你是自己说呢还是让我说呢?”   苏宝笙一窘:“说什么?”   陈安琪道:“好!你不说那我说了?”   苏宝笙急道:“你不要乱说!”   陈安琪冲她做了个鬼脸:“我才没有。你和人在macha喝咖啡我可是亲眼看见的。”   苏宝笙听她这样说似是一惊,欧阳怡和顾婉凝亦是有些惊讶地看着苏宝笙,见她一张尖尖的瓜子脸已红透了。   “他叫谭文锡,是谭次长的小儿子,对不对?”陈安琪见她红了脸,愈发得意起来。   苏宝笙连忙道:“你小声一点!”顾婉凝和欧阳怡见状,已知陈安琪所言非虚,便都瞧着苏宝笙。宝笙只好喃喃道:“就是那天在你家跳舞的时候认识的,不过是喝了一次咖啡而已。”   “你能跟他出来喝咖啡,你家里必然知道了吧?”欧阳怡笑道。宝笙面上更红,只羞涩不语。陈安琪瞟了她一眼,促狭一笑:“宝笙,你可要矜持一点,不能太容易就被人追到哦!”   到了下午放学,顾婉凝和欧阳怡刚走出学校门口,便见冯广澜抱着一束黄玫瑰迎了上来。顾婉凝一见是他,心中就烦乱起来。   冯广澜向她二人点了点头,直直瞧着顾婉凝道:“上次在陈公馆没能邀顾小姐共舞一曲,广澜深以为憾,今晚寒舍也有一场舞会,不知道顾小姐肯不肯脸?” 冯广澜那天见她在陈家和霍仲祺跳舞,便着人留意打听了一下,得来的消息却是两人并没有什么来往,当下放了心,一得空便又到乐知女中来寻她。   顾婉凝不愿和他多做纠缠,便道:“多谢冯公子盛情,只是我家里还有事情,不便前往,告辞了。” 说着,拉了欧阳怡就走。   冯广澜见她这样一口回绝,心中有些不快,他数月之间屡屡相邀却屡屡遭拒,以冯家在江宁的财势声望,还是头一遭,便提高了声音道:“顾小姐请留步!”顾婉凝不想在学校门口惹人注意,只好停下。   “既然顾小姐今日不得空,我就明天再来,这束花还请小姐收下。”说着,冯广澜便将手里的花往她怀中放。   “不用了。”顾婉凝连忙摆手,不防却将那束花打落在了地上,她连忙说:“是我不小心,真是抱歉。”   冯广澜见状笑道: “那么,顾小姐不如和我吃餐便饭,权作补偿,好不好?”   顾婉凝仍是摇头:“不必了。”   冯广澜面色一变:“顾小姐这样不给冯某面子么?”   “人家既然不愿意去,你又何必强人所难呢?”一旁的欧阳怡冷冷道,说罢,拉着顾婉凝就走。   冯广澜看着她二人的背影,冷冷一笑,从那束黄玫瑰上踩了过去。   “四少,今天冯家二公子到学校去找顾小姐了。”杨云枫说着,话里倒像是 几分笑意。   “他去干什么?”   “跟着顾小姐的人离的远,没有听见,看情形似乎是想约顾小姐出去。顾小姐不肯,还打掉了他的花,看来是碰了钉子。”   虞浩霆唇角一牵,目光却一片冰冷:“他还带着花去?”   “那要不要跟冯公子打个招呼?”   虞浩霆道:“不必了,他若不再去就算了。”   012、已经算是十分柔情似水了   顾婉凝把她和虞浩霆的事告诉了欧阳怡,心里松散了许多,晚间闲来无事,瞧见桌上的笔墨,一时兴起,便提了笔俯在案上试着写起字来。   “你这哪是练字?”身后忽然有人说话,顾婉凝才发觉是虞浩霆走了进来。   虞浩霆一边说着就拉她起身,将她的手肘从案上提了起来:“下笔有千仞之势,必高提于腕而后能之。”   “这样我写不来的。”   顾婉凝口中说着,便伸手去掩桌上的字纸,却被虞浩霆按住,见上面正是自己之前写过的那首《长干行》,只刚写到“两小无嫌猜”,字却不成章法。虞浩霆眼中笑意一闪,捉了她的手道:“你手上没有力气,练一练就好了。”说着,便握了她的手,接着往下写。   顾婉凝见他和颜悦色说得正经,只好依着他写了,虞浩霆握着她的手写了两句,被她发丝碰在颈间,立时就心猿意马起来,只是顾婉凝此刻这样柔顺的立在他怀中,却是难得,只好敛了心神,专心陪她写字。不料,一个“愿”字还未写完,顾婉凝却突然松了手:“我不写了。”   虞浩霆见她螓首低垂,两颊晕红,便猜度她是想起那一日的情形来,当下揽了她面对着自己,微微笑道:“你是要做出一个‘羞颜未尝开’的样子给我瞧么?”顾婉凝一窘,转头要走,却不防身子一轻,已给他抱了起来。   “南芸,浩霆新交了一个女朋友,这些日子一直住在官邸里,是不是?”听虞夫人这样问,三太太魏南芸便掩口一笑:“我想着不是什么大事,就没有告诉夫人,的确是有一位顾小姐在官邸里。”   虞夫人道:“你瞧着,那个女孩子怎么样?”   魏南芸想了想说:“这位顾小姐白天都在学校,回到官邸,就只在老四房里,我也没见过几面。人确实是生的极美,这些年,美人儿我也见过不少,像她这样看着叫人心疼的倒也是头一个,不怪浩霆动心。”   虞夫人听罢,默然一阵,才道:“这么说,我是得见一见了。”   魏南芸听她这样说,轻轻一笑:“浩霆若是有心留下她,自然会带来给您过目。再说,浩霆这样的身份,碰上个可心的女子,就算收了房搁在身边,也是寻常,夫人不必太认真。您要是见了,传出去反倒教旁人猜疑……”   她话音未落,却听虞夫人已缓缓说道:“你入门晚,有些事情不知道。他要是真存了这个心,恐怕更不会带给我看了。”   魏南芸见她神色凝重,也不敢再多说什么,停了一阵,试探着转了话题:“总长和二姐在瑞士也不知道住得惯不惯,我总想着什么时候过去看一看。”   虞夫人道:“靖远有竹心照顾,你不用担心,你在栖霞留心浩霆就是了。”魏南芸应了,又陪着虞夫人说了一会儿话,方才出来。   这几日冯广澜都没再出现,顾婉凝渐渐地安下心来,想着上一次给他碰了那样的钉子,这人必不会再来了。   她今天剧社有排练,正对着台词,就有同学进来匆匆地喊了她一声:“顾婉凝,你家里有人找!”她听了纳闷儿,跟欧阳怡打了个招呼便出门去看,却见她舅母正等在学校门口,一见她就急急说道:“婉凝,你外婆出事了!”   顾婉凝一听是外婆出事,忙道:“出了什么事?”   “她早上出门去乐岩寺上香,到了下午还没回来,刚才忽然有人到家里来说,她叫车子给撞了。” 顾婉凝急道:“舅舅呢?”   “他前天被老板派到安化去了,还没回来,我一急起来也不知道怎么办,只好来找你。 ”   “那外婆现在在哪儿?”   “说是送到什么医院去了。”舅母慌慌张张地说。   “什么医院你不知道么?”顾婉凝急道。   她舅母往边上一指:“那边是来传话的人,说是他们家的车子撞了你外婆……”   顾婉凝朝她指的方向一看,果然停着一辆白色轿车,便和舅母走了过去。   站在车子旁边的一个年轻人道:“两位,真是抱歉!我们太太的车子不小心撞到了梅老夫人,人已经送到医院了,我们太太派我赶紧过来通报一声。”   “我外婆怎么样了?”   那年轻人道:“我过来的时候,梅老夫人还在做手术……”   顾婉凝一听外婆在做手术,愈发焦急起来,对舅母说:“我们快点儿过去吧!”   舅母迟疑着说:“我还要回去跟阿林说一声,要不然他放学回来家里一个人也没有……” 婉凝听了,想想也对,便对她说:“那我先过去看外婆。”   那年轻人见她这样说了,便走过来替她拉了车门,顾婉凝坐进去,又探出头对她舅母道:“舅母,你别急,我一会儿见到外婆就打电话到舅舅店里,你到那儿等我消息吧。”   车子开出去七、八分钟,顾婉凝才想起她没有和虞浩霆的人打招呼,待会儿他们找不到自己,不知道又要闹出什么事来,只好等一下到了医院再打电话回去了。想到这儿,她便问那个坐在前座的年轻人:“我外婆送到了哪家医院?”   “慈惠医院。”   顾婉凝听了,眉头微微一皱:“这家医院是在哪里?我怎么没有听说过……” 那年轻人道:“哦,是我们太太的朋友开的私家医院,条件很好,小姐不用担心。”顾婉凝想了想,又问:“请问府上贵姓?”   “一会儿您见到我们太太自然就知道了,我们下人不便多说。”   顾婉凝只好作罢,却见车子开得飞快,已经绕到一条极僻静的路上,心里隐隐有些不安:“还没有到么?”   那年轻人从后视镜中看了她一眼:“很快了。”   说话间,车子已经开到一幢西式洋房前,只略略减速,却不停车,铁门一开,顾婉凝一打量那房子,疑窦丛生:“这里不是医院,这是什么地方?”   那年轻人却不答话话,车子已缓缓驶了进去,顾婉凝一惊,一边用手去拉车门,一边问那人:“这里究竟是什么地方?”   一时车子停住,那年轻人径自下来替她拉开车门:“顾小姐请!”   顾婉凝坐在车里不肯出来:“你们是什么人?我外婆呢?”   那人笑道:“顾小姐的外婆自然是在顾小姐家里。”   顾婉凝听他这样说,心中惶恐起来:“你们想干什么?”   “小姐不必担心,只是我家公子想请小姐吃餐便饭而已。”   “我不想吃饭,我要回家”,顾婉凝缩在车里不肯出来,那年轻人一示意,前排的司机便下了车,从另一侧开了车门就去拉她,顾婉凝挣扎道:“不要碰我!”   那年轻人道:“那就请小姐自己下车吧!”   顾婉凝只得下了车,面如寒霜地看着他:“你家公子是不是冯广澜?”   那人做了个请的手势:“小姐请——”   012、已经算是十分柔情似水了(二)   虞浩霆在陆军部开完会,正准备回栖霞,却不见了杨云枫,刚要动问,只见郭茂兰急匆匆赶了进来,低声道:“四少,顾小姐那边出了点状况。”   虞浩霆盯了他一眼,只等后话,郭茂兰忙道:“顾小姐被冯家的人带走了。”   虞浩霆脸色一变:“是冯广澜么?”   “跟顾小姐的人说,到学校去的人他不认识,打电话回来,查了车牌才知道是冯家的车子。”   郭茂兰一面说,一面小心翼翼地觑看虞浩霆地脸色,只听虞浩霆冷冷道:“人呢?”   “云枫已经派人去找了。”   正说着,已有一个侍从小跑着打了报告进来:“四少,杨参谋去了明光路的奚家花园,让我来告诉您一声。”   虞浩霆一听,起身便往外走,郭茂兰连忙跟了上去:“四少,云枫既然已经去了,您再这样过去,事情就闹大了。冯公子想必也不知道顾小姐是……”   虞浩霆冷“哼”了一声,脚步却不停:“我就是要让他知道。”   顾婉凝被带到楼上,那年轻人敲了敲门:“公子,人到了。” 只听里面一个轻佻的男声笑道:“还不请进来?”   房门一开,正晃着酒靠窗而立的人果然是冯广澜,他上下打量了一下顾婉凝,颔首一笑:“请到顾小姐还真是不容易。” 说着,朝门口的人使了个眼色,那人就掩门退了下去。   顾婉凝见这房间红毯铺地,壁纸泛金,西式沙发上堆了许多深红浅粉的丝绒靠垫,一张鎏金铜床纱幔掩映,布置得十分旖旎,又听到身后房门轻轻一磕,心中惊骇,面上却分外镇定起来:“你这是什么意思?”   冯广澜微微一笑:“鄙人仰慕小姐已久,却无缘亲近,只好出此下策,还望小姐勿要见怪。” 说着,便朝顾婉凝走了过来。   顾婉凝向后一退,凛然道:“你不要过来。”   “顾小姐又何必这样拒人于千里之外呢?”冯广澜一面说一面伸手去拉她。顾婉凝甩手避开,冷然直视着他:“冯公子也是出身名门,请你放尊重些。”   冯广澜面上笑容不退:“我是很尊重顾小姐的,只是小姐未免太不给我面子了。”   顾婉凝心中一动:“我有男朋友的,冯公子也认识。”   冯广澜一愣,随即笑道:“你不要拿小霍来唬我,我既然请你到这儿来,就知道你和他没什么。” 说着,已攥住了她的手腕。   顾婉凝往后一挣,没有挣脱,急道:“恐怕你知道的不够清楚。” 她正犹豫着要不要说出虞浩霆来,冯广澜已拉住她向前一带:“你就是真和他有什么,我也不介意。小霍的女朋友连玉堂春的都有,你当他介意么?”   婉凝听他说得下/流,抬手就往他脸上挥去,冯广澜挨了她这一下,反笑道:“你生气的样子,倒也好看的很。” 当下扣住她的双手,就将她往床边拖。顾婉凝情急之下,在他手臂上用力咬了下去。冯广澜吃痛,手一放松,顾婉凝便跌了出去,膝盖正撞在床沿上,这一下磕的极重,顾婉凝痛呼一声,摔在地上。   冯广澜见状轻浮一笑:“你这又是何苦?伤了自己我看得也心疼。” 却见顾婉凝抓起床头矮柜上的玻璃花瓶便往床柱上一砸,顿时花枝四散,连带着玻璃碎片也洒了半床,她匆忙捡起一片握在手中,死死盯住冯广澜。   冯广澜冷笑了一声,捏住她的手用力一握,那玻璃已划破了顾婉凝的手心,她一痛松手,冯广澜挟起她就按到了床脚的软榻上,伸手便要去扯她的衣襟,顾婉凝惊恐到了极点,拼力挣扎着伸手去抓他。正僵持间,门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冯广澜听了,更是烦躁,欲待不理,竟有人拍起门来,他没好气地喝道:“什么事?!”   外面那人声音急促:“公子,陆军部的人来了。” 话尤未完,却听“砰” 的一声,竟有人开枪打了门锁,破门而入。   冯广澜一惊,回头去看来人,却是虞浩霆的随从参谋杨云枫,冯广澜怒道:“你们这是干什么?”   杨云枫见他颊边身上皆有血迹,悚然一惊,又看了屋内的情形,才长出了一口气,冷冷道:“冯公子,你闯祸了。”   他说着,迳自走过去看顾婉凝:“我们失职,让小姐受惊了。” 又见她发辫散乱,手上衣上亦是血迹,忙道:“小姐受伤了?”   顾婉凝浑身发抖,听到他这样问,右手缓缓张开,只见她掌中的划痕颇深,殷红的血迹犹自顺着胳膊蜿蜒下来,手腕间的淤痕亦十分显眼。杨云枫死死盯了冯广澜一眼,起身从床单上撕下一幅,蹲身给顾婉凝包在手上。   这一下变故突然,冯广澜也摸不着头脑,若顾婉凝真和霍仲祺有什么瓜葛,却也不该是杨云枫找到这里。不过,一个杨云枫他还不放在眼里,当下便道:“杨参谋这样闯到我家里来,是什么意思?”   杨云枫看了他一眼,并不答话,只轻声问顾婉凝:“小姐能走了么?”顾婉凝点点头,左手撑住他的手臂,便要起身,却趄趔了一下,杨云枫才看见她膝盖下头竟是一大片乌青,眉头一锁,连忙扶住了她。   冯广澜此番着实费了一番心思,才骗顾婉凝来了这里,眼下却被杨云枫撞破,心犹不甘,伸手一拦,傲然道:“你就这么带走我的人,算什么?”   杨云枫还未答话,只听门外有人冷冷说道:“她是我的人。”   冯广澜回头一看,不由大惊,门外的人竟是虞浩霆。   只见虞浩霆寒着一张脸,并不看他,迳自走过去揽住顾婉凝,低声问道:“你怎么样?” 顾婉凝见了他,精神一散,却说不出话,突然觉得/胸/中许多委屈,怔怔落下泪来。虞浩霆见她手上包了布条,腕上几道青淤,连衣上亦有血迹,心中已是怒极。   杨云枫见他神色不善,忙道:“四少,顾小姐没有大碍,只是吓到了。” 却见虞浩霆已将顾婉凝打横抱起,咬牙道:“没有大碍?” 随即转脸对杨云枫道:“你们还站在这儿干什么?”   跟他过来的郭茂兰一见这个情形,暗叫“糟糕”,忙道:“四少,冯公子也是不知道……” 虞浩霆凌厉地扫了他一眼,郭茂兰便不敢再往下说,当下已有侍从上来挟住了冯广澜。   冯广澜方才一见虞浩霆,便十分惊骇,万没料到这女孩子竟是虞浩霆的禁脔,一时呆在当场,此时方才惊觉:“浩霆,这件事纯是误会,我不知道她是……”   虞浩霆看都不看他一眼,抱着顾婉凝走了出去,到了门口才道:“关到秦台去,就说是逃兵。” 郭茂兰无法,只好挥挥手,让人带走冯广澜,冯广澜犹自高声喊道:“你们放开我!我要给我家里打电话……”   虞浩霆抱着顾婉凝上车,又瞧见她膝上一片乌青,心里一疼,拥着她道:“没事了。” 却见她不言不语,只是默默流泪,愈发心疼起来:“都是我疏忽,以后再不会有这种事了。 ”   顾婉凝摇摇头,喃喃地说:“我家里人也这样骗我…… ”   虞浩霆听她这样说,虽不明所以,但揣度她今日能被冯广澜带到这里,其中必有缘故,却无从劝慰,只拥紧了她。   杨云枫出了奚家花园,见虞浩霆抱着顾婉凝上了车,吁了口气,却跳上了郭茂兰的车。   郭茂兰见他上来,轻轻一叹:“这个冯公子也太冒失了。”   杨云枫没好气地说:“这样下作的事情他也做的出来,幸好没出大事。”   郭茂兰眉头微锁:“人怎么伤成那个样子?”   杨云枫听了,反而微微一笑:“这个顾小姐还真是……我原先瞧着,她对四少有些别扭,现在看起来,已经算是十分‘柔情似水’了。”   郭茂兰也被他说的一笑,却复又皱眉道:“四少关了冯广澜,这事怕还没完。”   虞浩霆揽着顾婉凝让医官给她处理伤口,消毒酒精涂在手上,她“嘶”地吸了一口冷气,虞浩霆本能地便抱紧了她。顾婉凝见此刻 许多人看着,便悄声对他说:“我没事,你不用这样。”虞浩霆皱眉道:“这样还叫没事?”   一时医生已重新包扎了她的伤口,嘱咐尽量不要沾水,便辞了出去,郭茂兰等人也退了出来。   “你想吃点什么?” 顾婉凝听虞浩霆问她,只摇摇头,闭了眼睛,轻轻枕在他肩上。虞浩霆见她脸色苍白,眉宇间一片哀戚,忍不住就往她额上深/深/吻/去。   顾婉凝惊觉,手便抵在他肩上,嘤咛道:“别……”   虞浩霆虚握住她的手腕,看了一眼那淤青,柔声道:“你别怕。你不喜欢,我以后……我以后不这样了。” 顾婉凝脸上浮起一抹淡红,枕在他肩上默然无语,虞浩霆便吩咐人准备些安神的汤羹,忽然又想起一件事来,便对顾婉凝道:“你要不要打电话给欧阳,叫她帮你请个假?我看你个这样子,明天还是不要去学校了。”   顾婉凝点点头,虞浩霆正要扶她起身,却听到杨云枫在外面打了报告,虞浩霆叫他进来,冷然问道:“什么事?”   杨云枫道:“我问了冯府的人……” 说着,看了顾婉凝一眼,虞浩霆一摆手道:“出去说。”顾婉凝却一牵他的衣袖,向杨云枫问道:“是我的事么?” 杨云枫目光询向虞浩霆,见他微一点头,才道:“他们给了顾小姐的舅母三千块大洋,作了场戏而已。小姐家里我也问过了,并没有事。”   顾婉凝之前一到奚家花园,就猜到此事和她舅母脱不了干系,此刻听了杨云枫的话,心中愈发凄凉,咬着唇一言不发。   杨云枫又试探着道:“四少,那冯广澜……”   虞浩霆怒道:“你提他干什么?”   杨云枫道:“冯家倒还罢了,只是二小姐……”   虞浩霆冷笑道:“我的人你都看不好,倒/操/心起别人来了,你要是在江宁待腻了,就给我滚到陇北去!”   杨云枫如芒刺在背,直挺挺地站着,大气也不敢出。   顾婉凝见状,轻声对虞浩霆道:“不关别人的事。” 一时芷卉送了吃食进来,虞浩霆端起一盅桂圆莲子羹,舀起一勺在唇边试了试,喂给顾婉凝。顾婉凝呷了一口,说:“给芷卉吧。”虞浩霆又舀了一勺送到她唇边,才抬头看了一眼杨云枫,道:“你下去吧。”   013、恨灰中燃起爱火融融   次日,虞浩霆一回到栖霞官邸,虞若槿就迎了上来:“浩霆,你把广澜弄到哪儿去了?”   虞浩霆见是他二姐,倒是意料之中,当下淡淡道:“秦台。”   虞若槿一听就皱了眉: “怪不得我和广勋都打听不到。你已经关了他一天了,这就把人放了吧。”   “这件事就不劳二姐/操/心了。”   虞若槿猜度他还未消气,便劝道:“为着个女人,跟家里人闹成这样,传出去像什么话?再说,广澜也不是有心要折你的面子,他真不知道那女孩子……”   “ 二姐既然知道的这样清楚,就不必怪我了,要怪就怪姐夫没管教好他这个弟弟。”   虞若槿闻言也有些动气:“不过是个女人罢了,也值得你这样?况且又没有真的出什么事情。”   “要是真的出了什么事,他就是个死人。”虞浩霆声音冷涩,虞若槿听在耳中不由一惊,却也无可奈何:“你说吧,要怎么样才放了广澜?”   虞浩霆不置可否地道:“我还有事,不陪二姐了。” 说着,微一颔首,转身欲去。   虞若槿面色一沉:“浩霆,你等等。” 虞浩霆回身看她,只听虞若槿道:“你如果这样闹下去,我只能去告诉母亲。”   虞浩霆不动声色道:“这种事,母亲还不会放在心上。”   虞若槿面上浮出一抹淡然冷笑:“广澜的事,母亲自然不会在意,可你的事就未必了。我听说那女孩子还在念书,小小年纪就能挑唆的你们这样,必然不是个省事的……” 她话未说完,已被虞浩霆打断:“你尽管去告诉母亲。她若是有什么事,冯家就不要想再见到冯广澜了。”   虞浩霆上楼来看顾婉凝,见她正倚在桌边跟人打电话,便坐在沙发上瞧着她,顾婉凝见他进来,匆匆挂了电话,低低对他说道:“是欧阳。我跟她说明天还不能去上课。” 虞浩霆走过去,轻/抚/着她的头发:“你总是请病假,她不问你么?”   顾婉凝抬头看了他一眼:“我都告诉她了。”   虞浩霆心中一动:“她知道你在这里么?”   顾婉凝点点头。   “那你不怕别人知道你和我在一起么?”   “欧阳不会告诉别人的。”   虞浩霆将她肩头的青丝绕在手指上卷着,自言自语般说:“我倒是想要她告诉别人去。”   “广澜这个篓子可是捅大了,虞四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肯放了他”,谭文锡半是关切半是幸灾乐祸:“小霍,要不你去劝劝你四哥?”   霍仲祺将筷子“啪”地一声扣在桌上:“他活该!”   谭文锡见他神色愠怒,圆场道:“我知道你事事都向着你四哥,可这回广澜着实没讨到什么便宜。我听跟他的那小子说,四少那个女朋友厉害的不得了,屋子都要被她砸掉了,他跟着陆军部的人闯进去一看,广澜脸上抓了几道血印子,那女孩子衣服上都是血,唬了一跳,简直要闹出人命一样…… ” 未等他说完,霍仲祺便截断了他:“四哥就该毙了他。”   谭文锡听他这样说,不免有些诧异:“他们争风吃醋,你哪儿来这么大脾气? ”   霍仲祺端起一杯酒饮尽了放下,唇角一扬:“我是说,谁要是敢动我的人,我就让他死。”   谭文锡听罢笑道:“你那个白姗姗现在跟欧亚银行的陈经理打得火热,也没见你这么大气 。”   霍仲祺不置可否地一笑:“最近梅园路新开了一家舞场,听说还不错,我们去瞧瞧?”   欧阳怡一出校门,刚要走过去坐自家的车子,忽然一个年轻军官朝她走了过来:“欧阳小姐您好!” 欧阳怡看着他,觉得似乎有些眼熟,却又着实不认得:“你是? ”   “我是虞军长的随从参谋郭茂兰,冒昧打扰欧阳小姐。”   欧阳怡听他这样说,才恍然此人便是那天跟着虞浩霆到陈家去跳舞的军官,遂道:“你有什么事吗?”   “虞军长想请欧阳小姐去看一看顾小姐。”   欧阳怡听他这样一说却是正中下怀,她之前听顾婉凝在电话里说了冯广澜的事,就一直担心,当下便点头道:“好!你稍等一下,我和我家里人说一声。”   欧阳怡第一次跟荷枪实弹的军人离的这样近,不免也有些紧张。郭茂兰从后视镜里看了她一眼,道:“欧阳小姐不用担心,顾小姐身 没有大碍,只是受了惊吓,心情不好,所以四少想请欧阳小姐陪顾小姐散散心。”   欧阳怡听他提起虞浩霆,心中冷笑:“虞四少有心了。”   郭茂兰听她语气冷淡,似是对虞浩霆有极大的反感,心下揣度恐怕是顾婉凝在她这里对四少没有什么好话,便也不再多说。   欧阳怡虽然出身宦门,但一进栖霞官邸,也不禁一叹:这里竟如此的宏阔雍容!郭茂兰请佣人带她上了楼,自去向虞浩霆复命。顾婉凝见了欧阳怡,却是意外惊喜:“你怎么会到这儿来?”   欧阳怡还未答话,已经瞧见她手上缠着纱布,惊呼道:“你受伤了!”   “划伤了而已,没事的。”   欧阳怡见她精神还好,才放下心来,调皮地一笑:“是你那位虞四少叫我来陪你的。”   顾婉凝面上一红,见欧阳怡打量虞浩霆的房间,便道:“这里不好,我们到对面去。”一面说,一面拉着欧阳怡到了对面房间的露台。   两人刚说了几句,便有丫头端了茶点过来,欧阳怡端起 茶尝了一尝,望见楼下花木掩映间围着一圃初开的鸢尾,又看房间里的家俬陈设一派闺阁情致,便问婉凝:“你平日住在这里么?”   顾婉凝没有直接答她,只说:“反正也不会住得太久。”   “那个虞四少打算什么时候放你回去?”   顾婉凝淡淡一笑:“等他没了兴致吧。”   欧阳怡见她神色黯然,便想着逗她开心:“对了,宝笙怕是要订婚了呢!”   顾婉凝一听,奇道:“这么快?是和那个谭公子么?” 欧阳怡点点头:“谭文锡的父亲这个月又升了总长,宝笙家里对谭家很满意,两边已经开始商量订婚的事了。”   顾婉凝道:“那也未免太快了,他们才认识了多久?也不知道那个谭公子人怎么样。”   欧阳怡笑道:“我瞧着宝笙也是中意的,说谭文锡待她很是周到。”   顾婉凝想了想,说:“我总担心宝笙被人欺负,她脾气好的……”   欧阳怡见她突然停下,顺着她的目光回头一瞧,却见虞浩霆正走进来。他身姿挺拔,此时穿了一身浅香槟色的西服,少了戎装时的疏冷凌厉,更衬着他的人丰神俊朗,如芝兰玉树一般:“欧阳小姐,虞某冒昧相邀,多有唐突,还望小姐见谅。”   欧阳怡起身冷冷扫了他一眼道:“没关系,我也想来看看婉凝。”   虞浩霆对她点了点头,便走到顾婉凝身边,手臂搭在椅背上,犹如将她环在怀中一般,柔声问道:“你今天怎么样?好些没有?”   顾婉凝忙道:“我没什么事,多谢四少关心。”   虞浩霆轻轻一笑,俯在她耳边道:“有客人在,你就对我这样客气么?” 他声音虽低,却教欧阳怡听得一清二楚,欧阳怡看他们举止亲密,便转过脸去。   顾婉凝唯恐他当着欧阳怡的面轻薄自己,立刻站了起来:“想必四少有许多公事要忙,我们就不耽误你了。”   虞浩霆见她如此情状,便道:“好,你赶我,我就走。” 说着,转过身来正色对欧阳怡道:“欧阳小姐既然来了,不妨留在舍下吃了便饭再走。我公事忙,婉凝很少有朋友来,还请欧阳小姐多陪陪她。” 说罢,又对顾婉凝道:“ 再坐一会儿就进去吧,晚上外头还是有些凉的。”   他一走,欧阳怡便掩着嘴笑了起来,顾婉凝被她笑得不好意思:“你不要笑了。” 欧阳怡犹自笑个不住:“你这个虞四少还真是有趣。 ”顾婉凝瞟了她一眼,转身进房去了。   欧阳怡在她身后笑道:“你就这样听他的话么?”   顾婉凝回过头气恼地看了她一眼:“你要是我的朋友,就不要给他好脸色。”   013、恨灰中燃起爱火融融(二)   “不知道今天的菜合不合欧阳小姐的胃口,小姐有什么需要尽管吩咐,不要客气。”虞浩霆陪着她二人吃晚饭,对欧阳怡格外客气,对顾婉凝更是殷勤到了十分,又问她们在学校剧社演什么剧目,欧阳怡只得告诉他这个学期是排《罗密欧与朱丽叶》,顾婉凝演朱丽叶,她反串演罗密欧。   虞浩霆听了,微微一笑,凝视着顾婉凝道:“‘恨灰中燃起爱火融融’,你来演再合适不过了。” 欧阳怡瞧着顾婉凝,忍不住又掩唇而笑。   吃过晚饭,顾婉凝送欧阳怡到门口,欧阳怡趴在她肩上悄悄道:“这个虞四少人才家世都是顶尖的,我看他对你很用心的样子,你们如今总在一起……你会不会喜欢他了?”却见顾婉凝沉静地摇了摇头:“我和他不会有什么的。”   欧阳怡见她说得坚决,心中恻然,握了握她的手:“你有什么事就告诉我,我们一起想法子。”   顾婉凝点点头:“你快回去吧!太晚了你家里要着急的。”   她回到房里,见虞浩霆斜倚在沙发上,以指掩唇,正含笑望着她,不由气恼起来,冷然道:“你干嘛在欧阳面前装出那么一副样子?”   虞浩霆听了问道:“她说我什么?”   “没什么。”   虞浩霆把她拉在身边,圈住她道:“她一定是说,我跟你般配的不得了,叫你赶紧嫁给我,是不是?”   顾婉凝秋波一横:“她说你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虞浩霆听了面色一沉,道:“是么?”   顾婉凝见他神色冷峻,忙道:“我随便说的,你不要对欧阳怎么样。”   “我要怎样也不会怎样她,我只怎样你。”虞浩霆说着,便吮住了她的唇,餍足了方才放开,顾婉凝喘息不定地瞧着他,眼中尽是羞怒:“你昨天才说过你不会……”   虞浩霆一怔,随即道:“我改主意了。”顾婉凝一时气结,说不出话来,却听虞浩霆道:“你放心,我要怎样也等你好了。”说罢,忽然又道:“你不要跟着他们叫我‘四少’了,你叫我名字吧。”   顾婉凝见他直直望着自己,唇边浮起一抹略带讥诮的笑容:“好。虞浩霆。”   “淳溪那边请四少晚上过去吃饭。” 杨云枫小心翼翼地跟虞浩霆说着,只看他的脸色。虞浩霆一听就知道必然是为了冯广澜的事,淡然道:“知道了”。   果然,晚上一到淳溪,虞夫人就开口道:“浩霆,你总要给你二姐一个面子。”   “那我的面子呢? ”   虞夫人看他说的漫不经心,无奈一笑:“这么说,你和广澜不过是意气之争了?”虞浩霆不置可否地呷了口茶,并不答话。   “广澜几时吃过这样的苦头?你关了他这几天也该消气了”,虞夫人说着,也端起茶来品了一口:“你父亲在瑞士养病,难道还要他为了这样的小事 心么?”   “这样的小事父亲怎么会知道?”   “你的事情都不是小事。”虞夫人将茶杯搁在桌上,迟疑了一下,说:“那个姓顾的女孩子,很中你的意么?”   虞浩霆闻言目光一闪:“二姐告诉您的?”   虞夫人一笑:“你那样吓唬她,她哪里还敢跟我说?虞四少冲冠一怒为红颜,江宁城里早传开了。况且,人都已经住到栖霞去了,我还能不知道么?” 她说到这里,顿了一顿,又道:“若是你真的中意,也该带来给我见一见,只要人品温良,身家清白,光明正大的收在房里岂不更好?”   虞浩霆却不接她的话:“我的事情我自有分寸,不敢劳烦母亲。”   虞夫人听他这样说,一时无言,只道:“那就说广澜的事,我都开口了,你还不放他么?”   虞浩霆薄唇一扬:“那就请二姐转告冯家,叫他滚出国去。”   虞夫人听了,皱眉道:“你就这样动气?”   虞浩霆道:“我已经很客气了。小霍前两天还跟我说,怎么不毙了他?”   虞夫人苦笑着说:“仲祺那样孩子气的见识,你也当真?他哪回不气得你霍伯伯砸东西?你们俩都该学学朗逸,他几时闹出过这样的事情?” 却听虞浩霆闲闲道:“他要是惹了邵朗逸,母亲也就不用烦了,恐怕冯家想收尸都不知道到哪儿去找。”   自那日在陈府舞会上见过一面之后,梁曼琳就再也没有见过虞浩霆,眼看自己回旧京的行期将近,她不免有些烦躁起来:难道这一次真的留不住他了吗?最近,江宁风传虞浩霆为了一个女孩子跟冯二公子翻了脸,也不知道是真是假。她不相信有什么样的女人能比她梁曼琳更加风情万种,今晚是参谋部次长龚揆则的寿辰,虞浩霆一定会来,她也一定有法子让他再动心一次,毕竟,在这件事情上她还从来没有失过手……想着想着,她又自信起来,手里的眉笔稳稳地描了上去。   “我不想去。”   顾婉凝背靠着墙壁,警惕地看着虞浩霆。   “换衣服。”虞浩霆盯着她,冷冷说道。   “我真的不想去。”顾婉凝咬着唇,提高了声音。   虞浩霆看了她一眼,转身走出去便叫人:“郭茂兰!”   郭茂兰应声而入,只听虞浩霆吩咐道:“叫人去青榆里,看看顾小姐家里都有什么人在……” 他话还未完,顾婉凝已经走了出来:“我跟你去。”   郭茂兰见状犹疑道:“四少,青榆里?” 虞浩霆漫不经心地道:“叫人给顾小姐的外婆带些补品过去,说婉凝在我这里很好,让老人家放心。”   “是。”郭茂兰应了一声,退了出去。   虞浩霆转脸对顾婉凝道:“去换衣裳,已经迟了。”   一直站在边上的芷卉和几个丫头便立刻进去替她梳妆,待顾婉凝换了衣服出来,虞浩霆打量了一眼,又拉着她进了内室,扫了一眼妆台上的各色首饰,拿起条链子扣在她颈间,又随手拣了枚戒子套在她手上。   车子开出去好一会儿,虞浩霆觑见顾婉凝仍是木着一张脸,不言不笑,便肃然道:“你一会儿就端着这个样子,见了谁都不要有好脸色。” 顾婉凝微一皱眉,看了他一眼,虞浩霆已接口道:“好叫别人都知道我虞浩霆的女朋友厉害之极,再也不敢打你的主意。”   顾婉凝冷着声音轻轻一嗔:“谁是你的女朋友?”   虞浩霆仍是一本正经:“待会儿你留心瞧着,哪位小姐冷着面孔,仿佛人人都欠她钱的样子,哪个就是了。”   注:"恨灰中燃起了爱火融融"是《罗密欧与朱丽叶》里朱丽叶的对白,“恨灰中燃起了爱火融融,要是不该相识,何必相逢!昨天的仇敌,今日的情人,这场恋爱怕要种下祸根。”   014、像我这样以色事人,必然不得长久的   参谋部次长龚揆则早在虞靖远年轻时,便是他军中智囊,在虞军中举足轻重,虞浩霆对他亦十分敬重,自幼便执子侄之礼。今日是他五十五岁的寿辰,江宁政府中与龚家交好的官员来了不少,虞军上下在江宁的将领,更是来了大半,虞浩霆一下车,周围便皆是行礼之声,顾婉凝见状不免踌躇起来,微一欠身,人却停在了车里。   虞浩霆见她迟疑,便转身朝她伸出手去,顾婉凝一抬眼,正对上他深如夜色的眸子,只得将手交在了他手里,款款走下车来。她自幼即随父亲出入宴饮华堂,此刻虽在众目睽睽之下,却并不怯场,在虞浩霆身畔婷婷站定,挽住了他的手臂。虞浩霆见她如此,唇角便有了笑意。   “四少!”龚揆则的长子龚晋仪早已笑容满面地迎了出来,一见虞浩霆竟亲自从车里牵出一个女孩子挽在身边,心中好奇,面上却不便露出,只说:“人都到了,正等着你开席呢。”   虞浩霆带着顾婉凝走到龚揆则面前,躬身道:“龚伯伯,我有些事情绊住,来迟了。” 他说着,郭茂兰已捧出一个礼盒来。   龚揆则笑道:“四少太客气了。”打开一看,里头是一方绿漪石的“鹿鹤松”砚,莹润如玉的青绿纹路中尤夹杂着缕缕黄痕,龚揆则看罢,笑谓虞浩霆道:“还是你知道我的心意。 ”   虞浩霆道:“早年龚伯伯教我习字的时候说过,海内名砚虽推端砚为首,但您独爱洮砚。洗之砺、发金铁。琢而泓,坚密泽。”   龚揆则点了点头,一眼瞥见顾婉凝,不免诧异,虞浩霆怎么会带了一个女孩子来给自己祝寿?他再看顾婉凝的相貌,脑中忽有微光闪光,却又转瞬即逝,不由问道:“这是?”   虞浩霆忙道:“她叫顾婉凝。”说罢,柔声对婉凝道:“叫人啊。”   顾婉凝原本不愿意来,也就没有留意询问龚揆则是什么人,但见他肩章上金星闪耀,虞浩霆又对他颇为尊重,显是虞军中极有身份的人物,一时间不知如何称呼,被他这样一催,仓促间便依着他的话道:“龚伯伯。”   龚揆则听她这样一叫,心下更是惊疑,周围诸人皆暗自猜度起来,顾婉凝见状也失悔造次,只有虞浩霆泰然自若,又和龚揆则寒暄了片刻,才牵了她入席。   坐在另一席的汪石卿和霍仲祺看在眼里,却都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汪石卿是第一次见到顾婉凝,当下暗自一叹:果然是个绝色!待看到虞浩霆这番作派,却又心事一沉。而霍仲祺见顾婉凝娴雅清艳,随在虞浩霆身边,直如幽兰倚玉树,心下怅然,便同席间的一班人拼起酒来。   觥筹交错之间,一个曼妙身影已风姿万千地走到了虞浩霆身边:“四少,我借花献佛,敬你一杯。” 嗓音妩媚沉缓,正是梁曼琳。   虞浩霆见她过来,端酒起身,却先对顾婉凝道:“这就是鼎鼎大名的电影皇后梁曼琳小姐,你那班女同学不是最喜欢看她的片子么?”   顾婉凝只得也站起身来,对梁曼琳点头一笑:“梁小姐,久仰。”   梁满曼琳还未来得及答话,虞浩霆便道:“听说梁小姐不日就要回旧京去了,虞某薄酒一杯,祝小姐一路顺风。 ”说罢一饮而尽。梁曼琳见他这样冷淡,心中失望到极点,笑容却丝毫不减,低头喝尽了杯里的酒,却又倒了一杯,对顾婉凝道:“这位是顾小姐吧?虽然初次见面,我倒是觉得一见如故,不知道顾小姐肯不肯赏脸和我喝一杯呢?”   顾婉凝淡淡一笑,刚要去拿酒杯,虞浩霆却伸手一挡,端过了她的杯子,对梁曼琳道:“她不能喝,我替她。”说罢,又是一饮而尽。   梁曼琳脸上的笑意滞了一滞,道:“四少真是豪爽。”亦将杯里的酒喝尽,微点一点头,转身而去。   酒过三巡,龚家在花厅中预备的戏班丝竹已开,堂中的女眷即有离席去听戏的。顾婉凝在国外长大,极少有机会看戏,心下好奇,便频频朝那边瞧着。   虞浩霆道:“你也喜欢听戏么?”顾婉凝道:“ 我没怎么见过,想去看看。” 虞浩霆听她这样说,便道:“我陪你过去。”顾婉凝摇头道:“不要了,你到哪里都麻烦的不得了,只会扰了别人看戏。”虞浩霆一笑,只得由她。   她一起身离席,龚家便有婢女引着她去了花厅。顾婉凝在这里没有认识的人,到龚府来的这班女眷见她和虞浩霆举止亲密,却又吃不准她的身份,亦不好上来寒暄,她正好落得自在,一心听戏。   台上刚要唱一折《梅龙镇》,顾婉凝便听身后有人道:“顾小姐好兴致。”   她不用回头,便听出是梁曼琳,起身对她盈盈一笑:“梁小姐。”   梁曼琳见她面上几无脂粉,皓颜如玉,吹弹可破,一袭淡黄的双绉旗袍长落脚踝,风姿楚楚,清丽无匹,颈间的珠链光泽柔润,珠辉映人,指上一粒蓝白钻的戒子,少说也有六卡,在夜色中熠熠生辉,如星光一般,她戴在手上却浑不在意的样子。   梁曼琳心中酸楚,在她身边坐下,轻声道:“顾小姐这样楚楚动人,真是我见犹怜。 ”   顾婉凝见她神色黯然,略一沉吟,却轻轻一笑:“梁小姐不必太伤感,像我这样以色事人,必然不得长久的。”   梁曼琳不防她这样直率,极是诧异,忍不住道:“四少待你很是有心的。之前,和冯公子闹得那样不可开交,也是为了顾小姐吧? ”   顾婉凝笑道:“多半是为了他自己的面子。” 她停了一停,直视着梁曼琳说:“其实,我倒是很羡慕梁小姐。”   梁曼琳涩涩一笑:“顾小姐说笑了。”   顾婉凝摇摇头:“没有虞四少,梁小姐亦有自己的一番天地,这里的人看见你,看的是名震南北的‘电影皇后’,梁小姐和虞四少若有来往,亦是韵事。至于我,不过是他眼下的新欢罢了。过些日子,自然有新人再来换旧人的。” 顾婉凝说着,低头一笑:“所以,我确实是很羡慕梁小姐。”   梁曼琳见她神情真挚,一时竟不知如何作答,却听顾婉凝说道:“对了,我有一个要好的女同学,是梁小姐的影迷。不知道梁小姐身边有没有签名照片?婉凝冒昧,想替她要一张。”   梁曼琳豁然一笑,凝视着她:“我若是虞四少,一定不舍得放你走。”说着从手袋里摸出一张小照来,用眉笔在背面签了名字,递给顾婉凝。顾婉凝道了谢,收在手袋里。京戏她本就不懂,堂会戏又一折一折没头没尾,倒是梁曼琳耐心跟她讲了《梅龙镇》的来龙去脉。   虞浩霆在席间坐了一会儿,便到花厅来寻顾婉凝。梁曼琳望见他朝这边过来,起身笑道:“有人来寻你了,曼琳告辞。顾小姐几时到旧京来,我必要一尽地主之谊的。” 说着在便笺上写了自己的地址给顾婉凝。   014、像我这样以色事人,必然不得长久的(二)   虞浩霆远远看见梁曼琳从顾婉凝身边离开,心中不免有几分忐忑,一走到她身边便问:“她和你说什么?”   顾婉凝只瞧着戏台,心不在焉道:“没什么。” 虞浩霆不知她是何心思,忍不住剖白道:“我和她早就没有什么了。” 顾婉凝抬头看了他一眼,低头一笑:“四少入戏这样深么?”   虞浩霆一怔,听台上正唱到“十分俊雅, 就在这朵海棠花 ”,不由皱眉:“她到底跟你说了什么?”   “真的没有什么,我替宝笙向梁小姐要了一张签名照片而已。” 虞浩霆听她这样说,也不再追问,在她身边坐了下来。   龚揆则在席间应酬了半晌,亦觉得有些倦意,遂同众人道了乏退席。他在后堂喝了口茶,周遭一静,忽然想起一件事来,便吩咐人去叫龚晋仪。龚晋仪在前面听说父亲叫他,连忙随了侍从来到后堂:“父亲,您叫我?”   龚揆则却不答话,寻思良久,才说道:“和四少一起来的那位顾小姐,她是姓顾吗?”   龚晋仪一听,笑道:“父亲这话问的蹊跷,那顾小姐自然是姓顾。”   龚揆则也自觉失言,却复又说道:“这个顾小姐,是什么来历你知不知道?” 龚晋仪见父亲打听顾婉凝,心中纳罕:“听说她父亲是个外交官,已经故世了,并不是什么名门闺秀。怎么?父亲也觉得四少待她有些不同么?”   龚揆则道:“我总觉得这位小姐像个什么人,一时却想不起来。”   龚晋仪笑着说:“四少身边的人,自有汪石卿他们 心,父亲不必挂怀。”   龚揆则点了点头:“你去吧!”   自龚家寿宴之后,虞浩霆频频携着顾婉凝出入江宁的绮筵华堂,一时间江宁交际场里不少人都知道虞四少有了个姿容绝代的女朋友。栖霞官邸接送顾婉凝的车子亦直接开到学校门口来,虽然乐知女中有自家汽车接送的女生并不鲜见,但虞浩霆身边的侍从官都是精挑细选出来的,戎装抖擞,磊落干练,每日来去十分引人注目。学校里亦有各种流言,几个本来就不喜欢顾婉凝的女同学更是说的不堪。陈安琪和苏宝笙先是埋怨顾婉凝瞒了她们这样久,随即就打听起她和虞浩霆的各种传闻来,只欧阳怡暗暗为她担心。   这天剧社活动,欧阳怡和顾婉凝正在台上排练,台下忽然有人将课本在桌上重重一摔,喊了一声:“停!”   顾婉凝和欧阳怡立时停了台词,望过去,却见喊“停”的并不是导演,而是在剧里演蒙太古夫人的一个女同学,正诧异间,只听那女孩子大声说道:“我觉得朱丽叶要换个人来演。”   欧阳怡看了她一眼,说:“孟瑗,你什么意思?”   那个叫孟瑗的女孩子冷笑着说:“朱丽叶这样一个纯美真挚的角色,总不能找一个满身桃色新闻的人来演。” 她这样一说,台下顿时一片窃窃私语,众人的眼光便都盯在了顾婉凝身上,欧阳怡刚要开口,却见顾婉凝将手里的剧本撂在桌上,款款从台上走下来,淡然说了一句:“你们演吧!” 便走了出去。   欧阳怡也将剧本往桌上一甩,追了出去:“婉凝,你何必听她的闲话?说到底,她不过是嫉妒。”   顾婉凝轻轻一笑:“反正我本来就没想演,要不是你,我才不来呢,你快回去排练吧。”   “你不演我也不演,她们那样的朱丽叶,哪配得上我这样的罗密欧?”   顾婉凝被她说的莞尔,便说:“晚上你到栖霞来吧,你上次不是说他们的裹烧笋做得很好么?”   欧阳怡觑着她笑道:“你这个腔调——倒有几分虞家少/奶/奶/的意思。”   顾婉凝面上一红,道:“你这个人,我惦记着你,你却来取笑我。”   欧阳怡正色道:“婉凝,这几天,连我父亲都问过我你的事情了。眼下人人都觉得你是他的女朋友,你到底怎么打算呢?”   顾婉凝默然了一阵,忽然轻声说道:“前几天,我之前想看的一部片子下了档期,他偏说还有影院在放,等我进去了才知道,原来只有我们两个人;我说起小时候吃过的一道点心,他就找来四个西点高手一个一个做下来。我明明知道......可心里竟是有些开心的。” 她薄薄一笑,“你看我这么虚荣。”   欧阳怡见她娓娓诉来,眉宇间却满是凄然,忍不住说:“你何必这样苛责自己呢?江宁多少名媛淑女,心里面只怕都惦记着这位虞四少呢!他那样一个人,又这样用尽心意,若是我遇上,十有八九也是要动心的。你若是一点都不动心,我倒觉得奇怪。”   顾婉凝听了,只漠然道:“我和他,什么都不会有的。”   欧阳怡沉默了片刻,迟疑着说:“有句话我想问你,你不要生气。”   顾婉凝道:“你我之间有什么不能说的呢?”   欧阳怡踌躇再三,方才开口:“我父亲说,虞家若是娶少夫人,必是顶尖的名门闺秀。婉凝,若是你喜欢他,你肯给他做侧室么?”   顾婉凝神色一凛:“你想到哪里去了?等明年一毕业,我就去旧京考大学。”   “你这样想,他知道么?”   “那时候虞四少这里早就新人换旧人了,梁曼琳那样风情万种的女子不也是如此?”   “那你不会难过么?”   “反正不过是交易罢了。”   交易?   她牢牢记着这件事,那人倒似乎是忘了。这些天下来,顾婉凝觉得虞浩霆并不似之前传闻中那样心狠手辣酷烈冷血,脱下军装,俨然一个翩翩浊世佳公子,倒也不是很难相处——只要她不提回家的事。   她最后一次循循善诱跟他商量这件事的时候,虞浩霆娓娓讲了个故事就让她明白了其中关窍:“我小时候捡过一只猫,玩儿了几天没意思就打算扔了,谁知道我准备扔它的那天早上,那小玩意儿居然自己跑了。”   虞浩霆说着,笑意凉薄地在她脸上扫了一眼:“我忽然就觉得不太高兴,叫人无论如何要给我抓回来,没到中午卫朔就把猫给我抱了回来。你想不想知道那猫后来怎么样了?   她迅速摇了摇头,之后再也不提“回家”两个字,于是两人相安无事。唯一让她难以应付的是虞浩霆一得了空,就饶有兴趣地哄着她玩儿,仿佛她不是被他辖制的玩物,倒是心甘情愿来跟他风花雪月似的。她想不明白,这个人到底是太过无耻还是太过自恋,抑或是觉得这样的消遣别有趣味?   江宁一班德高望重的名流学者去向康瀚民请愿,在北地盘桓数日,康瀚民也不得不敷衍一二,南北报章上一时尽是敦劝康氏提防苏俄狼子野心,鲸吞国土的文章,或激扬或沉郁,好不热闹。这些人回到江宁,意犹未尽,又再三向江宁政府进言,若康氏与外国媾和,必与之决裂,驱康护国。   这边正闹的风生水起,国外的一家英文报章忽然登出了苏俄拟与康氏所签的一纸密约,不仅图谋唐努瓦图,更要求康瀚民不干涉外蒙“自决”,消息传回国内,舆论哗然。连远在海外的虞靖远亦手书了一封言辞恳切的公开信,力劝康瀚民以家国同胞为念;虞浩霆旋即代父通电海内,称愿与康氏并力一心,共御外侮,为表诚意,解康氏后顾之忧,虞军防线收缩,已撤出昔年占取的绥江重镇兴城。   岂料康瀚民还未来得及接管兴城,便有人在报纸上愤激撰文,大骂他国难当头,却只知抢占地盘,御外无能,卖国有术;顺带又讽刺江宁政府软弱可欺,不能扫平康氏,力保金瓯无缺,反将国土奉上,“如此鼎力助其卖国,岂非怪哉?”北地的名流士绅、教授学生亦隔三差五请愿罢课,苏俄方面又恐夜长梦多,催促日紧,搅得康瀚民不胜其烦。如此一来,物议之中已渐有劝康氏易帜,谋求国家和平一统之声。   外界沸反盈天,顾婉凝人在栖霞,却看不出虞浩霆有何异样,倒似比之前还要轻松空闲。   “连我们学校的女同学都在议论北边的事情,你倒事不关己。”   虞浩霆听她这样说,想了一想,道:“那你觉得我应当怎样?”   顾婉凝道:“你也不能怎样。你若和康瀚民战火一燃,自有人等着趁火打劫,渔翁得利。什么‘以家国同胞为念’,‘并力一心,共御外侮’?不过是做个样子。你们这些人最自私不过,唯一不肯丢的只是手中的权柄罢了。”   虞浩霆也不反驳:“ 原来你都替我想好了。”   两人正在说话,杨云枫忽然打了报告进来,对虞浩霆笑道:“四少,明天汪参谋长生辰,我们要去南园扰他一席,他们叫我来问问,您有没有兴致?”   虞浩霆看了看顾婉凝,说:“好。明天我和顾小姐一起去。 ”   杨云枫应声刚要退出去,虞浩霆忽然叫住他:“你等等。”   杨云枫连忙站住:“四少还有什么吩咐?”   虞浩霆盯了他一眼:“你怎么回事?”   顾婉凝闻言一打量杨云枫,才发觉他右边颧骨明显有一道伤痕。   杨云枫“嘿嘿”一笑,道:“和人打了一架。”   “什么人?”   杨云枫踌躇了一下:“是私事。”   “打成这样的私事?” 虞浩霆既这样问了,杨云枫只好交待:“是在仙乐斯。”   虞浩霆瞟了他一眼,道:“你现在越发长进了。记住一条:不要给我丢脸。” 杨云枫正色道:“四少放心,跟我动手的人已经在医院了。”   待杨云枫出去,婉凝不由好奇地对虞浩霆问道:“仙乐斯是什么地方?怎么可以打架的吗?”   虞浩霆懒懒说道:“梅园路新开的一家舞场。”   注:“洗之砺、发金铁。琢而泓,坚密泽。”出自苏东坡《鲁直所惠洮河石砚铭》。   015、要她自己肯么   和杨云枫打架的,是苏宝笙的未婚夫谭文锡。   仙乐斯一开业,谭文锡就成了这里的常客,仙乐斯开业两个星期,他倒有十天晚上都带着人在这里跳舞。杨云枫前天晚上头一次来,就和他们起了冲突。   杨云枫到仙乐斯的时候,正是夜场最热闹的光景。舞池里红男绿女,衣香鬓影,迷人眼目,台上一个穿着粉红高衩旗袍的俏丽女子正风摆杨柳般唱着“蝴蝶翩翩将花采,此情此景谁不爱……”   杨云枫是生面孔,仙乐斯的人并不认识他,但他一身戎装,举止潇洒,又未带舞伴,片刻之后,即有侍者端酒过来,递给他一方丝帕,杨云枫接过来一看,上面一朵玫红的唇印,他顺着那侍者的眼色看过去,只见不远处两个艳妆女子一面说笑,一面抛着眼风给他。   杨云枫一笑,便端着酒走了过去,拎着那条丝帕问道:“是谁的?”   一个挑眉凤眼的女子掩口笑道:“你是问手帕,还是问这个?” 说着指尖在唇边轻轻一划。边上那个圆脸杏眼的女孩子也娇俏地一笑:“你猜猜看?”   “好,让我好好猜一猜。” 杨云枫说着一揽她的 ,作势欲吻,那女孩子 一声,轻轻一躲,笑道:“只有帕子是我的。”   杨云枫转脸瞧那凤眼女子,伸手道:“小姐要跳支舞么?”   那女子 一笑,把手递了过来。杨云枫揽着她 舞池,那女子顺势靠在他 前,柔声道:“我叫紫兰,这位长官怎么称呼?”杨云枫随口答道:“我姓云。”   两个人跳完一曲刚要离场,台上却出了乱子。只见两个人正在拉扯刚才唱歌的那个女孩子,不知道在纠缠什么。围观的人不少,却无人去管。杨云枫一皱眉,挽着紫兰走了过去。   那唱歌的女孩子一面挣扎一面一迭声地辩白道:“先生,我只是唱歌,不陪酒的。” 拉他的那两人看上去似有几分酒意,也不去听她说什么,只是拉人。   杨云枫见纠缠的不成样子,刚要开口,却听一个极熨贴的女声说道:“这是在闹什么?”   他抬头看时,已有一个穿着墨绿香云纱旗袍的女子从人群中走了出来。这女子看上去二十五、六岁年纪,柔润素白的鹅蛋脸,薄施脂粉,一双单眼皮的狭长凤眼,柔媚中带着倦意,通身上下不见珠光宝气,只颈间挂着一串珠链。杨云枫觉得她实在不像是应当出现在仙乐斯的女子,但她袅袅行来,却又一身的风情,叫人只想到风月无边……只听紫兰附在他耳边道:“这是我们仙乐斯的领班,方青雯。”   方青雯走上前去,看了那歌女一眼,道:“雪丽,你怎么能开罪客人?” 那雪丽急道:“青雯姐,他们要我去陪酒,我只是唱歌,又不是酒女……”   话还未完,边上已有人曼声道:“请你喝一杯,也不成么?”说话的人正是谭文锡,他一面说一面倨傲地打量着方青雯,眼中尽是酒意。   方青雯嫣然一笑:“原来是谭公子。雪丽是我们的黄鹂鸟,她在仙乐斯全凭一副嗓子,别说酒,就是水,稍稍凉一点烫一点都是不能喝的。谭公子这样为难她,倒显得您焚琴煮鹤,不晓得怜香惜玉了。”她说到最后一句,嗓音如叹,说不尽的妩媚沉着,杨云枫听在耳中,心里亦不由一荡。   谭文锡听了她的话,也是一笑:“方小姐的话我总是要听的,不过,我今天兴致这么好……” 不等他说完,方青雯便道:“不如,我陪谭公子喝一杯?”   谭文锡听了,轻轻合掌一拍,笑道:“方小姐肯赏脸,那是再好不过了!你早点出来,我何必跟她们纠缠?”说着,便挽了方青雯往舞池边走去。   紫兰见杨云枫犹自瞧着方青雯的背影,掩唇一笑,伸手在他眼前一晃:“你别想打青雯姐的主意,她只管着我们,不陪客人的。”   杨云枫道:“那她怎么去陪谭文锡?”   紫兰道:“那是青雯姐自己肯的,还不是为了雪丽?怎么你也认识那个谭公子么?他倒是这里的常客。” 却听杨云枫低低道:“要她自己肯么……”   紫兰吃吃一笑:“喂喂喂,你的魂还在么?”   杨云枫一笑:“我们跳舞。”   两个人正跳着,紫兰忽然“咦”了一声,杨云枫道:“怎么了?” 紫兰下巴一扬:“青雯姐那边好像出事了。”   杨云枫一看,见方青雯和谭文锡都站着,谭文锡一手拉着方青雯的手臂,一手却像是要去抚她的脸颊,方青雯挡开了他的手,便往后退。杨云枫见状,低声对紫兰道:“我们去瞧瞧。”   “方小姐既然说陪我喝酒,怎么个喝法自然是我说了算。”说罢,端起两杯酒来,递到方青雯面前:   “我们就来喝个交杯,如何?”   方青雯并不接那酒,犹自笑着道:“谭公子,你醉了。”   谭文锡见她不肯接那酒,道:“这里闲人太多,方小姐不好意思了。走!请方小姐去国际饭店。” 他这样一说,就有人去挟方青雯。   “你这是什么意思?”方青雯面上笑容已没,冷冷瞧着谭文锡。   谭文锡浑不在意地道:“一直听说方小姐等闲不下场陪客人的,今日机会难得,我自然是要一亲芳泽了。”   见势头不好,已有一个侍者上来笑容满面地劝道:“谭公子,方小姐……” 他刚一开口,谭文锡抬手就是一个耳光:“滚!你是什么东西?” 随即对身后人道:“走!”一班人就要带走方青雯,却听有人扬声道:“慢着。”   杨云枫从人群中缓缓走到谭文锡面前,笑道:“谭公子,算了吧!”   谭文锡醉眼迷离中,仔细看了看,才认出是杨云枫,嘻嘻一笑,指着方青雯道:“怎么?你也看上她了?”   杨云枫道:“这位小姐既然不愿意跟你走,你又何必勉强呢?”   谭文锡冷笑一声,拍着他的肩道:“你看好虞四少的人就行了,干嘛来管我的闲事?”说着,放诞地凑到他耳边:“听说四少身边那个顾小姐可是个绝色,几时她离了虞浩霆,你务必告诉我一声……”   杨云枫眉头一皱,扯开他的手甩到一边。   谭文锡一身酒意中,被他一甩,就是一个趄趔,怒道:“你敢动手?”他手下人见状,便放开了方青雯,朝杨云枫走过来。杨云枫对紫兰说了句:“去带方小姐避一避。” 一边解着领口的风纪扣,一边对那班人道:“你们就一起吧?”   场中顿时乱成一团,客人皆四散走避。方青雯只避在边上,却并不离开,低声问紫兰:“他是什么人?”   紫兰小声道:“我也是第一次见,他说姓云。不过,他和那姓谭的好像认得。”   方青雯又略看了几眼,就瞧出谭文锡的人虽多,却不是杨云枫的对手,紫兰忽然道:“青雯姐,他方才瞧你都瞧傻了。” 方青雯一眼瞥见杨云枫脸上带了伤,推了紫兰一下,道:“你去找些酒精纱布,还有化淤的药来。” 紫兰掩唇一笑:“你这样快就心疼了。”   等紫兰出来的时候,正看见谭文锡的人仓皇而去。杨云枫理了理衣裳,刚要开口,仙乐斯的值班经理已跑了出来,望着一地狼藉,两手一摊,道:“这叫我怎么跟老板交待? ”   杨云枫对那经理笑道:“我来赔。”说着便去摸衣袋,一摸之下才想起今天出来,身上并没有带多少钱,略一思忖,将腕上的手表摘下来,递给那经理道:“这个押在你这里,明天我拿钱过来。”   杨云枫这只表是他前年生日时,虞浩霆送他的一只百德翡丽,颇为名贵。那经理自是识货,忙伸手去接,却听方青雯道:“我来赔。陈经理,你明天叫人去我那里拿钱。”说着,拿过那块表,看了杨云枫一眼,淡淡一笑,将表扣回他腕上。杨云枫还要说话,不防方青雯抬手轻 了下他颊边的伤口:“我帮你上点药。”   她转身走了两步,却见杨云枫站着没动,回过头来嫣然一笑,拉着他就进了舞池边的一个包厢。   方青雯手上的动作极轻,杨云枫和她近在咫尺,觉得她动作之间,柔媚不可方物,心潮起伏,人却一动也不敢动。只听方青雯轻声道:“今天的事情,多谢云先生了。”   杨云枫一怔,歉然一笑,说:“我叫杨云枫,是陆军部的参谋。” 方青雯听了,柔柔笑道:“原来是杨参谋。这次的事情,不会给你惹麻烦吧?” 杨云枫道:“不要紧,你放心。”   杨云枫陪着方青雯一出仙乐斯,等在门口的一辆黄包车就赶了过来:“方小姐,回云埔么?” 方青雯见了,便向杨云枫告辞,杨云枫犹豫了一下,道:“方小姐住云埔么?我正好顺路,不如我送小姐回去吧。” 方青雯含笑打量了他一眼,转脸对那车夫道:“你回去吧。明天中午到云埔接我。”   车子开到云埔,方青雯为他指路:“就是这里了。”   杨云枫停了车子走下来,见是一幢精致小巧的洋房,楼下花园里正开着许多粉红色的蔷薇花。   方青雯牵了他的手下车站定,轻 了下鬓边碎发,说:“谢谢你送我回来,要不要上去喝杯茶?”   杨云枫看看她,又抬腕看了下表,道:“这样晚了,我就不打扰小姐休息了,改天再专程来拜访。”   方青雯听了,狭长的凤眼在他面上盈盈一盼:“好。那我们改日再会。” 说着转身按了门铃,便有一个女佣过来开门。   方青雯上到二楼,在窗边一望,见杨云枫仍靠在车边,抬头往这边看着。她推开窗子,抬手在唇上轻轻一按,又微微一扬,杨云枫已是满眼笑意。   注:“蝴蝶翩翩将花采,此情此景谁不爱” 出自黎锦光先生的《蝴蝶翩翩燕子飞》,是抗战胜利之后四十年代的流行曲,原唱是金溢。放在这里其实“违和”了。   015、要她自己肯么(二)   南园的桃花早已谢了,只有覆在水榭檐上的紫藤,一串串累累垂垂惹了几只蜜蜂飞舞其间。   虞浩霆一到,“春亦归”里的一班人都站起身来,他对众人点一点头,走到汪石卿身边:“今日你是寿星,就别招呼我了,防着他们灌你酒吧。”说着,牵了顾婉凝在他身边坐下:“石卿你之前见过,是我的参谋长。” 顾婉凝闻言对汪石卿点头一笑,汪石卿也微笑示意:“顾小姐。” 虞浩霆又道:“小霍他们你都认识,就不用我说了。”    婉凝顾盼之间,见霍仲祺正瞧着她,亦微微一笑,却没有留心他面上的神色。   他们这里正说着话,沈玉茗已亲自捧着茶走了出来,她将茶盘在桌上轻轻一放,笑道:“顾小姐第一次来,不知道我这里的东西合不合你的口味。”   顾婉凝见她一出来先跟自己说话,却不知她是什么人,便用目光询向虞浩霆。虞浩霆握着她的手放在自己膝上,下颌一抬:“你问石卿。”   汪石卿只望着沈玉茗笑而不语,席间一静,却是杨云枫开口道:“这是‘春亦归’的沈老板——”顿了一顿,又接着说:“是汪参谋长的红颜知己。”   沈玉茗闻言横了他一眼,杨云枫仿佛受了委屈一般,说道:“我哪里说错了么? ” 众人皆笑了起来。虞浩霆见婉凝踌躇,便对她说:“沈老板大你几岁,你就叫她一声姐姐好了。” 顾婉凝依言对沈玉茗浅浅一笑:“沈姐姐。”   菜过五味,杨云枫忽然对汪石卿说:“我去旧京之前有幸听过沈老板的《游园》,一直念念不忘,今日是你的生辰,我倒想叨光再听一回呢。” 沈玉茗闻言望向汪石卿,汪石卿淡淡一笑:“难得今天人聚的齐,四少也是第一次来,你就唱一段吧。”说罢,转头对立在一旁的小姑娘唤道:“冰儿,去取我的笛子来。”   沈玉茗走到水榭边亭亭立住,汪石卿已一笛在手,略试了一下音。笛声悠悠,沈玉茗 微启,“袅晴丝”三个字一出口,众人心里皆是一酥。杨云枫看着她眼波流转,不知怎的便想起方青雯来。虞浩霆见婉凝只凝神望着沈玉茗,便俯在她耳边说:“你喜欢听,回头我叫人到栖霞来唱。” 顾婉凝却伸手在唇边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沈玉茗一曲唱毕,众人皆赞,席间的气氛愈发随意起来。霍仲祺对杨云枫笑道:“你在仙乐斯英雄救美,跟谭文锡打了一架,他这几天再不去跳舞了。”杨云枫嘿嘿一笑:“是他手下人罢了,那种公子哥儿怎么敢跟人动手?”   顾婉凝听他们这样说,忽然问:“你们说的谭文锡是实业部谭总长的儿子么?”虞浩霆听她这样问,奇道:“你也认得他?” 顾婉凝摇摇头:“他刚和我的一个女同学订婚。”   霍仲祺和杨云枫相视一笑,说道:“那顾小姐要提醒你这位女同学留神了,谭文锡可是风/流的很。”   “你倒好意思说别人?江宁城里谁不知道,说到‘风/流’这两个字,你霍公子要数第二,可再没人敢称第一了。”说话的却是汪石卿。   他这样一说,杨云枫也笑道:“就是,听说玉堂春的娇蕊姑娘等闲人想见上一面都难,只是霍公子一去,立时就花开堪折了。”   霍仲祺一向和他们玩笑惯了,在这些事上尤为洒脱,只是此刻在顾婉凝面前,无论如何也不想提及,当下急道:“你们不要乱说,扯我干什么?”   汪石卿见他如此,淡淡一笑:“小霍急了。”   郭茂兰便接口道:“原来霍公子认真了,娇蕊姑娘是说不得的。”还未等霍仲祺开口,杨云枫又道:“娇蕊姑娘说不得,那白姗姗总说得吧?若是白小姐也说不得,之前在旧京的那个徐小姐……”   众人闻言笑成一片,顾婉凝也是一笑,轻声对虞浩霆道:“陈安琪之前也和我们说,霍公子这个人极 的,还特意嘱咐大家都要小心。”她声音虽轻,汪石卿却听到了,笑谓霍仲祺:“小霍你听听,连顾小姐学校里的女同学都知道你的名声。”顾婉凝听他这样说,望着霍仲祺顽皮地一笑。   霍仲祺百口莫辩,此时见她笑意促狭,更是气闷,冲口道:“你们就只会说我,四哥那样多的女朋友,你们一个也不敢说。”他话一出口,便知道错了,他私下里和虞浩霆玩笑也是常事,但此时顾婉凝正在这里,他这一句分明是将她也说了进去。他自知失言,心下懊恼,更是讪讪起来。杨云枫和郭茂兰也都不敢作声,席间便安静下来。   虞浩霆见状一笑起身:“好,我也知道我在这里只拘着你们。” 他牵了牵顾婉凝:“也不知道这里的莲花开了没有,我们去瞧瞧? ”他一起身,一直沉默无言的卫朔便立时站了起来,虞浩霆冲他一摆手:“你坐着吧。”   他拉着顾婉凝转身离席,刚走出两步,忽然又回过头用手一点霍仲祺:“你们不要放过他。”   池中的睡莲不过刚有一点 ,倒是一群红白相间的锦鲤在一团团莲叶间游弋,月光之下十分鲜洁。   虞浩霆见顾婉凝若有所思的样子,轻轻揽着她道:“刚才小霍……”   “我没有在想这个。”他一开口,就被顾婉凝截断了。   “那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宝笙的事。”   “谁?”   “我的一个女同学,她前不久刚和你们方才说的谭文锡订婚。我怕宝笙所托非人。”   虞浩霆将她往怀里一拥:“你和我在一起,干嘛想别人的事情?”   婉凝双手轻轻抵在他 前,声气如叹:“我的事情已经没什么好想的了。”   “你这是什么意思?”   顾婉凝抬头望着他,脸上一丝表情也没有:“如今人人都知道我和你在一起,我的事还有什么好想的?最多不过是想想虞四少什么时候新人换旧人罢了。”   “你这么想离了我?”   顾婉凝见他言语间脸色不好,怕又惹出什么麻烦,当下便不敢答他,虞浩霆盯了她片刻,忽然一笑:“你什么时候喜欢我了,我就放你走。”   顾婉凝听他这样说,冲口便是一句:“好,我喜欢你。”   虞浩霆凝视着她,漫不经心地道:“我不信。” 顾婉凝用力推了他一下,转头就走,却被虞浩霆从背后环住,轻轻在她耳边呵着气:“你用心点再说一次,让我听听像不像。”   016、执念于此,却也是虚荣   等虞浩霆牵了顾婉凝回来,杨云枫正在灌霍仲祺喝酒,一桌人都已有了酒意,笑闹地不可开交,除了卫朔,竟都没瞧见他二人。虞浩霆朝卫朔摆了摆手,卫朔便也不作声。   只听霍仲祺道:“你们放着寿星不管,单跟我闹有什么意思?”   杨云枫笑道:“四少刚才吩咐叫我们不要放过你,这可是军令,谁叫你得罪顾小姐?”   顾婉凝听他们说到自己,一时更不肯过去,两人就站在了回廊里。   却听郭茂兰道: “得罪顾小姐还在其次,只是你当着她的面说四少有许多女朋友,若是顾小姐为这个和四少闹了别扭,你倒没什么,又要连累我们跟着受罪。你赶紧自罚三杯,先给我们赔罪。” 霍仲祺被他们缠不过,只好喝酒。   沈玉茗听他们说起虞浩霆和顾婉凝的事,一时好奇,便笑问:“我听说虞四少对顾小姐是在陆军部门口一见钟情的,是不是这么一回事?”   虞浩霆听了,低声对顾婉凝道:“可不是么?我一听你开口就在想,什么样的人能配得起这样的声音?” 顾婉凝面上一红,便低了头。   只听那边杨云枫说道:“这事要问茂兰。”   郭茂兰闻言一笑:“那天卫朔也在,他还拿枪顶了顾小姐,幸好他没有开枪。”   卫朔听他这样说,只得干巴巴地解释了一句:“顾小姐拦了四少的车。”   郭茂兰知他惜字如金,便自己接着往下说:“我原还担心四少不知道要怎么处置那班岗哨,谁知见了顾小姐之后,提都没提,又是叫我去积水桥放人,又是叫我安排车子送人家回家,还叫厨房准备点心,再没见过四少这样殷勤的。”虞浩霆听着,脸上浮了浅浅的笑意,却没留意顾婉凝的脸色已有些变了。   郭茂兰正说着,杨云枫忽然插嘴道:“说到这个,蔡廷初那小子你什么时候把他调回来吧?上回我去卫戍部碰见他,他还是老大不好意思的样子。好歹他也算是四少和顾小姐的半个媒人……”   这句话一出口,虞浩霆和顾婉凝皆是一怔,都听住了。   郭茂兰摇摇头,不想再往下讲,但见汪石卿和霍仲祺几个人也都看着他,只好笑着说:“那天四少有事出去,原是让我送顾小姐回家的,正巧他过来说有石卿的电话,我就叫他在那儿等着,等顾小姐吃了东西出来,就送人回去。谁知一直到四少回来,他还在那儿站着。我一问,他居然跟我说:‘那位小姐还没有出来。’ 听话听到这个地步,真是……我当时就打发他去卫戍部了。”   沈玉茗听了笑问:“那后来呢?”   杨云枫神情暧昧地笑道:“既然四少都回来了,那顾小姐也就不必走了。”   顾婉凝听到这里,遽然转身,浑身颤抖,盯着虞浩霆,眼里皆是不可思议的惊痛。   虞浩霆方才听到这班人将那晚的事情合盘托出,心知不妙,却已来不及带走顾婉凝,此时见她如此神色,竟不知要从何说起,刚想伸手揽她,顾婉凝已掩唇疾走。   “婉凝!”虞浩霆动容一呼,快步追了上去。   席间众人闻声朝这边一望,都愣在了当场,只汪石卿扫了杨云枫和郭茂兰一眼:“你们俩完了。”   今日这一筵如此收场,沈玉茗亦觉好笑,她一面吩咐人收拾盘盏,一面对汪石卿道:“你们这位虞四少果然是英气逼人,难怪小霍那样赞他,也只有顾小姐这样的绝色配得起了。”   汪石卿却不动声色:“四少一时新鲜罢了。”   沈玉茗摇头笑了笑,忽然想起一件事来:“我怎么觉得小霍今晚有些怪?”   汪石卿微一蹙眉:“你也瞧出来了?”   “前些日子他到南园来,我就觉得他不大对,心事重重的。”   汪石卿心念一动:“哪一天?”   沈玉茗想了想:“是三月初三。”   汪石卿一算,正是顾婉凝在陆军部门口拦车那天,沈玉茗见他半晌没有说话,且神色古怪,忍不住道:“怎么了?”   汪石卿轻轻一叹:“但愿他是一时心血 。”   沈玉茗疑道:“你说谁?小霍还是虞四少?”   汪石卿眼波浩渺:“但愿都是。”   016、执念于此,却也是虚荣(二)   虞浩霆追过去拉住顾婉凝,只见她泪水已夺眶而出,却没有哭声,只是手指震颤着蜷曲在唇边。   “婉凝,婉凝……” 虞浩霆将她紧紧锢在怀里,不住低声唤她的名字, 中隐隐夹了恳求之意。他将顾婉凝噙在唇边的手指抽离出来,月光下两行齿痕清晰可见,竟已被她自己咬的渗 来,虞浩霆一惊,便 她指上的伤处,却听她喃喃道:“我怎么这么蠢?我怎么会这么蠢……” 眼泪汹涌,却连一声抽泣也无,她竟哭的这样不动声色。   虞浩霆一时无言,心中暗骂了郭茂兰和杨云枫不知多少次,却也无济于事,只好柔声劝她:“是我不好,你别为难你自己。”   顾婉凝泪光迷离中抬眼看他:“你怎么……怎么能这样骗我?”她想着那一天的事情,她就那样当着他的面去解自己的衣扣,她怎么那样傻?   虞浩霆只觉无言以对,总不能说“我原是逗着你玩儿的”,他伸手去抚她脸上的眼泪,那眼泪却断线珠子一般,一颗一颗接连打在他手上,虞浩霆忍不住皱眉道:“你哪儿来这么多的眼泪?”   顾婉凝仍是喃喃一句:“你怎么能这样骗我?” 虞浩霆一叹,抬手将她抱起,快步出了南园。   杨云枫等人早已等在了门口,虞浩霆冷冷扫了他和郭茂兰一眼,冲霍仲祺一点头,便一言不发地抱着顾婉凝上了车。杨云枫和郭茂兰唯有苦笑,跟霍仲祺匆匆打了招呼,也各自上车。霍仲祺见顾婉凝偎在虞浩霆怀里,身子微微发抖,面上亦泪痕宛然,似是受了极大的委屈,他心中闷痛,却无可奈何。   顾婉凝回到栖霞官邸,止了眼泪,抱膝而坐,却仍是默默无言。虞浩霆在她身边坐下,轻 着她的头发:“睡吧!你明天接着恼我也来得及。”   顾婉凝盯着他看了一阵,忽然低低道:“其实,就算我现在走了,你也不会去抓我家里人的,是不是?”既然他们之间似乎是有点误会,那么,他也许并不是一个不能讲道理的人。   虞浩霆闻言声气一沉:“你要是敢走,我把他们全都关到秦台去。还有欧阳怡。” 这小东西居然还想着这件事?   顾婉凝抬眼看了他一会儿,才说:“你是吓我的。”   虞浩霆冷冷道:“不信,你就试一试。”   顾婉凝见他目光冷冽,语气森然,不由一惊,虞浩霆见她惊惧,又有些后悔这样吓她,将她轻轻一拥:“反正我现在不许你走。”   顾婉凝绞着手指,声音犹疑细不可闻:“反正你现在也没有和我在一起了……你让我在这里有什么意思呢?”   虞浩霆一怔,目光随即在她脸上打了个转,轻笑道:“你也觉得一个人没意思么?” 原来自从出了奚家花园的事之后,虞浩霆这些天一直都睡在别处。顾婉凝被他这样一问,面上已红了:“我是说,你不如让我走吧,既然你本来也没有这个意思。” 话音方落,虞浩霆已吻住她的唇,压了下来:“ 我现在很有这个意思。”   顾婉凝慌忙躲闪着推他:“你说过你不会……”   虞浩霆道:“你再这么胡思乱想,我就改主意了。 ”   在南园闹了这么一出之后,虞浩霆一连几天都没有好脸色,郭茂兰和杨云枫都心虚到了十二分,所幸虞浩霆倒没再提起。   “朗逸说康瀚民身边的人透出消息,他有意和谈,不过,康氏内部也各有各的打算,你怎么看?”   汪石卿听虞浩霆这样问,沉吟道:“康瀚民野心不大,不过是想守住他那北地四省而已,如果真能谈和,自是最好,我们省下力气对付戴季晟。麻烦的是他手下那个刘民辉,此人跟俄国人走得很近,又有一支嫡系劲旅,康瀚民也忌他三分。”   虞浩霆目光一寒:“我倒不想‘谈和’,我要他‘易帜’,一了百了。免得我们跟他讲和,让他过了眼下这一关,终究是个掣肘。”   汪石卿道:“这他恐怕不肯答应。”   虞浩霆忽然问:“康瀚民的人还没有到兴城吧?”   汪石卿笑道:“我们的人是从城里撤出来了,但是松原、昌化的防线都还在,加上康瀚民这些日子被骂的厉害,他的人也不敢贸然接手,还正在和朗逸商量。”   虞浩霆剑眉一扬:“告诉朗逸,来的是谁都不谈,除非是刘民辉的人。”   汪石卿一笑:“四少是想让康瀚民猜忌他?”   虞浩霆却摇了摇头:“康瀚民早就猜忌他了,我是想让刘民辉自己造反。他有个儿子刚从俄国留学回来,是不是? ”   “是,我问过蔡军长,说是那小子前两年非要娶个俄国女人,把刘民辉气得半死,现在也不知道怎么样了。 ”   “你说,他父亲跟俄国人走得这么近,他在那边总不会是只玩玩俄国女人那么简单吧?康瀚民现在对俄国人这样敷衍,难道他们就不想另找个听话的?”   016、执念于此,却也是虚荣(三)   虞浩霆一回到栖霞官邸,芷卉便赶了过来:“四少,顾小姐一回来就把自己琐在房里,不知道出了什么事。”   虞浩霆闻言心中竟倏然有些忐忑,他知道顾婉凝虽然年纪不大,但身世飘零,自有一番磨练。和自己在一起这些日子,纵然心存芥蒂,但装也装得十分柔顺,若是恼了,也不过是不理自己就罢了,并没有这样撒 性的时候。他上得楼来,拧了拧房门,果然都从里面反锁上了,这却是从来没有过的事。   “婉凝,开门,婉凝?” 虞浩霆敲了几下,里面却毫无声息,他停了一停,说道:“婉凝,你开门,我有东西要拿。”见里面仍然没有动静,又道:“我真的有急事,你开门。”   话音刚落,只听里面门锁响动,他再一拧那把手,门已开了。顾婉凝立在门边,漠然看了他一眼,便转身进去收她原先放在桌上的课本笔记,虞浩霆见状问道:“你怎么了?” 顾婉凝却不答话。   虞浩霆伸手拉住她:“出什么事了? ”   顾婉凝用力一挣,却没能把他甩开:“我的事不用你管。”   “是你家里有什么事,还是在学校……”   “我说了我的事不用你管!”   虞浩霆从未被她这样生硬地顶撞过,却又不明所以,当下沉声道:“你不说,我就问不出来么?”   顾婉凝闻言,将桌上的一张纸扔到他面前,眼中皆是愠色:“你满意了?”   他捡起那张纸一看,见是乐知女中的通知,通知的内容却是开除顾婉凝,不由奇道:“他们为什么开除你?”   顾婉凝用力咬了咬唇:“如今人人都知道我是……我是你的……姘头,你满意了?”   虞浩霆皱眉道:“什么……,你不懂就不要乱说!”说着将那张通知折了起来,放进衣袋,转身走了出去。   欧阳怡正在家里跟姐姐说话,忽然有佣人进来通报:“栖霞官邸的电话,找二小姐。” 欧阳怡一听,忙起身去接,刚说了一句:“婉凝?”那边却是一个男声道:“我是虞浩霆。”   欧阳怡下意识地问了一句:“虞四少?” 便听虞浩霆在那边问道:“你们学校为什么要开除她?”欧阳怡听了,不知该如何解释,沉默了片刻,才迟疑着说:“因为……她和你在一起。”   “我知道了。谢谢欧阳小姐。”   欧阳怡听到那边“咔嗒”一声挂断了电话,心头突突直跳。   次日一早,虞浩霆的座车就开到了乐知女中,门卫慌忙打电话到校长办公室,校长潘牧龄一听说这个虞四少居然找到学校来,不由怒道:“你让他到校长办公室来找我。我倒要看一看他想怎么样?”   虞浩霆进了校长办公室,见书桌后坐者一个头发花白,身着长衫的老者,便招呼道:“潘校长,您好。我是虞浩霆。”   潘牧龄翻着桌上的报纸,也不看他,傲然说道:“不知道乐知女中有什么军务,竟然要麻烦到虞军长?”   虞浩霆走到他对面坐下,从衣袋里掏出了那张开除顾婉凝的通知,推到潘牧龄面前:“请问,您为什么要开除婉凝?”   潘牧龄在通知单上扫了一眼,仍不看他:“鄙校的校务没有必要向陆军部交待吧?”   “乐知女中的校务自然不必向陆军部交待,只是虞某想问一问,贵校为什么要开除我的女朋友?我知道她成绩很好,前一阵子缺课也是因为生病,而且也都向老师请过假的。”   潘牧龄道:“军长何必明知故问呢?”   虞浩霆淡淡一笑:“我就是不明白,婉凝究竟什么地方触犯了校规,一定要开除她不可?”   潘牧龄“哼”了一声,肃然道:“军长府上接送顾小姐的汽车、侍从每每惹人围观,扰乱学校秩序;顾小姐和虞军长的事情在学校里更是流言纷纷,不堪入耳。这样行为不检、贪慕虚荣的学生实在是败坏校风。”   虞浩霆听着,却不动声色:“据我所知,贵校的学生有汽车、仆从接送的很多,绝不止婉凝一个。我这么做也是出于无奈,只因虞某身份特殊,纯是为了她的安全考虑,之前家父遇刺的事情想必潘校长也有所耳闻。至于有人围观,难道一个女孩子生得美丽,引人注目,倒是她的错么?再者,贵校的学生恋爱甚至订婚的,也颇有一些,潘校长尽可以去问。”   潘牧龄冷笑道:“那和军长的事是两回事!”   虞浩霆闻言抬眼望着潘牧龄:“您的意思无非是说虞某家世显赫,婉凝和我在一起便是贪慕虚荣。那我想问问潘校长,如果虞某只是个普通人,您就不会开除她了,是不是?”   潘牧龄一愣,不置可否地看着虞浩霆,只听他接着道:“现在讲求人人平等和自由恋爱,我想,潘校长亦是赞同的。既然您不会因为一个女孩子有个普通人做男朋友开除她,也没有因为哪个名门千金身有婚约就开除她,那为什么因为婉凝和我在一起就要开除她呢?   我不相信,在潘校长眼里,倒是一定要守着门当户对的巢臼,秉父母之命的便无可厚非,两情相悦的反而不能见容。   您教导学生不贪慕虚荣,但是这样罔顾是非,刻意标示清高难道不也是‘虚荣’么?”   潘牧龄听到这里,忽然一摆手:“虞军长不必说了。”   虞浩霆还要开口,却听潘牧龄说道:“你让她回来上课吧。”   虞浩霆一听,忙道:“多谢潘校长。”   潘牧龄面上仍是一片冷然:“虞军长不必谢我。你说的不错,我执念于此,却也是虚荣。”   虞浩霆听了便起身道:“那虞某就告辞了。不过,让她回来上课的事情,还麻烦潘校长请学校的老师转告婉凝,她的事情……倒不大愿意让我管。”   潘牧龄略一点头,目光又留在了报纸上。   017、我听见你的心跳了   刚一下课,欧阳怡就跑出教室给顾婉凝打电话:“婉凝,程老师让我告诉你,学校同意你回来上课了。”   婉凝听了,却是诧异:“真的么?为什么?”   只听欧阳怡在电话里笑着说:“你那位虞四少今天一大早就去找了潘校长,学校里好多人都看见了。他走了没多久,程老师就叫我告诉你,可以回来上课了。”   “他去见了潘校长?”   欧阳怡奇道:“你不知道么?”   顾婉凝声音一涩: “那他和校长说了什么,你知不知道?”   欧阳怡犹自笑道:“这我就不知道了。不过,能让潘校长那样倔强的老顽固这么快就改了主意,虞四少的面子真是大。”   只听顾婉凝冷然道:“他不过是以势压人罢了。”   欧阳怡听出她语气不快,便劝道:“婉凝,你就别想那么多了,反正最要紧的是你回来上课。”她停了停,又说:“对了,孟瑗那些人整天说你倚仗着虞家如何如何,你明天回来,她们恐怕更没有好话,你只别理她们就是了。”   却听顾婉凝声音更冷:“她们说的也没错。”   顾婉凝放下电话,心中愤然,转念间就拨了侍从室的电话:“我是顾婉凝,虞浩霆今天是不是在陆军部?” 侍从室的人头一次接到她的电话,颇为意外,却也不好怠慢,忙道:“四少正在陆军部开会,顾小姐有什么事么?” 却听那边已挂断了。   她一出门,即有侍从迎上来询问:“小姐要出去么?”   顾婉凝只是寒霜照面:“我要去陆军部。”   那人一怔:“小姐是要找四少么?”   顾婉凝也不答话,迳自往外走,那侍从见她神色不好,忙道:“小姐稍等,我去叫车子。” 说着便掉头而去,一面叫车子,一面打电话到陆军部通知了杨云枫。   杨云枫一听,便觉不妙。这些日子他和郭茂兰冷眼旁观,顾婉凝虽对虞浩霆有些别扭,但面子上的事却都应对妥贴,且从不打扰他的公务。今天突然找到陆军部来,怕是要出事。之前因为南园的事,虞浩霆几天都没有好脸色,这回要再出什么乱子,他恐怕是真要去陇北戍边了。于是顾婉凝一到,他便先迎了出来:“四少这会儿走不开,小姐有什么事不妨先告诉我。”   顾婉凝看了他一眼,凛然道:“我要见虞浩霆。”   杨云枫道:“四少正在开会,请小姐先到办公室稍等一会儿?” 顾婉凝一言不发,径直便往里走,杨云枫连忙在前面带路,将她引到虞浩霆的办公室,随后挑了个空儿,走到虞浩霆身边低声道:“四少,顾小姐来了。”   “她来干什么?”   “顾小姐不肯说,只说要见您。”   虞浩霆略一思忖,起身对众人道:“我有件事要处理一下,诸位稍等。” 待他走出来转进办公室,见顾婉凝一脸愠色,也皱了眉:“你到这儿来干什么?”   顾婉凝盯牢了他,只吐出两个字:“卑鄙。”   虞浩霆一怔:“你说什么?”   “你今天到我们学校去干什么?”   虞浩霆一听,已猜到她生气的缘由,倒没了担心,闲闲道:“我去问问你们那个潘校长,凭什么开除我的女朋友。”   顾婉凝见他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胸中火起:“谁让你管我的事情?”   虞浩霆好整以暇地道:“你自己也说了,如今人人都知道你是我的女人,那我虞浩霆的女朋友自然不能让人轻侮。”   “轻侮?”顾婉凝怒道:“如果不是你,怎么会有人轻侮我?你到学校里去逼迫校长,以势压人,别人只会加倍轻侮我。”   虞浩霆听罢,淡淡道:“你说完了没有?我那边还有事情。”   顾婉凝闻言不由冷笑:“你那边的事情自然是最要紧的,你所作所为不过都是仗着手中的权柄罢了。除了仗势欺人,你还会什么?你瞧着这里人人都敬你怕你,你以为是你虞浩霆了不起么?你无非是父荫之下,坐享其成而已。你若不是虞靖远的儿子,你又算什么?多看你一眼,我都觉得恶心。”   虞浩霆一向自负,最是傲气不过,今日被她这样一番抢白,脸色已变了。立在门口的杨云枫和卫朔听着顾婉凝的话,情知要糟,却无计可劝,心道这女孩子平时看起来也是个聪明的,怎么竟这样刻薄?只见虞浩霆沉着脸走到顾婉凝面前,冷冷看着她,顾婉凝只觉他的目光如刀锋般扫在自己脸上,却也不肯闪避,只愠怒地盯着他。   虞浩霆抬手捏住她的下颌:“我是仗着我手中的权柄,那你呢?你不过是仗着我还没有腻了你。”   他语气中一片冰凉,亦是顾婉凝从未见过的,她眼中已有一丝惊乱,想要别过脸去,却被虞浩霆死死扳住,她忍不住痛呼一声,虞浩霆手上才松了松力道,旋即轻蔑地一笑:“你恶心一个给我看看?你在我面前装什么清高?你要真是个三贞九烈的,早就死给我看了,你每天晚上睡在我床上不是也开心的很么?”   顾婉凝闻言浑身颤栗,猛地抬起右手用力朝他脸上挥去,虞浩霆一伸手就捉住了她,正在这时忽听门口有人惊诧地叫了一声:“四少!”   017、我听见你的心跳了(二)   虞浩霆回头一看,却是龚揆则,当下便松了手,顾婉凝此时痛怒至极,全然不防,他一松手,她就朝后跌去,虞浩霆连忙揽住她,死死按在怀里。   龚揆则本想趁虞浩霆出来离场的空儿,私下跟他商量件事情,于是稍等片刻便跟了出来,却没想到虞浩霆“处理”的是这样一番状况。   当下两人都有些尴尬,龚揆则心中惊异,轻咳了一声道:“四少,有件事情要问问你的意思。”   虞浩霆略一点头:“进去说。 ”手中缓缓一松,婉凝顺势推开了他,转身就往外走。虞浩霆看着她夺路而去的背影,刹那间想起自己刚才的话,心中一乱,对杨云枫道:“你去!把她看好了,出了什么事我惟你是问!” 语气急促,竟有几分慌乱。   顾婉凝听到身后有脚步声,一回头见是杨云枫,冷道:“你不要跟着我。 ”   杨云枫道:“小姐要去哪儿?” 顾婉凝也不答话,杨云枫只得叫车子缓缓跟在后面,却见她迳自出了陆军部,自己拦下一辆黄包车:“去乐知女中。”   到了学校门口,顾婉凝才想起自己出来的时候身上没有带钱,踌躇间,杨云枫已停车走了过来,替她付了车钱。顾婉凝看了他一眼,便低着头进了学校。杨云枫急忙跟上去对门卫道:“陆军部有公务。”不等对方出来阻拦,就抢了进去。   顾婉凝走到校长办公室门外,轻轻敲了敲门,等里面说了声“进来”,方才进去。   潘牧龄抬头看了看她,说:“顾同学有什么事么?”   顾婉凝抿了抿唇,眼中微微一热:“潘校长,今天的事情实在很抱歉,我保证陆军部的人一定不会再来胁迫骚扰学校,请您原谅。”   却听潘牧龄道:“顾同学可能误会了。我同意你回来上课并非受了谁的胁迫,而是因为之前开除你的决定确有偏颇。”   顾婉凝一怔:“那虞浩霆……”   潘牧龄闻言一笑:“虞军长倒是个很讲道理的人。”他见顾婉凝一脸犹疑,接着道:“他只是来问老朽,倘若他只是个普通人,学校还会不会开除你。你明天就回来上课吧。”   杨云枫见顾婉凝从校长室出来,赶忙迎了上去:“小姐要回官邸么?”   顾婉凝茫然点了点头,一声不响地出了学校。杨云枫本来担心她今日和虞浩霆翻了脸不肯回去,此时看她竟一点脾气也没有,虽有几分奇怪,却松了口气。然而顾婉凝回了官邸,虞浩霆却住在了陆军部,一连数天都不回栖霞。两处的侍从都忐忑不已,又不敢议论。杨云枫在官邸看着顾婉凝,本以为她要回学校上课,却没想到她竟办了休学手续,日日只在房里用功,不过偶尔去一趟书局,郭茂兰在陆军部更是谨言慎行,两人既不敢说,也不敢问,只私下里互通消息罢了。   这天,顾婉凝正在 看书,只听门外一个女声道:“这真是奇了!她住在这里,倒叫老四回不得家。”   她抬头一望,见是个三十岁上下的少妇,一袭丝缎旗袍,碧蓝色的底子上用银线绣了大朵的茶花,容色亮丽中带着三分傲气。顾婉凝不知她是什么人,见她径直走进来,揣度她必是虞家亲眷,便站了起来。   那女子上下打量了她一遍,唇角一牵:“果然是个美人儿!”眼中却全无笑意。   顾婉凝听她语气不善,也不以为意:“请问您有什么事么?”   那女子直视着她道:“我是浩霆的二姐。”   顾婉凝听了,冲她点一点头:“冯夫人您好!”   虞若槿微微一笑:“ 顾小姐在栖霞住了这么久,还习惯么?”   顾婉凝无所谓地道:“还好。 ” 她话音刚落,虞若槿笑却意一敛:“我看顾小姐还是不要太习惯的好。你住得惯了,倒叫浩霆有家不能回了。” 说罢,也不和她打招呼,便翩然而去。   “那个姓顾的女孩子,你到底是什么打算?” 用罢晚饭,虞夫人屏退了佣人侍从,方才开口。   虞浩霆仍是不动声色:“我说过我的事情自有分寸,不劳母亲挂心。”   “分寸?吵架都吵到陆军部去了,还有什么分寸?当着你的人她就敢跟你动手,又是什么分寸?”虞夫人说着,面上已有了怒意。   虞浩霆冷笑一声:“这些人真是多嘴。”   “你不要怪别人。是你龚伯伯不敢告诉你父亲,只好来跟我讲。”虞夫人愠意更重:“这样轻狂的女孩子,你还留着她做什么?你这样纵着她,说出去也不怕别人笑话,她堂而皇之地住在官邸,你倒躲在陆军部不敢回去。”   虞浩霆听着,有些不耐烦起来:“最近北边的事情多,我在陆军部方便一点。”   虞夫人看了他半晌,轻轻一叹:“ 你的事情我管不了。我只提醒你一句,你的事不单是你一个人的事,也不单是虞家的事。江宁一系、半壁江山都已在你肩上,你千万不要辜负了你父亲的期望。”   虞浩霆默然片刻,起身道:“浩霆必不辜负父亲的期望。但是我也有一句话告诉母亲,我的私事绝不容旁人干涉。”   出了淳溪别墅,虞浩霆忽然回头问郭茂兰:“她这些天怎么样?” 郭茂兰忙道:“顾小姐每天都在官邸里用功,云枫说似乎是在给人翻译东西。”   虞浩霆一怔:“她不去上课么?”   郭茂兰连忙解释说: “学校已经放暑假了,而且,顾小姐办了休学的手续。”   虞浩霆听罢,一言不发的上了车。郭茂兰犹豫再三,小心翼翼地问道:“四少,回栖霞么?” 却听虞浩霆沉声道:“去陆军部。”   017、我听见你的心跳了(三)   格外闷热了两日之后,天气总算阴了下来。郭茂兰看着窗外草地上低低盘旋的蜻蜓,自言自语:“晚上恐怕要有场大雨。”   卫朔闻言也朝窗外看了一眼:“已经一个多月了,你要不要劝一劝?”   郭茂兰诧异地看着他:“你也有忍不住的时候?”卫朔却已移了目光,不再说话,郭茂兰苦笑着说:“ 你怎么不叫云枫去劝劝顾小姐?”   天色越来越阴,雨却一直没有下,一直到夜里十一点钟,风忽然大了起来,隔壁办公室的一扇窗子没有关好,被风一卷,撞在窗框上,玻璃豁啦啦碎了一地。   虞浩霆闻声站起身来走到窗前,只见外头星月无光,树影纷乱,眼看就是一场大雨。他刚想叫人,却又坐下,拉开抽屉拿出自己的佩枪,将零件一个一个拆开,又慢慢装了回去。忽然一个炸雷轰然而响,仿佛近在咫尺一般,紧接着便雷声四起。他薄唇一抿,起身走了出来,对等在外面的卫朔和郭茂兰抛下一句:“回去。”   一班人回到栖霞官邸的时候已是雷电交加,大颗的雨滴接连打落下来,在地上激起一朵朵白色的水花,杨云枫早已带了人撑着伞等在外面。车子停稳,虞浩霆抬头一望,自己房里的灯果然还亮着。   他上到二楼,刚一走进去,便听见卧室里头传出来顾婉凝微颤的声音:“谁在外面?”   虞浩霆没有回话,走到卧室门口才站住:“是我。”   顾婉凝倚在床头,身上罩着一件湖蓝色的软缎睡袍,暖黄的灯光下,整个人都仿佛有一层淡淡的光晕,只是神色困倦,膝上还摊着一本书。   她一见虞浩霆,讶然慌乱中说了一声“你……”,便再也说不出话来。   虞浩霆慢慢走到她身边坐下,喉头动了动,却终是一言不发,抬手想要去抚她的头发,也僵在了那里。   此刻,窗外电光一闪,紧跟着就是一声惊雷,婉凝双肩一缩,已被他拥在怀里,只听虞浩霆声气如叹:“你怎么不叫我回来呢?”   顾婉凝低低道:“我想,你大约不会再见我了。”   虞浩霆听着,心里一阵牵痛,将书从她膝盖上拿开:“等你睡了我再走。”   顾婉凝枕着他的肩躺下来,虞浩霆便伸手按灭了台灯,雨水打在窗户上噼啪作响,只听她轻声道:“你跟我说说话,行么?”   虞浩霆在她发间若有若无地一吻:“好。” 一面轻轻拍着她的背,一面缓缓说道:“我小时候也怕打雷。有一回在淳溪,夜里下大雨,父亲把我从屋子里赶出来,说什么时候不害怕了才让我回去。我就撬了他的车锁,偷偷在他车子里睡了一晚。第二天一早,大家到处找不到我,父亲吓得脸色都变了……”   顾婉凝静静听着,朦胧中犹自一笑:“他没有罚你么?”   “当然罚了。小时候就数我挨打挨得最多,我和朗逸一起闯祸,就只我一个人挨打……”   “朗逸是谁?”   “下个月他回江宁你就见到了。”   “……你挨打的时候哭么?”   “不哭。”   “从来都不哭?”   “大概没有吧,我不记得了。”他说罢,听顾婉凝不再作声,气息渐匀,已是睡着了。   虞浩霆握着她搁在自己肩畔的素手,心里一阵酸涩。窗外忽然又是一声巨响,顾婉凝睡梦中一惊,他连忙紧了紧臂弯,柔声道:“我在。” 却听她梦呓般说了一句:“我听见你的心跳了。”虞浩霆无声一笑,只觉这急雨惊雷之中却生出一份柔静的欢喜来。想想也真是莫名其妙,她这么一个娇娇怯怯的小丫头,他跟她置的什么气?   郭茂兰和杨云枫在门外等了约莫半个钟点,见虞浩霆没有出来,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他们两人随侍虞浩霆本是轮值,但这一个月,杨云枫在栖霞,郭茂兰在陆军部,没有一日是假期,杨云枫忽然一拍郭茂兰:“明天你来吧!”   郭茂兰奇道:“为什么是我?”   杨云枫一笑:“明天四少必然心情好,这个巧宗儿我让给你。”   郭茂兰摇了摇头:“我这一个月真是够呛,还是你来吧。”   “反正你也没有家累,在哪儿不都一样吗?”   郭茂兰听了皱眉道:“难道你有么?”   杨云枫脸一苦:“我要是再不得空,就真的没有了。”   郭茂兰闻言,玩味地看了他一眼:“你说真的?是什么人?”   杨云枫小小得意地笑道:“我回头告诉你。”   18、打开门帘望见她   顾婉凝醒来的时候已是阳光满室,她一睁开眼,先看见的便是虞浩霆军装上的纽扣。她心中一乱,竟不敢抬头去看他,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只轻声问道:“你怎么还没走?”   虞浩霆这一晚几乎没怎么睡,听她这样一问,懒懒道:“你很想我走么?” 一抬方才被她枕着的左肩,竟全都麻了,他伸手 ,对顾婉凝一笑:“你还真能睡。”   顾婉凝见他昨天的一身戎装未换,斜倚在床上,眼下已微微有了青影,知道他必然没有睡好,又见他去揉肩膀,本能地便伸手抚了上去:“对不起。”   虞浩霆见她来抚自己的肩头,握着她的手,轻轻一吻:“不碍的。” 却见顾婉凝却垂着头道:“学校的事是我没有弄清楚,我不应该到陆军部去骂你。”   虞浩霆闻言握住她的手向前一带,把她环在自己胸前,轻 着她的头发:“ 你怎么这么乖了?”   顾婉凝看着他,一咬下唇:“你回栖霞来吧,我要回家去了。”   虞浩霆深湖般眸子凝视着她:“那我回来,你也不要走,好不好?”   顾婉凝面上一红,微微挣了一下,嗫嚅着说:“你是觉得,还没有腻了我么?”   虞浩霆臂弯一紧:“我那天是气急了,说了什么混账的话,你不要记在心里……要不,你打我?我保证不躲开。”他甚少向人认错服软,此时情急之下脱口而出,全然没了平日的傲然沉着,反而比旁人更加讷涩。   顾婉凝此刻被他环在胸前,他戎装的纽扣隔着衣裳轻轻硌着了她,阳光透过窗帘的白色纱衬洒在 ,他目光中全是宠溺……她忽然一怔,不由自主地伸手去触他下巴上微微泛起的胡茬。   虞浩霆见她突然对自己这样亲昵,神色恍然中又有些爱娇,心头一软,只觉她的人宛如从这晨光中渗出来的一般,这样刻骨的柔艳明媚,却又轻飘飘的像他心底的一个梦,总是看不清看不全……忍不住便要吻下来,却听见郭茂兰在门外大声对卫朔道:“卫朔,快九点钟了,四少还没有起么?”   虞浩霆心中暗笑,只得起身进去洗漱,换了衣裳出门,可走到门口,却又转回来,终是在顾婉凝眉间轻轻一印:“不许走,等着我。”   018、打开门帘望见她(二)   杨云枫这一个月都不得空,只好日日叫花店送花去仙乐斯给方青雯,加上之前他和谭文锡打架的事情,一时间仙乐斯人人皆知,有个陆军部的军官在追求方青雯。   “青雯姐,快出去收花!” 紫兰一推化妆间的门,满面笑容地招呼道。仙乐斯刚刚开门,还没有客人,方青雯正在化妆间里和几个舞女聊天,听到紫兰这么说,便淡淡一笑:“你怎么不帮我拿进来?”   紫兰俯在她肩上,吃吃笑道:“这回人家不给我,得你亲自去瞧。”   方青雯一走出来便看见了杨云枫戎装笔挺的背影,午后的艳阳投在他身上,看的人心里一亮。杨云枫似是觉察了她的目光,转过身来,灿然一笑,手中是数十枝半开的白玫瑰:“方小姐,好久不见。”   方青雯接过花,深深望了他一眼:“你再叫人送花,我家里就放不下了。” 她音色沉妩,如星光下的江流,杨云枫只觉得这样一个女子,何时何地见到她都仿佛是夜色阑珊时琥珀色的一杯酒。   霓虹闪烁的仙乐斯越到深夜越是热闹,方青雯分花拂柳穿过舞池走到杨云枫身边坐下,托着腮浅浅一笑:“你就在这里坐一整晚么?” 杨云枫把杯底的酒一饮而尽:“你不用招呼我,我就是来看看你。”   方青雯狭长的凤眼微微一翘,站起身来,将手朝他面前一伸:“那要是我想跳舞,你陪不陪我?” 杨云枫一笑起身,揽着她进了舞池。一曲舞毕,方青雯贴在他耳边吐气如兰:“我要回去了,你送我。”   到了云埔,方青雯抱着那捧玫瑰下了车,对杨云枫嫣然一顾:“今天还不算晚,你要不要上去坐一坐?” 杨云枫略一踌躇,说:“这个礼拜天我想请方小姐到南郊去看荷花,不知道小姐有没有空?”   方青雯凝神望了他片刻,眼波流转:“好,那我等你。”   虞浩霆本想回栖霞吃晚饭,却被耽搁了许久。这一个月他日日在陆军部勤谨,连同参谋部那边的人也都惯了陪他熬着,一直到晚上九点多还有要他签字的电文往这边送,钟庆林和晁光两个虞军元老又在办公室里兴致勃勃地同他议论康瀚民和刘民辉的事,只郭茂兰和卫朔看出他今晚有些急躁。好容易应付完公事,虞浩霆匆匆出门上车,郭茂兰在一边瞧着,他竟是归心似箭的意思。   虞浩霆一回栖霞,便上楼来寻顾婉凝。他在楼下已经看见房间里没有灯光,推门进来低低唤了一声“婉凝”也无人答话,心中便是一凉:难道她真的走了,怎么没有人来告诉自己?   虞浩霆缓缓进了卧室,随手按开顶灯,却听床边嘤咛一声,顾婉凝正抬手挡在眼前,他连忙灭了灯,面上不由自主地旋起一抹笑容来,这一笑,竟再也收不住了。   他走到床边,将顾婉凝抱在怀里,一面细细密密地吻着,一面轻声道:“你没走……你真的没走……” 顾婉凝此刻已醒了过来,只是被他吻得睁不开眼,好容易等他停下,才用手抵住他的肩,微微喘息着抬眼看他。月华如水,虞浩霆灿如星光的眼眸中深深的皆是笑意,那样温柔深挚的笑容,几乎要将她溶进去一般。他的脸颊轻轻擦着她的额头,他的手那样烫,叫她想起昨晚睡梦中,依稀听见他沉着坚稳的心跳,她忽然不想挣扎,抵在他肩头的手臂一软,攥住了他的衣襟……   第二天一早,虞浩霆从楼上下来,杨云枫一看就愣住了。   只见他以指掩唇,眼中全是笑意,看到杨云枫神情惊异,似有所觉,沉了沉脸色,那一份喜不自胜却收敛不住,仍是笑了出来。杨云枫和几个侍从官从未见过他这样,都惊诧不已。虞浩霆也不在意,只对他吩咐道:“今天早一点回来,叫参谋部那边五点钟之前把事情都弄好。”   杨云枫答了声“是”,虞浩霆又道:“还有,去枫丹白露订个位子,我过去吃晚饭。”   杨云枫道:“是和顾小姐么?”   虞浩霆扫了他一眼:“难道和你么?”   这一天在陆军部,虞浩霆待人接物都格外的和颜悦色,于是,杨云枫反反覆覆被人问的只有一句话:“四少怎么心情这么好?”   连汪石卿一出虞浩霆的办公室,也朝他递了个眼色,杨云枫跟出来笑问:“参谋长是想说四少怎么今天心情这样好么?”   汪石卿道:“怎么回事?”   杨云枫凑到他耳边说了一句,汪石卿便是一怔:“不是说已经好多天都没有见她了么?这个顾小姐这样有手段?”   杨云枫一笑:“我看这回倒是四少有些痴心。”   汪石卿听了,淡然道:“也罢,四少心情好总不是坏事。”   018、打开门帘望见她(三)   “你笑什么?” 从栖霞出来,虞浩霆一路上都笑吟吟地看着她,顾婉凝两颊已红透了,他伸手在她颊边一挨:“好烫。” 顾婉凝 一抿,转脸看着窗外。   虞浩霆的车子一停,前后几辆车的侍从都整装下车,国际饭店周围早有卫戍部的人布开了岗哨,两个街口一时都封了起来,直到他牵着顾婉凝进了餐厅,才放开通行。   杨云枫订的自然是这里最好的位置,从窗子望出去,夏夜晴空之下,星光灯火连成一片,极目远眺便是陵江,江流蜿蜒,山影逶迤。虞浩霆却见她并不十分开心的样子:“你不喜欢这里么?”   顾婉凝柔柔一笑:“ 巴黎的一流餐厅也不过如此。只是出来吃一餐饭,这样大的阵仗,倒叫人有些食不知味了。”   虞浩霆呷了一口杯中的红酒:“我们多出来几次你就习惯了。”   她眼波一盼,低低道:“有些事,还是不要习惯的好。”   虞浩霆闻言,招手叫卫朔过来,在他耳边说了两句,卫朔却皱了眉:“四少,这样不行的。” 虞浩霆道:“那我就自己去。”卫朔沉吟了一下,无可奈何地看了顾婉凝一眼,转身出去了。   顾婉凝知道卫朔一向沉稳如石,对虞浩霆的话从无违拗,今天竟这样的不情不愿,不免奇怪:“你叫卫朔做什么?他这样为难。”   虞浩霆目光闪动,悠然道:“你一会儿就知道了。”   过了约摸一刻钟,卫朔已转了回来,却换了便装:“四少,车子在后门。”   虞浩霆听了起身去牵顾婉凝:“我们走。”   婉凝一怔:“去哪儿?”   “换个地方吃东西。”   顾婉凝跟着虞浩霆从电梯下了楼,卫朔走在边上一脸寒霜,眉头紧锁,婉凝见他脸色这样难看,心中分外忐忑起来。他们从国际饭店一角的小门出来,只见门口停着两辆车子。虞浩霆拉开前面一辆的车门让顾婉凝坐进去,自己却坐在了驾驶座。婉凝头一回见他自己开车,倒觉得很是新鲜,侧着脸打量了他一会儿,轻 唇一笑。   虞浩霆道:“你又笑什么?”   顾婉凝低了头,轻声道:“我在想,其实你也不算是个坏人。”   虞浩霆眸中柔光一闪:“原来在你心里,我一直都是个坏人。不过,我倒是听说女孩子只喜欢坏人,不喜欢好人的。”说着,便伸过一只手来握住了顾婉凝的柔荑:“所以,我宁愿你当我是坏人。”   018、打开门帘望见她(四)   车子停在了芙蓉巷。   这里是江宁有名的夜市,顾婉凝和欧阳怡她们曾经来过,但凡江宁有的特色小吃在这里都找的到,而且最是地道,她怎么也没想到虞浩霆会带她到这儿来:“你也知道这里?”   她这副神情倒在虞浩霆的意料之中:“你不会以为我生来就只长在陆军部吧?” 当下便拉着她进了芙蓉巷,卫朔带了两个侍卫远远跟着。   今日虞浩霆和她出来吃饭,换了便装,一身浅灰色西服,打了烟紫的领带,在这样的红尘巷陌中,俨然一个翩翩浊世佳公子,只是举止之间,多了一份凌厉抖擞。顾婉凝穿了一条薄荷绿的洋装裙子,领口袖口都荡着薄软的荷叶边,她一抬手, 的衣袖就飘飘落下,露出一截莹白的手臂来。她这些天大多一个人闷在栖霞官邸,此刻见了这般酒香灯影、烟火人家的热闹,格外开心。虞浩霆低头看着她,只觉得无论她人在哪里,都有一种别出心裁的清艳,那欢喜起来的笑颜直让这满目繁华都失了颜色。   “我们去吃那个好不好?”顾婉凝抬手一指,却是一家做豆腐涝的小铺子。虞浩霆一笑便牵着她走了过去。两个人进了店,老板连忙过来招呼。老板是个三十岁上下的中年妇人,很是利落,一见他二人的形容,便猜度必是富贵人家的少爷小姐,心下暗赞:好一对璧人!口中招呼的更是殷勤。   那豆腐涝色白如玉,里头木耳、葱花、麻油、辣油、花生、虾皮……林林总总放了十多样,上头还码着一撮嫩白的鸡脯肉丝,虞浩霆怕她吃的辣了,又要了桂花糯米藕和绿豆沙。   顾婉凝吃了几口,忽然瞧见虞浩霆的那一碗和她的有些不同:“你的怎么和我的不一样?”   虞浩霆一看,自己这一碗果然多了些金针、豆芽、尖笋之类,便笑道:“一定是老板忘了,要不我们换换?”   顾婉凝还未答话,那老板娘已走过来笑着说:“少爷这一碗放的是什锦菜,您吃了这一碗,将来必定前程似锦。” 她这样一说,顾婉凝已掩唇而笑:“ 你快吃吧,我倒想知道你将来还要怎样的前程似锦。”   虞浩霆亦是一笑:“那就多谢老板吉言了。”   两个人话音刚落,里头忽然跑出来一大一小两个孩子,大的是个七、八岁的女孩儿,小一点的男孩子只有四、五岁,蹒蹒跚跚地跟在后面。那老板娘一见,忙喊住了他们:“ 莲儿,别带着弟弟到处乱跑,娘这里忙着招呼客人,你舀一碗酒酿圆子跟弟弟吃。”   两个小人儿一听说有吃的,便兴高采烈起来,那姐姐立刻就去厨房盛了吃食出来,在角落里坐下,喂给弟弟一口,自己吃一口。   顾婉凝望了他们一眼,笑道:“我和旭明以前也是这样子。你小时候,姐姐也这样哄你么?”   虞浩霆道:“二姐比我大的多,不和我一起玩儿的。三姐和我差两岁,每回父亲打我,她倒是常常护着。”   顾婉凝在栖霞这些日子,只见过虞若槿,不由问道:“你还有一个姐姐么?”   虞浩霆神情略略一滞:“嗯,三姐这几年一直在国外,你没有见过。” 顾婉凝原是随口一问,也就没放在心上。   这时边上那姐弟俩已经吃完了汤圆,好奇地在虞浩霆和顾婉凝身上瞧来瞧去,婉凝便逗那小姑娘:“你唱个歌给我听,我请你吃糖藕,好不好?” 那小姑娘还没答话,旁边的弟弟已经晃了过来:“我要吃糖藕。” 那小姑娘一双黑白分明的圆眼睛瞧瞧顾婉凝,又瞧瞧弟弟,歪着头一笑,大大方方地开口唱道:   “高楼高楼十八家,打开门帘望见她。”   她唱着,虞浩霆已将桌上的桂花糖藕端到那弟弟面前,小家伙用手拈着就吃了起来。那姐姐见弟弟吃的开心,越发认真起来:   “ 粉白脸,糯米牙,   板子鞋,万字花,   大红袄子四拐揸。   回家去问我的妈,卖田卖地娶来家…… ”   虞浩霆听了不由好笑:“这样败家的儿子。”   那小男孩嘴里塞着糖藕,也咕咕哝哝地伴着姐姐往下唱:   “ 热水又怕烫了她,冷水又怕寒了她,头顶又怕跌了她,嘴含又怕咬了她,烧香又怕折了她,不烧香又怕菩萨不保佑她…… ”   虞浩霆听着,只含笑望向顾婉凝,目光中有无限绵密的温柔。婉凝见他这样看着自己,颊边一红,便低了头,连忙叫老板结账。   他们二人结了账出来,那姐弟俩犹自跟出来唱道:“热水又怕烫了她,冷水又怕寒了她,头顶又怕跌了她,嘴含又怕咬了她……” 虞浩霆从衣袋里摸出两块银元来,蹲身塞在那男孩子手里:“给你和姐姐买糖吃。”那男孩子接了钱,立刻支着手跑到了姐姐跟前。   虞浩霆站起身来牵住顾婉凝,良久都一言不发。   顾婉凝忍不住抬头看他,却发觉他目光中已没有了方才的柔情似水,他轻轻理了理她耳边的碎发,忽然道:“你嫁给我吧。” 语气烦躁,神情似是气恼又似是不耐。   顾婉凝一惊,忽然想起欧阳怡的话——“虞家若是娶少夫人,必是顶尖的名门闺秀。你若是喜欢他,你肯不肯……” ;她想起那一晚皬山的梨花,其实,那样的树树春雪她早已见过,不对,她见过的是比那更白更轻更浩渺的一片香雪海……她猝然摇头,挣开他的手:“我不要。”   她突然这样激烈,虞浩霆不禁一怔,待看到她那样决然的神色,他面上也一点一点冷了下来,显出薄薄一层讥诮:“你当我没有说过。”   “热水又怕烫了她,冷水又怕寒了她……” 他心里一直响着方才的歌。   这些天来,他从没去想过自己的心意,他要她,她在,可及,足够了。他有很多事要想,他不需要想这个——尽管有那么一刹那,他也察觉到自己心中的悸动牵念,但是他对自己说不去见她,他就真的不去见她,那么久也不见!   不过是个女人,就算她那样美,也不过是个女人。   他从来都这样骄傲,他从来都有资格这样骄傲。   然而那孩子的歌,一句一句都打在他心上,“头顶又怕跌了她,嘴含又怕咬了她”,他藏的那样深的心意,连他自己都被骗过的心意,原来,不过如此。   从开始到现在,从他见到她那一刻开始,就已全然失控了。他没有想那样要了她,他没有想那样逼着她留在自己身边,可是他偏偏都做了;他去讨好她的女同学,他用那样恶毒的话去气她……甚至,他和她在此时此地,此情此境亦全都在他的控制之外。   他从来不曾怕,可是遇见她,他却这样怕。他不是不想见她,他只是怕见到她。   他怕她哭,又怕她不哭;他怕她恨他,又怕她不恨他;他怕别人伤了她,也怕自己伤了她……他怕她伤心怕她委屈怕她走,他怕她害怕,他怕自己竟然这样怕!   不过是个女人,他狠狠地想,却想的自己心都抽起来,他冲口就说他要娶她。话一出口,他就知道自己又失控了,他气自己竟然这样进退失据!可她终究给了一个让他最怕的答案,她说她不要,她不要他!不要。   难道他当初伤了她,再怎样补救也都不会好了么?   注:“高楼高楼十八家,打开门帘望见她。”是偶在《合肥四姊妹》里看到的,应该是一首安徽民歌。   019、这倒有点人家夫妻过日子的意思了   顾婉凝双手紧紧攥在身前,低着头不敢看他,两人一时都各自无言。卫朔见他二人在路边说话,自是不便上前,只在对街皱眉瞧着,唯盼虞浩霆赶紧带顾婉凝回去。   正在这时,街上却突然乱了。   那间豆腐涝铺子隔了几个门脸便是芙蓉巷最大的一间馆子福庆楼,此时正是客似云来的时候。忽然楼上两声枪响,摔下一个血迹斑斑的人,在街上挣扎着爬起来便跑,里头更跑出许多客人来,街上顿时乱作一团。   这边枪声一响,卫朔便带着人去护虞浩霆,只是他们此刻亦是便装,逆着人流过来,却无人相让。一个侍卫刚要朝天鸣枪,被卫朔一把拦住,他们身份未明,这个时候人群一乱,恐怕更要不可收拾。   顾婉凝惊骇之中,已被虞浩霆护在怀里,却听边上“哇”的一声,原来刚才那姐弟俩一直站在外头看热闹,那弟弟不知被谁撞翻在地,更被人一脚踩在了手上。顾婉凝一见,便从虞浩霆怀里往外挣,虞浩霆连忙按住她:“我去。” 说着,抢过去抱起那孩子,放回店里。   这时卫朔亦挤了过来,对虞浩霆道:“四少,应该是帮会做事。”   虞浩霆目光一冷:“ 这也太过了。”   卫朔刚要答话,却见虞浩霆已变了脸色转身疾去。从福庆楼里冲出来的一班人似乎是在追前面摔下来那人,一面呵斥路人闪躲,一面朝前放枪。那人踉踉跄跄一边逃避一边向后开枪,竟朝顾婉凝这里撞了过来。卫朔一见赶忙抢过去想要叫住虞浩霆:“四少!” 却已晚了,待他冲过去,枪声正落,虞浩霆已抱着顾婉凝扑在路边。   顾婉凝见那些人往这边过来,正闪避不及,忽然眼前天旋地转,虞浩霆已扣住她的身子,压在了她身上。她只觉额角一热,似乎有什么滴下来,抬手去抹,竟是血迹。虞浩霆刚揽起她,便见她额边殷红一片,惊道:“伤到你了?”   顾婉凝见他面色惊乱,忙说:“不是我的血。”   虞浩霆闻言神情一松,才发觉右肩一片灼痛,原来方才一发子弹擦着他肩头飞过,顾婉凝额角的血却是他自己的。   “四少!”   虞浩霆回头一看,卫朔正单膝跪在他身后,脸色惨白,紧紧抿着 ,眼中泪已盈眶,整个人都在微微发抖。虞浩霆知道他此刻惊恐担心到了极处,却又不能开口责怪自己,当下温言道:“擦了一下而已,这事不怪你,是我自己大意。”   卫朔看了看顾婉凝,咬了咬牙,说:“无论如何,您不能” 虞浩霆一笑,拍了拍他的肩。   杨云枫见虞浩霆竟然受了伤回来,亦是惊骇不已,转脸就盯着卫朔:“怎么会?” 卫朔铁青着一张脸,闭紧了嘴一言不发。虞浩霆一边由着医官处理伤口,一边对杨云枫道:“今天的事不许说出去,尤其是淳溪那边。”杨云枫答了声“是”,虞浩霆又道:“警察厅的人真是尸位素餐。你叫卫戍部的人去问问齐雁来,这点事情他都摆不平,他这个警察厅长是想去道上混饭吃吗?”   虞浩霆包好了伤口,便上楼来看顾婉凝,却见她神色戚然地望着自己:“你的伤怎么样?”虞浩霆心里一甜,把她揽在怀里:“一点皮外伤,不打紧的。”   顾婉凝靠在他胸口,低低道:“白龙鱼服,已是虾蟹可欺,你还偏偏以身犯险。”虞浩霆知道她长久待在国外,国语用的少,都是刻意教养出来的,越是难开口的事情越是说的像背书,当下便笑道:“你倒比他们还会教训人。”   顾婉凝咬了咬唇,声音细不可闻:“你不应该为了我冒这样大的风险。”   虞浩霆玩味地瞧着她:“你这是担心我么?”   顾婉凝面上微微一红:“你要是有什么事,你身边的人都脱不了干系,我从来没见过卫朔那个样子。”   虞浩霆薄唇一抿:“原来你是为他们担心。”   顾婉凝抬起头,嗫喏着说:“你知道??”   “我知道什么?我只知道你说你不要我。”   顾婉凝沉吟了一阵,轻轻飘出一句:“我还要念书。”   虞浩霆听了,笑意一点一点在唇边漾开,圈住她的手臂向上一抬,竟将她举了起来:“你是为了这个?那你怎么不去上课了?”   顾婉凝面上已飞出两抹绯红:“我以后再去,学校里现在满城风雨的。你快放我下来!你肩上有伤。”   虞浩霆听她这样一说,极夸张的“哎”了一声,把她放了下来,婉凝以为他真的痛极,忙道:“我去叫人看看你的伤。” 虞浩霆一把将她拉回怀里:“你要是心疼我,一会儿对我温柔一点,不跟我闹别扭就好了。”   窗外的月光透过窗帘的缝隙温柔散漫地照进来,她软软地被虞浩霆揽在怀里,整个人已倦极了,偏脑子里纷乱如麻,又清醒地吓人,她是不是疯了?   他在睡梦中的神情没了平日的骄傲冷冽,倒显出几分稚气来,她忍不住用手指轻轻划过他浓黑的眉毛、挺峻的鼻梁,一直到薄如剑身的唇角。她想起芙蓉巷里纷乱的那一幕,他的血擦在她脸上,他护着她,连自己的安危都不顾惜了她那句“我还要念书”是骗他的,她知道她不应该那么说,可是她不能,她是害怕,还是不忍心?如果她当初被他骗了是她蠢,那现在算什么?   她真的是疯了,她想从他怀里挣出来,可是微微一动,他就察觉了,却是收紧了手臂,轻轻拍了拍她的背,脸颊在她额前发间 了几下,不知道是醒着还是梦着,口中犹自喃喃:“婉凝,你乖。”像是哄小孩子的声气,又好像他自己才是个撒娇的孩子。   019、这倒有点人家夫妻过日子的意思了(二)   顾婉凝办了休学手续没多久,宝笙也退了学,她和谭文锡的婚期就定在八月底。   “除了你们三个,还有一个女傧相是他的堂妹,也在乐知念书,叫谭昕薇。”苏宝笙含羞一笑,一丝甜蜜从眉梢眼角渗了出来。   陈安琪嘟着嘴道:“想不到我们四个里头,还真的是你头一个嫁掉了,我还说叫你矜持一点,不要太快被他给追到呢!”   苏宝笙的脸一直红到耳垂:“是我家里的意思。”   “宝笙,你想清楚了?”顾婉凝自从在南园听了谭文锡的事,对苏宝笙的这桩婚事就总有些犹疑。她们四个最近常常聚在一起商量宝笙结婚的事情,来来去去反倒是在顾婉凝这里最没有拘束,于是这天又约在栖霞。   苏宝笙还未答话,陈安琪已抢道:“他们这些豪门公子有几个结婚之前没点 故事的?这个要是较起真来,那真的没人可嫁了。你那位虞四少从前不也有许多女朋友?”   顾婉凝听她说到虞浩霆,并不以为意,淡淡道:“我又不嫁他。”   陈安琪听了却瞪着眼睛笑起来:“他你都不嫁,那你还想嫁谁去?”   欧阳怡最是知道顾婉凝的心思,怕又触到她的伤处,忙打岔道:“宝笙,你们是行西式的婚礼么?你的礼服选好了没有? ”   苏宝笙点点头:“谭家是新式的作派,婚礼选在华茂饭店办。倒是礼服一直都没有定下来,姐姐和母亲总是商量不好。”   陈安琪听了,冷笑道:“嫁人的是你,穿什么干嘛要听她们的?”一句话说的苏宝笙低了头。   “要不,我们去帮你看看?”欧阳怡一说,陈安琪连忙拍掌笑道:“对对对,我们也去选一选女傧相的礼服。”   顾婉凝闻言便交待芷卉:“四少要是回来的早,你告诉他我和苏小姐她们去选礼服,不回来吃饭了。”   顾婉凝和宝笙几个一起下了楼,刚要上陈家的车子,便有侍从上前问道:“小姐是要出去么?”正是从卫戍部调回来不久的蔡廷初。   顾婉凝点点头:“我们去益新百货,如果四少问起,麻烦你告诉一声。”   蔡廷初忙道:“小姐稍等,我去叫车子。”   顾婉凝一笑,摆了摆手:“不用麻烦了,我坐这辆车子就好。”   蔡廷初肃然道:“四少吩咐,为了安全考虑,小姐出去一定要安排妥当。”   顾婉凝略一思忖,也不愿为难他们,只好点头:“那好吧。”   “你好大的排场!”   到了益新百货,陈安琪一下车,便赶过来对顾婉凝笑道。   原来她从栖霞出来,侍从室开了两辆车子,她人还未下车,已有侍从整装下车清了百货公司的门口,顾婉凝听了陈安琪的话,唯有苦笑:“所以我现在总不爱出门。”   她们四个人一到,便被值班的经理请到了贵宾室。其实,宝笙早有自己中意的礼服款式,只是迁就她母亲和姐姐的意思,不好说出口,此时和她们几个在一处,自是坦言相告。欧阳怡几个人又七嘴八舌地帮她选了头纱、鞋子,陈安琪见欧阳耐心帮她试着,便拉婉凝去选女傧相的礼服。   顾婉凝正翻检着架上的样衣,陈安琪忽然贴到她耳边,悄悄说:“你在栖霞会常常见到那个霍公子么?”   顾婉凝闻言一怔,随即明白过来,笑着揶揄道:“怪不得你到处叫别人远着他,原来是你自己打他的主意。”   陈安琪面上微红,嘟哝着说:“我起先真的是好意。”   顾婉凝笑吟吟地想了想:“他人倒是不坏,偶尔也会到栖霞来吃饭。”   陈安琪听了,有些怯怯地问道:“那下次他去的时候,你叫我一起好不好?”   “我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会来,要他来了我才知道,我试试吧。”顾婉凝说罢,见安琪神色惘然,和平日里的活泼娇纵判若两人,心下感叹,便想安慰她:“他和谭文锡很熟,宝笙结婚的时候多半也会来,你快选件漂亮的衣服,只是不要穿过宝笙去。”   她和陈安琪选了几条裙子,拿过来给欧阳和宝笙看,几个人正有说有笑,忽然听见外头有人敲门,欧阳怡刚问了一声:“什么事?” 便听外面是蔡廷初的声音:“有一位苏小姐找宝笙小姐。”   顾婉凝忙道:“请进。”她话音一落门就开了,进来的正是宝笙的大姐苏宝瑟。   “宝笙,外头怎么会有这么多军官?” 苏宝瑟一进来就劈头问道。   宝笙最怕她这个大姐,此刻见她面色不虞,愈发吞吞吐吐起来,顾婉凝见状忙道:“ 他们是来送我的。”   苏宝瑟一见是她,挤着脸颊轻笑了一声:“原来是顾小姐,怪不得呢。” 说罢便冷了面孔对宝笙道:“你过来选礼服也不告诉母亲一声,要不是我正好过来取首饰,还不知道呢!你小小年纪懂得什么好歹?选得小家子气了,平白叫人笑话。” 宝笙被她说的面上一红一白,却不敢回嘴。   “我倒觉得宝笙选的顶好。”陈安琪脾气最爆,且平日就颇看不惯苏宝瑟,今日见她当着这许多人抢白宝笙,心头火起,便顶了过去。   苏宝瑟听了也不言语,迳自走过去捡起宝笙膝上的那件礼服样衣,抖开来瞧了瞧,笑道:“这件是不错,只是太奢侈了些,得改一改。就领口这圈珠花,也不必像这样用南洋珠了,换了仿的也是一样。穿得寒酸了固然让人家瞧不起,可太张扬了也不好,让人家笑话你,一个庶出的女儿攀了高枝,就这样轻狂。”   宝笙闻言,眼圈已红了。饶是温婉如欧阳怡听了她的话,也变了脸色,却仍耐着性子温言道:“宝瑟姐姐,礼服的样式和料子,方才我们已经和师傅定下来了,就不要改了吧?”   苏宝瑟闻言一笑:“欧阳小姐倒是会慷他人之慨!宝笙这回结婚上上下下不知有多少地方要打点,钱花的流水似的,没想到她还是这样不懂事。欧阳小姐想做主,不如等到将来你自己出阁的时候,你想穿什么用什么,自然没人多话。我们苏家的事情,就不劳你操心了。”   欧阳怡被她拿话一堵,一时无语,苏宝瑟便在宝笙身边坐下:“宝笙,叫师傅来,有什么地方要改的,我来跟他说。”   19、这倒有点人家夫妻过日子的意思了(三)   顾婉凝见状悄悄走了出去,对门外的蔡廷初道:“你身边有多少钱?”   蔡廷初一愣,顾婉凝咬唇道:“我想买件东西。” 蔡廷初忙道:“小姐要买什么,吩咐一声就是了,江宁的百货洋行,官邸都有记账的。”   顾婉凝点点头:“那麻烦你去告诉他们,刚才欧阳小姐订的礼服,我买下来了,叫他们尽快做好。”蔡廷初答了声“是”,立刻便去了。   贵宾室里,苏宝瑟一边拿捏那礼服,一边数落宝笙,欧阳怡和陈安琪在一边冷眼瞧着,极是不忿,却也无可奈何。   婉凝交待了蔡廷初,便走进来对苏宝瑟道:“宝瑟姐姐,衣服不必改了,这件礼服就算是我们送给宝笙的结婚礼物好了。”说着,对宝笙柔柔一笑。   苏宝瑟闻言一怔,上下打量了她一番,冷然道:“顾小姐好大方。 ”   顾婉凝见她今天这样跋扈,也懒得和她应酬,当下便道:“我们和宝笙一会儿要去起士林吃饭,宝瑟姐姐,你原先说过你顶不爱吃洋人的东西,我们就不耽误你了。” 苏宝瑟起身盯着她冷冷一笑,转身走了出去。   顾婉凝回到栖霞的时候,虞浩霆已在房里等她了:“你们女孩子都这么喜欢操心别人结婚的事么?”婉凝低头一笑,走到妆台前取出一盒东西递给他。虞浩霆打开一看,见盒中除了当初那张八百元的支票,还另有大约五、六十枚银元,奇道:“这是你的私房钱吗?”   顾婉凝赧然道:“我今天替宝笙买礼服记了你的账,连上以前我欠你的钱,这些不够,剩下的我慢慢还给你。”   虞浩霆拉着她在自己身边坐下:“你和我还要算得这么清楚么?”   婉凝面上微微一红:“我是做人情的。”   虞浩霆抬手将她揽了过来,在唇上轻轻一啄:“我喜欢你用我的钱。”也不等她开口,便问道:“这些钱你怎么存的?”   “我给书局翻译书稿,一千字有一、两块钱。”   虞浩霆皱眉道:“这么少?”   顾婉凝盈盈一笑:“已经不算少了,报纸上的名家专栏,一千字也不过六块钱,要顶有名的才有八块钱。”虞浩霆略想了想,问道:“那你存钱做什么?你想要什么或者你家里有什么事,只管告诉我就是了。”顾婉凝笑着摇了摇头:“没什么,我反正也总是闲着。”   虞浩霆听了,眼波一柔:“我这些日子事情多,没空陪你,过几天我们去皬山,现在天气热,那里避暑是最好的。”说罢,扣起手边的盒子递还给她:“你的私房钱赶紧收好了。”   顾婉凝面色更红,她也知道这个样子着实矫情,却仍是不肯接:“你不要,我也不要。”   虞浩霆一笑:“你放在那里好了,我要用就跟你拿。” 他顿了一顿,眼中已满是戏谑:“这倒有点人家夫妻过日子的意思了。”   第二天中午,杨云枫忽然回官邸来见顾婉凝:“四少吩咐,把这个给小姐。” 说着,递过来一个未封口的空白信封。   顾婉凝拆开一看,里面只有一张七百六十元的支票,不由疑道:“这是什么?”   杨云枫笑道:“这是四少在陆军部的支薪。四少说,以后每个月的薪水都交给小姐。”   顾婉凝红着脸将那张支票塞回信封里,递还给他:“我不要。”   杨云枫强忍住笑意,正色道:“四少交待的事情,云枫只是照办,小姐不收,回头还给四少就是了,千万不要为难属下。”说着,忍俊不禁地去了。   晚间虞浩霆一回来,顾婉凝就将那个信封放到了茶几上:“我没什么用钱的地方,这个你拿回去吧。”   虞浩霆一面解着外套,一面含笑打量着她:“我总不能叫我的女朋友跟我的侍从官借钱。”   顾婉凝颊边一热,虞浩霆已走过来,拥着她说:“这件事是我忘了,官邸里人人都有月例的零花钱,叫他们给你你更不要,倒不如这样方便”,说着,声音一低,转而贴在她耳边道:“况且,夫妻俩过日子原本就该是这样的,嗯?”   ~~~~   注:真正的“起士林”是1901年前后德国人起士林在天津开的西餐厅,是天津最老的西餐馆,现在还在,碰到过出租车司机推荐,但是没去吃过,司机师傅说楼上曾经是当年出名的舞厅。   帝都的南河沿也有一家同名的,不知道是不是分店,反正也是有年头的很老旧的西餐馆,做的是俄餐,闷罐牛肉不错,不过这玩意儿我还没吃过特别难吃的。文里就借个名。   020、那你猜猜我是谁?   江宁这边一派闲逸,北地却出了事。康氏重将刘民辉的儿子突然在昌化被虞军捕获,随身竟搜出了标注松辽南线虞氏布防的军事地图,以及同俄国间谍来往的密信,加之刘民辉一向最与俄国亲近,此事一经披露,他更是百口莫辩,虽然康瀚民一力安抚,但南北舆论波澜再起,连康氏军中内部亦多有议论,几次军事会议中,都有人籍此借题发挥公然向刘民辉发难,康瀚民亦似有些弹压不住,而刘民辉此刻最头疼的,却是他儿子还在邵朗逸手里。   康瀚民明里和虞氏接洽,力陈康氏绝无里通外国图谋友军之事,并承诺必然查明真相,绝不姑息;刘民辉则动用各方关系,去疏通邵朗逸,请他网开一面,将人放回。然而就在这个当口,邵朗逸却借口父亲抱恙回了余扬,将松辽防线的军务连同刘民辉儿子的事情都委给了驻防的第五军军长蔡正琰。    “这几天怎么都没看见顾小姐? ” 高雅琴嘴里说着,将手里的牌往桌上一撂:“五条!” 她是钟庆林前年才娶的续弦,在虞军高层的一班太太里最是年轻,因为是正室,身份也比许多人贵重。   她下家的魏南芸摸着牌道:“浩霆带她去了皬山避暑,不在官邸里。” 理了理牌,转手打出一张二筒:“我瞧着月婵是专等我这张呢。”   魏南芸口中的“月婵”,是冯广勋父亲的侧室王月婵,听她们说起顾婉凝,微微一笑:“芸妹妹这张我可吃不下。说到这位顾小姐,着实是了不得,不知道怎么的就挑唆着四少和我们广澜翻了脸,弄得广澜到现在还在法国不敢回来。”   一面说,一面打出一张红中,又觑了一眼魏南芸:“听说,她如今在外头的排场比你还大几分呢!手面更是阔气,谭家这回娶的那个苏什么的丫头,是她的同学,在益新百货挑了件礼服,苏家嫌贵舍不得,倒是你们这位顾小姐一张口就买下来做了人情……”   魏南芸听了,凉凉一笑:“她如今可是我们老四心尖儿上的人,买件衣服送人算得了什么?也值得拿出来讲。这话旁人说说也就罢了,从你嘴里说出来,不知道的还以为冯家怎么苛待了你呢!”   王月婵听她不轻不重地来了这么一句,面上一阵不自在,强笑道:“她将来最多也不过是你我这样的人,你这么护着她,还当她是你们虞家少奶奶么?”   魏南芸闻言神色一凛,淡笑着道:“浩霆的事情我可不敢说什么,你要问只回去问若槿。”   高雅琴见魏南芸脸色不好,连忙圆场:“你们只顾着说话,牌都顾不得打了。对了,你刚才说这回跟谭家结亲的是哪个苏家?我怎么不知道?”   王月婵听见她问,正好岔开话题:“是个教育部底下的一个副司长,好像叫苏什么良的,不知道他这个女儿怎么被谭家看上了。”    “西风!我听说是谭家小公子一意要娶的。”一直没说话的蔡夫人忽然开了口,她丈夫就是正在松辽前线的蔡正琰:“谭夫人本来也嫌苏家根基浅,上不得台面,而且那丫头……”她刚想说宝笙还是庶出的,忽然想到魏南芸和冯家二太太,生生咽了回去:“那丫头瞧着也寻常,并不怎么中意。但文锡为所欲为惯了,这几年越发胡闹的厉害,想着这回既然是他自己要娶的,若是嫁过来能约束他几分,倒也好。”   时值盛夏,江宁城中穿件单衣亦觉闷热,皬山却十分凉爽,泉声山色,景致如画,又不像栖霞那样人多拘束,虞浩霆除了处理公事,便总是伴着顾婉凝,想方设法讨她欢心,还借了他舅父家里的昆曲家班来给她解闷儿;顾婉凝自那日虞浩霆在芙蓉巷受伤之后,在他面前亦是娇柔婉转,语笑嫣然,杨云枫和郭茂兰默然旁观,他二人竟俨然已是两情相悦的光景。   这天顾婉凝午睡醒来,见枕边放着小小的一束玉簪花,色白如玉,幽香不绝,心知是虞浩霆折来放在这里的,恬然一笑,挑出一朵,随手将耳际的头发挽在脑后,将那花插在发间。她起身凭窗而望,却见虞浩霆颀身玉立正站在庭院里,顾婉凝眼波一转,捞起床边的披肩裹在身上,盈盈跑了出去。   她走到虞浩霆身后停下,张望了一阵,见他仍望着树下的玉簪花出神,便悄无声息地走了过去,突然伸手蒙在他眼前,娇娇一笑:“你猜猜我是谁?”   虞浩霆仿佛早已知觉了一般,淡然道:“我猜——你是顾婉凝。”   然而,他话一出口,婉凝却如同被电到一般,慌忙将手抽了回来,惊声问道:“你是什么人?”   那人转过身来,正瞧见她如花笑靥倏然淡去,却毫不慌张,懒懒一笑:“那你猜猜我是谁?”   顾婉凝惊疑不定地打量着他,发觉这年轻人倒也十分好看,且眉眼间竟和虞浩霆依稀有几分相似,只是,虞浩霆英挺之中飞扬出的是一股睥睨世间的傲气,而这人的“好看”里,却透着一缕不可言说的寂寞,连他那一身戎装,似乎也只是为了隔开这万丈红尘和他的人。若虞浩霆是孤岩玉树,那眼前这人便是幽湖白莲,她这样想着,脱口便道:“你是邵朗逸。”   那人听了,笑意更浓:“顾小姐好聪明。”   顾婉凝却愈发惊疑起来:“你怎么认识我?”   邵朗逸低头一笑:“在这里能有如此娇纵的女子,除了顾小姐,还会是谁呢?”   顾婉凝面上薄薄泛起了一层红晕:“对不起,刚才我认错人了。”   邵朗逸淡然凝眸:“山里风凉,小姐留神。”   顾婉凝听了他的话,才省起自己方才一时心动跑了出来,身上穿着的却是一件寝衣,她连忙用手拉紧了身上的披肩,说了句“告辞了”,便低着头转身而去。   邵朗逸望着她如瀑的黑发间颤巍巍的缀着一朵柔白的玉簪花,良久才收回目光。   他见过许多美丽的女子,或清雅或 ,这世间的万千风情,叫人很难说得出哪一种才是最好,不过是久闻牡丹香方觉莲花美。眼前这个女孩子,也未必就胜却人间无数,只是,她一笑一颦之间,却是一种让人束手无策的美。    东风袅袅泛崇光,香雾空蒙月转廊。那直抵人心的清艳历历在目,却又仿佛缥缈无着,叫人无端生出一缕无可奈何的痛楚。他见了她才相信,那一份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银烛照红妆的痴妄心意,大约竟是真的。   邵朗逸寂然一笑:“怪不得……”   020、那你猜猜我是谁?(二)   顾婉凝一路低头疾走,刚刚拾阶而上进了回廊,已被人揽住,她不必看就知道是虞浩霆,忽然没来由的有些委屈:“你到哪儿去了?”   虞浩霆在她发间轻轻一吻:“我去接了个电话。你怎么这样就跑出来了,小心着凉。进去换件衣裳,有客人来了。”   顾婉凝抿着嘴道:“我见到你那个邵朗逸了。 ”   虞浩霆听她语气中竟似有些气恼,诧异道:“怎么了?”   顾婉凝抬起头看了他一眼,喃喃道:“他怎么倒像你兄弟似的?”   虞浩霆闻言一笑:“他就是我兄弟”,随即恍然明白过来:“你是不是认错人了?” 顾婉凝面上一红,闪身进了房间,却将虞浩霆关在门外。   她换了件樱粉色的素缎旗袍,一打开门,便见虞浩霆微微低着头,一手插在裤袋里,一手掩唇而笑:“你怎么他了?”   婉凝咬唇道:“我让他猜我是谁……”    “那他猜出来没有?”   虞浩霆见顾婉凝低头不语,笑意更盛,伸手拉了她出来,顾婉凝一边跟着他往外走,一边问:“你刚才说,他是你兄弟?”   虞浩霆点头道:“朗逸的母亲是我的姨母。” 顾婉凝沉吟一想,便看见邵朗逸正朝这边走过来。    “既然你们见过了,就不用我再介绍了。”虞浩霆轻轻揽着顾婉凝,对邵朗逸道。   邵朗逸仍是略带寂寥的笑着,只是他挺秀俊朗,那寂寥让人看在眼里也觉得洒脱:“早知道你这里有佳人相伴,我就不来了。”   虞浩霆看了婉凝一眼,说:“我过几天才回去,江宁城里正是热的时候,你不如也在这儿待着。”   邵朗逸闻言,神色一敛:“我可不要。你自己在这里愿做鸳鸯不羡仙的还不够,非要叫我形单影只地在这里陪着衬着,心里才加倍的惬意么?” 一句话说的顾婉凝红云浮面,虞浩霆已一拳虚擂在他肩上:“你几时话这么多了?”   邵朗逸笑道:“我还真是有不少话要跟你说。刘民辉那里差不多了。”   虞浩霆眼中光芒一闪,顾婉凝见他们谈到公事,便对虞浩霆道:“我约了文嫂教我褒汤的,时候差不多,我先过去了。”   虞浩霆犹拉着她的手说:“你怎么忽然想起来学做菜?”顾婉凝已从他手里脱出来,并不答话,走到廊下,只对他回眸一笑,便翩然而去。待她婷婷袅袅的背影远远地没入花丛,虞浩霆才回头对邵郎逸道:“你怎么不说话了?”   邵朗逸淡淡一笑:“我等你看完了。”   虞浩霆和邵朗逸从书房里出来,已是晚饭时分,等在门外的郭茂兰遂上前道:“四少,邵军长,晚饭在酌雪小筑。” 虞浩霆一点头:“去叫顾小姐。” 郭茂兰道:“小姐已经过去了。”   两个人一走近酌雪小筑,便望见顾婉凝正在花厅里有说有笑地帮着文嫂布置餐桌。邵朗逸远远看着,忽然问: “你从哪儿找来这么一个女孩子?”   虞浩霆眼中蕴了笑意,眉峰一挑:“ 不是我找的她,是她来找的我。” 邵朗逸只觉他神色之间那一派意气飞扬,竟比方才和自己指点江山时犹胜三分。   婉凝见他们两人进来,浅浅一笑,走到虞浩霆身边:“今天的汤是我煲的。” 虞浩霆揉了揉她头顶:“这么一桌菜,你只弄了一样,就来邀功么?”顾婉凝一抿嘴:“我是先提醒了你,待会儿吃了不好,你也不许说。”    “我看看你弄的什么。” 虞浩霆说着,走到桌前,揭开那汤碗的盖子,看了一眼,却转头对邵朗逸道:“这是给你做的。”   邵朗逸闻言走过来一看,便笑着对文嫂说:“难为您总记得。”   文嫂笑道:“你有些日子没回来了,整日在外头出兵放马,军中的东西我可知道,填填肚子罢了,能有什么好吃的?”   虞浩霆听了,凑到他耳边说:“不过你小心了,这汤不是文嫂熬的。婉凝……我可从没见过她下厨。 ” 顾婉凝闻言瞥了他一眼:“你到底吃不吃?”   虞浩霆坐下来,迳自先舀了一碗汤出来,尝了一口,见顾婉凝盯着自己,却不说话,只对邵朗逸道:“你尝尝。”   邵朗逸闻言也舀了一碗出来,尝了一口,亦不动声色,只对顾婉凝道:“ 你这汤不是文嫂的做法。”   顾婉凝见状,咬唇道:“……我自己尝过了,觉得还好。”   邵朗逸和虞浩霆都是一笑,邵朗逸才说:“没有不好,只是你另加了东西。”   顾婉凝听他这样说,才微微有了笑意:“我想着莲子芯太苦,就挑掉了,可文嫂说这汤原是消暑的,要有莲心才好,我就挤了点柠檬汁进去……”   虞浩霆笑道:“你这是西餐的路数。”   顾婉凝面上一红,文嫂忙道:“这汤煲了三个钟点,顾小姐一直在厨房里瞧着。”   邵朗逸闻言望着顾婉凝凝眸一笑:“多谢顾小姐了。”   020、那你猜猜我是谁(三)   一时三人落座,顾婉凝见他二人把酒言欢,只觉得虞浩霆平日里的傲气倒去了一半,邵朗逸亦是谈笑风生,初见时眉宇间的那份寂寥神色也淡了许多,不禁玩味起来。    “小霍如今在陆军部怎么样?”   虞浩霆听邵朗逸问起霍仲祺,闲闲道:“他来陆军部不过是为了要躲着他父亲。其实,小霍人顶聪明的,只是他不乐意受拘束,我也不好勉强,干脆就等着他惹出了什么大乱子,叫霍伯伯生了气,正好打发他去你那里磨练。”   邵朗逸笑道:“你这样算计他,他知道么?”    “他的心思都在玉堂春呢,还顾得上这个?”   邵朗逸沉沉叹了口气:“你们俩在江宁 快活,倒让我一个人整天跟康瀚民纠缠。”   虞浩霆唇角一牵:“你以为我不知道呢?你之前跟个女记者打的火热,最近又在绥江行营里弄了个跳芭蕾的女孩子,是不是?”   邵朗逸皱眉道:“偶然碰上的罢了,这都是谁告诉你的?”   虞浩霆一笑:“难道我这里的事情你不知道么?”   邵朗逸看了顾婉凝一眼,笑而不语。   顾婉凝见状容色一凛,站起身来,低低说了一句:“我吃好了,你们聊。” 虞浩霆连忙拉住她:“我和朗逸玩笑惯了……”   她却轻轻一笑,截断了他的话:“我知道。不过,你们说笑,也不必逼着别人非听不可吧?”   虞浩霆见她人犹在笑,眼中却全是凉意,刚要开口,邵朗逸已笑着说:“我人在绥江,也听说虞四少如今弱水三千只取一瓢,对顾小姐是情有独钟。”   顾婉凝听了转头对他笑道:“你不必这样给我面子。你们在这里说笑,恐怕也不知道那些女孩子转过头去,是怎么品评邵公子和虞四少的。” 邵朗逸见她唇角微扬,目光却淡如初雪,一时竟说不出话来,顾婉凝又接着道:“你们自然不必在意这些。”说完,便走了出去。   她这一眼看得虞浩霆和邵朗逸心头都是一悸,虞浩霆端起一杯酒,一饮而尽,冲邵朗逸一笑起身:“我去看看她。”   邵朗逸默然了片刻,忽然又去盛汤,立在厅里的佣人忙走过来道:“汤凉了,我去热一热。” 他却摆了摆手:“不用了。”   虞浩霆从花厅出来,见婉凝斜倚在回廊边的栏杆上,一只手垂在身侧,指尖轻轻拨着池中的水。虞浩霆走到她身畔,抚着她的肩,低低唤了一声:“婉凝。 ”   顾婉凝仍是侧脸望着水面:“我没有生气。”    “那你笑一笑给我看?”    “我也没什么好高兴的。”    “那我怎么样才能叫你笑一笑?”   顾婉凝听他这样问,忽然抬起头,比了个手势示意他附耳过来,虞浩霆连忙俯 子,冷不防她另一只手从池中泼起一串水花来,打在他脸上。   虞浩霆一惊,却见她眼中尽是促狭,心中顿时一松,笑道:“好,你耍我。”说着,伸手便将她揽在了怀里,径直去吻她的唇。   顾婉凝连忙用手推他:“你脸上都是水……” 虞浩霆捉了她的手,硬是吻了上去,许久方才放开,顾婉凝一边用手帕去抹脸上的水,一边轻嗔:“你那边还有客人!”    “朗逸不算客人”,虞浩霆双手圈牢了她:“那我去陪着他,你陪着我,好不好? ”   021、邵三公子最洒脱   花厅里的酒宴已经收了,佣人摆了时新的干鲜瓜果,邵朗逸靠在一架暖椅上,刚剥开一枚龙眼,便看见虞浩霆牵着顾婉凝进来,望着他笑道:“ 刚才婉凝跟我说,你倒不像个带兵的人。”   邵朗逸闻言亦是一笑:“我还真是迫不得已,要不是你,我也不爱管。”   虞浩霆在他对面的贵妃榻上坐下:“这你可怨不得我,你要怨只能怨你二哥。” 说着,随手剥了粒葡萄要喂给顾婉凝。顾婉凝却避开了,自己拣了一颗送进嘴里,对虞浩霆道:“你为什么就喜欢呢?”   虞浩霆见她望着自己,沉吟了一下,说:“我没的选。我七岁那年,有一回,父亲从前线回来,抱起我就放在了他的马背上,带着我一直跑到江边,用马鞭指着对岸跟我说:‘这个天下等着你来拿’。” 他说到这里,莞尔一笑:“从那以后,我的好日子就到头了,倒是他和小霍,不知道有多逍遥……”   邵朗逸听着,“嗤”了一声:“我倒觉得还不如像你那样,既然到头来都是如此,一早就没了其他的心思反而干脆。”   顾婉凝听了奇道:“那你本来想做什么?”   邵朗逸答道:“ 我本来是学西医的。” 他抬头一笑,却见顾婉凝面上的神情有些怅然:“难怪你这人看起来这么……”她蹙着眉头想了想,才道:“……lonesome。”   邵朗逸心头一震,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他上面原有两个哥哥随着父亲南征北战,到了他这里,父亲已没有什么强求。没想到,先是大哥战死在徐沽,随后二哥又被戴季晟怂恿密谋兵变,被父亲亲手击毙在莒山,父亲心痛之下,一病不起,他只得匆匆退学回来主持邵家的军权。本想着待父亲病愈,他便继续回去完成学业,然而这一耽,就是五年。   邵氏是虞军肱骨,虞邵两家亦是通家之好。多年来虞靖远对虞浩霆的着意栽培,虞军诸将心知肚明;只是今年他仓促之间接掌江宁一系,若此时邵家军权旁落,难免会人心不稳,他和虞浩霆年岁相仿,自幼一起长大,是兄弟更是知己,不必一诺,已倾生死,如此一来,邵朗逸便更走不得了。   有时候,他也会觉得人生的玩笑开得太厉害。   一颗医人的心,到了杀人的时候竟也不会有一丝抖颤,他曾经那样排斥的一件事,接受起来竟也这般自然。偶而午夜梦回,恍然间,他竟不知道到底哪一段人生才是真的?   他羡慕虞浩霆的骄傲磊落,也羡慕霍仲祺的纵情任性,而他,只有寂寞,他的寂寞不可说。   他无论做什么都逃不开这一缕寂寞。   他喝烈酒,杯中凛冽是寂寞;他鞭名马,满眼风光是寂寞;他赏美人,连那名花倾国亦是寂寞……虞浩霆明白他的这份寂寞,却不说破。他想,总有一天,这万里江山,盛世繁华能热了他的血。邵朗逸知道他的心意,可那是他的志气,不是他的。   他终于寂寞到了已经不去在乎自己的寂寞,于是人人都说,邵三公子最洒脱。   他和他都从不说破的一件事,却叫她随口说了,一时之间,他和他都踌躇起来,邵朗逸自失地一笑:“其实也没什么,或许我本来就当不了个好医生。”   顾婉凝看了看他,忽然想起了什么,轻轻一笑:“我前几天看到一首近人的旧诗,现在想起来,倒像是写给邵公子的。”   邵朗逸眼波一凝,笑道:“是什么?”   她还未来得及开口,虞浩霆已凑过去笑道:“你告诉我。”顾婉凝就俯在他耳边,悄悄说了一句,虞浩霆脸上的神色有些古怪的了然,随即已笑了起来:“你跟他说。”   顾婉凝便轻声道:“偶赋凌云偶倦飞,偶然闲慕遂初衣。偶逢锦瑟佳人问,便说寻春为汝归。”她念了第一句,虞浩霆就含笑盯住了邵朗逸,待她念罢最后一句,邵朗逸双眼微微一闭,嘴角挂着一抹笑意问虞浩霆:“你带她去过我那里?”   虞浩霆摇摇头:“你不在我去做什么?”   顾婉凝莫名地看着这两个人,却想不出他们话中所指,遂拉了拉虞浩霆的衣袖:“怎么了?”   虞浩霆微微一笑:“以后你就知道了。”   注:   “偶赋凌云偶倦飞”,出自龚自珍的《己亥杂诗》,王国维在《人间词话》里以这首诗批评龚自珍轻浮,说“其人之儇薄无行,跃然纸墨间”,不少人都打过抱不平,比如以“儇薄无行”著称的胡兰成。偶个人觉得这首诗其实是对世事和个人际遇洞悉通透之后,一种无奈的自我解脱。   021、邵三公子最洒脱(二)   顾婉凝心里隐隐有些不安,便不再说话,只静静倚着虞浩霆,听邵朗逸讲些北地风情间或聊几句他们小时候的趣事,渐渐闭了眼睛,朦胧睡去。虞浩霆便叫人取了薄毯来,将她揽在自己膝上。   邵朗逸看着他二人这番光景,忽然下颌一抬:“你这是什么打算?”   虞浩霆低头抚着顾婉凝的一头长发:“我要娶她。”   邵朗逸一怔:“她肯么?”   虞浩霆薄唇一抿:“不肯。”   邵朗逸笑道:“这样的女孩子,自然是不肯给人做妾侍的。” 虞浩霆闲闲说道:“我倒没有想着要她做小。”   邵朗逸听了,有些讶然:“那她也不肯么?”    “她说她还要念书。”虞浩霆说着,轻叹了一声:“我想着,她对我恐怕还是有些心结。”   邵朗逸惑然看着他:“我瞧着她和你在一起倒是良时燕婉。” 虞浩霆苦笑道:“你早来一个月还不是这样。当初是我逼了她……” 邵朗逸皱了皱眉:“怎么会?这倒不像你了。不过,就算她肯……庭萱你怎么办?”   虞浩霆忽然比了个“噤声”的手势,轻轻抱起顾婉凝上了楼,将她安顿在房里,方才转了回来。   邵朗逸目光雪亮:“原来你瞒着她。”   虞浩霆冷冷道:“我和庭萱又没有婚约。”    “你这就不厚道了,难道你之前没打算要娶霍庭萱? ”    “那是以前的事了。要娶她的是虞家,不是我。况且,那时候我也没有遇见婉凝。”   邵朗逸沉吟了片刻,脸色忽然有些肃然:“你父亲和淳溪那边都还不知道你这个想头吧?你把她看好了。”   虞浩霆目光一冷:“我的私事还轮不到旁人插手。”他说着,忽又低低一笑:“反正我总有法子。”   邵朗逸奇道:“什么法子?你也教教我。”   虞浩霆一本正经地说:“等她有了孩子,父亲和母亲那里自然不好再说什么,连她也只能乖乖嫁给我。 ”   邵朗逸失笑道:“你居然也有这一日。”   虞浩霆却浑不在意:“你若遇见了,自然也是如此。”   邵朗逸敛了笑容,望着虞浩霆道:“无论如何,恭喜。”   虞浩霆微微一笑:“多谢!”   邵朗逸到皬山一向住在离酌雪小筑不远的空山新雨阁,虽然他久未回江宁,但是这里的洒扫陈设却没有半分马虎,佣人端来的茶亦是他喝惯的君山银针。他品了一口,回头对副官孙熙平说:“不早了,你也去休息吧。明天我回余扬,放两天假给你。” 孙熙平立正答了声“是”,便退了出去。   皬山的物候比江宁迟了不少,邵朗逸窗前的一盆素馨正在花期,修剪的枝叶扶疏,细白小花略带红晕,他用指尖轻轻捻过 ,恍然间想起顾婉凝那一身淡淡的樱粉来。   “你是邵朗逸” ,“怪不得你这么lonesome”,“偶赋凌云偶倦飞”   ……   他忽然觉得自己捻着 的左手有一点 的痛,然后——然后,他才反应过来疼的不是手,而是他的心,他忽然一阵伤心。   伤心?   庾郎未老,何事伤心早?   他想起少年时读《诗经》,一篇一篇都是“既见君子”、“邂逅相遇”、“见此良人”、“俟我于城隅”……他就想,他们怎么那么容易就见到了呢?他怎么就偏偏见不到呢?   原来,她在这里。   他忽然一阵伤心,他不是伤心她不是他的,他来不及伤心她不是他的。他只是伤心,他竟从来没想过这世上是有这样一个人的,他竟从来没想过要去寻她。若他没有在这里遇见她,若他这一生都不知道她,那可怎么办呢?   原来,她在这里。   她,是他的。他甚至连嫉妒和遗憾都来不及,他只是想,幸好,幸好让他见到她了,让他知道这世上有这样一个人。   此时此地此心,终于让他见到她了。   021、邵三公子最洒脱(三)   顾婉凝虽然喜欢住在皬山,但是为着宝笙的婚礼,八月中还是回了栖霞,因她不爱开风扇,房里便搁了冰,桌上又用冰镇了“玫瑰紫”、“无核白”的葡萄,欧阳怡和婉凝都安静坐着,只陈安琪嘟着嘴转来转去。    “宝笙的性子你知道,她不敢来跟你讲,只好央我来说。她怕你不开心,又不敢违了她家里的意思。”欧阳怡皱眉说道。 顾婉凝一笑:“那我正好省的麻烦了。他们家不会不让宝笙穿那件礼服吧?”   陈安琪冷笑道:“那他们倒不舍得。”    “不舍得什么?”陈安琪闻言回头一看,却是虞浩霆走了进来。顾婉凝连忙冲她递了个眼色,陈安琪扁了扁嘴巴,没再说话。   虞浩霆迳自走到顾婉凝身边,见她膝上放着一件缀着白色蕾丝的纱裙,便问:“这是你们做女傧相的礼服么?”   顾婉凝笑着点了点头:“不过这回我不做了。”说着,将那礼服递给欧阳怡。   虞浩霆听了问道:“你是嫌弃男傧相么?我就奇怪,怎么会有人敢找你做女傧相,也不怕你抢了新娘子的风头。”   顾婉凝和欧阳怡听了都是一笑,陈安琪却冷冷道:“要我说,都是宝笙那个大姐使的坏。你脾气倒好,要是我,干脆就不要去。”   虞浩霆见状疑道:“出什么事了?”   顾婉凝忙道:“没什么,宝笙有个姐姐总是欺负她,我们替她不平罢了。对了,宝笙上次说她的捧花想用百合,可她姐姐订了束玫瑰,我原答应到时候带一束给她的,现在得麻烦你们俩了。”她见虞浩霆在这里看着,便不敢再跟陈安琪递眼色,只想着说些琐碎的事情把话岔开。   陈安琪一听却道:“他们家这样欺负你,你倒还想着她的事?”   虞浩霆神色一凛:“到底怎么了?”   顾婉凝和欧阳怡对视了一眼,都不说话,陈安琪抢道:“有什么不敢说的?下个星期就是婚礼了,他们家现在突然说不要你做女傧相。你是没听到苏宝瑟说的话,要不是宝笙眼泪汪汪的,连我都不想做了……”    “她说什么?”   陈安琪正说着,忽然听到虞浩霆冷冷一问,又看他目光锐利,一惊之下,竟不敢往下说了。虞浩霆却又问了一句:“他们婚礼是26号?” 陈安琪忐忑地点了点头,虞浩霆便对站在边上的芷卉吩咐道:“去叫温先生。”   他口中的温先生是虞家的总管温乐贤,顾婉凝一听便皱了眉头:“你想做什么?”   虞浩霆往她们对面的沙发上斜斜一倚:“请客。”   片刻工夫,温乐贤就到了:“四少有什么吩咐?”    “26号我在官邸给顾小姐过生日,你准备一下。” 没等温乐贤答话,顾婉凝连忙说:“我生日还早。”虞浩霆看了她一眼,道:“回头再过一次。”温乐贤心中疑惑,面上却不动声色:“是。客人四少预备怎么请?”    “谭秉和的儿子那天要结婚,你照着谭府的宾客名单去请。”   温乐贤一听就知道他是跟人赌气,心中纳罕谭家不知怎么得罪了他,口中却只能应道:“是。” 转念一想,便对顾婉凝道:“不知道顾小姐有没有什么想吃的想玩儿的,我这就去准备。蛋糕从凯斯亭订?”   顾婉凝不接他的话,只对虞浩霆道:“你这是干什么?”   虞浩霆冷冷一笑:“我倒要看看他这个婚结不结的成。”   顾婉凝起身走到他跟前:“你要是觉得这件事折了你的面子,那我没什么话说;你要是为了我,就算了。”她见虞浩霆不作声,又柔声道: “宝笙是我的好朋友,她结婚我总是要去的,你不陪我一起么?”   虞浩霆闻言面色一霁,顾婉凝复又浅浅一笑:“不过是上次我替宝笙定了礼服,得罪了她姐姐,她又嫉妒宝笙嫁到谭家去。你要是真叫宝笙结不成婚,反倒遂了她的心意。”   虞浩霆想了想,对温乐贤道:“那算了,你忙你的吧!”   陈安琪见状背过脸冲欧阳怡吐了下舌头,欧阳怡也松了口气,朝顾婉凝盈盈一笑:“等我结婚的时候,你可一定要来做女傧相。”   顾婉凝刚要答话,却听虞浩霆斩钉截铁地说:“不行!”   三个女孩子闻言皆是一怔,只听他接着道:“你姐姐27岁了还没嫁人,你要是也有样学样,拖着我的女朋友,那我可等不了。”   陈安琪和欧阳怡听了,都掩唇而笑,顾婉凝脸已红了,对虞浩霆薄薄一嗔:“你去忙你的事情好不好?”   虞浩霆拉着她的手站起来,皱眉道:“你对旁人都那么好脾气,怎么就对我这样坏?” 说着俯在她耳边说了句什么,顾婉凝羞意更盛,用手一推他:“你走吧!” 她红着脸转回来,欧阳怡笑吟吟地看着她,陈安琪却神色惘然,顾婉凝在她肩上轻轻一拍:“你怎么了?”陈安琪轻声道:“他待你这样好。”   021、邵三公子最洒脱(四)   邵朗逸刚回到江宁没几天,绥江就传来消息,蔡正炎一把刘民辉的儿子交还给他,刘民辉便立即将他送到了俄国,北地朝野哗然。邵朗逸一面急电斥责蔡正炎处事欠妥,一面严辞要求康瀚民彻查此事,否则自己无法向江宁政府交待。康瀚民震怒之下,下令暂停刘民辉的职权,然而,他的电令刚一下到刘民辉军中,刘民辉便宣布脱离康氏,拥兵自立,更抢先接管了兴城。康瀚民一时间进退维谷,刘民辉虽然此时尚是孤军,但外有俄国支持,若再同虞氏连成一线,恐怕局面顷刻之间立改。   于是,邵朗逸一回绥江,康瀚民的特使就到了。康瀚民急,邵朗逸却不急,一谈就是五天。康瀚民又联络在江宁的关系打探虞浩霆的意思,得到的消息却是刘民辉已向虞氏示好,承诺愿意改易旗帜,服从江宁政府,条件是和虞浩霆平分北地四省。   谭家在江宁是名门望族,谭文锡的父亲谭秉和是江宁政府实业部的总长,他和苏宝笙的婚礼自然冠盖云集,苏家上下见了这样的场面,皆是欣欣然,只有苏宝瑟心中怏怏不乐,她是苏家嫡出的长女,一向看不起这个庶出的妹妹,却没想到她自己不过嫁了个寻常的富家子弟,宝笙竟嫁得这样好。    宝笙虽然事先已将各个环节排练了数遍,事到临头仍不免紧张,好在欧阳怡始终伴在她左右,安慰提点,倒也事事顺遂。陈安琪却有些顾不上苏宝笙,一双眼睛只在宾客中寻觅霍仲祺。   虞浩霆一到,谭秉和便亲自迎到了华茂饭店门口,他自然是坐了主宾那一桌,苏兆良一家亦上前寒暄。虞浩霆见状也起身应酬,言谈虽然客气,但举止之间仍是一派傲然,他说了两句,忽然对身后的杨云枫一示意,杨云枫便将一个黛紫色的丝绒盒子捧到了宝笙母亲面前,只听虞浩霆道:“二夫人好!之前我的女朋友在学校里承蒙令嫒照顾,一直不曾谢过。今日我来的仓促,略备了一份薄礼给宝笙小姐添妆,还请夫人笑纳。”   苏兆良见他竟这样殷勤,惊诧之下,只连声道:“四少太客气了,这真是……,这怎么好意思?” 这边宝笙母亲从杨云枫手里接了那礼盒,苏宝瑟已抢先打开去瞧,只见里头是一套嵌了红宝的钻饰,光彩璀璨,十分华丽,倒比苏宝笙今日戴在身上的那套珍珠镶钻的首饰还要贵重,他这一手作派席间众人皆未料到,苏家人惊疑之间犹要推辞,虞浩霆却已坐了下来,低了头和顾婉凝说话。   苏宝瑟惊羡之余脸色更是难看,忍不住去打量顾婉凝,只见她身上一件蜜合色的芙蓉妆织锦旗袍,襟边的钮子皆是珍珠,虽然颗粒不大,但一粒粒浑圆光润,皆是一般大小,却也难得;除了耳边一对碧汪汪的翡翠坠子,就只在指间套了一枚钻戒,卡数诱人倒还在其次,中间那粒大钻竟是一颗紫钻,衬着她皙白纤细的一双素手,着实眩人眼目。   苏宝瑟返席落座,悄声对她母亲道:“虞家怎么这样阔气?顾婉凝手上的那粒戒子不说,宝笙不过是他一个女朋友的同学,这虞四少竟也这样大方?”   苏夫人俯在她耳边道:“虞家三代兵权在握,本就阔气得很,只是四少母亲家里倒比虞家还要豪奢。”   苏宝瑟诧异道:“什么人能比虞家还阔?”   苏夫人扫了她一眼:“你连这个都不知道么?虞总长的夫人原是谢家大小姐,这陵江南北怕有一多半的赀财都是谢家的。你瞧着冯家开银行,开交易所,热闹的不得了,还不是谢家的荫蔽?就兴平家的厂子算起来也有谢家的股份。那虞四少真真的是个天之骄子,他眼里还能有什么值钱的东西?”苏夫人说的“兴平”,正是苏宝瑟的丈夫,她听了只是咋舌,只是她无从妒嫉顾婉凝,反倒愈发妒嫉起宝笙来。   顾婉凝见了苏家上下的神色,悄声对虞浩霆说:“你今天这样,苏小姐心里恐怕是要恨死了。”虞浩霆道:“我就是要叫她不痛快。” 婉凝轻轻一叹,俯在他耳边道:“不过是女孩子间一点争强好胜的想头,不值得你 思。”   虞浩霆只觉她在自己耳边吐气如兰,心中一荡,揽住她道:“我只为了你高兴。”顾婉凝颊边微微一红:“我又没有在意她。而且……”虞浩霆见她神色娇羞,欲言又止,追问道: “而且什么?”   顾婉凝低低说道: “而且你不必待我这么好。” 虞浩霆一笑,握住她的手:“你总算知道我待你好了么?”说罢,又低头凑到她耳边:“我们回去吧。与其在这儿看别人结婚,不如我们自己洞房花烛去。” 顾婉凝顿时红霞浮面,躲开了他。   022、唯见江心秋月白   “看样子这顾小姐是要留在四少身边了,不过,她就算真要进门,也得先等等少夫人吧?”龚晋仪打量着虞浩霆和顾婉凝,对汪石卿笑着说。   汪石卿淡淡一笑:“旁人千金一笑,四少纵是万金又如何?”   龚晋仪听了笑道:“我正经问你,你倒敷衍我。你不知道,那天四少带她到我家来,连我父亲都特意问了。”   “哦?龚次长问什么?”汪石卿随口问道。   “说来好笑,他问我顾小姐是不是姓顾?父亲说总觉得她像个什么人,却又想不起来。”龚晋仪莞尔一笑:“我心想芙蓉如面柳如眉,大约美人到了极处都是一样的,也不知道父亲是想起了什么人,却不敢跟他这么说。”   汪石卿听了却疑云顿起,他深知龚揆则心思深密,筹谋老成,若不是意有所指,断然不会问到顾婉凝。他又想了一遍当初霍仲祺的话,却并无可疑之处。   野有蔓草,零露瀼瀼,有美一人,婉如清扬。   他忽然心念一动:若是小霍……,那他去查的事情恐怕就靠不住了。汪石卿一念至此,反对龚晋仪笑道:“你倒敢翻你父亲的闲话。”说着起身走了出去。   汪石卿走出来,打了个招呼给他的副官张绍钧:“你去一趟湄东,现在就去,查一个叫顾鸿焘的人,是前任的驻英国公使。 ”   张绍钧问道:“参谋长想查什么?”   “所有事。回来直接找我,不要让任何人知道。”张绍钧点头去了,汪石卿才转身回来,远远望着顾婉凝,目光中一片深冷。   这边典礼已然开始,苏宝笙一身白缎子礼服,清秀的面容都遮在白纱之后,她微微垂了眼睑,嘴角噙着一抹笑意。她挽着父亲,一步一步踩在红毯上,纤柔中带着笃定。这许多年,无论是在家里还是学校,她都是顶不起眼的那一个,她人不聪明,相貌也不出挑,又不爱说话,别人提起她,不过是随口夸上一句娴静柔顺罢了。   直到,她遇见他。   她家里人都不能相信,谭家居然会来向她提亲。她母亲慌的什么似的,还偷偷搂着她哭了一回,她忽然就成了家里的珍宝,连父亲也对她有了两分客气。这都是因为她遇见了他。   其实,她和他在一起,也很少讲话,无非是他在说,她在听。她也听说,他有许多 故事,可是他待她总是十分好的,从没有人像他这样把目光放在她身上。   现在,之子于归,她终于要嫁给他了。原来上天终究也安排了一个良人给她。她这样想着,几乎要落下泪来,泪雾隔着薄纱,叫她更看不清他的脸,可是她听见自己那声“我愿意”,恐怕是她这一生最勇敢最笃定的一句话了。   婚礼虽是西式礼节,但新郎新娘礼毕又到花园拍过照之后,谭文锡还是依了国人的礼节出来敬酒,宝笙则由几个女傧相陪着在偏厅的新娘房休息,几个人正吃着点心说话,忽然谭文锡和几个男傧相走了进来,后面跟着的却是霍仲祺。   谭文锡走过来对苏宝笙笑道:“出去跳舞。”说罢,又对他妹妹谭昕薇笑道:“人我给你带来了。”便听谭昕薇娇娇唤了一声:“仲祺哥哥!”,迳自走过去挽了霍仲祺的手臂。   陈安琪一见这个情形,神色就有些不快,却见霍仲祺已神态自若走过来招呼道:“欧阳小姐、陈小姐。”   谭昕薇闻言一怔,对霍仲祺道:“怎么我哥哥的女傧相你倒都认得?”   霍仲祺笑道:“我不也认识你么?”   谭昕薇却嘟了嘴:“你在外头总认识那么多女孩子!”   谭昕薇只为跟霍仲祺撒娇,这句话原是无心,不想却听得陈安琪心头一怒,她也是娇纵惯了的千金小姐,怎么肯吃个亏?当下便对霍仲祺道:“拘束了这半日,我倒想跳舞了,不知道霍公子有没有兴致?”说着,便将手伸到他面前,眼波流转,甚是 。   霍仲祺在交际上头一向倜傥,见她当众相邀,洒然一笑便执了她的手:“乐意之至。”   谭昕薇万料不到陈安琪竟这样大胆,眼看着自己已挽在霍仲祺身边,竟还开口邀他跳舞,面色一沉,撒娇道:“不行,你答应了陪我跳舞的。”   这一下 诸人都暗笑起来,等着看他们三人如何收场。霍仲祺已执了陈安琪的手,自是不便放开,便对谭昕薇笑道:“我又不急着走。”说着便去抽自己的手臂,谭昕薇却攥住不放。她哥哥谭文锡眼见纠缠的不像样子,便上前拉开了她攀着霍仲祺的手,笑着说:“都多大了,还耍小孩子脾气,也不怕小霍笑话你?”谭昕薇嘴巴一扁,这才松了手。   霍仲祺冲谭文锡和苏宝笙点头笑道:“那我们就等新郎新娘开舞了。” 陈安琪也不看谭昕薇,只凑到霍仲祺耳边低低说了一句,霍仲祺听了一笑,当下便携了她出去。待走到门口,陈安琪却忽然回过头来笑着瞟了谭昕薇一眼,又娇俏又傲气。谭昕薇气恼之下,却无从发泄,只对苏宝笙说:“三嫂,你的女同学怎么这样轻狂?”   022、唯见江心秋月白(二)   新郎新娘出来开了舞,宾客们也纷纷下场。欧阳怡却走到顾婉凝身边,一面笑一面跟她说了刚才的事。一曲终了,陈安琪也挽着霍仲祺走到这边。顾婉凝和欧阳怡一见她俩便住了口,只掩唇而笑。   陈安琪脸上顿时红了,娇嗔着说:“你们是不是在说我?”   顾婉凝促狭道:“我们没有在说你,我们是在说……小霍的人缘真是好。”她在栖霞日子久了,许多称谓不知不觉终已随了虞浩霆。   霍仲祺原本就是有心事的人,此时更被她说的面上一红,他只是懊恼怎么人人都偏要到她面前来说这些事情。   虞浩霆却会错了意,对顾婉凝道:“他比你还大几岁呢。” 顾婉凝方觉失言,对霍仲祺歉然一笑。不料,虞浩霆又淡淡道:“不过,你这么叫也没错。他日后总要叫你一声四嫂。” 他这句话一出口,不但霍仲祺一惊,连不远处的汪石卿亦是一震。   他二人对虞家的情形知道的极为清楚,一来,顾婉凝身世单薄,苏宝笙这样的身份嫁到谭家已是高攀,虞家更是断然不会娶顾婉凝这样的女孩子。二来,还有更要紧的一层,虞霍两家虽无婚约,却早有默契,霍仲祺的姐姐霍庭萱现下在国外留学,只等她回国便要和虞浩霆结婚。这件事虞浩霆虽然不甚热心,但也从无异议,只因他的性子冷傲惯了,长辈们也不以为意,都觉得虞霍两家联姻实是天作之合,他们二人也算的上青梅竹马。外人虽不知晓,但和虞霍两家走的近的亲眷都明白,虞家少夫人的位子除了霍廷萱再不作第二人想。   此时,虞浩霆竟对霍仲祺说出这样一句话,欧阳怡和陈安琪都道他和顾婉凝调笑惯了,没有在意,霍仲祺心里却波涛汹涌起来,四嫂!四嫂……电光火石之间,他忽然发觉自己听了这一话,心神震动,竟不是为了姐姐,而是为了她。当下强笑道:“四哥,你跳不跳舞?你要是不跳,我就请婉凝了。”   虞浩霆含笑扫了他一眼:“你等着吧!” 牵着顾婉凝进了舞池。   霍仲祺见虞浩霆拥着顾婉凝翩翩起舞,心中惆怅,即向这边两个女孩子告辞。他刚一走,欧阳怡就对陈安琪俏皮地一笑:“你还不快跟了去,万一他去找那个谭昕薇呢? ”   陈安琪今天主动邀他跳舞,半是为了他,另一半倒是为了和谭昕薇别苗头,方才淡定下来,心下已有些懊悔,怕他看轻了自己,此时听欧阳怡这样一说,不由羞恼起来:“好啊,你也来取笑我!”说着,抬手就去呵欧阳怡的痒,欧阳怡最是怕痒,见她朝自己过来,便慌忙去躲,没想到一个不稳,就往地上跌了下去,她轻呼一声,心道糟糕,这下要当着许多人出洋相了,却不防背后一稳,竟有人托住了她,她转脸一看,正是虞浩霆的侍卫长卫朔。   欧阳怡面上一红,连忙轻声说道:“谢谢!”卫朔却面无表情,也不看她,只略点了下头,待欧阳怡一站稳,便将手收了回来,更向边上让了一步。陈安琪走过来瞧了他一眼,对欧阳怡道:“这人动作好快。”   欧阳怡嗔道:“你还好意思说!差点让我摔在地上。”说着也看了一眼卫朔,却见他面容刚毅,神色冷峻,一双眼睛锐利地扫在场中,和这满堂的衣香鬓影倒分明是两个世界。   022、唯见江心秋月白(三)   宝笙婚礼过后,转眼就是中元节。虞浩霆对这些事向来不大上心,这一晚又要等绥江的消息,到淳溪陪着虞夫人行了祭礼,就去了陆军部。   顾婉凝吃过晚饭,便和官邸的侍从打了招呼要出门,来的人却是蔡廷初。他早先是因了顾婉凝的事情被调去卫戍部,此番回来,这边一有事情,但凡有他当班,一班同僚便总是推了他去。顾婉凝一见又是他过来,心下也有些好笑:“我去瓴湖公园。你不要再带人出来了。”   蔡廷初见她手里捧着一个十分精巧的莲花灯,犹豫了一下,说:“四少……”   顾婉凝便道:“四少那里我跟他说。”接着又轻轻一笑:“不会为这个把你调走的。”   蔡廷初本就年轻腼腆,听她这样一说,脸上便一热:“是!”当下便叫人开了车子出来,陪着顾婉凝去了瓴湖。   一路上,沿途不时有人焚化锡箔彩纸,路边的店铺都设了摆着瓜果香烛的香案,关门歇业。顾婉凝让车子停在了公园门口,对蔡廷初道:“我去放了灯就回来,你们不用进去了。” 蔡廷初见瓴湖公园此时人来人往,热闹非凡,便道:“里面人多,又是晚上,还是我陪着小姐吧。” 顾婉凝点了点头,捧着那盏灯往里去了。   她在湖边寻了个稍微僻静些的地方,此时,湖面上已浮了许多彩灯,有的灯上还依稀写着字。顾婉凝望着那幽深的湖面,想起一年多前,她带着旭明和父亲的骨灰回国,原本还以为能找到母亲,却没想到,等着她的只是梅林深处的一块墓碑。   小时候,父亲总是哄她和旭明,说母亲病了,不能长途跋涉,等在国内养好了病就会回来。一直到她十岁那年,父亲才终于说,母亲病故了。旭明原就对母亲没有记忆,大哭了一场也就算了。可是她不信,她知道母亲当年是为什么回去的。她总想着,也许母亲只是被那人绊住不得自由而已,就算是她真的生了病,他也会想尽世上的法子把她医好的……可是,原来都是自欺欺人,母亲早已经不在了,十二年前就已经不在了,再也不在了。   若母亲泉下有知,看到她如今的处境,怕是亦难安眠吧?   她怔怔想着,心中痛楚,不觉落下泪来,蔡廷初见她默然流泪,却想不出如何劝慰,只好道:“小姐,湖边风凉,不宜久立。”   顾婉凝闻言回过神来,匆匆用丝帕抹了眼泪,对他点了点头,蹲 子,将手里的灯放在地上,从手袋里摸出一盒火柴来,划了两下却都没有点着。蔡廷初连忙掏出自己的火机,替她点了那灯,烛光一亮,更照见她神色凄然。   顾婉凝捧了灯放在水里,一朵莲花便随着粼粼波光缓缓浮开了,她看着那灯悠悠飘远,和其他的灯汇在一处,才转过身对蔡廷初说:“我们回去吧。”   顾婉凝刚走出了几步,忽然一个影子斜斜朝她撞了过来,蔡廷初用手一拦,那人却不闪避,直撞在他身上。顾婉凝看时,却是一个玲珑 的女孩子,便伸手过去扶她:“姑娘,你没事吧?” 那女孩子一脸惊惶地抓住她的手臂:“西门在哪边?” 顾婉凝扶着那女孩子站起来,忽然觉得那她神色有异,抬手在她面前晃了一下,她却浑然不觉,原来这女孩子一双眼睛竟是盲的。   “姑娘,你家里人呢?”那女孩子听见顾婉凝问她,定了定神才说:“我之前和齐妈在西门,她去买洋火,忽然来了好多人……我就找不到她了 ……”   “你说的齐妈什么样子?我们帮你到那边找一找?”   那女孩子听了面露愧色:“我不知道。”   顾婉凝一听,方才想起她双眼既盲,自然是看不到别人的样貌,当下便道:“那我先陪你到西门那边看看。”   那女孩子闻言点了点头:“多谢你了。”   顾婉凝扶着那女孩子到了瓴湖公园的西门,四处寻问,却都没有人认识这女孩子。蔡廷初看了看表,已经快九点钟了,便对顾婉凝道:“小姐,不如把这位姑娘交给巡警,她家里丢了人自然会到警署报案的。”   顾婉凝还没来得及回话,那女孩子急忙说:“你们把我留在这儿吧,兴许齐妈会回来找我。”顾婉凝见她容颜秀丽,年纪又小,且双眼不能视物,不免有些踌躇,想了一想,道:“姑娘,把你一个人留在这里不太安全,你方不方便告诉我你家住在哪里?我们送你回去,我们不是坏人。”   那女孩子低着头沉吟了片刻,咬唇道:“我住在霁虹桥的燕子巷。”   蔡廷初听了,对顾婉凝道:“那倒不远。”   顾婉凝扶着那女孩子上了车,柔声安慰道:“别担心,兴许你家里人已经回去了,正等着你呢。”那女孩子点了点头:“真是麻烦您了,多谢!” 婉凝握着她的手道:“不客气。”   那女孩子腼腆说道:“我姓秋,叫月白,不知道小姐怎么称呼?” 顾婉凝听了,盈盈一笑,忍不住赞道:“唯见江心秋月白,你这名字真好听。我叫顾婉凝。”那女孩子终于也是一笑。   等车子到了巷口,婉凝拉着秋月白下车,两人已是有说有笑十分熟络的样子。秋月白抬手向里面一指:“我家就在最里面那个院子。” 眼看走到门口,婉凝忽然想到蔡廷初他们都是一身戎装,怕惊扰了月白家里,便道:“你们在这儿等一等,我陪秋小姐过去。” 蔡廷初答了声“是”便停了脚步。   她陪着秋月白刚一走到门口,只见院门敞着,一个四十岁上下的中年妇人一见她们,便忙不迭地迎了出来:“姑娘,姑娘,可见着你了!吓死我了,这让我怎么跟……” 她一眼瞧见顾婉凝,突然住了口,只上来扶秋月白。   月白连忙道:“齐妈,我没事,是这位顾小姐送我回来的。”   那齐妈听了,略一打量顾婉凝,便知她身份不俗,连忙道谢:“多谢小姐,谢谢您了!”   婉凝陪着月白进了院子:“举手之劳而已。你们小姐行动不方便,下次出去一定要小心。”   两个人扶着月白在天井中坐下,婉凝便道:“你到家了,好好休息,我回去了。” 却见月白迟疑了一下,说道:“顾小姐要是方便的话,喝杯茶再走吧。” 她双眼不能视物,极少出门,平日只是齐妈照顾着她,一个年纪相仿的朋友也没有,今日危难之中遇到顾婉凝,却是难得。   婉凝见她神色殷切颇有几分期待,便不忍拒绝,笑着说:“好,那我就打扰了。”      023、那一件不如意的事,便能凉了你这一生   今日是盂兰盆节,郭茂兰又不当值,只是近日陆军部的事情多,他到了这个钟点方才得空出来,想着秋月白必然已放完河灯回了家,便直接来了霁虹桥。   不料,他一走到燕子巷便看见巷口停着一辆汽车,车牌竟是栖霞官邸的。郭茂兰心中一凛,思忖片刻,还是走了进去,远远望见巷底站着两个军装侍从,心绪愈发沉重起来。   他刚一走近,一个侍从已瞧见了他:“郭参谋!” 语气中颇为惊讶。郭茂兰一看是蔡廷初,压了压心思,从容道:“我刚才路过巷口,看见外面停了辆官邸的车子,就进来看看。你们怎么这里?”   蔡廷初道:“顾小姐在里面。”   郭茂兰暗自松了口气:“怎么回事?”   蔡廷初一笑:“顾小姐去瓴湖放灯,碰到了这家的秋小姐。这位秋小姐双眼不能视物,和家人走散了,顾小姐就把人送回来了。 ”   郭茂兰道:“你们怎么不进去?”   “顾小姐怕我们带着枪吓着人家家里。天不早了,或者您过去催催小姐,回去晚了四少那边怕要找人的。”   郭茂兰点点头,一进院子便听见顾婉凝和秋月白说话的声音,他略一踌躇,还是一打帘子走了进去。   顾婉凝一见是他,还未来得及说话,却听秋月白欣喜地说了一句:“你来了?” 那齐妈也上前招呼道:“郭少爷。” 郭茂兰则神色尴尬地对顾婉凝点头示意:“顾小姐。”   这一来, 三人都是惊诧不已。顾婉凝瞧着郭茂兰和秋月白的神情,已猜出了几分。秋月白却一脸疑惑:“你们认识?” 郭茂兰走到她身边,柔声道:“这位顾小姐是我长官的女朋友。”说着,又对顾婉凝道:“今天的事多谢小姐了。”   顾婉凝看看他,又看看秋月白,笑道:“不客气。没想到今天这么巧。 ”   郭茂兰尴尬一笑:“已经九点三刻了,小姐要回官邸么?”   顾婉凝听了,便起身告辞,郭茂兰送她出来,见她低了头掩唇而笑,遂道:“顾小姐,茂兰有个不情之请,今天的事,能不能请小姐不要对四少提起?”   顾婉凝抬头看了看他,犹疑着问:“你们谈恋爱也要他批准么?”   郭茂兰沉吟了一下才说:“如果是结婚,还是要向四少报备的。”   顾婉凝见他说的正经,忍不住又是一笑:“你放心,我不会告诉旁人的。”   顾婉凝出了院子,见郭茂兰仍然跟着她往外走,就停了脚步,作出一副恍然的样子来:“对了,刚才秋小姐家里的电灯有一个不亮了,能不能麻烦郭参谋帮忙去看一看?这样晚了,她家里又只有两个女子。”   郭茂兰一听便知她是找个借口让自己回去,当下答了声“是”就转身往回走。   蔡廷初见她吩咐郭茂兰去做这样的小事,便说:“我去看看吧,让郭参谋送小姐……” 话还未完,却见郭茂兰已快步进了秋家的院子,只好作罢。   “你不是去瓴湖么?怎么去了这么久?”顾婉凝听虞浩霆问起,便跟他说了送秋月白回家的事,只略去遇见郭茂兰一段不提。   虞浩霆听了微微一笑:“你这样好心。”   “她一个女孩子,又是看不见的,难道你碰见了,不帮她么?”   虞浩霆满不在乎地说:“那就要看她美不美了。”   顾婉凝瞥了他一眼:“一定要是美人你才肯帮么?”   虞浩霆笑道:“要是不美,我或许还叫人送她一送;要是美人,当然是要带回来了。” 他戏谑地瞧着顾婉凝,等着她嗔恼自己,然而顾婉凝只淡然一叹:“我就是怕她碰到像你这样的人,才一定要送她回去的。”   虞浩霆轻轻揽在她腰间,忽然问道:“你怕不怕我带别人回来?”   顾婉凝秋水般的一双眸子凝望着他:“那你是不是就肯让我走了?”   虞浩霆薄唇一抿:“我才不信你舍得我。”   顾婉凝垂了眼睛,低低道:“你要不要试一试?”   虞浩霆默然不语,房间里立刻静了下来,仿佛能听见他自己的心跳声。   良久,他忽然用力将她拥进怀里:“ 你想都不要想,我不会给你这个机会的。你这一辈子,都得是我的。”   他说得斩钉截铁,格外倔强,顾婉凝听在耳中,心底却是一片柔静。她想,会不会,会不会她和他真的可以……她抬起眼睛看着他,嘴唇动了动,她想跟他说她的母亲,她的……虞浩霆见她这个样子,目光中突然闪出十分骄傲的神气来:“你是想跟我说,你还要念书么?你只管去念,哪怕你从乐知毕了业,再去念大学呢。反正我也不急,等我的仗打完了,你念什么也该念完了。”   顾婉凝听他说着,忽然神色一黯:“打来打去很有意思么?”   虞浩霆道:“ 打来打去当然没意思,我就是不想再打来打去了。之前在皬山,你说如今四海之内,山河零落,那你就等着瞧,康瀚民、戴季晟,还有西南的李敬尧……我迟早一个一个料理了他们,让这万里江山重新来过。” 他说到这里,墨黑的眼瞳中已蕴了笑意:“婉凝,无论什么,我都会给你这世上最好的。”   顾婉凝看着他这样的神采飞扬,心底却渐渐苍凉起来,喃喃道:“何必什么都要最好的。 ”   虞浩霆抚着她的头发笑道:“你是我的人,本来就应该比旁人都好。”虞浩霆说罢,骤然发觉她眉宇间尽是凄然,诧异道:“你怎么了?”   顾婉凝摇了摇头:“没有什么,我只是想起我母亲了。”   虞浩霆猜想必定是她今日去瓴湖放灯,触动了心事:“我没想着你也会去放灯,我该和你一起去的。”   顾婉凝见他神色歉然,便柔声道:“其实,我也不信这个。去年中元节欧阳带我去瓴湖,我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只是因为清明的时候我不能到母亲墓前亲自祭扫,才借着放灯寄一点心意罢了。”   “你母亲没有葬在江宁么?”   顾婉凝闻言心中一慌,忙道:“我母亲的骨灰当年是父亲专程带回国安葬的,所以葬在了湄东。”   虞浩霆听了便道:“明年我陪你一起去。” 婉凝抿了抿唇,连忙摆手:“千万不要!虞四少出门的排场我可见识过了,你和我一起去,只怕要吓到我母亲。”   虞浩霆闻言一笑,执了她的手:“咱们去告诉她,你和我在一起,我会好好照顾你,让她放心,不好吗?”   顾婉凝怔怔望着他,心里忽然堵得厉害,泪水倏然而出。虞浩霆赶忙用手去抹她的眼泪,一时哭笑不得:“你这是怎么了?”顾婉凝却只是摇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023、那一件不如意的事,便能凉了你这一生(二)   秋风一起,天气渐凉,刘民辉和康瀚民已然成了僵持的局面。刘民辉小心翼翼地沿着兴城以东的铁路线滋扰康氏驻军,时战时停,倒让康瀚民一时不好动作,竟渐渐扫清了兴城以东不小的一片区域。而康瀚民担心他一旦调集兵力对付刘民辉,虞军即会趁虚而入,再加上俄国人对北地局势态度暧昧,康氏更是如履薄冰。康瀚民思虑再三,终于遣使密赴江宁求见虞浩霆。   虞浩霆这阵子似乎清闲了不少,常常有时间在栖霞陪着顾婉凝吃早饭:“今天天气好,下午我们去云岭骑马,好不好?你敢么?” 顾婉凝满不在乎地瞟了他一眼:“你以为我不会么?”   虞浩霆见她颇有几分骄傲的样子,欣然道:“那我叫上小霍一起。”说着便起身准备出门。顾婉凝听他要叫霍仲祺,心中一动:“我也请欧阳和陈安琪一起来行么?”   虞浩霆弯 子在她额上轻轻一吻: “好,人多热闹。”   到了下午,虞浩霆却从陆军部打来电话,说有些事情耽搁了,叫婉凝先去马场,自己迟一会儿再过去。顾婉凝便向侍从室要了车子出门,接上欧阳怡和陈安琪,往云岭去了。车子一出市区,眼前的风景就开阔起来。公路两边高大笔直的白桦树,叶片染金,在风中哗哗作响。放眼远眺,天高云淡,山影连绵,单是看在眼里便让人觉得神清气爽。   顾婉凝和欧阳怡都留心着车窗外的景致,只有陈安琪的心思转来转去都在霍仲祺身上,忍不住回过头来问顾婉凝:“他和虞四少一起过来么?” 顾婉凝佯作不解:“你说谁?” 陈安琪面上一红:“你不是说他也来的么?”说着,偷偷瞄了一眼看车的侍从。顾婉凝和欧阳怡相视一笑:“大约是吧!要是他不来,你就不和我们去了,是不是? ”   陈安琪羞恼地瞪了她一眼,又迟疑着说:“婉凝,待会儿你先教教我吧,我没有骑过马,我可不想在旁人面前出洋相。” 欧阳怡听了,促狭道:“这几个人你不是都认得么?没有什么‘旁人’的。” 陈安琪一窘,转过头去不再答话。顾婉凝在她后面笑道:“你放心,我问过了,云岭那里有专门的骑师教你的。”   到了云岭,她们三人便先去换了骑装。顾婉凝在英国时,专门学过骑术,只是回江宁这两年从来没机会骑马,今日一见这马场悠远辽阔,风景如画,很有些跃跃欲试,待骑师牵了马出来,那马浑身巧克力色的皮毛油光水滑,四蹄和前额却是一片雪白。她一望便知是名种,心中愈发欣喜。不待那骑师指点,接过缰绳,抚了抚那马的鬃毛脖颈,轻身一纵,已端然坐上了马背。那骑师见她身姿轻盈,颇有功架,便知她必是练过些时日的,放心赞道:“小姐好身手。”   顾婉凝听他称赞自己,微微一笑:“你不用跟着我了,待会另外两位小姐出来,麻烦你们用心带一带。”说着,便一紧缰绳,缓缓在附近转了一小圈,又折回来等着欧阳怡和陈安琪。   这时,不远处的树林里忽然驰出一骑白马,走得近了,才放慢速度,顾婉凝回头一望,来人正是霍仲祺,此刻纵马缀鞭,神情飞扬跳脱,愈发显出一份五陵少年的无尽 。   霍仲祺一望见顾婉凝,心头便犹如被一只 的小手来回摩挲着一般,酥 痒,说不出是舒爽还是难过,只情不自禁地便要到她身边来。   顾婉凝见他过来,便招呼道:“你来得倒早。”   霍仲祺缓缓骑到她身边,上下打量了她一番,笑着说:“原来你还会骑马。”   顾婉凝唇角一翘:“你也这样小看人。”   霍仲祺听她说了个“也”字,便知道另一个小看她的人必是虞浩霆了,于是微微一笑:“ 会骑也还是要小心些。”   顾婉凝刚要开口,欧阳怡和陈安琪已换好衣服出来,同霍仲祺打了招呼。她们两人都不会骑马,此时离这庞然大物如此之近,不免有些胆怯,便由骑师带着先学上马。欧阳怡虽然动作生疏,略带勉强,但仍是落落大方地上了马,反倒是陈安琪一反平日里的活泼开朗,有些怯怯地望着那马,不时偷眼向顾婉凝这边望上一眼。   婉凝见她这番形容,倒猜出了几分,当下对便对霍仲祺道:“我可不耐烦在这儿等着她们,你敢不敢和我比一比?” 霍仲祺闻言一笑:“怎么个比法?”   顾婉凝抬头环顾,见远处一片明亮的溪水,边上植着许多高大的银杏,此时叶片已有了金边,远远望去,翠绿金黄很是美丽,便握着马鞭遥遥一指:“我们看谁先到水边。”   霍仲祺点点头:“好!”   顾婉凝一抖缰绳,便纵马而去。霍仲祺见她身姿飒爽,心中暗赞,却又唯恐顾婉凝一时有了好胜之心,有什么闪失,只紧紧跟在她身后罢了。这边陈安琪见他二人绝尘而去,才由骑师扶着上了马。   顾婉凝一口气驰到溪边方才停下,霍仲祺也勒了缰绳停在她身畔,笑道:“你赢了。” 顾婉凝看着他淡淡一笑:“你让我的,没意思。” 霍仲祺见她额角微微渗了汗珠,便下马笑道:“我是真的累了。” 却见顾婉凝并没有下马的意思。   其实她许久未曾骑马,也有些生疏,且她当年学马术的时候,选的马都依了她的身高年纪,并没有今天这样高大,她上马之后即有所觉,又纵马跑了这么久,更有些乏了,但是心气好强,面上丝毫不愿露出。此时见霍仲祺下了马,却不禁踟躇起来。   霍仲祺看她面色略有犹疑,心下通明,便走过来把手伸到她身前。婉凝见状,颊边微微一红,犹豫了一下,还是握了他的手,想着扶了他从马上下来。霍仲祺之前见她纵马便担了心,此时更不等她动作,另一只手在她腰间一扣,已将她抱了下来。顾婉凝一惊,来不及推拒,人已踩在了地上,她一站稳,霍仲祺就松了手,站在边上含笑瞧着她。   顾婉凝知道他一向行事不拘,也不以为意,落落大方地对他一笑,有些淘气地说:“有劳霍公子了!” 霍仲祺闻言笑道:“什么霍公子,你只管叫我名字。”   顾婉凝站在水边,望着浅溪中倒影的天空树影,深深吸了口气,只觉通体清爽,心旷神怡。霍仲祺见她容色明媚,眼角眉梢都带着欢愉,心中动容,忍不住道:“你这么喜欢骑马?” 顾婉凝满眼惬意,唇角微微扬起:“我喜欢这样自由自在的。”   他们两人牵了马,沿着水岸慢慢走了一段,霍仲祺想起那天在陆军部,她也是这样静静地走在自己身边,然而今时今日,却已然回不去了。只是她今日这样快活,却是之前他一直没有见过的,难道她平日里都不得这样的“自由自在”么?他想起汪石卿生日那天在南园,她在虞浩霆怀里那样的凄楚委屈,若是她和他在一起,无论如何也不会叫她有一点点的难过,可是他什么也做不了,甚至多见她一面都不能够……他想着想着,眼前的秋水长天一点一点黯淡下来。   顾婉凝见他突然神色怅然,不禁问道:“你怎么了?”   霍仲祺淡然一笑:“有句话说‘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我以前不信,现在才明白,倒不是说真有那么多的事都不如意,而是偏偏那一件不如意的事,就能凉了你这一生。”   顾婉凝听他语气沉郁,不免诧异,面上反而微微一笑:“ 这样的话,可不像是霍公子说的。”   霍仲祺见她语笑嫣然,心底却闷闷的。他知道,在她心里,他不过是个秋月春风等闲度,走马观花不知愁的公子哥儿罢了,他心里堵得厉害,却又无可言说,只好闷声道:“也没什么,不过是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   顾婉凝听了更是惊讶,想不到他这样一个人,竟也会为了一个女孩子惆怅如斯,只好笑道:“你最不必发愁的就是这个,单我认识的女孩子,就有不止一个喜欢你。”   霍仲祺望着远处山影上的一抹微云,缓缓说道:“我倒是很羡慕四哥,能得其所爱。”   顾婉凝听他提起虞浩霆,心里忽然有些异样。她竟然是在想他了,她想让他看一看她骑马骑得这样好……她想到这里,忽然省起,他要是来了,恐怕要找不到自己呢。于是握了缰绳重又上马,见霍仲祺仍若有所思地站在那里,忍不住“喂”了一声,回头一笑,声音清越:“想君白马悬雕弓,人间何处无春风?” 说罢,便轻飘飘地纵马而去。   霍仲祺看着她回眸一笑,清到极处,艳抵人心,叫他的一颗心都要化了。   注:“想君白马悬雕弓,人间何处无春风”出自李贺的《有所思》。   024、我如今什么都没有,就只有你   顾婉凝骑着马哒哒着小跑过来,远远望见马场入口处几辆车子鱼贯而来,便知是虞浩霆到了。她一路过来,虞浩霆已牵着一匹通体乌黑的骏马在那里等着。顾婉凝直到走近了才一勒缰绳,缓缓停在他面前。虞浩霆见她端坐在马背上,颊色红艳,明眸若水,一身雪白的骑装,勾勒出玲珑身段,柔婉清艳中透出一份飒爽来,忍不住微微一笑,向她伸出手去。   顾婉凝看着他倔强一笑,却不去握他的手,略一思忖,咬了咬唇,一腾身子,站在了地上。虞浩霆见她这一下如飞燕出云,姿势极美,又在自己面前婷婷站定,一脸的骄傲,当下便有了笑意,伸手理了理她颊边的碎发,却不说话。   顾婉凝原是等着他称赞自己,却见他只是笑而不语,心中不觉有些忿忿,瞟了他一眼,也不说话,牵了马迳自去往陈安琪和欧阳怡身边去了。她两人这一会儿工夫倒也学得有些模样,正由骑师牵着缰绳慢慢地兜着圈子。她刚和欧阳说了几句,回头一看,虞浩霆已纵身上马,和霍仲祺疾驰而去,着实比自己方才快了许多,卫朔和几个侍从也跟了上去,不多时,便越过了山坡。   欧阳怡和陈安琪兜了两圈,胆子也渐渐大了,便和顾婉凝一起慢慢骑着马悠然前行,婉凝不时跟她二人说些纵马的关窍,欧阳怡和她聊着,陈安琪却心不在焉,只望着山坡那边有没有霍仲祺的影子。婉凝陪着她们遛了一会儿,心里有些痒痒,便道:“我去那边跑一跑。”说着,便纵马往溪边去了。   陈安琪又走了一段,忽然对欧阳怡道:“我们去山坡那边瞧瞧吧!”欧阳怡心知她是想去寻霍仲祺,促狭一笑:“你自己去就好了,干嘛还要叫我?”陈安琪脸上薄霞一片:“你就陪陪我嘛!”欧阳怡笑道:“陪你是没什么,只是你一会儿见了旁人,恐怕就不肯陪我了。”   她两人当下便纵了马往山坡上走,刚一走过半坡,忽然坡顶两骑飞驰而下,正是虞浩霆和霍仲祺,他两人虽速度极快,但在马术上头都甚是老练,偏一偏就避过了两个女孩子,霍仲祺犹微微笑道:“小心了!”   陈安琪一见霍仲祺策马而去,便想调转方向追过去,只是她初次骑马并不熟练,心里想的和手上的动作不能协调,那马是训练有素的名驹,此刻被她随意勒缰,却不知她究竟何意,也焦躁起来。陈安琪一急,手上的动作更是慌乱,一个不小心,那马霍然转身,竟撞在了欧阳怡这边,欧阳怡见状也是一慌,下意识地急勒缰绳,这一撞一勒,却惊了她的马,竟然发蹄狂奔起来。   不料,坡顶又有几骑飞驰而下,却是虞浩霆的一班侍从。欧阳怡顿时面如土色,紧紧攥着缰绳,闭了眼不敢再看,她想伏在马背上,却把持不住,身子向后一仰,手上一松,几乎就要跌了下来。   电光火石之间,她只觉腰间被人扣住向上一带,整个人都腾空而起,一惊之下便丢了缰绳,等她反应过来,却已然落在了别人的马背上。她大着胆子睁开眼睛,眼前却是铸铁般刚毅的一张面孔,目光仍追着前方,并不看她,正是虞浩霆的侍卫长卫朔。   欧阳怡颤抖着道:“谢……谢谢你。”   卫朔闻言低头看她一眼,见她面色苍白,惊魂未定,皱着眉头挤出了三个字:“没事了。” 说罢,回头对身边的人道:“你去看看那位小姐。”那人应了一声,便调头往陈安琪那边去了。   卫朔带着欧阳怡到了虞浩霆身边,就翻身下马,却见欧阳怡仍坐在马上一动不动,原来她此时侧身而坐,无处着力,又受了惊吓,一时不敢动弹。卫朔眉头一锁,伸手将她从马上抱了下来,放在地上。   “怎么回事?” 卫朔见虞浩霆问话,即正色答道:“欧阳小姐的马惊了。” 虞浩霆一听,想到刚才他和霍仲祺经过时的情形,便冷了声音对边上的骑师道:“你们也太偷懒了!明知道这两位小姐都生疏得很,也不知道跟着么?出了事情怎么办?”   霍仲祺则走过去安抚欧阳怡,这时,另一个侍从已护着陈安琪回来了。她方才见欧阳怡遇险,也唬得花容失色,待见到她安全无虞,才稍稍宽心,撑着霍仲祺的手软软地从马上下来,便赶到欧阳怡身边:“都是我不小心,惊了你的马。”欧阳怡一笑:“我没事啦。”说罢,又俯在她耳边道:“你可别只顾着我,倒丢了别人。”陈安琪脸一红,忍不住便偷偷望了霍仲祺一眼,见他正关切地看着她们,不由含羞一笑,又嗔了欧阳怡一眼。   虞浩霆四下望了望却不见顾婉凝,便问卫朔:“看到顾小姐了么?” 卫朔摇摇头,霍仲祺知道他是看到欧阳怡出事,担心顾婉凝,便笑道:“婉凝骑起马来,倒有些功架,不会有什么闪失的。” 虞浩霆点了点头,转脸问欧阳怡:“婉凝到哪儿去了?” 欧阳怡还未答话,陈安琪已抢道:“她刚才往那边有溪水的地方去了。”虞浩霆听了,便翻身上马,对卫朔道:“你们自己玩儿吧,我过去看看。”说着,一夹马腹,绝尘而去。   虞浩霆驰到溪边,隔着树影便看见顾婉凝独自坐在对岸,那匹栗色骏马亦低了头凑在她身畔,很是温驯的样子,此时顾婉凝已瞧见了他,却不招呼,反而侧了脸只去抚/弄/那马。   虞浩霆勒了缰绳,缓缓涉水过到对岸,牵着马走到婉凝身边:“你的马术在哪儿学的?”顾婉凝也不抬头看他,抿着唇道:“ 你笑话我也就罢了,还要笑话我的老师么?”虞浩霆挨着她坐下,轻轻揽过她的肩:“我是想说,你这老师怎么教得这样好?”   顾婉凝知他看出了自己的心事,忍不住盈盈一笑:“我小时候在法国就学过,后来去英国又练过一些,先前的教练我也记不准名字了。 ”   却听虞浩霆“哎”地长叹了一声,似乎十分可惜的意思,顾婉凝不免好奇,转脸望着他,只见他微微皱着眉,极正经地说道:“我原还想着以后请他来教我们的孩子,现在看起来,只好我自己教了。”   顾婉凝闻言面上飞红一片,心中又慌,便要起身,却被虞浩霆牢牢锢住。她推了两下,没有推开,也不再挣扎,只低了头不去看他。   虞浩霆把她揽在怀里,声音仿佛眼前的潺潺清溪:“婉凝,我们先要个孩子,你再去念书,行么?” 他声音和缓,语气中满是柔情,然而,顾婉凝却觉得每一个字都钝重地敲在她心上,心里慌乱如麻,更加不敢抬眼。   虞浩霆只道她一时羞怯,便柔声道:“宝贝,你不说话,我只当你答应了。”顾婉凝猝然抬起头,一个“不”字还未出口,虞浩霆已吻了上来。   好容易等他放开,顾婉凝双手撑在他胸口,犹自喘息不定:“你不能这样!”   虞浩霆却是满眼的志得意满:“我不能怎样?”   顾婉凝站起身来羞恼道:“你不能……想怎样就怎样。”   虞浩霆也跟着站了起来,傲然道:“这里是我的,你也是我的,我当然可以想怎样就怎样。”   顾婉凝一时气结,冷着脸道:“我不是你的。”   虞浩霆点了点头:“嗯,是我说错了。”婉凝闻言不觉一怔,却见他唇/边一缕清淡的笑意,说:“那我是你的好不好?”不等她开口,便又吻在她唇上。   顾婉凝连忙挣开,又往后退了两步:“你……要被别人看到的。”   虞浩霆瞧着她悠悠一笑:“原来你不是不喜欢,只是怕羞。”   顾婉凝刚要辩驳,虞浩霆已搂住了她的/腰/:“好啦。下次我们不带别人来,只我们两个,轮到你想怎样就怎样。”   顾婉凝推开他,转身上马,不防虞浩霆却拉住了她的缰绳,纵身坐在了她身后。顾婉凝急道:“你干什么?”虞浩霆贴在她耳边道:“顾小姐马术这么好,我得讨教一下。”说着,轻轻一勒缰绳,那马就沿着溪水漫步而行,他自己的马亦缓缓跟在后面。   顾婉凝气恼了一阵,想着虞浩霆人前每每都是一副傲然自负,喜怒无形的腔调,怎么私下里却总是这样轻薄无赖?想来想去也没有头绪,终究还是看起四周的风景来,一边是渐染霞色的秋树,一边是满目碎金的溪流,高天流云,秋风送爽,她看在眼里,忍不住又快活起来。   虞浩霆窥见她神色欢愉,心里倒有几分得意。这些日子,他也渐渐摸出了她的脾气,婉凝对珠宝华服、珍奇赏玩都不大上心,除了忙着念书补课之外,就只喜欢玩儿,不管是看电影听京戏逛夜市,还是赏花听雨攀山游湖,玩儿起什么来都十分开心。今日他带她来云岭,虽未料到她早已学过骑马,却想着这里风景宜人,必然能叫她喜欢……他这样想着,便低了头去看顾婉凝,见她正侧了脸微微笑着望向水面。   他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却是两人的倒影正映在蓝天白云之间,虞浩霆见状,情不自禁地便绽出一抹笑意来。顾婉凝看着水中倒影,蓦然惊觉,下意识地回头去看虞浩霆,只见他薄唇舒展,凝眸而笑,直叫人觉得如春风吹过,冰雪皆开。   虞浩霆看她一直望着自己,弯了手指在她鼻尖轻轻一刮:“怎么了?”   顾婉凝连忙转过脸去,静静道:“你笑起来很好看。”   虞浩霆听了她这一句,却有些哭笑不得,脸上竟不由自主的热了一热:“哪有女孩子这样说男人的?”   顾婉凝漫不经心地 着马鬃:“她们都说你好看。”   虞浩霆一怔,随即明白她说的是欧阳怡那些人,淡然道:“原来你们女孩子背地里是这么品评人的。回头我去问问她们,看看你都说我什么。”   顾婉凝窘道:“你别问,我什么也没说过。”   “既然什么也没说,你干嘛怕我去问?我知道了,你必定是说我心里头就只喜欢你一个人,叫她们都趁早死了心。” 顾婉凝“哼”了一声:“虞四少这样自以为是?别人才不喜欢你呢!”   虞浩霆听了忽然俯 子,贴着她耳边道:“这么说,你果然是喜欢了?”   顾婉凝方才省悟自己刚才那句话说得大有毛病,羞意一盛,说不出话来,却听虞浩霆又道:“她们爱喜欢谁喜欢谁去,我只要你喜欢我。”   等他们两人见天色不早转回来时,却见霍仲祺和陈安琪远远离了众人并辔而行,欧阳怡则在近处策马小跑,只是骑马督在她身边,不时指点的人并不是马场的骑师,而是卫朔。   晚上回到江宁,霍仲祺做东请这一班人在一家新开的粤菜馆子吃了饭。快九点钟,虞浩霆和顾婉凝才回到栖霞,两人刚一进大厅,就有侍从捧着一个邮包赶上来:“顾小姐,您的包裹,从燕平寄来的。”   顾婉凝一听,脸上就有了笑意,伸手接过来,放到偏厅的茶几上,叫佣人去拿拆信刀。虞浩霆跟着她在沙发上坐下,好奇道:“你在旧京也有朋友么?还知道你在这里。”   “是梁小姐。”   “哪个梁小姐?”   顾婉凝诧异道:“你五月份的时候还和她见过的,怎么忘的这么快?” 虞浩霆这才反应过来她说的竟是梁曼琳,不由微微皱了眉:“她寄什么给你?”   说话间,已有佣人拿了拆信刀过来,顾婉凝一边拆那邮包一边说:“是我托她买的书,有些冷僻,我在江宁一直没有找到。”   顾婉凝打开了邮包,见里面除了自己要的三本书,还另有一叠铅印的文稿,却是剧本,上面附着一张梁曼琳写来的便签,说明这剧本是她新接的一部片子,饰演一个留洋回来的新式女子,但是她自己并没有在国外生活的经历,所以请顾婉凝帮忙看一看剧本,提一些建议。   虞浩霆在旁边看着,犹疑道:“你几时和她这么熟了?”   顾婉凝见他神色之间竟是少有的茫然,便解释道:“就是之前在龚家寿宴上我和她见过,你忘记了?之前曼琳姐姐也寄过东西给我,只是寄到学校里,你不知道罢了。”   虞浩霆仍是皱着眉头:“那你怎么不告诉我?她算你……” 他原想说“她算你哪门子的姐姐”,话到嘴边觉得不妥,便没有出口。   顾婉凝听他声气冷然,竟有些愠意,便说:“我并没有想要瞒着你,否则也不会让她寄到这里来,我只是觉得没必要特意告诉你而已。况且,我和她通信也从来都没有说过你的事情,你要是不信,她写给我的信都在楼上房间里,你自己去看。”   虞浩霆见她容色肃然,很有些卫护自身的意思,便放缓了神色:“我没有别的意思,只不过乍然知道,有些吃惊罢了。”说着,执了她的手微微笑道:“我是没想到,如今的女孩子都这样大方,情敌也可以做朋友。”   顾婉凝听他这样说,才有了些笑意,伸出食指在自己颊边轻轻一刮:“你好不害臊!什么‘情敌’?曼琳姐姐就快订婚了,未婚夫是个很有才华的导演呢!”   虞浩霆听了便说:“我知道了,你是故意和她做朋友,好叫她不好意思再打我的主意。”   顾婉凝眼波流转,促狭一笑:“你这么一说,倒是提醒我了。我明天就去打听打听,虞四少还有什么红颜知己、青梅竹马、旧爱新欢,我都去找来做了朋友。”   虞浩霆虽知她是玩笑,却仍是心头一跳,连忙将她拥在怀里:“我如今什么都没有,就只有你。”   张绍钧从湄东带回来的消息并没有解开汪石卿的疑虑。他之所以舍近求远去查顾家,而不从梅家入手,是怕惊动了虞浩霆。而在所有关于顾鸿焘的资料中,唯一缺的就是顾婉凝姐弟的来历。顾家人丁单薄,仅有的几个亲眷都不知道顾鸿焘在国外结婚的事,至于娶的是什么人,更无人知晓,甚至连一张照片也没有。   汪石卿坐在办公室的沙发上,闭目凝神,左手食指微屈,轻轻扣着额头。自那日听了龚晋仪的话,他总是直觉顾婉凝颇有可疑之处,或者说,他心底里一直隐隐期待顾婉凝的来历有什么问题,因为眼下的局面是他最不愿意看到的。   虞浩霆对她竟然动心到这个地步,只是,虞家怎么可能娶这样一个少夫人?   他睁开眼,目光落在壁间的地图上,他笃定,这无尽山河将来必然同归虞氏。他对虞浩霆有这个信心,对江宁一系有这个信心,对他自己有这个信心。那么,到了那一天,陪在虞浩霆身边笑看江山万里,叫世人尽皆仰望的女子,断然不会是她。虞家绝不会再出这样的意外,尤其是虞浩霆不能。   想到这里,他觉得有些风险必须要冒一冒。   025、眼神忧郁的美少年把情诗念到雾笼月斜   眼看着就要过中秋节,虞浩霆却动身北上去绥江行营视察防务。这一来,原本观望的各方都更断定北地局势紧张,然而,从栖霞官邸泄露出来的一个讯息却稍稍软化了这种猜度——虞浩霆此番竟是带着女朋友去的。   “你怎么心事重重的样子?”虞浩霆将桌上的石榴削开一些,递给婉凝,她接过来淡淡笑道:“我只是想着快到中秋节了,也不能陪着我外婆。” 虞浩霆擦了擦手,温言道:“等我们回江宁,我和你一起去看她。我知道你不想来,可我就是舍不得你。”   顾婉凝吐了口中的石榴籽,转脸往着车窗外的平林漠漠:“你要我来不是为了这个吧?”   虞浩霆轻轻揽着她的肩道:“那我还能为了什么?你这个贪玩儿的,我带你瞧瞧北地风光不好么?”   顾婉凝回头望了他一眼,静静说道:“你是不想让旁人觉得,你这次去绥江有要事在身。其实,你是去见康瀚民的。”   虞浩霆无声一笑:“我的事情你倒听了不少。”   “我还听说康瀚民只有一个女儿,今年不到二十岁,待字闺中。你带我去绥江,也是想让他知道你没心思娶他女儿。”顾婉凝缓缓说着,虞浩霆却敛了笑意:“谁告诉你的?”   顾婉凝仍是望着窗外:“我若是康瀚民,我也会想这么一着;我若是你,也必然不肯娶他女儿。”   “为什么?”   “你处心积虑谋划了这么久,康瀚民处境两难,他跟你妥协是早晚的事情,你这样傲气的一个人,又怎么会为了半入囊中的东西拿自己当筹码?”   虞浩霆听了,轻声说:“你怎么不想着我是因为有了你,才不要别人的?”   顾婉凝转过头睇了他一眼,眼里漾出一抹轻忽的笑意:“你就是拿我当个幌子。夏天的时候邵朗逸到皬山来见你,不是因为你带我去那里避暑,他才来的;是因为你要在他去余扬之前先见他一面,才带我去的皬山。”   虞浩霆眼中光芒一闪,面上却是一片漫不经心的神色:“我干嘛非要到外头见他?”   顾婉凝娓娓说道:“康家在江宁军政两界必然是有些关系的,你当然不想让旁人知道你们打的究竟是什么主意。邵朗逸是托辞他父亲抱病回来的,自然要先去余扬,再回江宁。你在栖霞和陆军部见他,人多眼杂,虞军里头多的是你叔父辈的人,你想有什么动作也总要有所交待。况且,你仓促之间重权在握,即便是你父亲的人,你也有三分防范,眼下你真正信得过的只有他。至于你们还商量了些什么,我就不知道了,无非是些一朝天子一朝臣的事。”   虞浩霆默然片刻,摇了摇头:“你怎么想这么多?”   顾婉凝直视着他说:“你别忘了我是在哪里长大的。我父亲那里最多的就是这样瞒天过海,暗渡陈仓的戏码,我从小给人当幌子当惯了。” 她说着,站起身来,唇角一翘:“我跟你说这些,就是想告诉你,你拿我当幌子也没什么,就不必再花言巧语地哄我了。”   虞浩霆看着她一本正经地样子,皱眉一笑,双手环住她的 :“你说的都对,可还是少猜了一样。”   “什么?”   虞浩霆凝视着她,目光平静如晨起的秋江:“我去皬山,是为了见朗逸,也是真的想陪你。你第一次对我笑,就是在那儿。我要你和我一起来绥江,有你说的这些缘故,可我也是真的舍不得你。我不能这么久见不到你,也不能让你这么久见不到我,免得等我回去,你又为了什么事情跟我闹别扭。”   他这一番话说得坦然笃定,没有一丝调笑的意味,反而叫顾婉凝慌乱起来,她在他怀中一挣,犹自倔强道:“你不必……”   虞浩霆却已低头吻了下来,在她唇齿之间匍匐良久:“你这样聪明,怎么唯独猜不出我对你的心意?”   顾婉凝微微扬起头,一双眸子晶莹清澈:“那你是为了哪个缘故多一点?”   虞浩霆看着她,只见她脸颊上一片淡红,眼中皆是自己的影子,情不自禁便拥紧了她,却不知道要怎样答她的话。因为她问他的这件事,是他从未想过的。他知道他或许该说“自然是为你多一些”,可是,他说不出来,他竟是一丝一毫也不愿意敷衍她。   越往北去天气越凉,绥江地域昼夜之间的温差亦大了许多。虞浩霆的专列到达绥江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九点多钟了,饶是婉凝身上加了件天鹅绒大衣,走到车厢门口被夜风一吹,仍是打了个喷嚏,虞浩霆见状伸手解了自己的军氅罩在她身上,方才拉着她下车。来接站的车队早已到了,在夜风中笔挺站着的正是邵朗逸的副官孙熙平。   “行营里一切从简,不比江宁,要委屈顾小姐了。” 邵朗逸和虞浩霆打过招呼,转而对顾婉凝道。婉凝略打量了一眼中军行辕的会客室,笑道:“邵公子的地方,恐怕想委屈人也难。”   “你也累了,早点休息,不用等我。” 虞浩霆说罢,邵朗逸微微一笑,便吩咐身边的侍从:“先带顾小姐去休息。” 婉凝对他二人嫣然一盼,转身随那侍从去了。   邵朗逸叫人上了宵夜,屏退左右,同虞浩霆对坐而谈:“康瀚民的条件你觉得怎么样?”   “他现在还有的选么?”虞浩霆淡然道:“要不是我想着尽快了了他这一茬,跟他再耗些日子也无所谓。别的倒也罢了,不出我们预想,只不过……”   邵朗逸微微一笑:“他无非是想为日后多做一重保障,求个安心。”   虞浩霆沉默了片刻,懒懒说道:“你没看见我带着婉凝来的么?”   邵朗逸笑道:“那你也总要给人家一个面子。”   虞浩霆听了却不说话,只盯着邵朗逸,邵朗逸呷了一口杯中的热茶,淡淡道:“你不要打我的主意。”   虞浩霆仰身靠在沙发上,唇角一牵:“那个康雅婕,你娶了她吧。听说也是个美人儿。”   “康小姐要嫁的可是虞四少。”   “那是康瀚民没想到。只要他一想到了,就明白,他这个女儿与其嫁给我,不如嫁给你。”   “那我干嘛要帮你这个忙?”   虞浩霆漫不经心地说:“反正你也无所谓,娶谁不是娶?还不如这次一举两得。”   邵朗逸摇头:“你就这么跟康瀚民说?” 虞浩霆轻轻一笑:“咱们想法子叫这个康小姐非你不嫁就是了。 ”邵朗逸笑道:“我可没这个本事,你不如叫小霍来。”   虞浩霆玩味地看着他:“你过谦了。至于小霍嘛……戴季晟不是也有两个女儿么?虽说现在年纪还小,兴许过几年还真的要麻烦他一下。”   邵朗逸失笑道:“你这样算计我们,就不怕日后也有别人算计你的一天?”他说着,忽然笑意一敛:“你要真的有心娶婉凝,倒不该这样招摇。”虞浩霆眉峰一挑:“我的女人,还要藏着掖着见不得光么?我越是瞒着,反而越委屈了她。”   邵朗逸犹豫了片刻,才缓缓开口:“她在你身边倒没什么,不过日后你戎马倥偬,总不能时时都带着她。”   虞浩霆眼中闪出一道精锐的冷光来:“父亲母亲那里,有那样的先例摆着,他们就算不乐意,也不会怎样。我就不信,还有谁敢动她?”他说罢,忽然话锋一转:“康雅婕的事,你要是不愿意就算了。大不了我们就耗着他,动一动兵也好,反正我也想磨练些人上来。”   邵朗逸闻言一笑:“娶谁不是娶?不是说也是个美人儿吗?”   顾婉凝一进房间,扑面而来一阵暖意,原来这里的壁炉已生了火,她一面解了身上披的军氅一面打量房间。房中的布置陈设一望便知颇花了些心思。客厅还罢了,卧室里头一色乳白描金的欧式家具,妆台边的花瓶里养着一大簇紫红色的玫瑰花,纤瘦的花朵皆是半开,形若杯盏,暖香袭人。   她刚在沙发上坐下,已有一个丫头提了食盒进来,笑着说:“顾小姐一路劳顿了。我叫采月,小姐有什么事情吩咐我就是。”说着,将食盒揭开,端出里面的宵夜摆在她面前,亦是中西皆备。方才随她而来的侍从见状便道:“小姐如果没有别的事,我先下去了。”待她点了点头,方才掩门退了出去。   顾婉凝捡着一碗鱼肉馄饨吃了两口,对那丫头道:“你一直在行营里么?”   采月笑着摇了摇头:“我是蔡军长府上的丫头,是行营这里要找人来服侍小姐才叫我过来的。”   顾婉凝对她微微一笑:“麻烦你了。”   采月忙道:“小姐不用客气。听说您是从江宁来的,绥江这里天气冷,小姐出入要多加些衣裳。”说着便从衣柜里取了一件暗酒红色的哔叽斗篷出来。   顾婉凝看了便说:“多谢你想的这样周到。”   采月回头一笑:“都是邵军长吩咐的。”   婉凝坐了许久的火车,神思困倦,到内室洗漱之后,换过寝衣便吩咐采月自己要休息了。深夜寂静,身边的屋宇床枕皆是陌生,她独自一个人拥着被子,心中忽然有些惶惑起来。   她恐怕是不能回头了。   那一日的阴差阳错,此后的种种纠缠,叫她跌跌撞撞到现在,她要怎么办呢?她能这样一直瞒着他么?可就算她能,她就真的不告诉他么?倘若她说了,他又会怎样对她?   她心里忽然涌起一阵阵的寒意,她在虞浩霆身边这样久了,那人恐怕也要知道了吧?   她想起那一年,他带着她去给母亲折梅花,她裹在大红的缎面斗篷里,探头瞧着,她说折哪一枝,他就去折。他一路抱着她上山下山,随从要替他抱一会儿,他都不肯。   有一回,她不知道为了什么事情大哭了一场,自己偷偷跑出去找他,结果吹了风,还摔伤了,病了好几日,他发了好大的脾气。从那以后,只要她说要找他,他立刻就回来……她知道,他那样溺爱她,都是因为母亲,他一见到母亲,眼里就全是光彩。   哪怕到了现在,她仍然觉得他对母亲到底是有过真心的,只是,那一份真心终究抵不过万里江山的蛊惑。   那样明艳温暖的一个梦,轻轻一磕,就全都碎了。   她想起离开江宁的前一天,她回家去看外婆。外婆握着她的手,默然良久:“外婆知道你当初是为了旭明的事。可是,婉儿,有一件事你要记得,这样的人最是狠心绝情,你千万不要存了什么痴心,能抽身就趁早。无论如何,咱们一家人好歹总能过日子。”   “能抽身就趁早”,她也打定过这样的主意。   那天她在陆军部惹恼了他,他许多天都不再见她,她几次都几乎想要回家去了,可是她知道他那样傲气的一个人,只能他开口说不要她,却不能是她先离了他。只是她没想到,再见他的时候,却是那样一番光景。   她一直觉得自己是恨他怕他的,可是那一晚,她朦胧中听着他的心跳,却忽然觉得异样的安稳。这十余年的时光,她每每都是疑虑忐忑,身外满目繁华,心内却是蔓草荒烟,她几乎已经忘记了自己曾经也有过那么无忧无虑的日子,直到那一晚,他在惊雷急雨中拥着她说:“我在 ”。   她终是纵容了自己,她跟自己说,或许她顺着他的意思,才能叫他失了兴致。她这样想着,就饶过了自己。可是原来这种事是只有进,没有退的,事到如今,她要怎么办呢?   康瀚民和虞浩霆的会面约在了两军交界的隆关驿,这里有一处猎场,近两年,江宁政府和康氏罢兵言和,相安无事,康瀚民时常到此处狩猎,这一回,他仍是以围猎的名义到此,一起来的还有他的女儿康雅婕。   双方商谈略告一段落,虞浩霆见隆关驿周围山林丰茂,一时兴起,便带了侍从纵马行猎,康瀚民则转到花厅对康雅婕道:“父亲没有骗你吧?你看这个虞四少怎么样? ”   康雅婕面上一红,扭头便走。   起初,康瀚民一跟她露出同虞氏联姻的意思,她便十二分的不情愿。   她想,将来等着她的总归是一段纯美炽烈的故事,有欢愉,有泪水,有眼神忧郁的美少年把情诗念到雾笼月斜,信笺里失了水的玫瑰 翩然落在她的裙裾上……反正无论如何,都绝不能是一场交易,她原想着今天来见虞浩霆,必要把平日的任性骄纵加了倍的显露出来,好叫他知难而退。   却没想到,他竟这样的英睿挺拔玉树临风,芳心悸动之下,想好的事情倒全都忘了。   父亲的话叫她脸红心跳,她想,难道真的就是他了么?   她一面低头想着,一面踱到园子里来。今年春天,她到猎场骑马的时候,侍从们意外捉回了一只小鹿,才跟只羊差不多大小,乌溜溜的一双眼睛说不出的温驯。她一见就喜欢的不得了,原打算带回家去的,可父亲说不如等养大了放回林子里去,她一想也是,这样孤零零的一只搁在督军府的花园里,不过给人瞧个新鲜罢了,便养在了隆关驿。她隔些日子就来看它,还给它起了个俄文名字叫тося。   上回来的时候,它已经跳的那样高了,要放它走,她还真有些舍不得。   她一进园子便觉得有些不对头,往常她一过来,тося早就撒着欢扑到她面前来,可是今天却一点动静都没有,她四下一望,根本就没有тося的影子。她皱起眉头刚要问,已经瞥见远处的栅栏门大敞着,远远看见一个棕红色影子跳动着往林子里去了。“тося!”她急急喊了一声,情知是没用了,忽然想起刚才虞军的一班人说是要过去打猎,她连忙叫侍从牵了马来,往тося跑走的方向追了过去。   刚进了林子,康雅婕就听见“砰”的一声枪响,一群受惊的鸟从她头顶的树丛中哗哗啦啦飞了出去,不知怎的,她直觉就是тося。   她纵马朝放枪的地方过去,一眼便看见虞浩霆正端着枪向林子深处瞄着,她顺着他枪口的方向望去,果然是тося!它一只染了大片血迹的前腿已经跪倒在地上,浑身抖颤着想要挣扎起来。   康雅婕连忙喊道:“别开枪!”却已经迟了,又是“砰”地一声,тося刚撑起来的另一只腿上又是一片血花。   虞浩霆循声往她这边看了一眼,这才若无其事的放下枪,对她点头示意:“康小姐。” 康雅婕怨怼地看了他一眼,已纵马往тося身边去了。她翻身下马,只见тося哀哀倒在地上,血不停地往外涌着。   此时虞浩霆亦骑着马晃了过来,却并不下马,只居高临下看着他们。康雅婕看见它两条腿上的伤处几乎是一样的位置,回头狠狠瞪着虞浩霆道:“你就是算是打猎,也不能这样残忍。”   虞浩霆却面无表情,冷然抛出一句:“妇人之仁”,竟一纵缰绳转身而去。   康雅婕气恼得几乎要落下泪来,慌乱之中却不知如何是好,想用手去按住那伤口,都不知道该按哪一个好。忙乱间忽然听到身边一个温和的男声说道:“让我看看。”她眼中已起了一层薄雾,勉强抬起头来,眼前却是一个极英俊的年轻人。她茫然点了点头,那人便蹲 来,查看了тося的伤处,又上下打量了她一眼,竟伸手去撩她那件俄式骑装下的裙摆。   康雅婕一惊:“你干什么?”   那人柔声说了一句:“得罪小姐了”,便攥住她的衬裙底边用力一撕,立时便扯下长长的一幅。康雅婕还没来得及说话,已见他将那布条利落地裹在了тося的一处伤口上。这回没等他动手,康雅婕自己便撩了裙摆,想再撕下一幅来,却没有撕开,红着脸瞧着那年轻人。那人微微一下,就着她手里的裙摆又扯下了一幅,一面包扎тося的伤处,一面说:“回去叫医官把子弹取出来,打好夹板,好好养一阵子,不会死的。”   康雅婕闻言心中一安,此时才发现这人身上穿得却是虞军的军服,不由诧异道:“你是什么人?”   那人抬头望着她,眼中的笑意云淡风轻:“我叫邵朗逸。”   026、栽花不栽刺玫瑰   “胡闹!”康瀚民把手里的烟斗往桌上重重一磕:“你让我怎么说?不就是打了你那只鹿么?他又不知道是你养的。” 康雅婕眼里 两汪泪水,紧紧抿了抿嘴唇,斩钉截铁地说:“我不管!反正我绝不嫁给虞浩霆。他那个人根本就是冷血的。 ”   康瀚民眉头挤成了“川”字,他这些年只有这一个女儿,从小到大事事都不肯拂了她的心意,此时见她要哭,只好温言相劝:“婕儿,你不要小题大作。你好好想一想,虞浩霆这个人,人才家世都是一等一的。若是我们两家联姻,北地易帜,数年之内,这天下恐怕都要落在他的手里。到那个时候,你就知道,父亲今日这个决定对你是最好的。”   他每说一句,康雅婕就重重摇一下头,待他说完,她眼中的泪水已潸然而下:“我才不在乎这些!我听说他这次来绥江公干,身边竟带着个女朋友。他还和那个电影明星梁曼琳……”   康瀚民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这些事情都是小节,他那样的身份,身边有些莺莺燕燕也是寻常。”   “你把女儿交到这样的人手里,你就真的放心吗?”康雅婕再听不下去,一跺脚转身跑了出去,出门的时候正撞上康瀚民的幕僚长杜樊川,杜樊川连忙让到一边,叫了一声:“小姐!”康雅婕看也没看他一眼,已冲了出去。   杜樊川见康瀚民眉头紧锁,一脸焦灼,沉吟了一下,说道:“督军,小姐是为了和虞氏联姻的事情吗?”   康瀚民长叹一声:“为了一只鹿,真是……”他一眼瞥见杜樊川似乎是欲言又止的样子,便道:“你想说什么?”杜樊川爽然一笑:“属下想,若是小姐执意不肯,督军也不必太过勉强。毕竟,小姐的终身幸福也是要紧的。”   康瀚民苦笑道:“我难道不为她着想么?”   杜樊川略一思忖,试探着说:“和虞氏联姻,也未必非要小姐嫁给虞浩霆。”康瀚民一听就知道他必有后话,杜樊川果然接着往下说道:“昨天小姐回来的时候我正好碰见,陪着小姐去医治тося的人——是邵朗逸。我跟他打交道也不止一回两回了,他那样殷勤倒还是头一次。”   康瀚民眼中精光一闪:“你是说?”   “樊川以为,为康氏计,与其取虞家,倒不如取邵家。”   康瀚民捏着烟斗,深吸了一口,闭目思索了片刻,缓缓道:“你说的不错。”   绥江行营的中秋夜宴是一席北地特色的渍菜白肉火锅,各色薄肉海鲜山珍菜蔬摆了满桌,中间碳红汤滚,看上去十分热闹。   “我敬你一杯。”虞浩霆端了酒,眼波略带促狭地瞧着邵朗逸。   邵朗逸唇边掠过一丝清淡的笑意,端起杯子一饮而尽:“我这样为你,你这一杯酒就想混过去了?”   虞浩霆亦干了杯中的酒,正色道:“只要你开口,我有的,都是你的。只怕你不稀罕。”   邵朗逸闻言垂了眼睛,淡淡一笑:“那倒也未必。”   虞浩霆听了他的话,诧异中却有些欣然:“你想要什么?”   只见邵朗逸夹起一块片薄如纸的牛肉往锅中一滚,漫不经心地说了一句:“你皬山的园子给我吧。”   虞浩霆一听,手中的筷子微微一顿,却下意识地去看顾婉凝,随即笑道:“你什么时候想去尽管去,干嘛要这个?”   邵朗逸也不看他,只反问道:“你这就舍不得了?那园子若是我的,我就改一改那里的格局。”   虞浩霆自己往杯里斟了酒,洒然一笑:“这有什么舍不得的?就算我送你的结婚礼物好了。不过,你得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   “那山路上的梨花你不要动。”虞浩霆说着,握了顾婉凝的手搁在自己膝上,顾婉凝颊边一红,却不去看他。   邵朗逸打量了他们一眼,摇头一笑:“我随口说说罢了,君子不夺人所爱,我要它干嘛?”   吃过晚饭,顾婉凝想着他们多半还有公事,就自己一个人走到庭院中来。眼下秋意正浓,从廊下到花圃中摆的都是菊花,烟环点翠、金背大红、白牡丹、鸳鸯锦……月光之下,清气四溢,锦绣斑斓。婉凝一株一株瞧着,正看得出神,忽然给人从身后一把抱住。她不必回头,就知道是虞浩霆,羞赧一笑:“你在军中也这样轻浮?”   虞浩霆闻言松开了手,顾婉凝转过身子,却见他臂上挽着自己那件酒红色的斗篷:“要出去么?”   虞浩霆把那斗篷抖开披在她身上:“我们赏月去。”   顾婉凝跟着他出了行辕,已经有侍从牵了马等在门口,邵朗逸也勒着缰绳等在马上。顾婉凝一见,忙道:“我去换衣服。”虞浩霆在她腰间一揽:“不用了。”说着,一抬手便将她的人抱起来侧身放在了马背上。顾婉凝当着这许多人不好和他争执,只得由他。虞浩霆上了马,又替她拉严了身上的斗篷,一抖缰绳,那马便纵蹄而奔。邵朗逸一笑,亦策马而去,卫朔带着一班侍卫只远远跟着。   虞浩霆纵马飞奔了一段,便放缓了速度,揽着顾婉凝道:“冷不冷?” 婉凝摇了摇头:“为什么要到外面来看月亮?” 虞浩霆低头在她发间轻轻一吻:“不为什么,我就是怕闷着你。”说话间,两人已驰到了江边。   绥江江面宽阔,两岸平缓,眼下正值秋江水满之季,夜色中细浪粼粼,芦花摇曳,远处影影绰绰似有渔船的影子。皓月当空,明光如练,无遮无拦地泻在江面上,仿佛那月亮还落了一个在江里,愈发显得悠远宁静。   顾婉凝倚在虞浩霆怀里望着江面,忍不住赞叹:“真美!”   虞浩霆闻言默默一笑,朗声道:“明年中秋,我们回陵江看月亮。再过两年,我带你去西澜江看月亮。”   “西澜江不是在锦西么?”   “是啊。”   却听邵朗逸在一旁笑道:“原来我们拼死拼活,就是为了给顾小姐看月亮。”   顾婉凝方才出神,竟没发觉他已到了近旁,此时听他这样说,黑暗中面色一红,已明白虞浩霆话中所指。虞浩霆却不在意,紧了紧拥着她的臂弯,俯在她耳边轻声道:“婉凝,你得一直和我在一起。天南地北,我陪你看山看河。” 顾婉凝抬眼望着他,只见他墨黑的眼眸中光芒璀璨,直比月光下的粼粼水波还更耀眼。   三个人在江边缓缓打马而行,忽然一阵歌声压着江面飘了过来:“栽花不栽刺玫瑰,撩姐还撩十七岁……”虞浩霆听了,突然“哧”地一笑,顾婉凝颊边一热,恼道:“你笑什么?”   虞浩霆道:“你觉得我笑什么?”   顾婉凝抿着唇转过脸去,却见邵朗逸手中握着一个小小的银色酒壶,遥遥望着江面,虽然看不清他面上的神色,她却仍觉得他整个人都笼在一片寂然之中。顾婉凝轻轻拉了拉虞浩霆的衣襟,一抬下颌,示意他去看邵朗逸。虞浩霆往边上看了一眼,拍了拍她的肩:“没事,他那个人就这个样子。”   邵朗逸闻言又啜了一口酒,笑道:“你们要是嫌我碍眼,就明说。”   顾婉凝见他如此,忽然就想说些什么叫他开心,便道:“我小时候过中秋节,母亲教了个歌谣给我,里头说‘月光光,秀才郎,骑白马,过莲塘。放的鲤鱼八尺长,长的拿来炒酒吃,短的拿来给姑娘’。我念了两遍就不依了,凭什么短的才拿来给姑娘?闹的月饼也不肯吃,后来我们家里谁再念这个,就都得改成‘长的拿来给姑娘’。”   邵朗逸听了笑道:“这个我也听过,原来你小时候这么霸道。” 他说着,忽然觉得什么地方似乎有些不妥,但是看着她月光之下顾盼生辉满是笑意的一双眼,微微一笑,便忘记了。   ~~   注:“栽花不栽刺玫瑰,撩姐还撩十七岁”是东北民谣;“月光光,秀才郎,骑白马,过莲塘”是客家童谣   虞浩霆一动身北上,汪石卿便安排人绕着梅家打探消息,甚至不惜着人潜进梅家假造了一起盗案,一面翻查线索,一面待梅家报案之时,借着笔录的机会,又查问了一番。   原来,顾婉凝姐弟的生父真的不是顾鸿焘,然而,他查到这里却再也查不下去了。顾婉凝的母亲叫梅疏影,关于她,汪石卿手里只有一份二十年前育英书院的学籍档案和两张旧照片。   照片上的女子一身旧式的短袄长裙,立在花树之下。   虽然那照片已经泛了黄,然而那宛然如画的眉目仍是叫人赞叹,疏影横斜,暗香浮动,无声无息已浸润了这久远的时光。这样美丽的一个女子,十二年前带着两个孩子远渡重洋,究竟是为了什么缘故?她是为了去找什么人,还是为了要避开什么人?   眼看虞浩霆就要回到江宁,他必须在这之前把这件事查清楚,汪石卿思虑再三,忽然心中一动,收起桌上的一叠档案,匆匆出了门,对张绍钧道:“去龚府。”   汪石卿一见龚揆则,立刻整装行礼:“次长!”   龚揆则抬了抬手:“坐吧。出什么事了?”   汪石卿在龚煦初对面坐下,便开门见山:“石卿冒昧,想请次长认一个人。”   龚揆则闻言眉峰微动:“哦?”   汪石卿解开手里的文件袋, 一张照片推到龚揆则面前:“这是四少身边顾小姐的母亲,不知道次长是不是见过?”   龚揆则一看那照片,眼中有些惊讶又有些恍然,喃喃着说了一句:“是她”,便再无一言。   汪石卿犹豫了一下,道:“顾小姐的母亲叫梅疏影,是十二年前去的法国,当时顾小姐已经快五岁了。顾鸿焘那时候是驻法使馆的高级秘书,从留洋算起,在法国已有九年。梅家的人说他们是在法国认识,之后结的婚,顾家的人却根本不知道这桩婚事。所以,顾小姐……” 他谨慎地说着,却见龚揆则面上的神色越来越沉:“你们当初没有查过她的来历吗?”   汪石卿闻言肃然道:“是石卿失职了。次长认识顾小姐的母亲?”   “见过一次”,龚揆则神色疏离地望着桌上那张照片,缓缓开口:“十六年前,江宁政府初成建制,在吴门和议。陶盛泉称病,代他来的是他的参谋长戴季晟。那时候,他也不过是你这个年纪,少年得志,烈马轻裘,眼高于顶。”   汪石卿一言不发,听到这里不禁骤然抬眼。   “吴门梅花最盛,当时正值花期,我一时兴起,去邓山踏雪寻梅。没想到,却碰上了戴季晟,他身边还带着……”他说到这里,手指在那照片上轻轻一叩:“最是回眸一笑人间无颜色。若不是有那样的母亲,怎么会有这样的女儿?”   汪石卿眼中惊诧莫名:“次长,您是怀疑顾小姐……”   龚揆则沉吟良久,说:“无论是与不是,我们都不能冒这个险。”   汪石卿道:“只是现在还不知道,此事究竟是有人刻意安排还是纯属巧合。既然牵涉到四少的私事……”   龚揆则神色一冷,截断了他的话:“四少没有私事。”   汪石卿点了点头,忽然又缓了神色,略带了些笑意道:“四少这些日子对顾小姐确实用心,连在陆军部的支薪都叫侍从室的人交到顾小姐那里去了。”   龚揆则长叹一声:“这女孩子的容色比她母亲当年还犹胜三分,难怪浩霆宠她。”   汪石卿默然片刻,试探着道:“前些日子谭府婚宴,四少跟小霍说,叫他日后少不得要叫顾小姐一声‘四嫂’。”   龚揆则皱了皱眉,却并没有答话。   汪石卿又道:“或者再查一查?如果这件事并非有人刻意安排,也就罢了。等四少新鲜一阵,总归要撂开手的。”   龚揆则双眼微闭摇了摇头:“浩霆虽然年轻,却自有城府。他既然跟仲祺说了这样的话,必然是有了心思。不管是巧合,还是有人安排,这女孩子都留不得了。”   汪石卿心头突地一跳:“可如今这个情形,要想瞒着四少把她送走,恐怕不太容易。”   “送走?”龚揆则道:“你能送她走,难道浩霆不能把她找回来么?”   汪石卿一怔:“次长的意思是?”   龚揆则道:“这件事情你不必管了。”   汪石卿闻言脸色忽然变得煞白:“次长,或许顾小姐和戴季晟并没有什么关系,四少眼下对她用情正深,当年……”   龚揆则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人有旦夕祸福,如果这位顾小姐自己运气不好,出了什么意外,四少也怨不得别人。”说罢,又补了一句:“这件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淳溪那边你也先不要说。”   顾婉凝一边收拾随身的衣物一边问虞浩霆:“朗逸真的要和那个康小姐结婚么?”   “他们的结婚启事月底就该见报了。”虞浩霆翻看着手里的报纸,随口答道。   “那朗逸以后会喜欢她么?”顾婉凝理着手里的东西,却有些心不在焉,虞浩霆抬起头来探询地瞧着她:“你是替康雅婕担心么?”   顾婉凝轻轻叹了口气:“我只是觉得你们这样算计一个女孩子,也太……”   虞浩霆懒懒道:“那也只能怪她父亲先算计我。”他看了一眼顾婉凝的神色,又温言道:“你放心,朗逸那个人,对女孩子没有什么喜欢不喜欢的,都是一样的客气,也委屈不了她。”   顾婉凝听了他的话,想着邵朗逸的行止 ,微微点了点头,随手拣起一件披肩一抖,却掉出一个小小的白瓷瓶子来,直跌了出去,正滚到虞浩霆身前。   顾婉凝一见,脸色已变了,还未来得及动作,虞浩霆已弯腰捡了起来:“这是什么?”   顾婉凝忙道:“没什么,是我……”她刚一开口,只见虞浩霆已随手拔了瓶塞,晃了晃瓶身,已倒出几粒深棕色的丸药来:“你哪里不舒服么?怎么不告诉我?”   顾婉凝强自压下心头悸动,微微笑道:“没有,只是我从小就有一点咳疾,入冬的时候容易发作,我想着北边天气凉,就把药带着了。”   虞浩霆听了,将那几粒药倒了回去,起身将瓶子递还给顾婉凝:“你该告诉我,回去叫大夫过来看看。”   顾婉凝接过药瓶,对他嫣然一笑:“不用了,我这两年已经好多了,不过是以防万一。”说罢,便将药收在了箱子里。   虞浩霆看着她,抬手抚在她肩上,缓缓说道:“婉凝,你有什么事,都要告诉我。你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想要什么,不想要什么……都要让我知道。”   顾婉凝静静听着他的话,又见他神色柔和,目光中渗着一缕深切的怜惜,心绪才渐渐安定下来。   这一章解释了顾mm开头犯二的主要原因,她急于把她弟弟弄出来,是因为在她看来,这样的案子会查的很仔细,但他们的身世经不起查。没想到案子是假的,人家根本没在意。信息不对称的杯具啊[s2013]   最后,继续求评论求吐槽求,看到现在的亲,跟偶打个招呼呗!   027、结婚这种事,总是和之前想的不太一样   宝笙和谭文锡行过婚礼之后去了檀岛度蜜月,一直到过完中秋节才回到江宁。   “你连个电话也不打回来,一嫁了人,就把我们全忘了。”陈安琪瞟了苏宝笙一眼,舀起一勺朱古力慕斯送进嘴里。   宝笙一向拙于言辞,只好说:“我带了礼物给你们呢!”   欧阳怡听了笑道: “我们可不在意礼物,我们只在意……他待你好不好?”   苏宝笙见她们三个都瞧着自己,面上红霞一片,沉吟许久,才喃喃道:“我也不知道。”      陈安琪“扑哧”一笑:“你自己的事你怎么会不知道?”   苏宝笙神情微微一滞,随即唇角绽出一丝浅笑:“大约结婚这种事总是和之前想的不太一样。”婉凝闻言柔声安慰道:“两个人相处总会有些磕磕绊绊,急不来的。”她话音一落,陈安琪便抢道:“嗯,这件事情你听婉凝的准没错,连虞四少那样的人她都……” 顾婉凝颊边一红,嗔了她一眼,陈安琪掩唇笑道:“我又没有瞎说,难道不是么?”   苏宝笙见她们如此,也展颜一笑:“其实也没什么,只是他们家里规矩大,人又多,我总觉得有些慌。”   欧阳怡听了便道:“谭家这样的门第必然如此了,没关系的,日子一长你也就惯了。你要是有什么事,就告诉我们,别憋在心里。”   宝笙听罢,点了点头,凝神抿了一口杯里的咖啡。   谭文锡一回到江宁,却是约着霍仲祺一班人去了玉堂春。霍仲祺一见他便笑道:“你这新婚燕尔的,约我们也就罢了,还偏约在这里,也不怕新娘子吃醋?”席间众人听了皆是莞尔。   谭文锡无所谓地撇了撇嘴:“她怎么会知道?再说,就算让她知道了又怎么样?她还能管我的事情么?”   霍仲祺见他这副神情,倒有几分诧异,放低了声音道:“你不是很中意她的么?我听说你家里原本并不怎么乐意,倒是你铁了心要娶的。”   谭文锡“嘿嘿”一笑:“这你就不懂了。我就是看中那丫头性子安静,小门小户出身,没什么小姐脾气,最是好伺候的。别说我不提醒你,你将来要是真娶一个昕薇那样的,才有的受呢!”   霍仲祺听了,微一皱眉:“你就为了这个?”   谭文锡笑道:“我瞧着她柔柔怯怯的,也算别有一番情趣,这种女孩子家教最严,不娶回来,倒是不容易……话说回来,娇蕊真是有些可惜了。早知道你没那个心思,我倒想收了她。我忙着结婚的事情没顾得上,一转眼她就跟着那个黄老板去了华亭。”   霍仲祺闻言笑道:“你如今有了家室,还是收敛一点的好,别闹得太难看。”   谭文锡漫不经心地“哼”了一声:“我家里都不拘着我了,你倒来假正经。”   霍仲祺轻轻一摇头:“好,我不说了,免得扫了你的兴。”   谭文锡一听,凑到他耳边笑道:“姚老板这里新近有一对姊妹花,风情的很……”不料,他刚说了这么一句,就被霍仲祺截断了:“我陆军部那边还有事情,坐一坐就走了。”谭文锡一愣:“你倒转了性子。”   “四少,这药……”杨云枫将手中的一个小铁盒放到虞浩霆面前,言语间却有些迟疑:“没什么用。”   虞浩霆微微一怔:“没什么用?不是治咳疾的吗?”   杨云枫摇了摇头:“我问了几个大夫,说法都一样,这药里有一味天花粉,是能用来治咳疾,不过份量很轻,方子也不对。”   虞浩霆听了,伸手拨开那盒子,看着剩下的一粒药,问道:“那——这药还有什么别的用处吗?”   杨云枫思忖了一下,才问:“四少,这药是什么人用的?”   虞浩霆眉峰一挑,略有些诧异地看了他一眼:“怎么了?”   杨云枫踌躇道:“大夫说,这药虽然不治咳疾,但是里头还加了一点麝香,若是跟天花粉用在一处,倒像是……”   虞浩霆见他这般犹疑,有些不耐烦起来:“到底怎么了?”   杨云枫喉头动了动,神色透着一丝尴尬古怪:“这药若是吃了没什么别的用处,只是……只是让女子不易 而已。”   他刚一说完,便覷见虞浩霆的脸色已变了,眼中寒芒闪烁,冷硬地扫在他脸上,杨云枫一惊:“四少?” 却见虞浩霆已低了眉睫只盯着盒中的那粒药,低低挤出一句:“你下去吧。”   杨云枫匆忙答了声“是”,心中鼓点乱槌,只盼着这件事千万不要被自己猜中。他心中忐忑,在外头的会客室里来回踱着,不时看看立在一边的卫朔,却是欲言又止。   卫朔见他这个样子,刚要开口相询,冷不防虞浩霆突然走了出来,一言不发就要出门。   杨云枫连忙追上去,急问了一句:“四少,是回官邸么?”虞浩霆霍然回头盯了他一眼,目光锐利如刀,杨云枫再不敢说话,只紧紧跟在他身后。   “她人呢?”虞浩霆回到栖霞官邸,顾婉凝却不在房中,芷卉被他厉声一问,已然慌了,连忙道:“顾小姐在书房,我去……我去叫……”不等她说完,虞浩霆已转身往书房去了。   顾婉凝正试着伸手去拿架上的书,忽然听见有人进来,便转身去瞧,一见是虞浩霆,不由盈盈一笑:“你今天怎么这么早?正好劳四少的驾,帮我拿一拿上面的书。”   她今日穿着一件七分袖的长旗袍,莓紫色的底子上疏密错落地织着略浅一色的兰花纹样,垂在身前的一头长发用豆绿的缎带打了个蝴蝶结松松挽在左肩,微微仰着头立在一排厚重的檀色书柜边上,愈发显着她的人纤柔娟好。   虞浩霆摘了军帽搁在衣架上,慢慢朝她走了过来。婉凝只顾着指架上的书,却没留神他的脸色。   “哪一本?”虞浩霆走到她身边,声音平静,一丝波澜也无。   “那本——《白话本国史》。”虞浩霆依着她的话,将书拿了下来,“多谢你了!” 顾碗凝微微笑着伸手去接,全然没察觉他的异样。   深秋的艳阳透过宽大的玻璃窗子照在她身上,格外明艳清澈,虞浩霆看着她这样的巧笑倩兮,美目流盼,方才极力压抑的怒气突然一迸而出,将手里的书狠狠摔了出去,抬手就捏住了顾婉凝的两颊:   “你再给我装。”   顾婉凝惊骇之下,本能地一挣,不料,他不仅没有松手,却反而加了力道,婉凝吃痛,轻呼了一声,满眼惊惧地看着他。   “四少!”门口的杨云枫忍不住叫道,虞浩霆头也不回地说道:“出去!” 接着又回头看了一眼卫朔:“你也出去!”   卫朔眉头紧锁,却也不敢多话,只得掩了房门。   “你骗我。”   他的声音仿佛从是冰岩中透出来的,她被他迫着抬起头来,迎着他逼视的目光,他的人站在暗影里,眼眸中的愠怒叫他背后的阳光都变得冰凉。   他知道了。他一定是知道了。   他是要杀了她么?   他以为她是那人设计到他身边来刺探他的么?   他不能这样想,她没有,她不是故意要瞒着他的,她没有办法,她若说了,就是……   就是眼前的境况。   可他就算要杀了她,她也要让他知道,她没有,她不是他想的那样,她根本就不屑于他们那些事情。   顾婉凝不再挣扎,只艰涩着说道:“我没有??”   虞浩霆略略一怔,旋即目光森然地看着她:“你没有什么?你没有想要我的孩子,是不是?”   顾婉凝一听,绷紧的心神倏然一落,身子跟着便是一软,虞浩霆连忙握住她的手臂,方才捏住她脸颊的手一松开,已见她雪白的脸庞上,几个泛青的指印清晰可见。虞浩霆不由皱了眉,握着她手臂的力道也减了几分,心中一阵烦躁,拽着她胳膊就走了出去。   杨云枫和卫朔见了这个情形,也不知道该不该跟着,稍一犹豫,虞浩霆已挟着顾婉凝进到自己房中,又是“砰”的一声撞上了门。   卫朔脸色一沉,又见杨云枫愁眉紧锁,沉吟了一下,还是问道:“出什么事了?”   杨云枫砸了咂嘴,摇头道:“我不能说。”   卫朔闻言一愣,虞浩霆贴身的两个随从参谋,郭茂兰沉稳,杨云枫跳脱,他二人虽性子不同,但都知道自己从小和虞浩霆一起长大,卫护他多年,虞浩霆有什么事一向都不避他,只有郭茂兰和杨云枫跟他打听消息他不说的,却从来没有他出言相询,他二人不说的。   杨云枫见卫朔神色惑然,皱眉道:“我真不能说。”   卫朔点了点头,不再言语,杨云枫却轻轻一叹:“没想到,四少也这样痴心。”说罢,看着一丝表情也没有的卫朔,苦苦一笑:“还是你这样最好。”   虞浩霆一撞上房门,便沉声对顾婉凝道:“你的药呢?去给我拿出来。”   顾婉凝原以为他是知道了自己的身世,不料,他今日发作的却是这件事情,一时百转千回,慌乱之间竟不知如何应对,呆呆站在那里一言不发。虞浩霆见她这副形容,怒意更盛,伸手就将书桌的抽屉掀了出来,里头的东西尽数砸在了地上。顾婉凝这才反应过来,心知是躲不过了,不等他再有动作,便急急进到卧室,从妆台最下头的一格抽屉里取出那个白瓷药瓶来。   她把小小的瓶子攥在手心,正想着该怎么办,却听虞浩霆在她身后冷然说道:“拿来。”她迟疑了一下,还是把药放在了他手里,却不敢抬眼看他。   虞浩霆拿过那药,到窗口一扬手便丢了出去。他看着窗外,沉默了片刻,缓缓转过身来,走到顾婉凝面前,寒星般的眸子盯牢了她:“我知道你打的什么主意,你无非还是想走。我现在就告诉你,你生个孩子给我,我就由着你走。要不然……”他说到这里,薄如剑身的 划出一抹冷笑:“就算是我腻了你厌了你,我也不会放你走,我关你一辈子。”   顾婉凝只觉得自己整个人都笼在他深寒的目光中,那凌厉如刃的笑容仿佛能划伤了她,忍不住就向后一退,虞浩霆却已握住了她的 ,俯在她耳边静静地说:“你要吃药,尽管去。谁敢给你,我就杀了谁。”他略一停顿,又接着说:“你那瓶药是给你外婆抓药的时候弄的,对不对?恐怕她老人家以后得换个铺子抓药了。”他声音很轻,甚至还带着几分讥诮。   顾婉凝面色惨白,惊骇地望着他:“虞浩霆,你疯了!这不关旁人的事……”   虞浩霆凝视着她,忽然 她肩上的一缕青丝深深一嗅,手指用力碾着她的头发:“ 我要是疯了,也是你逼的。”他说罢,深深看了她一眼,墨黑的眼瞳中愠怒已淡了,取而代之的却是一抹痛楚。   顾婉凝不禁愕然,还未来得及说什么,他却已走了。   他一定是疯了。   他若不是疯了,怎么会一点也瞧不出她对自己的虚与委蛇?她根本就没想要留在他身边,她不惜作践自己的身子,也不要他的孩子。   他竟一点儿也没有瞧出来?、   她日日在他身边,语笑嫣然,温柔婉转,那样的情致万千……难道都是他自欺欺人么?他这样的一厢情愿,以至于他根本没想过要去分辨,或者,是他太想要她了,他根本就不愿意去分辨。若不是那天她慌乱之间,话里出了纰漏,恐怕他现在还被蒙在鼓里。   可即便是知道了,他又能怎样?   他舍不得她。   他舍不得不要她,也舍不得伤了她。饶是他盛怒之下,一见她颊边的指印也仍是心中一疼,先就懊恼自己手上失了分寸,竟这样重手。   他只好走。   他怕她又说出什么叫他恼火的话来,自己一怒之下会伤了她;他怕她真的对他说,她一直都是在敷衍他。   他只好走。   他一定是疯了,才会叫一个女人逼成这样。   虞浩霆又是一连数日都待在陆军部,且沉默寡言,即便是邵朗逸通报北地一切顺遂的密电,也没让他面上多添一分霁色。郭茂兰再三问杨云枫,杨云枫除了一句“是顾小姐的事”,便再不肯多说。   郭茂兰心下纳罕,从绥江回来还好端端的,怎么一夜之间又闹到这个地步?   汪石卿从杨云枫嘴里也问不出更多的缘由,他在办公室里沉吟许久,一会儿想起虞靖远去国之前的托付:“你也不能让他闹出什么事来”,一会儿又想起龚揆则的话:“这女孩子留不得了”——这几个月来,虞浩霆几番喜怒莫测都是为她,却不说别的,单是因为一个女人能这样分他的心,也真是留不得了。   注:《白话本国史》是商务印书馆1923年出版的吕思勉先生的著作,是第一部用白话文写成的具有完全意义的中国通史。   028、一辈子那么长,人的心意是会变的   秋色越深,夜就越长。   虞浩霆过了一点钟才躺下,却反反覆覆怎么也睡不着,想了一想,干脆披衣起身,走了出来。卫朔原是合衣睡在外头的沙发上,一听到声音立刻就醒了。虞浩霆冲他一摆手:“你睡吧。我就在外头走走。”   陆军部此时只有当班的机要秘书和话务员屋里还亮着灯,四下里一片寂静,树影婆娑,风露清寒。虞浩霆慢慢在庭院中踱着步子,一眼瞥见廊下的几盆菊花开得正盛,便想起中秋那天在绥江行营,顾婉凝立在一片锦绣斑斓的秋菊之间,她含羞一笑,身畔的繁花就都谢了。   他心里隐隐作痛,如今的夜已经这样凉了,也不知道她……他今日看见这几枝花想起她;昨天,在明月夜吃饭,他瞧见一个女孩子辫梢上打着两朵蝴蝶结也想起她;前天,小霍带了几盒西点过来,里头有一盒macaron,他看了一眼几乎就要脱口而出:“婉凝倒喜欢吃这个”——他这样想她,一想起她心里却都是凉的,   虞浩霆心中一叹,便想回去找些事做,却忽然听见有人沉吟:“似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声音不大,但在这静夜之中却格外清晰。虞浩霆一怔,寻声便瞧见不远处的乌桕树下正转游着一个人影:“杨云枫?”   杨云枫正站在树下出神,一听竟是虞浩霆叫他,立刻快步赶了过来:“四少!”   虞浩霆看了他一眼,问道:“你怎么大半夜的站在外头?”   杨云枫忙道:“没什么,就是睡不着,出来走走,四少有什么事么?”   他这样一问,虞浩霆才想起自己却也是“大半夜的站在外头”,“睡不着,出来走走”,心下倒有些好笑:“你刚才一个人在那儿说什么?”   杨云枫黑暗中面色一红:“我说……” 他心思一转,已住了口。   虞浩霆见他不语,冷冷一笑,沉声道:“为谁风露立中宵?”   杨云枫听他语气不善,连忙说:“我只是一时感慨,不是说您。”   虞浩霆接口便问:“你感慨什么?”   杨云枫这才发觉自己刚才那句“不是说您”着实有越描越黑之嫌,只好硬着头皮答道:“我是感慨我自己。”   虞浩霆玩味地看了他一眼:“你怎么了?”   杨云枫有些心虚地答道:”一点儿私事。”   虞浩霆闻言,作势在他腿上踹了一脚:“我的私事你们个个都知道,你们的私事我倒问不得了?”   杨云枫抿了抿嘴唇,踌躇着说:“……我前阵子交了个女朋友,有些棘手。”   虞浩霆听了心里不由一乐:“人家不中意你?”   “也不是。”   “那是怎么了?”   “她……不想跟我结婚。 ”   虞浩霆玩味道:“你倒是认真了?”   杨云枫语气中全是无奈:“我也没有办法。她一日不嫁给我,我就一日不得安心。”   “就为了个女人?没出息!”虞浩霆先是想笑,复又一想,已是一阵惘然。他自己又何尝不是“为了个女人”,“没有办法”,“不得安心” ?自己若是个“有出息”的,又怎会此时此地和他一样,在这里“为谁风露立中宵”?   杨云枫此时已和他想到一块儿去了,只是他却不敢开口取笑虞浩霆,想了一想,忽然说:“四少,我想去绥江。”   虞浩霆听他这样一说,不免有些诧异:“你走的远了,倒能安心了么?”   杨云枫正容道:“丈夫处世兮立功名。将军都是打出来的,我就是要打出一份功名来,让她知道我杨云枫值得她托付终身。”   “好。你有这个心,我必然成全你。下个月你就去蔡正琰那儿报到。”虞浩霆面色一霁:“仗,有的你打。不过,战事一起,前线枪林弹雨,我不会叫他格外照拂你,你要小心。”   杨云枫听罢神色一凛,对虞浩霆肃然行礼:“云枫绝不给四少丢脸!”   虞浩霆点了点头:“行了,去睡吧。”   杨云枫答了声“是”,转身去了。虞浩霆瞧着他的背影,自失地一笑,杨云枫这主意倒是简单。可是,他呢?他还不值得她托付终身么?   我是有多勤劳啊,一早起来就来码了!这算虐吗?不算吧。话说,俺很想知道在看文的亲目前来说比较喜欢哪个男性角色啊?   夜色深沉,方青雯带着些倦意从黄包车上下来,一眼看见等在路边的杨云枫,先是诧异,随即便挑起了一个妩媚的笑容:“杨参谋,好久不见了。”   杨云枫打量着她,面上却是少有的凝重:“我明天要去绥江。”   方青雯一怔,她知道杨云枫是虞浩霆的侍从官,军中的行程安排从来不对她说,怎么今天等在这里直直地就说了这么一句?她心中惊异,眼中却仍漾着笑意:“那等杨参谋回来,可要记得照顾仙乐斯的生意。”   杨云枫笑意寥落,又带了几分玩味瞧着她:“我这次是去前线,说不好什么时候回来。”   方青雯心头一颤,停了一停,才又笑道:“看来是江宁太无趣,让你待烦了。”   杨云枫没有接她的话,只是深深地看着她,仿佛要把她刻进自己的眼眸里去:“你想要的,我都会给你。你等着我,我一定回来娶你。”杨云峰枫一字一句地说完,转身就走。方青雯想要叫他,张了张口,却发不出声来,只是定定的愣在那里。   她原以为他再不会来见她了。   那天,她正替杨云枫系着衬衫上的纽扣,他忽然又满眼笑意地吻了下来,方青雯娇嗔着躲他:“别闹,我真的要迟了。”杨云枫却不听,握着她软软的 不肯放手,眼中笑意流转:“我难得有一天假期,你别去了。”   方青雯懒懒一笑,去掰他的手:“谁叫你今天才说?我可来不及找人替我的班。”说着,便朝外头扬声唤道:“秋姨,盛一碗桂花酒酿圆子来。”秋姨应着声端了吃食进来,见他们两人这个情形,不由低头暗笑,杨云枫只好放开了手,由着方青雯从他怀里逃开了去。   方青雯涂着口红,从镜子里瞧见杨云枫靠在窗边,只是望着自己,转脸笑道:“圆子是我自己做的,酒酿也是我托同乡从家里带过来的,你尝一尝?”杨云枫听了,轻轻一笑,便坐下来细细吃了。   方青雯见他一口一口吃的十分认真,不由好笑:“甜吗?”杨云枫抬眼笑道:“不如你甜。”方青雯极柔媚地瞟了他一眼,便要拎了手袋出门,不防却被杨云枫拉住了,她微一蹙眉,眼神里头半是无奈半是撒娇,在杨云枫颊边柔柔地印了一抹珊瑚色的唇印:“你一个男人,还是个扛枪的,怎么比女孩子还缠人?”   杨云枫手上用力,方青雯身子一轻便被他揽在了膝上:“我说真的,你别去了。”   方青雯一双狭长的凤眼垂了下来:“你这是什么意思?”   杨云枫在方青雯额头上轻轻一吻,柔声道:“回头我忙起来顾不上你,你整天在仙乐斯我可不放心。不如我们结婚,你以后都别去了,好不好?”   他目光中柔情款款,方青雯却依旧垂着眼睛,并不看他,杨云枫便伸手去触她的唇:“快说好。”   方青雯没有说“好”,反而从他怀里缓缓站了起来,她面上仍浮着笑意,声音也还是一样的沉妩:“有件事我从来没问过你,你多大了?”   杨云枫抚着她搁在自己肩上的手,皱着眉笑道:“怎么了?现在就要合我的八字?”   方青雯笑意阑珊地看着他:“你有没有二十五?”   杨云枫怔了一下,脸上的笑容褪了下去,极快地说了一句:“二十四。”   “你上个月给我过的是二十七岁生日,你还记得吧?”   杨云枫也站起身来,揽住她的肩,笑道:“我就是听人家说‘女大三,抱金砖’,所以才想早点把你娶回家去。”   方青雯由他揽着自己,却避了他的目光:“你如今一个月的薪水是多少?你知不知道我每个月做衣服买香水的钱是多少?”   杨云枫揽着她的手僵了一僵,仿佛是被她旗袍上酸凉的水钻蛰了一下,方青雯却全然没有察觉一般,也不看他,只是自顾自往下说着,音色里却透着少有的娇憨:“我十七岁那年做了这一行,就没打算过嫁人。我两年前买下这栋房子,你知不知道我的钱是从哪儿来的?你是陆军部的人,我在陆军部也认识几个人,每一个都比你的军阶高。”她宛转一笑,媚眼如丝的瞧着杨云枫,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话音一挑:“你娶我,你养得起我吗?”   杨云枫揽在她肩上的手放了下来,一动不动地站了两分钟,忽然拎起搭在椅背上的外套,头也不回的走了出去。   秋姨见杨云枫突然冷着脸一言不发地走了,心下诧异,刚才还好好的,也没听见两个人吵嘴,怎么就闹脾气了?她连忙进来看方青雯,却见方青雯站在窗前,隔着白纱的窗帘向楼下望着,人虽然只是静静站着,但颊上却泪痕宛然。秋姨照顾她的饮食起居已经三年多了,方青雯一向从容沉稳,今天这个样子倒叫她也有些慌了:“小姐,这是怎么了?刚才还好好的,我也没听见你们吵嘴……”   方青雯转过脸来,也不答话,径自走到梳妆台前补妆。秋姨摇了摇头去收桌上吃了一半的酒酿圆子,一面絮絮说道:“小姐,你别怪我多嘴,我瞧着你先前那些男朋友,可都没有这一个……”   “我知道。”方青雯一口截断了她的话,重新在两颊匀了蜜粉:“所以,我才气他走的。”   秋姨讶然看了她一眼:“小姐,你年纪也不小了,难道真要这么过一辈子?”   方青雯提着手袋往外走,湖绿的烂花绡旗袍上,点点水钻星子般闪闪烁烁,她对着镜子抿了抿鬓边的碎发,低低笑道:“我这样有什么不好?一个人自由自在的。”   杨云枫之前隔三差五就会来仙乐斯接方青雯下班,这回连着两个礼拜没来,方青雯手下的一班小姐妹都有些奇怪。紫兰和方青雯最是要好,趁着两个人一起吃宵夜的工夫,便悄悄问她:“青雯姐,怎么这些日子一直没见到杨参谋?”   方青雯舀着碗里的绉纱馄饨,懒懒一笑:“他以后都不会来了。”   紫兰睁大了眼睛瞧着她,惊讶道:“怎么会?他上次还跟我说……”   “他跟你说什么?”   紫兰蹙着眉,小心翼翼地说道:“他说叫我们自己以后警醒着点,过些日子他把你娶回家去,可就没人照管我们了。我还以为他是说真的,没想到也是个薄情寡意的。”   “他是跟我说想要结婚”,方青雯慢条斯理地吃着碗里的馄饨,淡然道:“可是我不想。”   “为什么?”紫兰闻言更是诧异:“你不是挺喜欢他的吗?”   方青雯放下手里的汤匙,幽幽如叹:“就是因为喜欢,才不想。”   她说罢,见紫兰仍是满眼讶然,摇了摇头,道:“他年纪轻轻,又是虞四少身边的人,将来的前程自然是顶好的。到仙乐斯来的军政要员也不是没有,可你见过谁会娶个舞女回去做太太的?”   紫兰听着她的话,有些自怜身世,又有些不甘心:“可是,要是他真的一心就喜欢你呢?”   方青雯低低一笑:“你没明白我的话。你若喜欢一个人,就会事事都想着要他好。可他若是和我在一起,却是一点好处也没有的。我从前相熟的客人,不是没有陆军部的人。我不能让他因为我,叫人笑话。”   她说着,自己倒了一杯烫好的黄酒,咬了下杯子,慢慢饮了:“况且,一辈子那么长,人的心意是会变的。他今日想要的,未必就是将来想要的。我不想等到他将来后悔的那一天,连今日的这点心意也面目全非了。   自那天虞浩霆突然回来发作了一通之后,顾婉凝就再也没有见过他。他二人之前就如此这般地闹过一次,是以这回官邸上下各色人等虽也猜度,却已没有前一次那样惊疑,看上去倒是平静如常。顾婉凝在栖霞闷了许久,心中郁郁,碰巧欧阳怡打电话来,约她明日去栌峰看红叶,她想了想,便答应下来。她不愿意惊动官邸的侍从,就嘱咐欧阳怡明日来接她。   第二天,她和欧阳怡牵着手刚要上车,便有侍从过来询问:“小姐要去哪儿?”顾婉凝道:“我要去栌峰。”那人点头道:“小姐稍等。”顾婉凝知道他必然是要去安排车子,便道:“你们不必跟着我了,我和欧阳小姐一起,不会有什么事的。”那侍从犹豫了一下,说:“那请小姐稍等,我去问一问四少。”   虞浩霆接了官邸的电话,听说顾婉凝要和欧阳怡去栌峰,略一思忖,对郭茂兰道:“婉凝要去栌峰,你到枫桥等着,叫他们准备一下。” 郭茂兰应了刚要往外走,忽然又想到了什么,转身问道:“您要过去么?”   虞浩霆默然想了一下,还是摇了摇头:“算了。”   那侍从打完电话,转回来对顾婉凝道:“四少吩咐,叫我们跟着小姐。” 欧阳怡听了,凑近她耳边笑道:“你和他在一起这样久了,他还怕你飞了么?”顾婉凝轻轻一叹,此时却不好说什么。   车子一路开到栌峰,欧阳怡便给开车的侍从指路:“前面右转,就能看到我家的别墅了。哎呀,怎么跟前面的车打个招呼?”坐在副驾的侍从闻言忙转身道:“四少让我们送小姐去枫桥。”   顾婉凝一怔:“枫桥是哪里?”那侍从道:“是一处别墅,景致极好的。四少说,若是小姐喜欢,不妨和欧阳小姐多住两天。”   欧阳怡莞尔一笑:“原是我要招待你的,看来这一回倒还是要叨你的光了。”却见顾婉凝面上竟是一番心事重重,忍不住道:“你怎么了?”顾婉凝方才若有若无地一笑:“没什么。”   枫桥别墅不若栖霞官邸宏阔雍容,也不若皬山的园子悠远雅清,一色米黄的意式风格,别有一份琳琅精巧。栌峰以红叶闻名,枫桥别墅踞峰而立,站在露台上便能望见漫山黄栌,一览无余。黄栌叶片圆润,暖红如云,而枫桥的庭院中则遍植枫香,树树丹霞,摇动生姿。此时应季,同染朱红,却是两样风情。   欧阳怡还没下车,便赞道:“这里真美!” 顾婉凝一眼看见迎在门口的郭茂兰,心头一紧,一下车就问道:“他在这里?” 郭茂兰见她神色之间颇有些惊惧,心道怪不得虞浩霆不来,口中忙说:“四少说他不过来,小姐有什么事情尽管吩咐我。”顾婉凝听了他的话,才放下心来。欧阳怡见状也有些纳罕,只是当着旁人却不好相询。   两人在起居室小坐片刻,用了些茶点,便牵手出门去看那层林尽染。   郭茂兰亲自带人在后头跟着,他望着顾婉凝窈窕的背影,心中有一搭没一搭的想着她和虞浩霆的事情。平心而论,这女孩子容色惊人,所谓“芳泽无加,铅华弗御”亦不过如此,人也是玲珑剔透,蕙质兰心,若不是家世寒微,在四少身边着实也是佳配。不过,即便她做了妾侍,以虞浩霆待她的心意,也必不至委屈了她。况且,自己冷眼旁观,虞浩霆言语之间倒似乎是动了明媒正娶的心思。这一来,他就有些琢磨不透,顾婉凝到底盘算的是什么念头。   若说她不属意虞浩霆,可前些时日他二人情意缠绵,她亦不像是曲意承欢;若是她芳心已许,却又实在没道理又闹成眼下这个局面。他忽然想起那一日在燕子巷的情形来,以她那样的善解人意,以虞浩霆待她的百般珍重,若还不能琴瑟相谐,除非是她……他心里模模糊糊地闪过一个念头,却迅速便甩开了。   整个周末都用来码字的人,求吐槽求扑倒求打赏[s2021] 这个离完结还远,业余写文的笨鸟真更不了那么快,木有耐心的妹纸可以等养肥点再过来看。(15万字其实已经不算瘦了吧?   029、凡可爱的都不可信   欧阳怡见几个侍从都远远跟在后面,便悄悄问顾婉凝:“是不是出什么事了?”她刚一问,便察觉顾婉凝的手轻轻一抖,再看她的神色,眉宇间甚是凄楚,欧阳怡下意识地停了脚步,握住她的手:“你和他闹别扭了?”   顾婉凝低了头,悄声道:“他知道我吃药的事了。”   欧阳怡一怔:“你吃什么……”旋即反应过来,面上微微一红,嗔道:“那他是什么意思?你又没有嫁他,要是你……那怎么办?”   顾婉凝淡淡道:“他不会想这些的。”   欧阳怡满是怜惜地瞧着她:“你为什么不和他说呢?他如果想和你……要个孩子,那总归是想要和你在一起的。”   顾婉凝转脸望着漫山红叶,眼波忽然变得飘忽起来:“说什么?我又不想和他结婚。”   欧阳怡见她面上一片漠然,思忖了一会儿,才开口:“婉凝,我怎么觉得你像是跟人赌气呢?”   顾婉凝一愣:“赌气?跟谁?”   欧阳怡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其实我看你和他在一起的时候——也还好,你真的一点都不喜欢他吗?”   婉凝默然良久,低低道:“我也不知道。我只是觉得,我以后再也不会喜欢别人了。”   她喜欢他吗?   如果她没有那么多不能说的秘密,如果她遇见他的时候不是那样一番光景,如果她从不知道那些绝望冰冷的过往;或许,她是会喜欢他的吧?   她还记得那天在绥江,他墨黑的眼眸中光芒璀璨,比月光下的粼粼水波更耀眼:“婉凝,你得一直和我在一起。天南地北,我带你看山看河”,那样的傲然志气,哪怕他言外之意正是最叫她惊惧的一件事,却仍叫她忍不住心头一折。   她还记得在皬山的时候,他日日陪在她身边,赏花听雨,游山揽胜,握着她的手教她练字,每每她醒来,若他不在,便会有一束花放在枕上。那样的温柔深挚,让她几乎忘了那许多的“如果”。   虽然那些“如果”不是忘了就可以没有的,但他给她的好与坏,甜与痛,都容不得她再喜欢别人了。   欧阳怡皱眉一笑:“你这句倒是实话。连他这样的人你都这么犹疑,恐怕再没有人入你的眼了。唉,我原是想跟你说宝笙的事,没想到你也这样愁肠百转的。”   顾婉凝一听,连忙问她:“宝笙怎么了?”   欧阳怡轻轻一叹:“宝笙在谭家不大好。”   苏宝笙是连哭也不敢哭了。   谭文锡回到江宁这些日子,十天里头有八天都流连在外。