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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撞人理亏,到底是车铺老板老练,建议道:“我去叫派出所来吧。”   镇上派出所就在桥头另一边,使人去通报,不一会儿便有个警察过来了。   围观人群中,有人在外打拼过,颇有见识道:“这位大叔运气不好咯,保时捷卡宴车,只怕……有得赔了。”   有人看不惯这男人的派头,道:“有什么了不起的,不就刮了几道漆,看把人吓得。”   “几道漆,你知道这是什么车吗,保时捷卡宴,一部一百多万,还是新车,就算随便蹭掉点漆恐怕也要几千上万……”   有人打抱不平:“老人家又不是故意的,这么贵,叫人家老人家赔,怎么赔得起嘛!”   “赔不起也得赔,唉。”   说着说着便带上了感情色彩,偏离方向,有人明显带着不满:“有钱人嘛,越有钱,就越小气,没几个好东西。”   老大爷听到这些急得都快哭了,裴樱回望几眼,这老大爷和舅舅年纪相当,心里自然不好受。但她顾不上打抱不平,镇上离家里还有三十多里地,又不通车,够她走半天的了,她选好车胎付过钱,急急忙忙往回赶。   通往上牛村的马路沿着大水河修建,河两岸有些田地,再延伸开去便是高高低低的山脉。附近村民们都经由这条路去往水头镇,逢赶集路上也有摩托车三轮车来往,但今天不是赶集日,此时路上除了裴樱连半个人影都没有,马路两旁的树被太阳晒得都有些恹恹地。   走了十多里地,裴樱坐在桥敦上略歇歇脚,打量着这二十年前生活过的地方,八岁之前她就住在这大山里,一晃竟然过去了二十年。   一辆小车驶到她脚边停下来,车窗玻璃缓缓落下,露出一张英俊的脸庞: “姑娘,请问上牛村是往哪个方向走啊?”   这正是方才的“百来万”车子的主人,此时他英俊有礼,若是没有“车祸”事件倒真让人平添好感,可惜裴樱面前又浮现起方才那欲哭无泪的老大爷来。   她望了望前方,她坐着歇脚的桥位于一个三岔口,桥右边通往上牛村,左边去往龙潭村,鬼使神差地她竟往左边一指:“往这边走。”   男人微一颔首,微笑道谢,发动汽车往前开去,卷起灰尘混着尾气喷了裴樱一身,她终于忍住把那人叫住的想法。   上牛村张医师家位于河边小桥旁,河对岸是一个商店,一座小桥连接了两岸的马路,这是通往村上的交通咽喉,张医师家便朝着马路开着一间小诊所。诊所大门朝马路敞开,进门靠墙立着张巨大的药架,药架跟前摆着张一米多高的柜台,柜台上置着台老式的黑白电视机,此刻电视里正放着京戏。   没有病人的时候,张医师大多在对岸商店消磨时间,那儿人多热闹,村里农闲的人们都喜欢三三两两凑在一起打牌聊天。此时他坐在诊所洞开的门躺椅上,特意等候裴樱多时,老远就见她从马路那头走来,便对她招招手:“小陈老师一大早就来找你了,刚回去,你在路上有没有碰见他?”   小陈老师叫陈建州是镇上初中的语文老师,水头镇就这一所中学,里面的老师十里八乡的大家都认识。自从陈建州在上牛村偶遇裴樱后,他就每周末都借口来山里替学生收药材去镇上卖给药贩子,每次一来,在张医师家一待就是大半天。司马昭之心全村皆知,只是裴樱一直都不喜欢陈建州,每每借故往外躲,这会儿顾左右而言他道:“我买了两个轮胎,把家里那自行车修修,还可以给小浩上学用。”   张医师早有心撮合:“自行车的事不用那么着急,以后周末别老外跑,小陈老师一周难得来一次,今天又在家等了你大半天。”   裴樱闷头不语。   张医师瞅她一眼:“我知道你心里怎么想,你已经二十八了,总要成家的。以你的相貌配陈老师确实是委屈了,要是当初你没有……”张医师忽然停了一停,仿佛回避什么,想了想又下决心道:“要是没有那档子事,凭你这个相貌,也能挑到比陈老师好的。但是……”他悄悄看了看裴樱的脸色,到底没继续说下去。   裴樱明白,她已经二十七了,在这穷乡僻壤的水头镇,这个年纪未娶亲的男人本来就少,再加上她坐过十年牢,陈老师若不嫌弃,她就应该赶紧抓住这个天上掉下来的馅饼,而不应该嫌弃一个三十三岁高龄娶不上老婆的乡村男教师。   张医师怜惜外甥女从小失去双亲,身世可怜,本也不想违她的意,长叹一声说:“你姑姑来接了你,你又不肯跟她去,当年你父母死的时候,我也是想她家有钱能更好的培养你,才让她把你领走,没想到……唉!现在你既然不愿去城里你姑姑那儿,舅舅也绝不嫌弃你。只是现在我老了,没本事,身体还不好,小浩又太小,他爸不成器三五年不着家,现在一大家子着落在你身上。你一个年轻人,总不能被我们拖累一辈子,再拖下去,你年纪可就大了。”   舅舅说的是实情,在这乡下,靠她一个女人,上有老下有小,没有个依靠,到底辛苦了些。可是她在牢里待了十年,出来后既决定到这乡下生活,便是没打算再嫁人的。她暂时也不愿去想这件事,总不会连现在这样都过不下去吧: “你别想太多了,有什么拖累不拖累的,我现在过得挺好的,我也不想嫁人。”   张医师叹口气道:“你一个姑娘家家的,年纪越来越大,总是要找个依靠的。我明天就打电话叫那个畜生回来,我是他爹,小浩是他儿子,不管怎么说也轮不到你来养,你还是好好想想自己的事,若是真不喜欢陈老师,我就托申华梅再帮你找找。”   “舅舅,我都说了,我不想嫁人……我去修车了。”   每次到这个话题,裴樱和舅舅都话不投机,她知道舅舅是一片好心,亦不愿与他争辩,拎着轮胎便往里屋去。   半夜时分,几个火把围在张医师家药房门前的马路上,堂屋门被人捶得砰砰响,村长的声音火急火燎:“张医师,张医师,快开门,救人呐!”   裴樱睡眼惺忪披衣下楼,堂屋门早已被张医师打开,昏暗的夜色下村长王万才领着几个男人抬着一个满身是血的男人进来,那男人痛苦地呻吟着,王万才说:“在大水沟翻了车,他晕倒在车里,要不是大宇晚上去河里打泥鳅,等到明天早晨,只怕是血都要流光了。”   裴樱忙去将药房柜台前那张简陋的病床腾出来,张医师取来止血药品绷带示意众人将伤员安置在床上,刚要去掀裤腿,还没碰到,那人已疼得嗷嗷大叫。   大宇说:“车头都被撞得变形了,把他腿卡在里面,我检查过了,除了大腿和左手其他地方都没事,血都是沾上的。”   裤子和血已经起凝,揭不下来,难怪一碰裤子就疼,张医师道:“阿樱,拿把剪刀来。”   裴樱把剪刀递给舅舅,又取来毛巾替那男人擦干脸上血迹,昏黄灯光下,躺着的赫然便是那位问路的“先生”,裴樱心里不由一沉。   张医师小心地剪开裤子,血肉模糊的小腿经过水泡,外翻的伤口肌肉泛白。张医师一边止血消炎一边说:“伤口这么深,不知道骨头有没有事,只怕得马上送镇卫生所。”   张医师是个赤脚医生,平时只帮村民们看些头疼脑热,这样重的伤他亦是无可奈何。村长王万才又对那壮年道:“大宇,去叫你陈大叔,让他把三轮车开出来。”   一群人吵吵闹闹,不一会儿又把人给送走了。   裴樱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眼前不断浮现起那男人痛苦呻吟的模样。大水沟那段路坡陡弯急,历来便是事故多发地点,这人要不是听了她的指路去了龙潭村只怕也撞不到大水沟里去。   一直到第二日上午十一点多王万才和张医师才回来,一辆面包车直开到张医师药店门口,司机和村长他们合力把那男人抬下来,仍旧安置在张医师药房那张病床上,他醒来一会儿又昏睡过去了。   张医师说:“好家伙,不到一天花了一千多。”   王万才道:“幸好他运气好,拍了片,腿上骨头没事,就是右手舟骨断了,已经打了石膏固定,没钱,就先带回来了。好在你舅舅是医师,暂时先放你们家里照顾一下。裴姑娘,你舅舅昨天半宿没睡,这人劳烦你先照料着,等他醒来就来叫我,司机师傅先跟我回家取路费。”   裴樱答应着,打水给张医师洗漱,催着张医师去睡了,才又返来照料这男人。   裴樱在牢里待了十年,已经很久没与年轻的男人接触过。这男人身材高大健壮,俊美修目,她用毛巾替他擦拭脸颊,那人睫毛微微一动,她心也吓得猛地一滞。   幸好那男人只是呻吟一句,想要翻身大概是扯到痛处,动不了,拱了拱身子又沉沉睡去。   裴樱试探了他的额头,确认他没发烧,遂收拾起水盆毛巾去了灶房。   张医师家的灶房依旧是二十年前的农村摆设,靠窗用泥土垒着的两眼柴火灶,大的灶眼用来煮猪食,小的用来做饭。另一边墙边摆着一张旧式桌,桌底下置着一口大水缸,角落里还摆着一个破旧的橱柜收着破旧的锅碗瓢盆,由于长年累月的烟熏火燎,一切都黑黢黢的。裴樱十分麻利地淘米,生火,又拿了张医师临睡前开的中药方子去柜台抓药。   男人的病床就在柜台对面,不知什么时候那男人已经醒了,他盯着柜台前认真的人影嘶哑着声音道:“是你救了我啊?”   这声音吓了裴樱一跳,她忙把头往下一低:“是我们村的人发现的你。你渴不渴,我先去给你倒杯水。”   到灶房倒了水,裴樱怕被认出来,去商店叫小浩送去,便又专心在灶房忙活开了。   家里总共就一台电视机,放在药房里,因那男人受伤需要休息,难得的周末,小浩也只好到对面的商店去看电视。   饭烧好了裴樱去叫小浩吃饭,那男人依稀从窗口捕捉到她窈窕的身影,仿佛想起什么,大叫:“嗳,嗳,那个人,你叫什么名字?”   裴樱不回答一闪身又回了灶房,她将药材用清水细细洗了,盛在药罐里。   隔壁传来男人的声音:“你是不是昨天给我指路的那个姑娘?”   她有点儿心虚,不敢回答。   舅舅在睡觉,小浩没回来,饭菜摆在桌上,灶眼太大药罐放不下,她用铁钳仔细架好罐子,小心翼翼往底下添柴火。   突然隔壁屋里传来“砰”的一声闷响,惊得裴樱手一抖,药罐一斜,“嗤”的一声,火苗被湮灭,药渣倾了大半,那男人惨叫一声。   裴樱手忙脚乱收拾好药渣,问了声:“你没事吧?”等了一等,隔壁屋依旧没动静,她到底忍不住进了药房。   那男人躺在病床脚下,不知他怎么摔下来,此刻正趴着身子一动不动,像是晕过去了。   她担心地问道:“嗳,你没事吧?”   地上的身影没有反应,裴樱蹲下去查看,那男人才有气无力地哼唧了一句:“哎唷。”不过却连声音都在颤抖。   裴樱拍拍他的肩膀:“还能动吗,我扶你起来。”   那男人块头实在太大,裴樱又怕扯着他伤口,费了好大力气,也只是将他翻了个身,那男人已经痛得叫唤不止。裴樱只好搬过大门前的椅子来,一弯腰钻进那男人的臂弯,自己往椅子上借力一按,硬生生将他半背半扛的撑了起来。好半天那男人摸索着床沿,将屁股靠在被子上勉强算坐定,裴樱却不小心踢到方才的椅脚,身形一歪就往前跪下去,一瞬间一种热热的男性气息直逼她面门而来,等她反应过来才发现她的脸紧紧贴着那男人的下身,他被撞得“啊”了一声,裴樱的脸刷地红了。   撞在这样尴尬的部位,裴樱窘得恨不得能有个地洞让她钻进去。然而在她还没有找到地洞之前,那个部位居然硬起来,饶是裴樱未经人事,也知道这是什么反应,羞得她满脸通红。她手忙脚乱要爬起来,手又无处借力,硬生生在那男人的大腿上摸了几下,大概又是触伤口,那男人痛得嗷嗷叫,裴樱脸上红得仿似要起火。   他已顾不上钻心透骨的疼痛,老二在这时竟有了反应,他满脸通红。屋子瞬间安静下来,这种彼此心知肚明的安静让裴樱格外尴尬。   ☆、第2章 你差点把我老二废了   第二章你差点把我老二废了   她不敢看他,慌乱地低头整理自己,胡乱地嘱咐道:“对……对不起,我……我去煎药,你不要再乱动了。”裴樱逃到灶房里,心怦怦乱跳着,脸上仍是火辣辣的,仿佛鼻端仍能闻到他那陌生火热的男性气息和温度,她不禁庆幸着,幸好舅舅和小浩没在现场。   那男人也只是安静了一会,不一会隔壁便传来声音: “嗳,刚才谢谢你了,我叫苏正则,你叫什么名字啊?”   他的声音已经恢复镇定,仿佛还带着一股苦苦压抑的笑意,对着这空荡荡的屋子喊,他倒很笃定,仿佛知道这屋子只有他们两个人,另一个必定在小心地听着他的动静。   裴樱脸上温度未褪,一听他醇厚的男音心里不禁又有些怦怦直跳。   “我知道你在,为什么不说话?”   他的笑时刻提醒着方才那令人脸红心跳的意外,她不是会举重若轻的人,又怕他没完没了地说下去,只得硬邦邦地回答:“我在煎药,你有什么事?”   他的声音低醇磁性,轻轻一笑:“你叫什么名字?”   裴樱脸滚烫,不敢再跟他说话,索性连气都不敢出。但乡下的晌午实在太过安静,仿佛她任何轻微的响动都显得突兀,为了不弄出声响,她屏息静气蹲在药罐前。药汁在罐子里蒸腾着,翻滚着,发出汩汩的声音,这样细密的声音居然渐渐成了整个屋子里唯一的声源。   安静了一会,隔壁的苏正则又自言自语道:“哦,原来你叫裴樱!”   裴樱正疑惑他怎么知道的,那声音又说话了:“小菲说,喜欢一个人,让他知道有什么关系。可是啊,我是不能让他知道的。说的“他”是谁啊?”   裴樱只觉得耳熟,猛然记起,这是她高中时期的日记本,当时她从监狱带出来还历经好一番盘查。他从监狱带出来的东西就搁在病床脚下,前几天收拾阁楼忘了搬上去,想起来,怕他继续翻,她慌忙起身,一阵风似地刮进药房里。果然,苏正则手里正捧着她的笔记本。   苏正则视线转移,盯着门前的倩影,俊美的双目满含深意地她笑了:“‘他’是谁?”   裴樱斥责:“你怎么能随便偷看别人的日记。”   “原来这是你的日记啊。对不起啊,你又没告诉过我。”   苏正则眸子又亮又深,偏生面目俊朗,这样一眨不眨地盯着人看时,很容易让人心慌。从未与男人有过如此亲近的裴樱怕被他看自己的羞赧,只好武装自己,勃然大怒:“哪个让你乱翻人的东西了?”一边说,一边去抢苏正则手中的笔记本。   苏正则仿佛早料到她的动作,手轻轻往上一举,惹得裴樱险些又栽进他的怀里,最后还是被他扶住的:“这么热情?”   裴樱只觉得他握着自己,烫得让人心慌,想挣开他,却一时又抵不过他的力气,苏正则在她耳边低声道:“那天你是故意给我指错路的对不对?”   裴樱脸又红了,她的心开始砰砰乱跳,哪还敢看他的眼睛,只好强撑着,板着脸,夺过他手里的日记本。   苏正则也不再同她争,饶有兴味地瞧着她,仿佛很满意她的反应:“我又没得罪你,你干嘛给我乱指路?”   裴樱不知道怎么回他,将日记本放进箱子里,怕他私藏,又把床边可疑的东西连同苏正则打算用来消遣的报纸一股脑儿拢到纸箱里,身子一蹲,抱走了。   苏正则抢救不及,只得大喊:“嗳,嗳,给我留点儿,那是报纸,喂,喂,裴樱……”   想起他是从日记本里偷看到她的名字,她就有些生气,一气也顾不得害羞,她回头瞪了他一眼:“不准叫我名字。”   “不叫你名字,那叫你什么?”   裴樱瞪他。   “你那么生气干什么,我又不知道那是你的日记本,再说,你昨天给我乱指路,害得我出了车祸,你刚才还……”苏正则说着,一双亮晶晶的眼睛亮似笑非笑瞧着她:“……差点把我老二给废了。”   裴樱就没见过这么口没遮拦的男人,她脸上红得要出血。   乡下地方娱乐生活不丰富,且道德观念极强,一点点风吹草动都能沦为茶余饭后的笑谈,尤其热衷风化道德问题,裴樱怕传出去让人听见,不由停下来:“喂!你不要乱说!”   “我哪里乱说了。”苏正则理直气壮。   “我哪有把你……把你……”那两个字无论如何说不出口,裴樱脸红得要出血。   “把我怎么了?”苏正则好整以暇。   “总之,你不能乱说,让别人听见了不好。”   “我乱说了吗,差点都压断了,我都不知道以后还能不能用。”苏正则愤愤然,一派义愤填膺。   裴樱大骇,终于不敢再理他,抱着箱子又一阵风一样刮走了。   苏正则行动不便,只好躺着看着裴樱离去的背影,脑海里满是方才怀里那红透的耳根,免不了小有得意。   张医师没醒,小浩在商店看电视,裴樱也就不急着吃饭。饭菜的香味飘到隔壁的药房,苏正则嚷嚷道:“裴姑娘,你是不是已经做好了饭,能不能给我吃一点呀,我已经好久没吃东西了,好饿呀。”   裴樱坐在灶火前,已经不打算再进药房,但小浩却一直没回来。估计动画片看入迷了,连饭也不回来吃。   苏正则等不到裴樱的回音,便在那边用拐杖敲着床架,荒腔走板地唱起自编的莲花落来:   拐杖一打响叮当;   恭喜发财又健康。   今日瘸子上门讨;   希望老板大大方。   因为命苦到门庭;   贵人休要看热闹。   舍我一碗白米饭;   救得瘸子过一天。   灶火上的中药早就好了,苏正则也到了该吃药的时间,但不吃饭就不能吃药。裴樱终究心虚,她用托盘端了饭菜进药房,趁着她搬椅子布置饭菜的时候,苏正则已深深闻了几口饭菜香,陶醉地说:“这都是你做的呀?”   才这么一小会,他语气已熟稔得他们像是认识多久的老朋友似的。   裴樱戒备地看了他一眼,他又接着问:“怎么你家就你一个人,我记得昨天好像看见一个小朋友,是不是叫小浩,刚才我还听见你喊他吃饭,他人呢?”他四下张望,企图寻找小浩。   裴樱布置好饭菜,将碗筷往他面前一摆:“不关你的事少打听,快吃饭吧,吃完好吃药。”说完一扭身回了药房。   苏正则在身后哇哇大叫:“你不喂我我怎么吃啊,我手断了啊。”。   裴樱想了想,又出去寻小浩,刚出了门,马路对面村长王万才领着大宇走过来:“裴姑娘,那男人醒了吗?”   “已经醒了,在屋里呢。”   大宇扬扬手里的一包东西说:“这是他的东西,我昨天晚上去大水沟里捡回来的,怕丢了,就拿回了家。不过他的手机已经进了水,恐怕不能用了,包里的东西也全都湿了。”   裴樱略一点头说:“他就在屋里,你去找他吧。”   王万才和大宇一前一后进了药房,裴樱便不忙着叫小浩,蹲在柳树下怔怔地望着河里戏水的鸭子出神。   过了半晌,村长和大宇从屋里出来,王万才见裴樱在柳树下发呆,便走过去道:“裴姑娘,你还没吃饭吧。”   王万才为人忠厚善良,在村里威望很高,裴樱见他过来忙起身:“王伯伯。”   王万才道:“裴姑娘,你吃过饭,赶紧打水给他擦洗一下,再找套干净衣服给他换换。刚才他和我说了,他是省城来的,就是我们村半坡上那个铅锌矿的老板,他是执行董事,负责建厂时期的基建工程。听说铅锌矿投资了两亿,是市招商局小组好不容易在香港签出去的,咱们千万照顾好这个人,将来铅锌矿建成了咱们村里的人工作可能还要靠他。”   “好的。”裴樱心有疑惑,这种养尊处优的公子哥最是讲究,一点伤风感冒都要去大医院,这人既然来头这么大,伤得这样重,怎么不叫人接他回城里。   王万才仿佛看透裴樱的想法道:“他暂时不肯回城里,说要在你家先住两天。刚才让大宇去商店给他朋友打电话,到时候他朋友会给他送钱来。”   “你自己也机灵点,要是铅锌矿建成了,他们矿那么大,你看看能不能谋份差事,就不用再去地里干活了。”   裴樱点点头,要是真能在铅锌矿谋份差事,能在家里照顾舅舅,这样便是她不嫁人,到底也有个收入来源。然而王万才想的却是另一遭,只想着她若是有份工作,对象或许也就不那么难找,张医师也就可以少操点心。   “对了,他手断了,吃不了饭,饭菜摆那儿都凉了,你等会儿帮帮他。”   “好的。”裴樱受了村长嘱托,找回小浩,让他给苏正则喂饭,苏正则却突然非要洗脸换衣服才肯吃。   裴樱用搪瓷盆打来水搁在病床前的凳子上,苏正则还以为裴樱要给他擦脸,便准备着,满目期待地瞧着她。   裴樱不看他,冷漠地吩咐小浩:“小浩,帮叔叔拧毛巾擦脸,我去找衣服。”折身又走了。   农村人节俭不喜欢铺张,洗脸毛巾都是一用再用,年深久远,已经旧得变了颜色,苏正则指着那团黑灰的毛巾皱了皱眉头:“这是谁的?”   “我的。”小浩咧嘴一笑。   “你们家有干净一点的毛巾吗?。”   “表姑的很干净,但表姑肯定不会给你用的。”小浩偷偷乐,似乎也发现性格和气的表姑同这位英俊的男人之间有一种诡异的气氛。   苏正则悄悄瞄了瞄阁楼:“你偷偷拿给我用一下,你表姑不会发现的。”   还没等到小浩的回复,裴樱的声音硬邦邦地砸下来:“小浩,他要嫌你毛巾,你就别给他拧!”说完一团衣服随同被撂在苏正则床沿。   苏正则摸着那团衣服,皱了皱眉,突然想起什么大声说:“裴樱,你不给我换啊?”   她理也不理会他的话,径直吩咐小浩:“小浩,你他换一下。”说完消失在门口。   她继续坐在灶火前,中药依旧在罐子里翻滚,药香弥漫开来。裴樱在女监里待了十年,很久没有接触男人,她为自己那轻易的脸红心跳感到恼火,但她却无法控制自己,所以她只好让自己讨厌起他来,这样多少能掩盖一点自己的别扭,她终于安下心来。   可惜,不一会儿小浩满头大汗地跑进灶房说:“姑姑,那个人的手上打了石膏,老是喊疼,衣服都穿不进去。”   裴樱想了一会儿,说:“那就不给他穿了,等爷爷醒来再说。”   “可是他的衣服都给我脱了,不穿衣服会不会感冒啊?”小浩说着拿出身后那团破碎的衣衫,“他之前的衣服袖子还是用剪刀剪了才脱出来。”   小浩手中的浅蓝色衬衫,质地优良,做工精细,一看就是高档货,可惜却被剪成七零八落,脱不下来他居然就给剪了,这么好的衣服,裴樱被气得低声骂了句:“真是个败家子!”   她拿着衣服走进药房,原本是打算把他骂一顿的,可是苏正则正光着身子躺在床上,这样大冷天他也不盖被子,裸着精壮的胸膛,腹部整整齐齐排着几块肌肉,手臂肌肉微微隆起,裴樱从未见过男人下体,脸一下又红了,她的眼睛别扭地四处回避,就是不敢看他的身体:“我舅舅还在睡觉,你先用被子盖着吧,等他醒了再给你换。”   苏正则可怜巴巴地望着她,哆哆嗦嗦地说:“裴姑娘,真的好冷啊。”   苏正则仿佛一下子就学乖了,不再叫她裴樱,终于懂得叫她裴姑娘。   上牛村地处西南,十一月昼夜温差大,白天能只穿两件衣服,晚上却能冻死人,裴樱想到这一点,望着他可怜兮兮的样子,心里又觉得很好笑,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谁让你脱的?”   “衣服太脏有味道,饭都吃不下。”她语气一缓和,他便又露出几分痞气,笑嘻嘻地说。   裴樱本不想管他,但是看他嘴唇冻得乌青,又有些不忍,到底秉性憨厚善良,想着他终究是因为自己才出的车祸,心肠一软便说:“我帮你穿,你不要乱动,也不要喊疼。”   裴樱靠在床沿,吃力地帮他把左手套进袖子,又用另一边盖住他的右肩,一不小心碰到他滚烫结实的身子,她的手微微一滑,苏正则便感应到了。裴樱连忙敛了心神,勉强用衣服把他半边身子包了,她一抬头,却发现苏正则盯着她,脸又红了。   苏正则盯着她微微发红的鼻尖,低沉着声音道:“脸怎么这么红,没见过男人没穿衣服?”   裴樱手一抖,又生了气,将那原本打算给他穿的外套扔在被子上说:“你自己先盖着吧。”   裴樱再没去过苏正则的屋子。   ☆、第3章 花花公子是从省里逃婚来的   张医师醒来后,裴樱把饭温了和舅舅两人坐在桌前吃饭。午后的阳光透过屋顶的砖瓦缝隙泄下来,映在墙上,斑斑驳驳。张医师对着墙上一块亮光研究:“这屋顶哪天还真得叫陈老师来修修,否则冬天一下雨,咱们这个屋子里就不得安生。”   裴樱闷声不响吃着饭,心里很不以为然。   药房的苏正则在叫嚷:“张医师,这个药能不能不喝啊,好苦啊!”   张医师和气地答道:“良药苦口利于病,这个是我们这儿治伤的老方子,喝这个药,伤好得快,好了,还没疤。”   听到这里,裴樱忍不住抿嘴一笑。   “可是,这个药也太苦了吧!”苏正则仍旧大声抱怨。   “中药是有一点苦的,你可能没喝惯。小浩,你去看看柜子里还有没有牛奶糖,去拿几颗来给苏叔叔解解苦。”张医生好声好气地劝解道。   小浩麻利地上了阁楼,不一会儿就拿了一捧牛奶糖下来,顺带也给自己揣了一兜。只是那牛奶糖收得太久,已经融化得变了形状,连糖纸颜色都变了,苏正则的脸抽搐着,匪夷所思地望着那牛奶糖道:“这也叫糖啊?”   “这是村里晚辈过年从城里给我舅舅捎回来的,我舅舅说二三十块钱一斤舍不得吃都收了一年,你要是嫌弃就还给我。”裴樱恶形恶状跑过去骂人。   苏正则咂咂舌,不知道药材里到底放了什么,那苦味不管喝多少水都冲不淡,好汉不吃眼前亏,他只得忍气吞声。   第二天上午,裴樱做完家务从河对岸商店借来一把简易竹梯,戴着一顶草帽,便爬上了房梁。   苏正则只听见屋瓦响动,正想问问她在做什么,屋外便传来汽车引擎的声音,听动静,车子不止一辆,全都在张家门口停了下来,苏正则躺着没动。   “到了,就是这里,张医师,张医师……”这是王万才的声音,没听见张医师回复,王万才解释道:“张医师大概又看病去了,快进来吧,苏董就在这里。”   另一个陌生的声音还没进门就热情地解释说:“哎呀,苏董来,我们确实是不知道,我们一直都在盼他来呢,住的地方都给他准备好了,哪知道他来了也不跟我们打一声招呼。好在那天上牛村里的人发现他了,车子也不知怎么开到沟里去了,也真是吉人天相,送到市人民医院,听说他的小腿肉都翻出来了,可愣是没伤到骨头。他不肯回市里,非要在张医师家待着,好在张医师是我们这边的老医生,我们今天就把苏董送到市医院去。”   门没锁,王万才“吱呀”一声推开门便把人往里面引。   裴樱蹲在屋檐上凝神听了听,听介绍,先前说“盼着他来的”好像是水头镇的镇长,只听见他不停给苏正则介绍,好像这一群人不仅有镇上的,还有市里的,仿佛来头都不小,对着苏正则却态度殷勤恭谨。   “苏董,您来怎么也不给市里打个招呼,按道理说,我们是要派专人陪同您来的。您看,这边山多,路窄,弯急,害得您出了车祸,这可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这穷乡僻壤的,他们也没什么见识,把你放在这里,条件太差,真是太对不住了。这不,市招商局吴局长一听说这事就特意派我来了,我们这就派车接您回市里,人民医院的病房都已经为您准备好了。”   说话之人俨然这一群里来头最大的,他此话一出,众人唯剩附和。大家都对苏正则鞍前马后的,可苏正则态度惫懒,不是很耐烦,他们问三句他才答一句,听见说到市招商局吴长,苏正则语气才稍缓,但他仍旧坚决不肯回市里。   不一会儿,屋子里脚步杂沓,动静很大,只听见“小心,小心”“慢点,慢点”的喧哗声,个个语气如临大敌,倒好像是在合力把苏正则搬出屋子。   苏正则又没好气地大声说:“行了,行了,就放这儿吧,别整得我跟个残疾人似的。”   药房那边闹得正欢,有两个人悄悄往灶房后摸来,最后在僻静的猪栏檐下站定,裴樱伏在屋顶上半天不敢做声。   “老霍,您是市里的人,您神通广大消息灵通,您给我交个底,这个苏董到底什么来头,怎么连市局这么重视?”   那人吞云吐雾了一阵,方缓缓道:“他是苏同海的孙子。”   “哪个苏同海啊?”   “还有哪个苏同海,我们省里有第二个苏同海吗?”   “哦,省里那个苏同海,怪不得!”   “苏同海儿子死得早,就这一个孙子,从小捧在手心,对这个孙子宝贝得很。”   “既然宝贝得很,那怎么会把他派到咱这山沟沟里来啊?”   “我哪知道,听说是他自己要来的,和家里闹翻了,前一阵子还扬言要和苏老爷子断绝祖孙关系,把苏同海都气得进了医院。”   “嘿,这一家子,到底唱的是哪出啊?”   “有什么办法,花花公子,宠坏了,花样多呗。听说是苏同海给他定了个未婚妻,他不乐意,就跑出来了。不管怎样,这个矿可是市招商局吴局长亲自带队在香港招商会上签出去的,苏正则目前是铅锌矿的执行董事,负责前期基建工程,现在什么都还没开始,人就在我们地面上出了车祸。既然他不肯回去,一定要好好供着,可千万不要在我们手里出了岔子。”   “他负责前期基建工程?这种前期准备工作还很繁重,要修路、迁移村民、搞基建,事情多得很,没一年半载的怎么干得完,他这么个花花大公子,金尊玉贵的,恐怕不成事吧?”   “那也没办法,他非要来,你总不能赶他走吧。吴局长说了,到时候实在没办法,他就派人过来。”   两位正在吞云吐雾,愁眉不展,突然“嘭”的一声,张家灶房里传出一声闷响。   除了行动不便的苏正则,众人循声找来,老旧低矮的土砖屋里充斥着烟火气的阴凉,屋顶上豁了个大洞,艳阳映得地上发白。地上碎瓦片,断木头,枯枝霉叶撒了一地。在这狼藉中趴着一个女人,她慢慢爬起来,凌乱的发丝上还沾着树叶和土屑,脸上沾着锅灰,还有一丝血痕。被众人这么围着,她惊慌地抬头,漆黑的眸子倒像只受惊的小鹿,一抬头乱哄哄的屋子里突然安静下来,但她马上像个犯了错的孩子一样,慌忙爬起来低头转到角落站着   王万才上前说:“裴姑娘啊,你是从屋顶上摔下来的吗?伤着了没有?你怎么爬到屋顶上去了呢?”   裴樱拍了拍身上的土,怯怯地说:“我没事,屋顶有点漏,刚才在屋顶上揭瓦……”   王万才看看她说:“没伤着就好。”看她那狼狈的样子,又忍不住数落道:“你一个姑娘家怎么能爬到屋顶上去呢,你们家这椽子都二十多年了,早就朽透了……”   虚惊一场,各位都松一口气,镇长可顾不得裴樱那么多,又回到前边,引着那帮人说要陪领导去半坡的铅锌矿视察。   众人走后,裴樱歇一口气,只觉得额头上热热痒痒的,不知怎么回事,头还有点晕晕的,她用袖子胡乱一抹,又开始收拾地上。   屋里一个年轻男人指指她的额头:“那个,小姐,你头上流血了。”   裴樱这才注意到面前的男人,她有些不好意思,一摸额头,掌心里黑的锅灰红的鲜血混在一起,她又急急忙忙去找毛巾。   那男人被她那迷糊的样子逗得忍俊不禁,笑着说:“你就是裴小姐吧,您好,我是正则的朋友,我叫陈巍。这几天正则在你家,没少给你添麻烦吧?”   裴樱腼腆地笑: “没有没有,没什么麻烦不麻烦的。”   “正则其实人不坏,就是脾气差了点……”陈巍正待细说,苏正则马上用事实证明陈巍所言非虚,他在屋那头大声嚷嚷:“陈巍,你他妈的给我死过来。”   陈巍对裴樱指指屋外声源的方向尴尬地笑道:“那我先过去了。”   未及走到苏正则跟前,劈头被他骂了一顿:“陈大少爷,你他妈的怎么把这些牛鬼蛇神给我招来了。”   陈巍连连摇头:“那可不是我招来的,我到的时候他们就已经在水头镇上了,我们是碰上的。”   苏正则突然想起他跟村长说过自己是铅锌矿的执行董事,让他们帮忙打电话给陈巍,猜测应该是他们泄露的消息,却仍旧气鼓鼓的。   陈巍不以为杵,笑嘻嘻地围着他绕了一圈,末了在他打了石膏的手上不轻不重地敲了敲,问了句:“手断了啊,真的还是假的啊?”   苏正则痛得犹如炸了毛的老猫,大骂道:“你作死啊,想弄死我啊!”   陈巍哈哈大笑,嘲讽道:“看来是真骨折了,够下血本的哈!”   苏正则忙去检查自己的手,痛得挤眉弄眼道:“妈的,最毒妇人心,你他妈的比女人还毒。”   “你让我带的东西。”说着陈巍故意把一个大纸箱踢到苏正则脚边,用力过度磕碰到苏正则伤着的左腿,苏正则又龇牙咧嘴准备发作,陈巍说:“说正经的,这里环境这么差,你手都骨折了,真要待下去啊?”   苏正则含糊地应了一声,便去检查箱子里的东西。   “该不会是看人家姑娘生得好,故意赖人家里不肯走吧。”   “你以为跟你似的,看见女人就走不动路。”   陈巍凑近苏正则,小声道:“嘿,还别不承认,我知道你找人调查过这姑娘,来之前你家老爷子告诉我的。这穷乡僻壤的,人姑娘怎么招你了?”   苏正则紧张地望了屋檐一眼:“你少在这里胡说八道?”   “老爷子托我带话了,你要是愿意回去认错,再和洁瑜把婚订了,他可以既往不咎。”   苏正则脸色一变:“让我认错,他做梦!”   “哟,还真上火了。再大的仇他也是你爷爷,他要不管你,你以为这帮鞍前马后伺候你的人哪来的!还断绝祖孙关系呢,就你这小样儿,老江湖吃过的盐比你吃过的米还多。”   “你不懂就别管。”   “我有什么不懂的,你不就是恨老江湖逼你和王洁瑜订婚吗,不想订不订就是了,你家老江湖向来拿你没办法,犯得着把人气得心脏病发进医院吗?”   “你怎么一天到晚,娘们唧唧这么能啰嗦啊?好了,你人也看了,东西也送到了,就回去吧,我的事不用你管。”   “看看,又过河拆桥,开了好几个小时的车过来给你送东西,就换你这么一句话,我要是王洁瑜,天底下的男人死光了,我都不会考虑你。”   苏正则连连挥手似赶苍蝇:“走走走走!”   “走就走,我还不乐意奉陪呢!”陈巍绕到屋后,裴樱依旧在那房梁上对着屋顶的大洞发愁,陈巍在下面朝她挥挥手:“裴小姐,我要回去了,正则在这儿就拜托你了,他脾气不好,你该打就打,该骂就骂,别客气!”   裴樱不好意思地笑笑,苏正则又在那边赶人,陈巍摆摆手,往自己的车走去。   苏正则欲言又止,终于忍不住嘱咐道:“嗳,别让老爷子看见我的车。”   陈巍直起身子,朝苏正则指了指,闷笑:“看看,口口声声要断绝祖孙关系,怕老江湖担心呢吧。”   苏正则不愿意被人戳穿心事,恼羞成怒:“行了,行了,别啰嗦了,你快走吧。”   临走前,陈巍从车窗里探出头来:“嗳,那什么,姑娘看起来人不坏,你差不多就行了。”   苏正则的回复是一只扔过去的鞋子。   ☆、第4章 你知道什么是流氓吗?   屋顶椽子断了,家里找不出合适的木头顶替,裴樱在房梁上待了一会仍旧没主意。跑到阁楼东翻西找,竟寻出一摞油布来,她把油布从老虎窗里扔下来,灰尘盖了苏正则一脸,裴樱才发现方才那堆人竟然将苏正则连人带床都搬到了屋外。   她下楼来捡油布,苏正则却伸出那没受伤的腿拦住她,嬉皮笑脸地说:“不许过。”   裴樱从没和男人打过情骂过俏,无法抵挡苏正则的撩拨,又不能像那些有经验的女人能将事情巧妙转圜,总害怕他看见自己脸红,所以她只能一本正经到近乎无趣的态度来面对他:“你让开!”   苏正则兀自岿然不动,对她挑挑眉,下巴一抬:“不让!”   裴樱瞪着他,威胁说:“那我就从你身上跨过去。”   他倾过身子,暧昧地压低声音说:“跨过去可以,最好光着身子。”   裴樱大窘,瞬间脸红到耳根子底下,她啐一口:“流氓!”   “哎唷,你怎么知道我是流氓,顺便问一下,你知道什么是流氓吗?”苏正则似笑非笑瞅她,话里意味深长。   裴樱看懂了他的意思,料不到他脸皮这样厚,一时竟不知道怎么回,她瞪他,他却满脸笑嘻嘻,眼神里裹挟着一丝促狭的火辣。   苏正则点头道:“看来是知道的。”   裴樱终是丢盔弃甲从灶房绕出来。   裴樱抱着油布上了房梁,苏正则在屋檐下摇头晃脑将一出《智取威虎山》唱得腔调十足,也不知有什么事情让他这么高兴。裴樱不是个爱惹是生非使坏主意的人,但是不知为什么,想着他这个高兴样子,就是忍不住要给他寻点晦气,还没来得及行动,一辆摩托车突突突地由远而近驶过来,停在了张家的大门口。   “哟,小陈老师,你来啦?”路过的村民打着招呼。   小陈老师十分兴奋:“村长刚给我打电话说张医师家灶房屋顶椽子断了让我明天来修,我怕明天下雨,赶紧带了一根过来。”   “陈老师真是有心了!阿樱,阿樱,你赶快给陈老师倒盆水擦脸。”张医师不知从哪儿回来,一路小跑,颠颠地吩咐裴樱招待客人。   裴樱讨厌陈建州别有用心的殷勤,但说到底到底是客,又是来帮家里修屋顶,她郁闷地转回灶房拿毛巾。   陈建州这才发现张医师家门口的躺椅上竟然躺了一个年轻男人,那男人长得英俊帅气,只是态度有些懒散,衬衫扣子东扣一个西扣一个,袖子胡乱撸到肘边,外面那件外套也被他随意地地敞开着,一只手打着石膏挂在颈上,头发乱得像一头发怒的狮子,模样乱七八糟。可饶是这样,这男人身上却有一种浑然天成的倜傥贵气,更别提他那张脸,他心中警铃大作,问张医师:“这位是?”   “他是前天在大水沟翻车的负责半坡铅锌矿的董事,被村长救了,村长让他暂时住在我家里。”   陈建州打量苏正则的时候,他同样也在观察他。陈建州三十多岁,个子不到一米七,五官平庸普通,乍一看和村上许许多多打工回来的村民差不多,唯一能区别出他们的可能就是他今天的这一身打扮。   说是来修屋顶干活的,可他显然是经过精心修饰过的,他里面穿着件簇新的白衬衫,外面学八十年代的港剧男主角套了件羊毛背心,头发用发胶梳过,可惜这一路上骑着摩托车,发胶将仆仆灰尘如数沾在了上面。   陈老师小心礼貌地同他打招呼:“你好,我是陈建州,是水头镇初中的老师。”   苏正则漫不经心地点头权当致意,却并不介绍自己,态度十分傲慢,还是张医师打圆场:“他叫苏正则,我们都叫他苏董。”   裴樱远远地看着他们,同时也将苏正则鄙视陈建州的目光看在了眼里,她知道苏正则必定是在在嘲笑陈建州的打扮,但她心里明白陈建州这样的打扮已经是水头镇比较讲究的了,不知怎地她心里有些心酸,端着水走过来,走到一半却又折回去,不一会儿她出来的时候已经可以看见盆里漂着一块碎花白毛巾。   苏正则和陈建州的目光同时落在那雪白的毛巾上,裴樱脸有点红。她倒不是怕苏正则看,原本就是想为陈建州在苏正则面前撑点腰,可见陈建州那样子,显然又让他误会了。   陈建州红着脸,客气地接过脸盆说:“小樱,还是我自己来好了。”又朝苏正则点点头,“我先去洗脸了”说罢端着水朝屋里走去,一边走一边低头看那块白毛巾。   苏正则便将目光移到裴樱脸上,似笑非笑地,摇晃着脑袋在哼:“天上掉下个林妹妹……”裴樱白他一眼,进了屋。   傍晚时分,许多下地干活的人从田垄那头走回来,上牛村认识陈老师的人多,过路都要打几声招呼。   一个老大爷挑着一担子路过,看见屋顶上的陈建州,故意道:“哟,张医师,好福气啊,你外甥女婿来给你修房子啦?”   张医师含含糊糊地笑着打招呼:“回来啦?”   全村都知道裴樱未婚,这大爷走近后又假作惊讶:“哎呀,原来是陈老师啊,真不好意思啊,天黑,我没看清。怎么,这么晚还帮张医师修屋顶啊,哪天也帮我家来修修啊。”   陈老师心里很受用,高兴又腼腆地答应:“好啊,你哪天要修房子,叫我一声就行。”   “好是好,可是家没有外甥女,你也管修么?哈哈。”   想着裴樱就在屋里,陈老师到底不好意思地说:“您老真爱开玩笑。呵呵。”   老大爷走到大门口,小声跟张医师说:“上回我屋里头人说,水头镇初中陈老师相上你家小樱了,原来是真的啊。陈老师不错,知识分子,家里在镇上那栋楼足有五层吧,啧啧,那么多间房,住都住不过来,真是好福气啊。”   碍于陈老师正在房梁上,张医师怕裴樱面皮薄,他支吾几句把那人打发走了。裴樱却在屋后听得清清楚楚,一想到人精一样的苏正则应该也听见了,她就很不好意思。她呆呆地望了一阵那条小河,不知为何,心里突然如潮水一般涌上一股怆然。   如果她不嫁给陈建州,在上牛村也很难再找到婆家,她又没本事,在地里干个农活都没人家利索麻溜。将来舅舅不在了,她老了,又怎么办呢?   陈建州虽然吃的是公家饭,农活却也从不落下,那椽子和屋顶经他三下五除二,天没黑已经修好了。招待客人吃过晚饭,因张家唯一空闲的病床让苏正则占了,张医师也不留陈建州过夜,任由他骑着摩托下山而去。   第二天一大早,大宇来叫裴樱去砍柴,让她换点粗布旧衣服,这样进山方便。   裴樱答应着去药房的纸箱里翻旧衣服,那纸箱里都是张医师从前打工从各地收回来的破烂衣服,穿不了又舍不得扔便都积压在一起。   苏正则疑惑道:“你真的要去砍柴?”   裴樱理他。   “不是吧,你,你砍得动吗?”这倒不是苏正则夸张,他上下打量了裴樱那小胳膊细腿一番,不可思议地说。   裴樱不理他的嘲讽,换上了那套男式的衣裤,把下摆扎进裤子里,袖子也细细地卷起来。乡下人见惯了农妇下地干活的打扮,没人觉得可笑,大宇还建议她再找个帽子,否则头发容易被山里荆棘挂住。   裴樱又去纸箱里找帽子,不一会儿便翻出一顶军帽戴上,她那一身打扮看得苏正则想笑又怕她生气,可还是让裴樱看到了,她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苏正则终于没忍住,哈哈大笑道:“你怎么把自己打扮得跟刘胡兰似的?”   她在女监里呆习惯了,女人们在一起很少讲究穿戴,此刻被苏正则这么煞有介事地点评了一番,裴樱心里有些惭愧,恨不得脱掉这身衣服。但转念一想,自己怎么会被他动摇了呢,又有些生气,便不欲理会他。   一直到下午两点裴樱才担着木柴才回来,大宇走在前面,经过张医师药店时他把柴一放,望着落后的裴樱对张医师嘱咐道:“张医师,待会儿记给你外甥女抹点药,姑娘家可能是从没做过这些粗活,肩膀都磨出血了,现在肿得像个包子一样。我让她少砍点,只给她捆了一半,没想到还是才走两里路就把肩膀磨出血了。不过,你这外甥女可真吃得苦,肩上磨得血浸透衣服,她也不跟我说,好在我看见了,我让她分点给我挑,她也不肯,硬是把木柴给挑回来了。”   “唉,这孩子,就是倔,不让她去,非去。”张医师叹口气看着走近的裴樱,接着对大宇道,“今天可真是麻烦你了,要不然在我家吃了饭再回去吧,饭菜在灶上,都是现成的。”   “都是屋里人,说这些干什么,饭就不吃了,你等会帮她看看,我屋里头还等着呢,先回去了。”   “好,好!”   张医师接过裴樱的柴火,道:“灶上温着饭,你先去吃饭吧。”   裴樱顾不上吃饭道:“有热水吗?”   “热水也有,都在灶上烧着呢。你的肩膀给我看看。”   裴樱避过舅舅,佯装轻松地说:“我没事,我先去洗澡了。”   张医师知她性子倔,也不好勉强她,只得由她去,叮嘱道:“小心些,伤口不能进水。”   乡下农家是没有浴室的,厨房和盥洗室合二为一,厕所单独设在外面,平日洗澡就用大木盆装了水在堂屋洗。裴樱打好水,关了门,张医师没地方去,又背起手慢慢踱步到对岸商店去看热闹了。   裴樱坐在木盆边脱衣服,肩膀的皮被磨破,混着汗水血水已经与衣服结了痂,不去注意还好,此时要把衣服脱了,轻轻一撕,只觉得像要从肩膀上揭走一层皮,裴樱疼得倒抽了一口凉气。   苏正则在隔壁药房的病床上听得清清楚楚,他轻声问道:“你肩膀受伤了?要不要紧,很疼吗?”   裴樱成年后从未承受过一个男人如此特别的关注,不知道怎么回答他。   “你看,我不是叫你别去砍柴,你一定要去,现在吃苦头了吧。”   他说得倒轻松,裴樱最听不得他的风凉话:“不去砍柴家里烧什么?”   “烧煤气啊。”   “煤气太贵,买不起,柴不要钱,随便砍。”   “我有钱啊,我给你买。省得你一天到晚烧火烧得乌漆墨黑的,看得我难受死了,哪个男人会要你。”   “没人要也不用你管。”   “我是管不着,我只是担心,你这个样子,万一把那个陈老师吓跑了怎么办?你不是很想嫁给他么?”   苏正则一句话戳到裴樱的痛处,她不再接话。   苏正则怅然一叹,痛心疾首道:“不过那个陈老师,见了女人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像块木头,就这样还想追女孩子啊。”   裴樱眼前果然浮现起陈建州那土里土气的样子来。水头镇的老师都是农民,上完课家里都   侍弄着田地,因此陈建州气质谈吐,做派相貌看起来都跟庄稼汉无二。尤其是那满脸的油光,满口的黄牙,三十几岁的人看起来倒跟四十岁的人一样,更没有一点读书人的书生清隽之气。   有人说,女人哪怕再优秀,倘若得不到男人的欣赏,她便得不到同性的尊重。在水头镇,也只有这三十几岁娶不到老婆的陈老师才会巴巴地来为她献殷勤,对比一下村里其他年轻女人,裴樱总是很自卑。   ☆、第5章 难道你想嫁给我?   苏正则见她仍不说话,于是学着昨日那人的艳羡,怪腔怪调地说:“陈老师知识分子,家里在镇上还有栋五层高的楼,啧啧,那么多间房,住都住不过来,真是好福气啊。”   苏正则的话刺激得裴樱眼圈都红了:“关你什么事?”   苏正则仍旧毫不留情:“唉,说实话,其实这也没什么了不起的,这种穷山恶水的地方就算有一百楼也不值钱。我告诉你一个秘密,我在城里可是有好多房子的,你讨好他,还不如讨好我,虽然我已经有未婚妻了,不过她十分开明,省城里像我这种身份的男人,没几个情人都不好意思出门,你要是跟了我,看在你们家对我的照顾份上,我绝不亏待你……”   是啊,他是有钱人,他是铅锌矿的大老板,要是嫁给他,小浩的学费,自己的工作,所有的事情对他来说都不费吹灰之力。可是他说着说着却越来越没谱,竟叫她去给他当情人,裴樱只觉得受了莫大的羞辱,脸上火辣辣的。方才她竟还妄想嫁给他,她怎么会想要嫁给这种人呢,她是疯了吗?   她不可思议:“你疯了!”   “当情人怎么了?别那么清高,现在省城里多少名牌大学生排着队求人介绍找有钱人,找个有钱人就等于找到金饭碗,一辈子衣食无忧,这有什么不好?”   “我不会给别人当情人的!”   苏正则坏笑:“不当情人,难道你想嫁给我?这个可有点难办?”说着他故作懊恼地想了想。   裴樱这才发现自己赤身裸体和苏正则大谈给他做情人是自己吃错了药,她不再搭理苏正则,又怕他听见洗澡的水声,澡也不洗了,胡乱擦了擦套上衣服把水倒了便出门晒柴禾。   苏正则动弹不便,知道她出门了,还在身后不知死活大喊大叫:“喂,喂,别走啊,你要真想嫁给我,这事还可以商量嘛……”   因为苏正则这一席话,裴樱再没搭理他。   苏正则伸长脖子在病床上等啊等,好不容易等到小浩放学回来。他便把iphone手机音量开到最大,玩起赛车游戏来。苏正则假模假样激情四射地玩了一会儿,终于把小浩给吸引了过去,他慢慢靠近苏正则,伸长了脖子往他屏幕上凑。   苏正则却频频出错,看得小浩激动不已,大喊大叫恨不得取而代之:“左转左转,右转,右转,唉,要撞上啦!”   苏正则抬头睨他:“你想玩么?”   小浩挠挠头,观棋不语这句话他还是懂的,他有些不好意思。   “你玩吧。”苏正则将游戏设置好,递给他。   小浩望着他,眼神里略有些羞涩。   苏正则笑笑,将手机推给他,小浩也就不客气地接过去玩起来。小浩坐在病床边玩游戏,苏正则偶尔把头扎到屏幕前,状似无意地问道:“裴樱是你表姑,那你姑外婆,姑外公呢?”   “死了,出车祸死的,有二十年了,后来表姑就被她自己的姑姑接到城里去了。”小浩承了人家的恩惠,有问必答。   “为什么现在又到你家里来了呢?”   “表姑不肯去城里,她坐牢出来后,爷爷就把她接回来了。”   “你表姑坐过牢?”   “是啊,表姑坐了十年牢。”   “你表姑为什么坐牢?”   “不知道。”这也是小浩奇怪的地方,表姑人那么好,怎么会坐过牢呢,那不是坏人才去的地方吗,但是他从来不敢去问表姑,更不敢问爷爷。偶尔能从小朋友小伙伴的嘴里听到一些歧视的风言风语,他心里总是为表姑难过。不过他又因为自己一时嘴快把姑姑的秘密说了出来,还怕苏正则看不起表姑,瞪着大大的眼睛看了他一眼。   这孩子很是敏感,苏正则只好对他笑笑,改变话题:“你表姑很喜欢陈老师?”   “不喜欢,是陈老师喜欢我表姑。”   “那你表姑还要嫁给他?”   “表姑没有要嫁给他,只是爷爷说表姑年纪大了,再不嫁就不好嫁了。”小浩突然连游戏也不玩了,怯怯地看着苏正则。   苏正则心里直发毛:“怎么这么看着我?”   “苏叔叔,你是不是很有钱?”   “你怎么会这么问?”苏正则虽然在裴樱面前成天叫喊自己有钱长得帅,可被这么个不谙世事的孩子问得这样直白,还是有几分不好意思的。   “你有车,他们说你很有钱,而且他们都说你是那个铅锌矿的大老板。”   苏正则的脸红了红,难得谦虚地说:“其实,我只是铅锌矿的一个小股东。”   小浩细声细气地说:“苏叔叔,你的铅锌矿以后能不能请我表姑去做事,我表姑很勤快的,又聪明,要是让她做什么事,她一定能帮你做得很好的。”   “你表姑让你跟我说的?”   “不是。是我自己说的。我表姑不喜欢陈老师,但是我们家没有钱,表姑坐过牢,找不到工作,如果找不到工作的话,她嫁不出去就只能嫁给陈老师了。”   裴樱在屋外喂完猪,一回灶房就听见苏正则在打探她,怒气冲冲走进来瞪着小浩:“一放学就打游戏,你的家庭作业做完了吗?”   小浩像做错事的孩子忙把手机还给苏正则便溜了。   裴樱又指着苏正则的鼻子说:“不许你再向小浩打听我的事!”   苏正则刚要说话,她突然看见他借给小浩的手机上那款游戏画面,怒气迅速被转移:“还有,以后不许教小浩打游戏,他还小,还在上学!”   近年来,镇上因为沉迷电脑游戏耽误学业只得出去打工的孩子比比皆是。   “你不知道现在城里只会念书死读书的小孩才不蠢,游戏玩得好的人才聪明,好多老师都提倡小孩子就应该边玩边学,寓教于乐,电脑游戏只要不沉迷,都可以适当地玩一玩,可以帮助开发智力。”   裴樱说不过苏正则,被他一望,居然又有点不自在。她心想,这个人怎么长了一双这么可恶的眼睛,亮得吓人,仿佛能看穿人的心肺,她在他的目光里无所遁形,每每只好低着头。说不过他,她只好“哼!”一声,装得气呼呼地走了。   这天晚上,苏正则发现他的中药异常难喝,并且连阁楼上解苦的奶糖也已经没有了。   大约是苏正则强烈抗议,张医师若有所思地在药罐里翻检药渣,一边翻,一边对阁楼上的裴樱大声说:“阿樱啊,你不是是配错药了,我记得我没开过这么多黄连啊。”   “哦,可能是我抓药的时候不小心,配错了。”   “怪不得他说药那么苦,放了这么多黄连怎么会不苦。”张医师道:“你看你,多不小心,药可是不能乱吃的,下次要多注意。”他这么说完后,突然想起苏正则就在隔壁,怕他多心,他又自言自语地说:“不过,黄连清热解毒,放一点也没事。”   苏正则听得清清楚楚,隐约觉得什么地方不对劲,却想不起来。不一会儿大门边钻进一个鬼脸,小浩笑嘻嘻地说:“你得罪我表姑了,她给你的药里放了好多黄连。”   他顿时什么都明白了,怪不得,只可惜裴樱不在面前,他等了好半天眼瞅着裴樱经过药房,这才大喊道:“喂,裴樱,你是不是故意给我的药里放黄连?”   裴樱理都不理他。   此后的几天,裴樱忙碌得很,打草喂猪,挖地种菜,挑水做饭,洗衣收拾……她样样都干。苏正则原本还想找裴樱的麻烦,可是他不但逮不到她,连跟她说句话都难。   裴樱忙碌的时候,每从他面前经过,他便抓紧机会对她嬉皮笑脸,句句都在讨好她,但裴樱一见他这样便没好气,对他不理不睬的,仿佛他是洪水猛兽。   这天下午裴樱忙完活计,在门口修自行车,那车她已经修过好几次了,前几天都能骑了,但是小浩说骑到一半链子掉下来,怎么也上不去,他那天是把车推回来的。   裴樱熟练地翻转车身,卸车轮,拆链子,打润滑油,动作已经十分纯熟。零件都四散在地上,她正专心致志地用老虎钳对付一根铁丝,力气不足,总是夹不断。   身后“噗”的一声笑,她猛然回头,苏正则拄着拐杖倚在门框上看她,他的伤已经好很多了,这些日子早耐不住拄着拐杖下了地。   裴樱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打定主意不同他说话,仍旧咬着牙使劲,认真干自己的事。   可苏正则仿佛患了受虐症,裴樱面色越冷淡,他越往前凑。他见裴樱不搭理他,便刻薄地说:“你怎么跟个男人似的,除了不能令女人怀孕,你还有什么不能做?”   裴樱脸上猛地一红,硬声硬气地说:“不关你的事!”   “是不关我事,我又不娶你回家做老婆。”苏正则吊儿郎当地说。   裴樱脸烧得厉害,忙低了头。   等了好一会儿,她都没理他,他又说:“哎,不过,话又说回来,要是嫁给我,就真的什么都不用做了。”   他大概又要拿出他那套“情妇”理论,裴樱不搭理他。   看她专心致志,苏正则故意用拐杖敲敲翻转的车架转参合进来,企图移她的注意力:“啧啧,你这车,这么烂,除了铃铛不响,哪儿都响,还修什么修,砸了算了!”   裴樱被苏正则分了心,一不小心用力过猛那铁丝竟飞了出去,幸好没崩到眼睛里,都怪这个苏正则,她把老虎钳往地下一扔,一下来了火气:“砸了你赔啊!”   苏正则似笑非笑地在她脸上逡巡,故作委屈:“你怪我干嘛,是你自己力气小,夹不断的,要不要求我帮你?”   他那双漂亮的眼睛一逮住裴樱的眼睛,便不肯轻易放手,裴樱不敢同他对视,别扭地低了头。   裴樱一害羞总忍不住低下头去,露出她那白皙的额头和挺翘的鼻梁,苏正则望着她嫣红的后颈,心中一动:“我帮你买一辆吧?”   “谁要你买!”一听他的玩笑话,裴樱就来气。   “我是看你整天都在修这个车,一天到晚的,烦不烦啊,我给你买个新的,这个砸了算了,给你解解气?”苏正则真诚地说着。   裴樱原本又要发飙,见他眼睛里一片诚恳,她心里软化,又垂下头去专心望着手中的零件。是啊,这车修了这里那里坏,也好几次她都想把车砸了,可是,她诚实地说:“我要是跟你一样有钱,我当然也想卖新的,可是我不但没钱,家里还有一个老人和一个十一岁的孩子要养活。”   苏正则道:“小浩的父母呢?张医生只是你的舅舅,小浩算你的外甥对吧,你表哥和表嫂为什么不养他们?为什么要你来养?”   “表哥出去打工,已经好几年没回来了,表嫂早改嫁了。”裴樱苦笑着说,也许就是因为贫穷,弱势,他们相濡以沫的亲情才显得愈发珍贵,以前家里也没钱,舅舅和舅妈也是这样待她的,宁可自己少吃一点,也不愿意苦着他们。   “又不是你自己父亲儿子,你犯得着吗?我认识的你这个年纪的女孩子,每天都在城里忙着逛街,约会,关注时尚,旅游,计划着嫁大款呢。虽然你是农村的,但好在长得不错,身材也挺好,去城里找个有钱的男人,应该也不难。”   这话一出,裴樱又气得脸色发白,再也不肯回答。   ☆、第6章 你为什么坐牢   第二天一早,裴樱正在给小浩准备上学的早餐,小浩洗漱完毕,突然喜滋滋地冲进来:“姑姑,家门口怎么有辆新自行车?”   裴樱不明所以,跟着小浩出来,赫然看见堂屋门口放着一辆崭新的山地车,红色的车身,轮胎厚实有弹性,跟她那辆破烂简陋的永久简直一个天上一个底下。   小浩异常兴奋:“这个车起码要一千多吧,我们班上有人骑到学校来过,哇塞,真酷。”   小浩年纪小,可也知道家里买不起这样一辆车,他担心裴樱不让他骑,也就不管三七二十一,拎着书包饭也不吃翻身上去骑着车跑远了。   裴樱在后面大喊:“小浩,这车不是咱们家的!”   小浩哪管她那么多,早骑远了。   她突然想起来,刚一转身,便见苏正则又靠在堂屋门框对她笑,笑容又得意又自豪。她明白过来,昨天苏正则让她把车砸了,她以为是故意惹她生气,没想到今天真的让人买了车送过来。   苏正则看着她,摊手道:“你看我也没有用,车被人骑过了,就退不了了。”   心里的想法轻易让苏正则猜透了,裴樱有些发窘,苏正则又说:“这车算我送你的,在你家住了这么久,当做回报吧。”   苏正则不费吹灰之力就解了她这几天来天大的难题,裴樱心里终究有些感念的,更何况他住在家里,吃的穿的用的源源不断有人送过来,张家已经沾了苏正则很多光了,她不好意思:“这车算我欠你的,等卖了猪就还给你。”   “不要你还,我说了,算是我送给你的。”   “不要你送,我会还给你的。”裴樱固执道。   “说了,不要你还,我每天看你那么辛苦,我只是想让你不那么累而已。再说,这辆车对我来说不算什么。”苏正则眼神清澈,并不像往日总是带着探究或者恶意的玩笑。   裴樱对他感激地一笑。   苏正则来这么久,裴樱还从未对他和颜悦色过,这时她一笑,仿如云开雾散,明媚鲜妍,   他情不自禁道:“你笑起来很好看,要是每天都能这么对我笑一笑就值了。”   裴樱脸色马上变了,苏正则便知自己又错了,怕她发飙,忙投降道:“好了好了,我错了,你不要每天都对我笑。哎呀,起得这么早,我要回去睡觉了。”苏正则拄着拐杖慌忙奔逃。   他一向都很少早起,每天都睡到日上三竿,今天早晨这么早起来恐怕也是为了这辆自行车,倒不知他什么时候找人送来的,她竟然都没发现。裴樱见他怕自己生气,一瘸一拐逃跑,不知为何,心里突然暖暖的软和起来,她低头笑了一下。这个神鬼不吝,无法无天的苏正则,居然会这么怕自己?   苏正则的回笼觉没睡多久就被镇上来的干事叫醒了,据说是市里派了大人物过来,还请了权威的骨科医生带了设备来给他做复查,目前已经在镇医院等候多时了。   苏正则来到上牛村短短几天,张家门前的小汽车就没断过,送医送药送轮椅,每次都说是什么什么领导,没有哪个不是醉翁之意不在酒。苏正则吹胡子瞪眼睛,烦不胜烦:“什么鬼大人物,每次都来这一套,不去不去,再大的领导都不去,就说我腿断了动不了。”   镇上年轻干事好言相劝:“苏董,市局给您请来的医生是省医最好的外科医生,美国留学回来的,叫顾怀恩。此人医术精湛,省医十分看重,很不好请,还是院长看在苏老的面子上让他来的,人家这么千里迢迢坐了好几个小时来,您还是让人家看看吧。”   苏正则不肯去,镇上又派了几个人过来请,苏正则纠缠不过,只好乖乖上了汽车。   到了镇卫生所,那顾医生确实十分年轻,一番检查过后告诉他伤口恢复良好,再过一周就可以拆线。检查完,又被拉到镇长办公室开会。会议照例是动员大家一定要为铅锌矿创造稳定和谐的社会环境,要简化办事程序,提升服务质量,优化投资环境,切实做好铅锌矿前期基建工程小组的组建和管理。   这官腔听得苏正则一个头两个大,好不容易和他们一起吃过中饭溜回来,远远看见张家门前又停了一辆小汽车,他怕是哪个干部又来拜访,忙提前下了车,拄着拐杖躲在张医师药房后墙根下,时不时直起身望几眼窗户里。   两位女客坐在张家药房柜台前,一个二十来岁,一个四十来岁,看起来倒不像是来找苏正则的。   那中年女人说:“张舅舅,她爸爸生意太忙,老抽不出时间来看你,真是非常不好意思。”   “不要紧,不要紧,你们忙,你们忙,我这里都好,不用看也没事。哦,对了,上次你给的那张卡,我去找给你。”不一会儿他从柜台里找出那张卡:“我们一分都没取,家里吃有穿,也没什么用得到钱的地方。”张医师客气着。   “舅舅,这是我给阿樱的零花钱,她一个年轻女孩子,没有工作,身上也没有钱,你还是给她留着吧。手里有点钱,毕竟有底。”   张医师说:“这个我不能要,家里虽穷,但是有吃有穿,我不能要你们的钱。”   “我知道您不差这点钱,但这是是给阿樱的,您帮我拿给她……”   “她也不要,你还是拿回去吧。”   女人唉声叹气:“舅舅,都是一家人,我也就不跟您绕弯子了。阿樱出狱的时候,我们去晚了,知道她到您这儿来了,我只当是她想你们,想回来这里看看,可是这都待了两个多月了,我们来接了几次,她都避不见面。她毕竟是在城里长大,以后真不想跟我回去了?”   张医师不做声。   “舅舅,您是不是还在怪我?这些年,我一直都很后悔没有照顾好她,可是现在也没有办法了,她没学历,又坐过牢,工作不好找,身上也没有积蓄,眼看年龄也大了。我是想,她要是愿意跟我回去,可以去我的建材店,虽然建材店现在不赚钱,但一年到头,也能落下点钱,将来她姑父不干了,把店交给她,总也算能谋个生。”   “舅舅,我妈妈一直都是把她当亲生的一样,有一次,妈为了爸骂了我姐一句,都差点跟我爸离婚。再说,那时候大家都年纪小,不懂事,谁家没点吵吵闹闹呢?姐就算生我的气,生我爸的气,也不该生我妈的气呀。我们坐十几个小时的车,来了这么多次,每回我姐不是去山里了,就是去田里了,她怎么老不肯见我们呢?”年轻女人接着激动地说。   年轻女人激动的声音被喝止:“心雨,不许对舅舅没大没小。”   那年轻女人声音是变小了,语气里却夹满了更多怨气:“舅舅,不怕实话告诉您,我们家为了把她从牢里赎出来,整个家都被掏空了一半。可是她出狱后,宁愿来您这个乡下每天砍柴下地也不愿回我们家,这不是伤我妈的心吗?”   “啪!”年轻女人话没说完,脸上便挨了火辣辣的一巴掌,中年女人厉声道:“要不是你,她原本也不会坐牢!”   张医师长叹一声道:“唉,你看你这是干什么,打孩子干什么?”   “舅舅,原是我对不起我姐,那时候我年纪小,公安局的说如果我包庇就要坐牢,我被吓得什么都说了。为了这个,妈妈都生了我十年的气了,姐要是怪我,我也认了,要我怎样赔罪都可以。”年轻女人摸着脸,抽抽噎噎,委委屈屈道。   张医师叹气说:“美心,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是阿樱运气不好,也不能怪心雨。”   “可我就是想见她一面,您能帮我去找找她吗?以前她在牢里的时候,我每年都去见她,她也不肯见我。这都过去十年了,好容易巴望着把她弄出来,她怎么还是不肯见我呢?这样叫我怎么放得下心呢?我哥嫂过世得早,我也没有照顾好他们的女儿,反而还把她送进了牢房,我死了以后怎么有脸去见他们啊?” 说着那女人便啜泣起来。   苏美心情真意切,张医师没办法,只得叹口气,答应着:“那我去帮你们找找,你们稍微坐坐。”   那对母女便也起身说要跟着去找,苏正则靠着墙根,正打算转移,小浩悄悄溜到他身边,对他小声说:“苏叔叔,你想不想知道我表姑去了哪里?”   苏正则瞧他眼睛里亮晶晶的,心里顿时有了底:“你知道?”   小浩得意地说:“每次他们来,表姑都藏在那个地方,只有我一个人知道,他们肯定找不到。”   苏正则又好气又好笑:“你表姑为什么不肯跟她们回去?”   “爷爷说他们家人都对表姑不好。表姑的姑父对她不好,她表妹也总是欺负她,她姑姑只知道哭……”   小孩子说话夹七缠八说不清楚,苏正则无意与他就此深入讨论,问道:“你表姑在哪里?”   小浩指了指半坡方向的石灰山:“表姑就藏在石头山的山洞里。”   小浩生怕苏正则抓他一起去找表姑,说完一溜烟就跑了。   半坡上隐隐露出几块巨型石灰岩,仿佛耸立在山头的巨人俯瞰着正个上牛村的土地。山下是一大片坡地,长满了野花野草,虽是冬季,那些不知名的花草仍是开得热火朝天。   苏正则沿着上山的道路慢慢走着,远远地望见裴樱正和一个高大的男人在说话。苏正则悄悄钻进山脚的灌木丛,蹑手蹑脚往上摸,走得近了,苏正则惊得差点从灌木丛里跌出来,那和裴樱站在一起的正是上午给他做检查的省人民医院外科医生顾怀恩。   ☆、第7章 告诉我你们的关系   裴樱背对着顾怀恩,薄薄的肩膀虽瘦弱却挺得笔直,透着一股倔强气,那男人似乎想靠近裴樱却又不敢,踌躇几分,终于开口:“在李叔叔家那几年我那么努力,就是为了长大了有能力去照顾你,让你不受委屈。你在牢里不肯见我,那年听说你受重伤差点死了,我只觉得天都灰了,觉得这么多年的隐忍努力都白费了。现在我长大了,能够自立了,唯一放不下的就是你。”   顾怀恩想起年少时期与裴樱一起寄人篱下的日子,说得十分情动。   十年不见,顾怀恩更添沉稳,他向来少年老成,内敛深沉,从不肯轻易将情绪示人,此刻能把话说到这地步已十分不易。裴樱深吸一口气,经过十年牢狱,她以为自己已经能够忘了当年的事情,以为自己变得足够坚强了,可是却仿佛更脆弱了,一看到这张面孔都会忍不住想哭。   她是不能回忆起那段往事的,于是逼着自己强硬打断:“别说了。”   顾怀恩沉默了一会,语气越发卑微:“我已经不住在李叔叔家了,你要是不愿意跟心雨和美心阿姨回去,那你愿不愿意……愿不愿意跟我回去,我给你找地方,你舅舅和外甥都可以一起带过去?”   “我不会跟你去的,你走吧。”   “你……真的不能够原谅我吗?”   “我们已经不属于同一个世界了,你以后不要来找我了。”裴樱声音冰冷,斩钉截铁。   一时两人陷入了尴尬的沉默,顾怀恩不愿意走,裴樱如斗鸡一般梗着脖子。   苏正则热闹没看够,但打着石膏猫在灌木丛十分不好受,腿伤发痒,他忍不住去抓,又忘了右手断了打着石膏,一动便是一阵钻心的疼,他“啊”的一声,站不稳,终于从树丛里落出来。   抬头见顾怀恩,只好厚着脸皮假装惊讶:“顾医生,你怎么在这里啊?”   顾怀恩震惊地望着他。   苏正则自己也觉得不好意思,于是往地下一躺,借题发挥:“哎哟,痛死我了,顾医生,我站不起来了,能借我只手吗?”   顾怀恩当然没忘记苏正则的身份,就算知道他在偷听也拿他没办法只得走过来扶他。   苏正则脸皮向来厚,拉着顾怀恩装模作样一顿寒暄,裴樱早已爬上石头山不见了踪影。顾怀恩知道今日与裴樱已谈不出结果,懒得应付苏正则,借口还要回市里,告别而去。   苏正则稍微休息一阵,待伤口不疼了,沿着山坡往石山走去。   那石头山是此地儿童的乐园,常年被人攀爬,平缓的石头上被踩出了各种凹槽。苏正则伤势大好,石头山坡势平缓,手脚并用,花了不少力气才爬上去。   裴樱坐在大石块上,前面被两扇高高的石头屏风挡着,裴樱眼神带着一丝悲凉望着前方。他刚想探究,她已经发现了他,那双大大的眼睛看着他,眼里一片茫然,那是一种对世事无法把握的茫然。不知为什么,苏正则心里突然泛起一阵涟漪,像有什么东西落进了平静的湖面。在张医师家住了这么久,她像个陀螺一样不停干活,从来都知道下一刻自己要去忙什么,她怎么会茫然忧伤?   裴樱看见他来也没说什么,转过头去,仍旧望着山下发呆。   这里地势高,石头屏风挡住山下人的视线,可里面却能看见外面。十一月的原野庄稼都收了,田陇里种了一垄一垄的菠菜,芹菜,白菜,空地里则长满了野花野草紫云英,满眼的翠绿,凉风自山下吹来,混着一阵野花野草的香味和午后土地特有的清香,明明是初冬,却让人有几分春天的惬意,令人心旷神怡。   “原来你躲在这儿,风景不错。” 苏正则在她身边找块地方坐下来,赞叹不已。   裴樱孤独惯了,有心事的时候,她尤不喜欢有人打扰,可苏正则硬生生地闯进她的生活里,她被迫无奈过了几天,居然也有些习惯这个他,只能由他去,一转头她又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   苏正则从没见过这么忧郁茫然的裴樱,便想逗她生气,他看着面前的巨石说:“这个山倒挺好的,炸了可以烧石灰。”   没想到裴樱惆怅地看着山坡道:“烧了,用来建厂房么?”   苏正则微微一笑:“是啊,这里将来要住八百多员工呢,要建造厂房,宿舍,发电厂,提炼厂,我们的目标是年产值两亿。”他越说越意气风发,手豪气地一挥,指着一大片山道:“这里将来,整个都要被推平。”   裴樱侧望着他,没想到,他不油嘴滑舌的时候,居然有几分杀伐决断,睥睨天下的气势。她没说什么,又开始望着那片山坡出神。   见她怔怔的,苏正则终于忍不住问道:“我看见你姑姑了,她们来接你,为什么不愿意跟她们走?”   “……”裴樱不说话。   “我听小浩说,你父母在你七岁的时候车祸过世了,你是在你姑姑家长大的?”   “嗯。”   裴樱这个人性子倔,吃软不吃硬,苏正则看了看她的脸色,斟酌着说:“你不愿意跟他们回去,为什么不跟他们说清楚,老是躲,他们下次还会来的,我听小浩说,你姑姑来接你几次了?”   “随便他们吧,次数多了,总会死心的。”   “他们小时候对你不好么?”   “……”   “你姑姑家好像很有钱?”   “算是吧。”裴樱眉宇间却有份淡淡的倦意。   以裴樱现在的处境来看,她最缺的无疑是钱,有了钱她可以不用如此急着嫁给那个陈老师,她也不用如此辛苦,小浩也不至于连一辆自行车都买不起,可是她说起这位有钱的姑姑来,却仿佛是一个跟自己毫无干系的人一般。   苏正则仰天躺在石头上,瞧着裴樱的背影,默默地陪她呆着,不一会儿扯草茎捅捅她:“你和那个顾怀恩,是不是真的啊?”   裴樱情绪低落,不愿意说话。   “他是不是你日记本里那个‘不能让他知道’的人?”   “他说要你原谅他,他做了什么对不起你的事?”   裴樱一直不回答,脸色已经黑得不能再黑,可惜苏正则向来不做察言观色的事,只喜欢火上浇油:“看他刚才说的话,对你倒有几分真心,你为什么不愿意原谅他?要是跟他走,也就不用嫁给那个陈老师啦!”   “他说你在牢里差点死了,你在牢里怎么啦?”   苏正则问了半天,裴樱不接话他也不觉尴尬,百无聊赖随手从石缝里扯了一支野花,把玩片刻,便把那花枝插到裴樱的头上。裴樱没看他,头一甩,花枝便掉下来了。苏正则不气馁,又摘了一枝花往她头发里插,裴樱终于恼了:“你别插了!”   苏正则舔着脸笑一笑:“你告诉我,我就不插了。”   裴樱不理会他,转过头去。   苏正则把玩了一下手里的花枝,果然很不识时务地又锲而不舍往裴樱头上插去。   裴樱气得一把捋下那支花,回头怒视着他:“你再把花插在头上,我就……”说着她看了一眼手里的花枝,对他威胁地一比:“我就插死你!”   苏正则笑着无赖说:“你插死我吧,你插死我我也插。”   裴樱怒意在胸口升腾,可是这话一说,又觉暧昧无比,裴樱掉过头去不愿意搭理他。   苏正则又摘了一枝花,正要插到裴樱头上,裴樱背上犹如长了眼睛一般,她身子朝旁边一避,苏正则眼看要落空,可他仿佛早料到这一幕,身子灵巧地也跟着一转,花没插到裴樱头上,苏正则却把裴樱扑倒在石头上。   一瞬间,一种火热的男性气息铺天盖地地笼罩着裴樱,陌生又危险,他胸口的结实匀称的肌肉压着她,将他的温度传递过来,让裴樱一阵眩晕,仿佛呼吸都困难起来,理智明明告诉她应该推开他,可是手却似乎抬不起来,心里有一种很奇妙的感觉,她的脸红透了,心狂跳着,想去推他,颤抖着的手还没伸出去就已经被苏正则握住了,她慌忙挣了挣,苏正则不仅不放开她,没受伤的那只腿压住她整个身子,这种力度和温度让她眩晕也让她害怕,惊慌之间她抬起眼便撞上了苏正则的视线,他红着脸,眼睛铮亮。   裴樱脸红得要出血,心怦怦跳着,再不敢跟他对视,她挣了挣,却发现一挣之下苏正则将她搂得更紧。   裴樱急得要哭了,连声音都在发抖:“你放开我!”   苏正则就是不放手,声音却突然喑哑起来:“你怕什么?”   “你快放开我……”她被他压在身下,挣不脱,跑不掉,一双眼睛不敢看他却也不知道还有什么地方能躲得开他,东瞄西看,方寸大乱。   苏正则危险地说:“你告诉我你们的关系,我就放开你。”   她那双大眼睛慌成一团,毫无章法地忽闪着,吹弹可破的脸颊上嫣红一片,樱桃小口微张却又因为紧张害怕微微颤抖着:“不关你的事。”   苏正则扶正她的脸,仔细打量一番,威胁说:“不说是不是?”   裴樱不敢看她,睫毛忽闪着。   苏正则头一低,猝然覆下去,一瞬间,陌生火热的气息充盈了她的唇齿鼻息,裴樱只觉得脑袋“轰”地一声,便再也不能想事情了。意识本能地告诉自己要抗拒,可是自己的力气却仿佛遽然被抽空了,像是被熔化了一般,她颤,栗着,微微一动便被他抵在石头上再不能动弹。   裴樱从未有过如此经验,身体上这无法控制的反应让她这样害怕,她想叫他放开他,但是嘴巴一张,他的舌头便灵巧地钻进来,掠过她的牙齿和舌尖,裴樱身子一颤,只觉得整个身子都在发软,再没有力气挣扎。她的反应让苏正则一阵迷乱,捧着她的脸,辗转加深这个吻,不知什么时候他粗大的手掌沿着她衣服的下摆钻了进去,手掌的老茧轻轻掠过她的腰,肌肤相触,激起裴樱身上一阵颤栗,随后那手竟然飞快而灵巧地穿过内衣一把覆在了她的ru房上。他的力度和粗糙触感让裴樱浑身一抖,意识突然清明起来,猛地挣扎起来。   