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由福利小说网(www.fltxt.com)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福利小说网提供各种全本小说TXT,pdf,epub,kindle格式电子书下载. 书香门第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书名:夏梦狂诗曲III 作者:君子以泽(天籁纸鸢) 《夏梦狂诗曲》最终部——在人生的协奏曲中,你是最为刻骨铭心的华彩段。 阳光、沙滩、美男!——这是我们眼中的热带海滩。 在经历“演奏无感情”和“和有女友的男人ONS”双重打击后,裴诗独自跑到泰国度假岛放松。但是没想到在海滩上遇到的,除了上面的海滩三宝,还有说她演奏没感情的人,以及那个有女友的男人…… ☆、第一乐章I   一切新奇的事物只是忘却——所罗门。   *********   水边总是会发生许多浪漫的故事。三十七年前,亚得里亚海边,一个年轻的小提琴手遇见了两个美丽的女孩,其中一个温柔而多情,和他一样,是靠补助金来到威尼斯参加比赛的贫穷孩子;另一个强势而固执,出生于三代为商的富裕家庭。两个女孩均被这个小提琴手的才华吸引,对他一见钟情。和所有充满英雄主义的男人一样,他选择了那个贫穷而温柔的女孩,为她放弃了小提琴生涯,转而主攻作曲与指挥。他发誓要为挚爱之人写出最美的曲子,却不曾料到,他们的爱情竟没有他笔下的曲子那样经得住时间的考验。多年后,小提琴手以伟大音乐人的身份结束了他的生命,唯有那首永垂不朽的《尼尼微的回忆》,至今还流传在所有富丽堂皇的地方……   所罗门曾说,一切新奇的事物只是忘却。三十七年后的今天,在泰国湾岛屿的沙滩上,上演着一段极其相似的故事。只是这里并不像当年的威尼斯那样充满艺术气息,场景也不是那么唯美纯情。在地产大亨登陆海岛之前,游客们已被开兰博基尼的小公子拉信用卡“唰”的声音送到了苏梅岛。此时,一艘快艇像火箭一样划过眼前的深蓝,在海心拉出一道白线。小公子操纵着快艇,粉色衬衫鼓满海风如旗帜般颤抖。当船身倾斜,溅起更大浪花时,整个船上的年轻人们大声喊着“Woo Hoo”。   这里所说的小公子,是盛夏集团董事长的小儿子,名叫夏承逸。他的爱好是把朋友从世界各地召唤到一起,开展各式各样的聚会。在他快艇飞驰的海湾对面有一片金色的沙滩,沙滩上辣妹们疯狂挥舞喷洒的香槟,全是最昂贵的“巴黎之花”。西方男女们躺在浴巾上,戴着墨镜,任皮肤被晒成古铜色。一个蓄着摩尔根式胡子的意大利父亲在照顾自己两三岁的儿子。小孩子有一头金灿灿的卷发,胖嘟嘟的,光着膀子趴在浴巾上晒日光浴,浑身上下都是婴儿肥,屁股像两团水蜜桃,嫩得几乎可以掐出水来。如果给他插上一对翅膀,就和所有文艺复兴时期画家笔下的小天使一模一样。几乎所有路过的女人都会移不开眼,拍他的照片。   这是裴诗来到这里以后觉得最养眼的画面了。但她不想在这里和孩子和乐融融地玩在一起,所以只是静静站在一旁,抱着一颗刚打开的椰子,看着这小孩不自觉地向所有人卖萌。过一会儿,小孩子从浴巾上站起来,跌跌撞撞地跑到沙滩上,蹲下来抓沙玩。可惜他的手指嫩而小,什么都还没抓到沙子就漏光了。就在这时,一个带有些许中式口音的女声响了起来:“Oh my god,you are so cute!”然后,一只雪白纤细的手捧着一团沙,伸到小孩子的面前。   裴诗下意识看了一眼这个扫兴的女生,却当场愣住了。这个女生不经意抬头看向她,也愣住了。   韩悦悦为什么会在这里?裴诗在惊讶中与她面面相觑了很久,隐约觉得情况不大对劲——她转移视线往四周扫描,终于在不远处一群人中看见了一个男人的背影。在一堆为party主题穿着各式各样制服的人群里,那个男人穿着宽松的长裤和卫衣,戴着挡住半张脸的蛤蟆镜,打扮可以说是最平淡无奇的一个。但他却总是第一个被人发现的。那么高的个子和模特般的身材,让人想忽视都很难。   裴诗这才是彻底呆如木鸡了——为什么连夏承司也在这里?夏承逸不是说了么,他二哥不打算来!   韩悦悦很快发现这个细节,站起来拍拍手抖掉手心的沙。她本想像裴诗对自己那样冷冰冰地看着裴诗,但还是没有掩藏住嘴角那一丝得意的弧度。她披着雪白的浴衣,半掩着里面橙粉双色的比基尼。她的皮肤如此白嫩,哪怕被炙热的阳光晒了一整天,也比一般亚洲女孩白很多。她知道在裴诗眼中自己是美的,不然裴诗当初不会在一群出类拔萃的新人中选了她。所以,当意识到自己用这种美貌夺走了对方重视的人以后,一种报复的快感占据了她的情绪。只是动作虽然傲慢,眼神却是不自信的。她像是绷紧全身的发条的玩偶,做好了用任何方式回击对方的准备。   然而,裴诗什么都没有说,甚至连个眉头也没皱,直接喝着椰子走了。   韩悦悦不可置信地望着她的背影。其实,这就是裴诗应有的反应不是吗,那自己为什么会觉得意外又不舒服?不舒服的同时,又想到以前曾经把裴诗当成姐姐一样对待,两种感觉糅合在一起让她更加不舒服。她咬了咬嘴唇,终于忍不住主动开口了:“我和夏承司在一起了。诗诗。”见裴诗没有停下来,她又补充了对方的名字。   “那个晚上的事是意外。”裴诗站住脚,背对着她轻描淡写地说道,“我和他没有在一起过,你放心。”   那个晚上?韩悦悦一头雾水。是指夏承司求婚的晚上?还是其它晚上?他们难道还发生过什么?她百思不得其解,但裴诗已经走远了。   二十分钟后,裴诗坐在吧台前,百无聊赖地玩着手机。在她周围,Tina、Jamie还有上次同学聚会也在的几个人热火朝天地讨论起潜水来。原本想到一个没有太多人的地方放松一下心情,没想到居然在这里还会遇到同一帮人。Tina这个八卦女王很快就把话题转移到了夏承司和他的女友身上,一边说还一边通过墨镜偷窥着裴诗的反应。但裴诗没大注意,她在和森川光发消息。   ——“嗯,是马上去浮潜。”   ——“如果要到深水区,小诗要特别小心,最好找人陪你一起。”   ——“好的。组长在忙什么呢?”   ——“我马上上飞机,要回东京处理一点组织里的事。”   ——“起飞前告诉我哦。”   ——“好。不过……我们不是已经说好了,不叫我组长吗?”   ——“打字的时候叫名字,还是有点难为情啊。”   ——“试试看?”   只要和森川光说话,她就觉得心情很平静,时常感到幸福。他的怀抱令她感到温暖而安全,会让她忘记很多不愉快的事。她试着打了一下“光”,脸上不自觉露出了有些不好意思的笑容。过了很久以后她才抬起头喝椰奶,却发现周围的人都瞪大眼看着自己,就像亲眼看见了艾罗斯特拉特烧了狄安娜神庙。她讶异地张了张嘴:“怎,怎么了?”   “你在和谁发消息……”Tina揉揉眼睛。如果她没猜错,裴诗对夏承司绝对有意思。怎么他们现在在聊夏承司新女友的事,裴诗却是这种反应。难道是受刺激太大了?   “哦,是我男朋友。”   刚说出口,裴诗就有些后悔了。因为,每次Tina察觉自己掌握不住圈中的八卦,都会觉得非常挫败。果然,Tina摘下墨镜,一脸惊愕:“什么?你有男朋友了!是什么人?叫什么名字?在哪里?什么时候的事?”   “……”   裴诗并不是很喜欢跟别人说自己男友的事,所以,想要避开这个话题,她花了不少功夫。还好Tina没有打破沙锅问到底,问了一会儿见她口风太紧,也就悻悻然地放弃了,转而组织大家一起去海边浮潜。   骄阳变换着角度,与树影在地面上编织着光斑的图案。裴诗一路踏着滚烫的阶梯,到更衣室换泳装。这里温度实在太高,只是脱一件衣服的功夫,就让她流了不少汗。她换好泳装,用纸巾擦了擦额头,正准备出来,却突然听见外面有人在说话。原来外面是两个外国女孩,说的是英语,其中一个是很标准的英式口音,带着一点英国北部的淳朴腔调,另一个一听就知道母语并不是英语,因为发音很不标准。英国女孩先是一阵哈哈大笑,然后说:“I thought this room was on the right side of the bridge.”发音不标准的声音就很迫切而殷勤地回答道:“No, no, it’s not right.”接着也哈哈笑了起来。   听到她把“right”发成“lai-i-to”,裴诗立刻就知道她是日本人了。她暗地里忍不住笑了一下,立刻想到了森川光,从来没听他说过英语,不知道他说英语是不是也是这个腔调,还是说会有中式口音?毕竟他的中文说得也和母语一样。倒是夏承司,英语好得让人觉得有些无聊,而且在企业合作上谈判多了,即便说英语,用也是那些非常专业又难懂的商务英语……果然,还是组长可爱多了,夏承司哪里都比不过他。一边这么想着,裴诗一边推开门出去。   外面果然站了一个皮肤晒成粉红色的英国女孩,和一个晒得黑黑的日本女孩。那个日本女孩看上去很害羞,看见裴诗出来,竟然紧张得又把刚才的话说了一遍:“It’s not right, it’s left, left.”   这一回,听见她说的“le-hu-to”,裴诗在觉得好玩之前,心里却咯噔了一下。她总觉得应该想起来点什么,可是却什么也记不起来。她佯装倒回去拿东西,期望她们再聊几句,但后面基本上都是英国女孩一个人在聊别的事情。没过多久她们就出去了,只留裴诗一个人在原地苦苦思索。   *********   这个岛屿的形状很特别,南北两端是两座山丘,中间一道细长的浅沙滩把它劈成东西两半。泰国海的水美得几近魔幻,不管是在哪边,从深海区到沙滩都有明显的过度——从蓝黑色变成了淡青色。但即便是在深蓝色的地方,海水也是清澈见底的,底部的一片片礁石就像是滴落下去永远凝固的黑色墨水。乍一眼看去,这个世界里就只有四种颜色:天的蓝,树的绿,混合着绿树蓝天两种颜色的海,被阳光照得发白发光的黄金海岸。   沙滩上有几个外国女孩几个非常引人注目。她们开朗而轻佻,皮肤晒成了棕褐色,身高范围大约在一米七六到一米八之间,即便站在浮潜区,韩悦悦也能看见她们凸起的锁骨和凹陷的小腹,但被比基尼紧紧包裹的胸臀却十分饱满。她们在海滩上戏水、打沙滩球,不时在夏承逸身边逗留。但总有那么一会儿,眼睛会往浮潜区的方向瞥来。韩悦悦知道,她们在看的人是夏承司。这种自己男友被陌生女人瞧上的感觉很糟糕,可是,她们不是那种可以靠body check一遍就能研究出点时尚心机的女孩,她们只穿着比基尼,只是又高又漂亮而已。她转过身,推了一下夏承司的胳膊,撒娇道:“我不会潜水,你教我好不好?”   “往里面走一点吧。”夏承司对海的方向扬了扬下巴。   韩悦悦不认为自己是很虚荣的人,但意识到了夏承司根本没有正眼看过那些洋妞,心里还是有一种大大的满足感。她抬头偷偷看了他一眼,觉得他即便穿着黑色的潜水衣,也帅得不得了,然后握着他的手,轻声地说:“亲爱的,浪花把碎石渣都冲到这里来了,我的脚疼,慢一点可以吗?”   他没有说话,但脚步放慢了一些。果然刚才想太多了。她觉得那些外国女孩很漂亮,但实际上在亚洲的审美中,最吸引人的还是小鸟依人又惹人怜爱的女人吧。她往夏承司的怀里靠了靠,静静地享受着二人独处的时光。可就在这时,他们正前方不远处,有个戴着潜水镜的女人突然从水里冒了出来。她把呼吸管摘了下来,吐了一口海水,挥了挥手:“你动作太慢了啊,快下来,我们都玩了好一会儿……看这里看这里!我们在这里呀!”   见夏承司没有反应,韩悦悦也无视了这个女孩的大嗓门。但这女孩不依不挠地又挥了挥手:“诗诗!我们在这里!”   夏承司立刻转过身去,看向沙滩。裴诗一路快步走过来,一边扔掉了手上的浴巾。她穿着一套深红色的比基尼,也是非常显身材的款式。但她却不像其他女孩那样害羞又遮遮掩掩的,不到最后一刻才勉强脱下浴衣,而是非常随性自信的样子,就像身上穿着几十万的定制女装一般。她快速用发圈把头发盘了起来,在礁石上拿起一套救生衣和潜水镜,不出一分钟就差不多装备完毕了。   韩悦悦看看她,又看看毫不避讳望着她的夏承司,想要抓紧他的手,最终却只能抓紧自己的救生衣。   裴诗游泳很糟糕,更没有玩过浮潜,但她从来不会害怕尝试新事物,尤其是在发现这里的水特别干净的情况下——被风推到的沙滩上的海浪甚至不是白色,而是完全透明,金色沙滩、黑色小沙石与碎贝清晰可见。就好像上面滚动的不是浪花,而是纯净水。   海岸上还热得人直冒汗,一进入海水里,温度瞬间就凉了下来。而完全进入水中,在水中睁开眼睛,又用嘴呼吸,其实是一件挺恐怖的事。裴诗的耳朵听见的是海面人群的喧哗嬉闹,脸部面对的却是神秘冰冷的海水。自从把头埋入水中,心跳就一直很快。就算嘴咬紧呼吸器,也会觉得海水流进来了。她不断告诉自己这不过是浅海湾区,是踩得到底的,不要害怕,不要害怕,快点用嘴呼吸。但过了一会儿,还是有点受不了。她把头从水里抬了起来,全身放松,重新理了理呼吸器。Tina还在她们的方向叫唤着她,她点点头像是答应了,但心里却确定在习惯浮潜之前,自己是不会过去的。深呼吸几次,又重新戴上了呼吸器。这一回她没有急着立刻下水,而是闭着眼屏住鼻息,只用嘴吐气吸气。大约半分钟过去,她重新潜入了水中。   这一回没有问题了。呼吸深长而均匀,她游了一会儿就睁开了眼睛。然后,彻底被眼前的美景吸引住了——透过潜水镜,她看见了海底珊瑚和彩色的小鱼群。她眨眨眼睛,像个孩子一样顺着小鱼的方向游去。可惜的是,它们都非常机灵,不论她多想去触摸它们,都无法摸到。这些景象实在太美了,她再听不到海面上的喧哗,只能听见自己深沉的呼吸。海水不再是惊涛骇浪,而是静谧、多彩与未知。而她自己像也已变成了海里的生物,在用肺呼吸,在与大海融为一体……如果,能有音乐也如这般景象……   可是游着游着,那些小鱼突然散开了。她这才发现面前有两个人踩在海底的腿:其中一双白嫩纤细,上面套着救生衣;一双裹着黑色潜水裤,又长又直,很显然是个高个子男人的。看他们的动作,似乎是这男人在教女人浮潜。   这时候掉头游泳肯定会撞到人,她赶紧浮出水面踩稳海底,想要在水面转过身再走,却还是不小心碰到了那个男人的手。那个男人却以为她快跌倒了,伸手扶了她一把。她连忙说道:“Sorry……”但是抬起头,看见的却是夏承司的脸。他就在这么近的地方,身边还靠着韩悦悦。    ☆、第一乐章II   有那么短短几秒钟,她明明知道自己的胳膊被他握着,视线却无法从他的眼睛上挪开。   过了许久,她才猛地拨开他的手,绕过他们游向Tina她们的方向。   像是做了过量的运动一样,她游泳时觉得有些喘不过气来。原来,他的手那么大,可以把她的胳膊都完全握住。可也正因如此,被他触摸过的肌肤却变得格外敏感。   她一向我行我素,但对任何女生而言,哪怕没有幻想过,也会期待自己的第一次是与相爱的人发生。想到森川光这段时间对她的无微不至,再看见和韩悦悦在一起的夏承司,她觉得后悔极了。一时的脆弱,导致她现在一直觉得非常愧对森川光。   为什么那天晚上她就要和这个人玩游戏,然后被他灌醉呢?   最糟糕的是,哪怕真的催眠自己这件事无所谓,身体也是有记忆的。不论过多长时间,洗多少次澡,甚至再也不穿那天晚上的衣服,身上每一寸肌肤也会时不时提醒她,这里被他触摸过。而且,绝大部分都只有他一个人碰过。一旦这些与被他玩弄的现实联系在一起,就会有一种天崩地裂的感觉。   她晃晃脑袋,拼命让自己别想了,然后跑去和Tina一群人碰头打了个招呼。同一时间,夏承逸的声音透过麦克风和音箱,传遍整个海岛:“Kiss Camera已经打开了,各位情侣各就各位!”   “Kiss Camera?”裴诗皱了皱眉,“那是什么东西?”   “你以前没参加过夏承逸的派对?他喜欢篮球赛,所以很多活动的玩法都是从NBA球赛上移植过来的。在NBA赛场上,会有摄像头在观众席里扫描,停在哪里,哪里的人一般就会做很夸张的表情、疯狂的举动,如果是情侣,那他们就要接吻。然后,全场的人都会通过赛场上方的长方体屏幕看见这一幕。喏,你看那里。”Tina指了指对面的山丘。   裴诗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那里果然立着一个巨大的荧屏。荧屏上,一对海中的男女正目瞪口呆地看着镜头的方向,似乎是没反应过来。然后,那个女生对着镜头摇了摇手,像发现宝藏的探险者一样激动地握了握拳,抱着自己男朋友就猛亲起来。男生却很害羞地推开她,红着脸指了指镜头。女生根本不理他,又一次扑过去强吻他。   整个岛上都传来一片欢笑声。然后,夏承逸的声音又一次传出来:“大家看到了吧,游戏规则就是这样,摄像头会一直从各种角度拍摄这座岛屿,每半个小时就会停下来,抓拍一对男女。不管是不是情侣,只要出现在大屏幕上,都一定要接吻,直到镜头离开你们。如果不想参加活动,那就不要和异性走在一起。还有,为防有变态色狼骚扰女性,女性有权利拒绝和她一起出镜男性的亲吻,但是必须得在岛上另外找一个她中意的男生代替。任何不遵守游戏规则的人,你们看看现在荧屏上面的画面!”   大家都朝荧屏看去,那里站着大约二十个似乎完全不受热度影响的黑衣保镖。夏承逸继续说道:“他们会强制帮你们完成100秒!就这样,游戏继续!”   真是幼稚又危险的游戏。水底肯定是没有摄像头的吧?不过,为了保险起见,裴诗还是游到了人烟比较稀少的地方去浮潜,之后就一直在水里泡着。   岸上,韩悦悦虽然并没有跟任何人聊起Kiss Camera,却比任何人都要积极地四处留意摄像头藏在了什么位置,并且努力从屏幕景色的平移寻找摄像头拍摄的规律——从几个洋妞从夏承司身边走过,并用不小的声音说了“handsome guy”以后,她就下定决心要带着他出现在半小时一次的镜头前。   她每走一段路,就会回头看一眼夏承司。他始终坐在阳伞下看杂志,身上还是穿着那套修身的潜水服。从知道有这号人存在起,他在她的印象中,都一直都像古罗马的雕塑一样,每一个细节与线条都是由艺术家精雕细琢设计而成,眼睛却永远冷冰冰的,没有感情。因此哪怕是再多情的女生,包括她自己,也只敢感慨他的美貌,很难想象他有感情的一面,更不要说变成白马王子进入她们浪漫的梦中。她怎么都不会想到,自己竟会有机会和他在一起,这简直比最花痴的梦还要令人不敢相信……   正这么想着,有两个金发美女从海里站起,溅起大量水花。她们将长发湿漉漉地甩在后背,扭动着人鱼般的身躯,朝夏承司的方向笑了笑,就向他走去。看见这一幕,韩悦悦的脸都白了。她把没喝完的饮料随处往木屋旁一放,快速经过她们身边,小声地丢下一句:“Sorry, that is my boyfriend.”然后扬长而去。   不料,头发却被什么东西猛地拽住了。她的头被狠狠拉拽得往后仰,金发女郎沙哑又性感的声音挑衅地响起:“Oh really? I never know that.”   “Leave me alone!”她奋力挣扎着。   谁知声音刚落,后面的人就松开了手。她一个不稳跌倒在沙滩上。金发女郎弯下腰来,用小而立体的脸孔对着她,夸张地捂着嘴:“Opps!Sorry! I didn’t mean that!”看着那双绿色又充满恶意的眼睛,韩悦悦快要气死了,她一巴掌打在对方的脸上。   金发女郎惨叫一声,当下捂住眼睛,也跪了下来。另一个金发女郎见自己闺蜜被打,终于动怒了,抓着韩悦悦的头发就把她拖起来:“You little twat!”   阳伞下的夏承司听见了这边的争吵,却没有对吵架的人感到一丝好奇。他拿起杂志起身就走。小山丘下全是成片的椰子树,棕榈海滩小屋周围,矗立着一颗颗慵懒的芭蕉树,它们的叶片像少女微垂的头发,不时在风的歌声中翩翩起舞。他在一个酒吧里买了一罐啤酒,坐在廊檐下准备继续翻杂志,眼角的余光却看见有什么东西在身边晃动。他顿了顿,抬眼看去。   那竟是一只英国短毛猫。猫的眼睛是有些发白的翡翠色。它站在他面前,抬头用有些迷惑的眼神看着他。他偏了偏下巴示意它走开,这里没吃的——他只养过狗,和所有狗主人一样,习惯了狗的忠臣,就不会太喜欢猫的若即若离。但他了解猫的基本特性,例如它们警惕心很重。如果想要摸一只猫,就不能试探它,要直接摸上去,不然它会害怕,然后抓人。   见那只非但没走,还歪着脑袋持续看着自己,他突然觉得有些好笑,凑过去直接摸它的头。它并不躲闪,也不逃跑,但是缩起身体,像是有些害怕,下巴贴向地面,细细碎碎地叫着。突然觉得这只猫有点可爱,夏承司眯了眯眼睛,继续抚摸它。   “这只猫魅力真大,连二哥都喜欢它。”   听见弟弟的声音,夏承司抬起了手,看向他:“你不觉得它很像一个人么。”   手刚一离开,猫咪就舒展开全身的毛发,伸了大大的懒腰。它张开嘴,露出尖牙,眼睛眯成两条扬起的缝。这一瞬间,再妖娆的好莱坞女星也不能比它更性感。夏承逸观察了它半晌,还是摇了摇头。夏承司低头凝视着猫咪,再次摸住它的头,它又一次缩着肩,把下巴贴在了地上。   “像裴诗。”夏承司低低地说道。   夏承逸抽了抽嘴角——裴诗明明像豹或蛇一类的凌厉生物好吗,哪里有一点点猫的气质了?难道说,是哥眼睛出问题了?还是说,哥对她依然……   *********   当韩悦悦发现夏承司不见的时候,太阳的杀伤力也已经渐渐弱了下来。她被那两个洋妞抓得头发都掉了一大把,并且还了她们满脸的抓痕。眼见又半个小时即将过去,她开始在整个岛屿搜寻夏承司的影子。   于此同时,裴诗嘴唇发白地从水里站起来。手指皮肤也皱得快要失去知觉了,她拿出手机,犹豫了一下,还是把它又重新放回口袋。虽然已经是恋人的关系了,但她还是不愿意在精神上太依赖男友。她在沙滩上坐下来,一个人望着海平面出神。   刚好Tina还有几个女生经过她身边,Tina停下来说道:“诗诗,你在做什么呢?”   裴诗抬头望了她一眼,但是没什么力气说话,只是指了指海的方向。Tina点点头表示理解,另一个女生却皱了皱眉,把她从头到尾扫了一遍,对旁边的人说道:“有的女人就是不会调整心态,男人被抢走了,就知道对别人拽公主脾气。现在后悔,当初人家苦苦追求时,就不该那么高姿态啊。”   她已经做好了回答裴诗“你气什么气,我说是你了么”,但裴诗根本连看都没看她一下,依然保持着原来的坐姿。反倒是Tina变得紧张起来,赶紧跑过去捂住她的嘴,做了个“嘘”的动作:“别瞎说,诗诗是有男朋友的。”   “男朋友?”那女生噗嗤笑了一声,“有男朋友为什么要自己来?这里不几乎等于是个单身party了吗?男朋友会允许她来?”   这话一出口,其他人虽然没有像她那样尖锐,但都露出了疑惑的表情,并低头窃窃私语起来。在那悄悄话中,裴诗隐约听见夏承司和韩悦悦的名字,不由握紧了手机。手机相册里面有不少与森川光的合影。此时此刻,她很有把照片拿给她们看的冲动,但最后还是忍了下来——算了,这些人与自己一点关系都没有,随便她们说吧。   过了一会儿,手机震动了一下,她收到了夏承逸的短信:“快来吧台东边,有事。”她抬头看看吧台的位置,果然夏承逸站在东边朝她挥了挥手。   总算有机会远离充斥着夏承司名字的环境。她甩了甩头上的海水,走到了他的面前:“怎么了?”   “你在这里等我一下,我过几分钟就来。”夏承逸朝她抛了个媚眼,迅速溜走了。   她感到有些莫名,但还是站在原地等待。抱着胳膊站了一会儿,她听见身后传来了熟悉的声音:“你找我?”   裴诗转过身去,愣了一下,然后摇摇头。正想解释,却听见全岛的音箱里都回响着夏承逸的声音:“下一对Camera拍到的幸运情侣,快点履行你们的义务吧!”   裴诗敏锐地看向山上的巨大屏幕,呆滞住了。夏承逸的声音再度催促起来:“就是你们,别看屏幕了!”   夏承司也像有所感应一般,转过头看向那个屏幕。在那上面,他们俩的身影被放得很大,站得很近。屏幕右上方,粉色的桃心像泡泡一样冒了出来,屏幕正中心出现了一个巨大的数字:10。   “哎呀,好像现在捕捉到一对非情侣男女了。”夏承逸一副好像完全是意外事故的口吻,“既然如此,时间给你们放宽一些,让你们酝酿酝酿。改成30秒!”   屏幕上的数字10变成了30,接着立刻变成了29、28。裴诗咬了咬牙关,长叹一口气,自下往上望着夏承司,眼中充满敌意:“我没有叫你。我永远不会再主动和你说一句话。现在你立刻想办法解决,让你弟弟停止这个无聊的游戏。”   夏承司回头看了看荧屏,看了看夏承逸的位置,又看看已经盯上他们的保镖,发现时间已经变成了22秒:“这里到阿逸那里22秒是不够的。在这之前,他会让那些保镖强制执行。”   “不,我不愿意。”她态度非常坚决。   “不愿意也没办法,谁叫你来之前不问清楚这里有什么游戏了?”   “你的意思是,这还怪我了?算了。”她直接转身离开,不打算理睬夏承司或无聊的荧屏。但是,不论她走到哪里,摄像头就跟着她拍到哪里,上面的时间也没有停过。   漫长的三十秒过去,当荧屏上出现“0”的刹那,她大跨的步伐也被迫停了下来——她整个身体被几个人高高举起来。扩音器里,夏承逸压抑着激动的语气,努力让自己听上去有一些遗憾:“真惨烈,这是今天第一对被强迫执行的情侣。”   回去的时候,韩悦悦已经跑到了夏承司身边:“裴诗,你随便找个什么人亲都可以,不能亲我男朋友……”话还没说完,一个保安就推着她的背,想把她赶走。   夏承司蹙着眉走过去,抓着保镖的胳膊,一个反手把他扣了下来:“你知道她是谁么?”   保镖虽然戴着墨镜,看不见眼神,但额上汗水涔涔流下:“是、是少董的女朋友。”   “既然你知道,明天不用来上班了。”夏承司把他推开,“滚。”   韩悦悦咬了咬嘴唇,眼眶湿润地缩到夏承司的怀中,小声呜咽起来。夏承司拍拍她的背,转身对其他保镖说:“这一轮游戏不作数,你们都走。 ”   虎背熊腰的保镖们立即点头哈腰起来:“可是小、小少爷那边不好交代……”接到夏承司冷冷扫下来的目光,他们都吓得不敢继续说下去,匆忙退下了。   想到之前被洋妞欺负的经历,韩悦悦觉得更加委屈,哭得更厉害了:“我以为你不关心我了……”   看见这一幕,不仅周围的人和夏承逸傻眼了,连裴诗都傻眼了。而刚才和她说话的那群女生正抱着胳膊站在沙滩上,一副看好戏的样子。   想想也是,其实相比夏承逸,这些保镖肯定更听夏承司的话。那刚才她叫他中止游戏,他说无法执行是什么意思?故意为难她么?   “哈,哈哈……”夏承逸在扩音器里的笑声尴尬无比,就像脸部肌肉僵硬了一样,“现在好像裴诗小姐不得不找一个人代替了,请,请继续游戏吧……”   她也不想再配合这个游戏,可是看见夏承司安慰韩悦悦的样子,心里的难受已经无法控制了——明明是他对不起自己,为什么自己要受到这么大的打击?他玩不起游戏,难道她还要玩不起么?她向四周扫了几圈,视野里略过一个闪闪的金团。再把目光锁定在那个金团处,她看见了之前被爸爸弄去晒日光浴的小孩子。他此时穿着一个胖胖的三角开裆裤,正坐在地上玩玩具。   她大大方方地走过去,蹲下来,在他的额头上吻了一下。他抬起头,用碧蓝又水汪汪的大眼睛望着她。这孩子果然是天使。然后,她站起来,用嘴型说道:“好了吧?”   当然,这是犯规的。但因为夏承司那件事把气氛弄得很紧张,所以她想,夏承逸也不会再勉强她。可是,一个声音从身后传来:“裴诗小姐,这样可能不行,人家规定了要亲嘴。”   她翻了个白眼,转过身:“不好意思,我只能……”   但她没有机会把话说完。一个人低下头的阴影,覆住了她的视线。两片温软的唇靠过来,覆在了她的唇上。她吓得心脏都快跳停了。这时,海面像是镶嵌着千万金子的透明布匹,在风中抖动。夕阳从云层中落下,在海中央射出一道长而缠绵的金光。她在四片唇的缝隙中,听见男人温柔的声音低低说道:“小诗,我好想你。”   她终于反应过来,想要叫他的名字,但他却更加深入地吻了下来。在巨大的荧屏上,她看见森川光清瘦美丽的背影。海的波光像是金子在海面跳跃,随着夕阳西下离他们越来越近。他正低下头,忘我地亲吻着她。   ☆、第二乐章I   信任是一面圆镜,完好时它总是倒映出最美的事物,一旦开始裂缝,就会变得尖锐而伤人。   *********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刚才不是已经说了吗,我想你了。”森川光抬起裴诗的手背,嘴唇在上面轻轻碰了一下,“刚好我也有一份邀请函,所以专门过来看你,想给你一个惊喜。只是……不知道惊喜有没有变成惊吓。”   黄昏的光芒在海面上轻浮地跳动,到最后几乎都快跳到了脚下,好像伸手就可以把它们捞起来,照亮岛屿上的沙滩。裴诗连连摇头,夕阳把她的双颊映成绯红色:“没有没有,我很开心你过来了。不过,就你一个人吗?”   “还有裕太和另外两个组员。他们都已经在酒店住下了。”   “你的行李也在他们那里?”   “嗯。”   “那太好了。陪我在沙滩上走走?”   “好。”   在这片沙滩上,两个人的影子被拉得时长时短,已胜利最美的魅影与幻景。夏承司站在很远的地方,静静地看着这一幕。他不知道裴诗与森川光之间究竟有多深的羁绊,但他知道,她几乎从来没有在森川光面前露出过防备的神情。哪怕经过那样绵长的吻,她也可以如此自然地面对,没有闪躲。   云朵离海平面特别近,像一块凝聚的大石头悬在金线上方,不时阻止太阳灿烂的身影。因此,海面的颜色一直在藏蓝与淡金间切换。夏承司的身上笼罩的光芒也随着海的颜色变化,但万年不变的,只有他空洞而冰冷的双眼——其实,看见森川光凑过去吻她的时候,他不是没有短暂的冲动过。   想过去从他身边抢走她,想把她带到只有自己与她的地方。这样他们就没有什么可以顾虑的了……   但是,当初把她从自己身边推开的人,不正是自己么?   他不曾后悔自己做出的选择。只是,没想到比看见其他男人把她带走更糟的是,那个男人竟转过头来了。   他像是不经意扭过头来的,又像不经意与夏承司四目相对。他还是和平时一样,脸上带着淡而有礼的笑容。不过,他的嘴角虽然笑着,眼眸却像是凝结了万年的寒冰。他轻轻拍了拍裴诗的肩,让她往自己身上靠了一些。夏承司看不见她的正脸,只从背后看见她像撒娇的小姑娘一样,歪着头靠在他的肩上。然后,他又转头看了一眼夏承司,笑意更深了一些。   夏承司闭上眼,握紧了双拳。他听见自己的呼吸声,比浮潜时透过呼吸器的声音还要清晰。过了半晌,他才重新睁开眼,对身边的韩悦悦说道:“走吧。该吃饭了。”   裴诗完全没有注意到夏承司这边的动静。她只注意到,森川光还是一如既往对她百依百顺。她与他并肩而行,觉得浑身都放松了。因为夕阳时而被云层遮住,时而完全暴露在外,因此视野也是时而满目金光四射的辉煌,时而黯淡模糊的惆怅。岛屿上的椰子树叶面光的方向也被镀上了金色,阴影部分却依然翠绿。   虽然他们这一轮Kiss Camera的游戏已经结束,但依然有很多人的视线没能从他们身上挪开。例如Tina和那几个女生。不过Tina向来是闲不住的人,很快就发了消息给她:“诗诗,你从来没告诉过我们,你男朋友这么帅……Oh my god, he is so pretty, pretty as a picture!!”   裴诗读完消息,抬头朝她们的方向看去。Tina对她竖起大拇指。那几个之前窃窃私语的女孩现在面露尴尬,尤其是那个挑衅过裴诗的,更是一直低头假装玩手机。裴诗不是很在意她们怎么看自己,却很喜欢那句“pretty as a picture”。她主动牵着森川光的手,眼睛却看着海面:“我很开心你来了,不过我们要先说好,晚上不能和我抢床。”   “没事,我有自己的房间了。”   “啊?自己的房间?”裴诗愣了愣,一副醍醐灌顶状,“哦,你要和裕太睡一间?”   “不是,我自己一间。”   “那多浪费。你住我房间就好了。”   “可是……”见她如此干脆,森川光反而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小诗不会觉得很奇怪吗?”   “为什么要奇怪,我们是男女朋友,分开住才奇怪吧?”   太阳已经要完全沉落了。银河系中最伟大的星体用力烧尽又一天的燃料,让人们记住它的光与热度。两个人的手心都渗出了细细的汗。渐渐的,太阳周边的光变成了红色。附近上空的云因此变成上暗下红。天空这一刻变成了调色盘:黄金,深灰,暗红,天蓝,藏蓝,纯白,玫瑰红,全部打碎了揉在一起,变成了泰国湾上方的苍穹。这已是一日中最短暂的时刻,却也是最美的刹那。   “真美。”裴诗望着眼前的景色,连眼睛也舍不得眨一下,只是拽着他的手往后退了一些,“我先回房去洗个澡,然后我们去吃饭吧。”   森川光却站住没有动:“小诗,我想了想,就算是男女朋友,也……”   “也什么?”   “没什么。”他低下头去,声音变得很轻。   裴诗突然觉得特别好玩,凑过去观察他的表情:“为什么看上去这么别扭,因为要和我睡一起?”   森川光想了想:“我是没问题的,就是怕小诗之后会觉得太快了,感到后悔。”   “哇,你在想什么!”裴诗用双手狠狠拍他的两颊,“我只说要住在一个房间,可没说要睡在一张床上啊,我的房间有两张床。”   “啊,是,是这样吗?”森川光恍然大悟地睁大了眼睛,然后用手捂住额头,“原来是这样……恥ずかしい。”   后面那几句日语轻得除了他自己别人几乎听不到,但还是没逃过裴诗的耳朵,她拨开他的手:“光真可爱。”   “别说了。”森川光的脸泛着粉色,好像真是已经丢脸丢到家的样子。   不过,一听他说日语,她就想到了白天那个日本女孩说的英语:“对了,你用日式英语念一下left这个单词看看?”   “le-hu-to?”   “稍微说得像英语一点?”   他又念了一遍。裴诗越来越觉得这个口音和单词都特别熟悉,好像曾经在哪里听过,但怎么都想不到。这种感觉真是糟糕透了。   这时,天完全黑了下来,码头的灯也亮了。海水带着一点腥味,冲打的礁石上有紫色钳子的小螃蟹,在它们的巢穴外爬上爬下。灯是安静而孤独的,却成为了夜晚的太阳,指点着迷途者的方向。她看着那孤零零的灯盏,看见它在海面透落闪闪发亮的影子。   ——终于在这一刻,这个影子与一个倒映着伦敦月色的水洼重叠了。   多年前的那个晚上,她整颗头都被按到了街头的水洼中。那个晚上,她的右手被人高高拽起来,然后,身后看不清面孔的男人命令着旁边的同伙,说:“Left, left, not right!”   她的右手被放了下来,取而代之被举起来的,是拿小提琴的左手。   再接下来,那只手就在剧痛中被废了。   从那以后,她不能拉小提琴了。她放弃了当时所有的荣耀与生活,带着裴曲逃离了英国。也是那以后,她被老爷子和森川光收留了。   手一出问题,她就立刻遇到了可以帮她复仇的恩人,她一直觉得这是她与森川光的缘分。   可是,为什么那个折断她手的男人,会有那么重的日本口音?   她抬眼看向森川光。他的眼就像月下的海水一样,柔和静谧,却也突然变得深不可测。   开始设想一种恐怖的可能性,她的脸色开始渐渐发白。但是,因为月色太过甜美,他也看不透她的神色。   当天晚上,她并没有立刻向他提出任何质疑,只是和他一起吃饭,然后回到酒店休息。他非常自觉,与她分别去洗澡,就穿上保守的睡衣出来了。她已经躺在床上准备休息,他走过来,微笑着在她额上印下一个吻,低低地说了一句“晚安”,就她旁边的床上睡下。她在黑暗中望着他的轮廓,突然觉得他很陌生。为什么就算已经成为了男女朋友,她还是会觉得没有安全感呢?还是会几近笃定地怀疑他呢?   只是,信任是一面圆镜,完好时它总是倒映出最美的事物,一旦开始裂缝,就会变得尖锐而伤人。   *********   翌日,夏承逸带着一帮人转移阵地,打算去深海区浮潜。   快艇在海洋中心奔驰,轻巧得就像是鸟儿在高空滑翔。耳边是快艇隆隆的发动机声,有节奏地伴随着海浪被溅起的声音,裴诗坐在快艇上,几乎听不到其他人说话。雪白的浪花在阳光的照射下银光闪闪,与靛蓝的海面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一些游艇和轮船在天水交界处行驶,它们虽然跑得很快,却因为大海太过广阔,看上去就好像是不会移动的棋子。飞驰半个小时,3G信号也变得越来越弱,如果是在深夜,待在这个海中央一定很可怕。但在晴天,心胸已被打开,裴诗索性把手机往包里一扔,懒洋洋地将头靠在栏杆上,把手伸出去想要接住溅起的浪花……只是刚伸出去,就像会被阳光烤焦了一样发烫。   “小心一点。”森川光拦住裴诗的手。   尽管有顶棚遮挡,可海风狂躁,光线刺眼,裴诗还是不能完全睁开眼睛。她没有回头,只是继续眺望着海面,任头发被咸的海风吹乱飞舞。眼前只有平远的深蓝大海,而且随着快艇跑远越来越深。湛蓝的天中云雾缓缓漂移,竟有半片薄薄的月亮悬在西天。她拽了拽森川光的手,说:“你看,太阳和月亮同时在空中……”但很显然的,比起同时出现的星体,森川光更喜欢活生生面带笑容的女孩。他看着她惊喜的表情,没有说话。   发现森川光没有反应,裴诗转过头去看了看他,本想问他为什么老盯着自己,却正对上了夏承司的视线。他和夏承逸、韩悦悦坐在一起,身上穿着救生衣和运动短裤,头发特别蓬松,看上去比平时小了最少五岁。裴诗匆忙转过头去,喃喃道:“别老看我。”   森川光没说话,只是握住她的手。裴诗却觉得很郁闷,背上火辣辣的,像是被什么刺中一样。之前跟夏承逸上快艇的时候,怎么就没想到夏承司也会在这里?   最后,快艇停在海心的一个孤岛旁。岛上长满了树和岩石,连落脚的地方都没有。夏承逸站起来,指了指下方:“我们的船下面有一条绳子,记得不可以游过这个范围,要走的时候,我会通知你们上船。现在都准备下水吧!”   所有人都开始准备身上的装备,前方的快艇上已经有人踩着金属阶梯,试探着下水。裴诗已经跃跃欲试了,立即站起来。森川光说:“你扣错了。我帮你。”   “哦,好。”裴诗点点头。   他解开她的救生衣扣,却看见里面的黑色比基尼。他愣了一下,刚好夏承司、韩悦悦和一个男生经过,男生朝裴诗吹了个口哨:“裴诗,你身材为什么会这么好啊?”   裴诗随口说道:“父母给的。”   这话虽然不大声,但她这种硬邦邦的回答方式把快艇上的人都逗笑了,只有韩悦悦鼻子里轻轻哼了一声。夏承司漫不经心的看了她一眼,脱下了救生衣和运动短裤。就在大家都还在忙着穿救生衣戴潜水镜,“噗通”一声巨响,打断了他们所有的动作。人们面面相觑,还有的人跑到船头去看。   直到夏承司的头从水里冒出来,大家才反应过来是他直接跳到海里了。前面的女生瞪大了眼说:“哇,他就这么跳了?”但夏承司根本没有回头看一眼快艇上的人,不出一会儿就游得很远了。   裴诗看了看外面,视野里只要有水的地方,就是蓝得发黑的颜色,即便是那么猛烈的阳光,都没办法把它照得稍微浅一些。这个颜色非常漂亮,但深到这个程度,又有一种神秘又令人畏惧的魅力。被森川光扶着慢慢下水的过程中,她忍不住吞了吞口水——夏承司这种连救生衣都不穿的人,根本就是对自己的性命不负责吧。   终于和森川光一起泡在了海水中,当整个人完全暴露在炎热的太阳下,浸泡在冰冷的海水中,裴诗有一种无比渺小的晕眩感:“光,你会游泳吗?”   “会,不过不是特别好,毕竟这么多年一直没游过。”   “啊,对了,这么刺眼的阳光对你的眼睛会不会有伤害?”   “没事的。”   其实,确实会觉得眼睛不舒服,因为已经那么久没有遇到强光了。但是,看见她靠近的脸孔,他实在没有心情去顾及这细微的不适。她的头发已经被海水泡湿了,他伸手把她的一缕发丝别在耳朵后面,也拉近了彼此的距离。察觉到气氛的变化,她低下头咳了两声,打了个哆嗦:“好冷。看来真的得多动动了……”   眼睁睁看她从自己怀里挣脱,森川光并没有追上去,瞳仁却微微紧缩了一些。其实心中不是不清楚,裴诗是一个会同情弱者的人。如果自己一直保持看不见的状态,不管自己做了什么错事,她就会一直陪在自己身边。现在她对自己的防备,很可能因为自己不再弱势,加上家境的问题,让她有了被威胁的感觉。   可是,小诗,作为一个男人,我怎么愿意用弱者的身份留住你……   他望着她越游越远的背影,露出了不明意味的浅浅笑容。   *********   裴诗在海里游了一会儿,发现深海域果然比浅海域有意思得多。她一路游过来,看见各种各样的鱼和珊瑚,竟没在里面发现重复的种类。虽然深深的海看上去有些骇人,但因为阳光都能照到一部分海底巨石,在那些巨石上方的水域活动,她也就不再感到害怕了。放轻松了心情,她突然觉得救生衣真是一件好东西,即便自己不会游泳,也可以自由自在地在海里遨游,或是懒洋洋地泡在海面,根本不用担心下沉这种问题,也不像救生圈那样丢人。唯一的缺点就是,下面的系带勒着大腿根部,真的很难受。尤其是划水的时候,水的阻力把她整个人往下拽,救生衣却固执地浮在睡眠,勒着的部分就更疼了。她想起之前在浅水区也没有系过这带子,也没什么影响,于是小心地把带子解开。   试着游了一会儿,她发现除了身子往下坠了一些,也就没有太大区别了,于是放宽心了游向海岛的另一个方向。后面的森川光大声嘱咐她别游太远了,她挥挥手说:“放心,我就在这附近转转,不会脱离你的视线。”   她把头埋下水看鱼,之后很长时间都是通过呼吸管呼吸。发现几条胖胖的银鱼朝她的方向游来,而且就在下方不远的位置,她童心大起,往下伸了伸胳膊,想去捞鱼。但事实却令她呆了一下。那些鱼明明看上去就在几厘米下面,但伸手过去,却隔了很远,连把它们吓跑的动静都没有。   初中就学过光在水里折射的原理,她知道在海里看见的距离不是实际距离,却也完全没想到会差这么多。再看看那些游在像是几十米以下的鱼,她的背心渐渐有一股寒气蹿过。   那些鱼,离她不是几十米这么简单吧……   那更深处那些漆黑的地方呢?   完全意识到自己在什么地方玩耍以后,裴诗觉得有些害怕了,迅速游回快艇旁边。可是才游了十多秒,就看见一大片金色的鱼群朝她游了过来。那些鱼每条都很大只,而且游得特别快,她往远处看看还有多少,却发现……自己看不见鱼群的尽头。放眼望去,视野里只有密密麻麻的鱼,就像是一张庞大的网从下往上把她包围了。   很显然,这种壮观又恐怖的景象不止吓到了她一个人,还吓到了不远处水性很好的女孩。她和夏承司一样没有穿救生衣,但戴着潜水镜。只听见她惨叫一声,然后高呼:“不行了,我有密集恐惧症,救、救命!”   她快速朝裴诗游过来,但还差几米,却又惨叫了一声:“我、我的脚抽筋了!!啊——”   女孩溺水了。裴诗赶紧游过去,想要扶住她:“你还好吧?冷静一点,抓着我——”话未说完,头已经被对方猛地按到了海中。   裴诗没来得及戴呼吸器,喝了一大口海水,呛得肺部一阵剧痛。但对方明显受惊过度,依然不断把她往下按,想往上游。裴诗挣扎了几次,但完全抵不过对方的大力,在很短的时间里已喝了很多口海水。不光如此,那些海里的鱼也像噩梦一样不断在眼前游动。那个女生一边惨叫着,一边往她身上乱踢。渐渐地,救生衣系扣在裴诗的反抗中变松了,而刚才解开的系带,也让这件衣服变得特别松弛。被对方这样一按,她下坠得更加厉害……到最后,她从救生衣里滑了出来。   她不会游泳。   她在深海的正中央。   滑出来的那一瞬间,她只有一个念头:我就要死了。下面那些鱼群会把我的尸体吃得连骨头都不剩吧。   人的求生意志是很可怕的,虽然她不会游泳,但也没有立刻沉下去。上上下下挣扎了数次,她的眼睛、耳朵、鼻口里全是海水……而就在她觉得自己快要被呛死的那一刹那,有一双大手猛地把她从水里捞了起来。她几乎要哭出来了,扑过去抱住那个人,双手双腿都缠在了对方身上。   ☆、第二乐章II   裴诗从来都不知道,自己原来也会在意生命到这个程度。在离生死最近的关头,她只能凭本能用尽全力抓住眼前的人。她发抖着把头靠在他的侧脸上,浑身的冷汗毫无痕迹地流入大海中。他好像能感受到她极度缺乏的安全感,也紧紧地抱住她。   就算不能在一起,起码也要成为照顾她,陪伴她的人——但就是这样,他也做不到。   “阿诗。”他扶住她的肩,拍拍她的背心,“……裴诗。”   裴诗这才镇定了一些,睁大双眼怔怔地看着他。他叹了一声,低声说:“已经没事了。”   “是,是吗?”   裴诗看见刚才溺水的女孩已经被其他人救走,松了一口气,然后,非常尴尬地发现自己正缠在夏承司身上。她想松开手,但知道一放开自己就会沉下去。刚才的惨烈场面是无论如何也不想经历第二次,她觉得脸上烧得厉害,却还是让自己听上去很无所谓:“那个……能递给我一下吗?”她指了指不远处飘在水面的救生衣。   他单手抱着她游过去。   其实并不是太长的距离,但烈日刺得她完全睁不开眼,也令她有了足够的理由不去看他。但就在这短暂的瞬间,她却清晰地意识到一件事。既是,不论怎么压抑感情,怎么选择利于自己的道路,也无法改变喜欢夏承司的事实。可是,他凭什么可以这么无动于衷地对自己?凭什么要在她最落魄的时候云淡风轻地拯救她?凭什么他都做过那样混账的事了,她还要对他抱有感情?   真是太不公平了。   喜欢这种感情,真的好委屈。   他捞到她的救生衣后,为她套上、一丝不苟地系好,然后抬眼看着她:“应该是穿好了。”   “对。”她松开抱住他的手,下一句话却说在已经转身之后,“谢谢。”   她连回头看他一眼的勇气也没有,就径直朝快艇的方向游去。能听见夏承司在后面跟着,她的速度也不快,但他却始终没有超过她。森川光见她上船,也跟着上去。他把手放在她额上,担心地说:“怎么脸色这么差?是不是游太久了?”   她沉默着摇摇头。此时船员站在船头,挥了挥接在船上的花洒,问有没有人要用淡水。她起身走过去,站着等待前面的人冲凉完毕。那个人和船上所有人一样,都晒黑了不少,只有救生衣盖住的部分是白色。他转过头来看了看她,把花洒递给她,脸上露出了大大的笑容——这刚好是之前夸过她的男生。也正巧在这个时候,夏承司也从海里上了快艇。因为没有穿救生衣,他浑身都晒成了均匀的古铜色。他接过旁人递来的浴巾,擦掉自己头发上多余的水珠,从露出的浴巾缝隙里瞥了她一眼。   与他目光接触的刹那,裴诗毫不犹豫放弃了接花洒的手,假装什么都没看到转过身去。可她跨了步子发现自己没有动弹,才发现是身后的男生把她头上的潜水镜捉住了:“裴诗,你不用淡水吗?”   “没事,我一会儿再来。”   “一会儿人就多了,赶紧用了吧。”   男生不依不挠地把她扭了过来。再度转过身,她却看见夏承司已经毫不客气地先用了花洒。现在再走掉会很尴尬,可站在原地等待更是好不到哪里去。她不是没见过夏承司不穿衣服的样子,看见他淋浴的样子却又是另一回事。而且,她还不偏不倚听见身后的女孩子对好友耍赖皮说:“救命,你快看夏二公子,他是不是有女朋友了啊,我不管,我不管,他怎么可以有女朋友啊。”   裴诗不知道夏承司是否听见了这句话,只是看见他漫不经心地冲着淋浴,却完全不敢直视他的身体。直到对方迅速冲洗完毕,把花洒递到她面前,她才伸手去接过来。非常不凑巧的是,这时有一道海浪拍过来,快艇震了一下,她也往前跌了一步。她赶紧抓住栏杆,让自己站稳了没扑到对方身上,大松一口气地拍拍胸口。   可是,也因为这个动作,她看见了夏承司右腹那道疤痕。   夏承司说,这是小时候不小心受伤留下的疤痕。现在看去,疤痕颜色非常浅,已经接近白色,而且形状规律、人工痕迹明显,不像是意外事故发生的,确实更像是手术刀疤。   可惜还没看得更仔细,对方已经绕过她回到了座位上。   她拿着花洒开始冲洗身上,背着其他人偷偷拉开救生衣看了看自己右腹同样的位置……为什么这两个疤痕会这么像?简直就像是一个医生的杰作。如果是意外受伤,位置也太巧合了一点……   只不过,这几天的心情一直被对森川光的疑虑扰乱,她并没有深入去想这件事,就匆匆度过了这个假期。   *********   六月中旬,夏娜和柯泽二人即将结婚的消息出现在了各大报刊的醒目位置。上一次与裴诗的竞争早已令夏娜精疲力尽,这还是那以后她第一次公开亮相。在那张拍得像仑布兰特笔下天鹅绒贵族画的照片中,夏娜挽着柯泽的手,精神看上去似乎不是特别好,却堆了一脸小女人的幸福笑容。而柯泽是一如既往,脸颊清癯,彬彬有礼,却散发着西装革履也掩藏不住的一丝堕落气息,就好像是一个机器时代产生的内部腐坏的作品。   众所周知,名人的喜讯往往都会伴随着丑闻。夏娜和柯泽这一次的婚讯也不例外。只是夏娜非常倒霉,此次丑闻令她受到的冲击相当巨大,不出几日,就已经盖过了婚讯这件事本身。   这件事就是:她的成名作,也是唯一公认的代表作《骑士颂》,其实是原封不动盗用了裴诗的曲子《魔鬼的悲泣》。   这件事令媒体大众都震惊了。最初,还有一些人妄自揣测,以为是裴诗借机炒作,但很快一张拍于数年前的手写五线谱照片被新闻周刊公开,它的创作年代比夏娜写出《骑士颂》的时间早了三年半。经过多家权威机构认证,这张照片的时间与上面裴诗的字迹都绝非造假,哪怕是熟悉夏娜曲风的乐迷也认为《骑士颂》的水平远远高过她的其它作品。   很快,一位律师代表裴诗向夏娜出了诉讼函。   而这一切的消息,裴诗都是从柯泽口里听到的。连续几日,她在家练琴练得很不顺利,心情也不顺。在电话里听见柯泽又一次有些低声下气地提起夏娜的名字,她差一点就直接挂断了电话。可听见有人替她出了律师函以后,她又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小诗,你是我唯一的妹妹。夏娜很快就会变成你嫂子了,都是一家人,这件事我们就不能庭外和解么……”   柯泽话未说完,裴诗已打断道:“你说什么?有律师替我出函告夏娜?我没做过这种事。”   显然柯泽也愣了,过了半晌才徐徐道:“不是你?”   “不是。你等等,我先去查一下是什么事再给你回电话。”   不等对方回话,她已挂断了电话,打算先上网查一下发生了什么事。这时裴曲从厨房里探出一颗脑袋,悄声问:“姐,发生了什么事?”   “夏娜盗用我的曲子被告了,但不是我做的,我要查一下是什么人。”   “哦,你是说这件事啊……”裴曲挠了挠头,好像有些难以启齿,“是我请的律师……”   “你?为什么?”   “你不觉得夏娜很罪有应得吗?偷了你的曲子,偷了你的男人,还好意思大张旗鼓地宣传,去结婚。”裴曲耸耸肩,又把头缩回了厨房里,“这一回一定要告到她声名狼藉。”   “那些也都是过去的事了,其实没有必要闹成这样啊。”   “姐,你怎么突然变得这么善良?难道是因为和森川少爷在一起,就忘记自己曾经被柯泽伤得这么深了?还有,你忘记她弄断你胳膊的事了?”说这些话的时候,裴曲一直在厨房里待着,没有再走出来。   “弄断我胳膊的人可能不是夏娜。”   “那会是什么人呢?”   听见这个问题,脑中突然闪过一张微笑的俊逸脸庞。这种念头不论出现多少次,裴诗都会发自内心地感到毛骨悚然。她的睫毛抖了抖:“我也不知道。但在有确凿证据之前,我们不能这样武断。”   “证据?现在都过了这么多年了,我们能到哪里去找证据呢?”   “小曲,夏娜固然可恨,但你别忘了,真正害死我们爸爸的人不是她。你在这个节骨眼上和盛夏集团树敌,对我们目前的情形是非常不利的。”   “从什么时候起,你开始害怕得罪他们了?”   听到这里,裴诗已经觉得有些不对劲了。她把手机放在桌子上,走到厨房里:“小曲,你今天是怎么回事?怎么说话这么冲?”   裴曲没有回话,只是静静地背对着她洗盘子。整个厨房里就只有哗啦啦的水声。裴诗走过去把水龙头拧掉,拦住他的手:“你最近到底是……”抬起头来看着他,却看见他一脸的泪痕。她被吓着了,赶紧把他转过头来,擦掉他脸上的眼泪:“小曲,你怎么了?为什么要哭啊。”   他只是把嘴唇抿成细细的一条缝,像小狗一样用力摇摇头。她急了,继续擦他陆续流下的泪水,心慌意乱地说:“你别难过,有什么事你都告诉姐姐……是……是因为夏娜当年对你做的事情吗?你还恨她,对不对?”   他皱着眉,肿肿的眼睛里涌出了更多的泪水,最终却没再发出一个字。她心疼得一整颗心都揪起来了,赶紧抱住自己的弟弟:“对不起,是姐姐的疏忽。居然把这件事忘记了……没事,一切就按你的意思去做吧。你想告她就告她,你想怎样就怎样……”   她一直是极端护短的人,尤其是对这个世界上仅剩的至亲。她所有的原则、自我、独立思考能力,在面对弟弟的时候,都可以轻易放弃。她也一直认为他们是最了解彼此的人,却不知道,他确实是最了解她、最能左右她的人,她却没有真正了解过他。   而裴诗完全没有料到,知道真相的一天会来得如此之快。   月底,天气已经十分燥热,把交错在高楼间的街道烘成了一条条干枯的河床。行人与车辆就像是微生物一样穿梭其中,整天期盼着天气能够改善一些。然后,他们盼来的却是毒蛇猛兽一般的狂风。这一阵狂风在郊外连绵的山脉缝隙处,吹断了无数残破的电线杆,将植物的碎屑带入城市,翻卷在岿然不动的庞然建筑间。它们吹来了乌云,折磨着路人,就好像是一种不幸的预示。   下午四点过,天已经开始发灰,裴诗按照约定去森川家与他练习合奏。她刚走下车门,大风就从后面吹来,逼得她不得不快步行走。没过一会儿,风又像顽皮的孩子一样倒着朝她正面吹来。这一下可不好了,她还想着要夹紧小提琴,就感到背后的琴盒被风掀开了,然后,“砰”的一声响,小提琴重重砸落在地上。她吓得倒抽一口气,赶紧过去捡琴,把它压回琴盒,检查了一下。原来,琴盒的拉链滑丝了。而除了琴盒弄得很脏,琴弦断了两根,琴上还摔出了很大的缺口。   还好这只是练习琴,不然感觉可就不是心疼二字可概括的了。裴诗发了一条短信给森川光,告诉他自己要晚两个小时到,掉头准备回去换琴弦。但走了几步,她忽然想起这里附近不远处有一家乐器行,就直接跑到那里去修理了。   整个过程弄下来不超过二十分钟,她开开心心地溜进森川光家里,打算给他一个惊喜。正厅里没有人,她继续在其它房间找森川光的身影,却在书房里看见了裕太和几个人。他用日语和他们交代什么问题,表情很严肃,面前放着一台笔记本电脑,没有留意到她的存在。她站在门口听了一会儿,只依稀听见他们提到了“安排人员”和“盛夏集团”。   过了半晌,总算有人发现了裴诗,并向裕太指了指她的方向。裕太赶紧放下电脑快步走来:“诗诗你不是要晚一点来吗,现在森川少爷都去沐浴了……你等一下,我去找他。”   原本想说没有关系自己可以等,但想起他们刚才的谈话内容,裴诗故意装出有些不耐烦的样子:“啊?又要等啊……我以为他会一直等我呢。”   “没事没事,他如果知道你来了一定立刻出来。我这就去叫他。”   裴诗拽住裕太:“等下,刚才你们在这里鬼鬼祟祟地做些什么?不会是想造反吧。”   “诗诗还没和森川少爷结婚,就已经先有了组长夫人的架势了哟。”裕太扬了扬眉,一脸阳光灿烂,“放心好了,这与你和老爷子的约定有关,不是什么坏事。”   “这样啊,那你去好了,叫他不用太急,但也不要像上次那样拖好几个小时啊。”   待裕太离开以后,裴诗在房间里转了几圈。之前与裕太商量的组员虽然没有盯着她,但也守在门口没有离开。她用眼角的余光看了看那台电脑,上面是一个日历一样的表格,似乎写了森川组内部的一些安排。她用纸巾蘸了点茶水,背对着门蹲下来,假装在擦小提琴盒上面的泥垢,然后蹭了一些在自己身上:“啊!”   “怎么了,裴诗小姐?”门口的人立刻问道。   “我不小心把泥弄到衣服上了……”裴诗指了指自己的衣服,为难地说道,“真不好意思,你们能不能先关门等我一下,我清理一下衣服。”   “好的,裴诗小姐。”   听见拉门关上的声音,她立即站起来挪动鼠标,查看电脑上的表格。果然,上面是森川组人事流动的安排行程,每一天、每一个时间段都有详细的人数和聚集地点。她还留意到了,只要是森川光本人参与的事件,字体都会是大红色的。她意外地发现,森川光和她交往的期间,原来竟去过那么多的地方,做过那么多事,但没有几件是老实告诉她的。前两周他大半时间都不在,说是回日本看老爷子,实际上他去了东欧和南欧的七八个国家,与那边的黑手党进行地下组织交易。   她诧异地不断往前翻,发现哪怕是在他眼睛失明的时候,这些活动也没有受到过半点影响。而且,他去伦敦的次数并不少。   这令她想起他们才认识没多久的时候,自己就问过他:“组长去过伦敦吗?”   “没有呢。”当时他眼睛一片空洞,笑容却美丽极了,“我还是比较传统,并不喜欢到处旅游。英国漂亮吗?”   她快速地往前翻动,终于,翻到了六年前的记录。那时候她还不认识他。那一年的冬天,也是她被人弄残手的时候。   因为时间太久,具体的行程内容需要输入密码才能进入。但是,地点却是没有隐藏过的。那一年,12月的红字记录里,地点全都是“ロンドン”。   此时,狂风在窗外凶猛地吼叫着。房间的窗户隔音效果虽好,却也挡不住那汹涌而来的呜呜声。乌云越压越低,树木摆动的身躯似乎随时会被折断,草叶的尸体漫天飞舞。里面的世界再是寂静,好像也无法掩饰外面世界末日般的情形。   裴诗远离电脑,打开了手机的浏览器。她手指发凉,不大愿意相信眼前的事实,想再三确认,于是,在搜索引擎里输入了一段话。   与此同时,门被拉开了。被带进的风,像是终于有机可乘的黑色手掌,冲进来紧紧缠住了她。   森川光穿着新换的浴袍,恭敬有礼地朝她微微一笑:“小诗,你来了。”他的黑发有些湿润,像是被夜淋湿的花瓣垂在白皙的脸上。   裴诗最后看了一眼手机,搜索结果已经出来了——伦敦的日语怎么说?答案:ロンドン。    ☆、第三乐章I   国际象棋中,决定生死的棋子是国王。但最强的棋子,是纵横黑白棋盘的皇后。   *********   永远不会忘记五年前的那个春天。   那是她第一次看见闻名于世的日本樱花雨。美丽的花瓣大片大片飞落,带着香气这样奋不顾身地砸入泥土中,就像烟花一样短暂绮丽。在这片花雨中,一个清瘦的男子朝她转过身来。他的声音让她想起自己听过所有最平静动人的小提琴曲,他用平静的语调,向她诉说着一个有些忧伤的事实:“日本人喜欢樱花,是因为它们即便寿命短暂,也曾经灿烂动人过,带着死亡一般的美。”   他不像任何其他人,丝毫不惧怕她的冷漠,只是朝她伸出手,温和地说道:“初次见面,我是森川光。”伸手时,他肩上的披肩滑落到了手肘,风吹起他和服的腰带。他用那双看不见世界的眼睛,对她绽出比任何人都令人难忘的笑容。这简直是她见过最干净、干净得不可思议的人。   现在,除了眼睛变得明亮,他与那时没什么两样。他如此喜欢樱花,自然在这里的庭院也种满了樱花树。只是,现在已经过了樱花怒放的时节,失去花朵的点缀,樱花树在灰暗的天空像就像骷髅的骨节,被染成了深深的墨色。眼前这一幕与初次见面的场景重合了,明明神似,却有着完全相反的色调。   “对,我来了。”裴诗僵硬地回答着。身上所有的神经都像紧绷的弦,稍微触碰其中一条,就会全盘绷断,打碎这暴风雨前的宁静。   “去给小诗倒一点我才从日本带回来的茶。”森川光吩咐身后的人,始终没有一点恐吓人的口吻,却总是令他们用最快的速度完成任务。然后,他快速扫了一眼桌面上的电脑,又看了看裴诗,面不改色地说道:“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我在附近找到了琴行。”裴诗回答得又快又简单,生怕对方发觉出言语中的不对劲。   渗透着铅灰的玻璃窗旁,有一朵荷花的水墨画。它的颜色是血红,因为太过鲜亮,不像是画出来的,倒像是生皮革制作的一般。这朵荷花衬着森川光的黑发和黑色和服,令它本身更加妖娆,令他的脸庞更加苍白且诡秘。   “小诗,从日本回来以后,我都没有怎么见到你。”他走过来握住她的手,想要把她揽入怀中。可是,她却本能地退缩了一些。他察觉了她的变化,却没有勉强,也没有疑问,只是顺着她的背慢慢抚摸了两下,像是在安抚一只不听话的猫一样。   终于,她开始感到害怕了,乖乖地靠在他的怀里。   “我很想你。”他的声音如同一把温暖的沙,回荡在她的耳边。   裴诗努力逼迫自己不要去想太多刚才看到的东西,但还是没有办法控制——森川光向她撒谎的原因,其实已经很明显了。多年来,他一直都向她展示了一种被家族逼迫的形象,老爷子做的很多黑事,他很显然也是看不顺眼的。在她心中,他一直都是一个出淤泥而不染的贵公子,哪怕是生在黑道家,也只是一个傀儡组长,有着最纯净的心。