谭夫人便“提点”宝笙要规劝一些,不能为了逢迎丈夫欢心,就由着他的性子来。可是宝笙连见他一面都难,谭文锡就算是回家来安分一两晚,和她也没有什么话说,她若一提这件事情,他笑笑就走;她说得多了,他就冷着脸甩下一句:“你少拿母亲来压我,你要是有什么不满意,就回家去!”   她原本就是和顺怯懦的性子,这样一来,就再不敢管他了。谭文锡倒无所谓,宝笙却日日在家中看谭夫人的脸色。本来也算相安无事,然而,前些天,谭文锡在玫兰公寓养了个外宅的事情不知怎的被谭夫人知道了,叫人去找他一时又找不见,谭夫人只好在家里发作宝笙。宝笙从谭夫人房里出来,在走廊里忍不住就掉了眼泪,却叫眼尖的丫头看见,去告诉了谭夫人。   这一下更是了不得,谭夫人足足数落了宝笙一盏茶的工夫,“母亲提点两句,你就作出这样一副委屈的样子,叫下人看笑话。你在家里做女儿的时候也是这个样子吗?” “原想着娶了你进门,能约束文锡一些,让我也少操些心,没想到你这么不中用!”   宝笙出门的时候,谭夫人尤当着几个丫头仆妇的面,抱怨“小门小户的女孩子,真是上不了台面”,如此一来,宝笙在谭家越发难捱了,连谭夫人身边几个得脸的佣人也敢给她脸色看。   她偶尔回一趟家,只敢偷偷跟母亲诉苦,母亲也没有法子,只是一味劝她忍耐。父亲却隔三岔五地跟她打听谭家的事情,前一阵子实业部空出了一个司长的位子,父亲便示意她去跟文锡父亲提一提,可这种事情在谭家哪里轮得到她说话?后来那职位委了别人,父亲问她怎么跟谭秉和说的,宝笙只好说自己没有机会提,父亲当时就变了脸色,她姐姐苏宝瑟在边上冷笑道:“人家自己攀了高枝,哪还想得到家里人?”   苏宝笙只觉得她的世界翻转得竟这样措手不及,而她却毫无对策。   顾婉凝和欧阳怡这一日没有下山,晚上两个人头挨头睡着,却有说不完的话。   “宝笙的事情我也没有法子,一说起来就头痛”,欧阳怡用手托着腮,靠在床上:“这一下,看安琪还敢不敢喜欢那个霍仲祺?”   顾婉凝拥着一个抱枕,侧身倚在床头,轻声道:“我觉得小霍人倒不坏。”   欧阳怡一哂:“你是虞四少的女朋友,他在你面前自然是安分的。宝笙结婚那天,安琪和谭昕薇僵成那个样子,他倒没事人一样。我就看不得他那种自命 的作派。”   婉凝瞧着她一脸不屑的样子,笑道:“小霍不是自命 ,是真的 。他讨女孩子喜欢,你也不能怪他。” 她说着,想到之前在马场时霍仲祺的怅然无限,便道:“不过,安琪要是放下他,倒也好。小霍好像已经有了心上人了,只是不知道因为什么缘故,没有在一起。”   欧阳怡听了奇道:“真的?”   “嗯。”顾婉凝点点头:“我之前听他提起过一次。”   欧阳怡想了想,忽然促狭道:“那你该告诉安琪。他这里既然求而不得,安琪倒正好趁虚而入。”   顾婉凝笑道:“那可不行。小霍去追女孩子,再没有不成的,我猜他不过一时阻滞罢了。你可千万别去撺掇安琪。”   欧阳怡笑道:“就怕安琪太好强,非他不可。”   婉凝却摇摇头:“安琪的脾气总是要人宠着的,小霍若是不去招惹她,等她遇见更好的,也就算了。”她说着,却见欧阳怡捋着睡袍上的绸带,若有所思,便推了她一下:“你想什么呢?”   欧阳怡面上微微泛红,咬了咬嘴唇,悄声问道:“我问你……整天跟在虞四少身边的那个人,是怎么回事?”   顾婉凝闻言一楞:“你说谁?”   欧阳怡脸色更红,低头只盯着胸前的绸带,稍稍提高了声音:“就是不怎么说话,虞四少走到哪里他就跟到哪里的那个。”   顾婉凝一惊,她问的竟然是卫朔,随即掩唇而笑,也不说话,只盯着她,却见欧阳怡两颊如火烧一般,就快要赶上窗外的霜叶了。婉凝作势叹了口气:“我原先只知道安琪到栖霞来,是为了碰小霍,原来你也是为了别人。”   欧阳怡羞道:“我哪有?”   顾婉凝含笑瞧着她,轻声说:“卫朔的父亲在虞家很多年,他从小就在虞家长大,一直跟着虞浩霆。”说罢,又想了想,笑道:“怕是除了睡觉以外,他时时都在虞浩霆身边,我倒没见过他有什么女朋友,也没听人说起。只是——”   欧阳怡静静听着,心思都在她的话上,婉凝一停,她就忍不住问道:“什么?”   顾婉凝莞尔一笑:“我瞧着他除了虞浩霆,其他什么事都不关心。卫朔那个人,平时硬的像块石头似的,可是,之前有一次我们出去,虞浩霆受了伤,他眼泪都要出来了……”   欧阳怡听了,喃喃道:“他是虞四少的侍卫长,当然要尽心护卫他的安全。”   顾婉凝迟疑了一下,说:“……我只是觉得,他不大有心思在其他事上。 ”   欧阳怡默然了一阵,忽然转了话题:“你一口一个虞浩霆,难道你当着他的面,也这样叫他么?”   顾婉凝黑暗中面色一红:“起了名字不就是给人叫的么?”   两人絮絮说着,都有些困倦了,才挨在一起渐渐睡去。   不想,过了午夜,虞浩霆却突然来了。   他一见郭茂兰,也没有别的话,只是面无表情地问了一句:“她睡了吗?”   郭茂兰点了点头,又补道:“顾小姐晚上心情还好,和欧阳小姐聊了很久。”   “我去看看她。”虞浩霆闻言面色微霁,说着就要上楼,郭茂兰连忙叫了一声:“四少”,虞浩霆停了脚步,回头看他,郭茂兰道:“顾小姐和欧阳小姐在一起。”   虞浩霆听了,微一耸肩,便停在楼梯上。   郭茂兰道:“我叫人去问一问,看小姐睡着了没有。”   虞浩霆却摇了摇头:“不用了。”说罢,缓缓下了楼梯,竟是要走。   “四少,夜深露重,不如您就在这儿休息吧。” 郭茂兰一向甚少主动安排虞浩霆的行程,只是听命,然而今日这番情状,他看在眼里,心中竟无端地生出一点不忍。   虞浩霆听了他的话,略站了站,还是走了出去,淡然抛下一句:“别告诉她我来过。”      他一路走出去,只见满庭的枫叶悉悉索索地摇在夜风中,月光落到哪儿,哪里的片片霞红就覆上了一层薄霜。   邵朗逸和康雅婕订婚的消息突然见报,南北皆惊,诸般猜测刚一风生水起,康瀚民已通电海内,称北地四省即日起改易旗帜,服从江宁政府。与此同时,康氏在南线的驻军和蔡正炎齐齐向刘民辉发难,半月之间,刘民辉已无力应对,困守兴城。   而康雅婕的到来,则成了江宁交际场中最热闹的话题。   江宁的六朝金粉与她自幼生长的北方是两个迥异的世界,不过,作为四省督军康瀚民的掌上明珠,她的气质和排场同江宁的名媛淑女比起来,有过之而无不及。她自幼的教养多半沿袭了俄式贵族女子的教育,言谈举止间除了少女的娇柔俏丽之外,别有一种雍容严整。   因为康雅婕和邵朗逸只是订婚,还未正式行礼,所以她到江宁来并没有住在邵家,反倒是包了国际饭店顶楼最好的两个套房。   这些天来,除了拜访邵家的亲眷,邵朗逸还陪着她遍赏江宁的名胜,跳舞看戏,礼物不断,康雅婕也是绮罗丛中长大的,这样的繁华倒还不十分看在眼里。然而,他日日叫人送着不合时令的鲜花到国际饭店来,每次都是一张素白压花的卡片,流丽落拓地写着几行诗歌:   “我对幸福久已陌生,享受幸福反觉新鲜,   一种隐忧在折磨我的心,只怕:凡可爱的都不可信。”   “我记得那奇妙的瞬间,你出现在我的眼前,   好像昙花一现的幻影,好像纯洁的美的精灵。”   “心房如果不曾燃过爱的火焰,瞧她一眼——就会了解爱的情感;   心灵如果已经变得冰冷严寒,瞧她一眼——就会重新萌发爱恋。”   ……   没有题赠,没有落款,只有一簇一簇火苗般的句子烧得她脸颊都烫了,她每每望着邵朗逸的洒脱俊朗,就忍不住会想:原来,她一直等着的就是他。   “冷不丁地跳出来个康雅婕,徐家二小姐可要哭死了。”魏南芸轻轻一笑,将手里拣选出的一枝竹节海棠递给虞夫人。   虞夫人接了那花,端详着插瓶的位置,脸上露出一抹笑容来:“我瞧着康瀚民的这个女儿还不错,且不说他们军政上头那些事情,单看人才相貌,跟朗逸在一起,也算是差强人意了。”   魏南芸听她如此说,心思一转,笑道:“能让夫人夸奖倒是不容易,那夫人觉得,跟庭萱比起来怎么样?不是说康瀚民原先还想把她嫁给咱们老四吗?”   虞夫人检点修剪着花枝,淡淡一笑:“若说相貌,那是春兰秋菊;若说韵致,到底还是庭萱好些。”   魏南芸眼波一飘:“怎么说?”   虞夫人道:“霍家世代簪缨,诗礼传家,岂是康家能比的?康瀚民这个女儿虽然教养也好,但是一看就知道是骄纵惯了,有小性的。还好是朗逸,最没脾气的一个人。要不然,单是浩霆现在那个姓顾的女孩子,她就容不下。”   魏南芸听了“扑哧”一笑:“夫人也太替浩霆着想了。他们这样年纪轻轻的,要是没点儿拈酸吃醋的劲头,倒也没意思了。”   虞夫人搁了花剪,自取了些轻白的林檎花略加装点:“ 虞家的少夫人若是连这点气度都没有,将来还怎么??”她语意一顿,忽然转了话题:“你前几天说,浩霆和那女孩子又闹起来了?”   魏南芸点了点头:“和上回一样,浩霆又住到陆军部去了。”   虞夫人皱眉道:“是为了什么事?”   魏南芸面露难色:“这次我也问不出来,伺候在她身边的丫头都说不知道。只说前些日子浩霆从绥江回来以后,突然发作了一通,还砸了东西,就再不回官邸了   ”   “生分了?”   魏南芸苦笑道:“要是生分了倒还好。有些事夫人不问,我也不能不说了。一来,这女孩子在官邸里已经大半年了,不妻不妾,难免惹人猜疑。二来,我瞧着她小小年纪,却是个有主意的。”   虞夫人捋着手里的淡竹叶,面色一沉,魏南芸已接着说道:“这些日子浩霆不回来,她倒没事儿人似的,前两天约着一个女同学去栌峰看红叶。浩霆人没去,却吩咐枫桥那边一番准备,还特意打电话回官邸,叫厨房做了她爱吃的点心送过去。枫桥的下人说,老四晚上过去看她,知道她睡了,连叫都不敢叫,大半夜的自己又回了陆军部。这样百般地赔着小心,我听着都心疼。”   虞夫人听着她的话,瞧着那瓶里的插花,目光惘然中夹杂着恸意,幽幽道:“他也到了这个地步   ”   魏南芸看了看虞夫人的脸色,品了品这句话,却摸不出头绪,停了一阵,才道:“您看,是不是叫庭萱回来?”   虞夫人收敛了方才的目光,缓缓摇头道:“他们俩毕竟还没有正式订婚,照你说的这个情形,现在叫庭萱回来,万一浩霆一时任性,不分轻重,岂不伤了她的心?”   魏南芸听了,点头道:“夫人思虑的比我周到,那——眼下就由着那女孩子这样拿捏老四?”   虞夫人沉吟道:“我再想一想。”   030、妾身未分明   邵朗逸一回到江宁就知道虞浩霆这里出了状况。唯一清楚事情首尾的杨云枫突然被派到了绥江前线,郭茂兰和卫朔不明所以,谁都不好开口相劝,只把邵朗逸当成了救星。   “你和婉凝怎么了?”   虞浩霆懒懒道:“没什么。”   邵朗逸呷了口咖啡,微微一笑:“没什么你把人家一个人晾在官邸里?”   虞浩霆低低“哼”了一声:“我不也是一个人?”   邵朗逸听他语气中全是气恼,不觉好笑:“那怎么一样?你就算是生气,也总要为她想一想。她一个十几岁的女孩子,这样没名没分的跟着你,你把她一个人丢在那儿,叫她如何自处呢?”   虞浩霆看了他一眼,薄唇一抿:“我说了我要娶她的。”   邵朗逸想不到他这一回竟是前所未见的幼稚,将手中的咖啡往托盘里轻轻一放,叹道:“妾身未分明,何以拜姑嫜?这你都不懂么?”他说着,上下打量了一番虞浩霆:“我听他们说你都发作了快一个月了,居然到现在还僵着。你也是经惯了风花雪月的,怎么以前哄女孩子的手段倒都忘了?”   虞浩霆抓起手边的笔朝他丢过去,邵朗逸一笑避开了,却见虞浩霆蹙着眉头道:“我就是想让她……”话说了一半,生生顿住。   邵朗逸站起身,将掉在沙发上的笔撂还到他桌上,缓缓道:“她已经是你的人了,你还想让她怎么样?”   虞浩霆没有答话,望着窗外的潺潺秋雨,沉默了一阵,忽然说:“晚上你要是不陪那位康小姐,跟我一起吃饭吧。” 语气倒松散了许多。   她已经是他的人了,他还想怎么样呢?   他不过是想,让她心甘情愿地留在他身边而已;他不过是想,让她能真的喜欢他而已。   怎么这么难呢?   他几乎也以为她和他真的已是良时燕婉,琴瑟在御了,却原来仍是空的。   他又想着邵朗逸的话,“妾身未分明”,她是为了这个吗?那她尽可以告诉他,他说了要娶她的,可她不肯。   她在意什么?她在意他么?他想起那天在芙蓉巷,他受了伤,她戚然的神色叫他高兴了好些日子。   她总归是有些在意他的吧?   “你把她一个人丢在那儿,叫她如何自处呢?”   无论如何,邵朗逸这句话倒是提醒了他。上一回,她那样害怕,也不敢叫人来找他。   他还记得她偎在他怀里,低低地说:“我想,你大约不会再见我了”,听得他的心都抽起来了。   不管怎么样,他都不应该丢下她一个人的。   顾婉凝这些天除了和欧阳怡去过一趟栌峰,就在官邸里闭门不出,只是今日答应了给书局交稿子,才跟侍从室打了招呼出门。因为她一个月里总要去书局两趟,且坚持不要人跟着,侍从室也习惯了,照例安排了一辆车子送她。   杨云枫去了绥江,跟他一起走的还有蔡廷初。原来,蔡廷初是第五军军长蔡正琰的儿子,只是他从入读军校起就刻意隐瞒了这层关系,只为和别人一般打拼。他毕业时成绩均是优等,被选到陆军部不久就被挑进了侍从室,只除了虞浩霆和侍从室主任,官邸里谁也不知道他的身世罢了。   杨云枫一走,侍从室新选上来接班的随从参谋叫谢致轩,却并不是虞浩霆眼前熟惯的人,倒是从参谋部另调过来的。郭茂兰想着他到底是新接手,且一上来就碰上虞浩霆和顾婉凝的事,便叫他在官邸看着顾婉凝,婉凝今日出门,就是他带人跟着。   谢致轩在官邸这些日子,觉得顾婉凝虽然身份有些尴尬,但却极好相与,她平时并没有什么事要劳动到他们,如今虞浩霆不在官邸,她就愈发沉静起来。   一路上细雨绵绵,顾婉凝默默想着心事,一言不发。到了日新书局,谢致轩撑了伞送她进去,顾婉凝去楼上的办公室,他便自己在楼下看书。过了一会儿,楼上却下来了许多人,顾婉凝也在其中。他一见便赶忙迎上去问:“小姐要回去了么?”   顾婉凝踌躇了一下,说:“下周有部新片子要公映,电影公司今天先试映一场,书局的一位编辑是这片子的编剧,请大家一起去看,我也想去看看。”口吻中全是商量的语气,谢致轩见她目光殷切,便不想拂了她的意思,又看了看这一班人,几个少年男女倒是女孩子居多,像是学校的学生,另外几个人都是书局的编辑。他想了想,觉得也不是什么大事,且顾婉凝这些日子看起来颇有些郁郁,有一场热闹散散心也是好的,想到这儿,便点了点头:“在哪家影院?我送小姐过去。”   顾婉凝道:“就在华都,离这里很近的,走过去就可以,反正看完电影大家可能还要回来聊一聊。”谢致轩听她这样说,心下清明:“那我陪小姐过去。”顾婉凝点了下头,歉然道:“麻烦你了。”谢致轩一笑:“小姐不用这么客气。”   一行人说说笑笑出了门,外头雨丝横斜,凉意沁人,因为谢致轩替她撑着伞,婉凝便刻意走在后面,不欲引人注意,只和身边的一个女孩子说几句电影的事情。走在前头的年轻人就是今天这部片子的编剧岑琒,他是书局的编辑,亦在江宁的一所大学兼着讲师的职位,讲授英国文学,颇受学生欢迎,今日来的这几个人除了顾婉凝和书局的同仁,便是他的学生。   从日新书局走到华都影院不过十分钟的路程,到了影院门口,顾婉凝对谢致轩道:“你要不要一起去看看?”谢致轩摇头笑道:“这样的片子我看了要睡着的。”顾婉凝闻言也微微一笑:“那你也别在这里等着了,一会儿看完了,我和大家一起回去。”谢致轩点头道:“好,那我回书局等小姐。”   虞浩霆和邵朗逸这一晚约在半闲居吃饭,馆子不大,却是开了数十年的老字号,邵朗逸尤其喜欢这里的一道西杏炸虾卷。两个人都换了便装,只有郭茂兰和卫朔跟着。虞浩霆和邵朗逸一到,先来打点的孙熙平早已撑着伞等在外头。他二人刚要拾阶而上,却听孙熙平很是诧异地“咦”了一声,邵朗逸便问他:“怎么了?” 只见孙熙平正朝着对街张望,口中说道:“顾小姐。”   虞浩霆和邵朗逸闻言都转身去看,就见顾婉凝正从对面的华都影院随着人流往外走,看情形像是看了电影出来。此时华灯初上,秋雨淋漓,顾婉凝身上穿着一件翻领收腰的宝蓝色裙式大衣,衣带在腰间打着蝴蝶结,一头乌黑的长发蜿蜒逶迤,衬着她雪白的一张面孔,在灯光雨雾之中,愈发显得纤腰楚楚,晶莹剔透。   邵朗逸展颜一笑:“这么巧?”说着,便转脸对孙熙平道:“去请顾小姐。” 然而,孙熙平还没来得及应声,邵朗逸和虞浩霆的脸色却都有些变了。   顾婉凝身后竟跟出一个陌生的年轻人,一边撑了伞陪着她下台阶,一边不断说着什么,态度十分殷勤;顾婉凝虽然低着头不看他,但听得却颇为认真,唇边挂着一丝浅笑,不时对答两句。   郭茂兰一见,之前闪过的那个念头又浮了出来,只是惊诧之余,更纳罕怎么顾婉凝一个人出来,谢致轩竟没叫人跟着?他心知要糟,不等虞浩霆发话,便道:“四少,您和邵军长先进去。我去问问他们是怎么回事,怎么下着雨就让顾小姐一个人出来。”   却听虞浩霆已沉声道:“还问他们干什么?把那人给我带到特勤处去,问问他是什么人。” 他脸色发青,用力平抑着胸中的怒意,对邵朗逸道:“我还有事,先走了。”不等他回话,便头也不回的上了车。   孙熙平从未见过虞浩霆这样光火,再转脸看邵朗逸,却见他神色间也是一片焦灼,忍不住叫了一声:“军长??” 邵朗逸回头看了看他,沉吟道:“打电话去栖霞,问问侍从室今天顾小姐去了哪里?是谁跟着的?”   孙熙平听了,面露难色:“顾小姐的事,我们不好问吧?”   邵朗逸眉头一皱:“就说是我问的,快去。” 他遥遥望着顾婉凝在雨中的背影,不觉一叹,虞浩霆事事沉着,偏偏一碰到她的事情就乱了。   陪着顾婉凝从华都影院出来的,正是今天电影的编剧岑琒。   早前因为顾婉凝有一次写信到书局,指了杂志上一篇文章的几处误译,书局的编辑便覆信约她见面,却不料,是这样一个年轻美丽的女孩子。此后,她断断续续帮着翻译了一些文章书稿,书局的人都以为她一为兴趣,二为补贴家用;等到后来知道她竟是虞浩霆的女友,都十分诧异;但是她译稿认真精致,待人温文有礼,在书局里颇得人心,众人也渐渐放下疑虑。   只除了岑琒。   岑琒到书局来做编辑不过是这几个月的事情,他初一见顾婉凝即惊为天人,待知道她竟委身于虞浩霆,不免讶然,她这样聪颖清婉的女孩子也如此虚荣?于是言谈之间,常常有意说些新时代的女性当如何独立自强云云,顾婉凝想着虽然自己有难言之隐,但道理是好道理,他人亦是好意,便权且听之,只不把话题往自己身上引罢了。平时顾婉凝到书局来,外面有侍从跟着,里面则是一班同事,岑琒也没有什么机会跟她单独说话。今日看了电影出来,一班学生先告辞回了学校,他便借着谈论电影改编的得失,有意拖着顾婉凝走在了后面,不想,却正被虞浩霆撞见。   顾婉凝回到书局,还浑然不知出了状况。倒是谢致轩一眼瞥见是岑琒撑了伞陪她走回来,很有些殷勤的样子,觉得有些不妥,待看到顾婉凝跟着他上楼,忙道:“小姐,天不早了,回官邸吧。”   顾婉凝闻言便停了脚步,微一点头,对岑琒道:“岑先生,我先告辞了。”岑琒听了,也不好挽留,却忽然想起一件事来,他扫了一眼谢致轩,对顾婉凝道:“麻烦顾小姐稍等一下,我之前出版了一本介绍莎士比亚诗歌的书,想听听顾小姐有什么见解。”说着就上了楼,片刻之后从办公室里出来,将手里的书递给顾婉凝。   顾婉凝把书随手搁在身边,支颐看着窗外的街景,路边忽然闪过一个卖豆腐涝的铺子,她下意识地说了一句:“豆腐涝。”她声音虽轻,谢致轩却听见了,从后视镜里看了一眼,便吩咐司机停车,转脸问道:“小姐想吃豆腐涝么?”   顾婉凝迟疑地点了下头,却又立刻摇头道:“算了,回去吧。” 谢致轩见她如此,轻轻一笑:“时间还早,没关系的。”说着,就撑伞下车,替顾婉凝开了车门。   此时铺子里不过两桌客人,顾婉凝望着碗里的一汪白玉,便想起她和虞浩霆在芙蓉巷吃东西的情景来:他那样温柔绵密地看着她,一句“你嫁给我吧”却说得烦躁气恼,他在乱枪之中把她护在怀里,他的血擦在她脸上,他那样怕她伤着??可是,那天他突然就动手掐住了她的脸颊,泛青的指印几天不退,她把自己关在房里,甚至不敢去照镜子,她怕一看见那指印,就想起他那一日冰冷的笑容。   顾婉凝手中的勺子轻轻舀着,送到嘴里的东西却全然品不出味道。谢致轩吃着东西,见她脸上的神色阴晴不定,眼眸中浮出几缕伤恸,不由心生怜意,不加思索地脱口说道:“我带你去看点好玩儿的。”   顾婉凝一愣:“什么?”谢致轩一笑,便起身结了账。   顾婉凝跟着他出来,却听他对开车的侍从道:“你自己先回官邸吧,我来开车。”那侍从听了也是一头雾水,却只好走出来,谢致轩便自己坐进了驾驶位,顾婉凝见状惊疑不定,连忙问道:“你要去哪儿?”谢致轩侧了脸微微一笑:“反正四少不在,你就当散散心好了。”   顾婉凝和谢致轩一离了日新书局,郭茂兰就叫人就带走了岑琒。   他奉命去找岑琒,又私下忖度着先不宜惊动顾婉凝,就跟在后头,见谢致轩原来是等在书局里,心下稍安。等顾婉凝出来上了车子,郭茂兰想着她必然是回官邸去了,便也没再叫人跟着,只打电话叫特勤处的人过来带了岑琒就走。   然而,等他从特勤处回到官邸,才知道顾婉凝还没有回来,且除了下午开车的侍从回来说谢致轩带着顾婉凝去了别处之外,竟没人知道她是去了哪里。   郭茂兰心下大惊,诧异这人怎么这样没有分寸,正焦灼间,卫朔那里已经叫人来传虞浩霆的话,说如果郭参谋回来就马上过去。郭茂兰没有办法,只好来见虞浩霆。那边邵朗逸听说顾婉凝一直没回官邸,且跟着她的侍从官叫谢致轩,便皱了眉:“他怎么会进了侍从室?”   郭茂兰一到门口,就见卫朔的脸色极为难看,虞浩霆青着一张脸坐在沙发上,手里握着酒杯,茶几上的一瓶红酒已喝了大半,见他进来,沙着声音问道:“她人呢?”   郭茂兰字斟句酌地答道:“小姐还没回来,不过,有官邸的人跟着。”   虞浩霆抬头看了他一眼:“她又到哪儿去了?”   郭茂兰压低了声音,硬着头皮说:“??正在找。” 他话音刚落,虞浩霆手里的杯子已飞了出去,正砸在墙上,深红的残酒和玻璃碎屑四散飞溅出来,郭茂兰笔直站着,一动也不敢动,却听虞浩霆咬牙道:“下午那人什么来历?”   郭茂兰忙道:“那人叫岑琒,是日新书局的编辑。两年前从英国留学回来的,这个学期在陵江大学讲英国文学。他说今天在华都有他编剧的一部电影试映,所以请了顾小姐去看,他和小姐并没有什么??”   他说到这里,已被虞浩霆一口截断了:“他难道还敢说有什么?!”   031、你的本质是什么?   栖霞这里人心惶惶,顾婉凝那边却是另一番光景。   谢致轩把车子停在一处花园洋房的外头,过来给她开了车门。顾婉凝一看蓦地想起冯广澜的事情来,并不下车,只是警惕地看着他。谢致轩见状轻轻一笑:“我是四少的侍从官,官邸的人也知道是我带小姐出来的,小姐还怕我会怎么样么?我只是想着,或许有样东西能叫小姐开心一下。”   顾婉凝颊边微微一红,见他说得坦然,又看这房子并不偏僻,却是在江宁最繁华的路段上闹中取静,想了一想,便下了车。   谢致轩引着她走进院子,即有婢女迎了上来,盈盈笑着招呼:“少爷回来了!”顾婉凝跟着他穿堂入室,先在起居室略坐了坐,喝了杯奶茶,又来到了房子的后身。顾婉凝见这宅子前后都是花园,修饰的极为精美,屋中陈设奢华,墙上挂着的几幅油画竟似是名家真品,且他们一路行来,所遇的婢仆都十分恭谨,不禁疑窦丛生,莫非他是这宅子的主人?谢致轩见她面露疑色,闲闲一笑:“小姐不用猜了,这是我家。”   顾婉凝见他引着自己往前走的方向在花园尽头,像是一间花房,心中猜度许是他家里养了什么稀罕名贵的花种。没想到两人略一走近,却听那花房门后有一些轻微地挤撞和呜咽之声,谢致轩掏出钥匙开了门,顾婉凝一看便笑了。   原来门口竟挤着六、七只大大小小的狗,毛色丰美,活泼敏捷,偌大的一间“花房”里,没什么花草,只是各色狗舍和玩具。那些狗一见谢致轩便纷纷摇尾撒欢,除了两只小一点的往他腿边挤凑之外,另外几只大的虽然急切却并不上前,显然受过训练。   谢致轩见顾婉凝掩唇而笑,却不敢去摸这些狗,便将手边的一只小狗抱起来凑到她面前:“你别怕,这些都是牧羊犬, 和顺,不会伤人的。”顾婉凝闻言,便伸手去抚那小狗的脑袋,那狗此刻被主人抱在怀里,又经她轻轻一抚,眼睛顺着她的手势便向上一眯,很是惬意,顾婉凝见它憨态可掬,忍不住笑了起来。   谢致轩抱着那狗,让她 了一会儿,又道:“给你看点儿别的。”说着捡起一个红色的软球,往花 间的空地走过去,只听他轻轻吹了声口哨,那几只大狗竟挨挨挤挤地蹲成了一排,他抬手叫了声:“pipe!”一只棕白相间的狗便应声跳了出来,他将手里的球向上一抛,那狗立刻纵身一跃,在半空划出一道弧线,将球咬在了嘴里,递到谢致轩跟前。   谢致轩拍了拍它的头,俯在它耳边赞了两句,又指了指顾婉凝,那狗就小跑着朝她过来。谢致轩笑着说:“这是只柯利犬,很聪明的。”顾婉凝便从它嘴里接了那软球,也学着谢致轩的样子向前一抛,那狗果然又稳稳接住。谢致轩又叫了另一只牧羊犬出来,站、坐、卧、趴令行禁止,还和顾婉凝握了握手??   他们这里正玩儿得开心,却忽然一阵电话铃响,顾婉凝一怔,谢致轩已走到门外接了起来,顾婉凝见他在这里还设了一台电话,可见常常有大把时间都耗在此处。   她正想着,谢致轩已走了进来:“得送你回去了,官邸那边在找了。”顾婉凝一听连忙站了起来,谢致轩若有所思地看了她一眼,笑着说:“你面子倒是大,栖霞的人找不到你,还惊动了邵朗逸。”   婉凝听他对邵朗逸直呼其名,疑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谢致轩眼波一转:“我是四少的侍从官啊。”   顾婉凝走到门口,又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谢致轩见了便对她说:“回头我送你一只。”顾婉凝却摇摇头:“它们和你这么好,一定不舍得离了你。” 谢致轩一笑:“那我另找一只给你。”   两个人走回客厅,谢致轩说道:“小姐稍等,我去换件衣服。”他刚一转身,却又回过头来看了看顾婉凝,只见她宝蓝色的大衣上,也粘了几丝长毛,十分显眼,他略一思量,问旁边的婢女:“从法国订回来的那件大衣是不是已经到了?”见那婢女点了点头,便吩咐道:“带小姐进去换了。”那婢女似乎稍稍有些犹豫,但还是立刻走到顾婉凝跟前:“小姐请跟我来。”顾婉凝见状忙道:“不用麻烦了。”谢致轩却道:“这样送你回去,倒是我失职了。”   一时顾婉凝换了衣服出来,谢致轩已等在客厅里,打量了她一眼,点了点头:“我想着就应该合适。”顾婉凝方才见这衣服的礼盒颇为精美,心下猜度他是拿来送人的,但这是他的私事,她也不好多说,只微微一笑:“今天真是麻烦你了。”   谢致轩开着车进了栖霞官邸,刚到楼前,便看见郭茂兰几个人正站在台阶上等着。顾婉凝一看见他便是一惊,难道是虞浩霆回来了?她一转念,对谢致轩道:“如果四少问起,你就说是你偶然提到养了几只牧羊犬,我硬要去看的。”   谢致轩听了,回过头来打量了她一眼,莞尔道:“你不用担心我,没事的。”   这边郭茂兰撑着伞来接顾婉凝下车,见她不到两个钟头的时间竟连衣裳都换了,不由有些诧异。顾婉凝却不知道他今日已见过自己,看他神色异样,只以为是虞浩霆回来,他们一时找不到自己的缘故,便问:“是四少回来了么?”   郭茂兰点了点头,顾婉凝闻言轻 了下唇:“我不知道他回来,给你们添麻烦了。” 郭茂兰想跟她说下午的事情,却又当着这许多人,不好开口,只道:“是我们失职。四少在楼上等小姐。”   顾婉凝刚走了两步,忽然听谢致轩在她身后叫了一声:“顾小姐,你的书。”她回头一看,原来岑琒今天送给她的那本书拉在了车上。婉凝顺手接过来,说了声“谢谢”,便转身上楼。谢致轩还要跟进去,却被郭茂兰一把拉住:“你怎么做事的?”   谢致轩一愣,转而笑道:“我看顾小姐这几天一直都不太高兴,难得今天出门,就带她去散散心。没跟侍从室打招呼,是我不对。”   郭茂兰气恼地审视了他一眼,怒道:“她是四少的女朋友,她高不高兴跟你有什么关系?”   谢致轩却不生气,仍是笑吟吟的:“她不高兴,四少又怎么会高兴?”   郭茂兰心中虽然已极为恼火,但谢致轩调过来顶的是杨云枫的缺,和他却是平级,也不好斥责,勉强压了压火气,问道:“顾小姐的衣服怎么换了?”   谢致轩闲闲道:“玩儿的时候弄脏了,我另找了一件。” 他话一出口,已觉出不对:“你今天见过她?”   郭茂兰却不答话,只沉声说:“要是顾小姐和四少今天有什么事,就是你害的。”   谢致轩见他神色冷峻,方觉得事情可能另有原委,也敛了笑意:“怎么了?”   郭茂兰皱眉道:“今天下午在华都影院,你怎么会自己在书局看书,让她跟个男人去看电影?”   谢致轩这才恍然:“四少也看见了?”   “我们去半闲居吃饭,四少和邵军长都在。”   谢致轩眉头一锁:“你们误会了,下午是我送顾小姐去电影院的,有很多人一起,还有好几个陵江大学的学生。我去跟四少说。”   他说着就要上楼,郭茂兰一时也不知道该不该让他上去,不想,他还没走到楼梯转角,就见卫朔黑着脸走了下来。   郭茂兰见他神色不好,心知必然是虞浩霆发了脾气,低声问道:“怎么样?”   卫朔没接他的话,却看了谢致轩一眼:“顾小姐的书是哪儿来的?”   谢致轩听他此时却问了这么一件不疼不痒的事,便道:“是书局的一个编辑给她的,对了,就是下午你们碰见那个。”   顾婉凝一进房间,便知道虞浩霆是发过脾气了。   之前他摔碎的杯子虽然已有人清理过,但是墙壁上淡红的酒痕还在,空气里也弥漫着一股酒意。   她见虞浩霆正坐在沙发上,深黑的眸子鹰隼般盯着自己,浑身一凉,便有了怯意:“我不知道你回来……我下午去了书局,后来到别人家里去看狗……”   虞浩霆并不太在意她说些什么,单她眼中防备警惕的神色已挑动了他的怒气。她在别人面前轻谈浅笑,到了他面前却是这样一副神态。   这些天,他日日想着她,疯了一样的想着她。   他不来见她,只是因为他到底不敢听她真的说出来什么叫他寒心的话,更怕自己像那天一样按耐不住,惊了她伤了她唐突了她。   他原以为他这里是相思枫叶丹,她就算不是心心念念地想着他,也必然是一帘风月闲。   却没想到他那样难才换她一笑,她却这样轻易地就给了别人。   她怎么能这么对他?   顾婉凝见他神情骇人,下意识地攥紧了手里的书。   虞浩霆眉头一锁:“你手里拿的什么?”   顾婉凝忙道:“没什么,是书局的编辑出的一本书。”   虞浩霆一听,眼中寒芒乍起,走到她跟前就将书从她手中抽了出来,扫了一眼,只见书题下头赫然印着“岑琒”两个字,他展开那书就是一撕。顾婉凝惊得面色霎白,又闻到他身上的酒意,不由道:“你干什么?你是不是喝醉了?”她话音未落,那书里却飘出一页薄纸来。   虞浩霆捡起来一看,眼中寒芒未尽却又猛然迸出两团烈焰来,“啪”的一声将那张纸拍在桌上,震得杯碟瓶盏皆是一晃:“顾婉凝!”   这三个字如同从他齿间磨出来的一般。   她还没来得及反应,虞浩霆已厉声道:“这样的东西你也敢给我带回来?”他说着就是一扬手,顾婉凝身子一绷,本能地一低头,闭紧了双眼。   虞浩霆的手却没有落下,在半空中僵了片刻,终是放了下来。   他看了一眼卫朔,咬牙道:“叫郭茂兰好好去招呼那个姓岑的,问问他究竟有几个胆子,打主意打到我这里来了?”   顾婉凝趁着他说话的工夫,拿起那张纸看了一遍,只见上面摘了半首莎士比亚的诗歌:   “你的本质是什么,用什么造成,   使得万千个倩影都追随着你?   每人都只有一个,每人,一个影,   你一人,却能化作千万个影子。   试为阿都尼写生,他的画像   不过是模仿你的拙劣的赝品;   尽量把美容术施在海伦颊上,   便是你披上希腊妆的新的真身……”   下面却写着一句:   “婉凝:我写到这一篇的时候,脑海里竟全是你的影子。”   落款只有一个“岑”字。   她见了这个已是诧异,听见虞浩霆的话,更是骇然:“你抓了他?”   虞浩霆一听,霍然回过头来:“是又怎么样?”   顾婉凝满脸惊惶:“我不知道他写了这个……他大约也没有恶意,你放了他吧,你抓了他这一次,他以后必定不敢了……”   她话犹未完,虞浩霆已狰狞一笑:“你是心疼吗?”   顾婉凝退了一步,仓惶地摇着头:“不是的,我真的不知道……你喝醉了……你听我说……”   虞浩霆根本不理会她,只对卫朔道:“你还在这儿干什么?”   卫朔只得转身下楼,刚走出几步便听见身后“砰”的一声,虞浩霆已撞上了门。   她从未见过虞浩霆这样的暴怒,之前他也发过脾气,可是,他生气的时候总是冷的,冰岩一般封住了所有的情绪。然而这一次,从他身上倾 的怒火,似能焚毁了周遭所有的一切,包括她。   虞浩霆转过身来,忽然发觉她身上的外套已不是下午的那一件,却换成了一件玫红色的大衣, 到十分的颜色衬着她此刻惊怯的神情,映衬出了一种奇异的妩媚。   “你身上的衣服哪儿来的?”   顾婉凝见他如此盛怒,更不敢再提起旁人,潦草地说道:“我的衣服弄脏了,在别人家里换了一件。”   “别人家里?”虞浩霆抓着她的衣襟将她拎到了身前:“你还认识什么‘别人’?!”   顾婉凝抓住他的手臂,一迭声地说:“不是,不是别人……是你的……”   然而虞浩霆已什么都听不进去了,他只觉得自己疼极了,他的心都剜给她了,她却这样对他?   她不要他的孩子。   她不要他。   他这样珍重她,这样爱惜她,她就敢背着他……   他真是疯了,不过是个女人,也值得他这样?   “我就是太纵着你了,让你这样对我?!你这样对我!” 他一把将她按在沙发上,伸手就去扯她的衣裳。   顾婉凝惊得面上一点血色也没有,拼力去推他的手,忙乱地叫他:“虞浩霆……虞浩霆……你干什么?你放开我……不要……”   他一只手就扣住了她的双手,另一只手已解开了她的大衣,冷笑道:“不要?你有什么资格跟我说不要?”   他身上的酒意和手上的温度隔着衣裳灼烧着她,她挣扎着想躲他:“你放开……你喝醉了……别碰我……” 她早就知道他的力气比她大许多,却没想到会是这样骇人,他锢着她,她竟一分一毫也挣扎不了。   他撕开了她的旗袍下摆,她用力咬在他手臂上,他却笑了,只是那笑容骇得她几乎见了梦魇一般:“你不是想让我放了那个姓岑的么?你今天晚上陪的我开心,我就放了他。这种事你又不是没做过?” 他说着,便狠狠吮住了她的唇,将她抱起来丢在床上,她的眼泪倏然而落,哭声却也被他吮住了。   他从来没有这样过。不管她怎么求他,他都像是没有听见一样。她第一次和他在一起的时候,也没有这样痛。他总是耐着性子 她,在这件事上,她和他差得太多,他有的是法子叫她“喜欢”。然而,这一次,他似乎已经不在意她是不是喜欢了。她只觉得他加诸在自己身上的,不是情意,也没有欲望,只是怒火,要灼碎了她焚毁了她熔化了她的怒火,她什么都不能去想,不能逃脱,不能挣扎,甚至连迎合也不能,她再不是她自己的,她只是他的,可是他给她的只有痛,反反复复,无休无止,她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了,她怎么还能觉得痛呢?她会死么?   032、那些情辞愁句,竟都是真的   谢致轩一早就等在了楼下,一见虞浩霆从楼上下来,便立刻迎了上去。   “四少,昨天的事是我失职,没有和官邸这边打招呼就带顾小姐到我家里去了。小姐昨天也不是和那个姓岑的去看电影,原是许多人一起去的??”他还想往下说,却见虞浩霆仿佛全然没有听见一般,眼中尽是惶惑,和平日的沉着傲然大相迳庭,谢致轩不由一惊:“四少?”   虞浩霆被他提高声音一叫,似有所觉,迟疑着问:“你是带她去檀园吗?那里的桂花还没有谢?”   谢致轩听他问得奇怪,愣了一下,说道:“不是,是我在梅园路的住处,我在那儿训了几只牧羊犬,我想着顾小姐难得出门,就带她去玩儿了一会。”   虞浩霆听了,有些茫然地点了点头:“她是个贪玩儿的。她喜欢么?”   谢致轩忙道:“我看着她倒是很开心,我还说回头找一只给她。”   虞浩霆闻言忽然目光一闪,似有些微薄的笑意:“那你找一只来,我去告诉她。”说着,竟转身上楼去了。   谢致轩见他行止全无头绪,连忙跟在他身后,只见虞浩霆手放在房门把手上,却不进去,只是静静站着,一动不动。   谢致轩看了这个情形,忍不住叫了一声:“浩霆!”   虞浩霆闻声转过身来,终于神色一黯:“去陆军部吧,今天还有事。”   因为谢致轩坚持要跟虞浩霆交待昨天的事,郭茂兰便一早去了侍从室主任何屹的办公室。   自虞靖远任参谋部总长起,他原先的随从副官何屹就成了侍从室主任。从栖霞到淳溪等处的侍从,除了虞靖远和虞浩霆偶有自己调动之外,其余的人皆是经他的手选上来的。   郭茂兰一进门便开门见山:“何主任,那个谢参谋您还是换一换吧!”   何屹将手里的报纸往桌上一放:“是为了昨天顾小姐的事?”   郭茂兰在他办公桌前坐下:“从云枫下头人里挑一个上来,不是更稳妥些吗?”   何屹淡淡一笑:“他不能换。”   郭茂兰一怔:“ 为什么?他的性子实在是不合适??”   何屹思忖了一下,道:“我老实跟你说,我原先也想着升一个四少跟前熟惯的人上来。把他从参谋部调过来并不是我的意思,是淳溪那边的意思。”   郭茂兰面上疑云更重,忽然灵光一闪:“他是??”   何屹点了点头:“他是总长的内侄,谢家的五少爷。”   郭茂兰想起前些日子,他一说是个叫谢致轩的参谋来顶了杨云枫的缺,虞浩霆便是轻飘飘地一笑——原来如此,只是他却仍有些疑云未散:“他这样的身份,怎么会来做四少的侍从官?”   何屹笑道:“这个五少爷从小娇生惯养,夫人把他放到参谋部,无非是想让他在军中磨炼一二,日后自然还是要回谢家任事的。至于这次突然调他到四少身边来,就未知何意了。”   他话虽如此说,但郭茂兰知道何屹必然也有自己的一番猜度,只是不便明言罢了。   何屹说罢,又道:“他这样的身份,即便是捅了什么篓子,也自有人去补,你尽管放心,只是正事上你要多担待些。”   郭茂兰从何屹的办公室出来,迎面便是一阵凉冽的秋风。他跟在虞浩霆身边这几年,虞夫人从来不过问这边的军政,这回却安排了这么一个人过来,若说是为了虞浩霆的缘故,却不该做得这样明白,若说是为了谢致轩的缘故,却也没必要叫他来当这个差。他又想了一遍谢致轩这些日子的言行,除了昨天的事情,倒也没什么别的疏漏??他转念至此,忽然心中一凛,难道竟是为了顾婉凝?   邵朗逸的婚礼定在两周之后,婚礼一过,便是康瀚民正式向江宁政府交接军政权力的易帜仪典。此前,两军重新安排布防,北地军事变动频繁,远在瑞士的虞靖远也偶有密电指点一二,因此陆军部和参谋部两处都十分繁忙。不过,虞浩霆今日来得这样早,倒也少见。等郭茂兰赶到陆军部的时候,桌上已经放了几份他签过的公文。   郭茂兰进去跟虞浩霆打了招呼,见他神色如常,看上去倒比前几日未见顾婉凝时还要镇定自若。按理说,今日这番情形着实该让他松一口气,然而,郭茂兰心中却莫名地惴惴起来。他出来走到卫朔身边,刚要开口,卫朔已寒着脸说道:“你等着。”   他话音刚落,郭茂兰已听见虞浩霆在里头打电话的声音——   “小姐醒了吗?”   “等她起床了告诉我。”   只这两句就已挂了。   郭茂兰眉头一皱,现在还不到七点,顾婉凝从前上课的时候也不过这个钟点才起床,怎么虞浩霆这样催着问?不想才过了二十多分钟,虞浩霆竟又打了电话回去:“她还没有起来么?” “不要去叫,等她醒了告诉我。”   郭茂兰闻声惊异地看着卫朔,却见卫朔紧绷着脸一言不发。如是再三,到了九点钟,虞浩霆已打了五、六通电话回去。   今天原是安排了龚揆则等人过来开会,郭茂兰正犹疑着要不要想个说辞推了,虞浩霆却已走了出来,对他吩咐道:“我过去开会,你在这儿等着,官邸要是有电话,就来叫我。”   郭茂兰独自坐在办公室里望着窗外,对面办公室墙外的爬墙虎叶子已落了大半,剩下几片赤红摇摇晃晃地挂着,秋意寥落。他刚一走神,便听见虞浩霆说着话走了进来:“官邸那边没有打电话过来吗?”   他连忙起身摇了摇头,虞浩霆也不说话,径自走进去拨了电话:“还没有起来?”他犹豫了一下,又道:“你去叫一叫,我在这里等着。”   郭茂兰看了看表,才刚刚九点过半,便试探着问:“四少,会开完了?”虞浩霆抬眼瞥了他一下,并不答话,只是握着听筒,郭茂兰从他神色之间看不出什么端倪,也只得默然。   等了约摸十分钟,电话那边才有了动静,虞浩霆听罢一言不发,便撂了听筒,对郭茂兰道:“我回去一趟。那边的事情有朗逸和石卿,你在这里盯着,有什么事就打电话到官邸。”   郭茂兰见他目光忐忑,脸色竟有些发灰,心中骇然,连忙答了声“是”。   虞浩霆上了车,低低吩咐了一句:“快一点。”   卫朔回头看了他一眼,说:“四少,顾小姐性子柔韧,不会的。”   虞浩霆目光一颤,声音艰涩:“你不知道??”   郭茂兰传了虞浩霆的话,邵朗逸微一颔首,汪石卿则皱眉道:“出了什么事?”郭茂兰悄声说:“是顾小姐的事。”汪石卿点了点头,不再作声。这边一散会,龚揆则便叫住了他,两人走到楼前的草坪中间,龚揆则才沉声问道:“四少那边怎么回事?”   汪石卿沉吟道:“是顾小姐。四少和她已经闹了一阵子了,不知道今天又出了什么事。”   龚揆则眼中寒光一片,默然良久,才道:“四少什么时候动身北上?”   汪石卿道:“邵家的婚礼一过,四少就启程了。”龚揆则点点头,淡然说道:“也不能再拖了。”   房间的门没有锁,卧室里也空无一人,虞浩霆怔了一下,一眼瞥见浴室的门关着,便走过去轻轻一拧,却反锁上了。   虞浩霆神情一滞,重重推了两把:“婉凝?” 里面仍是悄无声息,他抬腿就踹开了那扇门——她坐在墙角,整个人都斜斜倚在壁上,双手抱在膝前,只望着地面,仿佛虞浩霆这样进来她也没有察觉。她身上笼着一件珍珠白的睡袍,淡薄的阳光隔着窗外的树影照起来,明明暗暗地在她身上晕开了陆离的光痕。   虞浩霆慢慢走到她跟前,蹲 子,迟疑地望着她,顾婉凝面色苍白,两颊却泛着艳异的 ,嘴唇也肿着,虞浩霆去握她的手,尽是冰凉??他心里一阵钝痛,将她拥进怀里,她没有躲也没有挣,甚至一丝表情也没有,  的身子毫无力气,只撑在他身上,她那样凉,让他几乎怀疑自己抱着的不过是一缕秋风。   他抱起她往外走,她倚在他胸口,几乎是??温驯的,温驯?他一时想不到应该和她说些什么,只好道:“那个姓岑的,我这就叫人放了他。”   他小心翼翼地低下头去看她,却见她一双莹澈的眸子正对上他的眼,那目光是从晚秋的寒潭中浸出来的,连她压抑到眼底的一抹羞耻也是冷的,她凉如春泉的声音有一些沙沙的倦意:“四少昨晚很开心么?”   她的声音那样轻,却一鞭子直直地抽在他心上。不是的。不该是这样的??他想跟她说,不是这样的,却不知道从何说起,只紧紧抿着唇,把她放在床边。   昨晚,他一停下来就知道错了。   他竟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在他怀里晕过去的。   他以为他总有分寸,可是等看见她纤细的腰际划出一道血痕,才想起去摘腕上的表。   他真是疯了。   她那样玲珑剔透的心肠,若真是心里有了别人,无论如何也不会疏失大意的这个地步。   他竟然连这个都想不到?   他只是气她。   在他知道那瓶药之前,他一直都笃定,她总归是他的,不管是她的人还是她的心,早晚都是他的。   她若不是他的,还能是谁的?她只能是他的。   他这样自负,他从来都这样自负。初见她的那天,虽然他明明知道她有委屈有不甘,但是他觉得她总归是有那么一点愿意的,他就不信,若是换了旁人,她也肯?可是她竟似一点也不想和他在一起,他居然只能拿她家里人来辖制她。好几次,他都想跟她说,我不过是吓你的,你就是离了我,我也不会把他们怎么样;可他却不敢去试,他知道,她要是真的走了,不管用什么法子,他都得把她找回来。   因了她,他再不能那样自负。   好不容易,她依了他。他想,她果然还是他的,为什么不呢?这世上,除了他,她还能是谁的?   可到头来,她不过是敷衍他。   一往情深深几许?入骨相思知不知?   他从来不信的那些情辞愁句,原来竟都是真的。   他只觉得这二十几年来,自己受过的苦楚全都加起来,也不及她给他的。   可他这样为她,她却毫不在意。   难道她的心不会疼么?   他要让她知道,他的痛,他的苦,他要让她知道!   然而,当她蜷在他怀里,睡梦中犹带了惊惧之色,他一触她,她就喃喃呓语:“疼??” 的那一刻,他却一点快意也没有,只有怕,那样深重浓郁的恐惧,瞬间就漫上了他的全身。   他想起初见的那一晚,她 地缩在他怀里,如凄迷春雨中摇曳 的一枝海棠,他那样小心翼翼地温存她,还是弄疼了她,她抖的那样厉害,他知道,他看着她眼底都是泪水,却咬唇死忍,直到他吮开了她的唇,那眼泪才滚了出来沁在他脸上,可她一个字也没有说。他和她在一起的时候,一向都极力克制,他知道她应付不来,所以总是格外小心,哪怕是他们最亲密最激情的时候,他也不敢放纵自己,唯恐伤到她,可是这一次??   他怎么会这样对她?他怎么能这样对她?   “四少昨晚很开心么?”   等她说出这一句话,一根鞭子就狠狠抽落在了他的心上。   他宁愿她哭,他宁愿她恼了他打他骂他,宁愿她一看见他就别过脸去不睬他。   可她只是轻轻地说了这么一句,就让他知道,在她心里,前尘种种,他和她,都完了。   她不能这样!他是错了,可是她不能,不能因为他错了这一次,就抹杀了他们之间的所有。   虞浩霆拥着她,解开自己的外套,把她的手暖进自己怀里。   她仍是静静的,既不躲闪也不挣扎。   他看见她锁骨边上有微微的擦伤,是他戎装上的领徽略章刮伤了她。他想跟她说,他气疯了,他喝了酒,他是太在意她了??   可就算这样,他就能这样对她么?   他说不出口。   陆军部的电话催到第四遍,谢致轩终于上楼来敲门:“四少,陆军部那边请您过去。”   虞浩霆只是默然,一直到他觉着她的身子一点一点暖了过来,才终于放开她:“昨天的事是我错了,我以后不会了。” 他替她裹好被子,起身走了出去。   她听见他在外头吩咐人:“好好照看小姐,她身边不要离开人。一会儿叫大夫过来看看。”   他给了她那样的痛楚和羞耻,然后一句“错了”、“以后不会了”就全都过去了吗?其实,她和他,原本就是这样,也只能是这样。只是他掩饰得太好,让她几乎以为还有别的可能。她一早就已经明白的,只是后来,一不小心,忘记了。   033、这种事情太不划算   “你知不知道,浩霆和那女孩子闹的什么别扭?”虞夫人问的波澜不惊,谢致轩一面调弄着丫头怀里抱着的一只波斯猫,一面闲闲笑道:“之前的事情我不知道,这一回倒是我的错。”   虞夫人听了,却并无惊奇的神色:“哦?”   谢致轩回身坐到沙发上,正色道:“是我没看好她,让浩霆误会了。”   虞夫人淡淡一笑:“你略有疏失,她就能做出来叫人误会的事。可见,这样轻狂的女孩子是一点分寸也没有的。”   谢致轩闻言神色一凛,继而笑道:“姑姑,您把我调到官邸去,不会就是为了她吧?”   虞夫人端起茶盏,呷了一口:“我确实是想叫你到浩霆身边,替我留意一下这女孩子,倒没想着你还有这个本事。”   谢致轩思忖了片刻,道:“姑姑,我看顾小姐倒是个很好的女孩子,而且,浩霆瞧着也是真的喜欢她,反正他和庭萱也没有婚约……”   “笑话。”他刚一说到这里,便被虞夫人打断了:“婚姻大事岂能儿戏?不要说浩霆,就是你,要娶这么一个女孩子回去,你问问你母亲答不答应?”   谢致轩满不在乎地微微一笑:“那您想怎么样?”   虞夫人搁了茶盏,面上仍是雍容淡泊的笑容:“我还能怎么样?做母亲的自然只想着自己的孩子好。”   谢致轩忽然敛了笑容:“姑姑,您让我去给浩霆做侍从官,那我就是他的侍从官,自然凡事都只能以四少为先。”   虞夫人一怔:“你这是什么意思?”   谢致轩道:“没什么意思,我只是想劝姑姑一句,顾小姐的事您还是慎重为好。”      虞浩霆回到栖霞已经是晚上九点了,他先吩咐人叫了芷卉下来:“小姐怎么样?大夫怎么说?”   芷卉低着头轻声答道:“顾小姐不肯看大夫……她一天都在房里,不说话,也不吃东西。”   虞浩霆闻言眉头一锁:“她一天都没有吃东西?”   芷卉摇了摇头:“小姐什么都不肯吃。”   虞浩霆略一思忖,道:“你去看看今天的夜宵准备的是什么,拣着清淡暖胃的拿过来。”   芷卉应声而去,不多时便端了夜宵出来,一碗柏子仁白果梗米粥兑了蜂蜜,另有两样细点小菜,虞浩霆看了看,就自己接了过来。   顾婉凝立在一扇窗子边上,身上穿的还是早上那件白色的睡袍,长发如瀑,垂落在腰间。窗子大开着,夜风卷起窗前的纱帘,也卷起她肩头的青丝,轻薄的衣袖……仿佛她的人随时都会被卷进那夜色里去。   虞浩霆搁了手中的托盘,急急走到她身后,一手揽了她,一手关了窗子:“夜里站在风口上,你不冷吗?”   顾婉凝回过身来,直直盯着他:“你是怕我跳下去么?你放心,你这里不够高,我要跳也不会在这里。”   虞浩霆脸色微微一白,刚要开口,顾婉凝忽然薄薄一笑:“你也不用拿旁人来吓唬我,我若是个有气性的,早就死给你看了。”   虞浩霆极力平抑住胸中的情绪,不动声色道:“过来吃东西。”说着,便拉着她坐了下来。   他原以为自己拿来的东西,她必定又不肯吃,正想着要怎么哄她,却见顾婉凝已舀了粥送进嘴里。他心中一松,便道:“我听芷卉说你一天都没吃东西,是厨房做得不合你胃口吗?你想吃什么只管吩咐他们,官邸里没有的,就叫人进来做。”顾婉凝却并不答话,只是静静地吃着东西,虞浩霆也不敢再惊动她,只是默然看着。      正在这时候,谢致轩忽然在外头打了报告,虞浩霆扬声问了一句:“什么事?”只听谢致轩在外面答道:“四少,蔡军长电报。” 虞浩霆又看了一眼婉凝,起身走了出来。   两个人一进书房,虞浩霆从机要秘书手里接了电报,看过一遍,吩咐了回电的意思,便转脸问谢致轩:“你是来给淳溪当眼线的么?”   谢致轩懒懒笑道:“我是从参谋部调来给四少当侍从官的。”   虞浩霆唇角一牵:“昨天的事你是故意的?”   谢致轩正色道:“昨天的事是我疏忽了,不过,你也有日子没回官邸了,我怎么知道你和朗逸要约在那儿吃饭?”他说着,话锋一转:“再说,你未免也太……她要真是跟别人有什么,还能这样大咧咧地把情书带回去给你瞧?也不知道你平时是怎么对人家的,昨天我们回来,她一见郭茂兰脸色就变了,不过是晚了一会儿罢了,居然怕你怕成那个样子。你以前也不是这样……”   虞浩霆听他说着,脸色愈发难看起来,谢致轩见了,又想到早上的情形,犹疑道:“你不会是——你不会是打她了吧?那样一个女孩子,你也下得去手?”   虞浩霆闻言,狠狠剜了他一眼,谢致轩一吐舌头不敢再说,虞浩霆略有些烦躁地问道:“你不是要找只狗过来的么?找了么?”   谢致轩唯有苦笑:“四少,我昨天晚上才带她去看的,哪有这么快?”   虞浩霆冷冷“哼”了一声,谢致轩见状,又虚着声音问了一句:“你真打她了?”虞浩霆寒着脸道:“你有完没完?”   却见谢致轩若沉吟道:“你要是还喜欢她,千万别再跟她动手了。我觉着她那个性子……一味刚强或者一味 倒都好办,我也说不好??你好好想想法子吧。”   他说的他何尝又不知道呢?虞浩霆微微点了点头:“你回去吧。”   然而,谢致轩走到门口却又停住,犹豫了一下,才说:“浩霆,姑姑那里是认定霍庭萱的,你要是有了别的意思,她恐怕不能答应。顾小姐这里,你找人看好她。”   虞浩霆听他这样说,面容微霁:“你不是我的侍从官么,那你帮我看着她?”   谢致轩一笑:“我尽量。”   虞浩霆在书房待了一阵,又转回来看顾婉凝,却见她已经偎在床边,像是睡着了。   他按开了一盏壁灯,在柔淡的暖光下看着她,他想,他再不会伤害她了,一丝一毫都不会,他有一辈子的时间陪着她宠着她,他总有法子叫她忘了这些事,他总有法子让她喜欢上他,他忍不住在她额头上轻轻一吮,不料这一下,已惊动了她。   虞浩霆见她睁开眼睛,刚想说“我就是来看看你”,却见顾婉凝眼中先是迷茫,旋即已漫上了一片清冷,她撑起身子,抬手抽开了睡袍领口的缎带,那绸缎的衣裳瞬间就从她肩上滑落下来,昨夜他留在她身上的红紫印迹仍是清晰可见,虞浩霆呼吸一窒,连忙拉过被子掩住她:“你这是干什么?”   顾婉凝抬眼看着他,面上一点表情也没有:“四少没有兴致么?那我睡了。”说着,便背对着他躺 来闭了眼睛。   虞浩霆霍然站起身来,脸色惨白:“婉凝,你不能这样。”   顾婉凝仍是背对着他,沁凉的声音一点一点浸了他的心:“四少要是还有什么吩咐,不妨明白告诉我。”   虞浩霆双目一闭,缓缓坐了下来,每一个字都像从胸腔中挤出来的一般:“你不能因为我错了这一次,就抹杀了我们之前所有……”   “之前?”顾婉凝的声音仍是冰凉的:“之前四少和我做了笔交易,是我忘了,多谢四少提醒。”   虞浩霆一把将她挟进怀里,顾婉凝一惊,却也不过是一瞬间的事,转眼间已经淡然地望着他。   虞浩霆盯了她良久,忽然一笑,却有无限苦涩:“我知道我如今说什么都是白费,你就是要拣着最叫我难受的法子折磨我。没关系,你只要不为难你自己,你怎么样对我都好。我就是活该!谁叫我……   他生生把后面的话咽了回去,站起身来对顾婉凝道:“你睡吧。我就在外头,你有什么事只管叫我。”   顾婉凝也不看他,低低道:“我没有事要劳动四少。”   虞浩霆仍是涩涩一笑:“那也说不准,万一你想到了什么叫我生不如死的法子,总不能找不到人受着。”      霍仲祺一连许多天都没到栖霞来,一来他知道虞浩霆不在官邸,他又最是有心事的人,更不敢单独过来;二来邵朗逸结婚,找了他做伴郎,邵三公子出了名的不耐烦各种繁文缛节,于是,许多琐碎的事情就都委在了他身上,他也少有空闲。直到他听说虞浩霆回了官邸,才撂了手边的事情到栖霞来。   霍仲祺进了侍从室,正看见谢致轩斜坐在办公桌上打电话:“我要只边牧,当然是要最好的……好,有了就告诉我,我亲自去挑……”他瞧见霍仲祺进来,匆匆说了两句就搁了电话:“有日子没见你了,朗逸结婚,你倒比他还忙。”   霍仲祺一笑:“四哥呢?”   谢致轩起身答道:“今天康瀚民要来,四少一早去接了。”   霍仲祺上下打量了他一番,笑道:“你还真像那么回事儿。只是一大早的就在办公室里说你那些狗的事儿,就不太像了。”   谢致轩闲闲一笑:“你还别说,这可是我眼下的头等大事。狗是给顾小姐找的。”   霍仲祺一怔:“她怎么想起来这个?”   谢致轩笑道:“我带她去了看我那几只,我瞧着她喜欢,就说找一只给她。”   霍仲祺听了,若无其事地问道:“她跟四哥合好了没有?”   谢致轩摇了摇头:“怕是还没有。”   霍仲祺探询地看了他一眼:“四哥这两天不都在官邸么?”   谢致轩鼓了下腮帮:“就是回来的不凑巧。”   霍仲祺疑道:“怎么了?”   谢致轩叹了口气:“也怪我,没看好她,叫别人在她面前献了殷勤,正好让浩霆撞见了。我想着她这些日子一直都不太高兴,就带她去我那儿玩儿了一阵,没跟官邸的人打招呼……反正几件事情凑在一起,就闹僵了。我猜着……”他压了压声音,对霍仲祺道:“浩霆是对她动了手。”   霍仲祺闻言惊道:“四哥打她?”   谢致轩连忙比了个噤声的手势:“你小声点好不好?我猜的。”   霍仲祺脸色一阵青白,良久,才沉声说了一句:“我去看看她。”   “你去干什么?”   “你不是说她不高兴么?”   谢致轩听了这句话,想起一件事来,笑道:“她是四少的女朋友,她高不高兴跟你有什么关系?”   霍仲祺被他说的愣在那里,停了一阵,忽然说:“她不高兴,四哥不是也不高兴么?”         霍仲祺进了大厅,厅里的两个婢女见了他连忙躬身行礼,便问:“顾小姐在楼上吗?”   那丫头想了想答道:“顾小姐刚才下楼往后面去了,应该是去了花园。”   霍仲祺点了点头,迳自往花园去找她。   此时已是深秋,虽然栖霞的花园里也植了许多秋日观叶的树种,却仍掩不尽一份天然的凉意萧瑟。顾婉凝裹着一条宽大的开许米披肩,立在一株正落叶的梨树旁。霍仲祺小心翼翼地走到离她七、八步远的地方停下,轻轻唤了一声:“婉凝。”   顾婉凝其实早已听到他的脚步声,只以为是官邸里的下人经过,便没有理会。此时听他一叫,连忙转过身来,见是霍仲祺,淡淡一笑点了头,算是打了招呼:“四少不在。”   霍仲祺听她这样说,竟一时语塞,半晌才勉强说了一句:“我听致轩说,你和四哥闹了别扭。”   顾婉凝低头一笑:“我怎么敢和他闹别扭?”   这原是句赌气的话,然而她此刻说来,却是风清云淡,只那笑容之中有无限凄清。霍仲祺看在眼里,心中如覆上了一层秋霜,酸凉的疼,一点一点淹进心底深处。   顾婉凝见他神色黯然,想着他必定是从谢致轩那里听说了前日的事情,她知道霍仲祺待人接物常有一份热心,又多少觉得她和虞浩霆的事,是因为他带自己去了陆军部的缘故,因此对她亦多了些关照,遂浅浅一笑:“你不用担心,没什么事的。”说着,便转身往回走。霍仲祺也不好再问,只默然陪着她回去。   此时,园中花朵稀少,只有几株醉芙蓉还在花时,顾婉凝从树旁经过的时候,不经意被花枝勾住了披肩上的流苏,她伸手解了下来,见那花开得正好,便想折了回去插瓶。霍仲祺见她有心折花,才总算放下心来。   顾婉凝折了近旁的几朵,又抬手去折远枝上的花,不料,她一伸手,衣袖缩了上去,霍仲祺一眼便看见她小臂近手腕处,几痕泛青的指印清晰可见,他一把便握住了她的手臂:“四哥他真的打你?”   顾婉凝被他骤然一握,已是一惊,还不及抽开,又听他问了这样话,慌忙摇了摇头:“没有,是我自己不小心碰到了。”说着,便把手臂往回一抽,拉下衣袖,却见霍仲祺神色间尽是惊怒:“这明明就是……”   顾婉凝闻言急道:“我的事情你不要管!不关你的事。”   霍仲祺拉过她另一只手,将衣袖往上一捋,果然也有几道青痕,婉凝慌乱之下,手中的花都跌在地上:“你干什么?”   霍仲祺胸膛起伏,声急气促:“这怎么行?你别怕!我去跟他说。”说着,转身就走。   顾婉凝连忙追了过去:“小霍!” 她匆忙之中脚下一绊,摔在地上。霍仲祺听她一声轻呼,回头一看,顾婉凝正抚着膝盖从地上站起来。他赶忙抢过去扶她,却见她膝盖上擦破了杯口大的一片,已渗 痕来。   霍仲祺心中一疼,抬手便将她抱了起来,要往回走,顾婉凝一推他的胸口:“这样不行,你把我放下!” 霍仲祺还要往前走,顾婉凝已挣扎起来:“你快把我放下!”   霍仲祺只好皱着眉放她下来,顾婉凝道:“我知道你是好心,可是我和他的事跟你没有关系,你不要管。你去帮我叫芷卉来。” 霍仲祺仍是寒着脸站在那里。婉凝急道:“去啊。” 霍仲祺咬了咬牙,只好去了。      “呵,这是唱的哪一出?”楼上的魏南芸隔着窗子瞧了半晌,嘴角一抹轻笑,自言自语道。      虞浩霆回到栖霞,芷卉就说了顾婉凝今天在花园里头摔伤了膝盖的事,他一见顾婉凝,也不管她神情冷厌,便去瞧她的伤处,见伤口不深,且已处理过了,才道:“这就是你想出的法子吗?”   顾婉凝还没来得及答话,虞浩霆已对芷卉厉声道:“我说过没有?小姐身边不能离开人。再有这样的事情,你头一个就去给我扫院子!出去!”芷卉连忙躬身行了礼,眼圈儿里转着泪花,低头去了。   顾婉凝嫌恶地看了虞浩霆一眼:“是我惹了你,你用不着拿别人出气。”   虞浩霆看着她,寂然一笑:“我可不上你的当。我想过了,我要是发作了你,还得赔出几倍的小心来哄你,这种事情太不划算,我以后再也不做了。”   今天有长评,晚点会再更一部分。   偶的计划是日更三千,如果有300字以上的长评会尽量加更一些。这个文很长,预计还有80章左右完结,妹纸们慢慢看哈!   034、她是这一日最引人注目的光辉所在   邵朗逸和康雅婕的婚礼虽然准备的仓促,但极尽奢华之能事却是免不了的。   婚礼选在国际饭店,江宁的军政要人,各界名流悉数到场,外国使节也凡请必至。虽然时至深秋,礼堂内外却尽是粉白两色的牡丹、玫瑰、百合……置身其中,恍如满目春光。按康雅婕的意思,礼服原本要从欧洲定做,但时间仓促,一来一往耽搁太久,就遍请了江宁和北地顶尖的缝纫高手,依着她自己的主意,赶了一件婚纱出来,四米多长的塔夫绸拖尾上缀满了珍珠水钻,熠熠生辉。   其实,不消这些似锦繁花、璨然珠宝,康雅婕也知道,她是这一日最引人注目的光辉所在。确切地说,不仅仅是这一日,恐怕此后的许多时日,她都是这里最光华夺目的女子了。她想,即使是虞浩霆身边的那个女孩子,也只能在她的暗影下。   她对顾婉凝,还是有些好奇的。   她在江宁这些日子,时常能听到关于这个女孩子的各种议论,千篇一律皆是虞浩霆如何宠纵于她,她总是不大相信。单凭在隆关驿,他那样冷冰冰地对待自己,她就不能相信虞浩霆那样冷傲的一个人,会去百般讨好一个女孩子。所以这一天,除了自己的一举一动都务求完美之外,唯一让康雅婕想要稍加留意的人就是顾婉凝。   虞浩霆来的有些迟,他到的时候,邵朗逸已站在红毯尽头等着康雅婕了。虞夫人一看见他,眉心不易察觉地蹙了一蹙,既有惊讶又带着一点意料之中的叹息——他果然是带着顾婉凝来的。   顾婉凝穿着一件冰蓝色的长旗袍,除了同色的缎边之外,还别出心裁的镶了一圈白蕾丝花边做滚边,因为天气冷,身上又搭了一件纯白的貂绒披肩。她明眸翦水,皓颜如玉,穿着这样沁凉的颜色,晶莹剔透直如冬日的第一片雪花。   婚仪刚一结束,虞浩霆就带着顾婉凝走到了虞夫人身畔,虞夫人仍注目着邵朗逸和康雅婕,淡然道:“你今天怎么这么迟?”   虞浩霆道:“我有些公事耽搁了。”   虞夫人不置可否地淡淡一笑:“事事都要你自己处置么?”说罢,再不开口,也不看顾婉凝。她周围的一班女眷连魏南芸在内见状都不作声,瞬间便隔开了四周的热闹,顾婉凝仍是神情萧散地立在虞浩霆身边,仿佛她和周遭的这一切都没有关系。   虞浩霆的神色一冷,唇角反而划出一丝笑意:“母亲。” 虞夫人转脸望着他,虞浩霆轻轻一牵顾婉凝:“这是婉凝。”   他此言一出,四周更加安静,连龚揆则和钟庆林的夫人也都不自在起来,虞夫人却仍是不动声色,缓缓扫了顾婉凝一眼,微笑着说:“你身边的女朋友也换得太勤了些,我都记不得了,你要是能学学朗逸,也让我少操点心。”   钟夫人高雅琴最是年轻不羁,此时听虞夫人这么说,便笑道:“夫人这话太拘着四少了,邵公子从前也有许多女朋友的。他们这个年纪,难免贪玩儿,还没定下心呢!”   虞夫人听了笑道:“我也是说说罢了,还不都由着他们?我也懒得操这个心,再过两年,自有人替我管着他。”   虞浩霆闻言漫不经心地一笑:“我今日带她来见您,就是想告诉母亲,以后不必再费心去记旁人了。另外,您要是想知道婉凝的事,直接问我就是了,用不着叫致轩和三姨娘盯着,他们谁知道的都没有我清楚。”说罢,对众人略一点头,牵着顾婉凝转身去了。   这一班女眷皆是惊疑不定,魏南芸也笑不出来,只觑着虞夫人的脸色,却见虞夫人仍是不动声色,微微一笑,摇了摇头:“真是孩子气。”   此时,康雅婕已另换了一身鱼尾礼服,挽在邵朗逸身边与宾客寒暄,只有眼尾余光时时扫在顾婉凝身上。   她忽然有些气馁,又仿佛有几分安心。康雅婕只觉得自己和顾婉凝比起来,有些过于 了,可又似乎艳得还不够。她一直都觉得自己是个很美丽的女孩子,然而今日她才知道,原来美丽和美丽也是不一样的。她的美,便如手上的婚戒,是钻华辉映中的绮艳鸽血,一览无余的亮丽,叫人唯有赞叹,最是要搁在这金粉繁华之中才相得益彰。   而顾婉凝不是,她站在那里,不言不笑,却让人连赞叹都忘记了,她的好看不在人眼里,只在人心里。哪怕她的人在这华堂绮筵之上,可是见了她,却叫人无端端地便想起雨浸菡萏,月落春江……   康雅婕有些气馁,她原想着她今日这样的艳压桃李、光华夺目,凭什么人也不会美过她去,直到她真的见了顾婉凝,才惊觉,原来有些事是比无可比的。然而,这气馁也不过是一瞬间的事,她旋即又安下心来,她和她这么的不同,难怪虞浩霆对自己这样冷淡。那么,喜欢自己的人自然也不会注目她的美。   虞浩霆牵着顾婉凝一路和人打着招呼,走到了邵朗逸身边,淡淡一笑,向新郎新娘道了恭喜,便对邵朗逸道:“我有点事,先走了。”   邵朗逸眼中掠过一丝诧异:“什么事?”   虞浩霆凑到他耳边说了一句,邵朗逸轻轻一笑:“你借我的地方是为了这个?那怎么不早说?我改个日子行礼。”虞浩霆亦笑道:“你说得倒轻巧。”康雅婕闻言一怔:“你们今天还有公事么?”虞浩霆道:“邵夫人不用担心,是我的一点私事,不会耽搁朗逸的。”康雅婕颊边一红,转脸和别人说话去了。   邵朗逸却又问虞浩霆:“你现在是要去我那里么?”虞浩霆点了点头:“你放心,我九点之前就走了,你要洞房花烛也来得及。”邵朗逸笑道:“我不过去,你去吧。”   车子开出国际饭店,虞浩霆握着顾婉凝的手,轻声问道:“你不问问去哪里吗?”   顾婉凝只望着窗外渐染墨蓝的夜色:“问不问有什么不一样吗?”   虞浩霆沉默了一阵,说:“我们明天去看看你外婆吧,过两天我要去北边,可能耽的时间会比较长。” 他见顾婉凝不答话,便追问了一句:“好不好?”   顾婉凝仍是朝着窗外:“四少说什么就是什么。”   车子开进了一处庭院,绕过高大的影壁,顾婉凝才发现这条路是开在湖中的,湖面开阔,远处都掩在树影中,也不知是不是边际。此时明月清辉,粼粼波光浸润了深秋的夜色,亭台楼馆如同浮在水面上一般,湖心的小岛上亦建了楼阁,却是只能乘船而至了。   车子开到岸边,虞浩霆拉着顾婉凝下了车,已有一艘画舫等在那里,载了他们直至湖心的小岛。顾婉凝下了船,四下一顾,说:“这里比瓴湖还大。”   虞浩霆合掌握住她的双手:“这园子是朗逸的,我借来用一用。”说罢,转脸对郭茂兰吩咐了一句:“叫他们开始吧” ,便揽了顾婉凝上楼。   顾婉凝刚上到水榭的二楼,只听湖面上传来一声尖锐的呼啸,她抬眼看时,只见一道红光疾速冲出,划破了墨蓝色的夜空,旋即,一片光彩夺目的星雨在天幕中绽开,还未及落在湖面,又有几道流星般的金白光芒直冲上去,霎时间,各色烟花绚烂夺目,在湖光水色之间,亦幻亦真,令人心旌神摇。顾婉凝也一时看住了,她眼中赞叹,面上却不露出喜色,只是扶着栏杆凝神观望。   她正看着,忽然听见身后虞浩霆道:“他们要放好一会儿呢,你要不要先来吹了蜡烛?” 她转过身去,却见桌子正中不知何时摆上了一个奶油蛋糕,虞浩霆正依次点着上头的蜡烛,一颗一颗暖黄的烛光闪烁起来,映在他的眼眸深处。   虞浩霆见她迟疑便过来拉她:“我这几天事情忙,今天又赶上朗逸的婚礼,我只叫他们准备了这个,等明年你生日的时候,我们再好好过。”   四周的烟花兀自闪耀出千般华彩,蛋糕上的蜡烛已渐渐有了烛泪,顾婉凝走到桌前,双手交握放在胸前,闭了眼睛,静静地沉吟了片刻,随即睁开眼睛,用力吹熄了蛋糕上的蜡烛。   虞浩霆切了一块蛋糕盛在碟子里递给她,柔声道:“你许了什么愿?”   顾婉凝接过蛋糕,看了他一眼:“说出来就不灵了。”   虞浩霆微微一笑:“我不信这个,你跟我说说,兴许我有法子给你办到呢?”   顾婉凝背对着他,轻声道:“只要四少愿意,一定办的到。”   虞浩霆划蛋糕的手略略一滞,强笑了一下,却掩不住语气中的艰涩:“……那你还是不要告诉我了。”   空中正绽出几朵硕大的金紫色烟花,将水榭中照得如白昼一般,顾婉凝回头望了一眼虞浩霆,见他只是低头切着桌上的蛋糕,心中莫名的一阵酸楚。         邵朗逸和康雅婕刚刚 舞池,便听见康雅婕轻轻“咦”了一声,邵朗逸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隔着大厅的一排窗子,已遥遥望见泠湖方向一朵一朵的烟花腾空而起,大厅里的宾客也有走到窗边张望的,这边一曲终了,那边的烟花仍然未停。   “今天不年不节的,谁家的烟花放的这样大手笔?”高雅琴瞧了一阵,诧异着说。她心下忖度,江宁城里的达官显贵此刻十有八九都在这里,且今天是邵家的婚礼,怎么会有人挑着日子来别这个苗头?虞夫人漫不经心地笑了笑,也不答话。   这时,邵朗逸携了康雅婕过来和虞夫人寒暄,邵朗逸的母亲和虞夫人是一母同胞的姊妹,当年邵朗逸的大哥在徐沽阵亡,邵夫人伤心之下,郁郁而病,第二年竟亡故了。虞浩霆大半时间都随父亲在军中,虞夫人便将邵朗逸接到虞家照拂,因此邵朗逸同这位姨母十分亲厚。   高雅琴等人一见新娘子过来,自然便端出了十二分的热络,围着康雅婕问长问短。邵朗逸则立在虞夫人身边,含笑旁观。虞夫人微侧了头,低声对邵朗逸道:“是他在你那里弄的花样?”   邵朗逸俯 子轻声道:“姨母一猜就中。”虞夫人轻轻一叹:“他要哄女孩子高兴,什么时候不行?偏偏挑今天,叫旁人知道了,倒以为你们生分了。他没分寸,你也不劝劝他?”   邵朗逸微微一笑:“今天是婉凝的生日,之前我也不知道,要不然我就换一天行礼了。”虞夫人看了他一眼,冷道:“这是什么话?你不要处处都迁就他。”两人正说着,康雅婕忽然朝这边问道:“朗逸,今天是哪里在放烟花,你知不知道?”   邵朗逸淡然道:“是泠湖。”   “那是什么地方?是公园吗?”   邵朗逸走过来牵着她的手:“是我的一处园子。”   康雅婕闻言一怔:“怎么今天在那里放烟花?”   邵朗逸一面拉着她起身,一面说:“浩霆借了我的地方给人过生日。”   康雅婕一听,挽着他低声问道:“是那个顾小姐么?”邵朗逸点了点头。   “今天虞四少说的私事就是这个?”   邵朗逸不置可否地一笑,康雅婕神色微微一凉:“她算什么?也值得这样。”   邵朗逸玩味地看了她一眼,笑道:“值不值得,都是浩霆的事。”   康雅婕有些嗔恼地瞧着他:“那你干嘛要今天借园子给他?”   邵朗逸道:“我的就是他的,至于他用来干什么,我不过问。”   康雅婕忽然想起一件事来,更有些着恼:“之前你跟他说,早知道要改个日子行礼,也是说的这个么?”   邵朗逸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康雅婕脸色已变了:“你这是什么意思?”   邵朗逸淡淡一笑:“行礼的日子是挑出来的,生辰却是不能挑的。”   康雅婕冷冷道:“她年年生辰,怎么能跟我的婚礼比?”   邵朗逸低头盯着她瞧了一会儿,康雅婕不禁面上一红,只听他的声音里蕴了许多宠溺的笑意:“你要是喜欢,我们每年都照这个样子玩儿一次,怎么样?”康雅婕一听,忍不住掩唇一笑,刚才的事却忘了大半。      似乎是梦到了什么,顾婉凝突然间醒过来,深沉的夜色罩在宽大的卧室里,仿佛时间都不再走动,她捞起搭在床边的披肩裹在身上,悄悄走了出来。   客厅里开着一盏壁灯,柔细的一点暖光像是闪烁的烛火。虞浩霆侧身躺在沙发上,睡得很沉。他平日里总是身姿笔挺,此刻这样侧在沙发里,肩膀手臂都搁得有些勉强,连枕头也有一些露在沙发外头,十分委屈的样子。大约是他之前总是翻来覆去的缘故,盖在身上的一条绒毯大半都落在了地上。顾婉凝看了一阵,终于俯身将落在地上的毯子拉了起来,盖在他身上。   然而,她的手一触到他温热的气息,便立刻缩了回来,逃也似的转身疾走。于是便没有看见,沙发上本该沉沉睡着的人,嘴角却划出了一个好看的弧度。   035、难得你为我哭一回   青榆里的巷子太窄,车子开不进去,只好都停在巷口。虞浩霆拉着顾婉凝从车上下来,早已有人沿街封了路,巷子里头也站了岗哨。   “这巷子太小了,我之前叫他们另找了一处宅子让你家里人搬过去的,你干嘛不肯?”虞浩霆四下打量着说。   顾婉凝一下车便朝对面望了一眼,见原先那间药店还在,才低了头跟在他身边:“我觉得这里很好。”   婉凝的舅母知道虞浩霆要来,便躲在了房里,在窗帘缝里大气也不敢出的往外瞧着,婉凝的舅舅站在院子里,看着这个阵仗也不知道要说什么好,只好对顾婉凝道:“你外婆日日念着你,不知道多担心……”他说到这里,忽觉不妥,连忙住口,见虞浩霆只是四顾打量着院子,并没有留意的样子,才放下心来。   “外婆——”顾婉凝低低叫了一声,坐到了外婆身边,她还未来得及说什么,虞浩霆已跟了过来,对她外婆点头道:“梅老夫人。”   外婆淡淡看了他一眼,浮出一个叹息般的笑容:“四少请坐。”   虞浩霆依言在婉凝身边坐下,温言道:“浩霆今日才登门拜望,礼数不周,还请您包涵。”   “四少太客气了,前些日子若不是四少请了江宁最有名望的大夫过来,我的病也不会好的这样快。”外婆话虽然说得客气,但语气间全无谢意,十分冷淡。   虞浩霆略一思忖,望着婉凝的外婆正色道:“我知道您一直为婉凝担心,之前是我多有唐突,没有照顾好她。不过请您放心,以后我绝不会让她受半点委屈,她该有的名份,我一定会给她。”   他这样说着,顾婉凝的头垂得更低,既不敢看着外婆,也不肯看虞浩霆。而外婆的目光落在虞浩霆身上,眼神却有些游离:“四少言重了,我们这样的寒门小户,实在是不敢高攀,还是请您另觅佳配吧。”   虞浩霆闻言一怔,他料到婉凝的外婆对自己没有什么好感,想着她所担心的不过是婉凝的终身,所以先就剖白了一番,却没想到她竟这样直接,踌躇道:“您若是有什么不放心的地方,尽可对浩霆直言……”   顾婉凝见状微一咬唇,对虞浩霆道:“你到外面等我一会儿,好不好?” 虞浩霆听她这样说,便对婉凝外婆点了点头:“那您保重身体”,起身走了出去。   房间里只剩下婆孙二人,外婆在顾婉凝手上轻轻拍了两下:“婉儿,他刚才……我一看见他就想起当年……也这样跟我说,绝不会让你母亲受半点委屈。这世上的事情怎么会是这样?怎么会是这样?”她说着,双眼一闭,一行眼泪无声无息地滑落下来。   顾婉凝连忙握住她的手:“外婆,您别担心!我不会有事的。说到底,他不过也是一时的兴致,过了这阵子就算了。”   “傻孩子,我就是担心你将来,他这样的家世身份……婉儿,眼下他待你必然是千依百顺的,”外婆摇头道:“只是将来要是有了什么变故,你千万不要强求。”   顾婉凝柔柔一笑:“您想到哪里去了?我只想着早点离了他才好。您不是说过么,咱们一家人好歹总能过日子,将来也没有什么好担心的。”   外婆深深地叹了口气:“我也知道,你的性子不像疏影,你母亲……她是太痴了……”她说到这里,忽然压低了声音道:“婉儿,你的事情,他没有疑心吧?”   顾婉凝轻声道:“都是十多年前的事了,隔了这么远,而且我们在江宁也没有什么认识的人。”   外婆点了点头:“如今我什么都不求,只求你和旭明都平平安安,一家人平平安安的就好。”   从青榆里出来,虞浩霆也没有再去别处,直接和顾婉凝回了栖霞官邸。两人默然吃了晚饭,顾婉凝起身要走,虞浩霆忽然道:“你不问问我几时走吗?”   顾婉凝停在他身后,淡然说了一句:“四少的公事不是我该问的。”也不等虞浩霆再说什么,便出了餐厅。   顾婉凝在楼前的草坪上慢慢踱着步子,芷卉挽着件薄绒斗篷跟在她身后。   “你的性子不像疏影,你母亲……她是太痴了……”   外婆的话叫她不知道该难过还是该庆幸。母亲……怎么会那样傻?她在报上看到那人和陶淑仪结婚的消息,竟然还想着要当面去向他问个究竟。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还有什么好问的呢?她是想着他见了她,就会回心转意吗?或者,一定要他亲口说了,她才能死心吗?   “你的性子不像疏影”。   她怎么敢像呢?   这世上的女子总以为自己的情敌必是另一个更娇更艳更妩媚的女子。其实,真正碾碎了那些情谊的不过是权势利益罢了,跌到这个漩涡里来的,又岂止是她母亲一个人?   她想起昨日婚礼上的康雅婕,那样的光彩夺目,众人钦羡,说到底,也不过是一桩交易。即便是当年夺了她母亲幸福的陶淑仪,不也是另一场交易吗?   那她自己呢?她却是连和人做交易的资格都没有。   她忽然觉得,如果这些事她都不知道该多好,或许她也会像母亲当年那样,就这样跟着他,信了他,把自己的一生都交在他手里……就算最后不过是一场空梦,也总是梦过的。   而她呢?   她什么都没有。   “婉凝,醒一醒,婉凝!”虞浩霆把她抱在怀里,轻轻拍着:“没事,没事的,宝贝是在做梦呢。”   她知道这是梦,却怎么也醒不过来。   母亲俯 子把她搂在怀里,她知道她是要走了,她知道她这一去就再也回不来了,她想跟她说,可喉咙里怎么也发不出声音。妈妈!她分明是在叫,可母亲像没有听见一样,松开了她。   她听见枪声,那件绣着白梅花的旗袍上洇开了一团一团的血雾,怎么会?不是真的,都不是真的。那血溅在了她脸上,是温热的,不是母亲,是他,他受伤了,他怎么在这里?他不能在这里。虞浩霆,你不能在这里!母亲呢?温热的血浸透了一朵一朵的白梅花……虞浩霆,你不能在这里……   她霍然回头,黑洞洞的枪口几乎抵住了她的额头,她看不见握枪的人,但她知道是谁。那枪从她眼前缓缓移开,指向她身后。谁?谁在她身后?妈妈……妈妈……你快走!不对,他不会朝妈妈开枪的,不会的。那是谁?他要杀谁?是他吗?虞浩霆,你怎么在这里?你不能在这里,你怎么一个人?你走!卫朔呢?别开枪!她用手去扳那枝枪,却怎么也扳不动。别开枪!虞浩霆,你走啊!然而,握枪的人突然扣住了她的手腕,他的面容渐渐清晰起来,唇角掠过一丝冷笑:“你骗我。”   她知道她是在做梦,她攥住他的手臂,喘息不定地看着他,嘴唇也不住颤抖,她听见值夜的丫头在外头问:“四少有什么吩咐?”虞浩霆扬声道:“去温一杯牛乳过来。”   她靠在他怀里,他身上穿着件白色的立领衬衫,温热的气息隔了衣裳烫着她的脸颊,他轻轻拥着她,等她静了下来,才俯在她耳边轻笑着问道:“你梦见什么了?一直叫妈妈也就罢了,怎么还叫卫朔?”   顾婉凝一怔,惊疑地问道:“我还说什么了?”   虞浩霆寥落地一笑:“你叫我走。我这么叫你害怕吗?”   顾婉凝默默咬着嘴唇不肯开口,虞浩霆轻 着她的头发:“你不用怕,我明天就走,你好多天都不用看见我了。”   顾婉凝诧异地望着他:“你明天就走?”   虞浩霆低头看了她一会儿,眼眸闪出一抹明亮的笑意:“怎么了?舍不得我?”   顾婉凝立刻垂了眼睫,从他怀里向外一挣,虞浩霆却揽紧了她:“婉凝,等我回来你再气我,行么?我明天一走,真的好些日子都见不到你了。” 他说着,低头在她发间轻轻一吻,冷不防肩头骤然一疼,竟是顾婉凝张口咬在了他肩上。虞浩霆却浑然不觉一般,仍然拥着她柔声说道:“我什么都不怕,就怕你心里没有我。昨天晚上你出来看我,你不知道我心里多高兴……宝贝,等我回来你再气我吧……”   顾婉凝死死咬在他肩上,她跟自己说要恨他,他那样逼她骗她折磨她,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她忽然一点恨他的力气都没有了。   可她不恨他又能怎样呢?   他为什么要这样对她?他还嫌她陷得不够深么?他一定要把她拽进万劫不复的境地么?她慌乱地想着,惊觉鼻息间一股淡淡的腥甜,下意识地便松了口,方才听见虞浩霆低不可闻地“嘶”了一口冷气。她遽然坐直了身子,惶惑地看着他。正在这时,已经有丫头端了牛乳进来,虞浩霆接过来试了一口,递到她面前:“不烫的。”   顾婉凝低头握着杯子,匆忙喝了一口,等那丫头带上门出去,才微微抬了眼,去打量虞浩霆的肩膀,只见几点血痕已从他衬衫上渗了出来。   虞浩霆顺着她的目光扫了一眼,笑道:“我就知道你舍不得我,费了这么大的力气给我留个记号,好叫我天天都念着你。”   顾婉凝忽然想起了什么,喃喃道:“那天……你也伤在这里……”她说着,心里气恼,竟有几颗泪珠滚了下来。   虞浩霆皱眉笑道:“早就没事了”,他心中一动,伸手托在了婉凝腮边:“你这几颗眼泪我可要好好留着,难得你为我哭一回。”顾婉凝面上一热,别过脸去,虞浩霆踌躇了片刻,试探着问道:“婉凝,我在这儿陪着你好不好?”   顾婉凝戒备地看了他一眼,旋即移开了目光:“这是四少的地方,您想怎么样用得着问别人吗?”   虞浩霆目光一颤,站了起来:“我明天一早就走了,我不在,你有什么事就告诉致轩。我不会过来的,你睡吧。” 他走出两步,忽然又停了下来,回过头深深地望了她一眼,转身走了出去。   今天更到这里,欢迎吐槽,见三百字以上长评加更,谢谢!   康氏正式易帜一周之后,困守兴城的刘民辉部突然哗变,刘民辉手下的两个师长扣押了刘和一班亲信之后,向虞军请降,蔡正炎直接将刘民辉送到了康瀚民军中。俄方虽然两次向边境增兵,但康氏易帜之后防线北移,大部兵力亦推到了边境,严阵以待,俄方一时倒也不好动作,北地局势渐渐缓和下来。国内舆论对康瀚民多有赞誉,称此举对全国之和平统一功莫大焉,而江宁政府上下亦对虞浩霆刮目相看,不料他年纪轻轻,竟有如此的手段城府。   虞浩霆走了将近一个月,仍是归期未定。谢致轩瞧着刚一入冬,顾婉凝便颇有些憔悴了,最近几天更是神情忧悒。他几次试探着想带她出去,顾婉凝却都摇头不应,莫非是之前的事情吓着她了?   这天他正在侍从室跟人闲聊,听见身后有人推门进来,回头一看,却是霍仲祺。   谢致轩一见是他便笑道:“你怎么来了?”   霍仲祺往他对面的椅子上一坐:“我一个闲人,四处逛逛,四哥不在,你这个侍从官就放羊了吧?”   谢致轩闲闲笑道:“四少的事情我本来也不管,我只管替他看着顾小姐。”霍仲祺眼波滞了滞,随口说道:“婉凝倒不怎么麻烦。”谢致轩闻言目光一闪:“你跟她熟吗?”   霍仲祺一怔:“怎么了?”   “没怎么,她是不麻烦,不过,浩霆走了这些日子,我瞧着她老是没什么精神。我问了官邸的丫头,说她这些天饭也不怎么吃,这么着下去,可就真是个病西施了……” 谢致轩想了想,转而道:“你知不知道她喜欢什么?浩霆说她是个爱玩儿的,叫我带她出去散散心,可她什么兴致都没有。”   霍仲祺神色一沉:“那我瞧瞧去。”   霍仲祺原先在栖霞来去都是极熟络的,只是顾婉凝来了之后,他才来得少了,这会儿听下人说顾婉凝还在楼上,便迳自到二楼的起居室里等着,叫丫头过去通报。   等顾婉凝过来,霍仲祺一见便是一惊,她原本就是纤柔窈窕的身形,如今竟又消瘦了几分,莲瓣般的一张面容,血色极淡,虽然带了一抹笑意跟他打招呼,却是一身掩不住的轻愁倦怠,霍仲祺皱眉道:“你是不是病了?有没有叫大夫来看过?”   顾婉凝微一低头,轻声道:“没事,可能天气冷了人懒得动,精神不太好罢了。你怎么来了?”   “我有事来找致轩,听他说你不大好,就过来看看。”   顾婉凝听了,淡淡一笑:“你不用总惦着我的事情,没什么的。”   霍仲祺沉吟了一阵,笑道:“四哥不在,你也用不着老把自己拘在官邸里。你要是觉得闷,就叫致轩带你散心去,吃喝玩乐这些事,他是最拿手的,四哥留他在这里跟着你,就是这个意思。”   顾婉凝听他这样说,疑道:“这个谢参谋……到底是什么人?”   霍仲祺一怔:“四哥没有告诉你吗?” 顾婉凝摇摇头,霍仲祺笑道:“他是虞伯母的侄子。”   顾婉凝想起之前的事情,心下恍然,怪不得他家中那样奢华,人也如此不羁,却更是疑惑:“那他怎么到这儿来当侍从官?”   霍仲祺闲闲笑道:“他原先是在参谋部混日子,至于怎么到这儿来当了侍从官,我就不知道了。不过,既然他在这儿,就不能浪费了,侍从官就得有个侍从官的样子,我给他找点事做。”他说着,就去拨了电话到侍从室找谢致轩:“我记得这几天季惠秋要在春熙楼演全本的《牡丹亭》,是什么时候?……今天晚上?”   霍仲祺朝顾婉凝看了一眼,煞有介事地朝电话那边说:“顾小姐要去看,你安排一下。”顾婉凝一愣,忙冲他摆手,霍仲祺却轻轻一笑挂了电话,对顾婉凝道:“你就当是为他们着想,你总这样恹恹的没精神,等四哥回来,别说致轩,就是你身边伺候的丫头也不好交差。”   顾婉凝听到这一句,心头一跳,幽幽问道:“你知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回来?”   霍仲祺有些纳闷儿地看了她一眼:“我听致轩说四哥每天都打电话回来的,你没有问他么?”   顾婉凝摇了摇头:“和他公事有关系的,我不方便问。”   霍仲祺笑道:“你这也太小心了。”他见顾婉凝一说到虞浩霆便神色惶然,便连忙转了话题:“《牡丹亭》你知不知道?季老板的杜丽娘幽微婉转,很是韵味无穷的。”   顾婉凝微微一笑:“我听过几折,《牡丹亭》我记得有五十多出,你刚才说要演全本,怎么演得完呢?”   霍仲祺道:“说是‘全本’,其实也没有那么全,不过,还是要连演三天的,今晚是头一场,幸好赶得及。季老板的戏本来就一票难求,如今雅部更是越来越少,这一回要是不去看看就太可惜了。”   顾婉凝看了一眼墙边的落地钟:“那你叫他现在去买票,不是为难他吗?”   霍仲祺满不在乎地笑道:“你放心,这点儿事情还难不倒谢少爷。”   霍仲祺陪着顾婉凝吃过晚饭出来,谢致轩已经安排好车子等在门口了,等顾婉凝走过来,他就拉了车门等在边上。霍仲祺见了,不由莞尔一笑:“你还真像。”说罢,迳自坐了前面的车,顾婉凝心下也有几分好笑,面上的神色便舒朗了一些。   昨天有亲提到匪大的另一本“如果这一秒”,偶爬去看了下,原来是“来不及”的续集,呃,大概是男主的背景设置比较像(不过,自恋的说,偶文里的男性角色道德指标稍微高一点哈,轻拍!)。为神马把男主的背景设置成这样呢?因为俺觉得只有这样最后才有he的可能。   “国王”选的永远是权杖和王后,“王子”才可能会选灰姑娘。因为前者必然有强烈的权力欲望去驱动他的人生道路;而对后者而言,与生俱来的东西,就没有那么珍贵了。   前面还有亲说到女主的性格问题,在这里也顺便吐槽一下。   人的性格养成都和童年经历有很大关系,而在童年时期有两种印记最难磨灭,一是被遗弃,一是性/侵犯。女主小时候等于被遗弃了两次,她爹的行为还在她能理解的范畴之内,这个世界的游戏规则就是这样,只是她们运气不好;但她娘的离开才是真正的打击。   围观群众:别废话了,滚去码字!   036、总不能只看情死,不看回生   车子还没到春熙楼,顾婉凝远远便看见了戏苑门前立着的高大花牌,上头绘着大朵大朵嫣红娇粉的牡丹花,正中则聊聊几笔勾勒写意着一旦一生柳眉凤眼柔白轻红的侧脸,“季惠秋”和“潘兰笙”几个大字饱蘸了金粉写在上头,光彩非常。今日有如此份量的名角和戏码,春熙楼门前自然也热闹十足,各种叫卖之声不绝于耳,待随行的侍从清了地方,谢致轩才替顾婉凝开了车门,春熙楼的老板已笑容满面地迎在了门口。谢致轩也不跟他多应酬,便引着顾婉凝和霍仲祺进了楼上的包厢。   春熙楼是江宁的三大名园之一,为求音色清宏,舞台顶子特意用百余根变形斗拱接榫堆叠,成一螺旋音罩。楼内青砖铺地,一色的硬木八仙桌椅衬着榴红丝绸坐垫,隔扇的门窗墙板皆是镂空木雕,“蝙蝠蟠桃”、“松鹿麒麟”等各色寓意吉祥的图安,舞台正中悬着一块“薰风南来”的横匾,前台的横楣圆雕了连续的狮子滚绣球纹样,工巧富丽之中不失清雅。台下的散座此时已然坐满,而楼上的正厅和东西两廊的包厢中也都是衣香鬓影。   霍仲祺陪着顾婉凝坐下,见谢致轩一脸肃然地站在边上,轻咳着笑了一声:“你别装了,坐下看戏。” 谢致轩仍是一本正经:“我这是职责所在,你看你的好了。”顾婉凝听了转脸对他说道:“今天给你添麻烦了,明天我就不来了。”   谢致轩一怔:“《游园》、《惊梦》固然好,但是《拾画》、《玩真》,还有《冥誓》也是好的,总不能只看情死,不看回生。”   顾婉凝往场中略略扫了一眼,轻声道:“只怕谢少爷站在这里,许多人都不看戏了。”   谢致轩洒然一笑,瞥见隔了两个包厢里坐着三个珠光宝气的女子,其中一个正是虞家的三太太魏南芸,便对顾婉凝道:“小姐要不要去和三太太打个招呼?”   其实,顾婉凝也看见了魏南芸,只是众目睽睽之下,她去不去和魏南芸打招呼都惹人猜度,多一事倒不如少一事,而此时听他问起,她却不好作答,一时冷在那里。谢致轩刚才话一出口已觉不妥,又见她面露犹疑,忙道:“我去吧,看看三太太有没有什么吩咐。”   顾婉凝一进包厢,魏南芸便看见了她。虞浩霆不在官邸,顾婉凝一向都很少出门,今日魏南芸约了高雅琴和龚晋仪的太太邢瑞芬一起过来看戏,没想到在这儿遇上了她,待瞧见霍仲祺陪着她坐在包厢里,不由眉心一蹙。她还未开口,却听邢瑞芬语气中尽是诧异:“跟着顾小姐的那个侍从官,我怎么瞧着像是……”   魏南芸也不抬眼,剥着一颗福橘道:“是谢家的五少爷。”   邢瑞芬轻轻“啊”了一声:“这是怎么说?”   魏南芸淡淡道:“致轩是过来跟浩霆的,浩霆去了北边,就留他在官邸里。”   高雅琴往那边看了一眼,笑道:“你们这位顾小姐倒会支使人,谢少爷这样的身份,也好让这么站着。”   魏南芸轻轻一笑:“他现在这个身份,站着就对了”,她说着,心下暗想,就怕有人忘了自己的身份。   她们正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已有侍从带了谢致轩进来。   魏南芸看着他笑道:“我们正说你呢,你就来了。”   “钟夫人,龚少夫人。”谢致轩客气地跟包厢里的人打了招呼,又对魏南芸道:“顾小姐叫我来问问三太太,有没有什么吩咐?”   魏南芸闻言朝顾婉凝那边一望,见顾婉凝也朝她这边看着,两人点了点头,算是打了招呼。魏南芸转回头来,对谢致轩笑道:“她敢吩咐你,我可不敢。”她说到这里,顿了一顿,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又朝那边看了一眼,问道:“哎,怎么小霍也来了?”   谢致轩淡淡道:“是我约他来的。四少不在,顾小姐这些日子总是没精打采的,我想着人多热闹一点。”   魏南芸见他神色闲适,言语坦然,当下微微一笑,也不多言,恰在此时,戏已开锣,包厢里一静,谢致轩便告辞了出来。   他一走,邢瑞芬停了停手里嗑着的瓜子,对魏南芸道:“我听说邵公子结婚那天,外头的烟花是四少给顾小姐放的,怎么单挑那个时候?”   “可不是。新娘子都不高兴了呢!”高雅琴看着戏忽然也插了一句。   魏南芸道:“浩霆哄他自己的女朋友,跟旁人有什么关系?就是有人要吃醋也吃不到栖霞来。”   邢瑞芬“扑哧”一笑:“如今那位邵夫人风头可真是十足十的,大约也只有你们这一位能跟她别一别苗头了。”   魏南芸还未开口,高雅琴却先接了话茬,压了压声音,问魏南芸:“我那天瞧着虞夫人不大中意顾小姐呢!也不知道四少是个什么打算?”   魏南芸端起桌上的八宝茶抿了一口:“我们老四的私事,你们干嘛这么上心?”   邢瑞芬笑道:“还好霍小姐眼下人不在江宁”,她说着往顾婉凝那边看了一眼:“小霍还陪着她出来看戏,也不知道怎么想的。”   魏南芸不接她们的话,只含笑看着台上。   谢致轩进了包厢,仍然没有坐下的意思,顾婉凝微微侧了脸,对他说道:“你这个样子,我明天真的不能来了。”谢致轩闻言四下环顾,果然时时有人朝这边打量,他轻笑着摇了摇头,坐在了顾婉凝身后。   台上刚唱《言怀》,顾婉凝便低低一笑,霍仲祺见她笑了,心下一宽,凑趣道:“怎么了?”   顾婉凝垂了眼眸,道:“我想起来《罗密欧与朱丽叶》里面,罗密欧说,他愿意为了朱丽叶永远不再叫罗密欧。莎士比亚这么想,汤显祖也这么想,让柳生因为梦里的一个女孩子就改了名字,他们俩倒是心有灵犀。”   霍仲祺听了,沉吟一笑:“大约是因为情之一字,古今中外都是一样的。”   顾婉凝却摇了摇头:“我猜是因为,他们都觉着这样痴心的人只在戏里才有。”   谢致轩忽然道:“谁说没有?小霍就是这样。” 他此言一出,霍仲祺和顾婉凝都是讶然,只听他接着说道:“去年他在华亭的凯丽丝夜总会认识了一个女孩子,他就跟人家说他叫谢致轩。”   顾婉凝先是一怔,随即掩唇而笑,霍仲祺却已急了:“你胡说什么?!”   谢致轩从桌上的果盘里拣起一颗蜜饯送进嘴里,闲闲道:“难道没有么?”   快散戏的时候,霍仲祺看顾婉凝兴致还好,便对谢致轩道:“打发你的人先回去吧!咱们找个地方宵夜。”说着,又问顾婉凝的意思:“你想吃什么?”   顾婉凝却摇了摇头:“有些晚了,回去吧。”霍仲祺还要再劝,谢致轩已看了看表笑道:“这会儿四少恐怕已经打过电话回来了。”顾婉凝闻言颊边一红,低头不语,霍仲祺也默然一笑。   顾婉凝刚刚进了房间,电话就响了,她接起来应了一声,果然是虞浩霆:“我听他们说致轩带你看戏去了,看的什么?”   顾婉凝轻声道:“《牡丹亭》。”   虞浩霆听了,声音低了一低:“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我记得你喜欢《寻梦》里那一段‘江水儿’,是不是?”只听那边静了一静,顾婉凝才说:“我虽然不大懂,但是也觉得季老板唱得很好。”   虞浩霆听她这样答,自失地一笑:“你明天还去吗?”   顾婉凝道:“四少的侍从官太惹眼了。”   虞好霆一听就知道她说的是谢致轩:“致轩的事我忘记告诉你了,没关系的,他既然担着这个差事,你就尽管差遣他。”   顾婉凝没有接他的话,默然片刻,才迟疑着问道:“你……什么时候回江宁?”   她这些日子从未开口问过他的行程归期,此时这一句在虞浩霆听来,仿若春光入水,照见一圈一圈缠绵温柔的涟漪荡在心底,即便是窗外的朔风烈烈也吹不散这一点暖意。他刚要开口,又怕自己说了什么惊动了她,定了定心意,才温言道:“我下个星期回去。”说罢,还是忍不住又问:“是有什么事么?”   顾婉凝心如鹿撞,忙道:“我……没有,我只是问问。”虞浩霆听她欲言又止,语气似有些慌乱,唇边浮出的笑意更浓,他想说“你是不是有什么话怕接线的听了去?” 却终究忍住没有开口,只静静地说道:“我尽量早一点,你等着我。”   注:《寻梦》里的“江水儿”是杜丽娘的独白。“偶然间心似缱,梅树边。这般花花草草由人恋,生生死死随人愿,便酸酸楚楚无人怨。待打并香魂一片,阴雨梅天,守的个梅根相见。”   第二天吃过午饭,谢致轩就接着了顾婉凝的电话,说要回家一趟,叫他不用跟着。谢致轩忖度她是因为处境尴尬,不愿张扬,便备了一辆车子等在门口。顾婉凝出来一见是他,便道:“谢少爷就不必去了,你找别人来也是一样的。”谢致轩替她开了车门,正色道:“四少吩咐要我好好照看小姐,我在军中就只是四少的随从参谋,小姐不用多想。”顾婉凝无谓和他争执,只得上了车。   车子路过顺祥斋,婉凝忽然吩咐停车,谢致轩想着她是要买些点心带回家去,不料她却选了一盒寿桃,谢致轩见了疑道:“这是?” 顾婉凝委婉一笑:“今天是我外婆的生日。”   谢致轩忙道:“小姐怎么不告诉我?我去准备些礼物。”   顾婉凝摇头道:“不必了,我家里什么都不缺。”   谢致轩笑道:“四少知道了,要怪我们不会做事的。”他把顾婉凝送到青榆里,吩咐一起过来的侍从在这里等着,自己去准备些礼品再过来,婉凝也只得由他去了。   此时时间尚早,只有她外婆和舅母在家。舅母一见顾婉凝,神色间似乎有些慌乱,但自从出了冯广澜的事情,她便一直不大敢和顾婉凝说话,因此婉凝也不以为意,略寒暄了两句,便进去瞧她外婆。   “婉儿,你怎么瘦了?”外婆一见她便蹙了眉头:“脸色也不好。”   顾婉凝连忙笑道:“天气冷,我前几天有些着凉,这两天已经好了。” 她说着,却见外婆神色有异,不由问道:“外婆,怎么了?”   外婆神色一黯:“那你别坐在外头吹风了,咱们进去说话,我屋里暖和。”顾婉凝疑云顿起,扶着她外婆转过客厅往内室去,却不料,一推开半掩着的房门,略显幽暗的卧室里竟然站着两个人。   顾婉凝一看,面上立刻便罩了一层寒霜:“你来干什么?”   她声音虽轻,却透着彻骨的寒意,也不等屋里的人答话,便转脸对她外婆道:“外婆,虞浩霆的侍从官给您选礼物去了,待会儿就过来。”外婆握了握她的手,默然走了出去。      之前一直背对着她的中年人缓缓转过身子,眼波凝重如铅:“我来看看你是怎么在这里给我丢脸的。”他身形清隽,穿着一袭绛紫暗花的长衫,手上一枚翠色深透的扳指,看打扮像个生意人,然而举手投足间却有藏不住的干练凌厉。   顾婉凝唇角一弯,眼中却全无笑意:“我一个父母双亡的寒门孤女,跟戴司令有什么关系?”   戴季晟看着她,语气沉涩:“清词,我知道你恨我,可是你不能拿你自己的性命开玩笑。你这个样子……疏影若是泉下有知,你让她如何安心?”   顾婉凝神色一凛:“你不要提我母亲,也不要以为我和虞浩霆的事跟你有什么关系,我不会为了不相干的人去浪费自己的心思。”   戴季晟盯着她看了片刻,疑道:“你难道真的愿意跟着虞浩霆?我不知道他是怎么哄你的,你小小年纪不知分寸,凭你现在的身份,你以为虞家会娶你进门做少夫人?”   顾婉凝淡然瞥了他一眼:“做虞家的少夫人很有意思吗?”   戴季晟皱眉道:“那你这样跟着他,将来怎么办?”   顾婉凝忽然绽出一个伶仃的笑容,眼里尽是讥诮道:“这就不劳戴司令挂心了,将来……我最坏也总坏不过我母亲去。”   戴季晟闻言身子一震,咬牙挤出一句:“你跟我走!”   顾婉凝嫌恶地看着他:“虞浩霆留着我算是金屋藏娇,我到戴司令府上,去做什么?给戴夫人做丫头吗?不知道您带了我回去,打算怎么跟尊夫人交待?”   戴季晟胸中起伏,眼中似要 火来:“你必须跟我走。”   顾婉凝仰头看着他,静静说道:“眼下我还是虞四少的新欢,走到哪里都有人跟着,想必戴司令也知道。我若是不明不白的丢了,他的卫戍就是翻了江宁城也得把我找出来,到时候别说带我走,连你也走不了。”   一直跟在戴季晟身边的随从也低声劝道:“司令,今天恐怕不行。”   戴季晟闭了双眼,强自平复了胸中的怒气,缓缓道:“我也听说他待你很好,不过,你要想清楚,我不是康瀚民,沣南和江宁迟早必有一战,他一旦知道了你的身世……”   “司令过虑了”,不等他说完,顾婉凝便冷然截断了他的话:“等到您和虞浩霆兵戎相见的时候,他这里早就新人换旧人了。即便没有,您也可以放心,就算他知道了,也不会拿我来辖制司令的。 ”   戴季晟动容道:“你这样信他?”   顾婉凝浅浅一笑,目光隔了对面的窗子落在远处:“若是司令此刻拿我来辖制虞四少,你猜他会不会有一分顾念?将心比心,虞浩霆是个聪明人,自然不会做这种无谓的事情。”   戴季晟苦笑道:“清词,当年的事是我咎由自取,你这样想我,我无话可说。可是,你既然这样想虞浩霆,那你和他在一起又有什么意思?”   顾婉凝幽幽道:“是没什么意思,可是如果当年我母亲也这么想,她多半还好好活着。”她说罢,神色一敛,对戴季晟道:“旭明快要放学了,他什么都不知道。戴司令既然答应过我母亲,再不打扰我们一家人,就请司令以后不要来了。”   戴季晟带人从后门走出梅家,怅然一叹,也不在外逗留,径直回了下榻的德宝饭店。他此来借了一家沣南大贾的名号,对外只说来谈染料生意,亦是通过商行定了德宝饭店的一间套房,因此也无人疑心。   “司令,不知道小姐此举到底是有心还是无意?” 俞世存见戴季晟回来之后一言不发,便小心翼翼地问道。他在戴季晟身边已经二十多年了,最是清楚当年的旧事。起初,江宁传回消息提及虞浩霆交了个女朋友,时时带在身边,极为宠纵,他和戴季晟都一笑置之,并未放在心上,却万万没想到,虞浩霆这个女朋友竟然会是顾婉凝。   而戴季晟仿佛没有听见他的话一般,只是凭窗出神。   俞世存见状,心中苦笑,斟酌了一番,说道:“不管小姐是有心还是无意,只要小姐的安危无虞,这件事情对司令而言却是有利无害。”   戴季晟眉头一抖:“什么意思?”   俞世存道:“虞浩霆前番北上密会康瀚民,也把小姐带在身边,可见十分爱重……”他一面说一面觑着戴季晟的脸色:“这个虞四少年纪轻轻,却城府深沉,我们之前倒是小瞧了他,才一时疏忽。眼下,他身边滴水不露,我们在江宁的人还插不进去,若是小姐能……”   “不行!”戴季晟断然道:“这种事情一旦被虞浩霆知道,清词的性命就断送了。我已经辜负了她母亲,不能再叫她有什么闪失。”他说着又苦笑道:“况且,她如今这样恨我,又怎么会做这种事?”   俞世存沉吟道:“小姐终究是司令的女儿,血脉之亲是无论如何也割不断的。若是动之以情、晓以利害,小姐未必不肯。”   戴季晟郑重地摇了摇头:“这件事你不必再提了,我不能让她以身犯险。”   俞世存眼中闪过一丝失望,但很快便掩去了,答了声“是”,又转而道:“不过,有些事情只要我们顺势而为,不需劳动小姐,也能叫江宁人心不稳。”   戴季晟不动声色地看了他一眼,道:“你说。”   “前些日子,康瀚民的女儿和邵朗逸结婚,虞浩霆到婚礼上打了照面就匆匆走了,听说是为了讨小姐的欢心安排了一场烟花。如果世存没记错的话,那天是小姐的生辰。”   戴季晟淡淡道:“以他的家世地位,这又算得了什么?”   俞世存笑道:“虞四少为小姐庆生,自然是没什么。只不过,他为了一个女朋友的生日连康邵联姻这样的大事都不放在心上,若是再叫人知道他这个女朋友是司令的女儿,您觉得江宁上下会如何看他?”   俞世存停了停,又说:“更要紧的,是邵朗逸如何看他。邵家对虞军举足轻重,此番他又娶了康瀚民的女儿,若是他和虞浩霆有了嫌隙,我们日后北上就容易多了。”   戴季晟的手指叩在桌上,一下一下的“嗒”、“嗒”声在房间里回荡,良久才开口:“你是想叫清词担一个西施郑旦的虚名?叫自己的女儿委身侍敌,你叫世人如何看我?”   俞世存道:“成大事者岂拘小节?康瀚民把女儿嫁给邵朗逸何尝不是交易?况且,顾小姐也不是司令的嫡女,旁人知道了,不过是说一句司令当初少年风流罢了。”   戴季晟微微摇了摇头:“不行,这样一来,清词将来如何自处?”俞世存笑道:“小姐风华绝代,将来司令江山一统,还怕小姐没有佳配吗?”   戴季晟听罢,蹙了蹙眉,默然不语。   037、你罚我什么我都认   谢致轩补了各色礼物回到青榆里的时候,顾婉凝正在帮她外婆描刺绣的花样。她脱了大衣,烟粉色的旗袍外头罩着一件半旧的薄袄,淡蓝的底子上星星点点洒着绿芯白瓣的碎花,显是从前在家里穿惯的衣裳。她静静伏在窗前,一边低头描着一边和她外婆说话,一眼看过去,尽是少女的娇柔清丽。她听见谢致轩进来,停了笔抬头一笑,谢致轩心里便是一叹:所谓“天生丽质难自弃”大约就是如此了,这样一个女孩子,倒也只有虞浩霆才不算委屈了她。   到了傍晚,婉凝的舅舅、顾旭明还有舅舅家的两个孩子都陆续回来,一席家常寿宴倒吃得颇有几分热闹,梅家诸人对谢致轩都很是客气,只有顾旭明冷眼看他,一句话也不搭。他心下疑惑,却也不便询问,等吃过晚饭,从梅家出来,顾婉凝才有些歉然地对他说道:“我弟弟…...他不是对你。旭明之前和学校的同学去行政院请愿,被陆军部的人抓了,在积水桥监狱关了两个月…...”   谢致轩奇道:“他们怎么敢抓小姐家里的人?就算是抓的时候不知道,不用四少开口,侍从室的人打个电话过去,他们也要放人的。”顾婉凝颊边微微一红,轻声道:“那时候我还不认识虞四少。”谢致轩听了,忽然想起之前的传闻,才恍然一笑。   今晚的戏刚唱到《冥判》,就有人推了包厢的门进来,顾婉凝和谢致轩回头一看,正是霍仲祺。他笑吟吟地走到谢致轩身边,低声说了两句,谢致轩看了婉凝一眼,笑微微地点了点头。顾婉凝于戏曲上知道的不多,逢到关节之处,他两人便解说一二,如是唱到《魂游》,外头的侍从忽然敲门进来,只听一个女孩子脆生生地说道:“你这些日子整天说公事忙,却自己偷偷跑来看戏,也不叫着我们?”说话间,已有两个女子走了进来。   顾婉凝一看其中一个仿佛见过,却想不起来,但听方才那人说话的语气似乎是和包厢里的人很熟,只不知道她说的是谢致轩还是霍仲祺。这两个女孩子的衣饰仪态一望便知是出身名门,且当着自己也如此不拘,十有八九亦是虞家的亲眷,便站起身来,探询地望着霍仲祺,却见霍仲祺似是皱了下眉。   谢致轩见状,即开口向顾婉凝介绍:“这是舍妹致娆,这一位是冯紫君冯小姐。”顾婉凝听了便点头致意:“谢小姐,冯小姐。” 谢致娆年纪和顾婉凝相仿,样貌亦十分娇俏,她含笑打量了婉凝一遍:“顾小姐,你好。我们在学校里见过。”   顾婉凝闻言一笑,怪不得觉得她有些眼熟,原来也是乐知的学生。她身边的冯紫君却不看顾婉凝,只是若有若无的点了下头。顾婉凝本就不愿和她们应酬,也不以为意,转身坐下只是看戏。   却听谢致娆 对他哥哥道:“你不叫着我也就算了,怎么也不记得叫紫君姐姐?她可是顶喜欢季惠秋的。”   谢致轩笑道:“我没叫,你们不也来了么?”   谢致娆眼波一转:“你好多天不回檀园,母亲隔三差五的念叨,念的我都烦了,不过,倒是有个人比母亲还烦——日日一见我就问:‘你五哥不在吗?’ ‘致轩还没有回来?’ ??紫君姐姐,是不是?”   冯紫君一听,急急嗔道:“你乱说什么?”   谢致娆笑道:“我可没有乱说。”她说罢,拉了拉谢致轩的衣袖:“有人得罪了紫君姐姐,还不快去负荆请罪?”   谢致轩道:“我怎么敢得罪冯小姐?”他话似对着谢致娆说的,目光却带了笑意落在冯紫君脸上,冯紫君被他看的面上一红,连忙转过头去,佯作看戏。   谢致娆已绕到霍仲祺旁边坐下,口中却道:“没有得罪?你从法国定回来的那件衣裳我都看到了,颜色、尺寸明明就是给紫君姐姐选的,怎么到了紫君姐姐生日的时候,却换了一只别针?还和若槿姐姐那天戴在身上的一只是一样的。谢少爷几时做事情这样不漂亮了?”顾婉凝随即省起之前她在谢致轩家里换的那件大衣,玫红的颜色倒和冯紫君此刻穿在身上的丝绒长裙如出一辙。   只听谢致轩淡淡一笑:“别针不比衣裳贵重?再说,我又不知道你们这些小姐太太们都要穿什么戴什么。倒是你,偷拆我的东西不说,也没问清楚就去通风报信??”   谢致娆听了,嘟嘴道:“那我问你,你那件衣裳哪儿去了?”   谢致轩一时语塞,他妹妹已狡黠地笑道:“紫君姐姐,今天五哥要是说不清楚,你可千万不要放过他。”   他们正说着,霍仲祺却忽然闲闲一笑:“你们要闹,到别处闹去,别扰了旁人看戏。”   冯紫君闻言容色一冷:“不用霍公子提醒,我们也知道,扰了谁都不能扰了顾小姐。我们这就走。”   顾婉凝听她忽然抛出这样一句,不由诧异。谢致娆对他哥哥吐了下舌头,也跟着冯紫君站起身往外走,仍不忘冲她哥哥补上一句:“待会儿散了戏,我和紫君姐姐要去锦园吃宵夜,你可一定要来。”说着又对霍仲祺促狭一笑:“小霍,你来不来?”   谢致轩在她头上轻轻拍了一下:“没大没小!”   等她们两人走了出去,霍仲祺低声对顾婉凝道:“那个冯紫君你不用理她,她是冯广澜的妹妹。”顾婉凝听了,神色一凛,端着茶盏的手也微微一抖。霍仲祺见她隔了这么久,仍是心有余悸的样子,忍不住又在心里把冯广澜骂了一遍,柔声安抚道:“没事的,待会儿我去跟外头的人打招呼,不许放她进来。”   谢致轩见状,想了一想,笑着说:“紫君是有些小姐脾气。她也不过是因为之前广澜追求小姐,被四少逼出国去,有些心病罢了。其实顾小姐这样出众的女孩子,总是引人注目的,要是没有人追求才奇怪,在旁人眼里也是韵事,只是四少太珍重你,才难免行事有些过激??”他还未说完,霍仲祺已截断了他的话:“致轩!”   谢致轩见他神色竟有些焦灼,不由一愣,他只知道冯广澜得罪虞浩霆是因为顾婉凝,却不知道事情的原委,冯紫君一班人说起来十有八九总是嫌怨顾婉凝轻浮妖娆惹事生非,他便也以为是冯广澜追求顾婉凝犯了虞浩霆的忌讳。他此时说这番话却是好心,想借此替虞浩霆开解上回岑琒的事情。   谢致轩正不明所以,却见顾婉凝薄薄一笑:“韵事?谢少爷好风雅。” 谢致轩看她忽然变了脸色,诧异地望着霍仲祺。霍仲祺蹙眉冲他摇了摇头,对顾婉凝说:“致轩不知道,他不是有心的。”却听顾婉凝幽幽道:“我知道别人怎么想。”   台上的戏一完,台下就热闹了起来。   谢致轩和霍仲祺刚陪着顾婉凝从包厢里出来,谢致娆就翩翩如蝶般牵着冯紫君走了过来,还隔着人就对谢致轩道:“五哥,你能走了吗?”   谢致轩微一皱眉:“我还有事情,你们去吧!” 谢致娆立刻就嘟了嘴:“都这个时候了,你还能有什么事?”谢致轩只好笑道:“我得送顾小姐回去。”   谢致娆看了看顾婉凝,抬手指了一下他们身后的侍从:“栖霞又不止你一个侍从官,让别人去送不也一样吗?”   谢致轩道:“那怎么行?”   冯紫君听了,秋波一横:“致娆,你也不想一想,顾小姐是什么身份?哪是随便什么人都能去送的。”说着,艳光照人的瞟了一眼谢致轩:“你不去,我们可走了。”她话虽这样说,身子却不动。   顾婉凝见状,想着他们两人的别扭多少也和自己有关,眼下显是谢致娆有意促着两人和好,便对谢致轩道:“你去吧,我不过是回栖霞,也没什么别的事。”   谢致轩听了她的话,却犹疑地看着霍仲祺,小霍微微一笑:“既是佳人有约,你就走吧,有我呢。”谢致轩又思忖了一下,对顾婉凝道:“那我就躲个懒,让仲祺送小姐回去。”      霍仲祺陪着婉凝从春熙楼出来,便对跟在后面的侍从道:“你先回去吧,我和顾小姐去吃点东西。”那侍从答了声“是”,却有问道:“霍参谋和顾小姐是去哪里?”说罢,又肃然补了一句:“何主任有交待,小姐的去向官邸一定要知道。”霍仲祺一笑,凑近他低声说了一句,那侍从听罢,立刻便点头去了。   霍仲祺刚一转身,顾婉凝想了想,说道:“我还是不去别处了,你就送我回栖霞吧,官邸一向都准备宵夜的。” 霍仲祺看了看她,笑道:“你不用回去等四哥的电话了。我下午去栖霞,致轩跟着你回家去了,正好四哥打了电话过来,听说你不好好吃东西,就叫我们带你去个地方。”   顾婉凝疑道:“去哪里?”   霍仲祺眼光闪动:“你猜不出么?”         霍仲祺带她去的是芙蓉巷。   此时虽已入冬,但这里仍然十分热闹,街边的食肆档口都摆了热气腾腾的吃食,灯火明亮,行人如织。霍仲祺下了车,四下一望,笑道:“想不到四哥也带你来这里。” 顾婉凝涩涩一笑:“我可不敢叫他来了。”   霍仲祺诧异道:“为什么?”   婉凝一边走一边和他说了上次虞浩霆在这里受伤的事,霍仲祺听了,心中一阵酸楚,缓缓说道:“婉凝,下午在官邸,我接了四哥的电话,连致轩要给你找只牧羊犬拿来玩儿的事,他都问到了??我从记事起就认识他,从没见过他这样在意一个女孩子。他是真的喜欢你。”   顾婉凝低头听着他的话,握在身前的双手紧紧攥着,一言不发。霍仲祺见她如此,便转过了话题:“只顾着说话,倒忘了问你想吃什么。” 他说着,只觑看顾婉凝的脸色,顾婉凝见他这样紧张,遂展颜一笑:“不知道霍公子有什么主意?”   霍仲祺看她笑了,才放下心来:“天气冷,总要找点热腾腾的东西吃”,说着,往周围看了看,笑问顾婉凝:“你能不能吃点辣的?” 婉凝点了点头,霍仲祺便道:“ 这里有一家做锦西小吃的铺子,面很不错。”      顾婉凝跟着霍仲祺拐进一个更窄的巷子,一串红灯笼背后就是店门,门脸不大,伙计也不大兜搭,走进去却是一间开阔的大厅,三十多张四方的白木小桌,都配着条凳,一大半桌子都坐了人。顾婉凝一走进来,颇为引人注目,但霍仲祺陪在她身边,军服笔挺,腰带上的枪套十分乍眼,他目光锐利地在大厅里扫过一遍,便也无人再看他们了。   霍仲祺叫了两样汤面和几样小菜,终究不放心,又要了酸梅汤。顾婉凝先尝了那面,汤浓面韧,味道鲜辣,倒是颇为开胃。霍仲祺看她食指大动的样子,不由一笑:“栖霞的厨子真该换了。”   顾婉凝笑着说:“他们西餐做得比中餐好,而且,中餐似乎总是淮扬菜,吃久了,有些乏。”   霍仲祺道:“栖霞的菜单多半是依着虞伯母的口味用下来的,谢家祖籍淮宾,又是西式的家风。你不喜欢怎么不跟四哥说呢?”   顾婉凝抿了抿唇,轻声道:“反正,我也不会总住在那里。”   霍仲祺默然了一阵,望着她说:“婉凝,要是??我是说,万一,将来你不和四哥在一起了??” 顾婉凝手中的筷子一抖,只听他接着道:“你要是有什么事情,就来找我,我一定帮你。”   顾婉凝抬起眼眸,见他神色郑重,笑容一暖:“多谢你了。不过,我可不想有什么事再劳烦到霍公子。” 霍仲祺听了,神情便有些尴尬,人也僵在那里,顾婉凝忙道:“我说着玩儿的。我知道,你总是好心愿意帮人。”   霍仲祺莞尔一笑:“你也别再叫我什么霍公子了,难道你当着四哥也叫他虞四少么?”他话一出口,觉得有些不妥,但顾婉凝却毫不在意的样子:“我也叫你小霍,倒像是欺负你。”   霍仲祺笑道:“你叫我名字好了,起了名字不就是给人叫的吗?”   顾婉凝促狭地瞧了他一眼:“霍仲祺!”   霍仲祺一怔,随即笑着应了一声:“到!”   顾婉凝掩唇一笑:“你答的慢了,是该罚你绕着陆军部跑上一圈吗?”   霍仲祺看着她蛾眉曼睩,晕生两颊,灯下看来柔艳不可方物,连忙移开了目光:“你罚我什么我都认。”   顾婉凝想了想,笑着说道:“那就罚你老老实实地答我一件事。”   霍仲祺无所谓地一笑:“你说。”   顾婉凝咬了咬唇,迟疑着问:“上次在云岭,你说你喜欢一个女孩子,那你现在和她在一起吗?”   霍仲祺心头突地一跳,强自镇定着笑问:“你怎么想起来问这个?”   顾婉凝搁了筷子,手肘撑在桌上,虚着声音道:“你先答了我再告诉你。”   霍仲祺看着她,心中仿佛有许多细细的芒刺扎着——那你现在和她在一起吗?他很想说是,却只能淡淡笑着摇了摇头。   顾婉凝见他摇头,便试探着说:“陈安琪??她很喜欢你。”   原来,她是为了这个。   霍仲祺只觉得刚才那一点一点细密微弱的痛楚渐渐绵延开去,他深吸了口气,面上一片漠然:“我对她没什么。 ”   “我也觉得你大概对她没有意思,那既然这样,你能不能不要和她走的太近?她??”顾婉凝轻声道。   “你不用说了”,霍仲祺忽然打断了她,低着眉睫轻轻一笑:“我是个纨绔子弟,轻浮惯了,你怕我耽误你的朋友。”   顾婉凝咬唇道:“我不是说你不好??”   霍仲祺看着她,笑意温和:“我明白。不过,你老想着别人的事情,怎么不想想你自己的事情?”   顾婉凝不答他的话,端起杯里的酸梅汤喝了一口:“太甜了”,说罢,又拣出桌边的一个调料瓶子,倒了一些在面里,霍仲祺看了一眼,笑道:“你不光能吃辣,还能吃醋。回头我告诉四哥,叫他千万留神。”   顾婉凝和霍仲祺吃过东西出来,夜已深了,两人走到巷口,霍仲祺见婉凝轻轻 手,知道她是怕冷,忽然想到方才经过一个卖糖炒栗子的摊子,便对顾婉凝道:“你稍等一下,我马上就回来。”   顾婉凝见他转身要走,不知道为什么忽然有一丝不安,忍不住叫了一声:“仲祺?”   霍仲祺回身一笑:“我去买点栗子。” 他转过脸去,一低头,一抹笑意便止不住地攀上了眼角眉梢。      巷口出入人多,街边也摆了不少摊子,顾婉凝便被挤到了街上,好在这个时候也没什么车辆。她呵着双手,想着日子竟过得这样快,如今已是冬天了,她和虞浩霆到这里来的时候,还是夏天。   她想起那对唱儿歌的小姐弟,“高楼高楼十八家,打开门帘望见她”,还有那碗加了什锦菜的豆腐涝,老板娘说“少爷吃了这一碗,必定前程似锦”。   前程似锦?他还要怎样的前程似锦呢?   冬日的夜风寒意袭人,那人说,沣南和江宁迟早一战。   迟早一战?   “再过两年,我带你去西澜江看月亮 ”,“我要让这万里江山重新来过”??   他的前程似锦,他的志气,他的人生,却是叫她最惊惧的东西。   她不能和他在一起。   她迟早会成一枚棋,不是他的也是别人的,或者,都是。   她觉得裹在大衣里的身子冷透了,她的手微微抖颤着想要拂在腹上,他那天的话犹在耳边——   “我们先要个孩子,你再去念书,好不好?” “你生个孩子给我,我就由着你走!”   她要怎么办呢?      顾婉凝忽然觉得身后有什么东西迫近,她听见有人叫她的名字,她还未及反应已被人用力推了出去,她完全失控地摔在地上,有人倒在她身边,夜风冷硬地削在她脸上,一抹黑色的车影几乎擦着他们呼啸而过。   她刚刚明白过来,霍仲祺已从地上撑了起来,伸手扶她:“你没事吧?”   他虽然关切,却并不太紧张,他知道刚才她只是被自己推了一把,只是不知道有没有磕伤了哪里,此时此刻,他的心思却都在刚才的那辆车上。   顾婉凝摇摇头,扶着他站了起来,不料,刚走出两步,身子便软倒下去,她一只手死死攥住霍仲祺的手臂,另一只手去按自己的小腹,雪白的一张面孔几乎是扭曲的,霍仲祺见状甚是惊骇,连忙抱住她:“婉凝,你怎么了?伤到你了?”   巨大的痛楚让顾婉凝眼中浮出一层水雾,她挣扎着开口,那声音几乎已是 了:“孩子??仲祺??孩子”,霍仲祺一愣,霎那间脸色已变得惨白:“孩子?你??你有了孩子?”他一把将她抱了起来:“婉凝,你别怕,我们去医院,没事的!一定没事的!”      霍仲祺一边开着车,一边握着顾婉凝冰凉的手:“马上就到了。婉凝,不会有事的,你别怕??”   而顾婉凝已经听不清他在说什么了。   她只觉得疼,一股冰凉空冷不断下坠的疼,就在她自己的身体里拖拽着她,无处可躲,无处可逃,所有的力气和暖意都被那狰狞的痛楚驱走了。渐渐地,她似乎感觉不到疼了,那痛楚依稀还在,只是她不觉得的了。她最后一眼看见的是霍仲祺焦灼的面容,她想跟他说“你别急,我好像没那么疼了”,却怎么也说不出来??   冷:四少你节哀顺变。谢同学,你知道“渎职”两个字怎么写吗?补一份五千字的检查明天一早交到侍从室吧!你y就是一个扫把星啊!   038、他一定要他说出个不一样的答案来   谢致轩赶到医院的时候,只看见埋着头坐在病房外的霍仲祺,他一眼瞥见小霍衣袖上的血迹,愈发惊骇起来。   然而,不管他问什么,霍仲祺都只是摇头,幸好,他没有等太长时间,急诊室的门就开了。   大夫一走出来看见这个情形,有些惑然地问道:“这位太太是?”   谢致轩闻言一怔,霍仲祺已颤声问道:“她人怎么样?”   大夫的声音是一贯的平和镇静:“人没有危险,不过孩子没有了。”   谢致轩听了这一句,惊诧地问霍仲祺:“孩子?什么孩子?! 小霍,什么孩子?”却见霍仲祺 紧闭,脸色一片青灰。   那大夫扫了他们一眼,冷然道:“她家里人呢?也都不知道么?还不到两个月,正是要小心的时候。”   谢致轩此时已明白过来,张了张口,却无话可说。霍仲祺艰涩地看了他一眼:“……你叫官邸的丫头过来吧,我去给四哥打电话。” 他走出几步,却又猛然站住,回过头来紧紧盯着谢致轩:“我在这儿,你去跟四哥说。你也不要叫官邸的人来了。”   谢致轩见他目光雪冷地看着自己,先是疑惑,旋即心中一凛:“你疑心我?到底是怎么回事?”   霍仲祺不置可否,只是冷冷看着他:“你要是还顾念跟四哥的情分,这里的事就不要再让其他人知道。”他说罢,眼中痛意乍现:“……先别跟四哥说孩子的事。”   谢致轩咬牙点了点头,沉声道:“不管你信不信,我没有。”      “你一个特勤处长,连这点儿事情都办不好?”龚揆则的语气一如平日的沉缓,但却让江夙生背上渐渐浮起了一层冷汗。自虞浩霆北上,顾婉凝在栖霞闭门不出,想要在官邸里造出些意外又不让人疑心并不容易,直到这两日顾婉凝到春熙楼看戏,他才有机会部署一、二。   然而,谢致轩时时在她身边寸步不离,又加上霍仲祺,旁人倒也罢了,这两个公子哥儿却是不好有所损伤的。今晚的事,已经是极费功夫才寻到的机会,却不想又错过了,他只好解释道:“当时霍公子在……”   龚揆则喟然一叹:“只怕栖霞那边更要谨慎了。四少下个星期就回江宁,无论如何,这件事不能再拖下去。”   江夙生觑着龚揆则的脸色说道:“或者,从顾小姐家里想想法子?”   龚揆则眉峰一挑:“你尽管去办,只是一条:务必做的像一点,不要让四少马上疑心。”   江夙生点了点头正要开口,桌上的电话却响了,龚揆则微一皱眉,接了起来,不料刚听了两句,脸上竟浮了一片疑云,对电话那边道:“我知道了,再有什么状况,你随时告诉我。”   他搁了电话,盯着江夙生道:“你不是说没有撞到吗?”   江夙生有些不解:“差一点,要不是小霍……次长,出什么事了?”   龚揆则眉头微蹙:“栖霞的人说她出了车祸,现在在慈济医院,似乎情形很不好,小霍已经叫致轩过去了。”   江夙生诧异道:“这不可能。”   龚揆则沉吟了片刻,说道:“这种事小霍不会无中生有。你马上叫人过去,不管她是怎么进的医院,既然官邸的人都知道她情形不好,那就……见机行事吧。”   江夙生衔命而出,已是午夜了,龚揆则却毫无睡意,他端起桌上冲得极酽的龙井,呷了一口,随手拉开书桌的抽屉,里面正是汪石卿之前拿来的那叠档案,最上头的照片已经泛了黄,边缘洇了几点水迹,龚揆则侧眼看着,也不由有些感慨。华清池水马巍土,洗玉埋香总一人。与其他日叫虞浩霆自己来做这个决断,不如今日他来做。   然而没过多久,江夙生便从特勤处接了内线电话回来,语气低促:“次长,恐怕已经有人起了疑心。病房外头设了几道岗,查的很严。”   龚揆则拧着眉头问:“是栖霞的人吗?”   江夙生道:“怪就怪在这儿,没有看到官邸的人,都是从卫戍部临时调过来的。”   注:“华清池水马嵬土,洗玉埋香总一人” 是袁枚的诗,全诗是 “空忆长生殿上盟,江山情重美人轻。华清池水马嵬土,洗玉埋香总一人。”   不仅医院里的岗哨如此,连在病房里照料顾婉凝的佣人也都是霍家的。   霍仲祺不相信事情会这么巧,那辆黑色福特和他擦身而过之后丝毫没有减速的意思,更蹊跷的是那车的牌照,6012,如果他没记错的话,这个车牌应该是交通部总长蒋庆文家的一辆silver ghost。   霍仲祺先疑心的是谢致轩,他到栖霞来本就有些奇怪,偏偏他一不在,就出了事,况且,他又是谢家的人……若真是虞夫人的意思,那栖霞的人恐怕也都靠不住了。算起来,只有卫戍部一向最是独立,惟奉虞氏父子之命是从,和参谋部、陆军部都极少牵扯,但旁人却也不好轻易动用。只是他和虞浩霆素来亲厚,又人缘极好,才连求带逼的从卫戍部借了人过来。   他坐在床边翻来覆去地想着,顾婉凝仍然沉沉未醒,病房里的床单枕被皆是白色,她纤弱的身子埋在其中,尖尖楚楚的一张面孔也是雪白的,连唇上也看不到血色,只有黛黑的眉睫和铺散开来的一头长发格外清晰。   她的眉头微微蹙着,霍仲祺忍不住伸手抚上去,只觉得一股刺痛从指尖直窜入身体,他想起自己冲进急诊楼,把她放到病床上的时候,才惊觉臂上已染了温热的血迹……      孩子。   她的孩子,婉凝和四哥的孩子。   就在他手里,没有了。   他怎么会这样大意?   她这样精神恹恹,茶饭不思,他怎么就没有想到呢?   他一步也不应该离开她的,他不应该叫官邸的侍从先回去,到底是他私心作祟!他总担心虞浩霆待她不好,又担心虞浩霆待她太好。他想她事事顺遂,无忧无虑,却又隐隐盼着另一回事。他到底是私心作祟!他只想着能和她在一起,哪怕多一刻也是好的!   她伏在他怀里,紧紧地攥住他的手臂, 着说:“孩子……仲祺……孩子……”   等她醒过来,他要怎么跟她说呢?   他要怎么跟四哥说呢?      谢致轩放下电话,心里却愈发忐忑起来。   他翻来覆去打了无数遍腹稿,然而那边虞浩霆的声音一响,他就全乱了。其实不用霍仲祺说,他也不敢贸然提孩子的事,只说顾婉凝 “出了一点意外”,“你放心,没有撞到,只是摔了一下”,“还在医院,人没有危险”……他知道他说的错漏百出,他想,或许虞浩霆听了这些,大约就能想到孩子的事了。   孩子?   他这些天日日看着这女孩子,却居然没想到这一层?   他想起那天虞浩霆对他说:“你是我的侍从官,那你替我看着她?” 他说:“我尽量。”   今天的事不是意外么?   那难怪霍仲祺疑心他,若是他不知道也就罢了,可他明明知道虞夫人对这女孩子动了心思,他还提醒过虞浩霆。他今天就不应该走,或者,他实在是不应该来,大概换过哪个人来都不敢像他这样大意。   谢致轩一路上到病房,却见外头的岗哨全都是生面孔,一问却是从卫戍部临时调过来的。   “四哥怎么说?”霍仲祺听见他进来,嘴里跟他问着话,目光却仍然盯在顾婉凝身上,谢致轩站在床尾,眉头紧皱:“浩霆说,他这就回来。”   霍仲祺犹豫了一下,问道:“他……没有问孩子的事么?”   谢致轩摇了摇头:“我只是说被车擦到,摔了一下。” 他一边说一边打量着霍仲祺,忽然觉得他像是换了一个人,病房里的丫头是从霍家叫来的,外头的岗哨也另叫了卫戍部的人,连霍家的医生也来了……他们这一班相熟的世家子弟里头,霍仲祺年纪最幼,也最是单纯跳脱,从来都是纵情恣意的脾气,没想到此时此地他仓促之间竟安排的这样小心。   他说罢,见霍仲祺默然不语,忖度着又补了一句:“我这么说……他可能也想到了。”         虞浩霆知道,谢致轩一定是有事瞒着他。   如果顾婉凝没事,他们根本不必这个钟点把电话打到沈州;但若是真的出了什么事,他们又何必瞒他?她怎么了?意外?撞了车,又没有撞到?摔了一下?没有危险,在医院?   她到底是怎么了?   竟然叫他们不敢告诉自己?他只往最坏的境地去想……   沉夜如铅,他的心事却比铅还重,她一定是出事了,可他却不在她身边。   怎么会?   那么多人,还叫她出了事?他应该带着她的,哪怕她还在气他。他想起昨天,她迟疑地问:“你……什么时候回江宁?” 他真应该今天一早就回来,他若是早一点回来,一定不会让她出事。   “四少,还有半个钟头就到了”,郭茂兰走到虞浩霆身边,低声说。   虞浩霆并不答话,只是将拆开又装好的佩枪慢慢插回枪套。   郭茂兰觑了一眼卫朔,知道此刻他和自己的心情多半一样。虞浩霆接了谢致轩的电话,就匆忙动身去了机场,他和卫朔一路跟着也都没有机会再打电话回江宁去问一问。真是最怕什么就偏偏来什么!也不知道官邸那一班人怎么会这样疏忽,这位谢少爷真是……要是云枫在,哪有这样的事情?他转念一想,杨云枫在的时候,也不是没有出过事。他想到这里,暗自慨叹,四少那么多女朋友,却没有一个像顾婉凝这样接二连三出状况的;更棘手的是,每回她这里出了状况,他都不知道虞浩霆要怎样发作。   仙林机场就在江宁市区,离慈济医院只有不到二十分钟的车程。凌晨的街道浸着初冬的寒意,除了汽车飞驶而过的声音,就只有一片寂静。   眼看着慈济医院的楼群影影幢幢越来越近,虞浩霆只觉得喉头发紧,一颗心不由自主地悬了上去。即便是两军对阵,交战在即的时候,他也不曾这样紧张,那些事总归都在他掌握之中;然而眼下,他要面对的,却是一件完全在他控制之外的事。   他一下车,便看到霍仲祺等在楼前:“四哥,婉凝她人没事。”   虞浩霆闻言心神一松,郭茂兰和卫朔心里也都暗自松了口气。虞浩霆虽然放下心来,脚步却一刻不停,一边拾级而上一边皱眉问道:“怎么会出事的?致轩呢?”他还没走进楼门,忽然听见霍仲祺在他身后又叫了一声:“四哥!”   他惑然转头,只见冷白的灯光下,霍仲祺神情凝重,眼里尽是痛色,他心中一凛:“到底怎么了?”   霍仲祺走到他身边,低着头不敢看他,极吃力地说了一句:“孩子没有了。”   虞浩霆一愣,心头顿时漫上了一大片阴影,却仍然没有听明白一般,声音飘忽着问道:“你说什么?什么孩子?”   霍仲祺诧异地抬起眼来,颤声道:“婉凝有了孩子,已经快两个月了,你不知道么?”   他话音刚落,虞浩霆便被脚下的台阶绊了一下,身形一晃,卫朔连忙伸手扶他,却被他一摆手甩开了。   他定定站在台阶上,面上的神色有迷惘,有犹疑,有痛楚……半晌才缓缓问出一句:“她有了孩子?”   霍仲祺心中一片纷乱,他原想着虞浩霆这样匆忙赶回江宁,必然是想到了孩子的事,却不料他竟毫不知情。此时此刻,霍仲祺觉得就算拼起全身的力气,他也说不出一句:“是。不过,已经没有了。”      “孩子没有了。”   “婉凝有了孩子,已经快两个月了,你不知道么?”   孩子……   他竟然是先知道这个孩子不在了,才知道她有了他的孩子。   怎么会?怎么能?   他没有觉得难过,也不觉得生气,他只觉得自己在这一瞬间就被抽空了,那些应该会难过会生气的地方都不在了,他只是死死盯着霍仲祺,想从他嘴里再听出一个不一样的答案来。   他想了这么久,等了这么久,她真的有了孩子,可他还没来得及跟她说,他有多珍重这个孩子,他还没来得及为这个孩子快活哪怕一天,他们就告诉他:孩子没有了。   怎么会?怎么能?他不答应!   他一定要他说出个不一样的答案来!   然而,霍仲祺只是低着头不敢看他,凄然唤了一声:“四哥……”      他没有再问,也没有再说话,只是穿过岗哨缓缓上楼。谢致轩站在病房门口,一见他走近,便愣在那里,连房门也忘记开了,他从没见过虞浩霆这样的神色,他的目光从自己脸上划过,却是一片空茫。虞浩霆也真的像没有看见他一样,轻轻推开门走了进去,郭茂兰和卫朔都停在了门口,只有霍仲祺犹豫了一下,跟了进去。   她无声无息躺在那里,浓密若羽翼的睫毛,蜿蜒如夜色的长发,几乎和以前睡在他怀里的时候一样安静,只是唇颊都失了血色,脸庞白的透明。他想去抚一抚她的脸颊,抬起的手却不能落下。昨晚,她还在电话里问他,“你……什么时候回江宁?” 她是要跟他说孩子的事吗?她……   她苍白纤弱的睡颜将他的知觉一点一点唤了回来,他心口一波一波的 ,前赴后继的撕咬着,眼中竟有些微热,虞浩霆强自抑了抑心神,低声问道:“大夫怎么说?”   霍仲祺忙道:“大夫说没有危险,只是婉凝身体虚弱,需要休养些日子。”   虞浩霆一抬头,却见站在对面的丫头十分眼生,便问道:“你是?”那丫头见虞浩霆动问,忙行礼道:“我叫锦络,是霍府的丫头,是我家公子叫我来伺候小姐的。” 虞浩霆眉头微微一皱,猛然醒起自己刚才一路过来,病房外头的岗哨也不是官邸的人,疑窦乍起:“小霍?”   霍仲祺低声道:“四哥,我疑心昨晚的事不是意外,所以没从栖霞叫人。”   虞浩霆闻言霍然起身,刀锋般的目光直 在他脸上,霍仲祺道:“事情太凑巧,婉凝身边只那一会儿没有人,就出了事。而且,那车牌照不对,车子是辆福特,但用的车牌是蒋庆文家的一辆silver ghost……”   他说到这里,虞浩霆眼中已是一片阴冷,铁青着一张脸就往外走,霍仲祺连忙跟了出来。谢致轩和郭茂兰见状,刚要问他有什么吩咐,却被他身上不断升腾的怒意惊住了。   虞浩霆刚一走出门口,便沉声对卫朔道:“你留下!她要是有什么闪失,你以后也不用跟着我了。”   039、不过是个笑话   淳溪别墅从来没有在这个时候如此灯火通明过。不到凌晨五点,四下都还是一片深重的夜色,虞浩霆远远望见淳溪的灯光,胸中的狂怒凝出了一抹冷笑,果然!   龚揆则一听说虞浩霆漏夜飞回江宁,便知道少不了一场风雨。他思虑再三,终于拨了淳溪的电话:“我是龚揆则,有要事找夫人。”尽管事出突然,等他赶到淳溪的时候,虞夫人已经端然坐在客厅里了,她发髻严整,身上穿着一件茶色团花的妆缎旗袍,颈间扣着一枚碧色森森的翡翠云蝠别针。虽然淳溪别墅内丝毫不觉寒冷,她肩上仍搭了一条栗色的开许米披肩。   “这么说,那女孩子现在究竟是什么状况,你也不知道?”   龚揆则肃然点了点头:“这次的事情是我没有安排妥当,只怕四少会以为……”   虞夫人轻轻闭目一叹:“他待这女孩子是有些失了分寸,我没有过问太多,是想着等庭萱回来,他必然能分得出轻重。也或许,等不到那个时候,他心思一淡,就撂开手了。你又何必急于这一时?”   龚揆则心下踌躇,一时不能决定是不是要将顾婉凝身世的疑窦和盘托出,只道:“夫人的顾虑揆则明白。只是这段日子,顾小姐太分四少的心了。眼下北地初定,千头万绪都有待四少决断,总长远在瑞士,江宁的安稳都系于四少一身,今后只怕更是不能有半分疏漏……”   龚揆则说到这里,忽然住了口,走廊里一片急促的脚步声由远而近,片刻之间,虞浩霆颀长挺拔的身影已经立在了门口。龚揆则站起身来,刚要跟他打招呼,已到嘴边的话却被他痛怒交加的神情逼了回去,虞浩霆的声音里是极力压抑之后,仍从每一个字中迸出的怒意:   “母亲,原来亲生的儿子,您也下得去手。”   他话一出口,虞夫人原本端凝的身子便是一震,然而也只不过是短短一瞬间的事情,她随手端起桌上的茶盏,杯盖在茶碗边沿轻轻一磕,手上一粒略带蓝色的祖母绿戒子在虚白的茶烟中泛着冷冽的幽光:“你有什么话,坐下说。”   龚揆则连忙沉声道:“四少,您误会夫人了。顾小姐的事全是我的主意,和夫人无关。为四少和虞氏计,这个女人无论如何都留不得??”   “龚揆则!”   虞浩霆一声咆哮,伸手就拔出了佩枪, “咔嗒”一声开了保险,紧跟在他身边的霍仲祺反应最快,向上一推他的手臂,“砰”的一声枪响,龚揆则身后的一扇窗子应声而碎,精致的雕花玻璃豁啦啦撒在地上,窗外的冷风呼啸着灌了进来,外头的的侍从一听见枪声,迅速赶了过来,见了这个状况却不知该如何行事,都愣在当场。   虞浩霆手肘向外一横,就撞开了霍仲祺,郭茂兰和谢致轩见他竟然还要开枪,连忙冲过来,死命抱住他的手臂,却没人敢去下他的枪。   虞夫人的面上一片灰白:“浩霆!你是不是疯了?为了一个不相干的人……”   虞浩霆眼里的神色仿佛要噬人一般:“谁动她,谁就死!”   虞夫人一阵急痛攻心,撑着沙发靠背,吃力地道:“如果今天的事是我安排的,你就连母亲都不认了吗?”   虞浩霆的手仍是死死握住佩枪,抿紧了嘴唇一言不发,只是盯着龚揆则。   “四哥!”霍仲祺顾不得胸口一片生疼,抢上来对虞浩霆道:“四哥,现在要紧的是婉凝,她人还在医院里……”   婉凝??   虞浩霆目光一颤,握枪的手缓了下来,郭茂兰和谢致轩俱是心神一松,却见他直视着虞夫人,眼中已漫起了一片伤恸:“她要是再出了什么事,就得麻烦二位,另找个人来接总长的班了。”   他说罢,转身便走,郭茂兰跟谢致轩冲虞夫人和龚揆则行了礼,也急急跟了上去,虞夫人却叫了一声:“致轩,你等等。”   谢致轩回过身来,只听虞夫人轻声问道:“不是说没有撞到吗?”   谢致轩看看她,又看看龚揆则,声音干涩:“顾小姐的孩子没有了。”   郭茂兰刚要抢前一步去替虞浩霆开车门,却不料他已迳自走到驾驶位,扯下开车的侍从,自己坐了进去。“四少!”不等郭茂兰发问,虞浩霆已“砰”的一声撞上了车门,瞬间便飞驶出去。霍仲祺见状,连忙上了后面的车,吩咐司机:“跟上!”   霍仲祺见虞浩霆车速极快,原以为他是要回医院,却没想到他出了淳溪别墅并没有往市区的方向走,反而往山林深处飞驰而去。黎明前的夜最是深浓,车灯的光束之外连树影的轮廓都看不分明。霍仲祺不知道虞浩霆到底是要去哪儿,心里又惦念顾婉凝,万分焦灼间只死死盯着前车的尾灯。经过了一处岔路,那开车的侍从忽然轻轻地“咦”了一声,霍仲祺随口问道:“怎么了?”   那侍从道:“左边这条路还没有修好,前头是断的,四少应该知道。”   霍仲祺心头一震,口中催促:“跟紧一点。”   果然,往前开了不远,车灯便照见了被虞浩霆撞翻的路障,霍仲祺急道:“鸣笛!” 那侍从也觉得事情不好,一连声的按下喇叭,跟在后面的郭茂兰也不住鸣笛,然而,虞浩霆却置若罔闻,丝毫没有减速的迹象。   又开了十多分钟,开车的侍从突然减了速,霍仲祺疑道:“你干什么?”   那侍从解释道:“霍参谋,前面的路已经快到头了,四少随时会停车,我们不能跟的太紧。”   霍仲祺听了,又看看前头已经有了一段距离的林肯,决然到:“超过去,截停他,快!”   那侍从闻言,点了点头,一边重新加速一边急切鸣笛,然而终究被落在了后面。又往前开了几分钟,那侍从已慌了:“霍参谋,四少再不停车……”霍仲祺抬手砸在喇叭上,前头一声尖锐的刹车,虞浩霆终于停了下来。后面两辆车也都是急刹,不等车子停稳,霍仲祺就推开车门,朝前车跑了过去。   虞浩霆的车头离山路的断面不过几步之遥,车灯的光束已然打在了漆黑的空谷之中。霍仲祺颤巍巍地拉开他的车门,却见虞浩霆靠在座位上,双眼紧闭,幽暗的灯光下,他脸颊上竟赫然有两道闪亮的泪痕。霍仲祺一惊之下,胸中一阵酸热,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虞浩霆缓缓睁开眼,唇边划出一个凄然的笑容来:“你说,我这样有什么意思?”   霍仲祺几乎是恳求着叫了一声:“四哥!”   虞浩霆仍是看着前方无尽的黑夜,喃喃道:“她根本就不想跟我有孩子,是我逼着她……我却让她出了这样的事,我连她都保不住,我连我自己的孩子都……你说,我这样有什么意思?怪不得她不想要我的孩子……是我不配……”   霍仲祺听着他的话,慌乱地说:“四哥,你不能这么想!婉凝她想要这个孩子,真的!出事的时候她只跟我了一句话,就是‘孩子’。她真的想要这个孩子!是我没有看好她,是我对不起你……”   虞浩霆开着车子一出了淳溪别墅,眼泪就滚了下来。   他以为他早就不会哭了。   然而,一颗接一颗的眼泪从两颊滑落下来,干了的泪痕绷紧了皮肤,湿热的一痕又叠了上去,这样陌生的感受叫他不敢停下,也不能停下。   “你父亲和淳溪那边都还不知道你这个想头吧?你把她看好了。”   “你要真的有心娶婉凝,倒不该这样招摇。”   “姑姑那里是认定霍庭萱的,你要是有了别的意思,她恐怕不能答应。”   朗逸提醒过他,致轩也提醒过他,可他偏偏这样自负,他以为,他这样珍重她,他就不信谁还敢动她?   他根本就应该把她藏的好好的,等他们的孩子生下来,他光明正大的娶她,她和孩子,都会好好的……   孩子……   原来那一晚,她就有了他们的孩子。可是那天,她恨极他了,他那样对她,她一定也恨这个孩子。她本来就不想要他的孩子,何况,他那样对她。   他跟她说:“你生个孩子给我,我就由着你走。”   他总以为,只要他们有了孩子,他和她就再也分不开了。就算她再怎么恼他,也总有这样一丝牵念把他们连在一起。他想了那么久,等了那么久,她真的有了孩子,可他还没来得及为这个孩子快活哪怕一天,他们的孩子就没有了。   因为他,没有了。   他这二十余年的人生,从来都是骄傲倜傥,睥睨万物,从来都是金粉繁华,予取予求;然而,只这一夜,就叫他知道,他自负自持的种种——   不过是个笑话。   咳咳,四少您节哀顺变,务必保重,后面偶还得接着虐您呐!   汪石卿到医院的时候,天已经亮了。   郭茂兰在病房的外间来回踱着步子,见他进来,轻轻摇了摇头。里面病床上的顾婉凝仍然没有醒,虞浩霆靠在床边的椅子上,神情木然,一动不动地看着她。霍仲祺坐在远一点的沙发里,手肘抵在膝盖上,合掌撑着下颌,目光直直地落在面前的茶杯上,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四少。”汪石卿停在门口,叫了一声。   虞浩霆没有回头,只是轻声吩咐:“北边的事情你拿不了主意的,就问朗逸。昨晚的事……”他语意一顿,汪石卿便道:“我已经让何主任严令淳溪守口如瓶。”   虞浩霆忽然伸手去抚顾婉凝散在枕上的长发,眼中冷光一闪:“不。你让他们把昨晚的事说出去,就说我因为婉凝的事在淳溪动了枪,让参谋部和陆军部的处长们都知道。”   汪石卿一怔:“四少,这……”   虞浩霆冷笑道:“我就是要让他们知道!谁再敢动她,谁就死!”他声音低沉,却仍带着极重的怒意:“还有,叫江夙生去眉安思过。”   汪石卿答了声“是”,又问道:“那特勤处?”   虞浩霆不假思索地道:“让罗立群安排一下旧京的事,到江宁来。”   汪石卿听了这一句,眉峰不易察觉地挑动了一下,又踌躇了片刻,试探着道:“龚次长那里?”   却见虞浩霆却仍是冷着一张脸,目光只在顾婉凝身上,薄唇一抿,缓缓说道:“你告诉他,我不想见他。参谋部的事情你和卓清料理。”   正在这时,郭茂兰忽然神情肃然地走了进来:“四少,淞港急电”,说着便把手中的文件夹递了过来。   虞浩霆翻开扫了一眼,神情略略一滞,一言不发,只抬眼望着顾婉凝,低低道:“你们都出去吧。”他此言一出,汪石卿和郭茂兰,连霍仲祺也起身走了出去。   房间里只剩下她和他了,虞浩霆将手从被子的边沿伸了进去,小心翼翼地握住顾婉凝的手,他恨不得这世上就只剩下他和她。   他们,怎么这么难呢?   汪石卿和郭茂兰在外面等了半个多钟头,虞浩霆才从里面出来,神情木然地说道:“我要去一趟淞港。”汪石卿还未答话,霍仲祺已急道:“四哥,你好歹等婉凝醒了再走。”   虞浩霆心头一抽,忍不住回头去看,随即又硬生生地将自己的目光扯了回来,慢慢地对霍仲祺道:“小霍,我把她交给你了。”   霍仲祺知道再说什么也是多余,只好点了点头:“你放心。”   虞浩霆走到病房门口,对卫朔道:“你留下。”   顾婉凝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下午了。   她的知觉是从痛楚开始的,从模糊到清晰,空冷锋利地割着她。她努力想动一动身体,她觉得她似乎是抬了抬手,却瞬间就被压了回来。她用力去睁眼睛,却什么也看不见。   “婉凝,婉凝……” 她听见有人轻声在唤她的名字,有人在吩咐什么……   是他么?虞浩霆……是你么?她叫不出声音。   她从昏沉中挣扎出来,借着黯淡的光线,终于看见了唤她的人。   “婉凝,你怎么样?”霍仲祺俯在她身边,声气极轻,如释重负一般。   她没有力气去答他的问题,她现在想的只有一件事,彻骨的痛楚已经让她猜到了,可她到底还存了一点希冀,她将力气全都聚在胸口,发出来的声音是连自己也诧异的虚弱:“孩子,是不是……”   她弱不可闻的几个字一记重似一记地擂在霍仲祺胸口,他喉头动了动,竭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轻松一点:“医生说你没事,孩子以后还会有的。你什么都别想……”   以后还会有的。   以后?   一颗眼泪从她羽翅般的睫毛中渗出来,顺着脸庞飞快地滑落在枕头上。   霍仲祺心里像有钝重的刀锋缓缓割过,他一向最会哄女孩子,可此时此刻偏偏什么也说不出来。恰好这个时候,锦络端了参汤进来。霍仲祺连忙略略扶起顾婉凝,拿过枕头垫在她身后,柔声道:“吃点东西吧。”   顾婉凝看着房中黯淡的光线,迟疑着问:“是早上了吗?”   霍仲祺从锦络手里接过参汤,舀了一勺送到她嘴边:“已经下午了,天气阴,恐怕是要下雪呢。”   顾婉凝呷了一口,微一皱眉,摇了摇头,霍仲祺还是又舀了一勺递过来:“你现在身子正虚着,先喝了这个,你想吃什么我这就叫人去弄。”   顾婉凝却仍是摇头,垂着眼眸,默然不语。   霍仲祺心中一叹,劝道:“你这个样子,等四哥回来,让我怎么跟他交待呢?”   顾婉凝肩头微微一震,喃喃着说:“他知道了么?”   霍仲祺道:“四哥一听说你出了事,夜里就从沈州飞回来了,发了很大的脾气。”他看了看顾婉凝,踌躇了一下,道:“他原本一直在这儿守着你的,早上淞港那边有急电,他才赶过去。” 他说到这里,又补了一句:“恐怕是出了大事。”   却听顾婉凝低低的“哦”了一声,便再无一言,只是闭了眼睛倚在枕上,苍白的面孔沉静如水,什么端倪也看不出。   霍仲祺有些不安,想跟她说昨天在淳溪的事,却又担心若是告诉她撞车的事是龚煦初存心安排,反而惊吓了她,正思量着,忽然听见顾婉凝幽幽道:“昨天的事,谢谢你。你不要告诉我家里。”   自这一天之后,顾婉凝再也没有提过虞浩霆。即便霍仲祺每天跟她转告虞浩霆打电话来说了什么、问了什么,她也只是淡淡地应上一声。   大多数时间,她都静静地靠在床上,长久地看着窗外。虽然病房的窗子对着花园,但冬景萧瑟,能看到的不过是清寒的树影。霍仲祺怕她虚弱伤神,不肯拿书来给她看,她想看什么,他便念给她听,另外又放了唱机在这里,尽挑些温柔愉快的唱片放给她听。   一连几天,霍仲祺都待在医院,有时候和卫朔睡在隔壁的病房,有时候就睡在顾婉凝外间的沙发上。谢致轩看着过意不去,要跟他换班,他一口就回绝了:“四哥既然把她交给我,我就不能大意。”   谢致轩苦笑道:“你还是信不过我?”   霍仲祺道:“我知道不是你,不过,我总要叫四哥放心。”   040、那金粉繁华的暗影下      虞浩霆为了顾婉凝撞车的事情,在淳溪跟龚揆则动枪的消息不胫而走,虽然虞军高层中一干人等都将信将疑,但龚揆则称病在家,闭门谢客却是眼前的实事,掌管特勤处的江夙生又远远被打发到了眉安。钟庆林等人连夜赶到淞港面见虞浩霆,力辩利害,为龚揆则陈情,却不料又惹得虞浩霆一番震怒,连钟庆林和晁光等人也发作了个灰头土脸,最后撂下一句:“我的私事还轮不到别人插手!我竟不知道他们这样不把我放在眼里。”   这样负气的话传出来,虞军诸将不免叹他到底是年轻气盛,为了一个女朋友,这样不管不顾。虞夫人只好在江宁着意安抚,少不得说些年轻浮躁,一时任性的话来。待又从淳溪隐隐秘秘的传出顾婉凝在医院,是因为这次撞车失了孩子的缘故,众人又都是心照不宣的恍然,怪不得虞浩霆要发这样大的脾气,只好等他消了气再说。         然而,这毕竟是虞军内部少数人知道的事情,很快就淡化在了人们对淞港的关注中。   自晚清以降,不仅外国商船可以在中国内河航行,兵舰亦可在港口自由巡视。此事虽被视为国耻,但旧约未废,国内局势纷乱,诸方割据亦需仰仗外国势力,因此,无论是北地的绥江还是南国的沁水,都有外国军舰停驻,陵江亦不例外。   虞浩霆匆匆赶到淞港,就是因为陵江的外国军舰出了状况。   淞港 华亭,是虞军在陵江上的唯一一处海军基地。说是“基地”多少有些勉强,此时国内海军难成气候,有限的军舰不乏逊清遗物,淞港亦是如此。不过,毕竟是军事基地,且虞氏野心勃勃,考量日后海内一统,海军必是御外重器,因此淞港眼下虽不作战略考虑,但人员配置时时亦吐故纳新,去年在“友邦”定制的新舰亦在建造之中。      就在虞浩霆从沈州赶回江宁的当晚,一艘外国兵舰不知何故驶至淞港基地附近,淞港驻军打了几番示警信号之后,对方仍不理睬。基地指挥急向华亭的领馆核问,却也久无回复。淞港只好一面电告江宁,一面派军舰出港将其截停,不料对方竟然开炮。淞港的驻军亦是憋火已久,日日看着外国兵舰在陵江游弋,倒比自己还自在几分,当下便开炮还击。双方军舰虽未被击沉,但却都有人员伤亡,且江上炮声一起,华亭满城皆惊。      突然出了这样的事故,既牵扯外交又易激起民愤,一个不好,便是内外皆损,于是,虞浩霆一去便耽搁了下来,行政院和外交部也派了要员前去斡旋。   霍仲祺一得知事情的原委,便告诉了顾婉凝,想让她知道虞浩霆眼下确是脱不开身,不料他刚说了几句,顾婉凝即淡淡道:“你不用说了,我没有怪他。”      霍仲祺看着她淡然的神色,却不禁皱了眉,出了这样的事,她一定是要难过的,可虞浩霆偏又不在。她还没有醒过来的时候,他就在想着自己要怎么哄她劝她安慰她;然而她只是第一日落了一滴眼泪,这几天来除了不言不笑,竟是连一点幽怨的意思都没有。究竟是她没有伤心,还是她的伤心不肯和自己说呢?   他怔怔地想着,却又听顾婉凝道:“你也不用总闷在医院里。”   霍仲祺温和一笑:“四哥走的时候把你交给我了,我得让他放心。”   顾婉凝整理着床头矮柜上插瓶的一束白茶,轻声道:“你们早就安排妥了,不会有事的。”   霍仲祺一怔:“你说什么?”   顾婉凝的唇角向上弯了一弯,似乎有一丝微薄的笑意:“他把卫朔都留下来了,别人还敢怎么样呢?”   霍仲祺诧异地看着她:“你怎么知道……”   顾婉凝有些奇怪的看了他一眼:“这里除了卫朔,一个栖霞的人都没有,反而是你日日在这里,谁见了都会觉得奇怪的。”   霍仲祺沉默了一会儿,忽然问道:“你不问问是谁么?”   顾婉凝 一枝花来用剪刀去剪那花枝,头也不抬地说道:“是虞夫人吗?”   霍仲祺望着她,眼中的神色格外复杂:“是龚次长。”   顾婉凝手中不停,重又把剪短了的花枝插回瓶里,轻轻“哦”了一声。   霍仲祺见状忍不住唤了她一声:“婉凝?”   顾婉凝转脸看着他,微薄的阳光洒在她身上,照出半身明明暗暗带着凉意的光斑:“你知不知道是为什么?”   小霍不敢提霍庭萱的事,踌躇了几次,才开口:“大概是……龚次长觉得四哥太在意你了。” 他说着,忽然觉得心里堵得厉害:“你要是难过,就骂我好了,都是我不好,没有照顾好你。”   他语气里有气恼又有恳求,顾婉凝却垂下眼睛,低低说:“孩子,不会回来了……他们应该早一点动手的,不应该等我有了孩子。”   霍仲祺听了她这一句,脸色一变:“你怎么这么想?”   顾婉凝斜斜倚靠在枕头上,轻声道:“我不想回栖霞了。”   霍仲祺目光一颤:“好。”      虞浩霆到淞港的第二天,前晚的事才有了确切的来龙去脉,却是两艘外国兵舰的舰长在酒会上喝多了酒,打起赌来,赌即便是闯了淞港基地,中国驻军也绝不敢为难他们的舰只,结果惹出这了一场大事。虞浩霆绷着脸坐在沙发上,皱着眉头低低咒骂了一句:“混蛋!” 就因为这么两个酒后犯浑的玩意儿,把他耽搁在这里。然而追根究底,却仍是国家积弱,山河破碎,难御外侮,实是军人之耻,为政者之耻。   郭茂兰知道他现在心情坏到极点,只能想办法绕着圈子来淡一淡他的怒气:“四少,后天在德懋饭店的晚宴,您要不要去应酬一下?”   虞浩霆闻言横了他一眼:“不去!”   “四少,后天的事是华亭方面特意为您还有庞副院长接风的……”   虞浩霆目光冰寒,冷冷一笑:“他们叫我不痛快,那就谁都别想好过。”      邵朗逸料理完北地的军务回到江宁,已经是一个礼拜之后了。顾婉凝从慈济医院出来,被霍仲祺安排到了霍家在江宁近郊的悦庐别墅。邵朗逸一来,便有丫头上去通报,他却没有急着上去,在大厅里站了一会儿,等身上的寒意散尽了,才慢慢上楼。   他进来的时候,顾婉凝正站在唱机边上,一张一张翻着唱片,房间里暖意很足,但她的脸色仍然是一片寒白,消瘦的面庞上一双剪水明眸愈发深澈,黑发如瀑,弱不胜衣。邵朗逸进来她也并未抬头,仍是翻着手里的唱片。      “你几时回来的?我怎么没听说。”霍仲祺一见邵朗逸便微微一笑。   邵朗逸无所谓地应了一声:“刚到。”   霍仲祺笑道:“你是怕一回家,新娘子就不让你出门了吗?”   邵朗逸也不答话,将手里一个扎着金蓝缎带的银白色盒子搁在顾婉凝手边,自己转身坐到了霍仲祺身旁的沙发上。   顾婉凝看了一眼那盒子,眼中忽然闪过一丝光亮,虽然也不过短短一瞬,已叫霍仲祺有些惊讶,这些天他总是陪在顾婉凝身边,她整日一味沉静,少言寡笑,怎么今日还不知道邵朗逸拿来的是什么东西,神色就先是一亮?   他刚要问邵朗逸,却见顾婉凝已经动手拆了那礼盒的包装,原来是盒极精巧的巧克力。   顾婉凝打开来吃了一颗,便拿过盒子递到霍仲祺和邵朗逸面前:“小时候父亲不许我多吃这个,只有我生病了,父亲才带我去debauve gallais的商店,任我选一盒,有一阵子我就总盼着生病。”说着,对邵朗逸道:“谢谢你。”   邵朗逸也从盒子里拣了一颗出来,笑容和煦:“不客气。”   霍仲祺听了粲然一笑:“那你小时候一定没少装病。”   顾婉凝抿了抿唇:“我可没有那么无赖。”   “你现在想要什么,都不用盼着生病了,只要你开口。”邵朗逸笑道:“你好好想想,写个单子给我?”   顾婉凝双手抱着巧克力盒子倚在沙发里:“我怎么好麻烦邵公子?”   “我给浩霆就是了,这样的麻烦他求之不得。”邵朗逸望着顾婉凝,眼里微微含了笑意:“你不知道他为了你的事,发作了多少人。龚煦初和江夙生不说,连钟庆林、晁光那些求情的也都吃了他的瓜落。他这样不管不顾,倒真是头一遭。”   顾婉凝静静听着,正剥巧克力的手却停了:“要真是这样,你送来的东西我也不敢吃了。恐怕邵公子头一个就容不得我。” 邵朗逸一愣,却见顾婉凝有些好笑又有些不屑地看着他:“这些事难道不是你们商量好的吗?”   她此言一出,邵朗逸脸上的笑容就有些发苦:“浩霆告诉你了?”   霍仲祺听的一头雾水,诧异道:“什么事?”   顾婉凝摇摇头:“他不用告诉我。他做事情从来都是这样的。”   邵朗逸神色复杂地望着她:“他这么处置确实也是为你好。”   “我知道。” 她声音虽轻,面上却终于浮出了一层凄然的神色:“我只是佩服他。坏到这个地步的一件事,也能让虞四少派上用场。”   霍仲祺隐隐有些明白过来,连忙道:“婉凝,你不知道四哥有多在意你。那天他一听说??”   然而,他刚一开口便被顾婉凝截断了:“我累了。” 她说着,也不再和邵朗逸打招呼,便起身进了卧室,“咔嗒”一声锁上了门。         邵朗逸默然许久,有些无奈地对霍仲祺说:“是我自作聪明了。她倒真是浩霆的知己。”   霍仲祺却摇了摇头,喃喃道:“不是的,四哥的心意,你们都不知道。”   邵朗逸有些诧异地看了他一眼,霍仲祺已换了笑容:“对了,你怎么知道她喜欢这个牌子的巧克力?”   邵朗逸耸了耸肩:“我不知道。我只是想着女孩子看见礼物总是开心的,她小时候在法国住过,大约会喜欢。”他说罢,朝着卧室的方向示意了一下:“她总这样闹脾气么?”   霍仲祺苦笑道:“我倒是想叫她发发脾气,从出事到现在,她一次都没哭过。”   邵朗逸思忖了一下,道:“婉凝有没有什么要好的女朋友?她一个女孩子,有些事未必愿意跟你说。”      晚上虞浩霆打电话过来,听霍仲祺一五一十说了白天的事,默然许久,才道:“你问问她,愿不愿意听我的电话?”过了一会儿,霍仲祺回来,踌躇着说:“四哥,婉凝她睡着了??我没有叫她。”   虞浩霆一听便知道是顾婉凝不肯听他的电话:“好,让她睡吧。”   她是恨他吗?   她是该恨他,那天晚上,他知道了事情的原委,连他自己都恨不得杀了自己。这个时候,他无论如何应该守在她身边的,可是他却在这里。   她是该恨他,坏到这个地步的一件事,也能叫他派上用场。   她问过他:“你是为了哪个缘故多一点?”他当时不知道怎么答,如今还是不知道怎么答,这样的事他做起来几乎只是本能,可若是这件事会伤到她一分一毫,他都不会去做,她那样的心如琉璃,怎么会不明白呢?   他肩上的齿痕已经淡了,他心里竟掠过一丝惋惜,真应该叫她多用点力气的。    第二天下午,欧阳怡就被请到了悦庐,她一走进来,就瞧见了紧绷着身子坐在客厅里的卫朔,卫朔见她进来,便利落地站了起来。欧阳怡心头一跳,面上却仍是温柔婉约的神情,一边往楼梯处走,一边落落大方地对卫朔浅浅一笑:“你好。”   卫朔并不答话,只是冲她点了下头,欧阳怡想了一想,问道:“四少也在吗?”卫朔不防欧阳怡竟然又跟他说话,连忙摇了摇头。   欧阳怡看了看他,低着头咬唇一笑,快步上楼去了。         欧阳怡一见顾婉凝便吓了一跳,之前霍仲祺在电话里只是说她病了,却没想到竟憔悴到这个地步:“婉凝,你怎么了?”   顾婉凝盖着一条薄毯倚在床上,看见她进来,绽出一个疲倦的笑容:“你来了。”   霍仲祺起身让了让欧阳怡:“你们聊,我去叫他们准备些茶点。欧阳小姐要喝点什么?” 欧阳怡哪里还顾得上茶点,抢过去握住顾婉凝的手:“你怎么病成这个样子?”霍仲祺心里一叹,带上门走了出去。   顾婉凝的下巴轻轻抵在欧阳怡肩上,喃喃道:“欧阳,我的孩子没有了。”      “你?”   欧阳怡的身子一震,抱住了她的肩膀,一时说不出话来,却听顾婉凝继续喃喃说着:“他们真是没用,为什么要等我有了孩子才动手呢?”   欧阳怡又是难过又是惊骇,一张温润的面孔变得雪白:“婉凝你说什么?他们是谁?”   “虞浩霆的人。”   欧阳怡惊道:“为什么?”   顾婉凝漠然一笑:“他们不想让我和他在一起,打算造个车祸,却没有撞到我。”   欧阳怡胸口剧烈地起伏起来:“你是说,他们想……想杀了你?”   “这样最一了百了。”   顾婉凝静静地说:“其实我本来也不想和他有孩子,我发觉自己有了孩子的时候,就总在想,是不是应该不要他?”   欧阳怡轻 着她的背,默然听着,“可是等他真的没有了,我才觉得其实我是想要他的。你说,是不是因为他知道我不想要他,所以也不愿意到这个世界上来?   欧阳,他在我身体里面的时候,我没有好好对他,总想着是不是应该想什么法子不要他……结果,他就真的没有了。   我不应该和他在一起的,我明明知道我不能和他在一起……不是他们杀了我的孩子,是我自己杀了这个孩子……”      欧阳怡肩头的衣裳已经湿了,她听着婉凝的话,只觉得眼前这个世界忽然虚幻起来。      她想起四月的时候,她们一起在安琪家跳舞,虞浩霆一走进来,连她也忍不住要赞:“这人真是好看”;她想起她第一次到栖霞,殿堂一样宏阔雍容的房子,一盏一盏枝叶状的水晶吊灯盛大的排开,满眼的熠熠生辉;她想起给宝笙准备婚礼的时候,因为苏家不要婉凝做女傧相,虞浩霆几乎要砸了人家婚礼的场子,安琪说:他待你这样好;她想起她们去云岭骑马,虞浩霆拥着婉凝坐在马背上,只顾低着头和她说话,玉树幽兰,连他们身后的晚霞都失了颜色??   她一直不明白顾婉凝为什么总是百般犹疑,即便是她和安琪也时常感叹,大约一个女子所能梦想的情爱也不过如此了。然而,这世界和她们从前想的、看的都太不一样,那金粉繁华的暗影下竟全是狰狞恶兽。   她忽然又想起宝笙,那天在安琪家里,宝笙刚落了几滴眼泪下来,便忙不迭地拼命忍住了:“红着眼睛回去,母亲要不高兴的。”   怎么会这样呢?   去年这个时候,江宁正落第一场雪,她们四个人从大华看了电影出来,叽叽喳喳地说着戏里哪个演员漂亮哪个段落糟糕,连安琪滑跌了一跤,脏了新做的大衣也还是兴兴冲冲,满满的全是开心,她说什么来着?嗯,她说:“哎呀,正好又有借口再做一件了。”   怎么一下子,就全都变了呢?   041、却原来是没有这回事的   欧阳怡隔天再来看婉凝,却是和陈安琪两个人。霍仲祺见她带了陈安琪来,便避开了,她们两人此刻心思都在顾婉凝身上,倒也没有察觉他刻意冷淡。   她们正说着话,忽然房门轻轻一荡,三人看时,不见有人,却有一只黑白相间毛毛茸茸的小狗摇摇走了进来。欧阳怡和陈安琪正自诧异,顾婉凝已从沙发上撑了起来,走到门口,蹲身将那小狗抱在怀里,向门外道:“谢少爷是要人请才进来么?”   她话音才落,一个穿着戎装的年轻人就含笑走了进来,手里提着个藤篮,里头铺着淡蓝色的棉垫,想是用来装那狗的。顾婉凝抱着那小狗站起身子,对他点了点头,随即回头对欧阳怡和陈安琪介绍:“这是虞四少的随从参谋谢致轩。这两位是我的好朋友,欧阳怡、陈安琪。”   谢致轩和她二人客气地打了招呼,便将手里的藤篮放下,对顾婉凝笑道:“这是只边境牧羊犬,最聪明不过。不光机敏,性子也好。要是没有羊来给它牧,就是让它……看家,也能胜任的。”他对牧羊犬的习性一向如数家珍,此时说顺了口,原本想说这狗要没有羊牧,就是让它照看小孩子也能胜任,好在生生刹住改了口:“牧羊犬体力和耐力都好,回头长大一些,你时常带它到云岭跑一跑就更好了。”   顾婉凝点点头,又问了这小狗如何照顾,谢致轩事无巨细地答了。欧阳怡和陈安琪也不时摩弄着那小狗,一直等到谢致轩出去,欧阳怡才问顾婉凝:“这个谢参谋怎么看着跟其他的侍从官不大一样?”   顾婉凝淡淡一笑:“他是虞夫人的侄子,谢家的五少爷,这个侍从官是当着玩儿的。”   陈安琪听了,笑着说:“怪不得,他这个做派分明就是个豪门公子。”    “还是声色犬马的那一种!”   说话的却是欧阳怡, 陈安琪见她神色冷然,奇道:“他怎么得罪你了?”   欧阳怡道:“那些人哪一个不是这样?你也不要想那个霍仲祺了,你看看谭文锡!”   陈安琪不防她这样直白,面上一红,说不出话来。   顾婉凝见状连忙岔开话题:“我有好久都没见着宝笙了,我现在这个样子不能出门,她大约也不方便过来。谭文锡还是老样子吗?”   欧阳怡皱了皱眉没有开口,倒是陈安琪气鼓鼓地说:“宝笙每回见着我们都吞吞吐吐的,谭夫人不大喜欢她,她父亲又总想借着宝笙走谭家的门路,宝笙夹在中间为难得要命。还有那个谭文锡…… ”她忽然一顿,脸上又红了一红,不由自主的低了声音:“听说他之前在玫兰公寓养了……养了两个女孩子,最近又总跟一个很 的女人住在华茂饭店。”   她这样一说,欧阳怡和顾婉凝也尴尬起来,三个人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隔了半晌,陈安琪忽然 嘴说:“早知道这样,当初还不如就听虞四少的,叫他们结不成婚!”   淞港的事情越闹越大,华亭的报纸得了消息,将外国兵舰打赌挑衅的内幕曝光了出来。一时间,华亭的爱国青年群情激愤,日日到涉事国的领馆外头游行示威。政府原本想着青年学生不过闹几天就散了,却不料这次的活动竟格外坚持,不仅没有平息下去,反而更加扩大,连舆论矛头也直指政府无能,不能废除丧权辱国之条约,任由外国势力横行无忌。   许是喊口号、撒传单终是有些单调,游行的学生们忽然开始呼吁国人抵制洋货,这一来,人们的怨气总算有了实际的落点,连许多商家也都将原本极受欢迎的舶来品下了架,外国商铺门可罗雀倒也罢了,有的竟被砸了橱窗,连租界中一些外商侨领的私宅也颇受滋扰。几国领事纷纷要求华亭市府派出警力保护,然而人虽派来了,却总是推说不熟悉租界人事,难以动作,只在各个领馆和侨领宅邸添了些人浮于事的守卫罢了。   不独华亭,从沈州、旧京,到江宁、衢昌,连最南边的桐安、沣南等都会重镇和港口城市亦纷纷加入其中,大有愈演愈烈之势。直把正在华亭斡旋的行政院副院长庞德清忙得陀螺一般,诸般安抚,而虞浩霆却似乎是铁了心把黑脸一唱到底,才有外国领事跟他建议江宁政府派兵弹压,他便顶了回去:“我的兵一向莽撞,一个不小心就像淞港一样,反而唐突了贵国的侨民。” 此时,海外经济大势正每况愈下,这样一折腾,在中国的外国商人也怨声四起,原本和淞港摩擦无关的几国平白被卷入其中,也开始不忿,想要早早平息事件,遂缓和了原先作壁上观的态度,居间调停起来。   顾婉凝给谢致轩送来的那只小狗起了个有些拗口的名字叫syne,整日逗弄,脸上渐渐多了几分笑意,霍仲祺看着总算松了口气,这才回家在父亲面前应了个卯,在家里吃过晚饭才回到悦庐来。   他一进客厅,便听见隐隐有琴声传来,霍家在官邸和别墅中都有琴房,但自从姐姐出国之后就很少有人再动了,只是定期请人来校音保养。而且,这曲子听起来也陌生,并不是社交场里,女孩子们常常爱弹上一段的《致爱丽丝》。他循着乐声走到琴房,见门半开着,便放轻了步子走过去,只见卫朔笔直抖擞地站在 ,坐在琴边的背影却是顾婉凝。   霍仲祺听着那曲子如水流般倾 来,安然静美,便停在了门口。他声音虽轻,琴凳边的syne还是立刻站了起来,滴溜溜的一双眼睛望着他,慢慢走过来,半绕着他微微呜咽着嗅了一遍,才又踱了回去。一曲终了,顾婉凝回头对他浅浅一笑:“我一时兴起,不知道琴的主人介不介意。”   霍仲祺敛了敛心神,含笑走了过来:“原来你会弹琴,我怎么从没听你说过?我家里的琴很久都没人弹了,你要是喜欢尽管玩儿。”   顾婉凝翻着琴上的乐谱道:“我也很久没弹过,都生疏了。以前在英国的时候,我也有一架琴,回来之后,就只在学校里还练过一阵子。”   霍仲祺听她语气中带了一点惋惜,奇道:“栖霞也有琴房的,原先……”他本想说原先霍庭萱住在栖霞的时候就在那里练琴,觉得不妥,遂改口道:“原先虞伯母也常常弹琴的。”   顾婉凝摇了摇头:“我不知道,栖霞太大了。”   霍仲祺笑着说:“你既然喜欢弹琴,怎么不告诉四哥?别说栖霞有现成的,就是没有,辟一间琴房出来,也不费什么事情。”   顾婉凝随手在琴键上按了几个小节,无所谓地笑了笑:“不过是消遣罢了,也没有特别喜欢。”   她说的轻淡,却叫霍仲祺生出一股怅惘来,他百般想着要讨她开心,却连这样的事都不知道,不仅他不知道,连虞浩霆也不知道,而她竟是从没想过让他们知道的样子。霍仲祺心里一苦,口中却笑道:“你刚才弹的是什么曲子?很好听。”   “是德彪西的《明月之光》。”   她这一句,霍仲祺听了却和没听也差不多。他在西洋音乐上头所知极少,此时面上便有些赧然,顾婉凝见他没什么反应,便笑着说:“这是个法国作曲家,他到意大利的贝加莫旅行,很留恋那里的风光,回去之后又读到一首写贝加莫的诗,叫《明月之光》,就写了这首同名的曲子。贝多芬的《月光》虽然有名,其实跟月光没什么关系,倒是这一首却是专为了写月光的。”   霍仲祺心思并不怎么在她的话上。   此刻,一窗夜色,灯暖人静,她含了笑意娓娓和他说着,他心里不知怎的忽然跳出那句,总被人念得暧昧 的“春宵一刻值千金”来,可他却全没有想到那些绮艳旖旎,只是一腔温柔盈 满地涌在心里。   秋千院落夜沉沉。花有清香月有阴。   原本苏学士的“春宵”便是这样的静好,他那些倚红偎翠的过往哪里算是“春宵”呢?唯有眼前,她给他的,此时此地此心,才真真是“春宵一刻值千金”。   他脸上微微一热:“我回来的晚了,只听了个尾巴,你再弹一首给我听听,好不好?”   顾婉凝略想了想,没翻乐谱便弹了起来。这曲子比方才那首简单了许多,她一边弹一边轻声哼唱了几句,弹了两个段落才停下来,对霍仲祺道:“这是首苏格兰歌谣,流传很广,歌词也很美,叫《auld lang syne》。”霍仲祺还未答话,趴在地上的syne突然站了起来,凑到顾婉凝身边,顾婉凝见了伸手把它抱在怀里,声音亦有些懒懒的:   “你不是顶聪明的吗?这回猜错了,我没有叫你。”   “公子,顾小姐,陈小姐来了。”   锦络通报的有些慌张,她话音还没落,一身寒意的陈安祺已步履虚浮地走了进来,失魂落魄地叫了一声:“婉凝……”顾婉凝和霍仲祺见她这副样子都是一惊,卫朔也是眉头一皱。   “安琪,你怎么了?”顾婉凝说着连忙放下了syne,想要过去扶住她,霍仲祺却轻轻一拉她的手臂:“锦络,快扶陈小姐坐下”,又低声对顾婉凝嘱咐了一句:“你小心过了寒气”。   陈安琪扶着锦络坐了下来,锦络端了茶给她,她呆呆捧在手里,一句话也不说。   霍仲祺站在她们俩身边,觉得有些尴尬,便道:“你们女孩子有悄悄话要说,我先出去了。”   顾婉凝闻言点了点头,却不料陈安琪突然拉住了他,几乎带着哭腔说道:“你别走!我害怕。”她这句话一出口,顾婉凝更是惊骇,霍仲祺也只好陪着她们坐下。   顾婉凝见她苍白的面孔有了些暖意,才小心翼翼地问:“安琪,出什么事了?”   陈安琪听见她这一问,怔怔的流下两行泪来:“宝笙……”   顾婉凝心中一沉:“宝笙?宝笙怎么了?”   陈安琪忽然“哇”的一声哭了出来,紧紧抱住顾婉凝的肩膀:“宝笙……婉凝,宝笙死了。”   “你说什么?安琪?”   顾婉凝大惊失色,霍仲祺愣了一下,轻轻拍了拍陈安琪的手臂:“安琪,你慢慢说,别吓婉凝,到底怎么了?”   安琪仍是不住地抽泣,几乎不能呼吸:“宝笙死了……婉凝……宝笙死了!”   顾婉凝此时已信了八、九成,声音抖颤着问:“怎么会?安琪,怎么回事?”此前一直趴在地上的syne也蹲到她身边,警惕地盯着他们。陈安琪从婉凝手中拿过手帕,捂在嘴上,强忍了一阵,才勉强开口:“华茂饭店,宝笙……在华茂饭店……”   “宝笙现在在华茂饭店?”顾婉凝疑道。   陈安琪猛烈地摇头:“宝笙在华茂饭店……跳楼……好多血……婉凝,好多血。”   顾婉凝闻言霍然站了起来,身形一晃,霍仲祺赶忙握住她的手臂:“你先回房,我来问。”说着就想拉走她。顾婉凝却摇头挣开了,直直盯着陈安琪,强自镇定道:“是什么时候的事?为什么?”   “刚才,就是刚才。”陈安琪有些恍惚地说,霍仲祺闻言看了卫朔一眼,卫朔便走了出去。   “我和诗兰在华茂九楼吃饭,谭文锡在那儿跟人跳舞。后来宝笙也来了,不知道怎么回事就吵了起来……好多人都看着,我们去劝也没用,谭文锡和那个女人要走,宝笙拦着,结果谭文锡……谭文锡打了宝笙……”   苏宝笙是被谭夫人从家里逼出来的。   谭文锡这些日子一直和一个叫妮娜的女人住在华茂饭店。这个妮娜原是华亭的欢场女子,因为傍上了励昌洋行在江宁的经理王千成,才到了江宁,不想没到半年,王千成就因为挪用公款事发,在办公室吞枪自尽,扔下一家孤儿寡妇。各家小报一番打探,却原来是王千成为了讨妮娜的欢心,债台高筑的缘故。王千成一死,妮娜穿了三天黑纱,第四天便花枝招展的去了梦巴黎,没两天忽然又搭上谭文锡,两个人在梦巴黎一夜豪赌就输了谭家的一处别墅。这一回,谭夫人也按耐不住了。   这天谭家晚饭刚开,谭夫人一看小儿子又没回来,一腔怒气便发泄在了宝笙身上:“你去把文锡叫回来。丈夫在哪儿,你就在哪儿。他不回来,你也不用回来了!”   苏宝笙饭也没吃,就匆匆裹了大衣出门。她到华茂饭店的时候,谭文锡正和妮娜在九楼跳舞。宝笙一向拙于应酬,此刻见了这种场面,只会嗫嚅着说:“母亲让我来叫你回去。”   谭文锡却是老大的不耐烦,敷衍了两句就让她回去,不想,苏宝笙这回却十分倔强,两人声音一高,便引了旁人侧目,吃饭跳舞的人里头倒有一半都认得谭文锡,陈安琪和女伴也走过来劝说,妮娜娇娇嗲嗲地旁敲侧击了两句,谭文锡便心头火起,对宝笙道:“好,你愿意丢人你就在这里,我走!”   宝笙拖住他的手臂只是摇头,谭文锡顿时觉得跌了面子, 手就打在了苏宝笙脸上。宝笙脑中一懵,脸颊火辣辣地疼,一丝腥热沁出了唇角。安琪过来扶她,狠瞪着谭文锡道:“你怎么打人?!”   谭文锡见状,脸上更挂不住了,挽了妮娜就走。   宝笙突然挣脱了陈安琪,追到走廊里,叫了一声:“谭文锡,你回不回去?”   谭文锡回头看了宝笙一眼,心中也是一凛,他倒从未见过宝笙这样绝然冷冽的神情,然而也只是匆匆一想,随即轻笑了一声,就转身要走,不想宝笙却猛然拉开了身旁的一扇窗子,夜风瞬间便将垂在一边的流苏窗帘卷了起来。   谭文锡一怔:“你干什么?”   他话音还没落,只见苏宝笙的身子向后一倾,整个人便飘了出去。陈安琪和谭文锡都赶过去想伸手拉她,却连宝笙的衣角也没有碰到。楼下仿佛有一声闷响,已有人惊声尖叫,乱作一团。谭文锡脸色灰败,呆在窗口一动不动,妮娜大着胆子往下头看了一眼,也是一声尖叫。   宝笙却都听不见了。   她有两个家,却一个都回不去,她有那么多家人,每一个人都在逼她,她不明白自己究竟错在了哪儿。   那一天,也是在这里,她说出了自己这一生最勇敢最笃定的那句话,她以为上天终于也安排了一个良人给她,却原来是没有这回事的。   昨天更完,看到两则很认真的评论,非常感谢,所以今天晚点会再更一部分。   苏mm的事对其他mm是个刺激。下一章虞四就回来了,不过,他回来之后,要和顾mm分手一段时间。那啥,纠结太多,有时候给一点时间和距离缓冲一下比较好。   042、过时自会飘零去   顾婉凝缓缓站起身,对霍仲祺道:“你陪陪安琪。”霍仲祺连忙也站了起来:“你想做什么?”   “我去看看宝笙。”顾婉凝轻声道,她转脸望着刚刚进来的卫朔:“宝笙是在医院吗?”卫朔蹙着眉点了点头,“那我去看看她”,婉凝一边说一边就要往外走。   霍仲祺赶忙伸手拉住了她:“不成,婉凝,你不能去。你现在身子不好,见不得这个。”   顾婉凝用力一挣,刹那间已泪如雨下:“我要去看宝笙,你不知道,她胆子最小……”霍仲祺见她落泪,更是焦灼:“婉凝,你别哭,我过去看看,你现在不能这样伤心。”   顾婉凝却只是摇头要走:“我早就知道谭文锡不是好人……我早就知道……”   霍仲祺情急之下只好将她半揽在怀里:“根本不关你的事,你别乱想。你要是气那个谭文锡,我去收拾他!你不要哭。”   顾婉凝用力推他的手臂,呼吸紧促,面上泪痕纵横:“有什么用?有什么用?宝笙不会回来了……”   霍仲祺听了她这一句,心口便是一疼,那天她也是这么和他说的——“孩子不会回来了”,他臂弯一紧,便抱住了她,牢牢按在怀里:“婉凝,你真的不能再伤心了,我求求你。等你好了,你想怎么样都成,现在最要紧的是你的身子。你不要哭了,好不好?我求求你……” 一直皱眉站在边上的卫朔忽然看了他一眼,又默然低了头。   霍仲祺劝着顾婉凝,只觉得她蓦地往自己身上一压,低头看时,顾婉凝却是双眼紧闭,竟是晕了过去。“婉凝,婉凝?”霍仲祺惊骇地将她抱了起来,大声对锦络道:“去叫大夫!”   陈安祺方才断断续续说了今晚的事,心神才略为定下,此时见了这个情形,又慌张起来,追在霍仲祺身后就出了琴房。   因为顾婉凝身子不好,霍仲祺一直叫了霍家的医生守在这里,一时大夫上来看过,说小产之后虚弱晕厥也是有的,不算大碍,只是病人须得好好休养,不能再受刺激。霍仲祺想着好不容易这几日顾婉凝精神见好,却又横生了这样的事情,既恨谭文锡混账荒唐,又懊恼陈安琪没有分寸。   他听完了医生的嘱咐,一转回来,陈安琪便一脸憔悴地问道:“大夫怎么说?婉凝她没事吧?”霍仲祺本来就心中烦躁无处发泄,当即便甩出一句:“你怎么这样没有轻重?你明知道她现在身子不好,还来跟她说这种事情?”   陈安琪从小到大都没有被人这样责备过,她今日亦是受了惊吓,伤心失措,一片茫然,下意识地就想到了婉凝和霍仲祺,才惊慌忙乱地来了这里。此时被霍仲祺这样一排揎,已委屈到了无可复加的地步,紧紧抿着唇,眼泪无声无息地淌了下来。   霍仲祺见状也失悔自己话说的重了,她今日在华茂饭店看着苏宝笙出事,委实比顾婉凝受得惊吓要重得多,只是自己十分心思十分都在顾婉凝身上,再顾及不到旁人。此时见她这样一番伤心泫然的样子,连忙缓了神色:“对不起,我一时心急,说错话了。是我不好,你别难过。”说罢,从口袋里摸出一方手帕递给她,安琪低着头接在手里,仍是不说话。   霍仲祺略一思忖,柔声道:“你稍等一下,我这就叫人送你回家。”他进去吩咐锦络和几个丫头好生看着婉凝,一转头看见syne直直地蹲在床脚,伸手摸了摸它的脑袋,syne低低呜咽了一声,还是一动不动。   霍仲祺陪着安琪出来,替她拉了车门,陈安琪却站着不动,只是默默低着头,霍仲祺见状对开车的司机道:“你下来吧,我去送陈小姐。”说着,自己坐进了驾驶位,推开了副驾的车门。   绵絮一样的雪,漫天遍地地扯了下来,在车灯的光束中翻卷,夜深路滑,霍仲祺开得很专心,车速却不快。刚过了两个街口,身边的人忽然轻轻靠在了他肩上,霍仲祺心中一叹,轻声说:“安琪,我要开车。”   陈安琪却仍是一声不响,霍仲祺看了她一眼,道:“你是不是还在害怕?”只听陈安琪幽幽道:“我要是害怕,你能抱抱我么?”   霍仲祺默然片刻,柔声道:“安琪,要是之前我做了或者说了什么让你误会的事,我向你道歉。我这个人轻浮惯了,总喜欢跟漂亮女孩子献殷勤,是我不好,对不起。”   枕在他肩上的陈安琪,似乎微微抖了一下,慢慢坐直了身子,霍仲祺暗自吁了口气,却听她低低说了一句:“你喜欢她,是不是?”   霍仲祺怔了一下,随即道:“你说谭昕薇?没有的事。”   “我是说婉凝。”   霍仲祺身形一震,强自镇定道:“你说什么?”   陈安琪兀自低着头,手里还攥着之前他给她的那方手帕:“我说,你喜欢的是婉凝。”   霍仲祺一打方向盘,将车停在路边:“你怎么会这么想?我不过是替四少照顾她而已,你千万别多想。”   陈安琪看夜色中迷蒙飘散的雪花,静静道:“你知道宝笙为什么会嫁给谭文锡么?因为宝笙从来没被人喜欢过,只有谭文锡对她略好一点,哪怕只是多看她一眼,她就放在心里了??”   霍仲祺虽然不解她为什么突然说到苏宝笙,但听她这样说着,心里也一阵唏嘘。   他见过苏宝笙几次,可是现在要想她的样子,却也想不真切。不要说顾婉凝,就是比起欧阳怡的温婉娴雅、陈安琪的 亮丽,苏宝笙也是极平常的一个女孩子。他知道谭文锡打的什么主意,尽管也看不起他荒唐胡闹,却只是一笑置之,没想到竟会是这样一个结果。   “但是婉凝不一样。虞四少待她那样好,别人,就算再怎么对她??她也不会觉得了。”陈安琪继续说着:“可她看不出来,不等于所有人都看不出来。”   霍仲祺的声音有些艰涩:“安琪,你误会了。我这个人,百无一用,最拿手的事不过就是在女孩子面前献殷勤??你真的误会了。”   陈安琪摇了摇头:“你对她,和对别人,不一样的。其实我早就觉得了,她不在的时候,你是潇洒倜傥的霍公子,可是只要她在,你眼里就再看不到别人了??你喜欢她很久了,对不对?”   霍仲祺交握的双手猛然一放,正砸在方向盘上,汽车尖锐地长鸣了一声。安琪惊了一下,随即定了心神:“你放心,我不会告诉她,也不会告诉别人。可是,她已经和虞四少在一起了,就算你喜欢她又有什么用呢?”   霍仲祺突然发动了汽车,安琪也没有再说下去,雪片在夜空中翻卷飞舞,一落在地上,片刻之间便融的毫无踪影。   送完陈安琪回来,霍仲祺就一直坐在楼下的客厅里抽烟,卫朔下来的时候,一看他就微一皱眉,自从顾婉凝出了事,霍仲祺就一直陪着她,这些天从来都是烟酒不沾,然而此刻,茶几上的水晶烟缸已经丢进去两、三支烟蒂了。   “刚才四少来过电话,说后天回江宁。”   听了卫朔的话,霍仲祺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四哥早就应该回来的。”他说完,又深吸了一口烟,见卫朔还站在他身边,便问:“还有什么事吗?”   “霍公子,顾小姐——是四少的人。”   霍仲祺手里的烟一抖,蓦然抬起头来,却见卫朔仍是惯常的沉冷坚毅,他还未来得及说什么,卫朔已经转身走开了。   苏宝笙在华茂饭店坠楼的事情隔天便成了江宁大小报章最抢眼的社会新闻,大报还好,小报捕风捉影,添油加醋,写得极为不堪。苏家愁云惨雾,谭家灰头土脸,然而真正为宝笙伤心的也不过只有宝笙的母亲罢了。婉凝自那晚晕倒之后,一直昏昏沉沉,醒转的时候一言不发,睡着的时候却偶尔有眼泪滑落。霍仲祺和谢致轩都一筹莫展,好在虞浩霆总算要回来了。   顾婉凝看着锦络手里的汤,蹙着眉摇了摇头,锦络刚要劝她,身后却忽然想起了一个低缓的男声:“我来吧。”锦络回头一看,却是虞浩霆。   他也不在意脚边逡巡着嗅他的syne,只管往里走,锦络连忙起身:“四少。”虞浩霆已经将手套搁在床边的矮柜上,把汤盅从她手里接了过来:“是什么?”   “是用党参、桂圆熬水,化了阿胶,给小姐补身子的。”   虞浩霆点了点头:“你下去吧。”   他刚才一到门口,顾婉凝就看见他了,只是她目光微微一滞,便垂了眼睛。   他依旧是颀身玉立、戎装抖擞的样子,一如初见。她想起前些日子,报纸上刊出他在华亭的照片,衣冠满堂,觥筹交错,亦掩不住他的英挺傲然。大概无论发生什么事,他在人前永远都是这样无懈可击吧。   “把它喝了,等一下冷了,还要他们重新弄。”他什么都不问,在她身边一坐下,就把她揽进怀里,舀了一勺送到她唇边,他知道她一向都不愿意给别人添麻烦。   她低头喝了,他一边喂她,一边说:“我是借着你的事情动了些人,但也是为了让你平安。淞港的事我不得不走,我知道你明白,可你一定还是难过,你怎么跟我撒气都好,只不许憋在心里。苏家把宝笙的丧礼定在下星期三,要是你身子没事,我陪你一起过去。”   顾婉凝抬起头,深深地看着他,竟绽出一个笑容来,虞浩霆却从来没有见过一个人笑也可以笑得这样凄凉。他心中抽痛,面上的神情却依旧温和,揽过她的身子,拥在怀里。顾婉凝纤长皙白的手指无力地攀在他肩上,他什么都安排好了,他什么都想到了,她还能怎么样呢?   顾婉凝忽然觉得一阵恐惧,他三言两语就说完了她这些日子所有的伤,当初,他也是这样气定神闲的三言两语就让她解开了自己的衣扣;他那样骗了她,还能叫她差一点就忘却了他和她之间根本就绝无可能;哪怕他给了她那样羞辱和痛楚,他也能叫她没办法去恨他;他甚至能叫她几乎想为他生一个孩子??   怎么会?   不断涌起的阴影一层一层覆上来,浸没了她的心。她偎在他怀里,看着他戎装上分明的衣线,忽然想起许久之前安琪家的舞会,她隔了玻璃看着他和梁曼琳在众人瞩目中翩翩起舞——无论有没有她,他的世界都是这般光华璀璨,笃定完满。   她在和不在,都丝毫影响不了他的人生。然而,她的喜忧荣辱,甚至是生死,都只不过在他的一念之间罢了。   虞浩霆并不知道她在想什么,他牢牢地抱着她,只觉得这些天自己心头一直缺的那一处终于补了起来,虽然还在疼,可是终于在这里了:“婉凝,等你再好一点,我们去皬山。酌雪小筑后面种了一片红梅,落雪的时候最好。你要是喜欢白梅,淡月轩那里有金钱绿萼,你见了就知道,当真是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   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   呵,他以为她没有见过么?她认得一个那样爱梅花的女子。   只是她那样爱梅花,怎么会忘记了“过时自会飘零去,耻向东君更乞怜”?   母亲是没有得到,可得到了又怎么样呢?宝笙,得到了,又怎么样,值得么?   把这一生都交托在别人手里,值得么?   她不能和他在一起了,不能了。她这样想着,身体却不由自主地偎紧了他。   她不能和他在一起了。   虞浩霆察觉到怀里的人靠紧了自己,心中一宽,低头在她额上轻轻一吻,看见syne小小一团蹲在床边,一双眼睛直盯着他,不由淡淡一笑:“这小东西倒警醒。”   “它叫syne,才四个月大。”顾婉凝说着,伸手在床边轻轻一拍,syne便跳了上来,温驯的凑到她身前。   “syne?”   顾婉凝轻声拼了,虞浩霆想了想,问道:“auld lang syne?”   “你也听过吗?”   “这首歌德国人也填过词,叫nehmt abschied,brüder。”   顾婉凝靠在他胸口,抚着syne的背脊,轻声说:“你唱给我听听,好不好?”虞浩霆蹙了蹙眉:“我不会。”顾婉凝抬起眼睛凝视着他:“你骗我。你一定会。”虞浩霆唇角一牵,有些无可奈何:“很久以前的事了,我想一想。”   这首《nehmt abschied,brüder》在德国亦是一首颇为常用的送别之曲。虞浩霆之前读军校的时候,确实也和同学一道唱过,只是,他长这么大,却从来没有人说过要听他唱歌,他更是从没有这份闲情逸致为谁唱过。然而,此时此刻,顾婉凝这样凝眸望着他,他无论如何说不出一个“不”字。于是,略想了想,虽然有些尴尬,终究还是低低开了口:“nehmt abschied,brüder,ungewiss ist unsere wiederkehr??”   卧室的门只是虚掩,霍仲祺和郭茂兰都在外头的小客厅里,忽然听见里面隐约有男子的歌声传出来,一时都摸不着头脑,愣了片刻之后,才反应过来竟是虞浩霆在唱歌!   两人对视了一眼,既好笑又感慨。霍仲祺听出那曲调正是之前顾婉凝弹过的,不禁有些怅惘。郭茂兰听着这歌声,却十分诧异。虞浩霆这些日子在淞港,人前仍是沉着翩然,但每晚和霍仲祺打完电话,脸色都极差,常常在办公室里待到凌晨才勉强睡上三、四个钟头,顾婉凝竟是一次都不肯听他的电话。   此前他和顾婉凝闹了别扭,砸东西也好发作他们也罢,总归是有个出口,可这一次,虞浩霆只是默然,郭茂兰琢磨着他是自己在跟自己生气,却也毫无办法。这趟回来他原本极为担心,不管顾婉凝是不理不睬还是不依不饶,恐怕都是一场麻烦,不想他们见了面竟是这样一番光景。   两人各怀心事,等了好一阵子,虞浩霆才从房里出来,对霍仲祺道:“这些日子辛苦你了。我叫茂兰在这儿,你赶紧回家去吧。你要是再不回去,霍伯母恐怕要到陆军部来跟我要人了。”   霍仲祺心中怅然若失,一转念却笑道:“四少,您歌儿唱得真好,几时也教教属下?”他此言一出,郭茂兰也是一笑,连忙咳嗽一声遮掩过去了。   虞浩霆见状笑骂道:“你们什么不好学,学人听墙根儿?”   霍仲祺一脸委屈地冲郭茂兰说:“我现在是相信你这差事不好干了。整天伺候着这么霸道的长官,许他唱倒不许人听。”郭茂兰不敢答话,低了头又是一声咳嗽。   刚才顾婉凝要他唱歌的时候,虞浩霆就有几分尴尬,此时被霍仲祺一闹,脸上亦隐隐一热,沉声道:“小霍,你走不走?”   霍仲祺立刻敛了笑意肃然看着他,正色道:“四少,你脸红了。”虞浩霆刚要发作,却听霍仲祺突然冒出了一句:“婉凝会弹琴。”   虞浩霆一怔:“什么?”   霍仲祺笑道:“婉凝会弹琴,只是栖霞太大了,人家要练琴都不知道琴房在哪儿,唉??”他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转身出门去了。   她会弹琴么?怎么从来没有告诉过自己?虞浩霆正想着,霍仲祺突然又推开门,探进半个身子:“四哥,你想不想知道婉凝喜欢什么牌子的巧克力?”   虞浩霆又好气又好笑地瞧着他:“你说。”   霍仲祺促狭一笑:“你唱支歌儿给我听,我就告诉你!”   他话音未落,也不等虞浩霆答话,便极快地关上门闪了出去。   043、酒是辣的,却能叫人醉死   因为谭、苏两家都不愿张扬,宝笙的丧礼极为简单,除了自家亲眷之外,就只有几个要好的朋友,连谭文锡也没敢露面。唯独虞浩霆陪着顾婉凝过来,而且到的很早,婉凝捧了大束的百合花放在宝笙的遗像前,谭家的两位公子和苏兆良却都丢开了宝笙的事情,来和虞浩霆攀谈寒暄。谭夫人一直拿帕子拭着眼角,絮絮跟人说着宝笙平日一向乖巧柔顺,没想到她竟是这样烈性,又感慨谭文锡年轻不晓事,被外头人撺掇的失了分寸。   欧阳怡在一边听了,心中冷笑,咬牙对顾婉凝道:“出了这样的事情,都是别人的错,她倒忘了她自己是怎么摆布宝笙的。”   顾婉凝漠然说道:“昨天苏兆良委了实业部一个司长的位子。”   欧阳怡听她对宝笙的父亲直呼其名,不由一怔,却见顾婉凝下颌一抬,示意欧阳怡往虞浩霆那边看:“你看看那些人,有没有一个在意宝笙的?”   欧阳怡想到她刚才的话,心中一恸:“怪不得苏家这样便宜谭文锡。”   陈安琪来的有些迟,一见顾婉凝和欧阳怡眼圈便又红了,平日里数她最为活泼热闹,然而今日却十分静默,一双杏眼始终泪雾濛濛,不胜凄楚。   宝笙的丧礼一结束,虞浩霆就带着婉凝离了谭家。顾婉凝病体初愈,本就憔悴,今日又穿了素黑的长裙和大衣,越发显得纤弱苍白,楚楚可怜。她自上了车,便低着头一言不发,虞浩霆握着她的手,将她揽在自己肩上,柔声道:“宝笙的事你别再想了,她和你那么要好,一定也不想你太伤心。”   顾婉凝听他说到宝笙,喃喃道:“为了那么一个人,值得么?宝笙怎么这样傻?”她这一问,虞浩霆亦不知如何作答,只得微微一叹,便想转过话题:“婉凝,你要是不愿意回栖霞,不如我们去余扬住些日子,吴门的梅花大约已经开了。”   他见顾婉凝不肯答话,想了想,又说:“要不然,索性走远一点?我们去眉安,那里地气暖,你好好养养身子??”他正说着,顾婉凝忽然轻轻插了一句:   “你能不能答应我一件事?”   虞浩霆一听,忙道:“好,你说。”   顾婉凝慢慢从他怀里直起身子,转脸朝着窗外,低低说道:“你让我走吧。”   虞浩霆怔了一下,强笑道:“你想去哪儿,你告诉我,我陪你去。”说着,便伸手去拉她。   顾婉凝由他拉着自己的手,声音却是一片沉静:“四少刚才已经答应了,就不要再出尔反尔了。   ”   虞浩霆拉住她的手微微一僵:“为什么?”   婉凝仍是静静的:“我不想和你在一起了。”   虞浩霆放开了她的手,绷着面孔一言不发,车子一路开回悦庐别墅,郭茂兰从前车下来,见卫朔和开车的侍从都下了车,虞浩霆和顾婉凝却没有出来,刚要动问,卫朔已经冷着脸跟他递了个眼色,郭茂兰一见心底就是一沉。   “你想要我怎么样?”虞浩霆的目光轻轻落在她身上,语气中透着些许无奈。   “我想请四少放我走。”顾婉凝的声音和她的人一样单薄。   虞浩霆的呼吸有些重,一阵痛意在他胸中挣扎了片刻,才迟疑着问:“婉凝,你是不是??伤心孩子的事?”   孩子——   他沉涩地说出这两个字的时候,她的身子也微微颤抖起来,虞浩霆把她抱过来,脸颊贴在她的额头上,低低吻着。   从出事到现在,他们一直都没有提过这件事。那个孩子,来的这样突然,又离开的这样意外,他和她都不知道这件事究竟意味着什么。   他一个人的时候,总忍不住想,如果这个孩子没有出事,他和她现在会是怎样?   她会不会就肯原谅他了?   他怕她不想要这个孩子,他也怕她想要这个孩子,他在淞港的时候,一夜一夜,任这些念头反反复复撕扯着他的心;可见了她,他什么都不敢说,他怕他一提起,就叫她难过,什么样的苦楚他都愿意受,只要能让她不难过。   然而,她面上只有带着倦意的漠然:“虞浩霆,你放过我吧。我从来都不想和你在一起。”   “我不信。”   他倔强地抿着唇,抱着她的手臂却缓缓放开了:“你不用拿这样的话来气我。”   “你信也好,不信也好。我都不会和你在一起了。”顾婉凝依旧是神情漠然:“你想去抓我家里人你就去,我陪着他们就是了。”   虞浩霆唇边浮出一丝苦笑:“你知道我拿你没有办法是不是?”   顾婉凝侧着脸,只是默然。   良久,虞浩霆起身推开车门,背对着她说:“好。你走。”   顾婉凝回到栖霞官邸只待了不过十多分钟,走的时候仍旧拎着当日来时那只小手提箱。   虞浩霆回来的时候,房间里一切都还是原样:她的衣裳还在,她未看完的书还在,她写了一半的《长干行》还在,连她那个存“私房钱”的盒子也还在,里面不光有那张八百元的支票,单摞着的银元,还有这几个月他在陆军部的支薪??虞浩霆坐在床边,苦笑着将那盒子搁了回去,但凡和他有关的东西她都不要吗?   “四少!”郭茂兰敲了敲卧室的门。   “进来。”   郭茂兰见他神情索然,正犹豫着要不要开口,虞浩霆已问道:“她回家去了?”   “没有。顾小姐在竹云路租了一处房子。”   虞浩霆抬头看了他一眼,疑道:“怎么回事?”   “不知道。可能事情仓促,顾小姐一时不想告诉家里。”   虞浩霆皱眉道:“她怎么找的房子?”   “房子是上个礼拜欧阳小姐租下来的。”   原来她早就想好了,虞浩霆的声音有些黯涩:“她一个人?”   郭茂兰点了点头,又道:“还有syne。”   虞浩霆面上掠过一丝微薄的笑意,又极快地消失了:“叫致轩那边好好看着,别惊动她。”   虞浩霆回江宁的当天晚上,顾婉凝就叫人送了封信给欧阳怡,请她帮自己找一处房子,欧阳怡便选了竹云路。这里挨着陵江大学,清幽安静,小小一间院子,俭朴整洁,房东是陵江大学历史学系的一个教授,这位教授的太太和欧阳怡的姐姐欧阳忱是红十字会的同事,十分熟络,听说是欧阳怡的同学来住,便极爽快地答应了下来。   “婉凝,你这里缺什么就告诉我”,欧阳怡临走时有些迟疑地嘱咐道:“你真的不用我在这儿陪你?”   顾婉凝柔柔一笑:“不用了,你快回去吧,已经很麻烦你了。”   送走欧阳怡,顾婉凝一转身,syne正凑到她身前轻轻蹭在她腿上。婉凝蹲 子,把它抱进怀里, 着说:“咱们在这儿住些日子再回家。不过,以后我没机会带你到云岭去玩儿了,那里风景很好呢。”   她抬眼望了望四周,如释重负地轻轻一叹,心里终于静了下来,她要好好想一想以后的事。   外头呵气成雾,栖霞官邸仍是温暖如春,今日魏南芸房里的插花是橙红耀眼的虎皮百合,养在净绿的大玻璃瓶里,若不是衣架上搁着一件墨狐毛领的开许米大衣,一点也看不出已到了隆冬时节。   魏南芸一边由着丫头给自己按摩肩颈,一边问芷卉:“她走的时候什么都没带?”   “是。”芷卉答道:“顾小姐只带了几件随身的衣裳和书,都是她来的时候带在身边的。”   “四少把她送到哪儿去了,你知道吗?”魏南芸思量着又问。   芷卉摇了摇头:“这一个多月顾小姐在哪儿,我都不知道。前天小姐回来收拾了东西就走了,什么也没有交待。”   顾婉凝从医院出来之后安置在霍家的别墅里头,魏南芸和虞夫人都是知道的。然而她这一走,魏南芸却理不出头绪了。之前顾婉凝在外头养病,虞浩霆天天陪着,几乎是住在悦庐。这几天虞浩霆回了栖霞,顾婉凝却没有回来。若说是虞浩霆把她送到了别处,犯不着让她自己回来收拾这些东西。   听芷卉这些话的意思,莫非这两个人是分手了?   这就怪了。   一来虞浩霆在淳溪闹了一场,撂了那样重的话出来,着实叫人心惊;二来顾婉凝虽然身份尴尬,但无论如何那孩子毕竟是虞家的骨血。况且,虞靖远如今只剩下虞浩霆这么一个儿子,出了这样的事情虞夫人也着实伤心。出事的第二天,她赶到淳溪,虞夫人摇头叹道:“算了,由着他吧。回头把那女孩子收在房里就是了。”   既然虞夫人都松了口,顾婉凝往后在虞浩霆身边也算名正言顺,怎么反倒走了呢?   魏南芸轻轻摇了摇头,或许男女之间的事情就是这样,越是有人拦着阻着越是要死死攥着,若是没了艰难阻滞,反倒也没什么意思了。原先瞧着老四那个架势,还真叫人觉得是个情种,没想到这也就撂开手了。不管怎么样,倘若他们两人就这么算了,对虞家也不是坏事,虞夫人倒是可以安心等着霍庭萱回来做虞家少夫人了。   她一想到霍庭萱,转念间便又想到了霍仲祺。   当日在花园里的那一幕,她虽然不明所以,但小霍的一举一动她却看得清清楚楚。这也是个风流任性惯了的公子哥儿,霍家和虞家这样的渊源,霍庭萱又是他的亲姐姐,他倒一点也不晓得避讳。   原先她听说顾婉凝出事之后被霍仲祺接到了悦庐,心里就是“咯噔”一下,然而这种事她却不好跟虞夫人明言。眼下顾婉凝要是真离了虞浩霆,但愿也万万不要跟小霍有什么沾惹,要不然,那就真的是笑话了。   对于顾婉凝,魏南芸没有什么喜欢也没有什么不喜欢,但是对虞家,她有更长远的打算。   以虞家的地位,即便是纳妾,也得拣选一下女家的身世背景。拿她自己来说,魏家虽然败落已久,但也是前朝显赫过的大族,她当年嫁进虞家做三太太,家里起初也是犹豫过的,反倒是她自己拿了主意。她父亲是个不成器的,酒色财气占全了前三样,吃着家里的老底一个一个姨娘往家里收。魏南芸的母亲是魏家这一房的五姨太,小门小户的人家父母双亡无人作主,狠舅奸兄图着魏家的钱,几乎就是卖了妹妹。她母亲入门之后,也生了一子一女,奈何魏家最不缺的就是孩子和小妾,他们兄妹二人从来就不被人放在眼里。   如果不是当年她偶然遇上了虞靖远,如今还不知道要被嫡母发嫁到什么人家去。虽然她不太清楚虞靖远为什么一见之下就执意要娶自己,但魏南芸明白,除了母亲和哥哥,她的终身大事魏家根本无人上心,嫁进虞家做妾侍,委屈的不过是个名份,好处却是实际的。后来的事情,倒比她预料得还要好。   且不说虞靖远对她颇为疼爱、虞夫人常常住在淳溪,连同在官邸的二太太许竹心也温柔沉静,从无是非,和从前在魏家的日子相比,不啻天壤。   刚嫁进虞家的时候,她一连几日都如坠梦中,她知道虞家权焰赫赫,富贵逼人,却也没想到竟奢华到这个地步。她头一天到虞家,单是丫头给她端来的茶盏就叫她一惊,一套玻璃戗金的蕉叶纹盖碗,竟是前朝御用,这样的东西在魏家也有一对差不多的,却是她祖母手中赏玩的爱物,等闲不肯示人,她也只见过两回,到了虞家,却当真是拿来喝茶的。   她想起自己出嫁前一天,二姐鄙夷地一笑:“小妇养的还是要做小妇。”   小妇?   半年之后她过生日,虞靖远在国际饭店宴开三十席,她身上的一套钻饰惊得她二姐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上好的翡翠镯子她随手就脱下来套在母亲手上,比魏家大太太手上那一对带出来见客的水头还要足上几分。   她哥哥魏子谦也算争气,明言不肯走虞家的门路,硬是自己考进实业部,从低做起,反让虞靖远有几分看重。其实,以虞家在江宁的权势声望,不必虞靖远亲自开口或者魏子谦有心筹谋,别人也自要看顾虞家的情面,因此魏子谦顺风顺水,五、六年间已升了处长,又娶了海关监督程秉淮家的一个女儿,魏家上下如今全看他兄妹二人的风光,连带她母亲如今在魏家也颇受尊重。   如今,虞靖远“遇刺”之后出国疗养,有些事情魏南芸虽然不知底细,但也琢磨出一些端倪。若是虞靖远不在了,虽然虞家不会薄待她,但是一个没有孩子的妾侍,即便是锦衣玉食,在虞家的份量也终究有限。将来的事,恐怕还要在虞浩霆身上下功夫。   在魏家那么些年,魏南芸早已磨练的八面玲珑,她深知若是虞夫人知道她在虞浩霆身上动心思,那她就什么都别想了。虞家少夫人的位子轮不到她来操心,从虞浩霆的祖父算起,虞霍两家的交情已有数十年。所谓“富不过三,贵不出五”放到霍家只是笑谈,霍家百年望族,诗礼传家,在前朝便有不止一位入阁的先人,到了如今,贵盛依旧,霍万林坐着政务院院长的位子,他的胞弟霍敬林是外交总长,霍家在江宁政府中盘根错节,根基深厚。虞霍两家联姻,无论对谁都是好事。   更何况,虞浩霆要娶的是霍庭萱。   即便是世交联姻,虞夫人也断然不肯委屈了这个宝贝儿子。魏南芸第一次看见霍庭萱的时候就心中感慨,这世间真是从来没有公平两个字。以霍家的家世地位,哪怕再平常的女孩子也是百家来求,而霍庭萱还那样美。   萱草微花,孤秀自拔。   见了她,让人忍不住便要低下来。只要霍庭萱在,江宁的名媛闺秀都只能黯然,活泼的显轻浮,严整的显造作。魏南芸私心里比较,便是气韵雍容如虞夫人,也多少有些目下无尘,叫人在尊敬之外存了几分畏惧,然而霍庭萱却是一点凌人的盛气骄矜也没有,待人接物之中时时有一种熨贴人心的体谅,仿佛是因为自己太过高华而心生歉意,反叫人春风如沐,低的心甘情愿。   因此,虞家的世交里头几乎没什么人再打虞浩霆的主意,只因论人才论家世能比得上霍庭萱的着实没有几个,即便是有看的过眼又够得着虞家的,也犯不着去挑这样的闲事。   魏南芸看得出霍庭萱是喜欢虞浩霆的,一个女孩子无论多么高洁娴雅,见了自己喜欢的人,眼中那份光彩是遮掩不住的。至于虞浩霆喜不喜欢霍庭萱,魏南芸却说不上来。   虞浩霆一向冷淡自矜,喜怒不形于色,对霍庭萱说不上殷勤,但也十分尊重。虞靖远夫妇虽然教子极严,只在男女之事上却不大管束他,外头的风流故事传到家里,虞夫人也不过一笑摇头,虞靖远更是不放在心上。好在虞浩霆极有分寸,不管是家里的丫头还是世交的千金,他都不沾惹,更不要说青楼勾栏;身边的女伴不是数一数二的电影明星,就是名动公卿的名伶红角,便说是交际应酬也说的过去,单这一条就已经让虞夫人很满意了。   不过,虞家事事都好,唯有一条是虞靖远和虞夫人的心病。虞家从虞浩霆的祖父算起就子嗣不旺。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虞家握的是兵权,戎马倥偬,枪林弹雨,军中不比政界,除了手腕、人脉、家世、财力,终究还是要打出来的天地,虞靖远的弟弟死在绥化的时候才三十岁,孀妻带着一儿一女离了伤心之地,远走异国,再不肯让儿子从军;虞靖远的长子十多年前还未成家就死在了桐安,当时虞浩霆不过七岁。虞家能有今日的局面,也着实靠的是黄沙铁血,马革裹尸。   因此,纵然谢家是西式的家风,纵然虞夫人再中意霍庭萱,若是虞浩霆要纳妾,她也不会反对。魏南芸的算计便由此而来。在虞夫人面前,她从来不露出一点对虞浩霆的关注,然而,虞浩霆每一个传过绯闻的“女朋友”,她都私下留心过,只为了要摸一摸这位四少的喜好,不成想,一个一个看下来却全无头绪。从和季惠秋齐名的昆腔名角楚横波,到歌星夏兰,再到电影皇后梁曼琳,容色各异, 也悬殊,魏南芸也吃不准她预备的那着棋究竟合不合虞浩霆的脾胃。   她选的是她嫂嫂程静娴的妹妹程静瑶,程家门第寻常,家里一子五女,这个四妹妹是姨娘生的,自幼丧母,性子怯弱,却是一个十足的美人胚子,在家中多受程静娴的照拂,和这个姐姐最是亲厚。   以程家的境况,要嫁个官宦子弟也不是不行,但要嫁的好就难了,庶出的姑娘嫁妆又有限,平白耽误了她这份资质,还不如   她自己不就是个例子?她这个主意跟兄嫂都私下商量过,一家人都没有异议,只是眼下不便对程家明言。   魏南芸盘算着和霍庭萱的容貌出尘,气韵高华相比,程静瑶的弱质纤纤,柔丽 倒是别有一番情致。她本想着等霍庭萱嫁进虞家,有了一男半女或者一直没有消息,再寻个机会叫程静瑶去亲近虞浩霆,凡事务必不着痕迹。没想到,霍庭萱还没回来,却冷不丁出了一个顾婉凝。   魏南芸起初也不明白,虞浩霆为什么对这女孩子这样动心,一直到她见了顾婉凝和霍仲祺在花园里的那一出,才忽然灵光一闪想起自己当日跟虞夫人说过的话来。顾婉凝是美,说绝色也不为过,然而最要紧的不是她美,而是她叫人心疼。   霍庭萱也好,程静瑶也好,甚至连康雅婕也好??女人的美总不外是悦目赏心,而男人要的往往也是如此。虞靖远这样戎马半生,重权在握的男人要的是她和许竹心这样的温柔乡;她哥哥魏子谦那样好志气好教养,却身世单薄的男人,最倾慕的莫过于霍庭萱那样气度出众的名门闺秀。   但虞浩霆却不一样,生就的一个天之骄子,万事予取予求,再艳异的佳人于他也只是寻常,又能叫他欢喜到哪儿去?顾婉凝的别致不是她能叫他开心,反倒是她能叫他不开心。彩云易散琉璃脆。朱颜辞镜花辞树。这女孩子身上总渗着丝丝缕缕碎人心防的疼。   若是别人也就罢了,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再碰上这样的女子,着实是最难消受美人恩;可她偏偏碰上的是虞浩霆。虞家四少平生除了不痛快,什么都应有尽有,且最是傲气自负,像顾婉凝那样拿捏他,霍庭萱不会,程静瑶不敢,只有这女孩子给了他一个新鲜。   小霍那个性子,多半也是一样,从没受过半点磋磨的公子哥儿,出了名的风流种子,这女孩子还是个可看不可碰的,恐怕更要心心念念了。   蜜是甜的,不会叫人上瘾;酒是辣的,却能叫人醉死。魏南芸心里也好笑,说好听点儿,是一物降一物;说难听点儿,一字记之曰“贱”。大约如今人也到手了,该折腾的也折腾地尽够了,反而没了意思。倘若如此,那最好不过。   今天更到这里,一写到小老婆什么的就忍不住往宅斗上拐,算是用三太太来做一个过渡和背景章节吧。   明天更的话,小虞和小顾会正式分手,然后有个角色会领便当,亲们可以猜猜。   044、那我以后就一心一意只做好人   顾婉凝离开悦庐别墅之后,并没有回栖霞。起初,霍仲祺以为是她不想回去,虞浩霆便送她去了别处。没想到过了几天,谢致轩却来跟他打听,之前在悦庐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情,怎么那两个人如今竟像是分手了?谢致轩问他却是白问,倒是霍仲祺反过来问了他许多。   霍仲祺顾不上想顾婉凝和虞浩霆是怎么回事,只想着她刚刚出了这样的事,怎么也不能一个人待在外头。于是,谢致轩一走,他便去了竹云路。   眼下陵江大学已经放了寒假,周围冷清了许多,霍仲祺开车过来,一找到顾婉凝住的院子便眉头一锁。   霍仲祺在外面刚一敲门,syne便跑了出去,抵门呜咽,却并不吠叫,顾婉凝见状便以为是欧阳怡,一边问着:“还没有放假,你怎么这时候来了?”一边开了门,待看见门外站的是霍仲祺,惑然道:“怎么是你?”   霍仲祺一时也不好作答,见 syne在腿边蹭着,便蹲 子拍了拍它:“你倒还记得我”,说着,抬头对顾婉凝笑道:“我们就这么隔着门说话?”   顾婉凝只好往边上让了一让:“霍公子有事吗?”   “你和四哥闹了别扭,不用连我一起嫌弃吧?”霍仲祺说着,四下扫视了一圈:“你这里也太清寒了,我给你另找个地方住。”   顾婉凝虽不接他的话,却也缓了神色:“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霍仲祺回头一笑:“致轩告诉我的。你一个人在外头,四哥怎么会放心呢?”   果然,她就知道没那么容易,可是他还想怎么样?反正她是不会再回去了。   霍仲祺见她沉吟不语,遂敛了笑意,温言问道:“你和四哥是怎么了?犯的着这样吗?”   顾婉凝淡然道:“我和他分手了。”   “分手了?”霍仲祺乍一听这三个字,心里也说不出是什么滋味,讶然问道:“为什么?”   “不为什么。”   “不为什么是为什么?”   顾婉凝被他问的眉心一蹙:“那霍公子如今为什么不和娇蕊姑娘在一起了?”   霍仲祺不防她突然顶了自己这么一句,脸色一变,这件事若是别人提起,他根本就无所谓,随便一句玩笑就敷衍了,只是此刻,虽然明知顾婉凝是为了堵他的话,却也仍不免气闷无比。   顾婉凝原也想着他是逢场作戏才有此一问,但此时见他神情气苦,又想起此前种种,转念间便以为他是真心对这位娇蕊姑娘有意,但霍家的门第必然容不下一个青楼女子,自己正戳中了他的伤处,心中一阵歉意:“对不起,你的事我不该乱说……是你家里不喜欢她吗?”霍仲祺一听就知道她是误会了,心里越发气恼,急道:“根本就没有!你别乱想。”   霍仲祺对她一向最是珍重不过,从来都是软语温言,唯恐殷勤呵护的不够,顾婉凝只道他是个好脾气的,不料今天竟是恼了,更加自悔失言,低头不语。霍仲祺见她这个形容,知道她是误会的深了,一面懊恼自己从前太过荒唐,一面连忙转了笑意想要逗她开心:“我那些事都是闹着玩儿的”,说着,一声长叹,正色道:“不过是惦记我的女孩子太多,我不把名声闹得坏一点,还真的吃不消了。”   顾婉凝听了,不由莞尔:“你没听说过女孩子都是不喜欢好人,偏喜欢坏人的吗?”她话一出口,便省起这句话是当日虞浩霆对她说过的,面上的笑容便淡了。   霍仲祺扬眉一笑:“既然是这样,那我以后就一心一意只做好人。”他说罢,复又对顾婉凝道:“这都到腊月了,你住在这儿不行的,我给你另找个住处。”   顾婉凝摇头道:“我也没想在这里常住,过些日子我就回家去了。”   她说到这里,抿着唇犹豫了一下,抬头望着霍仲祺道:“我不会再回栖霞了,也不想和虞四少再有什么瓜葛。我的事你就不用操心了。”   霍仲祺听得心如鹿撞,迟疑道:“可是四哥……”   “他难道还会抓我回去?”   霍仲祺蹙了蹙眉:“那自然不会。可是……婉凝,你是真的不愿意和四哥在一起?还是……因为虞伯母?”   顾婉凝猜度他今日来多半是受了虞浩霆的吩咐,才有此一问,便郑重其事道:“是我不想和他在一起,不关别人的事。”   霍仲祺此刻也不知自己究竟是忧是喜,许多话都涌在胸口,只怕多在这里耽搁片刻,就要忍不住……,他连忙稳了稳心神,强自镇定着向顾婉凝告辞:“那我先走了。你一个人在这里,有什么事情就找我。我……回头再来看你。”   顾婉凝见他听了这一句便突然要走,更认定他是来替虞浩霆问话的,静静说道:“我和虞四少以后再没有瓜葛,霍公子也不必再来了。”   霍仲祺却是满腹心事,浑然没有察觉她话中的决绝之意,他只想说,你若真的再不回栖霞去,我就天天来看你。   他思绪万千,开着车转出了竹云路,却没有留意路口另一边一直停着一辆车子,车里的人远远看着顾婉凝在门边一闪而过的侧影,轻轻一叹:“这样冷的天,穿的这么少。”   霍仲祺此后并没有天天到竹云路来,他去见了顾婉凝的当天晚上,就被虞浩霆叫到了栖霞。   他二人自幼相识,情逾手足,霍仲祺又是飞扬跳脱的性子,在虞浩霆面前亦是随意不拘,然而这一餐饭,却是两人有生以来在一起吃的最闷的一餐——虞浩霆心事满怀,霍仲祺满怀心事,彼此似乎都在等着对方开口,又像是都不愿意说话。偌大的餐厅里,只有细碎的刀叉声响和佣人来回走动布菜换盏的轻微动静,繁复明亮的水晶灯盏照出璀璨的冷光,愈发显得一片空冷。   一直到一餐饭吃完,虞浩霆才终于开口动问:“你今天去见过她了?”   “嗯。”霍仲祺心绪芜杂,只点了下头便不再多说。   “她怎么样?”虞浩霆蹙着眉问道,霍仲祺微张了张口,却没有出声,虞浩霆看了他一眼:“怎么了?”   霍仲祺低着头不敢看他,迟疑着说:“四哥,要是婉凝不想和你在一起,你打算怎么办?”   虞浩霆眸中冷光一闪:“她跟你说的?”   霍仲祺没有接他的话,深吸了一口气,接着道:“我知道你喜欢她,可她要是不想和你在一起,就算你勉强了她,又有什么意思呢?”   虞浩霆脸色一变,绷着脸一言不发。   “她一个人待在外头,无非是怕你不肯放手,让她家里人也不得安宁。”霍仲祺横了横心,既然开了口,索性一次说个明白:“四哥,有些事情勉强不来的。我不知道你和婉凝到底是怎么回事,可你回头想一想,自从她到栖霞来,有多少日子是真正开心的?”   虞浩霆听霍仲祺这样说,知道顾婉凝必然是对他说了十分绝决的话。   她真的不愿意和自己在一起吗?   他不信,也不愿意信,她如今只是伤心罢了,她总会回来的。   “你说的我都明白,可我就是放不下她”,虞浩霆缓缓说着,唇边掠过一抹寥落的笑意:“早知如此绊人心,何如当初莫相识?可我既然遇见她了,那就没办法了。我明白你的意思,我不会逼她,我只等着她就是了。”   霍仲祺看着他这样神色寂然,便想起那天在淳溪的事,心中一阵酸热。   当初?   当初是他一念之差,便阴差阳错到了如今。若是换了别人,他不管怎样也要千方百计帮他遂了心愿,可他要的偏偏是她;若是换了别人,他不管怎样也要去争一争,叫她知道他的心意,可要她的偏偏是他。   早知如此绊人心,何如当初莫相识?   若是当初他没遇见她,若是当初四哥没遇见她……   可是如今,什么都迟了。   隔了两日,欧阳怡来看顾婉凝,却带来了一件十分精致的青秋兰斗篷:“有人托我送给你的。”   顾婉凝看了一眼,咬唇道:“是虞浩霆叫你带来的?”   欧阳怡微微一笑:“我也不知道。是个年轻人送到学校里来的,虽然穿的是便装,但我瞧着也像个军人。我问他是不是虞四少的人,他只是摇头,别的也都一问三不知,只说请我把衣服给你带来。”   顾婉凝听了也有些奇怪,这分明不是虞浩霆惯常的行事作风,但除了他,自己认识的人里头能送出这样一件衣裳的就是霍仲祺了,可小霍要给自己送东西倒犯不着这样故弄玄虚。   欧阳怡看她沉吟不语,奇道:“你也不知道是什么人吗?”顾婉凝想了想,说:“或许是他怕我不肯收他送来的东西。”   两个人都默然了一阵,欧阳怡忽然问道:“婉凝,等过完年,你还回学校吗?”   顾婉凝摇了摇头:“我打算去燕平。在那边念完剩下半年,试试看考大学。”   欧阳怡思忖了一下,这主意倒比她留在江宁好。原先顾婉凝和虞浩霆在一起的时候,不管是在学校还是交际场里,都惹了许多流言蜚语,有人嫉羡有人鄙夷,多半都等着看她的笑话。如今他们分手的事知道的人还不多,但虞浩霆一举一动都是众所瞩目,这件事迟早要传出来的,就算顾婉凝 柔韧,不理会旁人的议论,她待在江宁也着实尴尬。   欧阳怡了然一笑:“那好,等我明年毕业,就到旧京去找你。我去读医科,我们还在一起。不过,安琪多半是要留在江宁。”   说到这儿,顾婉凝和欧阳怡不约而同的神色一黯。从前,她们在一起聊的最多的就是将来,她的、欧阳的、安琪的——还有,宝笙的。   那样的日子,再也不会有了。   顾婉凝的消失,并没有激起太大的波澜,只是给江宁社交场里的小姐太太们添了一份谈资,许多人都摆出了一副意料之中的了然姿态,更有冯紫君和苏宝瑟这样幸灾乐祸的;便是康雅婕心里,也有几分快意,倒不是她对顾婉凝有什么恶感,她只是不太喜欢有人比自己更引人注目罢了。   邵朗逸的父亲邵城自五年前一病不起,就退隐到了余扬休养,虽然仍担着陆军次长的职衔,但军中决断自有虞靖远,邵家的嫡系则都交给了邵朗逸节制。邵朗逸的寡嫂是旧式的女子,早年便带着他哥哥的遗腹子长年在淳溪和虞夫人作伴,甚少抛头露面。于是,康雅婕一嫁到江宁,就成了邵家的女主人。因此,她不仅对邵朗逸很满意,对邵家也很满意。   不过有时候,她还是会突然生出一点不安。   邵朗逸待她很好,殷勤、体贴、周到,全然合乎她的理想,让她不安的只是邵朗逸看她的眼神——他落在她身上的目光,和看他卧室里那只洋彩锦上添花玉环胆瓶,又或者书房里那幅《芙蓉芦雁图轴》没有什么差别,似乎总是少了一点什么,却又说不上来。她隐隐有些担心,可也实在想不出有什么好担心的,她只好安慰自己:大概女人对这些事总会有些患得患失。   “昨天我听若槿姐姐说起,原来虞四少是有未婚妻的,就是小霍的姐姐。他们怎么还不结婚呢?”康雅婕一边梳理着一头波浪长发一边漫不经心地问邵朗逸。   邵朗逸翻着手里的一本《the protestant ethic and the spirit of capital》,头也不抬地答道:“他们没有订婚,只是姨母喜欢霍庭萱。”   康雅婕听了对着镜子了然一笑:“怪不得虞夫人不喜欢那个姓顾的女孩子。”她见邵朗逸仍低着头看书,并没有答话的意思,便接着道:“那女孩子也是个不知深浅的,整日跟在虞四少身边招摇,就算没有霍小姐,难道虞家还能娶她进门做少奶奶吗?”   她正说着,邵朗逸忽然将书一合:“不管是在家里还是在外面,浩霆的事情,你都不要议论。”   康雅婕一怔,邵朗逸一向好脾气,对她更是迁就纵容,这样公事公办的口吻还是第一次,况且她说的不过是如今人人都在说的事罢了。康雅婕当下就扁了扁嘴:“我又不是说虞四少什么。我只是觉得,那女孩子一点都不懂得检点,现在倒好,虞四少不要她了,看她??”   她话犹未完,邵朗逸已站了起来,淡然道:“我还有点事情,你先睡吧。”   康雅婕还没来得及再问,他的人已转身走了。   “早知如此绊人心,何如当初莫相识?”出自李白的《秋风词》   《the protestant ethic and the spirit of capital》是马克思.韦伯的《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精神》,出版于1920年。   045、没有从前,没有以后   转眼到了腊月十五,顾婉凝已在竹云路住了十多天。自那日霍仲祺走后,除了欧阳怡,再也没有其他人来过,她总算放了心,想着过两天就回家去。这天吃过晚饭,她带着syne在陵江大学附近遛了一圈回来,夜色中,偶有零星的雪花飘落,顾婉凝呵着手摸出钥匙,刚一打开院门,忽然听见身后有人说道:“顾小姐,好久不见了。”   顾婉凝悚然一惊,霍然转身,暗影里的人竟是冯广澜!   冯广澜是知道了顾婉凝撞车的事情之后回江宁的。   一来冯家琢磨着之前的事已经事过境迁,且如今因为顾婉凝的事情让虞浩霆冒火的已另有其人,想来不会再跟冯广澜计较;二来眼看就到年下,几家亲眷少不得互相走动,若是彼此碰上,有亲朋长辈在场,虞浩霆多半也不好发作,这件事就算过去了。   只是虞若槿素知这个四弟的脾气,为了万无一失,一时还不敢让他知道冯广澜已经回来。没想到,虞浩霆和顾婉凝突然分了手,这一下,冯家的人都松了口气,冯广澜却又转起了别的念头。   他得知顾婉凝没有回家,却也不敢去跟霍仲祺他们打听她的下落,转念一想,就着人日日跟着欧阳怡。不出所料,欧阳怡果然隔了三、四天便会去见顾婉凝,且这些天看下来,顾婉凝和虞浩霆确实没了瓜葛。于是,今日便按耐不住找上门来。   顾婉凝冷冷瞥了他一眼,一言不发,冯广澜见状微微一笑:“怎么?顾小姐不记得我了?”说着,便走上前来,顾婉凝本能地侧身一避,他竟推门而入,顾婉凝一动不动地站在门外,冯广澜却在院子里闲闲绕罢一圈,叹了口气:“虞四少未免也太小气了,你跟了他那么久,他就这样对你?”   顾婉凝既不看他,也不说话,面上一片漠然。   冯广澜上下打量了她一番,笑道:“不如你还是跟了我吧!就算我给不了你一个如夫人的名份,可也不会这样薄待你,你觉得怎么样?”   顾婉凝面上没有一丝表情,声音静如冬夜:“你说完了没有?”   冯光澜轻轻“哼”了一声:“你和虞浩霆的事情人尽皆知,如今他既然不要你了,你还指望什么?”   顾婉凝嫌恶地看了她一眼:“你要是说完了,就快点走。”   冯广澜盯着她,轻佻地一笑:“我要是不走呢?”   “那你就在这儿待着吧。”顾婉凝说完,转身便走,冯广澜抢前两步,伸手就去扯她的手臂:“你跟虞浩霆孩子都有了,一个残花败柳,还装什么冰清玉洁?”   顾婉凝身子一颤,用力想要将他甩开:“滚!”   一直蹲在她身边的syne也忽然僵着身子用力踩地,背毛全都竖了起来,呲牙盯着冯广澜。   冯广澜看了它一眼,冷笑道:“就这么一个小东西,也想吓人呢?”   他话音刚落,忽然有车灯的光束从街上打过来,几辆车子缓缓减速依次停住,冯广澜一见,脸色顿时难看之极,扯住顾婉凝的手也松开了。   顾婉凝没有回头,心中只是一叹。   虞浩霆从近旁的一辆车子上下来,径直走到她身边,syne却是极灵醒的,一见了他便蹭住不放,呜呜咽咽仿佛受了委屈一般,虞浩霆蹲 子拍了拍它,回头对谢致轩道:“你挑的这是什么狗?怎么一点儿也不凶呢?”   谢致轩笑道:“边牧就这个脾气。我想着给顾小姐养着玩儿的,还特意挑了个老实的。”   虞浩霆站起身来一牵顾婉凝,眉头便微微一皱:“手这么凉?”说着,将她的手合在掌中暖了一下,才拉着她进了院子。   冯广澜站在门口,心中万般忐忑,卫朔和郭茂兰从他身边经过的时候都没有看他,只谢致轩幸灾乐祸地扫了他一眼。他心中一虚,便转身想走,却被外头的侍从肃然拦下。   顾婉凝一进院子便将手从虞浩霆掌中抽了回来,虞浩霆也不勉强她,只是低头瞧着她,轻声说:“下雪了,我们进去说话?”   顾婉凝却垂着眼眸一动不动:“四少有什么话就在这儿说吧。蓬门寒舍,我就不招呼了。”说完又低头唤了一句:“syne,进去。”   虞浩霆淡淡一笑,跟在syne身 到屋里看了一遍,见床上搁着一件青秋兰的斗篷,便拿了出来,拂了拂顾婉凝身上的雪花,披在她身上,又替她把风帽罩好:“你屋里也就这一件能穿的衣裳,是小霍拿来的吗?”   顾婉凝听他这样问,暗自蹙了蹙眉,却没有答话。   此时,院子里站了这几个人,已显得有些局促了。虞浩霆借着窗边透出的灯光,凝视着眼前的人,软软的雪花落在她密如羽翼的眼睫上,而她的人却比那雪花还要轻软,面上的神情也比雪花还要凉。   “跟我回去吧。”虞浩霆仿佛是怕惊吓了她,声音极轻:“你一个人在外面,别的不说,就今天的事,要是我不来,你怎么办?”   顾婉凝抬头看了他一眼,旋即又低了下来:“四少来的真巧。”   虞浩霆神色一凛:“你以为我是故意的?”   “我没有那么想,你不会做这种事”,顾婉凝低低道:“只不过我如今才知道,就算我离开栖霞,也没有一天逃开过四少的眼线。你根本就没想让我走,你答应我的事,都是空话。”   “我要是不叫人看着,你出了事怎么办?” 虞浩霆呼吸微重,语气中也带了愠意:“我念着你护着你,倒也都成了错处。”   郭茂兰和谢致轩对视了一眼,都有些无奈,这两个人一见面就吵起来也就罢了,他们听得却是尴尬,郭茂兰思忖了一下,问道:“四少,冯公子还在外面。”   虞浩霆回头看了看他,淡然道:“这种事你还要问我吗?”   郭茂兰心知不妙,又见卫朔和谢致轩都不出声,犹豫了一下,仍是问道:“那人先关到秦台去,等四少发落?”   虞浩霆冷笑了一声:“你是不是在江宁太平日子过久了?”   “四少,二小姐那边……”郭茂兰刚一开口,虞浩霆就打断了他:“要是连这点事都能让人知道,你也不用跟着我了。”   “是!”郭茂兰口中答着,人却不动,只看了一眼谢致轩,虞浩霆见状,对谢致轩道:“致轩,今天你没见过冯广澜。”   谢致轩一愣,转瞬之间想到他两人刚才的话,眼中惊疑不定,不敢相信他话中的意思是不是自己揣测的那回事。   虞浩霆看他这个样子,皱了皱眉,说:“致轩,一般我的话从来不说第二遍。你要是没明白,我就再说一次:今天你没见过冯广澜。”   谢致轩点了点头,脸色已白了。   虞浩霆转脸对郭茂兰吩咐道:“你去吧。”说罢,又看了一眼谢致轩,脸上掠过一丝清淡的笑意:“回头我去跟母亲说,你还是不要跟着我了。”   他转过头来,见顾婉凝也惊疑地看着自己,便轻轻在她腰间一揽:“你放心,以后这人再不会来烦你了。”   顾婉凝的身子有些僵,低如幽叹的声音几不可闻:“你是要……”   “上一次我就不该放过他。”虞浩霆 地拍了拍她:“不说他了。走吧,咱们也该回去了。”   顾婉凝如从梦中惊醒一般忽然推开了他,向后一退,直直看着他:“四少答应我的事,又要反悔吗?”   虞浩霆听她说了一个“又”字,胸中顿生烦躁,转脸避开了她的目光:“你要是不想回栖霞,就先住到皬山或者枫桥去,我不去扰你就是了。”   顾婉凝倔强地看着他:“我不去。”   虞浩霆薄唇一抿,盯了她一眼,一伸手就将她拦腰抱了起来,转身便往外走,顾婉凝挣了两下,却更被他死死箍住,她也不再挣扎,忽然飘出一句:“你和冯广澜有什么分别?”   虞浩霆身形一顿,低头看着她:“你说什么?”   雪花渐渐有了些繁密的意思,顾婉凝长长的睫毛遮住了剪水双眸,语气中尽是轻鄙:“我说,你和冯广澜有什么分别?”   虞浩霆缓缓将她放下:“你这样想我?”   顾婉凝背对着他,不知是什么神色,只是声音比方才更冷:“你不过是权比他高,势比他大,手段比他多罢了。”   她这样一说,卫朔尚能不动声色,谢致轩却越听越尴尬,只是既不能走,也插不上话,又为冯广澜的事惊魂未定,只得佯装四顾打量着院子,可这小小的院落一览无余,着实没什么可看。   虞浩霆沉默了片刻,忽然扳过她的身子,俯在她耳边轻声道:“我可不信你对着别人也和对我一样。我们在皬山的时候,你还……”   “四少大概是忘了,你说过,我什么时候喜欢你了,你就放我走。”顾婉凝低低打断了他:“既然之前我不管是顺从你,还是触怒你都不能叫你放了我,那我总要试一试别的法子。”   虞浩霆闻言轻轻一笑:“那你以后有的是机会,你想出什么法子,尽管试。”   顾婉凝缓缓抬起头来,凝视着他,澄澈的目光中纠缠着丝丝缕缕的痛意:“我本来是想了个法子,可是别人替我做了,你想叫我再试一次吗?”   虞浩霆看着她,脸色骤然一变:“你什么意思?”   顾婉凝面上绽出一个叫他惊心动魄的笑容:“你心里明白,又何必要问呢?”   虞浩霆一字一顿地咬牙道:“我不明白。”   “好,那我就明白地告诉你。就算没有那天的事,我也绝不会把你的孩子生下来”,顾婉凝冷冷看着他,每一个字都像是一颗冷硬的冰钉带着刺骨的寒凉生生钉进他心里:“你想不想——再试一次?”   她话犹未完,卫朔猝然叫了一声:“顾小姐!”目光中一片焦灼,谢致轩愕然看着他们,只见虞浩霆僵直地站着,脸色惨白,身子似乎有些微微地颤抖。   院子里一片寂静,只有卷着细碎雪花的风声孤寂地吹过,良久,虞浩霆忽然伸出手去,拂了拂落在她刘海上的雪花:   “婉凝,从前的事我们不说了。你跟我回去,我们重新来过。”   他声音很轻,仿佛在躲避着什么,却又分明无力抵御:“孩子的事……你要是不想,就算了。”   顾婉凝一直垂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她听到这里,幽幽道:“虞浩霆,我和你没有从前,也没有以后,你走吧。” 说罢,遽然转身,进了房间。   虞浩霆仍是一动不动地站着,没有拦她,也没有追过去,只是自言自语一般说道:“我等着你。”   然而他的人和他的话,都被顾婉凝用力关在了门外。   片刻之后,被灯光照出一帘暖绿的窗子上,便映出了顾婉凝的影子,窗外的人都看见了那轻柔娟好的侧影,却看不见她眼中夺眶而出的泪珠。   团团飞絮般的雪花愈发繁密,地上已开始积雪,连虞浩霆的身上也落了薄薄的一层,谢致轩终于忍不住开口:“四少,回去吧。这种事情急不来的,明天我来劝顾小姐。”   虞浩霆像是根本没有听见他的话,只是盯着窗户上的影子。谢致轩求救似的朝卫朔看了一眼,卫朔却只摇了摇头。   又默然等了许久,雪不仅没有停,反而越来越大,谢致轩抬腕看了看表,差一刻就十一点钟了,他抖了抖身上的雪花,皱眉道:“浩霆,回去吧。这不是一时半刻就能说明白的事。”   他正说着,屋里的灯忽然灭了,寒夜之中再无暖意,四下的积雪反 凉薄的冷光,虞浩霆依旧望着窗子,声音平静,无怒无喜:“你们走吧。”   谢致轩还要再劝,却见卫朔已转身往门口去了,他也只好跟了出去,两人出了院子,谢致轩有些心虚地悄声问道:“我们真走啊?”卫朔面无表情地答道:“你要是累了,就回去,我在这儿。”   谢致轩犹疑着说:“我去叫汪石卿来劝劝?”   卫朔只远远看着虞浩霆:“没人能劝。”   到了快一点钟,虞浩霆仍然没有走的意思,郭茂兰却回来了,一见这个情形,心中了然,又看了看已经冻得的缩手缩脚的谢致轩,叹道:“你先回去吧,我和卫朔在这儿就行了。”   谢致轩也实在是有些扛不住了,点头道:“那我先走了。明天我来替你的班。”说着,又看了一眼虞浩霆,苦着脸对郭茂兰道:“我算是见识了。”郭茂兰无话可说,也唯有苦笑:“你快走吧!”   顾婉凝抱着syne缩在窗边的椅子上,从窗帘的缝隙里窥见虞浩霆颀长挺拔的身影,在无尽的落雪之中孤寞如岩。积雪的冷冽反光让浓重的夜色浮动出幻异的光亮,他一动不动地站着,比冷树寒星还要静,仿佛天地之间都只剩下他一个人了,她几乎能听见雪花簌簌落在他身上的声音,军帽的阴影遮去了他的双眸,她只能看见那薄如剑身的 紧紧抿着,如刀刻般凝固出坚硬的弧度。   “从前的事我们不说了。你跟我回去,我们重新来过。”   “孩子的事……你要是不想,就算了。”   她明白,他是在求她。这已是他最卑微的姿态和言语。她的手执拗地堵在唇边,眼泪却像落在他身上的雪花一样簌簌不停。原来他难过的时候,她会这样疼。   虞浩霆并不觉得冷。至少,此刻的风雪比不上她今晚的话更让他深寒彻骨。   “就算没有那天的事,我也绝不会把你的孩子生下来。你想不想再试一次?”   “虞浩霆,我和你没有从前,也没有以后。”   没有么?   她和他什么都没有么?   他想起那天夜里,她悄悄地走出来看他,捡起落在地上的毯子为他盖在身上。   无论如何,她总是有那么一点在意他的吧?   她气他也好,怨他也好,他什么都不怕,只怕她心里没有他。哪怕只有一点,只要有一点,他就有力气陪着她,等着她。   为了这个,他什么都愿意,她想怎么样他都愿意,只要她让他觉得她有那么一点在意他。   他总觉得,只要他再等一下,下一刻,她就会打开门,冷冷地看他一眼:“你不冷么?” 或者,满是气恼地对他说:“虞浩霆,你答应我的事都是空话!”又或者,她根本什么都不说,只是冲到他怀里,狠狠地咬在他肩上,咬 来也不肯松口。   只要,他再等一下。   然而,他想错了。   雪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停的。天际映出一片浅淡暖红的时候,卫朔终于走到他身边,低低叫了一声:“四少。”   他墨黑的军氅上早先落下的雪花竟已凝了一层薄冰,他没有说话,只是缓缓摘下军帽,茫然拂掉了上头的落雪,走出去的时候,神色已是一贯的冷淡。郭茂兰一见他出来,连忙迎上去拉开车门,虞浩霆刚要上车,身子忽然又顿住,目光一片空冷:“从今以后,不要在我面前提起这个人。”   郭茂兰闻言一惊,忍不住转头望向卫朔,却见卫朔一向刚硬的眼眸中一抹痛楚格外分明。   虞浩霆走出去的时候,顾婉凝从泪光中望见雪后纤尘不染的天空,明净鲜洁,蓝的若无其事。   领便当的冯广澜:你们这是“钓鱼”!你们知道吗?!   冷:知道,领了便当赶紧走。   今天超额码了两章,真心写不动了,而且男主和女主正式分手一段时间,偶也休息两天,写写后面的提纲,欢迎还有耐心看文的亲各种吐槽!到这里有二十多万字了吧?暂时算作上部。过两天再接着开后面的情节,后面一段时间小虞和小顾先各自疗伤,小虞被玩儿坏了,偶准备把小霍同学拎出来玩玩儿,节奏会比较稳定,没有那么虐心,可能有一点桑感。   第二部 046、天涯海角,他带她走   第二部   “ 害怕悲剧重演   我的命中命中   越美丽的东西我越不可碰   历史在重演这么烦嚣城中   没理由相恋可以没有暗涌   其实我再去爱惜你又有何用   难道这次我抱紧你未必落空 ”   ——《暗涌》   046、天涯海角,他带她走   隔天夜里,冯广澜就出了事,说是车子冲到桥下,第二天早上才捞上来。虽说事发突然,但他平素纸醉金迷惯了,当天晚上又有人说看见他在梦巴黎和人拼酒,连冯家的人也猜度他是喝醉了酒,车子失控。   谢致轩心知这件事是虞浩霆的人动的手脚,虽然他也觉得冯广澜趁人之危去欺负顾婉凝下作了点,但也不至于就……且平素里郭茂兰这些人看着也都温文有礼,可一条人命折在他手里,还是冯广澜这样的贵胄子弟,转天见了面,竟半分端倪也无,仿佛根本没有这回事一般,反倒是自己心里十分惶然,却也只能闭口不言。憋闷了两天,只好约霍仲祺出来散心,霍仲祺却不怎么在意他心情郁郁,只跟他打听虞浩霆的事,待听了谢致轩的话,却是万分诧异:   “四哥真是这么说的?”   “嗯。”谢致轩点了点头:“侍从室的人和官邸那边都打了招呼,从今以后不许在四少面前提这个人。”   “为什么?”   “这女孩子也太……”谢致轩竟是一副心有余悸的神情:“我现在才知道,女人狠起心来,那才是真的绝情。她居然跟浩霆说,就算没有撞车的事,那孩子她也不会要。我听侍从室的人说,后来浩霆在雪地里杵了一夜,她连出来看一眼都没有。”   “怎么会呢?”霍仲祺一脸疑惑地喃喃道:“她明明想要……”   谢致轩长叹了一声:“要不是我亲眼看见,我也不信,难怪浩霆心寒。”   沈玉茗没料到霍仲祺竟在这个时候来了南园。今日已是小年,隆冬时节,南园花木萧瑟,幸好接连几场雪下来,方添了几分琼瑶碎玉的景致。   她掩了心中诧异,将霍仲祺让到暖阁,又叫冰儿烫了一壶酒,略备了两样小菜和一个砂锅,却不开口相询。   霍仲祺默然喝了两杯酒,面上忽然有些歉然:“这个时候叨扰沈姐姐,我……”   沈玉茗盈盈笑道:“左右我这里也是闲着,倒要多谢霍公子,这个时候还来照顾‘春亦归’的生意。”   霍仲祺低头一笑,又是默然。   沈玉茗打量了他一番,见他目光犹疑,眉宇间一片惆怅,心下略一忖度,笑道:“你既然叫我一声姐姐,有什么心事不妨跟我说说,要是我也帮不上忙,我就去跟石卿讨个主意。”   霍仲祺闻言忙道:“别别别,你千万别告诉石卿。”   沈玉茗莞尔掩唇:“你叫我别告诉他什么?”   霍仲祺面上竟微微红了一红,沉吟了片刻,方才开口:“沈姐姐,我喜欢一个女孩子,可是,我不知道怎么……怎么和她在一起。”他说到这里,眼中痛意纠缠,神色也黯了下来。   沈玉茗闻听了,心中暗暗一惊,想不到他竟也会为了个女孩子这般失魂落魄,当下柔声问道:“是她不喜欢你吗?”   霍仲祺摇摇头:“我不知道。”   沈玉茗奇道:“还有叫你也琢磨不透的女孩子?”   霍仲祺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我不敢告诉她。”   沈玉茗先是讶然,转念一想,却又有些明了:“这位小姐,你是想同她闹一回恋爱呢?还是要和她结婚呢?”   霍仲祺一怔,沈玉茗这一问他竟从未想过,他心心念念想着的不过是如何能多看她一眼怎样能搏她一笑,却从未想过……结婚?她和他?她连四哥都不要……结婚?她和他?他略略一想,便心跳如奔,反复嗫嚅了几次,终于微一咬唇,神色决然:“要是她肯和我在一起,我这一生,绝不负她。”四哥虽然喜欢她,可将来多半还是要娶姐姐的;那么,虞浩霆不能给她的,他能。   他说的这样郑重,沈玉茗惊异之余却不知为何总觉得有些凄然,她敛了敛心事,对霍仲祺道:“既是这样,你就该让她知道你的心意。”她见霍仲祺踌躇不语,心念一动,又道:“不过,我要提醒你一句,你不比别人,终身大事未必能任着自己的性子来。你中意的女孩子也要你家里中意才好。”   她说的却是霍仲祺此时正在思量的,他之前从未想过“结婚”这两个字,今日被沈玉茗提起,才惊觉自己藏于心底的牵念亦不过如此,得一心人,白首不离。只是,他和她,即便抛开身份家世不说,单是有她和虞浩霆的事在,父亲母亲恐怕就不能轻易应允。可是,那又怎样呢?大不了他带她走,只要她肯,天涯海角,他带她走。四哥不能,他却可以。   沈玉茗送走了霍仲祺,凭窗望着园中的银妆素裹,只觉一缕缕的凉意直从她眼里沁到心里。   “要是她肯和我在一起,我这一生,绝不负她。”   她等的那个人从来没有对她说过这样毅然执着的话,哪怕是少年轻狂,心血 ,连她这个置身其外的人都听的动容,不知道哪个女孩子有这样的福气?   “阿姊,霍公子要结婚了吗?”沈玉茗正想的出神,忽然听见身后冰儿怯怯地问道。   沈玉茗回过身,冰儿正深深垂着头,隐约可见脸颊上两抹红云。沈玉茗心中一叹:“你几时学会偷听别人说话了?”   小姑娘头垂得更低,声如蚊呐:“我不是有意的……”   沈玉茗肃然道:“这种事情可大可小。以后再不要了,尤其是陆军部的人过来。”   冰儿答了声“是”,却又虚着声音问道:“阿姊,你知不知道,霍公子要娶的是哪家小姐?”   沈玉茗看着她,声音一沉:“冰儿,你记住阿姊的话:小霍这样的男人,不是你能想的。”   冰儿抬起头来,眼眸中已起了一层水雾,沈玉茗走过来抚着她的发辫,恬然一笑:“你现在还小,过两年,我让石卿给你寻一个如意郎君。”   虽然霍万林一向不喜铺张奢华,但新春将至,霍氏官邸中也照例布置一新,回廊厅院之中摆了许多嫣红茂盛的杜鹃,内室案几之上则多是应季的金盏银台,花香袭人,触目皆是欣荣。不过,霍夫人面上却略凝着一丝愁意,霍庭萱拍回来的电报寥寥数言,却是要和同学一起游览欧陆风物,不回来了。霍万林倒不以为意,直言女儿年纪轻轻,行万里路多长些见识正是当时。   而霍夫人除了思念 ,忧虑的却还有另一件事,她深知霍庭萱对虞浩霆的心意,可如今两人远隔重洋,虞浩霆之前那几个莺莺燕燕也罢了,最近这个女朋友虽说也分了手,可之前闹的着实有些出格,万一日后又有了什么合了他心意的女孩子,即便虞霍两家联姻之事不会有什么变数,但难免会叫女儿伤心,不如早点让霍庭萱回来。她正要开口跟霍万林商量,忽然瞧见霍仲祺身姿磊落地走了进来,面上忍不住便浮了笑意。   霍万林看见儿子,脸上也有了些平和的霁色。这个儿子天资聪颖,只是多年来自己政事繁忙,疏于管教,即便气起来斥责打骂一番,也总是上有祖母护着,下有姐姐疼着,霍夫人对他更是宠溺有加,眼看着又养出一个荒唐败家的纨绔子弟。不料这几个月,他倒忽然收敛了许多,再不和那班狐朋狗友在秦楼楚馆胡混,言语行事也稳重了不少,总算叫霍万林心里添了几分安慰。   “父亲,母亲。”霍仲祺过来笑着问了好,霍万林微一颔首,霍夫人已拉着他在自己身边坐下,轻轻叹了口气,道:“你姐姐说要和同学到欧洲去,今年不回来了。”   霍仲祺一听便故意沉了脸色:“姐姐走了这几年,一点儿不惦记家里,母亲倒是日日牵肠挂肚地念着她,我总在家里陪着您,您反倒不疼我,回头我也走得远远的,叫您好好惦记我一回。”   “你这孩子!”霍夫人皱着眉头在他手上轻轻一拍:“一家人最疼的就是你。”霍仲祺听了展颜而笑:“母亲,您要是疼我就答应我一件事吧。”   霍夫人含笑打量了他一眼:“你是不是在外头又闯什么祸了?”说着,递了个眼色给他,意思是在霍万林面前先不要提。   霍仲祺摇头道:“还说疼我呢!在您眼里我就只会闯祸。我这件事也得请父亲答应。”   霍万林一听,不动声色地问道:“什么事?”   霍仲祺抬眼看了看边上伺候的下人,霍夫人摆了摆手,一班人立刻屏息退了出去。霍仲祺见花厅里没了别人,便站起来身来,正色道:“我想结婚。”   他此言一出,霍万林和霍夫人都是一惊,旋即对视了一眼,霍万林没有开口,倒是霍夫人赶忙拉着他的手问道:“你怎么忽然想起这件事了?”   霍仲祺看了母亲一眼,笑道:“父亲总嫌我浮躁孟浪,您也老说我孩子气,我成了家,有人替你们管着我,叫我修身齐家,将来治国平天下,不好吗?”   “说实话!”霍夫人一听就知道这是托词:“你是跟母亲说笑,还是认真的?”   霍仲祺郑重地点了点头:“我是真的想要结婚。您就答应我吧!”   霍夫人正不知如何开口,霍万林已沉声问道:“你究竟是想娶什么人?”   霍仲祺看了看父亲,当下便踌躇起来,霍夫人见状脸色也有些变了:“仲祺,我们霍家娶妇,虽然不强求门第高华出身富贵,但也要身家清白。你那些女朋友应酬一下就算了,当不得真的。”   霍仲祺忙道:“您误会了!她是好人家的女孩子,只不过是家世单薄些。”   霍夫人听他这样一说,略略放了心,既然不是勾栏戏子,那答不答应是后话,至少不会触怒霍万林。   果然,霍万林的脸色微微有些和缓,却仍是冷冷“哼”了一声:“你能想什么修身齐家?多半是个正经人家的姑娘,不肯跟你胡闹,你才打起了结婚的主意,是不是?”   霍仲祺脸上有些讪讪,却不敢看父亲,只对霍夫人道:“母亲,我这回是认真的,您就答应我吧!明年我给您添个孙子还不行吗?”   霍夫人被他说的蹙眉一笑,无可奈何道:“越说越没有分寸了。你总要先告诉我和你父亲,到底是什么人家的女孩子,我们听听看。娶妻求淑女,我们霍家倒也还用不着苛求门第,就算家世单薄些也没什么。”   霍仲祺迟疑中有些赧然:“她今年17岁,在乐知念书。父亲是个外交官,母亲多年前已经去世了。”他说罢,小心地觑着父母的脸色,只见霍万林和霍夫人似乎都松了一口气。   眼下政府的驻外使节大多是门面功夫,许多都是早年公派出去的留学生,不过,这些人的学识教养倒都是一流。而在乐知念书的女孩子大半非富即贵,若她真的身世单薄,那必然是人才出众了。因此,听霍仲祺这么一说,霍氏夫妇虽然未肯应允,但也不觉得有什么大碍。   霍夫人遂缓缓一笑:“这女孩子叫什么名字,她父亲是谁?我叫人去问一问,若是真的娴雅淑慎,母亲也不会反对。”   霍仲祺听了便有几分撒娇地对母亲道:“您先答应了,我就告诉您。”   霍万林扫了他一眼:“你这哪有一点军人的样子?”   霍仲祺见父亲发话,不敢再缠,站直了身子,郑重说道:“父亲教训的是。儿子以前浑浑噩噩胡闹惯了,从今以后必定洗心革面,力求上进,绝不辱没霍家先人。”   他这一番堂堂正正的剖白倒叫霍万林微微一怔,想不到他不过是结识了一个女朋友,竟像是换了个人一般,心中不免感叹,倘若这女孩子真能叫他痛改前非,便是门第差些又算什么呢?当下点头道:“你要是真有这样的志气,我就答应你。”   霍万林话一出口,霍夫人先是讶然,旋即便明白了他的用心,笑着对霍仲祺说:“你再不要埋怨你父亲对你苛责严厉了,这回你总该知道,他无非是想你好。”   霍仲祺此时面上已有掩不住的笑意:“多谢父亲成全!儿子绝不辜负您今日的期望。”   霍夫人见这一对父子总算和颜悦色地相处起来,也有几分欣喜:“还不快告诉我们,这女孩子到底是什么人?”   霍仲祺仍是笑着,眼底却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轻声道:“她叫顾婉凝。”   霍夫人一愣,面上皆是不可思议的惊诧:“仲祺,你说的是……”   “是。”霍仲祺声音虽低,却十分坚定。   “你真是长进了。”   霍万林低沉的声音中已有压抑不住的怒气,“混账!” 他突然厉声一喝,茶几上的一个茶盏已连杯带水砸在了霍仲祺身上。   霍仲祺身上茶水淋漓,低着头一动不动,咬牙道:“刚才父亲已经答应了,君子一诺千金,您不能食言。”   “你!”霍万林倏然站了起来,指着霍仲祺道:“你长进到给你父亲母亲下套了是不是?”   霍仲祺倔强地抿着唇:“我只是想跟她结婚。”   “跟她结婚?”霍万林怒道:“她是什么人?她是浩霆的……”   “她不过是跟四哥谈了场恋爱罢了,小六、小七她们又不是没有闹过。”霍仲祺道:“反正她现在已经和四哥分手了。”   他口中的“小六”、“小七”是他两个舅舅家的女儿,霍夫人娘家姓韩,亦是名门,这两位韩小姐是堂姊妹,都是彻头彻尾的新式女子,又都是爱出风头的,江宁有外国政要携眷到访时,还常常请了这对姊妹花去陪同外宾,是江宁交际场里首屈一指的名媛,裙下之臣不知凡几,隔三岔五就闹出些争风吃醋的新闻来。   “那怎么一样?”霍夫人焦灼道:“小六、小七不过是多些人追求,可这个顾小姐,她在栖霞住了那么久,跟浩霆的事情人尽皆知。她是为什么到医院里去的,你最清楚不过,你怎么会想出这样荒唐的事情?”   霍仲祺绷着脸道:“我不在乎。”   “你不在乎?”霍万林此刻已是怒容满面:“你不要自己的脸面,我还要霍家的脸面!我活着一日,你就休想把她弄进霍家。”   “父亲既然这么说,儿子也不敢迕逆您的意思。我带她走就是了。”霍仲祺说着,就转身要走。   霍夫人见状连忙扯住他,低声道:“你这孩子真是糊涂了!这女孩子如今虽然不在栖霞了,可她毕竟跟过浩霆,你闹出这样的事情,回头怎么跟你四哥交待?”   霍仲祺目光一滞,低声道:“我自己去跟四哥说。”   霍万林突然盯着他冷笑道:“你还有脸叫这声‘四哥’?她才离了浩霆几天?你就敢到我面前来说要娶她?你这主意打了多久了?”   霍仲祺脸色一变,转身便走,却不料刚一拉开门,便听霍万林在他身后喝了一声“来人!”花厅外头的侍从已应声而入。   霍万林面若寒霜:“从今天开始,没有我的话,不许这个孽障出官邸一步。他要是不听,就给我打断他的腿!”   霍仲祺一听,已是急怒交加:“我走就是了!您只当没生过我这个儿子!”   霍万林闭目长叹道:“我现在还真想没有你这个儿子。”   047、别人或许可以,但你不行   大年初一的淳溪反比三十守岁时热闹了许多。   年三十的家宴,虞靖远和二太太许竹心都不在,虞浩霆又是个孤冷不爱说话的,只有魏南芸和汪石卿陪着虞夫人说笑,才不至太过冷场。往年初一,虞家都要在官邸接待军政僚属拜年走动,今年虞夫人提前叫侍从室打了招呼,总长在瑞士疗养未归,便免了这些虚礼。倒是邵朗逸和康雅婕一从余扬回来,就到淳溪来见虞夫人。   康雅婕长裙暖裘,端雅丰艳,邵朗逸一身戎装,挺秀俊朗,两人相携而来,璧人成双。魏南芸远远望着,已忍不住赞道:“这小两口当真是郎才女貌!”虞夫人亦含笑看向他二人。   邵朗逸和康雅婕向虞夫人拜了年,虞夫人又问了邵诚的近况,刚说了几句,外头又是一阵热闹,却是谢家兄妹想着今年虞家冷清,特意过来陪虞夫人解闷。   谢家几个姊妹里头,谢致娆年纪虽小,容色却最是出众,在家中备受宠爱,也甚得虞夫人欢心。此时新年,她一身簇新的鹅黄提花妆锻旗袍,外头一件雪白的银鼠大衣,衬着姣丽鲜妍的面容,清新宜人中自有一份少女的天然 。   “姑姑!你看我带了什么给你。”她说着,朝身后一招手,随行的丫头已捧出了一束枝条曲致,花朵晶莹的白梅来。谢致娆接在手里,盈盈笑着捧到虞夫人面前:“我听家里的花匠说,这‘紫蒂白照水’是梅中奇品,罕见的很,今年檀园的那几株开得格外好,我就折了来给您插瓶。”   虞夫人微微一笑:“难得你有这份心。不过,这‘紫蒂白照水’被称作奇品是因为它花开朝下,且 有台阁,倒不算十分稀有。‘照水’之梅既名为照水,自然是开在水边最为相宜。插瓶的话,寻常的玉蝶、朱砂就好,若作盆景则是龙游最好。”   跟在她身 来的谢致轩走过来笑谓妹妹:“母亲和花匠说话,你不过听了两句就敢到姑姑面前卖弄,看你下回还敢不敢这样招人笑话。”   谢致娆薄瓷般的脸庞泛了一层轻红,虞夫人抚着她的手笑道:“别听你哥哥的,他才是什么都不懂,我叫厨房做了你爱吃的佛手酥,一会儿你多吃一点。”谢致娆俏生生地一笑:“栖霞的点心师傅在这边吗?那我还要吃翡翠烧麦。”   她说罢,回头看了看邵朗逸和康雅婕,自己忽然掩唇一笑:“朗逸,你和嫂嫂什么时候给我添个小侄子玩儿呢?”   康雅婕一听,面上的神情虽还是一贯的优雅端然,颊边却不也由淡红染晕,垂目不语,邵朗逸含笑望了她一眼,转而对谢致娆道:“你一个女孩子,整天操的什么心?被你母亲知道了,看她怎么骂你。”   谢致娆嘟着嘴横了他一眼,四下望了望却不见虞浩霆:“浩霆哥哥呢?”   虞夫人淡然一笑:“他在书房处理些事情,一会儿就过来。”   谢致娆点了点头,又想起一个人来:“小霍今天没过来吗?”   “仲祺大你几岁,你不叫他一声哥哥也就罢了,怎么也好跟着他们叫‘小霍’?”其实,虞夫人听她提起,心下也有些奇怪,虞霍两家是世交,一向走动频繁,今日一早虞浩霆已去过了霍家,按往年的习惯,霍仲祺多半要跟他一起过来给自己拜年的,不知怎的,却没有见到他的人。   “小霍被他父亲关在家里了。”邵朗逸呷了口茶,闲闲说。   “为什么?”谢致娆奇道。   “这你要问他自己了,我也不清楚”,邵朗逸笑道:“不过,这些日子可也没听说他又闯了什么祸。致轩,你知不知道?”   “小霍惹他父亲生气还能为了什么?”