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由福利小说网(www.fltxt.com)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福利小说网提供各种全本小说TXT,pdf,epub,kindle格式电子书下载. 本书由(熊猫没眼圈)为您整理制作 《婚久必合》 作者:明开夜合   ☆、第1章 合卺(01) 宾客散尽之时,已是夜里十一点。谭如意未曾想结个婚如此让人精疲力竭,耳朵里似是装了一台混凝土搅拌机,轰隆隆响个不停。 眼看着最后一批客人也在沈自酌的陪同下走出了大门,谭如意终于松了口气,整个人仿佛刚从水底捞出来,骨头缝里都渗着疲惫。 她一手撑着桌子,将脚从逼仄的高跟鞋里拿出来。站了一整天,脚肿得麻木,此刻脱鞋晾了片刻,方稍稍恢复些知觉。正要将另一只脚也解放出来,忽见门口人影一闪。 谭如意吓得赶紧将脚塞回鞋中,端端正正站直了,这才抬眼去看。 沈自酌一把扯掉胸口“新郎”的佩花,随手抄起搭在椅背上的大衣,低声说了句:“走吧。” 谭如意立即披起外套跟上前。她边走边低头摘掉自己别在旗袍上的花,路过酒店门口的垃圾箱时,抬手打算扔掉,抬眼望去,沈自酌正钻进驾驶座。 谭如意犹豫了一瞬,屈了屈手指,将劣质的塑料红花塞进薄呢外套的口袋,在夜色中加快了脚步。 公寓大楼电梯无人时,通常就停在一楼,沈自酌刚刚按下向上的按钮,面前的电梯就应声而开,谭如意吓了一跳,四下看了一眼,静悄悄的,并无其他住客。 沈自酌已经进了电梯,谭如意硬着头皮跟进去。她手指紧紧揪着提包的手柄,硬挺着背盯着前方,将呼吸放得极缓,唯恐发出一丁点声响,就让沈自酌注意到她的存在。 然而事与愿违,手机铃声忽然响起来,似声刺耳的鸽哨划破了寂静,谭如意忙伸手从包里掏出来,朝着屏幕上看了一眼,是弟弟谭吉打过来的。 “姐,你的行李明天给你送过来行不行?” 谭如意忙说:“行。” “那你早点休息,明天我过来之前给你打电话。” “好,你也早点休息。” 挂了电话,忍不住拿眼角余光瞥了沈自酌一眼,他仍旧站得笔直,目视前方,殊无表情,好似丝毫没有受到打扰。 沈自酌进了屋,从玄关的鞋柜里拿出一双凉拖鞋换上,径直走向浴室,边走边脱下身上的大衣,往沙发上随手一扔。 谭如意松了口气,抬头看了看客厅里一尘不染的白色地砖,又低头看了看自己脚上穿着的沾了酒渍的红色高跟鞋,飞快往外缩了缩。她小心翼翼退后一步,将鞋子脱下,鞋尖朝外摆在门口,扭头见沈自酌的两只鞋东倒西歪,便一并收拾整齐了。 她照着沈自酌的做法将鞋柜打开,寻了一圈却只找到另外一双男式的棉拖。浴室里传来哗哗的水声,她踌躇了片刻,还是将棉拖拿出来穿上了。 谭如意将脱下的外套挂在玄关的架子上,踩着过大的拖鞋轻手轻脚走到客厅坐下。一沾上松软舒适的沙发,脑中一直紧绷的那根弦终于断了,她放任自己将全身力量靠上去,长长缓缓地舒了口气。 没过多久,浴室里的水声突然停了,谭如意条件反射似的坐正,挺直了后背。 沈自酌只围着一条浴巾,一边擦着头发一边从浴室出来。谭如意目光扫到他光.裸的上身,立即触电似的移开了目光。 沈自酌没有看她,将擦过头发的毛巾朝茶几上一扔,而后走进卧室。片刻后,他拿着绒毯和枕头出来。谭如意见他正朝着自己所在的方向走过来,不由自主站起身让出了沙发的位置。沈自酌将枕头和绒毯扔到沙发上,抬头看向她,“我睡沙发。” 谭如意下意识地点了点,正要说句“好”,沈自酌已经在沙发上躺下,拉起绒毯盖在身上。沙发很短,他搭在扶手上的腿超出一大截,绒毯也似乎小了,他使劲蹬了磴,仍有半个脚掌露在外面。 谭如意觉得过意不去,想让他回房去睡,但他呼吸均匀,不知道是不是已经睡着。谭如意在沙发旁静静站了片刻,屡次张口,仍是没能出声喊他。最终无声叹了口气,脱掉脚上的拖鞋,踮着脚静悄悄走去浴室洗漱。 谭如意往脸上浇了捧热水,眯眼往毛巾架上看了一眼,看到一排挂放整齐的白色毛巾。她不敢贸然使用,只好抽了几张面巾纸,在脸上胡乱抹了一把。拿开一看,面巾纸上沾着黑乎乎的睫毛膏。她赶紧拧开热水,闭眼使劲冲洗。洗了半天,仍觉得脸上油腻粘稠,行李明天才送过来,而她的包里除了一只唇膏再无其他。犹豫了半晌,只好拿起流理台上沈自酌的男士洗面奶。 洗完澡已是二十分钟之后,谭如意仍旧穿回白天的旗袍,踮着脚去关了客厅的灯,然后走去卧室。在卧室门口,她停下脚步,朝着沙发上看了一眼。 黑暗中蜷缩着一团影子,看不分明,只有个大概起伏的轮廓。 直到此刻,她才生出一点模模糊糊的实感——眼前这团“影子”,今后就是她名义上的丈夫了。 _ 因为多年养成的生物钟,谭如意七点就醒了。她蹑手蹑脚出去,熹微的晨光里,沈自酌蜷作一团,还没醒来。 谭如意轻手轻脚地洗漱过后,出门去买早餐,再回来时,沈自酌正站在浴室里刷牙。 谭如意吓了一跳,犹豫了一下,打了声招呼:“早。” “早。”沈自酌吐出嘴里的泡沫,咕噜咕噜漱口。 谭如意将油条和豆浆分装好了,打算再煎两个鸡蛋,结果打开冰箱一看,跟没还装修的毛坯房一样干净。再看抽油烟机和天然气灶,都是崭新崭新的,估计沈自酌在家时从来没开过火。 沈自酌从浴室出来了,谭如意急忙出声:“沈先生,过来吃早餐吧。”沈自酌正往浴室方向去,脚步顿了一下,朝着餐桌看了一眼,“我早餐习惯牛奶和面包,以后不用费心了。”语气仍是平淡的,不带丝毫情绪。 谭如意怔了一下,敛起目光。 吃完之后,谭吉打电话过来,说是行李已经到小区门口了。 谭吉读大二,高考比她这个姐姐考得好。十九岁的青年,腿长脚长,立在清晨的阳光下,好似一株挺拔的小白杨。 谭如意的家庭状况,放在任何论坛的情感婚恋板块,都能让人总结出诸多的典型:有个弟弟,父亲酗酒赌博,单亲……有人给她介绍对象,别人一听她有个弟弟就望而却步了,总怕她结婚以后会拿了自己小家的钱去给她弟弟娶妻生子。 谭如意心里清楚,谭吉是万万不会找她要一分钱的。他大学第一学年是谭如意帮忙交的学费,后来拿了国家一等奖学金,就把钱全部还给了谭如意,有整有零;此后自己打工赚钱,学费生活费没向她开过一次口。 小白杨见她跑过来,冲她一笑,露出一排整齐的牙齿。 谭如意拍了拍他肩膀,笑问:“吃过早饭没?” 谭吉摇头,“我回学校吃”,又问,“姐夫呢?” “在吃早饭。今天中午还要跟他爸妈吃饭,就不喊你上去坐了,等我入职了,你再过来玩。” “成。”谭吉点头。 “缺不缺钱?” 谭吉摇头,“你都结婚了,多想着自己吧。”说着双手□□外套的口袋里,退后一步,“那我先走了,有事给我打电话!” 谭如意望着谭吉的身影跑出了小区大门,这才拖着箱子转身回去。 她跟沈自酌结婚的前因后果,并没有跟谭吉说过。确切知道具体细节的,也不超过五个人,连沈自酌爷爷沈老爷子都瞒得严严实实。 谭如意将箱子搬家门内,沈自酌正立在窗边打电话。谭如意将箱子放在门口,站在原地等沈自酌打完了,走到他身后,嗫嚅了片刻,仍是开口:“沈先生。” 沈自酌转过身来看着她。他已经换好了正装,衬衫西裤衬得他眉目肃严了几分,与她之间的距离,也显得更远了。 “我在你这里暂住几天,找到合适的房子了就搬出去。”语气斟酌了数次,仍是商量多于通知。 沈自酌顿了一下,目光在谭如意脸上停了半片刻,“不用。” 谭如意将手指悄悄攥紧了,又悄悄地松开,扯出一个笑堆在脸上,“在一个屋檐下生活,毕竟会打扰到你。” 沈自酌将手机收进裤子口袋,捞起沙发上的大衣,似乎不打算与她就这个问题再做争辩,迈开脚步朝门口走去,边走边说:“我去趟公司,等会儿回来接你。” “我自己打车……” “十一点。” 房门合上了,谭如意肩膀也跟着垮下去,垂着头,颓唐地站在原处。 — 沈老先生子辈和孙辈分散各处,如今还在跟前的只有沈自酌,沈自酌大伯,以及沈自酌的父亲沈知行。如果不是沈老爷子生病的缘故,聚齐也并非易事。 子辈、孙辈、重孙辈,满满当当坐了一桌。谭如意被拉着坐到了沈老先生的身旁,沈老太太与她一一介绍。谭如意紧张得手心里直冒汗,只跟着沈老太太介绍的喊,却没正经记下来几个人。 唯独记住了沈自酌的母亲邹俪——沈自酌的一双眼睛同他母亲如出一辙,看人总带着几分疏离冷漠,也不知是因为眸色浅的缘故,还是两人本就天性凉薄。 坐了片刻,服务员开始上菜。 邹俪啜了口茶,笑说:“婚礼还是办得太仓促了,我都还没来得及认识我这位儿媳妇儿。” 谭如意立即绷直了身体。 “以后……有的是……时间慢慢认识。”沈老先生半身瘫痪,说话极为费力,饶是如此,仍丝毫无损他身上那份属于一家之长的威严气度。 邹俪往旁让了让,让服务员好将最后一道主菜端上来,“我还跟大嫂说呢,如今可少见还有包办婚姻的。” 大家莫名同时安静下来,气氛霎时剑拔弩张。沈老太太左手边一个年轻女人怀里抱着的小孩儿咿呀着伸手去扯桌布,被年轻女人低声呵斥了一句,房间一时更静得诡异。 谭如意早料到这顿家宴必定难捱,却未曾想竟会是顿鸿门宴。 “包,包办……婚姻怎么了?我跟……奶奶就是包办婚姻!六十年……都过来了!你们一个二个……倒是自由恋爱,又是分居,又是离婚,又是在外伤风败俗……” “爸,别生气,”沈知行立即安抚,“邹俪也没别的意思,就是希望自酌能娶个自己乐意的……” 谭如意脑袋里嗡嗡作响,愤怒鼓噪得心脏砰砰乱跳,她只盼自己现在手里能有二十万,一整叠摔在桌上,好跟这一大家子一刀两断。 可她哪里来的二十万,连昨天新婚穿的旗袍都是五十一天租的。 沈老先生却是彻底怒了,用唯一能动的右手拄着拐杖,颤巍巍站了起来,迫人的目光盯着沈自酌,“自酌,你自己说,你是不是自己乐意的?” 全桌人的目光都聚在沈自酌身上,好似他的发言跟诺曼底登陆一样重要,能彻底扭转这场战争的局势。 都这样紧张的时刻了,沈自酌仍是神情泰然,他微微抬眼,在谭如意脸上扫了一眼——谭如意浑身汗毛都竖起来了,不知道自己是盼望着他说“乐意”还是“不乐意”。她只是个任人搓扁揉圆的道具,万万不想卷入沈家内部的纷争。 沈自酌目光最后定在邹俪身上,“妈,没人能强迫我做任何事。” 沈老先生这一局占得上风,立时笑起来,气也全消了,“你们……听好了,这可是……自酌……自己说的。” 家宴正式开始,大家一派的和乐融融,好似方才这尴尬的开场从未发生过。 吃完之后,几人组了牌局,几人陪着沈老先生聊天。谭如意本属后者,从洗手间回来的邹俪一招手,喊她出去。 走廊连着一扇小得可怜的窗户,从玻璃里漏进来几丝光线,在明亮的日光灯下,孤军奋战似的。 谭如意拘谨站着,不知道邹俪会对她说什么。 邹俪没说话,先打开提包,掏了几张卡出来递给谭如意,“自酌这人,对自己不喜欢的事情从来不浪费时间投入精力,你和他相处久了就知道,也不用费心讨好……说句不好听的,谁知道老爷子什么时候就驾鹤西去了,你俩毕竟不是真的夫妻,逢场作戏也就够了。这里有我在崇城办的美容卡和健身卡,年费挺高的,我现在不住崇城,也用不上,就送你给了;还有张金卡,密码是自酌的生日,数额不算大,就当是我给你的红包吧。要你跟自酌演戏,费心哄着老爷子,也是辛苦,这些你就收下,添置一些……”邹俪目光不由往她身上瞟了一眼,“添置一些衣服,你现在明面上也算是我沈家的人,也不好太寒酸的。” 谭如意木然听着,没有吭声。 邹俪笑了笑,将她手拉过来,把卡塞进去,“我就先走了,赶下午的飞机,你替我跟老爷子说一声。” 邹俪脚步声渐渐远了,走廊里一片阒静,包厢里的笑声隔着一道门传出来,模模糊糊听不真切,好像属于另一个世界。 谭如意朝自己手里望了一眼,漠然地捏着卡片的两端,一张一张掰断了,打开气窗,探身狠狠掷了出去。她手撑着脏兮兮的窗台,静了好一会儿,方退回来,将窗户“砰”一下关上。 她拍了拍手上的灰尘转过身,却骤然吓得几乎尖叫出声——沈自酌正站在包厢门口,静静看着她。 谭如意不知道沈自酌出来了多久,若是看到她将邹俪的一番“好意”的都扔了,又会作何感想。但邹俪说得对,既是逢场作戏假凤虚凰,她又何必非得给他好脸色? 她心里豪气干云便如飞流直下三千尺,轻舟已过万重山,可此刻对上了沈自酌的目光,仍是小心翼翼地,小心翼翼地缩回了自己安全的壳中。她冲着沈自酌比哭还难看地笑了一下,随即越过他,重回到那片不属于她的虚假笑声中去了。   ☆、第2章 合卺(02) 谭如意和沈自酌的这桩婚事,还要从头说起。 去年谭如意的爷爷心脏病又犯了一回,虽侥幸从鬼门关回来,手术却是不能再拖了。心脏搭桥手术只有市里的三甲医院敢做,谭如意有心想找一个靠谱的主治医师,可市里的最好的医院门槛何其之高,谭家一无门路二无钱财,根本预约不上有头有脸的专家。 眼看求医无门,谭如意听爷爷讲起一桩往事。 谭爷爷伍零年打仗的时候曾顶着敌人的炮火,将一个姓沈的受伤的老乡从尸体堆里扒出来背回营地。战争结束之后,谭沈两家常有往来,后来沈家举家迁往城里,方渐渐断了联系。 谭爷爷笑说:“当年沈同志还说,要是有缘分,一定要结成亲家呢。可惜他生了三个全是儿子,我也只有你爹这么一个孩子。” 谭如意思忖片刻,问道:“这位沈老先生现在生活怎么样?” “前几年退耕还林的时候,他家幺儿回来过一次,在我们家歇了歇脚。老幺是做生意的,他两个哥哥,一个是医生,一个是大学老师。” 谭如意心念一动,盯着病床上的爷爷正要开口,爷爷却一摆手,“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不行。如意啊,都是老战友,我当年救他,就没图过回报。饥荒那几年,家里都只能吃观音土了,我都没找他开过口。” 谭如意知道爷爷执拗,当面不再提起这茬,背地里却暗暗打听起来。几番曲折,总算知道了沈家的住址,谭如意趁着去市里初中面试的时候,顺道前去拜访。 那天正逢上下雨,谭如意从学校面试回来,找宾馆借了柄伞。因来得仓促,没带御寒的衣服,只在面试穿的正装外套了件紫色的薄针织开衫。谭如意赶到小区外时,冻得直打摆子。偏偏进去还要刷门禁卡,保安恪守职责,毫不通融。谭如意不甘心就这么回去,收了伞去小区外商铺屋檐下等着。 约莫等了半个小时,终于来了一辆车。谭如意立即撑伞上前,等车主停好车,跟在他后面进了小区大门。她照着地址找到了沈家住的那一层,伸手去按门铃时,才发现自己手抖得厉害,也不知是因为冷还是因为紧张。 没等几秒,门就打开了。谭如意下意识攥紧了手指,一抬眼便看见面前正站着一个风姿清举的男人,她来不及多想,上前半步急切说道:“我找沈良平老先生!” 男人没说话,掌着门把手静静打量着她。 谭如意分外不自在,却也不由自主低头朝自己身上看去。她全身都打湿了,黑色高跟鞋下汪了一小摊水,湿透的丝袜黏着皮肤,凌乱的头丝也在往下滴水。这形象岂止不妥,已是不雅。然而谭如意顾不得许多,匆匆解释起来。 雨水蒸发,周身笼罩着一层寒意,谭如意越说抖得越厉害,到最后声音都在发颤,而面前的男人仍是目光淡漠的看着她,不制止也没有丝毫让她进去的意思。深海似的一双眼睛,沉冷犀利,仿佛将她整个看穿。 谭如意心脏一路往下沉,自知无望,终于收了声音。静了数秒,退后一步稍稍鞠了一躬,低声说:“打扰了。”伸手抄起立在一旁的雨伞,就要转身而去。 “进来吧。” 谭如意一愣,而面前的男人已经转身进去了。谭如意迅速拍了拍身上的雨水跟上去。 沈老先生对谭如意的到访非常惊喜,听谭如意讲完事情原委,立即打电话给老大让他联系医院里最好的医生,又亲自去镇上将谭爷爷接到市里。谭爷爷最初十分生气谭如意自作主张,但在沈老先生劝说之下很快消了气。两人数十年没见面,话匣子一时打开,几天几夜都没说完。 谭爷爷的心脏手术异常顺利,谭如意在爷爷的叮嘱之下带了几个编织袋的土特产送给沈家当谢礼。 沈老先生膝下无女,三个儿子也都没生出女儿,他早眼馋着别家孙女儿在跟前撒娇,如今见谭如意性子温顺,体贴细心,更是喜欢得紧。听说谭如意开春就要在市里的一所初中任教,便叮嘱她经常过来走动。 大年三十前谭如意又上门来给沈家送些土产年货,正巧那天帮她开门的男人也在。室内有暖气,他只穿一件烟灰色的薄羊绒衫,袖子稍稍挽起来,正垂着头坐在在沙发上给沈老先生剥橘子。 沈老先生留谭如意吃午饭,谭如意应下来,同沈老太太去厨房清点年货。半袋自己晾晒的洋芋果子,一整扇上好的排骨,两瓶自家磨的辣椒酱,还有一大瓶的豆瓣酱,一小坛花椒油。 沈老太太高兴得合不拢嘴,“我年轻时候,就喜欢咱们老家的花椒油,又香又麻,煮面条撒几滴,家里都爱吃。”沈老太太朝客厅努了努嘴,“你沈爷爷嘴刁,这几十年来城里了,就没哪次吃满意过。” 谭如意笑说:“沈奶奶您喜欢的话,过完年我来就职时,再给您带几瓶。” 沈老太太将排骨放进冷藏室,扭开水龙头调了调水温,招呼谭如意过来洗手。 “如意,你谈没谈朋友?” 谭如意摇头笑说:“我师范毕业就去支教了,没时间谈朋友。” 沈老太太笑起来,拍了拍谭如意手背,“你这姑娘踏实,性格又好,谁娶了你,真是天大的福气。” 谭如意笑了笑,目光却黯下去——以她家里的情况,谁娶她不得忌惮三分。 谭如意洗完手去客厅,沈老先生招呼她坐下,为她介绍道:“这是沈自酌,按年龄当得起你叫一声大哥;自酌,这是我老战友的孙女谭如意,你们上回见过。” 谭如意颔了颔首,微微打量了沈自酌一眼,心知他这样的男人,恐怕是不喜外人叫他“大哥”的。她自小因为父亲的事,没少到各家去赔礼道歉,是以与他人相处总是多了几分谨慎,唯恐礼数不周让人不满。便笑说:“沈先生。” “谭小姐。” “什么先生小姐的,见外得很——自酌,你再去拿点水果和瓜子出来。” 谭如意急忙摆手,“我不吃,不用麻烦了。” 沈自酌没说话,起身径直朝房间走去。谭如意有些局促,沈老先生招手招呼她在身旁坐下,笑问:“你爷爷怎么样了?” “劳您挂心,爷爷恢复得很好,说是春节上门来给您拜年,也是多亏了您帮忙。” “别这么说,要不是老谭当年把我从尸体堆里扒出来,我早就死了,区区举手之劳,难报万一啊……”沈老先生说到此处,忽然停下来,眯眼思索了片刻,转头瞅着谭如意,笑问,“如意,你属什么的?” “庚午年的,属马。” 沈老先生又眯起眼睛,嘴里念念有词,掐指算起来,又问:“几月几号几时出生?” “正好夏至那天生的,早上六点钟。” 沈老先生又算了一会儿,拢了手指,轻轻一拍大腿,“好,这八字好。” 老一辈都有些迷信,谭如意见怪不怪,也没往心里去。 正说着话,沈自酌端着一盘水果瓜子出来了,他将盘子搁在茶几上,坐回沙发。 沈老先生吩咐道:“自酌,削个苹果。” 沈自酌便从盘子里拿起一个苹果,抽过不锈钢的水果刀,轻巧地削起来。 谭如意被他目光吸引过去,见他动作熟练,水果刀在他手里好似有了生命一般灵活,而削下来的苹果皮均匀不断,长长地垂下来。 沈自酌削完之后,递给沈老先生,沈老先生却将他手往旁边一推,“给如意,我不吃,留着肚子中午好吃饺子。” 谭如意连忙:“沈先生你自己吃吧。” “如意你吃,这么远过来,也没什么好招待你。”沈老先生如此坚持,谭如意只好尴尬接下,为了一个苹果推来推去,确也显得小题大做。 谭如意接过去的瞬间,忽感觉沈自酌目光在她脸上扫了一眼。她顿觉如芒在背,却也不敢抬头去确定,只低头咬了口苹果。 这下苹果也成卡在喉咙里的刺了。 — 之后便是过年,等走完家里的亲戚,已是初五。谭爷爷记挂着得去给沈家拜年,便催促谭如意先给沈家去个电话,问个方便的时候。 谭如意打了电话才知沈老先生初三晚上突发脑溢血,现在还在医院里躺着。谭爷爷便要去医院探望。谭如意怕爷爷坐大巴车不舒服,让弟弟谭吉帮忙联系了一辆小面包车,第二天一早就出发往城里去。 谭如意和谭爷爷到的时候,沈老先生已经转到普通病房,沈自酌留在病房里陪护。两人第三次见面,仍不熟络,彼此微微点了点头,便算是打过招呼。 沈老先生说话不如以前流畅,嘴里像含着半个乒乓球。他正在输液,见谭如意来了,立即从被窝里伸出右手。谭如意急忙上前握住,打了声招呼,又将他手放回被子里,将被角仔细掖好。 谭爷爷拄着拐杖坐下,“老沈啊,我病刚好,你又倒下了。”他本想开句轻松的玩笑,谁知说出口却带了几分感慨的意味。 沈老先生倒是乐观,“我都八十二了,活了这么久,什么时候去都不算亏,再说这不是救回来了吗。” 这时候已是饭点,沈老先生让他们先去吃饭,谭爷爷却执意要留下来陪他说说话,“如意,你们先去吃,给沈爷爷打包点好的回来。” 两人从打仗那时候开始说,沈老先生说不利索,多数时候都是谭爷爷开口。两人都是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的人,八十几年的人生一一盘点过来,越说越觉得心里豁达,日子敞亮。 “我现在还剩一个心愿,就是看着如意成亲的那天。” 沈老先生深以为然,“可不是,我四个孙子,也只剩自酌还没结婚……” 正说着话,谭如意和沈自酌回来了。 外面天冷,谭如意脸上冻得有些红,她将带回来的饭菜放在柜子上,朝着沈老先生挂的盐水瓶子看了一眼,“就快打完了,等护士拔了针您再坐起来吃成不成?” 输完液,沈自酌将病床摇起来;谭如意往沈老先生背后垫了个枕头,小心地将他扶着,待床摇稳了,问:“这样行不行?要不要再高点儿?” 沈老先生忙点头:“行行,就这样。” 沈自酌又将餐桌支起来,把带回来的饭菜摆好;谭如意掰开方便筷仔细检查过有没有毛刺,方递到沈老先生手里。 沈老先生眼见谭如意和沈自酌两人在自己跟前伺候,一人拿筷一人递碗,井然有序,好似有默契一般,脸上不由含了几分笑意。 谭如意盛了小半碗汤,“米饭有些粗糙,沈爷爷您以后还是吃家里的好。” 沈老先生说:“奶奶今天有事,不然她管送饭的。” 吃过饭之后,谭如意又服侍沈老先生吃了半个香蕉,喝了些温水。小面包车还在外等着,两人也不能耽搁太久。沈老先生倒是有意留两人住一宿,但谭如意想着沈家家里如今多了一个病人,本就自顾不暇,留下来只是给人家徒增麻烦。 谭如意走后,沈自酌问沈老先生要不要将床摇下去,沈老先生摇了摇头,“如意可真是个细心的姑娘。你给我送了两天饭,可从没注意过米饭粗糙不粗糙。” 沈自酌“嗯”了一声,没说话。 沈老先生又问:“你觉得如意怎么样?” 沈自酌顿了一下,“还行。” 沈老先生脸上笑容渐渐褪下了,叹了口气,揉了揉自己僵硬的左手,吃力地说:“昨晚梦到我当年打仗的时候,每晚都是炮火隆隆,不知道哪天在睡梦中就被美国大兵一枪给崩了。如今到老了,反而怕死。但病了一回,什么都看淡了。我仔细想了想,再没什么特别值得挂念的,唯独一件事,我当年曾向老谭许诺,要是有缘,一定要与他结成亲家……” 沈老先生这一下话说得长了,微微喘起来。 沈自酌猜晓到沈老先生要说什么,却默不作声,不肯自己主动接这个茬。 沈老先生瞧了他半晌,见他表情仍是平平淡淡的,也不知是什么情绪,便叹了口气,暂时将要说的话按下了。 然而元宵节刚过,沈老先生又发病了一次。这回更严重,半身瘫痪,说一句话得费老半天的力。沈老先生怕下一次就救不回来,当晚立即召集律师和家人回来立遗嘱。 立完遗嘱之后,沈老先生将其他人打发走,唯独留下了沈自酌一人。 沈老先生伸出尚能自如活动的右手,将沈自酌的手攥紧了,“自……自酌,你晓得我要说什么……” 月亮仍然留着一个正圆的轮廓,月光自窗外照进来,白霜似的铺了一地。沈老太太呜咽的声音仍在耳畔,沈自酌看着沈老先生干瘦手背上突出的血管,心知如今再无法沉默下去,便默默点了点头。 “是……是个好姑娘……你性格太凉薄了,有她互补着,正,正好……”他浑浊的双眼紧盯着沈自酌,“我……我一辈子没失信于人,就……就剩这一桩心愿未了,自酌,好歹……好歹得成全我。 _ 几天之后,谭如意再次见到了沈家的人。 那天谭爷爷正坐在楼前跟隔壁的大爷下棋,忽然从街那头开来一辆路虎车,稳稳停在自家楼前。车门打开,沈自酌同他父亲沈知行走了下来。谭爷爷见沈家来了人,立即丢了棋子笑着上前招呼,又朝二楼喊了一声,让谭如意加几个菜。 谭如意正在淘米,听见动静,走到二楼窗边往下看去,见沈自酌正立在目前的樟树底下,立时怔了一下。沈自酌穿着件黑色的长款大衣,显得身材颀长,脸上仍是几分疏荒的神情,目光深而冷淡,同她前几次见他一模一样。 快开饭时,谭如意父亲谭卫国从工地上回来了。谭卫国热情招呼,又打发谭如意去买几瓶好酒。谭如意买了酒回来,正要进门,忽听见里面谭卫国的声音:“二十万彩礼,就这个数,我答应了!” 谭如意一惊,立即推开门,“爸,你答应什么了?” 沈自酌的目光飞快扫过来,在她脸上停留片刻,又缓缓移开。 这目光意味深长,谭如意在其中读出了几分微妙的同情。她呼吸不觉一滞,攥紧了手指看向谭爷爷,“爷爷,这是怎么回事?” 谭爷爷吸了袋烟,将事情原委粗略讲了一遍。 谭如意听完,将酒瓶子搁在柜子上,目光在面前站着的四人脸上扫了一遍,最终落在谭卫国身上,“我不同意。” 沈知行笑了笑,“也不用领证,简单办个酒席,就当成全老爷子的执念。说句不好听的,老爷子这就是早晚的事,我们做小辈的,总不能连他这最后一个心愿都不满足。” 谭卫国立即笑说:“是是,应该的应该的,我爸的病还全靠了你们沈家……” 谭如意咬牙,“爸,你把我当什么了。” 谭卫国目光射过来,见谭如意面上含怒,也不由冷了脸色,扔了筷子跨过凳子朝谭如意走去,一把揪住她的马尾将她拽出楼道,压低声音骂道:“你懂个屁!你以为你这条件,还能找到多好的?能嫁沈家这样的人家,已经是祖坟上冒青烟了。” 谭如意头皮疼得发麻,又气得发抖,“我嫁什么样的人,不用你管。” “呸!”谭卫国唾了一口,“跟你妈一样狼心狗肺,老子这是为你打算,别他妈不知好歹!” “你怎么不说这是为你自己打算!二十万块你打算干什么用?又去赌?……”眼泪已经逼到了眼眶,谭如意抽了抽鼻子,生生忍住了。 虽隔着一堵墙,父女争执的声音在墙内却听得一清二楚。 一直沉默的谭爷爷站起身,“沈世侄,真是对不住,让你看笑话了。如意这孩子样貌学识都配不上小沈,你们还是另找良配吧。” 沈知行有些尴尬,仍是笑了笑,起身客套了几句,带着沈自酌告辞。 沈自酌走到门口时,脚下微微一顿,朝谭如意看了一眼。谭如意别着头,梗着脖子,浑身透着一股子倔强,活像一只殊死决斗的困兽。 沈知行和沈自酌刚走出大门,谭卫国的巴掌就朝着谭如意脸上招呼过去,“怎么生了你这么个赔钱货!” 这事儿像根刺扎在谭如意心上,她时常想到当日沈自酌眼中那微带同情的目光,心里堵得难受,又有种类似回天乏术的无力之感。 就在渐渐平息之时,谭卫国却出事了。他喝酒之后撞伤了人,对方家属要他拿十二万出来私了,不然就法庭上见。谭卫国这人对权势又恨又怕,哪里敢上法庭,于是瞒着谭如意去市里找到沈知行。 等谭如意知道的时候,木已成舟。 家里那点微薄的家底早在谭爷爷做心脏手术的时候就已掏空,即便她把自己卖了,也凑不出二十万还给沈家。爷爷在家里骂了几天,谭如意还得安抚他的情绪,免得他情绪激动又引得心脏病发。 四面的艰难,好似一个网兜朝她罩过来。 谭如意仍有几分不甘,思索了几天,进城去找沈自酌,且看看还有没有回旋的余地。 沈自酌没见到,先见到了沈老先生。沈老先生拉着她的手,用含混的声音一径地道谢,说第一次见面就知道她是个心地善良的好姑娘,还说他看人眼光极准,沈自酌跟她绝对是天作之合。沈老太太在一旁抹泪,也顺着沈老先生的话连声道谢。 面前的老人只剩一把瘦骨,前几日还清朗的目光如今浑浊阴翳,哀哀地看着她,好似一个乞糖的孩子。拒绝的话在喉咙里滚了几遭,无论如何是说不出口了。 正说着话,沈自酌推门进来,沈老太太忙让沈自酌请谭如意出去吃饭。 走出医院大门的时候,谭如意刚来时的气愤已经消了大半,心里渐渐被一种生无所恋的悲哀填满。她停了脚步,低声说:“不用吃饭了,我还得回家照顾爷爷。” 沈自酌脚步一顿,缓缓转过身来,静了数秒,这才沉声开口,“抱歉。” 谭如意没说话,沉默良久,方咬牙说了一句:“你这是愚孝。” 谭如意回去的时候,觉得自己活像是斗败的公鸡,又愤怒又难过,却不知该将气撒向何处。谭爷爷正坐在门口的台阶上卷着烟草,听见谭如意的脚步声了,抬头看了一眼,张了张口,又低下头去。 谭如意蹲在爷爷面前的阴影里,拿过他的烟斗,在脚边轻轻磕了磕,将他手里卷好的烟叶塞进去,递回他手中。爷爷掏出打火机点燃,猛嘬了一口。 谭如意好歹笑出来,“爷爷,没事的,沈自酌这人挺好的。” 爷爷看着她,“你喜不喜欢他?” 谭如意垂下头,看着灰扑扑的路面,声音低下去,“我才见过他几面。” 爷爷叹了口气,半晌没说话。空气里一时只有呛人的烟味,不知过了多久,忽听爷爷哑声说了句:“我怕你高攀了受委屈。” 谭如意眼泪顿时被呛出来,她捡了块石子,在水泥地面上胡乱划着。过了片刻,回过神来,方发现自己在地上写了一个字。她顿时心烦意乱,使劲抹了抹眼睛,捏着石子飞快划掉了。 — 婚礼当日天气倒是晴朗,河流雪霁,天高云淡。谭如意七点起来化妆,八点男方车子过来接人。闭塞的小镇何曾见过奔驰当主婚车的景象,一时谭家门口皆是过来看热闹的人。 谭如意和沈自酌坐在后座上,一言不发,副驾驶上沈家请来的婚庆公司的伴娘屡次想活跃气氛,见谭沈两人神情不像是结婚倒像是去就义,嘀咕了一声,也就听之任之了。 婚礼张罗得很仓促,大家都忙,沈老先生又还在床上躺着,是以一切从简。 唯独沈老先生乐在其中,因喜事在即,精神都抖擞了几分。他掏出自己当年跟沈老太太结婚的照片给谭如意看,照片里年轻的两人都是眉目精神,沈老太太穿着一身旗袍,黑白相片丝毫无损她焕发的容光。沈老先生便叮嘱谭如意,一定要选一身红色旗袍。 谭如意在准备入职事宜,婚宴在即才抽出空去试礼服。她自己本来也没心思,既然沈老先生坚持,也就听从他的意思。 婚礼前夕,沈老先生送给她两只玛瑙镯子,说是当年沈老太太戴过的。玛瑙成色极好,衬着旗袍更是分外好看。谭如意这才明白沈老先生的深意。推辞不过,终是收下。 车子很快开到订好的酒店,谭如意同沈自酌站在门口迎宾。春寒仍是料峭,她红色的旗袍外只罩了件绒毛披风,冻得只哆嗦。站了片刻,忽瞥见酒店的服务员也是一水儿的红旗袍。她觉得更冷了,脸上的笑容只剩个壳,随时都要哐当一声跌落下去。 好不容易客人来齐,谭如意同沈自酌上楼,一整层的大厅里乌泱泱坐满了。沈家交游甚广,宾客的名单精减了数次,仍有四十席之多。 沈自酌事先跟司仪沟通过,要求仪式尽量简洁,啰啰嗦嗦的讲话环节能省则省。但交换戒指和接吻这一项,司仪无论如何都不答应去掉:“连入个志愿者协会都要宣誓呢,您这是结婚,再怎么害羞,总还得表示表示吧?不然随了份子的人,哪有热闹可看?” 谭如意在旁听着,心里一阵翻江倒海的难过,她的婚礼,到底是变成了一场“热闹”。 司仪让家长发言,沈知行振了振衣服走上去。无非都是些琴瑟和鸣、相敬如宾的吉利话,谭如意还没留神,他已经讲完了。 司仪哇啦哇啦说了一通,紧接着说道:“请新郎新娘交换戒指!” 服务员端着两只首饰盒子上来,谭如意慌乱地接过来,拿出里面的戒指。 台下几百号人正全神贯注盯着,好似在围观一场行刑,谭如意执戒,犹自胡思乱想,手指让人一把捏住。她立时回神,见沈自酌正握着她的手指,将戒指套了上去,她立即如法炮制。 “现在,新郎可以亲吻美丽的新娘了!” 底下欢呼声浪潮似的刮过来,这下谭如意彻底慌了,不敢抬头,心脏擂鼓似的跳着。腰忽然让一双手轻轻按住了,紧接着沈自酌的气息缓缓靠拢,在她还没来得及反应之时,陌生的触感贴上她发抖的唇。 欢呼声一阵阵冲击耳膜,谭如意脑中一片空白,等她回神,仪式已经结束,底下一片觥筹交错之声。 这是初吻。她想。 没时间让她仔细回味,还得拾掇心情,一桌一桌敬酒。沈自酌在前,她紧随其后,挨桌挨桌的祝福声中,渐渐产生了几分错觉,好似自己确实正在办一场美满的婚礼;身畔之人,确实是她余生要携手走下去的丈夫。   ☆、第3章 篱下(01) 一晃数日,谭如意顺利入职,开始教初一语文。 谭如意大学读的是免费师范,大四的时候实习半年,毕业了在山区支教两年,对于教学这事儿,算不上新手。但真正开始上班了,才发现城里的孩子跟山区的孩子,到底有所不同。城里的孩子自主性更强,而她原本的教学方法,则显得太过热心,甚至多余了。 每每她在讲台上讲得眉飞色舞,期待底下的回应之时,却只看到一排排低垂的脑袋瓜子。 非常挫败,又无从下手改变,总觉自己与学生之间,仿佛隔了层看不见的壁垒——跟她与沈自酌的相处一样。沈自酌对她相当客气,当然谭如意觉得所谓“客气”,也只是她自以为是的客气说法罢了,因为或许事实上沈自酌根本只是懒得对她投入过多关注。 沈自酌有自己固定的生活习惯:家政每周过来两次,帮忙打扫公寓和清洗衣物;工作日朝九晚六,周末出游或是探望沈老先生;三餐在外解决,周末有时在沈老先生家里吃饭……是以谭如意和他的交集,仅限于两人一道看望沈老先生的时候。 他们将名义上的“夫妻”履行得非常彻底,平日相处仿佛两个毫不相干的合租者——当然这个比喻也不甚准确,因为谭如意并没有花一分钱。 谭如意本意是想在附近租间房子搬出去,但打听了一圈,房租都远在她能力之外。沈自酌住的是一个两居室,一间做了书房,一间做了卧室。原先他一个人住自是刚好,但现在搬进来一个,卧房不够。沈自酌已在书房里打了数天的地铺,谭如意越发心里不安,想着房子既然暂时租不起,好歹得先帮沈自酌再买张床。 可两个人住在同一屋檐下,平日碰头的时间,仅仅只是早上谭如意即将出门前的十分钟。盘算下来,连个正经说话的机会都找不着,更别提商量租房和买床的事情。 谭如意便打算趁着周六回去看望沈老爷子的时候,顺道去一趟家具城。 自然不能空手而去,谭如意在周边逛了一圈,发现一处菜场。菜场在小区出门右转的一条小巷子里头,地方很小,但该有的东西都有。谭如意挑了只土鸡,嘱咐摊主帮忙宰杀洗净。摊主是个约莫四十岁的妇女,玫红色的羽绒服外面套了件深蓝色的围裙,围裙上一层极厚的油污。她一边麻利地给鸡放血,一边问谭如意:“小姑娘面孔很生啊,新来做事的吧?” 谭如意不清楚她所谓的“做事”是什么意思,只好语焉不详地“嗯”了一声。 “这附近都是住的小白领儿,知识分子,很多做家政的抢着要来这一片儿,”摊主将鸡扔进开水锅里,抄起旁边的一块毛巾擦了擦脸上的汗,“前段时间还出了个事儿,有个男雇主把小保姆给睡了,被正房捉奸在床,抄着菜刀追了几百米……”过了一会儿,她把鸡从锅里拎出来,扔进脱毛机里,机器轰隆隆转起来,卷起一地鸡毛。 谭如意有些尴尬,倒不是因为被错认为保姆,她出声打断摊主的八卦,“大姐,您姓什么?” “哦,我姓丁。在这里卖菜好几年了,你以后常来做生意啊。” “丁大姐,您知道这附近哪里有卖家具的吗?” “要买家具啊,坐地铁就行,”丁大姐将脱完毛的鸡拎出来,抄起一把锋利的菜刀从中剖开,开始掏里面的内脏,“往崇城医院方向,坐五站路,下车就是。” 丁大姐将鸡下水单独用一个塑料袋子装好了,连同洗净的土鸡一起递给谭如意,摘了口罩,笑说:“以后常来,我晓得这菜场里哪几家人厚道,保准不坑你。” 谭如意付钱道谢,虽觉得丁大姐有些嘴碎,但这样一个陌生人的热情,仍让她生出几分感激。 — 沈老先生精神很是不错,让谭如意推他去小区里逛一逛。天气日渐回暖,小区里桃树绽了新叶,一眼望去笼着一团朦胧的嫩绿。 “如意,和自酌……相处怎么样?” 谭如意正四处张望,冷不丁被沈老爷子这么一问,下意识脱口而出:“挺好的!”省过来,又觉得这话似乎挺没说服力,便又加了几句,“我刚刚入职,他公司又在招新,最近都有点忙。” “自酌跟……他爸一个性格,有时候……看着挺唬人,你别怕他,有什么……就跟他说什么。” 谭如意笑答:“知道了。”心里却想,岂止看着挺唬人。 “生活还习惯吗?吃得怎么样?” “我最近都在学校食堂吃的……” 沈老爷子摇头,“不好,得自己做。” 谭如意表面上应下来。 学校食堂的教师餐固然便宜,到底比不上自己做的菜色丰富又营养健康,谭如意也清楚这一点。可沈自酌的厨具都是崭新,未经同意,她不敢贸然动用。 要同沈自酌商量的事情太多了,但就像两军鏖战,胶着数日,始终撕不出一个突破的口子。 谭如意留下来陪沈老先生和沈老太太吃了午饭,下午便按照丁大姐的指点去了趟家具城。结果逛了一遭,发现自己只买得起一张单人的钢丝床。 工资下月才发,四处都要用钱,这种窘迫的滋味,谭如意尝了许多年,第一次觉得如此尴尬又难以启齿。沈知行给的那二十万照理说还剩八万,可想从谭卫国手里抠半分钱出来,简直比杀了他还要困难。 谭如意在家具城门口徘徊半天,终究还是转身回去了。心里打定了主意,今晚无论如何都得同沈自酌商量。 傍晚的时候,却接到沈自酌打来的电话。谭如意之前从未同沈自酌通过电话,这是第一次,她一度认为沈自酌或许根本没存她的电话号码。是以她在看到手机屏幕上的名字时,竟觉有几分受宠若惊,“沈先生……” 沈自酌却是干脆简洁:“能不能帮我收拾两件换洗的衣服,半个小时后有人上门来取。” 谭如意连声应下,又想到要同沈自酌商量的事,正打算开口,那边却率先挂断了,耳畔一阵急促的忙音。谭如意愣了片刻,收起电话,转身去卧室。 沈自酌的公寓装修风格与他本人格外相似,白色为主色调,实用之外,力求简洁。谭如意拉开衣柜,往里扫了一眼,衣服只有黑白灰棕蓝五个色调。她忍不住转头看了一眼自己放在一旁的红色拉杆箱,敞开一线的箱子里,装着各色鲜艳的衣服。 红色箱子在卧室内如此显眼,谭如意忽生出几分羞耻之感,她强迫自己别去看那只格格不入的箱子,从衣柜里取出几件沈自酌平日穿的衬衫和针织衫。想了想,似乎还缺了些什么。她将衣柜中间的两个抽屉拉开,往里匆匆一瞥,又立即移开目光,飞快挑出来两条,一并扔在床上了。另一边抽屉里放着成双裹好的袜子,都是黑色,谭如意看不出差别,随意拿了两双。 半个小时之后,敲门声响起。谭如意从猫眼往外一瞟,站在外面的似乎是个女人。门打开,来人率先自报家门:“谭小姐是吗?我是沈自酌的同事,来帮他拿点东西。”她穿着一件深蓝接近黑色的大衣,铅笔裤,平底鞋,身材高挑;脸很小,似乎一个巴掌就能盖住,化着淡妆,头发是极为利落的短发。 谭如意忙侧身道:“请进。” “下次再过来拜访,”女人笑道,“沈自酌要赶飞机,一直在打电话催我,我拿完东西就走。” “那您稍等。”谭如意忙进屋将装衣服的袋子拎出来,递给女人。 女人伸手接过,看也没看,道了声谢,便转身朝电梯奔去,等谭如意想起要询问沈自酌去向时,电梯门已经合上了。 这天晚上,沈自酌没有回来;第二天晚上,仍没有回来。谭如意猜想他该是出差了,想发条短信过去询问归期,手机拿起数次,仍是未果。 谭如意照常上班,下班回来备课看书。沈自酌书房里有一整面墙的书架,谭如意每每进去,总要忍不住在心里赞叹一声。她读书时要做兼职赚钱,看书的时间都是在上班途中挤出来的。如今终于有了时间,而沈自酌的藏书又是如此丰富,好比饥渴之人遇到甘冽清泉,一栽进去就流连忘返。 沈自酌不在的这两天,谭如意享了些自在的日子。然而好景不长,这天下班回来,刚到小区门口,便见大门外蹲着个男人,正是多日不见的谭卫国。 谭卫国找沈知行拿了二十万之后,就一直杳无音讯,谭如意的婚礼他也没出席。谭如意如今全然齿冷,只当他是死了,也没费心打听,却不曾想谭卫国竟还有脸主动找上门来。他穿着件脏兮兮的黑色羽绒服,胡子也不知几天没刮了,眼窝凹下去,眼珠子上全是血丝,浑身一股馊了的酒味。瞧见谭如意出现了,立即从地上爬起来,怕了拍屁股,伸手问道:“有没有钱?” 谭如意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只当没听见,捏着拳头朝内走去。谭卫国一把将她提包拽住,“问你话呢,有没有钱?” “撒手!”谭如意使劲一挣,“你不是找别人拿了二十万吗,还找我要什么钱!” “德行!”谭卫国啐了一口,“也不想想你能嫁得这么好,靠了谁的功劳。有没有钱,给我点,我要上医院看病。” 谭如意觉得这人简直不可理喻,将提包从他手里拽出来,甩手往里走去。谭卫国三两步赶上来,一把攥住了她的头发,谭如意疼地尖叫一声,“你干什么!” 小区保安被惊动了,从执勤岗窗口探出头来,注意着这边的动向。 “老子把你养这么大,现在要看病了,找你要点钱,你护着钱包跟护犊子似的,这他妈才嫁出去几天,连爹都不认了?!” 正是晚上吃饭时间,小区进出人多,都朝二人投来异样的目光。谭如意脸烧起来,又觉愤怒又觉羞耻,“你放开!再不放手我报警了!” “呸!你报警看看?有本事就让老子进去蹲一辈子,不然见你一次打你一次!”谭卫国伸手猛地一拽,谭如意便觉整个头皮都要被他掀起来了,疼得泪水止不住往下掉。保安看不下去了,从执勤岗里出来劝架,“这位先生,别动手,有话好好说。” “这是我闺女,我想怎么说怎么说,关你屁事!” “你说是你闺女就是你闺女啦?那我还是你姑奶奶呢!”围观的人中,忽传出一道清脆泼辣的女声。 谭如意扭头去看,只见一个穿睡衣的女人正倚着门框,抱臂冷眼看着谭卫国。谭卫国何曾受得一点羞辱,当下松开谭如意,撸了袖子上去理论,“你他妈算个什么东西!” “对女人动手,你又算个什么东西!”那女人毫不畏惧,伸手从睡衣口袋里掏出手机,“赶紧滚,别以为姑奶奶我不敢报警。”她斜乜了保安一眼,“这么高的物业费,全喂狗去啦?由着这么一个神经病在小区门口狗吠!” 保安面上讪讪,上前去赶谭卫国,纠缠了半天,总算将他赶走了。 谭如意抹了一把眼睛,上前跟女人道谢。女人面色不豫,伸手撑着半边脸,紧蹙眉头说道:“你要真感谢我,帮我买盒退烧药吧。”   ☆、第4章 篱下(02) 谭如意老家镇上都是三四层的小楼,退耕还林之后从农村迁出来的人,仍是按照习惯聚住在一起,街坊四邻关系密切,往往一家有事,招呼一声就有人热心帮忙。虽说平日里三姑六婆聚在一起嘴碎了些,但这种气氛是住在城里的单元楼里体验不到的。 谭如意在城里住了半个多月,这替她出头的女人,是她认识的第一个邻居。女人叫夏岚,恰巧跟谭如意住一栋大楼。谭如意去附近药店帮她买了药回来,眼见她走路晃晃悠悠,似乎随时都要栽一个跟头,觉得不放心,便自告奋勇地送她回去。 打开门,房里顿时飘出来一股难闻的气息,谭如意往里瞧了一眼,只见屋内乱七八糟,活像台风扫荡过一样。进门墙边立着一个半人高的纸盒,里面胡乱塞着些衣服,地下满是散落的杂物和纸片,整个客厅压根找不出一块干净的落脚之处。 夏岚却浑不在意,径直踩着一地狼藉去饮水机倒水。饮水机开关开着,水桶却已经空了,她烦躁地搡了一把,将杯子搁到一边。 谭如意本打算送到就走,见她这个样子,实在放心不下,“那个,夏小姐……” 夏岚瞥了她一眼,“进来吧,不用换鞋。保姆刚辞了,房子没收拾。” 谭如意走进去,小心翼翼避开地上的东西,“你坐一会儿吧,我帮你烧点热水。” 所幸厨房幸免于难,谭如意顺利找出热水壶烧了壶水,又问夏岚吃没吃晚饭。夏岚在床上躺一整天了,要不是饿得厉害又烧得难受,原本也是不打算出门的。谭如意便又帮她煮了碗面条,在灶上煨了一小锅稀饭。 夏岚吃完之后,就在沙发上躺下休息。谭如意绞了一块冷毛巾过来,盖在她额头上。夏岚闭眼压着毛巾,道了声谢,又问她:“你是在哪家当保姆的,不耽误你工作吧?” “不,不是,”谭如意局促解释,“我就住这里……暂时住这里。” 夏岚“哦”了一声,不再说话。 谭如意朝四周扫视一圈,在靠近卧室的地板上发现了一个碎裂的玻璃相框,里面大幅的照片撕成了两半,一眼看去,似乎是张婚纱照。谭如意立时明白过来,瞥了一眼夏岚,心里生出几分同情——她跟老公吵了架,生病了也没个人在近前照顾。 似乎是退烧药里的镇定成分起了作用,夏岚渐渐睡过去。谭如意起身去厨房盯着灶上的稀饭,熬好之后关了火。谭如意又帮夏岚换了条毛巾,然后从同样一片混乱的卧室里找了条绒毯出来,帮她盖上。 枯坐了一会儿,见夏岚一时没有醒来的迹象,就起身打算回去。走之前,又看见卧室门口的碎玻璃了,她怕夏岚大意踩上去,又去找来工具清扫。 她蹲下.身,将撕成两半的照片拿起来。照片里夏岚容光焕发,她身旁的男人亦是风姿不俗。照片拍得很好,不像是谭如意在影楼里见过的矫揉造作修图过度的那些。谭如意叹了口气,将照片放到一旁,开始扫地上的玻璃碴子。 做完这些,谭如意给夏岚留个字条,又写上了自己的电话号码和楼层,嘱咐她有需要随时找她。 — 夏岚并没有联系她。谭如意仍有些担心,到楼上去敲过一次门,无人应答。感冒并不是什么大病,想是夏岚应该已经退烧了。如今人与人交往,总要揣着几分防备,既然夏岚不主动表示需要,她也不好滥施好意。周五有一次公开课,谭如意心里没底,每天都在看资料查课件,渐渐也就没精力操心别人的事了。 初中的语文课,通常都安排在上午,谭如意一般上完课就回办公室批改作业。语文作业量少,除了每周的周记,就是每月的大作文;除此之外,还有一本习题集,学生按照教学进度跟着做,隔三四天收上来检查一次即可。所以谭如意多数时候时间都有富余,除非碰到公开课这样的特殊情况。 她在学校食堂吃完晚饭,将没看完的资料带回家继续,这样接连准备了几天,心里仍旧忐忑,但也只能尽人事听天命。 所幸那天效果出奇得好,要讲的是一篇文言文,她准备了丰富的影音资料,又拿出了读书时做PPT的经验,引经据典旁征博引,结合多媒体手段,让教务主任和语文组组长欣然给出好评。下课后,语文组组长同她交流时,称赞她一手粉笔字尤其写得好。这是自来市里之后,谭如意第一次觉得浑身充满了干劲,连日来的郁结之气顿时扫了大半。 课间休息的时候,办公室组织团购看电影。谭如意高兴之下,也报名参加了。组织者是谭如意所教的初一(七)班的数学老师梁敬川,他早谭如意三年入校,比谭如意大了四岁,但仍有些小孩子的秉性,是以能轻易跟七班的孩子打成一片。七班整体的数学成绩,在整个年级也是最好的。 梁敬川见谭如意举手报名了,笑说:“谭老师,刚刚马老师还担心你不去,打算动员你呢。” 马老师是七班的班主任,教英语。她正在喝胖大海,闻言抬起头来,笑说:“我不担心,我担什么心。” 梁敬川看了谭如意一眼,笑了笑,轻轻摸了摸鼻尖,又拿着电影海报去怂恿别的老师去了。 电影算不上太精彩,比不上半个办公室的老师下班后一起吃饭聊天时的热闹吸引谭如意。谭如意觉得这真是幸运的一天,在缭绕的热气中一边涮着羊肉一边听其他老师说些趣事,心里分外平静,第一次生出几分安定之感,仿佛这偌大的繁华都市里,总算有了自己的立锥之地。 马老师同谭如意坐一边,对面是梁敬川。三人聊了些班上的情况,马老师忽然问谭如意,“小谭,你有没有男朋友啊?” “没有。” 谭如意下意识回答。说完忽然意识到这答案似乎不对;可细究起来,又似乎算不上不对。犹豫了片刻,还是没说自己与沈自酌的事。 马老师瞥了梁敬川一眼,笑说:“咱们学校别的不说,有一点挺好,就是男女比例很协调。你来是来对了,今后不用愁找不到男朋友。” 谭如意笑了笑,只说自己暂时只想先把书教好,没有别的打算。这话倒是发自肺腑没有半分虚假,且不说自己与沈自酌还有一重尴尬的契约关系,就目前窘迫的现状,也得先解决了温饱问题再论其他。 谭如意回到家后,依然在回味吃火锅时的融洽气氛,因第二天便是周六,不用上课,她在沈自酌的书房里挑了本小说,权当放松。小说意外非常精彩,故事跌宕情节波折,谭如意洗完澡后仍是记挂着结局,便决定一口气读完。她将书拿去卧室,关掉大灯,钻进被窝里,借着台灯的光看起来。 夜分外安静,等看至最后一句,已是深夜。台灯灯泡上不知何时趴了只灰色的蛾子,谭如意合上书页,伸手掸了,关灯睡下。 不知道睡了多久,谭如意骤然惊醒,随即便听见黑暗里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她心脏立时提到了嗓子眼,正要开口,忽闻到一阵冲鼻的酒味,紧接着一人重重躺了下来,将大半个身子都压在她身上。谭如意吓得忘了呼吸,小心翼翼伸出手去,碰到肩膀硬朗的骨骼,这才反应过来,应该是沈自酌。她伸手将台灯打开,推了沈自酌一把,“沈先生。” 沈自酌用鼻音“嗯”了一声,却并没有动。他身体很沉,谭如意费了点力,才从他的覆压之下脱出来。正要坐起来,他却忽然伸出手臂将她一勾,结结实实抱紧了。他只穿着一件衬衫,身上很凉,大约如此,才凭本能抱住了跟前唯一的热源。 谭如意挣扎,沈自酌却越发用力,两条手臂将她紧紧箍在怀中,下颔靠在她肩窝处,几分不满地说了一句:“别动。”声音像是从深水中发出,带着酒醉之后特有的含混沉闷, 谭如意纵使想动也动不了,只能暂且任由他抱着。她扭头去看,不知是不是灯光的缘故,总觉得沈自酌脸色比起上周出发之前,苍白了几分,眼窝微陷,有些憔悴。沈自酌带着酒味的温热呼吸轻轻拂在脸上,谭如意不喜欢这气息,便别过头去。 生煎一样,不知道熬了多久,沈自酌总算翻了个身,将她松开了。谭如意飞快从地上爬起来,当即朝外走去,走到门口了,又顿下脚步,转头朝着朝着床上的人看了一眼,犹豫了一瞬,还是回身替他把被子盖好,又关上了台灯。 她将书房里的地铺重新铺好,关灯后躺上去。经过一番惊吓,睡意早消失得无影无踪。她翻了个身,定定地望着从窗户透进来的几缕光线,极为微弱,却仍然冲破了沉沉黑暗,照出室内物件模糊的轮廓。   ☆、第5章 篱下(03) 沈自酌度过了极为仓促的一周。应朋友要求作为发言人临时去帝都参加了一场交流会;结束后打算回崇城,恰逢大学同学结婚,伴郎生病告假,又被拉去当苦力。好不容易从雾霾沉沉的帝都回来,刚下飞机就被直接接去公司迎新会的现场。 说是公司,其实只是个二十人出头的工作室。沈自酌读研究生的时候就开始自主创业,和当时的大学同学,也是现在的副总经理唐舒颜一起贷款成立了工作室的雏形。最初的业务仅仅是帮助熟人做装修设计,随着口口相传,规模扩大,成立五年的工作室,如今在崇城已是小有名气。 沈自酌作为公司的主管,自然首当其冲。三个新入职的员工颇有些初生牛犊不怕虎的豪情,撒开了架势非要将他灌醉。沈自酌酒量不浅,但也禁不住三人轮番轰炸。再加上唐舒颜是女人,他还得发挥骑士精神帮她挡掉一部分。 等迎新会结束的时候,沈自酌已经有些站不稳了。他不记得是谁帮他拦的出租车,等回过神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正坐小区外的花坛边上,只穿着一件衬衣。他冷得打了个喷嚏,迈着虚浮的步子上楼,进门后摸黑进卧室躺下。 隐约有几分感觉,自己似乎压到了什么,但他眼皮极沉,思绪混沌,早丧失了思考的能力。又觉得冷,下意识就抱住了面前唯一热乎乎的东西。 “这是谭如意”的念头在脑海里闪了一瞬,就被剧烈的头疼和昏沉的疲累淹没了。人在意识不清的状况之下,总会本能地追求让自己感觉舒服的东西,譬如说温暖、柔软,以及清浅的甜香。 沈自酌睁眼醒来,想到昨晚的事,多少觉得有些尴尬。他站起身,将房门打开,朝外看去。谭如意蹲坐在茶几前,穿着他们初次见面时的那件紫色针织衫,正埋头写什么东西。他第一次见就觉得那紫色简直让人过目难忘,仿佛是直接从茄子上取的色。而此刻谭如意蜷作一团,就更像是一只落在地里的茄子了。 谭如意听见他的脚步声了,震了一下,立即转过身去同他打招呼,“沈先生。” “早。”沈自酌声音沙哑,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一瞬,迈开脚步朝浴室走去。 谭如意顿时松了口气,然而这口气才松了一半,沈自酌忽然停下了脚步,转过身来看着她。谭如意下意识挺直了后背,试图用面无表情来掩饰自己脸上正逐渐开疆拓土的尴尬。而沈自酌沙哑的声音已再次响起,“昨晚有些失态,抱歉。” 相当坦荡的道歉,说不上真诚不真诚,因为这语气十分平静,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确切发生过的事实。 “不……没事,没关系。”谭如意忙说。 让她辗转反侧了半夜的突发状况,就以一个如此平淡的方式宣告结束,谭如意反倒有些不清楚自己到底是觉得庆幸,还是觉得怅然了。 沈自酌洗完澡出来,谭如意已不在客厅,茶几上放着一杯牛奶和一盘土司片。沈自酌在沙发上坐下,拿干毛巾擦着头发。他目光总会时不时触及到奶杯和餐盘,数次之后,他最终停下了手里的动作,伸出手将杯子端起来,一缕热气随着他的动作飘散开去。 这时他才注意到,盘子旁边还有一块谭如意落下的白色橡皮擦,是个兔子的形状。 沈自酌吃完早餐,将餐盘和杯子洗干净。等他从厨房出来,一抬头便看见谭如意站在书房的门口。他顿下脚步,“有事吗?” 谭如意抬眼看他,“沈先生……” 每次同他讲话,谭如意似乎都要酝酿半天,好像她说的每一句话都是一道生死攸关的命令,要经过一道一道的指示批准,才能最终下达。但不知道是因为昨晚上的失礼,还是方才的这顿早餐,让此时此刻的沈自酌,愿意静静等着她开口说出重点。 谭如意头往上扬了寸许,攥紧了手指,咬了咬唇,终于开口:“……今后我睡书房吧。” 沈自酌一时没说话,不由想到了同沈知行去和她商量婚事的那天,她站在楼梯间里,梗着脖子,仿佛在做困兽之斗的倔强模样。 这样的小事,却也让她露出了同样为难的神情。沈自酌心情忽有些复杂,静静看了她片刻,点头说:“好。” 谭如意如释重负般舒了口气,感激地点头对他说了声“谢谢”,旋即脚步轻快地回书房去了。 沈自酌望着谭如意的背影,站了片刻,掏出手机来给助手打电话,让她帮忙联系,往自己家里送张床过来。 — 在家的时候,谭如意通常只在书房和客厅活动。如今书房经过沈自酌的“批准”,成了她今后的卧室,对此她更有了几分归属感。 谭如意工作之外,也会写点散文,投到报纸的副刊,换成铅字赚点零花钱。这次她应一个编辑的邀请,写一篇介绍农村春节风土人情的文章,正埋头用工,忽觉眼前一晃,抬眼看去,沈自酌走了进来。 谭如意立马站起来,“沈先生,你是不是要用……” “你坐着吧。”沈自酌朝着她身后的书架走去。 谭如意虽是依言坐下了,却丝毫不能放松。她早觉察到共处一室的时候,沈自酌具有相当强烈的存在感,让她总是不由自主地去注意他的动向,像是一种难以克服的应激反应。 此刻沈自酌在她身后找书,她能听见他脚步移动的声音,从书架将书抽出来时细微的摩擦声,还有他偶尔的轻声咳嗽……凡此种种,像是覆在身上的蛛丝,即便轻若无物,那种不适感也足够让人精神紧张。 谭如意放空思绪,力图将注意力集中在自己的工作上。努力了半晌,也算是起了点效果,就在她重拾方才的灵感打算继续往后写的时候,沈自酌忽端着一张凳子,在她面前坐了下来。 谭如意眼皮一跳,吓得差点从椅子上弹起来,铅笔尖儿在纸上狠狠一戳,断了一截。 书桌十分宽敞,两人面对面坐着,并不会觉得拥挤。沈自酌没有看她,将一本很大的图鉴摊开,从黑色的笔筒里抽出一支铅笔,在白纸上“刷刷刷”地画起来。