如果让她知道他的所作所为其实并没愧对自己的身份,她一定很快就能猜出当年在伦敦伤她手的人是谁。   再说到那次事件,那个日程表是森川组的活动,与冢田组没有什么关系。所以,那个指挥手下过来断她手的人,就是森川光本人,而不是老爷子。即便老爷子是幕后主使者,森川光也是毫不犹豫地带头去执行了。   森川光的拥抱也是温柔的。依偎在他的怀里,她很快又想起,自己曾经对他说,钢琴是乐器之王,小提琴是乐器之后是非常形象的,因为钢琴只靠自身就可以模仿整个交响乐队的演奏效果,也可以为任何乐器当伴奏,像一个包容仁慈的君主;而小提琴尖锐而娇贵,只要一出现,就会夺走听众的注意,变成演奏的重心,单独演奏时根本无法为别的乐器伴奏,像一个挑剔傲慢的皇后。不过,虽然国王很温柔,却也花心,可以同时宠幸好多乐器,无论什么音乐在他的衬托下都可以变成天籁之音。可王后离开了国王,跟谁合奏都不及和国王合奏那么美妙,只能选择独奏。   他听了她的故事,只说了一句话:“如果你的手不好,我就永远独奏。我只和你合奏。”听他这么说,她竟没有一点防备,反而觉得很开心。   原来,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自己对这个男人的信任,已经到了一种骨肉相连无法抽身的程度。即便最近开始怀疑他,心情变得焦虑了,那些根深蒂固的东西也没有受到动摇   此时此刻,她知道自己应该表现得像对夏承司那样,隐瞒一切,若无其事。但是,她能隐瞒什么呢?在他的面前,她已经没有任何秘密,就像是他手里的一颗棋子,被他时刻把玩着,不知道该摆在什么地方,该在什么合适的时候变成陷阱,让对方的棋子吃掉。   她防尽了所有外人,却从没想过要对这个人设防。现在如果没有了他,这么多年所做的一切努力都将是白费。   但这一刻最令人痛苦的并不是这些。   而是,自己是如此信任他。   天崩地裂的感觉几乎将她完全抽空。明明身体已经开始发抖了,但他好像什么都不知道一样。感到他的唇轻轻落在她的发间,她终于受不了了,轻声说:“为什么要骗我?”   完全没想到,他的回答快得令人意外。   “因为,我喜欢你。”   她看不到他的表情,同样,也听不出他的声音与之间有什么区别。她颤声说:“为什么不一开始就告诉我?”   “如果一开始就告诉你,你还会相信我们吗?”   他说的是“我们”,并不是“我”。这句话让她竖起了全身的防备,推开了他:“所以,弄断我的手,是为了让我憎恨夏娜和柯泽,彻底离开柯家?”   “不。不论你恨不恨他们,都会离开他们。弄断你的手,有别的原因。”   “这个原因,你是不会告诉我的,对么?”   “嗯。”   “你知道我发现这一切以后,会消失在你生活中,对不对?”   “你没法消失的。”森川光笑了起来,“离开我,你根本没有办法复仇。靠一个人的力量,你想击败那么厉害的角色?”   “复仇……”裴诗喃喃道,“对啊,我都忘了,我之所以还能这么行尸走肉地活着,就是为了复仇啊。”   “小诗,你不是行尸走肉地活着,你还有我呢。”   “是,是啊,我怎么能忘了你呢?如果不是我想复仇,如果不是我心中充满仇恨,我怎么会弄被弄断手,怎么会遇到你呢?如果不是因为复仇,我怎么会失去那么多东西呢?”   即便是见惯大场面的森川光,也没能习惯裴诗这样情绪化的模样。他皱了皱眉头,神情严肃了起来:“小诗,我知道我伤害了你。但是,你手不能用的这些年,我也一直陪着你,在你康复的时候,我也……”   “也陪着我,也让我越来越相信你!”她提高音量,打断了他,“我在这世界上已经没有什么亲人了,从我知道父亲的死因之后,在我眼里谁都不是好人!可是,如果有困难,我会第一个来找你,当我在医院治疗好了手以后,你是我第一个想分享喜悦的人……森川光,你知不知道我真的很相信你?我甚至比相信小曲还相信你!!”   这时,之前被森川光指示的人已经请和服女子送来了茶水,那个人小声说道:“森川少……”   可是他话还没说完,森川光就随手抽出墙上的武士剑,掷了出去。只听见“当”的一声,那把剑插在他们面前的木地板上猛烈摇晃,闪着寒光。女子吓得手一抖,摔碎手中的茶盘,花容失色地跑掉了。那个属下也很识相地迅速关上了门。   经过这个缓冲,裴诗所有的愤怒已经烟消云散,反而转化成了悲痛,令她热泪盈眶。但她强忍着眼泪,没让它流下来,反倒是把嘴唇都咬得抖了起来。看见她这样,他觉得心都碎了:“都是我不好。小诗,以后我一定会补偿你……”   他走上前去,想要再次抱住她,却被她一手推开。   “不会有以后了。”她扔下这句话,冲出门去。   这个夜晚下了一场暴雨。闪电像是受惊的彗星刺破天空,雷声隆隆得穿梭在天地之间,裴诗坐在卧室的床上,浑身被淋湿得很狼狈。显示着森川光名字的手机一次次震动着她的床,她也从没低头去看过手机一眼。狂怒的雷电并没有令她感到丝毫恐惧,她只面对着窗外,面无表情,任凭惨白的光像相机的闪光灯一样反反复复在自己全身徘徊。   这一切,真的能怪森川光吗?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音乐之于她已经渐渐偏离了梦想。   不能演奏曲子的这几年,被剥夺了左手的恨意,就像乌云一样,日以继夜地吞噬了那种对音乐像是孩子喜欢童话一样的感情。这一份单纯,只有在她手康复的那个夜晚,才回光返照了一次。   从此,只有复仇。只剩复仇。   复仇之火和真爱的热情太像,早就已经把她麻痹了。令她以为,自己也与那些伟大的音乐家一样,一直在发自内心地爱着音乐。   然而,写不出有感情的曲子,演奏不好非炫技型的曲子,这些是旁人的偏见吗?不管是拿着小提琴,还是擦拭小提琴的时刻,有哪一刻,她没有想着如何走下一步棋?这样的人,真的能写出令人落泪的美妙乐曲吗?   虽然是她自己选择走向这条路的,但引领她、误导她走过来的人,却是森川光。他从来没有试图平息过她的恨意,只是贴心地陪着她,让她看见可以复仇的希望。   裴诗看了一眼床上手机不断闪动的屏幕,“光”这个字还是在不断闪动。   光……这个恶魔,怎么会有这样的名字?   她闭上眼睛,把手机翻了过去。但是,刚好又想起他说的一句话:“既然小提琴让你如此痛苦,不如不再继续。”   其实,会不会有这样的可能呢……她写不出曲子,也有可能并不是因为受了心情的影响,而是她确实写不出来?被复仇蒙蔽了眼,或许只是为自己没有才能找的借口罢了。甚至,她并不是发自内心喜欢着音乐,只是因为想念父亲,所以想要继续做他热爱的事?再看看现在自己在音乐前方的道路,不上不下,只写了一些炫技曲,之后就无法再往更高的造诣发展了——从十来岁开始,她就一直是这样。那时候,她还没想过要复仇。   或许,偏执的人是她?其实她并不适合音乐?   只是没有才华而已——要承认这一点,真的有这么难吗?   如果她能放下对森川光的断手之恨,放弃小提琴,一心复仇,甚至连仇也不报了,是不是一切就会变得简单很多?这样的念头,只是靠设想一下,就有一种大松一口气的感觉。   这么多年以来,或许是把自己逼得太累了……   *********   坚持一件事是非常困难的,放弃一件事却易如反掌。之后裴诗真的就再也没有碰小提琴,也没有写曲子。收到《Nox》销量增加的分红,也没有令她有再去接触音乐的冲动,只是把这些钱全部转给了裴曲,因为他说需要律师费。然后,他就继续与夏娜周旋,并没有留意到她的改变。此后,裴诗到外企面试得到通过,开始进行会计的实习工作。森川光找了她几天以后,她告知对方让自己冷静一段时间,对方就变得安静了很多。   她意识到,在自己不接触音乐的日子里,自己似乎变得比以前会说话了,人缘也因此变得比以前好得多。在每天朝九晚五配合加班的情况下,她经常累得没有力气去想其它的事,即便再在新闻上看见仇人的名字,也不会有太大的情绪起伏。过去那种被世界孤立的感觉,也渐渐变得不再明显。   终于她开始觉得,在芸芸众生中,当一个普通的上班族,过着平凡的日子,并没有什么不好。   直到一天,Tina约她出去吃晚饭聊天。这种纯聊天的邀请以前裴诗是没多大兴趣的,但这一回竟也欣然同意,并且还真的能和Tina把话题接下去。Tina发现了她的改变,而且很大方地夸道“诗诗真是越来越有人情味了”,在她面前也自在轻松了很多,吃甜点的时候竟还刷起了微信朋友圈。裴诗正在为她添茶,却听见她“啊”地一声叫了起来。   “怎么了?”裴诗放下手中的壶。   “这这这,这简直是太假了啊。”Tina把手机举起来,给她看上面的照片。   那是一组女孩子跳芭蕾的照片,虽然没有拍到正脸,但照片上女生的身材很好,姿势在裴诗看来很专业,在地上撇叉并把头埋下去的动作也很柔软,就像那些剧院海报上的芭蕾舞者一样。配着这组照片的文字是:“今天穿了漂亮的裙子,这几个动作看上去很简单,实际很不容易哦。不过,是不是有了一点点《天鹅湖》里公主的感觉呢,(*^__^*)嘻嘻……”裴诗看了半天没看出问题,只是疑惑地看回Tina。Tina却好像根本没有指望得到她的任何答复,反复翻着那几张照片,然后撅着嘴说:“她这跳得都是什么啊,你看这撇叉的照片,一看就知道是故意找好角度拍的,她根本压不下去。”   “这是什么人?”   “哦,我一个朋友,她是三个月前才开始学芭蕾的。现在才跳到这种程度,就一直发这些照片来雷人。你看看底下这些虚伪的人,一个个还赞美她跟什么似的,就没人能看出来她其实是新手吗?”   “我不了解芭蕾,所以就我来看,这些照片也还蛮不错的。”   “不是!不是!”Tina激烈地摆摆手,“芭蕾这东西就跟你的小提琴一样,是要从小开始学的,这样才能培养很好的基本功、柔韧度和力度,如果是成年以后学,都已经太晚了。”   “或许这个女孩只是喜欢而已呢。”   “她只是为了学来摆pose给别人看吧!”Tina又不开心地撅撅嘴,放下手机,想了想又打开来,在对方的照片下面留了一句话。不过多久,她更生气了,整个脸都扭了起来:“哇,这女人太恶心啦。我跟她说‘没有从小大的基础训练,柔韧度不好,是很难学好芭蕾的’,结果她居然说‘我练瑜伽,身体柔韧度也还好,老师说我进步很快呢,总之,开心就好啦’。回复这么长,是受到刺激了吧,呵呵。”   其实就现在这个状况,更受刺激的人再明显不过了。裴诗笑了笑,继续倒茶:“你好像很了解芭蕾。以前学过吗?”   “那是当然了!”Tina挺了挺胸,有些自负地说,“我从三岁就开始学了,一直学到去英国前。”   “那为什么后来没继续了呢?”   “本来我去英国是想继续学的,还以后打算去读专业的学校。但家里人说,芭蕾舞者没有什么前途,可以把跳舞当乐趣,学成专业没有必要。我们家就我一个孩子,他们更希望我学一点有用的东西。而且,到了伦敦,人才济济,大家都在读金融、经济、管理、会计,根本就没有什么艺术生,我就随大流填了经济。而且,也不是很想和外国老师学舞蹈,所以连课下也没有去学……”说到这里,她又愤愤地看着那些照片说,“但不管怎么说,我也是从小跳舞长大的,怎么都比她强啊。”   这还是裴诗第一次看见Tina如此动怒的样子,她不由觉得有些好玩:“看得出来,你很喜欢芭蕾。”   “我才没有!爸妈说的是对的,舞者是没什么前途,吃青春饭的而已。有时间当爱好不错,不过现在我也很忙,没时间练啦……”   裴诗却完全不信她,吹着茶水摇摇头:“如果喜欢什么事,可不要去想‘等以后有时间了去做’。你若这么想,一辈子都不会有时间。”   “都说了,我不喜欢芭蕾啊,只是被逼着学了这么多年,一眼就能看出菜鸟是什么样的。就打个比方说,这女生上第二节课就拍穿芭蕾舞鞋的照片了。这就是速成班啊。真正的芭蕾是什么样,他们懂吗?那是一两年都没办法换上芭蕾鞋的,只能穿那种白色的软鞋。因为在真正踮脚尖跳舞之前要练的东西超级多,就下腰劈腿撇叉都得连续上好几个月,根本没可能在那么短的时间内跳舞。等穿上芭蕾鞋以后,更是噩梦的开始啊……”她挥挥手机,“她还《天鹅湖》,还奥杰塔!奥杰塔这个角色是多少舞者练到脚趾流血人休克都抢不到的角色,她这样说,真是在侮辱《天鹅湖》!”   一口气噼里啪啦说了这么多,Tina喘了几口气,看着餐桌对面静默的裴诗,愣了一下,眼泪涌了出来。她赶紧捂住脸,低下头去:“对不起,诗诗,我今天真是太难看了……”   “没事的。我懂。”   “不,你永远不会懂。像你这样能够一直坚持梦想并且完成梦想的人,是不会懂的。”Tina埋头抽出纸巾,飞快擦拭着眼泪,“以前练舞练到哭的时候,我经常偷偷发誓,只要爸妈一放松监督,就绝对不再学了。后来,他们也真正劝我不要学了。可是,听了他们的话,我现在又真的变成很厉害的人了吗?还不是在他们的公司上班,拿着很少的工资和很多的零花钱,过着天天和朋友吃喝玩乐的生活。我不觉得现在的自己,会比一个贫穷的舞者更加出色。”   “……Tina,我一直以为你是很快乐的。”   “这世界上没有什么东西,会比拥有梦想更能令你快乐。”她低调而飞快地擦着眼睛,但还是没有办法止住更多的泪水,“但是,比梦想更重要的东西,是坚持。如果你努力了却看不到希望,只是有可能失败。可如果放弃,那就是一定失败。如果当初没有放弃,就算我朋友跳得比我好,我也不会这样生气的。恨就恨在,我明明已经学了这么多,却要在停滞的状态下,看着别人带着梦想一点点开始,一点点变得更好……哈哈,真像龟兔赛跑呢。”说到最后,她破涕为笑,有些自嘲。   裴诗其实心情很复杂,但还是用笑容掩饰过去了:“你的联想力真好,不愧是八卦女王。”   “这哪里是八卦女王了?应该说,放弃的梦想就像折磨了你N年的劈腿前男友。当你看他和别的女人在一起,尤其是对那女人很好的时候,会觉得特别愤怒;但是,你要身边有个新男友,哪怕他很丑很穷,只要你爱他,你也是幸福的。”   裴诗扶额:“我真的服了你了。”   “厉害吧,这才是八卦女王!”Tina哈哈大笑起来,一如既往。   与Tina用餐结束后,裴诗没有坐车回去,而是老远地走路回家。听见Tina讲到以前练芭蕾的过去,她知道Tina肯定吃了很多苦。因为,相同的苦她也吃过很多。不,应该说,她吃的苦,肯定比Tina多多了。这两个月来,她一直认为,为没有生命的小提琴付出这么多,很没有必要。人生应该是简单、快乐的,不该再给自己找麻烦。   可是,如何也忘不掉Tina的眼泪。   ——如果你努力了却看不到希望,只是有可能失败。但如果放弃,那就是一定失败。   ——没有什么比坚持更重要。坚持梦想,比梦想本身更重要。   她何尝不是和Tina一样,是在还是个小朋友的时候,就被父亲把着手,握住了琴弓。她也曾经有过这样的梦想,自己拿着小提琴,演奏着亲自谱写的交响曲,站在万众瞩目的世界舞台上。   回家以后,她发了一封邮件到英国,没想到当晚就收到了回邮。然后,她订了一张飞往伦敦的单程机票。    ☆、第三乐章II   可以说,英国最值钱的是阳光,最不值钱的是雨水,最变化莫测的是天气。而且,它的阳光就像这里的夏季一样,寿命短暂,毫不刺眼。   在这个懒洋洋的周末,阳光也不紧不慢地穿过雨后的高空,镀在伦敦六区的一座都铎式教堂上。这是理应朝拜的日子,但在闹市区外的地方,人通常不会太多。裴诗才淋过一场雨,从教堂的方向穿过马路,在对面的别墅前举起了手,却迟迟没有按下门铃。   “看来柯同学到现在也依然拥有敏锐的洞察力,猜到主人可能出去了。”   听见身后的这个声音,她仿佛是备战的士兵,吸了一口气,转过身去:“周老师好。”   站在她身后的男人大约有七十岁,衣着典雅非凡,身材却瘦得要命,这令他看上去像是个穿正装杵拐杖的胡桃夹子。他头发已经全白了,圆形的金丝眼镜后面藏着不符合他年龄的桀骜双眼。他出生于四十年代香港,年轻时曾经一度风云于亚洲古典音乐界。在他的时代,裴绍还只是一个只会读五线谱连大字都不认识的小肉包子。那时,连香港豪门出身的制片人给他倒库克,他都可以先和别人聊上半分钟,再捏着细细的杯脚把杯口朝对方的位置偏一偏。他是用音乐沟通人类灵魂的大师,却对一切人类的感情与沟通丝毫提不起兴趣。裴诗的偏执与傲慢他相比,简直就是小巫见大巫。也是由于这种个性,他的地位并没有持续太久。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之后,他带着家人逃到了伦敦,但由于对方的压制,此后也就再也没有东山再起过。他叫周派德,如果不算裴绍,是裴诗的第三个小提琴老师,也是她在英国的第一个老师。   当时她还叫柯诗,他给她授课的时间不长,几乎每堂课都不欢而散。她知道他年轻时是个什么人物,但在那个年轻气盛的柯诗眼里,先别说没人能超越得了她的父亲,她觉得自己就是个人物。那时,她的水平已经很厉害了,英皇演奏级考试对她来说就跟玩似的,几乎所有老师、考官、评委都不会为难她。只有他,丢下了她有史以来听过最恶毒的评价:“你都拉到这个程度了,以前老师难道从来没告诉过你,什么叫音乐的色彩吗?看你性格这么冷傲,我还以为你已经把所有感情都投入到了音乐里去。结果,你拉出来的音乐也是空的。这么说,你这个人就是完全没感情了?”   听了这句话,她光荣地变成第一个炒掉他的学生。他们的交情,更是在两年后她从其他老师那练了一手好功夫回来跟他炫耀时,被他一句“难听”彻底斩断了。   “等着吧,下次见面的时候,我的名气绝对已经在你当年之上了。”这句话并不是她的内心独白。因为太过愤怒,她真的这么告诉了他。   所以,来伦敦前发邮件给他的晚上,她已经做好了被他辱骂至死的准备。   但周派德上下打量了她一番,只是轻哼了一声:“一点没变,还是老样子,成天拉长了脸。”   “谢谢周老师,周老师也还是老样子呢。”她的语气可是一点感谢也没有。   “I take that as a compliment.”家门没有锁,他用拐杖的底部直接推开了门,“你才从国内过来,淋这么大雨,不怕生病?回去记得吃点药。”   他家里和当年没什么区别,进门的第一个房间依然是英式书房,有钢琴、壁炉、装满硬壳书的书柜、铺满房间的长毛地毯。走廊的尽头,则是一个被茂密植物包围的玻璃房。玻璃房的墙上挂着古老的牛皮纸五线谱和宫廷交响乐画像,中间的桌子上放着热腾腾的下午茶和国际象棋,一侧摆放着一个笨重的旧式小提琴架。周派德走过去为她倒了一杯红茶,然后与她面对面坐下。   “所以,你还是老问题。”他说话慢悠悠的,往红茶里加糖的速度却不慢,“没办法让感情在音乐中释放出来。”   “……释放?”裴诗一时没反应过来。   “不是这个问题?”   “我的问题,难道不是音乐里没感情吗?”   “你当时挑战我的时候,可不像个感情平淡的姑娘。”他扬了扬眉,埋头喝了一口红茶。   他这话令她顿时感到羞愧万分,连头也低了下去:“对不起,周老师。”   “对不起?为什么要跟我说对不起?如果一个学生连超过老师的勇气都没有,那这学生我还宁可不要了。你当时的挑战是对的。”留意到她好像放松了一些,他也放下了茶杯,“其实你的演奏我都看过,问题是还在,但演奏方式已经不像当年那样目中无人了。人多的时候,你还是会有些紧张。这些年吃了不少苦吧。”   她叹了一口气:“这样你也能看出来。”   他轻轻地笑了一下,带着些许不屑一顾:“其实会紧张是好事,说明你开始在意他人的感受了,变成熟了。这样一来,只要你能处理好音乐色彩的问题,把感情重新融入到音乐中,也不是太难的事。”   “那……我该怎么做呢?”   “现在最困扰你的问题是什么?”   裴诗怔怔地想了片刻:“我觉得自己的力量非常有限。”   “力量有限,就是音乐色彩的问题吗?”   “这只是一部分。另一部分是,我没有什么背景和经验。”她垂下头沉思了很久,还是把真心话说出口了,“还有,我是女的。”   “这话说得好像是只有你一个女生在拉小提琴一样。”   “没错,现在已经有很多的女性小提琴家了,像国内的夏娜,欧洲的Ricci夫人,但最最顶尖的音乐家,能够做出改变历史壮举的音乐家,却总是男人。”   “那这又是为什么呢?”   “我觉得是因为人们总有一种思想,觉得女人不应该走太高,不然会受到社会的排斥。就连很多女性自己也认为,女人的主要职责是照顾家庭,而非改变世界。只要你是女的,就总有人会说‘你没必要这么累’‘你该找个男人来靠’,久而久之,你自己也会有放弃的念头。”   “那你怎么想?”   “我不知道。虽然音乐和性别没有任何关系,但人们在看待音乐家的时候,总是会把这个人的身份地位性别与音乐联想到一起。那么,我如果再想继续往上走,就会变得非常困难。”   “那颜胜娇呢?她可是世界上最著名的演奏家之一,而且,她还运营了国内最大的古典音乐公司。”   听见这个名字,裴诗的心骤然一紧:“她付出的代价可不只是在音乐上的努力。”   “你认为男人付出的代价,就只有音乐上的努力了么?”   裴诗说不出话来。但颜胜娇的代价她是清楚的,已经远远超过她的承受范围。见她又开始胡思乱想,周派德继续说道:“我不知道颜胜娇付出了什么,但是你绝对不需要像她那样。因为,你比她有才华多了。”   裴诗倏然抬头:“是……真的吗?”   “从什么时候起,你开始这么不自信了?”周派德先是露出了惊讶的神情,然后无奈地摇摇头,指了指面前的国际象棋,“你看看,这就有一个例子。”   裴诗一头雾水地看着那个黑白棋盘。周派德拿起黑格上插着十字的棋,轻轻晃了晃:“哪怕不下国际象棋的人都能猜到,最重要、最权威的子是King。”他放下了“王”,拿起旁边白格上和王一样大的棋:“但不下棋的人绝对猜不到,国际象棋里,最强的子,其实是这盘旗里唯一的女人,Queen。”   他用“后”在棋盘上横着、竖着、斜左、斜右划出一个英国米字旗的形状,缓缓说道:“这么多子里,只有Queen可以纵横棋盘。”   最后,他把这颗棋放在大理石棋盘的正中央,所有旗子都眺望着的方向:“未知,其实比权威更可怕。因为,没人知道她下一步会怎么走,会走多远。”   *********   和周派德约好下次见面的时间,裴诗就离开了。但刚走出他家没多久,天气竟然又一次大变,大雨倾盆而落。以前在这里读书的时候,同一天内淋两次雨对裴诗而言并不是什么奇闻,但是,她最感到后悔的就是没有听周老师的话,回去吃一点药预防感冒。因为,当天晚上她就发烧了。而且,她的住处是短期租房,在没有人照料的情况下,这烧最终烧得她险些一命呜呼。   原本想靠吃开医院的药来解决问题,现在看也完全行不通了。她眼前的世界一片模糊,只用仅剩的力气拨了999,请救护车直接把自己送到了医院。   医院检查出来的结果是得了肺炎。裴诗差一点气晕过去。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和英国的感冒犯冲——只要在这里得了感冒,就一定会发展成其它重病。几年前是肝炎,现在又是肺炎。   而更加巧合的是,这家医院,刚好是她治疗肝炎的那一家。当年,她在这里接受了活肝脏移植手术。   这一回,她下定决心不能像以前那样懦弱,无论如何都要医院给出那个匿名捐肝者的姓名。护士见她病成这样还惦记着这么多年前的事,总算妥协了一些,说会向医院申请批准公开。   考虑到抗生素的因素,英国的医院一般不让病人输液。所以,感冒的病人也都是开了药就会离开。但这一回裴诗得了肺炎,并发症状也很多,医生就让她住院观察病情。护士非常贴心,在给她送了药以后,还开玩笑说,原来你是小提琴家,难怪胃会不好,很多艺术家都不会吃饭。裴诗蜷缩在床上,眼睛胀痛,除了回答“嗯”,再没有力气说别的。   住院的这个夜晚,雨也没有停过。天是灰色的,楼是灰色的,路是灰色的,医院里老人的眼也是灰色的。就连雨点,也像是被时光磨损的灰色钱币,湿淋淋地浇在这座古老的资本主义国度,落满了屋檐打碎的声音。伦敦太遥远,太寒冷,就算是夏季,也让人感受不到太多的热度。裴诗咳了几声,越过上方满满的输液袋,望着外面如星点般落下的雨。这时,一个声音传入她的耳朵:   “A girl who’s so young like you shouldn’t be sick like this.”   她意识到是同房的病人在说话。她转过头去,但因为有帘子隔离,看不见对方的脸。从刚才那句话不难听出,对方是一个英国女性,大约四五十岁。她正想问对方是否在和自己说话,那位英国女士已经继续说道:“Health is not valued till sickness comes. You should have taken care yourself a lot more.”   这一回,裴诗不仅从她的口音中听出了她的国籍,还从那种清晰优雅的吐字中听出了她的教养。   “Thank you. I just haven’t been living here for a long time, am not very used to rains now.”   “Where do you live?”   “China.”   “Oh I see.”那边的女士短暂沉默了几秒,又缓缓说道,“That’s a lovely country.”   两个人就这样继续聊了下去,不时总有人停下来咳几下。裴诗得知这个英国女士是一个律师,也是得了肺炎,但持续的时间很长,情况比自己严重多了。虽然才刚认识,但她已经知道,这位女士是她最喜欢的英国人类型,谦逊有礼,温文儒雅,但没有一点他们最擅长的虚伪。这位女士似乎也很喜欢她,尤其是听说她一个人跑到英国来寻找恩师,就更加欣赏她的勇气了。   聊着聊着,隔壁病人痛苦的哭号声传了过来。在医院听见这种声音,令人又害怕又担心,身边的女士听了以后,长叹一声,说这时候如果有爱人在身边,肯定会好很多。然后,裴诗又得知她原来是一个寡妇,丈夫在两年前去世了,与她父亲的忌日只差四天。但是,丈夫并不是她最爱的男人。她开始责备自己,觉得现在会一直生病,很可能就是当年做了一件会遭报应的事:她曾经深深爱过一个有妇之夫,在他喝醉的时候,她偷取了他的精子,到医院令自己人工受孕。得知她怀孕以后,那个男人真的以为是自己做的,于是离开了妻子与她在一起,保证会对她和孩子负责。可是到最后,他还是知道了事实的真相。他永远离开了她。   “My whole story was pretty boring, and I deserve this.”到最后,她只是自嘲地笑了两声,意味深长地说道,“However, If you’re in love with someone one day,you have to tell him. Being sad is better than being regretting.”   此后她感到十分不适,吃了药,与裴诗打了招呼就睡觉了。听了她的故事,再看着外面的雨水,裴诗忽然很想念自己的家人。同时,那个男人冷漠的眼睛也浮现在了她半醒半睡的回忆中。有好几次,她都觉得外面雨停了,自己从爬起来拿手机,发消息对他说:“其实,我喜欢的人是你。”然后他很快回复:“我也一样。”   当自己都被心跳声吵醒了,她才意识到这不过是一个梦。医生不知什么时候拔掉了输液管,但自己高烧没退,心跳剧烈得干扰了呼吸,外面的雨也一直没有停……   原来,梦真的与现实相反。   她咳了两声,转过沉重的身体,继续睡觉。   *********   与此同时,中国已是凌晨三点过。三亚海边一幢别墅的阳台上,温暖的夏风吹得纱帘翩翩起舞。夏承司移动鼠标,翻阅着Mac上公司交易的Excel数据。眼前的女友哭得几乎跪在地上了,但他还是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他甚至没有抬眼看她一次。   “是,是我做的又如何?我只是想给裴诗一点教训,根本没想过要弄死她啊。淹死人是多大的罪,我怎么可能去做这么蠢的事,就算这样你也不肯原谅吗?”韩悦悦的声音沙哑至极,但即便在情绪这样激动的情况下,她也没敢提高一点音量。   夏承司像是完全没听见她说的话一样,只是把表格上一个错误的数据用红色标记下来。   他的冷静已经令韩悦悦彻底崩溃了。她握紧双拳,双手抖得几乎把指甲都嵌到肉里去:“你以前的女友说你是个冷血动物,我还不相信,现在我完全信了,你根本就不在意别人的感受!我对你的好,你真的一点看不到吗?”   他把表格放到邮件里,发给了犯错的经理,留了两个字:“重做。”   “我早就发现了,你根本就没忘记裴诗。从她去英国之后,你的电脑上就一直有伦敦时间。既然这么喜欢,那就去追啊,那还跟我在一起做什么?”   他关掉邮箱,用公事公办的口吻说道:“你的房间在隔壁,明天早上就有司机送你去机场,你可以先回去。”   “我真不敢相信,因为我想教训她一下,你就这样对我。”韩悦悦哭得很委屈,但眼光渐渐变得怨怼起来,“你到底把我当成什么了?你有没有想过我才是你的女朋友?”等了半晌没听见他回答,她再也无法忍受了,抛出一句话:“既然你这样对我,那我们也没什么好谈的了……我要跟你分手。”   “那就分吧。”他没有思考,直接答道。   *********   翌日清晨,裴诗察觉烧稍微退了一些,想要按铃叫护士来看看。但是,人还没坐起来,一个穿着白大褂的医生和他的亚裔助理已经进来了。她坐直了身子,有些虚弱地说道:“I think the fever has gone……”   医生翻了翻手中的文件,看向她:“Miss Pei, right?”   “Yes.”   医生看了一眼身边的助理,朝他点点头。助理拿着文件向她走来,小声说:“裴小姐,关于您手术肝脏捐赠者的资料……由于我们术前和他签过协议,所以不可以向您透露他的姓名,否则我们医院得负全责。”   裴诗觉得很失望,但对方都这么说了,自己也不能勉强他们。她想了想,说:“那能不能告诉我他的其他资料,例如年龄,外貌,工作什么的……”   “这是可以的。他在我们这里做过体检,我可以尽可能提供给你其它资料。”助理翻看着手中的档案,“当时他二十二岁,身高是6.2英尺,体重163磅,血型A,在伦敦大学商学院读硕士……他血压偏低,没有遗传病……”   裴诗并不习惯英国计算身高和体重的单位,但听到他的年龄和学校以后,忽然紧张起来。她在心中默默换算了一下英尺与厘米,渐渐地,感觉心都快跳到喉咙了。她打断了助手:“他是哪里人?”   “呃,他拥有英国和美国双国籍,但有一个中国姓氏。看他的脸孔,我又觉得他有一点像东亚人,又有点像高加索人……你等等,我可以盖住他的生日和名字,给你看他的照片。”   裴诗眼前豁然一亮:“我……可以看吗?”   “可以,不过不可以拍照。”他小心地找出便签纸,黏在档案上以盖住部分文字。   这时,他身后的医生也说话了:“It would be perfect if you know this kid. This is mainly on the fact that half of his liver is in your body.”   “肝的再生能力很强,但切除一个健康肝脏的二分之一,也是非常伤身体的。”助手禁不住摸摸自己的腹部,吁了一口气,把档案递给她,“你看看你认得他吗?”   虽之前已有心理准备,但看见档案的刹那,她还是彻底僵住了——照片上的男生刘海偏长,微微皱着眉,就是脸孔还很青涩的夏承司。    ☆、第四乐章I   拥有再多物质财富的男人,也比不过一个相信童话的男孩。   *********   “为什么这么惊讶?你认识他吗?”医生助理观察着裴诗的表情,似乎也很好奇。   “是,他是我的朋友。”   “只是朋友?男生可不会为朋友做这么多事。”助理摇摇手指,非常笃定地说道,“他喜欢你。”   裴诗越来越不能理解了:“不,他不喜欢我。”   “你怎么知道?你们现在还有联系?”   “对。”   “所以,我们不能管那个叫‘喜欢’了。应该叫爱。He’s madly in love with you. You know, in western world,love is a big word for us.”   医生听懂了后面那句话,补充道:“Yes, I’m pretty much sure of this as well. This kid knew you played violin……Excuse me, do you still play it right now?”见裴诗点头,医生更加确定地说,“He kept repeating that we had to save you, who would be the most celebrated and prominent violist of our time.”   “He doesn’t love me. He’s got a girlfriend.”虽是这样说着,但裴诗的脑海里却是一片空白。听到这么震惊的消息,她甚至不知该从哪里开始思考。   “Oh, that’s strange. Probably he is your big fan then.”   “Well, doc,you know, people from east Asia are different from us. Their relationship is very complicated and ambiguous. As a matter of fact, they don’t even marry the ones they love most of the time……”   就在助理跟医生大讲亚洲婚恋文化的时候,忽然一群医生护士进入病房。他们和旁边的女律师说了几句话,就拔掉了她的输液管,将她的病床往外推。此时,一个金发碧眼的妙龄女子挤了进来。一身极具贵族气息的黑色连衣裙包裹住她高挑的身材,长长的波浪卷发闪着金光,令她看上去就像芭比娃娃一样。她红着眼说了一句“Oh my god”,就握住了病床上女律师的手。裴诗这才看见女律师的样子,原来她和那个妙龄女子很像,只是年长一些,金色的卷发在肩部往上翘起,看上去成熟又性感。她比裴诗想得要漂亮多了,但是,那张脸却憔悴得像是接近死亡。当护士门把她抬出门时,她转过头最后看了一眼裴诗,微微笑了一下,像是再也不惧怕任何事情。   与那双眼睛相对的时候,一种强烈的熟悉感涌来。裴诗总觉得像是在哪里见过这个人,但到底没能想起来。她只坐直了身子,迷惑地看着她消失的方向:“她怎么了?他们为什么要把她抬出去?”   “她的病情加重了,需要换病房。你看她女儿都来了。”   所以,那个黑裙女孩就是女律师挚爱男人的孩子吗?裴诗点点头:“病情加重?”   医生助手看了看门外,惋惜地叹了一口气:“嗯,应该是肿瘤。”   “肿瘤?”裴诗一时没反应过来,“……Cancer?”   “Yes. So I’d better go back to work, or he……”医生停顿了一下,然后指了指天上,“Will blame us.”   裴诗还真的看了看天上,然后才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笑了出来。然后,医生助手向她详细交代了当年的手术情况,治疗肺炎的医生和护士进来为她看病,重新打点滴,病房里就只剩下了她一人。不管过多久,她始终有些无法相信夏承司为自己做过的事。当时她的情况特别危险,如果不是他,可能她现在已经只剩下一把骨灰——想到这里,就觉得特别想念他。哪怕他不喜欢自己也好,很想见他一面,当面感激他。她拿出手机,想要发消息给他,发现里面有一条特别醒目的消息:“其实,我喜欢的人是你。”   发送时间是前一天晚上,发送者是她自己。一直以为那只是做梦,没想到她真的起来发了消息!可是,不管怎么往下拉,她也没能找到梦里出现的那条“我也一样”。   他根本没有回复她。   天啊,自己到底做了什么事!裴诗把头埋进枕头里,要不是因为在输液,她已经开始捶打病床了——不管夏承司当年是因为什么原因救她,现在他就是不喜欢她啊。她居然还这样厚脸皮地给他发消息了,这简直比酒醉告白还要丢人。   但是,观察了一下,她发现还有更让加丢脸的事——他的朋友圈里又有一条几个小时前转发的一篇养生文章。他从来不发朋友圈,这一次转发这篇无关痛痒的文章,是不是在间接告诉她,他已看到她的消息,只是没兴趣回复?也就是说……告白被无视了……?   夏承司你真是个混账东西!闷骚,讨厌!!   真是太过分了,明明做了比喜欢还要多的事,明明之前说喜欢我很多年了,但现在又和别的女人在一起,到底是想怎样啊?有本事就什么都不要做啊,做了再玩冷暴力,这样算什么……   夏承司,你真不是个东西……   一整个白天,裴诗埋进枕头里的脑袋,再也没有抬起来过……   *********   这个晚上,裴诗做了一场绮丽的梦。   梦中她穿过了无数个春秋四季,越过了短暂凛冽的寒冬,最终停在了夏季的长河里。她手里拿着一本魔法诗集,不论她读到哪里,世界都会变成诗歌描写的那样:当她读到济慈的诗,她聆听着流荡的鸟鸣,跟随一只细脚的红雀,跳向深深的幽径,穿过扁桃花丛和肉桂树,拥抱了葳蕤的绿叶世界;当她读到顾城的诗,昼夜不断交替犹如双色的斑马条纹,犹如光亮甲壳虫的车辆穿梭在时光的隧道中;当她读到阿多尼斯的诗,她来到了绝望的城市,人们为谱写王座之歌,在其中相互厮杀吞食,用死者的鲜血作为墨水……最后,她读着费特的诗歌,看天上的星星都在空中连成一片,相互爱慕着,燃烧为火焰,化作成流星,飞行着坠落在黑色的大地。   她又站在了那片夏季的长河中。流星滑落的声音规则地响起,在她身边划下无数条银色的光线。这一刻,魔法的诗集变成了一把会发光的小提琴,它和流星一样,照亮夏夜的河水。她把小提琴架在肩头。那一刻,在遥远的国度,蔼利亚出现在了上帝的面前,乞求他令雨水降落。当她开始演奏,当第一个音符响起,也是第一滴雨落下的时刻,她在水中踮起了脚尖……   这个夜晚,伦敦的雨比前一夜的稀疏,雨滴却大了很多。裴诗被打在玻璃窗上的雨声吵醒,从睡梦中穿梭回现实。   梦如雾般散去,她始终不能相信它就这样结束了。她呆呆地看着窗外,意识到外面街道还是处于一片黑暗中,可是,世界却突然变得美丽起来。   这是从未有过的感觉。所有的仇恨在这一夜都烟消云散了。胸腔的心跳是如此平稳强烈,好像早已被另一种饱胀的情绪填满。   虽然母亲抛弃了他们,但她给了自己生命;虽然父亲离开很早,但他教会了她小提琴,教会了她如何去爱;虽然夏承司没有和她在一起,但他为了她的梦想付出了那么多,他令她懂得了什么叫不用言说的关怀……他们留给自己的,都是最美的记忆。   梦已经散去了,但伴随着她整个梦境的雨声没有停。她四下打量了一圈,在桌子上看见了护士留下的笔和纸,然后拿起那张纸,在上面快速画了空白五线谱。她闭着眼睛,聆听着窗外的雨声。果然,大自然的音乐永远是最美的……   如果有一首曲子,它的开头就像这场雨一样,能轻松自然地进入我们的回忆与梦境中……   过了几分钟,她想象着大提琴模拟雨声的规律拨弦声,还有雨水般潮湿细腻的小提琴主旋律,在五线谱上画下了密密麻麻的小蝌蚪。以前从来没写过这样复杂的协奏曲,因此写完第一行,她决定把行距留得很大,这样方便以后修改。但在这之前,她先在这张纸的最上方写下一行字“The 1st movement”。   ——裴诗的D小调小提琴协奏曲“夏梦”。第一乐章,优雅的行板。   *********   接下来的几天里,伦敦一直是阴雨天。裴诗在住院修养的时候,只要有时间就会写曲子。护士见劝她休息无用,干脆出去帮她买了几个空白五线谱本子。这下她更加没节制了,写得更多更快。她不仅谱写了小提琴的部分,还把其它弦乐器的部分也写了下来。因为留下大段空白待改,一个本子很快就用完了。虽然她身边没有乐器,但是,许多乐器轮流交叠的声音一直在耳边没有停过。有的时候,她做梦都会梦到这些曲子,甚至会在梦中把谱子写完,然后起来又会大肆作曲一番。   她有的时候会打电话给周派德,为他哼唱自己的曲子,周派德一边抱怨她五音不全,一边又点评说:“旋律还可以听,等你草稿写得差不多了,就拿谱子给我看看。”她有时候还会发邮件给Ricci夫人,问她许多关于弦乐队配合以及作曲的问题,对方给了她很多中肯的意见。   因为没有好好休息,她的病好得并不快,但过了一周,她总算可以健健康康地出院了。走在伦敦的街头,她时而与大量的外国人擦身而过,时而走到寂静无人的小巷,但灵魂却不再是孤立的,世界披上了生命的衣裳。她觉得自己就像是一只新生的海鸥,像张开折扇一样打开自己的翅膀,在自由的天空里飞翔。   她去见了Ricci夫人——   “This concerto will serve as an inspiration for a lot of composers in the future.”看过“夏梦”的草稿,Ricci夫人把它放下来,“You’ll finally make it, Shi.”   她也去见了周老师——   “贝多芬,莫扎特,巴赫,你最喜欢谁?”   “周老师喜欢谁呢?”   “莫扎特。”   “我喜欢巴赫。”   “看出来了。你写的曲子全是小调的。”周派德将枯瘦的十指交握在桌子上,一脸庄严地看着她,“不过,小调总是有些忧伤。”   “艺术本身就是忧伤的。”   周派德思索了五六秒,嘴角露出了笑容:“说得没错。”   她每天都会打电话给裴曲。他已经迫不及待想她回去了,但她总是将回去的时间延后。她甚至还开始接了临时工:去古典乐团帮小提琴大师伴奏,去交响乐团充当背景流,去歌剧院为著名的歌唱家们演奏插曲……周派德时不时会去听她的演奏,但即便是在她充当群众演奏者的情况下,他也对他十分苛刻:“这些都不是你的个人秀,哪怕你因为过度投入犯了一点错误,也不会有人注意到。在西方,你就算拉曲子变成了羊癫疯状,也不会有人觉得你奇怪。可一旦你回国,想要做到如此收放自如就很困难。这刚好是你训练的时候,别以为机会多就浪费了。”   她经常在为小提琴大师伴奏的时候,认真观察他们的技巧,并在每场音乐会结束后都步行回家,反复思索演奏的细节。有一天,她在牛津街路过一家甜品店。商店早已打烊,但橱窗里的灯依然全部亮着。甜品店因此变得像是一个小型博物馆,展览着里面五颜六色的糕点,灯光在它们身上浅浅地落下一层金色的流沙。   裴诗并没有靠过去看那些糕点。因为在那个橱窗门前,一个头戴礼帽、拿着拐杖的英国老绅士和自己的太太正站在那里,点评着橱窗里的甜点。他们的背影略微佝偻,但是看上去非常幸福。   裴诗完全被这一幕夺走了注意。他们的一生中,见证了伦敦多少的改变?当他们日渐年老,这里的喧闹已覆盖了当年的娴雅,一切都已不一样。可是,这位老绅士却依然可以穿着最好的衣服,挽着最爱人的手,去甜品店挑选她喜欢的点心。她看见了商店里的鲜花与气球,这里就像是一个小小的天堂,承载着两个老人相伴一生的童心。   第二天,周派德拿着小提琴,把她新写的片段演奏了四五遍。最后他意犹未尽地停下来,缓缓说道:“你新写的这一小段曲子,总是会让我想到去世十年的妻子。”   “我很荣幸。”裴诗微微一笑,“因为我也是怀着同样的心情去写的。”   这一天与周派德学习交流结束,裴诗从他家里出来,准备过马路回家,发现路边有一辆发亮的黑色宾利。伦敦的名车很多,这本不应该是什么稀奇的事情,但是她刚一路过,后坐的车窗就摇了下来。不经意回头一看,她竟看见了森川光的脸。然后,她僵在路边。   “嗨,小诗。”森川光还是彬彬有礼一如往日,“你在英国待的时间也挺长了。什么时候回家?”   在伦敦看见森川光的感觉真是非常微妙,裴诗不由自主想到那个断手的夜晚,心里的恐惧感渐渐令她觉得手臂又有些疼了起来。她仍旧站在远远的地方,没打算靠近:“我暂时不想回去。”   “先上车说吧。”   想到这段时间自己根本没向他汇报过自己的行踪,他却像是在她身上装了GPS导航一样,瞬间找到她的定位,就算逃跑也没有用吧。因此,她只犹豫了一下,就上了车。他静静地看她在自己身边坐下,向司机报了自己在海德公园的住址。她赶紧补充道:“等等,我住在King’s Cross……”   司机听不懂中文。她原想用英语再说一次,森川光摸了摸右手大拇指上的铑戒指,已先说道:“今晚我们住你那里?”   裴诗瞬间哑口无言。她看了看森川光的表情,他和以前没有太大区别,还是一副静雅又随和的模样。可是,他以前却从来没有给过她这种难题。他对她的态度,一直是一让再让。她挣扎了很久,还是开门见山地说:“让我自己回去不行吗?”   他却答非所问:“这段时间,你有没有想过我?”   她觉得这问题简直荒谬极了。在她离开之前,他们才闹成那样,他现在怎么可以这样若无其事地问这种问题?可不回答的话,恐怕又没办法自己回家。她甚至能感受到他的视线一直没离开过自己身上,简直像是火焰一样烧得她焦躁不安。她只能硬着头皮说:“有想到你,但并没有想你。”   “这就够了。我很想你。”   下一刻,她放在一旁的手就被他握住。她吓了一跳,下意识转过头去。也是同一秒内,嘴唇被一双炽热的唇覆住。她倒吸一口气,震惊地往后退缩,后脑勺却撞在了车窗玻璃上!这个声音一点也不轻,但坐在前排的司机和组员都像是石头一样,完全没有一点反应。她甚至连推拒的时间都还没有,他就已经用手扣住她的头,侧过头以方便撬开她的唇,毫不客气地深吻下去。   “不……光,放,唔……放开……唔嗯……”   她根本没有机会说话,对方已经换着角度强行逼她接受这个吻。这个时刻,她甚至不敢咬他,因为现在的森川光令她害怕极了。他的热情就像火一样极具摧毁力。   “小诗,你听好。”他贴着她的嘴唇,喘着气,轻声说道,“这段时间我已经想明白了,我是不会让你走的。尤其是今天晚上。”   “什……什么意思?”   森川光拨开她挡着脸颊的头发,轻轻笑了:“要我说出来么?” ☆、第四乐章II   轿车狭小的空间里,一切都好像回到了史前的寂静。细想了森川光的话,她的脸色渐渐发白:“不行,我做不到。”   “你是我女朋友,为什么做不到?”像是早就猜到了她的回答,他没有感到丝毫意外。裴诗听出来了,他并不好奇答案,只是想告诉她自己是她男朋友的事实。即便是提出了问题,也仿佛只是出于一种基于绅士风度的仪式化尊重。   裴诗原本想说,自己并没有准备好。但一想到他知道自己与夏承司有过一夜,她就开始感到头皮发麻。如果说没准备好,他会不会把那件事拿出来当反例呢?想了许久,她只能找了一个最蹩脚的理由:“我不方便。”   他愣住了,然后坐直了身子呵呵笑了起来。他的声音如此悦耳,车外的光影在他的脸上明明灭灭,这令他看上去比平时难以猜测得多。最后,他再度握住她的手,恢复了平时的模样:“没关系,我会等你的。”   尽管逃过了这一劫,但他根本没有半点想要让她走的意思。她还是硬着头皮把他带回家了。她住的是一体式单人公寓,卧室厨房洗手间加起来总共不到四十平,已经小到多一个人就会觉得特别乱的程度。原本以为带他到这里,他会因为不适应环境而离开,但没想到他竟大大方方地在窄小的沙发上坐下来了,甚至还用一种非常客气的眼神看着她,就像是在期待主人茶水招待一样。   她又一次急中生智,奔进厨房,拉开冰箱就是一阵抱怨:“唉,真糟糕,家里没有什么饮料和食物,我去帮你买一点吧。你想喝什么?”   “Innocent,菠萝、芒果、橙子味的。”他站起来,“我跟你一起去买吧。反正待会儿就要吃晚饭了,可以顺便买一点菜回来做饭。”   “好……好啊。”其实刚才这么说,只是想让他觉得不方便而已,但怎么都没想到他会给出这种答案。这一刻,她知道自己是没法赶他走了。   “小诗还没吃过我做的饭吧?”   “没有。”   “那今天晚上尝尝我的手艺吧。你做一道,我做两道,可以吗?”   “嗯……好。”   她闷闷不乐地和他去超市买了食材与饮料,回来的时候果然刚好到了做饭的时间。他认真地把手洗得很干净,卷起袖子准备做握寿司:“这个超市太小了,很多东西都没买全。希望做出来味道不要差太多。”   “没事,我相信光。”   这句话一直是她的口头禅。此时,她不过随口这么一说,两个人却都呆住了。很长时间里,厨房中都只有一片沉默。随后,她在厨房里来回行走,拖鞋擦着地板、拉开塑料袋的声音就像是被拆分开的部件,回荡在小小的寂静空间。当她拧开水龙头想要洗菜的时候,森川光把一个东西从她头上套了下来,围在她的胸前。   “穿上这个吧,不容易弄脏。”   他从身后为她套上了一条粉红色的围裙,剪去了标牌,然后在她的后腰处帮她系好。她低头看了那条围裙半晌,又回头看看他。他从塑料袋里拿出另一条深蓝色的围裙,动作迅速地为自己穿上,然后抬头朝她笑了笑。   他什么时候偷偷买了这两条围裙?刚才在超市竟然没看到。若是换在以前,她肯定会高兴得不得了,凑过去换着法子调戏他,说“森川少爷真会选”“组长原来对围裙有幻想”“这算是情侣围裙吗”这类会让他感到害羞的话。可是,这一刻她什么也说不出来,只是说一声“谢谢”,就转过身去继续洗菜了。   她不知道,水声哗啦啦响了多久,他就在身后看了自己多久。后来菜都差不多洗完了,忽然有一双臂膀从后面将她抱住。   她停下了手中的动作,但也没有转过头去。   “我知道我吓到你了。”他的声音听上去疲惫极了,“对不起。”   她既没承认也没否认,只是摇摇头:“没事。”   “在我们家这样的背景中,所有人都习惯不择手段去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可是,我坚决不能这样对你。小诗,从记事以来,我就一直和外公待在一起,他是什么样的人你是知道的。”得到裴诗点头的反应后,他又继续说道,“当和他相处习惯了以后,这世界上就不会再有什么令我感到害怕的事。可是,这段时间我开始感到害怕了。”   “为什么呢?”   “怕会失去你。”说完这句话,他紧紧地把她抱住,“只要一想到你可能会离开我,我就觉得很害怕。你来伦敦的这段时间,我每天都坐立不安,只要一想到你会和别的男人走掉,我就……”   森川光虽然外表温和,但骨子里是一个非常傲慢的人。裴诗一直知道这一点。他可以对别人像施舍一样露出神灵般的微笑,却永远不会让别人施舍自己。他更不会让人看见他的嫉妒与愤怒。所以,当他知道她和夏承司过夜以后,他即便失败,退出的姿态也很优雅。他们在一起的这段时间里,他甚至没在她面前提起过夏承司。此刻能说到这个份上,对他来说已经很不容易了。而且,她没想到,他的话还没有说完——   “那个男人,他已经有了一切。可是,我是一切就是你。”   不,不是这样的。   夏承司其实是个很寂寞的人,他的生长环境并不幸福。别人看见的不过是表象而已……只是,这些原本的想法,都在听见后面那句话后烟消云散。作为一个孤儿,她最大的软肋,大概就是被人需要。一旦有人这样依赖她,她就完全不会再计较任何事。   “当时伤你手的时候,我根本就不认识你。如果当时我知道自己会爱上你,就算把自己的两只手都弄断,也不会去动你。就像现在一样,你是这个世界上我最想保护的人。”他把头埋入她的肩窝,深深呼吸着,“小诗,我不会再向你隐瞒任何事,我一定会给你幸福的。再给我一次机会,好不好?”   厨房的水一直没有关,水将两个人的呼吸藏在了它的喘息声中。   最终,她还是轻轻点了点头。   *********   两天后,裴诗还是回国了。   和森川光虽然仍旧有些芥蒂,但也算是已经重归于好。一来她不方便让他一直在那等着,二来是她接到了柯泽的电话。他在电话里用很消沉的口气告诉她,裴曲在国内已经彻底把夏娜搞臭了,而且现在在法庭上,就是一副恨不得把她逼到大牢里的架势。裴诗说,一切等她回国再处理。可是,柯泽却告诉她,这通电话是夏承司让自己打的。   “我两天后回国,你让夏承司自己联系我。”她如此回复。   然后,她刚下飞机没多久,就接到了夏承司的电话。因为还和森川光在一起,她赶紧把手机调成静音,找了个借口搪塞过去,就匆匆忙忙地让森川光送自己回家了。   裴曲还没回来,到家以后,她给夏承司回了电话。   “喂。”   电话那一头,夏承司的声音低低的,却混合了年轻与男人味两种气息。太久没有听见他的声音,刚接通电话的刹那,她紧张得几乎话都说不清楚:“你好,夏先生。”   “我想和你说一下我妹妹的事。”   “你希望我们怎么做?”   他大概完全没料到她会这么好说话,他隔了很长时间,才有些迟疑地说道:“庭外和解可以么。”   “可以。不过我有要求。”   “好。我答应你。”   裴诗有些错愕:“……你难道不好奇是什么要求吗?”   “不管你提什么要求,我都会答应。”   虽然他说话的腔调还是冷漠的,但说出来的话,却令她完全感觉不到在和对方谈判的气氛。她勾了勾嘴角,努力让自己听上去像个坏人:“可能是很过分的要求哦。”   “我也会答应你。”他顿了顿,“我本来就欠了你。”   ——我本来就欠了你。   这样简单的一句话,却像是一把磨尖的冰刃,狠狠刺进了心里。   很多女人最想从一个富裕男人那里得到的感情,莫过于愧疚。因为当他说出这一句话,也就象征着她接下来几十年内都不必担心金钱问题。可是,对裴诗而言,这句话就像是一封死亡判决书,把所有她设想的、微小的可能性都击碎了。她多么希望他没有说过这句话。   挂掉电话后没多久,有人用钥匙打开门进来。裴曲把书包扔在沙发上,抬眼却看见了正在发呆的裴诗。他高兴极了,像个小孩一样,扑过去抱住她:“姐!你回来了!!”   “嗯。”她依然在出神。   “你看你都瘦成这样了,现在病好了吗?回来有没有觉得很累?对了,你知道吗,我前两天已经开始给别人当钢琴老师了,这个时薪虽然没有在酒店高,但还是蛮稳定的……”他眨巴着大眼睛看她,整个就像只乖巧的小绵羊,“啊,忘记了,现在我去给你倒茶,然后回来给你按摩按摩……”   “不必了。”她拉住他的胳膊,“小曲,我们和夏娜庭外和解吧。”   “啊?”裴曲先是一呆,而后果决地抿了抿嘴,“不。坚决不。”   裴诗叹了一声,把桌上的笔记本电脑转过来,对着裴曲:“你看。网上的人把夏娜说成了什么样。从来没有哪个古典音乐家会毁成这个样子。不管你现在是否要继续,夏娜的音乐生涯已经彻底完了。她或许曾经卑鄙无耻过,她也对你做了不可饶恕的事,但是,如果你不能让夏氏整个家族都消失在世界上,就不要做得这么绝。否则,我们、我们的后代都会一直在仇恨中度过。”   裴曲不可置信地说道:“姐……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善良了?你就这样原谅她了?”   “我没有打算原谅她,但报复的行为可以停止了。我不希望你变得和我以前一样,生活中除了仇恨什么也没有。”   裴曲垂下小小的脑袋,默不作声。裴诗叹了一声,拉过他的手,把头埋在他的胸前:“小曲,就这样吧。”   *********   周五,夏娜窃曲案以庭外和解告一段落。周六上午,裴诗刚一下公交车,就看见了站在海洋公园门口的人影。他穿着黑色T恤,戴着墨镜,牛仔裤的裤脚被扎在了黑色皮革短靴里——夏承司的天赋技能是,不论穿什么衣服,都能让人第一眼看到那两条大长腿。就在裴诗下车到走向他的过程中,她已经看见有好几个小女生借拍全景的机会偷拍他了。   然后,他抬头看见了她,朝她挥了挥手。而凑巧的是,她这一天穿了黑色T恤和牛仔背带裙。两人居然不约而同穿了情侣衫,站在一起就显得有些尴尬。裴诗抬头看了他一眼,尽管是对着他的墨镜,却连手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摆了:“不好意思,迟到了。”   “你没迟到。”夏承司看看表,动作也有点僵硬,“是我早到了。”   “哦,那我们先进去吧?”   夏承司怔了怔,似乎觉得这个要求有些意外,但他还是没提任何问题,只丢下一句“我去买票”就排队去了。以前和夏承司待在一起时,他总西装革履,一丝不苟,一副准备上战场的样子。他周围的女性对他是又敬又怕,就算有一点点非分之想,也会被他冷冷扫过去的眼神吓得想都不敢继续想下去。这一天他打扮普通多了,在泰国晒的古铜肤色也白了回来,此时还一脸冰冷地戴着墨镜,到底有多么令人心动呢?只能这么解释:在他周围排队的女生都变得特别放肆,想着各种方法与他肢体接触、眼神接触,如同吃了兴奋药的澳大利亚袋鼠一样在他周围上蹦下跳。   裴诗皱了皱眉,之前的紧张心情早已烟消云散。她径直走过去,猛地一甩身后的书包,把它扔到夏承司的怀里,顺带打得周围女生一阵尖叫。然后,她漠然地说道:“给我拿着,站那边等着,票我来买。”   因为答应过她,一整天都不会拒绝他的要求,他也没多说什么,老实地走到一边等待去了。裴诗淡淡地往身后扫了一圈,吓得后面一片鸦雀无声,在三分钟内把票搞定了。   进入公园以后,裴诗决定先不玩太刺激的游戏,指了指不远处的游乐设施:“那么,就从过山车开始吧。”   “……”夏承司默默地望着那里,“走吧。”   这个公园的设计师全是德国人,公园里有很多精彩刺激有创意的细节,但娱乐设施也完全是按着他们的喜好和体质来的,惊险程度相当高。所以,立刻上过山车的结果就是上去以后,裴诗的惨叫一直没停止过,下来以后,夏承司脸色发白地扶着栏杆半天没缓过气来。裴诗抱着胳膊站在一旁,脸色同样惨白:“呵呵,这就受不了了?还是男人么你。”   “你还不是一样。”夏承司毫不客气地反击,“玩个游戏还要叫那么大声,你把后面的孩子都吓哭了。”   “我叫是叫了,但起码还走得动路。”   她转过身,准备潇洒地离去,但刚走两步就崴了一下脚。夏承司赶紧过去扶住她的腰,她身体一震,连忙从他的怀抱中闪出来,指着大浪淘沙说:“我,我们去玩那个吧。”   这个比过山车容易多了,只不过是坐在车上,跟着转盘飞速绕圈子。排队结束后,裴诗率先进去,但站在座位前想了一会儿,似乎外面转得更厉害,更刺激一点:“你先进去吧,我要坐外面。”   “这个要你坐里面。”   “为什么?”   这时广播已经开始通知游客就座,他没时间解释,只是扶着她进去:“快进去,来不及了。”   裴诗稀里糊涂地上了车,本来想问一下为什么要坐外面,但游戏开始以后她很快就明白了——这个转盘转得很快,还上下颠簸,离心力很大,她整个人一直被这股力量往外甩。感觉自己就要压到夏承司了,她伸手去抓栏杆,但抓了不到十秒钟胳膊就酸得快撑不下去。   “没事,你可以靠在我身上。”他拨开她试图抓栏杆的手,展开胳膊,让她靠在自己身上。   “我不要。”   “你是怕自己太重了么?”   裴诗回头瞪了他一眼,冷笑着松开了手。然后,他就被她狠狠地撞了一下。他闷哼了一声,捏住她的脸:“你怎么这么幼稚?”   但加速的游戏让他们身体贴得更紧,能清晰感受到彼此体温,然后,他松开了手,她则是窘迫地转过头去。直到游戏结束,也没有人再说一句话。   大浪淘沙看上去还好,玩下来其实一点也不轻松。但这俩人都是很好强的,谁也不愿意承认自己玩不下去,硬是把所有刺激的游戏全玩了一遍。最后,两个人都累得头晕目眩,裴诗指了指旋转木马:“我们去坐那个吧?”   天已渐渐暗了下来,旋转木马被圣诞气息的彩灯照亮,这里就像是一个被孩童笑声填满的光明海岸。夏承司看着那些缓缓转动的木马,断然说道:“不去。你几岁了?”然后,在裴诗哀求的眼中,他终于妥协了:“算了,玩就玩吧。”   这个时间段,玩旋转木马的人比之前还多。好不容易排到他们,看见几匹彩色的木马,夏承司却没有上去。裴诗不解地说:“那几个都是最大的,你怎么不骑?”   夏承司在一匹白色的木马一侧停下,翻身骑了上去。然后他转过头来,朝裴诗伸出手:“来。”   裴诗回头看了看他不肯骑的那几匹木马,除了颜色不一样,和他现在这一匹并没有区别。此刻,心中好像最柔软的地方被触碰了。她走过去,握着他的手。他轻轻一提,就把她抱上了自己的木马。   “夏承司……”随着木马开始转动,她轻声说道,“你只骑白马,对吗?”   