谢致轩促狭一笑,俯身把悄悄踱到门口的波斯猫拎了起来:“多半又是为了女孩子。”他说罢,忽然觉得四下一静,转头一看,只见虞浩霆正走进来。谢致轩赶忙一本正经地跟他打招呼:“四少!”   虞浩霆看了他一眼,薄唇微展,眼中却毫无笑意:“我已经跟何屹打过招呼了,你这就回参谋部去。”谢致轩听了,立时眉开眼笑:“多谢四少体恤!”   虞浩霆在虞夫人身侧坐下,一直在案前冲茶的丫头便递过一盏放在他面前,虞浩霆看了一眼,随即说道:“我不喝这个,换别的。”那丫头还未来得及答话,虞夫人已吩咐道:“四少喜欢瓜片,去吧。”   “你不喝祁红的吗?”谢致娆犹疑一问,随即白了她哥哥一眼:“好啊!原来你是骗人的。谢致轩,你现在越来越没有一句实话了。上次你说是四哥哥喜欢喝祁红,栖霞一时没有顶好的,母亲不光把极品的祁红给了你,还给了你两罐锡兰金边。你倒是说说,都是拿去讨好什么人了?”   她这一问,便问住了谢致轩。虞浩霆确实不怎么喝高香红茶,平日多用瓜片或者大红袍,但也并非绝口不喝,谢致轩的茶叶是拿到栖霞给了虞浩霆不假,为的却是顾婉凝多年待在国外,喝惯了红茶。之前谢致娆要请同学来喝下午茶,正跟母亲说起祁红和锡兰茶的高下,正好被谢致轩碰上,一念至此,就要了去。   谢致轩一时语塞,求救地朝虞浩霆看了一眼,虞浩霆却并不看他,众人都心中暗笑,却无人开口。   “我以前还老羡慕你们,唯独我一个人没有姐姐妹妹。现在看来,还是没有的好。”发话的却是邵朗逸:“你明知道你哥哥是拿去做了人情,还要当着这么多人来拆他的台。”   谢致娆娇娇地“哼”了一声:“我不是你的妹妹吗?”说着,极甜地叫了一声:“三哥哥。”   谢致轩皱眉道:“你这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叫法?”   邵朗逸倒不以为意,微微一笑:“既然你叫的这么甜,我就教你一个乖。下回你再抓了你哥哥什么把柄,不要急着说出来,尽管先跟他讨价还价,你落了便宜,还叫他念你的好。”   谢致轩一听,苦着脸道:“你就不能教她点好的吗?”   邵朗逸笑道:“我这也是为你好。一个小丫头还能怎么难为你?总比她到处揭你的短好吧?”   谢致娆嗔了他二人一眼:“你们就会取笑我,还是四哥哥好。”她说着,眼波一转,对虞夫人道:“姑姑,三哥哥都结婚了,四哥哥什么时候娶霍姐姐呢?到时候,让我去做女傧相好不好?我都还没做过女傧相呢!”   她此言一出,谢致轩忍不住脸色微微一变,虞夫人却不动声色:“浩霆在这儿呢,你问他去。”   虞浩霆却并不理会谢致娆,只冷然对谢致轩道:“你这个妹妹,赶紧嫁出去吧。”谢致轩忙道:“哎——我也是这么想的,就是没人愿意要她。”   谢致娆一张小脸顿时涨得通红:“姑姑,你听听他们……”   虞夫人嗔怪地看了谢致轩一眼:“哪有哥哥这样编排自己妹妹的?”说着,理了理谢致娆颊边的碎发:“我们致娆这样的人才样貌,配得上的还真没有几个,姑姑好好替你留心着。”   谢致轩闻言诡秘地一笑:“姑姑,这你就不用替她操心了。”   “你胡说什么?”谢致娆急急抢道,脸红的愈发厉害,虞夫人见状,心下已然明了,便有心岔开话题,对侍立在边上的丫头吩咐道:“玢菊,叫他们准备开饭吧。”   邵朗逸玩味地看了谢致娆一眼,低声问谢致轩:“致娆看中什么人了?”   谢致轩俯在他耳边悄声说了一句,邵朗逸笑着摇了摇头:“我都替他累。”   年时家宴,菜式多依了旧俗,三套鸭、松鼠鳜鱼、兰花蟹黄翅……康雅婕到江宁不久,还有几分新鲜,邵朗逸吃了一会儿,便借口散散酒意,离席而出。因为虞夫人爱赏雪景,因此淳溪别墅中除了必要的路径之外,各处的积雪都不清扫,庭院中一片静白。他行到花厅外的回廊,见几竿老竹残叶落雪,萧瑟无声,心有所感,便停了脚步。   “邵军长。”   邵朗逸循声一望,却是郭茂兰正要从他身边经过,停下来行礼示意。邵朗逸点了点头:“你今天不放假吗?”   “四少原是给我放假的,但是接替谢参谋的人还没有选上来,反正我也没有家累,所以四少这里还是我跟着。”   邵朗逸看着院中的雪景,声音清冷:“顾小姐那里,你们没有再留意了吧?”   郭茂兰听他突然提起顾婉凝,颇为意外。自从竹云路那一晚之后,这些天明里暗里谁都不敢提一个“顾”字,偏他问的这样若无其事。郭茂兰略微沉吟了一下,答道:“四少交待,以后不要在他面前提起这个人。顾小姐的事,四少也没有再问过,看情形是不在意了。”   邵朗逸轻轻一笑,仿若自言自语:“既然不在意了,又何必不许提呢?”   霍仲祺原以为父亲关他几天,气消了也就罢了。没想到一直过了元宵节,官邸里的侍从守卫还是不放他出去,霍万林也仍是不见他,甚至还吩咐下来,连电话都不许他接。   饶是霍仲祺一向好脾气,也再耐不住了,这个礼拜第四次被拦回来之后,他一进房间,便将花架上的一盆“五宝绿珠”砸在了地上。平时伺候他的几个丫头一次见他这样发脾气,脸都白了,站在门口谁也不敢吭声,只有锦络悄悄退下去,告诉了霍夫人。   霍夫人屏退了下人,走到霍仲祺床边坐下,霍仲祺一言不发,反而翻过身去,背对着母亲。   霍夫人叹了口气,在他肩头拍了拍,娓娓劝道:“仲祺,你不能怪你父亲生气。这件事,之前浩霆就已经失了分寸,你不能再做出更荒唐的事来。你姐姐将来是要嫁到虞家的。幸亏她如今人在国外,不知道浩霆和那女孩子的事情,要不然,还不晓得要怎么伤心呢!好在浩霆现在离了那女孩子,这种事过去也就过去了。可你要是把这女孩子放在身边,不光是失了虞家和霍家的颜面,将来再有什么风言风语的,岂不是让你姐姐难堪?”   霍夫人知道,这个儿子虽然一向好脾气,但拧起来也是九头牛拉不回,不过,霍仲祺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主儿,尤其是跟霍庭萱姐弟情深,这个时候,什么门风脸面他都听不进去,惟有这一点姐弟之情才能叫他动容。   果然,霍仲祺闷着声音开口道:“可我就是喜欢她。”   霍夫人微微一笑:“你算算你这几年换了多少个女朋友?你喜欢的女孩子都能从陆军部排到参谋部去了。”   霍仲祺眉头一皱,嘟哝道:“陆军部到参谋部又不远。”   霍夫人又是好气又是好笑,语重心长地说:“你是霍家的儿子,你要知道,这世上有许多事都比你喜欢的女孩子要紧。你喜欢她是一时的,但有些人、有些事却是一辈子的。”   霍仲祺忽然坐了起来,直视着母亲道:“那我要是一辈子都喜欢她呢?”   霍夫人一愣:“你今年才二十岁,你知道一辈子有多长?”   霍仲祺倔强地抿着唇:“我就是知道。”他说着去拉霍夫人的手:“母亲,求你了,你放我出去吧。大不了我带她走,以后再也不回江宁就是了。”   “你都胡说些什么?”霍夫人疼惜地看着儿子:“那女孩子我见过,确实是个美人儿,我瞧着也像是知书识礼的样子。可是她愿意那么不明不白地跟着浩霆,多半就是贪恋虞家的家世。之前不是说她跟冯广澜也有些不清不楚的吗?浩霆还因为这个跟广澜翻了脸。如今浩霆离了她,她不知道怎么又纠缠到你这里来了……”   “不是的!”霍仲祺烦躁地打断了霍夫人:“根本就不是你想的那样。她和四哥在一起是因为陆军部的人抓了她弟弟,是四哥逼她的。她和冯广澜什么都没有,不过是那小子打她的主意罢了。她也没有来纠缠我,她根本就不知道我喜欢她。”   霍夫人听他连珠炮似的抢白了自己一通,理了理头绪,道:“不管前因后果是如何。她既然已经是浩霆的人了,你就不能再动这个心思。”   “难道她跟过四哥,就不能和别人在一起了吗?”   霍夫人面色一冷:“别人或许可以,但你不行,这种话你以后再不要说了。”   霍仲祺胸口起伏,呼吸渐重:“好,那你们就关我一辈子。反正除了她,我谁都不娶。”他愤然说罢,又补了一句:“您也别想抱孙子了。”   霍夫人以手附额,默然良久,起身走了出去。   “石卿!”   汪石卿刚走到办公楼门口,迎面便撞来一个人,他凝神一看,竟是霍仲祺,“你怎么弄成这样?”   小霍的风流倜傥在江宁的世家子弟里是一等一的,衣着修饰一向精致,然而此时还没出正月,他从外头进来,上身竟只有一件衬衣,且灰迹斑斑,还有擦破的地方,人更是冻得呲牙咧嘴。   汪石卿一边问一边连忙解了身上的大衣递给他:“你这是怎么回事?”   霍仲祺套了他的大衣,却顾不上答话,只苦笑道:“石卿,你要审我也好歹先给我杯热水喝。”   霍仲祺坐在汪石卿的办公室里,喝着咖啡,脸上又露出一副漫不经心的嘻皮笑脸来。汪石卿皱眉看着他,想到之前他被霍万林关在家里的事情,心里也猜出了个大概:“你怎么跑出来的?”   霍仲祺裹着他的大衣狡黠一笑:“你猜猜。”   汪石卿上下打量了他一阵:“你不会是扒在谁的车子底下出来的吧?”   霍仲祺冲他一挑拇指:“石卿,你可真是我的知己!”   汪石卿哭笑不得,摇了摇头道:“你胆子也太大了。出了事怎么办?”   霍仲祺笑道:“能出什么事?我扒的是徐益的车子,政务院又不远。”   “你到底闯了什么祸?叫你父亲生这么大的气。”汪石卿皱眉问道。   霍仲祺神色一黯,沉默了一会儿,才无所谓地道:“没什么。”   他这样一说,却叫汪石卿有些担心。小霍和他父亲“斗智斗勇”这么多年,每回闯祸之后都绘声绘色跟他们讲演。这一次竟不肯说,恐怕还真是有什么棘手的事。只是他不说,自己也不好勉强,只得道:“我还要去参谋部,你先在这儿暖和一会儿,有什么事等我中午回来再说。要不,你先去见见四少?他这会儿正在办公室。”   霍仲祺沉吟了一下,抬头笑道:“我还有点事情,换件衣服就走,就不去烦四哥了。”   汪石卿听了不由一怔:“你究竟惹了什么麻烦?连四少都料理不了?”   “真的没事。”霍仲祺展颜一笑:“四哥公事忙,我这点小事没必要烦他。”   汪石卿只好点了点头,走到门口,又折了回来,拉开办公桌的抽屉,拿出一叠纸钞撂到霍仲祺手边的茶几上:“够不够你今天用的?”   霍仲祺抬眼望着他,墨黑的瞳仁里皆是笑意:“石卿,你真是好人。”   汪石卿轻轻一叹:“你就算躲着你父亲,也要给家里打个招呼,别让你母亲担心。”   048、无能为力   霍仲祺在汪石卿这里略加洗漱,便开车去了竹云路。   他这回从家里跑出来便打定了主意要去找顾婉凝,他总要叫她知道他的心意,只是主意虽然定了,但一路上却总免不了胡思乱想。   霍仲祺从小到大都是被宠惯的。他年纪小,生的漂亮,嘴又甜,在霍家自不必说,便是到了虞家、谢家也都极得宠,长辈溺爱,兄弟照拂,姊妹欢喜,养出了一副百无的脾性。他这些天琢磨下来,竟觉得怎么跟家里交待,怎么跟虞浩霆交待,其实都没什么好担心的。霍家就他这么一个儿子,天大的祸闯出来,父亲母亲到最后也只能认了。   至于虞浩霆那里,四哥处事从来都是果决磊落,既然撂开了手,那就是算了,再没有为难顾婉凝的道理,况且,虞家四少想要什么样的曼妙佳人没有?时间一久,也就记不得许多了。他和虞浩霆一向亲厚,就算他和婉凝在一起,或许会叫四哥一时有那么一点不痛快,可也不是什么死结。大不了他带她走,国内不够远就出国去,叫他们眼不见心不烦就是了。   此时真正叫他忐忑的,就只有顾婉凝的心意。当初他替虞浩霆去查顾婉凝的时候,就着意问过,知道这她并没有什么男朋友。那么,倘若她连虞浩霆都不喜欢,那她会喜欢什么人呢?   他这二十年认识的人里,世家子弟、青年才俊如过江之鲫,可平心而论,叫他自认低了一头的只有虞浩霆,连邵朗逸他都觉得不够??倒不是说邵朗逸不好,只是邵朗逸为人处事总让他觉得有种无可名状的淡,对人对事对情对景看似春风和煦,其实淡不留痕。谢致轩那样的是玩世,邵朗逸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却只有一个“厌”,甚至他连“厌”都厌的意兴阑珊,纳兰词里头那句“不知何事萦怀抱,醒也无聊,醉也无聊”真真切切说的就是他。   可四哥不一样,人人都觉得虞浩霆孤冷傲岸,可是人人也都不得不说他傲的起。从小到大,不管在哪儿不管做什么事,只要有虞浩霆在,绝不会有人能比他做的好,就连军需物资的账目数字他听过一遍都能记住,连汪石卿都自愧不如。他回国这几年,从邺南前线到旧京再到江宁,提起虞四少谁都要说一个“服”字。罗立群、许卓清那班心高气傲的军中少壮起初都觉着他不过是仰仗父荫,谁知没过多少日子不是被他收拾的服服帖帖,就是叫他笼络的肝胆相照。   这几年虞靖远军政事务繁忙,身体也不如从前,定新军校和几所士官学校的开学、结业典礼多叫虞浩霆替他观礼、授剑,虞浩霆的训辞从来不用秘书拟稿,无论是家国天下安内攘外,还是袍泽弟兄披肝沥血都是侃侃而言,激扬飞越,极受称道;到后来,他在学校头一天讲过,隔一日便会见报。   霍仲祺跟着去凑过两回热闹,只觉得他那一身傲气偏偏就激出了旁人的豪情万千,他虽然冷,反能热了别人的血。连邵朗逸那样万事无可无不可的人,也愿意为了他搅到这万丈红尘里来。   所以,姐姐钟情虞浩霆他一点都不觉得奇怪,可是,顾婉凝怎么就不喜欢他呢?   他知道虞浩霆对婉凝是真的动了心,他对着她,别说傲气,就是脾气也不剩下什么了,连苏家的人他都肯应酬。可谁都看得出来,顾婉凝在他身边不快活。虞浩霆尚且如此,那他呢?他拿什么跟四哥比?讨女孩子欢心吗?“想君白马悬雕弓,人间何处无春风”,就因为这个,他在她心里轻浮 这一条算是坐实了。   不过,她总是不讨厌他的吧?   眼看到了竹云路,霍仲祺把车停在路边,又仔仔细细从头到尾把他和顾婉凝的事想了一遍,猛然觉得,从虞浩霆算起,加上邵朗逸、谢致轩这些人,连带冯广澜那个混账玩意儿,顾婉凝最不讨厌的还真要算是他了。   至少,她和他在一起的时候,总是开心的,她从来没给过他脸色看,她每一次对他笑他都记得。她在他手上写她的电话,笔尖痒痒地滑过他手心,她身上清甜的气息叫他一生不忘;他们在安琪家跳舞,她一看见冯广澜,就轻轻拉住了他的手臂:“你别走”;他带她避到露台,她披着他的衣裳,幽幽叹着气:“要是人人都像你这般,就好了”;那天在芙蓉巷口,他去给她买栗子,她在他身后那样轻柔依恋地唤他:“仲祺??”   他突然一闪念想到那天他们在云岭骑马,她握了他的手,由着他抱她下来,后来虞浩霆朝她伸手,她却不肯接——他想到这里,脸上一热,或许,她是有些喜欢他的?   霍仲祺隔着马路远远望着顾婉凝住的那个小院子,只觉得周遭的一屋一景,连街上的行人都格外鲜亮浮凸。从未有过的喜悦和怦然在他心里 激荡,他这就要去见她了,他这就要去告诉她,他这些日子心心念念的只是她,从今以后,有他来疼爱她照顾她保护她,再不让她受一丁点委屈,只要她愿意和他在一起,哪怕天塌下来他都能扛。   然而,等他走过去刚要敲门的时候,却是一怔,院门从外头上了锁,锁头上残存的积雪明明白白地告诉他:这扇门至少有两天没开过了。霍仲祺犹自拍门叫了两声“婉凝”,忽然一省,暗骂了自己一声“蠢材”,她明明告诉过自己,过些日子要回家去的。他低头一笑,她是回家去了吗?那更好,他连她家里人一起见了。   “霍长官来找婉凝,有什么事吗?”   一见婉凝外婆眼里的疑惧之色,霍仲祺立时就后悔今日穿了军装来,老人家十有八九以为他是替四哥来找婉凝回去的,解释不清楚了,只好等先见了顾婉凝再说:“我是顾小姐的朋友,有些事情要告诉她,不知道她什么时候回来?”   外婆打量了他一番,面上的神色也不知是放心还是漠然,却说出了一句让他莫名其妙的话:“婉凝已经走了,请霍长官转告虞四少,不要再来找她了。”   “走了?她去哪儿了?今天不回来吗?”霍仲祺一愣,这不是她的家么?她还能去哪儿?   外婆摇头一叹:“她没告诉我,婉儿就怕她走了之后有人来问。”   “这怎么会?她一个女孩子,您就放心??”霍仲祺愈发诧异起来。   “她一个女孩子,能一个人越洋跨海带着弟弟从国外回来,现在不过是离了江宁而已,我有什么不放心的?”外婆淡然道。   “可是——”,霍仲祺一时语塞,想了想,又道:“老夫人,我今天来不是虞四少的意思,我真的是婉凝的朋友。”   外婆却似乎有些倦了,冲他摆摆手:“霍长官请回吧,婉凝现在在哪儿别说我真的不知道,就是知道,也不会告诉你。你要真是她的朋友,就不要再来找她了。”   霍仲祺茫然出了青榆里,手拉了车门却迟迟不坐进去,一烦起来就去摸烟,站在车边狠狠抽了两根,一甩烟蒂,倒想起来一个人。   “你怎么也来问婉凝的事?”欧阳怡一脸意外地看着他。   霍仲祺一心想着顾婉凝的去向,却没听出她的弦外之音,只是焦灼追问:“你知不知她到哪儿去了?是躲起来了,还是真的不在江宁了?”   欧阳怡对他一向没有好感,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冷然道:“霍公子是想替虞四少做说客吗?你们还嫌婉凝躲得不够远吗?”   霍仲祺一听她话中端倪,忙道:“她真走了?”   “走了。”   “她去哪儿了?她一个人?”   欧阳怡还是冷眼看着他:“她想去哪儿就去哪儿,难道她到哪儿去还要你们陆军部批准吗?”   霍仲祺印象里欧阳怡一向都温婉娴雅,不想她今日竟这样生硬刻薄,他心里火急火燎地挂念顾婉凝,语气也硬了起来:“你要是知道她在哪儿,最好马上告诉我,她一个女孩子孤身在外,出了事情怎么办?”   出事?顾婉凝还能出什么事?欧阳怡本来就不喜欢他,此时被他一激,又想到要不是虞浩霆苦苦相逼,虞军的人心狠手辣,顾婉凝还该好端端的在学校里上课,哪用的着人生地不熟地躲到旧京去?当下冷笑道:“什么事能比你们陆军部的人让她出的事大?只要你们高抬贵手放过她,她这辈子也就平安了。”   霍仲祺被她“呛”的面上一红,还想再说什么,欧阳怡却连招呼也不打,转身就走。霍仲祺愣了半晌,才开车回了陆军部,他辛辛苦苦从家里跑出来,兴兴冲冲去找顾婉凝,不想碰了这半日的钉子,却一无所获。   听欧阳怡的意思,婉凝是真的走了,可她能去哪儿呢?   他查过她,她在国内没什么亲戚朋友,他认识她这么久,即便是湄东的顾家,也从没听她说起,更不见有什么联系。她能去哪儿呢?   她小小年纪受了这样多的苦楚,又离家别友,一个人孤身在外,他一想到这个,整颗心都皱起来了。他得去找她,一找到她,就带她走——“什么事能比你们陆军部的人让她出的事大?只要你们高抬贵手放过她,她这辈子也就平安了”,欧阳怡的话呛的他想杀人,他想起那天她在他怀里疼得扭曲的面孔,他衣袖上浸了她温热的血??混蛋!都他妈的混蛋!   他得去找她,找人这种事最快的就是特勤处,他一面想着,一面就去拨罗立群的电话,然而,刚拨了三个数,他就把电话搁下了。他真是昏了头了,他叫罗立群去给他找顾婉凝?恐怕人还没找到,四哥立时就知道了。虽然这件事他没打算瞒着虞浩霆,但眼下他这里八字还没一撇,他不想让他知道??   霍仲祺极快的捋了一遍跟他相熟又能帮上忙的人,竟是一个也用不上。虞军上下,和他相熟的都是虞浩霆的班底;政务院的人就更不用说了,他的事情但凡叫他们知道个一星半点,必然要捅到父亲那里去。   他平日里总觉得自己人面广、吃的开,不管什么事,没有他霍公子趟不平管不了的。然而,到了今天他才知道,他仗持的不过是父亲和四哥罢了。不敢告诉父亲的事,有四哥替他揽着;军中不便插手的事,他一个电话打到政务院,徐益、祁国瑞那些人也就替他办了。可顾婉凝这件事,既触了父亲的怒火,也戳了四哥的软肋,他想要瞒着他们行事,竟是一筹莫展。   霍仲祺困坐在办公室里,茫然瞧着靠墙的文件柜,他回江宁也快一年了吧?除了他放在里头的几瓶洋酒之外,他竟不知道里面还有些什么东西。他忽然就有一种无力到虚脱的感觉,他早该想到的,他早就应该想到的,他要是个有肩膀有担当的,当初她就不会见了他之后再去拦四哥的车!   从头到尾,明明白白的事,他竟然一直都没想到,他还想带她走,他带她到哪儿去?除非四哥肯帮他,否则,只要父亲一声令下,他多半连江宁城都出不去。他要带走的是婉凝,他怎么去叫四哥帮他?   他起身拿了瓶酒出来,连杯子都懒得拿,开了盖子就往嘴里倒。他酒量一直都好,霍公子是出了名的“千杯不醉”,可现在,他连这个也恨上了,他怎么就醉不了呢?他冲到洗手间吐了三回,还是清醒的吓人——   “昨天你带进陆军部的那个女孩子,查一查她家里还有什么人。”   “我只见了你两次,每次你都帮我的忙。”   “他日后总要叫你一声四嫂。”   “我和他的事跟你没有关系。”    “孩子??仲祺??孩子。”   每一件事他都记得清清楚楚,从开始到现在,叫他错过的不是疏忽意外,根本就是他的无能为力。   霍仲祺没有意识到他并不是第一个来跟欧阳怡打听顾婉凝的人;另一个人虽然也是陆军部的,但欧阳怡的态度却好了很多。   顾婉凝离开江宁的第三天,卫朔就找到了欧阳怡。她一听佣人通报说来找她的人是卫朔,先是惊讶,随即就想到他多半是虞浩霆派来的,一面叫人把他请到楼下客厅,一面却下意识地开了衣柜去挑衣裳换。手上翻检了几下,忽然颊边一热,咬唇暗道:欧阳怡,你这是做什么?当下便关了衣柜,对着镜子理了理头发,面上已换了端然的神色。   卫朔似乎总是喜欢站着,此刻不在虞浩霆身边,也仍是抖擞紧绷如弓弦一般,一见欧阳怡进来,便肃然同她打招呼:“欧阳小姐,你好。”   “你好。” 欧阳怡礼貌地点头一笑,心中犹如鹿撞,也不肯多开口说什么,倒是卫朔十分镇定:“今日冒昧打扰,是我有事想请欧阳小姐帮忙。”   欧阳怡一听,便皱眉道:“虞四少还不肯放过婉凝吗?”   卫朔闻言却不动声色:“小姐误会了,我今天来见小姐并不是四少的意思。”   欧阳怡一怔,卫朔已接着说道:“我知道欧阳小姐和顾小姐相熟,如果以后顾小姐遇到什么麻烦,还请欧阳小姐告诉我”,他说着,从衣袋里拿出一张便签放在茶几上:“小姐找我就打这个电话。”   卫朔的话直白干脆,没有多余的字也没有一丝情绪,欧阳怡听了,有些探询地看着他,却见他目光刚硬,仿佛方才说的只不过是寻常军务,便应道:“好。”   卫朔见她答应,点了点头:“打扰小姐,我告辞了。”欧阳怡不防他这样说走就走,匆忙间微微一笑,卫朔便转身往门外走。   欧阳怡眼看他走到门口,心中一动,忍不住叫了一声:“等一下。”   她刚说了一个“等”字,他就停住了,她话音还没落,卫朔已然转过身来望着她:“有什么事小姐请说。”   欧阳怡脸上漾着一缕清淡的笑意:“你刚才说如果婉凝遇到什么麻烦,就让我告诉你,你是想说你会帮她么?”   卫朔有些惑然地看着她,自己的意思还用得着再问么?但她既然这样问了,他也只能点头。   欧阳怡见他面有疑色,恬静的双眸中闪过一丝带着甜味的狡黠:“那要是我遇到了什么麻烦,能不能请侍卫长帮忙呢?”   她这样一问,卫朔竟愣住了,蹙着眉头嗫嚅了两次,不知道怎么开口。   卫朔多年卫护虞浩霆的安全,揣摩熟知的不过是虞浩霆的心意,却极少和女孩子相处,若是郭茂兰和杨云枫碰上这样的情形,心中早已了然一、二,然而卫朔此刻纵觉得欧阳怡的话似乎有些不合常理,却再不往别处去想。他今日来找欧阳怡,不过是因为担心顾婉凝韶龄弱女,容色过人,偏又身世单薄,如今离了虞浩霆,万一再碰上冯广澜或者之前顾旭明那样的事情,难以应付,要是出了什么事情,将来虞浩霆知道了不好收拾;而欧阳怡这样的宦门千金,养尊处优,无论如何也用不着他来帮忙。   他沉吟不解欧阳怡何以会有此一问,但也总不能跟她说不行,只好犹疑着点头道:“如果欧阳小姐需要,当然可以。”   欧阳怡素知卫朔是个泰山崩于前面不改色的,此时却这样惑然踌躇,忍不住低了头轻轻一笑,静静地说:“那我就先谢谢你了。”   她脸上柔光潋滟,肩头雾色的钩花流苏披肩轻软娴雅,一身清浅的驼粉色丝绒长裙,在午后的暖阳下闪烁出点点银辉。卫朔站在门边的暗影里,一闪念间,忽然觉得她的人仿佛泛着一层柔煦的光晕,却不再多看,连忙向她告辞。   049、不及卢家有莫愁   早春二月,料峭春寒吹的醒宿醉的酒意,却吹不醒深深含苞的桃花,薄雾轻烟般的渺渺细雨沾在衣上亦不见湿痕,郭茂兰深吸了一口气,忽然想到顾婉凝,那女孩子就如落在衣上的寒春细雨般走的了无痕迹,却又处处都留着叫人怅惘的潮意。   从栖霞到陆军部,从虞浩霆到下头的侍从官,都仿佛从来没有过这个人一样,然而一切又分明都不一样了。虞浩霆大多数时间都待在陆军部,偶尔回一次栖霞,却是待上几个钟头就走。郭茂兰猜出几分,也不敢过问,唯有卫朔眼里是一样的心照不宣。   接替谢致轩的侍从官叶铮是虞浩霆从旧京叫回来的,和他们都是旧识。叶铮是北方人,初到江宁,事事新鲜,且对顾婉凝的事不大知情,只是听说虞浩霆去年交了个女朋友,人极美,为着她,连电影皇后梁曼琳都不看在眼里了,便偷偷跟他们打听了两回,说是想去看看,立刻就被卫朔烙铁一样的眼神给逼了回去。   郭茂兰想到这里,摇头一叹,叶铮的性子比杨云枫还不拘。杨云枫这一走也有小半年了,他走的时候,交托给自己的一件事是方青雯。原本他听杨云枫说方青雯是仙乐斯的舞女领班,心里就有些嘀咕。   “我就是要叫她知道,我杨云枫值得她托付终身。”   郭茂兰听着杨云枫的话,心中暗笑,什么托付终身?欢场女子不过是求一个荣华富贵罢了,怎么这小子一头栽进去栽的这么深?不过,既然是杨云枫交托的事情,便也不能敷衍,待他抽空去仙乐斯见了方青雯,倒也有几分体谅杨云枫了。   情之一字,谁又说的清楚呢?   “你这些日子怎么总是叹气?”   郭茂兰闻言连忙转身,见秋月白正扶着门走出来,水粉色缎面的丝棉薄袄上镶了雪白的兔毛边,乌鸦鸦的一头长发散在肩上,俏然而立,仿佛院子里头 苞的桃花。   “有吗?”他揽过秋月白倚在自己怀中,轻声问道。   “你今天早上这已经是第四回了。”秋月白唇角一弯,清浅笑意中又有些犹疑:“是碰上了很烦心的事吗?”   郭茂兰低头看着她,柔声道:“有时候叹气也不一定是发愁。我方才在想,和别人比起来,我运气真是好。”   秋月白“嗤”地一笑:“为什么?”   “因为我有你。” 郭茂兰说着,在她额上轻轻一吻,秋月白脸上顿时飞起了两朵红云,低着头默不作声。   郭茂兰抚着她的头发,眼中都是温润的笑意:“怎么不说话了?”   却听秋月白低低道:“我原想着,将来不管怎么样我都跟着你,你要是娶了太太,我就去给她做丫头,可是后来一想,我这个样子,到哪里都是拖累别人,就是想去伺候人,也??”   “你这说的都是什么?”郭茂兰眉头一皱,截断了她的话:“不许再胡思乱想了。”   秋月白却摇了摇头,幽幽说道:“你对我好,我知道,可我自己的事,我也知道。之前那位顾小姐,我虽然看不见,也能觉得她……是个知书达礼的大家小姐,我这样的人是无论如何也比不上的。”   郭茂兰心中一叹,顾婉凝虽然不是什么世家千金,但她父亲是旅欧的外交官,自幼教养最是谙熟礼仪,又经惯了仪典华堂,举手投足间的风华优雅便是江宁等闲的名门闺秀也多有不如,更何况月白?当下笑道:“干嘛要和别人比呢?”   秋月白咬唇道:“我不是要和别人比,只是你的长官既然有这样的女朋友,你将来总也要有一个端庄贤淑,不被人笑话的太太,我知道我是不成的……你……别因为我的缘故耽搁你……”她声音越来越轻,说到后来已细不可闻。   郭茂兰失笑道:“你怎么会这么想?谁说人人都得喜欢一样的女孩子?我偏就喜欢你!”郭茂兰说着,捧起秋月白的红晕未退的一张小脸,吻了下去,月白嘤咛一声,把脸埋在了他怀里。良久,才抬了头轻声说:“等顾小姐和你的长官成亲的时候,你记得告诉我,我送件礼物给她。”   郭茂兰闻言脸上笑意慢慢淡了下来:“他们不在一起了。”   “不在一起了?”秋月白先是诧异,随即神色一黯:“那我以后是不是见不着她了?齐妈说,顾小姐就是戏文里唱的,‘惊人艳,绝世佳’,要是真有倾城倾国的美人儿,也就是那个样子了。”   郭茂兰听了,默然片刻,忽然极低地吟了一句:“如何四纪为天子,不及卢家有莫愁。”   “你说什么?”月白困惑地问道,郭茂兰揉了揉她的头顶,笑着说:“没什么。你呀,就是个林妹妹的性子。我先走了,过两天再来看你。我不在,你不许胡思乱想。”   郭茂兰走了好一阵,月白才转身回房,抱着月琴弹了几声,低低唱道:“高高山上一树槐,手把栏干望郎来。娘问女儿你望啥子?我望槐花几时开……”   那年,她十三岁,跟着父亲从家乡到旧京来投奔亲戚,谁知到了旧京,却是两眼一抹黑,找了几个月亲戚没找到,身边的盘缠却花光了。万般无奈之下,父女二人只好沿街卖艺,那时候,她只会唱些家乡的小调,旧京的人多半都听不懂,说是卖艺,其实跟乞讨也差不多了。原想着攒下些路费就回乡的,不料才挨了一个月,父亲就病倒了,她实在没有法子,只好在街边插草自卖,为父亲求医。可她一个瘦小伶仃的女孩子,双眼皆盲,便是自卖自身也难有人肯出钱。   正巧郭茂兰路过,看她形容可怜,便丢下两块大洋给她。秋月白在街边跪了半天,好容易碰上一个肯给钱的,也不知他是男是女,就一把扯住:“您大慈大悲,再添点钱,买了我吧。”   郭茂兰一愣,皱眉道:“我不买人,你快放手。”   秋月白听出是个年轻人,虽然羞惧,但却顾不得了,只是死死拉着他的衣袖:“先生,求求您了,只要您能帮我父亲请医抓药,我……我给您的太太当丫头,做牛做马都行。”   当时郭茂兰刚从定新军校毕业不久,在旧京的警备司令部做事,他一时好心,揽了秋月白这件事,只想着帮她父女二人渡过难关罢了。没想到月白的父亲奔波劳碌之下,旧疾复发,已然心力交瘁,勉强撑了两个月,竟撒手西去了。郭茂兰帮她葬了父亲,本想托人带这小丫头回乡去,但月白父女二人原本就是因为在家乡无依无靠,父亲又知道自己身体不好,才带了她来旧京。郭茂兰待要和她商量,秋月白左右就只有一句:“你就当是买了我吧。”   郭茂兰被她缠的急了,甩出一句:“我买你有什么用,你会干什么?”   秋月白却被他问傻了,两行清泪直直淌了下来,郭茂兰一见,也懊悔失言,刚要哄她,却听秋月白犹带着哭腔开了口:“我会唱歌。”说着,便呜呜咽咽唱道:“高高山上一树槐,手把栏干望郎来……”   郭茂兰心头一软,伸手抹了她的眼泪:“那你跟着我吧。也不要再说什么买你的话了。”   于是她就留了下来,连“月白”这个名字也是郭茂兰给她改的。她本名叫“小荷”,郭茂兰说,“小荷”好听,也像她的人,只可惜她姓秋,未免有些不合时宜,于是就改成了“月白”,说是一句唐诗里有。这些她似懂非懂,但只要是郭茂兰说的,她都觉得是好的。   她以为郭茂兰要带她回家当丫头,没想到郭茂兰却说自己是个军人,孤身在外,没有成家,单独找房子安置了她,又另请了佣人悉心照看,只说是自己的表妹。待知道她并不是天生双眼皆盲,乃是九岁那年生了一场大病,才落下的病灶,郭茂兰又几番请医问药帮她医治,却都毫无起色,才渐渐搁下了。只是除此之外,郭茂兰并不常来见她,偶尔来一次也不过是带些新鲜的吃食玩意儿给她,说几句话就走。照料她的佣人平日里和秋月白闲话,免不了品评到郭茂兰身上,只说这位表少爷如何一表人才。   如是两年,秋月白心里却时常惴惴,她也几次鼓了勇气问郭茂兰为何要收留自己,郭茂兰却总一笑置之:“不是你要跟着我的吗?”   其间郭茂兰调到虞浩霆身边,公务愈繁,来看月白的次数却多了起来,常常逗着她说些小时候的故乡往事,又或者听她弹琴唱歌。月白起先也是暗自欢喜,然而时间久了,她却愈发惶惑起来。   到她前年生辰,郭茂兰来给她庆生,她因为爱惜嗓子,从不喝酒,那天却端了他的杯子一饮而尽。郭茂兰不及拦她,见她呛的一脸通红,轻轻拍着她的背,又是疼惜又是好笑:“又没有人抢你的,你这是干什么?”   却见秋月白一双眸子像被水洗过一般清亮,虽然明知她是瞧不见的,还是“看”的郭茂兰心头一颤,“你要了我吧。” 她颤巍巍的声音如檐上将落未落的水滴,面上的神情却是水滴石穿的执拗。   郭茂兰起身笑道:“傻丫头!你小小年纪都想些什么?”   秋月白却摸索着牵了他的手贴在自己脸上,声音细细:“我不小了。”   郭茂兰轻轻抽了抽自己的手,却被她攥住不放,只好摇头道:“月白,乖,不要闹。”   秋月白仍是不肯放手:“是我不好看吗?”   郭茂兰蹲 子,抬手抚着她的头发,柔声道:“谁说的?你好看的不得了。”   秋月白定定地“望”着他,两弯细眉像初五的月牙,黑白分明的瞳仁如月光下的一池春水:“那你为什么不要我?”   郭茂兰眉头微曲,柔风轻拂的笑容中融着无可奈何:“我如今还不能成家,我不想委屈你。”   “我没有委屈。”   月白咬着下唇,小小的身子微微颤抖着笼在暖桔色的灯光里,如同晚风中静静摇曳的夕颜花:“我不晓得你为什么收留我这么一个……一个残废,我连当丫头服侍人都做不来……”   “月白!”郭茂兰想要打断她,月白的手指却轻轻按在了他唇上:“你不在的时候,我没有一日是安心的,我总怕你再也不来看我了。可是你来了,我还是不安心,我越想着讨你喜欢,就……就越知道自己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会。”   郭茂兰深深叹了口气,站起身来:“你有这么多心事,怎么都不告诉我?”   月白低着头默不作声,郭茂兰揽了她靠在自己身上,目光隔着窗子远远地落在湛蓝的夜空里头:“月白,你知道扛枪吃饭是要卖命的,你跟着我,不是什么好事,我想让你以后……有安稳的日子过。”   秋月白紧紧地贴在他怀里:“我从小到大,最安稳的日子就是现在。你要是真有什么万一,你觉着我还能活吗?”   郭茂兰眼中一热,只见月白仰着头,两行清泪缓缓滑到腮边:“我不要什么别的安稳日子,我只跟着你。生生死死,我都是你的人,除非——你嫌弃我。”   二月末的旧京正是春光初绽的良辰,院子里头一树浅粉淡白的杏花开的正盛,摇曳花影隔了窗子映在桌上、几上、地面的青砖上,也映在了人心上。   此后,秋月白又跟着郭茂兰到了江宁,本想着一切如旧,却没想到在瓯湖遇上了顾婉凝。   顾婉凝和她年岁相仿,但言行举止间的落落大方、端然优雅却是不用看也能知觉一二的,且又听齐妈说顾婉凝样貌绝美,秋月白心中便愈发自惭起来,她还记得那一日顾婉凝赞她的名字好听,脱口念的就是当初郭茂兰为她改名字时说过的那句诗。也是见了顾婉凝,她才想起,自己和郭茂兰在一起这样久了,竟从来没有见过他的同僚朋友,大约她这样一个女孩子若是给人见了,也只会招人笑话吧?   “三公子,顾小姐到了燕平。”   傅子煜在军情五处九年,早已养成了喜怒不惊的深沉脾性,邵朗逸叫他派人盯着顾婉凝,他虽然一时也琢磨不出这究竟是为“公”还是为“私”,但面上却丝毫不露,多余的话一句不问。傅子煜是邵氏嫡系,邵朗逸还未在军中的时候,他二人就已相熟,一句“三公子”便透出了端倪。   邵朗逸点了点头,顾婉凝去旧京倒不出他的所料,她既然和虞浩霆分开了,自然是远远地离开江宁最好:“她住在什么地方,妥当吗?”   “这个……”,傅子煜很少有这样犹疑的状况,只是在他看来,顾婉凝的身份和她如今住的地方着实有些匪夷所思;并且,他也不清楚邵朗逸的所谓“妥当”究竟是个什么范畴:“顾小姐住在梁小姐家里。”   邵朗逸一怔,端着茶盏的手也滞住了:“哪个梁小姐?”   “梁曼琳梁小姐。”   邵朗逸诧异地看了傅子煜一眼,低头呷了一口茶,却并不说话。   傅子煜又道:“顾小姐想插班到德雅女中去读书。我查过了,她之前在乐知的成绩不错,但德雅是教会学校,对学生的家世背景也很挑剔,顾小姐恐怕进不去。”   邵朗逸想了想,懒懒一笑:“这件事你去想法子,不要让她知道。”   “是。” 傅子煜点头应道。   军事情报部隶属参谋本部,下面的几个核心部门里头,二处主理对内军情、解码和行政,九处负责对外军情以及武器和技术分析,而傅子煜的五处则负责秘密监察。虽说名义上监察的只是军政事务,但实际上,从旧京、华亭到江宁的名流豪绅十有八九都有底档在军情五处,越是见不得光的事情就越是清楚。因此,打点关系找个校董出来发话收个学生对傅子煜来说不是什么难事,而且,这件事由他去办,也没有人敢问为什么。   “顾小姐那边,叫你的人继续留心着,不要有什么闪失。”邵朗逸交待道。   “是。”傅子煜答应着,语气中却有犹疑。   邵朗逸眉峰一挑:“怎么了?”   傅子煜心里斟酌了一下,觉得还是问清楚点好,否则,什么算“闪失”他可说不准:“三公子叫我们留心顾小姐,是怕万一四少要人,郭茂兰他们不知道到哪儿去找吗?”   邵朗逸淡淡一笑,垂着眼睛注视着手中的半盏清茶:“就算是吧。”   邵朗逸的语气和笑容都轻淡如春夜云影,傅子煜却总觉得有些异样,三公子从来都是闲事不问,别说是虞四少过去的女朋友,就是他自己的女朋友,也没有这样上心的。要是邵朗逸叫他想法子把这女孩子逼回江宁来,他倒还能明白,现在这样他反而想不透了。   邵朗逸也有想不透的事情——她居然和梁曼琳在一起,真不知道浩霆要是听说了会作何感想。   春雨如丝,空气里似也浸润了早春嫩柳的新绿,有直沁人心的清新温柔。他还记得在皬山遇见她的那天,她悄悄走到他身后,伸手蒙了他的眼睛,还没等她娇娇地问他“你猜猜我是谁”,他就知道她是认错人了。   错了,   错过了。   050、以后尽有更好的在等着他   顾婉凝接到学校通知的时候,颇为诧异。她去考德雅只不过是想碰碰运气,她也知道自己成绩虽然不错,但是之前莫名其妙的休学,缺了一个学期的课业,且她一个人到旧京来,身世伶仃,对她这样的学生,德雅根本不会考虑,没想到,自己的申请竟真的通过了。   “德雅可是很难进去的。”梁曼琳笑盈盈的说道:“去年教育局长孔宪芝家的一对双生小姐一起去考试,姐姐考取了,妹妹差两分,最后就真的只录了一个,闹得孔二小姐好长时间都不肯露面。”   她说笑了两句,却见顾婉凝面上并无喜色,只是若有所思地看着手里的通知,约略一想,将笑意收在了眼底:“你是疑心……”   顾婉凝摇了摇头,将通知折了起来,对梁曼琳微微一笑:“这几天打扰梁姐姐了,以后我住到学校里去,恐怕还要麻烦你帮我照顾syne。”   梁曼琳笑道:“你这么客气,就是没有真的把我当姐姐了。”   此前,顾婉凝写信说要到旧京来,她就有些诧异,待顾婉凝人到了这边,淡然一句“这种事情总要新人换旧人的”,就绝口不提她和虞浩霆的事。虽然梁曼琳不清楚事情的原委,但她眼见顾婉凝眉宇间时时压抑着一抹悒色,便也不多过问,只是心中惋惜,虞浩霆那样的人经惯了风月红颜,到底是齐大非偶,真心难觅。   顾婉凝在德雅只读最后一个学期,平日住在学校,她总是着意沉默寡言,所有的时间和心思都放在功课上,每个星期一天假期,她就在梁曼琳家里陪着syne,每每和欧阳怡通信,也只说些德雅的课业生活和旧京风物,从不过问江宁的人事。   她想,时间久了,终究都会忘记的吧?   远在江宁的虞夫人也这样想,时间久了,终究都会忘记的吧?   无论什么,都抵不过光阴岁月的消耗。时间久了,怎样的心意都会淡下去的。   当年,虞靖远也不是没有过心心念念的可人儿,最后还不是流水落花,琵琶别抱?到头来,许竹心也好,魏南芸也罢,都不过是少年往事的旧情遗影。浩霆还这样年轻,怎么会不知道以后尽有更好的在等着他?就像眼前这早春的景致,轻烟淡柳疏花嫩蕾是惹人喜爱,可毕竟后头还有开不尽的繁花似锦,浩荡春光。   不过,魏南芸就没有虞夫人这样淡定了——顾婉凝走了三个多月,她留在虞浩霆房间里的东西却都还是原样,虞浩霆不发话,也就没有人去动。   “这些日子浩霆都不怎么回官邸,偶尔回来一次也是待上一会儿就走。我怕——”   魏南芸错着半步,跟在虞夫人身边,轻声说:“是触景伤情。”   虞夫人拢了拢身上的披肩,神色闲远:“春天了,官邸里也该重新修饰一下。”   “小霍倒真是转了性子。”   虞浩霆搁了电话,对汪石卿道,过完年没多久,霍仲祺跟他打了个招呼就去了绥江,他原本以为小霍不过是为了躲着霍万林,没想到他刚一问起,蔡正炎便说霍仲祺并不在行辕,而是自己跑去了下头的一个骑兵师,事事勤谨,半点公子脾气也没有。   汪石卿微微一笑:“看来他上一次祸闯的不小。”   说起这件事,虞浩霆也不免有几分好奇:“小霍到底是出了什么事,我怎么一点儿也没听说?”   汪石卿摇头笑道:“估计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他不肯讲。”   虞浩霆听了,也不觉得有过问的必要,转念间忽然想起之前谢致轩的话——“小霍惹他父亲生气还能为了什么?多半又是为了女孩子。”他心里莫名的一跳,转瞬即逝,却又清晰切实。   汪石卿一走,虞浩霆也从办公室里走了出来,对叶铮道:“回官邸。”   叶铮连忙跟上去,心里却纳闷儿,这才几点,还不到中午,回官邸干嘛?而且虞浩霆每次说要回栖霞的时候心情就不大好,回去之后心情就更不好,可是四少说回去,难道他还能拦着?不过,这个时候回栖霞,十有八九午饭就在官邸吃了,官邸的厨子倒是比陆军部强得多。   虞浩霆刚上到二楼,就见他的房门都开着,正有佣人出入。他心事一沉,缓缓走了过去,一个丫头见他过来,连忙停下行礼:“四少。”里头的几个人听见他过来,也都停了手里的事情,屏息行礼。   “你们在这儿干什么?”虞浩霆见她们手里的东西都是顾婉凝的衣物首饰,心下了然,却不知道是谁的授意。   几个丫头都低了头不作声,虞浩霆扫了一眼,道:“芷卉?”   芷卉在官邸原本是带着几个丫头伺候虞浩霆起居的,后来一直照料顾婉凝,于他们二人的事情知道的最多,且官邸里早打了招呼,不许再虞浩霆面前提起顾小姐,此时见他这样问,万不敢说是魏南芸叫她们把顾婉凝的东西清出去,便道:“三太太吩咐说夫人要重新装饰官邸,叫我们整理一下,过几天就……”   她说到这里,虞浩霆已懒得再听:“东西放下,出去。”   叶铮见几个丫头都悄声出去,虞浩霆背对着他,不知神色如何,也不知道自己该不该留下:“四少?”   虞浩霆没有回头,低声吩咐道:“你也出去。”   叶铮暗自咋舌,带上门退了出去。   虞浩霆捡起搭在榻上的衣裳,一件一件挂了回去。她的衣裳大多搁在另外的衣帽间里,有丫头收拾,放在他房里的不过是常穿的几件。起初,他喜欢看她穿洋装,她刚和他在一起的时候,既不敢惹他也不爱理他,总是沉静默然,长长的旗袍笼在她身上,仿佛也在拘着她。   唯有他带她去皬山那一次,她穿着件裙摆飘摇的洋装裙子,轻盈如蝶,他喜欢见她那样鲜妍明媚的样子,恍然间便有一双茸暖 的羽翼在他心中翩然而绽。但他不敢告诉她,他赞她穿洋装好看,她就说自己喜欢旗袍,他怕他说了,她就更不肯穿了。   后来,她对着他也肯说肯笑肯撒娇了,他才觉得她确实是穿起旗袍来,更加娉婷楚楚。他手里拎着的这件冰蓝色的旗袍是她生日那天穿过的,他牵着她的手,仿佛握着一朵雪花。他把衣裳挂回去,触着那 的质地,指尖却是涩的。   虞浩霆从房间里出来,栖霞的总管温乐贤和叶铮一起等在门口。   “叫她们把东西按原样收拾好。没有我的话,我房里的东西谁也不要动。”温乐贤见虞浩霆并没发脾气,这才松了口气,连忙点头答“是”。   叶铮跟着虞浩霆下楼,见他穿过大厅,径直就往外走,多半是要回陆军部的样子,忍不住凑上去叫了一声:“四少!”   “什么事?”   叶铮努力笑出两个酒窝来,有几分讪讪地说:“该吃饭了。”   虞浩霆也不瞧他,只抬腕看了看表:“那就吃了饭再回去吧。”   叶铮心里一乐,不知道今天有没有他爱吃的姜松鱼丝。   康雅婕怀孕的消息传到沈州,康瀚民自然十分欣喜,兼之北地近来太平无事,他当即便决定去看望宝贝女儿。除了家有喜事之外,在春暖花开的时节南下,也着实是件赏心乐事。   虽说是探亲这样的私事,但康瀚民到江宁的第三天,便由行政院和参谋部一起出面在国际饭店举行酒会为他接风。除了江宁的许多军政要员之外,邵家亲眷也悉数到场,国际饭店门口的汽车排起长龙,单是车灯便照亮了一条长街。   康雅婕一身玫瑰紫的单肩曳地长裙,轻柔飘逸的裙摆自腰际往下打了细密百折,依旧是身姿窈窕;左肩一枚硕大的蝶形宝石别针,长流苏的钻石耳环几乎扫到锁骨。她挽着父亲跟宾客寒暄,邵朗逸也时时陪在左右,顾盼之间光彩照人,雍容优雅的笑意中蕴着丝丝甜美。   正觥筹交错之间,康雅婕忽然觉得四下微微一静,她不必回头也猜到是虞浩霆到了,心中轻笑:虞四少就是虞四少,走到哪里都是众人目光所系。她转身一望,果然是虞浩霆携着一个女伴刚走进来。康雅婕微微有些诧异,这段日子倒没听说虞浩霆有什么新女朋友,而且那女孩子一眼看过去有些眼熟,却又想不起是谁。   “怎么是小六?”说话的人却是虞若槿。   康雅婕见她神色讶异中又有些不快,好奇道:“姐姐是说跟四少一起来的那位小姐吗?我看着有些眼熟,却想不起来。”   虞若槿方才讶异的神色已经掩了下去,淡淡一笑:“你和她不熟,那是韩家的六小姐韩燕宜。”   康雅婕略想了一下,便明白虞若槿的不快和讶异从何而来了。虞浩霆带个女孩子出来交际没什么大不了,无论是梁曼琳那样的电影明星,还是江宁的名媛闺秀,虞浩霆逢场作戏甚至有些露水姻缘也都无伤大雅,但这个韩燕宜是霍夫人的侄女,也就是霍庭萱的表姊妹。自虞浩霆和顾婉凝分手之后,他身边一直都没什么女朋友,今天忽然带了她出来,也不知道两个人是什么状况,要是真有什么瓜葛,霍家和韩家连虞家恐怕都得闹心。   她这么想着,不免多打量了韩燕宜几眼。康雅婕一到江宁就和邵朗逸结了婚,所以和这班未婚的小姐们来往并不多,不过,纵然彼此不熟,她也听说过韩燕宜和她妹妹韩佳宜是江宁有名的姊妹花,出身名门,才貌俱佳,姐姐秀雅,妹妹柔艳,在交际场里极出风头。   韩燕宜正是桃李之年,粉面修眉,明眸顾盼,身上穿着一件淡莲红色的抹胸纱裙,颈间一串枝叶型的钻石项链,简单精致一如她面上恰到好处的妆容。康雅婕心下品评,这位六小姐虽然不及顾婉凝情致动人,却也是容颜姣好,且极懂得修饰,怪不得这样有名,当下便笑道:“早就听说韩家有一对姊妹花,今日看来,六小姐果然出众。”   虞若槿漫不经心地扫了韩燕宜一眼:“小七怕比她姐姐生的还要好些。”   康雅婕心中一动,就着她的话往下说:“有这样的表姐妹,想必霍小姐也是极美的。”   虞若槿听她说到霍庭萱,微微一笑:“比庭萱就差远了。名门闺秀,岂只在姿色两个字上?”   康雅婕听了这一句,心里便略有些不舒服,还未来得及再开口,虞若槿已笑着对她耳语道:“我不过是替我们老四操心罢了。你还用得着 思瞧她们美不美?谁不知道朗逸如今一心都在你身上。”   这句话却是说到了康雅婕心里,虞若槿说的对,凭她们在虞浩霆眼前竞艳争春去,和自己有什么相干呢?要头疼的也是未来的虞家少夫人。   邵朗逸见虞浩霆带着韩燕宜来也有些意外,正好谢致轩端着酒过来,便向他问道:“浩霆最近和韩小六很熟么?”   “浩霆我不知道,我听致娆说韩燕宜这些日子常常去淳溪。”谢致轩转着酒杯,笑意促狭:“你也知道,这姊妹俩是最喜欢出风头的,我猜小六是看上浩霆了。要是这回四少来者不拒,那就有乐子了。”   邵朗逸看了一眼舞池中的两人,淡然道:“浩霆不会。”   谢致轩的笑意忽然有些凉:“我倒是想让他收了这丫头。”   邵朗逸闻言有些讶然:“你这是什么意思?”   谢致轩悠然道:“要是韩小六跟浩霆闹到一起去,姑姑才知道什么叫后悔呢。”   邵朗逸静静一笑:“浩霆都不提了,你倒还惦记她。”   谢致轩喝尽了杯中的酒,随手搁到侍应的托盘里,唇边一抹百无聊赖的笑容:“我是惦记我的狗,青榆里那样的地方,也不知道能养成什么样。”   邵朗逸面上仍浮着清浅的笑意:“你放心,你那只狗挺好的。她不在青榆里了。”   谢致轩一愣,疑道:“浩霆把她藏起来了?”话一出口,又觉得不可能:“你把她藏起来了?”想了想,更不可能,便皱眉问道:“她现在在哪儿?”   邵朗逸目光疏淡:“你问这么多干什么?你只要知道,你那只狗吃的饱睡的好,不就行了?”   谢致轩猜的没错,韩燕宜确实是对虞浩霆动了心。   之前,韩家姐妹只以为霍庭萱是板上钉钉的虞家少夫人。霍庭萱人才出众,两人也算得上是青梅竹马,且虞浩霆一向多在军中,并不经常在江宁交际场 入,又是冷面冷心的脾性。因此,韩燕宜虽然眼光甚高,也从来不敢对虞家四少动过什么心思;然而,顾婉凝的出现,却打破了许多藩篱。   韩燕宜眼见这女孩子一夜之间便夺去了虞浩霆的全部情意和所有人艳羡的目光——   “听说虞四少包了整间影院陪顾小姐看电影”,“冯家二公子不知怎么惹了顾小姐,硬是叫四少给逼到国外去了”,“她明明都被学校开除了,还是四少亲自去找了校长,才让她重新回来上课的”……   传闻纷纭,虞浩霆待顾婉凝的温存多情却是她亲眼见过的。   在谭家婚礼上,虞浩霆为了个苏宝笙一掷千金,不过是她一个女同学罢了。满堂的衣香鬓影,他的目光却只在她身上,那样傲然磊落英气逼人的男子,每每低了头和她说话,眼角眉梢都是温柔笑意,便是韩燕宜冷眼旁观,亦觉动容。   后来虞浩霆在邵家婚礼上跟虞夫人说的话,很快便传开了。韩燕宜忽然省起虞霍两家并没有正式的婚约,谁说虞家少夫人就一定要是霍庭萱呢?霍庭萱纵然千好万好,但虞浩霆不喜欢,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至于她自己,虽然不如顾婉凝姿容绝代,但家世却好过她许多,未必便没有机会,搏一搏又有什么不可以呢?   她忖度没什么机会接近虞浩霆,便常常去陪伴虞夫人,今日正巧碰上虞浩霆去淳溪。韩燕宜原本晚上就要到酒会去,虞浩霆没有女伴,倒也不介意带了她一起。他一向不在这些世家小姐身上留心,既懒得应付那些小姐脾气,也不想惹什么麻烦。此刻,他看着韩燕宜在他身边语笑晏晏,神思游离间亦觉得有些奇怪,同样是年轻美丽的女孩子,他对着她,怎么就一点惬意的感觉都没有呢?   他从前也不是这样,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有个或 或清婉的女孩子解解闷儿也不错。然而今天,韩燕宜刚一上他的车,他第一个反应竟是不由自主地去挑剔她哪里哪里不如顾婉凝;他看着韩燕宜自作聪明地想讨他欢心,心里想的却是当初,只要顾婉凝肯对他笑一笑,多说上两句话,他便有满心的欢喜。   虞浩霆忽然就觉得有些厌倦,厌倦韩燕宜的娴雅温柔的神情,厌倦乐队选的曲子,厌倦舞池的灯光,厌倦这流光溢彩的满目繁华……幸好一曲终了,郭茂兰便过来错开众人,低声对他说了几句,虞浩霆眼中冷光一凛,跟韩燕宜敷衍了两句,走了出来。   051、从此萧郎是路人   虞浩霆上到六楼,郭茂兰敲开615的房门,只带人等在门口,只有卫朔跟了他进去。等在615的人是军情二处的处长娄玉璞,虞浩霆一坐下来便问:“确定吗?”   娄玉璞点头道:“确定。刘鹏翼上个月9号在石津港下的船。”   “康瀚民知道了吗?”   “应该还不知道。刘鹏翼被他父亲送到俄国之后,行踪一直都很隐秘,康瀚民的人找了他很久都没有找到。我们得到消息是因为徐力行的机要秘书是我们的人,刘鹏翼回国之前联络过徐力行,所以我们才跟上他的。”   虞浩霆点了点头,徐力行和刘民辉是儿女亲家,虽然刘民辉兵变的事,徐力行未曾参与,但康瀚民对他防范日深,刘鹏翼若是有所图谋,那跟他联络倒也不足为奇:“他想干什么?”   “刘鹏翼见过徐力行之后,又去旧京见了青帮的人”,娄玉璞道:“本来没有查清楚之前,我不想惊动四少,但今天下午,刘鹏翼突然到了江宁。”   “说你的想法。”   “属下推测他是冲着康瀚民来的。”娄玉璞语意沉着:“他冒这么大的风险回国,必然有所筹谋。康氏如今和江宁修好,只要康瀚民在,刘鹏翼在国内就见不得光。只是眼下还不知道徐力行是不是答应跟他合作。”说到这里,娄玉璞顿了一顿:“至于刘鹏翼又找上青帮,多半是想要替父报仇。”   娄玉璞的猜测和虞浩霆想的差不多,刘鹏翼跟着康瀚民到江宁来,又找了青帮的人,十有八九是打算行刺。若真是如此,他们倒没必要干涉,成与不成对虞军都没什么损失,他关心的只是刘鹏翼的后着:“江宁的事我安排别人盯着,你尽快弄清楚徐力行那边是什么打算。”   娄玉璞一走,叶铮就被叫到了国际饭店,他刚进前厅便有侍从迎了过来:“叶参谋,四少在615房间。”叶铮听了有些纳闷儿,今天是给康瀚民接风的酒会,虞浩霆过来不过是应酬场面,怎么不在里面跳舞,反而开了房间叫他过来?   “四少!”叶铮进来先是一本正经地行了礼,接着就笑嘻嘻地说:“我还以为四少叫我来跳舞呢。”   虞浩霆扫了他一眼,也不接他的话,只开门见山:“刘鹏翼今天下午到了江宁。”   叶铮听了,半边唇角轻轻一扬:“就是刘民辉的那个败家儿子?”   虞浩霆微一颔首:“他之前在旧京见了青帮的人,军情处猜测,他可能想在江宁刺杀康瀚民。”   叶铮闻言正色道:“四少是想让我跟青帮的人打听一下消息?”   虞浩霆道:“我知道江湖有江湖的规矩,你方不方便?”   叶铮想了想,说:“打听这件事没问题。不过您知道,青帮重承诺,讲义气,如果真有堂口应了,恐怕我也不好叫他们罢手。”   虞浩霆站起身来,一边往门口走一边说:“这件事我们不管。我只想知道他们打算怎么行事和行事的时间。另外,如果他们觉得棘手,我也不介意——你帮帮忙。”   叶铮低低“啊”了一声,虞浩霆回头看了他一眼:“你好好想想。”   叶铮出了国际饭店,回去换过便装,就独自一人去了文廟街的凤麟楼。凤麟楼是文廟街最大的戏茶厅,晚上最是热闹非凡,叶铮一到门口,一个眼尖的管事便笑容满面地迎了过来:“小老大也来听戏?一会儿有十二姑娘玉玲珑的杜十娘,在文廟街可是头等的。您要是听着好,叫她待会儿散了戏陪您宵夜,单给您来一段儿?”   叶铮瞟了他一眼,无所谓地道:“听戏我也不到这儿来了。你们师父在不在?我有正经事。”那管事的讪讪一笑,连忙引着他上楼。   虽然军中有帮会背景的人不少,但叶铮却是一个异数。   他并不是自己拜帖求师开香堂入门的青帮弟子,而是因为他祖父是青帮出身,父亲叶继开亦是青帮之中辈分颇高的大佬,叶家门下学生子无数,叶铮从小便是个混世魔王。只是人越长大越有反骨,他不肯就着“家学渊源”行走江湖,却不知为了什么缘故偷偷去考了军校。本来叶继开也没打算一定要让儿子干那些刀口舔血的生意,却不料他竟然私自跑去从军。在定新念了半个学期,家里才知道,还是因为有个教官是叶继开的拜帖弟子。原还想着是不是要叫他退学,待见到叶铮军容严整,英姿飒爽地在堂前一立,父亲长叹一声,说了句“各有造化,好自为之”便由他去了。因此,虞浩霆一听说刘鹏翼找上了青帮的人,叫他去打听消息倒是现成。   因为康雅婕有了身孕,邵朗逸索性将公事都推了出去,只在家里陪着夫人。康雅婕心中欢喜,面上却故作大方:“我现在也没什么不舒服的,你不用总陪着我。”邵朗逸笑意和煦:“外面的事情我不管,别人也能管,可是夫人却只能我自己陪。”   康雅婕莞尔一笑:“不过今天倒是我不能陪你了。”说话间,已经有丫头捧了披肩和手包过来。   “你要出去?”   “我昨天跟你说过的,你忘了?王葆振约了我父亲在隐龙潭赏景吃饭,谈什么煤矿的事情。”康雅婕道:“他们一家都去,所以父亲叫我也过去陪着应酬一下。”   “这种应酬最没意思”,邵朗逸起身走到她面前,手指绕着她披肩上的流苏:“你要是想游春赏景,不如我们去泠湖,在自己家里要怎么样都随你的意思,不是更好?”   他这样一说,康雅婕倒有几分动了心,军政事务她原本就不放在心上,王家的人她也不怎么认得,去应酬这些场面着实无聊。邵朗逸见她一时不开口,便迳自打电话过去安排澄湖那边准备她爱吃的时令河鲜。康雅婕看他这样殷勤,也不再推辞,打发人去跟父亲打个招呼,就说身子乏,在家里休息也就罢了。   此时春光正好,花影扶疏,柳已成荫,裹着花香的暖风缕缕不绝,拂的人满身惬意,康雅婕有孕在身,本就有些懒懒的,此时人在画舫之中,波光云影,烟水悠然,此情此境更添娇慵,她斜倚在绣榻上,隔着半卷的竹帘笑意缱绻地看着邵朗逸钓鱼:“这里的白鱼太小了,我在家里的时候见过三十几斤的,有两米长呢!”   邵朗逸笑道:“北地白鱼肥美,不输南国江鲜,不过,还请康小姐小声一点,别吓走了我的鱼。”   康雅婕宛转一笑,走了出来,靠在他肩上:“你不要钓鲫鱼上来,刺好多。”   邵朗逸笑着摇了摇头,将钓竿递到她手里:“你来,看它们听不听你的话。”   康雅婕却不接那钓竿:“我才不耐烦盯着这个,要我说,撒个网下去,什么都有了。”   两人正说着话,忽然听见远处有汽车驶来的声音,康雅婕抬头遥望,果然见湖岸上有三辆车子飞驰而来,她不免有些诧异,转脸对邵朗逸道:“是什么人?怎么开的这么急?”她刚说完,又有一辆车子开了过来。邵朗逸见状眉心微蹙,搁了手中的钓竿,吩咐撑船的下人:“上岸。”   画舫还未靠岸,康雅婕已认出等在岸边的人除了邵朗逸的副官孙熙平、侍卫长汤剑声之外,竟还有虞浩霆的侍从官叶铮和她父亲的幕僚长杜樊川,一干人都是面色凝重。康雅婕见了这个情形,心中惴惴,邵朗逸扶着她下船上岸,待她站稳,便问叶铮和杜樊川:“什么事?”   “军长、夫人,康帅遇刺了。”叶铮话一出口,康雅婕脸色已变了:“我父亲现在怎么样?”   “康帅受了伤,已经送到中央医院了。”杜樊川脸色虽然难看,但神态尚算镇定:“小姐不要太忧心。”   “我们去医院。”康雅婕说着便急往前走,邵朗逸连忙扶住她:“你别急,小心身子。”康雅婕面上一片焦灼,也不答话,迳自上了车,邵朗逸揽着她,低声劝慰。杜樊川见邵朗逸陪着康雅婕一起上车,心下稍安。他之前一得到康瀚民遇刺的消息,便电令康氏驻军封锁绥江以北的铁路线,严阵以待。   但愿,是自己多心了。   邵朗逸和康雅婕赶到医院的时候,娄玉璞正灰头土脸地听虞浩霆训斥:“三天之内查不出头绪,你自己辞职。”娄玉璞本就面色惶恐,答了“是”转身要走,正看见邵朗逸和康雅婕,神情更是难堪。康雅婕却顾不上理他和虞浩霆,直直去问康瀚民的机要秘书饶国瑞:“我父亲怎么样了?”   饶国瑞沉声道:“督军还在抢救。”   康雅婕一听“抢救”两个字,身子一软,便倒在了邵朗逸怀里。   幸而是在医院,康雅婕一晕,立时就有医生过来查看诊治,说并无大碍,邵朗逸这才放心,却见叶铮过来行了礼:“四少让我来问一问,夫人没事吧?”   “没事”,邵朗逸说着,往走廊深处走了几步,低声问道:“怎么样?”   “中了三枪,抢救就是做个样子。”   康瀚民重伤不治的消息第二天就传了出来,连虞浩霆在内的江宁军政要员们痛悼之余,更表态一定要缉拿凶手,查明真相。康氏内部顿时风声鹤唳,杜樊川能控制的不过是康瀚民的部分嫡系,其他的康氏将领并不十分买他的账。他调动兵力南下布防的举动,也惹来不少非议。   康瀚民只有一个女儿,若论亲疏,能接掌他权柄的人无非是邵朗逸;且邵朗逸这两年多在绥江驻防,康氏诸将许多都跟他打过交道,深知此人亦是人中龙凤,若不是康瀚民在江宁遇刺,邵朗逸又身份尴尬,他倒不失为一个人选。但此时真凶尚未查明,杜樊川急急向南增兵,分明是将刺康的罪责归到了虞军身上。   无论如何,北地已经公开易帜服从江宁政府,此时贸然和虞军剑拔弩张,实在不算明智之举,难免也让人疑心是康氏内部有人不愿屈从江宁政府,是以刺康夺权。   不过,这些都不是康雅婕所关心的,她为了父亲的事悲痛欲绝,医生只得严嘱她为了腹中胎儿安全,绝不可再情绪过激,好在邵朗逸日夜陪在她身边,悉心照料劝慰,她才渐渐安定下来。而康瀚民遇刺一事在江宁政府和康氏的倾力追查之下,很快也有了眉目。   在垒玉潭行刺康瀚民的枪手一共四人,其中三人当场被康的侍卫击毙,负伤走脱的一个两天之后被娄玉璞的人抓到,虞军为避嫌疑,直接将人交给了杜樊川,秘密押回沈州审讯。不料这枪手十分硬气,不肯松口,后来还是从他们行刺所用的枪械上追查出了端倪——这四名枪手都是青帮的人。只是这样一来,案情仍不明朗,无论是虞军还是康氏,军中有帮会背景的都不在少数,亦有可能是没有帮会背景之人为了避嫌,特意安排了这样一着。但虞军之前如此撇清,倒让康氏内部的人彼此多了几分猜忌。   虞浩霆并不在意刺康案的进展,他眼下关心的只是事情曝光之后,康氏除了徐力行之外还有什么人会步刘民辉的后尘,不打一打,北地四省终究不是自己的。   “等刘鹏翼的事情揭出来,康瀚民的嫡系多半会在邵军长手里,加上本来就倾向我们的人”,汪石卿道:“徐力行作为有限,只能投靠俄国人。”   “让温志禹去海兰见一见黎鼎文,告诉他,只要康氏的舰队完完整整地交到我们手上,将来海军总长的位置我留给他。”   汪石卿听虞浩霆忽然说到海军的事情,微感诧异:“康氏的舰队对北地大局影响有限,他们的舰只恐怕还及不上淞港。”   虞浩霆摇了摇头:“我不是在意他的舰只,我是在意黎鼎文这个人。他是温志禹的师兄,我留心过,是个人才。眼下各方的海军都不成气候,但将来就不一样了。德国人在欧洲争了多年的海权,俄国人和逊清的旧约也每每觊觎我们的海港??”   他们两人正说着,郭茂兰在外头敲门道:“四少,绥江急电。”   虞浩霆接过机要秘书递来的文件夹,翻开看了一眼,对汪石卿道:“徐力行有动作了。”   邵朗逸陪着康雅婕扶灵北上,康氏诸将都在灵前立誓缉凶,南北报章亦争相追索案件细节,推测真凶。正在此时,徐力行和几名康氏将领突然宣布自立,不再受江宁政府节制,并指斥行刺康瀚民一事正是虞军安排。与此同时,俄国军队亦借口清除窜逃至外蒙境内的白俄余部,越过边境。   北地战事一触即发,旧京的空气也紧张起来,街头巷尾,议论纷纷。   “康瀚民说不定是俄国人杀的。”   “不是说刺客是青帮的吗?”   “我哥哥说十有八九是他们自己人干的,为了争权夺势,什么事做不出?”   德雅的学生有许多都出自官宦之家,虽然是些十七、八岁的女孩子,但也常常把时政新闻当作谈资。顾婉凝权当没有听见,只是偶尔留意报章新闻里的消息。邵朗逸结婚的时候,康雅婕父女她都见过,一场光彩照人的锦绣繁华,才不过半年的光景就零落如斯了。她心中感慨,手中的笔下意识地在笔记本上划着,那些人于她而言,终于都变成了一个个显赫在新闻纸上的铅字。   从此萧郎是路人。   她忽然想起这么一句唐诗,随即就自嘲地一笑——他,又算什么萧郎?顾婉凝合上钢笔,目光落在摊开的本子上,才惊觉自己来回描着的竟是一个“虞”字。她怔了一怔,随手便撕掉了那一页。   刘鹏翼在北上途中被杜樊川捕获,案情内幕一经披露,徐力行指斥虞军刺杀康瀚民的言辞不攻自破。杜樊川协助邵朗逸节制康氏兵力,对徐部宣战,虞浩霆抽掉了陇北的驻军到绥江布防,蔡正琰部则北上外蒙,沿途将白俄残部向边境驱赶。   “四少,眉安那边的消息,说李敬尧见了沣南的人。”娄玉璞道:“想必是戴季晟认为我们无暇南顾,打算抢先拉拢李敬尧。”   “拉拢?”虞浩霆冷冷一笑:“李敬尧那个人有什么好拉拢的?他和我们一样,无非是想吃掉锦西。”   “那我们?”   “你叫人盯着李敬尧的生意,其他的先不用管。”   娄玉璞走后,虞浩霆独自在办公室里踱了两个来回,此刻真正让他担心的既不是北地的战事,也不是锦西的李敬尧,而是他父亲虞靖远在瑞士病重。   当初,虞靖远确诊肺癌,又察觉廖鹏有异动,虞氏父子才安排了一场行刺的戏码,一方面让廖鹏等人措手不及,借机试探虞军内部的异己;另一方面,以伤代病,让虞靖远安心休养,而虞浩霆亦可在父亲的震摄之下顺理成章的掌握江宁军权。然而虞靖远久不归国,近来虞军内部已有些流言猜测。眼下北地战事正酣,若是虞靖远有什么不测,江宁内部万一生乱,戴季晟必然伺机而动,这才是他如今最担心的。   虞靖远病重的事在军中就只有卫朔和汪石卿知道,参谋部和陆军部其他人心情倒都不错,北地战事顺利,徐力行节节败退,俄国人此时也有内乱未平,不愿轻开战端,蔡正琰按虞浩霆的授意一面驱逐清剿白俄残部,一面安抚蒙古王公,让俄军没有借口南侵。最重要的,是虞军趁着此次平定北地的机会,重新部署了康氏的兵力建制,除了康瀚民的嫡系部队暂时保持原状,由邵朗逸节制之外,其他各部大都借战事调动分而化之。因此,叶铮和郭茂兰都不太明白,为什么虞浩霆私下里仍然心情不好。   052、那样的安宁静好也总是如履薄冰   北地战事顺利,旧京的气氛也安定了许多,就在空气里飘散着茉莉清香的时候,顾婉凝收到了欧阳怡的来信,说她要留在江宁读书,不能来旧京了——   “婉凝,抱歉我要食言了。如果我离开江宁,可能就更没有机会见到他了。之前因为怕引你想起一些不开心的事,所以你走之后我从来不和你谈他。我一直觉得,他和我平素认识的那些人都完全不同。虽然我和他只见过寥寥几面,但我一想起他,感到的并非是浅薄的快活,而是一心的安定。   可能我没有安琪那样勇敢,但是,我也愿意去追求已经感知到的幸福。我不知道以后还会不会再遇见这样一个人。婉凝,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怕我的想法会给你带来困扰,我必须要再说一次抱歉……”   初夏的艳阳晒在人身上,暖出微薄的汗意,窗外的树影摇曳在信纸上,顾婉凝一句一句读着欧阳的信,油然生出一份钦羡来,字里行间皆是温柔而笃定的心意,“一心的安定”——那是她从来没有过的。即便是她和虞浩霆依稀两情相悦的时候,那样的安宁静好也总是如履薄冰。她最无忧无虑的便是他们在皬山的时候,仿佛这世上的纷扰都被隔在泉声山色之外,她才能纵容自己忘了那些秘密和过往,忘了他不是她的燕婉良人,而是她的陷阱砒霜。   她心里一阵难过,转而却愈发为欧阳怡快活起来,能有这样清晰坚持的心意,已经是一件很幸福的事了。   卫朔?   她歪着头想了一阵,轻轻一笑,欧阳既然那么讨厌霍仲祺那样的世家公子,必然会喜欢一个一点儿也不一样的人。现在想来,卫朔倒真是她认得的那些人里少有的正人君子。她提笔给欧阳怡回信:   “你哪里需要和我说抱歉呢?况且,我也很想知道,看起来那样石心木肠的一个人,恋爱起来会是怎样……”   凌晨三点,虞浩霆接了从瑞士来的密电,默然许久,才抬头对卫朔道:“总长……”只说了这两个字,眼中一热,便顿住了。   “叫汪参谋长过来吗?”卫朔知道他此时心中忧恸,却又自持强忍,便想着叫汪石卿来筹谋对策。   虞浩霆双手合什,撑住前额,轻轻摇了摇头:“这个时候让他来,反而叫人疑心。现在什么事也做不了,你去睡一会儿吧。”   “我在这儿陪着您。”卫朔低着头说。   “不用,去吧。”虞浩霆略带倦意的声音异样的温和,却让卫朔鼻腔一酸,闷声答了句“是”,背过身便有眼泪滑了出来,他怕虞浩霆看出端倪,也不敢用手去擦,快步走了出来。   虞浩霆双目微闭靠在椅背上,将虞军连同康氏各部的部署配置想了一遍,又去筛参谋部和陆军部每一个关键位置上的人,此时此刻,是一点行差踏错亦不能有的。然而,他脑海中却总是倏然浮现出多年前,父亲把他抱上马背,勒马陵江的情景。“这个天下,等着你来拿!”父亲的马鞭划过,他仿佛真的便看见了那风烟万里,无尽山河。很久之后他才知道,那天,大哥在桐安前线出了事。从此之后,父亲戎马倥偬之余便将所有的心血都放在了他身上。   父亲一面着意放纵他骨子里的孤高傲气,另一面却又是不近情理的教养严苛。小时候,他被打得急了,也会暗自委屈:凭什么单单是他要受这样的管教?可如今,再也没有人管教他了。   卫朔合衣躺在外头的沙发上,根本就睡不着,自顾婉凝出事到现在,虞浩霆便没有一日是快活的,好不容易北地渐定,总长却在这个时候……他心中各种念头纷至沓来,就这样挨到六点整,刚一起身,便见虞浩霆推门出来,神色如常。   卫朔一怔,虞浩霆已转眼看着窗外:“晚上咱们去听戏。”   傍晚,虞浩霆约了谢致轩在三雅阁吃饭,三雅阁开在沁玉泉公园里,是个鲁菜馆子,大厨擅烧海参,一道“奶汤蒲菜”很有名气。谢致轩年后脱了军装,转到财政部给他当财政总长的叔父当秘书,说起来,他这个秘书也只是挂名,无非是为了跟政府里头的一班人混个脸熟,大部分时间还得给他哥哥谢致远打下手料理谢家的生意,整日忙东忙西,倒也很少闲下来。今日既是虞浩霆约他,少不得推了别处的应酬,却被他妹妹谢致娆缠上,一定要跟着过来。   “北边的仗还没打完,你就这么闲了?”谢致轩一听说虞浩霆待会儿还要去隔壁的庆春园听戏,不由奇道。   “就快完了。”虞浩霆夹了一块豆腐箱,闲闲说道。   “那小霍是不是就能回来了?”谢致娆听虞浩霆如此说,眸光一亮,抢着问道。   谢致轩摇头一叹:“一个女孩子,也不知道矜持一点。”   谢致娆满不在乎的瞥了她哥哥一眼:“反正他又不在这里。”   虞浩霆有些好笑地看着他兄妹二人:“仗是打完了,不过,他回不回来倒不一定。”   谢致娆小巧的 弯弯向下抿着:“为什么?”   “小霍在前线倒是如鱼得水,”虞浩霆唇边似有些笑意:“上次他在电话里说,等北边的事情了了,他就去邺南。”   “不行!”谢致娆皱了眉头说道:“打仗这种事,他去玩儿一次,见识了也就算了,要是受了伤怎么办?浩霆哥哥,你把他调回来吧!”   虞浩霆还未答话,谢致轩忽然一本正经地对她妹妹说道:“你知不知道小霍究竟为什么不在江宁逍遥,非要跑到前线去受罪?”   谢致娆惑然摇了摇头,谢致轩促狭一笑:“仲祺跟我说,就是因为你们这些女孩子烦的他头痛,他才要躲的远远的,宁愿在前线水里火里,也不要回来。”   谢致娆狠狠地瞪了她哥哥一眼:“他才不会躲着我,他要躲也是躲着那个谭昕薇。”   谢致轩“嘿嘿”一笑:“谭昕薇肯定也这么说,小霍要躲,也是躲着谢致娆。”   谢致娆刚要反驳,包间的门忽然开了,叶铮让着一个身姿窈窕的女子走了进来,却是韩燕宜。她一身淡蓝色底子绣着银白蟹爪菊的乔其纱旗袍,耳边垂着白玉坠子,手上也笼着一对羊脂玉镯,发间一枚珍珠串花的发插,和她原本就纤细淡雅的容貌相得益彰。   “致轩,致娆。”韩燕宜跟谢家兄妹打着招呼,便走到了虞浩霆身边,叶铮替她拉了椅子坐下,韩燕宜噙着一抹温柔的笑意对虞浩霆道:“四少很喜欢杜连笙吗?”   虞浩霆拿了酒盅对谢致轩略一示意,两人一起喝了,这才答她的话:“杜老板唱腔洗炼,天然醇厚,今天晚上的《阳平关》你听听看。”   韩燕宜嫣然笑道:“连四少都说好,那必是真的难得了。”   谢致轩听他二人这样说话,竟是待会儿要一起去听戏,心里不知怎的就有些烦闷,面上却浮出一丝讥诮的笑意。谢致娆不大喜欢总爱拔尖要强的韩家姐妹,见她在虞浩霆面前刻意温柔,更是不屑,撇了下嘴角,对他哥哥道:“你如今对紫君姐姐不理不问,一点儿也不放在心上,也不怕人家伤心。”她这句话一半是数落她哥哥,另一半却是冲着虞浩霆,先前虞浩霆和顾婉凝在一起,她就有几分为霍庭萱不平,如今竟又和连她都很看不上的韩小六闹在一起,更是莫名其妙。   谢致轩无所谓地笑道:“你放心,冯小姐才貌出众,我不理不问,自然有人去理去问,哪里来的伤心呢?”   他兄妹两人一逗一搭半有心半无意的说了这么两句,落在虞浩霆耳中,却是一震,明明是炎意融融的夏日黄昏,偏叫他心里渗出一阵寒意。   他竟还是在想她。   这是什么时候?这是什么局势?他竟还是在想她?父亲尸骨未寒,北地战事未尽,他竟然还会想起她来?他真是疯了。   已经半年了,他忍着不问,他们也从来不和他提起。他想他身边那么多人,总有人会有所安排,只是碍着他自己的意思闭口不提罢了。然而此刻,谢家兄妹的话却叫他生出几分惊惶,若是没有呢?   “我不理不问,自然有人去理去问”。   他竟没有想过这个,她那样美丽出众的女孩子,她在他身边的时候都有人敢打她的主意,现在呢?她对他那样决绝,难道会属意旁人……他不能再想,心里一阵扭绞抽痛,端着酒杯的手却格外地稳。   虞浩霆携着韩燕宜在庆春园听戏,惬意闲散,在场的达官显宦和眷属们见此情状,更笃信北地战事无虞。戏散了场,虞浩霆便吩咐侍从送韩燕宜回家,韩燕宜半低着头,左颊旋着一个深深的酒窝,盛了浓郁的笑意:“最近有部国产的有声片叫《金粉缘》,听说很不错,不知道四少有没有兴趣……”她话还未完,便被虞浩霆打断了:“我事情忙,再约吧。”   阳光明晃晃的铺在柏油路上,响亮的知了叫声气势十足地连成一片,还不到中午,人身上就有了粘腻的汗意,等着看录取结果的女孩子们却顾不得炎热,纷纷凑在榜单前头,时不时爆出一声惊喜欢笑,也有低了头 眼泪和同伴疾走而去的。顾婉凝很快就找到了自己的名字,轻轻一笑,转头便从人群中挤了出来。   燕平女大是几家教会合办的私立学校,单是每个学年两百块大洋的学费,就足够平凡人家过上几年日子了。因此,来报考的女生大多都出身富贵,今日来看录取结果,校门两侧的马路上便停满了汽车,有的是佣人跟着,有的是家人陪着,像顾婉凝这样独自一个顶着日头坐电车赶过来的倒是少见。   她一路计算着学费书费从学校里出来,步履匆匆,也不留心旁人。倒是门口不远处,一个靠在车边的年轻人看她经过,低低“咦”了一声,又转头去看她的背影。   “你在瞧谁呢?”   一声溢着欣喜的招呼将这年轻人的目光拉了回来,懒洋洋地朝问话的女孩子笑道:“看你这样子,是考取了?”   “可惜只考到第七名。”那女孩子眼里都是笑意,嘴巴却故意撅了一下。   “这倒巧了,名副其实。”年轻人笑着替她开了车门。这个考了第七的女孩子正是韩家的七小姐韩佳宜,开车载她过来的则是她哥哥韩玿。   韩佳宜笑吟吟地上了车:“爸爸说要是我考取了,就任我提个要求,二哥,你说我要什么好呢?”却见她哥哥临上车时仍然朝方才张望的方向看了一眼,不禁有些奇怪:“你一直往那边瞧什么呢?”   他兄妹二人说话的工夫,顾婉凝已经转过路口,不见了踪影。韩玿一边发动汽车,一边说:“没什么,我刚才看到一个女孩子有些眼熟。”   “眼熟?”韩佳宜轻巧一笑:“你可不要学了小霍的坏毛病,一遇见漂亮的女孩子就‘眼熟’。”   韩玿打着方向盘转到路上,笑着说:“没办法。谁叫我有两个如花似玉的姐姐,又有两个花容月貌的妹妹,从小到大看惯了,当然是一见漂亮女孩子就觉得眼熟。”   韩佳宜听他哥哥变着法子夸奖自己,越发开心起来:“我想好了,我要父亲送辆车子给我。”   韩玿笑道:“你刚学开车,不如我这辆雪弗兰给你好了,撞坏了也不可惜。”   韩佳宜想了想,下巴微微一扬:“那等我学好了,我还是要辆新的。”   江宁今年的“梅雨”季节来的特别迟,到了六月底方才开始有紧密的雨水,陵江水势陡然涨起,江宁政府水务、民政部门仓促之间能调动的人力有限,虞军的江防部队亦抽调了一些协守堤防,虞浩霆视察了几处险隘回来,已经过了晚上九点。车子刚一进城,雷声乍起,雨水顷刻之间便瓢泼而下,车窗前的刮雨器来回摆动也只不过是改变水流的方向罢了。雷声间次轰响,电光在车里闪出一片震颤的冷白,虞浩霆忽然吩咐道:“回栖霞。”   车子激着水花一路开到楼前停下,卫朔撑了伞替他挡雨,虞浩霆却站在台阶前并不上去,只抬头望着楼上。等了七、八分钟,几个人的衣服都湿了半边,叶铮见他还站着不动,忍不住凑了上去:“四少,雨景——还是皬山好。”   他原是等着挨骂的,谁知虞浩霆竟微微点了点头,唇角亦似有一丝微薄笑意:“她就喜欢在秋澜堂那里听雨。”   叶铮一愣,惑然去看卫朔,卫朔却拧着眉头根本没往他这边瞧,叶铮大着胆子又试探了一句:“那咱们去皬山?”   虞浩霆面上已是一片漠然:“去陆军部。”临上车的时候,他又回头朝楼上望了望,他房间的一排窗子都是黑漆漆的,她终究是不在了。这样电闪雷鸣的雨夜,她若是害怕,会想着他吗?   回到陆军部,虞浩霆打发了他们出来,一班人都去换衣服,叶铮却晃到了卫朔房里,把另一个当班的侍卫撵了出去,贼兮兮地问:“刚才四少说喜欢在哪里听雨的,是先前那个顾小姐吗?”   卫朔解着外套,干巴巴地答了一句:“不知道。”   “你不告诉我,回头我说错什么话惹恼了四少,你可别怪我。”叶铮撇了撇嘴,又嬉皮笑脸瞧着卫朔:“那个女人到底是怎么回事?我怎么觉着不像是四少离了她,倒像是她离了四少似的。我还听说特勤处那帮孙子派车撞过她,江夙生还是为了这个才被发配到眉安的……”   卫朔仍是干巴巴地打断了他:“你去问郭茂兰。”   叶铮还要再说,外头忽然有人急着敲门:“叶参谋,叶参谋?”   叶铮听出是他手下的侍从官,也皱了眉,这个钟点了怎么又有事:“进来,什么事?”   那个侍从官急急推开了门,神色十分为难:“叶参谋,四少在外头……您去看看吧。”   叶铮和卫朔连忙赶出来,却见虞浩霆一个人站在楼前的庭院里,身上已被雨水浇的透湿。叶铮一见就急了,一面吩咐人去拿雨衣,一面埋怨:“你们怎么回事?”   那侍从面色尴尬:“四少说,他一个人静一静。”   053、他不能恸不能气不能说   虞浩霆“一个人静一静”的结果第二天就让叶铮和卫朔傻了眼。   虽然第二天一早虞浩霆还是照常起来办公,神态自若,但是谁都看得出他两颊明显有些不正常的洇红。   “四少怎么回事?”   叶铮见汪石卿问,便将昨天夜里虞浩霆淋雨的事说了。汪石卿心道,虞浩霆自幼在军中打熬,别说是淋雨,就是伏冰卧雪也算不得什么,怎么这就病了呢:“怎么不叫医官过来?”   叶铮一脸无可奈何:“四少说不用。”   他二人话还未完,突然听到办公室里头卫朔喊了一声:“叫医官,快!”一个侍从小跑着出去叫人,汪石卿和叶铮进去一看,只见卫朔正扶着虞浩霆往沙发上放,看情形人竟是晕了过去。   片刻之间,方才出去的侍从已带着医官赶了过来。今天在陆军部值班的医官骆孟章在军中亦是老资历了,早年便跟着虞靖远出生入死,如今双鬓花白,已挂了将星,除了汪石卿,叶铮和卫朔这些人都还差的远,骆孟章看了一眼体温计就勃然变色:“你们这群没心没肺的小崽子是怎么做事的?!如今总长在国外,四少有什么闪失,你们怎么交待?人烧成这样,也不早点叫大夫?”   “四少说不用叫医官。”叶铮小声嘀咕了一句。   骆孟章正拿了退烧药出来,叫卫朔喂给虞浩霆,听到他这一句,更加光火:“四少的脾气你不知道吗?长官任着性子要强,你们就该留神担待。战场上枪林弹雨,他要是说一句不用你们护着,你连枪都不晓得替长官挡吗?”   他这一通发作,说的叶铮再不敢吱声,骆孟章又打量了他一眼,沉声道:“回头我就去找何屹,怎么净挑些中看不中用的人上来。”   叶铮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更不敢跟他顶说自己是虞浩霆调来的。一屋子的人也都不说话,只看着虞浩霆动静,骆孟章见状,压低了声音训斥道:“都杵在这儿有什么用?该干什么干什么去,让四少休息。”   到了中午,虞浩霆的烧略退了一些,他要起来做事,卫朔却严守了骆孟章的医嘱逼着他躺下休息。虞浩霆自己也确实困乏,就不再强撑,只是他觉得好些,便不肯继续吃药,卫朔想着他一向身体都好,不过连日疲乏,兼淋了雨,休息一阵也就没事了,就由了他。况且,此时虞浩霆在清醒之中,他不肯吃药,他也不能硬灌。不想到了晚上,虞浩霆又烧的厉害了。   骆孟章闻讯赶过来一看,虞浩霆已是昏沉无识,待听说他走了之后,虞浩霆就没再吃药,怒从胸起,一面让卫朔解了虞浩霆的外套,替他擦酒精降温,一面劈头盖脸地对他骂道:“他们不晓事也就罢了,你也这么不晓事?你从小跟着四少,不知道该劝的时候要劝吗?人都病倒了,你还由着他?”   说完又转脸去骂叶铮和郭茂兰:“你们也都是好样的。由着你们长官淋在雨地里,他不走,你们不会陪着?”   他意犹未尽地还要再说,躺在床上的虞浩霆却忽然捉了卫朔的手,喃喃了一句:“婉凝——”   骆孟章没有听明白,郭茂兰却是一听就明白了,再加上叶铮之前跟他说了昨天的情形,不由暗叹,虞浩霆怎么还这样痴心?   卫朔此时半是尴尬半是心疼,他刚一脱开手,虞浩霆又叫了一声:“婉凝。”骆孟章这次却听明白他是叫人,皱眉问道:“四少这是叫谁?”   屋里一班人都不作声,骆孟章见了这个情形,猛然省起之前虞浩霆那个姓顾的女朋友似乎就是叫这么个名字,心下了然,也不多话,板着脸嘱咐了他们按时叫虞浩霆吃药,如果明天一早还不退烧,就到医院去输液。临走的时候,又瞪了叶铮一眼才出门。   屋里几个人面面相觑,一时都犹疑不定,还是叶铮最耐不住性子:“怎么办?要不要告诉夫人?”   郭茂兰看了一眼仍自昏沉不醒的虞浩霆,沉吟着跟卫朔商量:“你说,是不是叫顾小姐来看看?”   卫朔想了想,点了下头,匆匆走了出去,回来的时候,却是一脸阴沉,郭茂兰见状便蹙了眉:“怎么?她不肯来?”   卫朔摇了摇头:“顾小姐到旧京去了。”   他先是叫人去顾婉凝家里接人,没想到派过去的人打电话回来说顾婉凝没有在家,家里人说她早不在江宁了,至于去了哪儿却只说不知道。卫朔接了消息,略一犹豫又打电话到了欧阳家,欧阳怡听他这个钟点要找顾婉凝,猜测必是出了什么十分紧要的事情,只好告诉他顾婉凝半年前就去了旧京,至于人在哪里,因为卫朔不肯告诉她找顾婉凝是为了什么事,她便也不肯说顾婉凝究竟在哪儿。   叶铮一听,立马来了精神:“我叫人去找,翻了燕平城我也把人找出来。”   郭茂兰却摇头道:“算了。这个时候大动干戈去找顾小姐不大好。”   他们三个人轮班守着虞浩霆,却都没什么睡意。叶铮便悄声跟郭茂兰打听顾婉凝的事,郭茂兰只说虞浩霆对那女孩子颇有几分倾心,只是前后有些误会,顾婉凝 倔强不肯转圜,两人只好分手。   叶铮听着,忍不住道:“一个女人罢了,又不是没有到手,睡都睡过了,也犯的着这样?”   郭茂兰瞥了他一眼,淡然道:“你这话回头说给四少听。”   叶铮吐了吐舌头,“嘿嘿”一笑:“就是你和卫朔太死心眼儿了,要是云枫在,早就……回头你看我的,四少这样的人才身份,什么样的美人儿没有?”   郭茂兰不接他的话,起身去里头的卧室里看虞浩霆,他一走到门口,便听见虞浩霆低声喃喃着什么,卫朔坐在床边的沙发里,小卧室里亮着一盏台灯,果绿色的灯罩润着白炽灯的光芒,照见他一脸忧色。郭茂兰俯身过去,依稀听见虞浩霆说什么“……别怕……我在”,他苦笑着叹了口气,对卫朔道:“都这么久了还放不下,四少这回真是情关难过。”   “四少是心里苦”,卫朔低低说道,他明白虞浩霆病这一场,也并非全为了顾婉凝。之前虞靖远在瑞士病逝,到现在仍是密不发丧,虞浩霆的忧恸难过全要憋在心里,最是要人柔情慰籍的时候,若是此时,顾婉凝能在他身边温存体贴,或许他还能排遣一二;可当初顾婉凝和他分手的时候,决绝冷冽,尽拣着虞浩霆的伤处撒盐,他也只有自己闷在心里,情愁万端,皆不足为外人道,如今却是一触尽伤。   他不能恸不能气不能说,就只能病。   只有病了,他才能卸了种种的防备,由着自己去想她;也只有病着,他才能放纵自己去唤她的名字。   “什么?确定吗?你马上去,好,就等你的消息。”   放下电话,总编孙诫安急匆匆地从办公室里走出来,直冲进隔壁的大办公室,大声道:“都停一停,头版的新闻要换。”几个正埋头编写核校稿件的编辑都停了手里的稿子,抬头看着他。   铜黄色的吊扇吱吱呀呀旋着圈子,却驱不散夏日黄昏的炎炎热浪,孙诫安本来就体胖畏热,此时匆忙赶过来,额头上已渗了汗珠,他扶了扶眼镜:“参谋总长虞靖远在瑞士病故,头条就等江宁那边老何的消息。学博,等老何的消息来了,你赶一篇评论出来。小江、振华,你们抓紧找旧京的关系打听消息,快!”   他这里说着,屋里一班人已经忙了起来,孙诫安又吩咐外文编辑林肖萍:“明早你看一看国内外文报纸的评论,写一篇综述后天用。”   眼看总编要走,林肖萍连忙又问了一句:“那明天的稿子还换吗?”   孙诫安想了想说:“补一篇近来外电对南北局势的分析吧。”说着,掏出手帕擦了擦额头的汗珠,急急走了出去。他心里有事,没有留神看路,差点撞上迎面过来的一个女孩子:“总编!”孙诫安停步看清了来人,匆忙点了下头:“小顾,肖萍的稿子要换,你赶紧去帮她整理资料。”   顾婉凝还没来得及答应,孙诫安已经走到路边招手叫黄包车了。婉凝怀里抱着一个保温桶快步上楼,远远地就听见办公室里一片兵荒马乱,虽然她在报馆做实习编辑不过一个月的光景,也已经习惯了临时换稿的这一番忙乱。   她暑假里闲来无事,想着兼些零差赚钱补贴来年的学杂费用,梁曼琳便介绍她去一位富孀太太家里,教那家的两个小孩子弹钢琴。只是钢琴课一个星期不过两次,梁曼琳的好友林肖萍碰巧说起报馆新聘的一个外文编辑因事耽搁了,要晚两个月才能入职,正好荐了她去做实习生,只说是梁曼琳的表妹。   顾婉凝在报馆里除了帮着编辑记者翻译国外报章的新闻资料,有时候忙起来也替办公室的小弟做些杂务,十分勤快。只是她不爱说话,蓬松厚实的碎长刘海整日遮着大半的脸孔,不是低着头写稿就是低着头走路,报社里的一班才子才女都是豪爽快意,激扬文字的 ,想着她韶龄弱女,刚出来做事,难免害羞怕生,倒也不以为意。   今天天热,社论主笔欧学博要请大家吃雪糕,便差了婉凝去买,她抱着一保温桶的雪糕回来,报馆里已是人仰马翻,记者小江和她擦肩而过,木头楼梯被他跺得咚咚直响,一阵风儿似的到了楼下,忽然又回头招呼道:“小顾,我的雪糕让给你啦!”   顾婉凝进了办公室,只见欧学博正蹙眉沉思,面前的稿纸上写了几句,却都被涂掉了。她把保温桶轻轻放下,小声说:“欧老师,雪糕。”欧学博见状丢了手里的钢笔,一边拧保温桶一边大声招呼其他人:“怎么也得等到十点钟以后了,先吃雪糕吧!”说着,先递给顾婉凝两支。   顾婉凝说了声谢谢,便走到林肖萍的身边,只见她正埋头翻着最近几天的一大摞外文报纸。婉凝把雪糕递给她,低声问道:“肖萍姐,出了什么事?怎么大家的稿子都要换?”   林肖萍唆了一口雪糕,犹自翻着桌上的报纸,语气中却是不加掩饰的兴奋:“这回真的是大事,参谋总长虞靖远死了。”她还准备了一篇话等着顾婉凝问,却没有听见这丫头的回应,林肖萍忍不住抬起头来:“哎,你不问问虞靖远是怎么死的?”却见顾婉凝手里捏着还裹着彩纸的雪糕,只怔怔的望着她。林肖萍提高声音叫了她一声:“婉凝?”   顾婉凝猛然听到她叫自己,手里一抖,已经有些软了的雪糕整个跌在了地上。林肖萍见了她这个失魂落魄的样子,先是皱眉,随即笑道:“你这是怎么了?就算是虞靖远死了,南北也未必会开战;就算是南北开战,一时半会儿也打不到旧京来,你怕什么?”   顾婉凝定了定心神,低着头强自一笑:“我是想,怎么我出去买雪糕的工夫,就出了这么大的新闻。”说罢,看了一眼地上的雪糕,道:“我去叫阿姨过来收拾。”林肖萍想,到底是小女孩,没经过什么大事,惊成这样。   顾婉凝站在走廊里,身上贴着一层粘腻的汗意,天气热的人胸口发闷,报馆里的纷乱喧哗仿佛是幕布上快放的电影。   “参谋总长虞靖远死了!”   她想起方才林肖萍兴奋的神情,忍不住便有一丝难过,她明白,那是一种长期职业习惯的本能,不光林肖萍如此,之前和她擦肩而过的小江也是如此。她想起从前虞浩霆每每说起父亲时的神情,对别人而言, 虞靖远是大权在握的参谋总长,对他而言,却也和寻常人家一样,是个对儿子钟爱到严苛的父亲。   他会怎么样难过呢?   他只怕也没有什么时间去难过吧?   报馆里的记者编辑们不过是因为一条大新闻兴奋罢了,不知道还有多少人都在等着看热闹,盼着他出事。   顾婉凝回到梁宅的时候已经过了九点,梁曼琳正翻着电影公司送来的剧照,见婉凝进来,便吩咐女佣去端宵夜,顾婉凝连忙道:“梁姐姐,不用了,天气热,我也没什么胃口,我先去洗个澡。”   “好”,梁曼琳打量着她,点了点头:“婉凝,你要是有什么心事不妨告诉我,别都闷在心里。”   顾婉凝张了张口,却终究只说了一句:“梁姐姐,谢谢你。”   她过了午夜才躺到床上,却仍是反反复复怎么也睡不着,窗外是满天星斗,她倚在窗边侧耳细听,除了墙根底下蟋蟀有节律的“吱吱”夜鸣,就再也没有什么声音了。syne听见她起床的响动,疑惑地看了一会儿,默默走到她身边伏 子。   顾婉凝抚了抚它,轻声道:“他那样聪明的一个人,一定什么都安排好了,不会有事的。况且,北边的仗也打完了……”   她一句一句说着,只觉得原本覆在心口上的重重枝叶被人一层层挑开,里头紧紧裹着东西扑楞楞地就向外撞着,碰的生疼却又拼命地想要出来。她摸着syne,喃喃道:“你还记不记得他了?就是说你一点也不凶的那个人。”   她说到这一句,忽然想起那一晚,虞浩霆站在外头的雪地里,她隔着窗子看了他一夜。她仿佛能听见雪花落在他身上的声音,仿佛只要伸出手去就能触到他的气息,然而咫尺之间便是蓬山万重。   她不知道,她和他之间,究竟是谁辜负了谁?他骗过她,她却有更多更深的秘密瞒着他;他伤过她,她却也挑开了他的伤口去撒盐。可是,他曾经那样用心地待她好,她却从来没有,她对他做过的最好的事,不过就是由着他对她好罢了。她想起很小的时候就读熟的《雅歌》,满篇的沙伦玫瑰、荆棘百合大约是女子对所谓爱情的至美幻想:   “良人属我,我也属他;   他在百合花中牧放群羊。   我的良人哪,   求你等到天起风凉、   日影飞去的时候,   你要转回,好像羚羊   或像小鹿在比特山上。”   可他呢?   他的眼不是溪水旁的鸽子,他的唇也不像百合花滴下没药汁,他给她的从来都不是芳树佳果的葡萄园,而是崩溃中如火焰的电光——放在心上如印记,带在臂上如戳记,惊心动魄,如死之坚强。   054、若有若无的那一点点希冀湮灭了   虞靖远病故的消息虽然惊人,但除了极尽哀荣的丧礼之外,江宁的军政局势并没有太 澜。实际上,这一年多的时间里,虞军的杀伐决断便一直都在虞浩霆手中,如今只不过是他名正言顺地“暂代”了总长的职位,甚至,军中的人事都没有再做什么变动。   夏日将尽,却仍是暑热炎炎,傅子煜下了车,不过一段百步游廊,已走出了一身汗意:“三公子。”   “坐。”   邵朗逸靠在藤椅上,身畔的一片翠竹凤尾森森,竹影映在他淡青的长衫上,仿若散落的水墨册页,让人一见便生清凉之感。邵朗逸看了看他,笑道:“今天我这里正好还备了杏仁豆腐,你尝尝看,和你从前在家里吃的,是不是一个味道?”   一时丫头送了甜品过来,傅子煜尝了尝,亦是冰凉甜润,入口即化,但还是和北方的味道有些不同,只是无论哪里的做法他都不甚了了,只说:“都是凉甜的吃食,也差不多。”   邵朗逸微微一笑:“那文廟街的清唱姑娘和韩潭巷的清吟小班,也差不多吗?”   傅子煜一愣,刚刚消下的汗珠又渗了出来,虚着声音道:“三公子,我……”   傅子煜籍贯辛平,家中亦是当地的乡绅大户,早早就为他娶了妻室,父母中意的女子自是温婉贤良,只是不甚合他当初的少年心意罢了。他从军之后,一路升到军情五处,大半时间在江宁,这两年亦常常到旧京公干。他先是在江宁安置了一个清唱女子做外宅,今年又在旧京的韩潭巷重金赎了个清倌人出来。他自己干的是秘密监察,行事极为谨慎,却没想到这些事情竟已然连邵朗逸都知道了。   傅子煜额上冒汗,邵朗逸却仍是一派闲散:“这些事情没什么大不了的。做到你这个位子的人,都有自己找钱的法子,你自有分寸,我也不必问,无非是不要让别人捉了痛脚。”   傅子煜这才放下心来,起身答道:“是。”   邵朗逸却突然目光一凛,冷冷道:“你的人去盯着汪石卿是什么意思?”   傅子煜被他看得心中一惊,忙道:“属下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四少此前在人事上断断续续多番动作,早有鼎故革新之意,所以……”他正斟酌说法,邵朗逸已替他说了出来:“所以你担心四少借故去动邵家的人。”   傅子煜点头道:“三公子明鉴,属下行事并无半分私心。若一定说有,也是为邵家。”   “我明白,你坐下吧。”邵朗逸的脸色缓了下来,淡然一笑:“不过,有一件事你要记住,你是邵家的人,也是虞军的人;浩霆是我弟弟,更是代任的参谋总长。我也好,四少也好,不管做什么事都是为了江宁一系,四少的意思就是我的意思。你不要自作聪明,你要是动了这个心思,让下头的人怎么想?”   傅子煜肃然答道:“属下明白。”   邵朗逸端起手边的一碗陈皮豆沙,一边舀着一边问:“顾小姐回江宁了吗?”   傅子煜听他转了话题问到顾婉凝,总算吁了口气,笑着说:“没有。顾小姐在旧京很忙。”   “哦?”邵朗逸搁了勺子,问道:“现在是暑假吧?”   “是。不过顾小姐又考了燕平女大,要在那边接着念大学。”傅子煜解释道:“她这些日子在一家报馆做实习编辑,每个礼拜还有两次要到秦伯然的遗孀那里去教两个孩子弹钢琴。”   邵朗逸听了眉头微蹙:“秦伯然是?”   “秦伯然是华亭盐业银行的董事,四年前病故,秦夫人就带着一双儿女回了旧京”,傅子煜犹豫了一下,又笑道:“燕平大学的学费一年要两百块,校服要十块钱,一张借书证也要五块钱,算是如今最贵的了。”他心下忖度,顾婉凝从前毕竟是虞浩霆的女朋友,身上寻常一件首饰就名贵非常,怎么也不至于短了学费。但除了这个,他倒也想不出还有什么其它的缘故。   邵朗逸略一思忖,道:“回头你找人寻个名目,到学校里去设个奖学金。还是那句话:不要让她知道。”   傅子煜口中答“是”,却暗自心惊,这位顾小姐身份尴尬,三公子虽然不便直接出面照拂,但却也犯不着花这样的心思和手段。他一路走出来正好碰上孙熙平,心中一动,便叫住了他,佯做漫不经心地问道:“我前阵子不在江宁,有件事想问问孙副官。”   孙熙平笑道:“傅主任真是说笑了,还有什么事儿能是我知道您不知道的?恐怕我家里哪张椅子短了条腿您都比我知道的清楚。”   傅子煜不由一笑:“你也知道,三公子叫我留意照看着顾小姐,之前她在德雅读书,整日都住在学校里,倒没什么麻烦。下个月她念了大学就不一样了。我是想问问,你瞧着四少对那一位还有心吗?”   孙熙平也是个人精,听他这样一问,便知道定是邵朗逸又吩咐他照拂顾婉凝,他口中问的是虞浩霆,心里打探的却是邵朗逸。   这件事细想下来,他也略有几分疑心,邵朗逸对顾婉凝的事情确实是有些异乎寻常的“热心”,但这“热心”只是和他自己平日的脾性相比罢了,若说是为了虞四少倒也说的过去。况且,他冷眼旁观,邵朗逸这点儿“热心”,不要说和虞浩霆比,就连霍仲祺当初都比不上——只是,顾婉凝是在霍仲祺手里出的事,他“热心”也是应该的,邵朗逸就有些奇怪了;但这些事纯是他私心猜测,不足为外人道,当下便说:   “四少的事儿您得去问郭茂兰他们。”说着狡黠一笑:“不过,我反正没听说四少有什么新的女朋友。”   顾婉凝独自在报馆里译了大半篇的稿子,林肖萍才一阵轻风似的飘了过来,婉凝见她满面都是明亮的笑意,不由好奇:“肖萍姐,什么事儿这么开心?”   林肖萍一向是爽朗不拘的性格,就是顾婉凝不问,她也是忍不住要说的:“后天是定新军校的开学典礼,老孙把这件事派给我了。”   听了她的话,顾婉凝却更是不解:“这不是时政新闻部的事情吗?再说,开学典礼这种事,一板一眼的,有什么意思?”   林肖萍在她肩上轻轻一拍,笑着说:“我可不是去看军校开学的,我是去看新任参谋总长的。”   顾婉凝的手突然一抖,握着的钢笔就掉在了地上,她连忙弯腰去捡,掩了面上的惊异。林肖萍却一个人说的像一群跳在阳光下雀儿一样热闹:“待会儿我翻翻以前的报纸,找张虞四少的照片给你看,你就知道了。上次邱灵灵从江宁回来,把那位虞四少说的天上有地下无的,也不知道有没有照片上的好看……”   她声音极大,隔着两张桌子的小江实在听不下去,偏着头飞出了一句:“肤浅!”   林肖萍却一点儿也不在乎,依旧是笑的眉眼弯弯:“你要恼恼老孙去!是总编大人说,这回虞家四少新接了总长的位子,要去抢一抢新闻。军中都是男人,多半会对女记者客气一些,才硬派了我去的。”她一边说一边在旧年的过刊里翻着,总算抽了一叠翻过,拿出一张来推到顾婉凝面前:“你看!是不是英俊的很?”   他当然是英俊的很,她不用看也知道。   照片上的人剑眉朗目,轩昂傲然——她和他在一起久了才发觉,就如这照片上一样,他在人前并不像和她在一起的时候那么爱笑,可他笑起来,真是好看。她见了他才知道,原来一个男子能笑的那样好,像春风吹过冰原,如秋阳明亮了人心。   “要不,你后天跟我一起?看看能不能想个法子混进去?”   林肖萍见她低头看着报纸一言不发,想着她这个年纪的小姑娘正是 初漾的时候,多半也要好奇这位传说中年少有为又英挺俊朗的新任总长了。   顾婉凝连忙摇头:“我可不去。总编亲自派的事情,又这么要紧,我去了什么都不懂,只会给你添乱。”   隔天婉凝来的极早,连一向早到的小江也比她晚了,小江问起,她只说是因为马上就要开学,趁着还有两天时间,想要多学些事情。其实只有她自己明白,她明知林肖萍要到中午才会回来,可还是想要早早地等在这里,等她说一说他的事情,让她知道,他如今,好不好?   初秋的艳阳余威犹在,明晃晃地打在稿纸上,照的她有些心不在焉,婉凝正努力将自己的飘渺四散的心绪一分一分扯回来,林肖萍忽然急匆匆地喘着气冲了进来,二话不说,拉起顾婉凝就走,走到楼梯拐角处才把她放开。   顾婉凝手里还握着没来得及盖上笔帽的钢笔,诧异道:“怎么了?你不是去采访军校的开学典礼吗?”   林肖萍急急道:“我有点急事,你先替我去签了到,我晚一会儿就过去。”   顾婉凝一惊,往后退了一步:“不行!我不能去。”   林肖萍从包里拿出通行证件递给她:“哎呀,你去替我签了到就行,我那边事情一完,马上就过去,不用你去采访。”   顾婉凝只是摇头,语气十分坚决:“肖萍姐,我不能去。你让小江他们去了好了,反正本来就是……”    “傻瓜!”林肖萍大声打断了她的话,有压了压声音说:“他们去了,我就去不成了。你就当帮我一个忙,还不行吗?”   顾婉凝仍是摇头:“我真的不能去,我什么都不懂……”   林肖萍也愈发急了起来:“你在报馆这一个多月,都没出去做过采访,总要试一试的。”   婉凝还要在说,林肖萍将采访证件往她手里一塞:“不行也得行了,我真来不及了,你快点过去!”   林肖萍转身就走,婉凝却不肯接,证件便掉在了地上,顾婉凝不好意思,俯身去捡的工夫,林肖萍已下了楼。顾婉凝追到门口,她的人已不见了。   顾婉凝手里捏着那证件上楼正好碰上小江匆忙下来,她连忙去叫,小江却头也不回地往外走了,只远远跟她招呼了一声:“大宏纱厂有工人罢工……”   顾婉凝回到办公室里,除了值班的编辑之外,便没有她相熟的人了。她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已经快到八点了。她既不知道那军校在哪里,也不知道开学典礼几时开始,没有办法,只得匆忙收拾了东西,请值班的编辑给她写了地址,又去林肖萍抽屉里找出她的一副旧眼镜放进手袋里。她出门拦了辆黄包车,那车夫倒是知道,只说是远,加了车资才肯拉她去,婉凝才略放了心,只盼着林肖萍即刻就过来。   离军校大门还远,黄包车就被临时的哨卡拦了下来,原来今日到的传媒记者甚多,军方专门在这里设了车辆接待。顾婉凝放眼打量,三十多个人里,倒有一多半都是女子,大约报馆的人想法也差不多。虽然这里应该没什么人会认识她,顾婉凝还是摸出眼镜架在鼻梁上,也不和别人说话,只低了头眯着眼睛看路。   卫兵一一检查了他们的通行证件,又核对了姓名和报馆的名字,才安排众人上车,态度倒是十分客气。   记者们都是极爱热闹的,在车上就争相议论起来。顾婉凝坐在后面,见一众女记者大多都着洋装,很有几个打扮摩登的女子,自己身上一件绿白条纹的半旧旗袍,着实不怎么起眼,才渐渐放下心来。   不过几分钟的工夫,车子就开进了定新军校,她不敢四处张望,只微低了头随着人往前走,心中焦灼也不知道林肖萍来了没有,她若是来了,没有证件在手,外头的卫兵肯不肯放她进来?   顾婉凝跟在众人后头走到礼堂,所过之处卫兵林立,庄谨肃然。虞军军容严整,顾婉凝是见过的,并不觉得意外。然而,待她进了礼堂才惊觉,里头已然坐满了人,方才在外面一路走过来,竟一点声音也没有。她暗估了一下,约有五百之数,放眼望去均是正襟危坐,戎装笔挺,虽是新生想必也已然做过操练。记者们鱼贯而入,尽管也放轻了手脚,难免还是多了几分嘈杂,礼堂里的学员却没有一个回头去看的。   众人寒暄着循序落座,顾婉凝一个人也不认识,正好坐在角落,她心中忐忑,又有意做出一副惊怯讷涩的样子,其他人一看就明白她是新人,只是不知道哪家报馆这样轻率,新任参谋总长第一次在旧京公开露面,竟然找了这样一个一到军中连头都不敢抬的小孩子来。   正在这时,只听有传令官音色宏亮地喊道:“全体起立——敬礼!”礼堂中的人轰然起身,记者席的男女都是一震,不约而同地向大门望去。   进来的一行人步履间雷厉风行,从记者席经过不过是一瞬间的事情,顾婉凝只觉得自己的一颗心几乎要从胸腔中冲出来一般。她惶然抬眼,只望见他的一肩侧影,面容冷峻,英挺如昔。她眼中一热,旋即收回目光,咬唇忍住,攥紧了自己的手袋,悄然起身走了出去。此时,众人的目光都在虞浩霆身上,也没有谁留意她。   虞浩霆方从这边走过,忽然没来由的心上一悸,他刚转脸去看,卫朔已察觉了,低声询道:“四少?”虞浩霆见已到了主席台前,定了定心意,轻轻摇了摇头。典礼的流程他早已烂熟于心,待训导主任略作开场,就到他训话。虞浩霆在台前站定,一面慷慨而言,一面不着痕迹地扫视场中,却一无所获。   顾婉凝立在礼堂门外,挨着窗台一句一句去记他的讲辞:   “吾辈身膺军职,若人心陷溺,志节不振,不以救国为目的,不以牺牲为归宿,则不足以渡同胞于苦海,置国家于坦途。”   “……须以耿耿精忠之寸衷,献之骨岳血渊之间,毫不返顾,始能有济。果能拿定主见,百折不磨,则千灾万难,不难迎刃而解。”   顾婉凝刚刚搁了笔,忽然听见身后有人低声唤她,正是林肖萍:“你怎么在外头?”顾婉凝心里一松,反问道:“你怎么现在才来?我还怕你进不来呢。”   林肖萍翘着嘴角笑道:“就是耽搁在外头了,这里的卫兵真难说话,我从市府新闻处到警备司令部,打了一圈的电话,好说歹说才找了人带我进来的。”   顾婉凝连忙从从手袋里拿出证件递给她:“那我回去了,虞……总长的训辞下午我整理出来给你。”   林肖萍自是笑容满面:“那可多谢你了!晚上我请你宵夜。”   典礼结束,训导主任立即上前向虞浩霆请示:“四少,今天旧京几家重要的报章和通讯社都派了记者来,希望一会儿的记者招待会您也能过去。”   虞浩霆却仍纠结着之前电光火石间的莫名一悸,听了他的话,心中一动:“今天来观礼的,除了传媒记者,还有其他人吗?”   训导主任连忙答道:“没有了。”   虞浩霆微微点了点头:“好,十分钟。”   会是她吗?   他方才已经看过一遍了,没有她。她怎么会在这儿呢?就算她来了旧京,对他也只能是避之唯恐不及,又怎么可能到这里来?   况且,若是她真的想见他,也不必费这样大的周章,只要她……   他刚起了这个念头,一颗心便骤然抽紧——   会吗?她会想见他吗?会吗?   待虞浩霆一走进会议室,之前若有若无的那一点点希冀便湮灭了。   没有她,不是她。   他是昏了头了,他怎么竟会觉得她在?他怎么还敢盼着她会回来?   “你想不想,让我再试一次?”   他怎么还敢?他真是昏了头了。   055、那有那花香无人爱   虞浩霆到旧京通常住在西郊的一处园邸,此处原为前朝一位郡王所有,虞浩霆喜欢这里轩朗开阔,一片天然水面置了奇石怪岩,参差嶙峋,又养了各色水禽,波光苇影,颇有几分野趣。   他和警备司令部的人吃了晚饭,便心意懒懒地回了西郊,一个人在水岸上缓缓踱着步子,卫朔和郭茂兰远远跟着,也不作声,唯有水面上偶尔传来一两声鹤鸣清啸。   “哎,四少回来多久了?”叶铮不知道从哪儿冒了出来,压着笑意低声问道。   今天本是叶铮当班,但他说有事,央了郭茂兰替他,此时见他过来,郭茂兰便问:“你的事情办完了?”   叶铮“嘻嘻”一笑:“我可不是为了我自己,我是去给四少找个乐子。”   他此言一出,卫朔也放慢了脚步,回头看着他,郭茂兰不由蹙了眉:“什么乐子?你别胡闹。”   叶铮挤眉弄眼地瞧着他俩:“你们放心,当然是好乐子。”   郭茂兰见他如此,猜到了几分,摇头一笑:“四少回来有一会儿了,你去试试吧。”   卫朔欲言又止地看了他一眼,叶铮已快步上前去追虞浩霆了,郭茂兰看着他二人的背影,低声叹了一句:“也不知道他找的是什么人。”   “不生事就好。”卫朔冷然道。   叶铮却也不敢直接跟虞浩霆说找了什么“乐子”给他,只说寻了件新鲜玩意儿给他解闷儿。虞浩霆见他装腔作势的样子,虽然意兴阑珊,但想着左右无事,便点了头。   待他一进养云精舍,见敞轩之中正站着一个娉婷玉立的女子,心下了然,摇头轻“哼”了一声,看也不看叶铮,只等他开口。   “总长,这位何思思小姐,是华星电影公司的当家花旦。”叶铮此时已收了之前的嘻皮笑脸,干脆利落地介绍道:“前阵子在江宁红透半边天的《金粉缘》,就是何小姐做的主角。”   叶铮说着,那女子已盈盈转身,一双妙目微含笑意望着来人:“虞总长,久仰了”,客气矜持中亦透着一番温柔。   虞浩霆虽然不像小霍那样流连风月,专在女人身上下功夫,但于交际应酬上亦是老练,当下微一颔首:“何小姐,幸会。”   叶铮见虞浩霆没有愠意,先放了一半的心,笑道:“听说何小姐下部戏要演个江湖侠女的角色,里头有不少弄枪使棒的打斗戏,今日倒不妨请四少指点一二。”他前头还说的一本正经,说到“指点”二字已掩不住笑的满眼桃花,觑了虞浩霆一眼,便退了出来。   何思思是公司眼下力捧的新星,正是心高志远的时候,今日若不是虞浩霆,她是决不肯来的。两年前,她便在燕陵饭店的圣诞舞会上见过这位虞四少。虞浩霆少年俊朗,英姿夺人,又是这样显赫的身份,最叫怀春少女心动怦然,可惜那时,她方才展露头角,而他身边的舞伴却是她视作偶像的电影皇后梁曼琳。因此,今日叶铮一请,她便来了。   “虞总长公务繁忙,不知道这次到旧京来要耽搁多久?”何思思莺声呖呖,颊边漾起明媚的笑意。   “事情多就久些,事情少就不耽搁了。”虞浩霆随口答了,心中却道女人的聪明和不聪明竟是这样分明,他人在军中,别说初次见面,就是顾婉凝在他身边那样久,也从不过问他的公务行程——她是因为懂事,还是因为太不在意他呢?   她唯一一次问他,便是他在沈州的时候,隔着电话他都能看见她那个犹疑踌躇的样子:“你……什么时候回江宁?”他后来想,她多半就是想要跟他说孩子的事。如果那天他立刻就回去看她,如果他们的孩子还在,如今……   “那我倒是希望,四少的公事多一些了。”何思思一笑低头,娇脆的声音打断了虞浩霆的思绪。   他心里猛省,唇边不自觉地浮出一抹讥诮的笑意:怎么不管什么事,都能让他辗转曲折的想起她来?她走了,他那一心的伤口就再不会好了吗?不过是个女人罢了,他想要什么样的没有,眼前这一个难道就不是曼妙佳人吗?聪明不聪明又有什么分别?她就是太聪明,才能一次一次骗过他;她就是太聪明,才懂得拣着他的痛处下刀子。   他这才着意打量了一下何思思,只见她一身珠光白底子泛着绯红水波纹的连肩袖缎子旗袍,包裹出纤侬有致的身段,领口挖成鸡心形状,堪堪露出了锁骨边上一粒嫣红明艳的朱砂小痣。虞浩霆向她走近了一步,拈起她颈间挂着的一枚翡翠吊坠看了看:“就算公事不多,也还可以有私事。”   何思思刹那间已笑若桃李盛放,原本就娇美的声音又添了甜意:“其实两年前在燕陵饭店的圣诞舞会上,我就见过四少的,可惜没有机会同四少一舞。不知道今晚……”虞浩霆闻言扫视了一下房间:“我叫人去拿唱机来。”   何思思抬手抚在他肩上,柔声道:“这样晚了,何必兴师动众呢?不如——”   她说着,眸中艳光流转, 微启,已轻声唱道:“白兰白兰朵朵香,青春青春处处藏,那有那花香无人爱,那有那青春是久长……”   她今年得公司力捧的一个缘故便是嗓音甜润,契合了如今有声片的声势渐隆,此番在虞浩霆面前,她便有意显露一二。虞浩霆听她宛啭而歌,唇角一扬,便伸手揽在了她的腰际。何思思见他忽然展颜而笑,丰神俊朗,如破春风,竟不由看住了。   “怎么不唱了?”待虞浩霆问她,她才惊觉他已牵了她的手,何思思颊边一热,连忙重又唱过,整个人却轻软娇慵,贴在了虞浩霆怀里:“白兰白兰朵朵香,人们的青春像花一样,那有那花香无人爱,那有那青春是久长……”   虞浩霆揽着她悠然而舞,忽然觉得她这样唱歌真是挺好,倒省的他跟她说话了。只是此时温 玉在怀,他的思绪却四处游弋,怎么也不能放在她身上。何思思歌声渐止,却见虞浩霆眼神飘忽,默然不语,不由有一丝惶惑。她心中忐忑,轻轻唤了一声:“四少”,仰起身子,便向他唇上吻去。   虞浩霆神思游离中,察觉她靠近,微微转脸一避,这一吻便堪堪落在了他唇角。何思思没想到自己主动献吻竟被他避开,正尴尬间,却见虞浩霆脸上的神色已变了,他目光中有惊异,有疑惑,有怜惜,有痛楚,甚至还依稀夹着一丝难以置信的欣喜……仿佛是在看着她,又仿佛是穿透了她在探询着什么。   她还来不及仔细分辨,不防眼前一旋,虞浩霆竟突然将她打横抱起,何思思一声 ,双手便攀在了他的颈间。   之前叶铮闻听何思思在里头 清唱,又见两人翩然起舞,暗自一笑,料想没自己什么事了,便回去睡觉。不料,正做着好梦,朦胧中便听见外头有人敲门:“叶参谋,叶参谋!”他没好气地回了一句:“什么事儿?”外头的人回道:“叶参谋,四少找。”   一听是虞浩霆找他,叶铮翻身就从床上坐了起来,四下都还笼在乌沉沉的夜色里,他按开台灯,一边穿衣服一边看了一眼床头的闹钟,刚刚四点。他心下奇怪,虞浩霆不在温柔乡里享受,怎么这个钟点叫他?   叶铮极快地收拾妥当出来,问道:“四少是在养云精舍吗?”那侍从摇了摇头:“四少在湖边。”   深蓝的夜空中,月明星隐,秋云如墨,叶铮远远地便望见虞浩霆一个人立在水岸边上,不知怎的,心里蓦然生出几分惆怅来。   他走到虞浩霆身后,大着胆子促狭笑问:“这个何小姐——四少还满意吗?”   虞浩霆没有回头,低声道:“你明天把人送回去,叫她自己到新安百货去挑首饰。”   叶铮笑道:“是”,接着又道:“反正您还要在这儿耽搁几日,要是喜欢,不如就让她陪着?”   虞浩霆转脸看了他一眼,重又望向湖面:“以后不要再安排这样的事了。这种事,不是你该做的。”   这句话在虞浩霆同他说来已是很重了,叶铮只觉如芒刺在背,连忙肃然答道:“是。属下明白。”然而,他毕竟是顽皮大胆的性子,安静了片刻,终究是按耐不住:“四少,其实,我也不是……我们就是担心——上回您病着……”   “你看那是什么?”他正说着,虞浩霆忽然静静地撂出一句,打断了他。   叶铮顺着虞浩霆目光看去,见丰茂的水草之间依稀立着两个埋头而眠的水鸟,颀长优雅,绒白的羽片在月光之下静美非常。叶铮惑然道:“是鹤?”   虞浩霆点了点头,声音沉静:“唐诗里有一句:得成比目何辞死,愿作鸳鸯不羡仙。世人常见鸳鸯止则相偶,飞则相双,其实,那鸟雌雄相匹不过一季,来年就各觅新伴了。鹤却不同,数十年里,相伴如一。鸿雁更是忠贞,便是失偶,也至死不渝。禽犹如此,人却不及。”   叶铮默然听着,只觉他话中透着深重的凄凉之意,他隐约想到了什么,却一时无法言喻,想了想,才说:“人也不是都薄情寡意的,两情相悦,白头偕老的也有许多。要不怎么说,嗯——‘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呢?”他搜肠刮肚地也只想出这么两句,似乎是应景,便拽了出来。   虞浩霆不置可否的一笑,眼中却毫无笑意:“这两句诗是元稹悼亡妻的,读来情深意重。只是,他写了这诗不过半年,小妾就进门了。”   叶铮听了笑道:“嗨!我就觉得越是说的天花乱坠,越是靠不住。”   却见虞浩霆仍是凝神望着栖在水边的一双鹤影:“不过,你说的对。是要两情相悦,才能白头偕老。”   叶铮听着,觉得这好像不是他刚才说的意思,可又不好辩驳,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和虞浩霆相识已久,见识过他的孤高冷傲淡定自若,亦见识过他的指点江山意气飞扬,却从未见过他如此凄清的情状,不免心中疑惑,本来四少只是心情沉闷,怎么会了个美人儿,反倒这样伤感起来。   第二天,郭茂兰一早跟了虞浩霆出去,叶铮等到快十点钟,何思思才梳洗妥当从养云精舍出来。叶铮打量着她媚生笑靥,晕染两颊,又这个钟点才起身,照这个情形虞浩霆昨晚应该很是尽兴才对,怎么又漏夜出来叫了他在水边看鹤呢?   可这种事他也不好跟何思思打听,只说虞浩霆有公事要办,先走一步,叫他送何思思回去。车子自然先开到新安百货,他之前已打过招呼,何思思人一到,里头早预备了顶尖的首饰给她选。何思思近来走红,颇有几个身家不菲的追求者,贵重首饰也收了几样。只是像虞浩霆这样的作派她也是头一回见到,何思思心中暗喜,却不愿显的轻佻,便细心选了一套光华 嵌了粉红蓝宝的钻饰。   她选了首饰出来,忽然想起一件事,便轻笑着低声问叶铮:“四少身边是有个叫什么“宁”的女朋友吗?”   叶铮一怔,怎么虞浩霆对她说起了顾婉凝?这件事他原本知道的就有限,也不欲和她多说,只道“是从前的事,如今已经不在了。”   何思思宛转一笑,低低道:“想不到,四少倒是个长情的人。”   这个礼拜天,何思思和电影公司的几个小姐妹都到梁曼琳家里小聚。撇开梁曼琳在业内的地位不说,她的未婚夫黎锦年亦是时下最炙手可热的导演,因此,一班小明星们都常到梁家走动。   今日,何思思刚一进来,便有眼尖的瞧见她手上的链子钻华灿烂:“思思,你这条链子是什么人送的?出手这么阔。”一句话引得几个女孩子都去看何思思身上的首饰,何思思俏脸 ,却矜持着笑而不答。   一班人莺声燕语热闹了半日,陆续告辞,只有何思思一直未走。好容易等旁人都去了,梁曼琳望着何思思莞尔一笑:“思思,你是不是有事要跟我说?”   何思思面上却露出些许赧色,踌躇了一阵,方才开口:“曼琳姐,有件事我想跟你讨个主意。我……我喜欢一个人,但是不知道……”   梁曼琳打量了她一眼,问道:“就是送你这套首饰的人吗?”   何思思点了点头,梁曼琳笑道:“这样的作派,若不是对你十分倾心,那便是家世十分豪奢了。”   何思思怅然轻叹:“要是十分倾心就好了。”   梁曼琳素知何思思是这些新人里头最心高气傲的一个,不由也好奇起来:“是什么人,叫我们的小百灵这么动心?”   何思思颊边红霞更重:“这个人,曼琳姐也认识的。”   梁曼琳沉吟一想,失笑道:“原来是他。那就难怪了。”   何思思却想不到梁曼琳这样快就猜中了,犹自问道:“你说的是谁?”   梁曼琳摇头笑道:“这几日旧京最出风头的,不就是新任的参谋总长吗?”她说着,笑意微敛:“不过,思思,这个人——我劝你还是算了。”   何思思一怔,喃喃道:“我也没想着一定要做总长夫人。”   梁曼琳诧异道:“如今这样的年代,难道你还愿意去……”   何思思眼中却尽是惘然:“我也不知道。”   梁曼琳心中一叹,何思思也有二十出头了,又是在这样的名利场里磨练过的,想事情却还不如顾婉凝通透,便劝道:“你既然来问我,我就只能实话实说。你想一想,虞四少那样的人,能有几分真心?即便是有了一点真心,也只在一时罢了。”   她们正说着,忽然有人一打竹帘,先跑进来一只黑白相间脖颈里拴着链子的小狗,跟在后头进来的正是顾婉凝,只见她清甜一笑:“梁姐姐!”顾婉凝知道今天梁曼琳家里有客人,便自己在房里读书练字,一直等到现在,出去遛了syne一圈回来,才来见梁曼琳,没想到何思思还没有走,便也客气地打了招呼:“何小姐,你好。”   何思思只知道顾婉凝是梁曼琳的表妹,从湄东到旧京来念书,寄居在梁家,便冲她点头一笑。顾婉凝见状,猜度她二人还有话要说,打过招呼,就抱了syne出去。   何思思见她走了,才对梁曼琳笑道:“曼琳姐,你这个妹妹其实样子也是很标致的,只是不会打扮,你该调教调教,放到片场里,说不定就红了。”   梁曼琳心中暗笑,面上却淡淡的:“没办法,我这个妹妹只喜欢念书,偏不爱打扮的。”   何思思 道:“哪有女孩子不爱打扮的?我就不信她见了你的香水首饰会不喜欢。”   梁曼琳微微一笑:“我这个妹妹虽然不爱打扮,却是见惯了好东西的。”   何思思眸光闪动,忽然想起一件事来,面色便有些惘然:“曼琳姐,你说那位虞四少少有真心,我倒觉得,他那人是个长情的。”   梁曼琳听了奇道:“怎么说?”   何思思面上微红,俯在梁曼琳耳边悄声说了两句,梁曼琳讶然道:“真的?”何思思点了点头:“后来我问过他手下的人,确实是他从前的一个女朋友。”说罢,轻轻叹了一句:“可惜偏偏是个没福气的,年纪轻轻就死了。”   梁曼琳忽然听了她这一句,倒有点哭笑不得:“你怎么知道人家死了?”   何思思抿着唇道:“他的侍从官说是从前的事,如今不在了,那不就是死了?你想,他那样的家世身份,又那样的念念不忘,除非是人已死了,要不然,怎么也要弄到身边来的,又怎么会不在一起了呢?”   梁曼琳听着更觉好笑,方才顾婉凝还俏生生地过来和她们打招呼,何思思却在这里一口一个“死了”。只是,她之前便不大信是虞浩霆喜新厌旧弃了顾婉凝,如今听何思思这样一说,便更加疑心了。   梁曼琳手里拈着细细一牙金黄的蜜瓜,到顾婉凝房里闲话:“今天思思手上的那条链子,你看见没有?”   顾婉凝一怔,不知她怎么突然问起这个,只好摇了摇头:“我没有留意,怎么了?”   “首饰没怎么,只不过,送首饰的人——是虞四少。”梁曼琳直白地说了这一句,便再不开口,只等着顾婉凝的反应。   只见顾婉凝微低着头,长长的刘海遮了莹白莲瓣般的半边脸颊,听了这一句,浓长的羽睫微微一颤,抬起脸来,却是盈盈一笑:“既然是虞总长送的,那一定是顶好的,下次我留神瞧瞧。”   梁曼琳亦低眉笑道:“就是再好的,你也见过。”   “梁姐姐是觉得我还记着过去的事,还是??”顾婉凝眼中的笑意清浅狡黠:“哎呀,黎先生要吃醋的!”   梁曼琳笑着在她手上轻拍了一下:“是有人记着过去的事,不过既不是我,也不是你。”   顾婉凝一怔,梁曼琳已笑道:“思思说……虞四少虽然和她在一起,念的却是别人的名字。她还说,那位小姐除非是死了,要不然,四少那样的家世身份,又那样的念念不忘,怎么也要弄到身边来的,又怎么会不在一起呢?”梁曼琳说完,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便起身而去。   顾婉凝想要说点什么,却又噎在那里。良久,才缓缓起身,从桌角的一摞宣纸底下 一页来,怔怔瞧着,窗外秋虫低鸣,月华如水,忽然“啪嗒”一声,一颗眼泪打在纸上,一个“眉”字便被洇湿了一角。   056、他不敢想,也不敢问   今日是燕平女大新生入校的日子,虽然人人都是素衣黑裙的校服,但韩佳宜一头烫出波纹的过肩长发,耳侧的碎发束在脑后,用粉红色的缎带打着一个饱满的蝴蝶结,十分柔艳娇丽。   她正步履轻捷地往教室走,忽然听到身后有女生窃窃私语:“听说西语系今年有个新生入学考试的英文卷子答了满分,人也很漂亮。”   韩佳宜自知美丽出众,她入校考试的英文科目正是满分,此时听到有人议论,心下得意,尖俏的下巴越发扬了起来。   却听另一个活泼些的声音说道:“我见过的,把先前的‘系花’都比下去了,叫顾婉凝,从湄东来的。”   顾婉凝?   韩佳宜一愣,连身后之人赞的并不是她都忘记了,眼前浮出一个清艳无俦的影子来。   待她进了教室,放眼一望,果真是她!一样的素衣黑裙,乌沉沉的两条发辫,但那清到极处,艳抵人心的容颜,却是让人一见,就再忘不掉的。韩佳宜一向自诩美貌,可自从在一次舞会上见过顾婉凝之后,亦觉得这女孩子样貌不输于己。   想不到,她竟也到旧京来了。   韩佳宜心中突然闪过一个念头,一鼓勇气,径直朝顾婉凝走了过去,绽出一个甜美的笑容:“你好,我叫韩佳宜。坐在这里可以吗?”   顾婉凝连忙放下手里的书,站起身来,点头一笑:“你好,我叫顾婉凝。”   顾婉凝考进了燕平女大,欧阳怡也去了陵江大学。她本想着顾婉凝暑假能回江宁来,却没想到她留在旧京忙忙碌碌,连信都少了。两个多月前,卫朔突然深夜里打了电话来找她的事情,她写信告诉了顾婉凝,可是等婉凝再回信的时候,却提都没提。欧阳怡一时想起她和虞浩霆,一时又想起安琪和宝笙,一时又想起自己的心事,思绪飘渺,手里的书就再也看不下去了。   她心中烦躁,走下楼来,一眼瞥见客厅里的电话,不由自主地就走了过去。号码是她早已记熟的,那听筒掂在手里却有千斤之重,她一鼓勇气,一口气拨了所有的数字,电话才响了两声,那边就有人接了起来:“喂?”   欧阳怡只觉自己喉头发紧,竟发不出声音,心里一慌,手中的电话就跌了出去。她下意识地把听筒往电话机上一按,才反应过来,自己居然就这样挂掉了。   她望着电话,愣了一阵,短短几句话翻来覆去地在肚子里转了数个来回,终于咬了咬唇,一个一个数字拨了下来。这回电话响了一声,便有人接了起来:“哪里?”   欧阳怡强自按下心头悸动:“您好,我找卫朔。”   电话那头似乎是静了一下,才道:“侍卫长不在,请问您是哪位?我可以留言转告。”   欧阳怡心如鹿撞,努力想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如常:“我姓欧阳,请你告诉他,四点钟我在沁玉泉公园等他。”她说完,又补了一句:“我等到六点。”   只听那边干脆地答道:“四点钟,沁玉泉公园,好的。欧阳小姐能否留一个电话?万一侍卫长走不开,方便他跟您联络。”   欧阳怡忙道:“不用了,他知道的。谢谢!”   她这边放下电话,脸如火烧,那边卫戍部的办公室里,气氛却诡异起来。   私下联络欧阳怡的事,卫朔并不想让虞浩霆知道,因此他给了欧阳怡卫戍部的电话。卫戍部负责江宁军政要人的安全警卫,来往电话多是公务,卫朔本人更是从无私事,今日竟有一个年轻女子将电话打到这里来找他,约他去公园见面,接电话的人已先惊了一遭。   照理说今天是礼拜天,但是卫朔长年卫护虞浩霆,从来都不按例休假,今日又是在陆军部。因此,卫戍部的人便将电话打了过去。卫朔一向严正肃然,便是今日这个电话打过去,值班的人也不敢和他玩笑,只说一位欧阳小姐请他下午四点在沁玉泉公园见面,最后才略带着笑意叮嘱了一句:“欧阳小姐说,她等到六点。”   那人一放了电话,便发觉办公室里的另外两个人都搁了手里的事情,满脸讶然地盯着自己,轻笑道:“你们看我干嘛?我什么都不知道。”   卫朔一听说是欧阳怡找他,不免有些担心,难道顾婉凝真的出了什么事情?他刚想打电话去欧阳家问一问,转念一想,既然欧阳怡约他见面,多半是事情不方便在电话里说。他想了想,转回来跟虞浩霆告假,虞浩霆也难得见他有什么事情,便点头道:“去吧!”   等他到了沁玉泉公园门口却觉得有些不妥,初秋时节,风物怡人,游园之人并不算少,欧阳怡一个妙龄少女,又是宦门千金,和他约在这样的地方见面,万一撞上相熟的亲友,岂非尴尬?   他等了一阵不见欧阳怡的踪影,正踌躇间,忽然一个八九岁的女孩子小心翼翼地走了过来,将一张纸条往他手里一塞,转身就跑。卫朔展开那字条一看,见是三个极娟秀的小字:待霜亭。   待霜亭在沁玉泉公园的东北角,卫朔一路问着人才寻来。他戎装抖擞,步伐极快,刚走了一阵,就惹了几个游人侧目,他心中警觉,便有意放慢了步子,和别人一般闲散而行。这一慢下来,便也有心去看园中景色,斜阳烂漫,草木熟茂,身畔有淙淙清泉相伴,四处皆浮着桂花的甜香,他已经不知道多久没有这样松弛的心境了。   待霜亭在一坡陡岩高处的深树丛中,景幽境清,周围皆是高大的桔树,此时果色尚青,卫朔远远地便望见亭中绿树掩映之间一抹娉婷倩影,他的目光刚一落在那影子身上,不知为何脚步一顿,人竟生生站住了。他心中自省,深深吸了口气,才又拾阶而上。   欧阳怡剪了清爽的短发,一边的头发别在耳后,露出线条柔和的侧脸。她今日穿了一件缃色双绉绸的长袖连衣裙,样式简洁,只有小小的青果领和门襟处镶了一圈细白的蕾丝花边,叫人想起白瓷杯中初浸的茶汤,淡香四溢。   其实她人在高处早已看见了卫朔,却故意背对着他,直等他走到近处叫了一声“欧阳小姐”,方才转过身来,一时不知该怎么称呼他,只好微微一笑。   卫朔打过招呼,就沉默下来,而欧阳怡连招呼都不知如何打,更是暗自咬唇不肯开口。两人隔开几步站着,亭中一片寂静,只听见泉声隐隐,鸟鸣呖呖。   卫朔没有办法,只好主动开口相询:“欧阳小姐找我,是什么事?”   什么事?   她真正的心事却是不能宣之于口的,好在欧阳怡早有一番打算:“我想问问侍卫长,之前为什么深夜来找婉凝?”   卫朔听她这样一问,倒放下心来,她既然是问之前的事,那就是顾婉凝并没有出什么状况了。只是隔了这么久,她才突然来问,莫非是顾婉凝叫她问的?   那……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照实说了:“那天四少病了,我们想请顾小姐来看一看。”   虞浩霆病了?   这个缘由倒叫欧阳怡有些意外,她印象里,这位少年将军从来都是光华万千无懈可击的架势,怎么竟会病了?她不自觉的蹙了蹙眉,脱口问道:“他怎么会生病?”   卫朔怔了一下,老实答道:“四少淋雨,着了凉。”   欧阳怡听了,心中不由暗笑自己方才的傻气,虞浩霆怎么就不会生病呢?口中却道:“那你们找大夫就是了,找婉凝做什么?”   卫朔张了张口,不由也皱了眉,他只觉得个中情由欧阳怡应该一想就透,怎么她却这样不通情理?   欧阳怡瞧着他踌躇无言的样子,脑海里蹦出一个念头:不知道要是他生了病,会想要谁在身边呢?她这样一想,两颊就热了起来,轻声道:“他还在想着婉凝吗?”   卫朔沉默良久,忽然有些局促地闷声道:“四少一直都很挂念顾小姐。” 他停了一停,又补了一句:“四少……心里很苦。”   他原本就不擅言辞,于男女之间的情愫更是不知如何表达,方才默然想了许久,才说出一句“四少一直都很挂念顾小姐”,可是说完之后,又觉得虞浩霆的心境岂止是“挂念”这两个字可以形容的,但却再想不出什么别的来。   欧阳怡知道卫朔的 ,绝说不出什么夸张的故事来,若是他都觉得“很苦”,那虞浩霆恐怕就真的是很苦了。她其实也有些为二人惋惜,这两个人怎么看都是璧人无双,婉凝对虞四少也并非毫无情谊,只可惜两人的身份相差太多,虞军的人又从中作梗,才闹的这样不可收拾。   她想起顾婉凝当日伏在她肩上泪光莹然的情形,心中凄恻,低低道:“婉凝如今在旧京念大学,恐怕很久都不会回江宁了。”   卫朔微微点了下头,便一言不发。亭中又是一阵静默,只有林间风过,偶尔夹杂着一两声清脆的鸟鸣。卫朔想,他现在应该问一问欧阳怡还有没有别的事情,如果没有,他就该回去了。可不知道为什么,这芳草斜阳,泉林寂寂之间似乎流动着一脉轻暖的温柔,缭绕在他身边,让他不想开口。   “你从小就和虞四少在一起吗?”欧阳怡低低问道。   卫朔听她突然问到自己,隐约觉得有些异样,但这些事也没什么不能说的,便点头应了一声:“嗯”。   欧阳怡无可奈何的默默一笑,侧着脸打量他:“你很不喜欢说话吗?”   卫朔一怔,这对他而言不能算个问题,他只是不在没必要的时候说话罢了,没什么喜欢不喜欢。平日在军中,虞浩霆如此,汪石卿如此,郭茂兰也如此,大约只有叶铮话比较多,于是只好说道:“在军中久了,话都少,四少也不喜欢说话。”   欧阳怡闻言却眉眼一弯,轻轻笑道:“我倒没觉得虞四少不爱说话,我见他平时也常和人说笑的。”   卫朔心中慨叹,欧阳怡见到虞浩霆的时候无非是和顾婉凝一起,虞浩霆当然是十二分的客气:“因为四少喜欢顾小姐。”   卫朔说的一派坦然,欧阳怡却心中一动,低着头咬唇问道:“那……你也是要和喜欢的人在一起才爱说话的吗?”她抬眼望向卫朔,正对上他略带惊诧的目光。   卫朔望着她颊边淡红微晕,惊觉自己触到了什么,却不敢去想,迅速收回了自己的目光,面上再无一丝表情:“时间不早了,我送小姐回去吧。”欧阳怡局促地点了点头,跟在卫朔身后下来。   她低头盯着卫朔的背影,脸庞火烫,心里却泛起一丝轻甜,一失神间,她脚下一滑,竟踩空了台阶。卫朔何等警醒,不待她惊呼出声,一转身就扶住了她。   欧阳怡稳了一稳,面上更红:“谢谢你。”   “小姐客气了。”卫朔说罢便转了身继续往下走,步子却放慢了许多,身子也微微侧着,留意着欧阳怡。   两个人在夕阳的余晖中,静静走着,沁着桂花甜香的晚风送来一阵歌声,似乎是几个女孩子参差齐唱:“……芳草碧连天,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欧阳怡听着,怅惘低语:“以前,我和婉凝、安琪,还有宝笙,一起去瓯湖,我们也喜欢在湖边唱歌。”   卫朔望着漫天晚霞之下,她单薄柔美的侧影,心头似有细小的虫子在叮咬,踌躇再三才说:“傍晚天气已经凉了,小姐这个时候出门,留意加件衣裳。”欧阳怡心中一暖,带着探询的目光投向卫朔,卫朔却避开了。   “韶光逝,留无计,今日却分袂。骊歌一曲送别离,相顾却依依……”远处歌声徐徐,天色渐渐暗了。   转眼秋意已深,一弯残月也隐隐带着霜色,虞浩霆突然说要去泠湖,郭茂兰心里一过,便有了计较。去年今日,邵朗逸迎娶康雅婕,虞浩霆在澄湖盛放烟火为顾婉凝庆生;今时今日,邵夫人康雅婕临盆在即,虞浩霆却只能一个人形单影只对着一湖萧瑟秋景。   不料一转过泠湖的影壁,远远地就望见湖心小岛上灯火通明,虞浩霆一见不由蹙了下眉,是朗逸今天在这儿吗?怎么刚才郭茂兰没有说起。今日是邵朗逸和康雅婕的婚礼周年,他此时若在这里,多半是带着康雅婕一起了。   车子开到湖边,孙熙平正带人等在那里,虞浩霆一下车,他便迎了上来:“总长,邵司令在等您。”虞浩霆点了点头,问道:“你们夫人在么?”孙熙平笑道:“夫人不在。”   水榭里果然只有邵朗逸,虞浩霆扫了一眼桌上温的酒,拎起壶自己斟了一盅:“你怎么在这儿?”   邵朗逸有些好笑地瞧着他:“你这话可不像是跟主人说的。”虞浩霆喝了杯里的酒,在他对面坐下:“你今天不用陪夫人吗?”   “我若是陪着别人,谁来陪你呢?”邵朗逸静静一笑,又替他斟了一杯:“你不知道越是小气的女人,有时候越是喜欢装大方吗?”   虞浩霆见状,摆手让卫朔和郭茂兰退了出去,刚要开口说话,却突然有几声哨声似的锐响划破了秋夜的静寂,接着,便有大朵闪亮的烟花在空中渐次绽开,虞浩霆一怔,脸色微变:“你这是什么意思?”   邵朗逸望着漫天花雨,轻轻笑道:“没什么意思,我就是觉得你这主意不错。我猜着你今天要来,不过,万一你不来,我一个人也有节目看。”   虞浩霆凝视着外头流光璀璨的湖光天色,缓缓说道:“这些日子,从没有人在我面前提起她。”   邵朗逸的笑容依旧是云淡风轻:“我提了吗?”   虞浩霆看着他,终于摇着头艰涩一笑:“你这样逼我,觉得好玩儿?”   邵朗逸漫不经心地抿了一口杯里的酒:“我干嘛要逼你?不过,既然你提起来了,我倒想问你一句,你在不在意——她和别人在一起?”   湖面上的烟花在水榭中闪出五彩变幻的光芒,虞浩霆垂了双眸,低声问:“你知道什么?”   邵朗逸笑道:“我什么都不知道,随口一问罢了。”   虞浩霆起身走到水榭边上,凭栏而立:“我在不在意又能怎么样?难道我还能抓她回来,拘着她?”   邵朗逸拎了酒杯走到他身边:“难道你没想过?”   虞浩霆微微仰头望着半空中不断升腾坠落的绚烂烟火:“我不敢。”   邵朗逸喝了杯中的残酒,唇边一丝浅笑:“这么多年,我还是第一次听见这三个字从你嘴里说出来。”   虞浩霆只是默然。   是,他不敢。   那样的痛楚他不敢再尝一次,就算他能,他也不敢再让她承受一次。   “你在不在意她和别人在一起?”   他不敢想,也不敢问。   他怕知道了,就会忍不住去见她;他怕见了她,就再也不能放手。   057、原来是对儿姊妹花   “痛会一点点一件件吃掉想念,想念有一天有一夜你回出现。   你是看不到听不见存在身边,等到咬住了遥远的一点牵连。”   ——《活着》   到了年底,江宁还未见薄冰,北地早已是白雪皑皑。   蔡正琰一接到虞浩霆要到沈州来视察防务的消息,便打招呼叫霍仲祺回司令部来。他素知虞霍两家的交情,虞浩霆更是将小霍当作弟弟一般,每次打电话来,都会问及他的近况,谁知霍仲祺却推脱着不肯过来。   小霍跟着蔡正琰从外蒙回来之后,北地战事结束各部重新整编,他又心血 央着蔡正琰要去下头的一个炮兵团。蔡正琰想着先前冷眼旁观几番查问,这年轻人也还真有个军人的样子,如今战事已了,他去哪儿都添不了乱,就应了他。   那团长本来百般不乐意接手这个公子哥儿,没想到霍仲祺虽然年轻,但却很是谦谨,身段极低,半分纨绔脾气也没有,兼之他身份特殊又是个热心肠的,无论是司令部还是行政长官公署,人人都要给他几分面子,有什么需要通融打点的事情交到他手里,再没有不成的,于是,霍仲祺来了没多久,炮兵团上下竟觉得这回还真捡了个宝贝。   “你不回家也就算了,怎么连我也不见?”   霍仲祺正埋头对着桌上的地图,忽然有人推门进来,他一听声音,竟是虞浩霆。   “四哥?”霍仲祺先是一愣,旋即起身立正,极利落地行礼:“总长!”   虞浩霆打量了他一眼,又看了看桌上的地图:“两万五千分之一,新地图?”   霍仲祺点了点头:“他们刚测完了沈州近郊,还没完成,我先借来看看。四哥,南边的千孤峰应该是沈州最好的炮兵阵地了吧?”   虞浩霆微微一笑,抬手拿了衣架上的大衣朝他扔过去:“跟我走。”   霍仲祺整装跟着他出来,看着虞浩霆的背影,心里总觉得有些发虚。这   一年,他一时气自己浮浪轻薄,纨绔无能错失了顾婉凝,一时又气自己私心作祟,疏失大意,叫她出了事,对不起虞浩霆。唯有在战场上,他才能有一刻不去想这些说不能说,忘不能忘的心事。北地战事一了,他回到沈州,人一闲下来,午夜梦回,藏在心底的那个娉婷倩影便历历在目,他就更加不敢回江宁去了。想来想去,便躲到这里,日日磨着外籍顾问教他炮兵部署。   虞浩霆却不知道他的这些心事,只以为霍仲祺是闯了祸和父亲赌气,不肯回去,如今他这般用心地在军中历练,自己倒是乐见其成。   霍仲祺跟着虞浩霆上了车,也不问去哪儿,只是虞浩霆问一句他答一句,车子却是一路开到了他先前待过的骑兵师。   “我听蔡正琰说,你先前在这边很好,不知道骑术长进了多少?” 虞浩霆说着,接过卫朔递来的缰绳,翻身上马。霍仲跟在他身后也上了马,从前他骑马都是在江宁的马场,到如今方才领略了天地苍茫之间,纵横驱驰的快意。两人并辔而驰,转眼就出了营地,一路疾奔,直上山原。   此刻恣情飞奔了一阵,放眼远眺,莽莽山河尽覆银装,霍仲祺方觉胸中快意了许多,忍不住对虞浩霆扬眉一笑:“四哥,先前我跟父亲说‘男儿何不带吴钩’,不过是为了不去政务院被他管着,寻个托辞罢了。如今到了前线才知道,古之人诚不欺我。”    “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 虞浩霆曼声吟罢,含笑望着霍仲祺:“你这么想,我是求之不得。不过,这‘关山五十州’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你犯不着连家都不回了。”   霍仲祺不禁心下一愧,他刚才虽是言出肺腑,但一直不回江宁去却是另有缘故。虞浩霆见他默然不语,温言道:“我一直都没问,你到底跟霍伯伯赌的什么气?听石卿说,你是扒了徐益的汽车,才从家里偷跑出来的。”   他这一问,却问的霍仲祺目光一黯,踌躇了一会儿,忽然问道:“四哥,你这辈子最想要什么?”   他最想要什么?   虞浩霆闻言,眉心一跳,想起当年坐在父亲的马背上,眼前山河如画,耳边是父亲的期许——“这个天下,等着你来拿!”   他一抬下颌,傲然道:“平戎万里,整顿乾坤。”   然而话才出口,脑海中却忽然闪过一抹回眸百媚的倩影来,他深深吸了口气压下心头悸动,随口对霍仲祺道:“你呢?”   只听霍仲祺低声道:“四哥,我这人没什么志气。我——”,停了许久,声音又低了低:“我只想,得一心人,白首不离。”   得一心人,白首不离?   得一心人,白首不离!   虞浩霆没想到他竟然冒出这样一句,先是惊讶,旋即心上掠过一阵钝痛。   霍仲祺说罢,不见虞浩霆答话,抬眼间,却见虞浩霆面上竟笼着一层深重的孤寂,他心中一惊,刚要开口,虞浩霆却一纵缰绳,转身疾驰而去。   霍仲祺这一回总算跟着虞浩霆回了江宁,之前他人在前线,霍万林夫妇始终悬心牵挂,如今他平平安安地回来,才总算放下心来,见他不提,也都不敢再过问顾婉凝的事,只当没有这一桩罢了。   虞浩霆代袭父职接任参谋总长,又了却了北地战事,军政局势平稳,虞夫人便想叫霍庭萱回国,待来年虞靖远一年孝期过后,择机和虞浩霆完婚。霍夫人也不愿此事再有什么波折,不想霍庭萱却回话说一定要等毕业之后拿到学位才肯回来,霍夫人无法,只好原话转给虞夫人。   虞夫人听了却是一笑,她喜欢霍庭萱原也因为这女孩子事事有自己的定夺,并非一味小儿女的心思。她不着痕迹地跟虞浩霆提及此事,想要探一探儿子如今的心意,岂知虞浩霆竟抛出一句要为父亲守孝三年,不谈嫁娶。   到了年尾,康雅婕顺利生产,邵朗逸得了一个女儿,请虞夫人起了名字唤作“乐蓁”。康雅婕原本一心想要个儿子,心中不免略有几分遗憾,但见邵朗逸却是有女万事足的架势,对女儿极是娇宠,便也开心起来。   虞夫人十分喜爱这孩子,亲自在淳溪张罗了满月酒。霍仲祺、谢致轩这些人都稀奇这个小人儿,只虞浩霆不大肯亲近这孩子,虞夫人私心猜度他还是对当初顾婉凝的事情不能释怀,亦是心中怅然   江宁政府的新年酒会照例安排在政务院礼堂,这个场合政府要员大多都会携眷出席。欧阳怡原本并不喜欢这种官场酬酢,但她猜测虞浩霆身为参谋总长,多半要来,卫朔自然也会跟着。因此父亲一问,她便点头要去,倒叫父母姐姐都有几分惊讶。   进到礼堂,才脱了大衣,她就一眼看见了正跟霍万林把酒低谈的虞浩霆,卫朔果然就跟在他身后。欧阳怡和父母打了招呼,只说去找陈安琪,便脱身要走,欧阳夫人点了点头,看着玉立婷婷的小女儿,又含笑打趣了一句:“要是有人请你跳舞,也别忙着推,有些事也要想一想了。”   欧阳怡面上一红,撒娇地半嗔了一句:“您这话该跟姐姐说去。”   欧阳怡站在离虞浩霆不远的地方,佯作打量餐台上的鲜花餐点,心里只偷偷留意卫朔,冷不防有人在她肩上轻轻一拍:“我一个劲儿跟你打招呼,你怎么偏不看我?”声音娇脆,正是陈安琪。   欧阳怡连忙收了目光,对陈安琪笑道:“我一进来就在找你了,刚才没有看见,就先来瞧瞧有什么好吃的。”   陈安琪扫了一眼桌上的餐点:“这里能有什么好吃的?都寻常的紧。”说着,突然冷笑了一声:“虞四少也太没有眼光了,这位韩小姐还比不上婉凝一半美。”    欧阳怡顺着她的目光瞧去,只见虞浩霆身边挽着一个穿茶绿色晚装的女子,虽然背着身子看不清容貌,但身姿也颇为窈窕,只是她方才一心都在卫朔身上,竟没有留意。   她打量了一下那两人,涩涩一笑:“那些豪门公子朝三暮四的多了,更何况是他?”欧阳怡之前听了卫朔的话,只以为虞浩霆对婉凝旧情难忘,没想到这些日子,江宁的交际场里却传出了虞浩霆和韩家六小姐的绯闻,她先前还不信,不想今日竟撞见了。   陈安琪目光有短短一瞬的黯然,旋即牵了牵唇角:“之前我见他对婉凝那么好,还以为……”   欧阳怡听着心下也是一叹,刚要开口,却见有人过去跟霍万林和虞浩霆说话,正是霍仲祺。她转头对陈安琪促狭一笑:“你等的人来了!”   陈安琪也看见了小霍,却只淡淡一笑:“这个人我早就不想了。”   欧阳怡讶然中亦有些欣慰:“真的?”   陈安琪莞尔一笑,小巧的下巴微微一扬:“当然是真的。不是一心待我的人,再好的,我也不要。”   一时霍万林致辞祝酒完毕,觥筹交错之间,乐声扬起,舞会便接着开场。不多时就有人上前邀她二人跳舞,陈安琪欣然下场跳舞,欧阳怡却婉言推了,避在角落里不欲惹人注意。   那边虞浩霆和韩燕宜一曲跳过,刚刚走出舞池,忽然迎上来一个轻盈娇娜的少女身影:“四少,燕宜姐姐!”   韩燕宜对她微微一笑:“佳宜,怎么没看见你跳舞?”虞浩霆和韩佳宜虽然认识,但并不相熟,只是颔首示意打了招呼:“七小姐。”   韩家姐妹皆是时髦人物,平素都爱着洋装,韩佳宜今日却穿了一件嫩黄色的长旗袍,襟前和下摆皆绣了精巧的迎春花枝,脂粉薄施,蛾眉淡扫,只在唇上涂着极鲜嫩的胭粉唇膏,冬日未尽,她的人却先占了春光。她见姐姐问起,便娇娇一笑:“我本来是想跳的,可是正好看见那边的macaron卖相很好,就忍不住……”   韩燕宜闻言不由有些诧异,小七一向不爱吃甜食,又怕胖,怎么今天……她刚想发问,却听虞浩霆忽然开口对韩佳宜道:“你喜欢吃macaron?”   韩佳宜略有几分赧然地点了点头,虞浩霆眼中似有一抹不置可否的笑意:“爱丽舍的macaron大概是江宁最好的。”   韩佳宜讶然一笑:“四少也喜欢吃这个吗?可是我听说爱丽舍最好的甜品师傅是个很懒散的法国人,常常不在店里,我去了几次都没有碰上。”   虞浩霆闻言打量了她一眼,薄唇一抿:“改天我带你去。”   韩佳宜眸中骤然迸出两簇晶莹的光彩来:“四少说的话,可得算数哦。”   她话音未落,舞曲又起,韩佳宜仰着头对虞浩霆嫣然一盼:“四少和燕宜姐姐跳了舞,那也陪我跳一支好不好?”   虞浩霆淡然答了一句“好”,便握着她的手进了舞池,再没有回头看韩燕宜一眼。韩燕宜面上娴雅得体的笑容丝毫不减,眼中却的温柔却一点一点碎了。   叶铮见虞浩霆又和别人下场曲跳舞,不由跟卫朔小声嘀咕了一句:“四少今天倒好兴致。”   他不认识韩佳宜,卫朔却是认识,此时也正纳罕,他知道虞浩霆带着韩燕宜来,不过是顺手弄个女伴应酬场面,不失礼于人罢了,对这位六小姐却是半分私意好感也没有。原本以为他跳了这一曲,应付片刻就要走人的,怎么这会儿又和韩家七小姐跳起舞来?   叶铮见卫朔神情肃然并不接他的话,又接着问道:“这位小姐你认不认识,和四少很熟吗?”   卫朔板着脸答道:“是韩家的七小姐,叫韩佳宜。”   叶铮一愣,奇道:“是刚才那位韩小姐的妹妹?”   卫朔干巴巴地补充了一句:“堂妹。”   叶铮又望了望舞池中,虞浩霆和韩佳宜翩然而舞的俪影,促狭笑道:“原来是对儿姊妹花。嘿嘿,妹妹倒比姐姐还要俏。”他说着,忽然话锋一转:“哎,你瞧着这位七小姐比先前那位顾小姐怎么样?”   卫朔闻言扫了他一眼,冷冷道:“你问四少。”叶铮只觉得他目光中分明透着一股“你在作死”的凉意,讪讪地吐了吐舌头,自己圆场道:“我这不是没见过吗?再说了,人家也是为四少操心。亏你还是跟四少从小一道长大的,也不知道想想法子帮四少了了这桩心事。那女人在旧京又怎么样,弄回来还不是一句话的事儿?咱们不方便,我叫别人去。”   卫朔目光一凛,旋即死死盯着他:“顾小姐的事你不要管。出了什么闪失,你担待不起。”   叶铮刚要答话,却发觉卫朔已转头望着别处,眼神也变了,虽然还是一本正经的样子,但方才瞧着自己的那股冷冽突然淡了下去,反而生出一点暖意来。叶铮顺着他的目光一望,只见一个身材修长,温婉端庄的女孩子正笑意微微地朝这边走过来,冲卫朔盈盈一笑:“侍卫长。”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叶铮觉得卫朔绷紧的面孔竟有些柔和的意味,声音亦是少有的温和:“欧阳小姐,你好。”   叶铮见了卫朔这个腔调,着实比方才看见虞浩霆陪韩佳宜跳舞还要吃惊得多,眼珠一转,便笑道:“卫朔,你什么时候认识这样美丽大方的小姐,也不介绍一下?”   他这样一说,卫朔的神色就有些不自然起来,连忙对欧阳怡道:“这是四少的随从参谋叶铮”,接着又皱着眉看了一眼叶铮:“这位是欧阳次长的千金欧阳怡小姐,和四少也认识。”   欧阳怡落落大方地对叶铮点头一笑:“叶参谋,你好。”   “欧阳小姐好。原来小姐也是四少的朋友,我调到江宁不久,初次见面,幸会。”叶铮客气地打了招呼,面上一副了然于胸的神情,卫朔方才补的那一句“和四少也认识”,只是想为他和欧阳怡相识做个合理的解释,不想却让叶铮误会了,以为卫朔是暗示这位欧阳小姐和虞浩霆有所瓜葛。他心下忖度,卫朔对这位欧阳小姐的态度远比对那两位韩小姐好的多,看来这欧阳怡同虞浩霆的关系倒不一般。   欧阳怡一听,就知道他是误会了,当下清冷一笑:“我和你们虞总长不熟,只不过碰巧认识他从前的一个朋友罢了。虞总长公务繁忙,应酬又多,恐怕连我的朋友都不记得了,又哪里会和我认识?”   叶铮听她语气中对虞浩霆的颇有几分毫不掩饰的轻鄙,心下诧异,一时竟不知怎么接她的话。卫朔方才听叶铮开口,就知道他是误会了自己的话,必然要触霉头。果然,欧阳怡不仅这样直白地撇清了开去,连带着又数落了虞浩霆一番。   欧阳怡见卫朔神色尴尬,知道他本就不擅言辞,自己这几句话他既不能辩驳,也不能附议,不免好笑,却又不愿让他难堪,便转了话题:“你们只看着四少跳舞,自己不跳吗?”   叶铮见欧阳怡嘴上说的是“你们”,目光却只望着卫朔,心下了然,便笑道:“我正要去找舞伴呢!你们聊,我先失陪了。”说着,也不等他二人答话,转身便走。   叶铮一走,卫朔和欧阳怡一时间都沉默下来。欧阳怡身材高挑,立在卫朔面前,额头正及他的唇。虽然两人挨的并不近,卫朔也不敢低头看她,只是仍把目光放在虞浩霆身上,整个人都绷得如弓弦一般。   欧阳怡此刻和他单独相对,纵是在衣香鬓影之间,亦觉得脸庞有些发烫,情不自禁地微低了头,轻声道:“别人都去寻舞伴了,你不跳舞吗?”   卫朔喉咙里闷闷地轻咳了一声:“我不会。”   欧阳怡闻言,忍不住讶然抬起头来,正对上卫朔刚硬的一双眸子,两人目光一触,便迅速分开了。欧阳怡浅浅一笑,咬唇道:“我教你?”   卫朔怔了半分钟的工夫,才有些艰涩地答道:“不用麻烦欧阳小姐了。”   欧阳怡侧着脸轻笑了一下,复又转过头来凝视着他:“不麻烦的。”   她一双明眸满蕴了笑意,淡蓝色的晚装一身清华,锁骨间一枚样式简洁的钻石吊坠不是寻常的水滴花叶造形,而是一个小小的十字架。卫朔只觉得那钻饰的光芒闪烁还不如她的人熠熠生辉,他心念一动,立时便警醒起来,定了定心意,说道:“我要护卫总长安全,不能擅离职守。”   此时恰是一曲终了,虞浩霆已携着韩佳宜往这边过来,卫朔心中一松,连忙对欧阳怡道:“卫朔职责在身,失陪了。”   欧阳怡有些惘然地望了他一眼,面上依旧有温婉的笑容:“那我不耽误侍卫长了。”   虞浩霆一路和人寒暄着过来,一见跟卫朔说话的人是欧阳怡,胸中的思绪就翻滚起来。   “刚才跟你说话的是欧阳怡?”   他语气虽淡,目光中却透着一点殷切,卫朔岂有不明的道理,只能点头答“是”。   虞浩霆见他竟无后话,以为他是碍着韩佳宜,不便开口,便说了一句有公事,脱开韩佳宜,和卫朔走出大厅:“她找你什么事?”   虞浩霆一开口,卫朔就知道他是想偏了,以为欧阳怡来找他必然和顾婉凝有关,但也不好点破,遂老老实实地答道:“没什么事,就是打个招呼。”   虞浩霆闻言不由眉心一蹙,卫朔这句话无论如何他是不信的,欧阳怡怎么也不会莫名其妙跑来跟卫朔打招呼,当下便沉了声音:“真的?”   “真的。”   卫朔答得坚决,虞浩霆当然是信他,但他总觉得这件事有些蹊跷,转念一想,猛然省起自己曾经交待过,再不许提起顾婉凝,莫非这个死心眼的是拘着这件事?当下又回过头盯着卫朔,一字一顿地道:“有什么事你只管说。”   卫朔心中明镜一般,但事情确实不是虞浩霆想的那样,只好肃然答道:“确实没什么事。”   虞浩霆抿了抿唇,良久,再无一言。   韩家姊妹从来都知道,在这种场合,惊鸿一现的风华翩跹才最耐人寻味;更何况两个人如今都是冲着虞浩霆来的,他既已公务在身,那她们俩也无心再应酬旁人,免又捕风捉影出什么花边新闻来。   韩燕宜是跟着虞浩霆一起来的,此时要走,叶铮自然安排好了车子送她。韩燕宜刚要探身上车,忽然听见韩佳宜在她身后娇脆的叫了一声:“六姐!”   韩燕宜回头一看, 微扬,眼中却一点笑意也没有:“我看你今天就跳了一支舞,这么快就回去了?”   韩佳宜嘟嘴笑着,一派娇憨:“我可没有六姐那么好心,连孙煊文那个呆子都有心情应酬。我听二姐说,他今年都跟你求了两次婚了;怎么,六姐心软要答应了?”   叶铮站在边上,心中暗笑,虞浩霆还没怎么样呢,这姐妹俩就先掐起来了,脸上却是肃然,权当没有听见。   韩燕宜脸上闪过一丝愠色,随即浮出了温柔浅笑:“有这样的事?我怎么不知道呢。回头我可要问问芝宜姐,谁嚼这样无聊的舌头。”   韩佳宜浑不在意地笑道:“六姐,我们也好久没见面了,不如我坐你的车子一起回去吧,反正顺路的。”   韩燕宜还没来得及答话,小七已经转脸对叶铮嫣然一笑:“叶参谋,不麻烦你吧?”   叶铮连忙笑道:“不麻烦的,两位请。”说着,嘱咐了开车的侍从两句,跟这姐妹俩打了招呼,看着车开出去,笑意促狭地摇了摇头,这些千金小姐拈酸吃醋的劲头,也不知道四少回头吃不吃得消。   058、忍不住想要掬在手心,却又只能遥怜清光   许是一夏的雨水太过丰沛,入冬许久,江宁也只落了两场薄雪,眼看到了除夕,也没有一场像样的雪下来,虞夫人不免有些遗憾。   自年中为虞靖远治丧开始,虞夫人就搬回了栖霞官邸,虞家二太太许竹心随虞靖远的灵柩回到国内,久居国外的虞家三小姐虞若楠也赶回江宁奔丧。今年新春,栖霞官邸倒是热闹了许多,只是因为有大丧,并不安排装饰庆祝。   虞浩霆平稳接掌了虞氏军权,又重新打理了北地四省,江宁人心向稳,虞夫人于大局上放下心来,却又有了新的烦忧。   “先是小六,现在又是小七。”虞家三位太太坐在三楼的起居室里喝下午茶,魏南芸说着,面上露出一抹有些无奈又有些好笑的神情来:“韩家这姐妹俩也真是的,还嫌风头出的不够吗?”   虞夫人将杯子搁回茶碟,托在手上,淡笑着摇了摇头:“浩霆也越发没有分寸了。”   魏南芸见状踌躇说道:“小六常到您跟前走动,韩家的长辈也都知道老四和庭萱的事……”   “你以为那两个丫头不知道吗?”虞夫人面色一寒:“都是先前那个姓顾的女孩子闹的,如今还不知道有多少人都动了这个心思。”   “别人也就罢了,大不了给老四收在房里就是,可小六、小七……”魏南芸秀眉一拧,望着虞夫人:“韩家的千金小姐恐怕不肯委屈。”   “还用得着别人?这姊妹两个自己就先打起来了。” 虞夫人冷冷一笑,眼中掠过一丝轻鄙之色。   魏南芸笑道:“我倒不信浩霆能看得上她们。只是这姐妹俩都是有心计的,就怕她们舍了自己的脸面也要挤进虞家。”   虞夫人低头呷了口茶,转脸对一直沉默的二太太许竹心道:“竹心,叫若楠去提点老四两句,别一时大意,叫人泼了脏水。”   “是。”许竹心点头应道:“不过,若楠也有好几年没回来了,不知道和浩霆有没有话说。”   虞夫人微微一笑,面上的神色缓和了许多:“老四从小就亲近若楠,你知道的,这些年他嘴上不说,心里可一直都很惦记这个姐姐。”   许竹心也温婉一笑,略犹豫了一下,轻声道:“夫人,如今浩霆已经接了总长的位子。他自己的事情还是叫他自己拿主意吧。六小姐和七小姐也是出身名门,要是浩霆真的喜欢,遂了他的心意总比叫他不痛快的好。”   魏南芸闻言心下一惊,许竹心竟然当着虞夫人的面说出这样的话来,她有些忐忑地觑着虞夫人地脸色,不敢作声。   却见虞夫人神色如常,落在许竹心身上的目光仍旧和煦:“我知道你是真的疼老四,若他只是我的儿子,我自然愿意叫他由着自己的性子来,可就他不光是我的儿子。一举一动,都任性不得。”   许竹心闻言默然垂了双眸,虞夫人喟然一叹:“我回头请霍夫人跟韩家的长辈打个招呼,叫他们也约束一些。”   新春佳节多酬酢,多宴饮,多亲友互访,多客套寒暄,军政事务大半都要搁下,虞浩霆也少不得要耐着性子应酬周旋,每到这个时候,便总有些懒懒的。吃过午饭,他一个人闲翻着从国外寄来的新闻杂志,外套随手搭在衣架上,只穿了件银灰的缎面背心和西裤,虽然是在自己的卧室里,但打在衬衫领口的淡蓝色领带仍是一丝不苟,手腕处的水晶袖扣也泛着剔透的莹蓝星光。   “你既这样闲,怎么不和小六、小七她们出去消遣?”   虞浩霆一听他三姐的声音,搁了手里的杂志,抬头说道:“是谁叫你来当说客的?”   虞若楠微微一笑,在他身边的沙发上坐下:“你中意的到底是小六还是小七?那两个丫头我都见过,平心而论,我可觉得都不如庭萱。”   虞浩霆薄唇轻扬,眼中笑意疏落:“三姐就不用来取笑我了吧?你叫母亲她们放心,我说过要为父亲守孝三年,不谈嫁娶的。”   他说到这里,忽然眉眼一弯,轻声笑道:“倒是你,有工夫操心我的事,不如想想你自己的事。既然这次回来了,就别再走了。”   虞若楠垂了眼眸,笑容散淡:“本来父亲的丧礼一完,我就想走的,可是母亲舍不得我,我才留下来陪她,过些日子,我还是想回去。”   虞浩霆目光一黯:“都已经八年了,你还是放不下吗?”   虞若楠轻轻摇了摇头:“没有什么放得下放不下的。我只是觉得,与其勉强自己去应付一个人,经营一份旁人眼中的完满,还不如念着真正喜欢的那一个,求一个自己心里的完满。”   她说着,静静一笑:“你和我不一样,我说这些,你不用明白,只是我的心意不想瞒着你。”虞若楠说罢,却见她弟弟眼中竟是一片惘然:“我明白。”   “七小姐,栖霞官邸的电话。”   韩家姊妹今日正巧聚在一处打牌顽笑,丫头一来通报,几个人都静了下来,韩佳宜将面前的牌往桌上一扣,甜笑着站起身来:“我去一下就过来,你们可不许偷看我的牌。”她转身一走,年纪最长的韩敏宜从丫头手里接过茶盏,呷了一口,笑道:“我看小七是没心情回来打牌了,咱们也散了吧。”   待韩佳宜接过电话回来,见牌局已散了,轻轻一笑:“你们不打了?那我上楼去了。”说着,便脚步轻盈地往楼上去,却听六小姐韩燕宜悠然道:“七妹,我瞧着你这件洋装就蛮好看的,不用非要上去换衣裳了吧?”   韩佳宜在楼梯上一停,转脸斜斜瞟了韩佳宜一眼,娇 道:“待会儿四少要来,要是我迟了,麻烦六姐帮我招呼一下?四少说,这些日子都没见过六姐呢!”说罢,转过身子快步上楼去了。   她此言一出,纵使韩燕宜再好涵养,也不由变了脸色,却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大小姐韩敏宜闻言也皱了眉,同三小姐韩芝宜对视了一眼,道:“听说你家园子里的朱砂梅今年开得很好,在屋子里坐久了,人也乏了,我们出去走走?”韩芝宜连忙笑着起身:“今年的梅花确实开得盛,我带你们过去。”韩燕宜亦敛了冷然神色,姊妹三人相携而去。   虞浩霆一到,便有两个丫头引着他进来,请到小客厅里奉茶,又上去向韩佳宜通报。片刻之后,却是韩佳宜的贴身丫头笑吟吟地过来回话,说是七小姐在书房,请他上去。   “书房在前面,四少请。”那丫头盈盈一笑,止了步子让到虞浩霆身后。   书房的门敞着,虞浩霆心意懒懒地走到门口,只见临窗摆着一张宽大的黄花梨书案,韩佳宜正立在案前运笔慢书,案头一尊影青美人瓠里插着一枝虬折疏落的白梅,映着她一身淡青色的长旗袍,愈显亭亭玉立。   他缓缓走到韩佳宜身边,目光只落在那字纸上,见是一阙咏梅的纳兰词,正写到最后一句“疏影横窗”,他默然看着,待她写毕,才低声道:“你的字很好。”   韩佳宜搁了笔,对他娇柔一笑:“我每天总要练一练的,让四少等我,不好意思。”   “没关系,我今天没事,你写吧。”虞浩霆说着,眼里 一缕浅淡的笑意。   韩佳宜见他如此说,又重新展了一张宣纸,提笔蘸墨,刚写了几个字,忽然停了下来,甜笑着说:“我知道四少的字极好,今日既然有闲,不如指点我一下?”   虞浩霆闻言便伸手去托她的手腕,然而方要触到她莹白的柔荑,却堪堪顿住了:“七小姐的字一看便知是师从名家,哪里用的着我‘指点’呢?”说罢,转身坐到了对面的椅上,随手从架上抽了本书出来。   韩佳宜心下略有些失望,又写了两行,心中却不耐烦起来。她此番接近虞浩霆着实是费了一番心思,原本韩佳宜也不敢对他有什么痴心妄想,谁知虞浩霆不知何故竟突然对她六姐青眼有加。韩佳宜自持才貌都在韩燕宜之上,只是没有机会接近这位虞四少罢了。   碰巧她在旧京遇上了顾婉凝,便着意与之交好,又住在同一间宿舍里,时时留意顾婉凝的行事喜好,待新年假期回到江宁,初初一试,果然便引了虞浩霆注意。这些日子,虞浩霆偶尔来约她,自有几分客气殷勤,至于韩燕宜那里倒是不再理会了。   顾婉凝在旧京读书时每天习字,十分认真,然而韩佳宜一见她的字就知道是刚开始学的,和自己比起来相去甚远,她自幼家教谨严,琴棋书画都是从小练就,自然在顾婉凝之上,因此今日便寻了机会要在虞浩霆面前施展一二。可他这样淡然相待,倒让她不由气馁起来。   虞浩霆手里翻着书,却一个字也没有看在心里。   他这是怎么了?落在他眼中的嫣红姹紫,每一蕊每一瓣,只有像她的才是好的,若是不像她,哪怕是比她更好的,也只会叫他厌烦。   他心上缺的那一角,真的再不会好了吗?   他想起今日虞若楠的话——“不如念着真正喜欢的那一个,求一个自己心里的完满。”   完满?   他这一生,还有什么完满?   没有了。   再也没有了。   霍仲祺一回到江宁,便乱了心绪。   他不敢径自去梅家寻顾婉凝,却又总是心心念念地想着她,只好一得空就在青榆里附近转悠。   这天下午,他刚一下车,就看见一个女孩子快步从巷子里头走出来,熟门熟路的进了巷口的药铺。虽然她一路走来,不住低头呵着双手,面容大半都掩在衣领里,霍仲祺却已窒住了呼吸,虽是经年未见,但那纤娜窈窕的身影是无论如何也不会认错的。他胸中情潮起伏,几乎便不能自已,本能地想张口叫她,却发不出声音。   顾婉凝提着药出来,急急就往家里折返,不防身后忽然有人唤她:“婉凝!”她讶然回头,一见霍仲祺,先是诧异,接着便淡了神色,客气地同他招呼:“霍公子,好久不见。”   霍仲祺见她对自己这样疏远,心中一阵难过,又看她过着年还出来抓药,也顾不得其他,连忙关切道:“这么多药,是你有什么不舒服还是你家里人……”   顾婉凝没想到他是连着几天都在附近,只以为他是偶然路过正巧遇上自己,过来寒暄,只得随口答道:“天气冷,我外婆身子不大好。”   霍仲祺看她眉宇间带着忧色,便道:“要不要我陪你们去医院看一看?”   顾婉凝忙道:“不必麻烦了,我外婆的病是旧疾,细心调养就好,多谢霍公子关心。”   她疏冷客气,仿佛和他不过是点头之交罢了,霍仲祺一时竟不知道还能说些什么。婉凝见他踌躇不语,只得道:“霍公子如果没什么事,我就先告辞了。”霍仲祺顺口应道:“顾小姐请便”,话一出口,他还来不及后悔,顾婉凝便冲他点了点头,转身就走。   霍仲祺慌忙叫住她:“婉凝!”   顾婉凝停了脚步,回头探询地看着他。   霍仲祺犹豫了一下,终究还是问道:“你……这些日子,你还好吗?”   顾婉凝想着他先前就对自己诸多关照,此刻偶遇仍是这样关心,当下柔柔一笑:“我很好,谢谢你。”说完,紧了紧大衣,盈盈去了。   霍仲祺痴痴望着她的背影,直到顾婉凝折进边上的巷子,他回过神来,这才想起许多该说的话都没有说,该问的事都没有问,待要追过去,却又觉得唐突。他在巷口思前想后,站了好一会儿,终于还是离了青榆里。   第二天上午,顾婉凝正在照顾外婆吃药,忽然听到外头似乎是来了访客,待她起身出来,却见霍仲祺正和一个中年人一前一后地进来。跟着霍仲祺来的人,婉凝却也认得,正是先前在悦庐照料过她的一个大夫。   不等她开口,霍仲祺就迎了上来:“虽然老人家是旧疾,但年岁大了,还是小心一点好,请大夫过来看看,要是有需要,再到医院里查一查才周全,要是没事,你也安心。”顾婉凝见他已带了人来,又确实有些担心外婆的身体,便点了点头:“霍公子费心了。”   其实,她之前说外婆旧疾复发不过是随口敷衍小霍,此番她外婆的病症着实不同以往,初时只是食欲不振,略显消瘦,以为吃些开胃健脾的药调理一番就好了,不想这几日竟然呕了两次血。   她舅母让着大夫进去为梅老夫人诊视,顾婉凝便披了大衣出来陪着霍仲祺在檐下说话。他站在她身旁,目光描摹着她倩影如画,唇角噙着春水艳阳般的一抹笑意,心中万语千言,却又不愿开口说话,怕惊破了这一刻的静好,直到顾婉凝抬起头来,对他微微一笑:“谢谢你。”   小霍连忙笑道:“你和我还客气什么?不管怎么说,我们——总算是朋友。”   顾婉凝望着他笑容和煦,一如初见,想起昔日种种,越发浮了感激的神色:“霍公子……”   “你这样叫我也太别扭了!”她刚一开口,霍仲祺便打断了她的话,扁了扁嘴:“我宁愿吃亏一点,你也跟他们一道叫我‘小霍’好了。”   顾婉凝一笑低头不再说话,霍仲祺迟疑了片刻,终于问道:“之前我找过你,可欧阳怡和你家里人都说你不在江宁了,你方不方便告诉我,你是到哪儿去了?”   “我在旧京。”   霍仲祺想了想,又问:“那你以后还走吗?”   婉凝不好意思瞒着他,便道:“过些日子学校开学我就回去了。”   霍仲祺一怔:“你还在念书?”   顾婉凝点点头:“我在那边念大学。”   霍仲祺听了,低声喃喃道:“那你以后就不大在江宁了。”顾婉凝没有听清他的话,探询地望了他一眼,小霍复又笑问:“那你学什么?”   听他问起这个,顾婉凝颊边才旋出两个酒窝:“我学英文。”不等霍仲祺露出讶异的神色,她便有些顽皮地笑道:“你知道的,好多东西我都不懂,我怕别的考不过,所以就拣了最容易的去考。老师和同学都不知道,还以为我顶用功的。”   霍仲祺见她在自己面前这般明媚坦然,心中微甜,人也快活起来:“那你也比我强,前几年父亲送我去旧京读书,好像是学经济吧,不到一个月,我就自己退了学偷跑回来。幸亏四哥把我弄到陆军部去了,要不然非让父亲打死不可。”他说到后来,见顾婉凝笑容一滞,才猛省失言,顿时忐忑起来。   顾婉凝看他神色尴尬,便笑着岔开话题:“你如今还在陆军部吗?”   “没有,我这一年一直在北边,如今在沈州的一个炮兵团。”   顾婉凝听了倒微微有些诧异:“绥江那边不是一直在打仗吗?”   霍仲祺闻言自失地一笑:“原来你也觉得我上不了战场。”   顾婉凝歉然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觉得……你家里多半不放心你。”   “我是背着家里去的,父亲知道的时候我已经在唐努瓦图了”,霍仲祺笑着说:“我倒觉得战场上挺有意思的,我打算过完年还回沈州去。”他这样说着,心中却忽然一动,她要去旧京,那他还要回沈州吗?   顾婉凝看着他神采飞扬的面孔,心底却倏然浮起另一个影子。她移开目光,望着近旁窗子上新贴的鲜红窗花,轻声道:“那你自己要小心了。”   霍仲祺见她眉目楚楚,似笑还颦,一身的娟然风致,叫他想起春夜里初三初五那一弦眉弯般的新月,忍不住想要掬在手心,却又只能遥怜清光,轻笑着自嘲道:“你放心,就是我自己想出事,也有许多人看着我呢!”   他二人正说着,大夫已经诊治了出来。当着病人大夫自然是轻描淡写说些宽慰的话,对着顾婉凝则是据实相告。顾婉凝听着,眉心越发蹙得紧了,其实她也看出外婆此番病势不大好,她想带外婆去医院,外婆却不信西医,换了两次方子仍不见好,此时听大夫一说,心中更是烦忧。   霍仲祺听大夫说了,也知道不好,见她神情凄然,只好温言相慰:“眼看就开春了,天暖气清,只要好好调养,老人家总会好的。我会叫大夫时常过来,你不要太担心。我家里的电话你知道,有什么事只管找我,千万别客气。”   059、且将新火试新茶   “听说欧阳小姐就是你那个女朋友?”叶铮唇边漾着坏笑,贼兮兮地觑着卫朔。   卫朔脸上的线条纹丝不动,淡然道:“我没有女朋友。”   叶铮“啧啧”了几声,凑到他面前:“你还装?卫戍部那边都传开了。胡佑云那小子说他替你收了三封信,约会的电话都打到办公室去了,你还说不是女朋友?”   卫朔皱了皱眉:“不是你想的那样。”   叶铮嘻笑道:“你怎么知道我想的是什么样?啧啧,果然是咬人的狗不叫,想不到侍卫长平日里一本正经的,原来这么……”   “你别乱说。”卫朔沉声截断了他的口无遮拦,正犹豫着怎么让他绕过这一茬,忽然听到身后有人问道:“你们在说谁的女朋友?”却是虞浩霆从里面的办公室走了出来。   他二人立刻起身,叶铮笑吟吟地答道:“我们刚才在说,卫戍部的人捕风捉影胡说八道,侍卫长根本就没有女朋友。”   虞浩霆一听,便望向卫朔,见他眉头已经拧成了“川”字,不由有些好笑,面上却仍是肃然:“怎么回事?”   虞浩霆有问,卫朔不能不答,却也无从解释,只好说:“他们误会了。”   “哦?”虞浩霆的神情却分明是不大相信,卫朔也好,卫戍部的人也罢,素来都是持重沉稳,能传出这样的闲话,就算不尽实,也必然是空穴来风,他盯着卫朔轻轻“哼”了一声:“你不老实。”   叶铮见状也来了劲头:“卫戍部的人嚼舌头说,那位小姐把电话打到卫戍部的办公室约侍卫长去——是去沁玉泉公园,对吧?而且还常常寄信过去。本来我是不信的,可前几天有人碰见……”   他絮絮说个不停,卫朔已急了,直截了当地对虞浩霆道:“是欧阳小姐。”   虞浩霆神情一滞,旋即对叶铮道:“你先出去。”   叶铮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原本一颗幸灾乐祸铆足了劲头等着看戏的心生生被吊在半空,却也无可奈何。他一走,虞浩霆便对卫朔道:“说吧。”   “去年我有事找过欧阳小姐,后来——就有些来往,但不是他们说的那回事。”   “你找她什么事?”虞浩霆直视着他问道。   “是……”卫朔嗫嚅了一些,后面的话噎回了嗓子里:“也没什么。”   虞浩霆打量了他一遍,面容微霁:“你有心了”,沉吟了一下,唇边闪出些笑意来,打趣道:“有些来往?欧阳怡那女孩子不错,回头我替你去做媒?”   卫朔脸色竟有些泛红,连忙分辩:“真的没有!四少忘了,我有家室的。”   虞浩霆一笑,闲闲道:“你那个见都没有见过,作不得数的。况且——”他话锋一转,压低了声音:“我猜你家里给你订的那一个,一定不如她,你要是有心,我和你父亲说。”   卫朔抿了抿唇,绷紧了面孔:“四少,虽然人我没有见过,但她在家中侍奉我父母十分尽心。所谓贫贱之交不可忘,糟糠之妻不下堂,我断然不能辜负她。”   他说的坚决,虞浩霆也不由点了点头,扬声道:“叶铮!”   叶铮应声推门进来,还未开口,虞浩霆已正色道:“卫朔有家室,你们以后不许乱嚼舌头。”   叶铮一愣,瞪大了眼睛瞧着卫朔,卫朔却不看他。虞浩霆说罢,径直往外走,卫朔默然跟着,叶铮连忙也赶了上去,小声对卫朔耳语:“你哪儿来的家室,我怎么不知道?”   欧阳怡和卫朔见面的机会寥寥,心下忖度他是个刚硬慢热的性子,便偶尔写信寄到卫戍部去,信里不过是说些在学校读书的趣事,只是从未收到过他的回信,不料今日他竟突然约自己到沁玉泉见面,一颗心几番悬起又放下,嘴角不自觉地扬成了一枚红菱。   她从来没有这样认真地打扮过自己。试了几条裙装,才选了一件湖蓝的丝绒长裙,门襟和袖口皆缀了泛着莹莹蓝光的水晶纽扣,乌黑的发间偏夹着一枚双排珍珠点缀水晶的发卡。天蓝色的羊毛大衣衬着颈间珠白的羊毛围巾,仿佛便是这冬日里的冷洁晴空,她的心也像点缀着雪白云朵的湛湛蓝天,明朗晴好,只待蓬起羽翼的鸟儿振翅而翔。   虽然他没有说,但是她自然而然地就走到了待霜亭,这一次,是他在等她。   “真的是快要春天了,天气真好。”欧阳怡盈盈笑着踏进亭来。   卫朔仍是平素的庄素神色:“欧阳小姐好。”   欧阳怡忽然没来由的有些赧然,一颗心鼓涨如帆,声音却放低了许多:“你今天找我来,有什么事吗?”   卫朔不自觉地低了头错开她的目光,只将手里的东西递到欧阳怡面前:“这个……还给小姐。”   欧阳怡一见,略带赧然的笑容便倏然凝在了唇边,卫朔递过来的正是她之前写给他的信,一共四封,没有一封打开过。   “为什么?”   话已脱口而出,她才惊觉自己的声音里有不能掩饰的颤抖。   卫朔不答话,也没有一丝表情,欧阳怡灼灼闪动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如同新年最后的花火落入苍茫雪野,来不及融化些什么便埋没了声息。   有些事是没有为什么的,她明白。   待霜亭里只有细微的风悉悉瑟瑟地从林间吹过,她从卫朔手中接过那一沓信封,欧阳怡觉得,他的手似乎有一瞬间的迟疑——她终究还是有些许的不甘:“你能不能告诉我……为什么?”   “我有家室。”他的话总是很少,一字一句都格外沉着。   欧阳怡一愣,惊诧地看着他,嘴唇微微翕动,眉头蹙紧,松开,又蹙紧,语气中有压抑的慌乱:“对不起,我不知道。我问过婉凝,我以为……对不起……”   卫朔原以为她听了自己的话多半会生气,没想到她竟是一迭声的“对不起”,他望着她眼中莹然闪烁的泪光,心头一疼,却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好硬着头皮去接她的话:“顾小姐也不知道,是我的错,我——我应该告诉你的……”   却见欧阳怡摇了摇头,面上浮起一个温婉如常的笑容:“不关你的事,是我想当然了。”她抬眼望着远处的山影,仿佛自言自语般问道:“你——你妻子,你很喜欢她,是不是?”   卫朔看了她一眼,点了点头:“她很好,对我很好,对我父母也很好。”   很好,很好,很好。   欧阳怡心口一涩,卫朔一向惜字如金,能让他这样夸赞的女子,一定是真的很好了。她低头攥紧了手里的信,轻声道:“我一时任性,没有弄清楚,如果让你觉得困扰的话,很抱歉。你放心,我以后不会打扰你了。”她说着,又仰起脸庞,凝眸一笑,落落大方中又夹了些许赧然:“或许,等将来我见到你不觉得尴尬的时候,我们还可以做朋友。”   卫朔望着她,讶然又困惑。   他自幼和虞浩霆一起长大,见过的名媛佳丽不知凡几,却没有一个女孩子是像她这样的。   无论是容色倾城如顾婉凝,还是气韵高华如霍庭萱,都是心意深掩的女子。顾小姐——想到顾婉凝,卫朔便不自觉地皱了眉,遇见她,他才真是见识了什么叫做女人心,海底针。   他想起她和虞浩霆最后一次见面的情形,人人都说旁观者清,可是连他也不知道那女孩子对虞浩霆究竟是有情还是无意。她不肯委屈,不肯体谅,那决绝也如她的容色一般清极艳绝不留余地。没人说的清究竟她先前的嫣然明媚是真的,还是后来的孤冷轻厌是真的,她的美是淬了毒的锋刃,划过的伤口便再不能好。   霍庭萱却恰恰相反。不管人前人后,霍家大小姐永远都是芝兰扶风般的静雅高洁。他从未见过霍庭萱伤心气恼的样子,她不发火,不赌气,处处大方得体,对谁都有一份善解人意的体谅,仿佛她所说的话所做的事,都不会有丝毫的勉强和委屈。在她身边,总让人觉得如沐春风,可纵然是春风,也有吹不到的角落,但霍庭萱却没有。   然而眼前这个女孩子,却是这样的温柔坦然,她的人,便是此刻鲜洁明朗的湛湛晴空。   欧阳怡见他神情古怪,默然不语,不由问道:“你怎么了?”   卫朔这才回过神来,匆忙答道:“没什么。我在想,如果顾小姐像你这样,就好了。”   欧阳怡一怔,随即笑意寥落地轻声道:“怪不得婉凝说,你的心思都在虞四少身上。”   卫朔讷讷地不知要如何答她,踌躇了一阵,才道:“我送小姐回去吧。”   卫朔送过欧阳怡就立刻回了栖霞官邸。今日是虞夫人谢瑾和的生辰,虽然虞家不遍邀亲朋,大事庆祝,但也安排了数席家宴。此时宴饮已毕,照例有牌局,虞夫人自幼在谢家便是西式的家风,在这些玩意儿上,只喜欢桥牌,于是,谢夫人便拉了小儿子致轩和冯广勋一起,陪虞夫人玩儿桥牌,虞若槿和康雅婕那边倒是轻易就凑了两桌麻将。   卫朔在偏厅门口望了望,见虞浩霆不在,便转身上了二楼,却见邵朗逸的侍卫长汤剑声正在书房门口跟郭茂兰聊天。二人见他过来,都点头示意,待他走近了,郭茂兰才道:“邵司令和汪处长都在。”   “由中央党部派员,在团以上单位设政治处?”虞浩霆冷冷一笑:“周汝坤的算盘打的倒是精明。”   “孟公德高望重,这件事由他提出来,我们直接驳他的面子不好,也落人口实。”邵朗逸口中的“孟公”是早年改元共和的功臣元老孟维麟,也是如今的中央党部书记,虽然近年来于政事涉及渐少,但在江宁政府中声望甚隆。   虞浩霆将手里的信撂在邵朗逸面前的茶船边上:“孟维麟也是老糊涂了,哪有以党治军的道理?”   邵朗逸拿起信看了一遍,却是孟维麟给虞浩霆的亲笔信,里头倒有许多热忱劝勉之言,不由一笑:“老先生大约是想要效法俄国人吧。”   “共和肇始,清帝逊位,三五年间国中党团就已过百,到现在也有二十之数,他们一党一派主张的不过是各自阶层的利益,在议院里头筹谋席位也就罢了。军人是卫国重器,岂能握于一党之手?”虞浩霆说着,忽然冷笑道:“效法俄国人?布尔什维克才夺了政权几年,自己一党之内就已经互相倾轧到你死我活的地步了,要是此风蔓延到军中,哼……”   邵朗逸漫不经心地弹了下手里的信:“人家说,你现在是把卫国之兵握于一己之手。”   虞浩霆看了他一眼,忽然露出一个略带稚气的笑容:“什么一己之手,不是还有你吗?”   邵朗逸摇头笑道:“这件事你想怎么办?”   “我准备给老先生回封信,说说君子群而不党。”虞浩霆闲闲说着站起身来,对汪石卿道:“石卿,你来写。”   汪石卿点了点头:“孟公那里还好说,但中央党部那班人既然被周汝坤撺掇起来,恐怕不那么容易罢手。”   虞浩霆觑着邵朗逸道:“你说呢?”   邵朗逸又翻了翻手里的信,说道:“既然推不得,那就应了吧。不过,事关重大,仓促之间要全面铺开未免有难度,总要先找个地方试一试。”   “那就让他们先去陈焕飞那儿”,虞浩霆道:“旧京是重镇,昌怀基地这两年刚有规模,况且,陈焕飞的伯父也是中央党部的委员。”   汪石卿听了,低低一笑:“我们答应的太容易,反而叫他们疑心,不如先叫人跟他们闹一闹,拖些日子,我们再卖给孟公一个人情。”   虞浩霆点头道:“你这就去办吧。下楼的时候要是看见小霍,叫他上来一趟。”   “你找小霍做什么?”邵朗逸一面笑问,一面提了风炉上滚开的水,烫过茶船中的杯子,自去冲水醒茶。他刚沏好一盏,虞浩霆便端起来呷了一口,赞道:“邵公子冲茶的手艺可是越发好了。”   邵朗逸眼中笑意闪烁:“你跟我装什么?你也就能喝出点茶叶的好坏罢了。别说冲茶的功夫,就是水的好坏你都未必知道,还不如小霍。”   虞浩霆搁了茶盏,轻声道:“周汝坤也该收拾了,这种人我懒得理会,我想叫小霍去。”   邵朗逸笑道:“这样的事你有多少人能做,还用得着他?”   “他去年在北边那么久,霍伯伯面上不问,心里不知道怎么着急呢。如今好不容易回来了,怎么说也得在江宁待一阵子,我给他找点事做,总比让他闲着又闯出什么祸好。”   他正说着,就有人敲了两下,推门进来,正是霍仲祺。   小霍走进来扫了一眼房间里的情形,不由撇了撇嘴:“你们两个人躲在这儿清闲自在,也不叫着我,让我在下头被人逼着看牌。”   邵朗逸递过一只茶盏给他,笑吟吟地说:“你要是不乐意,谁能逼你?”   霍仲祺接过来品了一品:“致娆那丫头你们又不是不知道?你要是不顺着她的意思,你怕什么她就说什么。”他说着,却见邵朗逸和虞浩霆都暗笑不语,连忙转了话题,对邵朗逸道:“你沏茶的水这么轻,是化的雪水吗?”   邵朗逸点了点头,霍仲祺又呷了一口,却摇头道:“你也是个附庸风雅的。你冲的铁观音虽说是乌龙茶,发酵却轻,再用这样浮的水越发飘了。栖霞必然有从栌峰取的山泉,你搁着不用,偏去浪费旧年的一场桃花雪。”   邵朗逸含笑听了,却只看着虞浩霆,虞浩霆轻轻一笑,却是一脸的无所谓:“茶是我要喝的,水也是我想起来的,你们都是高手,只我是个牛嚼牡丹的,好不好?”   霍仲祺将茶盏放回案上,对邵朗逸乐道:“难得有一样四哥认栽的事情,今天这茶你沏得倒是值了。”说罢,又问虞浩霆:“你们叫我上来什么事儿?”   虞浩霆道:“你这次总要在家里待一阵子,正好我有件事要你帮忙。”   霍仲祺听了,略一沉吟,说道:“四哥,我想去旧京。”   “我还以为你打算回沈州的”,虞浩霆奇道:“你怎么又想起来要去旧京了?”   “我……”虞浩霆一问,霍仲祺便迟疑了,几个谎话托辞都摆在嘴边,但无论如何,他都不愿意去骗虞浩霆,只好含糊其辞:“我有点儿私事。”   他这样一说,连邵朗逸也有些讶然,和虞浩霆对视了一眼,笑道:“你离了旧京都这么久了,还有‘私事’?”   虞浩霆见霍仲祺的神色竟有些慌乱,想到他前番离家出走的事情,倒不愿意逼他:“你的事情急吗?要是不急就先帮我做件事再走。”   霍仲祺正心绪烦乱,听到他这一句,连忙点头:“四哥你说。”   “周汝坤这个人不能再留了,你跟叶铮想个法子料理了?”   霍仲祺想了想,促狭一笑:“好,我尽快。”   虞浩霆正要开口,外头忽然有人敲门,却是郭茂兰的声音:“四少,谢小姐找霍……”他话还未完,便听谢致娆在门外 问道:“小霍,我们要去文廟街看灯会,你去不去?”   原来她之前叫了丫头来问,没见到霍仲祺便被郭茂兰打发下去了,谢致娆等得不耐烦,索性便自己上楼来找。   “致娆到底是长大了,懂得先敲门了,真是给我们面子。”邵朗逸说着,走过去拉开了房门,谢致娆一见是他,甜甜一笑:“三哥哥,我不耽误你们的公事,我只问问,你们待会儿要不要去看灯?”   邵朗逸让着她进来,笑道:“我们去,小霍不去。”   谢致娆已径自走到霍仲祺身边:“为什么?你要干嘛?”   霍仲祺苦笑着看了邵朗逸一眼:“我有事情,四哥有要紧事交给我。”   谢致娆看了看虞浩霆, 道:“浩霆哥哥,今天是十五,你就放小霍一天假吧!你有什么要紧的事情,不如叫谢致轩去,反正他也闲着,他还做过你的侍从官呢。”   虞浩霆不理会霍仲祺求救的目光,点头道:“我的事情不急,你和小霍去吧,你们好好玩儿。”   谢致娆拉了霍仲祺出去,邵朗逸才笑着问道:“小霍去旧京有什么‘私事’?”   “不知道”,虞浩霆淡笑着摇了摇头,“不过,我大概猜的出。”   “哦?”   “我猜是他中意了什么人,霍家不肯。我去沈州的时候,小霍问我,这一辈子我最想要的是什么?”   “你怎么说?”   “我说什么无所谓,你猜他想要什么?”虞浩霆说着,方才的笑意都退了下去,眼中现出一抹怅然:“他说,他这人没什么志气,他只想,得一心人,白首不离。”   邵朗逸将冷掉的茶倒在茶船里,笑道:“这可不像小霍的话。”   “他当初是在家里惹恼了霍伯伯,才求着我去的沈州,如今又突然要去旧京,他到底闯了什么祸,他不说,霍家的人也不说。这个情形,还能是什么事?”   “那你由着他去旧京,岂不是跟霍伯伯过不去?”   虞浩霆在沙发上斜斜一倚,淡然道:“你不觉得小霍这两年转了性子吗?他大约也是难得遇见一个真心喜欢的,就算不能真的白首不离,眼下多一刻两情相悦也是好的。”   他说着,唇边掠过一丝苦笑:“我不好,也想让别人好,不成吗?情关难过,就叫他去闯一闯。过的去,是他的本事;过不去,也让他长长见识。”   邵朗逸又重新滚水沏茶,轻叹了一声:“你这么替他着想,怎么偏要算计我?”   虞浩霆懒懒瞟着他:“那你说,你想要什么?”   邵朗逸悠然道:“他要美人,你要江山,还剩下什么给我?”他转过脸笑谓虞浩霆:“无非是,且将新火试新茶——也少不了你们的。”说着,递过一盏茶给他,却见虞浩霆眼波渺渺,有些失神地道:“你怎么知道我想要的是江山?”   邵朗逸一怔:“那你跟小霍说的是什么?”   虞浩霆目光一凛,起身笑道:“平戎万里,整顿乾坤。”   060、凡事相信,凡事盼望   刚一开学,顾婉凝就收到了欧阳怡的信,说是申请了美国的学校,要出国去读书。她之前听欧阳怡说了卫朔的事,又是吃惊又是心痛,欧阳怡对卫朔有好感的事她早就知道,却没机会先去探一探卫朔的口风。欧阳怡后来每次给她写信,都会提到卫朔,字里行间都是绵绵情意,她看在眼里,还暗自替欧阳怡开心,却没想到竟是这样一个结果。   “这段日子我总是沉陷在自己的心事里。元宵那晚,我和姐姐去看灯会,满眼流光溢彩的热闹却总掩不住我心底那一点固执的寂寞。我有时候甚至忍不住会想,也许我会比他的妻子更能令他幸福呢?这样的念头有一丝一毫都会让我羞愧,甚至觉得可耻。   我想,一个崭新的环境也许能让我更快的忘记,从自己的困顿中解脱出来。听说,佐治亚州气候宜人,还有美丽绵长的海岸线。”   顾婉凝反复看了信,深深一叹,豁达如欧阳,也会这样纠结于感情事。她提笔给欧阳回信,尽量让自己的语气看起来快活一点,来掩饰深重的失落。宝笙死了,欧阳走了,安琪家里不许她和自己来往,她回国三年,不过是这几个朋友,这样快,就彼此零落了。   “顾婉凝,楼下有人找。”   她的回信刚写了一半,隔壁宿舍的董倩忽然探头进来,笑嘻嘻的同她打招呼。   “呃——知道了,谢谢你!”   顾婉凝嘴上答应着,心里却有些纳闷儿,若是学校的女同学,上来找她就是了,梁曼琳过完年一直忙着拍戏和结婚的事情,两个人见面也少,她在旧京又没有什么别的熟人。   她搁了笔,走到阳台上朝下望了望,看见楼下站着一个着军装的年轻人,本能地一惊,旋即又放松了下来,原来是霍仲祺。   “你们学校的女孩子还真有趣。”顾婉凝裹着大衣一走出来,霍仲祺便迎了过去:“我请人上去叫你,还要查我的证件,验明正身,才肯帮忙。”   顾婉凝莞尔一笑:“你怎么来了?”   “我上个礼拜刚调到这边的警备司令部。”霍仲祺原本就挺秀英俊,此刻对着她,更是眉目温存:“我如今在旧京也没什么朋友,就想着来看看你。你要是没事,我们吃饭去。你想吃什么?旧京最近开了什么新馆子吗?”   顾婉凝摇头笑道:“你问我可是问错人了,我平时都在学校里吃饭的。”   霍仲祺到旧京来纯是为了她,开口请她吃饭之前自然是细心拣选过地方的,刚才这番说辞无非是不想叫她觉得刻意,当下便道:“我来的时候,听警备司令部的人说,淳王府附近新开了一家葡国菜馆子,我们去尝尝?”   他说着,见顾婉凝面上有犹疑之色,忙道:“你要是有事就算了,我一时心血 ,也没有提前跟你打招呼,只想着这个钟点,大约你也是要吃饭的……”   顾婉凝原本有些犹豫,但是见他这样客气洒脱,且因着外婆的病,两人之前在江宁见了几次面,按他的话说,“也总算是朋友”,自己一味推拒反倒像是执着于旧事了,想到这里,便道:“那你等我一下,我上楼去拿手袋。”   霍仲祺听她竟肯答应,满心的欢喜几乎压抑不住,连忙说“好”,一个人站在楼下等着,初春的夜风夹着寒意吹在脸上,他也只觉得暖。一时顾婉凝出来,两个人闲闲聊着天,走在夜色掩映的校园里,倒也不十分惹人注意。   “我出来的急,没换衣服,这样到学校来找你,没关系吧?”霍仲祺见她跟一个擦肩而过的同学打招呼,轻声问道。   顾婉凝歪着头看了看他,笑道:“没关系。休息日的时候,我们学校附近常能看到军官,不过,都是空军。”   “为什么?”   “好像是昌怀有一个空军基地,找个飞行员做男朋友可是件顶时髦的事。刚才上楼叫我的那个女孩子,就有个空军男朋友。”顾婉凝说着,轻轻一笑:“不信,你回头去跟他们借身空军制服,再来跟我们学校的女生搭讪,不敢说有十足十的把握,六、七成还是有的。”   却见霍仲祺笑着摇了摇头:“你忘了我跟你说过的,我如今可是一心一意只做好人了。”   顾婉凝绞着手袋的链子想了想,狐疑道:“你是不是在江宁惹了什么麻烦,才躲到旧京来的?”   “你就不能想我一点好的?”霍仲祺皱眉道:“你走了之后,我可一直都在前线呢。”   他这句话说的正经,倒让顾婉凝有些赧然:“是我小人之心了。我暑假的时候可能会到报馆去实习,要是霍公子以后在战场上成了英雄,可要给我个做采访的机会。”   霍仲祺笑道:“那还是算了。在战场上当英雄,一不小心就是烈士了。”   两个人说着,已经走到了学校门口,霍仲祺的车就停在路边,却不是警备司令部的车牌,而是一辆米黄车身的凯迪拉克,夜色之中颇为显眼。霍仲祺见她打量车子,微微一笑:“这车不是我的,一个朋友刚从美国订回来,借给我玩玩儿。”   车子开出了一段路,霍仲祺和她谈笑了几句,忽然觉得顾婉凝没有方才在学校里那样活泼,悄悄打量了她一眼,却见她眉宇间一片惘然。   不管是在国外还是回国之后,顾婉凝坐车都极少坐在副驾,她还记得那天和虞浩霆从国际饭店出来,他开了车带她去芙蓉巷,她从来没见过他自己开车,很觉得新鲜,看了他好一会儿。他的侧脸很好看,眉峰轩傲,眼尾狭长,那天,他穿了身浅灰的西服,打了烟紫的领带,她私心揣度,甚至觉得他有些太过好看了,或许是因了这个缘故,他才总是习惯着军装吗?用戎装凛冽淡去几分浊世佳公子的风华翩跹。   “你在想什么呢?这么入神。”霍仲祺偏过脸问她。   “没什么,想我小时候的事。”   “小时候?”霍仲祺低低重复了一句,笑着说:“我小时候顶淘气的,你呢?”   顾婉凝唇边浮着一缕浅淡的笑意:“我也淘气过一阵子,后来就懂事了。”   小霍仔细看了看她,笑道:“我倒想不出,你淘气起来是什么样子。”   她淘气起来是什么样子,她自己也快忘记了吧?   自母亲离开之后,她就再也没有淘气过了,一次也没有。从她在报纸上看到那张婚礼的照片开始,她就知道,所有事都不同了。   “父亲”沉默温雅,和记忆中宠溺纵容她的那个人全然不同。她不明白为什么他能耐心地照料她和旭明这么多年——只因为母亲在他生命中短短一瞬的惊鸿照影吗?   “疏影的小词填得很有心思。”他谈到母亲,就像说起一个深镌于记忆中的挚友。父亲总希望给她最好的教育,她知道,他大约是很希望她能像母亲一样,否则,他就觉得有愧于那个风华卓然的女子。   对她而言,他与其说像一个父亲,倒不如说更像一个老师。不是他不够疼爱她,而是从母亲离开的那一刻,她就在小心翼翼地度量着这疼爱的尺度。她知道,他对他们并没有义务。她不愿意再给他添任何麻烦,她不挑剔,没要求,弹琴跳舞读书,用各种各样的事情来消磨精力和时间。他尽量扮演好一个父亲的角色,她便努力去做一个最乖巧懂事的女儿。   一直到她14岁生日那天,她觉得自己是个大人了,于是直白地问他:“你是不是爱我妈妈?”   他的回答并不让她满意,他说,人和人之间的感情有很多种,即便是爱,不同的人也有不同的方式。   她追问:“那你呢?”   他并不信仰基督,那天却引了一段《新约》:“哥林多前书里说:爱是恒久忍耐,又有恩慈,……凡事包容,凡事相信,凡事盼望,凡事忍耐。”   她沉默了一会儿,冷笑道:“这么说,我妈妈的爱是不够包容忍耐了?”   顾婉凝对葡国菜印象不多,只记得鳕鱼和葡挞,点了这两样,其它的便索 给侍应。等侍应生过来上酒,顾婉凝瞥了一眼那酒,却有些吃惊,葡国自产的白葡萄酒按理说也不错,可那侍应取来的却是一瓶旧年的罗曼尼.蒙哈榭,她忍不住对霍仲祺道:“酒是你点的吗?”   霍仲祺无所谓地一笑:“我叫他们选一瓶最好的来,怎么了?”   顾婉凝抿了抿唇:“还真是最好的。”说罢,又看了看周围,葡式餐厅不像法国餐厅那样精致奢华,即便她穿的简单,也不算失礼,四周的壁纸是轻暖的粉红色,许多装饰都和海洋有关,不知道餐厅主人是不是还在追念早已湮灭了几个世纪的帝国荣光,只是其他的桌子都是空的,她不免有些奇怪:“今天是礼拜六,居然没有什么人。”    “这餐厅刚开,知道的人少。”霍仲祺一边说,一边拿起酒杯冲她点了点头:“你能不能喝一点?”   这家餐厅刚开是不假,但却不至于没有客人,只是他提前打好招呼包下全场罢了,连酒也是他提前预备好的。   顾婉凝轻轻转了下杯子,抬手在杯子上虚划了一下,笑道:“白兰地我能喝到这里,这个还可以多一点。”   两个人吃了饭出来,霍仲祺刚要给她来车门,顾婉凝却停住步子,想了想说:“你喝了酒,还是不要自己开车了。”   霍仲祺一愣,见她两颊娇红,水汪汪的眼睛认认真真地瞧着自己,心里一阵酥麻,连忙点头道:“那你稍等一会儿,我打电话叫人过来。”   顾婉凝却摇头道:“现在还早,我坐电车回去好了。”说着,朝前面一指:“那边就有电车站。”   霍仲祺沉吟了一下,笑道:“好,那我先送你回去。”   初春的晚风虽然没了冬日呼啸凛冽的气势,但吹在人身上仍是寒意十足,他们在站牌下等车,霍仲祺背对着风口挡在她身侧,顾婉凝向他柔柔一笑:“没关系,刚刚才喝了酒,我不冷的。”   暖黄的灯光下,她眸光莹亮,面上如同被胭脂晕过,颊边、眼尾都泛着淡淡的荔红,那娇润的颜色直从他眼里沁到心里,霍仲祺连忙移了目光:“就是刚喝了酒,才怕吹风。”想了想,又正色道:“我也看出来你能喝一点,不过,你一个女孩子以后跟人在外头吃饭,最好不要喝酒……”   他正说着,忽然觉得顾婉凝打量他的神情有些怪异,便住了口:“怎么了?”   顾婉凝眉眼之间俱是忍俊不禁的笑意:“我在听霍公子教训呢。你这个样子,倒跟我们那个舍监差不多。你放心,旁人可拿不出这样好的酒来给我喝。”   霍仲祺一听,也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分明是自己约她出来吃饭,又特意备了酒,这会儿反而在这里一本正经地说教。   顾婉凝犹自抿唇笑道:“不过,你今天运气倒好,没有碰到我们的舍监,下次要是被她撞上,才有的你受。之前我们宿舍有个女孩子晚了五分钟回来,被她数落了半个多钟头才罢休,从《圣经》一直讲到《朱子家训》。还有一次,董倩的男朋友来找她,被舍监截住了,把籍贯身世、部队长官全都查问了一遍才放过。后来董倩跟我们说,那位汤少校的事情,恐怕连她知道的都没有舍监清楚……”   霍仲祺望着她笑语盈盈,心思却只停在那句“下次”上。   下次?   他没听错,她是说下次,她愿意他再来见她吗?那么,别说是被舍监教训,就是枪林弹雨里要他冲过去,他也肯的。   “铃铃”的电车声响惊动了心潮起伏的霍仲祺,两人上了车,售票员打量了他们一眼,对霍仲祺道:“长官,买票吗?”   霍仲祺点了下头,从衣袋里摸出一块银元递了过去。那售票员看了看他,低着头小声嘀咕了一句什么,却不去接他的钱。顾婉凝连忙从手袋里找出几个铜元来:“双虹桥”,那售票员又觑了觑霍仲祺的脸色,才接了钱撕票给她。   他们往后走了几步寻了位子坐下,霍仲祺才轻声问顾婉凝:“怎么电车上买票不找钱的吗?”   顾婉凝莞尔笑道:“两张票只要六个铜元,你拿一块大洋出来,让他数一百几十个铜元找还你吗?人家还以为你是不肯买票,才故意为难的。”   霍仲祺想了想方才那售票员的神情,低头一笑,瞥见顾婉凝手里的车票,便道:“你给我看看车票。”   顾婉凝知道他没有坐过电车,事事新鲜,便把车票递了过去,霍仲祺拿在手里看了看,感叹道:“原来坐电车这么便宜。”   他们前头亦坐了一男一女,女的一直絮絮说着什么,过了一阵,声音渐高,男的却端坐着一言不发,仿佛是夫妻吵架的样子。只听那女子说着说着,声气忿然起来:“你老实同我讲,那个许小姐是不是对你有意思?”   那男人四下看了看,低声道:“哪有这种事?”   女子浮夸地冷笑了一声:“你怎么知道没有?难道你问过她?”   “没有。”   “什么没有?是你没有问过她,还是没有这回事?”   “没有就是没有。你不要整天乱想,她不过是待人活泼热情些罢了。”   “你急着替她撇清什么?活泼?那个妖妖调调的样子到了你们男人眼里就是‘活泼’、‘热情’……”   “有什么事回家里去说,在外头嚷什么?”   “她做都做的出,我说说又怎么样?你别想糊弄我,你到底和她有没有事?”   “我都说了没有,你还要怎样?”   “你以为我会信你吗?”   “那你还问我作什么?”   “我就是要听你一句真话。”   “那还是没有。”   霍仲祺听到这里,忍不住轻笑了一声,前面的女子闻声转过头来,见是个年轻军官,面上更挂不住,瞪了他一眼,仍是心中怨怼,回身在那男子肩上作势捶了一下:“你看看你,叫我被别人笑话”,不知怎的触动了情肠,竟真的淌下泪来。   那男人一见太太哭了,连忙也软了声气,低声劝到:“你何必为个不相干的人怄着自己……”女子犹带着哭腔:“我为什么不相干的人?我还不是为了你,你倒好,连一句良心话都不肯给我。”   霍仲祺在后头听的已经笑不可抑,好在车快到了,顾婉凝连忙拍了拍他的手臂,示意他下车。霍仲祺一走下来站定,便笑道:“这个倒比看电影还有意思。”   顾婉凝亦是笑了出来:“那霍公子多坐几次电车,就能看满一场了。以前我在曼琳姐姐家,听黎锦年先生说起过,他剧本里的对白还真有在电车上听来的。”   她说话间,眼中明亮的笑意灿若星辰,霍仲祺走在她身边,忽然什么也不想说,什么也不想做,只想这样静静呼吸着蕴了她清甜的空气。   两人转眼便走到了学校门口,顾婉凝停了步子同他告别:“我回去了。”   “嗯”,霍仲祺轻轻应了一声,见她额上的刘海有些被风吹乱了,刚想伸手去替她理一理,微微一动,却放了下来,转而从衣袋里掏出一张名片:“这是我在旧京的住处,是我一个朋友的宅子,上面有地址和电话。你要是有什么事情,就到这儿找我。”   顾婉凝接过来看了一眼,上面印的名字却是“韩玿”两个字,她把名片放进手袋,垂着头默然片刻,忽然抬眼极认真地看着他:“其实……”甫一开口,又犹豫着声音低了一低:“我的事情你没什么……我是说,你不用……”   “我不是为了那些”,霍仲祺笑容轻快地打断了她:“你别多想了,赶紧回去吧!你要是迟了被舍监撞到,我可救不了你。”   顾婉凝听他说起舍监,微微一笑,点了点头转身去了。   霍仲祺看着她的背影远远融进夜色,再望不见了,才慢慢踱到附近的一家药房借了电话来打:“你的车我停在卡蒙斯楼下了,你要是没事就过来接我,我在燕平女大门口。”   到底是喝了些酒,顾婉凝回到宿舍的时候犹自觉得脸颊有些发烫。今天韩佳宜回来的倒比她早,一见她进来,便神神秘秘地笑道:“今天晚上约你出去的是什么人?你快点从实招来!”   顾婉凝听她这样问不由蹙了蹙眉,一面脱大衣一面苦笑:“是我以前的一个朋友。董倩和你说的?”   韩佳宜托着腮,笑容暧昧地盯着她:“哎,我可什么事都告诉你的,你不许骗我!董倩说——是个很年轻漂亮的军官。我们顾大美人从来都不应旁人的约,这一次到底是什么人,这么厉害?”   顾婉凝轻轻一叹:“倩倩话多,你呢?就是想的多。是我一个朋友的弟弟,刚刚调到旧京,来和我打个招呼罢了。”   韩佳宜眼波促狭地在脸上打量了一个来回:“刚才还说是以前的一个朋友,现在又变成朋友的弟弟了,我可不信。”   “韩小姐不信我也没办法,”顾婉凝说着,拿了衣物迳自去洗漱,韩佳宜拥着被子靠在床头,面上的笑容瞬间便退了下去。   061、世上仿佛什么事都不剩了   “外婆病重,速归。”   电报纸上一行淡黑的字迹打进眼里,蛰得人生疼。婉凝急急收拾了几件随身的衣物,便叫了黄包车赶到车站,在时刻表里找了一遍,还好,到江宁的火车晚上还有一班。然而好容易排到窗口,里头售票的人却埋着头应道:“没票了。”   顾婉凝一怔,忙道:“什么车厢都可以。”   那人仍是懒洋洋的声气:“小姐,这班车没有票了,你买明天的吧。明天最早一班车,上午九点一刻。”   顾婉凝一犹豫,那人便朝她身后招呼道:“后面的,去哪儿?”顾婉凝慌忙要将钱递过去,身后一个抱着孩子的少妇向前一挤,便将她推到了边上。她张了张口还想上前说点什么,那少妇已买好了票从她身边挤了出来,后面的人迅速把窗口堵上了。   她望着身畔歪歪斜斜人声嘈杂的队伍,一时竟不知何去何从。   外婆病重,速归。小姐,这班车没有票了。没票了。病重,速归。没票了。明天上午九点一刻……   悬在墙上的挂钟没有秒针,只余了 的时针、分针和一圈罗马数字,仿佛粘在了乳白的表盘上——离开车还有几个钟头,她心里忽然一省,拧开手袋的金属绞扣,翻出霍仲祺给他的那张名片,寻了电话依着上面的号码拨了:“您好,请问霍仲祺霍公子在么?”   霍仲祺和韩玿正要出门吃午饭,一听佣人通传有位姓顾的小姐打电话找他,顾不得和韩玿打招呼,掉头就往回走。   “你现在在哪儿?嗯,好,你别急,我来想办法。”韩玿一边听着小霍讲电话,一边好奇地打量着他,霍仲祺却没有回应他探寻的目光,一搁了电话便道:“我有点事情,要去一趟火车站。”   韩玿笑意阑珊地将车钥匙朝他手里一丢:“到底是个什么样的美人儿,能让霍公子这样召之即去?”   霍仲祺却把钥匙又丢还给他:“你的车太扎眼了,我开警备司令部的车子去。”说罢,又打了几个电话才出门。   顾婉凝放下电话不过二十几分钟,霍仲祺的车就开到了站前广场,他刚走到售票处,一眼便望见了面带忧色的顾婉凝:“你放心,我托了铁路局的人安排,晚上一定让你准时上车。”一面说着,一面拎过她的箱子转身往外走:“你外婆那里,我已经请大夫过去了。”   走了两步忽然发觉顾婉凝站着没动,他回头去看,只见她一言不发,只是怔怔看着自己,不由奇道:“怎么了?”   顾婉凝连忙急走两步跟上他,低声道:“谢谢你。”   霍仲祺安抚地冲她笑了笑:“你跟我还客气什么?我们先去吃东西,晚点我再送你过来。”   因为离开车时间还早,顾婉凝便跟着霍仲祺到了韩宅。霍仲祺见韩玿没有出去,只好为两人介绍:“这是我表哥韩玿,这位是顾婉凝顾小姐。”   顾婉凝礼貌地点头一笑:“韩先生您好!打扰了。”说话间略一打量,只见这个叫韩玿的年轻人穿着件天蓝色的开身毛衫,虽然不若霍仲祺明朗英俊,但眉峰疏淡,一双单眼皮的凤眼比寻常女子还要清秀几分。   韩玿见了顾婉凝心下却是一惊,唯面上不露声色:“顾小姐,幸会。”说着深深看了小霍一眼,霍仲祺权作没有看见,简单解释道:“顾小姐要搭今晚的火车回江宁,我待会儿去送她。”   韩玿微微一笑:“你们还没有吃饭吧?我叫人去准备。”对顾婉凝点了点头,转身而去,霍仲祺心知此事须得跟韩玿有所交待,安抚了婉凝几句,便走出来寻他。   韩玿斜倚在赭石色的廊柱上,手里把玩着两枝还未见芽苞的柳条,斜斜瞟着霍仲祺:“这位顾小姐,不会就是前几天你包了卡蒙斯,请她吃饭的那一位吧?”   霍仲祺平然道:“是。”   韩玿轻轻一笑:“要是我没记错的话,她可是你四哥的人。”   霍仲祺仍是面不改色:“从前是。”   韩玿耸了耸肩:“我还以为你这两年胡闹的也尽够了,没想到反而更玩儿出花样来了。你是存心要惹姑夫生气吗?”   霍仲祺神色一凛,低低道:“我这一回是认真的。”   韩玿手里的柳条猛地弹了出来,极诧异地看了他一眼,随即又笑道:“不知道霍公子这一回,打算认真到什么地步呢?”   小霍张了张口,却没说出话来,韩玿满眼了然:“我劝你还是算了。且不说你们霍家不许纳妾,单是有她和虞四少的事情在,你家里就容不下她。”   霍仲祺脸上半分笑意也无,眼中惟有一份执拗:“我的事情我自己想办法。总之,你得帮我个忙,这件事不要让旁人知道。”   韩玿在他肩上轻轻一拍:“这你放心,你的事,我总归要帮的。”   霍仲祺终于微微一笑:“你我之间就不言谢了。”   好容易挨到晚上,霍仲祺开了警备司令部的车子一直将顾婉凝送到站台,等在车旁跟他寒暄的人顾婉凝都不认得,霍仲祺也不作介绍,只是将她的行李交给列车员,吩咐他带顾婉凝上车。   婉凝上得车来,发觉这节车厢四个头等包厢竟都没有人,不由奇道:“这里空了四个包厢,怎么就没有票了呢?”   那列车员一面安置她的行李一面恭谨地答道:“小姐,这节车厢是临时加挂的,没有其他人。”   顾婉凝面上微微一红,便想走出去同霍仲祺道别,不料刚一出来,迎面便碰上了他,忙道:“这次真是麻烦你了。”   霍仲祺摇了摇头:“不过是多挂个车厢,他们也乐得多做笔生意。”他话音刚落,开车的哨声便响了起来,顾婉凝道:“我这里都安置好了,你快下去吧。”   霍仲祺却不慌不忙地坐了下来:“不用了,我也要回江宁的。”   顾婉凝一愣,又看了看他,不自觉地低了头:“谢谢你。”   霍仲祺皱着眉笑道:“你千万不要再跟我客气了。反正我也是个闲人,正好顺便回家看看。”   汽笛长鸣,车身微微一晃,从铁轨上沉缓地推出了出去。顾婉凝听着车轮滚过铁轨接缝处时极有规律的响声,忽然生出一种听天由命的颓唐。   如同三年前她和旭明带着父亲的骨灰回国,所谓“故乡”不过是几帧?似是而非断了篇的画面,所谓“故人”也只有一个她不想见到的旧影,前路渺渺,然而等她上了船,高楼巨厦般的邮轮一起锚离港,她却奇异地镇定了下来。人在途中,想什么都是无谓,只有到岸的那一刻,想要得到的、不愿面对的才会一一摊开在你眼前,只有越临近终点人才会越紧张。   五岁那年,母亲最后一次抱她。从那之后,她惟一的期望就是有那么一天,或者是她下了舞蹈课回来,betty给她开门的刹那,她从betty手臂下头的空隙看过去——;或者是睡到深夜,betty将她从梦中唤醒,她惺忪地睁开眼,却看见她身后——他和母亲 笑并肩而立,展开双臂,只等着她扑进去。这样的场景她幻想过许多次,还找了一个带锁扣的皮面本子偷偷写下来,一篇一篇煞有介事地填了日期、天气,仿佛那些真的都发生过。   直到betty辞工结婚的那一年,父亲郑重地告诉她和旭明,母亲不在了。她知道,她想的那些永远都不会有了。她从抽屉底下翻出那本旧日记,从头到尾看过一遍,然后就撑了伞出门,走着走着,随手一扬,将那日记丢进了塞纳河,再不曾回头看过一眼。   她刚刚回到江宁的时候同外婆并不亲近,但装出一副乖巧柔顺的模样是她修了十年的功课,她常常陪着外婆哄老人家高兴,为的不过是听外婆讲一讲母亲的事情,譬如母亲七岁的时候,被外公冤枉磕破了他的镇纸,母亲只辩了一句“不是我”,就再也不肯开口,足足一个月没有同外公说话;譬如母亲少时学画,一幅工笔的雁渡寒潭画了三个月,不防舅舅一时兴起替她添了两笔,母亲一声不响地将画收了起来,自己又重新画过。   “婉儿,你的性子比你母亲和缓多了”,外婆说起这些事,总是忍不住感叹。是吗?她想起父亲给她改名字时说过的话:“‘婉’者,顺也;‘凝’者,定也。”父亲说,希望她“ 婉顺,一生安定”。   她是什么时候才同外婆真正亲近起来的?   大约是旧历年的时候,一家人盛了饺子来吃,外婆说她盛的太少,又从自己碗里捞了两个给她。她刚吃第二个就吓了一跳,那只饺子里头竟裹了一枚银白闪亮的小银毫,她诧异地吐在手里,惟恐吃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却见阿林兴奋地举着筷子朝她一晃:“哈,婉姐姐今年最有福气!”她恍然明白过来,转眼望见外婆满眼的疼惜欣慰,心头忍不住就泛起一阵惭愧。   霍仲祺见她不声不响一直捧着手里的奶茶杯子出神,怕她太过思虑家里的事情,暗自伤心,便拣着最不相干的话来和她说:“致轩给你的那只狗,现在你还养着吗?”   婉凝听他突然问起syne,微微一笑,点头道:“在的。平时放在梁姐姐家,不过,我也经常把它带到学校。和我一间宿舍的女同学也很喜欢它,我们就偷偷把它放在宿舍里。”   “也不知道它现在还认不认得我了?”霍仲祺陪着她聊了一阵,看表已经快十点钟了,就同她道了晚安。   婉凝熄了灯,合衣躺了一阵,翻来覆去许久方才睡着,朦胧中忽然觉得眼前时暗时亮,起身查看却是窗帘没有放下,外头的灯光照了进来,看情形火车是在进站,只不知道是到了哪里。这一醒,便更加没有睡意了,她披了大衣拧开包厢门出来,见霍仲祺正面朝车窗站着,听到身后的响动,转回头来看她:“才刚到定邑。在车上睡不好吗?”   婉凝低低道:“没有,我睡了一会的。要停车多久,你知道吗?”她的发辨打散了,微微起着波纹的一头长发倾泻下来,在暖黄的灯光下泛着柔和的咖色光芒,繁密的睫毛在眼下打出了一片阴影,霍仲祺敛了敛心神,柔声道:“得停十多分钟呢,要不要下去透透气?”   顾婉凝点了点头,霍仲祺便回去拿了大衣陪她下车,四下里夜色深沉,站外灯光照不到的地方更是漆黑一片。凌晨时分,空气清冽寒意却重,婉凝站了一会儿,忍不住搓了搓双手,霍仲祺脱了自己的手套递过去给她,婉凝松松套在手上,摊在面前比了一比,忽然觉得有些滑稽,抬眼对霍仲祺道:“好像熊。”   她这一天都忧心忡忡,此时浅浅一笑,格外动人心弦,那一句“好像熊”又让霍仲祺有些好笑:“你在哪儿见过熊?”   顾婉凝怔了怔,想到自己确实是没有见过,面上一红:“没有。”   霍仲祺笑道:“去年杨云枫他们在乌旺打过一只,下回要是谁再碰上,我招呼他们留着,给你看看。”言毕却见顾婉凝默然不应,转念间脸上便有些讪讪。   顾婉凝知道他是无心,若无其事地摇头一笑:“不用了,也不会很好看。”   火车越向南行车,窗外渐渐有了绿影,顾婉凝的话却越来越少。行至江宁地界,暮色苍茫,稀疏的雨点打在车窗上,几颗碰在一起便汇成一线水流飞快地流淌下来。她望着一道一道叠上去的水痕,正出神间,忽然有人用手指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她这才发觉,不知什么时候,自己的手指竟紧紧攥着身边的桌旗流苏。她连忙松了手,仓促一笑,小霍却不说什么,只递给她一杯温热的红茶。她把杯子捧在手里,茶热透过瓷杯散发出淡淡的暖意,轻轻呷了一口,心绪渐渐沉静下来,外头的雨势却越来越紧了。   韩玿?安排了人早等在站台上接站,等车子开到青榆里,却只能在巷口停下,婉凝要推门下车,霍仲祺连忙抬手虚拦了一下:“外头雨大,我过去接你。”说着,推开车门从随从手里接了伞绕到这边来。   车门一开,凉风裹着横斜乱撞的雨丝扑面而来,婉凝侧脸一避,霍仲祺想也不想就拉开大衣将她裹在了怀里。顾婉凝一惊,伸手要去推他,不防霍仲祺揽了她便往前走,她被小霍向前一带,连忙拉住他的衣襟,霍仲祺察觉她步子踉跄,低头问她:“我走的快了?”   “没有。”顾婉凝的声音有些慌乱,霍仲祺亦反应过来两人情形暧昧,一颗心几乎要跳出来,撑着伞的右手不停颤抖,面上想要绷出一副若无其事竟也不能,却无论如何也不愿意放开她,只搂紧了她往巷子里走。   顾婉凝素知霍仲祺行事不拘,此时被他遮在怀里,看不见他的神色,又急着回家,便随着他往前走。隔着几层衣裳,霍仲祺仍然能感觉出臂弯里的身子在轻轻震颤,雨水从伞下穿进来,湿冷纷乱地扑在他脸上,他却浑身都在发烫。   他想起小时候,也是个雨天,不知从哪儿跑来一只小猫躲在花园的茶桌底下。那样团团小小的一只,脑袋还没有个网球大,玻璃球似的眼睛一只淡蓝,一只榄绿,雪白的绒毛全都湿嗒嗒的贴在身上,愈发显的瘦骨伶仃,怯怯地贴着桌腿,被他拣在手里也毫不抵抗,只是血管脉动般微微震颤,连喉咙里的呜咽都弱不可闻。   母亲答应他在园子里养一阵,确定没什么毛病再放进家里,可他却不放心,怕自己一离开,它又被旁人吓走了。于是,偷偷揣在衣裳里带回房去,一路上惟恐叫人撞见,空荡荡的走廊静得他心慌,那猫也懂事似的,极安分地蜷在他怀里,略有些发烫的身子用力贴在他肋下。   他强作镇定的一步一步往前走,空气里有雨水冲洗过的草木清芬,世上仿佛什么事都不剩了,只剩下他狂乱的心跳和怀中震颤的轻软。   好在巷子不深,很快就到了梅家门前,霍仲祺看着随从上前叫门,方才站定,缓缓放松了顾婉凝。梅家人听见这个时候外头有人叩门,便猜度是婉凝回来了,顾旭明抖了伞跑出来开门,刚叫了一声“姐”,一眼看见犹自揽着她的霍仲祺,不由一愣。   “外婆怎么样了?”顾婉凝边走边问,旭明却低了头不作声,虽然心里已经有了准备,但是进到外婆房里,婉凝还是一惊,老人竟枯槁到脱了形,搁在被子外面的一只右手几乎只剩下皮包着骨头,她眼里一热,握着外婆的手蹲 子,俯在老人耳边:“外婆,我是婉凝。”   外婆的手指动了动,拼力睁开眼去看她,嘴唇嗫喏了几次,却终究说不出话来。   062、改尽人间君子心   外婆是第二天晚上过世的,病人沉疴已久,梅家诸般事宜早有准备。婉凝听着舅母的吩咐换过丧服,门楣上贴出了白纸黑字的“慈竹风凄”,旭明和表弟表妹都在哭,只她没有眼泪。那年在伦敦,父亲罹难的消息传来,她也没有眼泪,只是恍恍惚惚却又异常清醒地整理父亲的遗物,签字领了抚恤寄回湄东,定船票回国??一直到上船的第三天夜里,她从梦中惊醒,才发觉自己满脸是泪。   霍仲祺送过奠仪之后,知道自己不便陪着婉凝,便日日寻着事由差人到梅家来。过了头七,顾婉凝要回旧京,霍仲祺订了车票又亲自来接她,婉凝一路上都不言不语,连他一起上了车,她也默然不问。   火车开出去快两个钟点,她都枯坐着一动不动,霍仲祺悄悄出去吩咐人从餐车送了瓶红酒和乳酪蛋糕过来,掂量着倒了一些给她。婉凝茫然接在手里,噙着杯沿一口接一口不停地慢慢咽进去,酸涩的酒液有幽辛的木香味,从舌尖一路微热地 去,给人一种轻缓的刺激。   大概是忽然发觉喝不到了,她擎起酒杯看了看,见杯子空了便迳自倒了半杯,又往嘴边送,霍仲祺轻轻按住她的杯子:“你匀给我一点,我陪你喝”,一边说一边就着她的手倒了一半出来。婉凝静静喝了剩下的,还要伸手去倒酒,霍仲祺连忙拦道:“好了,再喝要难受了。”   她飘渺的眼波在他面上幽幽一转,惶然之中夹着些恳求,霍仲祺只觉得那凄清的眼神里有一种叫他唯有束手就擒的妩媚,只得柔声劝道:“先吃点东西,缓一缓再喝吧。”说着,切了一牙蛋糕盛在碟子里端给她,婉凝依言挖了一勺含在嘴里,却迟迟不去挖第二勺。   “怎么了?车上的东西不好吃?”   婉凝摇了摇头,抬起眼睛凄惶地看着他:“是不是我的生日不好,所以亲人就会特别少?”   她这样一问,霍仲祺却是不明所以:“什么?”   “宝笙结婚的时候,说要请人看她和??的生日好不好,她们说是因为如果一个人的生日不好,身边就会没有亲人。”   她说着声音和目光都低了下去,霍仲祺这才恍然她说的是生辰八字,知道她是一时难过,牵动心事,想的偏了,遂正色道:“没有那回事,遗风旧俗罢了,我就不信。”   他想了想,微微一笑:“我父亲是既遵圣人教诲,不语怪力乱神,又奉科学昌明,再不信这些。可母亲却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有一回,她听说有个铁口直断的半仙到了江宁,就把我的八字和旁人的混在一起拿去请那人看,父亲知道了,连听都不听,只说了一句:‘你该把仲祺的八字和匡家小四的一起拿去给他看’。”他说到这里,笑意更盛:“父亲说的匡家小四是如今陵江大学校长匡远舟的小儿子,跟我是一个时候生的。”   顾婉凝听了,眼中也有了些微微的笑影:“我也不信,那么多人的生辰都是一样的。”她抿了抿唇,忽然问道:“那——这位匡校长的儿子如今怎么样呢?”   霍仲祺有意要将话题扯远,分散她的注意力,便故作怨念地说:“唉!说到那位小匡先生,也委实太不给我面子,跑去美国留洋也就罢了,居然已经拿了两个学位,听说还要在那边读博士。父亲每次和匡老先生下了棋回来,就有好几天不待见我。”他夸张地皱眉长叹,顾婉凝却终于莞尔一笑。   霍仲祺见状便着意讲些有趣的少年往事给她听,唯小心避开了虞浩霆不提,夜色渐沉,他犹豫着想在这里陪她,却终究知道不妥,劝了她早点休息便带上门出来。   回到隔壁包厢,霍仲祺合衣躺下,却毫无睡意,眼前尽是她的一颦一笑,旧影新颜,想起这些天的种种,心底竟分明有几分窃喜,他旋即暗骂了自己一句无耻,他自然知道女孩子越是伤心的时候越是容易叫人“趁火打劫”,他从前也不是没有做过这样的事,可此时想来,却觉得自己十分可鄙——她遇上这样伤心的事情,他竟是在庆幸是他在她身边。   霍仲祺翻来覆去许久,知道一时半会儿是睡不着了,索性起身想再喝点酒,这才想起之前喝了一半的红酒还留在顾婉凝那里没带出来,想到这个,他不免有些后悔拿酒给她,也不知道她一个人会不会又喝的过了。思来想去,还是走出来轻轻敲了敲隔壁的门,只听里面闷闷地问道:“什么事?”   他心下一叹,拧了下包厢的门,竟然没有落锁,推门进来,果然看见顾婉凝在铺位上埋着头抱膝而坐,身上笼着一条浅金色的绒毯,手里还摇摇晃晃地拎着个空杯子,听见响动,才慢慢抬起头来:“怎么了?”   不知道是酒意还是她哭过,两颊洇红,黑白分明的眸子水淋淋的,看着霍仲祺走过来拎了下桌上的酒,轻声喃喃道:“不好意思,没剩多少了……”   霍仲祺把杯子从她手里 来:“你怎么喝这么多?”   “我睡不着。”   顾婉凝伏在自己膝盖上侧着脸看他,被酒精渗过的声音有一点哑,听在耳中别有一份宛转娇慵,她穿着件素灰的旧式毛呢旗袍,宽大的喇叭袖露出一截雪白的手臂,乌黑的长发散落下来,几绺发丝浮在颊边,霍仲祺从未见过她这个样子,心跳倏然快了许多:“是我忘了,我该把酒拿走的。”   顾婉凝偏着脸想了一想,忽然绽出一个极 的笑容来:“这个没有上次那支白葡萄酒好。”   霍仲祺叫她这昙花般突如其来的明丽粲然滞住了呼吸,痴痴看了她一阵,才回过神来笑道:“你这样子,倒十足是个小酒鬼。喝了那么多,你有没有什么不舒服?”   顾婉凝老实地点了下头,霍仲祺疼惜地抚了抚她的头发:“哪里不舒服?头痛吗?”顾婉凝认真地想了一会儿,茫然看着他:“我也不知道。”   霍仲祺苦笑着出去要了杯薄荷茶回来,却见顾婉凝斜斜靠在棕红的木色壁板上,车厢里深红浅金的装潢衬着她的素影纤纤,静谧旖旎如西洋油画一般。待他走到近旁,灯光一映,才惊觉她腮边泪痕宛然,嘴角亦噙着泪滴,一声不响地竟是在哭,霍仲祺连忙在她身边坐下:“怎么了?是想你外婆了吗?”   顾婉凝怔怔地摇了摇头,用力压抑的哽咽声里透出许多委屈来:“我想我妈妈……”,话一出口,啜泣之声就有些抑制不住了:“我想要我妈妈……”   “婉凝——”,霍仲祺心头酸涩,低低唤着她的名字,将顾婉凝环在怀里,她没有挣扎,亦不回应,只是把额头抵在他胸口:“我想要我妈妈……我要我妈妈……”   那啜泣中宣泄不尽的委屈仿佛不断收紧的网,纵横交错的绳结生生勒在他心上,一下更紧一下的疼,他却无计可施,只能轻轻拍着她的背,柔声劝道:“你这么难过,你妈妈知道了,也要伤心的”,他一面说一面伸手去抹她的眼泪,之处尽是 ,一颗一颗的泪珠不停打在他手上,顾婉凝竟是哭得更厉害了:“她不知道……我以为……我以为她会来接我……以为他们会来,来接我……”   霍仲祺听了,便猜度她幼年失恃,家人多半要哄她说妈妈去了极远的地方,过些日子才会回来云云。她那样小的年纪就没了母亲,必是心心念念日夜祈盼,也不知道她明白过来的时候该有多难过。他这样想着,心中怜意更重,不由抱紧了她:“婉凝,你好好的,你过得开心,你妈妈也就放心了。”   顾婉凝倚在他怀里只是摇头:“没有……她……我做了好多让她伤心的事,我明明知道……她一定怕我像她……外婆也怕……”   霍仲祺皱眉道:“怕什么?”   “我没有办法……是我贪心,她一定怕我像她……”   她语无伦次的言语让霍仲祺莫名地不安,“她一定怕我像她”?哪有母亲怕女儿像自己的?他再想不出她这样一个女孩子,能做出什么让妈妈伤心的事,“贪心”?她“贪心”什么?她想要什么?——“什么事没有办法?婉凝,你告诉我,我帮你想办法。”   她把脸埋在他怀里,整个人都在微微颤抖,仿佛在逃避什么,又仿佛是汲着他的力气才能呼吸下去,她分不清是头痛还是心痛,脑海里昏昏沉沉地重叠着各种画面:“我真是蠢……我还以为我自己聪明……我那么蠢……我连我的孩子……什么都没有了……”   霍仲祺浑身一僵,如同被雷击了一般,愣在那里——“我连我的孩子……什么都没有了……”,他顾不得再去分辨她话里的意味,那一晚的情形如破闸洪水般淹没过来,他脸颊颤抖着在她发间 ,反反复复只沉沉念着一句:“是我不好,是我不好……”   她哭得久了,啜泣的声音慢慢低了下去,身体的重量都压在了他身上,他轻轻捧起她的脸,她面色 ,眉心轻轻蹙着,腮边犹自挂着眼泪,他下意识地就 上去,她的脸比他的唇还要烫,咸湿的一点润进他 ,牵得他的心底一阵绵密的刺痛,他端过桌上的薄荷茶送到她唇边,小心翼翼地唤她:“婉凝,婉凝?喝点水,来——”   她昏昏沉沉扶着杯子喝了两口,便松了手歪在他肩上。霍仲祺搁了杯子,让她枕着自己躺下来,又把绒毯拉上来盖在她身上,缓缓拍着她的背,轻声道:“睡吧。等你睡着了我再走,好不好?”   却听顾婉凝忽然喃喃了一句:“我听见你的心跳了。”霍仲祺一怔,只听她又轻轻补了一句:“像火车”。   他心里那丝丝缕缕的痛楚刹那间温柔起来,他原是风月场里经惯的,若是往日里女孩子说了这样的话,他必然要调笑一句“那我也听听你的?”然而此刻,她依在他身边,他却什么都说不出来,只试探着低了头在她发间深深一吻,便再不敢动了。   “你唱支歌给我听,行吗?”顾婉凝的声音几乎弱不可闻,霍仲祺听得似是而非,犹疑着追问了一句:“你想听我唱歌?”   “嗯”,顾婉凝一面含混地应着一面在他怀里蹭了蹭,似乎是要找一个更舒服的位置。   当初,她也是这样央四哥的吗?   霍仲祺心里不知是忧是喜,想了一想,拿出闲时和韩玿?票戏的功夫来,手指在身畔叩着拍子,低低开口:   “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是答儿闲寻遍。在幽闺自怜。”——这一段《山桃红》流丽温存,虽不合情却是合境,唱来哄着她睡觉倒是再合适不过。   “转过这芍药栏前, 著湖山石边。和你把领扣松,衣带宽,袖稍儿揾著牙儿苫也,则待你忍耐温存一晌眠”,他看着她犹泛着 的睡颜,气息一促,拍子便乱了,赶忙压了那一点心猿意马,“是那处曾相见,相看俨然,早难道这好处相逢无一言?”   他温存唱过,她已偎在他怀里睡着了。   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   是那处曾相见,相看俨然。   他手上盛了她那么多的眼泪,他再也不要她不快活,他想起柳梦梅的那一句“只因世上美人面,改尽人间君子心”。   是吗?   他微微一笑灭了灯,他却愿意为着她,做个君子。   顾婉凝醒来的时候已是中午,她从来没有喝多过酒,一醒过来便觉得口渴难奈,太阳穴一跳一跳的疼,整个人都随着车厢微微晃动,她在桌上摸索到茶杯,猛地喝了几口,总算清醒过来。   阳光透过窗帘缝隙,在地板上划出一条耀眼的光斑,她看了看桌上空了的酒瓶,依稀记得霍仲祺走的时候里面还有一大半,是她自己全都喝了吗?她怎么这样没有分寸?她伸手拉开窗帘,明亮的阳光透过白色的纱帘洒进来,刹那间让她有些恍惚,她忽然记起昨晚睡梦中那沉着坚稳的心跳,那些她以为终会慢慢忘记的事情竟是这样鲜明清晰,不期而至——   “你怎么不叫我回来呢?”   “等你睡着了我就走。”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我记得你喜欢《寻梦》里那一段《江儿水》,是不是?”   他们在皬山避暑,他借了谢家的昆曲班子来给她解闷儿,她头一回听人唱“山桃红”,不自觉地颊边一热,已被他看了出来,丝竹一停,便俯在她耳边轻笑着说:“你不是顶大方的吗?怎么听这个也能害羞?”她恼了站起来要走,他却握了她的手,促狭地道了一句念白:“姐姐,你可十分将息,我再来瞧你那。”   原来桩桩件件她都记得这样清楚,是忘不了,还是不肯忘呢?她愣愣想着,忽然听见有人轻轻敲门,猛然一省,连忙问道:“谁?”   “是我。”却是霍仲祺的声音。   “等一下。”她慌乱地应了一声,匆忙在盥洗室梳洗了出来。   霍仲祺含笑看着她:“刚起来吗?”   顾婉凝赧然道:“我昨天喝多了酒,起得晚了。”   霍仲祺莞尔一笑:“是我不好,走的时候把酒落下了,等我想起来再回去拿,你已经喝完了。”   顾婉凝一怔:“你昨晚来过?”   霍仲祺见她竟是一点都不记得的样子,心里不由一松,遂笑道:“我不放心你,就拿了杯茶过来。”   顾婉凝面上微微一红,心中又有些惊惶,越发恼悔自己昨天没有分寸。   霍仲祺见状忙道:“你放心,你酒品很好,只不过??你是不是很想你母亲?”   顾婉凝听他这样说,才略略放了心:“麻烦你了。”   霍仲祺笑道:“我认识的女孩子里头,你已经是很不麻烦的了。”   有件事忍不住吐槽一下,昨天晚上更完文没多久忽然有朋友在微博私信里给偶发了一条:这就是好吃不过饺子,好玩不过嫂子啊。   偶 了一下,然后觉得很惊悚,怎么这厮看到偶偷摸连载的小破文了吗?还看到最新章节了,还吐槽的这么下限;但是偶木有慌乱,很镇定的回了个“?”   063、年来苦乐,与谁相倚   江宁的春意远比北地浓郁盎然,邵朗逸抱着刚会叫“爸爸”的乐蓁从车厢里出来,深吸了一口温润湿暖的空气,发觉来接站的人却是军情五处处长傅子煜。邵朗逸在女儿脸上轻轻亲了亲,将睡眼惺忪的乐蓁递到了康雅婕怀里,康雅婕见傅子煜来接站,也明白他大约是公务,便抱着女儿上了后面的车。   车子一动,傅子煜开口解释道:“三公子,顾小姐的外婆过世了。”   “什么时候?”   “上个月。”   邵朗逸轻轻皱了皱眉:“你现在才知道?”   傅子煜忙道:“之前顾小姐突然回江宁探病,我们就知道了。不过,当时您在沈州,这边又没什么要紧的事情,所以……”   “她现在人在哪儿?”邵朗逸面无表情地打断了他。   “过了头七,顾小姐就回旧京了,不过——”,傅子煜说着,语气忽然有些犹豫:“顾小姐这次回来,一路上都有霍公子照顾,不知道是不是总长的安排。”   邵朗逸眉峰一挑:“小霍?”   “是,大约是顾小姐没有买到票,霍公子特意叫燕平铁路局的人加挂了一节车厢”,他一面说一面觑着邵朗逸的脸色:“顾小姐后来回旧京的时候,也是霍公子亲自去送的。”   邵朗逸唇边忽然浮出一丝讥诮的笑意:“你怎么会叫她买不到票?”   “呃……”傅子煜一时语塞,尴尬起来:“是属下疏忽。”   邵朗逸看了看他,懒懒一笑:“算了,以后再有这样的事,马上告诉我。”   傅子煜答了声“是”,又思量着请示道:“三公子,我想,要是总长有所安排,顾小姐那里必然一切无虞,我们是不是就……”   邵朗逸十指交握搁在身前,右手食指在左手背上轻轻点了两下,淡然道:“四少那边有没有安排你不要管,你做好你的事就行了。”   小霍?   小霍这一回去旧京有些莫名其妙。虞浩霆让他去料理周汝坤的事,他下手倒快,才出了正月,周家就曝出一件新闻来,周汝坤竟在自己家里叫人砍成重伤,在医院里几番抢救,终究不治。据说是周家的三姨太姘上了一个戏子,不合叫周汝坤撞见,没想到那戏子是个武生,颇有些功夫,竟重伤了他,同那姨太太私奔了,警察局的人追查了许久,现在还在通缉。一时间成了江宁脍炙人口的一件桃色新闻,虽然众人面上少不得要同情两句,但背过脸去,人人都将此事充作笑谈。他和虞浩霆都没想到小霍居然下手这么快,又是这么一个狗血的主意,看样子他还真是急着走。   是浩霆叫他顺便照料顾婉凝的吗?不会,小霍的身份作派太扎眼,那就是他自己的意思咯?   邵朗逸默然想着,忽然心头一跳——   “小霍惹他父亲生气还能为了什么?多半又是为了女孩子。”   “十有八九是他中意了什么人,霍家不肯。”   “你不觉得小霍这两年转了性子吗?他大约也是难得遇见一个真心喜欢的。”   惹他父亲生气,为了女孩子,中意了什么人,霍家不肯,这两年转了性子……   邵朗逸一念至此,却又摇了摇头。   不会。   小霍的那些莺莺燕燕没几个上得了台面,拎出哪一个来霍家都不会同意。仲祺虽然少年风流,但并不胡闹,虞浩霆和顾婉凝的纠葛他们都心知肚明,单凭小霍和浩霆的情分,他就不能在这女孩子身上动什么心思。   车子开回邵家,康雅婕从后车下来,乐蓁还在妈妈怀里就朝邵朗逸摇晃小手,邵朗逸笑着接过女儿,一路逗着抱到房里,见乐蓁圆圆黑黑的一双眼睛盯着窗外的垂丝海棠,便探手出去牵了一枝过来送到她手里,乐蓁捏住一朵 ,邵朗逸一松手,那花枝立刻轻轻弹开了,乐蓁怔了怔,看看爸爸,又看看远处的花枝,刚一撇嘴,邵朗逸又将那花枝送了过来,如是再三,那花枝一弹开,乐蓁便咯咯地笑了起来。   康雅婕见状轻轻一叹:“你如今但凡有点工夫,就知道逗蓁蓁。”    “你连蓁蓁的醋也吃吗?”邵朗逸说着,回眸凝望康雅婕。   康雅婕被他看的面上一热,撇了撇嘴刚要开口,只听邵朗逸忽然抱着女儿转过身来:“蓁蓁,你看妈妈这个样子像不像你闹别扭的时候?”口里跟女儿说着,目光却只在康雅婕脸上逡巡。   康雅婕轻轻“哼”了一声,转过脸去,却听邵朗逸在她身后笑道:“爸爸惹妈妈生气了呢!来,蓁蓁摘一朵花给妈妈,替爸爸赔个不是。”   他的声音如杨柳风轻,桃花雨润,康雅婕心中绵绵一软,蓁蓁哪里懂得折花,一枚娇红的 在小手里捻得不成样子,咯咯笑着朝她递过来。   邵朗逸抱着女儿立在窗前,窗间花影横斜,他的人笑意缱绻,眸光 ,说出的话更是叫她连那一点娇怨都没有了:“你觉得我宠蓁蓁,其实,我不过是想让蓁蓁同她妈妈一样——,从小到大都被人捧在手心里罢了。”   “千杯少”的招牌灰头土脸地歪在门楣上,连门边挂着的“气死风”灯都懒得往那三个墨痕惨淡的草字上照,门口的竹帘也散了一半,半死不活地拖在地上,若非周遭飘散出的醇郁酒香,谁都瞧不出这竟是个还在开张的酒馆。   郭茂兰一打帘子进来,立时跑来一个白衣蓝裤,肩上搭着毛巾的年轻伙计:“郭参谋,里头已经开席了,就等您了。”   郭茂兰正要跟着他往里走,忽然听到靠近柜台的角落里冒出一句:“劝君一盏君莫辞,劝君两盏……呃……君莫疑,劝君三盏……”一语未完便听“咚”的一声,却是一个瘦瘦小小的人影连人带椅翻倒了下来。   郭茂兰见状,莞尔一笑:“你们樊掌柜又喝多了?”   那伙计也摇头笑道:“您得问我们掌柜的什么时候不喝多,您先进去吧,我去看看我们掌柜。”   “千杯少”的“大堂”跟普通小酒馆没什么分别,黑皴皴的方桌木凳还更显简陋,可一穿过大堂后的小门,内里却是另有乾坤,一条卵石小路引着客人走到一处临池精舍,颇有些曲径通幽的意味,只是一路上花木久未打理,太过葱茏,亭台亦有些雕栏零落。   郭茂兰隔着一池绿水远远就听见笑闹之声,不由轻轻一叹,杨云枫昨天刚到江宁,一班人说好了今晚给他接风,也不知道是哪个打算不醉无归的选了这里。   这“千杯少”的掌柜姓樊,据说是前朝的一位探花郎,也是个诗酒风流的人物,奈何一夜之间,山河色变,家国零落,樊探花一个因循守旧的老书生无枝可依,只得从旧京返乡,自此之后一味好酒,变卖家产只求搜罗佳酿,连品带学,经年累月家业零落,只余了一身品酒酿酒的本事和这一处旧园。渐渐地生计艰难,无奈之下只好辟出两间临街的房子开了这间酒馆。虽然地方简陋,没有珍馐佳肴,但酒却极好,只是这樊探花生意做的有一搭没一搭,连什么时候开门待客都说不准,所以门庭冷落勉强维持罢了。   他和杨云枫头一次来,还是前两年刚回江宁的时候,后来有一回,杨云枫偶然撞见这小破馆子后头别有洞天,一班人趁着酒意跟樊掌柜胡缠,怂恿着他答允了他们以后到园子里喝酒。于是,这里便成了他们聚饮的一个去处,只有一样,菜得从别处另叫。   郭茂兰一进来,叶铮便赶忙迎了上去,扶着他的胳膊笑道:“我的救星可到了,明天我当班,茂兰休息,我的酒他替了。”   郭茂兰看他脸庞泛红,着实已有了几分酒意,摇头一笑:“你喝你的,明天我替你当班就是了。”   叶铮还没来得及回话,已经被虞浩霆的机要秘书林芝维拽住:“好了,刚才那两个酒,你赶紧喝了。”   都是熟人,也不必客套招呼,郭茂兰含笑往场中一扫,见杨云枫拍了拍身边的椅背朝他示意,便走到他身边坐下:“今天谁选的地方?也不怕都喝翻了,明天总长那边没人应卯。”   却见杨云枫自顾自倒着酒一饮而尽喝干了一杯,才闷闷地开口道“我选的。”   郭茂兰见他脸上殊无喜色,倒有些纳闷儿,杨云枫在蔡正琰麾下当团长,上校衔比自己晋的还早,昨天在参谋部见虞浩霆的时候也好好的,怎么今天忽然这样颓唐?当下笑道:“你这是怎么了?跑回江宁来借酒消愁。”   杨云枫把酒不轻不重地往桌上一放,牵了牵唇角,低声骂了一句:“我他妈的就是贱!”   郭茂兰皱了皱眉,上下打量了他一遍:“是你那位方小姐?”   杨云枫怔怔看了他片刻,忽然一笑:“喝酒!我离了江宁这么些日子,最想的就是樊掌柜的双套,北边的酒烈,可是真不如这儿的‘盖面’香。”   他们一班人拼酒,郭茂兰照例只是浅酌——总要留一个脑子清楚的给人家结账。这边郭茂兰刚叫了伙计结账,叶铮摇摇晃晃地就去摸口袋,他们这一班人里论家境数他最阔,叶家又是青帮出身,自幼养出一副千金散尽还复来的脾性,总是抢着头一个掏钱,谁知这次不等他摸了出钱来,杨云枫已撂出一把银元来劈劈啪啪搁在桌上:“我来结。”   几个酒意沉酣的尚不觉得怎样,郭茂兰却有些奇怪,杨云枫原本是慈幼院里长大的,从来都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大大咧咧惯了,更没有存钱的习惯,一直到他去了绥江却像变了个人似的,不惜命却极惜钱,旁人不明就里,郭茂兰却是知道他的薪俸也好,别处来的钱也罢,几乎全都交寄给了方青雯,有些就是经自己的手。今天居然这样大方,恐怕还真是方青雯那里出了状况。   杨云枫从“千杯少”出来,夜风一吹,酒意便淡了一些,搭在郭茂兰肩上的胳膊也缓缓放了下来,郭茂兰见状刚想开口劝他,不防边上忽然传来一声响亮的“团座!”。两人转眼一看,却是跟着杨云枫过来的勤务兵从一辆吉普车上跳了下来,十五、六岁的年纪一脸稚气。   杨云枫没好气地答道:“行了行了,你自己爱上哪儿上哪儿去。”   那孩子一愣,走也不是留也不是,求救地看着郭茂兰,郭茂兰摇头一笑:“你们团长今天跟我走,你回去吧。”说着,把杨云枫 了自己车里。   车子开出去好一会儿,杨云枫都不说话,郭茂兰看了他一眼,笑道:“你今天是跟我回参谋部,还是我另送你去别处?”   杨云枫仰面靠在副驾上,声音沉涩:“去挹江路。”   挹江路并非繁华闹市,风景却很好,郭茂兰心道怎么方青雯搬家了吗?但看杨云枫不死不活的样子,却也不便多问。   车子转到挹江路,在杨云枫的指点之下停在一处花木掩映的小洋房边上。杨云枫一言不发推门下车,郭茂兰也只好在后面跟着,只见杨云枫从衣袋里摸出串钥匙皱着眉头辨了辨,方拣出一枚来,左右旋了几次,总算开了门。   杨云枫走进去“啪”地一声按开了灯,将手里的钥匙往窗台上一丢,人便栽进了沙发里。   郭茂兰带上门进来,见这房子虽然小小一幢,但却通透精致,后身的窗子一打开就能遥遥望见陵江,楼下是客厅和一间小厨房,楼上想必就是卧室了。没有多余的装潢家具,现有的桌椅台案却都恰到好处,郭茂兰略转了一转,在杨云枫身边坐下,闲闲笑问:“你这是打算要结婚咯?”   杨云枫抬手松了领口的扣子,脸上在笑,却又分明是负气的神色,欠身从边柜的抽屉里拿出件东西“咚”的一声撂在几上:“她就是这么打发我的。”   郭茂兰一看,竟是两条“小黄鱼”,不禁失笑道:“你现在阔到这样的东西都随手丢了?”抬眼一望,却见杨云枫咬紧了牙,脸上一点笑意也没有——   杨云枫昨天上午一从参谋部出来,料想方青雯这个钟点应该是在家,便径直去了云浦。   来应门的秋姨一见是他,愣了一愣,还是开了门。方青雯一向起的晚,这会儿正翻着报纸在餐厅吃饭,秋姨想先赶过来招呼一声,杨云枫却比她快的多,方青雯听见外面的脚步声,抬头看时,杨云枫已经施施然走了进来,后面还跟着个孩子样的小兵,手里捧着个花篮,里头是一捧艳黄的郁金香,脸上的神情十分正经。   方青雯端然一笑:“真是稀客。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杨云枫笑微微地拉过椅子在她身边坐下:“昨天。”   方青雯喝着柠檬水瞟了他一眼:“我们也有一年多没见了吧?”   “一年半。”杨云枫说着,忽然眉眼弯弯地凑到她耳边:“你想我了没有?”   方青雯从果盘里拣起一粒去了蒂的草莓喂到他嘴里,盈盈一叹:“想的都快要……想不起来了。”   杨云枫嚼着嘴里的果肉,盯着她看了片刻,蓦地揽住她的身子,用力吻了下去。方青雯也不躲闪,用手在他肩上轻轻一捶:“哎,有人看着呢!”   杨云枫回头一看,只见他那个孩子一样的勤务兵木桩子一样杵在门口,满脸通红的低头盯着地板,便板着脸吩咐道:“花放下,你出去。”那小兵头也不抬的搁了手里的花篮,退出去的时候差点撞在门框上。   “这么小的孩子跟着你,迟早学坏了。”方青雯笑着微微一挣,杨云枫却揽着她不肯松手:“这孩子是我们在乌旺捡的,家里人都被俄国人杀了,剩了他一个,今年还是长高了,去年刚见到的时候也就比枪高点儿。”说着,淡然一笑:“我就是看他年纪小,才叫他跟着我的。”   方青雯听着,目光略有些黯然:“小小年纪就没了父母家人,也是个可怜的孩子。”   杨云枫忽然“哼”了一声:“你尽会可怜别人,怎么不可怜可怜我?”   方青雯笑着蹙了蹙眉:“我听郭茂兰说你如今升的比他还快,你有什么好可怜的?”说着,撇开他转身上楼:“我要去‘林记’取旗袍,你要是不忙着走,就送我过去?”   杨云枫忙道:“好!”   出了“林记”的店门,杨云枫刚想问问方青雯是不是还要去“仙乐斯”,方青雯却抢先开了口:“你有空没有?跟我去个地方?”   他怎么会没空呢?他当然有空!杨云枫忍不住就是一乐:“去哪儿?”   方青雯却不看他:“挹江路。”   杨云枫见到这栋房子的时候比郭茂兰还奇怪,直到方青雯从手袋里拿出一份房契轻飘飘搁在他面前——上头写的居然是他的名字。杨云枫惑然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方青雯面上笑容宛转:“你的钱我原是存在银行里的,去年年底我一个相熟的朋友在华亭做棉纱期货的生意,我就拿出来凑了一份。这种生意你知道,虽然赚得多,可风险也大,得见好就收,我想着总归还是地皮更靠得住一点,你既然升了职,以后回江宁来总要有个自己的住处,就做主替你买了这栋房子。你要是觉得不合意,就卖了,这里虽然比不上梅园路热闹,到现在也涨了快一成的。”   她一面说,一面又蹲身从边柜下头取出个小巧的乌木盒子,里头别无他物,只有两根“小黄鱼”,“喏,这是买了房子剩下的。”   杨云枫坐在沙发上,一言不发地看着面前的房契和金条,良久,才抬头望着方青雯勉强笑了笑:“怪不得人家都说,男人要听老婆的话才会发达……”   不等他说完,方青雯便柔柔笑道:“那你就趁着假期在江宁找找看,听说陵江大学家政系的女孩子都很不错,你有空去转转?”   杨云枫霍然站起身,直直盯住她:“为什么?”   方青雯依旧是闲拾落花的悠然神色:“有些事勉强不来的。我要的,你给不了我。”   杨云枫抿着唇深深吸了口气:“你怎么知道我给不了?”   “女人怕老,怕等,怕你说将来。对女人来说,‘现在不’就是‘永远不’。”方青雯委婉一笑,挽了手袋袅袅婷婷走出门去。   郭茂兰听杨云枫说完,拍了拍他:“算了吧,大丈夫何患无妻?”   其实,方青雯这番行事,他倒约略猜出些缘故,却不好对杨云枫明言,一则只是猜测,二则他私心忖度,亦觉得方青雯于杨云枫而言,着实算不得佳配。方青雯的事他之前打听过,前两年运输处的副处长王同坤就追求过她好一阵子,一心想娶她做小,虽然被她推拒了,到现在还三五不时地请她吃饭看戏。   杨云枫却执拗的绷着脸:“我就不相信……”   “你不信什么?”   杨云枫黑着脸嘟哝了一句:“我有什么不好?”   真是当局者迷!郭茂兰心中感叹,却也只能劝他:“这种事跟你好不好有什么关系?那你说,四少哪里不好?对顾小姐也是一片痴心,又能怎么样?”   杨云枫闻言一愣,想一想确是如此,以虞浩霆的人才家世,情意深挚,也还是落得个云散高唐的下场,且那女孩子着实比方青雯还要狠心绝情;可沉吟了一阵,终究不能服气:“那怎么一样?当初四少是强逼了顾小姐……我……”   郭茂兰瞥了他一眼,点头一笑:“你这意思无非是说四少活该,你这句话回头我可要带给总长。”   杨云枫知道他是说笑,也不在意,但听他说起顾婉凝的语气,心思倒从方青雯身上转开了一些:“怎么了?四少还念着顾小姐吗?”   郭茂兰摇了一叹,却是无话可说。   今天他从栖霞出来的时候,虞浩霆正立在案前写字,他思忖着不便打扰,便停在了门口,却见虞浩霆一行写过,突然停笔不落,僵在那里,凝视着案上的字迹,面上竟带了惊痛之色。   郭茂兰心中讶异,轻轻敲了敲门:“总长。”   虞浩霆闻言,缓缓搁了笔,示意他进来,若无其事地看了一眼边上的座钟:“总在家里吃饭也挺闷的,咱们出去找个地方?”   郭茂兰犹豫了一下,笑道:“我们今天约了给云枫洗尘,总长要是有兴致??”   虞浩霆见他神色踌躇,心下清明,眼中掠过一丝轻微的笑意:“算了,你去吧。”   “是”,郭茂兰有些尴尬地笑了笑,转身出去,却是沉沉一叹,方才他在案上扫了一眼,虞浩霆写的却是一句没头没尾的纳兰词:“年来苦乐,与谁相倚”——   064、辜负青春美少年   燕平的春天来的晚,前头有严冬压着,后头有炎夏赶着,娇红艳粉的花儿朵儿一触到春风柔煦,便争抢着绽出一派繁花似锦来。婉凝从秦伯然家里陪着两个孩子练完琴出来,刚一转身,便看见霍仲祺正倚在车边含笑望着她,婉凝犹疑着从台阶上下来:“你怎么在这儿?”   霍仲祺笑吟吟地去拿她怀里装琴谱的夹子:“上车,今天是我生日,我约了几个朋友聚一聚,你一起来吧!”霍仲祺自送她回来之后,怕她郁郁不乐,总想着有什么法子叫她散散心,可约了几次,顾婉凝都说有事情走不开,他算了算日子,便想到了这个由头。   顾婉凝听了却没有动:“我学校里还有事……”   “其实也没几个人,韩玿你上回见过,其他的都是我到旧京才认识的朋友。”霍仲祺不动声色地说着,替她拉开了车门:“你总要给我这个寿星几分面子吧!”   顾婉凝听他这样说,垂了眼睛轻轻一笑,有些自嘲又有些赧然,她倒并不是有意要躲着他,只是担心霍仲祺的朋友难免有人认识虞浩霆,知道当初的旧事罢了,他这样解释,却是心照不宣。   “我们今天也不去别处,就在韩玿家里”,霍仲祺说着,清澈明亮的眸子里漾出春水般的笑意,顾婉凝见他今日穿了一身浅柠黄色的西服,这样 的颜色她从未见男子穿过,然而小霍穿在身上,却是月朗风清的明艳:“我不知道今天是你的生日,也没有准备礼物。”   “你肯来,就是很给我面子了”,霍仲祺莞尔一笑:“我听董倩说,你每个礼拜都过来陪秦家的孩子练琴,你……是身边的钱不够用吗?”   婉凝听他问起这个,忙道:“不是的。旭明念完这个学期就毕业了,我想存一点钱给他出国读书用。”   之前她人在栖霞,虞浩霆对梅家多有照拂,虽然她的“私房钱”都放在栖霞没有拿走,但也并不至于短了学费。只是她心下忖度弟弟留在国内总是让人放心不下,而且旭明想学建筑,倒不如出去留学,反正他从小也是在国外住惯了的,因此便一心想着多存一点钱给他。   霍仲祺点了点头:“你要上课,还要出来做事,会不会太辛苦?“ 顾婉凝无所谓地笑道:“这件事倒没什么辛苦的,就当是自己练琴了。”   其实霍仲祺并不怎么在意生日这回事,往年在家里都是母亲操持,长大之后多是跟一班朋友混在一起,笙歌宴饮和他平日里也没什么差别,今次这个生日却是为着要哄顾婉凝出来才过的,只是不便向韩玿明言。韩玿听说他要过生日,自有一番计较,待见到霍仲祺带着顾婉凝回来,背过脸去却是暗自一叹。   韩家在燕平的宅子是一座五南五北的院落,今日小霍的“寿筵”便安排在宅后花园西面的轩馆中,顾婉凝随着霍仲祺一路行来,见山石玲珑,藤萝初绿,游廊中隔三差五挂着鸟笼,里头养了黄鹂、画眉各色鸣禽。花木掩映中半卷着湘妃帘的花厅里,已经坐了客人,堂前的横匾上“花月玲珑”四个字秀逸遒媚,不知是何人手笔。   霍仲祺一进来,里头三男一女四个人都起身同他打招呼,霍仲祺寒暄着一 一为婉凝介绍了,大约都是旧京的富家子弟,那一男一女是兄妹二人,女孩子不过十四、五岁年纪,娇憨活泼的像个洋娃娃一般,圆圆大大的一双眼睛,只在顾婉凝身上转来转去。霍仲祺介绍顾婉凝时态度洒然,遣词却有些不同寻常:“这是我的好朋友,顾婉凝顾小姐。”   一时几个人都有些好奇,初时见他带着这样一个容色绝美的女子过来,都以为必是他现今的“红颜知己”无疑,然而细看之下,顾婉凝言谈举止落落大方,霍仲祺待她虽然十分客气,但却并不亲昵,倒叫人猜不出他二人究竟是怎样的“好”朋友。   众人依宾主落座,霍仲祺看了看左右,对韩玿问道:“小七呢?”   “她同学家里今天有舞会,跳舞去了。”   霍仲祺听韩玿这样说,心里倒是一松,虞浩霆和韩家姊妹的绯闻他亦有所耳闻,如今韩佳宜也在陵江大学念书,虽然未必和顾婉凝打过交道,但虞浩霆的女朋友小七必是留意过的,她不在倒是好事,正想着,忽听笛声轻袅,一个穿着水蓝色旗袍的女子从堂后盈盈转了出来,兰花指一翻,眼风轻俏, 微启,一句“他来呵怎生?”念白十分清脆。   霍仲祺一见这女子,不自觉地蹙了下眉,默然看了韩玿一眼,却见他只是凝神听戏。   顾婉凝听了几句,轻声问霍仲祺:“这是《西厢》吗?”   霍仲祺点头道:“这是旧京的名伶楚横波,和季慧秋齐名的,韩玿跟着她学了好几出呢。”   顾婉凝讶然道:“韩玿也会唱?”   霍仲祺笑道:“待会儿让他票一段儿,你就知道了。”   顾婉凝闻言,不由看了韩玿一眼,见他一身微泛珠光的银白云纹长衫,风姿颀秀,手指合着拍子在桌上轻轻叩着,十分入神。   “果若你有心,他有心,昨日秋千院宇深沉;花有阴,月有阴,春宵一刻抵千金。”   堂前的楚横波只是寻常淡妆,水蓝色的旗袍上绣了折枝的百合花,柔如凝脂的鹅蛋脸上,一双清水妙目顾盼生辉,容貌初一看并没有惊人的艳色,可举手投足,一笑一颦之间却是无限的风情灵动。   一曲唱过,韩玿亲自捧了石斛煎的温茶递到楚横波面前,楚横波接过来徐徐呷了两口,跟韩玿道了谢搁下茶盏,对霍仲祺端然笑道:“今天是霍公子的好日子,横波身无长物,唯此一曲以贺良辰。”神态清矜,和方才戏中烂漫娇俏的红娘却判若两人。   霍仲祺起身笑道:“能有楚老板这一曲,仲祺今日‘幸甚至哉’。”   楚横波低眉一笑:“霍公子宽座,横波告辞了。”说罢,同韩玿打了招呼,也不理会旁人,径自去了。   只听席间一人叹道:“梨园行里,像楚老板这般清高的倒不多见,难得竟肯来给你庆生。”   实则今日楚横波来,霍仲祺也是意料之外,早先虞浩霆初到旧京的时候,和楚横波亦有过一番来往,虽是时过境迁的旧事,但保不齐这些人有想起来的又拿出来说笑,因此,霍仲祺并不愿意搭话,正想着起来劝酒绕过这一出,却见顾婉凝轻笑着看了自己一眼,心中旋即一叹,面上却不着痕迹地笑道:“这可不是我的面子,是韩玿的面子。”   说着,端了酒起身:“人生乐事,莫过三、五知己把酒言欢,今日是我的生辰,我就先干为敬了。”   寿星既起了头,几巡酒过,席间便热闹了起来,霍仲祺一面和其他人应酬谈笑,一面跟顾婉凝指点席间的菜肴特色,那洋娃娃似的女孩子名叫袁美琳,此时坐在顾婉凝下手,偏着头打量了她一番,猛地恍然大悟似轻轻“啊”了一声:“顾小姐,你也是德雅的学生吧?”   顾婉凝点了点头,袁美琳在桌上轻轻一拍,活泼泼地笑道:“怪不得我看你这么眼熟,你看看我,是不是见过的?”   顾婉凝之前在德雅念书时,刻意深居简出,也不大和同学打交道,哪里认得出她,只好歉然一笑:“我们应该是见过,不过,我在德雅只念了最后一个学期,和同学都不大熟。”   “那你该是我的师姐了,我要明年才毕业呢!那你现在做什么?我想去留洋,可母亲不答应。”袁美琳一口京腔竹筒倒豆子一般又急又快,脸上的表情十分丰富:“父亲也说不放心我一个小丫头漂洋过海,唉!我听你讲话不像是燕平人,你也是从江宁来的吗?”   顾婉凝见这女孩子娇憨直爽,倒有几分像陈安琪:“我家里是湄东的。”   “湄东?”袁美琳想了想,忽然又看了看霍仲祺:“那你和小霍是怎么认识的?”   霍仲祺听她这样问,心里一紧,下意识地便去看顾婉凝,却见顾婉凝不着痕迹地回过头来,对他嫣然一笑:“怎么这么小的妹妹也叫你‘小霍’?”   她这样一说,袁美琳的脸倒先红了,霍仲祺连忙接过这个话头,刻意沉沉叹了口气:“我跟你们女孩子打交道,总是吃亏的。”   