苏正则那轻柔的抚摸和慢慢揉搓被她的反抗打断,他的呼吸突然粗重起来,用力地吻她,将她的唇完全含进嘴里,舌头用力深入,仿佛要将她吞了一般,覆在她胸上的手也突然加重力气蹂躏。   裴樱怎么都推不开他,那覆在她ru房上的手让令她感到深深的耻辱,她几乎要崩溃了,惶急中也不知怎么竟然踢到了苏正则的伤口,新伤初愈,苏正则疼得受不住终于停了下来,裴樱借机猛地一把推开他,手脚并用慌忙爬起来便朝山下跑了。   苏正则望着裴樱逃开的方向,怔怔地出了一会神。坐了半晌,苏正则才慢慢下山而去,见了裴樱又恢复他那吊儿郎当招猫逗狗的样子,裴樱雷厉风行,忙里忙外,尽量不与他再打照面。   ☆、第8章 同一个世界的人   第二天傍晚,村口井边聚集了不少年轻人在洗衣,大家都是因为半坡的铅锌矿回来的,一群人七嘴八舌地交换着八卦,开着无伤大雅的玩笑。裴樱默不作声地躲在角落洗衣服,她和村里人不熟,兼之害怕人们议论她坐过牢,平日都是担了水在自家洗衣服,可经过昨日苏正则那混账的一吻,她对家中那混世魔王唯恐避之不及,这才跑到井边来。   年轻女人们嘻嘻哈哈打着水仗,一个女人被远处田垄上的两个人影吸引了视线:“和杨晓娟在田埂上说话的那个男人是谁?”   有人顺着她的视线望过去:“你昨天才回来,所以不认识,那就是住在张医师家的那个男人,铅锌矿的负责人。”   关于这个男人的事,村里早已沸沸扬扬了,这俊逸挺拔的城里男人在乡下有如鹤立鸡群,村里大部分的女人们都借故在张医师家门前路过时见过这男人,这男人平时也不出现在村里,此时见他往这边走来,众人目光都如粘在他身上一般。   那女人看着苏正则的影子道:“哦,就是他啊,长得倒不错!”   另有人气愤道:“杨晓娟也不撒泡尿照照镜子,人家城里大老板,能看上她,这么巴巴地没脸没皮跑去勾引,不要脸!”   “她在男人面前向来很有一套的!”   苏正则拄着拐杖站在不远处的田埂上,他脚已经好很多了,虽然手仍打着吊臂,可站在那儿说不出的气宇轩昂。   他面前那个叫杨晓娟的女人不知为何满脸通红地低头笑,苏正则盯着她的脸也在笑,两人都站在田埂上欲走还留。   裴樱将苏正则的一件衣服搓得咬牙切齿。   女人们调笑:“你们别装了,这男人有钱又长得俊,你们有几个不动心?要是勾引成功了,可就是铅锌矿的老板娘了,我们到时候去矿里找个事做还得求着你们呢。”   “去你的!”好几块肥皂朝那女人飞去。   那女人撩了泼水回来,嘻嘻哈哈:“别说了,他过来了。”   裴樱回头一瞥,苏正则果然正朝这边来,裴樱不愿意见他,提着那桶衣服,拎起洗衣的大澡盆,便往回走。   杨晓娟伴着苏正则,一路有说有笑,裴樱拎着衣服风一样掠过他们身边,擦肩而过的时候,只听见苏正则笑着说:“骗鬼吧你就,就你这小身板,还骑摩托车呢!”   “我真会骑,你什么时候到我家来,我骑给你看你就知道了,骗你是小狗!”   苏正则这时才发现裴樱已经走了,他回身一看,忙一瘸一拐地追上去:“喂,裴樱,走那么快干什么,等等我啊。”   他身后的杨晓娟满脸失望地追问他:“嗳,嗳……”   裴樱拎着沉重的衣物,又抓只大木盆,在狭窄的田埂上也走不太快,苏正则费了点力气追上她,隐约听见她嘀咕了句:“狗改不了吃屎。”   “说我什么呢?”   “没什么?”裴樱不认账。   “我听见你骂我了,怎么了,吃醋了。”   裴樱不愿与他多费口舌让井边那群女人看西洋景,加快脚步往家走,苏正则这回真的追不上,龇牙咧嘴在后面哎哟哎哟地叫唤:“走那么快干什么,一大早的,我招你惹你了,还不准我和别的女人说话了!”   裴樱在屋顶晾衣服,风吹得晾衣绳上的衬衫扑到她脸上,一阵陌生又熟悉的味道扑面而来,她捉住那衬衣一瞧,正是苏正则昨天穿的衬衣。脑后的头发突然被人拽了一下,来不及回头,一股熟悉的温热的气息立刻在她脖颈处吹拂着,那醇厚低沉的男声贴在她耳边:“下次再敢偷骂我,饶不了你!”   那声音离得如此近,喷出来的气息贴着她脖子,热热的,她仿佛能感受到他身上传达过来的温度,闻到他的气息,昨日的场景蓦然回放,她只觉得脖颈发烫,气都喘不过来了。裴樱遽然退后几步,拉开与苏正则的距离。   被人避之不及,苏正则有些尴尬,也忘了原本找她的目的,只顾着在她身边东看西看没话找话:“你等下陪我去看看铅锌矿!”   裴樱恨不得离得他远远地:“你找别人陪你去吧。我没空。”   “小浩要上学,你舅舅又要出去看病,只有你能陪我去啦。”   “我也没空!”裴樱用力抻了一下手中的衣服,挂上去。   “真生气了?不就是亲了你一下吗,至于吗?要是你觉得吃亏了就亲回去,我绝不反抗。”   “你别在这里胡说八道。”裴樱害怕舅舅听见,且上牛村人嘴碎,要是被人听见,不知道要怎么传呢。   “你要是没生气,为什么从昨天到现在一直都对我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我长得不丑,又有钱,多少女人都眼巴巴等着我去亲呢,要知道,看不上我的钱的女人很多,看不上我的女人可真不多。”   裴樱本来不想搭理他,但是苏正则越说越上瘾,她不屑道:“你很了不起吗?”   苏正则得意道:“那当然了不起。我长得帅,又有钱,珠宝钻戒,名牌包包、衣服鞋子,车子房子我都可以给她们买,女人不就喜欢这些东西吗?”   “哼!”裴樱不屑冷哼。   苏正则话锋一转:“有钱你舅舅也不用那么辛苦,可以给小浩买自行车交学费上名校,你也不用嫁给陈老师,有钱可以解决你所有的问题。”   苏正则突然凑近她,脸几乎要贴上她的脸:“我其实挺喜欢你的,你长得漂亮,身材又好。怎么样,要不要考虑考虑我,虽然我娶不了你,但给我做情人你也不亏,你想要什么都可以跟我说。”   裴樱使劲去推开他,苏正则却不为所动,目不转睛地看了半日,没等到自己预想的效果,却见她一副如临大敌戒备模样觉得好笑。   裴樱只是淡定地白了他一眼,便拎着桶往楼下去。   “不愿意给我做情人,是不是还在想着那个顾怀恩啊?”   这话成功阻止了裴樱下楼的脚步。   “顾怀恩挺不错的,年纪轻轻已经是省医的副主任医生了,长得也不错,要不是亲眼所见,真看不出来你还有这么个老情人。难怪你看不上那个陈老师,你就应该早点告诉张医师嘛,省得他老给你往家里乱揽男人。”   “苏正则,你再这样疯言疯语,信不信我把你赶出去?” 裴樱的眼睛简直能喷出火来。   “看看,还说和人家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了,提都不准我提,他到底把你怎么了?”   面前的人心脏太过强大,裴樱不可思议地望了他一眼,不再与他纠缠,噔噔跑下楼去。   苏正则不怕死地跟上去:“你别生气,我这不也是出于一腔好意想要提醒你嘛?你听我说,顾怀恩虽然条件不错,可人真的太坏了。他那天不是跑来跟你表白口口声声想要照顾你,不让你受委屈,可是他在省里都有女朋友了,还是院长的女儿。他这种孑然一身,家里没什么背景靠山的,和高官大户结亲是最好也最省力的办法,你这位前男友挺聪明的,可惜人品太差,不要再惦记他了,都有女朋友了还老缠着你不放。别怪我没提醒你啊,人家那个院长千金可是美国名校毕业……”   裴樱终于忍不住爆发:“我跟你说,顾怀恩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他要去娶什么院长的女儿也不关我的事。”   说完又风风火火几个屋子跑进跑出,收拾出一大堆包裹丢在药房门口,不是苏正则的贴身衣物就是最近各色人物送来的补品礼物:“你的伤也好得差不多了,今天晚上你要是愿意就去村长家住,不愿意就去镇上住,这些东西我帮你送到村长家去。”   说着裴樱抱着那堆物品往马路那头走,苏正则在后面一边走一边央求,等他追上裴樱的时候,裴樱和王万才已经在院里谈过了,王万才为难地看着苏正则。   裴樱对他异常礼貌:“苏董,我家条件不好,再加上老的老,小的小,剩我一个单身女人,实在不方便留您再住下去。我已经和王叔说过了,他会给您安排住的地方,您的东西我会再给您送过来的。”   “裴姑娘,我说错话了,我以后改还不行吗?我绝不再惹你生气。我伤还没好呢,万一伤口感染了,住在你家,有张医师在,我才安心。”苏正则低声下气道歉。   “那你就到镇上去,镇卫生所有医生。镇长不是说要接你去市医院吗?”   “我这不是没办法吗,我现在负责上牛村的铅锌矿,股东们派我来了解本地情况,我拿着股东们的钱,必须要负责不是。住在镇上,我又受了伤,交通不便,怎么有住在村里方便呢?”   一提到铅锌矿,王万才忙打圆场:“就是,就是,苏董情况特殊,裴姑娘,你考虑考虑,考虑考虑。”   苏正则爱讲究,平时衣服只要沾一点灰尘就死都不肯穿,吃也挑剔得很,最重要的是那张可恶的嘴总是停不下来,裴樱早就受够了,坚决不同意:“不行,你爱住谁家住谁家,有事叫人来找我舅舅。”   苏正则张目结舌,没想到裴樱真的要赶他走,还想说几句,一个人影冲进院内,上气不接下气地说:“裴姑娘,裴姑娘,你舅舅在八街村给人看病,自己却在回来的路上晕倒了,你还是赶紧跟我去看看吧。”   裴樱扶张医师回家的时候,苏正则又躺在药房的躺椅上。裴樱看了他一眼,苏正则只觉她目光晶莹里面仿佛有些什么,待他想要探寻时,她已扶着张医师进了灶房。   苏正则跟着过来:“张医师没事吧?”   裴樱不做声,张医师道:“没事,没事,就是有点贫血。”   晚上裴樱也记不起赶苏正则走,随意做了几个菜,苏正则也不敢挑三拣四,跟着一起草草吃过晚饭,小浩已溜到二胖子家看动画片,苏正则老实地回到药房去收拾自己的东西。   裴樱坐在灶台前煎药,张医师坐在矮桌边抽烟。   屋里没有开灯,药罐子下那微弱的火跳跃着,映在裴樱脸上,张医师就着火光卷着烟卷。裴樱慢慢往灶里添柴火,灶台上架着的是张医师自己给自己开的中药,药香弥漫在整个屋子里,两人都沉默着。   裴樱轻声道:“明天还是去市医院检查一下吧。”   “有什么好去的,我就是贫血,我自己是医生我还不知道。”   “我不放心,还是去市医院检查检查,看看是什么问题。”   “不去了。现在家里的钱,我算了一下,加柜上的,总共大概还有一千多,过年前进药都不够,明年开春小浩还要交学费,虽然现在国家说免学费,但是杂七杂八加起来也得好几百。市里的医院,随随便便好几百就出去了,咱不花那个冤枉钱。”   张家诊所基本不赚钱,地里长出来的也仅供糊口,小浩的学费还得靠每年养两头猪,小浩的父亲又从不寄钱回家,这些裴樱也知道:“我以前在牢里存了点工资,加起来大概也有……”   张医师把烟卷往地上一扔,踩灭星火,坚决道:“都说不去了。药可以了,把火灭了吧。”   裴樱熄了火,整个屋子顿时陷入黑暗,只有灶膛里那点微弱的火星在挣扎着,一闪一闪,映得裴樱忽明忽暗。在这黑暗里传来裴樱的声音:“我可以出去打工。”   “你去外面能做什么,你没有文凭,又……年纪又这么大了!”   “我听大宇说,镇上有人回来招工,工地上现在紧缺小工,女人他们也要。勤快一点的女的,一个月也有拿四五千。”   “胡闹,你一个姑娘家怎么能去工地干活!别怪舅舅多事,陈老师是个老实人,你要是能跟了他,下半辈子安安稳稳的,我也就安心了。说来说去,都怪我当年不应该让你姑姑把你领走,不然,也不会……”   “你别说了,那时候舅妈得了癌症,家里比现在还穷,我知道你也是没有办法,我从来没有怪过你。钱的事情我会想办法的,那个陈老师,以后叫他别来了,我不想嫁人。”   张医师脾气执拗,到老了尤胜,裴樱不愿与他争辩,起身去药房。门外偷听的苏正则来不及转移,拄着拐杖,硬着头皮谄媚地对裴樱笑:“落了点东西,取了东西我就去村长家住。”   裴樱却没说什么,径直掠过他过去了。   ☆、第9章 舅舅得了什么病   第二天一大早,陈建州就拎了几网兜水果补品上门来拜访,裴樱在猪栏前喂猪,陈建州期期艾艾地走到她身边:“裴……裴姑娘,听说你舅舅昨天晕倒了?”   “嗯。”裴樱现在没心情应付陈建州。   “是什么病?”   “不知道。”   “那怎么不去市医院里检查检查呢,年纪大了,拖不得。”   “舅舅怕花钱,家里的钱他要留着给小浩交学费的。”   “去检查一次花不了多少钱!”   “那也没有钱!”   “我有钱。”   裴樱半天没吭声,陈建州这畏首畏尾的样子实在让人平添几分厌恶。   陈老师豁出去了,结结巴巴地说:“你……你是不是嫌弃我年纪太大?”   裴樱克制着,未及回答,小浩跌跌撞撞跑来,神情惊惧:“姑姑,爷爷从楼上摔下来了,摔破头了,流了好多血啊。”   裴樱急得把猪食盆一摔,忙进屋。   张医师是从楼上摔下来的,后脑勺撞破硬物,伤口不断往外冒血。望着张医师那张青紫瘦削的脸,浑浊的双眼,裴樱眼泪差点掉出来。   陈建州叫来三轮车把张医师送到镇卫生所,草草处理了伤口,又马不停蹄地赶着最后一辆班车去了市里。照了片,没伤着骨头,裴樱才略略放下心来。天色太晚,市里离水头镇七八十公里,全是山路,晚上班车早停了,租个车回来得好几百,在市里找个旅馆住一晚也得好几百,裴樱舍不得,最后还是按照陈建州的建议住到他大姨家去了。   陈老师的阿姨姓邹,也是水头镇出来的,因为早年从商,经营有方,现在已经举家搬迁到市里。邹阿姨早久闻裴樱大名,对舅甥俩自然十分热情,第二天亲自开车送他们去市医院给张医师做检查。   裴樱在医院泡了一天,下午五点多才收集完所有的单据,托邹阿姨找了个老专家诊断。老专家翻完了所有单据,把裴樱叫到里间说:“老人家得的是肾衰竭,通俗一点来说,就是尿毒症。”   说着又给裴樱讲解化验单上那些化学符号是什么意思,有哪些数据超标了:“你舅舅这个病,比较严重。你看这个,这个是肌酐,当这个数据大于442就已经是尿毒症早期了,大于707属于尿毒症晚期,现在老人家的达到903,已经比较严重了,如果不换肾的话,需要做透析。这是个花钱的病,要是能住院的话,最好住院。我先给你们开一个月的透析,每周三次,先做几次透析看看效果再说。要是你们不住院的话,回去一定要注意不能让病人劳累。”   专家再三跟裴樱解释完尿毒症做透析的必要性后让裴樱拿着单据去交费,裴樱在交费台问了问,光医生开的一个月透析费用就将近六千块,她身上的钱早已经花光了,张医师做化验的钱还有一半是陈建州垫付的。但是若不做透析,舅舅属于尿毒症晚期,医生说要是不做透析,那就只能看个人身体状况了。这意思明白不过,如果不做透析,大概只能等死了。   裴樱身上钱不够,暂时打算先回上牛村,赶不上回水头镇的班车,邹阿姨又把他们三个送回水头镇,一行人心事重重,都没什么心思说话。陈建州和邹阿姨一路送他们到上牛村,水都没喝一口就走了,等他们走了裴樱才记起还欠着陈建州的钱。她拿着钱追出去,那车早已经没影了,幸好邻村有人骑摩托去镇上办事,捎了她一程。   镇上不大,陈建州家在镇上那栋大房子十分显眼,裴樱没费什么力气就找到了陈家。   水头镇上临街的房子一楼都建成了门面,人住在楼上,上楼下楼都从后院过。裴樱还没走近陈家后院,在弄子里就听见有人在吵架。   一个尖利激动的中年女声:“陈建州,你以前挑三拣四,我都不说你。但是,你要是再跟上牛村那个姓裴的来往,我就饶不了你。你大姨都跟我说了,那个张医师得的是尿毒症,每个月都要做透析,透析费都要好几千。要是不做透析就要换肾,一个肾没有几十万换得下来吗?再说就是换了肾,每个月也还得花几千块保命,你大姨说这种富贵病就算是摊在她身上都未必扛得起,那就是个无底洞,钱扔进去连个水花都打不起。”   “他们家老的老,小的小,儿子在外面打牌赌博鬼混,他老子得了这烧钱的病他能拿得出钱就出鬼了。你要是娶了这个姓裴的,将来这一老一少还不得着落到你的身上,你要是不给她舅舅看病,不给那小的上学,她能饶得了你?你别看她闷声不响好欺负,人不可貌相,你也不打听打听她怎么坐了十年牢,那能是个善茬吗?我告诉你,你大姨已经在龙潭山给你物色了一个女孩子,在镇上药店上班,清清白白的姑娘,你明儿就给我去见见。这个姓裴的任凭她是个天仙,你也不能要。你听见了没有?”   院子里沉默了一阵。   那女人又尖声道:“我说话你听见没有,明天就给我去见见那女孩子。姓裴的要是来找你,我帮你挡着。”   陈建州还是没声音。   “我跟你说话,你到底听见没有?”   “听见了。”   “那你明天去不去?”   “去就去吧,哎呀!”陈建州极不情愿。   院外的裴樱已经气得嘴唇发抖,脸上火辣辣的,就像是当众被人甩了个耳光。她很冲进去将那几百块钱摔他们脸上,但是她毕竟压抑久了,轻易不容易失控,终究攥着钱,默默地离开了。   走在路上,她慢慢想明白了。陈建州的母亲说得对,舅舅的病每个月透析要好几千,吃的营养品又要花不少钱。医生说如果不透析,身体里的毒素很快会沉积在各个器官,引起各种并发症,尿毒症后期有一大部分人是死于并发症。舅舅必须做透析,她必须要尽快弄到钱,可是她上哪儿去弄这么大一笔钱呢?   天黑透了,月亮高高地挂在中天,然而今天的月亮有些发青,周围的云彩被晕染得青黑,青黑得有些诡异。她在荒凉的马路上一个人慢慢走着,只觉得力气全失,有些虚脱。   从镇上到上牛村这条路她经常走,可现在走在这条没有路灯的马路上,四周安静得连虫鸣都听不见,没有行人作伴,她越走越冷,仿佛这条黑路仿佛怎么都走不到尽头。无人作伴,没有路灯,路途漫长对她来说都不算什么,可是现在,想着舅舅的病,想着小浩这么小,想着被陈建州母亲那样侮辱,她突然软弱起来,恨不得一屁股坐在路边再也不要起来,再也不要面对这些事这些人。   她多么想找个人,找个怀抱大哭一场,然而她这一辈子自从父母死后便再没有人抱过她,再没有人保护过她,她一直撑过来了,此刻她终于有些累了,累到走不动了。   裴樱自出狱在张医师家,忙前忙后辛苦了两个多月,今日又在医院里跑了一天,晚饭都没吃上,身子亏欠,低血糖一发作,头晕目线浑身冷汗不停,她靠坐在桥栏边。不一会儿天空突然下起暴雨来,豆大的雨点打在身上生疼,裴樱很快就被浇透了,可她没有站起来的力气,靠着靠着就想这么永远靠下去。   乡下人晚上怕费电向来歇得早,暴雨夜更不会有人出门。随着身体温度的流逝,裴樱知道自己若是不挣扎着走回家恐怕十分凶险,可是她真的没有力气了。心里渐渐有些委屈,终于明白舅舅说让她嫁人找依靠的道理,如果嫁了人,至少会有人惦记着她,也许看她这么晚不回家会担心,会出来寻找,她可以扑在他怀里大哭一场。可是现在她既希望小浩和舅舅会出来寻她,又希望他们不要来,这么大的雨,舅舅身体不好,小浩那么小……   她的视线渐渐模糊,昏昏沉沉的时候好像记得有人把她抱了起来,她渐渐觉得不那么冷。   那天晚上她做了一个梦。   梦见自己又变成了少年时期的模样,她和怀恩站在两座极高的冰山上,冰山被雪水冲垮,渐渐分离,他们彼此遥望却越隔越远。她很着急,企图寻找出路,却听见对面怀恩温柔的声音传来:“阿樱,你要学会忍耐,我们都是置身不可行差步错的山脊,一不小心摔下去就会沉没海底,你要学会忍耐。”   可是随着冰山漂移,顾怀恩的面容渐渐模糊,她一着急,就滑下了冰山,落入不见天日的冰海深处,又冷又黑,无人搭救。   她在海底绝望挣扎:“怀恩!救我!”   裴樱自噩梦中惊醒,一额头涔涔的汗珠。自己躺着的屋内摆着三张床,都躺着像裴樱一样挂水的病患,门口还有几条长凳,都坐满了人,白灰墙,水泥地,老式书桌,她认出来这是水头镇镇卫生所。   苏正则那双熟悉的眼睛紧盯着自己。   ☆、第10章 你要对我负责   回忆渐渐浮上脑海,她忙想坐起来,起身太快,头一晕,又软倒在病床上。   护士见她醒来忙过来查看,温柔安抚:“你昨天淋了雨,发了一夜高烧,又没吃东西,还是先好好休息吧。”   苏正则可没那么好脾气,见她乱动,指着她的鼻子大骂:“你知不知道你昨天差点就死了。”   原来最后是他救了她,裴樱躺在床上,无助地把目光投向苏正则: “我舅舅他们呢?”   等候一旁的大宇忙过来:“你舅舅在家,小浩上学去了。昨天晚上你舅舅身体不好睡得早,要不是小浩找到苏董,都没人知道你没回家。苏董找陈大叔借了三轮车去找的你,你浑身湿透了,又发着高烧,苏董找你淋了雨伤口也进了水,陈大叔这才把你们送到了镇卫生所。你放心,陈大叔已经给你家人带话了,小浩放学也会来看你。你醒了就好,我现在就回去告诉他们。”   “麻烦你了,大宇。”她一低头注意到身上穿着的竟是件宽大的男衬衫。   苏正则解释道:“是我的衣服,你湿透了,我又不知道你的衣服放在哪,只好叫大宇把我的衣服带来,放心,是护士给你换上的。”   “谢谢。”裴樱举目四望,不知为何镇卫生所今天病人特别多,护士倒有好几个,忙来忙去,她基本上插不上嘴,她动了动。   “你想干什么?”   输了一晚上液,她早就憋得受不了了,裴樱忍了忍,十分不好意思地说:“我……想上个厕所。”   “我带你去,镇卫生所我来过几次了,我知道厕所在哪。”苏正则态度十分积极,站起来帮她拿吊瓶,裴樱还有点不好意思:“不用了,我自己去吧。”   “你自己怎么去,又要上厕所,又要拿吊瓶。”   “我……我……”   “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我在你家输液的时候,不也是你陪我去的?”   刚摔伤那会儿,苏正则在张家连续打了好几天的抗生素,有时舅舅不在家就是裴樱举着吊瓶陪苏正则上的厕所。那时候陪苏正则上厕所简直是裴樱的酷刑,她可不想再重蹈覆辙,坚决不肯让苏正则陪。苏正则知道说得越多,裴樱越害羞,便满不在乎地拿起吊瓶,拄着拐杖一瘸一拐把裴樱往楼梯处的卫生间推搡。二人拉拉扯扯,一不小心撞到上楼梯的医生,那医生手里文件洒了一地。裴樱忙蹲下身去捡,苏正则也忙不迭道歉,医生却愣愣地望着地上捡拾卷宗的身影身形完全僵住了,裴樱捡完卷宗直起身来,刚要说话,也一下愣住了。   苏正则悄悄在她耳边嘀咕:“不好意思,忘了告诉你,顾怀恩目前在镇卫生所工作。”   裴樱下意识地想要逃,可是手上插着输液管,她避无可避,逃无可逃。她曾那样努力将面前的人尘封,可是如此猝不及防地,就像溃烂多年的伤口一遭让人揭开,她心口不由自主开始紧缩,缩得喘不过起来,一股热气直逼眼眶,她得使出浑身力气才能勉强将泪意收住。   护士跑过来接走苏正则的吊瓶:“苏先生,你的绷带昨天晚上进了水,才重新包扎过,不能乱动,当心感染。”说着又提醒顾怀恩,“顾医生,病人已经来了,正在办公室等您。”   顾怀恩的目光这才从裴樱转到苏正则,又移回裴樱身上那宽大的男衬衫,苏正则玩味地看着两人。   护士十分不解地望着浑身僵硬的顾怀恩,她已经提醒第二次了:“顾医生,病人已经来了,正在办公室等您。”   顾怀恩这才哦了一声,往自己办公室走,苏正则不怀好意的在裴樱耳边轻声说:“他是不是误会了,要不要我去解释一下?”   苏正则话未完,裴樱冷冷打断:“不用。”说着请护士带她去了洗手间。   待到了洗手间,裴樱终于有时间来缓冲。   裴樱在洗手间磨蹭,护士举着吊瓶闲着无聊就向她介绍:“刚才你们碰到的那个是顾医生,从省医下来的,省卫生厅号召身体人民医院的医生成立队伍下乡支援社区医院三个月,所以他们就来了。”   裴樱上完厕所回到病床上继续输液,省厅号召医生下乡支援社区,免费为病人检查手术,镇卫生所人山人海,顾怀恩忙得不可开交。裴樱暂时不用面对顾怀恩,终于稍稍放下心来,她躺在床上假寐,一边盘算着脱身计划。   苏正则却仿佛吃错了药,格外烦人,她刚一躺下他就来敲她的床头栏杆:“起来,起来,知道你睡不着。”   裴樱本来发烧头就晕,这下被他敲得想吐,翻过身来,怒目圆瞪:“你干什么?”   “起来吃点东西。”   “我没胃口,不想吃。”说着裴樱又用被子把自己蒙起来。   苏正则去扯她被子,低声咬牙道:“快点,快点,起来,起来,不想吃也要吃,医生说了空腹打针对身体不好,必须吃。”   虽然苏正则从前讨人厌,好歹有个底线,今日他仿佛哪个神经搭错了线,裴樱气得把被子一掀,恼火地坐起来:“你有完没完?”   “这会儿知道躲了,刚才睡觉不知道是谁抱着我的手要死要活地喊人家的名字。”   “你胡说什么?我喊谁名字了?”裴樱惊得浑身发凉。   “终于知道着急了吧,不过你放心,他没听见。”   裴樱心下稍安。   她的反应像是刺痛了苏正则的神经,他冷笑道:“我知道你在躲什么,你没听见护士说,他是来下乡支援社区医院的,要在这里待三个月,你躲得了一天,躲得了三个月吗?”   苏正则遽然变脸,护士还以为他们真的在吵架,笑着说:“裴姑娘,你男朋友真关心你,昨天晚上为了你浑身都湿透了,还害得伤口都进了水,看你发烧守了你一夜。你就起来吃点东西吧,发烧空腹打针确实对身体不好。”   “他不是我男朋友。”裴樱气愤不已,可病房内人们却很不以为然。他们这对男女,郎才女貌,在这尽是老弱病残的镇卫生所人群里十分惹眼,更何况她还穿着苏正则的衬衣,众人只当他们在打情骂俏,皆抿着嘴笑。   苏正则于是对护士好脾气地笑笑:“她人其实不错,就是对我脾气大了点。可能是生病了吧,她平时不这样?”   裴樱目瞪口呆,愤恨地看着苏正则。   苏正则得意地把饭菜端过来,瞬间多云转晴:“瞪我干什么,女朋友可不是我说的!”   裴樱的退烧针起了作用,浑身冷汗淋漓,没力气和他斗法,只能乖乖地端着饭盒吃起来。   苏正则微笑看她吃,不一会儿摸摸她的脸状似宠溺地说:“你看你,吃成大花猫了。”   裴樱头一偏,避开他的手,惊诧地看着他:“你今天是吃错药了吗?”   “你脸上有东西,我帮你弄掉而已。”苏正则讪笑,说着递给她一瓶伤药,“帮我拧一下,我一只手不方便。”   苏正则伤势大好,可右手仍旧打着吊臂,经过昨夜的雨淋,医生给他换了新石膏,确实不宜动弹。裴樱接过药瓶,干脆利落地拧开,递给苏正则。   “帮我数十粒出来。我不方便。”苏正则摇摇石膏手臂。   裴樱依言将药丸倒在手心,怕他难缠,干脆伸出去给他检查,苏正则却头一低,竟然就着裴樱的手心把药给吃了,裴樱心一慌,顺手就给了苏正则一巴掌。   苏正则捂着头不满:“你想谋杀亲夫啊?”   闻言裴樱又用力掐了苏正则一把,苏正则嗷呜一声。   众人莞尔,裴樱惊慌四顾,终于知道苏正则到底是吃错了什么药,病房门口站着的顾怀恩身形又僵住了。   裴樱手足无措,病房门口又来一个穿着白大褂的女医生,口罩上方那双眼狐疑地望着背脊僵直的顾怀恩,口气十分亲昵:“怀恩,可以准备手术——”说到一半却停了,顺着顾怀恩的目光她的视线也落在了裴樱身上。   女医生带着口罩,看不清面容,只是额头饱满,眉清目秀,皮肤白皙,声音清脆,看样子也是个长得不错的妙龄女子。女医生呆愣一瞬,好像突然想起什么,忙转头去看顾怀恩,却见他脸上闪过一丝黯然,略一踌躇,终于又折身回了手术室。   女医生忙跟上去:“怀恩,那是不是——”   女医生话未完,怀恩冷冷地打断:“准备手术吧。”说着一脸铁青地关上了手术室的大门。   这乍然出现的男女,男的高大俊朗,女的气质知性,等候就医的乡亲们在他们经过的时候目光总是若有若无在他们身上停顿两秒,看了这么一大早晨,等候区的乡亲们终于忍不住开始八卦。   每个看见顾医生和文医生的都有这个反应,被问得多了,那做血压测量的护士双目笑意盈盈:“你们运气好,那是我们顾医生,是我们院最年轻的副主任医师,美国名牌医科留学归来,三十刚出头,在我们这种论资排辈等级森严的行业里是非常不容易的。”   “他身边的那个女医生是谁?我听说是你们院长的女儿。”显然已有人获得更进一步的八卦信息。   护士十分自豪:“是啊,那是文医生,是我们院长的女儿。她是顾医生在美国临床医学的师妹,这次也是跟着顾医生过来的,所以说你们运气好。有了文医生,我们这次带的设备和物资都是最好最齐全的。”   乡人们相视一笑:“他们是一对吧。”   护士小姐心照不宣地笑了一下,点头:“快了。”   听到这里,裴樱明明松了一口气,可心底却有一股小小的酸涩藏在角落,待她仔细去寻找,那委屈已悄悄逃跑了。她必须反复地控制自己的呼吸,这样才不会让人看出来。   苏正则拍拍她的肩膀:“我没骗你吧,女朋友就是院长的女儿。”   裴樱懒得理他的疯言疯语,苏正则自是不会放过她:“怎么了,吃醋了,拜托你注意一点,一看到他,你脸色都变了。”   “不过,我知道像他这种级别的医生所谓下乡,无非是为了来乡下镀个金,争取点政治资本,回去好评职称。但像顾怀恩这种,自身水平过硬,又有女朋友当靠山,下乡也不会下到水头镇这鬼地方来啊,该不是为了你来的吧?”   裴樱点滴一输完,烧退了,加上吃过东西有了力气,不愿意听苏正则刻薄,便收拾收拾准备回家。   苏正则一双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裴樱,看了半天,冷哼道:“干什么,人家不会拿你怎么样,你看见没有,人家是带着正牌女朋友来的。”   裴樱懒得管他的风凉话,挣扎着下床,苏正则一把扣住她的手腕,那火热的手掌竟像铁箍一样,裴樱挣不脱,无奈道:“我回家还有事,我舅舅他身体不好,我不放心。”   “那我不管,昨天晚上要不是为了你,我的伤口也不会进水,不进水就不会感染,现在护士叫我留院观察,你也不能走,你要对我负责。”苏正则拉着她耍无赖。   ☆、第11章 把话说清楚   “你别发神经。” 裴樱家里躺着病重的舅舅,顾怀恩与她之间的往事又压得她喘不过气来,可此时被苏正则这么胡搅蛮缠,她根本无暇顾及其他。   苏正则倾身低语道:“你要走也可以,除非你把话说清楚,你和顾怀恩到底是怎么回事?”   裴樱暗叹自己和苏正则果然是秀才遇见兵,有理说不清,她也顾不得众人目光,用力掰开苏正则的手指,可苏正则无赖得跟八爪鱼一样,松开手就用脚去缠。   因苏正则才换的包扎,裴樱也不敢伤到他,二人扭打一阵,裴樱已累出一身薄汗,正要发飙,苏正则却突然软软地倒在了她怀里。   病房内人们慌成一团,纷纷叫护士:“护士小姐,这里有人晕倒了。”   裴樱不知道苏正则唱的是哪一出,用力推他:“你干什么,你别开玩笑了。”   护士过来检查,裴樱这才发现苏正则脸色发白,嘴唇乌青,身上冷汗淋漓。   裴樱吓得拍拍苏正则:“喂,你怎么了,你没事吧。”   苏正则一动不动。   裴樱还要去推他,护士不悦道:“行了行了,别打了,没看见他正在发烧吗?他伤口本来就没有恢复好,昨天晚上又淋了雨,伤口全部进水了,又不肯打针,肯定是感染了。”   裴樱手足无措地坐在那儿,连顾怀恩走过来她都没有注意到。   顾怀恩瞟了她一眼,让人把苏正则转到隔壁的诊疗室。   临时搭建的诊疗室内,顾怀恩帮苏正则检查着伤口,手却在微微发抖,幸好文君在一旁时时接手,护士笑眯眯替他擦汗:“顾医生,您别紧张。”   好不容易帮苏正则处理完,护士将苏正则再度送进病房内,文君跟着顾怀恩回到办公室。旧式的窗户油漆斑驳,玻璃沉积着擦不去的灰尘,顾怀恩坐在一张大书桌前,手指抵着眉心,像是十分疲惫。   文君是在大四医院实习时认识顾怀恩的,一路追随他去美国留学,又回到省医,在他身边待了很多年。医院护士们都说顾怀恩总是独来独往,气质忧郁,有一股金城武的调调,如果说金城武的忧郁看了让人心动,那么他的忧郁无疑看了让人心痛。   顾怀恩虽然外表高大俊朗,学术成就高,业务能力强,却性格孤僻冷淡,沉默内敛,很难亲近。医生接触的人多,怀恩的女病人又向来都比较热情,死缠烂打的倒追,屡见不鲜,更有那缠人功夫一流的漂亮女医药代表,但顾怀恩自有拒人千里的神功,从不失态。   护士们都谣传他要么是个GAY,要么就是千帆过尽受过巨大伤害所以导致爱无能。但是顾怀恩如此优秀,性格又冷酷十足,基本不给人伤害他的权力,怎么会受人伤害。   除了……   她走到窗前,望着楼下那个瘦削的身影:“她要走了……”   怀恩却目不斜视坐到自己电脑前,专心致志地望着屏幕,竟好像根本没听见一样。   “你真不去看看她吗?”   上牛村,张家。   经过一夜暴雨,晾了几天的衣服无人收都被吹散在地,裴樱上楼收拾衣服,捡起一件苏正则的衬衣,团了团,本想丢掉,想了一回,到底扔进了洗衣桶。   晚上,一家人就着昏暗的灯光默默地吃饭,张医师神色平静,小浩难得地吃完饭没有把筷子一扔往外家跑,他跟着裴樱坐在灶台边。   裴樱用木盆搅拌着猪食,张医师坐在矮桌前卷烟,张家节俭,家里所用灯泡瓦数不高,昏黄的光线洒在张医师斑白的头发和沟壑纵横的脸颊上,越发显得那张脸瘦弱憔悴。   “舅舅,医生让你少抽点烟,你吃香蕉吧。”说着示意小浩给爷爷拿香蕉。   香蕉还是白天裴樱特意在水头镇街上买的,市医院专家让张医师注意营养,裴樱暂时不能带舅舅去做透析,便开始想给舅舅做点有营养的,忍着心疼买了点水果。   张医师家经济拮据,家里从不买水果零食,小浩掰下一根香蕉依依不舍地给爷爷手里送去,张医师了然道:“我不喜欢吃香蕉,你吃吧。”   这几天苏正则住在张家,水果补品源源不断地送来,苏正则吃不完张医师也舍不得吃,除了小浩吃掉的,多半都分给了邻居们,剩下一部分裴樱私藏给张医师的,张医师愣舍不得吃,竟然全坏了。现在苏正则走了,裴樱想起方才收拾苏正则东西的时发现那坏掉的水果就突然来了火气:“这么多呢,小浩哪吃得完,既然买了,您该吃就吃一点吧,不然又要坏了。”   张医师勉强接过香蕉却不吃,过了一会儿,他叹口气道:“唉,那年我在广西,两块钱,买了一大串,十几斤呢。”   裴樱怔了怔,有些后悔方才不该对舅舅那样大声。   小时候,爸爸妈妈在城里医院上班,忙不开,她被托付在舅妈家,舅舅也在城里打工,只有逢年过节才回来。   每次回来别人家的父亲都会给盼望了一年的孩子带点糖果礼物,但是舅舅节俭,从来舍不得买,总是让孩子失望,舅妈嗔怪他不知道疼孩子。第二年暑假舅舅没等到过年就回来了,舅舅一直在广东打工,那一年不知怎么会去广西。就是那次,他从广西挑回来一大串香蕉,还带了几床漂亮的被子,一个电饭锅,一个儿童用的小铝碗,一罐牛奶,还有喜之郎果冻。从此以后舅舅家就有了电饭锅,小铝碗,罐装牛奶。那也是她和表哥第一次吃牛奶,那个小铝碗自然也给了她,她喜欢用铝碗在煤灶上烧水,水烧开了,舀了奶粉往碗里倒,慢慢地调匀。奶粉有限,他们都舍不得多吃,虽然一大碗水只舍得放一点点奶粉,冲出来的牛奶却很香。后来才知道,那牛奶都是过期了的。舅舅说,那是他在医院里做事的时候,一个老人看他老实,出院后留给他的。   不过喜之郎果冻却不是过期的,半袋小果冻他们整整吃了一个夏天,那一整个夏天她和表哥都最爱看电视上喜之郎的广告,因为尝了这电视上才有的果冻,他们觉得很幸福。后来裴樱就一直在想,将来她去大城市了,也能过上喜之郎广告里那温馨美满的生活么?外面的世界真的有喜之郎广告里那么美好么?   那个夏天,世界就是这样美好起来的。   其后的二十年,日子虽然艰难漫长,可她一个人安静下来时,她总有几分恍惚,好像在做梦,总觉得一觉醒来父母都还在身边。唯一深刻在记忆里的就是八岁之前,再次见到舅舅,心里有些委屈,又有些感叹,但终究安心,这是这世界上唯一一个会把她当孩子一样呵护的长辈。她在舅舅面前隐约有几分孩子般的依赖,可是,怎么舅舅一下子就六十岁了呢,怎么一下子就老成了这样。