夏承司从身后抱着她,没有回答她的话。   突然间,她觉得自己比以前更了解他了一些。   原来,大名鼎鼎如夏承司,心中也有一个变成王子的愿望。她不知道他想拯救的公主是谁,但她却总算意识到一件事,既是,拥有再多物质财富的男人,也比不过一个相信童话的男孩。    ☆、第五乐章I   真正爱上一个人的时候,你只愿意与之同甘,却不愿意与之共苦。   *********   木马在夜晚中有些笨拙地晃动。它们的灯光如大片闪着彩光的蜜蜂,在这个小小的童话世界里谱写下一段段回忆。木马从来不会停止奔跑,但其实它们从来没有获得过自由,它们只会在原地旋转,只能一遍又一遍地重复观看眼前的景象。可是,裴诗的心底却滋生了一个不敢说出口的心愿:她愿意被束缚在这个看不见未来的童话世界。只要是和这个人在一起。   只是,这就像是被仙女施了魔法的一天,很快魔法就要结束了。她不愿意下了木马,再和他面对面道别,于是拍拍他的手,用平常的语气说:“对了,我要你答应的事……”   “这件事下去以后再说。”他打断了她,“说点别的事情吧。”   看来他也不大愿意用这件事破坏气氛,似乎他也并不觉得陪自己是很痛苦的事。裴诗心情莫名变得明媚了一些,想了想,找了一个他比较感兴趣的话题:“最近工作顺利吗?”   “楼盘竞标有点问题,其它还好。”   以前她还在盛夏的时候,从来都没见他遇到竞标的问题,怎么现在会出问题了?不过她没有细问,只是转移了话题:“那感情生活呢,和悦悦在一起,还顺利吗?”   “一般。”   “那就好。”她很庆幸自己正背对着他,这样他也不用看见她的表情,“你开心就好。”   她没有再找话题,他也保持了很长时间的静默。她这一整天的表现都实在太反常了,按理说,自从那次酒后事件,她应该不愿意再看见他才对。他很想保持理智地问明白她到底是打算做什么,可是,木马旋转的速度不快不慢,刚好把她的长发拂起来,擦到了他的脸颊。他只觉得脑袋里刹那间变成一团浆糊,他忽然有冲动去压下那缕发丝,在她耳垂下印下滚烫的吻……好在还有最后一丝理智存在,他赶紧闭着眼,轻轻晃了晃脑袋。但才刚恢复一点清醒,她就调整了一下坐姿,靠在他的胸前。   和自己的身材比起来,她显得比平时纤细多了。只要他稍微一用力,她就会被他箍在怀里,再也出不来。他的睫毛颤了一下,抓着扶手的手紧紧握住,又松了开来。   ——别冲动,你不能冲动。   就在这时,一个手机铃声忽然响起。见她从牛仔裙的兜里拿出手机,他松了一口气,却又莫名有些失望。   在屏幕上看见“光”,她迟疑了一阵,按下静音键,就把手机又装回去。但不管她怎么无视,森川光也没有停止打电话。终于她忍不下去了,对夏承司做了一个“嘘”的动作,就接听了森川光的电话。   “小诗,为什么不接电话?我很担心。”   “对不起,刚才没听到。”   “你在哪里?”   “我……”她看了看周围,想到身后坐着夏承司,半天说不出一个字。她实在不是擅长撒谎的人。   “知道了,你在海洋公园。我听到了那边海豚馆的音乐。”   该死的音乐!裴诗眺望了一下海豚馆的方向,还没想好要如何解释现在的情况,森川光已先说道:“你跟朋友在一起吗?”   “啊,嗯。”   本以为他要问跟什么人在一起,裴诗准备好回答“一帮老同学”,谁知森川光却说:“那什么时候回去?”   “马上回去,我们已经玩得差不多了。”   “这样啊。现在很晚了,我过来接你回家吧。”   因为紧张,心脏猛地揪了一下。裴诗摇摇头:“不用,我自己回去就好。”   “没关系,刚好我就在这附近。你在海豚馆等我吧。”   没等她回答,他已经挂断了电话。这时,这一轮旋转木马早已停下来,夏承司也已下了马背,站在旁边等她。她不知所措地看着挂断的电话,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我要走了。”   “说吧,你的要求。”   “要求?”   他朝她伸出手:“和娜娜庭外和解的条件。”   “你不是已经做到了吗?”   “……什么意思?”   “是啊,就是陪我一天。”她笑了笑,把手放在他的手心,在他的帮助下跳下了马背,“今天玩得很开心,谢谢。”   “陪你一天?”他错愕地看着她,“这就是你的要求?”   “还有,你陪我去海豚馆门口吧,我要在那里等一下人。”她径直走下台阶,朝那个方向走去。但才走出几米,手腕就被人拉住了。她疑惑地回过头去,却看见夏承司比她更疑惑的双眼。   “我不懂你的意思。”他顿了顿,严肃地说道,“你还记得我对你做了什么事么?”   “记得。”   “那你打算就这样算了?”   “嗯。”   “为什么?”   忽然间,她觉得有很多话想要说。很想向他表达自己的谢意,想要告诉他她知道了一切。但是,她不愿意去刻意唤醒他过去的感情,所以思虑了很久,她只是轻声说道:“你收到我的……”   这一刻,“嘶”地一声,有烟火从河边升入高空,又“嘭”地一声爆炸开,照亮了黑夜。他们俩同时抬头看去。而后,又更多的烟火不停冲向高空,它们凌乱地盛开,有节奏地落下,就像南美的方丹戈舞蹈,越来越快,越来越激烈,编织成一朵朵华彩做的花。旋转木马、过山车、云霄飞车、跳楼机、水族馆……所有娱乐设施都被照得闪闪发亮,把海洋公园烘托成了一座建立在高山黑森林中的魔法堡垒。   烟花很美,落下的却是死亡一般的孤独。意识到他已把目光从烟花转移到自己的侧脸,她也转过头去,凝视着他,把剩下的话说完:“你收到我的短信了吧。那你也应该知道原因。”   “但我们之前……”   “没事,你什么都不用解释。”她微微一笑,“我不要你的解释,也不要你的回应。你只要知道原因就好了。”   烟火短暂的璀璨,早已夺走星月的光辉。公园周围的森林里,一只雀鸟正展翅回巢,划过夜幕,就不再留下痕迹。她的眼睛比任何时候都要漆黑、明亮,同时承载了漫天最美的光华。但没过多久,那双眼眸不再看着他。看见她转过身去留下的背影,他好像终于想通了什么事。   反正那点小秘密,根本没几个人知道。   反正他们之间,不该发生的事早就发生了。再继续错下去,又有什么关系?   只要不告诉她就好。   终于,他大步走过去,想要喊她的名字,把她拦下来。但他还没出声,她却突然停下脚步,对水族馆门口的某一处挥挥手:“光。”顺着她对着的方向看去,森川光正抱着胳膊等待她。   裴诗此刻的感觉,就只有头皮发麻,如坐针毡。她看见森川光淡漠地向她身后投过去一个眼神,但很快又微笑着看向她,就好像后面没有任何人一样。至这一刻,烟火也放完了。当喧闹声逐渐归于安静,黑暗中的魔法堡垒的美丽也化作一片死寂。   “原来是跟夏先生来玩了。”森川光把外套搭在裴诗肩上,搂着她走向夏承司,朝他点头示意,“今天你们一定玩得很开心吧。夏先生,我让司机送你回去?”   “不必。我自己有车。”夏承司低头看着裴诗,发现她已不敢再看自己,“裴诗,你现在要回家么?”   “对。”她垂下视线,根本无法直视他们任何一个人。   “那你要我送你回去,还是要森川先生?”   她闭上眼睛,蹙眉说道:“我……我和光回去就好了。”   “谢谢你照顾我的女朋友。”森川光依旧举止有礼,嘴角也微微扬着,只是眼中没有一点笑意,“夏先生,下一次如果你觉得直接联系小诗不方便,可以来找我。”   森川光带着脸色苍白的裴诗走了。刚才还火光四射的夜空,早已变成残留着硝烟的灰色破布。观看了烟火的游客们流离失所地走出公园,很快,外面陆续响起汽车发动机的隆隆声。夜风吹满了整座公园,吹乱了夏承司的头发。但是,他的身形却如此笔直,不为所动,就像是一座完美却无生命的雕像。   刚才自己到底在想什么?居然想从森川光那里把裴诗抢过来。然后该怎么做?瞒着她一切,和她在一起?   他不介意旁人的眼光。但是,别人知道以后,她会比现在的夏娜还要惨上千万倍。一个知名的小提琴家,怎么可以承受这种丑闻?她永远也不可能接受的。   如果裴诗知道,他和她有血缘关系。   如果她知道,他是她的哥哥。   他不会忘记自己拿到DNA测试的那个瞬间。医生看他一直对着报告发呆,还特地向他再度宣布了一次DNA大于99.99%的亲权概率。末了,还把用来做测试的两根头发还给他。那之后三天内,他反复看着手里的报告,不论如何都没能说服自己接受这个事实。 他打电话去咨询了私人医生、上网查询,得到的答案都是一样的。然后,再一回想肝脏移植手术那意外的成功率,他终于知道那不是巧合。   后来,裴诗打电话给他,告诉他,自己并不后悔那一夜发生的事。只要想到那一通电话,他就觉得胸口像有巨石压着,无法入眠。不过,他一直相信自己处理任何事情的效率,包括感情。他用一通电话彻底拒绝了裴诗,又用最快的速度找了新的女友,想着如此一来,一切都会很快重回轨道。至于裴诗的真实出身,他不打算告诉任何人,也不愿意让她知道。他不愿意让她去承受背德的负担。   这一切,都在他无懈可击的计划中。即便是他自己,也不可以逾越。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只愿意与她同甘,却不愿意与她共苦。   *********   夏承司告诉裴诗,他们的竞标出了一点问题。几天后,裴诗从新闻中得知,他们出的问题可不只是一点点。连续一周,盛夏集团的股票都以跌停板结束当日的波动。许多大公司都陆续公开中止了和盛夏的合作。不出两周,还和盛夏集团保持着合作关系的公司,就只剩下了一个Mori Japan,而且他们合作的项目是电子产品,也与盛夏的老本行没有关系。盛夏集团之前面临的最大困难莫过于金融危机,那是全球型的经济灾难,企业内员工对此都心知肚明,因此还不至于手足无措。但这一回他们面临的危机,却是孤立无援的。   作为局外人,裴诗看不出他们的问题究竟出在了哪里,只是有些担心地留意所有关于盛夏的新闻。她在一篇报道上看见了最后一段话:“一直以来,经营土地和良好的资金周转都是盛夏集团最大的优势,同时,他们不曾有不良业绩,还拥有高素质的企业形象这一隐形资本。在竞标上,他们一向敏锐直接,准备充分,多数情况不会失手,少数情况理性收手。但是,自从近两年盛夏集团将市场重心转移到欧洲,他们在国内的市场就变得相对被动,近期更是出现了资金链断裂的情况。近三个月内,盛夏参与的所有竞标地价都高得不理性,最高溢价高达345%,最新的一次竞拍中,盛夏只举牌了三次,此后便成为了角兴和GoldenBill的舞台。这一离奇的现象,究竟是盛夏自大惹的祸,是源自新兴商户热钱溢出,还是遇到了蠢蠢欲动的潜在劲敌?作为地产领头企业,‘地王’盛夏集团究竟能否度过这一难关?”   看过这篇报道,当天晚上吃饭时,她就听见森川光提到“GoldenBill”两次。一次是在电话里,一次是在吩咐手下办事的时候。他把手下打发出去以后,又抱歉地为她夹了菜:“小诗,真对不起。这几天有些忙,总有人来打断。”   裴诗试探地说道:“我听见你在提到了‘GoldenBill’……是那个新兴地产公司吗?”   “是。”森川光换了个姿势坐在榻榻米上,笑容比身后的玉兰花还要清新动人。   “你在和他们合作吗?”   “是。”   “Mori最近也打算进军地产业了?”   “那倒不是,只是投资融资。”森川光把芥末放进酱油里,用筷子从容缓慢地将之抹开,“这还要感谢小诗的帮忙,如果不是因为你的帮忙,我们也不会找到这么多机会。”   这话说得裴诗一头雾水。她与森川岛治也的交易内容其实很简单:他帮她建好以小提琴出名的平台,给她制造接近仇人的机会,而她所需要做的就是进入盛夏集团,在那里一直工作到他们与Mori建立起合作关系。当时她觉得这个交易并没太大难度,所以毫不犹豫地答应了。可是现在再回过头仔细想想,似乎又有很多不合理的地方。例如,她在盛夏的职位是夏承司的助理,她只能像个跟班一样随着他到处跑。而在Mori和盛夏合作之中,她能起的作用并不大。   “我不是很懂你的意思……我帮了什么忙吗?”   “以后你就会知道了。”   她一直知道,森川家打算对夏氏不利,但从来没想过会到怎样的程度。这段时间看见盛夏集团像个被击中要害的庞然大物一样,虽双脚还如地基般稳固,实际却在一点点往下倒,她渐渐开始感到不安了。本想再向森川光多套一点话,门外却又传来了组员的声音:“森川少爷!”   “进。”森川光皱了皱眉,露出有些不耐烦的表情。   “GoldenBill那边回复说,如果森川少爷还想他们参加下一次竞拍,就要给他们增加两成的分成。”   森川光拿起小小的茶杯,放在修长的指尖转了转:“……他们这是在跟我讨价还价?”   这句话没有人敢回答,外面的人只是老老实实地跪在地上。森川光把茶杯在裴诗面前放下来,为她斟了一些茶水,淡淡地说道:“好好招待一下他们董事长,然后找角兴谈。”   “是!”   拉门再一次关上,裴诗观察着森川光的表情,发现完全无法猜测他的想法,只能小心地说道:“光,你说‘招待’他们董事长,是什么意思呢?”   “放心好了,给他点教训而已,他不会太痛苦的。”森川光眼角的笑意温润如玉,“你认识我这么久,应该知道我可没兴趣虐待人。”   “哦,这样啊……”   他侧头想了想:“不,除了之前吓过夏娜一次……可能对她那样的大小姐来说,那已经算是虐待了吧。”   裴诗拿着杯子的手抖了一下:“夏娜?你对她做了什么?”   “也没什么,就是让她不要再用卑鄙的手段和你竞争了。不然,全世界的人都会知道她剽窃曲子的事——可惜后来这件事还是被小曲闹开了。”森川光摇摇头,“虽然是巧合,但夏娜一定认为我很不守信用吧。”   “你叫她不要和我竞争?”   此刻再一次回忆,裴诗想起去年年底发售专辑的情况,夏娜和她两个人都互相炒作了一番,但到最后还是夏娜处于劣势。就在那个时候,夏娜原本和韩悦悦计划进行巡回演出,到一半却突然中止了,商店售空的专辑也没再补货。当时,她还以为是夏娜认输了,或是唱片公司的营销部门出现了问题,没想到,竟然是因为……   裴诗觉得发音都有些困难,一字一句说道:“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你不觉得当时她利用你父亲的名义炒作,很过分么?”   “是很过分,但我也利用了她哥哥啊。”裴诗忽然站起来,有些语无伦次地说道,“我和她没有一个人是光明磊落的,你怎么可以……”   “你利用了夏承司么?那是他心甘情愿要为你付出。”   “那只会让我感觉更糟糕!”她抱着头,长长叹了一口气,“你为什么当时不问问我的意见?为什么现在才告诉我?”   “小诗,你先别激动。开始我是打算一直瞒着你的。但上次我不是答应过你么,以后再也不隐瞒你任何事情。”森川光也跟着站起来,轻轻搂着她的肩,像安抚小孩一样抚摸她的背,“没事,这件事错在夏娜,你不用感到自责。”   裴诗终于发现,了解森川光越多,她忍耐的极限就会被突破一次。原本以为知道夏娜这件事以后,她好歹能有一段时间缓和,但是两天后的早上才知道,那不过是小菜一碟。因为,她先后在报纸和电视上看见两条新闻。   第一条:角兴在柏林竞标上击败盛夏,以完全不合理的天价购下全新地段,成为盛夏在欧洲地产版图上最大的敌人。   第二条:GoldenBill的董事长兼CEO因为天然气泄漏爆炸死亡。   ☆、第五乐章II   夏明诚心脏病发作的晚上,如果不是因为毒舌的情妇还尚存一丝良知,帮他叫了救护车,他大概会变成近代最著名“牡丹花下死”的企业家。既然被抢救成功,这件事就不至于闹到登报,但在企业家的圈子里,算又给大家平添了一番笑料。反正,这件事传到夏明诚自己二儿子耳朵里的时候,已经变成了这个版本:夏明诚在床上最激动的时候,他二十四岁的情妇因为妒意燃烧,说了一句气话“据说你的公司快倒闭了”,他一下心肌梗塞,提不起气来,直接休克过去。   夏承司拿着水果进入病房,看见郭怡、夏承杰、夏承逸和夏娜都围在夏明诚身边,只是不冷不热地喊了一声:“爸。”然后站到他们后方,开始客套地询问父亲的病况。   夏明诚躺在床上,手上插着管子,蜷缩着身子。脱去三件套正装、换上病号服的他双颊比平时更加瘦削,眼睛和头发呈现出死沉沉的灰色,所有的智慧与幽默好像都藏在了深深的皱纹里。这一刻,他看上去就像是个一只脚踏入棺材的糟老头。但看见夏承司进来,他还是不甘示弱地坐直了身子,硬是不愿意躺在床上——在这一点上,夏承司和他非常像。   “夏承司,你在装什么?”夏明诚嘴角往下撇了撇,“你恨不得我早点死掉吧!你是来看我怎么被你气死的吗?”   夏承司和夏承杰聊到一半,听见他的话停了一下,没有理睬,继续询问他的病况。郭怡赶紧削好梨子递过去,递给夏明诚:“明诚,看看你都说的什么话,阿司其实是最心疼你的。你少说几句,快把这个吃了……”   可惜,梨子还没碰到他的嘴唇,已经被他一掌打出去。梨子咕噜噜滚掉在地,郭怡手里拿着刀,也因为这一推弄伤了手。听见她疼得抽了一口气,夏承司赶紧过去拉住她的手:“妈,你还好么?我去找护士要创可贴。”   “她死不了的!”夏明诚狠狠靠在床头,“倒是你老爹我马上死了,你现在可以开心了!”   “没事儿子。”郭怡摆摆手,又坐在夏明诚身边,耐心地说道,“公司又不是只有承司一个人在管,你自己、承杰、董事会的人都有份,这种事你怎么可以只怪他一人?”   “你自己问他,他心里清楚!这小子一开始就知道Mori和我们合作没安好心,他还是脸不红心不跳地签了合同。他就是想气死他老子!”   夏承司终于不打算再忍耐:“那合同你和大哥都看过,怎么,现在出了事,反倒全部怪在我身上?”   看见父亲脸色骤然大变,夏娜赶紧过来拉了拉夏承司的袖子:“二哥,别说了……”   “你还敢顶嘴?!”夏明诚虚弱得嘴唇都干裂了,但气势却完全不输给站着的夏承司,他提高音量愤怒道,“现在谁最了解盛夏的情况?谁是盛夏的首席执行官?你这小子就是怪我在你小时候揍你了,所以想胳膊往外拐,想把盛夏卖掉对吧!告诉你,老子忙了大半辈子的企业,绝不会让你这么糟蹋了!”   夏承司眼中不由流露出一丝轻蔑之情:“是么,我倒是想看看,一个在公司快倒闭时都还在年轻女人床上的董事长,该怎么留住它。”   “哥!打住!”夏承逸赶紧拉住他。但已经来不及了,听出儿子口气中明显的恶意,夏明诚的眼睛瞪得圆圆的。他捂着胸口,颤抖地指着夏承司,脸白得就像一张纸:“你……你这不孝子……”   “承司,你怎么回事,怎么这样和爸说话?你没看他都已经病成这样了吗?”   连一向温和的大哥也动怒了,夏承司心里却没有半点愧疚。如果盛夏倒闭,他可能会对那么多流离失所的员工感到自责,但对夏明诚……看着自己父亲在床上生不如死地喘气,一群医生护士陆陆续续冲进来抢救,夏承司的心情忽然变得复杂起来。原本以为就算父亲死掉,他也不会流半滴眼泪,但看着父亲现在的模样,他忽然意识到,这曾经几度叱咤风云的男人是真的老了。   大家都围着夏明诚团团转。没有人留意到,夏承司眼神黯淡地转过身,离开了病房。他在人来人往的走廊上坐着,十指交握,身体前倾,垂着头望向地面发呆。他真的不懂,为什么父亲对每一个孩子都很好,偏偏对自己这么糟糕。糟糕得就像不是他亲生的一样。从小到大,他任何方面都是最优秀的,但夏明诚连对他点个头的赞许都没有给过。现在转眼大半辈子已经过去,父亲也从来没正眼看过自己。他拿出手机,头脑空白地翻看着所有能够与人沟通的程序,在短信里看见大量工作信息,在微信中反复读着裴诗那句“其实,我喜欢的人是你”,又翻开一个从没用过的工作邮箱CEO@summer8.net……   “少董,这是我们公司新的VIP后缀,又好记又吉利,以后可以用来当工作邮箱。”彦玲在世时,曾经这样对他说道。但他平时的工作邮箱用习惯了,从来没有想过要试用这个新的。他怎么都不会想到,过了这么久再打开这个账号,里面竟然有三封未读邮件。   他点开一看,最早的是开通信息,第二封是彦玲发的工作邮件,第三封是彦玲发的空白标题邮件,时间是去年12月27日。   ——是她事故那一天。   这封邮件里,有一张手机拍摄的亲子鉴定证明。是在晚上用闪光灯照的,字迹很模糊。她在邮件里没留下只字片语,但大致扫了一眼这个证明,他瞬间明白了很多事。   原来,还有这么一段故事。   他又仔细看了一下那个证明,看着上面“Hikari Morikawa”和括号中的中文名字,终于拿起手机,用Skype打了一个电话出去。没响几声,熟悉女子的声音就传了过来:“你好。”电话那一头钢琴声骤然停止,另外一个男人的声音响了起来:“小诗?”   这个声音很清脆、年轻,但说话的语速很慢,语气成熟。与裴诗说话的时候,又总像是在耳语一样,带着朦胧而宠溺的回音。不难听出来,是森川光。   “等等,我接个电话。”裴诗对森川光扔下这句话,就继续对着听筒说道,“你好,请问找哪位?”但是,不管说多少次“喂”,夏承司都没有回答。她终于莫名地挂断了电话。   夏承司把头埋入了双掌之中。   现在,他又在这里愤愤不平些什么?   森川光的身世确实不大光彩。可是,他和裴诗可以光明正大地在一起。就算让裴诗知道他的身世,她也不会排斥,也没有人会阻挠他们俩在一起。   到头来,不被允许触碰她的人,就只有他自己而已。   *********   看过那个鉴定书,如夏承司预料的一样,没过多久,在盛夏集团股票已经跌入谷底的时刻,各大报纸的经济版块都宣布了一个野心勃勃的消息:Mori Japan明码标价,在近期内要买下盛夏集团51%的股份,价格已经开出来了。   这个消息轰动了整个股票市场——一口吞下“地王”盛夏,这是多么历史性的事件!   只要是对经济感兴趣的人,都在时刻关注着这条新闻的进度。   Mori Japan所有股东都拒绝了采访,只宣布在近期内要举办一场大型宴会,美名曰是为森川岛治也庆祝七十八岁的寿宴,实际上就是为收购盛夏举办的发布会。他们发出了邀请函,夏氏所有家族成员都在贵宾当中。在宾客名单中看见了裴诗的名字,夏承司这才庆幸之前没有打电话给她。因为,那些包括土地供应商、合同、竞标等等的商业机密,不管是从时间还是顺序来看,都只可能从她那里被泄露出去。只是,不论怎么想,他都觉得裴诗不像是这样的人。她确实素来有仇必报,但如果别人没有伤害她,她也不会如此没原则去伤害别人。   可不论如何,她都像是站在森川光那边。看似告白的微信留言,也很像是烟雾弹。她到底了解多少?她到底知不知情?在这一点上,他越想越糊涂了。   接下来数日里,夏承司的吃喝住行几乎都是在公司里进行的。   转眼间,就到了森川氏宴会的晚上。地点是在Mori投资的一家豪华酒店中,它矗立在与酒店配套的公寓对面,只要属于它的领地,都布满了清流石子路与人工椰枣树。穿过几个只有寥寥数个正装人士的金碧辉煌大厅,侍者为裴诗和裴曲拉开最厚重的大门。里面的极尽奢华的巴洛克大协奏曲立即漏了出来,紧接着的繁盛场面让裴曲愣了一下:这座宴会厅就像是个巨大的魔法盒子,里面装满了衣冠楚楚的上流社会群体与些许戴着假珠宝却明艳动人的交际花。墙角坐着现场演奏的古典乐队。两侧的墙壁上,莫里哀的五幕剧被画成了油画,将唐·璜与石像的斗争生动地圈在了橡木框中。每一幅画像下,又很恰到好处地配上了普希金《石客》里的句子,她看见其中一句是这样写的:“生命的乐趣中,音乐仅次于爱,而爱本身就是旋律……”侍应为宾客们送上五花八门的美酒与单调的鸡肉沙拉,但这里的人群却像有人划下了三八线,自动分成两组:森川氏和夏氏。他们与自己的人交流,鲜少越界,简直就像在参加涂佛之宴。   第一个看见裴诗姐弟俩的人是夏娜。她站在很接近门口的位置,正在与几个同龄女子交流,但一看见他们,她就紧紧皱了一下眉头,做出一个作呕的表情,拉着身边的姐妹们远离他们。这个动作实在太明显,导致裴诗想要在裴曲面前掩饰都做不到。她拍拍裴曲的胳膊,示意他不要太在意,然后走向宴会厅尽头的森川光。   “小诗,你来了。”   森川光穿着一身白色的西装,这令他的肌肤看上去比平时还要白,导致小曲一看见他就惊讶地说:“哇,姐,你快看,森川少爷白得就像日光灯一样。”   明明知道森川光很不喜欢自己白皙和纤瘦两个特征,听见这个描述,裴诗还是没能忍住,“噗”的一声笑了出来。然后她赶紧捂住嘴,生怕太过打击他。他有些窘迫,想说点什么,最后还是颇是内敛地朝裴诗撇了撇胳膊,示意她挽着自己。她照做以后,他就把她带到了森川岛治也的面前:“外公。”   “老爷子。”裴诗朝森川岛治也露出了笑容。   可是,森川岛治也的态度却和以前不大一样了。他站在台阶上,杵着一根拐杖,眼皮微微下搭着,连看都没看裴诗一眼:“你们总算到齐了。”   其实裴诗来得很准时,但这句话明显就是在责备她。原来她从来不畏惧和森川岛治也说话,但这一天却莫名觉得背上凉凉的。她转移视线,想要让自己放轻松一些,没想到却看见了不远处的夏承司。他和森川光相反,穿了一身矜持的纯羊毛精仿面料黑西装,领带、手表和袖扣全部整理得一丝不苟,皮鞋更是一层不染的手工缝制的小牛皮牛津式。夏承司的打扮一向如此,说不上时髦,但一定古典且有品质。裴诗一直知道这一点,但她一向对男人的外貌没有太大敏感度,所以过去跟他工作这么长时间,她也顶多觉得他“长得还可以”。但此时此刻,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心境有变,再看见他,她觉得他简直是帅呆了。所以,也不小心多看了几眼。   这个小细节完全没有逃出森川岛治也的双眼。但他什么也没说,只是跟森川光交代了几句话,就放他们自由活动了。这时,森川光刚好也要招待几个客人,裴诗则往回走,想去找裴曲。但刚走几步,两个男人的身影就挡住了她的去路。   “二哥,你看到娜娜了吗?”   “刚才她还在这附近,现在不知道去哪里了。”   竟然是柯泽和夏承司。柯泽并没有看见裴诗,只是对夏承司点头示意,然后继续寻找夏娜的身影。但他刚离开后没多久,夏承司竟径直走向她:“你来了。”   这是裴诗完全没想到的事——他竟然主动和她打招呼了。她把包从左肩上取下来,又放在右肩上,再调整了一下上面的链子:“是的。原来你也在啊。”   “我很早就到了。”夏承司拦下一个侍应,“你要红的还是白的?”   “红的。”   他从盘子里拿了两杯红葡萄酒,然后递给她一杯:“红的适合你。”   裴诗与他碰了碰杯,快速眨了几下眼,仰头喝了一口酒。夏承司今天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举止这么反常?她察觉到他们俩已经引来了很多的目光,但心中有着想和他多聊几句的愿望。同时,自己又变得比以前胆小了,即便知道他在看着自己,却连和他对视的勇气都没有。矛盾至极,只能又重复喝了几次酒。而夏承司好像真的只是一副遇到故友的态度,礼貌又不会过于亲昵地问道:“这几天你都在忙什么?”   “还是老样子,练琴,写曲子……”   她还想着如何找下面的话题,另一个声音却突然插了进来。   “小诗,你怎么突然走了。”森川光过来,专注地看着她,再度无视了旁边的夏承司,“来,我有朋友想介绍给你认识。”   夏承司往前站了一些,故意挡在他们俩之间:“我和阿诗正聊着,待会儿再送她过去。”   听见“阿诗”这两个字,裴诗的心跳都停了一下。很显然,夏承司这一日的举动不仅令裴诗觉得例外,甚至连森川光也察觉出了不对劲。他像大哥哥一样温柔地摸了摸裴诗的头发,却毫不退让地间接宣布了她的所有权:“我们走吧。”   “阿诗,你现在要走么?”   夏承司虽然没有触碰她,但离她的距离更近了。而且,他们虽然都知道彼此的存在,却完全没有看过彼此一眼。被两个高自己这么多的男人这样围住,裴诗觉得不适应极了,她低头看看时间,往后退了一些:“光,我晚点再来找你。我先去找小曲。”然后就落荒而逃了。   很庆幸那两个人都没有跟上来。但是,四下搜索了一圈,也没有看见裴曲的身影,她只能打电话给他。但电话刚一接通,她就听见了楼上有手机铃声响起。她抬头往上看去,裴曲果然是在二楼。   与此同时,一个惊叫声响起。   在他前方不远处的角落里,夏娜突然站了起来,往后退了一步,结果身子猛地撞上扶手上的古董陶瓷瓶。陶瓷瓶身子晃了晃,从扶手上往外落。夏娜赶紧伸手去捞,但已经来不及了,它垂直坠了下去。   裴诗看看陶瓷瓶的方向,又看看它直接降落的地方,蓦然睁大眼——那花瓶的正下方,是夏承司和森川光!   因为夏娜的叫声,已经有不少人朝二楼看去。所以,也看到了那个落下的花瓶。看见它即将击中下面的两个人,他们都不由低呼了一声。   所有的一切都像被按下了暂停键,变得静止了。裴诗本能地冲过去,将其中一个人狠狠推开,同时也扑倒在他的身上!   “哐当!”   清脆的破碎声响起,花瓶砸碎了。   ☆、第六乐章I   躲避问题的答案是没有用的,因为现实总有一天会说出来。   *********   一刻钟前,夏娜才和柯泽吵了一架。   当门被打开,一道银色的光芒闪了一下,她就不由自主地看向了门口。然后,她看见一个纤细的手臂上戴着一个白金手镯。而手臂的主人,是提着波西米亚风深蓝长裙的裴诗。那个手镯是她身上唯一的点缀,却也莫名地令她沉静、优雅、容光焕发起来。而她的身后,是穿着灰色燕尾服的裴曲。   看见这俩姐弟,夏娜的心情糟糕透了。不喜欢裴诗是很早以前就确定的事,但对裴曲的恐惧感,是近日才增加的。当年他们还在伦敦的时候,她简直就是超级交际花,几乎所有富家子弟都听过她的大名。她是个妙龄女子,长得漂亮,家境优渥,尽管大小姐脾气严重,但还是吸引了很多男生。有人开着超跑在她家楼下晃悠,有人匿名送她奢侈品又设计惊喜让她发现,有人在她设的夜场局后为她买下几千上万镑的单……她已经习惯被各种花花绿绿的昂贵方式追求了,因此,当她收到那一封写满漂亮字体的青涩情书,反倒感到有些意外。   写情书再偷偷让同学塞给她,这简直就是中学生的恋爱方式。她有些感动,也去留意了那个写情书的男生。他比她年纪大,却有一张比实际年龄纯真的脸,穿着打扮很干净,浑身上下一个名牌也没有。她的两个闺蜜见过他,都说他长得很可爱,让她考虑和他在一起,但是她从来没往这方面想过。一来是因为她喜欢柯泽,二来是她怎么看这男生的脸都觉得不顺眼。   后来她才知道,原来这个男生令她不顺眼的理由,是因为他是裴诗的双胞胎弟弟。知道这个真相以后,她就越来越不喜欢裴曲。而且,那时候的她比现在还要嚣张跋扈,从来不觉得用残酷的方式甩掉一个男生有什么稀奇的。所以,再次收到他的情书以后,她不计后果地伤害了他。再后来,裴曲也没和她计较,就只是消失了。   她怎么也不会想到,后来会把她推到人生谷底的人,竟也是这个男生。这个晚上,姐弟俩一模一样的脸出现的时候,她是发自内心地感到不舒服。对裴诗,她的感觉更多是恨和不甘,但对裴曲,却是反感和恐惧——他看上去总是那么人畜无害,她却不知道他还想做到哪一步,这令她感到毛骨悚然。   一旦面对亲近的人,这种压抑的负面情绪就会忍不住倾泻出来。避开那对姐弟以后,她很快回到柯泽身边。柯泽的视线正停留在她过来的方向。于是,她终于勃然大怒了:“柯泽,你在看哪里?!”   “我在看进来的人都有谁,怎么?”他扬了扬眉,很显然,已经对她动不动就上来的脾气持无所谓态度。   “你不准看她!你是我的未婚夫,不准看其他女人!”   “想什么呢,你的爱情多稳定啊。”看见裴诗走向森川光,柯泽的心情也有些浮躁,他喝了一口酒,“有那个闲心,就去烦一烦你的事业吧。”   “你现在居然开始嫌弃我的事业了?!你以为是谁把我弄成现在这样的?就是你在看的那个女人!”她一把抓过他手里的酒,用命令的口吻说道,“不准喝了!”   他斜着眼睛瞥了她一眼,吐了一口气,有气无力地转身走了。才跨出两步,他就听见她在后面大叫“回来!回来!”,他也只是疲惫地掏掏耳朵,视若无人地消失在她面前。那副耷拉的肩的背影,就像是脚踩尖头靴的吟游诗人,懒洋洋地走向被哥特式塔群包围的狭窄鹅卵石街道。   夏娜伤心极了,狂奔到二楼无人的角落,气得浑身发抖。她越想越不理解,自己可是夏娜,是夏明诚和夏承司的至亲,是夏氏企业唯一的公主,怎么会沦落到今天这个程度?她越想就越气,越气却越委屈,后来就抱着胳膊,蹲在地上哭了起来。   过了一会儿,有手机铃声在身后响起。她慢慢把头从双臂中抬起来,转过身去。谁知,出现在她身后的,竟是近日不断出现在自己噩梦中的那张脸——裴曲的脸。他正在看电话,手机荧屏上的光映在他的脸上,就像鬼魅一般苍白。她惨叫一声,猛然站起来,不小心碰掉了旁边的古董陶瓷瓶。下面一片喧哗声让她知道,这下面有人。于是,她第一反应是冲过去捞那个瓶子,但这一捞,自己却差一点跌下去。又是一阵喧哗,自己的身体却被裴曲扶住。   “夏娜小姐,你还好吗?”他关切地问道,就好像那个把她逼成丑闻头条的人另有其人。   “放、放开我……”她受惊过度,颤抖着往后退,下意识往楼下看。然后,看见了更加令群众哗然的情景——裴诗扑倒在地,她的晚礼裙像凋零在花瓣中的蓝色玫瑰,覆盖着大片地面,和她身下的男人。   *********   像是世界末日刚才过去,裴诗抱着身下男人的腰,小心翼翼地睁开一只眼睛。接着进入眼帘的,却是夏承司震惊的双眼。把他从头到到腰扫了一次,确定对方是完好无损的,她更加用力地抓住了夏承司的衣服,忽然有了一种想要流泪的感觉。   但很快,四下的鸦雀无声令她察觉到情况不对。她愣了一下,迅速回头看了看周围的场景,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不管是他们手里的水晶高脚杯,还是价值连城的古董陶瓷瓶,都已经摔得粉身碎骨;森川光因为学过剑道,很轻松地避开了那个陶瓷瓶;旁边的人都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们;她则是为了推开夏承司,自己也跟着跌倒了……最糟糕的是,刚才因为太害怕他会受伤,她竟死死地抱着他的腰,到现在,自己也依然压在他的身上。   这简直是她做过最敏锐,也是最傻的事。   “吓、吓我一跳……”她尴尬地撑着地面站起来,拍了拍长裙。   夏承司也跟着站起来,为她踢开了前面的一些酒杯碎片:“小心,别踩到。”   “啊,真是吓死人了。”夏承逸非常识趣地出来活跃气氛,“刚才我还以为我哥会死掉呢,裴诗,真是谢谢你了!”因为他的这句话,其他人也开始拍胸脯,表示松了一口气。   “没事。”   裴诗摇摇头,挤出人群,想要到没有人的地方去静一静。可是,路过森川光身边的时候,她听见他低低地喊了一声:“……小诗。”   仿佛早就预料到她不会回答,看见她没有一点反应,森川光也没有再强留。他垂下眼帘,嘴角荡起一抹苦涩的笑容。其实,他怎么会意识不到这段时间她对他态度的改变?虽然她越来越听从自己的话,心理的距离却离自己越来越远。他无数次扪心自问:如果不是因为自己的黑道背景,如果不是因为夏承司有女朋友,她还会选择自己么?从来找不到答案。抑或说,他从来不想知道答案。   只是,躲避问题的答案是没有用的,因为现实总有一天会说出来。就是刚才那一瞬间,在他与夏承司之间,她已经做出了选择。   森川光微笑着吩咐周围的人去整理那些地上的碎片,看上去好像安然无恙,但总是会扯一扯雪白的衬衫领口。心里很痛。因为是心脏里面的位置,就算去揉也不会有任何缓解。   可是……   森川光闭上眼,忍着心痛,在心中默默告诉自己。   ——即便只是占领一个空壳,也好过失去她。   夏承司站在阳台上,一直吹着夜晚的凉风。宴会厅里的气氛又回复到了之前的热闹气氛,清朗的笑声传了出来。看着阳台外面的夜景,那一片被亿万暗金光点照亮的黑色城市,他在其中找到了无数挂了他们集团姓氏的大厦。过去的数年中,许多人做梦都不敢想的事,他都像教孩子玩积木一样简单轻松地做到了。可是,一般人可以轻松得到的东西,他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别人将它夺走。   夏承司将双手撑在石筑扶手上,抬头看了看仿佛浸了露水的星空。宴会厅里灯光温暖明亮,令阳台上这狭窄的空间变得有些冷寂。   “夏先生,刚才小诗真是给你添加麻烦了。”   听见这个声音,夏承司转过身去,静静地看着站在阶梯上的森川光。森川光拿着外套走下来,把它搭在石柱上:“其实,小诗对你一直感到很愧疚。”   “……为什么?”   “你知道为什么盛夏集团那么多的商业机密都形同虚设么?就连你们去欧洲竞拍的时间、地点,都会被人家在第一时间抢了。”   夏承司沉默地看着他,双目变得更深邃了一些。   “都是小诗告诉我的。”森川光浅浅笑了一下,“我安排她到盛夏去工作,她负责把你所有的行程、合同、计划,一切工作事项都告诉Mori。”   夏承司错愕地看着他,已经完全说不出话来。   “之前她交给我们的盛夏资料都在这里,现在还给你。因为盛夏马上要变成Mori的子集团,我们已经用不上了。”他把一个厚厚的文件袋递给夏承司,“她总告诉我,她觉得对不起你。不管怎么说,希望你不要和她计较。毕竟她很天真,只会听自己男人的话。”   森川光说完这一句话,就转身回到了宴会现场,留下夏承司一个人在原地。夏承司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离去的方向,眉头微微皱了起来,好像正在思索什么事情。过了几分钟,在阳台的窗帘旁边看到了一个深蓝色的身影,他毫不犹豫大步走过去,抓住那个人的手腕,把她带到了一个没有人的角落。   于此同时,森川光也被组员叫了一个角落里。他看见角落的尽头坐着一个老人的背影,他撑着拐杖,抬头看着墙上米开朗琪罗油画,肢体语言依然充满了傲慢与坚毅。长时间的沉默让森川光知道了这不是一个好的预兆,但是他还是沉住气,没有主动发起话题。不过,他也怎么都没有料到,对方说的第一句话竟然是:   “是时候发布你和裴诗的婚期了。”   这个命令来得太快太意外,令他感到措手不及。他想了很久,努力让自己听上去不那么意外:“……您是不是听到了刚才我在阳台上说……”   “我没在和你说别的事。”森川岛治也打断他,又对旁边的人挥挥手,“去把裴诗给我带过来。”   组员们花了很长时间才找到裴诗。所以,当她提着裙边匆忙赶过来的时候,森川岛治也的眼中已经有了一丝不耐烦的神色。他云淡风轻地重复交代了自己的命令,就像是让她为自己倒一杯水那样轻松。裴诗和森川光一样,先是一愣,然后从容地摇摇头:“抱歉,老爷子,这件事我没法做到。”   果然如他预想的一般,这个女孩比他想得要倔强。但是,森川岛治也一生中最不喜欢的事,便是别人与自己较劲。他转过身,背对着身后暴躁的神祗画像,一双眼睛犹如死水一般望着裴诗:“这不是询问。”   裴诗既没有被他骇人的气势吓到,也没有打算继续硬碰硬,眉梢反而露出了一丝讨人喜欢的笑意:“老爷子,您让我嫁给森川少爷,真的不会后悔吗?毕竟我是个孤儿,能力有限,也没有倾国倾城的长相,唯一的特长就是对你们都没什么用的音乐才能。不论从哪个角度看,都配不上森川少爷吧?让我们结婚,您不会觉得很吃亏?”   听见那个久违的“森川少爷”,森川光略微惊讶地看了她一眼。森川岛治也视线慢慢转向森川光,又回到裴诗身上:“当然吃亏。但是,谁叫我外孙喜欢你。”   “他喜欢我?我们来测试一下吧。”裴诗侧头朝森川光笑了笑,“森川少爷,你喜欢我吗?”   “喜欢。”虽然回答得很坚定,森川光的双眸却很忧郁 。   “那你想娶我吗?”   “想。”   “如果我们现在去结婚,你愿意吗?”   “愿意。”   “看,问题来了!老爷子,您的人生阅历是我们在场的人里最多的,应该比我了解,一个成功的人在面对终生大事时是非常清醒的。像森川少爷这样地位的男性,如果能够对一个他还不够了解的女性说出‘我现在就想娶你’,那只有三种可能:第一,他没有继承森川家业的理性与霸气。第二,他被激情冲昏了头。第三,他已经爱我爱到无法自拔。”她顿了顿,故意留了一个悬念,“很显然,他不是第一种类型。那就只剩后两种了。如果是第二种,我们根本没必要结婚,因为他迟早会腻,还不如选一个门当户对的小姐。如果是第三种,以后您的宝贝外孙可要被我吃得死死的,说不定还会被我玩弄于股掌之上,您觉得可以接受吗?”   森川岛治也脸色一变,用拐杖猛地杵了一下地面:“裴诗,说这种话,你还想不想活过今晚了?!”   裴诗打了个哆嗦,怯生生地说道:“我说的可都是实话……”   森川岛治也闭上眼睛,长叹一声:“够了,说是为了光,实际全都是在为自己考虑,你以为我会不知道么?若不是你说的问题我早就考虑过,绝对不会听你啰嗦这么久。”   “是啊,所以我们可不能委屈了森川少爷。”   “我可没这么容易放过你。”森川岛治也把双手交叠在拐杖头上,清了清嗓子,“只给你一次机会。你到楼下去演奏一首曲子,曲目你自己选,可以让乐队配合你。如果最后能得到全厅喝彩,我就暂时同意你们不结婚。”   只要得到喝彩就好了?一般在这种场合,只要事先让大家知道她是在为群众表演,即便效果平平,人们出于礼貌,也是会鼓掌的。而对于她这种程度的演奏者而言,得到喝彩更是易如反掌……老爷子到底在想什么?   十分钟后,森川岛治也让两个组员把她送到了乐队处。一个组员接到了他的指令,双手捧着一个打开的小提琴盒子递上来。裴诗从里面拿出小提琴,装好肩托,试拉了几个单音和双音,确认音色还不错。此时,宴会厅里的宾客们已经渐渐停下交流,朝她的方向看去。   裴诗考虑了片刻,选了一首很符合这个夜晚的协奏曲——莫扎特的D大调第4小提琴协奏曲。这首曲子难度不高,但很动听,而且对伴奏要求不高,比较适合临场发挥。她让身后的小型乐团配合自己,从E弦开始演奏这首曲子。   她深吸了一口气,清澈的音乐就像魔法之泉一样,从指尖流淌出来。所有人都不由自主站直了身子,看向台上的演奏者。从前,她很少演奏这种均速又不考验技巧的曲子。夏承司靠在阳台的门上,听见她的琴声,几乎没能认出这是裴诗拉的曲子。这首曲子的高音是如此轻快,就像鸟儿的低鸣抖落了玫瑰树上的花瓣;一到颤音的地方,又像是溪水在回旋的清风中摇摆着身体;当身后的伴奏整齐轻盈地齐奏重复的旋律,她的主旋律却是变化多端,同时带着骑士一般尊贵严肃的风度……若说心灵像一座陈旧的楼房,被时光的蜘蛛网覆上了深灰,那这首曲子就是那双穿过云与火跳跃的手,轻轻将它扫回了原有的模样。   这首曲子是一阵风,开拓了聆听者未曾看过的疆土;这首曲子的演奏者深蓝长裙曳地摇摆,就像是把一整片大海穿在了身上……   可是,就在裴诗拉一个跳音的时候,她听见琴里面传来轻轻的“咔嚓”声。紧接着,E弦像是被拉断的弹簧,一下弹了起来,打到她的脸上。没有经过任何缓冲,她的左脸眉骨到脸颊上出现了一道五公分的血痕。这条血痕覆盖了她的眼皮。   她紧紧地闭着左眼,赶紧换到A弦的五把位,以保持刚才的高音不被中断。但是,刚一换回一把位,A弦也被崩断了。这一回她闪了一下,但琴弦还是在她的脖子上也留下了血痕。   “如果你搞砸了,我会立刻宣布你和光的婚期。”这是她演奏之前,森川岛治也最后说的话。   ☆、第六乐章II   这个晚上,裴诗已经是第二次听见周围的人低呼了。非常不幸的是,每次产生意外事件的主角都是自己。在场有的女生胆子很小,已经不由自主地捂着左脸,害怕得整张脸都皱了起来。夏承司也难得被这个场面震住了,他连放下酒杯的时间都没有,就朝裴诗的方向走来。裴诗却递了他一个眼神,示意他不要靠近。   从刚才,她就留意到琴弦断裂时发出的声响源自琴头到弦枕之间,所以,琴弦肯定也是从那个位置开始断开的。A弦和E弦都断了以后,身后的乐团演奏者也由于受惊过度,停止了演奏。在短短不到一秒的时间里,裴诗赶紧把手指换到G弦的高把位,临场发挥,补充了两个上跳弓,以覆盖住断弦的噪音。但是,音却不准了——是啊,刚才那两根弦断掉的时候,拉动了所有弦轴,把所有的音都带跑音了。   所幸这两个跳音是一样的,旁人并听不出来她音不准。她一边把弓子朝低把位靠近继续着跳弓,一边用左手去调琴,竟令所有跳音听起来都是同一个音。可是,音还没有调好,G弦竟也断了!   现在只剩下了一个D弦。   如果这一根再断掉,这场表演就算玩完了。她的背上渗出了冷汗,却也突然想明白了这个弦断掉的规律——琴弦动了手脚的地方就是最上端弦轴下面,而且,这四根弦都无法承受空弦和一根手指的张力——前面的A弦就是在她拉一把位B音的时候断的。也就是说,她最少要同时保留两根手指在最后一根弦上。这已经是超高难度的挑战了。更糟糕的是,她还不能调琴。   不过,理清思路以后,她已经冷静了很多。   刚才那一首莫扎特的曲子,她本来是演奏在一个轻灵优雅的地方,但因为后面几个跳弓,已经迫不得已把曲子推到了一个小高潮。她回到D弦,用两根手指压住琴弦,继续演奏着跳弓,重新摸索音准。经过三四个重复的跳音后,她的弓子抬到高空,静置了一两秒,忽然三根手指压在弦上,拉出一段长长的颤音!   然后,她的手指就像中了邪一样,在那单一的琴弦上,演奏出一段凌乱而有节奏感的旋律!   在那一根早就跑了音的单弦上,她如此轻松地用左手拨弦、三指颤音、永远保持着两只手指的把位切换……如果不去看她,没有人会去怀疑她手里拿的不是完好无损的百万名琴。   她早就忘记自己脸上有伤,也早就忘记了周围还有这么多人都在看。拉到一个停顿的时候,她用不大不小的声音说道:“跟上来。”   人们反应过来,这句话是说给身后乐团听的。伴奏者们面面相觑,点点头,像是鼓足了勇气尝试全新的事一般,开始为裴诗伴奏。然后,裴诗先后演奏了萨拉萨蒂的流浪者之歌、贝多芬D大调小提琴协奏曲、托赛里小夜曲的一些片段,最后,曲风一转,用3/4拍演奏出了一首优雅的曲子。   是波罗乃兹的曲风,缓慢且贵气,但是整首曲子的旋律却像如此悲壮,在每个人的心中掀起了巨浪。这是密集地敲打着心房,不管是夜晚的风,狂躁的雨,都无法阻止的深海巨浪。   没有人明白,这么遥远的曲风,为什么能引发那么多人灵魂的共鸣。这一刻,在场无数人都变得特别情绪化:有的孙儿想起和祖父一起准备新年的记忆;离乡的人想起了小时候妈妈做的排骨汤;和妻子离异的男人想起了女儿骑在自己脖子上的过去;就连二楼对裴诗最挑剔的夏娜,都想起了和父母一起去公园的遥远童年……或许是快乐的,或许是悲伤的,或许是短暂的,或许是绵长的……这首曲子几乎融合了一个人可以拥有的所有感性情绪。   不管是渗入灵魂的音乐,还是眼前色彩浓烈的画面,都完全映入了夏承司的记忆。这是之后几十年,他都不曾忘记的画面。即便记忆的皱纹被时光洗练成了灰白,即便这幅画在过于漫长的岁月中已经渐渐褪色,他也不会忘记,那个穿着深蓝色长裙的女孩,在这个时代最繁华的建筑上,演奏了一首像大海一般的无名乐曲。   当音乐的海浪卷到最高峰的时候,裴诗以空弦结束了这首乐曲。   然后,最后一根弦也应声断裂。   *********   “我们分手吧。”   十多分钟后,室内的掌声仍未停止,人们仍在兴致勃勃地议论着这场奇迹般的演奏,裴诗回到之前的阳台上,对眼前的森川光说道。她的裙边被风扬起,摩擦着他白色的西装裤腿,如同芦苇依偎着岸边的岩石,缠绵悱恻,却不留痕迹。夜风将她的长发吹乱,她用手掌压着头发,直视着他的双眼。她的眼神坦荡荡的,写满了复杂的情感,却不再有任何的惧怕或不舍。   以前就听别人说过,要真正了解一个人,一定要经历相识、相恋、相处、相厌、相离这个完整的过程。她发现自己真正了解森川光,确实是在和他在一起之后。虽然时间不长,但她对他的了解,却远远超过认识他那么多年停留于表面的了解。她知道,两个人能经过这一切走在一起很不容易,这段感情也与之前那些速食恋爱完全不同。所以,从裂痕产生以后,她一直在努力退让,想要看看自己能否坚持下去。可是,他却不断向她暴露出突破她极限的那一面。经过这段时间的冷静思考,她发现自己还是没有改变主意——是时候为这段失败的恋情划下句点了。   他的头发也被吹乱了。他却没有任何阻止风的动作,只由略长的刘海不断阻挠着他望向前方的视线。不管是夜景的光、宴会的光,还是稀疏的星光,落入他的眼睛,都像跌入了深不见底的黑洞。就像过了一个世纪那样漫长,他终于轻轻说道:“好。”   他的答案在她的意料之外,仔细想了却也并不感到太吃惊。如果他会问问她理由,她或许会理性地向他解释,是因为两个人的人生观差别太大,她也无法忍受他所做触犯道德和法律的事。可是,他还是和以前一样,不论什么事,总会先顺从了她再说。这一个简单的“好”,终于让她意识到一件事:原来在一起久了,即便没有爱情,感情还是会加深的。她一下不知道该说什么了,闭着眼睛,不让眼泪流出来。   “别难过。你脸上还有伤。”他走近了一些,摸了摸她贴着创可贴的地方,温柔地说道,“表情太多的话,会拉伤伤口的。”   “没事。”她避开他的手。   他也没有在意,只是把那只手放到她的头上,用哄孩子的口气说道:“回去以后要定时换药,多休息,让它好好愈合。等结疤以后,要涂祛疤的药膏。知道吗?”   “知道。”   “那就好。以后我不在了,要好好照顾自己。”   她再也受不了了,扑过去抱住他的脖子,红着眼眶,逼自己眺望着高远的星空:“组长,我会想你的。”   “……我也是。”身体像是已经被磨为灰烬,但是,哪怕是在她看不到的地方,他也没有让自己脸上的微笑离开。   他们拥抱了很久很久,她才有些伤感地松开手,再也不看他,转身离去。   夜逐渐深了。两个组员来到阳台上,谨慎地说道:“森川少爷,我们刚才看到裴小姐一个人出去了,要去接她回来吗?”   “不用。” 森川光抱着双臂,脸上有不明意味的冷漠笑容,“她跑不远的。”   *********   第二天早上,裴诗被手机接连响起的新邮件提醒声吵醒。她揉了揉眼睛,但因为揉到琴弦拉出的伤口,一下就疼得完全醒过来。躺在床上查看邮箱,发现里面居然满满都是工作邮件,均来自向她寻求合作的音乐家、乐团和唱片公司经纪人。一封封查看下来,她找到了原因:前一个晚上的表演竟上了电视,她用单弦演奏的视频在网上也火了起来。   当然,最出乎她意料的一封信,并不是那个在附件里添加了天价签约合同的邮件,而是英国古典唱片公司Royal Times请她在“香港皇家古典乐之夜”进行表演的邮件。这一场万人音乐会中,他们只邀请了三个小提琴家进行独奏,一个是开场的Adonis,一个是中场休息前的裴诗,一个是闭幕的大师帕里曼。   这封邮件令她受宠若惊了。皇家古典乐之夜一直是所有钢琴家和提琴家最向往的舞台,她作为一个新人,何德何能与Adonis和帕里曼在同一个舞台表演?而且,颜胜娇也会以特邀嘉宾的身份出席这场音乐会。一想到要在她面前表演,她就觉得浑身不自在。可是,这个消息还是令她情绪高涨了一个早上。   十点的时候,她接到了夏承司的电话。   “裴诗,你来我公司一下,把你过去的工作资料全部带上。”对方以命令的口吻扔下这句话,就挂断了电话。   盛夏集团的地理位置在CBD最高的大厦群内,这里企业的地理地址,不过是隔一条街的差距,就可以彰显出天壤之别的公司档次。近期盛夏集团和Mori的收购事件闹得人尽皆知,这条精英们惜字如金的金融街也比平时多了不少八卦。“夏承司”这三个经常出现在杂志上的名字,更是比往日更加频繁地高度曝光着,但标题不再与成功、完美、引领者这些关键字有关。裴诗路过盛夏大厦附近的一家星巴克时,看见一个年轻的白领聚精会神地阅读着一本经济杂志,杂志封面是另一个新兴企业的CEO,但封面标题上“‘最像模特的CEO’终成模特”几个大字几乎比杂志名字还大。她预感不好,凑过去看了一眼,果然这个白领在看的文章就是这一篇,里面有夏承司过去拍摄的时尚硬照。   她知道,夏承司现在肯定不好受,所以当电梯停留在大厦六十三楼之前,她起码构想了不下十种打招呼方式。可是,当真的走进去面对落地窗前站着的男人,她又觉得完全无法开口。而且,他明明已经听见她推门进去了,却一直保持着原来的站姿,连头也没有转动一下。直到两分钟过去,夏承司才在办公椅上坐下,自上而下扫视着她。   “你来了。”他忙了一个通宵,完全没有睡觉,所以看上去有些疲惫,“在Mori进行收购之前,我给你最后一次机会。”   “……什么意思?”   “你透露了我们多少信息给Mori?”   这个问题把裴诗问懵了。她迷茫地说道:“我真不懂你的意思。”   “我已经什么都知道了,你不必再装。你把盛夏的商业机密全部告诉了森川光。”   “我没有。”裴诗用力摇摇头,“我和盛夏签约的合同里,不是已经规定了不允许透露商业机密吗?这种会惹官司上身的事情,我怎么可能会去做?”   夏承司把一个文件夹丢在桌子上:“那这些又如何解释呢?”   裴诗过去拿起文件夹,一页页翻看里面的内容,渐渐地脸色变了:“这不是我泄露的。”   “不是你,还有什么人?”夏承司的眼神忽然变得凌厉起来。   “夏先生,如果你没有足够证据,请不要随便诬赖人。我真的没有做过这种事。”   她直直地望向他,眼中没有一点心虚。他也一直知道,她有掩饰自己情绪的能力,却没有说假话的能力。于是,他和她对望了片刻,就直接靠坐回办公椅上:“回去告诉森川光,想要收购盛夏,只靠一点财力是不够的。如果他们真的硬吞下去……”他笑了一下,“怕一口气吃下这么大的东西,他们会噎着自己,最后还是得吐出来。”   裴诗的眼就像早已结了冰,她寒声说道:“我和他已经分手了,没法替你传达这些话。有话你自己告诉他吧。我走了。”   见她转过身去,夏承司站起来唤道:“裴诗。”   “怎么?”   “如果可以,我不愿意与你作对。”   “我也不愿意与你作对。”她漠不关心地说着,就像是在交代别人的事情,“你不过是压根没有信任过我而已。”   裴诗离开后,夏承司长叹一口气,坐回椅子上。他沉思了大概二十分钟,摔碎了桌子上的大理石笔筒,拿起听筒拨了一个电话给特助:“通知董事会所有成员,下午召开紧急会议。”然后又打了一个电话给夏承杰:“哥,现在我们只有两条路可以走,第一,准备吃poison pill了,第二,我们放弃地产和酒店,带着所有管理层跳槽,两年后转行做电子。这一回Mori来势汹汹,你和爸商量一下该怎么做,我已经无能为力了。”   与此同时,东京Mori总部的董事长办公室中,森川岛治也、森川光和另外几个森川家族的人都在静静地听着电脑扬声器里夏承司的最后一句话:“你和爸商量一下该怎么做,我已经无能为力了。”   森川岛治也的小儿子激动地鼓起掌来:“哈哈哈,好!夏明诚终于黔驴技穷了,这下可以给二姐报仇了!”   他的三儿子又接着说道:“这夏承司和他老子还真像,表面上看上去有那么一点气势,底下就是个软蛋。”   “但是他们有毒丸计划……代价会不会太大了?可能我们的资金会有点紧张。”他的高材生小舅子如此说道。   “慢着。”森川岛治也举起手,闭上眼睛,“让我想想。”   虽然大家都觉得已经没什么好考虑的了,但当老爷子在思考的时候,当真没有几个人敢大声出气。   “二十七年……这可不是一个很短的时间啊。等这帮小孩一起长大,再一网打尽,可真是耗了我不少时间。不过,总算等到这一天了。”过了一会儿,森川岛治也慢慢睁开了眼睛,喉咙里发出了闷闷的笑声,“下手吧。”   四个小时后,Mori Japan正式宣布,三日后收购盛夏集团。   同一时间,毒丸计划自动生效。所有股东廉价买进大量股份,盛夏集团的收购成本瞬间暴涨了24%。   二十三个小时后,董事会炒掉大量带着黄金降落伞的高级管理人员,收购成本再次增加。   但是,这一切看似无懈可击的反收购政策,并没有阻止森川氏不理性的野心。   三日后的早上,第一场秋雨淋湿了整座城市。它来得如此寒冷且迅速,仿佛是在宣告漫长盛夏的结束。当最大的时钟被灰蒙蒙的阳光照亮,指向早上七点二十五的时候,电影院与保龄球馆还在昏昏入睡,速食店和超市打着呵欠开了门,冷冰冰的雨水黏在市中心大厦的巨型荧屏上。在这上面,新闻主持人用有些恐慌的语气宣布了一个简短的消息:“Mori Japan已收购盛夏集团。”   这一刻,街上打着伞一脸阴郁的上班族们都统统抬起头,看着那个高远的荧屏。时间就像在这一刻停止了一样。在Mori对盛夏雄心勃勃地发动进攻的初始,人们有了危机感,却没有想过“地王”盛夏最终竟真会变成Mori Japan旗下的产业。   ——在电视上看见这条新闻,裴诗和裴曲都震惊得目瞪口呆。Mori的速度之快,完全出乎他们意料。当裴诗还没能从震惊中走出来,手机已经响了起来。看见日本的号码,她心中已经有了一丝不祥的预感。因此接起来以后,她没有说一句话。   “小诗,我知道你在听。”森川光的声音听上去很平静,好像一点也没有被收购成功的喜悦感染,“现在,Mori的下一个计划,就是把夏家所有人都从盛夏集团赶出去。夏明诚是大股东,弄掉他还需要花一些时间。但是,在这之前,我们会先炒掉CEO。”   “……你想说什么?”   “一个男人的生命就是他的事业,尤其是对夏承司这样的人而言。”他顿了顿,声音中没有一点情绪,“他的人生马上就结束了,你会心疼么?”   裴诗握紧听筒,没有回答。她知道,森川光话还没有说完。   又静静等待了一会儿,那边终于发话了:“如果你回到我的身边,我可以放过夏承司。”   “回来又有什么用?我不爱你。”   “这没有关系。你只要把自己交给我,为我生儿育女,有没有爱情,其实不重要。”   ☆、第七乐章I   爱是一种很委屈的感情。一旦有了这种感情,你会变得不再爱自己。   *********   如果说分手那晚裴诗对森川光还有一点点情分与愧疚,直至这一刻,也完全被摧毁得烟消云散——是啊,其实这才符合他的作风不是么。她怎么会这么天真地认为,分手之后他就会变回最开始自己不了解的他?其实,听见森川光最后那句话,她差一点就直接挂断了电话,但再回想酒宴上夏承司和自己的对话,她又有些不确定了。   那天晚上,趁没人留意的时候,夏承司把她带到了一个角落里,说:“阿诗,有一些事我想和你确认一下。”   “你说。”   “你知道彦玲是被谋杀的么?”   “什么……”她不由捂住嘴,后面的惊叹声也被夜风的呜咽吞咽下去,“她不是车祸遇难吗?”   “她死去那个晚上给我发了一封邮件。当时她的时间大概不多,所以只传了一份文件的照片。这之后半个小时,她就车祸死亡了,你不觉得有些巧合么?”   “她发了什么给你?”   “森川光的出生证明。”   裴诗忽然想起,森川光曾经告诉过她,他的父亲并不是日本人,当时他对此非常好奇,所以才会被外公惩罚,失去了双眼的光明。就连对自己的亲外孙都如此狠毒,如果是外人,必定会毫不犹豫地除掉。她低头想了片刻,又说:“那个出生证明上写了什么?彦玲为什么会发现它?”   “看来你也不知道这件事,那以后我再告诉你。”夏承司回头看了看宴会厅,确定没有人留意到他们在谈话,迅速说道,“其实我一直怀疑,GoldenBill的董事长也是森川组杀的。”   虽然在知道GoldenBill事件之后,裴诗已经下定决心要离开森川光,但这件事她始终没有告诉任何人,包括裴曲。森川光确实很爱她,但组内的事他也是身不由己,所以她会尽自己最大努力封住嘴,以免惹祸上身。可不知道为什么,面对夏承司,她却有一种无条件的信任,她几乎没怎么思考就点了点头:“对。”   “果真如此。”夏承司看上去毫不意外,“其实,我找你过来,是想请你帮我一个忙。”见她点头,他继续说道,“明天白天我会打一个电话给你,你能来公司陪我演一出戏么?”   “怎么演?”   “从你进入盛夏开始,森川组就在你身上安置了窃听器,所以,你在我身边听见的所有公司机密,都被他们偷去了。这也是为什么他们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使我们走投无路的原因。”看见裴诗越来越诧异的表情,夏承司拍拍她的肩,“我不知道那个窃听器在哪里,可能在衣服上,也可能在你的随身物品里。所以,明天你穿着第一次面试的那套衣服过来,把你工作时用到的物品和文件也都带上。”   “等等,你怎么知道这个窃听器是在我的身上,而不是在公司内部?”   “因为他们窃取的全部都是你还在盛夏时的资料。他们对你离职后的机密一无所知。”   “那……你又怎么知道这个窃听器在我身上,而不是我透露给他们的?”   “开始我的确不是很确定。我不认为你会做这样的事,但你是森川光的女朋友,所以任何可能都是有的。但就在刚才,森川光告诉了我一件画蛇添足的事。”   “他说了什么?”   “他告诉我,这一次盛夏的失败,是因为你泄露了他们的资料。”   “什么!”裴诗不由拔高了音量,然后立即用手盖住自己的嘴。夏承司更是直接将她搂过来,用大手盖住她嘴上的手,低下头,压低了声音说道:“小声。”   她飞快点点头。直到完全确认她恢复平静,夏承司才放开她。她耳根有点发烫,无奈地说:“他竟然这样说我?你信么?”   “如果他不这么说,我还真不敢确定。但听了他这么一说,我立刻就知道他在说假话。”   裴诗皱了皱眉,觉得自己的脑子快不够用了:“……为什么?”   “你觉得森川光的自尊心强么?”   裴诗点点头。   “你觉得他是那种会浪费时间讲无意义话题的人么?”   裴诗摇摇头。   “来跟我宣布你背叛过我,这对他有什么好处么?”   裴诗摇摇头。   “那就只有一种可能,就是你在宴会上救我,他吃醋了。但他却不直接找你,这不是刚好证明了一件事么,你和他也不是一国的。”   裴诗细细想下来,只觉得夏二公子果真名不虚传,脑子聪明得有点可怕。但是,他这样清醒地分析着局势,却又令她莫名有一点受打击。她挺了挺背脊,让自己看上去毫不在意:“帮你,对我也没有任何好处。”   “我知道你们俩现在还在一起,你在感情上肯定会更偏心森川光一些。但Mori这一回的收购是恶意的,如果他们不收购盛夏,这对他们本身毫无影响。可盛夏一到他们的手里,却不知道有多少人会失业。当然,这个请求也不是无偿的。我会请媒体帮你宣传你的音乐事业,你可以看了推广效果再决定要不要帮忙……”   “没事,我会帮你。”她打断了他的话,又喃喃道,“你给的条件很好。”   他那么聪明,不知道能否听出来,她说的后面那句话也是画蛇添足。她抬头看了看他,他的轮廓在夜晚比白天还要分明,他刚才捂住她嘴唇的时候,手腕的香水气息还在她鼻息间徘徊。可不管他用什么样的香水,总是会混着他本身淡淡的香气。   其实,想帮他,就跟对他的信任一样,没有什么条件。   *********   那之后,夏承司确实做了不少事来抵御Mori的收购。这几天两个公司的交战如此激烈,导致经济商业爱好者们就像热爱八点档的大妈看见了最狗血的韩剧一样,恨不得把所有新闻的每一个字都背下来,储存到他们脑内的经典案例中。可不管盛夏多么顽强抵抗,到底还是没能扛下来。   这一战,夏承司最终还是输了。裴诗是无论如何都不想回到森川光身边的,但她也知道,夏承司现在肯定不好受。所以,哪怕心里有一万个不愿意,她还是好声好气地对电话那一头的森川光说:“给我一个月时间考虑可以么?”   “当然。”   本来想就这样挂掉电话,但心里憋着一股气,怎么都令她开心不起来。她苦笑着说:“其实,你应该知道,我的人生目标不是服务哪一个男人,我还有很多事想要去做。把我强绑在身边,你觉得我会开心么?”   “我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也知道自由对你的意义有多重大,所以,我就更无法接受你为其他男人牺牲这么多。”森川光在那边大约沉默了两三秒,“小诗,我知道,我不是好人,但我是真的喜欢你。你若能成为我的妻子,那我会变成这世界上最幸福的男人。”   “够了。我不想听。”   “……我等你的答复。”   挂了电话,裴诗的心情复杂极了。她不觉得夏承司能接受她去做这种交换。但如果夏承司同意她这么做,恐怕这对她打击会是空前绝后的。细想了许久,她终于自己考虑这件事,不去和夏承司商量。现在,只要听一听他的声音就够了。她拨通了他的电话。但直到忙音响起,对方都没有接听。同一天,她又试了七八次,但直到晚上也没有任何应答。到第二天,夏承司的电话已经变成了关机状态。   他就这样一直消失了一个星期。起初她还忧心忡忡,以为是森川组又对夏承司做了什么事,她甚至去打电话质问森川光。森川光却好像对此完全不知情。一周后,她在报纸上看见夏娜和柯泽将于10月30日举办婚礼,于是又打电话去问柯泽夏承司的下落。柯泽说,夏承司去了美国,大概两周后会回来。   她又等了两周。夏承司还是没回来。眼见和森川光约定的期限越来越近,她每天都度日如年,坐立不安。到只剩两天的时候,她在家里来回踱步,几乎快要把自己逼疯。其实认真想想,这个男人出国没有告诉过她,两个人甚至连朋友都不算了,她为什么还要这么在意他呢?几个月以后,“皇家古典乐之夜”就可以把她的音乐是也推到全新的高峰,她究竟是哪里不对了,才会去考虑森川光的条件?越想越觉得不对,理性告诉自己,已经不可以再在这件事上浪费时间了。现在要做的事,就是发短信给森川光,跟他说再见,然后全心全意练习小提琴……   可是,拿出手机,她最终发出的消息,却是给夏承司的:“你到底什么时候回来?我有事要跟你说。”刚一发出去,她就缩在床上,抱着自己的双膝哭了出来。   真是太委屈了。自从喜欢上这个男人,她已经变得不再爱自己。明明知道他不会回,却依然会做这种傻事。   可是,几分钟过后,手机却响了起来。她接过手机看了一眼,上面竟然出现了“夏承司”三个字。   “我回来了。”接通电话以后,还不等她说话,他已率先说道,“我在你家楼下。”   裴诗披上外套,连拖鞋都没换掉,就摔门冲下楼去。这一天起了大雾,远处的街道传来嘈杂的声音,她家楼下却是全然寂静犹如修道院一般。朦胧的天气中,夏承司的车正停在对面。她擦了擦眼角残留的泪水,大步往对面冲,谁知一辆自行车叮铃铃地从墙角拐过来,差点把她撞到地上。她往后跌了一步,却有一只手从后面抓住她的胳膊。她陡然转过头去。   夏承司站在她身后,里面穿着黑色的西装和长裤,深灰色的长风衣倒扣在颈项间。原以为是这身打扮令他看上去格外瘦长,但仔细观察过他的脸部,她才发现这不是错觉,他的双颊已经凹陷下去,脸部的轮廓深陷得让她心疼。   “怎么这么不小心……”他没说下去,反倒是看向她的脸。她的左脸眉骨到脸颊有一道细细的疤痕,是上次小提琴独弦演奏留下来的。当时被琴弦伤得那么重,她连眉头都没皱一下,但这一刻,却已经哭得眼睛都红肿起来。他伸手摸了摸她的眼角,触碰到了那一寸湿润,瞬间紧锁了眉间。   “我应该早点回你消息,对不起。”他温柔地擦去她的眼泪。   她嘴唇抖了抖,扑到他的怀里,用尽所有的力量去抱住他。她听见他重重地呼出一口气,然后身体也被他紧紧搂住。他的力气比她大多了,这个拥抱令两个人的骨骼都有些发疼。可是,没有人放手,也没有人说话。他们口中吐出单薄的白气,像是香烟一样袅袅升入空中。   不知过了多久,他们才一起上楼。他在她家客厅沙发上坐下,说道:“我这个月去美国了,还是谈公司的事情。今天早上才回来。”   “那谈得怎样呢?”   “现在还不知道结果。不过,就这个月Mori接管盛夏集团以后,问题其实有很多,我不知道你有没有关注新闻。”   裴诗老老实实地摇头,她对森川氏的经营模式一点也不好奇。夏承司拿出手机,打开邮箱,拿给她看。裴诗接过来,发现那是一个盛夏员工发给夏承司的信:“少董,虽然当初您叫我跟着黄金降落伞计划离职,但跟着夏总这么多年,我还是没忍心放下盛夏。您可能已经听说了,现在盛夏内部负债严重,Mori大幅度裁员,我也成为了其中一个。最近,太太已经开始跟我闹离婚了,儿子还在上高中,变得比以前还自闭。我妈听说这些消息,前几天病危,走了。唉,我这把岁数,都是一条脚踩进棺材的人了,还那么意气用事,结果弄得妻离子散,真后悔当初没有听您的。如果您有意开新公司,一定不要忘了还有一把老骨头随时待命……”   看见裴诗表情变得沉重,夏承司把手机拿回来:“像这样的人,还有很多。所以,现在盛夏才是真的摇摇欲坠了。”   “你才刚回国,就先别想这些了。”裴诗拍拍他的肩,转身走向厨房,“我去帮你弄点水果吧,你要是累,可以靠在这里休息一下。”   “阿诗。”他唤住她。   “嗯?”她转过头来。   “我和韩悦悦分手了。”   她呆了一下,掩饰住自己内心复杂的情绪:“哦,是最近吗?”   “不,很早以前。”他往后靠了一些,“我只是告诉你一下。你不用管我,去忙吧。”   她点点头,往里面走去,但心情却有些乱了。他们竟然分手了,是为什么呢?他又为什么要告诉她这件事?她晃了晃脑袋。自己在想什么,这种时刻居然还在关注这些无关紧要的事……可是,他们真的分了吗?那夏承司现在是单身了?他为什么一下飞机就来找她?他会不会对自己……   她又用力晃晃脑袋——不准想了!不准想了!   裴诗不知道,其实夏承司一直在注视着她,看她在厨房里跑来跑去为他倒茶、准备水果的背影:她在菜板上用小小的水果刀把橙子切成两半,去尾,沿橙子内部把果肉挖出来,把尾反着放回橙皮里做成一个小碗,然后精细地把橙子分成四部分,放回橙皮小碗中。她快速而熟练地重复着这个动作,把它们小心地放回碗里。然后,继续开始切苹果……至始至终,他漠然的视线没有从她身上移开,也没有做出任何动作,发出一点声音,但是,眼神却越来越坚定。   这个月在美国终于想明白的事,也更加确定了。   ——阿诗,就这样吧。   “等等……我记得你以前好像说过,你不喜欢吃甜的东西,对吧?”裴诗转过头来,从远远的地方眺望他。   “对。”他冷静地答道。   ——我不是没有理智,也不是不清醒。相反,我比任何时候都要清楚自己要做什么。   “那苹果呢?苹果可以吃吗?”她举着两颗圆溜溜的苹果,疑惑地看着他。   “可以。”   ——所以,如果有一天你知道一切,我愿意承担所有的责任。   “确定?我家苹果特别甜哦。”像是在威胁他一样,她晃了晃苹果。   “确定。”   ——世俗的眼光,背德的报应,你的恨意,我都愿意承担。   她好像心情好了很多,嘴角还是往下撇着,像是很认真在做事,眼角却弯了起来。她像是在自己的小天地里玩耍的孩子,“笃笃笃笃”地挥着水果刀,切得兴高采烈。最后,她把所有水果摆在精致的盘子里,插满了牙签,端出来放在夏承司面前:“你先吃点东西,其它事我们晚点说。”   “嗯。”他拿起一块苹果,放到口里,囫囵吞枣地把它吃下去。   ——是你的兄长又如何。不允许在一起又如何。   ——这些我都不在乎。   “纸巾在这里。”她把钢琴上的纸巾盒拿下来,放在他面前的茶几上,然后在他身边坐下来,认真地观察他的表情,“是不是太甜了?看你没怎么嚼就吞了……”   “你尝尝看吧。”   “哦……”   她在他旁边坐下来,也拿起一块苹果,但脸却被他掰了过去。还没时间问他做什么,嘴唇已经被他吻住。由于受惊过度,手中的苹果掉在了地上,她往后退了一些,但身后就是墙壁,再无路可逃,她的肩膀缩了起来。他这回却毫不退让,把她整个人揽过来抱在怀中,声音沙哑而专注,几乎是从喉咙里直接喘出来的:“……阿诗,不要逃。”然后垂下头,交替含着她的上下唇,温柔缓慢地吸吮。   她的脑神经一阵阵麻痹,身体最后一丝力气也被抽空,只剩心脏暴躁地跳动着,几乎就要破膛而出。她不敢给出回应,并不是因为不喜欢,只是感到害怕。可是,他松软的嘴唇每在她唇上停留一秒,她的理性就会迅速消失一秒。   到最后,她还是被打败了。心跳已经无法承受,她脸颊泛红,终于微微张开了嘴,小心地触碰他的舌尖。她听见,他的呼吸变得更加粗重了,他的体温也越来越高。然而,得到她的回应,他不但没有得到缓解,反而更加放肆地,深深地吻了下去……   ——阿诗,我不在乎自己是否会受到惩罚。   ——我唯一在乎的是,在你最终哭泣着离开之前,我是否能让你每天都能幸福地微笑着。   ☆、第七乐章II   晚上,裴曲教完学生回到家里,肚子饿得咕咕叫,打开门发现客厅灯是关着的。他开了灯,正想向姐姐要吃的,却被躺在沙发上的男人吓了一跳:“哇……”   夏承司睡得太沉,眼皮被明亮的光刺激,竟连眉头都没皱一下。反倒是裴诗先踮着脚悄悄跑出来,迅速把灯关上,调亮了客厅的台灯。她在裴曲的脸上捏了一下,指了指夏承司,瞪着他对自己做了一个切脖子的动作。裴曲看了她一眼,又看了一眼夏承司,神秘莫测地在裴诗耳边说:“姐,你背着森川少爷和夏先生乱来!夏先生也是帅哥哦,我不会告诉森川少爷的……啊,别打我,我开玩笑的。”   裴诗转头看了看夏承司,把他身上的被子盖得更严实了一些。他的脸本来就很瘦,现在看上去更是比以前小了一圈。台灯很柔和,在他又黑又长的睫毛上描绘出一层不真实的光圈。这个男人平时看上去总是有几分凌厉的气息,但睡着了以后,眉毛轻微舒展开的样子竟像一个不谙世事的孩子。连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自己在观察他的时候,嘴角有一抹甜滋滋的笑意。她拍拍裴曲的胳膊,把他带到餐厅里去了。给他弄好晚餐,她又坐回角落去写曲子。裴曲嘴里含着东西,含糊不清地说道:“姐,你在写什么呀?”   “协奏曲。”她这么回答着,钢笔的墨水在五线谱上如行云流水一般留下跳跃的音符。写完一句,她就轻快地把整一句哼唱出来,顺带用几个连音符号把几组音符连起来。这样唱出来,感觉就像是恋人的之间缠绵柔长的呼吸一样,总是会在最动人的时候换气。   “这里是渐弱,要用下弓。”她喃喃道,在一个音符上面画了一个小门。   “你是在写小提琴的协奏曲?”裴曲好奇地抬起头,“我以为你写的是钢琴协奏曲。”   “给你写的那首?那个已经写完了,在这里。”裴诗头也没抬,把身边一叠五线谱递给裴曲。   裴曲不敢置信地翻了翻那一叠曲谱:“姐啊,你是受什么刺激了,怎么从伦敦回来以后创作力就变得这么旺盛?”   “嘘。”她往前翻了翻,认真地哼唱着前面几段,对裴曲挥挥手说,“小曲,你去我房间里,把床头柜里的五线谱草稿拿过来一下。”   裴曲乖乖听话地拿东西去了。回餐厅的时候,他听见里面传来裴诗哼唱着甜蜜又凌乱的旋律,到每一句的句中和末尾,总是会插上一段颤音——这旋律太棒了,她随便哼哼都令他觉得身心愉快,更不要说用小提琴演奏出来是什么效果。他赶紧走进去,把那叠纸递给裴诗:“这首真好听。”   裴诗在草稿里翻了翻,抽出一张有些皱褶的草稿:“这个,刚才哼的旋律就是这个。”   裴曲探过脑袋去看,发现果然是她哼的那一段,他也跟着轻唱下来,说:“我觉得这一小段是这个乐章目前最好听的部分。你打算把它放到协奏曲里吗?”   “嗯。这是上一次我去英国时写的。”裴诗低下头,微笑着把这一段抄在新的曲谱上,“是在罗蒙湖和火车上找到的灵感。”   当然,她没有交代,到底是什么人给了她这个灵感。当时写下这个片段,她只觉得太轻柔,一点也不符合自己一贯激烈的风格,所以就把它扔到一边去。可是现在再看,她发现这首曲子不仅很好听,而且,还很有纪念意义——原来,从那时候开始,她已经对夏承司动心了。   而这一天,虽然他们只有最后独处的时间,她却依然选择在无人的角落里写这首“夏梦”小提琴协奏曲的第二乐章。因为她知道,这种感觉以后应该不会再有了 。   裴曲不懂作曲,只是带着一脸的呆滞和敬佩对裴诗竖起大拇指:“姐,厉害!不过……夏先生今天为什么会在这里呀?”   “他刚回国,只是路过,过来看看我。”   其实,再过几天,这个人确实会只从自己的生命中路过。   可却从来不后悔,自己这样无可救药地喜欢上一个人。   *********   古老的竹林中,初秋的风光戏弄着叶片上的露水,一如就像是漂泊的跳珠。听说裴诗上门拜访,森川光亲自出门迎接,对她微微一笑:“小诗,我正好在等你的电话,没想到你居然主动来找我了……那让我猜猜,你已经考虑好了。”   裴诗穿着一袭黑衣,眼神却清澈明了犹如仲夏的湖水:“对。”   “那你的答案是?”   “只要你把盛夏集团还给夏氏,我就和你在一起。”   她说得如此明确,反倒令他有些吃惊。但是再深入思考她话里的意义,他的心却隐隐作痛起来。他自嘲地笑了一下:“是么,你就这么喜欢夏承司。”   “对,一来是因为我喜欢他。二来是因为盛夏交给Mori以后,员工受到的冲击非常大。反正失去了夏承司,我也不会再有喜欢的人,那跟什么人在一起,也没有什么区别。反而是跟你在一起可以换回那么多人的幸福生活,那我也算是做了不少好事。”   这一番话令森川光哑口无言。他脸上的笑意褪去了一些,但他很快又令它重回到脸上:“小诗,你真令我意外。如果你是个男孩子,那可真的会成大事。”   裴诗皱了皱眉:“这和我是男是女有什么关系?我是女的,但小提琴一样拉得很好。”   “没错,你是有自己的特长。可你别忘记了,不管你怎么否认,这世界依然是男人的世界。比起那些该让男人思考的东西,你更该考虑的是在合适的年龄结婚,不是么?”   裴诗眯起了眼睛,没有回答。   “早点结婚生子,对你自己身体好,对下一代也好。你现在每天这样拼命,到最后过的生活,还是不如一个嫁得好的富太太。而这一切,我可以轻轻松松提供给你。”   听到最后,裴诗轻轻笑了一下。森川光面不改色地回敬了她一个微笑:“怎么了?”   “你说得没错。我们确实生活在男人的世界。相较‘女人相夫教子’,大家更不能接受‘女人奋斗一辈子’。”她顿了顿,“可是,作为女人,我的人生就不重要么?我们读了那么多年书,用心地憧憬后半生,努力实现这个憧憬,就是为了实现人类存在的意义——把世界变得更好。所以,哪怕是皮鞋匠,清洁工,都比依附于他人而享乐的富太太有价值得多。”   “小诗,你还是一如既往地强势。”   森川光说得轻易,心底却难免泛起了涟漪。他这辈子和无数女人打过交道,有倾国倾城的美人,有名门望族的淑女,有挥金如土的大小姐,有德才兼备的名媛……在很多男人眼里,她们比裴诗的优点多多了。而且,不管她们脾气是温柔如水还是暴躁如雷,她们内心深处总是会憧憬高位的男人。面对他,她们就算是耍小姐脾气,也不过是小女人的闹腾罢了。   没有人像裴诗这样,对他说出过这样顶撞的话。最令他头疼的是,她所有的抗拒,不是因为欲擒故纵,也不是因为觉得他不够好,而是因为她真心这么想。他渐渐觉得,自己太过纵容她了。   裴诗却完全没往这方面想。她只觉得他很可笑,明明是他在剥夺自己的权利,她所做的也不过是反抗,就要被扣上强势的帽子。但她也不打算解释什么,只是平铺直叙地交代:“随你怎么说。即便我和你在一起了,也不会放弃现在的生活。我每天还是会花八个小时拉小提琴,还是会待在房间里写曲子。然后,我不想要你的孩子。如果你逼我执行,不要怪我没有母爱。这些话我都跟你讲清楚了,你如果觉得可行,那我们就完成交易吧。”   浓黑的睫毛几乎把森川光的眼睛全部盖住,在他眼下的雪白肌肤上留下阴影。他尽量藏住眼中的失落,反而打头一次对她露出冷冷的笑容:“你以为你这么说,我就会放弃你么?”   “我知道你不会放弃,所以才敢这样对你说。”   “既然如此,拿出一点诚意来吧。”   “诚意?”   “第一次外公将我们囚禁,你主动献身,我却拒绝了你,你知道之后我有多后悔么?”他停顿了许久,“今天,我会在房间里等你。”   他最后留下一个不带感情的微笑,转过身,弯腰躲过滴水的枝叶,背影消失在了前院的竹林间。   裴诗在门外迟疑了几分钟,最终还是跟了进去。   *********   盛夏集团的会议厅里,所有了解内情的董事会成员都盯着自己的笔记本,等待着下一刻股市与新闻的巨变。其中包括身体尚虚的夏明诚、一脸愁云的夏承杰和夏承逸,甚至连郭怡也在。夏娜正在柯氏音乐陪着颜胜娇和柯泽,他们也在等待着同一个消息。几乎所有人都到齐的场所,只有夏承司不在。   夏承司在海边一家超五星酒店的高尔夫球度假村里。他戴好手套,挥出当天的一杆,看着那颗球消失在遥远的地方。然后,他听见身后响起了有力的掌声。   “不错!不错!”一个喑哑却响亮的男人声音传来过来,“夏公子今天看样子是要拿下Best ball。”   “没有刘先生的帮忙,一杆进洞也毫无作用。”夏承司微笑了一下,转过头,朝身后的人笑了一下。   站在他身后的男人大约有一米七,穿着一身高尔夫球装,但是戴着墨镜,嘴里叼着一根烟,即便笑着,眉心的川字纹也没有变浅一些。在他身上,只要是暴露出来的肌肤就一定会有疤痕。脸上更是有一条狰狞的刀疤。那是一条连贯的白色直线,从左眼眼角一直横跨过鼻梁,直到另一侧颧骨。而这些疤痕里,只有一处是特殊的,既是嘴角的2cm小坑:他十四岁时,曾经强迫兄弟的马子吃下一根涂满洗面奶的黄瓜,后来兄弟发现她躲在厕所呕吐,对他的脸挥下戴戒指的手,就在他脸上留下了这个坑。除了这个坑,他浑身上下所有伤疤的来历都是一样的。即便过了几十年,他已经从小弟变成了大哥,已经带着大量金钱定居海外,也还是这样无趣且不知悔改。   “夏公子客气了,但你应该早听过我的故事。”男人拿起一支烟,后面一群小弟迅速冲上来帮他点火。他皱着脸伸了个懒腰,像是吸大麻一样,吸了一口烟,一副腾云驾雾的模样:“我是很简单的一个人,就是喜欢钱。”   夏承司当然听过他的故事。他脸上的那条最长的伤疤,就是面无表情砍开自己十四年的大哥咽喉前,大哥条件反射反抗而留下的——大哥在澳门已经称霸了三十余年,见惯江湖兴衰,大风大浪,却到那一刻都没敢相信背叛自己的人会是他。但是,夏承司什么也没有说,低头看了一下手表,淡淡地笑了一下,拿着球杆往前走去。   *********   森川光凝视着眼前的裴诗。她从进来起就一直保持着沉默,只是静静地坐在他面前,索然无味地虚度光阴。他靠近了一些,伸手轻扣住她的后颈,作势要亲吻她。可是,她也像是一潭死水一般,没有一点表示。她的反应令他有些恼了,他的声音低得几乎变了个人:“你打算以后一辈子都这样么?”   “该说的话我都已经说完了,我不想再重复。”   他的眼睛眯了起来,手松开了一些,像是想放弃,却又像下定了决心一样,顺着她后颈把束腰裙的拉链拉了下来。感觉到皮肤暴露在空气中,她的瞳孔骤然睁大,眼中有了一丝动摇之色。他终于放轻松了一些,歪着头,小声说:“看来,小诗也不是钢铁做的嘛。”   他满意地笑着,凑过去想要吻她。她的第一反应却是别过头去。   “要反悔么?转过来。”   她紧锁着眉,转过头看着他。然后,他微笑着望入她的眼睛,停在她背后的手轻松地解开她的文胸带。随着“嗒”的一声,胸部被释放的感觉令她更加惶恐地睁大了眼。她想起了和夏承司的初夜,想起他在自己身上停留下的无数印记,想起这个身体只有他碰过……嘴唇也变得愈发干裂。   “不行。”就在他几乎要吻上她的刹那,她猛地站了起来,“我做不到!”   他也跟着站起来,眼神冰冷地逼近她:“你以为现在后悔还来得及么?”他每靠近一步,她就后退两步,两人这样进进退退,她很快撞在了墙上。终于,她不再是一张扑克脸,而是一脸负疚地低下了头:“其实答应你这个条件,有一部原因与你有关。”   “……和我有关?”   “是,我不能原谅你的错。可是,我又觉得非常对不起你。因为我知道,不管是温柔的一面,还是现在努力想要扮演坏人的一面,都只是你的表象。实际上,你比任何人都要孤独。”   森川光震住了,而后露出了嘲弄的笑容:“你在胡说什么。”   用别人的缺点来击败对方,这几乎是最卑鄙的方式。但裴诗已经别无选择,她只能快速说道:“第一次见面,你告诉我说你喜欢寿命短暂的樱花,我就知道,你是一个很孤独的人。你没办法选择你的人生,也不能和最爱的人在一起,所以……”   “闭嘴。”他打断了她。   “答应你,是因为想要陪着你,希望你以后不会一直一个人。可是,到最后我还是无法动心……真的很对不起。”   “闭嘴!”他就像是被刺穿了七寸的毒蛇,忽然使劲全身力气反抗,变得暴怒起来,“你滚!现在就给我滚出去!”   裴诗逃也似的冲出了房间。森川光用一只手撑在墙面的字画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最后慢慢地蹲在了地上。从眼睛复明开始,他周围发生的一切都像是噩梦一样。终于,房间里又只剩下了他一个人,让他赤裸裸得看见他一个人,生活在一个多大的世界。他多么希望过去的黑暗能再次降临,像母亲的怀抱一样,让他感到安心,让他看不见任何悲伤的颜色。   这时,有人敲了敲门。他迅速抬起头,眼中燃起了一丝希望,语气却充满了怨怼:“你还回来做什么?”   “森川少爷,情况不好了!”传进来的却是裕太欲哭无泪的声音,“盛夏集团被夏承司重新买回去了!而,而且,他们还说要收购Mori Japan——”   他们不知道,就在过去的四分钟里,盛夏集团已经公开了大股东归位的消息,并且立即狠狠打了Mori的脸。森川光坐直了身子,却推翻了地上的烟灰缸。烟灰缸里的水浸满榻榻米,他慢慢抬起头,觉得四肢都像这榻榻米一样,变得越来越冰凉。没错,这段时间盛夏内部的负债问题他是有所了解的,但他根本没想到,原来自己会被夏承司反咬一口。而且,他也听过窃听器里夏承司说的一段话,原来,不是在说笑:   “回去告诉森川光,想要收购盛夏,只靠一点财力是不够的。一口气吃下这么大的东西,他们会噎着自己,最后还是得吐出来。”   从一开始,夏承司就知道会有这一天。   此时的森川岛治也已经快气疯了。他在飞机上的电话中得知这个措手不及的消息,闭上眼睛,静静听着电话那一头Mori董事会的报告,长长地深呼吸了几次,枯老的手握紧了刚被送上来的幕内盒饭。但是,他已经等不到对方说完了。他举起那个豪华饭盒,把它砸在空少的身上!   “夏明诚那个二儿子,太碍眼!太狡猾!!你们给我听着,绝不能让他活着!”他声音发抖几乎要把电话线都拽断,“还有裴诗,裴诗在哪里?绝不能让她跑了!”   而此时的夏承司,还在心情愉悦地打着高尔夫球。不过多久,他就收到了一个副总裁的道喜电话:“少董,你看到新闻了吗?!我、我们真是太幸运了啊!盛夏回来了!”   “这与运气没什么关系。我们连Plan B都没有用上。”他挂断了电话,把高尔夫球轻轻推进洞里,淡淡笑了一下,“Best Ball。”   ☆、第八乐章I   英雄的心,尽管被时间消磨,被命运削弱,我们的意志坚强如故,坚持着奋斗、探索、寻求,而不屈服。——丁尼生   *********   对于这一次Mori与盛夏的收购案,夏承司最初有三个计划。   Plan C,大幅度放债券,提股票价格,与Mori打持久战。这个计划安全系数是最高的,但对盛夏的亏损也非常大。一旦实施,整个企业会元气大伤最少五年。   Plan B,先使用反收购政策抬高收购成本,再利用媒体全球性炒作,让所有人知道盛夏股票暴跌,但Mori还是有很大兴趣。那么,人们都会产生盛夏股票被低估的心理作用,都会来买股票,如此一来,盛夏的收购成本就会高到Mori无法收购。这个计划是很安全又没有损失的,原本是夏承司最想采用的策略,但得知森川光的身份以后,他知道Mori的收购计划是志在必得,一旦盛夏股票价位恢复正常,他们一定会卷土重来。下一次他们准备有多充分,就无从得知了。   所以,他最终执行了Plan A。   他从一开始就意识到,自己正在下非常危险的一步棋,因为Mori那边到底有多少资金,他并不了解。他花了很多心思去研究森川岛治也的背景,发现他是一个性格残忍的性情中人。他们家族虽是黑道,却有一种名门贵族的尊严。从森川种种不惜代价报复仇人的历史来看,夏承司基本已在心中笃定,这个人很可怕,但他不懂商业,不会亲自操作商业,也不会有钱到可以轻松收购盛夏。   那段时间他没有一天好好睡觉,就是在精心策划如何把盛夏的负债提到最高。之后,如他所料,Mori一口气吃了个大胖子,资金出现了问题。他们无法合并盛夏的利润报表,无法利用盛夏的充足现金还清债务。而且,在盛夏债务激增之后,他们的亲家柯氏音乐还暗中操作,限制了Mori控股。   最后,Mori自相矛盾,只有逼自己把盛夏吐出来。   夏承司去美国的一个月,总共做了两件事,第一件事是见刘先生。第二件事就是筹款——这些年他在美国放置了许多不动产,在那边也有一些私底下接触的合作方,这些都是夏明诚不知道的。原本是用来对付夏明诚的资金,没想到竟然在这个节骨眼上用上了。   收购消息发布出去的当天下午,夏承司坐在车上,听助理在旁边向他汇报:“夏先生,如果想要避开收购税款,我们必须在明年二月之前完成交易。董事长让我转达您,越快收购越好。”   这一回面临这么大的灾难,父亲明明什么都没有做,遇到有好处的事反倒第一时间出来指挥人了。夏承司有些怠倦地说道:“告诉他,如果想100%控股,计划必须得严密,再给我一个月时间。”   夏承司想,如果父亲知道自己要去做什么,恐怕脸上的表情会有趣得很。保镖下来为他开门,他抖了抖自己的风衣,径直朝面前的绿色山丘上走去。在那半山腰上,有一个大型亚洲博物馆,门口立着一块孤零零的文化交流纪念碑。这里的草坪都经过精心修剪,石头铺制的地面留下了时代的气息。二十多年前,当人们的生活里还没有被各种电子产品和新兴的娱乐方式充斥,这里曾经是文人雅士们最喜欢光顾的地方。因此,哪怕是在它已经没落的现今,它浑身也散发着不允许新生文化抹去的威严。这座建筑的设计师来自日本京都,他在门前的石碑上献词上刻下了丁尼生诗篇《尤利西斯》:“虽然我们的力量已不如当初……但我们仍是我们。英雄的心,尽管被时间消磨,被命运削弱,我们的意志坚强如故,坚持着奋斗、探索、寻求,而不屈服。”在这段话的下方,刻着世界各国赞助者的名字,其中有一个人的名字很特别——夏美咲。   很显然,美咲是一个日本女子名,但夏却是一个中文姓氏。夏承司很快看见这个名字,然后转头,对早已站在这里许久的人说道:“在这里,是不是突然有了思乡情怀?”   旁边拿着外套的男子望着石碑上的诗篇,答非所问:“你是从什么时候知道的?”   “这不重要。但我能很确定地告诉你,如果爸知道你的存在,他一定会比任何人都乐于接纳你。”   “不需要他的接纳。”   “他与你母亲的感情是他们的事,这不影响他和你的父子情。而且,我觉得你母亲也是非常希望你与他相认的。不然,她不会在你的名字上留下这个名字。”夏承司拿出一份重新打印的亲子鉴定报告,把它递到对方的手里。在最上面的名字“森川光 Hikari Morikawa”后面,还有一个括号,里面写着:夏之光。   森川光看着报告上面自己五岁的照片。那时的他就和普通的日本小男孩一样,长着小小的瓜子脸,刘海和两鬓的头发都很长,眼睛却大得不像日本人。照片上的他笑得如此灿烂,真的就像是夏季的第一缕阳光。   “她如果不希望你们相认,也不会过了这么多年,才中文写了这封信,再想尽办法寄给父亲。”夏承司又递给森川光一封打印的手写信。   “她不在了。”森川光没有看那封信,好像是对内容已经了如指掌,“我七岁那一年,她就已经生病去世了。”   “那……这封信是?”   “是我五岁的时候写的。那时候她已经被我外公关起来了,没机会寄出去。因为不管是什么人,只要见了她,都会被弄瞎眼睛,除了外公最信任的大女儿。所以,她把信放在我大姨那里,希望有朝一日这封信能寄给那个男人。可是,大姨很听外公话,不愿意这两个人再有联系。前两年,她会背着外公把它寄出来,大概是因为母亲逝世二十周年一到,她就终于想通了。”   说到这里,森川光低头看了一下那封信,眼眶终于湿润了:   我不知道这封信是否能到顺利寄到你那里。   现在无法接触外界的我,也不知道你过着怎样的日子。   这些年你最近过得怎么样?   还会再去亚洲文化博物馆吗?   那可是我们初次见面的地方呢。   到现在还记得啊,第一次看见你的时候,就已经有一种“啊,以后大概会麻烦他了”的感觉。   对了,我们已经有了一个宝宝,他的名字叫做光。   夏之光。   夏季的第一缕阳光。   真希望光能你们有机会见面。   真希望听我们的小光叫你一声“爸爸”。   请你一定要等我们。   总有一天,我们一家人会在一起。   一直,一直在一起。   永远不分开。   美咲   这么多年过去,母亲具体长成什么样子,森川光已经不记得了。他只记得,她站在樱花飘落的庭院中,饱含泪水对他笑着,跪在地上抱住了他。她身材纤瘦,皮肤白皙,有漂亮修长的手指和深黑的长头发。虽然那一天,他们相处的时间不长,但她却每时每刻都面带微笑。她蹲下来摸着他的头,一直重复地叫他“Hikari”,叫了一会儿,又告诉他:“Hikari也要叫Guang,这是中文的读法。以后一定要学好中文,这样才能和爸爸说话。还有,爸爸喜欢古典乐,所以光要把钢琴也弹好,好吗?”从此以后,母亲那张日益模糊的容颜,就变成了他后来二十多年黑暗生活中所能记住的,最后的画面。   十年后的一个早上,他生了一场大病,做了一场陈旧的梦。他梦到了母亲在樱花树下转过身的样子。醒来以后他恍然发现,她已经离世七年了。他在黑暗中询问在身边照料自己的大姨,妈妈是什么样的呢,我已经不记得了。大姨抚摸他高烧未退的额头,带着鼻音说,美咲几乎和光长得一模一样,脸蛋也像,手指也像,而且,也总是面带微笑。   ——那时的自己仍旧年少,不懂悲伤与寂寞的滋味。所以,也不懂大姨的眼泪。他只知道,梦里的母亲让他第一次有了叫做“怀念”的感觉。   想到这里,再看着母亲的字迹,森川光抬起头往天上看了一会儿,令自己的情绪平静了一些。他看着石碑上的“夏美咲”,无奈地笑了一下:“可能对母亲而言最美好的事,就是她到离世都不知道那个男人已经结过婚了,而且,在我之前就已经有了两个儿子。”   虽然知道夏明诚一直很花心,但夏承司从来没想过,父亲竟可以做到这个程度。他不愿意为父亲辩解,只是平静地交代:“如果你愿意回来,这个家永远欢迎你。你不再计较父亲做的错事,我们也不计较你做的错事。”   “夏先生,在这方面,你还真是天真得有些可爱呢。我是森川氏的人,你认为我有哪一点像你们了?”森川光笑了一下,“今天我来见你,可不是为了来和你兄弟相认。只是想告诉你,以我外公的个性,他绝对不会就此罢休。”   “了解。谢谢提醒。”   “别误会。我不是为了你,是为了小诗。”森川光把手里的外套重新披好,转身走下台阶,但走了两步又停了下来,“十月三十日是她生日,记得要去陪她。”   *********   其实,这一年的10月30日不仅是裴诗裴曲的生日,还是夏娜和柯泽举办婚礼的日子。想到自己的生日充斥着夏娜的喜事,裴诗就觉得浑身不舒服。她已经想好了,生日哪里都不去,就和去年一样,跟弟弟在家里一起吃两个人的生日蛋糕。可是,她还没来得及去订蛋糕,就接到了夏承司的电话。   “喂。”她小心翼翼地对着手机说道。   “喂,阿诗么?是我,夏承司。”   夏承司的电话好像和其他人的都不一样。只要在听筒里听到他的声音,她就会没法同时做别的事——除了转一转头发,挠一挠床单,揉一揉发烫的脸蛋。这一刻,听见他自报姓名,她更是觉得浑身的血液都变成蜂蜜糖浆做的,又黏又软又烫。她不由自主把整个身体都扔到床上,把半边脸埋进被子里:“嗯,我知道……我有你电话。”   “这个月三十号你有安排吗?”   听见这个问题,她的心噗通噗通跳了起来:“暂时没有。”   “那你跟我去参加娜娜的婚礼吧,我没有女伴。”   “……”裴诗很想扔出“再见”两个字,但一想到可以见到他,又觉得浪费这个机会很可惜,于是硬邦邦地说道,“我不能在那待太久,晚上还有别的安排。”   “好。到时候我送你。因为第二天白天娜娜的婚礼要我过去帮忙,大概会没时间过来……”   “没事没事,我自己去就好。”以前他从来没做过这种事,为什么现在会变得这么好?难道他真的对自己……   “那不行,我一定要过来的。但白天时间太赶了,我29号晚上过来接你,你在我家先住一个晚上,第二天我们一起去吧。”   “也可以。”   因为一直在留意他的声音,所以不论话题内容是什么,她都需要多花一两秒去反应。这一回回答了有一会儿,她才理解了话里的意思,惊讶道:“什么?到你家?!”   “放心,到时候你住我的房间,我去客房睡。”   夏承司到底是怎么了……   恋爱真是一件浪费时间的事,它可以让一个很聪明的人思考一个愚蠢的问题一整天,而且还非常心甘情愿。就这一通短短的电话,已经让裴诗胡思乱想了一整天,甚至连练琴的时候都会突然停下来,用力拍打自己的眼睛,像是想把无穷无尽的尴尬从脑袋里打出去。   像浆糊一样的脑袋,直到晚上才变得清醒了一些。天气预报说这个晚上会下雨,裴诗摸着黑跑到阳台上去收衣服。从晾衣架上取下一件衬衫的时候,它卡在了两个杆子中间,她用力拽了一下,就听见黑暗里响起扣子掉地的声音。她拿出手机当电筒在地上找了一会儿,却不小心踩碎了一个小东西。听见这么清脆的破碎声,她觉得有些奇怪,于是把那个东西捡起来看——那确实是刚才掉落的扣子,但扣子裂开以后,里面却是纳米技术做成的电子线路。把它翻来覆去观察了半晌,她想起了夏承司曾经跟她说过的监听器问题。   原来,森川的人把窃听器都放在了衣服扣子里,而且还是绝对密封防水的。她赶紧放下衣服,回房间把所有带扣子的衣服都拿出来检查。果然,只要是正装上的扣子,弄碎了以后里面都有同样的电子线路。她立刻开始回想和夏承司过夜的那个晚上……呼,还好,那天穿的衣服没扣子。   没过多久,电话响了起来。她心不在焉地接听了电话,那边传来裕太的声音:“诗诗,不止扣子里有,我们给你的公文包、笔头上、文件夹的扣子里也有哦。”   裴诗无语了。裕太这家伙到底是什么做的?他怎么可以用这么轻松的口气,跟她说着这么过分的事实?她闭着眼,把火气压了下去:“你让森川光接电话。”   “森川少爷说他不在。”   “……你在卖萌吗?让他接电话!”   “好、好可怕……”裕太健气十足的声音飘远了一些,随后就换成了一个温润又悦耳的声音,“小诗,你找我?”   “所以,我们的相识就是一场骗局,是么?窃听器、利用、弄断手、隐瞒身份……还有什么事,都一口气告诉我吧。”   “我们不是慈善机构。我们究竟是怎样的组织,你一开始就应该知道。你在与外公交易的时候,应该就做好会面对这些事情的准备。”   “包括弄断我的手?”裴诗低头看着自己活动的左手手指,“其实我一直不明白。明明取得我的信任,并不需要弄断我的手,你们却还是做了多余的事,这到底是为什么?”   “那并不在我们的计划中。”有几秒钟,电话那一头一点声音都没有,导致裴诗以为是断掉了,但他最终还是继续说道,“如果我说,是有人拜托我弄断你的手,才会完成和我的交易,你相信么?”   “哦,那个人一定很不希望我拉小提琴。”   “对。而且,这个人你并不陌生。”   像被人抽了脊骨骨髓一样,裴诗觉得背上一阵空虚:“是什么人?……不,别告诉我。你只是在为自己找借口开脱,我不会相信你的。”   “你不知道也比较好。”森川光吐了一口气,“如果你知道是谁,肯定会受不了。”   *********   转眼间就到了29号。再三确定裴曲不想参加夏娜婚礼后,裴诗决定第二天早点结束回家和他一起过生日。吃过晚饭后,裴诗在化妆镜、衣柜前、洗手间徘徊了接近两个小时,突然听见夏承司在楼下的喇叭声,她赶紧发了一个消息给他,让他到裴曲看不到的地方等自己。然后,她带着换洗的衣物和化妆包,此地无银三百两地跟裴曲说道:“小曲,我去一个女朋友家里玩,明天婚礼结束后回来找你。”   “好。”裴曲弯着眼睛笑了笑,“玩开心啊。”   看见弟弟这么纯真的眼神,裴诗觉得在12点前就离开,良心很过意不去——小曲,姐姐明年一定陪你,今年就让我重色轻弟一次吧。她轻手轻脚地下了楼,在拐弯处看见站在副驾门前的夏承司。他好像是刚从公司直接过来的,身上还穿着西装。还离他有一段距离,她已先摇摇手:“不好意思,久等了。”   看见她过来,他脸上露出了一丝颇为绅士的笑意:“阿诗,好久不见。”然后搂着她的腰,低下头吻了吻她的唇,为她拉开了车门。   她没什么反应,但直到坐进副驾,脑袋里都是一片空白。   ☆、第八乐章II   她没什么反应,但直到坐进副驾,脑袋里都是一片空白。不仅如此,连后腰被他触碰过的地方也隐隐发热,就好像其它肌肤都是正常的,唯独那一部分被单独分离出来一样。上一次亲吻让裴诗更加确定自己喜欢他了,但他的心思却一直令她感到难以琢磨。如果他喜欢自己,应该会对她说“当我女朋友吧”,或者“和我在一起好吗”——Andy、宾彬、森川光……她的历任男友和喜欢她的人都会这样说,他却完全没说过;如果他不喜欢自己,那这些亲昵的举动又是怎么回事?   车开动以后,裴诗越想头越热,旁边的人又专注于开车,一如既往不多话。她觉得有些喘不过气来了,直接打开窗子吹风。空气像是快艇在海面突突迎来的海风,把她已经开始生锈的大脑吹清醒了一些,她听见他在旁边说:“车里热?”   见他伸手去开空调,她伸手拦住他:“不热,不热。”却不小心碰到了他的手指。指尖立即像被电打了一下,她猛地收回胳膊,正襟危坐。   可不论如何掩饰,她都无法令失落的心情减少一些。想当初,宾彬在餐桌上握住她的手,她觉得对方莫名其妙,硬是用冷淡的语气和强势的眼神把对方逼得收了手。现在可好,夏承司什么话都没说,就把她吓成这个样子。裴诗啊,你也是谈过好几次恋爱的人了,怎么面对这个男人,表现就这么失常呢?拿出当初甩男人换男友的气魄来啊。   她偷偷看了一眼夏承司,发现他除了脸上带着一抹柔和的笑容,与往日并没有什么区别。他还是那么沉默寡言,冷静自若。可正好是因为那一抹笑容,才显得非常奇怪——夏承司这人真的会让这种自然的笑容停在脸上超过三秒吗?她在脑中回放曾经在盛夏工作时几次员工的对话……   场景一:   女员工A:“我升职了,接管了新项目。不过这个项目,居然是归夏先生直属管辖……”   女员工B:“是夏承杰先生吗?听说他人很好哦,虽然是董事长的大公子,却一点脾气都没有。”   女员工A:“不,是夏承司。”   女员工B:“什么?!跟夏承司先生!!天啊,你真的好幸福,夏承司简直就是集世界上所有优点于一身的男人。他好帅,工作能力强,家境好,重点是,他是单身!这么好的机会,一定要好好把握啊!”   女员工A:“哦,在和他接触前,我也是这样想的。实际上,现在我看到他腿都发软。你别用那个眼神看我,这个软不是春情软,是吓尿软。和他待在一个房间里,只要想到空气里有他呼出来的二氧化碳,我就会不敢呼吸。”   场景二:   主管:“我知道你们来应聘这个职位都是为了什么。我也不多说别的,就跟你们讲一个短小的故事吧:昨天,Anne端着咖啡去了夏先生的办公室。Anne你们应该都知道吧,一米七,36E,大长腿,长得像Taylor Swift。昨天下午吃饭的时候我还看到她,她对别人说‘我告诉夏先生他头发乱了,然后摸了摸他的头发,他发质真好。他的表情真的好可爱,冷冰冰地瞪着我,像是在闹别扭’——遗憾的是,今天我就看不到她了。”   新来的女员工们:“……”   主管:“夏先生是冷冰冰的,但他不会闹别扭,当他这样瞪着你,你不用想太多,就一个意思:你被炒了。你们懂了么?”   新来的女员工们:“……”   场景三:   男员工:“昨天天气真糟糕,下冰雹了。”   女员工:“是的,昨天彦玲姐和裴秘书都不在,我陪夏先生去了新大楼的工地,我们就被困在那里两个小时。”   男员工:“这就是我最崇拜夏先生的地方!他特别敬业,能亲力亲为的时候,他绝对不会让别人去做。而且,他是我见过最不情绪化的人,这才是男人的榜样啊。你是不是爱上他了?”   女员工沉默不语。   彦玲:“你是不是觉得和他单独相处,比被冰雹砸中还要可怕?”   女员工悲痛地点头。   彦玲:“这就对了,说明你没有撒谎。”   裴诗终于知道了,现在所有的紧张,不是因为自己缺乏经验,而是因为她和夏承司一起工作过留下了后遗症。既然遇到了困难,就一定要在第一时间找人解救。她掏出手机,发了一条消息给Tina:“跟你咨询一件事。最近我一朋友喜欢上一个男生,这男生和她接过吻,上过床……”打到这里,她觉得脸又开始发烫了,默默把“上过床”三个字删掉,继续打道,“但是,接吻后第二天他就交了女朋友。过了一段时间,他和他的女朋友分手了,又突然对我朋友好起来,约她出去以后还亲了她,你说这个男生到底怎么想的?”   Tina秒回了她:“这个‘三不男’,是典型的花花公子啊。你朋友是怎么回事,他都这么混账了,怎么还要让他亲啊?她是哪里想不通了?”   她傻眼了,有些倔强地皱起眉,快速回道:“为什么说他是花花公子?”   “这男生一开始和你朋友接过吻,迅速交了女友,只有一种可能性——他喜欢的就是那个女生,根本就没把你朋友当回事。现在他分手了又来找你朋友,明显是因为周围没有人。”   “可是,他是很优秀的人,周围不会缺女生的。”   “那可能是没有像你朋友那么好的吧。你朋友漂亮么,身材好么?”   “这……跟我差不多吧。”   “那是很漂亮了啊。这不答案出来了么,他周围的女生没有既漂亮又available的。”   裴诗有点失落,打字的速度也变慢了很多:“可是,我觉得他还是有点喜欢我朋友……”   “为什么?他跟你朋友说过喜欢她了吗?”   “没有。”   “说让她当他女朋友了吗?”   “没有。”   “那证据在哪里呢?”   “不知道,感觉吧。”   “诗诗,我一直觉得你是挺有品味的,你这样的美人,什么样的男人找不到,怎么就会对这种男人感兴趣啊?你被玩了知道吗?他下一步目标就是你的身体,等他得到满足就会拍屁股走人,赶紧远离他,懂?”   “……”   “我看这个男人虽然没品,但还算是比较有原则的,不会轻易对狩猎目标说‘喜欢’,所以,应该不会被花言巧语骗到。不要被他过于亲昵的动作迷惑了,在他做出承诺之前,你不可以和他有任何亲密接触,最多牵牵手,知道吗!”   裴诗根本不知道她是怎么识破的,但现在也没有力气去解释。本来飞到天上的心情,也一下从高空中掉下来,摔了个粉身碎骨。眼看夏承司已经把车停在车库里了,她敷衍了Tina几句就准备下车。这时,夏承司已经下车来为她把门打开了,她踏出去,在他面前站定,然后抬起头。她张了张嘴,想要说一点什么。可是,直接问出“你有没有对我认真”实在很丢脸。她从来没问过这种话。   当然,夏承司完全读不懂她的情绪。他只看见她这一晚把头发烫成了卷的,穿了优雅的连衣裙,玫瑰色的嘴唇微微泛光,饱满得仿佛能掐出水来。而且,她还对着他张了张嘴。他什么也没想,拨开她脸颊上的卷发,在这空旷的车库里用只有他们俩才能听到的声音说:“阿诗,今晚你好漂亮。”   心脏又开始乱跳了。几乎快要被他的炽热眼神灼伤。她用仅剩的理智对自己洗脑:“花花公子不说‘我喜欢你’就是在玩弄你,不要让他靠近。不要让他靠近。不要让他靠近……”但是,身体不能动。   再回过神的时候,自己已经在和他接吻了。   *********   与此同时,某家酒店的行政房间里坐着两桌人,他们都穿着正装,但左边一桌坐姿端正,像是下一秒就会挨砍一样缩着脖子;右边一桌全部戴着墨镜,看上去懒散而凶悍,每个人嘴角都微微下垂。左边一桌带头的人看上去油头粉面,眼神飘忽不定,用蹩脚的日语说道:“森川先生,拜托你们,这事别闹大了,不然,小命不保的可不光是我,连副市长也会被革职的啊……”   坐在他对面的男人戴着金边墨镜,瘦得就像是只穿着发亮西装的火烈鸟。他躺坐在椅子上,双手垂搭在沙发扶手上,一双眼睛又细又长,皮肤白得有些病态,一双眼睛却一直没从那咯着他肉的多余指甲上移开过:“明天我们会做得像是意外事故,你只要告诉副市长,让他装作没看到就好。”   “可是,夏氏的影响力是很大的,一下在婚礼上死掉这么多人,不可能不引起上面的注意。市长新官上任,肯定会介入这件事,一旦他开始调查,副市长根本无法包庇,我们也……”   “蠢货!”姓森川的男人大吼了一声,对方立刻像乌龟一样缩起脖子。他咬着牙关,用嘴唇缝隙说话,镜片下的眼睛闪着凶光:“你不过是一个小秘书,什么时候轮到你发话了?你回去问问副市长,局里头那几个人,帮你打钱出国的手下,逃出海外想揭发他的那几个家伙,这些人的死,都是我们捐赠给他的么?你以为我们在国外,就没法让上面的政府知道这件事?”   “可、可是,我们真的不能……”   “砰!”   ——副市长秘书话还没说完,一声枪响打断了他。森川身后的高壮男人掏出手枪,朝着他身后开了一枪。他听见身后跟班倒地的声音,脸色苍白得就像死人一样。然后,那个高壮男人沉默着把枪对着他。这时,另一个男人递给森川电话,森川稍微坐起来了一些,变得格外恭敬严肃:“喂,爷爷,我是迷藏。是,光已经被我们关起来了。是,保证一个不留。是……”   一通电话讲完,副市长秘书坐着的板凳上已经流满了液体,他哑口无言,发着抖连额上的冷汗都不敢擦。森川迷藏把手机递回给身后的人,又将注意力转移到了自己那很不舒服的手上:“我们老爷子说了。明天婚礼上,只要是姓夏的,一个都不留。”   当然,夏家对这件事一无所知。尤其是夏娜,她一个晚上已经躺下又起来很多次了。最后,她放弃早睡,站在镜子前把婚纱放在身上比来比去。虽然已经试过婚纱无数次,但她还是觉得这一切有些不真实。其实,婚礼并不是她所想的那样令人期待,马上要离开家里,和一个熟悉又陌生的男人永远住在一起,她忽然间觉得压力大得有些喘不过气来。她努力把情绪从明天的婚礼转移到婚纱上,但再一抬头,却在镜子里看见了站在卧房门的父亲。   “爸……”她惊讶地转过身去,有些羞赧地把裙子藏在背后,“你怎么来了?”   “我的掌上明珠明天就要出嫁,怎么就不能来看看了?”   夏明诚一向严厉惯了,这个晚上变得如此温柔和蔼,夏娜反倒觉得不习惯。她走过去搀着他的胳膊,带他到床边坐下,撒娇说:“我没那个意思啦,就是觉得你好久没有专程过来看过我了……”   “那是爸爸的疏忽。娜娜,你和阿泽会幸福的。”他摸摸她的头发。穿着睡衣的他看上去不再像是一个董事长,而是一个最普通的父亲。   “其实……”她垂下头,犹豫了很久,还是气馁地说道,“我对我们的婚姻不是很有信心。”   “为什么?”   她不愿意抬头面对他,只是摇了摇垂着的脑袋。他却很快明白了,叹了一声:“娜娜,爸爸以前做了很多错事,这让你也蒙受了心理阴影。唉,是爸爸对不起你们。”   “没事,爸,你不用说……”临别在即,她觉得鼻尖酸酸的,“我只是不理解,为什么妈妈对你这么好,你却要背叛她……”   “我和你妈的事,说来话长了。我们的婚姻很失败,但这一定不会发生在你身上。”他慈爱地笑着,眼角的皱纹深深地凹陷下去,“因为你是我最优秀的女儿,没有人会不爱你。”   “你爱过妈妈吗?”   夏娜是这种人,从来意识不到什么时候话该说,什么时候话不该说。这种过于直接的个性经常让夏明诚感到头疼。以前,他都会找其它接口躲开,但这个晚上想到以后女儿也是别人的了,长叹一声:“以前爱过。但是,我们都是固执的人——不,她比我更固执。我和她拗了这么多年,后来终于放弃了,于是开始了现在的形式婚姻。后来有一年,我遇到了一个教会我很多东西的女人,但也没机会在一起了。”   夏娜抬头看着他,结巴地说:“难道是、是……是那个……”   “不是。这个女人在国外,你没见过。算算也过了二十多年,她应该已经嫁人了。”   “爸,你不准爱别的女人啊!你和妈到底是为了什么才会闹得这么僵?我看她对你挺好的啊,你不会又是在找借口吧?”   “是啊是啊,是爸爸的借口。好了女儿,咱们不谈以前的事了,明天可是你大喜的日子,还撅着个嘴巴。”夏明诚拍拍她的背,糊里糊涂地笑了,“别多想了。早点睡觉吧。”   *********   时钟指向了十一点五十九分。裴诗坐在夏承司的床上,耳边回荡着门外震耳欲聋的音乐,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空虚。以前不是没来过这里,但从来没有一个人待在这里这么久。可是,他们一起上来以后,明明时间还早,他却让她早点洗漱到房间里睡觉了。而且,在她进房的前一刻,他还说:“晚点我要在客厅放音乐健身,会脱掉上衣。你要觉得不舒服,可以等我锻炼好了再出来。”   她重新编辑了一下发给裴曲的生日祝福,抬头看着墙上时钟的秒针。当它终于快要12点整,她正打算按下发送键,门外的音乐却突然停了。她疑惑地看了看门的方向,夏承司不耐烦的声音隔着门传了进来:“裴诗,出来一下。”   这时,她刚好收到裴曲的生日祝福:“谢谢你一直对我这么好,你是世界上最好的姐姐!生日快乐!”她笑得合不拢嘴了,赶紧把消息发出去,就跑过去拉开了门。   刚才听见夏承司如此急躁,原本以为开了门,会看见他汗流浃背地对自己抱怨,但开门以后她看见的却是全然没料到的画面:门外是一片漆黑,但整个房间都点满了蜡烛。落地窗的帘子全部都打开了,从房内可以看见外面的夜景。高高耸立的楼房是黑色的,上面镶嵌的无数窗口却都是金色的,与室内的黑暗与蜡烛相互辉映,就像是走进了一个魔幻的世界。而她的面前放了一个铺着白布的餐车,上面放了一块很大的生日蛋糕。蛋糕的颜色很漂亮,可惜边上有些烤焦了。夏承司穿着围裙站在她的身边,脸上脏兮兮的,还有一块奶油。   这是世界上最不可能发生的画面了。   但是,后面还有更不可能发生的事——见她走出来,他开始唱歌:“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   裴诗震惊得目瞪口呆。夏承司竟然是个音痴……   ☆、第九乐章I   勉强逼问只会得到谎言。   *********   裴诗永远不会忘记这一年的十月三十日。   一直以来,如果要用什么东西来比喻夏承司,那他要么是冬季高远深邃的夜空,要么是一座冰冷宏伟的大理石建筑,让人只能对他敬畏又仰慕。但经过这一个晚上,这座建筑在她面前轰然倒塌。形象就暂且不说了。说到音痴,裴诗绝不是用小提琴家对音准异常敏锐的判断标准来定义的。他就是任何人听了都会说“快闭嘴别唱了”那种音痴。一首生日快乐歌,前前后后总共二十四个音,他居然可以做到没一个音唱在调上,错的地方还不带重复。最厉害的是,在这种毁灭形象的时刻,他竟然还保持着成功企业家超出常人的心理素质,硬是冷静地把一整首歌中英文都轮着唱了一遍,然后露出了像是生意谈成一般意气风发的微笑:“许愿吧。”   裴诗还是没能反应过来,只是点了点头,双手合十,许了三个与事业、爱情、家庭有关的愿望,再看了一眼夏承司。他走到她身边,和她一起弯腰吹灭了蜡烛。少去生日蜡烛的照亮,房间里几乎变成全黑的。夏承司还是以他惊人的心理素质,一个人鼓起掌来。裴诗终于忍不住在黑暗中笑得合不拢嘴。他大步走到书房里去,又快速走出来开了灯,把一个长方形的盒子放在她的手上:“这是生日礼物。”   “还有礼物?”   这个晚上实在太不真实了。她打开撕开包装纸,暴露出的橘黄色盒子上印着超一线奢侈品商标。她有些惊讶,又难免有一点小小的失望。这么沉,可能里面是包或首饰吧。对别的女生来说,这些可能是令她们非常开心的礼物,裴诗却不然。因为她知道夏承司以前经常送这些东西给女朋友。而且,对他来说,昂贵的东西根本就不昂贵。不过算了,有这一份心意就够了……   可是,打开盒子,里面躺着的却是一条围巾。夏承司清了清嗓子,像是在开会时做产品解说一样:“我发现冬天你都不大爱用围巾,而且经常冷得缩脖子,这个应该很有用吧。”   裴诗再次陷入哑然状态。她确实是很怕冷的体质。而且奇怪的是,光是送给裴曲的围巾都有五六条了,她却从来没为自己买过。这一点连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夏承司却这么敏锐地发现了,这观察力未免也太可怕了一点。   夏承司指了指那个盒子:“围巾拿出来试试看吧。”   “好。”   裴诗把围巾从盒子里抽出来,本来想试,却发现底下还躺了一个薄纸包着的大家伙。难怪这么一条小围巾,他要用这么大的盒子来装。她好奇地把它撕开一看——那居然是一个长长的胡桃夹子!胡桃夹子身披红军装,头上绒毛黑高帽,衣服是米字旗图样,手里还拿着一把剑。他的身后有一个小小的木扳手,上下推拉那个扳手,胡桃夹子的嘴就会一张一合。   “这,这是……”她推着扳手,睁大眼睛笑了起来,“是给我的礼物吗?”   他愣了一下,看向别的地方:“哦,不是,就是在街上看到挺好看,顺便放进去凑数的。你可以把它送给小朋友。”他低下头,从餐车里拿出刀:“准备切蛋糕吧。”   裴诗却觉得有些不对。夏承司做事一向不拖泥带水,是会拿这种东西来凑数的人吗?胡桃夹子……她知道这个东西最早出自德国,在西方很多大人会把它当圣诞礼物送给小女孩,所以这是她们最喜欢用来装点室内的木偶工艺品。可是,为什么小女孩们会喜欢它呢?是因为那些胡桃夹子的传说吧?它是女孩子的守护神,会在她睡着的时候变成王子,带她打败鼠王,参加糖果仙子的宴会……   回想起之前和夏承司去骑旋转木马的情景,再看看这个胡桃夹子身上的英国米字旗。这会不会是指他们在英国相遇?然后这个胡桃夹子,会不会就是代表了……   “等一下。”她从他手里抽出刀子,放到一边,然后把围巾挂在他的身上,把胡桃夹子放在他的怀里,再拿出手机来,“让我拍一张照。”   “拍照?”他挑了挑眉。   “对。”见他没反抗,她把他、蛋糕、胡桃夹子、围巾全部框在镜头里,数了一二三,拍下了一张他脸上挂着奶油有些尴尬的照片。   他有些迷惑:“你过生日,为什么要拍我?”   她笑着摇摇头,把相机调成自拍模式,走到他面前,拽着围巾把他拉得低了低头,再对着镜头把他们俩都拍进去了。很显然,夏承司在生活里不经常拍照,连续拍了几张照片,他永远都是微微皱着眉,酷酷的样子。看他这么别扭,她也不再勉强了:“来,最后一张。对着镜头笑一笑。一、二、三……”   按下快门的一瞬间,她侧头吃掉了他脸上的奶油。随着“咔嚓”一声响起,手机上又有了一张她微笑亲吻着他、他略显错愕的照片。   夏承司问她,为什么明明是她过生日,却要拍他的照片。她还是没告诉他答案:第二张,是她和喜欢的人的生日合照。第一张,是她所有生日礼物的合照。   *********   脾气再坏的人也知道,马上要举办婚礼的人不应该撅着嘴,但是夏娜的心情就是很不好。三十日上午,夏娜站在更衣间,看了看窗外的草坪,又看了看镜子里的自己,有一种想要直接逃婚的冲动:明明早就定好的海滩婚礼,居然硬被夏承司改到了山丘上。她那无所不能的二哥,竟然还冠冕堂皇地说:“娜娜,现在流行草坪婚礼。”草坪!山丘!他真的不知道这二者的区别吗?山丘就算了,还是远离市区的荒郊山丘!谁愿意在这种地方结婚啊?   其实,真正令她生气的,并不是因为场地的更换,毕竟这是几天前就知道的事情。而是由于前一夜失眠,镜子里的自己黑眼圈很重,哪怕ELLE杂志上很出名的化妆师来为她亲自上妆,都盖不住她那出土古物一般的糟糕气色。如果是在海滩结婚,阳光直射、场地很大,还可以把皮肤显得好一点,在这种绿色草地上拍出的婚纱照,恐怕可以直接拿去当《僵尸新娘》真人版海报。想到这一天裴诗也会来,她更是想要冲过去把镜子砸掉!然而,令她几乎气晕过去的事,却是从窗口看见众多宾客遗忘的角落中,有一对交谈甚欢的男女——其中一个人就是可恶的裴诗。另一个,则是她的新郎。   “小诗,你的嘴还是这么不饶人。哥都要结婚了,还不赶紧祝福一下?”和裴诗拌嘴了半天,柯泽终于笑出声来,“不过啊,你从小就是这样的性格,一点没变。”   “那是因为有你这个哥在当好表率。”   裴诗也笑了。她这段时间心情特别好,笑点也比以前低了很多。这一天她特别漂亮,穿着一袭浅紫色的百褶曳地长裙,长直发被吹得非常蓬松,别在一侧耳后,如同一朵世界上绝无仅有的紫罗兰,就连树上草地上的鲜花都会因此而嫉妒。在他的记忆中,她一直都是浓墨重彩的冷美人,他从来没见过她打扮得如此清新,也从来没见过她露出此刻这种发自内心的灿烂笑容。时至今日,当初迷恋她的心情已随着春华秋实而渐渐淡去,但与她一起成长的记忆,却是再也忘不掉了。   “听你说得这么坦率,我还觉得有点不好意思。”柯泽苦笑了一下,“毕竟,我以前是想要追你的。”   “是吗?