几个人闻言都是嗤笑,霍仲祺却怕袁美琳又想起方才那一问,便笑谓韩玿:“今天楚老板都唱过了,你这个做徒弟的可不能少了。”   韩玿一双凤眼在他面上流连而过:“今日你是寿星,我岂有不从的道理?”说着,起身踱到琴师处低语了几句,丝竹悠然,一句“袅晴丝吹来闲庭院”,原来是顾婉凝也听熟了的《游园》,但见韩玿兰指莲步,曼妙翩跹,神情娇慵端丽,声腔婉转缠绵,颇得杜丽娘怀春诉情的意趣。   “可知我常一生儿爱好是天然”唱过,霍仲祺便合掌轻轻一拍,笑嘻嘻地叫了声“好”。   一时唱毕,还未等众人称赞,韩玿忽道:“小霍,你这个寿星要不要也来一段?”众人一听,更是轰然叫好,婉凝讶然笑道:“你也会吗?”   霍仲祺站起身来,洒然一笑:“你品评品评?”说罢,到园里折了一枝垂柳把玩着走到韩玿身畔,在他手上轻轻一搭:“小姐,咱爱煞你哩!”   丝竹再起,便是“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唱到一个“年”字,两人的袖边轻轻一触,讶然而收,相顾俨然,惊出一帘绮梦,竟是十分的惟妙惟肖,情意缱绻。   这一支《山桃红》顾婉凝虽是听过数次,但却从来没见过相熟的人票戏,他二人一个“生小婵娟”,一个“丰姿俊妍”,此刻看在眼里倍觉新鲜有趣,只是听到那一句“则待你忍耐温存一晌眠”,忽然心中一动,隐约想起了什么,仔细思量,却又无迹可寻。   两人唱毕,席间诸人更是一迭声的赞好,霍仲祺呷着酒笑道:“你们不用哄我,韩玿是有功架的,我可差远了。”一回头见顾婉凝正望着自己,梨涡浅笑,秋波湛湛,不觉低头一笑,便想起那一晚拥她在怀轻吟低唱的光景来,满心都是春风沉醉,酒到微醺的惬意欢喜,撇了旁人,走到她身边,柔声问道:“我这点本事,还听的过去吗?”   “我是十足的外行看热闹”,顾婉凝笑吟吟地仰头看着他:“我认识你这么久,都不知道你还会这个,早知道也请你教教我。”   “我都是唱着玩儿的,算起来一共也就会那么两、三出”,霍仲祺沉吟一想:“你要想学,叫韩玿教你,他给‘巾生魁首’严瑾云搭过戏呢!”说着,便朝韩玿招呼道:“韩玿,我给你找个学生怎么样?”   韩玿闻言踱了过来:“顾小姐也对昆腔有兴趣?”婉凝赧然一笑:“不知道韩先生肯不肯收我这个学生?”韩玿垂眸笑道:“我也不过是跟行家学一学罢了,顾小姐要是有兴趣,我倒是很喜欢有人一起学戏。”   不等顾婉凝答话,霍仲祺便道:“那就这么说定了,回头韩玿这里开锣,我就去接你。”   这一筵之后,隔了几日,霍仲祺便打电话来问顾婉凝有没有空来和韩玿学戏,她虽然应承下来,却执意不肯让小霍到学校来接她,霍仲祺也只好作罢。   韩玿选了《思凡》为她开蒙,学了几回,倒也有些模样,婉凝学戏的时候,霍仲祺偶尔也过来看看,和韩玿搭上一段,说笑两句就走,这倒让韩玿有些奇怪:“巴巴地想了这么个主意叫人家来,你怎么又不陪着?”   小霍两手枕在脑后,懒懒靠在回廊的暖椅上,唇边一抹浅笑:“我没有别的意思,就是想让她散散心。”   韩玿却是一脸的不肯相信:“你这一回不是认真的吗?”   霍仲祺不置可否地瞥了他一眼:“什么时候你也遇见一个喜欢的人,就明白了。”   韩玿闻言静静一笑:“我可得提醒你一句,我看着她如今未必明白你的心意,这样美丽的女孩子可是很容易引人追求的。”   霍仲祺牵了牵唇角:“她连四哥都不肯敷衍,等闲人更不会看在眼里。”   韩玿耸肩道:“那你呢?”   霍仲祺一怔,一时噎在那里,那他呢?   他迟迟不敢跟她表明心迹,就是因为这个吗?   有些话一旦出口,就再无退路。   他想起那一晚她在他怀中的娇柔依赖,这些天她在他面前的顾盼嫣然,一点一滴都这样好,可是……她对他会有他想要的情意缠绵吗?   彼时,她身边有虞浩霆,他觉得有四哥在,她自然不会再属意旁人,他虽然难过,但却输的心甘情愿;可如今时过境迁,她孤清孑然,若她还是不肯和他在一起,那他……他要怎么办呢?   他自幼便是万千宠爱,玉马金堂,那一份五陵年少的风流自矜只觉得世间无事不可为;和旁人说起那些有花堪折直须折的无边风月,不过是闲闲一句“不问她肯不肯,只看她笑不笑”。   可是,她对他一笑,他便什么都忘了。   况且,就算她对他有那么一点半点的好感,那些纠结纷乱的过往她放的下吗?   他从前以为男女相悦,最磨人的不过是“奴为出来难”,然而,从遇见她的那一天起,他的世界便面目全非,他从来不曾得到,却每一刻都在失去。   她在暮春的花影里笑念“光阴易过催人老,辜负青春美少年”,叫他只觉得惊艳,他已认得她这样久了,怎么还会被这艳色惊到呢?是因为他在她眼里见过太多的伤心难过吗?   此时此刻的嫣然百媚,艳得他心里一声 ,却又惊的他只敢远远看着,他怕离得近了,就再也按捺不住那念兹在兹的情丝悸动,要是他吓着了她,她再不肯让他靠近,那他要怎么办呢?   韩玿看着他面上毫不掩饰地寂然忧悒,心底一酸,转而笑道:“你这是欲擒故纵吗?”   欲擒故纵?   霍仲祺以指掩唇,涩涩一笑,欲言又止,韩玿却想起一件事来:“对了,顾小姐说她是学英文的,那她和佳宜就是同学了,小七也是学英文的。”   霍仲祺眉心一蹙:“你是说……小七和婉凝认识?”   韩玿轻轻点了点头:“恐怕是,不过小七没说过,我也就没和顾小姐提起。”   两人都默然了一下,霍仲祺有些烦躁地绞了绞手指:“小七和四哥到底怎么回事?”   韩玿无可奈何地耸了耸肩:“小七事事都好强,谈起恋爱来尤其是,至于你四哥,你得去问虞四少自己。”   小霍:四哥,你太讨厌了,我追你的ex,还要操心你的e-ex和绯闻女友,我容易么我?[s2014]   虞四:……我忍……我忍……我等周末……   吐槽:   楼下的胖子亲今天跟偶说觉得邵三女儿叫“蓁蓁”很好听,那就顺便说下人名的事。   蓁蓁小朋友的名字是小虞妈起的,虞妈这么讲究的人,起名字肯定得有说法,“桃之夭夭,其叶蓁蓁”这种好彩头的名字她手到拈来啊。   据说中国人取名字有个男楚辞,女诗经,文论语,武周易的习惯。《围城》里的孙柔嘉,取自“柔嘉为则”,是诗经;赵辛楣,取自“桂栋兮兰缭,辛夷楣兮药房”,是楚辞。   现实中比如林徽因,本名“徽音”,取的是诗经里的“大姒嗣徽音”,后来因为跟人重名,她自己改了。再比如宋庆龄的父亲宋嘉树,国学大师南怀瑾,都是出楚辞。   说回偶的小破文,女主的名字是她养父起的,有亲反映没有她原来名字好听。她原来名字是妈妈起的,顾妈是个女文青,给女儿取名叫“清词”,只有审美,没有口彩。陈师道有一句“清词丽句前朝曲”,这个名字有那么点不合时宜哈;但杜甫也有一句“不薄今人爱古人,清词丽句必为邻”。好吧,希望这个妹子也能不为前尘误此生。至于养父后来改的名字文里有解释,就是重寓意了。   再说男主,小虞的名字,下雷上水,易经第三卦屯卦,是下震上坎的“水雷屯”,这一卦“刚柔始交而难生。动乎险中,大亨贞。雷雨之动满盈,天造草昧。宜建侯而不宁。”说白了就是适合建国封侯,但是动荡危险。   小霍这个比较简单,他名字里有个“仲”字,是在家行二,但他没哥哥,说明他家很看中他姐;“祺”字指吉祥,起名字的人对他没有别的期望,就希望这孩子有福气。   小虞的跟班里偶第一个取的名字是小杨,“云枫”取的是易经里的“云从龙,风从虎”,是同类事物相互感应的意思,但是龙虎直接撞在一起不好,所以加个木字边,就是“枫”了。小郭的话,因为小杨是植物流的,偶恶趣味了一下,也顺便植物流了。   大家都喜欢的卫gg,因为他本命是侍卫长,所以就姓卫了,“朔”有开始的意思,另外“朔气传金柝,寒光照铁衣”什么的偶觉得很合他的气场有木有。   另外,按说民国通用的称呼是习惯称字不称名的,但是偶文里的人太多了,再加一倍,工程过于浩大,容偶偷个懒吧!   065、仿佛冰层下一痕细细的裂纹   这天傍晚,春雨淋漓,霍仲祺送婉凝到学校门口,撑着伞在路边站了许久,直到她的影子子转到楼后看不见了,才独自开车回去。婉凝走到宿舍楼下,刚收了伞,便听见有人轻笑着叫她:“顾婉凝!”   她回头一看,却是韩佳宜用手遮在头上急急跑了进来,面上挂着雨水,笑容明朗里又带着促狭:“刚才送你回来的是什么人?”   顾婉凝轻轻甩掉伞上的雨水:“这两天常下雨的,你怎么不带伞呢?”   韩佳宜仍是忽闪着一双大眼睛盯住她:“你这回可别想混过去,我刚才在学校门口都看到了,你人都走了,他还傻愣愣地站在雨地里看呢!”说着,扭了扭她的胳膊:“快说快说!”   顾婉凝皱眉一笑,转身上楼:“就是我之前和你说过的,我一个朋友的弟弟,今年调到燕平的警备司令部做事。”   韩佳宜却是不依不饶:“那——你们今天是到哪儿去了?”   “我不是在跟人学昆腔吗?我那个老师是他的朋友,刚才下雨,他就顺便送我回来。”顾婉凝随口答着,从手袋里寻出钥匙开门。   “顺便?”韩佳宜撇了撇嘴:“我看他人倒是生的很英俊,你们不会是在谈恋爱吧?”   顾婉凝摇头笑道:“你对他这么有兴趣,我帮你介绍一下?不过,他从前可是有过很多女朋友的。”说着,便去柜子里取了衣服来换。   朋友的弟弟?   韩佳宜心底冷冷一笑,他姐姐肯和你做朋友才怪!可是,小霍和她走的这么近,还带了她去跟哥哥学戏,究竟是虞浩霆的意思,还是风流如霍仲祺,也…… 这女人也真能装模作样,难不成她勾搭了虞浩霆,还想打小霍的主意吗?不知羞耻。若不是自己知道这些底细,还真被她那副坦坦然然的样子骗过了。   窗外雨声淅沥,带着植物青翠辛香的湿意弥漫在房间里,楼后的的荼蘼已经开的这样香了,那细白馥郁的花朵一开,春天就要过完了。   过了就过了吧,夏天也没什么不好,干嘛把好端端的花说的那么伤心呢?   顾婉凝侧身躺在床上,静静想着,什么开到荼蘼花事了?萱草、茉莉、玉簪、紫薇……都还没有开呢!据说这花有个名字叫“佛见笑”,倒不知道是什么典故,她忽然想到那句“惟有布袋罗汉笑呵呵”,韩玿教她的这一折《思凡》真是活泼有趣,“火烧眉毛且顾眼下”,难为写戏的人是怎么想到的。   “婉凝——”   “嗯?”   对面的韩佳宜听见她应声,手肘支起身子:“你也没睡啊?”   “怎么了?”   “婉凝,董倩她们都在恋爱呢,你怎么没有男朋友?”   “你不是也没有吗?”   韩佳宜抿了抿唇:“我还没有碰到我喜欢的人。”   顾婉凝闭上眼睛懒懒一笑:“我也没有。”   “那你喜欢什么样的人啊?”   “不知道”,顾婉凝口里说着,心里却倏然一滞:“你呢?”   韩佳宜翻了个身,仰面躺在床上, 一扬:“我喜欢最好的。”   “最好的?”顾婉凝闻言笑道:“人好和不好,只有比较级,没有最高级的。”   韩佳宜想了想,道:“反正我就要最好的。”   顾婉凝笑着叹了口气:“那你可难了。样貌最好的未必人品最好,人品最好的未必才识最好,才识最好的未必家世最好,就算样样都好的——”   韩佳宜笑道:“怎样?”   顾婉凝却转过身背对着她,促狭笑道:“未必最爱你啊!”   “你——”顾婉凝本来只是顽笑,韩佳宜却是有些心病的,又不好发作,默然咬了咬唇,亦笑道:“恐怕你比我还挑剔呢!要不然,你都收了那么多情书,怎么一个动心的没有?”   却听顾婉凝声音突然冷了:“动不动心又怎么样?佳宜,不是我故意扮高深吓唬你,我以前有个很好的朋友,嫁了一个她觉得人才好、家世好、也很爱她的丈夫,可是他们结婚没多久,就全都变了。   后来有一次吵架,那男的打了她,她一时伤心想不开——跳楼了,那时候他们结婚还不到半年。之前她也知道那男的荒唐胡闹,可偏就觉得自己是不一样的。女人就是这样,一动心,就喜欢做梦。”   她似乎也觉得自己情绪有些过于孤冷不合时宜,自失地一笑:“我就是觉得,虽然说有花堪折直须折,可是这种事情,还是不要太放在心上的好。”   韩佳宜听着她的话,不由暗暗吃惊,她一直觉得自己在男女情事上极高妙洒脱,可即便如此,她偶尔也会为了一些没有按照自己预想发生的事情烦恼,比如她14岁时喜欢的那个英国参赞的儿子,怎么被她拒绝了一次之后,就没有再来约她呢?她原想着再拒绝他一次就答应同他约会的……没想到,顾婉凝竟比自己还要凉薄。   有花堪折直须折?不要太放在心上?大概越是不把男人放在心上的女人才越引人琢磨。她的朋友跳楼了?说的是苏家那个木木讷讷的女孩子吗?以为高攀了谭家,真是蠢!她又看了看面朝墙壁侧身而卧的顾婉凝,心底冷笑,自己也实在懒得再跟她这样虚与委蛇下去了。   顾婉凝的心事却和韩佳宜全然两样,她下午学戏的时候,韩玿说她唱起最后那一段“风吹荷叶煞”总是情态不合,她气馁地叹了口气:“我总觉得这戏写得太不近人情,少女怀春就算是要寻一个年少哥哥,也该是想着相敬如宾,举案齐眉,怎么会‘凭他打我,骂我’呢?”   韩玿皱眉看了她一会儿,末了耸肩一笑:“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就算是有曲折痛楚,也是甘之如饴。顾小姐不曾身在其中,一时体味不到也是有的。”   其实,她虽然不能信服这样莫名其妙的情愫,但也并不是非要较这个真,她故意学到这里摆出一副意兴阑珊的样子,只是不肯唱到最后的念白罢了。   “但愿生下一个小孩儿,却不道是快活煞了我!”   他们也有过一个孩子,只是她从来不曾这样盼望过,那个孩子带给她的只有惊惧和痛悔——除了……除了那天在云岭,他说:“我原还想着以后请他来教我们的孩子,现在看起来,只好我自己教了。”   “我们先要个孩子,你再去念书,行么?”   “你不说话,我只当你答应了。”   如果那个孩子活下来,现在已经过了周岁了,一想到会有一个孩子叫她妈妈,她就一阵惊惶,然而那慌乱中又隐隐藏着一丝期待,仿佛冰层下一痕细细的裂纹,她不敢去想若是崩裂开来,会是春风入水还是天塌地陷。   “从今去把钟鼓楼佛殿远离却,下山去寻一个年少哥哥,凭他打我,骂我,说我,笑我,一心不愿成佛,不念弥陀般若波罗!”   她忽然觉得,这样盲目的执念或许是一种她不能企及的快乐。   周日一早,顾婉凝刚拎了书包要出门,迎面却撞上了满脸笑容的董倩:“婉凝,你要是没什么要紧事,不如跟我逛街去吧!”   “逛街?去哪儿?”   “瓷器坊啊。”   她这样一说,顾婉凝却有些纳闷儿,董倩平要逛街也该去新安百货之类的商场洋行,怎么要去瓷器坊呢?董倩见她这样的神色,脸上微微一红,低声解释道:“下星期我要去克勤家里吃饭,头一次登门,又是他父亲的生日,我总要带件礼物去,你帮我挑一挑?”   顾婉凝听得眉眼渐弯,笑容也暧昧起来:“你总要毕业之后才谈结婚的事情,怎么这么急着去见他家里人?”   董倩面色更红:“我父母已经见过他了,母亲说,既然这样来往,不如早一点定下来,免得……”   “免得什么?”   董倩愈发窘迫:“你倒是陪不陪我去啊?”   “你给他父亲选礼物,让他陪你去挑就是了,我又不晓得他父亲喜欢什么。”   “他最不耐烦逛街买东西的,我去问他,他就只一句‘心意到就行了’”,董倩撇了撇嘴,忽然又轻轻一笑:“不过,我约了他中午去吃西餐,让他请你吃一餐顶贵的还不行吗?”   顾婉凝笑道:“那还是算了,我可不去当电灯泡。”   董倩扯了她的手臂就往外走:“哎呀,你快点走了。”   两个人搭电车到了瓷器坊,这里早年是南北瓷器商人交接生意的所在,日子久了,又聚起了许多文房四宝、古董珍玩铺子,倒不单单只有瓷器,名字却沿用了下来。董倩那位汤克勤汤少校的父亲是燕平极有名气的一位杏林圣手,除了钻研医理之外,就只有写字和下棋两样嗜好,因此董倩便想在瓷器坊寻件合适的礼物。   两个人一路逛下来,都微微出了汗,站在树荫下商量了一阵,还是犹豫不决,书房文玩千差万别,董倩担心太贵重的难免莽撞,便宜的又拿不出手,婉凝认真想了想,忽然拍了拍她:“你也不要在外面买了,只回家去看看你父亲书房里的东西,请他斟酌着选一件,哪怕是自己家里藏的陈纸呢!总比外面买的风雅亲切。”   董倩听了亦觉得有理,沉吟着点了点头:“那我们吃饭去吧,我和克勤约了中午在‘白夜’吃饭。”   顾婉凝笑道:“我还是回家去好了,免得打扰你们约会。”   “那怎么行?你陪着我走了这么久,再说,上次他请晓蕾和敏敏吃饭的时候,你也没来。”董倩说着,便招手叫了黄包车过来:“克勤说那里是吃俄国菜的,名字这样怪。”   顾婉凝拗不过她,只好一起上车:“听说圣彼得堡每年夏天有两个月是不会日落的,所以叫‘白夜’。”   “那他们怎么知道现在是白天还是晚上呢?不会过晕了吗?”   顾婉凝“扑哧”一笑:“是我说错了,不是真的没有日落,只是日落特别晚,日出又特别早,几乎挨在一起。”   两人一路说笑着,转眼就到了,这家餐厅的主人是个白俄流亡贵族,店面虽然不大,但装饰陈设却都尽力撑出一派堂皇,乳白的墙壁上绘了描金廓线,棕褐色的胡桃木桌椅搭着酒红的丝绒窗帘,几面高大明亮的鎏金镜子让店面宽敞了许多,墙上鲜艳富丽的花卉油画和桌台上俯拾皆是的应季花束相应生辉。   带着黑领结的侍应引着她们走进来,董倩笑盈盈地朝窗边摆了摆手,靠窗一桌一个穿着泥金色军装的年轻人便起身朝她们走了过来,正是董倩的男朋友汤克勤,他身边还坐了两个人,也穿着空军的常服,往她们这边一望,都站了起来。   汤克勤是个很端正的年轻人,鼻梁挺直,乌黑的头发吹得服服帖帖,看见董倩过来,眼里尽是温柔的笑影:“倩倩,顾小姐”,一边替几个人介绍,一边让着她们坐下。另外两个人也和董倩认识,个头不高眼神活泼的叫吕忱,另一个肤色微黑眉目英发的叫陈焕飞,都是昌怀基地的军官。   董倩活泼开朗,吕忱更是自来熟的脾气,有了这样两个人,这一餐饭就吃得热闹非常,俄国菜有名的是鱼子酱,董倩尝了一口皱眉道:“也不怎么好吃啊,还有点腥的。”   吕忱便逗她:“这个一定要配伏特加的,你再试试?”   董倩听了,便去端汤克勤的杯子,汤克勤连忙拦她:“这酒太烈”,董倩嘟着嘴不依,顾婉凝笑道:“法国人吃鱼子酱是配香槟的。”   董倩依言试了一口,还是不觉得好吃,顾婉凝莞尔一笑:“其实我也不觉得好吃,我总觉得法国人喜欢吃这个是因为矜贵,俄国人是为什么我就不知道了。”   坐在她对面的陈焕飞忽然饶有兴味地问道:“顾小姐去过法国吗?”   顾婉凝客气地笑了笑:“家父是旅欧的外交官,所以我小时候在那边住过几年。”   陈焕飞笑道:“如今的小姐太太们,事事都以为巴黎的好,我有个小妹妹莫名其妙喜欢香水瓶子,大大小小十几个,我闻一闻就觉得头昏,真不知道她怎么吃得消。”   “香水不能凑在瓶子上闻”,陈焕飞话音刚落,董倩便抢道:“是要擦在动脉上的。”说着,看了顾婉凝一眼,婉凝浅浅一笑,没有答话,汤克勤却有些好奇:“为什么?”   董倩倒是难得碰上一件她懂他不懂的事情,便解释道:“因为动脉温度高,能让香味挥发的更快一点。婉凝还说,如果洒香水的时候自己闻得清楚,那就是多了,要若有若无才迷人……”   她这里说着,汤克勤几个人都是暗笑,顾婉凝面上微微一红,也不好打断她,抬眼间却见陈焕飞若有所思地打量自己。   吃过午饭,董倩要去看电影,婉凝想着她和汤克勤约会,必然不爱旁人打扰,便要告辞回去,董倩还要留她,汤克勤却对吕忱和陈焕飞道:“那就麻烦你们两位送一送顾小姐了。”   顾婉凝一听,忙说“不必”,吕忱已笑道:“不麻烦,不麻烦,正好我们也寻个借口到你们学校附近逛逛,说不定也和克勤一样……”   “你废话怎么那么多?”   打断他的却是陈焕飞,吕忱吐了吐舌头,挤眉弄眼地朝汤克勤递了个眼色,董倩见他取笑自己,娇嗔着就要发作,已叫汤克勤半哄半劝地拉走了。   他二人一走,这边就冷了场,顾婉凝却是要去梁曼琳家:“你们要是打算到我们学校去,倒和我不顺路了,不耽误两位,我先告辞了。”说着,点了下头就要走,吕忱忙道:“顾小姐要去哪儿?我们送你过去,这么大的日头,女孩子很容易晒黑的,反正我们左右也是闲逛。”   说话间,陈焕飞已替她拉了车门,垂着眼眸闲闲牵了牵唇角:“顾小姐是怕我们青天白日的拐了你吗?”   顾婉凝笑微微地答道:“这个我倒不怕,你们空军也有宪兵吧?”   陈焕飞笑道:“顾小姐连这个都知道。”   顾婉凝听他这样说,心里些微有点紧张,转念间莞尔一笑:“那就麻烦二位了,我要去棉线胡同。”   她刚上了车,陈焕飞还没来得及关车门,吕忱忽然大声“哎呀”了一下:“忘了忘了,我约了要去朋友家里玩儿牌的,真是不好意思。”一边说着也不等顾婉凝和陈焕飞开口,便笑容可掬地扬长而去。   陈焕飞想要说点什么,却见顾婉凝仍是淡然含笑的神色,全然不觉得尴尬。   车子开了一段,陈焕飞和顾婉凝一前一后坐着,都没有说话,陈焕飞从后视镜里看了她一眼,自顾自地摇了摇头:“其实——吕忱今天没约什么人。”   顾婉凝轻轻点了下头:“我知道。”   陈焕飞一怔,吕忱如此做作,她要是看不出那才是怪事,只是女孩子即便看出来了,也该矜持一点不去说破。她这样坦然的一句“我知道”反倒让他有点不好意思起来:“我们没有恶意,只是……”他停了停,洒然笑道:“他们想介绍个女朋友给我,还请顾小姐不要见怪。”   顾婉凝了然一笑:“没关系,可见你这个长官跟下属相处得很好。”   陈焕飞抬头看了她一眼:“你怎么知道我是他们的长官?”   顾婉凝蹙了蹙眉,觉得他这个问题倒问得怪了:“你军衔高过他们不止一级,自然是他们的长官了。”   “董倩都不大认得清呢,顾小姐对这些事倒是很熟,你有朋友也在军中吗?”   顾婉凝略一迟疑,说:“我有个朋友在燕平的警备司令部做事。”   “哦”,陈焕飞听了,忽然凝眸而笑:“冒昧问一句,是男朋友吗?”见顾婉凝摇了摇头,轻拍着方向盘笑道:“那就好。”   他说得这样明白,想着她恐怕要脸红的,却听她在身后开轻声说:“陈先生,大约是倩倩误会了,我并不想交男朋友。”   陈焕飞回头看了看她:“为什么?”   等了许久也没听到顾婉凝答话,陈焕飞也索性不再开口,车子开到棉线胡同,顾婉凝下车站定,便跟陈焕飞道谢:“陈先生,麻烦你了。我真的没有想要交男朋友,所以……”   陈焕飞低头看着她,面上的神情似笑非笑:“我听董倩说,顾小姐是很难追求的,不过,我还是想试一试。”   顾婉凝抿了抿唇,端然道:“陈先生,我不是有意矜持,也请你不要强人所难。”   陈焕飞闻言,眉峰一挑,顾婉凝见他微微变了脸色,也觉得自己话说得重了:“我知道今天的事纯是误会,还请你不要放在心上。”却见陈焕飞低低一笑:“顾小姐放心,我也不想给你造成困扰。”   顾婉凝见话已说明白了,便客气地同他告辞,陈焕飞望着她娉婷而去的背影,不由玩味起来。   早先汤克勤说起董倩有个女同学惊人的美丽,他并不怎么在意,去年冬天,吕忱跟着汤克勤混进董倩学校去看新年晚会,见了顾婉凝一次,回来之后几番惊叹,他也没放在心上。   后来听董倩说她虽然引人追求,但在这件事上却孤冷的很,收到的情书和礼物都照着地址原封不动寄了回去,有人到学校来约她,她一个也不肯见,吕忱听了好奇,他却不以为然,女孩子自恃美貌,当然都骄矜得很,不端一端架子才怪。   直到最近,董倩说有个警备司令部的军官时常到学校来约她,吕忱一听,立刻大呼小叫地煽风点火:“这样的美人儿必须得是咱们空军的啊!”说来说去,主意就转到了他身上:“头儿,这事儿可得你出马给弟兄们挣脸,无论如何,也不能便宜了警备司令部那班人。”   吕忱是起哄,汤克勤却是认真想给他牵一牵红线:“那女孩子我见过几次,真的不错。她父母亡故,家境不好,就自己去教小孩子弹琴,存钱给她弟弟念书。”几个人见他不置可否,便揣摩着他不反对,于是就有了今天这一出。   这女孩子果然叫人惊艳,怪不得吕忱每回说起来,都要啧啧叹上一番,她坐在他对面笑意盈盈地听董倩说话,夏日的艳阳在她脸上打出一片晶莹光晕,深深的酒窝又娇又甜,仿佛真盛了酒一般。   不过,他还是喜欢她喝酒的姿势,微微侧了脸,扬起的下巴小巧挺秀,脸上的神情很节制,眼波里却泄露出一抹娇慵。她知道吕忱他们的意思,既不羞也不恼,是这样的事情她见得多了吗?   “我知道今天的事纯是误会,还请你不要放在心上。”   她倒很会给人台阶下,可是他要是想放在心上呢?   066、你知道她是谁?   银黑暗纹的包装纸上打了淡蓝色的缎带蝴蝶结,方方正正的一个礼品盒子推到顾婉凝面前,她一抬头,正对上董倩笑眯眯的一双月牙眼:“有人托我送给你的。”   顾婉凝心知肚明地看了她一眼:“我不要,你还回去吧。”   董倩挨着她坐下,又把那盒子往她面前推了推:“你先打开看看,要是不喜欢,我就还回去。”   顾婉凝叹了口气:“倩倩,我跟你说过了,你和汤克勤的好意我很感激,可是我对那位陈先生真的没什么兴趣。”   董倩鼓了鼓腮帮:“你才见了他一次,怎么知道没兴趣?你就试试看嘛!我听克勤说,陈焕飞是从英国受训回来的,家世也不错,人又潇洒……”   顾婉凝揶揄着打断了她:“听你这么说,倒是汤克勤要小心了。”   董倩却不在意顾婉凝的挖苦,反而暧昧地打量了她一眼:“你不会是跟那个姓霍的在一起了吧?”一面说着,一面托着腮想了想:“他倒也不错。人漂亮,说起话来也温柔,又不像去年追你那个……”   顾婉凝却不耐烦听她品评下去:“好吧,你就去告诉那位陈先生,我已经有男朋友了。”   “真的?!”   董倩的眼睛顿时从初一变成了十五:“我早就看出来你跟他关系不一般,你们什么时候在一起的?怎么不告诉我?哪有这样便宜的事情?别人让我帮忙递一回情书,还要请我吃车厘子冰淇淋的。”   “倩倩”,顾婉凝无可奈何地叫了她一声:“你替我去告诉那位陈先生,我请你吃冰淇淋。”   董倩软了身子趴在桌上:“你干嘛这么无聊啊?你就没碰到一个动心的吗?”   动心?   如果没有那些纷乱不堪难以启齿的过往,她是不是也会遇见一个叫她心动的人?可如今,她无论对着什么人,都没有一点动心的力气了。一层又一层的隐秘是死去的珊瑚虫,虽然时过境迁,但那些残肢却在海面之下沉积成礁,随时都能让她搁浅。   能让她觉得有一点自由的,反而是小霍,在他面前,她再不必小心翼翼地防备隐瞒什么,除了她的身世之外,她的事情桩桩件件他都知道,他自然也没有陈焕飞那样的心思,可是她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一样一样他都记得,遇见什么难堪的境况,他先就替她解了围——小霍这样的性子,难怪有许多女孩子喜欢,他就不一样了。顾婉凝骤然一惊,心里一阵 ,连握着笔的手指都跟着痛起来,她怎么会想到他呢?   她不肯去想他,也不敢去想他。   一想到他,她就害怕,她不是害怕他,而是害怕她想起的那些事。她每每想起他们分手那天,他一动不动地站在雪地里,挺拔峻峭的身影孤寞如岩,她就会想,如果不是因为她藏了心事慌不择路地去见他,她和他,谁也不必经历那样毫无意义的痛楚难堪。她明知道他们之间什么都不会有,也不能有,却还要装模作样地让他以为……她不该骗他的,她是骗他的吗?   “婉凝!你想什么呢?”董倩在她手上戳了两下,她才缓过神来,刚要开口,董倩忽然贴了过来,凑到她耳边到:“你就帮帮忙吧!那个陈焕飞是克勤的长官,你就当是给我点面子好不好?你要是真的看不上他,明天就把这个还给他好了。”   学校侧门这里有两棵合抱粗细的大槐树,初夏时分,一串一串乳黄透绿的槐花清香四溢,陈焕飞在树下慢慢踱着步子,一看见顾婉凝款款而来,手里的礼品盒完好无损便笑道:“你不打开看看吗?”   顾婉凝静静一笑,把盒子递了过去:“不用了,这个还是送给陈先生的妹妹吧。”   “你怎么……”,他想说“你怎么知道是香水”,说到一半,又咽了回去:“看来是我不懂得女孩子的心意”,却不肯接那盒子:“既然是送出去的东西,就没有再拿回来的道理。朋友之间,互赠礼物也是寻常。就算顾小姐不肯接受我的追求,那么,和我做个朋友总可以吧?”   顾婉凝微低了头,声音是一贯的沉静,又似乎带了几分笑意:“陈先生是想和我做朋友,还是想‘先’和我做朋友?”   陈焕飞一愣,随即偏着脸笑了起来:“那我也想问一问,顾小姐是现在不想交男朋友呢?还是抱定了独身主义的先锋女性呢?”   顾婉凝听他这样问,也怔了怔,蹙着眉笑道:“我正在考虑以后者为终身志愿,所以现在自然是不想的。”   她说完,见陈焕飞认真地点了点头,不由暗自出了口气,正想着是不是要和他告辞,却听陈焕飞说道:“如果是这样的话, 我倒想从朋友的角度给顾小姐一个建议。”   顾婉凝看他神色肃然,十分正经的样子,便默不作声地听他往下说。   “我想,像我这样的麻烦顾小姐一定不是第一次遇到,也不会是最后一次。可是小姐的志愿解释起来,未必旁人都能理解;所以,如果再遇到这样的事情,小姐不妨告诉别人已经心有所属,倒是能省事不少。”陈焕飞说着,面上的神情越发庄谨起来:“作为朋友,我是很愿意帮这个忙的。”   顾婉凝讶然看着他,忽然想笑,又咬唇忍住了,陈焕飞仍是一派坦然:“这个周末有俄国的芭蕾舞团在国际剧院演出《天鹅湖》,我约了朋友去看,不知道顾小姐有没有兴趣。”   顾婉凝苦笑了一下:“我已经和同学买好票了,就不麻烦陈先生了。”   “是吗?”陈焕飞莞尔一笑:“希望到时候能碰到顾小姐。”   虽然这些年国内西风东渐的厉害,但芭蕾仍算新鲜,燕平城里的时髦人物都少不了要赶个热闹,顾婉凝和董倩票订的晚,当然没有好位子。等隔天董倩兴高采烈地来跟她说,汤克勤订了两张前排的票给她们的时候,顾婉凝自然知道是怎么回事,本来想说不去,可是转念一想,她又没做错事,干嘛要躲着人呢?   到了周末,她和董倩坐了黄包车去剧院,董倩穿了一条今年新做的丁香色礼服裙子,因为是第一次看舞剧,一路上兴奋地说个不停,顾婉凝不免有些惋惜,她原先回国的时候带了两件礼服的,可早就穿不下了,今天她在衣柜里来回翻了许久,大约只有这条玉白的长裙勉强不算失礼。   她还记得小时候第一次去看芭蕾的情景,betty给她梳了漂亮的发髻,银白色的缎带斜斜打着蝴蝶结,压着蕾丝花边的裙摆蓬蓬的像台上舞者的舞裙。回到家里,她不肯睡觉,对着镜子自顾自的转来转去;隔了几天,父亲便送她去学舞,教她跳舞的老师真是美丽,红发碧眼,颈子修长如天鹅,一个阿拉贝斯就惊住了她。   开始那两年,她总惦记着什么时候能在舞台上的光圈里旋转,但父亲说“跳舞不是为了给别人看的。诗以言志,言之不足,歌之,歌之不足,舞之蹈之。疏影就不在意旁人怎么看她。”她似懂非懂,却隐约觉得父亲是在批评她。   果然,她们到了剧场门口一下车,就看见汤克勤和陈焕飞等在那里,董倩一见汤克勤,便丢开婉凝,挽着他走了进去,陈焕飞一脸的若无其事:“顾小姐不介意吧?”   顾婉凝面上亦是一片坦然:“谢谢陈先生特意让了票给我们。”   他们的位子在第三排中间偏右一点,顾婉凝翻开节目单看了一遍,对董倩笑道:“你放心了,今天演的确实是喜剧那一版。”   汤克勤闻言,也不禁莞尔,董倩看电影看小说最怕看悲剧,总是要确定了是皆大欢喜的结局才肯去看的。   陈焕飞却奇道:“这剧不止一个版本吗?”   顾婉凝点了点头:“嗯,悲剧的演法是男女主角一起投了湖,喜剧这一版又加了一段,投湖之后两个人没有死,天鹅公主也变成了人。”   “这么听起来,我也觉得还是喜剧的结尾好看一些。你觉得呢?”   “喜剧是观众想要的结局,悲剧是作者的本意,所以结尾的音乐很悲伤,就显得喜剧有些突兀了。”   她声音沉静,没有一点情绪起伏,陈焕飞听在耳中,想着前两次见她的情形,觉得这女孩子虽然看起来亦如董倩一般明媚天真,内里却像个能谈谈正经事的大人。只是,真正成熟聪明的女人懂得在男人面前迎合回旋,她却像是不懂,又不是小女孩的莽撞任性,男女之间那些可意会不可言传的细枝末节,到了她这里,忽然生出一种清洁的理性来,“想不到顾小姐看一场舞剧,也做了这么多功课。”   顾婉凝不置可否地笑了笑,董倩却忽然炫耀般地看了他一眼:“婉凝也会跳的。”   “是吗?”陈焕飞眸光一亮,顾婉凝连忙摇头:“我不会!”她说的仓促,语气却斩钉截铁,颇有些生硬,陈焕飞不由一怔,董倩吐了吐舌头,顽皮地笑道:“我看过她练舞的,比去年我们学校晚会上,跳胡桃夹子的姚莎莎还漂亮。她说不会是不肯跳给别人看罢了。”   婉凝还要反驳,清宏的钟声响起,灯光渐暗,场中迅速静了下来,双簧管吹起了柔和的序曲。   中场休息的时候,陈焕飞和汤克勤碰到了熟人,顾婉凝不想有更多误会,便拉了董倩到大厅透气,两个人一面端详海报上女主角的阿拉贝斯,一面议论第二幕那段缠绵悱恻的双人舞,董倩突然扯了一下顾婉凝的手臂:“咦?那不是你在警备司令部的那个朋友吗,怎么和佳宜在一起?”   顾婉凝闻言回过头去,隔了三三两两的观众果然看见霍仲祺在和人寒暄,挽在他臂间的女子衣饰华丽,穿着一条水绿的单肩礼服,正是韩佳宜。顾婉凝见状也很是诧异,上个礼拜佳宜还问过她小霍是什么人,怎么两个人这样快就相熟了?而且佳宜也没向她提起过。   她心中茫然,也不知道是不是要过去和他们打招呼,韩佳宜却已看见了她们,对着这边嫣然一笑,又冲霍仲祺耳语了两句。霍仲祺朝这边一望,便怔住了。他上午刚从江宁回来,就被韩佳宜拉了来看芭蕾,方才听她说遇到了学校的女同学,不经意间看了一眼,竟是顾婉凝。   他一见她面上错愕的神色,来不及想别的,第一个跳出来念头只有懊恼,早知道她要来,他又何必陪着别人?他正想过去跟她解释,却见两个穿着常礼服的空军军官走到顾婉凝身边,仿佛十分熟络的样子,其中一个他也认得,是昌怀基地的陈焕飞。   “我们过去打个招呼吧?”韩佳宜笑吟吟地挽了霍仲祺过来:“倩倩,婉凝!你们也来了。这两位是?”   董倩还没来得及替他们介绍,陈焕飞已对霍仲祺笑道:“小霍,听说你年后就调到警备司令部来了,这么长时间也不来找我?”   霍仲祺还是依了习惯,先替韩佳宜介绍了陈焕飞,接着便对顾婉凝道:“原来你和佳宜是同学。”   顾婉凝见霍仲祺和陈焕飞是旧识,已然有些烦躁,此时听了他这一句不由微微蹙了眉,佯作镇定地点头一笑:“你们什么时候认识的?”   霍仲祺听她这样问,正好撇清:“佳宜是韩玿的小妹,是我姨母的女儿”,说着,莞尔一笑:“她今年多大,我就认识她几年了。”   他此言一出,顾婉凝心下着实一惊,韩佳宜和他这样熟,怎么会不认得他,还要千方百计地来套自己的话?   韩佳宜娇嗔地白了小霍一眼,笑靥如花地对顾婉凝道:“婉凝,我记得你也有一件水绿的礼服裙子,跟我这条差不多,是吧?”   她闲闲一句,顾婉凝的脸色已然变了,她之前是有一条相似的礼服裙子,却是在江宁的时候,有一次和虞浩霆去财政总长家里跳舞的时候穿过的,她发凉的手指轻 了握董倩的手,强自镇定道:“倩倩,我有点不舒服,我先回去了。”也不再和其他人打招呼,转头就要走,董倩还来不及反应,陈焕飞忙道:“你要回学校吗?我送你。”   顾婉凝匆忙摇了摇头:“不用了,我自己回去就可以……”   霍仲祺打量了他们二人一眼,便了然了几分,低声对顾婉凝道:“我送你吧。”   不料,顾婉凝仍是摇头:“不必麻烦霍公子了,一会儿下半场黑天鹅的‘挥鞭转’是最华彩的段落,还是不要错过的好。”她语速飞快,最后几个字还没说完,人已转身走了。   霍仲祺哪里还有心看什么“挥鞭转”,匆匆跟旁人点了点头,便追了过去。   顾婉凝突然这样失态,几个人心里都各有猜度,陈焕飞一见她认识霍仲祺,便认定小霍就是那个常去学校约她的军官,小霍的风流倜傥一向是名声在外,今天这个情形莫不是因为她看见霍仲祺身边有别的女伴?他一念至此,也跟了出去。   韩佳宜见状一笑,拉了拉犹自莫名其妙的董倩:“看样子,他们是赶不及下半场了,你们到我包厢里来吧。”   陈焕飞出了剧院门口,就看见霍仲祺和顾婉凝站在下头几阶台阶上说话,顾婉凝似是要走,霍仲祺正伸手去拦她,陈焕飞心中暗笑,施施然走了过去:“小霍,既然顾小姐要走,你又何必勉强人家呢?”   霍仲祺瞥了他一眼:“我就是要送她回去。”   陈焕飞笑道:“顾小姐是跟我一起来的,自然是我去送,就不劳动你了。”说着,对顾婉凝道:“顾小姐,我们走?”   他原想着自己出来是替她解围,没想到顾婉凝看他的眼神竟是十分戒备,又看了看霍仲祺,才低低道:“多谢陈先生,霍公子是我的朋友,就不麻烦您了。”   这一下更让陈焕飞莫名其妙,他看着顾婉凝上了霍仲祺的车,终究觉得不放心,还是跟了上去,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看见自己跟在后面的缘故,这一回,霍仲祺的车倒是老老实实停到了学校门口。   待顾婉凝下车进了学校,陈焕飞刚想掉头回去,却见霍仲祺径直朝自己这边走过来,没轻没重的就往车窗上敲,陈焕飞摇下车窗,摆出一副好整以暇的神气来:“怎么?打扰霍公子的好事了?”   霍仲祺却是一脸的不耐烦:“你下来。”   陈焕飞见他如此,心里越发有几分得意,慢条斯理地从车里出来,斜斜扫了霍仲祺一眼:“霍参谋,你就是这么跟长官说话的?”   霍仲祺今日没穿军服,扯了扯领口端谨的黑领结:“你是不是想追她?”   陈焕飞闲闲拍着车门:“不成吗?”   “你知道她是谁?”   “难道也是你表妹?”   一句话将霍仲祺噎在那里,良久才吁了口气:“她之前交过一个男朋友。”   陈焕飞失笑道:“那又怎么样?”   “她那个男朋友,是我的长官”,霍仲祺顿了一顿,说的很慢:“也是你的长官。”   陈焕飞闻言一怔,霍仲祺去年一直混在北边,今年刚调来燕平的警备司令部,和他八杆子也打不着一点关系:“你什么意思?”   “特勤处的江夙生为什么被调到眉安,你知不知道?”   陈焕飞从英国受训回来虽然一直不在江宁,但空军是虞靖远一手创建,可谓嫡系中的嫡系,陈家和虞家亦有私交,顾婉凝的事情他虽然没有刻意打听过,但多少还是知道一些,这会儿霍仲祺突然提到江夙生,他立时便反应过来:“是她?”   便见霍仲祺笑容寡淡的点了点头。   这件事未免太过意外,陈焕飞消化了两分钟,皱着眉道:“那她怎么一个人在这边念书?”   “就因为江夙生那件事,她跟四少分手了。”   陈焕飞默然了片刻,忽然面露疑色:“那你跟我说这个干嘛?”   霍仲祺怔了怔,心道这人怎么这么不晓事:“她不会跟你在一起的,你算了吧!”   陈焕飞却又摆出了方才那副好整以暇的神色:“你怎么知道?”说着就要上车,霍仲祺伸手扣在了他的车门上:“你就不想想,要是四少知道了会怎么样?”   陈焕飞身形一滞,蹙了蹙眉,旋即漫不经心地一笑:“总长也不能这样霸道吧?”   冷:啧啧,小霍同学你居然拿小虞要是知道了吓唬人家?你怎么不想想要是小虞知道了你的小算盘,更要抓狂的?   虞四:提醒一下lz,周末了。   冷:那个好像你这两天还见不着小顾,我不是故意的,我以为我能写到,你再等一下下,很快了很快了。   虞四:lz我跟你拼了!   067、一向年光有限身   韩佳宜今天晚上一场芭蕾看得格外惬意,董倩和汤克勤看完剧去吃宵夜,她却要回学校。宿舍的门没有锁,韩佳宜“哗”地推开,极热络地笑道:“你走的早,真是可惜了,后面两幕才精彩呢!”   顾婉凝身上的衣服没有换,静静坐在床边看着她:“佳宜,既然你和仲祺早就认识,为什么要骗我呢?”   韩佳宜唇边的笑容还在,方才的热络却冷了:“我骗你?顾小姐才是好演技吧?”   顾婉凝刚想解释点什么,韩佳宜面上却多了几分讥诮,悠悠说道:“仲祺——你几时跟小霍也这么熟了?你以为你还在栖霞呢?”   顾婉凝闻言眸中也浸出了寒意:“佳宜,我困了,你要是没有别的事,我就先睡了。”   韩佳宜却不想就这样算了:“你在江宁的事情我一直都守口如瓶,成全你在这里扮清高,你不谢谢我吗?”她见顾婉凝不肯答话,索性走近了笑道:“今晚的事,我也是好心想给你提个醒,小霍是什么人你又不是不知道,怎么还会蠢到打他的主意?就算如今他哄着你,你也不用太当真,小霍胡闹惯了,连玉堂春的女人都……”,她说到这里,面上也有些不好意思,话锋一转:“其实,那个陈焕飞也不错。不过,你说要是他知道你跟过虞四少,还会来约你吗?”   “佳宜,我以前是有什么地方得罪过你吗?”顾婉凝冷然问道。   韩佳宜怔了怔,咬着唇娇娇一笑:“怎么会?我可当你是好朋友呢!”   说完,转身拉开门走了出去,高跟鞋在木地板上踩出轻快的“哒哒”声,顺滑的丝绸裙子流水般拂过小腿和脚踝,在韩佳宜心里激起一阵莫名的快意,她并不觉得顾婉凝有什么过人之处,不过是样貌略出色些,一双眼睛格外作张作致罢了。   若说可取之处,大约就是她英文、法文都地道流畅,德文也能说的上来,可她从小待在国外,这也没什么稀奇。反过来说,许多事情上她都一塌糊涂,看到“合性与知觉,有心之名”就晕掉了,有一回她们说起“脂砚斋”,她听了几句,忽然问:“是书店吗?”真是傻透了。若不是为了虞浩霆,她才懒得在意她,更不要说让她去……她一看到顾婉凝那副波澜不惊,若无其事的样子就觉得气闷,她偏要叫她难受!   韩佳宜回到家,一面吵着要吃宵夜,一面同韩玿说今晚的芭蕾如何精彩,霍仲祺靠在酸枝圈椅里远远看着她,冷着脸一言不发。   韩玿?给她递了个眼色,叫她不要去惹小霍,韩佳宜却无所谓地挑眉一笑,径直走到霍仲祺面前:“小霍,我不是你那些莺莺燕燕,整日里要卯着劲头讨你欢心,你也不用给我脸色看。我不过是好心提醒顾婉凝一声,叫她不要痴心妄想罢了。”   霍仲祺默然听着,忽然抬眼冷笑,面上尽是嘲色:“你以为你学着她,我四哥就能多看你两眼是不是?你也不想一想,虞四少认识你这么多年,但凡有半点儿看的上你,还用得着你花这样的心思?”   韩佳宜听了他这一句,顿时俏脸煞白,气恼地瞪了她哥哥一眼,霍仲祺之前一直不在江宁,并不知道她和虞浩霆是怎样一番来往,只韩玿前些日子问过她是不是认识顾婉凝,私下里劝过她几句,此时霍仲祺这样说出来,必然是韩玿告诉的了。   韩玿见了这个情形,惟有苦笑,这两个人从小就不对盘,闹得最凶的一次是霍仲祺不知从哪儿捡了一只猫,被佳宜看见,硬要抱回家去,当时小霍不在,霍夫人就做主给了她,没想到霍仲祺回家不见了猫,大闹一场,竟跑到韩家来,非要回去不可。韩佳宜自然不肯,两个小人一番厮闹,韩佳宜直在他手上抓出几个血道子,小霍到底知道自己是哥哥,并不还手,但却倔着不肯松口。   后来韩夫人百般哄了,又许诺给佳宜找一只更好的,韩佳宜才委委曲曲的点了头,只是要自己去把猫抱出来,她去了一回儿,众人便听见那猫一声惨叫,霍仲祺冲过去一看,韩佳宜正抱着猫出来,往他面前一掼,那猫的一条前腿却不知道被什么压断了。小霍一把把韩佳宜推在地上,抱了猫转身就走,从那以后两个人就翻了脸,一直到这几年两个人都长大了,才渐渐好起来。   韩佳宜心中气愤,嘴上更不肯吃亏:“霍仲祺!你别不识好人心!庭萱姐姐年底就回来了,你要是再勾搭上顾婉凝,那才叫别人说出好话来呢!”   霍仲祺嗤笑道:“你也知道我姐姐要回来了?怎么?还盼着四哥养你当外宅吗?”   “小霍!”韩玿见这两个人越说越不像样,连忙出声打断:“佳宜,你不是要吃夜宵吗?”   韩佳宜也知道自己言语之间失了分寸,但她从小到大,从来没受过这样的抢白,此时眼中的泪水已经打了转,扬着头从霍仲祺身边经过,恨恨抛下一句:“你四哥玩儿腻了的女人,你也要?”   霍仲祺猛然站起身来,吓了韩佳宜一跳,韩玿赶忙拦在两人中间,拉了小霍一把。待韩佳宜咬牙走开,霍仲祺默然了一阵,忽然自失地一笑:“今天的事是我不对,佳宜一个女孩子,我这个做哥哥的,不该这么说话。回头你替我赔个礼吧!”   韩玿叹了口气:“佳宜是小孩子心性,对虞四少有些异想天开,未必就是冲着顾小姐。你——也太紧张她了。”   霍仲祺慢慢坐回椅中:“我知道,我就是……不想让她再想起以前那些事。”   韩玿陪他坐下,淡笑着说:“我还从没见过你这么痴心。不过,佳宜虽然口不择言,可也不是全没有道理,你还是趁早收手吧,免得以后真闹出什么事来,你不过是少年风流,一时荒唐,吃亏的还是她。”   霍仲祺却执拗地摇了摇头:“我要和她结婚的。”   韩玿一愣,失笑道:“那怎么可能?”   “是我亏欠她的。”   韩玿更是诧异:“你这话怎么说?”   “要不是因为我,她就不会跟四哥分开。”霍仲祺声音有些抖:“要不是因为我,她就不会遇见四哥。”他约略跟韩玿说了当初如何遇见顾婉凝,又说了后来他们在芙蓉巷的事。   韩玿静静听着,沉吟良久,才故作轻松地道:“这些事也不能怪你。你就是为了这个?那你喜欢她吗?”   霍仲祺仍是摇头:“我不知道,我以前喜欢女孩子从来不是这样的。”   他似是在笑,那笑容却无比艰涩:“我也想过算了。四哥说放不下她的时候,我就想算了,可她却走了。   后来我去绥江,又去了唐努瓦图,一路上我都想着,算了,等回去的时候我就能不想了,可是没用??韩玿,什么事都比不上她对我笑一笑。   可我连跟她说都不敢。刚才我送她回学校,还让陈焕飞不要打她的主意,回过头来想想,起码他敢说出来,我呢?”   霍仲祺直直望着他,眼中仿佛有一片莹光:“我知道她不会跟我在一起,我怕我说了,她就再也不肯让我陪着她了。”他说着,苦苦一笑:“我跟你说,你也不明白,连我自己也不明白。”   韩玿拍了拍他的肩,低低道:“我明白。”   霍仲祺不置可否地笑了笑,韩玿复又劝道:“慢慢来吧!她既然跟你四哥纠葛这么深,不是一天两天就能过去的。但时间久了,人都会忘,或许再过两年,旁人不提了,她自己也想开了,你带她出国去就是了。她偶尔说起小时候在法国的事情,倒很开心的。就怕到了那个时候,霍公子又另有新欢了。”   霍仲祺皱着眉剜了他一眼,但韩玿这番话却叫他的心情平复了不少,韩玿说的对,等她忘了那些事,等她知道他的好,他就带她走,他要她从此以后都无忧无虑,再也不伤心了。   韩玿见他面露霁色,也放下心来,小霍今日一场剖白,他自觉旁观者清。霍仲祺此番这般痴心,顾婉凝容色惊人倒还在其次,只是一番阴差阳错让小霍对着她先就生出了一腔怜惜歉疚,更要命的是她后来又在霍仲祺手里出事,小霍太年轻,他从前那些风流故事,都是风花雪月淡不留痕,这样直见生死的事情却是头一遭,委实是这女孩子给他的刺激太深。   还有一层,他不愿说破,霍仲祺从小最亲近的就是虞浩霆,最佩服信赖的也只有他,这么多年,虞浩霆亦把小霍当亲弟弟一样疼爱指教。按理说,这两个人绝不会为着个女人伤了兄弟情分,但有时候,越的东西,越诱惑;在小霍眼里,虞浩霆说的话做的事都是对的,那他喜欢的人——自然也是好的。他对顾婉凝多一分思恋,就对虞浩霆多一分愧疚,可越是愧疚,他对这女孩子的心思就缠得越深。   他说“我跟你说,你也不明白”,“我知道她不会跟我在一起,我怕我说了,她就再也不肯让我陪着她了”,他说他不明白,他怎么会不明白呢?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他明白,他比谁都明白。   过了周末韩佳宜再回到学校,和顾婉凝已是路人一般,更和隔壁的董倩换了宿舍。没过几天,顾婉凝便发觉和韩佳宜相熟的几个女同学打量她的眼神都怪怪的,她心里明白,面上只是若无其事,倒是董倩在图书馆里悄悄地问她:“婉凝,我有件事想问你,你要是不想说,就当我没问。”   “怎么了?”   “这几天,她们在说……说你不是从湄东来的,是在江宁,给人做……做情妇,还被学校开除过……”董倩百般犹疑地说完,半晌却不见顾婉凝开口,“反正我和晓蕾是不信的。”   顾婉凝看她踌躇的满脸通红,低低一笑:“倩倩,要是我跟你说,我是为了我家里人,你信吗?”   董倩沉吟着点了点头:“是……是你家里急着要用钱吗?”   顾婉凝摇摇头:“不是因为钱,是因为我有事要求人帮忙。”她说得平静,董倩也就没那么小心翼翼了:“那后来呢?”   “后来我就到燕平来了啊。”   董倩想了一会儿,忽然冒出一句:“那人真坏!”   两个人又看了会儿书,商量着去附近的小馆子吃豌豆黄,刚一走到宿舍楼下,便看见陈焕飞等在那里,董倩贴在顾婉凝耳边小声说:“你放心,你的事情我不会告诉他的。”   “我自己跟他说。”顾婉凝说着,朝陈焕飞客气地点了点头:“陈先生,你好。”   陈焕飞微微一笑,递过来一个十分精致的纸袋:“送给你。”   顾婉凝不肯去接,一面朝学校侧门外走,一面低声说:“陈先生,我的事情霍公子都告诉你了吧?”   陈焕飞跟在她身后:“什么事?”   顾婉凝闻言不由语塞,陈焕飞也不忍见她为难,遂笑道:“我是真的想和顾小姐做朋友,其他的事——也没什么相干。”   “可我并不想和陈先生交朋友。”顾婉凝冷然道。   她言语生硬,陈焕飞却仍是微微含笑,像是低着头看她,又像是沉吟自语:“一个人一辈子会遇见很多人,经历很多事,个中冷暖,只有自知。别人如何说如何想,不过是流水云烟,半点都不值得在意。”   “我不是在意别人怎么说。”顾婉凝静静听着他的话,语气却没有方才那么冷硬了:“只不过,有些事情既然已经知道了结果,又何必还要徒劳无功呢?”   “那顾小姐既然已经知道舞剧的结尾,为什么还要去看呢?”   顾婉凝一怔,脱口道:“那怎么一样?”   陈焕飞懒懒道:“也没有什么不一样。我在英国受训的时候,中队里年纪最小的是个叫william的苏格兰人,他有个青梅竹马的女朋友,三天两头给他写信,有时候一天能收到两封,后来william坠了机,那女孩子和他父母一起来领遗物,单是她写的信就有一百多封。你说,如果她知道会是这样一个结果,这些信她还写不写了?”   他见顾婉凝神情恻然,温言笑道:“况且,不到最后,你也未必就知道是怎样一个结果,虽然节目单上写了一个结局,可万一到了最后一幕,演员忽然偏想演另一版呢?”   顾婉凝默然许久,忽然抬头一笑:“陈先生好会讲道理。”   陈焕飞自嘲地笑了笑:“可能因为我们这一行,习惯了随时准备着出意外,所以想事情会不太一样。”   婉凝想了想,唇边噙着一抹笑意:“陈先生的意思,就是晏几道的词里说的,‘一向年光有限身’,嗯……‘不如怜取眼前人’。”   陈焕飞听了,失笑道:“这个意思我可没有!我只是想劝小姐一句,若是因为从前的旧事拘束自己,就太可惜了。”   一阵风过,乳黄的槐花雨片般簌簌而落,两人一时都停了言语,地上瞬间便积了薄薄的一层,犹带着一点甜馥的清气,陈焕飞见她肩头发上都落了 ,想要伸手拂了去,却又觉得这样偶然的美丽殊为难得。   “陈先生的道理讲的很好。谢谢你。”   陈焕飞闻言又把手里的纸袋递了过来:“不客气。”   顾婉凝轻轻一笑,接在手里:“你在英国受训的时候,真有一个叫william的同僚吗?”   陈焕飞点头笑道:“有啊,去年他刚刚结婚,还寄了照片给我。”   两个人一路聊着到附近的小馆子买了豌豆黄、芝麻卷糕几样点心带回去,董倩看了她手里的东西,不急着拆吃的,反而先抢过那纸袋,从里头拿出一条雪青色的礼服裙子来:“哎,很漂亮呢!你快点试试。”   “以后有机会穿再说吧。”顾婉凝把裙子从她手里抽回来,收进了衣柜。   董倩吃了几口点心,忽然皱了皱鼻子:“你说这个陈焕飞上一回送你香水,这一回送你裙子,也太会察言观色了,我猜他一定不是第一次追女孩子,我回头再问问克勤,你可要留神!”   顾婉凝伸手在她鼻头点了一下:“你放心,我和他真的只能做做普通朋友。不过,他这个人倒也挺有趣的。”   写文的时候无聊,来刷下评论,看到这个话题了,很开心有人看得这么认真。 亲有兴趣的话可以专门回去看一下文里所有提到钱的细节,列个小顾的收支表,这个问题就明确了。作为一个写文还算认真的人,这么明显的bug一般来说,是不大会出现的。   1、小顾回国的时候比较穷,虽然她父亲是外交官,但是文里提过她料理了养父的后事以后,把抚恤的钱寄回湄东了,因为她觉得不应该拿这笔钱。而她养父给小顾和弟弟的教育是非常好的,这个很费钱有木有?所以养父留的积蓄有限,她和弟弟回国的时候身边的钱不多,还要负担两个人的学费和部分生活费用。开头部分她舅舅跟舅母说,她念书用她自己的钱,就是这个意思。   小顾的家境跟小虞比是天壤,但不是很穷的那种,她舅舅是洋行里打工的,她舅妈也是上过学的(女孩子能念到高小说明她舅妈家也不穷),就是小康偏下,不过一般家庭的资产不可能都是现金流,舅妈也不大可能同意拿很多钱去救她弟弟。所以她去求小虞的时候,是她最穷的时候,但她自己能凑出八百块钱,已经算不少了。   2、小顾跟小虞之后,小虞肯定给她家钱,但不一定全都是以钱的形式给,因为拿钱砸人家是件很二的事情,人家也未必要。文里提过小虞让小郭去她家,还有要给她们家换房子的事情。   3、另外,小顾家还有一笔很囧的收入,可能有亲忘了。冯二给了她舅妈三千,三千大洋在当时是很大一笔钱,这笔钱冯二不可能要回去,出了事之后,她舅妈也没脸拿,肯定是给外婆了。   4、说坐翻译的钱少的人是小虞。用苏宝瑟她妈的话说,小虞是个眼里没有值钱东西的人,所以小顾给人家干活,一千字两、三块钱, 他必然觉得很少。其实,他的妹子去打工,人家就算给二十,他也不会觉得多。他把自己的薪水给小顾,也不是觉得这个数目的钱给她合适,而是觉得这样好玩儿。   但在小顾看来,翻译的钱已经不算少了,“顶有名的才有六、七块钱”——这个标准在当时确实是名家的稿酬水准,也就鲁迅能更高一点。毛泽东在北大图书馆打工的时候,一个月六块钱,养活自己毫无压力。   当然,这笔钱没有拿走,但说明小顾如果只是想自己养活自己,是没有问题的。   5、小顾上大学之后的收入,除了打工、教琴之外,还有一笔奖学金——是邵三给的。小邵做事肯定是拿捏分寸,不会非常多,但是肯定足够她过得还行。但是,小顾连一件撑场面的礼服裙子都没有,因为她把钱都存了。   6、出国念书需要多少钱要看怎么念,如果是徐志摩那种家里有钱烧的,可以念的很爽;但是没钱的也能申请奖学金、辛勤工俭学、去做助教等等,到了学校之后有很多办法,主要的钱是最开始的学费和旅费;当年出去留学的并不都是有钱人家的小孩子,否则我党的同志们就都出不去了。另外,很多人在国外也靠朋友接济,林语堂在国外缺钱,是胡适给他寄钱;林徽因她爸死了以后,除了她自己当助教之外,大部分费用是梁思成家给的。而小顾弟弟出去念书,也不是一个人,还有欧阳姐姐关照他。   小顾的考虑只不过是穷家富路,她多存一点钱,她弟的压力小一点。当然,如果他们家钱足够的话,两个人都走,是上策,但是这个需要的钱就更多了。   7、钱的话题讨论起来也蛮有意思。文里每个人对钱的态度和概念,都是根据自己的经济状况、生活经验来判断的。小郭能偷摸养个盲妹子,对盲妹子来说,小郭就是“高富帅”了;小杨的薪水不会比他少,但是就被方姐姐假装嫌弃了,而方姐姐确实比他还有钱。   不过,也不是说没钱的人一定特别在乎钱。比如小杨虽然不算有钱,但他也不在乎钱,百得菲丽说摘就摘了,小黄鱼就随便放在空房子里,这就是性格使然了。   8、最后说个跟钱有关的话题,亲们很有好感的陈gg给小顾送礼物其实也是考虑这个问题的,他得到的信息是小顾爸妈死了,家境不好,可能缺钱;而他接触小顾之后发现这个妹子以前肯定过得很不错(鱼子酱的配酒、香水、学过芭蕾),基本上可以判定是家道中落型的,如果刚认识的时候你从经济上接济她,她出于自尊的考虑,一定不会接受,而送香水和礼服既高端大气上档次,又解决她的生活品质问题。可惜你来的晚了。[s5023]   068、他让他如意了才怪   虽然婉凝和韩佳宜闹了别扭,韩玿?却仍是照旧教她学戏,一句“小七在我们家里被宠坏了,总爱争强好胜,一直脱不了小孩子脾气”,轻描淡写仿佛她们是小女孩斗气一般,顾婉凝听他这样说,只以为韩佳宜是误会她和霍仲祺来往的缘故,也不大放在心上。   这一日,韩玿教她扮戏,为了叫她清楚上妆前后的差别,先在自己面上描了一半,顾婉凝在边上看着他傅粉涂朱,轻描缓揉,半面素颜半面妆,不禁暗自惊赞:韩玿本来眉目疏淡,十分清素,然此时上了妆的半边侧脸黛眉入鬓,软红柔艳,顾盼之间娇波流慧,端然是芙蓉输面柳输眉的深闺佳人。   韩玿见她面露惊赞之色,倒是意料之中,一面起身让她坐到镜前为她扎扮,一面细细讲了如何上彩梳发,淡妆艳妆怎样贴合角色云云。   一时妆成,韩玿远近仔细端详了,却忍不住有些失望,他原想着顾婉凝这样露濯蔷薇,烟笼芍药一般的容色,上了戏妆必定是加倍地艳压明霞,然而此时看来,她扮相虽然也美,但却失了娇韵,只有程式化的美,反倒不如素颜时的晶莹剔透,情致动人。   他又细细打量琢磨了一番,也找不出自己哪里画得不妥,想了一想,喟然叹道:“我今天总算是知道,‘却嫌脂粉污颜色’这样的话,未必就是矫情。”   顾婉凝自己亦有所觉,却是满不在乎地回头笑道:“你上了妆真是好看,我以前看过季惠秋的戏,她扮起杜丽娘来也没有你漂亮。”   霍仲祺过来的时候,隔着窗子正看见韩玿在替顾婉凝卸妆,心里像被虫子不轻不重地叮了一下,没来由的就有些不舒服,他竟是这么不愿意让别人亲近她,可她从前和四哥在一起的时候,他也没有这样……他略有些烦乱地想着,走进来的时候却是笑容明朗:“我还没见过你上妆呢,这么快就卸了?”   顾婉凝回头一笑:“我扮起来没有韩玿好看。”   “是吗?”霍仲祺踱过来从镜子里看着她,凝眸笑道:“我可不信。”   “真的。”顾婉凝今天头一次作戏妆,很是新鲜有趣,兴致也比平日高了许多:“韩玿说,过些日子楚老板要在新明戏院登台唱《思凡》,你要不要和我们一起去看?”   霍仲祺听到她说“我们”,心里越发不舒服,不自觉地看了韩玿一眼:“哪天?”   韩玿亦觉出霍仲祺似乎有些不快,转念间便想到了缘由,淡淡一笑:“下星期六晚上。”   霍仲祺还没来得及答话,婉凝忽然想起一件事来:“哎呀,那我去不了了,24号晚上我要和同学去西山。”   “你们晚上去西山干什么?”   “董倩的伯父是研究天文的,他在美国天文学会的朋友推测说,那天可能会有牧夫座的流星雨,运气好的话,裸眼就能看到,所以我们想去碰碰运气。”   “就你们两个人?”   “还有别的同学,你放心,董倩的男朋友也和我们一起去的。”   “就是上次跟你们一起去看芭蕾的那个?”   “嗯。”   他去?那陈焕飞十有八九也会去咯?三更半夜在西山?他让他如意了才怪!   “那我也跟你们一起去吧。”   顾婉凝想了想,说:“不过,不一定能看到的,要是没有,就是白在那里熬一晚了。”   “没关系,就当郊游去了,在山上看看日出也是好的。”霍仲祺闲闲说道。   “好啊。”婉凝点了点头,又转头道:“韩玿你去吗?”   韩玿心里苦笑,不用看也知道小霍扫在自己身上的眼神很有点冷,连忙道:“我得去给我师傅捧场,你们去吧。”   到了礼拜六,陈焕飞却没来,汤克勤只说他有公事去了江宁,其他人自然也不再多问,只一个叫王晓蕾的女孩子好奇地说了一句:“听说眉安那边局势很紧张,你们是不是也要去前线啊?”她此言一出,董倩立刻看向汤克勤,汤克勤连忙摇头:“我可没听说。”   眉安局势紧张不假,不过,调动的大多只是西南驻军,和他们确实没什么关系,陈焕飞这次回江宁为的是最近中央党部在军中设政治处的事。   参谋本部安排下来先在昌怀基地试行,中央党部那边自然也选了精干人才过来,不想人到了这边,昌怀基地的人却都不怎么理会,开起会来迟到早退,插科打诨不成样子。政治处的人去跟燕平的警备司令理论,那司令反而诉起苦来:空军原本就不归警备司令部管辖,连人带飞机都是参谋部的宝贝,一个中队长的军衔比旧京驻军的团长还高,有些背景深厚,又从国外受训回来的更是目中无人,连警备司令部的人碰到也让他们三分。   说到最后,却给他们出了个主意:陈焕飞的伯父是中央党部的委员,你们何不从他身上想想办法?   政治处的人回头来找陈焕飞,倒是被他开导了一番,要做政工,总得先和这些小飞行员“打成一片”才好着手,你们连他平时如何作训都不清楚,怎么开展工作?政治处的人一想也有道理,便着意放低了身段和吕忱这一班人交往,没几天就被他们哄到飞机上,刻意几番冲降,吐的死去活来,这些人却是只有嬉闹,半分同情也没有。   事情传到中央党部,又闹到参谋部去,虞浩霆少不得把陈焕飞叫回江宁申饬他御下不严。   西山是旧京附近的避暑之地,草木清幽,山泉叠响,但却并不险峻,且有几座香火颇盛的古刹掩映其间。眼看夕阳渐落,董倩他们一路行来,所遇游人都是下山的,唯有他们一路往上。   几个女孩子和汤克勤都相熟,却不大认得霍仲祺,但是这个年纪的女孩子对春风和煦的英俊少年总有些天然的好感,小霍又是一以贯之的倜傥温柔,行到半山已经俨然比汤克勤还要熟络了,反而顾婉凝和董倩牵着手走在一起,又逗着上下逡巡跑来跑去的syne,倒跟他说不上几句话。   直到一班人停在半山的凉亭里休息,霍仲祺才走过来,低笑着对顾婉凝道:“你得帮我个忙。”   “怎么了?”   霍仲祺笑微微地皱着眉,回头朝另外三个女孩子看了一眼,压低了声音:“我跟她们说我正在追求你呢!”   顾婉凝闻言,眼神明亮促狭:“那我可是荣幸之至了。”   “你们有个女同学倒是很担心我——”霍仲祺落在她身上的目光越发柔软起来:“她说,这件事难度太大,恐怕我去追求你们那位舍监女士还要容易些。我跟她说,那我也没有办法,谁让我偏偏就这么一往情深呢?”   顾婉凝“扑哧”一笑:“你放心,我一定不会‘答应’你的。”   霍仲祺一怔,明知她是顺着自己的意思说笑,心里却忍不住腾起一点苦涩,半假办真地苦笑着说:“想不到我也有这么一天,唉??”   顾婉凝见他煞有介事的摇头长叹,不由笑道:“过些日子,我就在学校里大哭一场,只说霍公子负心薄幸,另有新欢了,替你把面子赚回来好不好?”   霍仲祺蹲 子由着syne在他手上轻轻 :“千万别!那你的女同学少不了要咒我狠心短命,等回头我去了眉安,真叫人说中了就不好了。”   顾婉凝面上的笑容一滞:“你是说……”   霍仲祺点头道:“我本来也要跟你说的,下个星期我就走了,你要是有什么事就和韩玿?说,小七胡闹惯了,你别往心里去。”   顾婉凝张了张口,却是欲言又止,她问什么似乎都不合适,只好低低说了一句:“那你自己要小心。”   霍仲祺莞尔一笑:“你不用担心,没事的。我之前在沈州的时候,觉得他们炮兵团挺有意思,这一回想去看看实战。”   锦西虽然多年来不涉南北之争,但内部却一直派系林立,争斗频频,但外人一有异动,这些人就立时调转枪口称兄道弟齐齐对外了;因此,无论是虞军西进龙黔,还是戴季晟直取云鄯都没有再动锦西。   这些年,广宁的李敬尧一家独大,或打或拉,几年间锦西已然成了一统的局面,李敬尧的烟土生意也越做越大,沿江往东,一直卖到了眉安,这盘生意原本就隐秘,经手的中间人都是商贩,江宁政府在眉安的官员也有从中抽成的,是以始终相安无事。   不料近一年来,眉安的驻军却突然抽了风似的专门查禁烟土生意,搅得李敬尧不胜其烦,抓捕烟贩也罢了,上个月虞军竟然越界在武堰扣下了一大批货,连去交割的一个营长也公然“法办”了。这纯然便是挑衅了,一时之间两军都向眉安地界增兵,剑拔弩张之势,一触即发。   就在这个当口,霍仲祺接了虞浩霆的电话:“小霍,我打算在锦西试试新编第九军的炮兵,你想不想去?”   他想不想去?   他有点想,又不太想。在北边那一年,他觉得最有意思的就是炮兵,却一直没机会参与实战,虞浩霆这么一说,他的确心里痒痒,可他又不愿意离开燕平。虽然他藏了心事不敢让顾婉凝知道,但他也觉出婉凝如今对自己颇有几分依赖,他原还怕出了韩佳宜的事情,又惹了她伤心,没想到她这些天反倒开朗了许多,是她已经不在意之前的事了吗?   那么……他想到这个,心里就是一热,这个时候他不想离开她,他舍不得。   可要是他们真的在一起了,四哥那里怎么办呢?   他不是有意要叫他难堪,他能为他豁出性命去!   他只是……   他只是喜欢她。   所以,虞浩霆一问,他就答应了,他要让四哥知道,他能为他豁出性命去。   他只是,喜欢她。   他们攀上山顶的时候,正看见夕阳的最后一坠,小霍望着顾婉凝,见她的人笼在柔和的霞光里,轻软的素白衫子被晚风吹出了微微的波纹,唇边一抹浅笑,温柔恬静,如风中铃兰。   他以前总是说走就走,想留就留,从来没有过离情,到这一刻,却忽然有些后悔,锦西战事一起,他说不好什么时候回来,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了,那淡淡的一缕离愁,却又仿佛镌得极深,他想跟她说点什么,偏不知从何说起,忽然冒出一句:   “等我回来,你的《思凡》也该学好了,到时候你演一回让我瞧瞧?”   顾婉凝闻言一笑:“好啊,韩玿说下一折教我唱《佳期》,说不定到时候我也学好了呢。”   霍仲祺笑道:“你别说大话,《佳期》里的那支《十二红》很不容易的。”   顾婉凝听了,面上不由有些讪讪,她学戏这段日子,只有韩玿正经听过,虽然韩玿说她嗓子不错,身段也有了,但她也知道即便自己学的不好,韩玿顾着她的面子,也不会说的太直白,因此她对自己学戏的水准并没有什么把握,只是她和霍仲祺如今十分熟络,在他面前不谦辞自矜罢了:“我也不知道我学的怎么样,韩玿说还好。”   “韩玿说好,那就一定是好了,要是你学的不好,他一定嫌你唐突了昆腔,早就不肯教你了。”霍仲祺见她赧然含羞,连忙笑道:“那说好了,等我回来,你连《佳期》一起演给我看。”   “要是我学的不成,你取笑我的时候可要给我留点面子。”   “嗯,我只说是韩玿教的不好。”   顾婉凝连忙笑着摆手:“那你还是笑我好了,免得他以后真的不肯教我了。”   天色渐暗,之前绮丽的云朵都沉成了灰蓝,几个女孩子把从宿舍里带出来的床单铺在草地上,摆了面包、罐头、水果出来——却是汤克勤和小霍一路背上来的。   有句话说三个女人一台戏,这会儿五个女孩子凑在一起,果然热闹的也和戏园子差不多了,先是议论学校里同学老师的有趣无趣,说着说着就转到了董倩和汤克勤身上,十八、九岁的女孩子说起这些事情格外有一种带着娇羞的兴奋,彼此贴在耳边小声说大声笑,传了几圈下来,所有人都说了听了,只剩下汤克勤满脸茫然,霍仲祺在听了他的八卦之后,很仗义的用一支烟把浑身不自在的汤克勤解救了出来。   顾婉凝却在奇怪,她仿佛很久没有这样快活过了,可是心里却又觉得寂寞,那牛奶糖一样单纯的快活像浪花涌起的泡沫,簇拥着孤岛般的寂寞,那欢快那喧闹她都触的到,可是浪花一冲到静默的岩石边缘就退了下去,怎么也不能上岸。   “再过两年,我带你到西澜江看月亮。”   两年,西澜江。她以为他是随口一说,原来他早就有了打算。   她抬头看月亮,那样柔和清亮的银白,即便她和他再也不会有交集,至少,他们看到的月亮是同一个。她忽然觉得惊惶,却不知道这惊惶从何而来?是因为方才她脑海里闪过的念头吗?   这一生,她再也不会见到他了。   这难道不是一个该让她安稳安全安慰的念头吗?   不是的。   她心里有个柔软却执拗的声音在说。不是的。不是的。不是的。   她念“光阴易过催人老,辜负青春美少年”,惊鸿一掠,想到的是他;她晨起练字,写的最多的是那首《长干行》,一笔一画,她学的是他;冷雨敲窗,雪落青檐,月上海棠,满地梨花……能触动她的,无论是忧是喜,心底的第一个闪念就是他。   她在想什么?她怎么会这样可笑又可悲?她再也不必见他了,可她怎么忽然就会觉得害怕?   “几点了?”她抚着syne的脑袋,轻声问。   霍仲祺映着月光看了看表:“十点多了”,说着,抬眼望了望寂静的夜空:“你是担心今天没有流星吗?”   顾婉凝摇摇头:“本来就是可遇不可求的事。”   霍仲祺见她有些意兴阑珊,便笑道:“你要是无聊,就好好想想有什么愿望,免得一会儿真的看见流星,想不起来,就可惜了。”   一直过了午夜,几个女孩子都有了倦意,夜空中仍是一片静谧,繁星闪耀,银河清浅,朦朦的一牙细月温柔的像少女的眉弯,山间的风也细细的,婉凝拉了拉加在身上的毛衫,霍仲祺一见,连忙解了自己的外套披在她身上:“你要是困了,就睡一会儿,看到流星我叫你。”   顾婉凝望着他静静一笑:“谢谢你。”   霍仲祺默然了一阵,忽然道:“婉凝,你能不能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   “这个‘谢’字,你以后再也不要跟我说了。”霍仲祺轻笑着说:“我第一次见你,你跟我说了两遍;我第二次见你,你跟我说了四遍??我们认识这么久,你跟我说的最多的就是这个。”   顾婉凝怔了怔,脱口道:“??你记性真好”,她有些诧异又有些尴尬:“我没有留意,对不起。”   霍仲祺失笑道:“这有什么好‘对不起’的?我就是觉得,你总说这个‘谢’字,也太生分了。”   “其实——这几年好多事都是你帮我”,顾婉凝轻 了下嘴唇:“欧阳走了,宝笙……我没有什么朋友,也没办法和别人做朋友,你就是我最好的朋友了。”   她声音很轻,一字一句像花片落上水面,在霍仲祺心里点出绵绵的涟漪,唇边的笑意也像压抑不住的涟漪:“所以,这个‘谢’字你真的不能不再说了。”   “好吧!”婉凝盈盈笑道:“嗯,那我以后只能说 that's very kind of you,sir。”   霍仲祺蹙眉一笑,抬手揉了揉她的头发:“什么都不许说。”   正在这时,只听不远处的汤克勤说了一句:“倩倩,倩倩,流星。”   婉凝和霍仲祺抬眼望时,果然看到两道粲然光芒划过天际,光亮的痕迹宛然如束,顾婉凝也惊喜着重复了一句:“流星!”   一班人的立时都兴奋起来,董倩大声道:“快许愿,快许愿!”说着,已经双手交握,闭了眼睛。   这时,又有数颗流星接连滑落,霍仲祺见顾婉凝只是笑看,便问:“你怎么不许愿呢?”   婉凝歪着头抿了抿唇:“我刚才想过了,我没什么愿望。”   霍仲祺笑道:“哪有人没愿望的?我替你许一个。”说着,就闭了眼睛默然片刻。   顾婉凝不由好笑:“哪有替别人许愿的?你许的什么?”   霍仲祺悠悠道:“不告诉你,说出来就不灵了。”   顾婉凝听了也不追问,也学着董倩的样子握了双手低头不语,待她睁开眼睛,霍仲祺才道:“你刚才还说没愿望,怎么这会儿又有了?”   顾婉凝莞尔一笑:“我替你许了一个。”不等小霍再开口,她便抢道:“说出来就不灵了,我不会告诉你的。”   霍仲祺低头看着她,只觉得她那一双明眸便胜过了这光华万千的午夜星天,他竟从来没有一刻像这样快活过,胸中情潮奔涌,直让人觉得想要啸歌,却见她忽然想起了什么的似的,面色端然起来,交握的双手抵在额上,闭目许愿的神情十分虔诚。   “你这回总算想到许什么愿了?”   婉凝缓缓抬起头,眼波沉静:“我又替别人许了一个。”   小霍柔情脉脉的目光和着星光月色洒在她身上,低低道:“其实想别人好,何尝就不是自己的心愿呢?”   069、我再送他一份大礼   外婆过世不久,顾婉凝就写信请欧阳怡帮旭明申请学校,到了六月顾旭明毕业的时候,果然有两家学校发来了录取通知,他自己拣择了一所去念,婉凝忙着帮他打点行装,旁的事都先搁下了。   到了七月底,旭明从徐沽上船,虽然想撑出一份男子汉的刚强,在甲板上回头一望,连姐姐的眉目都看不分明,刹那间就落了泪;婉凝看着船缓缓出港,遥遥望了许久,心里虽然不舍,却也终究是了却了一桩心事。   只是坐在回燕平的火车上,看着窗外晒得发蔫的田野,恍然间生出一种无力的空虚,仿佛失了重力浮在半空,无从依着,也辨不清方向。她翻出从董倩那里随手带出来的《红玫瑰》杂志,翻了两页,却是索然无味,小说里的故事看上去传奇悱恻,可小说家的臆测猜想却怎么也比不过人世本身的曲折难解。   如今是暑假,学校里的学生大多都回家去了,顾婉凝却是无家可回,仍住在梁家,因为虞军和锦西的李敬尧已然开战,因怕途中不便,家在眉安的王晓蕾就留在了学校,她在旧京没有亲眷,于是婉凝除了教琴学戏,便常常到学校陪她,等到晓蕾在青琅的姨母接了她去避暑,虞军和李敬尧开战已经月余。   报章上的战事新闻都难免滞后,里头提到的地名顾婉凝也不甚了了,要到图书馆查了地图才能明白。虽然旧京的报纸多半都是报喜不报忧,但她把每一条新闻里头的日期、地点、行程、战事都拣出来对着地图认真看了,猜测虞军攻克益元之后,如今大约是在崇州遇到了阻滞。她又去查锦西的经济地理资料,知道崇州是锦西的门户重镇,如果虞军取下崇州,广宁便失了屏障,是以李敬尧必然要在崇州布置重兵。   她正盯着桌上的报纸、书册出神,忽然听到身后有人轻声说话:“要不要我拿个沙盘过来给你玩儿?”   顾婉凝一惊,回头看时,竟是邵朗逸,只是他未着戎装,一身双宫茧绸的素白长衫,儒雅温润,站在图书馆里,倒丝毫不让人觉得突兀。   “你怎么到这儿来了?”   顾婉凝一面低声问他,一面看着周围有没有人留意他们,好在是暑假,学校里本来人就极少,此时也没有旁人。   邵朗逸施施然在她对面坐下,翻着桌上的报纸书册说:“你这么关心锦西的战事,不如自己去看看?”   顾婉凝一愣,惑然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邵朗逸沉默了片刻,垂着眼眸喟然一叹:“浩霆受伤了。”   顾婉凝“嗤”笑了一声:“你不用唬我。我虽然不懂这些事情,但也不是傻子,你们就算拿不下崇州,也轮不到到他受伤。”   邵朗逸淡淡望了她一眼:“李敬尧在崇州安排了重兵,我们在崇州能动用的兵力却有限,一来要防着戴季晟趁火打劫,二来锦西多山地,眉安之外的部队未必适应。李敬尧的人若是在崇州固守不出,我们如果围城,少说也要两个月才见效。可浩霆还想回江宁过新年的,你猜他想的什么主意?”   顾婉凝虽不信虞浩霆会受伤,但见邵朗逸神色肃然,说的又是锦西战局的事情,便听住了。   邵朗逸也不等她猜,慢慢往下说道:“想让李敬尧的人出来,鱼饵就得有份量,浩霆是拿他自己当饵。”邵朗逸说着,在摊开的书册地图上点了点:“他有意让李敬尧知道,他人在龙津寺,却把大部分兵力都摆在了蒲岩、箕溪,仿佛是要围城的意思。李敬尧的人自恃地利,自然不会放过这样的机会。”   邵朗逸说到这里,面色微微一沉:“这个局面虽然是浩霆有意为之,但也要做的真,鱼要上钩必然先吞饵。你看新闻的时候没有留意吗?虞军在白沙驿阻敌九日,在龙津寺阻敌十二日。”   顾婉凝看到这些的时候心中也有疑惑,此时不由问了出来:“可是李敬尧最稳妥的就是凭险固守,他又何必要冒这个风险呢?”   “因为他也着急,李敬尧最大的财路是烟土,我们明里暗里查禁他的生意也有一年了。锦西战事一起,他的烟土更是弄不出去。他叫人在崇州坚守,就算能保崇州平安,但僵持下去,他也受不住;反之,若是一击得手,锦西之困立解。”邵朗逸说着,又轻叹了一声:“你倒真的是一点儿也不担心他。”   “他受伤?除非你们全军覆没,才能叫参谋总长受伤”,顾婉凝低低一笑,一边收拾着桌上的东西,一边站起身来:“他如果真的有事,邵公子也不会坐在这儿跟我闲话了。我的书也看完了,失陪。”   她转身要走,却听邵朗逸在她身后叫了一声:“婉凝!”   她困惑地回头,正撞上邵朗逸略带焦灼的目光:“我今天来是有事求你。浩霆真的受伤了。”   顾婉凝怔了一下,咬唇道:“那你该去找大夫。”   邵朗逸低声道:“我实话告诉你,我们今天凌晨已经拿下了崇州,明天一早消息就会见报。浩霆是之前在龙津寺受的伤,眼下战事未定,这件事只能瞒着。我已经问过随行的医官,他伤势不大好,可浩霆这一次对是锦西志在必得,说什么也不肯回来,他的性子,你也知道……”   在顾婉凝印象里,邵朗逸一向是闲淡洒脱,事事漫不经心的脾气,此刻他说到这个地步,顾婉凝不知不觉中已蹙了眉头,小心翼翼地问:“他……中了枪?”   邵朗逸喉头动了动,摇了摇头,目光一黯:“是炮。”   “怎么会?”   顾婉凝脸上霎时间骇的一点血色也没有了,下意识地脱口道:“怎么会呢?卫朔呢?”   “你没有见过战场。”邵朗逸惨笑了一下,落在她身上的目光却有些复杂,似是担忧又似是不忍:“若是军阶高家世好的就不会出事,我大哥就不会死,浩霆的哥哥也不会死。”   她从前和虞浩霆在一起,两个人好的时候少,闹的时候多,虞浩霆喜欢打听她的事,她却不爱过问虞浩霆的事,所以邵朗逸说的这些事她竟都不知道。自她认得虞浩霆开始,虞家四少就是一身的金粉繁华,时时处处都是众星拱月。虽有惊险,也不过是权柄上的筹谋算计,她从来都不会将直见性命的战场厮杀放在他身上去想。此时听邵朗逸说到虞邵两家的旧事,纵然是夏末秋初炎意仍重的天气,也不禁骤然一寒。   “我来找你,就是想让你去劝一劝他,叫他回来养伤。”   邵朗逸来的时候看见顾婉凝正对着报纸新闻琢磨锦西的战事,心里便有了几分把握,此时又见她这般神色显是紧张虞浩霆的安危,料想她不会推拒,谁知顾婉凝听到他这一句,像是触到陷阱的小兽一般,本能地向后退了一步,一双乌沉沉的眸子警惕地看着他,语气仓猝又坚决:“不。”   邵朗逸皱眉道:“小霍和石卿都在锦西,可他如今谁的话也听不进去,我也是没有办法才想到你。”他审视了顾婉凝一番,沉吟着说:“你放心,不管他肯不肯听你的,我保证你去见他一面我就送你回来。”   顾婉凝却仍是执拗地摇头:“我不会去见他的。他不肯回去,你叫医官打镇定剂给他,直接送他回江宁就是了。”   “你……”邵朗逸低头苦笑:“浩霆如今是参谋总长,虞军上下,已经没人敢逆他的意思了。”   “邵公子也不敢吗?”   “锦西的事情,他有自己的安排,我照你的法子把他弄回来,前线的战事怎么办?”   “那是你们的事。”   顾婉凝刚才的话不过是情急之下随口一说,却没想到邵朗逸答得这样一本正经,她心绪烦乱,攥紧了书包的带子转身便走:“我和你们一点关系都没有,我是不会去见他的。”   她急急走到门口,用力拉了两下门都没有开,邵朗逸忽然从她身后伸过手来轻轻一推,门便开了。顾婉凝也不看他,低着头就往外走,只听邵朗逸在她身后说道:“这几天我都在旧京,月底才走,你如果有什么事,就到警备司令部找我。”   邵朗逸目送顾婉凝素衣黑裙的影子绕过了图书馆,才慢慢拾级而下,一直等在外头的孙熙平赶忙迎了上来:“司令,顾小姐怎么像是被吓着了。”   邵朗逸道:“回去告诉新闻处,从明天开始,一个星期之内,所有关于锦西的消息都不要提到虞总长。”他说着,微微一笑:“他拿下崇州,我再送他一份大礼。”   第二天,报章上的头条新闻果然就是虞军攻取了崇州,然而,顾婉凝把相关的消息一行一行细细看下来,却没有她要找的东西。第三天、第四天、第五天,前线消息不断,有些名字是她之前也听过,譬如新编第九军军长唐骧,但却都没有关于虞浩霆的只言片语。   他的行踪原本就不该在过多暴露在众人眼前,她这样想着,而心底的不安却无论如何也挥之不去。虞浩霆如今在前线,应该不会有心情想起她来,那邵朗逸为什么要骗她呢?   万一,他不是骗她呢?   他真的会受伤吗?   为什么不会呢?   他在她面前就受过伤,可是他全不在意。   他的血擦在她脸上,殷红,温热,她用手去抹,却怎么也抹不尽。她惊惶起来,想去找他的伤口,双手已沾满了血迹。他的声音就响在她耳边:“你这是担心我吗?”   她遽然抬头,正对上他笑意温存的双眼,他握着她的手放在胸口,鲜血汩汩地从她指缝间渗出来。   她一声惊呼坐了起来,原来不过是梦。   浑身上下都是一层细密的薄汗,她突然翻身伏在床上,把脸埋进枕头,眼泪无声而出,扒在床边的syne迷惑地看着她,喉咙里呜呜咽咽,不知道想说什么。   “司令,顾小姐来了。”   孙熙平一听门口的卫兵打电话过来说有个姓顾的女孩子找邵朗逸,也不用再去跟邵朗逸打招呼,自己就到门口把人接了进来。邵朗逸正在接电话,见他们进来,略一示意,孙熙平便带上门退了出去。   “我知道了,我再想办法。”邵朗逸神色肃然地放下电话,这才转过身来招呼顾婉凝:“坐,想不到你还真的有事找我。还好你这会儿来,晚上我就回江宁去了。”   顾婉凝朝前走了几步,隔着办公桌直直盯住他:“你那天是不是骗我的?”   邵朗逸苦笑着摇了摇头:“我骗你有什么意思?如果不是没有办法,我也不想他和你再有什么纠葛。从前的事不说,这两年他为了你……”   他顿了一顿,蹙着眉道:“我看都看够了。我干嘛还要……”   “你不用说了,我去见他。”顾婉凝蓦地打断了他:“不过,他未必愿意见我。你最好还是想想别的办法。”   邵朗逸沉吟着点了点头:“那我叫人送你回去收拾下随身的行李。”   顾婉凝一怔,随即明白他担心虞浩霆的安危,这件事自然是越快越好,便没有反对。   “你跟着熙平过去,就说是政务院的秘书,浩霆受伤的事你不要对别人提起。”   邵朗逸一面说着,一面推开门送她出去,顾婉凝忽然仰起脸直直望着他,咬唇道:“你要是骗我……”一双翦水明眸中是出乎他意料之外的绝决,还夹杂着点点滴滴的无助。   邵朗逸隐隐觉得有什么是自己没有想到的,是不是他疏忽了什么?然而也只不过是电光火石之间的犹豫:“我若是骗你,就叫我……”   他话还没说完,顾婉凝转过身去不再看他,声音也平静了许多:“算了,我信你。赌咒发誓这种事最没意思的。”   攻克崇州之后,虞浩霆的行辕设在城东的燕坪镇,临时征借了崇州林姓富商在此地的一处宅院,前后七进,厅堂轩阔,园景巧致。只是眼下庭院里来往戍卫的皆是戎装军人,便半点闲情逸趣也没有了。   因为孙熙平沿途有公务在身,顾婉凝跟着他从旧京转机换船才到眉安,逢人问起,孙熙平只说她是政务院的秘书,旁人见这女孩子年轻貌美,虽各有猜度,但人既然是邵朗逸亲自调动的,也不敢多说什么。只是顾婉凝一路上却颇为辛苦,在第一班飞机上就忍不住呕了起来,她不想给孙熙平添麻烦,便不肯吃东西,只是喝水。孙熙平找了晕机的药给她吃,让她在飞机上尽量睡着,却不料她睡梦中亦不安稳,醒来之后更是面带忧色,楚楚可怜。   孙熙平看在眼里,心中却纳闷儿,也不知道邵朗逸跟她说了什么,她既然这样悒悒不乐,怎么又愿意千里风尘的去见虞浩霆?   一时想着,又忍不住暗自腹诽邵朗逸,三公子这两年费了几番心思暗中照料这女孩子,事事都要她周全,如今既然是送她去见虞浩霆,派专人送过去也是手边的事情,何必非要叫她这样辛苦辗转?又严令自己不许有半点闪失,这么一个娇滴滴的女孩子,万一磕着碰着伤着病着,还不都得算到他头上?到时候,两边都没法交待,倒楣的只有他。   好容易到了眉安,孙熙平长吁了口气,别的事情他都先放了,想着只待顾婉凝休息一阵,就立刻叫人安排车子送他们去燕坪镇。顾婉凝也看出他是想尽快处理掉自己这个麻烦,便索性连眉安行辕也不进,就在门口等他去找车子。   这一来,孙熙平倒有些不好意思,劝她还是休息一下再走,顾婉凝却摇头不肯:“这一路上已经很麻烦你了,我耽在这里,你总要分神照顾我,不如我先走,你好再忙别的事。况且只是坐车而已,也没什么辛苦的。”   等车子开出眉安,孙熙平从后视镜里看着顾婉凝,忽然又后悔起来。她这几日奔波辗转,食宿不安,此刻又是一副莫名其妙的忧心忡忡,越发显得雾鬓风鬟,憔悴 。他这样把人送过去,虞浩霆不发作才怪。可事已至此,又不能调头回去,想了想,便回头对顾婉凝笑道:“我们刚取了崇州,战局平稳,小姐不用担心。锦西山水清奇,风光同江宁大不一样,很值得看看。”他想着叫顾婉凝留意沿途风物,面上能带出几分欣然神采来,却见她只是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   从眉安到燕坪镇大约三个小时的车程,他们到燕坪镇的时候已是夕阳西下的光景,眼下两军交战,燕坪镇又是军管,行辕附近岗哨林立,几乎没有行人经过。顾婉凝下车站定,眼前虽是一座寻常大宅,但门前肃立的卫兵却激起了她心底的疑惧,她真的要去见他吗?   她花了那样大的力气才和他做了一个了断,她怎么能再去见他?   孙熙平虽然不尽知她和虞浩霆的前尘种种,但也多少知道这两人绝不是举案齐眉花好月圆的一对儿,此时见她迟疑止步,唯恐又出了什么变数,赶紧就从后备箱里取了顾婉凝的衣箱,若无其事地对她笑道:“顾小姐,这是临时征借的总长行辕。您稍等,我去问一问,如果虞总长在,我请他出来接您。”说着,便将通行证件拿给了卫兵。   顾婉凝听他猛然提到虞浩霆,心中一乱,脱口便道:“不要!”   孙熙平故意摆出一副惑然的神情来:“那……”   顾婉凝有些茫然地低语了一句:“我们进去吧。”   070、她问的大约并不是战事   孙熙平带着顾婉凝穿过前两进的门厅、轿厅,正想着怎么去跟虞浩霆通报,忽然瞧见叶铮站在右手的回廊里跟人说话,心里就有计较,连忙叫道:“叶铮!”   叶铮回头一看,见孙熙平正满脸堆笑地跟他招呼,身边还跟着一个——他来不及同孙熙平回话,目光已落在了顾婉凝身上。这小子怎么带来一个——他一时不知道怎么形容,一个好看到吓人的女孩子?   不不不,不是吓人,是……他说不出。她蹙着眉,脸色似乎太苍白了些,可此时漫天的霞影洒落下来,也都败给了她的眸光潋滟,她是在伤心吗?看着她,叫他都觉得有些伤心了。   他正想的没有头绪,孙熙平又叫了他一声“叶参谋!”   叶铮这才恍过神来,赶忙换了笑脸走过去:“你怎么来了?”   孙熙平也不理他,只先给顾婉凝介绍:“顾小姐,这是总长的随从参谋叶铮。”   顾婉凝便对他微一点头:“叶参谋你好。”   叶铮听孙熙平称呼她“顾小姐”,心里悚然一惊:“这是?”   孙熙平知道叶铮来的晚,对顾婉凝是只知其名,未见其人,心中暗笑,更拿定主意要把这件事栽给他,也不给他介绍,只正色道:“你快去跟总长通报一声,就说顾小姐来了。”   叶铮一听,就知道眼前这个女孩子,必然就是叫虞浩霆这两年都郁郁寡欢的那一位了,可虞浩霆今天一早去了崇州还没回来……这样好看的一个女孩子,怪不得四少念念不忘,可她怎么瞧着这么不开心呢?也不知道这女孩子笑起来是什么样子。   他心思纷杂,不假思索地顺口说道:“总长现在不在,小姐有什么事,不妨告诉我,等总长回来,我一定转告。”   转告?转告什么?你能转告什么?   孙熙平不料他居然这样没有眼色,恨不得抽他一耳光,当着顾婉凝却也不好说什么,只好笑道:“邵司令吩咐我还要回眉安办点事情,我就不在这里等了,你照看好顾小姐,我先走了。”   说罢,剜了叶铮一眼,将手里的箱子往他手里一递,跟顾婉凝打了招呼,转身就走。   叶铮被他剜了一眼,才醒悟自己真是蠢到家了,也恨不得抽自己一耳光,连忙赔着笑对顾婉凝道:“总长这会儿确实不在,请小姐先休息一下,我去问一问总长什么时候回来。”   顾婉凝听他这样说,料想是虞浩霆受了伤,他又不认识自己,自然不能轻易让她去探视,便道:“卫朔在吗?你告诉他,是邵朗逸让我来的。”   叶铮听了她的话,却有些迷茫,只好据实答道:“卫朔一早陪着总长到崇州去了。”   说着话,已把顾婉凝让进了花厅,又叫勤务兵过来倒了茶,自己才走开去给崇州那边挂电话。崇州那边却说,虞浩霆已经走了,估计有个半个钟点就该到行辕了。   叶铮放了电话,转回来见顾婉凝,却见她双手捧着茶杯,茫然瞧着窗外,神色游离,“顾小姐,崇州那边说,总长已经在回来的路上,再有半个钟头也就到了。”   顾婉凝闻言一怔,又仔细看了看叶铮,犹疑着问道:“他真的去了崇州?他——他的伤势不碍事吗?”   叶铮听她问得奇怪,也有些愕然:“总长没有受伤吧?”   “没有吗?”   “没有啊”,叶铮忽然想起一件事来,眼波促狭地笑道:“总长身上虽然没受伤,但时常伤心却是有的。”   顾婉凝见他如此神色,已是恍然省悟,她以手扶额,低低摇头一笑,想不到邵朗逸谦谦君子一样的人,说起谎话来,也滴水不露。   她再抬头时,面上的神色已平缓了许多,对叶铮道:“我没什么事找虞总长,能不能麻烦叶参谋找辆车子送我回眉安?”   她此言一出,更是让叶铮莫名其妙,怎么巴巴地来了,见都不见就要走:“顾小姐,您先别急,总长马上就回来了。”   顾婉凝却起身拎了自己的箱子:“那就不麻烦叶参谋了。你们总长并不想见我,你也不用告诉他我来过。”说着就要出门。   叶铮忙道:“小姐稍等,我这就去安排车子,路上都有哨卡,您一个人不方便。”   叶铮安抚住了顾婉凝,自己却没了头绪。   他刚到江宁的时候,郭茂兰就叮嘱过他,四少之前这个女朋友是件伤心事,不管听到什么风言风语,都不许在虞浩霆面前提起。这女孩子也是个莫名其妙的,突然来了,又突然说要走,也不知道虞浩霆是见了她会生气,还是不见她会生气。   怪不得孙熙平走得那么急,原来是急着甩个“烫手山芋”给他,郭茂兰和卫朔都不在,也没人打个商量,想到这里,他忽然灵机一动,快步走到前院,进了汪石卿的办公室。   “汪处长,有件事情我得跟您讨个主意。”   汪石卿放下手里的公文,抬头一笑:“公事还是私事?”   “我的公事,不过,是总长的私事。”   “四少的私事?”汪石卿笑道:“那你最好问卫朔。”   “四少之前有个女朋友,顾小姐,您还记得吗?”   汪石卿面上的惊异之色一闪而过:“怎么了?”   “她现在人就在行辕,原先说……”叶铮还没说完,汪石卿脸色已变了:“四少什么时候接她来的,我怎么不知道?”   叶铮忙道:“四少不知道她来,是邵司令把人送过来的,不知道是为什么,本来说要见总长,现在又非要走。您看……”   汪石卿手肘支在书桌上,交叠的两手掩着嘴唇。三公子还真是会添乱,虽说这女孩子跟虞浩霆分开了那么久,虞浩霆看起来也是冷了心肠,可到底是他难得百般用心的一回,两个人还有过孩子,保不准见了面,又勾起几分旧情。这些不说,单是顾婉凝那个不清不楚的身世,想想就叫人心惊。他沉吟了片刻,淡淡一笑:“既然顾小姐要走,你就依了她的意思吧。”   叶铮犹自迟疑不决:“那四少那边?”   “你现在就把人送走,四少回来,就当什么事都没有。”   汪石卿胸有成竹的神态,让叶铮多少有些信服:“日后要是有人问起,你就如实说是她自己的意思,反正你来的晚,他们的事你也不清楚。况且,她的性子,四少自己心里有数。”   叶铮点了点头,却还是有些犹豫,汪石卿轻轻叹了口气:“我告诉你,四少当初差点开枪打伤龚次长,就是为了她。这女孩子在四少身边,惹了不少风波,眼下是战时,什么最要紧,你想清楚了。”   叶铮从汪石卿的办公室出来,便立刻叫人去找了车子。他平日里最是能说会道,此时陪着顾婉凝从行辕里走出来,不知为什么,搜肠刮肚也找不出什么合适的话说,顾婉凝也只是默然不语。   走到门口,他替顾婉凝拉开车门,她刚要上车,又回过头来看了他一眼,轻声问道:“你们??战事顺利吗?”   叶铮没想到她突然问到战事,顺口应道:“哦,还好。”   待她低头上车,车子开出去转过路口不见了踪影,叶铮才忽然想到,她问的大约并不是战事。他在行辕门口愣愣地站了一会儿,一路往回走着,脑子里却总是那天晚上在旧京,月明星隐,秋云如墨,虞浩霆一个人静立湖边的情形。   虞浩霆回到行辕,天已经擦黑了,虽然他一言一行都和平日没什么分别,叶铮却总觉得心里堵了什么,犹豫再三,还是悄悄把卫朔拉了出来,和他耳语道:“刚才……顾小姐来了。”   卫朔愣了一下,皱眉看着他:“你别胡闹,什么顾小姐?”   “就是四少之前的那个女朋友,邵司令叫孙熙平送过来的。”   “那你怎么不早说?”   卫朔转身就要去找虞浩霆,叶铮一把拉住了他:“人已经走了。”   卫朔一向沉稳,此时眼中却尽是惊怒之色:“你怎么能让她走呢?”   叶铮见他竟然恼了,便低声解释道:“是她自己非要走,我才派了辆车送她去眉安。你们要是早回来半个钟头还能碰上。”   卫朔一听,转身就往回走,叶铮连忙又去扯他:“汪处长说,四少为她闹了不少风波,现在战事要紧……”   卫朔挥手甩开他:“我不知道他说什么,我只知道这两年,四少过的是什么日子!你不知道吗?”   郭茂兰正好出来,听到他们两人声音渐高,竟像是在吵架,便走过来笑问:“你们说什么这么热闹?”   卫朔平了平心绪,对郭茂兰道:“顾小姐来了,让他送回眉安去了。”   郭茂兰惊诧地看了叶铮一眼,也顾不上和他说什么,只对卫朔道:“你去跟四少说吧,我去给眉安那边打电话,叫他们无论如何把人留下。”   卫朔进了书房,到底也有些犹豫,虞浩霆听到他进来,抬头看了一眼,便继续批阅手里的公文。   卫朔一直走到他书案前,才低声问道:“总长,顾小姐来了,您要不要见一见?”   虞浩霆轻轻“哦”了一声,仍是低头看着手里的函件,那一页却再也翻不过去。   卫朔默然看着他,眼里掠过一丝痛色,跟在他后面的叶铮更是大气也不敢出,房间里静的能听见三人的呼吸。   大约有五分钟的光景,虞浩霆忽然抬起头看着卫朔,声音极轻,语气中却是罕有的柔和:“你刚才说——谁来了?”   “四少,顾小姐来了。”   他怔了怔,目光越过卫朔,试探着向外看了一遍,面上尽是犹疑:“人呢?”   卫朔转脸看了叶铮一眼,叶铮赶紧答道:“顾小姐来的时候您不在,她就说要走,我安排了车子送她去眉安,您要是早半个钟头回来,就碰上了。”   他话犹未完,虞浩霆已霍然起身,一言不发就往外走,郭茂兰迎面进来,一见这个架势,连忙让开,跟在他身后道:“总长,我已经给眉安那边打了电话,顾小姐要是到了,叫他们先把人留下。”   虞浩霆却浑然没有听见一般,一边疾步往外走,一边吩咐道:“备车。”   叶铮在后面虚着声音提醒道:“四少,已经走了一阵子了,追……”虞浩霆眼神冰寒地扫了他一记,生生把他后面的话给噎了回去,只好自己一溜小跑着亲自出去叫车。   虞浩霆出了行辕,迳自拉开驾驶位的车门,对开车的侍从道:“下来。”那人赶忙下车让在一边。虞浩霆也不理其他人,在行辕门口掉了个头,便朝眉安方向飞驰而去。   卫朔只好上了后面的车子,郭茂兰和叶铮也顾不上再叫别的车过来,两个人一起上了车,叫司机紧紧跟住虞浩霆。叶铮在后座上一脸苦相:“四少不会真要追到眉安去吧?”   郭茂兰“哼”了一声,冷然道:“这个钟点眉安那边火车是没有了,不过,你最好盼着顾小姐不会一到眉安就上船。”   叶铮一听,拉住郭茂兰的手臂问道:“你不是给眉安那边打电话了吗?你打了吧?啊?你打了吧?”   郭茂兰叹道:“打是打了,可是不知道顾小姐去不去眉安行辕。你的人要是直接送她去码头,我也没有办法。”   “那你怎么不叫他们去码头看着呢?”叶铮摇着他的手臂急切地说道。   郭茂兰扫开了他的手,却是一脸的无所谓:“他们又不认识顾小姐。”   “那样的美人儿还用认识?”叶铮撇着嘴靠在座位上,可怜巴巴地看着郭茂兰:“那要是追不上了怎么办?你说四少会不会……”   郭茂兰一本正经地拍了拍他:“你放心,总长不会把你怎么样的。先前有一回,云枫把顾小姐丢了半个钟头,四少也不过是骂了他两句,说再有这样的事情叫他到陇北去戍边罢了,没事的。”   “啊?”叶铮软软地趴到前座靠背上,凑在卫朔边上嘀咕道:“要是四少回来发脾气,你可得替我求求情,哪怕让你揍我一顿也行,千万别让我去陇北。”   卫朔冷冰冰地回头看了他一眼:“你只想着你自己。要是真找不到人,四少还不知道要怎么难过。”   一句话说得叶铮哑口无言,半晌才喃喃道:“都是你们不好,我先前问你们,你们什么也不说,我哪儿知道她这么要紧?”   车子又开了半个小时,虞浩霆没有停下的意思,他们也只能跟着。叶铮百无聊赖地看着车窗外急速后退的景物,忽然冒出一句:“我饿了。”   郭茂兰不理他,卫朔却回了一句:“四少也没吃饭呢。”   叶铮被他顶得气闷无比,只是纳闷儿,平日里最是厚道的一个人,怎么今天这样刻薄?   可他到底是顽闹惯了,耐不得寂寞,老实了一会儿,又开始没话找话:“话说回来,这个顾小姐还真是个美人儿,怪不得何思思那样的电影明星,四少也不放在眼里。如今一看,什么韩家的六小姐、七小姐也都是庸脂俗粉了。”   郭茂兰轻轻咳了一声,对叶铮道:“要是见到顾小姐,你不要在她面前提这些人,尤其是你那个何思思。”   叶铮听他这么一说,倒来了精神,贼兮兮地一笑:“这还用你说?怎么了?她很能吃醋吗?她是因为这个跟四少闹翻的?”   郭茂兰叹了口气:“不管她吃不吃醋,四少都不痛快。”   叶铮想了想,道:“别说四少,就是我见了她,也觉得不痛快”,他说着,脸上竟带出些惆怅来:“今天她来的时候,我看她就不太高兴的样子。哎,你知不知道她喜欢什么?要是四少把她接回来,我们想想法子哄她高兴?”   郭茂兰一听这话,就想起谢致轩来,要是没有谢致轩,顾婉凝和虞浩霆也许就不会闹得那么僵,虞浩霆兴许就会带着她一起去沈州,她就不会出事没了孩子,两个人就不会分手,虞浩霆就不会这样白白伤心两年,他们就不会这个时候没着没落地开车去眉安……   他心有余悸地看着身边这张欣欣然跃跃欲试的脸,忽然就有些头痛,再也不想跟叶铮说话了。   071、他实在是应该更没出息一点   天色沉成一片浓丽的雀蓝,一颗颗的星子渐次闪烁起来,银汉清浅,纤云无声。   从燕坪镇出来也有一个多钟头了,看样子虞浩霆是真要开到眉安去,但愿那边的人能留住顾婉凝——郭茂兰看着窗外,正有一搭没一搭地想着,忽然听见叶铮兴奋地喊了一声:“顾小姐!茂兰,顾小姐!”   他顺着叶铮手指的方向看去,果然看见前头几十米的地方停着一辆军车,一个穿着浅色衬衫格纹长裤的女孩子背对车子站着,正转头向这边张望。说话间便离得近了,虽然那女孩子不再回头,但那娉婷楚楚的背影,正是顾婉凝。   停在边上的车子敞着发动机盖,一看就知道是路上抛了锚,郭茂兰心里一宽,暗自感慨:这车坏的真是懂事,比叶铮强多了。再看叶铮,已经是眉花眼笑,连声念叨:“车坏了,车坏了!”   两辆车子都戛然而停,虞浩霆从车上下来,手却扶着车门一动不动。   顾婉凝刚才远远看见两辆车子朝这边过来,心头一悸,不必再看就知道,是他来了。   她听见他们停车,听见车门开合,听见送她的侍从立正行礼:“总长!”   她总要看他一眼吧?   她迟疑着转过身来,目光一触到那人,竟再不能移开。   虞浩霆缓缓走到她跟前,唇边似有笑意,眉头却轻轻蹙着,柔如春风的眼波中夹着一抹犹疑的痛楚,仿佛眼前他正走近的是昨夜才掠过心底的一场好梦。   他低头看着她,她微微仰起的面孔晶莹剔透,墨玉般的瞳仁里只有他的影子。他心口突然一疼,可那刺痛牵出的却是他已经许久不曾记起的温柔酸涩。   顾婉凝被他看得两颊发烫,慌乱地别开了脸庞。他觉得他是应该说点什么,可又迟迟不敢开口,他怕他一开口,一旦说错了什么,她立刻就不见了。   过了许久,他忽然艰涩地说了一句,后来每每想起都茫然不解的话:   “你——是不是长高了?”   他声音虽不大,但此时夜色沉静,卫朔他们站得也不是太远,于是,每个人都听到了他这一句。叶铮迅速用手捂上了自己的嘴,却仍是笑了出来,郭茂兰在喉咙里轻轻咳嗽了一声,只有卫朔不声不响,脸色却和缓了许多。   话一出口,虞浩霆自己也觉得有些不伦不类,却见顾婉凝先是讶然,随即垂了眼眸低低道:“有一点。”   虞浩霆见她竟肯好声好气地答自己的话,眉宇间不知不觉便泛起了笑意,几乎就要伸手将她拥进怀里。   她这样千里万里地来见他,是因为她也念着他吗?   他心意至此,却不敢再想。   不会。   他知道不会。他那样求她,她都不肯跟他回去;他那样求她,她都不肯看他一眼。   不会的。   他勉强镇定下来,沉了沉心意,唯恐惊动到她一般柔声问道:“你是不是碰到什么为难的事了?你告诉我,我去办。”    “我没事。”   顾婉凝头低得更深,尽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温和平静:“我要回去了。”   虞浩霆一怔,却说不出留她的话,喉头动了动,嘴唇竟微微有些颤抖,惑然道:“你来——不是要见我吗?”   顾婉凝抬起双眸,正触到他眼中深重的疼惜和失落,方才撑起的气力仿佛一瞬间都化尽了,心中狂跳,慌乱地躲避着他的目光:   “是……是邵朗逸骗我说你受了伤,不肯回江宁,让我来劝你回去。你怎么会受伤呢?真是蠢!我居然也会信……我没有别的事,他是骗我的,我要回去了。”   她多说一句,虞浩霆面上的笑意就深一分,待她语无伦次地说完,他闭目一笑,喃喃道:   “是要我受了伤,你才肯来见我吗?那也容易。”说着,转头朝边上扬声道:   “卫朔,朝我开一枪!”   那边三个人一听,都面面相觑,这两个人耍花枪就不用玩儿的这么大了吧?   虞浩霆见顾婉凝低着头默不作声,又回头催道:“卫朔你听见没有?随便哪里,开我一枪,快!”   卫朔面无表情地看了看虞浩霆,拔出佩枪,“咔嗒”一声开了保险。郭茂兰和叶铮都吓了一跳,叶铮忽然大声喊道:   “顾小姐,麻烦你站开一点!”   “你装什么?”   顾婉凝面上一红,蹙着眉嗔恼地瞥了虞浩霆一眼,转身就走。然而,才刚走出一步,虞浩霆就攥住了她的手:“我这儿的事情还没完呢,说不定哪天我就受伤了,你等一等好不好?”   “你会受伤?你问问他们,谁敢让参谋总长……”   后面的话随着她被虞浩霆轻轻一牵拥进怀里戛然而止,他梦呓般在她耳边念着她的名字:“婉凝。”   顾婉凝刚要挣扎,却发觉他的声音,他的手,他的人,都在不停地抖颤:“你不来,我不敢去找你;你要走,我也不敢拦你,可是……”   他似乎在极力压抑着什么,又像是在竭力汲取着什么,他的脸颊紧紧贴在她额边,却不敢用力去抱她:“可是你不能这样,你不能让我看你一眼就走,你不能这样。说不定哪天我真的就受伤了,你等一等好不好?”   她倚在他怀里,看着两年来环绕在她身边的高墙深壑在她眼前一层层的坍塌平复,她没有力气去抵御,或者,她也根本不想再抵御。   “好。”   她不能相信自己真的开口说了这样的话,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分明也在颤抖,心里却凭空生出了一股勇气。   虞浩霆转过她的身子,凝眸望着她:“你说真的?”   顾婉凝用力咬着嘴唇,却并不闪躲他凝视的目光:“可是我没有什么兴趣看人受伤。”   她说完,只觉自己两颊都如火烧一般,再不敢看他。   虞浩霆痴痴望了她片刻,忽然低下头在她发间轻轻一吻,牵了她的手就往自己车边走。   叶铮惊恐地看着虞浩霆,用力扯了扯郭茂兰的袖子:“哎哎,你看——”郭茂兰轻笑着叹了口气,惊吓到叶铮的事情,他早已看到了。   虞浩霆转身的那一刹那,满眼都是久违的笑意,这一笑,如月华流转,如星花明亮,那样好看的笑容,他们都很久没有见过了。   虞浩霆把顾婉凝送到车上,转脸招呼了一声:“叶铮!过来开车。”   叶铮极响亮地答了声“是”,飞快地拉开车门坐进了驾驶位,一边发动车子,一边从后视镜里偷瞄虞浩霆和顾婉凝。   “从江宁过来,很累吧?”虞浩霆握着顾婉凝的手,静静看了她许久,初见的惊撼之后,被车里温黄的灯光一照,才发觉她神色憔悴。虞浩霆满心都是疼惜,一边问一边轻轻将她揽在自己怀里。   顾婉凝靠在他肩上,眼前是他戎装的纽扣和领徽,再向上一点,是他的喉结和线条明晰的下颌——   这样的情景她经历过许多次,恍然间,她错觉他们之间并不曾隔着这许多时光,不过是他从陆军部回来,接了她去皬山看梨花。   她一直以为离他越远,她的人生就越稳妥,然而,此时此刻,她才发觉,她离开他的两年里,从来没有一刻像现在这样安宁笃定。   她的心思软软的,人软软的,连声音也是软软的:“我从旧京来的。也没有什么,只是开始坐飞机的时候,有些晕。后来到了竺宁,孙熙平找了晕机药给我吃,一大半时间都睡着,就没事了。”   她声音里有一点懒懒的娇慵,虞浩霆含笑听着,却不由皱了眉:“你从旧京来怎么会经停竺宁,那不是绕远了吗?”   顾婉凝一路跟着孙熙平,又晕晕沉沉,哪儿还知道什么路近什么路远:“我不知道,大概是他到竺宁有公务。”   胡闹。虞浩霆心里暗骂了一句,又柔声问道:“你怎么从燕平来呢?”   顾婉凝这些天一直勉力提着精神,此刻放下心来,倦意一盛,已有些困了,听见他问,便顺口答道:“我一直在燕平啊。”   虞浩霆看出来她是困了,心里虽然有许多话想问,却不再开口,只轻轻在她肩上拍着。   叶铮瞧着这个情形,心里偷笑,脸上却拼命忍住,见顾婉凝像是睡着了,便对虞浩霆道:   “顾小姐现在在旧京念大学……”   他还要往下说,却见虞浩霆在唇边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她要念书,干嘛非要跑那么远呢?就是为了躲着他吗?这么狠心?真是个没良心的小东西!   他有些愤愤地想,却忍不住紧了紧揽着她的手臂。   叶铮也知道她在旧京,那卫朔他们都知道吧,连朗逸都知道。只有他不知道。就只瞒着他。就因为他说以后不许提起她?他们倒是听话。   他也真是可笑,为什么不许提?他那么想她,心心念念的都是她,还是她,只有她。   为什么不许提?难道别人不提,他就不想了吗?   他看着她羽翼般的睫毛,忽然就想起他们分手的那一晚,她的话一句一句都叫他寒意彻骨,他等了一夜,她也不肯出来看他一眼,怎么会有这样的女人?   他现在想起来还觉得委屈,可是对着她,他竟半分也恨不起来,满心都是小心翼翼地欢喜。   真是没出息!   可这没出息也让他觉得欢喜,他实在是应该更没出息一点!人家都说烈女怕缠郎,他怎么就能这样忍心负气由着她走了呢?   他真是蠢,他那么想她,为什么不能去找她?女人从来都是口是心非言不由衷的,他怎么就会信了她的话呢?她若真的不在意他,又怎么会千里风尘地来见他?   邵朗逸也是昏了头了,居然让她跟着孙熙平这样一路奔波辗转着过来。   他一时心疼一时欢喜地想着,车子已经开回了燕坪镇。   顾婉凝睡得很浅,车子停稳,虞浩霆刚一伸手想要抱她起来,她便醒了,不知是热了还是羞怯,两颊一片晕红,低了头由着虞浩霆牵着她进了燕坪镇的行辕。   周围行礼之声不断,穿过两进院落,她才发觉他这样牵着她的手,像是小孩子一样,忍不住就想要抽开。   不料,她的手刚一动,便被虞浩霆握住了,她抬眼看他,竟在他眼中看见一丝惶然。他这样的敏感小心,倒叫她也难过了,顾婉凝恬然一笑,轻轻抽开了自己的手,挽在了他的臂上。   虞浩霆低头看着她挽在自己臂间的纤纤素手,忍不住抚了上去,难以自持的喜悦片刻间便蔓延开来。   之前汪石卿听说虞浩霆匆匆开车出去,就猜到他是去追顾婉凝,惟盼顾婉凝不肯跟他回来,此时隔着办公室的窗子看见他二人牵手而归,心中一叹,想着要不要寻个机会将顾婉凝身世的疑窦告诉虞浩霆。可是顾婉凝当初一走两年,杳无音讯,若说是有人着意安排的一枚棋子,倒是不像。   他此时说出来,势必牵扯到之前龚揆则的事情,三年前的事,他瞒了这么久,也有些说不过去。况且,若虞浩霆叫人彻查,万一顾婉凝和沣南那边没有关系,恐怕她更要堂而皇之的留在虞浩霆身边了。   一个漂亮女人没什么大不了,可是一个隔了这么久,还能让他如此在意的女人就不一样了。   算了,这件事情也不急在一时半刻,眼下最要紧的还是李敬尧,顾婉凝这里,他盯紧一些就是了,若她真露出什么端倪,那料理她倒也不必再提前事了。   他想妥了主意,便拿起手边的公文函件,去见虞浩霆。   月光在游廊里铺了一地银辉,他的步子不知不觉慢了下来。今夜的月亮还差了一牙未满,却已十分清亮。   他想起八年前初见她的那一天,她回眸一盼,便有光华流转。思君如明月,夜夜感清辉。那一年,她才十五岁,可是就像这明月在天,哪怕只是一弯如眉,也有无限清光,照见山河万朵。   “总长,薛贞生部的战报。”   汪石卿进来的时候,虞浩霆正端了茶递给顾婉凝,笑微微地看着她:“我知道你困了,先吃点东西再睡,听话。”   虞浩霆见汪石卿过来,接了他手里的电文,对顾婉凝道:“我去处理点事情,待会儿再来看你,有什么事情你就吩咐叶铮。”   他转过身要走,又停了停,回头叮嘱道:“要吃东西。”   顾婉凝笑着点了点头,叶铮已经有点傻掉了。汪石卿对顾婉凝点头打了招呼,心中感叹,两年未见,又奔波劳顿,可这女孩子依旧是秋水朝露一般,动人心弦。   虽然虞浩霆再三叮嘱她要吃些东西,可顾婉凝着实没有什么胃口,又看叶铮在这儿盯着她,只好勉强喝点粥,好让他交差。她吃了两口,忽然搁了勺子对叶铮道:“你吃了晚饭没有?”   叶铮受了这一番“惊吓”,早就不觉得饿了,经她这一问,才又想起饿来。顾婉凝见他犹豫着没有答话,已经猜到他是没吃,便浅浅一笑:“你要不要吃一点?”   那桌上摆了两套餐具,原本是给虞浩霆准备的,叶铮即便是饿了,也万万不敢此时此刻坐到她对面吃东西,连忙摇头道:“不用不用,我吃过了。”   顾婉凝又舀了几勺粥喝了,便站起身来:“我吃好了,想休息一会儿,你不用在这儿了。”   叶铮连忙答了声“是”,掩门退了出去,这半日的情形太过诡异,他不知道自己是许多话憋在心里难受,还是饿的有点心慌,也不知道郭茂兰他们有没有留点吃的给他。   072、他们之间,还剩下什么呢?   曾经不可一世的我们,也只是寻常男女。   虞浩霆和汪石卿在书房里边谈事情边吃了饭出来,对郭茂兰道:“眉安那边有个姓骆的女秘书,叫她过来。”   郭茂兰应声去了,汪石卿一听就明白他是叫人来照料顾婉凝,只能暗自苦笑。虞浩霆却没有直接回去看顾婉凝,而是叫勤务兵去开了林家库房的箱笼,亲自翻了翻,拣了牙白淡蓝的一床湖丝枕被出来,一边往外走一边吩咐:“这个你记着,回头赔给人家。”   虽然他平素的吃穿用度都尽最好的,但在军中一切从简也是惯了,可如今她在这里,他要她一点委屈都没有,一点也不能有,再也不能有。   手里的丝绸被单滑凉软糯,他忽然觉得自己有些傻气,现在才想起这件事来,也不知道她是不是已经睡了,他这样拿着东西过去,难道再把她叫醒吗?   他叫人伺候惯了,是不大会照顾人。虞浩霆自失地一笑,推门进去,见卧室的门掩着,看来真是睡了。   他放轻脚步走进去,房里却没有人,只浴室里有水声传来,他心下释然,便动手去整理床铺。   刚换过枕被,正铺陈之间,浴室门锁响动,顾婉凝忽然挽着头发走了出来,一眼看见他,就愣在那里,机械地用毛巾擦着头发 ,一声不响地望着他,眼里都是诧异。   虞浩霆见她换了件梅子青的短袖旗袍,最是淡净寻常的颜色,反而愈衬出她的人润泽潋滟,仿若刚经过一场细雨便照在春阳下的 ,只等她一言一笑,一个春天的花就都要开了。   他刚要开口,却见顾婉凝一脸古怪诧异看着自己,心中猛省,从见面到现在,他们一共也没来得及说过几句话,却叫她一出来就看见他在铺床,还不知道她要怎么想,他分明并没有想别的什么,可一念至此,又真的有些心猿意马起来。   顾婉凝却没他想的那么多,她只不过是看见虞浩霆亲自动手做这样的事,又好笑又惊讶,一时怔在那里罢了。   虞浩霆见她只是瞧着自己,面上更有些讪讪的意思,看见她裹在毛巾里的发梢犹自滴着水,匆匆说了一句“我去拿风筒给你”,转身就走。   待他出了门,才想起来这就是他的住处,风筒就搁在浴室,他到哪儿去给她拿?   他真是昏了头了。她明明就是他的女人,不过是隔了些日子没有见罢了,他居然慌乱的像个少年,笑话!他年少时也没有这样慌乱过。可是那慌乱之中,到底渗出一缕涓涓的清甜,软软的就像今日她和他说话的声音,水波般漾在他心里。   他薄如剑身的唇不知不觉就弯出了一个温柔的弧度,就算是他想……那又怎样?他难道不该想她吗?   “我忘了,风筒就搁在浴室里。”他若无其事地说着,重又进去把风筒拿出来。   顾婉凝亦觉得虞浩霆有些反常,却又说不出究竟哪里古怪,只是这反常和古怪并不让她讨厌,反而叫她觉得安心。   从旧京到眉安,一路上她都在想,她是不是不应该来?每近一程,她都几乎想要反悔,然而,直到她见了他才终于明白,为什么她还是来了——原来,只有他身边,才是她最应该在的地方。不,不是应该,是她只能在这里。她遗失了许多东西在他这里,她最渴求的东西也在他这里。   他好,或许她还可以远远地试着忘记;他不好,她再不会有一刻是快活的。   她的头发又长又密,吹吹停停,整理了十多分钟也只是半干,虞浩霆看她有些倦了,便从她手里拿过风筒:“我来吧。”   他学着她的样子,手指纠缠在 的青丝间轻轻梳理,她身上清甜的幽香在两人动作之间缕缕不绝,直沁他的心脾,又弄了一阵子,待顾婉凝说“好了”,他才停下:   “你每次洗头发都这么麻烦吗?”   顾婉凝梳着头发答道:“嗯。去年我想要剪成欧阳那样,可是到了店里,一看到理发师的剪子,又舍不得了。”   虞浩霆想了想,问:“我以前怎么没见你吹头发吹这么久?”   顾婉凝回眸一笑:“虞四少公务繁忙,眼里哪会有这些事情?你说的对,是麻烦,我回头还是去剪了。”   “别——”虞浩霆轻 着她的发梢:“你要是嫌麻烦,以后我帮你弄。”   以后?   她慢慢搁下发梳,镜中的俪影成双,似乎完满的太过突然,突然到不像是真的。   以后?   她和他,会有怎样的以后?能有怎样的以后?   一失神间,已经被他拥在怀里。他不怕她闹,只怕她一个人默默想心事,她现在这样乖,谁知道万一又想起什么,会不会转眼就要跟他翻脸?   他不想冒这个险。虽然从前她对着自己也有柔顺温驯的时候,可多半是因为懒得和他纠缠罢了。他每每想起那些寥寥无几的温存亲昵,都不敢去分辨究竟是真是假。   “我真想你,婉凝——”,虞浩霆一手捧着她的脸,深深看着:“我真想你。我以前总怕你骗我,可我现在觉得,就算你骗我也没关系,只要你愿意和我在一起。真的。只要你高兴,什么都没关系。”   她倚在他胸口,听着他的心跳,忽然想起欧阳怡写给她的信——“我想起他,是一心的安定。”   那么,她现在这一刻算不算是“一心的安定”呢?   她从前担心的那些事似乎也没有那么重要了,就算他知道了她的身世,又怎么样呢?她走就是了,他总不见得……总不见得要她死吧?   就算她和他没有以后,又怎么样呢?   凌波不过横塘路。锦瑟华年谁与度。   没有他,她连这一刻的安心也不会有。   婉凝心思一软,脸上虽然还是端然的神色,声音却已经娇了:“明明是你们骗我的,好不好?”   她这样软语娇嗔,虞浩霆听得心都颤了:“我什么都不知道,要是我知道,我宁愿你在江宁等我,也不会让你到这儿来。”   “那我回江宁等你?”她这句话说的清淡,却一点撒娇的意味也没有了。她瞟了一眼边上搁着的枕被军毯,是他之前收起来的,她在这里,大约很给他添麻烦。   “你……”虞浩霆扳过她的脸,胸腔里生生拧出一阵委屈, 她还真会戳他的软肋:“婉凝,你不知道我有多想你。   这两年,全不相干的事,绕来绕去,我总得想到你。我见到别人,先想的就是哪里哪里不如你,但凡有半点像你的,就觉得好。”   他娓娓说着,嘴唇匍匐在她的额头发间,沁出密密麻麻的苦涩:“我都觉得自己是疯了。去年定新开学,我去旧京,没来由的就觉得你在,我找了一遍还不死心,以为……”   “我是去了。”顾婉凝低低道。   “你说什么?”虞浩霆身子一震,握住她的肩膀:“你去哪儿了?”   “我替报馆的一个记者去签到。”   顾婉凝说起这个倒生出几分精神来,眉眼一弯,笑吟吟地瞧着他:   “吾辈身膺军职,若人心陷溺,志节不振,不以救国为目的,不以牺牲为归宿,则不足以渡同胞于苦海,置国家于坦途……哪个秘书给你写的稿子?真是冠冕堂皇。”   虞浩霆眼中尽是不可思议:“我怎么没有看到你?”   “你一进到礼堂,我就躲出去了”,顾婉凝吐了吐舌头:“我在外面听的。”   她脸上犹自挂着一弯轻笑,虞浩霆却已是咬牙切齿了:“你怎么能——”   他不是疯了,他竟然就这样生生错过她了!这么狠心的小东西,她就舍得这样折磨他!   他扳着她的脸,把她的笑容吻了回去,不再给她丝毫闪躲的机会。   这样的甜美他有多久没品味过了?   她嫩软的 ,清甜的味道,是他连梦里都不敢回想的,那许久不敢碰触的伤痛让他愈发缠绵深入,他还要更多。   顾婉凝猝不及防,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无从推拒,唇齿之间全是他温柔而又执拗的劫掠,她试着去回应,每一点温存都激起他更炙烈的攫取。   这个吻太过绵长激烈,她终于承受不住,嘤咛着想要多一点空气,他才恋恋不舍的一点点放开。   她失了焦的眸子泛起一层迷离水雾,刚刚被他 过的嘴唇艳如浆果,乌黑的发丝散在胸前,勾勒出玲珑起伏的曲线。虞浩霆心中一荡,在她耳边轻轻呵着气:“宝贝,你倒不光是长高了。”   顾婉凝困倦之中蹙着眉有些惑然,虞浩霆促狭一笑,待会儿她就知道他在说什么了。   他在她唇上轻轻一啄,将她抱起来,走了几步放到床上。这个狠心的小东西,他要叫她知道他有多想她,她敢丢下他走了这么久,他一定得收点利息回来。   他轻轻密密地逡巡着她的唇颊眉眼,灼热的气息环绕着她,同样灼热的还有握住她 ,在她身上激起一波波热浪的手。他忽然 了她玉白小巧的耳垂,体会着她的 颤栗,他展开她攥在身侧的小手,唇角勾起一抹浅笑,轻轻亲了亲,便拉过她的手攀在自己腰间,低声蛊惑道:   “这个忘了吗?好好想想,是怎么样?”   她想不起来吗?那他帮她想。   虞浩霆 她的唇,一粒一粒解开了她旗袍的纽子。淡青色的衣裳半 来,露出大片莹白的肌肤和樱粉色的薄绸内衣,他的手一覆上去,身下柔软轻盈的身子突然一僵,原本攀在他腰际的手,蓦地缩了回来,软软地撑住了他的肩,水雾迷离的眸子里掠过一点惊惶。   那一点惊惶在他眼里瞬间漫成一片阴影,她不喜欢?   她没推开他是因为她也想要他,还是她习惯了不去拒绝他?   他以前只以为她是女孩子本能的羞怯,总是变本加厉地 她,要她化在他怀里,他才满意。   他从来没想过,或许,她是怕他?   他慢慢停了动作,蓦然省起他上一次和她在一起,却是那样不堪的场面,她满脸泪痕的叫他的名字,只惹来他更粗暴的掠夺??她是怕他吗?   心底尖锐的刺痛压过了灼热的欲念,他拉过被单掩在婉凝身上,深吸了口气,柔声道:“我吓着你了,是不是?”理了理她颊边的乱发:“你放心,我不过来扰你了,你好好睡。”   说着,在她额上轻轻一吻,起身放下帐子,默然站在床边。   他颀长的身影落在浅金色的帐子上,顾婉凝勉力睁开眼睛刚要说话,虞浩霆忽然熄掉灯慢慢走了出去。   脸颊贴在凉滑的丝缎上,让她愈发察觉自己的火烫,他的气息似乎还在,她脑海里一片晕沉灼热,挣扎着要想些什么,却挑不出任何一个线头,他在说什么?他吓着她了?她真的困了,他说不打扰她,是么?   嗯,她可要睡着了。   虞浩霆在回廊里来回踱着步子,月色里浮动着桂花的甜香,他的心事却是涩的。   那些事,她能忘了吗?或者,还有多少事是他想让她忘记的?   甚至是初见她的那一天。   虽然她的 行事不似旧时女子那样小心拘束,但是第一次的亲密,大概女孩子多少都会有些在意的吧?他想起后来她哭成泪人儿一般的推打咒骂,他真想让她忘了。   全都忘了。   那些他逼她骗她伤了她的事情,他想叫她全都忘了,还有——他们失掉的那个孩子。   他心底一酸,若是她真的都忘记了,他们之间,还剩下什么呢?   注:   “曾经不可一世的我们,也只是寻常男女。” 题记这句是念书的时候,偶一个师弟写的,这章写到一半,忽然就想起来了,觉得还蛮贴题。   “凌波不过横塘路。”“锦瑟华年谁与度?”两句,出自贺铸的《青玉案》,说的就是他看到一个漂亮的妹子,妹子不甩他,他就很怨念地想,那我这日子可怎么过啊?就是看了这么一眼,他就写了首词出来。这词最有名的是结尾那句“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   073、这个柳下惠要做给谁看   叶铮忖度虞浩霆今天必然不会起得太早,索性先来找卫朔,人还没进门,就看见卫朔正单手撑在地上俯地挺身,额头上已渗了汗珠,显是已撑了一会儿了,便嬉笑着道:“四少这小别胜新婚的,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有工夫搭理咱们。”卫朔瞥了他一眼,却不搭腔。   “我来陪你撑几个?”叶铮一边说一边迈了进来,转脸一看,立刻就倒抽了一口冷气,卫朔对面还有一个人撑在地上,正是虞浩霆。   “总长——”叶铮的脚步钉在地上,一动也不敢动:“早。”   虞浩霆也不理他,又换过手撑了片刻才站起身来,一边把手表扣回腕上一边若无其事地道:“你不是要撑几个吗?在这儿撑五分钟吧,一会儿过来跟我报个数。”   叶铮苦着脸在他身后答了声“是”,真真是祸从口出。   顾婉凝睡到快中午才醒,勉强补足了这几天的困意,她这才发觉自己昨天连衣服也没换就睡着了,旗袍的盘扣解开了大半,却是虞浩霆的手笔,脸上一热,又躺在床上愣了一阵,起身 帐幔,没有看见他的人,方才松了口气。   顾婉凝洗漱好,刚走到外头的客厅,便有一个身材高挑的军装女子迎了过来:“顾小姐你好!我叫骆颖珊,是作战处的秘书。总长军务忙,让我来陪着小姐。小姐有什么事,尽管告诉我。”   顾婉凝明白这女孩子是虞浩霆找来照料她的,只是她既然是作战处的秘书,看军衔已是上尉,来陪着她这个闲人倒是委屈了,当下歉然微笑道:“麻烦骆小姐了。”   “不客气。”骆颖珊一边说一边尽力收敛着好奇的神色,昨晚她连夜从眉安赶到燕坪镇,一路上东猜西猜,想了许久也想不出总长这里能有什么要紧的事情这样急着找她。等到了这边,听郭茂兰交待了事情的首尾,骆颖珊又是好笑又是唏嘘。   这位代总长年轻英俊,从前她在旧京的时候,也听说过那么两、三件捕风捉影的风流韵事,在豪门公子里倒也算不上出格。唯有今年调到眉安,这边的几个秘书私下闲话,说原来的特勤处长江夙生被发配到这里,竟是因为得罪了总长极心爱的一个女朋友。   这种话她是不信的,虞浩霆统摄江宁一系或可说倚仗父荫,但他转眼之间平定了北地四省,顺带着轻轻重重地把虞军内部重新打理过一遍,已足见其城府深沉。所谓“女朋友”种种不过是托辞罢了,他若只是为了个女人就能做出这样的事情,她倒要奇怪这人怎么能顺利接下他父亲的班。   谁知郭茂兰交待她的时候,十分肃然,为了让她意识到兹事体大,竟然也拿了江夙生当例子,原来传言中那个总长“极心爱的女朋友”就是这位顾小姐。秘书处的女孩子们闲着无聊的时候,拿虞四少发花痴做白日梦的情形她见的多了,虽不以为然,但却也好奇究竟是什么人能叫虞浩霆这样煞费苦心。   她今天一早就等在这里,半天工夫,顾婉凝一直睡着,虞浩霆却来了三次,知道她没醒,轻手轻脚地进去看一看就走,眼角眉梢全是脉脉温柔,虞浩霆带着这样一副神情跟她说话,连她也忍不住有微微的眩惑,直到此时见了顾婉凝,才终于释然。   顾婉凝换过一件浅螺红底子白色枝叶花纹的百折连衣裙,领口的飘带系出一个软软的蝴蝶结,最甜美不过的样式,而她的人却不是这样乖巧的美丽。望见她的那一刹那,骆颖珊没来得及评判这女孩子美不美,反而想起她旧京家里,种过一树西府海棠,花事了时,斜风细雨之间,细碎的粉白 无声飘落,印在湿漉漉的黛青色砖地上,愈显柔艳,愈见孤清。纵然她从小就是刚硬要强的男孩子脾气,见了那个情景,也觉得自己的心事柔和起来,当下便道:“小姐要吃东西吗?我去厨房看看。”   顾婉凝赧然一笑:“不用了,已经快要吃午饭了吧?”   骆颖珊刚刚点头一笑,虞浩霆已撩着门前的珠帘走了进来:“你想吃什么?”说着话,便径直到顾婉凝跟前,自然而然地牵过她的手。   顾婉凝颊边飞起薄薄的一层红晕,两个娇娇的酒窝却笑得有几分顽皮:“虞总长前线的行辕里也可以点菜的吗?”   虞浩霆笑着抚了抚她的头发:“你说吧,我看有没有。”   顾婉凝想了一想,浅笑着说:“扬州炒饭。”   扬州炒饭在江宁的大小馆子里十有八九都是必备的一样主食,最是寻常,她这样说和“随便”、“有什么就吃什么”倒也没什么两样。跟着虞浩霆过来的叶铮却皱了皱眉,这里的司务长是浔昌人,酷爱做菜,炊事班的一群人跟着他学了一手赣阳菜,咸辣重油,下饭最好,但扬州炒饭恐怕还真未必做得好。   却见虞浩霆略一沉吟,莞尔笑道:“好,跟我来。”   叶铮以为虞浩霆要带顾婉凝出去吃饭,没想到他却拉着顾婉凝转进了后院。几个正提着饭盒的勤务兵突然看见他,连忙立正行礼,虞浩霆摆摆手就进了厨房。厨房里的人看见他进来,惊诧之余都愣在那里,不知道这位参谋总长到这儿来有什么指示。却见虞浩霆一边在厨房里四处打量,一边随手解了外套扔给叶铮。   顾婉凝向来不喜欢厨房这种烟熏火燎油腻腻的地方,之前在皬山一时心血 ,跟着文嫂褒过两次汤也就算了,此时便站在门口看着他笑道:   “你找什么?”   “你不是要吃扬州炒饭吗?”   虞浩霆说着,动手把火腿、鸡脯、冬笋一样一样拣了出来,一群人都看的目瞪口呆,直到他拎了刀动手在案上切火腿丁,炊事班的人才反应过来,一迭声地叫着“总长”,却不知道该不该说“放着我来”之类的话。   虞浩霆不耐烦地扫了他们一眼:“都出去。”一班人慌了神,只好胆战心惊地退出去,死都不能相信参谋总长在下厨。   顾婉凝立在门边讶然看着他竟然颇为熟练的样子:“你真的……要炒饭?”   虞浩霆又拈出几朵之前他们做菜剩下的冬菇搁在案上,打趣地看着顾婉凝:“你看呢?”   骆颖珊和这些人都不熟,只是好奇,瞪大了眼睛朝厨房里头看,叶铮这两天受的惊吓太多,这会儿倒比昨天略好些;只卫朔最是镇定,吩咐人把院子里的石桌石凳收拾干净,看情形是打算一会儿要在这儿开饭。   顾婉凝怔怔看了一会儿,直到油锅里“嘶嘶”作响,她才反应过来虞浩霆是真在炒饭。她看着院子里头一班人面面相觑,有的打量她,有的朝厨房里张望,都是一脸的不可思议,忽然不好意思起来,低声对虞浩霆道:“你别玩儿了。”   虞浩霆却已经抄起锅,把一锅炒饭倒了三分之一在青花盘子里,搁上两个勺子,一手端着饭,一手拉着顾婉凝走出来,随口对叶铮和卫朔道:“要吃的自己去盛。”   顾婉凝看着面前的炒饭,倒真是和她以前在江宁吃的差不多样子,可是再看看虞浩霆,又觉得这饭未免太不真实。   虞浩霆见她在自己和炒饭之间看来看去却不动手,皱眉道:“你这么不信我?”   顾婉凝看他一副你再不动手我就帮你动手的架势,且一院子的人似乎都在屏息凝神地等着看她吃这一餐,只好舀了一勺送进嘴里——这一勺饭当真是她此生吃的压力最大的一口了。   虞浩霆笑微微地看着她小心翼翼地把饭送进嘴里,忽然回头对卫朔道:“你去尝尝。”卫朔闻言便一声不响进了厨房。   认真吃掉嘴里地那口饭之后,顾婉凝觉得竟是出乎她意料的好,虽然比不上栖霞官邸或者明月夜的手艺,但是已经比她在江宁的许多馆子要好了,于是由衷地点头道:“很好啊。”   虞浩霆自己舀起一勺尝了却摇了摇头:“很久没碰过都生疏了,东西也不全,不怎么好。”   顾婉凝惑然看着他,认真地说:“已经很好了。”   这时,卫朔也端了一碗走过来,却一句话也不说,吃得极快。看了这个情形,叶铮才反应过来,连忙冲进厨房,盛了一碗才看见站在外头的骆颖珊,不免有些讪讪,先给她递了过去。炊事班的人也总算能回到自己的地盘儿各司其职,一会儿功夫又端了汤和几样菜出来。   “怎么样?”   卫朔听见虞浩霆问他,搁了勺子,肃然答道:“没有以前好。”   他此言一出,叶铮一口饭差点呛在嗓子里,顾婉凝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你怎么会炒饭呢?”   虞浩霆夹了一箸菜放在她碟子里,淡淡一笑:“以前我和卫朔在德国的时候,西菜吃腻了,又不见中餐馆子,假期的时候就打电话回来问家里的厨子怎么做。不过,也没学几样。”   叶铮忽然撇着嘴打量了卫朔一眼:“怎么不是你做,要四少做?”后面还有半句话没说出口:啊哈,你居然还有胆子挑剔总长的厨艺?   顾婉凝和骆颖珊听他这样一问,也觉得很有道理,都一齐看着卫朔。   卫朔罕见地面上一红,尴尬地看了看虞浩霆,低声喃喃了一句:“我做的不好。”   几个人闻言都是莞尔,不知道卫朔烧出来的东西恐怖成什么样子,才让虞家四少忍无可忍自己动手学做菜。   这边一餐诡异热闹的午饭刚散场,邵朗逸的电话就接了过来,虞浩霆把办公室里的人都遣了出去,开口就骂:“你怎么回事?让她跟着孙熙平到处乱跑?”   邵朗逸在电话那头低低一笑:“我送你这么一份大礼,你连声谢都没有,还发我的脾气?”   虞浩霆却毫无歉意:“你知不知道他把婉凝带到竺宁去了?转了次机才过来的?”   邵朗逸漫不经心地回应道:“你心疼成这样,看来是合好了。我叫人专门送她过去,那就真穿帮了。她还肯去吗?”   一句话说的虞浩霆那边没了声音,邵朗逸又懒懒地补了一句:“你要是心疼,就好好哄着。没有这份辛苦,你怎么知道人家在意你?少在这儿跟我矫情。”   虞浩霆虽然被他几句话堵了回来,但心里却着实欢喜。是啊,不过是受伤罢了,她一听说,就这样千里风尘地来见他,不是在意他,是什么?他却不知道,邵朗逸吓唬顾婉凝的那个架势,简直让顾婉凝以为他再不回来就能死在锦西了。   攻克崇州之后,虞军开始向广宁推进,虞浩霆虽然忙,但还是挤着空陪顾婉凝去看了崇州附近的两处名胜。   自她来了之后,虞浩霆连待人接物的态度都好了许多,眼风儿里都似有似无地带着暖意,卫朔和郭茂兰见怪不怪,唯独叶铮觉得,自从他这次到江宁跟了虞浩霆之后,从来没像现在这样顺心过。   然而,他作死的八卦之心却点着永远也扑不灭的小火苗,眼前整天晃着这么一个顾盼倾城的美人儿,虞浩霆却整天睡在隔壁,真不知道两个人耍的什么花枪。   他想起十五岁那年和虞浩霆的一面之缘,就为着这个,他回家去念书补课,考到定新去投军。没想到,虞四少这样的人如今也让一个丫头片子拿捏的服服帖帖。别的不说,单这一条他可比总长大人强多了。   再想想顾婉凝,他又觉得有些体谅虞浩霆,这女孩子就像是晨雾中的晶莹朝露,仿佛一个不小心,碰到近旁的蔓草花枝,就会瞬间滑落的无影无踪。伺候这么一个女人,大概也只有总长大人能应付的来。比如现在这个情形,要是他,他一定忍不了,非睡了她不可。   “哎,四少和顾小姐以前就这样吗?”叶铮亲热地凑到郭茂兰身边,语气中极尽暧昧。   郭茂兰避了避他,皱眉道:“你想说什么?”   叶铮又嘻皮笑脸地凑上去:“你知道我说什么。”   郭茂兰无可奈何地看着他:“你一个陆军上校,又不是……就不能操心点儿正经事吗?”   叶铮脸上立刻挂出一副受伤的神气:“这事儿还不是正经事儿?要不是你们当初没好好替四少操心,怎么会平白让四少伤心了这么久?   我早说要把顾小姐找回来,你们偏不肯,明明就是郎情妾意……”   郎情妾意?   郭茂兰的嘴角微微 了两下,比眼下再郎情妾意的情形他也见过,可叶铮却没见过这两个人翻脸快过翻书的时候。   况且,再郎情妾意又怎样?眼下江宁那边虞夫人也好,霍家也好,都还不知道这两个人又在一起了。若是将来顾婉凝肯伏低做小,虞浩霆委屈得了她也就罢了,要不然,锦西这边战事一了,还有的折腾。   叶铮念叨了一会儿,见郭茂兰若有所思并不跟他搭话,意兴阑珊了一下,旋即坏笑道:   “要不,咱们想个法子成全了四少?”   郭茂兰一听“咱们”这两个字背上就是一凉,纵是一向稳重,也忍不住“跳”开了两步:“你想干什么?”   叶铮还是笑眯眯地斜斜看了郭茂兰一眼:“你是装的还是真正经啊?你懂的啊!”   看着叶铮眯缝着的桃花眼,郭茂兰恨不得给他一枪算了,这小子还能再下作点儿吗?又怕他背着自己真弄出什么幺蛾子,强压下想踹死他的冲动,定了定神,决定必须要吓唬叶铮一下:   “我正经跟你说,四少和顾小姐的事你不要搅和。顾小姐多半就是今后的总长夫人,你懂不懂?”   叶铮见郭茂兰一脸肃然,愣了愣,诧异道:“四少不是要娶霍小姐吗?”   郭茂兰面不改色:“四少说过要娶霍小姐吗?”   叶铮想了想,撇撇嘴:“也不知道四少这个柳下惠要做给谁看。”   074、这个怪物宛如正人君子一般   转眼顾婉凝已经在燕平镇待了快两个星期,在郭茂兰和卫朔看来,却是前所未有的听话懂事。   虞浩霆事情忙,她就整日和骆颖珊在一起,从来不打扰他们的公事,连虞浩霆办公室都一步不进,见了他也不再闹别扭,活泼温柔,俏生生一笑,叫人呼吸都是一窒。这样的日子不仅虞浩霆很满意,卫朔很满意,郭茂兰和叶铮很满意,连汪石卿也勉强算是满意,总比从前在江宁闹得虞浩霆会都开不成的好。   她和骆颖珊闲来无事莫名其妙地跟勤务兵学着熨衣服,烫了虞浩霆的军装衬衫不算,连郭茂兰和叶铮的军装也被拿去练手;偶尔出门,也只在附近逛逛,有一回碰上卖芡实的小贩,高高兴兴买了回来,又摘了院子里的桂花,要做桂花鸡头米羹,可是两个人都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主儿,这么简单的东西弄来弄去都不像样。   后来还是虞浩霆的机要秘书林芝维偶然撞见,实在看不下去她们祸害东西,上前指点了一下,才发现这两位小姐居然不知道鸡头米用开水烫一会儿就好,甜味要用糖桂花来调,竟是直接把东西洗净了一齐丢在锅里熬粥一样煮,只好亲自动手煮了一锅出来,叫勤务兵分到几个办公室去。   两个女孩子边吃边赞,骆颖珊感叹原来这么多男人都会做菜;顾婉凝想了想,点头附和:不管是中菜还是西菜,好像都没见过什么女大厨呢!   林芝维听在耳中,想起之前行辕里盛传总长炒饭的拍案惊奇,不由地腹诽世风日下,但转眼看见两个女孩子吃的心满意足,一脸敬服地看着他,忍不住又就着剩下的鸡头米发挥了一碟荷塘小炒,才自我感觉良好的办公去了。   留下炊事班的人惊诧莫名,怎么现在人人都喜欢到厨房来搅和,再这么下去,他们还干什么?   年轻女孩子凑在一块儿只要不是特别讨厌,很容易就能变成“知己”。于是,顾婉凝很快就知道了骆颖珊暗恋某个长官的青涩心事,而顾婉凝的事情骆颖珊虽然好奇的要命,却不敢多问,参谋总长的私事知道多了可不是什么好事。   这天傍晚,骆颖珊正在院子里摆了棋盘教顾婉凝下棋,忽然就听身后有人叫了声:“婉凝!”   听声音却不是虞浩霆,骆颖珊心中诧异,行辕里上上下下都是叫顾小姐的,她疑惑中抬头一看,一个很漂亮的年轻人正立在桂花树下。   这人她也认得,政务院院长霍万林的公子霍仲祺,这回跟着虞浩霆来锦西,眼下在一个炮兵团当作战参谋。   顾婉凝回头一见是他,盈盈一笑,倒是很有几分惊喜:“你怎么来了?我听他们说你真的是在前线呢。”   骆颖珊一看就明白两人相熟,当下便给霍仲祺行礼,霍仲祺记起来在眉安行辕里见过这个女秘书,遂点头一笑,“我刚从隆康过来。”   答过顾婉凝的话,又笑问骆颖珊:“骆秘书这里有杯水喝吗?”   骆颖珊点了点头进去拿茶水,不知怎么忽然觉得哪里有些怪,仿佛霍仲祺是有意支开她一样。   霍仲祺此时此地见了顾婉凝,脸上带着笑,心里却是莫名的委屈。   他自觉之前在旧京的时候,两人已经十分亲近,不厚道地说,甚至婉凝外婆病故,他陪她回去料理丧仪,虽然也心疼他伤心难过,但是顾婉凝那样依赖他,却叫他心底颇有几分甜意,几番情愫缠绵之外,唯独对虞浩霆存了一点愧疚。因此,虞军和李敬尧开战,虞浩霆一问他,他就自告奋勇地到前线来,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   万万没想到,就在这个时候,顾婉凝竟然千里迢迢来了崇州。   他和她在一起那些日子,她提都没提过虞浩霆一句,他无论如何也没有看出来她哪里还念着四哥,以至于叶铮在电话里和他八卦的时候,他还不能相信,以为叶铮是不认识顾婉凝,弄错了。   她明明说过,她和四哥没有关系了!她两年都没和四哥见过面,四哥对她也早就不闻不问了!   怎么会?!   他不相信,他亲眼见了都不能信。她应了他等他回去,给他唱《佳期》的。   佳期?   他几乎忘了,那支 柔丽的“十二红”虽是红娘唱的,可那“佳期”却是别人的。   算起来他们也有快三个月没有见面了,顾婉凝打量了霍仲祺一遍,却是晒黑了,想着他一个公子哥儿这样在前线吃苦头,不由笑道:   “你真要到战场上当英雄吗?”   霍仲祺原还盼着她是被虞浩霆逼来的,眼见她这样明媚娇俏,笑意盈盈,心中已尽是酸涩,声音却愈发地温柔:“婉凝,你怎么来了?”   顾婉凝还没来得及开口,骆颖珊已端了茶从房里走出来,招呼霍仲祺:“霍参谋,喝茶。”   霍仲祺端着搪瓷杯子,笑着抿了一口,复又问顾婉凝:“你怎么跑来的?”   顾婉凝咬着唇低低一笑:“邵朗逸骗我说他在这边受了伤,叫我来劝他回去。”   他?   她的他还能是谁?只有虞浩霆。兜兜转转了这么久,她还是四哥的。邵朗逸一句谎话,他的用心良苦就全都白费了。霍仲祺觉得口中的茶回味起来只有一股苦涩,心口闷闷的泛疼,可脸上的神情却格外快活:   “你到底还是惦记四哥。”   霍仲祺没吃晚饭就要赶回隆康去,临走之前还笑谓虞浩霆:“四哥,你这回可千万留神把婉凝看好了。她在旧京的时候,连陈焕飞都到学校去约她。”   原来小霍也知道她在旧京,真的是只有他不知道。陈焕飞到学校去约她?看来昌怀基地这班人是太闲了。   虞浩霆忙完手边的事情过来,顾婉凝正一个人托着腮在棋盘上摆子,一听见他的声音,转过脸微微一笑,便引得他心里一酥,看了看那棋盘,又有几分歉然:“无聊了?”   他在外辗转督军,有时候晚上也不回来,她好容易来见他,他却没什么时间陪她。   顾婉凝摇了摇头:“我想回去了,你能不能叫人送我回去?”   虞浩霆一怔:“怎么了?”   顾婉凝见他刹那间脸色已有些变了,连忙解释道:“学校要开学了,我得回去上课。”   虞浩霆凝眸望着她,声音仍有些发虚:“就为了这个?”   顾婉凝点点头,看他一脸不放心的样子,咬了咬唇,轻声道:“我新年假期的时候,会回江宁的,我可以去看你……”   她越说声音越轻,虞浩霆听到这里一把将她揽过来,低着头用力亲了亲,她这么说就是还想要和他在一起了?   可想了想,还是皱了眉,新年假期?她一年的假期能有多久?寒假暑假全算上也不过三个月,她还要念三年半。这世上的事从来都是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他熬了快两年,她才到他身边来,他刚过了两个星期只要他想就能看见她的日子,现在跟他说她要离他远远的,四个月之后才能见到她,想想他就觉得难耐:   “要不——你回江宁来念书吧?”   顾婉凝一听,立刻就从他怀里挣开,退了一步,戒备地看着他:“不!我好不容易才考进去的。我还有奖学金呢。”   虞浩霆就怕看见她这个样子,他们之前每次闹别扭,她都会这么看着他,恨不得变成个缩成团儿的刺猬,接下来不管他碰哪儿,她都不会合作了。   他不能逼她,兔子急了还咬人呢!   咬人?   他又想到别处去了……   “我就是说说,你不喜欢,我以后再不提了。”虞浩霆说着,话里忽然透出一点委屈:“我就是……你忽然说要走,你还要念好几年呢。”   顾婉凝戒备的无非是他要掌控她的生活,这种事对他来说,太过轻而易举。可现在他这样服软,她反倒没了主意,尤其是虞浩霆摆出这样一副聪明小狗好心做错事的神气来,简直……简直像是在撒娇!   一时间两个人都不说话了,虞浩霆牵过她的手,慢慢拉进怀里:“那你想什么时候走?”   顾婉凝倚在他怀里低低道:“明天,或者后天?我下个星期就开学了。”   虞浩霆心里叹了口气:“那后天吧。”   顾婉凝忍不住莞尔一笑,点了点头。   笑?她还笑?没心肝的小东西。可她如今都会说新年假期的时候回江宁来了,和以前比起来,哪是没心肝?简直就是解语花忘忧草。   她乖乖的偎在他怀里,睫毛一扇一扇,颊边的酒窝也闪来闪去,他刚才想什么来着?   咬人?   她以前顶喜欢咬他,尤其是……他刹那间就想起她 妩媚小猫一样缩在他怀里的情形了,虽然他也知道那不过是一时沉溺 的迷乱,可是她予取予求的模样让他当真觉得她是喜欢他的。从前,也只有那时候他才觉得她真真切切是属于他的。   他知道他不能再想下去,再想下去他就要忍不住了,要是她刚说要走,他就这样,她会怎么想他?   他不愿意让她这样想他,哎,干脆让她咬他一口算了!   顾婉凝的行程推了一天,虞浩霆的事情却是推不得的。   薛贞生的部队突在最前,离广宁不过七十公里,李敬尧的主力已经在崇州拼得七零八落,拿下来不过是时间问题,只是广宁物华天宝,重炮轰过去毁了故都旧物也是可惜;但他实在懒得跟李敬尧这种房里收着小二十个姨太太,拿大烟当军饷发的土匪头子扯皮。   要说虞浩霆有什么毛病,汪石卿觉得就只有这一条——太傲气,多少还是有点儿公子哥儿脾气。连他喜欢用的人也是一样,眼下在锦西前线如鱼得水的薛贞生,从东洋的士官学校毕业,机变百出,却是个恃才傲物的,又升得极快,刚三十岁就是师长了。   其实李敬尧这个人,真要笼络起来也未必不成,但是虞浩霆不喜欢他,当对手都不配,必须弄掉,甚至他肯亲自来锦西督军,也不是为了李敬尧,而是为了练兵。从康瀚民到李敬尧,从北地到锦西,不过都是前奏,江宁真正的对手只有沣南。   而汪石卿有些费解的是,他们吞了康氏,又来收拾李敬尧,戴季晟却似乎无动于衷,竟然一点儿麻烦都没给他们添,不知道打的是什么主意。这疑虑他跟虞浩霆谈过,虞浩霆却无所谓地抛出一句:“他《汉书》看多了。”   虞浩霆过来的时候已是深夜,一进来就看见地上放着个小皮箱,还是当初顾婉凝来栖霞的时候拎的那一只。   他看着心里就是一阵异样。他不想让她走,他不能让她再离开他,快步走到卧室,看见她已经换了睡衣,像是刚吹完头发,静静地坐在妆台前,从镜子里看见他进来,颊边的酒窝羞涩地绽了出来。   他忽然想起她刚到燕坪镇的那一晚,吹头发的时候倦的手都快抬不起来了,他说以后他帮她弄,可是那晚之后,他一次也没赶上过,有时候等他回来,她都已经睡着了。   他答应她的事,真的是常常不作数,他不能这样。   “明天我让茂兰送你回去,等这边事情一了,我去旧京找你。”   虞浩霆抚着她的头发轻声道:“说好了,你不许躲着我。”   顾婉凝抿着唇横了他一眼:“总长大人要找的人会找不到吗?”   虞浩霆蹲 子,牵过她的手贴在自己脸上:“你要是躲着我,我就不敢去找。”   他温和的笑意里带着一丝寥落,让顾婉凝忽然想起邵朗逸来,她认得的虞浩霆从来都是傲岸磊落,睥睨世间的神气,这样的笑容不该是他的。   她对着这样的他简直一点办法也没有,他这样看着她,她就慌乱起来:   “我不会躲着你的,你……我要睡了……”   她话音才落,虞浩霆抬手便将她从凳子上抱了起来,稳稳地放到床上:“你睡吧,你睡着了我就走。”   顾婉凝只好闭起眼睛睡觉,虞浩霆也当真是一点响动没有只坐在床边看她。   可是明知道他在看着她,她怎么睡的着?   忍不住眯着眼睛偷偷瞧他,她睫毛一动他就发觉了,偏她红着脸还装出一副若无其事在“睡觉”的表情,虞浩霆温存一笑:“你要是睡不着,就和我聊聊天?”   顾婉凝装不下去,只好讪讪地睁开眼睛,却加倍不好意思起来,翻过身子背对着他不作声,手指绞着自己的头发。   除了刚到的那一天之外,虞浩霆便再没有纠缠过她,即便是难得有闲在行辕里陪着她,也是夜一深,哄她一阵,道了晚安就走。   她从前和他在一起的时候,虽然不知道别人是怎么样,但也觉得虞浩霆在这件事情上奇奇怪怪的。   她刚被他弄到栖霞的时候,他整天没完没了的诱哄她 她,害的她好几次都险些迟到。后来出了冯广澜的事,或许是因为她受了伤的缘故,他忽然长出一点人性来,睡到别处去了。之后她到陆军部去跟他吵了架,他干脆不回官邸来见她,她以为两个人总算完了。没想到他一回来,又故态复萌,知道了她不再去上课,更是变本加厉。   她没有遇见他的时候,也隐约知道男女之间是怎么一回事,但虞浩霆把这件事弄的很复杂,超出她认知的复杂。   最后他吓唬她让她生个孩子给他,撂下一番狠话之后又没了人影,现在想起这件事,顾婉凝才发觉其实这个人一点逻辑都没有。至于真正让她惊恐的那一次,他疯了一样的折磨她,她才知道这件事还可以恐怖到这个地步,可他第二天就变成了好人。   这么回想起来,她觉得虞浩霆有点像原先董倩宿舍坏掉的那个淋浴喷头,一打开就是最大限度的水花四溅,拧上就是滴水不漏,没有中间的档位可调,想想她就觉得担心。他这根弦什么时候发作是有周期的吗?怎么一点征兆也没有。   她忽然想起一个极大胆的女作家在杂志专栏里写过这么一句:人是唯一没有 期的哺乳动物。   是这样吗?那虞浩霆就是个怪物。她想着,忍不住转脸看了他一眼。   虞浩霆见她突然蹙着眉头打量自己,眼神又古怪又 ,心里就有些打鼓,伸手就去揽她:“怎么了?”   他一问,她才醒悟她在想的是一件多么窘迫的事情,虞浩霆这个怪物如今宛如一个正人君子一般,那她在想什么?顾婉凝的脸顿时红了:“没什么,你——你早点去睡吧。”   原来她在担心这个,虞浩霆自失地一笑,可她明天就要走了,他真的是舍不得:“我在这儿陪你一会儿好不好?”怕她误会,又紧跟着补了一句:“我就待一会儿,什么都不做。”   说完又觉得有些欲盖弥彰的味道,却也想不出还能解释些什么。   然而顾婉凝什么都没说,呆呆看了他片刻,忽然身子朝里面退了退,让出外头的半边床来:   “你要是累了,就躺一躺。”他那个开关现在应该是关起来了吧。   虞浩霆一怔,连衣裳也不敢脱,拉过一个枕头便倚在了她身边。   两个人静静听着彼此的呼吸,都不说话,虞浩霆看了她许久,试探着把她揽了过来,婉凝也就柔顺的靠在他胸前。   虞浩霆拥着她,心里情潮起伏,竟是说不出的心满意足,他嗅着她身上清甜的味道,只觉得从今以后,再没有什么人什么事能分开他们了——他心中一动,握了握顾婉凝的手:   “婉凝,等回到江宁,我想去见见你外婆,我觉得老人家不大喜欢我,你知不知道为什么?就是因为之前……”   “不用了。”   顾婉凝颤着声音打断了他的话,虞浩霆听出她声音里的异样,低头去看,却见顾婉凝脸上赫然两行清泪,他心下一惊,抱着她就坐了起来:   “出什么事了?”   顾婉凝垂着眼眸幽幽道:“外婆……不在了。”   虞浩霆心头一抽:“什么时候的事?”   她家里出了这样的事,他居然不知道?!   “三月的时候。”   顾婉凝眼泪又落了一颗,微微颤抖的声音却异常平静:“她没有不喜欢你,她只是担心我。”   是,外婆没有不喜欢他,外婆只是怕,可是这缘由她不能告诉他。   “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虞浩霆一边擦她的眼泪,一边一迭声地自责,顾婉凝贴在他胸口,轻轻摇头:“不关你的事,外婆的病治不好的。”   不关他的事?怎么会不关他的事?她的事都跟他有关系!出了这样的事情他居然不知道,她到他身边两个礼拜了,居然也不告诉他。   他捧着她的脸,抚掉她腮边挂着的眼泪:“婉凝,你的事都关我的事,你有什么事都要告诉我,知不知道?宝贝,不管是什么事,你都要告诉我。”   预告:   下一章剧情会有个转折,小顾既然来了,就没那么容易走啦!   075、这境况竟来的这样快   顾婉凝是在虞浩霆怀里醒过来的,早上一抬起头,右边脸颊上几痕印记分明就是虞浩霆衣袋的一角轮廓,他怜惜地抚了抚:“疼不疼?”   顾婉凝半梦半醒还不大明白他问什么,只是睡眼惺忪地摇头,见他领口的扣子都没解开,柔柔地说:“我要走了,你好好去睡一会儿吧。”   虞浩霆抱她起来,认认真真地看了看,她要走了,他怎么睡的着?   虞浩霆平时都起得很早,只是今天郭茂兰这班人都知道顾婉凝要走,他不叫人,也没人去叫他。一直等到他让勤务兵送了早饭,他们这才过去,一走到门口,正看见虞浩霆盛了粥递到顾婉凝面前。   叶铮忽然轻轻叹了口气,小声对郭茂兰嘀咕了一句:“这就算是举案齐眉了吧?”   却见郭茂兰神色凝肃,仿佛根本没有听到他的话,倒是骆颖珊听见了,瞥了他一眼道:“要是顾小姐盛给总长还差不多。”   顾婉凝看见他们在等,匆匆吃了一点,就放了筷子。虞浩霆瞥了他们一眼,对顾婉凝道:“不着急,再吃一点。”   顾婉凝摇头道:“待会儿要坐船,还要换飞机。”言外之意就是她会吐,想到来的时候七荤八素的一路,她脸色就有点发白。   虞浩霆摸了摸她的头发,眼里尽是爱怜:“茂兰送你坐火车回去,到了旧京你再休息一天,刚好开学。”   她一听说不用坐飞机,整个人都是一松,神情也活泼起来,虞浩霆见她这个样子,想到她来的时候那样辛苦,心疼之余不禁泛起一丝甜意。可随即又想起昨晚的事,她还是什么都不跟他说,既然她坐飞机不舒服,她为什么不告诉他呢?让她好好的回去,对他来说根本算不上一件事情。   眼下是没法子了,等回到江宁,他要好好教教她怎么做虞四少的女朋友。   除了卫朔,如今在行辕里的这些人,就是郭茂兰跟在虞浩霆身边最久,于他和顾婉凝的事从头到尾都看得一清二楚,性子也比叶铮沉稳,让他去送顾婉凝最妥当不过。虞浩霆交待的很清楚,送到旧京之后,让人照看好顾小姐,顺便还要他去一趟昌怀基地,带一句话给陈焕飞,问问他是不是闲的太厉害了?   顾婉凝,昌怀基地,陈焕飞,闲的太厉害?   郭茂兰略一想就猜出了缘故,暗暗一叹,果然是爱美之心人皆有之,陈焕飞也当真是有眼光。转念一想,看上顾婉凝还要什么眼光?连月白一个看不见的小丫头都觉得她风华翩跹。这样想着,眉头却蹙得深了。月白,月白……   虞浩霆牵着顾婉凝送到行辕门口,当着一班人什么也不好说,反而是顾婉凝同骆颖珊说了许多,然后便大大方方地同他告辞:“我走了。”他也只能点点头:“路上照顾好自己,有什么事情就告诉茂兰。”   郭茂兰连忙跟上一句:“总长放心。”说着,就替顾婉凝拉开车门。   她转身刚要上车,忽然又回过头灿然一笑,明媚中漾着恬美。虞浩霆一见,谁都顾不得了,揽过她按在怀里,压低了声音贴在她耳边:“两个月,我一定去看你。”郭茂兰和卫朔都自觉地转过脸去,只有叶铮斜着眼睛偷瞄。   顾婉凝红了脸不敢抬头,轻轻说了一句:“我等你。”   车子开出燕坪镇,郭茂兰忽然从前座递过来一包东西,顾婉凝接过来一看,里面却是一小包一小包的话梅橄榄陈皮:“到眉安的路况不好,车子颠簸,四少怕小姐坐车不舒服。”说着,又递了水壶过来。   顾婉凝默默拆了一袋鸳鸯话梅,拣出一颗含在嘴里,酸甜的滋味从舌尖渗到喉咙,她抱着这一堆杂七杂八的零食,嘴角不自觉地露出一抹笑意。又吃了两颗盐渍橄榄,拧开水壶喝了水,却渐渐有些困了。   车子又开了一阵,后座突然“咚”地响了一声,郭茂兰回头一看,却是顾婉凝靠在车窗上睡着了,手里的水壶跌了下来,他连忙叫司机停车。   开车的侍从叫齐振,这两年一直就在郭茂兰手下,郭茂兰一叫停车,他也反应过来事情不对,按说一路颠簸,顾婉凝就是困了也不会睡的太沉,怎么这样大的声响她竟然没有醒?   郭茂兰拉开后车门去看顾婉凝,连叫了两声“顾小姐”,顾婉凝都没有反应,齐振看着就有些慌了。   这些日子,行辕里人人都看的出来这女孩子是虞浩霆含在嘴里怕化掉的心肝宝贝,怎么刚才还好好的,不声不响就晕过去了?就算是病了,也没道理这么急:   “郭参谋,这??回行辕还是去崇州?”他说去崇州意思就是去医院,燕坪镇的行辕里虽然有医官,但军医拿手的都是外科,不比崇州的医院科室齐全。   不想郭茂兰却一边转身一边缓缓冒出一句:“去广宁。”   “广宁?”   齐振还没反应过来,突然察觉郭茂兰手里的枪竟已顶在了他肋下。齐振这一惊非同小可,旋即明白过来:“郭参谋!总长……”   不等他再往下说,郭茂兰已“咔嗒”一声按开了保险:“转过去,开车。”   齐振被他逼到车边,咬牙平了平心绪,低声道:“茂兰,你听我说,这种事情错不得,你不能对不起??”最后一句话没说完,突然身子一错,就去扭郭茂兰的手臂。   然而郭茂兰已料到他不会老实,不等齐振挨到他,一手扣住他的肩膀就把他按在了车上,枪口在他腰上重重捅了一下。   齐振知道自己身手不如郭茂兰,本想着趁他不防备还有一线可能,没想到郭茂兰根本不给他这个机会,当下放声道:“郭茂兰,有种你就打死我!我没你这样的长官,也没你这样的兄弟!当初我到栖霞的时候,你跟我说过什么,你都忘的一干二净了吧?”   “现在要是有人过来,我就一枪打死顾小姐,你信不信?”郭茂兰知道他是想拖时间,巴望着能有虞军的人经过,一句话就封了他的口。   郭茂兰看着齐振牙都快咬碎了的神情,一阵心酸,可是现在他却耽误不起这个工夫:“回去告诉四少,顾小姐我带到广宁去了。”   停了停,又冷然补了一句:“好好练练你的身手,一点儿长进都没有,别事事都指着卫朔的人。”说罢,握枪的右手在他颈后一切,齐振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齐振一有了知觉,立刻挣扎着爬起来,跑到最近的哨卡给燕坪镇行辕挂电话,然而虞浩霆却不在,接电话的是林芝维。   林芝维一听那边上气不接下气的竟然是他,心里就是一凉,齐振的话只有三句:“郭茂兰是李敬尧的人。通知往广宁方向的所有关卡,拦下郭茂兰的车。顾小姐在车上。”   听完这三句,林芝维整个人都凉透了。   虽然这样跟林芝维传了话,齐振却知道十有八九是来不及了,郭茂兰敢留他一条命,就是算好了即便他醒过来通知了虞浩霆,他也已经过了薛贞生部的驻地。   况且,郭茂兰的通行证件已经是虞军中级别最高的,他们这次送顾婉凝走用的是虞浩霆的座车,即便是林芝维这边打招呼,都未必有人拦的下他。   果然,林芝维的电话刚打下去,立时就有两个哨卡回话:郭参谋的车上午已经过去了,因为车窗是遮光,车上有没有其他人却说不清楚。   林芝维放下电话犹自不能相信,郭茂兰居然是李敬尧的人,还这样轻而易举地拐走了顾婉凝?眼看虞军已经兵临城下,他们这是想拿顾婉凝换什么?难道能叫虞浩霆为了这女孩子退出锦西?这怎么可能?   听齐振把事情说完,汪石卿和叶铮都面带忧色地看着虞浩霆。   汪石卿担心的是如果李敬尧真拿她逼虞浩霆退兵,虞浩霆要怎么办?这女孩子跟虞浩霆牵扯极深,又是刚刚失而复得,最是放在心尖儿上的时候。就算他们一时不要锦西也不是不可以,但却不能是为了这个缘故,这种事情要是传出去,虞浩霆怎么向江宁政府交待,他今后还怎么带兵?   叶铮心里却是难过郭茂兰居然是李敬尧插在这里的钉子,还插的这么深!   郭茂兰高他两届从定新毕业,两个人在旧京也有来往,这一年多他们一同随侍虞浩霆左右,郭茂兰每每都比他能体贴虞浩霆的心意,虞浩霆对顾婉凝的痴心,他看着都觉得心疼,更何况郭茂兰?   可如今他居然能把四少眼珠子一样的心肝宝贝绑到李敬尧那里去!真他妈是个狼心狗肺的东西!   而虞浩霆脸上却一丝怒意焦灼也没有,静静地跟齐振说了一句:“你下去吧。”转脸便对汪石卿道:“照我们先前商议的,后天晚上动手。”   他这样不动声色,汪石卿和叶铮都是一愣,虞浩霆看了看他们:“你们还有什么要说的?”   叶铮忍不住开口道:“四少,那顾小姐??”   虞浩霆一边起身往外走,一边轻飘飘地抛下一句:“我们逼的越狠,她就越安全。”   顾婉凝一醒过来便发觉自己躺在一张陌生的床上,刚要起身,微微一想背脊忽然就有些发凉。   她之前是在去眉安的车上,就算是睡着了,到眉安上船的时候郭茂兰一定会叫醒她,无论如何她都不可能睡的这样死。   她打量身边的床帐,质地上好,纹饰更是华丽鲜明,只是周遭光线暗淡,不知道是已经到了傍晚还是外面的窗帘遮光。   她悄无声息地撩出一条缝隙向外张望,这房间大约也是个套间,陈设都是中式,地上铺着锦绣团花的酱色地毯,她只能望见近处的梨花木桌椅,和一个花鸟刺绣的四扇围屏。这里不是燕坪镇的行辕,郭茂兰他们不应该随便把她带到别处的,是出了什么事吗?   顾婉凝静静听了一阵,窗子外头似乎有人走动,房间里却静无声息。她大着胆子揭开帐幔,看见自己的小皮箱立在床尾,她想了想,下床将帐子拉好,光着脚走到门边,在门后贴墙站着,顺着合叶缝隙望外看。   外面的客厅里已亮了灯,坐在硬木椅上喝茶的人正是郭茂兰。   顾婉凝看见他总算松了口气,刚要伸手开门,忽然从外面晃进来一个带着随从的年轻人,门缝太窄,她看不大清楚这人的样貌,但这人身上咔叽色的军装却绝不是虞军的服制,只听那人笑嘻嘻地对郭茂兰道:“人还没醒呢?”   顾婉凝一惊,手便缩了回来。她没听见郭茂兰答话,也看不清他的神色,惟有进来那人又接着说道:“你用的什么药?不会出什么事儿吧?我进去瞧瞧。”   郭茂兰起身在那人面前一拦:“这里的事情就不用曹连长操心了。”   顾婉凝听着外面的声音,心中狂跳,转眼打量四周,一眼看见靠窗的平头案上搁了笔墨砚台,想也不想就走过去,顾不得墨汁沾污,便把那砚台紧紧握在手里,靠在门边一动不动听着外头的声响。   那“曹连长”还在:“这小妞儿能让虞浩霆退兵?你不会是蒙我姐夫的吧?”   郭茂兰仍是十分冷淡的声气:“这件事自有督军定夺,曹连长有什么想知道的只管去问督军。”   “你少拿我姐夫压我,你护着这小妞干什么?难道还盘算着回头去跟虞浩霆?”   顾婉凝听到这里,已经明白过来,是郭茂兰把她给卖了,这里多半就是广宁,他说的督军便是李敬尧。他们要拿她去跟虞浩霆谈条件?真是可笑。   她从前总是担心她的身世会让她早晚有一天陷入这样的境地,没想到这境况竟来的这样快。   外面仿佛是有些推搡的声音,只听那姓曹的忽然提高了声音:   “怎么?虞浩霆的女人旁人看不得吗?我告诉你,惹急了我还就收拾了她。你们这些龟儿子愣着干什么?没看见有人跟老子动手吗?”   顾婉凝听到外面声音纷杂,突然就有人推门走了进来,嘴里念叨着:“我还就非要瞧……”   她抓着手里的砚台就朝那人脑后奋力砸了过去,那人话没说完,“扑通”一声直直摔倒在地上。   外面的人也忽然没了动静,顾婉凝站在门口一看,郭茂兰正单膝跪压在一个人背上,旁边还倒着一个。   郭茂兰抬头打量了她一眼,唇边笑意艰涩:“小姐受惊了。”   顾婉凝犹自攥着手里的砚台,喘息不定:“你现在带我回去,我保证你没事。要是你回不了江宁,月白怎么办?”   郭茂兰放开那人,缓缓站起身来:“难为小姐还为我打算。”   他之前压住的士兵松脱出来,便抢过去看被顾婉凝砸翻的“曹连长”。只见那人脑后竟渗出不少血来,还蹭着墨汁,红黑混杂,十分骇人,当即就叫“来人”。   外头旋即冲进来一班侍卫,领头的一见这个场面也吓了一跳,皱眉看了看顾婉凝,却不说什么,只吩咐人赶紧把那曹连长抬出去找大夫。   顾婉凝知道是走不脱了,冷冷看了郭茂兰一眼,转身回去穿上鞋子,脸上手上溅的墨汁也不擦,径直走出来在客厅里坐下:   “我饿了,我要吃饭。”   虽然明白虞浩霆说的没错,但叶铮和林芝维都觉得,即便事实如此,他未免也太淡定了些。广宁城如今被虞军围得铁桶一般,却不知顾婉凝如今是怎么样,谁也想不出更好的法子,叶铮心里头除了咒骂郭茂兰,竟只能盼着李敬尧赶紧送个信儿来。   很多时候,漫无目的的“等”,才是最折磨人的一件事。   卫朔却是担心虞浩霆。   顾婉凝先前住的房间里到了深夜还亮着灯,他犹豫了一阵走进去,虞浩霆果然一声不响地坐在床边,身边搁着棋盘棋谱,竟是一个人在闷头打谱,见他进来,忽然问了一句:   “婉凝的外婆过世了,你知不知道?”   卫朔一愣:“不知道。”   “欧阳怡没告诉你吗?”   他骤然提到欧阳怡,卫朔心头震了一下,木然道:“欧阳小姐年初的时候出国了。”   原来如此。   虞浩霆又搁了一枚棋子,沉着声音仿佛是跟卫朔说话,又仿佛是自言自语:“李敬尧是想让我活剐了他。”   卫朔听了他这样说,总算有些放心。他最担心的不是虞浩霆因为顾婉凝的事失了方寸,而是担心他自己跟自己过不去。先前顾婉凝失了孩子,旁人也都眼见着虞浩霆伤心,可是只有他明白虞浩霆自责极深,从来就没有真正释怀过。如今顾婉凝出事,说穿了也还是因为他。   卫朔只怕他想到这个,又触了旧伤,此刻知道他眼下把事情都记在了李敬尧头上,反而放下心来。   他才刚要退出去,外头却有人敲门通报:“总长,霍参谋来了,要见您。”   虞浩霆站起来就往外走,卫朔刚放下的那颗心又悬了上来。   什么紧急军务也用不着霍仲祺大半夜的从前线赶到这里,难道也是为了顾婉凝?他从哪儿得的消息?想起之前在江宁的旧事,卫朔跟在虞浩霆身后就暗暗皱了眉。   霍仲祺原是跟着薛贞生麾下的炮兵团驻扎在酉山,今天晚上碰巧有事到指挥部,薛贞生却突然向他问起郭茂兰,说是事情十分蹊跷,先是他中午开车是去了广宁方向,接着却是燕坪镇行辕那边打来电话,要连人带车务必拦下,待听说人已经走了,也没再有其他的吩咐。   霍仲祺一听,没来由地惴惴起来,思前想后还是打电话过去问了叶铮,叶铮拗不过他,支吾着说了,霍仲祺来不及跟薛贞生交待,只说虞浩霆那里有事,匆匆忙忙就往燕坪镇赶。   他知道虞浩霆珍重顾婉凝,但李敬尧想用她胁迫虞浩霆罢兵却是异想天开。   四哥不是他,若是他,天塌下来都能不顾的,可四哥不行。方才薛贞生说之前布置的事情并没有变故他就慌了,四哥是不要婉凝了吗?曾几何时他最求之不得的事情,如今却最叫他惊骇。   霍仲祺心乱如麻地开车出来,夜风一吹,人便清醒了不少。   见了四哥,他说什么?说他为了婉凝什么都能不顾?笑话!他得救婉凝,可他救不了,他得让四哥救婉凝!   霍仲祺一路翻来覆去想了许久,慢慢有了主意。   为了她,他什么都能不顾的,况且,他本来也没什么值得在意。   076、他倒是很愿意这样一了百了   “你是不是有什么短处在李敬尧手里?”   顾婉凝不吵不闹,吃过早饭就坐在窗边看书,翻了几页忽然抬起头来,盯着郭茂兰问道。   她原先猜测郭茂兰能有此举,必然是李敬尧一早安插在虞浩霆身边的亲信,如今既然揭穿了身份回到广宁,就该换回锦西的服制,然而他今天过来身上却仍是虞军的军服。   郭茂兰远远坐在一边看着她。   昨天被顾婉凝砸翻的人是李敬尧的小舅子曹汐川,还是他的警卫连连长,虽说有些纨绔,但从军几年,也是杀过人沾过血的,居然叫她一砚台砸进了医院。   李敬尧小二十个姨太太,只这个曹汐川是原配夫人的幺弟,正牌黄马褂,要是在平时,吃了这样的亏,非找回来不可,可昨天砸他的是顾婉凝,他也只能认了,连他姐姐都无计可施地连连叹气:“这样的时候,你去招惹那女人做什么?”   这女孩子娇娇小小,发起狠来倒颇有几分机敏绝烈,当初死在自己手里的冯家二公子就吃过亏,如今又长了两岁,更是一点儿都不知道怕了。   他正想着,听见顾婉凝这一问,却无言以对,只好所答非所问地回道:“小姐放心,我在这里,一定保护小姐周全。”   顾婉凝见他不愿意多说,也不再追问,低头想了想,咬唇道:“要是我平安回去,我尽量照顾月白。”   郭茂兰一怔,喉头动了动,良久才道:“多谢小姐。”   锦西富庶,李敬尧多年来兢兢业业地刮钱,家大业大人口又多,督军府修的宏大堂皇,临时“招待”顾婉凝的院子也十分精致,后面还有个小花园,只是四处都是卫兵。顾婉凝在院子里转一转,身边也亦步亦趋地跟着两个丫头。   明白了眼前的状况,她倒没什么可想的了,暂时来说,这里的人不会把她怎么样,而她也不过是牌桌上的筹码。不管是桥牌还是麻将,也不管是谁叫牌谁梭哈谁点炮谁开和,都不是筹码能决定的。   至于虞浩霆会怎样,她也不愿意去想。   她在燕坪镇这十几日,异乡风物阻隔了世事扰攘,叫她把从前的事情都远远地抛了去,可这一下变故却将她从情愫缠绵中拽了出来。郭茂兰也许是有什么难言之隐,才拐了她来给李敬尧交差,可是她不会做什么英雄救美的痴梦。   他到这里不是来和她重修旧好的,是来拿他的千里江山的,她能指望他吗?   若是她死在这里,那句“我等你”就是她此生跟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或许多年之后午夜梦回,他想起她来还要有几分唏嘘,倒是凄美的很。   可她要是不想死,她能等的来他吗?   她不愿意去想,她怕疼。   她需要别的事情来转移自己的注意力,于是她就极认真地吃饭。   督军府的厨子倒没有因为兵临城下失了水准,尤其是一道金黄红亮,鲜香微辣的鲤鱼让她吃的很有几分满足。   可是很快,倒胃口的事情就来了。   “鄙人的招待,顾小姐还满意吗?”   一路畅通无阻,不打招呼就走进来的,除了主人李敬尧之外,再不会有别人。   顾婉凝头也不抬一边剔着鱼刺一边问:“这道菜是什么?”   李敬尧略怔了一下,看着她碟子里的鱼肉答道:“干烧岩鲤。”   顾婉凝接着又问:“那烧这菜的师傅叫什么?”   李敬尧皱眉道:“顾小姐有事吗?”   顾婉凝总算剔好了鱼刺,抬头直视着他:“若我不死在这里,等这师傅过些日子自己开了馆子,我是一定要去捧场的。”   李敬尧听着她的话,脸色一变,唇角 了两下:   “顾小姐说笑了,我不过是请小姐到舍下做几天客,哪说的上生死这么严重?况且,虞四少也必然不会让小姐有什么万一。”   却见顾婉凝慢慢嚼了嘴里的鱼肉,似乎是微微叹了口气:   “我们就不用说这些没意思的话了吧?您要是有空,还是去帮我问一问,这是哪位师傅的手艺。”   李敬尧昨天见郭茂兰抱着她下车,半掩在怀里的雪白面孔惊鸿一瞥,便感叹果然是个美人儿,怪不得郭茂兰说这女孩子是虞浩霆的珍爱之人。但他也清楚要用她要挟虞浩霆退出锦西怕是不能,不过,有这么一个筹码在手里,自己的身家性命却是多了一重保障。此时见她这番作派,兼之昨天又砸翻了曹汐川,越发让他觉得这女孩子在虞浩霆身边是娇纵惯了,不晓得天高地厚。   一边想着,一边又去打量顾婉凝,只见她穿着一件玉色的立领衫子,无花无绣,衬着一条阔摆黑裙,黑漆漆的两条发辫自肩头齐整地弯在脑后,肌肤胜雪,眉目如画,眼角眉梢的冷厌里犹带着几分稚气。分明还是个女学生的样子,过几年再添些风情,那就是尤物了,虞浩霆倒当真是艳福不浅,若是换个时候,他见了这女孩子也非要弄到手不可。   “既然顾小姐什么都明白,那就麻烦您待会儿写封信,告诉虞四少一切安好,叫他放心。”   几个人杵在这里,顾婉凝也没了胃口,站起身来用餐巾擦了擦手:   “我劝你还是算了,他要是想跟你谈,不用我写什么信;他要是不想跟你谈,我写信也没用。虞浩霆是什么人,你真的不知道吗?”   李敬尧听她对虞浩霆直呼其名不觉有些诧异,上下打量着她“嘿嘿”一笑:“顾小姐也不用太妄自菲薄,这件事——我信小郭。”   说罢,瞥了郭茂兰一眼:“至于虞四少是什么人,自然还是顾小姐最清楚。”   顾婉凝虽然镇定,但终归是个年轻的女孩子,他这么一说,脸便微微有些红了。   李敬尧见她雪肤微晕,秋水空濛?,清艳不可方物,虽然不能造次,却也忍不住要 她一下:   “再说,那姓虞的要真是个无情无义的,顾小姐大可留在广宁。我家里十八房姨太太,倒不介意凑个整数,反正我也不吃亏。”他话一出口,郭茂兰霍然便站了起来。   顾婉凝面上却没有了羞惧之色,反而低低一叹:   “虞四少虽然多的是女朋友,但人却傲气的很,尤其爱面子,你碰一碰我——我保证他拆了你全家的骨头。”说着,也朝郭茂兰看了一眼:   “要不,你问问小郭?”   她声音温和轻脆,如屋檐下的风铃,荡漾开来却让四周都静了。   李敬尧一时说不出什么,打了个“哈哈”,道:“顾小姐不愿意写信,我也就不勉强了。不过,还请小姐借件随身的东西出来。若小姐还是不肯,那就只好让我的人自己找了。”   顾婉凝这次来锦西,身边带着的不过是几件衣裳和两本书,她想了想,转身回到房里从颈间摘下一直带在身上的那块翠,走了出来。   李敬尧见她手里攥了东西,便伸手去接,顾婉凝却不看他,径自递到了郭茂兰手里。   没等李敬尧谋算好究竟怎么跟虞浩霆谈条件,虞军的炮弹已划开夜色落在了广宁的外围防线上。   第二天一早太阳出来,薛贞生的第15师离广宁的城墙已经不到五公里了。李敬尧没想到虞浩霆竟然这样不管不顾,眼看城东的阵地就守不住了,好在虞军也没有继续动作。   李敬尧匆忙派去见虞浩霆的是他的幕僚长吕仕泽。   吕仕泽之前曾劝他投靠沣南,然而李敬尧逍遥日子过久了,实在不愿意受人辖制,且暗自盘算着自己偏安一隅,并不碍着旁人,若是将来虞戴开战,还未知境况如何,他犯不着现在押宝,说不定日后他们胶着不下,倒要来笼络他。   没想到虞浩霆刚收了北地四省,转脸就跟他发难,他起初还以为虞浩霆不过是做做样子,想要他学康瀚民易帜谈和,直到虞军占了蒲岩、箕溪,他才省悟这个刚接班的代总长怕是要拿他立威。一边重新布置防线,一面派人联络戴季晟,想着戴季晟必然不能坐视虞军侵入西南。   谁知戴季晟几番敷衍却始终按兵不动,无可奈何之下,他在崇州犯险一搏,却成了现在这个局面。   吕仕泽并不相信李敬尧莫名其妙绑了个小姑娘回来能有什么用处,这种手段一个不好惹翻了虞浩霆,更要坏事。不过,最坏的境地也不过如此了。   他在隆康行营等了半晌,来见他的人不是虞浩霆,却是个未语先笑的年轻人,看军衔不过是个少校,风度却极好,若不是一身戎装,倒像个世家公子:   “我是15师的作战参谋霍仲祺,总长外出公干还没有回来,吕先生有什么事就先和我谈吧!”   吕仕泽心里憋气,但面子上却仍是一团和气:   “吕某受李督军所托求见虞总长,有要事相商,不知道霍参谋做不做的了主?”   霍仲祺洒然一笑:“军中的事情我自然是做不了主。不过,总长的事情我倒还拿的了主意。”   吕仕泽见他如此轻佻,一惑之下电光火石之间倒想起一个缘由来:   “早年吕某在英国求学时曾和访欧的霍敬林霍次长有过一面之缘,不知道霍参谋……”   “原来吕先生和我叔父是旧识。”   霍仲祺笑容不改,深深看了他一眼:“那您更应该安心了。”   吕仕泽听他说姓霍,又见了他方才的言谈态度,便猜测这年轻人多半是霍家子侄,此时一听他是霍万林的儿子,释然之余更是惊讶,心道江宁政府的政务院院长霍万林膝下,只有一个独子,竟也肯放到前线来:   “既然如此,吕某就闲言不叙了。督军托我转告虞总长,锦西愿意即日易帜,归附江宁政府,若总长来日南下,锦西上下必然倾尽全力,甘效犬马,不知总长意下如何?”   霍仲祺听完他的话,忽然面孔一冷,轻轻蹙了蹙眉:“大约吕先生没明白我的意思。”   说着,点了点自己的肩章:“我方才说过,军中的事情我做不了主。吕先生要是没有别的事,就请回吧。”   吕仕泽沉吟片刻,从随身的公文包里取出一方锦盒推到霍仲祺面前:   “那就烦请霍参谋把这个——转交给虞总长。现下,督军府上正在接待一位贵客,若是广宁一陷战火,这位贵客的人身安全势必难以保障。所以,还请虞总长三思。”   霍仲祺略抬起盒盖看了一眼,便迅速合了起来:“好,我知道了。吕先生还有其他的事吗?”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吕仕则也没什么可多说的,刚要起身告辞,门外突然渐次传来士兵整装行礼之声。   转眼间,已有几个军官簇拥着一个冷冽英挺的年轻人走了进来,不用去看领章上的金星熠熠,单是他身上带出的威压冷肃便让吕仕则知道,来人就是虞浩霆。   他连忙起身致意,却见虞浩霆只是冷然点了点头:“吕先生是要走了吗?”   吕仕则原以为这次来是见不到这位正主了,没想到还会有此一遇,忙道:   “吕某此来是受督军托付,和虞总长商议——”   “吕先生要说的,都跟小霍谈过了吧?”虞浩霆却一点请他落座的意思也没有,直直打断了他的话。   “呃,是,不过??”虞浩霆来的突然,又是极冷淡的态度,吕仕则一时拿不准应该先跟他说什么,而虞浩霆似乎也并没有兴趣让他开口:   “我也有件事要请吕先生告诉李敬尧。”   吕仕则忙道:“虞总长请说。”   虞浩霆面无表情地在他脸上扫了一眼:“吕先生的家眷,如今都还在广宁吧?”   吕仕则心中惊骇,不知道他忽然把话头扯到自己身上所谓何意,竟不知该不该点头,却见虞浩霆漫不经心地摩挲着手里的马鞭:   “我有个很心爱的女朋友如今也在广宁,麻烦你们好好招待,回头要是她有什么不高兴——”   话锋一转,唇角扬起一个让吕仕则如浸寒冰的“微笑”来,一字一顿地轻声说道:   “我就屠了广宁城。送客。”   吕仕则惶惶然被叶铮送了出去,霍仲祺脸上的笑容也倏然而退,将桌上的锦盒递给虞浩霆:   “四哥——”   虞浩霆打开来一看,正是顾婉凝早前当掉筹钱又被杨云枫买回来的那个翡翠坠子,质料颇佳,上头雕的是一枝梅花,她说是她母亲的遗物。   大约是带在身边多年,原先的缨络颜色都有些退了,有一回他想起来,便叫人用极细的玛瑙珠子重新串了条链子配上。此时握在手里,沁凉温润的触感贴在掌心,刹那间就让他想起了那些甜涩缠绵的过往。   那些早已成灰的伤口又悄无声息地渗 来,他居然让她在自己身边落进了这样的陷阱!   他吃过一次亏,竟然还有第二次!   她走的那天,偎在他怀里柔柔地对他说:“我等你”——他却不敢想她此时此刻该是用怎样的心情在等着他。   霍仲祺见他紧抿着 一言不发,已是心急如焚,低声道:   “四哥,我去换婉凝,李敬尧一定同意,江宁那边我们也好交待。”   李敬尧山穷水尽,把婉凝当成了救命稻草来胁迫虞浩霆,可是虞浩霆的处境和康瀚民、戴季晟却不同,江宁毕竟有个国民政府的架子,虞浩霆虽然手握重兵,隐有大权独揽的之意,但政界人事纷杂,府院要员里头不是没有掣肘之人。   康瀚民这些人行事无需再向别人交待,他却不行,就是军中也不乏敢老资格的长辈敢出来呛声,只不过虞浩霆接班之后从未有行差踏错罢了。   如今锦西已是唾手可得,即便是虞浩霆想要罢兵,也得有个冠冕堂皇的说辞,否则无论是参谋本部还是江宁府院他都没办法交待。   因此,霍仲祺便想用他自己去换顾婉凝。   不管是对李敬尧还是对江宁政府,政务院长的公子都远比参谋总长的一个女朋友要紧的多。   虞浩霆大可拍电报回去告诉父亲,他阵前被俘落在李敬尧手里,不用虞浩霆费神,徐益那些人自会想法子来料理残局,若罢兵言和是政府的意思,那四哥就没什么再可顾虑的。   哪怕万一父亲真舍得他这个不肖子,至少,他也能换了婉凝平安。   然而,虞浩霆却不置可否,霍仲祺还要再说,他已摇了摇头:   “锦西我们一定得要,婉凝——我也不会让她有事。”   吕仕则带回来的话让李敬尧喜忧参半。   喜的是虞军没有继续进攻广宁且虞浩霆既然说顾婉凝是个“很心爱的女朋友”,那多少还是有些顾及;忧的是虞浩霆不过二十几岁,再练达沉稳也免不了年轻冲动,“屠城”这样的话撂出来,还真让人心惊胆战。   万一他真舍了这女孩子,那自己此番掳她前来,不啻又在虞浩霆心头加了一把火。他如今赌的不过是虞浩霆的一念之间,这未免也太窝囊了些。   有些事情是不能多想的,人想的越久,就越容易衡量的出利弊得失。   他不能等着虞浩霆想明白了坐以待毙,他得让他急起来。   李敬尧咬牙一笑,吩咐人去叫特务营营长瞿星南。   一身精悍之气的瞿星南就没有吕仕则那样斯文谨慎了,李敬尧让他转告虞浩霆:   三天之内,虞军若不退到隆康以南,他就把顾婉凝绑到东郊的工事里去。虞浩霆上次没怎么招呼吕仕则,听了这话,却把瞿星南请进办公室谈了十多分钟。   瞿星南出来的时候,汪石卿和他擦肩而过,正看见他侧脸上一道虬曲的伤疤从左眼眼尾一直蜿蜒进衣领,等知道了李敬尧的话不由心中默想,他们要真把顾婉凝扔在东郊的工事里,他倒是很愿意这样一了百了。   瞿星南带回来的消息很让李敬尧惊喜,也越发让他觉得自己的决断高妙,一味服软没用,果然还是要发起狠来吓一吓那姓虞的才好——虞浩霆虽然没有直接应承退兵的事,但却承诺三天之内着人到广宁详谈。   李敬尧也知道虞浩霆的军令得顾及江宁政府的面子,所以只要他愿意做出个姿态,再给些好处,能让虞浩霆跟江宁政府那边交差,保全广宁甚至锦西未必就没有希望。   呸!什么将门虎子,参谋总长?一个女人就将了他的军。   不过,那小丫头确实是个可人儿,他那些姨太太里头,就是相貌最出色的小九当年也没有这小妞儿标致,冷冷俏俏就勾得人心痒,还不知道笑起来是个什么样子,越是看起来不像妖精的女人越是妖精。可惜偏偏动不得,想来想去,倒是那个画洋画儿的沈菁又冷又傲的神气有那么两分意思。   李敬尧深吸了一口烟袋,吐出这么多天来最舒散的一个烟圈:“仕则,你觉着我们怎么谈?”   吕仕则锁着眉头沉吟了一阵:“督帅,要紧的不是怎么谈,是跟谁谈。”   汪石卿:lz,把妹子弄死,大家一了百了吧!我家总长不用为难了,我不用操心了,你不用更文了,小伙伴们也不用再等文了,来吧!一了百了,大家就都不用痛苦了!   077、不想做别人的“不得已”   “你有没有去过黔安?”顾婉凝翻着手里的杂志问郭茂兰。   这几日在李敬尧府里,除了郭茂兰之外,她几乎不和旁人说话,沉静冷淡的样子倒是很像她当初刚到栖霞的情形。   “没有,我从定新毕业之后就在旧京,后来又跟着四少到了江宁。”   郭茂兰走过来扫了一眼她手里的杂志,摊开的那一页上是一大幅瀑布的黑白照片,旁边注明是“ 河瀑布”,页脚还绘着车船线路——顾婉凝看完了自己带来的小说,就叫人找了报纸杂志来看,最近两天,她整日翻来翻去的都是旅行杂志。   郭茂兰沉吟道:“ 河瀑布是龙黔第一胜景,徐霞客说‘高峻数倍者有之,而从无此阔而大者’,不过我也一直没机会亲见。”   顾婉凝听着,轻轻点了点头:“以后有机会,我一定要去看一看。”说着,忽然又问:   “那你去过九塘吗?”   “我毕业那年和同学一起到九塘去看过潮”,郭茂兰听她问到九塘,便猜度她多半是在杂志上看到了观潮的文章:   “我们是在盐官看的一线潮,人能听见潮声如雷,江面上还是平静无波,等到潮头过处,确是雷霆万钧,震人心魄。”   他一面说一面想起六年前和方皓、孟祥嵩在九塘观潮的情景,当真是同学少年意气峥嵘,那天晚上,三个人意犹未尽对酒当歌,相约十年之后再聚观潮。   如今孟祥嵩调到了华亭警备司令部的装备处,方皓则待在邺南的一个混成旅,一班同学里头只有他跟着虞浩霆,在别人眼里最是前途无量。虞四少身边的人,放出去到哪里都压过别人一头,云枫三年前才到绥江,北边的仗打下来就升了团长。   那他呢?   “杂志里也是这么写的,就是浪头大一点吗?我想不出。”   顾婉凝的话打断了他的思绪,郭茂兰微微一笑:“九塘离江宁很近,明年请四少陪小姐去看就是了。”   顾婉凝脸上却没有笑意,只是低头翻着手里的杂志:   “我还想去西陵湖,是和泠湖差不多吗?我觉得那里风景未必有多美,不过,有那么多人为它写诗填词,还是应该去看一看。”   郭茂兰听到这里,惊觉她的言外之意竟是恐怕没有这些机会了,脱口便道:“总长不会让小姐出事的。”   顾婉凝搁下手里的书,抬头看着他:“你把我带到这里,却没有提醒李敬尧固守崇州,为什么?”   郭茂兰怔了怔,却是无从答起。   顾婉凝幽幽一笑:“因为你也觉得锦西的战事才是最要紧的。”   郭茂兰深深吸了口气:“这件事茂兰是有不得已之处,等事情了结,我自会向总长请罪。”   “你有你的不得已,他也有他的不得已,这世上人人都有自己的不得已,我只是——”,顾婉凝唇边噙着一丝寥落的笑意:“不想做别人的‘不得已’。”   郭茂兰望着窗外,神情寂寂:“这两年,四少没有一天不记挂小姐,我们都看在眼里,等您回到江宁就知道了。小姐怎么想我都无所谓,可是您应该信四少。”   顾婉凝听着他的话,眼中却是少有的迷惘,她不是不想信他,可是她信不信他又有什么关系呢?顾婉凝忽然展颜笑道:   “你和月白是怎么认识的?”   汪石卿见虞浩霆沉默不语,霍仲祺又是一脸急切,不免心中惴然:“总长,还是我去吧。”   虞浩霆应承李敬尧派人谈判是他意料之中,然而广宁传来消息点名要小霍去谈,这番用心却是昭然若揭,于公于私,霍仲祺的身份都比顾婉凝贵重许多。   其实现在的局面,李敬尧根本没什么讨价还价的余地,他们就算是叫薛贞生派个团长去广宁,李敬尧也只能谈。可是,他不怕谈不拢,霍仲祺却怕。汪石卿越是看着小霍眼底压抑不住的焦灼,就越觉得顾婉凝还是回不来的好,与其让别人小心翼翼地去谈,倒不如他去。   还没等虞浩霆答话,霍仲祺已抢道:“不行。我过去,李敬尧才能放心我们是真的肯谈。”   他知道,虞军上下,除了虞浩霆就只有他才关切顾婉凝的安危,若是四哥这里松了口,那别的人就更无所谓婉凝的生死了,譬如石卿。可是这话他却不能说明,他凭什么比旁人更在意她呢?   傍晚,虞浩霆独自一个人坐在办公室里,手心里摩挲着顾婉凝的那块玉。   如今他们按兵不动,对外的说法是顾念广宁百姓城郭围城待机,这件事不能让江宁那边知道。   对婉凝而言,让小霍去无疑是最好的选择,就算谈不拢,按李敬尧的想法,有霍仲祺在手里,实在是没必要再扣着婉凝惹他不痛快。但小霍肯犯险,无非是顾着他和婉凝的情分,不愿意让他为难。   可他对婉凝的事情却是另有打算,究竟什么人合适去走这一遭,一时之间他也有些犹疑,他们要说的,他都想的到,可是他的打算还不能跟他们说。   兵事无完全,求万全者无一全,所以在崇州他毫不犹豫地去冒险。战场上的事,有六成把握他就敢试,剩下的四成他信自己能在战局之中找出来。   可是,他不能让她去冒险,什么样的意外差错他都不敢去想。在她身上,他的疏失大意已经太多,他甚至觉得,与其这样,他宁愿让她离自己远远的——只要她平安。   他正想得心口发疼,卫朔忽然在门口叫了一声:“四少。”   虞浩霆点头示意他进来:“什么事?”   卫朔走到他面前站的笔直,沉声道:“广宁,还是霍公子去吧。”   虞浩霆看了看他,双手撑住下颌:“为什么?”   卫朔皱着眉,语气似乎有些犹豫:“霍公子会把顾小姐平安带回来。”   虞浩霆唇角弯了弯,眼里却没有笑意:“我明白。小霍和石卿想的不一样,不过,我不想让他为了我去犯险。”   卫朔眉头皱得更紧,他是虞浩霆的侍卫长,职责只是护卫虞浩霆的安全,军中的事情他不该说什么,汪石卿和霍仲祺的闲话他更不能说。   他早就看出来汪石卿不喜欢顾婉凝,之前叶铮糊里糊涂地把顾婉凝送走就是他的主意,这件事交给汪石卿,顾婉凝十有八九是回不来。要是她有什么闪失,四少这一辈子恐怕都不会再有一天舒心日子。   至于霍仲祺,虞浩霆总以为小霍着紧顾小姐是因了自己的缘故,卫朔却知道不尽然。当初在悦庐,小霍对顾婉凝的呵护照料就非同一般,此番顾婉凝出事,他这样急切更是不言自明。   然而汪石卿也好,霍仲祺也好,都是虞浩霆兄弟一样的人,尤其是小霍,从小就被虞浩霆当成亲弟弟看待。这些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事情他万万说不出来,可他又从来不会在虞浩霆面前说谎。   卫朔绷着脸想了许久,总算想到一个说法:“让霍公子去,也是为他好。”   他这句话说的没头没脑,虞浩霆也不明所以,只探寻地看着他。   卫朔 舔嘴唇,却避开了虞浩霆的目光:   “之前车祸的事,霍公子一直觉得对不起您,也对不起顾小姐。要是这次能把顾小姐平安带回来,霍公子也能……也能……”   虞浩霆听到这里已然明白了他的意思:“小霍跟你说的?”   卫朔也不知道自己是该摇头还是该点头,一时僵在那里。   虞浩霆看他这个样子,苦笑了一下:“好,我知道了。”   仲祺这样想吗?呵,他有什么对不起他的?连他自己都不知道婉凝有了孩子,连他自己都没想到有人敢这样算计她,他哪里还能去怨别人?   发表于2013-09-10 12:07 只看该作者 2016 #   虞浩霆居然真遣了霍仲祺来广宁,李敬尧着实放心了许多,看来虞军确是有心罢兵,否则万不敢把这么一个金尊玉贵的公子哥儿送到他手里。   这位霍公子倒也有意思,摆明了的一滩浑水他也敢趟,真不知道是胆子太大还是人太蠢。   他又问了郭茂兰,郭茂兰一听说霍仲祺要来,也有些吃惊,只说这位霍公子年少风流,在江宁最出名的本事就是情场得意。   李敬尧听罢,骂骂咧咧地“啐”了一口:“也是个仗着他老子在外头耀武扬威的败家玩意儿!”   骂归骂,广宁接待霍仲祺的排场却是十足,李敬尧倒不单是为了伺候好他,更要紧的是安定广宁的人心。   霍仲祺也真没让他们“失望”,一身少校军服衣线笔挺,白手套纤尘不染,一路过来,让作战多时疲累不堪的锦西驻军看来十分刺目。   更让人不爽的是,整间会议室里,连陪他来的高级参谋伍宗明和李敬尧的特务营营长瞿星南都算上,军衔最低的就是他,霍仲祺却浑不在意,由着伍宗明和吕仕泽漫天要价就地还钱,仿佛跟他一点关系都没有。   过了一阵子,竟从衣袋里摸出颗包着金蓝彩纸的巧克力,闲闲剥开送进嘴里。   初初一谈,自然是谈不拢,伍宗明虽然是十分尽心的态度,但事事说到最后,都只一句“这个要请示总长”,让李敬尧很是憋气。   还不到一个钟头,拿糖纸叠了半天鸟的霍仲祺忽然懒洋洋地站了起来:   “我都有点儿乏了,咱们就到这儿吧?”   吕仕则和李敬尧对视了一眼,都看出这个公子哥儿是个不理事的,正经事只能跟伍宗明谈,便笑道:   “霍公子要是累了不妨先去休息,这里的事情我们先和伍参谋谈,有了眉目再请霍公子过来。”   霍仲祺漫不经心点了点头:“那你们谈着,我去见见我四哥的女朋友。”   他此言一出,李敬尧先是一愣,旋即反应过来他说的是顾婉凝。   按说,他们要见顾婉凝也是情理之中,不过,他突然来了这么一出儿,总让人觉得有些怪异。   “怎么?不行?”霍仲祺不耐烦地朝他们这边扫了一眼。   李敬尧略一沉吟,他们人在广宁,似乎也没什么可担心的,便打点出一副笑脸来:   “哪里哪里,应该的。”   在会议室里匆忙扫视了一遍,吩咐道:“星南,你陪霍公子去见顾小姐,好好招待。”   “是!”瞿星南闻言立刻起身,霍仲祺上下打量了他一眼,唇角一斜:   “你让这么个人看着虞四少的心肝宝贝,也不怕吓着她。我四哥可是说了,婉凝有什么不高兴,他就屠了广宁城。”   李敬尧“嘿嘿”一笑:“霍公子放心,这是我的特务营营长瞿星南。顾小姐在广宁的安全还是郭参谋负责。”   霍仲祺一听,冷笑道:“你不说我还差点儿忘了,郭茂兰这个人我得带走。”   转头就对伍宗明道:“这一条加上。”   说着就往门口走,临出门时忽然又转回头来笑嘻嘻地瞟了他们一眼:   “我说要不这样吧——你们这就把四少的女朋友送回去,我留在这儿,咱们慢慢谈?”   他此言一出,连伍宗明的脸色也微微一变,李敬尧和吕仕则不防他这样直白,还未及反应,他已经施施然晃了出去,也不知道他方才的话是真是假。   “听说你们李督军娶了十八个姨太太,都在督军府里吗?”   顾婉凝正百无聊赖地趴在临窗的桌子上拆一副九连环,忽然听见外头问话的声音极为耳熟,遽然转头望向郭茂兰——   之前郭茂兰同她说霍仲祺要来广宁,她并不相信他们会这样失策,然而此时,窗外说话的人却分明就是小霍。   一旁的郭茂兰也听见了外头的声音,刚起身查看,霍仲祺已经走了进来,身边除了两个虞军的侍卫,还有颊边疤痕狰狞的瞿星南。   霍仲祺眼看见顾婉凝,整个人俱是一松,又看了看她手里的九连环,面上就有了笑意:   “这几天吓着你没有?”   顾婉凝看见他却没有一丝宽慰的神色,反而是满眼的不可思议:“你来干什么?”   霍仲祺凝眸望着她:“我来接你回去。”   婉凝一怔:“你们——你们答应李敬尧什么?”   “还在谈。你放心,不管怎么样,四哥都不会让你有事的。”霍仲祺说着,转了转桌上的茶盏,盯了郭茂兰一眼:   “顾小姐喜欢喝红茶的,你连这个都不记得了?”随手一挥,就将那半盏残茶打翻在了桌上。   郭茂兰依旧是默然站在门边,脸上一丝表情也没有,霍仲祺却不肯放过他,径直走到他面前含笑打量着:“李敬尧到底许了你什么?”   郭茂兰的目光漠然落在门外的庭院里:“茂兰有负总长信任。”   霍仲祺轻轻一笑,两根手指在他胸口不轻不重地戳了两下,转脸对瞿星南道:   “我有几句话要跟顾小姐说,麻烦两位出去等等?”   瞿星南审视地看了看他,沉着脸色道:“不行。”   “要不,您把我的人也带出去?”霍仲祺也不着恼,仍是带着几分嬉笑觑着瞿星南:   “这儿到处都是你们的人,我都不怕您扣下我,您还怕我带着人跑了?您不信我,也得信您自己吧?”   又偏过脸对郭茂兰道:“麻烦郭参谋帮忙劝劝,成吗?我得替我四哥传几句私房话,这种事儿你们听着也没意思,是吧?”   瞿星南冷厌地瞥了霍仲祺一眼,刚一转身,却见郭茂兰已经走了出去;霍仲祺淡然一笑,摆了摆手,跟他过来的两个侍卫也退了出去。   跟着霍仲祺来的那两个侍卫都是卫朔手下的人,也和郭茂兰认识,此时却都眼里没有他这个人一样,其中一个从他身边经过时,突然偏着头狠“啐”了一口。   郭茂兰只是木然站在檐下,不防边上有人让了支烟过来,他讶然转头,走近他身边的却是面色阴沉的瞿星南。   郭茂兰接过烟来摸出火机点了,顺手将火机递给他,自己闷闷吸了一口。   瞿星南亦点了手里的烟,把火机还回来的时候,忽然压低声音问了一句:   “你见过你妹妹吗?”   郭茂兰一愣,诧异地望着他,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瞿星南却不看他,轻不可闻地说道:“你真的见过?”   郭茂兰心下一惊,刚想追问什么,瞿星南却已走开了。   他们一支烟没抽完,霍仲祺已推门走了出来:“走吧?”   瞿星南看了看站在他身后的顾婉凝,也不答话,默然陪着他便走。   顾婉凝立在门边,一双明眸静如深湖,郭茂兰望着她,轻声道:   “霍公子都到了,小姐总该信四少了吧?”   078、我们第一次跳舞,就是这支曲子   吕仕则和伍宗明谈到下午,却纠缠起军费来。李敬尧本心所谓易帜归附不过是个名义,因次先就高姿态地表明日后无需江宁政府负担军费开支。   没想到伍宗明却当面就给否了,称锦西若然归附,军费装备自然要由江宁政府划拨,至于锦西上缴中央的税赋数额日后自有政务院和参谋本部再来协商。   吕仕则一愣,既然是这么一个空对空的说法,他们又何必在这儿谈这个?   而伍宗明话锋一转,又自顾自地开始计算此番虞军南下的耗费,吕仕则旋即省悟所谓“军费”云云不过是个幌子,虞浩霆是要跟他们榨一笔钱,这一点倒也不出他们所料。只是伍宗明算来算去,开出的价码着实太高,吕仕则做不了主,伍宗明这里也没什么回还的余地,只好各自回去请示。   钱,李敬尧是有预备,然而却没想到伍宗明张口就是百万银洋,这个数就让李敬尧颇有几分肉痛了,且这两年虞军专门围着锦西查禁他的大烟生意,几个和他相熟的烟贩都被江夙生抓住就地枪毙了,从锦西到龙黔一片风声鹤唳。虽然这门生意是禁不绝的,但也着实少了许多进项,李敬尧想到此处更是心头火起:“先人板板!他打了老子还让老子给他贴钱?”   吕仕则温言劝道:“督军,虞浩霆开口要钱倒不是坏事……”   其实不用他说,李敬尧也明白,既然虞浩霆开口要钱,那就是有心罢兵,加上他又遣了霍仲祺过来,保住锦西大约是靠谱了,可这笔钱未免数目太大。   吕仕则见李敬尧阴着脸不说话,便道:“如果实在谈不下来,依我看不如咱们先给一半儿。把钱和那丫头给虞浩霆送过去,留下这位霍公子,等虞军退出锦西之后,再说剩下的一半儿。”   李敬尧咬牙点了点头:“你再想法子压一压。妈的!虞浩霆这小子又不穷。”   吕仕则听着心中苦笑,穷不穷的谁还会嫌钱少?   这年头打仗打的就是钱,李敬尧虽然刮钱刮得厉害,花起钱来却小气的很,锦西的兵蛮硬不怕死,他手下也很有几个打起仗来不要命的狠角色,但他们装备火力打打土匪还行,跟虞军一比,看着就让人觉得气馁,拼过去也是炮灰;但凡李敬尧肯在这上头下点本钱,他们倚着地利死守也不至于败得这样狼狈。他眼看着这几仗下来,虞军拼得并不凶,有些地方根本用不着那样的火力,但第九军自军长唐骧以下都打的一板一眼,教科书式的步炮配合十分从容,这样的打法锦西的兵别说拼,见都没有见过。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虞军是在拿他们练兵。   吕仕则不由心中一叹,逆水行舟,不进则退,虞浩霆是志存“高远”,戴季晟亦是野心勃勃,无论最后鹿死谁手,他们占着锦西的好山好水,恐怕都是怀璧其罪,欲求偏安而不可得。   就在这个当口,郭茂兰忽然到军政长官公署来见李敬尧:“既然督军和虞四少已经谈的差不多了,那也该让我带阿柔走了。”   李敬尧眯着眼睛打量他:“茂兰,你以为你离了广宁,虞浩霆能放过你?你还不如就留在广宁跟着我吧!我不会亏待你的。”   郭茂兰淡然一笑:“我的事情,督军就不必费心了。除非,您是想把我交给虞四少。”   李敬尧摸着头“哈哈”一笑:“小郭,你多心了。我是真看重你是个人才。这样吧,等我这边谈妥了,虞军一退过隆康,我马上就送你和阿柔走,这也是为了你们安全。”   “好。”郭茂兰直视着李敬尧,冷然答道:“不过,我要见阿柔。”   李敬尧挤出一丝苦笑:“好歹当年我也救过你一命,你就这么不信我?”   郭茂兰仍是不置可否地盯着他:“我有话要跟她说——你让我见一见她,我就告诉你虞四少为什么敢让霍仲祺到广宁来。”   李敬尧被他盯的心中一颤,略一沉吟,点头道:“好,你到隔壁等一等,我这就叫人带阿柔过来。”   郭茂兰在隔壁的办公室等了快一个钟头,头上还贴着纱布的曹汐川才带着一个女孩子出现在了门口,神色讥诮地招呼了一句“郭参谋,你们兄妹俩慢慢聊”,便带上门走了。   那女孩子看起来十七、八岁年纪,穿着一身浅蓝色的立领圆摆上衣和落到脚踝的长裙,身材纤弱,面色苍白,一双圆润的眸子里带着些慌乱,显是受了惊吓。   郭茂兰站起身朝她走过来,轻声道:“阿柔,你放心,很快就没事了。”   那女孩子怯怯的低着头:“哥,我害怕,天天都有兵看着我,还背着枪。”   郭茂兰心头刺痛,抚着她的头发道:“是哥哥不好,连累你了。你别怕,过几天我就带你走,咱们回家去。”   “嗯”,阿柔仍头垂得更低,答话的声音也十分细弱。   “阿柔,回头我们离了广宁,你就再也不用担惊受怕了,”郭茂兰温言说着,目光中有无限怜惜:“等我们回了家,我再找只小猫给你,跟你小时候养的那只一样,好不好?”   阿柔终于抬起头,咬着唇点了点头,颊边也绽出了一抹怯弱的笑意。   不过五分钟的光景,曹汐川已迳自推门而入:“郭参谋,督军还在等着你呢!”   郭茂兰慢慢踱到隔壁来见李敬尧,李敬尧打量着他笑道:“你这下总该放心了吧?”   郭茂兰蹙了蹙眉:“阿柔年纪小,胆子也小,督军还是少派点人看着她吧。”   “你放心,我可是把阿柔当女儿一样照顾的……”李敬尧说着,正色道:“你之前说那个姓霍的是怎么回事?”   “麻烦督军给我一张您亲自签名的通行证件,等广宁的事情一了结,我立刻就带阿柔走。”   李敬尧上下审视了他一番,爽然道:“好。我信得过你。”   当下就拉开办公桌抽屉 一张证件填了,签字用印,故作闲适的轻轻一吹,拍在了桌上:“那你说说这个姓霍的是怎么回事?”   郭茂兰拿起来看了一遍,慢慢叠好放进衣袋:“没怎么回事。虞四少让他来,自然是因为他到了,督军就能放心了。”   李敬尧面色一沉:“小郭,你诈我?”   郭茂兰仍是不动声色:“您继续跟伍宗明谈吧!要是明天还谈不妥,我就帮您出个主意。”说着,竟自顾自地转身去了。   李敬尧看着他的背影狰狞一笑,跟我狂?回头老子把你送给虞浩霆,看他怎么收拾你!   吕仕则但凡讨价还价,伍宗明就是一句“要请示总长”,李敬尧也只好等着他请示。   霍仲祺照旧是不奉陪的,每日只带着人在广宁城里闲逛,才不过两天,城里有名的馆子便被他吃了一半,还抽空去见识了广宁的头牌倌人白玉蝶。因为李敬尧严令瞿星南“陪”着这位霍公子,他索性连喝花酒都记了李敬尧的账。   直到霍仲祺到广宁的第三天,吕仕则和伍宗明才谈出了一点眉目,虞浩霆同意退到隆康,却不同意霍仲祺留在广宁“商榷锦西归附的后续事宜”。   这个结果李敬尧自然不能放心,隆康离广宁不到七十公里,虞军卷土重来太过容易,于是吕仕则只好和伍宗明继续扯皮。这边李敬尧则遍请还留在广宁的士绅名流,在熙泰饭店设酒会款待霍仲祺。   霍仲祺倒是已经在熙泰饭店喝过下午茶了,听说李敬尧将酒会定在那里,手指在桌上轻轻一叩,笑谓瞿星南:   “那饭店的舞池不错。顾小姐喜欢跳舞,晚上叫她一起过去,你们督军不会为难吧?”   霍仲祺既然到了广宁,顾婉凝就没那么要紧了,况且这两个人身边如今都被自己的人盯死了,李敬尧料想霍仲祺一个纨绔子弟也玩不出什么花样。   跳舞?也就是这些公子哥儿喜欢故弄玄虚的洋玩意儿,男男女女抱在一起能跳出什么好来?他李敬尧的老婆要是敢抱着别的男人转来转去,看他不打死这些奸夫 !   自虞军攻取崇州之后,广宁城就一片风声鹤唳,城中的名流士绅走了一半,而世居此地的大家望族有些稍一犹豫,便被困在了城里,日夜提心吊胆听着远远近近的枪炮之声。忽然这几日城里城外都安静下来,李敬尧一派请柬,又写明了是为虞军特使接风,这些人才稍觉安心,原来虽然兵临城下,到底还是有罢兵言和的可能。因此,这一晚的熙泰饭店是许久未见的热闹,连乐队也都卖足了力气。   这边李敬尧祝过酒,又郑重介绍了霍仲祺,众人一听说他是政务院院长霍万林的公子,顿时青眼有加,几拨人上来寒暄敬酒,他也都来者不拒。   正在热闹的时候,瞿星南引着顾婉凝和郭茂兰走了进来,霍仲祺遥遥一望,便对李敬尧道:“督军,顾小姐到了,我去叫乐队换支曲子,失陪。”   李敬尧明白他是要跳舞,隔着衣香鬓影望见顾婉凝身姿窈窕,笑容里也不由生出些许暧昧:   “霍公子急什么?您和顾小姐要跳舞,回到江宁有的是机会,倒是锦西这些人想见你一面就难了。”   却见霍仲祺轻轻一笑,凑近了他低声道:   “不瞒您说,其实我四哥这个女朋友还是我先认识的。不过,在江宁总长大人看的紧,我倒是一直没有什么机会……”   他说着,脸上的笑容越发轻佻:“要不然,督军以为我干嘛要到广宁来?您要是能帮我这个忙,我就捎个信儿回去给我父亲,叫政务院那边劝虞四少退兵,怎么样?”   李敬尧听在耳中,一口酒差点呛出眼泪来,还没等他想好怎么回话,霍仲祺已经端着酒往乐队那边去了。李敬尧想着他的话和连日来的做派,犹自匪夷所思,难道这小子当真是色胆包天?   顾婉凝行李简单,身边自然没有备着礼服首饰,此时跟着瞿星南过来,身上只穿了件梅子青的长旗袍,浑身上下不见半点珠光宝气,然而水晶吊灯的粲然光束照在她身上,雪肤明眸,乌发 ,顾盼之间带着一股妙龄少女不该有的清冷,微翘的唇角却又透出些稚气娇慵,让人一见便忍不住去琢磨。   李敬尧同她打招呼,她冷冷一转脸只望着别处,而李敬尧落在她身上的目光却倍加复杂。   霍仲祺的方才的话也不知道究竟有几分真几分假,不过,有一点倒是明摆着,这个霍公子就是再蠢,也蠢不到把自己白白送上门来给别人当筹码。或许,他还真就是为了这个小妞?   此时乐声一变,霍仲祺已满面春风地走了过来,冲着顾婉凝一抬手:“婉凝,我们跳舞。”   李敬尧这会儿也顾不上别的,只暗暗窥看他和顾婉凝,却见顾婉凝嫣然一笑,将手交到霍仲祺手里,当真是百媚横生。李敬尧心旌神摇之际,忿忿暗骂:还真他妈的是个水性杨花的小娼妇!不由对霍仲祺的话又信了两分,禁不住浮想联翩,虞浩霆不是傲吗?要是叫这小妞儿给他送一顶绿帽子回去,想想倒是十分解气。   吕仕则在一边看着李敬尧面上的神情阴晴不定,又有些心不在焉地样子,忍不住提醒道:“督军,韩寿荣那些人还等着您应酬呢!”   李敬尧这才恍过神来,今晚他还有一件大事要办——如今广宁城中的富绅悉数到场,应承给虞浩霆的那笔钱大半都得着落在他们身上,想到这个,立刻振作起精神和吕仕则迎着人多的地方去了。   “婉凝,我们今晚就走,事情都安排好了,你别怕。”   霍仲祺附在顾婉凝耳边悄声细语,笑意缱绻,旁人不知道她的身份,见了这个情景都还以为这女孩子是李敬尧找来“招待”这位霍公子的。   “李敬尧这边跟着我的人不止郭茂兰一个”,顾婉凝面上笑容温婉,心中却是犹疑。   那天霍仲祺到李敬尧府中见她,她一见跟在他身后的两个人都是虞浩霆的侍卫就猜到了几分。霍仲祺支走了郭茂兰和瞿星南,一面和她闲话,一面蘸着茶水在桌上写的也是这个意思。可是霍仲祺此来身边不过寥寥几人,如今李敬尧盯他恐怕比盯自己还紧,怎么会轻易让他们走脱?   霍仲祺静静一笑:“我自然有法子让他们不跟着你。”   顾婉凝望着他笑意温润的眸子,眼中闪过一丝探寻:   “你不要为了我冒险,万一有什么变故,你自己走。我——”   她停了一停,声音更低:“我不会让他为难的。”   霍仲祺心中一凛,轻 了握她的手,柔声道:“你放心,不会有事的,我保证。”   他说着,忽然凝眸一笑:“我们在江宁的时候,第一次跳舞,就是这支曲子,你还记不记得?”   顾婉凝心事重重哪里还能留意舞曲,此时听他一说,才发觉乐队奏的是那首《绿袖子》,笑着点了点头:   “greensleeves was my heart of gold,and who but my lady greensleeves。”   想起当时当日的情景,已然恍如隔世,可于她而言,却是一回更甚一回的如履薄冰。   而霍仲祺轻却觉得,此时此刻,纵然是在这样危机未定的艰险之中,也有春风如沐的柔情撩人心弦。   to grant whatever you would crave,i have both waged life and land。   我自相许,舍身何妨?   他要把她平平安安地带回去,他愿意为了她豁出性命去。只是他不能让她知道,什么都不能让她知道。   一曲终了,李敬尧看着霍仲祺挽着顾婉凝谈笑风生地跟人寒暄,自己却在这里软硬兼施地跟一干老滑头讨价还价,心里愈发火起:等这事儿过了,老子把你这些见不得人的花花肠子捅出去,有你们狗咬狗的时候。一眼瞥见跟着韩寿荣来的白玉蝶凤眼 , 欲滴,又想着等这事儿过了,他可得好好享受一番,督军府里也该添个新人,冲冲晦气了。   这个白玉蝶在广宁艳帜高张了两年,偏还端着架子弄什么卖艺不卖身的玄虚,他原先也想梳拢了这小娘们儿,不想她却认下了广宁首屈一指的豪绅韩寿荣作干爹,韩家有钱,韩寿荣还有个堂弟在沣南给戴季晟当师长,他先前倒是一直不好得罪,这回既然走头无路不得不靠上虞浩霆,那就??   正想的没有边际,忽然就见霍仲祺撇了众人笑吟吟地朝他走过来,他赶紧去场中扫顾婉凝的影子,见她端着个小碟子在甜品台边上选吃的,身边有郭茂兰和瞿星南的人跟着,才放下心来, 笑脸对霍仲祺道:“霍公子怎么不陪着顾小姐了?”   霍仲祺笑着看了一眼他身边的曹汐川,李敬尧会意地摆了摆手,待曹汐川走开,霍仲祺才啜了口酒,低声对李敬尧道:“我在楼上订了个房间,麻烦督军待会儿帮忙看着我四哥的人。”   一边说一边朝伍宗明那边扫了个眼风儿。   李敬尧不防他真的荒唐到这个地步,神色间竟有些尴尬:“霍公子,这……这要是出了什么事儿,你我都不好跟虞四少交待吧?”   吃喝嫖赌的纨绔子弟李敬尧见过不少,却没见过他这样既不要脸也不要命的,就是再俏的小妞儿,也犯不着拿自己的性命赌着玩儿。   霍仲祺见他沉吟不语,漫不经心地晃了晃杯子,轻笑着说:   “您要是觉得放了我四哥的女朋友,留我在这儿更安心,那恐怕就想错了。”   李敬尧闻言打了个“哈哈”:“霍公子说笑,说笑了。”   霍仲祺斜斜看了他一眼:“您拿这女人要挟我四哥的事儿,江宁那边到现在也不知道。虞四少心疼他自己的女人,可不心疼我。您就不怕婉凝回去之后,虞四少报我一个阵亡,那您这里可就麻烦了。”   李敬尧听着他的话,竦然一惊,只觉霍仲祺的话也很有几分道理,他们先前只想着虞浩霆肯让霍仲祺来,必是有心罢兵,却没想着这公子哥儿在霍家十分要紧,在虞浩霆心里却未必。   他正琢磨着,霍仲祺已在一边闲闲道:“您要是帮了我这个忙,仲祺也绝不会辜负督军的美意,咱们皆大欢喜,如何?”   079、她怎么会这么大胆这么傻   顾婉凝用勺子慢慢挖着一碟慕斯蛋糕,目光却时时在场中逡巡。   算上伍宗明和一个文职秘书,霍仲祺带来的人不到十个,她一路上过来,熙泰饭店内外守卫森严,单是军装士兵就三步一岗,五步一哨,不知道还有没有便衣。即便是出了熙泰饭店,他们又怎么出得了广宁城?   她正慢慢四下察看着,忽然觉得不远处一个穿着雪白轻乔旗袍的女子有些怪。   那女子样貌十分 ,纤白的手指在银色手包上轻轻叩着,像是在合着舞曲的拍子。然而细看之下,顾婉凝便明白为什么方才目光从她身上掠过的时候会觉得奇怪,这女子手指的节奏和舞曲的拍子差了太多,那不是什么拍子,根本就是莫尔斯电码。   顾婉凝心里一惊,知道这女子是在跟人传递消息,她留意看了看,附近的角落里果然有个侍者模样的人盯着她手上的动作。   此时那女子手上的动作已经停了,极快地跟那侍者对视了一眼,便巧笑嫣然地跟别人打起了招呼,而过来同她攀谈的正是之前被顾婉凝用砚台砸伤的曹汐川。   顾婉凝见状,悄声对郭茂兰问道:“那个穿白衣服的小姐你知不知道是谁?也是李敬尧的家眷吗?”   郭茂兰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也不认得,李敬尧家眷太多,真要是一齐丢在人群里,大约他自己也未必认得全,便问整日跟着他们的特务营军官:“跟你们曹连长说话的女人是谁?”   那人看了一眼,笑道:“是白玉蝶白小姐,广宁城的头牌倌人。听说那位霍公子刚来广宁几天,也去捧过她的场了。”   那人说者无心,顾婉凝却是听者有意,这个白小姐必然不是个寻常的欢场女子。既然霍仲祺去见过她,难道她是??   那么,她这一问千万不要引了别人的疑心才好,她转眼去看郭茂兰的脸色,却见他面上仍是这两日一贯的漠然深静。   顾婉凝低了头继续去挖自己的蛋糕,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先有了刻意的缘故,她总觉得这位白小姐的目光时时都落在李敬尧那边。   到了晚上九点一刻,霍仲祺一手端着酒一手挽着顾婉凝,不动声色地跟李敬尧聊天。李敬尧虽然吩咐了吕仕则等人去缠着伍宗明,但心里仍在犹豫,待会儿霍仲祺若真的要带顾婉凝上楼去,他究竟拦还是不拦?   正在这时,一阵花香伴着一声甜润的“霍公子”飘了过来。一班人各怀心思转眼看时,却是一身雪白,蔻丹 的白玉蝶款款而来。   顾婉凝心头一跳,却着意维持着面上的清冷神色,那白玉蝶也仿佛没有看见她一般,眼波在霍仲祺脸上打了个转,又笑意盈盈地去跟李敬尧打招呼,举手投足间不温不火的温柔妩媚瞬间就把自己变成了几个人谈天的中心。   顾婉凝跟在霍仲祺身边,本来就和其他人错开了一点,此时见众人的目光都被她引了过去,倒放松下来。   霍仲祺忽然用手指轻轻拍了拍她的手,她明白,他是想让她安心。   之前外婆病重,他送她回江宁,车一到江宁地界,她便不由自主地紧张起来,窗外夜雨横斜,她的手指死死揪住身边的桌旗流苏,他也是这样一言不发,走过来轻轻拍了拍她的手,递过来一杯温热的红茶。   她还记得刚认识小霍的时候,安琪悄悄跟她们嘀咕——“这个霍公子年纪不大,人却风流得很。”每每说起他,安琪和欧阳都要争辩两句,她听着只是好笑,casanova吗? 可后来才慢慢觉得,小霍不仅是人“不坏”,还是顶热心的一个,单是她的事情,几次都是他帮了她。   顾婉凝一面想着,一面默默打量周围的衣香鬓影,外头就是兵临城下,眼前的人更是各怀心思,偏偏都能装腔作势的仿佛新知故友一般把酒言欢。可是,说到装腔作势,还有谁比她装的更厉害呢?   心里幽幽一叹,忽然发觉方才一直盯着白玉蝶的那个侍者正小心翼翼地避着人群往这边过来。   顾婉凝转眼去看霍仲祺,他却是言笑如常,全然不曾留意的样子。婉凝心下忐忑,佯装着看别人跳舞,只暗自窥看那侍者。   那人臂上搭着条餐巾,神情恭谨,行动有度,目光却直直地落了过来,一对上她的视线,立刻就避开了。   婉凝突然觉得他臂上的餐巾有些古怪,竟是将整只手都遮去了,她心中一颤,隐约想到了什么,挽在霍仲祺臂上的手不由一紧。   霍仲祺脸上犹带着一抹轻笑低头问她:“怎么了?”   顾婉凝却不知从何说起,她眼看着那侍者朝这边过来,又不知道这究竟是谁的安排。   霍仲祺见她沉吟不语,微微一笑,转头看着李敬尧,一脸闲适:“时候不早,我这就去休息了,明天再陪督军赌一局吧。”   他不等李敬尧答话,略一点头,擦在顾婉凝耳边低声道:“婉凝,你笑一笑。”   顾婉凝听着,掩唇一笑,眼波流转,娇俏醉人。其他人看在眼里,都觉得这情形极是暧昧,几个知道顾婉凝身份的更是惊疑不定。   李敬尧一犹豫,霍仲祺已携着顾婉凝转身欲走,只听李敬尧在身后叫了一声:   “霍公子!”   霍仲祺停下脚步,蹙眉笑道:“督军放心,我的赌品比人品好,回头若是输了一定不会记您的账。”   他笑吟吟地盯了李敬尧一眼,挽了顾婉凝就走,李敬尧连忙递了个眼色给瞿星南,示意他跟上。   两人刚刚转过身来走了两步,顾婉凝一眼瞥见那侍者正站在十几步远的廊柱边上,搭着餐巾的手臂微微一动,依稀有银黑的金属光泽闪过,她猛然惊觉那人的目光竟是盯在霍仲祺身上!   刹那之间她来不及反应,只本能地向身边用力一推:“仲祺!”   ——话音未落,一声迅疾的低响,霍仲祺连同近旁的郭茂兰和瞿星南都反应过来,居然是枪声!   霍仲祺心头骤然一空,拉过顾婉凝护在怀里,却见她淡青色的旗袍上正洇开一朵殷红。   那侍者还要开枪,已被瞿星南一枪打在臂上。   这一下变故突然,跟在伍宗明身边的虞军侍卫和曹汐川的人都拔了枪,走廊里的卫兵也冲了进来,宾客四散惊呼,大厅里顿时一片混乱。   李敬尧眼看着顾婉凝中枪已是万分诧异,又听别处似乎也有枪响,曹汐川大喊了一声“保护督军”,几个人立时围在李敬尧身边,护着他往另一侧的出口退。   慌乱中,李敬尧看见霍仲祺抱着顾婉凝夺门而出,刚要叫人看住他,大厅里的灯却突然灭了。   霍仲祺刚一出门,便有两个卫兵上来拦他,霍仲祺红着眼睛喝了声“滚!”   紧跟在他身后的郭茂兰就劈手按倒一个,只听身边一声枪响,另一个人应声而倒,他抬头看时,开枪的竟是瞿星南。   瞿星南全然不顾他眼中的诧异,径自赶上来拉住霍仲祺:“霍公子,现在还出不了城。”   霍仲祺的身形猛然一顿,咬牙道:“我们不出城,医院在哪儿?先去医院!”   他们原先计划的是十点三刻从北边走,守城的岗哨十点半换班,瞿星南安排了自己的人接手,本想着实在不行也有霍仲祺在这里拖着,他们先送顾婉凝走,却没想到事情突生变故。   “别去医院??”   压着 的细弱言语从霍仲祺怀里透出来,顾婉凝抓着他的衣襟,散乱的刘海被涔涔冷汗粘在额上:   “你要是有办法,就带我走。我没事,去医院就走不了了,别去??”   瞿星南的为难之处也在此,他知道霍仲祺要去医院是情理之中,但是等这边的事情稍一平定,即刻便是全城戒严,他们若是去医院,那今晚就绝对走不掉了,以后就更难有机会;可即便顾婉凝没事,他们现在也出不了城,况且她身上还有伤。   正踌躇间,郭茂兰突然递过来叠着的一页文件:“拿这个出城。”   瞿星南接过来一看,是一张李敬尧亲自签名用印的通行证件,写明了一男一女有特别要务,各级关卡一律放行,他了然地看了郭茂兰一眼,对霍仲祺道:   “霍公子,出城吧。”   车子是瞿星南事先安排好的,等在熙泰饭店供工人出入的小门外头,霍仲祺抱着顾婉凝跟在他身后出来,瞿星南稍一犹豫,拉开了副驾的车门。   霍仲祺小心翼翼地把顾婉凝放在座位上,他刚一抽开手,顾婉凝的身子就向边上软软地一侧。   “婉凝!”   霍仲祺连忙揽住她低呼了一声,却见顾婉凝轻轻摇了摇头,长长的睫毛微微震颤,唇边竟似划出一丝笑容。   手枪的杀伤力远不如步枪,通常不会有破片,顾婉凝中枪的伤处挨着左侧锁骨,血没有喷溅出来,那就是没伤到动脉,失血到大约一千毫升人会轻度休克,如果顺利的话,这个时候他们应该已经赶到东郊薛贞生那里了。   这些霍仲祺心里都清楚,但是枪伤不怕贯穿,却怕子弹咬肉,这一枪虽然没有打正要害,此时子弹却不知窜到了哪里。他不是大夫,他不知道她现在的反应是真的不要紧,还是肾上腺素的作用。   他死死盯着前方瞿星南的车,街旁的景物在夜色中急速后退,攥着方向盘的双手抑制不住的颤抖。   之前的情景如散乱的电影胶片在他脑海里被肆意牵扯:   她贴在他怀里的苍白面孔,蝶翅般微微震颤的睫毛,从他指缝间渗出的温热鲜血??   他要把她平安带回去的,他跟她保证不会有事的,他愿意为了她豁出性命去!   可他竟然眼睁睁地看着她出事,他的五脏六腑都绞在了一起,撕裂的旧伤口鲜血淋漓,她竟然就在他身边出了事?!   这样的情形他竟然还要再经历一次!   她那样 ,那天他把她裹在大衣里躲雨,不由自主地就想起儿时偷偷挟在衣裳里带回房里的那只小白猫,她那样 ,他居然就被她推开了?   她那样 ,他怎么能让她挨到那一枪?   他见过动脉被击穿后飙出的血箭,也见过子弹打出去掀飞人一半头骨,可是此时此刻,他却不敢想这一枪打在她身上会是怎样??   她怎么会这么大胆这么傻?!   她怎么会想到要去替别人挡枪?去替他挡枪?   “婉凝,很快了。”   他时时慰抚般地唤她,不让她睡过去,想要顺利出城,她需要保持清醒。   他脱了外套盖在她身上,遮住她的伤处,也掩起他衣服上沾染的血迹。   “嗯”,顾婉凝虚弱地应着,颤巍巍地抬起手来,霍仲祺急忙问她:“怎么了?”   “我没事。”   顾婉凝答着话,用手指在唇上轻轻按了几下,原本失了血色的 便染出两瓣嫣红。   路灯冷白的光芒一闪而过,她手上艳如胭脂的血渍越发叫他惊痛。   瞿星南的车子停的很稳,上来盘查的军官一见是他,赶上来作势行了个军礼:   “瞿营长怎么这会儿过来,今晚熙泰饭店不是有督军的酒会吗?”   瞿星南从衣袋里摸出盒香烟,自己抖出一支叼在嘴里,往车窗外一偏,那人立刻掏出自己的火机,替他点火的工夫,往车里瞟了一眼,副驾上一身西服的郭茂兰他却不认得:“这是?”   瞿星南把手里的烟往他怀里一扔:“我的人,你也问?”   那人连忙讪讪一笑:“我就是看着这位兄弟面生,想结识结识。”   瞿星南唇角 了一下,不知道算不算是一个“微笑”:“督军叫我来送两位要紧的客人。”   那人听了,却是一脸惊讶,强笑道:“这??是什么人还要劳动到您?”   瞿星南淡然瞥了他一眼,朝后面示意:“你自己去看。”   那人狐疑着去敲霍仲祺的车窗,只见窗户缓缓摇下,开车的是个英俊的年轻人,脸上的表情十分不耐,副驾上却是一个极美貌的女子,看年纪不过十七、八岁。   他还没来得及细看,那年轻人从胸前的衣袋里夹出一张叠好的文件递给他,他接过来看了一遍,更是惊诧,偷眼往车里打量,忽然发觉那女子身上盖着的衣裳竟是虞军的军服!   他再看那开车的年轻人,身上只穿了件浅色的军装衬衫,亦是虞军的服制,那女孩子身上衣服应该就是他的了。   那人又细细看了一遍手里的通行文件,虽然上面的签字印鉴都明白无误,但仍觉得此事太过奇怪,一边迟疑着将文件叠好递回去,一边小心翼翼地询问:   “请问尊驾是?”   霍仲祺接过那张通行证件,却不答话,倨傲地在他脸上扫了一眼,便摇上了车窗。   那人愣了愣,快步回去虚着声音问瞿星南:   “您好歹给我交个底,这事儿可有点儿玄乎,通行证件是督军亲自批的,可是上头只有一男一女,您二位??”   瞿星南耷着眼睛把烟磕在车窗上弹了弹烟灰:“我是来送客人的,送到这儿就回去给督军复命了。”   那人似乎是稳了一点,却仍是不放心地追问道:“您这送的到底是什么人啊?”   瞿星南冷厉地盯了他一眼:“我敢说,你敢听吗?”   那人一怔,旋即陪笑道:“我就是随口一问,随口一问。”   说着,便跟前头的士兵打了个手势,那边的人立刻动手去撤路障。   瞿星南见状,将车子掉头停在路边,看着霍仲祺的车子缓缓开了出去,忽然对郭茂兰道:   “你得跟我回去见总长。”   080、这次四少欠我一个人情   霍仲祺的车子没多久就出现在薛贞生的阵地前沿,哨兵见一辆车子远远过来,开得飞快,立刻向上报告。于是,霍仲祺的车子还没开近,便被兵士拦了下来。   霍仲祺推开车门将证件摔给一个士官,嘶声喊道:“我是15师的作战参谋霍仲祺,你们的医官在哪儿?”   那士官验了他的证件连忙整装行礼:“报告长官,医官在营部,您再往前开四百米,左转。”   霍仲祺一路按着喇叭过来,他的车子还没停下,周围的人都被惊动了,这里的营长向宝光刚出了帐篷,便看见一个军容不整的年轻军官抱着个女人从车里出来,不由皱了眉,刚要出声质问,霍仲祺已经抱着顾婉凝朝他这边过来,大声喊道:   “医官呢?去叫你们的医官!”   向宝光这才发现那女子身上搭的军服翻落下来,竟然有大片血迹,从肩头一直蔓延到腰际,也不知道是哪里受了伤。   霍仲祺这一喊,一个中尉医官便迎了上去,一边查看顾婉凝的伤势,一边引着他往帐篷里走。   向宝光瞧了瞧几个扯着脖子互相打听着看热闹的军士,拧着眉头骂道:“都他娘的看戏呢!”他这一喝,四周瞬间便静了下来。   向宝光耷拉着脸孔跟进去,只见医官一边用剪刀去剪那女子伤处的衣服,一边向那年轻人交待:   “这边没办法做手术,我只能先清创止血,防止感染,如果需要取子弹的话,得送她去医院。”   向宝光皱了皱眉把目光移向别处,刚要开口询问,却见那年轻军官神情焦灼地回头看了他一眼:   “我是炮兵团的作战参谋霍仲祺,让你们长官给薛贞生打电话,告诉他顾小姐受伤了。”   向宝光一愣,他一个少校参谋,居然对薛师长直呼其名。   什么叫“顾小姐受伤了”?就是这女人吗?   这几天前线什么动静都没有,怎么一个女人却忽然挨了枪。告诉薛师长?难道是薛师长的家眷?   他这么一想也紧张起来,顾不上计较霍仲祺的莫名其妙,快步赶了出去。   医官用生理盐水反复冲洗了顾婉凝的伤处,又扩开伤口清创,她昏沉中除了偶尔 一下肩膀之外几乎没有什么反应。反倒是一旁的霍仲祺看在眼里,心中绞痛,攥在床边的手不住震颤。   那医官抬头看了他一眼,只见他紧紧抿着嘴唇,几乎要哭出来一般,斟酌着说道:   “她暂时没什么危险,不过,子弹贴着动脉,要尽早取出来。”   那边薛贞生接到电话却是一身冷汗,虞浩霆就在他身边等顾婉凝的消息。   按原先的计划,他安排了人在广宁城北接应霍仲祺,没想到约定的时间还没到,竟然来了这么一出。不等他再问,虞浩霆已经要过电话:   “我是虞浩霆,她伤势怎么样?”   本来向宝光把电话接到薛贞生这里就已经十分忐忑了,没想到刚说了两句,那边居然换了参谋总长亲自问话,一惊之下,话都不利索了:   “报……报告总长,那个小姐中了枪,医官说要送到……送到战地医院手术,取子弹。”   薛贞生在边上听得一清二楚,卫朔和叶铮一看他的脸色就知道事情不好,果然,虞浩霆撂了电话冷着脸就往外走。   那边向宝光又小心翼翼地喂了几声才确定电话是挂了,心里咚咚打鼓:   乖乖,怕不是自己听错了吧,刚才说话的真是总长?   所谓战地医院不过是挨在一处临时搭起的几顶帐篷,虞浩霆到的时候,顾婉凝也刚送过来。   他一从车里出来便看见等在外头的霍仲祺,也顾不上周围一片行礼之声,匆匆走到霍仲祺跟前,刚要开口,只见他嘴唇抖动了几下,话还没说,却是两行眼泪先滚了出来。   虞浩霆一路上都极力镇定,只不肯往坏处去想,此时一见这个情形,赫然想起当初他从沈州赶回江宁,小霍也是这样在医院楼下等着他——   可那一次,小霍也没有哭。   他悬着的一颗心瞬间就摔在了谷底,竟再不敢问。   旁边团长以下的几个军官都是霍仲祺来了之后才惊动的,也不知道究竟是出了什么事,只知道他送来一个受了枪伤的女子。   眼看着虞浩霆面色惨白,疑惧的目光朝他们身上扫过来,却都低了头无话可说。   虞浩霆骤然间便觉得指尖一片冰凉,寒浸浸的凉意直直窜了上来,人像被钉死在地上一般,一动不动。   正在这时,一个护士忽然急急忙忙地从里面出来,卫朔一把抓住她问道:“里面怎么样?”   外头灯光昏黄,那护士也来不及细看他们,用力甩了一下没有甩开,急道:“让开!血浆不够,我要去拿血包。”   卫朔连忙松开她退到一边,虞浩霆听了她这一句,心中竟不知是惊惧还是宽慰——他一掀门帘就要进去,却又站住了,他这样进去没来由地叫医生紧张,反而误事,转身对霍仲祺道:   “小霍?”   霍仲祺见他这样,才省悟过来虞浩霆是被自己吓住了,连忙抹了脸上的泪痕:   “四哥,婉凝伤在锁骨下头,医官说子弹贴着动脉,要尽快取出来。”   虞浩霆想着他的话,身子一松,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旁人还未觉得怎样,倒是叶铮猛然吐了口气,周围的一班人都惑然转头看他,指望着他说点什么。   叶铮只好权当没有看见,暗自觑了觑虞浩霆的脸色,又去看霍仲祺,心说好歹霍公子您也是在前线混过些日子的,居然这么不经事!   这不是平白吓唬人吗?就算是顾小姐真有什么好歹,也轮不到您哭啊?四少就是再伤心还能把您怎么样?   虞浩霆不说话,旁人也都不敢作声,见了这个情形再要猜不出来那就真是猪了,只薛贞生却是有事非问不可。   原先的安排是等他的人接应了霍仲祺回来,就准备从东郊动手,预定的时间是凌晨两点,零点之前就要从师部一级开始下达战备命令。眼下虽然事情有了变故,但霍仲祺已然带着顾婉凝回来了,那原来的布署作不作调整,还要问问虞浩霆。   正踌躇着话要怎么问,虞浩霆忽然回头叫他:“贞生,该怎么样就怎么样,你去吧。”略停了停,又道:   “告诉下头,李敬尧我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交来尸体的赏一千,抓住活的加倍,我再升他两级。”   他说的平淡,边上的一班人却都来了精神,薛贞生军容抖擞地行了礼转身而去,虞浩霆一摆手,这些人立刻就散了。   “叶铮——”   虞浩霆盯着帐篷里透出的亮光低低叫了一声,叶铮赶忙上前两步去听他吩咐,“明天记得让旧京的人去给婉凝请假,就说顾小姐病了。”   停了一下,又补道:“不要让我们的人去学校,叫他们去找梁曼琳。请梁小姐去,替我谢谢她。”   营帐的门帘一动,几个人都屏了呼吸,一个军装外头罩着白色医生服的医官从里面出来,解着胸前的扣子正要找霍仲祺,看见这个架势不由一怔,夜色中只见虞浩霆领章上金星闪烁,来不及多想便赶忙立正行礼:   “钧座!”   “她怎么样?”   这位年轻将官问的并不急迫,但语气中的深冷沉肃却让他压力骤升:   “呃……子弹已经取出来了,只要没有感染,一周左右就能缝合伤口。”   点25的勃朗宁,合金被甲弹头——这样的枪伤在军中并不算什么,只不过子弹离锁骨下动脉太近,须得小心取出罢了。   虞浩霆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一打帘子走了进去,那医官也连忙跟在后面。   叶铮看看默然肃立的卫朔,又看了看眼圈儿发红的霍仲祺,还是觉得后者更像个可以聊天的人,便凑到他身边低声道:   “怎么让顾小姐挨了一枪啊?”   而霍仲祺仿佛并没有听见他的话,只眸中的泪光莹然可见。叶铮皱了皱脸孔,回头冲卫朔撇着嘴递了个眼色,却见卫朔亦是若有所思地望着霍仲祺,神情十分凝重。   病床周围临时隔了白色的围帘,虞浩霆静静看着床上的人。   她临走的那天晚上,他也这样在床边看着她,她闭着眼睛装睡,还装着很镇定很大方的样子跟他说“你要是累了,就躺一躺”,却不知道她脸颊上晕起的绯红刹那间就融掉了他的心,可现在——   他忍不住去触她失了血色的唇,心里隐隐有一丝期冀,只盼着她忽然一口咬在他手上,颊边梨涡促狭:“吓到你了吧?”   然而,她只是无声无息地躺在那里,不给他一点反应。   曾经的空冷钝痛直窜上来,如果说上一次是他疏忽,那么,这一次呢?   他明知道这不是个万无一失的安排,他怎么能?   锦西也好,李敬尧也罢,又算得了什么?   他以为不管怎样,这个时候也没人敢动她分毫,怎么会?   他到底是存了侥幸,荒谬!若是这一枪再偏一偏怎么办,他已经几乎失去她一次了,竟然还不够叫他警醒的么?   他忽然想起那一日在沈州小霍问他的话——四哥,你这一辈子最想要的是什么?   一旁的医官又打量了他几眼,觉得这年轻将官很有些眼熟,脑海里瞬间便浮出一个名字来,却不敢造次,看他去伸手去碰顾婉凝,遂提醒道:   “钧座,等麻醉过了,病人才有知觉。”   虞浩霆的手指微微一顿,轻声喃喃了一句:“会疼吗?”   医官皱了皱眉,不知道该如何回话,麻醉过后,病人当然会有痛感,要是不觉得疼那才是真的糟糕,这样的常识也需要问吗?   但是长官问话却不能不答,只好勉强应道:“会吧。”   虞浩霆的目光失神地从他脸上一晃而过,又落回顾婉凝身上。   “总长”,卫朔忽然在门口叫了一声:“是不是先送顾小姐去行辕?”   虞浩霆一听便明白他的意思,这里是离前线最近的战地医院,晚一点战事一起,要不了多久就会有伤兵送过来,他在这儿守着婉凝却是很大的麻烦,便向医官问道:“她现在能不能移动?”   医官连忙答道:“可以,但是伤口还没有缝合,要小心一点。”   虞浩霆点了点头,吩咐卫朔:“让他们把车开过来。”   他叫护士拿了毯子过来,仔细地覆在她身上,小心翼翼地将手臂探到她身下。   她那样轻,搁在他臂上却如悬千钧,心尖尽是密密麻麻的刺痛,他把她捧在怀里的那一刻蓦然惊省,这世上,再没有什么是比她更珍重的。   再没有了。   只有她,只是她,惟有她。   回到临时设在涪津的行辕,汪石卿听叶铮长吁短叹讲演了一番,心中五味杂陈。   叶铮觑着他的脸色,还以为他是担心顾婉凝:   “听医官的意思,应该是没事。四少这一时半会儿怕顾不上别的,还有的你忙,顾小姐的事你就别想了。”   汪石卿敷衍着苦笑了一下,想起一件事来:“小霍呢?”   叶铮经他一问,这才想起,他们一路回来,心思皆在顾婉凝身上,竟都没留意霍仲祺,此时回头想了想,霍仲祺似乎并没有跟他们一道回来,便犹疑着摇了摇头:   “他好像没跟我们一起回来,八成还在薛贞生那儿。”   汪石卿眉心一跳,这个时候,小霍该是十分着紧顾婉凝才对,怎么会不跟着过来?   他正想着,叶铮小声嘀咕道:“霍公子也是的,一见着我们,什么话也没说就知道掉眼泪,吓得我还以为……四少一下子脸色就变了。”   汪石卿听着,心头掠过一抹阴云,这女孩子也真是命大,先前特勤处的人处心积虑没能得手,此番落在李敬尧手里,竟也能脱险,这样的机会以后怕是难有了。   两个人站在廊下一时无言,卫朔忽然推门出来:“总长问霍参谋在不在?”   叶铮连忙答道:“他没过来,我这就去找。”   汪石卿随口说道:“小霍多半是回炮兵团去了,四少这会儿找他有急事么?”   卫朔和他对视了一眼,木着脸没有一丝表情:“不知道。”   虞浩霆这个时候突然要找霍仲祺自然是因为顾婉凝的缘故,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他不想说,尤其是不愿意告诉汪石卿——   麻药的效力渐渐散去,顾婉凝却还是昏沉无识,并没有真正醒过来,只是微微蹙起的眉头和低弱的 让人知道她已然有了知觉。   铜黄色台灯罩子滤出的微光映在她脸上,给那苍白的颜色晕出一点暖意,虞浩霆坐在床边的椅子上,怕她睡梦中牵动伤口,轻 着她的手,一动不动。   顾婉凝忽然 嗫喏,像在喃喃说着什么,虞浩霆俯 子听了片刻,回头对卫朔道:“去叫小霍。”   顾婉凝的话几近 ,他并不能全听明白,然而她蹙紧的眉心和“仲祺”两个字却是清楚的。   小霍带去的人虽然不多,但身手都是顶尖的,瞿星南更不必说,他不知道究竟是出了什么样的状况,才会叫她受了这样的伤,让她在昏沉之中仍然这样紧张。   “总长,您休息一会儿吧,顾小姐醒了我叫您。”   叶铮很灵醒地叫了骆颖珊过来,虞浩霆也只是默然不应。前线的战报递进来,他看一眼就搁下了,意料之中的事情此时愈发显得索然无味。   一直到早上霍仲祺赶过来,虞浩霆才终于将目光从顾婉凝身上移开:“仲祺,昨天是怎么回事?”   小霍身上带着浓烈的硝烟味道,垂着眼睛不敢看他:   “四哥,都怪我……我……我带婉凝走的时候,只顾着留意李敬尧的人,没想到……会有别的枪手。”   “别的枪手?”   “事发突然,李敬尧的人似乎也没有防备。而且——”小霍话音一颤,抿了抿唇:“那枪手的目标未必是婉凝。”   虞浩霆眉峰一挑,霍仲祺道:“当时我们都没有留意,是婉凝先发觉……”   他眼里一热,连忙咬牙忍住,后面的话几乎说不下去:“都怪我,四哥,应该是我,我……”   顾婉凝的 打断了他的话,两人一齐向床上看去,她羽翼般的睫毛颤巍巍的扇动着,眼睛还没有睁开,肩上的痛感渐渐清晰起来,她本能地伸手去碰,却被人握住了:“婉凝,别动。”   她听着那声音,梦中的惶惑惊惧都散去了,眼前的人影渐渐清晰,他手上温热的触感安抚着她,而他自己的神色却是按耐不住的急切:“你怎么样?”   顾婉凝重又闭上了眼睛,唇角吃力地浮出一个笑容来:“这次,四少欠……欠我一个人情。”   虞浩霆一怔,随即俯 来,脸颊轻轻贴在她额上,新长出的胡茬轻轻刺着她:   “嗯,是我欠你的,你要我怎么还都成。只要你没事。”   “这次四少欠我一个人情。”   霍仲祺站在床尾,怔忡地听着她的话。   不是的,不是四哥欠她一个人情,是他欠她的,是他!   他心中似是愧疚又似是委屈,潮水般一波一波地涌上来,终于再忍不住,转身走了出去。   天气晴好的没有一丝云彩,明晃晃的阳光直射下来,打得人眼前一片盲白,他强撑着走过回廊的转弯,一拳砸在壁上。   关于中枪之后怎么办,这种高端技术偶完全不了解,这个只能网上搜一下看了,大家随便看看,别当真哈。   那个??偶研究了一下,似乎中枪之后如果弹片位置不怎么要紧的话,不一定非要取,很多老兵身上都带着弹片照样过日子。另外,枪伤清创消毒之后除非是位置诡异,否则是不缝合的,而是要引流,防止感染,大概十天到两周之后没有问题才缝合,这么说的话,电视剧里演的很多时候不对哈。   不知道看文的亲里有木有外科大夫来科普下呢?   081、医官吃的樱桃有多大   尽管医官检查之后再三保证顾婉凝伤势无碍,虞浩霆却仍是不肯放心,广宁前线事无巨细一律交到汪石卿和唐骧处,直到傍晚时分林芝维进来跟他耳语了几句,他才跟骆颖珊和叶铮叮嘱一番走了出来。   “总长!”等在办公室里的人一见他进来,立刻挺身行礼:“星南有负总长所托,顾小姐??”   虞浩霆面上原有几分倦意,此刻看见他却难得的露出一点笑影来:“坐吧。这件事不怪你,小霍说那枪手不像是李敬尧的人,你看呢?”   “是,这件事对李敬尧百害而无一利。”瞿星南点头道:   “昨晚熙泰饭店安保严密,混进去行刺的不止一个人,事前必然筹谋的十分小心。伤了顾小姐的枪手我本来留了活口,但是回去的时候,下头的人说他抢枪逃跑,被击毙了。我查了尸体,还没有头绪。”   虞浩霆眼中冷光一闪:“不是我们的人,也不是李敬尧的人,那就只能是戴季晟的人。”   “或者是李敬尧的仇家”,瞿星南道:“顾小姐的身份在广宁只有李敬尧的几个亲信知道,所以属下猜测那枪手的目标应该是霍公子。倘若霍公子在广宁出了事,广宁绝无保全的可能。”   虞浩霆却摇头道:“如果是李敬尧的仇家,直接杀了他更简单,何必绕这个弯子?”   瞿星南沉吟了一下,面上忽然有些赧然:“总长,昨晚的枪手似乎是顾小姐先看见的,等顾小姐好一些,或许总长可以问问看,有没有什么蛛丝马迹。”   虞浩霆默然片刻,缓缓道:“你把郭茂兰带来了?”   “是”,瞿星南道:“昨晚送霍公子和顾小姐出城的通行证其实是他的。”   虞浩霆听罢,拍了拍他的肩:“你也不用急着回江宁了,我放你一个月的假,先回家看看,再去跟娄玉璞报道。”   瞿星南一走,虞浩霆在办公室里静静坐了片刻,对卫朔道:“叫郭茂兰来见我。”   卫朔带了郭茂兰过来,虞浩霆打量了他们一眼,便吩咐卫朔:“你去看看婉凝那边怎么样了。”   卫朔犹豫了一下,还是带上门退了出去,虞浩霆不动声色地看着郭茂兰,说话的声气也平静无波:“你有什么要跟我说的?”   郭茂兰身上虽然没穿军装,但仍绷着军姿,直挺挺地站着,只是胸膛起伏:   “属下无话可说,但凭总长发落。只是——除了顾小姐这件事之外,茂兰绝没有做过半点对不起四少的事。”   虞浩霆霍然站起身来,逼视着他咬牙一笑,一字一顿地挤出一句:“你-真-对得起我。”   “四少!”   郭茂兰含泪一呼,“咚”地一声跪了下来,强压住哽咽之声:“茂兰唯请一死。”   虞浩霆面上愠色更重:“男儿膝下有黄金,你给我起来!”   他平了平心绪,待郭茂兰低着头站起身来,才慢慢开口:“婉凝早上醒过来的时候跟我说,叫我不要杀你。”   虞浩霆说到这里,唇角轻轻一扬,神情讥诮中又带着些痛意,转过脸看着窗外:“我答应了她,不为难你。你可以走了。”   郭茂兰胸中酸热,几番起伏才开口:“若四少成全,茂兰想留在锦西军中。”   虞浩霆回头看了他一眼:“你是想找李敬尧报仇吗?”   郭茂兰道:“是,但也不全是——茂兰辜负了四少,唯有效力阵前,马革裹尸以报。”   虞浩霆仍然背对着他:“你想死?”   “茂兰愧对四少,愧对虞军的袍泽兄弟”,郭茂兰的声音低了下去:“死不足惜。”   “好,那你就留下吧。”虞浩霆说着便往门外走。   郭茂兰连忙立正答道:“是!”见虞浩霆并无后话,急急追问了一句:“属下去向薛师长报道?”   虞浩霆也不回头,闲闲抛下一句:“去换衣服,来替叶铮的班。”   郭茂兰一愣:“四少?”   虞浩霆这才回头扫了他一眼:“叶铮这些天很‘挂念’你,你留神了。”   顾婉凝前一回醒,不过说了几句话便又昏沉睡去,直到第二天下午,才真正清醒过来。   她一醒来就察觉搁在身侧的右手被人虚笼着,伤口的痛楚还在,心中却是异样的安定。   就像小时候那一次生病,浑身都没了力气,又被裹在被子里发汗,一阵冷一阵热的极不舒服,可是每次迷迷糊糊醒来都看见父亲坐在床边,便觉得安心,整个人越发犯懒,到后来她明明已经醒了,却仍是不肯睁开眼。   她听见母亲抱了弟弟过来和父亲说话,不知道为什么忍不住笑了出来,父亲却装作没有看见,等母亲哄着弟弟走开了,才轻轻点了点她的鼻子:“你打算装到什么时候?”   她嘟着嘴说:“我醒了你就走了。”   她小时候那样淘气,这样想着,颊边小小的梨涡就浮了出来,虞浩霆发觉她苍白的面孔上忽然有了笑意,心口却是一阵轻微的刺痛:   “婉凝,你是不是醒了?”   他声音极轻,仿佛她是暮春时节,碰巧落在他手上的一簇蒲公英,轻轻呵上一口气便会盈盈飘远。   她听着他那样小心翼翼的声气,反而敛起了面上的笑容,只嘴角仍是翘着:“我没有。”   骆颖珊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急急用手去掩,顾婉凝却已听见了,连忙睁开眼睛,瞥见她和卫朔都在,立时不好意思起来。骆颖珊连忙给卫朔递了个眼色,两个人识趣地退了出去。   顾婉凝一抬眼,正对上虞浩霆凝望着她的一双眸子,他满眼的疼惜欣慰,眼底泛起了几条细小的血丝。   她恍然想起方才半梦半醒之间脑海里闪过的画面,立刻便垂了眼睛,避开他的目光:“我没事了,你去休息一会儿吧。”   虞浩霆听她的话音沙沙软软,又见她神色消沉,只以为她是伤后疲倦,蜻蜓点水般在她额上吻了一吻:“我就在这儿,哪儿也不去。”   他温热的气息扑在她脸上,眼中惟有她的影子,映在那固执的温柔里,她本来就没有什么力气,被他这样望着愈发虚软起来。   虞浩霆抚着她的头发,轻声问道:“要不要吃点儿东西?”见她点了点头,便吩咐人把温好的粥端进来,慢慢喂她吃了。   婉凝撑着精神吃了一些,忽然想起一件事来:   “我有事要跟你说,他们??要伤的人可能是小霍,那天??”   虞浩霆搁了勺子,微微一笑:“我知道。这些事不要紧,以后再说。”   “不是的,可能是要紧的事。”   顾婉凝声音虽弱,语气却颇为急切,虞浩霆还要劝她,郭茂兰忽然在外头敲门道:“总长,霍参谋来了。”   顾婉凝听见郭茂兰的声音,有些诧异地望了虞浩霆一眼,虞浩霆安抚地拍了拍她,一面替她理着枕头一面扬声道:“你们进来吧。”说罢,笑谓婉凝:“小霍这一次可是吓坏了。”   顾婉凝听着垂着眼睛低低道:“没有吓着四少吗?”   “我??”虞浩霆欲言又止,蹙眉望着她轻轻一叹:“小东西。”   说话间,霍仲祺已经走了进来,他神色憔悴,只一双眼睛异样的水亮,压低了声音跟虞浩霆打招呼:   “四哥,婉凝怎么样了?”   虞浩霆没有答他的话,却是温言对顾婉凝道:“你怎么样了?”   婉凝抬眼看着小霍懒懒一笑:“我没事。”   霍仲祺的肩膀不自觉地向下一沉,脱口道:“你以后再不要这样了。”   顾婉凝微微抿了下唇:“算啦,你是为了救我才去广宁的,我们算是扯平了。”   说着,笑意闪烁地望向虞浩霆:“不过,总长大人可欠我一个人情。要是霍公子有什么闪失,你回去就不好交待了。”   虞浩霆握着她的手苦笑道:“小霍说的对,无论如何,你千万不要再做这种事了。”   婉凝到底有些不服气,却没力气争辩,抿了抿唇,倒想起刚才没有说完的事情,便转过脸对霍仲祺道:   “你在广宁见过的那个白小姐,和枪手是一起的。”   霍仲祺闻言一惊:“你是说白玉蝶?”   顾婉凝点头道:“那天出事之前,我看见他们用莫尔斯码递消息。”   “是什么人?”   霍仲祺低声道:“是广宁的一个红牌倌人。”   虞浩霆拍了拍顾婉凝的手:“那你怎么不告诉小霍?”   “我听李敬尧的人说小霍和她见过面,还以为她是你们的人。”   虞浩霆和霍仲祺对视了一眼,又问婉凝:“你怎么知道他们用莫尔斯码递消息?”   她说了这么久的话,却是倦了,闭了眼睛在他手心里轻轻点了几下:   “我父亲教我的,我小时候就会了。”   霍仲祺带婉凝离开广宁当晚,虞军便破城而入,第二天中午,李敬尧的残部向西溃退,第九军军长唐骧安排追击清剿,而广宁战后的接收事宜却是虞浩霆亲令交给了就地修整的薛贞生。   听了婉凝和瞿星南的话,虞浩霆和汪石卿都揣测当日在熙泰饭店行刺只能是戴季晟的筹谋,若是小霍在广宁出了事,虞军和李敬尧固然绝无言和的可能,且虞浩霆此番纵是夺了锦西,回到江宁也难向霍家交待。   然而这一来,汪石卿却越发觉得顾婉凝匪夷所思了,一则,若她真的和戴季晟有关系,那何必要去替小霍挡枪?二则,这么一个女孩子会用电码原本是件十分可疑的事情,但她父亲既是外交官,教了她知道也说的过去,她自己如此坦然地说出来,倒让旁人无从疑起。   这女孩子究竟是真的清白,还是太聪明?   他一念至此,细细想来,越发觉得顾婉凝平日的行事有些小心得过分:   之前在燕平镇行辕里,虞浩霆的办公室她一步不进;此番在涪津养伤,虞浩霆时时陪在她身边,前次他把给江宁方面的战况通报送去给虞浩霆过目,虞浩霆一接过来,她便从他肩上挪开了,倒让虞浩霆赶忙搁了战报,小心翼翼地把她放在靠枕上??   这个年纪的女孩子,若是一派天真,心思无邪,却不该这样有意撇清。   那天他刚刚转身要走,便听见顾婉凝清软的声音:“等我好了,你教我用枪吧。” 汪石卿听到这一句,心里“咯噔”一绊,不由站住了。   “你怎么想起来这个?”虞浩霆握着她的手,温言笑问。   “防身。”顾婉凝却是一脸小女孩的正经:“要是下次你再叫人去救我,也方便点。”   虞浩霆神色一黯,柔声道:“这种事绝对不会再有了。”   汪石卿心下警醒,面上却是笑容和煦:“要是顾小姐真想防身,身边最好还是不要带枪。总长,您说呢?”   虞浩霆自然明白汪石卿的意思,点头道:“要是真出了这样的事,你身边还是没有枪的好。”   “为什么?”   “你一个小丫头,别人不会防备你,你才安全。要是你身上有枪,反而容易出事,明不明白?”   虞浩霆眼波温存地看着她:“不过也无所谓,反正这种事不会再有了。你想玩儿,回头我教你。”   他一说,顾婉凝也明白其中关窍,只是嘴上不肯服气:“你就是小看我。我在广宁的时候,用砚台都砸晕过人。”   虞浩霆闻言眉心一蹙:“你砸了谁?”   “我也不知道,好像是李敬尧的一个什么连长。”她说着,便望向郭茂兰。   郭茂兰连忙解释:“是李敬尧的警卫连长曹汐川”,他说到这里,苦笑了一下:   “曹汐川的姐姐就是李敬尧的原配夫人,这小子有点纨绔??”   不等他说完,虞浩霆便问顾婉凝:“你怎么砸的他?”   顾婉凝自觉这件事情颇有几分勇气,便欣然道:   “我刚到广宁那天,听见他和茂兰在外面争执,就躲在门后,他们不知道我已经醒了,那人一进来,我就砸了他??”   汪石卿在一边听着,就知道这个曹汐川是必死无疑了。果然,虞浩霆当着顾婉凝的面还是和颜悦色,当笑话一般听了,晚间郭茂兰就给唐骧和薛贞生挂了电话,说李敬尧的警卫连长曹汐川,如果抓到就地枪决。   另一桩叫汪石卿担心的事却是霍仲祺。   这些日子,小霍整日魂不守舍,好在别人也都忙着公事不曾留意,按理说,他这样七情上面,心思缜密如虞浩霆早就该有所察觉,只是他自己待这女孩子百般地珍而重之,身边的人如何紧张慎重,他都不觉为过,小霍和他兄弟情深,顾婉凝又多少是因他受的伤,这样的态度他只觉得是理所当然,再不作深想。   所谓当局者迷莫过于此!   顾婉凝在行辕里养伤,不必虞浩霆开口吩咐,医生护士也都十分尽心。一周之后,医官来为她缝合伤口,虞浩霆担心她害怕,揽了她在怀里,不让她去看医官的动作。   不想医官做了麻醉刚要动手,顾婉凝突然回过头来,欲言又止地叫了一声:“大夫??”   那医官以为这女孩子是娇气怕痛,连忙安慰道:“小姐不用怕,两个小时以后麻醉才会失效,痛感不会太强。”   却见顾婉凝垂着眼睛声音压得极低:“大夫,麻烦你帮我缝的好看一点。”话未说完,脸已红了。   医官一怔,军中外伤极多,他处理过的伤患有粗口骂娘的,有抱怨医生婆妈的,连油嘴滑舌 护士的都有,顾婉凝这样的要求却是头一回碰上,不由好笑:“小姐放心,这个伤口将来也就比樱桃大些。”   顾婉凝听了,不再言语,轻轻点了点头,把脸埋在虞浩霆怀里,虞浩霆见她神情索然,想了想,笑道:“你喜欢穿旗袍,这里看不到的。”   却听顾婉凝幽幽道:“穿礼服裙子就看到了。”   虞浩霆低低一笑,他从前只觉得她在衣衫修饰上头都不怎么上心,想不到对一点伤痕也这样介怀;可那笑容未尽,心头便蓦地一酸:她本来就是个妙年韶龄的女孩子,又这样美,当然爱惜容貌,他该是把她捧在手心里呵护疼爱的,却叫她出了这样的事,他还好意思笑?   医官缝合的很快,只是伤口怎么缝都不会“好看”,当着医官的面,顾婉凝还没什么,等他一走,婉凝对着镜子看了看,眉心就曲了起来:“也不知道医官吃的樱桃有多大。”   她往日总喜欢摆出一副事事了然冷淡的态度,惟此次到了锦西,常常露出小女儿的娇态,这次受伤之后尤是,虞浩霆看在眼里,又是心爱又觉心疼,把镜子从婉凝手里抽开,替她扣了襟边的纽扣,娓娓笑道:   “你这里留一处疤也未必是坏事,中国人有句话叫‘天妒红颜’,你知不知道?”   顾婉凝摇了摇头,等着他往下说。   “是说一个女孩子如果太完美,连上天也要妒忌,必然命运多舛,你这里伤了这么一下,以后一定一生平安,事事顺遂了。”虞浩霆说着在她额上轻轻一吻。   婉凝知道他是刻意哄自己开心,撇了嘴角笑道:“你连这个也信?”   