而且,他还面临生命威胁,随时有可能离她而去。   想着想着,眼泪便一滴一滴往下掉。   “舅舅,咱家两头猪要是卖了能卖多少钱?”   “两头猪正长膘,现在可不能卖,再养两个月,过年能卖个好价钱。”   “那咱们把房子卖了,我去城里找事做。”   “咱这破土坯房子家家户户谁也不缺,再说现在人人都往城里跑,农村房子都没人住,谁还会花钱买咱的房子啊。”   裴樱怕舅舅伤心,死命把眼泪压住,张医师缓缓说:“我知道你心疼舅舅,但是我也六十岁了,老家伙了,生死有命,我早就看开了,咱家没钱,就不治了。你也不用太难过,咱们村里多的是得癌症死的,谁家也不能把全家大半辈子的积蓄花在治不好的病上。你年纪轻轻的,不能被我这个老家伙给拖累了。阿樱啊,我知道你看不上陈建州,但陈老师这孩子,虽然不出挑,但好在老实,你要是跟了他,一辈子安安稳稳的也算了了我一桩心事。我已经让人给小浩他爸打电话,让他回来接小浩,你就不要管我们了,好好过好你的日子就行。”   裴樱不说话,却早已泪流满面,只得借口去喂猪,闪身去了后院。   第二天裴樱找来邻村屠夫,将猪宰了,卸了门板,用三轮车拉到镇上,临时用门板条凳搭建了个案台,开始卖猪肉。   一个女人从案台前路过,走出去好远又回头过来看看裴樱:“小姐,外科同事说你那个朋友感染了,高烧很严重,也没有人照顾,你要不要去看看他?”   裴樱在水头镇哪有朋友,一时反应不过来:“我哪个朋友啊?”   “就那个男的,长得很高,挺帅的,手上打着石膏的。”   裴樱马上明白是谁了:“他还没好么?”   那女人看一眼她那处变不惊的脸,到底没忍住:“你有空去看看他吧,一个人发着烧,没人照顾,也没朋友,挺可怜的。”   “好的,谢谢你!”   裴樱收摊完毕,踌躇好久,到底还是买了点水果拎了个饭盒寻过去。   护士告诉裴樱,苏正则已经单独搬到了三楼的单人病房,裴樱依言上楼。   医院三楼楼梯间走廊窗户前站着一对男女,看穿着打扮都是城里来的,男人十分温柔:“洁瑜,他是脑子糊涂了犯浑,苏老爷子都被他气得心脏病发进了医院,你别跟他一般见识。”   这男人声音十分耳熟,只是此时他背对着裴樱,她一时没认出来。不过,她也懒得计较,想着快点把东西送给苏正则,还要赶着回家。找到苏正则病房,正要敲门,门却从里面开了,一个男人从里面走出来,上下打量了她几眼,警戒地问:“你是?”   这人裴樱认识,是镇上的干部,还到家里来过几次,裴樱有些尴尬,也不知道如何介绍自己:“我姓苏,是苏……苏董的朋友,是上牛村的。以前苏董在上牛村出车祸,就住在我舅舅家。舅舅听说苏董发烧了,特意嘱咐我过来看看。”   “裴小姐,真不好意思了,苏董吩咐过,不能让外人随便进来。”   裴樱并不在意:“没关系,我就是买了点水果还带了个盒饭,你帮我拿进去吧。”她本也不想多留。   “裴小姐真是有心,我替苏总多谢你了。”   话未完,里面突然传来苏正则怒喝的声音:“谁啊,不是跟你说了,不许任何人进来?” 他火气太大,说话太用力,说完就连声咳嗽起来。   ☆、第12章   咳嗽未完,他已经挪到门口,冷眼睨她:“你来干什么?你不是不愿意来这里吗?怎么又来了?”   他一脸铁青,怒火来得莫名其妙,裴樱没想到他这么不领情,她也有些没好气。   干事解释道:“裴小姐也是关心你,还给你送了饭过来。”   裴樱懒得跟他争辩:“那你先好好休息,我就不打扰了。”   巡查的护士刚好上楼,见苏正则在门口站着,责备道:“怎么又下床了,伤口发炎感染,应该尽量减少活动,赶紧上床躺着。”   安顿好苏正则,护士又指责裴樱:“他感染很严重,已经烧了两天了,都说了,要多休息,少活动,你们这些做家属的怎么也不照看着点儿?”   护士昨日见过裴樱和苏正则,早已把她当成苏正则的家属,好一顿数落。裴樱倒也不解释,   闷声不响地承受下来,待护士走后,裴樱把东西放下,对苏正则说:“那你先好好休息,我走了。”   苏正则面上讪讪的,像是有些不好意思,却无论如何拉不下脸来道歉。   裴樱刚走到楼下,一个男人从后面追上来:“裴小姐,裴小姐,等一等。”   裴樱回头,那男人走过来:“裴小姐,我是陈巍啊,不知道你还记不得记得,上次我帮正则送东西,在你家见过你。”   裴樱猛然想起来,方才在楼梯间说话的男人不就是陈巍:“哦,是你啊,我记得你,有什么事吗?”   “刚才……我都听说了,真是不好意思了,他就是脾气不太好,我替他向您道歉。”   “没关系。”   “唉,他这人就是这样,在外人面前逞强惯了,发了两天烧,脑子糊涂了,不管怎么样,今天晚上的事,希望你能原谅。”   “没事,我不介意。”   “你今天晚上有空吗?”   “你有什么事吗?”   “是这样,我想拜托你一件事,我今天晚上要送洁——”他说着停顿了一下,接着又道:“我要送一个朋友回省城,估计晚上赶不回来了,正则发着高烧,我放心不下,想请你帮我照应一下。   裴樱疑惑:“他病房里不是有个人照顾吗?”   “嗳,那人是水头镇的干部,正则心高气傲,受伤的时候不愿意让陌生看到,所以把人家赶走了。”   裴樱面有难色,倒不是怕苏正则龟毛,而是介意顾怀恩现在就在这里工作。   陈巍恳请道:“我今天晚上抓紧时间送完朋友,明天一大早就来。”   陈巍说得陈恳,苏正则又是因为自己才感染的,于情于理,裴樱也只好答应下来。   她去街上跟陈大叔说一声,请他帮忙把案板工具带回村,又借陈巍手机给二胖家的商店打了个电话,叮嘱小浩带爷爷去王万才家吃饭,这才回了苏正则病房。   陈巍走后,那干部也不在,病房里冷冷清清。   苏正则睡着了,坚毅的眉紧蹙着,睫毛却长得让人感觉有些孩子气。   她在病房里略坐一会,又去楼下小店吃了碗米粉,回到病房,左右无聊,加上杀猪卖肉忙活一天也确实累了,便趴在病床边的书桌上假寐。   不一会儿苏正则呼吸急促把裴樱惊醒过来,裴樱见他面色泛红,不放心地去摸了一下他的头,烫得吓人,她忙去叫护士。   医生和护士进来看了看,给苏正则加了点药,又走了。   苏正则只安静了一会儿,便又开始呼吸紊乱,不安翻滚挣扎起来,裴樱怕他扯到针头忙按住他,见他身上越发滚烫,裴樱又急急忙忙跑去医生值班室。   半夜三更,值班室内医生护士都在场,顾怀恩低垂着头坐在窗户边,裴樱心里哀叹一声,苏正则真是个扫把星。   那先前查看过苏正则的护士认得裴樱:“你怎么又来了?”   “他好像烧得更严重了,现在满床打滚。”   护士仿佛早有预料:“没事,抗生素也已经给他用了,再说,刚打上的针,退烧也要点时间啊,你别担心,估计这两瓶药下去你男朋友就会好转的。你注意按住他,别让他跑了针,也不能牵扯到伤口。”   裴樱想说苏正则不是自己男朋友,可千头万绪,亦不知道从何说起。   那护士忽然想起什么问一旁的顾怀恩:“顾医生,苏正则是不是苏老的孙子,上次就是为了他把你叫到这里来复查的那个?”   顾怀恩没接话,倒是一旁的护士不满道:“可不是。养尊处优的大少爷,真不知道为什么要跑到这里来自讨苦吃。他家里今天派了人来接他,他不肯回去,还把人骂走了。听说那女的还是他爷爷给他定的未婚妻,长得挺漂亮的,千里迢迢从省城开车来接他,差点把人给骂哭了。”   如果白天那位是苏正则的未婚妻,那眼前这位美貌女子的来历便变得耐人寻味起来。毕竟前两天苏正则半夜三更把她送来,浑身湿透了,为了眼前的美貌女子伤口进了水,如今感染发烧,这女孩又来陪床,省城未婚妻千里迢迢被骂跑……   值班护士长夜无聊,不由开始展开丰富联想,富家少爷,美貌女子,未婚妻……罗曼蒂克故事的轮廓渐渐被勾勒出来。   马上有护士被自己的联想感动,见裴樱对苏正则如此关心,便道:“退烧没那么快,病人实在难受的话,你可以试着用温水加酒精帮他擦身体。对了,擦裸露的部分,手臂啊,额头就行,记得伤口千万不要进水。洗手间里有盆和毛巾,酒精你跟我来拿吧。”   裴樱跟护士拿了酒精,兑了水,耐心地给苏正则擦着手臂,额头。苏正则终于好过了些,迷迷糊糊中觉得那双手似曾相识,他有些难过,又有些委屈,撒娇一样抓着裴樱的手低低地说了句:“爷爷,我难受。”   裴樱一惊,有些尴尬地想抽回手来,苏正则却抓着不肯放,反抓得更紧了,哽咽地说:“爷爷,对不起。”   苏正则神鬼不吝,却也听镇长说过他父母死得早,从小由爷爷养大,陈巍说他与老头子闹矛盾,要断绝祖孙关系,想必心里其实也十分难过。裴樱想到这里,她有些惆怅,虽然自己也说不上来这股情绪到底从何而来,手上的动作越发温柔起来。   一个多小时后,护士过来帮苏正则换药,他体温终于降下来,护士见裴樱还没走:“他体温已经降下来了,你要不要去值班室的沙发上睡一会儿?”   裴樱说:“不用了,我再呆一会儿就走了。”   护士于是也不管她了,裴樱原本打算再呆一会就走,谁知竟迷迷糊糊趴在苏正则病床边睡着了。   不久后护士过来帮苏正则拔针,他微微一动,醒了,护士忙对他做了个禁声的动作,轻声说:“你女朋友睡着了。”   苏正则起身,裴樱趴在床前的书桌上,桌底下搁了盆水,水里漂着一块毛巾。他想起方才做过的梦,忽然有些迷糊,裴樱怎么在这里。   护士说:“你刚才发高烧,她为了给你降温,用水帮你擦身子,来来回回的,累了半个晚上,劝她去值班室睡她也不肯,刚刚终于睡着了。”   护士走后,苏正则再也睡不着了。   裴樱趴在书桌上,头整个埋进臂弯,纤薄的肩膀耸立着。   苏正则心就这么莫名地软了一下,忽然想抽烟,可是身上没有烟,他只好忍着。这个好忍,另一个就不好忍了,他蹑手蹑脚打算起来,小心翼翼地掀开被子,见没吵醒她,站起来便要走,不防一脚踢到床沿,大腿被震得像重新撕裂开来一般,痛得他背都弓起来了,费了好大劲儿才“咝”的一声吞下那口恶气。仿佛心有感应般,一回头,裴樱瞪着大大的眸子看着他。   苏正则怔了怔,别扭地移开眼睛。裴樱没说话,却明白他想干什么,于是上前扶着他,一直将他扶到洗手间门口,也不敢走远了,随时关注着洗手间的动静。   苏正则竭力想隐藏小便的声音,但是他行动不便,又憋了那许久,是以声响格外大,在这样寂静的晚上也格外叫人尴尬。完事后他在里面磨蹭了半天,居然有些不好意思。   裴樱原本在外面客厅,等了等,没听见声音,还怕他又出了什么事,于是过来敲敲门:“你好了么?”   苏正则终于别扭着把门打开了,这个人,平时死皮赖脸从来不知羞耻为何物,没想到今天却不好意思起来,他这样,裴樱也就忸怩起来,扶着他躺到床上去,转身便告辞了。   苏正则瞪着天花板,半天缓不过来,都没注意裴樱是大半夜地回村上。   苏正则心内纳罕,按照裴樱那种记仇的性子,他那样骂她,她应该打死不会再来看他一眼,更何况这里还有她不想见到的顾怀恩。没想到她不仅来了,还守了半夜,为他擦身降温,累得在他床前睡着了。   裴樱连夜赶回家,到家后天刚蒙蒙亮,她顾不上歇息,又找人把家里第二头猪宰了,拉到镇上,卖完猪肉后拎着保温壶来了镇卫生所。   苏正则的病房门掩着,只听见苏正则在门内气急败坏:“我跟你说,我不会回去的。”   “你伤口感染,这里条件差,老爷子也是担心你。”   “不是跟你说了,我和他的事你就别管了。”苏正则仍旧是这一句。   “这么多年,老江湖对你怎么样,你心里最清楚。有什么事不能坐下来好好谈,你又何苦非要闹成这样……”   “我和他的事,不是你们管得了的。你回去吧,不要劝我了,我就算是感染死了,也是咎由自取,与人无尤!”   这时病房门一开,苏正则突然拄着拐杖冲出来,大约是没想到有人,不妨一头撞在裴樱身上,定睛一看是她,他眼神闪了闪,没说话,越过她又往天台走去。   苏正则脚上有伤,走得并不快。裴樱想了想,才慢慢跟上去。一路上二人都没说话,楼梯间只有苏正则的拐杖笃——笃——笃在响着,裴樱也不知道自己是否应该上前帮忙。   一路艰辛地爬上天台,苏正则累得咳嗽起来,他扶着栏杆弓起身子,大概是伤口又被牵扯到。   裴樱终于走上前:“你没事吧?”   “死不了。”苏正则没好气地说。   裴樱拎着保温壶向他示意:“我炖了一些骨头汤,医生说你需要多补钙,这样才能尽快修复伤口,你等会记得喝。”   苏正则斜睨她:“刚才你都听见了?”   听墙角被发现,毕竟理亏,裴樱做小低伏:“嗯,我……我……刚才我不是故意的,对不起。”   苏正则一瘸一拐走到天台栏杆前,凭栏眺望着远处的青山河流。   裴樱尴尬地被晾在一旁,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苏正则顿了顿,靠着栏杆,低头瞧着楼下大街上来来往往的人群,低声道:“你在牢里呆了十年,觉得苦吗?”   裴樱愣了一下,有些黯然。   “我知道你肯定心里也很苦的,十七八岁,花一般的年纪,在里面生生将自己最美好的年华熬过去了,你不说,我知道。”   等了半天,不见她言语,苏正则转过身定睛端详她的脸:“如果有人让你坐了十年牢,你会原谅他们吗?”   裴樱心里一顿,突然想起姑姑,想起心雨,那些久远的往事袭上心头,瞬间脸色变得惨白。   苏正则以为失言,自顾自解释:“我虽然没坐十年牢,可现在我跟你,其实也差不多。”   “如果你最亲的人,疼你,护你,跟你亲亲热热过了几十年日子,到最后你才发现他害得你家破人亡,你会原谅他吗?”   苏正则难得有如此真情流露的时候,裴樱道:“是你爷爷吗?”   苏正则点点头。   裴樱试探着:“所以你不愿意回去见他?”   苏正则再点点头。   裴樱无意探听旁人隐私,这敏感的话题,裴樱不想再深入下去,尴尬地沉默着。   苏正则却突然转头问她:“那你呢,你为什么不愿意见顾怀恩?”   ☆、第13章 给你说一门亲   第二天,上牛村张家。   裴樱想起这几日忙得还没还陈建州的钱,打发小浩去镇上还钱,顺便捎上苏正则的衣服,再让他把落在病房的保温杯带回来。   送走小浩,裴樱担着水桶去井边,乡人勤快,一大早井边来了不少洗衣挑水的,眼尖的女人看见了裴樱:“哟,裴姑娘真是勤快,一刻也不肯歇。”   提到裴樱,村里人不免想到她家另一个苦命的人,不由有人长叹:“张医师这一辈子吃了苦啊!”   张医师的病已经在村里传得沸沸扬扬,大家也不避讳裴樱,缅怀起张医师的历史来:“我还记得,张医师父母也死得早,是他把妹妹一手拉扯大的。那时候为了挣工分,他每天都要出工,怕妹妹乱跑掉进水里,十来岁的孩子就经常把妹妹绑在背上干活。唉,可惜,妹妹年纪那么年轻居然被车撞死了。”一个人说道。   另一人也赞同:“是啊,张医师这一辈子,舍不得吃,舍不得穿,什么东西都要留着给妹妹老婆孩子,辛苦了一辈子。可没想到妹妹车祸过世,老婆也去得早,媳妇跟人跑了后,儿子不务正业,辛苦一世,到老来反还要养孙子,现在又得了这病……唉!”   这话裴樱一听就要掉泪,打了水,就往家赶。   裴樱没做惯农活,每次挑水到竹林边都要歇一肩,歇够了正要起身,有人在身后赶上来:“裴姑娘,你等一下。”   朝她走过来的正是方才井边同她打招呼的女人,这女人裴樱认识,是水头镇专职说媒的,叫申华梅,附近十里八乡地走得很勤。她刚到上牛村的时候张医师还特意托她为自己保媒,后来听人说因为自己坐过牢,这人就再没来过。   申华梅赶上来:“裴姑娘,刚才人太多,有些话我不太好说。”   裴樱只好站住,倒不知她有什么事情找她:“你有什么话要跟我说?”   申华梅眉花眼笑:“我是专程来给你道喜来的。”   “道喜?道什么喜?”   申华梅打着哈哈道:“张医师不是托我给你保媒吗,这不,我有信了就立刻来回你。那可是我特意帮你去寻的人家,我们水头镇头一个万元户,现如今可是我们水头镇的首富啊。男方今年三十岁,还没娶亲,跟你正好相配。也不怕你笑话,男方还看过你的照片,一眼就相上你了,那照片也是我找人偷偷拍的,没敢惊动你,所以你不知道。他家里可是不简单,生意市里省里到处都是,家里房子车子好几套,拢共就这么一个儿子,你要是过去了,保证享不完的福。”   裴樱瞧她。   申华梅又讪笑着说:“男方什么都好,就有一点小毛病,腿脚不是太利索,不太能走路,但也没太大影响,出出入入人家家里都是电梯车子,方便得很。”   这时,不知王万才从哪儿冒了出来,申华梅一向爱搬弄是非,在水头镇名声不太好,王万才虽只听了后半句,仍对她防备甚深:“腿脚不利索,到底是怎么个不利索法,你给裴姑娘仔细说说。”   申华梅见是王万才,有些悻悻地:“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小时候得了小儿麻痹症,腿脚落下点毛病。”   王万才立刻会意过来她说的是谁:“我说,申华梅,你这不是坑人家大姑娘么?”   王万才在上牛村几十年,申华梅不敢耍花招,说了实话脸上又挂不住,尴尬地笑了几句:“可不能这么说。人家虽然小儿麻痹症,可是其他方面还是正常的呀,再说家里又有钱,裴姑娘要是嫁过去了,保证享不完的清福,那可真是我们上牛村再好的人家都比不上。而且,张医师不是正好生病了吗,人家说了,张医师的病他们包给治,小外甥将来一路送到大学毕业,这多美的一桩……”   王万才冷笑道:“申华梅,做这样缺德的事,你也不怕遭报应。老天保佑你这话别让张医师听见。”   申华梅眉眼一皱:“张医师生了大病,没有钱治,我这也是为他着想啊。再说,裴姑娘虽然模样生得是好,可是坐过十年牢,连陈老师都不敢要了……”申华梅横行水头镇,处于八卦是非的中心,裴樱和陈建州那点事她早就已经听说了,这时嘴上跑得快,一时刹不住,说到一半才意识到不对,尴尬地转头去看裴樱。   王万才懒得跟她啰嗦,催着裴樱挑水走人:“裴姑娘,别听这烂嘴烂舌头的话,这种缺德事也只有她做得出来。”   申华梅看着他们远去的背影,气得嘴歪眼斜,破口大骂:“又不是你家闺女,你着什么急。呸!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裴樱对申华梅原也没好感,才走了一段,只听见她在后头大喊:“裴姑娘啊,我知道你是明事理的人,你要是想通了,就来池塘边陈大娘家,我和她是表亲,你跟她说一声我就知道了。”   王万才拉着裴樱继续往前,快到张家屋前,王万才停住了:“裴姑娘有件事我想跟你说。”   “王叔,您有什么事?”   “唉,裴姑娘,这事儿你可千万别跟你舅舅说。”   “好,你说吧。”   “今天早晨,陈大叔的儿子打电话回来说,你表哥好赌,被工地开除了。后来去他就去了河南人的工地,因为偷工地的材料,被包工头打了个半死,腿都给打折了,再后来就不知去了哪里。”   表哥从小不爱学习,皮是皮了点,却没想到现在会变成这样。   村长感叹道:“那小子虽然不安分,头些年,在外面打工倒也还知点分寸,不会乱来。都是他那个媳妇,他媳妇跟人跑了后,他就没心思了。染上了赌瘾,赚的那点钱全搭进去了,唉!”   “我知道了,您也暂时先别告诉我舅舅。”   村长点点头。   道别后,裴樱挑着水桶仍往家走去,王万才望着她的背影叹了一口气。   乡下地方教育落后,年轻人到大城市失足下狱、横死他乡频频发生。只可惜张家一家老的老,小的小,还剩一个,却又坐过十年牢。   裴樱回到家,药房内坐满了人,原来是临近几个村子得知张医师生病,都陆陆续续带了各类补品前来探视加还债。   这一整天家里都人来人往不断。   下午等小浩放学回来,保温杯虽然带回来了,那袋苏正则的衣服也被他带了回来。   小浩跟裴樱汇报:“放学我去卫生所拿保温杯,护士说苏叔叔已经回省里了。”   裴樱想起苏正则那天在天台跟她说的那番话,默默叹息一句,便继续去忙了。   小浩小孩心性,听见稀罕的事情忍不住同人分享:“姑姑,你知道苏叔叔今天是怎么回省城的吗?”   裴樱还真仔细想了想,毕竟骨肉情深,苏正则虽然心里恨自己爷爷,说不定后来想通了呢。   小浩料定裴樱肯定猜不中,有心卖弄:“苏叔叔是被他未婚妻绑回去的,医院的护士们今天都在笑他,他本来不肯回去,一个女人带了好多保镖把他绑上车,他受伤动不了就在车里面大喊大叫有人‘强抢民男’了,一整条街都出来看热闹了,警察去问,才知道那个女人是他未婚妻,要把他带回省城住院,把卫生所的人都笑死了。”   不知怎地,裴樱面前浮现起苏正则被制住的样子,不由自主莞尔笑起来,心里默默认同:这个未婚妻确实比较适合苏正则。   小浩做完作业也不出去玩,守在爷爷身边。张医师仍是那样,吃点东西就吐,症状越来越明显,他自己倒平静。原本这在乡下也没有什么好稀奇的,没有钱,年纪大了,生病治不起,只能听天由命的人多得很。   晚上裴樱梦见自己蹲在河边,望着河水发呆。眼前突然出现一个人,他哀怜地看着她这一身的疲惫与艰辛:“你怎么了?”   才这一句话,她就崩溃了,哭湿了整个枕头,可醒来周围依旧只有坚硬冰冷的墙壁,破败的家具以及从窗口照进来那冰凉的月光。   她摸着自己的泪痕,对着黑暗的墙壁怔怔地发了一会儿呆。这样的夜晚,清冷,孤寂,因为梦见顾怀恩心里莫名有些软弱,继而又有些哀伤。   黑暗中隐隐听见啜泣的声音,她没开灯,借着月亮那虚弱的光摸下去,竟然是小浩在哭。   她蹑手蹑脚走到小浩床边,摸了摸他的头发,轻柔地问:“小浩,你怎么了?”   小浩回过头来,黑暗中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里濡满泪水,浸在泪水中的眼珠竟然隐隐发蓝,一片哀伤:“姑姑,爷爷会不会死?”   裴樱背着月光,脸隐没在自己的阴影里,小浩看不见她的表情。   他睁大眼睛瞪着面前这个黑色影子,有点敏感,有点惶恐:“二胖跟我说了,他说爷爷得了尿毒症,吃了吐是因为肾不好了,不能排毒,血液里的氮含量过高,刺激得想吐;爷爷吃的东西都吐了,所以身体虚,经常晕倒。二胖说,他外婆村里就有得尿毒症死的,死之前跟爷爷一模一样。”   她很想告诉小浩,哄哄他,爷爷不会死,可是她却害怕得什么都说不出来。   小浩仰着头,怔怔地对着黑暗的虚空:“要是爷爷死了,我也不想活了。”他语气平静得恍惚。   裴樱又诧异又难过,转脸去看他时候,小浩眼里有哀伤,更多的却是坦然和决心。这么小的孩子,可能都不懂什么叫不想活了,可是她却明白这种感觉,她没有父母,这个世界上大概只有舅舅会无条件疼她,保护她,可是现在他却因为没钱治疗只能赴死,这么大的委屈,她怎么会忍心让他一个人去承受?   那些在姑姑家的岁月,心雨和姑父的冷眼,怀恩那暧昧不明的态度,姑姑两败俱伤的挣扎,她很想抛弃一切回到舅舅身边来,想寻求他的保护,他的疼爱,但是山长水远,舅舅不去看她,她也回不来。   而今她终于回来了,过了这么多年,费了那许多力气,她不能失去这唯一的依靠,她难过又坚定地呵斥:“胡说。爷爷不会死的。”   “表姑,爷爷好可怜,要是他死了,我也不想活了,我要陪着他。”   她颤着声音去摸小浩的头:“小浩乖,听话,不要哭了。爷爷会好的。”话未完,早已泪流满面。   小浩流着泪,抽噎着:“姑姑,我们能不能问那个苏叔叔借点钱?”   苏正则,无亲无故地,她怎么好向他开口呢?   不过也不是完全没可能,他不是说要让她做他的情人吗,还说要给小浩上学。   裴樱立刻被自己这念头骇了一跳,难道自己竟真的想去做情人么?她马上否决:“我们不能去借,那么大一笔钱,我们还不起。你不要想太多了,姑姑会想办法的,爷爷会好的。明天还要上学,你睡觉吧。”   把小浩哄睡后,屋外下起大雨来,她暂时没了睡意。披衣坐在阁楼上,透过老虎窗,怔怔地漆黑的雨幕。   八岁之前爸爸妈妈在医院上班,工作实在太忙,根本顾不上她,她在舅舅家住的时间不算少。   舅舅这辈子不容易,幼年丧失双亲,独力抚养妹妹,可是中年又丧妻,丧妹,到老来媳妇跟人跑了,儿子染上毒瘾,他拖着病体还要看顾年幼的孙子。别人都觉得他吃了很多苦,可是他自己习惯了,反而不觉得。   他一生中没有什么大成就,没赚来什么财富和名誉,村里嚣张霸道些的甚至还要欺负他,他隐忍承受,含辛茹苦,像只倔强的耕牛。他这辈子唯一的成就也许就是,无父无母,却养大了襁褓中的妹妹,现在他年纪大了,病成这样,自己都活不下去,却还打算把孙子养大。   这个人,拥有如此强大的生命力,所以裴樱只要一想到他,就觉得日子还是能过下去的。   裴樱在狱里熬了十年,脑海中唯一向往的只有小时候在上牛村的童年生活,她想要回到舅舅身边。   她想回到上牛村,这里每一条路,每一座山,每一条河,每一座桥都有她过去的快乐。可是回到这里,新修的房子和马路占了不少农田,河道变窄变浅,什么都还在,什么都已变了。这里唯剩一个会把她当成小孩来疼爱保护的舅舅,他虽然年事已高,可对她的爱护却从未改变。哪怕他一无所有,只要他在,就让人觉得安全,只要看到他,她心里便有了依靠。   雨越下越大,她一个人在黑暗中咬着手背跟自己发狠,她不能失去这世界上唯一疼爱她的人,她拥有的也只有舅舅一个人而已。   裴樱找出自己在监狱的积蓄,加上这几日卖猪肉鸡鸭的几千块,连同乡邻们偿还的债务,数了数也有一大笔钱。   ☆、第14章 你别嫁给那个男人   第二天她把小浩托付给王万才家,坐着三轮车带着舅舅去了市医院。   裴樱天没亮就出发,可到了市医院加上挂号等号打仗一般,等做完四五个小时的透析也只来得及赶最后一班汽车回水头镇。   从市里到镇上要坐两个小时汽车,都是盘山公路,医生不建议病人太过劳累。可是目前医院病房紧张,就算有钱,也只能在走廊外加床,更何况住院费那么高昂。裴樱家里一摊事,舅舅一个人住院市里又没什么亲戚可以托付,钱又不够,她只能带张医师坐车回镇上。   好在乡亲们淳朴,那么晚到镇上,陈大叔还开着三轮车来接。   裴樱按照医生建议,带着张医师去市医院交了一个月的透析费,手里那点积蓄很快见了底。   陈建州母亲说得对,这就是个无底洞。   这天,裴樱跟着申华梅去市里,回来天又黑了。   她出门前曾把小浩和张医师托付给了王万才家,却又担心小浩不愿意去王万才家吃饭,又自己将就对付了事。一到家就往灶房走,灶上锅里果然黑乎乎的,饭没熟已焦了,舅舅和小浩也不见。裴樱猜两人大概还没吃饭,不由眼睛一酸,把烧糊的锅巴倒出来,架上水生了火,一边烧火,一边洗锅,烟子熏得眼睛生疼。   突然背后传来低沉的男声:“你舅舅得了尿毒症?”   裴樱心一跳,回过头来,见顾怀恩站在门口,目光晦暗不明。   裴樱又累又乏,已经没有力气武装自己,顾怀恩头一低,走了进来。   裴樱瞬间紧张起来,顾怀恩身材高大,灶房再进来一个人,顿时就显得有些拥挤与压迫,他站在这里,裴樱只觉得呼吸都困难,索性就背对着他,轻声“嗯”了句。   “为什么不告诉我?”   裴樱低着头,眼泪往上涌,她只得拼命忍住。他站在门口,那样高大,肩膀那样坚实,让人不由自主想要依靠,可是她不能,她声音有些不稳:“告诉你,做什么?”   说完又责怪自己,明明已经练习了几千遍,为什么自己却连他一句话都受不住呢?   “你和你舅舅的事,我都知道了。”   裴樱没回答,不知道他指的是什么,也不知道他到底知道了多少。   “治病要多少钱?”   “……”   “我这里有二十万,是我这几年的存款。你要是还是不肯原谅我,就算我借给你的,不算你利息,慢慢还就是了”   昏暗的灯泡映在他眼里像是墨玉一般闪着光,千言万语在光里流转。   裴樱垂下头,用钢丝球擦拭着锅沿的油渍铁锈,她听见自己低低地说:“不用了。”   “我只是,只是想帮帮你。”   “谢谢,我说过了,不用了。”裴樱的声音又恢复平静。   身后好一阵没出声,若不是没听见他的脚步声,裴樱几乎要以为他已经走了,他不做声,她便使劲一遍一遍擦拭着锅沿的油污铁锈,等着他离开。   舅舅节俭,买的都是廉价的生铁锅,做了菜如果不马上洗,锅沿就会凝结油渍烟尘起锈,非常难洗。裴樱直把那锅擦得糙糙地响,一阵沉默过后,他的声音才重又响起来:“你不要嫁给那个男人。”   他的声音低得就像叹息,叹得裴樱心旌动摇,但她依然努力装作没听见,越发用力用钢丝球去挫那口铁锅。   “阿樱,我是真心想帮你,你听我一句,别这么不珍惜自己。”   她已经很努力了,但是这个时候她是听不得软话的,拼命压抑的委屈一旦得到关心,迅速苏醒,如开闸的洪水,她怎么也关不住,眼泪便如断了线的珠子扑簌簌往下落,她怕被顾怀恩看见,把头低得不能再低,忍了又忍,才把声音勉强稳住了:“你不用管我。”   “信封里有张卡,密码是你的生日,卡里有二十万,给你舅舅治病,要是不够就告诉我,我再往里面存,你先拿着。”说着要把一个信封给她。   裴樱身子一扭,避开他的手:“我不要。这是我自己的事,我知道怎么做。”   “别说气话,这些钱对我来说也算不了什么,你就拿着吧。”   “说了我不要。”一瞬间她又变回了当日石山上那个冷若冰霜,拒人千里的裴樱。   顾怀恩不与她争论,拉过她的手臂,把信封往她手里塞,他的手温暖有力,裴樱挣不脱,正着急,顾怀恩用力握了握,无奈道:“听话!”   裴樱微微一滞,终于没再挣扎。   顾怀恩犹豫了一下,又道:“里头还有苏正则的联系方式,他……他走得太急,来不及给你,托我转交给你。”   突然,裴樱那双手像被烙铁烫了一样缩回去,信封瞬间飘落在地。   顾怀恩沉默地低着头,灯罩的影子下虚恍的光芒泻下,将他映照得如同一尊忧伤的雕塑。   裴樱心里狠狠一疼,第一个念头竟然就是想解释。可是她有什么好解释的,苏正则说他的那位女朋友是省医院长的女儿,护士说他们快了,快了的意思应该就是快结婚了吧。他向来讨女人喜欢,冷静自持,聪明果断,选了那个文医生,前途肯定不会太差。   而且即便没有别人,自己和他难道还能回得去么?   顾怀恩走的时候,裴樱爬上阁楼,透过老虎窗往外面望去,底下黑黢黢的,什么也看不见。   不久小浩从王万才家回来,给裴樱带了一份饭菜。   趁裴樱在灶房吃饭的空档,小浩偷偷拾起门前的信封,拆开看了看,又原封不动地将信封归还原位。   睡觉前小浩悄悄溜到二胖家,用积攒了许久的零花钱打了一个电话,号码便是他从信封中看来的。   不一会儿电话通了,那头传来苏正则的声音:“喂……”   拨号时鼓起的勇气此时忽如泄气的皮球,小浩突然不知道从何说起。   苏正则认识那电话区号,试探着问:“是裴樱吗?”   小浩嗫嚅着:“苏叔叔,是我,我是张长浩。”   “张长浩是谁?”苏正则没听过小浩的大名,一时反应不过来。   “我是小浩。”   “哦哦,小浩啊。”   “苏叔叔,我爷爷要死了。”小浩一边说,眼泪一边刷刷地流。   “怎么了,别哭啊,告诉我发生什么事了?”   “苏叔叔,我爷爷得了尿毒症,他们说如果不换肾会死的。”   “傻瓜,别哭了,不会的。”   “苏叔叔,你能不能借钱给我爷爷看病,等我长大了一定还给你。”   “你表姑呢?”   “姑姑不让跟你借钱,她说我们还不起。苏叔叔你是个好人,你能不能把钱借给我,等我长大了一定会还给你的。”   “好了,好了,别哭了。”   “二胖还说,我家没钱,姑姑要嫁给那个瘸子。”   “什么瘸子,你让你姑姑来接电话。”   裴樱自然是接不了电话的,小浩甚至不敢让姑姑知道他打了这个电话。   裴樱的婚事是整个上牛村的秘密,若不是二胖偷听到父母的谈话泄露了天机,小浩根本无从得知。婚事裴樱是瞒着张医师进行的,村里王万才、二胖家、大宇、陈大叔、基本上和裴樱有过一面之缘的都来劝过她。可是前途与生死相较,似乎不具备说服力,念在裴樱一片孝心,上牛村知情人都默默瞒着张医师。便是此刻,小浩也不敢把真相告诉爷爷,虽然他也很喜欢表姑,但是当天平上一端摆着的是和自己相依为命十多年的爷爷,另一端是这个才到家二个多月的苦命表姑,他便没有了选择的权力。   小浩挂断电话后,苏正则又在家里大喊大叫骂了苏同海一通,可惜起不到什么作用。   苏正则上次雨中救裴樱,伤口进了水,感染很严重。被王洁瑜绑回省城后,医生诊断要尽量减少活动量,苏正则自然不肯合作要回上牛村,王洁瑜于是又叫人把他绑了。   苏正则知道王洁瑜根本想不出这样的办法来,肯定是苏同海,可苏同海对他避不见面。   他气得把活动范围内的除了手机所见到的东西都砸了个精光,家中保姆阿姨怕被连累,都是有多远躲多远,只有王洁瑜敢偶尔来露个面。   所以苏正则闲来无事就躺在床上叫骂王洁瑜:“王洁瑜,你太不要脸了。你以为你绑着我我就会跟你结婚吗?你做梦!天底下的女人都死绝了我也不会跟你结婚。”   “王洁瑜,你搞什么鬼,你就那么怕自己嫁不出去吗?见过强抢女人的,就没见过强抢男人的,我不会从了你的!”   王洁瑜有时听见了偶尔回他几句:“你少往脸上贴金,我嫁不嫁,你娶不娶,都不是我们能做得了主的。你有本事去找你家老江湖理论。”   “什么我家的,我和姓苏的已经没有关系了。你们现在这样对我是非法拘禁,我要去报警。”   王洁瑜乐了:“去报警,好啊。昨天唐叔叔还和老爷子一起吃饭。你反正也有他电话号码,你打给他嘛,说什么就不用我教你了吧?”   “卑鄙,阴险,无耻,败类!”   “不敢当,你还是留着自己用吧。”王洁瑜冷笑一声。   硬的不行,苏正则只好来软的,等王洁瑜气消了,再来看他,他厚颜无耻道:“洁瑜,你放我出去吧。把我绑了这么多天,我的人都要废了,你不心疼啊。你不就是想和我订婚吗?我订!我们两个青梅竹马这么多年,你这么温柔贤惠,美丽与智慧并存,优雅与高贵同在,我其实喜欢你也好久了,你把我放了,万事好商量。”   王洁瑜嗤笑:“你是又想回那个上牛村吧!”   “什么上牛村,我这不是为了铅锌矿嘛,你家人一直都嫌弃我游手好闲,不务正业,觉得我配不上你。这次我就是为了争口气才去的那个破地方,你把我放了,我去干一番事业,回来也好有资本迎娶你。”   王洁瑜忍不住了:“为了铅锌矿?苏正则,我以前只知道你幼稚、品味差,可是我没想到你竟然蠢到这个地步。你去那里做什么别以为只有你自己知道,不过你浪费你自己的人生我管不着,但是请你不要来连累我。”   苏正则本来就不是真心服软,脾气不好,温言软语也只能忍耐到这里,又勃然大怒:“少他妈的废话,王洁瑜,你到底放不放人?”   “哼!”王洁瑜冷笑着,懒得理他。   “卑鄙,阴险,无耻,败类!嗷呜——”大概情绪太激动,扯到伤口,苏正则终于消停了。   ☆、第15章 这女人有故事   两周后,苏正则带了铅锌矿的几个股东在水头镇最好的酒楼春香园摆了一桌,宴请本镇政府干部们,以及曾为他复查过的省人民医院外科医生顾怀恩,美其名曰答谢。   春香园是水头镇政府招待上级以及各类“嘉宾”们的指定酒楼,原由政府食堂改建而成。说是最好的酒楼,其实只是将那食堂大厅重新装修粉刷,铺上瓷板,花高价买来几张胡桃色的中式餐桌,因不设包厢,便买了几扇镂空屏风将大厅隔开来。   上午苏正则带着几位股东去上牛村的铅锌矿查装模作样看了一番,那些股东们漫不经心得很。方上山就有人闹着要吃饭,还有人听说最近水头镇生态环境好了,山里有野狼、野猪出没,便望着大山深处的密林摩拳擦掌要去打猎。   这群人说得好听是股东,其实都是省城官员,占的都是干股,正儿八经出钱的没几个。要不是被苏正则抓过来应卯,估计根本懒得来这地方。   