我可不记得有这么一回事。”裴诗用笑容掩饰住尴尬。   “那是因为还没开始,就已经被迫结束了。”   “嗯。”   “你知道原因?”   “知道。你当时突然对我冷淡,就是因为比我先知道我离开柯家的理由。”   “小诗,你不仅越来越聪明,还成熟了。”   “快快住嘴。如果夏娜知道,你小心新婚夜就睡书房。”   “哈哈哈哈,娜娜的脾气是特别火爆。不过,她的心是真的不坏。”见裴诗的笑容慢慢褪去,他又补充道,“我知道,你对娜娜有很多意见,但你对她的误解也有很多。其实她真正做过最缺德的亏心事,就是剽窃了你的曲子,现在也受到了很大的惩罚,肯定不会有下一次了。”   “你确定只有这一件?”裴诗狐疑地看着他,“你确定她没有伤害过我的家人?”   “没有。”柯泽答得斩钉截铁。   “你好像知道什么。”   “我不了解情况,就随便说说。”他露出了招牌式的坏笑。   虽然知道他可能有事瞒着自己,但裴诗还是不打算追问,一来勉强逼问只会得到谎言,二来这也涉及到裴曲的隐私。她巧妙地岔开了话题,打趣道:“这么偏袒她?你们秀了这么久的恩爱,还没秀够?”   “大喜之日,当然当然。不过,和娜娜在一起这么久,我慢慢发现了,她看上去横冲直闯很不讲理,实际内心很脆弱。别人眼里她是一个恃宠而骄的大小姐,从小到大过着所有女孩们都向往的生活,但她的童年其实……”他叹了一口气,“算了,今天就不提这些了。说说你吧……”   他话音刚落,夏娜就突然从树后冲出来,狠狠推了他一下,暴怒道:“好啊你!”   “娜娜?”柯泽身子晃了晃,吃惊得忘记整理被她弄乱的西装了,“你从什么时候来的?”   夏娜看了看裴诗,又看看柯泽,一张疲倦至极的脸看上去更憔悴了:“还没结婚,你就一定做好离婚的准备了是不是?我有没有告诉过你,我什么都能接受,就不能接受你沾花惹草!”她快哭出来了:“从一开始和你在一起,你就很勉强,你有本事不要跟我求婚啊!我早就知道了,在你眼里我就是个很没魅力、嫉妒心又强的女人,要不是因为我姓夏,你才看不上我,才不会和我结婚,你和我结婚就是因为……”   她的话没说完,就被柯泽的吻堵住了嘴唇。她眼睛瞪得大大的,直到对方离开都没回过神来。他抚摸着她头上的婚纱,温柔地笑了:“是因为我爱你。”   大颗眼泪立刻从她的眼中涌了出来——在一起这么久,这是他第一次对她说这句话。她踮起脚,抱住柯泽的脖子,把头埋在他的颈窝间哭出声来。   看见他们这样幸福,裴诗也受到了感染,默默在心中祝福柯泽,转身离开了。她又重新找到了早上就遇到的Tina,打算和她一起去草坪的坐席里等待,Tina却神秘兮兮地凑过来:“说实在的,我真不懂你。今天早上你不是和夏承司一起过来的吗?你看着夏承司的脸,坐着他的车,怎么还有心思喜欢那个渣男呢?你审美真的没问题吗?”   裴诗这才想起和Tina碰面后,夏承司也去和几个老友聊天去了。之后就一直没和他在一起。她开始左顾右盼寻找他。Tina也跟着她的视线转,嘴却一直没停过:“说真的啊,你怎么会和夏承司一起过来?他不是和韩悦悦在一起吗?难道他们分手了?”她等了半天没等到裴诗的回答,本来想多问几句,却像突然发现了新大陆一样,睁大眼睛:“难道……那个男人,就、就是……”   裴诗没有听进她的话。因为前方不远处,夏承司正和韩悦悦面对面站在一起。他们之间的距离很近,韩悦悦耷拉着脑袋,两只手拽着他的衣角,几乎要靠在他的怀中。   Tina吞了口唾沫,终于把整句话说完了:“……就是要和前女友和好的节奏?”   韩悦悦穿着一条几乎比夏娜婚纱还白的及膝淑女裙,浓密的头发辫成了田园风格的歪蝎子头,发带和腰带都是浅亚麻色,看上去甜美得几乎发腻。她好像在流泪,肩膀颤抖的样子连裴诗看了都觉得很是可怜。裴诗也知道,他们俩已经分手了,但一看到他们俩站在一起的画面,她就觉得心里特别难受。不管怎么说,韩悦悦可曾经是夏承司正式的女友,而且,夏承司也曾经为了和她在一起,放弃了有过亲密关系的自己。   “我看不下去了。诗诗,你为什么会和前任分手啊?”Tina摇晃着裴诗的手臂,“你前任出现在泰国的时候简直浪漫毙了,简直就像是漫画里走出的王子一样。他哪里不好了,你为什么要和夏承司这种遥不可及的男人扯上关系呢?”   “他才不是什么遥不可及的男人。”   裴诗冷冷地扔下这句话,径直朝那两个人走过去,抱着胳膊站在他们面前。察觉到有人靠近,韩悦悦抬起红红的眼睛,却在看见裴诗的刹那凝固了。她看看夏承司,又看看裴诗,抓着夏承司衣服的手不上不下,非常窘迫。裴诗上下打量了她一圈,直接勾住夏承司的胳膊:“你的女伴不是我吗?我们走吧。”   在韩悦悦惊诧的视线中,她把眼中带着浅笑的夏承司拖走了。她此时的表现就像是电视剧里的坏女配一样,不过算了,她本来就不是什么好人。当你不把自己定义成“好人”的时候,做起坏事也是心安理得。可是,刚把夏承司从韩悦悦的视野里带出,她就甩开了他的手,像是碰了什么毒蛇猛兽一样在身上擦拭消毒:“是男人就不要和前任拖泥带水,一点都不霸气。”   “嗯,我赞同。”   “她怎么哭成这样?”她用嫌弃的眼神看着他,“……她不会是怀孕了吧?”   夏承司侧过头去,笑了起来。裴诗的表情慢慢变得认真起来:“真怀孕了?”   “那不可能。”   “为什么,你怎么知道?她说不定没说完呢。”   “阿诗,怀孕的前提是什么?”   裴诗眨眼的速度变快了许多,她把交叠的手背在背后,又放在两侧,又背在背后:“明知故问有意思吗?”   “凡事都是先有因才有果。”   “什么,你和她是柏拉图?”   “没发展到那一步。”   “撒谎,你这种大色狼,怎么可能会和她在一起这么久还柏拉图?骗子一点意思都没有。”虽然这么说,心里却信了七八成,然后一整颗心被有点讨厌的喜悦填充。   “哦?为什么说我是色狼?”   “你……”你跟我没在一起都做了那么过分的事,我是不会相信你的——这样的话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   “阿诗,我最后一次和女人上床,是在Jamie的生日聚会晚上。”夏承司伸出大手,揉乱了她头顶的发。   脸一下变得滚烫。哪怕不照镜子,裴诗都知道自己现在的脸是什么颜色,她伸手抓了抓自己的头发:“放开……我的头发都被你抓乱了。”   在婚礼现场的山丘下,一进门的庭院中停了很多辆花车。在前方不远处,有一个迟到的客人开着车徐徐往前走,他从倒车镜中看见后方有很多辆黑色轿车陆续靠近。他停下车来,正想下车看个究竟,一把银色的手枪却伸进了车窗。他吓得魂飞魄散,立刻举起双手颤抖地说:“饶、饶命,我只是来参、参加婚礼的,什么都不知道,求求你,求……”   “砰!”一声枪响,鲜红的液体从他的额心泉涌一般流下来。站在车门外戴着墨镜的男人转身走向最前的黑色轿车,拉开车门。一双发亮的黑皮鞋踩在地面,穿着黑西装三件套的森川迷藏叼着烟,抖抖外套,在身上摸了摸。此时,副市长秘书也刚从后面的车上下来,一个人递给他一把枪,让他把它交给森川迷藏。   副市长秘书立刻小跑过去,一脸谄媚相地把枪递给森川迷藏:“森川先生是忘记带枪了吗?用这个吧。”   森川迷藏接过枪,吸了一口烟,夹着烟熟练地上膛。副市长秘书忽然觉得有些不对了:“啊?这……”森川迷藏又看了看自己的手指甲,举起手就对他开了一枪。   同时,后方的黑车也陆续停了下来,关门声陆续地砰砰响起。突然,有一辆同行的车在末尾拐角处猛地拐弯,却因为速度过快撞到石头而翻了过来!当顶部已经被压得稀巴烂,残余的动力又促使它再翻了一个跟头,回到了轮胎着地的状态。轿车从头到尾都是压坏的坑,不再有任何行动。也不知道是车坏了,还是人已经无法开了。   就在这时,又一辆车像风暴一样卷席过来,在它旁边来了个急刹车。副驾的窗口里伸出一只持枪的手,对着事故车辆的窗口“砰!砰!”打了两枪。然后,戴着墨镜的人歪着头看了看对面的车,确认里面的人已经死掉了,这辆车又嗡嗡往前冲去。   前方的森川迷藏回头看了一眼,皱了皱眉,迅速回到车里去。   *********   “柯泽,你愿意娶这个女人吗?你会爱她、忠诚于她,无论她贫困、患病或者残疾,直至死亡。你愿意吗?”   “我愿意。”   “夏娜,你愿意嫁给这个男人吗?爱他、忠诚于他,无论他贫困、患病或者残疾,直至死亡。你愿意吗?”   “我愿意。”   婚礼进行时,现场的西式餐桌上摆满了红酒杯与马卡龙,夏娜和柯泽的亲密婚纱照无处不在。每个人手里都牵着一颗气球,望着正在宣誓的两个人。管弦乐团与钢琴手在草地上演奏着神圣的乐曲,主持人的声音充满了感情与力量,尤其是在念到“爱”这个字的时候,在场的女宾几乎全部哭了,单身或是失恋的哭得更加厉害。而当新郎新娘诚挚而带着回音的声音通过话筒,传遍了整个婚礼现场,后排的女金刚Tina都流下了眼泪。裴诗没有哭,但心也在这一刻感性得不堪一击。   原来,不管是再坚毅的人,总是会被家庭与亲情感动。婚礼之所以动人,正是因为它令两个原本只有爱情的人,从此以后变成了守护彼此一生的亲人。   “亲爱的,我不行了……”后面夏承司的堂妹肩膀颤抖着,捂着哭花的眼睛,把头依偎在男友的肩上。   裴诗却只敢匆匆回头看夏承司一眼。他嘴角含笑,满带祝福地看着自己的妹妹,然后视线与她相撞了。她赶紧别过头去。虽然他与韩悦悦的问题已经是过去式了,但这不代表她与他就是能清楚说明白的关系。而且,她不想依赖他,也不想让他认为自己是个软弱无能的人。她只是默默地望着台上的新人,默默地被曾经敌人的圆满感动着……   所有仪式进行完成后,主持人大声说道:“朋友们,现在你们每人手中都有一个气球。现在,允许你把最美的祝愿告诉这些气球,它将会飞向未来的天空,共同把祝愿放飞,把理想放飞,在这秋日的幸福时刻,让梦远航!”   所有人都松开了手,把气球放飞到高空中。裴诗正想放手,夏承司却压住她的手:“等等。”   他拿过她的气球线,和自己的气球线缠在一起,系成了一个死疙瘩。然后握着她的手,在摇晃的气球下看着她:“准备好了?”她点点头。   他和她同时松开手,让他们的气球也升入空中。很快,这两颗气球就挤进了其它几百颗气球里面,摇摇晃晃地变成一片浅色的海洋。一阵风吹来,将所有气球都吹散了一些。只有他们的那两颗气球,一直紧紧依偎着彼此。她和他仰着头,一直目送那两颗气球变得越来越小,直到看不见。   这一刻,她很有抱住他的冲动,因为直觉告诉她,他已经喜欢上她了。可是,亲口告诉她“不要相信男人”的人,不也是他吗?对他而言,她究竟是什么呢?越来越不喜欢这个日益敏感的自己,但,是真的无可救药。如果现在再被他玩弄一次,她一定会没办法承受的……   身后的堂妹看见夏承司在一直看着裴诗,觉得这简直是世界级奇闻——除了经济新闻主播,她可从来没见过他这样盯着哪个女人看过。她悄悄靠过来,红肿的眼睛弯了起来:“哥,哥。”   “怎么?”夏承司回头看着她。   “你是不是在追这个姐姐啊?”堂妹指了指裴诗。   “不是。”   裴诗的心跳停了一下,放在双膝上的手收了起来。果然,果然自己是个笨蛋,刚才还这么自作多情地把他从韩悦悦身边拖走……可是,想得越多就越觉得心酸。已经无法再在这里待下去了……   夏承司对裴诗说道:“来,给你介绍一下,这是我堂妹,小蓓。”   裴诗转过头,向蓓蓓挥挥手,挤出一脸勉强的笑:“你好,小蓓。”   “妹,这是我的女朋友,裴诗。”   ☆、第九乐章II   ……女朋友?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怎么她一点都不知道?她只听见小蓓拔高了音量,笑得无比可爱:“哇,这是我第一次看见承司哥带女朋友回家。裴姐姐,你好漂亮!我就知道,我哥的女朋友肯定美得天崩地裂。”   天崩地裂可以这么用吗?裴诗回了她一个微笑:“谢谢你,小蓓。”   等等,这种好像已经以女友自居的说话模式是怎么回事?她不应该表现得如此自然吧,是不是该问一问夏承司是怎么回事?正在胡思乱想,裴诗感到一股震惊的眼刀朝自己射来。朝着身后Tina的方向看去,果然她的反应比自己还要激烈,嘴巴张得大大的,就像下巴都要掉下来似的。看见裴诗正在看自己,她用嘴型说了一句“怎么回事”。裴诗无奈地摇摇头,用嘴型回了个“不知道”。过了一会儿,小蓓和她男友到前面和新人合照,裴诗终于逮着机会,拉着夏承司的袖子低声说:“夏先生,我有事要问你。”   “我也有事要说。”   “你先。”   “你能不能换个称呼?”   他们之间的对话越来越不像开玩笑了。裴诗觉得耳根子微微发热,心跳快得已经影响正常思路了:“这个我们晚点再谈。你为什么要告诉小蓓我是你女朋友?”   “你不希望她知道?”   “问题就在这里!我什么时候变成你女朋友了?”   “昨天我写给你的生日贺卡上不是已经写得很明白了么?你看过也没有否认。”   “生日贺卡?”   看见裴诗完全不知情的眼神,夏承司缓缓说道:“放在礼物盒里的。回去自己看。”这时,他接到一个电话,应了几句,就挂了电话对裴诗说:“我有点事,先出去一下。”   夏承司带着夏承杰一起走出婚礼会场,穿过一个大厅,走到大厅紧锁的门前。他停下脚步等了一会儿,隔着厚重的大门,外面刚好传来最后一声闷闷的枪响。夏承杰放在门把上的手停了一下,嘴唇很快失去了血色。他转过头来,看向夏承司:“阿司,我突然觉得有些不对。”   夏承司静静望着密封的门,没有回话。很显然,夏承杰想到的事,他早就考虑过。夏承杰轻轻擦去手心的冷汗,声音像是没有经过口腔,直接从发颤的嗓子中抖出来的:“刘先生虽然答应要帮我们,你也说过,你已经谈好价格了。但是,他们毕竟也是黑道,我们根本不知道他们与森川组会不会串通一气……”   此时,门外的脚步声慢慢靠近,一个男人凶悍地喊道:“夏先生,你到门口了么?”   除此之外,外面寂静得就像是一片原始的森林,或许曾经有弓弦震动,号角清响,但此时却连乌鸦都不愿意留下不详的悲鸣。夏承司站在墨色的大理石厅堂里,刷上银色的圆柱顶是叶形钟状,如同一根根墓碑一样立在他的周围。夏承杰轻手轻脚地踩着有地毯的地方走过来:“如果森川组答应杀光我们以后,分大笔盛夏集团的股份给他们,那这门一旦打开……”   “夏先生,外面已经安全了,石哥让我转告您,您可以出来了!”   夏承司听出来了,外面喊叫的人是刘石会里的二把手敏哥。他在美国见刘石的时候,曾经见过他。这人长得凶神恶煞,一脸坏水,黑道的必备要素:刀疤、刺青、蹲监狱,他全部都有。夏承司抱着胳膊,一只手擦了擦下巴。他看着别处,眼中写满了未知的空洞。   “阿司,我们该怎么办?”这几乎是这个懦弱大哥话最多的一天,他来回踱步了十多次,把耳朵贴在门上听了一会儿,“外面没有声音了。要、要不,我们从其它地方逃出去吧?”   “开门。”夏承司断然道。   “什么?”   “把门打开。”   “可、可是……”   夏承杰已经陷入无穷无尽的可怕幻想中了,他哆嗦地把手放在门上,又回头看了夏承司一眼。夏承司没再催促,但眼中也毫无动摇。终于,夏承杰推了推眼镜,闭着眼睛,拉动了门把。开门以后,门前的男人拿着枪对着夏承杰,抖了抖胳膊:“邦!”   夏承杰呆了大概有三四秒,眼前一黑,直接晕倒在地上。敏哥对着地上的人不屑地翻了个白眼:“我和石哥一样,也很爱钱,可我是真讨厌商人,个个畏畏缩缩,胆小如鼠。”他看了看夏承司,冷笑一下:“当然,你除外。你胆子可是真大,看见外面的风景都没有一点反应,不出来混真可惜了。”   夏承司是一开门就看见了外面的情景。铁门外是尸横遍野的森川组组员。铁门栏上还吊着几个想要翻门而入的躯体,他们还没有翻过来就已经被打破了脑袋,像是烧烤一样挂在上面,冒着鲜血的酱料。刘石会里的人一部分正在开走森川组的车,一部分正在地上踢来踢去,对着那些还没死彻底的人脑袋砰砰补枪,一部分的人正在拖走尸体,清理现场。   夏承司完成交易回到婚礼草坪上时,正巧婚礼结束,酒宴开始,有一部分只参加婚礼的客人已经准备离开。夏承杰扶着胸口坐在椅子上,从脸到嘴皮都是纸一样的苍白。裴诗看见夏承司的身影,立即走过来说:“我要回去了。你们继续玩吧。”   “我送你。”   “不用,这是你妹妹婚礼,你还是留着比较好。”   夏承司没有理睬她,牵着她的手就往外走去。裴诗赶紧回头对Tina挥挥手。看见对方一脸嫁女儿的感动表情,她被逗笑了。抬头看了一眼夏承司,发现他每一根睫毛都很漂亮,就像洋娃娃的睫毛一样,但是他鼻尖却高高的,形成了强烈的反差。她心里一动,反握住夏承司的手。   回去的路上,他们的车开过江边。远处的江河是一片青黄朦胧,江边的大道却被封条围了起来。出了事故,很多车主都停下车来围观发生了什么情况,造成了严重交通堵塞。交警们戴着白手套,摇动胳膊指挥交通,同时让刚到现场的法医和警官进入事故区域内。裴诗和夏承司在路边站着观望了一会儿,看见吊车从江里捞出一个还在漏水的黑色轿车。警察指挥他们把车放在道路上,一群工作人员涌过去,把驾驶座和副驾里的尸体抬出来,摆在担架上,盖上了白布。即便如此,其中一个尸体的手都是保持着开车的僵硬状,把白布高高地拱起来。看见这个尸体的脸时,裴诗觉得很疑惑——他怎么会跟森川光的表哥这么像?而看见另一个尸体的脸,周围不少群众都惊呼起来。然后,裴诗听见了副市长的名字。   “副市长死了?”裴诗错愕地坐直身子,想要看个究竟。   旁边一个中年男子答道:“是,似乎是和日本的黑道组织秘密交易的时候,发生了意外事故。”   “这么说……死掉的真是森川迷藏……”裴诗惊讶地捂住嘴。   “什么?”夏承司疑惑道。   “那是森川光的表哥,真的想不到,他居然会在这里出事……”   “是么?”夏承司望向那里,神情淡漠,“……真意外。”   *********   到家以后,裴诗轻手轻脚地打开房门,探入一颗脑袋打量了一番,发现客厅里没有人,于是带着夏承司钻到房间里去。她从床脚拿出早就准备好的礼物盒,对夏承司说:“你在这里等我一下,我把礼物给了小曲就过来。”见夏承司点头,她小跑到裴曲门口,敲了敲门。等了一会儿,没有人应答。她又敲了敲门,等了几秒钟以后,拧了一下门把想要直接进去。门上锁了。裴曲的声音从里面传了出来:“姐,你等我一下。”   裴诗在门口像木桩一样等了很长时间。就在她已经决定要狠狠捏痛裴曲脸教训他的时候,他终于姗姗走出来把门开了。看见他脸蛋以后,她立刻改变了主意,把他和礼物一起推到了他房间里,关上门说道:“你这是怎么了?怎么眼睛肿成这样?”   裴曲的眼睛里充满血丝,像金鱼眼一样高高地肿起来。她顺带扫视了一下他的卧室,在纸篓里发现了很多揉成团的抽纸。很显然,他刚才或者前一晚哭了很久。但他摇摇头,用很平常的语气说道:“睡前喝了太多水,起来就变成现在这样了。”   她完全不相信他的话,把礼物放在一旁的椅子上,像梳理小动物毛发一样在他的肩上抚摸了两下:“老实告诉姐姐,为什么会哭?是心情不好吗?有人欺负你了?”   “真的没事。姐,你别把事情想得这么夸张啦。”   “你还要跟我撒谎是吗?”   面对姐姐强势的态度,裴曲能做出的所有反应,只是留下气沉闷的脸,一屁股坐在床上。无论她怎么拷问他,他都一语不发。后来她也不说话了,直接拖过墙角的椅子坐在他的面前,抱着胳膊,如同拷问犯人的警察一样盯着他。狭小密封的房间里一下变得很安静,除了时钟的嘀嗒声,就只有他们的呼吸声,连窗帘都像是硬块一样凝滞在空中。他总算是熬不住了,恼羞成怒地说道:“生日十二点你都不在我身边,我当然很难过了。”   “是因为这个?”裴诗的气势一下弱了下来,“……对不起,我完全没有想到,原本以为你已经长大了了,不会太介意……”   “这与年龄有关系吗?你连生日都不愿意和我一起,不是很显然说明了一件事吗?你把夏先生看得比我重要得多,以至于连生日也不愿意让我加入。”   原来他知道昨天她去了夏承司那里……她有些尴尬:“那是因为我和森川少爷才结束,不想让你觉得我是因为夏承司才……”   “姐,没关系的。”他打断她,态度又变温和了许多,“你的感情是你的事,我永远不会因此责备你。但是,我只是希望每一年的生日能和你一起过。”   “我知道了。”她握住他的手,“是姐姐的错。以后一定不会疏忽你。”   话是这么说,裴诗却知道他没有说真话。他个性一直都很温和,也不爱说出自己的真实想法。如果他真是在怨自己没陪他,绝对会闷很多天才暗示她自己做错了。这么快就摊开底牌并且恼怒地责备她,不是弟弟的风格。她知道他心情这样低落肯定是有别的原因,但也不打算继续追问。如果他想告诉她,总有一天会说的。她转移了话题,让他拆了礼物,又停留了四十多分钟,确认他已经没问题了,才回到自己房间里。   “不好意思,让你久等了。”她关上门,对夏承司说道。   随着季节转冷,天黑都比以前早,还没到晚饭时间,卧室里已像黑夜一样。窗外低垂的枝条像是玻璃的伤口,秋风拨动着树叶的吉他。夏承司坐在床头台灯旁,正在用手机看新闻。金色的光晕照亮了他鼻梁一侧的脸,把他垂下的睫毛也染成了金色。见她进来,他立刻把手机放下,朝她挥挥手:“来。”   她在他身边坐下,但很快发现,两个人的距离好像太近了。想要退开一些,又觉得有些刻意,于是只好把头别开了一些:“你在这里一定很无聊吧。我和小曲聊的时间长了点……”   “不用解释。”   夏承司说话口吻与以前没有什么差别。这令裴诗反而有些担心。毕竟他早上才跟别人说自己是他的女友,现在又离开妹妹的婚礼来陪她,她却让他在这里一个人干等这么久,是太过怠慢了。她停了一下,说:“没,我只是想说,你特意来陪我过生日,我……”说到这里,嘴被对方捂住了。   “不用解释。”夏承司淡淡地说道,“我不介意等你。”   “哦……”尽管他的手已经放下了,但嘴唇上依然有他手指的触感,竟是微麻的,充满香气的。   “阿诗,你变了很多。以前刚认识你的时候,你不是这样的。”   “那是什么样?”   他看向别处,陷入了沉思:“很自我,有些目中无人。”然后他又重新看着她,嘴角有隐隐的笑意:“但好像这一次从英国回来以后,你温柔了很多,而且越来越善解人意。”   经他这么一说,她也意识到了,经过住院那一个晚上,她像变了个人似的,思维模式都不一样了。只是,不知道他是否会喜欢现在这样的自己。她望着他的双眼,眼中映满了暖暖的灯光,就像被初升阳光照亮的水湾:“可能是因为从那一天起,我知道自己身体里也有你的存在吧。”   “什么意思?”   “这个。”她摸了摸自己的腹部,“我都知道了。”   很显然,这是难得连夏承司都没猜到的答案。他先是一愣,然后一脸无语状:“英国的医院在保密方面都这么不可靠。真不愧是狗仔八卦的发源地。”   看他一脸轻蔑的样子,裴诗笑了出来:“我们见过的次数并不多,我不认为那时候你就喜欢上我了。所以,为什么要救我呢?”   他突然不说话了。她歪了歪脑袋,说:“……不能说吗?”   “因为我喜欢有毅力的人,你对小提琴的执着与天赋,让我觉得你以后会变成优秀的音乐家。救了你,就相当于救了一个很有价值的人。”   她坐直了一些,眼睛变得更加明亮了:“真的?你真的这么认为?”   “对。”   “说到这里,我最近写一首协奏曲,总是会感到担心。曲子并不是我以前擅长的曲风——你知道的,我本身是很擅长《Nox》那种类型的。现在这个完全改变了,不知道能不能再被大众接受……”   “那你自己喜欢么?”   “喜欢。”   “那就够了。”   “只是我自己喜欢,真的够吗?”   “迎合别人是写不出好作品的,所以,尽管写自己喜欢曲子,不要考虑市场。如果失败了,就再尝试。”   裴诗横了他一眼:“说得真轻松。你知道一直失败会有什么下场吗?就是再也翻不了身,变成贫困潦倒喝西北风的艺术家。不过,这些东西夏公子你是不会懂的。”   “你很喜欢忽略我的存在,是么。”   “啊?”   “做你喜欢的事,经济方面的问题不是你该操心的。”   经济方面不是自己该操心的?裴诗花了几秒才明白了他的话,冷静地说:“你这个投资是错的,因为艺术这种东西真的说不准。小部分时间价值连城,大部分时间一钱不值。如果我没法变成世界级的小提琴家,你却要花那么多时间养一个人,那是真亏本了。还是人才市场的投资比较靠谱……”话没说完,已经被夏承司捏住了脸颊。   “我不记得你的IQ有问题。”   自己的心情真是越来越奇怪了。明明对方正在用这么鄙视的眼神看着自己,心却早已被复杂的情绪填满了。他捏了捏她的脸,又往两边摇了摇,忽然很蹙眉认真地看着她的脸颊:“看上去挺瘦,怎么捏起来这么多肉?”   她“噗”的一声笑了出来,却又莫名觉得很难过。这个男人说自己IQ有问题,其实他自己才是个EQ有问题的木头吧?以他的外貌和实力,如果使用浪漫手段去追女孩,包括自己在内的任何人,都不可能不被他征服。可是,看上去无所不能的他,却做了那么多傻事……看着他近在眼前的面容,她凑过去,在他的唇上轻轻碰了一下:   “谢谢你。”   他微微笑了一下,捧着她的脸颊回吻她,却比之前的吻主动得多,热情得多。真是一直没有理解,为什么一个外表如此冷漠的男人,怎么会有这么多的激情亲吻自己?从单纯地靠过去浅吻,到抚摸她的头发,到捧着她的后颈,把她都像关押囚犯一样禁锢在怀里,到自己几乎窒息……以前恋爱那么多次,这样的感情却从来不曾有过。在这之前,自己从来不知道,当喜欢一个人太多的时候,其实是会感到心疼的。然而,当发现对方那么用心地喜欢自己的时候,这种心疼的感觉,更是会扩散到身体的每一个角落。   可是,不管怎么说。   在我心中,这已是一个男人能给我最高形式的爱。有尊重,有责任,有对我梦想的支持。   谢谢你。是你让我变成了最幸运的人。   ☆、第十乐章I   两个骄傲的人会互相欣赏,却没办法长久在一起。   *********   裴诗被夏承司折磨得很惨。因为,不论在家怎么翻箱倒柜,她都找不到夏承司送自己的生日贺卡。她一脸愧疚地向他道歉,他倒是欣然接受了。只是,不论她怎么追问他写了什么内容,他都只会回她一个典型的夏二公子式冷笑:“商品弄坏了可以申请维修,但弄丢商品后能再找商家要么?”这男人的职业病是已经病入膏肓了吗?她被他弄得哭笑不得:“那我再买一份总可以?”夏承司从善如流地答道:“全球唯一限量版。”她还是无比好奇上面写了什么。但那之后,不管她如何软硬兼施,他都完全不予理睬。不过,这也是和夏承司在一起之后,她唯一感到非常不爽的事。除此之外,一切都很完美。   本来她是处于最悠闲的创作期,但自从决定参加皇家古典音乐之夜的独奏之后,她就减少了作曲的数量,每天练习小提琴的时间增到了十二个小时。在音乐之夜需要演奏曲子有两首,第一首是任意时期的炫技曲,第二首是自己创作的乐曲。她选了萨拉萨蒂的《那瓦拉霍达舞曲》和她自己的《夜神协奏曲》,然后开始马不停蹄地练习起来。   裴曲已经很勤快了,几乎一天都在外面教学生、为乐团伴奏或举行小型演出,但每天还是会定时被裴诗格外响亮的空弦声吵醒。每天晚上,他也会被装上消音器的小提琴声吵得睡不着觉。而且,裴诗的练琴方式是高效率很高且不顾听者感受,既是说,她很少从头好好演奏到尾。如果有一个颤音她拉得不够好,她就会一直重复这个小节一百次,再练下一个有缺陷的小节。而且,练习快速换把位时的滑音,也像是女鬼的呜咽一样缠着裴曲不放……这种毫无美感的机械化练习方式,让裴诗的卧室听上去就像一个坏掉的大号收音机,也让裴曲充分感受到了小提琴家和他们邻居的辛苦。但他从来都不是会向人抱怨的人,所以,直到裴诗发现他精神衰弱,他都没有对她的琴声提出一点不满。   发现弟弟失眠以后,裴诗觉得无比愧疚,于是每天晚上9点以后,又开始把琴和琴架搬到洗手间去练习,然后每次出来都会和以前一样,因为缺氧累得趴在床上无法行动。但是,她却非常享受这样的生活,因为所有的辛苦都只是身体上的。每次休息的时候,她都会发短信骚扰一下夏承司,只要看见他简短的回复,所有的疲劳好像都瞬间消失不见了。因为两个人都很忙碌,平时他们见面的时间并不多,但一到周末,他就会来接她出去放松一下。   这个周末阳光明媚,大地温暖,裴诗和夏承司约好一起去公园散步。到了公园里的石桥,裴诗心情很好,靠在柱子上,和夏承司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天。忽然间,有个幼儿园老师带着一群四五岁的小朋友出现在他们前方不远处,那一群小孩精力无限,声音格外清脆吵闹,不过是一对小男孩和小女孩,都可以绕着老师一直原地绕着追打一百圈。发现夏承司越来越心不在焉了,裴诗朝着他视线的方向看去,终于明白他是在盯着那些小孩,而且注意力特别集中。   “在看那些孩子?”裴诗用手臂碰了碰他。   “没有。”   显而易见地,他在撒谎。因为,她发现有个小女孩正朝他们的方向看过来,并且歪着脑袋锁定了目标,一直盯着夏承司看。两个人对望了片刻,小女孩突然拿着手里的洋娃娃,“呀呀呀”地大叫着,欢乐地朝他冲过来。夏承司的脸色比平时白了一些,身体也更僵硬了,仿佛是在面对一个会吞没地球的庞然怪兽一样。终于,那个小女孩冲到他面前,但没有刹住脚,撞到夏承司的膝盖,跌倒在了地上。   看见他的反应,裴诗已经觉得很奇怪了。这时,小女孩的洋娃娃被摔出几米以外,她自己的裙子也弄得脏兮兮的,好在穿得比较厚的毛裤袜,最多只是磕疼了,没有流血。她好像一时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只是垂头望着地上,眨了几下眼睛。谁知,夏承司站在原地,也一点动作都没有。   “是你自己来撞的。”夏承司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冷冷地丢出这句话,“你最好别哭。”   本来小女孩只是在发呆,听见夏承司这样说话,她抬头看了他一眼,对上他冰凉的视线,揉了揉眼睛,呜呜地哭了起来。靠着美貌吸引来了小女孩的夏二公子,似乎还是被讨厌了。而再看看夏承司,裴诗从来没见过他这么手足无措的模样。每多听见小女孩用细嫩的声音哭一秒,他头顶的天好像就又崩裂了一块。他用手捂住额头,还是用命令的语气对小女孩说道:“站起来,别哭。不哭的意思你懂么。”   小女孩停了两秒钟,换了一口气,发挥了肺活量的极限大哭出来。直至这一刻,裴诗终于在厨艺、音痴后发现了夏承司的第三个巨大弱点。她对夏承司做了一个“嘘”的动作:“你先别说话,好不好?”然后蹲下来,轻轻摸了摸小女孩的头:“小妹妹,你的娃娃快要被别人抢走了哦。”   小女孩愣了一下,朝着娃娃的方向看过去,哭得更心碎了:“可是,我摔了,呜呜呜呜……”   “摔了很疼是吧?肯定没法跑这么远,那怎么办呢?”裴诗佯装为难地想了半天,“这样,姐姐帮你把娃娃拿过来好不好?”   小女孩委屈地点头:“好……”   “但是,我们要做个条件交换。你先站起来,我才帮你拿娃娃。好不好?”见小女孩再次点头,她伸出小指,“来,打勾勾。”   小女孩伸出细细短短的小指,和裴诗勾了一下。裴诗在她耳边小声说:“这个大哥哥很可怕,不要在他身边待太久哦。”她站起来,放慢动作走过去,把娃娃拾起来。等她再度转过身时,小女孩已经站在她的身后,伸手拽住她的裤腿,好像真的被夏承司吓到了。   把洋娃娃还给小女孩后没多久,忙得焦头烂额的幼儿园老师总算抽出空,把小女孩接走了,顺便还谢过了裴诗。回到夏承司身边,裴诗竟从他眼中看出了可以称之为敬佩的感情。都是有兄弟姐妹的人,夏承司怎么可以如此不擅长哄小孩子?她在心中暗自同情夏娜,随后笑了出来:“刚才你真是太逊了。”   “阿诗,我要请你帮个忙。”夏承司异常认真地说道。   *********   三天后,夏承司带着裴诗去了一个朋友的家里做客。对方是个性格孤僻的西方中年男子,发福的轮廓与掉了一半的头发并没有掩饰住他曾经英俊潇洒的痕迹。在来之前,夏承司就向她介绍了他的背景:他叫Oscar,四十三岁,瑞典人。他是德国著名房地产开发企业总裁,太太是中国人。他们有一个女儿和两个儿子,年龄都没超过七岁。可惜四年前,太太去世了,从那以后他没有再婚,孩子变成了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亲人。只要一有空,他都会带着孩子回来适应环境,让他们学习中式文化习俗。   Oscar带着裴诗和夏承司参观了一下他们的别墅,然后在客厅里招待他们。他们家修得十分古老且豪华,客厅看上去就像是日不落帝国时期的私人舞厅,墙上挂着勃鲁盖尔色彩浓艳的《绞刑架下的舞蹈》,落地窗前还放置着一架雪白的三角钢琴。望着眼前三个活泼可爱的混血小朋友,再看看夏承司刻意让自己不站太远的样子,裴诗总算明白这几天他强调“客户棘手”的原因了。她很配合地坐下来陪那些孩子玩,也很快得到了他们的喜爱。就连最调皮捣蛋的大儿子,在她面前也略微害羞地背着手,有些别扭地转来转去。   这时候Oscar有急事需要外出,夏承司本来想带裴诗离开,但Oscar看见他们和自己孩子相处这么融洽,特例恳请他们留下来吃饭,并承诺一个小时之内回来。他离开以后,裴诗朝夏承司招招手:“你过来看看,小孩子其实非常可爱。”   夏承司走过来在她旁边坐下,压低声音在她耳边说:“Louis C.K.曾经说过一句话,当时我就觉得很赞同。现在看着这些孩子,我更加确定那是金句——Boys fuck things up; Girls are fucked up. That\\\'s the difference.”   “你才fucked up。”裴诗面无表情地斜眼看着他,“你小声点,他们如果听懂就惨了。”   “放心,他们听不懂。他们只会瑞典语和中文。”   “大姐姐,你来陪我玩过家家嘛。”Oscar的女儿拉扯着裴诗的衣角,可怜巴巴地说道,“只有弟弟陪我玩过家家,哥哥只喜欢玩游击战,所以我和弟弟经常玩得好无聊……”   “好的,那我和Sushi也一起陪你玩过家家好吗?”   “Sushi?那是谁呀?”   “Sushi?”夏承司看了看那两个小男孩,“他们一个叫Max,一个叫Lucas。”   “Sushi就是寿司呀。”裴诗弯着眼睛对他笑了笑,“昨天我和小曲去日本料理,看到寿司的时候立刻就想到你了。你不是不让我叫你夏先生吗?那就叫Sushi好了。”   夏承司的脑海中立刻浮现出一排圆滚滚的寿司,他俨然说道:“这名字也不行。”   谁知,裴诗直接无视他,对小女儿说道:“那你想扮演什么呢?”   “我要扮妈妈,弟弟扮爸爸。大姐姐扮宝宝。”   弟弟乖乖地靠过来坐在姐姐身边。她又指了指夏承司:“大哥哥也扮宝宝。”   “这游戏我不玩。”夏承司想都不想就站了起来,“阿诗,这里交给你了,我去陪Max打枪战。”   事实说明,夏承司确实只能靠外貌吸引小女孩。把小女儿逗哭以后,裴诗花了很长时间才把她哄回来。想到Oscar出来看见这个场景的反应,夏承司只有勉强自己坐下来,叹了一声:“开始吧。”   “宝贝女儿,这是妈妈给你煲的汤,你快趁热喝喝,看看味道怎么样?”姐姐拿着一个塑料小碗,往里面倒了许多雪碧,放在裴诗面前。   “老婆老婆,我也要喝啊。”弟弟楚楚可怜地望着姐姐。   “这里没有你的份!先把闺女伺候好了再说吧!”   扮到此处,裴诗终于明白为什么她要让弟弟当爸爸了,因为好欺负。裴诗端起小碗喝了一口雪碧,笑逐颜开地说:“妈妈,汤真好喝。”   “这里是哥哥的,这里才是爸爸的。”姐姐分别为夏承司和弟弟盛好汤,看他们享受过自己的“厨艺”,就拉起弟弟的手,一副温柔贤惠的模样,“老公,家里没有菜了,你陪我出去买点菜吧。”   “姐,我们是不是应该先买了菜再做饭啊?顺序好像错了……”   “老公,我比你小,你怎么可以叫我姐呢!”姐姐完全入戏,拽着他的小胳膊就往院子里拖,“我们快走,不然太阳就要下山了,孩子们在家会害怕的。”   弟弟无奈地抓抓脑袋,硬着头皮对夏承司说道:“那、那……儿子,你在家里要照顾好妹妹哦,不要欺负她。”   夏承司用一张扑克脸对着他们。见姐姐诶转过头看着他们,裴诗赶紧靠近夏承司,握住他的手摇了摇,配合演戏:“哥哥,听见爸爸说的了吗?你要照顾好我哦,不要欺负我。”   “知道了。”   姐弟俩手牵着手欢乐地出去了。夏承司把裴诗拽到自己怀里:“你看,人家小孩子都知道要叫自己男人‘老公’,你管我叫什么来着?”   “Sushi,你不觉得这个名字很可爱吗?”   “我是快三十岁的男人,不要可爱的名字。”   “那就叫寿司好了。”   “还不听话?”他捏住她的脸蛋,“换个名字,否则我要在这里惩罚你了。”   意识到两个人的距离过分靠近,裴诗推了推他的胸口:“快放开,一会儿Oscar过来看到就不好了。而且,我们在玩家家酒啊,你现在是我哥哥,你想让小朋友们看见哥哥亲妹妹吗?”   “哥哥亲妹妹,也不是什么错。”   “小时候是可以亲一下脸啦,但长大就不可以了。”说到这里,裴诗狐疑地看着他,“等等,你不会告诉我,现在你还在亲夏娜吧?”   “怎么可能。就是小时候我也没亲过她。”他在她的唇上轻吻了一下,“但是,如果是你,我就什么都不介意。”   “那当然了,我又不是你妹妹。”   “如果你是呢?你还会和我在一起么?”   “那肯定不会啊。”   “就算是我,你也不会考虑么?”夏承司声音低低的,就像是从海底深处打捞出来的一样,“不是让你思考裴曲或者其他兄弟姐妹的可能性。如果只是我,你会考虑不顾旁人的眼光,和我在一起么?”   裴诗一头雾水地看着他。夏承司从来不是那种喜欢废话的人。他说的每一句话,都肯定有自己的目的与意义。怎么到了今天,他居然像个初恋的孩子一样,问这种毫无任何意义的的问题?但既然他都这样问了,她还是认真地思考了许久,最终摇了摇头:“不会考虑。这不是旁人眼光的问题。法律不允许,兄妹发生关系也很恶心。”   最后两个字让夏承司沉默了半晌。但他看上去还是很平静,就像是在讨论学术问题一样:“近亲不能结婚,原因就是生的孩子可能是畸形儿。那如果不要孩子呢?那和同性恋就没有什么区别了吧。只是世俗眼光的问题。”   “夏承司,你是哪里不对了?”裴诗皱眉看着他,“你自己是有妹妹的人,怎么会去想这种奇怪的问题?你的意思是,如果我和你有血缘关系,你还是会和我在一起?”   整个房间里只剩下了冰冷的沉默。窗子大大地敞开,飘舞的秋风抚摸着窗帘,不时发出海鸥抖动翅膀般的声音。夏承司虽然没有说话,眼中却没有透露出半点犹豫。他的眼眸非常迷人,却也危险,仿佛藏匿着一只忧郁而压抑的野兽。他的迟疑,也好像只是不愿去吓唬她。但是,他最后还是说了一个字:   “会。”   裴诗明显感到自己的背脊不受控制地震了一下,一如灵魂被什么东西控制了一秒。望着他的双眼,她觉得有什么东西正在沦陷……不行,本能告诉她,她不能再继续这个话题了。   “那还真龌龊。”她甩开他的手,心情变得非常糟糕,“谢天谢地,我们只是普通情侣。不然,我还真受不了这种变态的爱。”   ☆、第十乐章II   之后,夏承司也不说话了。面对他这么长时间的安静,裴诗知道自己说话太重,可能让他觉得很不爽。但是柯泽的阴影还在,她不愿意再和所谓的养哥哥扯上关系。而且面对夏承司,她总有一种无法为自己下台阶的尊严,不愿意主动向他道歉。后来,Oscar回家了,两个人都各自与他说话,基本没有做眼神交流。裴诗终于觉得不大好了,伸手去拉了拉夏承司,谁知却被对方躲开了。裴诗有些不自然地收回手,也在心里默默决定不再与他说话。这样微妙的气氛并不难察觉,所幸还有几个小朋友在,她只要保持和孩子们交流,也没有这么容易闹得太僵。   也因为孩子们都特别喜欢她,之前Oscar对夏承司吓到孩子的坏印象也减少了,还说下次有机会再一起出来见面。可是,他们一直还是维持着冷战直到晚饭结束,从Oscar家里出来。夏承司原本想要向她道谢,但之前的气氛太恶劣,裴诗根本不想和他说话,只是率先走到车子旁边。他为她拉开了车门,她赌气似的丢下一句“谢谢”就钻了进去。从车子发动到停在她家门口,只有最后一刻,夏承司说了一句:“今天谢谢你了。晚安。”然后就让司机把车开走了。   回到家里,裴诗觉得心情简直低落到了极点。以前不是没和森川光闹过口角,但当她生气的时候,他从来不会和她计较太多,反倒是会笑眯眯地说“小诗说的都对,那是我不好”。矛盾就此结束。但夏承司没有。他甚至连哄都没有哄过她……果然,两个骄傲的人会互相欣赏,却没办法长久在一起。打开手机看了看,他没有打过一个电话,发过一条消息。   他是不是明天也不会理自己,是不是以后都不会再联络了?对了,夏承司虽然换女友的频率不高,但每次分手都特别冷静,好像也从来不会受伤。在他的字典里,根本就没有“失恋”这两个字。难道这一回也就这样结束了?因为她对他态度这么糟糕?不行,不能再胡思乱想了。她决定无视这个男人,只管做自己该做的事。如果他真对自己失去兴趣,那分了就分了吧,反正在一起也没多久。她伏在桌面上开始创作,打算再写半个小时曲子就去睡觉。但是,提笔写了不到两行,她就又重新拿起了手机。看见微信里还是空空的一条新消息都没有,她把手机放下再拿起来两三次,最后居然像中了邪一样,对着微信上的“司”发了一排省略号。   等她反应过来自己做错事以后,那边已经秒回了她一个“怎么”。望着夏承司那毫无感情的建筑头像和这句毫无感情的话,她竟莫名地感到火大。她在这边难受了这么久,他居然就是这种反应?她快速发给他一条消息:“你是不是打算分手?”   “没有。但你要想分,我不勉强。”   她看着这句话出神了大约有二十秒,只觉得指尖发麻,打字都比平时慢了很多:“那就分吧。”可是打完以后,她把这几个字删掉,换成了:“你真的喜欢我吗?从你这样随便放弃的态度,我一点也看不出来。”然后又删掉,换成:“你以为你很了不起?你那是什么态度?你以为我会放不下你?”再次删掉,换成:“随便你吧,反正我也不介意分不分手。”   最后一次,她删掉了逗号后面的内容,正想发出去,夏承司打电话过来了。她让它响了几秒,才用沉重的声音接通了电话:“喂。”   “生气生够了么?”   她本来想冷嘲热讽几句,但听见熟悉的声音,鼻尖竟莫名酸胀起来:“你对我一点也不好。”   “对不起,阿诗。今天的事是我的错。”   奇怪的是,之前他态度再怎么冷,她都觉得可以和他硬碰硬,一点不觉得受到了伤害。但他一下变得这样温柔,她的泪水忽然涌出眼眶,声音哽咽起来:“我说错了话,你就不能哄着我一点吗?为什么要把我晾在一边?”   “对不起。我只是看你不高兴了,想留一点空间给你,没想……”   “都是你的错啊!”   “我知道,是我的错。”   虽然叫他哄着自己的是她,但他真的开始哄自己,她却比之前还觉得委屈。吵着吵着,她把被子都哭湿了大片,然后呜咽着说:“我想见你……你明天早上过来看我好吗?”   “明天早上要开会,没时间。我现在过来。”   “可是现在很晚……”她还没来得及说完,听筒里已经只剩下了忙音。   裴诗在房间里坐立不安地等了十五分钟,夏承司就已经到了她家楼下。她先是惊讶于他司机开车的速度,然后换了鞋子跑下楼去。看见他大步爬上楼的身影,她停下脚步。然后,他也在楼道间停了下来。在声控灯昏暗的灯光下,他看上去就像是一幅从陈旧杂志上剪下来的冷漠绅士画像,但与她四目相对的刹那,他的眼神像是瞬间回到了十来岁,初次看见喜欢女孩子的少年时代。   她本来想过去抱他,谁知他却突然抢先走过来,紧紧抱住了她:“对不起。”   她踮脚抱住他的脖子,用力摇摇头,半干的泪水全部流在了他的颈项间——在那里,有他身上的味道。察觉到她又哭了,他觉得心如刀绞,只是低下头,在她发间留下长长的吻。不管他做什么,哪怕只是呼吸时的胸膛起伏这样细小的动作,都会令他的味道更加明显,将自己环绕。现在是真的不愿意离开有他气息的地方。这样的感觉从来没有过,她想,以后大概也不会对任何人有这样的感情了吧。   她轻轻在他脸颊上蹭了蹭:“我去你家睡好吗?”   夏承司当然不会拒绝这个要求。他让等她回家拿了点过夜的东西,就让司机送他们回家。这时候已经很晚了,两个人分别在一二楼的洗手间洗漱完毕,然后裴诗换上他的睡衣,钻到他的房间里去睡觉了。一切都和上一次没什么区别。为了防止误会发生,夏承司特意还穿着白天的休闲西装,就进入她的房间,在她额上吻了一下:“晚安。”可刚一转身,衣角就被她拽住了。   “Sushi。”她把半张脸藏在被子底下,与他对视后眨了眨眼睛,就看向了别处,“……我想和你一起睡。”   夏承司怔忪地看了她片刻,却答非所问地说道:“我已经告诉过你了,不要叫那个名字。”   裴诗像是什么都没听见,往里面睡了一点,掀开被子,拍拍自己身侧。夏承司却依然站在原地,抱着胳膊,饶有兴致地挑了挑眉:“阿诗,这么主动合适么?”   “不懂你的意思。”裴诗还是不敢直视他,“我只是叫你和我睡在一起,又没要你做别的事。”   “你也不是小孩子了,就别说小孩子才会相信的话。”   “做别的事,也没什么关系吧。”她用被子把自己裹得更紧了,“我们不是男女朋友吗,也、也不是没有发生过……”   如果他们确实没有第一次的经验,这番话她不会说得如此吃力。就像当初在日本,自己可以脸不红心不跳地接受和森川光发生关系。可是,正因为和夏承司有过那一次经验,知道了这种事有多羞耻,于是说得越多,涌到脑海中的记忆就越多,就越觉得面红耳赤。当时明明已经醉得差不多断片了,但还是能记得很多细节,例如他花了很长很长的时间,把她从头到尾都吃了一遍;例如他进入以后,因为害怕她疼,所以刻意停了很久才开始动……   但是,她到底是低估了酒精的力量,高估了自己的经验。反正已经有过一次了,之后也会很得心应手——这种想法,从夏承司关了灯开始脱彼此衣服的时候,就开始动摇了。然后,他的吻顺着她的脖子快速落下来,就像毛毛雨一样轻,但所过之处,肌肤的温度都会瞬间升高。   当他的手再度流连到她的双腿间,裴诗发现在清醒状态下自己根本无法接受这种事。尤其是刚才经过一系列的前戏,她已经知道那里已经……她推开他的手:“不要,不要了。”谁知,他直接用一只手抓住她的两只手腕,高高举过她的头顶压在床头,另一只手继续刚才的动作。   不过几秒钟时间,他听见她喉咙里发出沙哑的哭声。然后,他放轻了动作,在她耳边小声说道:“这也太快了。”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她双颊已经变成了粉色,眼睛在黑暗中泛着水光,刻意让自己不要发出喘息声。可是,当把自己腿拉得更开了一些,压在自己身上的刹那,她还是明显感受到了身下炽热的威胁力。她推了一下他的胸口,慌乱地说道:“等等,你、你都没有给我告白过,我都不知道你是不是真爱我,我们还是……”   “用你的身体去感受。”他打断了她,直接进行了下一步。   后面的事情,就不像开始那样浪漫温软了。他这一回的表现和第一次完全不同,从两个人融为一体后,她就觉得像是被一台庞大凶猛的机器控制了。它进入了自己最柔软脆弱的地方,保持着高频率高强度的运转,而自己除了被马不停蹄地研磨,除了不受控制地喘息低鸣,完全没法掰回一点局面。   “阿诗。”他轻轻地咬着她的耳朵,“把腿抬起来。”   怎么会有反差这么大的人……他说话的声音温柔得好像一个疼爱自己的哥哥,身体却在做着这么禽兽不如的事。可是她还是妥协了,乖乖地抬起了腿。然后不过两秒,她就后悔得开始推他:“不要,不行了,真的不行了。太,太深了……”   “刚才想知道的问题,现在感受到了?”他的声音和她一样,也饱含着喘息,但却有着一种几近疯狂的冷静。听见她的叫声再次拔高,整个人像是被电击一样倒在他身上,他又狠狠地罚了她几下,质问道:“感受到了么。”听见她几近哭喊的声音,他的内心并不像表面那样无动于衷。但是,现在他更想做的事只有一件,就是完完全全占有她,把自己刻入她的身体里,生命里,让她也爱得没有回头路,就像自己沦陷的这般。   ——阿诗,现在你已经属于我了。   ——有那么一瞬间,我有了一种几近疯狂的想法。如果就这样让你死在我的怀里。是否所有的爱,欲,羁绊,都会永远长存在这个欢愉痛苦之夜。   这个晚上的一切,是如此头晕目眩,又过于真实。   裴诗已经完全分不清楚,心脏里那种强烈的痛感,究竟是源自于精神,还是肉体。因为,与他结合的部分不仅仅拉痛了心脏,连同浑身每一根神经,都像是密密麻麻的细小线路一样,被他紧紧牵制、冲击。可是,不管自己经历过多少次巅峰,他都好像不会再停下来。她只知道自己正在经历着不曾经历过的刺激,却不知道,每当她露出不同表情的时候,夏承司的目光都不曾从她脸上挪开。   之后,他抱她坐在自己腿上,从下方进入。她双肩颤抖着,精疲力尽地抱住他的脖子,已经连支撑身体的力量都没有了:“夏承司,今天就这样吧,我……真的不行了……”   “我还不够。”他抬起她的下巴,像是在哄她听话一样深深地吻着她,身体却毫不留情地重复着,突破着。   ——不论做多久,做多少次。都不够。   这个晚上,在安全措施方面,夏承司比上一次谨慎小心了不止十倍。绝对不可以让她怀孕,所以只能射在体外。只要想到这一点,他就不愿意结束。他把混了他们体液的手指放入她的口中,然后再和她接吻,品尝着自己玷污她的痕迹,这好像是唯一可以解决饥渴的方式。随着夜变得深沉,黑夜拥抱了绝望,又悄然解开了它的发辫。在这茫茫无边的黑暗中,他们如吸血鬼一般交换着彼此的体液与气息。   一直这样做做停停,到半夜才稍微停下来了一会儿。她奄奄一息地伏在他怀里,脸上除了满满的疲倦,还有浓浓的满足。他手指把玩着她的发丝,望着她的眼里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我觉得很奇怪,你和森川在一起这么久,怎么什么都没发生?”   她半闭的眼睁开了一些:“你怎么会知道?”   “你的反应还是很生涩,跟第一次没什么区别。”   “真对不起啊,我太生涩,太无趣了。”她有些赌气地瞪了他一眼。   “没事,以后我会教你更多。”   他说得理所应当,她听起来却面红耳赤。她把头埋下去,不想让他看见自己的脸:“其实,森川组一直让我很不解。虽然我一直没理解为什么他们要收购盛夏,但筹备了这么久,除了收购,他们也没对你们太过分的事。这可真不像老爷子的作风。”   “因为森川光是我弟弟吧。”   “什么?!”裴诗睡意全消了,猛地抬起头来,“他是你弟弟?”   “对。他和我的父亲是同一个人。”   “你是说……夏明诚先生?难道,你之前跟我提到的出生证明,就是证森川光和你爸爸父子关系的鉴定书?”   “对。”   然后,他把父亲和森川美咲的故事、彦玲的死、森川氏来复仇等等来龙去脉都告诉了她。她听得目瞪口呆,望着夏承司的脸:“为什么以前我没发现,你和森川少爷其实还挺像的。尤其是这里。”她摸了摸他腮骨到下巴的位置:“盖住眼睛和鼻子,就像一个人。”   “嘴唇也像?”   “也像。”她察觉不到夏承司慢慢紧缩的瞳孔,发现他把自己翻过身去,也没有太去留心他的动作,“这样看来,森川少爷还是很重情义的,他后来也没有为难我,只是消失……”后面的话,被淹没在一声闷哼中。那一瞬间,她觉得有些缺氧,大口呼吸了几次:“你在做什么,为什么突然……禽兽,夏承司你就是个禽兽……”   最后,他还没有从她身体里离开,她就已经沉沉地睡了过去。自此,这一夜才总算结束。   第二天清晨六点,天还没亮,夏承司已经起床刷牙剃须洗澡,动作迅速地穿好衬衫西装。裴诗已经完全睡死过去了。前一夜她是什么姿势睡着的,早上竟还是什么睡姿。因此,他所有的动静都没有吵醒她。   直到此刻,前一个晚上发生的事才显得格外真实。在知道他们关系的情况下,他还是和她做了绝对禁止的事。之前他想,既然兄妹不允许发生关系,那就柏拉图恋爱吧,只要偶尔亲吻就很满足了。可是,知道她完全无法接受兄妹相恋以后,他想明白了一些事,反而更加无所畏惧。   他一边系着领带,一边回想着她评价森川岛治也的话。又想起在夏娜的婚礼前,他与在酒店总统套房里和刘石见过一面。那时候,森川迷藏还在张牙舞爪地筹划着第二天要收集多少个人头,森川光都还不知道即将发生什么事。夏承司一眼看出敏哥的胸有成竹显得有些莽撞,于是直接对刘石说:“刘先生,人找好了么?”   “瞧瞧夏先生这镇定的样子,说他是职业杀手我都信啊。”敏哥打趣道,“哈哈,夏先生,这事还是石哥亲自处理的,你放一百二十颗心。”   “早准备好了。刚好我带他来了,给你看看。”   刘石两只手都戴着佛珠,却也同时戴满了玛瑙戒指,这种对比强烈的打扮,让他看上去像是一个手持屠刀的如来佛。他举起手,拍了响亮的两声。然后,酒店卧室里走出一个日本男人。男人最少有两米高,穿着花衬衫和西装,戴着墨镜,但走路姿态畏畏缩缩的,那么大的块头到了一米七的刘石身边却一直在点头哈腰。然后,在翻译的介入下,刘石和这个男人说了几句话,让他演戏看看。他立刻抬头挺胸,变成了一副凶悍的样子。   “你着是地痞流氓还是黑道大哥啊。”刘石对着他的后脑勺狠狠一拍,“都跟你说了,少一点痞气,狠一点!信不信我一枪崩了你?”   刘石要和他对望都要抬头,打他后脑勺的场景是又滑稽,又有点可怕。训了他一会儿,刘石又转过身对夏承司说道:“这样一来,就日本人和日本人之间的矛盾了,和我们没关系。接下来,我就可以留下来了。”他笑了,脸上的伤疤也像裂开的口一样狰狞地笑着:“夏先生,这样的事我一般不自己处理的,但你的事我却很重视。一是因为我爱钱,盛夏那么多年的保护费有点吸引力。二是因为我很喜欢你,你有胆色,不像是第一次和黑道打交道的人。要不,考虑加入我们会?”   夏承司回答得不卑不亢:“不了。我也爱钱,但又懒得去抢。开公司很好,别人会把钱主动送上来。”   所以这之后第二天,他就把婚礼地点换到了山坡上,方便把敌人一网打尽。后来邀请裴诗参加夏娜婚礼的时候,他不是没听出她的不乐意。但是,他知道那天会死很多人,把她带在身边绝对是最安全的方法。哪怕她不愿意,也得把她哄过去。   现在,这件事已经基本上平息下来。那个大块头混混当替死鬼被警方送去调查,已经被判定了是日本黑道内部问题。所以,近期内森川氏连入境也被禁止了。这些事在新闻上都不曾报道过,裴诗对此更是一无所知——既然连这件事都可以压下来,他们是兄妹的事,为什么就不可以隐瞒呢?很多事,她根本没有必要知道。   ——既然我们是兄妹,又是恋人,那也没什么不好。就让我一边像恋人一样疼爱你,一边像哥哥一样保护你。   ——所有事都有我扛着。你只要简简单单地享受生活,演奏音乐,被人宠着就够了。   夏承司扶正了领带,垂下身子,在她的额上印下一个吻,然后走出卧室门。   不过,纸是包不住火的。虽然和裴诗的关系还是个秘密,但是,另一个大秘密却被曝光了出来。他坐上了自己的商务车副驾,把才被裴诗调过的椅子调到最靠后以便放腿,然后打开手机,准备浏览当日的经济新闻。但是打开新闻网页,他却看见了一个大字号的头条——夏明诚女儿曾经杀死孕妇。    ☆、第十一乐章I   一个人的皮肤紧绷程度,往往与其莽撞程度成正比。   *********   出事的人是夏娜。夏承司把那条新闻反复读了几遍,发现曝光的内容基本属实,只是不知这么久的秘密为什么会在多年后被公开。又过了一会儿,他接到了夏娜的电话。电话那一头的妹妹哭得就像在生离死别一样。他知道她脾气一直很骄纵,抗打击能力很弱,也没什么情商,但记忆里她哭成这样的时刻,只发生过在他和父亲闹翻出国留学那一日。被媒体抨击只是一部分理由,她会痛苦成这样,到底还是因为这件事揭开了她心底最深的伤疤。   夏娜杀掉的人,是夏明诚的一个情妇。那个女人长得是真漂亮,大眼睛小细腰,青春无敌,皮肤白嫩得跟婴儿一样。她十八岁认识夏明诚,死掉那一年也就二十不到。发现她和父亲关系的时候,夏承司十五岁。因为她年纪小得已经突破全家人的承受能力了,郭怡在家天天哭成了泪人,所以夏承司找夏明诚争执过不下十次。夏明诚已经没能力打长大的儿子,只是淡淡地扔给他一句“大人的事小孩别管”就对此置之不理。闹了很多次后,夏明诚干脆直接把他送出国,眼不见心不烦。刚好,夏承杰也出国有一段时间了。夏承司一走,家里就只有郭怡、还在读小学的夏娜和夏承逸。这一下夏明诚更加肆无忌惮了,逢年过节都不再回家。他们在一起的第二年,郭怡就在夏明诚的公文包里翻到了两本办好美国签证的护照——是夏明诚和情妇的护照,签证有效期都是两年。美国的签证有效期都是一年,他们为什么要办两年?而且还是一起去。郭怡渐渐有了不好的预感。   郭怡确实已经青春不在,与着年轻的情妇比,少了很多优势。可是,一个人的皮肤紧绷程度,往往与她的莽撞程度成正比。就在郭怡独守空闺的又一个中秋过后,这个十九岁的女孩竟然挺着大肚子来到了她家里,轻佻地在她面前挥了挥手中的护照:“这,是你老公给我办的护照。”指了指自己的肚子:“这,是你老公和我的宝宝。马上我们就要一起去美国生宝宝了,你呢,就做好离婚的准备吧。夏太太。”   郭怡是很传统的女性,她的思想几乎与古代的皇后差不多了。只要想到这情妇肚子里的孩子是夏家的后代,她就没法把对方拒之门外。她请情妇进屋坐下来休息,然后把夏娜和夏承逸都抱到了二楼的卧室。那个情妇却毫无廉耻心,挺着大肚子招摇地走上了楼梯,还顺带观察着周围的环境:“这房子住得开心么?如果已经习惯了,以后要是不能住了,那该怎么办呀?”   郭怡知道自己应该端好架子,但自从夏承司离开,家里连个可以依靠的人都没有,长久的压抑和寂寞,还是令她当着情妇的面就哭了出来。而这一幕,完全被偷偷拉开门缝的夏娜看在眼里。她那时也有十三岁了,清楚明白这女人就是爸爸不回家哥哥出国的理由,怒火瞬间燃烧掉了她所有的理性。她放下抱住她的夏承逸,飞奔过去,狠狠推了那情妇一把:“不要脸的狐狸精,不准你伤害我妈妈!!”   然后,那个年轻的身躯,就这样像个庞大的面团一样从楼梯上咚咚咚地滚了下去,伴随着情妇的惨叫声,最终抽搐在冰冷的大理石地面上。那是夏娜人生中第一次看见那么多的血,就像是一朵逐渐长大盛开的红莲,把尸体托了起来。救护车把伤者送到医院后,那也是夏娜第一次如此心慌意乱地,亲眼看着心电图慢慢变成一条直线。孕妇抢救无效,连同她肚子里的孩子一起,在医院停止了呼吸。   因为夏娜当时年龄尚未超过十四岁,所以不能判刑。父母那边,夏明诚利用关系也妥善处理掉了。他用仅仅一百万就塞住了情妇家人的口,又收买了媒体让他们不要曝光此事。为了不让夏娜在家里有心理阴影,也是顺带避避风头,之后他们把夏娜也送到了英国去。   原本谁都认为夏娜结婚以后生活就会平稳很多,但是也没人能猜到,这件事居然被翻了出来。如果是其他人,十来岁的孩子误杀父亲情妇,这应该不会引起太过分的谴责。但夏娜之前已经臭名昭著了,再加上这一起命案,情况更是比之前要糟糕百倍。   开完会以后,夏承司安排人去和媒体交涉,尽量减少舆论对夏娜的伤害,然后去夏娜和柯泽新家探望安慰了一个多小时,最后回到自己家里。   当然,这件事对裴诗没有什么影响。趁着夏承司早上去上班的空隙,她已经在他家里找到了笔和纸,打印了几张五线谱,开始谱写“夏梦”协奏曲的交响乐版。她早上起来时突然来了灵感,觉得在这首乐曲里增加单双簧管、大号等等乐器,肯定会更加壮丽辉煌。   因此,夏承司推开卧室的门,看见的第一个画面并不是躺在床上性感万分的女友,而是坐在写字台旁边奋笔疾书的作曲家。她写写停停,不时撑着下巴,看向窗外快节奏的城市和丛林般的高楼,但是,她的视野好像从洪荒时代一直穿过了十八个世纪,最终停留在了那个最浪漫的时代,就像是翻看了一本记载了千年智慧的历史书。在她面前的五线谱世界,仿佛有一块摩西口中的纪念碑,它朴素而原始,没有被钢铁碰过。她小心地用笔尖在上留下痕迹,逐渐用青春年华把它打磨成璀璨之石……   又过了半个小时,她才终于放下笔,伸了个懒腰,回到现实生活中。她拿起手机给夏承司发了一条短信,问他什么时候回来,可是身后立刻响起了微信的提示音。她转过头,发现他正坐在床头看手机,膝上放着Mac。