两个人正说着话,忽然听到叶铮在外头敲门,声气里分明带着笑意:“总长,孙熙平有事要见顾小姐。”   顾婉凝闻言不由讶然,虞浩霆却笑道:“肯定是朗逸让他来的。进来!”   房门一开,先跑进来一只狗,顾婉凝见了,十分惊喜,立刻便笑着伸手:“syne!”   虞浩霆怕她牵扯到伤口,连忙起身将syne抱了过来,婉凝一边 一边奇道:“它居然肯给你抱。”   “还是总长有面子,我这一路上,好几次都差点被咬了!”   孙熙平走进来笑眯眯说了一句,便正容给虞浩霆行礼:   “总长!邵司令知道顾小姐在这边养伤,让我把syne带来给小姐解闷儿。”   虞浩霆点了点头:“辛苦你了。”   一句话听得孙熙平受宠若惊,不由后悔上一次把顾婉凝推给叶铮就走了。他这回把顾婉凝的狗带过来,虞浩霆都这样和颜悦色,何况上一回是把人送来呢?   心里想着,脸上还是一本正经,又拿出一方印着英文的小纸盒:   “这个也是邵司令让我交给小姐的。”   顾婉凝接过来看了,赧然一笑。“是什么?” 见虞浩霆问,便递了给他。虞浩霆拿在手里看时,也是微微一笑,原来是一盒去疤痕的药膏。婉凝把药膏搁在边柜上,对孙熙平道:“麻烦你回去替我谢谢邵公子。”   孙熙平连忙笑道:“小姐客气了。邵司令说,之前得罪小姐,实在是事出有因,情非得已,还请小姐不要见怪。”   082、如此良夜何   半月之后,唐骧所部在丹孜截击了李敬尧的残兵,锦西大势已定。消息传回江宁,众人私下议论,这一回,恐怕参谋总长前头的这个“代”字要去掉了。   江宁政府北抚西剿,风生水起,沣南却始终不动声色,一片风平浪静。   虞军扫平锦西是戴季晟意料之中的事,论实力,论心智,李敬尧都绝无胜算,他感兴趣的不过是虞浩霆的用兵。   这次虞军在锦西的主力是新编第九军,这支部队和新编第七军不仅是虞家的嫡系,更是虞浩霆回国之后着力经营的重装劲旅,“新编”两个字加上去,就在按集团军扩编。虞军还没打到崇州,戴季晟就看出他们这一次是意在练兵,这就比康瀚民聪明了。   康瀚民手下越是装备精良的嫡系越是心疼不肯动用,然而军人不是藏锋于鞘的宝刀,只要呵护的好,随时拔出来都能削金断玉,雄兵悍将都是磨砺出来的。且眼下兵种渐增,没有实战配合,真的事到临头,恐怕自己人先给自己人当了炮灰。   但是对付江宁,靠打,太难,硬拼的话,赢面不大;但虞军也有一样不发作则以,发作起来就要命的短处:   江宁一系不像沣南这样铁板一块,虞军如今有近三分之一的兵力实际上是在邵朗逸手里,虽说邵城和虞靖远当年是生死兄弟,但亲兄弟尚且能人为利死,更何况是两姓?之前邵朗逸的二哥邵朗清就是个例子。   此外,虞浩霆面上还得奉江宁政府的政令,他眼下事事如意,也得益于虞霍两家相交甚笃,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罢了。   于是,锦西那边一传来消息说霍仲祺人在广宁,他立刻便授意行刺,若事情成了,不管战事如何,虞浩霆回到江宁,都得喝上一壶。即便不成,他们也没什么损失。因此,广宁的事情没有得手,他也不大在意。   不料,事后又有回报说,这次的事情似乎是伤了虞浩霆的一个女朋友。   虞浩霆的女朋友怎么会在广宁?   虞浩霆的女朋友??   戴季晟先是眉头一锁,旋即又释然,如今锦西局势混乱,广宁的消息未必确切,就算真的是虞浩霆的女朋友,也不会是清词。   清词两年前就去了燕平,他也叫人查过,一直到清词念了大学都没有和虞浩霆再有来往。之前他知道清词在江宁出了车祸,第一个反应就是虞军的人知道了她的身世,但若真是如此,虞浩霆却该是把她攥在手里当个筹码,而不会放她走。他虽然犹疑,却也不敢多加查问,免得引人注意,反而坏事。   直到清词去了燕平,他心底的一根弦也骤然一松,当初俞世存的话他虽然不肯点头,但也不是没有思量过,只是他当年辜负了疏影,若再拿清词作棋子,却过不了自己这一关。   沣南暑热尤重,空气里总渗着湿漉漉的潮意,俞世存陪着戴季晟弈棋,落子间笑容轻淡:“司令,我们这次由着这位虞四少拿下锦西,他这个‘参谋总长’怕是要名正言顺了。”   戴季晟手中轻摇着一柄水磨竹骨折扇,素白的扇面上无一字一痕,唯有庭院中浓绿的芭蕉阔叶在扇面上侵染出一层碧意:   “昔年百二秦关皆属楚的时候,谁会想到来日霸王卸甲,十面埋伏?”   俞世存一面察看案上的棋局,一面笑道:“司令是以虞浩霆比项王吗?”   戴季晟摇了摇头:“时移世易,无谓一概而论。不过,这位虞四少太年轻,他只想着吃了康瀚民的北地四省,日后和我们两军对垒的时候,身后少一重掣肘,却不去想康瀚民今日的‘两难’——未必就不是他来日的‘两难’。”   “他年纪轻轻就重权在握,难免心高气傲,要逞一时快意。若苏俄觊觎北地,有康瀚民在前头扛着,无论是和是争,江宁这个‘国民政府’都有转圜的余地。如今他自己占了北地四省,康瀚民前番的骂名窘迫就得他自己担着了。”   戴季晟淡淡一笑,眼里却尽是冷意:“觊觎北地的又岂止是俄国人?这几年,扶桑国内,军部势力坐大。前两个月,扶桑内阁的‘东方会议’通过了一份《对华政策纲领》,言明北地四省在扶桑国防和国民生存上,有‘重大的利害关系’。”   俞世存沉吟了片刻,犹疑道:“扶桑人若有此意,岂不与苏俄冲突?”   “俄国人当年输的一塌糊涂,已是避其锋芒图谋外蒙,扶桑人的野心恐怕更大。”戴季晟说着,轻轻叩下一子:   “到时候,咱们再看看这位虞四少的斤两吧。”   “唐骧把李敬尧押回广宁了,这人我没什么用,你去处置吧。或许——”虞浩霆顿了一顿:“能问一问你妹妹的事。”      郭茂兰神色一黯,答了声“是”,刚转身要走,却又停住了:   “总长,有件事情还请您提醒一下顾小姐。”   他说着,面上的神色有些尴尬:“顾小姐人防人之心太少。之前在江宁,她曾经见过我的女朋友,我请她不要跟您提起,想必她就没有告诉您。”   郭茂兰是锦西人,少年离家到燕平读书,后来又考了军校,父母早亡,只有一个幼妹寄养在崇州叔父家中,他原打算一从定新毕业,就把妹妹接到旧京来,却不料阿柔已然落在了李敬尧手里。他不能再有这样的软肋被别人知道,因此,他收留月白的事一直都安排的十分隐秘。   侍从室的人在虞浩霆这里是没有私隐的,倘若当初虞浩霆知道他隐瞒了月白的事,必然会疑心他,顾婉凝终究还是太天真。   郭茂兰此时说起,虞浩霆转念一想便问:“你突然想起这个,是不是她又有事情瞒着我?”   郭茂兰点头道:“顾小姐听说我们的人截了李敬尧的几个家眷,托我打听里头有没有一个叫沈菁的。”   “是什么人?”   “是个画西洋画儿的,有些名气,前几年被李敬尧强娶了作小,顾小姐本来就颇为这件事不平,在广宁的时候又见过她一面,倒是有几分投契。”   前面几句话虞浩霆听着都没什么,唯独最后一句忽然就让他有些不舒服,她和李敬尧强娶的一个小妾“有几分投契”?   他想起她说过的那句“你和冯广澜有什么分别?”   也许当初,他在她心里跟李敬尧也没什么分别。   西澜江和绥江不同,后者江岸平缓,沙洲苇影,水面辽阔;而西澜江夹在崇山峻岭之间,依山势而下,江水清澈,草木深幽。   “这算不算就是苏东坡写的‘山高月小,水落石出’?”婉凝倚在虞浩霆怀中凭岩而望,嶙峋礁岩割开的江面映不出中秋的一轮满月,却是珠飞玉散,莹光激荡。   “嗯。”身后拥着她的人只低低应了一声,婉凝回过头看了看他:   “你今天怎么都不说话?”   “我在想你呢。”   婉凝莞尔一笑:“骗人。”说着,在他手上轻 了握:“你这样还用想我?”   虞浩霆在她额边轻轻一吻:“真的。我在想,幸好你来了,幸好你没事,幸好我们……”   他说着,心里忽然一涩。今宵剩把银釭照,犹恐相逢是梦中。这些天,他常常在她身边,心里泛起的狂喜和惊惧却如劫后余生一般:   “婉凝,我遇见你,才知道什么是害怕。”   顾婉凝颊边发烫,嘴上却是娇嗔:“原来我这么吓人。”   虞浩霆扳过她的脸,在唇上啄了一下:“你再矫情一点给我看看?”   她的脸在烧,晶莹剔透的面孔却如同汲取日光的花朵,仰视着他的面庞,温柔又倔强。   他说,遇见她才知道什么是害怕。而她却是因为他,才不害怕。   她来见他的那天,他什么都不说,只是小心翼翼地问:“你是不是碰到什么为难的事了?你告诉我,我去办”;她被郭茂兰带到广宁,已做了最坏的打算,小霍却对她说:“你放心,不管怎么样,四哥都不会让你有事的”;她隔了几天想起开学的事,刚一提起,叶铮就笑道:“小姐放心,您回来那天总长就已经吩咐了,我们请梁小姐到学校去请的假”。   “小姐怎么想我都无所谓,可是您应该信四少。”   她为什么不能信他呢?   “虽然节目单上写了一个结局,可万一到了最后一幕,演员忽然偏想演另一版呢?”   她以为不可能的事,就一定不可能吗?   虞浩霆见她凝眸望着自己,眼波中的眷恋依直缠进他心里:“你这么看着我,又在想什么?”   顾婉凝长长的睫毛遮了下来,柔柔的声音是晨风里的 :“你啊。”   “想我?你想我什么?”   婉凝唇边漾着甜净的笑意,默默拉过他的手,在他掌心一笔一画写起字来。   纤细的指尖不急不徐地划在他手心,迤逦出缕缕不绝的缠绵,她第三个字还未写完,虞浩霆忽然牵起她的手深深一吻,笑容里夹了几分暧昧:   “如此良夜何?”   顾婉凝摇摇头,澄澈的眸子嫣然简静,只一声不响地重又在他掌心写过,她静静写完放开他的手,虞浩霆却已怔住了——   如此良人何。   绸缪束薪,三星在天。   今夕何夕,见此良人。   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   一字一句在他心里怦然迸开了漫天花火,这一刻的璀璨喜悦竟是他从来不曾体味过的。   他痴痴看了婉凝片刻,突然抬手就将她抱起来旋了几个圈子。   叶铮在远处遥遥看着,啧啧了一番,跟卫朔闲话:“你说顾小姐使了什么法子,能让四少这么高兴?”   卫朔脸上也露出了极少见的笑影:   “我要是从你身上拆了根要紧的骨头出来, 再给你装回去,你高不高兴?”   叶铮本来没指望卫朔搭理他,听了他的话却是一头雾水:“你这是什么怪比方?”   “圣经里说,上帝造人的时候,是从男子身上拆出一根肋骨造了女子。”卫朔声音沉厚,讲起话来没来由地就让人多了几分信服。   叶铮讶然瞧了瞧他:“你怎么知道?”   卫朔的面孔笼在幽幽的树影里,没再答他的话,他怎么知道?   顾婉凝在悦庐别墅的时候,欧阳怡常常来陪她,两个人都是读熟圣经的,只是顾婉凝并不信教,欧阳怡却笃信基督,颈间总带着一个小巧的十字架坠子,有时候她们两个人说起圣经里的句子,他不懂,但他却喜欢看欧阳怡念到那些句子的神情:   “我们引以为荣的,就是我们处世为人,是本着神的圣洁和真诚,不是靠着人的聪明,而是靠着神的恩典。”   她的声音,她的眼神,她轻 在胸口的手指……会叫他想起微熹的晨光,窗台的白鸽,天际的云朵。他去看圣经,却觉得纸上的那些句子,远不如她念出的美。   欧阳怡走后,他去过一次教堂,金发的神甫太严整,雕花的玻璃窗子太斑斓,穹顶的壁画太富丽……只有唱诗班的风琴声叫他想起她坦然端净的笑容。   叶铮见卫朔又默然不语,没话找话地打趣道:   “不过,肋骨少个一根两根也不怎么要紧。我觉着顾小姐这样的,起码得是四少的眼珠子。”   他说着,又想起另一件事来:   “哎,要说顾小姐也挺有意思的,我听孙熙平说,她在旧京的时候,一直住在梁曼琳那儿。她这么大方,倒是四少的福气,就算四少真的要娶霍小姐,我看也不会出什么乱子。”   卫朔神色一凛:“你不要在顾小姐面前提这些事。”   叶铮闻言满不在乎地道:“反正四少也不娶霍小姐了。”   “谁跟你说的?”   “茂兰说的啊!他说顾小姐多半就是将来的总长夫人。我是觉得吧,既然顾小姐这么大方,未必就不肯委屈,四少还不如先娶了霍小姐,既不失礼霍家,而且——”   叶铮越说越觉得自己有道理,暧昧地笑了笑,低声道:“我听说霍家大小姐也是个美人儿,齐人之福,皆大欢喜,多好!”   卫朔却知道虽然如郭茂兰所说,虞浩霆确是有了别娶的打算,但自始至终,虞夫人属意的都是霍庭萱;再加上虞霍两家和江宁政局的牵扯,虞浩霆想要别娶,恐怕得费一番功夫。他和顾婉凝又心结太多,这样的事他是绝不肯告诉她的。眼看霍庭萱年底就要回国,还不知道四少要怎么安排。眼下这金风玉露一相逢的佳期,绝不能被叶铮给搅了。   “顾小姐不知道以前的事,你一提,她要是想的多了,跟四少闹起来,城门失火,你就是池鱼。”   卫朔一向寡言少语,此时说出这么一番话来,叶铮自然听得小心,末了嘟哝了一句:   “女人就是麻烦。”   中秋的夜色宁和清亮,连山峦中的江流也叫澹澹月华淡去了白昼的喧腾,车行山间,清风虫鸣中的水声哗哗,欢悦轻快,映出人心里那一份不可言说的喜不自胜。   这个时候,虞浩霆不大愿意提起别的人别的事,但郭茂兰今天说的这件事于婉凝而言,却是十分要紧的。   他想要她无忧无虑,可她和他在一起,终究是不能:“你要找人怎么不告诉我?”   “是郭茂兰告诉你的?”倚在他肩上的人儿抬起头,迟疑着说:   “我想着,要是跟你说了,劳烦总长大人兴师动众去找一个败军之将的家眷,别人知道了,倒有些怪。”   虞浩霆莞尔一笑,抬手在她脸庞轻轻刮了一下:“那个沈菁,你找她做什么?”   “她是个很有才华的画家,是被李敬尧强逼着去做姨太太的。我在广宁的时候和她见过一次,很端华清高的一个人。”顾婉凝说到这里,微微咬了下嘴唇:   “乱军之中,流离颠沛,她那样一个身份,要是被人抓了,我怕她被人欺负??”   虞浩霆眉峰一挑,失笑道:“唐骧的军纪还没有坏到那个地步。”   见她垂了眼睛不再说话,便揽了她在怀里,调弄小猫一样安抚着:   “婉凝,以后有什么事你都不许瞒着我,越是别人不让你告诉我的事,就越要让我知道,嗯?”   婉凝伏在他身前,看着两人纠缠在一起的手指,心不在焉地问:“为什么?”   虞浩霆心里微微叹了口气:“茂兰的女朋友你是不是见过?当时你要是跟我说了,就不会有后来他把你带到广宁的事。”   “因为他不该有事隐瞒你,是吗?”   “嗯。”   “可他是你身边的人,而且,我觉得他是好人。”   虞浩霆淡然一笑:“这世上没有绝对的好人,只有对你好的人。我身边的人我可以信,你不能信。”   顾婉凝转头瞟了他一眼:“因为我蠢?”   “因为你不能保护你自己。”   虞浩霆轻笑着摇头:“你不蠢,但是你聪明在不该聪明的地方。在广宁你发觉那个白玉蝶不寻常,就该告诉小霍。”   他说罢,却许久不见顾婉凝答话:“我说这些让你害怕了?”   “没有。多谢四少提醒。和你们这些人打交道,本来就应该处处小心的。”   “我们?”虞浩霆皱了皱眉:“什么叫我们这些人?”   顾婉凝抬起头秋波一横:“你,你的人,邵朗逸。”   虞浩霆听她单单提起邵朗逸,不由好笑:   “他礼也赔了,还想得这么周到,你还记恨他?”声音低了低,贴在她耳边说:   “况且,他也是为了咱们好。他要是不哄你这一回,你怎么‘见此良人’呢?”   083、匪夷所思   郭茂兰在广宁只耽了一天。   虽然他去之前,一班人就猜度他妹妹必然是不在了,否则李敬尧也不会寻个假的来充数,但终究还是存了点希冀,等到隔天回来,一看他的脸色,众人就都心知肚明不再多问了。只叶铮看见他一脸讪讪,又不知道说什么好。   郭茂兰回来那天,刚一照面就被他一拳顶在下颌上,他再动手,郭茂兰不说不动只是挺着硬挨,被他一脚就扫倒在地上,几个侍从赶上来拉开,郭茂兰却撑起身子沉沉说了一句:“你们都让开。”   其他人犹豫着松了手,郭茂兰抹着嘴边的血渍,对叶铮道:“你要是不解气,就接着来。”   叶铮揪住他的衣领子,刀子一样的眼神恨不得在他脸上戳出两个洞来,“你……你……你”了半天,愣是不知道说什么,恨恨骂了一句“王八蛋!”推开他掉头走了。   转天听虞浩霆说起郭茂兰的事,再想起昨天那个情形,心里只觉得他可怜,这会儿更不敢开口问他妹妹的事,想了想,殷殷勤勤地凑上去递了支烟:“李敬尧那老小子,你怎么处置了?”   “埋了。”   李敬尧在丹孜被俘,原以为唐骧把他送回广宁是去见虞浩霆,他琢磨着德昭、盐来一带地势险峻,易守难攻,如今还在他的把兄弟马成田手里,虞浩霆多半要让他去劝降。没想到他在广宁关了三天,来见他的却是郭茂兰。   他眯着眼睛上下看了看郭茂兰,晃着脑袋笑道:   “啧啧,小郭,你还真敢回去跟姓虞的,他眼下不杀你,无非是想叫别人看看他御下宽厚,你以为他还还真把你当亲信?算了,你的事我也管不了。说吧,他想让我干什么?”   郭茂兰却并不搭他的腔,眼光冷冽地扫了他一眼,吩咐卫兵:“绑了,带出去。”   看管他的守卫立时就有两个人上来绑他,李敬尧张口要骂,转念一想好汉不吃眼前亏,斜眼看着郭茂兰“嘿嘿”冷笑了两声。   李敬尧在广宁这两天,唐骧倒也没为难他,就把他拘押在督军府里,只是着守卫严加看管,想到屋外遛弯儿也不能;此时虽然被绑了出来不大好受,但眼前秋阳一亮,还是忍不住惬意地吸了口园子里清润的空气,心里猜度着郭茂兰要玩什么花样,定神一望,却是倒抽了一口冷气:   几个持锹的军士就在他眼前规规矩矩挖了个一米多深的方坑!分明就是个埋人的架势。   换了常人兴许腿就软了,可他李敬尧不是吃素的,没有虞浩霆点头,郭茂兰绝不敢就这么黑了他,无非是唬他罢了!当下从容一笑:   “小郭,我也不是吓大的,你犯不着跟老子来这套!虞浩霆让你带什么话给我,你就直说吧。”   “四少跟你没话说。”   郭茂兰语气里听不出一丝情绪,偏了脸轻轻一抬下颌,边上的守卫便会了意,伸手一推,李敬尧脚下不稳,向前一仆,就栽了进去。   他挣了两下,奈何双手都被反剪着绑在身后,却是站不起来,李敬尧胸中火起,刚要破口大骂,不防一锹黄泥径直撂在了他胸前,不等他反应接着又是一锹,几个人一板一眼地“干活”,郭茂兰竟一点儿出声拦阻的意思也没有。   李敬尧脑子里闪过数个念头,脱口道:“郭茂兰,你是要拿你的救命恩人跟姓虞的表忠心哪?”   郭茂兰负手望着天际的云影,并不看他:“就算我欠你一条命,那阿柔呢?”   李敬尧闻言一惊,避开兜头泼下的泥土,向前挣了两下,大声道:   “阿柔不是我杀的!这几年我真是把她当女儿一样照顾的……茂兰,你听我说!我不是存心骗你,我真不知道阿柔有病……都是小十那个贱货不好,养什么狮子狗给阿柔玩儿……大夫来的时候,已经晚了。   茂兰你想想,就算是为了辖制你,我也不会——呸——”   李敬尧吐了两口溅在嘴里的土沫,抢道:“那件事真是意外!”   “意外?”郭茂兰眼里莹光一闪,一边唇角斜斜勾起:“阿柔有哮症,她从小就不近这些东西。”   李敬尧迟疑了片刻,也顾不得再躲洒在身上的黄泥,目光闪烁地觑着郭茂兰:   “小十那会儿刚嫁过来,非要个抱狗的丫头……你也知道阿柔的身份不能让外人知道,我这也是为你着想……茂兰,你让他们停下。”   郭茂兰却无动于衷:“阿柔葬在哪儿了?”   李敬尧忙道:“你先让他们停下,我们再说话。”   “说——你说了我给你个痛快。”   身畔的泥土已经没过了他歪在地上的肩膀,李敬尧一咬牙,狞笑道:“我就不相信你小子敢这么黑了我!”   郭茂兰忽然走到坑边,蹲 子捻了把土往他身上一扬:“四少说,你这个人他没什么用。”   说着,摘了手套往坑里一丢,转身就走,那手套转眼便被泥土盖住了。   他刚走出两步,便听李敬尧在他身后叫道:“郭茂兰,你站住!你告诉虞浩霆,我去替他劝马老三。”   郭茂兰却充耳不闻,李敬尧被骤然袭来的惶恐淹没:“阿柔葬在西郊……西郊的……”   郭茂兰转过身来直直盯住他,李敬尧逼开他的目光,面上掠过一点迟疑:“应该是西郊。”   “应该是?”   李敬尧惊觉自己说错了话,却已来不及改口,他半边身子都陷进土里动弹不得,慌忙道:   “阿柔的后事,曹管家料理的,应该是西郊,没错!是西郊,是西郊……茂兰!你叫他们停下,茂兰……”   然而郭茂兰只是漠然看着他,不说,不动,仿佛只是一尊雕像。   李敬尧双眼 ,恐惧尽头又激出了一阵暴怒:   “郭茂兰!你这个忘恩负义的东西,半边人脸半边狗脸!我倒要看看,你跟着姓虞的能跟出什么好来……”   他开口一骂,郭茂兰转身便走,他步子并不快,一步一步却都踩在了李敬尧心底:“小郭,小郭!你回来……你回来……”等他的背影消失   在回廊深处的时候,李敬尧也叫不出来了。   顾婉凝要找人,找的又是有名有姓有来历的,碰上了自然就不会错过。   广宁城破的时候,沈菁就没有走,凌晨时分,督军府里一片兵慌马乱,少爷小姐姨太太们收拾细软安排车子,她只避在一边,冷眼看着这一片高楼将倾繁华事散,只想着等这府里的人走的七七八八,她正好趁乱了结了这场噩梦。   沈菁没打算立刻离开督军府,这个时候在乱兵之中瞎撞,死在什么人手里都不知道;而李敬尧的督军府不是等闲所在,虞军进城之前这里有锦西的卫兵看守,若是虞军进了城,也一定先有人接收这里,反而安全。她只要换过衣裳,充作李府的下人,应该不会有人为难——那时候,她就再也不用待在这个不见天日的鬼地方了。   “沈先生,广宁李敬尧保不住的,你早做打算。”   她之前遇见的那个女孩子也不知道是什么人。她被娶进督军府的时候,李敬尧怕她跑,让她住了府里最深幽的一处院落,前些日子叫她搬了出来,她也无所谓,只是感叹不知道什么人竟和她的运气一样差。   过了几天她想到这边的花园来写生,却让卫兵拦住了,园子里一个素衣黑裙的女孩子听见响动回头一望,两人打了个照面,沈菁心道,怪不得锦西都快打烂了李敬尧还有这个心情,这样美的一个女孩子,十七、八岁鲜花初绽的年纪,却落到这样一个境地。   沈菁正暗自嗟叹,却见那女孩子打量了她一下,忽然眸光一亮,赶了两步过来:“请问,您是不是沈先生?”   沈菁一愣,这称呼许久没有人在她面前提过了,再看她身后除了丫头还不远不近的跟着两个守卫,更是诧异,一个楚楚倩倩的女孩子也用得着这么如临大敌地看着?   只是看她面上却并没有凄然伤心的神色,沈菁一时也摸不出头绪,只礼貌地点头致意:“我是沈菁。”   那女孩子先是惊喜,转眼却又蹙了眉:“沈先生,我在江宁看过你的画展,你不该回锦西的。”说罢,似是觉得失言,抿了抿唇,歉然望着她。   沈菁寂然牵了牵唇角:“不知道这位小姐怎么称呼?”   “我叫顾婉凝,是燕平女大西语系的学生。”   沈菁听了更觉得惋惜:“那你怎么会到广宁来?”   “我……”顾婉凝欲言又止,看了看近处的守卫,走近了一点,低声道:“沈先生,广宁李敬尧保不住的,你早做打算。”   这样一句话着实让沈菁诧异,更猜不透这女孩子的来历。今天这一晚都没有看见她,也不知道是怎样了。   先闯进督军府的是虞军的一个营长,正侧偏后几扇门都围了,又把府里剩下没来得及跑的二十几口人都拢到了一处。这些人不是老的跑不动的,就是人伢子卖进来年纪小没处去的,还有几个出了门看见外头过兵又唬回来的,都吓得战战兢兢。   好在虞军的人也没有为难他们,一个军官过来登记了他们的身份,中午还敷衍了事地管了他们一顿饭,沈菁冒了自己贴身丫头的名字,边儿上有认识她的也没揭穿。大概是虞军的人觉得里头没什么要紧的人,也就懒得搭理他们,只顾着造册登记府里的东西,看管也松了些,后来又许他们自己到厨下做饭。   一直到第三天下午,薛贞生才到督军府来,先查过了物资清点的记录,李敬尧走得急,留下的东西倒还不少,大致翻了翻交给军需的人核对。又把拘押的这一班人带过来扫了一遍,径直点出了沈菁:“你,出来。”   沈菁心下暗惊,却也只能硬着头皮出来。   “你叫什么?在督军府是干什么的?”   “我叫水仙,是伺候十七太太的。”沈菁小心答了,暗忖自己这个说法应该没有纰漏,李敬尧的十几个姨太太,别说虞军的人,就是广宁的近卫能认全的也不多,何况她前两年一直都被看得很严,极少出门,更少有人认识。   不料她话音刚落,薛贞生便吩咐卫兵:“这女人单独看起来。”   沈菁急道:“这位长官,我不过是个下人……”   薛贞生面庞端方,眉色极浓,从她脸上扫过的眼神里带着嘲讽:   “下人?我听人说你们李督军是‘玩儿不尽的格,丧不尽的德’,没想到——督军府的丫头也烫头发的。”   他此言一出,沈菁刹那间就面如土色,她竟没想到这个。   薛贞生见她说不出话来,心里默送了这女人一个“蠢”字:   “想必您就是十七太太吧?算起来该是李督军这两年的新宠。怎么?他走的时候没带着你?”   说罢,也懒得再理她,李敬尧的家眷怎么处置,虞浩霆没有交待,先搁在这儿看着,回头再说吧。   沈菁就这么被拘在督军府里听天由命,后来又陆陆续续被关进来了七、八个“督军太太”,有吓得半死的,也有满不在乎的,十四太太小云仙最是泼辣,涂好的艳红色蔻丹放在唇边轻轻一吹:   “怕什么?要杀你早就杀了,给谁当小老婆不是当?我听说那个虞四少——很苏气吶?。”   直到郭茂兰奉命来处置了李敬尧,才向薛贞生问起有没有一个叫沈菁的,薛贞生倒也不问他为什么要找李敬尧的姨太太,只说:“人都在那儿,至于里头有没有这么一个,我就不知道了,你去问吧!”到了这个份儿上,沈菁避无可避,其他几个女人都不会替她瞒着,只得一路忐忑跟着郭茂兰去了涪津。   到了虞军行辕,沈菁留意各处卫兵军官跟郭茂兰打招呼的声气态度,即便不懂虞军的军衔标识,也看出他大约是个有身份的,却不知道他带自己到这儿来是何用意,满腹心思穿堂入室进到内院,郭茂兰才停了步子问门口的侍卫:“顾小姐在吗?”   还没等沈菁细想,便听那侍卫答道:“顾小姐在,总长也在。”   顾小姐?   总长?   沈菁心神一乱,他们说的难道是虞军的参谋总长,这回打烂了锦西的虞浩霆?他们把她带到这儿来做什么?李敬尧的事情她什么都不知道。却见郭茂兰点了下头径直往正房走,她也只好跟上。   刚一走近,就听见一个女孩子的声音隔着窗纱透了出来:“等我回去,还不知道要补多少功课呢。我的戏也只学了一折半……”   声音清婉里带着一点娇甜,像是在哪里听过,接着是一个笑意温存的男声:“功课我找人替你做,倒是你说学戏,怎么没跟我提过?学的什么?和谁学的?”   沈菁听在耳中不由一阵恍惚,这一言一问里尽是闺阁情致,和锦西数日来的战火狼烟不啻天壤。转眼两个人走到厅前,郭茂兰示意她稍等,自己迈步进去打了报告:“总长,顾小姐要找的人带来了。”   说话间,内室的湘妃帘朝外一扬,一个穿着浅杏色绣花旗袍的女孩子款款走了出来,眉目盈盈,容色玉曜,正是之前在督军府里被严加看管的那一个。身后给她打着帘子的,是个身姿挺拔的戎装军人,沈菁只依稀看见他一肩侧影,便觉得这人身上的意气飞扬,如骄阳雪峰一般叫人只得仰望。   只是那女孩子一出来,跟着便挤出一只黑白相间的牧羊犬,那人只好让了一让,叫这狗先出去,沈菁纵然心事重重,看在眼里也不由好笑。   “沈先生,还好你没事。我听说丹孜那边打得很乱,担心你的安全……”顾婉凝带着些歉意微微一笑:“婉凝冒昧了。”   沈菁原本就不擅言辞,此时见到她倍觉惊讶,迟疑着说:“我没有离开广宁,一直就在督军府里。”   她一句话未完,就见跟着顾婉凝出来的那个年轻人俯在她耳边悄声低语了一句,抬头时面无表情打量了自己一眼,便绕过了她,刚才带她过来的军官亦十分恭谨地跟了出去。   顾婉凝见沈菁一脸惶惑,忙道:“沈先生,您请坐。”一面说一面倒了茶递到她面前:“请喝茶。我这个朋友不大喜欢和人应酬,还请您不要见怪。”   沈菁疑惑中想了想方才的一番来龙去脉,恍然道:“顾小姐,你的这位朋友……是姓虞吗?”   顾婉凝微一点头,沈菁见她面露赧色,了然之余更是诧异:“那你之前怎么会在广宁?”   这件事解释起来有些复杂,顾婉凝低头一笑:“李敬尧把我扣在广宁,想跟他谈和。”   沈菁摇了摇头,冷清的笑容中带着嘲色:“他这个如意算盘是落空了。”   初秋的轻风徐徐穿堂而过,吹动了两人的衣角,顾婉凝斟酌着问道:“沈先生,你如今……是打算离开锦西吗?”   沈菁风轻云淡地摇了摇头:“我家在崇州,当初为了学画,在外面待了很长时间,如今人长大了,反而恋家。我回来原是准备到艺专去教书的,现在不知道这场仗要打到什么时候。不过——”她垂了眼眸,自嘲地一笑:   “没有这场仗,我也出不了督军府。所以,自私一点说,倒要谢谢你这位朋友。”   婉凝默默听着,想着她这一番际遇,不免黯然:“沈先生,眼下从这里到崇州,沿途都是军管,如果你要回去,我可以请人送你。”   “那就多谢你了。”沈菁眼中浮出了一点感激的暖色,静了一静,还是忍不住问:“我们素不相识,顾小姐何以这么关心我的事?”   “我以前和同学一起看过你的画展,后来你回了锦西,我们在报纸上看到你的事情,都觉得很……”她想起那时候和欧阳写了小文投去报馆,一路回来还愤愤不平的情景:“匪夷所思。”   她声音一高,syne立刻警觉地站了起来,婉凝俯身将它抱在膝上,在头顶拍抚了两下,“那天我看见你带着画板出来,就猜你会不会是沈菁。广宁城破那晚我也出了点状况,没有来得及找你。”   沈菁见她举止娴雅,又有些小女儿的娇憨,想到方才自己在门外听见的那一言一问,心下揣度她多半是大家千金,和那虞四少又是少年 ,当然对这样的事情“匪夷所思”。其实,自己当初又何尝不是“匪夷所思”呢?   084、若叫解语应倾国   “人送走了?”   “是,顾小姐吩咐,送她回崇州了。”   叶铮嘴里答得不动声色,心里却暗自纳闷儿,怎么沈菁的事情让虞浩霆这么上心?还打发自己一个大男人去听墙根儿?要是个翩翩才子还勉强说的过去,一个女人跟顾小姐说说话有什么要紧的?   “她们两个人??刚才说什么?”虞浩霆脸上没什么表情,声气里却仿佛有一丝烦躁。   哈,还真问?可听墙根儿也是军令啊!叶铮只好一本正经地答道:   “也没说什么。就是顾小姐问那个姓沈的以后什么打算,她说要回崇州家里。顾小姐说以前看过她的画展,还说对她的什么事情匪夷所思,后来还说了些学校、教书的事,那个沈先生是个画画儿的。”   他一路说着,睃了睃虞浩霆的脸色,却见总长大人神情肃然:“她们没说到我吗?”   叶铮一愣,仔细想了想,说:“反正我听的时候没说到您。”   匪夷所思?   沈菁的事让她觉得匪夷所思,那他呢?   “这样无耻的话,军长也能说的如此坦然。”   “除了仗势欺人,你还会什么?”   “你和冯广澜有什么分别?”   他暗自叹了口气,想起她在他手心一笔一划写的那句“如此良人何”,那现在,总归是不一样了吧?   顾婉凝的行李都丢在了广宁,她身上这件浅杏色的旗袍,是骆颖珊在附近寻的,袖子和腰身略有些空,襟前到腰际辗转出杏林春燕的纹样,透着几分旧时女子小家碧玉的清丽讨喜。和军装严整的骆颖珊在一起,一个英气飒爽,一个娇柔婉转,两个人灯下凭窗,剥着桔子嘀嘀咕咕有说有笑,一看见虞浩霆进来,骆颖珊立刻便起身行礼告了辞。   婉凝伤后初愈,脸色仍是有些苍白,一双眸子就格外深澈,小扇子一样的睫毛向上一扬,看得虞浩霆心里更多了两分忐忑:   “你们刚才聊什么,说的这么开心?”   “颖珊给我讲她家里的事,她家里有四个哥哥呢!”顾婉凝且言且笑,把手里刚剥好的桔子递给他,莹亮的眼波悠悠凝在他脸上:“你该多笑一笑的。颖珊很怕你,她说,叶铮他们也很怕你。”   虞浩霆接过桔子,还没吃,心里就是一股清甜,眼中的笑意愈发 :“叶铮可不怕我。”说着,心思一跳,探询地望着她:“那你怕不怕我?”   婉凝笑着摇了摇头:“以前怕,现在不了。”   虞浩霆靠着桌案挨在她身边,听到这一句,这半日的忐忑都放下了,随手剥了瓣桔子往嘴里送:“为什么?”   “我以前怕你去抓我家里人,还怕你不让我去学校。我现在知道,就算我不想和你在一起了,你也不会怎么样的。”她一五一十说的认真,虞浩霆在旁边听着,嘴里的桔子却越来越苦——原来是这么一个不怕他了。   什么叫“就算我不想和你在一起了,你也不会怎么样的。”   他也不会怎么样?是,他还能怎么样?   他不想让她怕他,可她这么说出来,怎么都让他觉得不舒服。   “婉凝,是不是??”   “什么?”   “是不是如果朗逸没有骗你到锦西来,你就再也不会见我了?”虞浩霆盯着手里的桔子一动不动,语速极快,声音也很轻。   婉凝一怔,恍然省悟大约是今天他见了沈菁,又勾起了之前的旧事。倘若没有邵朗逸那一番做作,她是不会来见他,可是,她一定要躲着他的却是一个她无论如何也不能说的缘故。   她许久不肯答话。有些话,不说,就是说了。   “我明白。”虞浩霆涩涩一笑,把婉凝拉进怀里,手指轻轻绕着她的辫梢:   “这两年,我总在想,要是当初我少混账一点,你就算是伤心,也不会就那么走了。我知道是我不好,你要是还气我,打我、骂我怎么样都成,就是别再说‘不想和我在一起了’,行吗?”   他俯 子,轻轻抵着她的额头:“宝贝,行不行?”   他一番软语温存,如同macaron香甜绵软的内核,一尝就粘在了心尖上,顾婉凝飞红了面孔不肯看他,心思一转,却是低着头“扑哧”一笑。   虞浩霆被她笑得颊边一热,手臂箍了箍她的 :“好笑么?”   婉凝两手撑在他胸口,眉眼弯弯地抬头望着他:“我不是笑你,是你这些话倒跟我学的戏有点像。”   虞浩霆听她这样一说,倒来了兴致:“对了,你还没跟我说你怎么学起戏来了,和谁学的?”   “仲祺有个哥哥叫韩玿?,我跟他学昆腔。要不是耽在这边,我那折《佳期》也差不多学好了。”   她说着,却见虞浩霆面上掠过一丝意味不明的笑意:“你跟韩玿学戏啊?”   “你也认识他?”   虞浩霆点点头:“他唱的不错。”眼风一飘,笑的就有些坏了,在婉凝手背上低头一吻:“他教你学《佳期》?里头那支《十二红》你学了没有,你唱唱看?”   顾婉凝被他看的有些心慌,连忙摇头:“我还没学好,我先学的是《思凡》。”   《佳期》?《思凡》?   韩玿还真是个妙人,专捡着风月撩人的戏码儿教他的宝贝,要是别人,他弄死他的心都有了。   不过,韩玿嘛??学就学吧!   "似露滴牡丹开,香恣游蜂采",他想一想就觉得浑身发燥,耳鬓 地俯在她耳边:   “《思凡》?《思凡》也好,你唱给我听听。”   孤枕独眠,好不凄凉人也——她懂了吗?她要是懂,那她想他吗?   别的心思都丢开了,他托起她的脸庞就亲了上去,另一只手已扣住了婉凝的腰。   这一下变故突然,顾婉凝脑子里“嗡”的一声,怎么上一秒还在说她学戏的事情,下一秒他就压开了她的唇?   她还在犹豫要不要唱一段给他瞧瞧,他就这样……那她还怎么唱?   这个人真的是没有逻辑,她的舌头都麻了他才放过她,手指在她颈子后头沿着脊柱虚虚划了下去,在她身上激出一道电流:   “宝贝,你可真甜。”   甜?她刚刚吃了桔子,当然是甜的。   她夹在他和桌案之间,他迫着她,她就忍不住后退,眼看就要硌在桌沿上,却被他一把捞了起来,捧在怀里就往卧室走,笑微微地把她放在床边,一面探身去亲她,一面解了自己领口的衣扣。   他们两个人什么都有过,她不是不谙人事的小孩子,他这个样子,她当然知道他要做什么,她觉得自己的脸像要烧着了一样,期期艾艾地挤出一句:   “我……我给你唱那支《风吹荷叶煞》吧。”   虞浩霆解了外套撂在一边,揽了她靠着自己胸口,在她眉间发上柔柔吻着:“好,你唱,我给你打拍子。”   说着,两根手指在她腰间轻轻点了两下,另一只手也不肯闲着,径自去解她旗袍的钮子,她犹犹豫豫地去按他的手:“你干嘛?”却被他捉住了送到唇边,灿若星光的眼眸里闪出一串串火花,嘴里言不由衷地哄着:   “宝贝,乖,我看看你的伤。”   婉凝虽然被他 的有些头昏,可脑子还是清楚的,当即扁了嘴:“你才不是要看我的伤,你是想要……”   “我想要什么?”虞浩霆嬉笑着凑过来:“嗯?我想要什么?你说,我听听你说的对不对——”   旗袍的盘扣并不好解,她自己平时也要认真摆弄,在他手里却一颗接一颗缴了械。他还真是先去“看”了她的伤处,缝合的印记还在,新愈的粉红色伤痕叫人心疼, 的舌尖熨在上头,像安抚又像是 ,沿着她的锁骨蜿蜒而上,噙着她颈后幼细的带子轻轻一扯,他倒是很久没有见过女孩子穿这个了。   是了,她的衣裳行李都丢在广宁,这是骆颖珊给她出的主意吗?   衣襟里露出一角樱桃红的缎子,粉白嫩绿花叶葳蕤绣的是桃花吗?衬着她的莹白剔透,让人看一眼就血脉贲张。   他的手从散开的衣襟里 去摸索她背后的绳结,手掌下的柔软滑腻瞬间颤栗起来,她蹙着眉头呜咽着扭了扭身子,似乎是不太满意,原本攀在他肩上的手都依稀是在推他了,他只好低声诱哄:“乖,不怕,和以前一样的。别推我了,让我好好亲亲你。”   以前?一样?   顾婉凝原本昏昏沉沉的情绪突然被他这句话点醒了。和以前一样?她想她能记起来的“以前”,他说的“一样”是什么意思?他记得的是一样的吗?她想让他停下,话到嘴边却又不敢,不管怎么样,有件事却是“一样”的,她怎么样他都不会停下的,她撒娇也好,装死也好,什么都没用,她唯一反抗他的那一次却是个不寒而栗的教训,“ 期”的人是没有道理可讲的,她这样想着,虽然已经决定“慷慨就义”了,可还是忍不住觉得委屈。   虞浩霆却不知道自己随口一说,竟然叫她转了这么多念头,他只觉得她推在自己胸前的手更倔强了,拉过她的手十个指尖挨个亲了一遍:“不许再推我了”,握着她两只幼白纤细的腕子往枕上一掀,整个人都覆了上去,在她颈间耳畔轻轻呵着气:   “宝贝,你再不要我,就出人命了。”   却发觉怀里的 的身体骤然一僵,他抬头去看她,却见顾婉凝竟像是有些要哭的意思:“我不推你了,你别绑我。”话里犹带着一丝惊惧。   虞浩霆一愣,慌忙松了笼着她腕子的手:“我怎么会……”   转念间便想起,他们之前那一次,她推得他烦了,他扣了她的腕子随手用衬衫缠了上去,可他不是存心要绑她,连结都没打,她挣一下就散了,大约她是被吓住了,根本就没敢动。   他撑起身子侧到一边,探手把她揽起来,在她背脊上来回摩挲着 :   “我怎么会绑你呢?都是闹着玩儿的,我以后再不这样了,好不好?宝贝,你别怕。”   顾婉凝一放松下来,积存了许久的委屈无声无息地渗了出来,抿了抿唇,很认真地摇了摇头:“你不是闹着玩儿的,你说和以前一样。”   “我说的不是那个,除了那一次……”   当真是自作孽,不可活!炙烈的欲念拱得人难受,她软软地偎在他身上,让他的按耐越来越勉强:   “以前我们多好啊,是不是?你喜欢怎么样就怎么样,宝贝,你说……”   不料顾婉凝仍是摇头:“你很重,力气还很大,你还咬我,不让我睡觉……”她语无伦次地说着这件从来不敢跟任何人说起的事情,终于如释重负:“你很吓人的,你知道吗?”   虞浩霆听她说着,脸色越来越难看,他们分开这些日子,他反省过许多事,却从来没有想过这个。   他一直自认这方面自己还是很不错的,尤其是对她,从来都是百般娇宠,着意的温存体贴,她明明就是很喜欢,只是害羞不肯说罢了,没想到,她竟是这样一番“观感”。   他却不知道,他越是一点一滴留意她的反应,就越叫她觉得难堪;那些叫她羞愤欲死的“喜欢”,一旦缠绵过后,就全被她算在“很吓人”的范畴之内了。   他从来没有这样挫败过,纾解不开的欲望仿佛也成了一种嘲讽,他把脸埋在她颈窝里,深切地呼吸着她的清甜,却再不敢碰她。   突如其来的静默暧昧又诡异,婉凝点了点他的肩,小心翼翼地问:“你要睡了吗?”   “嗯。”虞浩霆含混地应了一声,片刻之后,便听见她犹犹豫豫的声音:“那我也要睡了。”   她这是叫他走吗?他怎么走的了?他仍是不置可否的“嗯”了一声,声气十分冷淡。   他是生气了吗?婉凝试探着他肩头揉了揉:“其实你也没有很坏……”   也没有“很坏”,呵,她是给他台阶下吗?他不知道是该叹还是该笑,却不防她竟朝他身上偎了一偎,“别动!”   他声气急促,顾婉凝一惊,一动也不敢再动了。   良久,才听虞浩霆问:“你在旧京的时候,会想我吗?”   这一次,他的声音很静,叫她想起夜雪初霁的远山,傲岸又寂寞。   你会想我吗?   她每次想起他,都会觉得那么不可理喻可悲可笑,她不知道该怎么说,那些让她惶然的闪念算是想念吗?她并没有想要和他在一起,她不过是想知道他好不好。她说想,那一定是在骗他,可是说不想,也不是真的,她咬着唇,仿佛自言自语:“我会尽量不去想。”   虞浩霆窝在她颈间无声一笑,若叫解语应倾国啊!   她就不肯哄他一句吗?   可若是真的不想,又哪儿还用得着“尽量”呢?   真真的任是无情也动人,她呵……   细雨霏微的庭院寂然无声,院子里植着两株香樟,阔大的树冠晕开浓绿的荫,湿濛濛映出一窗碧色,偶尔有飞鸟归巢离树,振羽的声响异常清晰。   顾婉凝早饭吃的兴味索然,此时和骆颖珊下棋也心不在焉,她本来就棋力有限,又敷衍着落子,未到中盘,已溃不成军。   骆颖珊也觉得无趣,抬手把盘中的棋子“哗啦”一抹:“你想什么呢?”   “嗯?”顾婉凝也不在意,托着腮下意识地便朝窗外望去:“没什么啊。”   骆颖珊见状,一本正经地抬腕看了看表:   “人家说,一日不见,如隔三秋。那三个钟头不见,算是多久呢?”   顾婉凝手里握着方才没来得及落下的一刻颗棋子,掌中一点沁凉如檐前落雨滴进手心,懒懒答了一句:“四个半月吧。”   骆颖珊“扑哧”一笑:“假正经!”说着,眯起眼睛狐疑里带着暧昧:“总长前些日子更忙,我怎么没见你这么挂念他?”   婉凝起身俯在窗口,看着外面的细雨如丝:“我没有。”   她没有挂念他,她只是在想,他是生气了吗?   她昨晚说罢那句“我会尽量不去想”,他抚着她的头发低低说了一声“睡吧”,就再也没有开口。等她醒来,他的人已经不在了,她却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走的。是昨晚,还是早上?他陪着她的时候,她总是睡得很沉。他是生气了吗?是因为她说他“吓人”,还是因为她说她不肯去想他?   骆颖珊见她薄愁淡淡若有所思,心里也生出一股惆怅来,依她的样子支颐靠在窗台上:   “要是你这样的还愁眉不展,我这样的可怎么办呢?”   她平日里总是英气爽朗,此时这样柔声一叹,倒叫顾婉凝有几分意外,想了一想,蹙眉问道:   “他比你大了快二十岁,你跟他话都没说过几次,你喜欢他什么呢?”   骆颖珊嘟着嘴招呼给她一个“你不懂”的眼神:   “我第一次见他,就想起一句话——‘矫矫庄王,渊渟岳峙’,出处我都不记得了,只这一句记得清楚。那样的男人,就算跟着他去讨饭,都让人觉得安心。”   她前一句忆的古雅,后一句却说的俗白,顾婉凝听了不禁莞尔:“你想要跟他去讨饭可难了。”   骆颖珊鼓了鼓腮,整个人瞬间就变作了“气馁”的象形字:“人家有妻有子,相敬如宾,我也就说说罢了。”   顾婉凝刚想安慰她几句,忽然外面卫兵行礼的声音一响,她的心跳立时就漏了一拍,瞥见回廊里人影晃动,连忙便从窗边避开了。   雨滴顺着屋檐落在阶前的秋海棠上,在暗红的叶脉上激起一下下的心跳怦然。   虞浩霆隔着淡赭色的帘影望见顾婉凝,心上没来由的轻轻一抽,她静静立在窗边,听见他进来也没有抬头,淡泊的天光落在她身上,明明暗暗,仿佛烟雨空濛中的柔枝委婉,有撑不住雨湿花重的委屈。   骆颖珊还没来得及跟他行礼,虞浩霆已经走到顾婉凝身边,牵起她的手:“怎么了?”   顾婉凝摇了摇头,却仍是垂着眼睫不看他,她忽然一阵委屈。   诗经里说,既见君子,云胡不喜。可在心里默默念过,无端就叫人觉得怅惘。   既见君子,便是花月佳期,之前的荒凉宛转风雨如晦自然都不必再提,那些曲折的女心转眼便成了三春好处无人见,十二亭台是枉然。   虞浩霆见她抿着唇默然不应,面上划开一抹带了苦意的笑容,将她拉在怀里,轻柔耳语:“你还在气我呢?”   她仍是摇头,他还要问,却突然发觉她的手臂圈在了他身上,轻微又执拗的用力,若有若无之间那不可言说的依赖,让他骤然一僵。   “那天在广宁,枪响的时候我一点儿也不害怕,只是后来我看见仲祺脸色那么坏,我才想,不会我真的就这么死了吧?”   她娓娓地说,话里还牵着几分跳脱的笑影,他的怀抱却愈发束紧了。   “那时候,我只后悔一件事。”她抬起头,颊边似晕上了帘外的棠红:   “之前在竹云路,我知道我说那些话,你一定会伤心……其实,我没有那么想,我只是想气你走,我应该告诉你的,可是我不想再提了。”   她轻轻吁了口气,脸颊贴到他胸口,既见君子,云何其忧?   那一晚,她躲在暗夜中,从窗帘的缝隙里看他,漫天冷白,岑寂无声,他孤寞如岩的身影却是她最深的委屈。   她的话一句一句落在他心上,柔柔抚过那些无人窥见的伤口,仿佛一束暖亮的柔光照进幽寒的深潭。那感触太过深切,竟让他无法言喻,只能拥紧了她,闭目一笑,柔声道:   “是我不好。我那天就该带你回去,女孩子从来都是口是心非的。”   怀里的人却幽幽如叹:“那我会恨你的。”   虞浩霆低头在她发间落下一吻,眉目间的笑容一丝阴霾也无:“我不怕你恨我,只要你不为难你自己。”说着,拿过衣架上的披肩裹在她肩上:“走,我们去趟广宁。”   085、陌上谁家少年   战事将歇,广宁城内还是一片萧条,街面上行人不多,仍在开门做生意的店铺不过十之三四。婉凝本来以为虞浩霆过来有公事,没想到车子却停在了一处酒楼门前:   “我们到这儿来干嘛?”   “吃饭。”   虞浩霆牵着她径直上到二楼,郭茂兰已等在那里,见他们上来,便推开了包间的门。顾婉凝四下打量了一眼,包间里头的陈设修饰都寻常,壁上的条幅字画乏善可陈,窗外也不见别致风景,唯有绿荫掩映,不由奇道:“为什么到这儿吃饭?”   虞浩霆只含笑望着她:“不为什么。”   片刻工夫,已经有勤务兵过来上菜,几样蜜碗、到堂点还罢了,等凉粉鲫鱼、开水白菜几道菜上来,顾婉凝一尝便笑了:   “这里做菜的师傅是李敬尧家的。”   “我原想请他去江宁的,可他却说故土难离,我只好打本给人家开店了。”虞浩霆悠然笑道,眼波如杯中浅碧的酒:   “不过,我跟老板说好了,要是虞夫人喜欢,就得麻烦他歇业两天,到江宁来烧几样菜。好不好?”   顾婉凝一边跟碟子里的鱼肉纠缠,一边若无其事地微微一笑:“我记得——虞夫人喜欢淮扬菜。”   虞浩霆敛了笑意,把她面前的碟子端了过来,用筷子拨着鱼刺,娓娓说道:“之前我跟家里说,要替父亲守孝三年,不谈嫁娶的。我们这次回江宁先订婚,明年再行婚礼,你说呢?”说着,把剔好的鱼肉递给她。   顾婉凝颊边飞红,用筷子点了点碟子里的鱼肉:“吃鱼的时候别说话,有刺。”   虞浩霆含笑点了点头:“好。”   婉凝慢吞吞吃了碟子里的鱼,见他犹自笑吟吟地看着自己,只好搁下筷子,闷闷说道:   “明年我还没有到20岁。”   虞浩霆笑道:“你是一定要等到满了20岁才嫁人吗?”   婉凝轻 了下筷尖,犹犹豫豫带着一点撒娇的意味:“不是,我不想结婚。欧阳的姐姐就不结婚的,我们都佩服她。”   虞浩霆又替她拆了片鱼肉,幽深如海的眼眸在她脸上迂回了一遍,像探寻又像是安抚,既而柔声道:   “就算是我们结婚,你想要做什么,你尽管去,我又不会拦着你。”   他话音一落,就听见顾婉凝小声嘟哝了一句:“你见过有总长夫人每天去上课的?”   虞浩霆手中的酒杯停在了唇边,抬眼望着她凝眸一笑:“你说什么?”   顾婉凝见他神色暧昧,心中一省,讪讪红了脸:“没什么。其实——结婚这种事也没什么意思,八十年前就有个女作家写过:婚姻迟早会被废除的。”   虞浩霆沉吟一想:“你喜欢george sand?”   顾婉凝闻言倒有了兴趣:“你也看她的书吗?”   却见虞浩霆不置可否地皱了眉:“法国人到现在也没有废除婚姻。那结婚——就没有一点好处吗?”   婉凝默默吃着东西,觑了觑他的脸色:“也不是,有一个好处的。”   “什么?”   顾婉凝眸光闪亮:“女孩子结了婚,就可以在床上吃早饭。”   “就这个?”虞浩霆讶然失笑,随即爱怜地看着她:   “你放心,你不愿意做的事,我一定不会逼你。不过,等我们结了婚,我保证——你想在哪儿吃早饭都可以,你想在床上吃什么都可以。”   顾婉凝一笑低头,心里暗暗吁了口气。   锦西大局已定,虞浩霆却迟迟不回江宁,好容易动身,却是先去了龙黔,又转道燕平,侍从室的人瞒不住,只好向虞夫人交待了顾婉凝的事。已到深秋,栖霞官邸的草坪仍是幽绿如茵,邵朗逸陪着虞夫人闲闲散步,康雅婕和几个丫头在不远处哄着乐蓁玩耍。   “那女孩子是你送到锦西去的?”虞夫人面上一派闲适,话里却带着责意。   邵朗逸淡然笑道:“浩霆这些日子可是辛苦的很,我这个做哥哥的瞧着都心疼,难道姨母不心疼吗?”   虞夫人轻轻叹了口气:“庭萱下个月就回来了,他把这么一个女孩子放在身边,像什么话?”   邵朗逸闻言,垂眸浅笑:“您这不是说浩霆,是在说我不懂事了。”语气中竟带着些撒娇的意味。   虞夫人蹙眉瞥了他一眼,十分无奈:“算起来,你在我身边的日子比浩霆还多,外人看着他年轻沉稳,说到底——他还没有你一半的老成,你该多提点着他。”   “姨母这还是在教训我。”   邵朗逸故意板了面孔:“我原想着,送浩霆一份大礼叫他开心的,谁知道反而伤了他的心肝宝贝,还不知道他回来要怎么埋怨我,这边又惹了您生气。   也罢,等庭萱回来,您只说是这事儿是我挑唆的,我坏人做到底就是了。”   “你啊!”虞夫人皱眉看着他,唇边一抹苦笑:“那个姓顾的女孩子,浩霆到底是怎么个打算?”   邵朗逸神情散淡,目光远远落在乐蓁身上:“这个我可不知道了。兴许庭萱一回来,顾小姐那边,他就没兴致了呢?”   虞夫人冷笑了一声:“你别在这儿糊弄我。当初他为了那女孩子魔怔了一样,好不容易撂开了手,如今又……”   “姨母——”邵朗逸轻轻一笑,眉目清润:“我那时候也有要好的女朋友,还不是浩霆一句话,我就娶了康雅婕吗?”   虞夫人闻言认真打量了他一眼,叹道:“我原先也以为他是个有分寸的,谁知道如今一头扎进去,什么都忘了。   你这会儿帮着他糊弄我也没什么,我和你霍伯母商量过了,过些日子庭萱一回来,就安排他们订婚。”   邵朗逸仍是一派风轻云淡,:“这件事您不用跟我商量,您只跟浩霆商量就是了。”   虞浩霆耽在锦西,又要到旧京视察昌怀的空军基地,汪石卿便提前回了江宁。锦西战事未定的时候,他就动用了所有在沣南的公私人脉去查当年的旧事,原本只是为了查实顾婉凝的身份,却没想到事情比他预料的复杂。   各种一鳞半爪的线索拼在一起,不过是场再寻常不过的鸳鸯蝴蝶梦,然而她母亲多年前死在沣南,其中的缘故却无人知晓:一说是陶盛泉逼戴季晟下的手,也有人说是戴夫人因妒生恨杀了戴季晟的这个秘密情人,更离奇的是说戴季晟迷上了一个要行刺他的女子,那女刺客却是死在戴季晟的卫士手里??这些演绎过的桥段,汪石卿都不相信,不过,无论她母亲是怎么死的,都和戴季晟脱不了干系。   那这女孩子待在虞浩霆身边是想要干什么?   报复?   不管有没有她,将来他们和戴季晟都少不了兵戎相见,她不必多此一举。   意外?   这三年的阴差阳错峰回路转,要说巧未免太巧,要说有人刻意安排,线又未免太长。   邵三公子那么疏懒散淡的一个人,虞霍两家的事情,他是清楚的,那他为的是什么?或者,他是有别的打算?   这件事戴季晟应该早就知道了,那他又打的是什么主意?四少的女朋友是戴季晟的私生女,这样的事情揭出来,谁的面子都不好看。   如果这件事告诉虞浩霆……汪石卿不自觉地摇了摇头,这女孩子几番失而复得,就算她这个身份虞浩霆娶不了,一时半会儿也决计放不下。况且,四少太自负,越是棘手的事情,他越是甘之如饴,若是他觉得这女孩子身世可怜,别有“情趣”,反而更糟。   一旦顾婉凝的身世被人知道,江宁上下必是哗然,难道戴季晟打的是这个主意?他真以为这女孩子能做虞家少夫人?   汪石卿心中冷笑,要是他们把这件事揭出来,笑话还不一定是谁的,这么一个女孩子捏在他手里,未必就没有用处。   汪石卿这边琢磨着顾婉凝,转念间便想起霍仲祺来。   到了这个地步,汪石卿已笃定霍仲祺之前莫名其妙在旧京待了半年就是为她。   小霍此番回到江宁,日日来参谋部跟他报到,不管什么事情交到他手里,都只有一句“好”,比张绍钧这些人还勤快,只是寡言少语,沉默的让人不安。旁人都觉得霍公子到前线几番磨练,收了从前的荒唐脾性,汪石卿却知道是顾婉凝在锦西挨的那一枪着实惊吓了霍仲祺,他这心事说不出藏不住,惟有逼着自己一刻不闲,才能不去想罢了。   这么一想,这女人就有点儿红颜祸水的意思了。   不去想?   他怎么能不去想?他连梦里都避不开那一刻的惊撼心痛。   谢致轩听说了事情的原委,唏嘘良久,半真半假地跟他感慨:“仲祺,你以后千万离浩霆这个心肝宝贝远点儿,你跟那小丫头八字冲犯吧?”   八字冲犯?   从他遇见她的那天开始,他就只想让她好,哪怕她不和他在一起,哪怕她全然不明白他的心意,只要能让她快活,什么事他都愿意做。可事到如今,每一件事却都和他的心意背道而驰。   杯中的酒一饮而尽,小霍闷闷地问道:“我让你帮我找的东西怎么样了?”   谢致轩闻言精神一振:“我还没问你,你那东西从哪儿来的,有些年头了吧?我找了几个都配不上,我们家里也没找出好的。这样的东西可遇不可求,你耐心等等吧。”   霍仲祺薄薄一笑,如秋叶离梢:“那算了。我过些日子就送人了。”   “哎,我听姑姑说,庭萱年底就回来了,浩霆的事——你先跟你姐姐打个招呼?”   谢致轩说得犹疑,霍仲祺听得纠结,一时五味杂陈噎在那里,闷了头又要喝酒,却听外面由远及近一阵轻快的脚步声。   两人回头一望,只见谢家小妹谢致娆笑靥如花地闪了进来,自己拉了椅子在他们边坐下,却不理她哥哥,只嘟了嘴对霍仲祺道:   “你说没空去学校看我们演话剧,怎么有空在这儿跟谢致轩喝酒?”   霍仲祺无所谓地笑了笑:“我来找你哥哥是有正经事,这会儿说完我也该走了。”   谢致娆撇了下嘴:“你现在事情怎么这么多?”   “你哥哥如今不也整天忙东忙西的?”霍仲祺说着,起身冲谢致轩打了个招呼:“我先走了。”   谢致娆也跟着站了起来:“你要去哪儿?”   霍仲祺不动声色:“参谋部。”   谢致娆只好站住不动:“那你什么时候有空,陪我去云岭骑马?”   霍仲祺微微一笑,一边往外走一边说:“你叫韩玿?陪你去,他回来这些日子,闲的很。”   他一走,谢致娆便没精打采地坐了下来,谢致轩见了,不由好笑:“女孩子,还是矜持一点的好。”   谢致娆白了他一眼:“小霍说,他才不喜欢那些装腔作势的女人。”   谢致轩低低笑道:“你跟仲祺,要是玩玩儿呢,我没话说;要是当真的,还是算了。”   谢致娆脸上一红,她喜欢小霍的事谢致轩一直都知道,但说得这样直白,还是第一次,当下便吞吞吐吐起来:   “为什么?他现在也不应酬什么女朋友了。”   谢致轩听了,一句“那他也不应酬你啊”话到嘴边,却不忍心说,只道:   “他如今跟着浩霆去了两回前线,心思不在这些事情上,等回头那边的事情他玩儿腻了,准保还是老样子。”   “我不管,反正我不要他跟那个谭昕薇在一起。”   谢致轩一怔,苦笑道:“你是为了跟谭家那丫头赌气?”   谢致娆垂着眼睛“哼”了一声,不再答她哥哥的话。   她才不要跟谢致轩这个只会挖苦她的家伙说心事,她才不会告诉他,她是一早就打定了主意要嫁给小霍的。   母亲怎么说她没大没小,她也只肯叫他“小霍”,她才不要叫他“哥哥”,他不是哥哥,他是她喜欢的人。   她才不是跟谁赌气,她喜欢他的时候,谭昕薇还不认识他呢!   她八岁那年,给大哥哥的婚礼做花童,提了缀着蕾丝花边的小提篮一本正经地走在新郎新娘前面撒 ,又骄傲又漂亮,谁知道被地毯的褶皱一绊,整个人都趴在了地上。   她不知所措地抬头,周围人都在笑,虽然一点也不疼,可她只想哭,她排练了好几遍,还总教导另外一个做花童的小妹妹,可是那个头发少少脸蛋扁扁的丑小妹妹都没事,偏她出了洋相。   忽然有人伸手把她拉了起来,她就呆呆看着那个笑容明亮的男孩子从边上那小妹妹的花篮里捧了些 ,大大方方地放在她篮子里,又蹲 子展了展她蓬蓬的纱裙裙摆,轻声说:“走吧。”   她十二岁那年,和姐姐到云岭骑马,她害怕那庞然大物,马不动,她也不敢动,姐姐不耐烦教她,连那马都不耐烦她,慢慢腾腾地就要回栏里去。   他白衣白马从她身边掠过,又转了回来,仿佛有用不完的耐心,待她终于坐稳小跑着遛了几个圈子,被他从马上抱下来的时候,她的脸已经比马身上的胭脂点子还要红了。   晚上回到家,她一闭上眼睛,就是他春日艳阳般的笑容,许多从前她在书上念到过的句子,都在那一晚才突然有了意义——   “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少年,足风流。”   086、我什么都说了   “姨母说,下个月庭萱回来就安排订婚的事——怎么办,你想好了。”邵朗逸的声音总带着一点倦意,电话那边依稀有轻微的音乐声响:“你这次要带婉凝回来吗?”   “我当然带她回去。”虞浩霆俯看着窗外幽深的夜色,低低答道:“霍小姐要是在国外待久了,不耐烦应酬我,母亲也没办法。”   “庭萱可不是康雅婕。”   “嗯,所以庭萱比较讲道理。”   邵朗逸在电话那头轻轻一笑:“既然你都想好了,那就不用我多说了。”   虞浩霆搁下电话,转到对面的卧室只看了一眼,便蹙了眉,床周的纱幔没有放下,顾婉凝侧身蜷在被子里,像是睡熟了,壁灯的暗光下只看见长发逶迤——身边还趴着syne,这狗真是长大了,也不知道有没有压到她的头发。   他们去龙黔那几天,syne养出个坏习惯,动不动就蹭在顾婉凝床上睡,他原想着是入冬之后天气渐凉的缘故,可这会儿饭店套房的里的水汀暖意十足,这小玩意儿居然还这么大大咧咧的赖在床上,虽然不碍着他什么事儿,但是怎么看都觉得碍眼。   手织的羊毛地毯踩上去几乎没有声响,可他刚一走到床边,syne立刻就抬起脑袋,扭身看了他一眼,又若无其事地继续卧倒了。   虞浩霆拍了拍它,指着地面轻声道:“下去”,那狗却伏着身子一动不动,虞浩霆抬手就把它拎了起来,正要往床脚的软塌上丢,syne突然挣扎着叫了一声,声音不算大,却惊动了顾婉凝。   婉凝半睡半醒之间茫然看了看床边的人:“……怎么了?”   虞浩霆把syne随手抛到沙发里,在婉凝身边坐下,探身在她额前一吻:“没事,我想你了,过来看看你。”   婉凝闭上眼睛柔柔一笑,挪了挪身子,枕在他腿上:“你吵到syne睡觉了吧?”   说话间,syne已经从沙发上溜了下来,小心翼翼地蹭到床边,完全无视虞浩霆警告的眼神,纵身一跳,伏在了床尾。   虞浩霆盯了它一眼,若无其事地说道:“你以后别让它到床上睡了,这家伙掉毛的。”   “嗯……”婉凝轻轻应了一声:“它不进你房间的。”   虞浩霆柔声道:“那等我们回栖霞呢?”却听顾婉凝喃喃了一句:“我不想去栖霞。”他默然了片刻,抚着怀里的人:“好。”   第二天一早,婉凝要回学校,虞浩霆自然不方便陪着,倒是syne一直磨磨蹭蹭地跟到燕陵饭店门口,等到顾婉凝上了车,才百般不情愿地被勤务兵牵了回去。   顾婉凝在锦西一番曲折,耽搁了大半个学期,连期中考试也误了,眼看学期将尽,老师建议她来年重修,婉凝也只好整理了课本作业回去补课,董倩一班人忙着应付期末考试,连笔记也不能借给她用。   “你生什么病,这么久才好?”董倩一见了她,满眼都是诧异:   “我本来想去看你的,可你姐姐说你回湄东去了,也没有给我地址,我连信都写不成。”   顾婉凝一时之间不知该怎么解释,见她关切之情溢于言表,又不想骗她,只好笑道:   “我这不是好了?不过,功课落的太多,这个学期我是念不成了。”   董倩想了想,忽然眼珠溜溜一转:“哎,那个陈焕飞问了你好几次呢!你要不要去跟他打个招呼?”   “不用了。”顾婉凝笑微微地垂了眼:“他以后应该不会来找我了。”   说完,忽然抿了抿唇,嫣然一笑,凑到董倩耳边压低了声音:“我有男朋友了,是他的同僚。”   “啊?”董倩叫了一声:“那和克勤也认识吗?”   顾婉凝眼角眉梢的笑意未退,可听她这样一问,又有些懊悔自己浮躁,颊边一红,讪讪道:“我以后再跟你说。”   董倩眯着眼睛打量了她一遍,啧啧点了点头:“看你这个样子,我倒是相信了。”说着,拉了拉顾婉凝的手臂:“哎,你也不用跟我说什么了,你把他带来给我见见就成了。”   顾婉凝面色更红,转念之间又隐约有些怅然,沉吟着说:   “要是以后我跟他——像你和克勤一样好,我就带他来给你看看。”   婉凝从学校出来,又去了梁宅,在梁曼琳家里吃过午饭,一直到下午才回到燕陵饭店。她原想着他们昨天才到燕平,虞浩霆今天一定有公事,不会回来太早,没想到她刚一上楼,便看见郭茂兰从套房里出来。   “四少回来了?”   “顾小姐。”郭茂兰一见是她,恭谨中又有些笑意闪烁:“总长今天没有出去,一直在等小姐。”   顾婉凝一路走过来觉得什么地方有些怪,却又想不出,只见虞浩霆一身便装站在餐室的窗边喝茶,桌上搁着果盘细点,很是悠闲,不由奇道:   “你今天怎么会这么闲?”   虞浩霆搁了茶杯,笑容懒懒地把她拉进怀里:“你就不许我放假吗?”   “不是啊,要是我知道你今天没事,就早一点回来。”   “乖。”虞浩霆眸光晶亮,在她唇上轻轻一啄:“一会儿换件衣服,晚上我们出去吃饭。”   “去哪儿?”   “听说有个叫卡蒙斯的葡国菜馆子不错,我们去尝尝?”   婉凝闻言点了点头:“葡国菜我不太懂,不过他们的蛋挞很好吃。”   “你去过了?”   顾婉凝端了茶笑道:“仲琪请我去的。我在旧京的朋友,只有他最阔,开一支酒就抵我两年的学费书费了。”   虞浩霆看着她梨涡浅笑,一派明媚,心里却忍不住酸了一下,她走了这么久,他居然真就忍心负气不闻不问,“开一支酒就抵我两年的学费书费了”,这种事也值得她去想?   顾婉凝和他说着话,忽然想到是哪里不对头了,她四下望了望,疑道:“syne呢?”   syne的脾气很是粘人,往常不管在哪儿,只要她一回家,这狗必定扑过来撒欢,怎么今天好一会儿了也没看见。   虞浩霆随口答道:“在你房里吧。”   “syne?”婉凝轻声唤着过去查看,syne果然在,只是既没窝在沙发里也没趴在床上,十分拘谨地蹲在沙发边上,见她进来,怯怯地哼了两声,却一动不动。   顾婉凝极是诧异,蹲身抚着它问:“你怎么了?这么没精神。”   syne蹭着她的手,喉咙里低声呜咽了一阵,雪白的鬣毛拂在她手上,顾婉凝猛然想起昨晚朦胧中虞浩霆跟她说的话,心念一动,牵了syne出来,歪头看着虞浩霆:   “你怎么它了?”   “教育了一下。”虞浩霆打量了syne一眼,神色十分坦然:“乖了吧?”   顾婉凝狐疑地蹙了眉:“你‘教育’它什么?它本来就很乖的。”   “不够乖。”虞浩霆说着,蹲下来撩了撩syne的鼻子,那狗站得越发端正了。   婉凝蓦地想起一件旧事,隔开虞浩霆的手,仔细在syne身上翻看过一遍,却没见有什么伤处。   虞浩霆见状,不由好笑:“我没你想的那么坏。”   “那你怎么‘教育’它的?”   虞浩霆轻笑着凑了过来:“你以后不许它到床上睡,我就告诉你。”   “它又不上你的床。”   顾婉凝疼惜地 着身边的syne,抬眼间却见虞浩霆神色暧昧地盯着自己,脸上顿时烧了起来,丢了手里的带子,起身就走:“我去换衣服了。”   syne刚要跟过去,虞浩霆沉沉唤了一声:“syne!”   那狗犹疑着朝顾婉凝的背影望了一眼,又巴巴抬头看了看虞浩霆,终于气馁地伏在了地上。   婉凝换过衣裳出来,却见虞浩霆已然换了戎装常服等在外头:“你怎么像是有公事?”   “我还叫了昌怀基地的人,有些你大概也认识。”虞浩霆望着她一身粉绿的曳地长裙,行动间轻波微漾,从一室的深檀浅金中翩然而过,直如清泉出重峦,将这世间的风尘都涤荡尽了。   顾婉凝直直看了他一眼,眼波一转:“是陈焕飞吗?”   虞浩霆从她手里接了大衣,淡笑着答道:“还有其他人,我让他们携眷的。”   顾婉凝刚挽着他走出来,却突然停了步子:“有个叫汤克勤的少校也会来吗?”   虞浩霆见她眉尖微颦,像是有心事的样子,不由十分莫名,他只听霍仲祺说起过陈焕飞的事,怎么她仿佛还在意别人多一些?   汤克勤?   虞浩霆想了一想,印象里是有这么一个人,应该是陈焕飞手下的中队长:“这我就不知道了。你要是找他有事,我就叫他过来。”   顾婉凝连忙摇头,踌躇着说:“他的未婚妻是我的同学,和我住一间宿舍的。”   虞浩霆闻言偏着脸默然了两秒,忽然低头苦笑:“我就这么给你丢脸吗?”   顾婉凝的表情也有点苦:“不是的,我早上才去学校见过她——你不明白的。”   虞浩霆把她的手牵到身前,眼中映出光亮的灯影:   “那我们就不去了。你现在虽然不能在床上吃早饭,但晚饭还是可以的。”   说着,便牵了她往回走:“你要不要吃蛋挞?我叫人送过来。”   “算了,其实也没什么。”婉凝想了想,嫣然一笑:“你既然安排了要请人吃饭,总不好临时爽约。”   卡蒙斯楼上的餐厅布置成了冷餐会的样式,还空出了一角临时舞池,虞浩霆到的时候,已经有人在跳舞了。   他挽着顾婉凝过来,门边几个端着酒聊天的军官,连忙挺身行礼,餐厅里立刻便静了下来。角落里的乐队也临时奏出渐弱的尾声,正在跳舞的陈焕飞带着舞伴转到场边,转身之际,有一瞬间的诧然,旋即唇边已是洒然自若的笑容,快步走到虞浩霆面前:   “总长!”接着,声音微微一低:“顾小姐。”   “陈先生,你好。”   顾婉凝端然浅笑,这一声“陈先生”,却让陈焕飞和虞浩霆都有些好笑。   “听说你们基地这班人,经常去人家女子学校‘出勤’,有这么闲吗?”虞浩霆脸上神情肃然,语气中却尽是调侃。   陈焕飞低头一笑,又看了看顾婉凝,正色道:   “总长宵衣旰食、一日万机,我们这些人一定是比不了的。不过,昌怀基地自焕飞以下,也是恪尽职守,刺促不休,绝不敢有半分懈怠。”   随即话锋一转,莞尔笑道:“至于有时候‘出勤’出的远了一点,也是人之常情。要是整天都圈在基地里,您今日让他们‘携眷’,那是一个也带不出来了。”   “你这个长官倒是懂得体贴下属。”   “都是总长教导的好。”   他二人说话间,顾婉凝已瞥见了和汤克勤窃窃私语的董倩,却也不好撇开虞浩霆迳自过去找她,好容易等这两个人装模作样寒暄完了,陈焕飞又一本正经地把今天来的十多个人一一引见给虞浩霆,里头带着女伴不过半数,别人都还罢了,只汤克勤有几分尴尬。   董倩一时偷眼打量虞浩霆,一时又拼命给顾婉凝递眼色,兼之憋了一肚子的话,脸上的表情十分丰富。好容易等到众人散了,她却又眼巴巴地看着顾婉凝被虞浩霆牵走跳舞,正想着怎么找个机会去和她说话,冷不防一曲终了,虞浩霆径直朝她走了过来:   “董小姐,能请你跳支舞吗?”   董倩没想到这人突然就来请自己跳舞,慌乱之中,本能地去看汤克勤,虞浩霆见状,也瞧着汤克勤,汤克勤面庞泛红,连忙点了下头。虞浩霆翩然抬手,董倩下意识地就把手放了过去。   “我听婉凝说,她和董小姐在学校里是住一间宿舍的?”   “嗯,是。”董倩茫然跟着虞浩霆的步子,却不大敢抬头看他。   “你们这个学期功课忙吗?”   “还可以,也不太忙。”   “那你功课一定很好了,婉凝的作业总做不完。”   “不会啊!她的功课比我好。”董倩困惑地抬头,一触到虞浩霆目光,又像是受了惊吓似的缩了回来,想了想,说:   “可能是她这个学期生病了,一直没有来上课。”   “那你们没课的时候,都喜欢到哪儿去玩儿呢?”   董倩一边侧着脸四下寻觅顾婉凝,一边小心翼翼地答他的话:“她很少跟我们出来的,她要教人弹琴。”   “哦,那她平时喜欢做什么?”   “她——”董倩好容易看见顾婉凝在和陈焕飞说话,还来不及做什么表情,却又被虞浩霆挡住了,只好边想边答:   “她喜欢写字,每天早上起来都练一会儿。嗯,她前阵子在跟人学昆腔。”   “还有吗?”   “也没什么了……还有就是……对了,她有时候晚上去跳舞。”   “去跳舞?你们学校常常有舞会吗?”   “呃——不是不是!不是这个,她去舞蹈教室练芭蕾。”董倩说着,猛然住了口,差点踩错了步子,终于皱着脸孔抬眼看向虞浩霆:“她不让我跟别人说。”   虞浩霆不动声色地安慰她:“没关系,我不是别人。”   虽然这句话严格来说就是一句废话,但从他嘴里说出来,却让董倩觉得很是信服,她想了一想,忽然鼓起勇气,犹犹豫豫地问道:   “你……呃,那个……虞总长,你就是婉凝的新男朋友吗?”   “她跟你说的?”   “她今天早上跟我说,她有男朋友了。”   这个说法让虞浩霆比较满意,可是“新男朋友”?   虽然他也知道她这样的女孩子不可能没人追求,但是听了这四个字,心里还是有些气闷,唇边反而浮出了一点轻快的笑容:   “那你觉得——跟她原先的男朋友比,我怎么样?”   他微微一笑,董倩顿时如释重负,觉得自己作为顾婉凝的好朋友,还是很有资格做下评判的。她想了想陈焕飞,又想了想霍仲祺,连带着把她知道的那些写信送花的人都认真地咂摸了一遍。   虞浩霆见她若有所思想了这么久,越发气闷起来,这件事有那么难比吗?却听董倩终于理好思路开了口:   “有的我觉得也还可以,不过你是总长嘛,而且你——”   她想赞一句说他倜傥英俊,话到嘴边又不好意思,抬头看时却惊觉虞浩霆的脸色有些难看。董倩吓了一跳,想了想自己的话,连忙磕磕巴巴地解释道:   “我不是说因为你是总长,她才和你在一起的。我是说……嗯……她跟你在一起肯定是因为,因为你人还不错……”   虞浩霆此时想的却是她那句“有的也还可以”。   有的也还可以?   有的?   他目光一冷,董倩越发紧张起来,语无伦次地找补:“你看其实陈焕飞也不错,她就没有和陈焕飞在一起。”   “那她和谁在一起了?”   “没有,她都不喜欢的。所以我们才想帮她介绍……呃,不是不是……”,董倩只觉得手心微微冒汗,低着头不敢看他,怯怯地小声说:   “我们有个同学的哥哥写了半年的情书给她,她都不看的。所以,她一定是觉得你很不错了。”   虞浩霆听着她的话,一边松了口气,一边暗自蹙眉,这女孩子脑子有问题吧?   心中腹诽,面上却依旧是春风和煦,舞曲一停,虞浩霆便把董倩送到了汤克勤身边,微一颔首:“回头你们结婚,记得送份喜帖给我。”   汤克勤飞快地答了声“是”,待虞浩霆走开,他才拉了董倩低声问道:“你没跟总长说什么吧?”   董倩呆呆想了想,突然用手捂住了脸,汤克勤见状急道:“你说什么了?”   只听董倩声音里竟带着一点哭腔:“我什么都说了。”   初冬的月色清亮如银,从悉娑摇晃的树梢间落下来,无声无息地凝在路面上。   顾婉凝从卡蒙斯出来,迎面而来的凉意激的人一省,她轻轻吸了口气:“我们走走好不好?”   “好。”虞浩霆牵着她走下台阶,却又犹豫了一下:“你冷不冷?”   婉凝笑着摇了摇头:“这算什么?再过两个月旧京才冷呢!去年我和董倩去雁芦潭,能从冰面上走过去,还看到个一把白胡子的爷爷在溜冰,漂亮的不得了。他还留辫子的。”   “冰嬉是逊清的国俗,你们是碰上八旗遗老了。”虞浩霆说着,淡淡一笑:“看来董倩不老实,她可是跟我说,你不怎么和她们出去玩儿的。”   “她都哭了。”顾婉凝抬头嗔了他一眼:“我和汤克勤哄了她好久。”   虞浩霆漫不经心地耸了耸肩:“我倒是替汤克勤担心,那女孩子好像脑子有点问题。”   “是你吓着她了。”   “我有那么吓人吗?”   “总长大人不怒自威。”婉凝眉目间浮着点点笑意:“之前她和汤克勤想要给我介绍男朋友,就拖了陈焕飞出来,早上我去学校的时候也没告诉她……”   一阵风过,她紧了紧衣领,虞浩霆忽然停了脚步,拉开大衣把她拥进怀里,低低唤了一声:   “婉凝……”   “嗯?”   “我们——不要再分开了。”   他的声音很轻,语气平静如月光,冬夜的月光,是冰霜,是糖霜,温柔又凄凉。   她偎在他胸前,什么也说不出来,只是攥住他的衣角,攥紧,又放开,放开,又攥紧。   她的心事是被风吹乱的月影,像冰霜,像糖霜,清甜又凄惶。   她仰起头看他,他眼里有微微的笑影,和一点冰凉的疼。   同心而离居,忧伤以终老。   那疼顺着他的目光蛰在她心上,让她的鼻尖忽然有些发酸,她还来不及抿紧嘴唇,他已经缓缓吻了下来。   他的唇那样烫,化了冰霜,化了糖霜,化了她心上的凄凉与凄惶。   此时此地,此生此心,不过一场,地老天荒。   嗯嗯嗯,故事告一段落,第二部分完结一下。顺祝各位亲中秋快乐!大家安心过节,不用等文了。特别感谢棠梨叶落胭脂色 亲的系列惊艳长评,还有常常冒泡吐槽以及每天默默把分数都加给偶的妹子们,都灰常灰常感谢哈!   看到能有亲喜欢某个人物、某个场景、某个桥段或者只是一句话,都觉得很开心,因为写文时候的情感和心意木有流水落花。   有亲说重新回去看文的时候,总要点回首页不方便,偶观察了一下,每章开头的那一楼右上角有一个“展开电梯”,可以直接点进去找下一章,不用重新回顶楼了。   还有就是某人欠偶的吐槽希望偶回来的时候能看到哦!   第三部 如果抽疯的话就会更   趁笑容在面上 就让余情悬心上   世界大生命长 不只与你分享   让我感谢你 赠我空欢喜   记得要忘记   和你暂别又何妨   音乐正欢乐 你叫我寂寞   怎么衬这音乐   是我想睡了 受不起打扰 时间比你重要   是我安定了 幸福的骚扰 我都厌倦了   是我懂事了 什么都不晓 连你都错认了   若说花事了 幸福知多少 你可领悟了   ——《花事了》   087、他们叫我做风信子的女郎   华亭的冬天总有些阴恻恻的潮冷,粘滞的空气有了重量一般贴在人身上,等在码头上的人都不大愿意开口,灰蓝的海水瑟瑟抖着单调的拍子,只有宏亮悠长的汽笛偶尔激起一片浪花般的 。   邮轮沉缓入港,抛锚停稳,舷梯上刚有人影闪出,岸上立时就热闹了起来,男人的帽子、女人的手绢、套在各色手套里的手都挥了起来。霍仲祺静静立在人群边缘,目光一瞬不移地盯着舷梯,当年他在这里送姐姐上船的情形,现在想来历历在目,却又恍如隔世。曾几何时,他难得有了一星半点心事便要说给姐姐听的,可事到如今,连姐姐也成了他的心事。   舷梯上人影绰绰,他的心也如细浪难定,直到—— 一抹晨曦般的暖色映入眼帘。   霍庭萱身上淡橘色的大衣是黯淡天光和冷素人潮中唯一的一点亮色,霍仲祺遥遥一望,脸上不自觉地便浮了笑意。霍庭萱也已看见了目光殷切的弟弟,但她走得并不快,只是朝小霍凝眸一笑,一边走一边侧了脸和身旁的一个金发男子低声交谈两句。   待她走近,霍仲祺才迎了上去:“姐姐。”   霍庭萱笑容殷殷地抬头看他,眸光晶莹:“果然是大人了。”话音落时仿佛有悠悠叹息飘落。   身旁替她拎着行李的金发男子,是个研究东亚史的美国人,和霍庭萱几天前刚在船上认识。霍仲祺同那人客气寒暄了两句,便接过姐姐的行李递给身后的随从。   “我上船之前接了父亲一封信,说你如今‘似有清峙持重之迹’。”霍庭萱浅笑着挽了弟弟的手臂往车边走:“这几年,我还是第一次见父亲这样夸你。”   “就是父亲第一次夸我吧。”霍仲祺无所谓地低头一笑,替姐姐开了车门:“姐,你回来就好了,我在家里,就只会惹父亲母亲生气。”   霍庭萱闻言不由莞尔,待上车坐定,才端详着弟弟笑道:“他们哪里是生气?只是担心你。之前你一声不响去了绥江,不要说父亲母亲,连我都...   ”   她说着,眉尖微微一曲,旋又展开,似笑还嗔:“你也不肯写信给我。”   “姐,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从小就怕写文章。”霍仲祺笑吟吟地说着,还带着些撒娇的口吻,霍庭萱却觉得弟弟的笑容里依稀透着一点意味不明的苦涩。   姐弟两人闲闲聊了一阵,霍庭萱随口吩咐司机:“欧伯,听一听广播吧。”   “是,大小姐。”那司机一面答应着,一面旋开车里的收音机。   眼下华亭的电台都是外国商人所办,除作推销商品之用,也播送些时政新闻和音乐曲艺,这会儿两条新闻念过,已换了时下的流行新曲,甜脆的女声极尽轻媚:   “我听得人家说,桃花江是美人窝,桃花千万朵也比不上美人多。我每天都到那桃花林里头坐......   ”   霍庭萱忽然凝眸看着弟弟,笑微微地说道:“我听说,你如今跟致娆很要好?”   前头的司机听见霍庭萱开口,便调小了广播的音量,霍仲祺无所谓地摇了摇头:“哪有?”   他这个态度,霍庭萱倒是意料之中,淡笑着提了一句:“母亲倒还喜欢她。”   “可惜母亲没有再多一个儿子。”   “母亲也不着急让你定下来,不过——”霍庭萱轻轻拍了拍弟弟的手臂,明眸含笑:“这几年,就没有一个女孩子你中意的?”   “姐,你觉得致娆这样的千金小姐,为什么非要跟我耗着?”霍仲祺说着,眼中竟带着一点嘲色。   霍庭萱见了,不觉有些诧异,继而促狭睇了他一眼:   “霍公子倜傥多情,自然是要惹尽芳心了。”   霍仲祺唇角一牵:“这些千金小姐又不蠢,打的无非是霍家的主意。况且,我这个轻浮 的败家子虽然儇薄无行,可霍家不许纳妾,也就这一样遂了她们心意。”   他的言语间的索然和眼中的淡漠,让霍庭萱愈发诧异,这样的弟弟只教她觉得陌生,霍庭萱垂眸静思了片刻,抬眼浅笑:   “你这话未免刻薄了。哪个女孩子不是盼着君心我心,一生一代一双人呢?”她说着,笑容一展:“别说女孩子,就是你,以后遇见了喜欢的人,也不会愿意她心里再有别人。”   不愿意她心里再有别人?他连苦笑的力气都没有了,他连她心里有没有他都已经不在意了。   他只想,要她快活。只要她快活。   那姐姐呢?   霍仲祺犹疑地望向霍庭萱,四哥和婉凝......姐姐还不知道吧?   “浩霆的事——你先跟你姐姐打个招呼?”   这个“招呼”他怎么打?   “哪个女孩子不是盼着君心我心,一生一代一双人呢?”   姐姐对四哥也是这样吗?   霍庭萱衣领上的珍珠别针流光润泽,她笑意端然的面庞也如珠光般柔白细腻,柔润的橘色唇膏勾勒出优 形。她宽边帽下斜于耳际的发髻十分优雅,她颈间隐见银白暗纹的灰色开许米围巾十分优雅,她衣袖中探出的豆沙色小羊皮手套十分优雅......姐姐,从来都是这样的恰到好处。倘若她知道了婉凝的事,她还会是这样的“恰到好处”吗?   她会难过吗?   他不要她难过,可她怎么样才能不难过呢?   霍仲祺脸上忽然浮出一个顽皮的笑容:“姐,我听说中国女孩子在国外很受人‘仰慕’的,这几年,你身边的追求者总有一个排了吧?”他且言且笑,心中却暗自惊异: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居然也能在最亲近的人面前,全然平静的言不由衷了呢?   霍庭萱眼波悠悠地自他面上漾过,调侃道:“你这么小看你姐姐?”   霍仲祺莞尔一笑:“那——里头有没有一个半个,让姐姐觉着,还算过的去?”   霍庭萱眼角眉梢蕴了盈盈浅溪般的笑意:“是谁叫你来探我的话的?”   一句话正触到霍仲祺心底的隐忧,他连忙笑道:“我这个做弟弟的就不该关心姐姐吗?”   魏南芸听戏一向是喜欢《风筝误》、《花田错》之类,偏这几日,两派名角在江宁对台演《四进士》,连虞夫人也一时兴起,前几天刚在春熙楼看过一回,今日又到了庆春园。戏看得无趣,魏南芸就有一搭没一搭地陪着虞夫人说话,虞浩霆回到江宁这些天一直待在皬山,倒让虞夫人松了口气:“还算他有一点分寸。”   魏南芸盈盈笑道:“庭萱过几天就回来了,四少心里有数。”   台上的宋士杰唱得悲戚,虞夫人眼中却微微带了笑意:“这件事也没什么为难的。等他们结了婚,迟些日子把那女孩子收在房里就是了,庭萱也不会容不下她。”   “不过,那丫头纠缠浩霆这么久,恐怕心里也有算计,万一她跟四少闹??”魏南芸还没说完,虞夫人冷嘲的语气便打断了她:“她既然能自己送到锦西去,还闹什么?虞家委屈她吗?总比她现在没名没份的像个样子。”   魏南芸陪笑着说:“夫人要不要先问问四少的意思?”   “你以为他不知道吗?”虞夫人慢慢呷了口茶:“我这里告诉了朗逸,浩霆转头就得知道。”说着,轻轻叹了口气:“等庭萱嫁过来,他们的事我也就不用管了。”   霍庭萱回到江宁,霍夫人得见 ,几欲落泪,一双儿女同在堂前,便是一向端肃的霍万林亦感慨良多。第二天上午霍家早饭方毕,虞家就差人送了鲜花果篮过来,问霍小姐安好;到了中午,虞浩霆又亲自打来电话,叫人转告霍庭萱,明日会亲到府上探望。   此前虽有虞夫人力保,但顾婉凝此番又跟着虞浩霆回到江宁,霍夫人心中仍不免介怀,正不知道如何同女儿提起,此时见虞浩霆这样殷勤,倒放了一半的心。   霍家上下皆是欣然,惟霍仲祺听说虞浩霆要来,心内忐忑不已。四哥这样快来见姐姐,那婉凝呢?她知道姐姐的事么,她要怎么办呢?   “夫人,小姐。虞四少到了,在葆光阁等小姐。”   穿着窄袖薄袄的丫头轻声回禀过,便退到了门边。霍庭萱和母亲相视一笑,款款起身,霍夫人一时迟疑有些事情是不是该提醒女儿一句,转念间又觉得,于庭萱而言,这样的提醒未免多余。   初冬的午后,暖红的日光沿着回廊的雕栏在墨光乌亮的地砖上印出一枚枚虚幻的亮格,霍家宅院深沉,霍庭萱一路行来,只觉光阴如静流,从身畔无声滑过。她的心亦像潜在水底的蚌,在荡漾离合的波光中,一隙微开,幽幽摇出一串接一串的细小气泡,向上升腾。虞浩霆一身戎装的背影,隔着玻璃窗格落在她眼里,那些细小的气泡无声旋舞,在她心上撞出明灭的光晕。   霍庭萱走到门前,有一瞬间的犹疑,虞浩霆已经闻声转过身来,朝她颔首道:   “庭萱。”   那骄阳雪峰般的清华峻烈,刹那间点亮了这庭院深深,亦点亮了岁月荏苒,重重回忆纷至沓来,霍庭萱眼底隐隐一热,笑容却清和温婉:   “我记得你喜欢大红袍——今年的茶怎么样?还合你的口味吗?”   虞浩霆扫过一眼案几上搁着的茶船杯盏,点了点头:“很好。”   片刻的静默之后,霍庭萱垂眸笑道:“许久不见,你还是和从前一样,不爱说话。”   虞浩霆闻言,看了看霍庭萱,淡然道:“许久不见,霍小姐还是和从前一样,风姿卓然。”   霍庭萱微微一笑,在几边坐下,不等她吩咐,便有丫头上来动作熟练地烧水冲茶。两个人一时都不开口,直到那丫头沏好茶搁下,霍庭萱才吩咐道:“你下去吧。”   那丫头屏息退了出去,霍庭萱端起茶来品了一品,唇角凝着一丝浅笑看向虞浩霆:   “你是不是有事要跟我说?”   对面的人薄唇一抿:“我想——请你帮我一个忙。”   霍庭萱面上的笑容不动声色,心底却绕出一缕微细的苦涩:“是顾小姐的事吗?”   虞浩霆眼中闪出一点自嘲的笑意:“是霍伯母跟你说的?”   “当初四少一怒为红颜,跟冯家二公子翻脸的时候,就有人告诉我了。”霍庭萱搁了茶盏,宛转笑言:“这位顾小姐,想必是位难得的佳人。”   “她......”虞浩霆欲言又止,唇边却不自觉地浮出一抹笑容——他今天出门的时候,婉凝正在庭院里轻轻晃着打秋千,长发逶迤,散落如瀑,鹅黄的丝绒长裙起伏摇曳,莹白的柔荑握在黛青的秋千索上,有一种深静的美,syne却在一边心急火燎地上窜下跳。他抬眼一望,原来屋顶的青檐上蹲了一只灰扑扑的松鼠,小爪子点来点去,也不知道是害怕还是得意......   “等我带她回栖霞你就见到了。她是个贪玩儿的,嫌栖霞拘束,这些日子一直住在皬山。”   他的笑容清暖明亮,却晕开了她心上的那一点涩意。重重叠叠的记忆里,她竟找不到一个能与之相媲的片段。   她一直以为,骄傲凛冽如他,并不会有这样的缠绵温柔。   原来,他不是不会,只是不曾让她窥见。   那么,他想让她“帮”他什么呢?   让她允诺会和一个素不相识的女子安然分享爱人吗?   从她愿意爱他的那一刻起,她就预料到了或许会有这样一种可能。她也早就从那些笔调各异的信笺里,读到过他身边来来去去的佳人红颜。   可是,事到眼前,为什么她竟还会觉得疼?   霍庭萱摩挲着手里小巧的细瓷茶盏,语调愈发温和:“......那你想让我怎么帮你呢?”   虞浩霆呷了口茶,缓缓说道:“我们虽然没有正式订婚,不过——”他说到这里,含笑摊了下手:   “要是我现在忽然要和别的女孩子结婚,你会不会觉得有点不舒服?”   霍庭萱闻言,有一瞬的恍惚,她还未来得及反应,虞浩霆已接着说道:“我知道,你不是那种计较面子的女人,这件事知道的人也不多,但我还是想问问你的意思。”   “我的意思......”霍庭萱垂了眼脸,低低重复了一句。这些年,从来都是别人话到一半,她就明白应该如何应对,可这一次,她竟不知道她应该给他什么样的反应。   虞浩霆一边在两人杯中添茶,一边语带调侃地解释:“不管是做负心薄幸的那个,还是做‘纵被无情弃’的那个,我都无所谓,但凭霍小姐吩咐。”   原来,他要她“帮”的是这样一个忙。   原来,她错的这样厉害。   她以为她已经想好了最坏的打算,却不知道,自己竟错的这样厉害。   隔着袅袅升腾的茶烟,他和她近在咫尺,却仿若依然隔着万水千山,她看不清他,也看不清自己。有什么东西在她心底一点一点灼烧,可她说出口的话,却连语气都像他:“那我可要好好考虑一下了。”   “好。霍伯伯那里,回头我去谈。”虞浩霆听了,也淡淡一笑:“你刚回来,应酬一定不会少,我就不耽搁你了。”说着,便起身准备告辞。   “浩霆,你等一下。”霍庭萱亦站起身来:“我也有事要跟你说。”   “什么事?”   “眼下国内的电台都由外商自办,不过是作广告之用,但有收音机的人家只会越来越多,传递消息公告,电台要比报纸快......”   霍庭萱娓娓道来,虞浩霆便明白她话中所指,认真点了点头:“我叫人去安排,多谢。”   杯中的茶已冷掉多时,堂中只剩下霍庭萱一个人,她象牙色的修长双手搁在群青的衣裙上,每一个褶皱都在淡红的落晖下反射着凝紫的暗光,如雕塑般端然完美。   “姐姐。”   霍仲祺迟疑地迈过门槛,低低唤了一声,霍庭萱转眸看他,他的人却在逆光里看不清神色。   霍仲祺缓缓走到她身边坐下,小心翼翼地问道:“姐,你和四哥......”   他实在不知道如何措辞,只好勉强笑了笑:“我听母亲说,快的话,圣诞节之前就安排你跟四哥订婚了。”   霍庭萱望着他,了然一笑:“那位顾小姐,你见过了吧?”   霍仲祺一怔,脱口道:“婉凝的事,四哥告诉你了?”   婉凝?   仲祺也知道了吗?   她轻轻点了点头,霍仲祺顾不得去体味自己心头的百味杂陈,忙道:   “婉凝她......她不知道你跟四哥的事,她起初也不愿意和四哥在一起。姐,将来......我知道你跟致娆、还有韩小七那些人不一样。你别为难她,她不是......”   “你误会了。”霍庭萱打断了弟弟的语无伦次:“浩霆是来跟我说,他打算同这位顾小姐结婚。”   霍庭萱语气平静,霍仲祺却愣在了那里:“那......你们?”   “他不想因为这件事伤了我的面子,所以,来问问我的意思。”霍庭萱唇边的笑容如落花离枝,眼波一片空静。   霍仲祺诧异地看了看姐姐,如释重负地一声苦笑,十指相合,抵在眉心。   四哥这样快就来见姐姐,他心下焦灼,却又隐隐藏着一丝期待。   他总以为四哥事事都胜过他,可唯有一样,虞浩霆给不了她的,他却可以,没想到......是他错了。   霍庭萱见了弟弟的反应,越发诧异:“这位顾小姐,你和她很熟吗?”   一句话问得霍仲祺没了声音,他默然良久,才温言道:“姐,有件事父亲母亲也不知道。我们这次在锦西,李敬尧的人抓了她要挟四哥罢兵,我去广宁跟他们谈,结果碰上戴季晟的刺客。”他话到此处,目光一黯:“婉凝——她替我挡了一枪。”   霍庭萱眉尖微蹙,下意识地问了一句:“她怎么会在军中?”   霍仲祺言语中夹着无奈:“之前她跟四哥闹别扭分开了,朗逸骗她说四哥在前线受了伤,把她哄到锦西去的。”   连邵朗逸都如此煞费苦心,他一定是很在意她吧?   弟弟不过寥寥数语,她却忽然发觉,原来自己离开的日子竟是这样漫长。   冬夜的月光清冷高旷,满目繁华都覆了霜,手里的书页缓缓翻过,每一行都像一道伤:   “四月是最残忍的一个月,荒地上   长着丁香,把回忆和欲望   参合在一起,又让春雨   催促那些迟钝的根芽。”   霍庭萱的额头轻轻抵在窗边的一格玻璃上,迷离灯光中反 的影子也虚幻如梦。她诧异自己怎么没有哭?诧异自己怎么还能够语笑宴宴地坐在餐桌边上,听母亲打趣她和他的少年往事?她纤长的手指在冷硬剔透的玻璃上,描着自己的影子——   那时候,他们都还是孩子。他们在花园里逗着猫说话,一眼没看见,仲祺就从核桃树上跌了下来,他抢上去抱他,两个人都摔在地上,仲祺磕破了腿,抽抽噎噎地被他背了回来。   她偷偷找来药水纱布,酒精棉球涂上去,弟弟的眼泪啪嗒啪嗒不停地往下掉,他站在边上皱眉看着,忽然开口道:“小霍,你要不要学骑马?”   霍仲祺一听,泪眼婆娑中连忙点头。   “我上回去云岭,看见他们新弄来几只小马驹,有一匹雪白的,身上还带着胭脂点子;另外一匹乌红的,额头上一痕白,四只蹄子也是白的,就是脾气不太好??”他这边说着,霍仲祺听得认真,已然顾不得疼了,不等他说完,便道:“我要那匹白的,四哥,你给我留着吧,我明年就能学了。”   等她给仲祺包好伤口,送他出去的时候,才发觉他肩上的衬衫划了个三寸多长的口子,一道参差的划痕洇了血迹,她刚要开口,他却突然回头叮嘱她:“要是霍伯母问起,你就说是我非要拉着小霍去摘核桃的。”   仲祺永远都像个孩子,他却从来都不是个孩子。   后来他们去云岭,却根本没有他许给小霍的那匹“浑身雪白,还带着胭脂点子”的小马,弟弟撇着嘴抱怨:“四哥,你干嘛骗我?”   她在边上微微一笑,对霍仲祺道:“你这就是‘好了疮疤忘了疼’。”   虞浩霆此时已翻身上马:“小霍,你姐姐可比你聪明多了。”   她一直以为,他和她,有无需多言的默契。这世界当真好笑,当她视若瑰宝的珍藏被别人拿去的这一刻,她才知道原来早已错过——又或者,是她根本就不曾拥有?   “‘一年前你先给我的是风信子;   他们叫我做风信子的女郎’   ——可是等我们回来,晚了,从风信子的园里来,   你的臂膊抱满,你的头发湿漉,我说不出   话,眼睛看不见,我既不是   活的,也未曾死,我什么都不知道,   望着光亮的中心看时,是一片寂静。   荒凉而空虚是那大海。”   088、帘幕深围烛影红   在山路上撒欢,婉凝漫不经心地跟在后面,转了转指间的戒子,有点重。   一枚嵌红宝的钻戒,中间那粒椭圆的“鸽血红”恐怕有二十克拉,周围一圈小钻众星拱月,粲然华美。她套在指上,尺寸刚好,只是虞浩霆放了这样一件东西在她枕边,却叫她觉得奇怪,这样的东西他从来不会当礼物送给她。况且,今天是她的生辰。   是他这几日事情太多,临时寻了件东西给她吗?   他们回到江宁这些日子,虞浩霆一直陪着她住在皬?山,然而虞军初定锦西,又临近年末,虞浩霆虽然不提,但顾婉凝也察觉他公务繁冗,他们住在皬山却不若在栖霞近便。   她蹲 子,摸了摸syne的耳朵:“回头咱们换个地方住,你说怎么样?栖霞虽然没这里好玩儿,但也不算太坏。”   到了中午,虞浩霆又照例挂了电话回来,却是问她功课补了多少,有没有做不出的,又说韩玿?如今也在江宁,问她要不要接着去学戏;直到婉凝忍不住问他为什么忽然搁下一枚戒子?   电话那头静了一静,继而轻轻一笑:“不为什么。”   这个学期的文学史,教授从古希腊讲起,一路下来刚讲到古典主义,若是选论文题目,于顾婉凝而言,最容易上手的是莎士比亚,但她这回却不愿意偷懒,偏选了古希腊诗歌。四页草稿写下来,窗外的“醉芙蓉”已尽染深红,夕阳正落,霞光落在繁复如绢绡的 上,愈添秾?艳。她忽然省起今晚虞浩霆多半会约她出去吃饭,这个钟点,差不多就该有人来接她了。   她的衣裳大多颜色鲜浅,能和指间这粒红宝相得益彰的倒不多,可既然是他今日放下的,她总要戴给他看一看。婉凝细细扫过两架衣柜,抽了一件榴红的晚装出来,直身的样式十分简单,只领口和袖缘裙摆用香槟色的钉珠亮片绣出细巧的花叶图案,典丽幽艳。   她换过衣裳,抬手在胸前比了比,还算满意,便拆了发辫,寻思着怎样盘发,忽然听见身后有人说道:   “你这是要出门吗?”   她一回头,虞浩霆正闲闲靠在内室的门边含笑望着她,暮色温柔,斜光过牖,在他颀长挺拔的轮廓上镶出一道金红的芒。   婉凝颊边倏然发烫,眉睫一低:“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暗暗瞟了一眼蹲在他腿边一动不动,站军姿似的syne,这狗越来越形同虚设了。   “你放心,我刚到。”虞浩霆走到她身前, 她肩上的发丝:“你晚上约了人?”   顾婉凝听他这样问,微微颦了眉尖,面上的神情有些尴尬:“没有。我以为??我们晚上要出去。”说着,抬起手递到他面前,晶莹纤白的指间华彩凝红,耀人眼目。   虞浩霆牵过她的手,轻轻一吻:“原来——是女为悦己者容。”   “我去换衣服了。”顾婉凝颊边飞红,匆忙想要将手抽回来,却被虞浩霆握住了:“这样很好。”   她螓首低垂,赧然道:“在家里穿这个…...有点怪。”   虞浩霆展颜一笑,子夜般的眸子里晴光破云:“你当这里是‘家’了吗?”不等她挣开,便牵了她出门:“跟我来。”   皬山园中,海棠春坞花事最胜,惟此时垂丝、西府,并杜鹃、山茶种种都不在花期;然两人一路行来,却见回廊内外遍置牡丹,鲜妍锦绣的硕大花朵在暮色四合中恍如一梦,槛外花间的袅袅泉雾被藏在曲池壁上的灯光映出轻紫流红,仿佛要将绛灯赤霞般的花朵一瓣一瓣润染开去。   “这里什么时候…...我怎么不知道?”顾婉凝忍不住停了脚步,抬手去抚近旁的一朵嫣红,身后的人却不答话,径自折下一朵未开的 ,插在她松落的发髻上:   “你只要知道一件事就好。”   “什么?”   虞浩霆不说话,只拉过她的手,在自己胸口轻轻一按。   海棠春坞的水榭南厅四面皆是落地明窗,平日里赏花听曲两样皆宜,此时却摆了西餐的杯碟烛盏,灯光烛焰之中银光闪烁,矮矮的玻璃花瓶里养着一捧初开的“青山贯雪”。   虞浩霆替婉凝拉开椅子,见她目光在餐桌上微微一滞,“怎么了?”   “没什么”,婉凝笑着摇了摇头:“只不过,你在这儿吃西菜,是故意给人找麻烦。”   虞浩霆闻言一笑,扫了一眼台面,拣出柄小小的餐刀搁在边上:“所以,就得麻烦顾小姐有空的时候,好好教一教。”   两人吃到一半,一道souffle刚端进来,便听见窗外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停在门口,虞浩霆抬眼一望,扬声问道:“什么事?”   却是郭茂兰快步进来,冲顾婉凝打过招呼,便走到虞浩霆身边,低声说了几句。   虞浩霆微一沉吟,对婉凝歉然道:“对不住,我有点事情,一会儿就回来。”   婉凝点了点头,再看面前的甜品,那一蓬金黄已经凹了下去。   “叫贞生就待在锦西,新编第九军那两个整理师也给他。”虞浩霆一边说,一边搁了手里的公文。   汪石卿却有些踌躇:“李敬尧的残部我们收编了不少,不如把第九军都调回邺南。要是让贞生整顿锦西军政,再多给他几个调整师的编制也就够了。”   虞浩霆神色一凝,缓缓道:“有些事情我还没有想好…...我想让他在锦西多待些日子。”   汪石卿闻言不由心下惑然,“没有想好”这种犹疑不定的话在虞浩霆说来甚为罕见,薛贞生又是他极赏识的,搁在锦西善后不免有些大才小用。他犹豫着还要开口,却见虞浩霆忽然放松了神情:   “这件事就先这么办吧,其他的…...回头再说。今天婉凝生辰,我这是逃了席出来的。”说着,便起身要走。   汪石卿亦微微一笑:“我也正想问问,我们什么时候能跟总长讨杯喜酒喝?”   虞浩霆闲闲叹了口气:“有时候,女孩子书念多了也是个麻烦。”他刚推开门,忽然又转过身来,对汪石卿道:“欧阳甫臣那个女儿,三十岁了还没嫁人,你找找有没有合适的…...想法子娶了她!没的教坏别人。”   等在门外的郭茂兰听着,只是低头忍笑,汪石卿的眼神却冷了下去。   初月正清,晚庭静谧,泉雾润过的夜风来去徐徐,水榭里明光依旧,照见栏外繁花艳 流,却不见伊人倩影——他叫人安排的东西恐怕已经给她看见了吧?   虞浩霆踱到海棠春坞,正看见顾婉凝叫个丫头架着一只灰纹白腹的水鸟,自己动手去解那鸟腿上的绳结,回头一见是他,笑盈盈问道:“你哪儿弄了这么大一只鸭子?我放到水里去行么?”   虞浩霆一愣,随即摆了摆手叫那丫头下去,蹙着眉走到她身边:“这不是鸭子。是雁。”   顾婉凝闻言忍不住“啊”了一声,诧异地打量了一遍伏在竹篮里的鸟,抿着唇想了想,说:   “放了吧,别吃它了。要是一只死了,另一只也会死的,元好问就写过......”   虞浩霆看着她一本正经的样子,失笑道:“我不是要吃它——它还有别的用处。”   顾婉凝听他这样说,疑道:“......送信么?”   “中国人的婚仪有六礼,纳采问名,请期纳吉都是用雁的,你一点儿也不知道吗?”   顾婉凝细心听了,先是赧然,旋即心头一跳:“你想说什么?”   “我想——将来我们结婚,多半是行西式的婚礼,中式的婚仪你没有见过,或许会觉得有意思。”   他拉着顾婉凝绕过围屏,推开厅后虚掩的雕花门,只见烛影明昧,一堂幽红,绯红縠?纱曳风轻荡,榴红描金的帘幕低垂深稳,连案上的镂空珐琅灯罩上亦绘了深红牡丹。   “这个我知道,欧洲的新娘穿白礼服,是给上帝看的,中国人爱热闹,什么都要红彤彤的。不过你说的那些……我就不知道了。”顾婉凝说着,又去查看摆在案上装饰精美的数碟干果:“这是怕新娘一个人待在房里会饿么?”   “你怎么就惦记吃的?这些是用来‘撒帐’的——”虞浩霆随手抓起两颗桂圆掷在床帐上:“喏,求个好意头。”   他叫人寻了这些东西来,原是因为他们在广宁的时候,顾婉凝说起结婚这件事没什么意思,唯一一样好处不过是能在床上吃早饭,笑靥里尽是跳脱的孩子气。他愿意看她撒娇耍赖,只是她要学欧阳忱,他绝不能答应。可真要让他说结婚对她有什么好处,他竟也想不出来,他从来都觉得女孩子天经地义就是想要嫁人的,只不过是费尽心思要嫁得称心如意风光体面罢了。   想想也是,婉凝自幼没了母亲,如今相熟的人里,她眼见着结婚的也只有苏宝笙和邵朗逸,她能觉得结婚有什么好处?他琢磨了几次,既然没好处,就只能让她觉得这件事“有意思”,哪怕就是让她为了好玩儿呢!   如今即便是旧家娶妇,严循六礼纳采用雁的也极少,他特意找来一只,既为了“好玩儿”,也为了“天南地北双飞客”的那一点情意缠绵。然而她一句“你哪儿弄了这么大一只鸭子?”就叫他打好的腹稿全都荒废了。虞浩霆想想亦觉得好笑,自己如今怎么也会这样幼稚?   顾婉凝却不知道他这些念头,倒觉得这些东西稀奇古怪:“全都是?”   “嗯。”   婉凝闻言一乐,也拣了把莲子丢过去:“……桂圆是‘富贵团圆’,莲子是苦的,也会有好意头吗?”   “洞房花烛要什么‘富贵团圆’?这些东西凑在一起,说是‘早生贵子’。”   虞浩霆话才出口,便神色一滞,连忙一笑掩过了:“中国人就这样,事事喜欢讨口彩,‘福’字都要倒过来贴。”说到这儿,他倒想起另一件事来,对她而言大约十分新鲜:   “这些还是寻常的。我小时候家里刚搬到栖霞,我到处转着玩儿,不小心划坏了一口箱子。那时候我祖母还在,老人家好一场惋惜。我就奇怪,那箱子也不见得贵重,我又没坏了里头的东西。后来才知道,是我祖母的嫁妆。”   他平日很少说起自己幼时的事情,此刻,言语之间清和安宁,在一室的烛影摇红中,叫顾婉凝只觉得流光 ,忍不住把手覆在他手上。   “我祖母家里的旧俗,若有人家生了女儿,就在庭院里种一棵香樟。等到女儿及笄,樟树也长大了,别人望见院子里有这样一棵树,就知道这家有待嫁的女儿,可以上门提亲。   到了归嫁之期,家人就会把树砍了,做两口箱子,里头搁上丝绸作嫁妆——取个‘两厢厮守’的意思。”他说完,轻轻一笑,反手握住了顾婉凝的柔荑,却见她眼波幽幽,浅笑如愁,许久都不答话。   “怎么了?”   “我在想,要对人世有多笃定的心意,才会做这样的事。”婉凝倚在他肩上,言语宛转如叹息:“不要说离散分别,就是连家都不要搬的。”   虞浩霆知道她是起了身世之感,揽着她低声道:“诗经里说‘之子于归’,女孩子在自己家里不过是暂住,如今你和我在一起,才算是回家了。以后,再也不必‘搬’了。”   顾婉凝娇娇嗔了他一眼,身子一侧,从他怀里脱了出来:“我就知道你没打什么好主意。”   虞浩霆也不辩驳,拎起案上一尊赤金錾花的酒壶,倒了一杯端到婉凝面前:“你尝尝这个。”   婉凝看时,只见那酒杯的形制颇为古怪,竟是两杯一体,细看之下,原来是一方羊脂白玉雕琢而成,此时两杯之中皆盛了酒,她接在手里小心抿了一口,那酒却是甜的,不由笑靥一闪:“好甜!”   “这是文嫂自己做的糯米酒,没什么劲道的,你尽管喝。”   顾婉凝依言去喝杯里的酒,不想杯身一倾,里头的酒却多了,原来这两只杯子不仅一体雕成,底部也彼此相通,婉凝喝罢搁了酒杯,盈盈一笑:   “这杯子是哄人多喝酒的,明明就是两杯。”   “杯子别致,自然有别致的喝法。”虞浩霆一面说,一面又在杯子里倒了酒:“这酒是要两个人喝的。”说着,自己尝过一口,又把杯子递到顾婉凝面前。   她的唇才刚触到杯沿,不防虞浩霆忽然也低头去喝杯里的酒,婉凝微微一惊,连忙垂了眼眸不去看他。虞浩霆不过浅浅一呷,见婉凝仍是低头噙着杯沿,忍不住好笑:   “有这么好喝吗?”   顾婉凝颊边一热,在帘幕灯影中越发显得面色娇娆,虞浩霆搁了酒杯,执住她的手:“这杯子叫合卺杯,专为新婚之时行合卺礼用的。”婉凝端起那酒杯仔细打量,只见杯身细雕着龙凤呈祥,杯侧还镌了两行小字:帘幕深围烛影红,画堂日日是春风。   “不过,古人合卺不是用酒杯,而是把匏瓜一分为二,用来盛酒,匏瓜味苦,酒也会沾染苦味,寓意夫妇结缡要同甘共苦……”他娓娓而言,说到此处语意一凝,直视着顾婉凝:   “可我要你和我在一起,只有甜,没有苦。”   说完,在她发间深深一吻。婉凝想要说些什么,却欲言又止,虞浩霆看了看她,唇边斜斜挑出一抹笑意,若有若无地从她颊边擦过:“不管你嫁也好,不嫁也好,反正——你就是我的人。”   婉凝只觉得耳畔气息骤热,人已被他带进了怀里,眼前微微一旋,本能地攀住他,刚刚仰起脸,他的唇便落在了她眉睫上,她被他迫得闭起了眼睛,柔暖的 渐渐灼烈起来,一簇簇野火,燃着她的唇,她的心。她觉得自己脸颊火烫,仿佛再多一秒,就会真的烧起来,细不可闻的一声吟哦激得虞浩霆身子一震,蓬勃凛冽的欲望让他几乎不能克制,也不想克制。   月洞门的架子床被榴红帐幔遮出一方天地,烛光灯影映在幽红的帘幕上如波光般荡漾迷离,他放下她去摘腕上的表,片刻的疏离让顾婉凝有了一丝清醒,她目光虚软地看着他越来越近的面庞:   “……我好像……好像酒喝得多了……有点晕,好热……”   虞浩霆刚想安抚她说“就那么一点,不会的”,转念一想,却笑吟吟地伏 子:   “宝贝,你是觉得头晕吗?”   “嗯”,顾婉凝贴在他肩上呢喃着应道。   “还有点热?”   “嗯……”   他轻轻 她小巧的耳垂:“你不是喝醉了,是我在酒里放了点东西。”   “嗯?”顾婉凝蹙着眉,薄薄蒙上一层水雾的眸子疑惑地看着他,极力整理思绪去分辨他话里的意味,隐约猜到什么,却不敢再想下去:   “……什么?什么东西?”   “好东西。”虞浩霆沿着她的颈子吻下来:“让你不怕我。宝贝,什么都别想……”   说完便 了她的唇,执拗激烈的纠缠也让她不能再想,甚至察觉不到他的手绕过她的身子,拉开了她裙子背后细细的拉链。缎子衣裳细微的悉索声中,酒红色的礼服裙子褪了下来,发间那朵嫣红 落在枕上,满目的锦绣浓红托出她的晶莹皎洁,宛如揉开层层 之后,深藏其中的  。   他想念那些缠绵迷乱中她柔艳入骨的温存,天真的热情,不自知的妩媚,不设防的依赖……甚至是将醒未醒时她带着细细委屈的嗔恼娇怨。他一点一点的诱哄和试探,怕他自以为的克制还是不够小心,然而她给他的反应太好,手臂紧紧攀在他肩上,任由他打开她的身体,浓红如酒,春深似海,压抑不住的颤栗和 击碎了他所有的忍耐:“婉凝,别怕我,好不好?”   他终于迫进她的身体,喉间无法抑制地逸出一声低吟,安抚着 她紧蹙的眉心,却触到她颊边湿凉,竟是泪痕,他弄疼她了吗?可是他几乎不能停下:   “……宝贝……宝贝,怎么了?我弄疼你了?”   婉凝微微摇头,颤巍巍的指尖划过他的眉眼, 的声音带着一点呜咽:“我……我想你了。”   她话音犹在,一双 已被他以吻封缄。   089、你再不找出我这么君子的   “要说也不算什么要紧的事儿,干嘛还要我送过来?下着雨呢!”叶铮搁了公文包,唧唧歪歪地跟郭茂兰念叨:“等四少去参谋部再看也不耽误。”   “四少今天应该不会去参谋部了”,郭茂兰端着茶,慢条斯理地跟他解释:“昨天是顾小姐的生辰。现在——人还在海棠春坞。”   叶铮一听,面上的神情立刻雀跃起来:“是吗?那我给四少送过去。”   郭茂兰低眉一笑:“我劝你还是别去。”   叶铮奇道:“怎么了?”   郭茂兰却笑而不答只是喝茶,这种事叶铮悟性极高,眼珠转了转,笑嘻嘻地说道:   “你这儿有个新来的小子是吧?叫什么来着?”   郭茂兰知道他没好主意,却也被他引得起了玩儿心:“叫周鸣珂。”   叶铮点了点头,从包里拿出一个封好的文件袋来,走到门口冲着隔壁叫了一声:“周鸣珂!”   里头一个眉眼极嫩的年轻上尉连忙整装出来:“叶参谋!”   叶铮略打量了他一眼,正色道:“这是参谋部刚送来的要件,你马上给总长送过去。要是总长还没起,你就叫一叫。”   那个叫周鸣珂的上尉接过文件袋,精神抖擞地答了声“是”,立刻转身去了。   叶铮回头冲着郭茂兰就是一乐:“小子还挺利落!”   一定是昨晚那酒的缘故,她连梦里都是风月无边的抵死缠绵。暖热的体温有种莫名的安全感,她偎在他怀里不肯醒,听着似近还远的雨声连绵不绝,密密匝匝的睫毛微微扇动:“下雨了?”   “嗯。”   “你真暖和。”依稀带着满足的一声呢喃,也不知道算不算是赞赏,虞浩霆闭着眼睛悠悠一笑,把她包裹的更紧:   “那我每天都陪着你睡,好不好?”   顾婉凝的脸颊在他怀里蹭了蹭,娇娇嘟哝了一句:“冬天好。”   那就是夏天不好咯?   她会这么说话,就是醒了,他怕她睡得不够,忍了一个早上不敢再 她,既然她醒了,那……   “这你就没得选了。”虞浩霆在她唇上重重啄了一下,翻过身子覆在她身上。   “……我要睡觉,你让我睡觉。”她声音哑哑地嘟着嘴躲他,软软扭着身子只让他更加不耐:   “宝贝,你睡你的。”   他也知道自己言不由衷,可是他得让她习惯他,万一这小丫头翻了脸又不认账,这种事情一曝十寒非出人命不可。   顾婉凝被他 的没了睡意,想起昨晚的事,一阵委屈羞赧,轻轻推了他两下,怯怯地问:   “你昨天……酒里放了什么?”   虞浩霆防着她发作,先把她锢在怀里,才笑意缱绻地在她脸上流连了一遍:“我什么也没放。”   婉凝一怔:“你不是说……”   “我逗你的。”   他说的轻快,熨着她身子的动作却一点也不放松,灿若星辰的眼眸牢牢盯在她脸上,不肯放过她最细微的表情。   身下的小人儿真没让他失望,脸上的表情十分生动,片刻之间,诧异、迷茫、赧然……颤抖着嘴唇说了好几个“你”,才悲愤地挤出一句:   “你这个流氓!”   “我什么都没放,也是流氓?”   虞浩霆也打点出一副委屈的神气,在她唇上轻轻一咬:“你再不找出我这么君子的!”   婉凝还想骂他,可是眼下这样的情形,她怎么也板不起面孔,虞浩霆满意地品尝着她的娇柔敏感:   “好了,宝贝,是我不对。那昨天的不算,我们……”   两人正纠缠之间,外头忽然有人轻声敲门,婉凝身子一僵,眼波朦胧, 嗫喏,不知道想说些什么,虞浩霆在她唇上比了个噤声的手势,摩挲安抚着俯在她耳边悄声道:“乖,没事,我们不理他!”心里却奇怪,什么人这么不晓事?   好在那人敲了几下见无人应答,便也没了声音。   虞浩霆促狭一笑,手已顺着她的腰际滑了下去,婉凝拗不过他,羞恼之下张口咬在他肩上,却终究不肯真的用力,倒磕得他格外兴致盎然。   正在这个时候,近旁的窗棂上一阵轻稳的“笃笃”声,婉凝呆呆看了虞浩霆一秒,恍过神来抬手就要推他,虞浩霆连忙拉开她的手环在自己身上,刚要想法子哄她,却听外头一个男声犹疑生涩:   “总长?”   顾婉凝这一惊非同小可,再不肯跟他胡闹,只是她本来就没什么力气,这样挣扎起来反而更叫虞浩霆进退不得。婉凝抿紧了唇不敢开口说话,一阵委屈害怕,忽然就滚了一颗眼泪出来。   虞浩霆不想她居然哭了,“宝贝,你别哭,我不动了好不好?你别哭……”,一面压制自己的欲望,一面压制着怀里闹别扭的  ,谁知窗外的人还不死心,又敲了几下,提高了声音叫道:   “总长,总长?参谋部——”   虞浩霆胸中火起,脱口喝了一声:“滚!”   “叶参谋……总长……”几乎是从海棠春坞落荒而逃的周鸣珂,支支吾吾把手里文件袋交回给叶铮:“没空。”   他刚进侍从室还不到三个月,这位总长虽然年轻,却冷静自持,从来没有当着他们的面闹过脾气,今天这一声前所未有的“滚”着实把他吓得不轻。   叶铮一看他唬得脸色青白,失魂落魄的样子,心里窃笑,面上却十分肃然:   “那总长说什么时候有空了吗?”   “呃……”周鸣珂欲言又止,不知道该怎么回话。   叶铮瞟了郭茂兰一眼,不耐烦地问道:“怎么了?总长说什么?”   “总长说……”周鸣珂低了头不敢看这两个长官,蚊子一样的声音挤出一句:“总长说——滚。”   叶铮绷了半天的脸孔忍不住扑哧一笑,也顾不上再理他,挥了挥手:“行了,没你事儿了。”   等这个狼狈不堪的年轻上尉入蒙大赦地退出去,叶铮轻轻一跳,斜坐在郭茂兰桌上,笑嘻嘻地戳了戳他:“哎,你说四少火气这么大,到底得没得手啊?”   郭茂兰转着手里的钢笔,温文一笑:“我觉得吧,你好回去收拾行李了。”   “嗯?”叶铮愣了愣:“你什么意思?”   郭茂兰站起身来拍了怕他:“多带衣服。陇北现在冷。”   果然,等虞浩霆吃了“早饭”从海棠春坞出来,一见站在门外的叶铮,便面无表情地吩咐道:“你去一趟陇北,宋稷林在那儿剿匪剿得一塌糊涂……”   话一出口,叶铮的脸就塌了下来,心说还真是好的不灵坏的灵,郭茂兰这个乌鸦嘴!可怜巴巴地跟在虞浩霆身后:“四少,早上的事儿我不是故意的,我是……”   虞浩霆闻言打量了他一眼,缓缓点了点头:   “是你啊。那你办完事情就待在那儿吧!什么时候我叫你,你再回来。”   “啊?”叶铮讶然看着虞浩霆,追悔不迭:“总长?不是……您……”   到了中午,叶铮一口饭没送进嘴里已经叹了三回气,愁眉苦脸地看着郭茂兰:“你怎么知道总长要让我去陇北的?”   郭茂兰若无其事地夹了箸菜:“总长昨天跟我说了。”   叶铮的筷子“啪”地一声搁了下来:“你?”声音低了低,咬牙切齿道:   “你存心黑我是不是?兄弟一场,你给我下套?”   郭茂兰倒是面不改色:“我是给你提个醒。再说,难道我看着你黑我的人?”说罢,也皱了皱眉:“去趟陇北有那么难为你吗?”   叶铮摇了摇头,挤出个笑脸给郭茂兰:“我不是不愿意去陇北,我哪儿都不想去!”   车子缓缓开进栖霞官邸的大门,灰白色的大厦越来越近,顾婉凝看在眼里,只觉恍如隔世。她下意识地吁了口气,那些犹疑的不安忽然变成一种认命的乏力。如果真的有命运这回事,她和他,是注定要纠缠一起的吗?   虞浩霆见她神色惘然,握了握她的手:“你要是觉得栖霞不好,我们待两天还回皬?山去。”   婉凝浅浅一笑,仰头看着他:“这样的住处要还说不好,那真的没地方可住了。”虞浩霆在她发间亲了亲:“我知道你说要回栖霞是为了我。”   婉凝嗔笑着瞟了他一眼:“自作多情。”   等两个人上楼进了房间,顾婉凝不由一怔,房间里不但格局如旧,连家具摆设甚至内室妆台上的香水瓶子也和她当初用的一样——只是重换了新的,桌上一本《白话本国史》,露在外面的书签还是她夹进去的那一枚。她随手打开衣柜,她原先穿的衣裳也原样挂在里头。   虞浩霆见她诧异地望着自己,又看了看那衣柜,恍然一想,有些尴尬地笑道:   “我真是蠢了!女孩子的衣裳换了季都要重新做过的,我只想着??我叫他们拿出去。”   “其实,你都没有住在这儿了,是不是?”   婉凝转过头背对着他,不知道是什么神色,虞浩霆慢慢走过来,从背后抱住她:“嗯,我住在参谋部多一点。”   “你要是看见这些东西生气,叫人拿走就是了。”   “不是——”虞浩霆 着她的脸颊柔声低语:   “我总想着,说不定你有什么东西落下了,知道我不在,你才会回来拿,或许??就能让我看你一眼。”   婉凝头垂得更低,紧紧攥着他的衣袖:“你无聊…...”   虞浩霆禁不住笑了起来:“我不是无聊,我是无赖。”扳起她的面孔就要亲下去,待在客厅里的syne忽然从容不迫地“啊呜”了两声。   “谁?”   “总长,属下有东西要交给顾小姐。”郭茂兰原本等在门外,并没打算惊动虞浩霆,却让syne发觉了。   婉凝听了好奇:“什么东西?”   虞浩霆却也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   待他二人出来,郭茂兰连忙把手里的一个信封递给虞浩霆,虞浩霆打开略看了一眼,便笑着递给了婉凝。   顾婉凝拆开那信封,里头是一本存款折,开户页上的名字正是她的:   “这是什么?”   “这是到上个月为止,四少的支薪。四少说过,薪水都交给小姐,后来您去了燕平,我们一时没有地址,不方便交寄,就先替您存在银行了。”   郭茂兰说着,又从衣袋里拿出一枚小巧的印章:“这是取款用的印鉴。”   他一番话说的冠冕堂皇,虞浩霆和顾婉凝却都明白,是两人分开之后,这件事情他们不敢在虞浩霆面前提起,又不好处置这笔钱,就想了这么个主意。顾婉凝两颊飞红,一时无言,亦不肯去接那小印,虞浩霆只好自己接了过来:“算你们有心。”   等郭茂兰一走,婉凝便将手里的存折搁在了茶几上:“你的薪水你自己留着吧。”   虞浩霆也不劝她,蹲 子打开了立在茶几边上小皮箱——是她这次从旧京回来收拾的行李,把那张存折连同小印都 了箱子的夹层:   “你上次走的时候,什么都没带——可你再赌气,离家出走也得带够了钱。”说着,起身把她搂在沙发上,忽然蹦出一句撒娇般的怨念:   “你的东西我都收着,我的东西你一样都不带走。”   婉凝伏在他胸前,静静看着他:“我带了一样东西走的,你不知道而已。”撑起身子在方才他打开的小皮箱里翻了几下, 一页写了字的徽宣。   虞浩霆接在手里看时,竟是当初他写来逗她的那半首《长干行》:   “    ……   十四为君妇,羞颜未尝开。   低头向暗壁,千唤不一回。   十五始展眉,愿同尘与灰。”   原来如此。   她明明就是在意他的,他居然不知道,他怎么能不知道?   原来如此。   她就那么轻而易举地骗过了他,他怎么会那么蠢?他就那么让她走了,她该有多伤心!   他怔怔看了许久,终于抬起头望着她,唇边分明有笑容,可那笑容里却浸了许多疼:   “你就是个……”   他说不下去,一把将她拉进怀里, 她的 深深浅浅的 一阵,抱起她就进了卧室。   然而顾婉凝却马上警觉起来,他刚一搁下她去解自己的外套,她立刻就缩到了床角,羞惧又戒备地看着他,期期艾艾地说:   “你怎么……你是不是有 期的?”   虞浩霆喉头动了动,一脸的不可思议:“你说什么?”   他没听错吧?    期?   这么窘迫的字眼他当着她的面都不好意思开口,可是她这么娇娇怯怯地说出来,倒让他觉得有种莫名地诱惑:“宝贝,你刚才说什么?”   顾婉凝拉过一个枕头抱在胸前,似乎这样会多一点安全感,一本正经地“教育”他:   “人是没有 期的,你有,你就是个怪物!”   虞浩霆啼笑皆非地凑近她,手指绕着她的头发,饶有兴味地问道:“你怎么知道我有?”   顾婉凝见他不再 自己,稍稍放松了精神,下巴抵在膝盖上不敢看他:“你要么很久都不……不……,要么就……就总欺负我。”她皱着眉,耳廓都红了。   虞浩霆想了想,他们也确实是这样,可是,他这样还不是因为她?她居然说他是“怪物”?但现在并不是讲道理的时候,“宝贝,你丢下我一个人走了那么久,我总得收点儿‘利息’回来吧?”   一边说,一边就去扯她怀里的枕头,她却死死抱紧了不给他,翘着眼尾瞟了他一眼:   “我不思君,岂无他人?虞四少要想收‘利息’,自然有人褰裳涉溱。”   虞浩霆听了不由一愣,看她的神气,却不像随口说说,她这是什么意思?她怎么能这么想他?连人带枕头都圈进怀里,抚着她的头发温言道:   “这你可冤枉我了。你问问茂兰他们,除了你,我还有没有想过别人?”   “没有吗?”   “当然没有了!”   “那何小姐呢?”   “哪儿有什么何……”虞浩霆说到一半,猛地省悟她说的是何思思,他不过是在旧京见过那女人一次,她不提,他自己都要忘了,下意识地就是一句:   “你怎么知道?”   转念间他自己也绕过弯儿来,婉凝一直住在梁曼琳家里,自然会认得何思思。   此时顾婉凝一双深澈的大眼睛只是忽忽闪闪地看着他,分辨不出什么情绪,他想说是叶铮见他难过,撺掇着给他解闷儿的,却又觉得没什么好说,他不想做的事,别人还能逼他?这两年,他千回百转,念兹在兹的只是她,可偏偏有这么一档子事,还偏偏就让她知道了,他不知道该怎么跟她解释:   “我就见过她一次。”   她听了轻轻一笑,伏在膝盖上不再看他:   “以为别人不知道就一口咬定说没有,被人抓住了又改口说只有一次。”   “我没有骗你,真的只有那么一次。”   他忽然很想把叶铮找来暴打一顿,可这个罪魁祸首还被他打发到陇北去了:“不信你问卫朔。”   “他是你的人,当然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反正——”婉凝的眼波漫不经心地在他面上一转:“也不关我的事。”   怎么会不关她的事呢?   她应该气他怨他骂他恼他打他狠狠一口咬在他身上,半个月都退不下去才对;可他总不能问她:我和别人在一起,你就不伤心吗?那也太无耻了。他们从前在一起的时候,他总想看她吃醋,他想知道她在意他;可如今,他只觉得不值得,那样的人和事根本就不值得她在意。   他从来没有这么尴尬过,不声不响地圈着她靠在床头,半晌,才轻轻在她腰侧点了点,婉凝怕痒,侧身一躲按住了他的手:“干嘛?”   虞浩霆抱紧了她,贴在她耳边蹭了蹭:“宝贝,以后你管着我吧。”   “我干嘛要管别人的事?我没空。”   她背对着他,声音又娇又静,嗔得他心里酥酥麻麻说不出是喜悦还是难过,虞浩霆扳过她的身子对着自己:   “你自己的男人你当然要管,懂不懂?”   他冷不丁说出这么一句,两个人都怔了一下,目光和呼吸彼此纠缠,虞浩霆看见她两颊飞红,自己也觉得脸上微微有些发热,干脆眉眼一弯,抵着她的额头,懒洋洋地耍赖:   “就算我求你了还不成吗?宝贝,以后你管着我吧……”   却见婉凝长长的睫毛盖住了眼眸,手指在他胸口轻轻划着:“那是不是我说什么你都会听?”   “嗯!”虞浩霆忙不迭地点头。   “那我今天要一个人睡。”   小东西,在这儿等着他呢?可他刚点了头总不能这就反悔,只好哄她:   “我保证不逗你了,让你好好睡还不行吗?”   “不行。”   “行嘛!”   “不行。”   “行嘛!”   “不…...”   090、总长没有养过猫   顾婉凝并不知道,就在她生日那天,栖霞官邸有过一场不太愉快的谈话。   这些日子虞浩霆在江宁的举动让虞夫人颇为满意,尤其是他把那女孩子搁在皬?山没带回官邸,也算得体。不料,她刚一提起虞霍两家订婚的安排,虞浩霆竟然一口否决了:   “这件事我已经和庭萱谈过了,我们不会结婚的。”   饶是虞夫人一向雍容端凝,也不禁有些愕然,虞浩霆却若无其事地放松了神情,眼中仿佛还带着点笑意:“其实我也不是不想结婚,只不过,婉凝不肯。”   “我看你是鬼迷心窍了。”   虞夫人望着儿子,眼中闪过一丝不可思议:“你应该明白,这件事不是你喜欢怎么样就可以怎么样的。”   虞浩霆平静地看着母亲:“那您也应该明白,不管我娶谁,对霍家而言,和虞家合作都是上选。我想,霍伯伯也明白。”   “你能想到的事,难道我和你父亲不明白?”虞夫人摇了摇头,似笑非笑地打量着儿子:   “这桩婚事就是要给霍家一个保证。只有虞霍两家的合作牢不可破,霍家上下才会在任何时候都站在你这边。”   虞浩霆讥诮地一笑:“母亲,我想不出还有什么东西比利益更牢不可破。如果霍伯伯有比虞家更好的选择,他未必就想要我这个女婿。”   虞夫人静默了片刻,轻轻叹了口气:   “好,那就撇开我们和霍家的事情不说。论人才 ,庭萱也比那女孩子更配得起虞家少夫人的身份。你扪心自问,母亲有没有说错?”   她说着,语气柔和起来:“就算将来你多偏疼那丫头一些,庭萱也不会容不下她。”   虞浩霆眼中的嘲色更重:“就像您一样吗?”   虞夫人面色一黯,冷然道:“你这是和母亲说话的态度?”   虞浩霆看着母亲眼中那一瞬间的黯然,忽然有些不忍,站起身来摆出一副漫不经心的态度:   “您只想着霍小姐大方宽厚,可我倒怕婉凝容不下别人。”说罢,又正色道:“母亲,我想这件事没有什么好谈的了。”   他转身离开,不必看也知道母亲落在他身上的目光是何等的愤怒失望。   她该是他在这世上最亲的人,但他们之间却像是从来没有真正的亲近过。   从他记事起,母亲对他的态度似乎就只有两种:赞许,或者失望。   他本能地希望她高兴,不管母亲让他学什么做什么,他都做到最好,只为了母亲点头赞他一句:这才是我的儿子。   直到有一次,他看见小霍靠不可理喻的哭闹就让霍伯母百般疼爱娇哄的时候,他只觉得惊诧。   他回去就撕了做好的功课,第二天故意跟老师闹别扭,把教他读《左传》老先生气得胡子都在抖,只等着母亲来罚他。谁知道百密一疏,母亲一戒尺打在他身上,他居然哭不出来,他正琢磨着小霍是怎么做到的,母亲已经淡然抛下一句“补不齐功课,你就不要吃饭了”,就再不看他一眼。   他闹不起来,可他不信母亲不疼他。然而等他当真拗到第二天晚上还不肯吃饭,母亲也没有来看他,最后文嫂无可奈何的一句话差点让他昏过去:“夫人一早去了华亭做旗袍,说下个星期才回来。”   也就是那一年,父亲突然之间把全部的期望都放在了他身上,他渐渐明白母亲为什么总是对他严苛得不近情理——她是要让父亲知道,只有他,才是真正能让虞家引以为傲的儿子。   从那以后,父亲戎马倥偬常常把他带在身边,动辄经月不见母亲,他的世界开始变得无限之大,大到已经看不见那些孩子气的心事。   那年春天,他跟着父亲回到江宁,正好赶上朗逸的生辰,母亲亲手做了蛋糕。他明白,姨母病故,母亲自然要好好照顾朗逸,还有什么会比没有母亲的孩子更可怜呢?   只是那一天,他忽然发觉,已经有好几年没有人提过他的生辰了,他想问,又觉得计较这种事情未免太幼稚。   他从来都应有尽有,又何必在意这个?   后来母亲带他们去教堂,他和朗逸百无聊赖捉弄了个胖修女,他是打定了主意准备挨罚的,没想到朗逸倚着母亲撒了两句娇,母亲不怒反笑,数落了他们几句也就算了。   正因为他是母亲的儿子,所以母亲才对他格外严厉,这道理他明白。可他隐隐觉得害怕——原来他已经不会像朗逸那样和母亲说话了,他连小时候赌气不肯吃饭的劲头都没有了。   他再没有什么要和母亲说的心事,仿佛也没有人在意。   他以为他会难过,可是没有,都不重要了。   他拥有的东西已经太多,都不重要了。   魏南芸也没想到,虞浩霆居然当面就驳了虞夫人的意思。栖霞的总管温乐贤一回禀说,四少打电话回来吩咐他们准备顾小姐喜欢的菜式,虞夫人既不肯顺着儿子认可顾婉凝,也不想在这个时候跟儿子闹僵,脸色一变,当即就去了淳溪。   这小丫头倒是不简单。昨天那两个人回来,她在楼上隔着窗子看了一眼,虞浩霆拉着她从车上下来,那个如胶似漆的架势她都不好意思看。   这么多年,手腕儿高明的女人她也见过不少,应付男人,恩爱不衰的不是没有,但弃妇翻身的就罕见了。这女孩子居然能哄得虞家四少这样死心塌地,还要明媒正娶?   今年江宁的冬天格外冷,她拉了拉身上的雕花丝绒披肩,扶着丫头巧卉的手慢慢往回走,远远瞧见一辆车子开到官邸门前,下来的是个戎装军人,身形很有些眼熟。   “刚才来的是什么人?”进了大厅,她随口一问,边上的丫头立刻回话:“是霍公子。”   魏南芸一听,不觉站住了:“霍公子来有什么事?”   “霍公子说,要找顾小姐。”   小霍来找顾婉凝?   魏南芸凉凉一笑,她怎么把这一茬儿给忘了?   丫鬟引着霍仲祺到了餐厅,正碰上婉凝逗着syne出来,一见是他,眉眼间的盈盈笑意又添了几分:   “仲祺?”   她清甜的一声招呼,霍仲祺心上就是一颤,匆忙点头,细细打量着她,半是感慨半是释然:   “你气色好多了。”   之前他走的时候她还在锦西养伤,婉凝知道他是挂念自己的伤势,忙道:“你放心,我早就没事了。”见小霍眼中仍是带着忧色,想了想,嫣然笑道:   “我原来也觉得这件事有点了不起,还写了五页信纸给欧阳,吓了她一跳。现在想起来,都像是别人的事了。”   霍仲祺回到江宁这些日子,总觉得心里飘摇空冷,无着无凭;惟此时看着她言笑之间的娇柔明媚,才觉得一颗心带着暖意填回了胸腔。   婉凝却只以为他到栖霞来是有公干:“我带syne出去遛一回儿,你要是有事,我就不耽搁你了。”   “我没事,我今天来是有件东西送给你。”   霍仲祺说着,从衣袋拿出一方织金云锦盒:“前天是你生辰,我补件礼物给你。”   婉凝柔柔一笑,接在手中:“想不到我生日都已经过了,还有礼物收!”   拨开盒子上的牙扣打开一看,原来是只浓翠莹润的翡翠镯子。   翡翠她不大懂,但是见多了好的,一看之下也知道名贵。只是小霍送她这样一只镯子做生日礼物,倒比虞浩霆送她一枚红宝钻戒还要奇怪。   这样的东西虽然贵重,却没什么心思。况且,她这个年纪,并不怎么带这样古朴浓郁的翡翠。大约也是他一时想起她的生辰,就选了件顶贵的。   婉凝是洋派的习惯,拿起来就套在了腕上,通透明艳的翠色在她皙白 的肌肤上盈盈欲流,十分动人。她自己看着,也觉得欢喜:   “多谢你了!”   霍仲祺看在眼里也忍不住赞道:“你戴起来很好看。”见她左右端详了一阵就要摘下来,忙问:“怎么不戴着呢?”   婉凝赧然一笑:“我不是个小心的人,这样贵重的东西,我怕要碰坏的。”   霍仲祺闻言在她手上虚拦了一下:“这有什么?你戴着玩儿吧。”又陪着她在草坪上带着syne遛了一阵,说到韩玿如今也在江宁,约好隔天婉凝还去跟他学戏这才告辞。   到了晚上虞浩霆从参谋部回来,婉凝便给他看腕上的镯子,虞浩霆见了也觉得奇怪:“是不像小霍的作派。不过,东西倒是好东西。”   “我也觉得这镯子恐怕有些贵。”   虞浩霆坐下来揪了揪syne的耳朵:“这有什么?你戴着玩儿吧。”   婉凝听了不由莞尔:“你这话怎么跟仲祺说的一样?”   虞浩霆微微一笑,把她揽在膝上:   “宝贝,这世上的东西只有你喜不喜欢,没有贵不贵重。就是你要砸着玩儿,也没什么。只要你高兴。”   顾婉凝歪着头看了看他,长长叹了口气:“还好我小时候没有碰见你。要不然,一定学坏的。”   虞浩霆在她唇上用力啄了一下:“现在碰见也来得及。你想怎么坏?我教你。”   隔天婉凝去跟韩玿学戏,带了syne一道,他们度曲的所在是谢家的一处宅子。这样的事情,谢少爷免不了要来凑个热闹,谢家小妹致娆知道霍仲祺要来,自然也不肯落下。   谢致轩最欣喜的倒是见了syne,没想到这狗根本就不和他亲近,边牧原本是最活泼不过的 ,现在却端正的像只德国牧羊犬,谢致轩跟它“交流”了好一会儿,syne也不肯理他。   “你这狗怎么都快养成黑背了?”   顾婉凝看他一脸的莫名其妙,也不知道怎么解释:“我也不知道,可能是我不在的时候,虞浩霆吓唬过它,它就这样了。”   “啊?”   谢致轩听了,又上下前后打量了一遍syne,边牧是极聪明的,“吓唬”一下绝不至于这样,也不知道虞家四少是怎么折腾的,不由有些心疼:   “这狗很聪明的,性子就是比别的狗活泼一点,你跟浩霆说,别当成黑背养。”   婉凝之前也疑心虞浩霆“收拾”过syne,只是没见到syne身上有伤,此时听他这样说,也心疼起来:“你放心,我现在总带着它的。”   晚上一班人约在三雅阁吃饭,虞浩霆来的迟,他一进来,syne立刻就精神抖擞的端足了“架子”。平时这小家伙也是这样,婉凝已经习惯了,然而今天有谢致轩的话在,她怎么看都觉得syne一定是怕他,只是说不出来。   她存了心思,饭也吃得心不在焉,抽个空出了包间,悄悄跟卫朔打了个招呼:   “我有件事想问你。”   卫朔虽然纳闷儿,但也只能听着,又见她认认真真的神气,直觉不像是好事,片刻间脑子里转过几个念头,最坏的莫过于她听说了虞浩霆和霍家的事,那他要怎么说?   然而顾婉凝问他的,却是个完全莫名其妙的问题:   “你家四少以前是不是养过一只猫?那猫后来怎么样了?”   卫朔被她问的毫无头绪,但这件事据实回答应该没什么大碍:   “总长没有养过猫。”   “没有吗?”婉凝将信将疑地看着他:“他说养过,还说有一次那猫跑了,是你抓回来的。”   卫朔原本是极笃定的,但顾婉凝一句“他说养过”就叫他迟疑了,虽然不是什么大事,但他和四少的话对不上就是麻烦。   可他要是改口说养过,“那猫后来怎么样了”他却编不出来,左右为难之际,忽然灵光一闪:   “小姐是不是记错了?四少没有养过猫,但是养过一只云豹。”   “云豹?你是说……豹子?”   “对。不过云豹个头小,样子又长得像虎……”卫朔话到一半,突然闭了嘴,笔直地一挺身:“总长。”   “怎么了?”   虞浩霆方才席间就觉得婉凝看他的眼神不对,此时见她单单出来跟卫朔说话,心里也有点打鼓。   婉凝理了理头绪,白了他一眼:“你总骗我。”   虞浩霆听她语气不是真的恼了,忖度着卫朔也不会跟她说什么要紧的事,闲闲一笑:   “我骗你什么了?”   “你根本就没养过猫。你还说什么猫跑了,你不高兴……”   虞浩霆听的好笑,想起那些阴差阳错歪打正着的旧事,一丝丝甜意从心底浮了出来:   “我没有骗你。卫朔说我没养过猫,那他有没有说,我养过别的?”   “他说你养过一只小豹子。”   虞浩霆点了点头:“卫朔,那只云豹叫什么?”   “叫小猫。”   卫朔答的一本正经,顾婉凝却是“扑哧”一笑,怎么也想不出这样两个人怎么会给一只豹子取名叫“小猫”。   虞浩霆在她鼻尖上轻轻一刮:“豹子我都养过,何况一只狗?”   揽了她正要回去,转身之际,正碰上侍应引着两个衣饰摩登的女子上楼。   走在前面的女子身材高挑,淡妆净雅,墨蓝色的长旗袍上缀了细巧的水晶,乍一望宛若午夜星天,近看才发觉,原来那水晶排出的,是几痕雀翎的纹样,她领口腰际散落的图案亦是两枝沉红凝紫渐变渐深的雀羽。   她的容貌或许并不比同行的女子美太多,她的态度也远不像身边的女子那样张扬,然而旁人的目光落下来,却一定先落在她身上。   美丽的女子总是容易让人想起 娇花,但她却不,那款款行来的风姿叫人只想起凤尾森森,篁竹细细。风摇青玉枝。无地不相宜。   顾婉凝看见那女子,心底暗赞了一声,但和这女子挽臂而来的女孩子却是她不大乐意见到的——边上穿着红灰格纹洋装,笑容可掬的人正是韩家七小姐韩佳宜。   现在还没有到寒假,她怎么会在这儿?   大约韩佳宜也不愿意看见她吧?反正在学校里两个人就形同陌路,在这儿就更不用打招呼了。   她正想着,忽然发觉虞浩霆轻轻扣住了她的手,十指 的亲密让她颊边一热,本能地挣了一下,却被他用力握住了,抬眼看时,正对上他笑意温存的一双眼。   婉凝娇柔一笑,刚要说话,却听见一个温醇的女声:   “浩霆。”   她从没听过旁人这样亲和平然地称呼他,更何况是个陌生的女子,顾婉凝讶然回头,只见那个身材高挑,穿着墨蓝旗袍的女子正朝这边微笑示意。   虞浩霆面上却毫无异色,牵了她上前两步:   “我介绍一下,这是霍万林霍院长的女公子,霍庭萱——”   婉凝闻言,眸光一亮,探寻地看着他,虞浩霆点头一笑:“嗯,是仲祺的姐姐,刚从国外回来。”说罢,又对霍庭萱道:   “这位是顾婉凝顾小姐,我的女朋友。”   墨蓝的旗袍衬出霍庭萱凝脂般的肤色,单颗圆钻的耳钉简洁华美,清和的笑容让人如沐春风:   “顾小姐,你好。”   顾婉凝方才一见霍庭萱便觉得她温润端雅,气质出尘,知道她是小霍的姐姐,更觉得亲切:   “霍小姐你好!我听仲祺说过,他有个很端庄敏慧的姐姐,看来——他是太谦虚了。”   “仲祺也跟我说过,他欠了顾小姐一个很大的人情,我也要谢谢你。”   霍庭萱娓娓笑言,她没想到会在这里突然撞见顾婉凝,而这女孩子骤然遇到自己竟也是毫无芥蒂的明媚坦然,难道真如仲祺所说,他们的事,她一无所知?   “这是你‘师傅’的妹妹,韩家的七小姐??”虞浩霆还没说完,韩佳宜便笑道:   “不劳四少介绍了,我和婉凝在旧京见过的,我们是同学。”   她说着,娇甜一笑,眼波在虞浩霆脸上流连而过。   虞浩霆却并没有看她,只是低头问顾婉凝:   “是吗?你的同学在江宁的多么?回头约她们到家里来玩儿。”   他自忖霍庭萱那里已经打了招呼,韩佳宜就更没什么好在意的,倒十分坦然。   婉凝见韩佳宜如此做作,心下好笑,在这里遇见他们,难为这位千金小姐还要勉为其难的客气一番,她却不想当真同韩佳宜应酬,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等假期的时候再说吧。”   韩佳宜却不在意顾婉凝态度冷淡,颊边的酒窝愈发深了:   “相请不如偶遇,今天既然这么巧,我们就扰四少一席了。庭萱姐姐,你说呢?”   虞浩霆闻言,不着痕迹地扫了她一眼:   “也好。不过,今天不是我做东,小霍和韩玿?他们都在,正好我和婉凝要先走一步。”   说着,对霍庭萱微一点头,牵着顾婉凝迳自下楼去了。   他身后的侍从连忙推开包厢的门让着霍庭萱和韩佳宜进去,叫勤务兵牵了syne出来,只说虞浩霆有事先走。   他突然说走就走,顾婉凝也不由诧异:“你有公事?”   虞浩霆从侍从手里接过大衣替她穿好:   “我没事,就是懒得跟别人应酬。再说,那么多人有什么意思?   我一天都没见你了,咱们自己找乐子去,好不好?”   婉凝点了点头,宛转一笑:“就是有点失礼,倒像躲着人家似的。我和霍小姐今天第一次见。”   “庭萱不会在意这些。你要见她,以后有的是机会。”   虞浩霆说着,忽然觉得婉凝的手指在他手心轻轻划了两下:   “我要见你,以后不也有的是机会?”   笑容娇俏的面孔隐在雪白丰厚的狐皮衣领里,活像只偷了蜜的小狐狸,他忍不住就想捏她,只是三雅阁门前灯火通明又当着许多人,着实不好动手,只好牵了她出来,赶紧 车里。   091、你愿意相信的就是真的   三雅阁里的一班人见了这个情形,心里各有猜度,席间看似谈笑风生,十分热络,散场却极早。   霍仲祺从后视镜里看了看神情端静的姐姐,思量再三,还是开口道:   “姐,韩小七??你还是远着她一点好。”   “她和燕宜的事,早就有人告诉我了。”霍庭萱微微一笑:   “今天多半是她问了韩玿,知道你们都在,才非要拉我来的。不过,她想看戏,也要有人肯演。”   “不单是这个。她在燕平的时候,装着什么都不知道,和婉凝同一间宿舍住了一个多学期。”霍仲祺说着,面露嘲色:“姐,要不然你以为四哥怎么会看得上她?我怕她以后还要存心生事。”   韩家姐妹争风吃醋的事情,霍庭萱早有耳闻,却从来没放在心上,没想到内里还有这样的曲折,淡然笑道:   “你放心,小七这点把戏,在浩霆面前演不起来。除非,她是一点面子也不要了。”   霍仲祺听了,也不好再说什么,他和韩佳宜在旧京闹得极僵,个中缘由他却不敢全都告诉姐姐。   霍庭萱没有察觉弟弟异样的沉默,她只是在想——   原来,他倾心的是这样的女子。   果然很美。如初雪,如新月,盈盈一笑如春水映着春阳,清到极处反而生出叫人心惊的艳意来,顾盼之间那一点点还未长成的妩媚叫人仿佛听见 拆裂的微响。   果然,很美。   美得出人意料,却又理所当然。   可是,让她心上微微刺痛的并不是她的美,而是他珍而重之的目光,是他们十指紧扣的亲密,是他漫不经心的一句“回头约她们到家里来玩儿”…...   仿佛周遭的一切都同他们隔着一道看不见的屏障,包括她。   她第一次觉得,对一件事这样的无能为力。   她认识他太久,久到他早已经成了她生命的一部分。她以为没有人比她更了解他,他的志气,他的傲气,他的沉着,他的沉默…...她从来没想过,会有另一个女子能比她和他更亲密——   仅仅是因为那惊人的美丽么?   她并不轻视以色侍人的女子,爱美之心人皆有之,能悦人悦己,美丽,本身就是一种道德;但她不屑于此。   她也不能相信,只是因为这样的倾城颜色,就叫他轻易毁去了他们之间多年的默契。   难道他也同旁人一样,最看重的偏偏就是她最不屑为之的东西吗?   她不能相信,也不愿意相信。   可即便如此,她难道不是一个很美丽的女子吗?   是呵,她认识他这么久,他总是赞她聪明,却从没有赞过她美丽。   她忽然觉得讽刺,此时此刻,她竟这样想要知道:难道在他眼里,她不是一个很美丽的女子吗?   韩玿一见韩佳宜挽着霍庭萱进来,心里就只有苦笑,小七平日也是个聪明的,怎么会这样执迷不悟?   他有意拖着妹妹落在后面想劝她两句,不料刚一出了三雅阁,一个戎装军人便迎了过来:   “韩公子,如果不介意的话,能不能请七小姐借一步说话?”正是虞浩霆的侍从官郭茂兰。   不等韩玿回话,韩佳宜已娇娇一笑,脚步轻盈地下了台阶:   “你家四少让你带什么话给我?”   郭茂兰暗自摇头,这位七小姐怎么说也是名门闺秀,跟虞浩霆连露水姻缘都谈不上,也不知道她在这儿添的什么乱:   “韩小姐,总长的事情和您没什么关系,还请您自重。”   “既然和我没什么关系,他干嘛叫你在这儿等我?”韩佳宜下巴一扬:   “一个是我表姐,一个是我的好朋友,谁吃了亏我都难受。你家四少把人当傻子吗?”   郭茂兰不接她的话,微微一笑:“您怎么想是您自己的事。总长的意思,韩小姐就不用和顾小姐太亲近了。”   韩佳宜轻笑着瞟了他一眼:“怎么?虞四少是怕我们之前的事情让婉凝吃醋吗?”   郭茂兰仍是和颜悦色地看着她,语气却有些冷:   “韩小姐,总长和您——没什么事。话我带到了,失陪。”说罢,和韩玿打了招呼,便转身上了车。   “佳宜,浩霆不是小霍,你不要再胡闹了。”韩玿踱到她身边,看着郭茂兰的车影,面上掠过一丝忧色。   韩佳宜咬牙笑道:“我就不相信,她做得了总长夫人。”   壁炉里的火烧得正旺,金红的火焰在黝黑的木炭上跳跃舞蹈,偶尔爆出一声细微的火花“噼啪”。   “你那只小豹子后来怎么样了……跑掉了吗?”   虞浩霆揉了揉蹭在他怀里头发像海藻一般的小脑袋,眼睛都睁不开了,怎么还惦记着这个?   听不见他答话,婉凝摇了摇他的手臂:“是不是你对它不好,它才跑的?”   虞浩霆轻叹了一声,捏捏她的脸:“我对它很好的。”   “它现在在哪儿呢?”   “跟女朋友私奔了。”   “……”婉凝眯着眼睛,牙齿在他手上轻轻一磕,喃喃了一句:“骗人。”   “真的,它才有 期呢。”   他不骗她,能跟她说什么?说他好不容易找了只母豹子来,被小猫给咬死了?   这世上有许多事,你愿意相信的就是真的。   今晚的事倒给他提了个醒。   虽然他没想到韩佳宜和婉凝会是同学,但韩小七那一番做作他并不在意,只是他不能总陪着她,跟仲祺、韩玿这些人在一处,亲眷一多,难保不会叫人有心无意地在她面前搬弄是非。   虞浩霆想了想,小心把她从身上挪开,出去要了广宁的电话:   “作战处有个秘书叫骆颖珊……让她到江宁来,……对,马上,直接到栖霞官邸报到。”   这一次,骆颖珊也有了经验,不用问,千里迢迢单把她叫过来,总长大人自然是有“特别要务”。   小时候,她跟着父亲进过一次栖霞官邸,印象最深的是楼前开阔的草坪,要不是父亲督着,她几乎想要在上面滚一滚,彼时在她看来,那简直就是“草原”了。   顾婉凝见了骆颖珊,很有些不好意思,因了自己的缘故,两次三番地折腾她。   骆颖珊豁达一笑,指了指自己的肩章上新换的少校衔:   “这样的差事别人求之不得呢!升得这么快的秘书,恐怕也只有我一个了。”   一个军装严整、年轻貌英的女少校整日陪着顾婉凝,确实少了许多麻烦,也给江宁的社交场添了一份谈资——这样的用心和排场,恐怕要不了多久,顾小姐就要变成虞少夫人。   今晚照例是江宁政府的新年酒会,康雅婕看着早就备好的几套礼服首饰,却有些心不在焉,刚满周岁的乐蓁倒是很兴奋,乌溜溜的大眼睛盯着妈妈妆台上光彩粲然的珠宝,指指这个, 点点那个:“妈妈,亮亮。”   邵朗逸从保姆手里接过女儿:“有这么难选吗?来,蓁蓁帮妈妈挑——”   乐蓁格格笑着,拉起一件淡金色的无袖长裙,两肩和背后都饰了十分精致的水晶金链,邵朗逸点头赞道:“嗯,蓁蓁挑的不错,就这件吧。”   说话间,康雅婕的贴身丫头宝纹低着头进来,跟她悄声说了两句,康雅婕听罢眉尖一颦:   “他们怎么会不知道?”   宝纹怯怯答道:“益新百货的人说,霍小姐那件银灰的礼服是三天前刚取走的,所以知道。顾小姐刚回江宁的时候,一次订过六套礼服,后来又订了三件,前后一共取过七件,有两件拿回来还在改。   取走的那五件里头一件鹅黄的,一件浅紫的,一件樱桃红的,还有一深一浅两件绿的,所以他们也不知道顾小姐今天晚上穿什么。”   邵朗逸听了,淡然一笑:“不如你美的人,就算是跟你撞了衫,也是她吃亏;要真是比你美的人,你穿什么也没用。”   康雅婕剜了他一眼,娇嗔道:“要你管?”   邵朗逸把蓁蓁交给保姆,翻了翻那几件礼服,拣出一件水晶绿的衣裳:“我猜婉凝穿红的,你穿这件怎么样?”   康雅婕奇道:“你怎么知道?”   “你们刚才说她取走了五件衣裳。我记得圣诞节她在国际饭店穿过一件紫的,之前在美华剧院穿过一件浅绿的,鹅黄的颜色跟政务院礼堂的灯光不配”,邵朗逸不紧不慢地说着,闲闲一笑:   “浩霆晚上一定是穿常礼服,她就不会穿深绿的,那就只剩一件红的了。”   康雅婕将信将疑地将那件水晶绿的晚装拿在手里端详了一遍,却搁下了,轻轻“哼”了一声:   “人家是红花,我就得做绿叶吗?”   说着,挽过那件淡金色的礼服进了衣帽间。   到了晚间,康雅婕一进政务院礼堂,隔着人丛先就看见了挽着父亲同人谈笑风生的霍庭萱。   霍庭萱归国不久,并不怎么在寻常的社交场合出入,看来今晚是霍万林正式介绍女儿和一班军政要员相识。一件银灰色一字领的缎面蕾丝礼服,一串凝光蕴彩的珍珠长链,虽然都是最简单不过的样式,却被霍家大小姐穿得仪态万方,饶是康雅婕嘴上不肯服人,心里却也生出几分赞叹。   她和邵朗逸一到,刚从锦西回来升了参谋部次长的唐骧便携着夫人来同他们打招呼。   唐骧是虞军中有名的儒将,早年从教会大学毕业修的是哲学,却不顾家人师长的反对投笔从戎,在军中既无背景又无资历,全凭一己之身二十年间从尉官升到军长,颇得虞浩霆倚重,如今锦西既定,龚揆则又一直称病,他便接了参谋次长的位子。   而唐骧和夫人的姻缘,亦是一段佳话。   唐骧儒雅温厚,唐夫人于之兰却是十分直爽的性子,她原是唐骧父亲一位至交的掌珠,于小姐还未出世时,两家便指腹为婚。后来于家举家迁往华亭,谁知等于小姐念完中学,却不肯承认父母定下的婚约,只身离家,改了名字到一家报馆做记者。一次到军中采访,偶遇了同样改名换姓在军中打拼的唐骧,竟是一见倾心。   当时唐骧不过是个中尉,随着部队转战南北,两人鱼雁传书了两年,唐骧升到上尉的时候驻军陇北,于小姐担心军中生活艰苦,变卖了随身从家里带出的首饰,买了奶粉朱古力和冬衣寄给唐骧。   不想于家循着首饰找到了女儿,一定要她回去同唐家完婚,唐骧接了于小姐的电报,连忙告假赶到华亭,带了于小姐私奔回家,跪求父母成全,一番询问之下才弄清了事情的原委,两家人又是哭笑不得,又是啧啧称奇。   二人既有婚约前定,又是一见钟情,识于微时,结缡十数载始终伉俪情深,人皆称羡。   邵朗逸正和唐骧谈起锦西善后的趣事,唐夫人忽然笑道:“顾小姐倒比在锦西的时候更漂亮了。”   康雅婕回头一望,顾婉凝正挽着虞浩霆进到大厅。她身上穿的果然是件樱桃红的晚装,内里不过是条最寻常的抹胸长裙,只用两寸宽的缎带在腰际叠出一个双层的蝴蝶结;上身却多了一层轻薄的缎边立领纱衣,样式极像男装衬衫,一头长发也编紧了发辫斜斜压在耳后,如同烫过波纹的齐耳短发一般。蓬起的长灯笼袖笼在莹白的肩臂上,绰约妩媚,又透着点男孩气的俏皮,叫人耳目一新,看罢一遍,犹觉不足,忍不住又要再看一遍。   康雅婕见了,刚想跟邵朗逸说“你猜得倒没错”,忽然心思一转,低嗔了一句:   “平日里我穿什么你都未必在意,怎么她穿过什么,你记得这么清楚?”   邵朗逸闻言,不动声色地凑到她耳边:“你不穿什么的时候,我记得比较清楚。”   康雅婕刹那间脸上一烫,连看他一眼都不敢,张了张口,到嘴边的话全都咽了回去。   虞浩霆一路跟人寒暄着进来,直走到霍万林面前,两人仿佛也相谈甚洽,不知内情的人自然不觉得什么,财政总长谢维伦这样深知内情的面上也只作若无其事,唯独康雅婕这样有心看戏的不免有些失望—— 一时舞会开场,她还没来得及去看虞浩霆要带谁去跳第一支舞,却见陪着他叔父过来的谢致轩竟抢先去请了霍小姐。   康雅婕抬手在邵朗逸肩上轻轻一搭,低声笑道:   “你们男人这么懂得互相帮衬,是天生的,还是商量好的?”   邵朗逸遥遥往谢致轩那边看了一眼:   “那你们女人总喜欢互相为难,是天生的,还是商量好的?”   “哎,虞四少这是什么意思?他真不打算娶霍小姐了?”   邵朗逸揽着她往自己身上一贴,闲闲笑道:“你整天这么关心浩霆的事,就不怕我吃醋吗?”   康雅婕秋波潋滟,仰望着他:“邵三公子会吃醋,非上了明天的报纸头条不可。”   她隔着鬓影衣香,看看霍庭萱,又看了看顾婉凝,沉吟道:   “你姨母一定不乐意,不过,我倒是愿意他娶那个姓顾的女孩子。”   “为什么?”   “不为什么。”康雅婕随口一答,却见邵朗逸眼中尽是了然的淡笑。   一曲终了,婉凝刚跟着虞浩霆走到场边,忽然听见一个娇脆的声音叫她:“婉凝!”   她循声看去,笑容一亮:“安琪。”   陈安琪穿着一件淡紫色的v领蛋糕裙,烫了波纹的过肩长发上侧夹着一枚叶形的碎钻发卡,几乎是雀跃地“跳”了过来,拉住她的手,嘟着嘴抱怨:“你回来怎么也不…...”   话还没说完,忽然觉得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不对,连忙矜持了下神情,同虞浩霆打招呼:   “虞总长。”   “陈小姐。”虞浩霆微一点头,知道自己在这儿不大方便,和婉凝低声说了两句,便带着卫朔走开了,郭茂兰亦请了骆颖珊去跳舞。他们一走,陈安琪又活泼起来:   “那天看《茶花女》的时候,我就看到你了,可是没能跟你打招呼!”说着,吐了下舌头:   “我也不敢把电话打到总长官邸去问,又惹出什么麻烦。你怎么也不来找我?之前欧阳写信给我,说你在锦西受了伤,吓死我了!你真的是中了枪吗?”   安琪讲话常常语速极快,一串一串说下来,叫人不知道答哪一句才好,顾婉凝只好听她说完,点了点头——先从最后一个答起:“喏,就这里。”说着, 一点衣领。   陈安琪看着那个新愈的伤痕,皱眉道:“很疼吧?”   婉凝却笑着摇了摇头:“都不记得了。”从经过的侍者手里拿过两杯香槟,递给安琪一杯:   “我不是不想去找你,我是怕你家里…...”   陈安琪轻轻和她碰了下杯:“我还不知道你回来,我父亲就听说了,还来问我你是不是要和虞四少订婚。多势利!我说他,他还不承认。”   婉凝笑容宛转地呷了口酒:“你家里也是为你好。”   “嗨!等我结了婚,他们就管不了我了!”安琪顽皮地笑了笑,又刻意上下打量了顾婉凝一遍:“不过,你一定比我早。”   婉凝垂着眼睛微笑道:“我等你。”   安琪瞪圆了眼睛,连忙摆手:“千万别!我可不敢得罪你那位总长大人。”   话一出口,两个人脸上的笑容都是一敛,默然了片刻,顾婉凝才开口:“下个月我们一起去看看宝笙吧!”   “嗯。”安琪点了点头,一眼瞥见转到近旁正在跳舞的一对男女,倒想起一件事来:   “哎,那个穿蓝裙子的女孩子你看见没有?”   顾婉凝看了一眼,却是韩小七:“她叫韩佳宜,是小霍的表妹。她哥哥叫韩玿?,在教我学昆腔。”   陈安琪一怔:“你认识她?”   婉凝微微一笑:“我和她在燕平是同学。怎么了?”   “你和她…...要好吗?”   “她那个小姐脾气,我可不大吃得消。”   陈安琪见她说起韩佳宜,态度很是漫不经心,皱眉想了想,道:   “那…...她和虞四少的事,你知不知道?”   婉凝闻言,唇边的笑意滞了滞:“什么事?”   陈安琪一时也不知道该怎么说,换了杯酒,连着喝了两口,才说:   “本来虞四少好像是和她六姐走得很近,不知道后来怎么回事,倒常常跟她在一起,我听思慧说她还在爱丽舍碰见过他们一次…...”   她说到这里,见顾婉凝神色如常,依旧笑微微地抿着杯里的酒,也放了心:   “这个七小姐很风流的,听说她十六岁的时候,就有个男人为她割脉自杀…...不过,虞四少这样的人,你还是盯紧一点好。”说着,促狭一笑:   “你要不是我的好朋友,说不定我也要打他的主意的!”   两人又聊了一阵,有人来请她们跳舞,顾婉凝只推说累了,避开人群从大厅侧门走了出去。   怪不得韩佳宜在旧京的时候那样莫名其妙,怪不得那天在三雅阁虞浩霆突然说走就走 ……   她也不知道自己心里究竟是生气还是好笑,这样的事她原本就应该明白,可是——   怎么能是韩佳宜?   她一个人踱着步子,刚绕过走廊的转角,身后一声轻唤:“婉凝!”   她听在耳中,轻轻一笑,转过身去:“韩小姐。”走廊里的水汀不如大厅里暖,轻微的凉意反而能振作人的情绪。   韩佳宜笑的更是轻甜:“婉凝,你知道我有时候脾气任性了点,我们在旧京或许有些误会,其实我一直都是把你当作朋友的。”她说到这儿,觑了觑顾婉凝的神色,横了横心,正色道:   “有件事,大概也只有我会跟你说了——”   却见顾婉凝唇边的笑容尽是讥诮:“你想说什么?说你和虞浩霆的事么?你喜欢他?”   韩佳宜听罢一怔,她要说的并不是这件事,可是既然说到这个,那她也没什么好隐瞒的,她走近了两步,盈盈笑道:“是四少跟你说的?”   顾婉凝淡然看了她一眼:“他没提过你。”   韩佳宜面色一变,忽又娇 道:“四少也没跟我提过你——   你这样的身份,就算真的嫁进虞家,也不过是个姨太太。哦,大约你也不介意,你看中的无非是他家世显赫,虞四少年纪轻轻,就位高权重。别说是姨太太,就是……”   不等她再往下说,顾婉凝已冷然截断了她:   “我是喜欢他年轻好看,位高权重,那你呢?你不是吗?”   韩佳宜被她说得一愣,顾婉凝却不给她思索的时间,笑容清冷地瞥了她一眼:   “难道你喜欢他枪法好?那你怎么不喜欢卫朔?”   说着,迳自绕过了她,走出两步,却又转回头来,仿佛恍然想起了什么:   “对了,算起来我还比你多喜欢他一样。”   韩佳宜下意识地问道:“什么?”   顾婉凝笑得一派天真,一字一句说道:   “我喜欢他喜欢我,不喜欢你。”说完转身就走,再不回头看她。   韩佳宜印象里她一向都是沉静寡言的性子,不想今日却这样刁钻,抿紧了唇,恨恨看着她的背影转过走廊,之前想好的一套说辞竟没有说出来。   婉凝刚一转过走廊的拐角,冷不防被人拉进怀里:   “我还怕你被人欺负,原来你这么厉害。”   刚才郭茂兰离了舞池,一看见韩佳宜跟着顾婉凝出去,直觉不好,立刻就去找虞浩霆,他们过来的时候,正听见顾婉凝反问韩佳宜那一句“我是喜欢他年轻好看,位高权重,那你呢?”   虞浩霆微一蹙眉,却是笑了出来,便不急着过去,想要听听她们说些什么,待听她说到卫朔,连郭茂兰也觉得好笑,只卫朔脸上一红,面孔绷得越发紧了。   虞浩霆揽住她,眼中尽是笑意,然而顾婉凝却挣脱了他,疏离讥诮的神情叫他愕然:   “你怎么能…...”   她想说,你怎么能喜欢她?怎么能是韩佳宜?   可又觉得说什么都太多余。   她只是失望,她说不清这失望是对他的,还是对自己的。   是失望他和韩佳宜?还是失望她在意他和韩佳宜?   她只觉得失望,这世界真让人失望。   虞浩霆以为是韩佳宜跟她编了什么故事,忙道:“你不要信她,我跟她什么都没有。”   婉凝却别过脸不肯看他,漠然说道:“我不想跟你说话。我要回去了。”   092、长安少年无远图   叶铮眯着眼睛喝了一口红酒,嗯,还是在江宁比较惬意啊!   天花板上一簇簇的水晶吊灯粲然生辉,纤尘不染的雪白台布上玩具似的漂亮西点,更不用说宝气珠光、长裙摇曳的摩登女郎……想想自己昨天还在陇北,这一个月满眼都是绝域苍苍,平沙莽莽,真是不啻天壤。   哎,跟郭茂兰跳舞的美人儿他怎么看着眼熟呢?他这里还没看清楚,那两个人一转身,只闪过一个背影给他。   啧啧,身材不错啊!   人家都说“男要俏,一身皂”,可这女人一袭曳地黑裙,褶皱如流水般的黑丝绸掩映着牛奶的肌肤,叫人移不开眼。等郭茂兰带着那女子转过他身边,近处灯光下一照面,那女子面上的妆简单鲜妍,眉目分明, 灼艳,叶铮一番打量,更觉得眼熟。直到曲终人散,那女子停了舞步,挽着郭茂兰往场边一走,行动间不同常人的干练抖擞,让叶铮恍然认了出来——原来是骆颖珊。   哈!这丫头也到江宁来了?啧啧,以前总是戎装严整一丝不苟,也没觉得跟其他人有什么分别,他居然就没留意!   失误,真是失误!   叶铮的动作比脑子快,搁下手里的酒,便笑容可掬地迎了上去:   “骆秘书,好久不见,跳支舞?”   “好啊。”骆颖珊落落大方地点头一笑,打趣道:“听说你在陇北都快要以泪洗面了。”   “是啊,陇北缺水嘛!”   叶铮揽着骆颖珊进了舞池,两人闲闲聊着,他忽然觉得骆颖珊的眼神似乎总落在别处。   循着她的目光看了看,舞池里人来人往,场边也是觥筹交错,却不知道她是在看谁。眼眸中还带着一点让他说不出的惘然情绪,愈发显得艳色迷离,叫他不知道说什么好。想了一想,他们俩自从虞浩霆离了锦西之后,就没见过面,能说的也只有总长大人,遂促狭笑道:   “哎,你瞧着,总长跟顾小姐,好事近了吧?”   骆颖珊闻言收回了目光,微微一笑:“总长或许想,可顾小姐不想。”   “啊?为什么?”   “顾小姐觉得结婚这种事没什么意思。”   叶铮愣了愣,用力点了下头,赞叹道:“四少运气真好!要是女人都这么想,那就好了 …...”   骆颖珊莞尔一笑:“我倒觉得,是顾小姐运气好。”   说着,眉睫和声音都低了一低,语气里透着自嘲:   “换了是我,能和喜欢的人在一起,别说结婚,就是跟他去讨饭,我也乐意。”   叶铮眉毛一挑,又赞道:“要是女人都像你这么想,也挺好。”   两人舞到曲终,却发觉虞浩霆和顾婉凝皆不在大厅里,连随行的侍从也都不见了,问了门口的卫兵才知道,说是总长刚才已经走了。大约因为明天是新年假期,又没什么事情,郭茂兰见他们在跳舞,就没过来打招呼。   两个人站在礼堂门口,一时都没了话。这个终点时间还早,按叶铮的习惯,少不了要去找点乐子,但就这么招呼一声就走,好像有点儿…...不够绅士:   “你是住在参谋部的宿舍吗?我送你回去?”   骆颖珊意兴阑珊地笑了笑:“不用了,我去别处消遣消遣。你自己走吧。”   叶铮微微一愣,这话可不像女孩子的口气,不由笑道:   “你要去哪儿?我送你,反正我也没什么事儿。”   骆颖珊耸了耸肩:“成,我去梦巴黎。”   叶铮的眉毛忍不住又挑了挑,这倒是个好地方!   虞浩霆翻了翻顾婉凝放在桌上的功课,又转到卧室拎起床上的鹅绒靠垫——柔柔的烟粉色是她选的,他的房间里从前并没有这样爱娇的颜色,搁在夜蓝的枕被间仿佛是一点温存的呢喃。syne跟在他身后走来走去,很小心翼翼的样子。   方才他们一路回来,当着一班侍从也不好说什么,等两个人上了楼,他还没来得及开口,婉凝便垂着眼睛,幽幽一句:   “我想一个人待一会儿。”   她说得很轻,不嗔不恼,反而叫他觉得无从辩解,亦无从劝慰,一迟疑间,她已推了对面的房门,连原本撒着欢过来的syne也被关在了外头。   是韩佳宜跟她说了什么?   他一直都觉得她顶大方的,何思思的事她都没怎么在意,还和梁曼琳那么好…...况且他和韩小七又没有什么。   “我喜欢他喜欢我,不喜欢你。”   他想起她的话,还是忍不住想笑,女人争风吃醋的事情他见得也不少,指桑骂槐冷嘲热讽都是寻常,却少有她这样直白的。人最虚荣的就是不承认自己虚荣,可她连“我是喜欢他年轻好看,位高权重”这样的话都说得理直气壮。   他也是莫名其妙,怎么就招惹了韩小七这个麻烦。   他那时候怎么就会觉得她有意思?   他一念至此,就吩咐下去,从今以后,官邸里不管有什么事情,都不许招待韩家七小姐。   虞浩霆看了看表,他们回来也有半个钟头了,她说“想一个人待一会儿”,这 “一会儿” 也差不多了吧?   他若无其事地踱到对面,轻轻敲了敲门,却没有人应,想要开口唤她,瞥了一眼远处低头侍立的丫头,忽然觉得有点别扭;想要叫人去拿钥匙,转念一想,也不知道她会不会在里头把门锁上了,可他总不好就这么站在门口。   百无聊赖地转回来,明知道这小东西一点儿用都没有,还是在syne脑袋上敲了一下:“叫门去。”   果然,syne只是直了直身子,困惑地看着他。   这时候,壁炉里的炭火噼啪一响,虞浩霆立刻从沙发上弹了起来,那房间她一直没住过,里头冷着呢。   她“想一个人待一会儿”,他就让她待着?他昏头了吧?   女人从来都是言不由衷口是心非的,他一不留神又被她绕进去了。   这房间一直没有人住过,虽然一应也有日常的洒扫陈设,但满室华艳之中空冷的气息充斥不散,连几枝晚香玉的浓烈味道也像是冻过的,迫人的香,迫人的凉。   她想起那晚,浓红如酒,春深似海,他说:   “我祖母家里的旧俗,若有人家生了女儿,就在庭院里种一棵香樟……到了归嫁之期,家人会把树砍了,做两口箱子,里头搁上丝绸作嫁妆——取个‘两厢厮守’的意思。”   他说的那样寻常,可她却觉得那样艰难。   人生世间,要有多么笃定的心意,才会做这样的事?   而她能笃定的,不过是他的心意—— 一个男人此时此地的心意。   她无所依恃,也没有盼望,惟有眼前。   一生 。愿毕此期。   纵只是浮生一梦,亦是一页传奇。   她不能去想,他待别人也有一样的心意,更何况是那样一个人?   她只觉得失望。   然后,惶恐于这样的失望。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她这样在意他的心意?   过时自会飘零去,耻向东君更乞怜。   可是如果她舍不得,那她要怎么办呢?   一滴眼泪将落未落,露台上的灯突然亮了起来,几声细碎响动,两扇百叶门已被人推开了。   许多年后,她总会想起那一晚,正是一滴眼泪将落未落的时候,他突然“破”门而入,仿佛习惯了暗夜的人骤然看见一束光:   “我七岁之后,就没在自己家里翻过墙了。”   分明是自嘲,但那自嘲里也带着骄傲,他随手丢了什么在床边的矮柜上,“叮铃”一响,原来是截铁丝。   他是从隔壁露台翻墙撬锁进来的,可他走进来的风度却像是华堂张绮筵,直教红粉迴?。   她以为他会问,会否认,会分辩,可他没有,他抬手就把她抱了起来:   “你要是不想跟我说话,就不说。”   她良久无言,他也只是静默,用毯子裹紧了她搁在膝上,一点一点拆开她的发辫,手指缓缓在发丝间梳过。   他终于开口,声音很慢也很轻,像给入眠的孩子说故事:   “韩玿在教你‘折柳阳关’了,是不是?”   她仍是不声不响,他却在黑暗中微微一笑:   “那里头有一段李益的念白:皎日之誓。死生以之。与卿偕老。犹恐未惬素志。岂敢辄有二三。固请不疑……   是什么意思,他和你说了没有?”   皎日之誓。死生以之。与卿偕老。固请不疑。   不用别人告诉她,她也明白,只是——   “我只记得我的念白:一生 。愿毕此期。”   她一字一顿,冰泉泠泠,轻愁薄怨,却让他有一种悲凉的满足。   “不许这么想。”他捧起她的脸,语气里有宠溺,神情却是肃然:   “婉凝,说你喜欢我,说——”   他要听她好好说一次,不是曲意敷衍,不是讥诮赌气,他要听她好好说一次。   他眸光迫人,是威压,亦是恳求;能禁锢她,亦能沉溺她。   她恍然错觉,他几乎同她一样可怜。   “我喜欢——你喜欢我。”   她面上有微薄的笑意,像湖水挽留夕阳的最后一点碎金,有一种让人伤心的暖。   她不期望他懂,他最好永远都不要懂。   她等着他皱眉,迫着她说他想听的话;然而,他怔了一下,却笑了。   她从没见过一个男子能笑得像他那样好,如春风吹过,花开次第,他就噙着这样宛转温存的笑意,俯在她耳边,气息缠绵:   “我也是。”   她愕然的神情在他意料之中,他知道她不会懂,她也不必懂。   梦巴黎永远都是越夜越喧嚣,叶铮却想不出骆颖珊一个二十几岁的女孩子,能到这儿来消遣什么,一边减速一边问:   “这地方你很熟吗?”   骆颖珊从手包里拿出口红在唇上补了补:“我没来过。”   叶铮又是一愣:“那你来干嘛?”   “我听说这里有桌球打。”说话间已有门僮上前开了车门,骆颖珊拎起裙子利落地跳下车,夜色般的裙裾中纤长小腿惊鸿一现,附近的暗影里就响起一声赞叹的口哨。   骆颖珊漫不经心地跟叶铮摆了摆手:“谢谢你了。”   叶铮看着她在霓虹灯下,唇色妖娆,总觉得有些异样,干脆也下了车:   “正好我也闲着,陪你玩儿一会。”   梦巴黎这种地方鱼龙混杂,骆颖珊虽然干练,但终究是个女孩子,这会儿又是艳妆便服,怎么看怎么让人不放心。   况且,他还从来没见过女孩子会打桌球。   叶铮虽然不是常客,但梦巴黎有点头脸的管事都认得他,见他带着一个女子过来说要玩儿桌球,连忙又开了一间球室,专引着他们进去。   骆颖珊也不客套,把大衣丢给侍应,一边选球杆一边笑谓叶铮:“你面子倒不小。”   叶铮在球杆上擦着壳粉笑道:“我哪有什么面子?一半是我爹的面子,一半是总长的面子。”   骆颖珊想起早前听闻过叶铮是青帮出身,不由好奇:“我听他们说,你爹是什么‘大’字辈的师父,很有江湖地位的,那你干嘛要从军呢?”   青帮内部规条繁冗,解释起来颇为麻烦,亦不足为外人道,至于他为什么要从军嘛……   嗨,其实他自己也说不太清楚,叶铮自失地一笑:“好玩儿呗!”一时见侍应开了球,便笑道:“你是女孩子,我让你三杆儿。”   骆颖珊也不推辞,俯身一杆,一颗红球落袋,才斜斜瞟了他一眼:   “就为了好玩儿?茂兰说你毕业的时候,他跟四少一起去观礼,你还是第一名呢!不过,我可看不出来,你还有这个本事。”   叶铮懒洋洋的倚墙笑道:“我这叫真人不露相。你们女人懂什么?”思绪却远远飘进那年暮春,燕平城里的繁花明迷——   他们躲在胡同深处的一壁花架下,两个人心照不宣地沉默,居然都还笑得出。   他那时候不过一点三脚猫的功夫,也学人打抱不平,却反而被旁人拔刀相助了一回。   那个和他年岁相仿的白衣少年,臂上带了伤,挽起的衣袖上沾了尘,却依然叫人觉得清华凛冽,那不骄恣的傲然态度叫阳光一触到他的轮廓,也敛了光焰。   和他见过的人,都不同。   等到追他们的人经过许久,两个人才开始交谈。   他说:“我叫叶铮,你呢?”   他说:“我姓虞。”见他仍然目光执着,才补了一句:“我在家行四,家里人都叫我小四。”   叶铮热络地凑过去:“那我也叫你小四吧!”他似乎是怔了一下,没有应,也没有反对。   他们又聊了些什么,他已经不记得了,其实都只是他自己在说吧?   最后,他忽然灵机一动,撞了撞他的手臂:   “哎,不瞒你说,我家里堂口不小,你要是愿意,就跟着我混,我保你出人头地,在燕平城里有一号。怎么样?”   那叫“小四”的少年看着他,眼里隐约存了一点笑意,学了他的话,口气却清淡:   “哎,不瞒你说,其实我家里堂口也不小,不如你跟着我混吧!”一面说着,一面折了近旁的荼蘼枝在地上轻轻划过。   叶铮听了,眼中一亮:“那也成!敢问贵帮头贵字派?贵前人尊姓上下?”   “小四”却没理会他的盘道条口:“你要想找我,过两年,到定新军校去。”说着,起身便走。   叶铮犹追问道:“你要去投军?”却没听见他答话。   直到他走远了,叶铮这才想起,他都忘了问他究竟是姓“于”还是姓“俞”。   悻悻然坐下,捡起他方才丢下的荼蘼枝在手里转了两下,发觉他划下的是一行字:   长安少年无远图。   长安少年无远图?   是说他吗?   他怎么就知道他“无远图”了?不就是去投军吗?去就去!   两年之后他真的考到定新,从老师到学生,姓于姓俞姓余姓喻的他都找过了,却根本没有他。   这算什么?他耍他?他没考上?   他想卷了行李就走,转念一想,他要是明年来呢?   无论如何,他得让他知道,他来过。   他科科都取第一,只等着毕业典礼的时候参谋总长亲来授剑。他的名字也写在新闻里,他总能看得到了吧?   那天,他戎装笔挺地坐在前排,来观礼授剑的却是刚回国不久正在整编第七军的虞家四少。   虞家四少?   “我姓虞。”   “我在家行四,家里人都叫我小四。”   他心头一跳,令官宏亮的声音已响彻礼堂:“全体起立!敬礼!”   那颀长挺拔骄阳雪峰般的身影从他面前经过,   果然。   “哎,不瞒你说,其实我家里堂口也不小,不如你跟着我混吧?”   “你要想找我,过两年,到定新军校去。”   一别沧海,那——他还记不记得他了呢?   他从他手里接剑,敬礼。   他更沉着更锋锐,唯有眉目清华依稀还是旧时的锦绣少年。   那一声“小四”无论如何也叫不出来,他看得见他眼中的风烟千里,日月江川。   他一个人坐在学校后头的河边,那年暮春的繁花明迷犹在眼前。   他说他:长安少年无远图。   怪不得。   忽然有人递过来一个银色的小酒壶,他回头看时,本能地站了起来,却不知该不该去接那酒壶,呆呆站着,竟忘了整装行礼。   虞浩霆若无其事地在他身边坐下,拧开酒壶喝了一口,又递过来给他。   叶铮也只好接了酒坐下,有意做出一副豪气干云的样子来,一大口倒进嘴里,眼泪立刻就窜了出来,他以为是酒,谁知道居然是醋!   呲牙咧嘴跳起来看着虞浩霆,指了指他,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捉弄他的人反而不动声色,义正辞严:“你人在军中,又不是假期,怎么能随便喝酒?”   叶铮抹了抹呛出来的眼泪,忽然笑了。他只觉得,这四年的辛苦没有一天是白费。   虞浩霆也笑了,起身解了自己的佩枪递给他:“以后再管闲事,这个比较好用。”   长安少年无远图。   叶铮移过球杆,瞄住一只蓝球,轻轻一击,那球应声落袋。   那时候,他还不知道这是句唐诗。   他就是长安少年无远图,可他愿意为他把后面那句续下去:   长安少年无远图,一生惟羡执金吾。   此时顾恩宁顾身,为君一行摧万人。   总算没有太丢脸!   叶铮知道自己今天实在是有失水准,没办法,谁跟一个像骆颖珊这样穿着低胸礼服,而且身材还很不错的女人打球,都得失准吧?   她俯身击球的时候,他都不敢站在她对面!然后,他发现站在她身后也很不妥,侧面也不太妥。他今天来跟她打球就很不妥,可他要不来,叫她跟别人玩儿,那简直就是非常非常非常不妥。   骆颖珊刚才一杆打出三十分,连赢了两局,倒很是神采奕奕:“今天就到这儿了,我请你喝酒!”   叶铮搁下球杆笑道:“哪有赢家请输家的?我请你。这儿的鸡尾酒调得不错。”   两人走到酒吧门口,骆颖珊却皱了眉:“太吵了,我们换个地方。”   引路的侍应闻言连忙对叶铮笑道:“叶参谋,对面德宝饭店的酒廊一般都是住店客人,比我们这儿安静得多。”   骆颖珊听了点头道:“那我们去看看?”   叶铮还在犹豫,骆颖珊已经下楼了,那侍应取了骆颖珊的大衣过来,转头便给叶铮递了个极暧昧的眼色,叶铮只懒得理他。   淡紫的灯光和着低柔的爵士果然十分安静,流线曲折的酒廊里连上他们只有三桌客人,都隔得很远。   叶铮原想着点杯香槟给骆颖珊,她却自己点了龙舌兰,慢慢啜着酒一言不发,方才玩儿桌球时的兴奋劲儿都没了。   叶铮也看出她有心事,心道女人那点儿小心思还不都是为了男人?看她这样子,十有八九是情路坎坷。也不知道这丫头是看上什么人了?又打量了她一遍,觉得骆颖珊还不错,勉强也算是个美人儿了。转念一想,这丫头不会是暗恋总长大人吧?   他七想八想的,骆颖珊一杯酒喝完,又要了一杯。   叶铮皱了皱眉:“差不多了吧?”   骆颖珊横了他一眼:“你身上钱不够?”   “那倒不是。我是说这酒容易高。”   骆颖珊垂了眼睛,低低一笑:“你放心,我酒量很好的,你要是高了我送你。”   她确实酒量不错,等到服务生过来请他们结账说要打烊的时候,她还端得起酒杯呢!   “你是我认识的,酒量最好的女人。”叶铮从皮夹里 钱,夹在账单里,由衷地赞道。   骆颖珊宛转一笑,眼睛弯成了月牙:“我哥酒量都没我好。”   起身的时候微微一晃,叶铮连忙扶住了她,幽深的玫瑰香缭绕上来,她这么豪爽的女孩子,用的香水却这样媚。   叶铮自己走得也不太稳,虽然自觉清醒,却也知道是开不了车了,一边揽着骆颖珊下楼,一边想叫谁过来接他们。谁知刚下了两级台阶,骆颖珊低呼了一声,身子矮了下去,叶铮低头去看,却是她的鞋跟折断了一只。她配晚装的鞋子又细又高,此时断了一只,便是两只都不能穿了。   骆颖珊皱着眉坐在台阶上,眼神迷离地握着鞋子发呆。叶铮看了看她,又看了看那鞋子,忽然俯身将手臂探到她膝下,抬手把她抱了起来。骆颖珊手指一松,鞋子便顺着台阶滚落下去。   溢着玫瑰香的温热柔躯横在怀里,叶铮的呼吸蓦然一滞,一步也迈不出去。   骆颖珊还是蹙着眉,半闭了眼睛喃喃道:“我很重吗?”大约是担心他抱得吃力,一双手臂配合地攀在了他颈间。叶铮觉得头有些昏,惟恐自己一个不小心失手摔了她,好容易一步一停小心翼翼地下了楼,一时竟辨不清方向。   门童见了这个情形,暗笑着上前招呼:“叶参谋,您是要叫车,还是……”   叶铮想问骆颖珊,一低头却看见她唇上已经模糊支离的娇红,反比完美无缺的时候更妖娆动人。她这个样子,送回参谋部宿舍去,恐怕不太好吧?也不知道她跟谁住在一处。   “给这位小姐开个房间。”他一开口,门童立刻朝服务台打了个手势,一个戴领结的服务生便过来引路。   叶铮的身子本来就有些软,抱着她上楼下楼走了这么久,额头上已经渗了薄汗。房门一开,不等服务生退出去,叶铮就把骆颖珊往床上撂了下去,不想她晚装的裙摆太长,反而绊得他身子一倾,抱着她就摔在了床上。   她还真软——倒下去的瞬间,叶铮脑海里只蹦出了这一个念头。   真的很软,以至于他停了几秒才想到,他应该必须立刻马上起来。   于是,他就起来了。   坐在床边看着骆颖珊,她脸颊很红,睫毛很长,最要命的是她礼服的领子开得要命的低。他想起来之前他们打球时的情景,喉头就是一紧。要是别人也就算了,偏偏是她,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   还不如刚才他多喝点,人事不省,让她想办法料理他。   他得走,必须立刻马上走。然而,等他摇摇晃晃走出去两步,回头看了一眼,发觉他刚才没把她放好,她长长的一 都垂在床下。她会不舒服吧?他得回去把她放好。   嗯,枕头放好,被子放好,衣裳——那他就管不了了,她只能穿着睡了。   要说这丫头还真放心,改天他可得好好教育她一下,以为人人都像他叶铮这么君子呢?   今天要是没他,说不定她被人吃光抹净了都还不知道呢!那他今天陪着她消遣了这么久,也不能太吃亏吧?   他的动作比脑子快,闪念间,他的唇已触到了她的。   好软,好热,好润。   他本想轻 一下见好就收的,然后,他却停不下来了。   因为——她居然吮他……   后来叶铮有了个习惯,要么不喝酒,喝就一定要喝到睡。   将醉未醉,最易犯罪。   明天恐怕会下雪吧?风里带着丝丝缕缕的湿寒,愈显得这暖阁里兰堂光软,金炉香暖。   沈玉茗端了一盅佛手当归炖的鸡汤进来,盈盈一笑:“今天这么晚,我没想着你还会过来。”   “我吃了饭的,你不用麻烦了。”汪石卿的眉目和语气温润依旧。   那温润原本是她恋慕至极的,然而,日复一日,却让她渐渐气馁,她再也无法分享他更多的情绪,却又无计可施。   她只能继续笑语盈盈:“不过是热一热,也不费什么工夫。”   然后,她便无话可说。   她知道对他而言,什么事是有用的,什么事是没用的。   那些没有用的事,即便她说了,他仿佛也在听,但到最后不过是淡然一笑:“是吗?”   她知道,他根本不曾留心。   而今晚,他格外的心不在焉,甚至还有些烦躁。   她从没见过他这样,所以她只能沉默。   女人最大的优点之一,就是知道什么时候应该安静,并且在应该安静的时候能够保持安静。   汪石卿并不觉得她刻意沉默,他的心越乱,脸上的神情就越要镇定。   他不知道虞浩霆是怎么跟霍家交待的,但今晚霍家大小姐回国后第一次在社交场里正式露面,他却同顾婉凝跳了一支舞就匆匆而去,别人不明白,他却明白。   之前在参谋部,虞浩霆居然带着那女孩子来上班,就在他办公桌边上做功课。凡是进得了总长办公室的人,都要找借口去看一看千载难逢的奇景。   许卓清出来只是笑:“四少如今可真是—— 一身孤注掷温柔。不能雄武不风流。”   这女孩子必须离开四少。   必须离开。   他沉吟良久,不知不觉已过了午夜。   沈玉茗在灯下专心打着缨络,岁月如流,总要找些消遣才敌得过光阴蹉跎。   忽然听见他唤她:“玉茗。”   她抬头,脸上是恰到好处的笑。   “我们结婚吧。”   他声音极轻,她一惊,先就疑心自己听错了,竟说不清是忧是喜,下意识地追问:   “你说什么?”   他站起身来,望着窗外深重的夜色,遗给她一个清隽的背影,声音里却听不出一丝温度:   “玉茗,我们结婚吧。”   他生缥缈此生休。”   093、不是愁中即梦中   叶铮朦朦胧胧中觉得自己胸口似乎压了什么东西,抬手去碰,划过之处却是一片 。手感很好,喉咙里刚要逸出一声赞叹,忽然一个激灵清醒了过来!慢慢睁开一只眼睛往下瞄了瞄,一只戴了金色手钏的手臂横在自己胸前,棕黑的长发底下露出半边白皙的脸孔——是骆颖珊!   叶铮如履薄冰地往边上挪了挪身体,骆颖珊忽然动了一下,他立时就僵住了。想把她的手从自己身上拿开,又怕把她弄醒,盯着天花板把昨晚的事前前后后捋了一遍,却越捋越乱。   他昨晚不能算太醉,至少他还能找到她礼服裙子的拉链,还能记得她唇上嫣红迷离的艳色,还能……可要是不太醉,他怎么会没走呢?   现在想这些已经没用了,叶铮迅速找出了问题的重点,问题的重点在于等一会儿这丫头醒过来会是个什么态度。   哭?闹?让他娶她?   不至于吧!昨晚的事虽然不算什么两情相悦,不过,她也没有反对嘛。三更半夜跟个男人在外头喝酒,这种事……唉!   可万一她要真不讲道理了呢?   昨晚打球的时候她说是总长调她来陪顾小姐的,这两个女孩子在锦西的时候就挺要好,万一她要是不讲道理,拉了顾婉凝帮腔,那他可就完了!四少一准儿得让他滚回陇北去。   要真是那样,那他就只好勉为其难娶了她吧!关键是丢人啊!被郭茂兰他们知道,还不笑死他?叶铮心里忍不住一苦,又低头看了看身边的人:这丫头跟顾小姐是比不了了,好在身材还不错,性子也爽朗,他吃亏点儿就将就了……   想他叶铮十四岁的时候就敢带着人在韩潭巷首屈一指的院子里喝花酒,头牌的姑娘见了他也要三笑留情,想不到居然就这么糊里糊涂的一失足成千古恨了。   “啊!”一声短促的惊呼打断了叶铮悲伤的思绪,骆颖珊扯着被单从床上弹了起来,惊诧莫名地看着他——看得叶铮脸上一烫:“呃……骆秘书,不是,骆……”   他想说点什么,可是一时竟连如何称呼她都想不出来,只好先放弃这个问题,硬着头皮解释道:   “昨天太晚了,我觉得送你回参谋部不太好……我不是有意的……对不起啊,我本来,本来是要走的……”   骆颖珊拧着眉头打量着床上、地上散落的衣物,仿佛是在回想昨晚的事,听他说到这里,忽然嫌恶地看了他一眼:   “行了,你可以走了。”   “啊?”叶铮一愣,随即长出了口气,脸上分明写着“如获大赦”四个字,脱口而出就是一句:   “那多谢了。”   转念一想,又有些不放心,轻咳了两下,犹疑着道:   “那个……昨天的事,你能不能别……别……”   “我不会告诉别人的,你赶紧走!”   骆颖珊说完,裹着被单头也不回的进了浴室,落锁的声音异常清晰。   叶铮又怔了怔,忽然如梦方醒一般,飞快地穿好衣服,刚拧开门要走,又觉得有点不大对头。   这丫头的反应也太不同寻常了吧?这种事说起来吃亏的总归是女孩子。   还是说她吓着了,又或者是伤心害羞不知道该怎么办,才让他走的?   那他要就这么走了,未免太不厚道,他叶铮不是那种没肩膀的人。   毕竟人家是个女孩子,他得等她缓一缓,想好了,再问问她的意思,要是她真不在意,那他以后也心安理得不是?   这么寻思着,一眼看见落在床边的高跟鞋,捡起来便按铃叫了侍应:   “去帮我买双鞋子。照这个尺码,拣最好的买。”   一边拿钱给那侍应,一边叮嘱:“鞋跟不要这么高的,低一点,快去!”   酒店的侍应最是晓得人情世故,一刻钟的工夫就转了回来,手里捧着个深棕色的鞋盒,上头还用金咖色的缎带打了个蝴蝶结。叶铮一看就皱了眉,抬手把那蝴蝶结扯开,拿了鞋子出来看了看,女人的东西他不懂,大概还行吧!顺手搁在了玄关。   他在沙发上左右挪了几次才坐摆好了姿势,浴室里隐隐仍有水声,这都快半个钟头了,女人就是麻烦,她在军中整天也是这个速度?   正有一搭没一搭地想着,忽然浴室的门一开,骆颖珊身上系了一件白色浴袍,擦着头发走了出来,眼光一触到叶铮,浓顺的眉毛立刻就蹙到了一处:   “你怎么还没走?”   叶铮慌忙从沙发上跳了起来,不等他开口解释,骆颖珊“啪”地一声把手里的毛巾丢在地上,冷然看着他:   “你还在这儿干什么?等着收钱吗?”   叶铮吃力地理解了一下她的话,像见了怪物一样扫了她一眼,抓起帽子掉头就走,仿佛身后有人追杀。   韩佳宜在江宁的社交场里原是最掐尖要强的,平日来往的女眷倒有一多半私心里都不喜欢她,栖霞官邸不“招待”韩小姐的闲话不胫而走,立刻便成了笑谈。   有原先被她抢过男友别过苗头的,更是幸灾乐祸添油加醋,亦免不了说到这位顾小姐真是厉害,人尚未嫁进虞家,名分还不知道是妻是妾,就先端出女主人的架子来了;往日里虞家四少也是多有风流韵事,连韩家六小姐韩燕宜也和虞浩霆有过绯闻,可也并没有见顾婉凝和谁过不去,想必是韩佳宜有了什么极不足为外人道的事情,才惹恼了她,特意要拿七小姐杀鸡儆猴。   韩家虽然懊恼小七失了面子,却也没有办法,这种事本来就是闲话,难道谁还能到栖霞当面去问一问?只想着过一阵子,事情也就淡了,没想到却又出了意外。   韩家长辈之前对韩佳宜平素行事轻佻就曾有训诫,此事一出,更觉得不可由着她的性子恣意妄为,便想着尽早安排她的婚事。   韩佳宜也没料到事情会闹成这样,自己竟也有遭人背后讥笑的一日,加上父母几番严斥,姊妹之间私下里也说起外头的传闻如何不堪,终究是心下羞惧,纵然是百般不愿,也只得由了家人安排。   韩家毕竟是名门,七小姐又是出名的美人才女,裙下之臣从来不乏,只是如今事急从权,可选的人却不多,拣选再三,勉强挑中一人,是行政院政务处的高级秘书,家世虽然差了一些,但亦是留洋归国的青年才俊,做了韩家的女婿,那家世也算是有了。   不想,眼看两人就要订婚,行政院突然一纸调令把这人远调到了龙黔行署。   韩家上下大为诧异,即便是小七得罪了虞浩霆,可这人在行政院任职,以韩家和霍家的关系,万不至于没有转圜的余地;然而一番探问才知道,调令乃是出自霍万林的秘书长徐益之手。   韩玿的母亲只好亲自来见霍夫人,霍万林一问之下,却是霍仲祺跟徐益讨的人情。徐益并不知道这人和韩家的关系,想着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人,只不知道怎么得罪了霍公子,调出去就调出去吧,年轻人下去历练历练也不是坏事。   霍万林听罢,淡然点了点头,吩咐徐益把那人调回来,也不要对旁人说起此事是仲祺的主意。   今日是腊月二十三,霍家官邸晚饭方毕,霍万林便起身离席,一家人都屏息起身,只听他语调微沉:“仲祺,到我书房里来。”   霍夫人探寻地看了儿子一眼,面上略现忧色,不知道这孩子久未闯祸,这次却又惹了什么麻;霍仲祺倒是若无其事,端然答了声“是,父亲”,便跟了过去。   “把周月亭调到龙黔去,是浩霆的意思,还是你自己的意思?”   霍仲祺料到这件事必然会让父亲知晓,无所谓地笑了笑:   “四哥哪儿知道他是谁?是我听韩玿说他要跟韩小七订婚,就跟徐益打了个招呼。”   霍万林闭目吁了口气,缓缓道:“我就知道,这样刁钻的心思只能是你的主意。”   霍仲祺仍是一副漫不经心的神色:“舅父舅母管不了小七,总得有人让她吃点儿教训。”   “什么时候用得着你去替人家父母教训儿女了?”霍万林遽然怒道:   “你算什么东西?”   小霍也不着慌,低着头一笑:“我自然不算什么东西,不过凑巧是院长大人您的不肖子。”   霍万林上下打量了儿子一遍,沉声道:   “你以为我看不出来?你是鬼迷了心窍变着法子要替那个姓顾的丫头出气。”   霍仲祺脸色一变,还没来得及说什么,霍万林已虚点了他两下:   “你不用在这儿跟我分辩,等你这点儿心思被浩霆看出来,你们的兄弟情分也就到头了。”   霍仲祺默然了片刻,决然抬头,直视着父亲:   “我不会做对不起四哥的事。婉凝——我只把她当嫂子。”   “你心里怎么想,我管不了。”霍万林摇头一叹:   “但你对那丫头的心思,从现在起就给我收好了。否则,你自己的荣辱是小,我霍家的家声你赔不起!”   “我霍家的家声你赔不起!”一句话便说得他失了言语。   书房里燃了清幽的檀香,书案上的汉玉笔洗柔光温润,数架书柜上随手抽起一册都是寻常人难得一见的珍本善本,连时光到了此处都仿佛格外深邃,是他自幼便仰望的所在。小时候他总想进来,可是父亲不许,怕他没有分寸失手毁了东西;可父亲越是不许,他就越是要想方设法溜进来,还要偷拿父亲的珍玩。   父亲看他的眼神越失望,他心里反而越放松,这世界太幽深高远,他承担不起。   那么,不如从一开始就远离。   只是心底终究存了一点不甘,偶尔闪念,他也想知道,千里家国,他一肩能担得起多少?   他不过是怕失望了别人,失望了自己。   不如——   黄金白璧买歌笑,一醉累月轻王侯。   至少在这件事上,他从来不让人失望。   霍万林见他面上露了失悔之色,多少放了些心:“你姐姐和浩霆的事,可能要从长计议。所以你记住,你和浩霆绝不能有嫌隙。”   霍仲祺一愣,旋即明白了什么:“怪不得四哥问我年后的打算,说想让我到运输处去。父亲,这是您的意思?”   运输和军需装备历来是军中最叫人眼红的位子,尤其是运输处,军管之下,公路铁路水运航空都在掌控之中,钱多权广,且如今江宁政府的铁道部总长裴敏忠亦是霍万林一手提拔的亲信。   见父亲不置可否,霍仲祺又追问道:   “您跟四哥还谈了什么?”   霍万林淡然道:“浩霆让你去,自然是因为你帮得了他,你不是一心想跟着你四哥的吗?   好了,你出去吧。”   霍仲祺却没有动,反而犹疑地看了父亲片刻:   “父亲,您这么在意我和四哥的事,究竟是为了我们霍家的家声,还是为了……”   霍万林面无表情地扫了他一眼,拿起镇纸下压的一册《黄州寒食帖》:“出去。”   乐岩寺在栌峰的半山,隆冬时节红叶尽落,惟此时绵绵雪意掩去寒枝嶙峋,才有了一番清旷韵味。   因为昨日谢致轩陪母亲到寺中敬香回来,说起栌峰雪景上佳,虞浩霆想着闲来无事,有心和婉凝过来赏雪,谢家小妹致娆见状,便怂恿着霍仲祺一起,前些日子小霍待她总不大热心,这次却一口就应了。   乐岩寺因着声名地利,时常招待江宁的达官显贵,今日虞浩霆要来,寺中诸事自然早有打点。只是他没有礼佛的习惯,不过是赏雪品茗,此刻人一到,就被知客僧人请到了寺中别苑。   佛寺的庭院不像寻常园景讲究匠心巧运,不见奇岩珍石,但求冲静空寂,且山寺临崖,览的是层峦叠嶂之景,因此苑中应季的不过两树蜡梅,枝枯瓣弱,又被了积雪,花无可观,惟清香之气满庭四溢。   “可惜皬?山不积雪,要不然,红梅映雪一定很好看。”   顾婉凝看着栌峰覆雪之后的清寂开阔,雪落无声,想起皬山园中的梅树,不由感叹。   “皬山不是不积雪。”虞浩霆递过一盏热茶给她,含笑解释道:   “是有些地方引了温泉,地气太暖。要是真的都不积雪,怎么叫酌雪小筑呢?下回有雪的时候,我们就过去。”   四人谈笑了片刻,致娆便拉着霍仲祺去求签,说是乐岩寺的佛签极灵验的。小霍虽然素来不信这些,但身临此境,也只好入乡随俗;婉凝没有见过人求签,也想看看是怎么回事,一班人便去了前殿。   “你心里默念着想问的事情,然后就这样——”谢致娆捧了签筒给顾婉凝演示,才抖了两下便跌出一支签来,致娆捡起来一看,是支“上吉”,说了句:“我是在教你的,这支不算!”便插回了签筒,递给顾婉凝:“你来试试。”   婉凝微颦了下眉,笑道:“可我没什么好问的。”说着,学着致娆的样子抖了几下签筒,有一支跳出了大半,她还要再晃,虞浩霆已将那签抽了出来:“这样就行了。”   致娆凑过去看时,见是一支“上上”,便笑道:“你运气倒好。”说着,促狭地看了一眼虞浩霆:“四哥哥,你要不要也抽一支?”   虞浩霆接过签筒摇了两下, 一支来,捏在手里看了看,竟也是一支“上上”:   “不会今日这签筒里只放了上签吧?”   “那我也试试?”   小霍笑着将签筒拿在手里,微一沉吟,晃出一支“中平”:“这里的和尚还算老实。”   致娆见他们都抽过了,又郑重捧了签筒,闭目轻摇,跳出来的那支签却是支“中吉”,她嘟了嘟嘴:“刚才我没想好,这支也不算!”   霍仲祺笑道:“怎么能不算呢?总比我这支好。”   谢致娆却不依,仍是把那签丢了回去:“我不管,我就不信掣不出一支好的。”说着,小心翼翼地晃了许久,才掉出一支。   霍仲祺捡在手里看过,莞尔一笑:“还真被你撞上一支好的。”   致娆抢过来一看,果然是支“上上”,笑意甜润地看了他一眼,说了句:“我去解签。”转身便走。   他们三人跟过来的时候,解签的僧人刚写好一句签文,虞浩霆一看便道:“小霍,致娆这一签问的是你。”   谢致娆顿时两颊飞红,却并不羞怯,反而挽了霍仲祺的手臂,娇嗔道:“四哥哥,你再欺负我们,我就告诉姑姑去。”   虞浩霆上下打量了霍仲祺一眼,闲闲道:“这么快就‘你们’了?”   谢致娆一时语塞,霍仲祺便轻轻脱开了她,上前去看那签文——“凤只鸾孤久未成,而今琴瑟正和平。殷勤待仗高人力,管取鸾吟合凤鸣”,显是问的姻缘。   致娆拿起看时却没了方才的欣喜,喃喃了一句:“这也算上签?”   “不知檀越这一签要问什么?”   解签僧人这一问却问住了顾婉凝,求签所问自有定规,不外家宅、谋望、走失、行人几样,她却并不知道,想了一想,认真地答道:“我想问问我的学年论文能有多少分?”   那僧人一愣,谢致娆掩唇笑道:“没有问这个的,嗯,你这个嘛——”转头看了看小霍:“算是前程?”   虞浩霆揽了她微微一笑:“既然是上签,当然是问姻缘。”   解签的僧人唯恐顾婉凝又问出什么希奇古怪的,慌忙提笔蘸墨,行云流水地写了签文。   顾婉凝一面看那签文,一面对虞浩霆道:“那要是下签,问什么?”   “要是下签,自然是要重新掣一支了。”   顾婉凝这支签更是直白——“姻缘至日不须寻,何必区区枉费心。有意栽花花不发,等闲插柳却成林。”   虞浩霆一见,揽在她腰间的手臂紧了紧:“这一签倒是准的。”   婉凝颊边惹了一热,笑道:“那你这一签,也问姻缘吗?”   虞浩霆却摇了摇头:“这件事你问过了,我就不必问了。”说着,对解签僧道:   “您随便写一解吧,我随缘。”   那僧人点了点头,道:“檀越恐怕只有‘谋望’二字还可以问一问。”说着,笔走龙蛇亦将四句签文写了出来:   “傲吏身闲笑五侯,公私出入遇源头。江山一夜春风起,吹散进人面上愁。”   众人看时,霍仲祺先笑道:“这头一句就不是解给四哥的。”   四人的签里,只有小霍是支“中平”,那僧人一问,他想也不想,便道:“我也问姻缘。”   谢致娆听了,皱眉抢道:“他不问姻缘!”   霍仲祺却不以为然:“我也就只有这件事可问了。若是不好,我不信就是了。”   那僧人只好提笔写了:“望梅榴花灼灼红,近看颜色也朦胧。虽然成就鸳鸯偶,不是愁中即梦中。”   小霍低眉一笑:“既然还能‘成就鸳鸯偶’,总不算是太坏。”   094、别人碰一下就会觉得是抢   上元夜难得一场大雪尽覆江宁城,虞浩霆想起那一日在乐岩寺,婉凝说起红梅映雪的事,便约了邵朗逸一班人第二天到皬?山赏雪。酌雪小筑外头数十株被雪红梅,乌梅、朱砂、铁骨……远看皆是胭脂琉璃,红愈艳,白愈洁。   霍仲祺一路过来,幽幽梅香之中绕着几许笛音,依稀是《好姐姐》接了《皂罗袍》,婉凝还没学《惊梦》,那就是韩玿在度曲了。他随手折下一枝梅花,拂着上头的落雪往花厅走。刚到廊下,听见笛音一落,便几步赶到门口,人还没进去,先笑念了一句道白:“莺逢日暖歌声滑。”顾不得脱大衣,手里的梅花便充了柳枝:“人遇风情……”   后面一句还没念完人便是一怔,一架紫檀织绣围屏前玉立婷婷掩唇而笑的,不是韩玿,却是谢家小妹致娆,身上一件明黄底子绣着折枝杏花的长旗袍,花容明丽,面上更罩了薄薄一层娇红。   “这可巧了。杜丽娘刚叹过‘没乱里春/情难遣’,柳梦梅就到了。”邵朗逸一笑,手里的笛子朝小霍虚点了一下:“怎么?忘词了?”   “我在外头听见你们‘游园惊梦’,还以为是韩玿……”霍仲祺说着,搁了手里的梅花:“我不捣乱,你们接着来。”   韩玿悠然笑道:“你的《山桃红》最拿手,正好跟致娆搭戏。”   小霍脱了大衣交到丫头手里:“我这样子,哪儿像柳梦梅?”原来他今日过来,身上穿的连大衣却都是戎装。谢致轩打量着他,亦是好笑:“你如今怎么跟浩霆似的?”   “习惯了。”   “你是嫌我不如韩玿唱得好吗?”致娆一句娇嗔落下来,众人都默然含笑,小霍见她目光殷殷只是望着自己,洒然一笑,拣了那枝梅花在手:   “一径落花随水入,今朝阮肇到天台。小生顺路儿跟着杜小姐回来,怎生不见?”   致娆连忙掩了笑意,作出隐几而眠的睡姿来。   霍仲祺刚念到“小姐,咱爱煞你哩!”一眼瞥见虞浩霆陪着顾婉凝进来,她手里捧着个青瓷胆瓶,里头错落了几枝绿萼白梅。小霍不自觉地声腔一滞,韩玿手中的檀板重又轻轻扣过,他才连忙开口,难免有些气息仓促:“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   这些日子,顾婉凝也看出小霍和致娆颇有些妾意郎情的意思,此时见他们合扮《惊梦》,梦酣春透,倒是可堪玩味,悄声对虞浩霆道:“他们两个人是在恋爱吗?”   “我没问过小霍,十有八九吧。说起来,这两个人也算是青梅竹马。”   婉凝看着他二人“转过芍药栏前”,“ 湖山石边”——珠联璧合宛如金童玉女一般,不由赞道:“果然是佳偶天成。”   虞浩霆在她手上轻轻一握:“我们才是佳偶天成。”   婉凝蹙眉一笑:“你现在怎么这么小气?”   虞浩霆俯在她耳边悄道:“谁叫你总是对我特别小?,那我只好对别人小气一点。要不然,我太不划算。”   一时杜丽娘惊了梦,致娆便问小霍:“我的《惊梦》是跟季惠秋学的,韩玿是和楚横波学的,你瞧着有什么不一样么?”   霍仲祺想了想,笑道:“你扮春香一定比韩玿好。”   致娆秋波一挑,嘟了嘟嘴:“你就直说他的杜丽娘比我好就是了。”   “小霍是说你俏,演花旦最好。韩玿的闺门旦压过文廟?街的大小角儿,可要演红娘、春香,就不像了。”邵朗逸和他们说笑了几句,忽然回头招呼顾婉凝:   “你和韩玿学戏也有些日子了,我还从来没见识过,拣你拿手的来一段儿?”   “我没什么拿手的,只《思凡》学得最久,我唱那支《风吹荷叶煞》吧。”婉凝说着,看了看韩玿?:“反正我师傅在这儿,就算唱得不好,你们也不好意思说。”   《思凡》尤重身段,色空手里一把拂尘必不可少,她平日度曲的时候拿折扇替过,眼前却没有趁手之物,一迟疑间,邵朗逸从那尊青瓷胆瓶里 一枝绿萼递了过来。   “今日师父师兄,多不在庵。不免逃下山去,倘有机缘,亦未可知……”   婉凝极少在人前献唱,初初两句念白面庞便微泛轻红,好在《思凡》原本就有娇羞含情之态,却是未成曲调先有情,待两句水磨腔出来,方才渐入佳境:   “学不得罗刹女去降魔,学不得南海水月观音座。”   她唱功尚涩,但音色极美,神情离合间亦喜亦嗔,如怨如慕,手中的白梅衬着柔绿的净色旗袍,映在花蝶委婉的织绣围屏上,宛如一抹春光风流。   霍仲祺手指轻轻扣着拍子,恍然想起旧年她在燕平初学戏时的情形。   那时候,她在暮春的花影笑念“光阴易过催人老,辜负青春美少年”,艳得他心里一声 。哪怕他也只是远远看着,哪怕心底一丝窃喜总是笼了忧色,但终究会有那么一点希冀。   那天在西山,她应了等他回来,给他唱《佳期》的。   等他回来……   可那《佳期》再不是他的。   要是当日他没有走,眼前种种,会不会就不一样?   他不敢想,也不能想。   他心里连一个“悔”字都写不出。   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   那晚她枕在他胸口,他为她唱《惊梦》,她说——“我听见你的心跳了。像火车。”   他把她裹在衣裳里为她遮雨,湿冷纷乱的雨水扑在他脸上,怀里微微震颤的轻软却点燃了他的心。   那些事他不敢去想,隐匿在心底深处的悸动一闪出来,他会觉得对不起四哥。   还有些事,他不能想。   她抓着他的衣襟,散乱的刘海被涔涔冷汗粘在额上,淡青色的旗袍上洇开一朵血花:“你要是有办法,就带我走。”   她紧紧攥住他的手臂,眼里一层水雾,雪白的面孔几乎是扭曲的:“……仲祺…...孩子。”   他从来不知道,一个人的心能这样疼。   不相爱的两个人,怎么也会有这样刻骨铭心的喜忧?   可是,她和他,仿佛什么也没有。   仿佛只是他自己的一枕幽梦。   惊梦,惊梦。   无论多惊心的梦,到头来都只能一去无痕。   虽然成就鸳鸯偶,不是愁中即梦中。   他想起那一日的签文,心里一涩,唇角划出的却是一抹笑意温存。   她就是他的一枕幽梦,那他能不能永远都不要醒?   “恨只恨,说谎的僧和俗——   哪里有 天下园林树木佛?   哪里有 枝枝叶叶光明佛?   哪里有 江湖两岸流沙佛?   哪里有 八千四万弥陀佛?”   旗袍总是不便,婉凝的身段便省了许多,眼前又都是相熟的人,做不来严丝合缝的活泼俏皮,一笑一颦间犹是平素的姿仪清美:   “从今去把钟鼓楼佛殿远离却,下山去寻一个年少哥哥——”   唱到此处,她颊边忽然一红,声腔低回:   “凭他打我,骂我,说我,笑我;一心不愿成佛,不念弥陀般若波罗。”   婉凝自知功架疏浅,这些人又都是自幼听惯了名角的,才一唱完,便忍不住吐了下舌头,众人都笑,邵朗逸用笛子轻轻击了下掌心:   “你这样子倒还有点儿小尼姑下山的意思。韩玿,你说呢?”   他此言一出,婉凝面色更红,虞浩霆执了她的手笑道:“让他们说去!以后你就只唱给我一个人听。”   话虽是玩笑,他的心思却半真半假,她原本就这样美,着意含情弄态更叫人觉得心弦 ,美不胜收。她刚才说他小气,他自己也觉得这念头莫名其妙,可是她的事,他宁愿小气一点。也许人都是这样,太在乎的东西,别人碰一下就会觉得是抢。   锦西既定,江宁与沣南戴氏便成了对峙的局面,南北局势却反而隐了剑拔弩张之态。   十余年前,虞军和陶盛泉在沔水一战,错失宝沙堰后,节节失利,丢了大半个邺南,江宁震动。直到唐骧在嘉祥奇袭得手,重挫陶氏精锐,才保住了陵江门户。此后几年间,两军一直胶着在沔水、禹岭一线,几番和战之下,始终互有胜负,难分优劣,于是近十年来,双方都不肯再轻启战端。   邵朗逸端详着地图上用红笔粗描出的痕迹,对虞浩霆笑道:“你这久别胜新婚的时候,也不肯消停一阵子吗?”   “连你都觉得我该消停一阵子,戴季晟肯定也这么想。”虞浩霆头也不抬地答道:   “他不是要看我练兵吗?我就给他看。这次第七军在邺南演习,正好也让其他人观摩一下……”   他正说着,郭茂兰忽然在门口敲了两下:“总长。”   虞浩霆抬头看着他,只等后话,却见郭茂兰踌躇地看了邵朗逸一眼:“邵司令。”虞浩霆见他这个神色,不免有点奇怪,于公于私他跟邵朗逸都没什么可避讳的:   “什么事?”   郭茂兰还是不说话,反而快步走到他身边,低声说了两句,虞浩霆脸色微微一变,跟邵朗逸招呼了一句,就往外走:“我有点事情,演习的事回头再说。”从勤务兵手里接过大衣,一边穿着一边问等在走廊里的周鸣珂:   “你听清了吗?”   周鸣珂小心翼翼地答道:“我当时离得远,只听见顾小姐说‘怎么办’和‘孩子’,还有……‘大夫怎么说’。下午小姐说要去见同学,没有叫官邸的车子,郭参谋不放心,让齐振跟着,刚才他打电话回来,说小姐去了慈济医院。”他一边说一觑看虞浩霆的脸色,只见他目光犀冷,薄唇紧抿。紧跟在他们身后的卫朔同郭茂兰对视了一眼,两人眼里都是一样的如临大敌。   不合时宜的孩子总叫人纠结万端,不知所措;可是满怀期望迎来的孩子,就一定会幸福吗?   顾婉凝有一搭没一搭地想着,突然听见外头一阵喧哗——“怎么回事儿啊?你们怎么回事儿?这是产科,哎,你们不能在这儿!你们……”   医院里怎么乱成这样?   不等她蹙眉,房门被人猛地从外头推开,“砰”的一声撞在墙上,瞬间冲进来几个军装男子,坐在门边的护士吓了一跳,刚要起身阻拦,立刻就被人按住了。   虞浩霆一把握住婉凝的肩膀,目光像要把她钉进眼里:“你……”嘴唇翕动了两下,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一个三十多岁的女医生闻声从诊疗室里走了出来,一见这个情形,惊怒道:   “你们是什么人?出去!这是产科诊室。”   虞浩霆把婉凝箍在怀里,逼视着那医生,声音异常冷迫:“我的孩子怎么样了?”   女医生一愣,眉头拧成了“川”字:“家属也不能待在这儿,你们马上出去!”   郭茂兰连忙上前赔着笑脸温言劝道:   “大夫,能不能麻烦您先出来一下,我们长官……呃……和这位小姐有话要说。”   那医生听了,又气愤又诧异:“荒谬!你们在这儿影响……”   虞浩霆眼神一冷,将她后面的话堵了回去:“你要是敢动我的孩子,我让你后悔一辈子。”   “虞浩霆!”婉凝急忙拉了一下他的手臂,低低道:“不是我……”   “嗯?”虞浩霆怔了怔,捧起她的脸,犹疑着问道:“你说什么?”   “不是你想的那样,你先出去,我回头再跟你说。”   虞浩霆断然道:“不行,我就得在这儿。”   顾婉凝眉心一蹙,刚要开口,诊疗室里忽然又走出一个人来:“总长!”   虞浩霆一见骆颖珊,眉宇间隐约浮了沉冷的怒意:“你胆子到是不小。”说罢,转头吩咐郭茂兰:“带回去关她禁闭。”   郭茂兰答了声“是”,心道还好骆颖珊是个女孩子,这事儿要换了别人,恐怕总长杀人的心都有了,心底一叹:“小骆,跟我走吧。”   顾婉凝见状急道:“郭茂兰,你出去!”说着,就从虞浩霆臂弯里往外挣,虞浩霆手上却丝毫不肯松动,冷然道:“你们都出去,把她也带走。”   “你们想干什么?她是孕妇!”——女医生一声怒斥,一票人的目光瞬间都挤在了她身上。   照拂病患几乎是医者的本能,女医生趁着他们愣神的工夫,抢到了骆颖珊身前,怒视着郭茂兰:   “关孕妇的禁闭——你们还有没有人性?”   说着,又努起全身的勇气狠狠剜了虞浩霆一眼:   “有你这样的……哼!怪不得人家不想要这孩子!”   房间里一片冷寂。   只卫朔放下心来,自觉地退到了门外,其他人都诧异地看着骆颖珊,见她脸色凉白,垂着眼睛不言不动,四周的空气突然变得诡异又尴尬,虞浩霆犹自带着疑虑看了看婉凝:“那你……”   顾婉凝气恼地吁了口气:“我什么事都没有。你,还有你的人,马上走!”   虞浩霆面上虽然不动声色,心里也有点尴尬,点了点头,松开她要走,却还是不放心,对那医生道:“大夫,不好意思,惊扰您了。那我的女朋友……”   那医生这会儿也明白他们大约是弄错人了,心道这人怎么变脸变得这样快?刚才还唬得人牙根儿发冷呢!唉,可惜了!这么英挺俊朗,玉树临风的一个男人,怎么缺心眼儿呢?   想到这个,忍不住又多看了他两眼,原还想着讥讽两句,不过看在他好看的人间少有的份儿上,算了吧!于是板了脸,肃然道:   “这位小姐没有做检查,她的情况我不清楚。”   “那……”虞浩霆犹豫了一下,神态更是客气:“您能不能帮忙也检查一下?”   “这位先生,如果你没有什么不舒服的话,就请你不要再妨碍我的工作;当然,就算你真的有病,我们这里是妇婴医院,我也帮不了你。”   郭茂兰想笑又不敢,给其他人使了个眼色,一班人都悄悄走了出去。   虞浩霆从来没被人这么揶揄过,他自知今天这件事做得莽撞,脸上也有些讪讪,低声对顾婉凝道:“那我在楼下等你。”   面无表情地看了看骆颖珊,这种事情他没必要也不方便过问:“你——要请假的话告诉茂兰。”   临要出门,又回头望了一眼:“婉凝……”   顾婉凝走到他身边,悄声道:“我真的没有。我也不会……你快走吧。”   齐振几个人见虞浩霆出来,都有些提心吊胆,他们“情报”失准,闹了这么个笑话,脸都丢到医院里来了。虞浩霆看见他们,却是神色如常,周鸣珂红着脸嗫喏了一声:“总长。”   虞浩霆指了指他:“态度是对的。”   一班人在楼下的接诊大厅站了一会儿就觉得不对,来来往往的医生护士连病人从附近经过,都要打量他们几眼,虽然大部分都戴着口罩,郭茂兰也看出来有几个小护士已经眉眼弯弯地来回走了好几遍了。几个人干站着着实尴尬,可这种场合,什么话题似乎都不合适,终于还是总长大人开了口:   “骆颖珊有男朋友了吗?”   “应该没有吧……”郭茂兰摇了摇头:“我也不清楚。”   虞浩霆微一皱眉:“你怎么会不清楚?”   “呃……”郭茂兰一时语塞,他这不能算失职吧?这种事他必然不能清楚啊。   回到栖霞官邸,顾婉凝还是没什么好脸色,关了房门,虞浩霆刚一揽她,她就躲开了,偏着脸只是瞪他:“怎么办?颖珊的事别人都知道了。”   虞浩霆半笑半叹:“你放心,茂兰他们不会乱说的。不过,她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不知道。”婉凝说着,抽了本书坐在沙发上专心致志地看了起来。   虞浩霆挨着她坐下,拿开了她的书:“宝贝,还记不记得在锦西的时候,我跟你说过什么?越是别人不让你告诉我的事情,你就一定要告诉我。”   婉凝抿了抿唇:“……这件事没什么关系,你别问了。”   虞浩霆也不再问,揉了揉她的头发,站起身来:“我问她比问你方便。”   婉凝赶忙拉他:“你别去,你不许逼她!”   “那你告诉我?乖,你身边的人不能有纰漏。你不告诉我,我只能让茂兰去问了。”   叶铮被虞浩霆看得心里有些发毛,大晚上把他叫到官邸,一句话不说上下打量了他半分钟,眼里依稀有一星笑意,神情却又有些意味不明的沉冷。   “总长……”   “闭嘴。去把门关上。”   门是关了,可叶铮却有点儿不敢转身回去,这什么情况啊?他脚步尽量放慢,仔细寻思着自己这些日子有什么行差踏错,可想来想去,一无所获。   虞浩霆看着他这副样子,心里暗笑,脸上愈发凝重起来:“骆颖珊怀孕了。”   轻飘飘的一句话出来,叶铮的脸立刻就白了,面上“呆若木鸡”四个字一览无余。   “你打算怎么办?”   “我……她……”叶铮还是没太反应过来, 舔嘴唇:“不会吧?”   “你是说跟你没关系?”   “不是……我……”叶铮一回过味儿,脸越来越苦:“我是说不会……不会这么巧吧?我跟她就……”   虞浩霆冷笑着打断了他:“跟女下属去夜总会,灌醉之后带到酒店开房,孩子都有了。你真有出息。”   “我?!”叶铮的脸直扭成了一藤苦瓜,一肚子的委屈汹涌而出:   “我真不是故意……我要是存心的,您把我军法处置!”   “不是故意的? 你不小心就弄出孩子来了?”   “我就是跟她喝了点儿酒,她又……男人女人嘛,您明白——”   “我不明白。”虞浩霆也懒得再逗他,起身振了振臂:“你打算怎么办?”   “我不知道。”   现在想起来那天的事,叶铮还是有点憋气,什么叫“等着收钱”啊?这女人幺蛾子也太多了,弄出一孩子不告诉他,到总长这儿来告状。他怎么就这么倒楣呢?孩子?这也太吓人了吧?   “这件事你马上处理好。”虞浩霆公事公办的口吻让叶铮心里凉了半截,幽怨地嘟哝了一句:   “那——怎么才算‘处理好’啊?”   虞浩霆拉开门冷然抛下一句:“让她满意。”   让她满意?怎么就没人问问他,满不满意呢?   095、如果一切退回到原点   叶铮处理这件事的第一次尝试,效果非常不好。   他敲开骆颖珊宿舍的门,只来得及问了一句话:“不会这么巧吧?”   骆颖珊更简单,就跟他说了一个字:“滚。”   她这个态度显然是很不满意,那他怎么交差呢?这丫头脾气真差啊,他不过是想问问她是个什么打算,人家都说一夜夫妻百日恩,她犯的着把他当仇人吗?这不是解决问题的态度嘛!不过,听说孕妇会情绪异常,他不跟她计较。   叶铮在楼下踱了两个来回,总算咂摸出个主意来,他叶铮是什么人?还收拾不了她一个丫头片子了?爬上楼继续敲门,不等里面的人问,他就先开腔了:“骆颖珊你开门,我是叶铮。”   里头意料之中的没有回应,他也不着急:“你不开门是吧?那咱们就隔着门说。”提高声音咳嗽了两声:   “那天的事儿我不是有心的,现在这件事儿吧,也是意外。但我叶铮不是个怕事儿的人,你划出道儿来,我都接着,咱们……”   他正说得慷慨,门哗啦一下开了,骆颖珊挑眉看着他:   “你想干什么?”   “不干什么。”叶铮漫不经心地把手往门框上一撑:“就跟你谈谈——”目光往下一扫,落在骆颖珊的小腹上。   骆颖珊面庞微红,神色却更冷:“我跟你没什么好谈的。”说着就要关门,却被叶铮一把推住了:   “我是不介意站在这儿说,你要是也不介意的话……”   骆颖珊转身丢给他一个背影:“说完你就马上走。”   叶铮随手关了门,也不走近她,就站在原地甩出一句:“我跟你结婚。”   骆颖珊皱了皱眉,唇齿间磨出个词来:“神经病。”   “我这叫有担当好不好?”叶铮牙心里也有点躁,他都愿意委屈求全了,这女人怎么这么不识好歹呢:   “那你说,你想怎么办?”   “我已经交了请调报告,我回广宁去。”   叶铮一愣:“那,那什么……你那个……”他越说声音越小,“孩子”两个字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骆颖珊端起杯子喝了口水:“我约了大夫后天去医院。”   “你?”叶铮先是惊讶,接着突然莫名地气愤起来:“不行,你不能这么……这么心狠手辣!”   骆颖珊淡然看了他一眼:“我的事情跟你没关系,你可以走了。”   “怎么就跟我没关系了?”叶铮指了指她,怒道:“你……没有我,你哪儿来的孩子?”   骆颖珊低头摩挲着手里的杯子,不紧不慢地说道:   “我对你没兴趣,对孩子也没兴趣,对你的孩子就更没兴趣了;所以——后天我处理完了这件事,就跟你没关系了。”   处理?   她以为是作废的公文呢?处理——孩子什么的已经很吓人了,她这个说法就更吓人了。   虽然他对孩子这种东西也没什么兴趣,可她要“处理”了他的孩子,怎么都让他觉得不太舒服,不止是不太舒服,是非常不舒服:   “不行!我不同意。”   骆颖珊“嗤”笑了一声:“你可以走了。”   叶铮一番“哭诉”让虞浩霆也有些意外。按理说,这两个人能弄出个孩子来,至少彼此不算太讨厌,叶铮除了家世见仁见智之外,其他的都没什么不好,现在这个状况,结婚是顺理成章的事。这种事从来都只有女孩子怕吃亏,担心男人不肯负责的,哪儿有骆颖珊这样的?   他且言且笑,顾婉凝听了却是轻轻一叹:“颖珊不喜欢叶铮,当然不想和他结婚,你们不要逼她了。”   “她跟你说的?”   “嗯。”   “叶铮也还不错。”虞浩霆想了想,笑道:“两个人相处久了,总要日久生情的。”   说着,拣了一条满钻花扣的三叠珠链扣在她颈间,从镜子里相了相,璀璨流光落在玉色的素缎旗袍上,衣清饰华,愈显容光嫩艳。   婉凝却摇了摇头:“不是叶铮好不好,是颖珊喜欢的——不是他那样的人。”   虞浩霆听她这一句显是话里有话:“原来她是心有所属了,那叶铮就麻烦了。你觉着,叶铮跟那人比,怎么样?”   “我说不好,不一样的。”   “这人我认识吗?”   婉凝避开了他的目光,站起身来:“我不能说。”   “那就是我认识了。你不用告诉我是谁,你只跟我说说这人跟叶铮有什么不一样,我好叫叶铮死心。”   “嗯——”顾婉凝踌躇了片刻,道:“颖珊说,那人是‘矫矫庄王,渊渟岳峙’。”   虞浩霆沉吟了一下,继而摇头轻笑:“原来她喜欢的是唐骧。那叶铮真还差得远。”   婉凝讶然道:“你怎么知道?”   “骆颖珊毕业以后就去的眉安行辕,她能认识的人,当得起这八个字的,只有唐骧。况且,骆颖珊性子爽朗,要是喜欢别人直接告诉叶铮就是了,她不说,必然是因为这人有她不能说的缘故。”   “其实她跟唐骧连话都没说过。”顾婉凝这几天也颇替骆颖珊犯愁:“我们在锦西的时候,她说起来就挺难过的;现在又出了这样的事,她也不知道怎么办。”   “怎么办?她最好就是嫁给叶铮。”虞浩霆闲闲说道,要不是因为他的心肝宝贝跟着操心,他们这些男男女女的事儿,他才懒得理会。虞浩霆想着,忽然眸光一闪,放软了声气对顾婉凝道:   “宝贝,那你以前有没有想过——喜欢什么样的人?”   婉凝看也不看他,答得飞快:“我没有。”   “我可不信。你们女孩子从小听故事就是王子公主灰姑娘,致娆那丫头——说不定牙还没长齐,就一心想着要嫁给小霍了。你怎么会没想过?乖,你告诉我,我保证不吃醋。”   婉凝被他说得莞尔,却不肯松口:“我真的没有。我们该出门了吧?”   “说完再走,来得及。”虞浩霆笑着把她拉到沙发上:“我听听我还差多少?”   “我不要。我说了你要笑我的。”   “怎么会?”他话一出口,神情就一本正经起来,静静看着她明艳剔透的侧影。   婉凝飞红了两颊,长长的睫毛都垂了下来:   “我的良人在男子中,如同苹果树在树林中。如羚羊或小鹿在香草山上。”她的声音像晨起的露水悬在早春二月的豆蔻梢头:“良人属我,我也属他。他在百合花中牧放群羊。”笑靥微微,如风中 。   所罗门的歌,是歌中的雅歌。他应该想到的,她小时候最先读熟的多半就是圣经。他该早一点想到的。   如羚羊或小鹿在香草山上。他在百合花中牧放群羊。   她想的是这个,可那时候,他给了她什么?   他忽然有一丝难过,如果一切退回到原点,他一定能让她先喜欢上他。   这世间浮生千变,力所不能及的事,错过了,也就错过了;可是能做到的却没机会去做,才真正叫人觉得惋惜。   “这是圣经里的。”   她见他不答话,柔柔一笑就转了话题:“我在德雅念书的时候,专门有修女督着我们念圣经,幸好我小时候看过。有个嬷嬷顶喜欢点我背诗篇:‘你出你入,耶和华要保护你,从今时直到永远’,其实我都不信……”   他在她额上轻轻一吻,打断了她的话:“《雅歌》我记得不准,第一首是怎么开头的?”   他不愿意让她察觉他难过,她和他,还有眼前,还有以后,他再不会错过什么。   他这样一问,顾婉凝更是赧然:“我不记得了。”   “我好像记得几句,不知道对不对……”虞浩霆在她耳边悄声说了两句,不等她躲避颈侧温热的气息,就去解她腰下的旗袍纽子。   “哎……你干什么?你不是要去……”   “叫他们等着。”   叶铮这小子运气未免太好,看来他还要再努力一点才对,要是九月份之前他不能解决这件事,她可就要回去念书了。   骆颖珊还是低估了叶铮这个人无赖的程度。   早上一开门就见一个小勤务兵拎了五六样早点杵在外头,不请自进摆了半桌,说是叶参谋让他送给骆秘书的。她还没来得及连人带东西给打发走,跟她住在一起的译电员樊楚洁就笑嘻嘻地拈起一个汤包小口咬着,跟那勤务兵打听:   “哪个叶参谋啊?”   她压着怒气下楼,那无赖居然就等在楼下:“你去哪儿?我送你。”   “我去医院。”   他也真就跟着她去了医院,她以为过了今天她就再也不用看见这人了,谁知他一见了医生就是嘻皮笑脸地谎话连篇:   “大夫,我老婆跟我赌气要‘处理’了这孩子,您可是救死扶伤的白衣天使,不能跟着她瞎起哄。”说着,脸色凛然一变:“要是我们家这孩子有什么闪失……”   蓦地把一只勃朗宁拍在桌上:“那就真得一尸两命——加上您的了。”   手术是做不成了,回去一开宿舍的门,五颜六色的礼物盒子堆了一桌,上头居然还有一捧粉红色的玫瑰花。叶铮拎拎这个,掂掂那个:   “其实男人追女人也就是这么回事儿,咱们就算是加快点儿进度吧!你喜欢的就留着,不喜欢的就给你同屋那个樊……,算我送的也行。”   骆颖珊强迫自己做了两个深呼吸,镇定一下情绪:“叶铮,那天的事就这么算了,行吗?你又不喜欢我,你这么做有什么意义?”   叶铮低着头笑道:“你不是也不喜欢我吗?那咱们俩正好般配。”   “你?!”   “行了,你也别跟我闹了。你不就是惦记着唐骧吗?你叫他一声‘叔叔’他都受得起。”   叶铮想想就觉得别扭,昨天虞浩霆跟他说,这件事骆颖珊愿意怎么样就怎么样吧,人家早就心有所属了——“这个人你还真比不了。”   他偏不服气,结果虞浩霆一说是唐骧,他也泄气了,他拿什么跟新任的参谋次长比?可他能娶她,唐骧能吗?能也是娶她做小的!她想“处理”了他的孩子给别人当小老婆,她做梦!再说,除了肩膀上差几颗星,他有什么不如唐骧的?他还就不信这个邪了,他非娶了她不可。   “我现在是不如他,可再过二十年,我叶铮未必就不如他。”   骆颖珊眼中轻鄙之色一闪而过,低低道:“你就是不如他,再过二十年你也不如他。”   这句话听得叶铮心里搓火,欺近她身前轻佻一笑:“你跟他又没试过,怎么知道我不如他?”   骆颖珊脸色煞白,抓起手边的一个盒子奋力朝他丢过去:“滚!你给我滚!”   叶铮见她恼了,也懊恼这个时候不该 她,索性堆出个最温柔欢喜的笑脸来:   “哎,你别生气,我错了还不行吗?我这人就是嘴不好。”说着,随手拿起件东西塞到她手里:   “来来来——你砸我,千万别客气。”   骆颖珊把手里的东西砸在他身上,几乎要流出眼泪来,她怎么会招惹了这么一个混蛋呢?   “走,你马上走!现在就走!”   她不管不顾地抓着桌上的东西往他身上砸,叶铮只是笑嘻嘻地一动不动,等桌上的东西扔完了,转身倒了杯水端过来:   “累了吧?喝点儿水。一会儿咱们接着来。”   骆颖珊不知所措地看着他,突然间胸口翻涌,“哇”的一声干呕起来,叶铮连忙揽住她坐下,小心翼翼地在她背上拍着:   “你这个……是正常反应吧?”见她的反应平静了一点,又把水递给她:“要不,咱们再去医院看看?”   骆颖珊茫然捧着水杯,嘴唇颤抖着想要说些什么,又不知从何说起。   她早就知道,她喜欢的人是等不到了,可她怎么也没想到,自己会碰上这么一件莫名其妙的事。   不该是这样的,她想要的,不是这样的。   叶铮把她揽在臂上,耐着性子劝她:   “你说女人嫁人图的是什么?不就是要男人有担当有前程有面子,事事疼你顺着你,将来不在外头养小情儿。我保证这些我都有……呃,最后一条没有啊……”   他说着说着,就看见从骆颖珊眼里大滴的眼泪一颗接一颗滚了出来。他认识她这么长时间,还头一回见她哭,叶铮也有点儿慌了,想去抹她的眼泪,又不敢:   “你别哭,哎,你别哭啊……来,你砸我……”   叶铮编谎话的本事可谓一流,没两天参谋部上下一大半人都知道,他跟骆颖珊在眉安行辕一见钟情,之后又求着总长大人把人家调到江宁来结婚。他见了骆颖珊一口一个“珊珊”,不光叫得骆颖珊犯恶心,连郭茂兰这些人都跟着犯恶心,合着原来骆颖珊的孩子是他的。一班人正商量着怎么让他请客,就见叶铮霜打过的茄子一样晃了进来,也不和他们打招呼就趴在了桌上。   郭茂兰心下好奇:“你这是怎么了?”   叶铮满眼的受惊过度:“刚才珊珊她爹来找我了。”   郭茂兰一怔:“到这儿?”   叶铮可怜兮兮地看着郭茂兰,每一个字里都透着心虚:“就是医务处的骆孟章。”   汪石卿的车子开到官邸楼前,正碰上卫朔和郭茂兰站在门口。   “总长呢?”   郭茂兰笑微微地抬了抬下巴:“总长在教顾小姐开车。”   汪石卿顺着他示意的方向望了望,只见草坪那边一辆敞篷车开得极缓:“是ford的新车吗?颜色倒别致。”   郭茂兰点头笑道:“还是您有眼力。这车是总长亲自定了色卡寄到美国去的,说是比着爱丽舍的macarons调的颜色。昨天刚送来。”   他们说话间,那车已开近了,奶油绿的车身配着叠起的乳白顶篷,确实像块儿西点;只是虞浩霆一身戎装坐在里头,总让人觉得有些怪。等他从车上下来,蹲在后座的syne立刻兴高采烈地跳到了前头,跟戴着白色宽边小礼帽的顾婉凝挨在一起,画面就和谐多了。   只可惜还没等它适应新座位,就被虞浩霆拎了回去:“卫朔,你来。”说着,回头对顾婉凝笑道:   “我说了不算,什么时候卫朔说你学好了,你才能开出去。”   “总长,邺南的演习,我恐怕得跟您告个假。”   汪石卿的语气里带了轻快的笑意,虞浩霆见状倒也猜出了几分:“私事?”   “结婚。”   虞浩霆打量了他一眼,点头道:“你早就该成家了。不过,怎么选这个时候?”   “本来我想等年底再说,可玉茗拿了我们的生辰八字请人去算,说今年就这个时候最好。”汪石卿摇头叹了口气:“女人较起真儿来……”   “终身大事,较真儿也是应该的。”虞浩霆拍了他一下:“那你就别过去了。”   汪石卿笑道:“对了,玉茗还让我请顾小姐,不知道这次……”   “我怕忙起来顾不上她,就不带她过去了。”虞浩霆想着叶铮和骆颖珊要回燕平结婚,他这一走,婉凝难免寂寞,不如让她陪着沈玉茗料理结婚的事。沈玉茗嫁给汪石卿是英雄救美两情相悦,比骆颖珊被叶铮软磨硬泡地哄到手好多了,说不定能让她也动一动结婚的念头:   “女孩子最喜欢凑别人结婚的热闹,你们有什么要帮忙的,就叫她好了。别的我不敢说,选东西她最拿手。”   汪石卿闻言笑道:“那还得请顾小姐手下留情。”   虞浩霆亦笑道:“终身大事,不能省的。”   卫朔督着顾婉凝学车,连syne都百无聊赖地卧倒在了后座上。   眼下这个状况,除非她踩死了油门瞄准百米外的一棵红豆杉冲过去,否则绝不会有任何“险情”,可卫朔仍是神情肃然地盯着她的动作,让婉凝也下意识地小心翼翼起来。   可对着一个活人一条活狗,总得聊聊天吧?   婉凝闷了半天,忽然想起一件事来:“你家四少的生辰是什么时候,你知道吗?”   “公历是八月六号,农历是七月初三。”   他答的这么一丝不苟,顾婉凝忍不住掩唇一笑,卫朔立刻嘱咐道:“小姐,开车要专心。”   婉凝赶忙把手放了回去,边笑边问:“那他过生日的时候,算哪个日子?”   “夫人的习惯是算公历。不过——小姐要是想给四少过生日,就不用了。”   “怎么了?”   “四少不过生日。”   婉凝一怔,停了车子,两肘搁在了方向盘上:“为什么?”   卫朔蹙着眉踌躇了一下,觉得这件事还是有必要让顾婉凝知道:   “大少爷是在四少生辰那天出的事,后来官邸就不给四少过生日了。”   带着草木绿意的风缓缓吹过,四周一片宁静,婉凝默然了一阵,轻声问道:“是什么时候的事?”   卫朔依旧答的没有一丝情绪:“是四少七岁的时候。”   她第一次见他的时候,就觉得他那样高,高到让她只能仰望,她想不出这样一个人七岁的时候会是什么样子,下意识地问了一句:“那他不闹别扭吗?”   卫朔眉头一皱,摇了摇头,这种事有什么好闹别扭的?又看了看若有所思的顾婉凝,终于忍不住腹诽:   四少从来就不屑于跟人赌气闹别扭的,只除了您啊!   096、当垆红袖,谁最温柔   顾婉凝总算赶在虞浩霆去邺南之前,让卫朔首肯了她开车的技术。   虞浩霆特意等着她吃早饭,谁知道小丫头一点儿离愁别绪也没有,匆匆忙忙吃了点东西,牵着syne就要出门:“我约了安琪去云岭骑马,我去接她。”薄绸衫子上嫩黄的飘带从他身边拂过,依稀还带着她身上清芬芳,虞浩霆起身把她拉了回来:   “我这就走了,你没什么话要跟我说?”   婉凝绞着手里的绳子,讪讪地有些不好意思,想了一想,忽然娇甜一笑:“你回来的时候告诉我,我去接你。”雀跃的瞳仁在春阳下格外明亮,他只觉得她整个人仿佛都在闪光,金金亮亮照开了他心上的一川繁花,忍不住低下头去寻她的唇,却被她推开了,见她眼波流转,方才省悟,连忙正了正脸色,摆手让餐厅里的人都退出去。   然而等他刚一回头,身前的人儿忽然仰起脸,蜻蜓点水般的一个吻堪堪落在他唇角!   不等他恍过神来,婉凝已经牵着syne从他怀里逃开了,小麻雀一样“跳”到门口,才回过头来看他,却见虞浩霆正抬手去触自己的唇角。她含羞一笑,让他几乎立时就改了主意:不如就把她带到邺南去!   可是看见她开开心心地让syne跳上车子,他又觉得自己这念头傻气。她兴致这么好,第一次自己开车出门,还约了朋友,他要是这么把她“拐”走了,小家伙得怨念好几天。   她去接他?就开着她这辆小车?他要是被她这么接回来,可真就成了江宁一景了。   安琪见顾婉凝自己开着车来接她,也兴奋不已,前前后后看了一遍,赞道:“诗兰的哥哥也有这么一辆车,可就没你这辆漂亮。”   婉凝推开车门让她坐进来:“我这可是第一回自己开出来,要是技术不好,还请陈小姐多包涵。”说着,朝身后瞟了一眼:“喏,时速超过50公里,他们就得截停我。”   陈安琪看着后面一辆黑色雪佛兰,掩唇笑道:“还好还好,说明你也算差强人意。要不然,总长大人非封了路不可。”   两个人到云岭骑了马,又去翡冷翠吃午饭,陈安琪这段日子着迷这里的提拉米苏,顾婉凝也喜欢他们的朗姆酒巧克力,两个人便时常约在这里喝下午茶。   婉凝一边叉着盘子里的龙虾细面,一边问陈安琪:“诗兰的哥哥是不是喜欢你啊?他上次可是殷勤得有点过了。”   安琪把五分熟的羊排切得血肉模糊:“你可千万别提他了,我躲都躲不及这个人。”   婉凝莞尔一笑:“这个也不好,那个也不好,你不会还惦记着……”   安琪闻言立刻搁了餐刀:“没有没有,你可千万别误会!婉凝,其实……”话到嘴边,还是咽了回去。   “怎么了?”   “其实我对他真没什么了。”安琪自嘲地一笑:“也不知道那时候怎么想的,好像有人抢的东西就是好的。”   一时两人吃过午饭叫侍应结账,婉凝打开账单时,目光微微一滞——账单上压了一张便签,上面手写着两行小字:   “雪后燕瑶池,人间第一枝。”   她本能地抬头看那侍者,却见那人的面孔隐在暗金的larva面具里——这是翡冷翠的噱头,侍应无论男女都戴了威尼斯面具做装饰。   婉凝不动声色结了账,和安琪打了过呼,就往盥洗室走,一转过楼梯拐角,身后果然有人唤道:“小姐留步。”顾婉凝停了步子,一个罩了面具的侍应恭谨地绕到她身前,低声道:   “有位南来的客人,在这里等候小姐数日了。”   婉凝跟着他上到二楼,那人有节律地敲开了右手的一个包间,却没有跟着她进去。   “许久不见,小姐可还记得世存?”   顾婉凝看了看等在里面的人,眼中并没有讶然的神色:“俞先生有话就请直说吧。我在这儿耽搁久了,不方便的是您。”   “世存此来江宁,纯是替司令探望一下小姐的近况。司令听说小姐在锦西受了伤,忧心不已……”   “既然如此,那我如今安然无恙您也看到了,失陪。”   俞世存暗自一叹:“小姐稍等,司令还有一句话让我带给小姐。”   顾婉凝冷然望着他:“你们要是想打听虞浩霆的事,就算了吧。”   “小姐误会了。”俞世存态度平和地笑道:   “司令听闻小姐和虞四少两情相洽,虽然心有不安,但终归是以小姐的终身幸福为念。司令说,沣南上下对小姐的身世一定守口如瓶,请小姐放心。”   “是吗?”顾婉凝低低一笑,面露嘲色:“那我也有一句话,请您转告戴司令:我和虞浩霆不过逢场作戏罢了。”她容色凛冽,口吻更冷:“有我母亲的前车之鉴,我就是再蠢,也不敢重蹈覆辙。你们的事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就不要在我身上打主意了。”   “小姐,当年的事,司令确是不得已……”   顾婉凝面上仍是笑意凉薄:“那今后的事,他也会有别的不得已吧?”   手袋上的金属扣凉凉的硌在手心,“雪后燕瑶池,人间第一枝”,他怎么还敢叫人写出来?   请小姐放心。   放心?   他以为她会信他?   守口如瓶?她若真的嫁了他,那立时就银瓶乍破了吧?   她想起早晨的时候,她回头望他,他正抬手去触自己的唇角,眼里那一点带着讶然的欢欣,叫她刹那间几乎改了主意,可转念一想,她要是这么冒冒失失地跟了去,既麻烦又惹人笑话。   那么,他要是知道了她……他会怎么想?   她瞒了他这么久,他会怎么想?   她和他,太过匪夷所思,连她自己都不能相信。   疑心,只要一点,前尘种种都会变了模样。   可她真的还要瞒着他吗?   她忽然觉得乏力,她根本就是自欺欺人,她明明知道事情一定会揭穿,她不肯说,不过是要逃开选择的那一刻,她宁愿让他来做这个决定。   那一晚,雪太大,风太冷。   她可以离开他一次,却再没有力气离开他第二次。   她把车慢慢停在官邸楼前,一个侍从迎过来替她牵了syne:“顾小姐,沈小姐来了,在二楼的小客厅等您。”   虞浩霆和邵朗逸都去了邺南,汪石卿留在江宁自然公务繁忙,婚礼宴客的诸般事宜都交给了沈玉茗一个人,婉凝知道汪石卿不比旁人,格外尽心帮她打点。霍仲祺亦和汪石卿交好,之前又给邵朗逸料理过婚事,汪石卿和沈玉茗这一场更是不在话下。   三人一番商议,仪式放在参谋部小礼堂,简单庄重;晚上的婚宴就开在春亦归,此时阳春三月,南园的桃花正好,不必俗彩装饰,天然就有一份清雅端正的喜意。汪石卿一向不爱张扬,虞浩霆又身在邺南赶不及回来,小霍拟的客人名单被他划掉了三分之一,南园的喜宴只开了六桌,还是为着凑个双数。   沈玉茗觉得白纱别扭,礼服定了旗袍,正红的缎面衬得人一脸喜色,通身凤凰牡丹的纹样个个新娘都穿,可裹在自己身上,仍然觉得新。嵌了金线的鸾凤繁花摸起来微有些涩,摩挲上去反而让她觉得真切,纵然这一场花月佳期另有深意,可终归亦是她心心念念了许久的锦绣良辰。   沈玉茗换过衣裳出来,见顾婉凝正坐在外头翻看她们方才取的结婚照片,霍仲祺站在她身边,语笑晏晏的两个人,在她眼里落下一双俪影。沈玉茗听见自己心底幽幽一叹,面上的笑容却蕴足了带了待嫁女子饱满的恬美。   顾婉凝听见她出来,拿起手里正在看的一张照片:“沈姐姐,我们都觉得这张最好。”沈玉茗走过来看时,是她穿了裙褂略低了头坐着,汪石卿立在一旁,手搭在她肩上的那一张,婉凝把照片递给她,笑吟吟地赞了一句:“好温柔。”   到了婚礼前一日,诸事停当,手里的事情骤然一空,愈发叫人觉得春日迟迟。明月夜四周的垂柳柔枝临水,案上绿嫩的明前“雀舌”银白隐翠,初蒸好的鲥鱼上摞了纤巧笋芽。   “鲥鱼最娇的,一碰到网就不动不退,束手就擒。”   “为什么?”   霍仲祺呷了口茶,闲闲笑道:“说是这鱼爱美,怕刮掉了身上的鳞片,宁可死,所以苏东坡叫它惜鳞鱼。”   “真的吗?”婉凝搁了筷子,忽然觉得方才吃下去的鱼肉有点可怜。   “传说而已,许是它胆子小或者特别傻呢?既然已经是‘网得西施国色真’,你就不要再辜负它了。”   他的笑容太温存,她的眼波太曼妙,周遭的柳影春光让沈玉茗心里掠过片刻的恍惚——   “沈姐姐,我喜欢一个女孩子,可是,我不知道怎么和她在一起。”   “要是她肯和我在一起,我这一生,绝不负她。”   “我这一辈子最佩服的人就是四哥。”   “但愿他是一时心血 。”   如果石卿猜的没错,那明天……她忽然觉得许多事都不像是真的,那凤凰牡丹的旗袍,那低头浅笑的照片,连南园的桃红霏霏和流水般过往的光阴都不像是真的——   她五岁那年开始学戏,师傅说,戏虽假,但情却须真,那时的她心念分明:台上的李香君是假的,可那“薄命人写了一幅桃花照”的情肠却是真的;然而今时今日,她却再分辨不出什么是真什么是假了。   从明月夜出来,顾婉凝吩咐开车的侍从转去梅园路,沈玉茗正疑惑间,霍仲祺已回头笑道:“沈姐姐,四哥备了一份结婚礼物给你和石卿,反正今天没事,不如我们就顺便取了。”   车子直开进一处庭院,花木葳蕤中是一幢红砖清水墙面的英式别墅,坡面屋顶,拱形高窗,房子后身的花园极大,不知道是什么人家。等在楼前的军官服制比寻常戎装深了一色,沈玉茗一看便知是总长官邸的侍从。她们一下车,顾婉凝就从那人手里接过一个文件袋,转手递了过来:   “沈姐姐,这个就是了。”   沈玉茗打开看时,竟是一份房契,地址正是这幢宅子,她心下一惊,连忙推辞:   “四少这份礼物太……”   “四哥说,石卿总要有自己的公馆,总不能结了婚还住在参谋部。”霍仲祺一边说一边步履轻快地上了台阶:“我放了些家具在里头,算是跟四哥凑个份子吧!”   说着,推开了门,转脸一笑:“你要谢就谢婉凝,房子和东西都是她选的。”   次日晚间,春亦归的风灯皆换了绛红纱罩,堂前亦新贴了“花灿银灯鸾对舞,春归画栋燕双栖”的楹联,连沈玉茗身边那个喜欢穿雪色衫子的小丫头冰儿,也换了一身浅杏红的衫裤,南园的风里月里都透着喜色。   今晚这一宴,席间诸人大多相熟,汪石卿携着沈玉茗敬过一遍酒下来,便有人要逗弄新郎新娘,惟有婉凝在的主宾这一席因有几位女眷,她又是虞浩霆的女朋友,才略安静了些。只听隔着两张桌子不知什么人捏着嗓子来了一句“这当垆红袖,谁最温柔,拉与相如……”,立时便有人一价声的起哄。   霍仲祺一听便笑道:“一会儿准有人闹着沈姐姐唱昆腔,这会儿她来唱‘春宵一刻天长久’,最是恰如其份。”   顾婉凝亦点了点头:“嗯,沈姐姐说她最喜欢《桃花扇》。”   果然,汪石卿和沈玉茗一转回来,便遣冰儿去取了笛子。沈玉茗红衫艳妆在人前站定,一个亮相就压得场中一静,汪石卿笛音袅袅,小霍却轻轻“咦”了一声,沈玉茗要唱的不是《眠香》,却是《佳期》:   “小姐小姐多丰采,君瑞君瑞济川才,一双才貌世无赛……”   沈玉茗是自幼苦练的功底,声腔端正,举手投足间一份风流俊俏打磨的恰到好处:   “一个娇羞满面,一个春意满怀,好似襄王神女会阳台。”   婉凝听着,忍不住赞道:“沈姐姐唱的真好。”   霍仲祺低低一笑:“你唱的也好。”   婉凝勾了勾唇角,目光仍落在沈玉茗身上:“差的远了。”   “今宵勾却相思债,竟不管红娘在门儿外待……低,低声叫小姐,小姐吓,你莫贪余乐惹飞灾。”    沈玉茗才一唱罢,众人便轰然叫好,几个爱热闹的正端了酒要上前嬉闹,忽然见回廊里头一个人快步而来,行色间颇有几分匆忙,正是汪石卿的副官张绍钧。他走到汪石卿身边,低声耳语了几句,汪石卿的面色微变,略一沉吟,朗声道:   “诸位,实在是抱歉,邺南那边有点事情我得耽搁一阵,石卿自罚三杯,失陪了。”   他此言一出,不但满堂宾客,连沈玉茗的神色都有些愕然;但席间众人都身膺军职,深谙个中利害,且汪石卿又是出了名的谨慎沉稳,此刻他既如此说了,便也无人相劝。沈玉茗依旧是笑容端美地替他斟了酒,汪石卿连饮三盅,将酒杯一扣,转身之际却给霍仲祺递了个眼色。   小霍心领神会,稍留了片刻,也避着人出了南园,汪石卿的车果然还没有走。   “出什么事儿了?”   “武康那边临检,扣下一辆车,上头有两个车皮的军火。”   “这么多?”   “里面还有两架82毫米的迫击炮。”汪石卿目光阴冷:“这批货没有上家,造了陆军部的假关防,只说是到通源下车。”   霍仲祺听到这里已明白了其中关窍,这两年,陇北的几股悍匪颇有声势,二十二师的宋稷林剿匪屡屡失手,向参谋部陈情称陇北巨匪盘踞多年,骑兵了得,又倚仗地利,且装备之精不输当地驻军,连步兵炮都有。这一批军火来的莫名其妙,连陆军部的关防都造得出,恐怕是江宁这边有人通匪。   “铁道部的人你熟,让他们找个托辞,耽搁一阵子,不要让人疑心。”   “好。”霍仲祺点头道:“武康……就说玉昌线的铁路桥出了故障,要检修。”说着,话锋一转:“哎,你要是放心,我去参谋部替你盯着消息,别耽误了你的洞房花烛。”   汪石卿却摇了摇头:“武康那边一审出线索来,我就得叫罗立群抓人了。”   他们这一走,南园的席面就冷落了许多,今天来的人大半都是汪石卿的僚属,眼下新郎不在,他们也不好造次,戏弄新娘。虽则沈玉茗依旧是笑容满面,招呼得十分殷勤,但任谁都能看笑里带了牵强,于是一班人草草喝过两杯,相继起身告辞。不过一刻钟的工夫,谈笑声喧的一场喜宴就散了。   顾婉凝等她迎送完了宾客,亦想开口告辞,却见沈玉茗转身之际,眉宇间尽是落寞,月华在上,灯红在下,满园灼灼却只映出她一身孤清。   “沈姐姐……”   顾婉凝亦不知如何安慰她,沈玉茗眼里浮出一抹了然的笑意:“我这半天给他们闹的也没顾的上吃什么,你要不急着走,就陪我吃点东西吧。”   婉凝闻言笑盈盈地挽了她的手:“沈姐姐,你要是不要嫌我烦,我正好跟你讨教那折《佳期》呢。”新婚良辰的一场欢宴这样仓促收场,沈玉茗心里难免郁郁,要是她也走了,恐怕沈玉茗更要冷清难过。   沈玉茗吩咐厨房端了几道细点出来,把顾婉凝引进了临水的花厅,两个人品茗谈戏,正说在兴头上,忽听正厅里一阵电话铃响,俄顷就见冰儿丫头笑嘻嘻地闪进来通报:“阿姊,先生电话。”   沈玉茗笑意一敛:“说我睡了。”   顾婉凝掩唇笑道:“你快去听吧,准是有人赔罪来了。说不定还有别人刚才也没顾得上吃什么,央着你做宵夜呢!”   沈玉茗神情一松,起身去接电话,婉凝刚捧了茶送到唇边,就听那边讲电话的人似乎声气不对,还没等她仔细分辨,只听“哐当”一声,沈玉茗竟是摔了电话!   婉凝心下讶然,想着沈玉茗一向温柔妥贴,怎么今天发这样大的脾气?转眼便见那艳红袅娜的影子摇曳而来,拨起花厅的珠帘,赫然一道泪痕洇湿了颊边薄刷的胭脂。   “沈姐姐,出什么事了?”   沈玉茗欲打点出一个端庄的笑脸来竟也是勉强:“没什么事,石卿说他那边有事耽搁了,明天再回来。刚才我们说到哪儿了……”   原来如此,顾婉凝听着也暗暗蹙眉,哪有喜酒喝了一半新郎自己跑掉了,还要让新娘独守空房的?难怪连沈玉茗也要发脾气。   “沈姐姐,你别生气,他们一定是有要紧的事情……”   却见沈玉茗手肘撑在窗棂上,茫然看着窗外,似是应她,又像是喃喃自语:   “我明白的。我怎么会不明白呢?只不过,他要紧的事情太多了……”说到这里,忽然一省,亦觉得自己失态,连忙笑着转了话题:   “你学戏是为着好玩儿,我小时候那一班姊妹们都是为了糊口才学的,天不亮就被师傅拖起来练功吊嗓子。这几年我是不唱了,要是搁在从前,一滴酒都不能沾的。”说着,眸光一亮,回头唤道:“冰儿,把那坛‘琼花露’拿来。”   帘外的小丫头应声而去,不多时便捧回一个小巧的白瓷坛子来,沈玉茗自去取了两个碧色莹莹的酒盅:“这酒是去年我特意从家里带过来的,你尝尝。”酒一斟出来,果然香气馥烈。   “玉茗,玉茗?”汪石卿搁了电话,面露尴尬地自嘲了一句:“难得她也有使性子的时候。”   霍仲祺坐在他对面,也清清楚楚听见那边摔电话的声音:“沈姐姐是该生气。哪有你这样做新郎的?换了别人,在南园就跟你闹起来了。你好好想想回头怎么赔罪吧。”   “我这也是没办法,谁让事情赶到这时候了呢?”汪石卿在办公室里踱了半圈,忽然低低“唉”了一声,拍了下自己的衣袋。   “怎么了?”   汪石卿摇着头从衣袋里拿出一个深色的小锦盒:“有件东西该是今天送给她的。刚才走的急,给忘了。”   “是什么定情信物,也给我瞧瞧?”   汪石卿苦笑了一下,把盒子递给他,霍仲祺打开一看,里头是薄薄一环样式素朴的金戒子,不由笑道:“石卿,你这也太小气了。”   “这是我母亲从前一直带在手上的。”汪石卿神色微黯,“那时候穷得要去偷东西,都没舍得动它。”   当年淮 灾,汪石卿跟着母亲逃难到了江宁,为了给母亲求医,大着胆子在一家旗袍店门口抢了个贵夫人的手袋,他原想着,这样富贵的人家丢点钱算不得什么,这样有身份的夫人也不会在街上跟他一个小孩子争抢,最是容易得手。   没想到那女子会是虞军统帅虞靖远的如夫人,他抢得虽然容易,可人还没来得及跑,就被等在街边的侍卫给按倒了。一番因缘际会,却被虞靖远慧眼识才,收留下来,几乎是虞家的半个养子。只可惜他母亲几番磨难,早已是油尽灯枯,没多久就亡故了。   陈年旧事,汪石卿甚少提及,霍仲祺也是自幼常在虞家走动,才知道个中原委,此时听了他的话,方觉得这戒子心意贵重,默然间心念一动:   “要不我替你走一趟吧?沈姐姐见了这个,恐怕气就消了。”   汪石卿沉吟了片刻,点头笑道:“也好。这种事该说什么,你比我在行。”   097、凤城寒尽怕春宵   霍仲祺下了车,方才发觉南园的草木清芬里已起了濛濛雨意,沾衣无声,只余一点清新的微凉沁了人心。月上桃花,雨歇春寒燕子家。他蓦然想起初见她的那天,他莫名其妙地来了南园,一场桃花微雨如今仍在他心里起着雾。   春亦归的酒筵皆已收了,洒扫过的庭院里月华澹澹,花影横斜,一个纤俏的影子靠在回廊里,揪着手里的 ,一片一片抛落在莲池里。   “冰儿,这花——是跟你有仇吗?”   “霍公子!”   那纤俏的影子回过头来,讶然中带着欣喜,手里的花枝也跌在了地上。一路而来的澹澹月华和横斜花影迤逦在来人身上,寻常戎装也成了锦衣翩翩。   霍仲祺笑道:“你阿姊呢?”   “阿姊生气了。”冰儿朝花厅那边努了努嘴。   “那你怎么不陪着她,偷懒是不是?”   “又不是我惹阿姊生气的!”冰儿唇角一翘:“顾小姐在呢!”   霍仲祺一怔:“婉凝还没有走吗?”   “你们一走,客人也都走了,你不知道阿姊脸色多难看,后来连先生的电话都摔了。”冰儿说着,心有余悸般吐了下舌头:“还好顾小姐在。”   “你放心。有人托我送件东西给你阿姊,她看了之后一定消气。”霍仲祺微微一笑,捡起跌在地上的那枝桃花,还到她手里:“一会儿说不定雨就大了,别一个人待在外头,小心着凉。”   冰儿低头应了一声,心里急急寻思着该和他说些什么,那人却已转身往花厅去了。   “沈姐姐,我替人赔罪来了。”   珠帘一动,闪过霍仲祺春阳般的笑脸,沈玉茗却没有像往常一样起身招呼,只是托着腮望了他一眼,笑意寥落中透着冷倦:“哪有什么人得罪我?”轻飘飘一言,眼波辗转,显是带了醉意。   “敢得罪汪夫人的,当然只有汪处长。”小霍笑容不改,从衣袋里拿出那只锦盒:“石卿千求万求叫我替他送件东西来,就怕汪夫人不肯消气,明天他想补一回洞房花烛,也不能够。”   沈玉茗犹自冷着脸色,可颊边掺了酒意的红妆终究映出了一份娇羞,低了头去开那盒子,里头薄薄一圈的素金指环还不如她身上平日的装饰,更遑论此刻的金玉锦绣,然而她小心翼翼地拈起那戒子套在指上,怔怔看着仿佛痴了。   霍仲祺的目光却落在了婉凝身上,他一进来就望见了她倚窗而坐的背影,只奇怪这丫头怎么理也不理他,走过来才了然,她酡红的一张小脸枕在臂上,双目微闭,竟像是睡着了。霍仲祺打量着这两个人,心道沈玉茗酒量颇佳,婉凝多少也能喝一点,怎么看这情形,倒像是都醉了。碧莹莹的杯子里香气馥烈,他一闻就知道是沈玉茗家乡特产的“琼花露”,这酒度数有限,也不知道她们喝了多少,没想到女孩子凑在一处喝起闷酒来,也这么凶。   “沈姐姐,你们这是……喝了多少?”   沈玉茗听见他如此一问,抬眼看了看婉凝,莞尔笑道:“这丫头还说自己能喝一点的,这可真是不醉无归了。”说着,轻轻拍了她两下:“婉凝,婉凝?”   顾婉凝却是秀眉微蹙,不耐地喃喃了一句什么,也不知是不是在应她,显是醉的深了。   沈玉茗撑起身子朝外头唤了一声:“冰儿,叫官邸的人送顾小姐回去,冰儿?”外面却没有人应声。   霍仲祺忙道:“我去吧。不过,刚才我过来的时候,怎么也没看见官邸的人?”   沈玉茗一愣,手腕轻轻敲了敲额头:“是我忘了。我想着叫顾小姐留下来陪我的,就叫他们先回去了。”一边说,一边要过来扶顾婉凝,刚一起身,便摇摇撑在了椅背上,对霍仲祺道:“叫你看笑话了。”说罢,推开窗子,扬声唤道:   “冰儿,冰儿?”   小丫头闻声急忙答应着从对面过来,身上却换了件素白衫子。   “来,你帮我扶一扶顾小姐。”沈玉茗说着,起身过来,不料身形一个踉跄,那一身的浓红便如烛焰跳闪,霍仲祺连忙托住她手臂:   “冰儿,你先照顾你阿姊。沈姐姐,你不舒服就早点休息吧,我送婉凝回去。”   沈玉茗撑着冰儿一脸歉然:“这么晚了,就不麻烦你了,我本来也叫人收拾了西边的暖阁给婉凝住的。待会儿婉凝醒一醒,我就带她……”话未说完,忽然眉头一皱,抚着胸口似欲作呕。   “沈姐姐,我看你还是早点休息,反正我也没事,在这儿等一等好了。”   沈玉茗闻言仍是踌躇,冰儿亦劝道:“阿姊,你放心,待会儿我过来照看顾小姐。”沈玉茗又想了想,方才点头:“别忘了去煮点醒酒的茶来。”说罢,神色愈发宛转歉然,对霍仲祺道:“那就耽搁你了。”   霍仲祺笑道:“你跟我还客气什么?”   冰儿扶了沈玉茗出去,花厅里一静,霍仲祺忽然觉得有些异样。   这些日子为着汪石卿和沈玉茗结婚的事,他倒是常常和婉凝在一起,只是她出入起居身边总有官邸的侍从,当时他并没有觉得什么,到此刻才蓦然发觉,他们已经很久没有像这样单独相对了。以后……恐怕更不会有了吧?   他这样想着,却不敢走近她,惟有目光中多了一份贪恋。   女孩子都知道去喝喜酒既要给主人家添喜气,又不能穿过新娘,她今日来不过一件桃红的素缎旗袍,身上的首饰亦极有限,只在颈间佩了一枚白玉牡丹的别针,是她平日里常拿来配旗袍的,要懂行的人才辨的出是汉时水产的羊脂玉,连她自己都不懂。   她也不必懂,这世上原也没有什么东西在她面前算得上矜贵。