谭如意强迫自己不去看他,仍是低头看着自己的稿子,然而眼角的余光,却不由自主地朝他飘过去。 沈自酌低垂着头,衬衫的衣袖挽起来,露出手指到手腕利落好看的线条。墨色的头发落下来几缕,刚刚洗过的缘故,显得十分柔软。他目光落在桌上的稿纸上,思考的时候眉峰微微蹙起。从她的视线看过去,恰巧对上他挺拔的鼻梁。谭如意一直没去细想,此刻才终于彻底意识到这个问题,沈自酌当真当得起“眉目如画”这四个字。 沈自酌画了一会儿,忽停下动作,手伸进裤袋,掏了个什么东西出来,谭如意微微抬眼一瞥,又吓了一跳——沈自酌手里捏着的,竟是自己落下的橡皮擦。 幼稚的兔子形状,捏在他修长的指间,显得十分的不相称。沈自酌自己丝毫没有意识到这个问题,谭如意却有些想笑。她嘴角刚刚勾起,沈自酌的目光忽然抬起寸许,朝她看了过来。 谭如意顿时吓得心脏漏跳一拍,迅速低下头去,装出正在用功的样子。然而她忘了自动铅笔的芯断了,使劲一用力,纸张立时被划出一道深深的凹痕。她咬了咬牙,飞快按了两下笔帽,而脸颊耳廓已经克制不住地烧起来。 片刻后,沈自酌那边沙沙的声音又响起来。谭如意心神定下来之后,却隐约有生出几分自厌的情绪。 谭如意读大学时,就觉得自己选错了专业。生活艰巨如同火燎,平日里所学的,却是阳春白雪曲高和寡的东西。成日面对着选择面包还是玫瑰的争辩,说得好听是身处鲍肆心怀兰芝,说得难听就是心比天高命比纸薄。 她一直不敢承认的是,自己对于爱情这样崇高的命题,始终还怀抱幻想。即便是现实的原因,让她无从像学校里的其他女生一样轻易在男生的追慕之间周旋,却也将其粉饰为自己不肯向那些肤浅的所谓的“爱情”妥协。 她有个室友,常常怂恿她早点谈场恋爱,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是,“哪个少女不怀.春,哪个少年不多情。”《少年维特之烦恼》,她自然也是读过的,可她只读到了爱而不得的痛苦,深深惧怕自己有一天也陷入同样挣扎的境地。 好歹现实是一口警钟,让她时刻记得自己没有权利去风花雪月,更没有能力去“怀.春多情”。 这样一想,刚刚由于沈自酌而引起的短暂惝恍,也就被自己一把抹平了。这个人,与她的关系隔着重重的耻辱和阻碍,两人之间的距离,又岂止维特与夏绿蒂。   ☆、第6章 篱下(04) 临近中午,沈自酌都没有要出门的意思。他投入工作就格外认真,一上午都在书房里画图,只中途起身喝了口水。 一个人在家的时候,谭如意随便也就解决了,可此刻沈自酌也在,总不好将他忽略过去。谭如意放下铅笔,轻轻揉了揉肩膀,捏了捏手指,抬头看着沈自酌,轻声开口,“沈先生。” “嗯?”沈自酌应了一声,仍在继续画图,没有抬头。 “中午,你在家吃吗?” 谭如意有些盼望他说“是”,因为这样她就能顺理成章地使用家里的厨具了。 沈自酌这才停了动作,抬腕看了看时间,似乎才意识到已接近饭点,顿了一下,问:“点外卖吗?” “不,不是……”谭如意没想到他竟会将她的话往这个方向误解,却又不得不觉得以他思考的逻辑,这么想似乎也很有道理,“我来做吧。” 沈自酌看了她一眼,“好,麻烦你了。” 谭如意竟有些感激他的“毫不客气”,当即阖上本子起身,“那我出去买菜了。”一天之内,困扰多日的两件事情都这么顺利解决了,她出门的步履都轻快起来。 一打开房门,便看见走廊那端的电梯门正要合上,谭如意忙喊道:“请等一下!”一路小跑过去,等进了电梯里道谢时,才发现里面站着的,竟是多日不见的夏岚。 谭如意忙问,“夏小姐,身体恢复了吗?” 夏岚装束休闲,头发挽了一个髻,化了点淡妆,气色看起来比那日要好上很多。“没事了,那天谢谢你了。别叫我小姐小姐,直接叫我夏岚吧。” 谭如意笑了笑,“那就好。” 夏岚打量她一眼,“出去买菜?” 谭如意点头,“夏……你呢?” “那正好,我也去买菜,你知道哪里有菜场?” 谭如意点头,“从这出去,往左拐,走三百米,再左拐……” “打住,”夏岚笑了笑,“我这人从小就是路痴,你别左拐右拐了,我直接跟你去吧。” 谭如意笑起来,“好。” 两人走出电梯,谭如意领着夏岚往菜场方向走。夏岚又问,“你是做什么工作的?” “语文老师,初中的。” 夏岚“哦”了一声,又看了谭如意一眼,似乎有话想说,但并没有开口。 谭如意心里明了,只笑了笑,问道:“夏小姐,你知道这儿的公寓,如果出租的话,一个月大约要多少钱吗?” “那要看是几居室的。” “两居室。” “这个地段,一月四千是起步价。” 谭如意不由暗暗咋舌。夏岚似是察觉到她的心理活动了,“这里房子是有些贵,如果没什么特别的理由,还是去别处租吧。” 谭如意笑说,“谢谢你,我知道了。” 夏岚显然鲜少自己做饭,对买菜毫无经验,谭如意全程指点,她仍是听得一头雾水,“买个菜,比做股票证券还麻烦。” 谭如意将挑好的芹菜递给老板过称,看了她一眼,“夏小姐可以再请一个保姆的。” 夏岚笑了笑,没说话。 回去之后,谭如意钻进厨房,开始淘米择菜。她从十岁开始做饭,十几年的经验了,动作非常利索。那时候妈妈跟人跑了,谭卫国成日酗酒,爷爷又要下地,家里还有个五岁的弟弟等着吃饭,不得已只能靠自己。她个子小,住在老家的瓦房里,人不过比灶台高一个头,每次炒菜还需要踩在凳子上。最初连生火都不会,弄一屋子的浓烟,熏得眼泪直流;油盐酱醋也分不清,蒸出来的米还是夹生……到后来,能张罗出一整桌的年夜饭。 人在困境之下的潜力总是无穷,做不到,是因为还没到那种非得让你背水一战的程度。 谭如意刚炒了两个菜,忽感觉口袋里的手机震动起来。她忙擦了擦手,掏出手机,却是一个陌生号码。 轰隆隆的背景声里,响起一道熟悉的声音,“谭如意是吗,我是夏岚。” 谭如意惊讶,没想到夏岚竟存了她的号码,“夏小姐,有什么事吗?” “我刚刚炒了盘番茄鸡蛋,油的味道特别奇怪,不知道是不是坏了……” 谭如意想了一下,“菜下过之前,油烧开了吗?” 夏岚诧异道:“原来油要烧开?” 谭如意几乎能想象她在厨房里手忙脚乱的模样,不由笑起来,“是的,油烧开了菜才能下锅。水最好滤干净,沿着锅沿往下倒,油比较不容易溅出来。” 那边沉默了一会儿,“那是先放蛋还是先放番茄?” “一般情况下,是先放蛋。” 那边又沉默了一下,随即谭如意听见轰隆隆的声音消失了,她猜应该是夏岚关了抽油烟机。 “算了,做饭真不是人干的事,总之还是谢谢你了。” “没事。夏小姐有什么事再联系我就好。” 夏岚又道了声谢,收了线。 — 谭如意将三道菜端上桌,朝着书房喊了一声,然后回厨房关火,盛出打好的蛋汤。沈自酌洗了个手,坐到桌前,谭如意盛了一碗饭,递到他手边,紧接着自己在他对面坐下。 沈自酌先是夹了一箸蒜蓉虾仁,谭如意不由朝他看去,只见沈自酌嚼了一口,动作顿了一下。谭如意立即紧张起来,忙问,“怎么了?是不是盐放少了?” 沈自酌看了她一眼,“不是,刚刚好,”又夹了一箸,“很好吃。” 谭如意松了口气,不由笑了一下;但仍是不放心,自己也夹了一筷子,尝了一口,终于确定沈自酌的夸奖并非出于礼貌。 两人默默吃饭,仍是没有交谈。但谭如意觉得,比起前两周,现在这样的气氛,已是难得的进步了。 吃完之后,谭如意将盘子收拾好,拧开水龙头正要洗碗,沈自酌忽走了进来。谭如意吓了一跳,转身看他,“需要什么东西吗?” 沈自酌挽起衣袖,“我来洗。” “不用了,我洗就好,沈先生你去忙自己的事吧。”谭如意有些着急,总觉得寄人篱下已是打扰,再让人做家务,就显得自己太不识礼数了。 可沈自酌却十分坚持,手掌握着她肩膀,将她往旁轻轻推了推,“你做了饭,我来洗。” 谭如意无法,只好让出位置来,退到厨房门口了,仍觉得手足无措。耳畔是哗哗的水声,沈自酌的动作看起来倒也算熟练,想来应该是帮沈老太太洗过碗的。这样一想,谭如意觉得不那么不自在了,便静静悄悄地离开了厨房。 十分钟后,沈自酌从厨房出来,去浴室洗了个手,进卧室去了。谭如意立即从沙发上站起来,回厨房看了一眼,碗已经整齐码放进碗橱里了,台子上也清得干干净净。 正要感叹一句沈自酌这人可能真有些洁癖,忽听见敲门声。谭如意忙跑去将门打开,却见门口站着两个人,肩上扛着一张床垫。 谭如意被这阵仗吓了一跳,正要开口,沈自酌从卧室走出来,对两人说道:“请帮忙抬到书房。” 两个工人点了点头,扛着床垫跟着沈自酌进去了。紧接着,工人又下去了两趟,将其他的东西一并搬上楼。 谭如意站在书房门口,看着沈自酌和一个工人将床搬到书房靠窗的那侧,然后挽起衣袖,熟练地开始组装。不过十多分钟,床装好了,旁边又摆上了一个原木的柜子。 沈自酌道了声谢,工人留了张售后名片,就跟来时一样迅速地消失了。沈自酌从隔壁房间拿了一个插座板,从门口的插孔牵到床边。 “帮忙把台灯拿过来。” 谭如意忙将新的台灯从盒子里拿出来递给沈自酌,沈自酌将台灯插上,试了试开关和亮度调节,一切正常。他直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尘,转身对谭如意说:“没有预装插座,将就一下。”由于刚刚这一系列的动作,他身上微微出了点汗。 谭如意此刻与他隔得很近,甚至能感觉到他身上蒸发的细微热气,她仰头看着沈自酌,张了张口,没能发出声音。 “床单的话……” 谭如意此刻才彻底回过神来,忙说,“我自己来就行,麻烦你了沈先生!” 沈自酌离开书房许久之后,她仍是立在原地,望着面前一米五的单人床,心底沉沉的有些不是滋味;却又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清喜,仿佛嫩芽破开冻土,几分固执地生了出来。   ☆、第7章 篱下(05) 自此之后,谭如意同沈自酌的交流渐渐多了起来,虽仍只限于平时日常的对话,但比及以往,到底有所进步。 沈自酌渐渐的也开始回家吃晚饭,每次总会提前同谭如意发短信确认。谭如意本一直觉得沈自酌这人难以接近,大约是初次见面时他那深冷的目光让她有了些许戒备,此后相处,总尽量谨言慎行避免招人讨厌。但现在,她却有些开始相信沈老先生所说的,他只是看着有些唬人罢了。 之前横亘于二人之间的那道屏障裂了条缝,渐有些冰消雪融的趋势。而崇城的天气,随着晴好日子的一再持续,气温也一路上升。 又一个周末,谭如意照例跟着沈自酌一同回去看望沈老先生,走到楼下发现,小区的桃树已经开了,灼灼烈烈,缀在青翠的叶间,好似少女酡颜。 两人是开车去的。沈自酌的车是辆银白色的路虎,谭如意对车没什么研究,只记得劝她“哪个少女不怀.春”的室友常说,男不开宝马,女不开法拉(利),说是这两种车,太大众以至于太俗气,稍有点装腔作势的言情小说,都不屑于写这两种车。大抵是耳濡目染,现在谭如意每次坐沈自酌的车,总要条件反射想要室友的这番“高论。” 半个小时的路途,不知谁先起了个头,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起来。谭如意知道了沈自酌大学是读建筑设计的,小时候同他三叔走得近,还学了点木匠的手艺。 关于自家的情况,谭如意零零碎碎说了一些。 她实则不太愿意提到自己的事,每每说来,都是满口苦涩。既怕招人同情,又怕这些年岁遭罪造成的心里阴影沉渣泛起。 “读师范是因为不用交学费,不然我爸不会准我去。他交不起钱,也不准任何人动念头打他钱的主意。”谭如意攥住了手指,目光看向车窗之外,声音平淡,似在谈及他人的事情。 沈自酌沉默了一会儿,“一直没见到你妈妈。” “哦,”谭如意笑了一下,“离开了我爸,她现在应该过得挺好的。” “离婚了?” “不是……”谭如意斟酌了一下用词,“就是,离开了,我也不知道她现在在哪里。”小时候听见的议论是,妈妈“跟野男人跑了”。年幼时还有些怨恨,觉得她抛家弃子,毫无担当。但十多年过去,谭如意渐渐理解了她。死水一般的日子,窝囊又动辄打人的男人,她生得好看,又勤劳聪明,凭什么不该去追求更好的生活。 “什么时候的事?” “我十岁的时候。” 沈自酌没再说话,这个话题也便无疾而终。有时贸然的安慰更甚于冒犯,谭如意有些感激沈自酌恰到好处的沉默。 车很快到了沈老先生楼下,沈自酌将车停好,谭如意跟在他身后上楼。走到三楼,迎面走下来一个拄拐杖的老头儿,沈自酌立即打招呼道:“陈爷爷。” “小沈啊,小两口一起回来啦?”老头儿笑眯眯将两人打量一眼,“老沈还说呢,成天在家坐着,无聊得紧,你们赶紧上去陪他说说话。” 沈自酌应了声“好”,又嘱咐道:“您下楼慢一些。” 谭如意不由看了沈自酌一眼,他脸上仍是没有笑意,却也能将这些关怀的话说得得体而又诚挚。 沈自酌有钥匙,直接开门进去,朝着里面喊了一声,里面电视的声音顿时小了,沈老先生大声应道:“快进来!”他拄着拐杖从沙发上站了起来,颤巍巍地往前走了两步,脸上含着笑,同谭如意打招呼,“如意,你来了。” 谭如意急忙换了拖鞋上前将沈老先生搀着,“爷爷您坐着就行,别摔倒了。” 沈自酌走进来,四下看了一眼,“奶奶呢?” “跳舞去了。” 谭如意去帮沈老先生洗了个苹果,切成小片儿,装在洗净的盘子里拿了过来,沈老先生说:“别……别麻烦,坐着看……电视。” 谭如意在沈老先生身旁坐下,照例同他讲一讲近日工作上的事,不管多么鸡毛蒜皮,沈老先生都听得十分高兴。不知不觉间,一盘子的苹果片吃完了,在外面跳舞的沈老太太也回来了。 打完招呼,沈老太太朝厨房走去,边走说道:“如意您坐着陪爷爷聊天啊,保姆今天请假了,中饭我得自己做。” 谭如意忙起身道:“我来做吧,奶奶。” “唉,你是客,怎么能让你做。” 谭如意跟去厨房,将沈老太太手里的米盅接过来,“我来吧奶奶,我做饭挺快的,只要您别嫌弃不好吃就是。” 沈老太太笑道:“怎么会嫌弃,我巴不得能偷点儿闲。” 沈老太太留在厨房给谭如意打下手,陪她聊天解闷,“如意,跟我们家自酌相处还好吧?” 谭如意笑了笑,“挺好的。” “他这孩子就是不太爱说话,闷葫芦一个,但你说什么其实都认真听了,也会往心里去。去年我有次说了句背老是酸疼,过了几天他就给送了台按摩椅过来。”沈老太太择着四季豆,“他读小学时他爸妈就在闹分居,天天关在屋里吵架。这事儿我们也不知道,后来闹得鸡飞狗跳了,他还反过来给我们做思想工作。” 谭如意愣了一下。 “这孩子聪明,也有些早熟,同别人家调皮捣蛋的男孩儿不一样。”沈老太太叹了口气,“他读初二的时候,他爸妈正式分居了,他妈去了南方,他爸工作忙,他一年多半时间都是跟我们住在一起的。” 谭如意忽想到自己当时指责沈自酌“愚孝”,一时有些后悔自己口不择言。若立场倒置,自己爷爷出了事,她难道不会跟沈自酌做同样的选择? “成绩又好,从来不闯祸。当时读大学他爸让他出国留学,他顶了一句,‘爷爷奶奶谁来管? ’”沈老太太语气感概,“这孩子,就是太省心了,反而让人担心。爷爷总说他性格有些凉薄,其实是他这人只会对自己认定的事儿格外执着,你要是得到他认可了,他就掏心窝子对你好。我生了三个儿子,如今老大的孙子都已经上小学五年级了,可每周雷打不动回来看我跟爷爷的,也就自酌一个人。” 谭如意默默剥着手中白菜的叶子,没有吱声。菜叶如玉,一片片剥开,露出里面通透的菜心。 沈老太太笑了笑说,“当然,现在又多了一个你。我跟爷爷总说,都是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了,也没什么可操心的。可孙辈里面,我们最记挂不下的就是自酌。现如今也结婚了,心事算是了了一大半,如果活着还能看见你们的孩子出生,那这辈子,也就真的是圆满无憾了,黄泉路上,反要请孟婆喝一碗喜酒。”说着,忽压低了声音,笑问,“怎么样,你跟自酌……有没有什么音讯了?” 谭如意一时窘迫不已,耳根子也跟着烧起来,“奶奶……这个事情,没法着急的。” 沈老太太哈哈一笑,“不着急不着急,我就是问问,”她将择好的四季豆拿去清洗,“你们现在的小年轻,都不愿意这么早要孩子,我晓得的。” 在谭如意的张罗之下,一大桌菜很快上桌,沈老太太尝了一筷子,赞不绝口,“好吃,比我请来的保姆强多了,爷爷你尝尝,有没有家乡的味道?” 沈老先生缓缓地夹了一箸蒜薹炒肉,喂到嘴中嚼了一口,当即比了一个大拇指,“好吃!” 谭如意忙说,“爷爷您要是喜欢,今后我过来都让我做吧,”她笑了笑说,“我没什么长处,就做菜还拿得出手。” “唉,别这么说,”沈老太太为沈老先生舀了小半碗鱼汤,“你这么年轻,性格温和又踏实,是个会过日子的人,”她转头看了沈自酌一眼,“对吧,自酌?” 谭如意也跟着瞟了一眼,没敢多看,忙低头吃菜,却听静了一瞬,沈自酌轻轻地“嗯”了一声。 谭如意顿时吓得筷子一抖。   ☆、第8章 篱下(06) 沈老太太哪有察觉,笑呵呵地接着说,“爷爷缺点一箩筐,不过看人相面总是很准,这不,这回也被他给说中了……” 沈老先生不知是想否认前半句话,还是对后半句的夸奖有几分受用的矜持,轻轻地“哼”了一声。 谭如意只低头吃饭,耳垂却渐渐灼烫起来。 过了一会儿,沈老太太忽想一件事,“自酌,你大哥他们要回崇城。” “子轩呢?” 沈老先生今年八十二岁,四世同堂,一家子人加起来有十几口之多,谭如意对沈家的家庭关系还没彻底捋顺,一时没想起这“子轩”是谁。 “子轩也要转学过来,马上升小学六年级了,正好留在这边小升初。” 谭如意细想了一下,明白过来“子轩”便是沈老太太所说的,已经读小学五年级的重孙。 “学校找好了吗?” “就是还没找好,所以昨晚给我打电话,说让你帮忙打听打听,哪所学校升省重点初中容易些;还有顺便看看附近的学区房现在什么价位。” 沈自酌神色平淡,静了数秒方答了一声,“知道了。” 末了,沈老太太拧了拧眉,神色有些担忧,停箸看向谭如意,笑了笑说,“如意啊,下个月你大嫂搬回来了,你别同她走得太近,平时该尽的礼数尽了就行。” 谭如意应道:“奶奶,我知道了。” — 两人留在沈老先生家里吃了晚饭方才回去,回去路上,沈自酌似是有心事,神色沉沉,谭如意不敢贸然开口。她手肘撑着车窗看着窗外,飞掠而过的路灯光仅在她眼中留一个一闪即逝的幻影。一路沉默。 沈自酌将车停入车库,谭如意紧跟上前,正要走进公寓大楼,忽听见里面传来激烈的争吵声。谭如意好奇张望,赫然发现竟是夏岚;她面前还站着一个男人,看模样依稀似谭如意当日在夏岚婚纱照中看见的那人。 夏岚脚边立了一个半人高的纸箱子,她一手叉着腰,一手食指指着那男人的鼻子,“我原本想咱俩好聚好散,你反倒恶人先告状,到我妈跟前说我坏话!”她气得浑身发抖,捞起纸箱子里的东西一把扔到男人身上;谁知纸箱子里全是衣服,扔过去毫无杀伤力。夏岚气不过,弯腰将脚下的两只高跟鞋脱了下来,朝男人身上掷去。 男人这才往旁躲了躲,“夏岚,我说你不体贴不温柔你还不服气,你自己看看,你现在跟泼妇有什么两样!” “呸!”夏岚声音陡然提高,“是你他妈的睡了跪在你脚边给你擦地板的小保姆不是我!凭什么要求姑奶奶我对你好言好语!” 邻里关系平日里冷漠疏离,遇到这种可堪登报的社会新闻,全都换了一副模样,围观的围观,议论的议论,评理的评理。 “你这么强势,换成哪个男人都不会喜欢的。” “去你妈的!你以为天下男人都跟一样衣冠禽兽,鸡鸣狗盗?三条腿的蛤.蟆少见,两条腿的男人遍地都是,随便找一个过来,都比你这人模狗样的畜生强。” “那你找一个,现在就给我找一个看看?” 话赶话说到这份上,谁要是气焰低下去谁就输人一筹。夏岚朝着四周围观的邻居扫视一圈,要么是看热闹的女人,要么是靸着拖鞋下来的宅男,竟真还找不出一个比眼前男人还似模似样的。 一直围观的谭如意此刻立即出声喊道:“夏小姐!” 夏岚应声回头,瞧见谭如意身旁的沈自酌了,眼前一亮,伸出食指指了指,“远的吴彦祖金城武古天乐我就不说了,就这个,你自己看!” 男人自尊心有时候出奇的脆弱,尤其面对同性之间的竞争之时。男人瞧了一眼,从鼻孔里哼了一声,“你看得上别人,别人可不见得看得起你。” 夏岚出了一口恶气,也不打算继续留下来给人看电视直播了,她将身旁的箱子往男人面前一推,“你衣服都在这里,赶紧搬了给我滚。剩下的事情,我律师会跟你谈。”说罢赤着脚,踩着落在地上的衬衫西裤,好似女王巡视她的士兵一般,仰头走进了电梯。 电梯门将合之时,又忽地打开了,里面传来夏岚的声音,“如意!赶紧进来,电梯门要关了!” 谭如意愣了一下,侧头朝着沈自酌看了一眼,“沈先生……” 沈自酌伸手握住她的手臂,沉声说:“走吧。” 经过那男人身旁时,谭如意听见他仍是不服气地“嗤”了一声。不知为何,她突然跟夏岚一样愉悦起来。 电梯缓缓往上,夏岚捋了捋头发,看向沈自酌,“这是……” 谭如意忙说,“这是……呃这是我……这是……沈……” “沈自酌。”沈自酌答道。 “夏岚。”夏岚伸出手,沈自酌松开谭如意,同她轻轻地握了握。 松开后,夏岚便不再关注沈自酌,看向谭如意,笑说:“这回真的谢谢你了。” 谭如意笑了笑,“上回夏小姐也帮我解过围,就算是扯平了吧。”其他事情,谭如意也不便多问。况且方才围观了半天,也已经明了了七八分。现在谭如意唯一好奇的事情就是,夏岚是不是真的拿着菜刀追了她老公和小保姆好几百米。不过依夏岚的性格,真干出来似乎也不足为奇。 很快到了谭如意和沈自酌住的楼层,要出去时,夏岚喊道:“如意,要是不嫌弃,明天下午去楼上找我,我请你喝杯咖啡。” 谭如意忙笑着应下来,转身跟上沈自酌的脚步。到了门口,沈自酌掏钥匙时,忽问:“你同夏小姐什么时候认识?” “啊,”谭如意没想到沈自酌竟会提起这茬,“你出差的时候,我爸过来找我……”她意识到什么事情一般,突然顿了一下,而后伸手拉住沈自酌的衣袖,说道,“沈先生,要是我爸过来找你,你一定不要见他;要是他找去你公司了,你喊保安轰出去;要是他纠缠你,你就直接报警。” 沈自酌低头看了看她牵住自己衣袖的手指,又稍稍抬起目光看向她的脸,她眉头微蹙,神情沉肃,仿佛正在嘱托一件生死攸关的大事。 他静了数秒,“知道了。” 谭如意这才松了口气,末了发现自己竟扯着沈自酌掏钥匙的那只手,忙触电似的松开了。沈自酌打开门,低头换拖鞋,忽然想到什么,转头看着谭如意,又问:“我只比人模狗样的畜生强?” 谭如意听见这没头没脑的问题,愣了一下,竟一时没反应过来。过了半晌,才想起来方才夏岚说的那番话,立时被沈自酌这奇特的思考逻辑折服了。她脸上笑意已经掩饰不住,但仍是强迫自己严肃回答,“不是的。” “嗯?”沈自酌抬高了语调。 “不不不……我的意思说,沈先生你很好,非常好,比人模狗样的畜生……不不不,比很多很优秀的男人都要优秀!” 沈自酌仿佛这才满意,将钥匙搁在柜子上,换上拖鞋走进去。谭如意哭笑不得,换好拖鞋之后,俯身将自己和沈自酌的鞋鞋尖朝外摆好。   ☆、第9章 篱下(07) 第二天,谭如意依照约定去楼上找夏岚。走进一看,房间已收拾干净了,茶几上透明的花瓶里还插着三支新鲜的百合。夏岚穿着家居服,头发仍是绾成一个髻,显得容光焕发。 谭如意猜不出夏岚的年龄,她似乎已经结婚好几年了,可看起来不过同自己一般大,甚至有时候比自己还显得年轻些。 谭如意在沙发上坐下,夏岚慢条斯理地摆弄着咖啡机,午后的空气里一股熏然的香味。过了片刻,夏岚将热气腾腾的咖啡端上来,谭如意咂了一口,觉得苦,问她要方糖。夏岚翻箱倒柜找了半天才找出来两块儿,还是喝速溶咖啡剩下的。 谭如意都放进去了,尝了一口,仍然觉得苦。 夏岚笑说,“早知道就不费这个事儿了。” 谭如意笑了笑,将杯子搁下,不再勉强自己。她这人,确实吃不下一点苦,同人出去吃饭,从来只点最甜的饮料;自己做饭十多年,从没主动买过一回苦瓜;巧克力别人都爱吃黑的,偏她喜欢吃白的。 她忘了自己在哪本书里看过一个论调,噬甜是屈从本能最为低等的喜好。 两人闲聊了一会儿,渐渐颇觉投缘。夏岚心直口快,谭如意心思婉转,两人看似截然相反,在一些问题上的见解有时竟全然相同。 夏岚笑说:“原来你还真是老师,我还以为……” “当保姆的。” 夏岚笑了笑,“工作干久了,也越来越会以貌取人了,你别见怪。” 谭如意摇头笑说,“没事,我不介意。老师或者保姆,都是各凭本事吃饭,不分高低贵贱。再说,要是当年我没同我爸抗争,如今说不定还真的在做保姆呢。” “你这个爸爸,倒是让我大开眼界。” 谭如意轻轻一笑,低头看着自己手指,“我已经习惯了。” “今后他要是再过来骚扰,你直接报警。” “警察哪里会管,一听说是家事,劝诫两句就散了,往后,他还打得狠些……” 夏岚忙道歉道:“不好意思,我不是有意让你……那什么,吃点心。” 谭如意笑了笑,从碟子里拿出一块曲奇,“没事。次数也不多,有爷爷拦着,他不敢太放肆。就是我弟弟,皮糙肉厚的,挨打多一些。不过这些年我弟弟比他看着还强壮,他也就不敢随便动手了。” 夏岚惊讶,“你还有个弟弟?该不会叫吉祥吧。” 谭如意忍俊不禁,“叫谭吉。他不喜欢这个名字,小时候老念叨着要改名。” “也挺好的,这名字一看就好养活。多大了?” “十九岁,在崇城大学读大二。” “那沈自酌是你什么人?” 这问题让谭如意犹豫了一下,她将拿起来的曲奇放回盘沿,斟酌片刻,答道:“我同他办过喜酒。” “那就是你老公?”夏岚更加惊讶,“这我真没想到。” “我俩没领证,家长做主的,都是被逼无奈。” 夏岚起身将自己杯中的咖啡续满,转身倚着柜子,喝了一口,感叹道:“这年头,竟然还有包办婚姻的。” 谭如意笑了笑,眼底却有些苦意,“也费不了几年时间,到时候他爷爷去世了,桥归桥路归路。我和他,毕竟不是一路人。” 夏岚拿眼瞅着她,静了片刻,问道:“这些话,你跟他讨论过吗?” 谭如意摇头。 “男权社会,男人天生的占有更多优势。就拿你们俩这件事来说,虽没有领证,到底是办了酒席昭告天下。旁人谁管你领没领证,只知道你是结婚了。到时候你俩分开,以他的条件,自然有大把的年轻小姑娘等着她继续挑选,你却要被二婚这个名头所累。如今初婚都难,何况二婚。” 谭如意倒是没想到这一层,如今经夏岚一提,顿有些惝恍。 夏岚继续说,“所以要真是契约婚姻——这说法也挺逗的,到时候分开,你一定别亏待了自己,多找他要点,权当精神损失费。” 谭如意忙说,“我不会要他钱的,我还欠他二十万呢。” 夏岚将被子搁到柜子上,惊讶得瞪大了眼睛,“就为了二十万?” 谭如意颇有些窘迫,手指绞紧了,低声问道,“夏小姐,你听过‘何不食肉糜’吗?” 夏岚一时沉默,末了轻声道歉,“抱歉,我并没有任何看低你的意思。你帮了我两次,要是你愿意的话,我可以先借钱给你周转——我信得过你。” 谭如意感激地看她一眼,但仍是摇了摇头,“现在也不是二十万这么简单了。他爷爷对我挺好,真要现在抽身而去,我总觉得于心不忍。老人都八十二岁了,左不过这几年。” “你这事迹要贴到网上去,底下都是骂你包子圣母的你信不信?那二十万是你爸欠的吧,你别信生恩这一套,就这样的,换成是我,早跟他断绝关系了。” 谭如意低头拨弄着自己的手指,“我不是顾念生恩,我是担心我爷爷。要是他关进去了,我爷爷心里得怎么想。爷爷就他一个儿子,本来心脏就不好,又刚做完手术……” 夏岚叹了口气,“你有你的选择,我无从干涉。只是这安排里面,没有一点是你为自己打算的。人活一辈子,毕竟不是为了别人而活。” 谭如意笑了笑,“夏岚,谢谢你。如果到了需要你帮忙的那一天,我会找你开口的。” 夏岚沉默一瞬,“我还是想奉劝你一句,既然情况已经这么复杂了,你最好别再喜欢上沈自酌。要是他也喜欢你,假戏真做,皆大欢喜;要是他不喜欢你,到时候你可就人财两失了。” 谭如意下意识攥紧了手指,过了片刻方笑道:“我知道。我说过,我跟他毕竟不是一路人。” 夏岚将杯中的咖啡一饮而尽,“你也挺坚强的,要换做是我,面对你这样的情况,不见得能有你这份韧性。我妈常教训我说,女人得像水一样,多难的滩涂沼泽,丛林荆棘,都淌得过去。” 谭如意笑了笑说,“我倒是羡慕你,跟火一样。” 夏岚苦笑,“有什么好。我大学刚毕业就结婚了,这才四年,事业倒是蒸蒸日上,日子过得鸡飞狗跳。” “那你是打算离婚吗?” “必须得离。我这人眼里揉不得一点沙子,想到他跟其他女人睡过,恶心劲儿就往上泛。都到了这种相看两相厌的地步了,日子还怎么往下过?”她转身回到沙发上坐下,往嘴里喂了块曲奇饼,“再说他这人,自尊心强,又没有相应的本事。这几年我挣钱挣得比他多,他天天在家作天作地。有时候我都觉得,自己跟他角色反了。他就是想要来自女人的崇拜,受不得女人比她强。既然他不能欣赏我的成功,我也懒得迁就他的失败了。” 谭如意笑了笑说,“单身也挺好的,走在大街上可以随便看帅哥。” 夏岚瞥她一眼,调笑道:“比不上你好啊,帅哥明天见,帅哥天天见。” 谭如意耳根顿时一热,颇为无力地反驳道:“我俩平时交流也不多的。” “要什么交流,摆在家里赏心悦目就行,你看杂志还指望跟杂志上的模特交流?” 谭如意不想理她,换了个话题,“那你现在还在学做饭吗?” “做什么饭……我的手指是用来指点股市风云变幻的,不是用来拿锅铲的,”夏岚撇了撇嘴,“我新请了一个四十多岁的保姆,不得不说年纪大的就是妥协稳重,看看这锃亮的地板……没了奸夫□□在眼前晃荡,回家都是一种享受。” 谭如意笑了笑,忽觉衣袋里手机震动起来,掏出一看,是沈自酌打来的,她忙侧过头接听,低声道:“沈先生。” “晚上回来吃饭,方便吗?” 谭如意忙道:“方便的。沈先生你有什么想吃的菜吗?” “随意就好。” 挂了电话,忽觉夏岚正饶有兴味地看着她,谭如意忙问:“怎么了?” 夏岚语带调笑,“你跟沈自酌讲话,完全一副小媳妇儿的模样。我想了想,觉得你应该想办法让他喜欢上你,这样一切都迎刃而解了。按你说的,沈自酌家世好工作好,人也长得帅,怎么看都算是良配……” “你别乱说,”谭如意出声打断他,“其实……”她犹豫了一瞬,“我觉得他是有女朋友的。”说罢,同夏岚讲了当日来替沈自酌拿衣服的短发女人。 夏岚沉吟,“我觉得不太可能,要真有女朋友,能容许自己男人跟别的女人办酒席,还住在同一屋檐下?这得多大的心才干得出来?” 谭如意想了想,觉得有道理;又在纳闷这么简单的道理,怎么自己竟然没想到。 又闲聊了一会儿,眼看着窗外落日熔金,快到晚饭时间,谭如意同夏岚告辞,下楼去买菜做饭。   ☆、第10章 暗涌(01) 沈自酌最近的早归,在工作室里引起了一阵讨论。众所周知,沈总经理是个以办公室为家的人,通常时候他都是最后一个离开。 工作室作息自由,每月只要上足十五天的班,做满规定的件数,就能拿到固定工资;超出部分,则按件计酬。舒适的工作环境,灵活的评估制度,优秀的设计水平,使其在业内独树一帜。 工作室租了整一层的写字楼,却不像其他公司一样隔成一个一个的格子间,而是分成了工作区和生活区。工作区是一个巨大的圆环形工作台,圆环内摆着半人高的绿植,两个弧形的书架,还有一整架的创作工具。 生活区咖啡机、微波炉、饮水机一应俱全, 摆了数个单人布艺沙发和藤椅,旁边立着低矮的柜子,仅以隔板随意搭就,柜子里放着精心挑选过的杂志和小说,多肉植物随处可见。 唐舒颜常说,这样舒适的环境简直是在纵容拖延症的惰性。沈自酌并不在意,他只在乎呈现出的最终成果。事实证明,这样放养的环境,造就了一批素质和忠诚度都极高的员工。 邻近月末考核,平日不足十人的办公室此刻却热火朝天,大家三五成群聚在圆环形的工作台进行头脑风暴。唐舒颜正与人讨论浴室瓷砖的替代材料,见沈自酌接了个电话后开始收拾东西,便直起身问道:“要走了?” 沈自酌手里动作一顿,沉声应道:“嗯。” 另有几人转过身来,笑嘻嘻看着沈自酌,“沈总有约会啊?” “不是,”沈自酌将自己画图的工具归置好,“回家吃饭。”说罢挥了挥手,迈开脚步朝外走去,“走了,工作加油。” 眼看着沈自酌身影消失在门口,大家立即议论起来:“沈总以前不都是陪我们一起吃外卖的吗?” 唐舒颜笑了笑说,“结婚了嘛。” “酒席都办了一个月,上个月也没见这么积极啊。” 另一人答道,“蜜月已过,走入正轨了吧。” “说起蜜月,似乎沈总结婚连假都没请吧,沈太太心这么宽,连蜜月都不度?” 唐舒颜知晓其中细节,却因沈自酌的嘱咐不便多说,见大家讨论越来越发散,忙将话题正回来,“赶紧说正事吧,快没时间了。” 一人笑嘻嘻问道:“唐总你和沈总是大学同学,你见过沈太太吗?” 唐舒颜正低头翻着图册,闻言手指一顿,压着书页的一角,半晌没动。思绪游离了片刻,方回过神来,笑了笑,淡淡说道:“见过。” “怎么样怎么样?长得漂亮吗?有没有照片?” “挺好的。”唐舒颜无意多谈,将图册往后翻,只说工作,别的一概再不开口。 — 谭如意无聊的时候,研究了很多菜谱。早些年她并不喜欢做饭,觉得这过程枯燥乏味,格外消磨人的耐心。但家里三口人嗷嗷待哺,不做不行。渐渐的,便调整了态度,既然横竖都是要做,不如自己找点乐趣。 在这样的心态之下,她买了菜谱回来,开始研究。久而久之,竟真的让她找出了乐趣,越钻研越觉得这就是一门学问。日子已然清苦,练好了这项技能,也算是对口腹之欲的一种满足。 如今能让沈自酌记挂着她做的菜,不知是无心插柳,还是种因得果。 通过这些日子的观察,她渐渐摸索出了沈自酌的口味。他喜欢清淡口的,不怎么热衷荤腥,虽不挑食,但也有些偏好。譬如香菜和蒜碰得少,姜和葱倒还好,对白肉的喜欢要远甚于红肉。蔬菜里最喜欢小白菜,其次是各种瓜类,最不喜欢的是茄子。了解了这些之后,谭如意越发得心应手。每日所做的菜式,总能恰到好处地命中沈自酌的喜好。 两人也培养出了另一种默契,谭如意负责做饭,沈自酌则会主动洗碗。谭如意本就不那么喜欢做善后工作,如今有人帮忙,做饭的乐趣顿时又翻了一倍。 吃完之后,沈自酌照例进厨房洗碗,谭如意拿了块抹布过来擦桌子。哗哗的水声中,沈自酌的声音传过来:“洗洁精快用完了。” 谭如意忙说,“我明天下班回来顺便带一瓶新的。” 擦完桌子,正要将抹布拿进厨房清洗,忽然头顶灯光一闪,整个公寓顿时陷入一片黑暗。谭如意正往前走,黑暗中勾到了椅子腿,脚下失去平衡,差点跌倒,忙伸手撑住了。这一下动作太大,便听见“啪”的一声脆响,脚腕处溅上些许液体,似是放在桌上的玻璃水壶被打翻了。 谭如意伸手去掏口袋,发现手机不在身上,沈自酌声音响起来,“怎么了?” “没事,水壶打破了。”她朝着窗外看了一眼,对面大楼也是一片漆黑。 厨房里水声停了,响起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紧接厨房里亮起了一捧光,沈自酌轻缓的脚步声朝着自己靠近,谭如意问道,“沈先生,是停电了吗?” 无边的静默,谭如意正要再问,沈自酌已到了跟前。 紧接着,毫无防备,沈自酌忽然伸手握住了她的手。 心脏被人掐住似的一紧,谭如意呼吸一滞,本能地挣了挣,却让沈自酌攥得更加用力,“别动。” 沈自酌手掌有些凉,还带着点湿意。谭如意觉得此刻他正攥着的,分明就是自己忘了跳动的心脏。 沈自酌将手机的手电筒打开,照着谭如意的脚边,拉着她越过溅了一地的玻璃碎片,离开餐厅。 沈自酌看着她脚下,“踩没踩到?” 谭如意急忙摇头,“没有,再说穿着拖鞋……”她声音渐低,耳根脖颈发烧一般的热起来。 沈自酌还牵着她,似乎并没有意识到。谭如意心跳得仿佛一匹不安分的野马,正要挣断缰绳从胸腔里奔逃而出……她已经过了那个想要挣脱的阶段,有些放纵地让自己感受此刻这种满涨的心悸。 沈自酌一手牵着她,一手给物业打电话,问了一下,说是附近维修下水道挖坏了电线杆,整片小区都停电了,正在抢修,半个小时以后就会来电。 沈自酌收了线,也一并松开了她的手,看着她说,“坐一会儿吧。” 谭如意低垂着头,睫毛轻颤,连带着声音也抖得好似断了线,“……好。” 明亮的一捧白光照着她的脸颊,显出几分玉似的质感。沈自酌略微一怔,意识到自己这是第一次没被她的穿着吸引目光,而是注意到了她的长相。五官小巧,并未有特别出彩的地方,但拼凑在一起,却有种恰到好处的和谐。他记得唐舒颜曾说他是典型的理科生审美,看任何东西先看是否能够呈现出整体美感。 他便又想到谭如意那件茄子紫的开衫,事实上谭如意的多数衣服都和那件开衫一样,板型普通色彩庸俗。他并非以貌取人的人,却也每每被她的衣服惊得刷新认知。如今仔细看过谭如意的五官了,更有种璞玉蒙尘的感慨。 谭如意已去沙发上坐好,沈自酌回过神,跟了过去。气氛显出几分无所适从的尴尬,两人似乎都想要打破这氛围,却同时开口撞在了一起,让尴尬成倍地扩张。 一时又陷入沉默。沈自酌是不善于找话题,谭如意则是陷在了方才那意义匮乏的牵手之中,胡思乱想同自我唾弃相互攻讦,脑海中一时乱得如一锅煮沸的粥。 沈自酌关了手机的电筒,黑暗再一次笼罩下来。看不见沈自酌的脸,谭如意呼吸顺畅了些,声线也稳定起来,“小时候经常停电,住在农村,用电量稍大了点就会跳闸,那时候也没空气开关的,经常要换保险丝。” 沈自酌问,“你换?” “我换。要搭这么高的梯子,”她在黑暗中比了比,想起沈自酌看不到,又收回手,“谭吉会在底下帮我掌着梯子。” “你爸呢?” “他喝得醉醺醺的,谁敢让他上去。” 静了一会儿,沈自酌问,“还会别的吗,除了换保险丝。” “会的多啦,只是现在已经没机会展示了。比如抓泥鳅,插秧,捉螃蟹,捕蝉,养蚕,熬苕糖……”她如数家珍,转念又想,自己说的这些好像离沈自酌的世界都太遥远了,便笑了笑,声音低下去,“也不是什么值得炫耀的本事,乡下的孩子都会。” “苕糖是什么?” “红薯熬的糖,过程挺复杂的,我也只跟着熬过一回。那时候没什么零嘴,苕糖酽酽稠稠的,蘸米糕或者糍粑都特别好吃。”她想到自己也是十多年没吃过了,心里平生一股怅然。 “现在还能做吗?” “能是能的,就是我不太记得具体步骤了,还得回去问问老人。再说即便知道步骤,熬制要用乡下那样的大锅,也是没条件的。” 沈自酌“嗯”了一声,沉默了片刻,想到一件事,便说: “下周去郊区烧烤,方便的话,把谭吉也叫上。” 谭如意怔了怔:“是沈先生公司组织的吗?” “不是,”沈自酌看她一眼,“几个关系近的朋友。”烧烤这建议,实则是唐舒颜提出的。说他结婚了已是名义上的事实,他同谭如意的相处也并非一朝一夕,既然如此,总归是要熟起来,不如早介绍与他们认识。 沈自酌并未当场答应,后来仔细权衡过了,才应下来。 谭如意想了想,“沈先生,我能不能邀请夏小姐?”她想着夏岚正在闹离婚,应该出去玩一玩散散心。 “可以。” 这句话一说完,头顶灯光一闪,整个房间复又恢复光明。谭如意一时没适应,眯了眯眼睛,心里倒有些期盼这电最好永远都不要来。片刻后她站起身,去收拾打碎的玻璃壶。 沈自酌却抢在她前面,“我来吧,你别扎了手。”   ☆、第11章 暗涌(02) 沈自酌将地上的碎片扫过了,又找了块泡沫出来,蹲在地上仔仔细细地按着地板。谭如意在旁看着,心中陡然盈满了愁绪。 这样一个男人,能如此低下身段,却并不显卑微,反让人生出仰望之意。 沈自酌将吸附过细碎玻璃渣的泡沫扔进垃圾桶,谭如意回过神来,忙走进厨房,这才发现厨房的灯竟然没亮。她按了两下开关,探身对沈自酌说道:“沈先生,灯泡好像坏了。” 沈自酌走过来站在她身后,也按了两下,“好像是。”他这动作,好似将谭如意虚虚地罩在怀里。谭如意便觉后颈上的汗毛都立起来了,放缓了呼吸不敢用力。沈自酌并未察觉,按完开关就走出去了。片刻后,拿着一支手电和一颗日光灯泡过来。他一并递给谭如意,去餐厅搬了张椅子,“帮忙把闸关上。” 谭如意忙不迭点头,依言去门口将闸拉了下来,又打着手电回到厨房。沈自酌已经站上了椅子,谭如意急忙将手电光对准了头顶的灯罩,又生怕椅子歪了,腾出一只手死死掌着。 不过片刻,沈自酌就换好了。谭如意伸出手,沈自酌抓紧了她的手掌,从椅子上跳下来。谭如意去将闸打开,这边沈自酌按了两下快关,“好了。” 谭如意关上手电回来,沈自酌正将椅子搬回餐厅。谭如意走近了,忽发现他头顶沾了一缕蛛丝,忙说:“沈先生,你头发上沾东西了。” 沈自酌伸手拨了拨,“还有吗?” “还有。” 沈自酌又拨了拨,仍是没有拨下来。他忽地往前一步,朝着谭如意低下头来,“帮我。” 谭如意一怔,点了点头,手指缓缓靠近,拈住蛛丝扯了下来。指尖似在发烫,她忙悄悄蜷起,低声说:“好了。” 沈自酌又伸手在自己头发上摸了一下,抬起头来,恰好对上谭如意的目光。 千百个词句之中,从谭如意的脑海中蹦出了最不贴切的一句:石火光中寄此身。 沈自酌的眼睛仿佛深海无垠,而她是纵身大化的一只蜉蝣。 气息和体温如此靠近,谭如意不能动弹。放肆的呼吸都成了一种奢侈,生怕一旦挥霍,就让这本已短暂的一刻转瞬而逝。 最终,沈自酌轻咳一声,移开了目光,轻声说了句,“谢谢。” 谭如意暗暗长舒一口气,“厨房还没收拾完,我自己来吧。”说着绕过沈自酌,夺路而逃。 — 气温一路走高,时序进入四月。三号上午,谭如意拿到了自己教师生涯的第一笔工资。她正坐在办公室乐滋滋地看着自己的工资条,梁敬川上完课回来,看她一眼,笑说:“谭老师发工资啦?” 谭如意收起来,笑了笑,“嗯。” 梁敬川将手里的量角器背在身后,一手撑着办公桌的一角,低头看着谭如意养在桌上的一盆多肉植物,“没评职称,工资有限,不过比公立的还是要高一点。” 老师毕竟不是什么高薪职业,对于现在的工资水平,谭如意是有心里建设的,“没事,慢慢来总会好的。” 梁敬川沉吟片刻,“马老师暑假准备办个补习班,如果你愿意的话,可以一起过来教作文。” 谭如意来了兴趣,“什么性质的?” “挂靠在少年宫。我们学校在私立初中里升学率最高,老师也受欢迎。” “会有人去专门学写作文吗?” “怎么没有,”梁敬川笑说,“好比说我,高考语文作文只有四十五分。要是从小抓起,也不至于这么凄惨。” 谭如意忍俊不禁,“那我想想吧。” “家长工作忙,暑假也没时间管,要是这些孩子成天在外游荡,很有可能面临危险,”他笑了笑说,“我们也算是为社会治安做贡献?” 谭如意想了想,不得不点头表示认同。 “行,谭老师你要是有什么问题,直接去问马老师。她也正想问问你愿不愿意去,都是一个班的老师,合作起来也方便。” 谭如意点头应下,待梁敬川走回自己办公桌之后,继续批改作业。 改了一会儿,忽听梁敬川在后面喊她,她停笔回身,“梁老师,什么事?” 梁敬川最近在戒烟,平时烟瘾犯了,就往嘴里喂巧克力。他朝着谭如意丢了一块,“接着!”谭如意下意识伸手接住,梁敬川笑容灿烂,“周末有时间吗?有个朋友送了两张《如梦之梦》的票。” 谭如意为难说道:“这周不行,要跟朋友一起去烧烤。” 梁敬川也并未显得太失望,笑说:“既然这样,我就把票送给马老师了,她正愁她老公生日不知道怎么过。” “真是不好意思。” “没事。”梁敬川摆了摆手,剥了颗巧克力塞进嘴里,而后埋头开始批改试卷。 谭如意一时却怔忪起来,忽而想到既是要见沈自酌的朋友,自己现有的衣服,似乎都有些上不了台面。她又将工资条拿出来看了看,犹豫了片刻,给夏岚发了条短信。 下班之后,便见学校门口停了辆银灰色的雪佛兰,车窗摇下来,夏岚朝她招手。谭如意加快脚步走过去,拉开车门坐上副驾驶。 车子开出去,夏岚看她一眼,“你心里是个什么价位?” 谭如意说了一个数,夏岚有些发愁,“这也太少了,顶多买条裙子。你脚是多大的?” “三十七码。” “那我带你挑一条贵点的裙子,鞋子和包我借你,行不行?” 谭如意也知道鞋子和包都是大头,自己即便想要逞能,也是挥霍不起的,便默默点了点头。 夏岚并不带着她乱逛,到了百货大楼之后直奔主题,看了三家店,在第四家给谭如意挑了一条连衣裙。谭如意从夏岚手里接过来,将信将疑,“这个适合我吗?” 夏岚将她往试衣间推,“你先试。” 夏岚在坐在外面的沙发上等了一会儿,便看见试衣间的门打开了,谭如意站在门口,扭扭捏捏地不肯出来。夏岚起身,抓住她的手腕往外一拖,朝她身上扫了一眼,立时一惊,“你胸还是有料的啊。” 谭如意脸噌地涨红,伸出手臂挡在自己身前。 夏岚大笑,“你以前穿的衣服也太埋没你的身材了,我都不知道你腰比我还细。” “你别说了。” “害羞什么,身材是女人天然的资本,”她将谭如意的手拉开,前后左右仔细看了看,仍是摇头,“这件倒是显得你身材很好,但是跟你气质不搭。” 她将谭如意晾在一边,在店里逛了逛,忽然眼前一亮,将一条赭红色复古式的齐踝长裙取下来,“试这条,一定好看。” 等谭如意再从试衣间出来时,夏岚不禁开始夸耀自己的眼光,“这颜色太挑人了,我好几个朋友试过都没你穿着好看。” 她将谭如意推到穿衣镜前,谭如意朝着镜中的自己看了一眼,也有些不可置信。 导购员在旁笑说,“主要是跟小姐你的气质很衬,穿着就像书香门第出来的淑女。” 虽然做好了心理准备,这裙子的价格仍有些让谭如意肉疼。 夏岚在旁劝说,“这条裙子样式不会过时,今后再添置一些衣服,初冬和刚开春的时候也能做内搭。你现在已经有固定工资了,每个月拿出一部分稍微添置一点,过个半年就能把你原来的衣服淘汰完。再说夏天的衣服可以挑便宜的,剩下的钱就买些质量好的吧。” 她顿了顿,看着谭如意说,“你都节衣缩食了二十几年,是该对自己好一点了。” 最后这句话让谭如意鼻子一酸,过了片刻,方笑了笑,从钱包里抽出银行卡,递给收银台。   ☆、第12章 暗涌(03) 买完衣服之后,谭如意照例打算回去做饭,夏岚却说:“既然都出来了,吃了再回去吧。” 谭如意为难:“可是沈先生……” 夏岚停下脚步,“手机给我。” “做什么?”谭如意将手机掏出来递给她。夏岚别过身,翻出通讯录,运指如飞,片刻后塞回谭如意手里,“ 行了。” 谭如意朝着手机屏幕看了一眼,夏岚以她的口吻给沈自酌发了条短信:“今天跟夏岚一起在外面吃晚饭,沈先生你自己解决吧。” 谭如意顿时急了,打算再发一条过去解释,谁知手机一震,沈自酌的回复跳出来:“好。” “不行,我得给沈先生打个电……” 夏岚一把将手机抢过来塞进自己包里,“有点出息!” “夏岚!” 夏岚拦住她过来抢手机的手,“如意,你不是他请的保姆,别把他惯得理所当然了。” 谭如意动作一顿,手默默地收回来。 “欠钱而已,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不要把自己贬得低人一等。”说罢挽住谭如意的手臂,“走吧,想吃什么?今天我请客。” 谭如意不吭声,被夏岚拖着走出去好远了方才开口道:“夏岚,我还是觉得……” “行了,就听我的,保管不会害你。” 谭如意也说不准这么做到底妥不妥当,但想着夏岚好歹比自己有经验,姑且就信她一回。 两人在外面吃晚饭,又顺道看了场电影,近十点才回到公寓。谭如意同夏岚约定好周六早上去她家化妆,便挥手告别。她掏出钥匙打开门,沈自酌正坐在沙发上看电视。沈自酌听见动静了,转过头来同她打招呼,“回来了。” 谭如意仔细观察他的神情,和平日并无二致,没有任何生气的迹象,悬着的一颗心总算落地,“嗯,和夏岚一起看了电影。” 沈自酌按着遥控换到了一档新闻节目,“看的什么?” “一个爱情片,拍得不太好,怪没意思的。” 谭如意换上拖鞋,回书房放了东西,出来时站在书房门口对着沈自酌坐着的背影看了片刻,缓缓走过去,将手指虚虚地攥住了,在沙发上坐下,用听似极为平常的口吻问道:“沈先生,你晚饭吃的什么?” “牛排。”沈自酌穿着家居服,烟灰色的上衣衬得他眉目清峻,手臂搭在靠背上的姿势又显出几分随意的慵懒。 谭如意瞥了一眼,收回目光,笑了笑说,“那应该挺好吃的。” “还行,”沈自酌看着电视,淡淡回答,间隔了几秒,又说,“没你做的好吃。” 谭如意吓得差点从沙发上跌下来,忙说:“对不起……” 沈自酌目光扫过来,疑惑问道:“为什么道歉?” “我,我今天没做饭。” 沈自酌越显困惑,“我知道。为什么要道歉?” 谭如意绞着手指,不知道怎么将这个道理掰碎了讲,“本应该是我做饭的……” 沈自酌静静看着她,沉默数秒,“不是。没有应该不应该,这是你的自由。” 谭如意看了沈自酌一眼,总算彻底放下心来。她想,夏岚有一点还是错了:沈自酌并不是会将别人的好意视作理所当然的人。 — 周六天气清朗,谭如意起了个大早,将书房窗帘拉开,望见远处喷薄而出的太阳,心里一时雀跃不已。她洗漱完毕之后,同刚刚起床的沈自酌打了声招呼,就拎着袋子去楼上找夏岚了。 在夏岚家里将新裙子换上,夏岚替她搭好了提包和高跟鞋,而后替她化妆。卧室里有一个极大的梳妆台,上面铺满了各色的瓶瓶罐罐。谭如意对这些并不了解,扫了一眼,满目的英文。夏岚将她额前的碎发箍起来,开始上底妆。 “你皮肤挺好的,用的什么护肤品?” “大宝。” 夏岚往她脸上铺隔离霜,“正经问你,别开玩笑。” “没开玩笑啊。” 夏岚瞥她一眼,见她神情认真,顿时哑然失笑,忍不住在她额头上拍了一掌,“真是不知道说你什么好了。” 谭如意无辜地看她一眼,伸手按了按被她拍过的地方。 夏岚将她手拂开,“就你这肤质,我们每年花上五位数做保养都不一定有这样的效果,你还敢说大宝,简直气死人。说说看,有没有什么秘方?” 谭如意想了一下,“每天早晨固定时间上厕所算是秘方吗?” “说明你新陈代谢好,内分泌均衡。” “然后晚上十一点以前一定要睡着……” 夏岚打断她,“你昨晚什么时候睡的?” “回去洗完澡就睡了——哦,还跟沈先生说了一会儿话。” 夏岚开始敷粉底液,“……你真是三句话不离沈自酌。要我说,今后你要是跟他过夫妻生活,能一点睡就不错了,还想十一点前睡着。” 谭如意脸颊烧起来,“别胡说。” 夏岚笑嘻嘻看她一眼,见她面色泛红,促狭心思更甚,“第一次还在?” 谭如意眼睛盯着别处,紧抿着嘴,不想搭理她。 “那初吻呢?” 谭如意顿时目光一闪,夏岚却适时捕捉到了,捏着她的下颔将她脸别过来,“初吻和谁?前男友。” 谭如意脸红得仿佛泣血,却仍是不吭声。 “快说,不说我不帮你化了。” 抗争了一会儿,谭如意最终妥协,“沈……” 夏岚一惊,“扮猪吃老虎啊,居然亲都亲过了?” “不是,”谭如意急忙解释,“在婚礼上,跟他……” 夏岚恍然大悟,“那说说看,什么感觉?” 什么感觉?谭如意绞尽脑汁,也搜寻不出丝毫关于那仓促一吻的记忆,只记得当日兵荒马乱,而自己仿佛敌国俘虏,一路被押解着,身不由己,哪里有心思去留心自己初吻是什么感觉。 她摇了摇头,“想不起来了,没什么感觉,非要说的话,就跟自己嘴唇碰自己手背一样。” 夏岚被这个比喻逗笑了,她将谭如意的脸扳过来,开始化眼妆,“没事儿,来日方长。” 半小时后,谭如意打扮妥当。夏岚将她从椅子上拉起来,仔细仔细地看了一遍,“你这人,从前真是埋没了。” 为了配合谭如意的气质,妆面化得很淡,不仔细看压根看不出化妆的痕迹。夏岚为她细致地修了眉,眉形细长如柳叶点水,眼波顾盼婉转,显出一股恬淡的书卷气。 谭如意也是没想到还能有这样的效果,她上回化妆还是结婚的时候,脸上敷了厚厚的粉,烈焰红唇配合大红旗袍,揽镜而照自己都颇觉惊悚。 夏岚将她扎着的马尾放下来,试了试别的发型,最后发现批发的黑长直最为适合。她用夹板将谭如意头发上弯曲的部分拉直,说道:“今后别扎马尾,这么好的发质,多浪费。” 很快夏岚也换好衣服,沈自酌打来电话说在楼底车上等着。两人将东西收拾妥当,一齐下楼。越接近一楼,谭如意越紧张,到最后忍不住抱紧了夏岚的手臂,“我有点怕。” “怕什么,沈自酌又不会吃了你。” “沈先生会不会觉得我是丑人多作怪……” “谁敢说你丑,我一烧烤架子抽过去。” 谭如意忍不住笑了,而此时电梯停了下来,她急忙敛了笑意,将夏岚抱得更紧,“夏,夏岚……” 夏岚抽出手臂,将她手握住,“别怕,跟我来就行。” 谭如意在夏岚的带领之下,全身僵硬地走出电梯,到了车库。沈自酌正在往后备箱里放烧烤材料,夏岚猛地将谭如意往前一拽,笑着打招呼,“沈先生,早上好!” 谭如意被这一下拽得差点没站稳,踉跄一步站定了,便看见沈自酌转过头来,她手心里满是汗,死死攥紧了,嗫嚅道:“沈,沈先生……” 沈自酌本打算回应夏岚,张了张口,没说出话来,目光定定地落在了谭如意身上。 清晨的风带一丝凉意,将谭如意裙摆吹起来几分,又落下去。起落之间,露出莹白如玉的脚踝。赭色长裙衬得她肤色净白,玉骨亭亭,在初升的日光里,显出一种让人无法错目的美感。 谭如意心脏早已过速得几近失控,要不是夏岚还牵着她,她恐怕已落荒而逃。沈自酌的注视如有实质,她微微低着头,目光死死盯着地上,似要剜出一个洞来。 最终还是夏岚打破了沉默,伸手将谭如意往前一推,“如意,你帮沈先生检查看看有没有落下什么东西。” 谭如意身不由己地走到了沈自酌身旁,仍是低着头,脸颊颈项灼烫,自己仿佛都能听见嗞嗞冒热气的声音。 沈自酌这才仓促收回目光,低声说:“东西我清点过了,不缺什么。”他声音听起来似乎与平时有些不同,显得更为低沉。 谭如意低低“嗯”了一声。 “你去车上坐着吧,我锁了后备箱就过来。” 谭如意又“嗯”了一声,依言朝前走去,刚要拉开后座车门,夏岚说道:“我喜欢宽敞,你去坐副驾驶。”   ☆、第13章 暗涌(04) 车先开去崇城大学接谭吉。到了门口,谭如意下车给谭吉打电话。夏岚将窗户摇下,手肘撑着车窗朝外看去,不一会儿便看见人群里跑出来一个年轻的男人,穿着白T恤黑卫衣,斜挎着一个双肩包,跑到谭如意面前,挠了挠头笑起来,露出一排整齐洁白的牙齿。 姐弟俩站着聊了几句,谭如意就领着谭吉过来了,她拉开后座门,夏岚却说:“如意,你就坐前面吧,让谭吉跟我坐。” 谭如意回头征询谭吉的意见,谭吉爽朗一笑,“姐,你去前面坐。” 谭吉钻进车来,夏岚朝他伸出手,“我叫夏岚,你姐的朋友。” 谭吉握住她的手轻轻握了握,笑道:“夏岚姐。” 有夏岚在车上,气氛始终热络。她起话题的本事几乎一流,一拨接一拨,让人应接不暇。很快车子驶出城区,要上高速,沈自酌将车减速,对谭如意说:“把安全带扣上,高速上有摄像。” 谭如意急忙侧身去拉座椅上的安全带,摸了几下没摸到;沈自酌忽一踩刹车,探过身来,将安全带拉出来,“啪”一下扣上了。 两人视线有一个短暂的交汇,沈自酌目光在她脸上定了一下,又立即移开了。车子驶去良久,谭如意仍能感觉到方才这一刻沈自酌尽在咫尺的微热呼吸。 半小时后,车停了下来。举目便见苍色的湖泊,三两只白色游船激荡出雪色的浪花,开窗扑面而来的风里似乎都带着潮湿的气息。 四人下了车,谭吉去帮沈自酌卸东西,夏岚则是拉过谭如意开始拍照。自拍了一会儿,仍觉不满意,忽朝沈自酌喊道:“沈先生,能不能帮我跟如意拍张合照?” 谭如意忙朝着夏岚看了一眼,夏岚却将她手一捏,低声说,“没事。” 沈自酌将手里的箱子放到地上,走过来接过夏岚手里的微单。 夏岚搂住谭如意的肩头,“看镜头,别紧张,笑一下。” 谭如意照做,却觉脸上的每一根神经都不听自己的使唤,脸僵硬得好似一块铁板。