转完铅锌矿,无处可去,镇政府干部只好带着他们回了镇上,坐在春香园等待开饭。   官员们平日在省城过惯了声色犬马纸醉金迷的生活,对春香园没什么期待,心不在焉得很。于是干部们又在绞尽脑汁修改下午的行程。   不一会儿春香园大门口鱼贯进来一队人,有老有少,竟然还有个坐轮椅的。   一个股东被队伍中一位年轻女子吸引住了目光,等那女子在隔壁落座了,拍拍身边男人的肩膀:“高锦,嗳,嗳,那有美女。”   被称为高锦的男人,从方才一路下乡,见过的女人无不又黑又土。陪同的干部们都说,水头镇经济落后,附近村子里年轻漂亮的女孩都出去打工,只有过年才回来。   高锦不由耻笑那人的品味:“你爸说得对,你就是一移动的荷尔蒙,这种地方的女人你都看得上,口味真重。”   “不是,真是美女,不凌厉,也不浓腻,空谷幽兰啊,看起来不像是本地人啊?” 那人煞有介事地点评。   一个干部顺眼望过去:“那边是我们水头镇首富康东明,他儿子今天在这里相亲。”   众人放眼瞧去,那女子低垂着眼睑,瓜子脸,尖下巴,又密又长的睫毛下似含着一潭深水。   “哀伤中带点清丽,孤独中透着惊艳,气质清韵贞静,尤其那双眼睛特别好,这女人肯定有故事。”   大概是意识到有人打量,裴樱便也敏感地望过来。   高锦和旁边的那几个年轻股东自恃身份,忙收回目光,装模作样挺直了腰脊。裴樱却淡漠地一瞟,又转过头去,依旧紧锁着愁眉,抿着唇,神情居然还带着淡淡的倦怠,仿佛又沉浸到自己的心事里去了。   “喝!”一帮人衣着光鲜,车马喧嚣,出现在这穷乡僻壤,无不引人侧目,这大概是第一次受人冷落。   那发现裴樱的男人得意道:“怎么样,惊艳吧?”   苏正则冷哼一声:“惊艳么,我看也就一般么!”   高锦目不转睛地在苏正则脸上逡巡,仿佛想要找出什么蛛丝马迹,看了半晌,苏正则不悦:“你看什么?”   高锦哈哈大笑,暧昧地说:“怎么了,看上了?”   苏正则不屑地哼了句,掉过头去,仿佛避嫌一样,故意不再瞧着裴樱的方向。   高锦突然想起来:“那姑娘姑娘就是你们首富儿子的相亲对象啊?”   干部解释道:“对,那个女的是铅锌矿上牛村人。”   高锦凝神认真打量了半天,转头失望地说:“首富儿子不会就是那个坐轮椅的吧?”   康家席面,老的老,小的小,仅存适婚男人只有轮椅上的那位。   干部点头:“对,他就是康东明的儿子,小时候得了小儿麻痹症,下肢发育不完全,出入得坐轮椅。”   “长得还行,怎么会跟了个坐轮椅的?”高锦惋惜道。   “听说是姑娘家里老人得了病,没钱治病,男方家出钱给老人治病。”   “卖身救舅舅,大孝女啊!”   另有人突然笑嘻嘻问道:“下肢发育不完全,那,那啥功能正常不?”   高锦扑哧笑了,暧昧道:“这话得去问那姑娘。”   “说是有些影响,”那干部指指脑袋:“听说这里也有点问题。”   “啧啧,暴殄天物,可惜了了。”   苏正则拍拍他,奚落:“你脑子里就不能想点上档次的,在人民公仆面前注意点形象!”   “呸!你少给我装三贞九烈。”高锦突然想起什么,“听陈巍说你出车祸,骨折了,死活不肯回省城,硬是在那什么铅锌矿的村里住了半个月,这姑娘你不可能不认识。该不会是勾搭不上人家,恼羞成怒了吧?”   “得了吧,向来只有我看不上的女人。”   以苏正则的条件和手段来说,确实不可能勾搭不上,可是这伙人才不管,嘻嘻哈哈拿着苏正则开涮。   干部们陪着笑,苏正则没好气懒得理他们,回头一看,身边的顾怀恩低垂着睫毛,面色苍白。   隔壁的康家席面上,康奶奶,康家父母,康轶,康轶妹妹外甥济济一堂,裴樱这边就只有申华梅作陪。   康奶奶七十多,满头白发,目光犀利,康东明夫妇也是走南闯北,见惯世面的人,康轶妹妹和外甥都对这个即将成为兄嫂舅妈的女人充满好奇又带点戒备。   倒是康轶,因为先前已经见过面,脑子又有些不清楚,虽然坐在轮椅上,倒是看起来和和气气,是这桌最让裴樱省心的。   服务员端上茶水,申华梅一边帮大家斟茶倒水,一边报上裴樱的年龄,家中情况,权作介绍。   康家奶奶不在意这些,端着茶杯轻抿一口,目光如炬直扫裴樱:“听说你姑父在省城开建筑公司,还开了家建材批发店?”   “是的。”   康东明道:“现在省城房地产炒得火热,建筑公司和建材店,一年下来,不少赚吧?”   姑父李天祥原是包工头,因有生意眼光,拉起队伍成立了建筑公司,后又开了建材批发店,生意一直不错。   裴樱老实点头:“好像还可以。”   康家奶奶语调冷静,目光仿佛能将人看穿:“听说你从小在姑姑家长大,你姑父家家境不错,怎么你姑姑来接你,你不肯回去?”   生意人家极为精明,既然要出钱“换”个儿媳,怎会不把儿媳情况打听清楚便贸然出手。   裴樱瞬间语塞,不知该如何回答。   申华梅怕好事难成,忙着和稀泥:“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裴姑娘有裴姑娘的难处。”   康奶奶再度端起茶杯送到唇边,康东明夫妇也是各怀心事,申华梅的回答显然难以服众。   裴樱在斟酌怎样回答才能令康奶奶满意。   而康家那小外甥已经有些坐不住了,他向来是人群中瞩目的焦点,尤其是下乡来水头镇。习惯了众星拱月,那漂亮的阿姨竟然也不来恭维夸奖他几句,早就有点耐不住性子,眼珠滴溜溜转,嚷嚷道:“外公,我要上厕所。”   “好,外公带你去。”儿子残疾,这全须全尾的外甥历来便是康家的宝贝,康东明忙站起来。   一番折腾,裴樱忙借口也要上厕所,跟着康东明离席而去。   春香园只有一个厕所,虽然有两个隔间,但因为康东明带着外甥在里面,裴樱便站在门外等。   不一会儿康东明带着外甥出来,裴樱进去掩上门,站在厕所的镜子前给自己打气。   张医师一周要透析三次,从市里回镇上,车费、医药费、营养费,手中的钱如水一般花出去,她已经山穷水尽。连晚上做梦,都总是梦见凑不出钱给舅舅透析,每天都绷得紧紧的。有时候半夜三更梦见舅舅没了,醒来好久还分不清梦境与现实,深重的恐惧每天压得她要窒息。   要是连舅舅也没有了,她就真的没有来处没有去处,世界对她而言真的没什么意义了。   她咬着牙给自己鼓劲:一定不能退缩,熬过这一关,舅舅的医药费就有了着落。   可是,康奶奶的问题她应该怎么回答呢?   她心里百般为难,天花板上的灯却突然灭了,洗手间瞬时陷入黑暗,她刚一抬头,那灯又亮了。白炽灯照着门口始作俑者一口白牙,苏正则轻佻地吹了个口哨:“原来是你啊?”   裴樱早就瞧见他了,不光他,连同顾怀恩。顾怀恩无缘无故出现在这里,恐怕也与眼前这不怀好意的人脱不了干系。   裴樱没好气。   苏正则手上固定已被拆除,白衣黑裤,丰神隽秀,眼中闪耀着兴奋:“看什么,不认识了?”   与眼前之人纠缠向来占不到好处,裴樱掂量一番,懒得计较,净了手就要出去。   苏正则仿佛早已猜到她下一步动作,眼疾手快一闪身,门已经叫他给踢上。一边朝裴樱围拢过来:“给你留了号码,怎么不给我打电话?”   “你留了号码,我就一定要打么?”   “怎么了,又生气了?”   “我和你没什么好说的。”说着裴樱想去开门。   苏正则干脆将整个后背堵在门上,双手抱臂,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的脸:“哟,几天不见,竟然学会化妆了呀,看来我真是小看你了。”   裴樱因今天与康家人的会面,特意借了身衣服,申华梅还带她去镇上影楼化了个淡妆。乡下地方化妆技术好不到哪儿去,好在裴樱坚持淡妆,再加底子不错,薄施粉黛,倒也叫人眼前一亮。可惜裴樱从未化过妆,也不习惯这样隆重的打扮,本就心虚,被人道破有些恼羞成怒。   裴樱抓住门锁,粗鲁地想将苏正则掀开:“我化不化妆也不关你的事。”   苏正则故意用靠在门上的腰背不轻不重蹭压住裴樱的手,裴樱仿佛被火烫了,忙缩回去。   苏正得意地打量她的眉眼:“化了妆要去干什么呀,相亲?”   裴樱站在一边与他对峙:“不关你的事。”   苏正则戏谑道:“怎么不关我的事,你相亲也不告诉我一声,好让我来报个名。”   裴樱瞪着他,已经是听天由命,任由他奚落好放她离开。   “你不是不喜欢有钱的吗,水头镇首富,还是个残疾人,原来你喜欢这样的啊?其实你更应该找个老头,最好七老八十,等你嫁过去,娶了娇妻一开心,翘辫子了,你就可以继承万贯家财了。”   苏正则越说越没谱,裴樱气愤道:“你到底想干什么?”   苏正则面色一变:“我才要问你到底想干什么?不愿意给我做情人,就去找这么一个瘸子?你不是还有一个对你念念不忘的老情人吗?区区尿毒症而已,顾怀恩堂堂副主任医师,不会连这点钱都掏不起吧?”   说到顾怀恩,裴樱正有帐要算:“你们今天怎么会在这里,你到底有什么目的?”   “我能有什么目的?听说你要相亲,看对方四世同堂,来势汹汹,你这边人单势薄的,我这不是帮你找个帮手啊。对了,婚姻大事,怎么没看见你舅舅?”   裴樱瞬间紧张起来:“我的事,不用你管。”   “这么心虚做什么?难道,张医师根本不知道你今天在相亲?”   裴樱看着苏正则的脸,渐渐明白过来,原来他一早就知情,但这件事是裴樱的底线,她气得脸色发白,顾不得苏正则挡着,抓着门把手就要将他掀开。   苏正则怔了怔,她以前生起气来,表情生动,像六月爽脆刮拉的树叶,可是现在她已然是烧成了灰的树叶,架势像是随时准备和人拼命。   苏正则轻轻一揽,便将裴樱翻转抵在门上,他手撑墙壁将她困在怀里的角落,眼神带点审视,像看落入圈套的猎物,裴樱被他瞧得心慌,伸手去推他:“你干什么?”   苏正则看她脸色绯红,终于满意:“这么着急,是怕康轶看见,还是怕顾怀恩看见啊?”   裴樱不愿接他话题,使劲去推他:“你快放我出去。”   “你回答我的问题,我就放你出去。”   只有此时,裴樱才深刻体验到男女之间的体力差别,她推不开苏正则,这种暧昧的姿势,也不好乱作挣扎,她又慌又急:“喂,你再不放开我就喊人了!”   “这么怕我干什么,我又不会亲你!”   裴樱眉头一皱,恼火地说:“你不要再胡说八道!你再不放开我真喊人了。”   他认真而郑重地说:“你喊吧!必须喊!不喊不是人!”末了又补了一句:“孤男寡女,你想让人家以为我们俩在厕所里干了什么,你就喊吧。反正康家一家子,顾怀恩都在外面。”   裴樱气急,冲着苏正则横在肩上的胳膊一口咬下去,苏正则吃痛,终于叫着跳着退开去:“我靠,你属狗的啊?”   ☆、第16章 人家可是两家妇女   裴樱忙从门里钻出来,迎面却撞上一个年轻男人。   那男人上下打量裴樱一番,又对洗手间的苏正则暧昧地笑:“靠,你小子在里面倒腾些啥呢,公用场合,注意点影响。”   苏正则气定神闲地整理了衣服道:“别胡说,我们可什么都没干,人家可是良家妇女。”   裴樱低着头,红着脸,快步离开是非之地。   那人却在后面朝她大喊:“嗳,良家妇女,头发乱了。”   裴樱想死的心都有了,心慌意乱,跌跌撞撞朝前跑,不妨又一头撞在一个人身上,那人轻轻将她扶定,裴樱眼前一黑,竟然是顾怀恩!   裴樱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来的,接下来的相亲场面,裴樱完全不在状态。   眼前不时浮上方才顾怀恩那萧索的神情,一时又担心苏正则会不会把相亲的事告诉舅舅。以苏正则这混世魔王的混账行事方式,什么都有可能,她懊悔方才应该警告他不要乱来。   裴樱心里忐忑,七上八下,已顾不得挽回这场相亲的颓势,只剩申华梅帮她应付,苦苦支撑。   康家奶奶十分不悦,挥挥手:“我们今天就到这里吧。”   结束完相亲,裴樱去找苏正则。   上午苏正则带队去上牛村铅锌矿的时候,村里就有人来打探苏正则是否仍旧住在张家。消息灵通的二胖家说,水头镇人民政府已经为苏正则在政府办公院内为他准备了办公室和住所,铅锌矿上的办公大楼也已经开始动工。   水头镇人民政府办公大院是一栋典型的八十年代旧楼房,由正对着大门的三层楼房连同两翼围成半包围的结构,唯一的出口便是大门。大院里砌着几方花坛,花坛里种着高大的玉兰树,此时玉兰树下聚集着一堆人,将一个戴眼镜的男青年围得水泄不通。   人头攒动里传来不满的声音:“田干事,不是说铅锌矿招聘的时候会贴通知吗,怎么什么通知都没有怎么名单就满了?”   “不发通知人就招满了,你们这是暗箱操作!”   那干部忙着安抚:“各位,各位,听我说,听我说。铅锌矿招人一定会发通知的,现在这一批工作人员,都是从各级机关直调派增员,待铅锌矿组织架构组件成功就会回原单位,届时招聘的员工,无论是人数还是职位,都一定会提前给大家发通知,请大家放心,铅锌矿招聘绝不不存在暗箱操作。”   此话一出,人潮终于平息下来,剩余的疑问也在那年轻干部的释疑下三三两两散去。   那人叫姓田,大家都叫他田干事,之前苏正则发烧,裴樱在病房里见过,但她生性拘谨,人太多也不敢贸然上前打听,在人群外围徘徊。   大宇从人群中脱离开来:“裴姑娘,你是不是也来打听铅锌矿招人的事?”   裴樱强笑一下,田干事却看见了她,向她招手示意:“裴姑娘,你又来找苏董啊?”   这干部对裴樱的亲热程度以及他话语里传达的信息显然让大宇误会了,大宇顿时一副恍然大悟状,不知为何裴樱脸一下就红了。   田干事拿着文件袋挥了下,指点裴樱:“裴姑娘,苏董刚才已经去了上牛村。”   裴樱只得回村,幸好在镇政府遇见大宇,她坐着大宇的摩托车回到上牛村,在药房门前下了车。   苏正则听见摩托引擎的声音,噙着笑从她家药房出来。   裴樱心猛地一沉,新仇旧恨齐上心头,冲上去质问:“谁让你来我家的?”   “我听说张医师生病了,我过来看看。怎么,你家我不能来吗?”   裴樱警惕道:“我舅舅呢?”   “你急什么,我又不会吃了他!再说,我到你家大半天了,你现在才着急也晚了。”   裴樱听出他的话外之音,胸口起伏着,愤恨地看着他的笑脸,那涌上来的愤怒竟渐渐转化成委屈,眼圈一红,差点掉下泪来。   苏正则看着她发红的眼眶,终于觉得有些不对劲,走上去摸她的头发:“瞧你,怎么跟个孩子似的,开个玩笑,怎么都要哭了?”   裴樱头一偏,避过他的手,咬牙怨毒地望着他。   苏正则的手尴尬地落了空。   这时,张医师突然从屋内踱出来,对裴樱招手道:“阿樱,苏董有点事要跟你说,你们先说,我去商店看看。”说着便背着手往对岸商店走。   裴樱仔细观察,舅舅神色如常,再返回去看苏正则,他对她摊摊手做无辜状,裴樱终于松了一口气,可是余怒未消,口气依旧很冲:“你要说什么?”   “现在矿上基建设施开始动工,还缺些人手,你舅舅和村长说想叫你去矿里帮忙,我同意了。”   裴樱不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一口回绝:“我不去。”说着一头扎进家门。   苏正则跟在她身后:“这么干脆?不考虑考虑?”   “不用考虑了,我不想去。”   “傍了大款就是不一样啊,说话都这么硬气!”   裴樱又被惹到,反身指着他的鼻子威胁道:“我的事,你不要在我家乱说?”   “你什么事怕我说啊?”苏正则明知故问。   “哼!”裴樱冷哼一声。   “你放心,我知道你现在找了个“首富”男朋友,自然看不上这份工作。不过你舅舅好像还不知道这件事吧,他千方百计讨好村长,托我给你安排个工作,你跟你舅舅说找你姑姑借了很多钱,现在有工作你都不去,这好像说不过去吧?”   说得倒是挺在理,可是裴樱转念一想,又道:“我没空,我每周要带舅舅去市医院透析三次。”   “没关系,我每周给你放三天假。你放心,我没有什么恶意。铅锌矿用地规划省国土局已经批了,接下来就是土地拆迁补偿,现在要对村民们所占土地做些摸底登记工作,想找个本地人负责宣讲政策、文字录入,村里高中学历的只有你一个,所以村长才安排了你。而且市里也派了专人过来负责,你只需要配合就行。”   裴樱正要回绝。   苏正则忙加一句:“每个月给你开两千五,你看怎么样?”   镇上养猪场干一个月不休息也才八百块,两千五在水头镇已经属“高薪”,况且,两千五也够给舅舅做五次透析了,裴樱考虑了下,已经动心,遂不再反驳。   翌日。   才下过雨,上牛村马路两旁的田野里紫云英疯狂地生长着,举目四望,大冬天的,原野竟然一片新绿。马路边上有条小河,河里一群水鸭子悠闲地戏着水,两岸几棵老槐树兀自屹立着,路尽头有个年轻女人背着包拖着一口大行李箱,艰难地走着。   雨后的马路泥土松软,且三五步间便是一个大水洼,雨水浑浊,无法预测水洼深度。那女子拖着行李箱,仔细提防着水洼,行李箱的齿轮却被路面上松软的泥沙淤积阻塞,转动失灵。她气急,用了蛮力拖曳,一不小心拉杆滑出手,箱子直直往前倒。她仓皇挽救,脚下一滑,猛地往后一倒,整个人跌进了水洼。幸好水洼不太深,但整个后背都已经被污水浸没。   她狼狈地爬起来,甩干手上脏水,小心翼翼地捻出随身挎包里的纸巾擦了擦,又扶起箱子。   塑胶行李箱倒不至于进水,箱子上却由于碰撞挂出好大一片擦痕,令她心疼不已。   她把行李箱拎出水洼,气急败坏地说:“搞毛线,老娘才托人从香港带的新秀丽,就被磕成这个鬼样子。真是人倒霉了,喝凉水都塞牙。欺负老娘朝中无人,把老子发配到这个鬼地方来。”   这女子叫欧阳菲,是本市人,小康之家。辛苦努力考上了一所二本大学,在北京上海漂泊几年,离乡背井,受尽白眼,终于回到本市。去年才考上本市公务员,在规划局上班。工作清闲,本人也胸无大志,原想就这么安分守己,混吃等死。谁知,突然来个晴天霹雳,局长不知是哪根筋搭错了线,突然要把她调到这穷山恶水的上牛村来支援铅锌矿工作。   唯一令人庆幸的是,她高中时期曾有个交往甚密的闺蜜曾经跟她提起过水头镇牛村,那时她说得天花乱坠,什么夏天漫山遍野的鲜花,河水清澈,鱼虾遍地,冬天皑皑白雪,兔子从洞里跑出来也不怕人。来之前,她就不断用这个聊以作兴。   谁知……   扯鬼!她确定说的就是眼前这鸟不拉屎的地方?   眼前的小河,河水浑浊;脚下的马路,说是马路,跟硬一点的土田没什么分别,一下雨就泥泞难行,一出太阳,估计又是灰尘遍地;路两旁的房子,又破又旧,好些土坯房已经摇摇欲坠了,里面居然还住着老人;孩子们更是不讲卫生,才下过雨的泥土地,她看见有人就趴在地上玩,一旁的大人们竟然见惯不怪。   最关键的是,她坐了两个多小时的盘山公路,到了镇上,镇政府同事帮她叫了个三轮车,那车竟然走到一半爆胎了。路上一个人都没有,那司机也没办法,不收她的钱,把她赶下来了。   她拖着这箱子,越走越火大,真是气不打一处来。   发了一阵脾气,她还是认命地拉着箱子继续往前走。要是不赶紧找个地方换衣服,后背湿淋淋的,生了病那才真叫人欲哭无泪。   走了约莫十分钟,终于看见一户人家,欧阳菲简直要大叫万岁,她拖着行李欢快地往前奔去。想是靠近住户,这段马路被修缮过,铺着细细的河沙,倒没碰到水洼泥泞,她走得很顺利。   桥头一所红砖房门口挂着块木板,上面用毛笔歪歪斜斜写了两个字“商店”。欧阳菲走到商店门口,柜台前却没看见人,透过隔断的门隐约看见隔壁摆着一桌麻将,旁边围着不少人。她犹豫一下,回头一望,河对岸的住户门口有名年轻女人正坐在矮板凳上用捻槽在捻什么。她心里盘算着,年轻人应该更好打交道,又哼哧哼哧拖着行李箱往桥上来。   “您好,我想请问一下,村委会往那边走?”   “村委在前面,你沿着这条马路往上走,会看到一座瓷砖房,那就是村委。”那女子站起来,一边说,一边用手示意着大致方向。   欧阳菲却在看清眼前女子面容后后愣了一下。   裴樱指路完,仿佛也意识到面前女人神情不对,终于疑惑地把脸转过来。   到底是欧阳菲先反应过来:“你…裴樱?”   裴樱愣了一下。   欧阳菲想了想,此地是上牛村,看来是她没错,她肯定地说:“裴樱,你是裴樱,我是欧阳菲啊,菲菲,小菲,你不认识我了?”   裴樱恍然大悟,兴奋起来:“小菲?!”   张家土坯房阁楼上摆着一张床,两面旧式矮柜,其中一面柜子顶盖开着,杂七杂八的塑料袋堆积在内,裴樱引欧阳菲洗过澡,便在阁楼内整理着那堆杂物。   欧阳菲坐在床沿,用毛巾擦着湿漉漉的头发,语气急切激动: “嗳,我不骗你,刚才在路上我还想着你呢,没想到一下就见到你了,这就是你舅舅家啊?”   二人十年没见,裴樱也很高兴,笑着说:“你怎么会来这里?”   欧阳菲兴奋地打量天窗:“我现在在市规划局上班,不知道哪个被门夹了脑袋的家伙,突然把我派到这里来,说是支援铅锌矿村民拆迁工作。嗳,对了,你们这里有个铅锌矿你知道吧?”   裴樱点点头:“嗯。”看来苏正则说市里要派人来,眼前的欧阳菲无疑便是他们的人选。   “领导把我外派到这里,说是要待三个月,我都快烦死了,来之前差点和领导吵起来。没想到还能遇见你,十年不见,你一点都没变嗳,我都老了。”欧阳菲又回到叙旧的正题上,双手捧着脸颊做受伤状。   十年前,欧阳菲就觉得裴樱生得美,只可惜,那时候学生们太热衷攀比吹嘘。像裴樱这种成绩不好,不打扮不爱出风头的内向女孩子吸引不了大家的注意。   而欧阳菲,硬被富有远见的欧父以“省城高中教育质量更好”为由,花光家中积蓄,出了一大笔建校费把她送进省城重点高中。   初来乍到,欧阳菲在本市初中是名列前茅尖子生,到了省重点,藏龙卧虎人才济济,排名一下跌到中等偏下,心理落差太大。再加上省城富裕人多,十六七岁的孩子叛逆爱攀比,欧阳菲小康之家,很难融入本地学生圈。   一来二去,两个班里最沉默寡言的学生竟然成为了闺蜜死党,那时两人没有别的朋友,几乎每天都形影不离。   裴樱中途意外退学后,教导处还怕欧阳菲被同学隔离,特意派了几个成绩好的学生每天陪着她,就怕她发生什么情绪意外。   竟然会在这种情况下重逢,欧阳菲兴奋不已,絮絮叨叨怀念着从前的青春生活,裴樱含笑陪着。   而后,裴樱带欧阳菲去见了王万才,由于铅锌矿办公室宿舍尚未修缮成功,王万才在村委活动室给欧阳菲安排了一个房间。村委活动室由村民们集资修建,是一栋崭新的两层红砖洋房,房子里面还贴着瓷砖,已是上牛村最好的房子了。   ☆、第17章 那不是个正经人   第二天在水头镇人民政府礼堂内召开上牛村铅锌矿土地房屋征收工作动员大会。   王万才领着裴樱欧阳菲一众相关人坐着三轮车一起去了镇政府办公室。   会前青年干事小田带领大家与镇政府负责协助用地规划小组的相关组员见了面,又分发了相关资料。欧阳菲和裴樱主要负责对村民宣讲相关征收、补偿政策,对于征收的水田、林地、旱土由于土地类型不同,补偿政策也不同,他们拿到了一大叠资料。为了将来更好地开展工作,田干事要求他们最好能把资料全部给背下来。   九点半,会议终于开始进场。   镇人民政府大会堂布置得庄严肃穆,主席台后挂着金黄的天鹅绒幕布,上面点缀着巨大的党徽红旗,台前铺着鲜红的桌布,桌上整整齐齐摆放着各位领导的名牌鲜花,顶上挂着条崭新的红底白字横幅,上面写着此次会议的主题。   十点钟,会议开始。   首先,镇长就铅锌矿的开发对市、区到镇的战略意义进行了通报。   而后党委书记对此次征收工作进行了全民部署。   上牛村村委书记王万才上台表态发言,宣誓全力配合县、镇做好此次土地征收工作。   最后是区党委书记总结陈词: “大家一定要认清形势,服从大局,加强宣传发动工作,转变群众的发展观念,实事求是,维护群众利益,举全镇之力,全力以赴完成此次土地征收工作……”   区党委书记慷慨陈词,台下诸人皆正经危坐。   这样的会议,对已经当了一年公务员的欧阳菲来说,家常便饭,早就习以为常。不过还是很配合地跟在座诸位一样装成一股全神贯注的样子。主席台上一位年轻人却不识相得很,区党委书记讲话他竟然哈欠连天,一副漫不经心,没睡醒的样子,在坐这么多领导,竟也无人敢提醒他。   欧阳菲早就已经注意到他,从一开始他就一直在玩手机,她看了那人名牌,推推裴樱:“那个男的不会就是铅锌矿的老板吧?”   “是啊。”裴樱见她神色有异:“怎么了?”   “没什么,就跟想象中的铅锌矿老板形象差别太大了。”说着自嘲地笑笑,“大概见多了煤老板吧。不过,这男的牌够大的啊,这么多人,他一个人跑主席台上打哈欠玩手机!”   身旁深有同感的田干事闷声笑。   欧阳菲已猜到原由,不由问道:“这男的,长得挺帅的,气质也还行,当着那么多人打哈欠也没人敢管,看样子是个有权有势的,怎么会跑到这种山卡卡里面来投资呢?”   裴樱嘀咕一声:“谁知道。”   沉闷的会议终于结束,欧阳菲裴樱拎着一纸袋资料从政府大院走出来,才到门口,一辆小车高鸣着喇叭,十分霸道地冲出来,吓得欧阳菲裴樱连连闪身,宽敞的大院门,欧阳菲裴樱被挤到贴着门框,那车还是擦着她们的衣袂而过。   欧阳菲望着那车绝尘而去的背影,暴脾气发作:“靠,开保时捷撞人了不起啊,咋不去撞个火车试试喃!”   马上,那冲出去的车又以同样惊人的速度退回来,欧阳菲心里吓得打了个突,嘀咕:“不会吧,这样也能听见!”   欧阳菲正急得满世界找隐蔽,那车停在裴樱面前,王万才从副驾驶探头出来:“裴姑娘,欧阳小姐,你们是要回村吗?苏董正好要去矿上,带我一程,你们要不要顺路一起?”   欧阳菲瞥见驾驶座上俊朗的侧影,马上忘了方才骂人的事,十分狗腿地说:“好啊,好啊。”拉着裴樱就上了车。   欧阳菲刚落座,王万才为苏正则介绍道:“苏董,这位是欧阳菲,市规划局派过来的增员人手。”   欧阳菲朝苏正则礼貌点头:“您好!”   “欧阳小姐,这位是铅锌矿的苏董。”   大冬天的,苏正则穿得很少,简单的V领T恤牛仔裤再加一件薄外套,外套敞开着,贴身的T恤勾勒出胸肌的线条,锁骨从V领里露出来,整个人看起来极为性感。可他神色间不咸不淡,仿似浑然不觉自己的俊朗对别人造成的影响。   苏正则对欧阳菲略一点头,欧阳菲脸立刻就红了。   王万才问了给他们分配的工作任务,又体贴地过问欧阳菲住在村委是否适应乡下生活,欧阳菲一一回答,眼神却不自觉往车顶上的后视镜飘,偶然与苏正则相撞,正紧张,苏正则却毫不停留地转开了,眼神平静幽深,看不出情绪。   王万才道:“苏董,你的伤全好了吗,这么快就可以开车了?”   “还好,右手有点小问题。不过,水头镇车少,在这里开,完全没问题。”   欧阳菲道:“苏董怎么了?”   “苏董一个多月前来上牛村出了车祸,右手舟骨断裂。”   “舟骨啊,那可要注意。我听说舟骨不是很容易愈合。”   苏正则不答,却突然问欧阳菲:“你和裴樱是高中同学?”   “是啊。”欧阳菲答道,心里却很惊讶:“苏董怎么知道,您和阿樱很熟?”   苏正则但笑不语。   王万才道:“苏董之前出车祸,就是住在裴姑娘舅舅家养伤。”   “原来是这样啊,真巧啊。”   苏正则没接话,开车却非常猛,不一会儿就到了上牛村。裴樱一跟苏正则待在一起就容易紧张,乐得赶紧下了车,欧阳菲因为搭伙在张医师家吃饭,也跟着下了车,苏正则于是带着王万才往矿上而去。   裴樱到家就找舅舅,见张医师在二胖家的商店消遣,遂放下心来,准备洗手做饭。   欧阳菲在她身边左转右转,终于忍不住:“嗳,那个苏正则真的在你家住了十来天啊?”   欧阳菲话未说完,保时捷那震天响的引擎声又从张家门前传来,苏正则一边鸣笛一边鬼喊鬼叫:“裴樱,裴樱!”   裴樱哀叹一声,走出门来,苏正则从车窗里探头,手按在喇叭上,大宇和王万才已下了车。   “你又有什么事?”   “你落东西在我车上了”说着他拎出一个纸袋朝她亮了亮,那正是裴樱在镇政府领的拆迁政策资料,刚才急着下车,竟然忘了拿。   裴樱接过纸袋:“谢谢。”   苏正则可没那么容易打发,抓着纸袋的手往回一扯,反将裴樱拉近,邪笑着说:“你该不会是故意的吧?”   裴樱面上一热:“你有病吧!”   “是啊,我有病,找你求药!”苏正则笑嘻嘻。   “神经!”欧阳菲正在身后看着,裴樱不好意思,啐一口一把夺过纸袋往回走。   药房门前的欧阳菲靠在门框上默默看着,等裴樱进门,她赶紧跟上去。   裴樱淘米做饭,欧阳菲在灶台前生火,可总也点不燃,熏得她满眼通红,等米淘好后,裴樱将她替换出来:“我来吧。”   欧阳菲扯根芦苇坐到矮桌跟前:“那个苏正则对你还挺好的。”   “没有的事。” 裴樱正往木柴底下添芦苇拯救那微弱的火星,手一抖,木柴塌下来,火星熄灭。   “我看他挺让着你的啊!”   “你想太多了。”   “那么一大帅哥,有钱又有势,竟然在你舅舅家住了那么久,”欧阳菲说着不可思议地打量了一番这破旧衰败的灶房, “他该不会是对你有意思吧?”   欧阳菲语出惊人,吓得裴樱丢下手中的引火芦苇,坐直了身子:“怎么可能!这话可不能乱说。”   欧阳菲哈哈一笑:“好了,好了,没意思就没意思,看把你吓得,就是有意思也没关系啊!”   不管是以苏正则的条件来说,还是以他平日对自己的表现来看,裴樱都觉得这人莫名其妙的纠缠毫无诚意。他大概是习惯从逗弄女孩子中取得成就感,而裴樱,正讨厌这种轻浮。   “那不是个什么正经人,你别理他。”   欧阳菲用芦苇无意识地敲打着矮桌:“我倒巴不得有这么个有钱帅哥对我有意思呢。你是不知道现在的男人有多傲娇,年轻英俊又多金的,不是gay就是名花有主。剩下的男人,只要五官稍微端正点能看,再有个车啊房啊的,眼光就高到天上去了!”   可苏正则那种人,裴樱毫不犹豫地嫌弃道:“这种人怎么靠得住。”   欧阳菲又哈哈大笑:“现在这年头,男人都靠不住。找个丑的,还不如找个有钱有帅的,在一起的时候养养眼,带出去也有面子,就算将来离婚了,还能分他一大笔钱。而对苏正则这种极品男人呢,我只求曾经拥有,不求天长地久。”   裴樱瞠目结舌,暗叹自己没上过大学,和菲菲果真有代沟了。   接下来一个礼拜,除了陪张医师去做透析的日子,裴樱都跟着欧阳菲以及镇上干事挨家挨户登记所征用村民土地面积、土地类型,登记完又要去丈量,忙得脚不沾地。   自那日失败的相亲后,申华梅那边也没有什么确切的消息,裴樱只好按捺着性子,心里盘算幸好当初没有推掉铅锌矿的工作。   经过大家数十天的艰苦奋斗,铅锌矿土地征收补偿登记终于圆满完成,接下来就剩下公示和结算。   镇人民政府会议室内,巨大的长条桌上杂乱无章地散落各类文件,连夜加班好几天,任务终于完成,七八个人横七竖八地趴在会议桌上,一副气若游丝的模样。   门口进来两个人,为首的敲敲旁边的门笑眯眯:“大家辛苦了!今天下午为了感谢大家的辛苦工作,苏总要请大家吃饭。”   奄奄一息的欧阳菲瞬间都像打了鸡血一般活过来,豪迈地大吼一声:“好!”   另一年轻干事依旧维持着濒死的姿势眼巴巴地望着门口的苏正则:“苏总,不要春香园,我们要去市里。”   “对,对,不要春香园,去市里,去市里。”   “香槟大酒店!”   香槟大酒店是本市最豪华的酒店,据传里面一杯清水都要五十块,内部装修更是极尽奢华,平时这帮小干事哪有闲钱去消费,此时碰到苏正则这头在水头镇这种鬼路上都敢开保时捷的大肥羊,不宰白不宰。听见香槟大酒店的名字,几个年轻人顿时都回了魂,连连起哄喊号子。   苏正则微微一笑:“好,就去香槟酒店。”   为了去市里聚餐,除了苏正则的保时捷,镇政府还调用了一辆小巴车。车子开到水头镇大街上,经过镇卫生所,保时捷突然停了下来,欧阳菲从车里钻出来,进了镇卫生所。   听说省医下乡支援社区医院,紧急调了一台透析设备过来水头镇,所以张医师不需要舟车劳顿去市医院,在镇上就可以做透析。这天正是张医师的透析日子,裴樱早早结束工作就来卫生所陪床。欧阳菲自来到上牛村,每日公务繁忙,即便张医师在近在咫尺的卫生所做透析,她也一直没顾上来看望。   欧阳菲在门口张望,正想找人询问,一名护士却望见了她身后的苏正则,指点道: “你们是来找裴小姐的吧,她上天台去了。”   苏正则熟门熟路,上了楼梯,欧阳菲从后面追上来,奇道:“护士怎么知道你找谁?”   二人一前一后上了楼梯,一推开天台门,站在不远处水泥护栏前的两人因听见声响同时回头。   欧阳菲身形顿了顿,嘀咕声里满是惊讶:“顾怀恩!”   裴樱看清楼梯口的两人,默不作声走过来下楼而去,欧阳菲忙跟上她,不满道:“这个小浪蹄子还来找你做什么?”   裴樱绷着脸,不作声。   ☆、第18章 巾帼英雄   晚上九点,Y市闹市区内。   倾城夜总会奢华的大门前,一队高挑的女郎穿着紧身豹纹裙迎接着过往的客人,门前的暗调的LED光柱调成暧昧的颜色,一闪一闪,映在裴樱略显僵硬的脸上,她站在倾城门前,脸上抽搐,脚步踌躇。   身后的欧阳菲推着她:“愣着干嘛,走啊!”   裴樱浑身僵硬着:“我还是不进去了,你们去吧。”   “干嘛,现在回水头镇早就没车了,不跟着苏董,你要去哪里啊?”   都怪欧阳菲,从香槟酒店吃完饭,她去市医院替舅舅办上次没办完的转院手续,领了退款原本要跟着大家一起坐镇政府的小巴回镇上,谁知道欧阳菲非要拉着她陪逛街,错过了回镇上的小巴,又没了回镇上的汽车,不得已欧阳菲只能求助还在市里逗留的苏正则,但苏正则约了朋友,于是只能一车把她们拉到了夜总会门口。   裴樱为难地建议:“那要不,我在车里等你们吧。”   欧阳菲推搡着她:“别那么封建,现在都什么年代了。夜总会都没进过,说出去都丢人。”   裴樱仍旧不动。   欧阳菲哄骗道:“进去喝杯酒打个招呼就走,苏董的朋友非富即贵,知道我们和他在一起,不去不给面子。”   苏正则在大门口停了车,将钥匙甩给门童,见裴樱止步不前,粘上来拥着她的双肩把她往里搡:“杵在门口干什么,别妨碍人做生意,走走走走。”苏正则有心推她进去,裴樱挣不开又不愿跟他拉拉扯扯让人看笑话,生生被他拥进了夜总会里。   苏正则目标明确,半拥着她穿过三三两两的人群往包厢走去,裴樱后悔了要回头:“我不喜欢这样的地方,太吵了,我头晕,我还是去车里等你们吧。”   “车早就锁了,钥匙不在我这。习惯了就不晕了。”苏正则找到包厢号码,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把她往门里推。   包厢霓虹灯幽暗,闹烘烘的,一堆男男女女坐在沙发上,门一开,裴樱就被扑面的烟味呛住了。   沙发上的人却在看清来人后笑起来:“哟,这是谁来了?”   另一人在烟雾后狂笑,对苏正则比了个大拇指:“这不是那良家妇女吗,苏总牛逼!”   沙发上诸人顿时笑了起来,那些女人的笑声让裴樱有些难堪,裴樱扎着马尾,穿着过时的衣服,跟在座浓妆艳抹,性感撩人的美女比起来,顿时有些相形见绌。   一个男人意识不良地冲裴樱招手:“良家妇女,来,坐我这里。”   苏正则一脚踢翻他:“想得美。”一屁股坐下愣是挤出两个位置来,“裴樱,欧阳菲,你们坐这儿。”   欧阳菲忙喜滋滋地跑过去,裴樱皱眉站在茶几前僵硬地说:“我要回去。”   人群哄笑起来,有些暧昧:“苏总不给力啊。”   欧阳菲冲她使眼色:“别扫兴。”   苏正则笑嘻嘻地站起来,拥住裴樱的肩膀:“看,都怪你们这帮流氓,把人家都给吓坏了。”说完又故作亲昵地道,“好了好了,别理他们,我喝杯酒就走。”   听出他话里故意误导大家的意思,裴樱有些生气了,扭过身子避开他,冷冷地说:“你不走,我就自己走了。”   