他唇边含笑,目光眷眷地描摹着她醉红的睡颜,她的人就是这人间三月的春风牡丹,好风好月都只为她一晌贪欢。   那天他陪她去打理梅园路的宅子,她一定要自己开车,他本想劝她一句——连致娆那样骄纵的千金小姐都要说“四哥这个女朋友也太招摇了”,何况其他人?   可是看着她活泼泼满是欢欣的一双眼,他竟开不了口。江宁城里自己开车出门的小姐太太不止她一个,连她这辆车都不算是顶贵的,只是她的车和她的人都比旁人娇罢了。这也算错处吗?   然而他一迟疑间,她已察觉了,仰起脸对他柔柔一笑:“我知道你想说什么”,牵了牵绳子让syne跳到副驾:“我现在技术不好,安琪说坐我的车要晕的,我就不搭霍公子了。”   她眼角眉梢尽嫣然明媚,可那一声“霍公子”却叫得他心里一酸。她早就不这样叫他了。   她误会他了,他不是……   他和官邸的侍从各自开了车子在后头跟着,看着她娇娇俏俏的背影,心里一阵委屈。   他愿意看她高兴,只要她快活,他什么事都愿意做。他只是想着,日后她和四哥在一起——总长夫人呵,人人都觉要像姐姐那样才算端庄得体吧?他不想让别人觉得她配不起四哥。要是她和他在一起,他才不在乎别人说什么,他愿意让她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霍公子?她有多久都不这样叫他了?她误会他了。   他看着她一本正经地算着尺寸选家具,公事公办的样子叫他只觉得难过,却又无从解说,到底是被她看了出来,她给他的难过,他竟掩饰不得。   “你怎么了?”   她一双眼睛端端正正地看着他,他能说什么?他只好说:“你不要叫我霍公子。”   婉凝似乎是怔了怔,一低头却笑了出来,“我知道你是为我好,也只有你和安琪会和我说这个。只不过——”她眼波一盼,亮得像星子:   “人一辈子很短的,干嘛要为了不相干的人,就不做自己喜欢的事?”   不等他答话,她忽然压低了声音:“其实我早就看出来你生气了,可你这样子我有用。待会儿不管我选什么,你都说不好,我打算杀掉两成价钱。”   霍仲祺匪夷所思地看着她一副小狐狸般的神情,她早就看出他生气了,居然就想着用他跟人讲价?好,那她讲吧。   等算好了价钱,婉凝打足了腹稿刚要开口,当班的经理便笑容可掬地用钢笔一划,把价钱改成了七五折:“两位还满意吗?”   她当然只能满意,一直到出门的时候才忍不住抱怨了一句:“他们价钱标的这么虚。”   霍仲祺好笑地打量了她一遍:“你不知道这店是谁家的吗?刚才我给致轩打了个电话,谢老板说你心太软了,再多杀一成也没问题的。”   听了他的话,小狐狸立刻变成了小猫,意兴阑珊地下了台阶:“你们真没意思。”   他立时就后悔这么逗她,他应该跟致轩打了招呼,让她自己来讲价钱玩儿的:“是我错了还不成吗?下回你自己来讲。”   婉凝却摇了摇头:“这家店我之前来过的,我也讲过价钱…… 一定也是他们说好了的。”说着,回头一笑:“其实还是我蠢了,总长大人来买东西,别人加价还来不及,哪会讲得下来?”   他跟着她走到车边:“我不怕晕车的,麻烦顾小姐带我一程?”她却还是摇头。   “怎么了?”   她拍拍神气活现蹲在副驾上的syne:“syne才不要你抢它的风头。”   她面上的笑容带着几分淘气,却蛰得他心里发疼。   女人,懂事的,不懂事的,他都见得多了。可她——她仿佛什么都明白,却又实在不像是明白的样子,他不知道她究竟请不清楚自己的处境。她知道替他着想,怎么就不知道替自己想想呢?   父亲也好,虞伯母也好,连母亲那样宽厚的人,都觉得她配不起四哥。那天他经过葆光阁,听见母亲和姑姑喝茶闲话,说起姐姐最近在给红十字会筹划募捐,姑姑话锋一转就牵到了婉凝身上——   “开着那么一辆车招摇过市,还带着只狗,除了玩儿,还会干什么?哦,听说舞跳的很好,最近又在学戏,还嫌不够……”   他听不得别人编排她,江宁的小姐太太们有几个不会跳舞票戏的?偏她做不得吗?她在锦西差点连命都没了,他们又知道什么?   那她呢?她这样聪明剔透的一个女孩子,怎么会不明白呢?参谋总长的夫人,不是只要四哥喜欢就能做的好的。他本想趁着机会和她说的,可是她那句“人一辈子很短的,干嘛要为了不相干的人,就不做自己喜欢的事”,就把他的话全都堵了回去。   是啊,他干嘛要让她去迁就那些根本就不相干的人?   她迁就忍耐的还不够吗?   他看着她醉红的睡颜,红菱一样的嘴巴抿得很轻,小巧的下巴搁在自己手上,乖得像只娇养的小猫。她这回从锦西回来,比从前任何时候都快活。小小生金屋,盈盈在紫微。春风丝管醉,明光结伴游。她这样一个女孩子,原本就是要叫人捧在手心里呵护珍重的。有四哥在,有他在,要还是不能叫她无忧无虑,那才是笑话。   他在她身边坐下,试探着轻声唤她:“婉凝,婉凝……”   他见过她喝酒,那一回是伤心,哭累了就偎在他怀里,要他唱歌给她听,分明还是个孩子。可这一回,她却不理他,像是酒喝得热了,又或者是旗袍的立领不舒服,颦着眉尖去扯领口的白玉别针,他一笑,抬了抬手想去帮她,又放了下来。那别针“丁冬”一声滑落下来,他连忙捡起来,先收在了衣袋里。   打在窗棂上的雨丝渐渐密了,他能在这儿守着她,可她总不能就睡在这儿。   霍仲祺走到花厅门口,见庭院里一片静谧,惟有沈玉茗房里和西面楼上的暖阁里还亮着等。他转回来看顾婉凝,通红的一张小脸上眉尖仍是微微扭着,大约是有点不舒服。   “婉凝,你醒一醒,这里不能睡”, 她的头发,把人揽了起来,却见她只是摸了摸他胸口的略章,不知道嘟哝了一句什么,又不作声了。   霍仲祺摇了摇头,抱她起来,小丫头倒是乖得很,纤细的腕子配合地攀在了他肩上,她旗袍的袖子只将将到肘边,柔白的手臂在灯光下粉莹莹的,他一眼掠过,鬼使神差地就在她腕子上亲了一下,只那么轻轻一触,旋即便反应过来自己的失态,他真是荒唐惯了,要不是双手正抱着她,他就该抽自己一耳光。   他在想什么?   他抱着她出了花厅,微凉的夜风送来叫人清醒的雨意,回廊里绛红的纱灯在雨雾中兀自渲染出点点幽艳的喜色,他镇定了一下心意,怕她着凉,又紧了紧臂弯,她就像只小猫一样软。   他陡然想起去年的时候,他陪着她从燕平回来,也是下雨,他把她裹在大衣里送回家,湿冷的雨水扑在他脸上,世上仿佛什么事都不剩了,只剩下他狂乱的心跳和怀中震颤的轻软——他低头去看掩在怀里的娇小面孔,步子不由自主地慢了下来,她清甜的气息夹杂着一点馥烈的酒意,暖暖的缭绕在他颈间,四周都是凉的,这一点轻柔的刺激就格外明显。   他不是第一次这样抱着她,可是之前每一次,都容不得他放慢脚步,容不得他这样静静地看着她。莫名的伤感中渐渐浮出一份满足,就让他这样静静看着她多好,这雨丝花影里的回廊永远走不完多好。   春亦归内外都修饰一新,西暖阁也不例外,一走进来,便觉幽香馥郁,霍仲祺循香一望,只见窗前条案上一瓶繁密的细瓣黄花却不认得。他把婉凝安顿在内室的床上,可怀里的小人儿却犹自环在他颈间,他刚拉开她的手,就见她迷迷糊糊地揉了揉眼睛,半梦半醒的声音尤其娇柔:   “你怎么回来了?”   他无声一笑,替她拉好被子,才在床边坐下:“我不回来你怎么办呢?”   小丫头也不知道听见了没有,细白的小手从被子里探出来去解领口的钮子,摆弄了几下没有解开,半个身子都从被子里探了出来,旗袍领口束的紧,是不舒服,可他却不好去帮她。正踌躇间,外面雕花门一响,却是冰儿端了茶进来:   “霍公子,阿姊叫我拿壶醒酒的茶给顾小姐。”   这茶来的倒是时候,霍仲祺闻声走了出来:“这么晚辛苦你了。你阿姊怎么样?没事吧?”   “阿姊说头疼。我伺候阿姊睡了再过来送您。”冰儿放下茶盘,颊边闪出一对深深的酒窝。   霍仲祺忙道:“不用不用,你这一天也忙够了,快去睡吧。”   霍仲祺端了茶进来,不由微微一怔:婉凝身上的被子都推开了,旗袍领口的扣子还扣着,襟边的钮子却解开了两个,这会儿又闭着眼睛在跟盘好的头发较劲。   “婉凝,来,喝点水。”把她揽起来靠在自己肩上,她就着他手里喝了几口,便摇头避开了,转过脸埋在他怀里。霍仲祺一惊,端着茶盏的手僵在半空里,下意识地喝了杯里的残茶,一眼看见她娇小圆致的膝盖从拉皱了的旗袍下摆里露出来,胸口莫名地就有些发燥,连忙要把她放下,却听怀里的人嘤咛一声,竟带了哭腔。原来他动作急了,没留意她的发丝缠在了他衣扣上,扯疼了她。   霍仲祺一时苦笑一时心疼,重把她抱回怀里,低声安抚着,小心翼翼地绕开衣扣上的发丝,又拆了她的发辫,用手指慢慢梳好。他的动作似乎让她觉得很舒服,安安静静地贴在他胸口,还真是只被捋顺了毛的小猫。要是她喜欢这样,那就这样吧,等她睡安稳了,他再走。   这边的窗格箱柜上也都贴了龙凤双喜的金红剪纸,床边的矮几上搁着一架红木嵌螺钿的小插屏,合和二仙的图案边上,是两行联语:“画眉喜仿张京兆,点额欣谐宋寿阳”。灯影摇红,静霭生香,叫人恍然生出花月良宵的错觉。只可惜今晚,张京兆画不得眉,宋寿阳也点不得妆了。石卿也未免太谨慎了些,要是他……天塌下来也随它去!   要是他?   他在想什么?   他禁止自己再想下去,偏这个时候,怀里的小猫也不安分了,原本搁在他腿上的小手环上了他的腰,绯红的小脸紧紧贴在他身上,她分明就……就是在抱他!刚才压下去的那一点燥热瞬间就窜了上来,他拉开她的手,她又摸到了他胸口,轻轻重重地摩挲着,隔着衣裳都在他身上激出一串火花,他捉了她的手,虚着声音哄劝:“婉凝,你乖,好好睡。”   她从他手里脱出来,又去扯自己的领口,“热……”绯红的小脸火烫,波光潋滟的眸子仿佛是在看着他,却没了焦距,只是这样的眼神就揉得他心底一声 ,那 从唇齿间逸出来却成了她的名字:“婉凝……”   深深一吻落在她发间,她的人这样烫,柔软的发丝却细滑清凉,“婉凝……”他反复唤她的名字,似乎这样才能确证此时此刻不是他醉到深处的一枕幽梦。   有些事,他不是没有想过,可这样的情景每出现一次,哪怕是在梦里,都会让他觉得不能原谅。然而,眼前这一刻,却比他梦里的还要美,美得叫他不敢戳破。   他舍不得。   他猛然把她抱进怀里,像缚住自己失而复得的一颗心。   他勒得她太紧,她难耐地扭着身子,小手却在他背上乱动,他已经意识到自己身体的反应。这样不行。他连忙放松了她,捧住她的脸,像挣扎又像恳求:“婉凝,乖,别闹……”   后面的话戛然而止——她嫩软的 居然吮住了他的指尖!他立时倒抽了一口冷气,她倒像觉得很好玩的样子,松开了一下,立刻又 上来。他再说不出一句话,甚至连动一下都不敢,他怕自己稍一放松,凛冽的欲望立时就会汹涌而出。   她总算玩儿厌了他的手指,在他怀里来回蹭着找一个舒服的姿势,却怎么也不能不满意,他戎装上的徽标略章总硌到她,还缠她的头发,她不喜欢!   她目光迷离地分辨出他的衣扣,两只手一起努力才解开了一颗,却又被他捉住了,他怎么总抓她的手呢?她想要他好好抱抱她,好想,是因为很久没有见他了么?其实,也不是很久,她迷迷糊糊地理不清头绪,可是……可是,他怎么……怎么不想她呢?   他按下她的手,她看他的眼神里居然带着委屈,他正不知所措,她忽然笑了,突如其来的嫣然甜美叫他胸腔里怦然一震,浑身的血液都烧了起来。   他在逗她,他是坏人,他顶喜欢逗她,可她今天不和他计较,她环着他的颈子,在他唇上轻轻一印。娇红的嘴唇轻暖湿润,比他梦里的还要好!他狂乱地吻了回去。   她就知道,他顶喜欢逗她,她还想恼他,可他的回应太激烈,让她什么都不能再想,甚至连呼吸都不能,惟有攀紧了他。   她领口的盘扣都散开了,不知道是她自己努力的还是他帮的忙,雪白的肌肤连锁骨下的淡红印迹都露了出来,他心上牵痛,灼热的唇辗转反复,想要熨开所有的伤,她身上,他心上。   青丝宛转,衣衫委地,玲珑纯美的 泄露了初初长成的风情婉媚,叫人不惜死。那样的脆弱而华艳,让人想要不顾一切地占有,亦愿奉上最虔诚的膜拜。为有云屏无限娇。凤城寒尽怕春宵。已闻佩响知腰细。首按昭阳第一人。   李义山的诗,一句一句,写的都是她。   也只能是她。   098、他这一生的桃花,都开尽了   “阿姊!”   冰儿像被雨水打透了翅膀的蝶,几乎是撞进房里来的,一抬头正对上沈玉茗冷洌的眸子,面上的惊惶都被冻住了:“阿姊……”   沈玉茗玉白的腕子缓缓研着一方松烟墨,不见一丝醉意:“很晚了,你去睡吧。”   “阿姊!”冰儿急急叫了一声,脸上犹带着骇异:“霍公子……”   沈玉茗凛然看了她一眼:“我说过没有,送了茶你就回去睡觉,谁叫你又上楼去的?”   “我……”冰儿脸色有些发白,惶然中带着委屈,突然死命地咬了咬唇:   “阿姊,霍公子和顾小姐……   ”   “你刚才送过茶就回去睡了。”沈玉茗低声打断了她:   “其他的事,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不知道。”   “可霍公子……”   “冰儿!”沈玉茗神色一寒,拿起一枝兼毫湖笔蘸了墨,仍是平日里淡然熨贴的声气:   “你今天累了,客人一走就去睡了,其他的什么也不知道。懂么?”   冰儿攥紧了衣角,一径点着头转过身去,一颗眼泪“啪哒”一声跌在手背上。   她还记得那日姆妈带她来南园,阿姊看她合眼缘,还多给了姆妈两块大洋,问她叫什么名字,她低了头只是害羞,姆妈替她答:“叫贵宝。”   阿姊还没答话,忽然就听见一个春风含笑的声音:“灵灵秀秀的女孩子,怎么起这么个名字?”   她偷眼去瞧,却是个十七八岁的英秀少年,一身的倜傥明艳叫她只觉得自己诸事不宜,愈发羞惭起来。   “既然霍公子嫌这名字不好,那就劳您的驾给起个有学问的?”   那少年笑道:“沈姐姐,你说起‘学问’这两个字,可就是在骂我了。”说着,又打量了她一眼:   “太机巧的也没意思。小丫头这么净扮,又穿白衫子,日后陪着你文君当垆……   吴梅村有一句‘锦江新酿玉壶冰’,沈姐姐你占了个‘玉’字,这丫头就叫‘冰儿’吧!”   阿姊说,“冰儿你记住,小霍这样的男人,不是你能想的。”   她知道,他那样的贵胄公子,她自是不敢奢望,可是——   连想都不能吗?   她是没有好出身好家世,可那些到南园赏花的太太小姐们也未必都是天生的凤凰蛋,就今天来喝喜酒的那个军械处刘处长的太太,也不过是文廟?街的清唱姑娘,碰巧前两年那处长的元配夫人故世,才把她扶了正;还有在春亦归摆过生日酒的司家四太太,听说还是华亭的长三堂子里出来的。   就是……就是……她死死咬着下唇,也不是什么名门闺秀,不过比旁人生得好些罢了,她又凭什么?   他那样的贵胄公子,她不敢奢望,她只想着送他一送,多跟他说上两句话罢了。   可等了许久都不见他下楼,她心里莫名地惴惴,三步一停地踩在台阶上,离得越近就越觉得惶恐,暖红的灯光透到廊下,隐隐约约送出一点 的吟哦。她的心越悬越高,颤抖着手指碰开一条门缝,那软软的声线清晰起来,像难耐又像是满足,甚至依稀带着一点呜咽,偏叫人觉得有言之不尽的缠绵妩媚。   冰儿的两颊腾的一下烧了起来,本能地想要躲开,却又觉得那声音有逃不开的诱惑。她揪着领口的衣襟顺着一线光亮朝内室张望,珠帘掩映间,莲紫错金的锦帐涟漪荡漾,一件扣着皮带枪套的戎装落在地上,纠缠着一抹叫人惊心的桃红!她咬住自己的手指才没叫出来,也不知道呆了多久,跌跌撞撞从楼上下来,梦游一般走到庭院里,教雨水淋在脸上,才一个激灵醒了过来。   她回头看了看阿姊习字的侧影,又呆呆望了望对面暖阁里的灯光。“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不知道”,这样的事情,阿姊怎么能这么无谓?“小霍这样的男人,不是你能想的”,那她就理所当然吗?   原来,和自己喜欢的人在一起,真的会不一样。   她静静贴在他胸口,他满心密密匝匝的温柔却都裹上了霜,他再不敢碰一碰她。奴为出来难,教郎恣意怜。 ,他以为他什么都知道,却从没想过会这样美,又这样伤。   她是醉了,那他呢?   他所有的思绪都滞住了,过往的苦乐悲欣在他脑海中如雪片般纷至沓来。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最初的心动怦然,隐忍的无能为力,还有——那些不能回首的裂肺撕心。在她心里,有没有过……哪怕不过是电光火石的一个瞬间,是……是念着他的?   他一心想着要她无忧无虑,平安顺遂的,可这一次……   他怎么会?他怎么能?   他心里连一个“悔”字也写不成!于她,他失悔的事已经太多太多,那这一次……   他蓦然惊觉他不是在后悔,而是在怕。   他不敢去想若她醒过来,会用怎样的眼神看他,他不能去想,他宁愿去死!   她和四哥……他就应该去死!   四哥……   他想起那晚,他追着虞浩霆一路疾驰出了淳溪别墅,车灯的强光打在漆黑的空谷中,他颤巍巍地拉开他的车门,幽暗的灯光下,他颊上竟然有两道闪亮的泪痕。   他惊得说不出话来,他从没想过四哥会哭。   他这样的人,四哥这样的人, ,从来都是只要开始就知道会怎么结局,什么是消遣,什么是家事,他们这样的人,从来都一清二楚,四哥是要娶姐姐的,他呢?致娆也好,谭昕薇也好,大概就是这些人吧。一样的相敬如宾,时间久了,或许也能生出举案齐眉的幻觉。   他想不到她会这样撞进来。他以为四哥不过是一时消遣,他以为他也不过是一时动心,却没想到这一次,他和他,谁都看不到结局。   她和四哥……他就应该去死!   手指颤抖着抚过她的发丝,他强迫自己一点一点冷静下来,这件事不能让别人知道,他不能叫她陷到那样的境地里。   窗棂上还有雨声,夜色终究是淡了。   他把婉凝轻轻从自己身上移开,她的手指无从他胸前沉沉划过,仿佛电流轻激,叫他分辨不出颤栗的是身体还是他的心。然而他刚一离开,她忽然喃喃了一句什么,他连忙停了动作:“婉凝?”   漆黑的发遮住了她半边脸孔,气息轻匀,并没有醒,停了片刻,才听她娇娇哑哑地嘟哝:   “你回来……不告诉我,你……我去接你。”   霍仲祺一愣,猛然省起先前她问他的那一句“你怎么回来了?”   她问的不是他,她问的是……   他如逢雷击一般呆呆看着她依稀含笑的睡颜。   她问的,不是他。   他不知道怎么去叫醒她。如果她的伤心流泪是因为他,一滴就会叫他发疯!   他不能在这儿,这件事不能让别人知道,他不能叫她陷到那样的境地里。   他只有走。   天光微薄,簌簌的雨水渐渐沁透了他的衣裳,着了雨水的花枝从他肩头擦过,渐起细碎的水珠,愈显柔艳,愈见孤清。霍仲祺身形一僵——他这样走了,那她?他转身想要回去,他不能。   风起,湿艳的 自他面前飘过,乱红如雨,满目灼灼,叫他仿佛失去了所有的知觉,他这一生的桃花,都在这一刻,开尽了。   日光照透了罗帷,一定很晚了,昏沉的痛感从脑海里退去,思绪渐渐清晰起来,这床什么时候有了帐子?婉凝眯着眼睛呆了呆,面上一烧,“嘤咛”一声把脸埋进了枕头,她怎么能在别人家里?   她一点一点回想昨晚的事:半途中断的喜宴,沈玉茗摔了电话,浓香馥烈的“琼花露”,后来……她是醉了么?那他是什么时候来的?不记得了。她好像知道他抱了她出来,她以为他们要回家,难道没有么?他怎么能在别人家里……   她羞愤地咬牙,这人太 了,她想起那一次被他哄到参谋部陪他“上班”,他……她恨恨地咬他,他还笑,嘻皮笑脸地跟她挤在一张单人床上:“宝贝,闺房之内,夫妇之私,没有什么 的。你不在的时候我经常都住在这儿,跟家里是一样的。”一转脸出了门,立刻就换了端正肃然的神气。这人太 了。可这是别人家里,他们怎么能?   但愿沈姐姐昨晚醉了也还没有醒。她蹭在枕头里摇了摇头,转眼间见自己的衣裳连袜带都叠在床边,忍不住 了一声,脸上又烧了起来。   好容易整理妥当,深呼吸了两下,还是觉得颊边发烫,却是不能再耽搁了,刚一推门出来,就听见一声招呼:“你醒了?”正是沈玉茗上得楼来,手里端着一盆清水,里头还浸着轻红艳粉的 。   顾婉凝本来就有心事,乍一见人,越发不好意思,笑意里便带了赧然:“沈姐姐,麻烦你了,昨天真是不好意思。”说着,便去接她手里的水盆。   沈玉茗甜笑着一让,端了进去:“是我不好意思才对,我也不知道这回的酒后劲儿这么大。”一边拿了东西给婉凝洗漱,一边问:“我看你脸这么红,还难受么?”   顾婉凝正撩了水拍在脸上,听她这样问,忙道:“没有没有,我没事了。”   沈玉茗上下端详了她一遍,不由暗暗诧异。昨晚她一夜未眠,西暖阁的一举一动她都知道,小霍走的时候她隔窗看见了,出了这样的事他们自然不敢叫人撞破,顾婉凝不提在她意料之中,只是这女孩子未免也太镇定了些,约略一点娇羞之外再无其他,难道她跟小霍原本就……一念至此,又觉得不像,这些日子她事事留心,觉得这两人相处地确实要好,小霍待她格外地殷勤体贴,婉凝对霍仲祺似乎也比对旁人更熟络亲切些,但男女之间的情思暧昧却说不上来。正思量间,便见顾婉凝梳洗已毕,抿了抿头发,转过头来,对她赧然一笑:   “沈姐姐,四少呢?”   沈玉茗一怔,电光火石间几个念头凑到一处,约略明白了什么,犹疑的神情却是不用装的:   “你说虞总长?”   顾婉凝原想着沈玉茗亲自过来照料她洗漱,必然是虞浩霆走的时候有话给她,此时见她这个神态,也有些疑惑:“他是去参谋部了吗?”   却见沈玉茗秀眉微蹙:“呃,这我也不知道了。你稍等一下,我去打个电话问问石卿,好像没听他说四少要回来。”她话一出口,顾婉凝脸色已有些变了:   “他……没有回来吗?”   “你等等,我去问问石卿,昨天晚上他们那边确实事情不小,或许四少要赶回来也说不准。”沈玉茗说罢,转身要走,不防顾婉凝蓦地拉住了她:   “沈姐姐!”   仓促间声音亦微微有些 :“昨天……昨天我醉了,是你带我过来的吗?”   她骤然一问,沈玉茗一时之间也不知道是不是该说出霍仲祺来,只好含糊其辞:   “我昨晚喝得也有点多了,大概是我和冰儿送你过来的。”   不是的,她记得不是这样的,可她也不知道,她究竟记得什么,她记得的是真的吗?婉凝忽然觉得浑身发凉,他身边从来都有侍从官,卫朔更是寸步不离……这么多人到南园来,沈玉茗不会不知道,那么她记得的是什么?不会的,一定是她弄错了。可她就算是醉了,但不是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子,那极致的欢愉是不会错的,甚至他走的时候她仿佛也有知觉,他一向起得都早,她没有在意也没有力气在意。   不会的,不会是她弄错了,不可能。   沈玉茗见婉凝变了脸色,关切道:“你怎么了?还觉得不舒服?我特意用风姜熬了粥,温胃解救的,你先吃一点。”说着,就过来拉她,不防顾婉凝迳自脱开了她的手,“不用了。沈姐姐,我要回去了。”口中说着,便神思恍惚地往外走。   沈玉茗心中忐忑,一边跟着她出来,一边笑道:“官邸的人倒是一早就过来了。”   周鸣珂和另外一个侍从已经在楼下等了一个早上,听沈玉茗说她和顾婉凝昨晚把酒薄醉,此时见她慢慢走下楼来,神情不属,面色灰黯,连忙上前招呼:“顾小姐。您……是有什么不舒服吗?”   顾婉凝一看见他,眸中掠过一抹惊乱,垂了眼睛只是摇头:“我要回去了。”   周鸣珂直觉她是有什么不妥,却也只能点头:“是。”等车子开出南园又走了一阵,他从后视镜里看了看顾婉凝,觉得她脸色愈发难看了,思量了片刻,回头问道:“我看小姐脸色不太好——前面就是中央医院,要不要顺便让大夫看一下?”   顾婉凝却连看都不看他,仍是摇头:“我要回去了。”   一夜细雨,满径落红,此刻雨后的晴光格外耀艳,落在涟漪不断的莲池里,刺的人目痛。沈玉茗揉了揉太阳穴,忽听身后有人低声问话:   “事情怎么样?”   沈玉茗微微苦笑,她方才心思飘忽之际竟没有听见来人的脚步:   “如你所愿。不过——”   转过身来便看见一双测不出喜怒的眸子。   “怎么了?”汪石卿面上的神色仍是波澜不惊。   沈玉茗轻轻一叹:“我看顾小姐恐怕不知道……是小霍。”   汪石卿一怔,蹙眉道:“怎么会?”   “你打过电话我就拿了酒,小霍来的时候,她已经……醉了”,沈玉茗斟酌着说:“早上她问我,虞四少没有回来吗?”   汪石卿沉吟了片刻,声气格外冷淡:“你看她是真不知道,还是装的?”   “我看不像。”沈玉茗心里有些发寒,犹犹豫豫地说:“小霍怕也不愿意惊动人,很早就走了。”   汪石卿在房间里默然踱了几步,眼中透出一点嘲色:   “以仲祺的性子,再加上这份痴心,迟早……她就是想瞒也瞒不住。”   说罢,对沈玉茗温言道:“这几天的事辛苦你了。”   “石卿,”沈玉茗摇了摇头,终于还是忍不住道:“撇开顾小姐不说,出了这样的事,你让小霍以后……”   “有些事你不懂。”汪石卿很快打断了她:   “这世上有两样东西,越是压制禁锢就反噬得越厉害,一是欲望,一是感情。仲祺既然有了这个心思,将来难免要跟四少有嫌隙,可现在出了这样的事——他越是问心有愧,就越是对四少死心塌地。霍万林只有这一个儿子,他亏欠四少,就是霍家亏欠四少。”   汪石卿声调平缓,不加杂一丝感情,沈玉茗望着他,越来越觉得陌生,她知道汪石卿对顾婉凝十分厌弃,但跟霍仲祺却一直都亲厚有加,小霍又是最没机心的一个人……   汪石卿打量沈玉茗的神色,亦知她是心有不忍,遂道:“事已至此,你就不要多想了。这件事对四少也好,对小霍也好,都不是坏事——总比将来为了这么个女人,兄弟阋墙的好。”   沈玉茗沉默了一阵,忽然道:“就算这样,四少也未必就会跟霍小姐在一起。”   汪石卿淡淡一笑:“四少和霍小姐是天作之合。”   说着,牵起沈玉茗的手,抚了抚那枚素金指环:“我先回参谋部去了,回头再过来陪你吃晚饭。”   他刚转身要走,忽听沈玉茗幽幽飘出一句:   “你这么用心良苦,就是为了让虞四少去娶你的心上人吗?”   汪石卿身形一顿,霍然回头,目光犀冷地盯住沈玉茗:“你说什么?”   沈玉茗却恍如不觉一般倦然含笑:   “你瞒得了别人,却瞒不了我。我看见你看她的眼神就明白了。前些日子,霍小姐陪霍夫人到南园来赏花,你突然就回来了,你跟霍小姐说不知道她要来,可我明明告诉过你。”她笑容凄怆,从妆台的抽屉里取出一卷字纸展在桌上,手指一捻:   “我以前总以为这是你写来记念你母亲的,可是却想不通为什么你总是只写一半,写过之后又总要撕掉。”她的指尖沿着一条条缝隙从纸上滑过,这一叠字纸竟都是撕碎之后重又被人拼贴起来的,反反复复不过一句——   今朝风日好,堂前萱草花。   浴缸里的水渐渐冷了,婉凝颤巍巍的手指抚在褪浅了颜色的伤处,已经忘记的锐痛又发作起来,几痕深红的印记让她只能明白昨天的事不是一场虚幻的迷梦。   她怎么会那么蠢?她拼命去想那人的领徽标记,却什么都想不起来,她没有看到,她根本就没有看到!她除了触到过他胸前的略章之外,她什么也不记得了——她怎么会那么蠢?略章这种东西,那天到春亦归赴宴的人,个个军装上都有……她怎么会那么蠢?可那天到春亦归的人,多是汪石卿的僚属,亦是虞家的亲信,她明明记得别人都已经走了,怎么会?她想不出这件事是意外,还是有人存心……她根本不能再想下去,噙在唇边的食指已经咬出了血痕,她怎么会那么蠢?   099、可她还想再贪心一点   仲春的傍晚,斜阳依依,风很轻,花香很软,他的心却直堕渊涂,无处攀援。   霍仲祺推开车门,迟疑了一下,踏进栖霞宏阔的暗影。   厅前的丫头上前行礼,他点点头,声音很轻:“顾小姐在么?”仿佛怕惊动了旁人,抑或是怕惊动了自己。   那丫头低眉回话:“在。”停了停,又道:“顾小姐病了。”   霍仲祺一愣:“病了?”   “是,大夫刚走。”   霍仲祺心里一片茫然,自言自语一般说道:“怎么会病了呢?”   “我也不清楚,好像是说昨天喝多了酒,又着了凉。”那丫头说罢,见他未置可否,只是蹙眉沉思,便试探着问道:   “您要是找小姐有事,我去叫芳蕙下来。”   顾婉凝从南园回来,只说昨晚酒喝过了要休息,没有吩咐不要人打扰。一直到了开晚饭的时候,身边的丫头过来叫了几次也没有人应,心里觉得不妥,去跟总管拿了钥匙开门,才发觉人已经烧得烫手,慌忙叫了大夫过来,连魏南芸都惊动了,又叫了今天接顾婉凝回来的侍从官,一班人都吃不准要不要立刻告诉虞浩霆,后来还是魏南芸拿了主意,等晚上虞浩霆打电话回来再说。   霍仲祺到的时候,这边才刚安置妥当。芳蕙一五一十跟霍仲祺回了话,末了补了一句:   “小姐吃了药,刚睡下了。”   “那我明天再来。”   霍仲祺低声应了,还想叮嘱些什么,却欲言又止。她病了。病了?是因为昨天的事么?他慢慢走下台阶,余晖微薄,他心上骤然剧痛,旋即死一样的空,他用手按住胸口,那跳动都不像是真的。   下一刻——是不是下一刻就能有人把他叫醒?让他知道前尘种种只是一枕幽梦,他才能重新呼吸,如劫后余生。   但没有。   断送一生憔悴,只消几个黄昏。   四周的空气沉滞如铅,被禁锢的心不见了天日,是他自己亲手扣死的锁。   婉凝朦胧中忽然觉得身畔有人,她悚然一惊,霍然起身,手已经握住了枕下的枪柄。就在这时,却有人按开了床头的台灯:“宝贝,怎么了?哪儿不舒服?”   她呆呆看着面前的人,眉峰轩傲,眸光温存,近在咫尺,又恍如一梦。   虞浩霆晚上打电话过来,听丫头说顾婉凝病了,便没有再惊动她。放下电话却总觉得心里有些忐忑,索性赶了回来。此时看她神色惊惶,撑在身边的手臂不住发抖,只以为她是生病的缘故,伸手在她额头上试了试,仍然觉得热,怕她再受凉,连忙落下的被子拉到她身上:   “还有点烧。难受吗?”却见顾婉凝不言不语,仍旧定定地看着他,遂温言笑道:   “怎么?病傻了,不认得我了?”说着,去拉她掩在枕下的手,不想之处却有一角冷硬。   虞浩霆微一皱眉,翻开那鹅绒枕头,下面赫然放着一把小巧的勃朗宁,枪身刻了流线花纹,握把护板将胶木换成了象牙——去年他们在龙黔的时候,他教了她用枪,特意定了这么一支给她,他们回到江宁才送过来,她一共也没玩儿过几次。   他拿过那枪搁进了床边的抽屉:“这种东西怎么能放在这儿呢?”   顾婉凝似乎有些不知所措,嘴唇翕动了几下,喃喃道:“我没有开保险。”   一句话说得虞浩霆好气又好笑:“你这是跟谁学的?枕着枪睡——我都没这个习惯。你要是真的开我一枪,那洋相就出大了。”   一言至此,念及她方才的神色举动,疑窦顿起:   “宝贝,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他这样一问,她却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她要和他说什么?她能和他说什么?她什么都说不出来。   她不能摇头也不能点头,一个闪念仿佛深夜的一痕烟火: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没告诉我?”   她眼眸中一抹殷切,在苍白的脸孔和散落的黑发间尤为楚楚。   “有一会儿了”,虞浩霆按下心头疑惑,把她揽了过来,他察觉出她的紧张却不明所以,想着她病中神思涣散,愈发放软了声气 ,在她肩上轻轻拍着,笑道:   “我听他们说,你昨天在南园喝多了酒。怎么别人结婚,你一个去作客的反倒醉了?”话音未落,便发觉怀里的人在发抖,“你是冷么?我叫大夫过来。”   沉夜的最后一道花火陨落无声,她拉住他的手臂:“不用了,我没事,睡一会儿就好了。”   “真的没事?”   他忽然觉得他们之间像是隔了一层什么,他已经很久没有过这样的感觉了,即便是当初她被他迫着留在栖霞的时候也没有,她伤心也好,快活也好,他总能感同身受。然而这一刻,却有什么他触不到的东西。不,或许是她心里一直都有他触不到的角落,只是这一刻重又暴露在了他眼前。   “没事,比上午好多了。”她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平静温柔:   “我想……我想回学校去了。”   她突然说起这个,让虞浩霆更是诧异:“怎么这会儿又想起学校来了?你不是要重修的吗?”   “我在这儿总没心思做功课。”她话里依稀 娇柔的笑意,倒让他放心了一点:   “那也等你好了再说。乖,不许想了,快睡。”   几番涌动的眼泪终究没有落下,她娇嗔的语气掩去了细不可闻的哽咽:“我明天就好了。”   明天,就好了。   到了第二天,顾婉凝的病不仅没见好,反而又重了些。大夫看过,只说换季之时,乍寒乍暖,着凉发热亦属常见,耐心将养没有大碍,况且药剂生效也要时间。   虞浩霆直觉她这一回病得蹊跷,仔细问了一班丫头和侍从,却也想不出有什么不妥。好在邺南的演习已近尾声,原本要他出席的总结会议也推了唐骧,倒是空出了许多时间照料顾婉凝。   一直过了半个多月,顾婉凝才总算病愈,只是仍旧精神恹恹,整个人都瘦了一圈,连syne也跟着没精打采,虞浩霆特意从广宁接了个厨师到官邸做菜,变着法子哄她吃东西,总算健旺了些。虞浩霆想着要让她散心,便带婉凝回了皬?山。   暮春时节,暮色温柔,城中飞花散尽,皬?山却花事方盛,婉凝隔着车窗望见前面梨花如雪,轻声吩咐道:“停车。”   虞浩霆拉着她慢慢踱到花树之下,清香微婉,静艳如雪,婉凝闭了眼睛,深深吸了口气:   “我第一次到这儿来,也是这个时候。”   虞浩霆想起当初的旧事,低头一笑,把她揽在怀里:“那是你第一次对我笑。”   婉凝心中酸楚,面上却格外的娇甜明媚,从他臂间脱出身来,“我才不是对你笑的。”   一转身,踏过山路上细碎的 。   她亦记得,那年那夜,花开盛大,骤然间的满目明迷恍若换了人间,片刻的忘怀是此生难忘的欢悦。那时候,她就只想着寻了机会从他身边逃开,多简单。彼时的忧心困顿,现在想起来,多简单。她总以为自己已经有了最坏的打算,可现在才知道,是她想得太简单。   她的荒诞身世,她的窘迫难堪,她不知道她还能不能继续若无其事看他的眼。她从来都会言不由衷,可是,她不想再瞒他什么了。她要对他说什么呢?   虞浩霆跟在她身后,繁花依旧,倩影如昨,云影漫过山峦,让人惟觉光阴佳好。   那时候,他还没想过她和他会有怎样的后来,他只是想要她快活,想要她——留在他身边。她跟他谈他们的事情,总是察言观色讨价还价,像做生意,嗯,她说过,他和她就是一场交易。他忍不住笑,那他倒是很划算,而且,他还打算再“赚”一个,不,一个不够。可惜她对他还是太小气,她不是对他笑的么?那——   “那你现在对我笑一笑好不好?”   她停下脚步,微微侧了脸,却没有回头。   “你第一次跟我说这么多话。”“ 你喜欢什么,我都送到你面前来。只要你高兴。”“你第一次对我笑,就是在那儿。”   他说的话,她总是告诉自己不要记得。不记得,就没有执念。   能够忘记,该是一件多么幸运的事。   可她忍不住自私,她想要他记得,记得她,记得此生此地,花开盛大。   她盈盈转身,凝眸一笑。   不似那一日的粲然明媚,却有他无法言喻的缱绻温柔,竟让他不忍上前,怕他自己会惊破这一刻的静美。   然而,她笑容未尽,两行泪水夺眶而出,划过梨涡嫣然,如落花被溪流冲散。   他一惊,上前拥住了她:“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没有。”   “那好端端的怎么哭了?”   眼泪洇进了他的衣裳,他坚稳的心跳让她安定下来:   “你不知道人开心的时候,也会哭么?”   他捧起她的脸,在她带着潮意的眼睫上轻轻一吻:“果然是‘女人心,海底针’。女孩子的秘密我不问,不过,要是有什么为难的事,你一定要告诉我。不管是什么事,我总有法子的,嗯?”   说着,握了她的手贴到自己唇边:“你信不信我?”   叶底风起,细碎的轻白 飘摇而落,她笑着点头。   一生 ,愿毕此期。她以为她会有许多时间,可是,没有了。她原本就知道她不该和他纠缠在一起的,是她太贪心。   可她还想再贪心一点,她只想要他记得,此时此地,此生此心。   或许,她什么都不必说了。   再过些日子她回燕平去,以后……不,没有以后了,他和她原本就没有以后。   等她回燕平去,她就不用再见他了,她总有法子让他找不到她。   他……会恨她吗?她宁愿他恨她。   她没有依恃,也没有盼望,惟有眼前。   砌下梨花一堆雪,明年谁此凭栏杆?   虞浩霆此番在皬?山一耽月余,除了公务,旁的应酬都让侍从室推掉了,逢有人探问,只说是陪顾小姐养病。   “我问过大夫,说早就好了,还这样拿乔绊着四少。”魏南芸深知顾婉凝那些招摇出挑的事情别人或有侧目,但虞夫人并不怎么在意,但她如此牵绊虞浩霆恐怕虞夫人就不得不留意了。   岂料虞夫人闻言不过清淡一笑:“随她去。”见魏南芸面露疑色,才轻轻一叹:   “我原还想着这女孩子是个有主意的,现在看看也不过如此。物极必反,情深不寿……”话到此处,眼中依稀浮出一丝怅惘:“人心最是无定,你抓得越紧,反而离你越远。”   一直等到过了小满,虞浩霆才回官邸,却是因为名伶楚横波带着春台社到江宁献艺,婉凝提起在燕平听过她的戏,赞不绝口,只可惜她此来在三雅园挂牌的戏码却是《武家坡》。虞浩霆见她有兴致,便叫人请了春台社的堂会,只是他昔日在燕平和楚横波有过“来往”,却不愿和顾婉凝提起。为免多事,干脆借口有公务去了参谋部,盘算着等栖霞的戏唱完了再回来。   虞浩霆虽然不在,但栖霞的堂会仍旧有一番热闹。   平素爱看戏的女眷不必说,谢致轩和韩玿这班人自然也不会少。众人都谈笑看戏,一派闲适,惟有霍仲祺心事沉重,面上又刻意要做出一副若无其事的神色来,不知不觉间便沉默了许多。   这些日子,他不敢醉,也不敢醒。他只听别人说,她病了,她好了,她去了皬山,她回了官邸,只言片语他都不敢放过,他想要知道她究竟怎样,却又不敢去见她。   他今日来栖霞,远远看见她的那一刻,整个人都不能自控地震颤起来,竟一步也不敢再走,直到韩玿在他肩上轻轻一拍,他才如梦方醒。   韩玿看着他眉宇间尽是憔悴,心底沉沉一叹。这些天,旁人都以为霍公子又新得佳人不知在何处金屋藏娇,只有他知道,他日日把自己关在悦庐的琴房里,一分一秒尽是煎熬。无论他怎么问,他都仿佛没有听见一般,只是沉默,死一样的沉默。   一直到第三天他再去看他,他才终于开口:“婉凝病了,你帮我问一问,她怎么样了?”   原来是她。   他心中刺痛,原来,还是她。   他忽然有一种极其阴郁的预感:“仲祺,出什么事了?”   他不答他的话,只是乞求一般看着他:“ 你帮我问一问。韩玿,我求你了。”   “则为俺生小婵娟,   拣名门一例、一例里神仙眷。   甚良缘,把青春抛的远!   俺的睡情谁见?   ……   迁延,这衷怀那处言!   淹煎,泼残生,除问天!”   台上的杜丽娘伤情已极,眼看着就要幽怨入梦,看戏的人却大多言笑晏晏,不见那泼残生的淹煎难耐。谢致轩哄着堂哥家的两个孩子玩儿小戏法,拣了颗白果在手里比划着,一时变来一时变去,唬得两个孩子乍惊乍喜。   他今日亦觉得霍仲祺仿佛有些郁郁寡欢,此时见他默然看戏,却又分明是心不在焉,便有心闹他一闹。夹了那白果在小霍领后一晃,霍仲祺茫然回头,只见谢致轩接正把手往两个孩子面前一摊:   “没了!”   接着便嘻笑道:“你们找找,谁找到了,我就教谁。”   两个孩子一听,立刻来了劲头,一个拽着霍仲祺的手央他:“小霍叔叔,你拿出来给我吧!”另一个二话不说就往他身上摸。   霍仲祺无可奈何地看了谢致轩一眼,虽然也说“他骗你们呢!不在我这儿”,却也不好推脱两个小人儿纠缠,想着由他们闹一会儿,找不到自然就算了。   说话间,一只小手就去翻他左胸的衣袋,霍仲祺忽然神色一凛,一把按住了:   “我这儿真的没有,你们到别处找去。”   谢家的孩子平素和他都是玩儿闹惯的,他此时正色一拦,两个孩子越发认定他是和谢致轩串通了跟他们逗着玩儿,反而一齐攀在椅子上去掰他的手。小孩子闹着玩儿,周围的人也不以为意,只谢致轩的堂嫂回头叮嘱一句“不许闹霍叔叔”,也就转脸看戏了。婉凝隔着人看见他和两个小孩子嬉闹,亦是淡淡一笑。   一大两小纠缠起来,一个孩子在他身上攀援不稳,身子一倾,霍仲祺连忙伸手去抱,不防另一双小手已探到他衣袋里,抢出件东西来,却不是谢致轩变走的白果。霍仲祺还不及把手里的孩子放在地上,脸色倏然一变,脱口便道:   “拿来!”   那孩子在谢家也是娇生惯养,见霍仲祺声气急促,竟是凶他的样子,心里委屈,扁着嘴把东西往地上一摔:   “我才不要呢!”   这边声音一高,便引了人注目。方才那孩子一探出东西来,谢致轩就看见是枚牡丹纹样的白玉别针,显是女孩子的东西,霍仲祺这样随身收着,也不知道是哪个美人儿的风流表记,幸亏今日致娆那丫头不在。只是小霍在这些事上一向洒脱,这回竟急了,大概还是个要紧的人。小孩子不懂事,这事儿却是他闹坏了。   谢致轩微微一笑,把那别针拣在手里,还没来得及细看,霍仲祺一把就从他手里拿了过来,搁回了衣袋里。   谢致轩一愣,旋即笑道:   “什么稀罕玩意儿你这么着紧?我是看看摔坏了没有,要是坏了,我赔一个给你。”   霍仲祺却沉着脸色摇了摇头:“不必了。”   他说完,心跳却蓦然一乱,回头看时,只见顾婉凝也站了起来,一双妙目里却尽是难以置信的惊恐,一对上他的目光,立刻便躲开了,又迟疑地看了他一眼,神色茫然地和身边的人说了句什么,缓缓转过身从侧门走了出去。   霍仲祺来不及分辨自己心里的是惊是痛,极力撑出镇定的神色,避开人跟了出去。   初夏时节,栖霞的花园里已然嘉木成荫,又有西式的花墙廊架,他一直走到深处,才看见她。   她蜷在一壁花架下,身后一片缀满蜜白花朵的浓绿,像伤后在密林深处躲避猎人的小兽。   她没有哭,也看不出伤心抑或恼怒,平日里的明眸曼泽,此刻只有茫然。   他走到她身前,慢慢跪下一只膝盖,用最轻缓的声音唤她:“婉凝。”   她抬头看他,眼中的茫然渐渐沉出恸色:   “不是你……”   小虞为什么喜欢小顾这个问题前面有人问过,偶也答过一些,当时没有说我自己的想法,主要是因为要涉及到后来的情节,而且作者说得太清楚可能会影响读者的感受。既然有亲感兴趣,这几天在博客里答一下吧。   这里只说说亲谈的几个问题。   1、所谓楠竹“一见倾心”不成立吧?小虞也好,小霍也好,都没有到一见倾心的程度。男人对漂亮女孩子肯定天然有兴趣,对非常漂亮的女孩子会非常有兴趣,但“倾心”显然不可能。如果是“倾心”的话,小霍就不会只是帮妹子去问问汪就算了,而应该就去求小虞放人,毕竟不是什么大事儿,他们俩又很熟,也就是看到美女想泡她的程度,所以是留她电话。小虞其实连泡她的想法都没有,堵她两句,让她走就算了。如果真是一见“倾心”,小虞桑绝对不会跟她说你在这儿陪我换你弟弟,没有哪个智商正常的男人会这么追求妹子。   到“回眸一笑,只堪心折”的时候,小虞是比较喜欢她了,所谓“惊艳”,先有惊再觉得艳,因为妹子一直没给过他好脸色,而这一笑非常意外,所以格外印象深刻。魂不守舍偶好像木有这么写……囧。   我个人不大相信一见钟情,感情都是培养出来的,小虞在前面一阶段很难说是“爱”小顾,喜欢,有占有欲都是很通俗的感情。真正开始爱上小顾,大概是到017章,但即便如此,感情的程度仍然是渐进的。   2、文里好像也木有一票优质男都喜欢她吧?男人对漂亮女孩子总会更客气一点,就算去商场买东西,保安对美女的态度都会更好一些。不过,除了小虞和小霍,其他没机会跟她培养感情的人,就不会爱她。冯二这样的不能算吧?至于邵三,这个角色的境界已经超越了凡人的感情,哈哈哈哈哈~   人和人之间的感情,不会只有“深爱”和“陌路”两个档位,不谈爱情,就拿小虞身边的跟班们来说,每个人对老大妹子的态度和想法也是不一样的。   ps:偶还是觉得很奇怪,为什么大家都会觉得小顾喜欢小虞就是顺理成章的呢?   其实妹子的条件也很好,唯一的缺陷在于家世不够闪耀。小顾表面上的身世至少还算符合这个阶层的底线要求。就像《傲慢与偏见》里伊丽莎白说的:你是我绅士,我是绅士的女儿。   且小顾有出身很好的闺蜜,她进到这个圈子是迟早的事,而且中国人讲高嫁低娶,她选择的范围比霍姐姐还要宽。小虞看起来条件很好,但放在这个圈子里也就没显得那么好了。文里觉得小虞好的一般都是男的,男人看男人跟女人看男人标准差别很大。很多妹子就不会选他,因为他不实惠。   难道木有人奇怪小顾为什么死心塌地喜欢小虞么?就因为被他霸占了?这不科学嘛~   100、开到荼蘼花事了(上)   “不是你。”   她静静地说,每一个字都念得坚持,仿佛这样就能说服自己去相信话里的意味。   不是他。不会是他。不能是他。   他听见有什么东西从身体里一点一点碎裂开来,摧枯拉朽,覆水难收——   “我只见了你两次,每次你都帮我的忙。”   “我听见你的心跳了。像火车。”   “我替你许了一个。说出来就不灵了,我不会告诉你的。”   “你不要为了我冒险,万一有什么变故,你自己走。”   参差的锋刃在他心上刻出千百痕鲜血淋漓,他知道,他和她,前尘种种,都在这一刻,化作了齑粉。他恨不得就此死去,可他不能。   “对不起。”   所有的言语都像撒进沙海的水滴,毫无意义。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恨过一个人,那人就是他自己。   她身子蜷得更紧,脸颊挨在膝上,眼睛只盯着地面, 上已压出了齿痕:   “你……你也醉了,是不是?”   “……”   他不知道该怎么答她。   她醉了,可是他没有,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那么失控,是他太想要她吗?   他知道在她眼里,他是一贯的荒唐轻佻,可这一次不是,他对她不是那样不堪,不是的。   霍仲祺摇了摇头,缓缓开口,一字一伤:   “婉凝,我喜欢你。”   婉凝,我喜欢你。百转千回,他想过多少次,这句话要怎么跟她说?   却从不知道会是这样一番境况。   “那天在陆军部,我第一次见你,就喜欢你。我本来想着……”他声音里带了压制不住的哽咽:   “可我不知道你会去拦四哥的车!我要是知道,我……   在燕平的时候,我想过跟你说,可又怕吓着你。   我想,等我从锦西回来就告诉你的……”   顾婉凝抬起头,惊惶而空洞地看着他,仿佛他在说的不是深藏的情谊,而是一场被揭穿的阴谋。   她这样看着他,这样的眼神就能逼疯了他:   “是我错,都是我的错!是我对不起你,我对不起四哥。婉凝,你想怎么样都好,你恨我……   婉凝,你恨我!”   她怔怔看了他许久,空茫的眼睛里终于蓄了泪,一淌下来就再也止不住了。他见过她哭,那么伤心那么委屈,却不曾有这样的绝望,纵横恣肆的眼泪如洪水决堤,她颤抖的身子如被狂风袭卷的 ,仿佛下一秒就会凋零死去。   他抱住她,急切地想要打断这无止无息的泪水:   “婉凝!婉凝,你不要哭,都是我的错,你不要哭……”   她只是摇头:   “怎么办呢……我要怎么办呢? 我不能再瞒他什么了,我做不到……   我不能再骗他了,真的不能……你明白吗?   我不能再骗他了,你明白吗?”   “我知道,婉凝,我知道。你不要哭!都是我的错。”如果无论怎样都再不能弥补,那么,他唯一可以做的,就是不要让她去面对这件事。这样的不堪,他不能让她去受:   “你什么都不要想,我去跟四哥说。是生是死,不过四哥一句话,是我对不起他。”   虞浩霆回到栖霞,音乐厅里的戏还没散,他扫了一眼不见顾婉凝,走进去跟谢夫人打了招呼,便问旁边的丫头:   “顾小姐呢?”   “顾小姐刚才还在的,说出去走走。”   一旁的魏南芸忽然转头笑道:   “我瞧着婉凝往花园那边去了,倒像不大高兴的样子,兴许是不喜欢楚老板的戏?”   虞浩霆闻言,心下思量该不是什么人在她面前说了他和楚横波的事?对魏南芸微一颔首,亦转身而去。魏南芸看着他的背影,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躁着几分忐忑的期待。   她对顾婉凝的事情一向都格外留心,那孩子手里的别针一摔在地上,她就觉得眼熟,蓦地想起顾婉凝就有这么一件东西常用来配旗袍的。她心念一动,偷眼去看她,果然见顾婉凝神色惊惶,看了霍仲祺一眼便转身离席,那边小霍也变了脸色,避着人跟了出去。   魏南芸不禁讶然,难道这两个人竟真背着虞浩霆有了什么?那这女孩子也太大胆了!如今人人都猜她多半要做总长夫人,且不说虞霍两家的门楣体面,就是小霍和虞浩霆自幼的兄弟情分,也容不下这样的事。   她想到此处,转念间又觉得窃喜,倘若顾婉凝嫁进虞家,以虞浩霆眼下待她的百般珍重,别人一时之间恐怕分不得半点宠爱。可若是她和小霍……,那虞浩霆无论如何也娶不得她了。   她看着虞浩霆的背影掩进了花园的葱茏草木,忍不住轻叹了一声,身边一个相熟的女眷闻声问道:   “看着戏,怎么还叹起气来了?”   魏南芸呷了口茶,轻笑道:“这戏文里头,第一好的地方就是后花园。公子落难、小姐赠金,云雨之欢、私定终身可不都要往园子里去吗?”   那女子一听,压低了声音笑道:“你是为着这个把你家四少支到园子里去的?”   魏南芸笑而不语,心道:你们要是没什么,那自然就没什么;可要是真有什么,那也怪不得我。小霍也是个没深浅的,这样的风流表记怎么好带在身上?是个朝思暮想睹物思人的意思吗?太年轻了,也就是年轻才有这样的心意吧?   她抓起一把松瓤闲闲磕了,忍不住想起那些恍如隔世的流年,她这半生都是锦绣丛里裹着风刀霜剑,在姊妹伙里谨小慎微,嫁进虞家做小伏低,谋身份谋宠爱,察言观色面面玲珑,她倒没有这样年轻过呢!   所以,她从不犯错。   她想起那一年,虞靖远带她去云衡,碰巧赶上她的生辰。云衡是虞家梓里,亦有一城故旧,可他对她说:   “这里没有客人,你喜欢怎么样就怎么样。”   她心里一酸,原来他也懂得。之前每年生辰,说是给她做生日,其实她却是最辛苦的那一个。菜码、戏码都要过她的手,掂量着各人的喜好一件一件安排,身上的首饰一件不能错,不能出挑不能清寒,人前人后惟恐有半点不周……还要在旁人艳羡的时候报以恰到好处的谦和温婉,江宁城里的小星九成九连出面请客的份儿都没有,更何况是在官邸。   那么,她喜欢怎么样,要紧吗?   到了中午,只她和虞靖远两个人吃饭,他看了一眼桌上的菜色,摇头一笑:“这是我喜欢的,不是你喜欢的。”他夹了一著便搁了筷子:   “竹心有竹心的好处,你不必学她。你也学不会。”   她脸上是早已准备好的窘迫,他的世界是她不能窥探的,但日子久了,无论藏得多深的隐秘总会泄露出一星半点的讯息。他在找的那个人,不是她,也不是她。许竹心的 ,她的样貌。他终于都有了,却依然是空的。他希望她们像她,又厌恶她们像她。她就在这希望和厌恶之间小心翼翼地度量他的心意,她要讨他欢心,却也不能太讨他欢心。   他的世界太大,宠而无爱,她就是把自己架在火上烤。   她从不犯错。   她眼尾的余光扫过满堂锦绣,笑意微凉。夫人说,物极必反,情深不寿。   那么,也只有她们这样无情的人,才留得住这天上人间的繁华无尽吧?   虞浩霆在花园里转了转,却没看见婉凝,正转身欲走,忽听花廊另一边像是有人在哭。   他心里一紧,旋即摇头,不会。婉凝这些日子似乎是有些不一样,可他左右留心也看不出究竟哪里不妥;一定要说有什么,反而是她对他格外的温存依赖,甚至床笫之间都乖的不像话。他想笑,又暗骂了自己一句。   是哪个丫头受了气?虞家不苛待下人,这种事也不犯不着他来管。不过既然碰上了,倒也可以问一问。   他循声转过花廊,却是无声一笑,只见草木掩映中,一架荼蘼花繁叶绿,半跪在地上的戎装背影不是别人,正是霍仲祺,遮在他怀里的女孩子看不见身形样貌,唯见一角蜜白的旗袍轻 抖,显是哭得十分伤心。   不知道小霍这是又惹了哪里的风流债,抑或是他如今和致娆在一起,免不了要跟从前的花花草草做个了断?   他没有兴趣听别人的私隐,也不想撞破了惹人尴尬,便放轻了脚步想要退开,刚走出两步,便听见身后霍仲祺声气焦灼:   “婉凝!婉凝,你不要哭……”   一句话就把他钉在了地上。   是她?   他还不及找出一个合理的解释,甚至还有些犹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已听见那女孩子抽泣的声音:   “怎么办呢……我不能再瞒他什么了,我做不到……”   她的声音,他不会错。   是她。   她哭得这样伤,她说得这样恸,他该拥着她,吻掉她所有的眼泪,可是他却一动也动不了。   是怎么了?   到底出了什么事?   是她能告诉他,却不能告诉他的?   “……我不能再骗他了,真的不能……你明白吗?”   她说的是他吗?   她骗他吗?她骗他什么?   他怎么想不出?她能骗他什么?他怎么想不出?   他想不出!   “我不能再骗他了,你明白吗?”   他不明白,可是,他明白——   他说,“我知道,婉凝,我知道。”   他说,“你不要哭!都是我的错,你什么都不要想,我去跟四哥说。”   他说,“是生是死,不过四哥一句话。”   他说,“是我对不起他。”   他不能再听下去,他必须走,他甚至忘了要放轻脚步免得惊动旁人,可是他们根本留意不到他。   她哭得那么伤,她说得那么恸,他却连安慰她一句都不可以。   这世界当真好笑!他愿意倾尽全力换她一生无忧,却原来他才是让她难过的缘由。   她骗他了吗?是什么时候?今天?昨天?还是……   她骗他什么?   “你不知道人开心的时候,也会哭么?”   “你回来的时候告诉我,我去接你!”   “我喜欢——你喜欢我。”   还有,她在他掌心的一笔一划:如此良人何。   她是骗他的吗?   他不信!   她若是骗他,他一定看得出。   不,她若想骗他,他从来都看不出。   因为她骗他的,就是他最想要的,他愿意被她骗。   可她不必这样,她还不明白吗?她不想,他不会为难她。   她真的不必这样。   怪不得她不肯嫁他,怪不得她说要走,他早该想到的。   良人属我,我也属他。今夕何夕,见此良人。哪会有女孩子不愿意和自己心爱的人在一起呢?   原来,他终究不是她的良人。   只是——怎么会是小霍?   电光火石的一瞬间,仿佛有一根线突然抽起了他脑海中雪片般的记忆:   “她要是不想和你在一起,就算你勉强了她,又有什么意思呢?”   “你不觉得小霍这两年转了性子吗?”“我猜是他中意了什么人,霍家不肯。”   “你不回家也就算了,怎么连我也不见?”“得一心人,白首不离。”   “四哥,我去换婉凝……”   他突然明白了许多事,这么多就摆在他眼前的事,他居然从不察觉。   当然是小霍。   他初见她的那天,她走投无路,带她进陆军部的人是小霍;她失了孩子,在她身边照顾的她的人是小霍;她外婆故世,帮她回家的人是小霍;她在锦西遇劫,到广宁犯险救她的人还是小霍……   那他又做了什么?   “如果顾小姐肯留在这里陪我一晚,我便放了你弟弟。”   “我是仗着我手中的权柄,那你呢?你不过是仗着我还没有腻了你。”   “就算是我腻了你厌了你,我也不会放你走,我关你一辈子。”   “你今天晚上陪的我开心,我就放了他。这种事你又不是没做过?”   他最希冀眷恋的东西在他初见她的那一天,就被他自己毁了,他却还懵然不知。   他怎么还敢奢望?   他有生以来最冷的一个冬天,他在她最脆弱的时候,离她而去,他说:   “小霍,我把她交给你了。”   一语成谶。   原来,她便是他的得一心人,白首不离。   他想起那天在锦西,她受了伤,昏沉中眉心紧蹙,喃喃呓语几近 ,只有“仲祺”两个字是清楚的。   那样的生死之间,她念的是他。   他怎么会没有想到呢?   他惨笑,若不是他一念之差,她和他,也该是“佳偶天成”吧?   她和小霍在一起,倒比和他在一起容易得多。   她不会被人算计,不会失了孩子,不会受伤,不会……   那他做了什么?   “昨天你带进陆军部的那个女孩子,查一查她家里还有什么人。”   他说,他对不起他。他没有什么对不起他的。是他对不起他。   可是,“是生是死,不过四哥一句话。”   他们,就这样想他?   他忽然觉得寂寞,那是他一直都极力排斥的感受。   彼时年少,爱上层楼。他和朗逸攀上前朝的旧城垛,坐看雪夜高旷,陵江奔流。城砖上不知谁兴之所至,刻了两行行楷,他们籍着月光辨认,却是刘禹锡的句子:   山围故国周遭在,潮打空城寂寞回。   邵朗逸摸着那字迹,淡然笑道:“江山不废,代有才人。秦皇汉武都以为是自己占了这日月江川,其实——不过是用己生须臾去侍奉江山无尽罢了,反倒是江山占了才人。丛嘉赵佶若不为江山所累,诗酒风流,不好吗?”   虞浩霆看着眼前江流涌动撞壁而返,只觉心弦万端,突然有一根应声而断。   断的那一弦,叫寂寞。   江山无尽,己生须臾?他可以孤独,却从不寂寞。他本能地排斥这感受,微一扬眉,摸出随身的匕首,在那两行字上随手划过一痕,转而在边上又刻了两句:   千古兴亡多少事?悠悠,不尽长江滚滚流。   他利刃还鞘,邵朗逸沉吟一笑:“你早了点吧?”   他也笑了:“你说‘年少万兜鍪’?”   朗逸摇头:“我说——‘生子当如孙仲谋’。”   月光下的笑容明亮飞扬,那一弦寂寞亦逝水东流。   然而这一刻,他却觉得寂寞,仿佛千辛万苦九死一生之后,矗立在他面前的,只有一座空城。   潮打空城寂寞回。   “是生是死,不过四哥一句话。”   他们,就这样想他?   100、开到荼蘼花事了(下)   婉凝的眼泪渐渐止了,她猛然挣开小霍向后一躲,擦着身后的花架站了起来,身体依然有轻微的颤栗,声音里犹带着哽咽,面容却是异样的沉静:   “我的事情,我去跟他说。你走吧。我……不想再见你了。”   她不能再骗他了,她不想再瞒他什么。   她只要告诉他,她是戴季晟的女儿,那么其他的事,她就什么都不必说了吧?   她转过花廊,夕阳犹在,底楼一扇扇阔大的拱形玻璃窗格里已灯火辉煌。她细心拣掉旗袍上沾的 草叶,试着在唇角扬起一抹微笑。她绕开前厅上楼,他快要回来了吧?她得去洗个脸,她不想让他看见她这个样子——如果这一次,是她见他的最后一面。   英国人喜欢在房间各处挂先辈肖像,中国人没有这个习惯,不会把家里弄成祠堂。栖霞的走廊里挂的都是名家手笔的静物风景,有专人从欧洲采购,编了号码随季节更换。那幅新换的湖畔野餐是个法国人画的,她还没有细看——或者,等过了今晚,她再告诉他?   她的指尖从凹凸密集的笔触上划过,她笑,她真是贪心。   她不能再这么贪心了。   婉凝一推开卧室的门,便是一愣:“你回来了?”   “嗯。”   房间里没有开灯,虞浩霆背对着她立在窗前,晚风轻送,他一身戎装在暮色里愈显凝重冷峭。   她忽然慌乱起来,她要告诉他吗?就这样说出来?她觉得她做不到……   不,她必须告诉他。再迟疑片刻,她这一点点勇气也会化为乌有,她强自压抑住纷乱的情绪,慢慢走近他,却没留意到他此刻的反常:   “我……我有事要跟你说,我……”   她选不出恰当的词句,话一出口,就再不能回头:“其实,我……”。   虞浩霆仍旧背对着她,说出的话却让她如堕冰窟:   “如果是你跟小霍的事,就不必说了。”   顾婉凝脸色刹那间变得惨白,身形一晃,一只手下意识地撑住了近旁的椅背:   “你……你几时知道的?”   他终于转过身,逆光里看不出神色,只听见他淡薄的声音:   “重要吗?”   她不知道该怎么答他。重要吗?她刚刚才知道的事情,他怎么会知道呢?可如果他一早就知道,怎么还可以这样若无其事?   他话里的意味和语调都让她觉得窒息,她直觉有什么地方不对,可是她已经不知道自己究竟还有没有直觉了!   仿佛是一场乱了剪辑的电影,她拿错了剧本,又忘记了台词。   她呆呆看着他,什么也说不出来。   他一言不发地从她身边走过,甚至连目光都没有落在她身上,一直到门口,才轻轻抛下一句:   “我们分手吧。我不要你了。”   他的话没有喜怒,亦没有温度,如同他公文上的“呈悉”“照准”,接在人手里却是雷霆万钧,无从辩驳,也不得异议。   他说,他不要她了。   南园的事,她说不出口,亦怕他为难,小霍不是别人,在他心里和亲弟弟没有两样。既然她注定要辜负他,又何必再多添一道伤口?   可是,就为了这样一件事,他就不要她了吗?她不是有心的,她也不知道事情怎么就会这样?!   一阵风过,身后有悉索响动,她回头,却是床尾插着的一只淡金色折纸风车迎风轻旋。   是昨晚她和他闲话,说起小时候折风车,人人都是折四叶的,可偏有个同她一起学舞的女孩子,家里的女仆会折八叶的,她看了稀奇,回家试了几次都折不出,末了还问:   “你见过吗?”   他一笑摇头,可今天早上她起床,却见床尾正插着一只八叶的纸风车,用的是他书房里的金潜纸,折得十分漂亮规整。   她讶然失笑,拿了电话拨过去:“你又说你没见过?”   “这还用见过吗?你那时候太小不明白,你现在去看,要还是不会,晚上回去我教你。”   他既然已经知道了,他怎么还可以这样若无其事?叫她看不出半分端倪。   他是在等着她说破吗?那他是怎么知道的?   她以为,她和他已经是最亲近的人了。却原来,她根本就不懂他。   她懂的只有一件事,他说,他不要她了。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去的,他连看她一眼都不敢,他怕看她一眼,就会改了主意。   她开口之前,他还想过,只要她不说,他就能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他就能继续和她在一起,他会加倍待她好——虽然他已经不知道,他还能给她什么了。   总有一天,总有一天他能让她喜欢他,他一定能。   他什么都不怕,只要她愿意,他宁愿她骗他,只要她高兴。   然而,她一开口,他就知道,完了。   “我……我有事要跟你说……”   是了,她说,她不能再骗他了,她做不到。和他在一起,就让她这般为难吗?   他以为有了方才那一刻,他的心就已经不会再觉得疼了。然而,她一开口,他竟不敢再听下去,他怕她说的比他想得更冷。   不必说了,真的不必说了。   他还有一丝希冀盼着她说,不是,不是的!可她却只是问他:你几时知道的?   是他知道的太晚了吗?   他不知道还能怎么留她,她哭得那么伤说得那么恸,他不忍心让她选!   何况,她会来告诉他,她心里就已经有了答案吧?   他想跟她说,有他们这样的前尘种种,霍家绝不会……可这样的话说出来,他自己都会觉得卑鄙,她又有什么不明白的呢?   “是生是死,不过四哥一句话。”   她也这样想他吗?她是该这么想他。也好,她这样想他,就不必为难了。   他站在走廊里,磨砂面的水晶灯盏柔光华然,米金色的地毯上繁复的缠枝花朵看不到尽头,这是他的家,他却觉得无处可去。他定了定飘忽的心意,吩咐侍立在附近的丫头:   “告诉侍卫长,吃完饭到书房见我。”   卫朔饭刚吃了一半,听见丫头传话,立刻就整装来见虞浩霆:“总长。”   “我有点事,去趟参谋部。”虞浩霆说着,站起身来:“晚上就不回来了。”   “是。”   卫朔口中答了,心里却微微有些诧异,今天虞浩霆本来并没有什么要紧的事情,他待在参谋部一大半的原因不过是避开楚横波罢了。若是有突发的军情,怎么又不叫郭茂兰过来?   正思量间,虞浩霆从他身边经过,突然停了脚步,低促唤了一声:“卫朔!”   他抬头看时,只见虞浩霆眉心微蹙,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惊疑里带了痛色:   “小霍和婉凝的事,你是不是早就知道?”   卫朔面色一凛,便愣住了,张了张口,几个念头转过,却不知从何说起,皱着眉迟疑道:   “四少……”   他这样的神色,却是不言自明了,虞浩霆双目一闭,低低道:   “你怎么不告诉我呢?”   “广宁还是让霍公子去吧。”“霍公子会把顾小姐平安带回来。”——原来,旁人都看得这样清楚,只他是盲的。   “你怎么不告诉我呢?”   虞浩霆这一问听在卫朔耳中,直如晴天霹雳,他自幼便是虞浩霆的玩伴,又贴身卫护他的安全,两个人在一起的时间比谁都多,虞浩霆对他信到十分,他也从来没有瞒过他一句话——只除了这件事。   小霍恋慕顾婉凝他一早知道,但这种事情,原本就无谓诛心。况且,虞浩霆和小霍的情分,亲兄弟也不过如此。霍仲祺虽然出了名的风流多情,但却不是冯广澜那样荒唐下作的。所以他不能说,不便说,也不必说。   然而,此时虞浩霆这一问,直教他百口莫辩:   “四少,我……”   却见虞浩霆已是面容淡静:“算了。不是你的错。”   卫朔深知婉凝和小霍都是虞浩霆心里最要紧不过的人,此时也顾不得去想虞浩霆怎么知道了霍仲祺的心意,只想着有什么能宽慰他一二,脱口便道:   “四少,顾小姐不会做对不起您的事。”   虞浩霆闻言面上一抹笑意微薄,眼中却是荒芜一片:   “她没有对不起我,是我对不起她——   一开始,就是我对不起她。”   一言至此,只觉胸中激恸,喉间骤然涌出一股腥甜,他下意识地用手去拭,唇角和手上殷红宛然,竟是血迹。   “四少!”卫朔大惊失色,抢上来扶他。   虞浩霆自己似也一惊,旋即摆了摆手,拿出手帕慢慢擦了:“没事。走吧。”   卫朔正要劝他,却见郭茂兰步履匆匆地赶了过来,面上带了几分焦灼尴尬:“总长。”   “说——”   “顾小姐……小姐要‘出门’,说不用人跟着。”   郭茂兰一路上楼,心里就不住地打鼓。刚才周鸣珂打电话给他,他赶过去一看,顾婉凝显是刚刚哭过,手里还拎着箱子,除了一句“你们不要跟着我”其它的什么也不说,这哪儿是“出门”,分明就是“出走”。   她就这样急着走吗?抑或,是他在等她?   虞浩霆转身踱到书案前,抽起一本《李卫公问对》,低头翻了两页:   “随她去。”   郭茂兰一怔,不由自主地看向卫朔,卫朔却也没什么讯息能递给他。郭茂兰只好答了声“是”,人却站着不动,他静等了片刻,见虞浩霆仍是无话,只好转身退下,临要出门,却听虞浩霆又吩咐了一句:“你们不要跟着她。”   “我不想再见你了。”   她被泪水浸过的声音轻飘无力,却如炙铁般烙印在他心上。他长久地站在树影的阴翳里,静默如石,直到花园里的灯光无声亮起,霍仲祺才恍然惊觉,天色已经全都黑了下来。他慢慢抚过她方才倚过的花枝,幼细的勾刺擦过指尖,这疼太轻了。   她不想再见他,他就不会再让她看见他。   他终于转身,身后幽香沉沉,落花伶仃,开到荼蘼花事了。   今日栖霞的晚宴是中餐,眼看到了开席的时候,却不见虞浩霆和顾婉凝露面,免不了有人打着机锋揶揄玩笑,只魏南芸留意到小霍也没了踪影,面上笑容可掬地张罗着安排客人入席,心中一时难辨忧喜,莫不是这三个人真闹出事来了?却不知道这么一出戏要怎么收场。   这其中的蹊跷,她是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呢?还是如实告诉虞夫人?倘若虞浩霆和那女孩子真生分了,出了这样的事情,男人倒是最要人温柔体贴的时候。那她就要好好打算一番了。   魏南芸几番盘算,却没留意到今晚入席的客人还少了一个。   前些日子是康瀚民的忌辰,邵朗逸陪着夫人北上行祭扫之礼,康雅婕有意带着女儿探访故旧亲眷,邵朗逸便先行回了江宁,今晚虞浩霆原本也约了他。   邵朗逸靠在座位上闭目养神,忽然听见孙熙平在前面语带讶然地“嗯”了一声,停了片刻,又迟疑地回过头来:“三公子?”   邵朗逸仍是双目微闭:“什么事?”   “三公子,好像……刚才好像是顾小姐。”   邵朗逸闻言睁开眼睛,微微一笑:“练车吗?”却见孙熙平一脸疑惑:   “不是,您看看,我觉得像是,不过……”   邵朗逸转头望去,果然看见远处一个穿着浅色旗袍的影子在暮色中一闪,已转过弯道看不见了。   “你看清了吗?”   孙熙平砸了砸嘴:“我也就晃了一眼,好像是。不过,栖霞的人不会让顾小姐一个人出来吧?”   邵朗逸微一沉吟,吩咐道:“掉头。”   夜风拨动柔白的落地窗纱,空无一人的房间里这样静,仿佛整个世界都空了。   今天一早他把折好的风车插在床尾,还轻 过她的睡颜,那柔软的触感和温暖的气息都那样清晰——或者,刚才的一切不过是一幕错乱荒诞的迷梦。   他侧身躺在床上,想让自己就此睡去,或许再醒来的时候,一切就都好了。然而,卧室的门轻轻一荡,他便察觉了,从门缝小心翼翼挤进来的却是syne。   她没带它走吗?是忘了,还是……   syne一点一点凑到床尾,便不敢再动,脑袋蹭在床栏里茫然看着他,喉咙里有细细的呜咽,像是受了委屈的孩子。   虞浩霆在身畔轻拍了一下:“过来。”   syne驯顺地绕到他对面,试探着攀在床沿上看了看他,才一纵身子跳了上来,伏在他身边。   虞浩霆抚着它轻声道:“她走得急,把你忘了……你放心,过些日子,她肯定会来接你的。”   那,他呢?   101、我现在忽然有点儿佩服你   车子刚转过弯道,邵朗逸的眉心便微微一蹙:独自走在路边的背影正是顾婉凝。   出什么事了?   司机乖觉地在前方减速停车,顾婉凝察觉他们靠近,默然看了一眼,却连打招呼的意思都没有。   邵朗逸慢慢踱到她身边,笑微微地问道:“你这是要去哪儿?”   顾婉凝似是一怔,低着头想了一想,边走边答:“我去搭电车。”   “哦。”邵朗逸点点头,复又问道:“你搭电车是要去哪儿?”   顾婉凝闻言不由站住了,茫然看了他片刻,才犹疑着开口:“去火车站,我要去燕平。”   “回学校?”   “嗯。”   邵朗逸见她神色间尽是空茫,心下惊疑,面上仍是若无其事:“什么事这么急?是要考试吗?”   顾婉凝却不再答他的话,低了头自顾自地往前走,邵朗逸默默跟着她走了几步,笑道:   “我送你去吧。”   婉凝头也不抬地答道:“不用了。”   “还是我送你吧!这会儿天都黑了。”邵朗逸说着,不等她答话,便朝司机示意:   “你要是赶不上车还得回来。”他话音方落,就见顾婉凝面色一变,停了脚步,一迟疑间,邵朗逸已拿过了她的行李转手递给孙熙平:“上车。”   顾婉凝一路上静默无言,邵朗逸也不多话,只吩咐了去火车站。   孙熙平从后视镜里瞄了几眼,心道:瞧这架势十有八九是跟总长大人吵架了。女人嘛,免不了撒娇使性子,他嫂子都四十靠边儿的人了,一言不和跟他哥哥闹起来还要扯着孩子回娘家呢!可他们就这么把人送走,总得跟栖霞的人打声招呼吧?回头看了看邵朗逸,刚要开口,邵朗逸已然轻轻摇了摇头。   孙熙平只好把话咽了回去,转念一想又有点儿幸灾乐祸,郭茂兰这班人未免也太大意了些,回头找不到人,有他们着急的时候。等车子停稳,邵朗逸便吩咐他:   “去给顾小姐买一张到燕平的车票”,口吻轻淡,眼神却别有意味。   孙熙平心领神会,暗自一笑,利落地答了声“是”,在售票处附近逛了一会儿,就一脸无可奈何地转了回来:   “三公子,到燕平的车票卖完了。”   “什么票都没了?”   孙熙平极笃定地点头:“连三等车厢的票都没了。”   邵朗逸皱了皱眉,对顾婉凝道:“这可不巧了。你明天再走行吗?”   顾婉凝从栖霞出来,心思纷乱,根本来不及想要到哪儿去,方才被邵朗逸追问了两句,才说要去燕平,此时听他这样一说,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嗯。”   邵朗逸笑道:“那我先送你回栖霞?”   顾婉凝听到“栖霞”两个字,悚然一惊:“不,我不回去。”   “那——你要去哪儿?回家?”   她要去哪儿?   她迷茫地看着邵朗逸,他问她要去哪儿?   回家?   她很久以前就没有家了,可他说,之子于归,她和他在一起,才算是回家了。   可他说,我不要你了。   她是要走的,可是,就为了那样一件事,他就不要她了?   之子于归?   是要淑慎其身,才能宜其室家呢!   她已经没有家了,那她要去哪儿呢?   邵朗逸见她茫然不语,温言笑道:“你和浩霆闹什么别扭了?”却见他凝眼里的迷茫无措渐渐凝成了绝望:   “我们分手了。”   邵朗逸心事一沉,直觉事情比他先前想的还要坏,故作戏谑地说道:   “你是气他以前在燕平的时候——喜欢楚横波的戏么?”   “是吗?”顾婉凝的声音一片沉静:“他喜欢的人太多了,我不知道。”说罢,唇边仓促地勾出一个毫无笑意的“微笑”:   “今天的事麻烦邵公子了,多谢。”   不等邵朗逸答话,便推开车门迳自下了车。   邵朗逸也跟了下来:“你要去哪儿?我送你。这么晚了,你一个女孩子……”   “我以前也常常一个人出门的。”顾婉凝说着已绕到车尾,只等着他们开后备箱。   “好。那你跟我说你要去哪儿。”   顾婉凝皱了皱眉:“我去酒店。”   “哪个酒店?国际饭店?德宝?”他问的漫不经心,却让顾婉凝忽然有些莫名地恼怒:   “我的事就不麻烦邵公子费心了。”   邵朗逸仍是一副漫不经心的神态:“没关系,我不怕麻烦。”   顾婉凝抿着唇盯了他一眼,转身便走,邵朗逸赶上一步伸臂在她身前一拦:“你不要行李,哪儿来的钱住酒店?”   婉凝深吸了口气,尽力让自己更平静一点:“我和他分手了,我要怎么样都和你没关系,你明白吗?”   邵朗逸微一颔首表示赞同,却并没有其他的反应。   “我的事情你不要管了,行吗?”   邵朗逸仿佛是想了一下,随即低低一笑:“不行。”   “你……我和他分手了,你懂不懂?”婉凝的声音不由自主地一高,整个人都随着声音颤抖起:   “……分手,你懂不懂?我和他分手了!”   她猛然一推邵朗逸,眼泪已夺眶而出:“他不要我了……你懂不懂?”   邵朗逸刚要开口,便见她眸光一散,身子晃了晃就软了下去,“婉凝!”邵朗逸顺势揽住她,蹙着眉在她颈间一试,解散了她领口的纽子,安置在车里:“去医院。”   孙熙平见状忍不住暗自咋舌,虽说女人失了恋是要发疯,可这女孩子气性也太大了吧?分手?她倒是想!要真那么容易,当初三公子还用得着那么处心积虑地把她哄到锦西去?虞总长多半也是被她气昏了头,这会儿一准儿已经叫人在找了。刚才他们就不该听她的话来什么车站,直接送回栖霞去就完了……三公子就总爱管她的闲事儿, 这么想着,又从后视镜里看了看邵朗逸,见他把顾婉凝的头扶在一侧,神色是一贯的淡泊平静,惟有铺在她身上的目光——忧悒抑或温柔?那目光里夹杂的情绪太淡,他说不清。   邵朗逸此时也有些意外,他今日一见顾婉凝,就察觉她神色恍惚情思压抑,几番探问原是有意激她,却不想她眼泪一落,人竟晕了。他不要她了。怎么会?浩霆这次带她回来,连霍家都“打点”好了,他真想不出还有什么事,能让他不要她?   最近的医院在颐清路,是恩礼堂的教会医院,邵朗逸的车子一到,迳自从后门开了进去。   “她没什么事吧?”   替顾婉凝检查的大夫闻言摘了口罩,肃然看着邵朗逸:“她是你什么人?”   “怎么了?”   邵朗逸见他这样一副神情,不由心弦一重,之前他听说虞浩霆在皬?山陪顾婉凝养病的事,只道是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难道她真的是病了?   那大夫又打量了他一遍:“看来——还是个要紧的人。”   说话间,一个护士敲门进来:“颜医生,化验单。”   那姓颜的大夫接过来一看便皱了眉,沉沉一叹,在邵朗逸肩上轻轻拍了两下:“恐怕……”邵朗逸面上倏然变色,那大夫却是破颜一笑:   “恐怕你得想想怎么跟嫂夫人交待了。”   那大夫犹自在笑,邵朗逸的神色却并没有放松下来:   “光亚,你是说……”   “我看你从前的功课都还给教授了。”这叫颜光亚的大夫,是邵朗逸昔年在医学院的同窗,邵朗逸一早退学,他却读过博士又在英国实习,直到去年才回国执业:   “五周多了,你一点儿都没看出来啊?还是……夫人看得紧,你也难得见人家一面?”   邵朗逸此刻却无心和他玩笑,他总觉得哪里不对,又找不到症结所在。病了?分手?孩子?他隐约觉得有什么东西他一直都忽略了,此刻极力想要抓在手里,却又一无所得。   “她晕倒是因为贫血,胎儿现在不太稳定,要小心调养些日子。”颜光亚交待了医嘱,又促狭笑道:“上一次你的喜酒我没喝到,这回你得补请我一次吧?”   只听邵朗逸沉声道:“光亚,这件事你不要告诉其他人。”   颜光亚闻言,同情地看了一眼闭目未醒的顾婉凝:“我是大夫,当然有责任保护病人的隐私。”说着,双手一摊:“这么漂亮的小姐,还有了孩子,你都不打算负责任吗?”   这个情形确实容易叫人误会,邵朗逸也不愿多做解释,只道:“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   颜光亚耸了耸肩:“anyway,你说了算。不过,我也有个条件——你知道,我们教会医院收了不少没钱付医药费的病人,经常都需要你这样的善心人士慷慨解囊……”   “光亚,你这哪儿像个大夫?”   颜光亚敛了笑意,轻声道:“你比我像大夫,可你却不医人。”   邵朗逸自失地一笑:“明天我叫人送张支票过来。”   顾婉凝一有知觉就闻到了医院里特有的消毒药水味道,她睁开眼,意料之中地看见了雪白的窗帘和邵朗逸:“麻烦你了。”   邵朗逸把药盒和杯子递到她面前:“橙汁和补铁剂,大夫说你贫血。”   婉凝依言吃了药,把杯子递还给他,又摘了自己的一对碧玺耳坠、钻石手钏连颈间的珠链都取下来搁在了床头的矮柜上:   “还要麻烦邵公子借我一点钱。”   她一醒来又这样平静,邵朗逸心上微微一刺,她从栖霞出来得这样仓促,他就这样由着她走?   “你有孩子了,浩霆知道吗?”   顾婉凝身子一僵,下意识地掩住了自己的嘴唇,邵朗逸见她面露惊诧,下面的话就不必问了:   “你自己都不知道,他一定也不知道了。我叫他过来。”说着便起身去打电话,不料顾婉凝突然拉住了他:   “不要!”   邵朗逸慢慢推开她的手:“这件事必须让他知道。”   “不……”婉凝攥着他的手臂,语气十分坚决:“不要。”   邵朗逸不愿让她情绪过激,只好坐了下来:“婉凝,就算你们分手了,这样的事,你也不能瞒着他。况且……”   “况且我有了孩子,他就不会不要我了,是吗?”她讥诮地一笑:   “你是他哥哥,自然事事为他打算。你要告诉他,我也没有办法。可是他已经不要我了。他会怎么办,你知道,我也知道。那我只能……”她用力抿了抿唇:   “不要这个孩子。”   邵朗逸眉心一紧:“你们到底出了什么事?”   他们到底出了什么事?   她不知道该怎么说,可是没有这件事,她就能和他在一起吗?   她连自欺欺人都不能。   为了这样一件事,他就不要她了……她总以为她能得到的会比别人多一点,却没想到,她连像别人那样怨恨他负心的资格都没有。终究,是她错。   她整个人都沉寂下来,低垂的眉睫、紧闭的 ……每一分表情都让人觉得悲伤,那近乎绝望的悲伤叫他不能抵御:   “好,我不告诉他。那你打算怎么办?”   “我弟弟在纽约念书,我还有朋友在那边。”   邵朗逸却摇了摇头:“你现在走不了。除非——你不要这个孩子。”   顾婉凝本能地向后一躲,眼中全是戒备:“这是我的孩子。”   “我不是那个意思。”邵朗逸苦笑,在她心里,他居然是这样的人:   “你贫血是因为有孩子的缘故,这种事可大可小,得好好调养。   而且,大夫说胎儿现在不稳定,你长途跋涉,容易出事。你要是想要这个孩子,就先不要走。”   顾婉凝和他对视了一眼,彼此心照不宣。邵朗逸说的是事实,要把她留在江宁无声无息地生一个孩子,几无可能。   既然不能瞒着他,那么,一早让他知道了又怎么样呢?邵朗逸心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缓缓说道:   “婉凝,我很认真地问你一件事——你和浩霆,要怎么样才能挽回?”   挽回?   她这一生,还有什么是可以挽回的?除非南园的桃花不曾开过,除非她不是戴季晟的女儿,可即便如此,她和他也回不去了。是她辜负了他,却也终于让她知道,他和她,不过如此。当日在皬山,他说,合卺须用匏瓜盛酒,寓意夫妇结缡要同甘共苦;可他要她和他在一起,“只有甜,没有苦”。   原来,她和他,真的是只能有甜,不能有苦的。   开到荼靡花事了。春深似海尽成灰。   她轻轻一笑,无限苍凉:“我和他,原本就不该在一起。”   “既然这样——”   邵朗逸向前微一探身,十指交握撑住下颌,语气是一贯的云淡风轻:   “不如你嫁给我吧。”   顾婉凝一怔:“你说什么?”   邵朗逸似乎并不觉得自己的话有什么可惊讶之处:   “你不想再回栖霞,孩子就总要有个父亲。   眼下在江宁,除了我,你觉得还有别人敢应承这件事吗?”   他说得理所当然,顾婉凝 只磨出了一个词:   “荒谬。”   邵朗逸赞同地点了点头:“是荒谬”,下巴朝她方才搁下的首饰偏了偏:   “虞总长的女朋友押首饰跟我借钱,不荒谬吗?你有了孩子不告诉他,不荒谬吗?你在他眼皮子底下,被李敬尧绑到广宁去,不荒谬吗?我跟你说参谋总长重伤危殆你也肯信,不荒谬吗?”   他看着顾婉凝越来越苍白的脸色,话锋一转:   “一件原本就荒谬的事,找个荒谬的法子来解决,才相得益彰。”   “可是……”她觉得他说得似乎有道理,可事情又太过匪夷所思,她本能地去排斥他的话,然而邵朗逸接下来的一句话却击散了那些纷杂的念头:   “等孩子生下来,我送你走。你想去哪儿都行。”   她迟疑地看了他许久,眼里仍有戒备:“你为什么要帮我这个忙?”   邵朗逸的笑容仿佛有些倦:“我不是帮你。你忘了,说起来,这孩子该叫我一声伯伯的。”   “三公子,栖霞的人说总长约了人,晚上在枫丹白露吃饭。”昨晚邵朗逸把顾婉凝送到了泠湖,孙熙平就觉得他们该跟栖霞打个招呼,不过,栖霞那边还真是淡定,人都丢了快一天一夜了,他们也不急着找。   “约的什么人?”   “是总长下午在参谋部约的,他们也不知道。”   “待会儿咱们去扰四少一席。”邵朗逸牵了牵唇角,枫丹白露?他兴致倒好。昨晚他留下顾婉凝又刻意隐瞒消息,栖霞居然一点动静都没有,他真就由着她这样走了?那么,他倒有一点兴趣,看看这个时候他会有心情跟什么人切牛排。   真正在枫丹白露的餐厅并没有包间,但西菜搬到中国少不了入乡随俗。紫罗兰的丝绒窗帘结着密滑的金色流苏,烛枝形的水晶吊灯柔光熠熠,高低错落的细颈玻璃花瓶里插了应季的鸢尾,像一群紫蝴蝶盈盈落在桌面……枫丹白露的布置一向都很浪漫,一男一女约在这样的地方吃饭通常也很浪漫,只可惜,他的语调和表情都不怎么浪漫:   “庭萱,我还是想请你帮我一个忙。”   霍庭萱端然微笑:“不会是你和顾小姐定了婚期,请我去做女傧相吧?我可没有那么大方。”   “没有。”虞浩霆面无表情地啜了口酒:   “我是想请你带一句话给仲祺,这些年,我一直把他当弟弟,以前是,以后也是。   如果将来有必要,也麻烦你把我的意思转告给霍伯伯。”   霍庭萱心中疑惑,面上却丝毫不露:“怎么?他闯祸了?”   虞浩霆摇了摇头,一条一条切开面前的牛排,手上的动作很慢,语速却有些快:   “有件事我不知道霍伯伯有没有告诉你:仲祺喜欢了一个女孩子,你们家里不同意。”   霍庭萱闻言,莞尔一笑:“你也知道,我们霍家不许纳妾。他那些女朋友……别说我父亲,就是母亲那么偏疼他,也不会由着他胡闹。”她正说着,忽然听见虞浩霆手里的餐刀不小心在盘底磕出一声脆响。   “庭萱,我知道你们霍家规矩大,不过——”虞浩霆顿了顿,语意愈发沉缓:   “前年小霍在沈州的时候,我去看他。他说,他这辈子最想要的,就是得一心人,白首不离。   你们霍家的家事,外人不便多说,所以我想,将来……你能帮他劝一劝霍伯伯。”   他这一番话,让霍庭萱更加迷惑起来。如果仲祺真的喜欢了什么人,父亲不肯答应,那以他的性子,早就在家里闹起来了,更少不了撒娇耍赖扯上自己当说客,哪儿还用得着绕这样的弯子让虞浩霆来传话?然而虞浩霆这样郑重其事,必然是话有所指。她一时想不周全,遂笑着试探道:   “他自己怎么又不来跟我说?   我这次回来,看他和致娆处得倒好,母亲也有这个意思。你没看出来啊?”   虞浩霆没有接她的话,只是漠然摇了摇头。霍家当然属意致娆。他不知道她要怎么办。可是从今以后,她的幸福已经不由他来决定了,他能为她做的,大概也只有这些了。   霍庭萱面上的笑容不变:“对了,我也想请你帮我个忙。”   “什么事?”   “下个周末在国际饭店有一场慈善义卖,捐助的是之前北地战乱的流民遗孤。   所以,我想请虞总长届时能赏光——你要是有空,带顾小姐一起来吧。”   虞浩霆面上的神情有一瞬间的紧绷:“你叫人拿份请柬过来,我让唐骧去。应付传媒记者,他在行。”   “你这么忙啊?”霍庭萱话音未落,外面忽然有人敲门:“总长,邵司令找。”“昨天我路上有点事情耽搁了,想着今晚约你的。没想到——”   邵朗逸走进来,闲闲笑着打量了一眼:“你佳人有约。”   霍庭萱见邵朗逸找到这里,思忖他多半是有要事,未必方便当着自己的面说,便嫣然一笑:   “你们聊,我去打个电话。”   虞浩霆也搁了手里的刀叉:“有事?”   邵朗逸拎起醒酒器给自己倒了杯酒,在手里轻轻晃着:   “浩霆……”一言未尽,突然自嘲地笑了笑:“没事,我就是无聊,想找人喝酒。”   虞浩霆闻言,端起手边的杯子,朝邵朗逸一示意,抬手便喝空了。   邵朗逸慢慢品了口酒,眼波飘渺如晨雾中的江面:“你跟庭萱聊什么?”   “她说下个周末国际饭店有个慈善义卖,你要是有空,不妨去买点东西。”   邵朗逸端详着他,仿佛两人久未见面。昨晚顾婉凝苍白的睡颜在他脑海中一闪而过,他只觉得讽刺。太上忘情,他总以为自己最洒脱,却原来,他才是永结无情契的那一个。他想起那天,她到警备司令部来找他,一双翦水明眸里有出乎他意料的绝决和无助:“你要是骗我……”   他现在才知道,他错得这么离谱。他们从小一起长大,他明明一早就知道,他从来都是最懂得取舍得失的那一个,他一早就该知道的:   “浩霆,我现在忽然有点儿佩服你。”   虞浩霆静静一笑,那笑容里没有欢欣,也看不出其他任何一种情绪:   “是吗?我现在——也有点儿佩服我自己。”   102、开什么玩笑?   栖霞官邸一夜之间沉静了许多,顾婉凝消失得太突然,各种版本的故事一个比一个绘声绘色:比如虞四少和春台社的楚老板藕断丝连,被顾婉凝撞见,醋海生波闹翻了;又比如虞夫人看不惯这位顾小姐张扬轻佻,虞四少拗不过母亲,只好暂且金屋藏娇。   只是传闻种种,皆是法不传六耳地隐秘流转——有了第一次的前车之鉴,谁也保不准这女孩子还会不会再回来。   消息传到霍家,霍夫人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女儿,霍庭萱却察觉父亲似乎有一瞬间的沉郁。   霍万林看了看一旁的座钟:“打电话去悦庐,叫仲祺回来吃饭。”   不想一会儿下人过来回话,说公子这几天都不在悦庐,留话说去了渭州公干。   霍家母女闻言俱是一怔,渭州是陇北军政长官公署所在,虽属重镇,却远在边陲,怎么会有人派霍仲祺到那儿去公干?这一来一回,少说也要半个多月,他竟也不和家里打声招呼。母女二人都有些不解,霍万林却不置一辞起身往书房去了。   父亲的若无其事更让霍庭萱觉得异样。她想起那一日虞浩霆的语焉不详,心弦隐约触到了什么,却不愿去想,微一迟疑,对霍夫人道:   “母亲,我有件事想问您。”   康雅婕还没动身回江宁就听说了顾婉凝的事,纵然她不怎么喜欢这女孩子,却也有点儿替她可惜。虞浩霆那样的人,是难相处,想到这个,自己倒有几分庆幸。只是她和邵朗逸似乎也太顺遂了些,总叫人觉得欠了那么一点点—— 一点点荡气回肠?不必多,只要一点就好。   列车慢慢减速,她看了看在保姆怀里睡得香甜的女儿,缱绻一笑,所谓人心不足,大抵就是如此吧。   康雅婕换过衣裳出来,见邵朗逸一个人坐在起居室里喝茶,轻甜一笑:   “你这些日子一个人在江宁,都干什么了?”   邵朗逸垂眸笑道:“一个人无聊,当然是要找点乐子了。”   康雅婕眼波在他身上溜过:“是吗?你找了什么乐子,也说给我听听?”   邵朗逸起身放下茶盏,一直走到她身前:   “我要纳妾。”   康雅婕怔了怔,旋即无所谓地笑道:“好啊。是那个到现在还没嫁人的徐家二小姐,还是江宁又出了哪个风情万种的交际花?”   “既然你也同意,那我就叫人派帖子去了。”   邵朗逸一边说一边转身往外走:“日子定在二十六号。事情我都交待下去了,就不用你操心了。”   康雅婕脸色一变:“你什么意思?”   邵朗逸慢慢退了两步,回过头来:“是我有什么没说明白吗?”   康雅婕盯了他一眼:“你说真的?”   邵朗逸淡笑着点了点头,康雅婕的容色已经全然冷了下来:   “不可能!”   “我要纳妾你不同意,是吧?”   康雅婕偏着脸一声冷笑代替了答案,邵朗逸面上倒一丝愠色也无,唇边甚至还浮了浅浅的笑纹:   “好,那我娶平妻。现在叫人改帖子也来得及。”   他想起之前顾婉凝听他解释中国人复杂的婚姻关系,末了,冒出一句:“我觉得你还是纳妾比较好,反正明年我就走了。这样的事我听说过好几次,但是没有听说过谁家的夫人突然不见的。那还要离婚,又麻烦。而且,邵夫人会更生气的。”   她和他说话的神态,像是在讨论一笔全然事不关己的生意,理智的让人不安。   他记起初见她的那一天,她一言不合就冷了脸色离席而去,转回头又在他臂弯里那样的温存柔婉。娇痴不怕人猜,合衣睡倒人怀。他忽然觉得担心,那样无忧无虑的娇纵,是不是再也不会有了?   “邵朗逸!”康雅婕想要尽力压抑的怒气一迸而出:“你发什么疯?”   “我们邵家这样的门第,这种事也不算很奇怪吧?”   邵朗逸的指尖在身畔一瓶青花凤尾尊的沿口摩挲着转了两圈,无所谓地笑道:   “难道康帅昔日——没有内宠吗?”   “你?!”   康雅婕胸口起伏,显是愠怒至极,一时间却想不出用什么话来答他。以邵朗逸的家世身份,纳妾这种事确实没什么大不了。然而眼下国内西化得厉害,许多自恃开风气之先的士绅名流都力主文明结婚,一夫一妻;当然,趁这个风气换掉那些上不得台面的元配也是常事。   可她康雅婕不是那些目不识丁的小脚村妇!   况且,她和邵朗逸成婚至今,一直都是琴瑟相偕,人人艳羡。邵朗逸今日忽然说要纳妾,于她而言,比伤心更猛烈地感受却是羞辱。   康雅婕沉了沉心绪,口吻更加斩钉截铁:“不可能。”   “这样啊……”   邵朗逸沉吟着在沙发上坐下,交握在身前的手指互相绕了绕圈:   “你是要跟我离婚吗?那我们叫律师谈吧。你有什么条件都可以提,你以后再嫁我也绝不干涉。   不过,你要是再嫁的话,蓁蓁必须送回邵家——我的女儿不能在别人家里受委屈。”   康雅婕难以置信地看着他,邵朗逸这样风轻云淡地娓娓而言,和当日他们在隆关驿猎场初见时的神态一般无二,却让她无论如何也不能相信眼前的人就是当日那个温柔倜傥的少年将军。   她脸孔涨红,拼力要把涌上眼底的泪水逼回去。   邵朗逸看了看她,突然以指掩唇轻轻一笑,迳自走到她面前,揽住康雅婕的 ,往自己怀里一箍:   “怎么不说话了?舍不得我?傻瓜,我逗你的。”   康雅婕正待推他,听了这话手上的动作却停了,狐疑地看着他,语气生冷:   “你逗我什么?你没有要纳妾?”   邵朗逸笑道:“不不不,我要纳妾是真的,我说离婚是逗你的。   不过,你要真舍得我,那我除了伤心,也没有别的办法。”   “邵朗逸,你……你, 你休想!”康雅婕在他胸前用力一推,却被他锢住了:   “嘘……叫下底人听见,伤了邵夫人的面子。   雅婕,你又聪明又大方,何必学那些醋坛子老婆呢?   乖,二十六号我在家里请客,你不愿意露面我绝不勉强。   你从小在家里都是自己一个人,怪没意思的。如今多个妹妹,也是好事。你说呢?”   康雅婕气得浑身发抖:“好事?你愿意蓁蓁将来也碰上这样的‘好事’?”   邵朗逸的语气愈发温柔起来:“这你放心,我绝不会拿咱们的女儿去跟人做交易。”   他贴在康雅婕耳边说完,缓缓松开了她。这样狠辣的话从他口中说出来,却宛如甜言蜜语。   康雅婕惊愕地摇了摇头,胸中的怒意再压抑不住,抓起手边的一个茶盏就朝他砸了过去,邵朗逸身子一侧堪堪避过了,她顺手就去拿他方才抚过的那只凤尾尊。   邵朗逸忙道:“慢着!”抬手指了指博古架上的一只珐琅花卉三喜梅瓶:   “这房里的东西你随便砸,但这个要给我留下。”   不等他说完,康雅婕已抄过那珐琅梅瓶用力掼在地上,砸了个粉碎。然而就在她转身的功夫,邵朗逸已把那只青花凤尾尊拎在了手里,一边往门外走一边招呼:   “我不打扰了,你继续。”   孙熙平揣度着邵朗逸去跟康雅婕商量这么一件事,还不知道要闹到什么时候。   这些天,他凡进参谋部都时时捏着一把汗,总觉得郭茂兰那些人看他的眼神不大对。他不是刚从军校毕业的毛头小子,心里存不住事情,可这件事实在太过匪夷所思!三公子要娶顾小姐?打死他都不能相信,可顾婉凝就这么活生生地住在了泠湖,三公子连喜帖都备下了。他真不敢想这帖子送到总长大人手里会是怎么个情形,可这要命的事儿十有八九还得落到他头上。   不过,话说回来,三公子这两年也没少替这女孩子操心,说不定早就有那么点儿意思了。要他说,既然喜欢,早先这女孩子在燕平的时候,就该给她弄过来。如今她跟虞四少闹翻了,那三公子收了人也不过分,可是这么大张旗鼓的娶回来不是金屋藏娇,这样的消息传出去,江宁城还不炸了锅?三公子和总长总归是兄弟,这个好像……好像是不太好。可转念一想,管他呢!有句话怎么说来着?惟大英雄能本色,是真名士自风流。三公子还用得着在意他们?   他正乱七八糟地琢磨着,就见邵朗逸拎着个青花凤尾尊一派从容地从楼上下来。   这么快?   孙熙平连忙赶上前去:“三公子,夫人……”   邵朗逸转着手里的凤尾尊,心道这东西是不能在家里放了,只要被康雅婕看见,必然难逃一碎,当下往孙熙平手里一撂:   “去泠湖。”   孙熙平小心捧好,吐着舌头笑道:“这是送给顾小姐的吗?”   邵朗逸瞟了他一眼:“之前订的钢琴送过去了吗?”   “今天一早已经送过去了。”   邵朗逸点了点头:“明天我就叫人派喜帖,参谋部和陆军部的人你去送。先送给虞总长。”   孙熙平闻言脚下一绊,差点跌了手里的凤尾尊。   康雅婕死死盯着地上四分五裂的瑰丽瓷片,仿佛一场美梦骤然碎裂开来。她仔细去回想邵朗逸的神态言语,依然不知道,他究竟哪一句是真哪一句是假。   “我绝不会拿咱们的女儿去跟人做交易。”   她不相信,在他眼里,她和他就只是一桩交易。他写给她的卡片,一张一张都还收在她的妆台里。两年多的朝夕相处,他对她从来都是百依百顺,温柔有加。她不相信,会有人这样做交易。   男人,不过是喜新厌旧的通病罢了。   也不知道哪儿冒出来的狐媚子就让他这样不管不顾?   她这时才猛然想起,她居然没有问他要娶的是什么人,康雅婕咬牙,她不配让她问。   蓼花渚建在湖中,唯用一脉长廊沟通湖岸,此时四周的红蓼未开,翠叶丛中惟有深紫粉白的燕子花临水摇曳。邵朗逸一走近,便听见了琴声。他一路过来,示意丫头们噤声,待琴声停了,才走到婉凝身边:“你喜欢德彪西?”   “嗯。”顾婉凝翻着谱子点了点头:“你呢?”   “我喜欢巴赫。”   顾婉凝闻言,在琴上按了几个小节:   “巴赫我弹得不好。我学琴的时候,老师说,巴赫是个哲学家,他写的曲子最有逻辑。   能听巴赫的人,听得懂上帝的语言。”   邵朗逸静了片刻,轻声问道:“这琴还好吗?”   “很好。谢谢你。”   邵朗逸淡淡一笑:“你要是想谢我,可以练一练巴赫,弹给我听。”   婉凝唇角露出了一点笑容,转眼间又隐没了:“邵夫人……很不高兴吧?”   “还好。”   “怎么会?”婉凝抬起头看着邵朗逸:“你告诉她吧。要不然,她一定会难过的。”   邵朗逸笑道:“总要让邵夫人吃点儿醋,发点儿脾气,戏才做得像。”他声音低了低:   “明天我叫人去派喜帖。你要是改了主意,随时告诉我。”   顾婉凝眸光一黯,慢慢合了琴:“以后——我再跟邵夫人说抱歉吧。”   “总长,陇北军政长官公署,刘长官的电话。”   郭茂兰这些天事事谨慎,哪怕是公务也都要尽量问清楚了,才斟酌着汇报给虞浩霆,然而刘庆贤却含糊其辞,只说有要事要亲自向虞浩霆交待。   电话接进来,虞浩霆只听了一句,脸色就变了:“他在渭州?”   “没有,在二十二师。所以稷林才想跟您请示,还是把霍公子调回江宁吧。”刘庆贤在那边陪着笑说道:“或者就让他在渭州,我们也是为他的安全……”   昨天二十二师的师长宋稷林给他打电话的时候已经是哀求的口吻。冷不丁跑来这么一个公子哥儿,原本还以为是虞浩霆叫他来督促剿匪兼混资历的,宋稷林只也没放在心上,只想着伺候好这位少爷了事。   谁知这年轻人也不晓得是少不更事,还是图个新鲜刺激,从宋稷林手里弄了一张“督查剿匪事宜,着所部提供必须之便利”的手信,趁他没留神,不声不响溜到泾原,忽悠着当地驻防的营长剿匪去了。   宋稷林一听这个消息就是一身冷汗,土匪不是正规军,行踪飘忽,手段毒辣,暗地里放冷枪的事儿是家常便饭,万一霍仲祺有什么闪失,他以后就别想有好日子过了。   刘庆贤一听,也颇为吃惊,霍院长的公子到了陇北,他居然丁点儿消息都没有,一面叮嘱宋稷林马上把人找到,护送到渭州;一面跟参谋部的老友探听消息——难道是总长别有安排?不料,被问到的人都茫然不知,他只好叫来宋稷林,两人直接跟虞浩霆请示。   虞浩霆径直打断了他:“宋稷林在么?叫他接电话。”   “总长。”虽然隔着电话,宋稷林还是习惯性地一边挺身立正,一边答话。   “他现在在你那儿?”   宋稷林微微一怔,这不是您派来的人吗?当下心里一虚,却也不敢瞒他:   “霍参谋现在可能在泾原。”   “可能?”   宋稷林听他语气不善,更是心虚:“霍参谋跟着泾源驻军在追击呼兰山的土匪,现在……”   还没说完,只听电话那头虞浩霆已厉声问道:   “谁让他去的?他有调令吗?”   宋稷林闻言握着电话的一抖:“……霍公子说,调令丢了,回头让参谋部补。 ”   “调令丢了”这种事搁在别人身上自然是匪夷所思,但霍仲祺轻描淡写满不在乎地说出来,人人都觉得倜傥不羁如霍公子,这样的事情是能做的出来。况且,要不是总长发话,这么金尊玉贵的一个公子哥儿跑到他们这边陲苦地来干嘛?   虞浩霆闻言直想把电话摔出去,也懒得再跟他废话,一转念间,声音低了下来:   “他是一个人吗?”   宋稷林一愣:“您还派了别人过来?” 只听那边一时没了声音,静了片刻,才复又问道:   “他……有没有带家眷?”   宋稷林仔细想了想,道:“应该是没有。”   没有?是应该没有。就算在陇北,他也不会把她带到泾源去,更不会丢下她跟着宋稷林的人去剿匪。是霍家不肯吗?那小霍是想干什么?   虞浩霆心头一凛:“你让他马上回江宁。”   宋稷林这次答得极其干脆:“是。”   虞浩霆放下电话,心绪纷杂,竟是一处也不敢深思,要是她没有和小霍在一起,那她在哪儿?倘若霍家容不下她,难道……不会,他们不至于。那她在哪儿?她一个人能到哪儿去?霍家……不会,他们不敢。他只觉得胸腔里闷得厉害,瞥了一眼蹲在门边的syne,去解风纪扣的右手竟有些抖:   “茂兰!”   郭茂兰应声进来:“总长。”   “婉凝现在在哪儿你知不知道?”   郭茂兰一听,心里就暗叫一声“不好”。当日他犹豫再三,又问了卫朔,卫朔冷着脸一句“算了”,他才没叫人跟着顾婉凝。然而这些日子虞浩霆整天都在参谋部跟syne混在一起,就叫他比较忐忑了。好在这些天下来都平安无事,他刚想着松一口气,虞浩霆这一问顿时让他追悔莫名,碰上顾小姐的事,总长从来就没个准儿啊。   郭茂兰神色尴尬地摇了摇头。   “去找!马上。”   “是。”郭茂兰答了话却并没有马上走,他们要找个人不过是手边的事,不过,有些事还是问清楚一点比较好:   “总长,找到顾小姐以后……”   找到她以后?他方才脱口而出念着她的名字,就觉得喉头发紧。找到她以后……以后怎么办?   虞浩霆眉心一跳,低声道:“找到了,就来告诉我。”   郭茂兰深刻自省着从虞浩霆的办公室里出来,冷不防有人在他肩上用力一拍:“怎么回事儿啊?”   郭茂兰回头苦笑道:“你回来的正好。总长说,马上去找顾小姐。”   叶铮听了一乐:“嗨!我就说嘛,哪儿可能啊?”   郭茂兰寻思着顾婉凝无非就是回家或者去学校,当即就叫人去找,不想到了中午,两边的回话都是不在,连梁曼琳家也没有。这一下,郭茂兰和叶铮都有点意外,她还能去哪儿呢?   叶铮想了想,忽然眼神儿一亮:“哎,你说顾小姐不会去找她弟弟了吧?”   郭茂兰也不答话,立刻就叫海关的人去查,只是华亭、徐沽、青琅各地港口近期的出埠记录并未汇总,分别去查就得等下午才有消息了。   一圈电话打下来,坐在他桌边儿的叶铮忍不住嘟哝了一句:“这到底闹的哪一出儿啊?”   郭茂兰叹了口气,却没话答他,他几番前思后想也想不出症结所在,去邺南的时候还好好的,听说顾小姐生病,他们特意还提前回来,虽说顾婉凝病中难免情思悒悒,可两个人也没怎么样啊?怎么刚从皬?山回来两天,一下子就闹翻了呢?   叶铮鼓了鼓腮帮:“四少还说你沉稳明练呢……你怎么也跟我似的?”   郭茂兰正无言以对,便听见有人在门口轻敲了两声:“都闲着呢?”   叶铮一眼瞟过去,懒懒应了一句:“忙着呢!”   郭茂兰站起身来,正色道:“邵司令有事?”   孙熙平笑嘻嘻地晃了进来:“你们忙什么呢?”   “找人。”叶铮一边说,一边从桌上下来:“对了,你哥让我跟你说,让你小子赶紧找个媳妇儿去!”   孙熙平“嗤”笑了一声:“我哥说,叫我千万记住叶铮那小子的教训,可别弄个母老虎回去!”说罢,也不等叶铮变脸,容色一正:   “你们找什么人呢?”却见郭茂兰和叶铮都不作声。   通常情况下,这个意思就是你不该问,我也不会说;但孙熙平却像不明白似的,饶有兴味地追问道:“什么人?要紧么?”   叶铮白了他一眼:“当然是要紧的人。”   “是吗?”孙熙平在他二人面上来回扫了几遍:   “这人要是公务,那我就不问了。不过要是四少的私事,兴许……”他装模作样地拖长了话音:   “我能帮你们点儿忙。”   郭茂兰闻言盯了他一眼:“你知道什么?”   孙熙平“嘿嘿”一笑:“你们是要找顾小姐吗?”   他这样一说,叶铮顿时来了精神:“人呢?快说!”   孙熙平却不着急:“等我先办完我的事儿,再回来跟你们说。”   “你有什么事儿啊?”叶铮急道:“这就是我们的头等大事儿。”   “二十六号我们邵公馆请客,我来给总长送份请柬。”孙熙平说着,从公文包里拿出一折曙红底色素金勾边的请柬,封面上一应纹样图案皆无,惟有两个典丽圆匀的篆字十分古雅。   叶铮一见,满脸的不耐烦:“这算什么事儿啊?你跟我说顾小姐在哪儿,我替你去送。”   孙熙平犹豫了一下,把那请柬往他面前一递:“那你先帮我送去,我再跟你们说。”   “你这人真烦!”叶铮又白了他一眼,接过来掉头就走。   一直没插话地郭茂兰忽然道:“叶铮你等等。”   叶铮闻言停了脚步,郭茂兰走上前去,从他手里拿过那请柬,翻开看了一眼,就拍在了孙熙平身畔:   “开什么玩笑?”   103、他不要的,我才拿   孙熙平眼睁睁看着郭茂兰叫住叶铮,却也来不及再把那封请柬抢回去。   “开什么玩笑?”   郭茂兰的语气完全没有提问的意思,但即便他真的是在“虚心求教”,孙熙平也爱莫能助。   其实他也很想知道,怎么他们送顾婉凝去了趟医院,这女孩子转头就要嫁给三公子,就算是感激,好像也不用感激到这个……这个以身相许的程度吧?   他咂了咂嘴,送给郭茂兰一个你问我我问谁的表情。   叶铮一脸问号地拿起那请柬翻了翻,眼珠子几乎要瞪出来一般盯在他脸上, 皱了几次眉头都不知道要说什么,良久也冒出一句:   “……开什么玩笑?”   “邵司令的请柬是单送给总长的,还是也请别人?”郭茂兰一问,孙熙平立刻从公文包里 一沓同样的请柬递到他面前,郭茂兰翻了一遍,脸色更沉,自言自语道:“人还挺全。”   孙熙平稍嫌夸张地吁了口气:喏,我不是来开玩笑的。   刚才有点不在状态的叶铮忽然默默走到门口,“啪嗒”一声锁了门,掉头回来伸手就搂住了孙熙平的肩膀,神态亲昵,口吻却异常凶恶:   “说!怎么回事儿?”   孙熙平看着叶铮近在咫尺的亲昵又凶恶的脸孔,努力做出一副无辜的表情,犹犹豫豫地 舔嘴唇:   “顾小姐说,她跟虞总长……跟总长分手了。”   叶铮立刻像被火苗燎着了一样:“她说分就分啊?!”继而对郭茂兰道:“到底怎么回事儿?”   郭茂兰阴着脸打量孙熙平,知道没有邵朗逸的吩咐,他不会跟他们说什么正经的,当下把那沓请柬往他手里一塞:   “我们不耽误你了,你忙你的吧。”   叶铮心领神会地送开了孙熙平,还顺手给他整了整上装,拉开了自己刚才锁住的门,偏了偏下巴:   “孙副官,您忙。”   孙熙平可怜兮兮地看着他俩:“茂兰,跟我一块儿过去吧。说不定一会儿总长找你有事儿。”   郭茂兰摇了摇头:“总长交待我们找人。”   孙熙平“悲壮”地咬了咬牙:“你们不用找了,顾小姐这几天一直在泠湖。”   郭茂兰和叶铮对视了一眼,后者迅速把孙熙平推出门外,又“啪嗒”一声锁了门。   “报告。”   孙熙平的声音不太响,敲门之前,他至少琢磨了五分钟——进来的时候到底用什么表情比较好,后来还是决定最好的表情就是没有表情:   “总长,邵司令让我来送份请柬给您。”   双手捧出那个烫手山芋,眼巴巴盼着虞浩霆看都不要看,点点头就让他走。   虞浩霆一直在等人回话,渭州的,或者郭茂兰的,听了孙熙平的话,随口问道:“什么事?”   孙熙平心里像被倒进去一篓活鱼:“二十六号我们司令在公馆请客。”   话到此处,按惯例似乎应该挤个笑脸出来,可他不敢。   虞浩霆仿佛是察觉了他的纠结,翻看那请柬看了一眼,接着,翻请柬的手便倏然顿住了,径直扫过来的目光让孙熙平觉得脸上发疼:   “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孙熙平心道,还能有什么意思,真就是字面儿的意思啊!可他能这么说么?他只能闭嘴。   虞浩霆慢慢站起身:“她人呢?”   “呃……”孙熙平低着头不敢看他:“顾小姐……在泠湖。”   话音未落,虞浩霆已抓起那请柬经过他身边,叫着卫朔走了出去。   孙熙平愣了愣神,冲出来的时候,只看见虞浩霆的背影和听见响动正开门出来的郭茂兰。   他就在郭茂兰和叶铮的视线夹击间给泠湖挂了电话,电话那头,邵朗逸依旧是笑意淡倦:   “知道了。”   孙熙压低了声音问道:“三公子,那……请柬还送吗?”   “送。为什么不送?”   精心切开的芒果入口时绵润清甜,咬下去回味却是酸的,婉凝仿佛是在端详水果签上錾刻的花纹,长长的睫毛垂落下来:   “不用了。我和他没有什么要说的。”   她总是这样沉静,仿佛大多数情绪于她而言都是多余的,甚至连女子惯常的落寞和幽怨也没有。   他想起那年在绥江,月光下江岸边,那顾盼生辉满是笑意的一双眼,“月光光,秀才郎,骑白马,过莲塘……后来我们家里谁再念这个,就都得改成‘长的拿来给姑娘’。”   “时过境迁”这样的词细细想来,也是一种残忍。   他不知道那些曾经的娇恣明媚被她关在了哪里,如果不是亲见,他一定会以为她从来都是这样。   她是只能被他遇见的那朵花吗?   “尔未看此花时,它便与尔心同归于寂;尔来看此花时,颜色则一时明白起来。”   可如今,那一瓣馨香却不肯再沁人心了。   虞浩霆的车一开进泠湖,就见邵朗逸的侍卫长汤剑声在边上敬礼,卫朔摇下车窗,汤剑声便回话道:“总长,三公子在蓼花渚。”   邵朗逸就站在湖畔的长廊里,目光只落在湖面上,一袭淡青长衫在繁密的柳影间亦如清枝标秀。   虞浩霆慢慢踱到他身边,也望着湖面:“她人呢?”   邵朗逸捻着近旁的柳条:“她不见你。”   虞浩霆皱了皱眉,语气里有一点烦躁:“我有话问她。”   邵朗逸仍是不紧不慢:“你问她什么?”   虞浩霆诧异地看了他一眼:“她人呢?”   “她不想见你。”   虞浩霆从衣袋里掏出那张已经折乱了的请柬,捏到他面前:“什么意思?”   邵朗逸忽然笑了:“其实这几天我也一直在想:你娶不了的女人,我都帮你娶了,你要怎么谢我呢?”   虞浩霆薄如剑身的 几乎抿成了一道剑痕:“我不跟你开玩笑,我要见她。”   “她真的不想见你。她说,她和你没什么要说的了。”邵朗逸平静地看着他,终究在他眼里看到了一缕痛楚。   她和你没什么要说的了。   他知道。他知道她和他没什么要说的,从她问那句“你几时知道的”开始,她就没什么要和他说的了。   可是,他还有话要跟她说。   这世上没有什么事是解决不了的。他总有法子。他欠她的,他会还给她。她可以不……可她应该知道,他总有法子的,不管她想怎么样,他总有法子。   “朗逸,别闹了。”   别闹了。   他以为他是做戏么?他当然这么以为。   邵朗逸唇角的笑纹如荡开的涟漪:“浩霆,就你来的这会儿,我的请柬参谋部那边应该已经送完了。”   虞浩霆怔了怔:“你说什么?”   邵朗逸把手里的柳叶丢在了湖里:“说实话,我都不知道你到这儿来干嘛。   你和她既然分开了,那男婚女嫁,还有什么相干呢?总不至于是因为——你觉得这件事折了你的面子吧?”   虞浩霆一把扯住拂到他身前的柳条,嘴角 了两下,盯在邵朗逸脸上的目光倔强地近乎执拗:   “她喜欢的人不是你!”   邵朗逸抛给他的眼神像是听到了一个不太好笑的笑话,只是为了客气礼节性地笑着点头:   “可能吧。可我也不大喜欢邵夫人呢。况且——她喜欢什么人,和你有关系吗?”   虞浩霆眸光一黯,脸色瞬间变得冷白,像被鞭子抽——不,更近似于挨了一记耳光,如果有人打过他的话。   他一言不发地绕过邵朗逸,转身就往蓼花渚走,邵朗逸淡青的袖影在他身前一拦:“她不见你。”   邵朗逸一抬手,卫朔和汤剑声在湖岸上都本能地抖擞起来,随即又默契地移开了目光,一个去寻觅柳浪里的雀鸟,一个去 湖面上的水鸭。   虞浩霆鹰隼一样的目光扫过蓼花渚的每一扇窗子,像是在甄别哪一扇窗子遮住了他要找的人,接着,便推开了邵朗逸的手:   “我要见她。”   邵朗逸放下手臂,在他身后缓缓说道:“浩霆,这是我家。”   虞浩霆闻言停下了脚步,标枪一样插在竹帘低垂的门前:“我要见她。”   “今天天不错。”邵朗逸不愠不火地拍了拍他的肩:   “我听说你在雪地里都能杵一夜,何况我这儿呢?好,我陪你。”   虞浩霆微微偏过脸,抱以一个感激的“笑容”。   朋友,从来都是比敌人更危险的存在。   只有朋友才知道,哪儿有你不能愈合的伤口;只有他才知道,刀划在哪里最让你觉得疼。   就在这时,眼前的湘妃帘一动,一个纤柔的身影闪了出来,白滟滟的脸庞映在初夏的阳光里,连一湖碧水都让人觉得浊。她颊边泛了淡淡的粉红,颧骨上一层轻轻柔柔的幼毛纤毫毕现,愈发让人心生疼惜。   她出现得太突然,就在他心上触痛的一失神间,她已经绕过了他。   接着,她的声音就在他身后响起,一如从前的温柔清甜:“朗逸,你现在能走了吗?”   他霍然转身,却只看见一个婷婷的背影,正挽住邵朗逸的手臂,他只觉得眼前所见比他那一日在花园里听到的更荒诞,是她疯了,还是他自己疯了?   “婉凝!”   他不知道要跟她说什么,只想快一点撕破这错乱的戏码。   她似乎是犹豫了一下,才回过头来,然而她看他的眼神却更让他绝望。   她看他的眼神,是空的。   只那一眼,一无所有的空。   她恨过他,怕过他,恼过他,气过他,或者也似是而非地……至少让他以为,爱过他。   却从来没有给过他这样的眼神——比陌路更陌路。   那一无所有的眼神在咫尺之间筑起一壁屏障,他只能听见自己的回声。   他知道一定有什么错了,但他不明白究竟是哪里出了错。   他不知道她在想什么,是她疯了,还是他疯了?   他就这么看着她走出长廊,踏上湖岸,他就这么看着她走出他可以触到的时空。   她在想什么?   他宁愿她给他一个憎恶的眼神,她恨他;那么,她消散无踪的情意和荒诞错位的戏码,可以算作是种报复。   可她没有,什么都没有。   抑或,这才是最彻底的报复?   让他知道,他一路走来,千回百转都是徒劳。   他不懂她,不懂朋友,不懂兄弟。   潮打空城寂寞回。   他以为他懂的,其实什么都不懂。   孙熙平的请柬送出去,邵公馆找邵夫人的电话就没停过,即便是傅子煜这样的人,也不敢来问邵朗逸,您请柬是不是写错了?只好让家里的女眷撑着胆子来问康雅婕。   康雅婕只接了第一个电话,敷衍两句就撂了听筒;后面的电话不必接,也知道是同一件事。   她抱着双臂坐在酒红色的天鹅绒沙发里,反倒没了那天的怒不可遏。   原来他藏在泠湖的人是她,他要娶她?   康雅婕冷笑,怎么可能?   且不说邵家和虞家的关系,单说顾婉凝,若她肯为人妾侍,为什么不嫁到虞家去?   除非这里头另有缘故。时时响起的电话铃声并不让她觉得讨厌,邵朗逸不蠢,他敢把请柬送出去,就料到会有这样的结果。   那他是为了什么?虞浩霆又是为了什么?   可不管是为了什么,他都不应该那样跟她说话。   康雅婕想起那天邵朗逸的一番作派,仍然忍不住有些冒火。   那么,他这场戏打算做到几分?   康雅婕本想等晚饭的时候跟邵朗逸问个明白,但邵朗逸并没有回家。顾婉凝从蓼花渚里出来,仿佛是和他约好了要去什么地方,挽在他臂弯里顺其自然地让他都略有些惊讶。然而,她一上车,立刻就尽可能地远离他,他明白,他并不比虞浩霆更值得她亲近,只不过在她看来,他比较没有威胁。   “你想去哪儿?”   回答他的是意料之中的沉默,邵朗逸约略一想,吩咐道:“去云栖寺。”   云栖寺亦在栌峰,只是比乐岩寺更加偏深,华严宗的寺庙亦不如禅宗、净土宗的庙刹亲近凡尘,顶礼的香客既少,愈显静谧幽清。这里的主持是邵朗逸的棋友,他若有闲,隔上几个月就会到此小住几日。   婉凝从车上下来,正巧看见前头的苍石山路上蹲着一只灰扑扑的松鼠,傻愣愣的不知道怕人,倒像是在看热闹。她唇边绽了一点笑意,低声对邵朗逸道:   “你能不能帮我……”   “什么?”   “我……那天忘了带syne出来,我想你能不能……”   她话还没说完,邵朗逸已回头对那司机吩咐道:   “回去告诉孙熙平,抽空把顾小姐的狗接到泠湖去。”说罢,又 笑意对婉凝道:   “这时候我家里一定很吵,不如我们就在这儿待两天。”   顾婉凝点了点头,歉然道:“邵公子一向是闲事不问的。这一次,给你添麻烦了。”   “没有,其实——这事儿也挺有意思的。不过,还是那句话,你要是改了主意,就告诉我。”   婉凝跟着他上了台阶:“那怎么行?你请柬都送出去了。”   邵朗逸一笑耸肩:“那有什么不行?我就说名字写错了,再或者……”   “找个一样名字又愿意嫁给你的人吗?”   “哪儿用得着那么麻烦?”邵朗逸笑道:“叫我家里的丫头改个名字就是了。”   婉凝随口应道:“那也要人家肯的。”   邵朗逸闻言停了脚步:“我这么不讨人喜欢吗?”   婉凝见他面上的神情是少有的肃然,不由一笑:“不是,我是说改名字。”   邵朗逸看了看她,拿出一副医生对病人的口吻来:“你该多笑一笑,对孩子好。”   婉凝又点了点头,却不笑了。   两人默然走了几步,邵朗逸忽然问道:   “婉凝,你跟浩霆究竟是为了什么事……你能不能告诉我?”   却见顾婉凝迅速避开了他的目光,那神情似乎是被冒犯后的自卫:“我不想说。”   “好,我不问了。”   邵公馆的请柬虽然并没有送到淳溪,但虞夫人还是很快就知道了请柬的内容。一时间她竟没有觉得欣然,虞浩霆在这女孩子身上花了那么多心思,要是真能放了手,倒是好事。可是让她嫁到邵家去,就不是什么风流韵事了,这两个人再胡闹,也不至于闹出这样的笑话。   虞夫人把电话拨到参谋部,虞浩霆一句“我不清楚,您还是问朗逸吧,他一向都比我能体贴您的心意”更叫她惊讶,这样说话的方式不属于她熟悉的儿子:   “你们赌的什么气?”   “请柬是他派的,您该问他。”   于是,邵朗逸刚在云栖寺待了两天,就被虞夫人的侍从请到了淳溪。落地明窗前的下午茶一丝不苟:黄瓜三明治、起司司空饼,蛋糕水果塔……看上去就赏心悦目,更不用说飘着葡萄香气的红茶了。   落在邵朗逸身上的目光,有一种亲切的责备,二者的分量都拿捏得恰到好处,他脸上也只好浮出一个带了撒娇意味的尴尬笑容:   “姨母,这两天连累您这里也不得安静。”   虞夫人微微一笑:“这回——也是你们商量好的?”见邵朗逸垂了眼眸不肯开口,虞夫人呷着茶笑道:   “你们俩拿个女孩子赌的什么气?”   邵朗逸慢条斯理地尝了茶,又吃了一角小巧的三明治,才笑容可掬地开口:   “姨母,您肯定不乐意浩霆哪天绕过弯儿来,又回头去找她吧!   我断了他这份儿念想,让他安心娶庭萱,也是为了让您高兴。”   虞夫人手中的茶匙在杯子里慢慢划着圈:“你们两个人如今在我这儿是没有一句实话了。”   “姨母,您要听实话啊?”邵朗逸说着,身子向后一靠,懒懒地倚在沙发里:   “我娶她自然是因为——我喜欢她。”   虞夫人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从小到大,你都比浩霆稳重懂事……”   “姨母。”邵朗逸突然打断了她:“您这句话,我从小听到大”,他自嘲地一笑:   “就为了这句话,我这一辈子都得事事让着他,对吗?”   虞夫人被他问的面色微变,刚要开口,却见他眼中的笑容又明朗起来:   “您放心。不管什么事,我都不会和他抢。   他不要的,我才拿。”   104、这一刻,呼吸竟成难事   syne是被孙熙平“拖”走的。   他这辈子都没干过这么丢脸的事儿,要不是当着这么多人,他早就踹它了!可这烦人的小玩意儿,连总长大人都得让它三分,他还能怎么样?只能陪着它把已经光可鉴人的走廊又擦了一遍。   如果说在能看见总长办公室的范围内,这狗还只是佯装哀怨的呜咽;等孙熙平把它“拖”过楼梯转角的时候,syne就开始所谓的“咆哮”了。不管是“syne,你忘啦?咱们挺熟的啊!我还带你坐飞机呢……”之类的套瓷,还是“帮个忙呗!给你吃罐头,牛肉的……羊肉的也行,要不吃包子?”的引诱,都没能打动它。   把这家伙拽上车的时候,孙熙平觉着,他都能从这张狗脸上看出愤怒了。上车之后,syne终于消停了,可是贴在后车窗上眼巴巴不知道看什么的表情,又让他觉得可怜。   总长大人倒是爽快,一言不发套上绳子就准他牵走,只是他“拖”着syne出门的时候,听见叶铮火爆栗子一样的声音:“太欺负人了……”   “太欺负人了。”   闷头灌了两口酒,叶铮又念叨了一遍,把杯子往桌上一磕:   “你没看见那小子什么嘴脸!还‘三公子本来想给顾小姐再找一只的’……他妈的!回头我非弄他不可。”   说完,讪讪看了一眼坐在郭茂兰身边的月白:   “嗨,小嫂子,对不住啊!我这人一向嘴不好。”   月白虽然双眼不能视物,但一双妙目顾盼之间却叫人觉得格外清澈明净,她笑着摇了摇头,跟郭茂兰低声耳语了两句,便扶着桌子站了起来:“我该吃药了,你们聊。”   纵然在自己家里都是走惯了的,郭茂兰还是打了帘子看着她进了内室才转回来,一边给叶铮倒酒一边正色道:“你别乱来。”   “还是孔圣人有先见之明:惟女子与小人难养也。”杨云枫一脸过来人的高屋建瓴:“近之不逊远则怨。”   叶铮贱兮兮地打量着他,笑道:“你可是够远的了,你那个方小姐…… 人家也没‘怨’啊!”   杨云枫板着脸骂了一句“滚!”看看叶铮,又看看郭茂兰,不由心里一苦,还真是同人不同命,叹着气自嘲地一笑,“四少都这样,我有什么好说的?不过,我可听说——”   他声音低了低:“我听人说,这事儿是总长成心的。”   叶铮一口酒几乎喷在郭茂兰身上:“啊?”   郭茂兰皱了皱眉,却没有太惊讶的表情,只是讥诮地一笑:   “是说四少为了娶霍小姐吧,用得着吗?”   杨云枫却摇了摇头:“不是,是说当初邵司令那个夫人是要嫁给四少的,可四少不是要娶霍小姐吗?邵司令就代劳了,其实邵司令不怎么中意她……眼下康瀚民旧部大半都在邵司令手里,四少总得……”   “我呸!那也没这么淘换的啊?四少之前还叫我们找顾小姐呢!”叶铮轻蔑地撇了撇嘴:   “这他妈谁琢磨的?脑子被驴踢了吧?邵司令不中意邵夫人,就中意顾小姐?”   “你听我说完……”杨云枫声音压得更低:“我也觉得不至于。不过,有人跟我说邵司令就是中意顾小姐,先前顾小姐在燕平的时候,学校都是邵司令给找的。”   叶铮和郭茂兰看看杨云枫,又互相对视了一眼,这事儿他们倒都不知道,叶铮忍不住追问道:   “你听谁说的?”   杨云枫摇摇头,给了个无可奉告的表情。   “不会。”郭茂兰沉吟道:“顾小姐去锦西还是邵司令给哄去的。”他口中说着,忽然又想起邵朗逸让孙熙平千里迢迢送药送狗的事情来,这么想想,三公子好像是殷勤了些,可这又怎样呢?   三个人都默然了片刻,杨云枫忽然叹了口气,又绕了回去:   “真不知道这些女人整天都想什么。”   女人想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总长大人想什么。   二十六号,总长去吗?旁敲侧击的、单刀直入的——郭茂兰和叶铮一天能被问上十几遍。他们不是不知道,就是偏不想说,尤其是叶铮,很有点儿瞅谁都觉得不顺眼的劲头。   到了二十六号,邵公馆高朋满座,不管私下里有多少腹诽,面子上都得撑出一番花团锦簇,就连邵夫人康雅婕脸上都看不出阴郁。只是,等虞浩霆的座车一路开过来,眼尖的一望着,大厅里的谈笑风生就渐次成了窃窃私语,在总长面前似乎表现得太过欢畅固然不妥,但一个个严霜罩面又未免叫主人难堪。   这两人都是谁也吃罪不起的主儿,于是,在一片诡异的言不及意和笑不成欢之间,一股微妙的压抑之感油然而生,反倒是虞浩霆走进来,大半人起身行礼的响动才冲淡了这份纠结尴尬。   虞浩霆脸上是一贯的倨傲冷肃,邵朗逸亦是一贯的云淡风轻:   “我还以为你不来了呢?”   “怎么会?不过我这几天忙,没来得及备礼物,以后再补吧。”   顾婉凝终于出现在楼梯上的时候,大厅里的许多人都有刹那间的盲。   她出人意料的穿了一件绮艳的朱红长裙,胸前的褶皱薄纱延展开来裹住手臂,双肩微露,玉髓冰魄一般的面孔,唇色却是灼艳欲燃的红。在场的人大多都见过她,但此前却从未见她有这样的艳妆。   她缓缓下楼,蓬松 的裙摆轻盈摇荡,如波如漪,朱红的缎面高跟鞋偶尔自裙裾下矜傲地一现惊鸿,金履步步生莲花,一摇 一瓣开,每踏下一阶台阶都仿佛踏在人心上。   顾婉凝走到最后两级台阶,握了邵朗逸的手宛转一笑,连心事重重的汪石卿亦惊觉,这一刻,呼吸竟成难事。   邵朗逸牵着她过来,康雅婕面上已有掩抑不住的愠意。   如今,国内最时髦的是西式婚礼,新娘喜着白纱;而“纳妾”却是旧俗,妾侍入门行礼的装束无非是棠红水粉的旗袍袄裙。于是康雅婕今日特意穿了一件闪银缎绣折枝牡丹的双襟旗袍,锦绣烂漫,粲然生辉。不料,顾婉凝虽然避了正红的颜色和“凤凰牡丹”种种,却穿了这样一件冶艳的西式礼服,一现身便夺尽风华。   邵朗逸揽着顾婉凝在大厅里站定,淡泊的神色间多了一点端然:“多谢诸位今日拨冗前来观礼。诗经有云,‘知子之来之,杂佩以赠之’,今日婉凝来归邵家,我也有一佩相赠。”   他一抬手,孙熙平即捧上一个乌木方盒,邵朗逸将盒子打开递到顾婉凝面前,只见紫棠色的丝绒底子上衬着一件莹润如脂的浮雕玉佩。   这玉佩说是“一件”,其实却是一套,大小一共十三块。中间一块圆形玉牌琢六环式活心,如 一般;其余十二块钟形玉佩,则作“ ”,一面雕芝兰、天竹等十二样花卉,另一面雕黄钟、大吕等篆文十二音律;雕工精湛,构思奇巧。识家看在眼里,便知此物许是前朝宫中所藏的十二月令佩,只来不及细辨是原物,还是寻了巧匠好料悉心仿制所成。   顾婉凝刚要伸手去接,却听邵朗逸轻声笑道:“你可想好了。”婉凝见他笑意清和,心思一定,便接了过来递给身后的丫头。   邵朗逸凝眸望着她,笑意更盛:“你收了这个,从今以后,就是我邵家??”   “等等!”   闻听康雅婕这一声“等等”,大厅里本来就如履薄冰的一班人更是一惊,莫非真有戏看?   叶铮凑到郭茂兰耳边悄声道:“要出事,怎么办?”   郭茂兰并不答话,下颌朝虞浩霆的方向微微一抬:四少都不急,你急什么?   康雅婕走过来挽住邵朗逸的手臂,嫣然笑道:“既然今天是我们邵家正式纳妾,那该有的礼仪就都少不得。”   邵朗逸无所谓地摇了摇头:“我倒不在意那些虚礼。”   康雅婕面上依旧是笑容可掬:“你不在意,婉凝妹妹未必也不在意。你今日应付的这样潦草,岂不是委屈了人家?”她说到这里,也不等邵朗逸答话,回头便唤:“宝纹!”   一个丫头立刻应着声捧了茶盘过来,盘中放着两盏十分瑰丽的珐琅五彩四季花盖碗。   汪石卿见状,忍不住偷眼去看虞浩霆,这些天他几番查问,却仍是百思不得其解。他此前苦心安排,无非是为了让这女孩子嫁不得虞浩霆,顺带着加倍“笼络”住小霍的心意。然而眼下这个情形,却大大出乎了他的意料,这女人竟然要嫁给邵朗逸。三公子竟也真的堂而皇之的要娶她,虞浩霆竟也真的气定神闲一本正经的来观礼。   这一来,这女孩子固然是嫁不成虞浩霆了,可他和邵朗逸若因此有了嫌隙,那便比她真嫁给四少还要糟糕。这些面上的事情,谁都想得到,然而汪石卿还比旁人另多了一层担心:当初顾婉凝和四少重修旧好,全赖邵朗逸一番做作。他一直就觉得奇怪,邵三公子几时连这样的闲事都放在心上了?此时想来,难道是他和这女孩子另有纠葛?那邵朗逸打的是什么主意?她的身世,他知不知道?如果知道,那他……   顾婉凝听了康雅婕的话,便明白她的意思大约是要行什么仪式。可她从小在国外长大,回国之后,见的也都是西式婚礼,对中式婚仪知之甚少,更不要说是纳妾,也再不会有人无缘无故去跟她说这些;是以她见到丫头端出两个茶盏来,心中也有猜测,只是她猜的和康雅婕想的,完全是两回事。   邵朗逸本想开口,却见顾婉凝的神色既无尴尬也无羞怨,反而依稀是有些好奇地瞧着宝纹手里的茶盏。他随即明白,她大概就不知道康雅婕要她做什么,邵朗逸心下好笑,便不说话,只想看看她会如何反应。   康雅婕见顾婉凝站着不动,便以为她是不肯受这个委屈,心中冷笑,面上却丝毫不露,端然笑道:   “你就先给司令敬杯茶吧。”   顾婉凝略想了想,极大方地端起一盏茶来,递到邵朗逸面前,静静一笑:   “朗逸,喝茶。”   她手势娴雅,态度从容,仿佛此时她和他并非在众目睽睽之下,而只是寻常夫妻相敬如宾的一声招呼。   邵朗逸含笑望了她一眼,接过茶盏,春水般的笑容便从唇边荡漾开去。   众人的目光都在他二人身上,只有卫朔察觉到虞浩霆的身形微微一震。   她从来没有这样叫过他。   她叫他的时候,总是连名带姓,或者轻嗔薄怒,或者淘气促狭。惟有他和她最亲密的时候,他逗着她哄着她,她才猫咪一样昵在他怀里颤着声音迷迷糊糊地央他:“浩霆,浩霆??”等她醒过来,便像忘了一样,拿过枕头就砸他:“你总是没完没了的欺负我。”   她从来没有这样恬然静好地对他,从来没有。   他不明白,若是霍家容不下她,她为什么宁愿这样不明不白跟着朗逸,也不愿意和他在一起?   她说过的,她还没有满二十岁;她说过的,结婚这种事没什么意思。   那这样就有意思吗?   她为什么就是不肯和他在一起?为什么……偏就不是他?   邵朗逸接过茶盏,还没来得及喝,就见顾婉凝又转身端了剩下的一盏,只是她却并没有把茶端给康雅婕的意思,竟是自己揭了杯盖,探询地看着邵朗逸,轻声问道:   “这样喝就可以了吧?”   邵朗逸先是一怔,旋即恍然,面上的笑意愈发收拢不住,冲顾婉凝点了点头,便见她真的低头一抿,邵朗逸连忙也呷了一口,笑着将茶盏递回给边上的丫头,婉凝见了,便也依样将茶放回茶盘。   周围一片冷寂,从端茶的宝纹到邵朗逸身边的孙熙平都愣在当场,满堂宾客亦是面面相觑。   叶铮算是反应快的,此时也顾不得看虞浩霆的脸色,低声对郭茂兰道:“顾小姐这个??是喝交杯酒的意思吗?”   郭茂兰认识顾婉凝最久,知道她回国之后除了在学校里念书,就是跟着虞浩霆,十有八九不知道这茶是怎么个斟法。康雅婕恐怕是想当众给她难堪,故意不提前打招呼,没想到反而弄巧成拙。   叶铮的话虽是玩笑,却还真的是猜中了。   顾婉凝此番刚回江宁的时候,和虞浩霆在皬?山喝了一次“交杯”,虞浩霆对她说那是中式婚仪之必需,她便记住了。今日既见丫头端了两个茶盏出来,康雅婕又走开叫她给邵朗逸敬茶,她就以为大约是一个意思,只是纳妾和娶妻不尽相同罢了。但今日当着这么多人,茶盏又不似酒杯简便,她才有了之前那一问:“这样喝就可以了吧?”待邵朗逸点了头,她更确定自己想对了,再想不到那杯茶原本应该端给康雅婕。   康雅婕万料不到顾婉凝居然做了这么莫名其妙郎情妾意的一出,不由胸中火起,径直走过来冷着脸道:   “这算什么?宝纹,去,重新沏了茶来。”   顾婉凝见她突然发作,又叫人重新去泡茶,便想到大约是自己方才哪里做的不妥,难道这茶也一定要非常不正经的喝吗?   邵朗逸眉峰一扬,眼中是云淡风轻的温存笑影:   “我最不耐烦这些劳什子。婉凝,我只问你一句话——   你愿不愿意嫁我?”   愿不愿意?   她还未下楼的时候,一眼就已经看见他了。然而,他却始终目光闲远,仿佛于眼前的种种全不在意。   她纵然已是心灰意冷,但从心底直蹿上来的一阵绞痛却历历分明:   就为了那样一件事,他就不要她了?她不明白,他和她这样千回百转地在一起,他能为了她连自己的性命都不顾惜了;却为了那样一件事,就不要她了?   他说过的,皎日之誓。死生以之。他说过的,我们不要再分开了。   算前言,总轻负。   她知道那样一件事或许真的是死结难解,她也知道他和她或许终究没有将来;只是,就这样他就不要她了?   我为女子,薄命如斯。君是丈夫,负心若此。   《紫钗记》里的念白铮铮如弦断,可她连那样亮烈的怨责都不能有。   她和他,究竟算什么?还有??孩子,一念至此,她就几乎再也撑不下去了。   她垂着眼睛,慌乱地点头,在旁人眼中却是恰到好处的楚楚娇羞。   邵朗逸会心一笑:“这就是了!”伸手便将她抱了起来,顾婉凝一声低呼,人已横在了他怀中。   邵朗逸抱了她就往外走,头也不回地抛下一句:   “孙熙平!替我招呼客人。”   等康雅婕回过神来,他的人已出了大厅,邵朗逸的侍卫长汤剑声连忙跟了上去。大厅里的人都是遮掩不住的尴尬,娄玉璞轻咳了一声,对傅子煜低笑道:   “三公子当真是洒脱!”   顾婉凝的脸始终埋在邵朗逸怀里,压抑不住的眼泪涌泉般在肆溢在暗影中。   她知道,这一次,她和他是真的完了。   完了,这一生,都完了。   105、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   “你走吧,我不想再见你了。”   她不想再见他了吗?那么,他就不会让她再见到他。   可即便去死,他也该死的理所当然。   渭州是陇北冲要,风物迥异于关内,大漠长河,雪域苍山,直截了当的雄浑坦 人胸臆为之一洗。此处是连接东西的锁钥,车马辐辏,商旅云集;且由来征战之地,不少流落溃散的败兵游勇亦不乏落草为寇者,因此边匪猖獗。霍仲祺到这儿来是寻死的,却没想到有人比他更不爱活着。   他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兵,说他们是“兵”都抬举了他们。他从前在沈州也好,在锦西也罢,虞浩霆麾下的嫡系都是奔着“侵掠如火,不动如山”的军容去的,即便不是嫡系,也能训练有素,军威不堕;然而泾源的兵,却全然不是那么回事。   霍仲祺到泾源的那天,还真有个保长抖抖索索来上报匪情,说道庄子里抓出一个插千的土匪,不想这人是个狠角色,用碎瓦片插死了看守,摸黑走脱了。既有人来探风,那必是有杆子要来“砸窑”,那保长便慌忙来给官军报信。   驻防在泾源的官军不到五百,营长彭方城书没念过两年,从大头兵混到现在,也就没再往上指望了。这彭营长尚摸不清霍仲祺的路数,言辞之间就多有保留。虽说两人同是少校衔,但二十出头握着刘长官手信的少校和三十几岁驻防在边地的少校,就不可同日而语了。若是他无心在此盘桓,那自己亦不好表现的太积极;若他年轻气盛,有心籍此捞点资历,那自己也不可太畏缩叫他拿住痛脚。   霍仲祺初来乍到,亦不熟悉此地风土“匪”情,谦辞再三,只说自己多在江宁中枢,奉上峰之命到此历练观摩,自然惟彭兄之命是从云云。这彭营长见他态度诚恳并无骄色,推脱了两句,便开口向那保长询问详情。霍仲祺听他问的认真,且送走那保长之后即令副官叫了下头一个姓孟的连长过来,诸般筹谋颇觉稳妥。不料此后直到第三日,那孟连长才点了人马出发,一路行军不紧不慢,不见半分抖擞精神,霍仲祺心下诧异,却也不好直言,只作懵然求教。   这孟连长军阶低过他,又道他是个“钦差”,言谈间十分客气。此时看他面嫩,又受他一声“大哥”一支烟,猜度他多半是刚毕业的军校生,腰上那支叫人眼馋的鲁格枪八成连活物都没指过,便半真半假地念了点儿门道给他。   泾源多年匪患,周围的庄子都自建了民团,长枪土炮多少也都有点家底,因此,敢“砸窑”的土匪想必有些斤两。既然插千的走脱了,庄子里已然有了防备,那土匪若有把握必然“速战速决”,若无成算则不会动手。若是后者,官军无非是去安一安人心,因此不用着急;若是前者,就叫民团先扛上一阵,打得差不多了,他们再出手,救人于急难,更叫庄民感念,“劳军”也更加卖力——即便去的晚了,叫杆子砸了窑,他们跟着踪迹追击一番,杀伤几个扫尾的匪众或者抓出个把“照局”、“拉线”的通匪之人,也算“战果”。   “再大的杆子,也不会明着跟官军叫板。咱们去到庄子里,杆子不来,他们是安生了,可到了年底,营座拿什么跟上峰交代?总得有匪,咱们才有的剿。”   霍仲祺不料这些人竟如此油滑,皱眉道:“不能彻底剿了这些杆子吗?”   孟连长“嘿嘿”了一声,复又作势一叹:“剿?怎么剿?按读书人的说法,土匪都是一窝子几个洞的‘狡兔’!今天在泾源,明天就在固凉,咱们这点儿人,还能追过去?再说,他跑这么一趟,咱们就点足了人马去剿匪,别的庄子有样学样,咱们哪儿顾得过来?就算咱们顾得过来,日子长了,他们倚仗着官军,民团就荒废了……得叫他们也带着点儿警醒!”   他前头的话确还算是实情,可后头这些就其心可诛了,霍仲祺听着,不由心里搓火,却压着不肯发作,权作不明世事,只一味和颜悦色地跟他套近乎。两人并辔缓行,这连长愈发散漫下来,马鞭子往身后虚划了一下:“说句不怕挨枪的话,咱们这些弟兄能有什么奔头?当兵吃粮……”   一语未了,只听“砰”的一声枪响,队首的一匹马应声而嘶,马上的一个排长已栽了下来,肩上一朵血花,还能听见骂声,想必没伤到要害。那孟连长顿时变了脸色,还没来得及勒马,一旁的山杨林里已起了连串的枪声,一把坐收渔利的算盘还没拨好珠子,竟被人打了埋伏。   霍仲祺翻身下马之际冷冷瞥了他一眼,也不开口,避在近旁的灌丛里一面分辨突如其来的枪声,一面打量这班官军的动作。片刻之间,已觉得好笑,在此打埋伏的土匪人手和装备都有限,不过是老套筒的毛瑟枪和自制的猎枪,加起来能有十支?另有两支驳壳枪似乎是在一个人手里,枪法还算可圈可点。这样的人马就敢来伏击小七八十号官军,倚仗的无非是手段刁钻,要是他没猜错,大概有两三个人是匿在树上放枪,居高临下倒是占了不少便宜。   这队杆子的能耐固然有限,他们带来的官兵就更可笑了,若不是那连长骂骂咧咧地叫人“散开”,这帮仁兄一惊之下恨不得自己人绊倒自己人,霍仲祺瞧着不免替这些土匪可惜,这会儿要是扔几个手榴弹出来,就划算得很了。   可自己就有点儿不那么划算了,他虽然是来寻死的,可跟这么一帮人混在一起,他领章上那颗花跟着他本就委屈,这么一来就更委屈了。   他正想着,还真有颗手榴弹撂了出来,眼看就要落在他身边不到两米的地方,还真是想什么有什么。他正要就地滚开,一眼看见边上一个个头不高的小兵竟是一动不动,一念闪过,抢过去把那颗正落地的手榴弹抓在手里,朝林子里响枪的地方掷了回去,转脸对那小兵骂道:“这么想死啊!”   一句话出口,才听到爆炸声,心道这掷弹的土匪也是个生手,手榴弹拉开引信五到六秒才才会爆炸,就这个距离,他扔得也太早了。转念一想,土匪哪儿来的掷弹手?等到现在才扔出一个,可见这样的东西他们也不多。   再看那面如土色的小兵,年纪不过十六七岁,也不知道是被手榴弹吓的,还是被他吓的,刚想安慰他一句,忽然想起那年在沈州,他对他说:“带兵的人,厚赏严罚,恩威皆重。你的性子,格外要记住:慈不掌兵。”   他面色微沉,凛然扫了那小兵一记,再不理会他,那小兵回过神来,反而往他身边挪了挪,周围几个军士亦觉得这年轻人倒有几分胆色。那边一炸,枪声滞了一滞,那孟连长便亲自督着两个班的兵犹犹豫豫往林子里找,刚挪出去五六米,当前三人就相继中了枪,余下的人越发畏缩起来。   霍仲祺见状心下一叹,这哪儿是剿匪,分明是送上门儿被匪剿来了。想了想,对身边那小兵低声吩咐道:“去把你们排长叫过来,快!”那小兵连“是”都不答,站起身来拔腿就跑,霍仲祺眉头一锁,朝他喊了一声:“弯腰,找隐蔽!”   一个紫黑脸膛的排长来的很快,低声叫了一句“长官”,不等霍仲祺开口便道:“孟连长说,这点儿小状况不值得您身先士卒,让我带您到视野开阔的地方观战。”   霍仲祺一听就知道是那连长怕自己有什么闪失,不好和上头交待,不由心中冷笑:兵带成这样,就惦记着这点儿事,自己要真交待在这儿,还非栽给他不可了。他心里这么想,脸上对那排长却是极和善地一笑:   “大哥怎么称呼?”   那排长一愣,连忙回话:“报告长官,我叫贺宝鼎。”   霍仲祺点了点头:“贺排长放心,我在沈州和锦西都是上过战场的,就算不会带兵,也能周全得了自己。不过,我瞧着你们连长心地太好了些……我有个能立功的主意,不知道贺排长愿不愿意试试?”   贺宝鼎看他这个不慌不忙的作派确实像是历练过的,然而于他的话却不太相信,他是个粗人,也不擅做作, 嘴唇嘀咕道:   “立功也是我们长官的。”   霍仲祺闻言正色道:“你们连长让你过来,为的是我大小是个‘钦差’,今天的事儿要是成了,我保你的功劳不会叫人昧了去,怎么样?”说着下巴朝前一扬:   “就这么个打法,杀敌八百,自损一千,我这个初来乍到的都不忍心,您忍心?”   贺宝鼎低着头想了想,猛一点头:“长官军令,我是要听的。”   “你先找七八个会掷弹的准备好,等我的信儿,我给你手势,你就让他们拉引线,你数到三,叫他们一块儿扔;剩下的人等前头炸开,再冲过去……”   贺宝鼎听他说着,已经理出了头绪:“成,我这就去!”   “等等!”霍仲祺赶忙叫住他:“你手底下有没有枪法好的?叫他过来。”   他叫个枪法好的人来,是想解决掉匿在树上放枪的土匪,没成想抱着枪过来的却是刚才那个十六七岁的呆小兵,霍仲祺蹙着眉看了看他:“你枪法好?”   小兵畏畏缩缩地点了点头:“长官,我天天给我们连长打兔子。”   霍仲祺叹了口气:“你跟着我,我让你打哪儿你打哪儿,行么?”   那小兵这次头点得爽快:“行!”   趁着那边吸引火力的工夫,霍仲祺带着他往林子里摸了一段,一停下来就低声吩咐他:“十一点钟方向,六十米,上面……”却见那小兵懵然看着他,一脸呆相:   “……长官,啥方向?”   霍仲祺一怔,脸上忍不住写出“拜服”两个字来,他自己都是没进军校没受训的半吊子,就这么一班人也算兵?   不过呆归呆,小孩子枪打得确实还行,一枪放出去,树上的人应声摔下,霍仲祺刚想夸他一句,那小兵却白着脸磕磕巴巴地说道:“长……长官,死……死了?”   霍仲祺打量了他一眼,约摸明白是怎么回事,拍了拍他笑道:“是摔死的,不是你打死的。以前没跟着你们连长打过土匪吗?”   那小兵愣愣摇了摇头,还是那句:“我给我们连长打兔子”,说完了也觉着自己有些不着调,又总结性地补充了一句:“这个……比兔子好打。”   接连弄掉了两个居高临下放冷枪的家伙,接下来的事情就顺利多了,“掷弹手”一板一眼集中火力配合步兵不单土匪没见过,就是那连长也没见过,其余的人看在眼里,声势一盛,胆气也壮了许多。在此处打埋伏的土匪原想着泾源的官军素来疲沓,遇此一伏,不溃亦退,待重新点足人马再来,那边早已“砸窑”得手;却没料到这班官军乱过之后竟真排开了个“剿匪”的架势。他们原本人数就少,装备亦逊,眼见拼之不过,彼此一打商量,放着枪要退,却已然来不及了。   前后也就是一刻钟的工夫,林子里拖出二十多具尸体,另有七八个活口,那连长竟是面带喜色,霍仲祺冷眼看着,心道我众敌寡打了这么一阵,他还真是有脸。   “长官!”霍仲祺回头一看,却是方才那姓贺的排长,冲他“嘿嘿”一乐:“长官是见过大世面的吧?您看着这是苍蝇腿,在我们这儿就是炖羊肉了。不瞒您说,我们平日里就是跟在人家后头舀点儿剩汤喝。”说着抬手朝俘虏那边一划拉:“就这些,够我们连长领一年的赏了。”   霍仲祺微微点了点头,面上的神情半明半昧,见那孟连长朝自己过来,勾了勾唇角低声道:“贺大哥,你想不想再多领些赏钱?”   贺宝鼎脱口便道“想!”说完才讪讪地找补:“长官军令,属下一定服从。”   霍仲祺道:“他们在这儿打咱们的埋伏,就是那边‘砸窑’不顺手,要是来得及,兴许能弄个把匪首回来。”   凶器见血,便生戾气,即便是庸弱之兵亦多少有些血气,何况刚刚捞了这样的便宜?因此那姓孟的连长很快就被霍仲祺撺掇起了兴头,一路奔袭,堪堪将正在围攻民团的杆子打了个措手不及。   土匪见官军已至,僵持下去亦未知是否还有援兵,只得退走。霍仲祺自忖不悉地势敌情,也不敢贸然叫人追击。那连长原还担心这年轻人得了甜头不肯放手,此时见他见好就收,欣喜之余对这位莫名其妙的长官不由言听计从起来。   霍仲祺深知今日之事有所侥幸,若这些“砸窑”的土匪死拼,就眼前这些人的士气质素,怕是要“全军覆没”,自己固然不惜一死,但再不济的兵也是人命,他却不能拉着别人去“陪死”。   况且,这一带匪患积年,这些土匪能混进庄子探风,又熟知官军动向,别说土匪的家人亲眷,就是普通人,为保家宅平安也好,贪图财帛也罢,必有“通匪”之人,真说到“清剿”二字,却不是动动枪就了事的。   他这么一想,便不急着回泾源,叫那孟连长带封信回去,挑了几个人陪自己留下,有心访一访“匪情”。是以等到宋稷林发觉他不在渭州,查问之下,才知道他竟是真的“剿匪”去了。宋稷林一面派人去找他回来,一面向上请示,直请示到参谋本部,才知道这位霍公子不是调令丢了,是压根儿就没有调令。   不管怎样,总长一句“让他马上回江宁”正叫他求之不得,不料,派去找霍仲祺的人却空手而归,说他去查看呼兰山的“匪情”,一时之间没有找到。宋稷林闻言又是一身冷汗,好在参谋部那里并没有催,好容易等霍仲祺回到泾源,已是半月之后的事了,宋稷林派了自己的副官和贴身侍卫赶到泾源接他,他却不肯走。   宋稷林在电话里劝了半天,明言是总长亲令他立刻回江宁的,那边默然片刻,忽然甩出一句“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就挂了机。   宋稷林没有办法,战战兢兢又跟参谋部请示,电话转到总长那里,虞浩霆撂出一句“他算什么将在外?”,接着“啪”的一声竟像是摔了电话。   宋稷林守着电话咂摸了半日,怎么这二位像是赌气的意思?万般忐忑地把电话拨给了陇北的军政长官刘庆贤,刘庆贤倒是不急不燥,声气沉稳:   “总长要是再催,你就把他绑到公署来交给我;总长要是不催,你就由他去。   不过,切记一条:叫你的人打起十二分的精神保护霍公子周全。   他要是出了什么事,你就把你自己绑过来吧。”   宋稷林听着只觉得背脊发冷,犹犹豫豫地提醒:   “您是不是跟霍院长打个招呼,请他老人家劝劝霍公子?”   刘庆贤轻笑了一声,道:“霍院长的意思——就是让霍公子先待在你那儿。”   柳浪间的蝉鸣还未连成一片,粼粼波光拥着碧叶田田,飘摇舒卷,菡萏 却兀自秀瓣 ,恰如娉婷少女,红颜羞矜,绿裙如云。蓼花渚后身是个三面透空的茶亭,宝纤端着一盅杨枝甘露进来,唤了一声“夫人”,笑吟吟地奉在顾婉凝面前,收回手恭谨地退了一步,低着头觑了一眼那韶秀的侧影,心里却辨不清是什么滋味。   她是邵朗逸亲自点来侍奉这位如夫人的,初初一见,心头只蹦一句“合该如此”,若不是这般的楚楚颜色,又怎么会叫三公子不管不顾一味要娶?可小乔初嫁正当是欢情美满的时候,这位新夫人虽然不难伺候,但平素却难见喜色,每日里只是一味安静,不是读书弹琴,就是一个人在湖边散步,偶尔起了兴致也不过是叫人泛了舟荡到藕花处折片荷叶把玩。三公子隔上五六日才来泠湖一次,不来的时候她也不问,就是见了面,两个人也淡淡的,说不上疏远也说不上亲近。   旁人都说妻不如妾,可她瞧着,这新人还不如旧人呢!这些日子三公子就算来,却也不在泠湖留宿了,这么下去,还不知道将来是个什么光景。她有心劝上两句,可对着那样一双眼,却怎么都开不了口——那样的一双眼,像是冬夜天边的星子,仿佛你要说什么她都知道,仿佛你要说什么,她都不在意。   正在这时,湖岸上一个撑着阳伞的娇小身影转到了蓼花渚的长廊里,顾婉凝见了,淡淡一笑,转脸吩咐道:   “宝纤,去拿份冰镇的双皮奶来。”   来人一路匆匆,隔着阑干就朝这边挥手,可一步踏进茶亭人却停住了,连声音也不由自主地低了下来:“婉凝。”   顾婉凝拿过她手里的阳伞搁在一边:“安琪。”   两人坐下来喝茶,陈安琪脸色发苦地端详了她许久方才开口:   “你……你吓死我了!你要干嘛啊?”   婉凝不答她的话,反而笑问道:“你到我这儿来,你家里知道吗?”   “你现在还惦记这些?”安琪摇了摇头,脸上也不知道是走急了热的,还是别的缘故,腾起了浅浅两朵红云:“反正我现在出来,他们不会问的。”   婉凝看了她一眼,刚要开口,正巧宝纤送了双皮奶来,安琪舀了两口,身上一凉,暑意便去了大半,等宝纤退了出去,便又急急问道:   “你到底怎么回事?好端端的怎么嫁到他表哥家里来了?”   婉凝搅着炖盅里的芒果西米,柔柔一笑:“没有什么,我觉得三公子很好。”   “我可不信!”安琪搁了手里的瓷勺,声音忍不住高了:“你和他……”   婉凝径直打断了她:“都是以前的事了。现在说这个,有什么意思呢?”   一句话说的陈安琪没了声音,她脸色一黯,低下头去,半晌没有说话,忽然一颗眼泪“啪哒”一声落在鹅黄的洋装上。   顾婉凝一惊,讶然道:“安琪,出什么事了?”   安琪泪汪汪地抬头看她,话里犹带着哽咽:   “没有……我就是觉得,你们……那么多事都……那么难得在一起,怎么会这样呢?”   原来,她的眼泪是为她落的。   原来,在别人眼里,她和他,那么难得。   她心里酸得发疼,想要说些什么,胸口骤然一阵恶心,她背过身去干呕了几下,陈安琪见状,也顾不得哭了:“你怎么了?”   婉凝抚着胸口回头一笑, 阳光透过拂动的柳叶碎在她莹白的面孔上,带出一缕凄楚的温柔:   “安琪,我有孩子了。”   106、她的怒火总是一支无物可燃的火柴   江宁的交际场里很久没有叫人这么“心旌摇曳”的话题了,虽是争相探听却又不可太明目张胆,言者听者都觉得加倍刺激,连魏南芸也禁不住各色人等的旁敲侧击,宁愿躲到淳溪来看虞夫人的脸色。   “栖霞的门槛都要叫人踩破了吧?”   魏南芸尴尬地笑了笑:“别说那些长舌妇,就是唐次长夫人那样的人,也都打听着呢。”   虞夫人面上是毫不遮掩的冷笑:“不打听清楚了,日后见了面,怎么逢迎朗逸这个新欢呢?”   其实魏南芸自己对这件事也好奇到了极点,头几天看着旁人忐忑茫然,她心还有点小小快意,除了她,谁也没把这件事想到小霍身上去。不想那女孩子冷不丁跟了邵朗逸,她也只能暗自咂舌,从哪头算起都讲不通,听说康雅婕在家里,唐宋元明的瓷器砸了个遍,却不知道这内里的因由,虞夫人是否知晓,这么想着,便小心试探道:   “说起来,这件事是蹊跷了些。我想着,浩霆和三公子都不是没有分寸的人,总归是有他们的打算,只是我心思浅,见识不出罢了。   不过,外头的人捕风捉影……”   虞夫人不动声色地瞥了她一眼:“他们说什么?”   魏南芸懦懦的笑容像是十分抱歉的样子:“有的说四少为了笼络三公子,连这样的美人儿都舍了;还有的说,怕是四少要娶哪家的名门闺秀……先前康雅婕就是个例子么?还有说……”   她觑着虞夫人的脸色,稍稍一顿,声音十分无奈地低了下去:   “说浩霆和朗逸本来就是表兄弟……”   虞夫人一路听她说着,先前还只闲闲冷笑,听到最后一句,手里的骨瓷杯子在茶碟里不轻不重地磕了一下,眸光骤然一寒,魏南芸只觉身上莫名的麻了麻,立刻便噤了声。   虽然行礼那一日的意外让康雅婕气愤不已,但之后邵朗逸对待顾婉凝的态度,多少让她有了那么一点安慰,或许他真是有什么难言之隐?那么,她这个正室夫人总要拿出应有的风度和气量来,除了几样她平素略嫌浮艳的首饰,一时却想不到还有什么可带去泠湖的:   “陈妈,你在公馆待的日子久,你说,我要去泠湖看看二夫人,带点儿什么好呢?”   陈妈是邵公馆的旧仆,原是跟着邵朗逸的母亲陪嫁过来的,如今没什么别的差事,只专门照料乐蓁。她看了看康雅婕丢在沙发上的首饰,谦敬地笑道:   “夫人这样的气量,是二夫人的造化,三公子的福气。不拘夫人带什么,都是心意,二夫人只有感激,没有不欢喜的。”   康雅婕微微一笑,面带讥诮:“你是知道的,咱们这位二夫人不比旁人,也是见惯了好东西的。就这些,人家未必看在眼里。”   这话陈妈就不好接了,她思忖了一下,陪着笑说道:   “夫人,我想着,咱们公馆里的点心师傅是江宁数一数二的,三公子一直没让二夫人到公馆里来,怕是没试过,夫人不妨叫他们做几样拿手的顺便带过去,一家人,亲切。”   她这句“三公子一直没让二夫人到公馆里来”听在康雅婕耳中,颇有几分受用,当下轻轻一笑:   “好,你叫他们准备吧。下午你带着蓁蓁和我一块儿过去——也让蓁蓁去认一认新姨娘。”   康雅婕未约而至,泠湖的下人难免有些慌乱,顾婉凝见宝纤忐忑,对她 地笑道:   “你不用担心成这样,你们夫人出身名门,是有涵养有风度的,就算我不讨她喜欢,她也不会为难你们。”   宝纤看她这样沉着,也镇定下来,只是她这个“你们夫人”听起来莫名地叫人别扭,想想也是,这位新夫人整日的态度举止,不像是嫁为人妇新作一份人家,反倒像是来作客的亲眷,即便如今有了身孕,也没见三公子多疼爱她一点;且她身世单薄,名份上也吃亏,若是再失了三公子的欢心,将来真和夫人有了争执,那是半分倚仗也没有了,念头转到这里,憋了许久的话忍不住就念了出来:   “夫人,您也该在三公子身上留心一点。”   婉凝先是一愣,省悟过来不由好笑:“多谢你了。”   “其实我跟朗逸说过,让你搬到公馆里来,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康雅婕四下打量着蓼花渚,面上的笑容端庄温雅,她自己心里也有微微的诧异:原来有些事是不必学也能无师自通的,原来喜欢一个人是甘愿为他委屈的!想到这个,又不免有些忿忿,话锋一转:   “你在这儿住的还惯吧?跟栖霞比……怎么样?”   婉凝立在窗边,浅浅一笑,仿佛全然不曾留意她话里的意味:“我在这里住的很好,谢谢夫人。”   “我看你这里也不缺什么,就叫他们带了几样我平时爱吃的点心。”康雅婕说着,身边的丫头已将手里的食盒放在了桌边:   “他们也就这点儿手艺还过的去。你尝尝看,要是喜欢,回头再叫他们做了送过来。”   “谢谢夫人。”顾婉凝知道她今日这般做作是有意要刺一刺自己,还是忍不住替她难过。很快,事情就会过去了吧?到那个时候,想必康雅婕也能释然。   康雅婕见她这样不动声色,也觉得无趣,转脸看见乐蓁正从陈妈怀里往外挣,便接过女儿,抱到顾婉凝面前:   “蓁蓁你见过的。只是没想到,她还有跟你叫姨娘的缘分。来,蓁蓁,叫姨娘。”   乐蓁方才要从陈妈怀里挣出来,是看见了syne,此时一对圆溜溜的眼睛只在syne身上转,却顾不得叫什么“姨娘”,扭着身子就要下来,康雅婕没办法,只好放她落地。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自己有了身孕的缘故,顾婉凝看着乐蓁亦觉得格外有趣,见这小人儿眼神一错不错地只盯着syne却不敢过去,syne那个精灵鬼这会儿也格外的矜持,蹲在自己身后仰着头不吭声,便俯身在它脑袋上拍了拍:   “syne,这是蓁蓁,你看蓁蓁多漂亮。去,让蓁蓁摸摸你。”   syne往前迈了两步,嗅了嗅乐蓁,吓的小姑娘一转头把脸埋在康雅婕身上,可是怕归怕,终究是不甘心,还是偷偷去看它。   顾婉凝见状,温言道:“蓁蓁不怕,syne很乖的,你摸它一下。”说着,又抬头对康雅婕道:“夫人,syne是牧羊犬,最懂事的,不会伤到蓁蓁。”   乐蓁犹犹豫豫地转过头,伸出小指头在syne鼻子上点了点:“狗狗”,另一只手还揪着康雅婕的旗袍,等看见syne一动不动,胆子也大了一点,又伸手去摸它,不防syne突然伸出舌头在她手上 一下,乐蓁一愣,旋即“咯咯”笑了起来,另一只手也放开了妈妈,就去抱syne。   顾婉凝摸了摸syne,syne也就蹲在原地,由着乐蓁 。   康雅婕见状,心中一动,盈盈笑道:“朗逸那个人,百事不上心,就是宝贝这个小人儿”,说着,故意叹了口气:“现在就有些任性了。”   顾婉凝看着乐蓁和syne逗来逗去,随口应道:“爸爸都宠女儿的。”   她这一言正触到了康雅婕的心事,想起自己昔日在家中的情形,心里便酸了一酸。婉凝打量她的神色,亦猜到了几分,想说点儿什么转过话题,忽然胸口一闷,连忙疾步到花厅门外。   康雅婕刚跟过去两步,已听见她的轻呕之声,康雅婕微微一怔,已变了脸色,回头唤道:   “宝纤!二夫人是病了吗?”   宝纤听她生气不善,不敢马上应答,她一支吾,康雅婕心下更是了然:   “怎么?有什么不能说的吗?”   “夫人,我没有生病。”顾婉凝说着,施施然走了进来,这件事,康雅婕迟早要知道,瞒不过,也不能瞒:“我有孩子了。”   她有了孩子?   她也有了孩子?   她一直跟自己说,他娶她一定是另有内情,他明明也没有多喜欢她啊?可是她居然就有了孩子?她今天带蓁蓁来,就是想叫她明白,不要有什么妄想。   可是她居然也有了孩子?   “是么?这倒是件喜事。”这个意外的认知让她心底刺痛,“喜事”两个字几乎是咬着牙说出来的,勉强撑出一个“微笑”:   “朗逸知道了吗?”   顾婉凝未及答话,只听边上“啪啦”一声,桌案上的食盒摔在地上,里头的佛手酥、百合糕尽数砸在了地上,陈妈站在边上一脸惶然地解释:   “夫人,我怕那狗伤着小姐,想过去……没留神……”   康雅婕正一腔怨怼怒火无从发泄,正好有了个出口:   “陈妈,你一向稳妥的,怎么今天这么没有分寸?毛手毛脚地慌什么?”   她发作自己的下人,顾婉凝也不好插嘴,只好吩咐宝纤过去收拾,却见乐蓁蹒蹒跚跚走过来,捡了块儿佛手酥在手里,康雅婕忙道:   “蓁蓁,不许捡!”她话里犹带着怒意,蓁蓁也有些吓住了。   顾婉凝连忙柔声劝道:“蓁蓁,点心掉在地上,不能吃了。”   蓁蓁却捏着那点心不肯放手:“蓁蓁不吃,狗狗吃。”   婉凝闻言笑道:“syne不吃这个,syne喜欢咬骨头。”   蓁蓁想了想,还是坚持:“狗狗吃。”   婉凝也只好点头:“那你喂喂它,看它吃不吃。”   蓁蓁得了支持,转回头把那点心递到syne面前,学着顾婉凝叫道:“syne……狗狗吃。”   syne平时也是很挑嘴的,不过,这会儿察颜观色也看得出来顾婉凝有意让它哄着人玩儿,那就勉强赏脸尝尝吧!乐蓁见syne真的凑在她手里咬那块佛手酥,手心也被它舔发痒,一边笑一边凑到syne身上,在syne头顶亲了一下。   康雅婕见了愈发气恼,叫了一声“蓁蓁”,也顾不得小人儿百般不情愿,一把拉开了她,接着便冷着脸吩咐陈妈:   “以后警醒点照料小姐,不要让蓁蓁挨着这些不干净的东西!”   她声音一高,syne大约也觉出自己是被嫌弃了,立刻连串地吠了起来,听得顾婉凝叫它,才安静下来,忿忿地目送康雅婕出去。   夫人一回来就没有好脸色,邵公馆上下都打点起了十二万分的精神,直到邵朗逸进了门,众人才稍稍松了口气——夫人发作起来,只有三公子才收拾得了局面。   康雅婕见蓁蓁攀在邵朗逸身上,说什么“狗狗”、“姐姐”之类的话,不由嗤笑了一声:   “‘姐姐’?蓁蓁你记住了,那是你姨娘。”   邵朗逸却并不接她的话,只是哄着蓁蓁,许诺养一只顶乖顶漂亮的“狗狗”给她。   康雅婕深深吸了口气,冷笑道:“朗逸,恭喜。”   邵朗逸闻言,抱起女儿笑道:“蓁蓁想不想要个小弟弟或者小妹妹,一起玩儿啊?”   蓁蓁想了想,搂着他的颈子摇头:“蓁蓁要狗狗。”   “要狗狗,也要小弟弟和小妹妹,好不好?”   “嗯。”   看来他是早就知道了,康雅婕突然觉得乏力,她和他总是如此,她一拳打出去不管是正是偏,等着她的就只有空气,他甚至连不耐和恼怒都没有,而她的怒火总是一支无物可燃的火柴,划开的动作再用力,也只能依依燃尽,余下一缕冷烟。那他对她,也是这样吗?她倚在门边,怔怔想着,邵朗逸已经抱着蓁蓁从她身边经过:   “早知道邵夫人这么贤惠,我就叫她搬过来了。”   康雅婕回过神来,不假思索地脱口便道:“你敢!”   邵朗逸点头笑道:“有这么贤惠的夫人在,我当然不敢。”   到了开晚饭的时候,康雅婕刚要落座,忽见管家邵纪堂走到邵朗逸身边,低声说了两句什么,邵朗逸起身抛下一句“我有事出去一下”便叫着孙熙平出了门,康雅婕见状不由蹙了眉:   “邵伯,什么事?”   邵纪堂垂手立在一旁:“泠湖那边打电话说,二夫人不舒服。”   康雅婕抿紧的嘴唇有些发抖,几乎立刻就想要把手里的杯子掼出去!   不舒服?她下午才刚去看了她,她就不舒服?呵,她倒是小看了她,她早就该想到的,她要是没有一点儿心思手段,怎么能前前后后那样笼络着虞浩霆?   邵纪堂回给康雅婕的话轻描淡写,而此时的蓼花渚已经乱作一团。   邵朗逸到的时候,大夫正从内室里出来,交待了一番胎儿才刚刚稳定下来,不能掉以轻心之类的医嘱,邵朗逸一一点头听了,叫人送了大夫出去,见宝纤六神无主地站在门边,一脸受了惊吓的样子,皱眉问道:   “怎么回事?”   “我……我也不知道。”宝纤声音 ,滚出两颗眼泪:“我和夫人牵着syne在湖边散步,也不知道怎么回事,那狗突然就发了疯。我一下没牵住,叫它跑出去了,syne也没跑多远,倒在地上一个劲儿地抽……后来,就不动了,夫人看着就哭了……”   宝纤说到这里忽然住了口,邵朗逸的脸色是她前所未见的阴寒:   “syne呢?”   宝纤慌乱地摇头:“不知道。夫人肚子痛,我跟附近的侍卫送夫人回来,就没再出去。   syne……应该还在湖边,我听他们说,syne是……是死了,我还没敢和夫人说。”   “剑声,你去看看。”邵朗逸吩咐了他汤剑声,默然沉思了片刻,才走进内室去看婉凝。   她靠在床上,眉间一点颦纹,抬头看他的眼神仿佛有一点期待,但他却没有什么好消息给她,甚至,他还可能会有更让她难过的消息告诉她。   她看了他的脸色,像被什么烫到了似的,颤栗着闭了眼睛,喃喃道:   “白天还没事的……怎么会突然就生病呢?或者是之前它就病了,我没有看出来?”   “人有旦夕祸福,狗也一样。你现在一切顾及孩子,先不要想了。”邵朗逸的声音同他的人一样宁静温和,似乎有安定人心的力量,然而他自己的心却安定不下来,但愿是他多心。   婉凝紧紧攥着身前的被单,微微点头,却终究忍不住眼泪。   “我小时候养过一只鸡,从这么小养到这么大——”邵朗逸用手比划着,在她身边坐下:   “就养在我们公馆的花园里,家里人都觉得好笑,可也都说我那只鸡漂亮。不过,它早上一打鸣,全家人都睡不着,后来我二哥忍不了,趁我不在家的时候,把它拎到厨房里叫人做了汤。”   他一开口,婉凝就知道他是想安慰自己,也猜到这鸡不管是真是假都必然没有好下场,但听到这里还是忍不住问道:“后来呢?”   “他们也不瞒着我,我一回家,我二哥就招呼我喝鸡汤,还说你养了这么久,多喝一碗。”   邵朗逸面上飘出一点自嘲的笑意:“谁知道我一哭,全家人都笑我,后来过了好几年,我二哥还拿这件事当笑话讲。想想也奇怪,人人都觉得养猫养狗、黄鹂八哥儿养死了,才值得要难过一下;鸡嘛,养来就是吃的。”   他说到这里,抿了抿唇,倒带出些孩子气来:   “你说,凭什么?”   婉凝被他这么一打岔,心里的难过缓了一缓,可想要报一个笑容给他,却总不能够。   “三公子。”汤剑声站在门口低低叫了一声,邵朗逸回头瞥了一眼他的神色,就知道事情不好,又和顾婉凝打趣了几句,起身出去一直走到蓼花渚的长廊里才停下。   汤剑声面色沉肃:“公子,我和大夫都看过了,夫人的狗是中毒死的。”   107、她是埋在他心里的一颗种子   夜幕初降,荷香清散,季夏的溽热叫湖面的微风一丝丝驱开,宝纤额上却仍渗了薄薄一层汗珠。   三公子一问syne今天都吃过什么东西,她心里就“咯噔”了一下,果然,问完了她,邵朗逸就叫人把syne吃过的东西都拿去验,连丢了的点心都要找回来。想到那狗出事时的样子,宝纤就觉得有些反胃,又把手细细洗了一遍——syne吃的东西她也碰过不少,难道是有人故意做了手脚?可干嘛要跟一条狗过不去呢?   不过,syne出了事,夫人虽然免不了伤心,可也不见的就没有好处,三公子温言软语地陪在这里,又让副官绕了半个城去买夫人近来爱吃的鱼蓉粥,倒还有几分新宠承欢的意思。   可惜邵朗逸并没有在泠湖待太久,汤剑声一告诉他是康雅婕今天带来的点心不对,他便立刻回了公馆。康雅婕在楼上看见他的车,半酸半怨地一笑,姗姗下了楼:   “我还以为你今天不回来了。”   “我回来处理点儿事情,等一下就走。”邵朗逸慢条斯理地向她解释:   “你下午带到泠湖的佛手酥里有三氧化二砷,简单说,就是砒霜。以后,你不要到泠湖去了。”   康雅婕一双凤眸陡然睁大,脸色先白后红,愤然道:   “……我没做过!我是讨厌她看不起她,可也还用不着……我也没有那么蠢!”   “我知道。”邵朗逸不慌不忙地拾阶上楼:“所以我只是说,你以后不要到泠湖去。”   邵朗逸很少用公馆的书房,里头的陈设深沉简素,仍是他父亲当年的习惯,窗外的青桐高大繁茂,阔密的叶片层层叠叠映在壁上,漆漆一片,叫人看不出是树影。   邵朗逸低头呷了口茶,粉青的冰裂纹盖碗遮去了他面上的表情:   “陈妈,这些年,邵家有什么亏欠你的地方吗?”   陈妈颤巍巍地张了张口,突然跪了下来:“不关夫人的事,夫人什么都不知道。”   邵朗逸点点头,一边唇角挑出温和笑意:“我得先谢谢你——手下留情。”   陈妈摇着头,神色凄然,花白的发髻在灯下愈显苍老:   “老奴不知道二夫人有了身孕……无论如何,我也不能伤了公子的骨血。”   “我会叫人安置好你家里人。”邵朗逸眼中掠过一丝冷淡的怜悯,起身走了出去,对等在外头的管家邵纪堂吩咐道:   “你去处置吧,叫公馆里所有的下人都到后园去看着,传我的话:今晚的事,看在眼里,记在心里,烂在肚子里。邵家容不得这样忘恩背主的人。”   邵朗逸再踏进蓼花渚的时候,婉凝正木然坐在花厅里:“宝纤说,你让人去查syne吃的东西?”   邵朗逸略一犹豫,还是走到她身前:“雅婕带来的点心——有人动了手脚。”   她眼眸一合,手背掩在了唇上,其实他不说,她也猜到一二,syne本来不吃那些东西的,可它太聪明,总是要讨好自己,这两年她飘泊辗转,它也跟着折腾,加倍懂得察言观色。   她没想到会是这样,与其这样,还不如就让它留在……她压了压涌上来的眼泪:   “不会是你夫人,要不然,她不会让蓁蓁动那些东西。”   邵朗逸低头看着她,如今她常常把头发盘起来,很少有这样放下来的时候,微有波纹的长发铺落在玉色的薄乔旗袍上,如一笔墨痕融进了宋瓷笔洗……他忽然觉得对自己失了把握,倘若今天的事到了更坏的地步,他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事来。   他心底冷笑,那么,他们最怕的东西就是他手上最有用的筹码:   “这件事是我姨母的安排。我已经料理过了,以后没人有这个胆子。”   顾婉凝沉默地坐在灯影里,蓦地把手按在自己腹上,低促地叫了一声“朗逸”, 仰起的脸庞上满是泪痕:   “我怕……我保不住这个孩子。”   却见邵朗逸微微一笑,眸光温静:“怎么会?你放心,孩子一定没事的,我保证。”   婉凝茫然摇头:“没人能保证。”   “别人不能,我能。”   他唇边的笑意更浓:“你忘了,我是学医的。”   婉凝亦噙着泪苦笑了一下:“你都没有毕业……”   “那我也是学医的。”邵朗逸轻快地笑道:   “明天我们去趟淳。说起来,最能保你平安的人——恐怕还是我这位姨母。”   孙熙平目送邵朗逸的座车开出泠湖,只觉得越来越想不通三公子的心意,且不说他带顾婉凝去淳溪是触虞夫人的逆鳞,还吩咐他待会儿打电话到参谋部去,说淳溪的侍从请走了二夫人,问问虞总长知不知道?总长大人是好随便糊弄的吗?再这么下去,他这条小命迟早要交待掉。   艳阳明丽,夏花繁盛,邵朗逸揽着顾婉凝姗姗而来,虞夫人一见,笑微微地搁了手里的棋子:   “你这才想着把人带来给我见一见吗?”   邵朗逸牵了婉凝坐下:“新婚燕尔,姨母总要许我惫懒几日。”   虞夫人一面吩咐丫头沏茶,一面走过来打量着他二人:   “这么标致的一个孩子,你偏疼一些也是应该的。不过,也要留意,别叫雅婕心里别扭。”   “姨母的教导我都谨记的。”邵朗逸说着,剥了果盘里的荔枝递给婉凝:   “我是在姨母身边长大的,恐怕比浩霆在姨母身边的日子还多。”   婉凝接过那荔枝,低眉一笑,虞夫人从来没对她这样亲切过,她这样想让她死掉,却也要这样笑容可掬地和她对座闲谈,这世界何其荒诞!虞夫人看她在自己面前这样若无其事,也略感诧异,只听邵朗逸忽然叫住了来上茶的丫头:   “玢菊,你带婉凝去见一见我大嫂,我陪姨母走几步棋。”   虞夫人微一点头,玢菊便引了顾婉凝出去,邵朗逸果真踱到棋桌旁认真端详起来,虞夫人看着他,轻轻一叹:   “你带着这丫头过来,不是为了陪我下棋吧?”   邵朗逸拈起一枚白子沉吟道:“姨母,婉凝一直养的那只边牧您见过没有?”见虞夫人不置可否地一笑,又接着道:   “就是先前致轩拿给她玩儿的那只,叫syne,顶机灵的——可惜昨天晚上,那狗吃了原本要送给婉凝的点心,死了。”   虞夫人讶然道:“有这样的事?”   邵朗逸落了手里的棋子,极恳切地笑道:   “姨母,我有件事要求您。您知道我事情忙,下头的人也未必时时刻刻都警醒,所以烦劳您帮我留心着婉凝,别让她有什么闪失。”   虞夫人笑道:“人在你身边,我怎么留心?”   “人在我身边,您都能把砒霜送进去,还有什么不能留心呢?”   虞夫人面色一沉:“朗逸。”   邵朗逸漫不经心地转到棋桌的另一边:   “姨母,您要婉凝死,无非是怕我跟浩霆生分了,有碍江宁的大局。   那我不妨坦白告诉您,她要是真出了什么事儿,您最不愿意我做什么,恐怕我还就非做不可了。”   虞夫人诧异地扫了他一眼,唇角一丝冷笑:“就为了这丫头?”   邵朗逸轻轻一笑,仿佛是撒娇的口吻:   “我一向最听您的话,您不是一直都不想我在意这半壁江山吗?我还真就不怎么在意。   别说是为了个美人儿,就是为了一条狗,我也不觉得有什么好笑。”   虞夫人默然了片刻,语气已平稳如常:   “好,我答应你。不过,你也要给我一句实话——你到底为什么要娶这丫头?”   邵朗逸丢了手里的黑子,抬头笑道:“我跟您说过的,我娶她自然是因为我喜欢她。”   虞夫人微一耸肩,摇头道:“算了,我也不问你了。”   他骗人的时候从来没有失过手,可为什么他说真话的时候,却偏没人信呢?   “姨母,婉凝已经有了我的孩子,您大可以放心安排浩霆和霍家的婚事了。   虞夫人眼中闪过一线模糊的惊疑,刚要开口,忽然听见外头有卫兵行礼的声音,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转眼就到了堂前,邵朗逸闻声又是一笑:   “说曹操,曹操到。我出来之后才叫人给参谋部打的电话,说您接婉凝过来玩儿,他来得还真快。”   “母亲。”   虞浩霆面无表情地走进来,一眼看见棋桌旁的邵朗逸,眉心一跳:“你这是什么意思?”   邵朗逸若无其事地走到他身边:   “昨天晚上,syne吃了康雅婕送到泠湖的点心,里头有人掺了砒霜。   康雅婕没有那么大的胆子,也没有那么狠的心……浩霆,你说什么人能在我家里安排这样的事?”   虞浩霆不动声色地望了一眼母亲,继而低声对邵朗逸道:“syne呢?”   “死了。”   他目光一凛,脱口而出一个“她”字,后面的话又生生咽了回去:“我知道了。”   邵朗逸也不再多说什么,转脸对虞夫人笑道:“姨母,你们先聊,我去看看我夫人。”   他一转出游廊,虞夫人的脸色便冷了下来:“你们这样……还成什么话?你坐下。”   虞浩霆却没有动,依旧是身姿笔挺地立在堂前:“母亲,到此为止。”   “朗逸叫人跟你说了什么,就把你哄到这儿来给你母亲脸色看?”虞夫人带着愠意冷笑:   “就算我真的要把她怎么样,会把她带到淳溪来?你知不知道带兵理政最忌讳的是什么?这么容易叫人料中你的心思,你父亲要是知道……”   他当然明白孙熙平传的话有多么经不起推敲,他也猜到这件事是邵朗逸有意为之,可是——   她是他的万中无一,他不能赌任何一个“万一”:   “母亲,如果没什么事,我先回去了。”   他转身要走,虞夫人却站了起来:“你站住。”   她的声音已经全然平静:“她已经有了朗逸的孩子。你也该死心了。”   虞浩霆的身形若有若无地一滞,仍是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惟有卫朔紧锁着眉头望了虞夫人一眼——何必呢?夫人真的就不怕四少难过吗?   阳光太烈,亮白的反光从每一个无法预料的角度直刺过来,避无可避,周围的一草一木都显得虚幻飘忽,车门一合,倏然抽走了大半光线,才让人觉得真实。   虞浩霆迟迟不发话,卫朔只好低声请示:   “总长,是回参谋部,还是……”   虞浩霆仿佛置若罔闻,良久,忽然低低说道:“我们也有过一个孩子,大概……”   他喉头动了动,声音竟有些发怯:“已经没人记得了。”   卫朔僵在那里,既不敢回头看他,亦不知该如何回应,只听他声音压得更低:“我宁愿她也忘了。”   那口吻让他再忍不住,回过头叫道:“四少——”   虞浩霆抬眼看他,卫朔恳求地望着他,艰难地开口:“算了吧。”   四少,算了吧。你也该死心了。你和她既然分开了,还有什么相干呢?   不相干了吗?该死心了吗?   算了吧,是该算了,虞浩霆怔忡地点了点头:“回参谋部吧。”   卫朔缓缓松了口气,示意司机开车,然而车子刚一发动,虞浩霆突然声气急促地叫了他一声,   “卫朔!”语气里分明透着慌乱。   他骇然回头,只见虞浩霆像是被什么东西惊吓到了,直直落在他脸上的目光竟是从未有过的惶然无措,仿佛是在确认一场不能置信的灾难,而他喃喃自语的话更叫他觉得惊骇:   “我好不了了。”   他声音略高了一高,那茫然无助的神情让他也不知所措:   “卫朔,我好不了了。”   我好不了了。   像最初的谶言,亦像最后的判词。   卫朔心底一酸,忽然省悟他那句“算了”才是最叫他心疼的事。   她不是楔在他心上的一颗钉子,即便拔出来的时候会疼、会流血,可天长日久,那伤口总能慢慢愈合,不过留下一痕疮疤。   她是埋在他心里的一颗种子——旁人只见得春去冬来,花谢花开,而那蓬勃根系却在无人得见的心田深处汲血裂土,日日疯长。你可以砍了那树,却不能去动那根,不等你拨开那些密如织网的根须,这一腔心血早已豁裂开来,碎作齑粉。   陇北的物候迟,消息也来得迟。   霍仲祺刚在宋稷林办公室门口打了报告,宋稷林便笑呵呵地招呼他:“进来,进来!泾源有什么意思?还是到渭州来吧!”   霍仲祺笑道:“师座,我是来跟您讨东西的。我们那一营人,连个步兵炮都没有,比呼兰山的杆子还寒碜呢,有损师座军威啊。”   “你想玩儿炮,到我的主力团去。”宋稷林说着,就吩咐勤务兵泡茶。   小霍故意皱了眉:“师座,您这点儿面子都不给我,让我回去怎么交待呢?   我可是跟人夸了口,说师座是我的世兄,又最体恤下属的。”   他这句“师兄”却是高抬他了,宋稷林一笑:   “你都开口了,我还能不给?我不过是想让你到渭州来。”   霍仲祺闻言立刻挺身行礼:“多谢师座体恤!”   宋稷林摆手道:“坐下喝茶。”   霍仲祺端正地坐下,却见宋稷林的神色忽然有些诡秘起来:“仲祺,我有件事儿要跟你打听打听。”   霍仲祺喝着茶笑道:“属下知无不言。”   “邵司令前些日子新娶了一位如夫人。”宋稷林语意一顿,霍仲祺却捧着茶杯摇了摇头:   “是吗?这事儿我还真不知道。不过,邵夫人这么大方,我倒没想到。”   宋稷林自己也呷了口茶:“这种事儿本来也寻常,只不过,我听说邵司令这位新夫人有些不寻常。”   霍仲祺眸光一飘,心道怎么朗逸娶个小妾,他打听得这么起劲儿:“怎么说?”   宋稷林干咳了一声,清了清喉咙:“听说这位新夫人……是虞总长先前的女朋友。”   霍仲祺一愣,失笑道:“不会吧?谁传这样的话。”   脑子里飞快地过了一遍虞浩霆的女朋友,他怎么想不出是谁突然对了邵朗逸的胃口?梁曼琳早就结了婚,楚横波那几分清矜许能入了他的眼?可也不至于吧?   宋稷林听他如此说,也看不出他是真不知道还是装糊涂,遂道:   “就是之前总长身边那位顾小姐,你在江宁也见过吧?”   他话音未落,只听“砰”的一声,霍仲祺手里的茶杯跌在了茶几上,他身上亦溅了茶水:   “不可能!”   宋稷林见状不由诧异,他知道霍仲祺在江宁和虞浩霆一向交好,如今小霍这个态度显是一无所知,他都惊成这样,可见此事确有蹊跷。   霍仲祺也知道自己失态,却已无心掩饰。不可能。怎么可能?四哥那样珍重她,就算是……反正他迟早是要死在这里的,他不会回去叫她伤心难堪。可就算万一她真的和四哥分开了,她再怎么样,也不可能去给朗逸做小:   “不可能,一定是弄错了。”   他这样斩钉截铁,倒让宋稷林有些尴尬:“我也是听刘长官说起,觉得……这个,这个事出突然,所以才……”   霍仲祺却根本听不见他在说什么了,皱着眉站起身来:“师座,我跟您告个假,我得回家一趟。”   宋稷林愣了愣,虽然不明白他这会儿那根筋突然捋顺了,但心里却是由衷地巴不得他赶紧走,忙道:   “好好好,你去吧!不急着回来,替我问总长好,问霍院长好。”   他看着霍仲祺有些失魂落魄地出去,心下咂摸,看来这位顾小姐,啊不!是邵夫人,还真是有些不寻常。只是,小霍慌成这个样子,难道是因为邵司令和总长真要有什么……   暴雨如注,鞭子一样抽打着地上的青砖,水花飞溅开来,仿佛抽开的是一条条动脉。小霍撞进月洞门的时候,浑身上下都已经浇透了,韩府的下人犹自气喘吁吁地追在后头想给他撑伞,韩玿见状?一惊,顾不得从丫头手里接伞就抢了过去:   “你这是……”   霍仲祺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死死盯住他:“是真的吗?”   韩玿幽幽低叹,点了点头。   小霍如被急雨冲刷的一竿篁竹,整个人都在微微发抖,话亦说地吃力:“你怎么不告诉我呢?”   “我打了电话去渭州,又转到泾源,都说找不到你,后来……”韩玿眉睫一低,声音也低了下去:   “事情已经这样了,你知道还不如不知道。仲祺,算了吧。”   霍仲祺退开一步,死命抿着唇,摇了摇头:   “我去找四哥!他要是气我,就杀了我……我去找他,他一定是气我!我去找四哥……”   “你不能去!”韩玿连忙去拉他的手臂,却被小霍甩开了,韩玿急道:   “你要去也不能这个样子去,你再闹出什么风言风语来,你叫别人怎么说她?”   小霍蓦地站住了,回头看他的眼神竟有些狰狞:“谁说她?说什么?”   韩玿撑开了手中已然鸡肋的雨伞,遮在他身上:   “你总要先换身衣裳吧。”   108、三弟的八字压不压得住?   窗台上仍有水滴在噼啪作响,房间里到处都弥漫着潮意,雨下了一夜,总长办公室的灯也亮了一夜。庭院里,被雨水冲过的片片浓绿直洇到人眼里来,夏天有这么一场雨,原是件爽快的事,可如今连叶铮这个话唠都成了锯嘴的葫芦。一连串的莫名其妙谁也理不出头绪,他们不是无所事事把嚼舌当事业的三姑六婆,想不通就无话可说,更何况??郭茂兰喟然摇头,事到如今,再说什么都是多余。   “茂兰!”外头敲门的却是个许久未见的熟人,郭茂兰连忙起身笑道:   “有日子没见霍公子了,你忙什么呢?”   “我刚从渭州回来。”霍仲祺立在门边跟他略点了点头:“总长这会儿忙么?我有点事??”   郭茂兰一边琢磨着他怎么会去了渭州,一边说:“总长没什么要紧的事,你去吧。”   霍仲祺却站着没动:“茂兰,你帮我问一下吧。看总长现在有没有空。”   郭茂兰闻言不由挑了下眉,按道理霍仲祺这么说也没什么不妥,只是以他和虞浩霆的关系,就是没事儿去跟总长聊天儿也成,用不着他们“通报”,且平素他也没有这个习惯。不过,小霍既然这样说了,他去问一问也是份内的事:“好,那你稍等。”   郭茂兰回来的时候,面上的神情却有些尴尬,霍仲祺一见,脸色便黯了下来:   “四哥他……没空吗?”   “总长说,如果是别的事,就请您进去;如果——”郭茂兰微微一顿,飞快地 下嘴唇:   “如果是顾小姐的事,您该去泠湖。”   只见霍仲祺呆立了片刻,若有若无地点了点头,便一言不发地从他身边擦了过去。   他知道四哥不想见他,他原本也没脸来见他。   他不知道他能跟他说什么,他只知道,事情不该是这样的。   如果是顾小姐的事,您该去泠湖。   可她不要见他,他该跟她说什么?问她为什么要嫁到邵家去?他凭什么去问?   她再也不要见他了,她恨他!   他手上骤然锐痛,低头看时才发觉,握在手里的一只薄瓷白果杯竟碎开了,殷红的血迹混着茶水淌在手上,尖锐的疼痛带来一种异样 ,他下意识地收紧手指,把那参差的磁片攥在了掌心。   “小霍!”韩玿搁下手里的冲罐,扯住他的腕子去掰他的手指,霍仲祺这才醒悟过来,连忙张开手丢了那些碎瓷:“我没事。”   韩玿?见他掌心血迹纵横,也不知有几处伤口,急急吩咐丫头去取了纱布白药来,一边替他清理伤口,一边蹙着眉劝道:   “你这又是何苦?你若是伤心你自己倒还罢了,你要是伤心婉凝,大可不必。   你好好想一想,就算浩霆喜欢她,可虞伯母是好相与的吗?   她那样的家境,不要说和庭萱比,就是小六小七,都比她入虞伯母的眼。浩霆真要是娶她做总长夫人,虞伯母恐怕什么手段都使得出来,你忘了当年……”   霍仲祺的手微微一抖,韩玿把后面的话咽了回去:   “你就更不用想了——姑夫姑母也绝不会让她进门,你跟她的事……要是让你父亲知道,你以为姑夫会放过她?虞四少还能保她一二,你拿什么保她?   她嫁到邵家去反而平安,最多不过是看看康雅婕的脸色。可康雅婕算什么?邵朗逸为什么娶的她,你不知道吗?将来在邵家,还不知道谁看谁的脸色呢。   再说,朗逸的人才家世,不能和你比么?”   韩玿絮絮说着,只为要分散他的心意,怕他钻了牛角尖,小霍心思芜杂,听的有一句没一句,总觉得他说的似乎条条有理,却又极不合理,可他问的这些话,确是每一句都让他无从辩驳:   “她……不喜欢朗逸。”   韩玿听了他这一句,一时心痛一时又有些好笑,小霍也是个聪明的,这会儿是真被他绕进去了,轻轻嗤笑了一声,道:   “喜欢?这世上的夫妻,有多少人是互相喜欢的?   小七喜欢虞四少,不也嫁了周月亭?致娆还喜欢你呢,你娶她吗?”   他说到这里,也突然有了一丝伤感,用纱布细细裹了小霍手上的伤口,低声道:   “不过是因为你喜欢她,便觉得她的心意,比旁人矜贵些罢了。”   霍仲祺此时十分心意,九分都是伤心自责,却没想到韩玿这一番东拉西扯看似条分缕析,实有个极大的漏洞不能自圆其说,只喃喃道:   “不该是这样的。”   “公子,霍小姐来了。”   门外一声通报,打断了二人的思绪,只见丫头撑着伞送进一个窈窕端雅的身影来——韩玿见霍仲祺面色青白地回来,惟恐他再有什么不妥,又不敢惊动别人,只好告诉了霍庭萱。   霍庭萱一进来先对韩玿歉然一笑:“麻烦你了。”   “这是哪儿的话?”韩玿起身笑道:“你先坐,我去喂喂我那只八哥儿。”   霍庭萱在弟弟身边坐下,看了看他手上裹好的伤口:“你这是怎么回事?”   小霍却垂着眼不敢看她:“我不小心摔了个杯子。”   霍庭萱见他容色憔悴,心中亦五味杂陈,弟弟自幼便是绮罗丛中娇生惯养,既没有磋磨,也少人管束,人人都道他这一辈子都是千金换酒,银篦击节的秋月春风了,不料偏扯出这么一场剪不断理还乱的情劫:   “你去见过浩霆了?”   霍仲祺默然点了下头,旋即又摇了摇,霍庭萱一时不解:“怎么了?”   小霍把脸闷在手心:“姐,你别问了。”   霍庭萱沉默了片刻,轻声道:“你这次回来和之前去渭州,都是为了顾小姐吧?”   霍仲祺一听,猛然坐直了身子:“你怎么知道?”   “母亲说你以前喜欢过她,父亲为这件事关了你,你才偷偷跑去沈州的。”霍庭萱尽量说的轻描淡写,语调格外温柔:   “顾小姐我见过,很美的一个女孩子,我听说她琴弹得很好,还会跳芭蕾……你喜欢她,也不奇怪。”   从锦西回来,这件事他从来都藏在心里不敢再对人透露分毫,他扪心自问亦觉得难以启齿,而此刻霍庭萱娓娓道来,才叫他觉得如永夜里窥见星光。   喜欢一个人,原该是一件多么美好的事,哪怕她不爱他。   江之永矣,不可方思。之子于归,言秣其马——他原以为他也可以,他真的以为他可以。   “那……”霍庭萱也觉得接下来的话有些不好开口:“她和浩霆分开,是因为你吗?”她见弟弟双手抵在额上默不作声,想了一想,又问道:“顾小姐,她也喜欢你吗?”   霍仲祺剧烈地摇了摇头,颤声说道:“她有四哥,怎么会喜欢我?姐,你别问了。总之,是我对不起她……我对不起四哥。”   霍霆萱轻轻拍抚着他肩膀:“好,你不想说,姐姐不逼你。不过,前些日子浩霆让我带句话给你。”   小霍疑惑地抬头,霍庭萱正目光温润地望着他:   “浩霆说,这些年,他一直把你当弟弟,以前是,以后也是。”   她说着,轻轻蹙了下眉尖:“当时我也觉得奇怪,现在想想,大约他也是怕你心思太重。”   言毕,却见小霍双眸微闭偏过脸去,眼角堪堪 一道泪痕。   这些年,他一直把你当弟弟,以前是,以后也是。   他怎么会这么傻?他早该想到的,这样的事,换作别人,早就死了一千次了,可偏偏是他。他只一味想着,要是他气他,就杀了他!可是虞霍两家的渊源,他们这样的情分,四哥……四哥能拿他怎么办?   所以,他才跟她分开的吗?   这些年,他一直把你当弟弟,以前是,以后也是。   那他做了什么?   如过不是他私心作祟,当初她和四哥的孩子或许就不会有那样的意外;如过那天在南园,他还有一点良心,她……   这些年,他一直把你当弟弟,以前是,以后也是。   可他都做了什么?   霍仲祺再回到泾源,已有了刘庆贤的调令。此前看他来去匆匆,众人都料定他是来个心血 的“钦差”,谁知他不仅又调了回来,看样子还不打算再走了。   “听说他是个‘公子’哩。”   “公子?屁个公子!‘公子’能混到这儿来?我看他那个小白脸儿的样子,八成是招惹了长官的小老婆,给人发配了。”   “你见过带着保镖‘发配’的?跟他来的那几个人……营长说是刘长官的侍卫,瞧见那枪没有?”   “照你这么说,那他是刘长官的亲戚?”   “他又不姓刘!”   “外甥不行吗?还有表侄儿呢!”   “嘿嘿,说不定是小舅子。”   ??   而等他从渭州弄来四架步兵炮的时候,大眼瞪小眼的一班人都笃定此人必是刘长官的“外甥”,或者“表侄”了。   “这是我的书房。”   邵朗逸引着顾婉凝沿游廊走到一处翠竹掩映的所在,灰檐素壁,只门窗透出一点略泛了旧意的赭红。   “书房?”婉凝抬头看时,见门楣横匾上写着“懒云窝”三个字,却是不得要领:   “这名字有趣,是有典故的?”   “典故没有,有一首元人的小令。”邵朗逸拾阶而入,径自进了内堂,自水注中取水研磨,随手写了出来。婉凝环顾四周,他这间书房里却没有几本书,架上只散摞着各式碑帖卷轴,也不甚齐整。待邵朗逸写毕搁笔,她才走近去看他的字:   “懒云窝,醒时诗酒醉时歌。瑶琴不理抛书卧,无梦南柯。……客至待如何?懒云窝里和衣卧,尽自婆娑。”   婉凝读来莞尔:“你这哪里是书房?睡房还差不多。”又细看了一遍,道:   “你这样的人,也学瘦金书吗?”   “赵佶的字,李煜的词,亡国之君的东西尽有好的。既然是好的,就没什么不能学,‘因人废艺’才是心虚。”邵朗逸闲闲一笑:   “我听说你在学校里也常常练字的,你写几个字我瞧瞧?”   婉凝连忙摇头:“我不会,我都是自己练着玩儿的……你怎么知道我在学校里常常练字?”   邵朗逸笑微微地移开镇纸,重又展了一页素宣:“我知道的事情多着呢。   我还知道你有个女同学在和昌怀基地的小空军谈恋爱,还介绍了个男朋友给你,是不是?”   一边说,一边择了支兼毫湖笔递过来。   他如此一说,婉凝便猜度这种事情多半是出自韩佳宜之口,也不再追问。只是搦管在手,一时却想不出要写什么,转眼间见他书案边挂了一幅瘦金书的立轴,上头一首近人的七绝却叫她微微一怔:   “这个……我随口说起的,你也喜欢吗?”   邵朗逸旋着手里的墨锭,笑意委宛:“你看看落款。”   顾婉凝依言去看那条幅上的款识,开头便是“庚申孟春”,她不甚熟悉干支纪年,就着今年向前算过才恍然省悟,她“随口说起”的时候,这幅字已写成五年了。并非是因为她“随口说起”,人家才写了挂在这里的。   她一算明白,不免有些讪讪,便低头运笔掩了面上的赧然,邵朗逸也不多话,只去看她的字—— 一行欧楷只将将能算端正,庄重沉着都谈不上,更不要说气度森严,浑穆中得险劲之趣了。   “欧体是楷范,高华庄重,平正中寓峭劲,最讲笔力的。”   邵朗逸说着,虚笼了她执笔的右手接着往下写:   “横如千里之阵云,竖如万岁之枯藤……”他言到此处,忽然觉得手里一空,顾婉凝突然搁了笔:   “我写不来。”   邵朗逸又看了一眼纸上那半首绝句,已然明白她的字为什么学的是欧楷,若无其事地点了点头,一派就事论事的语气:   “嗯,你一个女孩子,学欧倒不如学柳。”   他正要提笔续完剩下两句,忽然有丫鬟隔着湘妃帘在外头通报:   “公子,夫人来了,叫人在闹红一舸备了晚饭,问您和二夫人……”   她话还未完,康雅婕的贴身丫头宝纹已经抱着乐蓁到了堂前,不及行礼,怀里的一双小手便拨着帘子娇娇唤道:“爸爸。”   邵朗逸一笑搁笔,把女儿抱了进来,对婉凝道:“二夫人,你要不要去?”   顾婉凝微笑摇头:“那边晚上风大,我回蓼花渚去了。”   闹红一舸是筑于泠湖北岸的不系舟,“舟”畔有大片碧荷,自入夏起便青盖亭亭,此时更是水佩风裳,冷香嫣然,正是消夏的佳妙所在。   邵朗逸叫人折了一朵荷花给蓁蓁拿在手里,一路把玩着过来,康雅婕凭窗而望,只觉湖岸柳影之间,他的人愈显风雅清俊,肩上的小人儿衬着大过碗口的一朵白莲,粉妆玉琢一般,顾婉凝却并没有跟来。嗯,她还算识趣。   邵朗逸上了“船”才放下女儿,叫人带着蓁蓁去船尾看鱼,康雅婕才款款走到他身边,惑然问道:   “不是说她跟你在一起的吗?怎么不过来?我这个做姐姐的,这么没有面子。”   邵朗逸并不接她的话,只拣了桌上的一碟菱角,手起刀落,剥得十分利落专注:   “我有没有说过,你不要到泠湖来?”   康雅婕听他口吻淡静,也拿不准他是不是生气,心中不免发虚:“我又不会把她怎么样,我不过是想,一家人总该多亲近些。”   邵朗逸却只低头剥着手里的菱角,既不说话,也不看她。康雅婕安静了一会儿,见他仍是不理不睬,忍不住有些窝火:   “我对她这么客气,你还不满意吗?   你知不知道别人都是怎么说的?她不必出去见人,倒是无所谓,反倒要我听着……”   邵朗逸剥出手里最后一个果仁,抬起头来温存一笑:“雅婕,你这么贤惠得体,辛苦了。”   康雅婕原是等着他着恼的,不想他却突然不伦不类地赞了自己一句,下面的话便不知从何说起了。   邵朗逸擦了擦手,接着道:   “其实,我一直有件事想跟你商量,又怕你不高兴。如今看你和婉凝处得这么好,我也就放心了。   我打算再纳一个如夫人,你觉得怎么样?”   他说罢,便把孙熙平叫了进来,指了指桌上剥好的菱角:   “把这个送到蓼花渚去,跟二夫人说,尝个鲜就算了,这东西吃多了伤脾胃的。”   康雅婕犹自震惊于他刚才的话,却是无暇理会他这番做作,孙熙平一退出去,她便立刻冲到邵朗逸面前,逼视着他:   “你到底想怎么样?”   邵朗逸却是不慌不忙:“说起来,她跟我也有好几年了。   先前是碍着我没有成家,夫人没来,总不好叫妾侍先进门;后来咱们结了婚,我只想着你,眼里再看不见别人的。   现在想想,总要给人家个名份,你也不想我是个薄情寡意的人吧?”   康雅婕眉心紧蹙,眼里几乎要冒出火星来:“她跟你好几年了……我怎么不知道?”   “这种事我平白跟你说,不是惹你不痛快吗?你要是不信,去问孙熙平他们:   我在梅园路的那处房子,住的是什么人。”   “那你干嘛不娶她,要娶……”   邵朗逸脸上罕见地露出了一丝尴尬:“男人嘛!多少有点儿贪新忘旧。我也是这几天才觉着——衣不如新,人不如故。”   衣不如新,人不如故?她跟了他好几年?那她这个邵夫人算是新人,还是旧人呢?   她一念至此,恼怒忽然变成了气苦,一颗接一颗的眼泪接连滚了下来。   邵朗逸一见,要伸手去拭她的眼泪,康雅婕一把就甩开了他,退到窗边,只望着窗外的一湖田田。邵朗逸不紧不慢地跟过去,从背后环住了她的腰,她挣了两下没有挣开,便去掐他的手背,他在她耳边抽着冷气,却不肯松手:   “我知道那天我娶婉凝的时候,她不懂事,惹你生气了。这回都照你的意思来,还不成吗?”   不过时隔三月,邵家又开喜宴,着实叫人大跌眼镜,且这回纳进邵公馆的新人也是个有来历的。   这位三夫人芳名蔼茵,父亲是前朝一个姓卢的道台,原也算是书香门第的千金闺秀,只是卢道台上任没两年便遭逢千年未有之变局,无所适从之际偏还拗着些读书人的迂腐,连督抚都弃衙而去,这位卢大人还是抱定了忠臣死节的念头守在官署,果然在乱兵之中“取义成仁”。可惜江山色变,日月一新,皇上都成了丧家之犬,卢道台这个“忠臣”连个旌表都没捞到。   及至卢小姐长大成人,卢家已破败的不可收拾,接下来的事就落了俗套,谪仙蒙尘,堕入欢场,却是一个慧艳思巧的人物,在华亭的交际场里很出了一阵风头。不料,人红是非多,两个倾慕佳人的公子哥儿醋海生波,拔枪相向,情场里闹出人命,还打起了官司。正当满城风雨争相看戏的时候,女主角却突然销声匿迹。佳人杳然,空余艳迹,让许多人一番嗟叹,却不知什么时候被收罗到了邵朗逸手里。   如此一来,难免有知情者旧事重提,好事者费心打听,这么有趣的事情不多咂摸几次,着实浪费。   魏南芸啼笑皆非,邵朗逸的寡嫂却在为邵朗逸担心:“听说那女人八字重煞克父克夫,才出了那样的事故,也不知道三弟的八字压不压得住?”   惟独虞夫人对这件事毫无兴趣——   她原以为他娶那女孩子是另有筹谋,现在看来,他说的倒是实话了。   可要真是如此,那她应承他的事,也就不能作数了。   109、你们和别人并没有什么不同   “哎,你这宝宝什么时候生出来啊?”陈安琪兴奋地摸在婉凝 的小腹上:“我给她当干妈吧。”   “还早呢,要等到明年春天了。”   “那你想要男孩儿还是女孩儿?”   顾婉凝想了想,笑道:“我也不知道。有时候觉得女孩子好,有时候又觉得男孩子好。”   安琪又换了另一只手摸上去:“到底什么感觉啊?像吃多了一样吗?”   顾婉凝有些哭笑不得,抬手按在她胃上:“吃多了是这里好不好?”   “对了,你给宝宝起名字了没有?”   “没有,还不知道是男孩儿女孩儿呢!”   “都起啊!我帮你想!如果是男孩儿,邵家……”   “安琪……”顾婉凝托着腮,软软打断了她:“你对小孩子这么有兴趣,你自己生一个吧。”   陈安琪立时撇了撇嘴角:“我可不要!人家说女人一怀孕就开始变丑了,我怎么也要等到过了三十岁再生,反正也老了,难看就难看吧!”又端详了一下顾婉凝,“不过,我看你还好。”一边说,一边捏了捏她的脸:“嗯,不错。”   婉凝笑着打开了她的手,正色道:“你总来看我,伯父伯母不介意的吗?”   陈安琪闻言,狡黠地一笑:“他们不知道。他们以为我去了别处。”   婉凝轻 了握她的手:“那你还是不要来了,回头被拆穿了就不好了。”   陈安琪却满不在乎地笑道:“你放心,我这个‘挡箭牌’拆不穿的。”她说罢,见顾婉凝面有疑色,忽然也不好意思起来:“其实,我之前就想跟你说的,不过那时候我也没想好……”   她这样的神色和言辞,顾婉凝已经猜到了几分,嫣然笑道:   “你家里这么放心你跟他出来,一定是对这人很满意了;他愿意给你当这样的幌子,一定是对陈小姐百依百顺了;既然这样,那你是不是好事近了?”   她说一句,安琪脸上就红一层,可听到最后一句,却摇了摇头:   “没有没有,我还没想好呢!其实,我也想问问你,这人你也熟的。”   顾婉凝听了,脸色微微一变,陈家看重的人,家世必是上选,和她相熟且又讨得安琪欢心的人,只有小霍。这些日子,她从来不去想他,所有和他相关的一点一滴全都被她封禁在了最不愿触到的角落。她只想忘了他,彻底忘了。一分一毫都不要再想起。此时那人的影子突然撞进来,心口就是一刺,勉强对陈安琪笑了笑:   “你不是说早就不想这个人了吗?”   陈安琪一愣,连忙摆手:“哎呀,不是他了,是……今天我来的时候,他还问我,要不要再给你找只小狗?”   “是他?”顾婉凝先是讶然,既而又觉得是情理之中:“你们什么时候在一起的?”   “我也不知道。”安琪 着靠垫上的流苏,“就像开party,客人陆陆续续都走了,最后就剩下我们俩,还正好顺路。”她俏皮地一笑:   “多动心好像也没有,不过,我觉得跟他在一起,蛮自在的。”   “那就很好啊。”   安琪眼神一亮:“你也觉得好啊?那要是我跟他在一起,你这个宝宝就要叫我婶婶了。”   顾婉凝闻言莞尔:“你连这个都算好了,还说没想好?”   安琪临走的时候,吞吞吐吐地同她嘀咕了两句:   “我听我母亲说,虞家好像……好像虞总长会娶那位霍小姐。她现在是女界联合会的执行委员,还在报纸上开了专栏,说要以美育陶冶国民,很热闹的。”   她只笑微微地应道:“霍小姐的文章我也看到了,确实很好。”   其实她自己也觉得意外,安琪的话竟然没让她觉得有太多惊讶,是因为其实她心底也觉得事情本来就应该是这样吗?“然后妙选高门,以结秦晋”,那样的人生是一匹最最耀人眼目的绸缎,金彩斑斓,锦上花开。   她触摸着藏在身体里的那个小生命,居然还能笑出两点梨涡,她见识过最深刻的情意和最惨烈的结局,却还会撞进这样一张网。大概只有亲自试过了,才能真的相信;否则,不管有多少前车之鉴,心底却仍像囚着一只鸟儿,时时扇动翅膀怂恿你:   或许,会不一样呢?这一次,只这一次,或许真的会不一样呢?   湛湛的秋日晴空,流云如薄绵,雁字一行,转眼便了无痕迹。   她甚至觉得庆幸——扑过火的飞蛾,能全身而退的又有几个?   感情这种事,人在其中,总觉得点点滴滴都独一无二;但经过之后就会明白,你们和别人并没有什么不同。   照片拍的很好,以至于编辑到现在还不能决定该用哪一张做封面,霍庭萱随手翻了一遍,跟电话那边建议:   “我想是不是素朴一点的更好一些?前天欧阳总长刚在陵江大学讲过‘勤以修身,俭以养德’,我父亲也很赞同;我这个做女儿的抛头露面,总要顾及家父家母的想法。不过,这未必适合杂志的品位,还是您来决定吧,我一向都相信专业的眼光。”   电话那边自然是诺诺,霍庭萱从记事簿上勾掉了这一行,正翻看着后面几天的日程,霍夫人忽然一个人走了进来:“你再忙,也要想想自己的事。”   霍庭萱笑着坐到了母亲身边:“这就是我自己的事啊。”   “你父亲的意思,之前的事,过去就过去了。”霍夫人拉着女儿的手,轻轻叹了口气:   “你虞伯母一直就喜欢你,前些日子她也跟我提过,我只说要问你自己。母亲知道浩霆先前那些事一定是惹你伤心了,你要是不想,你父亲那里我去跟他说。不过,你要是还……如今他身边没有别人……”   “母亲——”霍庭萱柔声打断了霍夫人的话:“你和父亲的意思我都明白,我的事情你们就别烦心了。”   母亲的意思她当然明白,“如今他身边没有别人”言外之意就是,万一日后再有了别人呢?   但她想要的,不仅仅是一场“天作之合”的联姻,亦不仅仅是他身边的那个位置。   她会让他明白,她能给他的多过其他所有人,没有人比她更懂得,也没有人比她值得。   如果日后还会再有别人?那这件事于她而言,还有什么意义呢?   不过,并不是每个人都像霍小姐那样有耐心。   孙熙平接过卫兵递还的证件,把车缓缓开进了栖霞官邸,三公子和总长照面的次数越来越少,他跑腿的次数就越来越多。秋日的阳光不像盛夏那样刺激,亮烈的边缘裹着柔和轮廓,洒出一片暖金,连落在地上的影子都透着一脉温柔。他刚走到二楼的楼梯转角,忽然迎面冲下来一个人,而且还是个女人。   说“冲”下来有点过了,这女孩子身形太纤巧,动作也太柔曼,即便是她自己仓促之间已经慌不择路,但在别人看来充其量也不过是只受惊的兔子,还是特别小小软软的那一种,一条玉色的长旗袍笼在身上都叫人觉得有些撑不住似的。孙熙平侧身退开让着她过去,那女孩子脚步慢了慢,一双蕴足了眼泪的清水眼透过刘海惊恐地看了他一眼,立刻埋着头匆匆逃下了楼。   孙熙平回头看了一眼那仓惶而去的背影,却是眼生的很,看衣着打扮也像个大家闺秀,可这个惊慌失措的样子在官邸里实在是诡异,他一路上了楼,可也没见有人追她。怪事年年有,今年特别多,他耸耸肩,往虞浩霆的书房去了。   等他交了差事又下到一楼,隐约听见近旁有低低的啜泣之声,他循声回头,光可鉴人的大理石地面上果然印着半个微微颤抖的女子侧影。孙熙平转过楼梯,正泪水涟涟努力用手帕去堵自己呜咽的,正是方才和他擦肩而过的女子。虽然眼泪花了薄妆,但不得不说,这还真是个很漂亮的女孩子,只是这会儿她眼圈儿眼皮连鼻尖都哭得泛了红,愈发像只兔子了。   孙熙平不禁有些好笑:“你是谁家的小姐?怎么在这儿?”   他问得和颜悦色,那女孩子的眼泪却流得更凶了。   她怎么在这儿,是个让程静瑶没办法回答的问题。   程家和虞家的关系说近不近,说远也不算太远,她是魏南芸哥哥的妻妹,也算是魏南芸的“妹妹”,只是这个比她大了快二十岁的“姐姐”实在让她无法招架。   两个星期前,魏南芸把她接到栖霞跟自己作伴。“作伴”当然只是个说法,实则是想寻着机会撮合她跟虞浩霆罢了。这十几天,魏南芸跟她说的最多的,就是虞家四少的 好恶,又日日调教她的言谈举止,恨不得一颦一笑都划出规矩来。连她身上这件衣裳都是魏南芸亲自选的,其实她自己并不喜欢,但哥哥嫂嫂连父亲母亲都交待她,要听魏姐姐的话。何况,她原本就是家里最听话的孩子。   可是,有些事仅仅靠“听话”是不够的。   比如今天下午,魏南芸吩咐她去那个装饰得极漂亮的房间:“你什么都不用做,就待在那儿,要是四少问起——记住我跟你说的话。”   事情一如魏南芸所想,虞浩霆一眼瞥见那房间里有个纤巧的背影,立刻就停了脚步,只是接下来的事却让程静瑶发现,原来“听话”也是件很难完成的“任务”。   那位她远远望见过的虞四少一走进来,就问了她两句话:   “你是什么人?谁让你进来的?”   她想把魏南芸事先教过的话说出来,嘴却怎么也张不开,那人眼神太冷,他一走进来,她周身的空气都像被冻住了。她原本只是紧张,可现在却忽然觉得害怕。他离她还很远,但她本能地就想往后退,却又僵着身子一动也不敢动,这样的感觉让她只想哭。   他的话,每一个字都没有温度,他落在她身上的目光仿佛她根本不是个活物,她原以为人怕到极处的反应就是逃,现在才知道,当你真正害怕的时候,是连逃的勇气也不会有的。   幸好他似乎也不没兴趣从她这里得到什么答案,漠然看过她一眼,便不耐烦地蹙了下眉:   “出去。”   她呆了呆,一反应过来立刻就“听话”地照办了,等她慌不择路地“逃”到楼下,才意识到,自己把事情搞砸了。   她是来讨好他的,不是来惹他讨厌的。他们说,她最好的归宿就是嫁到虞家来,可是他……她以前只是隔着人远远看过他,却没想到他这么叫人害怕。她知道她把事情弄糟了,但又隐隐觉得如果她完成了“任务”反而更是一场灾难,要是让她日日对着他,她宁愿……她不知道她还有什么别的选择,她不知道怎么去跟魏姐姐交待,也不知道怎么去跟哥哥嫂嫂父亲母亲交待,所以,她只有哭。   孙熙平见她的手绢已经揉得不成样子,便掏了自己的手帕递给她:“小姐,您——贵姓?”   她不敢从他手里去接东西,但却觉得这人虽然也一身戎装佩着枪,却不怎么吓人,而且他问的这个问题,是不需要人教也不会答错的:   “我……我姓程。”   对程静瑶,魏南芸只有失望,这种事一次不成,这颗棋子就算废了。她倒不可惜程静瑶,只是可惜自己花在她身上的一番心思。她就不明白,怎么一提起虞家四少这样万里挑一的人物,她嫂子的这个小妹就跟见了鬼似的一脸煞白。当初,那个姓顾的丫头还敢跟虞浩霆动手呢!   算了,这件事也只能放一放了,她得先打起精神把虞夫人交待的事给办好。   檀园的桂花香气浓甜,行走其间,人的呼吸也跟着芬芳起来。魏南芸今日似乎对蓁蓁格外感兴趣,凑在康雅婕身边逗着孩子问长问短。康雅婕看着她倒有几分怜悯,一个没孩子的妾侍,下半辈子还有什么指望?两个人聊着孩子,话题便绕到了顾婉凝身上。   “婉凝的孩子也有四个月了吧?过了头三个月,也就不那么叫人操心了。”   康雅婕略带嘲色地笑道:“是啊,朗逸本来就不怎么管家里的事情,如今就更不上心了,也就是我还留神问问。”   这样的腔调魏南芸早就习惯了,听在耳中连暗笑的心思都没有,只是点头附和:“嗯,男人嘛,头一个孩子还稀奇新鲜,再多几个,说不定还嫌烦呢!”   康雅婕含笑看着叫丫头折花玩儿的女儿,没有搭腔,却听魏南芸接着道:   “我知道你是大家千金,不有心胸有度量,不和她们计较什么。   不过,就算为了蓁蓁,有些事你也该小心些。”   康雅婕一听,便知她话里有话,转过脸来做了个“愿闻其详”的表情,魏南芸的腹稿是一早就打好的,压低了声音说道:   “她这个孩子,要是个女儿还没什么;要是个儿子,那可就是朗逸的长子——”   她最后两个字咬得格外清楚,康雅婕的脸色果然微微一重,魏南芸见状,话锋一转:   “你知道的,我们老四上头原是有个哥哥的,虽说不是夫人亲生的,可说句大胆的话,要是大少爷还在,总长的班未必就是四少来接。”   其实她不用说的这么明白,康雅婕也想过这件事,她不是没有纠结过,但事情已然如此,她又能怎么样呢?   “那也是没办法的事,我还能怎么办?”   魏南芸笑道:“你就是个实心眼儿的!她那样的人,能教出什么好孩子来?   就算她运气好,真得了个儿子,为邵家着想,也是你来教的好。   孩子是生的有什么打紧?是谁养出来的才跟谁亲近呢!你看朗逸和夫人就知道了。”   康雅婕听了,忍不住皱眉,她去教她的孩子?她本能地排斥这念头:   “将来的事,将来再说吧!想要儿子,也要她能生的出。”   康雅婕的话,魏南芸一字不漏地回给了虞夫人,虞夫人淡然点了点头,这种事是要慢慢来的,种子种下去,到了春天自然会发芽。   陇北入秋不久,天气就冷了下来,白天还好,夜里已经有些冬天的意思了。刘庆贤一直担心霍仲祺年轻气盛,之前尝到了甜头这次回来更要变本加厉,于是,干脆从自己的警卫里挑了几个拔尖儿的去给这位院长公子当“保镖”。   不料,小霍这次回来反而消停了,只是原先驻防在泾源的那个营长因为剿匪有功升了职,他便磨着宋稷林要自己接了这营兵。他既挂着少校衔,这件事倒也顺理成章。但他不再带人出去“剿匪”,刘庆贤派来的“保镖”便没了用武之地,摇身一变全成了“教官”,霍仲祺每天就看着他们练兵玩儿。   可泾源的兵教起来也不太容易,排长以下几乎就没几个认字的,学点儿用枪的巧招儿,练练马术拼刺这些人还有点儿兴趣,说到坐下来认字?   “爷们儿又不是来考秀才的!”   霍仲祺眯着眼睛端详了一阵满屋子昏昏欲睡连自己的名字都未必能写好的家伙,转身回去把电话接回了江宁:“韩玿?,你帮我寄套书过来……”   韩玿听罢却皱了眉:“你要这个干嘛?”   “我有用的,你帮我这一套吧,尽快。”   韩玿没把书寄来,而是专门叫人送来的,霍仲祺一看那书函就叹了口气,打开一看,果然是云锦如意套,牙签玉版宣,蝴蝶镶的插画页更是名家手笔——这么一套书给他拿来用,真是可惜了。   没过几天,不少人都听说营长不晓得从哪儿搞了套极 的书,不仅有字,还有画儿,而且画儿也极 。一班人缠着据说见识过的人打听,那人只是摇头“讲不得,讲不得”,可越说“讲不得”,其他人越是起劲儿。   尤其是霍仲祺新近“提拔”的一个传令兵,一口断定营长的书是从窑子里弄出来的,因为那么 的书别的地方儿一定不能有,里头写的不是别人,就是那个每每被说书人“说死”都满堂叫好的 潘金莲……只可惜自己一页纸里认不得几个字:   “营长说要是我能认两百个字就把书借给我……”   一个月之后,还真有人从霍仲祺手里借了一本出来,看过之后的心得是“还他妈的是这些读书人花花肠子多……”   自此之后,小霍这套书就再也没凑齐过了。   事情传到渭州,刘庆贤只能苦笑,本想叫人去打个招呼暗示他稍稍收敛一些,毕竟长官带着属下在军营里看这种东西,传出去太让人挂不住面子。转念一想,泾源的兵要是真能看《金瓶梅》,还哪儿会待在泾源?多半是霍仲祺散漫惯了,自己看着玩儿也不避人。他派去的人都是士官学校毕业的,方正严谨,见了这种事情自然觉得匪夷所思。   说起来,他倒是宁愿他天天待在泾源城里看《金瓶梅》。   110、猜一猜驸马爷心内机关   “姐姐,你这么早就回来了啊?”   邵家的小夫人卢蔼茵踩着三寸高跟的舞鞋,蝴蝶穿花般走进来,一边脱了大衣递给丫头,一边笑靥如花地同康雅婕打招呼:“我还以为你看完戏要和冯夫人去吃宵夜的。头一场雪,就这么冷了。”   康雅婕翻着手里的书,也不抬头看她:“你怎么一个人回来?朗逸呢?”   卢蔼茵挑着声音叹了口气:“刚才从庞家出来,我原想着去锦园吃宵夜的,谁知道陆军部那边忽然有事情……我一个人也没什么意思,就回来咯。”   康雅婕这才合上书,微笑道:“现下江宁太平得紧,这个时候,陆军部能有什么事情?”   卢蔼茵的笑容带着一点程式化的妩媚:“这些事哪儿是我该问的?姐姐要想知道,去问三公子好了。”   康雅婕抬起头上下打量着她,声音又脆又冷:“他是去泠湖了吧?”   卢蔼茵眼波一转,掩着唇吃吃笑道:“不会吧?他去看婉凝姐姐还要哄着我?是怕我吃醋吗?姐姐,您看我像那么不懂事的人吗?”   康雅婕却根本没兴趣看她,虞若槿的话又从耳边飘过——“我的傻妹妹,你连这个都看不出?”   今晚在春熙楼,虞若槿拍了拍她的手:“他要是真心疼这个什么小夫人,何必要摆到你眼前来?”彼时,台上的《四郎探母》正唱到紧要处:“夫妻们打坐在皇宫院,猜一猜驸马爷心内机关。莫不是吾母后把你怠慢?莫不是夫妻们冷落少欢?莫不是思游玩秦楼楚馆?莫不是抱琵琶你就另想别弹?”   虞若槿语带哂笑:“在外头搁了这几年,要娶早就娶了,还偏等到现在……倒是那一个,你多少留着点儿心,那丫头,呵——”她面色肃了肃,低了声音,“早先广勋的小弟就是叫她挑唆的,惹恼了我们老四。不瞒你说,我就疑心广澜后来出事,恐怕她也脱不了干系。”   康雅婕对她的话报以一个适度惊讶的表情,心里却唯有冷笑,他们当她是傻子吗?   她不是没有疑心过,可她怎么也不能相信,他对她是真的有所牵念。   她不能那样想,那样的念头一旦生成,她就会不能自控地去挖掘曾经的每一点蛛丝马迹,那些怀疑,终会摧垮她心上的每一座堡垒。如果他那样用心良苦只是为她,那么,她算什么?   他当她是傻子吗?   可如果是真的呢?他真的荒唐到不可救药,觊觎自己兄弟的女人,他是真的喜欢她?   会吗?他喜欢她。他是真的喜欢她。会吗?   他喜欢她。所以虞浩霆不要她,他就忙不迭地娶了她。所以她这么快就有了孩子。所以她死了一只狗,他就要杀人。所以他叫她不要去泠湖。所以他要找一个人替她遮了那些流言蜚语,以及,是她的“关心”。   他喜欢她。   她的指甲掐进自己的手心,她蓦然惊觉,这念头并不是此时此刻才从她脑海里迸出来的,这念头是一条冬眠的蛇,早已蛰伏在冰原深处,她说不清是直觉,还是预感?或者,只是她不愿相信。   他喜欢她。   如果这是真的,那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她拉开妆台的抽屉,淡蓝色的缎带扎着一叠素白压花的卡片,她一张一张翻开,却一个字也看不进眼里。什么时候?会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她想起初见他的那天,他撕开她的裙摆包在тося的伤口上,他抬起头看她,眼里有云淡风轻的笑意:“我叫邵朗逸。”   那时候,他心里究竟在想什么呢?   泠湖的水面还没有冰,但近水处风凉,刚入冬时,邵朗逸就叫人把顾婉凝挪到了南向的赊月阁。此时星光隐隐,月色反而清亮的像是刚从冰泉里洗过。邵朗逸走得很慢,还不时停下来看看覆着初雪的竹枝,仿佛他不是来看她,而只是来玩赏这一片月光雪色的。三分钟的路,他走了至少一刻钟,孙熙平跟在他身后一边看表一边腹诽:他们本来就过来得晚,三公子还这么磨磨蹭蹭的,都这个点儿了,二夫人多半已经睡了,您说您是掉头走呢,还是叫人家起来呢?   果然,宝纤一见他们过来,半惊半喜又有那么一丝懊恼:“三公子,夫人睡了……”   邵朗逸点了点头:“她这几天睡的好吗?”   “还好,就是有时候孩子一动,夫人就醒了。”   “嗯,我去看看她。”邵朗逸说着,小心拂起珠帘,轻手轻脚踱进了内室。房里锦帐低垂,一丝风声不闻,静到极处,连他自己的呼吸也似是屏住了。   青莲色的帐子上开满了银线织就的宝相花,映着帘外的夜灯暗暖,闪出星星点点的明昧流光。邵朗逸在床边略站了一会儿,才伸手去揭那帐幔,然而,他的指尖刚触上去,却又缓缓放了下来,正转身要走,却听见帐子里传出一个懒懒的声音:   “宝纤,是你吗?”   邵朗逸在帐外轻轻笑道:“是我。夫人有什么吩咐吗?”   里头一时却没了声音,只伸出一只蔻丹首饰皆无的柔荑 了床帐:“你怎么来了?”   “今天头一场雪,我忽然想过来逛逛,就顺便来看看你。吵醒你了?”邵朗逸一边说一边把床头的半边帐子勾了起来,只见顾婉凝侧倚在条枕上,原先尖俏的下颌总圆润了些,两颊亦暖红生晕,微闭着眼睛摇了摇头:“没有,是我自己醒了,觉得外面好像有人。”   “不舒服吗?”   她笑微微地摇头:“小家伙这几天总是喜欢这个时候折腾,大概是他待得不舒服。”   “现在是到折腾的时候了。”邵朗逸笑道:“它不是不舒服,是撒娇要你哄他呢!小孩子都是要妈妈哄着才肯睡的。”   婉凝听罢,便在自己腹上轻轻拍了拍:“你好老实一点了,现在我是拿你没办法,等以后你出来了,妈妈可是会揍你的。”   邵朗逸闻言,不由失笑:“哪儿有你这么哄孩子的?”   婉凝垂着眼睛笑道:“我是实话实说。如今人人都尽着好听的哄他,我要是再不说几句真话,有他将来吃亏的时候。”   邵朗逸听着,一脸肃然地点头附和,眼中却尽是笑意:“有你这样的妈妈,这孩子将来是不会吃亏了。”停了停,又道:“过些日子我要去趟龙黔,旧历年之前就回来。剑声留下,回头有什么事,你就吩咐他。”   寻常夫妻话到此处,就该是诉一点缠绵愁绪嘱一句别后加餐嗔一语慎勿多情;可是于他们而言,却似是诸般不宜,顾婉凝忽然淡淡一笑,打破了片刻的静默:   “对了,你这会儿要是不急着走,能不能帮我写几个字?”   “好啊,写什么?”   “我也不知道。我看书上说冬至开始‘数九’,写上九个九画的空心双钩字,每天描一笔,等描完了,就到春天了。过几天就是冬至了。”   邵朗逸含笑听了,点头道:“你睡吧,我写好了就搁在外头。”   对面青檐上的薄雪颗粒晶莹,在月光下泛着清幽的蓝光,寻常一句“九九消寒图”,他勾得极慢,灯光下,嫣红朱砂描在暖白泛金的纸面上,妩媚静好。   她有这样的闲情,他终于觉得放心,一笔一笔勾完,又端详了一遍,搁了笔走出来,他却下意识地站住了,一泊月光铺在堂前,明澈如水,叫人不忍心踩上去,隔着珠帘锦帐,他仿佛仍能看见她清艳的睡颜,银汉清浅,相去几许?   她离他这样近,这样近……   翌日晨起,外头的书案上端然放着一页“写九”用的洒金笺,九宫格里勾出一句:   “亭前垂柳,珍重待春风。”   江宁南北的近卫部队都是虞家的嫡系,邵氏的精锐则在龙黔,龙黔虽是边地,但山水温润,物埠民丰,且自古以来各族杂处,风情旖旎。邵朗逸此次突然要赶去龙黔,却是因为当地驻军发回密电,称在洪沙的扶桑人频频结交龙黔仡、羌部族首领,显是有所图谋。这些部族世代栖身于龙黔的高山深峡,归附中原时,堪为华夏屏障,而一旦离心背盟,内陆之地不免有门户洞开之险。当年邵朗逸初归国时,在龙黔曾用奎宁医治过一个部族头人的独生子,这次的消息便是那头人着人送出来的。   邵朗逸一走,邵公馆里便安静了许多,康雅婕和卢蔼茵各有自己的交际圈子,两人几乎不打照面。冬至当日,也只有康雅婕带了蓁蓁到淳溪陪虞夫人过节。小孩子都爱甜食,蓁蓁让人喂着一连吃了三粒挂粉汤圆,虞夫人怕她积食,便吩咐人带小丫头出去玩儿。   虞夫人见康雅婕心意懒懒的不大有兴致说话,便自己开口问道:“婉凝的孩子快七个月了吧?”   这原是康雅婕最不愿提及的一件事,但长辈过问,她又是正室夫人,也只好耐着性子答话:   “是,说是明年开春就到产期了,泠湖的下人照顾的小心着呢!”   “下人的小心是下人的。”虞夫人含笑望着她:“朗逸不在,你也要多留心照料她一些,不闻不问,可不像个当家的夫人。”   康雅婕似叹似笑:“人家的事,未必想让我过问。”说着,忽然抬眼凝视虞夫人,“姨母,您一向都厌弃她得的,之前陈妈的事也是您的意思吧?怎么这时候又在意起她来了?”   虞夫人宁和的笑容波澜不兴:“她那么一个丫头,我也没什么喜欢不喜欢,只是她惹出的那些流言蜚语,伤了虞邵两家的门楣体面。可是——”她肃然的语气软了下来:   “面子再要紧,也要紧不过里子。她既有了朗逸的孩子,我就是再不喜欢她,也只能迁就了。等你到了我这个年纪就知道,什么都不如自家的孩子要紧。要是这回她能给朗逸凑个‘好’字,你父亲不知道得有多高兴。”   康雅婕怔了怔,才明白虞夫人说的是一直退养在余扬的邵城,她想做个无所谓的笑容,却觉得两颊有点僵住了,只牵了下唇角。   虞夫人见状,体谅地笑道:“好孩子,我知道这些日子你受委屈了。可凭她们再怎么争奇斗艳,说到底,只有你才是邵家的女主人,任谁有了孩子都是你的孩子,你千万别为了她们怄着自己。”   她说得这样明白,康雅婕不得不点头答道:“姨母放心,我不是不明事理的人,这些我都知道,我好好照料她就是了。”   虞夫人闻言满脸欣慰之色:“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你自己是过来人,自然明白,女人生孩子是一脚踩在棺材里的,稍有闪失就是大事,一点儿也大意不得。”   一时康雅婕告了辞,虞夫人面上的温柔慈爱转瞬即逝,抬手将杯中的残茶泼在茶船里,自去茶罐中取茶,方才去送康雅婕的玢菊一转回来,连忙几步上前:“夫人,我来吧。”虞夫人放下手里的茶则,闭目靠在沙发上,玢菊冲着茶轻声道:   “夫人,刚才邵夫人出去的时候,脸色难看的很……”   虞夫人无声一笑:“以后还有更难看的时候。”   她是应承了他,不会去动她,可若是他自家后院起了火,那就怨不得她了。这么一个小丫头片子,从头到尾,叫她费了多少心?也该有个一劳永逸的结果了。   她这样想着,忽然有一丝楚楚的涩意点上心头。那时候,她们都还年轻,那样好的年岁那样好的容颜,便是春日繁花也不能过。她面带红晕的悄声问她:“姐姐,你说那人好吗?”她握着她的手说:“好啊,怎么不好?”   转眼一个十年,又一个十年,好和不好都不重要了。沉疴中,她攥着她的手,容颜凋敝,青丝染霜:“姐姐,这两个孩子……你多看顾着吧……”   眼底些微的潮意禁止她再想下去,她低低嗫喏了一句“我是为了他们好,你明白的”,却不知是说给自己,还是说给别人。   “夫人,要不我们还是别去了。”车子开出了泠湖,宝纤还是忍不住念叨了一句。   康雅婕这几个月连一个电话都没打来过,偏昨天亲自到泠湖来看二夫人,说今天是小姐的农历生辰,又逢西洋的平安夜,虽然三公子不在,但一家人总该团聚一下,再四要顾婉凝到公馆吃晚饭。夫人一向对三公子纳妾的事诸多不满,平素又是极矜傲的一个人,也不知道会不会借着机会给二夫人难堪。   顾婉凝笼了笼身上的斗篷:“没事的,我们给蓁蓁送了礼物,待一会儿就回来。”如今她总是邵朗逸的如夫人,面子上的事该做的还是要做一点。况且,康雅婕如今的委屈,一多半都是因自己而起。她的心思她多少猜得出,事已至此,与其继续拈酸吃醋给人当笑话,倒不如摆个宽厚大方的样子出来,才有邵夫人的得体风度。   宝纤还要再说,婉凝微微笑道:“你不要七想八想的,就算夫人对我有什么不满意,也不会今天发作。没有哪个妈妈会故意让自己孩子的生辰过得不完满。”   坐在前头副驾的汤剑声闻言,亦转脸道:“二夫人放心,夫人虽然有时候脾气不好,总也要顾着三公子的。”   邵公馆果然是一派过节的气氛,门廊上金银两色的闪光拉花并各色彩旗,浓绿的槲寄生花环上带着一簇簇鲜红果实,大厅里还置了一棵三米高的圣诞树,饰物琳琅,熠熠生辉。一身褶边红裙的乐蓁戴着小小的冠冕发饰,身边蹲着一只蝴蝶犬,活脱脱是欧洲童话里的小公主。康雅婕见她进来,一边笑吟吟地同她打招呼,一边吩咐人引她到起居室的壁炉边坐下休息,仔细不要着凉。   顾婉凝给蓁蓁带的礼物是个英国产的陶瓷玩偶,衣饰仿了维多利亚时期的样式,做工十分精致,不过蓁蓁的玩具极多,摆弄了一会儿也就放下了。小夫人卢蔼茵见了顾婉凝亦十分热络,一番嘘寒问暖颇让顾婉凝有些意外,算起来她二人见面脸上今天也才三次,也说不上有什么投契,却不知道她如何这样殷勤,好在她孕中本就乏力,少些精神,旁人也不会觉得她是刻意冷淡。   平安夜的晚饭自然是西菜,婉凝待康雅婕祝过两次酒,又吃了一点蜂蜜柠檬烤鱼,便扶了宝纤道乏起身。康雅婕也不留她,一边亲自送着她出去,一边随口说些自己当年生育蓁蓁的琐事,公馆里的下人看在眼里都暗自咋舌,心道夫人对小夫人总是刻薄之极,不想对二夫人却如此亲厚。   宝纤替婉凝系好斗篷,车子也开到了门口,婉凝同康雅婕道了别,正要下台阶,忽然斜刺里擦过一团黑影,却是蓁蓁的蝴蝶犬——小姑娘在饭桌上早坐不住了,母亲一走,她便也逗著狗跑了出来,公馆里平日只有她一个孩子,跑来跑去也都是旁人避着她。此时顾婉凝见她跟着狗跑出来,也想侧身避她,却没有踩稳,身子一倾,连忙抓住宝纤的手。康雅婕见状也赶上来扶她,见她虽然趄趔着踩空了一级台阶,总算没有摔着,也不由自主地松了口气。   顾婉凝撑着宝纤站定,虽是虚惊,亦觉得心头突突直跳,听见康雅婕呵斥下人没照看好小姐,强自镇定了下心绪,对康雅婕道:“夫人,不要紧,蓁蓁没碰到我。”她说着,忽然觉得小腹隐隐有些 般的疼痛。   康雅婕看她脸色有变,忙道:“你是不是有什么不舒服?先进来休息一会儿再走吧。”顾婉凝犹疑间,只觉得那痛感仿佛一波更强过一波,竟有些不敢迈步,只好点了点头。   康雅婕陪婉凝走回大厅,打量了她片刻,忽然眉心一蹙,转念又觉得不会,算起来她总还有三个月才到产期吧?正想着,却见倚靠在沙发上地顾婉凝突然神色惊惶地叫了一声“宝纤”,迟疑着道:   “我好像……我是不是要……要生了?”   她此言一出,大厅里的一班人,连刚走到门口的汤剑声都是一愣,宝纤也不过十八九岁年纪,对这样的事全无经验,反倒是康雅婕最为镇定,走到她身边, 她身上的斗篷看了一眼,只见她鹅黄色的长裙正渗出一点血迹来。   果然。   康雅婕急忙站起身来,正想吩咐人送她去医院,然而话到嘴边,却猛然顿住了。   “你自己是过来人,自然明白,女人生孩子是一脚踩在棺材里的。”原本极体贴的一句话却如蛊咒般从她心底缠了出来,她不知道自己的念头怎么会转得这样快:   她的孩子这个时候生出来,本来就不足月,风险自然比旁人大得多。这么多人眼睁睁瞧着,即便出了什么事,也是她自己身子不好,谁也怪不得她。   她鬼使神差地摇了摇头,拿出最温柔体贴的语气对顾婉凝道:“不是的,要真是到了临盆的时候,你哪儿还说得出话?许是刚才在门口你没站稳,惊动了孩子,你先到里头休息一会儿,我这就叫大夫过来看看。”   顾婉凝也知道自己产期未到,且此时腹中的痛楚似乎也弱了下去,便点了点头。   “我看,还是送婉凝姐姐去医院吧!”卢蔼茵忽然插了一句。   康雅婕冷然扫了她一眼:“你连孩子都没怀过,你懂什么?到了这个时候,有胎动再寻常不过,本来好好儿的没事,要是这么一折腾,路上有什么闪失,你担待?”说罢,也不理她是否回话,迳自对身边的丫头吩咐道:“宝纹,打电话叫杜医生马上过来。”   卢蔼茵见她吩咐人叫了大夫,也就不再多言。   大夫来得很快,进去看过顾婉凝之后,亦说是受惊动了胎气,休息一阵就好,没有大碍,众人这才散了,卢蔼因也摇摇上了楼。只是,过了两个多钟头,顾婉凝还是没从起居室里出来,公馆的人尚不觉得什么,一直等在大厅里的汤剑声却有些坐不住了。然而,他还没走到起居室门口,就被康雅婕身边的丫头拦了下来:“夫人在里头照顾二夫人,侍卫长恐怕不方便进去。”   汤剑声皱了皱眉:“你去问一下,如果二夫人没事,就回泠湖吧。”   等那丫头过来回话,却说二夫人身子乏睡着了,今晚就留在公馆,叫他不必等了。   汤剑声闻言盯了她一眼,那丫头却不敢看他,低了头急急转身而去。汤剑声越发起疑,抢在她前面走到起居室门口,叩门问道:   “宝纤,二夫人睡了吗?”   里头静了片刻,房门骤然开阖,却是康雅婕不慌不忙地走了出来:“婉凝睡了,你先回去吧。”   汤剑声不好驳她的话,只道:“夫人,二夫人就是今晚留在公馆,也总不能安置在这儿。”   康雅婕薄薄一笑:“待会儿她醒了,我就叫人送她到客房去。怎么?我想的会不如你周全吗?”   汤剑声庄重道:“属下不是这个意思,只是三公子有交待……”   “交待什么?交待不许二夫人待在公馆吗?”   汤剑声不愿在这种口舌之争上浪费时间,遂道:“那我进去问一问二夫人。”   康雅婕脸上略带了一丝愠意:“我说过她睡了,你进去干什么?”   汤剑声避开康雅婕逼视的目光:“麻烦夫人让一让。”   康雅婕怒道:“你想干什么?”   汤剑声又向前迈了一步,语气恭敬却坚决:“麻烦夫人让一让。”   康雅婕不想他居然这样冒犯自己,心内不由更加愤慨,如果不是邵朗逸的交待,一个侍卫长怎么会这么不把自己放在眼里?她面色涨红,厉声对边上吓得不敢作声的丫头道:“瑞芸,去叫周弘光带他手下今天当值的人过来。”周弘光是康雅婕随身的侍卫,她身边的卫队皆是当初从康瀚民军中带到江宁来的,邵朗逸为示尊重,也从未调换过。那小丫头低着头答了声“是”,便慌慌张张地飞跑了出去。   汤剑声面色微沉:“夫人,这是什么意思?”   康雅婕下颌一扬:“那要问一问,你是什么意思?”   说话间,一片脚步声由远及近,七八个荷枪实弹的侍卫见了这个情形,都是万分惊诧。康雅婕知道即便是自己的卫队,对汤剑声也有几分忌惮,目光决厉地一抬手:“周弘光,你的枪。”   周弘光不明所以,却也不敢违拗康雅婕的意思,解了自己的佩枪小心翼翼地递过来,虚着声音道:“夫人,您……”   康雅婕并不看他,拿过他的枪利落地开了保险,指住汤剑声:“想想你自己的本分,滚出去。”   汤剑声却仍然没有退开的意思:“只要二夫人一句话,属下马上走。”   康雅婕冷笑道:“我的话不如她的话有用吗?”   “夫人,二夫人的孩子有什么闪失,若是三公子回来您不好交待。”汤剑声说到邵朗逸,康雅婕心头一颤,可面上却不肯服软,周弘光见状连忙劝道:“夫人,剑生性子犟,有什么不对的地方,您尽管罚他,犯不着动枪……”说着,给边上的侍卫使了个眼色,两人便上前佯装去扭汤剑声的手臂。他原想着先叫人把汤剑声拉走,不料,汤剑声不等来人近身,便突然出手,那两人全无防备,电光火石之间已被撂翻在了地上。   康雅婕脸色骤变:“汤剑声!你给我站住。”周弘光也没想到这人有台阶都不下,急急叫了一声:“剑声!”却见汤剑声绷着脸道:“剑声绝没有冒犯夫人的意思,只是职责在身,务必要护卫二夫人母子周全。”他说罢,便朝康雅婕走过来。   周弘光正思量如何妥当地将他拦下,一犹豫间,康雅婕手里的枪突然响了。   111、这孩子怎么一点儿也不好看呢   汤剑声身子一矮,却是被康雅婕一枪打在腿上,子弹对穿出去楔在壁上,犹自火花飞溅,周围的侍卫也唬了一跳,见他伤处血流如注,却仍从地上撑了起来,咬牙道:   “夫人,您一点儿也不顾念三公子……”   康雅婕缓缓收了枪,眉尾一挑,目光冷冽:“这一枪是教训你以下犯上,朗逸也不会这么纵容你。周弘光,带他下去找医官!”   汤剑声腿上带了伤,挣扎不过,被一班侍卫七手八脚地架了出去。大厅里的下人先是听见枪响,接着又瞧见邵朗逸的侍卫长汤剑声鲜血淋漓,一时都慌了神,战战兢兢不知如何是好。管家邵纪堂急急赶过来,却见康雅婕神色十分平静:“大夫说,二夫人怕是要生了。该准备的你叫人准备着吧。”邵纪堂一听此言,也来不及再问汤剑声的事,连忙掉头去安排。   小夫人卢蔼茵也让枪声惊了出来,站在楼梯上朝下一望,正看见汤剑声被架出去,她张望了片刻,对贴身的丫头吩咐道:“去问问邵管家,侍卫长怎么受伤了?”   等那丫头回来,却是邵纪堂也不知内情,再跟旁的下人打听,也说不清楚,只说大约是汤剑声顶撞了康雅婕,被夫人的侍卫打伤了;而比这件事更要紧的却是二夫人要生了。   卢蔼茵一听,脱口道:“那怎么还不送医院?不是一直都在dr.颜那边做检查的吗?”   “不知道,下面的人说二夫人的孩子不足月,可能??不大好。”   卢蔼茵沉吟着在房间里踱了几步,抿了抿头发,姗姗下楼,见大厅里的下人都神色惶然,只康雅婕闲闲坐着,手里拿着条蓁蓁的小裙子,一针一针刺出朵 的玫瑰图案来。   “姐姐这会儿倒有闲情,婉凝姐姐怎么样,还好吗?”   康雅婕手里的针线不停,只微微抬了下眼皮:“有什么好不好的?生孩子都是这样,旁人急也没用;第一个孩子总归艰难些,她又没到月份,左右听大夫的吧。”   卢蔼茵笑道:“姐姐说的是,这些事我也不大懂——姐姐,要不要给三公子那边去个电话?”   “电话已经打过了,龙黔行署的人说朗逸不在,我叫他们留了话的。”康雅婕说着,斜了她一眼:“你想到的事,我想不到吗?”   卢蔼茵仍是擎着七分笑意:“我听说婉凝姐姐一直是在恩礼堂的教会医院做检查的,是不是请那边的大夫也过来……”   康雅婕搁下手里的针线,端起身前的奶茶呷了一口:“杜医生又没说处理不了,深更半夜的折腾什么?要真是有什么不好,再叫人也来得及。”   卢蔼茵点头道:“姐姐果然想的周到。我在这儿也帮不上什么忙,就先去睡了。”她刚走出几步,忽听康雅婕在她背后说道:   “叫你的丫头也上去吧。没的在这儿添乱。”   午夜的电话铃声总是异常刺耳,郭茂兰接起来问了声“哪里”,便骤然拧了眉头,电话那边的人实在出乎他的意料,只好公事公办的客气回复:“请稍等。”他默然望着桌上的电话,片刻之后,还是走出去敲开了隔壁总长办公室的门。   “总长,邵公馆有电话找您。”郭茂兰略犹豫了一下,道:“是邵司令的如夫人。”   背对他立在窗边的虞浩霆诧异地转过脸:“什么事?”   “三夫人没有说,只说有急事找您。”   “三夫人?”虞浩霆一怔,迟疑问道:“是那个卢......”   郭茂兰忙道:“是。”   两人对视了一眼,却没有更多的信息可以交换,虞浩霆慢慢踱到办公桌前:“接进来吧。”   电话刚接进去两分钟,郭茂兰便听见有人从隔壁办公室出来,抬头一望,只见虞浩霆正一边系着大衣扣子一边往外走,他赶忙拿了大衣迎过去:“总长,您要出去?”   “去邵公馆。”   郭茂兰答了句“是”,随即下意识地问道:“这么晚了……” 说着,探寻地望向跟在后面的卫朔,却见卫朔只是面无表情地点了下头。   有时候,心底的波澜越疯狂,摆在人前的表现却越镇定。   康雅婕望着这个发丝散乱,昏昏沉沉,因为阵痛而蜷缩在软榻里的女子,厌憎里又有些许的怜悯。她似乎从来没有这样疯狂过,也从来没有这样清醒过。她也有些惊讶自己那一闪念间的决定,可是,一个女人为了自己的爱情,一个母亲为了自己的孩子,无论做什么都是情有可原的吧?况且,她也没有怎么样,她只不过是让她听天由命罢了。   正在这时,外头的走廊里突然嘈杂起来,康雅婕皱眉吩咐门边的丫头:“去看看怎么回事。”那丫头还没来得及答话,起居室的门已被人推开了。   “什么人……”   康雅婕呵斥的话刚一出口便戛然而止,惊诧地向后退了一步,来人竟是一脸阴沉的虞浩霆。   虞浩霆也没有和她打招呼的意思,径自朝顾婉凝走过去,房间里的下人连那姓杜的医生都噤了声,只有宝纤战战兢兢地挡在软榻边上:“你……你是谁?你要干什么?”   虞浩霆看了她一眼:“你们夫人平时看哪个大夫?”   宝纤怯怯地答道:“是恩礼堂的教会医院”,想了想,又大着胆子补了一句,“那儿的院长是我们三公子的同学。”她见康雅婕都不敢出声,大约也只有说出邵朗逸来能震慑一下这个不速之客了。   只听虞浩霆吩咐道:“茂兰,带她去给医院打电话,叫他们马上去安排。”   宝纤一半明白一半糊涂地跟了郭茂兰出去,她一让开,他就看见了她的脸——闭紧的双眸,颤抖的 ,颦蹙的眉尖,熟悉又陌生,被斗篷覆住的身子仍是他记忆中的娇小,但那突兀的 却让他有刹那间的茫然,竟不知道该怎么去触碰她。直到她缩着身子 出声,他才猛然一省,迅速裹好她身上的斗篷,把她抱了起来。   事情发生得太快,康雅婕此时见他抱了人要走,才从震惊中恍过神来:“你这是干什么?”   虞浩霆的目光从她身上扫过,一言不发就往外走,康雅婕冷笑着上前一拦:   “四少什么招呼也不打就闯到这儿来,算什么意思?婉凝已经是我们邵家的人了,您这么……”   “卫朔!”虞浩霆直直打断了她的话:“把她拉开。”   “是!”卫朔应声而入,快步走到康雅婕身边:“邵夫人,您请吧。”   康雅婕脸色一变:“放肆!你算什么东西?这是邵公馆……”   卫朔又向前一步,隔在她和虞浩霆之间:“邵夫人,有什么得罪之处,卫朔自会向邵司令领罪。”   康雅婕不由自主地躲开了他,虞浩霆已经抱着婉凝走到了门口,康雅婕急急对门外的侍卫道:   “周弘光,拦住他!”   然而参谋总长并不是汤剑声,一班侍卫纵使听见了康雅婕的吩咐,也不敢妄动,周弘光亦只是犹疑着上前:“总长,您……”   虞浩霆头也不回地吩咐跟着自己过来的人:“下他们的枪。”   车子开得很快,在寂静的夜幕中,如游弋的鱼划开深海。   这样的情况对他而言太过陌生,他不知道她的反应是否正常,他只能从她更加频繁的蜷缩和 中判断出她的痛楚越来越剧烈,他习惯性地把她揽在胸口,他仍然记得她最喜欢的角度,但立刻又怀疑此时此刻这还是不是一个恰当的方式,他试探着唤她的名字:“婉凝,婉凝,你怎么样?”   她倚在他怀里,努力睁了睁眼睛,似乎在辨认什么:“你……”细弱的声音突然被咬在了唇上,她的手也攥住了他的衣襟。他轻轻拍着她,想找出此刻最能安慰她的话语:“医院马上就到了,你别怕。你要是难受,就叫出来,不要忍......”   他的怀抱和声音都这样熟悉,是错觉吧?身体虚弱的时候,意识也会变得脆弱,她真的这样不可救药吗?身体的剧痛和莫名的委屈终于凝成无可抑制泪水,涌出眼底。   没有征兆的眼泪让他愈发惶恐,“怎么了?婉凝,你怎么了?”他不自觉地收紧了手臂,把手送到她咬紧的唇边,低低安慰:“是疼吗?宝贝,你咬我……”   他的口不择言让卫朔越来越忐忑,他从后视镜里看了一眼,虞浩霆脸上不加掩饰的忧色又让他觉得可怜。他想起那天,他那样的惶然无错:“卫朔,我好不了了。”   真的再也好不了了吗?   颜光亚接到宝纤的电话并不意外,产科的大夫每次给顾婉凝做过检查,他都会亲自过问,这女孩子之前意外失掉过孩子,身体也不够好,产科那里早有预料。不过,送她来的人却十分出乎他的意料。抱她下车的戎装军官肩上挂着将星,夜色中未辨相貌也叫人觉得冷肃凌厉,等到光线亮处,颜光亚才认出这人正是邵朗逸的表弟,江宁政府的参谋总长虞浩霆,只是眼前的情形却也容不得他多想了。   虞浩霆把怀里的人放在病床上,眼看着几个一身雪白的人影迅速围上来,把她挡在了他的视线之外,然后,一个捂着口罩只能从声音辨出性别的女人拦在了他面前:“先生,你不能进去。”   他们把她关进了那两扇冷白厚重的房门里,却只丢给他一句“不能进去”?   他胸中突然迸出一股灼烫的无名之火,咬牙在走廊里快步转了两个来回,遽然站住,神情狰狞地骇人:“我要杀了她。卫朔,去邵公馆,现在就去!杀了她。”   卫朔一听就明白他说的是康雅婕,可是既不好应命,也不好反驳,只好为难地望向郭茂兰。郭茂兰略一思索,低声劝道:“四少,料理康雅婕是小事,只是眼下顾......二夫人毕竟是在分娩,这时候杀人性命恐怕不太妥当。虽说这种事信则有不信则无,不过......”   虞浩霆点了点头,铁青着面孔缓缓说道:   “卫朔,要是这里出了什么事,你马上就去,不用再问我了。”   他不停地看表,分分秒秒都走得这样慢,慢得叫他生气。他起身又坐下,坐下,又站起来。总算过了一个钟头,里面却毫无动静,他忽然烦躁地问周围的侍从:   “这事要多长时间?你们有知道的吗?”   几个人面面相觑,半晌,才有人灵机一动:“我听叶参谋说,他那个儿子送到医院就生了,还没进产房呢。”   郭茂兰怨念地瞥了那人一眼,边上一个灵醒地赶忙道:“也不一定。我堂嫂生我侄子的时候,折腾了一天才生出来的。”   虞浩霆困惑地看了看这些人:“差这么多吗?”   只听一个经过的护士“扑哧”笑了一声,也不敢多看他们,立即走开了。   一班人脸上都有些讪讪,虞浩霆却浑然不觉,又在走廊里兜了个圈子:“去把叶铮叫来。”   叶铮大半夜从家里被拎出来,不仅没有怨言,反而还有些窃喜。不管干嘛,总比在家里哄那个人事儿不懂的破孩子好!骆颖珊要睡觉,他只好跟保姆把孩子带到楼下,哭哭哭,饿了哭,吃饱了还哭!非要他抱着转来转去,小家伙才肯安静一会儿,这小玩意儿要再这么折腾,他都要哭了。   只是一想到郭茂兰跟在电话里说的,他忍不住就想骂娘。   这算什么事儿啊?邵朗逸的小老婆生孩子,他们管得着吗?再说,那女人也是活该,不知道跟总长大人闹的什么幺蛾子,好好儿的日子不过,去给人当小老婆,她想扫谁的脸啊?   一边开车一边又想到骆颖珊,当初孩子都有了,还死活不跟他好,小心肝儿里就惦记着唐骧,要是没有他们这档子事儿,说不定这丫头也乐意去给唐骧当小老婆呢!女人就是不知道好歹。唉,四少就是棋差一招,早弄个孩子出来,什么事儿都齐了。这倒好,现在还得去伺候这女人给别人生孩子。这么一想,就觉得自己十分高明,心情顿时开朗起来,连刚才被他在心里骂了许多遍的破孩子也自觉非常可爱了。   他刚一上楼,还没来得及行礼,虞浩霆劈头就问:“他们说你儿子很快就生出来了?”   叶铮一愣,这是什么问题啊?假装认真想了想,说:“可能我们送到医院有点儿晚。珊珊对这些事儿不太在意,还是我娘看出来她不对的。”   虞浩霆皱眉听了,只觉他的话显然也没什么意义,敷衍地点了下头,便不再问。不料,叶铮反而来了兴致,自从他得了儿子,卫朔和郭茂兰都三番五次地告诫他不要在总长面前多说,于是,他始终没找到显摆的机会。这次却是虞浩霆开口问他,那就再没有憋着的道理了,当下便道:   “其实生孩子还是简单的,生出来之后才麻烦呢!我刚才就在哄我们家那小玩意儿,白天睡觉,晚上折腾,真吃不消。”   郭茂兰看着他兴高采烈地劲头,无可奈何地捏了捏自己的眉心,虞浩霆现在着急地就是怎么生出来,生出来之后再烦,跟他们又有什么关系?总长就是想烦也烦不着啊!   不过,叶铮这么搅和起来,其他人有见过他儿子的也跟着附和两句,虞浩霆倒一时不急着看表了。   转眼又过了一个钟头,产房那边还是没动静,叶铮说着说着突然插了一句:“哎,顾小姐送进去多久了?”   郭茂兰闻言直想一脚把他从楼上踹下去,周围立刻就静了下来,虞浩霆盯着产房的门看了一会儿,径直走过去推了一把,那门意料之中是锁着的。   郭茂兰赶忙跟了上去:“总长,大夫都在里面,没事的。”   虞浩霆执拗地抿了抿唇:“我想看看她。”   郭茂兰在喉咙里轻咳了一声:“您进去,反而为难大夫……”   “我知道。”虞浩霆垂了眼眸,右手轻轻砸在门上:“我就是想看看她。”   他有多久没有见过她了?上一次她的眼泪落在他手上是什么时候?   她和他隔着的,又岂止是一扇门呢?   窗外的夜色有些淡了,他交握的双手撑在额上,一动不动地坐了许久,郭茂兰端了杯咖啡过来,刚一走近他,就见虞浩霆肩膀一震,如一根绷到极处的弓弦突然弹开,几乎撞翻了郭茂兰手上的杯子:“怎么了?”   郭茂兰正要答话,边上产房的门一响,他整个人又绷了起来。走出来的医生摘口罩的动作很慢,见虞浩霆直直盯着她却惊怯地不敢开口,疲倦而冷淡面孔上有了一点若有若无的笑意:   “母子平安,暂时没什么事,就是孩子小了一点,只有五斤。”   几个人都松了口气,虞浩霆一径点着头,却又觉得哪里不妥:“暂时?”   医生的话总是像说明书,听不出忧喜:“嗯,还要观察一会儿,看会不会 。”   “会吗?”   “这是正常程序。”   “那我现在能进去吗?”   医生不耐地瞟了他一眼:“不行。产房是经过消毒的。”   “那......”   医生也懒得再多解释,一边绕开他,一边好心地安慰了一句:“不过,你等一下就看到孩子了。”   孩子?   虞浩霆愣了愣,他不是想看孩子。孩子。她终于有了孩子。他说不清楚此时此刻心里究竟是什么感觉,有些欣慰有些茫然又有些酸楚,可是那些细微的感受都不重要,他只想看见她,看见她一切都好。   医生倒是没有骗他,一会儿功夫,果然有护士抱着一个雪白的襁褓出来,他却本能地向后让了一步,那护士见外头站了一票军官,也不知道该招呼谁,郭茂兰连忙圆场道:   “总长,您要不要看看孩子?”   孩子......   虞浩霆一时没有答话,那护士见周围的人都让开了,便把那襁褓抱了过来,他连忙伸手去接,谁知这孩子又轻又软,仿佛还没有个暖水瓶大,他僵着手臂无处着力,几乎是从护士手上捧了下来。   护士忙道:“你不要这么抱,他动了会掉下来的。”说着,就是一番指点,虞浩霆依她的话试了几次,总算勉强过关,他这才有暇去看那孩子。那护士原以为爸爸见了孩子就算不是喜极而泣,也要眉开眼笑的,不想眼前这人却面露惊异之色:   “这孩子怎么……”   “怎么了?”那护士见状也跟着一惊,以为孩子有什么不妥,却听虞浩霆有些尴尬地嘀咕了一句:   “这孩子怎么……不太好看呢?”   他原本想说的是“这孩子怎么一点儿也不好看呢”,话到嘴边觉得不妥,便又改过了。虽然他对这个孩子心思芜杂,但潜意识里直觉顾婉凝容色倾城,邵朗逸亦是翩然风度,这个孩子无论如何都该是十分漂亮的,没想到此时抱在怀里的却是个红通通、皱巴巴,简直是猴子一样的小东西。   那护士啼笑皆非地看着他,仿佛他才是个怪胎,随即却又有些体谅,心道做父亲的这样玉树临风,当然会觉得孩子必然漂漂亮亮,其实这孩子算很不错了,他还没见过脑袋都被挤得变了形的“小怪物”呢!   “小孩子生出来都是这样的,还没长开呢!这孩子已经很漂亮了,小鼻子现在就这么挺,长大了一定更好看;还有,眼睛现在闭着看不出来,你总能看到睫毛吧?多长啊!”   “是么?”   “当然了,我看过多少小孩子啊!”   虞浩霆听她这样一说,也觉得怀里的孩子顺眼了许多,小心翼翼地用手指点了点那孩子的脸,所及软软热热,脱口便道:“像个包子。”话一出口,他自己先摇头一笑。   叶铮凑过来看了看那孩子,补充道:“白一点才像。”   说话间,楼梯处忽然一片皮靴踩地的声音,虞浩霆抬头一望,站在走廊尽头的人却是邵朗逸。   112、你勾走了哥哥的命魂魂   笑容倏然隐去,沉默,如涟漪般扩散开来。   “你们到楼下等我。”虞浩霆若无其事地把手上的孩子递还给护士,面上看不出丝毫的情绪起伏。   一班人跟邵朗逸行了礼,遛着墙边鱼贯下楼,走到楼梯拐角处,叶铮却停了步子一个劲儿往楼上瞄,一边被郭茂兰把扯着往下走,嘴里一边辩解着“我怕出事嘛”。   孙熙平见他们都走了,也乖觉地老实待着,没敢跟着邵朗逸过去。刚才上来的时候,他一眼看见虞浩霆怀里抱着的大约是个孩子,心里就“咯噔”了一下。   说起来,顾婉凝这个孩子着实有些莫名其妙,别人不知道,他和汤剑声却都犯过嘀咕,邵朗逸娶了这位二夫人进门,不要说肌肤之亲,见面都是寥寥,他们还琢磨着是三公子打算慢功细活儿笼络出一番两情相悦呢!没成想突然就爆出喜信儿来了。此时见虞浩霆在这儿抱着孩子,眼里还泛着笑影,怎么看都透着点儿舐犊念切的意思,不会真教他们猜中吧了?   乱七八糟琢磨着偷偷看了一眼邵朗逸,三公子倒是淡然得很,之前一路赶回来的那点儿焦灼也不见了,唇边牵着一点笑意走过去,就着那小护士手里看了看孩子,抬眼对虞浩霆道:   “多谢。”   虞浩霆的目光却越过他,落在了远处,声音也像是从远处传来的回声:   “你娶了她,就照顾好她。”   