沈自酌没急着拍,而是举着相机四下找角度。 忽从北面吹来一阵风,谭如意头发被吹起来,她忙伸手去按,与此同时,沈自酌按了快门。他低头朝着拍好的照片看了一眼,递还给夏岚。 夏岚接过一看,惊叹,“沈先生,拍照水平不错啊!”说罢将相机举到谭如意面前。 湖光浩淼,天色湛青,谭如意一袭赭色长裙,裙角轻扬,色调如此强烈却又如此和谐。她正在轻捋自己飞扬的发丝,动作里竟显出几分漫不经心的性.感。 “这张照片唯一的败笔就是我了,我得把自己P掉。”夏岚满意地收起相机,笑嘻嘻说道。 烧烤的地点在湖边的一处空地上,四人拎着材料过去时,已经到了三人,两男一女。谭如意扫了一眼,立时看见了正在一旁的水龙头下洗菜的短发女人,她顿时一怔,轻声喊道:“夏岚。” 夏岚停下脚步,凑过来,“怎么了?” 谭如意拿手一指,“那个人,就是我上回跟你说的……” 夏岚看过去,却见她黑色针织开衫里穿着一件白色打底衫,底下是深蓝色的铅笔裤。非常普通随意的装扮,却衬得腿长腰细,更显出一种利落和干练。 谭如意不由朝着自己身上看了一眼,裙子好看是好看,却因太过隆重而显得刻意了——人家这才是出来休闲该有的装束。 夏岚将她从头到位仔细打量了一遍,“穿衣服品味不错,腿也不错,脸蛋看着似乎也不错,不过……” “不过什么?”谭如意忙问,亟需从夏岚口中寻回一点自信。 “缺一点女人味。我敢打赌,以沈自酌的性格,不会喜欢她这一类型。” “你怎么知道?”谭如意好奇,“我都不知道沈先生喜欢什么类型。” 夏岚看她一眼,笑说,“以前他喜欢什么类型我不知道,今后他喜欢的,就是你这一类型了。” “你别瞎说。” “我从来不瞎说,不信走着瞧。”夏岚也不多言,将谭如意手一挽,追上沈自酌和谭吉的脚步。 到了烧烤的位置,沈自酌开始同两边的人做介绍。谭如意心里有事,沈自酌说了什么全没听清,目光一直定在仍在洗菜的短发女人身上。 等沈自酌将其他人都介绍完了,短发女人方关了水龙头,朝着这边走来。不待沈自酌介绍,她主动朝着谭如意伸出手,笑说:“谭小姐,我是唐舒颜,自酌的同事,上回见过的。” 谭如意忙同她握手,“唐小姐你好。” “其实你和自酌的婚礼我也有出席,不过当时人多,谭小姐估计没注意到我。” 谭如意哪里还有印象,听唐舒颜提起这茬,也摸不清她此举的用意,只好喏喏地说了句“抱歉”。 夏岚忽从旁插话,“结婚嘛,自己是主角,光高兴都来不及,哪里还有心思去注意过来吃酒陪衬的人,你说是吧,唐小姐?” 唐舒颜目光落在夏岚身上,少顷,笑着伸手,“你好。” 夏岚在她还未干的手上扫了一眼,意义不明的笑了一声,方伸手象征性地握了握她手指的部分,“夏岚,如意的好朋友。” 一番自我介绍竟都有些云诡波谲,谭如意暗暗叹了口气,心情又低落了几分。 这边男人们已经将两张烧烤桌拼到了一块儿,往架子底下加烧红的白炭。谭如意三人将食材一一拿出来,开始做前期的处理。 谭如意瞧见带来的土豆还没切,便拎着袋子到了洗手池边。她将土豆洗净刮皮,架上砧板开始切片。正切了一半,身后忽响起一阵脚步声,谭如意回头一看,却是沈自酌走过来了。她忙打招呼,“沈先生。” 沈自酌走到她身侧,扭开水龙头,接水洗手;目光却是看向谭如意捏着菜刀的手,“冷不冷?” 谭如意手指微微一屈,“还好。” 这里的水是从水库引过来的,郊外风又大,吹起来实则还是有些冷。 沈自酌洗完手,关上水龙头,却不急着走,一手撑着水池边沿,低头看着谭如意的动作。她动作迅速利落,刀工熟练。沈自酌拈了一片,“切得真好。” “沈先生苹果削得也很好。”一说出口谭如意就想咬了自己的舌头,可这句话简直从嘴边直接冒出来一样,压根没有经过大脑。 沈自酌沉默了一瞬,“还有多少?” “只剩三个了,马上切完,沈先生你先过去吧。” “那我等你。” 谭如意心里七上八下的,飞快将剩下的三个土豆切完了,又淘洗了一遍,装入洗净的袋子里。沈自酌拎上袋子,谭如意将刀具和砧板洗干净,洗完手之后同沈自酌一起回到烧烤桌。 沈自酌飞快抽出几张纸巾,塞进谭如意手里,“擦干了烤一下,都冻红了。” 谭如意照做,一抬眼,忽见唐舒颜正看着他们这边。她忙低下头去,只当做没有看见。 一切准备就绪,开始上手烤了。唐舒颜显然精通此道,一步一步有条不紊,忙得不亦乐乎。其他几人本是要帮忙的,瞧见唐舒颜的架势了,也不敢班门弄斧。 不一会儿空气里便飘出阵阵浓郁的香味,唐舒颜将烤好的藕片扫到一旁,加了几只鸡腿,开始烤包浆豆腐。烤了一会儿,她忽抬头对正在同人聊天的沈自酌笑道:“帮我把胡椒面递过来。” 沈自酌依言递过去,唐舒颜往豆腐上撒了一些,觑着沈自酌,笑说:“你倒是帮帮我啊。” 沈自酌看了唐舒颜一眼,起身绕到她身旁。 谭如意忙说:“唐小姐,我们都自己烤吧,你一个人忙不过来的。” 唐舒颜笑了笑说,“没事,自酌帮我就够了。以前去烧烤的时候,都是他给我打下手。谭小姐你坐着就好,免得弄脏裙子。” 谭如意咬了咬唇,一时说不出的难堪。谭吉从箱子拿出几罐凉茶,依次递过去。夏岚拉开易拉罐,插入吸管,喝了一口,也不看唐舒颜,笑说,“烧烤烧烤,玩的就是烧烤这个过程的乐趣,如果光坐着等,倒不如去烧烤摊子上,专业的烤串功底,又快又好吃。不过既然唐小姐甘愿独揽,我们自然乐得清闲。”她朝着谭吉和谭如意看了一眼,“我带了扑克过来,要不要凑一局斗地主?” 唐舒颜仍是笑着,“夏小姐要想自己动手尽可随意。” “我就不给唐小姐添乱了,我这人特别懒,干什么都喜欢干坐着等人伺候,所以只能有劳唐小姐你了。” 唐舒颜仍是不恼,将刚烤好的两块豆腐夹进夏岚面前的碟子里,笑说,“夏小姐一看就是养尊处优惯了,不像我们学建筑的,实习还要下工地,创业了还得跟装修队。” “我这人就是懒,唐小姐也不用说‘养尊处优’这么好听。但要比谁更辛苦更自食其力,恐怕在座诸位都比不上如意。” 唐舒颜手里动作一顿,瞥了谭如意一眼,笑说:“我也只听自酌稍微提及谭小姐的身世,不甚了解,倒真点好奇。” “也没什么。无非是去贫困山区支过教,去灾区当过志愿者,还资助了两个山里的孩子。有句话怎么说的,” 她夹了块包浆豆腐,轻轻咬了一口,“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   ☆、第14章 暗涌(05) 唐舒颜却是一笑,“我只能做到独善其身,难以有谭小姐兼济天下的胸怀,这一点不得不服。” 谭如意何曾听不明白唐舒颜绵里藏针含沙射影。她十分感激夏岚倾力相助,又懊恼自己帮不上忙,如今听见唐舒颜这一句明褒暗讽,终于坐不住了,笑了笑说:“算不上什么兼济天下,能力之内随手之劳而已。” 唐舒颜目光缓缓移过来,落在谭如意脸上,面上仍是含笑,“我本以为手有余裕方算是能力之内举手之劳,听谭小姐如此一说,果然还是境界更胜一筹。我是俗人,衣食住行需要花费,平日娱乐也需要花费,算下来,堪堪收支相抵而已。” 谭如意笑容淡下来,静了一会儿,平淡开口,“如今小学初中学杂费全免,我资助的两个孩子,一年的开销都超不过一千。日常娱乐即便开支再大,从哪里凑不出一千块呢?所以我说能力之内随手之劳,不算夸张。” 她缓缓地看了唐舒颜一眼,“我支教的那个山区,这样的孩子还有很多。” 唐舒颜竟一时语塞,紧抿着嘴低头翻烤着鸡腿,再没开口。夏岚暗暗朝谭如意递了一个赞许的眼神,这一回合暂且告一段落。 很快带来的食材便烤完了一半,唐舒颜放下夹子和筷子,稍稍歇息了一下,笑说:“我怕有人不能吃辣,口味烤得比较轻。带了佐料过来,大家可以自己调。”说着将葱姜蒜末、生抽、香醋、芝麻油、香菜、腐乳等摆出来。 谭吉起身帮夏岚和谭如意调蘸碟,夏岚乐得清闲,喝着凉茶嘱咐道:“帮我多加点腐乳。” 沈自酌重新坐回谭如意身旁,谭吉侧头问他:“姐夫,你要吗?” 沈自酌点头。谭如意忽想起沈自酌有所忌口,正要告诉谭吉,对面的唐舒颜却笑说:“自酌不爱吃香菜和蒜,谭小弟记得不要放。” 谭如意顿时一震,不由抬眼朝唐舒颜看去。唐舒颜正低头给同她一起来的两位朋友调蘸酱,方才这话仿佛只是随口一提。 唐舒颜的朋友却接了这茬,“舒颜,就大三出去吃面老沈提过一句不吃香菜和蒜,你居然记得这么清楚。” 唐舒颜笑了笑,“这么多年的交情,这点小事还记不清?不光自酌,你们的喜好我也记得一清二楚,”她将一个碟子递给左手旁的人,“你的,一点辣椒和姜末也没放。” 这人接过碟子,欣然笑答:“也是。以前合作,你们两个学霸总是一组,要是这点都摸不清,也枉费你们成日朝夕相处了。” 谭如意在旁听着,心渐渐往下沉,咬了一口烤得焦黄的肉串,只觉味同嚼蜡。谁知夏岚却凑过头来,低声耳语:“跟沈自酌大一认识,花了十年都没本事冠上沈太太的头衔,我都有点同情唐舒颜了。” 谭如意却不以为然,低声答:“我也是拜沈老先生所赐……” 夏岚正要再说,谭吉将碟子递过来。夏岚忙接过来,朝里看了一眼,几乎半碟子的腐乳。谭吉冲她一笑,“够不够?要不再加点。” 夏岚笑道:“够了够了,吃多了也咸得慌。” 这边谭如意仍觉心情低落,沈自酌忽夹了数片土豆,放入面前的盘子里,低声说:“这是我烤的,尝尝看。” 谭如意这才回过神来,慌忙应了一声,夹起一片土豆尝了尝,入口几分焦脆,食材混合孜然的香味,十分爽口。谭如意最爱的食物本就是土豆,一天三顿都吃不腻,况且这还是沈自酌亲手烤的,她将口中土豆咽下,忙不迭点头,“好吃。” 闻言,沈自酌又往她盘子里夹了几筷子,对面的唐舒颜看见了,笑说:“自酌,好歹给其他人也留点啊。” 谭如意忙说,“沈先生,够了,再多了也吃不完。” 沈自酌又夹了两箸,这才停手。 大家边吃边聊,气氛倒是比方才和谐。谭如意同谭吉也有数周没见了,不由同他多说了些话,聊了聊谭爷爷现在的状况,末了问他:“下个月就是你生日了,打算怎么过?” 谭吉正拿着干净筷子帮夏岚剔鱼骨上的肉,“随便吧,不过也行。” “二十岁生日,不能太潦草了。要不要跟你同学一起办个派对?” “何必浪费这个钱。”谭吉想了想,“把爷爷接过来一起吃顿饭吧,我也好久没吃过你做的饭了。” 听到这句话,沈自酌看向谭吉,“你周末要是有空,可以过来吃饭。” “我周末有家教的兼职,要是有时间的话,我提前给你们打电话。” 夏岚不由低声一笑,拿手肘轻轻撞了撞谭如意,低声说:“如意,你什么时候也做顿饭给我尝尝?让两个男人都念念不忘,想必味道一定不俗。” 谭如意面上一热:“夏岚你别胡说。” 对面的唐舒颜本在与她的两位朋友聊天,闻言忽扫了谭如意一眼,淡笑道:“是在纳闷最近自酌比平时回家早,原来是因为谭小姐厨艺了得。” 唐舒颜任何一句话听在谭如意耳中,都有些含沙射影的意思,可有时候又不能完全猜透她到底想要表达什么意思,好比这句。谭如意勉强笑了笑,“家里做的干净一点而已。” 唐舒颜不紧不慢地将烤好的茄子从竹签上剔下来,“其实若有人同我合租还乐意做饭的话,我肯定也是归心似箭,在家里吃总比在闹哄哄的外面吃要好得过。不过自酌,”唐舒颜抬眼看向沈自酌,语气半开玩笑,“你也吃了好几个星期了吧,菜都是谭小姐出钱买的,你付没付伙食费?” 沈自酌眉头不易觉察地轻轻一蹙,没有回答。 谭如意明白过来,嘴角往上扯了扯,“我怎么会收沈先生的伙食费。” 唐舒颜眼里笑意更深,“也是,毕竟……”话没说完,留下一截任人浮想联翩的空白。 沈自酌瞥了唐舒颜一眼,语气极淡,听不出丝毫情绪,“赶紧吃吧,都冷了。” 一番烧烤,吃得心力交瘁。吃完之后大家迅速收拾残局,眼看着时间尚早而天气晴好,便商议租一条游艇去游湖。 谭如意晕船,只能遗憾退出。夏岚本想留下来陪她,但游兴大发,实在不甘心。谭吉也想留下来,被谭如意劝回去了,“花不了多少时间,我在四处逛一逛就好。” 谭如意目送着大家的背影去了码头,自己沿着湖堤缓缓往前走。浪涛轻拍岸头,涛声阵阵,天地仿佛辽阔无垠。谭如意走了一阵,心情渐好,抬眼望去,沿堤的柳树,满目翠色。她见四下无人,偷偷折了一支柳条,放慢脚步,漫不经心地编起来。 又走了几步,忽听见背后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谭如意回头,愕然发现沈自酌正朝着这边疾步走来,她不由停了脚步,呐呐喊道:“沈先生……” 沈自酌三步并作两步两边到了她跟前,静了片刻,待呼吸平稳下来,方说:“走吧。” 谭如意疑惑,“去哪儿?” “接着往前走。” 谭如意“哦”了一声,迈开脚步,同他并肩而行,“沈先生怎么没坐船?” “风大,冷。” 谭如意不由勾了勾嘴角,“是有些冷,沈先生你应该穿上外套的。” 沈自酌“嗯”了一声。 两人皆是无话,沉默着往前走,倒并不觉得尴尬。谭如意心中的欢喜也好似湖水拍岸,起起落落。走到一棵海棠树下,沈自酌放缓脚步,看着她手里的东西,“编的什么?” “哦,”谭如意也跟着停下脚步,举起手里柳条编成的环,“花环?” 沈自酌接过来看了一眼,谭如意笑说:“小时候还会用棕树叶子编蚂蚱和青蛙,现在已经忘光了。”她转过身,接着往前走。 沈自酌忽然伸手,将她手腕捉住。他手指有些凉,然而被他紧握的部分,却暗暗地烧灼起来。 谭如意慌忙回头,“怎么了,沈……”她话没说完,陡然发现沈自酌目光深而幽黯,而她在他瞳孔中清晰地看见了自己的倒影。 沈自酌抬手,将柳条的花环套在她头上,而后顺势将她往自己面前拽了半步。 谭如意一时忘了呼吸,心脏在骤停一拍之后擂鼓似的激烈跳动起来,她不由自主地仰头看着沈自酌,“沈先生……” 沈自酌仍是没说话,抬起手指将拂在她额前的柳叶轻轻摘下来,而后手掌贴上她的后脑勺,静了片刻,微微往前一按…… “自酌!” 身后忽传来一句高喊,谭如意如梦方醒,立即退后一步,望着朝他们跑过来的唐舒颜,慌忙将头上的花环摘了下来。 唐舒颜气喘吁吁停在二人面前,举起手机递给沈自酌,“刚刚小巩打来电话,说本来谈好的合同出了问题,现在供货商那边卡了一批欧洲进口的材料,就是不肯发货。” 沈自酌面色沉沉,盯着唐舒颜的手机,并没有伸手去接,过了半晌方沉声说了一句,“知道了。”转头看着谭如意,“得回去了,要是没玩尽兴,下次再带你来。” 谭如意急忙摇头,“没事的,沈先生,你工作最重要。”   ☆、第15章 暗涌(06) 三人回到码头的位置,等了十多分钟,其他几人从湖上回来了。唐舒颜解释了缘由,开始询问众人意向。唐舒颜的意思是她同沈自酌先回去处理公司的事,其余几人继续玩,他们忙完再回来接人。 夏岚却说:“都一块儿回去吧,这边也没什么娱乐设施,看一看也就够了。” 众人附议,开始往停车的地方走。 夏岚拉着谭如意,刻意落下几步,“刚刚都要上船了,沈自酌忽然说忘了东西,不想去了,”她笑着瞅了谭如意一眼,“是不是找你去了?” 谭如意想起方才的事情,仍有几分惝恍,面上发热,低低地“嗯”了一声,又问,“唐小姐是什么时候下船的?” “船快开的时候,她手机突然响起来,接了个电话就下去了。”夏岚叹了口气,“她这一路也是苦心孤诣,我都不好意思再打击她了。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沈自酌是什么态度,偏她还能蒙着眼睛装没看见。” 谭如意想了想,问:“你觉得……沈先生是什么态度?” “你自己难道不清楚?”夏岚瞥她一眼,“又是抽纸巾又是夹土豆,还为了你撇下一整船的人。” 谭如意踌躇又踌躇,“……我怕是自己自作多情。沈先生看似冷淡,其实人挺好的。但我觉得他这种好,全然是出于本能,或者说与他从小的家教有关……该怎么说呢,一种身不由己的骑士精神?” 夏岚笑起来,“你果然是教语文的,当自己在做阅读理解呢,掰扯这么一大堆。我告诉你,别多想,想多了容易乱。你就按照你现在的节奏,该做饭的做饭,该卖萌的卖萌……” “我没卖萌。” 夏岚扑哧一笑,“好,你没卖萌,你本来就够萌的——等着沈自酌主动行动吧。” 其他人已经上了车,谭吉从车窗里探出头,“姐,你们快点!” 谭如意应了一声,忙拉着夏岚一路小跑起来。 一路上,沈自酌手机震动不断,夏岚将自己手上的微单递给身旁的谭吉,“帮我拿着,”然后对沈自酌说道,“我来开吧,你别漏接了重要电话。” 沈自酌沉吟片刻,靠旁停了车。 两人换了个位置,沈自酌坐到后座之后,接了数个电话。谭如意听懂大概,知道事情虽然紧急但并非严重,也就放下心来。 车子先直接开去了工作室,沈自酌和唐舒颜分别从车上下来,凑到一起说了几句话,迅速地走进写字楼里。谭如意从车窗看出去,两人皆是脚步匆忙,背影都透出一股紧张的气势。 夏岚掉了个头,问谭吉是去学校还是去谭如意家里,谭吉答道:“直接去学校吧。” 开到崇城大学门口,谭吉跳下车,谭如意探出头嘱咐道:“有空过来吃饭!” 谭吉摆了摆手,“行!” 车上只剩下夏岚和谭如意两人,静了片刻,夏岚忽说:“你这个弟弟挺有意思的,性格比你要开朗多了。” 谭如意笑了笑,“他这人在有些时候特别缺心眼儿,有些时候又特别细致体贴。” “你们姐弟关系挺好的。” “嗯,”谭如意将车窗开了一线,“我妈在他五岁的时候就跟人跑了,他算是我一手带大的。他很听话,不挑食,又不跟其他男孩一样调皮捣蛋,就是长个子的时候食量大,还有点精力旺盛。” “能考上崇城大学,成绩应该也很好吧?” 提及这点,谭如意不无得意,“他理科特别好,要不是英语稍微差一点,考清华也是没问题的。” “现在在学什么专业?” “轮机工程。” “那今后要出海?” “也可以不用出海的,可以去造船厂做维修和监造。” 夏岚笑起来,“刚在船上就看出来了,他对机械特别情有独钟,给我科普了一堆东西。不过我这人除了对数字敏感一点,别的一窍不通。” 谭如意笑了笑,“他读初中的时候,用废旧材料给我做了个半导体收音机,说我做饭的时候可以听点音乐。不过当时我们还住在山里,信号很差,时有时无的。后来搬家去镇上了,收音机也找不到了。” 提起谭吉,谭如意就有些滔滔不绝,不知不觉间就到了公寓楼下,夏岚没有沈自酌车库的钥匙,就将车靠边停下,然后下车去后座拿自己的相机。然而打开车门一看,座椅上空无一物。 “如意,你给你弟打个电话,问问他我相机是不是在他那儿。” 谭如意忙掏出手机,同谭吉确认之后,跟夏岚道歉,“不好意思,他这人有时候特别粗心大意。我让他明天把相机送过来。” 夏岚却说:“不用,我明天下班了开车顺道去崇大取。你报个号码,我存一下。” — 当天沈自酌没有回家吃晚饭,晚上临近十一点了,仍是没有回来。谭如意十点就上了床,但记挂着沈自酌的事,毫无睡意。屡次拿起手机想问问他情况,又怕若是他正在忙,拨过去不免打扰。 胡思乱想着,迷迷糊糊间有了些困意,忽听见楼宇对讲机响起来。谭如意骤然惊醒,立即从床上爬起来,跑去门边接听。 监控画面里,显示的却是唐舒颜,“我没找到沈自酌的钥匙,你能不能帮忙开一下大门。” 谭如意急忙按了一下解锁按钮,又问:“沈先生呢……” “他喝醉了。”唐舒颜说完,仓促挂断了。 谭如意愣了一下,飞快跑进书房,套了件外套拿起柜子上的钥匙,朝门外跑去,连鞋子都没顾得上换。 谭如意赶到楼下的时候,唐舒颜正搀着沈自酌踉踉跄跄地走过来。谭如意急忙跑过去,抓住了沈自酌的一条手臂,“我来帮忙吧。” 唐舒颜却将她往前一推,不耐烦道:“不用麻烦了。” 谭如意张了张口,没说出话来。唐舒颜继续往前走,谭如意怔了片刻,亦步亦趋跟上前去。她生怕唐舒颜摔跤,在后面随时准备着伸出援手。一直到了门口,唐舒颜喘了口粗气,转头对谭如意说:“快开门。” 谭如意赶忙掏出钥匙,然而越忙越乱,插了几次才对准匙孔,唐舒颜身上沉沉地挂着一个人,不免耐心尽失,“你倒是快点啊!” 门总算打开了,唐舒颜将沈自酌放在沙发上,而后走去饮水机兑了杯温水过来。喂沈自酌喝下了,又去浴室里绞了块毛巾,替他洗了把脸。她坐着歇了一会儿,复又将沈自酌扶起来,放到了卧室的床上,替他脱掉鞋袜,盖好被子,这才出来。 她一路轻车熟驾,对公寓结构十分了解,显然并非第一次过来。而她伺候沈自酌的动作,甚至包括替沈自酌脱鞋,都看不出一丝一毫的不耐烦,全然的细致体贴。 谭如意在旁看着,忽觉自己倒像是个外人。 或者说,自己本来就是一个外人。 唐舒颜给自己倒了杯水,一饮而尽,回头看见谭如意正杵在灯光底下,面上不由又冷了几分,“为了挽回这个合同,自酌把这辈子的酒量都拼进去了。” 谭如意没做声。 “他这人最不喜欢被人控制,尤其是掐着脖子逼到这份上。可如今不但事业上遇到了瓶颈,连私人生活上……”她瞥了谭如意一眼,似要将憋了一整天的话一股脑儿都倒出来,“自酌对爷爷非常看重,他愿意牺牲自己成全爷爷,可不代表就得坐实了这个名分。谭小姐,我看得出来你是个明白人。心地善良,又有自己的原则。既是不坠青云之志,也就没必要同自酌虚以委蛇。你俩的关系,说白了就是债权人和债务人的关系,连合租都算不上。 ” 谭如意仍旧没做声。 “我也不掩饰自己的想法,我是喜欢沈自酌的。这么多年,同他一起打拼,好不容易做出了如今工作室的成就,也总算能有点空闲时间开始考虑个人问题,”她看着谭如意,“说句不好听,如果不是有爷爷这一档子事,我和自酌,肯定是水到渠成的。” 唐舒颜将自己方才顺手搁在茶几上的车钥匙拿起来,整了整衣服,打算离开,走到门口了,又回过头来,“我不便久留,自酌要是有什么需要,就请谭小姐你帮忙搭把手吧。你既然免费住在自酌的公寓,这点小忙,总归是不过分的。” 唐舒颜“啪”一下关上门,谭如意身体也跟着震了一下。过了片刻,她缓缓走过去,将客厅的灯关上了,本打算回书房接着睡,走到一半,又在沙发上坐了下来。枯坐了半晌,将鞋子蹬了,蜷起双腿。 无边阒静的长夜,窗外夜色沉沉。谭如意头埋手臂里,久久没有动弹。   ☆、第16章 暗涌(07) 第二天清晨,谭如意照例起得很早,帮沈自酌热牛奶,烤面包——她已经学会了使用烤面包机,并且用得很熟练了。 八点刚过,沈自酌便从卧室出来,打了个呵欠,他说“早上好”的声音恰好同微波炉发出的“叮”的一声重合,谭如意正站在微波炉前发呆,吓得身体一震,回过神来看向沈自酌,“沈先生,早上好。” 沈自酌去浴室洗漱出来,见谭如意正坐在餐桌旁,怔愣地盯着面前碟子里的油条。沈自酌坐过去,拉开椅子在她对面坐下,喝了口牛奶,按了按仍然跳疼的太阳穴,“在想什么?” “哦……”谭如意急忙喝了口豆浆,“没事。” 沈自酌看她一眼,无精打采的,眼眶周围一圈乌黑,与她平日完全不同。手里动作一顿,“没睡好?” “没事。”谭如意低头小口小口地吃着油条,避开了沈自酌的注视。 沈自酌吃了一会儿,忽问:“昨晚是不是唐舒颜送我回来的?” 谭如意静了几秒,“嗯,沈先生你喝醉了。” “回来太晚,吵到你睡觉了?” 谭如意急忙摆了摆手,“没有的事,我……我原本也是还没睡的。” 一时又是沉默。谭如意勉强吃了半根油条,终究还是没胃口了。她放下筷子,轻轻攥住了手指,抬头看向沈自酌,“沈先生,我有件事情要跟你商量。” 沈自酌没有抬头,“你说。” 谭如意将手指攥得更紧了,似要凭空攥住一股勇气来。沉默少顷,她将一早放在身旁椅子上的一只信封拿上来,推到沈自酌跟前。 沈自酌怔了怔,将信封拿起来,揭开一线,朝里看了一眼,面色陡然一沉,“这是什么意思?” 谭如意咬了咬唇,“我在公寓住了这么久,水电费和房租都分文未给,总觉得过意不去……” 沈自酌将信封“啪”一下丢回桌上,抬眼看着谭如意——她今日又穿着那件紫色的针织衫,配合憔悴枯槁的神色,活似一只蔫了吧唧的茄子,全然没有昨日的神采。“是不是唐舒颜跟你说了什么?” 谭如意一惊,又飞快摇头,“这与唐小姐没有关系,欠债还钱,本就是天经地义的事情。我爸欠的,我没法一次性还清,可总得……”她手指绞得紧紧,“总得一点点的还。” 沈自酌不再说话。谭如意飞快瞥了他一眼,他目光深冷,与第一次见面时几乎一模一样,一样的犀利迫人,带着几分刺探的意味。 过了许久,就在谭如意快在他这样的注视之下窒息时,沈自酌终于开口:“你是不是对谁都这样客气?”声音也是极冷。 谭如意没来得及回答,沈自酌已猛地站起身,椅子腿在地板上划出刺耳的声响。面包吃了一半,还剩三分之一的牛奶飘着一缕热气。白色的信封孤零零地躺在餐桌上,像具被人遗弃的骸骨。 照例要回去看沈老先生,从出门到抵达,谭如意和沈自酌全程没说一句话。到了沈老先生跟前,谭如意表现得同往日没有差别,可无论做什么事说什么话,她都能感觉到沈自酌的目光正钉在她身上,七分审视,剩余三分,却是意味不明 去厨房做饭的时候,沈老太太悄声问她是不是跟沈自酌闹矛盾了。 谭如意强颜欢笑,只说昨晚沈自酌喝醉了,有些没精神。 “又是生意上的事吧?”沈老太太将天然气阀门打开,水壶接满放上去,“他性格倔,尤其是事业上,一点儿不要家里插手,什么都要自己来。” 谭如意“嗯”了一声,忽问:“奶奶,您认识唐舒颜吗?” “哦,小唐啊,认识的,她还到家里来吃过几次饭。她是自酌的大学同学,两人一块儿创业的。以前我还以为她跟自酌搞对象呢,悄悄地问过自酌了,说跟小唐就是普通的朋友。小唐跟其他人谈过对象的,好像找过三个男朋友吧,可惜都没成。” 谭如意有些不理解,既然喜欢沈自酌,为什么又要跟其他人谈恋爱。 “小唐对自酌生意上的事儿帮助很大。自酌性格你是知道的,有些事儿不愿意管,所以一些事务性的工作,都是小唐在帮他管。作为一个女人,这么打拼,都二十八岁了还不结婚,也怪不容易。” 谭如意没吭声。 沈老太太只当她是不喜欢自己的这番论调,立即解释说,“如意你别误会,我不是瞧不起所谓的什么‘剩女’啊,我就是觉得,她性格这么要强,回去还没个人在跟前嘘寒问暖,怪冷清的。” 谭如意笑了笑,“我知道的,奶奶。”她不想继续聊唐舒颜的事,说了句别的,将话题岔开了。 吃饭的时候,沈老太太说沈自酌大哥一家已经搬回来了。“你大嫂说你找的那套学区房质量很好,价格也公道,子轩的学校也挑得好,说等他转校手续办好了,一定要请你吃顿饭,感谢你左右奔忙。” 沈自酌蹙眉说道:“不必了。我最近也没时间。” “我知道,所以就跟她说下周到我们家里来吃饭,”沈老太太叹了口气,“好歹是一家人,场面上的工夫还是要做的,你大哥……也是可怜。” 沈自酌没说话,半晌才“嗯”了一声。 谭如意听得似懂非懂,之前沈老太太嘱咐她别同大嫂走得太近时,她就有些纳罕,总觉得这其间必有隐情。可这毕竟是沈家的家事,与她没有半分关系,更不是她这个外人能干涉得了的。 在其位谋其政,她现在只管做好自己的本分,其他的事,多想无益。 — 夏岚办离婚的时候跟人调休了,是以现在好几周都只能单休。周日下班之后,开车去崇城大学找谭吉拿相机。按照约定,谭吉就站在校门口的执勤岗旁边,夏岚过去一眼就看见了。 夏岚招了招手,走过去将他打量一番,“怎么穿成这幅模样。” 谭吉往自己身上的白衬衫黑西装看了一眼,笑说:“是不是像卖保险的?” “还好,”夏岚笑起来,“像不像卖保险,关键还是看脸。” 谭吉笑了笑,“下午有个辩论赛,我刚刚打完,直接从报告厅过来了。” 夏岚惊讶,“你还打辩论?” “打着玩。”谭吉将微单递给夏岚,“相机,我这人有时候丢三落四的,夏岚姐你别见怪。” 夏岚哈哈一笑,将相机塞进自己今天特意背来的大包里,“那你辩论赛赢了没?” “赢了,八进四。下周再赢一场,就进总决赛了。” 夏岚朝校内看了一眼,“你有没有时间,带我进去逛一圈吧。” “今天没事了。”谭吉将身上的西服脱下来,搭在臂间,仅穿着白色衬衫。他看起来顿时顺眼多了,没了少年老成,显出一种青年特有的英气。 夏岚不由看了他一眼,笑说:“其实我读大学的时候也打过两年辩论。” 谭吉转过头来打量她,“打一辩吗?” “不,四辩。当时学校的几十支辩论队里,只有三个女四辩。” 谭吉笑了笑,“我们学校女四辩也不多。” “听过那句话吗?人可以分为四类,男人,女人,女辩手,女博士。” 谭吉说:“我不喜欢这种论调,我们系很多女性教授都是博士学位,性格非常可爱,比一些迂腐的男性教授有趣得多。” 夏岚不由比了一个大拇指,笑说,“看来你如意对你的教育非常成功。” 这时候正是饭点,身边来来往往皆是人群,身后自行车的铃声不绝于耳,谭吉绕到夏岚外侧,笑了笑说:“我姐反而有些……被传统观念束缚太深。” “如意是有心无力。” 谭吉立即蹙眉看她,“什么意思?” 夏岚想起谭如意嘱咐过不能同谭吉透露事情真相,不由懊恼自己失言,笑了笑说:“我的意思是,你姐跟你姐夫非常恩爱,她就想做个传统的贤妻良母。” 谭吉这才松开眉头,“当时他们结婚特别匆忙,我一直很担心,听夏岚姐这么说,我就放心了。昨天吃了顿饭,感觉沈自酌这人还算靠谱。” 夏岚安抚他,“放心,我就跟他们住一楼,有什么事我会照应的。”两人已穿过大道,走到了学校的情人湖边。说是湖泊,不过一汪小小的池塘,池水映着夕照,波光潋滟,靠近一看,还有几尾红色的鲤鱼。 夏岚扶着栏杆看了片刻,忽觉肚子咕噜噜叫起来,“你们食堂好吃吗?介不介意我蹭一顿饭?” “去外面吃吧,食堂菜色挺少的。” “没事,”夏岚转过身来笑看着他,“我听说你们学校的西食堂味道很不错,一直想去见识一下。” “西食堂好吃是好吃,不过有点远,”谭吉指了指落日的方向,笑问,“得走去那边。” “没事!”夏岚拍了拍身上的灰,“走吧。”   ☆、第17章 暗涌(08) 夏岚从崇城大学回来,恰好在车库碰上在沈老先生处吃完晚饭的谭如意和沈自酌。谭如意站得离沈自酌的车子有些距离,手指捏着提包的袋子,低垂着头,融在夜色之中。 夏岚停下车,喊了一声,谭如意回过头来看她,“夏岚。” 夏岚将车子停入车库,走到她身旁,朝着沈自酌车库的方向看了一眼,“怎么这幅模样,沈自酌欺负你了?” 谭如意笑了笑,“没有。” 夏岚还要再问,沈自酌已经停好车往这边过来了。夏岚同他打了声招呼,他神色平淡,倒瞧不出什么异样。夏岚挽着谭如意的手臂,跟在沈自酌身后进了电梯。沈自酌定定地看着前方,而谭如意只低头盯着脚下,两人之间透着一股说不出的诡异。 夏岚心里闪过一个念头,被自己吓了一跳,扭头盯着谭如意,想从她身上看出点端倪。很快到了沈自酌住的楼层,谭如意打算跟着出去,被夏岚一把抓住了,“沈先生,你先回去,我跟如意说几句话。” 沈自酌扭头看了一眼,没说什么,径直走出电梯。 电梯合上一路往上,夏岚松开谭如意,“你跟沈自酌是不是发生什么事了?” “没有。” “你别骗我,都写你脸上了,”夏岚细瞅着她,忽凑到她耳边低声问,“你们是不是……那个了?” 谭如意转头看她,疑惑问道:“哪个了?” “就是……” 谭如意省过来,脸噌一下涨得通红,“你不要乱想,怎么可能,没有的事!” 夏岚倒显出一副失望的神情,“我还以为你昨天穿的那身衣服,是个男人都把持不住呢。” 谭如意一时没说话,电梯到了夏岚住的楼层,她跟着出了电梯,方才开口:“昨天沈先生喝醉了,是唐舒颜送她回来的。” 夏岚一惊,“她是不是说了什么?我就说这人看起来哪里像是会善罢甘休的,简直防不胜防。” 谭如意将唐舒颜的话复述了一遍,夏岚听了只差骂娘,“你别听她胡说,沈自酌但凡对她有一丁点的意思,也不至于两人耗了十年,还没丝毫进展。” “可她并不是第一次来沈先生的公寓……” “这我不清楚,但一个人来是来,一群朋友一起来也是来。沈自酌这样的人,未尝不知道瓜田李下。” 谭如意仍有疑虑,“夏岚,你说……唐舒颜和沈先生有没有……那个……” 夏岚笑了一下,“绝对没有,要真有,早拿出来炫耀给你致命一击了。”她静了一会儿,“那你听了这些话,怎么做的?” “我……”谭如意抬头看了看夏岚,又立即移开目光,显得有些底气不足,“我早上的时候,打算付他房租……” 夏岚惊得半晌没说出话来,“你……唐舒颜说那些话摆明了让你自乱阵脚,你也真听话,自觉地往她挖好的陷阱里跳。” 谭如意咬了咬唇,脸上显出几分难堪,“我总觉得,要是这笔钱不清不楚,我跟沈先生的关系,也会不清不楚。” 夏岚笑起来,“傻不傻,男女关系要的就是不清不楚。真一笔一笔算清楚了,就是唐舒颜和沈自酌那样了。” 谭如意没吭声。 “你心里怎么想的,沈自酌会怎么想,其实我都很清楚,你自己也很清楚。可你要是想跟沈自酌把关系发展下去,现在就不是提钱的时机。很多事,一提钱就伤感情了。” 谭如意只低头看着脚下,夏岚看了她一眼,“就看你自己想怎么做。沈自酌是良配不假,可要是你自己都不坚定,我就更不好违心说什么了。”她顿了顿,“其实有时候,男人就像长在高枝上的果子,你够不着,可以跳起来;跳起来还够不着,那就不妨架个梯子;架梯子都够不着,那就连根挖起来,栽到自己庭院里。” 谭如意细细咀嚼她的话,却越想越乱。 夏岚拍了拍她的肩膀,替她按了电梯下行的按钮,“好了,先回去吧——对了,你有没有沈自酌的电话号码。” 谭如意抬眼看她,“你是不是想……” “你放心,你俩的事我绝对不插手,顶多有时候顺手推一把。我要他号码有别的用。” 谭如意这才掏出手机,将号码发给了夏岚。 到了楼下,开门之前,谭如意朝着走廊的窗户往外看了一眼,牛角样的月亮悬在对面的楼顶上,起了层毛边,月光溶溶,也像是浸了水。 她叹了口气,心说沈自酌哪里是高枝上的果子,分明是眼前的这轮月亮。你看得到,你沐浴在他的光芒之中,但你即便跳起来,即便搭梯子,他仍然悬挂在那里,摸不到也够不着。 - 谭如意隐约有些后悔自己的举动,特别晚上一个人面对一桌子菜,而对面座位是空着的时候。两人的关系一瞬间跌至谷底,仿佛回到了刚“结婚”的那个时期。 谭如意觉得自己并不那么在意,这事儿本该如此。但一种说不出的难受却一点一点沉淀,巨石似的压在心里。她直觉自己应当同沈自酌倒个歉,但话到了嘴边,又被自己咽了回去。 一个人要是一直吃不饱,倒也无妨;可你让他吃了一段时间的美食珍馐,又忽然断了他的粮,这滋味才格外难捱。 这样焦虑犹豫着,日子一天一天往后,一晃就是两周。 周五傍晚,谭如意拖着疲累的身体回家,一打开门忽见沙发上正站着一个小胖子。她吓了一跳,以为自己走错了门,沈自酌恰巧从卧室出来,目光在她身上扫了一眼,“晚上出去吃饭。” 正捏着遥控器站在沙发上的小胖子转过来看了谭如意一眼,又仰高了头转回去了。 “子轩,把电视关了,书包收好。” 谭如意这才明白过来,眼前这胖得脖子都找不见的男孩儿,就是沈老太太一直提及的沈子轩。想来今天晚上的聚餐,就是跟沈自酌大嫂一家了。 谭如意回卧室换了身衣服,出来打算去浴室洗把脸,沈子轩尖细的声音忽然叫起来,“哈哈哈二叔你快看谭如意的衣服,这什么颜色啊,我家保姆都比她穿得好!” 谭如意心脏像是给刺了一下,脸上仍是面无表情的,只当没听见,脚步稍稍顿了一下,复继续朝着浴室去。 刚迈开脚步,沈自酌忽几步走上前来将她手臂抓住了,谭如意脸上的难堪一时绷不住,使劲一挣,没挣开,扭头去看沈自酌,气恼问道:“做什么?” 沈自酌面上似是罩了层寒霜,紧盯着沈子轩,“跟阿姨道歉。” 沈子轩“嘁”了一声,“不是吧二叔,这么较真?” “快道歉!”沈自酌声音极冷,身上透出一股让人无法呼吸的迫人寒意。 沈子轩明显有些怕了,但十来岁的孩子,正是顽皮的时候,大人说往东,他偏要往西。他头仰得高高的,“我不道歉,我又没说错话!她本来就穿得很丑!这么穷酸的一个人,有什么资格做我二婶!” 谭如意又使劲挣了挣,仍是没挣开,反让沈自酌拽得更紧。她到底是女人,面皮薄,又涉世未深,即便这些年早就修炼得对这些议论置若罔闻,可别人私底下如何说都无妨,当着沈自酌的面直接揭她的短,简直像是剥光了她的衣服将她推到人群之中,“沈先生,你能不能放开我。”她声音短促,不觉带了丝哭腔。 沈自酌低头看着她,谭如意将脸别过去,避开的他的目光。 僵持了片刻,沈自酌忽拽着她走去卧室,将门“啪”一下关上,这才松开手,望着她泛红的眼眶低声道歉,“对不起。” 谭如意狠狠抽了抽鼻子,“没什么对不起的。” 沈自酌伸出拇指,指腹轻轻贴着她的眼角,轻轻一抹,声音不自觉放得更低,带了些抚慰的意思,“那就别哭了。” “我没哭。”一开口眼泪却落得更快,啪嗒啪嗒只往下掉。她立即紧紧捂住嘴,低头避开沈自酌的注视。 其实也未见得有那么委屈,可安慰一个人的时候,什么话都可以说,唯独不能说“不要哭”。好像十数年来遭受的苦闷一瞬之间都在心里翻涌,明知不能让沈自酌看笑话,还是丝毫克制不住,越哭越带劲,紧捂的手都盖不住越见激烈的哭声。 沈自酌轻轻叹了口气,伸手将她捂在嘴上的手拉开,而后握紧了,往后一拽,将她按进自己怀里。 衬衣的胸膛处渐渐被濡湿了,带着一阵灼人的温度。沈自酌手按在谭如意肩上,忽想起喝醉的那晚,也是这样的温暖,柔软,还带着一股叫不出名的甜香。 他不由又用了几分力道,将她抱得更紧。   ☆、第18章 暗涌(09) 许久之后,哭声渐息。谭如意脑袋往后退了寸许,闷声说了句“对不起”,手挣扎着要从沈自酌手里抽出来。她手掌里带着点湿意,许是刚刚捂嘴的时候沾上些泪水。沈自酌掌心有点痒,见她挣扎,反而攥得更紧。 谭如意不由往后退了半步,背却抵上门板,如此一来,恰好整个被沈自酌拢住了。她忽觉如此更加不妙,另一只不由地探过去摸门把手,还没够上,让沈自酌也一把抓了回来。谭如意心里一跳,不合时宜地打了一个哭嗝。 沈自酌正低头看着她,眼前这张哭花的脸着实算不上多么赏心悦目,偏她眼角泛红,眼中一点盈盈的水光,仿佛自夜色中淌出的细微流泉。 他放开了她的一只手,抬手将她额前的碎发拂开,拇指在她的眼角按了一下,望着她的眼睛,缓缓低下头去…… “二叔!好了没有!能不能走了啊!!都饿死了!!! ”身后忽传来激烈的拍门声,谭如意顿时一震,下意识将沈自酌推开,反身拧开门锁。 小胖子怒气冲天,正要唠叨,望见沈自酌沉肃的神色了,咽了咽口水,把要说的话吞下去了,旋风似的跑到了沙发旁,将自己的书包背起来,“该,该走了吧,我妈都打电话来催了。” 谭如意瞥了沈自酌一眼,他紧抿着唇,盯着沈子轩,神情有点冷。 谭如意也旋风似的朝浴室走去,“我,我去洗把脸。” 十分钟后,三人到了楼下。沈自酌将车子解锁,沈子轩去大喇喇地去拉副驾驶的门,沈自酌箭似的目光在他身上刺了一下,“你去后面坐。” “不要,我喜欢坐前面。” 沈自酌不说话,按了一下钥匙,车子又锁上了,沈子轩拉了两下没拉开,“嘁”了一声,不情不愿地走到了后座。 谭如意看着沈子轩吃了瘪,心里还是有些高兴的,可一想到自己与沈自酌年纪加起来都过半百了,跟这么一个十岁的孩子计较,当真幼稚。 吃饭的地点,在一家装修雅致的餐厅里。刚到包厢门口,里面立即有一个女人迎上来,在沈子轩脑袋上摸了一把,笑看向沈自酌和谭如意,“二弟,如意,等你好久了,赶紧进来。” 谭如意笑着跟上前去,打量着沈自酌的大嫂。大嫂名叫方雪梅,约莫三十四岁,身材微丰,皮肤极白。烫着一个并不那么合适她的卷发,一张脸鹅蛋似的,有些混圆,笑起来眉眼弯弯,一团喜气。这模样,与谭如意想象得有些不一样,与沈老太太描述,似乎也有些不一样。 就坐之后,开始点菜,沈老太太点了两道,将菜谱递给了谭如意,“如意,你点两个你爱吃的。” 谭如意急忙推拒,“让大嫂先点吧。” “没事儿,你点你点,我不会点菜。你别客气,随便点。”方雪梅笑眯眯说道。 谭如意有些犹豫,转头去看沈自酌,沈自酌轻轻点了点头,谭如意无法,翻开菜单,象征性地点了两个菜,递还给沈老太太。 沈老太太和沈老先生坐在一块儿,左右两边分别坐着沈自酌大哥和大嫂。沈自酌大哥一副没精打采的模样,自见面之后,除了打招呼,再没开口。他也显出了几分沈家的优良基因,面相上还是生得有几分英俊,就是面色憔悴,精神有些颓废。 在方雪梅的旁边,还坐着一个年轻的女人,约莫二四十五岁。她和大嫂一样,皮肤特别白,不过身材匀称,脸上的五官的组合,也显得冷清些。她怀里正抱着一个熟睡的孩子,手轻轻地拍打着。 谭如意这才想起来,上回的家宴上,她是见过这女人的。当时她怀里的孩子在扯桌布,被她呵斥了一声。 菜点完后,方雪梅又提起水壶,将大家跟前的茶杯斟满,笑着说:“这回回来,真是把大家打搅了。奶奶说在家里吃顿便饭就好,可我们这么远回到跟前,不请一顿饭,就太不识礼数了。”她说着,忽从提包里掏出一只盒子,递给谭如意,“如意,上回吃饭的时候匆匆忙忙的,也没来得及跟你说上话,只是我给你带的一点礼物,我不识货,也不知道东西好不好,就当是个见面礼,你别嫌弃。” 谭如意急忙接过,连声道谢,打开一看,竟是一个翡翠的镯子。上回沈老先生送她的玛瑙镯子她都没戴,好好的收着,想着哪天还得原样换回去。眼前又来一个,她哪里敢收,当下推回给方雪梅,“这太贵重了,大嫂你自己戴吧。” “哎呀没事儿,这翡翠成色也不好,值不了几个钱。我倒是想戴,可太胖了戴不进去,我妹妹又不喜欢这些东西,放着也是浪费了。” 谭如意为难,沈老太太忽开口说,“如意,就收下吧。” 谭如意这才接过,但仍有些无功不受禄的忐忑。 又坐着聊了一会儿,谭如意才知道坐在方雪梅身旁那个女人是她堂妹,名叫方晓葵。方晓葵全程没开口,谭如意摸不透她的身份,悄悄地问了问沈自酌。沈自酌眸色一沉,却是没有回答。 谭如意不免开始胡思乱想,又觉得自己的想法太过荒谬,一一否决了,始终没猜出来这方晓葵到是沈家的什么人。 过了一会儿,忽听见方雪梅叫自己的名字,谭如意回过神来,却听方雪梅笑呵呵地说:“我家子轩明年就要小升初了,我想找你打听打听,你们学校怎么样?” “私立初中里面,升学率还是比较高的。”谭如意如实回答,“不过有点难考,进去的学生,一律还得交两万块钱。” “钱是小事,我就问问,你们师资力量如何?硬件设施呢?” “都还行,大嫂你要有空,可以自己过去看看。” 方雪梅笑说:“我这刚回来,一铺拉的烂摊子还没收拾,实在抽不出空来。要不这样,如意你看方不方便带着子轩去看一眼,让他自己感受感受。” 谭如意想了想,“下周有三天的教学参观日,不如子轩那时候去吧。” 沈子轩正在一旁玩着平板电脑,听到这话,抬头瞟了谭如意一眼,撇了撇嘴。 “那正好,到时候我让子轩去找你。” 沈自酌看了方雪梅一眼,忽说,“我带子轩去。” 方雪梅哈哈一笑,“我就怕劳烦二弟,没敢开口。这样更好了,子轩这孩子调皮,他一个人我也确实不太放心。”末了,她又说,“我就知道如意你是个好姑娘,斯斯文文的,说话细声细气,性格又好。” 谭如意有些尴尬,“大嫂,你谬赞了。” 说这番话时,沈老太太全程板着一张脸,神情不豫。 菜很快上齐,方雪梅主动给沈老太太和沈老先生夹菜。夹到沈老先生时,沈老先生将碗往旁边一推,避开了她的筷子。 方雪梅脸上的笑意霎时凝住了,忽而放下筷子捂住脸,声音哽咽,“爷爷,我知道您还在生我和晓葵的气,可这孩子都生下来了……晓葵也不容易,一个未婚女人,顶着这么大的压力。您即便不原谅我们姐妹,您也得替您的亲儿子考虑是不是……他都这个年纪了,老来得子,多不容易的事……” “雪梅!”沈老太太忽抬高了声音,“吃饭就吃饭,别说些有的没的。” 谭如意听得云里雾里,试图将方雪梅话里的意思捋清楚。沈自酌往她碗里夹了一箸菜,“吃菜。” 谭如意“哦”了一声,收回目光。 方雪梅渐渐止了哭,将脸抹了一把,又笑起来,“说了些丧气话,大家别见怪。我跟子轩他爸选择回来,也是想着能在爷爷跟前伺候一些日子。不管爷爷你们是不是嫌弃我们,该尽的孝道,总还是要尽的。” 一顿饭吃得云山雾罩又索然无味,吃完之后,沈自酌将沈老先生和沈老太太先送了回去,到门口时,沈老太太又嘱咐谭如意一遍,“如意,你别跟你大嫂走太近。今后要是她再找你帮忙,你就推说有事儿。” 谭如意不明所以,仍是点头应下来。 “她给你的那镯子呢?” 谭如意从提包里掏出来,沈老太太接过,打开盒子拿出镯子看了看,“东西倒还好,不过你还年轻,不适合戴翡翠,先放我这儿吧。今后她要是提起来,你就说我喜欢,拿过来戴了。” 回去的路上,谭如意忍不住将心里的疑问一股脑儿地倒出来。沈自酌沉默许久,谭如意原本已不指望他回答了,他忽然开口,“方晓葵的孩子是我三叔的。” 谭如意惊讶,在心里将这关系捋了一遍。方雪梅和方晓葵是姐妹,而沈自酌三叔和沈自酌大哥却是叔侄…… 就在谭如意震惊不已的时候,沈自酌又抛出来第二枚炸弹,“大嫂原本是想撮合我跟方晓葵。”   ☆、第19章 暗涌(10) 方雪梅这人,年轻时候长相甜美,还没发福,同方晓葵一样身材曼妙。但因为她家室不好,又只有高中文凭,沈家一直非常反对她与沈自酌大哥的婚事。 但血气方刚的年轻人,大家越是反对,越有一往无前的气势。沈大哥排除万难,还是将方雪梅娶回了家。 方雪梅十分会做人,尊老爱幼,亲邻睦友,沈大哥和她结婚的头两年,过了段十分舒心的日子。但自打怀了沈子轩,方雪梅就以产前忧郁症为名,让沈大哥把名下的两个商铺都转给了她;生完沈子轩,又要来了一个商铺。沈大哥为人老实,觉得两人既然是夫妻,方雪梅生孩子又十分不易,权当是哄她开心,也就遂了她的意思。 方雪梅这人,竟然十分的有生意头脑,精打细算之下,三个商铺在她手里越经营越红火。这时候沈子轩已经满两岁了,也不需要她日夜紧跟着照顾。她便请了个保姆,自己专心打理商铺的事情,赚了个盆丰钵满。反倒是沈大哥的生意,由于一次决策失误,资金一时周转不开。这时候方雪梅提出可以将铺子的利润全给沈大哥,但交换条件是三成的股权。 沈大哥房子都拿去做抵押了,仍然差好几百万的缺口,不得已只好答应了方雪梅的条件。这事儿被沈家的长辈知道了,都提醒沈大哥提防着些方雪梅。但方雪梅平日仍和以前一样,逢人先说几分好话,在家也是对沈大哥体贴有加。沈大哥本就觉得方雪梅受了些长辈给她的委屈,如今方雪梅又帮他渡过了难关,心理上,反而更愿意袒护自己的妻子。 沈子轩上小学二年级的时候,沈大哥生了一场大病,病危通知书都下了两次,差点救不回来。那半年,都是方雪梅在帮忙打理生意。等沈大哥病愈出院,发现自己被架空了。他开的是个仅有五十多人的小公司,这五十多人,被方雪梅恩威并举治理得服服帖帖。此后,无论沈大哥说什么,其他人都要再去请示一遍方雪梅的意思。 沈大哥委婉同方雪梅说过一次,方雪梅当时就哭了,说是体谅他大病刚愈,不想他操劳太过是以越俎代庖。要是沈大哥有一分的怀疑,她可以马上无条件返还那三成的股权。 如此以退为进,沈大哥反觉愧疚,此后也不敢过问了。后来,时机成熟之时,方雪梅忽然自立门户,另外注册了一个公司,将沈大哥公司的老人带走了七成。人员流失太多,一夕难以填补空缺。沈大哥公司坚持了三个月,最后还是宣告破产。 此后沈大哥一蹶不振,只经营着自己手里仅有的一间小商铺,平日也不太上心,堪堪收支相抵。 谭如意听沈自酌说完这一段,更是震惊。她没想到方雪梅看着平易近人,城府竟如此之深。 “今后她要有事找你,你只管推脱。” 谭如意叹了口气,总算明白过来方才方雪梅所使的手段:先给好处,哄你开心,等你尝到甜头了,再同你提条件。她方才答应带沈子轩参观学校,也正是因为收了镯子,拿人手短,无法拒绝。 过了一会儿,谭如意又问:“那……方晓葵……” 起初方雪梅是有意撮合方晓葵同沈自酌的,她觉得两姐妹嫁给两兄弟,也算是亲上加亲的一段佳话。但不管她如何明示暗示,创造条件,沈自酌就是无动于衷。沈自酌三叔沈知常,结婚二十多年无所出。他妻子早年小产没处理及时,导致后来无法生育。本打定了主意这辈子就不要孩子了,可到了知天命之年,膝下无子,到底心有不甘。 方雪梅瞅准了这个机会,将方晓葵推给了沈知常。事发之后,将沈家搅了个天翻地覆。沈老先生本就为人老派,极为看重伦理纲常,如今在眼皮子底下发生这样的事,简直就是扇了他一记响亮的耳光。 后来方晓葵顺利产下一子,沈知常上门请罪,在沈老先生门外跪了一宿。沈老先生到底明白沈知常的执念,而今木已成舟,总不好将孩子一把掐死,叹了半宿,也就随他们折腾。 而沈知常的妻子,这件事情中的最大的受害者,如今在国外,已经一年多没回来了。事发之后,她断然提出离婚,可沈知常没答应。 谭如意听完了半晌不知如何回应,她以为这样可堪上都市小报的丑闻,只在闭塞的农村才有可能发生。哪知沈家这样的门第,也是如此藏污纳垢。 谭如意忽对沈自酌生出几分同情,她原本以为他这样的人,定然是自小没经历过挫折,被人呵护着一路成长起来。可沈自酌也生活在这样复杂的亲戚关系之中,同她一样,总有些不得不做的人情,不得不面对的应酬。 沈自酌忽转头看她,“吓到你了?” 谭如意急忙摇头,“没有,就是……觉得有些复杂。” 沈自酌“嗯”了一声,过了半晌,又说,“不会让你面对的。” 谭如意垂下眼睑,心想,本就是个外人,哪里轮得到她来面对。 过了片刻,车子驶进小区,在车库前停下来,谭如意正要拉开车门,又停了动作,转身看着沈自酌,几分踌躇。她十分庆幸因为这个莫名其妙的事情,她同沈自酌和好了,可有些话,总还是得说清楚。 “怎么了?” 谭如意咬了咬唇,“沈先生,对不起。” 沈自酌看她,“对不起什么?” 谭如意垂下头,酝酿着措辞,“我不是因为欠着钱所以每天做饭,这是我自愿的。我很喜欢做饭,看到沈先生喜欢吃,我也觉得很高兴,”她稍微抬了抬眼,“我并不是……对谁都客气。” 沈自酌一时没说话。空间很静,唯独听见汽车引擎仍在运作的声响。谭如意有些忐忑,呼吸也不自觉放缓了。 少顷,沈自酌目光定在她身上,终于开口,“既然这样,以后别叫我‘沈先生’了。” “诶?”谭如意睫毛颤了颤,抬头看着沈自酌,“那……那应该叫什么?” 沈自酌没回答,静了几秒,“下车吧。” — 教学参观日,是学校的保留活动。那三天开放参观,家长和学生可以随机走进任何一个课堂听课,并给老师打分。谭如意第一次参加,有些忐忑, “要是分数低了有没有影响?” 梁敬川笑说:“能有什么影响,又不是正式评教,让家长有个参与感而已。” 既然是要开门迎客,总得先扫干净屋子。周一提前一小时放学,所有师生留下来做大扫除。窗外云层压得很低,天色暗沉,看着有落雨的趋势,梁敬川有些发愁,“让孩子们都留下来,等会儿就回不去了。” 商量之后,让孩子们擦完玻璃拖完地就回去了,他们留下来清扫风扇上的蜘蛛网。清了一会儿,马老师频频看表,谭如意笑了笑说,“马老师,要不您先回去吧,还得接孩子是不是。” 梁敬川附议,“也没剩多少,我跟谭老师慢慢扫就行。”他扭头看着谭如意,“谭老师,你急不急着回去?” 谭如意沉吟,“我打声招呼就行。”她放下抹布,掏出手机走到一旁压低了声音给沈自酌打电话,“沈先生,今天可能要回去晚一些,学校要大扫除。” 沈自酌问:“带伞了吗?” 窗外有几颗海棠树,枝叶在狂风肆虐之下狂摆着腰肢。“没带,忘了看天气预报。” 静了片刻,沈自酌说:“我来接你。” “不用麻烦了,我乘公交车……” “半小时以后到。” 对于沈自酌有时候的不容置喙,谭如意也不知道应该感到高兴还是不高兴。梁敬川见她对着电话傻笑,忍不住开玩笑道:“笑得这么开心,家里给你做了好吃的?”梁敬川一直以为谭如意是跟父母住在一起。 谭如意急忙敛了笑意,“没事。梁老师,我们赶紧扫完吧。”   ☆、第20章 暗涌(11) 梁敬川将桌子搬到灯管底下,踏着椅子踩上去,举起扫帚拂沾在上面的蜘蛛网。谭如意也打算这么做,被梁敬川义正词严地阻止了:“谭老师,你擦讲桌就行。” 谭如意笑了笑说:“没事儿,又不危险。” “别,我皮糙肉厚的,摔下来也没什么大不了。” 工作近两个月,梁敬川对她一直颇多照拂,从最初带她熟悉学校,再到后来偶尔帮她带班。梁敬川这人,性格开朗又十分热情,放学后常有班上的同学留下来同他一起打篮球。班里的孩子都喜欢他,也十分的服他。 谭如意捏着抹布,仔细地擦着积了一层粉笔灰的讲台。梁敬川笑问:“谭老师,你平时下班回家之后都有些什么娱乐活动?” “回家做饭,看会儿电视,看会儿书。”谭如意笑了笑,“没什么特别的。” “周末出去玩吗?” “回家看望长辈,偶尔出去。” 梁敬川低下头,笑看着站在讲台上的谭如意,“这周末去农场玩,你愿不愿意去?” 谭如意盘算了一下,这周确实没什么计划。可她遇事习惯先请示沈自酌,一时踌躇。梁敬川笑了笑,跳下来去了另一张桌子上,“你要是想去,周五之前跟我说一声就可以。” 谭如意应下来,“我回去问一问,看看有没有空。” 正说着话,忽见窗外一闪,紧接着天边响起一道闷雷,雨噼里啪啦落了下来。教室里黑得跟地底的窟窿一样,梁敬川赶紧加快了动作。十多分钟后,将所有的蜘蛛网都扫干净了。 谭如意去旁边的厕所将抹布和拖把洗干净,晾在教室的防盗网上,而后拿上提包到了门前的走廊。雨势惊人,密织的幕布一样。梁敬川“啪”一下将伞撑开,扭头看着谭如意,“谭老师,带伞了吗?” 谭如意摇了摇头。私家车一般不能进校,沈自酌即便到了,恐怕也只能在门口等。 “要不跟我将就一下?这会儿人都走光了,也借不到伞。” 谭如意踌躇,怕沈自酌等久了着急,最终点了点头。伞很大,但架不住雨势磅礴,两人隔得又远,梁敬川将大半的伞都朝她这边倾斜,自己淋了个彻底。 快到门口,梁敬川忽将伞柄往她手里一塞,扬眉笑起来,“给你了!”说着,转身踏着雨水朝着公交车站奔去,身后溅起一串水花。 谭如意愣了一下,紧握着伞柄,低头飞快朝外跑去。刚跑几步,忽见前面现出一道人影。她急忙刹住脚步,抬头一看,却是撑着一柄黑伞的沈自酌。 谭如意笑起来,“沈先生!” 沈自酌没说话,隔着雨幕,眉目仿佛墨染。他目光有些沉,踩着雨水,脚步飞快。到了谭如意跟前,忽将谭如意手里的伞一把夺过来,紧接着欺身上前,将自己的伞罩在了谭如意头上。被沈自酌丢掉的伞在雨里翻了个跟头,被风刮远了。 谭如意怔愣,有些不明就里,抬头去看沈自酌,却见他嘴唇微抿,眉头稍蹙,“沈先生……” “怎么不在教室等我?” “我……我怕沈先生没带伞。” 沈自酌静了一下,忽将她肩头紧紧揽住,“走吧。” 两人便这样紧挨着到了车上,谭如意半边身子湿透了,不由打了一个喷嚏。沈自酌立即将车里的暖气打开,又将自己挂在椅背上的干净外套拿下来,罩住谭如意的脑袋,飞快地擦拭起来。 静了一会儿,沈自酌忽然开口,“刚才那人,是你同事?” “梁老师啊,我们班的数学老师。” 沈自酌一时没说话,望着谭如意,手上的动作放慢了,“你结婚了,他知不知道?” 谭如意愣了一下,摇头说道:“没有,我没跟学校里的人说。” 沈自酌目光定在她脸上,“为什么不说?” 为什么不说?谭如意不能否认自己当时确实多存了几分心思,夏岚说得有道理,现在这社会本就对男人宽容些。今后她要是跟沈自酌桥归桥路归路,沈自酌损害不大,但她身上却多了一个“离异”的名头。本来家庭条件就是减分项,要再“离异”,恐怕在婚姻市场上,就再也没有任何优势了。 她潜意识里存了这样的想法,是以说及自身情况时,就多了几分顾忌。 谭如意抬头看着沈自酌,脸上显出几分难堪,“沈先生,我……我今后还是要嫁人的。” 说出“嫁人”二字时,心脏忽像是被刺了一下。 沈自酌帮她擦头发的动作停止了,嘴唇紧抿成一线,片刻后问:“跟谁?