大家又坏笑起来,竟然有人开设赌局,赌苏正则能不能留下这个良家妇女。   苏正则在她耳边轻声道:“这么多人看着呢,给我个面子,不然我下不来台。”   “我为什么要给你面子。”   “我平时够给你面子吧,你不希望我干的事,我可一件没干过。不过,要是你今天这么不给我面子,那我回去后,可就管不住我自己了。说不定什么时候,忍不住就把那该说不该说的都给说漏了。”   听出他的言外之意,裴樱真是气炸了:“你真卑鄙!”   苏正则咧嘴一笑:“好好好,只要你给我面子,我一定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劝下了裴樱,大家自顾自开始玩起来。   欧阳菲悄悄捅了捅苏正则:“嗳,哪个是你女朋友?”   “我没女朋友。”   “鬼才信。”   “我女朋友跟人跑了。”   “骗人。”   此时有美女递给苏正则一根烟,他张嘴接了,含糊地说:“真的。卷了我的钱就跑了,害得我从此以后有了阴影,至今不敢交女朋友。”   欧阳菲拍拍他:“别难过,我帮你介绍一个,说说看有什么要求。”   “我要求可高着呢。”   “说来听听嘛。”   苏正则叼着烟说:“我喜欢瘦的,白的,大眼睛,有孝心,年龄不能太小,关键是不爱钱,最好有点个性,出身不重要,学历不重要”说着瞟一眼后面的裴樱,加上一句:“土一点也没关系。”   言外之意,众人皆知,大家哄堂大笑,裴樱白了他一眼,低声咒骂:“神经!”   苏正则调戏成功,洋洋得意,嘻嘻哈哈又钻到美女堆中,打算为美女们表演花式调酒。   在座美女纷纷帮他呼叫侍应生,各种道具接二连三地送上来,琳琳朗朗摆了一桌子。   苏正则轻车熟路地配好原料,熟稔专业地摇动调酒器,居然还不忘来几个流畅的花式动作,那动作快得让人目不暇接,不一会儿美女跟前的酒杯都倒满了酒,他还故作绅士地对女人们做了个请的动作。   “好帅!”女人们鼓掌。   苏正则不免有些得意地回头看一眼裴樱,他知道她在看他,于是裴樱没好气地偏过头去。   欧阳菲问:“这招是跟谁学的啊?”   苏正则吹嘘道:“我十五六岁就开始学调酒了,岂是白混的。”   “你怎么那么小就来这种地方?”   “为了赚钱啊!”苏正则大言不惭,“我家里穷啊,我又小,没别的本事,这里薪水高,要求又不高。刚学调酒,被师傅骂得要死,打碎了酒杯练习的酒都要自己掏钱,要是碰到蛮不讲理的客人砸场,还只能打不还手,骂不还口……”   苏正则说得煞有介事,美女们纷纷入迷:“好可怜。”   “最惨的不是被客人打骂,最惨的是被客人看上了。”苏正则暧昧一笑:“不仅女客人,还有男客人……”   “哈哈,真的啊?”   “那你后来怎么样?”   “有男人看上你了吗?长得帅不帅?”   苏正则做出忍辱负重的样子:“别以为这有什么好的,我不是Gay,那时候又小,碰到不讲理的男客人,又不能得罪,很痛苦的……”   好奇心被挑起来,都催问:“那后来怎样呢?”   裴樱本来不想搭理苏正则,可是见他越说越玄乎,竟不由自主盯着他,十分好奇接下来的故事,可也觉得他说得凄惨,目光中有些怜悯。   苏正则感受到她同情的目光,回望过来,却突然愣住了,只觉得裴樱那漆黑的眼睛里盈盈的水光将他往里吸。   在座的男士受不了了:“我靠!你丫还能遍得再玄乎点么?你咋不说为了补贴家用,你去盗墓啊?”   苏正则当场被揭穿,哈哈大笑,一边示意欧阳菲看裴樱:“她信了!”下场是换来美女们的群殴,当然,花拳绣腿,不值一提。   另一个男人忍不住:“你们女人真是太好骗了,他是谁啊,他是苏正则,他爷爷是苏同海,他会从小家里没钱吗?”   又被苏正则摆了一道,裴樱死要面子,恼羞成怒,后面有猜拳的,有玩真心话大冒险的,她一概不参与,正经危坐。看她那宁死不屈的样子,倒也没人再敢来送死。   苏正则陷在女人堆里玩真心话大冒险,眼看那啤酒瓶转到苏正则面前速度开始放缓,看样子苏正则要“中奖”,众女欢腾起来给那酒瓶下指令:“停,停!”   有人已经开始撺掇上一个“中奖者”对苏正则出问题:“问他交过几个女朋友!”   一旁有人不屑道:“切,问这个没意思,要问就问点劲爆的,问他账户上有多少钱,问他睡过几个女朋友。”   熙熙攘攘过后,那酒瓶在晃悠了几下却掠过去对准了苏正则旁边的一个女人,那女人选择了大冒险,被为难要亲在座男士一口,她毫不含糊地抱着苏正则的头,扎扎实实地在他唇上亲了一口,众人哄堂大笑。   裴樱再也待不下去,终于拍了苏正则一下:“我们到底什么时候走?”   一个男人心照不宣地哈哈大笑:“哟,吃醋了!”那男人见裴樱一晚上都跟个国母似的杵着,早有心调戏,倒了杯酒在茶几上道:“喝了这杯酒,就放苏总带你走。”   裴樱把目光投向苏正则。   那是杯烈性伏特加,满满一红酒杯,苏正则挑挑眉,点头道:“也可以。”   “你保证!”   “我保证!”   裴樱从未来过这种地方,不知道就算是苏正则这帮常客们喝这烈性伏特加也都是用果汁勾兑后,她听说能回去,便是刀山火海也不在话下,端起酒杯咕嘟咕嘟一口将伏特加倒入嗓子。   在座诸人被她惊呆了,男人们都举着大拇指赞叹:“豪迈!”   “巾帼英雄啊!”   巾帼英雄放下酒杯,本想扯着苏正则走人,可是站起来头晕晕的又被苏正则扯着坐下去,嗓子烧得难受,她干呕几句,欧阳菲怕她吐,忙扶她到洗手间去。   裴樱一边走,一边不甘心地回头看,大着舌头骂苏正则:“苏正则,里不讲信用!”   等欧阳菲扶着裴樱再回来的时候,苏正则身边的位置早已被那帮女人占领,欧阳菲只好扶着裴樱坐在吧台上的高脚椅上。   裴樱喝晕了倒比清醒的时候更乖,悄无声息地坐在角落,眼神变得水汪汪的,两颊酡红,不知什么时候又看见了苏正则,欣喜地挣扎着要爬过去,但是被欧阳菲按着。她撅着嘴委屈地大骂苏正则不讲信用,喝迷糊了缠七缠八说不清,苏正则也不搭理,她于是不断委屈地重复,声音软软糯糯,说着说着急了,挣扎着要过来打苏正则,可是一脚踢到高脚椅,脑袋一下砸在大理石的吧台上。大概是撞疼了,那双大眼睛里立刻濡满了泪水,就那样侧着脸趴在高脚桌上,眼泪汪汪仍旧一眨不眨地望着苏正则。   一个男人走过去,到了吧台边佯装不小心被绊倒,整个人以猛虎下山的姿势扑住裴樱,将她压在吧台上。搂搂抱抱对夜总会的男男女女来说只是家常便饭,没有人在意。   裴樱虽然醉得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却还残存着部分清醒的意识,可是那男人身材高大,她挣扎不出那人的魔掌,不由眼泪汪汪地望着苏正则。   那样委屈,难过。   互相凝视的一霎那,苏正则心里咯噔一声响,只觉得心里有根弦莫名断了,心里突然泛起许多温柔的想法。   他自女人堆里站起来,走至裴樱身旁,一把将那男人掀开,搂着裴樱站起来,对身后的欧阳菲招手:“走了,走了。”   裴樱知道苏正则要送自己回去,也不闹腾,任由苏正则搂着,欧阳菲忙跟过来。   苏正则大少爷脾气,阴晴不定,众人早就习惯了,也不以为意,继续玩乐。   出了夜总会,门童早已把车开过来,二人将裴樱送上后座,欧阳菲爬到副驾驶上,苏正则点了根烟,帅气地吐出一个烟圈,开着车子往前而去。   欧阳菲拍拍他:“嗳,你真没女朋友啊?”   苏正则叼着烟,吊儿郎当地说:“这不是等着你给我介绍嘛!”   ”别开玩笑了,说正经的。“   ”当然是正经的。”   “你那算要求吗,大街上随便一抓就一大把。”   “可不爱钱的,真的不好找。”   “虽然难找,还是有的。”   苏正则得意地转着方向盘,心里挺高兴:“的确,虽然难找,还是有的。”   欧阳菲望着他那高兴的样子,顿时会意,也笑起来。   苏正则摇头:“可惜人家名花有主。”   欧阳菲眼一瞪:“哪有主了,我怎么不知道。”   “省医院赫赫有名的副主任医师啊,水头镇这荒山野岭的地方,竟然说搞来一台透析机器,就搞来一台,啧啧。还是初恋情人,没办法,斗不过。”   欧阳菲恍然大悟:“顾怀恩啊。”转而又甚为不屑地摆摆手,“此人不足为惧!”   “哦,愿闻其详!”   “阿樱和他早不可能了。”   “你怎么知道?”苏正则使用激将法。   “我和裴樱高中同学我有什么不知道的。”   “裴樱就会嘴硬,嘴里隐忍,眼里全是渴望。”   欧阳菲想起下午天台那一幕,一时也有些拿不准。   “也对,人家千里迢迢,不惜丢下省城三甲医院的工作,跑到水头镇这破山沟的镇卫生所上班,不介意她没工作、没学历,甚至不介意她杀过人坐过牢……”   欧阳菲突然道:“裴樱没杀人。”   “哦?”   对于那个案子,欧阳菲不愿多言。   沉默一阵,气氛有些尴尬。   苏正则转移话题:“她后来和顾怀恩怎么了?为什么那么讨厌顾怀恩?”   欧阳菲长叹一声:“唉,他们之间的事情可不是三言两语能够说得清楚的。”   苏正则打着哈哈道:“明明是想装情圣,偏偏每次在裴樱面前都是一副罪孽深重的样子,我差点都要误会是不是他让裴樱坐的牢呢。不会是顾怀恩杀了人,叫裴樱去顶罪,所以现在才觉得自己罪该万死吧!”   本是为了缓解气氛信口胡诌,可是说出来苏正则却有些兴奋,心里一个模糊的念头就要成型,以裴樱这种一根筋的人,做出再出格的蠢事也不足为奇。   可他这个想法立刻被欧阳菲否定了:“顾怀恩?怎么可能!他从小到大都是三好学生,榜样中的榜样,老师的心肝宝贝。他那种人,自私冷静,就算别人把他杀了,他也不会去杀人。”   苏正则赞成道:“那倒也是。那到底是怎么回事?”   “唉,那个案子说不清的,当年学生杀老师,闹得很大,校方为了遮丑,草草结案。那时候裴樱整天跟我在一起,我到现在还没搞明白是怎么回事,反正我不相信裴樱会杀人。”   苏正则沉吟一会道:“听说判的罪名是误杀,高中生怎么会被判十年?”   “一开始只判了七年,她进去后,我忙着高考上大学,失去联系了,我也不知道怎么坐了十年。”   苏正则望着前方,若有所思。   ☆、第19章 人家男朋友在   两天后。   水头镇至上牛村的马路上跑着一辆的高级小轿车,由于路面坑洼不平,车子颠簸不已。   车内一位老妇望着车下马路嫌恶不已:“上牛村这个鬼地方,真是叫花子出殡,穷到头了,这么多年了,连条像样的路都修不起。我要是有钱,真的是打死都不回来了。裴姑娘,你就好了,以后带着舅舅外甥住到城里,再也不用受这种罪了。”   裴樱不愿意搭理申华梅,心事重重地望着车外渐渐拉远的风景。   申华梅又陪着笑脸道:“裴姑娘,你也别愁眉锁眼的了,要我说,这样反而更好,总比每天和那个瘸子睡一处强。等你把孩子生下来,你和康轶结了婚就是正儿八经的康家少奶奶,这康家偌大的家产,还不都是你的?”   裴樱依然不搭理她。   老妇人接连讨了两个没趣,不由转移视线,望着裴樱手中的牛皮纸袋,那纸袋上未被裴樱手遮住的部分露出几个字“私立妇儿医院”。老妇人想揭开来看,又揣度着裴樱的脸色不敢下手,最后拍了拍那个纸袋道:“医生怎么说,你这年纪轻轻的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吧?康东明虽然都五十多了,医生检查都说他完全没问题。”   康轶下肢小儿麻痹症连累阴茎发育,无法生精。康家奶奶遵循组训,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一定要为康家延续血脉。康妈妈是年纪大已经没有生育能力了,康东明也不可能再娶,唯一的希望就落到了儿媳身上,但儿子无生育能力,这家人竟然想出如此龌蹉的方法。难怪康家是水头镇首屈一指的首富,却依旧难娶儿媳。   申华梅无视裴樱的脸色,继续嘱咐:“你在家好吃好喝地养着,把身子养好,到时间了康家就会派车来接你去市医院。要我说,还不如住在市里,康家那么多套房子,你舅舅和外甥每人一间,又是空调,又是地毯的,脚不沾尘,去医院也方便。   “对了,张医师的透析费,他们已经替你交了一个月,等到你怀上孩子了,他们不防着你,钱就好要了。那些药,一定要记得按时吃,康家找的这家私立医院,做过很多试管婴儿,很有名的,现在科学发达了,做这些很安全的。”   裴樱心乱如麻,还要忍受申华梅的喋喋不休,好不容易捱到家门口,她忙提着东西下车。   申华梅追出来道:“听说你在矿上上班,那工作也大可以不必去了,把身子养好是正事。”   车子停在桥头,二胖家的人嫌恶地看着申华梅,待裴樱下得车来,这才远远地围上来问道:“裴姑娘,这两天你都去哪儿了?”   “去我姑姑家了。”康家让她去市医院检查身体,她骗舅舅说是去省城姑姑家借钱,是以张医师也没说什么。   二胖家因看见了申华梅,对裴樱的去向心知肚明,也不揭穿她:“你也没留个电话号码,你家出大事了,你舅舅被公安拘起来了,小浩这孩子死心眼儿不肯回来,这会儿还赖在镇派出所呢,你赶紧找陈大叔送你去镇上看看。”   张医师性格懦弱,一辈子与世无争,怎会被公安拘起来,裴樱慌了神:“我舅舅怎么了?”   “具体我也不是很清楚,就听二胖说,像是把申成彪的儿子打伤了,所以被抓进去了。”   二胖在家里听见裴樱的声音,一溜烟儿跑出来大声道:“张爷爷没有打人,都是申军龙,他一直想霸占小浩的单车,小浩不肯,他就把小浩的车烧了,张爷爷气不过去找他理论……”   二胖妈把他拎进门内:“你出来干什么,就你知道得多,还不快回去写作业。”   “我怎么就不知道了,我亲眼看见的,”二胖踉踉跄跄被妈妈拎进门内,仍不甘心地大喊:“裴阿姨,申军龙绝对是装的……”   二胖妈骂骂咧咧:“给我闭嘴,你知道申家那是什么人吗你这么口没遮拦?”   申成彪是水头镇申家最小的儿子,申家在水头镇耕耘几辈,嚣张跋扈,声名狼藉。申成彪这一辈,家族人丁兴旺,更是仗着家里几个堂兄都在镇上县里政府机关做官,是以在水头镇欺压百姓,横行无忌。水头镇大部分农民教育程度不高,但求安稳度日,对这家人都是惹不起,躲得起,渐渐纵容得申家人在水头镇无法无天。   虽然邻里之间,二胖妈也怕申家秋后算账不敢多言,拎着儿子匆忙进屋。   裴樱放下东西,去了陈大叔家。   陈大叔把车从堂屋推出来,一边说:“裴姑娘啊,你别着急,等到了镇上,千万不要跟申家人起口角,别跟他们一般见识。”   裴樱愤然道:“二胖说我舅舅没打人。”   “唉,”老派人到底讲良心,他道:“裴姑娘,你是从外面来的,你不懂。申家在我们水头镇,那是有名的恶霸,横行乡里,欺压百姓,大家都是敢怒不敢言呐。”   “为什么?”   “他家在镇上区里,都有关系,又用钱买通了政府的人,去也没用。”   “我就不信!”   “前几年,镇上橘子大丰收,他非逼着大家把橘子低价卖给他。价格太低,我们不同意,就叫来了外地的客商,可是人家装了橘子刚出镇,他就叫来几辆大卡车,把路给堵了。人家跟他理论,他还把橘子撞到沟里去了,那外地客商也是有些来头的,忍不下这口气,去区里市里花了不少钱,最后还是不了了之,从那以后再没外地客商敢进来村里收橘子。”   “难道没有王法了吗?”   “唉,人家有关系,民不与官斗,不能跟他们一般见识,上车吧。”   水头镇桥头派出所门前水泥地上坐着个十来岁的孩子,那小孩浑身脏兮兮的,一个穿警服的男人拿着警棍走出来,挥舞着警棍驱赶小孩:“嘿,你这小瘪三,还赖在这里干什么,还不快走,不要以为你年纪小我就不敢抓你啊。”   小孩很倔:“我不走,除非你把我爷爷放出来。”   “放什么放啊,你爷爷把人家小孩给打伤了,现在人家骨折都住院了,让你赔钱又赔不起。拘留十五天已经是便宜你们了。”   小孩愤懑道:“申军龙他是装的,我爷爷根本没打他,他怎么可能住院了。”   “那你说说,没打人,怎么受伤的,市三甲医院伤情鉴定书又是怎么开出来的?”   “我怎么知道,你们跟他串通好的,申军龙说他伯伯就是你们派出所的,你们包庇他。”   “嘿,小子,东西可以乱吃,话不可以乱说你知道不?现在是法治社会,讲究证据,你有证据吗,没证据在这里空口白牙诬陷人,诽谤警察是要坐牢的。你走不走,你再不走,我就真的把你抓起来了啊!”说着举着警棍威吓道。   “你干什么?别吓唬小孩子!”裴樱从三轮车后斗跳下来冲朝那警察大声吼道。   那警察盯着她看了两眼,没好气道:“你又是谁?”   “我是他表姑,我要探视我舅舅。”   那警察明白过来这中间的关系,悻悻道:“带身份证了吗?”   裴樱将身份证递过去。   那警察接过证件看了看,将警棍往肩膀一扛,不耐烦道:“跟我来吧。”   半个小时后,苏正则开着保时捷路过桥头,被一起纠纷吸引住了。   桥头派出所门前,一个女人带着孩子在和警察理论。   “我舅舅都说了,他没有打人,那个人受伤是装的,你们不能这样不讲理。”   那警察在女人面前抖开一张盖了医院红章的《伤情鉴定书》:“识字吗,看见没有,伤情鉴定书,这儿都写着呢,肋骨断了三根,需要住院治疗。看到这个红章了吗,市人民医院的公章,你要是怀疑有问题,你找医院去啊!”   女人气急,口不择言道:“那个申成彪是水头镇的恶霸,前几年还把人家的车都撞到山沟里都没人敢管,村里人都知道!”   “嘿!那我刚还看见你档案上写着你还是个杀人犯呢,你村里人是不是也都知道啊!”   女人气得眼泪都出来了。   一个穿着白大褂的男医生上前道: “警察同志,据我所知,那个张医师患有尿毒症,我记得有规定,患有重大疾病的可以免于治安拘留。”   “哟,你懂得还挺多的啊。尿毒症,我们怎么没看出来啊,上医院开了证明再来吧。”   “我是医生,病人就在镇卫生所做透析,每周要做三次透析,证明我马上可以开过来。”   “镇卫生所?那可不行,必须是正规医院。”   女人气急:“还要怎么证明啊?医生都在这儿,你们到底想怎样?”   “你也可以自己和当事人和解,如果当事人同意和解,就可以放人。”   “你们简直是敲诈!”   “嘿,说话小心点儿。这里可是派出所,你要不服,去市里省里告我去啊,让省公安厅撤我的职!投诉我去,去啊!”   “我舅舅是冤枉的……”   “哼,老子还是冤枉的呢,你不服,愿意哪告就去哪告吧!”   那女人都快哭出来了:“我舅舅身体不好,每周都要做透析,不能拘留那么久的。”   “那没办法。”   “警察同志,我求你……”那女人去拉警察的衣袖,企图求情。   警察一甩手,把女人甩出去好远,嫌恶地说:“别拉拉扯扯的,快走,快走,不准再来了,再来我就当你们扰乱社会治安,把你们也都给拘起来。真是穷山恶水出刁民!”   苏正则静静看着桥对岸这一幕,慢条斯理地拧开了汽水瓶,喝一口,问身边田干事:“他们在闹什么?”   田干事道:“听说裴樱她舅舅把水头镇初中一个学生给打了,学生家要求赔偿十万块,张家拿不出来,就被派出所治安拘留了。”   苏正则一口水喷出来:“十万,他们这是明抢啊!”   田干事无奈:“唉,没办法,那学生家长是我们镇上有名的地头蛇,他堂兄就在派出所当差,说是打伤了,我看八成是串通医院开了个假证明。”   “到底怎么一回事?”   “说是两个学生为了抢一辆自行车,那个地头蛇的儿子把裴樱外甥的自行车给烧了,裴樱舅舅去理论,反而被抓起来了。”   苏正则嘴角抽动:“啧啧,真是欺人太甚!”   “没办法,水头镇这地方,天高皇帝远,穷山恶水出刁民。”田干事瞄了瞄他的神色,建议道:“裴樱您也认识,您要不要下车去看看?”   “走吧,人家男朋友在,这事还轮不到我来管。”说着把那塑料瓶往外一扔,一脚踩下油门车往镇政府大院飚去。   晚上,上牛村张家灶房济济一堂。   裴樱蹲在灶台下熬药,村里老老少少搬着条凳挨挨挤挤坐满了。   欧阳菲一拍矮桌,大声道:“现代社会,竟然还有这种事发生,真是不可思议!”   大宇道:“要不然,我明天去市医院帮张医师把证明开了,张医师有病,这是事实,到时候有了证明他们总不好不放人了吧。”   陈大叔敲敲水烟斗,苍老的声音响起来:“你又不是不知道申家人的手段,他们这是摆明的要找茬,你开来证明,他也能用别的理由拖你个十天八天的。”   大宇急了:“那怎么办?王叔,你给拿个主意啊!”   王万才蒙头抽着烟,沉吟半晌道:“恐怕没那么容易。”   “讹诈也得分人啊,张医师这家徒四壁的,他们能图到什么?”   “小浩那辆车太打眼了,娃娃们说,那车值五六千。”   原来如此!   一个年轻妇女道:“要不然,咱去市里告他们去?”   陈大叔道:“扯!他们一早就疏通了关系,你不记得前几年那个收橘子的客商了?”   欧阳菲咬着牙说:“对,不能去。我给我们局长打电话,局长都把我骂了一顿,叫我别管。”   王万才终于又说话了:“这事,我们回头再想吧。裴姑娘,你先去所里给你舅舅送点换衣物。陈老哥,您受累再送裴姑娘一程。”   大家听了王万才的安排,纷纷鸟兽散去。   裴樱去整理舅舅的衣物。   欧阳菲不放心:“我跟你一起去吧!”   “不用了,你在家里帮我看着小浩,我不放心他。”   欧阳菲也是一筹莫展,愁眉苦脸地跟进跟出,送裴樱上三轮车时,她突然眼前灵光一闪,   一拍脑袋:“对了,怎么把这尊大佛给忘了,苏正则啊,他爷爷是苏同海啊,去求他肯定管用。”   ☆、第20章 不怕人家女朋友误会   裴樱愣了下,回忆起苏正则刚来家里的时候,那帮官员们前呼后拥鞍前马后的样子,或许苏正则真的有办法,可是自己以前把他赶出去,他能帮自己吗?   她犹疑着:“恐怕不行吧。”   欧阳菲以为指苏同海解决不了,着急道:“怎么不行,这还不是苏同海一句话的事,而且,可能根本就用不到他说话。”   裴樱吞吞吐吐地说:“可……我……我去找苏正则有用吗?”   欧阳菲笑:“你去保管有用。”   去派出所送了东西,裴樱打发陈大叔先回村,一个人去了镇政府大院。   之前登记征收土地时,她来过苏正则住的地方,在镇政府大院,政府特意为他腾出来的两室一厅,新装修过,外间做办公室,里间做卧室,还有一个会客厅。   裴樱坐在楼梯口,等了半天才听见苏正则那轰隆的引擎声,她忙站起来往楼下迎去。   苏正则车前大灯照得裴樱睁不开眼,她站在车前不敢动,苏正则仔细看了半晌才认出来,停了车,径直略过裴樱上楼去。   裴樱忙跟上去:“苏……苏董,您有空吗?”   苏正则没好气:“没空!”   裴樱被噎住,不知如何继续。   苏正则掏出钥匙打开门,见裴樱还在楼梯口杵着不走:“你来干什么?”   裴樱甚少求人,更何况是苏正则,结结巴巴说不出口:“我……我……”   “不说算了。”苏正则冷笑一声,进屋用力把门甩上。   裴樱吃了闭门羹,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心急如焚。   来求苏正则,就料到必定要受他奚落,可万没想到苏正则这么不留情面。   她正犹豫要不要敲门,苏正则却又开了门,换了身衣服从里面走出来,看着她:“找我干什么?”   “我……”   苏正则不耐烦:“有事快说,我这一天天的,焦头烂额,没空跟你墨迹。”   “有点事想请你帮个忙。”   “请我帮忙,”苏正则疲惫地揉着太阳穴,“你不是有个‘首富’未婚夫吗,又有个神通广大的初恋情人,什么事轮得到我帮忙啊!”   “我舅舅被派出所拘留了。”   “拘留了你找我干什么,我又不是公安又不是法官。”   “菲菲说……”   “你那个初恋情人呢,他不是美国留学的吗,知识分子,寻求司法帮助啊。再说了,他女朋友是省医院院长的女儿,连我爷爷都认识他,你这是求错人了吧!”说着他把手中外套给她亮了亮:“我还有事要出去,没空,你找别人吧。”说完噔噔噔跑下楼去。   苏正则钻进车里,裴樱忙跟上来,苏正则朝她摆摆手:“我真没空,我还约了人。”   裴樱期期艾艾征询道:“那我等你回来?”   苏正则白眼一翻:“不用等了,我自己都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呢。”   “没关系,我等你吧。”   苏正则冷哼一声:“随便你。”说完汽车轰鸣着转了个弯,冲出门去。   直到半夜三更苏正则才回来,这大半夜的他开车往返市里,尽是盘山公路,又陪吃陪喝,早累得骨头都散了架,要不是明天一大早还有个什么鬼会议要参加,他早在市里歇了。他一边上楼,一边活动筋骨,迷迷糊糊掏出钥匙来开门,一不小心却踢到一坨肉肉的东西,那东西还动了动,唬了他一跳,忙后退几步。   苏正则摸索着打开廊灯,看清了门口蹲着的人,不由怒从心头起:“你找死啊!”   裴樱没吃饭就来了镇上,等了一晚上,饿得头晕眼花,强撑着站起来:“你回来了?”   苏正则抬手看了看腕表,无语道:“都两点多了,你还在我家门口干什么?”   “我……”裴樱不好意思,“我在等你。”   苏正则打开门,黑着脸:“进来吧。”   屋里铺着地毯,厚厚的地毯上海摆着组簇新的真皮沙发,一张玻璃茶几,电视冰箱一应俱全,显然是客厅的装扮。   苏正则将外套甩在沙发上,踢了鞋子,松了松领带,去冰箱拿饮料;“只有啤酒,你要不要?”   “我……不用麻烦了……”求人之事不知如何开口,那簇新的地毯让她望而却步,是以仍旧站在门口。   苏正则累了一天,火气很大,也不管她,自顾自打开了罐啤酒大喝一口,干脆挑明:“我知道你找我干什么,今天下午我在桥头看见你和顾怀恩了,按道理说,你舅舅于我有恩,但是,我现在自身难保,你求我也没有用。”   “菲菲说,你爷爷……”   苏正则道:“我和姓苏的已经没有关系了,我自己的事我都不去找他。”   裴樱眼中那点火光渐渐熄灭:“好吧,那打扰了,我先回去了。”   见她走得这么干脆,苏正则又不爽了,讥讽道:“又想去找顾怀恩?你就不怕人家女朋友误会?”   裴樱现在没心情也没力气跟他斗嘴,黯然离场。   不知怎地,苏正则心里一阵烦躁,她刚走到门口,他又朗声道:“要我去求人也不是不可以。”   裴樱迟疑地转过身来,小心又期待地望着他。   苏正则望进她的眼睛里,诚挚地说:“可求人总得有个求人的样子吧,你知道怎么求人吗?”   裴樱不知他想说什么。   苏正则点拨道:“我帮你求人可以,你总要付出点什么代价吧。”   裴樱仍旧不明所以。   苏正则郑重道:“你求康家的时候,他们是怎么说的?”   裴樱渐渐明白过来,如果是平时,裴樱一定会气得甩他两个耳光。但是此刻,她僵硬了几秒,眼泪浮上眼眶之前,她已经颤抖着去解胸口的扣子。   苏正则被她那颤巍巍的眼泪闹得心烦意乱,上前一把拖过她甩到门外:“不想求人就不要来,哭哭啼啼给谁看,给我滚!”   裴樱犹豫片刻,敲了敲门。   里头传来一声暴喝:“滚,别来烦我。”   那门终又复归平静。   苏正则瞪着那扇门,坐在沙发上,一口气抽了半包烟。   门外雨慢慢下起来来,沙沙的。   水头镇的冬天,雨水真多。   苏正则将烟蒂往烟灰缸里一按,起身抓起车钥匙出门去。   黑黢黢的路上,雨丝飘洒,裴樱果然没打伞,深一脚浅一脚地踽踽独行着。   苏正则把车开过去,烦躁地高鸣喇叭,裴樱还以为叫她让路,忙谦让地站到一旁把路让出来。   苏正则猛踩刹车,下了车,见她那冷冰冰的样子,气不打一处来:“想死就早说!”   裴樱苍白着脸,气息微颤,认出苏正则,未及开口,整个人已委顿下去。   苏正则忙接住她,见她浑身冷汗淋漓便去摸她的额头:“你又怎么了?”   裴樱没发烧,只是身子冰凉,脸色发白,浑身颤抖,苏正则忙将她带上车,扯出几张纸巾胡乱给她擦了擦问她:“好点了吗?”   裴樱哆嗦着唇道:“我低血糖,要……吃东西。”   苏正则不含糊,忙开回政府大院,将人抱回沙发上,打开冰箱,焦急地翻了半天,他甚至忘了早先已经翻过一次,冰箱除了啤酒找不出任何食物,储物柜里更找不出吃的。   他气急败坏地踢上冰箱门:“这鬼地方,半夜三更店铺都关门了,买都没处买。”   裴樱两眼发黑,满身虚汗,只差没有昏死过去,奄奄一息地躺在沙发上。   苏正则急得团团转,突然想起一件事,将裴樱又抱上车,开车往镇大街而去。   镇卫生所果然还亮着灯,他抱着人对大门狂敲一气,打盹的护士忙过来开了门。   他道:“低血糖,快叫医生。”   护士指引着他把病人带到病床上,又去叫了医生。   镇卫生所下乡之初,响应政府号召,免费为病人手术,住院病人众多,如今大部分病人已康复出院,配备守夜的医生护士都相应减少,且为了照顾女医生,都是尽量安排男医生值夜班。   顾怀恩被护士叫起来,走进病房,又看见那病床上那苍白的裴樱,苏正则在一旁抽烟。   护士帮裴樱配好葡萄糖,顾怀恩却拿着几件衣服过来,嘱咐护士先给病人换过衣服。   护士展开一看,道:“顾医生,这不是你的衣服吗?”   顾怀恩有些脸红:“大半夜的,女医生都睡觉了,也不好叫醒她们,就先穿我的吧,病人不能穿湿衣服打针。”   向来待人冷漠的顾怀恩,竟然十分热心捐献了自己的衣服,还脸红了,护士惊奇不已,依言关门为裴樱换衣服。   苏正则沉着脸,轻哼一声,出门去。   将车飙回政府大院,一屁股坐在沙发上,也没心思脱衣洗漱上床睡觉,点了烟,一根接一根地狂抽,那包烟很快见了底。   又是一阵翻箱倒柜,翻出几条香烟扔在茶几上,却没了抽烟的心思。   他扯过手机,找出个电话打过去,不一会儿电话便通了。   “喂,哪位?”电话那头传来惺忪的中年男音。   苏正则听出是秘书的声音:“周秘书,我是苏正则,我有点事想找唐叔叔。”   那男人咕哝着抱怨:“这么三更半夜的……”   苏正则也觉不妥,便委婉解释道:“事情有点急……”   “你有事怎么不跟你家老爷子说?”   “我……”苏正则语塞,他上次在王洁瑜的订婚宴上逃跑的事情在省城已经闹得满城风雨,哪还敢找苏同海,此时亦不知如何解释。   周秘书为难道:“不是我不帮你,你有事还是先跟老爷子说吧,我要私下帮你传了话,万一让你家老爷子知道了,我不好交代。”大概是怕苏正则纠缠,周秘书话一说完,便挂断了电话。   苏正则暗骂几句,愤懑收起手机,想了一回,又给陈巍打了过去,被挂了,又打过去。   陈巍终于接了电话,怨气冲天:“小祖宗,你知不知道现在是几点?”   “有急事要找你。”   “什么急事?”   苏正则把裴樱舅舅的事简略给陈巍说了说。   陈巍震惊道:“为了这么点小破事,你去找唐叔叔,你脑子没进水吧?”   苏正则怏怏道:“周秘书挂我电话。”   陈巍庆幸:“挂你电话已经够给你面子了,幸好没让唐叔叔接到。”   “少废话,你快帮我想个办法。”   “我有什么办法,你上次那么跑出来,现在谁敢搭理你啊!”   苏正则咬牙道:“找王洁瑜。”   “洁瑜?你那么跑出来,丢光了她的脸,她要再肯帮你,我就跟你姓!”   “你帮我给她说,有什么条件尽管开。”   “她要是还想订婚呢?”   “订就订,叫他们来。”   “你真是疯了!”   ☆、第21章 好好感谢人家   第二天晚上,张家灶房内。   欧阳菲捧着香气四溢的烤地瓜,深深一闻,享受地叹息道:“真香!”   裴樱坐在灶台前的小马扎上,怔怔地看着药罐下跳跃着的火苗出神。   欧阳菲掰出一块给裴樱:“你吃不吃?”   裴樱摇摇头,她来乡下快三个月,地瓜对她早已不是什么稀罕物事。   欧阳菲自顾自地吃着:“你今天是没看见二胖他妈,见申成彪来赔车道歉的样子,下巴都要掉到地上去了,笑死我了,真是大快人心呐!”   “那个申成彪,一脸横肉,凶神恶煞,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人。还说小孩子不懂事,自己摔伤了,怕家里骂,才说被人打伤,拿我们当傻子呢,那烧人家的车他怎么不说?这种人,就是要找苏正则治一治,不然他们家那个申军龙将来长大了,也不会是个好东西。要不是村长,他们送来的东西,我都得给他扔出去。”   “你看,我说得没错,苏正则管用吧。”   欧阳菲塞得满嘴都是,为自己当初高明的建议洋洋得意,聒噪了半晌才发现裴樱没说话。   裴樱抚膝坐着,下颚抵在膝盖上,凝视着火光,火苗在幽暗的眸子里跳跃,她神色似风浪后宁静的海面,带着一丝忧郁,像是心事重重,却又沉静如水。   “嗳,你在想什么?”欧阳菲又叫了她一句。   裴樱回过神来,强笑道:“没想什么。”   欧阳菲又自顾自道:“要我说,苏正则对你还真不一般。”   裴樱心内五味陈杂。   她没告诉欧阳菲那天晚上被苏正则轰出来的事,没想到今天自己从镇卫生所刚回来,张医师就被派出所的警车恭恭谨谨送了回来,申成彪还携儿子申军龙带了新单车和各类补品登门赔礼道歉。   为了赔礼,申成彪出钱在上牛村设了八桌流水席,毕竟是地头蛇,也不敢太得理不饶人,王万才带着大家一起参加反去招待申成彪,这件事不仅上牛村,连附近几个村子都轰动了。   欧阳菲走过去拍拍她的背:“这件事,你可得好好谢谢人家!”   裴樱嗯了声。   乡下习惯早睡,欧阳菲心满意足地摸着肚皮道:“那我回去啦。”   欧阳菲走后,裴樱继续烧着火,想着欧阳菲方才的话,却渐渐有些烦乱起来。   药的火候已经够了,她端去给舅舅,一个人便趁着夜色,沿着马路逶迤而来。   有心事的时候她喜欢去石头山,那儿安静,但此时天黑她怕蛇虫出没,遂继续沿着山坡往上走,不知不觉就走到了铅锌矿的临时办公室。   铅锌矿办公大楼尚在施工,为了便于前期办公,工人在大楼旁边临时搭建了三间类似售楼中心的简易平房,权当临时办公室。   办公室经简单装修,又买了部分办公家私,布置起来倒也焕然一新。除了苏正则宽敞的独立办公室,裴樱和欧阳菲各分得一个办公位,说是办公位,因人员未到位,这办公室倒成了她和菲菲的天下。   这么晚了,里面竟然亮着灯,她心内讶异,以为菲菲在里面,推门进去。   灯火通明的办公室内,她的位置上坐着的却是面色阴沉的苏正则。   看他神色,不知又是什么事惹得这阎王发飙,目光渐渐被桌面上一叠熟悉的资料吸引,雪白的A4纸上写着宋体字《体外受精与胚胎移植知情同意书》,上面还放着一本假的结婚证。   她三步并作两步上前囫囵抱开资料:“你怎么又乱翻我东西?”   苏正则面色平静下来,眼神幽深难解,带点研究,莫名盯着她不放。   这些资料是裴樱前几天跟申华梅去医院带回来的,医院要求做试管婴儿必须携带三证并签署《知情同意书》,康东明已找人做了他俩的假结婚证,这份同意书也已经签过字,独差她的。康东明检查过后把知情书给了她,她没签,连同那个假结婚证一起带了回来。藏在家里怕被舅舅发现,这临时办公室一经启用,她就将东西搬了过来,却没想到被苏正则翻了出来。   裴樱慌忙将资料塞到资料柜里关上门。   苏正则阴测测的声音从她背后传来:“你想好了?”   “什么想好了?”裴樱装傻。   “帮那个五十岁的老头生个儿子?”   苏正则说话向来不中听,若是从前,裴樱大可理直气壮不准他多管闲事,但苏正则才帮了她一个大忙,不知为何她突然有些气短,还有些害怕,闷着头不敢说话。   苏正则却突然怒喝一声:“说话。”   裴樱的眼眶瞬时有些发酸,她甚少觉得委屈,只因无人心疼,但此刻却突然委屈起来,虽然她也不知道这份委屈从哪儿来,她意识到后便把情绪小心藏起来,仍旧不说话。   苏正则道:“那个小儿麻痹没能力,所以就让你替公爹生儿子,生出来的孩子还姓康,这算盘打得可真响。”   