一字一句说罢,从邵朗逸身边擦过去,有意无意地碰了下他的肩膀。   邵朗逸仿佛什么也没有察觉,依旧泰然自若地噙着那一点笑意对护士问道:“我能抱抱吗?”   “哦,可以的。”那护士正不知所措,暗忖怎么刚才走的那个很有些眼熟的人,难道不是孩子的父亲吗?此时被他春风和煦地这么一问,忙不迭地点着头把孩子递了过去。不知是不是动作急了惊动了襁褓里的小人儿,小东西眯着眼睛“哇”地一声哭了出来,邵朗逸接在怀里,微微一笑:   “个子不大,声音倒不小。”   虞浩霆正要下楼,忽听身后迸出一声哭喊,他心底莫名地一抽,就想要停下,但也只是一瞬间的事情,定了定心思,反而加快了脚步。清晨的空气冷冽醒人,他刚一走到车边,却猛然站住:   “茂兰,今天什么日子?”   “今天是圣诞节,没有什么特别的安排。”郭茂兰说话间,已觉出虞浩霆的眼神不对,心思一转,也想到了什么,心里打鼓,脸上丁点儿不敢露出来,更低了低头“悉听”吩咐。   “茂兰……”虞浩霆胸口起伏,叫了他一声,却没有后话,片刻之后,才低声道:   “回头你到医院来查一查,看看......看看这个孩子是……”   他越说越迟疑,不知该如何措辞,郭茂兰不忍见他为难,连忙应道:“是。”   虞浩霆欲言又止地看了看他,再没说什么,探身坐进了车里。   精疲力尽之后的放松,软化了所有的疼痛,原来这件事也没有她之前想像的那样恐怖,又或者是她根本就没有时间和力气去害怕。小小的襁褓就贴在她身边,粉红粉红的小人儿新奇又温暖,眼里有一点湿热,一波波柔静的喜悦在心底涌动,一种从未有过的笃定让时光也仿佛有了重量。   其他的事,似乎都可以不去理会了。   “你还是不打算告诉他吗?”邵朗逸抱起婴孩来倒是驾轻就熟,安安稳稳地把小家伙托在怀里:   “我觉得,浩霆还是很在意你的。”   “一只狗养久了,也总会有些在意的吧?”她轻轻应了一句,声音里都是倦怠。   邵朗逸见状,便一笑转了话题:“孩子的名字你想好了没有?”   婉凝摇了摇头:“如果在国外,现成的就叫noel。其他的,我还没想过。”   “你要是不介意,名字先请我父亲来取,将来用不着,你再改就是了。”   邵朗逸这样说,婉凝亦明白其中的人情世故,便点头道:“那就麻烦令尊了。”   她自己说罢,也觉得不伦不类,两个人皆是失笑,襁褓里的小人儿却又酝酿出一阵哭声来。   郭茂兰查问过产科的大夫犹不放心,又问了两个当班的护士,众口一辞都说那孩子早产,尚不到30周。这结果好还是不好,他说不上来,但却着实松了口气。   这件事要是真有什么说不清楚的地方,接下来会闹出怎么个局面,他几乎不敢想。这些日子,总长和三公子私下里几乎没打过照面,潜滋暗长的流言是墙角的青苔,稍不留神就蔓延到了阶前。   所谓“红颜祸水”只是酒过三巡之后的玩笑,言者听者都没有人会相信。这件事究竟谁是有意为之,谁是顺水推舟,抑或只是一场好戏,阴谋阳谋 久了的人精们都自有猜度。连带着早前江夙生安排的那场车祸都被人重新拿出来砸摸,或许当初的事就是另有内情?否则,以特勤处的手段,怎么可能让顾婉凝平安无事,反而把江夙生自己折了进去,还牵连了那么多人?   虞浩霆不置可否,他们也乐得叫人去猜,天心难测,那些人猜的越多,做起事来就越要小心拿捏,谨守分寸。很多时候,一件事的真相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别人认为它有一个怎样的“真相”。   一连三天,康雅婕没有离开过邵公馆一步。每一个细节都在心底打熟了腹稿,该交待给下人的话也都滴水不漏,她猜测他的每一种反应,也预想了每一种解释,连她自己都越来越相信,她的一举一动都无可指摘。然而,她的这一番准备却没得到表现的机会,邵朗逸并没有回来跟她发做什么,不仅人没有回来过,甚至连一个电话也没有。   一天的焦灼忐忑、一天的猜度迷茫……到最后,终于只剩下了沮丧。她宁愿承受他的诘问和愤怒,那她至少也可以获得一个倾泻怒火的机会。但没有,什么都没有。她打到陆军部的电话永远都是秘书的声音,标准、客气,毕恭毕敬:“是,夫人。” “好的,夫人。” “属下明白。”   明白?他们明白什么?   大约是秘书也觉得不耐烦了,终于吐出一句:“三公子这两天都没有到陆军部来,夫人如果有急事,可以打到泠湖去问一问。”   康雅婕一听就撂了电话,抱着手臂在房间里来回走了几遍,才叫宝纹拨了过去,那边却说三公子不得闲,请夫人留言转告。隔天康雅婕亲自再打,仍是一样的回话。她的车子开到泠湖,卫兵连请示的样子都不做,直截了当地不肯放行。   转告?她是他的妻子,却连和他说一句话都不能吗?至近至远东西。至亲至疏夫妻。他究竟在想些什么,她全然没有头绪。妆台边的相架里有他们结婚时的照片,手指抚上去,刹那间泪光便模糊了目光,那花团锦簇的完满再也看不分明。   她抿紧嘴唇,把眼底的湿热逼了回去,明天就是江宁政府的新年酒会,她就不信,他不来见她;她就不信,他能躲她一辈子。   康雅婕还是猜错了。   酒会当晚,邵朗逸虽然回了公馆,但根本就没有下车,在门口停了五分钟的工夫,接了小夫人卢蔼茵就走,她只来得及隔窗望见车里一个模糊的侧影。首饰砸在地上,新做的礼服扯的稀碎,他就是要让她难受吗?她偏不让他得意,偏不!   下人都躲着不敢吱声,蓁蓁也被 哄走了,整个晚上第一个跟她说话的,却是深夜才到家的卢蔼茵。   “姐姐,今天好些人问起你呢。”她笑吟吟地走进来,“我本想说你病了,又怕给姐姐添晦气,只好说这种场面上的事情,姐姐懒得应酬,要是说的不对,姐姐可别生我的气。”   康雅婕瞥了她一眼,怒道:“出去!”   卢蔼茵却并不着恼,反而笑得愈发花枝摇曳:“我知道姐姐不是气我,是在气三公子呢。姐姐,前些日子我看到篇价值千金的好文章,您要是有空,不妨也看一看。”说着,微蹙了眉作苦想状,“嗳呀,看我这个记性,名字突然想不起了,就记得开头好像是什么‘佳人’,什么‘自虞’......姐姐渊博,一定是知道的。” 一吐舌头,立刻转身走了。   夫何一佳人兮,步逍遥以自虞?好,她取笑的她好,咫尺长门闭阿娇,说的可不就是她吗?   邵朗逸不仅不回公馆,连陆军部也不大去了,一应公务都在泠湖料理,众人不免感叹顾婉凝偏有几分好运气,不论她嫁进邵家如何离奇荒诞,终究是母凭子贵,连康雅婕那样要强的人也无可奈何。   到了弥月之时,顾婉凝不欲张扬,只在泠湖设了一席家宴,客人也只请了刚刚订婚不久的陈安琪和谢致轩。即便如此,邵家的亲眷僚属也都备足了礼物以贺邵家弄璋之喜,连虞夫人也遣人送来一套镯头金锁,一时间,泠湖的别苑车水马龙,热闹非凡。邵城的老副官专程从余杨捎来一纸虎皮笺,上头浓墨颜楷端端正正地写着个“珩”字,便是孩子的名字了。只是襁褓里的孩子这么叫起来未免太正经,婉凝又随口起了个乳名叫“一一”,邵朗逸在纸上写了两笔,忽然笑道:   “‘一一’写出来,就要变成‘二’了。”   孩子的成长总是让时光骤然加速,顾婉凝在那张洒金笺上描完“柳”字的最后一笔,冬去春来,不过是一转眼的工夫。沿着湖岸走了一阵,便觉得暖意洋洋,眼前一片水淡天蓝,果然是春天了。   “我给欧阳写了信,我想,下个月就带一一走了。”顾婉凝细语轻言,如新柳低抚湖面:“这件事给你添了很多麻烦,抱歉。”   “好,我来安排。”邵朗逸洒然一笑,仿若一湖春水缬纹微皱:“不过,我觉得你还是不要这么急。很多事情虽然是早了早好,但要想’了’的好,就不能那么’早’。”   “我知道这样会叫人猜疑,可我人不在了,也就没那么多是非了。”婉凝低了头,声音也更低了下去,“我在这里多待一天,三公子和虞总长就多一天不自在,邵夫人也多一天的无名火。”她说着,有意绽出一个轻快的微笑来:   “入门见嫉,掩袖工谗的名声,我可担不起。”   邵朗逸的目光描摹着春阳下她丝丝分明的眉梢,笑意迟迟:   “你要走,我也肯让你走,总要有个能说的过去的缘故。你不妨等我有了新欢再走,‘入门见嫉’,倒像那么回事儿。况且,你这一走,长途跋涉,孩子大一点,你带他走更方便,他也少吃些苦头。”他肃了肃脸色,又道:   “还有一样,你总要叫我父亲见一见这小家伙,要不然,他老人家还不知道要怎么气我这个不肖子呢。”   邵朗逸一番话娓娓说来情理兼备,顾婉凝也只有点头,她想了一想,唇角微翘,显出几分顽皮:   “不知道三公子打算什么时候另寻新欢呢?”   邵朗逸微微一怔,随即答道:“我尽快。”   顾婉凝打量了他片刻,见他一脸的漫不经心,自己先摇了摇头:   “其实你也不用再找什么’新欢’了,等你哄好了你夫人,我自然是要走的。”   邵朗逸耸了耸肩,眼中掠过一丝嘲色:   “我不见她,也不单是为了你的事。我们为什么结婚的,你不知道吗?”   顾婉凝默然打量了他片刻,心底凉凉地沁出一阵同情,却不知道是在同情康雅婕,还是在同情邵朗逸,转念间又觉得自己实在没有同情别人的资格,不由幽幽叹道:   “那……你有自己喜欢的人吗?”   邵朗逸见她神色凄清,约略一想,便明白了其中的缘由,面上的笑容格外的明亮洒脱:   “这话你最不该问,我现在当然是喜欢你了。”   顾婉凝被他说的“扑哧”一笑:“嗯嗯,我是受宠若惊。”   陇北的春天来的迟,但春风一过,河开雪融,天地皆宽,只有封冻的人心任春风春水也纾解不开。   金蓝的火舌将信笺吞成灰烬,他分辨不出自己这一刻的心情是安慰还是绝望,如果无可挽回的结局不是最好的结局,那他要怎么办呢?   门外一声响亮的“报告”打断了霍仲祺的思绪,兴冲冲进来的是他如今的副官。   这小副官名叫马腾,今年才不过20岁。马腾不是本地人,在家乡有的没的念过两年私塾,后来家里穷,实在养不下这么多孩子,他就跟着围子里的人背井离乡吃了军粮,浑浑噩噩当了四年大头兵,突然就撞了大运。天上掉下来一个神仙似的营长,人精明,手面阔,讲义气,最要紧的是在长官的长官的长官那里有面子,所以他们的功劳,有一分是一分,没人敢昧;不像过去,苦哈哈熬了半天,上面的人吃了肉嚼了渣,他们连汤都喝不上两口。   要说泾源的驻军有运气,那他马腾就是最有运气的一个,先是被“提拔”成传令兵,今年霍仲祺升了团长,他这个贴身副官也水涨船高捞了个中尉衔儿,要是他们这回真把呼兰山的“旋风李”连窝端掉,保不齐他还能再升一格。   “团座,这是小白从家里带来的狼牙蜜,这两瓶是留给您的。”   霍仲祺无谓地笑了笑:“我用不着,拿去讨好你那个......叫小蕙是吧?”   马腾脸上一红,讪笑着说:“我们都拿了,这是专给您的。”   “放那儿吧。”霍仲祺说着,站起身来穿了大衣:“我出去走走,你要是有事不用跟着我。”   马腾连忙跟上去:“我能有什么事儿啊?我什么事儿都没有。”   头顶黄澄澄的月亮又大又圆,墨蓝的天空没一丝云彩,马腾跟在霍仲祺身后,看着他的颀身玉立的背影,忍不住琢磨起这位年轻长官来。   如今他们都信实了他是个“公子”,他跟着霍仲祺去过渭州,别说宋师长,就是刘长官对他也是客气的不得了,渭州行署的人说团座有个当行政院长的爹,行政院长有多大他不知道,但他们团座大概也是个“皇亲国戚”了,那他干嘛要耗在他们这儿呢?剿匪的时候不要命似的,有时候他都怀疑是不是呼兰山那些杆子跟他有仇,哪儿像个“公子”?   再往最俗的事儿上说,当兵的都稀罕女人,有道是“军床睡三年,母猪赛貂蝉”,可他们团座大人就偏不稀罕。算起来,团座这样的漂亮人物没有女人不喜欢,甭管是庄子里的小寡妇俏丫头,还是玉香楼的红牌姑娘,见了他们团座,都恨不得把眼珠子粘过来,就连宋师长的三小姐都风尘仆仆地跑到泾源来,那个洋学生的作派......嗨,他都不好意思说,结果团座爱搭不理的问了两句话,立刻就冷着脸叫人送回去了。他就没见过这么不待见女人的长官,想到这儿,忽然心里一跳,乖乖,不会他们团座稀罕......   正胡思乱想的没有边际,忽然听见两句“花儿”飘了出来:   “花儿里好不过白牡丹,欢里头好不过少年……”   一听就知道是陇北本地的小曲,远远一望,就见一帮子大兵拢在营房外头逗乐,他们一路走过来,那边唱的愈发热闹了。   这边一句“我维下的花儿你没有见,是西北五省的牡丹”,人堆里立刻就有人起哄:“嘴脸!还牡丹……”接着又有人甩出一段:“妹像卷心尕白菜,园里长到园子外,人又心疼脸又白,指头一弹水出来”,起哄的人就更多了。   有眼尖的看见他们过来,赶紧整装起来行礼,四周围一静,霍仲祺闲闲笑道:“你们接着来,我也听听。”他一向好脾气,泾源的老兵也跟他混熟了,当下便有人道:   “团座,您来一个给俺们……啊,给俺们学习,学习学习。”   有人起了头撺掇,其余的人没有不帮衬的道理,霍仲祺也不好矜持,只是山歌小调他着实不会,京戏昆腔陇北这里也没人听,他想了想,从大衣口袋里摸出把口琴来:   “唱我不会,吹个曲子吧。”   团长肯献艺,属下们自然没有挑剔的道理,只有憋足了力气准备给长官喝彩。谁知他刚吹了一句,一班人都安静了,一直到他一段吹完,也没人叫好拍巴掌。霍仲祺看了看大伙儿的神色,了然笑道:“我吹的不好,还是你们来。”   马腾有些为难的耷拉着脑袋,磨磨唧唧地嘟哝道:   “团座,不是您吹的不好,是您这个调调——它不敞亮。”   他这句确是实话,不能说霍仲祺这曲子吹得不好,只是这曲子吹出来听得人心里闷闷的,连夜色月色都叫人发愁。后来,他有好几回都听见霍仲祺吹这首曲子,一次比一次叫人胸口发闷。不过,一直到很多年以后,他才知道这是首洋人的曲子,名字也莫名其妙,叫《绿袖子》。   霍仲祺闻言,自失地一笑:“好,那你来个敞亮的!”他这么一说,刚才空憋着力气没叫成好的一班人立马附和起来。   马腾挠了挠头,撇嘴道:“他们唱的我不会,俺们那儿的曲儿也不是他们那个调调。”   霍仲祺笑道:“那就拣你会的来。”   马腾想了想,一清嗓子,果然是极敞亮的调门撂了出来:   “旮梁梁上站一个俏妹妹,       你勾走了哥哥的命魂魂。    山丹丹开花满哇哇红,    红不过妹妹你的红嘴唇。”   霍仲祺听着他唱,只觉得心头骤然一阵抽痛,他不敢触碰的那些记忆如洪水澎湃一瞬间就冲垮了所有的堤坝河岸。如果所有的一切都无可挽回,他也只能这样不可救药——   “交上个心来看下个你,   舍得下性命舍不下你。   是谁呀留下个人爱人,   是谁呀留下个人想人。   你让哥哥等你到啥时候?   你不心软呀,   你不心疼呀,   难不成你要把哥哥变成相思鬼?”   113、让你看出来,好一并算计我吗?   阳春天气,亭台亦新,南园的桃花夭夭灼灼,烘楼照壁,在透蓝的天色下,愈发显得煊赫鲜妍。   带着蓁蓁转了一阵子,康雅婕忽然有些倦,春光明迷,一失神间,就让人辨不出今夕何夕,悠长一叹旁人不闻,反而先惊了她自己。这样的锦绣华年像是搁久了的缎面,在箱子里头乍一看依稀还是旧时的瑰丽无匹,可拿到阳光下才发觉,纵然强撑出粲然生辉的架子,终究尘意暗生,失了旧时明艳——她自嘲地一笑,制止自己再想下去,她是来散心的呢。   小孩子玩儿的时候一股子精神,才消停下来就犯困,保姆抱了蓁蓁进内室睡下,只剩下宝纹伺候着康雅婕在水榭里喝茶。它抬眼瞧见“春亦归”的招牌,大约是取自“无雨无风春亦归”,想一想,真真是天地最无情,它要春光烂漫就绝不理会你的愁思脉脉。   沈玉茗嫁做人妇,“春亦归”的生意便不怎么做了,也只有康雅婕这样的人到南园来,才有招待。只是沈玉茗搬去了梅园路的宅子,不过隔三差五才来看看,平日里便只有冰儿带人料理。这会儿“春亦归”有温室里新种出的草莓,市面儿上少见的稀罕物,康雅婕见了也觉得鲜丽可爱,用果签尝了一颗,着实甜润可口。她心情一好,见冰儿清秀净扮,又态度殷勤,一时无事,便同她搭起话来:“你跟着你阿姊有多久了?”   “回夫人的话,有六年多了。”   康雅婕随口道:“你阿姊是个有福气的。”又打量了冰儿一眼,微微一笑:“那她没想着怎么安排你吗?”   “呃……”冰儿脸庞红了红,像是急于转过这个话头,局促地冒出一句:“呃……夫人今天怎么一个人来?也没和二夫人、三夫人搭个伴儿,眼下正是......正是桃花最盛的时候呢!”   她话一出口,立在康雅婕身畔的宝纹就斜了她一眼,这丫头也太没有眼色了,哪壶不开提哪壶。果然,康雅婕的神色冷了下来,唇边笑意犹在,只是没了暖意,懒懒道:“她们都忙,不得空。”   冰儿被宝纹一眼斜过来,似是更窘迫了,张了张口,又低着头不敢应声。   康雅婕也不欲和她多言,只道:“你有别的事,就去忙吧。”   冰儿小心地答了声“是”,欠身退了几步,忽然一咬唇,声音压的细细的:“夫人是出了名的高华宽厚,只是......只是冰儿多一句嘴:夫人还是留心二夫人一些吧,知人知面不知心......”说着,扭身疾走两步就要跨 榭。   康雅婕见状,连忙叫住了她:“你站住!”盯在冰儿脸上看了片刻,松松一笑,“丫头,你这是什么意思?”   冰儿涨红着脸,期期艾艾地恳求道:“夫人,我不能说。”   康雅婕哂笑着打量了她一眼:“你要是不打算说,刚才又何必多嘴呢?”   冰儿闻言,缩起的肩膀不觉沉了下来,之前的紧张局促也去了泰半,只飞快地瞥了一眼边上的宝纹。康雅婕会意,便对宝纹吩咐道:“你去看看小姐醒了没有?等蓁蓁醒了,就来叫我。”   待宝纹转过了曲廊,康雅婕敛去了最后一点笑意,对冰儿道:“说吧。”   康雅婕靠在窗边,看着邵朗逸那辆黑色的梅赛德斯在楼前停稳,胸腔里生出一丝凄苦的安慰。她叫人打电话去泠湖说蓁蓁病了,他这样在意蓁蓁让她觉得安慰,可是如今他肯来见她,就只是因为女儿吗?她拢了拢身上的钩花披肩,对着镜子收起每一点落寞的痕迹,扬起一个凛然的笑容。   邵朗逸在敞开的房门上敲了两下:“蓁蓁呢?”   康雅婕从镜子里和他对视了一眼,不慌不忙地转过身来:“蓁蓁没事,在花园里玩儿呢。”   邵朗逸也没什么愠意,只勾了勾唇角:“你什么时候也这么无聊了?”   康雅婕盈盈一笑:“那你说,我要想见你一面,还有什么法子呢?”   邵朗逸点了下头,便转身要走,康雅婕也不拦他,只是讥诮地笑道:“我今天要说的事,你不听,我可就说给别人听了。”   邵朗逸顺势靠在门边,面上浮出一个淡若云影的笑容:“你有什么话就直说吧。”   康雅婕笑吟吟地看着他:“我到现在也不明白你干嘛要娶那个姓顾的丫头。不过,我倒知道虞四少为什么不要她了——她跟你说了没有?”她话到此处,满意地看见邵朗逸眸中闪过一痕意味不明的锐光,然而他的人还是那么若无其事:“你说。”   “去年汪石卿结婚,虞四少去了邺南,你还记不记得?”   邵朗逸没有发话,康雅婕只好摇了摇头,接着道:“咱们这位二夫人可是独个儿去的南园”,她略停了停,眼中的讥诮之色更重:   “虞四少一眼看不到,她就敢把小霍勾搭到床上去了……”   康雅婕提高声音叹了口气:“唉,我都说不出口。”   她说见邵朗逸神色微凝,莫名地生出一阵快意:“怎么?你还不知道呢?   也是,这样的事情遮还遮不过来呢!她哪儿敢告诉别人。   不过,我倒真是佩服她,到底在是国外长大的,够大胆,也够……”   她一边说一边打量邵朗逸,却发觉他似乎并没有在听她的话,忍不住咬牙冷笑道:   “就这么一个贱货,你也宝贝似的捧着,连她那个孩子——谁知道是不是你的?”   她发泄似的说完,自己也讶然于言语间的刻毒,她有些惊惶地看着邵朗逸,不知道下一秒他会不会暴怒,她还从来没见过他的怒火。   然而,邵朗逸只是一丝波澜不见的幽深潭水:“她和小霍的事,是谁告诉你的?”   康雅婕笼在他沉冷的目光里,不由心气一虚,嘴上仍旧不肯退让:“我干嘛要告诉你?”   邵朗逸走到她面前,复又追问了一句:“说,谁告诉你的?”语气中,已有了些森冷的气息。   康雅婕向后退了一步,别过脸犹豫了片刻,道:“是沈玉茗的下人”,她低声说罢,突然从委屈里激出愤慨来:“邵朗逸,你不用在这儿给我脸色看!这种丧德败行的事情又不是我做的,我是不想叫你被人笑话……”   邵朗逸漠然瞥了她一眼,只说了一个字,转身便走,丢下康雅婕愕然愣在那里——他说:“蠢。”   邵三公子没打招呼就突然“驾到”,汪石卿十分意外,连忙打迭着笑脸吩咐秘书泡茶,邵朗逸却摆了摆手:“你们都出去。”   孙熙平退出去的时候轻轻一带门,汪石卿的心思立时沉了下来,面上愈发泰然自若地笑道:   “不知道是什么事,还要司令亲自来?”   邵朗逸靠在沙发上,静静望了他五分钟,才终于开口:“去年你结婚那晚,南园出了什么事?”   汪石卿心头猛然一跳,一边倒水冲茶,一边蹙眉回想:   “哦,那天武康查出来两个车皮的军火,用的是陆军部的假关防,后来的事儿您也都知道了。”   邵朗逸闭目一笑:“是我没问明白,还是你没听清楚?我问的是,南园出了什么事?   或者我再说简单一点,那天小霍在南园出了什么事?”   “司令……”汪石卿瞬间尴尬起来:   “我想,这件事纯是意外,我不说也是为了总长......况且,还有二夫人的清誉。   我也没想到仲褀和......会有私情。”   “意外?私情?”邵朗逸仿佛是听了一个不太好笑的笑话,敷衍着笑过,眼神倏然凝成冰刃:   “你这话说给浩霆,看他信不信。”   汪石卿脸色一变,脱口道:“三公子!”   邵朗逸却盯着他,径自说道:   “火车什么钟点走到哪儿是有数的,你想让它在哪儿出事,它就会在哪儿出事。婉凝和小霍要是有什么,到哪儿去不行,非要赶着你的婚宴到南园给你看?就算小霍再荒唐,可他不蠢。   我现在想问你的只有一件事:为什么?   当然,你也不是一定要告诉我,要是你的话我不满意,就只能让总长来问你了。”   汪石卿思量间有片刻的沉默,然后坦然吁了口气:“三公子,总长该娶霍小姐。”   邵朗逸挑了下眉:“就为了这个?”   汪石卿肃然道:“总长不能娶顾小姐。”   邵朗逸眼中罕有地流露出一丝惊讶,汪石卿仿佛是下了极大的决心:   “有件事我一直没有告诉总长,顾小姐——是戴季晟的女儿。”   邵朗逸下意识地直起了身子:“你怎么知道?”   “其实是龚次长先起的疑心,龚次长当年见过顾小姐的母亲。”   汪石卿一边说,一边留心邵朗逸的神色:“顾小姐是戴季晟的私生女,大约是戴季晟要做陶盛泉的女婿,把顾小姐和她母亲送去国外,后来不知道什么缘故,顾小姐的母亲死在了沣南。   这件事要是让别人知道,难免对四少不利,倘若四少真娶了顾小姐,戴季晟......”   “你为什么不告诉浩霆?”邵朗逸突然打断了他。   “这……”汪石卿踌躇了一下,道:   “您也知道,四少对顾小姐用情正深,又是极自负的性子,就算我说了,一时之间恐怕也割舍不下。”   邵郎逸嘲弄地看着他:   “当初江夙生安排的车祸,也有你的份儿吧?这件事瞒得越久,你就越不敢说。”   他说着,冷冷一笑:“你倒是一箭双雕,还捎带着算计了霍家。”   汪石卿此时也放松下来:“仲褀确实一直都对顾小姐一往情深,我只是顺水推舟罢了。   石卿受恩于虞家,自问做的每一件事都是为总长考虑,这一点我问心无愧。   事已至此,三公子就算告诉告诉了总长也于事无补。”   “他有你这样的朋友,真是......”邵朗逸摇了摇头,不想再说下去:   “你好自为之吧!不过我提醒你一句:婉凝现在是我夫人,不管你还有什么打算,都到此为止。   我这个人虽然对大多数事情都不怎么在意,可对在意的事情就特别小气。”   汪石卿诧异地看着已经走到门口的邵朗逸,蓦地恍然一笑,半是喟叹半是意外:   “我一直都在想三公子为什么要揽这件事,原来……我倒是真没有看出来。”   邵朗逸漠然回头:“让你看出来,好一并算计我吗?”   汪石卿摇头苦笑:“我不敢,您也不会犯这样的错。”   邵朗逸的背影消失在楼梯处,汪石卿细细回想了一遍方才的事,虽然捏了把冷汗,但却终于放下心来。   邵朗逸斜刺里插了一杠子,娶走顾婉凝,别人不知道顾婉凝的身世,只作笑谈,他却是真的惊心。当初邵朗逸把她送到锦西,他就怀疑过,莫非整件事从一开始就都是邵朗逸的安排?倘若是他和戴季晟连成一线,那后果真的叫人不敢去想。可今天邵朗逸这一问,反而叫他觉得安心。   一念至此,不由又有些慨叹,原来邵朗逸这样的人,也勘不破一个“情”字。   那么,他呢?   一回到泠湖,邵朗飘逸就下了车,一个人负手走过湖岸。夕阳渐落,柳叶的颜色沉成乌绿,又被镶上一圈金红的光边,他的心事也半明半昧,一如眼前的湖水,碎金满目,粼粼不绝。   怪不得小霍在陇北不肯回来,怪不得她不肯说,还有——她意外诡秘的身世。   前尘种种,他忽然明白了许多。   怪不得他们的良时燕婉那样单薄,怪不得她总是那样冷眼犹疑,他想起那天,她来找他,仰着脸直直看着他,绝决又无助:“你要是骗我……”   他真的错了。错的荒诞,错的离谱。他那时候就不该把她推到他身边去。错了。   他也不该让她留在泠湖,不该瞒着他,也不该娶她,他想错了,都错了。   他胸口有隐隐的痛楚,却找不出伤处。   天教心愿与身违,他们都错了,错的万劫不复。   踏进赊月阁的回廊,便有袅袅的笛音和绵软的唱词飘了过来,花厅里灯光朗朗,却是韩玿在指点顾婉凝的昆腔:   “偶然间心似缱,梅树边。这般花花草草由人恋,生生死死随人愿,便酸酸楚楚无人怨……”   他停了步子,隔着花窗竹影只是看她神色凄清,听她声腔宛转:   “待打并香魂一片,阴雨梅天,守的个梅根相见……知怎生情怅然,知怎生泪暗悬?”   那缠绵不尽的情丝一线一线缠进他心里来,勒得他心口酸疼。   他要怎么办呢?   虽然知道邵朗逸不会说什么,但这些日子,汪石卿总是尽量避开虞浩霆。可是总长点了名要见他,就再没有推脱的法子了。   汪石卿进到虞浩霆的办公室里,永远都是坦然谦恭神态:“总长。”   “坐。”虞浩霆和他从不用寒暄:“张绍钧怎么得罪了朗逸?”   汪石卿垂眸一笑:“这件事其实怪我,之前武康那两车皮军火的事出来,我顺便叫他们去查了查傅子煜,可能惹了邵司令不痛快。”   邵朗逸问过他不到一个礼拜,军情五处的人就查实了张绍钧借职权之便在华亭插手棉纱期货的事。这样的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借着军备捞外块的人不少,但被揪出来就扫脸了,少不得把张绍钧连降三级,“发配”到远处。他心知这是邵朗逸有意给他个警告,也知道这种事虞浩霆一定会问,所以一早就想好了说辞。   虞浩霆打量了他一眼,道:“傅子煜盯你的梢是多久之前的事了?你不像这么小气的人啊。”   汪石卿笑道:“我不是为了之前的事,只是他在五处经营了这么多年,根基太深,既然有机会,查一查也好。”   虞浩霆不置可否得呷了口茶:“他拿张绍钧作耗,不过是给你个警告。   你做事一向老成有分寸,不过,我也要提醒你一句:跟朗逸有关的事你告诉我,不要惹他。   朗逸这个人看着没脾气,可他的逆鳞你拿不准,碰到了,就要你的命。”   汪石卿连忙正容肃立:“是。”   从虞浩霆的办公室出来,他才舒了口气。   “我这个人虽然对大多数事情都不怎么在意,可对在意的事情就特别小气。”   “朗逸这个人看着没脾气,可他的逆鳞你拿不准,碰到了,就要你的命。”   想想邵朗逸的话,又想想虞浩霆的话,他惟有苦笑,四少和三公子倒是知己,只可惜,他的这片逆鳞,四少也猜不到。   还没入伏,江宁城就热的人待不住了,栖霞官邸的小客厅里开着风扇又镇了冰,魏南芸的一班牌搭子仍是嫌热。   高雅琴一边码着牌,一边跟压低了声音跟魏南芸打听:   “哎,谢小五都要结婚了,四少和霍小姐怎么还没动静呢?”   “我可不知道。”魏南芸闲闲笑道:“许是霍小姐太忙也说不好。”   “哈?再忙忙的过总长吗?”   魏南芸拈起骨牌在手里捏了两下:“你都说了四少忙,哪像致轩他们那么闲?”   高雅琴凑过来,低低笑道:“你说,不会是还惦着泠湖那一位吧?”   魏南芸纤手一挡面前的牌张,作势推了她一下:   “你就尽管嚼舌头吧!仔细落在我们夫人耳朵里。”   坐在她对面的邢瑞芬忽然笑道:“邵公子都凑出个’好’字来了,虞夫人就不急吗?”   上首的王月婵也跟着附和:“就是,四少忙归忙,这点儿空总要有的,从前不也常常陪着顾小姐……哎呀,瞧我这记性,说顺嘴了。”   魏南芸听到这里,猛然把面前的牌往前一推:“你们到底是来打牌的,还是来打听的?”   边上三个人连忙莺声燕语一边劝一边重新理牌:“我们就是随口说几句闲话罢了,总不成闭着嘴打牌吧?”   魏南芸见状,也划出了笑纹:“那就好。你们有什么闲话只管说,可是什么都别问我,我什么都不知道。”   王月婵闻言,神色忽然有些鬼祟,抬头看了看,见周围的下人都离得远,才憋着嗓子开口:   “要说闲话,我还真听了几句不寻常的——邵家新得的这个小公子,有人说,瞧着倒像四少。”   她此言一出,高雅琴和邢瑞芬都闭了嘴,魏南芸扫了她们一眼,迸出一个轻鄙的笑容来:   “亏这些人想的出来!那么小的孩子能看出什么?就算是像,也是应该的,浩霆和朗逸本来就是兄弟,连我们夫人都说,两个人小时候眉眼极像的,这有什么可说的?”   王月婵闻言,脸上不免有些讪讪,高雅琴本想说点儿什么,却欲言又止。   直到傍晚,魏南芸出去吩咐开饭,高雅琴才低声道:   “南芸也是装糊涂,我听说,之前康雅婕有心整治那丫头,还是四少到邵家抢了人送到医院去的,这算操的哪门子心?”   三个人相视窃笑,都不再言语。   114、世上如侬有几人   斑驳的船头悠悠划开河面,两岸棕榈婆娑,浓绿团团的叶片硕大如扇,河水在视线尽出流入天际。船舱里地方逼狭,收拾得还算齐整,两个长衫简素的中年人对坐闲谈,人手一碗鲜粥,正是方才靠过来的艇仔上刚滚好的。   俞世存搅了搅粥面上的蛋丝、海蛰,笑意隐隐:“司令,这回怕是有几分意思了。”   “未必。”戴季晟品着粥,摇了摇头:“邵三不像他父亲,火爆性子直来直去。这个人,表面上淡泊,其实心思缜密,不会做什么意气之争。”   “所以属下才觉得,他对汪石卿的人动手,不寻常。”俞世存虽然尽力克制,但话里话外仍有掩饰不住的急切:“按道理说,他若真是有心跟虞家分庭抗礼,不该拿个不疼不痒的人出来打草惊蛇;但他要是根本没这个想头,又何必如此呢?属下想,他是提醒也好,试探也罢,总之,跟虞浩霆一定是有了嫌隙。”   戴季晟仿佛听得有些心不在焉,远处的河港归舟如织,人声水声一片喧腾,间杂着戏谑的船歌,要细心分辨,才听的出曲调,“海底珍珠容易揾,真心阿妹世上难寻,海底珍珠大浪涌,真心阿哥世上难逢。”   多少年了,他再不去想何谓“真心”。旧年从江宁送来的照片里,有一张她和他挽臂而行的侧影,是江宁政府的新年酒会,衣香鬓影间的玉树幽兰,依依温柔,让他有那么一个瞬间,竟失了杀心!   她若泉下有知,该多恨他?疏影,他几乎脱口而出就要念出她的名字。雪后燕瑶池,人间第一枝。那样的依依温柔,毁了,都毁了。她该有多恨他?   然而也只是那一瞬。如今想起,亦会觉得荒诞。竟然有那么一个瞬间,让他几乎觉得,他毁弃的,或许能在别处找寻回来。可就算是有,也不会是他。他心底冷笑,虞靖远的儿子,不必深究,就知道是什么样的人。   可是,清词——他还记得她第一次抱着他的脖子叫“爸爸”,那样轻,那样甜的宁馨儿——他不知道上天开的是什么样的玩笑?十年之后的她,那样倔强,那样执拗,她说她从没觉得有他这个父亲,他恼怒之余隐约还有过一丝欣慰,如果她远远离开这一切,或许也算是种幸运。可是他错了。虞靖远的儿子?她遇见他,再没有幸福的可能。果然。   他如今想起,亦会觉得荒诞。他居然也有过一瞬间的动摇。   一场寂寞凭谁诉?算前言,总轻负。   他已然辜负她了,他错失的,再不能寻回来;又或者,人人都以为理所当然的所谓“真心”,这世间从来就不曾有过。而他也不必再回头。   俞世存见他神情若有所失,忽然闲闲一笑:“司令,又或者是我们都想多了。”   戴季晟神思一敛:“什么?”   俞世存半真半假地玩笑道:“邵朗逸再淡泊缜密,虞浩霆再城府深沉,终究都还年轻。年轻就难免气盛,也难免……或许真就是为了小姐置气呢?”   戴季晟一探身出了船舱,和摇橹的汉子搭了两句话,回头对俞世存道:“让我们在江宁那边的人去探探邵朗逸。”   俞世存跟出来笑道:“司令是想探得机密一点,还是招摇一点……”   戴季晟看着面前的河水悠悠荡荡,沉吟道:“该机密的机密,该让人知道的也要让人知道。必要的时候,你亲自去见一见他。”   兵强者,攻其将。将智者,伐其情。   不过,如此。   顾婉凝原打算入秋之后天气稍凉下来就带一一走的,名义上只说是去探弟弟和欧阳,可安琪却一再央她等过了自己的婚礼再走。不想等到安琪和谢致轩完婚,还未入冬,一一就病了。不满周岁的小人儿刚会开口叫妈妈,弱弱的咳嗽卡在喉咙里,大颗的眼泪挂在睫毛上,眼皮都泛了红。虽说几个大夫看过都说没有大碍,但给孩子用药都极小心,病去抽丝,母子二人的行程就此耽搁了下来。好容易等一一见好,已经临近冬至了,婉凝只好给欧阳怡去信,来年春天再做打算。   一一生病这些日子,邵城也十分挂心,如今一一病愈,邵朗逸便同婉凝商量着带了这小人儿去余扬探望父亲。余扬地辖吴门,此处一大胜景是邓山的梅花。今年天气和暖,听闻有梅花早放,邵朗逸便带了婉凝和一一去邓山寻梅。   此时虽然花事未胜,但一树树的粉白轻红已点缀在了山岭之间。一一正在学语的年纪,前阵子因为生病鲜少出门,这会儿“走”在山路上格外兴奋,攀在邵朗逸怀里,盯盯这儿蹭蹭那儿,嘴里也不知道在咿咿呀呀什么,邵朗逸跟他逗了一阵,抱着小人儿向上一晃:   “一一,叫爸爸。”   顾婉凝走在他身畔,面上的神情滞了滞,轻声道:“他还不会呢。”   邵朗逸淡笑着看了看她:“你不喜欢,我以后不这么逗他了。”   顾婉凝笼着一一的身上斗篷,微微一笑:“没关系。现在的事,他都不会记着的。”   她轻飘飘的一句话,像虫蚁在他心口陡然一叮。现在的事,他都不会记着的。所以,她才会安然接受眼前的种种吗?不会记得的事,是不是就等于从来没有发生过?一一不会记得,那她呢?   山坳处,一片轩馆掩映在几树含苞欲放的绿萼间,邵朗逸他们一到,新烤出的梅花糕便配着碧螺春端了出来,两个人正摆弄着一一品茶闲谈,婉凝临窗一瞥,忽见一行人在梅树参差中朝这边过来,在前头引路的是邵朗逸的副官孙熙平,他身后一人远远看着亦觉得眼熟,顾婉凝约略一想,却是一个决计不该在这里出现的人。   怎么会是他?   她竭力镇定着自己的心跳,又朝那边张望了一眼:“你还约了别人吗?”   邵朗逸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泰然点了点头:“嗯,是个在余扬的旧识,听说我这次回来,就相约一见。”他说着,和顾婉凝对视了一眼,彼此眼中却仿佛都是天衣无缝的坦然。   说话间,来人已拾阶而上,随着孙熙平走了进来:“三公子,久仰。”   邵朗逸颔首而笑:“俞先生客气,朗逸有今日,都拜先生所赐。”   俞世存亦摇头笑道:“三公子这是在骂俞某啊!”说着,目光在顾婉凝身上询了询:“这位是?”   邵朗逸在婉凝腰间轻轻一揽:“这是我夫人。这位俞世存俞先生,是我二哥当年在军校的恩师。”   婉凝闻言,对俞世存客气地点了点头:“俞先生,您好。”接着,便对邵朗逸道:“一一怕是困了,我抱他去睡一会儿。”   邵朗逸还未发话,俞世存已笑道:“夫人请留步。这就是夫人去年新添的小公子吧?敝上欣闻府上弄璋之喜,特意备了一份薄礼,给小公子把玩。”他身后的随从捧出一方乌木盒,俞世存亲自上前打开,只见里头盛着一枚汉玉镂雕的螭形佩,沁纹典丽,古意盎然。   “俞先生太客气了,这样贵重的东西不是给小孩子玩儿的。”她脸上仍是礼貌却疏远的微笑,“失陪了。”说罢,便抱着一一转身而去,只听邵朗逸洒然笑道:   “我这位夫人从小国外长大,和人应酬起来,总是直来直去,不大懂得客套。”   她抱紧了一一,只觉一步一步都是虚浮的。   “这位俞世存俞先生,是我二哥当年在军校的恩师。”   二哥?恩师?   她想起之前在泠湖的懒云窝,她翻过邵朗逸的相册,里头有他昔日去国之前和家人拍的旧照,他一一指给她看:“这是我二哥朗清。”   “你二哥也是阵亡的吗?”   “不是,我二哥被戴季晟的人怂恿兵变,被我父亲亲手击毙在莒山。我父亲也是因为这件事才病倒的。”   既然如此,俞世存怎么会到这里来?   他们要谈什么?他和邵朗逸又有什么可以谈?他们要谈的事情,会和她有关吗?   “妈妈……”   一一奶声奶气的轻唤让让她心头一颤,过了周岁的一一已经是个漂亮的孩子了,挺直的鼻梁带出了一点男孩子的英气,她把额头贴在孩子温暖幼滑的小脸上,方才从脑海中闪过的念头愈发清晰起来。   可这念头却让她背脊发寒。不会的。他们是兄弟。   兄弟?   “这位俞世存俞先生,是我二哥当年在军校的恩师”, 父子尚会反目,何况兄弟?可是,邵朗逸那样的人,会吗?   瑶琴不理抛书卧。醒时诗酒醉时歌。   他那样的人,会吗?   她不信,也不愿意那么想。   可是,她相信的,会是真的吗?   “今日这礼送的也算有心意了。”邵朗逸拿捏着那玉佩笑道:“他们一定是打听好了一一的名字,才特意选的。”   “也未必。”婉凝放下手中的湖笔,回眸笑道:“人家都说了,弄璋之喜嘛。”她移开镇纸,把刚写好的一页字拿到邵朗逸面前:   “我练了这么久,你瞧瞧怎么样?”   邵朗逸接过来一看,一篇柳楷颇有几分挺秀,录的却是李后主的一阕渔父词,“浪花有意千重雪,桃李无言一队春”,他一字一字看着,轻吟了出来:   “一壶酒,一竿纶,世上如侬有几人。   一棹春风一叶舟,一纶茧缕一轻钩。   花满渚,酒满瓯,万顷波中得自由。”   他一边念,一边提笔圈出几个字:“有点儿意思了。回头你再好好写一幅,我叫人裱了,挂到蓼花渚去。”他说着,又看了一遍,对婉凝笑道:   “你几时喜欢后主词了?”   她微笑婉然:“我之前看到,就觉得......只有三公子才配得起这阕词。”   邵朗逸望着她,惟见明眸翦水,一片澄澈,心中有些暖,又有些涩。触目横斜千万朵,赏心惟有两三枝。可她这样知他的心,却是为着他吗?这念头让他安慰,又让他觉得凄然。   一壶酒,一竿纶,世上如侬有几人。   世上如侬,有几人?   过了旧历年,邵朗逸才带着婉凝母子回到江宁。到了正月十五,虞夫人特意备了家宴,叫邵朗逸带康雅婕到栖霞来。泠湖的丫头左右无事,有心去看热闹,宝纤便撺掇着顾婉凝也去文廟街看灯。元宵佳节,文廟街这样上迎公卿,下接黎庶的游乐之地,绛台春夜,香街罗绮,满目的月华灯火,龙腾鱼舞,让人再不辨天上还是人间。   “兔兔……妈妈,兔兔……”一一的小脑袋拨浪鼓似的转来转去,不住地纵着身子,顾婉凝几乎抱他不住,又怕在人群里挤到,只好交给随行的侍卫。一一被擎在高处,拉过这个又拽那个,一条街走了不到一半,拿东西的侍卫两只手上已塞满了花灯、糖人儿各色玩意儿。此时前头的人群轰然向两边一分,一条金光灿然的“龙灯”冲了出来,跟着前头的“宝珠”,飞冲腾挪,四下里一片彩声。   婉凝正抬头指点一一去看,忽听宝纤朝她身后招呼了一句:“韩公子!”婉凝回头一看,近旁一个穿着银白锦袍的年轻人正是韩玿。她刚要开口,唇边的笑容展到一半,却倏然定住了,韩玿身边和她近在咫尺的人,赫然却是霍仲祺!   只是他一身戎装在夜色里不易察觉,她第一眼没有看见。   他们二人也是刚随着人群挤到这里,韩玿见顾婉凝面露异色,一时惊在那里,不用回头也知道小霍的神色只会更糟,他原本是因为小霍此番回来过年,整日郁郁寡欢,才拉他出来散心的,不想却在这里碰上了顾婉凝,连忙笑容可掬地圆场道:   “你自己带着一一出来啊,朗逸呢?”   婉凝连忙转过脸,仓猝地应道:“他到栖霞去了。”她说罢便想带一一躲开他们,可是面前的龙灯旱船正舞得热闹,人群熙攘无处可走,只好按下心中的乱麻,专心哄着一一看灯。   此刻的乍然相遇,霍仲祺也全无防备,待见她一看到自己便惊慌失措地变了脸色,胸口犹如被重锤敲过。她这样怕他,这样厌弃他。她就在他身边,可及,他却连看她一眼也不敢。她说过,她不要再见他了,他压到心底的声音微微 :   “我不知道你会来。我......我不是有心的,我这就走。”   他低低说完,也不知这一片喧闹中她听到了没有,便从人群中挤了出去,全然不顾周围赏灯人一迭声的抱怨。   他忽然想再看她一眼,可那万烛光中千花艳里,隔着千人万人,他怎么也看不到她。看不到。   等韩玿追出来,已不见了小霍的踪影,他这一走,不单是离了文廟街,却是连夜便回了渭州。   皓月当空,圆满的无失无缺,可月下的人,却总不得圆满。   隔了几日,韩玿照例到泠湖来教婉凝度曲,婉凝却总有些心不在焉。等学完了今天的“功课”,两个人坐下来喝茶,她几番犹豫,还是迟疑着开了口:“我听说,这两年……小霍一直在陇北?”   韩玿呷着茶,若无其事地点头笑道:“他在那边剿匪,轻易不肯回来一趟。”   婉凝一愣,手里的茶盏未送到唇边便放了下来:“剿匪?”   “嗯,卖命的狠,去年都升了团长了。”   婉凝眉尖轻颦:“那他家里……放心吗?”   “他那个性子,你还不知道?”韩玿仍是闲闲谈笑的腔调:“霍家哪儿有人管得了他?”   婉凝附和着笑了笑,长长的睫毛都垂了下来:“你该劝劝他。”   “那也要他听我的。”韩玿合上茶盏,敛了说笑的神色:   “说起这个,我还真有点怕他出事。我听他那个小副官说,前阵子他剿了呼兰山的一窝悍匪,肩胛上叫人刺了一刀,还没好利索呢,这就又回去了。”   他沉沉叹了口气:“幸亏没伤着骨头。”   他答应过他,绝不在她面前提他的事情,可是也许只有她,才能叫他解脱出来吧?   一弯残月钩在檐前,夜色深沉,她却一点睡意也没有。   是因为她吗?她想起那天,他低颤的声音——“我不知道你会来。我不是有心的,我这就走。” 她恍然想起两年前,她同他说的最后一句话:“你走吧。我不想再见你了。”   她一直都排斥和他有关的事,他的消息,她不打听,就不会有人来对她讲。之前,还是安琪和她谈天,提起谭昕薇订婚的事,说到这位谭小姐当初追他追得那么厉害,如今他一走两年,她便也等不了了。她这才知道,原来他一直都在陇北,几乎没有回来过。   “他在那边剿匪,轻易不肯回来一次。”   “卖命的狠,去年都升了团长了。”   “肩胛上叫人刺了一刀,还没好利索呢,这就又回去了。”   她是在为他担心吗?她是该怨恨他吗?她不知道。   他的事,她总是不愿意去想,也不能去想。她只是,不愿意他出事。   115、他没有躲,她打的也不重   参谋次长唐骧和夫人结婚二十周年的派对,排场不算顶尖,但客人却倾尽了此时在江宁的虞军要员,唐公馆门前的马路上,溜边停满了挂着军部牌照的黑色轿车。主人家祝了酒便下场开舞,唐骧风度儒雅,唐夫人绰约端庄,两人眉目动作之间,皆是多年伉俪才有的默契温柔。   霍庭萱含笑而望,啜了一口手中的香槟,轻声感叹:“一对夫妻能举案齐眉二十年,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她转过脸看了看虞浩霆,莞尔一笑:“你说呢?”   “我不知道。”虞浩霆的目光只远远落在舞池里:“不过我想,如果我结婚二十年的时候,和我跳舞的,不是我最爱的人,感觉——是不一样的。”   霍庭萱微微一怔,却不能从他的神情中读出更多。这是许久以来,他第一次在她面前提到自己的感情,可是他说的这样平静,一丝感慨也没有,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和他们无关的事实。他的言词和态度,让她忽然不敢去想二十年后他们会是怎样。   不过,二十年,那样漫长的时光,应该能改变很多事吧?   她凝眸浅笑,把酒杯递给经过的侍者,至少这一刻,她的手正挽在他臂上。他在恰到好处的旋律中牵起她的手,她正绽出一双恰到好处的笑靥,轻柔的裙裾低低旋出了一圈金沙色的波浪。   然而下一刻,她恰到好处的笑容却有瞬间的异样。   顾婉凝自嫁入邵家,就绝少在社交场里出入,谁也料不到,她会突然出现在这里。墨绿的绸缎晚装,裸肩曳地,不规则的褶皱在胸口勾勒出 般的曲线,亮金炫彩的灯光下,衣如翡翠,唇若朱砂,松松晚起的发髻,落下几缕发丝绻在颈间,透出一点漫不经心的温柔妩媚。但她身边只跟了一个军装侍从,却不见邵朗逸,场中宾客连唐骧夫妇都觉得诧异,唐骧的副官赶忙迎上去招呼:   “二夫人好。刚才我们长官还问,是不是邵司令有什么事情?”   婉凝颔首笑道:“朗逸临时有点事,迟一会儿过来,实在是不好意思。”   那副官客套着替她引路,她款款行来,亦有相识的女眷同她寒暄,更多的则是或极力掩饰或直白无谓的讶异目光。其实,今晚出门之前,她也仍在犹疑:“这样的party,你和你夫人一起去比较好吧?”   邵朗逸亲自替她拉了车门:“你是怕见浩霆吗?”   婉凝柔柔一笑,像六月夏夜里的幽白栀子:“我和他早就没有什么了。”   “那你就当是帮我个忙。”邵朗逸笑道:“你如今母凭子贵,可是邵家最要紧的人,你不去,谁去?”   顾婉凝不理会他的调侃,狐疑地审视着邵朗逸:“你是有什么安排吗?”   邵朗逸笑容松快地打量了她一眼:“我们是不是没有跳过舞啊?”   顾婉凝略一回想,蹙眉笑道:“好像是没有。”   “就算是我想请你跳舞吧。”   他这理由太牵强,可她也不再追问。既然是别人不愿意告诉你的事,那问出来的也只能是假话。   可是车子经过离唐家还有两个路口,邵朗逸却叫司机停了车:“我有件事要耽搁一下,你先过去,我迟一会儿就到。”   顾婉凝的脸色蓦然冷了下来:“你到底想干嘛?”   邵朗逸示意汤剑声和司机都下车,转过脸,仍是一派笑意清和:   “我就是想让你今晚到唐家露个面。”   “为什么?”   “这件事解释起来稍有点复杂,不过即便我不说,你自己迟早也会明白。”邵朗逸正色道:   “我只能说,这件事,你是举手之劳;但对很多人而言,是性命攸关。”   顾婉凝默然了片刻,轻声道:“你帮了我这么多,就算我还个人情给你吧。”   顾婉凝立在场边神情自若,唐骧的副官却十分紧张,应付场面的客套话只有那么几句,问过邵家小公子安好之后,他就再也掂量不出能跟顾婉凝说什么了,早在虞军攻占锦西的时候他就和顾婉凝打过照面,可如今时过境迁,谈笑间的分寸就格外不好拿捏,言多轻浮,话少冷淡,加上舞池内外的人有意无意都朝这边窥探,他越发拘谨地不知如何是好。   大约其他人也和他一样心思,既没有女眷贸然来同她攀谈,也没有人敢来请她跳舞,那副官只能一边看着自己长官和夫人,一边用的眼尾余光追着总长大人,心中默祷舞曲早一刻结束。   他正左右为难之际,一个年轻军官忽然走了过来,站军姿似的停在他们面前,嗫喏了一下,才道:“顾小姐,能请您跳支舞吗?”一句话没说完,耳廓已红了。   顾婉凝见了来人,心下也有一丝惊讶,微微笑道:“我已经不是‘小姐’了。”   那年轻人面上更红,神色也慌乱起来:“卑职失言,我……夫人,我不是有心……”   顾婉凝一笑盈盈打断了他:“你是要请我跳舞吗?”   等那年轻军官带着顾婉凝 舞池,唐骧的副官才缓过神儿来,下意识地吁了口气:还真有胆大的。只是这年轻人看上去不过二十几岁,肩上已挂了中校衔,看来也是个升得快的,却不知道是什么人,四下环视了一番,见不远处有几个相熟的军官正在聊天,便走过去打听,他张口一问,里头果然有知道的:   “他你不认识啊?是蔡军长的儿子,总长的侍从官出身,当然升的快。”   “你既然这么紧张,何必要请我跳舞呢?”顾婉凝见蔡廷初面孔泛红,脸上的神情又生硬得很,一步一步小心翼翼仿佛全神贯注在数着拍子,不由好笑。   蔡廷初 下嘴唇,踌躇着说道:“我觉得请小姐……呃……我觉得请您跳舞,大家都没那么……没那么……”他背上冒汗,不自觉地紧了紧眉头,想找出一个合适的说法。   顾婉凝低头一笑:“我明白,谢谢你。”   蔡廷初忙道:“夫人客气,跟夫人跳舞是卑职的荣幸。”   顾婉凝打量了他一眼,温言道:“你已经升了中校了?”   蔡廷初肃然答道:“是,这个月才刚授的衔。”   “你如今是在你父亲麾下吗?”   蔡廷初摇了摇头:“我在军情处,在娄处长底下做事。”   顾婉凝出现在人们视线中的那一刻,霍庭萱觉得虞浩霆的动作似乎有片刻迟疑,但她抬头看他,他的神情却没有丝毫异色。是自己多心了吗?他这样一个人,终究不是在儿女情长之间纠缠不清的人。霍庭萱这样想着,有些许欣慰又有些许失落。两年了,他们看起来已经全然没有了瓜葛,也没有了生出“瓜葛”的可能;然而,她却仍然无法再靠近他多一点。   在旁人眼里,她已然是总长夫人的不二人选,但只有她自己知道,她有多么努力地去制造可以和他在一起的机会,又多么小心地量度着避免他会反感。有时候,她甚至会觉得,之所以她可以在这样的时刻出现在他身边,恰是因为她不像别人那样去试探他的情感。   她在的时候,他只是不爱她;她不在的时候,他已经不爱了——她这样想着,忽然发觉他极快地蹙了下眉,她顺着他的目光去看,却是一个年轻军官正揽着顾婉凝 舞池。   然后,他再也没有和她说一句话。   霍庭萱听见一声悠长的叹息随着渐到尾声的舞曲落在自己心底,她温然笑道:   “我跳得有点热了,想出去走走,少陪了。”   他答了声“好”,便把她带出了舞池,她走出去的时候,回眸一望,他果然已站在了她面前。   虞浩霆旁若无人地走过来,却并没有看顾婉凝,只对蔡廷初道:“你舞跳的不错。” 蔡廷初红着脸还没来得及答话,虞浩霆一偏下颌,他立刻便低着头退开了,周围的人也不约而同地避开了一段距离。   顾婉凝却浑然不觉一般,极客气地冲他点了点头:“虞总长,你好。”   虞浩霆冷着脸盯了她一眼,抬手道:“跳支舞。” 冷淡而干脆的口吻,几乎如命令一般。   此时灯光一暗,乐队已变了曲风,顾婉凝脸上迅速浮起一个敷衍的笑容:   “不好意思,tango我不会。”   虞浩霆仍然面无表情地直视着她:“我教你。”   “我就是想让你今晚到唐家露个面。”她来不及想这算不算是邵朗逸的安排,她只知道,即便此时灯光暗昧,也有许多人在浅酌淡笑,舞步翩跹之间,朝他们嗅探。   她漠然瞥了他一眼,把手搭了过去:   “那有劳虞总长了。”   “tango我不会。”   是不是她对他说谎的时候,总能这样面不改色,哪怕他们都知道她是在骗他?他几乎想要咬牙,然而,她的指尖才触上来,便在他掌心刺出一线火花。   他一握住她的手,她就后悔了。她不应该答应和他跳舞。他离她这样近,近到她想挤出一个程式化的客套笑脸都不能,好在——tango不用笑。   这诡异的属于情人的秘密舞蹈,极力逃避彼此的目光,却不肯放弃身体的缠绕。这骄傲的属于情人的秘密舞蹈,不需要言语,也不必笑。她突然有一种要虚脱的感觉,仿佛一尾想要追逐阳光的鱼,才奋力腾 面,转眼间便跌落在了甲板上。   舞曲的节拍逼迫着她的心跳,她真的要跌下来了,就在那一瞬间,他忽然握住了她的腰,他把她带到舞池边上,却并没有停下,她察觉他的意图,不由惊慌起来:   “你干什么?”   他的脸在灯光的暗影里看不出表情:“我有话问你。”   “我没什么跟你说的。”她冷然分辩:“四少,你不要忘了你的身份。”   然而他的声音却变得愈加坚硬:“你自己走,还是我替你走?”   “视而不见”是一件非常奇妙的事。   尽管许多人都看见顾婉凝跟着总长大人去了露台,卫朔还把跟着她来的侍从拦在了外头,但无论是跳舞的人,还是碰杯的人都仿佛什么都没看到,什么也没发生。不过,也有人借着抽烟的工夫出去拨了电话。   “三公子,这已经是第四个电话了。”孙熙平的表情活像是嘴里硬被人塞了一把黄连,心说这些人也真够可以的,不就是总长大人跟他们夫人聊聊天儿吗?又不是把人拐走了,犯得着一个个这么巴巴地来报信儿吗?三公子都不急,你们急个什么劲儿啊?   邵朗逸又剥了几颗松瓤,才拍了拍手,站起身来:“走吧,去唐公馆。”   孙熙平一愣,心里的锣鼓点儿乱成一片:三公子这不是要捉奸吧?要是的话,那他们要不要多带点儿人啊?   露台的雕花玻璃门一关起来,顾婉凝立刻就推开了虞浩霆的手:“你疯了?”   纤细繁密的月桂枝条伸进露台,婆娑了幽幽月光,他看她的眼神,愠怒里纠缠着叹息:   “你到这儿来干什么?”   她哑然失笑,他要问她的就是这个?   “怎么?虞总长觉得我不该来吗?”她给他的笑容再没有温柔缱绻,只有讥诮。   虞浩霆把目光从她脸上移开,背对着她,默然走出两步:   “你有没有想过,这里的人怎么看你?”   “原来虞总长是觉得,我不配来。”她轻轻一叹,隐约有无谓的倦怠。   虞浩霆霍然回身逼视着她,压低的声音里有抑不住的怒气:   “自取其辱。”   顾婉凝一愣,眼底骤然酸热,抿紧了唇,一言不发地就要绕开他就去拉露台的门,虞浩霆抬手把她扯了回来,正对上她凛然沁凉的一双眼,满眼的带着敌意的倔强却让他觉得有无法言喻的脆弱。   那时候,她气极了他,就会这样看着他......有什么东西在这一瞬间从他心底深处炸裂开来。   “我要回家去了,麻烦四少放尊重……”   她突然住了口,他的唇毫无征兆地压了下来,她惊诧之下,还没来得及躲闪,他已然捧住了她的脸。这样匪夷所思的“亲密”,让她的挣扎和推搡都显得有些迟钝,甚至连晃在眼底的泪水也被吓了回去。   他执拗地掠夺让她猛然生出一股屈辱,拼力在他胸口一推。   他如梦方省一般望着她,眼里尽是不能置信的恍惚,她亦不能置信地看着他。   他缓缓放开了她,她抬手朝他脸上打过去。   他没有躲,她打的也不重。   但似乎只有这样一个动作,才能给这件事一个他和她都能接受的合乎情理的注解。   正在这时,忽然有人在露台的玻璃窗格敲了两下,却是郭茂兰的声音:“总长,邵司令到了。”   “知道了。”虞浩霆应了一声,回头看着顾婉凝,动了动喉头,却什么也说不出来,他转过身,虚着声音说了句“对不起”就要拉开门走出去,却听顾婉凝在他身后仓促地叫了一声:   “你等等。”   虞浩霆连忙站住,只见她别开脸庞不肯看他,却从手包里拿出一方手帕直直递了过来。他接过那手帕了然地在唇上一拭,果然有嫣红痕迹,他心里莫名地一恸,刚要开口,露台的门已被人推开了。   灯光骤然一亮,邵朗逸闲庭信步地走了进来,面上犹带着惯常地温和笑意:   “浩霆,这不合适吧?”   打量了他们一眼,对孙熙平吩咐道:“先送夫人回去。”   116、红楼隔雨相望冷   露台的门重又合起,隔绝了所有或惊或忧的目光,惟见人影隐约。   初夏夜,上弦月。   独上西楼寂寞,两个人,是多了一倍的寂寞。   “我见过戴季晟的人了。”   “我知道。”邵朗逸话起的突兀,虞浩霆却不觉得意外:“你今天为什么带她来?”   “扶桑人快按耐不住了,与其将来腹背受敌,不如先拿掉沣南——”邵朗逸仿佛并没有听见他的问题:“你这些天想的不是这件事吗?”   虞浩霆眸光犀冷,话却有些烦躁:“他不会信的。”   “他会信。”邵朗逸踱到露台边上,随手 着细密清香的月桂枝条:“我都怕要是再来晚一点儿,你就把人给我拐走了,他为什么不信?”   虞浩霆冷笑:“戴季晟生性多疑,你哪儿来的把握?”他强迫自己集中精力,忽略掉邵朗逸调侃的口吻:“这样无谓的事情你也想的出!”   邵朗逸回头看了他一眼,眼中笑意飘忽:“浩霆,就算是做戏,要发脾气的人也该是我吧?”   “我没有别的意思,我只是有事要问她。”虞浩霆避开他的目光,那方手帕握在手里,像呵在掌心的一只雏鸟,怕伤了它又怕失了它。他想起方才她看他的眼神,他自己也忍不住憎恶自己,他不是想要那样的,他只是想问她一句话。   “我还有一件事要跟你商量。”邵朗逸清寂的笑容如云缕后模糊了边缘的弦月:“等沣南的事情了了,我会跟参谋部请辞。”   虞浩霆愕然:“什么?”   “没什么,我累了。”邵朗逸慢慢解了 的戎装领口:“你也知道,这几年,我做的事,没有一件是我自己想做的。”   虞浩霆轻轻点了点头:“我明白。那你有什么打算?”   “不知道。”邵朗逸无所谓地耸了下肩:“或许,回去把我的学位念完?”   虞浩霆刚刚勾起唇角,那微笑还未划开就冻住了:“那……”他后面的话还没说出来,就被邵朗逸尽数堵了回去:   “我的夫人和孩子,当然跟我一起走。”他落在他身上的目光仿佛有些意味不明的怜悯:   “浩霆,算了吧。你和她——早就没有可能了。”   早就没有可能了。是有多早?从他初见她的那天开始吗?那这些年,他和她算是什么?他自言自语般沉沉问道:   “为什么……”   邵朗逸经过他身边的时候,停了一停:“你既然已经知道了结果,何必还要追问缘由呢?”   邵朗逸走的时候,唐家仍然很热闹,甚至跟他谈笑寒暄的人都喜乐融融得略有些过分,他应付得就越发漫不经心。从唐公馆出来,一弯新月全然匿入了云影,星星点点的雨痕无声落于车窗。   邵朗逸凝神看着窗外,忽然问道:“剑声,这附近有没有什么喝酒的地方?”   浅碧的酒夹着淡淡梨花香,绵绵入口,一点涩一点凉,叫他想起那年他们在绥江,他握着她的手,眼眸明亮如星光,他对他说:你得答应我一件事,那山路上的梨花你不要动。   想必是她极心爱的吧?或许,他也该寻一处有梨花的春庭来藏她?   他摇头失笑,就算他寻来,也只会叫她徒增伤感罢了。   今晚他看见她的时候,她眼里有委屈,有恼怒,有强忍的泪,有颤栗的疼——他竟是觉得羡慕,她从没有这样汹涌浓烈的感情对他。他和她,困顿如斯,他竟是觉得羡慕。   人人尽道断肠初,那堪肠已无。   原来,能演一出悲剧也是种难得的运气。   他仔细去想他这一次的决定,这已然是最好的结局了吧?无论是对他,抑或对她。   只是,他有没有过一点私心闪念呢?   他说:“只要你开口,我有的,都是你的。只怕你不稀罕。”   他答:“那倒也未必。”   孙熙平在赊月阁外的回廊里绕着圈“散步”,远远看见邵朗逸,赶忙迎了上来:   “三公子,夫人在里头等您,好像......不太高兴。”   邵朗逸点了点头:“你在这儿等我。”   顾婉凝卸了妆,身上的礼服裙子也换掉了,穿着柔白薄缎旗袍的侧影隔帘而望,惟觉沉静温柔。只是等邵朗逸打了帘子进来,才发觉她眉眼间尽是孤冷:   “我明天就去订最近的船票,先和你说一声。”   “你现在还不能走。”   顾婉凝起身走到他面前,声线微有些 :“你这场戏,是要做给谁看的?”   “你记不记得那天在邓山,给一一送了块玉的那个俞先生?”   见婉凝敷衍地点了点头,邵朗逸接着道:   “他是戴季晟的人。他们想让我学我二哥。你觉得怎么样?”   他说的她都想到了,只是不防他突然问到自己,顾婉凝先是一怔,既而漠然道:   “我不懂,也不关心。”   邵朗逸微微笑道:“你不担心我真的学我二哥啊?”   “他能给你的,不会比你现在有的更多,你何必要多折腾一遭呢?”婉凝的声音更低了低:   “况且,你们是兄弟。”   “本来是这个道理,可现在不一样了。”邵朗逸觑着她莞尔一笑:   “英雄难过美人关,从来祸水是红颜,是吧?”   她的眸子遮在了繁密的睫毛下,唇角扬起一个殊无喜色的“微笑”:   “反正我要走了,你们想怎么样是你们的事。不过——”   她暗暗咬了下嘴唇,“我听说那个戴司令也是个老谋深算的人,未必会信这种把戏。”   邵朗逸的眼波在她身上徐徐漾过:   “饵足够漂亮,再小心的鱼也忍不住要试一试。人都愿意相信自己想要相信的事,疑心,总抵不过贪心。”   其实还有一件事,他没有说——她,是穿饵的线。   他查过当年的旧事,虽然不能窥得全貌,但那一场陈年的旧情迷梦,想来也总该有几分刻骨铭心。如果是别人,他或许一点都不会信;可偏偏是她,他就一定会有那么一点期许。   而他也只要这一点,就够了。   兵强者,攻其将。将智者,伐其情。   不过,如此。   “所以,你还得在这儿待些日子。”   顾婉凝沉默了片刻,坚决地摇了摇头:“我不想。”   “你一定得帮我这个忙。”邵朗逸说着,突然握住了她的肩:   “这件事一了解,我就跟参谋部请辞。”   顾婉凝一惊:“你请辞?”   “嗯。”邵朗逸点头道:   “我现在有的,都不是我想要的。如果这次拿掉沣南,我对浩霆也算有个交待了。   你要当我是朋友,就帮我这个忙。”   事情来得突然,她没料到他有这样一层的意思,正思量间,邵朗逸的语气里似乎生出了些异样的温柔:   “你放心,等仗打完了,我马上带你走。”   她察觉他身上有微薄的酒意,心绪蓦然一乱:“好。”   邵朗逸若无其事地放开了她,眼角眉梢扬起的笑容像破云而出的新月一弯,刚要开口,却见她匆忙让开了两步:   “你没有别的事了吧?我去看看一一。”   也不等他答话,便转身进了内室。   他的笑容慢慢淡了下去,心底有烟雨细细,却不知是欢悦还是失落。   邵朗逸从赊月阁出来,挡掉了孙熙平擎过来的伞。红楼隔雨相望冷,珠箔飘灯独自归。疏疏落落的雨丝落在人身上,沁凉,温柔,一如他的心事,说不出是冷是暖。   孙熙平跟在他身后,也收了伞淋在雨里,半是好笑半是感慨,三公子这是又被人“请”出来了吧?自己的宅子,自己的女人,怎么就这么憋屈呢?嗨,眼下这也是小事了,他们在唐家这么闹了这么一出,今天晚上不知道有多少人都得辗转反侧了。   “我听说——邵公子跟虞四少在唐家动手啦?真的啊?”陈安琪虽然结了婚,从前的性子却是一点也没有改。   “怎么可能?”顾婉凝拿了翡冷翠的威尼斯面具给一一玩儿,头也不抬地答道。   这些天,她一直躲着邵朗逸。她总觉得,他和从前有什么不一样了。他那晚的话,每每回想起来,都叫她惊骇。   “等仗打完了,我马上带你走。”   他说,我“带”你走,不是我“送”你走。   他是无心的,还是另有深意?   陈安琪挖了一大块提拉米苏:“让她们说的有鼻子有眼的,跟亲眼看见似的。   那你跟他......到底怎么回事啊?”   “真的没有什么,碰巧遇到跳了支舞而已。”顾婉凝神情自若,陈安琪却不大肯相信:   “你真的一点儿都不喜欢他了?”   “我和你出来是散心的,你再这么烦,我可走了。”顾婉凝说着,抱了一一起身就走。   陈安琪连忙叫她:“哎,我不说了还不行吗?你别恼啊!”   婉凝捏着一一的两只小手冲她摇了摇:“我带他去洗手。”   顾婉凝拉着一一从盥洗室里出来,只觉走廊边的镜子里有人影闪过,她脚步一停,果然一个侍者模样的年轻人跟了上来:   “夫人。”   她本想快步走开,可一个不甚清晰的念头却阻住了她:“你们胆子也太大了。”   那人又恭谨地靠近了一步:“敝上只是有一句话想问一问夫人。”   “我没什么可说的。”顾婉凝压低了声音,耳语般说道:   “你们的事我什么都不知道,也不想过问。他想在我身上打主意?还是死了这个心吧。”   她抱着孩子回来,格外专心地哄着一一吃东西。   今天来翡冷翠是她的主意,她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有意还是无心,刚才这一幕,真的全然在她意料之外吗?她是恨他的,她根本就不关心他的成败生死,她只是厌恶,厌恶他们把她扯进这样的事情里来。她这样想着,终于平静下来。   他们的事,和她没有关系,很快,她就不必和他们再有丝毫瓜葛了,只除了——   她忍不住在一一额头上轻轻亲了亲,一一仰起脸对她笑:“妈妈”,叫得人满心都是阳光。   沣南和江宁相峙之势已有十余年,而这一次,战事来得全无征兆。几乎是一夜之间,戴氏所部沿沔水而上,连战连捷,刚到十一月就已经推进到了宝沙堰。布阵排兵原没有什么“用兵如神”的奇迹,虞军在沔水的布防地图和战防计划他都握在手中,自然事半功倍。只是之前两个月的战事未免太过顺利,未免让人疑虑。宝沙堰是邺南要冲,虞军沔水北岸防线的重中之重,又有参谋次长唐骧亲自督战,戴氏的攻势便被遏止了下来;但这样一来,戴季晟反倒觉得心里踏实了一点。   当年,他就是攻克宝沙堰之后直取邺南,如果不是他在嘉祥的行辕被唐骧奇袭得手,陵江南北的如画江山,早就该是他的了。这一次,他们不会再有那样的机会了。   “司令,二十九旅急电。”   凌晨三点,机要秘书递来的电文打开来只有一句:“宝沙堰已克”。五天了,他等的就是这个消息。接下来的事情都按部就班,在沙盘上和脑海中演练了上百次的作战计划,即将从纸面上腾然而起。这么多年了,原来到了这个时候,他还是忍不住会心潮起伏。   “让十一师每隔一刻钟报告一次位置,到达指定位置后,七个小时之内拿下嘉祥。”最后一条电文发出去,清晨的行辕尤为安静,俞世存笑吟吟地带着勤务兵敲门进来:“司令,早饭还是要吃的。”   问题出在傍晚,奉命攻取嘉祥的十一师,有一个团突然失去了联络。只是其他各部都进展顺利,在众多电文里,起初这件事并没有引起太多注意。一直到十一师的师长亲自拨电话到行辕,戴季晟才知道了这个消息。   “这个团是丢在禹岭了。”戴季晟把手在地图上轻轻一按:“不对……” 后面的话,他没有说,就算是碰上了唐骧在禹岭的主力,他们也没有办法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无声无息地就吃掉一个团。   一定有什么地方不对。   戴季晟飞快地翻了一遍最近几天重要的电文,突然面色一凝:   “世存,之前你在江宁的人说见过清词,她说了什么?”   俞世存皱眉一想,苦笑道:“小姐说的都是气话。”   戴季晟目光更沉:“她说了什么?一句都不要漏。”   俞世存仔细想了想,谨慎地说道:   “小姐说,她没有什么可说的。这些事她什么都不知道,也不想过问。”   略一犹豫,接着道:   “小姐还说,司令要是想在她身上打主意?还是死了这个心吧。”   戴季晟默然了片刻,沉声道:   “让第四军马上停止过江,在沔水南岸待命,宝沙堰以北的部队全部撤回来,快。”   “司令!”俞世存先是一惊,旋即道:“那十一师和第六师呢?”   戴季晟摇了摇头,面色青白:“来不及了。就当他们打个掩护吧。”   117、我们只不过什么都没有做罢了   送进总长办公室的电文一封一封都是捷报,却没有人笑得出来。这样的心境就像是挂帆沧海,一张网铺天盖地撒下去,末了捞出条金鱼——炖了都嫌费柴。汪石卿这班人不用虞浩霆吩咐便自己按部就班分了工,请他签字示下之后鱼贯而出。   邵朗逸和虞浩霆一时相视无言,他们几番筹谋,兵行险着,无非是想速战速决,就算不能拿下沣南,至少也能让戴季晟几年之内无力用兵。可到底还是出了纰漏,你咬了别人一口,疼,却不致命;那等到别人攒足了力气咬你的时候,就一定更拼命。   “算了。”虞浩霆抿了抿唇,简洁地下了个断语:“原本就是我们想得简单了。”眼下,他们有更要紧的事要安排。   邵朗逸道:“你叫唐骧留在邺南吧,龙黔那边——我去。”   虞浩霆微微垂了目光,沉默了片刻,突然抬起头,口吻轻快:“不用,你走吧。”   邵朗逸一笑起身:“我忽然不想走了。再说,龙黔风光极好,我每次去,都觉得该待久一点。”   虞好霆亦跟着他站了起来,两人眼中有一样的了然心意:“龙黔山高水险,多瘴多疫,你小心。”   邵朗逸笑道:“所以我去最好,你忘了,我是学医的。”   虞浩霆肃然点了点头:“等你回来我赔个学位给你,就近吧,陵江大学怎么样?”   邵朗逸想了想,正色道:“他们没有医科。”   “没有吗?”虞浩霆蹙了蹙眉:“那回头请谢少爷捐一个。”   邵朗逸走到门口,忽然停了脚步,语气也变得静薄淡定:   “以后的事,变数太多。眼下戴季晟一时半会儿顾不上别的,不如,你考虑一下和庭萱的事。”   虞浩霆眼波一僵,低声道:“再说吧。”   到了年底,江宁的报章上连篇累牍都是虞军在沔水的战绩,顾婉凝看得生厌,一面给欧阳写信安排自己和一一出国的事,一面慢慢整理行装。   然而,邵朗逸却突然变得异常忙碌,偶尔到泠湖来,逗着一一玩儿一阵就走,她每每说到这件事,他当着她的面都是一口应下“好,我忙完这几天就安排”,然后便没了下文。如是几次,她也不再同他商量,只想着等到开春自己定了船期就走,也不必他来安排了。   “大门的警卫说,夫人来了……问您要不要见?”宝纤的话传得有些慌张,算起来,康雅婕已经有两年多没有踏足过泠湖了。   婉凝约略一想,虽然不觉得有什么必要和康雅婕碰面,但这毕竟是邵家的宅子,把邵夫人挡在门口太叫人难堪,便点了头。一会儿工夫,宝纤引着康雅婕过来,她解着大衣手套,静静打量顾婉凝:   “这些日子,你还好吧?”   康雅婕平素待人接物,就算是春风满面心情极佳的时候,也总是带着三分骄矜,然而今日淡妆素衣,黛蓝的长旗袍深沉简净,神态口吻也平和了许多,顾婉凝见状,客气地点了点头。   康雅婕浅笑端然,落落大方地走到她身边坐下:   “我也没什么事,就是忽然觉得闷,想找人聊聊天”,她顿了顿,似是有些尴尬:   “那次的事情,我不是有意的,我也没想到会闹成那样。”   康雅婕眉宇间的一缕落寞随着言语划出,顾婉凝亦觉得有些恻然,想了一想,陪她坐下:   “我以后可能没什么机会陪夫人聊天了,过些日子,我就要带一一去看我弟弟了。”   康雅婕闻言一怔:“那……你要去多久?”   婉凝笑道:“还没想好,不过山长水远去了,总要多待些日子,顺便探一探朋友。”   康雅婕敛去了面上的讶然神色:“你跟朗逸商量了吗?”   “之前就说过的,只是因为之前一一生病,后来邺南又有战事才耽搁了。”   康雅婕见她全是闲话家常的语气,沉吟了片刻,眼中仿佛有飘零的笑意:“你真的要走?”   顾婉凝有一闪念的迟疑,但还是郑重地点了点头。   康雅婕审视着她,忽地一笑凄凉:“那你为什么要来?”   顾婉凝淡笑着站起身来:“有些事,以后三公子会和夫人解释的。”   康雅婕却没有理会她“送客”的姿态,仍然端坐在那圈乌木玫瑰椅中,腕子上的钻石手钏流光闪烁:“原来,你是心甘情愿陪他演这出戏。”   她挑起眉梢,眼中尽是怨怼:“你到邵家来,就是为了这个?你是为了什么?为了虞浩霆?”   顾婉凝眉心轻皱,不明白她这突如其来的怒意是从何而来:   “夫人只要在意三公子就是了,何必在意我的事呢?”   康雅婕冷笑,她何尝想要在意她的事?可就为了他们这场戏,却戳破了她最瑰丽的一场梦,就算他们不过是假凤虚凰,可是那长门一步地,不肯暂回车的绝情却是真的!   她本以为她和她一样,蒙于鼓中,原来,只有她自己是傻子。可她凭什么能这样的若无其事?她毁了她珍视的所有,还毫不在意地问她“何必在意”?   她这样的女人,是没有心肝的吗?   那她在意什么?   康雅婕一眼瞥见散在地毯上的各色玩具,俯身捡起一块六面画积木在手里把玩了两下:   “我只问你一件事,你这个孩子真是朗逸的吗?”   不等顾婉凝答话,她便把手里的积木随手一丢,轻声道:   “不会是姓虞,或者——姓霍吧?”   康雅婕的话轻如自语,却如雷雨中的电光迫得顾婉凝面上一片惨白。她这样的神情,让康雅婕忽然有种莫名的快意,原来,她也有这样狼狈惊惶的一刻,康雅婕轻轻叹了口气:   “我之前还奇怪,你做出这样的事,虞四少怎么还容你待在江宁?   原来不是因为他痴心,是因为你有用。”   顾婉凝的双手紧紧攥在身前,淡青色的血管微微凸出了手背:   “夫人,您该走了。”   康雅婕轻轻一笑,站起身来:“你知不知道小霍和虞四少,兄弟一样的人,他怎么就敢跟你……”她声音低了低,还隐隐带着笑意:   “因为他知道,虞四少一定不会娶你。虞家少夫人的位子,多少年前就许给他姐姐了,虞霍两家的亲眷人人都知道,他们是青梅竹马,天作之合。   不信,你去问朗逸。”   她讥诮的眼神在顾婉凝脸上慢慢扫过,却没有收到自己期待的讯息,顾婉凝眼里连方才的惊惶都不见了,唯有波澜不兴的沉静,声音也淡了下来:   “夫人,您该走了。”   顾婉凝说罢,也不再看她,蹲 子一样一样收拾起地上的玩具来,烟绿的裙摆落在米金色的地毯上,仿佛一盏空落的花萼。   “一一呢?”邵朗逸一进赊月阁,便笑问顾婉凝。   “睡了。”顾婉凝一边随口应着,一边在一一的玩具里挑拣。   “这么早。”邵朗逸看了看她摆出来的模型火车,小铁皮鼓之类,笑微微地说道:   “你找什么呢?我帮你找。”   “他的玩具太多了,不能都带走,我拣几样给他在路上玩儿。”   邵朗逸笑意不改,眼波却重了:   “我这段时间事情多,过些日子就安排你的事,时间来得及,你不用这么急着收拾。”   “不用了。我已经叫人定了船票,两天以后从华亭走,就不麻烦你了。”   邵朗逸静默地看着她把挑出来的玩具排进箱子,才问:“康雅婕今天来做什么?”   “邵夫人觉得闷,来找人聊聊天。”她说着,又去收拾一一的衣服。   “她跟你聊什么?”   顾婉凝手上的动作微微一滞:“女人聊天不过是些家长里短的闲话,比如虞总长和霍小姐这样青梅竹马,天作之合,恐怕连邵夫人都羡慕呢。”   邵朗逸淡淡道:“那都是以前的事了。”   “哦,原来是真的。”顾婉凝这才抬起头来看他,灯下眸光剔透:   “你说,人人都知道的事,怎么从来没有人告诉我呢?是因为反正也和我没关系吗?”   她抿了抿唇,竟是莞尔一笑:“其实,我也觉得霍小姐很好。”   她这一笑,仿佛一支迎面而来却不及躲闪的箭,直直破开他的胸腔——   邵朗逸的语气中是少有的郑重:“因为那都是以前的事了。”   顾婉凝仍是笑意宛转,如落花漩在清溪:   “我还有一件‘以前’的事,想问问邵公子。”   她低低侧开了脸庞,声音也像檐前的风铃,有微颤的余音:   “两年前南园的事,邵公子是不是知道?你是怎么知道的?”   邵朗逸心底一叹,轻轻阖了下眼帘:“那件事不是你的错,你不要再想了。”   顾婉凝望向他的目光疏离而空旷:“是我错了。”   邵朗逸上一次回公馆,已经是一个多月之前的事了,这会儿夜色深沉,外头薄飘了初雪,他却突然回来,公馆里的下人都不知道是忧是喜。好在他也没吩咐什么事情,径自上楼敲开了康雅婕的门,不到十分钟的工夫,便又下楼走了。   几个丫头见他脸色不好,猜度两个人是吵了架,可等了许久也听见康雅婕砸东西。宝纹大着胆子敲门去问康雅婕要不要吃宵夜,却没人应声,她心中忐忑,小心翼翼地推开了门,只见康雅婕倚着沙发跌坐在地上,神情怔忪,全然不曾察觉她进来。   “夫人!”宝纹慌忙想要扶她起来,康雅婕却挣开了她,手背颤巍巍地在脸上擦过,又抬到眼前,喃喃道:“我怎么没有哭呢?”   “雅婕。”他今晚唤她的声音一如往昔的轻柔温和,但逼视着她的目光却让她全力撑起的冷淡矜持都成了惶然:   “你为什么总不肯听我的话呢?”   “是我说了什么你不想让她知道的事吗?”康雅婕强自装出一副不以为然的神态:   “她自己的事,她不该知道吗?”   邵朗逸望着她,眉目清举,仿佛早春时节湖堤上只能遥遥远目的新柳含烟:   “那你自己的事,你都知道吗?”   康雅婕一愣:“你什么意思?”   “你有没有想过,我们为什么要结婚?”他淡漠的口吻让唇角细微的笑容愈发难以捉摸。   康雅婕胸口起伏了几下,冷冷一笑:   “我没有你想的那样傻,我当然知道你们是为了跟我父亲合作,只是从前我不愿意这么想。”   “雅婕,你误会了。”   邵朗逸唇边的笑容似乎更 ,但眼中却没有一丝暖意:   “我娶你,只不过是因为浩霆看不中你。他宁愿跟你父亲兵戎相向,都不肯要你。”   他悠悠叹了口气:“我这个人怕麻烦,只好勉为其难了。”   “你!”   康雅婕脸色涨红,抬手就朝他脸上挥去,邵朗逸一把握住了她的腕子,冰凉的目光罩在她身上:   “你想不想知道,你父亲是怎么死的?”   康雅婕的怒火突然被冻住了,惊疑地盯住了他的眼,他的眼如空谷寒潭幽深难测:   “你还记不记得那天,你本来也要去的,可我偏带你去了泠湖——我是怕吓着咱们的女儿呢。”   从他口中说出的每一个字都仿佛最难耐的凌迟,康雅婕颤抖着从他手中挣开,嘶声道:   “是你们……是你们做的?!”   邵朗逸摇了摇头,又恢复了平日的闲雅清朗,甚至还略带着一点漫不经心的温柔:   “我们只不过,什么都没有做罢了。”   我们只不过,什么都没有做罢了。   这是他今晚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   只这一句话,便抽走了她所有的气力。她像萎谢的藤蔓缓缓跌在地上,所有的记忆都鲜明得就像在昨天,她竟不知道究竟哪一段才是真的。   又或者,这一切都是一场漫长的噩梦,等她醒来,一切就都好了。   会吗?还会好吗?   过了两岁的小邵珩已经很喜欢自己走路了,抓着妈妈的手在邮轮甲板上踩来踩去,见到什么都觉得稀奇:“妈妈,大船!”“妈妈,鸟!鸟!”   “夫人,马上就要开船了,回去吧。”   孙熙平低声劝道,他们一路“送”着顾婉凝过来,怎么劝都没用,只好跟到了船上。顾婉凝已经懒得理会他了,自己把一一抱起来,给他指点远处的船只。孙熙平也不再说话,只默然侍立在边上。   然而,船上的旅客却渐渐烦躁起来,开船的时间已经过了半个钟头,邮轮仍然纹丝不动,不断有人抱怨着向侍应和水手打听开船的时间。   顾婉凝的脸色也渐渐冷了,孙熙平走过来,恭敬而笃定地说道:   “夫人,回去吧。您在船上,这船是不会开的。”   118、求得浅欢风日好   顾婉凝不肯让孙熙平帮手,一手抱着一一,一手拎着箱子,高跟鞋踩在舷梯上,走得很有些狼狈。孙熙平和另外两个随从前前后后张罗着,又怕她跌了自己,又怕她摔了孩子,还不敢靠她太近,一路下来,几个人都背上冒汗。   “夫人,三公子一直在等您。”孙熙平上前一步替她拉开车门,顾婉凝犹豫了一下,把小邵珩递给了孙熙平:“一一跟叔叔去看大船,好不好?”   等她再回身坐进车里,前一刻的笑容明媚立时便化尽了:“你说过,等这件事完了就让我走的。”   邵朗逸坐在阴沉冬日的暗影里,待车门阖起,才缓缓道:“这件事还没有完。”   “那是你们的事,跟我没有关系。”顾婉凝的语气冷淡低促。   “他是一一的爸爸,你是一一的妈妈,怎么会没有关系?”邵朗逸娓娓说道:   “再说,你一个人照顾不好孩子的。”   “我的事就不劳三公子挂心了。”   顾婉凝说着,推开车门走了出来,邵朗逸也不紧不慢地跟着她下了车,婉凝拎起地上的箱子,正要去接一一,近旁的一辆车子却突然启动,从她身边超过去,径直开到岸边,接上孙熙平和一一,转弯便走。顾婉凝只来得及叫了声“一一”,那车子已开出了码头,顾婉凝惊诧地回过头来,死死盯住邵朗逸:   “你想干什么?”   他的眼神却像这阴沉冬日的微薄天光:“夫人,回家吧。”   顾婉凝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只有嘴唇和攥住箱子的手不住发抖:“虞浩霆也不会这么对我。”   邵朗逸的神情有一刹那的僵硬,旋即微微一笑:“我不是浩霆,我不在意你怎么想我。”   夕阳落在湖水边缘的薄冰上,折射着淡红的芒,落寞的柳条形容枯槁。顾婉凝一下车,就从孙熙平手里抱过了睡着的一一,不过几个钟头的光景,却叫她觉得像过了一个世纪那么久。她把一一抱进赊月阁安置好,还没走出来,便听见邵朗逸在外头吩咐阁中的婢女:   “夫人的首饰每天晚上都检点一遍,一个戒子也不能少……”   顾婉凝定了定心意,“哗啦”一声甩开珠帘,翩然而出,一言不发地摘了身上的钻戒珠钏,尽数摔在邵朗逸身前。一班丫头仆妇从未见过她这样光火,唬得脸都白了。邵朗逸见状也不着恼,摆了摆手叫她们下去,俯身把砸在地上珠翠首饰捡了起来:   “我看你也没什么用钱的地方,以后买东西,就记我的账吧。”   顾婉凝抚额轻笑,丰密的睫毛在眼睑下投出淡淡的阴影:   “你一定要我留在这儿,是因为我还有什么别的用处吗?”   邵朗逸凝视着她,忽然绽出一个柔软忧悒的笑容:“婉凝,很多事,并不是你想的那样。”   他的人在这夕阳里,宛如一幅云山缥缈的水墨立轴。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圭如璧。如果她不是从前就认得他,她一定会信服他的每一句话,可是如今,她已经不会再那样幼稚了,纵然是最朴雅的水墨,图穷,就会匕现。   她也笑了,笑得柔美而伶仃:“其实事情是什么样,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们需要它是什么样。只要你愿意,可以让一千个人都长着同一条舌头。”   她走到他面前,仰起脸直视着他:“反正三公子说什么,就是什么,对吗?”   她离他这样近,可每一分神情都是漠然疏离,他忽然无比怀念初遇她的那一刻,她的手蒙上他的眼,遮去了世事扰攘,却叫他多了一片描画不成的伤心。   可比起寂寞,能伤心,也是好的。   这天之后,泠湖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邵朗逸仍然很忙,但每日必会来吃晚饭,有时稍留便走,有时夜深才去。顾婉凝似乎还比昔日多了几分温婉明媚,此前她总是有意无意地避免一一和邵朗逸亲近,而现在,却会把玩儿坏的火车模型拿出来,让一一自己拿了:“去,让爸爸给你修。”   垂眸一笑,像含了水光的玉髓,温柔剔透,仿佛她真是他举案齐眉的妻。仿佛。   他们闲话谈天,那些少年往事的吉光片羽,他以为自己早已忘却,却在她恬然的笑靥里鲜明起来。她含笑静听,说出的话却尖刻:“你姨母讨好你,不过是为了她的儿子。”   他轻笑:“你这是替我抱不平吗?”   她不以为然地瞟他一眼:“你们不是各得其所吗?”   他看她习字,取了一幅玉版宣叫她再写一回当日在余扬写过的后主词,她写罢递给他看,上头却是一首晏同叔的《渔家傲》:求得浅欢风日好。浮生岂得长年少。他蹙眉问她,她唇角轻翘:“我干嘛要听你的话?”言罢丢了笔就走,任性里透着妩媚,仿佛点开了他心头的一脉春光。   求得浅欢风日好,他自己又拾笔写了一回,心底盛了一勺未取芯的莲子羹,细细的苦渗出隐约的甜。她刻意做作,他知道,可即便她每日里的一笑一颦都是装来给他看的,他也觉得好。   这世间的情谊,原就没有什么“辜负”和“亏欠”,唯有“甘愿”两个字而已。   所以,当泠湖的侍卫大惊失色地回话说顾婉凝和一一跟小谢夫人逛街试衣服的时候“丢了”,邵朗逸倒不怎么意外,只是让孙熙平打电话去华亭和青琅的港口,叫人去查最近两天的四班船,等在那里接顾婉凝回来。   从她说要一一长大了要有玩伴,骆颖珊有个儿子比一一大半岁的时候开始,他就知道她打的是什么主意,骆颖珊和陈安琪先后替她订了四次票,每一次他都知道。她顾忌叶铮,不肯连累骆颖珊,必然不会从叶家走;那么偌大的江宁城,能帮她的,就只有这位小谢夫人了,可陈安琪能帮她的到底有限——连她们假造的护照他都先过了目,海关那里也一早就打了招呼,她哪儿也去不了。   这次回来,她就该知道是走不脱的吧?他马上要动身去龙黔,也不能再由着她胡闹了。   但他想错了。   按道理说顾婉凝带着一一应该很容易找,但华亭和青琅的四班船一一筛过,却都没找到。邵朗逸亲自到谢家去问,陈安琪听说她不在船上,也是愕然,却仍是一口咬定顾婉凝要去纽约,她还托人造了假的护照......   陈安琪一径说着,邵朗逸心底惟有苦笑,她骗的他好。他到底是大意了。她在他面前作戏,他知道,她也知道他知道,可他仍有贪恋,被骗的人都是自己先动了心,他以为他是黄雀,可他的这只小螳螂根本就没打算捕蝉。   不过,她能去的地方并没有多少,更何况,她还带着个孩子。   “你给了她多少钱?”邵朗逸忽然打断了安琪的话。   陈安琪愣了愣,迟疑道:“我没有给她,她说她有。”   一路从官邸过来,郭茂兰忽然觉得情形不大对,刚才在中央车站他就瞥见有个上尉军官带人在盘查旅客,随后接连经过几家旅馆也时有宪兵出入,有人在江宁城里这样大的动静做事,他们怎么不知道?正思量间,虞浩霆已在他身后问道:“茂兰,叫人去问问怎么回事。”   他刚在办公桌前坐下,手边的电话就响了,那边周鸣珂的声音依稀有些犹豫:“郭参谋,是邵司令那边在找人,好像......是在找二夫人和小公子。”   郭茂兰心头一凛:“再去问,问清楚了。”他沉吟片刻,把电话接到陆军部,孙熙平那班人却都不在,这么一来,事情便又坐实了几分。等了约莫一刻钟的工夫,周鸣珂的电话又打了过来:   “确实是邵司令那边在找二夫人和小公子,宪兵和警察厅都在找,燕平和华亭,连青琅也在找。”   郭茂兰闻言忍不住捏了捏眉心,他们和沣南战事刚歇,虽然是胜了,却实如鸡肋,对外张扬“战绩”不过是为了稳定朝野人心。扶桑人陈兵南北两线,诸多动作,虞浩霆忙于北地布防,邵朗逸则要动身赶去龙黔,虞军上下眼看已经到了枕戈待旦的地步,怎么这个时候会出这样的事?   他们这位“邵夫人”不该是这么不懂事的人啊。   他低低一叹,起身去向虞浩霆回话,刚一进门,便见虞浩霆拿着一张簇新的嘉奖令:   “这里头怎么有小霍?”   这份名单从他手里过的时候,郭茂兰就料到他会有此一问,忙道:“之前调兵到沔水的时候,您说从陇北调人过去不扎眼,刘长官就从宋师长手里调了人,霍公子去年才升的团长......作战处那边也没有留意。”他后面一句说得有些尴尬,言外之意就是以霍仲祺眼下的职衔,不会出现在呈给参谋总长的公文里。   虞浩霆在嘉奖令上签了名,又看了一眼,低声吩咐道:   “把他调到唐骧那边,去第九军的炮兵团。”   郭茂兰答了声“是”,顺手收起桌上那叠嘉奖令准备拿出去用印。炮兵比骑兵、步兵都安全,唐骧守在邺南防备戴季晟,不会轻开战端,“霍团长”待在那儿最踏实不过。只是既然总长怕他有什么闪失,为什么不干脆叫他回江宁来呢?   他正不知道怎么开口说顾婉凝的事,虞浩霆已问道:“刚才外头是在查什么?”   郭茂兰措了措辞,尽量公事公办的回话:“是邵司令那边在找人,说是二夫人和小公子……不见了。”   “不见了?!”虞浩霆讶然一拧眉头:“‘不见了’是什么意思?”   郭茂兰低了眉目,说:“还在问。燕平和华亭,还有青琅那边也在找。”他话没说完,就见虞浩霆的脸色阴了下来,直接要了泠湖的电话。   邵朗逸翻查了顾婉凝留在泠湖的每一样东西,却毫无线索,她这两年多的通信和电报都不见了,她是要掩饰什么,还是故布疑阵?她应该知道所有跟她有联络的人,他都找的到,不必说她在燕平的那些旧同学,就是梁曼琳家里他也派人看了起来,却都一无所获。她走的这样干净,如果不是虞浩霆匆忙打电话来问,他几乎就要怀疑是他带走了她。   他宁愿是他带走了她。   然而他似乎比他还要气急败坏:“她带着个孩子,还能去哪儿?”   是啊,她还能去哪儿呢?难道她去了沣南?那于他们而言,就是一个最坏的结果,她知道吗?      邵家寻人很快变成了参谋本部的“公务”,然而一夜过去,顾婉凝母子还是没有找到。叶铮斜坐在郭茂兰桌上,砸了砸嘴:“这顾小姐有点儿意思哈,人都丢了快三天了,傅子煜跟罗立群还没消息,我瞧着五处和特勤处的招牌都该拆了。”   “是邵夫人。”郭茂兰低声纠正了一句,叶铮吐吐舌头,犹自辩解:   “我们一口一个‘邵夫人’,不是给总长添堵吗?再说了,备不住就是邵夫人把人给弄走的,女人吃起醋来,什么事儿都干得出......”他说到这儿,突然从桌上跳了下来:   “哎呀,坏了!那顾小姐可凶多吉少了,赶紧让三公子回家找吧,一准儿花园儿里埋着呢!”   郭茂兰抄起桌上的文件夹就在他身上砸了一下,叶铮一边躲一边嘟哝:   “这都熬了一夜了,我不是活跃下气氛吗?”   正在这时,只听门外急匆匆地一声“报告”,周鸣珂略有些上气不接下气:“顾......邵夫人可能有消息了。”   郭茂兰霍然站起身来:“人呢?”   周鸣珂摇了摇头,接着同他们解释:“每个月总长的支薪出来,我们是要存到汇丰银行去的,这笔钱一直没人动过。早上我去存钱的时候,发现数目不对。   他们说,两天前有个带孩子的夫人取了一千块钱,其中两百换了零钞,我查了底档,印鉴是我们刻给顾小姐的。按值班经理的说法,应该就是。还有——”他喘了口气,继续说道:   “银行里的一个 tea boy说,那位夫人给了他五块钱小费,叫他帮忙去买个箱子,还到中央车站买了车票。”   叶铮一听,不由眼里放光:“车票是去哪儿的?”   周鸣珂脸上的神情忽然变得有些苦:“买了四张,往西往北往南的都有。”   郭茂兰吁了口气,这还不算她中途再换车的,但有个方向总比没有的好。果然,到了中午,特勤处那边就有了消息,他们拿了顾婉凝的照片到车站里挨个叫人去认,这样风华翩跹的女子倒是不难叫人记得,只是那检票的和列车员都说这位太太是“一家三口”上了去燕平的车,所以之前警察厅的人去查“母子二人”便落了空。   他们又追到燕平,却只找到了和她一道从燕平上车的那个男子。这人竟是个教育部的职员,要去燕平出差,和顾婉凝在车站遇到,不过是上车的时候帮她拎了下箱子——这个说法特勤处的人很能理解,顾婉凝那样的女人,大约是个男人都不介意帮一下忙的。可这么一来,他们找起来就更麻烦了。更离谱的是,那人说他和顾婉凝攀谈时,顾婉凝自称姓骆,丈夫是参谋本部的军官,叫叶铮。   消息传回来,把叶铮吓得半死,话都说不利索了:“这这这......这肯定是因为我们家有叶喆......”其实不用他解释,他们也明白,一一和叶喆差了不到半岁,加上顾婉凝对骆颖珊和参谋部一干人等的熟悉,除非对方见过骆颖珊,否则这个谎也算天衣无缝。   顾婉凝在去燕平途中下了车,重又买了去青琅的车票,特勤处的人顺着线索找下去,让铁路沿线逐站盘查,才知道青琅也是个幌子,她却是又向南折回了华亭,还买了一张往西的车票,然而这一次却既没有人看见她上车,也没有人看见她出站,特勤处的人就此失了线索,无论怎么找,这母子二人都像凭空消失了一般。   两天了,她几乎不敢睡觉,时时刻刻都绷紧了神经,还要应付一一要小鼓、要核桃酪、要爸爸甚至是要回家的各种执拗念头,他在泠湖的时候,从来都应有尽有,可现在却是一无所有了。到后来,大约一一也察觉出他们的状况不同寻常,再不开口跟顾婉凝要什么,只是安安静静地伏在她怀里,小手抓着她的衣襟,须臾不离,偶尔闭著眼睛喊一声“妈妈”,那声音软软脆脆,没来由的叫她心疼。   两天了,他们还没有找到她,是不是意味着她真的解脱了?顾婉凝拉着一一在站台上慢慢踱步,暮春的阳光明亮暖煦,她真的是有点累了。小邵珩一步一回头地看着身后的影子:“妈妈,影子比我高。”顾婉凝回头看了一眼,童心乍起,笑道:“那你抓住它问一问。”   一一歪着头看了看,忽然松开顾婉凝,嘻笑着跳到她身后:“我抓你的。”   顾婉凝欠身一避,影子便飘开了:“哪儿有?”   一一跟上去追,不想脚下一绊,顾婉凝赶忙俯身来扶他,一一晃悠悠的小身子恰巧被经过的人拎住,婉凝连忙道谢,不料,那人忽然神态极谦敬地低语了一句:   “不客气,邵夫人。”   顾婉凝一惊,抬头看时,却是一张全然陌生的脸,她警觉身后亦有人走近,本能地想把一一护在怀里,那人却仍握着一一的手臂不放:   “夫人,请让您的儿子保持安静,否则,我会折断他的手。”   顾婉凝抱住一一,轻声耳语道:   “一一,我们碰到坏人了,但是不用怕,很快就会有人来帮我们的,妈妈和你在一起。”   一一点了点下巴:“妈妈不怕。”   顾婉凝慢慢站起身,只听身后有手枪上膛的声音,握着一一的那人口吻仍然十分谦和:   “夫人很乐观,乐观是个优点。但我要说明一件事:您和小公子,我们留下任何一个都可以,所以还请您和我们保持配合。”   他说着,甚至浮出些微笑意:“我们从江宁跟着您到这儿,发现夫人还是很擅长逃亡的。”   嗯,其实我不说大家也能看出来是什么人抓住小顾了吧~主谋的“人”曾经在文里出现过。   119、不要和坏人讲真话   顾婉凝是被锁在一辆福特车的后备箱里带出车站的,车箱再打开的时候,眼前是一处草木幽深的旧庭院。车门一开,扑进妈妈怀里的一一已经垂了嘴角,两眼含泪。婉凝拥住他,轻轻耳语:   “一一,除了妈妈,不要和别人说话。”   “您辛苦了。”之前一直挟持一一那人走上前来对顾婉凝微一颔首:“夫人,请——”   婉凝默然抱了一一踏进回廊,那人在旁引路,走出几步,忽然回头问道:   “夫人不想知道我们为什么要请您到这儿来吗?”   顾婉凝却仿佛并没有听见他的话,只是指点着一一去看园中的草木鸣禽。那人自觉无趣,便也不再多言,顾婉凝的心事却也一步更沉似一步,不过走了这么一段路,她能看到的流动哨就有两处,其他地方还不知道是什么情形。   眼前的厅堂竹帘低坠,一个男子的声音从淡青色的帘影里飘了出来:“鹰司君,你的好奇心满足了吗?”话音未落,已有人躬身掀起了竹帘。   顾婉凝把一一放下,牵着他的小手走进来,见堂中一个穿着银黑和服的中年男子席地而坐,面前的风炉上搁着一柄黑铁茶壶,俨然是在煮水烹茶。顾婉凝觉得这人依稀有些眼熟,却想不起在哪里见过,正疑惑间,只听方才引路那人在她身后不紧不慢地说道:   “邵夫人很聪明,但显然缺乏女子应有的谦敬和恭顺。”   说罢,转而对顾婉凝道:“夫人,您大概还不知道,江宁政府的警务和谍报部门都在全力搜寻您的下落。这个时候,因为您耗费如此大的人力精力——”那人摇了摇头,轻声啧叹:   “在这一点上,夫人实在应该向我们扶桑女子学习。”   顾婉凝不以为然地瞥了他一眼:“鹰司先生,如果您没有把我带到这里,他们就不用花这么大的力气来找我;现在您把我带到这里,他们在找的就不是一个长官的逃妾,而是贵国的情报机关了。”   那姓鹰司的扶桑人眉梢挑动了一下,笑道:“夫人多虑了,敝人不过是个普通的生意人,远没有您想的那么重要。”   顾婉凝闻言,低低一笑:“先生过谦了,您的家族是扶桑华族首屈一指的‘摄家’。   您刚才说到女子应有的谦敬和恭顺,江户幕府德川家光的御台所鹰司孝子,就是您家族的荣光。她被丈夫冷落,遭人嘲笑,终生独居,还始终没有怨言,这样的‘谦敬恭顺’确实很难学习。”   鹰司面色微变,旋即笑道:“想不到夫人对扶桑国史如此了解,看来您的丈夫一定经常和您谈起这些轶闻。”   顾婉凝道:“您误会了,我对贵国事务所知甚少。只不过家严曾是旅欧的外交官,所以贵国的华族世家多少总要知道一点。   先生出身在这样显赫的家族,如果真的只是个‘普通的生意人’,您的父亲恐怕已经羞愧而死了吧?”   鹰司干笑了一声,道:“听说您的丈夫非常宠爱您,可我实在很难明白,和您这样尖刻的女人在一起,男人有什么乐趣可言?”   顾婉凝淡淡一笑:“以您的智慧,不能了解的事情一定还有很多。井蛙不可以语于海,夏虫不可以语于冰,这样的道理扶桑女子一定也知道,只是她们不告诉你罢了。   否则,你还怎么在她们面前沾沾自喜呢?”   鹰司听着她的话,面上已有忿然之色,还要开口,只听那烹茶的男子说道:   “鹰司君,来尝一尝我的茶吧。你现在可以知道,我们中国男人最大的智慧,就是不和女人吵架。”   鹰司闻言,挤出一个轻快的笑容:“我还有点事情,先失陪了。”   说罢,意味深长地看了顾婉凝一眼,其他人也都跟着鹰司退了出去,堂中只剩下婉凝母子和那烹茶的人,那人做足功夫,细细沏了茶,对顾婉凝坐了个“请”的手势:   “君山银针,你在泠湖常喝吧?”   顾婉凝轻轻颦了下眉尖:“你到底是什么人?”   那人垂眸不语,分明是在笑,却叫顾婉凝觉得有莫名的阴恻。她揽着一一在茶桌旁坐下,端起茶盏呷了一口,待茶凉了一些,才喂给一一。那人自己也喝了一盞,目光却只在一一身上逡巡:   “你叫一一?”   一一刚想点头,随即想起妈妈的话,皱着小眉头“哼”了一声,转过脸埋进了妈妈怀里。   那人也不恼,只缓缓说道:“这孩子是有几分像朗逸,不过,要说像虞小四,也说的过去。”   婉凝笑微微地搁了茶盏,点头道:“嗯,连虞夫人也说,四少和朗逸小时候眉眼很有几分像的。”   那人审视了她一眼,忽然仰头一笑:“你不用试我,不管这个孩子是谁的,对我来说都一样。   你刚才不是想问,我是什么人吗?那我就明白地告诉你,我——”   他语气冷漠,脸上的笑容慢慢凄厉起来:   “是个死人。”   顾婉凝一惊,“有几分像朗逸”、“虞小四”、“我是个死人”、君山银针……还有那似曾相识的面孔,她猛然间想到了什么,颤着声音脱口道:   “你是……你是邵朗清?”   那人已恢复了先前的淡然平静:“这名字已经很多年没有人叫过了。”   他拿起身畔的一支手杖,支撑着起身,顾婉凝这才发觉,他隐在和服中的右腿似乎是空的。   “蔷薇开处处,想似当年故乡路”,他低吟如叹,缓缓走到窗前默然了片刻,才对顾婉凝道:   “朗逸跟你提过我?”   顾婉凝也镇定了下来:“我见过你的照片。”说罢,亦自语般轻叹了一句:   “是了,哪儿有父亲会亲手去杀自己的儿子。”   邵朗清耸肩笑道:“可是他亲手废了我一条腿。我一无所有躺在去扶桑的船上,和死也没什么分别。”   婉凝安抚地在一一背脊上轻轻摩挲着,轻声细语:“就算你投靠扶桑人,也得不到你想要的。”   邵朗清从夕阳的逆光里慢慢转过身来:   “你错了,我什么都不想要。我只想看虞小四输,输得一败涂地,输得爬都爬不起来。”   他看着顾婉凝愕然的神色,眼中忽然浮出一抹刻毒的笑意:   “你说,他现在要是知道你在我手里,会愿意拿什么来换你呢?”   顾婉凝沉吟着说:“我和虞浩霆早就没什么关系了,如果你跟他要钱,看在他侄子的份上,你要多少他都会给你;可是你如果要别的,虞总长怕是都不会答应了。”   她自斟了一盞茶拿在手里:   “之前也有人想拿我和虞总长谈生意,结果他们的生意没谈成,我也差点送了命。   至于三公子,就算你只是要钱,他也要还一还价的。”   邵朗清玩味地看了她一阵,重又走到茶桌旁慢慢坐下:   “你知不知道为什么朗逸和虞小四都找不到你,可我们能?”   见顾婉凝只是事不关己一般低头啜茶,他也不再卖什么关子:   “我们有个眼线在汇丰银行做事,碰巧知道六年前,虞小四的侍从官用你的名字开过一个户头,从那以后,每个月都有人去入账,数目不大也不小,刚好是他每个月的支薪。   我也没想到,虞小四这样的人还有心思玩儿这种把戏。”他轻蔑地一笑,转了话锋:   “至于我三弟,你跟了虞小四那么久,他还一定要娶你,要么是因为你有什么特别要紧的地方,要么就是他——特别地喜欢你。”邵朗清说到这儿,浮夸地皱了皱眉:   “这么一想,我还真有点拿不定注意这笔买卖要跟谁谈呢。”   顾婉凝同样报以一个轻蔑的笑容:   “扶桑人费了这么一番功夫谋划,这件事,轮得到你拿主意吗?”   邵朗清的眼神骤然狰狞起来:“我和扶桑人不一样,我什么都不想要,我只想让虞小四难受!   我现在就划花你的脸,拍张照片寄给他,也挺好。所以,你最好不要惹我。”   他话还未完,只见顾婉凝拿起桌上的茶盏“啪”地一声砸在地上,邵朗清一怔,她已捡了枚瓷片,抬手就朝自己脸颊上划去,邵朗清骇然扯住她的腕子,却还是慢了一点,瓷片锋锐,仍在她腮边擦出一道细细的血痕,鲜血瞬间便涌了出来。   邵朗清不料她居然有这样的举动,诧然道:“你疯了?”   顾婉凝却只是死死盯住他:“你们这笔买卖,跟捞了尸体和人家家里人谈价没什么分别,要是我不高兴,随时让你亏的血本无归。所以,你最好不要惹我。”说完,丢了瓷片,把手抽了回来。   邵朗清愣了愣,忽然笑道:“弟妹,你不用吓唬我,就算你舍得了你自己,一一呢?”   “我当然舍不得我的孩子,可朗逸就未必了。邵公馆里还有两位夫人一位小姐,就算他想要个儿子,你还怕没人给他生吗?再说,我要是有什么三长两短,一一可就是你们的宝贝了。”   顾婉凝嫣然一笑,腮边莹白殷红,愈发触目惊心:   “二哥,你看是不是叫人来帮我止下血?   为你的‘生意’着想,我们母子俩越是神清气爽,完好无缺,你弟弟才越会愿意跟你谈谈价。”   顾婉凝和一一被人带到了准备好的房间,房门一关,方才一直都没作声的一一忽然“哇”地一声嚎哭起来,顿时,一张小脸上满满的全是眼泪,嘴里上气不接下气不停地叫着“妈妈”。   婉凝擦着他脸上汹涌的眼泪,一迭声地安慰:“是妈妈不好,妈妈吓到一一了,是妈妈不好……”   小家伙哭了足有五分钟才慢慢停下来,小脸通红,睫毛上还挂着晶亮的泪珠:   “妈妈,是不是......爸爸不管我们了?”   顾婉凝微微一笑,捏了捏他的脸:“不是的,妈妈骗他们的,爸爸很快就来接我们了。   一一,记住,不要和坏人讲真话。”   一一噙着眼泪点了点头:“妈妈,我想回家。”   虽然这宅院中偶尔也有杂役出入,但都被隔离在外,不得登堂入室。除了邵朗清和一个既聋又哑的女佣之外,顾婉凝母子每日能接触到的,就只有扶桑人了。不过,她似乎很快就适应了被软禁的生活,亦没有像之前那样的尖刻激烈,只有冷淡的礼貌。他们提出的大部分问题她都拒绝回答,甚至扶桑人鹰司问起一一喜欢什么玩具,她也不肯说,只是陪着儿子摆弄房间里的茶壶茶杯,或者就教一一念诗唱歌,竟有几分自得其乐的意思。   “昨天妈妈说过的,‘春雨细细落’,后面是什么,一一还记不记得?”   一一站在椅子上,一边把窗台上的几个茶盏移来挪去,一边应声:“……是小贝壳。”   “小贝壳在哪儿啊?”   “沙滩上。”一一停下来想了想,补充道:“春雨细细落,润泽沙滩小贝壳。”   顾婉凝刚要称赞,忽听身后有人说道:“两国交兵在即,夫人不介意教自己的儿子学俳句吗?”   顾婉凝款款站起身来:“鹰司君不打算教自己的孩子读《论语》吗?”   鹰司看了看在给茶杯排队的一一,温和地笑道:   “其实夫人和小公子在生活起居上有什么要求,都可以告诉我,我们会尽量满足您,您不需要过的这么无趣。”   顾婉凝闻言笑道:“一一,告诉鹰司先生你喜欢吃什么?”   一一头也不回地答道:“核桃酪。不要枣皮。”顿了顿,又说:   “核桃皮也不要,一丁点儿也不要。”   鹰司皱了皱眉,虽然他不知道核桃酪是什么,但核桃和枣都是极难去皮的东西,可见这小孩子嘴巴很刁,正思忖要不要着人去找这样的东西来给他吃,便听顾婉凝道:   “这样的核桃酪江宁的明月夜就有,开车过去大概四个钟头,鹰司先生要是请人去买,记得告诉厨房用小沙铫来熬。”   “好的。”鹰司爽快地点了点头,正转身要走,忽然又站住了,用手叩了叩额头:   “夫人,恐怕我的人把核桃酪带回来,您的丈夫也会跟来了吧?”   顾婉凝薄薄一笑:“您既然做不到,就不要故作姿态了。”   尽管参谋本部严令北地各级驻军克制谨慎,虞军和扶桑军队还是有了擦枪走火的小冲突。然而,是战是和,江宁政府仍然莫衷一是。   “庞副院长说,我们这么急着调人过去,怕会刺激扶桑人。”汪石卿苦笑着说道。   “真打起来了再布防,他以为人是飞过去的吗?”虞浩霆凝神盯着桌上的地图,随口答道,他这几天心情不好,不愿意和政府里那班人纠缠,唐骧又不在,这些事只好都交给汪石卿:   “其他人呢?”   “其他人对北地的布防倒没说什么。不过,有人怕万一我们跟扶桑人打起来,戴季晟会趁火打劫。”汪石卿略一犹豫,道:   “总长,石卿以为,有没有可能我们先不急于和扶桑人开战,索性让他们从龙黔南下……”   虞浩霆凛然的目光打断了他的话:   “石卿,且不说我们开了口子,扶桑人会不会从龙黔南下,即便如你所想,然后呢?当年南宋借元灭金就是这么想的,吴三桂引清兵入关大概也是这么想的——然后呢?”   “属下明白这是下策,可我们不和扶桑人虚与委蛇一下,难保戴季晟不会跟他们联手。倘若我们和扶桑人在南北两线同时开战,戴季晟再借机发难,局面就不可收拾了。”   “石卿,这不是‘下策’,这是引狼入室饮鸩止渴。”   汪石卿沉默了片刻,忽然一鼓勇气,声线低沉而恳切:   “四少,打不赢的。”   “不能赢,也要打。”   虞浩霆抬起头,坦然望着他:“不战,就没有和的余地。我们肯打,他们才肯谈。”   汪石卿点了点头,正要开口,外头几下略显急促的敲门声让他和虞浩霆都皱了眉,火急火燎进来的人却是叶铮。汪石卿见他有些欲言又止的毛躁样子,不等虞浩霆吩咐,便主动辞了出去。   “总长,邵夫人和小公子的事有眉目了。”叶铮脸上没有丝毫喜色:“恐怕是扶桑人。”   虞浩霆闻言,心弦一震。已经快一个月了,婉凝和一一始终没有消息,他只盼着是她故意躲起来,叫他们一时寻不到,然而此刻叶铮说的,却是他最不愿意面对的结果:   “哪儿来的消息?”   “我想着罗立群他们的线索是断在华亭,咱们的人在租界里做事不方便,就请我爹叫青帮弟子去打听,正好他们下头有香堂遇上一件怪事儿。”叶铮急急解释道:   “他们有人每天要往一处宅子里送菜,去了两回,觉得那些人不寻常,就装着迷路想打探打探,谁知道那院子里都是暗哨,没走多远就被拦回来了,可他碰巧瞧见有个窗台上摆了一溜杯子,那摆法像是我们帮里求救的讯号。   青帮的盘道条口不外传,这事儿您不知道,我在锦西的时候教过顾小姐,就是怕再出了李敬尧这样的事儿。” 叶铮说着,端起桌上的杯子喝了两口:   “他们香堂里的师傅让巡捕房的弟子找了个名目进去,回来也说看见了,而且宅子里住的是伙儿扶桑人。因为事情蹊跷,青帮的人也在查,后来总算找到一个拉黄包车的,说他干娘在那宅子里做工,十天能出来一次,谁知那女人天聋地哑还不识字,问了半天,只知道那宅子里头关的是母子俩。   正好我爹叫人打听邵夫人和一一,听说这事儿就拿了顾小姐的照片叫那女人去认,我爹刚打了电话过来,说那女人认了,就是顾小姐。”   虞浩霆听罢,也不理会他忽而邵夫人忽而顾小姐的混乱叙事,推门出来一边吩咐郭茂兰“叫罗立群马上去华亭,多带人手”,一边叫着卫朔就往外走。叶铮在后面又猛灌了两口水,才发觉他拿的竟是虞浩霆的杯子,连忙小心翼翼地放下,小跑着追了出去。   120、他比坏人还凶   凌晨的夜色最浓,人也最易倦怠。   然而顾婉凝却抱着睡熟了的一一倚在床尾,借着外头希微的灯光月光,盯着那架小座钟上的雕花指针。床铺下掖着一张撕碎了的纸条——是那女佣来收拾晚餐的时候塞在她手里的,上面刺了细密针孔,指尖摸过去,只是一个用莫尔斯码标示的时间:凌晨三点。   她将纸条握在手心的那一刻,鼻尖隐约一点酸涩。   报章上的政论新闻一日比一日纷乱,战事未起,笔仗先起,口沫横飞之下,无非四个字:和战两难。鹰司和邵朗清已经放弃了对她的试探,在他们眼中,她和一一是枚微妙的筹码,在恰到好处的时机放上去,就会加速天平的倾斜。她不知道他们是不是还在找寻她的下落,大概他们会以为她是故意躲起来了——反正她原本也是这样的打算。如果只是她,事情就容易多了,可是一一呢?   前些日子,小家伙每晚临睡前总要悄悄问她“爸爸什么时候来”,后来有一天,突然变成了“要是爸爸不来,叶叔叔能来吗?”再后来,就什么也不问了。   她只能点头,不知道是安慰孩子,还是说服自己。   他对她说,“不管是什么事,我总有法子的,你信不信我?”   可是她知道,有些事注定无从更改。   那么,这一次呢?   她不能想像那些不得不面对的选择,唯有相信。若不能相信,剩下的,就只有绝望。   “一一,一一,醒一醒。”她低声叫醒一一,小家伙一边揉眼睛,一边哼哼唧唧地像是要哭,顾婉凝赶忙拍抚安慰:“嘘,一一不哭,我们回家了。”一一听见“回家”两个字,闭着眼睛就爬了起来:“......嗯,回家。”顾婉凝揽住他哄了快十分钟,小家伙才总算醒过来,仍是皱着眉头:   “妈妈,要回家了么?”   黑暗中,孩子的眼睛亮得像星子,婉凝捧住他的小脸:“一一,等一下就有人来接我们回家了,但是不能被坏人知道,所以,一一不可以哭也不可以吵,知不知道?”   一一点点头,立刻把嘴绷了起来,一双眼睛却瞪得格外大,小狗一样趴在床边,默默看着顾婉凝赤着脚从床上下来,小心翼翼地搬过两张椅子抵在门后,又拉开衣橱把一一抱了进去:   “一一乖乖待在这儿,妈妈不来叫你,就不要说话,记住了么?”   一一用力点了点头,顾婉凝笑着在额头上亲了亲,一一忽然攀住了她的颈子,紧紧偎在她肩上,刚叫了一句“妈妈”立刻警醒地捂住了自己的嘴。   正在这时,庭院里突然接连两声枪响,嘈杂呵斥的人声中灯光骤然亮起,顾婉凝刚把衣橱关上,外头已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夫人,请开门。”   “什么事?”顾婉凝一边应声,一边推开窗子,只听枪声渐密已然到了近处,门外的人不耐跟她多话,已然在撞门了,顾婉凝佯怒道:“你们干什么?”一言未毕,房门已被撞开了一线,外头的人一见门后抵了东西,愈发奋力,两张椅子瞬间就被推开了,鹰司冲进来亮了灯只见顾婉凝正探身往窗外大声喊道:   “一一,不要出来!”   鹰司抢过去把她推在一旁,然而房子后身原是片花园,沉夜之中夏树葱茂,灯光透出去唯见枝条密匝,影影幢幢,哪里能看得见人影?鹰司遽然转头盯住顾婉凝,挥手吩咐道:   “找到那个孩子,带不回来就杀掉。”   顾婉凝尽力抑制住本能的颤栗,冷眼看着他身后的两个随从跃窗而出,突然转身朝门外跑去,鹰司刚追出两步,却见顾婉凝戛然停在厅堂门口,挣扎了两 形一僵,半声惊呼也断在了喉咙里。   “鹰司君,去找我那个侄子吧。”邵朗清的声音从暗影里传了出来,乌木手杖在地砖上点出笃缓的闷响,另一只手死死掐在顾婉凝颈间。鹰司闻言立刻穿过花厅去了后园,邵朗清毫不松动地扣住顾婉凝的颈子,将她“拖”到了花厅门口,冷笑着扫了一眼闯进来的虞军特勤:   “叫你们的长官出来,不然,你们谁都别想交差。”   说着,手上加力,几乎窒住了顾婉凝的呼吸。   这些换了便装的虞军特勤径自卡住几个要害位置,一声不响持枪而立,邵朗清还要发话,却听回廊里脚步匆匆,几个戎装军官转眼就到了堂前,当前一人一见邵朗清,讶然皱眉:   “二哥,是你。”   邵朗清略松了松手指,嗤笑了一声,道:“我还以为来的会是朗逸。”他一边说,拇指一边在顾婉凝颈间用力一按。   虞浩霆的目光却并没有落在顾婉凝身上,只是逼视着邵朗清:“二哥,放了她,我让你走。”   邵朗清却置若罔闻一般,饶有兴味地掐着顾婉凝的颈子,仿佛孩童逗弄幼兽,顾婉凝尽力想要忍住,但挣扎和忍耐都是徒劳,眼泪抑制不住地涌了出来。   虞浩霆的眸光愈发犀冷:“你想要什么?”   邵朗清微微一笑,手上却丝毫不肯松动:   “这就忍不住了?看来你还真是挺喜欢这丫头的——那你怎么还把她送给我三弟呢?   哦,我忘了,你们虞家最拿手的就是笼络人心,我父亲废了我一条腿就是为了你嘛。”   他嘲讽的语气中依稀带着一线温情脉脉的残忍:   “小四,别的我也不想要什么,我就想掐死这丫头给你看。”   虞浩霆上前两步,指节握得“咯咯”作响:“二哥,我赔你一条腿。”   邵朗清先是一愣,既而笑道:“你这是求我吗?好,我倒要看看你怎么赔我这条腿。”   虞浩霆一言不发掏出配枪,抬眼对邵朗清道:“二哥,你伤的是左腿,我这就赔给你。”   他说罢,“咔哒”开了保险,枪口一低,身后的叶铮赶忙拉住他:“总长!”   邵朗清见状哂笑:“你这是装给我看,还是装给这丫头看呢?”   虞浩霆甩开叶铮,枪口指到了自己左膝,满庭寂静,连邵朗清也想看看他这一枪开不开的下去。   只听“砰”的一声枪响,开枪的人却不是虞浩霆。   邵朗清面色骤变,一团血迹旋即从他肋下蔓延开来,他诧然回头,握着枪从后堂走出来的,正是虞浩霆的侍卫长卫朔。   邵朗清手上力道一松,顾婉凝的身子便 下来,虞浩霆连忙抢上去俯身抱住她:   “没事了。”   顾婉凝却攥住他的衣襟一边剧烈呼吸,一边摇头,面上泪痕纵横,急切地想要说些什么,但喉间除了几声沙哑的 ,根本什么也说不出来。   虞浩霆抚着她散乱的长发,把她揽在怀里:“你先不要说话,我都明白。”   顾婉凝满眼焦灼地摇了摇他的手臂,指着自己住过的那间屋子,虞浩霆忙问:“是一一吗?”她刚一点头,叶铮立刻进去,片刻间就把一一抱了出来,小家伙一看见顾婉凝,泪汪汪地叫了声“妈妈”,便急急辩白起来:   “我没说话,是叶叔叔自己抓住我的。”   婉凝转身拥住一一,在他额头脸颊上接连亲了几下,唇边含笑,泪水却簌簌而出。   虞浩霆一边同罗立群交待善后,一边望着一心安抚一一的顾婉凝。   他总记得她那样娇,连雨夜的雷声的都怕,偎在他胸口就像个孩子;然而现在,她仿佛已经不会害怕了,她的那些担心忧虑都是为了一个孩子。   如果他们那个孩子还在,她也会这样吗?   他忽然有些古怪的羡慕,却不知道是羡慕一一还是羡慕邵朗逸。   即便她不够爱他,可如果他们那个孩子还在,她是不是就会愿意留下来?   他正思量着,却见顾婉凝刚抱起一一便踉跄了一下,幸好被叶铮扶住,想是折腾了这大半夜,她又受了伤,必然难以支持,不暇细想就走了过去:   “叶铮,替邵夫人抱着孩子。”   叶铮是哄惯了孩子的,当下便道:“一一,妈妈累了,叶叔叔抱你好不好?”   一一虽然不大乐意,但也觉出妈妈大约是不舒服,便决定给叶喆的爸爸一个“面子”,听话地伸了手。   “你怎么样?”   虞浩霆轻声问道,灯光下,她细柔的颈子上数痕指印青紫赫然,他极力克制自己不去触碰,但每一痕都像是灼在了他心上。   婉凝摇了摇头,“没事”两个字含在喉咙里暗哑微弱,虞浩霆眉头一锁,欲言又止,居然拿捏不出该怎么跟她说话,是关心是客套是疏离是冷漠?都叫他觉得诸般不宜,烦躁地低了头,却一眼看见她裙裾下竟是赤着一双脚踩在地上。   他胸中一股无名火涌上来,一揽她的人,便打横抱了起来。顾婉凝愣了愣,一句话噎在嗓子里,就是一串剧烈的咳嗽。虞浩霆眼中愠色更重,几乎是训斥的口吻:   “你不要说话!”   叶铮逗着一一往外走,忽然发觉小家伙眼睛滴溜溜地瞪着他身后,便问道:   “一一,你看什么呢?”   一一嘟着嘴嘀咕了一句:“他抱我妈妈。”   叶铮回头一看,心底倒抽了口冷气,见一一仍是目不转睛地往后看,只好笑道:   “你妈妈累了。你要是累了不想走路,你妈妈是不是就抱你啊?”   一一歪着头想了想,却皱起眉头来:“我不认识他。”   叶铮正忖度着怎么跟他解释总长大人是谁,小家伙突然又开口问道:   “你怎么抱我,不抱我妈妈?”   他这一问,问得叶铮几乎想吐一口血出去,脑子里灵光一闪,连忙答道:   “因为你比较轻嘛,抱你省劲儿啊。”一边说一边忍不住自赞急智。   却见一一嫌弃地看了他一眼:   “叶叔叔,你真懒。”   虞浩霆抱着婉凝上了车,已经跟叶铮坐在副驾上的一一突然挣了一下,大声道:“我要我妈妈”,叶铮只好把他递了过去。沉夜一层层 去,天色成了素朴的灰蓝,车里里没有人说话,一一也乖乖趴在顾婉凝腿上,只是眼睛总在虞浩霆身上瞟来瞟去,过了一会儿,他终于忍不住爬到两个人中间,仰起脸看着虞浩霆:   “你是谁啊?”   虞浩霆一向不爱逗小孩子,这会儿看着一一,总觉得直接答了显得自己很无趣,想要逗逗他又不知道有什么话题,只好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温和一点:   “你猜猜我是谁。”   一一回过头,求助地看着顾婉凝,顾婉凝一则说话不便,二来胸中亦是五味杂陈,犹疑着是不是要制止一一去接近虞浩霆,于是,只能意味不明地摇了摇头;一一却以为是顾婉凝也不认识这人,便不再和他说话,又蹭回了妈妈怀里。   虞浩霆见这小人儿不搭理自己,顿时有些尴尬,想想也觉得自己无趣,想找个什么玩意儿逗他一下,摸摸了衣袋,也一无所获。好容易车子开到德懋饭店的侧门,他仍是抱了顾婉凝下车,一一却忽然说道:“叶叔叔,该你抱我妈妈了”,表情很是认真。   他童音稚响,连等在门口的郭茂兰在内,一班人全都愣住,叶铮心底咆哮,脸上权当没有听见,也不敢看虞浩霆,抱起一一就走。虞浩霆还来不及想这小人儿话从何来,惊觉顾婉凝把脸埋进了自己怀里,竟不由自主地紧了紧臂弯,直到进了电梯,他方才觉得有些不妥,却无论如何也不愿把顾婉凝放下,强作坦然地对郭茂兰道:   “去给三公子打电话。还有,叫人送点润喉的茶过来。”   他抱着顾婉凝到了顶楼套房,见叶铮正跟一一挤眉弄眼咕咕唧唧地不知道在说些什么,不禁又有些冒火,一边放下顾婉凝,一边吩咐道:“叶铮,带他去隔壁。”   叶铮看他脸色不好,连忙答了声“是”,挟起一一就走,不防一一却在他手里踢腾起来:“我要我妈妈!我要跟我妈妈在一起!”叶铮一脸无奈,虞浩霆也只好点头:   “把他放这儿吧,你去找大夫来。”   一一脚一挨地,立刻就扑到了沙发上,端正地坐在妈妈怀里,警惕地看着虞浩霆。虞浩霆见这小家伙一动不动地盯着自己,许多想说的话都没了头绪,恰好有侍应进来送茶,他索性就默默看着她喝茶。   顾婉凝啜着茶,心绪慢慢平静下来,几番欲言又止,终于低低说了一句:“谢谢你。”   谢谢你?   出了这样的事,她要跟他说的居然是“谢谢你”?   他们今晚原是特意安排了在扶桑留学过的人行动,谁知口音上出了问题,庭院里枪声一响,他脑海里立时就闪出了那年在锦西,她中枪之后的苍白睡颜,他立刻就从车上跳下来,他们要什么他都答应,真的,就算要他的命他都答应......可是,她居然跟他说“谢谢你”?!   他的愠怒都化成了酸楚,那在心底四溢的酸楚又鼓出了满涨的忿懑:   “你再说一遍!”   顾婉凝咬着唇不作声,一一却吓了一跳,呆呆看着虞浩霆,不知道这人怎么突然就发起脾气来,虞浩霆知道这孩子是被自己吓着了,急忙缓了神色,转过话题:“你究竟是要去哪儿?”   顾婉凝仍是低着头:“崇州。”   虞浩霆怔了怔:“你去崇州干什么?”   顾婉凝又呷了口茶,声音更轻:“沈菁说,她可以推荐我去学校教英文或者音乐。”   沈菁?   她真是想的出,他倒把这个人给忘了:“朗逸不知道你跟她有联系吗?”   顾婉凝摇了摇头:“我和她的信,是请欧阳转的。”   虞浩霆苦笑,她就这样处心积虑?   “你这都是为了什么?”   他这一问,顾婉凝却不作声了。   “总长。”郭茂兰敲门进来,脸上颇有些不自在:“邵司令说……”   话到嘴边,看了看顾婉凝,忍不住咽了咽。   虞浩霆却没留意他的神色,只问:“他什么时候过来?”   “呃……”郭茂兰迟疑道:“邵司令说,他这就动身去龙黔了,既然二夫人不愿留在邵家,他也无谓强人所难,所以......您看着办吧。”   虞浩霆一愣,一时间竟没反应过来:“什么看着办?”   郭茂兰只好再努力解释:“这是邵司令的原话。”   他看着办?他怎么看着办?他娶她的时候怎么不让他“看着办”?   他摆手让郭茂兰退下,之前好容易压下的怒气又依稀升腾起来,他沉沉吁了口气,尽力让自己平静下来:   “你不能自己待在崇州。”   他默然了片刻,背过身去,静静说道:“小霍现在在邺南,你休息一下,我叫人送你过去。”   顾婉凝猛地抬起头,惊惧地看着他的背影,脱口道:“我不去!”她声音低哑,愈让人觉得楚楚堪怜。   虞浩霆回过头,眼里亦是讶然:“你到底想怎么样?”却见她倔强地抿着唇,眸中泪光晶莹,只是偏过脸不肯看他。她这样的神色,只叫他觉得无计可施,他几乎想要恳求,却也不知道该恳求什么。   “你讨厌!”一直盯着他的一一忽然从沙发上跳了下来,绷着一张小脸就去推他的腿:“你讨厌!”虽然根本就推不动,却十分坚持。   虞浩霆从没应付过小孩子,这种毫无杀伤力的“抵抗”倒让他觉得有那么一点意外的趣味,既不制止,也不躲闪。一一推了几下,见没什么作用,把心一横,张口就咬在他腿上。小孩子乳牙细嫩,又隔着衣裳,更谈不上什么痛感,反而是这小人儿煞有介事的样子让虞浩霆觉得可笑,不忍心看他白花力气,抬手把他拎了起来:   “你咬人的本事比你妈妈可差远了。”   他说着,唇角下意识地浮出一弯笑意,那笑意还未展开,他自己已然惊觉,生生僵在了脸上,他局促地去看顾婉凝,正撞上她同样惊讶慌乱的目光。   正在这时,犹自在他怀里挣扎的小人儿,肚子突然“咕”的响了一声,虞浩霆连忙移了目光去看一一:“你饿了?你想吃什么,我叫人去做。”   一一坚决地摇头:“我不饿。”话音未落,肚子很不配合地又叫了一声,小家伙仍是坚持:“我就不饿。”   顾婉凝起身把他抱了过来:“你真的不饿?”   一一贴在她怀里,小声说道:“妈妈,你说不跟坏人说真话的。”   顾婉凝握了握他的小手:“这个叔叔不是坏人。”   一一回过头,极不满意地斜了虞浩霆一眼:“他比坏人还凶。”      121、没有告别,是最好的告别   大夫在一旁查看顾婉凝的伤势,写单子开药,一一则跟虞浩霆讨价还价最后以“已经早上了”为由,成功说服总长大人要到一碗桂花糖芋苗,可咬了两口又嫌不够酥,没有在家里吃的好。   “那你还吃吗?”虞浩霆打断了他的抱怨,看一一摇头,便搁了勺子不再喂他。   一一等了一会儿,见虞浩霆只是凝神听大夫说话,没有理会他的意思,忍不住在他腿上戳了戳:   “不再要一个吗?”   虞浩霆心不在焉地看了他一眼:“什么?”一一指着茶几上的糖芋苗启发他:“这个不好。”虞浩霆这才领会了他的意思,随口说道:“再要一个也不一定好,待会儿吃别的吧。”   一一察觉他态度敷衍,但因为不熟,只好很大度地“哦”了一声,不再同他计较。直到侍应送了早点进来,顾婉凝拣着他喜欢的细细喂给他,一一才又志得意满起来,觑着虞浩霆吃得格外有滋有味。可惜总长大人并不怎么看他,不断有电文公函送进来请虞浩霆批示,郭茂兰等人出入之间冷肃中略嫌匆忙,若不是酒店套房里金粉琳琅,鲜花应季,很容易叫人错觉是进了参谋本部的办公室。   顾婉凝在餐厅里喂一一吃饭,不觉外头忽然静了,她回眸一望,不知什么时候,客厅里的人都退了出去,只虞浩霆独自一人坐在沙发里若有所思地看着她。她的目光碰到他的,如蝶翅撞上蛛网,一触即落,却又缠滞着解脱不开,身边越安静就越叫她觉得惶然,几番斟酌,才开口道:   “你要不要也吃点东西?”   “嗯?”虞浩霆像是没料到她会突然跟自己说话,迟疑了一下,才点了点头,起身过来,见一一悠哉悠哉地就着妈妈的手吃饭,顺手就在他脸上捏了捏:   “嘴这么刁,倒像你爸爸。”   大约是嘴里 东西说话不方便,一一只好仰起脸用眼神回应了一下,可小家伙一动,顾婉凝送到他嘴边的勺子轻轻一抖,里头的蛋羹就跌在了餐巾上。   虞浩霆挨着一一坐下,虽然看着这孩子心里总有点微妙怪异,但又觉得有这么个小人儿在这儿也是好事,否则,他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和她独自相对。   他前一次见她是在唐家,月色幽幽的夏夜,他居然就那样孟浪!他后来想起,总不免懊恼,她会怎么想他?在她心里,他早已不知是什么面目了。可一个念头总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寻隙而出,要是那天,他偏要——偏要带她走,她会怎么样?   他这样想着,忍不住去看她,却见她脸颊上细细一痕新伤,竟有七八公分的样子,他眸光一寒,把手往她腮边探去:   “你脸怎么了?”   顾婉凝匆忙侧过脸:“没事,逗他的玩儿时候不留神,擦了一下。”   虞浩霆点点头,有些尴尬地把手缩了回来,一一却急急咽了嘴里的东西,辩白道:   “是妈妈……不是我……”   “嗯嗯,不是一一,是妈妈自己不小心。”   顾婉凝一边说一边把掖在他身上的餐巾收起来,一一还是觉得不对:“不是……”可那一日的情形他怎么努力也不知道怎么说清楚,垂着眼睛很是不高兴。   虞浩霆见状,摸了摸他的头:“怎么了?”   “我没有动,是妈妈自己……”一一说着,翘起小小一根食指在自己腮边一划,   他这样一比,虞浩霆的脸色已变了,顾婉凝连忙倒了杯咖啡给他:“我闹着玩儿的,就是吓他们一下。”已经过去的事了,他知不知道都没什么关系,她不过是不想让他担心,或许他对她有恼怒,有怨怼,有欺瞒—— 一如她对他,但她仍旧不想看他难过,一如他对她。   虞浩霆一口一口啜完杯里的咖啡,人却始终是绷紧的,直到搁了杯子才低声开口:   “你住到皬山去吧。没有人会去扰你的,我保证。其他的事——”   他深深吸了口气:“等朗逸回来,我让他给你个交待。”   婉凝张了张口,正看见绯金的晨光中,虞浩霆轻 了揉眉心,话到唇边,她说出来的却只有一句:“今天的蛋挞很好,你尝尝。”   虞浩霆拿起一枚咬着,瞥见一一眯着眼睛打了个哈欠,憨憨懒懒的样子让人看在眼里,软在心里,他从前并不怎么喜欢小孩子,可是这会儿看着这小人儿却觉着很有几分可爱,他的声调也格外 下来:   “你带这小家伙去睡吧,等他醒了再走。”   卧室的门悄声碰上,虞浩霆慢慢吃了手里的蛋挞,起身走到窗前,默然推开了半扇窗格。天光明澈,云影扫过重叠鳞次的屋顶,清和的风声、电车铃声、报童烟摊的叫卖声......在这云影天光里飘袅着送上来,不必东南佳气西北神州,这样的安宁深稳,便是最真切的一代江山。   “总长。”外头几下轻笃的叩门声,语气中带着提醒。   “知道了。”虞浩霆低声应罢,在卧室门前略一犹豫,还是试探着拧开了房门。   婉凝侧身揽着一一,母子俩像是都睡熟了,窗帘滤过的阳光洒开一室微弱的淡金,她腮边那一痕新伤已看不分明。他还记得那年在锦西,给她缝伤口的医官刚走,她就对着镜子曲了眉心:“也不知道医官吃的樱桃有多大。”   他想着那一日的情形,胸口有连绵的微痛,自从她莫名其妙地嫁给邵朗逸,他便常常跟自己说,她就是个不知好歹没有良心的坏丫头,可现在想一想,她弃他而去或许真的不是一件坏事。若他已然不能许她“事事顺遂”,那至少也该让她“一生平安”。   他站在床边凝眸看她,目光眷眷,却不敢再靠近一步,他怕自己再靠近一点,又会做出什么叫她鄙夷的事来。他不能再耽搁了,他知道。从前,他总喜欢在她枕边搁点东西,有晨起在园中折来的花枝,也有时新的小玩意儿,甚至是他着人偷拍她的照片......他只是想,她醒来的时候,即便看不见他,也有会心一笑。他不能再耽搁了,又摸了一遍身上的衣袋,却真的是什么可以拿出来的都没有。   他低笑自嘲,这样也好。于他们而言,没有告别,就是最好的告别吧。   等一一喝了橙汁完全清醒过来,已经到了下午,顾婉凝抱着他上车,忽然觉得哪里不对,便问坐在副驾的叶铮:“你们总长呢?”   “总长去了沈州。”叶铮回过头,脸上有罕见的沉肃,仿佛一日之间就入了秋,顾婉凝不由怔住:   “是…… ?”   叶铮低声道:“夫人,我们和扶桑人——开战了。”   “爸爸!”   蓁蓁和她那只脖子里系着缎带的蝴蝶犬同时从台阶上冲了下来,邵朗逸抱起女儿,理了理蓁蓁额上吹乱的刘海:“我听说你不好好学琴,惹你妈妈生气?”   蓁蓁惊异地瞪了瞪眼睛,拨浪鼓似的摇头:   “我好好学的!就是妈妈让我拿鸡蛋,我不小心把鸡蛋捏碎了……琴弄脏了。”   邵朗逸笑道:“是不小心吗?”   蓁蓁吐了吐舌头:“谁让他们笨,也不会把鸡蛋煮熟了给我。”   邵朗逸抱着她一路走到琴房:“既然是好好学的,那我听听你弹得怎么样。”说着,便把蓁蓁放在了琴凳上。小姑娘一扬下颌,矜傲地看了看爸爸,端足架势,把琴谱翻到新近在学的一首车尔尼练习曲,纤幼的手指敲出一连串流畅的音阶。短短一个段落弹过,邵朗逸连忙拍手赞道:   “嗯,是好好学了。”   蓁蓁跳下琴凳,攀在邵朗逸身上:“爸爸,周叔叔说你要去好远的地方,你能不能不去啊?你要是不去,我天天弹琴给你听。”   邵朗逸拉着她的小手贴在自己颊边:“爸爸很快就回来了,你在家里好好学琴,听你妈妈的话。”   “妈妈……”蓁蓁搂住爸爸的脖子,小声嗫嚅:“妈妈跟心玫阿姨说,她再也不想见你了。妈妈还说,要是没有我,她就回家去了。爸爸,这儿不是我们的家吗?”   邵朗逸在她脸颊上亲了亲,故作惊讶地说道:“是嘛?我去问问她。”   “你来干什么?”康雅婕冷然质问,怨毒的目光从邵朗逸面上扫过。   邵朗逸从孙熙平手里拿过一个文件夹,打开递到康雅婕面前,康雅婕接在手里,只看了一眼,面容有瞬间的僵硬,咬牙笑道:   “怎么?人找回来了,你急着扶正她吗?”   原来那文件夹里是一式两份离婚契书,邵朗逸皆已签字用印,她会让他们如意?做梦。   “我若是不签呢?”   邵朗逸并不看她,只是慢慢踱着步子,仿佛在赏味房中的古董清玩:   “签不签都随你。我这次去龙黔,说不好什么时候回来,这个就放在这儿,备你不时之需吧。”   康雅婕惑然看着他:“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听蓁蓁说,你想回沈州?”   康雅婕冷“哼”了一声,闭口不答。   “我劝你还是算了。扶桑人这次发难是蓄谋已久,沈州未必守得住。”   邵朗逸回过头,隐约一叹:“你实在不愿意待在这儿,可以去广宁;要不然,干脆出国去。你可以带蓁蓁走,也可以把她交给我大嫂或者蔼茵,你自己看着办。”   康雅婕嘲讽地瞥了他一眼:   “我父亲苦心经营了二十年,也没让俄国人和扶桑人占什么便宜,到你们手里就守不住了?”   邵朗逸垂眸一笑:“我们自然不能望康帅的项背。”   他这样一退千里,康雅婕一时也不知道再说些什么,却见邵朗逸面上忽然罩了郑重之色:   “蓁蓁说,你该叫人把鸡蛋煮熟了给她握。”言罢,转身而去。   康雅婕茫然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视线里,转眼瞧见文件夹里的离婚契书,胸中火起,扯出来就是一撕,然而撕到一半,手却忽然停住了。   “我这次去龙黔,说不好什么时候回来,这个就放在这儿,备你不时之需吧。”   “你可以带蓁蓁走,也可以把她交给我大嫂或者蔼茵,你自己看着办。”   他到底想说什么?   “方小姐!”   方青雯的黄包车刚在仙乐斯门前停下,边上就有人大喊了一声,她顺了顺身上的旗袍,下车站定:   “今天怎么是你来了?”   “是我们团座......啊不!是我们师座让我来的。”说话的正是一直跟在杨云枫身边的那个小勤务兵,杨云枫是年前调回江宁的,虽然他不常来见方青雯,但却时时叫手下的马弁到仙乐斯替方青雯打发“麻烦”,仙乐斯的人也见怪不怪。   方青雯掩唇一笑,眼波流转:“哦,原来是他高升了。锁子,那你升官了没有啊?”   锁子赧然摇了摇头:“我们师座说,不带我去前线,所以不升我。”   方青雯笑容滞了一下:“他要调到哪儿去?”   “我们师座要去绥江。”锁子说着,把手里的文件袋递给方青雯:   “这是我们师座给您的。他说,让我在江宁跟着您,给您当保镖;我们师座还说,那个姓林的小子不是什么好鸟,他家里有个元配,孩子都生了……”   方青雯打开那文件袋一看,原来里面放了两份存折,她急急打断了那孩子的唠叨:   “你们师座人呢?”   “我们师座走了啊,一早就去南关车站了。”   方青雯闻言,把文件袋塞回他手里:“你在这儿等我。”说罢,转身上了近旁停着的黄包车:   “去南关车站。”   锁子愣了愣,追上两步,喊道:“方小姐!我们师座走啦!”   站台上尽是列队的士兵,一眼望过去,军官都是一色的戎装马靴,眉目遮进了帽檐的阴影。站台上倒也有一些来送人的女眷,但却没有方青雯这样四处寻觅张望的。   身后突然汽笛轰鸣,方青雯连忙转身,只见浓白的蒸汽从车头喷吐出来,车厢加速滑过,她盯紧了去看,却惟有一窗一窗相似的侧影......到后来,连车窗也终于高不可见了。   列车呼啸而过,被抛下的铁轨折射着明晃晃的日光,在她眼角刺出一抹泪光。   这时,一个少校军官带人从她身旁经过,跟在后头的一个小兵觑了方青雯一眼,极轻佻地吹了个口哨。那少校回过头来,正看见方青雯一边蹙眉望着开走的列车,一边抬手去擦眼泪,那小兵犹自笑嘻嘻地上下打量着她,那少校猛然站住,一个耳光劈头就打了过去,那小兵挨了这么一下,立刻耷拉着脑袋退到一边。   只听那少校说道:“这位小姐,您要是送完了人就早点回去吧。”   方青雯忙道:“我想问一问,去绥江的部队已经走了吗?”   那少校道:“小姐,这我不能告诉您。”   她想追问一句,那他走了吗?却忍住没有开口,带着感激之色点了点头,待他们转身,才从手袋里拿出丝帕,擦去了唇上的玫红。   入夜的仙乐斯依旧酒绿灯红,明蓝艳紫的灯光把舞池照成一尊硕大的玻璃鱼缸,其间裙裾飘摇,缀满水钻亮片的曼妙女子便是一尾尾瑰丽的鱼。   方青雯袅袅娜娜的身影在人丛中穿行而过,也不理会同她打招呼的男男女女,径自走到台前,带着一点倦怠的笑意给了乐队一个手势,乐声嘎然而止。   “今晚是我在仙乐斯的最后一宵。”她在台上语笑嫣然,台下的舞女常客不免窃窃私语,却见方青雯顾盼之间,柔媚不可方物:   “多谢诸位的关照抬爱,别的——我也不会什么,就唱支歌吧。”   她朝乐队微一颔首,短短的前奏一过,她沉妩的嗓音教人听在耳中如饮醇醪:   “莫再虚度好春宵,   莫教良夜轻易抛,   你听钟声正在催,   滴答滴答滴答滴答滴;   碧空团圆月色好,   风吹枝头如花笑,   莫教钟声尽是催   ……”   她身姿摇曳,声气缠绵,台下时有彩声和花枝抛上来,她从一个小姐妹手里接过一枝半开的白玫瑰,低头 着唱道:   “不羡月色团圆好,   我俩也有好春宵;   随那花朵迎风笑,   我俩且把相思了.   浓情厚意度春宵   轻怜蜜爱到明朝   ……”   第四部 122、他不过是冷眼看着他们各自伤心   当年君欲行边疆,血犹热,志四方   我为君擦拭缨枪,为君披戎装;   当年君倒醉沙场,看九州,烽烟扬   我唱战歌送君往,高唱;   如今我歌声已哑,难高歌,迎君还   我站在城楼细数,将士三十万   忽见君跨马 ,旧衣冠,鬓却白   我将祝捷酒斟满,且问   君可安康   ——《闻战》   春雨如烟,一城深深浅浅的新绿,都洇在这淡淡的水雾里,没有风,任红杏枝头有多少繁华也只得安静。   “你干嘛这么早过去?”   陈安琪一边问,一边张望车窗外的天色,这样况味不明的天气,她一向不大喜欢。   谢致轩把玩着她戴了蕾丝手套的小手:“庭萱借了老秦过去料理晚上的拍卖,老秦说你们这些太太小姐捐的都是首饰,文玩古董不多,我去瞧瞧有没有能压场的东西。”   安琪拱了拱眉尖:“北边现在很缺钱吗?”   “没到那个地步,真要是到了那个地步,谢总长早就发公债了。”谢致轩微笑着拍了拍她的手,“义卖募捐支援前线,‘募’的不光是钱,更是人心。有一两件能压场的东西,新闻登出来才好看。”   “我可是捡最好的送过去的。”   谢致轩笑道:“知道知道,我夫人是最大方的。”   车子停在陈府门口,安琪临下车时又嘱咐了一句:   “晚上我就不过去了,你记着把我那挂蓝宝的链子买回来,别弄错了哦。”   谢致轩连忙点头:“夫人放心。”   国际饭店三楼的宴会厅已经布置妥当,谢致轩大略看了一遍,跟正在斟酌嘉宾位次的霍大小姐聊了几句,便去翻拍品目录,看了一遍,果然多是珠宝首饰,好在他早有准备。   谢致轩放下目录进了陈列厅,老秦闻声赶忙过来招呼,谢致轩四下看着一众拍品,道:   “待会儿我叫人送个哥釉贯耳瓶过来,你看着安排吧。”   老秦点头应了,见他打量一众拍品,倒省起一件事来:“少爷,有件东西您掌掌眼?”   谢致轩奇道:“还有你拿不准的东西?”   老秦谦谨一笑:“倒不是拿不准,却是件旧相识。”   说着,转身取来一方插着牙扣的织金云锦盒,“我想着,兴许您有兴趣。”   谢致轩看那盒子已觉得有几分眼熟,打开看时,里头安然躺着一环翠镯,浓碧莹润,盈盈欲滴,“这是……”谢致轩惑然蹙眉,擎在手里细细端详,“这是霍小姐拿来的?”见老秦摇头,他愈发诧异:   “那……这镯子是哪儿来的?”   老秦迟疑地看了看他,却没有答话,谢致轩哂笑道:“你告诉我又不坏规矩,快说!”   老秦“嘿嘿”一笑,“不是小的故弄玄虚,是这位夫人确实有些说不得。   少爷,借您的手用一用?”   谢致轩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伸手给他,老秦匆匆几笔,躬身在他掌中划了个字出来——谢致轩的眉心倏然一紧,“是她?”老秦垂目点了点头,手中了无痕迹的一个“顾”字,却叫谢致轩心中的一个疑窦呼之欲出:   “她单送来这个?”   “一起送过来的还有两件首饰。”老秦一边说一边在拍品目录上指给他看,“也都是好的。不过,到底这一件,不是凡品……”说着,忍不住“啧啧”两声。   谢致轩捏着那镯子沉吟道:“这件东西不要拿出去拍了,你估个价,我买了。”   “是。”   谢致轩把镯子慢慢放回去,那满城新绿也不能夺的空灵郁翠在这一室琳琅中,静谧的叫人心折。   原来如此。   他转身要走,又想起一件事来:“这镯子霍小姐看过了吗?”   “霍小姐只瞧了清单,东西没有一一过目。”老秦说着,又是“嘿嘿”一乐:   “倒是看了看少夫人的链子,说少爷您少不得自己买回去。”   夜雨淅沥,车灯在山路上照出淋淋光斑,如浓墨晕染的山影比夜色更深。   谢致轩一言不发地握着手里的锦盒,这些年的戏,明明是花好月圆,却一夜之间就转了镜破钗断,荒腔走板得叫他百思不得其解,连安琪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外头的流言蜚语没个准头,便是自家女眷也免不了嚼嚼舌头,为了顾婉凝的事,安琪还和三嫂拌过嘴。   本来他也想着,大约是虞霍两家好事近了,谁知拖到现在也没个消息。还有小霍,这几年小霍南南北北的折腾,上一回他们见面,算起来也有两年多了,他以为他是一心要学虞浩霆,可三颗花熬出来,他脸上却不见一丝神采飞扬。他直觉有什么不对,但他不说,他也就无从问起。   而今晚,老秦在他手里写出的那个“顾”字,刹那间击穿了他所有的疑窦。   他还记得那年,他说这镯子没能配成一对,他薄薄的笑容像秋叶离梢:“那算了。我过些日子就送人了。”   算一算日子,正是她生辰的时候。   原来如此,可是若真是如此,那么,确是死结了。   “你这是从哪儿来?”   自从回到皬山,除了安琪和骆颖珊,还有韩玿偶尔过来度曲之外,顾婉凝这里从没有过访客。这个钟点,谢致轩突然打电话说有事要见她,她原本就有些疑惑,此时见他竟然是一身礼服打扮,便更诧异了。   谢致轩听见她的声音,转身笑道:   “今天晚上在国际饭店有支援前线的义卖募捐,我去买了几件东西。”   “你这么晚过来,是有什么要紧的事吗?”两人甫一落座,顾婉凝便直言问道。   谢致轩却不答话,等丫头上好茶退了出去,才从衣袋里拿出一个锦盒,推到顾婉凝面前,缓缓开口:   “你这件东西再不要拿出来了。”   顾婉凝一见那盒子,正是之前她叫人送到义卖委员会的那只翠镯,犹疑地看着谢致轩:   “你这是……”   谢致轩端着茶淡然笑道:“这镯子是小霍送给你的吧?”   顾婉凝一怔:“你怎么知道?”   这镯子当初小霍送她的时候,她颇有几分喜欢,套在腕上戴了几日,后来几次被人啧叹,知道这东西许是过于贵重,便很少带了;出了南园的事情之后,她更是一次也没有戴过,谢致轩怎么会知道呢?   谢致轩接连呷了两口茶,才道:“你要是不想要,还给他就是了,何必捐出去卖呢?”   顾婉凝闻言眉目皆低,她不知道他们的事情谢致轩知道多少,只默默咬了咬唇:   “我没有别的意思。   我只是想,他如今也在北边,我没什么能做的,这个要是能有一点用处,或许他也多一份平安。”   谢致轩讶然抬眼:“他去了绥江?他不是在唐骧那儿吗?怎么会调他去绥江呢?”   顾婉凝摇头道:“我也不知道,我听韩玿说的。”   谢致轩看看那镯子,又看看她,低低叹了口气:“这镯子,小霍是怎么送你的?”   顾婉凝眉睫垂得更低,浓密的睫毛在颧骨上打下一片阴影:   “是前几年我生辰的时候他送给我的。我知道他手里拿出来的东西,都是顶贵的??”   “你不知道——”   谢致轩摇头打断了她,“他也不敢告诉你。这镯子是霍家的传家之物,算起来,单是落在霍家恐怕也有百年不止了,是早先霍家祖上娶一位郡主的时候,带来的嫁妆。”   他了然地看着面露惊诧的顾婉凝,娓娓而叙:   “那位郡主的父亲昔年远征洪沙平叛,洪沙国主以国礼奉上——里头就有这只镯子。世上最好的翡翠都出自洪沙,可是洪沙国主手里也不过只有这一只。   那位王爷还朝之后,将镯子缴还大内,皇帝又赏赐了下来,后来就带到了霍家。霍家累世显宦,几代人搜寻了这么多年都没能再找到一只相配的。”   他说到这里,不自觉地停下,神情复杂地望着婉凝:   “那年小霍从锦西回来,拿了这镯子来找我,托我务必帮他配成一对。   我家里的洋行、银楼、古董铺子找了两个月,寻了三只顶尖的老坑玻璃种镯子,一个一个比过去,还是不成。他才跟我说了这镯子的来历,也不知道是怎么从他祖母手里哄出来的。”   顾婉凝的指尖从那镯子上摩挲着滑过,低低道:“我不知道,我以为......”   她忽然说不下去,翡翠她不大懂,不过是见多了好的,看过去也知道名贵,但是霍仲祺送出来的东西自然是都是好的,她并不怎么在意,随手套在腕上,还以为是他一时想起她的生辰,懒得花什么心思,就选了件顶贵的,却没想到会是这样。   花厅里只有座钟悠悠摆动的嘀嗒声和着窗外的微雨缠绵,乌木条屏上的青绿山水云光翠影,温润明丽,她静静地坐在灯影里,不声不响,人已入画。   怎么就会到了这个地步呢?他爱安琪,安琪也爱他,他明白那些银镜台前人似玉,金莺枕侧语如花的温柔缱绻,却不明白,他们这万缕牵丝的纠缠怎么就会到了这个地步呢?   谢致轩遥遥想着当年,姑姑叫他到栖霞盯虞浩霆的梢,不为别的,就是为了她。   他一时大意,让她和浩霆闹翻了,侍从室里一片鸡飞狗跳。他和小霍带她去看戏,她出了事,浩霆疯了一样的伤心,小霍没日没夜地守着她,现在想想,大约那个时候,仲祺的心意就已经在她身上了。后来,她和浩霆分手,浩霆在她门外的雪地上站了一夜,也没能叫她动容;再后来她忽然莫名其妙地嫁了朗逸,小霍一个人远走陇北,再不肯回来??   这些事和他都没有关系,他不过是冷眼看着他们各自伤心罢了。   可比起现在说不能说,忘不能忘,那时候的伤心也都历历分明。   韶华抛人,细雨流光,那时候,他们多年轻呵。   谢致轩起身告辞,临出门时又回头笑道:   “钱的事情,我和大哥想办法。江宁的军费再吃紧,也还用不着你来卖首饰。”   炮兵团的调令下来,唐骧亲自叮嘱叫霍仲褀不必去,谁知这位霍公子在电话里头就较了劲:   “唐次长,您调我的兵,不调我这个长官,这个调令我没脸发下去。”   若是换了别人,这份豪情血气倒叫唐骧有几分赏识,只是政务院长的公子,又是虞浩霆特意派给他妥善安置的,再有豪情血气,也不能填到沈州去。搁下电话,跟坐在对面沙发里的汪石卿对视了一眼,苦笑道:   “石卿,你不是跟这位霍公子有交清吗?正好你在,去帮我劝劝?”   汪石卿含笑点头,眼中却没有附和的意思:   “小霍脾气拗,他实在要去,就由他吧。炮兵又不是步兵,就算真到了前线,也尽有人‘照顾’他,说不定直接就安置在总长行辕了。”   他说着,沉了沉眼波:“况且,他人在绥江,也能安一安江宁的人心。”   唐骧眼中掠过一丝凛然:“怎么?江宁那边有异动?”   “现在还没有。不过以后就说不准了,以防万一吧。”   唐骧靠在椅背上思忖了一阵,还是摇了摇头:“不行,这件事总长有交待。”   汪石卿见他如此说,也不再坚持,整装起身:   “那好,我去试试看。要是不成,你干脆叫宪兵把他绑到行署好了。”四少年轻,难免顾及这点子幼时的兄弟情分,唐骧这个人多少年了,还是这样一味地宽厚,可恶人总也得有人来做。   汪石卿到的时候,霍仲褀正在带人分拆他们的卜福斯炮,小霍已然换了钢盔,绷紧的下颌线条如削,束紧的斜皮带一丝不苟,惟有一条蛇皮马鞭转在手里,依稀还有一点往日的少年倜傥。   “霍团长,您这是要抗命啊?”   汪石卿施施然下了车,霍仲褀一见是他,眼里闪出一点笑意,神色却仍是肃然:   “军令如山,我这是奉命。”说着,迎上前去,微微一笑:   “石卿,好久不见,你怎么来了?”   汪石卿亦笑道:“我是给唐次长来当说客的。”   两人进了团部的办公室,霍仲褀便吩咐勤务兵泡茶,汪石卿尝了一口,不由皱了皱眉:   “你如今就喝这个?”   霍仲褀笑道:“这也是六安的瓜片,只不过不是内山茶罢了。好的我都送人了,委屈汪处长了。”   汪石卿把茶放下,半真半假地哂笑了一声:“邺南这里还有人敢敲你的竹杠?”   “不关别人的事,是我强人所难,总得有点表示。”   霍仲褀自己尝着杯里的茶,倒像是很满意,“我们这次去绥江,山长水远,也不知道战事会有什么变故,说不定一到就要调上去了,弹药——我总得带上半个基数吧?   一发炮弹20美金,你算算……多少斤茶叶也不够啊。”   汪石卿呷着茶细细听了,又抬眼打量了他一遍:“你真的要去绥江?”   “嗯。”   汪石卿忽然站起身来,关了办公室的门,背对着霍仲褀默然站了片刻,才慢慢踱了回来:   “仲褀,你不要去了。”   霍仲褀瞧着他,莞尔笑道:   “行了!你人也来了,话也说了,情我领了,你回去跟唐次长覆命吧。”   汪石卿却没有看他,也没有笑:“仲褀,我知道你为什么一定要去绥江。”   霍仲褀的笑容猛然一僵,下意识地端了茶掩饰自己的失态:“石卿,你……”   “南园的事,不是你的错。”   汪石卿的口吻平淡如水,听在霍仲褀耳中却是一声霹雳,他手里的杯子“啪”地一声掉在桌上,茶水泼贱出来,洇湿了近旁的书函,霍仲褀顾不得收拾,死死盯住汪石卿,声音却虚软 :   “……是……沈姐姐知道?她告诉你的?”   汪石卿坦然对上他的目光,轻轻摇了摇头:   “那天的事是我安排的。我叫人在武康扣了那批军火,我叫你回去替我送戒子,我叫玉茗留下那丫头,在她杯子里下了药……你想明白了没有?”   霍仲褀两臂撑在桌上,面色惨白,眼中却爆出了血丝:“为什么?”   “为总长该娶霍小姐,为她不配做虞家少夫人,为虞霍两家没有龃龉——”汪石卿仿佛全然没有察觉霍仲褀的反应,语气一转,话锋如刀:   “为你念念不忘觊觎你四哥的女人。”   他说罢,竟有闲适端起茶来呷了一口:   “这种事,越得不到,就越不放下。我不想见你和四少为着这么一个女人,生分了。”   他话音才落,不防霍仲褀抄起桌上的马鞭抽过来,“汪—石—卿!”一鞭打在他手上, 道血痕来,茶杯应声而落,在地上砸得粉碎。   汪石卿却不惊不怒,只是垂眸而笑:   “玉茗给那丫头下了药,你可没有。   小霍,扪心自问,要是这件事我一定要做,你愿意是你,还是别人?”   说完,便拉开门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123、只能存在于梦境的花朵   从去年秋天开始,虞军在北地的防线接连后撤,扶桑驻屯军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就推进到了松阳-沁伦一线,国内报章舆论鼎沸,直斥虞军“勇于私斗,怯于公战”,江宁政府不得不做出个守土卫民的表态,虞军这才在松阳陈兵拒敌,然而战端一开,接下来的事,就谁也无法控制了。   整整一个春天,几乎每个星期的报纸上都附着或长或短的阵亡名单,骆颖珊弹了弹手里的报纸,一声深叹:   “叶铮说,松阳那一仗,一个团填进去,三天,番号都没了。”   顾婉凝听着,眉宇间颇有几分忧色:“听说,空军也折损得很厉害?”   “嗯。”骆颖珊点了点头:   “之前从欧洲买的飞机不如扶桑人的新机型好,重新从美国订购要时间,可战事不等人。”   她见顾婉凝面上神色含忧,不免有些好奇:“怎么了?”   “我有个同学的未婚夫上个月调到绥江去了,到现在只来过一封信。”   骆颖珊一时也没有开解的话,只好笑道:“许是让军情部的人截了,正审查呢!”挤不出欢喜,笑也笑得心虚,跟着又是一叹,悄声嘀咕道:“想想也是,幸好叶铮还留在江宁。”   顾婉凝觑着她,唇角轻轻一牵:“你这么惦记他了?”   骆颖珊脸上微热,口吻犹自倔强:“那怎么办?他总是叶喆的爸爸。”言毕,见顾婉凝眼中尽是了然神色,不由气馁,半嗔半怨地丢出一句:“你就没什么担心的吗?”   顾婉凝又牵了牵唇角,浅笑如愁:“我是没什么担心的。”   骆颖珊一想也对,不管是总长大人还是一一的爸爸,确实都不必担心。   只是她既和邵朗逸翻了脸,又被安置在了皬山,该是跟总长大人重修旧好的意思么?可是虞浩霆回了江宁几趟,连去看她一回也没有,算怎么回事儿呢。   依然能无忧无虑的,大约只有孩子。   一一和叶喆是被带到医院来种牛痘的,叶喆以为有“豆”可吃,一一以为有“牛”可看,没想到居然是被护士按住一人挨了一针,两个人互相看着,谁都不好意思先哭,憋着憋着就忘了疼,撇了撇嘴一块儿到草坪上打滚儿去了。   暮春时节,葱翠的草尖上映着明亮的光斑,叶喆比一一高了半个头,话也比一一多,一边揪着草叶一边跟一一“吹牛”:“我爸说明天带我去骑马,他说明年我就能自己骑了。”   一一怀疑地看了看他,没有吱声,叶喆瞧他不大相信的样子,也有点讪讪:“我爸说明年我要长这么高就能自己骑了。”说着,扬手在自己头顶比了比,一一这才点了点头:“哦”,显然觉得他明年是没这个可能了。   一一又是低了头不说话,叶喆不耐烦起来:“你想什么呢?”   一一抿了抿唇:“你见过我爸爸没?”   “啊?”叶喆一愣,摸摸头:“好像没,没有。”   一一点头附议:“我也没。”   叶喆想了想,忽然找到了问题的关键:“你爸是谁啊?”   一一拧着眉头思索了一会儿,摇头下了个结论:“想不出,我没有爸爸。”   叶喆仔细端详了他一遍,脸上忽然浮出一个十分古怪的表情:   “那你妈妈肯定还挺喜欢你的。”说着,眼里竟闪出几分艳羡。   一一瞟了他一眼:“我妈妈当然喜欢我,你妈妈也喜欢你。”   叶喆却揉了揉鼻子:“我爸说要不是他拦着,我妈早就把我‘处理’了,才不要我呢!”   “处理?”一一不解地重复了一句,“什么’处理’?”   叶喆皱着鼻子使劲儿想了想,也不知道是怎么个“处理”法,只好发挥了一下想像力:   “就是塞在马桶里,然后‘哗——’,就不见了……”说着,小手在半空用力按了一下。   一一惊讶地看着他,好一会儿才摸了摸叶喆的手:“你真可怜。”   婉凝和骆颖珊在草坪边上绕了半圈,正要叫一一和叶喆回去,却见有仆妇小心翼翼地扶着一个身怀六甲的娇小妇人迎面过来,后头还跟了个勤务兵。这小妇人婉凝和骆颖珊都认识,正是郭茂兰此前藏娇多年的秋月白。   这两人三年前总算一桌喜筵,签订终身,郭茂兰虽身居要职,是虞浩霆身边第一得力之人,但月白双眼皆盲,又是安静羞讷的性子,甚少和人交际应酬,惟同骆颖珊和顾婉凝相识。此时偶遇,自然说些孕中宜忌之类的话题。月白挽了发髻,一件浅水蓝的提花绡旗袍,腰身极阔,只是她除了腹部 ,脸孔略有些浮肿之外,身形依旧十分纤瘦,笼在衣裳里不免叫人觉得单薄。   月白习惯地半低着头,小巧的元宝领托着微微丰润的下颌,面上未施脂粉,淡红的唇噙着一丝融融笑意,静静听着骆颖珊清脆利落的叮嘱。婉凝偶尔插两句话,更多地只是含笑看着月白,如果“幸福”两个字有表情,便该是这样的吧?不必有太多雀跃欢欣,一点笃定的静好,足矣。   松阳失守,燕平震动,若是沈州亦不可保,关内再无屏障,扶桑人立时便可 ,兵临城下;而龙黔亦是连番苦战,虽则边远之地不为普通人关注,但东向的出海口被扶桑人封锁之后,虞军的军需补给大多倚赖龙黔到锦西的陆上交通,于是,前番政府里力争主战的声气转眼就软了下去,似乎寄望外求斡旋,寻求友邦调停才是老成谋国之策。就在这个当口,燕平的首屈一指的新闻纸突然登出一篇戴季晟的访谈文章,称愿与江宁政府止戈戢武,共赴国难,更承诺只要虞军首肯,沣南数十万将士随时可北上与扶桑人决一死战。这样的态度自然彩声无数,虽然江宁政府一声不吭,视而不见,但民意汹汹却不肯沉默,几天工夫,单是学生的请愿血书政务院就收了几沓。   婉凝一篇一篇翻看近日的报纸社论,先是冷笑,既而眉尖越颦越深,虞军为了避免三线同时开战,在邺南的驻军已经尽数退到沔水以北,若战事继续拖延,戴季晟一旦发难,后果便不堪设想。她身思游离,下意识地翻着桌上的报纸,惊觉一抹艳色跳入眼帘,她以为是谁寄来的明信片,抽起细看,原来是张彩色反转片,拍的是山岭之间的巨大花树,整个树冠都覆满了嫣红的花朵,比云霞纯净,比火焰明媚,是只能存在于梦境的花朵!婉凝心底惊叹,难以想象站在这样的花树下会有怎样的震撼。   她把翻过照片,背面却是一片空白,又再三审视,还是一无所获,既看不出拍的是哪里,也看不出这照片的来历。她问过早上送报纸信笺来丫头,那丫头也是一问三不知,说并没有发觉有这样一张照片。   就是寄错了,也该有个信封地址,皬山这样的地方,也不是随便能夹带进东西的......她正琢磨着,忽然听见外头电话铃响,一个丫头接了,便进来通报:   “小姐,绥江行营有电话找您。”   顾婉凝愕然了一下,起身去接,只听电话里传来一个艰涩的男声:“顾小姐,我是周鸣珂。”   “有什么事吗?”   “呃……”电话那边的人似乎有些犹豫,“总长有件事想拜托小姐。”   不知为什么,她觉得心事微有些沉,不暇细想便道:“好。”   电话里有瞬间的沉默:“郭参谋——殉国了。”   顾婉凝不觉双手握紧了听筒,郭茂兰已经挂了将星,更是虞浩霆近身的人,就算前方战事如何艰难,也不至于他会出事,她震惊之下脱口问道:“怎么会?”   “郭参谋去松阳督战,前敌指挥受了伤,他临时……指挥所被炮击了。”周鸣珂声音低促,约略两句说完,似乎是哽咽了一下,“总长说,是不是告诉郭夫人,请小姐斟酌。郭参谋的遗物已经派人送回江宁了,请小姐合适的时候,转交给郭夫人。”   婉凝眼底的潮热慢慢涌上来,她本能地睁大眼睛压抑眼泪:“我知道了,那……”她用力抿了抿唇,“茂兰的灵柩什么时候……什么时候回江宁?”   电话里头又是瞬间的沉默:“郭参谋的遗体……没有找到。”   郭茂兰的遗物,除了他的军装和日常所用,就是一封还未及寄出的家信。顾婉凝思量良久,把那封信放进手袋,悉心选了几样补品,带着一一去了燕子巷。   过了霁虹桥甫一下车,婉凝心头就是一酸。上一回,她还是和骆颖珊一道过来,听她们说起郭茂兰原本另买了一处宅子,但念着月白住熟一个地方不容易,且人在孕中神思惫懒,便想着待她分娩之后再搬过去。如今,月白的产期也不过还有一个月……   顾婉凝带了一一过来,月白自是欣喜非常,吩咐齐妈将厨下的糕点尽数拿出来给一一吃,一一对吃的却是很有计划,四五样点心一点一点尝过,才选了块儿最喜欢的吃。   婉凝和月白闲聊了几句,便把手袋里的信拿了出来,盈盈笑道:“正经事倒差点儿忘了,我今天就是为这个来的。不知道是哪里搞错了,茂兰的信寄到我那儿去了。”   月白闻言,眼中璨然生辉,笑意流转,脸庞也生了光彩,摸索着接过来,用手展了又展:   “齐妈,帮我把妆台上那个匣子拿来。”   齐妈应声而去,捧出一个乌木匣子来,月白轻轻抽开,摸了摸里面的一叠信封,赧然笑道:   “其实他给我写信,我也看不成,齐妈也不识字,我只能按日子放着……”她脸庞泛红,绵绵的眼波比柳影中的轻云更温柔:“还是要等他回来再念给我听。”   她说到这里,忽然一抬头:“既然顾小姐来了,不如,你帮我念一念?”   说着,便把那封信又拿了出来。   婉凝方要应允,转念间却笑着摇了摇头:   “这样的信我可念不好,你还是等写信的人回来亲自念吧。”   月色皎皎,枝头梨花迎光处着了月色,晶莹剔透;背光处染了夜色,素光薄蓝。   她一步一步踏在斑驳的花影上,一颗一颗的泪珠接连落在唇角,她什么办法都没有。   等他回来再念给我听。郭参谋的遗体……没有找到。一个团填进去,三天,番号都没了。总长有件事想拜托小姐。可她什么办法都没有。等他回来再念给我听。战事不等人。止戈戢武,共赴国难。   止戈戢武,共赴国难?   夜风轻送,落花簌簌,她停了脚步,花影横斜,只她的影子是定的。   她要去试一试吗?可没有用的事,又何必去试?一点用都没有吗?她该去试一试吗?   她要好好想一想。   一一睡着了,头顶着枕头趴在床上活像个小青蛙,婉凝在他脸侧轻轻一吻,悄声走了出去。   她站在窗前,默然沉思了片刻,终于拿起电话听筒:“接军情二处,找蔡廷初。”   战事未起时,军情部就取消了休假,这些日子更是千头万绪,事务纷杂,但接到皬山的电话却让蔡廷初十分意外:“顾小姐,是我。”   电话那头顾婉凝的声音平静清甜:“打扰蔡科长了,我有一件事情,想请您帮个忙。”   蔡廷初忙道:“小姐请说。”   “我想去一趟沣南,但是不想被别人知道,你有没有法子?”   蔡廷初一愣,“啧”了一声:“这……”   顾婉凝听他声气犹疑,便道:“如果你觉得为难,就算了。”   蔡廷初试探着问道:“廷初冒昧,敢问小姐是一个人去,还是要带小少爷一起?”   顾婉凝自然明白他想问什么,坦然道:“我一个人。”   蔡廷初稍觉安心,又追问道:“不知小姐此去沣南,所为何事?”   “这我不能告诉你。我只能说,我要做的事不会有碍……有碍战事。   ”   蔡廷初沉了沉心绪,道:“那小姐想什么时候走?”   124、天子之怒,流血漂橹   “要是有人追究起来,你怎么交待呢?”顾婉凝借口去湄东探望病重的姑母,皬山的侍从刚送她到车站,就被蔡廷初的人扣住,“安置”到了军情处的一所安全房。   蔡廷初耸耸肩:“就说弄错了。”   婉凝歉然笑道:“这件事恐怕要给你惹麻烦的。”   蔡廷初亦微微一笑,似有些赧然:   “这两年我都算升得快了,蹉跎一下也不是坏事。   况且,廷初相信小姐不会做有损于总长的事,要不然,您也不会来找我。”   顾婉凝沉思片刻,正色道:   “我去沣南是想拜访我父亲的一位故交,他在戴季晟军中有些声望,我想他或许能帮我一个忙。”   蔡廷初点了点头:“不知道小姐要见的人,方不方便告诉我?”   顾婉凝倒没有什么为难:“是端木钦。”   蔡廷初眉睫一抬,眼中已是了然神色。   顾婉凝说的端木钦是戴季晟的嫡系第四军军长,据说两人当年还是结义兄弟,确是戴氏军中举足轻重的人物。顾家居然和端木钦有旧,难道这些年的千回百转是跟这件事有关?   那年,老总长遇刺,四少赶回江宁,侍从室选了他官邸。父亲和长官都交待他事事谨慎,分寸规矩不能有半点疏漏,军人的天职是服从,他懂,更何况,他一向都是家里最循规蹈矩的孩子。谁知才报到半个月,他就出了篓子,二十岁的人了,毕业的时候所有功课都是优等,却原来连“听话”都不会。这事后来成了侍从室的一个笑话,如今想来,他自己也觉得好笑。可也就是那么个“篓子”,才有了此后总长大人和眼前这位顾小姐的几番甘苦。   这世上的事,就是如此难以捉摸,要是当初他灵醒一点,现在会是怎样呢?一昼一夜,疾驰千里的列车仍然死死锢在轨上,而他这辆车却冲出了界限。   “要是有人追究起来,你怎么交待呢?”   “这件事恐怕要给你惹麻烦的。”   她说的,他之前就已经想过了,可为什么还是要这么做,他自己也没有想明白。就像那晚在唐公馆,众目睽睽,他咬牙去请她跳舞,是因为她美?因为她可怜?似乎都是,也都不是,他只是不希望他们难堪。灯光明灭,他在人群中旁观他们那一曲tango,是他平生仅见的惊心动魄,也许只有那样爱恨纠结,隐秘深埋的情人才能跳的那样好。   众目睽睽,他就那样带走了她。他想起之前的传闻,说他从邵公馆里抢了人出来送到医院。那时候,他就在想,其实很多事并没有你想象中那么重要。江宁还是暮春,沣南已像仲夏了。婉凝换了芋紫的绉纱洋装,白色的翻边遮阳帽下,短短的面纱遮去了眼眸,只露出尖俏的下颌和闪着粉润珠光的 。蔡廷初隔着窗子,目送她上了酒店门前的黄包车,才按铃问服务生要了一壶热水,将手里的信凑在了壶口上。   这封信是顾婉凝出门前交给他的:“要是我今晚没有回来,你就马上回江宁,把这封信交给虞总长。”信只有一页,但她写得却仿佛有些吃力。水汽洇开了信封上的胶水,他略一迟疑,还是小心翼翼地把信抽了出来。   顾婉凝在端木府门前下了车,门口的侍卫见她风姿楚楚,衣饰清华,想必身份不俗,便上前问道:   “请问这位小姐……”   “麻烦你们通报一声,我姓梅,是端木军长的世侄女,有事想要拜访他。”她说着,从手袋里拿出一方小巧的锦盒:“他看到这个就明白了。”   大约一盏茶的功夫,大门里头一片急促的脚步声响,为首的是一个身材高壮、年近五旬的将官,顾婉凝见了来人,微笑颔首:   “端木叔叔。”   端木钦上下打量着她,两次欲言又止,方才说出话来:“你怎么一个人就来了?”   顾婉凝抿了抿唇:“我有事要求您帮忙。”   端木钦忙道:“快,进去说话。”   端木钦的府邸虽亦是前朝总督的旧宅,但装潢陈设却都十分简素,花厅里一应赏玩皆无,只在门边案头摆了几盆叶片劲翠的君子兰、龟背竹,作观叶之用。   端木钦屏退了身边的卫士婢女,眼中的动容之色也不再掩抑:   “小姐……小姐上一次回沣南来,还是八年前。   这些年,小姐受委屈了,不过,您现在回来就好,其实……”   顾婉凝柔柔一笑,打断了他:“端木叔叔,我这次来是想请您帮个忙。”   “你说。”   “我想见一见戴司令,不知道您能不能帮我传个话?   我不能在这儿久留,如果今明两天不行,我就要回江宁去了。”   端木钦一愣:“小姐,您既然回来了,何必还要回去呢?”转念一想,恍然道:   “是他们不肯放小少爷?”   顾婉凝摇头笑道:“您误会了,我是怕带了他来,我就走不了了。”   端木钦听她如是说,又一径称呼戴季晟“司令”,不觉一叹,苦笑道:   “小姐,当年的事,司令也是不得已,您还这样放不下吗?”   顾婉凝垂眸道:“我放不放的下,想必戴司令也不介意吧?”   淡绿的褶帘将日光挡在窗外,虽然端木钦没有说,但她也猜到他们这是要到哪儿去。除了刚回国那次,她再也没有来看过她,她会伤心吗?可是,什么都不会比她这些年的人生更叫她伤心吧?   梅花不属于这个季节,夏日的梅林和寻常草木一样,翠色琳琅。   八年前,也是这样的天,这样的路,这样的一片梅林,那枝叶深处白玉雕栏的一方墓碑,让她十年来的噩梦尽数成真。   他也是这样立在墓碑前,试图伸手抱她:“清词,你不要恨我。”   她没有哭,只是冷漠地躲避:“我不恨你,我根本不记得你是谁。”   “清词,你带给我一句话,救了沣南数十万子弟兵。可我心里更高兴的,是你到底都顾念着我们的骨肉之情。”   “骨肉之情?”婉凝低低重复了一句,抬眼望着戴季晟:   “要是戴司令也顾念骨肉之情,我倒是想求您一件事。”   戴季晟双目微闭,悠闲一笑:“你不会是想叫我放过虞浩霆吧?你放心,他还撑的住。”   婉凝亦笑语温柔:“是啊,要是他撑不住了,戴司令也不会这么悠闲了。   我就是想知道,您是想让他多撑些日子,还是想帮着扶桑人,断了他的后路,逼他死呢?”   戴季晟细细端详着她:“清词,你信也好,不信也好,我是绝不会跟扶桑人合作的。”   “哦,我明白了。”婉凝点头笑道:   “原来您是想等到虞军兵败的时候,再力挽狂澜,救国民于水火。”   戴季晟“哼”了一声:“那你想让我怎么样?”   “我不想怎么样,我只是觉得,你要是想让他多撑几天,就不要这样煽风点火,咄咄逼人。”   戴季晟摇头笑道:“清词,倘若易地而处,难道虞浩霆会放过我?”   顾婉凝一时被他问住,咬了咬唇,道:“你就不怕逼急了他,江宁政府会跟扶桑人合作?”   戴季晟笑微微地踱了两步:   “就算江宁政府有这个意思,他也不会,虞浩霆这个人,太傲气。   他这样的人,不懂得什么叫委曲求全、卧薪尝胆。所以,这一点,我倒真的不担心。”   “你?”顾婉凝深深吸了口气,目光钉在他面上:“那你就当还个‘人情’给我。”   戴季晟似是听到了什么极荒诞的事体,嗤笑中又有些愠怒:   “还个‘人情’给你?你知不知道你这个‘人情’有多大?”   他说着,忽见顾婉凝眼中泪光莹然,他默然沉吟了一阵,忽然道:   “好,我答应你暂且放过他,不过,你也要答应我一个条件。”   顾婉凝一怔:“什么?”   戴季晟缓缓道:“你留在沣南,还有你和邵朗逸的孩子,一并要带过来。”   他话音未落,顾婉凝已绝然道:“不可能!”   她答得这样果决,戴季晟不由暗自一叹:   “清词,你该知道,你既然来了,我是不会让你再回去的。”   “我知道,所以——”   顾婉凝一边说,一边从手袋里摸出一把小巧勃朗宁手枪,象牙护板,流线雕花,极利落地上了膛:   “我也没打算回去。”   戴季晟眉头紧锁:“你这是干什么?”   顾婉凝唇边一丝浅笑,把枪指在自己额边:“我在这儿陪我母亲。”   “你?!”戴季晟压抑着胸中喷薄的怒气:“他那么对你,也值得你这样?”   顾婉凝面上的笑容已变得凄然:   “我不是为了他,我只是不想被我自己的父亲利用,去对付......”   她嘴唇颤抖,后面的话再也说不出来——去对付我孩子的父亲。   戴季晟遽然转身,背对着她,良久,才道:“好,我放你走。你把枪放下吧。”   顾婉凝却不为所动:“你对我母亲发誓。”   戴季晟诧然回身望着她:“清词,你就这么不信我?”   一颗眼泪从顾婉凝腮上跌了下来:“你对我母亲发誓,会放我走。”   戴季晟怆然一笑,凝望着那墓碑:“疏影,我保证,让清词平安离开,不会强留她在沣南。”   顾婉凝这才把枪收了起来,定了定心意,道:   “你若是此时在邺南用兵,江宁一定支撑不住,即便虞浩霆不肯,政府也会同扶桑人谈和,不管他们谈不谈得拢,扶桑人都会逼你做决断,当烈士还是做国贼,你都不乐意吧?   可有他在前面撑着,你就算跟扶桑人谈合作,都多一点底气。你又何必急在这一时?”   戴季晟长叹了一声,苦笑着摇了摇头:   “清词,你这么聪明,可有些事,你还是没想明白。   这一局,虞浩霆一定赢不了,他现在退一步,或许还能自保。”   婉凝微微一愣:“你想说什么?”   戴季晟道:“你自己的话,你好好想一想。”说罢,转身朝林外走去。   她不知道她的话会不会有用,她能做的也只有这些了。   顾婉凝刚走进酒店大堂,忽然一个三十岁上下的洋装女子拦住了她:   “顾小姐,您好。我是戴夫人的秘书,我们夫人想请小姐借一步说话。”   戴夫人?陶淑仪?   顾婉凝微微有些诧异,顺着她的手势朝咖啡厅一望,果然有个气度端庄的中年妇人正朝她致意。婉凝略一思忖,便走了过去,另有一对青年男女也要进来,却被侍应拦在了外面。   “戴夫人,你好。”顾婉凝的招呼打得客套而冷淡。   这个夺了她母亲幸福的女人,她还是第一次离她这么近,陶淑仪的样貌谈不上十分美丽,但五官也算端秀,只是肤色微有些黯,她抬头微笑的神态是良好教养和富足生活 出的端庄雍容。   得到一个未必真心爱她的男人,她会觉得快乐吗?   陶淑仪坦然笑道:“我也不知道该怎么称呼你,你父亲叫你清词,我也这么叫你吧。”   顾婉凝不置可否地在她对面坐下:“不知道戴夫人找我,有什么事?”   待侍应为顾婉凝上了咖啡,陶淑仪才道:“我猜,你来见你父亲,是为了虞浩霆吧?”   婉凝用勺子轻轻搅着杯里的咖啡,并不答话。   陶淑仪微微一笑:“你的相貌很像你母亲,可性子倒不大像。”   顾婉凝把咖啡勺往碟子里一丢:“要是夫人没有别的事,我就不奉陪了。”   陶淑仪面上的笑容滞了滞,神情渐渐肃然起来:   “我来见你,是有件事想告诉你。我知道,你一直都恨你父亲。你父亲确实有负你母亲,可你母亲的事,不能全都怪他。”   顾婉凝的目光越来越冷:“你到底想说什么?”   陶淑仪端起面前的咖啡喝了一口:   “你父亲跟你说,当年你母亲回来找他,两个人吵起来,他不肯放你母亲走,结果你母亲抢了他的枪,不小心走火,外头的侍卫听见枪声冲进来,误伤了你母亲,是不是?”   顾婉凝仍是垂着眼睛,不声不响。   “他骗你的。”   顾婉凝惊异地抬眼看她,却见陶淑仪面上只是一片淡静:   “他这么说,是觉得‘意外’更容易让你接受。”   “那我母亲是怎么死的?”顾婉凝话音 ,手指握紧了桌上的咖啡杯。   “你在江宁的时候,有没有听人说起过,当年你父亲和虞军在沔水一战之后,连战连捷,虞军丢了大半个邺南,幸好唐骧在嘉祥奇袭得手,才解了陵江之围。”   陶淑仪见顾婉凝微微点头,又道:“算起来,是十八年前的事了。”   十八年前?   顾婉凝一怔,手指下意识地掩在唇上:“这和我母亲有什么关系?”   陶淑仪道:“那时候我和季晟刚刚结婚不久,也就是因为我们结了婚,我父亲才肯把沣南的军权真正交给他。你母亲从法国回来找他,见没有转圜的余地,就拿了他的作战部署给了虞军的人。   你母亲以为,只要他兵败,我父亲不会再用他,他自然也就不必和我在一起了。   可她没想到,虞军会集结精锐直接抄了你父亲在前线的指挥部,季晟受了重伤,是被端木舍命救出来的。”   顾婉凝听着她侃侃而言,蹙着眉摇了摇头:“不可能。”   陶淑仪也不辩驳:“你不信我,可以去问端木。或者不妨去问一问虞军的人,当年是不是有这么一份情报,出处是不是你父亲军中的一个女子。”   她呷了口咖啡,接着道:   “我父亲盛怒之下,叫人去杀了你母亲。   我虽然也恨你母亲,但我不想她死,若我父亲真的杀了她,季晟一定会恨我。   我去放你母亲走,可她不肯,还一定要见你父亲,我只好跟她说你父亲重伤不治。   其实,我也不算骗她,那时候,季晟确实生死未卜。   没想到,你母亲信了我的话,什么也没说,就撞在了墙上。”   她话到此处,眼圈儿微红,见顾婉凝眸中含泪,只是一味摇头,便轻轻去拍她的手:   “你母亲去世之后,你父亲又昏迷了四天才醒过来。   我跟你说这些,是不想让你恨你父亲,我宁愿你恨我。”   顾婉凝猛然把手抽开,噙着泪别过脸去:“你说完了吗?”   陶淑仪踌躇了一下,道:“你要是不急着走,我还有几句话想跟你说。”   顾婉凝仍旧偏着脸不肯看她:“你说吧。”   “之前你带话提醒你父亲,或许是血浓于水你顾念骨肉亲情,也或许是你厌弃邵朗逸他们拿你的名声作耗,不管怎样,我都要谢谢你。   可你有没有想过,你这一句话,会改变多少人的生死?”   顾婉凝面色一变,转脸凝视着她,陶淑仪娓娓续道:   “倘若没有你这句话,沣南元气大伤甚至是一败涂地,这个时候,你也就不必来了;   多了你这句话,替你父亲解了围,但虞浩霆如今的艰难你都看到了。   可你父亲也好,虞四少也好,说到底不过是下棋的人,战场上的‘过河卒子’,却是性命——   谁该死谁不该死,是你能决定的吗?   布衣之怒,血溅五步,天子之怒,流血漂橹。   不管你想要你父亲做什么,你都要知道,他改变一个决定,就是千万人的性命。   你父亲如此,虞四少也一样。”   顾婉凝默然听了,起身道:“谢谢夫人教诲。或许只有夫人这样的人,才是戴司令的佳配。”   陶淑仪闻言,寂然一笑:   “可是我这样的人,终究不是他心里的人。   不过说到这个,我倒有两句私房话想劝你。你母亲的法子虽然不好,可她想的却也没错。   如今这个情形,只要虞浩霆还是江宁政府的参谋总长,你都没有可能再嫁进虞家。   可是,若有朝一日他失了势,不得不求你父亲庇护,那你就是他的珍宝了。”   顾婉凝讶异地望了她片刻,只觉得无话可说:“夫人果然是戴司令的佳配。”   125、我的良人已转身走   诀别诗,两三行   写在三月春雨的路上   若还能打着伞走在你的身旁......   ——《诀别诗》   顾婉凝晚饭之前回到酒店,蔡廷初总算松了口气:“小姐,要回江宁吗?”   婉凝点了点头,默然在餐桌边坐下,交握的双手撑住额头,她不开口,蔡廷初也不便相询,唯有天花板上的黄铜风扇重复着细微的“吱呀”声响,夕阳一坠入山,金红的霞光亦凝成了暗紫,顾婉凝再抬头时,面上只有沉静:“我给你的那封信呢?”   蔡廷初从公文包里拿出一个封口的档案袋,撕开封条,把信 来递给顾婉凝,她接在手里,轻声道:“借你的火机用一用。”转眼间,火舌就将那信吞噬殆尽了。   沣南的夜晚比白日里更热闹,街边的小吃摊档一铺接着一铺,像河岸上的彼此掩映的芭蕉叶,各有各的主顾。沙河粉、马蹄糕、烧卖、炒螺、腐竹糖水......咸咸甜甜的食物香气混杂在潮热的夏夜里,伴着绵软南音,叫人心也变得糯糯。蔡廷初陪着顾婉凝在路边吃了一碗杨枝甘露,才慢慢往车站的方向走。洒过水的石板路青黑漉漉,几个短衫长裙,踩着宽口皮鞋的女孩子从他们身旁经过,扬起一串笑声,顾婉凝回眸一盼,转过脸来,夜色中犹见一弯浅笑。这几日,她笑容绝少,更没有什么欢欣的神色,此时不自觉的一点笑靥,像是曳风初开的珍珠梅,色如珠贝,花似江梅,袅袅一枝,偏消得炎炎长夏。   蔡廷初慌忙错开自己的目光,脸却已红了,心底一边暗自惭愧,一边庆幸好在是晚上。   这时,却听近旁突兀地飘出几句江宁小调,只是唱曲的人却分明北地口音:   “月儿弯弯照九州,几家欢乐几家愁。几家高楼饮美酒,几家流落在街头?”   他侧目看时,原来是个衣衫褴褛的老者并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女孩,手里一把缺了弦的胡琴声音沙哑,那女孩子身上的衣裳也污糟的看不出颜色,手里捧着只破边的瓷碗低头清唱。虽然有个沿街卖唱的意思,却连个卖唱的“体面”都没有。况且,沣南这里哪儿会有人爱听这个?果然,那碗里只丢着三枚铜元,也不知道是不是他们自己放进去的。   蔡廷初看着也觉得可怜,便摸了两个银洋出来,搁在那女孩子碗里,还未及走开,只见那女孩子“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也不抬头,只是一迭声地说道:“谢谢先生,谢谢先生!”连那拉琴的老者也收了胡琴伏在地上,喏喏道谢。   蔡廷初不料竟引了他们这么大的动静,反而觉得有些尴尬,赶忙将那卖唱的老少二人劝起来,三言两语就打听出了一段飘零故事。原来这爷孙俩是松阳人,为避战祸舍业抛家逃难到关内,一路南下到沣南来投亲,谁知亲戚没找到,盘缠又遭人骗了个精光,百般无奈只有试着在街上卖唱。今天运气不好,大半天下来也才有人撂下两枚铜元,要不是碰上蔡廷初这样的“大手笔”,连夜饭都吃不上了。蔡廷初听着,又掏出五块钱来塞给他们,回头去看顾婉凝,却见她只是凝神望着那女孩子,眉宇间竟是一片哀戚之色,蔡廷初疑道:“顾小姐,怎么了?”   顾婉凝摇了摇头:“没什么,我想起来一个朋友。”   蔡廷初也不便多问,两人走出几步,只听身后的胡琴又响了起来:   “月儿弯弯照九州,几家欢乐几家愁。几家夫妻同罗帐,几个飘零在外头?”   蔡廷初见灯光闪过,映出她眼眶微红,只好模糊地劝道:   “打起仗来,这样的事情总是难免,小姐也不必太挂心。”   却见顾婉凝螓首低垂,依稀点了点头,幽幽低叹了一句:   “石壕村里夫妻别,泪比长生殿上多。”   婉凝回到皬山,连逼带吓暂且稳住了那两个被蔡廷初关了几日的侍从,再转回头来看一一的时候,小家伙已经睡着了,手里捏着前些日子她学着缝起来的布偶熊——这些事情她不拿手, 棉花撑起来才发觉那熊脸是歪的,可一一却很喜欢,为了这个还跟叶喆吵了一架。   起因大概是叶喆评价这只“熊”长得像猪:“是不是因为你属猪,你妈就给你缝了个猪啊?”一一许是觉得自己的心爱之物被侮辱了,立刻反击道:“你才属猪呢!”叶喆挠了挠头:“我是属猪啊,你不是也属猪吗?”一一愣了愣:“你长得才像猪呢!”于是,两个人就在“你像猪!”“你才像猪!”“我不像,你像。”的纠结中,硬是熬了两天都没说话。   顾婉凝想着,静静一笑,在一一脸上接连亲了两下,一时没有困意,便去翻这几日积起来的信件,才看到第二封,脸色突然一变,手按在信纸上,咬紧了唇也没能忍住眼泪。   信是董倩从燕平寄来的,从墨水和笔迹能看出是写了几次才写完,而她要说的事情,其实只有一件:汤克秦在松阳摔了飞机。   “今天我听见母亲和父亲说,不幸中万幸,倩倩还没有过门......可我宁愿我们已经结婚了,我宁愿我们已经结婚了!”   信纸上的字迹潦草的不成样子,被董倩的眼泪湿过,又被顾婉凝的眼泪洇了上去。她不能再往下读,双手按在信纸上,想要说些什么,却不知道该对谁说。正在这个时候,值夜的丫头急急忙忙地赶了过来,悄声道:   “小姐,慈济医院那边的电话,说郭夫人临盆,想要见您。”   月白还算平静,纤弱的身量撑着一波波的阵痛,尽力压制自己的 ,顾婉凝握住她的手:   “我这就让人打电话去绥江,叫茂兰回来。”   月白却摇了摇头:“算了,别叫他担心了。顾小姐,你陪陪我吧。”   顾婉凝自知打电话云云都是说来安慰她的空话,压着心底的酸涩,微笑着道:   “也好,等宝宝出来再告诉他,给他个惊喜。”   月白抚着腹上的 ,虚软地笑了笑:   “大夫说,我这样子还要等上一阵,顾小姐,你能不能……把茂兰的信念给我听听?”   说着,便伸手去枕边摸索,原来她把那信匣带在了身边。   婉凝本想推脱,但见她澄净双眸虽空无焦距却有企盼殷殷,转念间点了点头,从匣子里拆出一封来。她一页一页仔细念了,月白虽然阵痛难耐,但颊上也红霞微晕,眼中尽是笑影。   顾婉凝拿起最后一封,指尖不自觉地有些 ,打开来先浏览了一遍,眼底微润,口中却故作惊喜地说道:“哎呀,他连宝宝的名字都起好了。”   月白忙问:“叫什么?”   顾婉凝笑道:“你猜猜。”   月白长长吐了口气:“他起的名字,我都不懂。”   顾婉凝促狭一笑:“这个只有你懂,他说——   如果是男孩,就叫‘慕白’;如果是女儿,就叫‘惜月’。”   月白怔了怔,一颗珠子似的眼泪慢慢凝了出来,唇角却向上扬起:“我知道了。”   慕白,惜月。   慕白,惜月......   顾婉凝站在产房外握紧了双手,她从不信奉神明,但在这一刻,却无比希望能有一个全知全能的神明存在,会听见她的祈祷。   那一页页信笺,每一个字都是一道伤口:   “可我宁愿我们已经结婚了。我宁愿我们已经结婚了!”   “如果是男孩,就叫‘慕白’;如果是女儿,就叫‘惜月’。”   她不知道一颗心究竟可以承受多少痛苦,观者如是,亲者更何以堪?   我给我的良人开了门。我的良人却已转身走了。   他说话的时候,我神不守舍。   我寻找他,竟寻不见。   我呼叫他,他却不回答。   婴孩的啼哭是连日来唯一让让婉凝感到安慰的消息,然而大夫的话却又将她的心弦抛到了悬崖底。   月白虚弱的没有一丝血色,仿佛连睁开眼睛的力气也没有了,听见她走近,睫毛轻 动,嘴唇努力向上扬起:“是个女儿。”   婉凝挨在她身边坐下,把月白的手合在掌心:“嗯,我已经叫人去给茂兰打电话了。”   月白吃力地“笑”了一下:“顾小姐,你不用骗我了。”   婉凝一怔:“月白......”   秋月白用指尖反握了握她的手,唇边犹有笑意,晶莹的泪水却从眼角簌簌而下:   “其实,你那天来,我就知道他一定是出事了,他寄信回来,都是算好日子的,七天一封……   我知道,你是担心我和孩子,顾小姐,谢谢你。”   “月白......月白,你不要哭,你现在什么都不要想,她们说这个时候不能流泪的。”婉凝一时之间不知该跟她说什么才好,幸而护士把收拾妥当的孩子抱了过来,婉凝连忙把孩子放到月白枕边,她知道月白不能视物,一边把她的手牵到孩子颊边,一边尽力用欢欣的语气赞道:   “你家惜月好漂亮,不像一一,生出来的时候像个小猴子。”   月白的手巍巍颤抖着去碰触婴孩幼嫩的脸庞,噙着泪水重复了一句:“惜月……”   她怜爱的“注视”着身边的小小婴孩,仿佛从那襁褓中汲取到了能量。片刻之后,月白转过脸庞,倏然握住了顾婉凝的手:   “顾小姐,我想求你一件事。”   顾婉凝心事一沉,温言道:“你先好好歇一会儿,别的事回头……”   “顾小姐!”月白急切地打断了她:“我求你……替我照顾惜月,我求你!”   月白一句“我求你”,顾婉凝忍了许久的泪水终于夺眶而出:   “好,这几天我替你照顾她,你好好将养,以后……”   “以后惜月......就拜托你了。”   月白面上泪痕犹在,语调却异常平静,放开了顾婉凝的手,又转过脸去“看”惜月。   婉凝不愿再说什么无谓的话,更不愿打扰她这片刻的安宁,然而下一刻,她却忽然发觉秋月白的神情有些古怪:“月白,你怎么样?”   月白缓缓转过头,面上的神情似悲似喜,有些茫然又有些惊骇,细细的眉尖几乎颦在一处,迟疑着问道:“顾小姐,你穿的——是件绿色的衣裳吗?”   顾婉凝闻言,先是一愕,旋即双手掩在了唇上,又惊又喜:“月白,月白,你能看见我?!”   月白惘然中破涕含笑,先是转过脸痴痴看着惜月,却又蓦然惊觉了什么,急急去抓顾婉凝的手:   “顾小姐,你能不能帮我找……”   她情急之下,一口气憋在胸腔里,缓了两下,后面的话才说出来:   “找找茂兰的照片,我想……我想看看他。”   “嗯,好!”   顾婉凝连忙起身出去,叫外头的侍从立刻打电话给叶铮,找一张郭茂兰的照片,马上送到医院来。   叶铮这些天都在参谋部值班,一接到电话,虽然不明所以,也隐约猜度出一二,可一时之间却想不起哪儿有郭茂兰的照片,因为月白双眼皆盲,郭茂兰怕触她伤怀,两个人结婚的时候也没有拍照。郭茂兰办公桌上倒是压了一张军校毕业时的合影,但乌泱泱一票人,皆是一样的军姿戎装,能看出什么?   毕业?   他焦灼间念头一闪,直奔郭茂兰的文件柜,把锁用枪托砸开就是一通翻找。   叶铮那边还没有消息,月白眼中的神彩却一分一分淡了下去,婉凝把忧虑压在心底,逗弄着孩子吸引月白的注意。但月白却连碰触孩子的力气也没有了,只是把勉力把贪恋的目光停在惜月脸上。   婉凝惊见她不声不响阖了眼睛,急忙摇了摇她的手臂:“月白,月白!你看,惜月在笑呢。”   月白掀了掀眼皮,似叹似诉:   “我想,到了那边......就算我认不出他,他也会认出我的。你说,是不是?   顾小姐,你别担心,我不害怕。有他在,我什么都不怕……”   顾婉凝一面用手拭泪,一面极力抑住自己的哽咽:   “叶铮马上就过来,你先别睡,月白,你等一下……”   月白缩了缩身体,聚起全身的力量又睁开眼睛,悠悠一盼,便又阖了眼帘,唇角有微薄笑意:   “顾小姐,你真是好看。”   病房的门被匆忙推开,叶铮把手里的东西往顾婉凝面前一递:“茂兰的毕业证,只有这个了。”   顾婉凝却没有伸手去接,只是不声不响地坐在床边,一动不动地看着月白。   叶铮打量了她们一下,却没看见孩子,心中不由阴云漫起:“怎么了?”   婉凝抬起头,落在他面上的目光空冷而哀戚:“不用了。”“……全单位,榴弹,瞬发信管,同时弹着,准备好报告!”   听着通信兵用步话机把命令发出去,霍仲祺又从望远镜里看了一眼硝烟弥漫的沈州城,他知道,这是最后一次了。城中已然战至白刃,援军未到,撤退的命令一个小时前已经发到了他手中,他能做的,仅此而已。   马腾把指挥所里的地图、标杆、扇形尺、射击尺一一打包整理妥当,眼巴巴地看着他:   “团座,就这么撤了?”   霍仲祺点了点头,在惊心动魄的轰鸣声中负手四望,雁孤峰的一山青翠被连日来的炮火摧折的七零八落。   木犹如此,人何以堪?   马腾突然一咬牙:“娘的!跟他们拼了。”   霍仲祺冷“哼”了一声:“把你拼了倒没什么可惜的!”他朝阵地方向一扬下颌,“一个炮手要受训多长时间,你知不知道?更何况一个连长,一个营长?”   最后的命令让整个阵地都陷入了沉默,能分拆带走的炮有限,带不走的——炮闩拉出来扔进山谷,炮膛全部用手榴弹引爆。几乎每个人心中都浮出《炮兵操典》里的话:   “炮是炮兵的第二生命,炮是炮兵的爱人。”   残阳如血,山风夹着马鸣,他的兵去的远了。   霍仲祺拧开随身带的酒壶,干邑的白兰地,也是最后一次了吧?   他正了正肩上的ZB-26,正准备走,忽然山坡下头爬上来一个背着一堆鸡零狗碎的人。   霍仲祺一看便皱了眉:“你回来干什么?不是让你跟着团副吗?”   马腾咧着嘴嬉皮笑脸地一乐:“团副让我来跟着您。”   霍仲祺看也不看他就往山下走:“滚!我有机要任务。”   马腾紧赶慢赶凑过来:   “团座,您别装了。你拿了小秦的枪我就知道你想干嘛,您是要进城,对不对?”   霍仲祺还是不理他,马腾干脆绕到他前头:“你去我也去。”   霍仲祺倏然站住,冷冽地盯了他一眼:“滚回去!”   “我不。”马腾梗着脖子顶了一句:   “您不就是想寻死吗?我早就看出来了!您死都不怕还怕我跟着?”   霍仲祺拎起枪在他身上抽了一下:“对!你一点儿用没有,赶紧滚!”   马腾涨红了脸嚷道:“那正好,您说的,把我拼了也不可惜。”   说罢,自己掉头先往前走了。   126、碧海青天夜夜心   孤单魂 随风荡   谁去想 痴情郎   这红尘的战场 千军万马 有谁能称王   过情关 谁敢闯   望明月 心悲凉   千古恨 轮回尝   眼一闭 谁最狂   这世道的无常 注定敢爱的人一生伤   ——《月光》      马腾跟着霍仲祺趁夜色摸进了沈州。雁孤峰的炮兵阵地暴露之后,他们也一天到晚挨炸,可这会儿进了城,他才知道什么是尸山血海。沈州城失陷泰半,“阵地”犬牙交错,反反复复的巷战已经让人不知道是为了活还是为了死,像他们这样全须全尾衣不粘血的竟一个也没有。   一个头上缠着绷带的排长带着个通信兵猫在巷口的掩体里正往外放枪,瞄见他俩从后头过来,骂骂咧咧地招呼了一句:   “哎呦喂,哪个长官部跑出来您二位啊?帮兄弟顶一把再走?”   待他俩走近,那人借着炮火光亮看清了霍仲祺的肩章,不由有些讪讪:“长官……”   霍仲祺伏 子四周围打量了一番:“你这儿守不住,跟我走。”   那排长一愣:“去哪儿?”   小霍的舌尖在牙齿上掠了一下:“美华银行。”   长官的话甭管对错都得听着,他们一路过去,二十分钟的路打打停停愣是走了两个钟头,又凑着十多个散兵游勇。马腾身上的鸡零狗碎全都撇了,路上碰到半个小队的扶桑兵,眼看他刺刀拼不过,边儿上的小通信兵一枪打在那扶桑人头上,他过去拍了拍人家,“谢”字还没出口,就见那小兵白着脸,眼神儿都是恍惚的。   霍仲祺走过来,把自己的酒壶递给他:“害怕?”   那小兵一仰脖子喝了,木着脸摇头,霍仲祺忽然温和一笑:   “以前我的长官跟我说,要是第一次杀人的时候,连手都不抖,那是畜牲;   可要是该杀的人,你下不了手,那就是废物。”   马腾听着咂了咂嘴:“那畜牲好,还是废物好啊?”   霍仲祺白了他一眼:“自己想。”   等他们到了美华银行的栈库,一班人便明白霍仲祺为什么要到这儿来了。这是附近最高的一栋楼,水泥浇筑,墙体极厚,里头还有现成的防洪沙袋能用来当掩体。不过,他们也不是头一个想到这儿的,里头原本就守了一个连,只是这儿会还能开枪的全算上,也就剩下十几个了。   马腾摸了摸墙上弹痕:“团座,你怎么知道这儿啊?”   霍仲祺把机枪架在窗口上试了试,有转身要上楼顶平台:“我在隔壁喝过酒。”   天色渐明,通信兵一脸惊喜地跑过来:“长官,这楼里的电话还能用,不过,不是军用线。”   霍仲祺眉峰一扬:“能接到师部吗?”   通信兵摇了摇头:“师部的电话早就打不通了。”   “想法子联系前敌指挥所,问一问最近的援军在哪儿,什么时候能到。”   “是。”   蔡正琰突然接到这么一个电话,也不知是急是怒,本来他就为着支援部队被阻在外围心急火燎,按说沈州城里这个时候还有电话能接出来是件好事,可是那边一说带兵的是个姓霍的炮兵团长,蔡正琰只觉得头都大了两圈儿。霍仲祺丢了的事儿,他刚刚知道,还盼着能有别的消息,没敢立刻告诉绥江行营。这儿冒出来个霍团长,不是他还能是谁?   “娘的!”马腾坐在地上喘了口气,又回身扔出两颗手榴弹才放心:“还没完没了了。”   三天了,白天四轮,晚上两轮,扶桑人倒是不偷懒,幸好守军进来之前烧了周围的民房,扶桑人没有掩体,要不然,就他们这些个人,累也累成孙子了。   他偷眼看霍仲祺,团座大人脸色苍白,双眼却光芒晶亮,颈子上一痕灼红触目惊心。   今天一早,霍仲祺就提着枪上了楼顶,本来他们在上面架了两个机枪位,可子弹不够,只撑了两天。今儿个团座不知道抽的什么风,在上头一边“散步”,一边瞄着下头的扶桑人放枪。要不是他灵醒,跟上去把他扑倒,说不定他这脖子就得给打穿了,乖乖,真是一身冷汗啊!   偏他一点儿领情的意思都没有,踹开自己不算,还磨着牙感慨了一句:   “要是小白在就好了。”   小白?小白有什么好?   除了枪法比他好那么一点儿,人事儿不懂!   提起小白,他就想起他们在陇北的时候,小白打了兔子回来烤,团座每回都先撕一只兔腿给小白——哪儿像他们以前那个连长,活脱脱一个小军阀!兔子都孝敬给他玉香楼的姘头了,也不怕叫子弹嘣了牙!对了,他还藏了本儿书在小白那儿,那破孩子肯定要偷看的。   他们这回怕是再也见不着了吧?他这么想着,鼻尖儿就有些泛酸。   冷不防霍仲祺得空瞟了他一眼:“想什么呢?”   他慌忙抖擞了下精神,故意苦着脸打马虎眼:“团座,我把你的口琴丢路上了。”   马腾说完,原等着霍仲祺再踹他一脚,却见团座大人神色一肃,一瞬间他也反应过来,西南方向远远有密集的枪炮声传来,他脸上还没来得及浮出一点喜色,那声音却又平息下去了。不等他稳过神儿,就听近旁砰然炸响,娘的!又来了,两只手自己就扶在了枪上。   霍仲祺却按了按他:“走近了再说。”   这回似乎有些不同寻常,冲过来的扶桑人比之前多了两倍,他换枪管儿的功夫,就有十几个冲到了近前,就在这时,东边的窗口突然栽出一个人来,堪堪要落在人丛中,马腾心里一抽,没见有手榴弹扔上来啊,怎么会有人摔出去呢?然而就在那人将要落地之时,突然有连串爆响,腾起浓烈的烟火,他周围的扶桑人瞬间血肉横飞,距离稍远没被炸死的也呆了一样,炸过之后才恍然卧倒在地上,不敢站起来。   霍仲祺厉声喝道:“怎么回事?!”   只听那个通信兵上气不接下气,一边哭一边答:“我们排长......我们排长爬出去了。”   头天晚上跟他们一道儿过来的那排长在路上就受了伤,身上中枪,一只膝盖被打得粉碎,没有医官,没有药,只能等......等着活,等着死。等到不愿再等,绑了两捆手榴弹在身上,爬上窗台栽了下去。   霍仲祺没有回头,手里的步枪奇稳,冷漠的枪声点在还活着的人身上,一朵一朵血花融在还未散去的血雾中,映红了他的眼。   从未有过的宁静让这个午后显得格外漫长,他们来的时候能凑出一个排,现在就剩下六个人了,除了那个守着电话的通信兵,没有一个是完好的。子弹咬在肉里火辣辣的疼,血流得他都想自己舔一口,马腾呲牙咧嘴地冲着霍仲祺笑了笑:   “还没动静,这些狗东西不会也死绝了吧?”   他没留意到自己那个“也”字用得有多绝望,他只希望他们现在来,趁着他还能动。   霍仲祺坐在墙角,军装上洇满了血,一层一层深深浅浅叠上去,辨不出伤口,他摘了钢盔撂在一边:   “我猜——他们要 。”   一笑悠然,仿佛依旧是当年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的五陵年少。   “娘的!”马腾啐了一口,不再作声。   正在这时,那个小通信兵突然跑上来:   “团座,团座!接进来一个绥江行营的电话,找阵地指挥官!问有没有一个姓霍的团长。”   霍仲祺欠了欠身,一下子没能站起来,马腾眉毛一竖:   “小王八蛋!把电话机拖过来!”   听筒里传来“滋滋” 的噪声,霍仲祺拿听筒的手有些迟疑:   “长官,二十六师炮兵团团长霍仲祺向您报告。”   电话那头的声音异常坚稳:“我是虞浩霆,报告你的方位。”   他忍了又忍,喉头像被堵住一了一样,一痕泪水飞快地滑落下来:   “四哥……”   电话那头的声音微微颤抖:“四哥......”   他攥住听筒的手指节发白,声音却依然沉笃:“我是虞浩霆,报告你的方位。”   “报告长官,我们在美华银行栈库,座标大约是123. 38E,41. 8N。”   “我现在命令你们隐蔽待援,重复一遍,隐蔽待援。这是军令!听清楚没有?”   “四哥,我对不起你。婉凝……”   炮弹尖锐的呼啸破空而来,霍仲祺猛然在脸上擦了一把,死命咬了咬唇:   “她......那天在南园,她只以为......她只以为我是你。”   巨大的轰鸣声震耳欲聋,空气蒸腾着热浪,电话里没了声音,抛下听筒,霍仲祺靠着墙慢慢站起身,又去摸枪:   “在这儿死,还是再出去找找便宜?”   马腾也从地上撑了起来:“团座,您去哪儿我去哪儿。”   他伏在用敌军尸首垒起的掩体上,向硝烟中的人影开枪。   这是最后一次了吧?   这几年,他运气太好,他这才知道,给自己一个合理的死法也并不是那么容易。   那天晚上,第一颗弹片穿过他的身体,瞬间撕裂的痛楚反而让他心里一阵轻松,可旋即却又难过起来,原来子弹射进身体是这样的感觉。他想起那年在广宁,他眼睁睁地看着一朵血花在她身上绽开,她那样娇,她怎么受得了?   这次真的就是最后一次了吧?   失去意识的那一刻,他依稀听见马腾常哼的那支小调:   “ 旮梁梁上站一个俏妹妹,   你勾走了哥哥的命魂魂。   山丹丹开花满哇哇红,   红不过妹妹你的红嘴唇。      ……    是谁呀留下个人爱人,    是谁呀留下个人想人。    你让哥哥等你到啥时候?       交上个心来看下个你,    舍得下性命舍不下你。”   他突然有一丝后悔,却又觉得安静。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巨大轰鸣声过后,电话那边再也没了声音,虞浩霆犹自握着听筒,凛冽的目光恸意鲜明:   “现在沈州推进最深的是谁?”   林芝维忙道:“三十师。”   虞浩霆缓缓放开电话,每一个字都咬得重如千钧:“告诉杨云枫,小霍在城里。”   沈州是北地的交通和通信枢纽,一旦失守,就洞穿了绥江防线。燕沈之间的铁路若落在扶桑人手里,燕平无险可据,国内战局就是糜烂。所以,必须咬死。杨云枫的部队驰援沈州,星夜行军,占了一个“快”字,可到了现在这个份儿上,想再进一尺一寸都得用人命来填。   “告诉杨云枫,小霍在城里。”   绥江行营的参谋原话照转,份量他当然掂的出,也只有他最明白。眼下的情势,不管是讲情份,还是谈大局,霍仲祺都不能有万一。这个时候,已经来不及骂娘哪个脑子里进水的二五眼居然把他搁了进去,只有尽快把人找到。   然而,顶在最前面的一个加强团已经折损了三分之二,新替上去的团长在电话里喊:   “师座,四个营已经死了六个营长了!预备队全都上了,真的没有人了……”   杨云枫一句话吼得那边没了声音:“没有人了?那谁在跟我讲电话?!”   他身边的副官和一票作战参谋都倏然静了下来,只有被爆炸声震动的房梁灰尘簌簌打在地图上,杨云枫环顾四周:   “师部所有人,四十岁以下的,有一个算一个,从现在开始编成作战单位。”   惜月远比一一幼时爱哭,小小的身躯时时爆发出惊人的力量,于是虽有文嫂带着 和一班丫头帮手,顾婉凝却总是不能放心,必要亲自看顾。一一在房间里午睡,顾婉凝便抱了惜月在回廊里踱步,好容易才哄着小姑娘阖了眼帘。   文嫂从她怀里接过惜月,疼惜地看了她一眼:“小姐,您歇一歇吧。”   婉凝靠着廊柱坐下:“等一会儿,她睡踏实了再说。”   文嫂抱着惜月转了几步,忽然回身欲言又止地望了婉凝一眼,思忖片刻,还是开了口:   “我知道您心疼这孩子,可也还是要顾惜自己的身子。说一句托大的话,我在虞家伺候了几十年,这样的事见的多了。我男人早年也是阵亡的,万幸还有个囫囵尸首。”   她说到这里,竟是一笑,连眼底的怅然也不过淡淡一缕:   “出兵放马的人,什么事都说不准。”   婉凝点点头,感激地笑道:“我明白,我自己有分寸的。”   其实没有惜月,她也常常无法入眠。自她接了郭茂兰的死讯,便总有一丝暗影在她心底缭绕。只有她自己知道,那些从梦中惊醒,再不敢入睡的永夜。碧海青天夜夜心,她无事可悔,亦无谓簟纹灯影,她只是怕。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所以,她不敢再梦。   文嫂面上有仿若旧照的浅淡笑影,温暖却遥远:“小姐,您就真不打算告诉四少吗?”   “文嫂……”顾婉凝神情一滞,隐约想到了她话中之意。   文嫂轻拍着惜月,叹了口气:   “小姐,您瞒得了别人瞒不了我,还要我拣出四少小时候的照片给您看吗?”   婉凝慌忙别开脸庞:“文嫂,我不是……”   一言未尽,却有个丫头急匆匆地赶了过来:   “小姐,绥江行营有电话找您。”   顾婉凝怔了怔,猛然站起身来,面色雪白,有瞬间的晕眩:“什么事?”   “不知道,只说请您听电话。”   她下意识地点头,庭院中枝叶阴翳,破碎了午后的日光,她竭力镇定,脚步却渐渐虚浮。   他说过,“没有人会去扰你的,我保证”,的确没有。   从去年到现在,她只接过一个同他有关的电话:“总长有件事想拜托小姐。郭参谋——殉国了。”   除此之外,别无其他。可即便再有这样的事情,也不必再来告诉她,除非.......不会的,她太多心了,不管怎么样都不会是他,笑话,他是什么人?   可是,郭茂兰呢?   沈州战事惨烈报章新闻里累牍连篇,她仔细回想,这几日确实没有一点他的消息。   “出兵放马的人,什么事都说不准。”   “其实,我也不算骗她,那时候季晟确实生死未卜。”   “你没有见过战场,若是军阶高家世好的就不会出事,我大哥就不会死……”   她再四告诫自己不要大惊小怪,她不是还被邵朗逸骗过一次吗?   可是看着桌上的电话听筒,她竟不敢去拿。   “小姐,您就真不打算告诉四少吗?”   她不敢假设,不能预想,甚至连知觉都变得迟钝,仿佛四周皆是“深有万丈,遥亘千里”的迷津,而她便是汪洋巨浪中随时都会倾覆一叶舟楫。   她想起那晚月白弥留之际的低语,“我想,到了那边......就算我认不出他,他也会认出我的。”   她是真的相信吗?但她不信。   你尽可以对自己说,什么天上人间碧落黄泉,什么前生来世死生可复,可你自己心里知道,那些都不是真的。   她终于拿起电话,把听筒贴在耳边:“我是顾婉凝。”   电话那头的声音有她熟悉的坚稳,亦有她陌生的沉郁:“是我。”   她的手掩在唇上,两行眼泪瞬间滚落出来,喉间的哽咽让她一时间不能回话,直到他惑然唤她:   “婉凝,你在听吗?”   她连忙擦了眼泪:“我在。”   而这一次,沉默的却是他。   她刚想追询,却听他的语气又沉了几分:“小霍......”   她一怔,手指微松,听筒向下一滑,她赶忙双手握紧。   “小霍伤的很重,你要不要......来看看他?”   她听着他的话,心里一片茫然,低低说了声“好”,却是放了电话之后才突然明白过来,方才的泪痕未干,又有新的一痕滑过。   127、我以为是你   银白的舱门打开,舷梯上探出一抹柔绿的身影,宛如雪后新枝。   顾婉凝朝接机的人颔首致意,意外看到虞浩霆竟亲自来接机,不觉心事一沉。她走下舷梯,自然而然便立在他面前。他并没有走近,面上也没有额外的表情,大约是久在前线的缘故,挺拔峻峭的身姿在傍晚的霞影中似乎比往日更加严整。   她探寻的目光没有得到回应,她还未开口,虞浩霆已低声道:“上车再说。”   侍从开了车门,他让着她上车,他风度一向都好,但动作之间却让她觉得有一种刻意的拘谨疏离。   车子开出机场,不等顾婉凝出声相询,虞浩霆便道:   “小霍的伤势不太好,不过,我已经安排了最好的大夫。你——不要太担心。”   她点点头,没有再作声。这时,虞浩霆忽然递过来一个暗色的小金属盒,婉凝接在手里,盒身一偏,里头有轻微的撞击声响。   她轻轻打开,只看了一眼,就愣住了。   盒子里竟是一枚乌金发亮的子弹,盒盖背面却嵌着一张照片,正是她自己浅笑回眸的侧影,她却想不起是什么时候在哪里拍的,更叫她心惊的,是那照片上洇着几圈暗红,像是血渍。   “这是?”   “这是小霍出事的时候带在身上的。点25的勃朗宁,合金被甲弹头——”   虞浩霆语意一顿,:要是我没记错,应该是你在广宁受伤那次,取出来的子弹。”   她没有说话,头垂得更低,盘起的发辫有些松落,他今天一见她,就发觉她神情憔悴,是飞机颠簸,还是她太过担心?   他并不愿意让她到这儿来,但很多时候,人都不能只做自己想做的事。   他给她的盒子,是小霍身边那个头上臂上都缠满了绷带的副官拿来的。   死人堆里爬出来的兵,满脸淌泪,一见他就跪下了:   “总长,大夫说,我们团座......我们团座就这么一点儿念想儿,您……   我求求您,找一找这位小姐,见我们团座一面吧!   求求您!”   颤颤巍巍地把个炮弹皮做的盒子递上来,抽噎终于变成了嚎啕:   “我们团座......大夫说,我们团座怕是……”   他把盒子打开的那一刻,只觉身畔的一切都寂静如水,果然。   她含笑的侧影。明眸善睐,下颌处微露兰指纤纤,多半是度曲的时候拍下的,浸在淡淡的血色中,有惊心动魄的温柔。   他心头 ,却不觉得疼。   桌面上的强烈反光恍然间将他推回那一日白雪皑皑的冰原,他勒了马停在他身边,声音低了又低:   “四哥,我这人没什么志气。我只想,得一心人,白首不离。”   他的视线落在那洇了血迹的照片上,那样的回眸浅笑,他记忆中的比这更美,明月流光,花开如雪,可是真正叫人心折的只有她的笑颜。   他忽然觉得倦,一路走来,千关过尽,而他生命中最珍贵的,却都尽数辜负。   顾婉凝把盒子放进手袋,直到行辕,他们都没有再交谈。   消毒药水的气味从房间里弥漫出来,跨过门槛的那一瞬,她的心倏然一提,指尖隐隐发凉,白衣的护士、缠着绷带的军官、浅色军装的小勤务兵......房间里人并不少,却都尽量不发成声响,这样躁动的安静反而叫她觉得心里发慌,仿佛有暴雨前飞低的蜻蜓,在她的胸腔里快速震动翅膀。   屋里的人见他们进来,都默然让了让,她这才看见躺在床上的人。   白色的被单下蜿蜒出几根透明或半透明的胶管,或是用来在伤口处导流,或是把抗生素注入创伤后的身体。她不敢去想那覆盖住的伤口是怎样的,她只能看见他枯白的面孔,没有一丝光彩。   没有知觉,没有生气,甚至不像是躺在那里,而只是被人“放”在那里。   她肩膀紧紧缩在一起,双手都压在了唇上,她以为她会哭,可是没有。   她仍然不能相信,此时此地,她面前的这个人就是记忆中那个永远都春风白马的明艳少年。   她迟疑地伸出手,刚要触到他的脸颊,被单下的身体却猛然 起来,近旁的医生和护士立刻围了上来,她连忙让开,已有一个护士回身道:   “其他人都出去。”   一片白色的身影完全遮挡了她的视线,她茫然退后,下意识地跟着身边的人往外走,不防正绊在门槛上,身子向前一倾,却被人俯身揽住带了出来。   近旁有人低促地叫了一声“总长”,她惶然抬头,正对上他的眼。   虞浩霆偏过脸对卫朔轻轻摇了摇头,转眼去看顾婉凝,却见她眼眸里的泪光一点一点蓄满了,他喉头发涩,只说了一句“你不要哭”,她的泪水便应声而落。   他微微躬了身子,把她圈在胸前,怀抱里娇小的身躯迸发出压抑不住的战栗,纵然连他自己都觉得无力,却仍然想要给她一点安慰:   “我已经叫了最好的大夫来,仲祺不会有事的,不会的......”   她却只是摇头,小小的拳头抵在他身上:“ ......打电话给我,我以为......”   剧烈的抽噎让他无法听清她的话:“婉凝,你说什么?什么电话?”   她抬起头,泪水簌簌,面上的神情是彻骨的绝望和痛楚:   “……行营......行营只打过一个电话给我,说......茂兰殉国了……”   她握紧的拳头慢慢松开,继而攥紧了他的衣襟:   “月白,月白也死了……你打电话给我,我以为......我以为是你。”   泉涌般的泪水崩溃而出:“我以为是你!”   虞浩霆一怔,旋即明白过来,一手抱紧了她,一手去擦她颊上的眼泪:   “是我没有想妥当,吓着你了,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   她偎在他怀里,肩头 ,仍旧哭得泪人一般:“我以为是你……”   我以为是你?   他皱起眉心,突然想起那天断在炮火声中的电话,他说,“婉凝......南园......以为我是你。”   这个时候他提什么南园?他当时没有细想,只以为自己听错了。   以为我是你?   她的眼泪湿了他的衣襟,他颤抖地抚着她的发,他觉得,他们之间似乎有一个极大的误会。   他想要问,可是当他捧起她的脸,望着她泪水恣肆的面容,又觉得——   什么,都不必问了。   他轻轻拍抚着她的背脊,浅浅的 逡巡在她发间,心底弥散着悲凉而温柔的满足:   “我怎么会有事呢?傻丫头,你问问他们,谁敢让参谋总长出事?”   他柔缓的语调仿佛最安稳的慰籍,婉凝的哭声渐渐低了,激荡的情绪被泪水带走,人反而冷静下来。她放开他的衣襟,看着他戎装上洇湿的痕迹,局促地退开两步,一时竟不敢抬头看他。   正在这时,恰好大夫出来同他说话,她像是被猎人惊吓的小兽,飞快地看了他一眼,面上的表情悲伤又惊惶:“我去看……”   话没有说完,人已闪了进去。   护士刚刚换完药,沾血的绷带堆在一旁,看得人触目惊心。婉凝挨在床边坐下,小霍仍然没有醒来的迹象,被单拉开了一幅,暴露出纵横狰狞的伤口和一些密集规整的缝合针迹,鼻尖一酸,连忙死死咬住嘴唇,把涌动的泪意压了回去,见护士端了水和棉签过来,便低低道:   “我来吧。”   蘸了温水的棉签细细润在他唇上,像滴进沙砾一般得不到回应。   她还记得她第一次见他,他笑容朗朗:“我这个参谋不参军国大事,也不谋仕途经济。”   从那时起,他每每都替她解围,护她安危,只是风流倜傥如他,叫她以为他早已习惯了对女孩子多一份温柔呵护,再加上虞浩霆的缘故,才待她格外用心,她从没想过他会对她说:   “婉凝,我喜欢你。那天在陆军部,我第一次见你,就喜欢你。”   她居然从不觉察,她对他说:   “我没有什么朋友,也没办法和别人做朋友,你就是我最好的朋友了。”   彼时,她真的这样以为,而现在她才知道,飞扬跳脱如他,却隐忍如斯——   “我跟她们说我正在追求你呢!”   “等我回来,你连《佳期》一起演给我看。”   “这个‘谢’字,你以后再也不要跟我说了。”   “你不知道,他也不敢告诉你。这镯子是霍家的传家之物。”   她知道,他不是个想要做烈士的人,他也根本不必这样犯险,他原本就是绮罗从中,笙歌筵上的翩翩浊世佳公子,合该醉淋浪,歌窈窕,舞温柔;却因了那样一件事,辞家万里,生死由之。   “我不知道你会来。我不是有心的,我这就走。”   倘若没有她慌不择言的那句话,他是不是就不会这样?   “仲祺。”她用最认真地口吻在他耳边唤他:   “你要是不能好起来,我会恨我自己一辈子。”   马腾倚靠在墙上呆呆看着她,虽然他半边身子被医生包得像个粽子,但死活都要守在霍仲祺身边,寸步不肯离开,医生护士没有办法,只得由他。   那天,大夫给霍仲祺做过手术出来一摇头,他就知道团座不好了。他几乎想一头扎在墙上,他就不该跟他去沈州,哪怕回头他要毙了他,他也该砸晕了他拖他走。   他明知道他早就存了死念,可他那时候只想着,他们一道儿壮烈一把,也算生而无憾了!直到护士剪了霍仲祺的军装,他收拾出那个炮弹皮盒子,才想起这件事来。   那盒子霍仲祺一直贴身带在身边,有一回打开的时候被他碰上,一瞧见里头嵌着张女人的相片儿,他就乐了,原来他们团座不是不稀罕女人,是特别稀罕一个女人。   涎着脸凑过去:“团座,给我瞧瞧呗,是个美人儿啊?   您要放也放个花儿朵儿的,怎么放个枪子儿呢?”   霍仲祺冷着脸来了一句:“滚!”   马腾却是脸皮厚得赛过城墙拐弯儿的主儿:“您的相好啊?”   霍仲祺面无表情地摇了摇头:“她救过我的命。”   马腾两只眼睛一下子就瞪圆了:“......团座,死了啊?”   霍仲祺一巴掌就扇在他脑袋上:“你胡说什么呢?”   马腾揉了揉自己的脑瓜,讪讪地解释:   “我这不是觉得就凭您这不要命的劲头,她还能救您的命,那肯定是没好儿……   呃,不不不!那肯定是吉人自有天相。”   霍仲祺冷冷瞥了他一眼,起身就走,他犹自跟在后头念叨:“就给看看呗,看看怕什么啊?”   可到底,霍仲祺也没给他看。   从那以后,他就知道,他们团座的心啊,是一点儿零碎没剩,全叫人给收走了。   他心里头琢磨,这几年,高天明月,他吹那闷的人心里发疼的曲子是为她;孤城落日,他要只身犯险血染征衣也是为她。怪不得他喜欢听他唱那支酸曲,“旮梁梁上站一个俏妹妹,你勾走了哥哥的命魂魂”,唱的可不就是他吗?   可他们团座这样的人才,也有捞不着的红珊瑚,够不到的白牡丹吗?   他听人说,是总长亲自下令从沈州城里把他们团座寻出来的,他们团座是有来历的,他知道。   他横下心去求总长,他们团座就这么一点儿念想了,既然有这么个人,来见他一面也好啊!他去了三天,处处碰壁,好容易见着总长,他一时没忍住,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越怕说不清越说不清,末了,总长大人一句“我知道了”,他就被人架出来了。   本以为这种事儿总长大人根本不会管,没想到今天真就来了这么一个天仙似的人物。虽然不大能认准她究竟是不是照片里的人,但心里却认定,也只有这样的女子,才配得起他们团座。   刚才他在这儿盯着医生诊治霍仲祺,却也听见她在外面哭了,再进来的时候,雨湿花重,泪痕宛然,他看在眼里,忽然觉得,能叫这样的女人哭一场,就算是死,也值了。   待见她这样依依温柔,更后悔当初没把霍仲祺拦下,要不然......要不然现在就该是鸳鸯 ,鸾凤并头的于飞燕燕,怎么会弄成个生离死别呢?   呸!什么生离死别,他们团座是吉人,吉人都有天相。   他泪眼模糊地觑着顾婉凝在霍仲祺耳边喁喁细语,心里默默祝祷,要是黑白无常来勾魂,那就勾他的好了!反正小蕙也嫁人了,他无牵无挂,死了也没什么可惜。   128、吹上冰原的第一缕春风   沈州虽已是断壁残垣,但幸未失守,杨云枫抢下沈州的当晚,虞浩霆奔波六百公里,把防线重新拉了起来。北地战事之胶着酷烈亦出乎扶桑军部的预计,消息传回国内,扶桑内阁略有犹疑,反引了军部反感,陆相不肯就任阁臣,形同虚设的内阁只好辞职解散,出面组阁的新首相出自海军,人事更迭之际,战局也僵持下来。   江宁政府一面同扶桑外务省斡旋,希求战事不再扩大,一面敦请欧美诸国调停。   “霍院长让我转告总长,扶桑陆海军不睦,新内阁未必事事都屈从军部。扶桑人透出消息,不是不可以谈。”徐益神态稳重,眼中却闪烁出一线欣喜。   虞浩霆平然点了点头,既不意外,也不疑虑:“怎么谈?”   徐益略有踌躇,扶了扶眼镜:“院长那边还在交涉,扶桑人可能要扩充一些在北地的利益。”   “就这样?”虞浩霆踱着步子,轻飘飘地问了一句。   “霍院长的意思,如果总长能把战事控制在燕平以北,自然最好。”   虞浩霆在离他五米开外的地方停下:“如果不行呢?”   徐益不自觉地低了头:“院长没有说。”   的确是自己多此一问了:   “麻烦你回去替我向霍伯伯赔罪吧!仲祺现在不方便挪动,再好一点,我就送他回去。”   徐益点头,探寻的目光却一无所获。   他一到绥江行营,虞浩霆就先叫他去探了霍仲祺。   看见院长大人的这位娇公子,他竟也忍不住眼中一热,不知话要从何说起,反倒是小霍垂眸笑道:   “父亲又骂我了吧?”   徐益的声音有哽咽的 :“没有,只是夫人……夫人很担心,还有大小姐,都想来探望公子。   可院长说,总长必然事事都安排妥当,她们来了,行营里反而诸多不便。”   霍仲祺勉力撑着笑意:   “父亲说的对。你告诉母亲和姐姐,我很好,只是养伤而已,已经没什么要紧了……”   徐益听着,忽见他的视线错开了自己,目光中有异样的欣悦和温柔,可眉心微蹙,又仿佛有些气恼。徐益回头看时不觉一怔——   一个穿着素色旗袍的女子端着杯牛乳,款款走了进来,看见是他,似乎也有些意外,不过很快便端然一笑:“徐先生。”   徐益连忙起身,想要同她打个招呼,话到嘴边却卡了壳,不知该如何称呼,只好微笑颔首。   顾婉凝搁下牛乳,略扶起了床上的人,把枕头整理妥当,又从抽屉里取出一支吸管插在杯子里,递到他面前。霍仲祺又皱了皱眉,刚想说些什么,看了徐益一眼,终究没有开口,就着她的手默默喝了杯里的牛乳。   徐益见状,又说了两句闲话便起身告辞,勤务兵送他到门口,徐益隐约听到霍仲祺在说话,只是他声音太低,听不分明,既而就听见顾婉凝清柔的语调里夹着笑意:   “你要是不想让我看见你这样子,就早一点好起来。”   他心中惊疑,面上却不敢露出,走到院中才问那勤务兵:   “顾小姐在这儿,虞总长知道吗?”   那勤务兵点了点头。   徐益更是诧异:“她什么时候来的?”   “上星期。霍团长还没醒的时候,顾小姐就来了。”   小霍是顾婉凝到绥江的第二天夜里醒过来的。   她睡得很轻,朦胧中只觉得的自己搭在床边的右手触到了什么,脑海中的某个点如触电一般,瞬间清醒过来:不是她碰到了什么,是有人在碰她!是他在碰她!   疼痛和麻木,两种迥异的感觉缠绕着他的身体,仿佛在深海中慢慢浮潜,他本能地去寻觅光芒,一个模糊的影子映在他眼前,是濒死的幻觉吗?   他极力分辨,光亮,声响,触觉,疼痛,她……所有的一切都越来越清晰。   脑海中的混沌逐渐散去,被束缚的身体却仍然沉惰,他看见她惊诧而急切的目光:   “仲祺……”   他梦里千回百转过的容颜和声音,像雨后的明澈阳光,穿云破雾的光束无可阻挡。   他想叫她,却发不出声音,她起身朝门外跑去,是幻觉吗?   难道在幻念中,她也终究不肯为他回眸?   “团座......”   挡住他视线的是一张熟悉而热切的脸,他们都死了吗?   一片白色的身影淹没了他,她的面孔在人群中若隐若现,焦灼而悲伤的神情刺痛了他。   他突然明白过来,奋力挣扎着身体,积聚所有的力量,直直盯住她,脱口而出的声音嘶哑地让他自己都觉得惊恐:   “你出去!你......”   肺部剧烈地疼痛让他无法呼吸,他再也说不出一个字,只是死死盯住她。   她仓皇转身,消失在了他的视线里。   “你出去!”   霍仲祺突如其来的“震怒”让房间里的人都是一愕,马腾还没来得及“喜极而泣”一下,眼泪立时就被他近乎狰狞的声色俱厉吓了回去,好半天才恍过神儿来。   乖乖,这是什么个情况?   把他们团座气成这样?找错人了?   可就算不是,团座也不用发这么大脾气吧?好歹也是个美人儿啊!   难道还是个有仇的?不能吧?总长大人这么没谱?   或者,也是个腆着脸缠着他们团座,一门心思想当他们团长夫人的?   那其实真还是......还是挺不错的啊!   不管了,什么都没有团座要紧,只要不招他们团座喜欢,这女人以后休想再靠近他们团座一步!   半个钟头之后,诊治霍仲祺的大夫脸上总算有了笑影,临走之前又详详细细地跟护士嘱咐了一番,马腾在边儿上听着,也松了口气。   他扒在床边,看着霍仲祺,面上的神情像笑又像哭:   “团座,你死不了……死不了了。”   霍仲祺乏力地望了他一眼,仿佛是在笑,随即肩头又振动着像是想要起来,马腾连忙虚按住他:   “团座,你别动,大夫说,会牵动伤口。”   霍仲祺急切地看着他:“婉凝……”   马腾愣了愣:“您是说顾小姐?”   霍仲祺点了点头。   马腾忙道:“您放心,我这就轰她走。有我在,包管她半点儿也烦不着您!”   不防霍仲祺听着他的话,却愈发激动起来,拧紧了眉头:“婉凝……婉凝,她在......”   马腾也皱了皱眉:“您要见她?”   霍仲祺方才一动,又牵扯了伤口,不能再开口,唯有一径忍痛点头。   “我去叫她。”   马腾说着,走到门口张望了一眼,见顾婉凝一个人立在院子里,夜色中纤柔的身影楚楚堪怜,心里不免有些可惜,团座也忒挑剔了,这样天仙一样的人物都这么不招他待见?   一时也不知道怎么跟她说话,匆忙招呼了一句“哎,我们团座要见你”,便折了回去。   回过头来看霍仲祺,只觉得他落在自己脸上的目光,直像开了刃的刀锋一般,他忍不住用那只没打绷带的手摸了摸自己的脸:   “团座,一个丫头片子,不值得您动气。”   霍仲祺却没有理会他,视线只落在他身后。   她霁蓝的衣裳像大雨过后的琉璃天色,莲瓣般的面庞有淡淡的 ,在灯影下映出了晶莹泪光,她方才是哭了吗?   他吓着她了,他......他忽然恼恨起自己来,他这样虚弱地躺在她面前,还不如死去。   她试探着靠近,像是怕惊动了他, 风铃般的声音压得极低:   “……对不起,我只是想来看看你,你没事就好。”   “不是!”他努力控制住自己的身体和情绪:“......是我身上有伤,我……我怕吓着你。”   顾婉凝怔怔看着他,珠子一样的泪水无声无息地滑落下来。   “我没有事,你......你别哭。”霍仲祺忍不住想要挣扎起来,婉凝慌忙按在他肩上:   “我知道,你不要动。”   她清甜的气息叫他心上蓦然一松,仿佛严冬过后,吹上冰原的第一缕春风。   沈州战事暂歇,龙黔的守军却片刻不得安宁。   龙黔驻军并不缺乏山地作战的经验,但钦康山区仍然是一个令人寝食难安的战场。除了敌人的枪炮,一日三变的天气、无声无息的疫病、随时可能喷洒毒素的蛇虫鼠蚁......都在不断地吞噬着生命。战斗稍停,工程部队就要立刻重修被轰炸过无数次的机场和公路,修好,又被炸断,炸断,再重新修好,只是破坏远比修缮容易,和时间的赛跑仿佛永远无法取胜。   玫瑰色的雀鸟从他面前掠过,一动不动的停在近旁的灌丛上,邵朗逸注目片刻,微微一笑,绕开了它。营帐外的两个参谋看见他过来,立刻起身敬礼,面上的神情却有些赧然,他看了一眼倒挂在火堆上的钢盔,吸了口气,里面煮得居然是咖啡,半真半假地揶揄笑道:   “不错,还有这个闲情,大将风度啊。”   两个参谋更加不好意思,低了头不敢作声,邵朗逸却浑然不觉一般:   “不请长官尝尝吗?”   两人对视了一眼,连忙找了杯子小心翼翼倒出半杯来,邵朗逸晃晃杯子,低头呷了一口:   “还行。有糖吗?”   两个参谋闻言都松了口气,其中一人苦笑道:“只有白糖。”   邵朗逸又呷了一口,品咂着笑道:“那算了。”   三人正说着话,突然一个军官急匆匆地朝这边赶过来,一路上惊起不少蜂蝶雀鸟,邵朗逸遥遥一望,竟是孙熙平,眼中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沉郁:   “什么事?”   孙熙平看了看周围的人,没有直接答话,反而凑到邵朗逸耳边低语了一句。   邵朗逸眉头微皱:“她有什么事?”   孙熙平有些尴尬地摇了摇头,邵朗逸沉吟片刻,转身折回了指挥部。   到了营帐门口,孙熙平自觉地停了脚步,邵朗逸一掀门帘,原先背对着门口的人立刻转过身来。   一身夹克军装泥渍斑斑,连船型军帽下的面孔也带了尘色,一见是他,抿紧的嘴唇不住颤抖,泪水夺眶而出,在脸颊上冲开了两道鲜明的印迹,抽泣中犹待着愠怒:   “你这是什么鬼地方?!”   邵朗逸讶然打量了她一眼:“你怎么到这儿来的?蓁蓁呢?”   康雅婕用手背胡乱抹了抹眼泪:“蓁蓁在广宁,蔼茵带着她。”   “那你来干什么?”   康雅婕柳眉一竖,从胸前的衣袋里摸出两页皱巴巴的纸来,一页还撕破了。   邵朗逸瞟过一眼,就知道是他签过字的离婚契书,他刚要开口,就见康雅婕咬牙切齿地将那契书撕了个粉碎,狠命丢在他身前:   “你做梦!”   邵朗逸默然看着地上的碎片,长长叹了口气:“你这又是何苦?”   康雅婕仰起脸,逼视着他:   “你不让我好过,我也不会让你好过!   你想跟我离婚?我偏要让你天天都看着我,我就是要让你难受!”   邵朗逸偏过脸,耸肩一笑:“这不是你该待的地方,带着蓁蓁,回去吧!”   他说罢,转身要走,康雅婕却突然从背后抱紧了他,双手死死扣在他身前,邵朗逸想要拨开她的手,一触到她的手背,却蹙了眉,低头看时,只见她双手的手背上划痕交错,一迟疑间,便听身后的人抽抽噎噎地说道:   “你以为你说什么我都会信你?   我知道你是什么打算,你是怕你回不来了......你就是想让我死心。   可你想过没有,除了蓁蓁,除了你,我就什么都没有了......我不管!你去哪儿我就去哪儿。   你要是死了,我就跟你一起死!”   她越说越委屈,抽噎连成了嚎啕:   “我跟你死在一起,至少让蓁蓁觉得,觉得......”   邵朗逸背上的军装已然湿透,康雅婕还犹自哭个不住,他拉开她的手,转过身看着她,她不着边际的慌乱和恼怒,让他想起那年在隆关驿,她束手无策地跪在那只受伤的鹿身边,抬头看他的神情也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眸子里 一层薄雾。   邵朗逸闭目一笑,云淡风清的言语立刻就止住了她的恸哭:   “马上就有人要进来开会,你要真想待在这儿,就不要再哭了。   要不然,别人真以为我要全军覆没了——邵夫人。”   康雅婕嘟着嘴看了看他,身子往他怀里一倾,邵朗逸却退开半步,用手托住了她。   康雅婕瞬间涨红了脸,羞怒交加:“你就这么讨厌我?”   邵朗逸握着她的肩又把她推开了一点,波澜不惊地说道:“麻烦邵夫人先去洗个脸。”   康雅婕一愣,旋即反应过来,甩开他的手,转身走了出去。   129、我总是在的   连大夫也不得不承认,小霍康复的速度几近奇迹:   “不过,霍团长的肺叶受了伤,以后就算痊愈,也会有影响。”   虞浩霆点了点头,眉宇间的欣慰染着一点忧色。   其实霍仲祺养伤的地方离他的办公室不过两进院落,但自他醒来之后,他只去看过他一次。   只那一次,他就已察觉了她对他的回避。   她温柔而客套,仿佛是觉得屋子里人太多,同他打过招呼就转身离开,和那个攥紧了他的衣襟,贴在他胸口痛哭失声的女子判若两人。没有人觉得不妥,唯独他心头凋落一瓣怅然,落花无声,连叹息都嫌重。   他问的话,大半被他的副官和护士答了,还有他炮兵团的军官,一屋子的人面上都带着喜色,说他的伤势见好,说他们在沈州的九死一生。   他和他,他们身边都很久没有这样多的笑声了。   可偏偏他们都心不在焉,倚在床上的人在最初的欲言又止之后,便只有笑意淡倦,偶尔不着痕迹地望一眼窗外,有掩饰不住的疑虑。   他不知道他能看见什么,但他知道,他想看见什么。   他看得出别人的心意,那他自己呢?他掩饰的,够好吗?   绥江的初夏清朗而温暖,午后宁静的庭院,天色湛蓝,阳光如金纱。拎着饭盒的勤务兵从屋里出来,一见虞浩霆和卫朔,慌慌张张地要行礼,被卫朔摆摆手噤了声。   深绿的窗纱映出素影婷婷,里头忽然飘出一句笑语:   “你跟朗逸学的吧?”   虞浩霆不由自主地站住,只见窗内的人正把削好的苹果在果盘里切成小块,用温水浸了,他看在眼里,唇角微勾:到底是做母亲的人了。   一念至此,时光宕然来去,一个笑容明媚,在山路上追着牧羊犬的少女雀跃着从他面前穿过。   他忍不住回头去看,眼前却只有一地斑驳的光影。   婉凝把削好的苹果搁在果盘里,提了果柄轻轻一拎,果皮立时一圈一圈连绵不断地脱落下来。   霍仲祺见了,眸光一亮:“你跟朗逸学的吧?”   她点了点头,他眼中的笑意越发明亮:“我小时候也跟他学过,可是没学会,还切了手。”   婉凝低头浅笑,把温水浸过的苹果插好果签:   “我削了三十多个苹果,才学成这样的。不过还是没有三公子削得好,皮太厚。”   端了苹果过来,嫣然笑道:“这个还是我学得来的,你没有见过他吃蟹?吃完了扣起来,还是完完整整的一只,重新放回去都成。”   小霍吃着苹果,闻言莞尔:“有的。不过我看看也就算了,连学的念头都没动过。   有一回说起这件事,我们都叹为观止,只有四哥说:那有什么难的?我也会。   后来我们在泠湖吃蟹,我就闹着他们比一比,结果——”   他促狭笑道:“四哥吃的比朗逸还快,也是完完整整的一只。   可我翻开一看,原来他只吃了膏,都是装模作样骗我们的。”   她风铃般的笑声轻轻扬出窗外,荡开他心头的潋滟波光。   那些许久无人问津的少年往事,是流水带进蚌壳的沙砾,于时光荏苒中,渐渐砥砺出温润珠光。   他自己也噙了笑意,想着她方才螓首低垂,悉心切开水果的侧影,大约周美成的《少年游》,亦不能过。   “……我们说他耍赖作弊,他却说:你们只说要吃出一只整壳的来,又没说一定要把肉剔干净,我吃蟹从来都只吃膏的。”   纱窗模糊了人影,不够真切反而泄露出一种近乎回忆般的柔光静好,仿佛临水照花的倒影,叫人不忍惊动。   他无声一笑,悄然转身。   马腾嫌温水浸过的苹果没滋味,自己拣了一个透红的,懒得削皮就直接啃了一口,嗯,脆甜,好吃。他一边吃一边偷眼觑看靠在床上的霍仲祺,不禁诸多腹诽:   好像没听大夫说团座有伤到头啊,怎么变了个人似的?   那女人刚问了一句“我听说,你如今喝酒喝得很凶......”他还没来得及附和点儿什么,霍仲祺就抢道:“你放心,我以后再不喝了。”   那个腔调儿,那个模样儿......哎呦,他牙都酸了。他们团座,玩儿起命来也是豹子一样的人,现在倒好,活脱脱一只小家猫儿,一身的 ,怎么捋怎么顺。   被个女人拾掇成这样,真丢人啊!   不过话说回来,这女人.......他琢磨的没有边际,目光只落在顾婉凝身上,就忘了吃。   霍仲祺瞥见他傻愣愣的神气,冷着脸微微一哂:“你看什么呢?”   “啊?”   马腾犹自怔了片刻才省悟过来,依稀也有些不好意思,可好在脸皮不薄,笑嘻嘻地咬了两口苹果:   “团座,书上写的美人儿,什么‘玉纤纤葱枝手,一捻捻杨柳腰’,托您的福,这回我也见着了……”   长官是取笑不得的,可夸夸长官的意中人总不会错,岂料话没说完,霍仲祺立时就变了脸色,刀子一样的目光戳得他脸上生疼:   “出去!”   马腾吓得一抖,手里的苹果差点儿就跌了出去,条件反射地跳起来,喏喏着不明所以,待见霍仲祺阴沉沉地盯着他,倒抽了一口冷气,低着头慌里慌张地答了声“是”,掉头就逃。   顾婉凝也惊讶霍仲祺发作得莫名其妙,看着马腾夺门而出的背影,不由好笑:   “你什么时候脾气这么坏了?”   霍仲祺不好和她解释,微微红了脸色。   周遭一静,他突然不知道该如何同她说话,惟看着她整理桌上的杯盏水果,那一串连绵不断的果皮委委落在那里,他心念一动,想起她方才的话——“不过还是没有三公子削的好。”   她离家出走的事,他也听韩玿说过,只不知道是什么缘故,此刻她说起他,这样客气无谓,怎么看都不像是闹翻的夫妻。他想问,却又觉得自己问出来,不免有些“居心叵测”的意味。   那,他究竟有没有呢?   这些日子,他对着她,每每都想剖白了自己的心迹,可又觉得无论说什么都是辞不达意。   她这样待他,多半是因为他的伤势,他想跟她说,她不必这样迁就,却又怕她若是真的离开,他便再不能见她了。他果然是私心作祟吗?一个讥诮的笑容猛然撞了进来:   “小霍,扪心自问,要是这件事我一定要做,你愿意是你,还是别人?”   他心口疼得钝重,咬了咬牙,却浮出一个清暖的笑容:   “你出来这些天,一一要想妈妈的;反正……反正我已经没什么事了。”   婉凝回过头,明澈的眸子停在他面上,神情端正地像是被老师点起来答问的小学生:   “我明天就走。”   他一怔,好容易撑出的平然镇定瞬间溃散:“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咳......”   他急急想要辩白,忍不住就是一阵咳嗽,她递过一杯水给他,悠悠一笑:“我知道。”   他一时无话,她也不理会他,从衣柜里拿出一套昨天才送来的新常服,配套的肩章领标都已换了准将衔,小霍看着她逐个换好,又细心整理妥当,眉头越蹙越深,终于忍不住道:   “你......你明天真的要走吗?”   她把那军装拎起来相了相,像是自言自语:“你穿起来给我瞧瞧,我就走。”   霍仲祺眉目一展,恍若有春风吹过,催开了鲜花满园。   “龙黔战事吃紧,是不是从锦西调人过去?”   许卓清星夜从江宁赶来面见虞浩霆,只为北地战事稍歇,龙黔压力骤增,邺南虽然表面上平安无事,但一有风吹草动便是心腹之患,眼下最易动用的唯有在锦西的薛贞生。薛贞生原是个战将,当年虞军拿下锦西,虞浩霆却把他留在广宁执掌地方,军政一揽,这几年很是风生水起。   虞浩霆点了点头,却没有更多的交待。   许卓清犹豫了一下,追问道:“那——怎么安排合适?要不要薛贞生亲自督战,还请总长示下。”   “龙黔的事,让作战部跟邵司令商量,不用问我。”   “是。”许卓清衔命而出,虞浩霆看着壁上的地图,独自一人,默然良久。   拆开的公函散放在案上,边儿放着一碟鸽脯,一碟蚕豆,还有锦西首屈一指的烧春曲酒,堂前两个唱曲的少女,眉眼水秀,正在妙年。   “你这可不像个厉兵秣马要出征的样子。”一句妩媚娇嗔,堂后转出一个纤纤丽影,雪白的软缎旗袍行动间素光起伏,不动声色亦有风流无尽,却是昔日名满广宁的头牌倌人白玉蝶。   薛贞生的外套搭在摇椅背上,立领衬衫敞了领口,衣摆上隐约沾了酒渍,惟有一双军靴擦得乌光水滑。他既不起身,也不答话,一边端着酒慢慢喝着,一边眯着眼睛在她身上上 连。   待她走近,猛然丢了酒杯,扣住她的纤腰一握,带进自己怀里,不等她 出声便肆无忌惮地吻了下去。   “讨厌!”怀中的女子嗔怒地将他推开,眼中却泛着桃花娇色。   薛贞生懒懒松开了她:   “怎么?你是盼着我走了,好重新回翠锦楼挂头牌吗?你就不怕没人敢去捧你的场?”   她雪白的手臂环住他的肩,作出一副楚楚可怜来:   “人家的卖身契都在你手里呢!除非——”   她小小的银牙,一下子叮在他肩上:“除非你这个没良心的,要卖了人家。”   薛贞生轻轻一笑:“那要看我缺不缺钱了。”   白玉蝶媚眼如丝地瞟了他一眼:“你真的要走?”   薛贞生捏了捏她的腮:“你说不走,我就不走。”   白玉蝶嗤笑了一声:“你们男人嘴里就没一句真话。”   薛贞生不置可否地一笑,站起身来,屏退了庭院中的侍卫歌女:   “小蝶,你是个聪明人。你说眼下这个局面,我该不该去龙黔送死?”   白玉蝶嫣然笑道:“你才不是真的想问我,你自己早就有主意了。   不过,你若是公然抗命,跟江宁政府翻了脸,岂不是要投靠戴季晟?”   “戴季晟?他也配?”薛贞生漫不经心地耸了耸肩,拾阶而下:   “江宁跟扶桑人这一仗还不知道要打多久,我犯不着把锦西白白填进去。   可就算虞军伤了元气,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戴季晟想要吃下去也没那么容易,那个时候……”   他眼中锐光一闪,没有再说下去。   白玉蝶思量片刻,犹疑地看着他:“你想清楚了。单凭锦西,你就不怕重蹈李敬尧的覆辙?”   薛贞生挑了挑浓长的眉峰,回头笑道:“你等着瞧吧。”   暖红的夕阳在鸽灰的云层间沉潜,傍晚的庭院忽明忽暗,顾婉凝和照料霍仲祺的小护士在院子里互相淋着水洗头。香波的味道被温热的水汽慢慢晕开,淡淡的玫瑰香气静静漂浮在晚风里。   清水徐徐而下,冲开了细密的泡沫,顺滑的青丝渐渐延展成一道乌黑的瀑,皙白的柔荑穿梭其间,仿佛一帧微微活动的油画。   发丝刚一拢起,婉凝忽然瞥见近在咫尺的不是小护士的白衣,却是齐整的戎装马靴。   她心下一惊,来不及拧干发上的水便慌忙站了起来,几乎撞在那人身上!   她回头看时,水光潋滟的双眸被惊喜轰然点亮:“你?!”   夕阳的金的余晖里,一个戎装笔挺,温存含笑的身影,正是霍仲祺。   只是他到底动作不便,她贸然起身,他却不及躲开,簇新的军装上溅了不少水迹。他笑吟吟地看着她,却不说话,只是慢慢放下手里的水壶,拿过搁在一旁的毛巾,包住她身前湿漉漉的长发,按了按她的肩。   她顺从地坐了下来,他的手隔着毛巾轻轻 她的发,天色渐暗,空气中的香氛渐渐淡了,唯剩草木清华,他的声音也有繁华褪尽的宁和简静:   “我本来是想死在沈州的,可是真到那一刻,我又后悔了。   我想,要是我死了,你未必就会开心;要是我不死,以后万一有什么事,我总还可以......”   他依稀有些迟疑:“总还可以......照顾你。”   她头垂得更低,他看不见她的神色,而看不见她的神色,他才能继续说完想说的话:   “我只是......你什么都不用想,你只要知道——不管怎么样,我总是在的。”   130、国之干城   霍仲祺在沈州负伤的消息不胫而走。政务院长的公子孤身犯险,危城拒敌原就是抢眼的新闻,有对他略知一二的记者,更晓得这位霍公子乃是个骏马骄嘶懒着鞭的风流子弟,倜傥英俊便是拍出照片来也比常人漂亮,于是纷纷托请新闻处和在沈州行营相熟的军官,想要约他做采访。新闻处亦觉得这件事于战事人心颇有益处,只是他身份特殊不好勉强,幸而霍仲祺没有推脱便应承下来。   一班记者提前做足了功课,此起彼伏地发问,小霍风度极佳,来者不拒,采访的时间大大超出了新闻处的预计。别人倒还罢了,只顾婉凝在隔壁听着,不免担心他重伤初愈难以支撑。   好容易那边的采访到了尾声,记者们又要他出来拍照,还有两个女孩子别出心裁要同他合影,最后连行营里的几个小护士也过来凑热闹,又折腾了半个多钟头。   霍仲祺虽然应酬得十分耐心,但马腾也看出来他脸色不对,连忙跟新闻处的人打招呼。果然,这边人刚一走,霍仲祺身形一晃,就撑在了马腾臂上。马腾扶了他进去,顾婉凝一见便蹙了眉,不言不语地端了一盏参汤回来,小霍仲接在手里刚要开口,一个新闻处的军官忽然转了回来,一见这个情形,面上便有些尴尬,微一犹豫,还是歉然笑道:   “今天的事真是麻烦霍公子了。   是这样——有一位时报的记者在蔡司令那边耽搁了,刚赶过来,想问问您……”   他话还没完,马腾就闪过去一个白眼:“不行!我们团座要休息了,你们没安排好是你们的事!”   那军官神情更是尴尬,他本来也有些犹豫,只因为时报是国内首屈一指的大报,他才有此一问,此时唯有喏喏点头:“是我们安排的不妥,那……您看能不能改天再约?”   霍仲祺舀着一勺参汤慢慢喝了,微微一笑:“别麻烦了,我没事,过十分钟你请他来吧。”   “团座......”马腾还想再劝,可霍仲祺一摆手,他只好闭嘴,转过脸挤眉弄眼地给顾婉凝递眼色,顾婉凝却不理他,直等那新闻处的军官离开,方才对霍仲祺道:   “你不要撑了。我去请大夫过来,待会儿你照个面随便说两句就算了。   有大夫的话,别人也不好说什么。”她说罢,转身要走,却被霍仲祺叫住了:“婉凝。”她恳切地回头看他,他正垂眸喝着手里的参汤,慢慢咽了最后两口,再抬头时,眼底有压抑的恸色:   “婉凝,你知道的,我不是个英雄,我那时候......是真的想死,我那些死在沈州的兄弟才是英雄! 他们的事,应该有人知道。”   他弯了弯唇角,惨淡的笑意闪烁着微薄的曦光:   “更要紧的,是仗打到这个时候,国家需要一个英雄,尤其是一个活着的英雄。你明白吗?”   她听着隔壁谈笑风生,看着他又被请出去拍照,金属肩章光芒熠熠,武装带束紧了挺拔的腰身,来日印在新闻纸上给人仰慕的,便是这样的“国之干城”。目光触到他的背影,她想起的却只有初到沈州那天,第一眼见他的惊撼,了无生息的面孔,支离破碎的躯体......那些只能涌血于暗处的狰狞伤口终于都无人得见。   总算拍完照送走了记者,新闻处的人也在马腾嫌恶的白眼儿里识趣告辞,小霍寒白着一张脸,精神一散,额上渗的却尽是冷汗。顾婉凝连忙解了他的皮带、外套,正要收起来,霍仲祺却忽然拉了拉那衣裳:“等一下”,接着便取了胸前的勋章递给马腾:   “这个,放到云关那个阵地去。”   马腾略一迟疑,双手接过那勋章放进衣带,郑重答了声“是”,又挺身行了个军礼才转身去了。   顾婉凝约略明白他此举为何,然而想了一想,却仍是惑然:“你的阵地不是在雁孤峰吗?”   霍仲祺点了点头:“云关有个步兵阵地”,他说罢,静默了片刻,才又开口:   “那个阵地是沈州西南的一处关隘高地,我们和扶桑人抢了很多次。   守在那儿的一个营,最后一天打退了扶桑人六次,每一次,我在我的阵地都能看见。到了第七次,只剩下几十个人了,援军没来,他们还在拼命。   可我知道,没有下一次了。”他说得很慢,口吻只是平然:   “阵地要是落在扶桑人手里,前头那些人就都白死了,援军就算到了,也要重新抢回来,很难。   所以,我开炮了。”   顾婉凝一愣,面孔也倏然失了血色。   “他们一定知道是自己人的炮,可我不知道他们会怎么想。那阵地上后来——什么都没有了。”   北地局势平稳,邺南也暂无异动,参谋本部稍作喘息,正全力安排龙黔的战事,把控锦西的薛贞生突然和戴氏麾下的云鄯驻军联合的通电,称江宁政府轻开战端,决策失当,以致时局艰危,两地力行“联省互保”,以维系地方安定。   这样的变故大大出乎江宁政府的预料,沣南戴氏倒不置可否。其实口舌之争尚在其次,只是锦西一旦脱离掌握,邵朗逸在隆康山区就成了孤军。邵朗逸还未有表态,参谋本部已接连派员到广宁斡旋,却都无功而返。尔后更有消息传出,如今扶桑人在龙黔战区的指挥官正是薛贞生昔年留学东洋时的老师。龙黔烽火蔽日,扶桑人对锦西却全无滋扰,不免有人揣测是薛贞生和扶桑人私下里早有交易。   然而,他这几年在锦西治军理政多有建树,且当日虞浩霆对他信任有加,他手中不仅有多年带出的精锐亲信,还有从李敬尧那里收编的锦西旧部,于是,不管舆论如何腾沸,一时之间,却是谁也奈何不得他。即便是许卓清亲自飞到广宁同他面谈,薛贞生仍是不肯转圜:   “卓清,你说我有负总长信任。那我问你,是总长对我薛贞生的知遇之恩要紧,还是锦西数千万军民的安危要紧?”   许卓清冷笑道:“那是你锦西一地要紧,还是民族危亡要紧?你就不怕一念之差,做了‘国贼’吗?”   薛贞生却甚是无谓:“民族危亡那参谋总长的事,我一个锦西警备司令管不了。”说着,马鞭往对面的水阁里一指:   “你瞧瞧那是谁?连庆昌,燕平数一数二的须生名角。为什么千里迢迢到我这儿来?因为我这儿太平。”   他说到这儿,摇头晃脑地随着台上的戏码哼了两句“我正在城楼观山景,耳听得城外乱纷纷”,唱罢,笑微微地呷了口酒:   “卓清,你要是愿意,就留在我这儿吧!   江宁那边的事谁也说不准。我听说,政府里头不光有人想跟扶桑人求和,还有人要勾搭戴季晟。”   他瞥了许卓清一眼,继续说道:   “这回幸好是沈州没丢,可下回呢?再打下去,虞军就是他们的筹码。总长打的好,他们跟扶桑人谈起来能多捞点儿便宜;总长那边一个闪失,他们掉头就去给戴季晟当狗。你信不信?”   许卓清默然良久,忽然道:“你以为总长不知道吗?”   薛贞生深吸了口气,洒然一笑:“孔曰成仁,孟曰取义,总长想要勉一己之力‘渡同胞于苦海,置国家于坦途’我拦不住,可我不能不顾念我的这些袍泽弟兄。”   许卓清抿了抿唇:“总长就不是你的袍泽吗?”   薛贞生酒到唇边,眼波一凝:“总长,就是总长。”   “好!”许卓清端起面前的酒站起身来一饮而尽,杯子就地一摔,掉头就走。   薛贞生见状,若无其事地朝边上招呼了一声:   “星南,替我送送许处长。”   瞿星南送了许卓清回来,见花厅里的酒宴和水阁里的戏都已撤了,薛贞生自己倒握了一把胡琴坐在池边的条石上,闭目拉出一段西皮二六:   “诸葛亮无有别的敬,早预备下羊羔美酒犒赏你的三军。   既到此就该把城进,为什么犹疑不定、进退两难,为的是何情?   “司令。”瞿星南走近他低声回禀倒:“许处长直接去了机场。”   薛贞生点了点头,又拉了两个音,忽然停了弦:   “星南,叫军需那边准备好,回头收编龙黔的溃兵。”   “是。”瞿星南应了一声,人却站着没动。   “怎么了?”   “司令,我们真要跟江宁那边撕破脸吗?”   “我跟谁都不想撕破脸,他们也都不会想跟我撕破脸。”   薛贞生轻轻一笑:“李敬尧那样的人,你也跟了他那么久,为什么?”   “他有钱。”瞿星南脸上不见一丝隐晦尴尬。   薛贞生又是一笑,摆了摆手,瞿星南颔首退了出去,只听身后胡琴复响,薛贞声唱得顿挫悠扬:   “......左右琴童人俩个,我是又无有埋伏又无有兵。   你不要胡思乱想心不定,来来来,请上城来听我抚琴。”   撕掉昨天的日历,新的数字一跳出来,婉凝心上不由蓦地一振,指尖在那数字上慢慢描了一圈,忽然有了主意。   行营的厨房里存着一台烤箱,经年没人动过,顾婉凝请勤务兵挪了出来,仔细擦拭干净,接了电一试,倒还真的能用。这边鸡蛋、牛乳、砂糖都是现成,只缺了打蛋器,于是原本就麻烦的一桩事情,不免更加费力。行营的司务长闻讯过来查看,见她握了三根筷子在那里打蛋,虽然努力,但一看就是生手:“小姐是要做什么?”   顾婉凝动了动嘴唇,刚要开口,却莫名地有些赧然,愈发认真地搅动蛋白:“我想烤个蛋糕,一会儿就好,不会耽误你们中午开饭。”   这司务长知道这女孩子是来探视霍仲祺的,此时见了这个情形,也体谅出一点儿小儿女心思,遂笑道:“西洋点心我们不拿手,不过小姐要是找人帮忙,尽管吩咐。”   那小勤务兵没见识过这么“糟践”东西的做法,看她把面粉倒在蛋黄液里,忍不住砸了砸嘴:   “小姐,我们家过年的时候擀面,这么多面——”他一边说一边比划,“就一个鸡蛋。一个就够了,可香了。”   顾婉凝嫣然一笑,力气都花在手上,却也顾不得理他。勤务兵看着她弄了牛乳、砂糖一通鼓捣,只觉得心疼,眼睛一错不错地盯着烤箱,唯恐有什么闪失,对不起那一锅鸡蛋。等顾婉凝拉开烤箱,小心翼翼地取了蛋糕出来,那勤务兵更是大气也不敢出,这一大块浅黄上面覆着一层咖色的......所谓“蛋糕”,这么瞧这可还没一锅鸡蛋好吃呢!   顾婉凝沿着蛋糕边缘切了一行,自己削出一块尝了,把剩下的递给他:   “你尝尝。”   勤务兵接在手里,使劲儿抽着鼻子嗅了嗅乳香,又前后端详了两遍,才一狠心咬了下去,这一口下去说不定就是半个鸡蛋了......咦?真还挺好吃的,一块吃完,意犹未尽地抹了抹嘴,也不知是赞是叹:“小姐,您弄这个是好吃,可就这么一个,我自个儿一顿饭就吃了……您这就是不过日子的吃法儿。”   顾婉凝听了好笑,一本正经地“安慰”他:“我这个也就是一年做一回,你就当是过年好了。”说着,把剩下的蛋糕一分为二,一块儿装在饭盒里扣好:   “你把这个拿到总长办公室去,要是有人问起,就说——”   她眉睫一低:“就说我蛋糕烤的多了,吃不完,让他们分了吧。”   