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还没到午饭时间,不要笑得那么奇怪。”夏承司抬眼看了她一下,回了最后一封工作邮件,把Mac放在床上,“过来。”   对话似乎显得很多余。看他站起来,她立刻雀跃地冲过去抱住他,把整个身体的重量都吊在他高高的身体上。她发现自己还是不大会表达自己的情感,无论怎样都说不出“我好想你”这样的话。毕竟,他们不过几个小时没见而已。   中午他们吃了他带回来的食物,然后就在房间里待了一整天。他虽然还是酷酷的,她却明显能感到,包围着两人的气流也产生了化学变化。亲吻、拥抱的感觉也不同了,就像是两个人变成了一个人。她可以不再像过去那样拘谨,轻轻松松地坐在他的大腿上,缠着他的脖子,看他电脑上那些她完全看不懂也没兴趣的新闻;也可以想亲他就亲他,想摸哪里就摸哪里;更可以随时变成一个捣蛋鬼,时不时咬一下他的耳朵,干扰他的注意——当然,被扑倒两次以后她决定不再做这种事。   傍晚时分,裴诗接到一通电话。手机上显示的是柯泽的名字,传过来的声音却是夏娜的:“裴诗,你看过新闻了么?”   “哦,有看到,怎么了?”是夏承司告诉她的。知道来龙去脉以后,她觉得在这件事上,夏娜其实有点可怜。   “向媒体透露这个秘密的人,是你弟弟。”   “理由?”裴诗怔了一下,但立刻就保持了高度怀疑态度。她对夏承司指了指门外,拿着手机出去继续通话了。   “上次和你的官司就是他闹大的,这一点还不显而易见吗?”   “不好意思,我弟弟对你有没有杀过人是没有兴趣的。当时把官司的事情闹大,是因为气愤你偷走我的作品,还有你对他做过的恶心事。”   长时间的寂静过后,夏娜缓缓说道:“他都告诉你了?”声音有些发抖。   “对。而且,那天晚上恰好我也在。”   又等了一会儿,夏娜的声音抖得更厉害了:“既然如此,你都知道了!既然如此,为什么你还放任他一直不断对我落井下石?裴诗,《骑士颂》的事你已经报复了,现在你还有什么不满呢?和你弟弟一样,不满我和柯泽结婚?”   “夏小姐,再说一次,以我对裴曲的了解,今天这件事绝对不是他去做的。既然你这么坚持自己的观点,那能不能麻烦你解释一下,他为什么会知道你杀过人?”   “因为他偷看过我的日记。”   “他和你话都没说过几句,为什么要偷看你的日记?”   “就是那天晚上偷看的啊。你刚才说的那个晚上。”   那个晚上她是在泰晤士河接到了裴曲,难道那时候夏娜还要把日记带在身边?裴诗有些迷糊了:“你的意思是,在泰晤士河旁边,你叫人去折磨他那个晚上?”   “……你在说什么?”夏娜也懵了,“我们说的是一件事么?”   “我怎么知道。”   “我没有在泰晤士河旁边见过裴曲。还有,你知道他曾经喜欢我么?他现在恨我和柯泽结了婚,所以才这样陷害我。”   看了一眼夏承司的房间,裴诗把即将到口的“你该去看医生了”咽回去,漠不关心地说:“我还有事,回头再说吧。”然后直接挂断了电话。   她知道自己不该听夏娜胡诌。夏娜既然因为一时冲动杀过人,那因为一时冲动对裴曲做出那种事也是正常的。她应该毫无保留地相信裴曲才对。可是,这件事越想越不对劲,她还是忍不住发了一条消息给裴曲:“小曲,夏娜说你喜欢过她,是真的吗?”   过了一会儿,裴曲才慢悠悠的回复:“夏娜真是公主病加被害妄想症,该去看看医生了。”裴诗想到刚才自己也差点对夏娜说这句话,笑了出来。她和裴曲不愧是龙凤胎姐弟,连思维模式都这么像。   因为对裴曲有着无条件的信任,这件事也很快就过去了。之后的日子里,她就把所有心思都放在了音乐上。大部分时间里,她让裴曲为自己当伴奏,练习即将表演的《那瓦拉霍达舞曲》和《夜神协奏曲》。有时候练疲惫了,她也会拉一些即兴曲子来缓解压力。演奏完了以后,她把所有的曲子都记了下来。她写了一首完整的g小调小提琴协奏曲、弦乐四重奏《磨坊的精灵舞曲》以及钢琴三重奏《克尔特人》。当然,她写得最多的还是小提琴独奏曲。她的灵感无处不在,她的脑中挥发着长了翅膀的想象。看见初雪,她写出了抒情曲《水玫瑰之歌》;和朋友去看了一部中世纪的电影,她写出了吉普赛风格的《舞女与酒窖》;在公园湖边散步的时候,她写出了明朗的幻想曲《湖中的火焰》,等等。同时,她还创作了许多中国风的曲子,例如,她为自己喜欢的历史人物王昭君写了一首《嫱》,为自己喜欢的朝代写了一首《商周》……   最有意思的是,有一次夏承司在她逛街的附近开会,她答应要去看他,但后来因为想早点回家就放了他的鸽子。他在短信里用威胁的语气说回去会狠狠罚她,她却一点也不害怕,还想起了东晋名士王子猷的事迹。《世说新语》里记载,一个雪夜中他突发奇想,专门乘船从绍兴赶到浙江探望画家戴逵,但一路上他玩得尽兴,到了戴逵家门口反而不进对方家门,直接打道回府。为此,她写了一首俏皮的中国古风小提琴独奏曲《戴逵之门》。   她的突破不仅表现在创作上,连演奏技巧也是如此。她越来越深刻地意识到,将感情与曲子融合在一起的感觉很棒。一个冬阳柔暖的练琴日,她随意拉着一首自己创作的曲子,用弓子快速拉下弓到最后,到弓尖只剩1/5时却忽然收手,放轻放慢速度拉下来,同时加大揉弦力度。这种演奏方式和之前渐慢的感觉截然不同,就像一个小仙女买到喜欢的糖果,大叫一声就飞到了天上,再不断震颤自己的翅膀。她被自己拉出的声音吓了一跳,然后用同样的心情再试了一次,发现这个声音真的不错。从那以后,这就像其它类似的突破技巧一样,成为了她演奏特色的一部分。   裴诗会这么开心,不单单是由于音乐因素。她的感情生活也非常顺利。和夏承司恋爱的时间越长,她就越觉得自己之前的担心都是多余的,他们的性格真的很合适。她时而会带着小提琴到他家去蹭吃蹭喝两三天,冬天在客厅拉小提琴特别冷,基本上只要他洗漱上床以后十分钟内,她也会钻进被窝去,把冰块一样冷的四肢缠在他身上。他不会打哆嗦,只会面无表情地转过头来说:“真温暖,我快流汗了。”会逗得她更贴近他一些。   睡觉的时候,夏承司经常压住她的长发,她在半梦半醒中会皱着眉头拔出自己的头发。但是没过一会儿头发会又被他压住,她再次躲开。有一回躲了四五次,她不耐烦了,在他胳膊上使劲拍了一下。他干脆直接抱着枕头睡到床另一侧去。她冷冷地说:“你是在和我保持距离么?”第二天要上班的夏承司无奈极了,闭着眼丢下一句话:“闭嘴。”然后一把把她搂到臂弯里,继续睡觉。   她在任何方面反应总是慢半拍。她经常在他的车里听他放上世纪的美国摇滚乡村音乐,就挑衅他说:“你喜欢的曲子都很老啊,这些音乐人最年轻也五十岁了。”他连看都没看她一眼:“你喜欢的音乐人最年轻的也死了,所以?”之后她决定三十分钟之内都不和他讲话。   但反应迟钝的事绝不止这一回。有一天,她在网上看到一条很过时的笑话,一边强忍着笑意,一边念给夏承司听,讲完了以后她自己哈哈大笑起来。结果夏承司一点反应都没有。她觉得很尴尬,冲过去一口咬住他的脸,结果不小心撞痛了牙齿,闷哼一声,伸手去打他。夏承司还是完全面无表情状:“我该说什么呢?”   当然,她对他们的恋爱也不是没有一点担忧。打个比方说,每次他们发生关系,他总是会比她还小心。有一次他们做得比较激烈,他不小心把保险套捅破了,即便还没有射出来,次日他也还是帮她买了避孕药。从那以后,他们每次上床,他都要戴两层保险套,简直就像是怕把艾滋病传染给她一样。她从没怀疑过他的真心,可是,他为什么要这样做?是因为他有病?还是因为他不喜欢孩子,害怕她怀孕?还是因为,他特别保守,无法接受婚前怀孕?   还有一件事也让她有些疑惑。她认识所有的人,包括裴曲,都已经知道了他的存在。但除了夏娜的婚礼上,他把自己介绍给堂妹小蓓,就再也没有带她见过家人。他倒是把不少朋友都介绍给她认识过,但这些朋友多半都与他有工作关系,或是出社会以后的半路朋友。那些与他一起长大的,或认识很多年的朋友,她一个都不认识。最奇怪的是,一月七日是他的生日,他竟没有举办任何聚会,只是单独和她待在家里庆生。那个夜晚过于浪漫,令她暂时忘了自己的担忧。她纠结一段时间,就认定是因为自己和夏娜关系不好,他为了避免麻烦才这样做的。   转眼间,皇家古典乐之夜很快到来。表演前一天,她和裴曲飞到了香港,在主办方为他们预订的酒店里住下。时至这一日,她觉得一切都准备得差不多了,打算在酒店里睡个好觉,放松自己,当晚就不再碰小提琴。睡觉之前,她只是打开电脑浏览一下新闻,查一查邮件。邮箱里躺着一封来自英国负责人的信,内容大致是在预祝她第二天表演成功。可是,最后一句话却是:Look forward to hearing your extraordinary gift with Mendelssohn.   Mendelssohn……门德尔松?   望着那一行字,裴诗大脑突然变得空空的,只剩下了一堆问题:明天她的表演不是萨拉萨蒂吗?为什么会出现门德尔松?不,这些都算了,重点是为什么改掉曲子这么大的事,没有一个人来通知自己?    ☆、第十一乐章II   “裴诗只带了裴曲来香港?”   同一个宾馆的总统套房中,颜胜娇原本正在喝茶,听见这个消息,拿着茶杯的动作在半空中悬了良久。她的手指抹着闪着冷光的深红指甲油,嘴唇也是相同的浓郁色系。 她嘴角挂着优雅的微笑,眼神却没有一丝激情:“她又在搞什么鬼?打算和裴曲两个人合奏门德尔松?”在她发言的时候,她那四岁的小女儿在房间里跑来跑去,完全察觉不到房间内变沉重的气压。颜胜娇老来得子,对这个女儿一直宠爱有加,所以要说她周围有什么人不怕她,大概也就只有这女儿了吧。   面前那个被她质问的属下没有回话,但闪烁的眼神出卖了他受到威胁的内心。女上司很少对他们的工作报告发表意见,他们通常只需要执行就够了。可是,每次遇到裴诗的问题,她总是会问一些自己根本不知道答案的问题。他吞了吞口水,正想着要如何回答,旁边正在给自己提琴换弦的Adonis就已率先说道:“我倒是觉得,她并不想表演门德尔松。干妈啊,她估计早看出你恶魔的内心了吧。明明就知道她是个只会炫技的女人,还让她演奏感情充沛的曲子。”   “我允许你发表意见了么?”   颜胜娇说话时甚至连嘴皮都没动一下,那边的Adonis立刻乖乖地住了嘴。她喝一口茶,把茶杯放在桌面上,没有在杯口留下一点令人不舒服的口红印记:“你再去查查看她都做了什么准备。”   “是。”属下唯命是从地低下头。   “她明天如果想违反规则上台表演之前的曲子,那就等着被请下台吧。”等了一会儿,颜胜娇看了一眼Adonis。Adonis耸耸肩,在嘴巴上做了一个拉拉链的动作。她蹙着眉,摆摆手:“现在你可以说话了。”   “其实我觉得换曲子这件事根本没有必要。就算是演奏她擅长的曲风,我也不觉得自己会输给她。”Adonis一反常态,看上去特别认真,“您这样让我用自己的优点赢过她的缺点,我也不会感到骄傲的。”   “演奏炫技曲,你确定百分百能压过她?”   “百分之九十五能压过她,百分之五能和她打成平手。”   “哪怕只有百分之一平手的可能性,也不行。没有强到完全打败她的程度,你就不要这么自负。”   “胜败乃兵家常事。输给她一次又怎样呢?如果真输了,下一回……”   Adonis还没能把下半句说出来,已经被颜胜娇泼了一脸茶水。看见水滴从刘海上垂落下来,他不可置信地抬起头——类似的事以前不是没有发生过。但是,怎么都没想到她在比赛前夕还会这样对自己。他笑了一下,放下小提琴,到床头去抽了纸巾擦拭琴上的几滴水:“弄坏了琴,可是会影响明天表演的。”   “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不能让那个人的女儿赢过你。”她把茶杯轻轻放在桌面上,像是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把跑过来的女儿抱在腿上,轻描淡写地说道,“因为她,我亲儿子已经不碰音乐了,如果再让我干儿子输给她,那这干儿子其实不是个废物?不要也罢。”   提到亲儿子,Adonis完全知道颜胜娇对裴诗的恨意从何而来。现在许多记者采访颜胜娇,都会问她:“为什么您建立了这么一个庞大的音乐帝国,您的儿子却没有成为音乐家呢?”她的回答一向滴水不漏:“因为音乐是非常感性的艺术,我儿子很理性,有商业天赋。所以在我看来,更好的组合是经商的儿子和我那音乐家儿媳妇结合,不用全家每个人都搞音乐,你觉得呢?”其实全是谎言。其实柯泽的音乐天赋从他出生后没几天就彰显出来了——每次他大哭不止,连吃奶玩玩具都没用,但只要听见古典音乐,就会变得很安静。这和他母亲的胎教有很大关系。一直以来,她都藏着他作为秘密武器,让他和裴诗一起上课学琴,让老师格外照顾他,就是期待他成年以后出道大放光彩。然而,十六岁那一年,他发现一个颜胜娇的秘密——具体是什么秘密Adonis并不清楚,只知道和裴诗有关。从那以后,柯泽性情大变,就变成了纨绔子弟,一直从国内玩到了国外。而且,也就此放弃了音乐。   “我懂了,干妈说的对。”Adonis擦完了琴,这才开始擦自己的头发,“明天我会好好表现的。”   当然,有一件事是颜胜娇都没想到的,就是裴诗在抵港之前,根本不知道演奏曲目已经变成了协奏曲,所以自然也不会带着管弦乐队来表演。她打电话去向主办方求证,那边给出的答案是,去年他们就已经正式寄送了盖了官方印章的信件给她,通知她曲改成了门德尔松的《e小调小提琴协奏曲》,还特意附上了这首曲子的曲谱,之后也有打电话到家里向她确认过,但似乎家里没人接电话。可是,没接到电话就算了,为什么她连信件都没收到……裴诗压抑住自己的情绪,让自己不要胡思乱想,现在已经不能再浪费时间了。   翌日晚上,香港皇家古典乐之夜于晚上七点整正式揭开序幕。万人体育馆被重新装潢,中央搭建了古典风格的舞台,观众席陆续被熙熙攘攘的人填满,就像是过年期间的火车站一样。银色的光灯在上方旋转,朝着四面八方射去。时间一点点向七点逼近,裴诗从后台看着体育馆观众席的情况:夜色深邃,像是用一层黑纱将观众覆盖,将中央明亮光辉的演奏台拱了起来。随后,主持人用粤语在后台进行解说当晚的表演,通过广播传遍了每一个角落,万名观众非常迅速地安静下来。演奏台中心的升降台缓缓升了起来,想到Adonis的演奏会带给观众多大的震撼,裴诗的压力就在无形中变得更大了。   当演奏者出现在观众面前,她第一反应却是“Adonis怎么比以前胖了这么多”……再抬头一看大屏幕,发现那不是Adonis,竟是帕里曼。怎么回事?连表演顺序也改变了?她赶紧找后台工作人员要了一份表演清单,发现首场的表演者确实由Adonis换成了帕里曼。那Adonis去了哪里呢?她又去了哪里呢?她往下翻看,一直没看到他们俩的名字。直到从倒数第二行起看见了……   《生命的犄角》小提琴独奏,门德尔松e小调小提琴协奏曲,演奏者:Adonis。   《夜神》小提琴独奏,门德尔松e小调小提琴协奏曲,演奏者:裴诗。   是开玩笑,还是印错了——这是裴诗看见这两排字的第一反应。到底是谁安排的曲目单,居然让压台最后两首演奏者拉一模一样的曲子?而且,她还是最后一个!她翻了翻这一次音乐会的主办方名单。果然,上面出现了“柯氏音乐”四个字——原来,颜胜娇也在这里。她一点也不好奇了。   对裴诗而言,后面的时间无非是一种煎熬,但她又不得不争分夺秒地去熟悉曲谱。在场表演的每一个音乐家都是如此优秀,每有一首曲子结束,她觉得心底那块石头就更沉重了一些。到上半场结束以后,几个音乐公司巨子出现在了后台,不时向自己旗下的音乐家们打招呼。在这群高大的各国男人里,裴诗看见了其中个头最小却是最有气势的亚洲女性。她的一身紫色鳄鱼皮连衣裙在黑色西装中显得格外耀眼。她还是和以前一样,从来不会正眼看人,以一种巡视地方的上等人架势看了一眼裴诗和裴曲,然后目中无人地继续加入到同行的聊天中。   裴曲被她这么一望,忍不住打了个激灵:“姐,你看,那是……”   “嘘。”裴诗不打算和她有什么交集,只继续看着手中的谱曲。   那堆人又聊了一会儿就回到贵宾席了。之后,裴诗去了一个无人的练习室,在绝对没有干扰的个人世界中演练小提琴,一直持续到下半场也过去了大半。外面正是著名大提琴家的独奏表演,是巴赫无伴奏大提琴组曲一号。裴诗看看表,下一首就是Adonis,很快就要轮到她了。她去洗手间重新洗了一次手,对着镜子说服自己不要紧张,自己一定能正常发挥的。可是,这个晚上的状态一直不好,她有预感会把演奏搞砸。如果真是这样,恐怕就真的合了颜胜娇的意。现在的表演可是全世界都在直播,把没有太多表演经验的她安排在最后,不正是想让她成为最大的笑柄吗?这一回如果演出出现错漏,那她的小提琴生涯恐怕会葬送于此。   她又深呼吸几次,握住拳头让自己不要紧张,然后走出洗手间。但刚回到练习室门口,她就听见一个低沉的女声从里面模模糊糊地传出来:“裴曲,听说你最近很不安分啊。”   裴诗和裴曲同时抬起头,前者迷茫地看着她,后者则是把胆战心惊写在了脸上。一个跟班迅速拖了一个椅子过来,放在颜胜娇身后。她看也没看,缓慢而雍容地坐了下去,把双臂抱在胸前:“你最近对我儿媳妇好像意见很大?怎么,以前吃到的教训还不够?”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话虽如此,裴曲小小的脸颊已经变得苍白,肩也缩了起来。   裴诗径直走过去,挡在颜胜娇和裴曲中间,一点也不客气地说:“什么教训?”   “裴诗,管好你这个弟弟吧。他从以前开始就喜欢对别的姑娘动歪脑筋,当时被我发现了,就给了他一点小教训……”   显而易见地,裴诗不好奇其它内容,只是拔高音量又问了一次:“什么教训?”   颜胜娇的脸上,连冷漠的笑意都消失了。她的嘴角塌了下去,一字一句说道:“让他学会如何当一条好狗。不要见了谁都咬,见了谁都吠。”   她的声音不大,却字字充满震撼力。听到最后,裴曲猛地往后跌了两步,把桌子上的小提琴弓也碰到了地上。裴诗则是往前走了一步,握紧的双拳不断打着哆嗦:“原来……那件事是你做的?”   “你们还真以为是夏娜?”颜胜娇侧过头笑了笑,“她不过是把裴曲寄给她的一堆情书和照片原路寄还给他,然后,我把里面的照片换成了训狗照而已。”   裴曲咬着牙关,眼泪唰唰流了下来:“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谁叫你要去招惹夏娜?如果她不跟柯泽在一起,还有谁配得上我儿子?”颜胜娇用几乎带着杀气的眼神看向裴诗,“裴绍的女儿么?提鞋也不配。”   “既然……既然你这么恨我们,为什么还要领养我们?!”裴曲情绪突然变得特别激动。   “领养,就是对你们好么。我只是好奇裴绍的孩子会长成什么样而已。事实是,你们真的没有让我失望。看看这姐姐,冷漠,自负,身为小提琴家,却连一首带感情的曲子也写不出来。不论恋爱几次都没有好下场,注定是个到孤苦终老还在怀才不遇的可怜虫。”见裴诗没说话,颜胜娇那像刀片一样的薄唇又轻轻动了一下,“至于裴曲,你不仅长得和你父亲一样,连性格也是如此相似。懦弱,无能,胸无大志,总是嚷嚷着‘我是为爱而生’来逃避自己是个失败者的事实……咳!”   裴诗不顾一切冲过去,掐住了她的脖子,眼睛发红地说道:“你这巫婆!!你再说一个字……再说一个字看看!!”看颜胜娇脸颊通红一脸痛苦,她的愤怒之火却越燃越旺。恨不得现在就杀了这个女人,让她永远消失在这个世界上。   但是这个动作并没有持续太久。门口的保镖冲了进来,抓着她的胳膊,像扔小鸡一样把她扔推倒在了地上!颜胜娇捂着自己的喉咙干咳了几声,接过跟班递来的茶水,上气不接下气地喝了一口:“你们母亲高莹莹,她和裴绍都有了你们,居然还会抛弃你们三个人离开,客死异乡。可想而知,裴绍是个什么样的男人。裴曲,别再打夏娜的主意。就你这德行,她就算嫁给一条狗,也不会嫁给你。不能理解,就想想你父母。”   演奏台上,Adonis完成了《生命的犄角》独奏,和他的乐队已经进入协奏曲准备阶段。乐队成员清一色穿着黑衣,只有放在他们面前的乐谱、领结衬衫以及Adonis的头发是一片雪白。Adonis拿出一块方巾包住肩托,把小提琴架在脖子上,傲然地抬起头。指挥拿起指挥棒,抖了抖袖子,张开双臂。然后,犹如雨前隆隆雷声的前奏舒缓响起。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舞台后方坐了一排几岁的小孩,总共十个人,男女各五个,颜胜娇的女儿也在其中。他们每个人的怀里都抱着一束鲜花,原本正在漫不经心地晃着腿玩,但当Adonis的小提琴声响起,他们全部都不动了,全部看向他的方向。原本前面的大提琴演奏过于缓慢低沉,很多听众都已经恹恹欲睡了,但到Adonis表演的刹那,他们所感受到的震惊,就像是水手在深夜里在海岸被冰冷的海水冲醒。门德尔松这首闻名世界的协奏曲一开始就是悲凉且忧伤的,而Adonis的演奏不仅将这种感伤情怀诠释得淋漓尽致,甚至还添加了恢弘又倔强的气势。   听众席中还有不少表演结束的管弦乐演奏家,他们听着他的曲子,仿佛是无数麻雀看见天使梅塔特隆张开了三十六支辉煌的翅膀。纵然有再多不甘与嫉妒,只要想到这是亚洲首屈一指小提琴鬼才的协奏曲,也只能心服口服。   而在后台,裴诗已经没有心思再去留意前台的演奏。她抱着裴曲泪流不止的脑袋,轻轻拍了拍他的背心:“没事,没事,有姐姐陪着你……小曲,你别哭了啊,那个女人说的话你一个字也不要信。我们爸爸是世界上最伟大的父亲和丈夫,妈妈的离开,肯定也有她自己的苦衷……那个女人,不过是嫉妒我们有这样幸福的家庭罢了。”   幸福?这真是幸福吗?连母亲的名字,都要通过颜胜娇之口才能得知。裴曲哭得更伤心了。裴诗抬头往上看,把眼泪逼了回去:“小曲,你是最棒的。你看,你钢琴弹得这么好,人又长得这么帅,还这么和善温柔,大家都很喜欢你。我一直为有这样一个优秀的弟弟感到骄傲……”   又过了一段时间,Adonis最后一个音节也结束了。后台里传来紧急的呼声:“裴诗!裴诗!快点出来,到你了!”   “你先在这里休息吧。”裴诗擦掉裴曲的眼泪,揉乱了他的头发,弯下腰来对他微微一笑,“姐姐很快就回来。”    ☆、第十二乐章I   那么多名人的孩子无法超过父母,是因为他们没有勇气离开父母的光环。   *********   “谢谢各位听众朋友前来参加一年一度的英国皇家古典乐之夜。这个夜晚过得很快,已经进行到了表演的尾声。接下来,我们最后的演奏者是新锐小提琴家,裴诗。”主持人站在表演台中央一边讲解,英国主持人也同时对着BBC电台的镜头翻译成英文,“在这之前,颜胜娇女士为这场表演准备了一个有意思的小活动,现在我们请她出来为大家讲解一下。”   全世界的电台直播中,镜头上都出现了颜胜娇端庄高贵的身姿,在她那张凌厉的脸下,字幕的解说也全部都是:“世界知名小提琴家,柯氏音乐执行总裁,颜胜娇。”以她在古典乐界中的地位,每次出场其实都会引来不少人的关注。可此时此刻,不管是台下的听众还是电视机前的观众,都对即将表演的裴诗产生了疑惑:她是什么人?为什么可以在Adonis之后演奏压台曲?   颜胜娇走到演奏台中央,脸上露出了帝国皇后般的微笑:“我想,刚才在Adonis演奏的时候,各位朋友应该都看到了,这演奏台上坐了一排可爱的小朋友。”她摊开手,示意听众留意那一排抱着花的小孩子:“除了我女儿柯冰,其他孩子都是由今晚主办方随机邀请来的。接下来,裴诗将演奏与Adonis一样的名曲——门德尔松e小调小提琴协奏曲的第一乐章。等她演奏结束以后,我们会请Adonis也上台,让这些孩子按自己的喜好,把花束送给他们喜欢的演奏者。”   主持人惊讶道:“哇,这样看来,这一届的皇家古典乐之夜,岂不是变成了一场竞技比赛?”   “那倒不至于,只是一场小小的友谊赛,是没有任何奖励与影响的。因为不论如何,我们都有意向,希望能签下裴诗,作为我们柯氏音乐旗下的小提琴家。”颜胜娇微微一笑,像是想起了什么愉快的事,“要知道,裴诗可是我老朋友裴绍的女儿。我和裴绍年轻的时候,就经常和对方比来比去——当然,最后是他赢了,因为他留下一堆无法超越的惊世之作,就把我们这些老朋友抛下撒手人世了。这简直跟打牌赢了就跑路没什么区别啊。”   台下响起了一阵欢笑声。听见裴诗是裴绍的女儿,紧绷的气氛也缓和了许多。很多年纪大一点的作曲家和指挥甚至在低声交流,怀念起有裴绍的时代。颜胜娇持续笑着,偷偷擦去眼角的泪花:“真是没想到啊,转眼间,连我们的继承人也都这么大了。所以,我才跟主办方商量,增加了这么一个比赛小环节。看看Adonis和裴诗谁的曲子更讨孩子喜欢。”   主持人意味深长地叹道:“是啊,孩子的审美才是最原始最真的。那么,现在让我们用热烈的掌声欢迎今晚最后一个演奏者。她将为我们带来她的压台曲《夜神》,以及门德尔松e小调小提琴协奏曲第一乐章——有请裴诗小姐!”   主持人和颜胜娇都从台上退下。在雷动的掌声中,升降台缓缓出现在演奏台上。站在升降台中央的,正是穿着肩带黑色曳地晚礼服的裴诗。她左手拿着小提琴和弓,右手自然地垂在身侧,身材就像那如云的黑发呈现出优美的线条。在银色的舞台灯光照耀下,她的眼睛与睫毛深黑不见底,仿佛早已融为一体,手环与耳坠却如金子一般闪闪发亮。她提着裙子走下升降台,站在演奏台前侧,就像是一尊刚从深海中打捞出来的女神像。   台下的万名听众、全球电视机前的观众都望着这张年轻而冷漠的脸,都略微感到疑惑——通常古典乐表演中,首席是最后一个出场的,但她却比她的伴奏乐队先出来了。而且不管等多久,她身后的几十个演奏者座位都一直空着。   就在大家以为表演现场出现差错的时刻,裴诗却把小提琴架在肩上,开始拉双音试音、调琴。此刻,就连颜胜娇也眼露讶异之色,脱离了座椅靠背,坐直了身子。再看看钢琴伴奏的位置,那里也一直没有人出现——裴诗这是想做什么?裴曲人呢?难道她想独奏《夜神》?   然而,裴诗握着弓,却开始用同样的频率拨G弦。小提琴发出重复而低沉的声音。这下不仅是颜胜娇,连主办方其他人也都诧异了——不管是《夜神》还是门德尔松的协奏曲,都不是以拨弦开头的。   这下麻烦可大了。英国人非常刻板,皇家古典乐之夜更是他们最正统的大型演出之一。除了华彩段,他们不会允许表演者擅自改动正式演出的曲目。一旦有人违反这个规矩,会被立刻请下台,而且终生失去在皇家古典乐之夜的表演资格……就在所有人都为裴诗捏一把冷汗的时候,几次拨弦已经结束。   她歪了歪头,金色的耳环微微晃动,开始演奏曲子的主旋律。   第一个小节从她的琴中流出来的那几秒,没有人意识到那是什么曲子。只觉得像是站在了空旷的冰原上,听见了被刺穿胸脯的雪鸟,在苍穹的云雾中高鸣了一首悲歌。裴诗的手指在四根弦上下滑动跳跃,手指骨节柔软得像是被抽去了骨头,连风都可以令它们如破布般颤抖。   直至这一刻,人们才反应过来——这是门德尔松的e小调小提琴协奏曲。只是,她居然一个伴奏都没用,把它改成了独奏版。而开始那几声拨弦,原应是由交响乐团中的大鼓和小提琴奏出。   小提琴的音符从起伏拉动的弓子下流出,好像雪鸟在风和雪的冰寒中扑打着翅膀,朝上绷直了身躯,宣扬着对高远长空的迷恋与不甘。那尖锐的高音是它泣血的痛,那长而凄绝的揉弦源自它颤抖的咽喉,那陈旧哀愁的旋律是它对生命的哭诉……所有的一切,都一如歌颂着这世界上最优雅、最壮丽的死亡。   冷寂的演奏台上,只剩下裴诗和她的琴声。然而此时此刻,不止裴诗一个人,所有听众,连同坐演奏台上的十个孩子都因被琴声刺痛而紧皱了眉。   随着曲子的推进,听着那熟悉却又格外忧伤的音乐,颜胜娇紧张的双肩却松弛下来。   ……“颜胜娇,这名字真好听。娇弱如花,美得引人入胜。”   三十七年前,威尼斯的海边,那个少年曾经带着一脸无害的笑容对她如此说道。她是富家大小姐,一向骄矜惯了,第一次遇到对自己既不畏惧也不讨厌的人,那个笑容令她心跳加速,却又不知所措。她别过头扁了扁嘴,赌气地说:“是争强好胜的胜,谢谢。”   “我还是觉得我的解释更确切一些。”他还是一脸灿烂的笑容。   她的脸“唰”地变得通红:“你这人怎么这么没礼貌!”   他想了想,温柔却固执地说:“你是很漂亮啊,总不能逼我撒谎。”   在这快四十年的岁月里,她一直坚定地认为,当初会这样执着于这个男人,要么是因为要么那时自己不过情窦初开,要么是因为他确实长得有点好看,要么,就是因为输给另一个女人的不甘心。这与爱情没有任何关系,与她要走的路,也没有关系。只是,此刻望着台上黑色的身影,她还是不可避免地想起了他。   ——既然认为我漂亮,为什么最后却会跟那个女人走?   ——既然没有感情,为什么要让我看见这么多的温柔?   ——既然已经选择了离开,为什么还要让你女儿用你的神态演奏曲子,让我再一次想起三十七年前的回忆?   和在场很多听众一样,颜胜娇垂下头,让泪水落到了膝盖上。   等他们从这段美得惆怅的音乐之旅中走出来,已是裴诗用弓子结束华彩段最后一个音符的时刻。这一场真正的纯粹小提琴演奏,因为除了小提琴,什么配乐都没有。小提琴不像钢琴,仅凭自身就可以模拟一个交响乐的演奏效果,单独的小提琴音色是非常单调枯燥的。然而,也不知道是裴诗的琴好,演奏场地好,还是她的琴声激情而嘹亮,即便是不懂古典乐的人,也忍不住随着大众一起为她献上了剧烈的掌声。   然在工作人员的安排下,Adonis和主持人也走到了台上。然后,主持人走向台上十个孩子,牵着柯冰的手,把他们带到了两个小提琴家面前:“来,小朋友们,现在是你们表现的时刻了,请把花送给你比较喜欢的艺术家。从左到右一个个来。想好哦,花是这个哥哥,还是这个姐姐呢?”   Adonis扫了一眼裴诗,又看向面前的孩子们,摇摇头,欲言又止。听众席就像是一片深黑之海,那些在席间闪烁的灯光,就是星空倒映在海中摇曳的影子。上万人都像商量好了一样保持着沉默,现场如此之沉寂,就好像只剩下了裴诗和Adonis两个人。终于,站在最左端第一个孩子走到Adonis面前,有些羞涩地抬头把花递给他;然后,第二个孩子小跑着跟上去,也把花送给了Adonis;第三个孩子左右看了一眼两个小提琴家,慢吞吞地、迟疑地走向了Adonis……直到第九个孩子送花结束,没有一个人把花送给了裴诗。   “看来今天是裴诗没有伴奏的原因,才会造成这种结果。孩子们都喜欢热闹,所以会更喜欢Adonis的大型演奏。裴诗你很棒,不要气馁啊。”看见Adonis的花都多到放到了地上,裴诗却依然两手空空,主持人连忙笑着打圆场,拍了拍柯冰小小的肩,“来,柯冰,现在到你送花的时候了,想好哦,花要给哪个人?”   柯冰抱着花,眨巴着可爱的大眼睛,拉了拉主持人的衣角:“是给我喜欢的小提琴家吗?”   “是的。”   “那我要给她。”柯冰指了指裴诗,“她拉得比较好听。”   “那赶紧把花给裴诗姐姐吧。”   “不要,我不会过去的,你来给她。”   看来,柯冰的大小姐脾气并不亚于夏娜,连在这么盛大的舞台上都敢这样讲话。主持人面露尴尬,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所幸这个时候,颜胜娇又一次在底下发言了:“我来代她鲜花吧。”然后她走上舞台,揉了揉柯冰的头:“我女儿脾气是这样,表面看上去厉害,其实心很好。在学校里,她也总是帮助那些被人欺负的小朋友。”   “我不是因为心好才给她,我真觉得她比较好。”柯冰拉扯着母亲的衣角反抗道。但是因为没有话筒,所以声音只有台上的人听得见。接过女儿手里的花,也无视了她的话,颜胜娇亲自把它递给了裴诗:“裴诗,不被小孩子喜欢,不代表你的音乐不棒。我们都非常为你骄傲,你是虽败犹荣。”   裴诗一语不发地接过花束,没有感情地笑了一下:“谢谢。”   颜胜娇笑得如此和善,简直与裴诗所认识的她判若两人:“今天的表演非常精彩,一点也没有辜负你父亲的期望。然后,我以柯氏音乐执行总裁的身份正式邀请你加入我们公司。”   裴诗知道,这个晚上自己不是输了这么简单,她是上了套:如果答应颜胜娇,那她从今往后都会被对方打压,永远只能当“远不如父亲的裴绍之女”。可如果拒绝了颜胜娇,这一场失败的音乐也会被人们永远记住,很难再有翻身之日。但她知道,那么多名人的孩子无法超过父母,是因为他们没有勇气离开父母的光环。她静静地望着颜胜娇,眼中像是有冰蓝的火在焚烧:“对不起,我拒绝。”   颜胜娇对这个答案满意极了,真不愧是她预料到并且希望得到的答案。然而,她的脸上却表现出了满满的失望:“没关系,你再考虑考虑。”   *********   第二天,媒体果然在最后裴诗输给Adonis的新闻上大做文章,而对她拒绝颜胜娇的邀请一笔带过。离港回家后,看见那些新闻记者如何像写小说一样歌颂着Adonis鬼神一般的演奏,裴诗知道,这些媒体已经被颜胜娇买通了。   她没有心情去阅读更多的新闻,只觉得对颜胜娇充满了愤恨,她一定要找出颜胜娇故意不给她新曲目的证据,然后再当众撕下这个女人的假面具。她发邮件给皇家古典乐之夜的活动策划部,找他们索要了寄送更换曲目信件的快递单号,然后打电话到快递公司报出了单号,说自己并没有收到这个信件。那边回复了具体的签收日期和时间,是草签,名字写的是“裴诗”,还把签单的扫描件也一并发给她。扫描件上真有她的名字,但字体看上去很陌生,并不是她的,也不像裴曲的。她又打电话给快递公司,说这不是本人的笔迹。快递公司直接把快递员的手机号码给她。   “裴小姐啊,签收的人是你弟弟啊。他不是经常网购吗,我记得很清楚。”快递员在电话里毫不迟疑地说道,“怎么,他忘记把信件给你了?我都跟他说了这信件很重要,让他要转交给你,他怎么就忘了呢……”   最后的结果是,裴曲从一堆游戏碟里翻出了封完好无损的信还给她,像被请家长的孩子一样锁着肩耷拉着脑袋:“对,对不起啊,姐……我……我看上面是英文,还以为是奢侈品广告册,就把它忘在一边了……”为了这件事,裴诗把裴曲劈头盖脸地骂了一顿。正训话到最恼怒的时刻,裴诗接到了夏承司的电话。   “回来也不跟我说一声?不想我来接你?”夏承司似乎有些不悦。   “我表演失败了,不想说话。”   “你的表演我看了,当时就猜到肯定有内幕。刚才发给你的链接,你去看了么?”   “一点也不想看。”   “别赌气,去看。”   挂断电话以后,裴诗心不甘情不愿地打开了夏承司发给自己的连接。那是一条热门新闻:“皇家古典乐之夜裴诗神级演出引热议观众质疑献花儿童有幕后推手”。裴诗眼睛骤然睁大,把这条新闻快速浏览了一遍。原来,自己之前看到的几条媒体通稿根本就没人信。观众们都在网上发表了意见,有人说孩子鲜花的环节是炒作,因为外行人都能看出来,裴诗的演奏比Adonis更好,肯定是颜胜娇为了捧Adonis故意玩的把戏;有人说,那个四岁的柯冰是颜胜娇的孩子,她没道理让其他孩子献花给Adonis,却让自己女儿鲜花给裴诗;有人说裴诗的演奏只是看上去能糊弄外行人罢了,真正的高手还是Adonis,不懂古典乐的人还是不要随便发表意见了……   裴诗搜索了所有与前一夜压台表演有关的新闻和评论,发现绝大部分听众都觉得她的演奏精彩绝伦,是当天晚上最大的亮点。还有人发出了视频,说因为前一夜看见台下金发小男孩很可爱,就把他录了下来,却发现了一个奇怪的地方,Adonis演奏的时候,小男孩根本没看任何人的表演,只是低头玩自己的电子手表,但到裴诗演奏以后,他却有几分钟听得全神贯注——“这才是正常孩子听到古典乐的反应,为什么台上的孩子们却在Adonis表演时听得这么认真?”就着这个话题,网友们又开展了新的一轮热议。   其实,裴诗算是误打误撞,遇上了颜胜娇的弄巧成拙。原本颜胜娇去找她说那番话,是因为想要刺激她到不能表演,没想到这番话仅仅刺激到了比较脆弱的裴曲,而导致他不能上台。因此,少了伴奏,裴诗小提琴技巧的所有优势反而发挥得更加彻底。两天后,连著名的英国古典乐评论家Geogre Connery也在报纸上发表了很长的文章,详细点评了皇家古典乐之夜的每一个细节。在评价裴诗的表演时,他用到了“exceptional”这个词——这个词,他在七年内只用了两次。这是第二次。   有了Geogre Connery开的头,包括Ricci夫人在内的许多著名音乐人、评论家、报刊杂志也对裴诗大肆赞扬。而消失已久的音乐大师周派德竟也重回香港,在采访中给予她的表演十分的肯定。这一回与以前不同,裴诗在海外的名气优先于国内一夜间暴增。外国观众并不关心香港本土举办了什么鲜花活动,他们只知道看过裴诗的表演后,又一个会被历史记住的小提琴家诞生了。   裴诗还没有从受宠若惊中走出来,另一个著名的小提琴家竟亲自登门拜访了她。   “我打算举办一场小提琴演奏会,你有兴趣加入么。”Adonis有些别扭地看着别处,任他雪白的爱猫在怀里不安分地钻来钻去,“我觉得和你一起演奏巴赫双小提琴协奏曲,应该效果还不错。”   至此,裴诗和裴曲都石化了。    ☆、第十二乐章II   这是裴诗怎么都没有料想到的结果。一直以来,她都把Adonis当成最大的劲敌,就连这一次表演大获成功也没有令她放松警惕,没想到对方竟然就这样与她化敌为友了。难道这又是颜胜娇的一个诡计?她望着他久久没说话。他却好像根本没留意到她的防备,只是四处打量了一下她家里,皱了皱鼻子:“我说裴诗,你好歹也是个有点知名度的音乐人了,怎么住的地方跟贫民窟似的?”   “我在太好的房子里没灵感创作。”   “好吧,听了你这回表演,我对你的创作其实还来了点兴趣。”波斯猫用肥嘟嘟的脸蹭着Adonis的脖子,他痒得笑了一下,“不过,应该也不会好到哪里去。你还是先考虑一下和我合奏的事吧。别以为我是把你当回事了,我只是觉得你技巧还不错……”   不管怎么解释,也掩盖不了这是合奏而非伴奏的事实。在音乐史上,一起演奏巴赫双小提琴协奏曲的人,通常都是在一个水平线上的,就像著名的梅纽因和奥伊斯特拉赫合作。裴诗对这人的别扭程度已经无言以对,只是点点头,无奈地说:“我知道了。我会考虑的。”   “什么?和我同台你还要考虑?!你知道我是谁吗你这木头女!”他猛地站起来,“算了,你慢慢想!我走了!”   他像一阵旋风一样冲到门口,然后停下来:“哦,对了……”   “怎么?”   他想起皇家古典乐之夜当晚发生的事。当时人都差不多走光了,他在小提琴盒里没有看到那块昂贵的松香,于是倒回休息室里寻找,结果,路过一个房间的时候他听见了柯冰尖细稚嫩的声音:“我不认为我做错了,妈妈,你不能这样怪我。”   “妈妈没有说你做错了。”接下来是颜胜娇的声音,“只是,最开始不是让你把花都给Adonis哥哥吗,你怎么给了那个姐姐?Adonis哥哥不是和你关系更好一点吗?”   “妈妈虽然让我给哥哥,但主持人在台上说了,叫我们把花给喜欢的小提琴家。我心里是更喜欢那个姐姐的演奏,所以就把花给了她。爸爸说了,做人要有诚信。”   这个事实对Adonis的打击非一般大。他一直认为自己天赋异禀,光明磊落,就算败给裴诗,他也可以更加努力练习,再竭尽全力击败她。他怎么都没想到,颜胜娇会在背后搞这种小动作,说不失望那肯定是假话。但此时看着裴诗站起来送自己,他还是决定不再谈起颜胜娇的事:“没事,好好练琴,到时候不要给我丢脸。”   “我还没答应你呢。”   话是这么说,裴诗基本没怎么想,过两天就同意了与他的合奏。与她想象的不大一样,Adonis面对音乐时并不是那种懒散又自我中心的人。相反,他相当谦虚,尽管两个人都很熟悉这首曲子,在练习的时候他却总是会配合她的节奏调整自己,也很尊重裴诗甚至旁听助理的意见。一个已经功成名就的小提琴家竟然会如此严己宽人,这令裴诗非常意外。因为在他们练习的时候,她总是会想起韩悦悦等人练琴时自满随便的态度。她想,这或许刚好是Adonis比他们每个人都好的原因。   有一天下午,他们约好在他家的练习室里见面,她提前到了,Adonis却不在家。管家说他去做美容了,会准点回来。她在练习室里拉了一会儿琴,发现他家的琴房的练习效果简直和音乐厅的差不多。她站在落地窗前,看着外面院子里精美的鹅卵石和流水,觉得心情愉悦,视野开阔,于是找管家要了五线谱和笔,在琴房里就创作起来。写下新曲的时候,她觉得身体变得很轻,简直快要和空气融为了一体,而自己悬在空中,看见了一条纯白的、延伸向金色之路。在那里,一道光劈开阒静的云雾,豪华恢弘的城堡拔地而起。在那里,天使吹响了号角,摇醒了沉睡的心灵。在那里,有光辉万丈的未来在等待着她……   “如果我是你,不会在这里用那么多连音符号。”   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她一跳,让她不小心把连音符号都画歪了。她回过头,看见了鼻头红红的Adonis:“你鼻子怎么了?”   “挤黑头啊。”Adonis像女孩子一样伸出双手拍拍脸,“有没有觉得我的皮肤比以前好了?”   “有,还在发光……你去哪里做的保养,效果真好。”   “那是肯定的,这一套护理做下来可是这个数。”他伸出四根手指,“不过我是他们家钻石VIP客户,你想去的话,下次我介绍你去。”   这个话题持续了大概半个小时,裴诗已经完全忘记了他的性别,甚至觉得和他聊天比和女生聊还自然些。后来,他摆摆手,弯下腰看她的谱子:“跑题了,我们不是在讲你的连音符号么。”   “为什么不要连音符号?”   “你这首曲子开头是很大气的,我设想你是想把它写得波澜壮阔一些,对吧?”见裴诗点头,他指了指第二行,“你看,从这里开始,当别的乐器加进来的时候,会有正式进入第一段小高潮的感觉。如果用连弓,气势会少了很多。”他伸出胳膊做了几个大幅度用力拉小提琴的动作,“全部改用分弓,发出很响的声音,等这一段过了再突然变柔、变快,效果如何?”   裴诗又看了看那一行曲谱:“你说得没错。”   “我发现你写的曲子难度都不小。这点我们还蛮像的。给你看看最近我写的曲子?”   “好啊。”   他去拿了自己的曲谱递给她,在她身边坐下,姿势很端庄,与其说是充满绅士风度,不如说是散发着淑女气质。她顺着他的曲谱看下来,轻吐一口气:“Adonis,你确实很有才。”   “你也不赖。”他耸耸肩,“我不介意和你合写曲子。”   “写了以后我们再一起演奏?”   “那就太完美了。”他难掩眼中的喜悦之情,眨巴着眼睛,“如果曲子好听,可以考虑把它们录制到专辑里发行。你现在还没和任何公司签约对吧……”   这一天,他们一整天的时间都在聊天、练琴,直到快十二点,夏承司来接她才结束。她心情好极了,和夏承司一路聊着与Adonis的默契,还大肆赞扬了Adonis的认真与才华。夏承司开始还会答她几句,后来大部分时间不是沉默,就是随便敷衍说“嗯”“是”。到他家以后,他换了鞋就回房间了。她觉得情况有点不对,跟在他后面小声说:“……我是不是太容易相信人了?”   “没有,Adonis人不错。”   “是因为我最近太专注音乐,忽略你了,你才不高兴吗?”   “不是。”   “那为什么……”   “没有哪个男人会喜欢女朋友毫无防备地和另一个男人待一起这么久。”   “你在说什么,Adonis喜欢男人啊。”裴诗推了他一下,笑出声来,“和他在一起我不需要防备。你要和他在一起,你才需要防备。他以前差点把我当成情敌了好吗?”   “你不懂男人,男人就是不相信男人,哪怕是同性恋也一样。你看看,你现在浑身都是那家伙香水的味道。”他拾起裴诗的一缕头发,轻轻嗅了一下,皱了皱眉头,“Adonis到底在想什么,居然用Miss Dior。”   “喂,你怎么这样说他……等等,你为什么会这么了解女人的香水?”   “阿诗,我是快三十岁的男人了。”   “可是这是女人的香水,你又没有从事这个行业,我是女生都没你这么了解。说实话,你是不是向我隐瞒了以前的女朋友数量?”   “和其他男人待了一整天的人是你,居然还反咬我一口?”他把她推到门口,“快点去洗澡,我不想闻到不熟悉的味道。”   她转过头,眼中充满了孩子气的好奇:“熟悉的味道?我身上有什么味道?好闻吗?”   “还行。”   “不过,我觉得很奇怪,以前你身上的味道其实还挺好认的,但我们在一起的时间越长,好像就越闻不到你的味道……”裴诗转过来在他身上嗅了嗅,“尤其是你什么香水都不用的时候,我什么都闻不到。”   “是么。”夏承司勾起嘴角,淡淡一笑,“你知道原因么?”   她坦诚地望着他,老实摇头。他把手伸到了她的裙子里,在她耳边低声说:“阿诗,有没有可能是我的味道已经融入你身体了……所以你才什么都闻不到,嗯?”   可能对一些人而言,和另一个人在一起的时间越长,就越容易厌倦。但对另一些人而言,和另一个人在一起时间越长,感情却会越深。裴诗明显是后者。一个晚上过去,天微微明亮,她被一股刺骨的寒气冷得打了个哆嗦,翻过身想要靠在身边男人的身上,却扑了个空。她睡眼朦胧地拿出手机,打电话给他,那边却直接挂断了电话。过了两分钟,夏承司推门进来,似乎是刚洗完澡,赤裸着上半身,头上还搭着一块浴巾。他一边用浴巾擦拭凌乱的头发,一边把一个便利袋放在床头:“起来以后吃点早餐。”   “你要去公司了?”   “嗯。”   “可是现在才六点过……”她怕拍身边,“陪我。”   “今天有要紧事要做。你昨天晚上没睡好,再多睡一会儿吧。”   他在她额头上轻轻吻了一下,转身出去了。没有他的房间比任何时候都要空旷。然后,趁他不注意的时候,她起身把衣服穿上,跟在他的后面。他走到试衣间里拉开衣柜,露出里面一片整洁的衬衫与背心,从中抽出来,把背心套在头上,穿上衬衫。还没来得及扣扣子,整个人就不能动了——裴诗从后面抱住他的腰,把脸贴在他的背心。夏承司伸手过去揉了揉她的头发,继续快速穿衣服,装袖扣。过了一会儿,他浅浅笑了一下:“阿诗。”   “嗯?”   “你要先放一下手,我没法穿衣服了。”   她沉默了很久,还是像无尾熊一样贴着他:“不放。”   于是,他只能很吃力地拖着她去拿西装、领带、皮带、手表等配件,但因为裴诗吊在他身上,也只能把这些东西挂在身上。她知道他一向是很注重办事效率的人,但此时却如此耐心,这让她觉得心里甜滋滋的,反而把他抱得更紧了,打趣道:“Sushi,我是不是怀孕了啊?”   “怀孕没有你想得那么简单。”他为自己系好领带,轻巧地调整位置,“哪怕不用任何措施,怀孕率都很低。”   “可是……我已经有一个半月没来那个了。”   她明显感到夏承司的身体僵了一下。但随后他又漫不经心地说:“应该只是身体状态影响的,没事。”   “如果怀孕怎么办?”   “晚一点我去帮你买验孕试纸,到时候再说。”   本来认为夏承司只是说话理性而已,但另一个人的到来,令她禁不住胡思乱想了许久——就在夏承司准备好一切,拉开门打算出发的时候,他们看见了门外的女人。她看上去并不年轻,却有着年轻人才有的轻盈体态。与许多浓妆艳抹把眉毛修光的富豪太太不一样,她有着醒目的浓眉大眼,双眸明亮而专注,脸上基本没有什么妆容,却散发着只有她那个年龄才有的气质。她先是看见了夏承司,有些担心地说道:“阿司,你已经很久没回家了,妈和你爸其实很担心……”说到这里,郭怡停住了,因为看见了他身后的裴诗。   裴诗身上套着夏承司的蓝色卫衣,衣服太大,都已经快拖到她的膝盖了。但一旦看见外人,她就收起了略显幼稚的一面,只是把双手插在衣兜里,静静地看着门口的郭怡。她长着一张漂亮又略显无情的脸,看人的时候眉毛总像是往下微微压着,这令她的眼神看上去比一般女孩凌厉、深邃。在与她对视的那一刹那,郭怡几乎快要站不住脚,看看她,又看看夏承司,强装镇定地说道:“阿司,这、这个女孩是?”   “她叫裴诗。”夏承司的回答一如既往简洁明了。   “裴诗?就是现在很出名的那个小提琴家?”郭怡一反温顺常态,语气焦急又咄咄逼人,“你和她是什么关系?现在这么早,她为什么会在你家里?”   短暂的沉默过后,夏承司指了指外面:“妈,公司里有急事等我处理。我先让司机送你回去。”   “不行。你现在就要回答我。快说啊,你和她是什么关系?”   “朋友。”   夏承司不假思索的回答令裴诗惊愕得无言以对。身体像是一个刚插上电源的冰箱,时间过得越久,内部就越是感到寒冷。但郭怡没有就此罢休,又逼问道:“那她为什么现在会在你家里?为什么会穿你的衣服?”   “她以前在盛夏工作,今天早上给我送东西过来。来的路上她跌倒了,所以我借了衣服给她。”   郭怡这才终于放松了一点,肩膀的线条也柔和了许多:“原来是这样……”   “我先送你下去吧。一会儿我再上来。”   “好。”郭怡回头看了一眼裴诗,眼中竟有着一丝化不开的哀愁,“裴诗,今天真不好意思……你,你长得和你爸爸真像……”   “你认识我爸爸?”裴诗行尸走肉一般望着她。   “我们父母这一辈的人,很少有人不认识他吧。”夏承司替郭怡回答了这个问题。他看上去和平时没什么两样。   其实,很早以前就发现了,夏承司并不愿意把自己介绍给他家人。可她心中还是会有一点幻想,或许他有自己的理由。若是顾忌夏娜就算了,她与他的母亲素昧平生,为什么不能互相介绍认识?还是说,他觉得自己与他的家境不般配?从他们在一起这段时间的相处来看,她一直坚信他对自己是认真的。可是,认真就代表能过一辈子吗?她迷茫了。这一整天她都在他家里待着,一直心不在焉。   终于熬到了下午他回家的时候。他一进门,她就站起来,试探着说道:“我的例假还是没来。”   “没事。我给你带了这个。”他递给她一盒验孕试纸。   结果自然是没有怀孕,她只是经期推迟了。她一点也不意外,因为早上就知道自己没怀孕——确切说来,因为她有先天性的特纳综合症,虽然属于运气好没影响到外观的一类,但也有了相应的后遗症,例如体质虚弱、怀孕率只有普通人群的2%。从知道自己有这个病开始,她就做好了将来没有后代的准备。反正裴家还有小曲,她对此一直很乐观。可是,和夏承司在一起的时间久了,她和所有的女生一样,也开始会不自禁地幻想与他组成家庭、被孩子环绕的画面……   很长时间过去,夏承司敲了敲洗手间的门:“结果如何?”   裴诗把测试过的试纸丢到垃圾桶里,站在洗手间,隔着门对夏承司说道:“好像中了。”   “你真是完全不会撒谎。”他无奈地笑了,转身打算离开,“既然没事就好,出来吧。”   “等等。如果我真的怀孕了,那该怎么办?”   “不会的。我会很小心。”   “不,夏承司,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她抓紧剩下的试纸,小声说道,“我只是想知道你是怎么想的。我们在一起也有一段时间了,你有考虑过我们的未来吗?”   “我会永远和你在一起。”他答得干脆利落。   “那结婚呢?你会和我结婚吗?”   “我会永远和你在一起。”   “你不要逃避我的问题啊。你有考虑过要娶我为妻吗?有考虑过要和我生孩子吗?”   洗手间里没有地暖,哪怕是站在毛毯上,她也被冷得瑟瑟发抖。渐渐的,她已经不知道自己是因为什么才会感到寒冷了。其实,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纠结什么。2%的受孕可能性,几乎是等于0。她这辈子就是注定不孕不育的命,再去逼问他这么没有任何意义的问题,只会令气氛变得不愉快而已。   “阿诗。”像是在强调自己听懂了她的问题,他特意停顿了一下,“我永远不会离开你。会永远和你在一起。”   这么甜蜜的告白,应该满足了才对。   她看着门上倒映着他高大的影子,把自己缩在他的卫衣中,轻轻地吐了一口气。炽热的呼吸在冷空气中化作白雾,像无声电影中最孤独的一个微小细节。她不知道门那一端的夏承司是什么样的表情,在想着些什么。她只能看见他也和自己一样,静静地靠在门上。很显然,他已经认定了,她不是那个可以和他走入结婚殿堂的女人,也不是那个可以为他繁衍后代的女人。   其实,就算给个肯定的回答也没什么。完全可以告诉我说愿意和我结婚生子,然后我会硬邦邦地扔给你一句:“想都别想,我没法怀孕。你去娶别的女人吧。”   然而,夏承司。就算是骗我,你也不愿意。    ☆、第十三乐章I   那个曾经称为“男朋友”的人,哪怕是分手了,你也是如此了解他的一切。   *********   接下来几个月里,可以说是裴诗人生中名气蹿升最快的一段时光。   自从皇家古典乐之夜之后,主动来找她签约古典唱片公司数不胜数,裴诗再三斟酌,与一家比较权威的公司——EYI Classics签约了,而且,这家公司听说她有意出新的创作专辑,立即按她的乐谱草稿为她量身打造了不下十种推广模式,并且安排了裴诗个人小提琴巡回演奏会,时间就定在与Adonis首次合奏之后。   而在Adonis这一边,本来他只是邀请她与自己合奏巴赫双小提琴协奏曲,但因为在练习期间俩人一起练习过、写过曲,在音乐理念上就有很多共识,于是,这场演奏会最终也仅仅成为了他们此后无数合作的预热开端。在他们表演前夕,在整座城市大街小巷里都能看见一张海报:裴诗和都穿着Adonis正统的小西装,前者黑衣黑发、后者白衣白发,分别站在海报左右两边,各自拿着一把小提琴,中间写着“经典名琴——当Adonis遇见裴诗”。   这段期间,她还把第一次在他家写下的曲子也续写了下去,完成了“夏梦”的第三乐章,并且在他的点评帮助下加以修改调整。这一个乐章是这首D小调乐曲中最震撼的一章,它从头到尾都贯穿了作曲家强大的精神力量,辉煌、自信、大气,且充满了激情。她以此作为协奏曲的最终章,却一直在寻找时机,为交响乐版本写下最后一个截然不同风格的结尾乐章。   当然,这两个相当自负的艺术家也争吵过很多次,最惨烈的一次两个人都争得面红耳赤,恨不得像小孩子打架一样冲过去抓对方的头发。但是,每次吵架过后的结果,都是有更多优秀的作品诞生。   五月中旬,裴诗第二张小提琴曲专辑《诗的随想曲》正式问世。这张含金量极高的专辑收录了她去英国以后所有优秀的创作曲目,封面是她手拿小提琴、穿着一身哥特式黑纱长裙站在飘雪冬季的背影。这一回与《Nox》时期不同了,她轻轻松松就登陆上了同类唱片销售排行榜的顶端。而且,专辑发行后没多久,荷兰“古典回声”就为她颁发了最佳独奏唱片奖,美国IP卫星电台也评定她为“十大杰出艺术青年”之一。她与Adonis从对手转化为知己的话题,也被人们评为古典乐圈的一段佳话。但他们俩的合作,是颜胜娇极不愿意看见的。她三番五次阻挠Adonis与裴诗私下见面未果,竟威胁他要在圈内封杀他。但这一回Adonis却不像以前那么担心了,他早看穿了自己是颜胜娇手下最大的王牌,如果封杀自己,对她而言绝对是自损一千伤敌八百。所以,他表面上答应得好好的,实际根本无视她的命令,这件事也就不了了之。   在这几个月里,裴诗的恋人事业也有了很大的进展。盛夏支付了收购Mori的款额,正式把Mori Japan划于囊中,上演了业内近些年最精彩的一段反转剧。裴诗知道,与夏承司当面完成这笔交易的人是森川光。她已经很久没看到他了,如果不看照片,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她几乎都要忘记了他的长相。她所能铭记的,就只有他那烟火一般的笑声和初雪一般的肤色。她很想知道他现在过得怎么样,可经过深思熟虑,还是觉得彼此不见面比较妥当。听说森川光再次来访,裴曲反应倒是不小。裴诗费了很大心思,才说服了他不去与森川光见面。自从上次发现裴曲偷偷哭泣,她发现他的情绪总是不稳定,身材日益消瘦,不管穿什么样的衣服,两条胳膊都像两根粗绳子一样在袖子里晃来荡去。她很担心他的身体状况,时常劝他多吃点饭,但他的胃仿佛被移植成了麻雀胃一样,每顿饭吃下去的米,简直可以用颗来计量。有一天她终于看不下去了,问他是不是打算这样饿死自己。   “姐,我心情不好,只是不想在家里吃饭。”他垂着头,用可怜兮兮的眼神望着碗里的米饭,“你可以借我一点钱吗?我想去欧洲旅游一段时间。”   裴曲以前从来不会主动向裴诗要钱,这是第一次。所以,她毫不犹豫地转了一笔不小数目的钱给他。他第二天就消失了。虽然觉得他没有准备就直接出国有些奇怪,但她也没有细想,只是想要花时间经营一下和夏承司的感情——她最近一直忙着音乐事业,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和他单独相处超过五个小时了。于是,她花了一整天的时间在家里准备了牛肉烧烤,邀请夏承司来家里吃饭,然后和他坐在沙发上互相喂食、拥抱、接吻。最后,他把她压倒在沙发上,接吻的意义完全变成了另一种含义。他们太久没有这样约会,他的反差比任何一次见面都大。他没时间脱衣裤,连领带都没时间摘,只把它匆匆塞进了衬衫,就和她进行肉体的爱情。在一次又一次身体的重叠中,她感到了越来越多的不安全和爱意,所以哪怕已经抵达了幸福的巅峰,她也不愿意放开他,反倒坐在他身上,用虎牙轻轻地咬他的脖子,就像一个吸血鬼婴儿一样。他望着她饱含水雾的眼,心里想着很可爱,说话却还是带着绝对命令的口吻:“想引诱我?”   “没什么。”她用鼻子蹭着他的脸颊,“……只是喜欢你。”   他先敏捷地吻了她,然后露出温柔的笑容:“我也是。”   一个晚上的温存根本不够。刚好第二天是周末,他们约好翌日下午去公园散步。他说会提前来接她,但她想要制造一点情侣约会的感觉,所以定好时间和他在公园碰面。然而,当天半夜,她家来了一个不速之客。那个人就是夏娜。   “我已经查出来了。”拉开家门的一刹那,夏娜丢了一个档案袋进来,她在两个高大保安的看护下显得比任何时候都狂傲,“公开我那个案件的人确实是裴曲。现在就叫他出来。我倒是想看看,他究竟想把我害到哪一步。”   “小曲去欧洲了。你过两个月再来找他吧。”知道羞辱裴曲的人不是夏娜以后,裴诗对她明显没有以前那么强势了。但是,夏娜却没有一点言好的意思。视线迅速捕捉到了沙发上夏承司的领带,她对着那里扬了扬下巴,浅浅笑了:“那是我哥的东西吧。”   “这你自己问他去。我要休息了,慢走不送。”裴诗察觉到了她的不善,打算把她关在门外。   “裴诗,其实有的话直接说出来不大好,但我还是感到很好奇啊。”夏娜的脸上充满了厌恶,渐渐变得有些扭曲,“是不是只要是哥哥,不管是亲的还是养的,你都有着有点特殊的爱好?可是,总跟亲人走这么近,还是不大好吧。”   “……什么意思?”裴诗理解了柯泽的部分,却没懂那个亲哥哥的部分。   “少来,别装了。我亲哥也是你亲哥的事,你不知道么?”   “麻烦你把话说清楚一点。”她的语气依然底气十足,心中却已隐隐开始感到不对劲。   “我二哥,夏承司,也是你的哥哥。”夏娜仿佛认定了她是在装蒜,抱着胳膊,带着一丝轻蔑的口吻说道,“现在,你还要再和他走这么近吗?你还想去勾引他吗?”   “夏娜,请你注意一下自己的口德。我父母都已经去世了,怎么可能会和夏承司扯上关系?”   “裴诗,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这些事我哥都没告诉你?你父亲是去世了,但你母亲就是我们的母亲。想到和你有血缘关系,我就觉得浑身不舒服……”   “你们的母亲?你是说……夏太太?”裴诗想起几个月前郭怡到夏承司家看着自己的眼神,那种越来越不吉利的预感将她整个人笼罩。   “对。你不用在意她是否还活着了。当初她既然决定要离开你们,肯定是不愿意再和你们相认的。现在你唯一要注意的事,就是停止引诱你亲哥哥。”   夏娜和她哥一样,说话总是带着命令的语调。但在隐藏情绪上面,她明显比夏承司弱了不止一点。发现裴诗的脸逐渐变得比墙上的石灰还白,她的得意与张狂也收敛了起来。她转过头使了个眼色,示意两个保镖离开,等他们下去了,她才走近一些,小声说道:“你这是什么反应?难道……你和我哥已经在一起了?”   裴诗的无动于衷令她的担忧急剧增加,她的嗓音提高了一些,但很快又被恐惧压了下来:“你们发展到哪一步了?牵手?……拥抱?……接吻?”没有得到任何回答,她又看了一眼沙发上的领带,出神了片刻,忽然抓住自己的头发,颤声说道:“裴诗,告诉我你们没有……你们没有……”   “我需要证据。”