这些事情,苏正则一直都知道,从前不说,还以为他明白自己的处境不愿让她难堪,此时他这么毫不留情地掀开她的身上唯一一块遮羞布,让她适才那份委屈顿时在光天化日暴晒之下化成灰烬,像是突然失了刚得的希望。   苏正则继续道:“你有个亲姑姑,在省里开着建筑公司,虽算不上万贯家财,但小小个尿毒症还是治得起的;你还有个随时准备为你赴汤蹈火的顾怀恩;这些人你都不去求,你偏偏要去给一个农村老头生儿子,你能不能告诉我,你到底想干什么?”   裴樱闷头不语。   苏正则疑道:“你想让关心你的人难过,让顾怀恩心痛,让你姑姑内疚?让得知真相的张医师觉得自己在苟且偷生?”   说到张医师,裴樱终于有了反应:“不是的。”   “那你告诉我,你到底想干什么?你和顾怀恩怎么了?还有你姑姑,她们来接你,你为什么不肯见面?”   裴樱垂眸不语。   苏正则了解她,此人及其倔强,且刚毅顽强,打定主意不肯说的事,没那么容易开口。   苏正则冷笑着摔下一句:“你真是无可救药!”便往门口走去。   还未至门口,袖子被人抓住,裴樱在他身后仰起脸可怜兮兮地央求: “你不要和我舅舅说!”   苏正则猛地甩开她摔门而去,那声响震得整座房子都在嗡嗡响。   裴樱难过地坐在办公室的沙发上,不一会儿,她无奈地又把那些资料从公用资料柜里取出来锁回自己抽屉。   想是方才苏正则动过自己的位置,那办公桌一直摇晃。这桌子买来的时候,因搬运桌脚曾被磕碰过,安装好后一直不稳,找人修过几回,总是不尽人意。裴樱踢走那垫脚的东西,四处找了找,顺手操起桌上一本杂志搬开桌脚塞进去,桌子稳稳当当,刚刚好。   收拾完,正准备走人,欧阳菲在门口探头:“咦,怎么是你啊,刚刚听村长说苏正则来了,你看见他了没?”   裴樱道:“他已经走了。”   欧阳菲失望地说:“怎么走得那么快,我本来还想表扬他一下的,”说着她坐沙发上亲昵地问道,“怎样,今天的事,你感谢他了没?”   裴樱不怎么想说话,面目有些萧索。   她就是这样,八竿子打不出一个屁来,总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高兴也是这样,不高兴也是这样,欧阳菲由得她。正想找点话题,却望见了裴樱办公桌底下露出一个角的杂志。   杂志颜色炫丽,纸张簇新,便是垫在桌脚也很容易引人注意。   欧阳菲去抽那杂志,全彩的铜版纸顶刊上的《时尚先生》露出来,菲菲心里一喜:“哟,时尚先生,还是最新一期的,没想到穷乡僻壤的,还有人看这种杂志。”   菲菲用力抽出那本杂志,办公桌顿时又摇晃起来,欧阳菲不管它,一双眼睛紧盯封面:“这不是苏正则吗?”   杂志封面人物赫然正是苏正则,那上面的苏正则剃着短短的板寸,一件T恤领子拉到胸口下,露出锁骨和结实的胸肌,眼神坏坏的,有些阳刚性感,笑容里带点孩子气的匪气。   旁边还配着硕大的采访标题《睥睨天下,颠倒众生——苏正则和他的矿产王国》。   欧阳菲若获至宝,忙按封面上写的页码翻到苏正则的采访文章,看两眼开始格格笑,指着书上一段文字对裴樱乐不可支:“你看他,追女孩子的绝招就是,‘第一坚持;第二,不要脸;第三,坚持不要脸,就成功了’,真逗!”欧阳菲舍不得看完,把杂志收起来问裴樱:“这杂志是你买的啊?”   这种杂志,纸张考究、装帧精美,好几十块一本,她在市报刊亭见到过,裴樱就算喜欢看也舍不得买,更何况她从来不看。大概是苏正则拿过来的吧,不过,谁会没事拿着有自己采访文章的杂志四处扔呢?   别人不可能,苏正则可说不准!   不过他为什么要把这本杂志带来放在裴樱的桌上?   欧阳菲可顾不得追本溯源,无主之书正中下怀,便毫不犹豫地笑纳了。   此后好几天不曾见到苏正则,试管婴儿的事他也没有宣扬出去。裴樱明明松了一口气,可心里却又淡淡的失落,她想不明白那失落从何而来,便再不敢去深究。   只是,随着再次去医院检查的日期临近,早已说服自己认命的心却愈加躁动不安,像是头被人按进水盆里,虽然暂时没有窒息的危险,可是自己也挣脱不了这水盆。   这日,她带舅舅透析回来,见镇上田干事领着陈巍满村子转,逢人就问有没有见过苏正则。陈巍很少来水头镇,每次来多半是同苏正则家中私事相关,不知他家里又出了什么事。   裴樱与陈巍不熟,不好意思直接上前打听,挨挨挤挤跟着他到了村委活动室。   活动室内,王万才在泡茶。   田干事招待陈巍坐下:“您先不要着急!”   王万才将茶端来,道:“矿上,办公室,村里,我都让人找遍了了。都说没见过他,也没看见他的车子,他会不会在镇上?”   陈巍叹气道:“他没开车出来。电话也打不通,不知道到底去了哪里。”   王万才道:“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事?”   陈巍道:“医院给他爷爷下了病危通知书,省里让我来接他回去,他就不见了。”   田干事小心试探道:“是不是因为订婚的事情,上次我听市领导说起过,说他在省里是逃婚出来的,和家里闹得有些不愉快?”   陈巍摇摇头:“最近不知道他最近怎么了,和老爷子水火不容。正则从小由爷爷养大,就这么一个亲人,要是连最后一面都见不上,我真怕他受不了打击。”   田干事道:“那有没有可能他已经回省城了呢?”   陈巍微一沉吟,思考着田干事话的可能性。   王万才建议道:“您看,不如这样,您先回镇上,我这边也帮您留意着,一旦发现他,马上让他去找你。”   田干事也十分赞成。   陈巍长叹一声:“好吧,也只能这样了。”   晚上小浩洗漱完也不上床睡觉,犹犹豫豫地跟裴樱说:“姑姑,我今天下午好像看见苏叔叔了。”   “你在哪儿看见的?”   “我在石头山上,看见他好像往林子里去了。”   裴樱气急道:“那你怎么不早说?”   “我也不是很确定,我好像看见他了,我还叫了他几声,他都不理我,我以为我认错人了不敢说。我刚刚仔细想了想,那人就是他没错。”   裴樱立刻便想去商店给陈巍打电话,但是走到门口才想起来自己压根没有陈巍的电话号码,欧阳菲那儿倒是有,可恰逢周末,欧阳菲已经回市里探亲,明天才回。   上牛村后的密林原属西南原始山脉的分支,里面古木参天,遮天避日,外地人进去很容易迷路。苏正则这么晚还不回来,很可能是迷了路,但这个时间,连二胖家都睡了,王万才年纪又那么大,也找不到人求助。   她考虑了会,换了件衣服,带上手电筒和雨伞对小浩说:“我先去看看,你别告诉爷爷,如果我很晚没回来,你就去找村长。”   裴樱举着手电,沿着羊肠小道慢慢走着,边走边喊苏正则的名字。   夜晚的山谷,峰峦巍峨,密林黝黑,空无一人,只有山风偶尔回应。但是越往里走,越觉得黑沉沉的山峦里总像埋伏着什么怪物,偶尔山风呼啸,让人不寒而栗。   裴樱终于有些害怕,正打算折返,突然“劈叉”一声,一道闪电如白光一样劈下来,照亮了整片山脉。裴樱望见半山腰上守林人棚屋门口隐约有个人影闪动,一见她便立刻退回了门内。   接着“轰隆”一声,一个巨雷在头顶炸开,大块大块的雨滴便开始砸下来,雨幕越下越大,密密匝匝,砸在裴樱那弱不禁风的伞上像小炸雷一个一个爆开来,裴樱马上湿透了。   这样漆黑的深夜,山中空无一人,裴樱竟也顾不上害怕,大喊几句苏正则,未得到回应,还担心他出了意外,毫不犹豫举着伞往坡上爬。   森林稠密,大树一棵挨着一棵,脚下沉积着厚厚的腐叶,一脚踩上去腐汁爆涌,极易打滑,裴樱那把伞更是早被树枝高挂起来。   棚屋内避雨的苏正则早就看见打着手电四处寻他的裴樱,他在这山中扭伤脚,无人帮助半夜三更根本下不了山,但此刻,他却突然对密林中那道微弱的手电光芒生出一股恨意。他听见裴樱喊他,也不回应,一脸阴狠地靠在门框上冷眼望着漆黑的雨幕,静等她离开。   突然又是“劈叉”一道闪电,随后又是一声轰隆雷声,震得人心都在发颤,山腰上密林中隐约能看见手电光芒滚落树丛,不一会儿那束光芒又往上而来,苏正则冷笑一声。   裴樱不断在森林中滑倒,手臂衣服都被刮烂了,却异常坚韧,跌倒了就爬起来,不知摔了多少跟头,慢慢的,她的呼唤声伴随着那缕微弱的手电光芒慢慢由远而近。   在这雄壮威严的大山里,裴樱单薄的身子被衬托得格外弱小,大雨凶猛,山风肆虐,她就像被侵蚀的花,被雨水淋得东倒西歪,还是竭力扶正自己继续往上爬。   苏正则傍晚在山里迷路,见过好几棵被雷劈死的树,她好歹在这里住了这么久,这样的雷雨中她是想找死么?念头刚转完,苏正又冷笑,谁让她自讨苦吃,这样想着心里竟然还有一丝痛快。   裴樱一路摸爬滚打,终于找到棚屋,走到门口也不见他应一声,迫不及待上前查看。   屋内苏正则不仅毫发无伤,因下雨前就进了棚屋避雨,身上衣服更是一丝水痕也无,比眼前狼狈万状的裴樱要游刃有余得多。   苏正则好端端的,她明明应是松口气,眼里却顿时酸涩无比:“苏正则,你既然没事,我喊了你那么多声,你为什么不答我一句?”   苏正则面似寒霜,语气森冷:“又不是我让你来找我的。”   裴樱被雨淋得昏头转向,喊得嗓子都哑了,心急如焚,却换来他这么不领情的一句。她心里有些酸楚,喉咙里面毛毛的,眼泪翻涌,颤着声道:“你不答我,我还以为你出了什么事!”   苏正则阴沉着脸讥讽道:“我又不是你的谁,用不着对我这么好!”   裴樱眼眶里打了好几圈的泪珠终于掉下来,她却不当一回事地随手擦掉,声音复归平静:“走吧,我带你下山。”   “你自己走吧,我不用你管。”   裴樱气急:“这深更半夜的,你待在这里做什么,陈巍说医院给你爷爷下了病危通知单,叫你马上回省里。”   “你急什么,又不是你爷爷病危。”   “你不要跟个小孩子似的。”   苏正则脸上闪过一丝少见的狠戾:“叫你滚,没听见吗?”      ☆、第22章 我不会再对你做什么    裴樱不知道他是吃错了什么药,有些人拼命挽救生命,有些人却毫不珍惜,也来了气:“你知不知道你爷爷快要死了,你再不走,连他最后一面都见不到了。”说着不管三七二十一去拽他,苏正则一甩手,将她掼到墙角,撞得她肩膀生疼,眼泪立刻就涌了上来,他见了,脸上却是一副从未见过的阴鸷,恶毒道:“不用你假惺惺装好人,给我滚。” 裴樱本要同他理论,眼角余光仿似望见什么,转头一看,不由倒抽了一口凉气,只觉浑身血液都凉了。 雨渐渐收了,棚屋对面的灌木里趴着一只落魄的野兽,两只眼睛灯笼一样发着光,望着这边。 苏正则顺着她惊恐的视线看去,也看见了那头畜生,林中瞬间安静下来。 听村里老人说,遇见野狼,眼睛不能示弱,裴樱盯着门口不敢动,背上冷汗冒出来,手中摸到稻草,便问苏正则:“你有没有打火机?” 苏正则摸了摸,找出一支打火机。 裴樱道:“你慢慢过来,视线不要离开它,不要把背面对它。” 苏正则依言起身,许是太过紧张,不小心踢到伤脚,脚踝处传来一股钻心的疼痛,他整个人委顿下去:“我的脚受伤了。” 裴樱下意识去接他,结果双双跌进了草堆。裴樱圆润的躯体被湿透的衣服紧紧包裹,年轻女子的身体像是肥硕的泥鳅,结实紧绷,饱满又柔软,此刻那身子凹凸玲珑地紧贴进苏正则怀里。 她却没注意到,只顾着检查他:“怎么受伤了?” “脚。”苏正则皱眉说着,想推开他,碰到她淋过雨的滑润的皮肤,不由心头一颤。 屋外那畜生似乎已估量出儿人的实力,站起身,缓缓靠过来。 裴樱来不及注意苏正则的反常,她猛地将苏正则拨到身后,抓住身旁一跟大木材对那畜生作势扬起手来。 那畜生果然又犹豫了,慢慢退回原位,不安地徘徊。 裴樱屏住呼吸竭力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摸着稻草,问苏正则:“给我打火机。” 点燃草堆,她又找来几根木柴,将火架得高高的。 那畜生僵持不愿离去,几次三番想要进犯,裴樱都护在苏正则面前,举着燃起的木柴凶狠地盯着那头野狼。 终于,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过后,那头野狼起身,渐渐远去了。裴樱竖起耳朵等了等,也没再听见声响,紧绷的后背终于松懈下来。 她回头一望,苏正则也在看她,离得这样近。 她眼里闪过一丝不防,一丝惊慌,一丝安心。 苏正则就这样望着她再没回过头,裴樱也似被施了定身咒般迎着他的目光,仿佛忘了时间。一瞬间,整个树林都静止了,又好像,天长地久,宇宙洪荒,他们一直都是这样的。 裴樱湿漉漉的头发贴在脸上,皮肤被雨水润过,白皙细嫩,嘴唇丰泽,黝黑的眸子映着火光,水波潋滟流转,像是流转着浩瀚无垠的宇宙。 苏正则突然野兽一样欺身而上,扳过她的脸覆上来。 苏正则吻得很用力,如饥似渴,像要将她吞下去,裴樱稍有抵抗,他便变得凶狠无比。 裴樱被吓坏了,许久才反应过来,可是被他坚硬的肌肉抵在稻草上动弹不能,他的气息铺天盖地将她笼罩,这年轻男人性感的、侵略的、志在必得的气息。 苏正则火热的手掌揉着她结实饱满的躯体,酥酥麻麻,所到之处,像十几年的陈土被松翻,透气,像久旱的田地恰逢一场春雨,被滋润,被抚慰,说不出的熨帖舒坦。裴樱想要挣开他,却仿似骤失力气,他的温度和力度带着一种奇异的安全感,麻醉着她。 突然,裴樱脑中白光一闪,终于抓住了那只企图伸进她内裤的手。 苏正则不耐烦地挣脱,继续往下。裴樱却找回些微理智,七手八脚地抵挡着,虽不成章法,却也让苏正则停下来,恼人地望着她。裴樱忙推开他,闪到棚屋的角落,抱住自己戒备着他。 这是一间守林人的棚屋,屋内只有一床一桌,床上铺着棕垫,角落里堆着几摞高高的木柴和随处散落的稻草。大概许久无人居住,屋内落满了灰尘,那张桌的桌板更是被卸在墙边,光秃秃只剩一个架子。 屋内安静片刻。 苏正则平静下来,皱眉看着她:“你别坐那么远,你身上湿透了,最好靠着火烤烤。” 裴樱瑟缩防备,不肯说话。 “你还是过来烤烤吧,穿着你那身衣服,小心又要感冒。” 裴樱仍旧沉默不语。 “这么大晚上的,也不知道那头狼还在不在附近,我的脚受伤了,走不动路,看来今天晚上是没法下山了。我衣服是干的,你要是愿意就先穿我的,把你的替换下来烤一烤。放心,我不会再对你做什么,我累了,先睡了。” 说着一阵细碎的声音,苏正则竟然当着她的面把把自己脱了个精光,毫不在意地将那衬衫往稻草上一甩,捡起外套囫囵套上,慢慢摸到棕垫上,合衣躺下。 裴樱垂着眼不敢看他,脸上又开始发烫。 不一会儿,苏正则呼吸变得匀称,像是睡着了,裴樱这才敢起身。 她用桌板堵住门口,捡来几根长木柴顶着,躲到角落里,轻手轻脚换衣服。 她穿上苏正则的衬衣,举着内裤对火烤着,桌架被搬到火堆旁,上面兀自搭着她的几件湿衣服。 内裤干得快,她很快就换上了,可是冬天衣物厚实,没那么容易干透,烤了半天终于把裤子穿上。身上干爽,她靠着稻草,烤着火,慢慢暖起来,昏昏欲睡。 苏正则是被冷醒来的,他举目一望,门框被桌板挡了,屋内的火堆已只剩零星火花,裴樱穿着他的衬衫蜷缩在草堆,已然睡着了。 他一瘸一拐站起来,小心翼翼将她搬到床上,又架起木柴,守了一阵火堆,终于熬不住,捡起几件裴樱的干衣服盖住裴樱,爬上床搂着她睡了。 苏正则再醒来的时候,天已经亮了,许是怕冷,裴樱极为乖巧地蜷曲在他怀里,一低头便是她白皙的皮肤,浓密的睫毛,挺翘的鼻子,红润的嘴唇,呼吸绵长,吹拂着他的胸膛,让人痒痒的。 苏正则立时扶正她的头,俯下去。 裴樱迷迷糊糊闻见热热的气息,嘴唇像是有人吃冰激凌一样被舔,吻着,她顿时清醒过来,已经明白面前人是谁。却不敢睁开眼睛,心里盘算装睡他是否会放过自己。 苏正则像是洞悉她的打算,不依不饶,辗转加深。 突然,一丝痛楚传来,苏正则一口咬在裴樱唇上,再装睡不能,她猛一睁眼,四目相对,苏正则满含深意地看着她:“不装睡了?” 裴樱不悦,皱眉推着他:“你干什么?” 苏正则脸紧贴在上方危险地笼罩她:“你说呢?” 气氛太暧昧,一触即发,裴樱不敢挣扎刺激他,只能若无其事地侧头不看他:“你走开,别压着我。” 苏正则一动不动。 裴樱又故作轻松推他:“走开啦,起来了。”一边说,一边不着痕迹地从苏正则身下转移出去,苏正则却比她更快,她微微一动,立刻被摁回怀里,他不轻不重地压着她,像用身体在挤一只结实的气球,嘴唇贴在她耳廓:“你想去哪儿?” 苏正则混合着年轻男人特有的体味和香烟味,结实的肌肉压着他,一说话热气吹着她的脖颈,她只觉得颈部皮肤的每个毛孔仿佛都被他吹醒,浑身像有电流通过。 裴樱甚为不安,却不敢动声色,推了推他,“你干什么,别开玩笑了!”说着艰难地从他身下挪出身来。 苏正则也不勉强她,只她一动,自己随后马上跟过去,同她贴在一处。 裴樱便又挪了一挪。 苏正则又贴了一贴。 裴樱还待再挪,苏正则一把将她揉进怀里,声音极为喑哑隐忍:“你再动就要掉下去了。”说着头埋在她胸前含糊道,“别闹了,睡觉。” 他说别闹,想睡觉,可这种姿势怎么睡,他整个头埋在裴樱胸脯中间,呼吸拂着她胸口滑嫩的皮肤,麻麻痒痒。 裴樱大窘,连连拍着他:“喂喂,真的别开玩笑了。” 苏正则闷着头笑,笑声共鸣在她胸腔,嘴唇似有意无意忽然滑过她胸前的皮肤,裴樱浑身一颤。 苏正则便再次翻身压住她,附耳道:“谁说我和你开玩笑!” 裴樱别开脸:“那你快点下去。” 苏正则半天不动,故意用身体抵着她,闷笑:“那个小儿麻痹症不能生孩子,你知道为什么不能生孩子吗?” 裴樱头“轰”地一声,只觉得全身血液都往头上涌,她一着急,骂道:“关你屁事!你快点下去!” 苏正则毫不着恼,无比郑重地说: “也对,亲都没怎么和人亲过,怎么会懂这个,你还是个处女吧?” 裴樱红着脸,愤恨地皱起眉头:“下,流!” “好,我下,流给你看!”苏正则坦然又笃定地说着,抬起她的下巴,封住了她的唇。     ☆、第23章 捉奸记   裴樱又羞又恼,火烧火燎,无奈已经软成一滩水,只能任人拿捏,不觉漏出一丝吟哦,苏正则便再也不能自已。   最后,她不知道自己是挣脱不开,还是潜意识地不愿挣开。苏正则强壮的臂膀搂着她,火热坚实的身躯覆盖着她,在这荒山野岭中,竟莫名让人觉得安定。   突然,一个威严十足的声音在门口响起来:“苏正则!”   宛如晴天霹雳,裴樱抬头的瞬间,脸上顿时血色尽失。   苏正则用衬衫将她囫囵一裹,扯过衣服盖住自己,挡在她面前望着被桌板挡住大半截的门口上露出的人影:“王洁瑜,你怎么来了?”   裴樱听过王洁瑜的名字,陈巍说她就是苏正则的未婚妻。   她化着精致的妆容,卷发一丝不苟,合身熨帖的裙装够露出窈窕玲珑的身姿,像是电视里即将参加晚宴的富家小姐。只是此刻,她的妆容已经在丛林中被树叶枯枝挂花了,卷发也乱糟糟地散着,那身昂贵的裙装更是污渍斑驳,显然,她上到这山上并不容易。   她气得浑身发抖,看出苏正则对裴樱的回护态度来,更是不可饶恕,咬牙从齿缝里挤出一句话:“苏正则,我真是疯了!”说完她掉头便走。   不远处搜索苏正则的人马见她神色有异,纷纷围拢过来。   陈巍看了又好笑又好气,只好都忍着道:“离谱了啊!”   作为搜救医生参加队伍的顾怀恩望着里面,脸色白了白,终是未发一言,掉头离开。   王万才长叹一声,恨铁不成钢:“裴姑娘,你真是……”   裴樱已经彻底忘记她是怎么回的家。   欧阳菲从镇上租了辆摩托车来铅锌矿,她在镇人民政府就已经听说了上牛村轰动一时的捉奸记。   小浩到底年纪小,姑姑嘱咐他要等自己回来,可是不知不觉便睡了过去。半夜起来解手才发现姑姑还没回家,于是慌忙跑去找王万才。林中近年发生过野兽咬人致死的案列,是以镇政府一听说苏正则在山里失踪,半夜动员组织队伍进山搜索。   搜索队凌晨出发,正遇上前来接苏正则回省城的未婚妻王洁瑜,一听说苏正则出事,毫不犹豫穿着高跟鞋参加了搜救队伍。   后面的剧情就控制不住了,村里各种版本,细节惟妙惟肖,仿若人人亲临现场。唯一众口一致的是,裴樱做人不检点,和有钱人搞破鞋,结果人家还是抛下她回省城订婚去了。这就是心比天高,身为下贱的现世报。   欧阳菲在桥头下了车,进了张家,正四处寻裴樱,却在灶房内听见裴樱和王万才在猪栏檐下说话。   王万才闷头抽烟,良久,才在那猪栏的土墙敲敲烟袋锅子,吭吭的闷响。村长在上牛村极有威望,平素又对裴樱百般照顾,出了那样的事,裴樱在他面前委实有点抬不起头。   王万才看着垂头不语的裴樱长叹一声,痛心疾首: “裴姑娘,你怎么这么糊涂,他有未婚妻,家里又有钱有势,拍拍屁股就可以走人,可你还要在这里活下去的啊!”   裴樱默然不语。   王万才道:“现在村里闲话多……”说着抽一口烟,才缓缓道,“铅锌矿那儿你就不用去了,工资我会给你算好送来……”   裴樱答道:“好。”   待王万才走后,裴樱回屋。   欧阳菲正面叫她撞见有些尴尬,她才离开上牛村两天,就发生了这样大的事情,也不明白应如何安慰她。她这个同学,内向寡言,八竿子打不出一个屁,但是年少时为了顾怀恩,彪悍的事情也没少做。现在虽然变得更沉默了,可是,她能做出什么事来,欧阳菲还真拿不准。   欧阳菲叹口气道:“都是我的错,没想到他是这种人。不过,现在社会开放,其实这也没什么。”   明明是安慰,裴樱的脸色却更差了。   几天后,苏正则竟又大摇大摆来了上牛村,仍旧开着他那辆保时捷,若无其事地呼啸来去。从镇上传来消息,苏正则乖乖回省城订了婚,苏同海一欣慰,病好了大半,也脱离了危险期。   只有裴樱在村里的境况变得每况愈下。   去井边挑水,人人对她指指点点,待她走近又顿时消音,仿佛她带着瘟疫一般;在田垄干活,狭路相逢,人家见了她,宁愿绕远路也不肯同她打照面。   还有那嚣张的在商店公然指着对岸的张家骂:“看起来一副不声不响的样子,咬人的都是不叫的狗,竟然在那种荒郊野地里和人胡天胡地起来,怪不得铅锌矿唯独叫了她去上班。”   “我说申成彪怎么会摆八桌流水席来道歉,原来是勾搭上了靠山。不过送上门来的,男人永远不会拒绝,人家现在订着婚,回来就踹了她。”   由始至终,张医师一言不发,却越发连门都不爱出了。村里人都替张医师可惜,在上牛村活了几十年都是安分守己的规矩人,到老来却摊上这么个名声的外甥女。   除了张医师透析的日子,裴樱在野地里干活的时间越来越长。   这天,裴樱砍柴回来,张医师黑着脸,坐在屋里看电视。   裴樱讶异,小浩便拎出一个袋子来:“姑姑,这是铅锌矿送来的,说是给你的工资。”   裴樱不以为意,村长原也说过要给她结算工资的,那纸袋却重得奇怪,她一打开,吓了一大跳。   裴樱终于明白过来,她在铅锌矿上班不到一个月,当初说好两千五一个月,这纸袋里装的恐怕两万五都不只,难怪张医师面色那么难看,大概真以为她做出了见不得人的事。   裴樱冷冷道:“谁送过来的?”   “苏叔叔。”   铅锌矿众人都去了镇上开会,临时办公室窗门紧闭,空无一人。   铅锌矿临时办公室启用初期,因她是上牛村人,当时王万才配了一套钥匙给她保管,其中那套钥匙中就包括苏正则办公室的。她虽已不再在铅锌矿上班,王万才却也忘了找她要回钥匙,自己竟一时也忘了还。   裴樱没费什么力气就将钱给苏正则放了回去。   第二天,裴樱早起带舅舅去做透析,那袋钱竟然又堆在门口。这么一大笔钱,胡乱用纸袋包着堆在她家门前,竟也不怕被人偷了去。   裴樱起得早,将钱原样还回去后苏正则和工人们都还没起来,不用和苏正则打照面她倒是松了一口气。   岂料,透析完回家,那钱又被送到了张家,这熟悉的无赖手段把裴樱气得火冒三丈,恨不得立刻将钱甩苏正则脸上。   铅锌矿办公室内坐着不少人,因为土地征用公示已经结束,上午在水头镇召开对村民补偿工作会议,镇上区里都调派了人手,此刻大家都聚在上牛村临时办公室内商讨对策。   裴樱拎着纸袋,气冲冲往苏正则办公室而来。   办公室内众人都望见了从窗前经过的裴樱,自那日事件后许久不见这香艳事件女主角,此刻都兴奋地望着她,有几个还挤到了门口。   裴樱已顾不得众人目光,一脚踢开苏正则办公室的大门。   苏正则的办公室布置仍按照他在水头镇办公室规格,一张大班台办公桌将室内一分为二,办公桌后立着面巨大的资料柜,前面摆着两张办公椅,靠墙摆着一组沙发,一张茶几,角落里搁着饮水机简易冰箱一台巨大的柜式空调,除此之外就是几盆婆娑的绿植。   此刻办公室空无一人,她将纸袋用力甩在苏正则办公桌上,方一转身,苏正则已闻声关门进来。   苏正则已经好几天没见过裴樱,有心在桥头逗留,也总不见她在家,张医师见了他也都是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想找她说句话的机会都逮不到。   好几次看见她在山岗上低徊,也没干活,一个人坐在土坯上不知道在想什么。   还有一次看见她穿着破衣服,担着胆子,一群小破孩拿着石头追着她砸,一边骂“破鞋!”小王八羔子怕惹事,不敢真砸,只捡了那小石子,但那雨点般的石子还是逼得她狼狈万分。偏偏小屁股们还跑得快,追了她一路,旁边的妇人看了也不劝解,一副暗暗称心的模样,最后她没头没脑,摔了一跤,担子散了,人也散了,可还是要收拾起来。   短短几天,她变得更苍白,脸上那双眼睛便显得更大了,水汪汪地浸着一股懵懂的哀伤。   偏偏还敢在他面前气势汹汹:“你要是再敢把这些送到我家来的话,你就试试!”   苏正则望着她,挑挑眉,不置可否。   她白了他一眼往门口冲去,办公桌前的通道狭窄,裴樱要出门,势必要同门口的苏正则擦肩而过。刚走过去,手臂一紧,已被苏正则牢牢攫住,他凉凉地讥诮道:“这钱你已经来还了三次了,不要我的钱,就那么想替老头生儿子?”   如果眼睛能喷火的话,苏正则此刻恐怕早已化为焦土,裴樱气得浑身发抖,一边摆脱他一边道:“我替谁生儿子,那都是我的事。”   苏正则抓着她不肯松手:“你发的什么火?我订婚,你难受了?”   裴樱便低头去咬他。   苏正则干脆将她箍紧,任她咬:“躲了我几天,怎么不躲了,这是,自投罗网?”说着那握在她腰上的手竟不轻不重地按了几下,那意味,不言而喻。   裴樱大怒,咬得满嘴血腥味却不见效,只好不要命地同他扭打起来。   从前这种时候,苏正则多半都会让步,便是那天晚上在山上,他其实也没有对她用强。裴樱从来不知道苏正则真正的实力,他的手便如钢筋铁骨一般,反手一拖将她甩到沙发上,见她挣扎不休干脆翻身上去摁住她。   裴樱又踢又打又掐又挠,苏正则防不胜防,很快脸上便浮现了几条明显的血痕。   苏正则恼羞成怒,脸上狰狞着:“我早就说了,我有未婚妻的,那天你要是真不愿意未必逃不掉,头天晚上,我有没有强迫你,嗯,有没有?”   闻言,裴樱脸上血色尽失,正是因为她没什么可反驳的,所以羞愤、恼怒、后悔、憎恨各种情绪交织成一张耻辱的大网,铺天盖地将她困住,她浑身战栗,嘴唇发抖,一股难过和自厌将她牢牢攫取,她恨不得立刻消失,于是豁出命地去同苏正则厮打。   苏正则毫不在乎,制住她的双手,认真地看了她一回,觉得她样子可怜也可恨,头一低,又亲了上去。   办公室内的诸人聚集在苏正则门口等热闹,等了一等,没听见动静,欧阳菲怕裴樱出事,壮着胆子将门轻轻推开一条缝,却突然瞠目结舌僵住了。   苏正则听见声响,回头一望,门缝里争先恐后挤着几双眼睛,他看见了满不在乎地掉头过头去,继续扣紧她的后脑勺,蛮横地亲她。   光天化日,当着那么多人,他竟然浑不顾及,仿佛专注在画一幅工笔画,将自己的事情进行得耐心又仔细。   裴樱恨不得立刻死了,可惜动弹受制,硬生生被他亲了半天,无奈之下,只得张嘴狠狠咬了他的嘴唇,苏正则一动不动,裴樱便再加重力道,苏正则仍旧没有反应。   裴樱便哭起来:“苏正则,你放开我!”   苏正则唇里尝到血腥味也尝到腥咸味,这才松了力道,裴樱将他猛地一推,踉跄起来,失魂落魄,夺路便逃。   当天下午申华梅就来找裴樱退亲,要回康东明签过字的同意书和假结婚证,满脸不齿:“康家帮你交过的透析费不用退了,其他的,你就当没有这回事吧。”说完急急走了。   竟然被申华梅这种名声的人嫌弃了。   可是第二天申华梅又折回来了,拉皮条一场,事情没成,康家没给她一分钱好处,申华梅咽不下这口气。找到裴樱,假借康东明之口,硬生生把康家多交的那一个多月的透析费给讹了回去。   这一下,裴樱真是山穷水尽。   ☆、第24章 为你钻天打洞   随后几天苏正则都过得很不顺心,因为老捉不住裴樱,又顾及她的名声不便上门逮人,却也不知如何排遣这股烦闷。恰好递交到省国土局的土地补偿结算报告出了点小问题,他被叫回省里汇报,虽然烦躁,还是乖乖去了,心里盘算,事情凉一凉也好。   从国土局回来,车子路过桥头,张家大门紧闭,苏正则以为裴樱陪张医师去透析了,无所事事地在矿上转了一圈,一无所获回到镇政府大院。   其后几天,苏正则每日都去矿上转悠,醉翁之意不在酒,在意的那户人家总是门窗紧闭,渐渐觉得有些蹊跷。   下午回到镇上,将车停进镇卫生所大院里,轻车熟路地摸去张医师平常透析的病房寻人。   护士见他探头探脑,已有所悟:“找张医师呢?”   苏正则点点头。   护士态度冷淡,话语中甚至隐透出一股轻视:“早不在这里了,转去省医了。”   连同那台透析机器一起。   护士们都认识这英俊的有钱人,当然也已耳闻过那桩风流艳事。还有护士的同学在市某私立医院供职,不知怎地将裴樱与康东明检查的事情抖了出来,联系前后,医院出了一个最为完整详实的八卦。   苏正则两次半夜三更救这女人,二人忍不住暧昧,却被未婚妻当场捉奸,而后只能乖乖回家订婚,这女人一看城里有钱男人靠不住,眨眼傍上“首富”带舅舅去了省医,人都打算替老头生儿子了,城里有钱人还惦记着。   还有护士想起来,某日那女人半夜三更低血糖,冷心冷面的顾医生竟然主动贡献出自己的衣服,几曾见这“面瘫王”对人有过好脸色,竟然还自作主张从省医调用了一台透析设备来上牛村,整个水头镇也只有那女人的舅舅用得上。还有人在天台曾经见过那女人跟顾医生,二人站在一起,也不说话,很是有那么几分欲语还休的味道。这会儿一听这女人去了省医,顾医生连乡也不下了,直接回了省城,倒不知她是如何在众目睽睽下勾搭上顾医生的。   所以说,这女人看起来一声不吭,其实是个狠角色,不愧坐了十年牢。   这丰富详尽的八卦,有理有据,条理清晰,逻辑严密,一经推出市场,饱受欢迎。苏正则在政府大院待着,不多时就听说起来。   初听觉得有些离谱,仔细一品,不由点头暗赞,没哪条是错的。   申华梅讹了裴樱透析的钱,怕康家知道,也不敢宣扬裴樱被退婚。   苏正则信了这谣言,未经查实,也没多想看上他看上,几天后跟着去了省人民医院。   上午十点半,省人民医院住院部开过来一辆奔驰,车子在入口处停下,一个约莫二十四五的女人从车上下来,那女人皮肤白净,模样清秀,眉眼收敛,穿着打扮也是寻常模样,只待有心人去细品才能看出她那身素净的衣服都是出自几个高端日系品牌,只在本省几个高端商场有售。   那女人拎着个硕大的保温壶,苏正则的车停在奔驰车后,看不清前车座驾上的人,只见她朝车内微一颔首像是道别,随后进了住院部的林荫道。   苏正则方一下车,那奔驰已绝尘而去,他只得跟着进了林荫道。   那女人将将经过灌木丛,手臂突然遭人自后扯住,她一惊,猛地一挣,又怕打翻手中煨了一夜的汤,顾着去照看,这一番动作连贯下来,也勉强看清楚了来人,神情立刻有些僵硬。   苏正则轻蔑哼了声,不屑道:“还以为长多大本事了,躲到省里,我就找不到你了吗?”   裴樱横了他一眼,不与他搭话,忙抓紧食盒,快步绕过他急急往住院部大楼去。   苏正则拖住她往怀里带:“话还没说完呢,上哪儿去?”   裴樱心里一慌,一边挣扎,一边四下张望道:“你干什么,别在这里拉拉扯扯。”   “怕什么,怕康东明看见?”   裴樱像看疯子一样望了他一眼,想甩开他,却遭苏正则一把捉住,三步并作两步带到楼墙后齐人高的绿化带后,见她挣动,便没好气地将她往灌木角落一杵摁住她:“你就不能给我老实点?”   裴樱勃然变色:“你又想怎么样?”   苏正则目光阴沉,上下扫了她几眼,方闲闲质问:“为什么一声不吭就跑了?”   裴樱撇过脸,不答。   苏正则又道:“你现在住在哪里?”   裴樱依旧不理会,捏着手机,心里了过了一圈却也想不到求助的人选。   苏正则注意到她手中的新iphone,冷笑道:“怪不得看不上我的钱,新手机不错嘛,跟我同款,号码多少?”   裴樱盯着灌木丛,像小孩置气:“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苏正则耐性磨尽,自己在水头镇钻天打洞地找她,却不想此人在省城又是奔驰又是Iphone,还一身名牌,遂微眯了眼刻薄道:“傍上大款,住到省城来了,难怪镇卫生所也不去了?又是省城,又是手机,这么高调,生怕你舅舅不知道是吧?”   裴樱听出他威胁的意味来,心头火起,怒目相视。   苏正则视若无睹,简洁指一指她:“手机号码和地址,否则……”剩下的他却不说了,只挑衅地望着她,一副没甚耐心的模样。   这个时候他竟然还用这件事来威胁她,裴樱又气又想笑又觉得甚为可恨,横了他一眼,痛快道:“否则你就要去说我给农村老头生儿子是吧?愿意说就去说吧,随便你。”   苏正则起手虚点了点她,威胁意味甚浓:“翅膀硬了。”   裴樱恨恨地瞧了他一眼,撇开他,头也不回地往大楼去。   苏正则头一次拿不住她,气得狠狠地踢了一脚灌木丛,却不防那灌木里埋着半块小石方,被磕到立刻疼得龇牙咧嘴抱脚乱跳,好不容易缓过声气,脱下鞋子一看,大拇指隐隐浮现淤血,其他几个脚趾也破皮肿了起来。   苏正则叹了一声晦气,自认倒霉,一瘸一拐去了大厅挂号。   晚上,李心雨替父亲买下酒的卤鸭掌,顾怀恩跟她一起下车陪她站在巷口柜台前等待老板打包。   巷口的卤菜店在省大家属院开了几十年,因味道独特,远近闻名,甚至连隔壁师大都常有人跨校来买。   李天祥是个粗人,吃惯了这粗食,几乎顿顿少不了,只是这家店收摊早,李天祥回来得又晚,因此只要李天祥回家吃饭的日子,李心雨下班前都会前来光顾。   老板忙着打包时,柜台前又来了一位客人,那人瞧一眼李心雨身旁男人:“李老师,这是你对象?”   李心雨家世好,长得漂亮,美国留学,如今又在隔壁师大教书,条件好是院内出了名的。可惜二十五了一直对象,也不肯相亲,是以她的婚事一直都是家属院老教授们念念不忘的心头之患。这是第一次见她带个年轻男人回来,自他二人甫一出现在这巷子口,便引来了许多猜测的目光。   闻言,顾怀恩不着痕迹地退一步,拉开与李心雨的距离。   李心雨心内又好笑又好气,忙解释:“不是,他是我哥。”也不欲多言,付款接过鸭掌便上了车。   身后那人还疑惑道:“裴老师还有个儿子?”   卤菜店老板开了几十年的店,认识顾怀恩:“邓老师,你才搬过来不久,所以不认识他,他是裴老师家的养子,裴老师先生战友的儿子,在省医院工作,不住这儿,最近也不常回来,所以你不认识他。”   车内的李心雨将一席话听得清清楚楚,冷笑一下,顾怀恩何止不住在这儿,若是他一早知道母亲没空是自己去车站接他,恐怕他早就自己坐车回来了。   自从他从美国博士毕业回来后,就开始疏远李家,宁愿住在医院的宿舍也不肯回来,最多逢年过节过来送个节礼包个红包什么的。李心雨觉得此人虚伪透顶,好像李家养大他就为了这一份红包似的,在用李家钱去美国留学之前,怎不见得如此刚烈?   