‘梁老师’?” 谭如意急忙摇头否认,“不是,梁老师只是同事。” 她咬了咬唇,“不管是谁,总还是要真正结婚的……” 沈自酌目光沉沉,紧紧地钉在她脸上。她呼吸忽然艰涩起来,在沈自酌迫人的注视之下,不由地低下了头,然而仍是攥紧了手指,将最后一句说完,“……沈先生你,也是要真正结婚的。” 话音刚落,沈自酌忽探身过来,伸出手指捏着她的下颔将她脑袋抬起来。谭如意吓得呼吸一滞,注视着沈自酌近在咫尺的眼睛,嗓子口发干,说不出话。呼吸间全是沈自酌身上清淡的气息,她下意识往后躲,然而沈自酌的手掌忽绕到后面,将她后脑勺掌住了,紧接着低沉的声音响起来,仿佛耳语,灼热的呼吸拂在自己脸上,“别动。” 雨水噼里啪啦砸在车窗上,玻璃将外面的滂沱肆意同车内的暗流涌动隔成了泾渭分明的两个世界。谭如意睫毛颤了颤,又颤了颤,许久之后,终于确认,沈自酌真的是在吻她。 大脑一片空白,不知道该如何去描述此刻的感受。她极力去思索当时在婚宴上那个乏善可陈的吻,此刻正在吻她的,和那时的人,真的是同一个吗? 谭如意身体轻颤,头上沈自酌的外套掉落下去。她没有半分力气,像是溺水之人,迫切需要攥住些东西,便凭着本能,伸手抓住了沈自酌的领带。这一下,却将沈自酌拉得离自己更近。沈自酌温热的手掌紧紧捏着她的腰,用了十分的力道,仿佛要将她捏碎,再重塑骨肉。谭如意呼吸全滞在喉间,心脏满涨似得疼起来,有种濒临窒息的错觉。 许久之后,沈自酌终于放开了她。他退开寸许,看着她盈着水光的双眼,大拇指轻轻摩挲她烧红的脸颊。呼吸不稳,连带着声音也跟着失了平日的冷静,“这些话,以后别说了。” 谭如意心里忽涌出无限的委屈,仿佛自己筑了半日的防御工事,让不按常理出牌的敌人,一秒钟给拆得片甲不留。 “沈先生你……为什么……”谭如意问不出来,心脏兀自猛跳不停,便如窗外激烈不歇的雨势。 沈自酌闻言动作一顿,静看着她,一时没说话。 谭如意见他不回答,心里生出一阵被冒犯的愤怒,隐隐约约烧灼起来。 过了许久,沈自酌终于开口, “这些话,以后别说了。我们就按现在这样。” 这样是怎样? 谭如意咬紧牙关,因为方才这一个吻而生出的绮思幻想一瞬间消退得一干二净,又对竟会心存妄想的自己心生唾弃,“沈先生,你要干涉我吗?那我是不是也能干涉你跟其他人的交往?” 沈自酌静了一瞬,“可以。” 谭如意彻底不明白了,心里的愤怒、自厌和难受一时翻涌起来,“沈先生,你能不能把话讲清楚。你到底是想怎么样?你知不知道……这是我,我第一次……”她耻于开口,还是咽了下去,“我也没说错,今后两讫,我终归是要结婚的。我……你别来招惹我。” 她声音渐低,别过脸避开沈自酌的注视。 沉默了许久,就在谭如意以为这个话题即将无疾而终之时,沈自酌终于开口,望着她,目光认真,声音仍是低沉,混合着雨声,“我可能喜欢你。” 谭如意吓得涌上眼眶的眼泪瞬间退回去了,转过来呆愣着看着沈自酌。 “所以,以后别说这些话了,听着难受。”   ☆、第21章 同居(01) 谭如意沉默良久,心里闪过千万个念头,最终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指,轻声笑了笑,“那沈先生你今后也别再开这样的玩笑了,听着难受。” 在被怂恿着“哪个少女不怀.春”的大学时期,谭如意并非没有对谁心生倾慕。她读的是汉语言文学,与对外汉语专业有几门课重叠。一起上课次数多了,认识了对外汉语系的一个男生,名叫裴宁。细数起来,他应该算是谭如意长到近二十岁,第一个称得上是“喜欢”的对象。 裴宁身上没有一些学这专业的男生会有的酸腐、愤世嫉俗等缺点,难得的行事稳妥,又谦虚平和。院里有位德高望重的老教授,对裴宁格外的青眼有加。本科毕业之后,裴宁申请了英国的一所名校,毕业后下落何处,谭如意却是不清楚了。 在阴盛阳衰的师范学校,男生本就是稀缺资源,何况裴宁这样的男生。据说裴宁会上师范大学是因为高考估分失误,为求稳妥,是以走了提前批。追求裴宁的女生能从学校南门排到学校北门,谭如意并未抱有太多幻想。但虽教生活打磨得性格粗粝,到底是少女情怀总是诗的年纪,私底下,谭如意写过不少语焉不详的抒情诗。 写在一个墨绿色硬壳的笔记本上,里面记着许多谭如意偶尔生发的灵感或者句不成篇的感概。半年之后,因为一次随机分配组员的小组作业,谭如意恰巧跟裴宁分到了一组。这门课的老师便是那位德高望重的老教授,小组四人未敢有半点马虎,有时间便凑在一起找资料,交流心得。 状况发生在结课聚餐的那天。大家一起去吃火锅,吃到半途,谭如意去了趟洗手间,等她回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墨绿色的笔记本正被同组的一个女生捏在手里。 谭如意心里咯噔一跳,便看见三人同时转过头来,目光定在她身上。那个女生用开玩笑的语气说道:“原来如意你喜欢裴宁啊。” 六道目光,仿佛六颗钉子,要将她钉死在耻辱柱上。若只有那女生的这句玩笑便也罢了,偏偏裴宁看她的目光,也霎时变得意味深长。另一位男生更是口无遮拦,玩笑的语气也盖不住字里行间的嘲讽,“都潜伏大半年了,一点迹象都没有。谭如意你应该早点说啊,早说说不定还有那么一点希望呢,可惜裴宁前天刚刚答应了法语系的系花。” 谭如意神情冷硬,上前朝女生抻出手,“还给我。” 女生觑了她一眼,脸上笑容僵硬了,“开玩笑的啦,生什么气啦。” “给我。” 女生“嘁”了一声,将本子丢给谭如意。谭如意没说话,翻开本子将其中写诗的纸张一页页扯下来,拿起一旁的打火机点燃一角,随手扔进还没点燃的酒精炉里。火舌舔舐固体的酒精,霎时熊熊燃烧起来。 谭如意捞起自己的书包,飞快地逃离了饭馆。外面是刺骨的寒风,可血液里却仿佛烧着一把沸腾不息的火焰。她走出去数百米,才发现自己手里还捏着那个本子。她看了一眼,随手扔进了雪水里,又走上前,咬紧牙关,狠狠地踩了一脚。 后来,两个系一起上的课渐渐少了,谭如意与裴宁碰面的机会也少了。偶有几次在食堂遇见,裴宁仍是意味深长地望着她,欲言又止。谭如意只当没看见,端着餐盘急匆匆地从他身旁掠过。 再后来,专业实习,大四做毕业论文,然后去支教。时间是一味良药,将当年的不堪一一抚平。 谭如意深切明白自己的缺点,自尊心强,又格外敏感。越是显得满不在乎,越是心心念念难以放下。可她又十分能忍,若非真正关涉原则,多数时候一咬牙也就过去了。面对现实之时,所谓的自尊心往往一文不值。 她未尝不明白当年这事儿,换一个人来,可以解决地滴水不漏,既不弄得彼此难堪,又不至于损了自己的面子。可她天生不是这样能够左右逢源的人,虽然渐渐让现实磨砺得隐忍自安,可内心深处始终藏着一股毁天灭地的孤高气势。 她格外的不信命,又格外能够感受命运的恶意。挣扎了二十多年,仍然没能彻底摆脱出身加诸她的种种限制。 沈自酌的“喜欢”之前加了一个“可能”,比起质疑“可能”一词,她反而更加不能去相信这个“喜欢”。 谭如意心情在百转千回之后,渐渐平静下来,“沈先生你不是喜欢我,只是男人都有这样的毛病,自己名下的东西,不管喜不喜欢,自己没动,别人就动不得。” 沈自酌眉头渐渐蹙拢,目光沉郁,“你是这么想我的?” 谭如意紧抿着嘴,别过头,没吭声。 沈自酌捏着她的下巴,将她脑袋转过来,“你是这么想我的?” 谭如意被迫与他注视,索性不闪不避,“那么……沈先生,你‘可能喜欢’我哪里呢?” 沈自酌静了数秒,脸上的表情一时可谓异彩纷呈。然而谭如意紧盯着他,丝毫不退让,也不肯主动解围。她心里到底是存了一点期待,想听听看沈自酌会说出怎样的答案。 过了许久,沈自酌手指松开,在自己的位置上坐好。他手臂搭在方向盘上,直视前方,声音低沉,语气十分的真诚,“你很好,适合好好过日子。” 谭如意静了片刻,无声地叹了口气。她也转身坐好,将落在一旁的衣服拾起来,“回去吧沈先生,我饿了,你应该也饿了。” 沈自酌转头看了她一眼,她望着前方目不斜视,紧抿着唇,眉目间几分倔强。想来,并不是那么满意他的回答。如此,他伸向钥匙的手也停了下来,身体往后靠去,打算非要此时此刻将这个问题解决清楚,“不是你要的答案?” 谭如意怔了一下,扭头看他。 沈自酌看着她,目光沉静,“别为难我,有些事我自己也说不清楚。” 谭如意没说话。 “我想清楚了,会告诉你。” 这语气分外真诚无奈,简直在说,“别为难我,这道题我暂时解不出来;等我解出来了,会告诉你。” 谭如意不由勾起嘴角,心想自己大约也是太过于急切了,静了一瞬,点了点头。 —— 到家之后,谭如意又打了一个喷嚏,沈自酌将钥匙搁在柜子上,“赶紧去洗澡,换身干净衣服,别感冒了。” 谭如意连连点头,依言照做。然而当她洗到一半,才发现自己仓促之下,忘了拿换洗的内衣。处境极其尴尬,她从架子上拿起一条干净的浴巾裹上了,将浴室门开了一线,朝外看了一眼。沈自酌不在客厅。 简直天赐良机,她将宽大的浴巾裹紧,飞快地跑向书房。然而刚到门口,便看见站在书架前的沈自酌缓缓转过身来。 谭如意脸颊顿时涨得通红,一时进退维谷。 见沈自酌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一瞬,手里动作顿了顿,而后握紧了刚从书架里抽出来的那本书的书脊,低声说了句:“你进来吧。” 说着迈开脚步,从她身旁擦过去,走出书房。 谭如意立即将书房门关上,落了锁,背靠着门板,羞愤得只想找个地洞钻进去。她平日其实格外注意,贴身衣物与沈自酌的衣服都是分开晾晒的,平时也一定要包裹得严严实实才敢从书房出去,就是怕发生这样的尴尬。 百密一疏。 谭如意叹了口气,飞快将衣服换好了,面无表情地打开了门。沈自酌正坐在沙发上看书,听见动静了,动作顿了一下,却并未转过身来。 谭如意目不斜视地走进厨房,开始准备晚饭。 炒着菜,心思却飘出去:沈自酌今年二十八岁,他以前谈过几次恋爱?和别人……那个过了吗? 正胡思乱想着,厨房门口人影一闪,谭如意吓得差点丢了锅铲,“沈,沈先生……” “我拿个水果。”沈自酌径直拉开冰箱门,拿出一盒草莓。关上之后,顿了顿,复又拉开,拿出一个苹果。 沈自酌走了,谭如意方长长地舒了口气,往锅里一看,鸡蛋糊了。   ☆、第22章 同居(02) 吃过晚饭,沈自酌照例去洗碗收拾厨房。谭如意坐在沙发上,一边吃着草莓一边翻起了沈自酌摊在茶几上的图集。那是本讲木匠工艺的书,她看不太明白,只觉得做出来的家具格外精美,权当做产品目录翻来消遣了。 看了一会儿,沈自酌洗完从厨房出来,在她身旁坐下。谭如意指着一个雕花的五斗橱问他,“这个真的可以不用钉子?” 沈自酌顺着她指的地方看过去,“嗯,榫接即可。” “那沈先生你会做吗?” “我没打过五斗橱,只做过桌子和椅子。” 谭如意笑起来,“原来沈先生你真的会木匠手艺。” 沈自酌拿起水果刀和苹果,轻轻巧巧的削起来,“比不上三叔的十分之一。当年他和我三婶结婚时的家具,全部是他亲手打的。” 谭如意没说话,想起方晓葵的事,不免有些欷歔。 “我只学了点皮毛,三叔说我做的东西太笨重,用着虽舒服,但不够灵巧精美。” 谭如意不以为然,看着沈自酌捏着水果刀的修长手指,笑了笑说:“自己家用的东西,还是舒服最重要。” 沈自酌“嗯”了一声,片刻后,将削好的苹果递给谭如意,抽了张纸巾,将手指和水果刀沾上的汁水擦干净。 谭如意有些受宠若惊,抬眼看了看沈自酌的脸,他倒是神情平淡。谭如意轻声说了句“谢谢”,接过来缓缓地咬了一口。 沈自酌坐了一会儿,似有些犹豫,欲言又止,过了半晌才开口道:“帮忙买把新伞,赔给你那位姓梁的同事。” 谭如意差点一口呛住,轻咳了一声,看着沈自酌。沈自酌头微微一偏,避开了她的直视,沉声说道:“我并非想要干涉你和别人的交往,刚刚有些冲动。” “那你……” 沈自酌知道她要问什么,立即回答:“那不是。”他转头看着谭如意,“在湖边那天就有打算,不是一时冲动。” 谭如意这下真呛住了,立时猛地咳嗽起来,脸也涨得通红。她早发现沈自酌这人说话不爱拐弯抹角,但坦诚到这个地步,着实有些吓人。 她回想起两人在车里的对话,忽觉得或许对于沈自酌而言,问题真的只分为“知道”与“不知道”两种。不知道的不回答;不肯定的要加一个“可能”;而一旦知道,必定直言不讳——前提是你的提问恰好切中要点。 如果是这样,那这两个月的相处时曲折复杂的心路历程,未免有些自找麻烦的嫌疑——如果沈自酌是台智能机器人,她之前无疑是没有找到正确的使用方法。谭如意被自己想出的这个比喻逗笑了,又立即敛起笑意,想要再验证一次:“那我哭的那次……” 沈自酌看她一眼,“嗯。” 谭如意这下彻底笑不出来了——既然同沈自酌开门见山就能简单直接得出问题答案,那她之前同夏岚交流过的那些拐弯抹角的心思,岂非全无必要? 谭如意微妙觉得有挫败,但转念又想,今后同沈自酌的相处,或许会意外地轻松起来。 —— 周二便是教学参观的日子,晚上下了一宿的雨,清晨停了,天空显出一种洗净的透彻。谭如意将新买的一把格子伞还给梁敬川,说是昨天风太大,他原来那把被风刮断了伞骨。梁敬川不疑有他。 上完第一节课,谭如意在办公室里等沈自酌和沈子轩。九点半的时候,接到了沈自酌的电话,谭如意急忙从椅子上站起来,坐在后面梁敬川笑问:“谭老师在等人?刚刚改作业就有点心不在焉。” “啊,带亲戚家的一个小朋友来参观学校。” 一旁的马老师接腔,“那得好好接待,要是小朋友报了我们学校,你可以去找招生处的主任要点茶水费。” 谭如意笑了笑,“那我就先下去了。” 沈自酌和沈子轩站在教学楼前的空地上,正是下课的时间,教室门口围满了前来参观的家长。谭如意朝着沈自酌喊了一声,沈自酌隔着人群朝她招了招手。他今日穿得一件休闲款的白色衬衫,少了几分平日的严肃之感,格外显得眉目疏朗而风姿清举。 谭如意迎上去,同沈子轩打了声招呼。沈子轩埋头玩着手机,没有接腔。谭如意也不在意,笑问:“沈先生,想先看哪里?” “让子轩听会儿课。” “那就去我们班上吧,”谭如意领着二人往前走,到了教学楼最西边的一间教室。没曾想恰好是梁敬川的课,几人在教室门口撞上,梁敬川看了沈自酌一眼,目光一闪,笑着对谭如意说:“谭老师接到人了?” 谭如意一时不知道如何介绍,踌躇起来。沈自酌主动朝梁敬川伸出手:“梁先生你好,敝姓沈。” 梁敬川与他握了握手,正好上课铃打响,梁敬川笑了笑说:“谭老师,你带沈先生和小朋友找个位子坐下吧。” 沈自酌将沈子轩手里的手机夺过来,往前一推,“自己去找位子坐,下课了我来接你。” 沈子轩不满,“二叔,你不陪我听啊?” “是你要读初中,不是我。” 沈子轩撇了撇嘴,走进教室。 谭如意笑说:“梁老师,那就拜托你帮忙照看一节课。” 梁敬川摆了摆手,“放心。谭老师你带沈先生去别处看看吧。” 两人在门口站了片刻,谭如意问沈自酌:“找个地方等吗?其实梁老师上课很有意思的,我要是初中数学换他来教,肯定能考上市里的高中。” 沈自酌看她一眼,“你数学不好?” 谭如意笑了笑,同他往礼堂的方向走,“不太好,不然也不会学文科的。” 学校的礼堂没活动时落了锁,两人运气好,恰好碰上管钥匙的老师。一打开门,迎面一阵尘埃的气息,谭如意开了一盏灯,沿着阶梯缓缓朝下走。她仍没忘记自己的职责: “一般文艺汇演,颁奖典礼什么的会来礼堂,更大一点的活动,都是在操场上举行的。” 沈自酌似听非听,随意找了个靠近过道的位置坐下。谭如意见此,在他身旁停下脚步。沈自酌忽伸出手,握住了她的手。谭如意微微一震,便听见沈自酌沉静的声音响起来:“如果早些认识,我可以教你。” 谭如意恍惚了一瞬,才明白过来沈自酌是在继续之前那个关于“数学”的话题。 沈自酌大她四岁,她读初一的时候,他念高二,算来,教她确实绰绰有余。谭如意猛地回过神来,发现自己竟然真照着他说的话假设起来,不免觉得自己有些可笑。她扭头朝沈自酌看去,灯光自右侧头顶照下来,他半边身体隐藏在阴影里。谭如意手心有些痒,手指微微一蜷,轻声说,“哪有这样的如果呢。” 礼堂十分空旷,声音再大一点,便似乎能听见回音。沈自酌往里挪了一个位子,示意谭如意在他身旁坐下。 气氛有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但似乎很适合交谈,借着阴影的遮蔽,谭如意斟酌片刻,问出了她一直好奇的一个问题:“沈先生,你之前谈过恋爱吗?” 沈自酌“嗯”了一声。 “谈过几次?” “两次。” 谭如意静了一瞬,“不介意的话,能不能……能不能跟我讲一讲?” 沈自酌的两次恋爱,都十分的短暂,一段不到一个月就无疾而终;一段苟延残喘了半年,还是寿终正寝。 他这样的人,自然不缺乏异性的追求 ,本科时,也曾被学校的女生们安上了诸如“四大男神”“十大校草”这样的名头。第一段恋爱是在大二的时候,对方是大一的小学妹,借由“女生节”的噱头告白,让沈自酌难以开口拒绝。一个月后,学妹主动提出分手,说他太过冷淡,平时跟他说句话都要提心吊胆半天,连他什么时候高兴什么时候不高兴都摸不清楚。 第二次是在大三,对方是新闻系一个极为活跃的女生,大二就上过电视,主持过诸多校园活动。沈自酌同她认识,是在学校的一个评奖现场。之后通过接触,逐渐熟悉起来。女生开朗活泼,对沈自酌展开了极为猛烈的追求。沈自酌与她相处尚算愉快,也时常被她的活力所吸引,考虑之后,同意了她“试一试”的建议。 这段恋爱基本遵循一般恋爱的流程,牵手接吻照常发展,但也仅限于此。半年之后,女生提出分手,说自己作为这段关系的主导一方,始终等不到沈自酌主动,实在太累了。之后沈自酌就自己的性格问题做过反思,也总结出了诸多不足的地方,但始终没有等到让他实践的第三次机会。此后他对于女生的告白总是格外谨慎,如果不能肯定自己确实同样出于喜欢,就不敢轻易开口答应。 他还清楚记得第二任女友归纳出的他的种种缺点:“不解风情,不懂浪漫,不会甜言蜜语,说话过于直接,与人交往过于冷淡,总而言之,是个十分不温柔的人……” “不是这样的。”谭如意忽出声打断他。 如果不温柔,怎么会帮她买床又仔细组装;怎么会主动饭后洗碗,清扫玻璃;怎么会记挂着她“冷不冷”,又时刻注意她的情绪…… 谭如意转头看着他,认真道:“我觉得沈先生非常温柔。”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所有买V支持正版的大家!! V章留言满25字一律赠送积分,相当于同等数额的 币,相当于如果留言满250个字话,阅读盒子的下一章基本就能不花钱啦~   ☆、第23章 同居(03) 沈自酌一时没有接腔,静了片刻,忽将谭如意放在腿上的手握住了。 谭如意睫毛轻颤,经过一番回想,她倒开始相信,沈自酌的“可能喜欢”并不是为了给她一个交代而瞎诌出来的借口——真要是借口,未免也太愚蠢了。 恋爱经验为零的谭如意,没吃过猪肉,好歹见过猪跑。以沈自酌的条件和现在的年纪,这样两段仓促得连是否能称之为“恋爱”都须存疑的经历,实则并不那么常见。 寻常二十八岁的男人,要有沈自酌这样的长相、家世和才识,恐怕早就混成了情场高手。如果沈自酌真的毫无隐瞒,只能说他这人在感情上的确有些凉薄,恐怕也有些不肯将就的感情洁癖。唐舒颜在他身边十年都毫无进展,想来也并非难以理解了。 “沈先生。” “嗯。” 谭如意开玩笑说:“所谓的智商高情商低,指的就是你这样的人吗?” 真要细究起来,也算不上情商低。沈自酌还是十分的会察言观色,只是恰好缺少与与之相衬的表达能力。 沈自酌犹豫了一下,“或许吧。” 谭如意乐不可支,又觉得这样似乎不妥,立即敛了笑意。沈自酌目光落在她脸上,轻声说:“再笑一笑。” “……诶?” “你笑起来好看。” 谭如意耳根立时热灼起来,哪里还笑得出——沈自酌的前女友未免也太挑剔了,这也能叫“不会甜言蜜语”? 静了一会儿,沈自酌问她:“你呢?” “嗯?啊……我,我没有谈过恋爱。”她笑了笑,“读书的时候忙着打工去了,毕业了又去支教,没有时间也没有机会。” 沈自酌静了数秒,想到昨天在车里被她咽回去的那句话,他目光移到她素净的脸上,心里忽生出些复杂的情绪,“所以,昨天是你的初……” “不是的!”谭如意急忙说道,低垂着头,声音也跟着低下去,“……婚礼上才是。” 沈自酌手指一紧,将她握得更加用力,少顷,低声说:“抱歉。” 谭如意耳根通红,“没什么好道歉的……”她心脏一阵不受控制的乱跳,急忙将手抽出来,“沈先生,我们该回去了,差不多也要下课了。” 沈自酌看着她,目光沉沉,在她预备起身之时,忽然伸手将她腰一揽,探过去身去,低头在她唇角亲了一下,声音低沉,拂起温热的呼吸,“如果我事先知道,会更用心一点。” —— 快走到教学楼了,谭如意仍没有从方才的情绪中缓过神。她拿手背贴着自己发烫的脸颊,试图让自己镇定下来。 在教室门口等了一会儿,下课铃声敲响。坐在过道里的沈子轩立即从椅子上弹起,待梁敬川说完“下课”之后,如离弦之箭一般飞出教室。 他到了沈自酌跟前,立即开始抱怨,“讲的什么啊,一句都听不懂!” 沈自酌面无表情,“要是听得懂,还读什么六年级。” 谭如意扑哧一笑,沈子轩立即瞪了她一眼,但碍于沈自酌在场,没敢说什么。梁敬川从教室里走出来,笑问:“怎么样小朋友?” “听不懂。” “上初一就听得懂了……”有家长围上来,梁敬川便对谭如意说,“谭老师,可以带小朋友逛逛校园,还有多媒体教室。” 谭如意忙说,“梁老师你忙你的吧,我招呼就好了。” 梁敬川笑着摆了摆手,转身去应对家长的询问。 谭如意带着叔侄二人朝操场走去,沈子轩找沈自酌要回被没收的手机,边走边玩。走了一阵,忽对谭如意说:“我要是来这个学校,不会你教我吧?” “不知道,随机分配的。” 沈子轩撇了撇嘴,“要是你教我,我肯定不来……” 话没说完,忽让沈自酌拍了一掌。沈子轩急忙捂住脑袋,“干嘛啊二叔!” “她教你了怎么了?” 沈子轩嘟哝,“谁乐意让认识的人教啊,天天找我妈告状……” 沈自酌又拍了一掌,沈子轩嗷嗷叫着跳起来,“二叔!” 沈自酌神情冷淡,“没谁乐意管你们家的事。” 沈子轩哪里懂沈自酌话里的深意,抱怨了几句,也就没说什么了,接着低头玩手机。 谭如意带二人参观完了操场和多媒体教室,已接近中饭时间,沈自酌无视沈子轩的高声抗议,要求在学校食堂吃午餐。 谭如意也不甚同意,“食堂的菜味道不太好,还是去外面吃吧。” “没事。” 谭如意无法,带着两人去了食堂。他们来得早,人还不算多。正是如此,沈自酌在队伍里格外显眼。谭如意正四下张望,站在前面的沈自酌忽攥住她的手往前一拉,跟上了移动的队伍。 正在这时,谭如意注意站在旁边窗口队列的,恰好是隔壁班的政治老师。她朝着二人相牵的手看了一眼,意味不明地笑了笑,谭如意报以尴尬一笑。 打完菜,三人找了个清净的角落坐下。 沈自酌拿起筷子,尝了一口番茄炒蛋,“是不太好吃。” 听沈自酌如此说,早就不满的沈子轩立即跳起来,“二叔,我们还是去吃酒店吧!” 沈自酌丝毫不为所动,“谁教过你可以浪费粮食?” “可这菜闻着就恶心!谁吃得下去!” 他嘟着嘴,将餐盘使劲一推。 谭如意有几分难堪,“沈先生,要不你带子轩出去吃吧。” 沈自酌没回答,从她的餐盘里夹了一筷子小炒南瓜,“沈子轩,别在我面前耍少爷脾气。还有,”他抬头瞥了沈子轩一眼,“今后你要是再敢冲你阿姨发火……” 沈子轩立即噤声,僵持了一会儿,还是心不甘情不愿地坐了下来,拿起筷子夹菜,将餐盘撞得叮当作响。 吃完之后,沈自酌送沈子轩回学校。谭如意将两人送到门口,看着沈自酌上了车,脚步一时挪不开,心里莫名生出些不舍的情绪。可两人分明已日夜相对,朝夕相处。 沈自酌发动车子,开出去数米,忽然踩了刹车,打开驾驶座车门。 谭如意一怔,见他迈开脚步朝自己走来。步伐很大,仿佛带着一阵风。到了跟前,他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一个小东西,塞进她手里,将她手团紧了,低声说:“下班见。” 谭如意心里一时涌出无限的甜蜜,“下班见。” 等车子驶远了,谭如意张开手掌,躺在掌心里的是颗大白兔奶糖。 —— 回到办公室坐了一会儿,吃饭的老师也都陆陆续续回来了。谭如意改了会儿作业,梁敬川走进办公室,朝她笑了笑,打了声招呼,“谭老师。” 他语气与平日相比,微妙有些不同,似乎更客气些,显出几分疏离。 谭如意愣了愣,正要回应,梁敬川已回自己座位上坐好,再没抬头。 又过了一会儿,马老师吃饭回来了。她冲了杯茶,一边喝一边说:“谭老师。” 谭如意连忙转身:“马老师,怎么了?” 马老师打量着她,似笑非笑,“什么时候有男朋友的,也不跟我们分享分享?” 谭如意心里虽有预感,让马老师用这种语气点出来,仍觉得几分尴尬“对不起。” “哎,没什么好道歉的,主要是我以为你还单身,正打算帮你牵线呢。” 谭如意笑了笑,“真的非常对不起,让您费心了。” 马老师摆摆手,“没事没事,你能找到这么好的男朋友,我们也替你高兴,是吧,梁老师?” 梁敬川这才抬起头来,冲谭如意笑了笑,“谭老师,恭喜你。” 谭如意再迟钝也明白过来了,又联想到梁敬川两个月以来的行为,心里愧疚顿生,她咬了咬唇,“梁老师,你昨天说的那个农场……” “人没凑齐,取消了,正要跟你说呢。”梁敬川笑说,从桌子上拿起块巧克力,扔给谭如意,“今后有机会再说吧。” 谭如意伸手接过,松了口气,心里十分感激梁敬川行事妥帖,不露痕迹。 —— 当晚在餐桌上,谭如意被告知沈子轩对她就职的学校颇多微词,谭如意反落得轻松:“他不愿意来也好,我不太会跟他打交道。” “不用跟他客气,”沈自酌说,“大嫂平时没时间教育他,都是被保姆惯出来的臭脾气。” 谭如意看他一眼:“他好像挺怕你的。” 沈自酌不以为意,“很多人都很怕我。” 谭如意不由笑了笑,心想,自己本来也是“很多人”中的一员。 “五一放几天假?” 谭如意回过神来,“三天。” “想去哪里玩吗?” 谭如意摇了摇头,“我想回去看看爷爷。”她基本三天到一周给谭爷爷去个电话,但已有两个月没回家了。 谭如意奶奶在谭吉出生后不久就去世了,此后谭爷爷一直是一个人生活。他是个特别会给自己找乐子的人,鳏居多年,弄弄花草,下下棋,打打骨牌,倒也过得有滋有味。如果不是谭卫国时常跟他添堵的话,他的晚年生活,恐怕还能更清闲一些。 沈自酌沉吟片刻,“有时间的话,我陪你一起回去。” 谭如意心生感激。与沈自酌的婚事,一直是谭爷爷心里的一根刺,每每说起来,总要感叹自己没本事,生了个窝囊废的儿子,还不能保得孙女周全。若沈自酌能一起回去,好歹也能让爷爷安心一些。 作者有话要说:梁老师功成身退了……再怎么给戏份,也是个打酱油的命OJZ   ☆、第24章 同居(04) 然而五一放假前夕,沈自酌一直在寻求的供货渠道,总算有了眉目,商谈的时间恰好安排在一号下午。 谭如意自然是有些失望的,但明白沈自酌事业心强,如果这次商谈能够成功,或许能成功突破他正面临的瓶颈。 从崇城到镇上乘车两个半小时,沈自酌提出送她回去,被谭如意拒绝了。 “送了沈先生还要自己开两个多小时的车回来,没必要的。再说万一耽误你沈先生你开会就不好了,”谭如意笑说,“我在大巴车上睡一觉就到了。” 一号上午,晨光清透,沈自酌将谭如意送去车站。 往镇上去的路上,恰好有一个十分有名的旅游景点,是以往那方向去的发车数很多,基本四十分钟便能有一班。 谭如意临时买了就近的一班,在候车大厅等了一会儿,沈自酌送她上车,“晕不晕车?” 谭如意摇头。 “东西都带好了?” 谭如意点头。 “到了以后,给我打电话,”沈自酌顿了一下,“在路上无聊,也可以给我打电话。” 谭如意笑起来,“我知道的,沈先生你开车的时候已经说过一遍了。” 沈自酌“嗯”了一声,“回去替我跟爷爷陪个罪,下周末要有空,我再跟你一起回去。” “下周谭吉过生,爷爷要来的。” 沈自酌无话可说了,静静站了一会儿,将谭如意手握了握,“上车吧。” 谭如意笑了笑,从沈自酌手里接过袋子,上车找到自己的位置。坐好以后,往车门外看了看,沈自酌的身影已经不见了。 正觉怅然,忽有人敲了敲窗。谭如意立即转过头,沈自酌正一手插着口袋,站在车窗外。隔着灰扑扑的玻璃窗,四周满是汽车尾气喷出的烟雾。 谭如意连忙将窗户推开,不忍心继续看他站在这样的地方,“沈先生,你回去吧,车马上就要开了。” “嗯。”沈自酌没有动。 两人都没说话,对望了片刻,车子发动了,谭如意立即朝着他挥手道别。沈自酌也抬手朝她一挥,开口说了句话。谭如意一时没听清,直到车子开出去老远了,才反应过来,他说的应该是:等你回来。 —— 送走谭如意以后,沈自酌开车回公司准备晚上的会面。 工作室一直以设计为主,但通过数年的发展,与许多专业的装修队和建材供应商建立了长期的合作关系。毕竟设计是一方面,能否百分百实现,还得看执行的力度。 在建材供应这方面,工作室始终处于十分被动的地位。许多进口的材料自己没有渠道,被人一扣,漫天要价的情况时有发生。为了防止重蹈覆辙,沈自酌打算从根源解决问题,直接找到合适的进货渠道。 当然如果一旦踏出这一步,工作室的性质也会有所转变,关涉的事情将更为复杂。 这些事,他同唐舒颜都仔细推敲过了,也咨询过专业人事,将风险与未来的发展前途都做过评估。风险很大,但一旦成功,工作室的发展将更上层楼。 唐舒颜已经在办公室等着了,沈自酌一到,就同他做最后的确认。 两人将事先备好的资料又熟悉了一遍,吃过中饭,在办公室休息了半个小时,然后开车去了会场。 唐舒颜做主发言人,负责陈词,之后由沈自酌负责答问。会议长达两个小时,散会之时,商讨出了的大概的眉目。 眼看着接近晚餐时间,唐舒颜趁势邀请与会人员去订好的酒店就餐。 走出会议室,唐舒颜长舒了一口气,冲着沈自酌笑了笑说:“上回这么紧张,还是研究生毕业论文答辩的时候。” “辛苦了。” 唐舒颜捋了捋垂下来的头发,转身跟上队伍,“倒也不辛苦,就是年纪大了,胆子反而小了。” 定的是崇城最有名的五星级酒店,席间大家撇下了开会时的严肃神情,推杯换盏之间谈笑风生。 供货商代表是个美国人,最初还耐着性子等翻译一句一句翻给他听,后来索性直接同沈自酌和唐舒颜用英文交谈起来。 问的第一句话却是,“沈先生和唐小姐是夫妻?” 沈自酌目光微敛,“不是,我已经结婚了。” 老美大笑起来,“那作为伙伴,你们真是配合默契。” 崇城区的代表也加入交谈,“唐小姐真是一个有胆识的人,第一次见面我就被她打动了。” 唐舒颜笑说:“谢谢。” 崇城区代表接着说:“早就有与贵公司合作的意思,唐小姐找上门来之时,我真觉得心有灵犀。聊了半席话,不由嫉妒沈先生能有这样一个得力的合作伙伴。” “陈先生,这真是过奖了。”唐舒颜笑了笑说,“可惜中国社会总不能给投身事业的女人以公正的评价,反而要用是否结婚,是否生孩子来作为衡量的标尺。这大约是我这些年唯一觉得不平的地方吧——奋斗了这么多年,被冠了一个‘剩女’的称呼。” “这么多年,唐小姐没能遇到一个甘愿走入围城的对象?” 唐舒颜手里动作一顿,眸光微沉,仍是笑说:“自然是有的。只是感情不同于做生意,不是费心经营就能成功的……我大约,还是欠缺了那么一点勇气和运气。” 崇城区代表哈哈一笑,举杯敬唐舒颜,“拿就祝唐小姐早日找到如意郎君!” —— 上午的阳光温暖而不刺眼,谭如意上车之后,听了会儿歌,被晒得有懒,渐渐睡着了。睡到半途,醒了一次,迷迷糊糊间听见身后有人在讲话。说的不是中文,是字正腔圆的英式英语。 听了几句,似乎是在介绍沿途的景观,困顿再次袭来,她没再细听,只隐约觉得,这人的声音倒是十分的清澈悦耳。 再次醒来,是在途中的一站。坐他身旁的人取架子上的东西时,不小心将她腿踢到了。唐如意惊醒过来,对方连声道歉,谭如意摆了摆手,“没关系。” 话音刚落,忽觉头顶的光给人遮了一线,谭如意仰头,对上一张俊朗的脸。 谭如意思维迟滞了片刻,觉得这张脸看着十分的眼熟,还没来得及反应,下一刻,那人笑起来,“谭如意,好久不见。” 谭如意大脑一片空白,许久之后,终于找到自己的声音:“裴宁。” 裴宁对坐在他身旁的老外说了句话,而后到谭如意身旁的空位坐了下来,扭头看着她,“算起来,两年没见了吧。” 谭如意仍有些恍惚,此刻裴宁只与她隔着一拳头的距离,呼吸间就能隐约闻到他身上的气息。还是觉得不真实,各式各样的念头一时翻涌不断,谭如意张了张口,没出声。 裴宁见她没说话,笑了笑,又问:“出来旅游吗?” “不是,”谭如意摇头,干涩说道,“回家。”总觉得自己开口的腔调说不出的怪异,声音都好似不受自己控制。 “你在崇城工作?” 谭如意低头,“嗯”了一声。 裴宁静了片刻,轻笑一声,似有些苦恼,“还是不愿意跟我说话啊?” “不是,”谭如意立即否认,那事儿已经过去了这么久,她怎么耿耿于怀,也不至于记挂到现在,“……就是没想到会在这里碰见你。” 裴宁笑起来,“我也没想到竟会这么巧。” “过来玩吗?” “给我在英国的老师当导游。” 谭如意微微抬眼,看了看裴宁。变化有些大,原先那种青涩的气息褪了大半,显出一种男人特有的硬朗。便如宝剑出鞘时,一闪而逝的寒芒。 裴宁也在看她,“你没怎么变。” “怎么会,”谭如意垂下目光,“人总是会变的。” 裴宁摇了摇头,“一样的拘谨防备。” 谭如意没说话。 沉默了一会儿,裴宁又问,“现在在当老师吗?” “嗯。” “教初中还是高中。” “初中。” “在哪所学校?” 谭如意没回答。 裴宁笑起来,也不追问,只说:“愿意留个联系方式吗?”虽在询问,动作却是不容拒绝的架势,自口袋里掏出手机递给谭如意。 谭如意无法,将自己的号码输进去。 裴宁接过来,拨打出去。听见谭如意手机震动起来,方挂断了,“刚刚换的崇城的号码,你可以存一下,”他顿了顿,笑说,“当然,不存也可以。” 谭如意没有动,“你要留在崇城工作?” “嗯,工作还没找好,刚刚找到落脚之处。” 两人之间隔了时间和空间的距离,还有当年一桩悬而未决的公案,说什么都有些交浅言深的意思。裴宁自然也觉察出她不愿多谈,无关紧要地寒暄了两句,重回到后面的座位坐好。 紧接着,清越的声音再次响起来。谭如意头靠着车窗玻璃,却是无法再睡着了。 开了半个小时,到了景区。 身后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裴宁同他的老师从座位上站起来,路过谭如意身边时,裴宁还是顿下脚步,笑说:“有空再联系。” 谭如意抬了抬眼,只说:“再见。” 等裴宁的身影消失在车门口,她将手机掏出来,翻出通话记录,顿了片刻,将刚刚那条删除了。   ☆、第25章 同居(05) 到家的时候,谭爷爷正斜靠着椅子,叼着烟袋,坐在楼前晒太阳。在他跟前,有两个小孩儿正在玩滑板车。 谭如意喊了声“爷爷”,谭爷爷立从椅子上站起来,迎上前去,“回来啦!” 两人进屋,谭爷爷又是倒茶又是拿水果,谭如意一一拦下来,拉着他在沙发上坐下,仔细问过了近况,方才放心。 眼看着快到饭点,谭如意坐了一会儿便起身去厨房做饭。正切着菜,谭爷爷跟进来,“如意啊,你爸中午不回来吃,少炒两个菜。” 谭如意应下来,问道:“我爸最近在做什么?” 谭爷爷叹了口气,“还能做什么,成天鬼混,也不着家。” 上回谭卫国去找她的事,她没同谭爷爷讲过,怕他听了又窝火。 谭爷爷站了一会儿,没有离开的意思。谭如意转头看他一眼,“爷爷,您是不是想问我跟沈自酌的事?” 谭爷爷没说话,吸了一口烟。 谭如意笑了笑,“我现在跟他相处挺好的,他这个人,看着严肃不好说话,其实性格很好。” “当真?” “嗯,”谭如意将切好的土豆丝推到一边,拿了两只青椒,“他爷爷奶奶对我也很好,从来没有苛待过我。”她顿了顿,又说,“下周谭吉不是要过生日吗,沈自酌说让您去市里,一起聚一聚,吃顿便饭。” 谭爷爷沉默了一会儿,“倒还算懂事。” “今天本来也是要跟我一起回来的,正好碰上要跟人谈生意,他还专门嘱咐我,跟您赔个罪。” “沈家也算是大户人家,我就怕你受委屈。” “沈自酌父母不在崇城的,一年到头见不上几面。其他的亲戚,来往也不怎么密切,我没受什么委屈。” 谭如意切菜很快,“笃笃”声中,要炒的菜全切好了,“爷爷,您去外面坐着吧,一会儿油烟呛。” 谭爷爷一袋烟也正好抽完了,“你过得好,我就放心了。要有什么不顺心的,一定要告诉我,别报喜不报忧。” 谭如意笑说,“我知道的。” 下午谭如意陪着谭爷爷去街上逛了逛,添置了些日常用品。吃晚饭的时候,几天没着家的谭卫国回来了。他径直走到餐桌旁坐下,翘起二郎腿,“给我舀完饭。” 谭如意看他一眼,搁了碗,起身将电饭锅里仅剩的大半碗盛出来。谭卫国扒了两口,“你倒是还知道回来,我还以为你栖高枝了,连自己姓什么都忘了呢。” 谭如意埋头吃饭,没吭声。 谭爷爷火气却上来了,“吃饭就吃饭,阴阳怪气说什么!” “爸,你是不知道,我上回去找她拿钱看病,她不但不给,还喊保安把我赶出去?这么狼心狗肺的东西,我说她两句,还委屈她了?” 谭爷爷将碗使劲往桌上一放,“我看你才是狼心狗肺!闺女卖了还敢上门去讨!诚心想气死我是不是!” 谭如意急忙安抚:“爷爷,您别生气。” 谭卫国到底还是怕把谭爷爷气出个好歹来,哼了一声不再说话,他很快将碗里的饭扒完了,“再舀一碗。” “饭做少了,已经没了。” “三张嘴要吃饭,不知道多放点米啊?”谭卫国从口袋里皱巴巴的烟盒,从里面抽出最后一支点燃,将空掉的烟盒一把捏瘪,往地上一扔,“去给我下碗面!” 谭如意嘴紧抿成一线,静了片刻,还是放下碗起身去了厨房。她站在锅前等水烧开,揭开锅盖,一阵热气腾上来,立时熏得鼻子泛酸。 她抽了抽鼻子,往锅里搁了一把挂面。心想着,要是此刻沈自酌在身旁就好了。可另一方面,又有些庆幸沈自酌没有跟着回来。谭卫国这人惯是欺软怕硬,要是沈自酌在跟前,他一定会贴上去献媚奉承。 好在谭卫国吃完饭就又出去了,谭如意陪着爷爷去河边散步消食,回来看了会儿央视的电视剧。九点刚过,谭爷爷就睡下了。谭如意揣上手机,轻手轻脚上了顶楼。她将顶楼的门打开,走上天台,给沈自酌打电话。 —— 晚饭吃了两个小时,宾主尽欢。沈自酌和唐舒颜将人送走之后,走去路旁拦出租车。 唐舒颜今日多喝了些酒,情绪十分亢奋。她踮脚将沈自酌肩膀一拍,笑起来,“真好。” 沈自酌看她一眼,“怎么?” “过了这么多年,我还跟你在一条航线上,没有中途翻船,没有半路改航,”她双颊酡红,眼睛明亮,“真好。” 沈自酌沉默一瞬,“谢谢你。” 唐舒颜呵呵一笑,忽然说:“老沈,你说,我是不是确实该结婚了?” 沈自酌摸不透她的意思,一时没吭声。 “这一个月,我相了八个人,”唐舒颜比了一个“八”的手势,“这个月接待的客户都没到这个数。我真不想去,可我妈成天在家里寻死觅活。没办法,只能去见。结果不是二婚就是谢顶秃头,好不容易稍有个顺眼的,一张嘴就是一股臭味……你说,”唐舒颜忽停下脚步,将沈自酌的衣袖扯住了,“我唐舒颜,就只配得上这样的男人?” 不待沈自酌回答,她自嘲一笑,“如意郎君?我就是孤独终老的命,哪里找得到什么如意郎君。” 沈自酌低头看她一眼,“你喝醉了。” “我清醒着呢,”唐舒颜将他衣袖扯得更紧,“合同谈成功了怎么样?工作室飞黄腾达了怎么样?我再赚个一百万一千万又怎么样……即便有一个亿,我能买到一桩称心如意的婚姻吗?” 她紧盯着沈自酌,目光灼灼,似乎非要从他的口中得出一个确切肯定的答案。 正在这时,沈自酌的手机响了。他退开一步,掏出来看了一眼,唐舒颜立即盯着手机屏幕,“谭如意打的?” “嗯。”他将唐舒颜的手挣开了,“你等一等。”说罢背过身去,按了接听。 “沈先生。” 依然十分清软的语调,听在耳中便觉心情都放松下来,“吃饭了吗?” “早就吃过了,爷爷都已经睡了。” 沈自酌正要说话,唐舒颜忽蹲了下去,干呕起来。 电话那端静了数秒,笑问,“和唐小姐在一起吗?” “刚吃完饭,她喝醉了。” 又是一阵沉默,“你先送唐小姐回去吧,我……我也没什么重要的事,就是打电话来问问沈先生事情谈得怎么样了。” 沈自酌将电话握紧了,“你等我,等会儿打给你。”挂断之时,仍觉不放心,又嘱咐一句,“等我。” 沈自酌买了瓶水过来,待唐舒颜吐完之后,递到她手里。唐舒颜蹲着没动,沈自酌等了半晌,将她从地上拉起来,拦了辆出租车,送去她父母的住处。 到了楼下,沈自酌给唐舒颜妈妈打了电话,掺着她等了片刻,便看见楼道里走出来一个女人。 唐妈妈将唐舒颜扶住了,同沈自酌道了声谢。眼看着自己女儿醉成这样,身上一股冲鼻的酒味,不免有些心酸,“小沈啊,以后能不能麻烦你稍微劝着一些,别让她再喝这么多酒了。这孩子就是喜欢逞强,有什么心事也不跟我们说。” 沈自酌垂眸,道了句歉。 唐舒颜身体往下滑,唐妈妈往上抬了抬,“你们认识也这么多年了,我还有个不情之请。” “阿姨,您说。” 唐妈妈看着他,“你能不能帮忙劝劝她,这孩子太死心眼了,不撞南墙不回头,不到黄河不死心。都快三十了,也该结婚了,女人的青春,哪里禁得起一耗再耗呢?” 沈自酌沉吟,“阿姨,这需要她自己做决定。” “我知道。”唐妈妈叹了口气,“你也结婚了,你说的话,她应该是会听的。” 沈自酌半晌没说话,唐舒颜似乎难受,呻.吟了几声,唐妈妈又将她往上抬了抬,“我先带她上去了。” 待两人身影消失在楼道里,沈自酌方转过身往回走。 沈自酌并不迟钝,认识近十年,风雨同舟的交情,他不是没有觉察到唐舒颜的一些心思。可每每打算讲清楚,唐舒颜便带来一任男朋友给他认识。反复三次,沈自酌便有些怀疑自己是否自作多情。这种事,要是对方不主动开口,自己总不好突兀拒绝。 认识至今,沈自酌对她也并未存有暧昧的情愫。纯粹生意上的搭档,私底下的同窗好友。 上月初烧烤之时,他自然看出唐舒颜对谭如意存了几分敌意,也有些生气她的刻意破坏。 第二天谭如意态度骤变,他立即猜出是唐舒颜给谭如意递了什么话。隔天打算去与唐舒颜对质。然而还没开口,唐舒颜率先笑说:“在电梯里认识了楼上公司的市场部经理,性格特别对我胃口。我想跟他发展看看,老沈,能不能帮忙出谋划策?” 又是同样的招数,沈自酌这一拳便似打进了空气里。旁敲侧击了几句,也不好继续追究。他不能证明唐舒颜暗藏私心;即便她的确存了别样的心思,可她既然选择用最为决绝的方式为自己撇清,他怎能罔顾她的尊严继续围追堵截? 这件事,他苦恼了多年。此刻觉得,恐怕是到了该彻底解决的时候了。 作者有话要说:明天要考试,盒子本科生涯的最后一门考试= ̄ω ̄= 因为晚上要复习,腾不出时间码字,所以明天的更新,延迟到晚上10点(22点)发布~敬请见谅~   ☆、第26章 同居(06) 谭如意在天台上枯站了片刻,对面半山腰上亮着几点灯火,她抬头看了看天山,夜色倒也纯净,夜空里缀着三两个星星,孤零零的,彼此隔着老远的距离。 她将晾晒在天台上的衣服收起来,抱在臂间,缓缓地回到屋里。客厅的电视还亮着,她按遥控关掉了,回房间将晒干的衣服整齐叠好,坐在床上,发了一会儿呆。然后将家里稍稍打扫了一遍,洗了个澡,回到卧室,拿起手机看了看,没有未接来电。 她翻出通话记录,手指停在沈自酌的名字上,犹豫了片刻,还是没能拨出去。她叹了口气,暗骂自己没出息,将手机锁屏,扔到了一旁,正打算关灯睡觉,躺在床单上的手机忽然欢快地响起来。谭如意吓了一跳,生怕吵醒了隔壁房间的谭爷爷,立即捞起手机按了接听,“喂……” “怎么了,慌慌张张的?”是沈自酌的声音。 谭如意不由勾了勾嘴角,“没事。唐小姐送回去了吗?”她起身关掉了卧室的灯,打开窗户,让夜风吹进来。 “嗯,你睡了没有,吵没吵到?” 谭如意忙说,“没有的,正打算睡。”又问,“沈先生你到家了吗?” “在楼下,”沈自酌顿了顿,“能看见月亮。” 谭如意不由抬头朝外看去,“我也能。” “嗯。”沈自酌声音低沉,仿佛贴着耳畔发出一样。 两人都不自觉地静下来,过了片刻,谭如意轻声开口,“沈先生,生意谈得怎么样了?顺利吗?” “顺利,不用担心。” 谭如意笑了笑,“那就好,我也不想看到沈先生再和上回一样喝那么多酒。” 沈自酌一时没说话,静了许久,忽然轻声喊道:“如意。” 谭如意吓了一跳,“沈,沈先生……” “别在家待太久,早点回来。”他声音格外的低沉,仿佛带了些酒一样微醺的特质。 谭如意耳根莫名地烧起来,“我……我尽量。好久没跟爷爷见面了,他想我多住几天,我也不太好意思让他失望。” 沈自酌沉默下来,忽说:“带爷爷来崇城住几天,正好下周是谭吉的生日。” 谭如意倒没想到这点,犹豫了一下,“我怕会打扰到你……” “不会,我爷爷也应该很乐意。一起回来吧,”他顿了一下,“越快越好。” 谭如意不由拿手背贴着发热的脸颊,轻轻地“嗯”了一声, “我明天跟爷爷说说看。” 又说,“沈先生,你早点上楼去休息吧。” 沈自酌静了一瞬,“那你早点睡。” 挂断电话之后,谭如意心脏犹自扑通扑通乱跳,也不知道是因为沈自酌的一句“如意”,还是他劝她早些回去的语气。 她捏着电话,在床上躺下,正回味着方才的对话,手里手机响了一声,她急忙打开,是沈自酌发来的短信:晚安。 谭如意轻声一笑,正打算回复,手机又响了一下,仍是沈自酌的短信。 “想你了。” —— 第二天,谭如意同谭爷爷讲了讲沈自酌的提议。谭爷爷的顾虑同谭如意一样,生怕去了会打搅到人家。 谭如意劝说道:“现在沈爷爷每天出门要靠人推着轮椅,在家里闷得无聊,您过去的话,正好给他解解闷。你们是老战友,也有话聊。” 谭爷爷仍有疑虑,“真的不打紧?” “没事。要是沈爷爷那边不方便,您就跟我和沈自酌住一起。他房子也宽敞,再多一个人不碍事的。再说这就是沈自酌的提议,您不相信的话,我打电话让他亲自跟您说?” 谭爷爷这才放下心来。既然决定好了,谭如意当天就开始帮谭爷爷收拾行李。三号清晨,找了辆私人的小面包车,出发去市里了。 快到的时候,谭如意跟沈自酌打了个电话。车子刚到小区门口,便看见他已等在那里。 谭如意跳下车,拿出行李,扶着谭爷爷下了车,沈自酌立即迎上来,主动提起行李,问道:“爷爷,坐车累不累?” 谭爷爷呵呵笑起来,“不累不累。” 谭如意笑说,“本来沈……他说要开车去接您的,我觉得太麻烦了,就没让。” “不用接不用接,如今车子方便得很,开得也快,一会儿就到了。” 谭如意搀谭着爷爷到了楼上,沈自酌端茶倒水,礼数周全毫无差池。谭爷爷坐了一会儿,朝四周看了看。 沈自酌注意到了,低声说:“如意,带爷爷参观一下。” 谭如意忙应了一声,扶着谭爷爷起身,朝书房走去。然而踏进书房之时,她陡然想到自己的行李全在书房里!这要让爷爷看出来他俩是分房睡的,说不定又要多心…… 谭如意脑子飞速转起来,打算想个妥帖的方式先将爷爷哄出去,然而爷爷已经笑着开口:“小沈倒是体贴,床都提前备好了。” 谭如意立即朝着自己常睡的单人床看了一眼,那上面的床单被套都已经撤了,只留着一个光秃秃的床垫。自己摆在床尾的箱子也不见了,整个书房看不出有人在这里长居的痕迹。 谭如意暗暗松了口气,不由感叹起沈自酌的严谨心思。 谭爷爷对着一整面墙的书架感叹起来:“这么多书,得花多少钱买啊?看得完吗?” 谭如意笑起来,“慢慢看,总能看得完的。” 参观完书房,谭爷爷又去厨房看看了。平日吃完饭之后,都是沈自酌在收拾。他有一点洁癖,是以厨房整理得干干净净,看不出一点油污。 “如意,平时都是你做饭?” “我做饭,他洗碗。” “还晓得洗碗,挺好,懂得体贴人。” 紧接着又看了浴室和沈自酌的卧室,到了阳台上,谭爷爷眯眼看了看,“这阳台上光线充足,养花倒是很合适。” “都没养过,怕养死了。” “好养的,我等会给你说几个喜阳好看又好养,搁在这儿,平常按时浇点儿水就行。” 谭爷爷做了总结:“房子好是好,敞亮,干净,就是缺了点儿人气。” 谭如意住进来之后,从来没敢贸然改变过房里的一分一毫,沈自酌单住时是什么样,如今还是什么样。 参观完以后,谭如意同爷爷回到客厅。也快到了吃饭的时间,谭如意下去买菜,让沈自酌陪着谭爷爷聊聊天。 沈自酌在沙发上坐下,削了个苹果递给谭爷爷。谭爷爷摆手道:“牙不太好了,苹果咬不动。” 沈自酌又立即起身,洗了一串新鲜的红提,搁在盘子里端出来。 “小沈,你别太讲礼了,我本来就打扰了,你还这样客气,真是过意不去。” “别这么说,您是如意的爷爷,这是应该的。” 谭爷爷笑叹:“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 沈自酌将盘子递到谭爷爷面前,谭爷爷吃了几粒,问道:“平时我们家如意没吵烦到你吧?” 沈自酌摇头,“没有,如意很好。” “我们家里的情况,你也是晓得的。她爸不成器,一喝醉了就抄起扫帚打她。我要是在家,还能拦一拦,不在的时候……唉。所以这孩子从小性格就很内向,生怕惹别人不高兴。上大学了稍微改了一点,回来也敢跟她爸顶嘴了。” 沈自酌没说话,手却悄悄地握紧了。 “她其实性格也烈,跟她妈一样。欺负到头上了,特别有股同归于尽的架势。当时她不让她去读大学,她抄起菜刀,说要是不同意,就自己抹脖子死在家门口……就有这么犟。”谭爷爷叹了口气,“这次的事情,也是他爸造的孽。我也没本事,一辈子奋斗下来,只留了一个棺材底。小沈啊……” 沈自酌忙说,“您说。” “我就想跟你说一句话,欠你们的钱,我们会想办法还清。你可千万不要因为这档子事儿,就看不起如意。毕竟都是夫妻了,日子总要往下过。如意这孩子虽说没什么特别的优点,但是性格好,谁要对她好十分,她就能对谁好一百分。我半截身子都入土了,也没别的心愿,就是这个孙女儿啊,以前日子过得太苦了,我就想找个人,今后能好好待她……” “爷爷,”沈自酌将谭爷爷干瘦的手握住,“您放心,我一定不辜负如意。” 谭爷爷这才笑起来,“你是个踏实的孩子,我看得出来。你不喜欢如意可以,今后真要过不下去了,散了也可以,就是千万别让她受委屈。” “您放心。” 过了一瞬,又说,“还有,那二十万就是我娶如意进门的彩礼,不存在什么还不还的问题。这样的话,您以后别说了,都是一家人。” 谭爷爷见沈自酌如此诚恳稳重,心里的担忧又少了一层,笑说:“我这个孙女儿,还有一个优点,做饭特别好吃。我这次愿意跟着来,也是想多尝尝她的手艺。一把老骨头了,尝一次也就少一次……” 沈自酌正要说话,响起敲门的声音。起身开门,门外站着夏岚,她身体探进来朝里看了一眼,“听说如意爷爷来了,我下来打个招呼。” 沈自酌侧身让她进来,夏岚进门换鞋的时候,忽想起什么,笑问,“发给你的彩信,收到没有?” 沈自酌静了一瞬,“收到了。” 作者有话要说:对不起晚了一点点…… 你们感受到我让谭爷爷过来的用心良苦了吗?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 感谢以下的土豪,破费了=3= 北楼风雪扔了一个手榴弹 投掷时间:2014-12-16 11:35:16 雾狸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12-16 12:09:02 kin扔了一个手榴弹 投掷时间:2014-12-16 12:23:09 豆豆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12-17 00:12:26 豆豆扔了一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4-12-17 00:21:00 我是么么扔了一个手榴弹 投掷时间:2014-12-17 04:13:00 Argon18扔了一个浅水炸弹 投掷时间:2014-12-17 22:28:34   ☆、第28章 同居(08) 谭如意闭上双眼,一时心绪难平。 她自认心里虽存了几分期待,但到底还没做好准备,无论是生理上的,还是心理上的。对于这件事,她仍然抱有极高的献祭精神,盖因她十分清楚自己的性格,并非拿得起放得下的人,不能做到将身体与精神全然地分开。 扪心自问,要是这件事在此时此刻仓皇地发生了,她未尝不会觉得后悔。她的不自信源于她长期以往的自卑性格,这使得她还不能相信沈自酌已做好了已经同她共度一生的准备。 说到底,距两人第一次见面不过过去半年,而朝夕相处的日子,满打满算,也仅仅只有两个月。这样的时间,放在确定恋爱关系的情侣身上,也未免显得不够慎重,何况两人是从陌生人的关系发展而来。 如此想着,不由感激起沈自酌的君子磊落。 —— 第二天谭如意一睁开眼,便转身看向仍在熟睡的沈自酌。清透的晨光之中,他眉目清朗,神情沉静。谭如意看得入神,忽见沈自酌眼皮动了动,缓缓睁开眼睛。谭如意目光一时没有错开,恰好与沈自酌对上。 静了一瞬,沈自酌说:“早上好。” 谭如意轻声一笑,“早上好。” 又沉默数秒,沈自酌忽屈膝坐起来,靠上前去,低头亲了亲谭如意的唇。谭如意急忙伸手去推,“还,还没洗脸……” 沈自酌忽勾起嘴角,轻轻地笑了笑。 谭如意一时愣住了。 印象里,倒是没见过沈自酌怎么笑过。他这人做什么都是一本正经的,有时候确能感觉到客气有余,热情不足,偶尔甚有些拒人千里之外的意思。 谭如意跟他相处久了,倒也习惯,压根未曾注意他笑不笑这回事。 可此刻见到他脸上明显的笑意了,方才明白古人的“云销雨霁彩彻区明”到底是怎样一副光景。 她有些发怔,“沈先生,老实说,你才应该多笑一笑的。” 沈自酌在她睡乱的头发上揉了一把,“为什么?” 谭如意从床上坐起来,看着他,“你不笑的时候,未免也太凶了。” 沈自酌站起来,弯腰撑着床沿,将谭如意圈在两臂之间,“昨晚有个问题忘了问你。” 谭如意眨了眨眼,“什么?” “我给你的短信,为什么不回?” 谭如意愣了一下,“哪条短信。” 沈自酌看着她的眼睛,“你说呢?” “啊……这个……这是因为……” 谭如意试图避开沈自酌的目光,却让他捏紧下巴扳过来,“不回是因为不想我吗?” 躲不开,索性也就不躲了,她目光闪了闪,“想的。” 沈自酌目光微沉,低下头去,深深吻她。 —— 两人起床洗漱,沈自酌将谭爷爷送去沈老先生住处,而谭如意则乘着地铁去上班。 临别前,沈自酌对她说:“下班了我来接你。” 谭爷爷见小两口恩爱甜蜜,笑得合不拢嘴。 沈老先生听闻谭爷爷要来,起了个大早,专程等着。沈自酌将谭爷爷送到之后,称晚上带着谭如意过来吃晚饭,便去上班了。 五一放假前刚刚经历了期中考试,谭如意上完第一节课便回去办公室批改试卷。她心情舒畅,连带着工作效率都高起来,只用了一节课便将所有试卷作文之外的部分批改完了。 午休之前,她改完了所有的试卷,登记了分数之后,让语文课代表分发下去。 语文课代表是个戴眼镜的斯斯文文的女生,作文写得极好。