裴诗打断她,用最后一丝理性说出这句话。   “不可能的,我哥肯定不可能的。”夏娜脚下一个踉跄,重重摇了摇头,晃乱了打理得一丝不苟的大卷发,“对,我哥和我是一起知道这件事的,他才不会这么荒唐,对吧?”   “给我证据!”裴诗再也平静不了了,骤然尖锐起来,“没有证据,我一个字也不会相信你!”   然而,夏娜非但没听进她的话,反而绷紧了脸部肌肉,爆发出一阵凄厉的笑声:“裴诗,我们真不愧是情投意合的好姐妹啊,你居然和自己亲哥哥……哈哈哈哈!”她像一个患了精神病的病人一样,跌跌撞撞地转身走了。   但是,裴诗没有追上去。她在原地站了近半个小时,才坐回沙发上。她压住打电话给夏承司的冲动,想着不管夏娜说的是真是假,都要把这个问题留到明天与他见面以后再提出来。只是,认识夏娜这么多年,她们互相讨厌,却也早就开始互相了解。她知道,夏娜是一个把所有想法都写到脸上的人,刚才那番话不可能是说谎,最后的希望,就是期盼夏娜弄错了。她拿起夏承司的领带,在指尖缠绕了几圈,就像之前她恋恋不舍地缠在他身上一样。他们这个晚上一直黏在一起,他存在于她身体里的感觉是如此熟悉又强烈,余温久久未散,就好像根本没有离开过。身体像是被活生生地拆成了两部分,下面是炽热的,上面是冰冷的。然而,夜晚觉得这还不够,它化作一壶冷墨,将黑色泥泞生硬地灌入胸口。   第二天下午与夏承司有约会,裴诗却一大早就去了公园。她想呼吸新鲜空气,保持头脑清醒,这样才方便晚些观察夏承司的神色,从他那里套话。但是,自从她在长椅上坐下来,臀部和大腿就像是巨石涂上了502胶水一样,沉甸甸地压在椅面上,再也拔不起来。没过多久,连天也变成了死气沉沉的灰色。当她意识到快要下雨的时候,脸上已有了湿漉漉的触感。正想站起身去躲雨,她收到了一条夏承司的短信:“好像快下雨了,我来你家接你。”   “不用。”她回复道,“我已经到了,你直接来公园就好。”   打这几个字的短暂时间里,一场急躁的阵雨已经扑面落下,把她从头到尾都淋了个透彻。在这春末夏初的周末早晨,空气还是湿冷的,雨水不仅把天浇成了深黑色,还把她从皮肤到心底都浇成了彻骨的冰寒。公园里一个人都没有,唯有死灰色渲染了草坪,流成一片空旷的大海。雨的腥味覆盖了馥郁的花香。虞美人和孔雀草被雨水不断拍打,就像落魄的侯爵夫人低垂着头。   终于,夏承司的车停在了不远的停车场里。还没等司机下车为他撑开伞,他就已经进入了暴雨中,不顾雨水打湿了西裤与皮鞋,大步流星地朝她走来。即便隔着厚厚的雨帘,她依然能感觉到他仪表堂堂的优雅。出现在这个无人的公园里,他仿佛是一座盛气凌人的贵族酒店,别着徽章,辉煌万丈,从荒凉的十字街道拔地而起。   这也一直是他在自己心中的分量。哪怕全世界都坍塌为灰烬,他也能保持今日的风度,岿然不动地出现在自己看得见的地方。   “雨下得太大,只能改天再来了。”他走到她面前,把伞朝她的方向靠了一些,“我们先回家。”   “你怎么不问问我,为什么我要在这里?”   “不用问,我知道。”他脱下西装外套,把它搭在她的肩上,伸手揽了一下她的肩,“有事回去再说吧。”   她躲开了他的手:“夏娜都跟你说了?”   想到夏娜前一夜歇斯底里的电话,夏承司又想起了之前与她在楼梯间听见父母吵架的内容……   ——“夏明诚,你真是越来越过分了。你养情妇就算了,我也忍了,你把他们带回家,就实在太恶心了!你知道孩子会看到吗?你希望你的儿子都和你一样吗?你是想让娜娜再进一次监狱不成?你为什么不直接和我离婚,让我去死了算了!”   ——“让你死?好让你下去陪那个贱男人?想都别想。没错,我是找女人了,但和你比起来算什么?你和贱男人偷情就算了,还想我去照顾你们的野种?夏太太,你才是太他妈可笑了!”   ——“是,是我一厢情愿,是我希望这个家庭和睦,希望和你不计前嫌好好过日子,都是我的错!”   ——“你别装可怜,你说这些话我还不明白么?是因为你根本离不开我。你就是个爱慕虚荣的女人,不然当时又怎么会离开那个贱男人呢?”   ——“是,都是我的错。但阿杰、阿司、娜娜、阿逸都是我的孩子,那两个可怜的孤儿难道就不是了吗?裴诗和裴曲,他们……也是我的孩子啊……”   ——“那是你和裴绍那个贱男人偷情偷出来的!现在你要和他的孩子相认,就挂上寡妇的名号从夏家滚出去!”   其实早就知道会有这一天。她发现了一切,然后离开自己。但是,心中还是会有几近卑微的期待:她会爱他,如同他爱她,可以不顾一切,放下一切,与所有的是非黑白,与整个世界背道而驰。然而,当他下车初次看见她望着自己的目光,他已经猜到答案了。   幻想,终究不过只是幻想。   “对,她都跟我说了。阿诗,你浑身都湿透了,这样下去会感冒。我们回去再说。”他再次伸手去揽她,她却像是被陷阱夹住的野鹿,激烈地打开了他的手。这一下不小心碰到他另一只手里的伞,把它撞了出去。刚好暴风是斜着吹的,立即把伞卷到了咆哮的暴雨中。这下他薄薄的衬衫也被雨彻底淋湿,头发有些狼狈地搭在额头上,但是,他的眼神依旧是平静的、坚定的,几近冷漠。   “夏娜说的都不是真的,对不对?”她深黑的眼睛已被浇得眯了起来,嘴唇苍白得就像腊做的一样。这一刻的她比任何时候都要急不可耐,恨不得替他把否定的答案说出来。见他面无表情地凝视着自己,她走过去,抓住他的袖口,用乞求的姿态说道:“夏承司,告诉我啊……她说的都不是真的,对不对……”   记忆中的裴诗,一直是个傲慢又自负的女孩。这还是他第一次见她放弃尊严的模样。他望着她几乎哭出来的脸,终于,低声说道:“是真的。”   像是一个不甘心的垂死之人,她用尽最后的力气抓紧他的袖子,指尖瑟瑟发抖。她还是没有放弃,抬头抱着微小的希望,轻轻说着:“可是,我妈妈叫高莹莹,她很早之前就在国外去世了……”   “高莹莹是我母亲以前的名字。嫁给我父亲以后,她就改名叫郭怡了。和父亲结婚以后,她曾经出轨和裴绍先生在一起过,生了你和小曲,但因为不想和我父亲离婚,所以就把孩子扔给了裴先生。”   她的手滑了下来。天上落下的雨水就像是一场庞大的悲剧,灌溉了这个无声的灰色世界。她只能听见雨的声音,不知道撕心裂肺的痛苦是从何而来。是因为对母亲人格的失望,还是对自己与夏承司关系的绝望?还是二者皆有。   “你是什么时候知道这些事的?”她抬起湿润的眼睛,镇定得有些可怕。   “在我们第一次睡觉的第二天。”   迅速回想当时发生的所有事情,他对自己忽冷忽热的态度,他如何也不愿意结婚生子的剖白,他对两个人发生关系一直小心翼翼的措施……她什么都懂了。就在这个瞬间,大脑像是被注入了酒精,眼前的一切都在幻境的驱使下变得摇摇欲坠,就仿佛置身于大西洋海底,望见了深海中悲伤的幽灵。她的声音轻得就像呼吸一样:“你已经验过DNA了?”   “是。”   “所以,你在知道一切的情况下,还是和我在一起了。”   “是。”   “你知道……你是我的哥哥……还……还和我……”这一刻,已经说不出那些令自己反胃的字眼。她们过往所有的热恋与颈项缠绵,都像此时灰色的天空一样,只剩下了压抑与肮脏。   “是。”   “为什么……”她的眼早就湿润了,但这一刻却变成了红红的兔子眼,“我做了什么对不起你的事吗?”   “因为你没法接受,所以我要强迫你接受。”   她想起了他曾经试探着问“如果我们是兄妹你会怎么想”,但她的剧烈反应把气氛弄得很糟糕。和好以后,他就没有一丝犹豫地和她上床了。越去深想那天晚上的每个片段,她的脸色越难看。从那以后,每一次和他做爱,她居然都是那么享受,那么忘情。想到前一个晚上的细节,她的脑袋里甚至“嗡”地响了一声。她身体摇了摇,差一点跌倒在地上。察觉到他想扶自己,她像躲瘟疫一样后退了一步。他却没有丝毫怜悯之心,不管她退几步,他都会靠近几步,像哄孩子一样温柔地说道:“阿诗,不要太在意。只要我们不生孩子,一样会很幸福。我们可以搬到国外去,没有人会阻止我们在……”   “……恶心。”她打断了他。   他怔了怔,短暂的无言过后,却又抓住她的手腕,把她往自己身上拉去:“我们都已经是这种关系,没有退路了。”   “恶心!”她猛地拨开他的手,嚎啕大哭起来,“我!我从昨天晚上就在想这件事,如果夏娜说的是真的那该怎么办?我能不能接受?事实是,我只要想到和你有血缘关系,就根本没有办法去做假设——只要一想到和你做的那些事,我就……夏承司,你怎么可以这样无耻?这一切真是太恶心了……”   “我早就猜到你会是这样的反应。”他还是一脸淡漠,心却像被揉成了碎片,“但你也没有办法后悔。以后你还有办法和别的男人在一起么?你只能留在我的身边。”   ——啪!!   她使尽了全力,狠狠地甩了他一个耳光!他的半边脸立刻泛起红色的五指印。   “别再说了!别再说了……”她哭得太厉害,雨水和泪水混在一起,令她睁不开眼睛。精神和肉体的双重痛苦折磨着她,她连身子都站不直,只能弯着背不断咳嗽。在转身离开前,她留下了最后一句话。   “夏承司……再见了。”   ☆、第十三乐章II   这场雨之后,裴诗又病倒了。晚上手机几乎一直没有停止震动,她却连拿起电话的勇气都没有。仔细想过以后,她也不能怪他。毕竟就像他所说的那样,在他们俩有过亲密接触之前,他什么都不知道。可是,这种事情就像一个女人喜欢上一个绝对的男同性恋一样,是无可奈何的,是比婚外恋还要绝望且不可饶恕的感情。高烧像是一场熊熊烈火,在身躯的草原上杀死了所有生命的源头。到午夜的时候,他不再打电话,转而发了几条消息给她。她只隐约看见短信前几个字“对不起”以及“只想和你在一起”。她在浑浑噩噩中删除了这些短信,关掉手机休息去了。   这场病比她想的严重。和上一回在英国一样,她连续几天高烧不退,心态却非常消极,不愿意去看医生。直到唱片公司发现了她的情况,才拍经纪人到她家里,把半死不活的她拖到了医院。医生看过她的病,态度一点也不客气,说她再这样拖下去恐怕抢救都无效了,然后把她送到病房输液。在医院里,夏承司也没有停止联系她。为了不让他担心,她只是把所有电话都直接挂断,示意自己没有出事。   只是,人心往往并不像我们想的那样坚强。无数个被病魔折磨的夜晚,看见手机上闪烁的“夏承司”,她就像看见了救命的稻草。有多少次她想接起电话对他说“我想你”,已经记不清了。然而,她都转而照看她的助理或护士求助。最后一次发消息给他,她说的却是:“我们已经分手了,不要再来纠缠我。祝你幸福。”   从那以后,夏承司再也没有联系过她。   十天后,她的病稍微好了一些,她发了一条微信给裴曲,告诉他自己在医院,家里没人,让他在外面照顾好自己,如果回来提前告诉她。裴曲担心得不得了,说他正在罗马尼亚,一个星期之后就回来,让她在医院多休息一段时间。   一个月以后她要在全国十三个城市举办《诗的随想曲》巡回演奏会。因为生病,她又有十天没练琴,迫于压力,第二天就申请出院了。这一天下着伤感的浅浅细雨,助理送她到家楼下,收起了伞,几滴雨落在水泥地上,一如浸在宣纸上的墨一样。她爬上楼梯,回到空落落的家,竟有了一种久别重逢的惆怅。不过十天而已,这里就像一个被遗弃的居所,写满了陈旧的回忆。   看见家门,她就会想起自己曾经听见门铃,就冲到这里拉开门,抱住了进来的夏承司。她搂住他的脖子,他却很不安分地伸手去摸她的胸,她拍掉他的手,他却又会转摸屁股。她终于生气了,严肃地说别乱来,他却理直气壮地扔了四个字给她:“条件反射。”   看见厨房,她就想起曾经在里面做菜的场景——她透过橱柜上的镜子看见夏承司,他在客厅认真工作的样子让她有淡淡的失落感,于是,她一直拍桌子想引起他的注意,他从镜子里看了她一眼,笑了一下,又低头工作。她又拍了几下椅子。他又抬起头,有点鄙夷地笑了一下:“太无聊了?如果想要我,直接说出来。”   看见沙发,就想起自己坐在他的腿上,亲昵蹭他脸颊的记忆;看见桌子,就想起自己把所有不爱吃的蔬菜全部扔到他碗里的记忆;看见衣架,就想起他怎么都没法在上面衣服里找到她手机被她乱打一通的记忆;就连看见茶杯,都会想到他低头喝水的样子……原来,分手的痛苦,比告白失败痛苦多了。如果不曾得到,就不会熟悉。如果不曾熟悉,就不会有这些像包袱一样的记忆。   那个曾经是恋人,哪怕是分手了,你也是如此了解他的一切。   然而,最令裴诗难过的,还是她在沙发上又一次看见了夏承司的领带。她的身体依然很虚,当更多清晰的回忆涌入脑海,她却连咳出声的力气都没有,只沙哑地喘了几口气,坐在了沙发上。已经没法在有这么多回忆的房子里住下去。看来,真的得考虑搬家了。   这时,她听见了自己屋子里传来了东西落地的声音。刹那间,浑身上下的寒毛都绷紧了。难道家里有小偷?她面色苍白地从沙发上站起来,踮着脚尖,轻手轻脚地走到厨房里拿了一个扫把。然后,她重新回到自己房门前,轻轻把门推开一条缝。然而,里面的人却令她吃了一惊——那竟然是弟弟的背影。他似乎没有听见她回来了,正在忙着翻她的保险柜,从里面拿了一叠钞票,放在自己的口袋里。   “……小曲?”她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你在做什么?”   裴曲吓了一跳,猛地站起来,脚下有点踉跄:“我、我什么都没做!姐,你怎么回来了……”   看见他的脸,裴诗手里的扫把倒在了地上。如何都不会想到,才这么点时间没见,裴曲就已经瘦得双眼和脸颊都萎靡成了坑,眼球和嘴唇外凸,就像三个肉球挂在了脸上。插在口袋里露出了一小节的胳膊,更是细得像是只剩了皮包骨头。他和裴诗一样,本来就是属于骨架纤细的人,现在瘦成这样,简直像是活死人一样令人感到可怕。   “你是怎么回事?你怎么会变成这样了?”裴诗跑过去捧着裴曲无精打采的脸,手足无措地问道,“小曲,快告诉姐姐,你是不是得了什么病?”   “我没有,就是出去玩得太累了。”他不耐烦地拨开她的手,侧过头去。   就在他扭头的时候,裴诗在他身上闻到了一股淡淡的味道。那股味道她似乎在哪里闻过,有点像烟味,令她觉得十分不舒服。她一时想不起来这是什么,却很机警地在整个家里转了一圈。然而,不管是在哪里,都没有找到他的行李箱。这时裴曲已经回到客厅了,他没有换鞋,拉开门就想出去。裴诗过去挡在家门前,阻止他的去路:“你的行李呢?”   “回来的路上弄丢了。”   “不对。你是不是把它卖了?”裴诗盯着他的双眼,惶恐地发现他不仅身材瘦得畸形,连瞳孔也扩大得不像正常人。她再一次拽住他的领子,在他身上嗅了嗅,然后慢慢抬起头:“小曲……你身上这是什么味道?”   裴曲锁着眉,神情专注地在自己袖子上闻了一下:“哪有,我什么都闻不到。”   “我闻到了海洛因的味道。”她的脸色难看极了,“你别骗我。这个味道我在阿姆斯特丹闻到过。”   像是想再次确认一样,她又凑过去在他身上闻,他却像被电棒打中一样猛地推开了她,和她保持了很大的距离。她听见自己的心跳咚咚跳动着,比什么时候都急躁。这种仿佛只会发生在别人生活里的可怕事情,竟然发生在她的小曲身上。无论如何也无法相信。可是,裴曲现在这种可怕的样子,又是铁铮铮的证据。她觉得身体越来越不舒服,无法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做出反应,而裴曲已经抢在她前面把她推到沙发上,打开门跑了出去。   “……小曲!”她想要站起来去追他,却发现自己连声音都快发不出来了。只能蜷缩在沙发上,吃力地大口呼吸。   当天起,她就完全找不到裴曲了。手机一直关机,问他的朋友,也没人知道他在哪里。找到他辅导钢琴的学生,家长说他不是都好几个月没来了么,以后也不用来了。 于是,裴诗开始给他发短信。先是威胁他,说你再不回来我就去报案,然后逮到你,送你去戒毒所。然后暴躁地说,你这样到处乱跑、不负责任,有没有考虑过我的感受?最后变成哀求他,说小曲,你快点回来,姐真的害怕你会出事……最后,所有短信都石沉大海了。裴诗实在走投无路,只能去报案。   就在警方出动人员寻找他的第十三天,裴曲回家了。之前在裴诗房间里找到的现金根本不够支撑他的开销,他只能老老实实地回来,跪在姐姐面前向她要钱。他的状态看上去比上次还要糟糕,脸部泛青,嘴唇哆嗦,眼泪一直流个不停,很显然这段时间用量过度了:“求求你,只给我一点点钱就好,我保证过了这一次再也不吸了。救救我,再这样下去会死掉,真的会死掉……姐,我是你的亲弟弟啊,你忍心看我死掉吗?”   无论他怎么哀求,她至始至终只能投以他冰冷的眼神。他用力拽着她的裤腿,说着毫无尊严的话,差一点就在地上给她磕头,她也没有一点动摇。真正让她感到害怕的,是他抓她裤腿时露出的手臂——那里青筋绷起,上面有许多结痂的针孔。这一刻,她脑袋里嗡嗡作响,情绪完全崩溃了,抓着他的手腕就想对他破口大骂。但当真正抓住那皮包骨的触感的时候,她却倏地收回了手,呆了一下,然后,眼泪立刻流出来:“小曲,你才想让我死掉,对不对……”她用力捂着胸口,拼命压住汹涌而来的咳嗽。   “你是我最爱的姐姐,我怎么会舍得让你死掉呢。只要你给我一点点零用钱,我会对你比以前还要好的。我对天发誓,以后再也不会乱跑了,不然天打雷劈,出门被车撞死。”此时的裴曲已经完全看不到她的病痛,只是自顾自地说着他觉得很甜蜜的话。可是,现在的他已经不是当年的“萌神”小曲。那个可爱柔顺的大男孩早已灰飞烟灭。他看上去就像一个正在撒娇的僵尸,又可怖,又可笑。   泪水平滑地从她脸上滚落,她凄声说道:“跟我说说,你到底是遇到了什么事才会想不开去做傻事?最穷最无助的时间都已经过去了啊,现在我有能力挣钱让我们过上更好的生活,我正准备考虑搬到市中心一点的地方,找一套好房子住,把你推荐到最好的交响乐团里去,为什么你反而要这样?”   裴曲却突然陷入了沉默。他低头想了一会儿,然后抬起头,不知道目光聚焦在哪里,瞳孔还是呈现出畸形的巨大:“可能姐姐觉得很幸福吧,我一点也不幸福。”   “为什么?”   “你什么都有,我却什么都没有。你看你,不管是事业还是恋爱都好顺利,我什么都不顺利。我喜欢的女孩不喜欢我,她甚至很厌恶我。我是你和爸爸的亲人,却只能在酒店里打工,当孩子的家教,到处受气。不是不能吃这样的苦,但前提是……姐姐要和我一样才可以啊。可是你却越来越厉害了,成为闻名世界的小提琴家,被最优秀的男人爱着……你有没有考虑过,或许我并不想生活在你的光环下?”   这番话令裴诗心惊。和裴曲从出生开始到现在二十多年,这是她头一次知道,自己竟从来没有了解过弟弟。她一直觉得他听话、胆小、可爱,是个需要被人保护的孩子…… 她喃喃说道:“不是你想的那样,我和夏承司分手了。”   “分手了?为什么?”   “理由我不能告诉你。反正我们分了。”   “是因为你们有血缘关系吗?”   “你……都知道?”裴诗再一次被他的话吓到。这孩子到底还藏了多少事?   “我知道,她婚礼那天我发消息说我爱她,她就告诉了我这件事,让我滚蛋。可是,那又有什么关系呢?我和夏娜也有血缘关系,可我还是喜欢她。”   “什么,你……你真的喜欢夏娜?!”裴诗晃晃脑袋,“为什么会喜欢她?你不是很讨厌她吗?”   “我那么讨厌她,是因为她一点责任心都没有。之前在伦敦,她被柯泽拒绝的第一个晚上喝得烂醉,抓着我就夺走了我的童贞,第二天却像避艾滋一样跑了。”他无视了越来越诧异的姐姐,颓废地说道,“原本以为把我关起来的人是她,我就想,既然无法和她成为恋人,那就成为仇人吧。可事实是,我猜错了。她只是鄙视我而已,根本不会动心机去折磨我。最后,她还心安理得地嫁给其他人了……”   裴诗睁大眼看着他,说不出一个字来。   裴曲歪着头,憔悴地笑了一下:“所以,你有必要难过吗?你和夏先生就算不能在一起,他还是爱你的。可是,我和夏娜既不能在一起,也无法相爱。我付出了那么多,还是没法和她相爱。那一个晚上过后,她燃起了我的希望,我写情书给她,把她喜欢的茉莉花别在信纸上,但她把花揉碎了,原封不动地退还给我,还讽刺我,说:‘如果你姐姐不再拉小提琴,我可以考虑和你在一起。’你知道吗姐,我真的相信她了啊……我满足了她的愿望,她却出尔反尔,逃得更远了……”   他干燥的眼眶里被泪水填满,就像是有一场雨降落在了两块小小的沙漠里。但裴诗却懵了:“你……满足了她的愿望?”   等了半天,看见他还是在哭,她脑海里却响起了和森川光最后的对话……   ——“如果我说,是有人拜托我弄断你的手,才会完成和我的交易,你相信么?”   ——“哦,那个人一定很不希望我拉小提琴。”   ——“对。而且,这个人你并不陌生。”   ——“是什么人?……不,别告诉我。你只是在为自己找借口开脱,我不会相信你的。”   ——“不知道也比较好。如果知道是谁,你肯定会受不了。”   有生以来,裴诗第一次感到了浸泡入骨的恐惧。她提起一口气,握住发抖的双拳,颤声问道:“小曲,拜托森川组弄断我手臂的人……是你?”   “姐,我不喜欢你拉小提琴,不光是因为夏娜,原因我早就告诉过你了。”   “回答我的话!”   “对。”他毫不犹豫地答道,“把皇家古典乐之夜寄来的信藏起来的人,也是我。”   全然的死寂占据了所有的空气。窗外正逢夕阳西下,太阳的光微弱至极,仿佛是个快入棺材的守财奴,把最后一点黄金藏在自己的怀中。一列火车从边界的轨道开过,车轮撞击着轨道,金属声是这个无声世界里唯一的伴奏。红光像血一样染上裴诗的脸颊,她眼眶通红,四肢的血肉却像与筋骨分离了,冰凉地刺痛着骨头。几次深呼吸过后,她终于站起来,指着门口,冷冷地说道:“滚吧。从今以后我没有你这个弟弟。”   裴曲顿了一下,笑得没了眼睛:“要我滚可以,把最后的零花钱给我吧。”   裴诗觉得自己真心不能再受任何刺激了。把裴曲撵走后的当晚,她病得连药都拿不动,从床上滚了下来,半夜又去医院输了两瓶药水。第二天她康复了一些,不过整个人虚弱,身体素质像是再也好不起来了。再这样下去,巡回音乐会肯定会泡汤。现在生活里一切都搞砸了,这件事一定不能再放弃,所以,她在最短的时间内找到了市中心的新房子,先搬了一部分东西到那边去,打算换个环境调整心情,专心练琴。   眼见离音乐会还有一周多的时间,一个晚上,她正在拉一首快节奏的练习曲,突然手机响了起来。打开一看,短信箱里有一条裴曲发来的消息:“姐姐,我觉得自己真是你的包袱。如果爸爸妈妈没有生我就好了。”——都到这个份上了,他居然连个道歉都没有,还在自怨自艾。他知道她有多心寒吗?自己真是太娇惯他了!她生气地把手机扔到沙发上,继续练琴。   但又拉了几下,她的弓子停在了弦上面。维持着这个动作七八秒过后,她猛地把琴扔在了沙发上,随便披了一件衣服在睡衣上,换了鞋就冲下楼去,打车直奔旧居。   一切都和她预感的完全一样。   推开家门的那一刻,她看见了坐在沙发上的裴曲。他头发湿透,像是颈骨被拆了一样垂下脑袋。他半睁着眼睛,像是毒瘾发作,又像是垂死前夕。客厅里一片狼藉,浴室里的水被带到了客厅,电视机柜下面的医药箱也被翻得乱七八糟。他面前的茶几上放着一杯快要喝完的矿泉水,身侧的沙发上摆着堆积如山的药盒和胶囊盒——全部都是空的。    ☆、第十四乐章I   没有什么痛苦能与亲人逝去之痛相比。   *********   裴曲沉重得就像一具尸体。拨打了急救电话后,裴诗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也没能把他抱起来,最后还是连拖带拉地把他拖到洗手间里去,用力拍打着他的脸:“你给我吐出来!都吐出来!”这一刻,她连骂他的力气都没有,只是一个劲扯着嗓子喊道:“裴曲,你不准睡着,听到没有?救护车马上就来了!张开嘴巴!快点吐!”   裴曲睁开失去灵气的双眼,迷茫地看着她,好像连张嘴的力气也没了。她强行掰开他的嘴,把手伸到喉咙里去掏,他也只是呆呆地张开嘴,像全身神经都坏死一样,软趴趴地伏在洗漱台上,没有一点反应。又过一段时间,急救人员赶到现场,把已经奄奄一息的裴曲搬到了担架上,抬下楼塞进救护车里。裴诗跟着一起上了救护车,在鬼泣般的鸣笛中朝医院赶去。看见裴曲枯萎的脸庞,救护人员一直叹息说这男孩怎么年纪轻轻就想寻死,她却只能抱着他的头哭骂。   裴曲的脑袋轻轻动了一下:“姐……”他嘴唇干裂,声音像是从遥远地方飘来的一般那:“对不起,我不知道你会这样难过……”   最后他们终于抵达了医院。医生看过裴诗递过去的药盒,把它们一个个丢在垃圾桶里,恼怒地说道:“氟哌酸,黄链霉素,安泰乐,头孢,山莨菪碱,阿斯咪唑……看啊,他这都吃的是什么东西,全都吃了?现在就送去洗胃。”   “不,我不去。”裴曲往后缩了一下。   “不行,必须洗,这由不得你。”   最后,裴诗被拦在了抢救室门前。透过门上的玻璃窗,她看见他们把裴曲推到病床上。医生把长达一米的橡胶管子插入他的喉咙里,不顾他眼中的痛苦,不耐烦地拍他的肩,让他把管子像吃面条一样全部吞下去。随着管子一截截消失在他口中,他苍白的脸一下充了血,好像随时都会呕吐出来。裴诗捂着嘴,几乎不忍再看下去。他们按下仪器,往他的胃里充水。随后,彩色药丸顺着管子和胃酸一起冲入橡胶管子:大小不一的、消化到一半的、没有消化的……密密麻麻连成一片,像血管里的细胞一样顺着管子流出来。他的脸已经完全变成了猪肝色,不断发出呕吐的声音。即便在门外,她也能听见他痛苦的声音。这一刻,她是多么希望躺在那里的人是自己,这样弟弟就会不会那么难受了。但是,除了一直流泪,自己什么也做不了。   等抢救室的门被推开,护士们把裴曲往病房送的时候,裴诗原本想要立即跟过去,医生却把裴诗叫住了:“你这个弟弟的问题可不只是吸毒和自杀。”   “什么意思?”   “刚才在里面我和他聊了几句,他老是前言不搭后语的,洗胃结束了以后还在自言自语。”医生思索了一下,“我觉得他有重度抑郁症或精神障碍,不是很像毒品戒断综合症,感觉更大可能在吸毒前就这样了。等他好一点了,你该带他去精神科看一看。”   裴诗擦干眼泪,进入病房静静陪裴曲输液。在深夜的医院里,四周满是冷漠的消毒水味道。惨白的灯光刺痛了她哭肿的眼睛,她眯着眼,握住他冰块一般的手:“现在感觉好一些了吗?”   “只是觉得胃里很空,不舒服,其它的没什么了……”他有气无力地说道。   “饿吗?”   “有一点。”   “医生说暂时只能喝水,过几个小时可以吃点流食。过一会儿我们回家,天亮以后我去帮你买点粥,好吗?”   “嗯。”   虽然已经因为过度消瘦变成了另一个人,他的语气却很平静,就像是过去那个乖巧的小曲又回来了。裴诗摸了摸他的额头,苦笑着说:“小曲,你太压抑自己了。如果过去你跟我敞开心胸讲这些事,也不会闹成这样。以后不管发生什么,对姐姐有什么不满,都要第一时间说出来,好不好?”   “好。”他点点头,转了转眼睛,四下打量病房的环境,“姐,你还记得吗?小时候我的身体不是很好,总是跑医院,输液输得手都肿了,手肿得有这么高……”   他试图用另一只手在输液的手上比一个高度。她把他的手压下去:“我记得,那会儿我还捏着你的手玩,叫你小馒头呢。”   “姐姐从小就喜欢拿我开玩笑。”他弯着眼睛笑了,“可是,现在你的眼睛比较像馒头。”   她咬了咬下嘴唇,眼泪又一次涌了出来:“你还好意思说!是因为谁才肿的啊?现在,你知道你对姐姐有多重要了吗?以后不要再做傻事了,不然姐姐真的会很伤心很伤心,会想要跟你一起去死的。”   “你才不会自杀呢,我知道。你是世界上最坚强的人,从小到大都会照顾我,也一直都是我榜样……”他舒舒服服地让脑袋深陷入枕头里,微微笑道,“姐,答应我一件事好吗?”   “你说。”   “我希望你和夏先生在一起。”   裴诗愣了一下,下意识皱起了眉头:“不行。只有这件事不行。”   “如果你觉得无法突破伦理这一关,就跟他柏拉图恋爱好了。你们这么相爱,不牵手、接吻,只要每天能看到对方,也会开心的,对不对?”   “在讨论我答应你的事之前,我们应该讨论一下你要答应我的事。”她在他头上拍了一下,但力道轻得几乎无法察觉,“必须戒毒,知道吗!否则我永远不会原谅你让人弄断我胳膊的事。”   “姐……你愿意原谅我了吗?”他用力抬起头,似乎想要坐起来,却又被她按了下去。   “你先答应我。”   “好,我答应你。”他脸上绽放了甜甜的笑容,两行泪水却从眼角滑到了鬓发中,“为了姐姐,我永远不再碰毒品了。”   其实,知道真正弄断自己胳膊的人是裴曲,裴诗虽然觉得难过,但那颗压得她无法呼吸的巨大疑问也放了下来。这个弟弟的问题确实太多了,陷害姐姐也简直不可原谅,但鉴于他自己心理也有问题,甚至还拿自杀来吓唬她,她就暂时不和他计较。以后有等他康复,有的是机会教训他。   待他们离开医院回到她的新家,黑夜已逐渐被晨曦渲染成了暗灰色。推开她的新家家门,他眼中写满惊喜,四处打量:“虽然楼是高了点,我不是很爱坐电梯……但是,姐啊,你怎么可以找到这么好的房子?我觉得这里快比柯家还漂亮了。”   “瞧你说的,太夸张了。”裴诗把包和病例丢在沙发上,去厨房洗了个手,“我们先休息一下,到下午我就回之前的家里把东西都搬过来,然后,你可以好好休息几天。”   “好。”   “那我们先睡了吧,我去帮你铺床。”   “那个……我有一点饿了。”裴曲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   她拍了拍脑门:“哦对,差点忘记了。我下去帮你买点早餐,你先回房间休息。”她打开手袋,从钱包里拿出一些现金,停了一下,又看了一眼裴曲,把钱又塞了回去,将整个包都背在肩上:“这个我要带走。现在家里可没钱了,你别想跑。”   “放心,我不会出尔反尔的。你快去吧。”   裴诗到门口换好鞋,拉开门准备出去。他却突然冲到门口,从背后抱住她。他真的太瘦了,即便隔着衣服,她都能察觉他的肋骨在哪里。然后,他轻轻地说了一声:“姐,对不起。”   “没事。”她拍拍他的手,“一切都过去了。”   关上家门,她觉得对他还是不够放心,于是掏出钥匙把门反锁了,然后拔出钥匙。可是,刚一转身,她就听见楼外传来了一声微弱的闷响。她觉得有些奇怪,但没有太当回事,直接进入电梯,看见楼层数从12变成11,10,9……不知为什么,这个数字仿佛是死亡倒计时一般困扰着她。它变得越小,她的心下坠得就越快。到抵达一楼的时候,她的脑中甚至出现了二十年前雨夜的画面:家里的窗帘被雨水淋湿,一如白色的幽灵在冷风中摇摆。爸爸的皮鞋安静地站在家门前,可家里已经没有了父亲的存在。她走到窗前往下看,却看见了街边一滩被人群包围的血……   “叮”的一声,电梯门打开了。玻璃门外人山人海,吵吵嚷嚷,公寓大厅里空荡荡的一个人都没有,连前台的招待员都跑到了外面去。那种非常不吉利的预感在此时已经达到了顶峰,她站在原地,动也不敢动。然后,她听见有女孩子被吓哭的惨叫声,还有一个大叔叹气说着“这么年轻,死成这样好可惜啊”。   记忆像是被死神之镰强行斩断,眼前的场面如同被定格的黑白照片一张张跳动。她忘记了自己是怎么冲过去的,也忘记了自己是怎样拼命拨开人群的。所有能记得的画面,就只有他们包围着的那滩血。躺在血泊中央的,是四肢与脖子已经扭成活人无法达到角度的裴曲。他眼睛外凸,似乎还没有死透,口中持续吐出鲜血。   最后,心脏轻轻地、脆弱地“咚咚”跳了两下。   裴诗随手抓住身边的一个人,想要站住脚,但再看了裴曲一眼,视野突然变黑,她直接晕倒在地,失去了意识。   *********   “姐姐,姐姐……”   “我在。”   “姐姐,你不要一直拉小提琴了,我一个人看电视好无聊。你陪我一起看动画片,好不好?”   “我没时间,你自己看啊。”   “可是,我想和姐姐一起看……”   记忆中的弟弟,一直是个软软糯糯的白净小丸子,小时候还是个爱哭爱撒娇的丸子。 大概是因为有这样善良好欺负的弟弟,自己才会逐渐养成这种盛气凌人又冷漠的个性。“照顾好弟弟”——大概因为这是父亲的遗言,所以自己才会这么争强好胜,不论如何都要保护好他,让他过上最好的生活。可是,她一直都是按照自己想法决定事情,从来没有认真去关心小曲内心的感受。   看见小曲变成小时候的样子,在窗台边一边看电视,一边甩着小短腿儿和毛茸茸的头发,她只是笑了笑,就继续拿着玩具琴一般的1/2琴练习。然而,还没拉几下,她就听见了楼房外面的巨大闷响。再一回头,窗台前已经空了,只有小曲刚才还把玩着的遥控器还摆在原处。她浑身发抖地放下小提琴,抱着双臂,迈着恐惧的脚步靠近窗边,却在即将探头望向窗外之前,先跪在了地上,大哭起来:“对不起,小曲,对不起!!”他们出自一个娘胎,从出生开始一直形影不离。就在他跳下去的那一刻,她自己好像也跟着粉身碎骨了,胸腔仿佛被肋骨穿透一样,疼得撕心裂肺。   “阿诗,阿诗!醒醒!你做噩梦了!”   身体被摇晃了几下,裴诗从噩梦中惊醒过来。她的眼角全是泪水,身体温度高得就像刚从熔炉里解救出来一样。眼前浮现了夏承司的脸,他们四周一片雪白。他正担忧地望着她,并伸手试探她的额头:“你烧得太厉害了。等等,我去叫护士。”   “不,不要。”她抓住他的手,又有更多眼泪涌了出来,“我做噩梦了,我梦到小曲跳楼了……因为他叫我陪他玩,我却不理他,他就跳楼了……他和爸爸一样,也不要我了……”然而,夏承司严肃又沉重的表情,让她止住后面所有的话。   ——那并不是梦。   那种在梦里胸骨折断的痛苦又一次袭来,她缩起肩膀,捂住了嘴,但胸口仿佛一直被重物压住,令她无法呼吸。她像一个被病魔折磨的老人,蜷缩着身体,上气不接下气地哭了起来:“小曲,小曲真的跳楼了。他是我弟弟,我的亲弟弟啊……我弟弟没了……夏承司,告诉我,我该怎么办?”   “你先别急。小曲还没死,现在医生正在抢救。”   “他们一定要救活他!不……他在哪里,我要去看他。”   她二话不说从床上走下来,但突然眼冒金星,双脚无力到像不是自己的,一下往地上跪去。夏承司连忙伸手接住她,扶稳她的胳膊:“别,你就算现在进去也进见不了他。还是先在这里休息,等待医生的通知。”   她抓着他的袖子,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威胁:“小曲真的不能死。他真的不能死!如果他死掉,我也不想……我也……”泪水坠得太快,她甚至都没时间与力气去擦脸,就已先被高烧烧得神志不清了。夏承司把她扶回床头坐着,把她的腿放在床上,紧紧地握住她的手,想要传达她一些力量。没有什么痛苦能与亲人逝去之痛相比。她一头栽进他宽阔的怀中,耳边嗡嗡响着,痛苦地大哭出来。   夏承司回抱着她,慢慢抚摸着她的披肩长发:“阿诗,不要难过,医生说你也病得很严重,不能再有更多负面情绪了。你冷静一点,不然你也会有危险的。到时候,小曲又怎么办?”   这番话对她起了一些作用。只要想到小曲会没人照顾,她就不敢让自己再度垮掉。而且,她的身体状况也确实恶化得很厉害,已经不允许她再消耗一点力气去哭泣、伤心。到后来她已经发不出声音来了,只有泪腺像是坏掉一样,毫无意义地令泪水往眼睛外面冲。她张开嘴,仿佛忘记了所有的语言,只会不断重复着两个字:小曲。   其实,看见裴曲最后的模样,裴诗知道情况并不像夏承司描述得那样美好。而事实也验证了她的预感是没错的。过了几个小时,医生一边摘掉手套,一边进入病房:“谁是裴曲的家属?”   “我是!我是他姐姐!”她猛地坐起来,而后克制不住身体的不适,捂着胸口咳了几声。   “裴曲现在的情况很不乐观……”   医生话还没说完,她已激烈地打断道:“不行!医生!咳咳……他不能……咳,他不能死……求求你,一定要救活他……!”   “这个我们也无能为力。本来从那么高的楼上摔下来应该会立刻死掉,但他在跌下来的过程中好像挂到了什么东西,有过缓冲,才留了最后一口气。不过,内脏全部破裂、大脑受损、四肢和脖子也骨折很严重,和死掉没什么区别了。现在我们可以立刻为他进行手术,但是,手术成功率只有一半。就算成功,他也是终生瘫痪残疾。”   “医生,请你们为他做手术。”裴诗想也没想就说道。   “你别这么快答复。他之前好好的都想自杀,那你做姐姐的要考虑清楚,当他发现自己被截肢了,一辈子都得待在轮椅和病床上,是否还有斗志活下去?你们要做好心理准备。不然就算治好了,对病人而言也是一种折磨。”   “截肢……?为什么要截肢?”   “他是右侧身体着地,这一边伤得更严重。”医生用左手摸了一下右手手肘和右腿膝盖,“所以,这边都不能留。”    ☆、第十四乐章II   这个打击并不比听见裴曲死亡小多少。截肢这种痛苦,别说是裴曲会无法接受,就算是她自己也无法接受。而且,就在她深陷犹豫的时候,医生告知了手续的费用,令她哑口无言。这个数字是她在短时间内根本无法攒齐的。等他离开病房,她像一个踏入墓园的老人,半瘫着靠坐在床头,让垂下的头发全部盖住了眼帘:“这都是我的错。”   “现在不是自责的时候,你应该先让他接受手术。”夏承司捋开她的头发。   “可是,我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办。如果不是因为我的疏忽,他根本不会去吸毒。如果不是因为我当时对他那么狠,他也不会走到今天这一步……”   当她意识到这是自己仅剩的至亲,意识到自己曾经给过父亲的承诺,情绪又一次接近了崩溃边缘。他没有错过她的变化,赶紧捧起她的脸颊,认真地凝视着她的双眼:“听好,不管是从什么方面看,你都是一个负责的好姐姐,你对他的关心甚至超过了很多父母给予孩子的关心。我不知道小曲遇到了什么事,但是,他已经是成年人了,应该知道为自己的人生做出选择。如果今天我们真的不慎失去他,那也只能说是顺应了他的选择。你不应该再把责任全拉到自己身上。”   裴诗怔怔地望着他很久,轻声说道:“可是,以他现在的心境来看,就算手术成功,他也不会接受成为残疾……”   “那依然是他的选择。你只需要做到你所能做的一切。”   她根本不敢去想象弟弟面对自己少了胳膊和腿的画面,只能默默无声地流着眼泪,用力点头。   其实,现在已经没时间伤感了。因为为裴曲签下同意手术的合约后,她又面临了又一个棘手的问题,既是他的手术费用。她从夏承司那里知道,他赶到医院是因为在新闻上看见裴诗弟弟跳楼自杀的消息。所以,公司应该也知道这件事了。如果找他们预支部分收入,再向别人借剩下的钱,应该可以勉强凑齐手术费。可是,借钱应该找谁呢?诚然夏承司是最合适的借钱对象。但她已经不愿意再欠他什么,更不愿意因为这件事与他牵扯上关系。直到他离开医院,她也还是没有向他开口提这件事。   然而,完全超出预料的是,公司能预支她的费用比她想得要低得多。那边在电话中表达了对裴曲的深深同情,但因为她是新签约的艺术家,在公司信誉不够高,如果一开始就预支她那么大一笔金额,那整个公司规章制度都会受到影响。所以,他们建议她去找其他人借钱,并且承诺演奏会结束后,会在第一时间内把报酬支付给她。   事情的进展比她想象得要困难得多。   她打电话给Tina。   “什么,这手术居然要那么多钱?这医院也太黑了吧!诗诗,你别急,我去问问我爸爸……”过了十多分钟,她回了电话,听上去有些生气,似乎是才和家人吵过架,“郁闷,我只能借你这么多了,可能帮不上太大忙,对不起啊诗诗,真对不起……”   “没事,这已经帮了很大忙了,谢谢你,我会写欠条给你的,年底就还给你。”   “不用不用,这个以后再说,弟弟比较重要啊。”   她打电话给其他朋友和老同学。   “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哎呀,我也很想帮忙,但最近我们家情况也很糟糕,我帮你问问吧……”之后就没了音讯。   “现在要拿这么一笔钱确实有点难啊……这样吧裴诗,我给你打一万块过来,你就不用还我了。”   “我回头跟我老婆商量一下,过一会儿回你电话。”然后也没了音讯。   这世界上大概没有什么事,会比让人掏钱还要困难的了,不管是出于什么目的。她打了无数通电话,也向其中部分人借到了一些钱,结果都是杯水车薪。她过过很贫穷的日子,但从来没有哪一刻会像现在这般为金钱焦头烂额。她多么后悔《Nox》之后没有多举办几场音乐会存点钱,也后悔当时和公司谈签约条件时没有多花点心思在抬价上。因为额头一直发热,她在迷迷糊糊中差一点就打电话给了森川光,但晃了晃脑袋才阻止了这种可怕的设想。   后来,她打电话给了柯泽。但没想到,柯泽的回答相当出乎意料:“我刚到医院大厅。小曲现在怎么样了?”   “他现在马上就要动手术,可是我在短时间内凑不齐钱,可以先找你借吗?”裴诗一边说着,一边迅速披上衣服冲出病房。   结果,他们在电梯门口相遇了。他被潮水一般的人群冲得几乎站不住脚,但最终还是吃力地挤到她面前,拿出手机再次确认财务发的短信:“我现在可以出一半的费用,另一部分两天之后也可以打过来。医院收到这一半钱应该就可以进行手术了。总之,先确保小曲生命安全。”   在经过那么多通看尽人情冷暖的电话后,他这一番行动无疑是雪中送炭。她带着他朝主治医生办公室走去,感动得无以言表:“哥,真的谢谢你。”   “你终于肯叫我哥啦?”柯泽笑了一下,揉了揉她的脑袋,“我是你和小曲的哥,当然得帮你们。何况,我妈欠了你们很多,我做的这点事又能算什么。”   这句话说得很蹊跷,好像他知道什么一样。裴诗脚步停了停,但因为现在满脑子都是裴曲的事,她到底还是没有问出来。终于,他们抵达了医生办公室,里面却只剩了一个医生助理。裴诗看看门外的医生名牌,疑惑道:“请问一下张医生去哪里了?”   “你是裴曲的姐姐吧,主任在给你弟弟准备手术了。”   “现在就已经开始准备手术了?可是,我还没有支付手术费。”   “手术费不是已经支付了吗?”   “没有,我只签了同意手术的字,还没有付钱。”   助理也迷惑了,打开电脑查了一下裴曲的资料,然后喃喃说道:“这上面显示已经支付完成了。我就说没记错啊,刚才有个先生不是拿单子来找过主任吗?你不是让他帮你缴费吗?”   “有个先生……?”裴诗隐约有了不好的预感,“他长什么样?”   “个子高高的,这里戴了一颗耳钉。”她指了指左耳。   “夏承司。”柯泽不带感情地笑了一下,“真有意思,只要是和你有关的事,他比谁都积极。”   事实是,柯泽说得完全没错。夏承司不过是去公司交代了一些工作,然后就早早回到了医院陪着裴诗。正好这时,裴曲手术室的灯亮了起来。从这一刻起,裴诗就一直心神不宁。柯泽本来想留下来安慰一下她,但夏承司除了问夏娜的事,根本不会和他多话,也不留一点空间给他。夏承司一会儿给她递水果,一会儿给她倒热茶,一会儿用被子把她的双腿严实地裹起来,还严厉地命令她不准乱动,完全视旁人于无物。后来,她心情还是很不好,夏承司握住她的手,放在唇边轻轻吻了一下。柯泽终于受不了了,扔下一句“二哥,我真不知道你谈个恋爱会这么肉麻”,打了个哆嗦,直接离开了医院。这句话令裴诗感到了少许的尴尬,但夏承司就像没听见一样,眼里除了她,仿佛什么都看不到。 ————下接书版手打内容————    “二哥,我真不知道你谈个恋爱会这么肉麻”,打了个哆嗦,直接离开了医院。这句话令裴诗感到了少许的尴尬,但夏承司就像没听见一样,眼里除了她,仿佛什么都看不到。   一个折磨人的不眠通宵过去,裴诗终于等来了一个好消息:裴曲的手术成功了。看见面带疲色的医生摘下面罩,露出笑容,一整个通宵紧绷的神经突然松开,她吸了两口气,却再也哭不出来,只是飞快地从床上跳到了地上,想朝裴曲的病房跑去。然而刚走到门口,忽然觉得眼冒金星,她直直地摔在了地上。   当她真正能去探望裴曲,已经是几个小时以后。然而,虽然早就做好了裴曲已经被截肢的准备,但是,当她真的看到自己的弟弟躺在床上,少掉了半边身子,还是震惊得不敢靠近:裴曲和之前一样,枯瘦得仿佛只剩下了骨头,现在少了一条腿和一条胳膊,整个人小得就像是一个畸形儿。他的脸色发青,眼睛半睁,不知道是否已经醒过来。即便走到他的身边,看着他的脸庞,也感受不到任何生命的迹象。如果不是医生说手术已经成功了,自己无论如何都不会相信,现在的小曲还活着。他们姐弟俩一起长大,她也依稀记得他小时候的模样,那时候他是多么小的一个孩子,比现在的体积小多了,但是他总是像一个黏人的洋娃娃一样,抱着自己,时而大哭,时而欢笑,时而在巨大的钢琴前,用袖珍的双手弹奏出充满生命力量的乐章。那时的裴曲声音细细的,笑声甜蜜得如同灌了糖,和现在在病床上躺着的躯体完全没有任何关系。   她是多么想念那时候的弟弟。她多么希望时间能够倒流,回到那个无忧无虑的童年。   然而她也知道,这时自己无论如何都不能哭。她弯下腰,看着他的脸庞,就像是生怕打扰了婴儿入睡一样,温和地说道:“小曲,你醒过来了吗?”   他没说话,微微颤动的睫毛回答了她的问题。这不过是一个非常细小的动作,她心中也知道,他还活着,这是毫无悬念的事情。可是看着他有所动静,她却忍不住红了眼眶:“你现在一定很累吧,我只是过来告诉你,姐姐一直都在医院,如果你想跟人说话,或者需要我帮忙,就让护士来叫姐姐,好吗?”   裴曲当然没有按照她说的话去做。他整个人像是一个摔碎了的瓷娃娃,是通过医生的手重新缝补而成,现在剩下的就只有一口气在。到了第二天凌晨,他甚至再度陷入了病危,差一点就断气,好在又一次抢救了过来。他的状况如此不稳定,裴诗最害怕的就是完全清醒后面对术后的躯体,他会再一次受到打击,然后再次做出极端的事。但是,一次半夜,她与护士第一次推他下床上厕所,他们路过了一面镜子,他淡淡地往里面扫了一眼,视线只停留了一两秒,就心不在焉地看向了别处,就好像那具残缺的躯体是别人的一样。   正是因为他的反应太平静,她才感到更加担心。所以,在病房里守夜的时候,她完全不敢睡觉。为了提神,她借着冰冷的月光在纸上作曲。   这是她第二次在医院作曲。这一回在VIP病房里,条件比上次好很多,但心境却与上次完全不同。在这个被死亡覆盖的夜,庭院里的月季也长满了铁锈,医院白色的楼房在悄然腐烂。哪怕有无数摇摇欲坠的生命向上帝祷告,死神之镰也在不停夺走哭诉的灵魂。肩上有千斤重的双手死沉沉的圧着她,浸了血与黑色的悲伤记忆就像病毒一样蚕食着她。看着苍白的手指在纸上舞动,她感到了哪怕披上厚羽也无法抵挡的极寒,感到生命变成被斩断的野草,被脆弱地堆积在栏杆里。这一刻,呼吸是灰烬,花开是碎裂,温暖带着窒息,寒冷凝结心跳。   写了两页,她发现曲风和之前有着天壤之别,连自己都觉得这不是她会写出的伤口。但又想想这只是打发时间的产物,就没怎么修改,把它一气呵成地写完了。   真正令裴曲开口说话的是白日的下午。这一回他们照常路过了镜子,但他没有多往里面看一眼,反倒是在走廊上,他们遇到了不少病人及其家属。这是裴曲活了二十来年第一次清晰地发现,在只有一米多一点的高度中,自己所能看见的世界是完全不一样的。而那些人从高自己几十公分处低头望着自己,眼神也与过往完全不同。当海洛因与麻醉远离了他的身体,理智渐渐清醒,他终于意识到自己失去了什么,自己的余生还剩下了什么。他想佯装不在意旁人的眼神,但每一个路过他的人,目光都会在他空荡荡的裤腿和袖子上停一下。而他会一直维持这个状态——不是一个小时,不是一天,而是一辈子。   他逐渐觉得呼吸困难,耳朵里像装了蜂巢一样嗡嗡作响,要求尽快回到病房。姐姐蹲在他面前和他讲话的样子,更令他感到肝肠寸断。他甚至不忍去面对自己的腿,只是闭着眼睛,眼眶温润地说道:“你为什么不让我死掉?看见我变成这样,你不觉得比死了还悲惨吗?”   透过蒙眬的双眼,他看见她的眼眶也饱含泪水。可她比他决绝多了,只是几近残酷地回应道:“如果你死了,裴曲就不再存在了。但只要你活着,哪怕只有一根手指,你也依然是你。所以,如果再做傻事,就算只剩了一根手指,我也会拼尽一切救活你。到时候,你只会比现在更难受,甚至连自杀的力气也没有。你可以再试试,看看自己能不能死透。”   “你……”他不由得打了个哆嗦,疼得浑身发抖,“你真可怕。你要我这样过一辈子吗?我的后半生该怎么办?”   “你还有我。我不会放下你不管。所以,你不用担心。”   “别开玩笑了,你总要结婚……”   “小曲,我会照顾你。”她还是一如既往地强势,没有丝毫动摇。   裴曲怔怔地望着姐姐。他知道,她说的都是实话。   当然,裴诗远没有表现得那样强韧。这段时间,她的病情毫无好转,体质反而越来越虚,与他这次的对话更是令她觉得躯体难受极了。离开裴曲的病房后,夏承司想要安慰她,她却离他远远的,不愿意再接受他的一点恩惠。医院里有无数人来来往往,她走在前面,却能清楚地辨认出人群中他的脚步声。原来,自己对他的了解真的没有减少。曾经在他们之间,拥抱、亲吻都是那么自然,但现在,却要逼迫彼此成为两个陌生人。   后来,他大步走过来,和她保持了一点距离,并排而行:“你的巡回演奏会马上就要开始了?”   “嗯。”   “那你先回去准备。小曲这边我会照顾好的。”   “没事,我有时间。”   “去准备。小曲也是我弟弟,所以这不光是你一个人的责任。”   她匆匆地看了他一眼,想说点什么,却无法开口。当她再次近距离地看见他的侧脸,看见他流苏般的睫毛几乎碰到了脸颊,脑中瞬间浮现了无数次坐在他怀里玩弄他睫毛的记忆。   “不必这样提防。我已经想通了,我最终会和别人结婚。”他眼神空洞地看着前方,“以后,你可以把我当成亲人或朋友。”   这种感觉,大概是比起朋友更像陌生人,比起陌生人更像朋友。那些过去爱过的,恨过的,坚持着放不下的,流泪放下的,都仿佛已经是另一个人。   她最终听了他的话,回去为演奏会做最后的准备。   她发自内心庆幸自己是小提琴家,而不是运动员,一边服用着进口提神的强效药,一边到各个城市演出,她的表演虽说不上举世无双,但是也得到了不错的反响。长达一个半月的巡回演出结束后,她在入围的几个音乐大奖中获得两个奖项,但是她也无心去领奖,只是用最快的速度回到了原来的城市,回到旧居整理裴曲换洗的衣物,打算带着它们一起去医院看弟弟。   她把他陈旧的衣物整理成堆放在客厅,回自己房内,从床头柜里拿了几本书,准备带到医院去看。但取书的时候,她不小心碰落了床头柜上的摆设,让它掉在了床与柜子的缝隙里。这时,她从缝隙里看见了地上一张小小的卡片,弯腰去把它捡起来,发现那竟是一张生日贺卡。翻开来一看,里面写着笔力遒劲的钢笔字——居然是一直没找到的生日贺卡。   打开看了几遍,她头脑一片空白,站在原地久久不能动弹。和他在一起这么长时间里,他从来不曾开口说过那三个字,她一直以为他觉得没有必要说,却不知道,这恰好是她在生日当天错过的瞬间。如果当时没有弄丢这张卡片,这大概会变成那一天最珍贵的记忆。   她快速冲到街上拦了一辆出租车,打电话约夏承司到医院花圃见面。直至这一刻,什么都已不再重要。只想立刻见到他。只想立刻拥抱他。   坐在出租车上,她拿出的手机,翻到很久之前生日的照片。那连续拍下的一组照片里,有一张是自己亲吻着他的脸颊、他略微惊讶的合照;有一张照片里,他狼狈地抱着胡桃夹子,站在蛋糕前皱眉望着镜头——到现在还记得,自己当时给这两张照片都取了名字。前者是“我和我喜欢的人”,后者是“我所有生日礼物的合照”。那时候,就已经有了一种妄想——如果他是我的就好了。   直至发现生日贺卡的今日才知道,原来,那时候自己就已经拥有了这个人。因为,卡片上写着:   阿诗:   生日快乐。我爱你。   司   这是夏承司一贯的风格,简短得几近吝啬。但他一向如此,能用一句话表达的事情,他绝不会用两句话阐述。所以,这十个字已经说清楚了那一个晚 上他所有的感情。   为什么会这么迟钝?哪怕之后那么亲密,也不曾深入去考虑过这个人有多么重要。如果没有他,自己也不会再遇到想要共度一生的人。   她紧紧握着那张贺卡,反复阅读着上面的每一个字,终于在一个抬头的刹那间,看见了医院的花圃。一阵清风吹过,花圃中掀起了碧绿的波涌。她一 眼就看见了花圃前的夏承司。他个子高高的,穿着白衬衫与长裤,低头看着手机,似乎没有发现她的到来。她下了出租车,飞奔过去,在他身后喊了一声:“夏承司!”   他回过头来,眼睛比平时亮了一些:“你回来了。”不等她说话,他已走过来,把一些单子递给她:“这些是小曲药单和体检报告,医生说每天要… …怎么了?”   察觉到她的神情不对,他给了她一个安心的眼神:“放心,他恢复得很好,这几天话也比以前多了,应该不会再有事。”   发丝像微风一般飘舞。植物散发着尘世罕有的异香。她还是没说话,只是紧紧拽着袖口,欲言又止地看着他。可是,想得越多,那份令胸口疼痛的感情就越发无法抒发。他想了想,嘴角却有一抹冷漠的笑意掠过:“还在防备我是吗?”他自觉收回了手,像一具没有感情的仪器一样交代着:“放心,父母已经给我安排了下周的相亲时间,我今年会把婚事定下来。不用多久,你就不用这么辛苦了。”   “不要。不要结婚。”她快速说道。   他蓦然看向她,眼中升起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却很快被冰冷的情绪掩盖:“为什么不要?你不是觉得和我在一起恶心吗?”   喜欢这种情绪,真是一把双刃剑,当初说他恶心的人是自己,现在他不过把这番话原封不动的返还,却比任何尖锐的话语还要刺痛她。终于,她无法再忍耐下去,冲过去抱住他。   他微微睁大双眼,身体有些僵硬:“……怎么,现在听到我打算结婚,又觉得有些后悔了?”   “夏承司,我……”   她鼓足勇气,想要做出一番热情又真诚的告白,可惜不管说出几次“我”,后面的话都无法脱口而出。可是,憋得越久,那种闷痛在胸腔里就越强烈。   ——夏承司,我想我没有办法离开你了。   ——或许你可以和别人结婚,我这一生,却只能容得下你一个人。   ——所以,请留下来。请留在我的身边。   到最后,她还是如此不善表达,完全说不出一个字。   他却明白了她的意思。   “既然如此,你已经错过了最后离开我的机会。”夏承司拍拍她的背,语气里带着一丝不容反驳的强势,“以后不论如何,我都不会再让你走了,知道了吗?”   裴诗紧紧抓着他的衬衫,用力点头。当他拥抱她的力道加重,她终于在他的怀里哭了出来。 第十九乐章 坚持信念   “我写完了。”   清晨,裴诗坐直了身子,喃喃地说出这句话。看着手里画得乱七八糟的五线谱,她似乎还有些不敢相信眼前的事实。但把那厚厚的一叠纸重新翻看一遍,那沉甸甸的重量确实说明了:《夏梦》交响曲的初稿已经完成了。她快速眨眨眼,把那叠纸抱到怀里,深呼吸了几次,然后奔跑到卧室,狂喜地大喊道:“我写完了!夏承司,我的谱子写完了!”   床上,半裸的夏承司还抱着枕头,被她这声惊呼吵得皱了皱眉。他翻了个身,拿起床头柜上的手机看了一眼,眼睛微微眯起,声音沙哑:“阿诗,现在是早上五点。让我再睡一个小时。”   “啊,对不起,我把你吵醒了。”裴诗这才察觉自己激动过头了,连忙帮他把被子盖好,自己悄悄脱掉外套在他旁边睡下,一边亲吻他的脸颊,一边轻轻说道,“我只是太高兴了。”   “所以,你的《夏梦》交响曲写完了?”眼睛没能完全睁开,夏承司带着浓浓的困意,伸出胳膊将她圈在怀里,温柔地看着她。   “是的,刚才写完。”   “恭喜。”   “不过,我还不打算把它公开。因为这是我写得最认真的作品,我要把它修到最好为止。”   “不论你做什么,我都支持你。”他闭着眼,吻了吻她的额头,然后把她整个人紧紧搂在怀中。   他的声音好温柔,身体好热。在阳台旁边修了一个通宵的曲子,裴诗的身体早已冻得冰凉,尤其是手指。这下进入一个火炉一般的怀抱里,就好像通宵熬夜的困倦和寂寞被瞬间治愈,她感动得有点想哭。从她决定不计一切代价要和他在一起重新开始,她就搬到了他家里。此后,两个人就像连体婴儿一样,不论做什么都会在一起。她特别喜欢和他一起睡觉。只要能在他怀里闭上眼,不管是多么郁闷的一天,都会被他的体温融化。她开始依赖这种感觉,然后开始感到害怕。   她动了动脑袋,把头深深埋入他的颈窝,全身缩了起来:“夏承司。”   “……嗯?”他在半梦半醒中回答。   “你一定要锻炼好身体,要健康,活很久很久。”   不知是在思考,还是醒不过来,他过了好一会儿才回答:“为什么?”   将暖暖的呼吸喷洒在恋人的肩上,她小声说:“因为,我不想老了以后,你先死掉,只剩我自己睡空荡荡的床。”   这一下,抱着她的臂膀立即加紧了力道,就像是在宣誓自己不会放手。他认真地说道:“我一定会活很久,不会让你一个人睡。”   大概是创作之后多少都会有些感性吧,裴诗觉得眼眶有些湿润。然后,她闭上眼,在这个永远不愿离开的臂弯里,做了一个很长很美的梦。   他们二人感情确实很好,但从复合以后,他们却再也没有做过爱。夏承司知道她没有做好心理准备,所以从来没有主动采取过任何行动。这一觉睡过去,裴诗突然觉得应该克服这一关了。等夏承司回到家里,她主动坐到他的腿上,热情地亲吻他。很显然,他已压抑太久,浑身都像种满了炸弹,随处一点都会爆炸。他把她横抱起来,扔到床上,像野兽一般脱掉她的衣服,在她身上落下雨点般的吻。可是就在即将做到最后一步的时候,她的手压在了他的胸前:“……等等。”   他愣了两三秒,很快明白了她的想法,苦笑着坐在一旁,沉默不语。她用被子盖住自己的身体,垂下头,想要掩饰眼中的愧疚:“你能接受柏拉图恋爱吗?”   “如果是跟你,可以。”他叹了一口气,下了床,“我去洗澡。”   “夏承司。”   “怎么了?”   “我们再去做一次DNA检测吧。”她握紧双拳,“说不定你做的那一份报告是哪里出了问题呢?”   “嗯。”   其实,她心里知道结果不会有什么不同。但没有亲眼看到,不论如何也不想就这样认命。   去医院之前,夏承司把之前的亲子鉴定检测报告拿给她看过。因为兄妹之间的基因是受父母双方影响的,有可能他们的基因排列组合会被打乱,基因型截然不同,所以,在没有其他亲属一起检测的情况下,只靠她和夏承司的DNA来鉴定,很难做出他们是否是兄妹的准确判断。所以,从线粒体基因测序的角度看,只能通过检测出他们的父亲或母亲为同一人,以此间接得出他们是兄妹关系的结论。当时夏承司拿了郭怡与裴诗的头发去测,亲子鉴定书上已说明,郭怡就是裴诗的母亲。得出这个结论后,夏承司又回想过自己曾经捐赠给裴诗肝脏,手术也是立刻就成功了。在没有血缘关系的两个人之间,这种手术成功率是非常低的。当时他的第一反应是,果然不是巧合。但即便如此,他也坚定了要与裴诗在一起。   这一次,他们准备得更充分,连夏明诚、裴曲的头发都带过去了。几天后,他们拿到了亲子鉴定报告,果然,夏明诚和裴诗、裴曲都没有血缘关系,而郭怡确实是他们的母亲。虽然早已有心理准备,但拿到证书以后,裴诗再一次受到打击,而且这一回还是亲眼目睹的结果。她坐在医院走廊的椅子上,只觉得头晕目眩,不知道该去哪里。   “阿诗,你不必有负担。”夏承司在她身边坐下,握住她的手,“不管你希望我以什么样的形式和你在一起,我都能做到。如果你想和我当情侣,我就是你的男朋友。你想和我当夫妻,我就是你的丈夫。如果你想和我当兄妹就是你的哥哥。不论如何,我们都是最亲的人。”   裴诗用湿润的眼睛凝视着眼前的男人,半晌,只轻轻地说了一句:“发现我们是兄妹,是在我爱上你之后。我已经没法转变过来了。”   夏承司有些动容。他正想开口说话,医生的声音却从门后传过来:“我觉得你们现在演苦情戏,也太早了些。”   裴诗和夏承司同时抬头,愕然地看着站在病房门口的医生。因为对话被人听到,裴诗紧张得脸都白了,夏承司却一如既往地强大冷静,下意识伸手护住她。医生看看裴诗,又看看夏承司,摇摇头说:“因相爱来我们医院做亲子鉴定的兄妹我还真见过不少,但没有哪一对像你们这样,长得一点也不像。”   “可是,报告书不会有假啊。”   这种时刻,裴诗情绪极度敏感,表现得意外天真,夏承司甚至没时间阻止她说话。医生又看了一眼夏承司,指了指他:“这位先生是个混血儿,这一点你们都知道的对吗?”   “混血儿?”