送蛋糕的勤务兵还没到门口就被卫兵拦下了,恰好碰上虞浩霆的机要秘书林芝维要出门,林芝维一问原由,半是惊疑半是好笑:这么一盒蛋糕,无非是拿来给总长尝个鲜罢了。真要分,侍从室的人都不够。待会儿总长回来,这顿饭可要吃得……只是人家没说,他也不好点破,公事公办地点了点头,对门口的卫兵道:   “你拿进去吧。”   “总长,今天中午的伙食不错。”   林芝维在前院的办公室看见虞浩霆回来,连忙笑吟吟地迎了过去。   虞浩霆听他没头没脑地来了这么一句,随口应道:“司务长加菜了?”   林芝维笑道:“司务长没加菜,是有人加了点心。”他知道虞浩霆事务繁杂,也不多卖关子:   “早上顾小姐烤了个蛋糕叫人送过来。”   “蛋糕?”虞浩霆慢了脚步,心头怦然一动。   林芝维点头:“嗯,搁在您办公室了。”   蛋糕?   他隐约想到了什么,却又犹疑着不能确定,是巧合?还是她特意.......模糊的欢欣在心底跃跃驿动,面上却仍是持重沉稳,甚至还皱了皱眉:“她什么时候会做蛋糕了?”   这个问题,他近旁的卫朔和周鸣珂都不能回答。当然,答案也不重要了。   不知是不是心意使然,他们一进门,便觉得空气中弥散着淡淡的牛乳甜香,让人心里也跟着一软,虞浩霆眼中骤然闪出笑影,林芝维却忽然有了一种“不详”的预感——那勤务兵送来的蛋糕可是扣在饭盒里的。   果然,他们一转过门厅就看见侍从官的办公室里,齐振正拿着块儿蛋糕一边吃一边跟人品评:“......加点儿果仁儿就好了。”另一个擦了手喝水的侍从像是刚吃完。林芝维一见,心里就凉了半截,只盼着他们吃的千万不要是顾婉凝送来的那一个,可行营的伙食再好,也不会有谁去花这个闲工夫。   “总长。”齐振捏着剩下的一牙蛋糕,颇有些不好意思。   虞浩霆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桌上已经空了的饭盒:“你哪儿来的蛋糕啊?”   齐振“嘿嘿”一笑:“我也不知道,我回来的时候就放在我桌上了。好像说是谁做多了,拿过来分给大伙儿的,不知道是不是司务长在学西洋点心。”他边说边笑,却忽然觉得气氛不太对,总长大人虽然没什么表态,但林芝维和周鸣珂却都不苟言笑,且看他的眼神都有些异样,齐振立即收起笑容,警醒地闭了嘴。   虞浩霆却似浑然不觉,只是饶有兴味地瞧着他手里剩下的那一点蛋糕:“好吃吗?”   “呃……”齐振愈发心虚,嗫喏着答了一句:“好吃。”   虞浩霆终于展颜一笑,喃喃自语道:“到底是做母亲的人了。”见齐振一脸茫然地捏着蛋糕,丢下一句“好吃就赶紧吃吧”,便转身往自己的办公室去了。   齐振下意识地把那蛋糕塞在嘴里,还没来得及嚼,林芝维忽然走过来亲亲热热地拍了拍他的肩:   “好吃吧?顾小姐烤的。”   齐振看着他的背影,猛然觉得那蛋糕堵在喉咙里不上不下,涨红了脸孔招呼一旁的下属:   “水...水...”   江宁、龙黔、锦西、邺南,霍家、朗逸、薛贞生、戴季晟。   作战部的报告,军情处的密函,新出刊的报纸......他一样一样挪开,铺就一张三尺徽宣,蘸饱了墨,却久久不能落笔。他从来没有这样败过。他知道怎么样才能不败,可他也知道,他不能不败。   那年,他还骑不了那样高的马,父亲把他抱在马背上:“这个天下,等着你来拿!”   那年,他们的手都还没有杀过人,朗逸的笑淡如初雪:“江山不废,代有才人。秦皇汉武都以为是自己占了这日月江川,其实——不过是用己生须臾去侍奉江山无尽罢了。”   他们说的都对,可他们说的和他想要的,却总像隔了一层,似是而非。   虞浩霆搁了笔,雪白绵密的宣纸上终是未着一痕,吩咐人叫了林芝维过来:“给邵司令发电报,如果战事不利,就避开扶桑人撤到洪沙,不要回来。”   说完,便拎着马鞭走了出去。   夜色中的绥江,细浪如鳞,苇影依旧,却没了俏皮恣肆的船歌。他牵了马徐行江岸,风声夹着夏虫嘤鸣,那年中秋,也是在这里,他对她说:“婉凝,你要一直和我在一起,我陪你看山看河。”   他真的相信,他们可以。他真的以为,他们可以。那样好的风景,那样好的笑颜,那样难得的人月两圆,他真应该更用心地去看一看。   可是没有。   当时只道是寻常。   当时只道,是寻常。   他站住,慢慢摩挲着手里的马鞭,把跟卫朔叫到近旁:“你去跟顾小姐说……”   他略一迟疑了,声音变得格外宁静:“你问问她,想不想骑马?”   卫朔答了声“是”,想了想,又低着头问了一句:“要是......要是顾小姐说不想呢?”   虞浩霆怔了怔,转身望着江面:“那就算了。”   也算八卦吧:   这一章里霍弟弟遇到的情况不算虚构。类似的真实战例发生在滇缅战场,下令对自己阵地开炮的是指挥松山战役的何绍周,以霍弟弟这种级别一般来说还没这么大魄力哈。何绍周有个绰号是“侄帅”,因为他是前面八过的怕老婆协会会长何应钦的侄子。这个称呼跟“少帅”一样,对成年人来说都是蔑称,意思就是说你是靠裙带关系混的,不是凭自己的本事。   后来的很多文学影视作品喜欢管张学良叫“少帅”,但那个时候不会有人当面这么称呼他,都是称职务。有人考证过当年张的部属在公开场合只称他的官衔,比如“军团长”、“副司令”,张作相、蒋介石这种是叫他的字“汉卿”,他的老婆和小蜜叫他“小爷”。只有东北军里不待见他的,比如后来被张干掉的杨宇霆才在背后吐槽他是“少帅”。   最后奉送一个比较萌的,1930年,张和蒋介石结成换帖兄弟之后,比张学良大4岁的宋美龄喜欢管他叫“小家伙”。介个......一般大四的师姐也不会管大一的师弟叫“小家伙”吧,恁们体会一下,我总觉得有种宠物的赶脚。   虽然小张让很多人都很无语(包括我党当年的精锐之师在西北全军覆没,据党史专家分析其中一个原因也是为了迁就他),但宋姐姐收拾小张基本是手到擒来。西安事变后,宋姐姐去救老公,当时谁也不知道西安的真实情况,外界甚至怀疑张已经不能控制西安的局势,宋姐姐也是抱着死志去的。怎么样才能在最短的时间里掌握尽可能多的信息?   女神毕竟是女神,宋姐姐一下飞机,很随意地问了小张一句:   你能不能不要让部下搜我的行李?   据说小张当时脸都红了:夫人怎么这么说?我哪儿敢啊?   唉,我估摸女神这么一说,小张跪的心都有了。   这句话表面上很普通也很合理,但宋姐姐在第一时间获得了两个非常有价值的信息:1、小张还是乖的,2、小张还能控制西安的局势。   跑题了,说回何绍周,张学良的“少帅”不冤,何绍周的“侄帅”还是有点儿冤的,虽然有个二代身份,但何也是科班出身,而且从上海、南京、武汉一直打到滇缅。   有人说《我的团长我的团》里虞啸卿的原型就是何,片子里最后的南天门一战就是松山战役,这个俺木有考证过;不过从官二代身份,擅长指挥炮兵,和高伤亡比例几点来看,有可能。片子里虞师座木有泡妞,主要泡了他的基友团长。传说中的原型何绍周,夫人是中日混血,也就是何的岳母是日本人。唉,不打仗多好。   131、最漫长也最短暂的等待(上)   夜色掩去了烽火的灼痕,深黑的山影如驯顺巨大的兽,在江岸远处匍伏,勾勒出连绵浑厚的轮廓,月光在云层中时现时隐,柔光如纱。夜风送来的蹄声,不疾不徐,一声一声都点在了他心上。由远及近的两骑,一个沉着端正,另一个,却婷婷如荷。   她在他近旁勒缰下马,翩然站定,迎着他的目光抬起头,那一瞬间,彼此都失了言语。   婉凝螓首轻垂,低低同他打了声招呼:“钧座。”   言罢,自己先抿了唇,微微一笑。   虞浩霆闻言亦是莞尔,她虽然穿了虞军的制式衬衫和马裤马靴,可人太过娇娜,终究是不像,这样硬朗的装束反而更衬出她容颜柔艳,风致婉转。他移开目光,眺向江面:   “巧笑知堪敌万机,倾城最在着戎衣——古之人诚不欺我。”   顾婉凝捋着马鬣,顰住了眉尖,牵着马从他身边走过,轻抛了一句:“这可不是好话。”   虞浩霆跟在她身后,洒然笑道:“越是怕死的人越忌讳说死,我没有那么多忌讳。”   江天廖廓,江风清寂,故人心事,可堪重提?   他这样走在她身边,仿佛屏立江岸的群山,坚稳巍峨,叫人心意安然。她知道,他这个时候叫她来,一定是有什么非说不可的事情,然而等了许久,他都只是沉默,是他不愿开口,还是——他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龙黔的战事是不是不太好?”她试探着问,他答得再简单不过:“嗯。”   “薛贞生的事……很棘手吗?”   “还好。”   “报纸上的政论版最近吵得很厉害,听说政府里的也是?”   “嗯。”虞浩霆点了点头,见她面上忧色端然,几乎想要去 她的顶发,安抚地轻轻一笑:   “这些事你不必想,想也没用。”   这次轮到她默然,他说的对,这些事,她想也没有用。   虞浩霆打量了她一眼,道:   我是说,这些事不是哪一个人想怎么样就怎么样的,一个人能做的,不过都是尽一己之力罢了。”他说到这儿,话锋一转:   “你弟弟今年毕业了吧?”   他突然提起顾旭明,婉凝微有些诧异,但还是点头道:   “嗯,不过,他打算一边找事务所实习,一边接着读M.Arch。”   “你就这么一个弟弟,去看看他吧。”   他的口吻很随意,顾婉凝听在耳中,却心头一凛,她并没有应声,虞浩霆已接着说道:   “你要是方便,我还想麻烦你去探探我三姐,这些年她一个人在外面,难免孤单。”   月光微淡,他的面容隐在夜色里,只有峻峭的轮廓和湛亮的双眸是清晰的,她鼻尖有一点楚楚的酸,可是这些日子她已经哭得够多了。她不愿在他面前流泪,只是停了脚步,静静一笑:   “好。”   她答得这样干脆爽快,让他意外之余,又有骤然释去重负的松弛,和一点近乎心满意足的惝恍。他敛了敛自己的心意,上前抚了抚她的马,轻快地笑道:   “这边的战马是顿河马,和你以前在马场里玩儿的很不一样,你觉出来没有?”   他突如其来的欣然让她心里越发酸楚,偏了脸朝着江面:“嗯,这马不用哄,就是不漂亮。”   虞浩霆闻言笑道:“要不然,你试试我这匹?”   他的座骑自然是千里挑一的良驹,虽不如赛马来得神骏优雅,但确实要比卫朔临时牵给顾婉凝的那匹匀称漂亮。婉凝依言在那马颈后拍抚了几下,执缰腾身,稳稳坐上了马背:   “我去跑一跑。”   话音未落,便策马而去。   虞浩霆一怔,想要叮嘱的一句“小心”尚未出口,已只见她的背影了。   他摇头一笑,转瞬就皱了眉,她去得太快了,她和这马不熟,野外也不比马场,又是夜里......他心下惴惴,跨马扬鞭追了过去,可毕竟是迟了片刻,且他那匹马速度极佳,风驰电掣地跑开,一时半刻间任谁也追赶不及。   耳边风声呼啸,他的心是被风吹乱的茎草,终于一点一点近了,她似乎也慢了下来,他才刚要唤她,只听一声嘶鸣,那马被她生生勒住,前蹄微扬,惊得他背后隐隐冒出冷汗来。   她却扬起下颌,回眸一笑,月光下皎洁的面孔既骄且娇:“我骑得好不好?”   刹那间,恍如光阴逆流。   他强压住心头悸动,翻身下马,满眼愠怒地去拉她手中的缰绳:“下来!”   她咬唇看着他,他眸子浓如夜色,那光芒却灿若星辉,只是眼中尽是愠意。   她终于丢了手里的缰绳,低着头从马上下来,牵过自己那匹马:“我们回去吧。”   她悻悻无趣的样子密密实实地堵在了他心口,他叫她出来骑马是有事要跟她说,也是为着让她开心——还有,便是他私心里明白,从今以后,他和她,各是天涯,恐怕再不会有这样的机会了。   他不想扫了她的兴致,可方才的事,无论如何没有迁就的余地,她应该明白,她从前也没有这样任性胡闹过!   他陪着她慢慢折回去,远远望见卫朔和一班侍卫的影子,他默然苦笑,他和她,无论是最初还是最后,都要这样阴差阳错,言不由衷吗?   他这样想着,她却忽然勒了马,低婉的声音仿佛一出口就要飘散在夜风里:   “其实,你和霍小姐在一起,江宁那边......是不是会容易一点?”   虞浩霆一愣,她以为他叫她走是为了这个?他想要辩解,可喉头动了动,却什么都没有说,她这么想也不是坏事,将来......她总会知道的。况且,她要是为了这个跟他闹别扭,那到底,她还是在意他的。他眼中微微浮了笑影:   “可能吧。”   “我不回去。”霍仲祺身子绷得笔直,灯杆一样戳在虞浩霆的办公桌前头:   “我的部队在哪儿,我就在哪儿。”   虞浩霆赞许地点了点头, 一纸委任状递给他:“你的部队现在在邺南,霍师长。”   霍仲祺接过来看了一眼,却是把他升了一格,又派回给唐骧了:   “总长,我想留在沈州,城里城外的情况我都熟悉,我……”   “仲祺,够了。”虞浩霆沉声打断了他:“这几年,你做的——于国于我,都够了。”   小霍目光一颤,情不自禁地低了头,却仍是抿紧了唇:“我不回去。”   “仲祺,霍伯伯很担心你,你不要让我为难。”   霍仲祺猛然抬起头,却见虞浩霆神色如常,甚至还 些许笑意:   “你要是不愿意待在邺南就回江宁,要是有什么事,有你在,或许还能帮我跟霍院长讨个人情。”   小霍脸色微微一变:“我明白了。四哥,你放心。”   “另外,你替我去趟青锒。”虞浩霆又拿过一个密封的文件袋给他:   “除了这个,你再带几句话给黎鼎文和温志禹......”      公事终归有限,一一谈完,他和他,却都有未尽的话,只是太多的纠缠牵念,让人不知该如何触碰。   他尽量放松自己的神情和语气,却仍然觉得吃力,好在要说什么,是他一早就已经想好了的:   “婉凝……”他刚一开口,就见小霍讶然看了自己一眼,旋即便慌乱地错开了目光。   虞浩霆仿佛全然不曾留意:“她可能要去美国探她弟弟,她还有个好朋友在那边,欧阳甫臣的女儿,你也认识。”他这样说着,自己也觉得啰嗦:   “我想,我是说如果霍伯伯不反对,不如——你送她过去。   她一个人要带着一一,还有茂兰的女儿……”   “四哥!”霍仲祺惊诧地叫了一声:“我……”   虞浩霆飞快地蹙了下眉,轻轻一笑,直视着他:“我和她,早就没有什么了。”   我和她,早就没有什么了。   他之前一直以为,这样的话,他一定说不出来。可原来,他可以说得这样轻松,只是话一出口,胸腔里似乎有一瞬间的真空,没有知觉,当然也就不会觉得疼。   我和她,早就没有什么了。   曾经他也怀疑过,他和她的那些过往,或许只是一场一厢情愿的绮梦;然而那天她在他怀中的泪雨滂沱终于让他相信,一路走来,总有些欢悦和痛楚未曾辜负。可也就是在那一刻,他真的宁愿前尘种种,只是一场贪恋痴嗔的独角戏。   我和她,早就没有什么了。   我和她,早就没有什么了。   他的话,和那轻淡的笑容,像一颗子弹穿透了他心上的壁垒重重。他心上骤然锐痛,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抑或能说些什么:“四哥……”   虞浩霆端起杯子呷了口茶,再抬眼时,目光依旧淡如晨雾:“其实你也知道,她和我在一起......本来就是勉强。”   他说着,从容一笑,又道:“朗逸那里,回头我跟他说。”   他回来的时候,她正整理行装,他不自觉地停了脚步,站在帘外凝眸望她,一动不动,隐隐期望着她能察觉他的存在,用一个眼神把他解脱出来。然而赭色的帘影里,她偏偏专注得连一丝余光也没有,一件衣裳叠起又拆开,反反复复总也整理不好。他眼底微热,终于打了帘子进来:   “你这是要走吗?”   “嗯。”顾婉凝点了点头,仍然盯着摊在床上的那件旗袍。   “你是不是.......打算去看你弟弟?”霍仲祺问得有些慌乱,话刚出口,他已然察觉不妥,却无从补救。   顾婉凝转脸看了看他,莹澈的眸子在他面上流连而过,便又低了头:“我先回江宁。”   她眼里没有笑意,也不见忧色,唯有一片澄清,口吻也平静得稍嫌客气,但这平静却让他想说的话,似乎更容易开口。   “婉凝——”他轻声唤她的名字,尽力想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那么局促,然而话到嘴边,却仍然吃力得超出他自己的预料:   “要是……要是我陪你过去,你介不介意?”   她手上的动作隐约一滞,却没有答话,只是把叠好的衣裳展开来,不声不响地重又叠过。   他静静立在门边,再不敢说什么,甚至不敢太过专注地看她。   阳光射在地面的明亮光束,照见微尘飞舞,窗外仿佛有飞鸟振翅的声响,那是他一生最漫长也最短暂,最艰难也最希冀的等待。就在他几乎要以为她永远都不会给他一个答案的时候,她终于相了相打理妥当的衣裳,轻声说:“好啊。”   她的声音太轻,他恍然间以为那声音不过是自己心底的幻念,幸好她转过脸,温婉一笑:   “我的事,总是要麻烦你。”   131、最漫长也最短暂的等待(下)   沧莱海岸曲折,多岛多岬多良港,半岛尖端的青琅山海相接,开埠至今已有四十余年,既是北方的第一大港,亦是避暑胜地。每逢溽夏,不消说徐沽、华亭等地的达官贵人、华洋商贾,便是有闲暇的中产之家也不乏趁着暑期举家出游的,兼之青琅市府为助游客之兴,近年来屡屡盛办祭海节会,昼有泳赛,夜燃焰火,城中的海水浴场日日热闹非凡,丝毫嗅不出一丝战火烽烟的气息。   “妈妈!”车门一开,响亮的童音里满是惊喜,一一从车上跳下来,直扑到顾婉凝怀里:“妈妈,我看到海了,还有好多大船……”一一已经快三个月没见到妈妈了,他第一次和顾婉凝分开这么久,被接来见妈妈已然十分开心,一路过来还能看到海滨风物,就更是额外惊喜了。   “妈妈,我都想你了。”一一攀在妈妈颈子上小声撒娇。   婉凝在他额头上亲了亲:“妈妈也想你了,你在家里听文嫂的话没有?”   小家伙一本正经地点头:“听了。我还看着妹妹呢!月月一哭,我就给她讲故事,不过,有的她听不懂。”说着,贴在顾婉凝肩上用力蹭了蹭,“文嫂说妹妹太小了,要长到我这么高才能来,月月什么时候才能长到我真么高啊?”   婉凝捏着他的小手站起身来:“很快的。”   一一想了想,嘟着嘴嘀咕了一句:“那我怎么没有长得很快呢?”他抬起头探寻地看着妈妈,却见近旁一个戎装笔挺的年轻军官含笑而立,他自幼见惯了戎装军人,刚才又一心都在妈妈身上,“心无旁骛”没有留意,现在才觉得这人的衣装态度和其他侍从不大一样,而且.......   顾婉凝见他圆溜溜一双眼睛直盯着霍仲祺,便道:“一一,叫霍叔叔。”   一一直了直身子,很有礼貌地招呼道:“霍叔叔,你好。”   小霍蹲下来,笑着握了握他的手:“一一,你好。”   一一又盯着他看了看,忽然说:“我见过你。”   霍仲祺一怔,下意识地望向顾婉凝,顾婉凝也有些意外,揣测着笑道:   “可能他平时见的都是军人,认不大清楚。”   “不是。”一一立刻辩解了一句,转身跑到车边,把副驾的军官路上看的报纸要了过来:“我在这上面看到的。”前后翻了一下没有找到,皱着眉头坚持:“我看的那张有的。”   这一来,众人都明白他是在报纸上看到了霍仲祺的照片。   小霍看着他澄澈的目光,赧然一笑:“看来这记者的照片拍得不坏。”   一一头一次到海边,单是在沙滩上趟水踩浪就玩儿得乐此不疲,捡到大个的海螺甚至绊到一串海藻也要兴奋一阵。等霍仲祺带他上了青琅港的军舰,小家伙说什么也不肯下来,一直到困得睁不开眼睛,才被小霍抱了回来,小脸晒得通红,听见妈妈的声音,睡眼惺忪地伸着手栽进顾婉凝怀里,喃喃念了声“妈妈”就睡着了。   夕阳在有节律的潮声中隐去了光芒,幽蓝的海,深蓝的天,灰蓝的云......被落地的玻璃门窗框成一幅幅风景写生。他坐在客厅的沙发上,一边喝果汁一边看着她用毛巾把睡熟的孩子擦干净换上睡衣,留出角度最合适的窗子让海风吹进房间——熟稔,温雅,沉静......比任何刻意的温存都更让人觉得心意安宁。   只是,她走出来看见他的时候,眼中的讶然叫他觉得有些尴尬。   “我只顾着他了,不知道你还在这儿。”她歉然而笑,霍仲祺连忙站起身:   “我是想看你要不要出去吃饭。”   顾婉凝摇了摇头,目光又落回卧室:“我不出去了,恐怕他待会儿醒了要闹别扭。他今天没有给你惹麻烦吧?小孩子贪玩儿,你不用迁就他,有什么不高兴的,他一转脸也就忘了。”   “没有,一一很听话。”   他说罢,寻不出还有什么继续待在这儿的理由,只好拿起军帽同她告辞,然而临出门时又觉得哪里不妥,又转回来交待了一句:   “我去见几个朋友,一会儿就回来;有什么事,打电话到Mazails饭店找我。”   “啊?”顾婉凝刚翻开一本杂志,在目录里找有趣的文章,不防他忽然又回来跟她说话。   霍仲祺见她茫然看着自己,更觉得不妥,只好匆忙说了句“没事”便快步走了出去。   此时的青琅正是一年里最冠盖云集的时候,霍仲祺的熟人极多,他一到青琅就约请不断,只是他无心应酬,尽数推却罢了。本来今晚的饭局他也一早推脱了,只是一时之间心绪起伏想要寻一个出口。他临时起意,于Mazails饭店的一班人却是意外之喜。这些人多是旧日同他一道走马章台的公子哥儿,一见他进来,立时便有人笑容满面地迎上前来,装模作样为众人“引见”:   “来来来,这才是真正的稀客,大英雄,大功臣......”   霍仲祺讥诮地一笑:“你再说一句,我马上就走。”   等那人打着“哈哈”住了口,他才摘下军帽递给马腾。席间早让出了位子给他,还顺带挪过来两个妆容精致,身份模糊的摩登女郎。他依然能在一瞬间辨得出她们的香水是玫瑰还是晚香玉,但这莺声燕语,甜笑秋波却让他连答话的兴趣也提不起分毫。   他一落座,便招呼侍应要了一杯橙汁,有和他熟络的人立刻就拍着桌子叫道:   “小霍,你这是干什么?谁不知道霍公子从来都是海量。”   霍仲祺把面前的酒杯放回侍应的托盘,对众人微笑道:   “不好意思,我身上有伤,遵医嘱,戒了。”   暧昧恣肆的调笑,机巧轻佻的言语都是他再熟悉不过的,不假思索就能敷衍得宾主尽欢;然而眼前的推杯换盏、觥筹交错又让他无比陌生。他看着桌上的琳琅珍馐,身畔的姹紫嫣红,脑海里浮出的却总是硝烟尽处的断壁残垣汩汩鲜血,以及超出人想象之外的死亡——瞬间的,漫长的,静谧的,剧烈的,安然的,破碎的,兄弟的,敌人的——比死亡更摧枯拉朽的,是重叠无尽的死亡。   眼前的一张张笑脸变得模糊,胸口突然一阵想要呕吐的窒息之感,他强笑着拒绝掉各式各样的挽留,直到湿咸的海风吹进车窗,他才放松下来。用力捏了捏眉心,只想下一秒就能看见她,看见她安然沉静地照料睡熟的孩子,看见她低下头时的温婉微笑......   但他踏着月色回来,步履匆匆又戛然而停,只是一扇门,他却不能说服自己去敲。   他绕到沙滩上,海浪退去后的沙粒湿润温暖,恒久的潮声和她房间里的灯光,让他渐渐安下心来。   直到那灯光无声熄灭,他才踱回自己的房间,按医生叮嘱的数量从随身的褐色药瓶里数出药片,一口水咽了下去。借着月色审视了一遍房间, 压在枕下的鲁格枪重新上膛试了试手感,靠着床头和墙壁的夹角慢慢坐了下来,这是房间里最安全的位置——自从他不再需要有人昼夜看护之后,这是他唯一能入睡的方式。   一一睡足了一个晚上,第二天一早就生龙活虎地爬了起来,巴巴地跑去跟霍仲祺商量,可不可以再到军舰上玩儿一次。霍仲祺一答应下午就带他去,小家伙立刻雀跃起来,一个上午都安安静静,像个小尾巴一样跟着他。小霍带着他在沙滩上似模似样地垒出一艘“军舰”来,一一绕着转了两圈,很是满意,便决定给这船起个名字。   霍仲祺想了想,道:“来,把你的名字写上去。”   一一闻言,笑呵呵地在船身上划了两下,小霍莞尔一笑:   “你这个太简单了,大名会不会写?”   一一点点头,手指一笔一顺地把自己的名字划了出来,霍仲祺见了,却道:“写错了吧。”   一一自己看了看,摇摇头:“妈妈教我的,没有错。”   霍仲祺也不和他争辩,在边上重新写了个“邵”字:“是不是该这么写?”   一一歪着头看看他写的,又看看自己写的,纠正道:   “你写的有点像,不过不对,我妈妈教我是这么写的。”   霍仲祺笑了笑:“你叫邵珩,对不对?”   “对啊。”   “那就是这个字。”   “不是,我妈妈教我的不是这个字。”   霍仲祺想了想,点着那两个字试着跟他解释:   “你姓‘邵’,是这个字;你写的这个,也念‘shao’,但是没有这个姓。”   一一听到这儿,一口打断了他:“我不姓邵。”   “你不是叫邵珩吗?”   “是呀。”一一皱了皱眉,觉得这次跟他沟通起来很不顺畅:   “我叫绍珩,但是我姓顾,我的名字有三个字,我妈妈的名字也有三个字,最前面一个字才是姓。”   霍仲祺一愣,脱口道:“你怎么会姓顾呢?”   一一摆出一个“你好像有点笨”的表情:“因为我妈妈姓顾,所以我也姓顾,我叫顾绍珩。”   接着又很体贴地补充了一句:   “有点不好写,你要是记不住,就叫我一一吧,我妈妈也叫我一一。”小家伙说一边说,一边偷偷扁了下嘴:“只有我惹她生气的时候,她才叫我名字。”   132、他原本,就是最温柔的情人   执掌江宁海军的黎鼎文和温志禹是昔年留英的师兄弟,跟着不列颠海军养足了一副绅士派头,咖啡、雪茄、高球样样精通。霍家在青琅的别墅里恰巧有去年新置的微高场地,两人一见技痒,谈完公事干脆就地切磋起来,小霍高球玩儿得不熟,索性靠在沙滩椅上,啜着加了冰的凤梨汁闲闲观战。   马腾待在边儿上更觉得他们掇弄着个小白球戳来戳去,实在无聊得紧,明豁豁的阳光晒得人有些犯懒,碧蓝的海水在视线尽处涨成一条和缓的弧线,缀着几点雪白的帆影……这情形他头一天看见,心里的兴奋劲儿跟一一也差不了多少,可看了几天也就习以为常了。他是旱地上长大的孩子不会游水,被潮水荡久了还有点儿发晕,连带着跟边儿上几个海军军官也没什么话说——   这些仁兄一水的雪白军装,襟前袖口金灿灿的铜纽子在阳光底下直晃人眼,干净得跟新郎官似的,也能打仗?他挑剔地打量着黎鼎文和温志禹带来的副官和随从,忽然觉得这几个人有点儿不大对劲儿,虽说神态举止都温雅稳重没什么毛病,但目光却都撇开了他们专注挥杆的长官,不约而同地朝着另一个方向——那种带着点儿毛躁的惊喜眼神儿,是男人的心照不宣。   马腾跟着看过去,只觉得脖子侧边的血管轻轻一跳,隔着夏花簇拥的泳池,潮水起落的海滩边上远远能望见一大一小两个人影,踩着浪花跑来跑去的小家伙当然是一一,陪在他身边时不时把他从潮水里拽回来的自然是顾婉凝,只是,马腾脸上一烫,这这这……这位顾小姐平日里看着也是文文雅雅规规矩矩的,这会儿居然……这青天白日的,算怎么回事儿呦?虽说他们离得远看不太真切,可是谁都看得出来她身上就没有正经衣裳!他说这几个人模狗样的小子瞧什么呢?还真瞧见好的了是吧?   他连忙在霍仲祺肩头摇了两下,磕磕巴巴地“举报”:“师……师座,师座……”   霍仲祺被他骤然一推,手里的凤梨汁差点洒出来,皱着眉斜了他一眼:“怎么了?”就见马腾盯着远处的海滩,脸色涨红,嘴里只喃喃着:“师座......”   小霍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先是一怔,旋即就察觉了身边的情形,撂下杯子,抓起搭在椅背上的外套就走了过去。   她背对着他,长发松松编了起来,发辫被海水打湿了一半,乌黑的发丝贴在蝴蝶骨上,白色的泳衣系带在颈后打着个小巧的蝴蝶结,盈盈一握的 和纤巧匀长的 比她身后的碧海艳阳更加耀人眼目。   “霍叔叔。”蹲在潮水里的一一先看见了他,抹着脸上的沙粒和海水,拍着水花跟他打招呼。   顾婉凝亦回过头对他微微一笑,随即转过身去“监督”一一不过多地涉入潮水。   她若无其事的明朗端然,让他一路过来的烦躁又添了忿闷,也不知道是忿闷马腾的大惊小怪,还是忿闷他自己的幼稚。然而下一秒,那在阳光下美好得有些过分的曲线,把他刚刚压下去的忿闷和烦躁一股脑推到了透镜的焦点,阳光一照,马上,就着了。   霍仲祺不自觉地皱了眉,抖开手里的外套罩在了她肩上,顾婉凝讶然转身,见了他蹙眉的神态才反应过来,只是她掩唇一笑,打趣他的话还没来得及出口,不防霍仲祺突然拦腰将她抱了起来,朝近旁的两个婢女吩咐了一声“看好小少爷”,转身就走。   趴在沙滩上等下一波的潮水的一一惊觉身后有变故,赶紧站了起来,看着霍仲祺快步离开的背影,茫然之后便嘟了嘴,妈妈明明是在跟他玩儿的,不跟他打招呼就把妈妈带走,霍叔叔很没有礼貌啊!而且,不跟他打招呼就把他妈妈抱走了,他怎么觉得好像有点眼熟......大人总是说小孩子要有礼貌,可是大人才没有礼貌呢。   沙滩那边的一班人遥遥望见这一幕,黎鼎文权作什么都没看见,只是低了头专注挥杆,温志禹觉得有趣,便笑吟吟地问马腾:“是什么人?”   马腾没好气地嘀咕:“我们夫人!”   温志禹一愣:“你们师座结婚了?”   “快了。”马腾随口糊弄了一句。   唉,说是这么说,可仔细一盘算,这位小姐还真是有点儿麻烦。眼瞅着一个俏生生娇滴滴的丫头,居然就这么变戏法儿似的弄出个娃娃来,他惊得下巴都要掉在地上了!可他们师座都不介意,他还能说什么?想想也是,鬼门关上转过一圈的人,能活着回来见着可心的女人,又白捡了个儿子,说起来也算占足了便宜。   不过,女人真不能纵得太厉害,瞧瞧今天这个“有伤风化”的扮相,真该好好管管!他们师座就在这上头少主意,早管教好了,说不定就不会弄出这么个不清不楚的娃娃来了,真叫人犯愁啊!可话说回来,这小家伙倒真是个漂亮的娃娃,跟他娘亲一样招人疼,有时候,说不好哪个小眼神儿转过来,他咂摸着还觉得有点儿眼熟......眼熟?   他刚把她带到门廊,她就在他胸前推了一把,霍仲祺顺势把她放下,一低头,正对上她抿紧的唇和恼怒的眼。   “其实我……其实是那边有客人……”   他不由自主地回避她的目光,期期艾艾地想要解释,却又觉得这些话连他自己都不能信服。青琅的各色海水浴场里,上至名媛淑女下到小家碧玉,穿着泳衣抛头露面的比比皆是,何况是自己家?   他被父亲打发到燕平读书那年,整个暑假都跟谢致轩耗在这儿,从别墅区的湛山到向公众开放的太平港,挨个浴场泡过去,专门编排品评哪里的女孩子漂亮活泼身材好,有一回口哨吹得太轻佻,还差点跟人家男朋友打起来,他还嫌人家小家子气;现在想想,要是有人这么 她,他兴许一枪托就砸过去了……   霍仲祺 舔嘴唇,眉睫一低:“其实也没什么。”他面色泛红,衬衫上沾了水渍,神情越来越狼狈,她不说话,他只好继续找补:“其实,我是怕你晒着......”   顾婉凝原本一直冷着脸色,听到这句终于忍不住“噗嗤”一笑,戏谑地抬眼看他:   “那谢谢霍公子了。”   霍仲祺脸色更红,再支吾不出什么话来,摇了摇头,也惟有窘迫微笑。   是谁说过——微笑是化解尴尬的最好方式。   门廊上的凌霄,花如蜡盏,叶如碧瀑,蜿蜒低垂的藤蔓托着一簇微开的艳橙 ,在晴风中低低摇曳。日光迟迟,时间仿佛突然慢了下来,连她睫毛的细微颤动都清晰可见,他的外套罩在她身上空落落的,冷硬的戎装呵护着娇柔娟好的女子,宛如一山青翠之中赫然开出的一朵白茶,晶莹轻润,无声无息,只那一朵,便叫他觉得如过千山!   他的目光越来越专注,她惶然察觉了什么,淡淡的红晕从脸颊一直泛到颈子,下意识地揽紧了身上的外套,她连忙擎出一个明快的笑容,想要说些什么,然而他幽亮的眸子忽然低了下来,越来越近的,还有比阳光更明亮温热的男子的气息。   她梨涡浅笑,是他这一生最美的风景。   他闭上眼,远处海浪轻拍,海鸥啾鸣,她清甜的气息让他心上有柔软的疼,像是有海浪打到眼底,他仿佛触到了她柔软的 ,他不自觉地蹙了眉尖,还没来得及让那美好地触感再真切一点,他的胸口却突然被人抵住了。   他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她惊乱的面容,还有,推挡在他胸口的双手。   停滞的那一刻时光,从他面前呼啸而过。   他望着她,煞白了脸色仓猝地退开,握成拳的右手掩在唇上,因为太过用力而微微颤抖。他望着她,眼中的恋恋温柔刹那间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愧疚和羞耻。   海浪在琥珀般的霞影里渐落渐低,终于成了夜色里的一道细白花边,在沙滩边缘绵延起伏。初升的月,清光微薄,在没有亮灯的房间里无声游移,勾出一个个清浅的影,房间里的人却有一颗焦灼如困兽的心。情感已然难以描述,欲望更加奇形怪状,糅杂凛冽的冲动让他觉得自己这样面目可憎。   门廊上那个未遂的 仿佛一次拷问,让他再不敢碰触她的目光。   楼上的琴声,舒缓轻盈,他听过她的哼唱,大约是支摇篮曲。她在哄一一睡觉了。他踱到门廊上,屏息凝听,琴声很快停了,他又默然站了许久,直到楼上的灯光熄灭。   她也睡了吧?这念头让他有片刻的松弛。   霍仲祺习惯性地去抽屉的角落里摸药,倒出来的却只有半颗,他这才想起下午本该去找大夫拿药的。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成了习惯夜狩的猎人,每到夜幕降临,整个人都像上满了发条的机器。他竭力暗示自己,时间这样久了,半颗药也应该可以让他安然入眠。然而没有。落地钟的嘀嗒声,海滩上的波浪声,连越来越清亮的月光都在 他的神经。这声音太响,这声音太轻,他宁愿去听战壕里的枪炮轰鸣——至少,那能让他安静。   一个细微的声响突然从夜幕的缝隙里探出来,他眉心一跳,先疑心是自己听错了,他没有把门锁死的习惯,尤其是朝海的百叶门,但是这样晚了,不该有人来碰他的房门。   与此同时,他手里的枪已经开了保险。   落地的白纱窗帘微微荡起,一个同样轻盈的影子闪了进来。   银白的月光,洁白的裙?,莹白的脸庞......是银盌盛雪,明月藏鹭般纯澈的梦境,他听见自己心底落下一声释然的叹息。原来,是心意使然的一个梦。但不对,他明明是醒着的。他的心绪骤然纷杂起来,他想要找一个合理的说辞来解释他为什么会缩在墙角,随即又意识到,自己手里还握着一把上了膛的枪。   而她似乎根本不需要他的解释,她蹲下来,刺绣繁复的洁白裙摆覆上柚木地板,乌黑的发从肩头垂落,一言不发,像幽寂湖面上静静绽开的白色睡莲。她拿过他手里的枪,漫不经心地关了保险搁在一边。他脸颊发烫,澎湃的心跳像十六岁的少年,无论一个男人经历过什么,在一个独自抚养孩子的母亲面前,总会显得幼稚。   她的手抚在他胸前,他犹疑地想要握住,却被她抽开了。她纤巧的手指捻开了他衬衫的纽扣,一颗,两颗,三颗——他突然想到了什么,急急拉起自己的衣襟,她却推开了他的手。   她眼里没有笑容,也没有伤感,纯澈而安静的眼神在月光下,宛如精灵。她推开他的手,带着一点温柔的执拗,凉滑的脸颊慢慢贴在他胸口,乌黑的发丝掩住了那些狰狞破碎的伤痕。她不说话,蜷着身子挨在他身边,那姿态像个正需要人保护的孩子。   “婉凝......”他揽住她的肩,声音和手臂都有抑制不住的颤抖,她仍然没有声响,只是脸颊用力贴紧了他。   有轻柔的 落在她发间,又蔓延到了额头,眉睫,脸颊,直到她沁凉的唇,一点一点试探着确定,方寸间的呼吸炙热起来,她的脸颊和嘴唇渐渐有了他期望的温度,她娇小的身躯被他囚在月光无法窥探的角落,裙裾上的花朵像被风吹过的玫瑰园。   占据了她呼吸的 似乎慢慢失去控制,支撑她身体的手臂也越来越强硬,她试着想要挣出一点空间,他的怀抱立刻禁锢了她的动作。她忽然觉得害怕,她经历过一个男人在同一件事情上的温存和强横,她一动也不敢再动,只能在剧烈的呼吸中唤他的名字:“仲祺……仲祺……”   她声线里的慌乱和脆弱惊动了他,他缓缓放松了自己的怀抱,在她唇上轻轻一印,抱起她放在了近旁垂着纱帐的铸铜大床上,他覆在她身上,挡住了窥探的月光,绵密而细致的 ,像细浪 沙滩,像春雨润泽 ,那些急迫而莽撞的欲望克制成了最深切的温柔——   他原本,就是最温柔的情人。   他已经不记得上一次在满眼阳光中醒来是什么时候了,但他知道这一次,一定一生不忘。   她小猫一样偎在他怀里,乌黑的长发散乱在被单上,像笔洗中初浸的墨痕,他挨过去捻起她的发梢亲了亲,忍不住轻笑出声,又拨开她颈边的头发,亲了亲她的肩......直到她把脸埋进枕头,含混地抱怨要睡觉,他才停下,痴痴看着她想了一阵,心底那一片草长莺飞的喜悦,又涌出一种似是而非的躁动:她醒来看到他,会怎么样?她会笑,还是会恼?会尴尬,还是会伤心?她要是哭了,他可要怎么办呢?   霍仲祺把窗帘一幅一幅地拉起来,好多遮挡一点阳光,他走几步便回头看看床上的人,也不知道是盼着她醒,还是盼着她迟一点再醒来。他倚在床边静静看她,如果每天都可以这样陪着她从梦中醒来,他愿意做任何事。   不过,他的遐想很快就被“哒哒”的敲门声打断了。小霍抬眼一看,立刻站了起来,一一的小脑袋正贴在玻璃窗格上朝房间里张望。   他连忙过去开门,却没放小家伙进来,直接把一一抱到了门廊上:   “你怎么起得这么早啊?吃早饭了没有?”   一一却不理会他顾左右而言他的问题,绷着小脸直接点明了问题的关键:   “霍叔叔,我看见我妈妈了,我是来叫我妈妈吃早饭的。”   霍仲祺脸上一热,轻轻咳嗽了一声:“你妈妈还没睡醒呢,霍叔叔陪你吃早饭好不好?”   “我吃过早饭了。”   “呃……那霍叔叔陪你在外面玩儿一会儿?”   一一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亮晶晶的眸子只是盯着他的脸:“霍叔叔,你是我爸爸吗?”   霍仲祺几乎被他问得怔住,更不敢轻易答他,只好故作轻松地笑着反问:   “你怎么想起来问这个?”   一一皱了皱眉:“我没有见过我爸爸,叶喆说,我妈妈和谁一起睡,谁就是我爸爸。他们家就是这样的。”   霍仲祺喉头动了动,只觉得这个匪夷所思的逻辑一时间竟是无懈可击,不禁也皱了眉头:   “叶喆是谁?”   “叶喆是叶叔叔的儿子。”   霍仲祺闻言心里暗骂了一句,不知道叶铮怎么教的儿子,一丁点儿的小孩子懂什么?看着一一端正认真的神情,他心里一阵难过,面上却莞尔一笑,捏了捏一一的脸:   “那你想不想让我当你爸爸?”   一一马上点了点头,霍仲祺倒有些意外,忍不住笑地眉眼皆弯:“为什么?”   一一下巴一扬:“因为——他们都说你是英雄。”   小霍赧然抿了抿唇,眼眸中灿然一亮:“那你回头告诉你妈妈,好不好?”   “嗯。”一一刚要答应,却又摇了摇头:“你去跟我妈妈说吧。我说的话,我妈妈喜欢我,她觉得不好也会说好,但是,她不是真的觉得好……我说不好……你明白吗?”   小霍点点头,揉了揉一一的头顶:“好孩子。”   133、他能指望谁呢?   一一在沙滩上已经有一个“舰队”了,新添的一艘“战列舰”刚装上炮塔,小家伙忍不住拍了拍手,一抬头,欣喜地叫了一声:“妈妈!”小霍匆忙向来人敷衍了一个没有展开的笑容,便低了头,尤为专心地清理周围的细沙,一抹明丽的嫣红扫进他眼尾的余光,耳畔是一一兴奋的声音:   “妈妈,霍叔叔说一会儿可以带我去水族馆,你要不要去?   里面有珊瑚,还有很大很大的鱼骨头……”   婉凝皱了皱眉:“妈妈不去,妈妈不喜欢看标本。”   一一惑然问道:“标本是什么?”   “......嗯,你去看了就知道了,有的也很漂亮。”婉凝擦了擦他脸上的沙粒:   “来,去冲个澡,换衣服。”   她话音刚落,霍仲祺便牵着一一站了起来:“我带他去吧。”   晴空碧海,目之所及都是深深浅浅透明的蓝,她走在潮水边缘,白衫红裙,走到哪里,哪里就是一幅有了焦点的水彩,他慢慢靠近,却不愿惊动,直到她转过脸,让他看见那淡淡的笑靥弯弯的眼,他才觉得,周遭的一切都骤然鲜活起来——阳光有了温度,海浪有了声音,夏花有了香气,归舟有了港湾。   他走在她身畔,目光眺望着远处的岬湾,手却突然捉住了她的指尖。纤巧的柔荑像被捕获的雏鸟,微微颤动,却终究没有逃离。他握得更深,索性牵了她的手背在自己身后,一低头间,无法掩饰的笑容明亮飞扬,像折射在夏花上的阳光。   霍仲祺又走出几步,忽然脚步一停,握着她的手跪了下来:   “顾婉凝小姐,我——霍仲祺,谨以挚诚心意,恳请你做我的妻子。   不知道你是否愿意给我这个荣幸?”   顾婉凝一怔,笑靥倏然隐去,咬着唇避开了他的目光,良久没有言语。   霍仲祺亦觉得自己冒失,红着脸站了起来,面上的笑容尴尬中带着一点腼腆:   “你别多想,我就是一时......呃,不是,我是真的想......”   “我明白。”顾婉凝低低打断了他的辞不达意,“……这件事我没有想过,我要想一想。”   霍仲祺连忙点头:“你不用为难,我……”他说着,忽然自嘲地一笑:   “我连戒指都没备着,这一次不算。”   她双手抱膝坐在遮阳伞下,看着一只沙蟹飞快地横行而过,身后传来一个温润的女声:   “顾小姐。”   婉凝回过头,只见不远处一个芝兰扶风的倩影含笑而立,雅蓝条纹的短袖长裙愈发显得她颀长端秀,花纹简洁的蕾丝手套式样优雅,手上没有没有戒指或者镯钏,唯有一只玫瑰金色的腕表在艳阳之下光芒熠熠。   “霍小姐。”婉凝一面同她打招呼,一面歉然微笑着起身。   霍庭萱的笑容在艳阳之下也毫无瑕疵:“我听他们说,仲祺带一一去水族馆了?”   顾婉凝点点头:“这个时候也快回来了。这里晒了点,您进去等吧。”   霍庭萱笑微微地打量她:“顾小姐要是有空,不知道方不方便和我聊一聊。”   她上一次见她,还是当日唐公馆的派对,她惊鸿一现,便是风雨满城,待到后来,已经没有人再去追索当初红颜祸水的蜚短流长,同后来的烽火狼烟有什么样的牵连。但她仍有些许好奇,她自己究竟知不知道呢?   眼前的女子,依旧是雪肤乌发,薄绸的洋装衬衫无袖驳领,蓬起的嫣红裙摆露出沾了沙粒的光洁小腿,手上拎着鞋子,乍一看仍然像个十八九岁的小女孩,但言笑之间,昔日的娇憨神态已然淡了,又或者,她那样的姿态不肯流露在她面前。   顾婉凝吩咐人上了果盘冷饮,对霍庭萱笑道:   “我在这儿招呼霍小姐,是‘反客为主’了,还请您不要见怪。”   霍庭萱恳切地望着她:“你不用和我这么客气,我和我家里人都要谢谢你照顾仲祺。”   顾婉凝摇头:   “霍小姐,这几年,我给他......可能还有你们家里,都添了不少麻烦,很抱歉。以后不会了。”   霍庭萱微微一怔,方才想要说的话便没有出口,房间里隐约静了下来,被海风荡起的薄纱窗帘起伏如涟漪,她不太确定她这句“以后不会了”究竟是有什么样的含义,但她这样坦然,那么她也可以更直率一点:   “有些事外人或许不该过问,不过作为浩霆的朋友,有件事我还是想多两句嘴:   其实浩霆一直都很放不下你,我想你们大概是有什么误会,是因为仲祺吗?”   她留心她的神色,却没有收获额外的讯息,顾婉凝笃定地摇了摇头,笑意清浅:   “霍小姐误会了,我和虞总长早就没有什么了。我和他本来就不适合在一起,不关别人的事。”   霍庭萱眸光有一瞬间的黯淡,语气里有罕见的艰涩:“他现在的处境很难,你……”   “霍小姐。”顾婉凝忽然打断了她的话:   “政治上的事我不懂,如果他的处境真的很难,我没有什么能帮他的——”   她声音高了一高:   “可是你能。”   两人对视了一眼,顾婉凝似乎察觉了自己目光中的殷切,匆忙垂了眉睫。   她沉下心意,声音也静了:   “霍小姐,其实一个男人他不爱你,他忽视你,辜负你,背弃你……也没有什么大不了,至少,你还可以有希望。可是如果这个人不在了,那才是真的什么都没有了。”   她的声音越来越轻,到最后几乎一出口就淹没在了隐约的潮声里。   “我没有什么能帮他的,可是你能。”   “如果这个人不在了,那才是真的什么都没有了。”   霍庭萱只觉得心弦冰涩,她说的,她明白,她目光中的那一点殷切泄露了太多,但此时此刻,她能做的又有多少呢?如果她知道她的来意,她一定会很失望。她的眼神仍然淡定优雅,唇角扬起的弧线仍然恰到好处:   “你和仲祺在一起,不会是为了这个吧?”   顾婉凝眉间微颦,眼中闪过一丝讶异,沉吟了片刻,才道:   “你是他的姐姐,最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   他这样一个人,这样的心意,无论是谁,都会愿意和他在一起的。”   “那你有没有想过,他和你在一起,将来可能会有很多困扰。”她的话很含蓄,口吻也有一种轻描淡写的亲切,她一向不喜欢冒犯别人,即便是一个她理所当然应该厌恶和鄙夷的女子。   顾婉凝没有作声,慢慢走到窗边,背对她遥遥望着远处的海天一色:   “人有时候很奇怪,因为怕‘将来’可能会不好,就放弃‘现在’自己明明喜欢的人,喜欢的事。   你说,如果仲祺那时候死在沈州,他还有什么‘将来’?”   她回过头委婉一笑:   “不过,霍小姐请放心,过些日子我就要出国去探我弟弟了,很长时间都不会回来。”   霍庭萱的眼波悠悠一漾,凝在她身上,只见顾婉凝轻轻蹙了下眉,又笑道:   “或者,再说得清楚一点,我并没有想要和他结婚,所以也不会和霍家有什么瓜葛。   我这样的人,很快——就没有人记得了。”   正在这时,走廊里忽然有匆忙的脚步声响,两人默契地停止了交谈。   “姐!”霍仲祺翩然而入,笑意殷殷,语气却有些沉:“有什么事,你跟我说。”   他一进来,就斜坐在顾婉凝身畔的沙发扶手上,有意无意地隔开了两人的视线。   霍庭萱见状,心底轻轻一叹,他这样小心保护的人,其实并非他想像中那样脆弱。   顾婉凝含笑起身:“我得去看看我家那个小家伙,你们聊。”   小霍用果签插起一片芒果,眼中有了然的嘲色:“姐,是父亲让你来的吧?”   “嗯。”   熟透的芒果香甜芬芳,叫人回味,霍仲祺一笑,颊边透出一个深深的酒窝:   “我不会跟她分开的。父亲实在不同意,我带她走。”   霍庭萱的眼神变得异常复杂,弟弟早已不是旧时那个犯了错就在父母面前甜蜜撒娇的锦绣少年,彼时动人心弦的紫箫玉笛,而今却是伤人的刀锋箭镝,只是,他终究还是太天真。   霍庭萱淡漠地摇了摇头:“父亲说,他只有你这么一个儿子,你真的要和顾小姐在一起,他也没有办法。不过,父亲有个条件——毕竟她之前的事太惹眼,父亲要你马上卸了军职,带她出国去,在外头待两年,等事情平静些再回来。”   “为什么?”   这个讯息太过意外,霍仲祺虽然眼中已闪出惊喜的光彩,一时间却仍是犹疑不定:   “父亲不介意……”   霍庭萱面上却没有喜色,怜悯般的目光里有不易察觉的悲伤,像是落在他身上,又像是在看远处:   “仲祺,你还不明白吗?”   你还不明白吗?   那怜悯中带着悲伤的目光一分一分冻结了他眼中才刚刚浮起的惊喜。   原来,如此。   他的眼波如阳光下晃动的海水,明昧不定:   “眼下政府跟扶桑人和谈,要追究轻开战端、扩大战事的责任,有人吵着让四哥负责——   我还在想是什么人在背后挑唆,原来是我们霍家。”霍仲祺的笑容疲倦而讥诮:   “之前我在沈州,父亲一定以为是四哥故意的,对吗?”   霍庭萱没有答话,纤长的睫毛垂落下来,沉默说明了一切。   霍仲祺猛然站了起来:“那还打什么?!叫政务院发声明停战就是了。”   “仲祺。”霍庭萱平静的望着他:   “就是有的打,才有的谈;要是不能打了,谁和你谈?   如果之前沈州保不住,根本就没有谈的余地。”   “四哥撑的住,父亲那边谈成了,开战的事他要负责;那要是他撑不住呢?”   “那就是另一个谈法了,政务院只能跟沣南合作,改组政府。”   霍仲祺点点头,不怒反笑,声音微颤:“他们还有没有良心?!”   “父亲也不想这样,但是真到了那一步,也只能如此。”   霍仲祺默然了一阵,忽然道:“姐,那你怎么想?”   “如果虞军能死守绥江防线,政府能尽快和扶桑人谈和停战,于国事是上策,只是浩霆要引咎请辞。”霍庭萱顿了顿,语速快了起来:   “或者,他撇开政府单独跟扶桑人谈和,虞军撤回关内,谁都拿他没办法。再绝一点,他还可以让出龙黔,祸水东引,让扶桑人去吃沣南。”她一径说完,轻轻吁了口气:   “扶桑国力有限,也不想战线拉的太长,有便宜,当然愿意捡。”   “四哥会吗?”   “他不会。”霍庭萱宛转而笑,眸光晶莹:   “父亲从小看着他长大,也知道他不会。所以,父亲担心的是你。”   霍仲祺目光一颤,既而笑道:“要是父亲再多一个儿子,我也就没这么金贵了吧?”   静谧的午后,好风似水,吹过孩子的梦境,流淌着亮白明煦的阳光。小霍放轻脚步走进来,婉凝回眸一笑,目光便又浸在了一一身上。   他的声音轻而温柔:“我回来的时候,听见你的话了。”   顾婉凝怔了一下,旋即莞尔:“我不这么说,你家里人怎么会喜欢我呢?”   小霍闭上眼,唇边的微笑像春日傍晚带着花香的风,低下头在她发间轻轻一吻:“小骗子。”   绥江行营里的一切都直接,高效,有条不紊,无论是龙黔的战局动荡,还是政务院和扶桑人的秘商,似乎都对这里的人和事没有丝毫影响。站在这里,让她有一种特殊的安全感,不温暖,但简洁明了,而霍庭萱知道,此时此刻,她并不是一个应该出现在这里的人。   眼前的男人一如既往地沉着笃定,戎装笔挺,玉树琳琅,连投射在她面上的目光和从前没有两样:   “庭萱,你来——霍伯伯知道吗?”   霍庭萱的声音沉静得有些哀伤:“是我想来看看你。”   虞浩霆点点头:“要入秋了,北边冷,你早点回去吧,免得你家里担心。”   霍庭萱嗫喏了一下,眼眸中忽地燃出两簇细小的火花:“我父亲已经在联络戴季晟了,你知道吗?”   虞浩霆淡笑着点了点头,玩笑似地答道:“军情处一直在加班的。”   霍庭萱眼底泛了潮意:“那你有什么打算?”   虞浩霆走过来拍了拍她的肩:“你先别急着掉眼泪,我也没有马革裹尸的打算。回去吧!我还有事,就不招呼你了。”   他说着,就往外走,只听霍庭萱在他身后急切地叫了一声:   “浩霆!”   接着,她就从身后抱住了他。   这个意外让他皱了眉,他从来没有见过她这样失态。   她也知道,自己从来没有过这样的失态,仿佛列车突然冲出轨道。她把脸贴在他身上,眼泪慢慢地渗了出来。   “其实一个男人他不爱你,他忽视你,辜负你,背弃你……也没有什么大不了,至少,你还可以有希望。可是如果这个人不在了,那才是真的什么都没有了。”   “如果仲祺那时候死在沈州,他还有什么‘将来’?”   “我这样的人,很快——就没有人记得了。”   她目光中的那一点殷切刺痛了她,她似乎明白这些年兜兜转转,他在她身上希取的究竟是什么。   她用力抱紧了他,声线里有轻微的哽咽:   “浩霆,我们结婚吧。”   他握着她的手,从自己腰际慢慢移开,甚至没有回头:   “庭萱,我谢谢你。   政治和军事,很多时候都是两回事,你明白的,我和霍院长也谈过。回家去吧。”   说完,便在她薄雾般的泪光中走了出去。   邵朗逸的嫡系尚能建制完好地退到洪沙,虞军在隆康山区另一脉的守军却被扶桑人追的一溃千里,幸而还有孙熙年这样的悍将还能且战且退,几乎拼光了麾下的子弟兵,才掩护着前敌指挥逃出生天,陆续败退下来散兵不过十之二三,大多被薛贞生明火执仗地落井下石——就地收编在了锦西。如此一来,不免又有人旧事重提,非议虞浩霆当初对他信任有加,到如今却养虎为患。   虞浩霆翻了一会儿报纸,仿佛有些无趣,眯着眼睛觑了卫朔一眼:“卫朔,你回江宁一趟吧。”   卫朔连忙站起身,挺直了身子:“总长有什么吩咐?”   “没什么事,给你放几天假,回去看看你父母。”   卫朔皱了皱眉:“我不回去。”   虞浩霆的眼神里蕴了点笑意:   “我又没说不让你回来。这边一时半会儿打不起来,等打起来了,我想放你的假也没空。”   卫朔执拗地摇了摇头:“我不回去。”   虞浩霆走到他身边,抬手在他肩上戳了一下,压低的声音里带着戏谑:   “去吧。你整天跟着我,成亲几年了,连个孩子都没有......”   卫朔脸上热了热,身子仍然绷得笔直:“我不回去。”   虞浩霆神色一冷:“连你我都支使不动了?现在就走,下个礼拜三回来,听明白没有?出去!”   卫朔只好答了声“是”,闷着头退了出来。   他手上利落地整理着行李,心里忽然一阵委屈,委屈地他几乎想要落下泪来。   那一晚,他们的车像颠荡在引爆的雷区,开车的侍从脸色煞白,额上密密一层汗珠,一直在看文件的虞浩霆忽然点名似的叫了那司机一声,车里的人精神一震,便听他闲闲说了一句:   “放心,参谋总长在你车上呢。”   那一刻,他们竟都觉得安心。   这么多年了,他和他在一起的时间比其他任何人都多。从懵懂孩提到风华少年,他似乎与生俱来就习惯了这样的姿态。   那时候,他也不过是个孩子,夫人指望他越过兄长,吸引老总长的视线,老总长指望他承继这半壁江山。后来,多少人指望着他出人头地,多少人指望着他升官发财。到如今,人人都指望着他有铜墙铁壁,去抵挡烈火烽烟——不管依靠他、信赖他,还是质疑他、指责他,就连那些日日夜夜挖空心思算计他的人,也都在指望他。   人人都指望他,可他能指望谁呢?   134、男儿到死心如铁   “妈妈,一一都有妹妹了,我也要。”叶喆闭著眼睛拱在骆颖珊怀里絮絮念叨:   “我们买个比月月大的妹妹吧!月月只会哭,不好玩儿。”   骆颖珊不胜其烦地把他拎到枕头上摆好:“成,明天让你爸爸带你去买。”   话音刚落,就见叶铮游手好闲地了晃进来:“要买什么?”   叶喆的眼睛挤开了一条缝:“买妹妹。”   叶铮在儿子脸上掐了掐:“什么妹妹?”   “一一有妹妹,我也要,要比月月大......”   叶铮闻言,神色一黯,旋即又笑嘻嘻地觑着骆颖珊:“妹妹不用买,跟你妈妈要就行了。”   骆颖珊剜了他一眼没作声,轻轻拍着叶喆哄儿子睡觉,叶铮靠在床边的矮柜上,探手过去在骆颖珊脸上也掐了掐,低声“点评”了一句:   “瘦了。”   骆颖珊半嗔半笑地说:“瘦了就好了。”   叶铮倒是难得的没跟她斗嘴,低头一笑:“我有事出去一下,你先睡吧,不用等我了。”   骆颖珊皱了皱眉,跟着他走出来:“这么晚了,你要去哪儿?”   叶铮拎着帽子停在楼梯上,回过头玩味地看着她:“公事。你要是不信,跟我一起走?”他说着,刚要下台阶,忽然又站住了,仿佛很不情愿的啧了啧嘴:   “有些事儿早点跟你交待了也好。”   他故意顿了顿,阴阴笑道:“这些日子我跟罗立群收拾了些人,备不住回头有人打我的黑枪。”   骆颖珊一怔,叶铮见状“嘿嘿”一笑:   “我是说万一,万一我要是出了什么事儿,你就把叶喆送到我燕平家里。你呢——”   他摸了摸骆颖珊微微发白的面庞,嬉皮笑脸地道:“闲着也是闲着,没什么事儿就赶紧改嫁吧。”   骆颖珊气苦地瞪着他,刚要开口,却见叶铮神色凝重地用食指在她面前点了点:   “不过有一条儿:你嫁谁都行,就是不能嫁给唐骧!”   骆颖珊呆了呆,眼泪“哗”地涌了出来:“叶铮你混蛋!”咬牙切齿地抬手就要往他脸上打。   叶铮攥着她的腕子把她带到怀里,一脸无奈地拍抚着:   “好了好了,你要实在想嫁给唐骧,那也行,反正我也管不了了,你哭什么啊?”   他嘴里说着,手已经探进了骆颖珊的睡袍……   颖珊猛然惊觉,满眼泪光中茫然看着他,抽泣里带着惊诧:“你干什么?”   叶铮若无其事地放开了她,正了正头上的军帽,正色道:   “姗姗,以后我出门的时候你不要勾引我,会耽误事情的。”   说着,点了点腕上的表,利落地下了楼。   门外秋风乍起,夜色正浓,依稀带了点萧瑟的凉意叫人愈发想念曾经的春光明迷。   那一年的暮春花影,他说他,长安少年无远图。   叶铮轻轻一笑,他就是长安少年无远图,可他愿意为了他,把后面的句子续下去——   长安少年无远图,一生惟羡执金吾。   此时顾恩宁顾身,为君一行摧万人。   马腾在门口探头探脑晃了几下,终于引起了顾婉凝的注意:“怎么了?”   “师座他……”马腾走进来,唯唯诺诺地小声嘀咕:“刚才把电话给摔了,要不您去看看?”   “谁的电话?”   “不知道。”马腾摇摇头,一脸愁云惨雾:“我们师座以前不这么发脾气的。”   霍仲祺摔的不止是一部电话。   顾婉凝端着碟龙眼过来,刚走到门口,就见信纸、笔架、电话......连一盏珐琅台灯都被打落在地板上。霍仲祺一个人坐在沙发里,面孔埋在手心,听见她的声音,才抬起头,抿了抿唇,却没有言语。   “是你父亲的电话吗?”   霍仲祺咬牙点了点头,婉凝剥出一颗龙眼递在他手里,径自起身把摔在地上的东西一样一样捡了起来:“有些事不是一个人两个人可以决定的,你不要为难你自己。”   他抬起眼,正看见她唇角薄薄的笑意,落花一般姿态凋零。   没有月光的夜,海浪也显得狰狞,浑厚的潮声有不可抗拒的威严。   潮 去,他在沙滩上走了无数个来回,直到午夜的深沉模糊了海天的边界。小霍在壁灯的微光中正要上楼,忽然瞥见书房的门缝里泄露出一线灯光。   他轻声过去推开了房门,便看见一个笼着睡袍的娇小身影无声无息地蜷在沙发的角落,即便他走进来也没有回头。他望着她身边散落的报纸,蹙了蹙眉,是在这儿睡着了吗?   然而他刚一走进,就发觉自己想错了。   她没有睡着,她只不过是不肯抬头看他,她缩紧的身子巍巍颤抖,克制到极处的哽咽是惊雷无声,一瞬间就震乱了他的心。   “婉凝,你怎么了?”   他把她圈在怀里,试探着去捧她的脸,触手却尽是泪水,她攥在手里握皱了的一张报纸,他的目光划过,心下了然:“你是担心四哥?”   她面上泪痕恣肆,两颊烧红,眼眶也是红的,声音像被泪水浸没:   “他们凭什么……凭什么这么说……”   霍仲祺用力抱紧了她,只觉得什么样的言辞都苍白乏力:“你别怕,四哥不会有事的。”   顾婉凝却只是摇头:“我知道。”她仰望着他的眼,终于抽泣出声:   “可是他那样一个人,你让他败,比让他死还……”   她再也不能说下去,他那样一个人呵——   “你说如今四海之内,山河零落,那你就等着瞧……   我迟早一个一个料理了他们,让这万里江山重新来过。”   “你是我的人,本来就应该比旁人都好。”   “婉凝,你得一直和我在一起。天南地北,我陪你看山看河。”   “我要你和我在一起,只有甜,没有苦。”   她从没见过一个人,有像他那样不可理喻的骄傲。   她也从没见过一个男子,能笑得像他那样好。   她的泪水是无法遏止的泉涌,他捧住她的脸,急切地唤她:   “婉凝,婉凝,你听我说——从小到大,我从来没见过有四哥解决不了的事情,真的。   你可以不信我,但是你要信四哥,没有他解决不了的事,从来没有……”   他一字一句都郑重其事,然而,她只是摇头:   “不是的,如果没事,他不会让我走......他宁愿死,也不愿意让我看着他输,你明白吗?   他是真的没有办法了……”   “你就这么一个弟弟,去看看他吧。”   他话音落下的那一刹那,她就知道,他要选什么。   “回头你要是方便,我还想麻烦你去探探我三姐。”   她听着他的话,几乎不忍心去看他的眼。   虞三小姐哪需要她探看才不孤单呢?他不过是想说,你有什么事可以去找我三姐。   她能为他做的,不过是让他放心而已。   她才一说“好”,他便如释重负。   她酸楚的想哭,可她不愿意让他看见她哭,   他那样一个人呵——   是可伤不可退,宁愿死,也不肯跪的。   她从没见过一个人,有像他那样不可理喻的骄傲,可他必须亲手埋葬掉自己的骄傲。   于他而言,屈辱比死更残忍,那比屈辱更深的凌迟,是让她看见他的屈辱。   小霍默然听着,拿手帕去拭她的眼泪,柔声道:   “婉凝,先不哭了,你放心,我有法子。父亲要是不听我的,我就回沈州去,看他怕不怕!   你知道的,我家里只有我一个儿子,我闹起来,他们什么都得答应。”   他说着,微微一笑:“我父亲都肯让我陪你出国去,乖,不哭了。”   顾婉凝在泫然中蹙眉看了看他,突然惶恐地摇头:“你不要回去了。”   霍仲祺抚着她的头发笑道:   “嗯,我就是吓唬吓唬我家里,我父亲最老谋深算的,他肯帮四哥,就一定没事。你好好睡一觉,等明天早上醒了,就没事了。我保证。”   他揽了她倚在自己胸口:“睡吧”,想了想,又笑道:“我唱一段《惊梦》给你听?”   顾婉凝嘴角犹噙着一滴眼泪,声气如叹,笑意荒凉:“好啊。”   “我也好久没唱过了,唱得不好,你可不许笑。”   小霍低低清了下嗓子,试着开口,正是一段温存流丽的《山桃红》:   “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是答……”   从前习惯的调门如今却嫌高了,他胸腔里骤然一痛,竟唱不上去,别过脸轻轻咳嗽了一声,赧然笑道:“……看来是唱不成了。”   玻璃窗格上噼啪作响的雨点把顾婉凝从朦胧睡意中惊醒,窗外天光晦暗,身边的小人儿倒睡得香甜。她刚想伸手去摸一一,忽然听见有人进来,她下意识地便阖了眼。   靠近她的气息是熟悉的,但他身上配了武装带和略章的 戎装却让她觉得惶然,他衣上的金属扣钮隔着柔软的缎子衣裳贴在她背后,他不说话,只是轻 住了她的手。   他的怀抱似乎和之前不同,可她又说不出是哪里不同——直到一颗眼泪从贴在她额角的脸颊上滑落下来,那一线潮意挑破了她心底的惊惧:   “仲祺……”   “仲祺……”   她幽幽唤他,听得他心弦一颤,他不由自主地抱紧了她,却连忙把手指竖在她唇上,他不敢让她开口。   他怕她会留他。   他怕她若是开口留他,他就真的走不了了。   窗外急雨如注,滔滔潮声浩荡如光阴,一去不返,他终于在她额角落了一个轻盈的吻:   “你放心。”   霍仲祺一走进来,就迎上了虞浩霆凝重的目光:“出什么事了?”   “总长。”他挺身而立,尽力做出个标劲青松的姿态:“您要是放心,就把沈州交给我吧。”   虞浩霆皱了皱眉:“你这是干什么?”   “之前沈州的守军折损殆尽,您知道的,没人比我更合适了。”   “胡闹。军人的第一要务是服从,你懂不懂?”他见霍仲祺低了头默然不应,轻轻一笑:   “你要真想帮我,回去比在这儿有用,懂不懂?”   霍仲祺抬眼苦笑,目光里浮起了一抹凄怆:   “四哥,你不用骗我了。我在这儿,父亲多少还能有一点顾及,我回去了,他只会变本加厉。”   虞浩霆垂了眼眸,良久,才道:“仲祺,你在不在,事情都是这样。”   他的声音忽然变得低涩:“回去吧,带她走。”   “四哥!”小霍颤着声音叫了一声,眼中晶莹闪动:   “你还不明白吗?你在这儿,她哪儿也去不了!”   他们视线相撞,激出一样的痛楚。   “她......”虞浩霆欲言又止,小霍低声道:   “我给叶铮打了电话,说你的意思,一旦沈州失守,马上就送她走。”   虞浩霆点了点头,两个人又是片刻的沉默,霍仲祺忽然笑了,赧然里隐约带着点淘气:   “总长,人在城在。”   虞浩霆看着他,亦洒然一笑:“好。”   男儿到死心如铁,看试手,补天裂。   135、你就是个……   朔风凛冽,干燥的雪花直扑眉睫,寒冷让人麻木也让人清醒。战争的爆发像炸开的动脉,而停歇则静默如死亡。战线的僵持是谈判桌上的筹码,每一个标点背后,都是无法计数的生命和热血,每一条电令之下,都是他亲手送到炮火中的子弟兵。   死,有的时候,反而成了一件简单的事。   “总长,急电!”林芝维推开车门,一脚踩进一尺多厚的积雪里,踉跄了一下。   急促的声气让虞浩霆皱了眉,然而回头看时,却见他眼中有掩饰不住的兴奋,以及——欣然?   “什么事?”   林芝维趟着雪急“跑”了几步:“总长,扶桑地震。”   虞浩霆一怔,一边接过文件夹一边问:“震中在哪儿?烈度呢?”   “还不清楚。不过,有海啸。”   两天之后,空投到扶桑阵地的传单上影印了国际通讯社的报道和大幅照片。罕见的巨震灾难空前,繁华都城在大火中毁于一旦,连扶桑的皇族子弟也有人葬身震中。   刚刚僵持下来的战线,突然又沸腾起来,扶桑人把前线轰成了焦土,虞军的防线却一径收缩,避其锋芒,就在沈州的城墙几成泥渣的时候,一路轰鸣的战车戛然而止——困兽的血终于流干了。   签完最后一道电文,窗格上已经映出了暖红的霞光,虞浩霆闭上眼,轻轻吁了口气。他不信天,也不信命,不过有时候,大概人还是要一点运气,“卫青不败由天幸”,那他呢?   军中的除夕,没有爆竹辞岁,没有家宴团圆,只有酒:伏特加、白兰地、烧刀子、老白干......端得看军需官们的本事和自家长官的面子。虞浩霆从沈州的城防阵地一路回来,一餐年夜饭东一勺西一碗,到了哪儿,都少不得喝上一杯。   营里倒是别有一番热闹,齐振和林芝维一班人凑了一桌火锅,吃到兴起,也耍酒令玩儿。他们回来的时候,林芝维大约被罚了,正听见他捏着嗓子唱曲儿:   “口咬青丝风筝断。你走时荷叶榆钱,到如今霜凝冰寒……”   卫朔听着只觉得牙碜,忍不住蹙了下眉,侧眼一看,虞浩霆果然也没什么好脸色。只是他刚要往前走,虞浩霆却突然站住了:“卫朔......”   他迟疑地叫了一声,胸口微微起伏:“我要回江宁一趟。”   说罢,回过头来目光殷殷地望着卫朔,笃定地重复了一遍:“我们回江宁一趟。”   这念头倏然萌生,一瞬间竟叫人不能自已。   飞机在江宁落地的时候,夜已经深了。只是除夕的夜,辞旧迎新,无人入眠。   车子在此起彼伏的爆竹声中穿过笼着薄雪的闹市民居,空气里淡淡的硫磺气息叫人想起战场,然而此时此刻,不管怎样的热闹喧腾,都让人觉得安宁静好。烟火灯光里映出一行行崭新的春联,满眼的“风调雨顺”“万象更新”,满眼的“吉祥如意”“物华天宝”。   直到出了城,周遭才安静下来,车子也渐渐加速,就在这时,虞浩霆忽然吩咐“停车”。   路边一座小小的院落,门楣素朴,上头挂着两盏朱红的灯笼,还另插了一盏金光灿灿的鲤鱼灯。金红交错的灯光照见近旁的矮墙上斜斜伸出一树覆了雪的欹枝。   虞浩霆拂开上头的薄雪,几朵幼弱的蜡黄小花露了出来,冰雪镇过的幽香,委婉清冽,沁人心脾。他静静看了片刻,抬手折下一枝,转身招呼跟着下车的周鸣珂:   “放两块钱给人家。”   “‘哥哥’,叫‘哥哥’。”   “……”   “哥哥!”   “妈—妈—”   叶喆纠缠了几次,刚刚长出三颗乳牙的惜月就是不买账,叶喆忍不住嘟了嘟嘴:   “月月真笨!”   “月月才不笨呢!”一一立刻凑上去纠正,“月月,叫‘哥哥’。”   惜月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溜溜转了两转,软绵绵地开口:“哥-哥-。”   叶喆讪讪地拉了拉惜月玩具似的小手,跟一一打商量:   “一一,把月月借到我们家玩儿几天吧,我的炮全归你。”   一一摇头:“肯定不行,月月会哭的。”   “不会的,我给她吃橘子糖。”   ……   两个小家伙讨价还价还没个结果,惜月已经睡着了。一一和叶喆的兴趣很快转移到了“压岁钱”上,唧唧咕咕讨论个没完,时不时地被各自的妈妈 嘴里一颗红枣、莲子之类。   骆颖珊和叶铮想着顾婉凝带着两个孩子在皬山守岁未免孤单,就带了叶喆过来。于是,就算不放鞭炮,酌雪小筑里也热闹非常。   花厅里特意燃起的守岁明烛,烛花一跳,回廊中由远及近的脚步声惊动了堂内的人。   “总长!”   叶铮霍然起身,既惊且喜。骆颖珊和顾婉凝也站了起来,一一看着一下子进来一票人,有点儿摸不清状况,贴在妈妈身边暗暗打量来人。   虞浩霆一言不发地摆了下手,片刻之间,花厅了的人几乎走了个干净,只有一一犹自牵着妈妈的手,不肯理会叶铮“出去放花炮”的花言巧语,直到顾婉凝轻轻点了下头,才不大情愿的被叶铮抱了出去。   顾婉凝的双手紧握住桌案的边缘,腕子上的珍珠手钏巍巍颤抖,像是要支撑自己站住,又像是说服自己不要离开。她眼尾的余光里都是他慢慢走近的影子,她极力想要去把握自己胸腔里的情绪,却只能徒劳。   她侧着身子没有看他,小巧的下颌陷在领口那两弧茸白的貂毛里,鹅黄缎面的丝棉旗袍上绣了银白淡绿的折枝花样,在这冬日里叫人分明看见了早春。   他走到她身旁,把那枝幽香清瘦的蜡梅搁在她手边:   “这是我回来的路上,遇见的第一枝花。”   她低着头,一颗珠子似的泪滴“啪哒”一声打在那蜜蜡般花上。   她仰望着他,颤巍巍地抬起手,可就在即将触到他脸颊的那一刻,却猛然缩了回来,匆匆抹掉自己唇边的泪痕:“你还没有吃饭吧?我去看看宵夜有什么。”   说着,慌忙转身要走。   虞浩霆一把从背后捞住了她的腰:“我不吃宵夜。”   他的怀抱刹那间停滞了时光。   她缩着肩膀,像在屋檐下躲避雷雨的燕,周遭的一切她都听不到,也看不见,只有剧烈的心跳仿佛要怦然跃出胸腔。   他的唇落在她发上,她一失神间,被他转了过来。绵延的吻从她的额头绵延到了 的唇,热切而坚决的触感如电流,如火焰。   她恍然省悟过来,双手死死撑在虞浩霆胸口,仰望他的双眸泪光莹然。      虞浩霆讶然看着她抵在自己胸口的拳头,缓缓放开了她,眼中渐渐闪出冷冽的光芒:   “你要是不想见我,就摇一摇头;你摇一摇头,我马上走!”   顾婉凝张了张口,却没有任何声音,她垂了眼眸,从他身前退开了一点,低低摇头,慢,而坚持。   “好。” 虞浩霆咬了咬牙,“你就是个……”   一语未尽,转身就走了出去,军靴在地砖上踏出凌厉的声响。   顾婉凝看着他的背影转瞬间消失在夜色里,一起带走的还有笼在她身上短暂而炽烈的温度。   她慢慢走出去,庭院里空无一人,连悄然而落的雪花都是静的,叫人疑心方才的一切,不过是场梦。   眼泪无所顾及地淌在脸上,无人得见,也就不必去擦。突如其来的绞痛从掌心沿着手臂窜进胸口,她连忙去扶身边的廊柱,却忽然被人揽住了,身后一个熟悉的声音微带戏谑:   “就算是我走了,你喜极而泣,也不用哭成这样吧?”   她急忙转身,孤岩玉树一样身影触手可及,她怔怔地看了他一眼,突然失控地抱住了他的肩:“你......你怎么没走呢?”   虞浩霆低下头,在她耳垂上轻 了一下:“我要是再信你,我才是疯了。”抬手把她抄在怀里,又在她唇上“咬”了一下:   “你就是个没良心的坏丫头!”   她旗袍的下摆被他翻上来,柠黄的丝绸里子衬着莹白纤润的一 ,有一种清新的媚惑。她不推拒,也不迎合,只是把脸颊贴在他胸口,须臾不肯离开,叫他想起他第一次见她的那晚,她也像这样,缩在他怀里予取予求,只是那时候,她不会这样抱他,她只有害怕,没有依赖。   被情感温存的欲望,缠绵成春风化雨的 ,冰消雪融,春日的 舒展开来,他轻轻一笑,在她细巧的锁骨上吮出一瓣嫣红,然而笑容未竟,他的脸色忽然微微一变,再看她的眼神,果然也变了!   虞浩霆暗自一叹,他怎么把这件事忘了?脸上却笑得不怀好意:   “宝贝,你要 不如换个地方。”一边说,一边捉了顾婉凝的手往身下带。   然而他怀中的人却把手抽了回来,在他肋下战栗着摩挲,满眼惊恐地看着他:   “……怎么回事?”   虞浩霆捉了她的手,送到唇边用力亲了一下:“以前的事了。”   顾婉凝摇头,惶恐而又坚决:“以前没有。”   他邪邪一笑:“宝贝,我身上有什么没什么,你记得这么清楚?”   顾婉凝却根本不理会他的调笑,只是探过他的衬衫,把手按在他肋下,几乎像要哭出来一般:“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近一尺长的伤口斜贯在他肋下,缝合的印记依然狰狞可怖。   虞浩霆知道瞒不过了,只好揽着她躺了下来:   “就是之前在绥江,我的车让炮弹掀了。伤口看着吓人,其实不要紧。”   他说着,展颜一笑:   “那天我还跟司机说,‘放心,参谋总长在你车上呢。’刚说完没十分钟就出事了,幸好他们都没事,要不然……”   他说得风轻云淡,她伏在他身上,眼里却尽是哀戚:   “.......我在绥江的时候,你怎么没有告诉我?”   虞浩霆把她往自己面前带了带,蹙眉笑道:   “宝贝,你怎么变笨了?参谋总长受伤那不是动摇军心吗?”   她偏过脸,可眼泪还是落在了他身上。   虞浩霆拥着她,轻 着她散落下来的长发,柔声道:   “宝贝,不哭了,嗯?我什么事都没有,不信——”   他翻过身把她锢在怀里,促狭地觑着她:“你验验?”   她原本还能圈在眼里的眼泪应声滚了出来,他把她抱起来,贴紧了自己,温柔的声线里忽然带了点撒娇的意味:“宝贝,你一哭,我都不敢动了。”   他的动作深入而沉缓,带着不容置疑地果决,是掠夺亦是修补。那无法启齿的水深火热让她分不清欢愉和痛苦,直到崩溃如火焰的电光贯穿了她所有的意识。   他整夜抱着她,直到晨光熹微。他吻着她刚要起身,却惊觉她环在他腰际的手隐约扣紧了。他心头一震,抚着她轻声道:“婉凝,你是不是醒了?”   只听她含混地应了一句:“没有。”   他心里一阵温柔酸涩,停了片刻,才道:“早上了,外头天都亮了。”   她仍是偎在他胸口,轻声道:“是雪。”声音虽然轻,却有一点执拗的坚持。   他苦笑,她从来没有这样任性地留过他,她这样留他,他怎么走得了?   他揉了揉她的 ,紧接着便吻了上去,他刻意作弄她,她很快就应付不来,就在半梦半醒之间被他带到了云端。   虞浩霆刚走出酌雪小筑的庭院,忽然看见文嫂等在外头,目光里半是疼惜半是欣慰:   “四少,您......要不要看孩子?”   虞浩霆一怔,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一一已经有自己的小床了,惜月还睡在搭了蕾丝纱帐的摇篮里。   虞浩霆看着趴在枕头上的一一,回头对文嫂道:“照看这么两个小人儿,辛苦您了。”   文嫂谦敬地摇了摇头:“小少爷很乖,惜月小姐现在也不爱哭了。”   虞浩霆微微一笑:“是个乖孩子?那性子倒是像朗逸。”   文嫂闻言犹疑着蹙了蹙眉,却终究没有开口。   虞浩霆在一一背上轻轻摩挲了两下,心底泛起一股异样的温柔,这温柔又叫他觉得伤心——要是他们那个孩子还在,现在,他真的就能教他骑马了。   虽然还未满周岁,摇篮里的惜月已经显露出女孩子特有的清秀了,这样漂亮的宁馨儿,偏偏......他这样想着,心头忽然一跳:要是他们也有个女儿,不知道有多漂亮。   枕边温热的气息仿佛还在,他的人却已走了。她的手探到本该空落落的枕上,却忽然触到了什么。顾婉凝睁开眼,只见枕上放着一个锦绣错金的条匣,她拨开牙扣,只看了一眼,就咬住了唇。   条匣里存了两份素红织金云锦底的婚书,她同他的名字、生辰、籍贯齐齐挨在一起,后头还缀着一句“芝兰千载,琴瑟百年”,证婚人的名目后头,一个是唐骧,另一个居然是乐知女中的校长潘牧龄,饶是眼眶微热,她仍是忍不住一笑。   除了她,其他人都已经签字用印——那条匣里还立着一枚小印,用隶书刻了她的名字,和他的私章相仿,只是纹理一阴一阳。   她看了许久,把东西一样样放回去,锁在了妆台的抽屉里。   吃早饭的时候,文嫂叹了口气:“也不知道四少这一走,什么时候才回来。”   婉凝盈盈笑道:“快了,仗要打完了。”文嫂面色一喜:“四少这么说的?”   顾婉凝微微低了头:“他没有说,可我知道。”   136、我爸爸明明就比你帅   关于爱情的路,我们都曾经走过。   关于爱情的歌,我们已听过太多   关于我们的事,他们统统都猜错。   关于心中的话,只对你一个人说。   ——《生命中的精灵》   云浦这边一向安静,可这会儿才吃过早饭,马路上就有连串的汽车鸣笛声。方青雯眉梢一挑,朝花园里招呼了一声:“锁子,去看看外头怎么回事?”   杨云枫扔下的那个小勤务兵丢了浇花的水壶,麻利地跑过去,隔着外头的镂花栅门就是一阵唧哇乱叫。马路上刹停了一溜汽车,前头的敞篷吉普上跳下两个戎装抖擞的年轻尉官,一个呼喝着安置岗哨,另一个快步跑向后面的一辆乌黑铮亮的雪佛兰Suburban,拉开了后座的车门。   明绿的梧桐树影摇碎了一地春阳,车里的人欠身而出,肩上的军氅被风荡起,腰际的指挥刀金光闪耀。   方青雯眼角一热,手指轻轻掩在了唇上。   卫兵沿街铺开了岗哨,锁子这才反应过来,忙不迭地开门,嘴里呜里呜噜不知道说些什么,杨云枫一身凛然地过来,抬手在他头上拍了一巴掌,矜着脸色朝客厅里望了一眼,到底没有绷住,眼角眉梢倾出的飞扬笑意,竟是按耐不住。   转眼间,人已到了面前。那风霜里摧折过,雨雪里磨砺过,血里火里淬炼过的胆气,到了此刻,却忽然一怯:   “青雯。”   低低一声唤了,再说不出话来。   方青雯展颜一笑,一颗眼泪正落在笑靥上。   两人相视良久,杨云枫忽然伸手把她揽在胸前,方青雯顺势去拥他,脸色却是异样。   他披风下的另一只袖子,是空的!   她颤巍巍地抚上去,一言不发,把未落的泪水逼回眼底。   杨云枫抿了抿唇,洒然一笑,柔声道:   “我以后怕是不好陪你跳舞了,你嫌不嫌我?”   方青雯没有说话,只是抱紧了他。   山呼海响的口令,震耳欲聋的礼炮,军靴踏得地仿佛都在晃……马腾头一次见识阅兵,恨不得长出四只眼睛来,他从来没见过这么多将官聚在一处,礼服浆得衣线笔挺,指挥刀铮铮锵锵,一排一排金红金蓝的刀穗沉沉摇曳,他紧跟在霍仲祺身后,一边怨念眼睛不够用,一边提醒自己抖擞精神万万不能给师座丢脸——尤其是从戍卫部队面前经过,不自觉地就庄严起来,眼角余光扫到自己胸前的勋章,仿佛加倍的金光耀眼。   可惜还没等他多回味一会儿,霍仲祺的车已经进了城。一没外人看着,他也就没了正形,回身趴在椅背上跟霍仲祺嬉皮笑脸地瞎聊:   “师座,咱们现在去哪儿啊?吃饭?还是——找顾小姐吃饭?”   霍仲祺看着窗外熟悉又疏离的街景,目光微微一黯,面上却只有风平浪静:“回家。”   马腾愣了愣:“您家?”   霍仲祺笑意懒懒地点了点头:“我家。”   车子绕过影壁,沿着一片海子的边缘开进去,水边没有杂色花木,只是一色的垂柳新绿,柔枝袅袅拂过水面上。   马腾隔窗瞧着,纳罕道:“师座,不是去您家吗?”   霍仲祺点了点头:“到了。”   “啊?”   马腾稀里糊涂地下车,稀里糊涂地瞅着一个气度雍容,须发泛白,穿素色缎面长衫的老先生带人迎上来,心里正揣度着该怎么跟这位老太爷行礼,不料那老先生走到近前却是躬身一礼:   “公子,老爷和夫人都在等您,大小姐和二老爷也在。”   他说着,便有人在前欠身引路,里头越发的雕梁画栋,草木幽深。   马腾心道,乖乖,这财主似的老头儿是个下人啊?他一路走着一路倒抽冷气,这哪是个宅子,分明就是个……是个……,想了半天也没想出个合适的形容,忍不住小声嘀咕道:   “师座,您家里有几口子人啊?”   一行人又走过一进院落才到正堂,霍仲祺刚踏上台阶,身形还没站住,只见一个穿着品红洋装的女孩子径直冲了出来,扑在他身上,一句话不说,只是哭。   霍仲祺身子一僵,慢慢把手背到了身后,尴尬地笑了笑:“致娆,你先让我进去。”   谢致娆这才抬起头,挂着眼泪委委屈屈地嗔怨:   “我都要吓死了!你一封信也不给我写!”   说完,又觉得不好意思,讪讪放松了他,到底又不甘心,索性挽在他臂上,随着他进去。   “父亲、母亲,仲祺不孝,让二老担心了。”   霍仲祺进到堂前,霍夫人早含泪迎过来,摩挲着他的肩臂,吁叹不已;等见过叔父一家,霍万林便吩咐他赶紧去见过祖母,再来和众人详谈。谢致娆却是一时半刻之间再不肯放开他的,红着脸也跟了去。   马腾在边儿上打量着,只觉得自己脑子也不太够用了,心说这么标致的小姐还这么不矜持,师座家真是个好地方!感叹完了忽觉不对,师座跟顾小姐好好的,这儿怎么又冒出来一位呢?转念间四下瞄了一圈,咂咂嘴,又觉得释然:   这么大的宅子,反正住得下!   父亲的书房还是像从前一样檀香幽幽,清玩雅趣,是他自幼仰望的所在,而今却似乎莫名地失了颜色。   “坐吧。”霍万林坐在书案后审视着儿子:“你有什么打算?”   霍仲祺轻轻一笑,勾起了一边唇角:“这话应该儿子问您吧?”   霍万林喟叹道:“仲祺,你不要太天真。”顿了顿,又道:   “你不要以为你卖了命,浩霆就还当你是兄弟。   你先前带着他那个姓顾的丫头在青琅招摇......如今时移事易,你以为他会容得下你?”   霍仲祺无所谓地捻着茶杯盖:“我这条命是四哥的,四哥要,就拿去。”   霍万林不屑一顾地看了他一眼:“这是你一个人的事吗?这是霍家的事。”   “四哥不会为难霍家的。”霍仲祺忽然促狭一笑:   “最多就是您今年任期到了,不当这个院长而已。”说着,抬手指了指壁上的一挂条幅:   “‘聊乘化以归尽,乐夫天命复奚疑’不是您最推赞的吗?”   霍万林面色微沉:“你不要在这儿借题发挥,替一个外人数落你父亲。”   “外人?”霍仲祺垂眸笑道:   “父亲,从小你们就跟我说,要把四哥当成自己的亲哥哥,现在你告诉我,他是个‘外人’?”   霍万林默然了片刻,沉沉一叹:   “你啊,怎么就长不大呢?邵朗逸已经向参谋部请辞了,你知不知道?”   小霍蹙了下眉:“为什么?”   霍万林眼中微露嘲色:“他要出国去念书,补他的学位,你信不信?”   霍仲祺闻言微微一怔,莞尔道:“朗逸要做什么我都信。”   霍万林冷笑着起身:   “一个女人陪了你几天,就让你这么死心塌地;一个女人,他就逼走了邵朗逸......   你四哥的城府,再过二十年,你也探不到!”   霍仲祺不可思议地看着父亲,强自压下眼中的愠色,半晌才道:   “父亲,是不是为了霍家的前程,你什么事都可以做,所以,你也这么看别人?”   霍万林脸色一变,刚要开口,霍仲祺忽然笑意寥落地问道:   “您也不必和我绕圈子了,您到底想要我怎么样?”   霍万林平了平心绪,温言道:   “你祖母年纪这么大了,唯一惦记的就是你的婚事。你母亲跟我商量过,她很喜欢致娆......”   “父亲!”霍仲祺也站起身来,打断了他的话:   “我现在没有结婚的打算,我也不会娶致娆,这件事就算了吧。   您要是没有别的事,我晚上还有点应酬。”他说罢,转身要走,却被霍万林沉声叫住了:   “站住,这不是你想不想的事!   眼下的局势究竟怎么样还未可知,你和致娆结婚,霍家可进可退,就算浩霆忌讳你,也要顾及谢家的情面,你给我好好想清楚!”   霍仲祺背对着父亲,笑着耸了耸肩,径自推开了书房的门。   霍万林见他这副腔调,不由怒道:“你给我站住!”   霍仲祺回头一笑:“怎么?您还要把我关在家里吗?”   马腾候在外头,听见师座被他爹吼,也不敢多嘴过问。直到上了车,觑见霍仲祺脸色不好,才乐呵呵地试探:“师座,您不去见见顾小姐啊?”   霍仲祺没有答话,马腾也就识相地闭了嘴。   过了好一阵子,后头才传来霍仲祺有些低沉的声音:   “以后记住,顾小姐的事不要在别人面前提。”   马腾惊诧地从后视镜里看了看他,忍不住撇了下嘴,师座这喜新厌旧的劲头也太快了吧?想了半天,还是没忍住,虚着声音唯唯诺诺地问:   “……您是不是嫌顾小姐带着个孩子啊?”   霍仲祺一愣,马腾看在眼里,更觉得自己料事如神:   “这事儿吧,看您怎么想。其实我觉得,顾小姐也挺好的,在绥江的时候对您多尽心啊!您不是说她还救过您吗?”   他 舔嘴唇,抻着胆子继续念叨:   “您总得念着点儿情分吧?您这时候把人家撂开,她一个女人还带着个孩子,以后怎么过啊?   您自己掂量掂量,是不是有点儿不仗义?再说——”   马腾咽了咽口水:“就你家这宅子,多个一口两口的,还怕住不下?”   他一径说着,霍仲祺只是闭目靠在车上,唇边噙着一丝浅笑,等他絮絮说完,忽然探身过来,在他肩上拍了两下:   “你说的对,以后别再说了。”   一句话噎得马腾没了言语,心想,我说得够少的了,还有我没好意思说的呢!先前顾小姐就有点儿伤风化,今天这个谢小姐也不省事,一个大姑娘,见了您就生往上扑啊!您说您招惹的这都是什么人?   三月三日天气新,日丽,风和,绿水微波。   “你这么急着走,就不担心我对付不了戴季晟?”   杯中的银针悬在茶汤里悠悠起落,邵朗逸枕在摇椅上淡淡一笑:   “这些事你心里有数,我不在,更好。”   虞浩霆凝眸望于面前的一湖春水,慨然道:“这些年,多谢了。”   邵朗逸莞尔:“你这话矫情了。”   呷着茶走到他身边:“是你,我还可以走,要不然,还不知道会怎么样。”   虞浩霆低头笑了笑,沉吟了一下,说:“我有件事要求你。”   “虞四少也求人吗?”   虞浩霆没有笑,开口略有些迟疑:“这件事可能有点强人所难,不过......   我是说一一,你要是想带他走,他妈妈一定舍不得。我想,是不是等他大一点......”   他见邵朗逸神色讶然,自己也觉得这个话题说来艰涩:   “你知道的,他和我自己的孩子没有两样......”   “浩霆!”   邵朗逸蹙着眉打断了他,仿佛有些无奈,又有些好笑:   “一一本来就是你的孩子,你——你没有算算日子吗?”   虞浩霆茫然看着他,心底一阵恍惚:“我叫人去医院问过,大夫说......”   话没说完,已然明白过来。   邵朗逸苦笑着摇头:   “她根本就没有跟我在一起过,她嫁给我也只不过是为了这个孩子,她怕你知道.......”   邵朗逸说着,忽然省起另一件事来,稍一犹豫,只道:   “浩霆,你和她——好好谈谈吧。”   “总长,总长?”   叶铮连叫了两声,虞浩霆才怔忪着回过神来:“什么?”   “回官邸吗?”   他摇了摇头:“去皬山。”   他这次回来还没去见过她,他想把其他的事情都料理妥当再去见她,包括......   一一本来就是你的孩子。   他怎么会那么傻?   她有了他的孩子,可他居然跟她说:我不要你了。   他一路都是恍惚的,直到进了海棠春坞,看见一个侍从正哄着一一在地上弹玻璃球,小小的身影一跳进眼帘,脑海里的一切突然清晰起来。   那侍从见他们进来,连忙起身行礼,一一也拍拍手站了起来,直直地打量他。   他蹲 子轻 住小家伙的肩膀,声音温柔而平静:“一一,叫爸爸。”   一一瞪着他,眼睛睁得老大,看了他好一会儿,才抿了抿嘴:   “我不太认识你,你想当我爸爸,得去问我妈妈,我说了不算。”   虞浩霆微微一笑,纠正道:“我不是想当你爸爸,我就是你爸爸。”   一一不由自主地向后缩了缩:“你说的是真的?”   虞浩霆点点头:“真的。”   一一探寻地看了看他身后的叶铮,叶铮虽然也没想到这一出,但关键时刻必须给总长撑场,赶紧用力点头。   一一皱了皱眉:“那你怎么总不来看我?”   虞浩霆一时语塞,喉头动了动,温存笑道:“因为爸爸做错事,惹你妈妈生气了,她不想见我。”   一一想了一会儿,又认真看了看他,忽然伸手摸了摸他的脸:   “你真可怜。我要是做错事,妈妈一会儿不理我,我就想哭。”   虞浩霆拉住他小小的手:“那你跟妈妈说,让她不要生我的气了,好不好?”   说着,抱着一一站了起来。   一一攀在他身上,左右晃了晃,似乎很满意这个姿势,可听了他的话却仍是摇头:   “你自己跟她说,我说了不算。”   “好。”虞浩霆一笑,抱了他要走,一一却回过头叫了一声“叶叔叔!”   “啊?”   叶铮心里只盼着他千万不要再问什么奇奇怪怪的问题,谁知一一什么也没问,只是极肯定地下了个断语:   “我爸爸明明就比你帅!”   话音还没落,就见虞浩霆诧异地回过头,凛然扫了自己一眼,叶铮只觉得心里一凉,只好咧着嘴附和:“是是是。”   还是除夕那天,小家伙避了人,悄悄凑到他耳边:“叶叔叔,我爸爸是不是‘殉国’了?”   叶铮一愣,连忙搂着他笑道:“没有,谁跟你说的?”   一一耷拉着眼睛:   “我听他们说,月月的爸爸殉国了,所以妈妈要照顾她......我爸爸也总不来看我......”   叶铮心里难过,却不好在孩子面前露出来,只好捏了捏他的脸:   “你爸爸在打坏蛋呢!等他忙完了,就来看你了。”   一一点了点头,端详了他一会儿,又问:“那我爸爸什么样啊?有你帅吗?”   “呃......” 这种事不好随便乱说,他只好敷衍了一句:“差不多吧!”   嗨,早知道这样,他实在是应该极尽阿谀之能事啊!   137、从来没有一刻,是真的   小小一枝夭桃插在粉青的太白尊里,不必费心修剪,便是轻红浅碧的仲春良辰。   “妈妈。”童音清脆,很有几分迫切,以至于正坐在摇篮床里摆弄玩具的小姑娘也绵绵地跟了一句“妈妈”,大而黑的眼睛循声看出去,纤长的睫毛轻盈恬美。   顾婉凝微笑着抬头,以为一一又找到了什么金龟子、纺织娘之类的东西拿来“献宝”。然而一见虞浩霆抱着他进来,面上的笑容不由自主地僵了僵。   “妈妈,这个......”一一神情急迫,话却打了磕巴,“‘总长’叔叔说,他是我爸爸。”   顾婉凝一迟疑,一一马上皱了眉,推着虞浩霆的手挣扎起来:“你骗人。”   虞浩霆一时之间只觉得无话可说,他本能地反驳了一句“我没有骗你,”却也想不出拿什么来佐证自己的话,他没有应付小孩子的经验,一一的反抗对他而言毫无意义,但他手上一紧,小家伙挣扎得更厉害了。   “一一。”顾婉凝赶忙上前安抚地按了按小家伙:“他……你爸爸没有骗你。”   一一想了想,慎重地问道:“那他怎么总不来看我?”   顾婉凝笑道:“因为他有很多事情要忙。”   一一摇摇头不买账:“他不是这么说的。”   小家伙居然要对“口供”,不单虞浩霆蹙眉,连叶铮和卫朔也觉得头疼,惟独顾婉凝面不改色,依旧笑语温存:“那他怎么说的?”   “他说,他惹你生气了,你不想见他。”   顾婉凝听了,一本正经点头:“是啊,他有好多事情要忙,总不来看你,妈妈要当然生气的。”说着,轻 了一一的手,盈盈浅笑:   “其实以前他看过你的,就是那时候你太小,都不记得了。”   她这样一讲,一一的脸色果然疏朗起来,虞浩霆连忙顺着台阶找补:   “嗯,你一生出来我就抱过你的,不信你问叶叔叔。”   叶铮适时地点头,一一却没看他,只是困惑地问:“什么是‘生出来’?”   虞浩霆立时语塞,求救地看着顾婉凝。顾婉凝暗自叹了口气,镇定地笑道:   “一一还记不记得我们去医院里接月月?”见一一点了点头,便继续说道:   “月月是在医院里‘生出来’的,一一也是。”   一一琢磨了一下,轻轻点头:   “我知道了,火车是工厂‘生出来’的,我和月月是医院‘生出来’的。”   顾婉凝莞尔:“差不多。”说完,怕他再纠缠这件事,便转了话题:   “你小时候,你爸爸还喂你吃糖芋苗呢。”   一一赧然看着虞浩霆:“我想不起来了。”   虞浩霆忙道:“我记得你顶挑嘴的,是不是?”   一一闻言,立刻小小地白了他一眼:“我才不挑嘴呢!我都不爱吃糖芋苗了。”   叶铮跟在后头忍不住跟卫朔递了个眼色:总长大人事事精明,怎么糊弄起小孩子来一点儿也不开窍呢?   难得有人这样当面驳他,虞浩霆也不恼,只是温言相问,还带着点讨好的意思:   “那你现在喜欢吃什么,告诉爸爸?”   一一嘟嘴:“我可不告诉你,我告诉你了,你又说我挑嘴。”   虞浩霆笑地尴尬,不知道怎么辩白,叶铮习惯了被小孩子“作弄”,不觉得什么;卫朔却不免替他担心,这小人儿又精灵又别扭,倒像顾婉凝,这样的母子俩,也不知道总长以后吃不吃得消。   顾婉凝没理会他二人的嘴上官司,转身去逗哄惜月,叶铮觑着这个情形,揣度虞浩霆下午的安排怕是都要推了。果然,他一提起,虞浩霆就摆了摆手:“明天再说。”他跟卫朔刚走到门口,便听见身后清嫩的童音:“爸爸,‘总长’是什么?”   看着挂在自己身上的小人儿,他的心一半是密实饱满的浆果,另一半却轻盈如风。一切都是不同寻常的新鲜,又仿佛是久违的故梦,连和小家伙的对话也从某一刻开始顺畅起来。他抱着一一走到摇篮边,放下一个,又抱起一个:   “惜月——”抚了抚惜月柔软服帖的小发辫:“叫爸爸。”   他去处置公事,她在孩子的房间里待了很久才走出来,她知道这样的逃避简直可笑,可至少在这里,他没办法跟她谈那些她不能也不想应付的话题。但他那样的人,怎么逃得开呢?   凉月如眉,仿若初见,人心,却是回廊里的憧憧花影。她一走出来,他就迫到了她面前:   “躲我?”   她向后退,肩胛抵在砖壁上, 却落在了他手里。   “一一的事,为什么不告诉我?”   她偏着脸避他,额头却碰到了他的臂:“我后来才知道的。”   “那你后来为什么不告诉我?”   她抿了抿唇,声音微颤:“我不知道。”   “朗逸不说,你就打算瞒我一辈子?”   “我不知道!”   她仰望他的眼眸里有仓皇的痛楚。   他不再追问,慢慢把她揽进怀里,用自己的心跳安抚她:“我上次回来,给你的东西呢?”   怀里的人迟疑了一下,声音很轻:“我收起来了。”   他皱眉,又有些好笑,她这种避重就轻的把戏,他从前怎么就没有想到呢?   他的强硬和纵容,每一次都用错了时机——但以后,再也不会了。   “拿出来给我看看。”   “我放在别处了。”   “哪儿?”   “……”   “去拿出来。”   “……”   虞浩霆退开一步,唇边划出一抹戏谑地轻笑:   “要么,我叫人搜?”   他不紧不慢地跟在她身后,她回头看他,愈发觉得滑稽,简直像老师督着作弊被罚的小学生。她带着气恼的可怜相忽然让他觉得开心——开心,单纯而轻盈,是比幸福和欢愉更叫他陌生的情绪。   打开他留给她的条匣,织金云锦的婚书上果然没有她的签名。   “为什么不签?”   “你知道的,我不想结婚。”她说得倒理直气壮,只是还要觑他的脸色,不免显得有些心虚。   虞浩霆答得很果断:“不行。”   顾婉凝一怔:“你能不能讲讲道理?”   “不讲。”他一边说,一边 衣袋里的钢笔,随手旋开塞在她手里:   “你最好马上签了,要不然我明天就登报发结婚启示。”   “不要!” 顾婉凝神色一凛,竭力平静下心绪:   “……你是在逼我,还是在逼你自己?   你这样,不过是怕过了这一刻,你就会改主意,你自己心里明白。”   虞浩霆打量着她,闲闲一笑:“我告诉你,你跟朗逸无媒无证,什么都不算。”   “你说不算就不算吗?”   “我说不算,就不算。”虞浩霆目光微凝:   “婉凝你记住,这世上的规矩都是人定的,你的男人,是定规矩的人,不是守规矩的人。”   他拢了她的手搁在婚书上,和缓了语气催促道:   “不许闹,赶快签了,我们好准备结婚的事,过几天我要应酬沣南的人,又没空了。”   顾婉凝颦着眉尖疑道:“你跟沣南的人应酬什么?”   “和谈。”虞浩霆的笑容有些漫不经心:“仗打了这么久,人心思定嘛。”   顾婉凝仍是将信将疑:“真的?”   虞浩霆在她手背上点了两下:“想正经事。”   顾婉凝目光游移地点头,不觉握紧了手中的钢笔,笔尖刚要落在纸上,指尖却是僵的,虞浩霆忽然轻轻“哎”了一声,她茫然抬头,他正笑吟吟地望着她:   “一辈子的事,写得好一点。”   她颊边没来由的一热,像抢着铃声答卷似的签了名字,笔杆上竟攥出了潮意。她心头一片迷惘,像在沙漠里跋涉到近乎虚脱的人突然看见绿洲,却又疑心不过是海市蜃楼。   她看着他自得其乐地替她用了印,拿起来比了比,捡了一张出来:“这张写得好,我留着。”   她鼻尖酸热,蓦地滚出一颗眼泪来,虞浩霆抬手拭了,温存一笑:   “你这是要坐实了我是‘强抢民女’吗?”   顾婉凝倚在他怀里,喃喃道:“要是我不签,你会怎么样?”   虞浩霆吻了吻她的发线:“那你就得见识见识,我要想霸占一个女人,有多少种法子了。”   侍从室交待总长在皬山办公,军情处的公文不便假他人之手,蔡廷初就自己送了过来。   他刚在花厅里坐下,就见一个娉婷倩影从后堂转了出来,雪白的缎子旗袍直落脚踝,衣摆处的印花是一枝枝水墨淡彩的虞美人,薄红缥缈,有无限婉约。他一见,连忙起身:   “顾小姐。”   话音未落,只听正在翻看公文的虞浩霆轻飘飘地抛过一句:“叫夫人。”   蔡廷初怔了怔,立时笑容满面:“恭喜总长,恭喜顾……恭喜夫人!”   “停下,都停下!”   眼看着排列齐整的二十多个行礼箱子,康雅婕突然喝止了正收拾东西的一班丫头。   正跟管家交待事项的邵朗逸闻声回头:“怎么了?”   康雅婕沉着脸色道:“英国那样的烂地方,又潮又阴,我不想去。”   “那你想去哪儿?”   康雅婕垂眸默然了片刻,终究没压住心头的愠意:   “我哪儿都不想去!我在自己家里住得好好的,我为什么要走?”   邵朗逸赞同地点了点头:   “雅婕,你要实在不想走,我也不想逼你,你就留在家里好了,什么时候有空我再回来看你。”   康雅婕嗤笑了一声,走到他身旁压低了声音:“你说,你是为了虞四少的面子,还是为了她?”   邵朗逸牵起她的手捏了捏:   “你怎么不想我是为了你的面子?   难道你愿意以后处处都忍着她让着她,酒会等她开舞,拍照陪在边上假笑?”   康雅婕咬唇:“我信你个……”   正在这时,邵家的小夫人卢蔼茵笑容可掬地走了过来,对康雅婕道:   “姐姐,你要是不走,能不能把你这些箱子让给我用用?我的东西要装不下了。”   康雅婕看也不看她,便冷冷一哂:“没你说话的份儿。”   卢蔼茵也不恼,袅袅娜娜地含笑而去,邵朗逸见状,悠然一笑,放开了康雅婕的手:   “反正我是要走的——那你到底跟不跟我走啊?”   今天的饯行酒是最后一席了,从明月夜出来,孙熙平拉开车门让着邵朗逸上车,汤剑声却打发了司机,自己坐进了驾驶位。   车子开出一阵,邵朗逸忽然眉心微皱:“剑声,这不是回公馆的路。”   汤剑声从后视镜里看了他一眼,仿佛有些赧然地 舔嘴唇,避开他的目光没有答话。孙熙平转回头来,趴在椅背上“嘿嘿”一笑:“我们带您去见个人。”   邵朗逸眼中波澜不兴,淡淡打趣道:“看来我真不是你们的长官了。”   一句话说得汤剑声红了脸,孙熙平也有些讪讪:   “三公子,我问了官邸的人,说顾小姐刚才带着小少爷去了陵江大学……”   邵朗逸面色微沉:“谁叫你问的?”   孙熙平耷拉着眼睛不敢说话,邵朗逸轻轻叹了口气:   “你是我的人,又跟总长家里有瓜葛,我不在,寻常的事情,总长那里反而更不会让你吃亏;   可是你记住,做好你份内的事,不要管闲事,不要张狂。万一真有什么说不清楚的——”   他声音又沉了沉:“去求顾小姐。”   孙熙平绷着脸,老老实实地点了点头,正寻思怎么劝他去见顾婉凝一面,忽然醒悟,邵朗逸变脸归变脸,可也并没说不去,要不然,早该吩咐汤剑声停车了。   车厢里安静下来,午后的春阳柔和了两旁匀速倒退的街景。邵朗逸闭上眼,半开的车窗里飘进夹着花香的风,伤春伤别从来都如影随形,原来,他也不能免俗。   那天,她端了茶递到他面前,静静一笑:“朗逸,喝茶。”   他说:“我只问你一句话——你愿不愿意嫁我?”   他骗她去了锦西,她就骗过他逃得无影无踪。   连初见的那一眼,也错认了。   ……   她和他,从来没有一刻,是真的。   此去经年,她的良辰好景再不会虚设了吧?   那他呢?   回首处向来萧瑟,归去处自然既无风雨亦无晴。   车子慢慢减速,孙熙平刚回过头来想要说话,邵朗逸忽然低声吩咐道:   “剑声,掉头,回公馆。”   汤剑声和孙熙平都是一愣,孙熙平呆呆看了邵朗逸一瞬,急道:   “三公子,这么多年了,您总要……”   邵朗逸做了个“打住”的手势,莫可名状的微笑如柳细风斜:“算了。”   138、她喜欢的人不是我   欧阳怡的头发削得更短,顺滑的波纹贴在耳际,颈间银光闪烁的细链仍然缀着一个磨旧了的小十字架。湖蓝的茧绸衬衫束进鸽灰长裤,打成蝴蝶结的飘带交叠着垂落在胸前。杯口一圈描金花纹的骨瓷杯里盛着新煮的咖啡,顾婉凝端起来尝了尝,“你煮得比我好多了。”四下环视了一遍,赞道:“你这办公室抵得上教授了吧?”   欧阳怡莞尔,“你要是有个写一天文章得喝九杯咖啡的男朋友,你也煮得好。”轻轻关了房门,回身笑道:“这就是教授的办公室,我借来用用罢了,我的办公室——四个人用呢!待会儿带你去看。”   隔着森绿的窗纱,唧唧咕咕的童音和树影间的雀鸟啾鸣都清晰可辨。两个人挨在沙发上,依依相顾,感慨千头万绪,未知从何提起。   欧阳怡忽然掩唇而笑:“我还记得你那时候跟我说,你和他什么都不会有。”说着,朝窗外杨了扬下巴,促狭道:“喏,这可是‘什么’都有了。”   顾婉凝淡笑着摇了摇头,欧阳怡也敛了笑意,轻声问道:   “怎么了?他家里不同意?我可听见陪你过来的人都叫‘夫人’的。”   顾婉凝的目光沉静如水:“我们结婚了。”   欧阳怡讶然惊喜:“真的?”   婉凝点点头:“算是吧。”   欧阳怡脸色微变,“什么意思?”迟疑着着问道:“他还要另娶?”   “不是的。”顾婉凝连忙笑着分辩:“要等选定了行礼的日子才好发结婚启示。”   欧阳怡皱了皱眉,叹道:“到底是虞四少,结婚选个日子也这么挑剔。”   顾婉凝噙着笑意捧起了咖啡,不再继续这个话题。他想要趁着闲暇,赶在同沣南和谈之前行礼。她懂事地附议,却在那一声“好啊”的末尾让他窥见她眼中幽幽一抹失落。   他抬起她的脸:“怎么了?”   她倚在他胸口沉吟了良久,才说:“……只能去华亭订礼服了。”   他脸上瞬间盛出明朗如晴空的笑容,手指敲了敲自己的额头,“是我想的不对。”执了她的手贴在唇边,“这件事不能迁就,日子等你选好礼服我们再定。”   她等的,就是他这句话。   她要从巴黎订礼服,订鞋子,要顶尖的珠宝商专门设计首饰来配搭……旗袍当然是请用惯了的师傅做,可料子要重新订……   他喜欢看她一脸肃然地站在镜前试样衣,一听到他的声音,便仓皇地躲在粲然锦绣中不肯出来:   “你不能看的!”   他喜欢看她翻着珠宝行送来的裸石和图册支颐苦想,到底要什么样的才最好,她问他的主意,他随意扫过一眼, 她的发:“既然这么难选,就是都喜欢,都喜欢为什么不都要了?”   他喜欢她对这件事认真,他喜欢看她为这些事烦恼,就像他喜欢每天醒来都能看见她或静或笑的睡颜—— 一个只为选不定珠宝华服才会犯愁的女孩子该是幸福的吧?   她蜷在他怀里,细细的声音辨不出喜忧:“其实我是故意拖日子的。”   他一点也不觉得意外:“我看出来了。你是害怕,还是后悔?”   她抿了抿唇,绷紧面孔迎着他含笑的眼:   “从订婚到结婚是女人一辈子最开心的时候,所以要长一点好。”   他点点她佯作正经的额头:“我们已经结婚了。”   她长长的睫毛惋惜地垂下来:“人家说最神气的就是未婚妻了,我一天也没做过。”   他闭目一笑,压着她吻了下来:“这个……是真的没办法了。”   她的孩子,她的爱人,她的朋友……她所有想要的都触手可及,完美得像一场好梦。   佳期如梦,让人不敢回头去看身后的鹊桥归路。   曾经她有的不过是隐秘的身世,而现在,还有背叛。他若是知道,她曾经让他陷入怎样的困境,恐怕再不会有这样好的笑颜。   疑心,只要有一点。   前尘种种,都会变了模样。   她不愿去试探,她也不敢。   很多事,都不过是一念之间,他牵念她,她就是伤他的剑;他不顾及她,她伤的就是自己的心。   “本来我父亲有意让他到部里任职,可他还是愿意教书。”欧阳怡的未婚夫是陵江大学前一任校长匡远舟的幼子,拿了两个化学专业的理学学位,又转校读了个政治经济学的PH.D,回国之后便接了陵江大学的聘书,“他还打算筹建研究所,搞冶金,又要忙着编教材……”欧阳怡扶额笑道:   “一天恨不得拆出两天用。”   两个人静静谈笑,在碧梧成荫的校园里散步,穿着校服的男女学生有的步履匆匆,有的闲闲徜徉,还有的说着话就争执起来……   经过学校礼堂,顾婉凝忽然瞥见附近停了两辆挂着陆军部牌照的轿车,边上还站着两个荷枪实弹的卫兵,在校园里头颇为惹眼。顾婉凝微觉诧异,正要留心分辨他们的兵种番号,不防礼堂大门轰然一开,里头的人声鼎沸瞬间惊破了宁和春光。   乌泱泱的少年少女簇拥着几个戎装军人,一个颀秀清俊的年轻将官被众人团团围住,许是他身上的戎装太英挺,四周的人群和景物都像是黯了一色,隔着人群望过去,仿佛玉山嵯峨于云海。   攀在侍从官肩上的一一惊喜地叫了一声:“霍叔叔!”   欧阳怡望了一眼,笑道:“他们还真把这位霍公子请来了。之前还有人来找我,想托我姐姐从霍小姐那里讨人情呢。”说罢,轻笑着叹了口气,“这下好了,我们学校这些女孩子,后面要好几天都没心思听课了。”   顾婉凝含笑听着,没有答话,一一又提高声音喊了一声“霍叔叔”,转眼就淹没在了人群的喧哗里。“嘘——”顾婉凝在唇上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霍叔叔有事情,我们不打扰他。”   “哦。”一一有些失望地应了,又不甘心地抱怨了一句:   “……那么多花干什么?霍叔叔又不是女孩子。”   马腾手上不断叠加的花束和礼物几乎挡去了他的视线,在人群里寸步难行,耳边莺声燕语的“霍将军”听得他背脊 ,离得远的人居然把手里的花一枝一枝掷上来——娘的,这些小丫头是捧戏子呢?他头一次觉得跟女孩子离得近居然这么难受,这时候要是能朝天开一枪就好了。   霍仲祺也在后悔,他实在不该卖姐姐这个人情,信什么“露个面,说几句而已”的鬼话,他不知道这些跟他素不相识的小孩子从哪里打印了这么多他的照片,还塞在他手里叫他签名——签名!   好容易从礼堂里出来,又被堵在门口,他扫了扫身边的人,眼见得是都没有什么“战斗能力”了,惟盼着守在外头的能有个灵醒的过来解围。   正在这个时候,忽然一个生面孔的军官费力挤了过来,朗声报告:“霍将军,陆军部请您马上过去开会。”说着,伸手隔开了一线空隙。那人身上的制服比寻常戎装深了一色,一望而知,是总长官邸的侍从。   人丛中静了静,自觉地让出一条路来,霍仲祺暗自吁了口气,一边快步走到车旁,一边打量那侍从:“总长有事找我?”   那侍从连忙摇头:“没有,是夫人刚才路过,吩咐说一会儿学生们要还是不放您走,就叫我过来假传个‘军令’。”   霍仲祺一怔,接着便反应过来他口中的“夫人”是什么意思:“婉……夫人呢?”   “夫人已经回去了。”   霍仲祺点了点头,微微一笑:“回去替我谢谢夫人。”   马腾把手里乱七八糟的东西一股脑堆进后备箱,撇着嘴舒展了一下筋骨钻进车里,忍不住嘀咕道:“越是念过书的娃娃越是幺蛾子多……对了师座,刚才叫人来‘救’咱们的‘夫人’是谁啊?”   霍仲祺脸上像笼着一层薄雾,肃然道:“总长夫人。”   他神情凝肃,心底却漾起波纹般的怅然,缕缕不绝。她有心留了人替他解围,却连招呼也不打,是怕他尴尬,还是不想惹人注意?方才的事,她都看见了吧?他竟是觉得赧然,愈发后悔惹了今天的闲事。她若是见到他和“别人”在一起,会怎么想?这样的念头,一闪出来就让他不安。   悦庐虽然不像霍氏官邸那般院宇深沉,但欧式庭院疏朗别致,草木丰美。自从霍万林又提了一次和谢家联姻的事,霍仲祺便从家里搬出来,独个儿住在这边。   “你真不喝啊?”谢致轩煞有介事地转着一瓶Haut-BrionBlanc的白葡萄酒,“我可是专门带来犒劳你的。”   霍仲祺轻轻一笑:“真戒了。”   谢致轩“啧啧”惋惜了一阵,只好陪着他啜茶,顶尖的内山瓜片,一口呷下去,舌尖留下一点清苦的余香。   霍仲祺看了他一阵,眼波一扬:“你是不是有话跟我说?”   谢致轩低着头,慨然笑道:“仲祺,你结婚吧。”   霍仲祺蹙眉:“是致娆让你来的?”   谢致轩连忙摇头:“这事儿跟那丫头没关系。”他犹豫了片刻,搓了搓手,“婉凝在订结婚用的礼服和首饰。要不然——你也结婚吧。”   霍仲祺眉头蹙得更深,盯在谢致轩身上的目光尽是疑虑。   谢致轩笑着耸了耸肩:“之前你姐姐搞义卖募捐,她把你送她的那只镯子捐出来了……”霍仲祺脸色一变,谢致轩忙道:“你放心,我先买下来,给她送回去了。”   霍仲祺神情松了松,“多谢。”既而又追问道:“那……你告诉她了?”   谢致轩点点头,又搓了搓手,笑吟吟地换了轻快的语气:   “你如今可是最招那些小丫头觊觎的梦中情人哎,你还不趁着行情好,仔细挑挑?”   霍仲祺搁了茶盏,笑意寥落地自嘲:“以前不是啊?”   “嗯嗯嗯,霍公子从来都是。”谢致轩促狭笑道:   “所以,你还是结婚吧,你总这么没着落,你就不怕浩霆不放心?”   霍仲祺目光有些飘忽,坦然一笑:“我没有一样能跟四哥比。”   谢致轩敛了笑意,缓缓道:“我听人说你在青琅‘金屋藏娇’,要是我没猜错,就是她吧?”   霍仲祺默然不语。   谢致轩轻声道:“我是想说,你这样,浩霆会觉得亏欠你,这些年……”   霍仲祺忽然打断了他:“我明白你的意思,我想想。”   谢致轩呷着茶不再说话,其实他想让小霍成家还有一层意思,霍仲祺的心思不足为他人道,偏偏致娆一头扎进去,当局者迷,小霍一天没着落,那丫头就一天不死心,再这么下去,迟早闹出笑话来,长痛不如短痛,不如让她早点死了这条心。   “师座,谢小姐的电话,问您下午有没有空?”马腾一边通报,一边咂了咂嘴等着霍仲祺说‘没空’,这位小姐快赶上他们师座的影子了,弄得人人都以为她是他们师座夫人似的。   霍仲祺背对着他凭窗而立,微一沉吟,道:“你跟她说,两点钟我到檀园去接她。”   电影散了场,她挽着他走出来,她特意穿了一件鹅黄的轻乔旗袍,春夜的风吹在身上有些凉,可她的心却是烫的。其实电影演了什么,她都不大记得了,大半时间,她都在黑暗中借着变幻的光束窥看他的侧影。她想起前两天的报纸,拍了他在陵江大学的照片,新闻里写学校里的女孩子“掷花如雨”,她心头一刺,此刻想起仍然有些惴惴,要握紧了他的臂来给自己一个肯定。   他替她拉开车门,她却有些迟疑,难得他约她出来,她还不想这么早回去。谢致娆轻轻抿了抿唇,刚要开口,对街忽然飘过一串电车铃声,她盈盈一笑:我想坐电车,”娇嗔地瞟了一眼马腾和那个愣头愣脑,怀里总抱着支枪的孩子,“我们出来,总有人跟着,没意思……”   霍仲祺一愣,见她亮得像星子的眼睛笑吟吟地盼在自己脸上:“我们去坐电车好不好?”   他下意识地点了点头:“好。”   她上了车,事事新鲜,只是赶上电影散场,车上没了座位,人又有些挤,她嫌扶手不干净,便轻轻抓着他的衣襟。霍仲祺怕她被人挤到,便挡在她和车厢壁板之间,车子摇摇开了一阵,到了路口一停,晃得并不厉害,她还是轻轻撞在了他胸口,然后,就再也没有抬头。   她握着他的手下车,车站离檀园还远,她的鞋跟幼细,走得久了难免有些刺痛,可她却浑然不觉,只是他不经意地抽开了自己的手,让她有一点失落。   她跟他说笑,眼里都是欣喜,他笑意淡淡,沉默地听,直到望见了檀园的大门,她忽然住了口,殷殷望着他。   他果然说了,是她想要的,却又不是——   他说:“致娆,你是不是想跟我结婚?”   她的一颗心猛然提了上去,这一刻她想了无数次会是怎样的情形,可身临其境,却和她想得全然不同,似乎哪里不大对,她还没来得及惋惜,便听他接着说道:   “有件事我要告诉你,我一直都喜欢一个女孩子,很喜欢,可她喜欢的人不是我。”   他的神情罕见地郑重,让她知道他不是在跟她说笑,只是他说的是她从来不曾想过的一件事。   他喜欢的不是她吗?   一直都不是吗?   她茫然看着他按了电铃,同她说话的声音淡的像春夜的风:“你好好想一想,再告诉我。”   139、没试过,终究不甘心   晨雾弥漫的花园像洇染过的彩绘,风过,清透的露水慢慢勾连相聚,汇成硕大的一颗,还没来得及凝住,便顺着微倾的叶脉飞快滑落,盈盈坠在叶尖。   卵石小径上的脚步声听上去似乎有些急,霍仲祺搁下手里用来整枝的花剪,站起身来。   谢致轩淡蓝色的西服上连裤脚都沾了薄薄的水渍,不过,克制之下仍然从眉宇间流泻而出的焦躁显然不是为了这个。他走到近处,见霍仲祺衬衫散漫的卷着袖子,军裤上也染着泥点,身前一盆正在花期的淡红茶花,显然是一清早就在给盆栽修枝。这个情形叫他有些意外,不自觉地挑了下眉——不知道什么时候小霍居然也有这个兴致,饶是心事重重,谢致轩还是忍不住替那花担心,但眼下他又比一盆茶花更要紧的事:   “小霍,你怎么能跟致娆结婚呢?”   霍仲祺一愣,牵强地浮出一点笑意:   “我——我只是问问她,那天碰巧……”   “你问她干什么?”谢致轩的语气有些气急败坏。   昨晚她一回来,刚打了个照面,他就发觉不对。她一向娇娆明丽的面孔仿佛失了光彩,他唤她,她却仿佛置若罔闻,他又提高声音叫了声“致娆”,她才凝眸看他,纤秀的眉渐颦渐紧:   “哥,我想问你一件事。仲祺……”   一语未了,眼里就蓄了泪。他连忙屏退了四周的婢女,顽笑似地问:   “怎么了?小霍有女朋友了?”   他虽然心疼小妹“终于”失了恋,但心里却也终于一块石头落地,一天一月一年,不管怎么难过,总会过去的。不料,致娆却摇了摇头:   “他问我,是不是想跟他结婚?”   谢致轩一惊,又仔细确认了一下她这绝不是个“喜极而泣”的神情,才试探着问:   “……那你怎么说?”   致娆突然抓住了他的臂:“他说他喜欢别人,你知不知道是谁?你知不知道?”   他一径摇头,“既然这样,你还理他做什么?”   “他说,那女孩子不喜欢他。”   “那又怎么样?”   “那他们就不会在一起。”   “那是他自己的事,难道你要跟一个心里想着别人的人在一起?”   谢致娆排斥地缩了缩肩膀,默然想了一阵,双眸忽然亮了亮,“……他能喜欢别人,我也能让他喜欢我。一辈子那么长,他总不会永远都忘不了一个……一个心里没有他的人。”她犹疑地看着谢致轩,仿佛在期待他给她一个肯定。   他隐隐觉得不好:“那要是他真的一辈子都忘不了呢?”   “不会的。”她的语气忽然变得平静而肯定:   “他本来就喜欢我,人人都知道。   因为这几年我们没有在一起,他才会喜欢别人的……要不然,他怎么会想和我结婚?”   “你不要想当然好不好?他要跟你结婚不过是因为……”谢致轩急切地打断了她。   谢致娆戒备地看着他:“因为什么?”   “因为……”谢致轩叹了口气,“因为霍家想要这门婚事。”   谢致娆忽然轻轻一笑:“嫂嫂跟你结婚,难道不是因为他们家里也想要这门婚事,这有什么不好?一定要像浩霆哥哥那样,家里人都不中意的才好吗?”   “致娆!”谢致轩咬牙硬了硬心肠,“有句话我早就想跟你说了,小霍他从来就没有真的喜欢过你……”他还没说完,谢致娆突然从沙发上“弹”了起来,倔强地抿着唇:   “你不用拿那些你自己都知道是违心的话来劝我。”说罢,转身便走,临要上楼的时候,又回过头,眸中是从未有过的楚楚:“哥,我……”   细微的哽咽堵住了后面的话。   “这些年她心里想什么你不是不知道,你早就应该跟她说清楚!以前的事也就算了,现在你娶谁不好,非要招惹她!是你父亲的意思?我们从小到大这么多年,总还有些情分吧?你已经耽误了她这几年,还要为了你们霍家,耽误她一辈子?”   谢致轩很少这样发火,霍仲祺默然听着,待他说完,也没有辩解的意思,只是肃然点了点头:   “致轩,这件事是我考虑得不周到,对不起。我会跟她说清楚,你放心。”   谢致轩不知道小霍是怎么跟致娆“说清楚”的,只知道接下来两天檀园没有消停过一刻。   致娆不肯下楼,不肯说话,连饭都不肯吃。等到她总算开口说话,却是夜里叫拆信刀划破了手,手背上的创口不算深,只是滴在衣 上的连串血迹叫人心惊。虽然她一口咬定是自己不小心,母亲却着实慌了神,抱着她问了一夜,第二天用过早饭就去了霍家。他劝母亲慎重,母亲凝眉轻叹:   “我知道她跟小霍在一起未必会快活,可她和别人在一起就一定能快活吗?至少这一个她甘愿。   试过了这一次,或许将来她还愿意将就别人;没试过,终究不甘心。”   霍仲祺和谢家小妹传出婚讯,一时间,成了江宁城里最炙手可热的新闻。霍家清贵,谢家豪奢,这样一桩婚事是理所当然的锦上添花珠联璧合。虽然婚期近在眼前,谢家小妹又不大肯将就,但两家人竭力操持起来,诸般事宜也都算顺畅,惟有婚礼当日的珠宝谢致娆一直没有十分能看上的,后来加了三成的价钱请别人让出一套从国外定制的钻饰,才总算合了准新娘的意。   只是登在报纸头版的结婚启示版位略偏了一点,照片放得不够大。没办法,连日来的头条都太过重大,日日都有事关南北和谈的要闻发布。和二十多年前一样,和谈的地点仍然选在吴门,只是那一年是隆冬,这一次却是暮春。   “我听说你把首饰让给致娆了?”虞浩霆合上报纸,一边喝咖啡一边问。   “不是‘让’,是‘卖’。”顾婉凝轻声笑道,“价钱——我加了三成。”   虞浩霆笑微微地喝完了杯里的咖啡 :“你是不想让人知道那首饰是你的。   不过,致轩知道,回头要是他告诉了致娆,那丫头一定会想你这个嫂子怎么这么小气?”   “致轩不会说的。”顾婉凝言罢,秋波一漾:   “况且,我可替他们省了一个多月的工夫,也不算太黑心吧?”   虞浩霆放下餐巾,手指朝她虚点了点:   “我回来之前,你把你自己的事情安排妥了,不许再拖了。   要不然——我去跟她要回来你信不信?”   听说爸爸要“出差”,一一也跟着妈妈送到楼下,虞浩霆见这小人儿皱着眉头,神色颇有几分沉重,俯身捏了捏他的脸:“还没睡醒呢?”   一一盯着他的眼睛摇了摇头,“你明天能回来吗?”   虞浩霆莞尔:   “明天不行,爸爸要去两个星期,你在家里听妈妈的话——等爸爸回来带礼物给你。”   “那月月呢?”   虞浩霆赞许地揉了揉他的脑袋:“月月也有。”   一一又盯着他看了一阵,勉强点头:“那好吧。”   然而,虞浩霆从台阶上下来,刚要上车,小家伙突然“哇”地一声大哭起来。一一并不是个爱哭的孩子,此刻毫无征兆的嚎哭格外惊人,涟涟泪水把周围的人全都吓了一跳。   “怎么了?一一,怎么了?”顾婉凝急忙把他揽在怀里劝哄,“一一不哭,好好跟妈妈说……”   虞浩霆亦是第一次看见他哭,而且是这样的惊天动地,叹为观止了半秒,也赶忙回去抱他,一一攀着他的颈子,哭声似乎弱了一些,叫了一声“爸爸”,却仍是泣不成声。   虞浩霆把他抱起来,迂回地逗弄:“怎么哭得跟个女孩子似的,是不想爸爸走吗?嗯?”   一一在他衣领上蹭了蹭眼泪,小手朝大厅里指了指,虞浩霆只笑到:“有秘密要跟爸爸说?”跟顾婉凝递了个眼色,便抱了他进去。   一一吸了吸鼻子,犹自带着抽泣:“你是不是骗我的?你说回来是骗我的。”   “怎么会呢?”虞浩霆失笑,随即抚着他的背脊正色道,“爸爸保证,绝对不骗你。   这样——你让妈妈找个日历给你,每天早上涂一格,涂满两个星期,爸爸就回来了。”   “你真的不骗我?”   “当然是真的。”   一一绷着嘴不说话,只是用力贴在他肩上,好一会儿,才喃喃开口:   “以前霍叔叔也说要当我爸爸的,霍叔叔还带我去看大船,可是后来就走了,都没有回来看我……”   虞浩霆笑容一滞,抚着他背脊的手不觉停了。   “叶喆说,霍叔叔是喜欢我妈妈才愿意当我爸爸的,一定是我总缠着他跟我玩儿,他才不来看我的,也不喜欢我妈妈了……”他越说越委屈,刚刚止住的眼泪又扑簌簌地落了下来:   “我都没有烦你了,你别走了,我妈妈很喜欢你的,她以前都没有……没有现在开心,你别走了,别不要我……”   虞浩霆轻轻拍着怀里的小人儿,眼底一阵潮热,一直都觉得这个孩子有些过于安静听话,而且似乎不太和他亲近,他以为是他和他不熟悉的缘故,却不没想到是为了这个。他极力收敛着心头的酸涩抽痛,抹掉一一脸上的泪珠,柔柔地在他额上亲了一下:   “一一记住,你和妈妈是爸爸最宝贝的人,什么都比不上,爸爸怎么会不要你呢?”   他说着,温存一笑:“你要是不放心,就跟爸爸一起去,好不好?”   一一眼睛一亮,刚要点头,又皱了眉:“那妈妈呢?”   虞浩霆果断答道:“妈妈也去。”   “……月月呢?”   “月月也去。”   自觉已经习惯了“大场面”的马腾还是没能适应霍仲祺结婚的派场:   客人一天请不过来,婚宴要开上三天;新娘子的一对耳环,比梅园路上的一栋宅子还贵;八层的结婚蛋糕装饰得花团锦簇,一直到眼睁睁看着人吃进嘴里,他才知道这玩意儿还真是能吃……   当然,再罪过的开销放在他们师座身上也不嫌过分,唯一让他泛酸的却是婚礼上六个男傧相都没轮到他——师座半开玩笑地提了一句,他还没来得及假装谦辞一下,新娘子和两个在场的女傧相就投了“反对票”。嗨,他哪点儿比不上那几个油头粉面的小白脸儿哦!   不过,在这样的“大场面”里,他这点儿酸水根本不会有人注意,连他自己都忘记了。   眼前的一切都是她梦想中的模样——除了红毯尽头的人,没有打领结,而是穿着一身戎装礼服。   她挽着父亲走进来,礼堂里的人都含笑回眸,她用最完美的仪态来回应那些赞赏和钦羡的目光,以及他的微笑注视。换戒指的时候,她有一点紧张,她曾经见过不小心掉了戒指的婚礼,一圈灿然骨碌碌地滚出去,被不相干的人捡回来,多尴尬!   还好,所有的所有都近乎完美,一如他翩然的风度,她无瑕的容光。   他翻起她的面纱,落在她唇上的吻轻柔而克制,她红着脸想,这一刻的照片一定浪漫如梦幻。   他挽着她在漫天花雨中走出来,镁光灯亮成星海,她从没见过这样完美的婚礼,连意外都这样美——方才,走在前面的小花童被裙子上的飘带绊倒,戴着花环的小姑娘在一片善意的欢笑中坦然站了起来,倒回两步重又往前走,原本庄谨的气氛一下子放松诙谐起来。   她忍不住凝眸看他,想问问他还记不记得,曾经她也在别人的婚礼上摔倒过,只是她可没有这样大方,那一瞬间,她只觉得整个世界都毁了,直到一个笑容明亮的男孩子帮她捡起花篮,展平了裙摆。   眼前的一切都是她梦想中的模样,她心头忽然闪过一个略带伤感的念头:   如果这一生都停在这一刻,该多好。   霍家的宅院她来往过许多次,而这一次,格外不同。喜气盈盈的婢女们都改了称呼,驾轻就熟地“少夫人”叫她觉得这称呼仿佛原本就是她的。   婚礼和婚宴大半都属于家族,而这样新月如钩的春夜,才纯是属于爱人的。   她卸了妆,又换过衣裳,过肩的卷发梳了一遍又一遍——她总要找件最寻常的事情来做,才能掩饰按耐不住的忐忑。可是等了许久,该来的人还是没有到。   霍家的家俬陈设和檀园很不同,过于久远深重的韵致让她有些惴惴。她想要唤人,刚一走到门口,轻缓的敲门声忽然在她面前响起,她心头一抖,慌忙向后退了两步:   “谁?”   “致娆,是我。”   他的声音近在咫尺,她不知道这个时候到底该说些什么,敷衍着应了一句:“哦。”   隔着雕花门的声音清和而温柔,“你要是睡了,就不用起来了。”   “我没有睡呢!”   话一出口,她的脸腾的一下子烧了起来,犹豫再三还是走过去拉开了门。他的礼服也脱了,衬衫散着领口,神色清宁,不大像是刚跟别人应酬过。   他微笑地看着她:“你也累了,好好休息吧,晚安。”   她忍不住拢了拢眉:“你要去哪儿?”   “我就在隔壁。”   谢致娆一怔,娇红的脸色略冷了冷,咬着唇低了头:“你这是什么意思?”   霍仲祺连忙笑道:“我是想今天折腾了这么久,你一定也累了……”   致娆低低打断了他:“那你为什么不陪着我?”   霍仲祺默然看着她皙白的发线,柔声道:“好。”   140、欲求永年   可能是不符合现在的某些要求,这一章的前面部分被吞了,我可能有点儿强迫症……真的很难接受……   如果有人想看这一章的完整版本,就是这里了——   141、惟他心底叹了声“可惜”   悠然谈笑间,虞浩霆的眼神向边上轻轻一掠,戴季晟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只见一个长裤短发的女子一面兴致勃勃地同顾婉凝聊天,一面朝他二人这里张望。他正揣度那女子的身份,便听虞浩霆回头吩咐同行的侍从:“去告诉那个记者,明天下午三点以后,有一刻钟时间给她作采访。”   戴季晟闻言一笑:“想不到虞四少这么平易近人。”   虞浩霆摇了摇头:“司令谬赞了,那是我夫人的朋友。”   戴季晟的目光在他面上隐约一滞,带着漫不经心的客套笑容,看上去依旧是冠冕堂皇,偏叫虞浩霆觉得一丝异样。   “这么看来,之前小姐在江宁筹备婚事的消息倒是不虚。” 俞世存眼中笑意闪烁:   “世存恭喜司令喜得佳婿。”   戴季晟却没有接他的顽笑,闭目思索了片刻,沉沉道:“你看——虞浩霆是不是知道了什么?”   俞世存收了笑意,正色道:“您疑心他是有意做戏?那小姐怎么说?”   戴季晟怅然摇头:“什么都没说。”   俞世存凝神思量了一阵,复又笑道:“司令多虑了,他要是真的知道,决计不会带小姐来和谈。况且事到如今,他知不知道小姐同司令的关系都无碍大局;您要是不放心,索性我们把事情揭出来……” 他哈哈一笑,抚掌道:   “就说小姐跟您失散多年,正好这回见面相认就是了,看他怎么办。”   “你觉得他会怎么办?”   俞世存一愣,不解戴季晟为何会有此一问,蹙眉道:“……虽说眼下还没有传媒记者没有人写小姐的事,但是照片可登出来不少;到时候不管他认不认这桩婚事,都不好交待。   这种话本小说里的戏码只有市井妇孺喜欢,虞军和江宁政府的人可不会信——   小姐跟他的事,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那你觉得他会怎么办?”戴季晟面无表情地追问了一句。   俞世存细想了想,摇头道:“说不准。不过,这件事不管他怎么办,于司令都是有益无害。”   “说不准”,是因为真正的想法他不愿意说,若是这件事被揭出来,最干净利落的法子莫过于场面上的皆大欢喜之后,女主角悄然出了“意外”,只是不知道那位虞四少下不下得了手了,他揣摩了一眼戴季晟的神色:“司令是担心他会对小姐不利?”   戴季晟没有看他,雪落平湖般叹了一声:“他若不是做戏,倒难得。”   “倒难得”,淡寡轻飘的三个字听在俞世存耳中,却是砰然一声锤落鼓面,他松弛了一下神情,刚要开口,戴季晟却摆手止住了他后面的话,“这件事要妥当,我想一想。”   俞世存心事重重地下了楼,迎面正碰上钗环简静的戴夫人陶淑仪,身后还跟着个送宵夜的丫头,他连忙欠身一让:“夫人。”   陶淑仪见是他,停下脚步,蔼然笑道:“世存,昨天新报的社论是你的手笔吧?刚才在酒会上,我还听见有人打听是哪位大才子的匿名之作呢!”   俞世存道了声“惭愧”,抬眼间,瞥了一眼陶淑仪身后的婢女。   陶淑仪见状,心领神会,回头吩咐道:“你送过去吧。” 说罢,转身姗姗而出,对俞世存道:“这边园子有些绕,我送你出去。”   俞世存一边谦辞“不敢劳动夫人”, 一边跟了出去。   “怎么?还有你不方便跟他直说的事?” 陶淑仪淡然笑问。   俞世存苦笑,“夫人,今晚……司令和那位虞四少可是相谈甚欢?”   陶淑仪淡笑着用眼尾余光扫了他一眼,“你跟我还绕什么弯子?到底什么事?”   “夫人,我是怕……” 俞世存低声道,“司令将来投鼠忌器,心软……”   “怎么说?”   俞世存斟酌着道:“方才司令跟属下说笑,谈到那位虞四少,司令说,他若不是作戏,倒难得。”   陶淑仪眸光一凝,放缓了声气:“人到了这个年纪,难免念旧,你也不必太作深想。”   俞世存连忙颔首:“是。”   陶淑仪在莲池旁站住,像是忽然省起什么,“世存,薛贞生那里是不是还有阻滞?”   俞世存点头:“薛贞生原就是首鼠两端,既想拽着我们,又不愿跟江宁那边撕破脸;如今他这两家茶饭吃不成了,自然要多捞些甜头才肯“上船”。所以司令的意思——他开什么条件我们尽管应承,反正是纸面功夫,将来……他想要什么,那要看司令愿意给他什么。”   陶淑仪托肘而立,若有所思:“这么说,他一定不会回头跟着虞浩霆?”   “西南一役,他袖手旁观不算,还趁火打劫……虞浩霆可比我们恨他。”   陶淑仪闲闲散着步往回走,香云纱的旗袍在夜灯下有些发乌,有人说,这料子越旧越好看,温润,圆熟。她在夜色中倦倦一笑,女人们自欺欺人罢了,好看,终究还是苏绣新丝,光华鲜亮,夺人眼目,就像她——那样的年纪,才有那样恰到好处的娇艳。   她不曾有那样美,但她也有过那样的华年。   他若不是做戏,倒难得。   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这样的话,该是女人说的;换到男人嘴里,不过是轻飘飘的一念惘然。   俞世存是怕他心软,陶淑仪摇头,他们这样的人,大约一颗心里尽是密密咬合,分毫不错的齿轮,一毫一厘都要计算精准。可她宁愿他心里还有这样的一念惘然,哪怕就是一个闪念。   从锦和饭店回到临时下榻的隐园,说笑了几句早前自己在燕平报馆里实习的事情,顾婉凝正摘耳畔的珍珠坠子,忽听虞浩霆在她身后欲言又止:“戴季晟——”   她心头一空,慢慢放下手里的坠子,从镜中窥看他若有所思的神情,“嗯?”   虞浩霆见她一脸困惑,遂笑道:“这个人,你以前见在哪儿见过吗?”   顾婉凝抬手去摘另外一只,指尖一颤,细巧的针钩绊在了耳洞里,扭了一下才抽出来,她偏着脸想了想,道:“应该没有吧,怎么了?”   虞浩霆摇了摇头,“没什么,我总觉得——”   他复又摇头一笑,带了些许自嘲,“他看你的眼神,有点怪。”   言罢,便见她回过头来一双明眸意料之中地瞪大了一圈,他亦觉得自己这句话说得傻气,含笑走过来,帮手拆她的发髻,顺滑的青丝次第倾泻下来,他轻轻一吻,握住她的肩:   “大概男人不管到了什么年纪,见了漂亮的女孩子,都要多看几眼。”   他原是说笑,见顾婉凝嫌恶地蹙了下眉,不由莞尔,“你放心,我可不会。”   婉凝慢慢抬起头,眉宇间一线忧色,“…… 还是一定要打吗?”   虞浩霆抚着她的发,柔声道:“担心我?怕我会输?”   她贴着他的胸口摇了摇头,双手环在他腰际,盈盈笑道:   “我才不担心那些,我只担心你回头忙起来,一一总不见你,又要闹别扭。”   “我带着他。”虞浩霆洒然一笑,把她的人抄在了怀里,“那你不见我,会不会闹别扭?”   一早送来的报纸散发出淡淡的油墨味道,冠盖云集的照片不见暗潮涌动,惟有锦绣光华。霍庭萱久久注视着虞浩霆身畔那个端然微笑的女子,她没有像戴夫人陶淑仪一般去造访女子中学、青年教会……若是她,大概也会这么做的吧?   霍庭萱心头微涩,他带她去吴门,有意无意都是一种宣示。其实,这倒不失为一个机会,她原本也预料着哪一日的报纸上便会有“机敏”的记者,捕到她“无意间”透出的只言片语,生发出一篇参谋总长婚期将近的花边新闻。   可是没有,直到现在也没有,她仿佛根本没有履行某种“职责”的打算,也不准备让人正视自己的身份,她只是偶尔出现在他的臂弯里,得体微笑,一顾倾城。   她这样的姿态让她略起了一点反感,感情这种事,不应该只有一个人去付出,这些年,他为她做了那么多,她没有一点感激吗?如果有,她就不应该什么都不做,只叫他一个人去承担。   但懂得的人,却未必有去付出的机会。   “小姐。”   霍庭萱闻声放下报纸,见她贴身的婢女抱来一束用墨绿缎带系起的百合花,“宋律师差人送来的。”   霍庭萱点点头,抽下花束上的卡片,上头是两行工整的毛笔小楷,特为感谢她之前为律师公会的成立派对做司仪,落款的“宋则钊”三个字十分潇洒。   一纸协定墨迹未干,沔水战端已起。江宁政府和沣南戴氏各执一词,指斥对方挑衅在先,蓄意破坏和平协定。学堂报馆里的先生们还想条分缕析辨个是非曲直,旁人的目光早已被瞬息万变的战局所吸引。   虞军在沔水的江防仓促之间已显疲态,沣南精锐一路渡江北上,另一路迂回向西进占龙黔。   龙黔守卫空虚,掌控西南门户的薛贞生亦不作拦阻,短短一月之间,端木钦已将孙熙年的部队挤到了龙黔西端的犄角;而东南毕竟是江宁政府命脉所系,一直都有重兵布防,且唐骧缜密沉稳,进退有度,虽然戴季晟的主力已经逼近嘉祥,但邺南的战事还是被他慢慢拖进了僵局。   “你这回是拿定主意了?”   耳畔呵气如兰,一双涂了朱红蔻丹的纤纤玉手紧跟着搭在了他肩上。薛贞生转着那只皓腕上乍看过去不甚分明的玉镯,淡笑着呷酒,“再不下注,牌都要打完了。”   白玉蝶轻轻抽开手,袅袅婷婷坐到了他的下手,“你就不怕将来鸟尽弓藏,戴季晟再翻回头吃了你?”   “我既然敢下这个注,自然有不蚀本的法子。”薛贞生蓦地在她腰间掐了一把,“他吃不了我,你才行。”   白玉蝶拧了下腰肢,又替他斟了杯酒,“那你什么时候走?等戴季晟打下嘉祥?”   薛贞生忽然抬腕看了看表,“还有半个钟头。”   白玉蝶一愣:“今天?”   “嗯。”薛贞生说着已站起身来,在她腮上轻轻抚了一下,“乖,等我回来,送件大礼给你。”   白玉蝶仰面一笑,眼波妩媚至极,“走得这么急,也不先告诉人家一声!”   “军务嘛。”薛贞生一抬手,勤务兵立刻拿了他的外套佩枪过来,白玉蝶熟稔地替他穿好,仔细相了相,绽出一个明艳的笑容:“既然还有工夫,我也送一送你。” 不等薛贞生答话,便转身进了内室,取出一架琵琶来,在堂前盈盈落座,俯身之际如风荷轻举。   薛贞生见状,微微一笑,“你是弹《霸王卸甲》还是《十面埋伏》?”   白玉蝶笑而不语,垂首调弦,弹的却是一曲平日里宴饮酬酢间弹惯了的《浔阳月夜》;薛贞生重又在桌前坐下,听着她的琵琶自斟自饮。听着听着,忽然抬头笑道:   “小蝶,几天没弹,你的手也生了。”   不料他话音刚落,便见白玉蝶的身子向前一倾,手里的琵琶滑落在地板上,撞出一声闷响。   “小蝶?” 薛贞生霍然起身,刚抢到白玉蝶身前,她的人已萎在了琵琶边,薄施脂粉的面庞微有些泛青,唇角渗出一痕细细的血渍,“小蝶?” 薛贞生连忙扶住她的肩,转头冲勤务兵喝道:   “去叫医官!”   “不用了……”白玉蝶握在他臂上的手毫无力气,“还是跟你说了吧,我……” 她虚弱地掀了掀睫毛,犹自带着些许笑意,“……我是沣南的人,你来广宁之前,我就……”   “你别说了!等大夫来。”薛贞生一听便急急打断了她。   “没用……我骗了你,可我……没害过你。”她摇摇头,像是在笑又像是凄然轻叹,“我知道你这次……不是要……要去嘉祥”,白玉蝶眉头越蹙越深,攥紧了自己胸前的衣襟,“锦西的钱,都拿给……拿给虞……”   “你不要再说了,小蝶……”   她噙着血渍颓然一笑,瞳仁里的光芒渐渐散了,“我不叫这名字……”   她的肌肤还有余温,脉搏却再无声息。他把她平放在地上,默然立在一旁看着医官做检查,取血样……他捡起地上的琵琶,之间琴颈上的一只弦轴撞坏了,这琴紫檀背料,象牙覆手,琴头上雕了团蝶——   他第一次见她,是广宁士绅为他接风的酒筵。   隔座送钩春酒暖,分曹射覆蜡灯红。   她秋波送情,他却之不恭。   那晚,她用的也是这只琴,巧笑倩兮,美目盼兮,铮铮然一曲《将军令》,满堂惊赞,惟他心底叹了声“可惜”。   她说的,他都知道,一早就知道,可是她不知道他知道。   她不知道,也好。   他整装而出,庭院里一片静寂,蔷薇朱槿花残,斜阳却照阑干,流霞绮丽,叫人有眩惑之感。   他原以为,等到他回来,她说的那些事,是非真假都已经不重要了,她那样聪明,只要他们都不说破——   不说破,就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142、而今才道当时错   “师座,西南角的城墙快要轰塌了!”   隔着一个山坳,站在门口的马腾一边转着望远镜探看远处枪炮隆隆的嘉祥战场,一边不住口地跟帐篷里的霍仲祺“汇报”,“再不上,咱们……” 他话到嘴边,留了个心眼儿,“我们家祖宗八辈都被十六师那帮小兔崽子骂开花了。”   一直跟参谋审度沙盘的霍仲祺却充耳不闻,眼皮也没朝他抬一下。马腾心急火燎地没个安生地方可待,围着他转来转去,“师座,您还等什么啊?”   他此言一出,几个参谋也都停了议论,霍仲祺见状,撂下手里的铅笔,“等唐次长的电话。”   马腾想了想,小声咕哝道:“唐次长又瞧不见嘉祥的城墙。再说,咱们这边什么响儿都没有,等薛贞生过了江,那可就……” 说着,咧嘴啐了一口:   “呸!什么玩意儿!他倒是专挑便宜捡。”   “滚出去!”霍仲祺厉声打断了他:“薛贞生是你叫的吗?”   马腾缩着脖子躲了出去,心里老大的不服气。   他们在沈州九死一生的时候,他薛大将军在干什么?现在倒好,虞军在浠水和戴季晟苦战三月有余,他放着近在咫尺、失守泰半的龙黔不管,趁虚东进半月之间直插沣南城下,一面强攻一面断了沣南、桐安等地的铁路线。虞军疲蔽,戴氏兵力分散,唯锦西一支奇兵,骁骑东出,所到之处势如破竹。四天前,沣南城破的消息传来,人人咋舌。   眼下,龙黔的端木钦远水难救近渴,嘉祥前线的戴氏精锐几成困兽,唯有拿下嘉祥,突破虞军在邺南的防线或有一线生机。雷霆般的攻势让嘉祥城危若累卵,但霍仲祺还是不动,薛贞生一过江,嘉祥之围立解,而他要做的,只是盯住一个人。   薛贞生动如雷震,他们就得不动如山。   淡薄的天光冲开了窗外的夜色,蔡廷初立刻就醒了,抬腕看表,凌晨五点刚过,昨晚在沙发上一靠,居然就睡着了,他揉了揉眉头,起身洗漱。值班的秘书听见响动,敲门进来,眼下两团青影,眼中却闪着兴奋的锐光:“处座,这是昨晚收发的电文,已经都存档了。”   蔡廷初公事公办地点了下头,虽然心底也有同样的兴奋,但这些年下来,他已经能习惯地克制自己的情绪。了结邺南的战局应该就在这两天了——之后,就算端木钦这些人还能折腾,也是大势已去。   他一页一页翻看,忽然神情一肃,将一份电文逐字看过,搁在了面前,远远端详了一阵,按了值班秘书的电话:“你进来一下。”   “处座。” 值班秘书习惯性地带上了办公室的门。   蔡廷初将那份电文向前轻轻一推,“这封电报是谁发的?”   那秘书拿起来看了一遍,道:“是作战处。”   蔡廷初语意一重:“作战处的谁?”   “呃……”那秘书愣了一下,见蔡廷初神色沉郁,不由支吾起来:   “不知道,只知道是双重加密,直接发给霍师长的。我现在去查……”   “不用了。”蔡廷初摆摆手,“你出去吧。”   加密前的电文很短,只有七个字:获梼杌,就地处之。   “梼杌”是作战处给戴季晟的代号,“就地处之”,是最简单利落的法子;只是,授意发这封电文的人是他想的那个人吗?那他是知道,还是不知道呢?   蔡廷初抽开办公桌右手的抽屉,里头放着一本德文版的《近世代数》,他翻开书套,从夹层里抽出个小巧的米黄色信封。   桌上的内线电话,拿起,却又放了下来。   他不是一个朋友,是长官,是总长。   总长,没有私事。   无论他知不知道,昨晚的电文都可能出自他的决断,甚或就是他本意——战场上,什么样的意外都可能出,什么样的交待旁人都只能接受,一了百了,永绝后患。   那他拿了这封信出来,就不单是他私自送顾婉凝去沣南的事了……于他而言,最稳妥的,就是当做什么都不知道。   这封信,当初在沣南的时候,就已经被她烧掉了。   可如果那封电文不是他的授意呢?   那年他刚选到侍从室,还不到一个礼拜就出了漏子,被“发配”到卫戍部。个中缘由想在想来只觉好笑,那时候却是日日忐忑。一班同僚都打趣他是总长新欢的半个媒人,他却连那女孩子的面都没有见过。一直到侍从室调他回去的那一天,他隔窗望见一个女孩子在花园里散步,虽然不认得,但只看过一眼,就知道是她,那样美,那样——不快活。   他心头蓦然闪过一丝愧疚,如同工笔长卷里勾错的一翎细羽,纵观者全不察觉,但画者仍旧心内虚怯;也是从那时起,他才讶然发觉,光华万千、城府深沉的虞四少,心入情网也会进退失据。   他还记得那天在皬山,他一边翻阅他送去的文件,一边吩咐:“叫夫人”,仿佛只是随口一句交待,他却分明看见他唇角笑意微微。   纳兰词写得好,一生一代一双人,可若是心底埋下一根刺,再完满的赏心乐事怕也抵不过似水流年。   参谋总长的办公室几乎一刻不闲,蔡廷初在外头等了四十多分钟,才被叫进去。   “什么事这么要紧?” 虞浩霆喝着茶问:“他们说你九点钟就在外面等了。”   蔡廷初不由自主地避开了他的目光,低着头从公文包里拿出一个旧信封,递到虞浩霆面前:   “总长,这封信……是给您的。”   虞浩霆打量了他一眼,也不追问,径自拆了信封,里头是一页便笺,信纸上寥寥几行德文,娟秀里透着生涩,中间还有涂抹的痕迹。他只看了一行,就愣住了,惊异地望了望蔡廷初,却没有说话。蔡廷初绷紧了身子,屏息而立,更是一句不敢多说。   “这信……” 虞浩霆的声音依稀有些发颤,“是从哪儿来的?”   蔡廷初连忙把打了上百遍的腹稿小心翼翼地背了出来:   “是您在绥江的时候,属下……护送夫人去沣南,夫人去见端木钦,临走之前把这封信交给属下,说——如果她不能按时回来,就把信交给总长。”   虞浩霆闻言,面色一冷,“这封信你看过了?”   “是。”   “为什么现在才给我?”   蔡廷初神色焦灼,脸孔涨得通红:   “当时……当时属下没有看懂,夫人回来之后就把信要回去烧了——呃,不是这一封,是我另造了一封给夫人。属下答应过夫人,这件事不向任何人泄露……”   虞浩霆默然听着,态度已经完全平静下来,“那为什么现在说?”   蔡廷初把手探进公文包,咬了咬牙,将那份电文拿了出来,“这是昨晚作战处给霍师长的电报。”   虞浩霆扫过一眼,眉头微拢,拿起桌上红色的专线电话:   “芝维,给嘉祥发电报,告诉小霍,戴季晟不能死。”   戴季晟不能死。   听到这一句,蔡廷初陡然放松下来,这才发觉自己手心里已沁了一层细汗,见虞浩霆面色微霁,便试探着道:“总长,这电文……”   “你拿回去存档吧。”   蔡廷初如蒙大赦般答了声“是”,收起电文退下两步转身要走,虞浩霆却突然叫住了他:“廷初。”   蔡廷初身子一绷连忙站住,虞浩霆压低的声线里有在军中少见的温和,“多谢。”   点点秋阳透过高大的雪松落在草地上,一个急性子的小姑娘蹒蹒跚跚地追着只颈子上有横斑的雀鸟,蓬起的白纱裙和嫩黄毛衣远远看去像朵小蘑菇,身前身后跟着两个嬉笑哄护的婢女。转眼间,雀鸟振翅而去,小姑娘脸上正要展开一个失望的表情,远处渐次减速听稳的汽车瞬间吸引了她的注意,“爸爸!” 甜嫩的童音里满是喜悦,转头就朝草坪边缘冲了过去。   虞浩霆连忙伸开手臂,轻轻一捞就将她举了起来,由着小姑娘在自己脸上软软亲了几下,挑开她裙摆上的一根细草,“月月真漂亮,哥哥呢?”   惜月弯着手指比了一下,“哥哥在楼上。”   虞浩霆点点头,捏了捏她的小酒窝,“去看看哥哥下课了没有。”   说罢,又对跟过来的婢女吩咐道:“带小姐去换件衣服,我跟夫人有事要说。”   斜坐在树荫下的人渐渐失了笑容。   他突然回来,又叫婢女带走了惜月,不知道为什么,顾婉凝莫名地就惴惴起来。   他越走越近,周身的气息只叫她觉得陌生,他直视她的目光,翻涌着许多混杂不明的情绪,痛楚压抑着愠怒,怀疑纠缠着恍然……她的心荡在半空,捕捉不到清晰的脉络,连试探都无处着力:   “你回来了。”   虞浩霆没有答话,慢慢俯身靠近了她,托住她的下颌凝视了片刻,从衣袋里拿出一页便签,展在她眼前:“你写的这是什么?”   她一惊,面色瞬间变得雪白。   她写的是什么?   她答不出,他也不需要她的答案,她的睫毛和嘴唇同时开始颤抖,他抚上她脸颊的手也在抖:   “你怎么能这么对我?”   那样潦草的一页便笺,那么敷衍的几句话,她就算跟他有了交待?   “一一是你的孩子,我想,霍小姐可以给他很好的照顾,如果他不记得我,请不必提起……”   她是戴季晟的女儿。tochter——uneh*liche tochter,她连德语词都拼不对,她知道她写的是什么吗?她怎么能这么对他?她还有没有心肝?   “你怎么能——这么对我?”   他又问了一遍,她还是不回答,没有慌乱,也没有畏惧,只是阖上眼,一颗眼泪从眼角滑落,洇在了他手上。她当然能这么对他!她知道他不能把她怎么样,她就敢这么对他!没心肝的女人,她这样的神情让他忍不住咬牙,她骗他,她一直都在骗他。   她拦车求他,一张支票一方石印,那样不惜代价地求他,他当时也奇怪她怎么就那么轻易地答应他,现在他才明白,她不是怕他们不问是非地关着她弟弟,却是怕他们查得太清楚了!她无非是装可怜,让他认定她是个无依无靠的小丫头,让他稀里糊涂地就放过她,她从一开始就算计他!偏他还以为,以为她总是有几分愿意的……   他错得这样厉害,她是真的怕他。他几乎不敢去想,她有多害怕。他还吓她,“凭我现在就能把你弟弟关回去,让他一辈子都别想出来。”   他居然还吓她。   居然。   而今才道当时错。满眼春风百事非。   原来所有的事,都和他想的不一样。他真的是错了。可若是没有那些错,他现在要怎么办呢?   只是到了这个时候,她居然还不告诉他。   她不信他!   她就没有想过,要是她真的没有回来,他要怎么办?让他怎么办?   她不信他。   “婉凝,你不信我。”   他轻柔地唤她的名字,每一个字都说得平静,却像是刚从胸口拔出的抽出的匕首,每一分都沾着血:“我们这样的情分,你不信我。”   她摇头,睫毛上的泪水宛如朝露,将落未落:   “以前我没有说,是因为怕你会拿我当棋子;现在我不说,是不想你因为我,做错决定。”   虞浩霆胸膛起伏,薄如剑身的唇几乎抿成一线,无言以对。   如果那一天她没来见他,他现在到哪儿去找她?   如果他一早就知道她是戴季晟的女儿,他会怎么对她?   他几乎不敢去想。他竟是在庆幸他犯过那样多的错!   他眼底有生疏的潮意,他低下头,隔着薄薄的刘海吻在她额头上,无言以对。   顾婉凝忽然薄薄一笑,阳光打在她脸上,四周一片青草香,“我说得不对。我没有我说得那么好。”   虞浩霆一怔,见她笑靥微微,眸子里却蓄了泪:   “我不告诉你,是怕你因为我做错决定,你将来一定会恨我;   我也怕……怕我说了,你真的一点也不顾念我,那我要怎么办呢?”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眼泪骤然涌了出来:   “我不敢让你选。”   这世间风险最大的事莫过于试探。   无论结果怎样,试探者和被试探的人总有一个输家,而更多的时候,是两败俱伤。   虞浩霆抱住她,她的脸是浸在雨丝里的栀子花,他几次想要开口,喉咙却像被什么堵住了,只能反复拭掉她的泪,言语间分外艰涩:   “我已经给前线发了电报,戴季晟……我不会把他怎么样。”   他理了理她略显凌乱的发丝,柔声道:“婉凝,你愿不愿意——跟我说说你的事?”   她点了点头,一时之间却不知从何说起,虞浩霆抱了她起身,穿过草坪往官邸主楼去了。   守在车边围观了许久的一班卫兵侍从见状都茫然起来,拿不准是不是要原地待命。卫朔刚要发话,外头忽然又开进来一辆车子,到他身边才停下,林芝维摇开车窗,面上的神情喜忧难辨:   “总长呢?”   卫朔皱眉道:“你等一会儿吧。”   林芝维跳下车,见周鸣珂几个人都有点儿面面相觑的意思,遂拉着卫朔走到一边,低声道:   “是大事。总长这会儿忙什么呢?”   卫朔肃然道:“总长跟夫人在一起。”   “啊?”林芝维眼神儿一飘,“不会吧?这个钟点儿?”   卫朔沉着脸瞪了他一眼,林芝维忙道:“霍师长刚才回电,戴季晟死了。”   卫朔听了倒没什么动容,“死了就不算大事了。”   林芝维声音更低:“坏就坏在总长回来之前刚让我给他发了电报,一句话:戴季晟不能死。”   卫朔面色微沉,林芝维又道:   “霍师长说,戴季晟是自裁的,外面还不知道消息,怎么处置要请总长示下。”    143、人间第一枝   风雨如晦,白昼如夜。急雨如注,浇在硬朗的军服雨披上噼啪作响,飞驰的车轮激起大片水花,车灯打出的光柱里尽是匆促的白色水流。密集的岗哨隐在幽暗的天色里,昏黄灯光偶尔映出错落的檐角和青砖高墙。   三辆军用吉普刹停在只剩了一扇的朱漆门前,台阶两侧的石鼓上弹痕斑斑,目之所及,武装齐整的卫兵少说也有一个排。一个娃娃脸的年轻校官等在门口,一见来人,立刻撑开伞迎了上去:“师座,他的警卫不肯缴械,要不您先等等,我们……”   霍仲祺摆了摆手,掩唇轻咳了一声,“至于吗?”   回廊外,被雨水击打的枝叶筛糠般抖动,隐隐可见枪身的乌芒和刺刀的刃光,这大约是嘉祥远郊某个乡绅的宅邸,被戴季晟临时用作行辕,昨晚突围不成,又被他们堵了回来。精锐就是精锐,虽是败兵犹有虎贲之勇,天知道他方才一路过来,车轮下印了多少血水,恐怕一场大雨也冲不干净。   淋了雨的半边衣袖紧贴在身上,冷凉湿重,让人有轻微的兴奋。   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他们的这一卷山河,就要画完了。   引路的军官穿堂而过一直走到庭院深处,让霍仲祺略有些意外:这个时候,戴季晟这样的人当是端居正堂,等着跟他交涉吧?   这间厢房看格局像是书房,檐前的台阶上,十多个衣上带血的卫士一听见响动,齐齐举枪,霍仲祺上前两步,朗声道:“二十六师师长霍仲祺,拜访戴司令。”   四下一静,只听房中有人不紧不徐地应了一声:“请进。”   果然是间书斋。   窗外风雨琳琅,满目肃杀,这里却是书叠青山,灯如红豆。房中的人甚至未着戎装,一袭半旧的墨蓝长衫,倒像个书生。   霍仲祺见桌上展着一幅立轴书画,笑道:“戴司令好雅兴。”   戴季晟将那卷轴慢慢收起,插进一方素锦条匣,“霍公子就不必客套了,有什么话就直说吧。   霍仲祺颔首道:“仲祺来之前,刚跟沣南那边通过电话,司令的家眷我们已经妥善保护了,请您放心。”   戴季晟冷笑,“那真是多谢了。”   霍仲祺双手在身前交握了一下,看了看他,欲言又止。   戴季晟打量着他,摇头一笑:“你这个时候一个人来见我,你不必说,我也明白。我不死,虞四少少不得要花心思安置我,他要安抚人心,又要提防沣南旧部寻机起事……所以不如我毙命军中,最是方便。”   霍仲祺低低垂了眼眸,“司令半生戎马,一世英雄,想必也不甘卑躬屈膝,俯首事敌。况且……”他语意一顿,肃然道:“仲祺也是个军人,生逢乱世,军人自当死于边野,以马革裹尸还葬。”   戴季晟仿佛饶有兴味地点了点头,“霍公子在沈州的作为,戴某早有耳闻。你放心,我不会让你为难。不过,我也有一件事想请霍公子帮忙。”   霍仲祺忙道:“司令请讲。”   戴季晟拿起手边的那方素锦条匣,摩挲了一遍,递到他面前:“这个……烦你转交给虞浩霆。”   霍仲祺一怔:“这是?”   戴季晟似有些倦怠:“你交给他就是了。”   “好。”霍仲祺按下心头疑惑,将那条匣接在手中,“那仲祺就不打扰司令了。”   雨意渐收,天际现出一片清透的琉璃碧色,霍仲祺握着那方条匣穿堂过室,总觉得哪里不妥。他刚走出门口,便见马腾急匆匆地赶了过来,“师座,总长急电。”   霍仲祺一打开文件夹,面色骤变,转身就折了回去;然而,还没走近书斋,便听见房中一声枪响,惊得一双白鸟从房边的高树上振翅而起,庭院里的一班卫士立刻冲了进去。    虞浩霆在电话里细问了事情的经过,却并没有多交待什么,只说 “你做的没错,戴季晟的死讯你直接通电其他的事,我叫廷初去处置。”   霍仲祺忙道:“四哥,戴季晟有件东西让我交给你。”   “什么?”   “是幅画。”   电话那头似乎有一瞬间的静默,“好,你让廷初带回来吧。”   放下电话,霍仲祺心里愈发疑惑起来。之前,他怕那画有什么不妥,叫人拆了轴首仔细查看过,结果一无所获。那幅画,是一幅梅花。   兼工带写的覆雪绿萼,雅正清婉,像是女子的手笔,上款的题画诗是一首宋人小令:“春风试手先梅蕊,頩姿冷艳明沙水。……雪后燕瑶池,人间第一枝”,亦是常见的咏梅之作,只是后头落了戴季晟的表字和小印;下款纯是记事,“……共和八年岁次乙未孟冬” 竟已是二十多年前的旧作,至于“爱女清词周岁有画”云云则纯是画者家事了,彼时周岁的孩子,如今正是花信之年。   “清词” ?   这名字他没有印象,是戴季晟的家眷?那这么一幅画为什么要送给四哥呢?   “岁次乙未”、“爱女清词”……这个谜不需要他来猜,但他却总觉得萦怀难弃,仿佛有什么呼之欲出,细辨之下又如羚羊挂角,无迹可寻。    深秋的雨,簌簌不停,久历战火的嘉祥城街市萧条,凋敝如落叶。经此一役,虞军原先在嘉祥的守卫部队折损了十之七八,沣南的败兵更是四处溃散,于是霍仲祺一进城,便着手整编部队。师部的参谋带着蔡廷初找了半个多钟头,才在伤病医院找到他。蔡廷初是虞浩霆侍从官出身,同霍仲祺亦是旧识,不过,一个在情治系统,一个在野战部队,两人多年未见,在战后孤城乍然相遇,一时间都有些感怀。   霍仲祺了然他的来意,打过招呼便道:“戴季晟的副官要扶灵回沣南,我做不了主,就把人还看在他先前的行辕里,总长既然叫你来,你看着办。”说罢,却见蔡廷初有些迟疑,“怎么了?”   “其实……” 蔡廷初踌躇道:“总长是让我送一个人来。”   霍仲祺蹙眉道:“什么人?”   蔡廷初见他神色郑重,连忙微含笑意说道:“不是军务,是总长让我送夫人过来。”   霍仲祺一听,眼中立刻有了愠意:“她来干什么?”   蔡廷初见他突然发作,愣了愣,才反应过来自己语焉不详,他大概是会错意了:   “是总长夫人。”   “她……”霍仲祺怔了怔,讶然望着蔡廷初,心头渐渐浮起一片阴云。   这件事解释起来太过复杂,蔡廷初也拿不准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只好避重就轻,“夫人现在在师部,不知道城里有什么地方方便夫人下榻。”    二十六师的师部在原先的市政厅里跟零落不全的市府机关合署办公,挤在一座三层的骑楼里,人来车往,十分嘈杂。这个时候,唯独楼顶霍仲祺的办公室安安静静地关着门,连值班的秘书也被马腾打发走了。   霍仲祺一上楼,就见马腾火急火燎地在楼梯口来回转圈,“师座,哎呦,您可回来了!” 抖着手指头往边儿上一指,“顾小姐……啊不……虞夫人来了。”   霍仲祺凛然扫了他一眼,“叫人去趟和记,要他们最好的套房,马上收拾出来,等夫人过去安置。”   “是。” 马腾嘴里答应着,人却没动,嗫喏着想说什么,又不肯开口,一个劲儿地斜眼瞟蔡廷初。   霍仲祺根本不理会他的眼色,训斥道:“废什么话?马上去。”   马腾只好“恋恋不舍”地下楼,唉,那时候在江宁,他瞧见总长大人攥着她的小手从车里出来,脑子里就是“嗡”的一声,又觑了觑霍仲祺的眼神儿,合着不是他们师座喜新厌旧,是那小女子攀了高枝了?!怪不得这新婚燕尔的,也不见师座高兴,他戳着霍仲祺的手臂,慌里慌张地想说点儿安慰的话也不得要领:“师座,您……您千万别往心里去,这种……这种水性杨花的婆娘,我就不信总长能娶了她!还带着个没来历的娃娃……”   “这话够你死上一百回了。”霍仲祺沉声打断了他,“你记好了,那是总长夫人,一一是四哥的孩子。”   马腾脑子里又“嗡”了一声,稍稍咂摸了一下,只觉得一碗冰水泼在了脑壳里,“师……师座,那……那您也太……”   霍仲祺凄然一笑:“太混账了?”   马腾连忙改口,“不是不是,我是想说师座您……真英雄!英雄都难过美人关,孟子说的好,唯大英雄能本色,是真名士自风流……”   霍仲祺忽然回过头看了他一眼,“是吗?哪个孟子?”    霍仲祺轻轻敲了下门,“夫人?”里头传出声音清越沉静,他再熟悉不过,“请进。”霍仲祺这才同蔡廷初推门而入,只见一个纤柔的身影凭窗而立,深黑的薄呢斗篷,素黑的重锻旗袍,浓黑的青丝低低挽成发髻……一片静黑之中,惟有莹白的面孔和一双柔荑宛如象牙雕就。   霍仲祺一见,满腹的疑窦突然不愿开口相询。   顾婉凝微微低了头,握着手包的手指不觉暗自用力,“我来,是为了戴季晟的事。他有幅画……” 她一迟疑,忍不住咬了下唇,霍仲祺已点头道:“是”,说罢,便走到办公桌前,摸出钥匙,开了抽屉,将那方素锦条匣取了出来,“就是这个。”   顾婉凝接过匣子,指尖轻轻抚过,面上的神情非忧非喜,展开看时,良久,都没有说话。霍仲祺见她眸光晶莹,呼吸渐重,自己私心猜度的虚影慢慢清晰起来,心头跟着一抽:“婉凝,你……你和戴季晟……”   顾婉凝抬起头,泫然欲泣的面容突然浮出一个伶仃的“微笑”,手指点在那幅画的下款上,“清词……是我。”   这是他方才已经隐约想到,却又最不愿成真的一个答案。霍仲祺双眼一闭,懊恼之极,那天晚上,作战处的那封电报正合他心意,让戴季晟死在军中,不单给虞浩霆省了麻烦,还了了他一桩旧怨。当年在广宁的那一枪,几乎要了她的命,也要了他的。在公在私,戴季晟都非死不可。   可是,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她说,“清词……是我”。   方才他见她裹在一袭黑衣里,就知道不好,“乙未孟冬” 、“爱女清词周岁”不正合她的生辰吗?她母亲家里是姓梅的,他查过。可她不开口,他还盼着是他多心了,不会那么巧,不可能,如果她真的跟戴季晟有什么关系,她怎么敢和四哥在一起?她怎么会去替他挡了那一枪?   可是她说,“清词……是我。”   “爱女清词”,那么,就是他“杀”了她父亲,他们“杀”了她父亲。   他想为她做的每一件事都事与愿违,他顾不得胸口刺痛,急急辩解道:“这件事是我莽撞了,四哥给我发了电报的,可没来得及,真的……”   “我知道……”她起了雾的眸光照在他脸上,“不关你的事。是我自己不好,对不起。”她一边说,一边飞快地把那幅画收进条匣里。   “婉凝——”他低低唤了她一声,却无可安慰。   顾婉凝匆匆抹掉了落到下颌和一滴眼泪,强自委婉而笑,“你这里一定很忙,我来是私事,就不打扰你了。我答应了戴夫人,送……送他的灵柩去沣南,明天就走。”   说罢,就抱了那条匣快步而去。   一直在门边默然而立的蔡廷初跟霍仲祺点了点头,便也跟了出去。守在门外的马腾这回乖觉得很,殷殷勤勤地带路去了。    沙沙的雨线蔓延在无边的夜色里,灯光拉长了人影,案前一茎无花的寒兰, 愈显孤清。   “……雪后燕瑶池,人间第一枝”,不知不觉,那首《菩萨蛮》就从笔锋中流泻而出,霍仲祺收起了游离的神思,搁笔喝了口茶,忽然便蹙了眉,“马腾——”   他这位贴身副官应声而入:“师座有什么吩咐?”   霍仲祺敲了敲杯子:“茶是你煮的?”   马腾嘿嘿一乐:“川贝和蜂蜜是我找的,茶是小白煮的。”   霍仲祺摩挲着杯子,微微一笑:“难为你想得起来。”   马腾笑道:“您要是觉得好,明天我还让他煮。”   霍仲祺点点头:“你们有心了。我这里没什么事了,你去睡吧。”   “哦。”马腾答应着退了出去,走到门口,晃了晃,又“啧”了一声,转了回来,“唉,师座,其实——”   “嗯?”   马腾皱了皱鼻子,神情像是在笑,又有点儿发苦,“……这不是我们想起来的。川贝和蜂蜜是虞夫人带来的,夫人说快入冬了,您肺上有伤,叫我多留意。她说东西是给朋友带的,顺便拿过来点儿,让我不用告诉您。”   霍仲祺看着杯子里蜜色的茶汤,静静一笑,眼神在暖黄的灯光下异常柔和:“明天你去送一送夫人,就说我有军务,抽不开身。她既然说不用告诉我,那这件事就不要提了。”   144、你喜欢,你去拿   虞军将戴季晟灵柩密送回沣南,横扫龙黔的端木钦遂通电各省,为国家民族计,止戈息武,服从江宁政府。端木钦表态在先,沣南等地的戴氏余部亦相继接受整编。海内初定,各界关于新政府如何架构的议论渐渐升温,多年动荡之后,上至公卿下至黎黍,自有人希求倚靠一个强力秩序让国家重回正轨;与此同时,也不免有人忧心军人揽政,会重蹈扶桑人的覆辙……新闻纸上的笔仗时有火花,而深谙政局关窍的军政要员则都在暗自拭目以待参谋总长何时“训政” 。   然而,就在众人密切关注时局的时候,华亭和燕平两地的报章上突然曝出了一条异常抢眼的花边新闻。   说是花边,却又切中时局。文章言之凿凿,称一个在江宁交际场里风头标劲的名媛,名义上是旅欧外交官的遗孤,其实却是戴季晟的私生女。这位戴小姐姿容冶艳,长袖善舞,同江宁政府的军中新贵多有瓜葛,一度为人侍妾,早年还做过参谋总长的女朋友。   文章虽未指名道姓,却有这位戴小姐几个旧时同窗的匿名采访,说她风流骄矜,读中学的时候就因为行事不检被学校开除,后得某商界名流作保才转到燕平求学,到了大学更是无心向学,在燕平女大仅念了一个学年,还整日和昌怀基地的军官厮混……至于此女是否包藏祸心,意在探听军政机密,却是“对尚未有实据之事,本报不作定论”。   一石投湖,涟漪千重。   一个早上,江宁的豪门公馆里电话机都嫌不够用了。   “除了她还能是谁?你忘记啦?学校开除她出了通知的,人人都看到了……对啊,虞四少去找了校长,枪都拍到桌子上了,才让她回去上课的。”   “哎呦,我念给你听哦……我家婷婷看到,说这一段写的是小霍哦,是真的伐?小霍啊?”   “这怎么说的?哪个作死的这么大胆子……那丫头就不是个省事的,她还有个小囡咧,不知道哪儿来的……”   “头儿,这写的……不会是顾小姐吧?”   吕忱抖着报纸从桌上跳下来,咬开笔帽,在文章里勾出个圈:“还有这儿,您看……留英受训,叔父是党部要员的空军将官……不就是您吗?嘿,这胡说八道的,也不怕总长封了他的报馆。”   “这种东西有什么好看的?”   一早上到现在,陈焕飞桌上的电话就没有停过,父亲和叔父相继严辞诘问之后,母亲又若无其事地打过来“闲聊”,只字不提那篇新闻,只说:   “你年纪也不小了,你婶婶上次带来的那个林小姐,我倒是挺喜欢。你要是不想现在结婚,先订婚也好,相处一段时间,熟悉了再结婚,感情更好……”   吕忱讪讪笑道:“……头儿,实话实说啊,写的还挺好看的。哎,顾小姐真是戴季晟的女儿?”   陈焕飞一脸不愿意搭理他的无趣表情,“是又怎么样?”   吕忱忍了忍,还是没忍住:   “里头写邵司令跟参谋部请辞去国,‘或与此女有关’,难道顾小姐真是有意……”   “你都说是‘胡说八道’了,还琢磨这些干什么?” 陈焕飞不耐烦地打断了他。   “我是说写您那段儿是胡说八道,这个……说得过去啊!邵司令走的时候,您不也觉得怪吗?”   陈焕飞看着他,又好气又好笑:   “写我的是胡说八道,写别人的就是真的?你早上出门儿撞到头了吧?   去告诉其他人,基地里不许议论这些子虚乌有的事。”   “是。”吕忱吐了吐舌头,衔命而去,报纸却落在了桌上。   陈焕飞看着他勾出的粗黑圈子,心事微沉。   这么一篇东西,费心费力,却有些莫名其妙,若是一年前弄出来,倒是有动摇人心的功效,可现在沣南已定,即便它字字是真,也于大局无碍了。况且,弄这么一篇文章,风险也极大,就里头被它编排的这些人,不必说虞浩霆,就是他,也未必没有叫人求生不得的法子。什么人要花这么大的工夫去抹黑一个女人?   一念至此,不免有些担心,出了这样的事情,父母长辈不过是担心总长那里对他心有芥蒂,他自知无碍,时过境迁也就算了,可她呢?总长眼看着要再进一步,外人看来,她要做总长夫人原本就难以差强人意;如今流言广布,她要怎么办呢?   真是“好”文章!   处处似是而非,又件件有据可考。   虞浩霆叠起报纸,先拨了官邸的电话:   “夫人起床了吗?   今天如果有电话找夫人,都不要接进来,就说夫人不在。如果夫人要出门,让她务必等我回去。”   这人对她的事知道的这么清楚,又如此处心积虑,一定是他身边的人,可他一时之间竟然想不到会是谁,又有什么理由这样做?他正思量是叫谁去查,当值的侍从官忽然敲门通报:   “总长,汪处长有事想见您。”   大概也是为了这件事,虞浩霆摇头一笑,“叫他进来吧。”   “总长。”汪石卿一进来,目光就落在了虞浩霆面前的那份报纸上。   虞浩霆屈指敲了敲,“石卿,你看了吗?真是好文章,我正想着这是谁的手笔。”   “总长,您不用查了。” 汪石卿眉睫一低,坦然道:“这件事,是我做的。”   虞浩霆诧异地看了他一眼,慢慢向后靠在了椅背上,目光渐渐犀冷:   “为什么?”   “属下……” 汪石卿头垂得更低,眼中却有热切的执着:   “于公于私,顾小姐都不是总长的佳配,属下斗胆,请总长慎重。”   虞浩霆双手交握在胸前,侧眼审视着对面的人,缓缓道:“她已经是我夫人了。”   “没有登报,没有行礼,总长说不是,她就什么也不是。”   “是吗?”虞浩霆冷笑,手指用力点在那份报纸上:“那你为什么不来跟我说?要做这些.”   汪石卿只觉得他冷冽的目光扫得自己头皮发麻,但该说的话他必须说,否则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属下这么做,只是希望顾小姐能知难而退。”   “知难而退?” 虞浩霆咬牙重复了一遍。   “是,她若真是对总长情深意重,又何需计较一个名分?总长要是放不下她,大可金屋藏娇;霍小姐也好,别的名门闺秀也好,都不会容不下她……”   “汪石卿!”   虞浩霆霍然起身,却见一个快走到门口的侍从官颇有些尴尬,不知是进是退:   “总长,这是新印好的标准地图,您说要是有了……就给您送过来。”   虞浩霆点点头,“拿过来吧。”   那侍从官放下地图,赶紧低着头退了出去。   崭新的油墨味道弥散开来,淡彩拼就,曲折有致,这就是他们十年风霜十年戎马底定的江山版图,自今而后,惟愿金瓯无缺。   年少万兜鍪,坐断东南战未休。那时年少,爱上层楼,他和朗逸在前朝的旧城垛上,看雪夜高旷,陵江奔流。他说:“江山不废,代有才人。秦皇汉武都以为是自己占了这日月江川,其实——不过是用己生须臾去侍奉江山无尽罢了,反倒是江山占了才人。”   他听着他的话,心弦万端,有一根应声而断。断的那一弦,叫寂寞。   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那年在绥江,莽莽山河银装尽覆,小霍问他:   “四哥,你这辈子最想要的是什么?”   他说:“平戎万里,整顿乾坤。”   那年他七岁,父亲把他抱上马背:“这个天下,等着你来拿。”   这个天下,等着你来拿。   他看着铺在面前的地图,忽然明白,这么多年,他和她之间隔着的,不过是他的江山,她的身世;她的患得,他的患失。   那天,她蜷在他怀里,同他说起那些往日秘辛:   “我想,他对我妈妈,总是有过真心的,只不过那时候,他更想要别的。”   她不敢让他选。他这才醒悟,他看到那封信的时候,为什么会那么生气,他气的不是她,而是他自己。他从来都没能让她相信,他根本就不需要选。   她不是不信他爱她,她是不信,两心所系抵得过万里江山。   他忽然展颜一笑,他的这个小东西是最贪心的,她不是要一个男人爱她,她要这爱没有比较级——   不能拿别人来比,也不能拿这世上任何一件事来比。   她不信,就宁愿不要,真是个矫情的小东西!   可她是他的人,她要的,本来就应该比别人都好。   他的笑容明亮如秋阳,却叫汪石卿觉得背脊微寒。   “石卿,你觉得她不配做这个总长夫人,是不是?”   虞浩霆口吻轻快,甚至还带着一点欣然的调侃,话锋一转,眼中的笑意顿成讥诮:   “你不是在逼她,是在逼我。”   汪石卿一愣,脸色寒白:“总长?”   “这个天下,我不要了。” 他淡笑着走到汪石卿身边:   “你喜欢,你去拿。”   他不等汪石卿答话,转身便走,只是临出门时,却又停了一停:   “对了,还有霍庭萱。”   “总长!”汪石卿失声叫道,虞浩霆却没再回头。   虞浩霆一进官邸大厅,就见一一正拉着妹妹从楼上下来,手里还拎着惜月平时睡觉抱的垂耳兔玩偶“灰灰”。   “怎么把‘灰灰’拿出来了?”   “妈妈说,我们去皬山过冬天。”一一答得颇有几分兴奋。   “山上有小松鼠……” 惜月奶声奶气地帮腔。   怪不得外头停了几辆车子,原来是要搬家,“爸爸这几天有事情,下个月我们再去好不好?”   惜月仰头看了看一一,见哥哥不说话,不由“忧心”道:“等到冬天小松鼠就不出来了。”   虞浩霆抱起她,兜了个圈子:“爸爸叫人给你抓出来。”   一一抿着嘴想了想,冲虞浩霆招了招手,虞浩霆放下女儿,俯身凑到他面前,只听小家伙低声道:   “妈妈好像不开心了。”   虞浩霆拉着他的手臂,点了点头,“你带妹妹去玩儿,爸爸去哄妈妈。”   “你这是要去哪儿啊?”   顾婉凝闻声抬起头,便见虞浩霆斜倚在门边,闲闲含笑。她合上收拾得七七八八的行李箱,站起身来:“我想去皬山住些日子。”   “我还有些事情要安排,过几天我陪你去。”   他若无其事,她却不能:“算了。”   虞浩霆走过来,轻轻揽住她的腰:“什么算了?”   顾婉凝却别开脸不肯看他:“算了……”   话音未落,他的人猛然压了下来,她被他迫着跌在床上,他抵着她的额头逼问:“什么算了?”    问罢不听她答,就吻住了她的唇,用力吮了一下才放开,“什么算了?” 问过一句,便又吻了下来,如是问了几遍,直到她推他的手臂软得用不上力气,他才放开她靠在一边,捏着她的脸冷然下了个结语:   “算了?你做梦。”   顾婉凝呆呆看着他,想要说的话都显得乏力,她不愿哭,却也笑不出来,死死咬着嘴唇,像是多走一步就会落下悬崖。   他抬手揉了揉她的顶发,在她耳边柔声细语: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你这么为我着想,那就听我的话。”   145、我是大结局   晨曦渐次映红了二楼的拱窗,汪石卿伸手按熄了台灯,一欠身,麻木的膝盖慢了半拍,他才意识到自己在办公室里坐了一夜。走廊里传来谈话和走动的声音,秘书笑吟吟地进来放当天的报纸,一见他在,不由吃了一惊,“处座,您昨晚没走啊?”   汪石卿点点头,随口问道:“什么事儿这么高兴?”   秘书笑而不答,把手中的报纸理了理,递到他面前——头版要闻之下,编辑着意加重的一栏,却是一篇结婚启示。   “您看看,总长还说婚礼从俭,璧谢礼赠,亲友若赐贺仪,一应捐予遗属学校。” 那秘书边说边笑,“刚才我们还在外头说,本来总长结婚,轮不到我们凑这个份子,这么一来,大家还都少不得去捐一份儿了……”   他的话,汪石卿一句也没有听见。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参谋部的,深秋的阳光亮烈里带着寒意,照在柏油路上,白花花的一片,刺的人想要流泪。这么多年,第一次,他竟不知道何去何从?   梅园路还是和从前一样繁华,这宅子是他结婚那年,虞浩霆送给他的“贺仪”,婚礼之后,沈玉茗就从南园搬了过来。这些年,时局动荡,他难有闲暇,有时候,半个月也未必回来一次。此时茫然疲倦之极,整个人都陷进了客厅的沙发,才发觉,原来汪公馆的家俬这么舒服。   朦胧中,有人轻盈盈靠近他身边,一缕熟悉温热的茶香绕进了他的鼻翼,“玉茗”,汪石卿乏力地低语,抬手在身边一抚,却落了个空。   “长官,夫人不在。”   他睁开眼,原来上茶的是个婢女,“夫人呢?”   那婢女低头支吾道:“夫人……夫人出门了。”   汪石卿慢慢从沙发上坐了起来,解开了衬衫的袖扣,端起茶呷了呷:   “夫人去哪儿了?什么时候回来?”   “夫人……”那婢女指了指茶几上的一个红木盒子,“夫人说她回家去了,您要是回来,让我把这个交给您。”   “回家?”   汪石卿搓了搓自己的脸,蹙着眉打开了那盒子,不由一怔,里头空落落地搁着两份婚书,上面躺着一圈轻薄的素金戒子。除此之外,没有只言片语。他看着那戒子和婚书,心上一片迷惘,“她还说什么了?”   婢女摇头:“没有了。”   他摆摆手让女婢女退下,静了一静,心里只是茫然。   她回家去了。   她回什么家?她根本就没有家。   她四岁就被人拐了卖到戏班,连自己是哪里人都不知道,她回的什么家?   他呆坐了片刻,低低叫了一声:“玉茗!” 却没有人应。   他慌乱起来,她走了,他竟不知道要去哪儿寻她。   他不知道她有什么朋友,江宁官场里的夫人太太,她大半都熟络,他需要她认识谁,她就讨好结交谁,从来没有疏漏差错。可他不知道,究竟谁算是她的朋友。   他不知道她平日里喜欢什么消遣,爱到哪儿吃饭,在哪个师傅那里做衣服……她走了,他竟不知道要去哪儿寻她。   因为她从来都在。   他念兹在兹的,是明月清辉,而她,只是他桌前的一盏灯,他来时亮,他去时熄,恰到好处的让人察觉不到她在。   可是这一刻她不在了,他竟不知道要去哪儿寻她。   他茫然四顾,心里空得发疼,脑海里却只有她——   人山人海,她粉褪钗堕,青丝委地,一根簪子直直就要戳在颈间;花月良宵,她秋波欲流,樱唇微启,“案齐眉,他是我终身倚,盟誓怎移”;她唱过杨妃、学过莺莺,最心仪的还是《桃花扇》里的李香君;她洗手作羹汤,一道“将军过桥”,连明月夜的大厨都赞好;她学他的字,替他抄写公文上亦能乱真……   原来她一笑一颦,他都记得这样清楚,却居然从不觉察。   “玉茗!” 他提高声音唤她,空荡荡的大厅里只有他自己的回声。   参谋总长的结婚启示已是众所瞩目,次日,国内各大报章几乎都在同一版位刊发了一篇虞浩霆的访谈文章,内容大同小异,其中最惊人的一段,是记者问及他对未来新政府的架构有何预期,虞浩霆出人意表地未谈“训政”之必要,反而提议恢复战时一度停摆的国会,重选内阁,并明言自己不会参与国会选举,“虞某多年身膺军职,戎马驱驰,袍泽转战,非为个人,是为国家争自由,为同胞争人格。军人参政,非国之幸事。自虞某而下,军人皆当以国权为重……”   这样重磅的消息一出,此前的流言蜚语立时便销声匿迹。虽然有人猜度他此举是以退为进,博取人心;但“恢复国会,重选内阁”的提法对朝野精英而言太过诱人;很快,国中党团会社纷纷发声附议,或“连横”或“合纵”,筹划起选举事宜来。   “你会后悔的。” 顾婉凝一字一顿,郑重其事地凝望着他。   虞浩霆地把玩着她的手指,漫不经心的口吻甚至带了点撒娇的意味:   “那就麻烦夫人以后多疼我一点,让我想不起来后悔。”   “你一定会后悔的。” 婉凝面上却殊无笑意,“一定”两个字咬得尤其重。   虞浩霆见状,蜷起她的手握在掌心,微微含笑:   “我有什么好后悔的?我想做的事,都做到了;我想要的人,就在我身边;你说,我后悔什么?”   他执着她的手,正色道:   “我看了你给廷初的那封信才知道,这么多年,其实你和我在一起,没有一天是真正快活的。   我们真的是没有从前,我能给你的——只有以后。”   他说罢,见她抿紧了唇,眼底隐约泛了泪光,连忙话锋一转:   “哎,你不如帮我想想,回头我不做这个总长了,做什么好?”   婉凝闻言,反握住他的手:“你真的要请辞?”   “嗯。” 虞浩霆点点头,“等新总理组了阁,我就跟参谋部递辞呈。我要是不请辞,谁都不放心啊。”他说着,促狭一笑:“你说,我开个馆子卖炒饭怎么样?”   顾婉凝一怔,不由掩唇而笑:“好是好,就是价钱不好定。”   虞浩霆煞有介事地点了点头,仿佛灵机一动的样子:   “哎,你以前不是喜欢教书的先生吗?我也去教书好了。”   顾婉凝秋波一横:“我什么时候喜欢过教书的先生?”   虞浩霆偏着脸回想了一下:“就是那个……叫什么来着?翻译莎士比亚的……”   “我根本就没有……”    顾婉凝话到一半,忽然停住,既而满眼明媚天真地摸了摸他的脸,啧啧赞着,一笑嫣然:   “虞四少这样玉树临风,潇洒过人,不如去电影公司拍戏好了,跟女主角炒炒绯闻,一定红的。”   “小东西!”虞浩霆抓住她的手不放,肩头一矮,将她拦腰扛在了肩上。   接下来的国会选举热闹非凡,其间风头最健的莫过于律师公会的主席宋则钊。   此人出身燕平的书香世家,仪表宏正,极善讲演,曾义助一个黄包车夫在华亭的租界里跟洋商打官司,为那车夫赢了赔偿,在坊间颇有声望。此番忙于竞选之余,还忙里偷闲订了婚,未婚妻正是江宁首屈一指的名门闺秀霍家大小姐霍庭萱,这么一来,江宁政府的不少要员也对他青眼有加。于是,选举尚未投票,这位宋律师已隐有众望所归之势。   “这么说,一定是这位宋律师咯?” 婉凝立在案前,一边和虞浩霆闲话,一边搦管习字。   “霍伯伯苦心经营了这么多年,霍家这点儿本钱还是有的。” 虞浩霆握着她的手写了几笔,忽然笔意微滞,婉凝一察觉,便停笔回头:   “怎么了?”   虞浩霆淡笑着轻轻一叹:“贞生这个人可惜了。”   “下个月,国会就要开始选举了,总长这个位子……你还没想好谁来坐?”   虞浩霆自己执了笔,想要落墨,却又停在半空:“论心智城府,贞生都不必作第二人想,不过——”他眸中闪过一丝怅然:“有些天日可表的心意,到最后,都只能是无日可表了。”   薛贞生虽然突取沣南,一力逆转战局,但之前种种却是极遭虞军众将忌恨,便是这最后一战,亦觉得他是投机下注,为人不齿。婉凝知道虞浩霆心下总觉得对他有几分愧疚,怕他心事萦怀,微一沉吟,莞尔道:“总长既然请辞,自然是次长补上了。”   虞浩霆却摇了摇头:   “唐骧有人望有资历,但是他在政界没有根基,将来不好跟政府里那班人打交道。”   说着,闲闲一笑:“尤其要紧的一条:他是个君子。”   婉凝笑靥微微:“原来君子是做不得总长的。”   虞浩霆颔首笑道:“我要是个君子,现在连夫人都没有。”   婉凝没有反驳他的调笑,垂眸思量了片刻,低声道:   “其实,你心里有人选,可是你不想说。是因为我的缘故吗?”   虞浩霆默然了片刻,望着她微微一笑:   “小霍聪明,有声望,没野心,人缘好,不爱钱;唯一欠的是资历。不过有霍家在政界的底子,足够撑他坐稳这个位子。将来新政府的总理是霍家的女婿,别人也不必担心军部会有异议。”   “而且,他来坐这个位子,你不会动他,他也不会动你,其他人才会放心。” 顾婉凝的声音轻如初雪,“可你不肯说,是因为我的缘故吗?”   虞浩霆抚着她的头发摇了摇头:“我不想勉强他,做他不想做的事。”   婉凝一双眸子澄澈如秋水:“你怎么知道他不想?”   虞浩霆娓娓道:“有一年我去绥江,仲祺问我,这辈子最想要的是什么?我反问他,他说,他这个人没什么志气,只想要‘得一心人,白首不离’……”   后面的话,他没有再说,他想要的,他不能成全他,就更不能去勉强他。   婉凝月光下,薄薄一层初雪晶莹轻透,如绢纱覆住了人间。她一身雪白细柔的青秋兰斗篷,绕过悦庐的喷泉踏雪而来,那一瞬,月光,雪光,灯光,水光……却都不及她的眸光闪亮剔透,他恍然觉得,是精灵遗落人间。   她撩开挂着雪珠的风帽,委婉而笑:“我来,是有事要求你。”   霍仲祺颊边一热:“你说什么‘求我’? ”   小霍替她挂了斗篷,又叫人上了茶,面上竟有几分赧然:“可是,你要说的事,我做不来。”   “原来你知道我想说什么。” 婉凝低低一笑:“那你就该知道,这件事,你是最合适的人。”   霍仲祺苦笑:“可我真的不成。”   婉凝托着腮想了想:“要是我求你,你肯不肯?”   霍仲祺一下子噎在那里:“我……”   顾婉凝捧了杯子喝茶,娓娓笑问:“那霍军长觉得,什么人比你好?”   霍仲祺望着她,目光不自觉地温软下来:“唐次长比我有资历。”   顾婉凝点点头:“那十年后呢?”   霍仲祺一愣,顾婉凝直视着他,追问道:“你要是觉得他不如你了,你会怎么样?”   小霍皱眉道:“……我没想过。”   “你会拆他的台,逼他让位。” 她的声音娇柔清越,每一个字却都说得冰冷。   霍仲祺眸光一黯,强笑道:“你这么想我。”   婉凝幽幽摇了摇头,“你不会,别人也会”, 她声音越低越柔,“他好容易搭的这个班底,就乱了。”   霍仲祺张了张口,欲言又止,却见她娇波慧黠:   “你跟我说过,就算我不信你,也要信你四哥——那你信不信他?   要是他觉得你做不到,我今天就不会来。”   霍仲祺咬了咬唇:“四哥真的这么想?”   “他不想勉强你,做你不想做的事。”婉凝郑重地看着他:   “可我觉得,你做的如果是你不喜欢的事,你不会做的那么好。”   她端然笑望着他,柔声道:   “这件事你究竟能不能做的好,你真的不想知道吗?   这世界在你手里会是什么样子,你真的不想知道吗?”   天地浩大,雪落无声,他的心,忽然静了下来。   霍仲祺洒然一笑,眉宇间显出几分少年时的淘气:“那我答应你,你能不能也答应我一件事?”   婉凝不加思索地答道:“好。”   霍仲祺莞尔:“你答得这么快,就不怕我为难你吗?” 却见她浅笑盈盈:   “你不会。”   霍仲祺含笑起身:“婉凝,你陪我跳支舞吧。”   他走到唱机旁,换了张唱片,乐声响起,音符在他心上跳出一脉微痛的温柔。   绿袖摇兮,我心流光。绿袖永兮,非我新娘。   欲求永年,此生归偿。我心犹炽,不灭不伤。   他俯身请她,她起舞的姿态一如当年。   那一曲,不是他们的最初;这一舞,却是他们的最后了。   “婉凝——”   “嗯?”   他忽然很想跟她说,如果人真的能有下辈子,他……   可是一碰到她秋水空濛的目光,却又什么都说不出来。   如果人真的能有下辈子,她的心,或许还是要许给别人的,可即便是那样,他也还是愿意遇见她。愿意为她做任何事。不再年少轻狂,不再犯错,不再让她受伤,不再惹她哭……   每一个字,他都埋在心底只说给自己。   却含笑睇了他一眼:“那他问你,你说什么?”   虞浩霆笑道:“我说,平戎万里,整顿乾坤。”   她踮起脚尖,下巴抵在他肩上,“那你说的,是你最想要的吗?”   虞浩霆一怔,却听她轻声道:   “他不想,是因为他觉得他事事都不如你,有你在,他当然不想。   小霍不是朗逸,从锦西到陇北、到沈州、到嘉祥……如果他做的不是他自己喜欢的事,他不会做的那么好。他不愿意碰这件事,只是因为他觉得,他不如你。”   月光下,薄薄一层初雪晶莹轻透,如绢纱覆住了人间。她一身雪白细柔的青秋兰斗篷,绕过悦庐的喷泉踏雪而来,那一瞬,月光,雪光,灯光,水光……却都不及她的眸光闪亮剔透,他恍然觉得,是精灵遗落人间。   她撩开挂着雪珠的风帽,委婉而笑:“我来,是有事要求你。”   霍仲祺颊边一热:“你说什么‘求我’? ”   小霍替她挂了斗篷,又叫人上了茶,面上竟有几分赧然:“可是,你要说的事,我做不来。”   “原来你知道我想说什么。” 婉凝低低一笑:“那你就该知道,这件事,你是最合适的人。”   霍仲祺苦笑:“可我真的不成。”   婉凝托着腮想了想:“要是我求你,你肯不肯?”   霍仲祺一下子噎在那里:“我……”   顾婉凝捧了杯子喝茶,娓娓笑问:“那霍军长觉得,什么人比你好?”   霍仲祺望着她,目光不自觉地温软下来:“唐次长比我有资历。”   顾婉凝点点头:“那十年后呢?”   霍仲祺一愣,顾婉凝直视着他,追问道:“你要是觉得他不如你了,你会怎么样?”   小霍皱眉道:“……我没想过。”   “你会拆他的台,逼他让位。” 她的声音娇柔清越,每一个字却都说得冰冷。   霍仲祺眸光一黯,强笑道:“你这么想我。”   婉凝幽幽摇了摇头,“你不会,别人也会”, 她声音越低越柔,“他好容易搭的这个班底,就乱了。”   霍仲祺张了张口,欲言又止,却见她娇波慧黠:   “你跟我说过,就算我不信你,也要信你四哥——那你信不信他?   要是他觉得你做不到,我今天就不会来。”   霍仲祺咬了咬唇:“四哥真的这么想?”   “他不想勉强你,做你不想做的事。”婉凝郑重地看着他:   “可我觉得,你做的如果是你不喜欢的事,你不会做的那么好。”   她端然笑望着他,柔声道:   “这件事你究竟能不能做的好,你真的不想知道吗?   这世界在你手里会是什么样子,你真的不想知道吗?”   天地浩大,雪落无声,他的心,忽然静了下来。   霍仲祺洒然一笑,眉宇间显出几分少年时的淘气:“那我答应你,你能不能也答应我一件事?”   婉凝不加思索地答道:“好。”   霍仲祺莞尔:“你答得这么快,就不怕我为难你吗?” 却见她浅笑盈盈:   “你不会。”   霍仲祺含笑起身:“婉凝,你陪我跳支舞吧。”   他走到唱机旁,换了张唱片,乐声响起,音符在他心上跳出一脉微痛的温柔。   绿袖摇兮,我心流光。绿袖永兮,非我新娘。   欲求永年,此生归偿。我心犹炽,不灭不伤。   他俯身请她,她起舞的姿态一如当年。   那一曲,不是他们的最初;这一舞,却是他们的最后了。   “婉凝——”   “嗯?”   他忽然很想跟她说,如果人真的能有下辈子,他……   可是一碰到她秋水空濛的目光,却又什么都说不出来。   如果人真的能有下辈子,她的心,或许还是要许给别人的,可即便是那样,他也还是愿意遇见她。愿意为她做任何事。不再年少轻狂,不再犯错,不再让她受伤,不再惹她哭……   每一个字,他都埋在心底只说给自己。月光在林梢游移,铺在初雪上,像冰霜,像糖霜。   月下雪上,她的手暖在他手心,“你不问我仲祺答应了没有?”   虞浩霆淡然笑道:“这件事我想的到,你想的到,小霍怎么会想不到?   不管你去不去见他,这件事他都会做。   你去见他,是想让他知道你承他这份人情,叫他以后不觉得对你有亏欠;他等你去见她,就是想让你觉得他知道你承他这份人情,好让你安心。”   婉凝怔了怔,低低道:“那我不该去……”   虞浩霆摇了摇头:“你不去,就辜负他了。”   他说着,捧起她的手呵了呵:   “所以有时候我会想,如果当初我没有那么混账……   你和别人在一起,这些年,会不会更快活一点?”   婉凝蹙了下眉尖,又舒然展开。   她仰起脸,在他唇角轻轻一触,呵气如兰:   “……就算我没有遇见你,我也还是喜欢你。”   天地浩大,岁月无声。   他初见她的那天,笑容明亮如春阳:“小姐,陆军总部不是可以随便出入的地方。”   她冲到他车前,那样坚持又那样怕:“我要见虞军长。”   他公事公办地吩咐:“带她回去。”   那一刻,谁都不曾察觉命运的走向。   花火终散开 田地都取替海   玫瑰 纵会枯萎也愿栽   假使感痛哀 无甚麼不变改   还剩我 永远都不会离开   如果我无止境的等与待 不放开   还换到每缕青丝变白 我只敢说活该   从无止境的伤与害 喜变哀   其实我看痛苦只当尘埃 以我一生证实爱   多少的碎心 年月中等呀等   捱下去 各有苦果与前因   酒醒天已昏 如梦死的醉生   谁让我 要这麼一往情深   如果我无止境的等与待 不放开   还换到每缕青丝变白 我只敢说活该   从无止境的伤与害 喜变哀   其实我看痛苦只当尘埃 以我一生证实爱   ——《伤爱一生》   (全文完)   番外之一   前朝公子头如雪,犹说当年缓缓归   阶前花影悠悠,春风吹面不寒,新沏的“雀舌”清香沁雅,他搁了茶盏,脱口便是一句“风前欲劝春光住”。意犹未尽,词却穷了,蔡廷初闭目想了片刻,后头那句仿佛裹着一团柳絮从唇齿间辗转欲出,却怎么也想不确。   是老了,他喟然轻笑,前些日子他还一直自傲人到了这个年纪仍然能背得出新换的电码,不想,却连少时感怀过的句子都不记得了。   他笑叹了一声,拂着襟上的落花站起身来,慢慢往书房寻去——幸而他还记得那本稼轩词是搁在哪一架。   他的书房一向少人进,这会儿门却开了一线,蔡廷初微一皱眉,凝神侧耳,里头果然有细碎的声响。他悄然推开,见一个穿着海军衫和百褶短裙的女孩子正脚踩矮凳,全神贯注地扒在他办公桌边的书柜顶层翻找什么。   蔡廷初摇了摇头,又怕骤然唤她,惊动这小丫头摔下来,遂曲指在门上轻敲了两下,待那女孩子讶然回头,才开声向询:“敏敏,你找什么呢?”   “爷爷——” 那被他唤作“敏敏”的女孩子先是一呆,旋即甜笑着从凳子上下来,手里抱着个大十六开的皮面册子,“我有两个要好的同学过来温书,我跟她们说您当年授少将衔的照片潇洒的不得了,她们想看,我找给她们瞧瞧……” 说着,翻开怀里的相册凑到他眼前,“爷爷,您那时候真帅!”   蔡廷初连眼角的余光也没落在那照片上,板着面孔敲了敲敏敏的额角:“说谎。放回去。”   敏敏扁了扁嘴巴,不情不愿地娇娇嗔道:“爷爷,我都答应人家了,我同学都在外面呢!”   “说实话,你到底是找什么?”   “爷爷,就给我们看看吧。” 敏敏苦着脸央了两句,见爷爷不为所动,虚了声音巴巴地试探着说:   “……她们想看虞先生的照片。”   蔡廷初哂道:“你们国史课本上没有么?”   敏敏一听,马上抱怨:“书上印的什么都看不清楚,而且……”   “而且什么?”   敏敏脸颊微红,没有立刻答话,偷眼看了看爷爷,才拣着最软和甜润的声气说道:“而且……也没有虞夫人的照片。爷爷,我们就看一下,求您了,看一看嘛,又看不坏,我都答应人家了……”   蔡廷初轻轻一叹,终于点了头:“里面的照片只许看,不许拿出去。”   “我知道,您放心!”   敏敏抱着那相册,眉飞色舞地拔腿就跑,辫梢上的两只蝴蝶结仿佛活过来一样在她肩下跳跃飞舞。   蔡廷初在后头沉声道:“不许跑!”   前面的小丫头只好耐着性子慢下来,只是那娇小的身影刚没入走廊的转角,楼梯上的脚步声便又“飞”了起来。   阔大的檀色皮面沙发上,三个同样装扮的女孩子挤在一起,像树枝上落了一窝小鸟。   “喏,这是我爷爷。”   “蔡爷爷是伴郎啊?”   “这婚纱和凌兰那件好像……”   “是哦,怪不得杂志上说流行这种事几十年一轮回的。”   “说不定是凌兰学人家呢!她最做作了,之前演的那个《未了情》,就是学赫本,气质又不像。”   “嗯,也没有虞夫人漂亮,不过……”那女孩子声音低了低,窃窃道:“虞夫人看着也没有‘倾国倾城’那么美吧!”   敏敏嘻嘻一笑:“我以前也问过我爷爷,我爷爷说——” 她作势虚指了指两个同伴,压沉声音道:“宋诗你们都不读吗?意态由来画不成,当时枉杀毛延寿。”   话音未落,便听背后传来一声低咳,敏敏吐了吐舌头,回头时面上已是乖觉巧笑:“爷爷,我说得对不对啊?”   蔡廷初瞥了她们一眼,道:“小孩子,不知道的事情不要乱说,看过了就放回去。” 说罢,转身要走。   敏敏赶忙跳下沙发,追上去牵住他的衣袖:“爷爷,我们同学都在说早年虞先生和虞夫人的事,您不是还做过虞先生的侍从官吗,他们……”   “胡闹!”她话犹未完,便被爷爷肃然打断:“先生和夫人的事,你们知道什么?是能当笑话讲的吗?”   他声音一高,另两个女孩子也吓得不敢作声,敏敏低着头嘟哝:“爷爷,我们就是不知道才想问您的嘛……”她觑着蔡廷初的脸色,大着胆子试探道:“最近有人写了本书,里面说的就是虞先生和虞夫人的事……”   蔡廷初闻言,将信将疑地回头:“什么书?”   敏敏小小得意地窃笑了一下,拽着他坐进了另一边的沙发,从书包里翻出一本来,在爷爷面前晃了一晃:“这个——”   蔡廷初一眼扫见封面便皱了眉,上头一个旗袍女子的剪影,颜色暧昧,姿态模糊,装帧矫情,书名是从《诗经》里捡出来的:《与子偕臧》—— 一看就知道是时下那些不入流的所谓“爱情小说”。   敏敏见他面露鄙色,急忙先捡要紧的问:“爷爷,这书里写虞夫人其实是戴季晟的女儿,是不是真的啊?”   蔡廷初还未答话,边上一个女孩子也跟着道:“听说当年的报纸披露过的,说虞夫人先前嫁过人,还和……”那女孩子话到嘴边,斟酌着换了个说法:“说虞夫人本来是霍总长的女朋友。”   “胡说八道。”蔡廷初口吻沉肃,脸色却还好,小女孩子这个年纪自然是喜欢叽咕这些,只是捕风捉影拿这些事来编故事的人,却是无聊可恶之极。待看着一班小孩子憧憬又恳切的目光,不由好笑,他慢慢站起身来,正色道:“联勤总部在哪儿你们知道吗?”   敏敏赶忙点头,便听爷爷接着说道:“那是原先的陆军部,当年,夫人就是在那个门口遇见虞先生的——先生和夫人,是一见钟情。”他笑微微地拖长了声音,几个女孩子听得专注,浑不介意他抽走了那相册,“那时候,夫人还在中学里念书,比你们也大不了两岁。” 说话间,他已走到了门口,一个女孩子犹自追问:“那后来呢?”   蔡廷初再不置一言,径自踱出门去了。   窗外的花影在光可鉴人的柚木地板上摇曳生姿,脚步一踏上去,人影便也入了花林,柔风拂面,吹动两鬓花白。照片上的   他忽然想起方才敏敏拿出来的那本书,不知又是什么牵强附会的滥俗故事——   “与子偕臧” ?   他轻笑,“野有蔓草,零露瀼瀼。有美一人,婉如清扬。邂逅相遇,与子偕臧。”   郑风里的句子,那样的顺理成章;可只有经历过的人才知道,这“邂逅相遇”和“与子偕臧”之间,有多少山重水复,荏苒流年。   标题的“前朝句”出明人夏与诚诗,“缓缓归”这个梗被用过很多了——吴越王妃毎岁归临安,王以书遗妃云:“陌上花开,可缓缓归”。吴人用其语为歌,含思宛转,听之凄然,而其词鄙野,为易之云。——这是苏东坡的记录,他为这事儿写了三首《陌上花》。   “意态由来画不成,当时枉杀毛延寿”出自王安石的《明妃曲》:明妃初出汉宫时,泪湿春风鬓脚垂。低徊顾影无颜色,尚得君王不自持。归来却怪丹青手,入眼平生几曾有;意态由来画不成,当时枉杀毛延寿。   番外之二   笑问客从何处来   秋日的雨说下就下,也没个征兆,或是说,这一整天的慢阴天都是征兆?   小馆子开在江边,雨水一浇,江面上烟雨茫茫,最后两艘船靠了岸,夜色初笼,只一个老艄公无处可去,吃过米粉又要了壶酒,就着一碟子香干嚼得慢条斯理,眼看晚上的生意要泡汤,一身蓝袄黑裤手脚爽利的老板娘皱着眉头朝楼上招呼:   “满崽,下来吃饭!”   一个虎头虎脑的男孩子一路答应着跑下来,小方桌上已放好了菜饭,还有一小碟切薄的腊肉,咸香的烟熏香味勾得那艄公口里忍不住咕噜了一声。男孩子揽过碗筷刚扒上两口,忽听外头有匆忙的脚步声响,母子二人抬头看时,见是一个穿着军装大衣的年轻人避着雨进来,他身形高大,但躬身疾走,动作颇有几分狼狈。   老板娘刚要起身招呼,却见那人一跨进来便掀开大衣,解脱出一个娇小玲珑,素衣黑裙的女子来。老板娘连那艄公见状都是一愣,只觉得这二人虽行色忙乱,但此刻进到堂中,却叫这潦草的店面都莫名地亮了一亮,正迟疑着想要上前招呼,那年轻人已抬头问道:“掌柜的,热茶有没有?” 抬眼间英气逼人,唇边犹噙着歉然笑意,倒叫老板娘心里忽悠了一下,连忙招呼道:   “有有有,长官稍等,马上就来。”   抬脚要走,又笑容可掬地停了停,“店里有今年新下的‘银芽’,长官尝尝?”   那年轻人脱着大衣点了点头,“好。”   他身边的女子身上倒没淋湿,只是盘起的发辫蹭乱了,乌丫丫的头发遮了一半脸孔,这会儿松开来用手指重新理过,精致娟好的轮廓便显露出来,晶莹剔透的面孔像是能吸住人的视线,纵是老板娘急着去厨下沏茶,也忍不住打量了几遍,纳罕这女孩子怎么生得这样好?   艄公见这一男一女拣了离他不远的位子坐下,乐呵呵地转过身搭讪:   “长官这是要出城还是进城啊?”   那军官随口道:“进城。”   艄公带着几分酒意眯起眼睛望了望他,凑近过去压低了嗓门:“是去城西嘉宁桥吧?”   那军官不动声色,他身畔的女子却似有些好奇地望了那艄公一眼,军官握了握女子的手,对艄公温言问道:“老哥怎么知道?”   艄公嘿嘿一笑,回身喝了口酒,咂着嘴说:   “长官别看我是个摇橹的,码头上来去三十年,这点儿眼力价还能没有?”   说着,下巴一抬,瞟了瞟那女子身上披的戎装外套,“您这个年纪,膊头上就捞了三颗金豆豆,少说也是个团座,十有八九是要去嘉宁桥虞家。老庄我说得对不对?”   说话间,老板娘已端了茶出来,特意拣了两个不常用的白瓷杯子,“长官喝茶”,一面倒水一面又打量那女子。见她捧茶在手,悠然含笑,规规矩矩的短袄长裙,玉色衫子阔袖窄腰,远看简净,近看才瞧见衣摆和袖缘都用极淡的金绿丝线绣了折枝桂花,白生生的腕子上套着一只莹紫的玉镯,一看衣裳气派就知道是高门朱户里出来的小姐,禁不住又自谦了两句:   “店小,没有好茶,您二位将就。”   “掌柜客气。” 那军官的言谈态度虽不跋扈,却也不热络,问了两句店里的预备,先点了一碟退鳅,略一犹豫,低声跟身边的女子解释了两句,待那女子点头,才又点了血鸭、米粉并两样时鲜的菜蔬。老板娘心道,江边的馆子江鲜美,眼下秋江水满,正是铜鱼最肥美的光景,这人听口音是外乡人,想不到于本地的吃食却是行家,一边揣度一边迭声应着去了厨下。   艄公听着他们这边点菜,端到嘴边的酒杯又放了下来,啧啧道:   “长官初来云衡,吃得倒很在行哪!这退鳅真是到了非吃不可的时候了,啧啧……”   那军官还未答话,方才一直没有开口的素衣女子却转过头来笑道:   “人少冷清,老先生要是不介意,不如和我们拼一桌吧。”   她回眸一笑,艳色惊人,直把那老艄公看得一愣,恍了恍神才反应过来,连忙抄了自己的酒壶酒杯乐呵呵地挪到了他们对面,“好好好!” 当下又讲说了一番品味江鲜的门道,不多时,老板娘上了菜,鱼肥酒暖,那艄公更是起了兴致,连云衡的风土人情也一并演说起来。   “嘉宁桥的虞家在云衡很出名吗?”   那素衣女子闲闲一问,老艄公立时瞪开了双眼,一脸诧异地道:   “虞家!妹陀,嘉宁桥的虞家你都不晓得吗?那可是……可是……”   他“可是”了几遍,也没“可是”出个合适的词出来,挠了挠头,指着那军官道:   “你问他,问他——当兵吃粮的没有不晓得虞家的。虞家!啧啧,进了城你就见识了,城西嘉宁桥,过了桥,一条巷子到尾都是虞家!”   他说了这些,仍是意犹未尽,见那女孩子饶有兴味地瞧着自己,更是非要说出点什么来,“嗨,当年我还后生那阵子,要不是家里老母亲死命拦着,老庄我也跟着虞家大帅打天下去了,两江子弟,哪个不晓得虞家?”   他忽而在自己腿上重重一拍,先叹后笑:“兴许也能弄个长官当当!”   那女孩子听了掩唇而笑,替她剔鱼刺的军官却是神色一黯,老艄公看在眼里,蓦地疑上心头,谈笑了两句,借故进了厨间,凑到老板娘近前,悄声道:   “桂嫂,你瞧这后生带着个乖妹陀,是个什么来历?”   桂嫂灶上熬着汤,心不在焉地应道:“一看就是大家子的小姐。”   “着啊!”艄公附和了一声,犹犹豫豫地舔了舔嘴唇:   “桂嫂,这……怕不是叫人拐出来,私奔的吧?”   桂嫂手里的汤勺“当啷”一声磕在锅沿上,面上一层微霜,“这可不敢乱说!我瞧着人家般配得紧。”   “着啊!”艄公又附和了一声,“就是般配得紧,才拐得出来咯。”   桂嫂皱眉道:“什么‘拐’不‘拐’的?我看那长官是体面人,说不定是走亲戚呢!”   “哪儿有这么走亲戚的?”艄公不以为然,“你瞧见那后生膊头的金豆豆没有?三颗!少说也是个团长,出门连个马弁都没有,云衡城的连长都比他排场大些……再说,” 艄公声音又低了低:   “刚才我提了两句虞家,那后生就不自在,我是怕……那妹陀不会是从虞家拐出来的小姐吧?”   桂嫂一愣,思忖着道:“……你这么一说,是有点儿怪。”想了想,稳住心神道:   “他们什么来历咱们可管不着,我只管做我的生意。”   说罢,走出来添茶添酒,顺带着哄走了自家孩子。   艄公却放不下心里那点儿疑窦,一团和气地同那军官聊了几句,故作平常地笑道:   “小老弟,这妹陀是你——”   他拖长了话音,便见那军官仿佛有些冷冽地瞥了自己一眼,随即却是坦然一笑:“堂客。”   微微一顿,又补了一句:“三书六礼拜过堂的。”   艄公被他瞥得有些发僵的脸孔倏然松弛下来,奋力一笑,面上的皱纹聚得愈发深了,“长官好福气!老庄我码头上来去三十年,这么标致的妹陀一共也只见过……” 煞有介事地扳起手指一捻:   “这么一个。”   一句话说得那女子红了脸颊,一笑低头,无限娇憨。   正在这时,门外几道银亮的光束闪过,接着便是汽车刹停的声音,车门开合,下来的尽是撑伞的戎装军人,雨夜里车影、人影憧憧一片,竟看不分明是有几辆车子。桂嫂赶忙到门口观望,片刻间,几个兵士就到了檐下,为首的一人神情颇为焦躁:   “掌柜的,今天傍晚有没有一位长官带着夫人从这儿经过?”   桂嫂一听,心里暗叫不好,难道叫老庄猜中了,里头那对男女真就是私奔出逃的小鸳鸯?这么大的阵仗莫不是虞家出来追人?一时间也不知是该说还是该瞒,竟是愣在当场。   馆子里的人也都瞧见了外面的动静,那军官刚起身,那艄公猛地拉了他一把,痛心疾首地道   :“老弟,你们走不脱了,妹陀叫她家里人带回去吧!   你赶紧翻窗子出去,后头最近的就是我的船,你藏一藏……   让虞家的人抓住,铁定要把你打靶了!”   他身边的女子也跟着站了起来,诧异地望着他二人,惟那军官面不改色地拍了拍艄公拉他的手:   “老哥,多谢了。” 说罢,朝外头朗声道:   “杜中光!”   桂嫂正心惊胆战不知如何作答,同她问话的军官却猛然神色一振,撇开她忙不迭地赶进门去,挺身行礼:“校长,夫人”, 神态举止极为恭谨。   艄公不由自主地放开了手,方才被他拉住的军官冲那姓杜的说道:“找到车了?”   杜中光道:“是,正在修。”   那军官蹙眉道:“下着雨,修什么?”   杜中光脸色一红:“……呃,是。”   那军官看着他摇了摇头:“这也是卫朔教你的?”   杜中光更是语塞,那军官一笑,低头问身边的女子:“吃好了吗?”   那女子笑微微地点头,牵着他的手走了出来,一时已有侍从和勤务兵进来,拿衣裳的那衣裳,结账的结账。老板娘还要找钱,那军官却道:“留着请这位老哥喝酒吧!”   说话间,司机已经把一辆车子开到了门前,又有卫兵过来撑伞,艄公瞠目看了半晌,这时才回过味儿来,抖抖索索地跟出来支吾道:“……敢问这位长官,怎么称呼?”   那军官颔首道:“鄙人姓虞。”   车子沿着江岸缓缓前行,雨过云开,银亮的月弯挂在山前,潮声起伏,江流澹静。她倚在他肩上,指尖抚开他微蹙的眉心:“怎么了?”   “没什么。” 他偏过脸,挨在她额头上,深深一吻:“我在想那艄公的话,当年跟着虞家出征的两江子弟,能回来的,不知道有多少……” 他闭上眼,带着她体温的清甜香气一分一分地往他心里沁,耳鬓厮磨间,仿佛重又回到孩提时——   巷子里仿佛日日都有等着谒见父亲的人,“两江子弟,哪个不晓得虞家?” 巷口的青石板桥,流水悠悠,桥头总有个卖花的老妪,丝线串起的栀子、茉莉,带着娇翠的叶,洒了水,又香甜又清爽……那时他刚刚记事吧?抓起来就往嘴里送,抱他的是谁?是龚揆则?赶紧扯开那花,他犹要去抢,他笑呵呵地把他举高:“咱们四少将来是要骑大马做将军的!这些花儿朵儿的,咱们可不要!”   他听了,也真就不要了。   番外之三(一)   庐山烟雨浙江潮(一)   山路转弯急,战捷身子一晃,赶忙笼住身边一株两尺多高的盆花,冲口便道:   “你这车怎么开的?说了没有,要小心。”   前头的司机忙道:“是……皬山这条路是新修的,我来的少,路不熟,您没事儿吧?”   “路不熟就慢一点。”战捷拍了拍身畔雨过天青色的花盆,“我能有什么事?是它不能有事。”一边说,一边仔细查看那花,唯恐碰掉了一个花苞。   司机从后视镜里觑着他的神色,小心翼翼地问道:“战参谋,这花贵得很吗?”   战捷扶着花盆矜笑着说:“总长伺候了这么久,不贵也贵了。”   他从邺南军区调到总长身边不过月余,日日看着总长大人照料这株打了苞的茶花,听说已经伺候了两年多了,贵贱他不懂,但这两日开出花来,是真好看。   那司机抿着嘴想着,忽然“嘿嘿”一乐:“别人送花儿不是一枝,就是一束,也有送花篮的。总长倒好,连根带盆儿,整个一棵给人搬来。您说这养着也麻烦,万一弄死了,不就可惜了?马主任办公室原先有棵什么兰草,他儿子一杯开水泼进去,转天就死了……您可得嘱咐勤务兵,千万别乱往里头倒茶根儿。”   战捷听着他絮叨亦是莞尔,此时春早,浅翠的山谷里氤氲着淡薄的岚气,正像一杯新冲的春茶。这趟差事不过是个跑腿的活儿,可他心里却有些轻轻重重的颠簸,男人给女人送花,总是依稀透着点儿好逑之心,可是搬一棵来又不像那么回事儿了。   战捷跟着个婢女穿过两进庭院,又沿着浅溪走了段回廊,溪岸上生了大丛的迎春,眼下正当怒放之时,娇黄的花瀑千丝万缕直落水中,最清新的颜色亦叫人有夺目之感。婢女将他引到一处花厅,门楣匾额上镌着“明瑟山馆”四个字,战捷品咂着两旁的楹联暗暗点头:这里也确是水木明瑟。   “您稍等,我去请夫人。”   那婢女低头退了出去,战捷把花摆在靠窗的条案上放稳,正打量厅堂中的陈设,忽然隔窗落下来一缕风铃般的清越笑声,接着便听见一个女子故作嗔意的笑语:“虞绍桢,你就等着你爸爸回来揍你吧!”   战捷一转身,就见一个三四岁年纪的小男孩蹦蹦跳跳地跑上台阶,身上一套雪白的海军衫,脸上手上衣上却都沾了墨汁,跑过门槛的时候一个踉跄,差点儿绊倒,战捷赶忙伸手拉他。小人儿形容狼狈,人却乖觉,牵着他的手站起来,嫩嫩地说了一声:   “谢谢叔叔!”   童音未落,一个裹着格纹披肩的洋装女子已步履轻盈地跟了进来,见他拎着那男孩子,明澈的眸光在他面上轻轻盼过,旋即颔首一笑。战捷在她秋水顾盼之间有刹那的恍惚,一时间竟想不起如何同她客套,好在那女子也没来和他寒暄,径自蹲下身来捏了捏那孩子尚算干净的一边小脸,蹙着眉低声说:   “去找霁蓝给你洗脸,然后好好跟许先生道歉;要不然——下午我们都去看木偶戏,就不带你!”   战捷低头看着只觉得好笑,她教哄这孩子的语气神态毫无威胁,带着点儿赌气的味道跟这小人儿打商量,亦嗔亦喜间泄露出一份笃定的温柔爱娇,宽大的流苏披肩下露出湖绿的裙裾,白底细黑波点的洋装衬衫上有错落的荷叶边,长发用发夹松松挽在脑后,露出耳际一枚水滴形的钻石坠子,光芒晶亮,闲适中透着华美。战捷一边打量一边揣度,这小男孩姓虞,应该就是虞校长的小公子了;这女孩子虽看不出是这小男孩的什么人,也该是虞家的亲眷,看样子恐怕是管教不了这个年纪的孩子。谁知,那小男孩瞪大眼睛看了她片刻,却是拖长声音老实地“哦”了一声,立刻穿过花厅跑了出去。   那女子目送着跑走的小人儿,转过脸对战捷客气地笑道:“有什么事吗?”   战捷这才省起自己尚未说明来意,忙道:“您好!我是霍总长的随从参谋战捷,是来求见虞夫人的。”   他略一停顿,看了那女子一眼,又笑问:“敢问小姐怎么称呼?”   那女子不易察觉地蹙了下眉,面上的笑容依旧温和端静:   “我是虞顾婉凝。”   战捷一愣,脸色骤白骤红,慌忙抖擞身姿行了个礼:“夫人好!”   顾婉凝若无其事地点了点头:“你们总长叫你来是什么事?”   战捷把她让到条案边,低着头不敢抬眼:“这茶花——是总长让我送来给夫人赏玩的。” 见顾婉凝并没有留意他的失态,只是凝眸看花,战捷的话才从渐渐容起来:   “这株‘十八学士’总长调理了两年多,昨天开了一朵,今天早上又一朵,总长就让我给您送来了。   您看,已经有二十多个花苞了……”   顾婉凝抚了抚那莹润规整的洁白花瓣,微笑着问道:“这花养起来要留心什么,你们总长说了吗?”   战捷忙道:“总长说,这花侍弄起来有些麻烦,夫人恐怕也没这个工夫,养花的事叫我直接交待给府上的花匠。”   顾婉凝闻言,垂眸一笑,“那麻烦战参谋了。”   战捷听着,又直了直身子,张了张口,话却没说利索:“卑职……卑职不麻烦。”   顾婉凝忍了笑意,端详着案前的茶花,温言问道:“你们总长还有别的事吗?”   “呃……总长说,他有事想跟夫人请教,不知道夫人什么时间方便?”   顾婉凝略想了想,道:“后天下午我要去泠湖的遗属学校,要是霍总长有空,我在明月夜请他吃晚饭——谢谢他的花。”   “他们说夫人这会儿在教琴,还得半个钟头才下课。”   战捷从学校里出来,跟霍仲祺回话。原本皬山的侍从打电话过来说是六点钟在明月夜订了位子,谁知到了下午,霍仲祺忽然推了公事,直接来了泠湖。旧历年一过,参谋本部正式开始着手改组成立国防部,人事纷杂千头万绪,所有人都嫌手脚不够用,这会儿倒好,把他们一班人搁在这儿了,半个钟头不长不短,是等还是不等呢?   “教琴?”霍仲祺低声重复了一句,展颜而笑,“我想起来了,她每个礼拜要来上两次音乐课。” 说着,拾阶而上,“我们进去等。”   这会儿学校里正在上课,几处教室里有读书声演讲声亦有稚气的笑语,远不像参谋部那样森严肃穆,但他们一路进来,却都觉得踏在一片清和宁静中。为着隔音,音乐教室修在一处单独的院落里,凤尾初绿,修竹掩映,一到近处便听得琴声荡漾。   霍仲祺停在月洞门边,摆了摆手,随行的侍从和卫士也都屏息而立。只听时断时续的琴声由竹叶风底送出来,有的流畅,有的生涩,旋律跳跃活泼,显是小孩子在学弹。   战捷听着无趣,又不敢作声,只觉得表针走得格外迟缓,好容易等到下课铃响,他才精神一振。一群七八岁的小孩子跟着一个头发上扎着手帕的老师鱼贯而出,倒也不甚吵闹,这些孩子都是军中遗属,从小见多了戎装军人,对他们也见怪不怪,倒是有眼尖的孩子看见霍仲祺,不免叽喳了几声:   “看,那个有将星的!” “嗯,是个将军。” “就是那个谁嘛……” “谁呀?”   等小孩子们走过,霍仲祺才进了院子,顾婉凝从教室里姗姗而出,见了他,似也不觉得意外,只点头一笑,待陪她来的侍从向霍仲祺行了礼,才问:“你这么闲?”   霍仲祺四下打量了一遍,笑道:“我记得这是朗逸的书房。”   顾婉凝点点头:“这里最安静。”   他二人缓步走出来,战捷忖度着分寸刚要跟上去,霍仲祺的侍卫长白瑞生忽然扯了他一下,战捷一怔,只得站住,待要问,又犹豫着不知从何问起。   “……改组国防部的事,我跟四哥之前商量过一些。”   霍仲祺一边说,一边信手把玩着近旁碧玉新妆的柳条,“眼下有不少事要问他,偏这个时候他避出国去。”   “他就是知道你要来问他,才找个由头去看美国人的海军学校。” 顾婉凝说着,嫣然一笑:“不过,他也不单是为了避你——就是他不在,这两个礼拜,也整日有人打电话到栖霞去。”   霍仲祺摇了摇头,沉吟着道:“我确实有件着紧的事想问问四哥,或者你帮我……”   “你不用说,我也不会帮你问。”   顾婉凝今日出门到学校里来,妆扮得十分净雅,烟蓝的旗袍扫到小腿,外头罩了件藕灰的薄呢大衣,发髻也挽得端庄,惟此时笑意中带了些许促狭,眸光盈盈,像是脱出了画框的仕女图,骤然生动起来。   霍仲祺闻言,不由皱了皱眉,却见她敛了笑意,一本正经地说道:   “他就是不愿意让你揣度他的意思。他说,每个人都有自己解决问题的法子,无所谓好坏。   你不必总想着——要是他,会怎么办。”   霍仲祺凝神听着,思量了片刻,放开了手里的柳枝,半笑半叹:   “四哥洞若烛照,可是这挑子也撂得太干净了。”   顾婉凝看他的目光不觉渗了怜意,轻声道:“叶铮他们的事我听说了,你要是懒得理会,我去问问。”   霍仲祺眉峰一挑,眼中亦闪出一点欣喜:“那可多谢你了!”   顾婉凝却低了眉睫,“我知道这几年……很多事,你都很难。”   霍仲祺摇了摇头,含笑低语:“四哥那些年,才是真的难。”   一句话,两个人都沉默了下来,仿佛透过眼前的平湖春风便能望见那些年的栉风沐雨。   他笼在她身上目光越来越温软,蓦然回顾,他变了这么多,杀伐赏黜、进退回旋,人前人后对谁都留三分提防,一言一语都唯恐泄露半分真心,当年那个千金买笑,银篦击节的五陵公子再也没有了……   什么都变了,不变的,仿佛只有她。依旧是刻在他心底的玉颜如梦,一颦春山愁,一笑秋水滟——那梦里,有他的春风白马、年少风流,也有他的山穷水尽、痛彻心扉……那些永生难忘的情恋痴嗔都在不知不觉间化入了骨血,没有她,就没有此时此地的他。   见了她,他忽然就卸下了一身甲胄。   从湖面抚过的风轻柔得像他的眼波,他走在她身边,深深吸了口气,心底涌起一股不同寻常的快活:   “你在明月夜订位子,是想吃什么?我叫他们备了条鲥鱼,待会儿用笋烧了。”   顾婉凝抿了抿唇,柔柔一笑:“该说的话我都说了,你忙,我就不耽搁你了。”   霍仲祺一怔,下意识地接了一句:“我没事。” 却见顾婉凝螓首轻垂,浓密的羽睫遮去了闪亮的眸光:   “你不用跟我客气了,我知道你这些日子事情多,攸宁到皬山去玩儿,都说三五天见不到你一面。”   霍仲祺听着,已然明白了她言外之意,点头笑道:“他八点钟就睡了,哪儿能看见我回来?”   战捷和白瑞生不远不近地跟在后面,虽然听不清他们两人说些什么,却眼见得霍仲祺谈笑间尽是从未有过的温柔倜傥。想起前些日子侍从室的人闲话,说起总长当年是江宁首屈一指的风流子弟,他只是不信,眼下这光景倒有那么几分意思;又想起前日他送了花回去,霍仲祺细细问了他在皬山的情形,唇边始终一缕笑意温存……莫非那些影影绰绰的传闻也不尽是虚言?   念头一转,旧年毕业典礼时校长亲自训话授剑的情景不期然闪了出来,那样清华峻烈的凛然风度,真真是只堪仰望,他望着霍仲祺的侧影,琢磨了一阵,忽然觉得总长大人有些可怜。   霍仲祺送罢顾婉凝上车,在夕阳的余晖里静静站了一阵,回头吩咐战捷:   “接夫人去明月夜——再叫人到顺祥斋去买一份马蹄糕。”   番外之三(二)   庐山烟雨浙江潮(二)   “处座,是叶主任。”   孙熙平闻言抬眼看了看,见官邸楼前停着辆跟自己座车一样的黑色雪佛兰,从车里出来的人正是叶铮,往这边瞥了一眼,也没有等着跟他打招呼的意思,整整军帽便上了楼。孙熙平唇角一牵,昨天栖霞的侍从打电话来他就知道,必然是为了这件事。虞夫人的面子没人敢驳,可是叫他就这么让了叶铮——他也没那么容易松口。   孙熙平和叶铮前后脚进来,被一个温文清瘦的上尉让到了一楼的偏厅,“两位长官稍等,夫人这就下来。”   他和叶铮心照不宣各捡了张椅子坐下,都是一肚子的腹稿却不肯轻易开口。片刻间,有婢女捧了风炉茶船陪着顾婉凝进来,他二人连忙起身,顾婉凝打量着他们莞尔一笑,曲指在茶几边上叩了两下:   “听说唐次长的桌子差点儿叫人给拍坏了,我昨天特意让人换了张结实的,你们试试?”   叶铮讪讪着没有答话,孙熙平咂了砸嘴:“夫人说笑了。”   顾婉凝指点着那婢女铺摆茶席,随口答道:“我的话自然都是说笑。”   这么一句话不轻不重,孙熙平跟叶铮这些天虽然心有芥蒂,但听了这么一句还是忍不住对视了一眼,立时便觉得别扭,愈发的不自在起来。顾婉凝倒不留意他们,遣了婢女出去,便动手煮水,孙熙平坐得离她近些,见她亲自动手烹茶,便起身笑道:“夫人,我来吧。”   顾婉凝闲闲笑道:“你坐着吧,仔细再有人摔了我的杯子去。”   孙熙平只好缩了手,叶铮在一旁忽然笑道:“夫人就不用拿话敲打我们了。您既然叫我们来,就是有话要吩咐,您开口,我没有不听的道理,不过我也有言在先——我是看夫人和校长的面子,不是迁就哪个得寸进尺的小人。还有一句话,我也要说清楚:我就是争什么,也不是为了我自己。”   孙熙平脸色一变,刚要回话,却听顾婉凝道:   “我没有吩咐你们的道理,也没有吩咐你们的见识,只是从列兵到将军,这些年我见得也不少,从没听说过有在长官面前拍桌子的——” 她说到这儿,叶铮和孙熙平都敛了意气等着听她数落,不料她仍是轻言细语:   “你们又是最懂规矩的人,我想,一定是受了什么委屈。”   叶铮和孙熙平听着,不约而同地一怔,却见她一边用茶则从罐子里挑茶叶,一边说:   “听说是联勤总部的办公室没规划好,让你们赌气了?”   其实所谓调配办公场所不过是个最虚的由头,底下为的却是为了国防部改组后,联勤总部的职权分割,装备、运输、工程……都是抓钱的地方,一个变动就是多少人的利益。   “要是房子的事,我倒能帮得上忙。”顾婉凝说着,把沏好的茶盏递到二人面前,娓娓笑道:   “早知道这样,泠湖当初应该留着,做联勤总部都够了,可现在只能想别的法子——虞家在梅园路有一处宅子,叶铮知道,地方不大,不过位置好,办公方便;另就是江宁近郊有个别墅,园子有几分可观,是谁的你们不用问,我都说好了,你们选一选,回头先将就用着……”   “夫人开什么玩笑?”叶铮蹙着眉起身:“这种事怎么能让您费心?”   孙熙平手里的茶也送不到嘴边,当年邵朗逸出国前改了泠湖的地契,吩咐他等虞浩霆结婚的时候送给虞夫人作贺礼。顾婉凝收的时候没推辞,可随后就用邵家的名义把泠湖环湖的大半捐给江宁市府做了公园,另有一部分捐给了遗属学校,但凡学校、公园有活动,军部上下连江宁市府都有人念邵朗逸的好。不悉内情的人皆赞三公子面上洒脱,其实却是冷眼热心;惟有孙熙平一班人暗自感慨,虽则顾婉凝对邵朗逸始终心存芥蒂,丝毫不肯领情,但事却着实做得漂亮。不过,她一个闺阁女子,终究不明白眼下这件事的纷争利害,争执一间“三楼东南的办公室”不过是个台面上糊弄人的说辞,她却当了真,可话到此处,不免显得他们无理取闹,不由尴尬道:   “都是下面的人以讹传讹,让夫人误会了,没有的事。”   顾婉凝闻言,沏茶的手微微一顿,惑然抬眼:“那是为了什么?” 房间里一时静得只剩了风炉煮水的声音,她垂眸呷了口茶,“要是涉密的事,我就不问了。”   叶铮喉头动了动,这两年虞浩霆有意疏远旧部,但和他却是少年相识,骆颖珊亦同顾婉凝交好,连家里的孩子都是常在虞家走动的,自然和别人不同。但也恰是因为亲近,一碗水端起来场面上反而多是委屈“自己人”,他自问并不在意那些,可他身后手下却关联太多。顾婉凝既问,那就必是有要紧的人递了话,孙熙平跟虞家也有牵扯,不如当面说明白了,免得背地里叫人下眼药,思量着坐了下来:   “夫人既问,我没有什么见不得人要藏着掖着的想头,只有公事。”   他沉下心意揣摩着顾婉凝能听明白的说道:“……作战和给养、审计、财会都是两条线,上面归到国防部管,那还要不要听各军种总部的?下面的办事机构要不要听警备司令的?夫人知道,军中有职有衔,哪怕实职互不统属,长官发话,下头也得听着。最近海军那边要买两艘新舰,海军和装备部的人就各有意向……陆军这边,部门层级更多,还牵扯着各个军区的给养预算,搞不清楚,我反正是办不了……”   他说几句,孙熙平便时不时地驳一句,末了又点道:“现在是没事,到了真要动兵的时候,有人在前头卖命,还要提防有人背后使绊子;负责军备给养的人——带兵的将军得心里有数吧?”   说白了,国防部也好,各兵种、军区、基地也好,条条杠杠的系统规章是明面儿上的,然而,每个位置上的人却各有自己的“系统”。各个部门都“精诚团结”了,水泼不入针扎不进,上头不好掌控;可要是切割得太厉害,人人行事都诸多掣肘,那就做不了事了。他们如今争的,就是这个“度”上的进退,纸面上的一分一厘,撒下去就是丘壑纵横。   他二人侃侃而议,顾婉凝听得专注,并不插话,只是面上原本谦和温婉的笑意越来越淡。孙熙平说完,好一会儿,她也没有开口,叶铮两人看着她的神色正有些惴惴,顾婉凝忽然轻诮地一笑:   “我还以为是什么事,原来也是为了钱。”   她声气依旧温柔,语气中却分明透着轻鄙,如同糖霜里裹着细细一支针,叶铮和孙熙平听在耳中,只觉得字字诛心。   “夫人……”   “你们争的是‘性命攸关’的大事,不是我找两处房子出来就能让二位满意的。” 她眼里是全然不加掩饰的失望,“是我想简单了。” 说着,便站起身来,“我就不送二位了。”   叶铮和孙熙平面面相觑,也不知该如何辩解,竟是眼睁睁看着顾婉凝推门走了出去。转眼有婢女进来收拾桌案上的,茶船杯盏,他二人只好走。   一路出来走到前厅,却见一个穿着鹅黄衫裙的小女孩正趴在地毯上“指挥”几个婢女调换新摘的花束,“哥哥不喜欢红的……这个是妈妈喜欢的,这两个给我。” 看见他们过来,便起身招呼:“叶叔叔好,孙叔叔好。”   半低着头,声音细细的,像暮春的小雨,礼貌之余还有点矜持。   叶铮一见,笑着摸了摸她的顶发:“惜月又长高了呀。”   孙熙平也过来逗了她两句,两个人才错着一肩的距离慢慢往外走,步出大厅的时候,白亮的阳光迎面直刷下来,他和叶铮都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眼见得那小女孩真如众星捧“月”一般,心里却都是一阵酸涩。   当年,郭茂兰夫妻俩先后亡故,这小姑娘一生出来就养在虞家,虽说是亲生女儿一样养出来的千金小姐,可将来长大了,总还是要知道自己的身世。只是现在小小一个女孩儿,全然懵懂无知,越是这样灵秀乖巧无忧无虑,越是叫旁人看着觉得难过。算一算,也不过是六七年的光景,回想起来,却离得那么远了。叶铮微微有些怔忡地收回目光,撞上了一双和他一样心照不宣的眼。当年,他们这些人,没这么大的势,没这么多的钱,只是年轻,心高气傲,一门心思都是金戈铁马封狼居胥;见了面,犯浑胡闹,连打架都是有的,却没有现在这样,一根心思劈成几份儿都嫌不够用。   那时候,他什么都不怕,心里总是稳的,万事都有虞浩霆,大不了提携玉龙为君死罢了,他成仁取义;可现在,他只有自己,最靠得住的就只有手里的枪,身后的人,还有钱——   “我还以为是什么事,原来也是为了钱。”   她的话是裹在糖霜里的一支针,刺穿了他早已习以为常的麻木。   她看他们的眼神这样失望。连他自己都觉得失望。   他知道,他身边的人也在失望,不是对别人,却是对自己。说到底,敢当面拍桌子的,就是知道彼此不会在桌子底下头动手;和那些口蜜腹剑,面慈心黑的人比起来,他和他,还更像兄弟:   “晚上有没有安排?没有我请你喝酒。”   孙熙平一愣,随即笑道:“你做东啊?那就大三元吧,红烧大裙翅。”   除了致娆的贴身丫头碧缕,里里外外的婢仆都被打发开了,谢夫人按了按眉心,鲜甜香醇的祁红呷在口中也品不出好滋味:“说来说去,还是先前他去听了两回戏,这回往皬山送了盆花……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怎么就至于闹成这样?”   谢致娆绷紧了面孔,一腔酸热在眼眶里打了个转,谢夫人见状,给对面谢致娆的堂嫂递了个眼色:   “你们小夫妻的事儿,我也劝不明白,让你嫂嫂帮你出出主意吧。”   说罢,又拉着致娆的手轻轻拍了拍,“明天就回去吧,你就是不顾着仲祺,也要顾着孩子。”   有些话,做长辈的不好开口,她本想着陈安琪和致娆年岁相仿,或者能劝说一二,可谢致轩一听就摇了头,安琪是个直性子,又和顾婉凝要好,说起这些事,说不定还没劝就吵起来了,谢夫人只好把他堂哥谢致远的夫人贝欣怡叫了来。   “我不回去。” 谢致娆咬着牙低声道,谢夫人叹着气慢慢走出去,贝欣怡顺势坐到了她身边,笑吟吟地觑着她:   “我听了半天也没闹明白,你这到底是跟谁生气呢?还是那个戏子的事?不过是他多去听了两回戏,又没真的弄回来。” 她一面说,一面用果签戳了颗盐津李子递给致娆:“你就酸成这样?”   说着,自己也挑起一颗含了,揶揄道:   “不是嫂子替他说话,你去年弄的那一出,人人都‘佩服’你把总长大人辖制得连戏都不敢听——可这是好话吗?”   谢致娆颊边一红:“我不是跟一个戏子置气,你知道……”话到嘴边,又咽了。   去年文廟街有个冒红的清唱小旦,不知怎得入了霍仲祺的眼,饶是他公务冗繁,两个月里头往文廟街去了三回,回回都只听她一折《思凡》。事情落在谢致娆耳里,她不吵不闹,却是去文廟街包了那小戏班的场,一折《思凡》叫那小旦唱了五遍……霍仲祺知道了也没说什么,却是此后再不去听戏了。于是,人人都道小霍夫人有手段,早年霍仲祺是何等的风流脾性,如今竟对夫人这样服帖。   “你以为他真的不上心?上个月那小戏子嫁人,他一份贺礼送了这个数。” 谢致娆沉着脸色比了个手势。   贝欣怡却不以为意:“人家因为你把嗓子唱倒了,他要是不管,那像什么话?你这么扫他的脸,他一句话都没有,你还要他怎么样?”   谢致娆去搓磨那戏子原是一时心障,没想到那女孩子年纪小,当场就倒了嗓子,她想起来也觉得事情做得不妥,可嘴上却不肯服软:“他为什么去听戏,他自己心里知道。”   “那也是过去的事了,你怎么又翻出来说呢?”贝欣怡声音低了低,“就是他跟……也是陈年旧事了。过去的事,既不能改,也抹不掉,他就算心里存着个影儿,终归是个断没指望的镜花水月。你要是较这个劲,那就是跟自己过不去了。”   “陈年旧事?”致娆揪着沙发靠垫上的流苏,嘴唇抿去了一半,“四哥一走,他就巴巴地养了花给人送去,我问起来,他手下那班人,一个个都说不知道,要是真的没什么,他们何必糊弄我?”   贝欣怡奇道:“他们都不说,那你怎么知道的?”   “我就是知道。”谢致娆赌气丢下一句,两个人一时都没了话头。   “你呀,还是在家里做小姐的脾气。”贝欣怡拨弄着手上的一枚蓝宝戒子,觑了她一眼:   “要我说,当初你就应该把那小戏子弄回来。”   致娆杏眼斜飞,哂笑了一声,显是十分地不以为然。贝欣怡也不恼,反而又靠近了些,“一个戏子,说穿了就是个玩意儿,逗弄两天也就扔了。他要是真起了这个意思,正心虚着呢,你替他办了,他只有更念你的好,你再撒个娇使个性子,他也只有打迭起几倍的小心百依百顺地去哄你。”   她见谢致娆仍是神色忿忿,遂更加推心置腹地道:“退一万步说,要是他真敢把那小戏子留下,想怎么整治还不是你一句话的事?只一条,不要自己出头,就叫你哥哥去,连那丫头带着仲祺一道儿发作了,上头有公公婆婆,下头有攸宁,霍家不许纳妾,事情闹出来,人怎么弄回来的,还叫他怎么弄走。”   贝欣怡呷了口茶,见致娆听住了,遂轻轻一笑:   “里外上下,只有说你贤惠委屈的。可你这么一闹,他嘴上不说,心里认准你个泼辣狠毒,你划算吗?”   “……那现在还能怎么办?那小丫头也嫁人了。” 致娆颦了眉尖,眼中一缕惘然,贝欣怡听着,竟是“扑哧”一笑,“我的傻妹妹,你想到哪儿去了?我是借这事给你打个比方,哪儿是让你……说到底,就是你自己要拎得清楚,是你一时出了气要紧,还是他心里怎么想你,你们夫妻俩长长远远一辈子要紧,只要你自己拿稳了主意,里子面子一准儿都是你的。”   致娆被她说得气苦里也忍不住一笑:“你就是这么对付我大哥的?”   贝欣怡轻叹了一声,搁下手里的茶杯,“致娆,嫂嫂劝你一句:至亲至疏夫妻。有些事,不该知道的,你就得不知道。仲祺年轻的时候风流荒唐是有的,可他心地好,跟你打小一道儿处得也好,只有忍让你,没有欺负你的。他要真是存心让你不痛快,不声不响在外头养个小公馆,你一点儿法子都没有——昨天他来接你,你不回去,那他以后要是不来了,你怎么办?”   “他不来,我就不回去。”致娆话虽倔强,声气却软了。   “这是气话。”贝欣怡笑着站起身,理了理旗袍的褶皱:   “还有一条,你要是怕他不来,下次走得再急,也记着把攸宁带回来。”   番外之三(三)   庐山烟雨浙江潮(三)   檀园高树美墅,几栋形制相仿又各有洞天的洋房隐在扶疏花木之间。安琪难得有兴致下厨,说是跟个法国厨子学了煎牛排,卖相还好,滋味却着实是让人不消受不起,她自己尝了也脸红,逼着谢致轩切了两口,嘻嘻一笑也就放过了他。夫妻俩正商量着去哪里寻正经牛排吃,谢夫人突然打了电话过来,谢致轩那边一讲完电话,陈安琪便笑道:“是叫你去给致娆做和事佬吧?”   谢致轩耸了耸肩,“咱们去母亲那边吃饭?”   安琪对着镜子抿头发,珊瑚色的嘴唇轻轻一嘟   :“我去雅汇吃牛排——免得我说了什么话别人不爱听;反正你家里尽有会说话的,能拣着别人爱听的说。”   谢致轩摩挲着她的肩苦笑:“你就那么不爱见我堂嫂?”   安琪在镜子里头白了丈夫一眼:“这是你说的,我可没说。我只是不爱见她一肚子算计,面上还要装好人,她这两天急着撺掇致娆回霍家,还不是为了军购的事?要我说,干脆叫他们离婚算了,当初寻死觅活逼着要嫁,现在又这样,何苦呢?”   谢致轩品评着她身上的衣色,帮她在妆台上挑首饰,闲搭了一句:“哪有劝别人离婚的?”   安琪抚着谢致轩挂在她颈间的链坠,也叹了口气:“明年参谋本部要改国防部,那边现在什么状况你又不是不知道?致娆要是发发善心跟他离了婚,仲祺还有几天清静日子过。”   谢致轩听着,忽然在她肘上捏了下去,安琪臂上一麻,缩着身子“哎呦”了一声,恼道:“你干什么?”   谢致轩却又捏了捏她的脸:“你这胳膊肘拐得不对了啊——这么替他着想?”   安琪气呼呼地转过身,反手在他脸上使劲儿拧了一把:“我就是!你吃醋啊?”   谢致轩捂着脸倒吸了口冷气:“你这下手也太重了吧?”   安琪拨开他的手看了看,果然有两痕迹红印子,指尖轻轻点了点,想笑,又忍了,揽着谢致轩的颈子,在他颊边亲了一下:“别人我掐着还不顺手呢!”   谢致轩摸摸脸,磨着牙点头附和:“……能让夫人用着顺手,也是我三生有幸。”   安琪扑哧一笑,走出房门又回过头来正色道:“你提醒致娆,千万别听信你堂嫂那些鬼蜮技俩,小霍不是你大哥,致娆也没你堂嫂那些个八面玲珑的算计,致娆要是学她,那他俩才真是完了。”   其实不用母亲和妹妹开口,谢致轩已然去见过霍仲祺了。   他原就猜着这回是别有内情,一问,果然。怨不得致娆回来不肯说。谢致轩想着也是摇头,一件全不相干的事也能闹成这样。就事论事,也说不上是谁的错,一则婉凝是妹妹一块心病,沾着就恼;二则霍仲祺一向吃软不吃硬,这些日子公事上太耗心力,耐不下心气哄她。看着致娆又娇怨又气恼,还含着点可怜相,到嘴边的话又团回去再捏软了才往外说:   “事情是因为莹玉起的,你怎么不跟母亲说?”   谢致娆一听,面上的神气愈发可怜起来,嗫喏着没作声。这还是她未嫁前住的房间,去年换的家具仍是依着原先的配色,乳白描金的沙发架子,粉蓝的缎面坐垫上一圈深红浅粉的玫瑰花,谢致轩看在眼里,忽然想起先前安琪的话——“你妹妹永远都是17岁”,他心里低叹,眼里却只有温和笑意:   “你不说,就是知道自己也有不对的地方。她那件事,不要说仲祺,换了谁都不会管,你偏要去撺掇,往轻里说,你是耳根软,心思浅;往重里说,你这是坑陷他,你想过吗?”   “……”   “你是想叫别人知道,在他心里,谁都比不上你要紧。” 谢致轩说着,拉了椅子坐下,“可本来不相干的事,反而教你们夫妻生分了。小霍一直都觉得你心思单纯,以后——你是想叫他处处提防着你吗?”   致娆脸色愈发黯了,低低道:“说是不相干,可下头的人做事还不是揣摩上头的意思?”   谢致轩口中的“莹玉”是他舅父何世骥的女儿,年纪比致娆大两岁,表姊妹两个人一直处得都不错。何莹玉嫁的是前任华亭市长的儿子刘定如,最近刚升到铨叙部主事,日后前途可观,正是新贵。何莹玉从华亭到江宁,碰巧跟顾婉凝坐了同一趟车。何莹玉是“搬家”,随身的细软多,婢仆随从多,来接站的车子也多,因天又下雨,人来人往地拆装行李,安置座位,几辆车子一停,从栖霞官邸来接站的车就堵在了后面。   栖霞的侍从等了几分钟,见前头这班人忙得热闹,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完事儿,就去跟前头的司机打商量,靠边让后面的车先过。何莹玉督着人整理东西,正是不耐烦的时候,随口打发了下人去回话,说“马上就好,让后面的车稍等”。   话传回来,栖霞的侍从就有些不乐意,等了一会儿,见前头的车既不避让,也没有走人的意思,便连敲了几声喇叭。恰巧何莹玉正要上车,一听就皱了眉,暗骂了一句“兵痞”,转眼瞥见前头车厢里下来一个带着孩子的素衣女子,远远看了一眼,见打着伞来接站的是个年轻军官,料想不是什么要紧的人,坐进车里吩咐了一句:   “既然别人催,那咱们就走快一点。”   那司机也是晓事的,车子一启动就加了速,顾婉凝刚下到站台上,一辆车子疾驰而过,站台上的积水立时飞出一片水花,虽然溅到她衣摆上的水渍不多,但这样的事她多年不曾遇过,竟是一愣。   随行的人还在诧异,来接站的人已然搓了火。选到栖霞的侍从都是人精,这边不动声色接了人回去,那边就有人去给何莹玉下了绊子。刘家的车出站没多久,便被路口的巡警拦下“例行检查”,慢条斯理地查验了几个司机的证件;再走一段,却又莫名其妙地被卫戍部队的一伙儿宪兵拦了,一会儿说查逃兵一会儿说缉私,一件件行李翻查记录,任何莹玉气急败坏地呵斥“缉私是海关的事”、“要打电话给参谋部”…… 一班人只是黑着脸“公干”,来往的行人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倒有不少停下来看热闹,见行礼里检出一盒码得筷子似的“小黄鱼”,尽有议论起哄的,直折腾了半个多钟头惊动了报馆的记者才放行。   事后刘家着人去查问,警察厅和陆军部却都是一句“弄错了”,不仅没人负责,连个道歉的人都没有。何莹玉心知是叫人作弄了,却不知是在哪儿吃了暗亏,又打听了一个礼拜,才有人“指点”出来是怎么一回事。   刘定如也只好叫夫人不要再计较,何莹玉心里气不过,又无计可施,想了一想,便把事情翻给了谢致娆,“我倒不是要跟她争什么,只是她身边一个跑腿的就有这么大的能耐,支使得了这么多人不说,连陆军部的人都不敢说话,也太无法无天了吧?”觑着谢致娆的脸色,又轻飘飘送了一句:   “这是我,要是你呢?”   谢致娆心里一刺,盘算了一遍,便把事情掐头去尾告诉了霍仲祺,只说:“我表姐也是跟我抱怨几句,没有一定要查问谁的意思;可我想着,下面的人做事这么没章法,总要管一管吧?”   霍仲祺听着也觉得蹊跷。这几年为着裁军、改制,军部和国府各部扯皮的地方不少,难免有不对付的地方,但也不至于公然寻着政府要员的家眷作弄,不过军部自成一体,下头人胡闹,上头人护短的事大约是有的;而江宁是国府所在,首善之地,风纪最要紧不过,便着人去问到底是怎么回事:“要是弄错了,就叫人去给刘夫人道个歉。”   这原本是件小事,然而总长吩咐下来,就成了大事。   事情一级一级问下来,又一层一层传开去,陆军部并参谋本部的人都犯了嘀咕。以虞浩霆的声望地位,江宁的军政官员除了阁揆出行有勤务清路,其他公私车辆见了虞家的车子都是让行的,敬也好,畏也好,从没有人别虞家的苗头。这会儿虞浩霆人在国外,就有人敢故意冲撞这位校长夫人,下头的人借故查车还是好的,事情捅上去,只有更着意整治的,碰在哪个司长处长手里,随便寻个“事涉机密”的缘故,把车扣下,任你是谁,一点儿脾气没有,却不料霍仲祺是这个吩咐。再一问,原来这位新来江宁的刘夫人也算是谢家的亲眷,一家人打对台偏去扫虞夫人的面子,兼之眼下参谋部正在改组,正是人事纷扰,波澜起伏的微妙档口,却不知道总长大人是个什么意思,当下就有人冷笑:“这才几年……”   但总长吩咐要道歉,就得道歉。   于是,一连三天都有全副武装的宪兵去刘公馆给刘夫人“道歉”,态度诚恳,检讨深刻,按时按点……因为栖霞的侍从官也过来赔了礼,头两天刘家还不觉得什么,到第四天才觉得不对,何莹玉电话打到霍家,致娆却不在。   他们结婚这些年,霍仲祺像这样发脾气还是第一次,阴着脸回到家,劈头就是一句:   “你表姐的事,你问清楚了吗?”   早上秘书问他“虞夫人的电话要不要接进来?” 他便觉得奇怪,栖霞和皬山到参谋部的电话都有专线,并不需要转接,怎么她自己打过来用的却是外线?待接起来听她轻声细语,说身边的人年轻骄矜,做事没轻重,自己平日不上心,没有管教过……霍仲祺更是一头雾水,直到听她说已经叫人去刘家赔了礼,他才转过弯儿来,放下电话叫人去问,这才知道来龙去脉。   这件事致娆原本有些心虚,但见他这样光火,也恼了:   “怎么?一样的事情,因为是她,就变成别人的不是了?”   霍仲祺讶然审视了她一眼:“这么说你是早就知道——那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谢致娆偏了脸赌气道:“告诉你?你要是知道有人招惹了她,头一个就替她出气去了,还轮得到别人?告诉你,你还会理吗?我不告诉你,是为了你的脸面。”   “为了我的脸面?”霍仲祺沉声反问了一句,微微一“笑”,目光却没了温度:   “你表姐欺负到四哥脸上,你觉得很有面子是不是?”   致娆嗤笑了一声,“你不用拿四哥来堵我,我不是冲着四哥,我表姐也不知道是她。”   “就算她不知道。刘定如算个什么东西?你表姐就敢这么跋扈!”   霍仲祺声音一高,致娆的婢女便从门外往里探头,霍仲祺一见,厉声骂道:“看什么?滚出去!”   谢致娆一下子从沙发上“弹”了起来,“你发什么邪火?跋扈?谁能比她跋扈?你是参谋总长,她身边一个跑腿的就能这么作践我姐姐,上上下下没一个人敢管……刘家是不算什么,那她又算什么?”   霍仲祺锁紧了眉头盯着她,沉声道:“她是你表嫂,是四哥的夫人,你懂不懂?”   致娆怔了怔,胸口微微起伏:“你也知道她是四哥的夫人。”   霍仲祺脸色愈发地难看,闭着眼摇了摇头:“你根本就什么都不知道……算了,我和你说不清楚。”   他铁青着脸往外走,只听身后致娆犹自冷诮地说道:   “你跟我说不清楚的事多了……”   磨砂的玻璃灯罩淡了壁灯的光晕,致娆抱膝倚在沙发里,一头长发用银紫的缎带系在胸前,精致的下颌轮廓犹是桃李年华的娇俏。   “仲祺的事,你太不留心了。” 谢致轩温言对妹妹说道:“他从浩霆手里接了这个位子,你以为是容易的吗?参谋部、陆军部,连空军、海军、情治,还有那些卫戍区的警备司令……跟他走得近的,都是浩霆的班底;明面上摆着的,有先前邵家的人,看端木钦脸色的沣南旧部,死扎在锦西的薛贞生……至于台面底下数不出来的,还不知道都怎么勾连呢。”   谢致娆静听着,耷着眼睛低语道:“这些我知道。”   谢致轩几乎想揉揉她的头发,“你知道,还给他添乱?家里人知道是误会,外头的人听风是雨,你让别人怎么想他?” 他冠冕堂皇说的都是公事,只为开解妹妹,公事上头的利害是不假,但他私心忖度霍仲祺这回之所以光火,大半还是坏在顾婉凝那个电话上。致娆就是太痴,顾婉凝的事在霍仲祺这里最好就是不提,别说这件事原本就不占理,即便是有天大的道理让小霍去苛责顾婉凝,也还不如叫他插自己两刀来得容易。   不用问他就知道,顾婉凝那个电话必是十分地客气谦词,越是体谅到极处就越挑他的火气。事情闹得人尽皆知,顾婉凝就必得叫他发作得也人尽皆知,家事成了公事,弦外有音,才能叫旁人知道小霍和虞家没有嫌隙。什么时候致娆也有这份心思,他也就放心了。   然致娆犹自不服:“哪里就有那么大的事了?”   谢致轩笑了笑,没再纠缠这个话题,口吻却郑重了些:   “致娆,你如今不是我们谢家的小妹妹,是参谋总长的夫人,阁揆的弟妹,一举一动都要想着周全别人,才能周全自己——你该学学庭萱,就是婉凝,为人行事,也有她的好处。”   提起霍庭萱,致娆自是宾服,但哥哥要她学顾婉凝,她却是不能应承:“我要叫她一声表嫂,也不好说她什么,可她那个……” 致娆话到嘴边,觉得妄下断语显得自己小气,遂道:“四哥卸任这几年,栖霞等闲不宴客的,偏薛贞生前年回江宁述职,她叫了堂会给人接风;等薛贞生走的时候,带了个弹琵琶的丫头,就是在栖霞碰见的……她这个‘笼络’人心的作派,我学不来。”   “我不是叫你学她。” 谢致轩淡淡一笑,接过了话头:“薛贞生的事你要想知道,回头去问仲祺。你说婉凝‘笼络’人心倒也不错,那你就想想她是为了什么?她是为了浩霆,为了她丈夫。就仲祺身边这些人,什么脾性,什么来历,你知道多少?”   致娆搅着手里的奶茶,勺子在杯壁上碰出清脆的微响,谢致轩接着道:“上次给遗属学校义卖的慈善酒会,你跟别人说笑,就冷淡杨云枫的夫人,你还听别人嚼她的舌头——这样不好吧?”   谢致娆咬着唇辩解道:“我也不是故意的,别人在说话,我总不好转脸就走——是仲祺跟你说的?”   “你别管是谁跟我说的,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小霍也知道。” 谢致轩恳切地说:“她出身不好,你心里跟她不亲近。可不管她从前是什么出身,如今云枫是邺南的警备司令;当年仲祺陷在沈州,是他九死一生把人抢出来的,还丢了一只手……不管是讲公事还是讲情分,你都该有更好的做法。”   “我知道,我以后留神。” 致娆轻轻点了点下颌,抬起眼又有几分委屈:“……哥,其实我一点儿都不稀罕这个‘总长夫人’,这种事,只有庭萱姐姐做得来。”   谢致轩闻言一笑:“那你要不要跟他离婚啊?”   他面上顽笑,心里却也有些微的难过。其实论容貌脾性,致娆在几家姊妹里也是拔尖儿的了,唯独是锦屏人看得韶光贱,一门心思就只是要跟霍仲祺只羡鸳鸯不羡仙,其他的事一概不管。倘若小霍还是那个翩翩浊世佳公子,致娆这一辈子也就这么春花秋月的过了;可偏偏霍仲祺这十多年沧海桑田别如云泥,致娆却是观棋烂柯。两下相处,霍仲祺面上容她让她处处周全,旁人只觉得致娆得意,可骨子里却是谊厚情薄,既觉得亏欠她,又着实不在意她。致娆知道他往皬山送了盆茶花,甫一开口,霍仲祺便道:“我种了好些呢,花房里现开的就有,你喜欢,尽管叫人去搬。” 堵得人空自委屈,却无话可说。   夫妻间的细枝末节不足为外人道,致娆嫁到霍家却还有一重烦恼。霍庭萱是天生的阁揆夫人,于国府的内政外交既有卓见,又有分寸,既风度高华,又亲和宜人;致娆难免相形见绌,且人人都觉得她这相形见绌是天经地义,任谁都没有期望过她能去媲美。霍仲祺从小有这么一个姐姐,又有顾婉凝那么一段百转千回的巫山沧海,致娆便成了刺在缎面上的缠枝花,纵然是绣工精湛花团锦簇,却叫人无从回味。私情里不牵记她,公事上也不指望她,还是依着当年的习惯,只把她个不懂事的孩子罢了。   他见致娆不说话,又道:“我也不是说非得要你像庭萱那样面面俱到,万事妥贴;只是仲祺碰上棘手的事情,你帮得上他的忙,就够了。前些日子叶铮和孙熙平争执联勤的职权分割,当着唐骧的面拍桌子——婉凝去劝了,两厢就肯退让;遗属学校的小学校都是女老师,她提一句小孩子没有‘爸爸’陪着玩儿不好,连参谋部的将官都肯抽着空去哄孩子;你有没有这个本事?”   “别人看的是四哥的面子。”   “当然是浩霆的面子。” 谢致轩顺着她的话耐下心解说:   “可就是仲祺的面子,你也得会用,更不能拿他的公务上的事跟他赌气,知道吗?”   致娆低不可闻的“嗯”了一声,忽然迟疑着问:“哥,他有没有说……”   谢致轩却有意要吊她的胃口,“说什么?” 却见致娆闷声不响地捧着杯子,只是喝已经冷掉的奶茶,谢致轩舒展地一笑:“那我去给他打电话叫他明天来接你,你可不许又闹脾气不跟他走啊。”   致娆心里有事,一夜睡得辗转,懒懒披了晨褛下楼,钉珠刺绣的软缎拖鞋在地毯上踩不出声音。晨光初亮,壁灯还没熄,截然不同的光色质感,把原本就富丽琳琅的客厅映照得像舞剧的布景。她一步一阶走下来,恍然觉得自己这一生一直就嵌在这样似真还假的世界里,她想要的,都有了,可掬在手里才知道,不过是她自己想出来的镜花水月,索性不要了也罢!她一时悲从心起,整个人都酸沉沉地撑在了楼梯扶手上。不想楼梯遮断处原来站着一个人,听见响动,走出来抬头看她,“你起来了?” 却是霍仲祺。   他的戎装谨肃冲淡了四周的富丽琳琅,这一片镜花水月中,仿佛只有他这个人是真的。她方才的那一点意气消融地无影无踪,咬着唇走下楼来,欲言又止地望了他一眼,无可遏止的委屈涌上来,直扑进他怀里,眼泪是断线的珠链,偎在他怀里一边哭一边说:“他们都说我不好,说我不懂事,我哥哥说……说我帮不上你的忙,只给你添麻烦;我不如庭萱姐姐,也不如……他们还说……说你以后准定记恨我泼辣歹毒……”   霍仲祺听着,惟有苦笑,轻轻拍着她,柔声安抚道:“这是你哥哥说的?”   “嗯。”致娆答应着,又抽泣着摇了摇头:“……母亲,还有堂嫂,安琪也说我不好,他们都帮你说话,也不管我多委屈……”   霍仲祺一手揽住她,一手去抹她的眼泪:“那不理他们了,我们回家,好不好?” 本书由简一一为您整理制作 本书由福利小说网(www.fltxt.com)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福利小说网提供各种全本小说TXT,pdf,epub,kindle格式电子书下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