虽说做老师的,要力求公平待人,但私心里,总有那么一两个学生是自己心头所好。语文课代表便是谭如意最喜欢的学生之一。除了她语文成绩永远名列前茅之外,还因为谭如意在她身上看到了自己当年的影子。 一样的拘谨敏感,一样的注意着四周动静,以便随时做出防备。这样的女生,注定是有些孤僻离群的。 谭如意将改好的试卷递给课代表,笑说:“你这次语文又是第一名,不过听梁老师说,数学考得不太好?” 课代表咬了咬唇,抬头朝着梁敬川的方向看了一眼。梁敬川正在仔细研究卷子,闻言笑说:“比上学期期末还是有进步。” “偏科总是不好的,我就吃过偏科的苦。” 课代表看着谭如意,“谭老师,你数学也不好吗?” 谭如意笑说:“是啊,高中的时候最怕被喊去黑板上去做题。” 课代表笑起来,似有同病相怜之意。 “把卷子拿回去吧。” 课代表点了点头,拿起试卷转身正要走,又转过身来,“谭老师,听说您有男朋友了?” 谭如意愣了一下,笑起来,“传播得倒是很快。” 课代表见谭如意没有生气的意思,紧接着说:“是教学参观日来的那个人吗?” 谭如意顿了一下,点了点头,又笑了笑,“赶紧回去吧,不要关心老师的八卦。” 课代表笑着吐了吐舌头,抱着试卷走了。 谭如意开始就学生错得多的地方一点一点研究,身后忽传来梁敬川带笑的声音:“谭老师,能冒昧问一句,你跟你男朋友是什么时候认识的吗?” 谭如意动作停下来,斟酌片刻,转头看着梁敬川,“其实,我们已经办过喜酒了。” 梁敬川愣了一下,笑说,“倒是没想到。” 谭如意坦诚道歉,“实在对不起,我之所以隐瞒是因为有一些不得已的苦衷。” 梁敬川笑说,“没必要跟我道歉的——毕竟是谭老师你自己的事,我就是纯粹出于同事的好奇。” 谭如意惊了一瞬,笑了笑说,“梁老师,谢谢你。” 梁敬川挠了挠头,轻声一笑,没再说什么,低头接着看试卷。 心里有所期待的时候,时间过得格外慢一些。下午六点,谭如意终于下班。她没在办公室逗留,收拾完东西立即快步走去校门口。 远远便看见停在斜对面停车场里的银灰色路虎,谭如意不由又加快了脚步,正要出门,门口的保安忽将她喊住了,“谭老师,有个给你的包裹。” 说着从桌上拿起一个约莫二十公分长,两指宽的小纸盒子,从窗口递给谭如意。谭如意接过来看了一眼,“怎么没贴快递单?” “哦,下午的时候一个男人送过来的,说是你朋友。” 谭如意心生疑惑,同保安说了声“谢谢”,边走边将盒子打开——待看清里面的东西之后,她好似挨了一闷棍,霎时僵在当场。 过了许久,她极力克制住自己将这盒子扔出去的冲动,重新盖好了,塞进自己包里,然后深吸一口气,镇定自若地朝沈自酌的车子走去。 在车上,谭如意照例同沈自酌讲着学校的事,然而一旦沉默下来,思绪便飘出去。数次之后,沈自酌似是瞧出了些不对劲了,低声问:“有心事?” 谭如意立即回神,急忙否认道:“没有,改了一天的试卷,有点累了。” “那吃完饭就回来休息。” 谭如意垂眸,“没关系的,一会儿就调整过来了。” 她心里有事,晚饭都吃得有些心不在焉。吃完之后陪着几位长辈坐了一个多小时,沈自酌提出告辞。 一直到了家门口,谭如意都没主动开过一次口。进屋之后,沈自酌将钥匙搁到柜子上,弯腰换鞋的时候,低声说:“要是有什么事,不介意的话,可以跟我说说看。” 谭如意忙说:“真的没什么事……” 沈自酌直起身体,看她一眼,眉头微微一蹙,径直朝着浴室去了。 谭如意紧捏着提包,走去书房。她朝着外面看了一眼,见浴室门关上了,方才打开提包,掏出纸盒。 她紧咬着牙,将里面的东西拿出来,放在书桌上。 那是一个本子,墨绿色硬壳,侧面纸张皱皱巴巴,还留有污水浸过又干涸之后的痕迹。 仿佛潘多拉之匣,被魔鬼引诱过的毒蛇,又或者坠在树间原罪的果实。 谭如意手指轻颤着靠近笔记本,翻开封面,瞟了一眼写在扉页的名字,又触电似地飞快合拢。 她紧抿着嘴站了片刻,听见浴室开门的声音,迅速地将笔记本塞回了包里。又瞅见桌子上的纸盒了,趁沈自酌出来之前,一把丢进了一旁的垃圾桶。 她飞快调整好表情,走去客厅,捋了捋头发,笑说:“沈先生,我今晚还是睡书房吧,免得你打地铺睡不好。” 沈自酌瞥了她一眼,没有回答。 谭如意别过脸,去卧室拿自己的睡衣。正要出来,却让沈自酌堵在了门口。他一手撑着门框,低头看她,“有不满意的地方,你可以直说。” 谭如意下意识想要否认,看见沈自酌沉冷的目光了,又将话咽了回去。只垂下目光,再不吭声。 僵持了片刻,沈自酌收回了手臂,擦着她的肩膀,走进卧室。他身上气息深冷,仿佛已化作有形有质的利刃。 谭如意在门口站了片刻,紧咬着唇,还是迈开脚步离开了卧室。 洗完出来,回到书房,赫然见沈自酌正坐在书桌前,低头看着摊在桌上的书,谭如意目光飘向一旁自己的提包,仍是方才放置的样子,没有被人动过的痕迹。 她暗暗松了口气,朝沈自酌看去。他忽起身将书合拢拿上,另一只一手插进裤袋里,朝外走来。 谭如意急忙让开了路。沈自酌行走带风,到了卧室门口,方停下来,转身望着她,神情淡漠,“早点睡。” 谭如意张了张口,没说话,而沈自酌已将门“啪”一下关上了。   ☆、第27章 同居(07) 夏岚笑起来,“早该发给你的,一忙起来就给忘了——如意呢?” “去买菜了。” 夏岚进屋,跟谭爷爷寒暄起来。她这人本就极擅长与人交际,几句话就说得谭爷爷心花怒放,“您今年八十四岁?那可真看不出来,身体这么健朗。” 谭爷爷笑说:“不健朗了,这不去年才做了一个心脏手术吗?” “人活一辈子总得有点小病小灾的,您这次挺过来了,活到一百岁肯定没问题!” 谭爷爷大笑,“一百岁是不指望了,争取看到如意的孩子出生,我就满足了。” 夏岚不由朝一旁的沈自酌看了一眼,笑说,“那您得催一催,这俩人十分的不上心,旁人看着都恼火。” “这催不得,让他们自己拿主意。” 过了一会儿,夏岚笑说:“谭吉今天满课,他说明天抽个时间内过来看您,让您放心在如意这里住着。” “噢,你还认识我们家谭吉啊?” “都是如意的亲人,认识了也好互相有个照应。” 谭爷爷笑说,“如意能交上你这么性格爽朗的朋友,真是幸运。她这个人遇事喜欢优柔寡断,还得靠小夏你多提点提点。” “您放心,这么淳朴的姑娘,我也是第一次遇见。我还在想呢,要我是男的,肯定就没别人什么事儿了,绝对第一次把如意娶回家,好好养着。” 谭爷爷哈哈大笑。 正说着话,谭如意回来了。她进门见夏岚也在,立即打了声招呼:“你来啦。” “来找你蹭饭。”夏岚从沙发上站起来,“爷爷,您跟沈先生聊着,我去帮如意的忙。” 夏岚跟着谭如意进了厨房,四下看了一眼,“挺干净的,平常没少花时间收拾吧?” “沈先生收拾的。”谭如意把买好的菜一一归置。 夏岚笑了笑,“你们倒越来越有真正夫妻的模样了,怎么样,这几天有没有进展?” 谭如意最近一直没碰上夏岚,是以自下雨那天之后的事,都没同她讲过。如今听她问起,不由又想到了在车里的那一个吻,还没说话,脸先红了。 “啧啧啧,”夏岚伸出一指轻轻戳了戳她的脸颊,“老实交代,做什么坏事了。” 谭如意紧抿着嘴,不肯吭声。 “我还说呢,怎么突然就想着要把爷爷接来了,原来两人早就暗通款曲了啊。” “你别胡说。” 夏岚笑嘻嘻道:“我还担心呢,你这边倒是进展神速,不枉费我一番教导。现在这样多好?要是假夫妻,二十万就是债务;真夫妻,二十万就是彩礼。” 谭如意将午饭要吃的菜码到台子上,“我没想那么多,先一步一步来吧。” “倒也没错,不过我还有句忠告。这事儿你自己心里要有个数,真想要跟沈自酌过下去的话,不管什么唐舒颜醋舒颜,都别屈服。还有……等时机成熟的时候,和沈自酌把证扯了。” 谭如意愣了一下。 “怎么?你该不会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傻姑娘,任何不以扯证为目的的试婚都是耍流氓。还有,没证就先做好措施,不然有了孩子,你就是被人捏住了软肋。看过社会新闻吧?多少蠢货没领证就怀孕的,逼着要结婚,男方自以为占了优势,腆着脸不肯答应。还有的,非要生了儿子才肯给名分……” 谭如意垂下目光,“我知道。” 夏岚挽起袖子洗了洗手,“我帮你打下手吧,有没有我能帮忙的?” “我怕你帮倒忙,你还是出去陪我爷爷聊天吧,他好像挺喜欢你的。” 夏岚笑了笑,“真不用?” “不用,我一个人来反而比较有效率。” 夏岚出去之后,谭如意想着方才她说的话,不由叹了口气。任何恋爱关系一旦关涉婚姻契约,必然会变得错综复杂;可如果没有相应的契约,多数恋爱恐怕也将无疾而终。 他们如今连恋爱都还谈不上,又哪里能主动去认领那一纸契约呢。 —— 吃过中饭之后,下午沈自酌驱车带着谭爷爷在周边逛了逛。沈自酌的意思是,正好两人今天不用上班,谭爷爷今晚就现在这里住下,明早去沈老先生的住处。 谭如意初初听到沈自酌的这个提议时,并没有想太多。然而等吃过晚饭给谭爷爷铺床的时候,她才陡然意识到:爷爷睡书房,那她睡哪儿? 她往客厅了看了一眼,沈自酌正陪着爷爷在看央视一套的电视剧,两人偶尔就剧情探讨几句,倒也其乐融融。 谭如意磨磨蹭蹭地铺好了床,恰好电视剧也播完了。谭如意领着谭爷爷去浴室,教他怎么调节水温。这里和家里的淋浴设备差别不大,谭爷爷一学就会。谭如意将干净的毛巾和换洗衣服搁在一旁的架子上,“爷爷,要有什么问题就喊我。” “好好,放心,我已经会用了。” 谭如意回到客厅,电视正在播放广告。谭如意假装淡定地在沈自酌旁边坐下,“沈先生,今天麻烦你了。” “没事,”沈自酌忽然伸手,在她脑袋上轻轻揉了一把,“应该的。” 谭如意脸颊泛红,低着头,酝酿了许久,都没能说出想问的话。 不一会儿谭爷爷就从浴室出来了,谭如意赶紧起身,谭爷爷说:“那我就去睡了,你们也早点睡,明天还要上班吧?” 谭如意将爷爷送去书房,说了一会儿话,仔细叮嘱过了,又帮爷爷倒了一杯水搁在旁边的柜子上,关上了书房的大灯,合上门出去了。 沈自酌恰好洗完澡出来,朝谭如意看了一眼,“快去洗澡吧。” 谭如意忙不迭地点头,走进卧室,从一旁的箱子里找出自己的睡衣。她将内衣藏好了,朝着客厅瞥了一眼,沈自酌正坐在沙发上擦着头发。 谭如意脚步飞快地去了浴室,等她慢腾腾地洗完,时间已过去了半个小时。沈自酌已不在客厅了,谭如意走去卧室,却见他正在往地板上铺被褥。 谭如意忙过去帮忙,“我来铺吧沈先生!” “我来就行。”沈自酌将被子几下抖落好了,从床上拿了只枕头下来,转头对谭如意说道:“早点睡,你明天还要上班。” 谭如意急忙去将卧室的顶灯关上,回头一看,沈自酌已坐到了地铺上。 “沈先生,你睡床上吧。”谭如意忙道。 “没事。”沈自酌屈膝坐着,拿过一旁的手机检查了一遍,伸手将旁边的床拍了拍,径自在地上躺下,“睡吧。” 谭如意忐忑不安地过去,缓缓在床上躺了下来。沈自酌将薄被抖开,盖到自己身上。谭如意也急忙盖上被子。眼见沈自酌平躺着半晌没动,谭如意轻声说:“沈先生,那我关灯了哦?” “嗯。” 谭如意抬手,将台灯关上。黑暗笼罩下来,谭如意适应了一会儿,渐渐能分辨出屋内物体大概的轮廓。她侧过身,看着躺在地铺上的沈自酌。他仍是保持着平躺的姿势,呼吸均匀。谭如意没敢说话,轻轻翻了个身,也平躺着,闭上眼睛酝酿睡意。 五分钟后,她没睡着,又翻了个身,背对着沈自酌;又过了五分钟,她还是翻回来,仍旧侧躺着看着地上的沈自酌。 谭如意往床的边沿挪动了寸许,伸出手指,轻轻地碰了碰沈自酌的肩膀。沈自酌呼吸悠长缓慢,似是已经睡着。 谭如意轻喊,“沈先生?” 沈自酌没有动。 谭如意动作轻缓地坐起来,脚趾轻轻地踩上地上的褥子,然后小心翼翼的蹲下.身……正要凑拢过去,沈自酌忽伸出手臂,将她轻轻一勾。 谭如意重心不稳,立即朝前一倒,她低呼一声,迅速伸手撑住跪稳了;沈自酌却又握住她手臂使劲往下一拉,这下她终于倒了下去。紧接着,沈自酌手臂环过去,手掌贴着她的背,往自己怀里一按,嘴唇紧贴着她的耳廓,低声问:“做什么?” 谭如意早吓得不敢呼吸,此刻耳根灼烫起来,羞愤得只想找个地洞钻进去,“我……我想喊沈先生去床上睡。”她生怕沈自酌误解,又急匆匆地解释,“床挺大的……沈先生睡地上我十分过意不去,所以……所以……” 她挣扎起来,却让沈自酌一把按住了,“别动。” 谭如意欲哭无泪,后悔自掘坟墓,却听沈自酌顿了顿,接着说:“让我抱一会儿。” 呼吸间全是他身上沐浴乳的气息,和自己身上的一模一样。被他手掌紧紧按住的部分,着火似的灼烧起来。谭如意头贴着他的胸膛,听见胸腔里鼓动的心跳,浪涛一般,极为有力。 都没有说话,黑暗中只听见清晰的呼吸声,此起彼伏,夜是以显得更加寂静。 许久之后,沈自酌按在她背后的手掌卸了几分力道,轻声说:“回去床上睡吧。” 谭如意心脏满涨似的疼,一时没说出话来。 沈自酌伸出手指捏住她的下颔,将她头往上抬了寸许,而后凑上前,在她唇上碰了一下,声音低哑,“去睡吧,不然我舍不得放开了。” 半晌,谭如意“嗯”了一声,缓缓起身回到了床上。 沈自酌摩挲着伸出手,用力地将她的手握了握,“晚安。” 谭如意声音含着几分不易觉察的颤抖,“晚安,沈先生。”   ☆、第29章 同居(09) 关上门之后,沈自酌站了片刻,从口袋里掏出方才被自己仓促藏起来一张纸片。他不过是去书房找本书,一低头便看见垃圾桶旁边的一抹白色。他当是没扔进去的垃圾,弯腰去捡时,发现上面写了字:“物归原主,改日过来拜访。”落款是一个“裴”字。 他这才注意到被扔在垃圾桶里纸盒,想来,纸片应是从那里面飘出来的。 如此,谭如意今晚的反常的原因好歹露出些端倪。 可他生气却也并非因这一张语焉不详的字条,而是因为屡次询问谭如意回避甚至抗拒的态度。不过朝夕,状况骤变,他心里委实窝了一阵火。 但站了片刻,又开始反省自己会否太过急迫。人人都有秘密,他与谭如意,毕竟还没到可以全然推心置腹的程度。 —— 谭如意将书房门落了锁,从包里再次将那个笔记本掏出来。她在床边坐下,翻开第一页。 早年的笔迹更显娟秀,如今多了几分硬朗,也更潦草些。写诗的那几页早让她撕得差不多了,不过仔细翻找,还能找出些漏网之鱼。 “我以为自己还不能够作为一棵树的形态同你站在一起,若你愿意回首,若你也能看透我一路混沌的过往和并不澄澈的内心……” 笔记让污水浸得模糊不清,谭如意仔细分辨写下这行字的时间,枯肠索尽也想不起那时写这一笔的心情。 她起身将窗户开了一线,让窗外暗淡的月光照着自己。捏着笔记本站了片刻,重新翻开,从第一页开始,仔细检阅当年仓皇生涩的心事。 谭如意睡得比平日晚一些,是以第二天清晨起床时呵欠连连。她将早餐准备好时,沈自酌仍然没有出来。 谭如意朝着卧室的方向喊了一声,没有回应。她有些疑惑,走到卧室门口,才发现门是虚掩着的。轻轻推开,往里看了一眼,沈自酌并不在床上。 “沈先生?”阳台上同样没有人。 正在此时,谭如意的手机响起来,她急忙掏出一看,是沈自酌发来的短信:“公司有事,先走了。工作加油。” —— 直到谭吉的生日来临之前,沈自酌都是早出晚归。每天的见面,仅限于谭如意入睡前的半个小时。可那时候沈自酌一脸的疲惫,谭如意除了寒暄几句,也实在不好意思再多问他什么,更找不到合适的机会为那日自己的态度道歉。 谭吉生日恰好是周六,这天早晨沈自酌总算恢复了平日的作息,吃早饭时,谭如意才发现数日没有交流,两人之间的气氛,又格外生疏起来。 她不确定沈自酌是否还在生气,嗫嚅数次,直到早餐吃完,仍是没能开口。谭如意叹了口气,将餐桌收拾干净了,正打算出门去买菜,沈自酌从卧室出来,抬头看她一眼,“走吧。” 谭如意愣了愣,点了点头,默默跟上前去。 谭吉的生日,原本是打算在沈自酌公寓过的;但沈老先生知道了,强烈要求在他家里过。 沈自酌先是在西点店取了预定好的蛋糕,然后拐去商场。 沈自酌带着她在一楼逛了一圈,始终没有买东西。重回到方才进门的位置时,沈自酌陡然停下脚步。谭如意本有几分恍惚,这一下差点撞到他身上,急忙刹住脚步站稳了。 沈自酌低头看她,“我应该送什么礼物?” “啊?这个……都可以,谭吉也没什么特别需要的。” “你送的什么?” “球鞋。” 沈自酌沉吟 谭如意忙说,“沈先生你别费心了,他这个人对礼物什么的不太讲究,要不干脆直接包个红包,让他自己去买。” 沈自酌自然十分满意这个提议。 重回到车上,气氛总算有些缓和。谭如意本打算找个机会同沈自酌道歉,奈何一路上他电话不断。 到了楼下,谭如意跟着沈自酌一起上楼。时间尚早,又是周末,楼道里十分寂静。谭如意三两步赶上去,将沈自酌衣袖一牵,“沈先生!” 沈自酌停下脚步,转身看着她,“怎么了?” “我……上次……” 正要切入主题,楼下忽传来一阵脚步声。谭如意顿时泄气,将手松开了,“没事。” 沈自酌一时没有动,静静看着她。 脚步声愈发迫近,紧接着一道熟悉的声音响起来:“姐,姐夫,你们杵在这儿做什么?” 谭如意急忙回头。谭吉理了个板寸,更成熟些,格外的眉目精神。在他身后,站着穿一袭长裙的夏岚。 夏岚看见谭如意了,立即无奈说道:“我没打算来的,是你弟非要我来。” 谭如意笑起来,“我们请你你都不肯来,还非要寿星亲自请才行。” 夏岚上前将她手臂挽住,笑说:“你弟讲起道理来一套一套的,我简直被绕晕了。” 沈老太太一早便等着,听见敲门声了立即应声前来开门,将几人拉进屋里。沈老先生这房子年代久远,约莫有一百三十平米,中式装修,有一种古朴雅致之感。 谭吉和沈自酌坐着陪长辈聊天,夏岚给谭如意打下手。 因是生日宴,谭如意比平时更加费心,等菜全部端上桌时,已是十一点半。谭如意招呼大家入座,谭吉被推上了上席。沈老先生开了瓶茅台,挨着谭吉坐下来。 正要开席,忽听见敲门的声音。 谭如意看向沈老太太,“奶奶,还有客人?” 沈老太太皱眉,“没有啊,我没请外人啊。” 谭如意起身,“我去看看吧。” 谭如意将门打开,顿时怔住,站在门外的是方雪梅和沈子轩。她一时不知应作何反应,却听背后沈老太太问道:“如意,谁啊?” “哦,是大嫂和子轩。” 沈老太太静了一瞬,紧接着推开椅子站起身,朝着这边过来。谭如意急忙往旁边让了让。 “你们来做什么?” “奶奶,我今明两天要出趟差,能不能让子轩在您这儿住两天啊?”方雪梅和气笑道。 沈老太太蹙眉,“子轩他爸呢?” “在忙商铺的事呢,我怕没人看着,子轩到处乱跑,”方雪梅往屋里瞟了一眼,笑说:“有客啊?” 沈老太太没回答,看了沈子轩一眼,“我听说子轩读的学校住宿条件不错,你要真是忙,把他送去住校吧。” 方雪梅笑道:“他哪儿吃得了这个苦——奶奶,行吗?要是不行我再去问问我公公。” 沈老太太眉头皱得更深,“他成天要忙着会诊,哪有这个美国时间。” 方雪梅将目光转向谭如意,“那弟妹你呢?周末不上班吧?能不能帮忙照看一下子轩?” 谭如意忙说,“这个我做不了主,要问沈……沈自酌的。” 沈老太太有些生气了,“不做好分内的工作,非要去麻烦别人,不行就别来揽那么多事儿,消停点行不行?” 方雪梅笑意凝滞一瞬,“奶奶,就是让您帮忙看两天孩子,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啊?” “你自己算算,我帮看过几个‘两天’了?”沈老太太恼道,“要不是看在子轩是我重孙的份上,我才懒得劳这个神!爷爷还要我帮忙伺候呢,你是真不知道还是装不知道?” 方雪梅讪讪一笑,“我也没想那么多啊,奶奶您这话就说得有点严重了。我这么拼命,还不是想给子轩创造好的物质条件。” “行了,物质够好了,胖得眼睛都看不见了。” 谭如意心知不应该,还是偷偷笑了一下。 僵持了片刻,最终还是沈老太太妥协了,“我说好了,这是最后一次,今后再有什么事儿,随你儿子跑去哪儿,是死是活我都不管了。” 方雪梅笑道:“那就麻烦您了。” 方雪梅将沈子轩推进屋里,又忽从包里掏出一个红包递给谭如意,“如意,我听说今天是你弟弟的生日,给他包了个红包,你帮我给他吧。” 谭如意忙说,“大嫂,他都二十岁了,不能收。” 方雪梅往她手里塞,“一点心意而已,你要是拒绝了,那就是看不起大嫂了。” “行了行了!”沈老太太将红包夺过来一把塞进方雪梅怀里,“不缺你这一个红包!你赶紧走吧,还等着开席吃饭呢。” 方雪梅这才作罢,收起红包转身走了。 谭如意给沈子轩添了双碗筷。沈子轩挨着沈自酌坐下来,喊了声“二叔”。然而沈自酌没理他。 他“哼”了一声,紧接着脑袋上就狠狠挨了一下,他立即捂住脑袋,“干嘛打我啊!”沈自酌沉声警告:“今天要是敢捣乱,马上给我滚回去。” 沈子轩环视一周,确都坐着些不好对付的人,也就不敢再吭声了。 经过了这个小插曲,午饭正式开始,几人先轮番敬酒,谭吉酒量小,几杯下肚就有些上脸了。 谭爷爷笑说:“这酒量,可连你爸十分之一都及不上。” 谭吉笑说:“酒又不是好东西,意思意思一下就行了——沈爷爷,姐夫,快别再给我倒了,我多吃点菜都行。” 夏岚笑起来,“那我再跟你喝一杯,最后一杯,喝完了大家都换饮料。”说着起身,将谭吉的杯子斟满了。 夏岚跟他碰杯,笑了笑,“一口闷?”说着举杯仰头,一饮而尽。 谭吉看着她,也紧跟着一口喝完了。 沈自酌看着两人的架势,不易觉察地蹙了蹙眉。忽见面前筷子一闪,却是谭如意给他夹了一箸菜,“新学的菜式,尝尝看。”   ☆、第30章 同居(10) 沈自酌不由朝着谭如意看了一眼。 这几日进货的事正式步入正轨,昏天黑地地忙,日常见到谭如意的时间,就那么短短的半个钟头,没说上两句话各自就要去休息。虽说介怀谭如意过山车似的态度,但到底已过去数日。他这人无论做什么事都极有耐心,一次不成再试一次,反正来日方长。 此刻谭如意低垂着目光,似是想看他而又不敢看。 他不知怎的就起了促狭的心思,礼尚往来,夹了块猪蹄肉搁进她碗里,“多吃点肉。” 谭如意不爱吃肉,稍肥的一点的一律敬谢不敏,这点过去在饭桌上跟沈自酌谈论过。这下沈自酌她夹了块硕大的肥肉,摆明了就是存心故意,她压低了声音,“沈先生,你真是幼稚。” 沈自酌轻笑一声,没有答话。 谭如意看着碗里的这块肉,着实犯难。自小受的教育就是不能浪费粮食,加之一蔬一菜都是自己精心烹制,让她扔了,实在舍不得;可不扔又吃不下。 真为难着,沈自酌将这块肉夹回自己碗里,又给她夹了一箸紫苏煎青瓜。谭如意知道沈自酌也是不那么喜欢吃肉的,不觉动容,想说句什么,又没能说出来,飞快地低头吃了口菜。 吃完收拾干净桌子,沈自酌将蛋糕提出来。是个十几寸的水果蛋糕,颜色搭配得十分让人垂涎欲滴。夏岚一根一根往上插蜡烛,“二十岁,古代行加冠礼的日子,”她朝着谭吉看了一眼,笑说,“成年了,得对自己负责,为国家效力了。” 谭吉没说话,拿过一旁的打火机开挨根挨根地点蜡烛。 分食完蛋糕,沈自酌和谭吉被打发着去洗碗。 谭爷爷同谭如意商量回去的日子。 沈老太太挽留道:“要是家里不忙,就在这多住几天吧,老沈一个人也是无聊,您在这儿的几天,他脾气都比以前好了。” 沈老先生点头表示赞同,谭爷爷却说:“这都叨扰一个星期了,该回去了。反正离得近,我有空再来,老沈,你看行不行?” 交涉了数回,彼此退让一步,谭爷爷回去的日子定在三天之后。 沈自酌和谭吉已经将碗都洗好了,大家商量着出去玩,谭吉却一摆手,“有点上头了,我想先坐会儿。” 夏岚提议,“要不也别出去了,沈爷爷腿脚也不便利,就在屋里打麻将吧。” 牌局很快摆上了,沈老太太、沈老先生和谭爷爷固定坐着,其他几人轮番上阵。打了几局,沈老太太笑着对谭如意和沈自酌说道:“你俩牌技忒烂,打着没意思,还是让小夏来吧。” 谭如意起身将位置让给夏岚:“夏岚,那就拜托你了。” “要我打也行啊,”夏岚在椅子上坐下,“赢了算我的,输了算你的行不行?” “输了算我的。”沈自酌在一旁接腔。 “那更好,我一定输个大的。” 谭吉已背靠着沙发睡着了,谭如意去帮他拿了张薄毯盖上。和沈自酌在沙发上坐了一会儿,看了十几分钟的广告,沈自酌忽转头看着谭如意,“下去逛逛?” 谭如意朝着牌桌看了一眼,战局正酣,压根无人注意他们这边。 两人起身,沈自酌打了声招呼,“我跟如意下去买点东西。” 沈老太太只顾着摸牌,头也没回,“去吧,记得带两颗电池上来,遥控器不听使唤了。” 崇城的五月,午后的日头已有些晒了。沈自酌带着谭如意走到树荫底下,“喝了酒不能开车。带你去个地方,要走二十分钟,走得动吗?” “没问题的,我读小学的时候,还住在农村,每天都要走上四五十分钟去上学。” 沈自酌脚步一顿,忽朝她伸出手。 谭如意怔了一下。 沈自酌见她没动,将她手拉过来攥住了,沉声说,“有点醉了,你拉着我。” 真要醉了的话,说话哪里会这样清醒。谭如意自然不会拆穿他,静了一瞬立即跟上前去。两人手掌都热烘烘,牵久了就有些痒,然而谁都没说放开。 既说到喝酒,谭如意想起一个一直没有解答的问题,“沈先生,你的名字,是取哪个意思呢?‘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还是‘以壶殇以自酌,眄庭柯以怡颜’?” “我爸取的,他在大学教中文。爷爷主张改成‘自琢’,‘雕琢’的‘琢’,我爸没同意。按他的说法,应该是陶渊明那句话的意思。” 谭如意笑了笑,“我挺喜欢这个名字的,要改成‘自琢’,反而没有这样耳目一新的效果了。” 沈自酌看她一眼,“你的名字是谁取的?” “爷爷取的,没什么深意,吉祥如意的意思。从小到大,没少被人评价太土气。” 沈自酌静默一瞬,摇头,“我并不觉得土气。” 谭如意笑起来,“所以我们的名字,是不是一个大俗,一个大雅?” 漫无边际聊着,很快到了沈自酌所说的地方。那是一间废弃的红砖厂房,掩映在蓊郁的梧桐树间。厂房前是块灰色的水泥地,年代久远的缘故,有几处凹陷下去,开裂的缝隙里,葱茏的狗尾巴草迎风摇摆。 沈自酌将门口的一块水泥板掀开,拿出藏在红色塑料袋里的钥匙,将铁门打开。 迎面一股尘埃的气息,阳光从顶上的气窗照进来,高而空旷的房子里满是漂浮的金色尘埃。 谭如意忍不住跺了一下脚,紧跟着响起一阵微弱的回声。 靠近南边墙壁的地方堆着几台机床,靠墙整齐码放着一堆的木料。沈自酌牵着她往机床走去,“这是以前三叔家具厂的旧址,废弃之后被我征用了。” “征用做什么?” “偶尔做点东西。” 谭如意在一台机床旁边停下来,“这是做什么的?” “切割木板。” 她朝着地下看了一下,水泥地上满是卷曲的木屑,“这是刨出来的吧?我以前见过。” “嗯。” 谭如意看到了搁在机床上的一块平滑的木板,拿手指轻轻摩挲了一下,惊叹:“竟能这么平滑,是你刨的吗沈先生?” 沈自酌低头看她,阳光恰好照在她素净的脸上,显出一种洗净的玉质的透彻。他忽伸出手,一把将她抱上机床上坐好。 谭如意尚来不及惊呼,沈自酌已扣着她的脑袋,吻上去。 与前几次都不相同,更加用力,似是在掠夺,或在宣告主权。谭如意身体发软,不由伸手环住了沈自酌肩膀。 木屑干冽的气味,尘埃的气味,难以名状的机油的气味,混合着沈自酌身上清澈浅淡的气息,一时之间让谭如意有种身陷梦境的错觉。 她渐渐地呼吸不过来,便伸出手将沈自酌往后一推,低垂着头轻轻喘息。 沈自酌声音贴着她的耳廓,呼吸温热,“你喜欢我的名字?” 谭如意点头。 沈自酌捏着她的下颔将她脑袋抬起来,注视着她,“那喜欢我吗?” 谭如意怔了怔,沈自酌却直直地看着她,态度格外坚定,摆明了不许她回避。 “沈先生,对不起……” 沈自酌目光一沉。 谭如意急忙解释,“不是!我不是在回答这个问题,我是在为前几天的事情道歉。”她喘了口气,“我并非不愿意告诉你,而是……一时没想好怎么说……” “你可以想好了再告诉,现在先回答我的问题。” “我……”谭如意脸涨得通红,目光无法避开,几个字仿佛有千钧重的力量,悬在喉间,却怎么也说不出来。 她索性闭上眼睛,深深呼吸道:“你是‘可能喜欢’的话,我就是‘确定喜欢’。” 她许久没敢动,连呼吸都放缓了,心脏过速一样地猛跳起来,不敢睁眼看沈自酌的表情。又过了一瞬,温热的触感再次贴上唇角。谭如意松了口气,打算睁眼,却让沈自酌一把按进怀里,低沉的声音仿佛自湖底发出,“我也喜欢你。” 谭如意眨了眨眼,听着他同样急促的心跳,没有动。 片刻后,沈自酌将他松开。阳光从他背后照过来,他周身都仿佛给镶上了一层毛绒绒的金边,逆光的脸显得格外清俊。 谭如意有些发怔,“沈先生,我本来以为,能遇见你已经花光我所有运气了。” 沈自酌想了一下,“你的意思是,遇到我之后就只剩倒霉了?” 谭如意扑哧一笑,“你真的十分的不解风情。我的意思是……遇见你就足够幸运了,不敢奢望更多,喜欢,或者其他别的什么。” 沈自酌将她的手捉住,沉声说:“你可以期望更多。” 谭如意又眨了眨眼,没敢问可以期望到什么程度。 过了一会儿,沈自酌将她手松开,退后了半步,“既然话说清楚了,你能不能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 “今后不管遇到什么事,你不要逃避。” 谭如意怔怔看着他。 “不要一发生什么就缩回壳里,你可以相信我,依赖我。” 谭如意没有吭声。 沈自酌看着她,“说话。” 谭如意这才点了点头,声音有些哑,“好。”   ☆、第31章 同居(11) 厮缠了一会儿,谭如意想起另一桩事情,“沈先生,你跟大嫂说了今天是谭吉的生日吗?” 沈自酌摇头。 谭如意沉吟,猜想大约是沈老太太说的。“大嫂这个人可真奇怪,既然沈大哥对她百依百顺,她何必还非得把家产都夺过来;夺过来也就罢了,也不离婚。” 沈自酌看她,“你觉得是为什么?” “我啊,”谭如意想了想,“我觉得要么是她这个人胆识有限,要么就是图谋更多。” 沈自酌未置可否,伸手在她脑袋上揉了一把,“再待一会儿还是回去?” “回去吧,都快出来一个小时了。” 沈自酌便又伸手将她从起床上抱下来,谭如意羞赧不已,“我……我可以自己下来的。” 沈自酌将她手牵住,“走吧。” 回去的路上,沈自酌依然挑着有阴凉的地方走,边走边同她介绍,那条路是他小时候上学常走的,那条路尽头原来有家卖汽水的杂货铺,那条路边上卖的糖葫芦最好吃…… 谭如意不由想到那日沈自酌所说的话,如果能够早些认识……两人的爷爷是半个多世纪前的旧识,有这样一重关系,他们竟然没能早一天遇上。不得不说,缘分这东西玄之又玄,多数时候还看造化。 回去时候,牌局正好散了。沈老先生腿脚不好,不便久坐,打了两个小时,已有些疲乏。夏岚坐着给沈老先生捶背,沈老太太笑说:“可惜了,我也没有适龄的孙子了,不然让小夏也当我们沈家的人,多好。” 夏岚忙笑说:“沈奶奶,您这么说就太抬举我了。我和如意可不一样,特别的好吃懒做,脾气还不好,要不是因为这个原因,也不至于离婚了。” 沈老太太惊讶,“原来你离过婚?” “才离的,”夏岚笑了笑,“脱了层皮一样,现在也没别的心思,就想好好工作。” “唉,这么想就不对了,你才二十六岁,还年轻,又这么漂亮,哪里跌倒了就应该从哪里爬起来。” 夏岚笑答,“还是随缘吧。” 谭如意将买回的七号电池塞进遥控器里,试着调了下台,一切正常。她将遥控器放回茶几上,忽感觉旁边有什么动了动,扭头看去,却是谭吉。他已经醒了,睁着两只黑亮的眼睛,正看着夏岚的方向。 “酒醒了?” 谭吉“嗯”了一声。 “醒了就赶紧起来吧,陪爷爷说说话,过几天就要回去了。” 吃过晚饭之后,又一起看了会儿电视,谭如意四人起身告辞。走到门口,谭如意忽想起一件事来,回身将沈老太太拉到一旁,低声问她:“奶奶,您跟大嫂说过今天是谭吉的生日吗?” 沈老太太蹙眉,“没有啊,我没事儿跟她说这个做什么,她这个人没事都要掀起三层浪。我还纳闷呢,以为是你跟她说的。” 谭如意笑了笑,心里忽生出一丝担忧,“我跟大嫂来往不多的。” 沈老奶奶嘀咕,“那奇了怪了,谁跟她说的?按理说自酌也不会说啊。” 谭如意急忙安抚道:“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我就是好奇问一下。” 门外夏岚在喊,谭如意应了一声,“奶奶,那我先走了,过几天再来看您。” 谭如意和沈自酌一路,夏岚送谭吉回学校。 各自上车以后,沈自酌发动车子,朝小区外驶去。开了一阵,沈自酌忽然说:”如意,谭吉最近跟夏岚走得很近?” “诶?”谭如意扭头看他,“我没太注意。” 沈自酌目视前方,没再说什么。过了片刻,又问:“你生日也快到了吧?夏至?” 生日这事儿,只去年拜访沈老先生被问及八字时提了一句,谭如意笑起来,“你记性真好。” “想怎么过?” “往年也没兴师动众,静悄悄地就过去了,”谭如意笑说,“随便过吧,反正也不是周末。” 沈自酌没说话,但到底是上了心,开始每天思索着怎么给谭如意过一个特别的生日。他对过生日这一事经验不多,自己的生日通常就是在爷爷奶奶家里吃顿饭,跟同事办场自己当配角的派对就算了事。每年收到的礼物也就那些,翻不出花样,更不用说能够给他提供点参考。 自两人把话讲开以后,谭如意和沈自酌相处起来更自在,也更不自在了。 沈自酌这人有时候格外的幼稚,譬如两人周末晚上窝在沙发里看恐怖片的时候,沈自酌总会冷不丁地将手指伸进谭如意领子里,吓得她像只被踩到尾巴的猫一样从沙发上跳起来。 谭如意胆子小,但又格外喜欢看恐怖片,一边看一边随时捂眼。不过即便最吓人的时候也不怎么尖叫,就是拍着胸膛喘着气说:“吓死我了!” 可沈自酌这一下却让她吓得不轻,尖叫不说,还死命地将沈自酌往旁边推。沈自酌按住她手臂,反过来质问她:“你怎么不按常理出牌?” 后来谭如意就学乖了,一边看一边在旁边放《最炫民族风》,看着电视里扭动的伽椰子笑得直不起腰:“我以前怎么没发现她好像落枕了?” 沈自酌受不了,将手机音乐功放关上了,将她一把按进自己怀里,“能不能好好看?” 气氛旖旎的时候,谭如意也问过沈自酌是什么时候喜欢上自己的。 沈自酌倒是诚恳,“不知道。” 谭如意试探地问:“是去吃烧烤那天吗?” 沈自酌想了想,“或许吧。” 经过夏岚的调.教和自己平时的用功,谭如意以往那些花花绿绿的衣服大都已经换下来了。夏天的衣服便宜,即便不花很多钱也能买到质美价廉的。她穿及踝的长裙尤其好看,a字裙也很适合,走起路仿佛弱柳扶风。 有天谭如意将自己淘汰下来的旧衣服全部洗净消毒之后,打包起来打算寄往贫困山区。 沈自酌在旁看着,忽从叠好的衣物里挑出件紫色的开衫,“这件留着吧。” 谭如意研究了一下,没从这件衣服上看出什么特别的地方,便问:“为什么?” “留个纪念。” 谭如意更加好奇,“为什么要做纪念?你很喜欢吗?” 沈自酌诡异地沉默了一瞬,“不喜欢。” “不喜欢还留着?” “留着吧。”沈自酌将衣服拿起来,晾进自己的衣柜里。茄子紫的鲜艳色彩,在一水儿的黑白灰中格外显眼。谭如意自己都不忍直视,伸手想将它取出来,沈自酌却将她拦住了。 谭如意古怪地看着他,“沈先生,你是不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癖好?” 沈自酌将她脑袋敲了一下。 至于分房睡这件事,两人都“十分默契”地没有去打破现状。谭如意是觉得,这种事自己作为女生,总不好主动去提,显得自己太不矜持;而沈自酌则觉得,这种事,还是应该充分尊重女方的意愿,等女方做好准备。 是以即便接吻已成了家常便饭,数次情到浓时,两人都出于这样的“默契”,默默地遵循着发乎情止乎礼的古训。 沈老太太明里暗里地找她问过多次,都被谭如意搪塞过去了。沈老太太知道她面皮薄,也不好追问太多,只屡次提及沈老先生精神状况越来越不好了。 谭如意自是明白,要能成全沈老先生的心愿,当然是再好不过。可她同样记挂着夏岚的那席话,她与沈自酌虽是名义上的夫妻,可到底还没领证。 六月之后,崇城进入梅雨季节,成日的降雨,晾在阳台上的衣服仿佛总是濡湿的,手摸上去也分不清到底是干了还是没干。 梁敬川望着窗外被雨水打湿的棕榈树,笑说:“想到一句诗,满城飞絮,一川烟草,梅子黄时雨。” 马老师喝着胖大海,笑呵呵道:“梁老师怎么这么多愁善感,这不是抢谭老师的饭碗吗?” 谭如意抬眼笑说,“下回要是请假,梁老师帮我代课。” “那不行,今后要是哪个学生没考好,不得被人说‘语文是数学老师’教的?” 说笑归说笑,却都觉得发愁。连日的阴雨天气,学生老师都跟着情绪低迷,学生的迟到率也提升了。 好在今天是周五,下班了就能休息两天。 这个认知好比一剂鸡血针,让谭如意打起精神将剩下的作业一口气改完了。最后一节课铃声打响,谭如意便收拾好东西离开办公室。她撑着伞朝外走去,边走边掏出手机打算给沈自酌打电话。 正在这时,她忽然看见道旁的公示栏前站了一个人。 撑一柄湖蓝色的雨伞,黑色衬衫,长裤,无框的眼镜,隔着稀疏的雨幕,静静看着她。 谭如意下意识想逃,裴宁已出声叫住她:“谭如意!” 谭如意定下脚步,看着他朝自己跑过来。裴宁将沾了雨水的眼镜取下来,插.在衬衫的口袋里,低头笑看着她:“等你很久了。” 谭如意咬了咬唇,“你怎么来了。” “我不是给你留了字条吗?“改日过来拜访”——今天正好有空,所以就过来了。” 谭如意皱眉,疑惑问道:“什么字条?”   ☆、第32章 同居(12) 裴宁却是笑了笑并未答话,似乎以为她是在故意装傻。两人都撑着伞,隔开了一段距离。裴宁看着她:“我请你吃晚饭吧。” 依然是有些不容商量的语气,读大学时候的他似乎并不是这样,性格更温和些,顾虑的事情也更多一些。谭如意忽记起来,当时团队里的有个人说,裴宁是典型的天秤座,较为趋内的星座。但经过了这两年,他好像有些变了。 “我还要回家做饭。”。雨水沿着伞面往下滑,凝成水珠,再“啪”一下落在地上,谭如意低头紧盯着水珠溅开的那个瞬间。 “偶尔一次在外面吃不要紧吧?还是……”裴宁顿了一下,“家人要等你做饭?” 谭如意抬起头来,将伞柄轻轻地旋了旋,有雨水溅射出去,她又立即捏紧了,看着裴宁,声音是十分的平静,“我先生。” 裴宁极为明显地愣了一下,片刻方笑了笑,“原来你结婚了。” 谭如意将目光投向校门口,脚步飞快的学生,一闪而逝的车影,被雨水浸透的车灯,“嗯,二月份结的。” 站了一会儿,裴宁说:“雨天不好打车,我送你回去吧。” 谭如意摇头,“不用,地铁很方便。” “那我送你去地铁站吧——别再拒绝了,我好歹是你的同学,走一段说几句话总不算过分的要求?” 话说到这份上,谭如意只好点头了。 两人并排走着,隔着伞的距离,说起话来感觉十分的远,声音稍微小一点,便听不清楚了。 但谭如意知道,两人之间,又岂止隔着两柄伞的距离。 有一搭没一搭地聊过之后,谭如意知道裴宁在崇城一家外资企业找了份工作,她并不太了解这类金融公司,只听他报出的职位,像是十分的前途无量。 到了门口,要避着来往的人群,两人不得不错开,一前一后。谭如意在前,裴宁在后。 便想起来,以往的时候,都是他在前,而她跟在身后,远远地看着。 有一次上大课,谭如意恰好坐在裴宁身后。他不是听课特别认真的类型,听一阵讲,看一会儿书,跟身边的室友低声讲一会儿话。 无论他做什么,她都难以将视线从他身上移开。可又怕被发现,假装在认真听讲,然而每次低头记笔记的时候,目光总要顺带地在他身上停留一瞬。他轮廓清晰的侧脸,鬓边的头发,或者是翻杂志的修长手指…… 心里仿佛有一罐酸甜的汽水,拉开了封口,汩汩地冒着泡。极为清喜的时刻,装点了她为了生计奔忙的仓皇岁月。 即便后来以那样一种难堪的方式宣告结束,她仍然不能否认那些日子足够动人,值得仔细珍藏,偶尔回味。 但这些,与眼前的裴宁,已经没有太多的关系了。 进了地铁口,两人收了伞。谭如意转身看他,“送到这里就好了,你回去吧。” 裴宁没有动。 谭如意等了片刻,敛起目光,“那再见了。” 拿着伞,走出数米,正要刷卡进去的时候,手臂被捉住了。谭如意来不及反应,已被裴宁拉到一旁。 来往人群之中有视线投射过来,谭如意觉得尴尬,扭动手臂挣扎。 裴宁却捏得更紧,低头看着她,“无论如何,还是应该跟你道个歉。” 谭如意有些懊恼,“能不能先松开我。” 裴宁张开手,“那你听我说完再走。” 谭如意没吭声,低了头,看着雨水顺着伞尖流下来,汇成小小的一滩。头顶是苍白的人造灯源,前方刷卡时“滴滴”的声音不时响起。 “那次……我同样十分惊讶,我也是第一次知道,以至于忙着消化这个信息,而忘了去阻止他们的玩笑。” “不是玩笑,”谭如意低声说,“对我而言,不是玩笑——裴宁,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不用道歉了,我并不怪你。” “那你后来为什么要躲着我呢?”裴宁看着她,目光里含着极为柔和的微光。 “好比你打算偷一件东西,被人撞破了,即便没有偷成功,今后遇到目击证人,也还是会觉得难堪,对吗?” “我……”裴宁往前走了半步,“我并有取笑你的意思。后来也一直想找机会跟你解释。” 谭如意很轻地笑了笑,“对于一个稍有道德感的小偷而言,足以成为人生的污点了。” 裴宁静了一瞬,“原来我是你人生的污点。” 谭如意摇头,“是我自己的行为,不是你。换做其他一个人,也是同样的。” “你这么说,未免有些看不起你自己,也看不起我了。”裴宁声音冷了几分。 谭如意后退半步,抬头看着他,“这件事你并不需要对我负责的。即便当年我的确是喜欢过你,那也只是我一个人的事……” “不是,”裴宁上前一步再一次抓住她的手臂,眼神骤然急迫起来,“不是你一个人的事……” 谭如意外套里的手机忽震动起来,她将裴宁的手挣开,“抱歉,我接个电话。” 沈自酌打来的,谭如意松了口气,接通电话。 沈自酌声音温和悦耳,仿佛自石间流出的清泉,“下班了吗?要不要我过来接你。” “不用,已经到地铁站了。” “我去出站口等你。” 谭如意弯了弯嘴角,“沈先生,你在车里等着就好,免得出来淋湿了。” 裴宁一直看着她,直到她挂了电话,“你先生?” 谭如意将手机揣回衣袋里,“嗯。” “你叫他‘沈先生’?” “叫习惯了,没有改口。”她又退后一步,心情又格外轻松起来,“那我先走了。” 裴宁深深看她一眼,“注意安全,”顿了顿,“再见。” 谭如意摆了摆手,刷卡进站了。 沈自酌并没有如她吩咐地那样等在车里,而就是站在一出站台仰头就能看见的位置。撑一柄黑伞,白衣黑裤,取掉了领带,显得十分轻松闲适。 谭如意便也不打伞了,飞快几步跑上去钻进他的伞下。 沈自酌揽着她的肩,一道往旁边的路虎走去。沈自酌替她开了车门,手扶在顶端,待她钻进去之后,关上车门,绕回驾驶座坐好。 谭如意说:“能不能先去趟菜场,冰箱里没有存粮了。” “下雨菜场很脏,去超市吧。” 谭如意笑起来,“沈先生,你是处女座的吗?” “不是,”顿了顿,又问,“你不知道我生日?” “知道的,”谭如意偏头看着他,“跟你开玩笑的,听不出来吗?” 沈自酌反一本正经道:“我不怎么信星座。” “我也不怎么信。全球六十亿人,怎么会只有十二种性格?不过能够这么流行,说明星座学确实能够归纳出几类人性格的共□□?” 沈自酌想了想,“有道理。” 谭如意扑哧一笑,“是不是我说什么,你都会仔细想一想是不是有道理,是不是还有别的解释?” “理工科的逻辑,如果你不喜欢的话……” “不,”谭如意急忙摇头,眼睛亮闪闪地看着他,“喜欢的。沈先生怎么样我都喜欢。” 沈自酌静了一瞬,“既然这样,别叫我沈先生了。” 谭如意一愣,“那该叫什么?” 她仔细想了想,沈自酌大她四岁,要去姓直接喊名,似乎显得不够尊重,而且……她也真叫不出口。 沈自酌刚想提醒她,两人现在的关系是夫妻,谭如意忽试探性地开口:“……沈大哥?” 沈自酌手一抖,“……还是别改了。” 一道逛超市,两人是第一次。沈自酌单手推着车子,谭如意将看中的蔬果一一扔进去。 “真正开始喜欢做饭,是高中学海子的诗,‘喂马劈柴,关心粮食和蔬菜’。”谭如意拿起一盒红椒,青梗红皮,格外的好看,“三毛《撒哈拉的故事》里,写她有一次她做了道小黄瓜炒冬菇,唬荷西说黄瓜是笋片。我觉得,一个人能够有机会为自己的亲人和爱人洗手作羹汤,是十分幸运的一件事。” 她转头见沈自酌正看着她,有些不好意思,“我……我瞎说的。” 沈自酌却敛了目光,自展台上拿起一盒香菇,“晚饭做一道笋片炒冬菇尝尝。” 超市十分干净,货物码放得整整齐齐,确实比菜场显得更为整洁。不过谭如意却更喜欢菜场上周遭讨价还价的那份热闹,显得更有烟火气息。路过冷藏区的时候,冰柜里飘出凉飕飕的冷风,谭如意外套沾了些雨水,此刻不由打了个哆嗦。 “冷吗?” “没事。”谭如意赶紧拿了一大盒牛奶扔进推车,挽着沈自酌匆匆离开了。 结账的时候,谭如意方想起来还差了一把葱,便让沈自酌在队列等着,自己飞快地跑回去。 前面排了三个人,沈自酌百无聊赖,看着贴着一旁的促销广告。紧接着,他看到了一旁货架上,紧挨着口香糖摆放的东西。 沈自酌朝着方才谭如意跑过去的方向看了一眼,她还没回来。他犹豫了一瞬,伸手拿了两盒,扔进推车里。 等谭如意回来的时候,东西已经扫描了一半,她急忙把葱放进去。买了两袋的东西,谭如意要帮忙,被沈自酌拒绝了。他一手拎着两只袋子,丝毫不显吃力;腾出的另一只手,则是牵住了谭如意。   ☆、第33章 同居(13) 回去的时候,天已经黑了。车流的灯火被雨水折射成流动扭曲的形状,从车窗望出去,璀璨华丽,仿佛流动的光的河流。车开得很慢,电台里放着十分轻缓的情歌。谭如意不知怎的就想起了过去做兼职,乘着夜班车回去的情景。 她的大学是在中部的一个城市读的,那时还没通地铁,八点下班之后,乘一个小时的车,从兼职的地点回到学校。公交车上的人上上下下,只有她一个人坐着靠窗的位置,凝然不动。 生活早早显出其狰狞的模样,而她与之争斗多年,竟然没能失掉本心,有时候,她都要为自己的这份坚韧击节。 而此时此刻,她十分欣喜自己还抱有一颗柔软的心,没让烟熏火燎的现实磨砺得面目可憎,否则,哪里遇得上这样的沈自酌。 她转过头,看着沈自酌:“沈先生。” “嗯。” “没事。”她轻轻笑了笑,“就想喊喊你。” 沈自酌没说话,伸手将她脑袋揉了一把。 回到家里,谭如意先去阳台看了看养着的盆栽。谭爷爷走之前,按照约定介绍了几种好养的花。同沈自酌商量过之后,谭如意买了一盆球根海棠,一盆鸭掌木和一盆蟹爪莲。室内也放了数盆小型的吊兰,以及精心挑选的多肉植物。 原本极为简洁的空间了多了几抹绿色,显出一种清透的活力。 之后,谭如意便去做饭。正涮着锅,沈自酌走进来,谭如意当他是要从冰箱拿东西,便说:“水果还在袋子里。” 沈自酌往搁在台子上的塑料袋看了一眼,忽将整个袋子提了出去。 谭如意纳闷,然而她一手的泡沫,也不便跟出去。过了片刻,沈自酌又将袋子提进来了。谭如意看了一眼,里面的水果似乎一点也没少。 谭如意笑起来,“沈先生,你拿了什么东西?” 沈自酌没回答,只低头看着低垂的细腻白皙的颈,“要我帮你吗?” “不用的。” 沈自酌却已挽起衣袖,一副跃跃欲试的模样。谭如意无法,便说:“那就烧点水将冬菇泡一会儿吧。” 沈自酌在旁,谭如意烧饭的进度反而慢下来。厨房空间倒是很大,站两个并不会觉得拥挤。谭如意见他实在没有要出去的意思,便指挥他洗根葱,剥瓣蒜。沈自酌倒也不嫌繁琐,一五一十地照她的吩咐执行。 谭如意笑说:“沈先生,有句话叫做‘君子远庖厨’。” 沈自酌将剥好的蒜搁进一只洗净的碗里,“还有一句话,叫‘治大国如烹小鲜’。” 虽然动作是慢了下来,但有个人在跟前说话,总是少了几分枯燥。反正是周五的晚上,时间很长,足够让她花费数倍的时间来做一顿晚饭。 吃完之后,谭如意礼尚往来,也帮着沈自酌洗碗。水池旁的距离倒是有限,挤了两个人,水池里两双手互相打仗,这架势不像洗碗,倒像是捣乱。 沈自酌受不了了,将谭如意不安分的两只手捉住,按了点洗手液出来,将她手拿到温水底下,仔仔细细地冲洗起来。 洗手液是谭如意买的,一股芦荟的清香。她手指被他轻轻摩挲着,莫名就觉得有些痒,却又不愿抽开。 空气很静,一时只有哗哗的水声。沈自酌将她手上的泡沫都冲干净了,关上水龙头,却并没有将她手松开。他微微侧过身,认真看着她。头顶是白色的灯光,墨色发梢似有微光流动。沈自酌就这样捉着她的手,低下头轻轻吻她。 过了一会儿,谭如意抽出手,攀住沈自酌的颈项,踮起脚尖,加深了这个吻。 时间的流动仿佛快起来,换气的间隔,谭如意睁眼看着沈自酌,看到他眼中极为灼烈的光芒。 静了一瞬,沈自酌忽搂着她的腰,将她抱了起来。 谭如意脚下悬空,全身力量都挂在沈自酌身上。不断地后退,直到她的背抵上了沙发的靠背。 沈自酌静静看了她一眼,再次凑上前去。 这么紧要的时刻,谭如意忽觉得鼻子有些痒,立即推开了沈自酌,捂嘴侧身打了一个喷嚏。 刚刚消停下来,又打了一个喷嚏。 沈自酌抽了几张纸巾塞进她手里,谭如意擤了擤鼻子,有些不好意思,“对不起……” “是不是感冒了?” “不会的,我身体很好的,已经大半年没感冒过了。”刚说完这句,又打了一个喷嚏。 有些句子确实不要轻易说出口,譬如“大半年没感冒了”,譬如“这工作我已经完成百分之八十,马上就要成功了”,再譬如,“干完这最后一票,我们就回家结婚。” 好好的一个周末,谭如意陪伴着纸巾度过了。沈自酌不让她吃药,说是感冒本就是“不治之症”,吃不吃药都要一个星期才能痊愈。他从网上搜索了方法,给她熬了一锅姜汤,酽酽热热的时候,逼着她一口喝干。 谭如意自小就不爱喝姜汤,虽说这玩意儿对驱寒有奇效。可架不住沈自酌威逼利诱,只好屈辱投降,一口气喝下去。又辣又甜的怪异味道让她眼泪都呛出来了,沈自酌飞快剥了一粒奶糖塞进她嘴里。 谭如意觉得自己生起病了跟个八岁的孩子一样,不免有些羞耻。沈自酌给她盖上毯子,打开了电视,问她:“看不看《寂静岭》,这次保证不吓你。” 谭如意笑起来,瓮声瓮气说道:“谁感冒了看恐怖片的。” “那想看什么?”沈自酌手掌抚上她的额头,“你生日之前,我都要加班,估计要忙一个多星期。” 谭如意本想说睡一会儿的,但一想到近期都没法跟沈自酌这样亲近了,便说,“挑个你喜欢的吧,我陪你看。” 结果沈自酌挑了一部纪录片。 谭如意没看过这个题材的纪录片,遇到不懂的地方,总会问沈自酌。沈自酌耐心解释,比起片内的解说更加浅显易懂。然而看了一会儿便觉得眼皮沉重,她挣扎了又挣扎,还是不知不觉睡过去了。 迷迷糊糊间感觉有人替她将毯子掖紧了,温热的手掌将她露在外面的小腿塞进毯子里,没有立即松开,握着脚踝,轻轻地摩挲了一下。 她睡意沉沉,只觉得这一下十分的轻柔,仿佛羽毛拂过了一样。 —— 到周一的时候,谭如意仍然流着鼻水,不过症状已不如头两日严重。她嗓子疼,临时改了教学内容,将周五的大作文提到了周一。 上课的时候,手机一律是要调成静音的。等下课谭如意掏出手机的时候,发现漏接了三个电话,都是同一个未保存的号码打来的。 她边往办公室走边回拨过去,等了约十秒钟,那边接通了,是一个熟悉的声音:“如意。” 谭如意一怔,“裴宁?有什么事吗?” 裴宁则问:“你感冒了?” “没事,”谭如意捂着嘴轻轻咳嗽了一声,“找我有什么事吗?” “哦,这周末有个校友聚会,都是在崇城工作的同窗,有几个我院同级的,愿意来参加吗?” “不了。”谭如意干脆拒绝。 那边安静了许久,谭如意以为他已经挂断了,“喂”了一声。 裴宁的声音这才又响起来,低沉中带着几分叹息,仿佛含了无限的情绪,“你在逃避什么?” 谭如意一愣,“只是不太感兴趣而已。” 裴宁又安静了一瞬,“那我能请你吃个饭吗?” 谭如意叹了口气,“我先生不会高兴让我跟别的男人单独吃饭。” “地点你定?你们学校食堂都行,有些话,我想当面跟你说。”裴宁声音沉闷。 谭如意考虑了片刻,仍是拒绝:“对不起。” 裴宁轻声叹了口气,“好吧。你保重身体,最近下雨气温低,注意保暖。” 谭如意闭了闭眼,赶在裴宁挂断之前飞快说道:“裴宁,今后请别再来找我来了。我说过的,即便我过去喜欢过你,那也已经是过去的事情了。我现在过得很好,不太想跟过去的事情有太多纠缠。请你理解我。” 那边沉寂了许久,“如意,你以为不断向着太阳走,走到了太阳底下,就没有阴影了吗?” 谭如意莫名地生出一股怒气,按着突跳的太阳穴,再没开口,飞快掐断了电话。 裴宁没再打过来。 —— 谭如意生日前一天,天气终于放晴,沈自酌公司的事也总算告一段落。生日在工作日,沈老太太便提议等周六的时候,再一起聚一聚。 谭爷爷没过来,只给她打了个电话,说给她打了点钱,让她自己买点爱吃的。谭家姐弟的生日,谭卫国从来没有哪一次记得过,唯独谭爷爷挂在心上。往年还在家的时候,也是爷爷张罗着给姐弟俩过生日。 谭如意喉咙一梗,“爷爷,我现在不缺钱的,以后别给我寄了。” “一点心意而已,没多少钱。我才来过,暂时就不过来了。你好好过,开心点啊。”又问她什么时候放暑假。 “快了,还有半个月吧。放假了我就回来看您。” 谭爷爷笑说:“行——隔壁老张在喊骨牌搭子,我先去了。” 挂了电话,后面座位上的梁敬川凑过来,递了只礼品袋子给她,“谭老师,生日快乐。” 谭如意道了声谢,往里看了一眼,是只小黄人的公仔玩具。她将东西拿出来,笑着捏了一把,“谢谢,这是我长这么大第一次收到毛绒玩具。” 马老师走过来,将一条丝巾往她脖子上一围,“我老公去苏州带回来,颜色太嫩了,我戴着不合适,价格还有点贵,放着有浪费了。谭老师你不嫌弃的话,就当是我给你的生日礼物吧。” 这丝巾触感柔和细腻,刺绣的阵脚细密,一看就是上品,谭如意连连道谢。 正说着话,坐门口的一个老师忽然笑着喊道:“谭老师,有你的花!” 谭如意愣了一瞬,忙放下手里的东西走去门口。白色玫瑰搭配绿色桔梗,缀以相思梅和红豆,用牛皮纸包着,扎着咖啡色的缎带,玫瑰的花瓣上还带着晶莹的水滴。谭如意签收之后,抱着这一大捧花走回去,一路上有人笑说:“老公送的?” 谭如意笑着从拿出插在花束间的卡片,看了一眼,顿时愣住。卡片的署名并不是沈自酌,是裴宁。 一旁的老师笑说:“该送红玫瑰才是嘛。” 话音刚落,坐在门口老师又高声喊道:“谭老师,红玫瑰来了!” 十一枝长梗玫瑰,装在牛皮纸的盒子里,花朵饱满鲜艳。一张手写的卡片压在花束底下,上面只有“生日快乐”一行字,落款一个“沈”字。字迹行云流水,遒劲有力。   ☆、第34章 同居(14) 一旁的老师不无羡慕,笑道:“又是红玫瑰,又是白玫瑰,谭老师的生日当真精彩。” 谭如意有些尴尬,裴宁送给她的这束花,仿佛烫手一般,让她直想一把扔进垃圾桶里。 回到自己的办公桌,马老师笑问:“怎么有两束花,谁送的?” “一个大学同学。”谭如意不欲多言。 “又是相思梅又是红豆,你这位大学同学,对你倒是思念颇深。”马老师半开玩笑道。 说者无意,听者却是有心。生日本该是高兴的日子,心里却仿佛有一朵乌云,沉沉地压着。所幸与沈自酌约定了一起吃晚饭,谭如意细看着盒子里的十一根长梗玫瑰,心情一时又雀跃起来。 