她转头观察了夏承司一阵子,“他长得是有些像外国人,但不是混血儿。你看,他的头发眼睛都是黑色。”   “看一个人是不是混血儿,不能光看头发和眼睛颜色。而且,混血儿在哪里长大,就会越来越像哪里人。所以,如果他在国内长大,异域特征也会变少。但是,人种很多东西是不会变的。打个比方说,除去鼻梁,东方人脸部最突出的通常是颧骨,西方人脸部最突出的是眉骨。你看看他,是不是眉骨很突出?”见裴诗点头,医生继续说道,“你看他的颧骨到下巴这里,几乎是平滑的一条直线,就跟刀削出来的一样……这位先生,你青春期的时候脸上有雀斑吗?”   夏承司愣了愣:“有长过。”   “夏天的时候晒多了,皮肤会变红,之后脱皮,却没有别人那么黑。即便晒黑了,也比别人白得快,对吗?”   “对。”   “所以啊,你不仅是混血儿,而且父母有一个人可能还是日耳曼或撒克逊人种。”医生指了指夏承司,“建议你们再让他去做一次鉴定看看。”   彻底出乎意料的事情发生了。裴诗和夏承司按照医生说的话去做,让夏承司和母亲做了一次亲子鉴定,结果竟显示此二人并非亲属关系。他们最先还以为是报告出现错误,但医生告知,早在十年前,就有首例非亲属非血缘关系的活体肝移植成功案例。所以,夏承司成功移植肝脏给裴诗,完全可能是因为巧合,他们确实不是兄妹,夏承司也确实有一半白人血统。   至此,两个人还未能享受到一刻钟的喜悦,就已经陷入了又一个谜团:夏承司不是郭怡的亲儿子,竟没有一个人告诉他这件事。最初,他们都以为夏承司是领养来的孩子。这样一来,也可以解释清楚夏明诚对夏承司恶劣态度的缘由。然而,夏承司回去找到夏明诚的头发,再次做了一次鉴定,报告显示他们确实是父子关系。   这件事牵扯了上一代的感情生活,裴诗原本不希望夏承司再多做追究,只要他们是可以光明正大地在一起就好。但夏承司不肯就此罢休。周日的上午,他回到父母家里,直接坐在他们面前说道:“我的生母是谁?”   夏明诚原在翻报纸的页面,听见他这么说,手腕停了两三秒,才缓缓完成了这个动作。郭怡先是一呆,然后笑得一脸尴尬:“儿子,你在说什么呢?”   “Jane。”相比较郭怡,夏明诚的反应却自然得有些可怕,他甚至没有把视线从报纸中移出来,就淡淡回答道,“Jane Hiddleston。这是你生母的名字。”   郭怡睁大双眼,飞速转头看着自己的丈夫。随着时间推移,之前挂在她脸上的僵硬笑容渐渐消失,被眼中的愤懑取而代之。但她依然保持着良好的修养,没有扁眉,也没有扁嘴,只是面无表情地转过头去,看着无人的地方,似乎已经不打算再做出任何挣扎。对夏承司而言,不管夏明诚是否是他的亲生父亲,与其做出毫无结果的对抗,也是一种寸积铢累的惯性。他并没有让父母看出自己的半点惊讶,只是像在谈生意一样问道:“英国人?”   “对。”夏明诚放下报纸,摘下眼镜,用一块上好的丝绒布擦了擦镜片, “如果你不问,我也不会说。但既然你问了,那我就老实告诉你吧。前两天我才收到她家人的邮件,她已经得癌症去世了。现在他们在她老家牛津将她下葬,你可以飞回去看看她。”   “所以,一个曾经为你生过孩子的女人死去,你连她的葬礼都没有参加?”夏承司问得很平静,让人听不出他究竟是怎样的情绪。   “阿司,Jane只是生下了你,把你养大的人,依然是你母亲。”夏明诚指了指郭怡,“这么多年来,她一直知道你是Jane的孩子,却待你比她亲生儿子还好。所以……”   夏承司却打断了他:“正面回答我的问题。”   “夏承司,你最好弄清楚,在这个家里,谁是老子,谁是儿子。”夏明诚忽然暴怒起来,“你再用那种语气和我说话,从明天开始就去喝西北风!”   “盛夏没了我,谁喝西北风还不知道。这是你我都知道的状况,何必再打肿脸充胖子。”   夏明诚的脸瞬间变得像纸一样白。这还是这么多年来夏承司第一次这样顶撞他。有一口气提上来,好像就再也下不去,他捂着胸口,指向门口:“滚……你现在就给我滚。”   “阿司,你真是疯了!”郭怡赶紧跑过去扶住丈夫,焦急地说道,“你爸爸他本来血压就压不下去,你还要气他。明诚……你还好吗?”   夏明诚却完全不吃这套,猛地拨开她的手,火气反而更大了:“你也不用这样假惺惺地对我。你当初嫁给我,也是别有目的。”   父母之间这类的争执不是第一次发生。夏承司没有兴趣再听下去,起身大步走出门外。   Jane Hiddleston女士葬礼的举办在一场冷雨后。她有一个很庞大的家族,到场的宾客有百余人,他们挤满了整个教堂,听神父用平静而神圣的语气念完了所有的颂词。夏承司带着裴诗静坐在第一排座位的角落,以两个几近陌生人的身份,参加完了所有仪式。当装满鲜花的棺材被抬进教堂,裴诗看见了死者的模样:她闭着眼睛,胸前放着一束百合花。她吃惊地发现这并不是她第一次看见Jane的面容——上一次她们见面,Jane还活着。   原来,Jane就是当初她在伦敦住院时,因患上癌症被转到其他病房的女律师。现在再仔细回想Jane告诉自己的故事,整件事似乎就对得上号了:夏明诚结婚后,Jane趁他喝醉后取走了他的精液,以人工授精的方式怀孕,生下夏承司。在发现事实之前,他一直以为自己酒后乱性,所以打算和郭恰离婚,分居了很长一段时间。只是,夏明诚风流倜傥惯了,因为要对别的女人负责而离婚,实在不像是他的行事作风。   裴诗并没有立即将这些疑虑告诉夏承司。他才知道自己不是母亲亲生的,又发现亲生母亲刚刚离世,一定没有什么心思再去听背后的故事。她只是静静陪他完成教堂仪式,认了近三十年才发现关系的亲戚,包括夏承司美丽犹如金发芭比的妹妹Eva,但很显然的,不管是在Jane的家族,还是Hiddleston先生的家族,突然出现的夏承司立场都有些尴尬。但他和以往一样,处理事情不卑不亢,与裴诗等待一大拨人把棺材搬上车,运到墓地,然后也跟随而去。   典型的英国雨洗涤了空气,鸟雀都从巢里出来扑翅散心,羽毛震落在建满墓碑的绿色草坪上。 Jane 的墓就建在她丈夫的墓碑旁边,神父被穿着黑色正装的上百名宾客包围着,整个葬礼举行得庄严而肃穆,就像是一场关于死亡的盛宴。众人都消沉而默然。Eva最后一次去看母亲面容时,捂着脸哭了出来。   神父说,她在很努力地活下去,只是她的身体无法再承受下去,然而,她的灵魂会在天堂得到永生。这仿佛已是基督教徒眼中最美好的境地。只是,看见这一幕,裴诗不由得想起自己小时参加的人生第一个葬礼,居然也禁不住红了眼眶。身边的夏承司搂过她的肩,什么也没说,只是轻轻拍了两下。奇怪的是,痛苦的人明明是他,她却看上去比他还难过。她靠在他的怀里,回抱着他,想要给他多一些勇敢与坚强。   经过了这一日,她确信,自己以后再也不会离开这个男人。他们都是失去了至亲的人,以后还会陆续失去更多。只有彼此,会变成扶持对方一生的人。在回国的飞机上,最后望了一眼窗外伦敦难得的晴天,她轻声说道:“夏承司。”   “嗯?”   “下飞机以后,我们就去领证吧。”   “好。”   下了飞机刚好是大清早,他们早餐也没吃,拎着行李箱,风尘仆仆地机场直奔民政局。从外面风很大,裴诗又冷又困,头发被吹得乱糟糟的,看上去不像是结婚的人,反倒像是一个在外飘荡的小动物。因为常年在外出差,夏承司已经很擅长应对时差和旅途的疲惫,看上去反倒精神不错。民政局里静悄悄的,他们默默地把表单填完。裴诗留意到,夏承司填写表单的时候一直小心翼翼,过去看再大生意的文件、合同,他都不曾如此谨慎。而且,到宣读誓词时,他尽管故作冷静,面无表情,却很紧张:他读得非常不流利,有时候还会假装自己看不清上面的字,凑近眯着眼睛停一会儿,再继续念。这是她从未见过的他。登记完成后,他们站在台子上合影,她轻轻握住他的手。他的手指原本有些僵硬,被她触碰以后,立刻变得放松许多。   虽然提出结婚的人是裴诗,但从民政局填表盖手印拿着结婚证出来,她却一直觉得有些不真实。时间依旧很早,晨光的眼皮依旧残留着睡意,冷空气中浮着法兰绒般的气息。吸一口气,都能闻到朝露和草叶懒懒的气息。街上空荡荡的,几乎没有什么人,裴诗的一颗心却特别充实、安定。这时,夏承司忽然说道:“今天还是有些草率。我们起码得先买好戒指。”   “不用。”裴诗拿出钱包,拉开侧包的拉链,从里面掏出一枚大大的钻戒,“已经有了。”   “怎么会……”他微微睁大眼,转而抬眼错愕地看着她,“你没有丢掉?”   这是当初他第一次当众向她求婚,她“扔”到江里的那一枚戒指。她笑了笑,也不再多做解释。确实,他们之间也不再需要解释。他如此了解她,一下就明白当初她耍了什么小心思,同时,也发现了一件事:似乎她对自己动心,比自己预想得要早。他的面部表情变得柔和起来。看了一眼对面的面馆,他很自然地说:“肚子饿了。走,老婆,我们去吃碗面。”   她挽住夏承司的胳膊,大大地笑了起来:“好的,老公!”   就好像什么都没有改变。又好像什么彻底变了。很久之后她才有些迟钝地意识到,从这一刻起,这个男人已经不再只是她的男友,而是她的丈夫,她的又一个亲人。   后来数年里,都有很多朋友八卦地问裴诗,你老公这种有钱的大人物,肯定求婚很浪漫很奢侈吧。然后,她们开始幻想他为她买鸽子蛋、镶钻的百万婚纱、大排成龙的豪车、乘坐亿万游艇包热带岛屿度蜜月……最后,都被她的答案打败:“是我求婚的,总共四句话,我们就直接领证了。”她们大失所望,觉得无趣,说真是越有钱的人越抠门。只有裴诗知道,如果她想要这些东西,夏承司肯定能立刻给她。只是,那一刻她什么也不想要,她只想要他。   原本他们应该去找夏明诚把事情问个清楚,然而,回到家中裴诗就觉得身体很不舒服,勉强支撑身体去探望了裴曲,晚上一到家她就觉得浑身闷热,半夜发了高烧。夏承司带她到医院开了药,打过点滴,调养几天病情也逐渐有好转。只是,似乎从当初在伦敦大病开始,她的身体就没有彻底痊愈过。就好像体力透支了一般,身体健康每况愈下,稍微一点风吹草动都会让她卧床许多天。   尽管如此,每次面对裴曲的时候,她还是看上去严厉又精力充沛。裴曲出院后,她只要一有时间,就会推着他到户外散步。既然重新面对的世界只有一米高,他自然要承受不少路人的侧目。她发现了,他状态非常不好,如果连她都用不同的眼光看他,他恐怕会再度精神崩溃。所以,她收起了所有的同情与心疼,以前怎样对他,现在还是不会改变。   应该对这个世界感恩的是,大部分人还是充满善意的。出门在外,虽然会有人不时地看裴曲残缺的身体,但他们一般不会投来歧视的目光,甚至还有人会用鼓励的微笑对旁边的人说“看,那个男生好帅气”。渐渐地,他对旁人的目光表现得不再在意,与裴诗对话也多了起来,说话声音大了很多,还多了几分从前略微缺乏的男子气概。这无疑是一个很大的进步。裴诗心情很好,抽出更多时间来陪他。   某个下午,裴诗准备带裴曲去公园喂鸽子。在他的再三坚持下,她终于答应乘坐地铁去。然后,在地铁站买矿泉水的时候,她发现地铁卡里没有钱了。为了节省时间,她跑去充钱,让他在商店门口等老板找钱。商店老板和所有地铁站工作人员一样,从早到晚都是顶着一脸起床气的表情,而且动作非常磨蹭,半晌才把老旧的纸币和硬币放在收银台上。那个位置离裴曲特别远,他伸手半天才捞到那些钱,却不小心把硬币弄掉在地上,滚在商店角落里。这明显是对方的责任,但商店老板始终坐在原处无动于衷。裴曲等了一会儿,见对方始终是那张倦怠的蛤蟆脸,心情有些不好,于是冷冷说道:“麻烦帮忙捡一下。”   “又不是四肢都残疾了,不知道自己捡?”商店老板连看都没看他一眼。   听见“残疾”二字,裴曲莫名更加愤怒了:“好歹是在你这里买了东西,你这是什么态度啊?你这样讲话,小心商店倒闭!”   “嘿,你凶什么凶?每天来我这里买东西的残疾人多了,不见哪个都像你这样不讲道理的。你残疾关我什么事?难道回家上厕所还要我给你擦屁股?”   怒火混在血液里沸腾,几乎令裴曲脑袋都爆炸了。他打开矿泉水瓶,把里面的水朝老板泼去:“脏水还给你,钱我也不要了!”说完他转着轮椅转身就走。   商店老板缓缓抹去脸上的水珠,不可置信地望着他的背影,忽然站起来冲到门口,把裴曲从轮椅上推了下来:“敢泼我水?你这缺胳膊少腿的东西!”   随着“砰”的坠地声响起,不少人闻声停下脚步,围观他们。裴曲细小到畸形的身体趴在地上,像是个虫类一般,满头大汗地单手翻过身子,想要重新爬上椅子,却又一次被老板推了下来。老板抱着胳膊,居高临下地望着他,一脸嘲意加挑衅。这种举动已经引来很多人的鄙视,有人甚至大声说“欺负残疾人,这种人还不如死了”。大概是不想把事情闹大,老板又重新钻回了自己的店里。   这时,一个敏捷的身影快速靠近。老板还没看清对方是怎样把裴曲扶上轮椅的,已经被人抓着领子,狠狠在后脑上扇了一下。这一下他被扇得头晕眼花,眼冒金星,下意识晃了晃脑袋。回过头去,他正巧对上裴诗充满仇恨的目光。那个眼神像冰冷的刀刺,充满震慑力,他不由得怔了一下。但转瞬一想自已是被这女人打的,正暴跳如雷地想要还手,已有几个路人冲过来挡在他们中间劝架。裴诗在这个空隙打电话报了警。   最后的结果是,商店老板以殴打残疾人的罪名被刑事拘留,当他反驳说自己也被打了,在场没一个人为他做证。   虽然处理结果是很好的,回家以后的裴曲情绪却到了前所未有的低潮。他不吃不喝地坐在窗前,望着外面渐浙沥沥的大雨。不论裴诗怎样好言相劝,他也像被缝住了嘴唇一样,一句话也不回。第八次把汤勺递到他嘴边还是遭到拒绝后,她终于有些生气了:“你是不是觉得全天下的人都欠你的?”   “我不吃饭也惹你了?有病。”出生以来,他用这种恶劣态度顶撞她的次数,一只手都数得过来。   “有病的人是你。选择变成现在这副模样的,不是别人,是你自己。”她居然完全没被激怒,只是云淡风轻地说道,“既然自己选择了糟蹋自己,那就要为结果负责。”   “那你也不用为我负责,让我自己饿死就好了啊!”   他已积怨太久,此时的负能量发泄,只能拔高音量对她大吼,最后还一掌推翻了她手里的碗。滚烫的咖喱饭泼到她的衣服上,还有一些溅落在她的手背上,雪白的肌肤立刻就有了红印。她疼得抽了一口气,但仅此而已。她抽出纸巾快速擦掉身上的污秽,对着凉水冲了一会儿手,就又回来跪在地上收拾残局。看见她没有一句怨言,裴曲再一次崩溃了,他单手捂着额头,一张脸像也被滚烫的咖喱融化掉一样,五官垮下来,哭得撕心裂肺:“姐姐,你为什么要救我……你看看我现在的样子,我还是个男人吗?不,我还是个人吗……我他妈的每次看镜子的时候,都觉得自己是个怪物。你抬头啊,看看我的样子啊!你为什么要救我……”   裴诗跪在地上,手上的动作停了两秒,又继续机械地擦着地板。她已不愿意再多解释一个字。 第二十乐章 金色华彩   颜胜娇一向不喜欢雨天。一是因为雨天路面泥泞,会弄脏她喜爱的白衣服和白帽子,二是因为雨天总是会唤醒她的很多记忆。因此,她也不喜欢早春。然而,在一个早春的上午,比利时连绵的细雨就不曾停过,这令她的心情烦躁极了,好在她终于离开了那个多雨的国度。下飞机之前,她对着镜子检查了一次妆容,恍然想起,上一回在交通工具上做这样的事,似乎已是多年前了。   这一天,她要出席一个盛大的颁奖典礼,最著名的古典音乐家几乎都会到场。打从记事开始,小提琴与古典音乐就是她生活的一部分,她比谁都了解这门乐器,也比谁都清楚,练琴非常辛苦。所以,每次在影视文学中看见有人在如画的风景区拉小提琴,她总是会忍不住冷笑两声,觉得这些人不能再假一些。然而,十七岁那年,一个男生的出现,却改变了她的观点。   那是在世界级的小提琴大赛前一日。拂晓的曙光中,威尼斯亚德里亚海边上衬衫浪花就像无数珍珠一样,闪动着雪白的光,跌倒在礁石上,乱撒在沙滩上,它们带来的光芒将男生镀成了淡金色。那是个和她同龄的少年,穿着白色衬衫,一条棉布裤子被洗得微微发白,一个人赤足站在沙滩上忘我地练琴——与其说是在练琴,不如说是在享受琴声与大自然融为一体的过程。那一刻,海声滔滔不停地叨念着,他身材瘦削,动作流畅,很像一只白色的猫。而且,他的演奏技巧非常娴熟,她一时间竟分不出自己与他谁更有实力。只是,这些已不是她思考的重点。   那一个背影,已在她后来数十年的旧梦中,出现了很多很多次。   知道自己练琴被人发现后,少年的反应和他自信的演奏方式完全不同。他收好了小提琴,有些害羞地挠挠脑袋。因为不确定颜胜娇是否听得懂中文,他用发音标准的英文说了几句话,为自己的扰民行为道歉。她只觉得这人谦卑到有些好笑。因为虽然他们的酒店都是临海而设,但沙滩离酒店住房的距离也有几十米,海浪声这么大,怎么也轮不到他来扰民。于是,她用惯有的大小姐口吻,刁难了他几句。他脸非常清瘦,眼睛不大,五官却和谐耐看,清秀美丽。得知他和自己都是来参加比赛的小提琴手,她对他的好感增加许多,也隐隐有了几分较劲儿的意思。   第二天大赛,她以劲敌身份出现在他面前,他竟丝毫不感到惊讶,说自己早就猜到她也是拉小提琴的,并罗列了一堆推理证据。他已经聪明到有些令人讨厌,没想到最后胜利者竟也是他。从那以后,颜胜娇就记住了这个人的名字——裴绍。   喜欢上裴绍,并没有花上太多时间。因他而心碎,也并未花太多时间。   三十八年前的他们,都实在太年轻,而她又实在太敏锐。所以,当那个连个名次都没拿到的高莹莹出现在他们面前,裴绍只笑着与她对话一次,颜胜娇就猜出他已经动心。但她也看得出来,这个高莹莹对他百般温柔,也不过是因为心中放不下另一个男人。事实也验证了她第六感的精准。回国之前,她不经意听见高莹莹在电话亭打长途电话。   “没错,我是从小就喜欢你,也只喜欢过你一个人,但我再也受不了你了!跟你在一起,我觉得自己没有自由,没有办法呼吸……是,我是打算和别人在一起,你能拿我怎样?什么,你现在居然还在命令我……你没有这种资格,因为我已经和你没有任何关系了!”说完这句话,高莹莹猛地挂断了电话,擦掉了残留在脸上的泪水。   迄今,颜胜娇觉得自己做得最错的事就是把高莹莹的原话转述给了裴绍。她原以为裴绍会因此放弃,却没料到他一路追随她而去,最后两人还在尼尼微遗址重逢并私定终身——这一场浪漫的“偶遇”,到现在还是裴绍辉煌人生中最让人津津乐道的佳话。从那以后,为了让高莹莹能演奏出更好的曲子,他放弃了演奏,把音乐重心放在了作曲上,为的就是有朝一日,能让自已挚爱的女人站在舞台上,拉出最美的曲子。   遗憾的是,这对恋人的幸福只持续了四年。裴绍确实是个情种,却不是一个能照顾好自己女人的男人。他家境贫穷,小提琴大赛原本是一个晋升的台阶,但他却退居幕后搞创作,时常穷到连饭都吃不起。高莹莹和他在一起,也同样挣扎在温饱线上。这种时刻,跟贫穷逼出来的种种缺点相比,之前富豪男友的一点点坏脾气,也就显得太过微不足道。最终,高莹莹抛弃了裴绍,回到了前任男友的怀抱,并且闪电结婚。大概是之前的生活实在太落魄,婚后她毫不犹豫地放弃了小提琴,安心过上了富太太的日子。   颜胜娇无意听说他们分手的消息,本以为自已可以乘虚而入,但没想到裴绍的受挫程度远远超出她的预期。他当时的状况已不仅仅是“痛苦”可以形容,甚至可以说是临近精神崩溃。他非但无视了她的嘘寒问暖,贴心关怀,甚至还天天在她面前没完没了地念着“莹莹”。终于一个晚上,她已忍无可忍,大叫着说你老实说,你是不是永远都只会喜欢高莹莹。他双目发直地望着她,说出口的却是意志坚定的一个字:是。   她原本就是一个高傲的人,至此,自信已被他这个字摧毁得灰飞烟灭。为了得到他,她甚至连自己优渥的家境都拿出来当诱饵,可是,莹莹,莹莹,他满脑子就只有莹莹。为了维护自己那所剩无几的尊严,这一年,她赌气嫁给了一直追求自己的柯平步。   之后数年里,裴绍在音乐上惊人的才华逐步被人们发现,她在无数演奏会上与他偶遇。不是没有心痛与遗憾,但柯平步对她实在太好了,外加他们后来有了柯泽,这一切家庭的幸福令她渐渐不再计较过去。而且,只要想到裴绍还是孤身一人,她也就心理平衡了一些……   然而,柯泽六岁那一年,她才知道自己就是个彻头彻尾的傻子。裴绍再度出现在她面前,竟已抱着两个和柯泽差不多大的孩子。那是一对龙凤胎,虽然年纪都还很小,但因为和父亲实在太过相似,所以,她一眼就看出了这俩孩子是他的。而且,他出现的原因,竟是高莹莹二度为金钱抛弃了他和孩子,跟着其他男人远走他乡,而他急需赚钱,以便追回那个物质的女人。那一刻,颜胜娇发自内心对他这份没有原则的“痴情”感到愤怒,于是骗他去投资一个绝对会亏本的项目。裴绍对商业一窍不通,又很容易相信人,毫不犹豫地把所有钱都投了进去。   结果就是,他破产了,还给她打了个电话,问她为什么要这样做。   “因为你和高莹莹让我感到恶心。”这是她给的答案。   “高莹莹已经死了。”过了很久,裴绍才如此答道,“我也快了。”   “那你就去死吧。”她冷漠地挂断电话。竟然以死要挟自己,真是懦夫一个。想法是很逞强,她知道自己不过是想给他一个教训,待冷静下来以后,她会帮助他再渡过难关。   但她怎么都没想到,他那句话不是威胁,也不是在开玩笑。   那一年的9月21日,是她一生都不会忘记的日子。   人生过得真快。再想起这些回忆,她恍然意识到,距离那个人离去,竟已经过了整整二十年。   当豪华轿车的门被儿子打开,她踏上红地毯,上百道相机的闪光灯朝她打来。她从容不迫地微笑着,扶着柯泽的手往前走,也同时看见到处立着的签名板上印着商标“古典音乐颁奖典礼”和,“3●13 裴绍诞生五十五周年”。   春寒料峭,她在柯泽的胳膊关节中取暖,很快看见了自己的儿媳妇和亲家。夏娜一向有些怕她,所以一看见她,立即放了母亲的手靠过来和她套近乎。若不是因为这样,她也不会看见一向没什么存在感的郭怡。这是很难得的事,夏明诚居然带上了自己的妻子——也不知道夏明诚是觉得妻子妨碍自己游戏花丛,还是他有金屋藏娇癖,反正在以往这么正式的场合,郭怡是绝对没有机会露面的。颜胜娇是个女权主义者,一直瞧不起那些像男人附属品一样的富豪太太。因此,即便是在柯泽结婚当日,她也没有怎么正眼看过郭怡。然而这一日,大概是她想起了太多过去的事,所以一晃眼看见郭怡,她竟莫名想起那个在记忆中轮廓早已模糊的女人。   其实,不仅是颜胜娇发现了夏明诚带上郭怡的细节,夏娜也留意到,自从夏承司的生母去世之后,父亲对母亲的态度有所转变,回家的次数也变多了。   夏明诚确实有所转变。但孩子们都不知道,其实他现在对她的态度,才是他最初爱上郭怡的样子——那时候,她的名字还取自马钰的词“莹莹光明无价”。他们是彼此的初恋,但他的强势与占有欲数次吓跑了她。因此,她才会误打误撞地在逃跑的空隙中,爱上其他男人。在她离开自己,与裴绍相恋的四年中,夏明诚知道她总有一天会离开裴绍。毕竟,爱情可以克服贫穷,婚姻却不可以。当一个女人开始考虑婚姻家庭的时候,一定会考虑孩子的生长环境。谁愿意把孩子的人生交付给一个连饭都吃不饱的男人呢?所以,当郭怡再次回到他的身边时,他不计一切前嫌,立即娶了她。   当然,这样吃回头草的女人,多少会令他有些轻视。婚后他对她忠贞不贰,却比以前还要独断专行。他怎么都没想到的是,她改掉了姓名,却没有戒掉旧情。生下夏承杰之后第二年,夏明诚在郭怡钱包里发现了宾馆的开房小票,气得把家里所有东西都砸了。这个女人,居然不要脸到用自己的钱去睡男人!随着深入调查,他发现她出轨的对象竟然是裴绍——她抱着孩子去听裴绍的复出表演,两个人竟就这样又一次擦出了火花。   直至这个时刻,夏明诚都不曾想过要出轨。他不会愚蠢到别人做错事,就犯更大的错来折磨对方,糟蹋自己。他只是默默地找好律师,拟了离婚协议书,准备官司打好就把她从家里踢出去。到时候,不论她如何下跪哀求自己,他也不会回头。果不其然,向郭怡提出离婚后,她看上去有些震惊,也只能无可奈何地保持沉默。他订好飞机去了伦敦,打算在那边待一段时间,冷处理两个人的关系,然后回来顺顺利利地离婚。他和英国的老朋友们夜夜笙歌,不醉不归,夏承司这个意外,也是在那时发生的。   男人的忠贞,就像女人的贞操,一旦失去,就再也回不来。被Jane设计的婚外情是他不忠与堕落的开始,回国之后他再也不想离婚,反倒进人了全新的花花世界。尽管如此,他内心深处却始终不平。他从小受到的教育是男人必须对妻子忠诚,对孩子负责,维持一个家庭的和睦。但夏承司的存在无疑时时刻刻提醒了他,他这一生都无法再拥有这样的家庭。于是,他把火气发泄在无辜的孩子身上。直到Jane去世之前,夏承司都是他最不欣赏的儿子。   如果说Jane是那个把夏明诚从凡间拽入地狱的恶魔,那森川美咲的出现,就是一场天使降临人间的救赎。他与美咲在一起的时间不长,却深深陷人了对她的迷恋中。可是,他怎么都不会猜到,这样一个善良又美貌的女子,居然是冢田组大佬的女儿。两个人的恋情被森川岛治也发现后,森川岛治也威胁他说,如果想娶美咲,他必须搬到日本去,从此改头换面,人赘森川家。对一个事业有成的男人而言,这是完全不可能的事情。他与美咲匆匆道别,一去多年,再也没有踏入日本境内。   重新回到正常的家庭生活,他才知道,郭怡的父母因事故双亡,在她最痛苦的时候,他也没能陪在她身边。但郭怡没有怨言,只是把他当成普通亲人来对待。从此以后,他与郭怡的夫妻生活就正式进人名存实亡的阶段。因此,当郭怡再次怀孕,他们也都心知肚明,这不是夏明诚的孩子。两人经过数次大吵,终于签下了离婚协议书。   夏明诚一直认为那就是他和郭怡的终点,却没想到,又过了一年,郭怡竟重新找上门来。原来,她生下了一对龙凤胎,儿子的身体非常好,女儿却患有特纳综合征,肝脏功能非常糟糕。但她年纪太小不能换肝,只能出国做手术。当然,这一切的前提是,他们需要很多钱。   当时的裴绍已有名气在外,但财务状况还是非常尴尬。看见裴绍一副穷酸样还楼着自己女人的肩,以孩子父亲的身份陪伴着她,夏明诚蛰伏在心底的嫉妒之火燃烧起来。终于,他答应在经济上赞助她,但前提是她必须永远离开裴绍,回到夏家。他还记得,当时自己说话时一直咬牙切齿:“以我的能耐,捏死你的孩子和裴绍就跟捏死蚂蚁一样。如果你答应了又反悔,我就让他们一生不得好过。”   这句话让他们重新走到了一起,却也断送了他们一生的缘分。他明明知道,当名字变为“郭怡”的刹那,当初那个取自“莹莹光明无价”名字的完美女人,从此也烟消云散了。   夏明诚也不知道当初为什么非要强迫她待在自己身边。尤其是裴绍自杀以后,虽然表面上郭怡依旧对他百依百顺,她却拒绝和他同房,不论他以怎样的风流姿态来刺激她,直至今日。   Jane的离去令他想了很多。尽管他与郭怡之间已经不可能再有爱情了,但如果一直这么计较过去的种种,他们所有人这一生恐怕都会留下诸多遗憾。两个人之间,总有一个人应该做出让步。既然郭怡不愿意当这个人,那么,就只剩他了。   前几天,他收到了一封来自森川家族的信。那封信没有署名,只在信中提及自己是森川美咲的儿子,也是他非见不可的人。美咲……时隔多年再次看见这两个字,他那颗几乎快要入土化灰的心,再度被情绪的热流填满。从写信人暖昧的语言来看,他隐约有了一种预感。   ——“明诚,你一直这样不可以哦,如果有了孩子那该怎么办?”   ——“我爱你。我会负责。”   当年,他还不知道美咲的真实身份,是真的想过要离开郭怡,把美咲带回国。   颁奖典礼就要开始了。想到这里,他压抑住心中的焦虑感,把手臂抬起来,对身边的妻子露出他的招牌风情微笑:“莹莹,跟我来这边。”   谁知,郭怡还没回话,正准备离去的颜胜娇却猛地转过头,向他们投来诧异至极的眼神:“夏董,刚才你说了什么?”   “哦,莹莹。”夏明诚颇有绅士气质地点点头,“这是我妻子的小名。”   之后,颜胜娇的眼晴就像长在了郭怡身上一样。夏明诚觉得很奇怪,但也没有多问,只是观察郭怡的神色,郭怡的目光闪烁不定,不过一会儿就低下头去。他正考虑着是不是要开口问问她,忽然手机铃声响起。屏幕上显示来电归属地为日本,他和周边的人打了招呼,就一个人走向洗手间的方向。刚好夏娜也被柯泽叫走,在场就只剩下了颜胜娇和郭怡两个人。   “我真是傻,怎么会猜不到你就是高莹莹?多年不见,你还是这样的……”颜胜娇上下打量了郭怡一番,讥笑道,“朴素。”   郭怡依然不愿迎接她过于锐利的目光,也不愿回答她的话。见对方没打算否认,颜胜娇眼中的情绪冷了几十度,薄薄的嘴却还是刻薄地笑着:“这些年当豪门太太的滋味如何?夏明诚待你不薄啊。”   终于,郭怡放低音量说道:“我知道你对我不满。我这辈子都欠了裴绍的,到死也还不清。只是,当年的事已经过去了,我们谁也没办法改变过去……”   看见对方这种犯了错理所应当,逆来顺受的模样,颜胜娇真是气不打一处来。刀片般的棕红色指甲掐进手心,她忍了很久,才注意到前方有一抹美丽的身影走过。她风掣雷行地走过去,拽住那个人的手腕,把她硬生生拖到郭怡面前:“来,裴诗,听说你和夏承司已经结婚很久了,怎么不跟你婆婆打个招呼?”   “什么……”郭怡睁大眼望着裴诗,哪怕是吃惊的容颜,也残留着当年绝代美人的痕迹,“你和阿司……结婚了?”   被颜胜娇这样拖拽,裴诗原本有些意外,看见郭怡以后,反应又变得淡漠起来。她拨开颜胜娇的手,波澜不惊地说:“我们已经去参加过婆婆的葬礼,这位不过是我丈夫的后母。”她顿了顿,神情自若地笑了:“阿姨好。”   虽然对方一直一副嗤之以鼻的表情,但裴诗从容颜到举步投足之间,都有那个男人当年的影子。郭怡只觉得自己的心跳快到要将胸膛震破,她扶着脑袋,稳住身体,看上去就像是一朵凋零垂首的白玫瑰:“诗诗,你……你怎么可以这么叫我?”   “这话应该换我来说,夏太太。你怎么可以这样叫我?诗诗是我亲近之人才能叫的名字。我和你好像没见过几次面吧?”裴诗看了看手表,连眨眼的动作都写满了轻视,“演奏会就要开始了,恕我失陪。”   “等等,诗诗……”两滴眼泪未经停滞就直接坠下,郭怡朝她挥挥手,却没能将她拦下。   与此同时,夏明诚在走廊上接听了电话。他说了好几次“喂”那边才传来了一名年轻男子的声音:“打扰了。是夏明诚先生吗?”   声线很温和,能感觉出来是一个不爱发脾气的人,但此刻说话的语气却散发着距离感。而且,这个人说话的腔调很像日本人,中文却好到完全听不出一点外国口音。夏明诚有点糊涂了:“是的。请问你是哪位?”   “我是森川光,Morl Japan的股东。这几天您是否有收到一封自称森川美咲儿子写的信?”   “……是的。”夏明诚回答得很慢,想要从他说的话里找到一些线索。   森川光却很坦然,开门见山地说道:“森川美咲是我的母亲,她只有我一个儿子。我也没有给您写过信。那封信是组织里其他人写的,目的是想要引你到日本,然后杀了你。”   夏明诚震惊了半晌,才回过神来问道:“你是她的儿子,那……你的父亲是?”   “不是您。所以,也请您别来日本搅浑水。”   说到这里,夏明诚听见电话那一头传来了一阵枪声。他感觉浑身凉透了,有冰冷的汗水从额上流下,浸入双鬓:“那,美咲现在还好吗,她还在……”   “就这样。”森川光快速地说完,挂断了电话。   再打过去,那一头就只剩下了关机时女子用日语温柔说话的声音。   待夏明诚回到郭怡身边,他们夫妻俩的脸色都不好看,不过各自心怀鬼胎。他带着郭怡进入颁奖大厅,到贵宾席上就座,却留意到颜胜娇不仅人跟随而来,视线也一直没有离开过。但很快,四周的灯光暗下来,全场维持了绝对优雅的安静。   俯瞰大厅,金碧辉煌的吊灯下,就只有清一色的黑白正装。在这样绝对静态的情况下,就像是一幅辉煌的中世纪皇家油画。女主持人穿着低胸晚礼服第一个出场,迎来了在场所有人的掌声。她走到印有“CLASSICAL”的罗马石碑前,对着话筒说道:“柴可夫斯基说过,音乐是上天给人类最伟大的礼物,只有音乐能够说明安静和静穆。今晚,我们与上百名世界上享有盛誉的音乐家齐聚一堂。他们为我们带来了伟大的音乐、一生为古典艺术发展做出了巨大贡献,也将是后世音乐家、作曲家们学习的榜样。女士们先生们,欢迎来到第二十一届全亚古典音乐颁奖典礼现场!”   随着掌声再度响起,上百次快门闪烁、三十三台摄影机记下了这个晚上最恢宏的开幕。建筑外,直升机嗒嗒作响,打下的光射向四面八方。全球上百个国家正在转播今晚的盛况。主持人继续说道:“今天是3月13日,也是我国著名古典音乐大师裴绍诞生五十五周年纪念日。为此,我们特意在颁奖典礼的logo上增加了裴先生的名字。今晚,我们的首场表演者,是去年全亚古典音乐奖的‘年度最佳国际艺术家’。而非常凑巧的是,她正好也是裴先生的至亲……”   主持人的话被更大的掌声打断。她微笑着,停了几秒钟,又继续说道:“她是裴绍之后我国最优秀的曲式创作者,她写下的乐曲,既有传统的古典主义,又有当代的流行主义,缔造了充满诗意的韵律。对当代的古典音乐界而她不仅是一位诗人,又是一位描绘浪漫缥缈画卷的画家。她是柯娜音乐厅的首席,又是辉煌交响曲的作曲家,她在维也纳担任音乐总监,她的专辑在全球热卖,被IFPI评为白金唱片,就在上个月,还在泽布吕赫与小提琴家Adonis举办了音乐会。有请我们的作曲家兼演奏家——裴诗!”   空前响亮的掌声潮水般几乎将大厅淹没。裴诗轻巧地拎着一把小提琴缓缓走了出来。她身穿黑色曳地无带露肩长裙,戴着哈利●温斯顿的红宝石钻石耳环,头发烫成一次性大卷,歪歪束在右侧,披散了整个肩膀。这一日主角应是她的父亲,所以,她并没有带上自己的庞大乐团,而是和一位钢琴家演奏了她写的《舞女与酒窖》。这首曲子前半部分带有浓郁的吉卜赛民风,后半部分凌乱而欢快,是那种会让人听了就会脚打节拍、快速点头的曲子。裴诗早已成竹在胸,因此面对这么多人也没有半分怯场。演奏的整个过程中,她都显得很开心,闭着眼睛一副自信洒脱的模样,卷发还像有生命一样跟着节拍弹动。此时的她魅力四射,连夏明诚都忍不住对身旁的夏娜小声说道:“你看,你这个姐姐可真是有大家风范。”   自从知道裴诗和自己有血缘关系,夏娜一直觉得心里有个梗,毕竟自己对裴诗的感情一直很复杂。但此刻,再度抬头看向裴诗,夏娜终于知道,自己与她之间的距离再也无法缩小。哪怕她演奏的是一首随性轻快的曲子,只有一个钢琴家为她伴奏,但这一份散发着生机的稳重,从前的裴诗不曾有过的。如果换成是夏娜自己,即便站在百人交响乐团前,演奏着贝多芬的《命运》,也无法达到裴诗现在的境界。   以前的裴诗只能说是个有天赋的小提琴家。   可是现在,她已经在朝着大师之路走去。   没有人能猜得到裴诗现在的心境。她其实并不是像表面上那样轻快。因为她知道,艺术的道路没有止境,历史上没有一个人走到过终点。所以,这里也不会是她的终点。这一刻,她想起了许多许多的回忆,也想起这一路走过来,在她生命中来来去去的人。那些过客,曾经令她喜爱的、憎恨的、感激的、失望的、崇拜的、轻视的……他们就像是一个个五花八门的音乐小节,在她一路写下的曲谱中,组成了色彩缤纷的旋律。   这些旋律里,有父亲疼爱的手掌,有韩悦悦崇拜的微笑,有柯泽炽热又遗憾的注视,有夏娜嫉妒仇恨的耳光,有颜胜娇高傲蔑视的冷笑,有依然在弹着李斯特清澈单纯的小曲,有一双樱花树下失明的美丽眼睛……   如今,这一切都早已变样。这所有的画面,也都只能作为最陈旧的回忆,藏在她逐渐老去的内心深处。   那两个承诺过要陪她一辈子同台演奏的男人,今日都没有出现在这里。而且,或许以后也再没有机会,与她合奏出同一首曲子。   她看向金碧辉煌的灯盏,用连自己都听不到的声音,轻轻叹息了一次。   最后,她还是没有找到理想中的钢琴手。这种孤独,是紧抱心爱之人,也无法缓解的。父亲曾说,艺术家的人生就是彻头彻尾的孤独。她当时并不能理解。   她下意识地在人群中寻找着熟悉的影子,终于发现了他,她曾经的恋人,今日的丈夫。她的音乐世界和夏承司几乎毫无关系,可是今后,她却只愿挽着他的手一直走下去。   ——因为,在人生的协奏曲中,你是最为刻骨铭心的华彩段。   隆重的颁奖仪式过去,裴诗和夏承司参加了晚宴,并在当地的酒店住了下来。到酒店时,她把自己新拿到的小金人放在桌子上,然后打开小提琴盒盖,想要检查一下琴。但是,盒盖刚打开,一根弦就“噌”的一声弹起来,当场断裂,还差一点打到她的脸。她摸了摸那根断弦,良久也没检查出来是哪里出现了问题。琴弦莫名断开,这仿佛是一个不祥的征兆,她望着那根断弦出神。   “看来,你平时对我练琴的怨气太多,老天也让我明天偷懒一下了。”她转过头去,对着身后正在解领结的夏承司浅浅一笑,然后合上琴盖,走到他背后轻轻环住他。   “你才发现吗?”他抬起她一只手,在她手背上吻了一下。   一个晚上过去,清晨的微光照亮了小部分天空。这时大多数人都还沉浸在睡梦中,只有少数人才惺忪地睁开眼。这时,裴诗还像冬季的小动物一样依偎在夏承司怀里取暖,前一夜的盛况令她在睡眠中都在甜甜地微笑……有一群人,却彻夜不眠,搜遍了整座城,也要把那个身中十六枪的男人逮出来交给大哥处理。   日本,神户的一座神庙下这群人在灰暗光线中快速移动,同时不满地抱怨着——   “真不知道森川组在想什么,老爷子花了这么多年时间筹备的计划,就是要让夏明诚那家伙身败名裂,比死还痛苦。你看计划失败,老爷子都快被气死了,大哥这一边还在和刘石对抗,光少爷不帮着自家人,反而还打电话给夏明诚通风报信,这……唉,还真是麻烦啊。”   “不管怎么说,我们应该感谢接老爷子班的人不是光少爷,而是咱们大哥,不然也不知道组里会变成什么样。”   “不过,昨天大哥是真的被气疯了,对着光少爷打了那么多枪,就差没爆头了。光少爷就算还能活命,恐怕下半辈子也没法好好过了吧。”   “你说他到底在想什么呢。难道真是因为所谓的父子情?”   “哈哈,开什么玩笑。光少爷看上去是温文无害,但你又不是第一天进组,还会认为他真是这样?你说他是在向老爷子阴魂复仇,都比说他有什么亲情可靠。”   就在这时,他们听见山坡上传来一点动静,像是有人哭后抽泣的声音。几个人对望一眼,相顾点头,持枪急速冲上山坡。本以为又会有一场恶战,但是他们只在山坡上看见了裕太因哭泣而颤抖的背影。他们握紧手枪,提心吊胆地朝裕太的方向走去。然后,他们发现裕太右手手臂中了枪,拖着枪支瘫在地上,但地上流成河的鲜血,却好像不是他的。他只是跪在地上,正在对躺在地上的人说话。   躺在地上的人头发漆黑,穿着一身黑色和服,一张秀气的脸却是毫无血色的苍白。他的和服像是一朵盛开的黑色樱花,下方有鲜血蜿蜒而出,宛如一张美丽女子的藏红色面纱。他半睁着眼,似乎已经奄奄一息,但向这群人投来的命令眼神,却使得他们完全不敢前进一步。   “阿姆斯特丹的赌场,就要拜托石川了。大阪那边的任务,让高桥去做 … … ”森川光的声音弱不可闻,思路却很清晰,“然后,我所有的事,都不要告诉小诗 … … ”   “为什么?!”裕太带着哭腔吼道,“她对你来说这么重要,为什么不让她知道!你要我不告诉她可以,那么,无论如何也要活下来!再坚持一下,组里的人就要到了!”   “我听说,小曲已经半身不遂了。”森川光吃力地说道,“我不希望她认为,以后没有人能再为她伴奏……”   “能给她伴奏的人多了去!全世界那么多钢琴家,谁都可以的啊!可是,森川少爷只有一个!不管对我,还是对诗诗来说,都只有这一个啊!”说到这里,裕太又失声痛哭起来。   森川光吸了一口气,只觉得可以进入大脑和肺部的氧气越来越少。他没有力气再多说一句话。就在他以为自己要永远睡过去的时候,第一抹金色的晨曦忽然升入碧空,透过樱花树小小的缝隙,洒到他的脸上。他眯着眼睛,看着上方一片凌乱的粉色。有微风吹过,几片粉白花瓣落下来,停留在他的额头上。   台阶下还站着一帮不敢行动的人。一直以来,他手下有很多人,他可以轻轻松松过上无数人羡慕的生活。但拥有的,却是被束缚的,不敢反杭的人生。   原来,自己并没有改变多少,还是和小时候那个寂寞的孩子一样。从刚开始能看见樱花,到最后只剩黑暗。每次来这里赏花闻香的人,都只有他自己。所以,当他知道自己大限将至,第一反应也仍然是回到这座神庙。这个安静美丽的神庙,记载了他太多太多的回忆:被母亲拥抱的童年、恢复光明的清晨、初次看见樱花雨的春季、初次看见心爱女孩的时刻、初次发自内心开怀大笑的瞬间……只是,母亲、光明、爱情、快乐,任何璀璨的东西,在他生命中都像樱花一样,转瞬即逝。   春风吹拂,枝叶阑干,抖落了大片樱花花瓣。森川光半闭着眼睛,看着花朵像茫茫大雪一样从枝头飘落,将自己覆盖,他想起了初次在这里遇见裴诗的记忆。那时,他什么也看不到,只能听见她的声音是沉着的,天真的,同时又带着她惯有的冰冷。她用刻意压低的声音,认真地对他说,在我看来,哪怕荀延残喘地活着,也比死了好。   然后他用最美好的心情,对她露出了温柔微笑。   那竟已是快十年前的事。   那时,他们两个人都真年轻啊。青春这件美丽的事物,也和樱花一般吗?这一刻,他开始想象,当时的裴诗会是怎样的打扮,会有怎样的表情,会用什么样的眼神看着他……   他虚弱地抬起眼帘,凝望着在晨曦中旋转的花瓣,它们如此凄美,就像是樱花树的眼泪。他想,那一年站在樱花雨中的小诗,一定很美,很美。   ——日本人喜欢樱花,是因为它们即便寿命短暂,也曾经灿烂动人过,带着死亡一般的美。   我不知道我的一生终究追寻的是什么。终究追寻过什么。终究,又得到过什么。   但愿,我也如这樱花,曾经灿烂过。   第二年夏季,裴诗终于想通了一件事:她不会再考虑放弃《夏梦》交响曲的第四乐章。这一个乐章,是她在裴曲住院时写下的。之前她不愿意把它加到《夏梦》中,是因为《夏梦》前三个乐章要么清新,要么欢快,要么辉煌,不曾有过这样衰败的曲调。这一年里,她病的次数越来越多,虽然都不是什么大病,但她被折磨得彻头彻尾,从不耐烦变成了没脾气。她去医院的次数快要比裴曲还多,也在医院看见无数才诞生的新生儿,以及眼神干涩的老人,忽然发现,衰败虽然不讨人喜欢,却没人能否认,它也是人生的一部分。所以,第四乐章的存在是有必要的。   她将这种想法跟Adonis解释,Adonis露出了很倦怠无聊的横眼:“我早就说过这个乐章可以留,你自己要纠结,真受不了。其实有几个乐章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什么时候才打算把这个谱子公布于世啊?”   “它是我最大的心血,我要把它修到最好为止。所以,耐心等等吧。”   “再这样修下去,你会把它带到土里去的!”她却无视Adonis的伶牙俐齿,背着小提琴,转身上了夏承司的车,朝Adonis挥挥手:“那等我死了,你记得一定要为《夏梦》举办一场轰动世界的演奏会!”   “什么鬼,我才不要!”   听见妻子和Adonis又因为音乐吵得不可开交,夏承司无奈地摇摇头,握住她冰冷的手,让司机把空调再调大一些。裴诗打了个哆嗦,靠在夏承司怀里:“我知道英国夏天不热,但没想到会这么冷。今天穿太少了。”   “你身体弱,下次要小心。”   “是是是。”   空调的暖风让裴诗很快有了睡意。她换了个舒服的坐姿,把脑袋靠在夏承司的肩窝里……   “夏承司,你说我现在三天两头生病,会不会死得很早?”   “再说这种话,我就扔你下车。”   她迷糊地“呵呵”笑了一阵,就进人了梦乡……   不知过了多久,昏昏沉沉的裴诗才睁开眼,把脑袋从夏承司肩上挪起来,往四周看去。不管睡得多沉,她都没有忘记,这一日晚上她要在伦敦表演小提琴独奏。   “快到了吗?”她声音微哑地说道。   “嗯。离演出还早,你可以多睡一会儿。”   “不用,我不困了。”   打了个哈欠,揉揉眼角,她意识到窗外街景的颜色好像与平时不大一样。隔着黑色的车窗,外面的世界都仿佛镀金一般,呈现出泛红的亮铜色。七月的英国,黄昏总是晚上九点才姗姗到来。而外面的色彩这样明艳,似乎是黄昏雨带来的奇迹。   “是下雨了吗?”她望着窗外,喃喃说道。   身边的丈夫无暇顾及天气,只是忙着把滑落的西装外套重新搭回她的肩上。轿车在市中心穿过一条街,她从两栋因背光而发暗的建筑间看见了一道彩虹。她立即离开夏承司的怀抱,把双掌贴在车窗玻璃上,像第一次参加春游的孩子一样,露出了新奇惊喜的神色:“彩虹,彩虹!”   这当然不是她第一次看见彩虹。但是,却是第一次在伦敦的黄昏中看见这么大的彩虹。她按捺不住激动的心情,按下车窗。但开到一半,手就被夏承司挡住。她知道他担心自己的身体,但长年累月这样管着自己,难免让人感到心烦。所以,车在又一个红绿灯处停下时,她干脆背着小提琴推开门,跳下车去。夏承司有些急了,在后面呼唤她一声,没有得到回应。   真不敢相信,这可是七月酷暑的夏季。她穿着长袖外套,不过裸着腿,竟还感到冷。雨点如小冰块,稀疏而扎实地打在她的脸上、发上、小腿上。突然吸入冷空气,她轻轻咳了一声,打了个寒战。但是,眼前的景象却没有辜负她这一番冲动:此刻,她正站在长长的摄政街中央,前方不远处就是连接五条大道的皮卡迪利圆环。这两处19世纪就建立的伦敦地标,一直都是皇家与繁荣的象征。在大部分人的记忆中,除却大红的巴士和电话亭,这里与伦敦其他部分一样,总是呈现着饱和度过低的灰色。在这片灰色中,总有西装绅士与洋装淑女挽手前行。但在这一刻,眼前的一切,竟都变成了纯正的金色。光芒是金色,马路对面的大剧院是金色,天上囤积着低低的云也是金色。云朵中间漏出几块干净的浅蓝,也与云朵混在一起。路面被雨水打湿,变成了一面魔镜,把它们记录在发亮的眼眸中。   这一刻的伦敦,忽然有了文艺复兴时期绘画中金色意大利的色彩。同时,又保留着浓郁的高贵气质。裴诗看得眼都直了。甚至连夏承司把外套重新披在她的肩上也不曾注意。   她知道黄昏短暂,黄昏雨更加短暂,所以连掏出手机拍照的欲望也被强行压了下去,只是缓慢前进着,又抬头憧憬着眼前的美景。了解英国的人立刻就会知道,常住这里的人是不会躲雨的,最多把卫衣的帽子盖在头上,会撑伞奔跑的人一般都是外国游客。裴诗不是英国人,也不是游客,她只是凑巧回到了曾经居住的城市,凑巧在这里圆了自己的梦。冰冷的雨水落在她的头发和额头上,她却不曾伸手去擦拭,也不曾想走在房檐下躲避它们。相反,每走两步,她总会停下来,回头眺望走过的路,还有那条高挂在空中的彩虹。金伦敦的雨后,出现了一条彩虹——她相信,那是上天给她的答案。   这里太美了,美到连脸上的雨水都不忍擦拭。摄政街是这样宽阔绵长,随便用相机拍下任何一个角落,都可以直接制成优雅的明信片;随便抬头往上看一眼,都能看见典雅石头建筑上的天使雕像。漫步于此,心灵也变得自由崇高起来。她快步往前走着,不时灵巧地踩着高跟鞋,跳过地上的水洼,在这片金色的天堂里流连忘返。   然而,这里美归美,却实在太冷了。走了几步,她忍不住打了几个寒战。不由得想起以前和夏承司去苏格兰的经历,她倒着走回来,对身后的男人疑惑道:“夏承司,我一直没想明白一件事:为什么世界上最美的风景,总是伴随着冷空气?”   夏承司轻笑着说道:“就像你一样。”   她愣了一下,理解了这句话里的意思。她并没有因他的话保持冰冷,反倒灿烂地笑出来,在他胸前推了一下:“胡说,就像你一样!”   夏承司只是调侃地望着她,不打算再和她计较。   “夏承司。”她望着他的眼睛亮晶晶的,是幽深的黑色。   “嗯?”   “等我们有了孩子,就为她取名叫‘夏梦’吧。”她想过了,虽然她的受孕率很低,但可以尝试生试管婴儿。   他眼中的笑意更浓了一些,神色却带着一丝挑衅,“男孩子也要这个名字?”   她愣了一下,哈哈大笑起来:“你一点也不浪漫,我决定今天不和你说话!”   然后,她又重新转过身,踏着轻快的脚步,朝皮卡迪利圆环的方向跑去。此刻,她背着小提琴盒,穿着每个巴黎女孩衣柜里都有的黑色小礼裙,气质依旧疏离高傲,与夏承司初次看见的柯诗并无不同。但是,她留下的笑容,记录了这么多年来不曾令她后悔的人生痕迹。她与当时的她,又是这样不同。   她的黑裙,她纤长的腿,她踩在地上的高跟鞋,她被清风微雨鼓动的黑发,都只在明镜般潮湿的地面与橱窗中留下惊鸿一瞥。   最终她没入人群,模糊成了这幅金色伦敦画的一部分。 最终乐章 永生之梦   二十一年后的早春,一场蒙蒙细雨淋湿了街道。就连收音机电台里主持人的声音,好像也蒙上了潮湿的雨声:   “就在上个星期十五日,全球古典乐颁奖典礼才为著名音乐家裴诗颁发了终生成就,Adonis举办的《夏梦》交响乐世界巡演就跟着迅速展开。昨天晚上在纽约首场表演真是引发了前所未有的轰动啊。让我们来连接一下在纽约的李旭教授。”   “是的,活了四十年,这是我听过最好的曲子。我是听着裴诗曲子长大的,她写的每一首曲子,她每一场表演我都很喜欢。但是,可以这么说,裴诗一生写的所有曲子,加起来都不如昨晚的演出令我感到震撼。”   “这Adonis感情充沛的演出也有关系吧?”   “当然!他们俩就像李斯特和帕格尼尼一样,认识这么多年,合作这么多次,彼此之间只有欣赏与共同进步,这种高山流水的情谊令人非常羡慕。哪怕没见过他们俩,我也大约能想到Adonis昨天演奏时的心情。”   主持人叹了一口气:“他应该和我们一样遗憾,没能听见裴诗亲自演奏这首曲子。”   “不过,如果没有Adonis,这首曲子想来也不会被发现并推广。”   “没错。不知道各位收音机前的听众朋友是否听过,《夏梦》在十年前就已经被Adonis演奏过一次。但那时裴诗正在重病,原本的谱子又改过太多次,乱得完全没法看,所以当Adonis把它拿到音乐厅临场表演时,连读谱都有问题,完全没能发挥出最好的效果。于是,这首曲子就被埋没了整整十年。”   “这个故事我知道,我还保留着当年Adonis表演的视频。虽然当时演奏得很凌乱,但听到第一乐章,我已非常惊喜。第一乐章风格很清新脱俗,开头模拟雨声,一下就让《夏梦》高出同时期作品一大截。”   “李教授最喜欢第一乐章吗?我反复听下来,倒是最喜欢第三乐章。”   “第三乐章也很不错,这是最有裴诗个人风格的乐章。在写这个乐章的时候,她正处于创作史中最重要的阶段。她也是在这个时期遇到了Adonis,进人了全面的巅峰期……”李旭顿了顿,“确切地说,四个乐章都非常优秀。像第二乐章灵感来自她丈夫,第四乐章来自她弟弟……她总是会在最好的时机抓住情感,把它们转变成乐曲。”   “我们真该庆幸,还好他坚持下来了。”主持人带着笑意说道,“现在,让我们来听一下昨天大师Adonis现场表演的《夏梦》……”   就在全城大部分驾车人都在收听这个广播的时刻,雨水早已将山野淋成一片清净世界。雨中流溢着泥土的味道,就像破土的生命们正为全新的开始宣誓,齐颂赞歌。这些年城市面积逐渐扩大,开车到市外的江山公墓,也不再需要花太多时间。越来越多人将自己死后的居所定在这块风水宝地,也意味着这里每一年都有越来越多的眼泪。   一座新坟前,刚刚高考结束的短发女孩和家人一起为奶奶上香,她用抹布替奶奶擦拭了墓碑,擦着擦着就再也忍不住痛哭出声。她母亲的眼睛也红红的,一直抚摸她的脑袋,安慰她奶奶会在天上守护她的。但是,这些安慰对她毫无作用。因为奶奶突然去世,她的高考成绩比预估的低了一百多分。然而与第一志愿失之交臂的代价,并没有换回她的亲人,只是平添了更多的悲伤。   父亲完全理解她的痛苦,拍拍她的肩说:“乖女儿,你看看那边,那里的姐姐和弟弟也是在给亲人扫墓,但他们很坚强,都没有哭鼻子。你也坚强一些,好不好?”   他所指的方向站着三个人。站在最前方的男孩大概只有十一二岁,个子却非常高,他的脸蛋秀气,有一双令人难忘的深黑眼睛。他身后的女孩二十岁左右,衣着打扮就是普通的大学生,但长得非常漂亮,和爸爸如出一辙。她的父亲大约五十岁,穿着一身深黑的西装,身材笔直,高大英俊,浅棕色的眼睛深邃迷人,看上去有些像混血儿。此时,他正好弯下腰,把一束新鲜的百合放在墓碑前。意识到旁边有人正在看他们,男孩拽了拽爸爸的袖子。然后,男人回过头来,对他们点头示意。   高中女孩还不习惯与陌生人打交道,有些害羞地低下头去。但是,之后那一家人的互动,她却都偷偷看在眼里。他们在那里待了很久,把面前的坟墓擦得干干净净,一直有说有笑,就好像是在跟一个活人说话一般。她低声问母亲:“为什么他们看上去一点都不难过?”   “时间会冲淡一切。”母亲温柔地说道,“等过几年你再来这里,也可以用微笑面对奶奶了。”   女孩用力点头,忍住了即将涌出的泪水。   天空好像能听到她心中悲伤的哭诉。所以,细雨一直不曾停止。在这花草繁盛、树木苍郁的地方,雨水总是会显得比别处潮湿。风吹动了枝叶摩掌声,模糊了雨水的音乐。每当遇到这种天气,夏承司总是会想起自己的妻子。她的音乐像是一把利剑,刺穿了近百年来古典音乐停滞不前的障碍,就如同这大自然之声一般。所以,哪怕翌日才是她的忌日,他也一样把两个孩子带到这里来看她。   国家为裴诗立了一个很伟大的墓碑,与她的父亲建在同一座山上。现在,那里已经变成了一个著名的旅游景点。但是,很少有人知道,她真正的骨灰其实埋在这个普通的公墓里。裴诗离世前曾对夏承司说过,尽管她把大部分的人生都奉献给了音乐,但希望自己能以妻子和妈妈的身份下葬。因为怕被太多人发现,她的墓碑上只写了简单的四个字:爱妻阿诗。没有照片。   但是,夏承司并不需要在这里看见她的照片。因为,她昔日的笑容无处不在:他的皮夹中,他们床头的相框中,他的手机背景、电脑桌面,他颈项上的心形锁中……   他打开那个锁,她歪头靠在他肩上,笑得特别自信、美丽。   在别人眼中,她是一个冷漠孤僻的音乐家,看上去自信满满又无坚不摧,似乎这世界上再没有人可以打倒她。但他知道,她其实缺乏安全感,是一个害怕寂寞的人。   “夏承司,你以后一定要活很久很久。因为,我不想老了以后,只剩自己睡空荡荡的床。”   “我一定会活得比你久。”   ——当初答应她的事,他做到了。   她去世以后,他庆幸先离去的人是她。因为,他不愿让她再次变得孤单。   不均匀的脚步声渐渐靠近。夏承司回过头,看见不远处站着一个身材瘦削的男人。他穿着浅咖啡色的西装,一手拄拐杖,一手捧花,被年轻的太太搀扶而行,精神却非常好。看见夏承司一家人站在这里,他朝他们点头致意。   夏梦和裴小海整齐地喊道:“舅舅!”   “真乖。”裴曲朝他们挥挥手,“快过来,让舅舅看看。小海,你怎么一下长得这么高?再这样下去,不是要比舅舅还高了?”   “舅舅你连一米八都没有,我长得比你高是很正常的吧。”裴小海吐吐舌头。   “叛逆期还没到呢你,说话已经开始欠抽了?看我不教训你。”裴曲揉乱了裴小海的脑袋,而后抬头对夏承司说道,“姐夫,你们怎么也今天来了?”   “你知道的,我经常过来。”夏承司淡淡笑道。   “你的家人情况如何?”   “爸妈身体都好,现在每天打打高尔夫球,溜溜狗。兄弟和妹妹也不错,都在忙自己的事。”   裴小海第一个跳出来反驳:“小姑哪里有不错了,她每天和表姐吵架,姑父经常来跟爸爸告状。”   裴曲忍不住笑了。夏娜真是和年轻时毫无差别。都四十来岁的人了,还是那个臭脾气。而且,据说夏娜和女儿一直不和睦的原因,是她总是逼着女儿学小提琴,女儿却对古典乐一点也提不起劲儿来。不管怎么强迫,孩子都是一副烂泥扶不上墙的状态。最近高考结束,夏娜想让她去学作曲,她却填了法语系,把夏娜气得暴跳如雷。   其实,不仅是夏娜的孩子不喜欢古典乐,就连裴诗的孩子也不会拉小提琴。夏梦学了广告设计,裴小海从小就喜欢游泳打篮球,完全静不下心来学音乐。但夏承司从来没有强迫过他们,他认为孩子的人生已和他们完全不同,应由孩子自己决定。见裴曲只笑不语,夏承司说道:“最近怎么样,工作顺利吗?前几天我还在电台里听到你们夫妻搭档的新曲子,挺不错的。”   夏梦飞快点头:“是啊,爸爸,我们同学都说,任何舅舅和舅妈合作的曲子,都能把一个新歌手捧红。”   自从裴曲摔断了手和腿,他就再也不能弹钢琴。他也确实有过一段时间的自闭和抑郁。但后来,在一个百无聊赖的夜晚,他在电视上听到一首广告歌曲,觉得曲调很不错,于是也写了一首同风格的流行乐。没想到只是这一个小小的契机,令他彻底转型,开始创作流行音乐。有古典乐根底打基础,他写的流行乐曲总有一股优雅的气质,很快赢得了市场的肯定。从那以后,他在这条路上走得一帆风顺,到现在已是红遍亚洲的作曲家。他甚至装上假肢,开始步行走路。四年前,他在普罗旺斯度假寻找灵感的时候,遇到了一位同去度假的著名女词人,两个人从欢喜冤家变成了知己,直到去年,终于走向了婚姻的殿堂。   看了一下身边的妻子,他笑着对孩子们说道:“哪有这么厉害。这些可都要多亏了你们妈妈。”   “可不是吗?如果你不是裴诗的弟弟,我才不会嫁给你呢。”妻子老毛病又犯了,总是喜欢说一两句话来逗弄他。   “夫人,你饶了我吧。我从小就生活在嫉妒姐姐的阴影中,现在她都过世这么多年了,竟然还要继续被你刺激,太惨啦。”   “她可是天才,活该你嫉妒她。”   说是这样说,但裴曲却再也没有在意过别人比较他和姐姐。自从他获得了巨大成功,哪怕失去了一只手和一条腿,再聊到过去的话题,竟也可以坦然面对。当心胸变得无限宽阔,不管是再灰暗的事物,也是如此明朗。   现在,他依然是一张娃娃脸,如果不说年龄,没人会猜到他已经四十来岁。他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把花放在裴诗的墓碑前,眉眼间展露出发自内心的微笑。这样一看,竟和当年在南港竹柏下弹钢琴的清澈少年没什么两样。   这种状态是他在人生最绝望时,绝对料想不到的事。他望着墓碑上“阿诗”二字,轻声说:“姐,谢谢啦。”   当初如果不是你救了我,如果不是你鼓励我活下来……   他有太多的话想说。只是,纵使有千言万语,也顶不过那发自内心的两个字。   “对了,Adonis为你姐姐举办的巡演,你打算去听吗?”夏承司弯下腰,摆正了裴曲因为不便没摆好的花。   “当然会去。不过那家伙真是执着,这次巡演真是大得轰动世界。而且,从头到尾,他就只表演姐姐那一首《夏梦》。他可真是姐的死忠粉丝啊。”   “这话让Adonis听到,他会疯掉的。”   他们又在原地聊了许久。渐渐地,雨停了,阳光穿透枝丫,细致地亲吻着大地万物的肌肤。有了阳光的照射,这座墓园看上去更像是天使栖息的宁静国度。后来,他们准备离开,第二天再和其他亲人朋友来扫墓。裴曲的太太搀扶着他走在前面,两个孩子打打闹闹地走在中间。夏承司走在最后面,忽然停下脚,回头再度望向妻子的墓碑。   那里没有她的照片。但是,一缕崭新的阳光照下来,把墓碑照得干净明亮,就好像是她最后的微笑。   他永远不会忘记的坚强微笑。不会忘记她曾经说过,坚持梦想,比梦想本身更重要。   ——夏承司,不要为我感到难过,生命的意义并不在于长度,而是你坚持了多久,走了多久,最终拥有了什么。   ——我有了音乐,有了你。所以,没有遗憾。   ——如果就这样死去,我同样不会遗憾。   ——因为,我已经很努力地去活下来。   还记得你儿时的第一个梦想吗?   现在的你,是否已经变成了自己曾经憧憬的模样?   你是否已经打败了岁月与世俗,不曾让它动摇你半分,不曾被磨平张扬自信的棱角?   你是否还像从前那样,比世界上任何人都珍惜自己、爱着自己?   瞧瞧这不羁而任性的韶华啊,它偷偷溜走了,又留下了些什么?是的,你付出了很多,但它换来了如今坚强的你,再不轻易落泪的你。   你知道,你会坚持下去。在热情似火的盛夏,在寒冷彻骨的严冬,在鲜花灿烂的早春,在落叶衰败的残秋。在巅峰成功的辉煌里,在跌倒狼狈的泥泞中,在豪情畅快的大笑里,在醉梦痛哭的泪水中。在满载沧桑回忆的昨天,在看不到未来的、孩子气的明天……   在我们每一个人,都终将落下句点的一生。   在我们永垂不朽的一生。  书香门第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本书由福利小说网(www.fltxt.com)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福利小说网提供各种全本小说TXT,pdf,epub,kindle格式电子书下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