临近期末复习,要上的课少了,谭如意的语文课经常被别的老师借去,这种情况在初中和高中是常态,虽说无奈,倒也落得清闲。她反正无事,便在办公室里磨着要投给报社的一篇稿子。 然而临近下班的时候,谭如意却接到了沈自酌的电话,说是要迟一点过来接她。沈自酌语气匆忙,从电话里能隐约听见嘈杂的背景音。谭如意忙问,“沈先生,出什么事了?” “是唐舒颜,”沈自酌低声说道,“她阑尾炎犯了,刚出手术室。”顿了顿,安抚道,“等安顿好了我马上过来找你。” 谭如意想了想,“你们在哪个医院?” 谭如意赶到医院的时候,唐舒颜已经住进病房。她闭眼躺在床上,巴掌大的脸脸色煞白,眼窝一圈淡淡的乌黑。听到动静了,掀了掀眼皮,看了谭如意一眼,复又紧紧闭上。 谭如意将在楼下买的一束百合放下来,悄声问沈自酌,“情况怎么样?” “已经没事了。”沈自酌低声回答。 唐舒颜忽轻声开口:“老沈,帮忙给我表姐打个电话。”她声音虚弱,抬起手指指了指放在一旁手提袋,“手机在包里。” 沈自酌点了点头,将她手机掏出来,走出病房,顺道将门轻轻关上了。 病房里立时只剩下谭如意和唐舒颜两个人,空气有些沉闷,散发着清苦的药味,谭如意将窗户开了一线,让清新的夜风流进来。 那端病床上的唐舒颜忽然说:“今天是你生日?” 谭如意转过身来笑了笑:“嗯。” 唐舒颜目光朝旁边斜了斜,问道:“能不能帮我倒点水。” 谭如意不知道她手术刚刚结束能不能喝水,便在床边坐下来,用干净的棉签沾了点清水,濡了濡她干枯的嘴唇。 片刻后,沈自酌打电话回来了,“你表姐说待会儿就到。” 唐舒颜闭了闭眼,“那你陪谭小姐回去吧,不耽误你们过生日了。”谭如意忙说:“没关系的,生日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 沈自酌将谭如意的手指悄悄地握一下,附议道:“等你表姐到了我们再走吧。” 小坐了片刻,护士站的人过来,喊人去办一些手续。沈自酌起身,拍了拍谭如意的肩膀,轻声说:“你在这儿坐一会儿。” 这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从窗户望出去,对面便是灯火璀璨的大楼。唐舒颜出神地看了一会儿,不知怎的,就想到了和沈自酌刚刚创业的时候, 那时候工作室才五个人,租了一间小小的办公室。办公桌、设计用的东西、电脑、成堆的书,全都摆在办公室里。一个人要干三个人的活,即便这样,仍然常常要忙到夜深人静。她饮食不规律的习惯就是那时候形成的,直到今天,一忙好几个小时,忙起来就忘了吃饭。 可那时候即便再忙,心里也是高兴的,总觉得前途一片光明,跟沈自酌的未来也是一片光明;如今都是瞎忙,不知道忙的目的是什么,不知道忙起来何时是个头。 有一次他们接了一个大单,熬夜加班加点,看着窗外繁华的街景一点一点暗下去,四周静悄悄的,只有汽车偶尔驶过的声音。她和沈自酌两个人,分踞电脑桌的两端,偶尔交谈几句,便又各自专注自己的工作。凌晨三点的时候,她累得眼睛发胀,困得要哭,对沈自酌说,“不行了,我要死了,我得睡会儿。” 说着便丢下鼠标,趴在办公桌上。思绪很快一片混沌,隐约中只听见沈自酌拉开椅子声音,紧接着一件薄薄的外套披到自己身上,带着一阵熟悉的气息。 仅仅睡了半个小时,她手臂发麻,从睡梦中醒过来。对面的沈自酌仍然专注地盯着电脑,她出神地看了一会儿,直到沈自酌的目光扫过来,问她:“醒了?要不要吃点东西?” 唐舒颜伸了个懒腰,“不吃了,赶紧做完吧。” 凌晨四点的时候,终于全部竣工,唐舒颜背靠着椅背,盖着沈自酌的外套,用这个极不舒服的姿势,睡了个昏天黑地。其实并未睡多久,很快天光大亮,他们还要带着设计好的成品去见客户。八点半见到客户,十点半方案正式通过,走出会议室门的时候,沈自酌冲他笑了笑,说:“有你真好。” 唐舒颜是了解沈自酌这个人的,大学四年,研究生三年,从不见他与任何人有过暧昧,也不见他像其他男人一样,早早地在花丛中迷失了双眼。所以这样一句“有你真好”,真的仅仅是他高兴之下一句再寻常不过的感慨。可就是为了这样一句话,唐舒颜凭空生出一股孤勇,觉得不管前路有多少险阻,都得这样陪着他。 然而她总是忘了,男女之间哪里有什么纯粹的友谊?如果不是其中一方心里有鬼,这样的关系是断然难以维系的。即便在某一个瞬间取得了微妙的平衡,也总会被不可抗拒的变数打破。 她同样也忘了,沈自酌虽然冷淡,也是会爱上一个人的。 唐舒颜闭了闭眼,对着低头静坐在床边的谭如意轻声说道:“真羡慕你。” 谭如意一愣,抬头看向唐舒颜。眼前这个女人,全然没有了上回与她说那一席话时的咄咄逼人,只剩全然的疲惫。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生病的缘故,让她暂时卸下了盔甲。 可若说到羡慕,她又何尝不羡慕唐舒颜,能够陪着沈自酌,从一无所有,到如今功成名就。 谭如意低头,拨弄着自己的手指:“唐小姐,其实我一直有一个疑问。你喜欢沈先生这件事,亲口告诉过他吗?” 唐舒颜没有说话,静静地看着她。 “你同沈先生认识近十年,怎么会不了解他的性格。他这个人,对别人的心意总是体贴周全,如果你曾告诉过他,他一定会认真考虑,不管他是不是也同样喜欢你,也绝不会妄自敷衍,一定会去求一个万全的解决之策。” 过了许久,唐舒颜才开口说:“你这个人心倒是宽。不过也是,毕竟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她声音虽然低弱,说到后一句时,仍然不免带了些讽刺。 谭如意却并不生气,“我还是觉得,你应该告诉沈先生。” 谈何容易?这十年间,不止一次想要停止自欺欺人。可她同沈自酌十年的交情,有同窗之谊,有扶持之恩;唯独没有的,是情爱之念。为了自己一点求而不得的心思,让她拿十年的交情做赌注,即便她再有一往无前的气势,也下不了手。这是一场豪赌,而她不敢下庄。 她也也试过与其他男人交往,可每每三个月的新鲜感一过,就只剩枯燥和烦闷。而她越发鄙夷自己,是个懦夫,也是逃兵。既决定要在这样一场注定没有结果的爱情中马革裹尸,却每每还要生出逃出生天的妄想。 也常有被沈自酌看透的时候,而她已经学会了面不改色地用各式各样的男人当做挡箭牌搪塞过去。能拖一天是一天,好比一个已经被下了病危通知书的癌症病人,四面怜悯的目光,已经告诉了她时日无多,而她仍然要捂着耳朵,当做没有听见响起的铃声。 所以对于谭如意,她岂止是羡慕,简直嫉妒得百爪挠心。这样一个方方面面都不出挑的女人,却能够轻易得到她十年求而不得的东西,还是这样轻巧的姿态。 正说着话,沈自酌拿的缴费单回来了,身后跟着唐舒颜的表姐。 表姐连连道谢,“你们还没吃晚饭吧?赶紧回去吧,舒颜交给我就行。” 沈自酌将护士的嘱咐转告给表姐,然后抬头看向病床上脸色苍白的唐舒颜,“好好休息,我明天再过来看你。” —— 这个时间,已经过了跟餐厅预订的点了。谭如意也没有再到外面吃的心思,上前一步将沈自酌的手挽住,“沈先生,我们还是回去吃好不好?” 到家之后,两人都已经饿得前胸贴后背。沈自酌不忍心让谭如意再操劳,便说,“要不去超市买两袋方便面,生日大餐明天再补上。” 谭如意笑起来,“哪里好意思让你吃方便面。”说着将围裙一系,走进厨房。不过二十分钟,谭如意端出来两碗凉面。普通的碱面,煮熟之后拿冷水一焯,拌上生抽和少许芝麻油,将青翠的黄瓜和鲜红的番茄切成丝,浇上切碎炒好的花生米,再撒上点芝麻。红红绿绿的颜色,芳香四溢,看上去便让人食指大动, 谭如意正要开动,沈自酌却将她的手一拦,“等一下。”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只黑色的盒子,“不太会挑礼物,不要嫌弃。” 谭如意将盒子打开,是一条细细的铂金项链,缀在黑色的天鹅绒底衬上,微光流转,十分好看,却又并不张扬。她忙拿在手里仔细地看了看,然后递给沈自酌:“沈先生,帮我戴上吧。”   ☆、第35章 兼程(01) 谭如意微微低下头,将头发拨到一边,露出光洁的脖颈。沈自酌目光一黯,静看了片刻,方接过项链戴上去,手绕到她的颈后,轻轻地扣上了。 两人饿得狠了,也不顾形象,狼吞虎咽,两碗凉面很快便见了底。谭如意笑说:“这还不算是我过的最潦草的生日。” 沈自酌惊讶,“连块蛋糕都没有,这还不是?” 谭如意笑吟吟搁下筷子,摸了摸撑起来的肚皮。“去年在山区支教,恰巧碰上暴雨天气,白天忙着去河边接淌水过来上课的孩子。好不容易下了班,回到住的地方,发现屋里全淹了。我住的地方是临时搭起来的,顶上盖着石棉瓦,让大风掀了一半。等抢救完行李和被褥,找到下一个落脚之处,已经是晚上十一点了。” “所以生日没过成?” “还是过了的,”谭如意笑看着他,“我在一个小姑娘家里借宿,小姑娘的妈妈给我做了一碗糖水蛋,”她比了四个手指,“四个蛋,和麻薯汤圆一起煮,十分好吃。” 沈自酌静看了她片刻,轻笑一声,“你也太容易满足了。” “对我来说,生日也就是一个十分平常的日子。小时候更期待一些,因为能拿到零花钱,可以给谭吉买雪糕吃。”谭如意站起身,“好啦,麻烦你去刷碗了,沈先生。” “遵命,沈太太。” 谭如意登时吓得呼吸都停了一瞬,怔愣地看着沈自酌。后者笑了笑,手掌在她额头上轻拍了一下,而后挽起衣袖,将盘筷收拾起来,走进厨房。 直到厨房里响起哗哗的水声了,谭如意才回过神来,转头看着站在水池前的沈自酌。他仍旧穿着上班时的那身衣服,衬衣西裤,从背后望过去,身影挺拔,仿佛一株孤直的树。 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这是身为语文老师的谭如意,脑海中冒出来的第一个比喻。 收拾停当以后,谭如意先去洗澡。她夏天睡觉一般穿一件十分宽大的睡裙,灰色,到膝盖以下。虽说是无袖,领口却开得极高。每每自己照镜子,都觉得仿佛是套着一只剪了两个洞的编织袋。可这睡裙丑则丑矣,却是纯棉的质地,穿着十分舒服。 洗完以后,接到夏岚的电话,说是还在加班,等回来以后就把礼物给她。又笑嘻嘻问道:“在哪里吃好东西?” “五星级米其林餐厅,鹅肝松露,拉菲红酒,还有小提琴奏乐。” “啧啧,这么奢侈?” 谭如意笑起来,“骗你的。在家呢,吃了一碗自己做的凉面。” 夏岚惊诧,“这就算过生日了?” “挺好的,年纪大了,反而不喜欢热闹。” “呸,在我面前提年纪大。我问你,沈自酌送了什么礼物?” 谭如意摸了摸颈上的链子,“一条项链。” “……这就打发了?戒指呢?加名的房产证呢?户口本呢?再不济,银行卡呢?” 谭如意笑了笑,“过个生日,又不是讨债。” “这是诚意你懂不懂?”她叹了口气,“我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我得去工作了,先挂了啊,生日快乐。” 谭如意将电话攒进手里,想着夏岚说的话,发了一会儿呆,浴室里水声停了,沈自酌带着一身水汽走了出来。 他擦着头发,在谭如意身旁坐下来。一时之间,呼吸里全是两人身上沐浴乳的香味。和沈自酌生活了近四个月,采买日用品的工作,渐渐被谭如意包揽了。如今浴室里的纸巾、沐浴乳、洗发水以及其他林林总总的东西,全都是谭如意亲手买的。她并不觉得繁琐,反而极有兴致,因为能有一种过日子的实感。 擦了一会儿,沈自酌动作忽停下来,“差点忘了。” “忘了什么?” 沈自酌没回答,将毛巾搁在扶手上,飞快站起身朝卧室走去。过了片刻,拎出来一只结实的袋子。也不知道里面装的什么,他动作十分的谨慎,小心翼翼地搁在茶几上了,将一旁用来防震的白色泡沫都取出来了,然后端出里面的东西。 约莫有三十公分高,拿报纸裹得严严实实。谭如意越发好奇。沈自酌将报纸一层一层揭开,最后里面还剩下一层黑色的塑料袋。他将塑料袋也扯了下来,总算露出了这件东西的真容:是通常用来泡酸菜的那种广口的坛子,这只是很小的尺寸,一般这样大小的,会用来装芝麻油或者花椒油。 沈自酌起身去厨房拿了一只骨瓷小碗和一柄不锈钢的勺子,然后将坛子上的盖子缓缓揭开了。空气里立时飘散开极为馨甜的气息,谭如意只觉得这味道十分熟悉,却一时想不起究竟是什么。 沈自酌将坛子里的东西舀了七八勺出来,递给谭如意,“尝尝看。” 盛在骨瓷小碗里的半流体十分的粘稠,在一旁立灯柔和的光芒之下,显出一种琥珀的色泽。 谭如意认出来了,她怎么可能会认不出来——当年妈妈还没出走的时候,带着她做过一次,流程繁琐,整个熬制过程需要一天一夜。大灶烧着松木,大锅里咕噜咕噜翻滚着,空气里一股溽热甜蜜的气息。最后,近百斤的红薯只熬出来这么小小的一坛,然而每一滴都是精华。 谭如意捏着勺子,舀了半勺,喂进嘴里。舌尖首先尝到的是甜,继而是焦香的回甘。这样的甜,稠,与记忆中的别无二致。 谭如意喉间忽然便梗了一个硬块。 “不知道是不是你曾经吃过的苕糖,找了个十多个老人,总算还有人记得做法。也是在老人老家熬的,你们镇上已经没有人烧大灶了……” “沈先生,”谭如意出声将他打断,声音喑哑,带着极其细微的颤抖,仿佛有人用手指轻轻拨了一下琴弦,“谢谢你。” 沈自酌低头看她,“好吃吗?” “好吃的。” 沈自酌目光微敛,静了片刻,探身过去,伸出修长的手指轻轻摩挲着她的眼角,“好吃的话,怎么哭了?” 谭如意这才发现自己真的在落泪,她急忙拿手背抹了一下,抽了抽鼻子,“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大约是太久没有吃过了。上回吃,还是跟我妈妈一起熬的……”她笑起来,“不说丧气话了,毕竟是我的生日。”她又捏着勺子尝了半勺,心脏都仿佛这稠得化不开的甜包裹住了,“沈先生,你也尝尝看吧,不骗你,真的非常好吃。” “好。”沈自酌目光沉黯,说着,却是捏住了她拿着勺子的手,凑上前去,贴上她沾了一丝糖液的嘴唇。 谭如意怔了怔,睫毛轻颤,而后顺从地闭上眼睛。 吻了片刻,沈自酌将她手里的碗和勺子都夺下来,搁在茶几上,而后紧紧捏着她的腰。 吻更深,细致,耐心,却带着不容拒绝的强势。一切的发展都是顺理成章。 谭如意心里生出一丝的犹豫,对于未来,她仍是不确定的。重重的隐忧,潜伏在未来的路途之中,伺机而动。眼前的这个男人太过优秀,而她又太过平凡。她不能肯定自己是否有这样的幸运,是否可以妄想更多。 然而这丝犹豫很快便在沈自酌诚恳的目光里,湮没在更为汹涌的悸动之中。等她反应过来之时,沈自酌正深深地看着她,浅褐色的瞳孔之中藏着烧灼的烈焰。 他扣着她的手指,因为过于激动而发着抖,都这时候了,他声音喑哑,却仍是不忘询问:“可以吗?” 谭如意咬着唇,脸红得泣血,一句话也说不出,只好别过头去。 沈自酌伸手,将床边的台灯“啪”一下关上了,黑暗立时笼罩下来。 安静却又暗流涌动,仿佛永不醒来黑甜梦境。 —— 醒来的时候,谭如意有一丝惝恍。窗帘没拉好,留了一丝缝隙,望出去,天空刚刚露出一丝鱼肚白。 谭如意翻了个身,心里有些空空落落的,带着几分惶恐。并不觉得后悔,只仿佛自己是流水上的一丝青萍,随着水流载沉载浮,却是无所附依。她睁眼发着呆,又翻了一个身。 正在这时,腰忽让一双有力的手握住了,而后整个环住她,将她带入一个极为温暖的怀抱。沈自酌的声音还带着一丝含混:“醒了?时间还早,可以再睡一会儿,我喊你起床。“ 谭如意后背紧紧抵着沈自酌的胸膛,听见他胸腔里有力的心跳声,那种无所适从的惶恐渐渐消退了几分,“睡不着了。”她低声说。 沈自酌摸索着着扣住了她的手指,沉静的声音贴着她的耳廓,语气却是十分的别扭,“对不起……我也是第一次……你感觉……还好吗?” 谭如意忍俊不禁,耳朵却烧起来,却只低垂着头不说话——也确实说不出口,然而心里却一时满盈着说不出的清喜。她并不会用腐朽固执的情结来要求别人,但听说沈自酌也是第一次,还是不免有种意外的惊喜。 沈自酌也没说话,手指缠着她的手指,下巴抵在她肩窝处,仿佛极为贪恋这一刻狎昵的时光。安静了片刻,沈自酌忽开口问道:“你户口在崇城吗?” “学校说有迁户口的名额,不过要排队。到我的时候,恐怕要到明年。” 沈自酌将她手指握得更紧,“那迁过来吧。” 谭如意愣了一瞬,才意会过来沈自酌的意思,她头埋得更低,声音也跟着低下去,“沈先生,你想好了吗,不能轻易后悔的。” “不会后悔的,”沈自酌在她后颈印下一吻,“沈太太。”   ☆、第36章 兼程(02) 千言万语,指天发誓,都抵不上这样一句“沈太太”。不由便想起方才,她受不住时,声音气息仿佛都断了线,仍是叫他“沈先生”,结果反让他更加用力,像是存心要欺负她一般。 她耳根颈项烧成一片,总觉得再也无法这样随口叫他。 胡思乱想着,沈自酌声音又响起来:“本来打算把证的事情办妥了再……对不起,计划总是赶不上变化。” 昨晚那样旖旎的气氛,要是沈自酌再半途喊停,她倒要怀疑他是否有隐疾了。谭如意自然不会怪他,毕竟是她所愿意的,即便沈自酌不提领证,她也并不觉得后悔。夏岚所言往往是切合现实的真理,可她宁愿犯点傻,唯独不想用任何世俗的标准去衡量沈自酌。 静静抱着,体温相贴,彼此听着心跳,直到天光大亮。闹钟响了,两人一时都没有动。又过了片刻,谭如意轻声说:“要迟到了。” 沈自酌“嗯”了一声,手臂刚刚卸了几分力道,又收拢了,只说:“还不想放你走。” 谭如意心脏早随着昨晚的那两勺糖液化掉了,满腔的心思尽化作春.水暖阳,只觉得甜蜜,十分的甜蜜,仿佛自己整个浸在了那糖罐子里头。这个人,平日那样的严谨,说起情话来却仿佛百步穿杨的利箭,箭箭正中要害。 又想,她谭如意究竟何德何能。 过了一会儿,实在是不得不起了,沈自酌总算放了手。两人都赶时间,挤在一起洗漱。谭如意这时才觉得羞赧,不敢拿正眼看他。 洗漱完毕,谭如意收拾好东西,捞起昨晚在沙发上放了一整夜的手机,这才发现竟有五个未接来电,都是夏岚打过来。她也来不及回电了,揣进包里飞快去门口换鞋。正好沈自酌也打着领带出来了,两人目光撞上,又不约而同地移开了。 谭如意不由勾了勾嘴角,这才发觉,原来沈自酌也是会害羞的。 没时间准备早餐,沈自酌开车经过一家肯德基,下车去买了几根油条。他将纸袋递给谭如意,飞快发动车子,说:“将就吃一点吧。” 谭如意吃了两口,问他:“沈先生,你要不要吃一点?” 沈自酌摇头,“我到公司了再吃。” “一直想问,你早餐只吃面包牛奶吗?” “小时候跟着我妈吃习惯了。” “所以一直没试过别的?”谭如意看着他,“譬如蟹黄汤包,玉米肠粉,荠菜小馄饨武汉热干面……”她说着,自己反觉得馋了,“下回试试吧,我包馄饨的手艺还是不错的。” 沈自酌轻声一笑,看她一眼,“还有什么是你不会的?” “我不会的可多了,你会的我大多都不会……”她说着说着不自觉停了下来,想到了躺在病床上的唐舒颜,刚刚咬下去的一口油条立时咽不下去了,像根刺卡在那里。 沈自酌会的,唐舒颜是不是都会呢?他们专业一样,又是这样一路风雨同舟,倍道兼程。转而又鄙视起自己的矫情,心道人总是贪心不足又患得患失。 沈自酌却说:“我会的你不需要会,我们两个人,有一个人会就够了。” 谭如意闻言怔了一下,继而笑起来。 沈自酌将她送到学校,又约定了下班过来接她去医院一道看望唐舒颜。 直到上完了第一节课,谭如意才记起来要给夏岚回电。夏岚兴师问罪:“昨晚你不是在家吗?打了五次都没人接。” 谭如意忙道歉,“昨晚睡得很早,手机关静音了,对不起。” 夏岚那边诡异地沉默了一瞬,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那是够早的。” 夏岚这个人从来都是会慧眼如炬,谭如意自然明白她猜出来了,她脸上一热,避开话题,只问:“你今天什么时候下班?” “还得加班,恐怕要到八点吧。” “我下班了要先去趟医院,你要是回家了给我打个电话,我上去找你。” 夏岚疑惑问道:“去医院做什么?” 谭如意沉默一瞬,“唐舒颜做了个阑尾炎手术。” “她做手术,你过去看她做什么?这多不人道啊小如意,想想看,自己刚刚被手术刀划了道口子,躺在床上要死不活,还要看着自己喜欢的男人同别的女人出双入对。我要是她,肯定怄得要往你脸上泼硫酸。” 谭如意一惊,“有这么严重。” 夏岚笑起来,“别人我是不知道,换成是我,肯定要跟你拼命的。” “可我已经跟沈自酌说好了一起去……” “那就去吧,别待久了。唐小姐毕竟是你老公的生意伙伴,不去也未免显得不给面子……”夏岚打了个呵欠,“没别的事我就挂了,我去冲杯咖啡,今天还要苦战。部门来了个新人,还得抽空出来带他,真恨不得把自己劈成三个。” 谭如意担忧道:“你保重身体啊,别太拼命了。” “不拼命不行啊,闲下来更麻烦……” “什么麻烦?” 夏岚却收了声没回答,过了一瞬才说:“挂了,拜拜。” 这边谭如意刚挂了电话,手机又震了一下,蹦出来一条短信。谭如意一看见是个未保存的号码,眼皮登时一跳,果不其然,是裴宁发过来的:“礼物收到了吗?” 紧挨着上面还有一条,发送时间是昨晚八点,祝她生日快乐。 谭如意烦得不行,转头问身后的梁敬川,“梁老师,有没有什么办法屏蔽一个人的号码?” “遇到骚扰电话了?”梁敬川笑问,“要是手机本身没有屏蔽功能,下个号码通软件就行。” 谭如意连上办公室的wifi,下了个软件,然而弹出询问“是否拖进黑名单”的选择菜单时,却又犹豫了。她一抬眼看见昨天收的那束花,更加心烦意乱,将手机扔到一旁,抄起花束起身大步走到门口,将花一把塞进了垃圾桶里。 下过雨之后,气温节节攀升,不过早上十点,日头已经升得很高。谭如意眯眼看着选悬在对面教学楼上的那轮太阳,忽想起前几日裴宁同她说的话。 你以为不断向着太阳走,走到了太阳底下,就没有阴影了吗? —— 唐舒颜气色比昨天好些了,今天能够开始吃流食。谭如意和沈自酌到的时候,她正靠着枕头,一勺一勺地喝着一碗白粥。 她见两人来了,不咸不淡地打了声招呼,沈自酌寒暄了一句,彼此都沉默下来,一时只听见调羹轻碰着碗壁的声音。过了一会儿,唐舒颜忽然开口:“老沈,去年的年假什么时候到期?” “这个月三十号。” “那正好,让我休个假吧,公司的事,先拜托你一个人撑着了。” 沈自酌沉默一瞬,“没事,等你休养好了再说。” 唐舒颜将碗搁在一旁的柜子上,“我想喝椰汁,能不能下去帮我买点上来。” 沈自酌看了谭如意一眼,点头起身。 谭如意自然是明白唐舒颜是有意将沈自酌支开,便也不装傻,直接问:“唐小姐有什么话要跟我说吗?” 唐舒颜将背后的枕头调整了一下,歪头看着谭如意,“我准备跟沈自酌说清楚。” 谭如意静了数秒,“这是你的自由。” 唐舒颜笑了一下,“你不吃醋?” 谭如意没作声。 “你心真有点大,就这么自信沈自酌不会答应我?” “……我不知道,这也是沈先生的自由。”她抬头看着唐舒颜,“不过,我们打算领证了。” 唐舒颜顿时给噎了一下,“……你真不是过来存心气我的?” “唐小姐,你可以用你的方式去跟沈先生坦白,我……我也会用我自己的方式去争取的。” 唐舒颜神情复杂,沉默了半晌,方开口说道:“你敢不敢跟我打个赌?” “赌什么?” “到时候我跟他坦白,”她笑看着谭如意,“你觉得我要是提出什么要求,他会不会答应呢?” 谭如意咬了咬唇,最终缓缓摇头,“我不会拿沈先生的事情来跟别人赌的。我说过了,你尽可以用你的方式去争取,我也会用自己的方式争取。” 唐舒颜轻哼一声,“没想到胆子这么小,怕输?” 谭如意没说话。 “性格这么温温吞吞,真不知道老沈看上你哪点。”唐舒颜似乎懒得再同她说话,闭上了眼睛。 片刻后,沈自酌回来了,问她:“现在喝还是等会儿喝?” “不喝,你俩赶紧走吧,我要睡觉了。”唐舒颜不耐烦道。 沈自酌也不知道她怎么忽然生出这么大的脾气,但仍是走过去,问她需不需要把床摇下来。 “不用了,快走吧,在我面前晃得我心烦。” 沈自酌也不再说什么,拉着谭如意到了门口,唐舒颜声音复又响起来:“明天我表姐给我办出院手续,你们不用再过来了。请年假的事,帮我跟hr打声招呼。” 沈自酌应下来,转身看她一眼,“那你好好休息,有事打我电话。”   ☆、第37章 兼程(03) 唐舒颜虽然说了要跟沈自酌坦白,可直到谭如意的学校放暑假了,都没有丝毫动静。谭如意偶尔听沈自酌提及,说唐舒颜出院后就一直在家休息,之后回了趟老家,也有好一阵子没去公司了。 学校开始进入期末考试阶段,谭如意再没有心思去操心别人。至于领证的事,两人商量好,等学校放假了,挑一个清闲的日子,再去民政局。 学校正式放假,过了两天,之前同马老师商量的少年宫的补习班开始上课。 谭如意每天上四节课,带两个班,只教作文。将孩子送来少年宫的家长,也并未指望着孩子学业精进多少,只不过工作繁忙,找个安全可靠的地方托管而已。但谭如意并不敷衍了事,她这个人虽然性格温和,对待工作却格外吹毛求疵。为了教好两个班的学生,自己仔仔细细地设计了课程内容,包括阅读、训练、讲评的各个方面。 她每天上午上完课,下午就回去批改作文。因为太过较真,力求做到因材施教,盘算下来,每天的空闲时间竟然比她正式上课的时候还要少。 有一次吃过晚饭,还剩七八本的作文没改,沈自酌打扫完厨房去书房,见谭如意仍然伏案工作,便搬了张椅子坐到她对面,“还没改完,?” 谭如意点头,“我现在正在改的这一份,别人都是往正确的句子里面掺病句,他倒好,完全反过来了。错别字也多,一个一个找的我头疼,” 沈自酌笑起来,“幸好你没有看过我的作文考试,谭老师。” 谭如意抬眼看他,“你作文不好吗?” “不太好,高中语文老师说我不论是记叙文,议论文,还是抒情散文,全像一板一眼的产品说明书。” 谭如意扑哧一笑,“那你高考语文多少?” “一百二十分。这还是在老师的逼迫之下背了一个月的余秋雨的结果,” 谭如意顿时觉得平衡了,“这就叫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 沈自酌往她正在批改的作业本看了一眼,“还剩多少?” “不多了,还剩五本,马上改完。” “要我陪你吗?” 谭如意赶紧摇头,“千万别,”她抬头看着沈自酌,脸有些发热,低声说,“你在跟前,我可没法好好工作。” 沈自酌笑起来,从椅子上站起来,双手撑着案沿,身体向前探去,在她额头上亲了一口。 他今次穿了件浅灰色的衬衫,衣袖挽起来,露出手臂利落的线条,倾身向前的狡黠模样,哪里像个二十八岁的男人。谭如意想到上回同他一起伏案工作,似乎就是在那时,埋下了今日的伏笔。 谭如意喃喃道:“歌德真是个伟大的作家。” 沈自酌没听清楚,“你说什么?” 谭如意被他身影笼罩着,呼吸间尽是他身上轻浅的气息。只好伸手去推他,“快走吧!” 谭如意在书房的单人床仍然维持原样,不过现在只是个摆设了。其实自初次之后,两人度过了一段十分尴尬的时期。那时谭如意拿不定主意,洗完澡之后仍旧打算去书房睡,已走到门口了,沈自酌从卧室探出头来,“如意,过来帮个忙。” 谭如意“哦”了一声,顺从地走过去。 “有条领带,深蓝色条纹的……” 谭如意忙说:“在阳台上。”说着打开阳台门,将晾在架子上的领带取下来。低头递给沈自酌的时候,却让他一把捉住手指。 “书房的床太小了,今后就在这里睡吧。” 谭如意眼皮颤了一下,没作声,脸颊却烧灼起来。 沈自酌似乎也不好意思,拳头遮着嘴轻咳一声,“我没有别的意思……” “我知道的。” 两个年龄加起来超过五十的人,面对面站着,竟像情窦初开的少男少女一样手足无措。如此又过了数日,好歹渐渐放开了。 谭如意改完作业出去,沈自酌正在看新闻,听见动静了,伸手拍了拍自己旁边。谭如意坐过去,沈自酌转头看她,“后天有没有时间?” 谭如意知道他是说领证的事,点头道:“有的。” 然而话音刚落,谭如意才想起来户口本并不在自己手上,她读大学的时候,户口跟着迁去了学校;但毕业之后,又迁回了原籍。如今还放在家里,得回去一趟拿过来。 谭如意跟马老师商量调了课,第二天一早就回家去了。她请了两天假,在家里住了一晚,第二天同谭爷爷提起户口本的事。 谭爷爷喜出望外,“这是……这是打算领证了?” 谭如意含笑点头。 “好,你就知道小沈这孩子办事踏实。”当即站起身,走进卧室打开衣柜,将中间的抽屉拉开。 重要的证件,谭爷爷都习惯放在这里面。他将存折,当年的结婚证,同如意奶奶的合照等一一翻出来,找了半天,疑惑道,“怎么找不到了,上回办医保还用过的呀。” 谭如意走过来,“怎么了?” 谭爷爷索性将抽屉抽出来,所有东西都倒在床上,全部翻检过了,然而仍是没有找到户口本。 谭爷爷脸色一沉,“给你爸打电话。” 谭如意心里也是一沉,掏出手机来拨了号码。刚一接通,谭爷爷将手机抢过去,“户口本放哪儿去了?” “在我这儿啊。” 谭爷爷强忍怒气,“赶紧给我送回来,如意要跟小沈领证。” “哟?这就打算领证啦?”谭卫国醉醺醺道,“发展得倒快,也不跟我这个做父亲的说一声。” “你好意思说,你有当爸爸的样子吗?赶紧给我送回来!” 谭卫国哈哈笑起来,“那不行,这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证还没领呢,就六亲不认了,要真领了证,成了名正言顺的沈家人,您和我都等着喝西北风去吧!” 谭爷爷气得要命,“嘿!你以为没了你,他们还领不成这个证了?” 谭如意心里沉重,却还得打起精神安慰谭爷爷。 谭爷爷说:“没事儿,咱们去补办一个!” 然而谭如意那张户口簿上的业主是谭卫国,去户籍管理处打听过了才知道,即便要补办,也还得谭卫国出面,或者让他出具委托书。 从户籍管理处出来,谭如意浑身无力,屈腿坐在门口的台阶上,头埋在臂间,想哭却哭不出来。 她早知道,事情不可能这么轻易。她这辈子,不管管遇到什么好事儿,最后总会朝着最坏的方向发展。 小学的时候被选进班里的舞蹈队参加儿童节汇演,由于谭卫国舍不得出四十块钱的服装费,她不得不得不以家中有事为借口退出;中考的时候,本是考了一所更好的高中,也是因为谭卫国舍不得学费,没有去成;若不是她以死威胁,恐怕读大学也要被耽误了。现在也跟镇上的那些女孩子一样,早早的嫁了人,生两个泥猴般的孩子,一辈子就这么稀里糊涂定了型。 她想她上辈子一定是欠了谭卫国的,否则为什么他总要事事与她作对。二十多年来没过一天喜乐的日子,好不容易摆脱了泥沼,却又在最后一刻,被他一把拉回了地狱, 谭如意捂着眼睛,眼泪噼里啪啦往下落,滴在跟前的水泥地上。 口袋里的手机震动起来,谭如意掏出来看了一眼,是沈自酌打来的。她咬紧嘴唇,犹豫了一瞬,伸手掐断了。 沈自酌又拨过来。反复三次,谭如意再也狠不下心。 沈自酌声音急促:“怎么不接电话……” 谭如意一听见他的声音,“哇”一下哭出来,“沈先生……” 沈自酌忙问:“发生什么事了?” 谭如意抽抽搭搭地将事情讲了一遍,沈自酌那边沉默下去,过了片刻,沉声开口,“你等着我。”又十分懊恼,“早知道跟你一起回来。” 电话挂断前,沈自酌安抚道:“没事,你先回去等我,别让爷爷担心。” 挂了电话,谭如意将眼睛抹了一把,站起身抬起鞋尖将水泥地上洇开的泪水擦掉了。不想回去让谭爷爷见到这个失魂落魄的模样,她起身朝桥边走去。 正是放暑假的时候,桥底下的河里满是游泳嬉闹的孩子,笑声响彻云霄。谭如意漠然看着,只觉得那笑声离自己非常的远;下午的日头十分灼热,照在身上却感觉不出一丝暖意,尘世的一切,也仿佛离得非常远。 站了一会儿,晒得头晕,谭如意在桥墩下寻了一处阴凉的石墩坐下,沉默坐着,直到日光西斜,夕阳将西边暗蓝的天空染透,泣血一般。嬉闹的孩子一个一个回家吃饭了,天色一寸一寸暗下去,河畔的民居渐次亮起了灯光。 谭如意手机又响起来,沈自酌声音急促,“你在哪儿?”谭如意缓缓站起身,朝着桥那边看了一眼,哑声道:“我在桥上,马上回来。” 挂了电话,她沿着台阶走回桥上,走了几步,忽听见那端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暮色之中,一道身影正朝着自己飞奔而来。 谭如意不由顿下来,过了片刻,那身影已到了跟前,将她一把抱住,抱得很紧,仿佛肋骨都要被他箍断了。 沈自酌呼吸急促而沉重,一声一声砸在她心上,“你别吓我。”   ☆、第38章 兼程(04) 桥下流水潺潺,击打乱石。谭如意总算从乱麻一团般的混沌中省过神来,她额头紧紧着沈自酌的胸膛,低声道:“我不会寻死的,过去多难都挺过来了。” 沈自酌将她抱得更紧了,也不提户口簿的事,过了一会儿,将她手使劲一攥,只说:“陪我吃点东西。” 沈自酌牵着她,沿着大桥走回街上,走了一阵,看见一家面馆。点了两碗酸辣粉,在塑料雨棚下寻了张干净桌子坐下。不一会儿热腾腾的汤粉就端了上来,沈自酌掰开一双筷子,塞进谭如意手中。 谭如意吃了两箸,没有胃口。拿塑料杯子倒了杯凉茶,咕噜咕噜灌下去。茶叶是十分便宜的三瓶罐,大约是陈得久了,喝着有几分怪味。 沈自酌见她吃不下,又起身去给她舀了碗米茶,搁在她手边,“多少吃一点。” 谭如意心里发堵,然而不想让沈自酌担心,只好又喝了半碗。 吃完之后,沈自酌牵着她往回走。谭如意脚步一顿,“我暂时不想回去,让爷爷看见了,又要伤心。” 沈自酌看她一眼,便拉着她仍旧朝桥上去了。来往车少,两人靠边走着。远处群山寂静,映着山腰处的几星灯火,在夜空下显出深浅不一的阴影。 沈自酌在前,谭如意被他紧紧牵着,亦步亦趋。走到了桥的另一端,沈自酌拐了个弯,牵着她沿着阶梯走下河岸。河畔散落着细碎的石子,流水在月光下发着微光。 流水拍打青石,汽车擦过地面,谁家在唤孩子回家吃饭……声音隔得极远,模模糊糊,像是在另一个空间。 沈自酌脚步渐渐放缓,手指却又多用了几分力道,低沉的声音响起来,在流水中,也仿佛变得远了,“还记得第一次见到你,也不问是不是找对了人,冒冒失失就撞上来。进屋以后,你一边哆嗦一边跟我爷爷解释,那时我在想,要是我爷爷拒绝了,不知道你会怎么办?后来你来送年货,一个小姑娘,拖着一个大编织袋,从一楼上来,也不喊人帮忙。再后来,就是我爸跟我来找你的时候。” 沈自酌抬起目光,望着远处的群山,“我并不那么乐意答应,但也并非十分抗拒。大约是看你总在逞强,所以忍不住想帮一把。我见过很多的女生,跟你一般年纪的都几乎没有经历过风浪,遇到过的最大挫折,无非就是同闺蜜吵架、跟男朋友分手了。” 谭如意心里动容,“沈先生……” “听我说完。”沈自酌继续往前走,他穿着皮鞋,踩到碎石之上,发出极其细微的声响,“过去的二十八年,我过的日子十分寡淡。除了父母离婚,也同样没有经历过任何风浪。想要的一切,只要我愿意,都能通过努力达成,不论是读崇城最好的高中,还是读我最喜欢的专业,或者申请国外的学校。就像惯性运动,一定要出现一个外力,才能将这种状态打破。” 他顿了顿,低头看着谭如意,“你就是这个外力。” 谭如意脸颊一热,低垂着头,一下一下踢着脚下的石子。 “从记事起,我就跟在爷爷奶奶身边。爷爷脾气并不太好,平日总有磕磕碰碰的时候。每次吵完架,爷爷总会削一只苹果,低声下气去跟我奶奶道歉。两个人相互扶持半个多世纪,养育了三个孩子,逢年过节全家团聚,也称得上是儿孙满堂。” 沈自酌停下脚步,看着谭如意,目光灼灼,“我说过,很多事我自己也不清楚,如果想清楚了,我会告诉你。目前我十分肯定清楚的是,我喜欢现在这样的生活。每天一睁眼就能看见你;回家能吃到你亲手做的菜,为你分担压力洗两只碗;看电视的时候,身旁有人可以聊天。如果你愿意并且做好准备的话,我还希望未来能有一个或者两个我们的孩子,将他们抚养长大,渐渐我们也老了,就像我爷爷跟奶奶一样。” 他每说一句,谭如意鼻子就酸一分,心里五味杂陈,浪潮似的翻涌,分不清是甜蜜更多一些,还是难受更多一些。到最后,眼眶里盈满明晃晃的泪水,她伸出手指揉了一下,使劲抽了抽鼻子,想说什么,张了张口,却是发不出声,喉咙里像是堵了一团棉花。然而眼泪却再也止不住了,只好抬手紧紧捂住嘴。 沈自酌平时说话那样简洁,此刻却说了这样长长的一段话。 她谭如意何德何能,能让他费心至此。 沈自酌将她手拿下来,顺势揽入自己怀里,一只手按在她背后,安抚似的轻轻摩挲,“别哭,你一哭我就不知道该怎么办。我不太会说话,说这些只想告诉你。不管领没领证,你都是我名正言顺的妻子,这一点谁也改变不了。” 谭如意却哭得更大声,抽抽搭搭地说:“谁说你不会说话,分明是太会说话了。” 沈自酌笑起来,手掌按着她柔软的头发,“你爸爸的事,我来处理,你别担心。万一他始终不肯给你,能帮你把户口转出来的关系,我还是能找到的。” 谭如意没吭声,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所以,沈太太,别哭了。我没带衣服过来,就身上这一件。” 谭如意总算扑哧一声笑出来。 沈自酌掏出一包纸巾,抽出一张递给谭如意。谭如意接过,不好意思地别过脸去擤了擤鼻涕。 沈自酌拉着她到河边蹲下,浇着河水,将她沾了泪水的手掌仔仔细细洗干净了,“好了的话,我们就回去,爷爷很担心你。” —— 谭爷爷站在楼前,焦急等着,每有人经过,都要伸长脖子看一眼。不知道等了多久,终于看见了沈自酌和谭如意并肩而来的身影。他心里大石总算放下,飞快走过去,虽是责备,到底还是担忧居多,“如意你这个孩子!出什么事儿都好商量啊,这么无声无息躲起来……” 谭如意急忙道歉,“爷爷,对不起,让你操心了。”她刚刚哭过,还有些瓮声瓮气。 谭爷爷将楼梯间的灯打开,三人走去楼上。 中午的剩菜剩饭热过一道,还摆在餐桌上,不过分毫未动,谭如意忙问:“爷爷,你吃过了吗?” “喝了碗稀饭。” “我给你下碗面。” 谭爷爷急忙摆手,“别管我了,你跟小沈吃了没?” 谭如意点头,“在外头吃过了。” “我没胃口,小沈好不容易过来一次,咱们先坐着商量看看这事儿怎么办吧,”谭爷爷叹了口气,“真是造孽。” 沈自酌安抚道:“您别着急,户口本都是小事,我一定稳妥解决。” “尽看到儿子坑老子的,如意的爹倒好,反过来了!也怪我,教出这么一个狼心狗肺的东西,连自己亲闺女的幸福都不顾念。” “爷爷,你别这么说,”谭如意急忙安抚,“我爸这样,跟您没关系……” 谭爷爷只是叹气。 沈自酌同谭爷爷分析道:“谭叔叔扣了户口本,无非是想要钱……” 谭爷爷忙说:“千万别给他。他一有钱就去赌,要是钱给他了,他把户口本交出来还好说,要是不交出来,这就是个无底洞,把家底投进去都满足不了他!” 沈自酌沉吟。 “平日打架滋事也没见他这么机灵过,这回竟然知道提前把户口本藏起来!嘿!” 沈自酌闻言,不由蹙了蹙眉。 “小沈,要我说啊,还是得想别的办法。其实这事儿也不急,只要你有这份心,证迟点领早点领都是一回事,你们越着急,他反而越不肯给……” 沈自酌想了想,“行,我想别的办法。” 谭爷爷长叹一声,“小沈,让你看笑话了。”又看向谭如意——她眼睛肿得像两只核桃,“如意,你听我说,今后你爸再找你有什么事,千万别理他。随他说什么做什么,你只当没他这个父亲。你好不容易找着好归宿,别让这么一个人给毁了。” 谭如意顺从地点了点头。 坐了一会儿,谭如意招呼沈自酌去洗澡。她找出谭吉以前穿过的衣服,给沈自酌换洗。然后将沈自酌的衬衫和长裤洗干净了,晾到楼顶上。 天台上晒着豆角等一些干货,空气里飘散着阳光晒过之后浓烈的气息。小镇群山环绕,恰在南边开了一道口子,加之有河流经过,夏天晚上太阳落山以后,风吹进来,很快便凉快下来。 谭如意晾完衣服以后,站着吹了一会儿风。忽听见身后推门的声音,回头看去,却是沈自酌过来了。他比谭吉高了三四公分,谭吉的t恤穿在他身上,倒不显得十分局促。只是下面穿着条宽松马裤,脚里靸着双人字拖,十分不符合他平日的形象气质。 谭如意不由打趣道,“沈先生,你要是手里再拿一把蒲扇,就可以跟楼下的大爷们凑堆下象棋了。” 沈自酌毫不在意,越过地上晾晒着的干豆角,走到谭如意身边。两人靠着栏杆,朝河对岸看去。 谭如意伸手指了指某处,“那是我读高中的地方。” 沈自酌顺着她手指看过去,红色的霓虹灯在夜里格外显眼,然而前两个字灯管坏了,“顺泉”成了“川日”。   ☆、第39章 兼程(05) “说一说你高中时候的事。” 谭如意笑起来,一手撑着栏杆,身体往后仰去,“我啊,高中是个只知道死读书的呆子。而且是那种即便死读书,成绩也上不去的书呆子。没分科之前,理化生不及格;分科之后,数学不及格。即便语文和英语考得再好,每次月考的成绩,也只能在中游徘徊。”她转过头,笑看着沈自酌,“所以十分羡慕你们这种聪明的人,对我而言永远只能做到验证德尔塔这一步的圆锥曲线,你们刷刷刷几下就做出来了。” 那时的日子焦灼不安,暗无天日,未来仿佛是沙子堆积的城堡,迎头而来一个风浪就能掀翻。她在学校要应付永远无法开窍的数学,回家还要面对时不时发难的谭卫国。 谭如意有一个小学同学,中考差了十多分,被家里送去读职高。谭如意读高三的时候,听说这个同学怀孕了,被她妈妈从学校领了回来。原来她刚去学校一年,就跟社会上的一个男人同居了。一直没上课,怀孕之后也瞒着家里。她被领回来的时候,肚中孩子已有五个月大。由于怀孕营养不良,手臂瘦得跟麻杆一样,穿着一条灰扑扑的裙子,唯独肚子鼓出来。 那场景深深震慑了谭如意,如同沉沉黑夜里一道洪亮的钟声,一阵一阵地敲在心上,使她无论如何不敢忘却。 谭如意语文老师是一个五十多岁的老教师,虽有些迂腐,书却读得很多。谭如意对语文的兴趣,多半是拜他所赐。有一回谭如意在作文里提到了自己的茫然与惶惑,谈起蒋捷的一首词,说为何本是少年,却也每每感到“断雁叫西风”的悲凉。作文本发下来,语文老师破天荒没有做任何点评,只写了一句话:所有的惛惛,都是为了昭昭。 谭如意一直将这句话作为座右铭,在备战高考最兵荒马乱的日子里,在读大学天天为生计发愁的时候,在爷爷生病时,无时无刻不用此来激励自己。 而直到此时此刻,谭如意终于确信,这么多年与加诸她的种种束缚做斗争,遇到当哭之事也以欢笑对之,仍然相信善良,性情平和,都是为了这么一天—— 为了以最好的自己,遇见最好的沈自酌。 “沈先生,你读高中的时候,是什么样的?”谭如意转了个身,背靠着栏杆,看着沈自酌,“一定很多女生追求你吧?” 沈自酌想了想,“我没注意过。” 谭如意扑哧一笑,“没有人给你递情书?没有人在你打篮球的时候喊你的名字?没有人抢着要跟你同一天值班。” 沈自酌又想了想,“似乎有吧,我没注意过。” 谭如意被打败了,笑说:“她们一定十分嫉妒我,其实,我都有些嫉妒我自己。” “为什么?” 谭如意目光越沈自酌,看向他背后高高的星空,“因为我居然会有这么幸运的一天。如果以前的我能知道现在的我有这么幸福,那时候也会过得更开心一些吧,起码遇到一些难关的时候,心里更有底气,也更有奔头。” 沈自酌没说话,静静看着她,伸手扣住她的手指。 高中时候的沈自酌,和那时期的其他少年一样茫然困惑,对于这个世界尚有无限的好奇。然而个人有个人不同的纾解方式,有的开始探索异性的秘密,有的悬梁刺股囊萤映雪,有的将使不完的干劲都挥洒在球场之上……而沈自酌是看书。古今中外文史哲学天文地理……囫囵吞枣,不求甚解。 后来有一次高中聚会,大家说起往事,沈自酌才知道自己早在那时候就给人留下了难以接近的印象。高中时大家个人意识更强烈,偌大一个学校,两千多学生,总有那么一些特立独行的怪人。而沈自酌,就是大家认定的“怪人”之一。成绩好,长得帅,家世好,然而却从来不像其他男生一样把这些作为与女生交往的筹码。甚至,私底下还有人谣传,说沈自酌其实是同性恋。他之所以与其他人保持距离,而且看那么多的书,就是因为对自己的定位十分迷茫,所以试图从书中寻求自我认同……这个传言在有一次一个女生撞见他在看《假面的告白》之后,更是甚嚣尘上。 很长的一段时间——这段时间可以用“十年”作为计数,除了爷爷奶奶,沈自酌都没有十分在意的人和事。由于父母失败的婚姻在前,他对于所谓的爱情有一种天然的不信任。身旁的同学或朋友多次更换恋人,也有大学同学结婚之后又迅速离婚。他并非排斥爱情,只是以为,爱情不应当廉价得如同一枚安全套,用完即扔。 谭如意笑了笑,又说,“不过,马里奥在找到公主以前,遇到的都是怪物;王子在吻醒睡美人之前,途经的都是荆棘……” “嗯,”沈自酌松开谭如意的手,脚步忽往旁边迈了一步,手掌撑着栏杆,将谭如意围在两臂之前。他低头看着她,眼中如有星光落入其间,“等你很久了。” 谭如意愣了一下,扑哧一声笑出来,“沈先生,你这不就承认你是公主了吗?” 沈自酌不说话,低头在她嘴角亲了一下。谭如意还没洗澡,身上一股汗味,立即伸手将他轻轻一推,捋了捋头发,低声说,“我……我去洗澡了。”见沈自酌站着不动,又说,“天台上蚊子多,下去吧。” “我再待一会儿。”沈自酌转头看她,“你快去洗澡吧。” 从南面吹来缕缕凉风,一眼望去,远处的灯火像是缀在黑色夜空里的星子。沈自酌看了许久,直到推门声和谭如意清软的声音同时响起:“沈先生,快来帮帮忙!” 谭如意抱着一床棉絮,手臂下还夹着一张凉席,凉席已经滑了一半,随时都要掉下去。沈自酌赶紧几步走过去将凉席接过来,谭如意喘了口气,笑说:“就在天台上睡吧,只有爷爷的房间装了空调。” 两人往地上铺了报纸,垫上棉絮,铺上凉席,放上两只枕头。为了驱赶蚊子,谭如意在旁边点了盘蚊香,又往沈自酌身上喷了点驱蚊花露水。准备妥当之后,两人在凉席上躺了下来。 时间尚早,刚过九点。躺着说了一会儿话,谭如意肚子忽咕噜咕噜叫起来,她才想起来自己没吃晚饭。可都洗过澡了,要再去吃东西,又要出一身汗。于是转过头,轻轻唤了一声,“沈先生。” 沈自酌闻言转头看她,“怎么了?” “你想吃宵夜又不想下去买的时候,通常会怎么办?” 沈自酌顿了一下,“你饿了?” 谭如意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有点。” 沈自酌立即坐起来,“走,去吃东西。” 谭如意摇头,伸手拉住他的手腕,也不起身,只看着他,“也不算太饿,过一会儿就好了。”她头发刚洗过,好似一摊水,柔软地铺在枕头上。 沈自酌低头,往指间抓了一缕,又轻轻地松开了。谭如意将他手抓住,促狭笑道:“让我咬一口吧?” 沈自酌看着她,“好。” 谭如意便将他手背拉到嘴前,作势要咬,结果自己反而笑出来,“还是不咬了,全是骨头,都没有几两肉。” 正要松手,却反被沈自酌一把捉住。沈自酌使劲一用力,她便被拉了起来,撞入他怀里,跪在他两腿之前。 沈自酌手掌按在她背上,“听话,去吃东西。”他声音比平时更低沉些,说话时的气息拂起耳畔的发丝。 谭如意觉得痒,脖子轻轻一缩,“不吃了,洗过澡,吃完又要刷牙。” “真不吃?” 谭如意摇头。便觉背后的手掌贴得更紧,而后沈自酌的嘴唇贴近了她的耳廓,声音好似隔着水流一样的低沉而又轻若无声,一字一句,仿佛耳语,“你不吃,我就想吃了。” 等谭如意明白过来这句话的意思时,脸噌一下烧得通红,立即使劲将沈自酌一推。沈自酌重心不稳,身体往后倒去。她怕他摔倒地上,又飞快伸出手,一把将他拉住。结果沈自酌反顺势将她肩一揽,身体前倾,覆压下去。谭如意下意识闭眼,再睁眼时,对上他深黯的双眸。她头发散落,后脑勺枕着他张开的手掌。 好似被他全然钳制,再也无处可逃。 头顶上是漫天的星斗,谭如意在市里从来没见过这样多的星星。那样密集地挤在一起,仿佛工匠往黑色天鹅绒上镶嵌的细小水钻。 她闭上眼睛,想象这些星星正落入沈自酌的眼里。顿了片刻,她缓缓伸出手,环住沈自酌的背。沈自酌将一旁的薄毯抖开,盖在两人身上。他手掌按着她的肩头,烫得吓人。而后低下头,深深吻她。呼吸渐而都急促起来,谭如意发颤的手指被他紧紧攥在手中。羞耻,以及为了克服这样的羞耻,压抑之下产生的比平时更为强烈的刺激。 头顶的银河仿佛坠落下来,从高高的天上撞入阒静无声的峡谷深处,腾起千钧巨浪。轰鸣声中,天地倒悬,而后一切又复归于恬然的宁谧与沉寂。   ☆、第40章 兼程(06) 等结束的时候,夜空高悬,四周渐渐的静了,偶尔有摩托驶过的声音。谭如意方觉羞耻,背对着沈自酌,拿手臂挡着脸,随他怎么喊就是不肯转过头来。 背后传来窸窸窣窣穿衣服的声音,谭如意忙将毯子全部卷过来,紧紧裹在身上。沈自酌轻声一笑,也不勉强,只问:“热不热?” 自然是热的,出了一身汗,澡也白洗了。然而谭如意只是裹住毯子,不转身也不说话。 “饿不饿?” 她三餐从来准时,本来就没吃晚饭,现在又消耗这么多体力,早饿得前胸贴后背。如此,好歹没出息地点了点头。 “起来吧。”沈自酌轻拍着她的背,“去吃东西,别饿坏了。” “你……那你先下去,我穿衣服。” 沈自酌笑起来,声音沉沉却是悦耳,“也不是没见过。” 不说还罢,一说谭如意便像块灶里的炭一样烧得通红,将毯子裹得更紧,再不吭声。 沈自酌不逗她了,替她捋了捋鬓边的头发,低声说:“我在门口等你。” 听着脚步声确实是朝天台的门去了,谭如意方躲在毯子里,将衣服穿好,起身走去门口。沈自酌正站在楼梯中间,仰头看她一眼,笑着朝她伸出手,“走吧。” 谭如意往下迈了三阶,将他的手握住。热烘烘的,掌心还带着一点薄汗。不知怎的,耳根又烧成一片,只低下头去,一步一步跟在沈自酌身后。 两个人动作很轻,怕吵醒了卧室里的谭爷爷。进厨房之后,谭如意忙关上门,轻手轻脚地打开燃气灶,将水烧上。约莫五分钟后,水咕噜咕噜烧开了,谭如意往里面打了两个鸡蛋,扔了一把面条,然后开始切黄瓜和西红柿。不敢动静太大,切得很慢,厨房里空间狭小,也不通风,片刻后她脸上便出了一层汗。 沈自酌打开厨房门出去,少顷便又回来,手里拿着不知道是从哪里找出来的一把蒲扇。谭如意见他这幅模样,顿时笑岔了气。沈自酌丝毫不在意,摇着扇子给她扇风。 谭如意稍稍加快了动作,麻利地将面条出锅,拌上调好的佐料,加上黄瓜和西红柿。餐厅连着厨房,离卧室尚有一段距离。两人围坐着餐桌,飞快地吃起来。也不敢交谈,偶尔抬头互相看一眼。 谭如意还是忍不住,压低声音问道:“沈先生,这是不是就是做贼心虚?” 沈自酌还没回答,忽听身后响起开门的声音。谭如意立时吓得大气都不敢出,却听谭爷爷含打着哈欠问道,“还没睡啊?” 谭如意立即求救似地看向沈自酌,局促说道,“啊……这个,我晚饭没吃饱,所以做了点宵夜。” 沈自酌神情淡定,附和道:“爷爷,您要不要也吃一点?” 谭爷爷摆手,“不吃了,我就起来上个厕所。” 等谭爷爷从洗手间出来,重回到卧室之后,谭如意方长长地舒了口气,“吓死我了。” “怕什么?”沈自酌轻笑一声,“我们是合法夫妻。” 谭如意也笑起来,“分明是非法同居。” 吃完以后,两人轮流冲了澡,复又回到天台上。也更静了,远近的民居只亮着寥寥数盏灯光,阒静的街道上,投下路灯长长的影子。 吃饱喝足,谭如意躺了一会儿,眼皮渐渐沉重起来,沈自酌看她眼睛似睁非睁,说话也慢下来了,便凑上前在她额头上亲了一下,“睡吧,晚安。” 谭如意声音含混,“晚安,沈先生。” 沈自酌看着她,低头凑到她耳边,轻声说:“叫‘老公’。” 谭如意思维迟滞,早失去了思考的能力,便咂了咂嘴唇,依言低声喊道,“老公。” —— 醒来已是天光大亮,谭如意热了一身汗,将毯子一掀,才发现沈自酌已经醒了,正撑着栏杆远眺对面的河流。 谭如意手臂上被咬了硕大几个包,她一边掐着十字,一边去找花露水,“早上好。” 沈自酌转过身来,“醒了?” 谭如意问道:“蚊子咬你没有。” “还好。” “那就好,”她往红肿的地方抹花露水,笑说,“估计也知道你远来是客,所以口下留情了。” 两人将棉絮凉席等都抱下去,跟谭爷爷一同吃过早餐了,便准备返回市里。谭如意八月还有半个月的假期,便说那时候再回来。 到达已是中午,谭如意休息两个小时,下午便匆匆去上课了。马老师见她终于回来,总算松了口气,笑说:“可算回来了,连上几天的英语课,现在学生见我就烦。” 谭如意笑着道谢。 重新步入正轨,谭如意依旧按课表上课,沈自酌除了工作之外,还在打听帮谭如意转户口的渠道。沈家各方面的人都有接触,沈自酌托三叔沈知常帮忙,找到了一个能帮上忙的人。听沈自酌介绍完情况后,说现在户籍管理比以往要严格了,事情不是不能办,就是要费点功夫。 在那人上下打点的时候,沈自酌这天下班回家,被方雪梅堵住了。 方雪梅站在小区门口,看见他的车子了立即招了招手。沈自酌蹙眉,还是将车子慢了下来。 方雪梅捋了捋头发,笑着凑到车窗边,“二弟,让我上去坐一会儿,有重要的事要跟你和如意说。” “什么事?” 方雪梅笑了一下,“自然是你现在最操心的事。” 沈自酌神情一凛,过了片刻,方说:“上车吧。” 进屋的时候,谭如意正在厨房做饭。她听见开门的声音了,立即从厨房里探出头来,没来得及打招呼,先看见方雪梅了,立时愣了一下。方雪梅却是笑脸迎人,“在做饭啊?” 谭如意有些愣神,点了点头。 沈自酌却并不打算与她寒暄,开门见山道:“说吧。” 方雪梅笑说,“既是你们两个人的事,还是让如意一起过来听吧。” 谭如意探询地看向沈自酌,沈自酌沉默一瞬,点了点头。谭如意便将火关了,擦了擦手,到沈自酌身旁坐下。 方雪梅笑看着谭如意,“如意,你知不知道你爸现在在哪儿?” 一听见谭卫国的名字,谭如意心便往下一沉,她嘴唇紧抿,摇了摇头。 “今儿我本来打算去奶奶那里看看,刚到小区门口,便看见你爸了。他正在跟小区保安大吵大闹,说要去见爷爷。我一看是你父亲,就立即上去跟保安打招呼,然而领着他进了小区。我问他什么事,他说,他手里有你的户口本。” 说到此处,她有意停了停,见沈自酌和谭如意交换了一个眼神,便笑了笑,接着说,“我一想啊,爷爷本来身体就不好,要让他到跟前一闹,指不定会出什么事。我就问他,想要多少钱。你爸倒也爽快,说了一个数字。我一听,也不是多大一笔钱,当场就带他去银行,取出来给他了。” 沈自酌静了数秒,“户口本现在在你这里?” 方雪梅笑说:“这么重要的东西,我不敢随身带着,放在家里了。” 谭如意颇觉难堪,咬了咬唇,轻声问:“我爸要了多少钱?” 方雪梅笑了笑,“钱都是小事。” 一时都没说话,方雪梅仍然笑着,那神态颇像是布好了陷阱,专等人自投罗网的猎人。 许久之后,沈自酌缓缓开口,“你有什么条件?” “这么说就严重了,我就是想帮你们一把,哪里打算提什么条件呢。”方雪梅呵呵笑道,“二弟,你三叔的孩子现在也大了,晓葵现在心情不好,前几天我带她去看了趟心理医生,说她有点什么,抑郁症?你跟你三叔关系最近,我就想,你能不能给你三叔递句话,就说葵还年轻,也不打算要什么名分,但好歹生了个孩子,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她也没别的意思,就想要点辛苦费,今后这孩子就交给你三叔,是死是活她都不会干涉,以后也决不会在出现在你们面前。” 她说完,也不着急,只笑眯眯看着二人,等着沈自酌定夺。 沈自酌几乎没有犹豫,“大嫂,你知道我这个人最不喜欢被人要挟。三叔的事,我不会插手,这些话你还是亲口跟他说吧。” 方雪梅脸上笑容滞了一下,“那你是不打算跟如意领证了?” 沈自酌神情冷淡,“那就不劳你费心了。” 方雪梅沉默一瞬,转而又笑起来,“也是,以沈家的本事,区区一个户口的问题,哪里有什么难处呢?”她将目光转向谭如意,“如意,我原本想着帮你爸一把,也就是帮你一把,这么看倒有些画蛇添足了,你别介意啊。我这个人脑子笨,总是好心办坏事,上回送你翡翠镯子也是……” “镯子奶奶很喜欢,她拿过去戴了。”谭如意低声说。 方雪梅愣了一下,笑了笑,从沙发上站起来,“行,那我就不打扰你们了。对了,你爸现在可能还在市里,不过我也不知道他拿着钱去哪里了。如意,你自己留心一些吧。” 谭如意也跟着站起来,忙说:“大嫂,你就告诉,我爸找你要了多少钱吧!” 方雪梅笑了笑,比了一个手掌。 谭如意便觉脑袋“嗡”地一响,呆愣看着方雪梅走出门,门“啪”一下响了一声,谭如意一惊,身体也好似跟着震了一下。   ☆、第41章 兼程(07) 沈自酌起身将她肩膀轻轻一揽,“没事,有我在。” 谭如意心里好似压了块大石,压得她喘不过气来。好不容易过了几天的安生日子,原以为谭卫国捞不到好处就会罢休,谁知道他真敢张口就来,五十万,她这一辈子也挣不到这个数。 沈自酌见谭如意眼里似有泪意,忍不住将她一把按进怀里,低声安抚道:“没事,这钱算不到我们头上。而且,事情不见得这么简单。” 谭如意不吭声。 沈自酌摸索着将她手攥住——她手指发凉,掌心里浮了层薄汗,“饭别做了,我们出去吃。” 谭如意仍是没说话,但伸手将沈自酌紧紧环住,头抵着他的胸膛,过了半晌,才闷声开口,“沈先生,对不起……总是给你添麻烦。” 沈自酌轻拍着她的背,“说这种话就见外了。”他将她系在颈后围裙的绳子解开了,将围裙扔到一旁,“走吧。” —— 又过了几日,谭如意转户口的事有了一点眉目。帮忙的那人说,再等个两周就能办下来。这消息好比一剂强心针,让谭如意总算又打起精神。既然能将户口直接迁出来,也就不用通过谭卫国那道难关,自然更不用受方雪梅威胁了。 趁着户口还没办下来的空单,沈自酌正好要去南方沿海出一次差。临走时叮嘱再三,让她先不要透露风声,如果方雪梅或者谭卫国再找上门来,推托即可。他们要是一味纠缠,只管报警。仍是不放心,又拜托了夏岚帮为照顾。 谭如意反不好意思起来,蹲在地上,一边帮沈自酌收拾行李箱,一边说道:“我也不是小孩子了,不用操心的。” 沈自酌却说:“你心肠太软,我怕你被人利用。” 谭如意手里东西一停,静了数秒,方说:“我其实并不信生恩这一套说辞,在我爸手里,我吃了不少的苦头。可他是我爷爷唯一的儿子,爷爷百年之后,要撑着谭家门面的人。其实我也是有底线的,不会真的让他欺负到头上了,还能一声不吭。起码……我决不会让他来找你的麻烦。” 沈自酌伸手在她脑袋上揉了一把,“我知道。” 第二日清晨,沈自酌便坐飞机走了。家里只剩谭如意一个人,立时显得空落落起来。她仍是每日上课,回来侍弄花草,然后做饭给自己吃。但没了沈自酌在跟前,做饭也变得毫无动力,都是能简则简,有时候犯起懒来一碗面也就将就了。 实在闷得无聊,也给夏岚打过电话。但夏岚这一阵子似乎特别的忙,连接电话都是急匆匆的,算起来两人有好一阵子没碰过头了。 夏岚没说两句话就咳嗽起来,谭如意立即问:“感冒了?” “……咳……没事。我在加班呢,最近人事变动大,忙得跟陀螺一样。” “也没别的事,就是看你吃晚饭没有。” 夏岚笑了笑,“吃倒是还没吃,就是现在压根走不开……” 她又掩着口咳嗽起来,听得谭如意也跟着一阵难受,便说:“我今天菜做多了,要不给你送点过来吧,你公司在哪儿?” “那太麻烦你了。” “没事,我一个人在家里闲着也是闲着。” 挂了电话之后,谭如意又帮夏岚熬了点冰糖雪梨,装在保温杯里,连同饭菜一起送了过去。 夏岚公司并不远,坐地铁也就五六站的样子。到了二十六层,她给夏岚打了个电话,站在玻璃门前等了一会儿,便见里面人影一晃,她定睛一看,立时怔住。 里面那人穿一件灰色的t恤衫,打扮显得有些学生气,却是销声匿迹了一阵子的裴宁。 裴宁也愣了一下,过了半晌才急忙拿门禁卡刷了一下,替谭如意打开门。 谭如意这才将前后的事情串起来:裴宁曾提过在一家五百强的外企找到了工作;而过生日那天,夏岚说公司刚进来一个新人……可她万万没想到,世间竟有如此巧合的事情。 裴宁领着谭如意往夏岚的工位去,“claire说有人要给她送晚饭,我以为是她男朋友……” 谭如意有些愣神,片刻后才意识到“claire”是夏岚的英文名。 远远便看见夏岚朝这边招了招手,她头发束了起来,戴着一顶口罩,从口罩上方露出来的两只眼睛下面坠着两个硕大的眼袋。 谭如意走过去,将保温桶和保温杯一并递给夏岚,夏岚道了声谢,周围便有人凑拢过来,笑说:“真羡慕,还有‘爱妻’便当。” 夏岚哈哈一笑,伸手将谭如意一搂,“我上辈子修来的好福气,羡慕没用。” 说这话时,谭如意感觉裴宁的目光正定在她身上。她分外不自在,低头对夏岚说,“赶紧趁热吃吧。” 夏岚将手头的文件保存了一下,对裴宁说,“你帮忙检查一下,我先吃个饭。”说着,又是一阵咳嗽。 谭如意忙将保温杯打开,递到夏岚手中,“冰糖雪梨,生津止渴的。” 夏岚取下口罩,喝了几口,笑说,“如意,你怎么这么贤惠,我要是个男的该多好。” 谭如意笑了笑,“别瞎说了,赶紧吃吧。” 夏岚也是饿得狠了,一阵狼吞虎咽,末了满足地拍了拍肚皮,“沈自酌哪里修来的好福气,天天吃这种大师级别的手艺。” 话音刚落,一旁裴宁敲键盘的声音便停了下来,他转头看向夏岚,“沈自酌是……” “哦,你不认识,”夏岚复又将口罩戴上,“我家如意的老公。” 谭如意顿觉局促,好在裴宁并未再往下追问。待了一会儿,谭如意起身告辞,又嘱咐夏岚好好休息,别太拼命。夏岚一边咳嗽一边连声说“好”,也不知道究竟听没听心里,“裴宁,去帮忙送一下如意。” 谭如意立即推拒:“不用了,我自己走就行。” 裴宁却已起身,“出门需要刷卡,”顿了一下,又说,“正好我要去一趟711。” 谭如意无法,暗暗叹了口气。 这个点,电梯前几乎没有人。等了片刻,便有一趟上来。谭如意走进去,只低头盯着自己脚尖。 “你……最近还好吗?本来是打算联系你的,只是最近忙得□□乏术。” 谭如意没吭声。 “上回你过生日,照理我该亲自上门,不巧连着加了两天的班……” “不用。”谭如意出声,冷硬地打断他。 裴宁沉默下来,直到抵达一楼,电梯门开,也没再开口。谭如意先一步出去,走到大门口,一阵热浪扑面而来,她脚步一顿,“你去买东西吧,我回去了。”说着便转身朝地铁站走去。 走了两步,觉察到裴宁跟了上来,她心里无端生出一股烦闷之气,停步转身,“裴宁,你到底想做什么?” 隔了几步的距离,裴宁在夜色中的身影几分萧索,静静地看着她,目光里似是含了无尽的叹息。 谭如意叹了口气,按捺下心中那股横冲直撞的怒火,“我以为上回说得已经很清楚了。裴宁,我已经结婚了,即便曾经喜欢过你,那也是曾经的事。”她顿了顿,“人不能总往后看,我也不会一直陷在回忆里。我并不怪你,也不怪当年拿我快玩笑的同学了,你的愧疚实非必要。” 裴宁静了一瞬,方开口道:“不是因为愧疚……” “那是因为什么?” 裴宁看着她数秒,忽迈开脚步朝她走来。他一只手插在裤袋里,另一手紧紧攥住了,步履沉重,似是含着隐隐的决绝。 谭如意忽觉有些不安,下意识想要后退,手臂已被他一把抓住。她立时去挣,却没有挣脱,裴宁低头紧紧盯着她,瞳孔里似有一簇暗火猎猎燃烧。 谭如意低喝道:“你放开我!” 裴宁却将她抓得更紧,目光迫人,“你真不明白吗?” 谭如意却是莫名,懊恼道:“我明白什么——你能不能先放开我?” 裴宁又走进一步,两人登时只隔了不到半臂的距离,“那你听好了……” 谭如意心里生出不详的预感,唯恐从裴宁口中再多蹦出一个字来。 正在这时,身后忽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姐,你怎么在这里?” 谭如意下意识死命一挣,这次总算是挣开了,她捋了捋头发,退后一步,转过身去。 谭吉手里领着一只白色塑料袋,谭如意瞟了一眼,袋子外似乎印着某个药店的商标,她愣了一下,“你来找夏岚?” 谭吉没回答,目光越过她投到裴宁身上,“这人是谁?” 姐弟两人一时都生出些被人当场抓到把柄的尴尬,谭如意倒是解释得清,只是谭吉……无论如何,他也不该是来给夏岚送药的这个人。她想到上回谭吉过生日,沈自酌问她的话,心里忽冒出一个匪夷所思的念头,她被自己吓了一跳,不敢去细想。 谭吉却说:“我正好在附近做家教,刚刚结束。听说她感冒了,顺便过来看看。” 谭如意想了一下,“你怎么知道她感冒了?” 谭吉一顿,“昨天找她问她公司招实习生的事,打了个电话。” 谭如意将信将疑,然而谭吉的说辞里找不出任何破绽,两人局促地站了一会儿,谭如意轻咳一声,开口说:“那你赶紧上去吧。” 谭吉点了点头,走了两步,又停下脚步,转身郑重其事地问她:“夏岚姐在几楼?” “二十六。” 待谭吉身影消失在大厅里,谭如意才想起来跟前还有一尊没送走的佛,她这回学乖了,立即退了数步,身体稍往前倾,只待裴宁一有动作,立即拔腿就跑。 裴宁清了清嗓,“对不起……我刚才有点……。下次再说吧。” 谭如意却想,再有不会有下次了。 裴宁摆了摆手,“我去买东西了,再见。” 谭如意没说话,看着他真的转身走了,这才迈开脚步。谁知刚走两步,又被裴宁喊住,谭如意没回头,却听裴宁说:“我们公司,最近没招实习生。” 谭如意一愣,立即转身,而裴宁已经走远了。她立在原地,被这一句听似轻描淡写的话给砸懵了。站了一会儿,抬头朝着灯火通明的大楼看去,仿佛高耸入云的写字楼,怎么可能一眼之下找出哪是二十六层?   ☆、第42章 兼程(08) 谭如意心乱如麻,一时也不知道该用何种心情去揣测夏岚与谭吉。想什么都好像在多想,想什么都好像想得不够周全。心里隐隐有个念头呼之欲出,可她实在没有那个胆子去点破;一面又尚存存了几分侥幸。 晚上回去跟沈自酌打了个电话,他声音听来甚为疲累,谭如意自然不好再同他讲些糟心的事。 掰着手指头,一天一天数着,沈自酌回来的日子总算近在眼前。谭如意特意早早地出去买菜,回来先往灶上煨了一锅汤,食材都准备妥当,只等沈自酌一落地就开火。 她坐在沙发上,漫不经心地看着电视,实则时刻注意着手机的动静,生怕漏接一个电话。 眼看离沈自酌说好的下飞机时间越来越近,谭如意坐立不安,时不时拿过手机看一会儿,总疑心它是不是坏了。不知怎的便想到了大学时宿舍里有位谈恋爱的女生,等男朋友电话时,也是这样的百爪挠心。 正乐不可支,忽听见开门的声音。谭如意怔了一下,心道莫非沈自酌提前回来了?她喜出望外,立即起身奔过去将门打开,然而门开的一瞬间,却立时僵在原地。 门外站着邹俪。她手里的钥匙还插.在锁孔里,见谭如意一副心急火燎的模样,微不可察地蹙了蹙眉,“开门前不先问问是谁?要是小偷怎么办?” 谭如意万没想到邹俪竟会这时候突然出现,也不提前打个招呼。她张了张口,立即侧身请她进来,又从鞋柜里找出一双干净的女士凉拖。 邹俪换了鞋,似女王视察似在整个屋子里转了一圈。她虽有沈自酌公寓的备用钥匙,但来得也不多。虽次数寥寥,但今次过来,能明显觉察出整套房子有了变化。无论是摆在阳台的绿植,晾晒在阳光下的长裙,还是沙发上几只颜色鲜艳的抱枕……整个空间原本是整洁硬朗的,如今由于这几抹色彩的加入,显出几分属于女性的柔软。 邹俪脚步虽时不时停顿,却全程一言不发。谭如意跟在她身后,惴惴不安。她不知道邹俪此行的意图,自然也不敢贸然开口。 好在邹俪转了一圈以后就到沙发上坐下了,谭如意立即给她沏了一杯茶。她心慌意乱,倒开水时差点烫了手。她将茶搁到邹俪面前的茶几上,勉强笑了笑说:“阿姨,请用茶。” 谭如意对邹俪的印象,仍然停留在几个月前家宴之后对她说的那番话上。那时本想着与沈自酌相敬如宾即可,但如今既假戏成真,她就得敬邹俪是沈自酌的母亲。 邹俪往茶杯里瞥了一眼,“这闻着像是铁观音?” “是。”谭如意局促答道。 “茶叶看着倒是上乘,可也不该是这么个泡法啊。” 谭如意顿觉难堪,没有作声。 “天热,就不喝这热茶了,帮我倒杯冰水吧。” 冰水递到手边,邹俪只浅浅喝了一口,伸手指了指对面的沙发,“坐吧。” 谭如意依言坐过去,手指绞作一团,只觉得自己坐的哪里是真皮的沙发,分明是针毡火坑。 邹俪伸手揉了揉太阳穴,似有几分疲意,“事儿我都听自酌大嫂说了。” 谭如意怔了一下,垂下目光。 “我是有些小看你了,没想到这么有本事,能走到今天这一步。” 谭如意心里怒火暗生,但只攥紧了手指,没吭声。 “我过来也不是想为难你,就问你一句话,你是真打算同自酌领证?”这一句反问,却似藏了无数的机锋。既像是嘲讽,又像在表达她的匪夷所思。 “是沈先生先提出来的。” “那你的?”邹俪立即追问,“你的意思是?” “我当然跟沈先生想法一致。” 邹俪一时没说话了,只拿那极为淡漠的目光打量着她,半晌,她复又开口,“如意,你不用存什么‘以身相许’的心理,屈屈二十万,沈家还是拿得出手的。这二十万,我们原本也是不打算同你计较的,只当是照顾爷爷的辛苦费。可婚姻是人生大事,不是两个人关在屋子里一合计就行的。” 谭如意低头看着手指,“可是阿姨,结婚本就是两个人的事。” 邹俪笑了笑,这笑意却未达眼睛,“你还是年纪太小,不懂事。结婚看似是两个人的事,其实是两个家庭的事。我原就是不同意自酌大哥和大嫂的那门婚事,果不其然……好在自酌大嫂还算顾念沈家,这事儿如果不是她跟我说,你跟自酌是不是就打算悄无声息地把生米煮成熟饭了?” 谭如意自然知道,按照沈自酌的家世,自己无论怎样都算高攀。但经过几个月的相处,她明白家世真不是最重要的。找对象也像交朋友,讲究意气相投。她既然和沈自酌彼此倾心,又相处愉快,何必去计较这些外在的束缚。 但这些话,她是无法开口同邹俪说的;说了恐怕她也不会愿意去理解。 “阿姨,只要沈先生说不领证,我就决不跟他领证;他让我搬出去,我也一定毫不犹豫地搬出去。” 邹俪愣了一下,笑了一声,“你倒是机巧,晓得用自酌来压我。我听说你是老师,有些道理我不说你也肯定都懂。人贵有自知之明,做沈家的媳妇儿,未见得有你想得那样简单。” 谭如意静了一瞬,“那阿姨您不妨说说看,都难在哪里?” 这下轮到邹俪沉默了,过了片刻,她端起水杯喝了一口冰水,方才开口,“你了解自酌的事业吗?知道他要做什么吗?能给他支持吗?” “我以为凭沈先生的能力,应对事业绰绰有余。再说,我也有自己的事业。我以为夫妻生活虽然免不了彼此妥协牺牲,但并不是以彻底牺牲其中某一方的事业为代价。按照您的意思,沈先生需要的是一名合作伙伴——就像唐舒颜小姐那样——而不是一名妻子。” 邹俪又是一阵沉默,片刻后笑说:“倒是挺有底气。我倒并非对你本人有多大的意见,只是你父亲……”邹俪没说话,留下一截让人遐想的空白。 谭如意心顿时一沉。 “你要是跟自酌领了证,两家就成了一家。要是你父亲仍然时不时找我们勒索,这恐怕有点……再者,我听说你父亲在外赌钱欠了不少的债,不知道这债他还不还得上;要还不上,是不是得父债子偿?”邹俪冷淡地笑了一声,“这也是为了你们以后生活和睦考虑。自酌是我儿子,十月怀胎生下来的。他想娶谁我确实管不着,但放着这么一个随时可能将他也拖下水的定时炸弹……” 幸而这时候谭如意手机响了起来,她赶忙抓过手机,起身按了接听,沈自酌告知她已出了机场,再有半小时就能到达。 谭如意勉强笑了笑,嘱咐沈自酌注意安全。挂了电话,她转身看着邹俪,“阿姨,沈先生就要到家了,您要不要留下来一起吃个饭。” 邹俪站起来,捞起自己搁在沙发上的手包,“我晚上还有饭局,”她目光在谭如意身上停留一瞬,“你既是喜欢自酌,还是好好为他考虑考虑吧。” 邹俪走后,谭如意头靠着陈列柜的玻璃,半晌没动。过了许久,如梦方醒,才想起来还得做饭。 她反复想着邹俪说得最后一段话,一不小心,菜刀沿着指尖斜切下去,登时疼得她倒吸一口凉气。照这个状态,自然是没法再做饭了,不然烧出来的菜,肯定得毒死沈自酌。她将熬着的汤关了火,在水龙头下冲了冲伤口,找了张创可贴,胡乱地贴上了。 在沙发上枯坐了一会儿,听见敲门的声音。谭如意立即从沙发上弹起来,快步过去将门打开。 仅仅一星期,却仿佛隔了多年未见。眼前的男人仍是风姿清举,眉目俊朗。只是下巴上冒出些许青色的胡渣,带着几分风尘仆仆疲倦。 沈自酌将行李箱拎进来,先没换鞋,伸手将谭如意往怀里一按,结结实实地抱了许久。 谭如意贪婪地嗅着他身上的气息,渐渐镇定下来。 心想,无论前面多少艰难险阻,总得一一闯过去。所谓的夫妻,不就是要风雨兼程,不离不弃吗? “切菜不小心把手指切了,得委屈你出去吃了。” 沈自酌松开她,立即将她手捉起来,“严不严重?” “没事儿,就一个小口子,过两天就好了。” 沈自酌又将她抱了一会儿,换鞋进屋。他往里走了两步,看见茶几上的茶杯了,“来了客人?” “噢,”谭如意轻描淡写道,“你妈妈回崇城了,方才过来坐了一会儿。” 沈自酌脚步一顿,伸手将她拉住,“她有没有为难你?” 谭如意笑了笑,“没有的事,就是问了问你最近的状况。” 沈自酌将信将疑,紧紧盯着她的眼睛。谭如意分外不自在,别过目光,轻轻咬了咬唇,“还稍微提了一句领证的事。” 沈自酌面色一沉,“谁告诉她的?” 谭如意没作声。 沈自酌自是明白,蹙眉站了一会儿,将她揽了揽,“我先洗个澡。”   ☆、第43章 兼程(09) 原本是打算就近找一家餐厅,沈自酌开着车,同她讲这几日的事情,一不小心就驶远了。 崇城的夏天也堪称火炉,窗外是溽热的暑气,日落之后也不见消退;车子缓慢行走于灯河之中,“呲呲”喷着冷气。里外一对比,尤其显得惬意十足。沈自酌同她讲在南方的这几日,一切都好,唯独饭菜吃不惯。不管多贵的餐馆,只觉得菜除了咸味再无其他。 又说起来有天夜里接到电话,一个娇滴滴的女声,询问他要不要特殊服务。 谭如意闻言笑起来,“那你怎么回答的?” 沈自酌看她一眼,笑说,“当然是说好。” 谭如意乐不可支,“那这位娇滴滴的小姐漂亮吗?有被‘服务’到吗?” 沈自酌编不下去了,伸手在她额上轻轻一拍,“你怎么不吃醋?” “我吃醋的呀,怎么不吃,只是不当着你的面而已。”谭如意觉得有点冷,将冷气调小了一些。她抬头看向窗外,才发现车已快开到市中心了,急忙提醒沈自酌。幸而不是休息日,商业中心还不算拥挤,两人顺利找到了空的停车位。 沈自酌带着她去了一家私家菜馆。菜馆离最繁华的那一段路已经有些远了,旧式大宅的红漆木门,白墙黑瓦,从墙上伸出数竿修竹。里面流水潺潺,人很少,十分的幽静。菜也好吃,虽是清淡的淮扬菜,但味道层次十分丰富。沈自酌笑说,是专带她过来偷师的。 吃完以后,仍不想走。两人走去庭院,在流水旁的石凳上坐下。牛角样的月亮悬在竹林的顶上,月色十分皎洁。谭如意抬头看了片刻,忽觉自己搁在石桌上的手被沈自酌握住了。 “送你一样东西。” 谭如意低头看着沈自酌,“什么?” 沈自酌却没回答,只攥住她手指的部分,看着她低声说道:“你户口再有一个星期就迁过来了。” 谭如意“嗯”了一声,笑问:“沈先生,你不是后悔了吧?” 沈自酌摇头,然而神情犹豫,久久没有开口。谭如意不觉放缓了呼吸,心里几分惴惴不安,轻声说:“沈先生……你想说什么就直接说吧,我……” 过了片刻,沈自酌问:“还记得我们结婚那天吗?” 自然是记得的,两人不像结婚反像就义。从迎宾到典礼,一切都匆匆忙忙,只觉得在那场婚礼的上的并不是自己。总而言之,十分的兵荒马乱。 沈自酌将她手指握得更紧,一只手伸进衣袋里,停了片刻,将手抽出来。一枚戒指被他捏在指间,精巧的底座,嵌着一粒雕琢精细的钻石,皎洁的月色下,微光流转。 谭如意瞪大了眼睛。 “我可能……不,不是可能,我想跟你过一辈子。” 低沉悦耳的声音,语气恳切。谭如意过了半晌才反应过来这话里的意思,她看了看沈自酌捏在指间的戒指,又看了看他深邃而认真的双眼,立时觉得喉咙一梗。 读书时候,看过多少本的小说,里头总有这样那样关于求婚的描写,桥段无不类似,音乐伴着烛光晚餐,玫瑰伴着单膝跪地,十分的俗套,自己也会嗤之以鼻。总想着,要是让自己来写,一定要标新立异别出心裁。 可此时此刻她才明白,重要的并不是形式的俗套或者新颖,而是这一枚戒环所代表的意义。忘了是谁说过,求婚是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最大的肯定。 沈自酌见她半晌没作反应,低声又问了一句,“你愿意吗,还是……”他朝着地面看了一眼,“形式不够庄重?” 谭如意急忙将他手一握,“千万别跪,我……我愿意的。”她抬手抹了抹眼睛,笑出来,“我愿意的,十分愿意。” 沈自酌长舒了口气,将她手指托着,缓缓地套上去。戴好以后,仔细看了一眼,又将她手指拉过来,闭上了双眼,轻轻在自己唇上碰了碰。 他动作格外的轻缓小心,带着一种仪式般的虔诚与珍重。 谭如意手指微微一屈,觉得有点痒。甜蜜的感受似要将心脏涨满,涨得心口发疼,她还是忍不住,捂住嘴抽泣一声。 沈自酌低声说:“离开的这几天,总担心你会因为别人的话而动摇,又怕有人趁我不在让你受委屈。想了想,还是得用点什么拴住你。” “那我亏大了,今后可是要帮你做一辈子的饭。”谭如意笑起来。又哭又笑,自觉十分丢人,忍不住别过头去。 沈自酌伸手将她一揽,将她头按在自己肩上。见看她眼里水汽氤氲,忍不住低头在她唇上亲了一下,“你怎么这么爱哭。” 谭如意急忙去擦眼睛,“不知道……可能是以前哭得少了,眼泪全攒到了现在。” “想哭就哭吧,有我在。” 四周十分安静,即便有人说话,隔着流水声,也似乎显得很远。谭如意总觉得,自己过去的二十四年里,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美的月光。淡薄而洁白,仿佛细细的糖霜一样,带着馨甜的气息。 两人又坐了许久,方才牵手离开了。 走去停车场时候,看到电影院的招牌,沈自酌脚步一顿,“看不看电影?” 谭如意摇头,“你刚回来,还是先回去好好休息吧。” 仍是开着车,沿着流动的灯火回家。但似乎有什么变得不一样了,像是风雨夜窝在温暖的被窝,或者在炉火前隔着玻璃看窗外肆虐的风雪,一种难以言喻的踏实。 到了门口,谭如意掏出钥匙将门打开,正要抬手去按客厅顶灯的按钮,手忽被沈自酌一把捉住。谭如意身体一震,紧接着便听见门合上了,沈自酌温热呼吸拂在她颈间。 谭如意闭了闭眼,转过身将他双臂按住,踮脚主动去吻他。她吻得毫无技巧,全凭本能。即便如此,彼此呼吸都渐渐重起来。沈自酌终于忍不住,将她双手挣开,而后拦腰一抱。黑暗里跌跌撞撞,似乎碰到了茶几,又磕到了椅子。谭如意倒在床上,沈自酌紧接着覆压上来。 十分的热,两人很快出了一身汗,这才记起来空调还没开。摸黑找到遥控器打开,气温渐低,但仍觉得热,仿佛有一种毁天灭地的冲动,想将彼此焚烧成灰,糅在一起,再次重塑。 渐渐复归寂静。 谭如意先去洗了个澡,沈自酌出来时,发现她并不在卧室。他走去书房,见谭如意正蹲在地上翻找着她带过来的那只红色行李箱。 “在找什么?” 谭如意没答,过了片刻,拿出一只绸制的袋子。她伸进去摸索了一下,勾了勾嘴角,“找到了。”说着,将手拿出来,指间捏了一枚戒指。 沈自酌一眼便认出来这是结婚那日他们交换的戒指,当时筹备婚礼十分匆忙,也不记得是谁负责买的。素金的,十分朴素,连上面的花纹都不甚明显。 谭如意将这枚戒指套上去,笑说,“平时还是戴这个吧。” 沈自酌持着她的手指看了一眼,“再买一对吧,这个有点……” “就要戴这个才有意义。” 沈自酌笑了笑,起身将书桌的抽屉拉开,从中找出一只盒子,拿出成对的另外一只,也跟着戴上了。 谭如意微讶,“我以为你已经丢了。” “毕竟是第一次结婚,留个纪念也好。” 谭如意扑哧一笑,“意思是,还打算多结几次?” 沈自酌走过去,盯着箱子里的那只袋子,“里面还装了什么?” “没什么!”谭如意立即伸手去拿,却被沈自酌抢了先。他仗着身高优势,起身将袋子举高,手伸进去摸索。 倒也没什么见不得人的,谭如意见沈自酌好奇,也就随他便了。 先是拿出来一对玛瑙的镯子,沈自酌看了看,“这镯子是爷爷结婚时,送给奶奶的。” 谭如意一怔,想起来当日曾看过的沈老先生和沈老太太的结婚照。当时沈老太太手腕上,确乎好像套着这么一对镯子。她只知道是沈老太太的旧物,却没曾想竟还有这样一层渊源。 沈自酌将镯子轻轻搁在书桌上,接着掏袋子里东西。零零碎碎的,都是女孩的首饰,成对造型夸张的耳环,丁丁当当的陶瓷手镯……掏到最后,还剩一样,触感颇觉奇怪。沈自酌将其拿出来,立时一怔——一朵红色的绢花,缀着的布条上印着金粉的“新娘”二字。 谭如意也是一怔,她当时不知出于什么心理没有将其扔掉,后来揣了回来,取戒指的时候,一并扔进这个袋子里。自己早忘了它的存在,如今被沈自酌翻出来,忽觉有些难堪,她垂下目光,低声说:“毕竟是第一次结婚,留个纪念也好。” 沈自酌静静看她一眼,走近一步,将她揉进怀里。 如果早知道,必然会更用心一些。婚礼原本是一个女孩一生中最期待的时刻,而谭如意的婚礼,却是那样的仓促潦草。没有七层的蛋糕,没有香槟塔,甚至没有一件像样的婚纱,和贵一点的结婚戒指。连现在手里的这朵绢花,也是造型粗糙,材质廉价。 谭如意似是知道沈自酌此刻内心的想法,低声开口:“沈先生,只要有你,其他都不重要了。” 沈自酌没说话,扶着她的肩,低下头,在柔和的灯光下,温柔细致地吻她。   ☆、第44章 兼程(10) 清晨醒来,发觉窗外天色低沉,似有落雨的迹象。沈自酌正在查看手机,见她睁眼,凑过去在她额头上亲了一下,“早上好。” 谭如意打了个哈欠,“早上好。” 沈自酌一条一条翻看短信,手指忽然一顿,“唐舒颜休假回来了。” 谭如意怔了怔,“她还好吗? 沈自酌“嗯”了一声,说她病好以后就去了趟日本旅游,昨晚刚刚下的飞机。 因马老师有事,谭如意同她换了班,今天不需要去少年宫上课。她将沈自酌送走以后,就去书房备课。但心里记挂着唐舒颜在病房里同她说的那席话,总是走神,难以集中精力。 下午五点的时候,接到沈自酌的电话,说是晚饭要跟唐舒颜在外面吃。 谭如意忍不住追问一句:“你跟唐小姐两个人吗?” “嗯,权当给她接风。” 谭如意自然也不好再说什么,只嘱咐沈自酌早些回来。挂了电话,却是坐不住了。忽听阳台那边传来一声异响,她眼皮一跳,丢了笔立即起身过去。原来是挂在晾竿上的撑衣杆被风吹了下来,砸到了花盆。谭如意往外看了一眼,暗云低垂,狂风大作,她急忙关上了所有窗户。在厨房里做饭的时候,忽听远处一声闷雷,紧接着玻璃窗上一阵噼里啪啦,雨终于落下来了。 而正坐在餐厅点菜的唐舒颜,也被这一声惊雷吓了一跳。 算来,自谭如意生日那日到现在,已有一个半月了。她在家休养了半个月,紧接着去了日本。待了近一个月,将憧憬已久的景点都看了一遍。 “最喜欢还是京都,在鸭川纳凉的时候,想到毕业那年,都要答辩了,大家还有心情班聚,一行人租了四条船,慢悠悠地划。”唐舒颜提起茶壶,将面前空掉的茶杯斟满,搁下茶壶的时候,掩嘴轻轻咳嗽一声。 “感冒了?” “没事,”唐舒颜笑着摆了摆手,“昨晚空调吹太狠了。崇城真热,前几年还不觉得。”不知道是不是术后没恢复好,她更显消瘦,脸色也有几分暗沉。 点完菜以后,征求了一下沈自酌的意见,“就这个四个菜行不行?” 沈自酌点头,“随意。” 唐舒颜将菜单递给服务员,“很久没来吃过了,餐厅装修全变了样,就不知道还是不是以前的味道。” 这家餐厅就在两人本科学校外面,出了大门左转不过五百米,虽比四周的餐厅贵了一倍不止,生意却十分红火。两人四周都坐着学生,或凑近了窃窃私语,或男生堪堪而谈,而女生则含情脉脉地注视。 早年关于这餐厅还有个传说,说是在右边靠窗第二桌跟心仪的对象告白,成功率能提升百分之五十。这自然是商家弄出来的噱头,但丝毫不影响小年轻们为了这个听似浪漫的噱头趋之若鹜。右边靠窗第二座是以成了镇店之座,必须提前两周才能预定得到。 唐舒颜看着那座位上神情紧张的男生,笑说:“来打个赌吧,看看等我们吃完饭的时候,那男生告白成功没有——我赌会成功。” 沈自酌看她一眼,“赌什么?” 唐舒颜想了想,“输了的答应赢了的一个要求怎么样?” 沈自酌顿了片刻,“好。” 唐舒颜笑了笑,“你这么放心我不会提出过分的要求?” 沈自酌端起茶杯浅浅喝了一口,“做得到我做,做不到我会赖账。” 唐舒颜哑然失笑,“也只有你能把这么无耻的话说得这么理直气壮了。” 沈自酌没接腔,“不是说有话要跟我说?” “啊,”唐舒颜低头拨弄着木质的茶杯,“先吃饭吧,吃完再说。一回来就这么多工作,我这一整天简直累得够呛。” 菜很快端上来,唐舒颜边吃边问沈自酌这段时间工作上的事,听完后笑说:“看来没有我在,也运转得十分正常。” 沈自酌静了数秒,没有开口。 唐舒颜似是随口一提,忽注意到那桌的男生坐直了身体,十指交握,上半身微往前倾,显然打算进攻。她一边吃菜一边饶有兴致地看着,谁知等了半分钟,那男生紧绷的身体又放松下来,“哎,烂泥糊不上墙。”她摇了摇头,按铃将服务员喊过来,嘱咐他给餐厅换点更煽情的背景音乐。 有了音乐的助攻,那男生似乎又有勇气了,再次绷直了身体,神情严肃地看着对面的女生。唐舒颜见他那表情不像是告白,反像要像女生讨债,不由扑哧笑出声。忽觉鼻子一痒,急忙侧过身打了个喷嚏,结果这声喷嚏又将那男生惊得泄了气。 “看来是我输了。”唐舒颜忽觉索然无味,只低头默默吃着菜。吃了片刻,忽感觉沈自酌轻轻敲了敲桌子,唐舒颜急忙抬头,见沈自酌正望着那桌,也赶忙转过目光。 男生从桌子底下掏出一支玫瑰,递到女生跟前,在她惊讶的目光中,磕磕巴巴地说:“我……我喜欢你!很久以前就开始喜欢你了,你能不能……能不能做我女朋友?” 唐舒颜一瞬不瞬地盯着那女生的脸——从惊讶到激动,转而是不易觉察的尴尬与为难。 她叹了口气,将手里的筷子一放,抽出纸巾擦了擦嘴,喝了杯水,而后看着沈自酌,“说正事吧。” 沈自酌也跟着放下筷子,正襟危坐。 很多的话,在喉咙里已经滚了无数遭,然而要将它们用声音表达出来,却十分的艰难,对她而言,不啻于一场答辩,或者一场针锋相对的高端会议。 唐舒颜长长地呼吸一次,将搁在膝盖上的手攥紧,似要凭空攥住一股勇气出来,她闭上眼睛,再次舒气,正要开口的时候,沈自酌放在桌上的手机震动起来。 唐舒颜睁眼,懊恼道:“先别管!” 沈自酌并没有去拿手机的意思,手指交握自然地搁在桌面上,认真看着她,“你先说吧。” 唐舒颜一时分辨不清他这话的语气,究竟是懵然不知的尊重,还是早已了然于心的诱导? 她咬了咬唇,只觉喉咙里似乎卡了一块热炭,让她艰于呼吸,更别提发出声音。 她再次将目光投向那边表白的男生,他似乎已被那女生宣判了,低垂着头,脸上是全然的颓败。对面的女生也十分无措,一径儿地道歉。 她突然间勇气尽失,身体一分一分放松下来,颓然看着沈自酌,“你……你看吧,兴许是重要的短信。” 沈自酌没说话,静静打量着她。 唐舒颜惨然笑了一下,“看吧,并不是什么重要的事。看完了,我再告诉你。” 静了许久,沈自酌才伸出手去,将手机拿过来。唐舒颜紧盯着他的脸,见他眉目舒展,嘴角带了一丝细微笑意,立时明白过来发信人是谁,“谭如意发的?” 沈自酌没回答,将手机锁屏之后,放入衣服口袋。 唐舒颜心里陡然便生出一股气,然而不知是气谭如意破坏时机,还是气自己“烂泥糊不上墙”,或者两者兼而有之。 她长长地叹了口气,将餐盘往前一推,“我不吃了,喊人结账吧。” 沈自酌看着她,“吃饱了?” 唐舒颜却不再说话,抄起自己放在一旁的钱包,飞快站起身朝外走去。脚步慌乱,倒有几分逃跑的意思。一推开门,便觉漫天的雨雾扑面而来,她急忙退后一步,站在廊下,看着眼前密织的雨幕。天连着地,连绵不绝,心里忽生出一种无处可逃的绝望。 身后响起熟悉的脚步声,唐舒颜没回头,只听沈自酌说:“你在这里等着,我开车过来。” 唐舒颜没说话,见沈自酌正要冲进雨里,立即伸手将他手臂一拉,“沈自酌! 沈自酌顿下脚步,低头看着她。 唐舒颜身体发抖,不知是因为冷还是其他,“老沈,我想辞职。觉得累,干不下去了。” 沈自酌静了许久,方说:“你有公司的股份,无论辞职与否,都能参与分红。” “我转给你吧,当初什么价格入股的,现在就按那个价格转给你。” 沈自酌没说话。 “这一个半月,我已经考虑好了。辞职以后,就去开一家咖啡书吧,也不图赚多少钱。每天喝点咖啡,看点书,假装为这个月的营业额揪心一下。”她抬头看着远处模糊的高楼的轮廓,笑了一下,“拼了这么多年,拼不动了。” 一时只有磅礴的雨声,过了许久,沈自酌轻声说:“好。” 唐舒颜松开手,又笑了笑,转头看着他,“能不能给我看看方才谭如意给你发的那条短信?” 沈自酌顿了一下,从口袋里掏出手机递给唐舒颜。 “解锁密码?” “0621。” 唐舒颜闻言手指一颤。将这四个数字输进去,主页界面跳了出来。唐舒颜一眼便看到了手机桌面,立时一惊:是烧烤那天拍的照片,湖光浩淼,天色湛青,谭如意穿一袭赭色长裙,色调对比强烈却又分外和谐。 她屏住了呼吸,翻到短信收件箱,第一条便是谭如意的,名字存的是“沈太太”,她像被那三个字刺了一下,过了半晌才回过神来,将其点开—— “下雨了,开车回来注意安全。ps.我也是会吃醋的。” 兵败如山倒。 唐舒颜将手机锁屏,递还给沈自酌,心里竟莫名觉得轻松起来,“好啦,你赶紧去开车吧,这鬼天气,冻死了。” 沈自酌却没动,斟酌了片刻,沉声开口,“你还得答应我一件事。” 唐舒颜眨了眨眼,“你说。做得到我就做,做不到我就赖账。” 沈自酌看着她,“今后,认真找一个你真正喜欢的男朋友。不为了你的家人,不为了其他人,只为你自己。” 唐舒颜呼吸顿时一滞,而沈自酌已冲进雨中。迷蒙的雨雾里,他奔跑的身影渐渐模糊。然而这背影她早已注视过多年,身形挺拔,仿佛一颗孤直的树。一路看着,从未曾去注意沿途的繁花美景。而即便有一天能与这棵树并肩而立,也从不敢哪怕只是试探地伸出自己的枝桠,让它被风拂起的树叶,落到自己身上。 唐舒颜也冲进雨中,拦住了恰好驶来的一辆出租车。她被淋得浑身发抖,坐在昏暗的后座里,掏出手机给沈自酌发了条短信,“拦到出租车了,我先走啦!”过了片刻,忽觉手机屏幕模糊了,伸手去擦,才发现有眼泪一滴一滴落下来。   ☆、第45章 兼程(11) 谭如意等得坐立难安。 她只在小时候见过这样的倾盆大雨,还是在妈妈出走的那一天。山里的天气变化总是很快,上一瞬乌云还盘踞在那一方的山头,一转眼豆大的雨滴便落了下来。那天谭如意没带伞,放学行至途中便被困在雨幕之中。她与同伴在岩石下躲了半个小时,雨势仍没有减小的趋势。远近闷雷阵阵,天色愈发暗沉,哪里还躲得住,彼此壮了胆子拉着手就冒雨往回赶。 一腿的泥泞,眼睛被如注的雨水糊得看不清路,等到家的时候,从头到尾淋了个透。然而一推开门迎接她的并不是妈妈关切的目光,而是摔了一地的锅碗瓢盆,谭吉躲在门后面哭得气吞声断。 谭卫国见她畏畏缩缩地站在门口,一脚便踹了过来。 那是谭如意记忆里,最为黑暗的一天。 电视里播放着嘈杂的节目,她沉浸在自己的心事里,一点也没看进去。不知道过了多久,忽听见开门的声音。她顿时一个激灵,回过神来,飞快起身跑过开门。 沈自酌淋得好似落汤鸡,见面先笑:“我回来了。” 谭如意见此一惊,眼眶却莫名一热,立即将他拉进屋里:“赶紧去洗澡吧!” 沈自酌冲了个热水澡,浑身舒适,出来见茶几上放了碗热腾腾的的鸡汤,笑问:“晚饭还有没有?” 谭如意便又立即将米饭加热,顺道炒了两个小菜。她动作很快,全部弄好也不过一刻钟的时间。 沈自酌将头发擦干,到餐桌旁坐下。谭如意将碗递到他手边,“你晚饭没吃饱吗?” “吃到一半就走了。” 谭如意心里好奇,却不知道该不该问,沉吟片刻,仍是没有开口。心想只要沈自酌按时回来就好了,其他都不重要。 她也没说自己在等待的这段时间里,如何的如坐针毡,心里百折千回,将好的坏的全想了一遍,捏着手机字斟句酌,最后也只有勇气发出那么一句。 沈自酌却是主动开口,“唐舒颜辞职了。” 谭如意正低头沉思,闻言微微一怔,抬头看了沈自酌一眼。 沈自酌没再多言,而谭如意亦不再追问。既然唐舒颜选择了最为体面的退场方式,她自然要给予同样的尊重。至于其他的,说与不说,也并无差别。 然而,谭如意忽想到自己压在箱子底下的那个绿壳笔记本——沈自酌还记得她那天的反常吗,还在等她“准备好”之后主动告诉他吗? —— 一周之后,谭如意的户口正式迁过来了。她翻着崭新的酱红色胶皮本子,户主那一栏填着她的名字,整个户口簿也只她一人。 便想,以前总是痛恨别人走后门,现在自己享受了便利,又有些庆幸中国是个人情社会了。不然要通过谭卫国那一关,比生滚钉板还要艰难。 既然已有了户口本,两人便开始商量着正式领证的日子,最后决定下周一一早就去民政局蹲点。决定好了日子,谭如意给爷爷打了个电话通知此事,又说少年宫的补课结束以后就回家看他。谭爷爷自然高兴,八十多岁的人了,情绪激动起来还像孩子一样哽咽:“现在就等着喝你跟小沈孩子的满月酒了。” 之后又打电话将这消息告诉夏岚,夏岚比她还高兴,连声道喜,称自己的一番心血总算没有白费,“我就知道你们这事儿一定能成。” 谭如意笑问,“你怎么比我还确定?” “烧烤那回,你穿那条裙子一亮相,沈自酌看你的眼神都不一样了。那时候就知道一定有戏,果不其然。”顿了顿,却又叹了口气,“又一个好姑娘嫁出去了。” 谭如意却是一怔,想到她与谭吉的事,然而犹豫片刻,还是不知道如何开口,只好委婉问道:“那你……现在有人追你吗?” 夏岚顿了顿,“有是有,都不合适,”她笑了一声,“我现在也不打算想别的事,赶紧升职加薪才是要紧,男人哪有钞票靠的住。” 听她这么一说,谭如意又疑心是自己多虑了。谭吉与她相差六岁,两人断不可能凑到一起。 照例回去看望沈老先生和沈老太太。 谭如意今次过去,心情与以往有微妙的不同。她也说不出到底不同在何处,枯肠索尽,想起今年六月实习转正那时的心情。大约之前登门都像实习,如今却已是正式员工。虽则工作单位和工作内容还是一样,但那份尘埃落定的踏实感,却是前者无法比拟的。 二人没有领证的事,两位老人并不知情。是以沈自酌提出要陪沈老先生喝一盅时,沈老太太惊讶问道:“怎么突然想起要跟爷爷喝酒了?” 沈自酌笑说,“没什么特别的事,好久没跟爷爷喝过了。” 沈老太太自然不信,盯着沈自酌看了半天,忽凑到他跟前,低声问:“老实说,是不是有什么喜事?有喜事就别瞒着,说出来大家一起高兴。”说这话的时候,目光还不住地瞟着谭如意的肚子。 谭如意哭笑不得,“奶奶,我还没……” “还没那就抓紧,这都结婚快半年了吧,怎么一点动静都没有。” 沈自酌将两只酒杯斟满,“爷爷,你看人十分精准,”他看着谭如意,笑了笑,“如意是个好姑娘。” 沈老先生不无骄傲,“那……那当然……我的眼光,还能有错?” 谭如意反被夸得不自在了,如今回想当日的苦大仇深,已有隔世之感。却也不得不感谢沈老先生,说他是“一意孤行”也好,“自作主张”也罢,总之,这一段姻缘,全是因他而起。 谭如意便也拿过酒瓶,取了只杯子,斟了小小的一杯底,对沈老先生说道:“爷爷,我也敬您。我酒量小,只能陪您喝这么一点。” 沈老先生哈哈大笑,欣然举杯。 晚饭之后,谭如意陪着沈老先生看电视。方才那一口白酒上头,让她脸上发烫,情绪也些亢奋,与沈老先生讲了不少自己小时候的趣事。沈老先生听得高兴,不时插入几句。谭如意讲起自己家屋后有棵桑树,沈老先生立即接腔,说还记得,往年去谭家串门的时候,常看见那棵树。 “去年进山的时候,那棵树还在呢。不过进山的路都荒了,我们住的老屋也垮了。”谭如意笑起来的时候眼睛分外明亮,“以前读书的时候,经常有小孩子爬上去偷摘桑葚。爷爷大喝一声,就有小孩子泥猴一样从树上跳下来,一边跑还一边往嘴里喂,嘴上全是紫的。” 沈老先生哈哈笑起来,“被你说得……想……想吃……桑葚了。” “那等明年初夏的时候,您回去一趟吧。那棵树还在呢,就是难摘一点。”想了想,又说,“也不用等到明年,过两个月家里的橙子就要成熟了。我爷爷也老是惦记着,说早年的时候,橙子收获了,总会记得给您送两筐。” 沈老太太在一旁听着,笑说:“还是如意你有心。” 谭如意却也并不是随口一提,想着再过一段时间她在少年宫的课就上完了,到时候确实可以让沈老先生和沈老太太一同回去。 她说了自己的打算,沈老太太连连点头,“这个主意好。在城里反正也是闷得无聊,要是如意你方便的话,我们就过去打扰几天了。” “方便的,爷爷肯定特别高兴。”她笑说,“不过镇上挺闭塞的,逛街的话,估计没什么意思。” “在城里逛了几十年,早就逛腻了,”沈老太太笑看着在一旁削苹果的沈自酌,“就这么说定了,自酌,得麻烦你给我们当车夫了。” 沈自酌看了谭如意一眼,笑说:“当然。” —— 离开的时候,谭如意酒劲还没过去。沈自酌牵着她下楼,“早知道你喝酒以后这么外向,就该给你喝。” 谭如意笑嘻嘻问道:“给我喝了,你打算做什么?” 沈自酌一本正经回答:“自然是做不好的事。” “不喝酒也可以的呀。”谭如意侧头看着她,眼睛亮闪闪的,语气分外无辜。 沈自酌看了片刻,转过目光,伸手在她脑袋上一拍,叹气道:“你怎么酒量比谭吉还差。” 到了楼下,沈自酌替她拉开副驾驶的门,谭如意却没有立即进去,抬头看着高楼顶上悬着的月亮,张开手,“今天月光可真好。” 皎洁的月色像是从五指之间漏过一样,谭如意看得极为入迷。沈自酌将她肩头一揽,“走吧。” 谭如意却偏过头看着他,“沈先生,你知道够到月亮的方法是什么吗?”没待沈自酌回答,她自顾自说道,“月亮当然是够不着的。但是打开窗户,一眼就能看见;我走,它也跟着走。这样相伴而生,就足够了。” 沈自酌不知道她这番没头没脑的话究竟针对什么,有些困惑,谭如意却笑起来,忽伸出手将他脖子一勾,凑上去亲了一下,“回家吧!”说罢便要松手。而沈自酌已握住她的腰,将车门“砰”一下关上,让她背靠着车身,低头吻她,深而绵长。   ☆、第46章 濡沫(01) 周一清晨,谭如意六点便醒了。睁眼看着天花板,想起高考出成绩的前一晚,熬到半夜睡着,天还没亮就睁开了一眼,一样的忐忑,不过一个是因为高兴,一个是因为担心。 沈自酌紧跟着醒了,没有立即睁开眼睛,只从被子里将谭如意的手攥住了,沉声说:“沈太太,早上好。” 谭如意乐不可支,“起床吧,沈先生。” 因为要拍结婚登记照,谭如意化了个淡妆——她化妆的技术也是跟夏岚学的,有身经百战的夏岚手把手教学,她因此少走了不少弯路。 沈自酌一边刮着胡子,一边看着谭如意捏着眉笔画眉。谭如意被看得不好意思,微微侧过身去,笑说:“别看了,女生化妆的时候都要挤眉弄眼的。” 明晃晃的宽大镜子照着两人,镜中看去那样平凡却又和谐,谭如意不知怎的便想到了苏有朋演的那一版《倚天屠龙记》,片尾曲的歌词十分好笑,但惟独有一句,让谭如意挂念至今:让他一生为你画眉。每每总要拊掌叹息,张无忌那样优柔寡断的男人,哪里当得起这样一句话。 这边沈自酌已经刮完,拿面巾擦脸的时候,忽说:“你挤眉弄眼也好看。” 谭如意顿时手一抖,红着脸低声说道:“哪里好看了,夏岚总我说眉目太浅,鼻子也不够挺拔,五官太小了,一巴掌压下来就能拍扁一样。” 沈自酌笑起来,真伸出手作势要罩住她的脸,谭如意立即往后躲,“别!好不容易化好的妆!” 沈自酌停住手,手指忽捏住她的下颔,低头亲了一下。刚刚刷过牙,还有股薄荷的清香。沈自酌移开以后,谭如意不自觉地伸出舌尖舔了一下。这小动作自然没逃过沈自酌的眼睛,他不由轻声一笑。谭如意窘迫不已,伸手去推他,赧然道:“你弄好了就赶紧出去!” 两人都穿得较为正式,出门之前还特意再互相检查一次。谭如意拉住沈自酌的领带,将其摆正,没有立即松开,仰头看着沈自酌,“沈先生,这是你最后后悔的机会了。” “谭小姐,这也是你最后的机会了。” 谭如意扑哧一笑,将他领带松开,“走吧。” 尚不得八点,整个城市还未真正进入忙碌的节奏。天色湛清,仿佛水洗过一样。沈自酌将车从车库里开出来,谭如意拉开副驾驶坐上去。车拐了一个弯,朝民政局的方向驶去。 气温还未升高,车内没开冷气,谭如意将车窗打开,让带着几分湿意的空气吹进来。十分惬意,仿佛每个毛孔都舒展开来。 广播里早间新闻刚刚结束,在播天气预报,说是晴好天气将持续一周,大后天气温将攀上峰值。 谭如意念大学的中部城市夏天也是十分的炎热,但总觉得比起崇城还要稍逊一筹,“都立秋一周了,气温还这么高。” “热吗?”沈自酌伸手要去旋开空调按钮,被谭如意伸手一拦。 “暂时不热,”谭如意笑说,“先别开,都要吹出空调病了。” 正说着话,沈自酌放在一旁的手机响起来,前方正要拐弯,他腾不出手,“你接一下。” 谭如意捞起手机,见来电人是“大伯”,愣了一下,“是你大伯打来的。” “没事,你接吧。” 谭如意滑动屏幕,将手机贴到耳边,那端立时传来嘈杂的背景音,谭如意喂了一声,沈大伯粗哑的声音响起来,低吼般地说了一句话。谭如意脑袋里顿时“嗡”地一声,将这句话掰碎了一个字一个字想了一遍,才总算理解过来意思,而那端已经挂断了。 寒意从脚底一路往上爬升,谭如意浑身发冷,缓缓地垂下手臂,将手指死死攥住,咬牙颤声说:“沈先生,停车,去医院。” 沈自酌一愣,扭头看她,“出什么事了?” 谭如意看着他,“爷爷……” 话没说话,沈自酌立即一个急刹,“爷爷怎么了?” “早上七点,又发病了,正在手术。” 沈自酌嘴唇紧抿,立即在前方路口掉头,朝医院驶去。 沈大伯夫妇、邹俪以及沈老太太正在手术室外等着,沈老太太靠在邹俪肩上,不住地抹泪。沈自酌喘了口气,问大伯,“情况怎么样?” “颅内压太高,估计不太乐观。”大伯本身就是心脑血管疾病方面的专家,如今面对自己身生父亲的险境,却也是一筹莫展。 沈自酌拉着谭如意在一旁坐下,谭如意没说话,只紧紧握着沈自酌的手。他手掌极冷,掌心里浮了一层湿滑的冷汗。 坐了片刻,方雪梅和沈大哥也赶到了。方雪梅一到便捂脸痛哭,邹俪听得心烦意乱,喝道:“嚎什么嚎!还没死呢!”方雪梅立时给吓得噎了一下,再也不敢放声,默默去一旁坐了下来。 不知等了多久,手术室门总算打开。沈老先生暂时救了回来,然而陷入昏迷,情况如何,还得送去重症监护室观察。 一时一片愁云惨淡,过年时的那份惊恐再次降临在众人心中,只是这回,谁也不敢再存任何侥幸的心理。毕竟沈老先生年事已高,又是第三次发病。 接下来的一天,却如一个世般漫长难熬。 沈老先生躺在重症监护室里,大家只能徒劳等着。大伯怕沈老太太身体受不住,让沈自酌和谭如意将她送回去。沈老太太却是不依,怕回去了,万一沈老先生有个好歹,自己不能送她最后一程。 邻近傍晚,沈自酌父亲沈知行和三叔沈知常都赶了回来。除了沈自酌的三婶,沈家子孙再次齐聚一堂。 这次大家心里已隐隐有了预感,噩耗便如选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不知何时便会落下来。彼此都栖栖遑遑,一面做着最坏的打算,一面又怀着最后一丝侥幸心理:前两次都挺过来了,这次照说也能逢凶化吉。 只有无尽的等待,而这等待,却比任何既定的事实都更让人惊恐,因为你不知道这等待的尽头究竟是什么。 凌晨时分,沈老先生再次被推进手术室。 这一次再没出来。 —— 接下来,人被线牵着似的,开始一步一步筹备葬礼。 沈老太太最初哭得厥了过去,但沈老先生尸体火化那天,却是平静下来了,只说:“好歹感谢这天气热,又是在城里。要像往年那样,在灵堂里停个三天三夜,连道别都不能来个利索的,才是折磨。” 三个儿子,最大的已花甲之年,均是老泪纵横。沈老太太反过来安慰他们:“老头子走了也好,这半年他过得也不爽利,下楼还要人抬,我看着都憋屈得慌。行啦,活了八十几岁了,也算是喜事。” 然而谭如意寸步不离地跟在沈老太太身旁,却是知道若论悲恸,无人能及得上她。六十多年的夫妻,栉风沐雨地走过来,约定了最好死在一块儿,省得剩下的那人独自伤心。然而世间哪能事事圆满,能携手一生,已是不易。 按照沈老先生生前的意思,骨灰要送回老家安葬。 安葬以后,所有的孝男孝女挨个磕头上香。谭如意跪在沈自酌身旁,俯身磕头之时,忽见沈自酌手指一颤,才发现有滚烫的香灰落在了他手背之上。 谭如意也跟着双手一抖,在香灰纸钱焚烧以后的浓烈气息中垂眸闭眼,不敢妄自揣度沈自酌得有难受。 之后送葬的队伍便依次返回,只等送灯七日以后,再来砌墓立碑。这一生,便彻底盖棺定论了。 沈自酌没上车,将谭如意拉住,说:“陪我走一走。” 沿着墓地旁的一条小路,两人往山坡上爬去。山风浩荡,吹卷着头顶的白云,白驹过隙,瞬息浮生。 路旁尽是野草,等走到顶上,沾了一裤腿的苍耳。草木浓郁,有种苦寒的气息,沈自酌忽抬手指了指远处的一片废墟,“那是沈家祖宅。” 谭如意跟在他身后,踩着齐膝的荒草,深一脚浅一脚走过去。那原本是一处大宅的位置,如今只剩些碎石瓦砾。倒有不知名的嫩黄色野花从瓦片地下冒了出来,迎风摆首,十足天真的模样。 原本老宅的格局,如今也已看不出,倒还有洗衣池存了下来,积蓄了陈年的雨水,里面全是枯枝败叶。 谭如意并不是第一回面对死亡,幼时邻居的爷爷去世之时,她已经记事了。但毕竟年代久远,哪里像此刻这般迫近。不过一个眨眼的时间,便已是生死倒悬。而这样一天,对于世界上的其他人而言,仍是普通的一天。有小职员升职加薪,有男孩红了脸同心爱的女孩告白,有孩子放学回来,在路口买了一支常吃的雪糕…… 生死原本是这样重大的事,可在芸芸众生之间,又仿佛如此渺小。 沈自酌身影萧索,静望着那生了青苔的洗衣池,“再过几天,就能带爷爷回来摘橙子。”声音很轻,一说出口便似要被这山风吹散了一般。 谭如意心口针刺似得一痛,眼泪亟亟欲落。她往前一步,从身后将沈自酌紧紧抱住。十分用力,似想要给他几分瘠薄的温暖。   ☆、第47章 濡沫(02) 抬眼望去,黑色的送葬车队像一串蚂蚁,在拐过一个荒草疯长的坡头之后,彻底消失在视野之中。沿着这个方向继续往前看,是陷在山坳里的小镇,河流白练般自镇中穿过,在晴日的阳光下发着光。 谭如意收回目光,指了指不远山坡上的某处,“我家在那里。” 沈自酌顺着看过去,房子垮塌了一半,糊在墙上的白灰被雨水冲刷殆尽,露出其中红色的泥浆,好似一道道暗红的创口。屋后确有一棵桑树,枝叶繁茂,在烈日长风里轻摆着枝叶。 谭如意忽生出一个念头,山成了荒山,魂成了孤魂,她与沈自酌,都已是无根的游子了。 沈自酌说:“过去看看。” 谭如意便带着他穿过野草覆盖的小路,朝自家老屋出发。 沿途经过了一道已经干涸溪沟,上下皆是一眼望去蓊郁且阴森的树林,“小时候,爷爷怕我晚上乱跑,总说这树林子里有红毛野人。”她怀恋地朝上方的树林看了一眼,“其实里面有十分好吃的拐枣,只是我总不敢一个人去采。” 路过一方水田,又说:“以前在这里挖过折耳根,就是鱼腥草。” 于是,沿途的花椒树,芝麻田,水井与麦垛,谭如意都要讲一讲。沈自酌鲜少开口,却听得十分认真。渐渐的,就到了谭如意家里。 房子还剩下一半,谭如意将各处指给他,“这里以前是卧房,我上初中以后,就睡在阁楼,夜里能看见从屋顶亮瓦漏进来的月光;这是厨房,灶还没垮完,我开始做饭的时候,也不过比灶台高一点,炒菜都要搭着凳子。”谭如意顿了一下,指着南边的某处,卖关子道,“你一定不知道这是哪里。” 沈自酌看了一眼,“厕所?” “再猜。” “……仓库?” 谭如意摇头,笑看着他,“是猪圈。” 甚至闻言也轻轻笑了笑,谭如意见他神色稍霁,总算松了口气。便背过身,跨过地上的泥泞,接着往下讲:“以前家里还养了一只狗,有天不知道不知道怎么回事进了猪圈,自己又跳不出来。一时猪哼哧哼哧乱叫,狗又汪汪汪地吠,邻居听到了,还以为我们家里来了强盗。后来狗被救出来了,就是身上糊了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谭如意自己回想那场景,也觉得有点难以直视,“没办法,大冬天的,拎到水管下给它冲洗。等毛冲干净了,狗也快冻坏了,一直往火盆前凑,最后肚子这里的毛给烤焦了一大块。”她指了指自己的腹部。 沈自酌轻笑出声。 谭如意挠了挠头,转身看见屋后的橘子树了,忽问:“想不想吃橘子?” 还不到橘子成熟的季节,谭如意逛了一圈,指了指其中一棵,“这棵今年的长势不错。”她伸手去够垂下来的树枝,够不着,踮脚跳起来,仍是差了一点。 沈自酌走到她身后,伸长手臂,摘了两个下来。谭如意拿了一个过来,开始剥皮。青色的果皮,散发着一股酸涩的寒香。谭如意看着里面雪白的橘瓣,有点不敢下口,便说,“我们来石头剪刀布,谁输了谁吃。” 沈自酌看着她,“好。” 第一局,谭如意输了。她掰了一瓣下来,仔细瞧了片刻,猛一闭眼,塞进嘴里。酸涩的果汁流出来,牙齿好像酸得融化了一样,谭如意倒抽一口凉气,眼泪都流出来了。抬头却见沈自酌笑得十分幸灾乐祸,气不过,又掰了一瓣下来,塞进他嘴里,顺道将他嘴捂住,不让他吐出来。 直到确定沈自酌吃下去了,才松开手,跳开一步,笑看着他。沈自酌却不说话,只静静看着她。谭如意有些担忧,也不知道他到底是酸还是不酸,正要开口,沈自酌忽上前一步,伸手将她一揽,按进自己怀中,下巴轻抵着她的头顶,闷声说:“我没事,你别担心。” 天高云淡,万籁俱寂,一时只有风拂过长草的细微声响。 —— 按照规矩,要给沈老先生送灯七天,沈自酌留在了镇上,住在谭如意家里。公司的事,唐舒颜在帮他打理,说只当是辞职之前再帮他最后一次。 谭爷爷也参加了葬礼,沈老先生的去世,对他打击很大,整个人精神都有些萎靡了。晚上纳凉的时候,谭爷爷坐在楼前,跟沈自酌讲当年他与沈老先生一起打仗的事。这些故事,沈自酌都听沈老先生讲过,然而依旧听得入神。 天快黑的时候,谭如意便陪着沈自酌去山里,在沈老先生坟前点一盏蜡烛。七日之后,沈知行三人将刻好的碑运进山里。 黑色花岗岩,刻着沈老先生煊赫的生平。碑立好之后,沈自酌在坟前的空地上手植了两株桂树。栽好以后,他放下铁锹,再到墓碑跟前,恭敬跪下,磕了三个响头。 一行人乘着暮色离开,将这一方寂静交还给长眠于此的长者。 自此,逝者与人间的关联,总算彻底斩断。 在举办丧事的这段时间,少年宫的课已也结束了。谭如意生怕重蹈“子欲养亲不待”的覆辙,与沈自酌商议以后,打算直到开学之前,都暂时不回崇城,好好地陪陪谭爷爷。沈自酌自然同意,只是念及二人领证一事仍未落实。谭如意却说,“秦少游早说了,‘又岂在朝朝暮暮’。”末了,又嘱咐沈自酌,“公司不忙的时候,就回去多陪陪奶奶吧。” 在谭如意住在家里的这段时间,谭吉也回来了一次。谭爷爷也是许久没同姐弟俩一起相处过,一时高兴,精神也恢复了些。 得空的时候,谭如意问谭爷爷有没有父亲的消息。 谭爷爷蹙眉道:“长辈去世他都不出面,荒唐糊涂得很。” 谭如意好一阵子没有谭卫国的消息了,也不知道他如今再做什么,总怕他冷不丁又来一出,总是提心吊胆。她斟酌再三,还是同谭爷爷讲了方雪梅所说的那番话。 谭爷爷失声问道:“多少?” 谭如意顿了顿,“五十万。” 谭爷爷气得猛一跺拐杖,“他还真敢开这个口!五十万!这钱一揣到手里,让你在沈家还怎么抬头做人?” 谭如意也有些担忧,想着邹俪说的那一番话,又念及如今沈老先生既已去世,恐怕会有人因此发难。 然而眼下,她也没精力顾及自身,因为谭吉的事,成了迫在眉睫的问题——这得从谭吉回家的第一天说起。 谭如意因为记挂他与夏岚的事,是以平时多留了一个心眼。这天夜里她起床上厕所,听见谭吉的房间里还传出打电话的声音。她没好意思做出偷听这种事,站了一瞬就回去了。 结果第二天、第三天,谭吉仍是三更半夜还在同人打电话。趁着谭吉打电话的时候,谭如意用家里的座机拨了夏岚的电话,果然是占线。隔天晚上,谭如意如法炮制,仍是占线。再巧合的事,连续发生两次,也便不太可能是巧合了。 她失眠了半夜,将事情前前后后想了一遍,越发肯定自己的判断,继而又生出一股被好朋友背叛的愤怒之感。她不知道二人谁先主动,倘若主动的人是夏岚…… 这事儿仿佛一根刺扎在她背上,然而她始终找不到合适的时机同谭吉开口。谭吉这人性格开朗,但有一点同她一模一样,就是气性很高。若是措辞不当,很容易伤害姐弟两人的感情。 而就在谭如意每天为怎么跟谭吉开口苦恼的时候,谭卫国有了消息。 这天她刚从超市回来,将日用品一一归置好,开始准备晚饭的时候,底下忽传来喊高喊“谭爷爷”的声音。 谭吉陪着爷爷去河边散步去了,谭如意放下手中的东西,走到窗边应了一声。来人见谭如意在家,立即冲上二楼,进屋便高声道:“如意,你赶紧去……去县里的派出所!” 谭如意眼皮一跳,“出了什么事?” “你还不知道?你,你爸,喝醉了跟人赌钱,输得只剩一条裤衩了,他输红了眼,说要跟人赌一条胳膊,结果……” “结果怎么样?” “输了!人上来卸他胳膊的时候,他抄起旁边的钢管砸下去,连砸了五下,脑袋开花,送去医院,没到半个小时就死了!” 谭如意脑袋里顿时“嗡”地一响,只觉得这人声音越来越响,轰隆隆吵得耳朵发疼,她极力想去识别这人说的话,然而眼前一黑,身体已栽了下去。 —— 醒来只见满目的白色,空气里弥散着消毒水的气息。谭如意嗓子发干,张了张口,没说出话来。睁眼躺了一会儿,从床上坐起来,正要起身,有人推门而入,却是沈自酌。 谭如意愣了一瞬,抬头看了看窗外,看天色已是深夜。她立时想起来昏倒以前的事,飞快迎上前问道:“我爸……我爷爷……” 沈自酌眉头紧蹙,抚着她的肩,将她按到床上坐下,“你爸的事我已经委托人出面解决了;爷爷在家里休息,谭吉正陪着他。” 谭如意稍稍松了口气,然而一想到谭卫国打死了人,心里便生出一股死一般的绝望。以前,她总以为自己所历经的种种困难便如险峰,只要一级一级耐心往上爬,总有能征服的时候。可现在这事儿,是一堵直耸入云的高墙,没给她丝毫落脚的地方,更别说要越过去。 谭如意一直沉浸在自己的心事里,没注意沈自酌正紧紧地盯着她。等她意识到时,才发觉他眼神有些奇异,好似自己在他眼中成了一个怪人。 她心里“咯噔”一跳,“……为什么这么看着我?” 沈自酌深吸一口气,忽将她手紧紧攥住了,指腹轻轻摩挲着她的手背,“有一个消息,我不知道该不该现在告诉你。” 谭如意心想,还能有什么消息比谭卫国的这个消息更糟糕呢,便说:“你说吧,不管是什么,我都有心里准备了。” 沈自酌目光定在她脸上,过了许久,就在谭如意已将各种噩耗想了千万遍时,才用克制不住的激动声音开口:“你,你怀孕了。”   ☆、第48章 濡沫(03) 谭如意愣了一下,掐指一算,生理期确已推迟了许多。这几日因为这一摊子的事,忙得焦头烂额,自然是没心思去留意这种小事。她低头一看,这才注意到自己臂弯处有个小孔,显是抽过血。 谭如意有几分手足无措,抬手按住自己的腹部,“我怎么一点感觉都没有?” 沈自酌也是手忙脚乱。 接到电话听说了谭卫国的事,又听说谭如意晕倒了,立即放下工作赶了回来。先将谭爷爷安顿好了,方去找医生问询。医生说:“家里有孕妇,做丈夫的还是应该多分担一点。也没什么大事,就是休息不好,加上一时急火攻心。” 沈自酌闻言舒了口气,转而意识到不对劲,惊讶问道:“孕妇?” 医生古怪地看他一眼,“你还不知道啊?你妻子怀孕了,五周多了。” 沈自酌一时懵了,追溯起源,竟是在天台那次。 又想,若早那么几天检查,让爷爷走的时候能带着这喜讯而去,该有多好。虽觉遗憾,但到底是喜悦盖过了其他。他也没吃晚饭,只在床边坐着。一面想着谭如意为什么还不醒,好让他同人分享这让他喜悦得心脏发涨的好消息;一面又想,她黑眼圈这样重,该有多久没好好休息了,还是让她再多睡一会儿,免得醒来又要为了谭卫国的事情伤神。 这些百转千回的心思,谭如意自然是不知道的。她只觉得沈自酌此刻能出现在自己眼前,真是太好了。不论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能有个人分享,真是太好了。 既然没事,两人就收拾东西离开了医院,临走前医生嘱咐,最好尽快做个产检。 沈自酌牵着谭如意走出医院,他脚步放得很缓,生怕一走快就让谭如意肚里的孩子有个闪失一般。 谭如意哭笑不得:“沈先生,稍微快一点走没事的,我不至于这么弱不禁风。” 沈自酌却说:“慢一点稳妥。” 谭如意也便也不勉强了,跟在他身侧,在习习的凉风中慢慢往家的方向走。 直到此刻,她仍有些没能消化这个消息。轻抚着肚子,试图感受自己的身体是否已经有了本质的变化。然而小腹平坦,仅靠触摸,并不能验证已有一个生命正在自己肚中生根发芽的事实。 谭如意十岁的时候,妈妈就出走了。无论是发育时身体出现的变化,月经初潮时的惊恐,这些成长历程中最为幽微的瞬间,都无人能给她耐心的指导。她总觉得,自己的青春期就是在摸着石头过河,借助书本知识和自己与生俱来的敏感,在长期难以启齿的晦涩心事中,度过了这样一段湍急而曲折的滩涂。 如今,自己竟也要成为一位母亲了。身体里仿佛孕育着一条宽广的河流,一路奔腾不息地流向远方,又成云致雨,回到起点,周而复始地轮回。 沈自酌突然说:“名字还没想。” 谭如意笑起来,“还有八个月,你可以慢慢想。”又说,“你的姓多好。小时候看古龙的电视剧,最喜欢沈浪。古人里头,还有沈括沈约沈佺期。” “你的姓也好。” 谭如意笑说,“我自横刀向天笑,去留肝胆两昆仑?” 沈自酌轻声一笑,将她手攥紧了,“沈太太,谢谢你。” “沈先生,说谢太见外啦。” 沈自酌顿了顿,便说:“沈太太,我爱你。” 谭如意一愣,脚步不自觉停了,抬头去看他。沈自酌似乎不好意思,偏着头避开了她的注视。谭如意也跟着不好意思起来,捋了捋自己的头发,想要开口,先红了脸。甜蜜的心情浪潮一般起起伏伏,心口满涨似的发疼,然而一字一句都说不出口。 沈自酌便捏着她的手,继续往前走。两人再没交谈,却有些无声胜有声的意思。 —— 谭爷爷等得五内俱焚,见沈自酌于谭如意回来,暂时松了口气。他将谭如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确定毫发无损,方放下心来,“你这孩子,怎么这么糊涂,自己怀孕了都不知道。” 谭如意不好意思说道:“光想着别的事了,没注意。” 因大家都没吃饭,谭吉便去街上仍在营业的快餐店炒了几个菜回来,几人匆匆吃过以后,开始商量谭卫国的事。 沈自酌也不敢断言,将最好最坏的情况都分析了一遍,“毕竟出了人命,不可能私了。我会帮忙请最好的律师,受害人家属方面,争取赔款取得谅解。但故意伤害致人死亡,最少也是十年,你们要做好心理准备。” 谭爷爷没说话,只闷头抽烟。 谭如意有些担忧,轻轻拉了拉谭爷爷的袖子,“爷爷……” 谭爷爷摆了摆手,“杀人偿命欠债还钱,自古以来就是天经地义的事。他既然杀了人,就得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代价……你们不用顾忌我,能做的事做了,至于是要判十年还是二十年,就看他自己的造化了。” 谭如意知道谭爷爷远没他说得这么豁达,谭卫国虽然混蛋透了,到底是他唯一的儿子,一手拉扯大,又一起生活了四五十年。纵有人说他千般不好,也改变不了这人是他亲身骨肉的事实。 夜已经深了,所有情况都掰碎分析了一遍,再说下去就是车轱辘话了。谭爷爷便招呼大家洗澡睡觉,“如意你们睡我房间吧,有空调。” 沈自酌忙说:“现在不敢让她吹空调,怕感冒了。” 谭如意洗完澡,到床边坐下。沈自酌见她头发还没干,立即拿了电吹风过来,“赶紧吹干。” “吹风机对发质不好的,现在是夏天,没事的,一会儿就干了。” 沈自酌哪由得她,将吹风机接上,自己动手帮她吹。他显然是第一次做这种事,动作格外小心,吹一会儿便问一句:“烫不烫?” 谭如意哭笑不得,“我自己来吧。” 沈自酌却不肯松手,“没事,我帮你。” 谭如意乐得享受,抬眼看他,笑说:“孩子还没出生你就这么紧张,今后生了岂不是要给他当牛做马。” “我的孩子,当牛做马也是应该的。” 谭如意笑起来,静了一会儿,又问:“沈先生,你喜欢男孩儿还是女孩儿?” 沈自酌顿了一下,低头看她,“你呢?” 谭如意想了想,“都行吧。非要说的话,还是男孩吧。这世界对女性太不公正,我怕她生下来受委屈。” 沈自酌便认真回答:“那我也喜欢男孩儿。” 头发吹干以后,两人关了灯,在床上躺下。沈自酌怕谭如意着凉,只将风扇侧了一点过来,堪堪吹到一缕风;如此,还嫌不够,又往她背上搭了块薄毯。 所幸夜里温度降得快,否则谭如意真要给热死了。 乍惊乍喜,此刻平静下来,只觉得十分疲累,本想着跟沈自酌多说会儿话,然而不知不觉眼睛就闭上了。 沈自酌见她没了反应,替她将薄毯盖好,在黑暗里,抓住她的手指,轻轻地在唇上碰了一下。 躺了一会儿,觉得渴,静静悄悄地起身。谁知一打开房门,却见昏暗的客厅里,浮着一点忽明忽暗的火光。 沈自酌定了定,“爷爷,怎么还没睡?” 谭爷爷咳了一声,“哦,小沈啊。没事儿,睡不着,我坐一会儿就回去。” 沈自酌喝了口水,到谭爷爷身边坐下,怕吵醒卧室的人,压低了声音,“您在担心叔叔的事?” 谭爷爷声音发苦,“我都半截身子入土了,有什么好操心的。我就是担心姐弟俩,今后恐怕要被人指指戳戳,说是杀人犯的孩子了。” 沈自酌沉声道:“罪不及子女。别人我管不了,但我保证决不让如意受委屈。” 谭爷爷叹了口气,“这孩子,也不知道是造了什么孽,”他猛吸了一口旱烟,声音压得更低,“小沈,我同你讲个故事。就是个故事,我估计这么一说,你也就姑且这么一听。别当真,也别跟其他人说。” 沈自酌顿了顿,“您说。” 过了许久,谭爷爷苍老疲惫的声音才复又响起来,“以前,咱们村了有个十分漂亮的姑娘。多漂亮呢?有一次她在割麦子,有个傻小子走在路上,光顾着看她不看路,结果一下栽了水田里。方圆十年,但凡年轻一点的男人,都想娶她回去当老婆。这姑娘也是命不好,有天夜里,被人拿麻袋一套,拖进玉米地里……” 谭爷爷顿了一下,方接着说,“姑娘也不敢声张,后来怀孕了,就要显出来的时候,被上回那个掉进水田里的小伙子给发现了。小伙子仗义挺身,怂恿着自己父亲上门去提亲。姑娘的爹自然高兴得很,生怕姑娘肚子一大就怀了名声。如今既有人肯主动娶,也不要聘礼,当场答应。可结婚五个月就生孩子,大家自然会议论。小伙子倒是仗义,说是自己跟姑娘私定终身了。可仍有流言传出,说是姑娘自己不检点,跟别的人弄出了人命,找个愣头青来背锅……传得人越来越多,小伙子的压力也越来越大,也渐渐疑心是不是自己当了冤大头。每回只要看见姑娘跟别的男人说话,他就浑身不舒服。后来他有次喝醉了酒,回来没看到姑娘人。在冷风中等了半个钟头,看见她与一个男人有说有笑地打着火把回来了。他气得抄起扁担就要上去打人,被那男人拦住。他便越发肯定自己老婆跟别人的男人不清不楚,以后只要一不高兴,就将气往姑娘身上撒。姑娘顾念他当日的恩情,忍了很多年,又给他生了个儿子。有一次,长辈不在,小伙子差点失手将姑娘打死,姑娘开始萌生离婚的念头。小伙子自然不答应,姑娘提一次他打一次。后来,姑娘终于忍不下去了,挑了个家里人都不在的日子,一个人静悄悄地走了。” 谭爷爷一袋烟抽完了,这故事也讲完,他将烟袋搁在茶几上,问沈自酌:“听懂了吗?” 沈自酌没作声。 “听懂了就行。小沈,你是个明白人,所以我敢跟你说。”谭爷爷长叹一口气,“我这不成器的儿子,根子上已经烂了,怪不得别人。好歹还有谭吉,我谭家也算后继有人。所以,这事儿你别为难,该怎么处理怎么处理。说句不好听的,关进去也好啊……省得让无辜的人跟着受罪。” 两人在黑暗里静坐了片刻,各自回房休息了。 沈自酌动作很静,却仍是吵到了谭如意。她翻了个身,嘟囔了一句。沈自酌没听清,只轻轻将她拥入怀里,轻声说:“没事儿,睡吧。”他下颔抵在她头顶,嗅着她发丝上的清香,睁着眼睛,许久没动。   ☆、第49章 濡沫(04) 谭如意打算再多留一些时日,然而谭爷爷却让她赶紧去市里做个检查。谭如意拗不过,只好答应下来。临走又安抚谭爷爷,说是谭卫国的事,一定尽心处理。 下了车等电梯,竟恰巧碰到从楼上下来的夏岚。 夏岚面露惊喜,拉住她的手连声道贺,谭如意却是心事沉沉,勉强笑了一下,“谭吉告诉你的?” 夏岚一愣。 谭如意不动声色地将手抽了出来,淡淡笑了笑说:“我先上去休息啦,有空一起吃饭。” 进电梯以后,沈自酌看着她,“你跟夏岚吵架了?” 谭如意神色恹恹,同沈自酌讲了自己的推断。沈自酌沉吟片刻,“我建议你还是直接去问夏岚。” “怎么问?”谭如意叹了口气,抬眼看着沈自酌,“你说我是不是很自私?一直盼望夏岚再找个好男人,可一旦这个人是谭吉,我就有点接受不了。” 沈自酌将她手握住,“你的担心没问题,但还是应该找两人问清楚。六岁的差距不小了,真要在一起,需要克服的事情太多。” “我担心谭吉,也担心夏岚。尤其是夏岚,本来就离过一次婚,真要再找,也应该选择稳妥一点的对象。我知道谭吉踏实可靠,但毕竟还太年轻……”她顿了顿,声音略有些低落,“他们两个,我不想看到任何一个人受伤。” “你既然当夏岚是好朋友,谭吉又是你亲人,这种时候就该开诚布公。” 道理谭如意自然是懂,但要开这个口,还得有个恰当的时机。如今尚有一摊子事亟待解决,她想了想,还是打算先顺其自然。 对于她怀孕这件事,沈自酌自然不敢马虎,帮她预约了在崇城十分有名的妇产科医生。谭如意也听过这位医生的大名,知道是一号难求。预约的日子能在三天以后,已是十分难得了。 在这之前,两人先回去通知沈老太太这个好消息。 谁知一推开门,屋子里竟黑压压地坐满了人,连久未露面的三婶也到了。沈老太太坐在沙发中央,左手边坐着沈大伯一家,右手边坐着沈知行、邹俪和三叔沈知常夫妇。方晓葵抱着孩子,坐在角落的凳子上,神情冷淡,目光也不知看向何处。 谭如意见这阵仗顿时吓了一跳,眼皮忽突突地跳起来,心里生出几分不详的预感。沈自酌似是觉察到了她的心里,伸手将她手指轻轻握了握。沈自酌体温比她高了那么几分,此刻指掌相贴,微热的温度传到手上,让她心情稍稍平复了些。她定了定神,跟着沈自酌打了声招呼。 沈老太太见两人过来了,立即招手道:“赶紧过来,就等你们两个了。” 沈自酌却是眉头微蹙,拉着谭如意到一旁坐下。紧接着便有一个西装革履的中年男人清了清嗓,“既然人都到齐了,我现在就来宣读沈良平先生委托我拟定的遗嘱。” 这遗嘱早在沈老先生第二次发病的时候就草拟了框架,如今只在这基础上稍做了些微调整,大家心里有数,默默听着,并未有任何异议。 律师顿了顿,“前面几条,都是沈先生之前拟定;在他离世前两个月,他联系我又加了一条,”他将目光转向谭如意,“……翡翠湾的别墅由孙媳谭如意继承;若他日诞下子嗣,本人投资的所有古玩字画,将由其子嗣继承。” 一石激起千层浪。 翡翠湾是崇城寸土寸金的黄金地段,无数富人驻扎的区域,那里的别墅最低也要八百万一套。早前大家一致以为这别墅是要留给沈老太太的,但没想到,沈老先生竟毫不犹豫地给了这样一个“外人”。 一时大家都没说话,气氛静得诡异。 过了半晌,方雪梅方开口笑道:“奶奶,这遗嘱的内容您知道吗?” “我当然知道,这条是我主张加进去的,怎么,你有意见?” 方雪梅笑说:“我一个外人,哪敢有什么意见,只是觉得……觉着这么贵重的东西,是不是有点儿……不大合适?” “怎么不合适了?”沈老太太斜眼看她,“爷爷就是喜欢如意,就想把别墅送给她。这遗嘱公证过的,有法律效力的。你要不服气,你打官司去!” 邹俪笑了笑,“妈,雪梅也没别的意思,您别多心了。只是吧,有件事儿您可能还不知道……” 沈老太太看着她,“什么事?” 邹俪目光在谭如意脸上扫了一眼,“如意跟自酌,还没领结婚证呢。爸不是一直属意如意吗,自酌又是个孝顺孩子,哪里好意思扫了他的兴,就跟如意商量,演了这么一出戏。” 沈老太太惊骇看向谭如意,“这是真的?” 谭如意没作声,只低下头,悄悄攥住了手指。 邹俪笑了笑,接着说:“您也别错怪如意,她不是贪慕虚荣的人。就是她父亲,当时将人撞伤了要赔钱,就上门来找知行了,所以……两个孩子也是用心良苦,如今既然爸已经走了,我看他俩这契约关系,也就没必要继续下去了,您说呢?”邹俪看向谭如意,“所以这别墅,送给如意确是不太合适。但我们也不是过河拆桥的人,如意辛苦了这么大半年,我们自然会给一笔丰厚的酬金,保管让她下辈子衣食无忧。” 谭如意死死咬着唇,只觉四面八方似飞来无数利箭,□□她血肉之中。正在此时,沈自酌忽伸手将她手握紧了,他看着邹俪,沉声开口,“不是什么契约,是我心甘情愿娶如意为妻。” 邹俪轻“嗤”一声,“结婚时连条像样的婚纱也没有,戒指还是你大伯帮忙买的,你这叫心甘情愿?我看分明是不甘不愿。我回来崇城好一阵子了,谭如意想必是知道的,就是不清楚有没有告诉你;没告诉倒好,要告诉了,你这个当儿子的,连母亲回家了都不知道联系联系,一起吃顿饭,也未免太不识礼数了。” “你既缺席‘母亲’这一职业,现在又抬出这一身份压我,是不是有失公允?”沈自酌看着她,沉着问道。 邹俪愣了一下,愠怒道:“现在竟然学会跟长辈抬杠了?自酌,这是谁教的规矩?你爱娶什么人我都管不着,可这一个从乡下来的粗野丫头……” “爷爷当年也是从乡下一步一步走出来的。” “好了!”沈老太太忽然一声高喝,“爷爷还尸骨未寒,你们这就吵起来了,是不是想把我也气死,拆了这个家才安心?!” 说着将目光转向谭如意,声音低沉而不失威严,“如意,我问你,你喜不喜欢自酌?” 谭如意浑身血液好似都在沸腾,鼓噪得太阳穴突突直跳,她咬紧牙关,“奶奶,我不敢骗您。当时之所以答应举办婚礼,确实是因为我爸找伯父要了二十万,但是……”她顿了顿,心里极委屈又难过,“但是相处下来,我确实想跟沈自酌过一辈子。” 沈自酌手指一紧,将她抓得更加用力。 “你哪里是想跟他过一辈子,我看你分明是想害他一辈子。”邹俪冷笑一声,“你爸打死人的事,你还没跟奶奶说过吧?沈家三代都是清白传家,到了这一辈,却要娶一个杀人犯的女儿过门,岂不是天大的笑话?”她环视一周,“你们说,难道想让沈家沾上这样洗不掉的污迹?” 谭如意愣了一下,张了张口,然而喉咙里似是塞了块热炭,让她发不出半点声音。 而方雪梅立即接茬道:“还不止呢,我还知道件秘闻……” 沈自酌心下一凛,断然喝道:“闭嘴!” 方雪梅吓了一跳,见沈自酌面色铁青,似是罩了层寒冰,心里有些发憷,当即噤了声。 而谭如意已经坐不住了。她不明白不过是喜欢一个人,为什么非得受这样的折辱。眼泪已经逼近眼眶,她死死忍住,将沈自酌手一甩开,霍地起身,飞快朝外跑去。 沈自酌立即上前几步将她追住,将她堵在楼道口,死死攥住她的手臂,“你别走。” 谭如意忍着泪,“你放开我。” 沈自酌伸手按住她的脸,急促问道:“如意,你相不相信我?” 愤怒和难受早搅成了一锅粥,让她脑袋炸裂似的疼痛,她只是说:“放开我吧,求求你了。”声音已带了哀求的意思。 “你先回答,你信不信我?” 谭如意咬牙,点了点头,仍是说,“我相信你,但你先放我走。” 沈自酌与她额头相抵,紧紧看着她的眼睛,“你别走,去楼下车里等着我。”他从口袋里掏出车钥匙塞进她手里,“最多半个小时,我马上下来。” 谭如意没吭声,眼泪已经扑簌扑簌落了下来。 沈自酌将她手紧紧团住,拿指腹抹掉她脸上的泪水,分外灼热,似乎一直烫进他心里。他郑重嘱咐,“等我。” 谭如意咬了咬牙,过了半晌才说:“你说的,半个小时。” 沈自酌将她拥入怀里,紧紧抱了片刻,“说到做到。” 目送着谭如意慢慢拐下楼梯,消失在视野之中,沈自酌方转身进屋,将门“砰”一下摔上,回到波谲云诡的修罗场之中。   ☆、第50章 濡沫(05) 沈自酌先没说话,先是缓缓扫视了一圈。他这人平时不说话时被就让人有些不敢靠近,如今正是震怒的时候,目光沉冷,更让人有些发憷。面面相觑,却是不敢作声。 沈自酌目光最后落在了方雪梅身上,“大嫂,如意的户口本现在还扣在你手里,我跟她还没领证,你是不是该负点责任?” 方雪梅讪讪一笑,“不是,这……我这不是好心吗?”她怕沈老太太误会,立即将事情原委解释了一遍。 沈自酌掀了掀眼皮,未置可否,只问:“我还有几个疑问,一直想请大嫂你帮忙解答一下。谭吉过生日一事,当时并未通知他人,你是如何知道的?谭卫国这人做事从来瞻前不顾后,他又是怎么恰好提前将如意的户口本藏起来了?还有,你刚刚打算讲出来的一桩秘闻,又是听谁说的?” 方雪梅被这连声发问弄得措手不及,愣了一下,立即打算解释,沈自酌却一摆手,“我不在乎你有什么目的,图沈家的钱还是沈家的人,这都跟我没有半分关系。但有句丑话我必须说在前面,”他顿了顿,抬眼扫视一圈,“不管是谁,找如意的麻烦,就是找我的麻烦。”他说这话声音并不大,却恰巧让屋内所有人都能听见;言辞也并非犀利,仍是惯常那几分冷淡的语气,但仍使在场之人都是心下一惊,暗自交换了一个眼神,继而缄默不语。 沈自酌看向沈老太太,“奶奶,这半年如意的表现想必您都是看在眼里。不论她初衷如何,对您和爷爷都是真心实意,甚至比我更要上心。你们要是觉得如意还不是我法律上的妻子,不配继承这别墅,那好,这别墅你们谁想要尽可以拿去。我沈自酌不花在座各位的一分钱,我愿意娶谁是我的自由,轮不上任何一个人来说三道四。” 他一气说完,静了少顷,又说,“话说得难听了些,你们见谅。可既然如意是我的妻子,我就不能让她受一点委屈,”顿了顿,“况且,她现在已经怀了我的孩子。” 沈老太太一惊,继而喜道:“真的?” 沈自酌点头,“五周了。” 沈老太太高兴得语无伦次,拊掌叹道:“好,好……算起来,是在爷爷去世之前……好,太好了……” 在座各位神情各异,或惊或虑,或忧或喜。 沈自酌看了一眼,便接着说,“至于如意父亲的事,大家既觉得这成了沈家的污点,今后自可以将我与如意撇清……” “瞎说!”沈老太太帮腔道,“谁敢不认你们?谁敢?那连我也一道别认了!”她沉目肃目,紧盯着方雪梅,“我最不喜有人在我跟前搬弄是非,处处经营算计。这么大的人,合起伙来欺负一个怀孕的小姑娘,不嫌丢人?我今天就把话撂这儿了,这别墅,这古玩,都是留给如意母子的,谁想要在这上头打什么主意,先从我尸体上踏过去!”她冷哼一声,“不就是没领证吗?多大点儿事儿,明儿我就押着他俩去民政局!你们这些人,就是见不得人好。分明是二十一世纪的人,思想比那封建社会还腐朽落后。我告诉你们,别以为现在赚了点儿钱,就真当自己是什么豪门贵族了,当年要不是如意的爷爷把爷爷从战场上背回来,还由得你们今儿在这儿很挑鼻子竖挑眼?乡村来的怎么了?这还没出三代呢,就把自己根给忘了?” 既有沈老太太发话,众人自不好再说什么。 沈老太太扫了一眼,“还有不服气的?我告诉你们,如意肚里的孩子要是不能平平安安出事,出了任何一点闪失,我头一个找你们算账!” 邹俪干笑一声,“妈,这话就有失公允了吧?” “你懂什么叫公允?你儿媳妇照顾你儿子,替你儿子生儿育女,你不感激不说,还处处挤兑她。都是爹生娘养的,你倒是说说看,如意哪一点配不上自酌了?嫌她家里没钱?这是做生意还是结亲家呢?孩子自己乐意就成,你操哪门子闲心?自己婚姻还是个烂摊子,还好意思来教训别人。我看你今后没事儿也别回来崇城了,管好你的生意就行。如意有我在跟前照顾,不劳你瞎费心。” 邹俪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却是没说出话来。 “还有你们,”沈老太太环视一圈,“今儿这事儿就算翻篇,今后再有人提起来,别怪我翻脸不认人!还有,”沈老太太瞥了方雪梅一眼,“东西该还给如意的就赶紧还回去,宁拆一座庙不毁一门亲,做事这么讨人嫌,小心以后遭报应。” 方雪梅吃了瘪,自然不服,“奶奶,那谭卫国的事……” “又不要你进去坐牢,你操什么心?” 沈自酌见已得到沈老太太的谅解,便不再多待,立即迈开脚步朝外走去。临走前看了一眼,却发现本坐在角落里的方晓葵不知何时已经不在了。他心下一凛,再不敢久留,飞快朝楼下跑去。 —— 谭如意到了楼下,并没有去车上坐着。她憋了一肚子的火,无处发泄,只沿着小区里鹅卵石的小路慢慢走着。 走了一会儿,忽见楼里有一个女人抱着孩子出来,定睛一看,竟是方晓葵。 谭如意立即戒备起来,冷眼看着方晓葵朝着自己走来,“你想干什么?”她正在气头上,自是无所顾忌,便似点着的炮仗,随时可能炸起来。 方晓葵定下脚步,抬眼静静看了谭如意片刻,“我有话想跟你说。” “要是跟你姐一样来跟我宣战,那就不必了。我对你造成不了什么威胁,你要是想要那别墅,去找奶奶,我无所谓……” 方晓葵缓缓摇头,“不是,我想求你帮我一个忙。”她声音冷冷清清的,语气十分平淡,全不似方雪梅那样甜腻。 谭如意愣了一下,“你该不是让我劝三叔离婚吧?” 方晓葵摇头,静潭似的一双眼睛看着她,“我姐将我看得很紧,你可能不相信,她连我手机都没收了。平时家里二十四小时都有保姆,并不是为了照顾子轩,而是盯着我。” 谭如意顿觉悚然,“她……她为什么这么做?” 方晓葵抱着孩子在花坛上坐下,张开手掌替孩子盖住阳光,“她想要拿这孩子找沈知常勒索他公司的股份。我当时……也是被她骗了。” 谭如意低头看着面色苍白的方晓葵,“可是……可沈大哥的财产现在都捏在她手里。” 方晓葵目光低垂,“她是穷怕了。小时候,她日子过得比你还苦。我伯父想把她嫁给邻村的一个哑巴,她自然不答应,连夜逃跑了。身上一分钱都没有,走了六个小时走去县城,爬上一辆运木材的车,跟着到了崇城……为了挣钱,各种各样的苦都吃过,最难的时候,三天只吃一包方便面,后来才遇到了沈大哥。在遇到沈大哥之前,她还谈过一次恋爱,结果钱全被那男人给骗了,只给她留了二十块。所以她这人对谁都不相信,只相信钱,只有把钱攥在自己手里,她才能安心。” 谭如意心想,难怪她到现在都不提出离婚。 “后来我爸听说她在城里嫁了个好人家,就怂恿我过来投奔。我其实只希望她能给我介绍个薪水稍高一点的工作,可她的意思是,要撮合我和沈自酌。沈自酌自然不答应,她就又将目标瞄准了一直没有生育的沈知常。她当时跟我说是陪一个老板吃饭,吃完了就能给我介绍工作……结果我俩都被她给灌醉了,就……”方晓葵似觉难堪,咬了咬唇,停了一会儿,才接着说,“后来这孩子我是打算打掉的,但她二十四小时紧跟不舍,骂我蠢,说用这孩子能轻易分到沈知常的家产。” 谭如意静静听着,此刻才问:“那你的意思是?” “我不想要钱,也不想要什么家产,更不想要这个孩子,我就想离开这儿,再不想过这样的日子了。”她抬头看着谭如意,漆黑的眸子里满是痛苦,“我姐就是个神经病,我要再这么待下去,我也要成神经病了。谭小姐,我求求你,你帮我给沈知常递一句话,让他帮帮我,看在我好歹生了个孩子的份上,帮帮我……” 谭如意沉吟。 方晓葵伸手抓住她的手臂,急切说道:“你可能不知道,她根本没花五十万找你爸换你的户口本,把户口本扣下来的主意就是她给你爸出的。有一回她打算来找你,在你小区门口碰见你爸了,就一直跟他保持联系。后来她在你这儿踢了铁板,就准备拿你爸来要挟你。” 谭如意震惊不已,万万没想到方雪梅竟有这样缜密的安排,“她……究竟图什么呢?即便要钱,也该直接跟三叔交涉啊。” “沈知常很愿意听沈自酌的话,当然更重要的原因是,她在沈自酌跟前吃过瘪。为了这事儿,她天天骂我,说我没本事……”方晓葵闭了闭眼,“我真不想再过这样的日子了,她这人真的有病,什么人都想控制,不听话她,她就要报复……谭小姐,我求求你,你帮帮我……” 正在这时,忽从楼梯口传来沈自酌的声音,“如意!” 方晓葵立即松手,抱着孩子站了起来,紧接着边看见方雪梅跟在沈自酌身后出来了。方雪梅冷声喊道:“晓葵,你抱着孩子瞎跑什么呢,赶紧过来!” 方晓葵慌忙看了谭如意一眼,再次无声哀求:“帮我!”便抱着孩子,飞快朝方雪梅走去。 沈自酌已到了跟前,伸手扶着谭如意的肩,急切问道:“方晓葵跟你说什么了?” 谭如意朝着方晓葵看了一眼,她站在方雪梅身旁,身形消瘦,脸色煞白,活像只孤魂野鬼,便摇了摇头,“没事,还没说上话呢。” 沈自酌松了口气,伸手将她抱住,“没事就好……” 谭如意闭眼,“那……” “放心,今后再也不会有人给你气受。” 谭如意没说话,过了一会儿,低声说:“我……我饿了。” 沈自酌笑了一声,将她松开,认认真真看她,“走,我们去吃东西。”   ☆、第51章 濡沫(06) 吃饭的时候,沈自酌一点一点同谭如意讲了她走以后发生的事。谭如意听完笑说:“你发起火来怪吓人的,他们肯定都被你吓住了。” 沈自酌正在剔着鱼上的刺,闻言手里动作一顿,抬头看她,“你怎么知道吓不吓人?” “我见过啊,就上次……”谭如意忽想起来他上回发火的缘由,立时住了声,低头假装去夹菜,飞快转移了话题,“对了,有件事情要告诉你。” 沈自酌盯着她看了片刻,方问,“什么事?” 谭如意便把方晓葵告诉她的转述给沈自酌,“我早就疑惑为什么大嫂会知道谭吉的生日,原来是我爸亲口告诉她的。”她神色恹恹,“总在想,我是不是真欠了我爸什么,不然他何至于要联合外人来为难我。” 沈自酌将剔掉刺的鱼放进她碗里,“你不欠他什么,他只是自私而已。” 谭如意拿筷子尖夹着鲜嫩的鱼肉,没说话。 方晓葵的事,沈自酌答应转告三叔,谭如意便决定不再多管闲事——况且她现在是沈老太太和沈自酌的重点保护对象,也没这个多余的时间去操心别人的事。 第二天一大早,沈老太太在家里保姆的陪同下,亲自给谭如意送了一堆的东西,大到防辐射服和平底鞋,小到各式各样的维生素。又嘱咐了一大堆的注意事项,盯着沈自酌一条一条记下来了方才安心。 临走前,沈老太太趁着沈自酌去洗手间的时候,将谭如意拉到一旁,低声叮嘱,“如意,现在还不到三个月,你跟自酌最好先分房睡。” 谭如意脸立时涨得通红,“奶奶,我知道的,我们不会……” 沈老太太也有些不好意思,“这些事,原不该我来告诉你,只是可怜你也没个亲密的女性长辈在跟前教导……怀孕是大事,一丝一毫马虎不得,你要有什么拿不准的,尽管来问我。” 谭如意点头,“我知道。” 恰逢唐舒颜辞职,沈自酌忙得昏天黑地。饶是如此,仍是抽了一整天的时间陪谭如意去医院做检查。 因才六周,医生建议谭如意暂时只做常规检查,等十二周的时候再做一个包括b超在内的正式产检。检查结果一切正常,医生开了叶酸和维生素片,嘱咐了一些孕早期的注意事项,就让二人回去了。 时间尚早,刚过十点。谭如意记挂着夏岚的事,便打算中午跟她一起吃顿饭。打电话一问,才知道她犯了肠胃炎,正在输液。 谭如意想到上回见她时的态度,颇有些歉疚,“你在哪个医院,我过来找你。” 夏岚说话有气无力,“别过来了,就要输完了。” “那我来接你。” “没事的,有人在跟前照顾,输完了他就送我回去。” 谭如意沉默一瞬,心想这个“有人”大约便是谭吉,“那……那你需要什么,就让他帮你吧。回来了给我打个电话,我上去找你。” 挂了电话,呆立片刻,方对沈自酌说:“走吧。” 吃过中饭以后,沈自酌在家里休息了半个小时,便打算回公司接着工作,临走前又叮嘱谭如意注意安全。谭如意早听得耳朵生茧子了,伸手将他往外推,“好啦,我保证一定照顾好自己和你儿子。” 沈自酌打开门,脚已踏出去了,又迈回来,转身将谭如意抱了抱。 谭如意也心疼他起早贪黑,脸埋在他胸前,闷声说:“我要是能帮你分担一些就好了。” “你照顾好自己,就是帮我分担了。” 静了一会儿,又说,“在家里无聊的话,随时跟我打电话。” 谭如意笑着摇头,“我不会无聊的,你安心工作。” 沈自酌在她背上轻拍了一下,“那我走了,把门锁好。” 沈自酌走了以后,谭如意回到客厅,坐了一会儿,正打算再给夏岚打个电话,放在茶几上的手机突然响起来。 谭如意吓了一跳,伸手拿过来,却是沈自酌打来的,“书桌右手边第二个抽屉里有个账簿,能不能帮我送下来。” 谭如意走进书房,拉开抽屉,果然见到一个蓝皮的账簿,“是不是蓝色封面的?” “对。” “好,我马上下来。” 挂了电话,谭如意将账簿拿起来,见底下压着一张字条。她也没太留意,匆匆瞟了一眼,迈开脚步正要走,忽意识到不对劲,又猛地退回去,目光朝字条上的落款扫去——一个“裴”字。 她顿时一怔,目光朝上移:“物归原主,改日过来拜访。” 这是裴宁的字迹,她十分确定,因为他写“裴”字最后一笔,总要拖得很长,像一把斜出的剑。 这字条,大约是随着笔记本一起装在盒子里的,然而她当时并未注意,却被沈自酌捡到了。可沈自酌什么都没问,就像他说的那样,等着她做好准备,自己主动告诉他。 谭如意枯站了一会儿,方回过神来,将纸条放回原处,拿着账簿飞快下楼。 到了楼下,将账簿交到沈自酌手里之后,谭如意并没有立即离开,看着他,几分踌躇,“我……” 沈自酌低头看她,“怎么了?” 谭如意摇了摇头,笑了笑,“没事,你早点回来。” 沈自酌点头,“那我走了,你赶紧上去吧。” 谭如意目送着沈自酌身影朝车库走去,背后忽响起汽车驶来的声音,她回头看了一眼,立即往旁边让了让。然而那车却在她身前停了下来,紧接着车窗打开,夏岚从车里探出头,“如意。” 谭如意急忙上前,“针打完了?”她目光往驾驶座上扫了一眼,却是一怔——开车的是裴宁。 裴宁自然是看见她了,此刻对上她的目光,微微点了点头,算是打招呼。 “还得打两天。” 夏岚拉开车门下来,转身对裴宁说道:“帮我把车停进去。” 就在裴宁开车过去的时候,沈自酌的车正好开过来了。车道很窄,两车堪堪擦身而过。沈自酌将车子停下,同夏岚寒暄几句,跟谭如意再次道别之后,就踩下油门朝小区大门驶去。 裴宁已停好车走过来,夏岚稍稍抬高了声音,“裴宁,你是上去坐一会儿,还是直接回公司?” 在裴宁回答之前,谭如意忽听见身后传来急促刹车的声音,她赶紧回头,果然沈自酌的车停了下来。 她心一紧,见沈自酌拉开车门,朝着自己一步一步走来。沈自酌停下脚步,却没看谭如意,只看着裴宁问道:“这位是?” 夏岚赶紧介绍,“裴宁,我的同事。”又同裴宁介绍,“沈自酌,如意的老公。” 裴宁闻言一怔,目光在沈自酌脸上扫了一眼,伸出手似笑非笑道:“沈先生,久仰。” 沈自酌朝着他伸出的手瞥了一眼,微妙地顿了一瞬,方伸出手去与他短短一握。 谭如意头皮发麻,摸不准沈自酌是不是已经知道了裴宁就是留字条的人。她看了看沈自酌,又看了看裴宁,两人都是神情莫名,瞧不出到底是个什么情绪。她生怕裴宁胡说八道,手心里渐浮起一层冷汗。 裴宁收回手,笑着回答方才夏岚的问题,“要是不麻烦的话,我能不能上去喝杯水?” 夏岚何等心思敏感,自然从方才沈自酌和裴宁这一番交锋里看出些不对劲的意思了。她脑袋转得飞快,想起裴宁在简历上填的教育经历,又联想谭如意的毕业学校,当即明白过来,“要不还是下次吧,我家里也挺乱的,这阵子都没收拾。”又说,“如意,过来扶我一下。” 谭如意“哦”一声,赶忙过去将夏岚搀住。夏岚一把抓住她的胳膊,贴着她耳朵压低了声音问道:“这什么情况?赶紧说句话。” 谭如意要知道说什么,早就说了。她抬头看着沈自酌,咬了咬牙,“沈……” 沈自酌目光立时扫过来,谭如意顿时吓得将后面的“先生”二字吞了回去,静了一瞬,哆哆嗦嗦开口说:“老……老公,你上班要迟到了。” 夏岚差点笑出声,使劲憋住了,轻咳一声,“裴宁,你也赶紧回公司吧。我半天不在,估计又积累了一堆事儿,你帮我处理一下。” 沈自酌看了谭如意一眼,复又迈开脚步,重回到车里。车子绝尘而去,而裴宁还站在原地。他看着夏岚,“岚姐,我跟如意说两句话。” 夏岚看了谭如意一眼,“哦,那我先上去了。如意,你等会儿直接去我家找我。” 午后的阳光晒得人有些发晕,裴宁抬头看了一眼,“出去找个喝水的地方吧,这里晒。” 谭如意走了两步,站到樟树的树荫底下,“就在这里说吧。” 日光白灼晃眼,午后静悄悄的小区里,无论如何都不像是个正经说话的地方,裴宁却也无法勉强,往前走了几步,到了谭如意跟前,低头看着她,静了片刻方说,“你最近怎么样?” 谭如意低头看着跟前干净的水泥地,并不看他,“挺好的。” “你先生是做什么的?” 谭如意抬了抬眼,“你问这个做什么?” “没……”裴宁有些局促,“就是随便问问。” 一时安静下来,谭如意觉得尴尬,想到方才在书房里看到的那张字条,暗叹了口气,“裴宁,你想说什么就直说吧。” 裴宁目光定在她身上,“其实……那天才车上遇到你,我非常高兴。我本来还在犹豫要不要接着读书,听你说在崇城工作,我才决定回来。” 谭如意没说话。 裴宁静了一瞬,再开口时声音带了些自嘲,“我没想到的是,你居然已经结婚了……想做些什么,发现自己已没资格去做什么。还是晚了……就晚了半年。” 谭如意再迟钝也听懂了,她惊讶抬头看着裴宁。叶间漏下的光点投在他脸上,光影错落之中,他眼里的情绪也跟着看不分明。 谭如意轻声问:“你……读大学的时候,你是不是……” 裴宁没说话,片刻后缓缓点了点头,继而轻声笑了一下,“早该告诉你的。” “我……我没想到,从来没敢这么想过。” 那时候,一切对她而言都是灰色的,许多对常人而言都是正常且已泛滥的东西,对她而言都是奢侈。 “我觉得你身上有一股不服输的干劲,为了什么事情努力的样子非常吸引人……或者说,吸引我。”似是撕开了一道口子,最初的尴尬以后,只剩下迫切的倾诉的*,裴宁热切地看着她,语速渐渐加快,“所以当时听到你笔记本里的内容时,我高兴得懵了头,等反应过来时,一切都来不及了……追出去,只看到了你扔在地上的本子。后来屡次碰到你,我想,我必须同你讲清楚,但那时候你面对我时的态度极为排斥。我不敢贸然以为你对我还抱存同样的心思……” “所以你就不说了吗?”谭如意忽开口打断他,“因为怕被拒绝,所以干脆就不说了吗?哪怕我或许会抱着这样的误会过一辈子?” 裴宁愣了愣。 “你说,不断向着太阳走,哪怕到了太阳底下,就没有阴影了吗?”谭如意定定地看着他,“你或许觉得我一再地拒绝你是因为我把你视作过去的阴影,但那件事对我造成的影响不过持续了不到一年的时间。现在想起来,会觉得遗憾,但我只是遗憾自己没能将这件事处理更好,人为地制造了这样的困境。阴影自然是无法摆脱的,但人的伟大之处,正是因为即便一辈子都要与阴影相伴而生,也是把阴影踩在脚下,而非让它束缚自己。” 裴宁没说话。 “我现在过得很好,好得不用把‘我过得很好’这句话挂在嘴上。”她顿了顿,“谢谢你帮我把那个记事本送回来,它对我而言是十分珍贵的回忆。” 偶尔有风吹过,摇动着头顶的树枝,发出窸窣的声响。 仿佛也是在这样一个午后,她曾在教室自习时,一抬头透过窗户看见他沿着葱茏的绿荫缓步而来的身影,于是信笔写下了那句话:“我以为自己尚不能作为一棵树的形象同你站在一起……” 裴宁轻咳了一声,低声开口,“我还是要为过去的事道一句歉。希望你跟你先生,今后能过得幸福。” 谭如意看着他,“谢谢你。” 为了寒伧岁月里的那值得偶尔回味的浅淡喜悦,无论结局如何。   ☆、第52章 濡沫(07) 送走了裴宁,谭如意紧接着上楼去找夏岚。她正在厨房烧水,水壶里咕噜咕噜响着。谭如意问她饿不饿,她点了点头,“早饭中饭都没吃。” 刚打过针,吃别的恐怕刺激肠胃,谭如意便帮她熬了一锅粥,丢了点切碎的鸡丝进去。等粥熟的时候,夏岚向她问起裴宁的事,“我当时看裴宁的简历,是觉得他毕业的学校有点眼熟,但压根没往这方面去想。”又想起来上回谭如意给她送饭的事,“这么大一桩新闻,就发生在我眼皮子底下,我竟然丝毫没注意到。” 谭如意有些无奈,“你别取笑我了。”同她讲了字条的事,“我现在担心沈先生会多想……” “还叫沈先生啊?今后孩子生下来了你也这么叫?”夏岚想起方才她哆哆嗦嗦喊的那句“老公”,忍俊不禁,“既然怕他多想,你就该主动讲清楚。” 闲聊了一会儿,粥煮熟了。谭如意替她盛了半碗,搁到餐桌上,“小心点,烫。” 夏岚歪坐在椅子上,慢慢吃着。吃了一会儿,自嘲一笑:“离婚了才发现,还是有个人在跟前的好,起码生病了好歹有人照顾。” 谭如意在她旁边坐下,低头看着自己的手,静了数秒方问:“那你……现在在谈恋爱吗?” 夏岚摇了摇头,手捏着勺子轻轻搅拌着碗里的粥,似是突然没了胃口,“其实……这几天我前夫一直在联系,他想复婚。” 谭如意一惊,抬头看她,“那你的意思是?” “我肯定不答应,可他天天去骚扰我妈。我妈看他一副痛改前非的样子,力劝我再给他个机会。我就骗她,说我已经有男朋友了。我妈精贼得很,天天催我把‘男朋友’带回去她看……”她叹了口气,“催得我一个头两个大。现在做女人可真不容易,初婚晚了要催,二婚不积极也要催。” 话里全没有谭吉的影子。 谭如意便又疑心自己是不是想多了,静了片刻,又问她:“有人追你吗?有没有合适的?” 夏岚一顿,“没有。” 一时便沉默下来。夏岚喝完了粥,将碗放回厨房,问谭如意,“你是再坐会儿还是回去?我现在浑身没力气,不然也好陪你出去逛逛街。” 谭如意赶忙摇头,“你好好休息吧,我就先回去了。” 夏岚点了点头。 谭如意起身往外走,“那你有什么事就给我打电话。” 将门关上以后,谭如意背靠着门板叹了口气,十分懊恼,仍是不知道怎么同夏岚开这个口。站了一会儿,朝电梯走去。 她按了楼层键,电梯门正要合上的时候,对面上来的电梯恰好在这时停了下来。谭如意无意识朝对面瞥了一眼,立时怔住,抬手使劲去开门键。 堪堪合成一线的电梯门又立即超两旁弹开,谭如意跨出去,看着那道身影走到夏岚的公寓前面,在他抬手按门铃的时候骤然出声:“谭吉!” 清脆的“叮铃”声里,谭吉身影一滞,转过身来,而他背后的门也紧跟着打来,传出夏岚的声音:“不是说你让你别来的吗……” 话说了半截,突兀地断了。 三个人尴尬地站了一瞬,夏岚忽长叹一口气,对姐弟两人说:“进来吧。” 进屋以后,夏岚先是给两人到了杯水,而后靠着一侧的墙壁,看着沙发上坐着的谭如意,“如意,对不起……不是有意瞒着你的。” 谭如意手指紧握,没有说话。 谭吉却开口说:“姐,是我主动的,不关夏岚的事。” “你瞎说什么!”夏岚低喝一声,看着谭如意,急忙解释起来,“如意,这事儿是我不厚道。但也不是你想得这样,我跟谭吉什么事都没有……” “什么都没有?”谭吉霍地站起身,紧盯着夏岚,“你把这话再说一遍。” 夏岚咬了咬牙,看着谭吉,“既然今天如意也在,我干脆就把话说清楚。你还年轻,别在我身上浪费时间了,我一个离过婚的老女人,不值得你这样对我……”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争执起来,谭如意脑中一团乱麻,忽然开口:“你们别吵了。” 一时静下来,谭如意抬头看着谭吉,“你主动的?” “当然是我主动的。” “她大你六岁,还离过婚。”谭如意艰涩开口,眼角余光瞥见夏岚垂在身侧的手蓦地攥紧了。 “那又怎么了?姐,你该不会觉得离过婚的女人就低人一等吧?” 谭如意摇了摇头,缓缓站起身,看着比自己高了一个头的谭吉,他看来身形高大,然而仍有几分稚气未脱,再怎么成熟得超出年龄,也仍旧才二十岁出头而已。“夏岚有自己的事业,你还在读书。我并不是想阻止你们,可是……” “我知道,”谭吉打断她,“你要说的话,夏岚已经跟我说过一千遍了。我没打算让她现在就跟我好,我一无所有,也不想让她跟着我受委屈,可是……”他声音低下去,“好歹得给我一个机会。” 谭如意没说话,夏岚也没说话。 “姐,”谭吉朝着夏岚瞥了一眼,“你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我从来都是目标明确,绝不半途而废。喜欢什么,就会一直喜欢下去。你了解我,你帮我说句话……” 谭如意心里一时间闪过万千的念头,将各式各样的结果都仔细考虑过了一遍,转而轻松下来。这事儿没确认之前,总让她寝食难安,此刻真得到了证实,反不如她想象得那样可怕。她缓缓走到夏岚跟前,伸手将她发凉的手握住,低声问她,“你是怎么想的?” 夏岚别过身去,另一只手遮住脸,“我不知道……” 谭如意叹了口气,一时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说:“其实我早就有些怀疑了,只是一直没办法开口问你。这件事,你们自己做决定,我不会管。” 夏岚怔了怔,“你不怪我?” “我……我倒是挺想怪你的,可是怪不起来。你帮了我这么多,要不是因为你,我现在恐怕完全是另一个样子。” 一时都沉默下去,还是谭如意先开口,“我……我先下去了,你们两个人慢慢聊。”说着瞥了谭吉一眼,缓缓走出去,将门合上。 站了好一会儿,方回过神来,心想,事情结果如何全看两人的造化。不管成不成,唯独有两件事决不会改变:谭吉永远是她弟弟,而夏岚永远是她最好的朋友。 再说眼前迫切需要她去解决,是晚上怎么同沈自酌坦白裴宁的事。 为此,一整个下午她都有些忐忑不安,生怕沈自酌再次发火。准备晚饭的时候,也竖起一只耳朵,时刻注意着门口的动向。 不知不觉间,已烧了六道菜,就在她漫不经心地切着西兰花时,忽听见门口传来开门的声音。她赶紧放了刀,洗了洗手走出厨房迎上前去,将拖鞋递给沈自酌,笑吟吟说道:“回来啦。” 沈自酌瞥了她一眼,“嗯”了一声。接过拖鞋换上,而后径直走去卧室换衣服。 谭如意将炒好的菜端出来,六道菜加上一个汤,铺了大半张桌子。她盛好饭,等沈自酌走过来时,替他拉开了椅子。 沈自酌古怪地看了她一眼,坐下去。看了看桌上的菜,愣了一下,“怎么炒这么多菜?”还全是他喜欢吃的。 谭如意赶紧笑说:“菜买多了。” 吃饭的时候,谭如意更是频频主动给他夹菜,夹得沈自酌碗里堆起一座小山。到最后,沈自酌不得不说:“不用夹了,再夹吃不完。” 谭如意顿时一怔,紧盯着他脸上的表情。他神色平淡,瞧不出究竟生没生气。一顿饭惴惴地吃完了,沈自酌收拾碗筷。菜炒多了,还剩一大半。谭如意见他都倒进了垃圾桶里,便走过去说:“其实……香肠还能留着再吃一顿的。” 沈自酌动作一顿,“……吃剩菜不好。”静了一会儿,又说,“我今天联系了家政,从明天起会有人来帮忙做饭。” 谭如意这一下吓得不轻,呆愣地站在厨房门口,直到水声响起来了方回过神,忐忑走过去,十分委屈地喊了一声:“沈先生……” 沈自酌动作停了下来,转头看她,“怎么了?” “我知道你生气,可是连饭都不要我做了吗?” 沈自酌愣了一下,笑出来,“想什么呢?你现在怀孕了,我怕你闻到油烟味难受。” 谭如意盯着他,“你不生气?” 沈自酌静了数秒,“已经气过了。”看着她,恍然大悟,似笑非笑说,“难怪你这么殷勤。” “我……你洗完之后来书房,我有话跟你说。” 谭如意去书房,将藏在箱子里的笔记本拿出来。她在书桌前坐下,将笔记本翻开,随意看了一会儿,忽觉眼前的灯光被遮去少许,抬头一看,沈自酌已走过来。 谭如意清了清嗓,指了指书桌对面的椅子,“坐。” 沈自酌依言坐下去,十指交握,搁在桌面上,看着谭如意,“说吧。” 仿佛回到那天,她在心猿意马地写着散文,而他则在对面心无旁骛地画着草稿。故事仿佛一早地埋下了伏笔,绵延千里,等着某一日将其揭开。 谭如意将笔记本合起来,郑重其事地推到沈自酌面前,“这是裴宁连同字条一起还给我的。” 沈自酌看她一眼,又低头看着手边的绿色硬壳笔记本,一时没答话。 谭如意静了片刻,一五一十将当年和最近的事讲了出来。她说得很慢,本以为会觉得难堪,然而讲述的过程除了几分惝恍,并无其他感觉。大约是沈自酌目光沉静,而这些旧事已如隔世,隔了层薄雾一般。 末了垂着头,双手紧握,似在等待沈自酌的宣判,“这就是当时我扔掉以后,又被裴宁捡回来的本子,现在……都交给你了。” 沈自酌将本子接过来,手指摩挲着笔记本的侧边,却并有将其翻开。 纸张沾过雪水,皱了起来,侧面污迹斑驳,便如那一段往事本身, 过了半晌,他忽将本子往桌上一扣,推还给谭如意,看着她沉声开口:“你留着吧,这是你的回忆。” 谭如意一愣。 而沈自酌忽然站起身,一手撑着书桌,倾身往前,深深看她,“你的过去对我十分重要,但更重要的,是你的现在和未来。” 谭如意眨了眨眼,没有说话。 “所以,这本子还是交给你自己处置。” 靠得很近,呼吸间便是他身上清浅的气息,谭如意莫名眼眶一热,“沈先……” 沈自酌开口打断,“你白天是怎么喊我的?” 谭如意张了张口,脸静静悄悄地涨红了,“……老公。” 沈自酌笑起来,伸手捏着她的下颔,凑上去亲了一下,低声说:“很好,以后都这么喊。” 谭如意眨了眨眼,手掌压着那硬壳的笔记本,忽踮起脚尖,环住沈自酌的后颈,主动吻上去。 头顶明亮的白光投在两人身上,在书桌和地板上照出两道浅灰色倒影,紧紧相依。 —— 次年六月,崇城进入一年中最热的时候。 上个月的时候,谭如意和沈自酌的孩子满月,而谭卫国的一审判决也下来了:有期徒刑十年。商量以后,决定不再上诉。 而在谭如意怀孕期间,发生了两件大事,一是沈大哥最终决定和方雪梅离婚,至于沈子轩的抚养权,仍在争夺之中。第二件事,是方晓葵拿了一笔钱之后销声匿迹,三叔和三婶最终和好,并决定共同抚养方晓葵诞下的孩子。 这两件事,都让沈家一阵鸡飞狗跳。最初方雪梅并不打算离婚,然而就在僵持期间,她的公司忽然出现一个极大的资金缺口,找了好几家银行,都没能批下贷款。眼看资金链断裂,公司陷入前所未有的危机之中,沈知常突然出面,称愿意将其收购,但条件是方雪梅必须答应同沈大哥离婚。方雪梅回天乏术,不得已只好同意。 而三叔沈知常同三婶的复合,也是颇费了一番周折。 不过沈家虽然纷扰不断,谭如意却仿佛处在风暴之外,全然没有受到一点波及。除了生产时稍稍凶险了些,整个孕期也堪称平安顺遂。 考虑到孩子出生以后,原来的两居室必然难以转圜,沈自酌便在同个小区里买了一套复式,并将谭爷爷接了过来。 为了庆祝乔迁,大家决定聚在一起吃顿饭。而久未下厨的谭如意,在得到沈自酌的恩准以后,预备重出江湖。 这天她起了个大早,在沈自酌和夏岚的陪同下去菜场买菜。 早上的菜场热闹喧嚣,刚刚摘下来的黄瓜还带着刺儿和花,沾着晶莹的露水。很快便将今日要用的食材卖得七七八八,算来还差一条鱼一只鸡。 谭如意便去了以往常去的那个摊子,没想到仍是原来的那位丁大姐。 丁大姐见到久未露面的谭如意也觉十分惊喜,笑说:“可有一阵子没见到你了,我还以为你辞职不干了呢。” 谭如意笑了笑说,“我生孩子去了。” 丁大姐麻利地从笼子里捉了只肥硕的土鸡,“哦!那恭喜啊!——这只怎么样?” 谭如意拎着鸡的翅膀看了看,“行,就这只吧。” 丁大姐一边杀鸡一边瞅她,又看了看她身旁的夏岚,问道:“你老公没跟着过来?” “抱着孩子呢,在菜场门口等着。” “哦,生的是男孩儿还是女孩儿?” 谭如意和夏岚相视一笑,没有答话。丁大姐忙着给鸡放血,也并不在意。她动作很快,不一会儿就处理完了。谭如意接过鸡,递了张一百的整钱,“丁大姐,给你一百,不用找了,就当时请你吃顿喜酒。” “哎,那怎么行。”丁大姐掏出数张零钱,点了一遍,塞进谭如意手中,又额外掏了张二十的出来,“我钱不多,给二十,当给你孩子的红包。” 谭如意自然不收,然而盛情难却,只好说:“我今后多来给你做生意。” 丁大姐笑得合不拢嘴,“那敢情好!” 又去旁边挑了条鱼,谭如意和夏岚一同走出菜场。夏岚笑道:“要不是陪你,我肯定不愿来逛菜场,太吵了,味儿又难闻。” 谭如意笑说:“我倒很喜欢,张罗家人的饭菜非常有意思。” “你以前没生孩子我就觉得你这人特别贤惠,如今生完孩子,简直浑身散发着母性的光辉。” 谭如意笑起来,“你能不能不取笑我。” “我没取笑,这是表扬。” 静了一瞬,谭如意忽然说:“谭吉明年就满二十二岁了。” 夏岚一顿,“满就满呗。” “你别装傻,谭吉天天烦我。我就想问你,你打算几时当我弟妹?” 夏岚笑起来,作势要掐她,“不带你这么占我便宜的啊。” 说说闹闹间,已到了菜场门口,谁知沈自酌正被围在三四个大妈中间,神情颇为局促。谭如意加快脚步,赶紧上前去解围。 沈自酌见她终于出来,如释重负。谭如意将袋子放在地上,笑着接过了沈自酌右手抱着的孩子。沈自酌总算空出手一只手,便将左手抱着的孩子换到了右手上。 便有一个大妈问谭如意:“哟,这是你的孩子啊姑娘?真真好福气咧,一生就是一双,是男孩儿还是女孩啊?” 谭如意笑着将襁褓揭开一点,看了看正此刻睁着两只眼睛的婴儿。沈自酌手里的另一个也睁开了眼睛,正缓缓挥动着小拳头。清透的晨光下,他黑亮的眼睛仿佛净透的琉璃,正好奇地打量着这个喧闹繁华的烟火世界。 谭如意与沈自酌交换一个眼神,轻声一笑,答道:“一男一女。” 正文完 本书由(熊猫没眼圈)为您整理制作 本书由福利小说网(www.fltxt.com)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福利小说网提供各种全本小说TXT,pdf,epub,kindle格式电子书下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