防范得如此严密,大概又怕自己缠着他呢。李心雨十六七岁的年纪得了抑郁症,高中没毕业就去美国做催眠治疗,好些事情都记不太清了,也不知道当时怎么看上他的。   虽然很多事记不清了,却还记得这人当时一面与自己在一起,一面又暗地同裴樱暗度陈仓。与现在何其相似,一方面跟师妹暧昧多年,利用人家帮他跑完工作职称,裴樱一回来,又跑来表深情,虚情假意不过如此!   也不知道这人还有没有心!   李心雨晚上还有应酬,将车停在家属院的坪前,下了车,顾怀恩仍旧不远不近地跟在她身后,距离恰好让人看不出他们是一起的。   已经过了小寒天气,晚上天黑得早,傍晚的省大,晚霞在天边只挂了一会便沉了下去,天阴下来,空气中渐渐散发出寒意,路灯次第亮起来,在暮霭中亮着昏黄的光晕。院里的山茶花却开得很好,硕大的花朵像灯笼一样如火如荼,明快艳丽的颜色配上荫浓叶翠的山茶树,在这幽暗的傍晚美丽得像一幅油画。   有舍不得这傍晚的教授三三两两出来散步,山脚下的凉亭里一群不肯离去的教授们在咿咿呀呀拉着二胡唱京戏,空气里偶尔飘来一丝山茶的清香,偶尔又飘来一丝菜香。   这画面静谧得好似电影镜头一般,又像是从旧年里翻出来的一帧老照片,让人一下子就想起从前。   李心雨家住在家属院山脚下一幢二层老式小洋楼里,楼房是苏联风格,红色的外墙,巨大的窗户,窗户前种着高大的玉兰树。李天祥买下楼上打通成一套复式,李心雨在二楼的房间窗户正对着就是那颗玉兰树。   二人一前一后进了门洞按了门铃,裴美心一开门见到二人,喜上眉梢:“回来啦,快换鞋,心雨,给哥哥拿鞋。”   李心雨熟门熟路,取了鞋子换上,又给顾怀恩找了双拖鞋,这才瞧了瞧母亲身上的围裙。   裴美心笑着扬一扬手中锅铲道:“晚上妈妈亲自下厨。”   裴美心年轻时候是省话剧团的演员,团里有演出任务的时候,常常大江南北地跑,就算在家,也常常泡在剧院排练,哪有那个闲工夫下厨。当然,总有人例外。   突然扮演慈母,为的却不是自己,这样兴奋,接的也不是自己,李心雨冷淡地说:“你忙吧,我先回房了。”朝楼上走去。   顾怀恩许久不回来,有些陌生,裴美心接过他手中的卤菜:“怀恩,你现在在省医上班,应该常回家看看的,你李叔叔知道你要来,不知道多高兴,要特意赶回来陪你呢,还叫了你王叔叔,已经在路上了,就快到了。”   裴美心叫保姆萧阿姨端来茶水果盘,招待顾怀恩坐下,到底不放心李心雨,便解下围裙上了楼。   因着顾怀恩在客厅,李心雨不愿意下楼,百无聊赖窝在床上玩手机,听见裴美心开门的声音不曾回头看一眼。   裴美心掩上门,站在门口,有些尴尬,嗫嚅着,半晌才道:“心雨,她在牢里吃了很多苦,这次她肯回来,你就不要再同她争了好不好?”   李心雨冷哼一声:“我同她争什么,她有什么需要和我争!”   她曾经争过母亲,但是裴美心只会向着那人,她曾经争过顾怀恩,虽然赢了她却知道顾怀恩心里只有那人。   裴美心听出她的话外之音:“你是不是还觉得妈妈偏袒她?”   李心雨默然不语。   一阵尴尬。   裴美心等了等,才无奈道:“我去看看蒸肉。”   待裴美心下楼去,李心雨回头,眼中隐有恨意闪动。   她从小到大,长得漂亮,成绩好,谈得一手好琴,无论到哪都让人称赞艳羡,人前总是开朗大方。可是唯有一点她极爱计较,她受不得母亲待裴樱比自己好,哪怕一丁点儿都不行。从小到大,两姐妹做错了事,李天祥护着李心雨,裴美心便护着裴樱,为此,家庭战争一再爆发。李天祥的战友和裴美心的同事们从香港或者国外替李心雨带回来各种漂亮衣服、玩具、糖果,没有裴樱的份,裴美心便马上去省里高档商场搜寻,委实无法购买,她就亲自动手缝纫。   团里演出任务那样艰巨,李心雨连见一面母亲都难,每次母亲回来竟净顾着帮裴樱跟家人吵架。李天祥也最见不得老婆这个样子,便趁着裴美心巡演的时候故意纵容女儿欺凌裴樱,偶尔几次,裴樱身上伤痕被裴美心发现,也无人敢明言。少不得是裴美心留了意,抓住了证据,家庭战争一升级,便闹着要离婚。李天祥费尽心机才娶回来这个如花似玉的老婆,怎舍得离婚,最后又在眼泪和争吵中结束战争。   如此周而复始,这样过了十年鸡飞狗跳的日子,如若不然,李心雨也不会小小年纪就得抑郁症。好不容易那尊瘟神送走,过了几天舒坦日子,她却又出狱了。瞧着母亲这个架势,恐怕这回已打定主意,定要较先前过之犹不及。   李心雨有时候真的很怀疑,自己和裴樱,究竟哪一个才是亲生的。   李家开饭的时候,全家人都到齐了。   裴樱在医院左磨蹭,右磨蹭,最后还是在晚饭前被李天祥一通电话召了回来。当初裴樱在李家,最怕的就是这个姑父。这次裴美心三催四请不肯回来,最后因张医师的病,又服软回了李家,李天祥本就十分不悦。裴美心托顾怀恩给张医师在医院找了个床位,裴樱随后将小浩送去了她当年读的十二年制寄宿学校,一个月才回家一次,当然也可以一个学期回一次。李天祥当时就火了,碍于裴美心在场才竭力忍耐,但裴樱知道姑父依旧不欢迎她。   饭桌上几道大菜都出自裴美心之手,战友王仕尧知道李天祥向来极疼老婆,席间不由不断称赞裴美心手艺高超。   ☆、第25章 为时已晚   李天祥转业后跟战友搞了个建筑队,后来慢慢壮大成立了建筑公司,顾怀恩的父亲顾勇便是创业初期的伙伴,只可惜在工地上出了意外,顾怀恩的母亲伤心过度撒手人寰,家中只剩一个年迈无法自理的奶奶,李天祥这才收养了顾怀恩。   今天来的王仕尧也是顾勇的战友,听说顾怀恩要来,吵着要来见一面,这才特意赶过来一起吃顿饭。   饭桌上裴樱沉默不语,顾怀恩话也少,这二人向来这样,大家早习惯了。   反而是王仕尧不时爆料当兵时期的趣事,再加上顾怀恩回家吃饭李天祥心情好,时不时插科打诨,李心雨听着好玩,裴美心接回了裴樱心里欣慰,桌上欢声笑语不断,倒真像其乐融融的一家。   王仕尧喝了点小酒,问李心雨:“你这个鬼丫头,今年都二十五六了吧,怎么还不把自己嫁出去,害得你老爸头发都急白了!”   李心雨抬眸,目光在裴樱和顾怀恩之间扫来扫去,突然娇嗔道:“就知道说我,怀恩哥不也没结婚。”   王仕尧不知道顾怀恩先前与两姐妹的事,果断对准顾怀恩开炮:“小顾,今年都三十多了吧,怎么还不成家!”   裴美心抬头瞄一眼裴樱和顾怀恩,笑着打圆场:“孩子们自有自的缘分。”   无奈王仕尧心下已有定论,点评道:“眼光不要太高。”   顾怀恩有些拘谨:“没有。”   李心雨笑道:“王伯伯,怀恩哥早就有对象了,您老人家就不用替他操心了,人家还是院长的女儿呢。”   “哦?”   李天祥眼角余光扫过他旁边低头的裴樱,看向他:“我好像也听人说起过,是不是跟你一起去美国的那个什么师妹来着?”   顾怀恩忙紧张道:“没有的事,您误会了。她只是我的师妹,我们一个导师。”   李心雨分明看见他解释前瞧了裴樱一眼,心里冷笑,少不得加上一把火,假装调侃道:“我听说怀恩哥进省医,评副高,‘师妹’那个院长老爸出了不少力呢!”   王仕尧乐了,拍板道:“我看这姑娘就挺好!”   顾怀恩顾着裴樱的面色,急了:“我跟她真的没什么。”   李天祥不悦:“你既不喜欢人家,怎么不跟人家说清楚。人家跟了你这么几年,替你忙前忙后的,现在来说这话!”   李天祥最恨顾怀恩这一点,当年就是他在两个女孩间左右摇摆模糊不清。现在好好的带着那个师妹,这几年眼看要成,谁知道裴樱一出来,他又犯浑,听说前阵子还带着那师妹去了水头镇,简直荒唐。   顾怀恩分辨:“我跟她说清楚了的。”   “说清楚什么,你要是真的一点希望都不给,人家一个大姑娘能纠缠着你?凭你这阴沉的性子,业务能力再高,在那种论资排辈的地方,要不是看在人家院长的面子上,能三十出头就评上副高?”   王仕尧知他暴脾气,忙抢过话来:“就是,人家姑娘心里要没有你,能帮你去跑这些吗?你可不能忘恩负义啊!”   顾怀恩听出王仕尧话里有话,便也不敢再辩驳。   王仕尧见顾怀恩面色冷然,打圆场道:“好了,不管你那个师妹还是师姐的,你们两个小兔崽子都得给我抓紧了,好好的姑娘小伙,长得都不丑,怎么就给剩下了。”   裴美心笑得温柔:“王大哥你们检察院要是有合适的年轻人,也帮心雨留意留意?”   李心雨十分清楚母亲此番作为所为何事。裴樱回来了,顾怀恩也肯回来了,所以自己成多余的了,必须要寻个去处打发她。   其实这么多年过去,见多了顾怀恩在社会上摸爬滚打,心里早就看透了这个人。至于现在不找男朋友,只能说人与人的缘分真的很奇怪。李心雨长得不丑,追随者众,爱给保媒的人物也不是没有,可这么多年愣是没看上眼的,所以一直这么飘着。没想到一家子却都以为她是在守着顾怀恩,还怎么说都都不听,现下母亲为了那两人要打发自己,不由反感埋怨:“我才不要!”   王仕尧摆摆手:“心雨这样的还需要介绍?前几天和他们副校长吃饭,听说他们学校追她的人多得很。”   李天祥莞尔:“哦,有这事,”转向李心雨求证,“怎么都没听你说过?”   “别听他瞎说!”李心雨脚一跺,把碗一推道:“我吃好了,还约了人,先出去了。”   李心雨虽然已经二十五岁,但一向被父亲宠着,父亲的战友多半生的都是儿子,更是拿她当宝贝一样,在这群人面前,不觉便露出骄纵一面。   李心雨走后,饭局便散了,裴樱吃完也上楼回房。   临别之际,王仕尧在客厅教训顾怀恩:“听说你住在省医宿舍,一年到头难得回来一次,李家从小把你养大,天祥一直都很心疼你,你可不能伤了天祥的心。”   王仕尧走后,李天祥赶回工地,顾怀恩要回医院值班,满满当当的一家人,顷刻走了个干净。   裴樱无处可去,闷坐在房间,翻找着从前的东西发呆。   裴樱的房间依旧保持着十年前的模样,屋子里饰物极少,墙壁上贴着几张素描水粉,除了必要的床椅书架,只剩一张与房间极不相称的大桌子,桌子旁边放着一个原木画架,画板已经取下来堆在角落里。书架上除了书籍,至今仍摆放着一些素描基础用的石膏体及一座伏尔泰的石膏像。一大一小两个工具箱收在桌子下面,里面都杂乱地堆积着颜料、调色盘、铅笔、毛笔、排笔、炭笔条、美工刀……一个红色的塑料小水桶搁在工具箱旁边。   她打开桌上墨绿色的画夹,旧时光铺面而来。   画夹里都是她的素描,画的都是学校风景,有小学的山坡,初中花坛里的山茶、虞美人,高中的香樟林荫道,还有师兄给她画的素描像及自己画的各类伏尔泰的石膏。   她那个时候沉默安静,只有在画室里稍显活跃,老师布置的石膏头像作业她总是选战神来画,因为觉得战神五官完美英俊,结果因为逃避画伏尔泰,被老师罚画十张各种角度的伏尔泰。师兄说,伏尔泰虽然脸上坑坑洼洼,但这种“坑洼”才最锻炼人的观察能力。   她这才耐着性子慢慢沉下去画,每天都背着画夹默默行走在学校。   心雨和她不同,心雨不热爱绘画这种难以获得关注目光的爱好,她只热衷芭蕾和钢琴,学校艺术节上,她总是一鸣惊人拔得头筹,还要奉命压轴,又是各类晚会的主持人,一路锻炼得落落大方,倾倒一所又一所学校的师生,从小学到高中,一直都是万众瞩目的对象。   若不是泛黄的素描提醒着她年代久远,裴樱真疑自己置身一场噩梦,醒来还是素描里那个充满青春的夏天,虽然心中有郁苦与坚忍,却满满都是希望,不似此刻,丢失了青春,竟又回到这个樊笼。   裴美心敲了敲门,得到允许后进了房间,便见裴樱忙着收拾画夹,心知她想起了从前那些事,也十分不是滋味。   裴樱和李心雨这两姐妹,一个像冬天,一个像夏天,一动,一静。小浩不在家,张医师又住院,裴樱没什么朋友,每日除了去医院便闷在房内,年纪轻轻的姑娘,若不是那十年牢狱,也不会变成这样。   裴美心搬了条凳子自动自发坐在裴樱身边,她已迅速收拾好画夹,垂头不语。   她总是这样,少年时期没有同龄人的活泼好动,现在也不似心雨那样自信开朗。小时候她虽然沉静,但好歹脸上还能看出点情绪来,这一次回来,她整个人安静乖巧得令人心疼,人多的时候往那儿一坐就像个影子,一个人的时候,又像副安静的画,可以枯坐半天,一动不动,也不知道到底在想什么。   脸上的寂寥常常让裴美心一阵阵揪心,就想起当年她抱着自己双腿哭求自己救她,自己却没做到。护了她那么久,护了那么多次,最后竟然……   从回来至今,几次裴美心想找她谈谈,无奈无脸开口,裴樱也只说了一句:“您能帮我救我舅舅吗?”除此之外,再无任何带情绪的话语,不管是怪罪或者宽恕,见了她永远都是这么沉默。   裴美心略坐坐,心里到底不忍,想说的话却不知如何开口,终是起身退出房间。   那个时候,心雨抑郁症,发病自残只有顾怀恩劝得住,虽然他们当时年纪小,怕刺激李心雨的病也无人敢反对这场早恋。可谁知道,顾怀恩虽然日日照顾着心雨,心里惦记的却是裴樱。而裴樱苦苦压抑,到头来才知竟不是单相思。   只是等到他们这些大人们发现的时候,已经为时已晚。   其后几天,裴美心一方面催促李心雨去相亲,另一方面常开车去医院,中午叫裴樱和顾怀恩一起出来吃饭,饭毕让怀恩送裴樱回医院,撮合之意,明显不过。   对于裴美心这无法拒绝的安排,裴樱一副麻木不仁,顾怀恩仍旧罪孽深重,李心雨疲于奔命。裴美心这次是铁了心要将李心雨推销出去,发动了四面八方的各路朋友同事替她介绍对象,恨不得早中晚都给她排上档期。   前几天还真让李心雨相上了个奇葩,王仕尧给介绍的,说什么托了省办公厅秘书长的关系,背景如何牛叉,约见的地方也牛逼哄哄的。   约的是城西北那座有名的山上,山上有个会所叫“名邸”,据说原是清朝某个遗老留下来的府邸,现被改建成了高端会所,实行会员制,打着出入名流显贵,往来无白丁的旗号,笼络了不少权贵,为了攀附权贵们,各路商人绞尽脑汁要入会,可是会员资格一卡再卡,现在据说一个会员都被炒到几十万。   对方怕她进不去,还特意反馈,已经打了招呼,到时候报名字就行。李心雨虽然没去过“名邸”,但是李天祥的战友遍布各政府部门,裴美心的同事们也都是文艺圈的,她多少也见识过不少世面,自不把这会所放在眼里。   结果去的时候在山下等红灯让一个开保时捷的追了尾,那男人打扮得人模狗样,却说不出半句人话。明明有错在先,竟然还敢说什么年轻女人开宝马,不是二奶就是小三。差点把她气炸,两人大闹一场,好不容易等来交警,一经交涉,才发现车祸双方竟然就是今日相亲约见对象,自然不欢而散。可没想到自此以后,这人就像牛皮糖一样黏住她了。   那人号称有个厉害的前未婚妻,觉得她脾气彪悍不畏强权可堪与未婚妻抗衡,所以想请她做假女朋友,帮他对付未婚妻。李心雨不从,他就每日开着那辆保时捷到学校来对她围追堵截,下课高峰期把车子大刺刺地停在主教学楼前堵住学生。偏偏像是有那么点背景,保安也不敢拦,只能每日到教学办公室来哭丧张脸求她把“男朋友”劝走。   她有一天实在忍不住,上班随身带了桶油漆,那人终于心疼爱车不敢同她叫板。结果第二天就开了辆破旧的二手捷达,故技重施,还嘲讽她下次上班可以随身带把斧头。这人死皮赖脸,油盐不进,李心雨想来想去,干脆与这人达成协议,她帮他对付前未婚妻,他就到她家来冒充男朋友,好歹把裴美心应付过去。   裴美心听说她有了男朋友,特意挑了个周末,通知她将男友带回家,同时还照会顾怀恩和李天祥,晚上务必抽空回李家吃饭。李心雨心知肚明,自从裴樱回来,母亲就想撮合那两人,如此大费周折,为的不是自己的新男朋友,多半是想向顾怀恩和裴樱示好。   李家的偏厅同客厅间隔着一个巨大的博古架,厅内摆着张红木、几把椅子;墙边立着面红木酒柜,放着李天祥的名品珍藏;落地窗前摆着一盆高大的金边虎尾兰,花盆造型简朴,虎尾兰却繁茂优雅,珊珊可爱;除此之外,博古架上的花瓶里横斜出一枝腊梅,将偏厅衬托得格外儒雅。   李天祥是个粗人,这种风雅布置,是裴美心的风格。   此刻偏厅里摆着一桌麻将,顾怀恩对面是李天祥,李心雨面前坐着新男友。李心雨早已为众人引荐过,新男友叫苏正则,此人在李天祥和裴美心面前倒一派温文尔雅 ,侃侃而谈,装得挺君子绅士。   介绍到顾怀恩时,那人一副恍然大悟状:“原来顾医生是你哥啊,我早就听说过了,鼎鼎大名,先前我摔断了腿,还劳烦顾医生千里迢迢去给我检查,十分感谢!”他客套地对顾怀恩颔首,顾怀恩竟也不揭穿他,还他一礼。   开饭前还有段时间,大家百无聊赖,便支桌摆凳开始打麻将。   裴美心特意去叫裴樱下楼,美其名曰让她多参与社会活动。   裴樱不会麻将,勉强被裴美心叫出门来,站在二楼栏杆旁与裴美心商量。   厅里的苏正则早听清裴樱的托词,摸着牌,闲闲隔着博古架笑望楼上人影,像长辈调侃小朋友:“麻将都不会打,交不到朋友的哦!”说着有假装好奇瞧李心雨,“对了,你还没给我介绍呢,这位小姐是?”   裴樱也注意到偏厅那说话之人,身影像是猛然石化。   李心雨头也不抬:“我表姐,叫裴樱……”   李心雨话音未落,裴樱想要回房,李天祥凌厉的目光扫来,她权衡几秒,终于放弃抵抗低眉顺眼下楼来。   裴美心拢住她的肩膀按在顾怀恩身旁,自己坐到李天祥身后,苏正则不露声色,状似无意瞄了她几眼:“表姐哪儿人呀,”又抬头看李心雨,“怎么没听王叔叔说你还有个表姐?”   李心雨心里轻哼却没哼出来,沉默着。   裴美心道:“阿樱之前在Y市乡下舅舅家小住了一段时间,最近回来的。”说完又对裴樱补充介绍,“阿樱,这位是心雨的男朋友,叫苏正则。”   “哦,Y市哪里呀,那边我倒熟。”说着打出一张八万,觑一眼裴樱:“我们在水头镇上牛村投资了一个铅锌矿,水头镇你知道吗?”   裴美心来了兴致,道:“那太巧了,阿樱的舅舅就住在上牛村。”   苏正则装作一副兴味盎然的样子探了她几眼:“谁说不是,说不定我们以前见过面呢?”   裴美心饶有兴趣地转向裴樱:“阿樱,你见过苏先生吗?”   苏正则忙腼腆道:“阿姨,您还是叫我小苏吧。”   裴美心赞许地看了苏正则一眼,继续瞧着裴樱。   如果说上牛村的事情,怪不得苏正则,那么现在,这人号称李心雨的男朋友莫名其妙出现在李家,一副不曾相识的模样,摆明就是有备而来。也不知同桌的顾怀恩为何不揭穿他,有了上牛村的前车之鉴,不知他又想弄出什么花样,见他把话题往自己身上扯,就恨得牙痒痒。可惜桌上成员复杂,眼里那点狠戾的火花一闪已敛了声息,却在这一眨眼功夫间,被很知趣的苏正则火辣辣地接住了,裴樱忙低下头去。   他既自称李心雨的男朋友,大庭广众之下,裴樱也不能生事,摇头否认:“没见过。”   苏正则微微一笑,深深地看一眼裴樱:“可能我在那边太忙了,以后就好了。你下次要去舅舅家的时候可以跟我说,我经常往来那边的,可以顺路载你过去。”   苏正则热情周到,一双眼睛炯炯有神望着裴樱,裴樱很想剜他,又怕人看见,当着裴美心李天祥又不敢失礼,只好勉强点头默认了。   苏正则神情大悦,得意地闷着笑,突然摸出一张牌道:“我胡了!”   苏正则一笑,裴樱就浑身不自在,偏生身旁坐着顾怀恩,他虽一言不发,上牛村的事情他却一清二楚,他们这样一来一去,倒像当着顾怀恩唱双簧。裴樱如坐针毡待了会儿,终是寻了个借口出门散步。   师大家属院的傍晚历来人多,裴樱找了个绿化带的角落坐下,偶有教授路过,隔着不远便要停下来望一望她。住得年头久的老教授们都认识她,却又与她不熟,此刻见她乍然出现,大概都想起了那庄官司,三三两两聚在一起,瞧她的眼神里有些探究的意味。   裴樱熬不住,眼看快到饭点,回晚了又怕挨李天祥的白眼,这才起身打道回府。   想着家里的那尊瘟神,步伐却异常沉重,心事重重,未曾留意,刚上了几级防水台,眼前黑影一闪,已遭人捂住嘴,来不及反抗,被人单手拦腰半抱半拖到了顶楼的楼梯口。楼梯口的门遭人锁死,那人只得放下她,见她要发难,一翻身将她抵在门上在她耳边用声气低沉道:“别动,李心雨来找我了。”   ☆、第26章 入戏   楼下大门洞开,门内人朝门外人嘱咐:“心雨,找到小苏了,顺便叫阿樱回来吃饭。”   李家的这套老洋房,一共两层楼,通往天台的楼梯间多修了半层隔热,如今他们正好在这半层楼梯里待着,下面瞧不见上面,但若有响动,楼上楼下一清二楚。   显然,若是稍迟一秒,说不定方才已让人撞个正着。裴樱心剧跳,仍未回神。   “知道啦!”楼下李心雨烦躁嘀咕:“家里有烟不肯抽,就爱穷讲究,买包烟去那么久,手机也不带。”终是穿好鞋子不情不愿地出了门洞。   隐隐听见李心雨关门响动,这才注意到苏正则依然掌着自己的腰,男人的手掌宽大,轻轻一扶将她整个腰身包裹住,指节分明的手指轻轻拢着敏感的腰身,她不适地挣一挣,没挣脱,换来苏正则带点警告加重手上力道,附耳轻声道:“别动,顾怀恩出来了”,男人热热的气息混着淡淡的烟草味吹拂着她的耳颈,像热水冲刷,又像被人亲吻,暧昧至极,裴樱脸腾地红了,未必是屈于形势不敢动弹,而是只要微微一动,苏正则便贴得更紧。   果然,顾怀恩打开门出来,他一边换鞋一边说:“还是我去找她吧。”   直到顾怀恩走出门洞,裴樱才猛地推开他,自己想要后退拉开距离,怎奈楼道狭窄,退无可退,已然抵着墙壁,两人却还是隔得太近。   苏正则笑得十分灿烂:“吓到了?”   这么多人,他竟又敢胡来,裴樱恨声骂道:“你到底想干什么?怎么总是这样阴魂不散?”   苏正则无赖道:“我还想问你到底想干什么呢,总阴魂不散。我好不容易相个亲,遇见一个喜欢的姑娘,你竟然又来捣乱!”   裴樱气得脸通红:“谁捣乱了!”   “你不是捣乱,那你之前为什么不肯来你姑姑家,我恰好和李心雨相亲看对眼,你就和姑姑相认了?”   他还有脸问,若不是他,康家怎么会退婚,她怎么又会回到这个地方来。不过这件事,说到底,是她自己意志薄弱,她怨不得人。   她气得头冒青烟,十分后悔刚才没有揭穿他,不由挑衅道:“你再这样胡搅蛮缠,不怕我告诉李心雨你有未婚妻?”   苏正则深深瞧她一眼:“我已经取消婚约了。”   裴樱瞪了他一会儿,明白自己不是对手,夺路想逃。   怎奈楼道仄毕,苏正则手往栏杆上轻轻一搭,不着痕迹截去她的去路,一边登上台阶,居高临下朝她压迫过来,脸上一副耐人寻味的坏笑:“或许你说点别的还有点用处,比方说,你告诉她,我们俩上过床……”   最后这一句,他几乎附在她的耳后,声音极沉,像是只用了声气将音节用热热地传到她的脖颈,烫开一脸红晕。   “你真是有病!”裴樱脸腾地涨红,勉强做出勃然大怒的样子,却也不具威慑力,像是与情人斗嘴斗不过,恼羞成怒,平添情致。   苏正则立时想起上回在医院她那番斗鸡模样,十分中意此次报复成果。   这时,楼下脚步轻响,却是顾怀恩折了回来,像是听见什么,伸长脖子往楼上瞄,上了几层台阶,却突然顿住,像是在思索着什么。   苏正则怕被看见,脚一抬,站到平台上又将裴樱抵在门上。裴樱别扭推拒,无奈心内羞赧,强装怒意,气势却早被人卸去,忌惮楼下之人也不敢出声,心里砰砰直跳。   楼下顾怀恩凝神听了听,终于放弃,转身下楼。   裴樱这才壮着胆子去推他:“你走开。”   苏正则低头笼罩着她,一动不动,见她挣扎了半日方轻轻捏住她的手腕,那人立刻动弹不能,可是却仍旧朝他瞪眼,虚张声势,像极兔子被薅住双耳凌空挣扎,无处使力又怕人看穿,兀自凶神恶煞,装腔作势。   裴樱举着双手横在两人中间,袖口白生生地露出短短一截,隔着衣服苏正则也能觉出那处的纤细柔腻,不盈一握,像是稍稍用力就能捏碎,顿时觉得女人的反抗也软绵绵的,却又没那么容易驯服,像极了坚韧与柔弱并存的藤蔓。据心理师说,女人的手腕其实能够散发性信号,所以女人们总喜欢在上面戴上各种闪亮细碎的手链来吸引男人的目光,还有些女人喜欢把香水洒在手腕上,苏正则终于有些明白原由。   瞬间嗓子有些发干发痒,偏偏那人被制住不甘心,纤弱的手臂仍旧打着无谓的官司。   苏正则捏紧她,眉眼肃然,神情不耐:“这点道行还想跟我动武?”   裴樱心内大急,也顾不得掩饰,低声催促:“你到底要干什么?李心雨一会儿就回来了!”   “怕什么,你不是正好要找她么?”苏正则闲闲道,却将她抓得更紧。   因着当年两姐妹与顾怀恩之间的纠葛,李家速来极为忌讳这种事,若是叫李天祥撞见她跟苏正则……裴樱简直不敢想,她慌忙抬头看他,神色软化已带点求肯:“你别开玩笑了。”   裴樱挣不开,黑暗中,因为焦急,她的眼中濡着水光,黑白分明的眸子里一股慌乱。   苏正则心念微动,终是松开了她,却不肯动,思索一下:“你求我啊。”   这个节骨眼上,裴樱顾不上矜持,忙道:“我求你了,快走吧!”   “我可没说你求我,我就会同意,”身下之人小巧圆润的脸庞在黑暗中散发着莹润白皙的光芒,叫人心有不甘,哑声道,“要不然,你亲我一下,我考虑考虑。”   裴樱脸色一变,哀恳之色立刻换成了气苦,苏正则认真望了她几眼,终于有些心软,恢复常态: “啧啧,又要哭了,真不经逗,我先下去了。”   待那人下楼后,李心雨不久也回来了,裴樱略等了等,隐约听见李心雨大笑:“这都能迷路,智商离家出走了吧!”   裴樱再等了会儿才下楼,裴美心见她回来忙张罗大家开饭,裴樱低眉垂眼,再不敢多瞧苏正则。   饭毕,大家坐在客厅消食聊天,李天祥在,裴樱不敢丢下客人上楼,便捧着裴美心给她买的自考书书占据一方。裴樱原本就安静,这天晚上更甚一筹,捧着书本犹如入定高僧,心无旁骛,自始至终,再未瞧过苏正则一眼。   剩下顾怀恩与李天祥谈论医院的事,苏正则便和李心雨有一搭没一搭抬杠,说着苏正则突然要给李心雨看手相。   李心雨睨他:“你不会是想趁机吃我豆腐吧!”   苏正则拿眼斜她:“放心,就你这副尊容,不整形,很难有吃豆腐的想法。”说着霸道地扯过她的手一边道:“看个手相,用不着假装害羞,”,煞有介事地看了看,高深莫测地说:“掌纹复杂,比较敏感,多愁善感,比较情绪化……智慧线杂乱,缺乏纪律和组织性,上学的时候净调皮了吧……”到这里却止住不谈,而后叹着气,沮丧道:“你以后还是不要轻易让人家看手相了。”   李心雨见他先前说的还算在谱,有些将信将疑:“为什么?”   苏正则摇摇头,故作沉重:“说不好。”   “怎么了?”李心雨静气凝神,如临大敌。   苏正则不徐不疾道:“按照掌纹来看,你个性刁蛮,行事任性,寻常不轻易与人合作。这么乖乖地把手给别人看,说明,你心里正在打看相之人的主意,这样很不好,容易引起误会。”   李心雨脸刷地红了,立刻抓起枕头朝他打过去,苏正则扬手接了,李心雨扯都扯不回,不由红了脸,啐一口松了手。   裴美心觉得好笑,也甚为欣慰,取来几本相册给苏正则看。   李家的相册主角泰半都是李心雨,各种大奖赛的获奖照片,抱着奖杯,意气风发,神采飞扬。偶尔闪过裴樱的影子,也都淹没在大合影里,站在最易被忽略的角落,像个朦胧模糊的影子。   苏正则笑着揶揄李心雨:“哟,看不出来,你还挺有两把刷子。”   李心雨洋洋得意,又想起他先前说自己“不整形,很难有吃豆腐的想法”,有心卖弄:“那可不,校花当了几十年,岂是盖的,当年我枕头底下的情书一摞一摞……”   苏正则拿着相册对准她的头敲了一记,没好气道:“叫你早恋不学好,叔叔打死你。”   李心雨抓起身边枕头又朝他扑过去,仿佛料定他的后招,不待他反应过来,李心雨捉着枕头没头没脑往他身上打。苏正则起手格挡,挨了好几下,虽然不疼,却也烦躁,起身猛地一扑,将李心雨仰面扑倒在沙发上。苏正则双手攫住她的手腕,一双眼睛炯炯有神地瞧着她,噙着不怀好意的笑,调戏道:“说,服不服?”   李心雨挣动。   苏正则手上使劲,李心雨立刻动弹不得,只觉得他手掌滚烫,眼睛仿佛能将人看穿,被人这样罩着制住,她脸又开始发烫。   苏正则望着她,吃吃笑:“你也会脸红?”   李心雨恼羞成怒,方要挣扎,苏正则却松了力道坐回去,此时才注意到家人神色,略带羞涩收敛起来,心里却莫名有些失落,不敢再看他。   苏正则趁机偷眼瞧那“入定高僧”,那人神情严肃,眉眼冷然,却将一本书翻来翻去像是看不进去,很有些心浮气躁。苏正则微微一笑,这才发现顾怀恩正盯着自己,他头一歪,十分直接坦地迎着他,倒是把顾怀恩逼得转移了视线。   晚上送苏正则走之前,裴美心突然想起来:“小苏,明天晚上我约了阿樱和怀恩去看我们新排的话剧,你和心雨要不要一起来?”   苏正则道:“阿姨,我一直都很喜欢话剧,也早就听说过您的大名,我好几个叔叔都是您的票友呢,明天晚上我和心雨一定到场。”   出了门,李心雨耻笑:“还票友呢!入戏太深吧你!我问你,你哪个叔叔是我妈的票友?”   苏正则含着笑,侧头瞧她:“怎么?怕我入戏太深?超额完成任务假戏真做?”   李心雨面上一红,踢他一脚:“想得美,赶紧走!”心道,幸好夜色遮掩他看不出来。   将苏正则赶走后,李心雨却一秒钟也舍不得耽,忙上了楼,躲在窗帘后,望着路灯下那辆保时捷利落打个转,滑出坪前,顷刻加速绝尘而去。   人车已远,那人音容笑貌仿佛仍在面前,回忆着方才那人的坏笑,脸上仍有些滚烫。不由又想起当日在学校开着辆二手捷达堵住自己耍无赖的模样,小混蛋有钱有势耍流氓还挺够劲。   转而又想起,上次他撞自己车骂自己“开宝马的年轻女人不是二奶就是小三”,心里恨恨地想,骂自己二奶,总有一天叫他好看!   明明在发狠,心里却像有一团模糊暧昧的兴奋在发酵,暖暖的,很受用。   ☆、第27章 往事如烟   第二天晚上,裴樱在医院蹉跎良久,故意错过话剧开场时间才坐车回了李家。   裴美心那边虽然不好交代,但找个借口,也算勉强能应付过去。   回到家,照例翻着从前的东西出神,保姆萧阿姨敲敲门,道:“裴小姐,有你的电话。”   裴樱住在李家,自从买了手机裴美心找她都不往座机上打,她以为是医院,忙赶下去接。   “喂?”   听见她接电话,电话那头的人噗嗤笑了:“你果然在家?”   裴樱已经听出来,极为警惕:“你有什么事?”   他竟不答反问:“你为什么不来?”   裴樱不说话,考虑着此时挂电话的风险。   苏正则话锋一转:“你一个人在家?”   裴美心有演出,李心雨被他接走了,家中除了她就只有保姆萧阿姨,此人明知故问。裴樱想明白后心中警铃大作:“你想干什么?”   苏正则却柔声道:“我来找你好不好?”   裴樱语气坚决:“你不要来,我不会给你开门的。”   苏正则轻声笑,吊儿郎当地说:“我才不怕。萧阿姨会给我开门。”   裴樱生硬道:“我挂电话了。”   “嗳,等一下,”话未落音已被裴樱挂断。   好在,苏正则没再打来。   第二天中午,裴樱给舅舅送完饭菜,独自坐在门诊部的天台上。   省医到处都是人,成天闹哄哄的,个个神色焦虑,心藏戾气,只有这天台偷得几分清净。许是医院也知此地之妙,天台角落摆着两组藤条咖啡桌椅和阳伞,可是医生平日又太忙,无福消受,倒是叫她偶然发现这个地方后常来此地消遣发呆。   坐在藤椅上,手上仍旧捧着自考书,李家在师大和省大都有关系,裴美心希望她能参加自考,有了文凭到底好找工作,裴樱这几日却看不太进书。   一个人坐着发呆,不多时注意到顾怀恩从楼道门里走出来,裴樱抓起书本,起身离开。   顾怀恩原也不是故意来寻她,只是心中气闷,上来抽支烟。见她避自己如瘟疫,心里不由来了气。她总是这样,见到他掉头就走,却整天跟那个苏正则夹缠不清。顾怀恩做小低伏,忏悔道歉,她总是视而不见,听耳不闻,他终于懒得再做出那副惭愧内疚的样子。   待那人方走至小门处,顾怀恩扬声挑衅:“那天晚上,我知道你们在上面!”   那天晚上自然是指李家吃饭的晚上。   裴樱身形一滞,却依旧准备下楼。   顾怀恩忍不住又道:“我听见你们说话了,所以我没上去。”   裴樱终于停下来。   门诊楼与住院部的高楼之间隔着一个小花园,建筑一高一矮,此刻门诊天台上的这一幕,正好落入高干病房前一位男人的眼里。那男人隔着玻璃望着底下那对激动的男女,神色有点严肃,眉眼低沉,周身散发一股森冷气息。男人看了一会儿又退到墙根的长椅上瘫坐着,想抽烟又不愿动弹,有些发懒。   不一会儿,长廊尽头电梯口走过来一个年轻女人,在他面前站了站,微眯了眯眼,像是在审视。   苏正则靠墙闭目养神,波澜不兴,眼皮都不抬,已知来者何人。   来人站了半晌见他没有反应,神情极为不悦,没头没脑冲他摔下一袋东西。   苏正则略一拢,接住了,懒得睁眼:“是什么?”   那人不语。   苏正则微一抬眼,看清怀中物品,却懒得多瞧,拂到一边。   那人轻哼:“去档案室碰了一鼻子灰,不就是为了这些吗?”   他的确是碰了一鼻子灰,但东西最后还是看到了。王洁瑜比他厉害,他看一眼都难的东西,她直接给带出来了。不过他这会儿的重点不在这里,他疲惫扶额:“姑奶奶,算我求您了成吗,不管你们王家这些年把我当成什么,我是真心把你当妹妹一样,别再缠着我结婚了,跟狗似的。”   “订了又退,你以为我在王家就好交代吗?”说着赌气要走。   苏正则叫住她,难得认真地指着纸袋:“我和你,跟这人没关系。”   那人瞄了瞄他,神情悒悒,心里想“那你先时同意跟我订婚还不是为了她”,犹豫一会,见他神色肃然觉得多说无益,负气离开,至电梯处恰逢陈巍,二人互相点头致意。   待人进了电梯,陈巍朝阖上的电梯门虚一指望向苏正则,眼睛一唬:“来看老爷子还是来找你的?”随后见苏正则神色平和,倒不像被找过麻烦,放下心来。又见他身旁纸袋上的logo,便走过来自顾自拎着纸袋翻找起来,一边看那上头的红色封条,一边咋舌:“这东西都带得出来,不愧姓王。”   陈巍拿着个密封袋看来看去,袋里是件破烂的衬衣,映着大片干涸的血迹,荷花领上绣着个樱字,一块破布坠在密封袋末端。陈巍正待细看,纸袋里头又掉出来一张照片。   那是一张六寸合影,主角是十七八岁的女孩和一个外国妇人。   女孩剪着短发,青涩稚嫩,带点儿婴儿肥,眉目抑郁,神情冷淡,嘴角僵硬,有点儿酷,一副兴趣缺缺的模样,有点儿闷,像那种在学校从不出风头,死气沉沉,平时绝不惹事,一旦被惹到脾气也不是很好的女同学。   照片中的女孩,身上着的正是密封袋中的衬衫。   女孩看起来脾气不咋地,倒也不像是会杀老师的感觉。   陈巍又翻出几张资料照片:“翻墙出去上通宵网,正好碰上查岗的班主任,失手将班主任从高台上推下来?”说着拿着那张“高台”的现场照片,估摸道,“这也不高啊,顶多一米五六,这能摔死人?”   苏正则斜了他一眼:“资料不全,说是从高台上掉下来摔死的,但尸体实际是从湖里发现的。”   “你找到那个‘目击证人’了?”   苏正则摇头。   过了十年,当年那个目击园丁早就不知所踪,学校人马换了好几茬,唯余的知情人也个个都讳莫如深。   “你查出什么了?”   苏正则不语,起身立在玻璃幕墙前,过了这么久,那两人竟还在天台上,要走不走,要留不留,也不知道到底在说什么。   苏正则摸出手机,电话前台问了文君的分机号码,不多时,拨了过去。   文医生正在忙,她的学生助手接的电话,苏正则也不需转接随意说了几句挂断电话,下楼去。   文医生正在替病人看诊,助手向她传达口讯,文君有些发愣以为自己听错了,自从水头镇回来,顾怀恩已经避着她好些天了,竟会约她在天台见面。   不过她也确实有话需要同他说,她将病人托付给空闲的同事,缓缓往天台而来。   这边厢天台上的裴樱被顾怀恩留住脚步   顾怀恩带着怨气道:“我知道你气我,可如今你……”   他们之间向来是裴樱沉不住气,这次难得换成顾怀恩,裴樱转身,等着他的后半句。   顾怀恩神色痛楚,一见她反将脸别开去,倒像受了莫大委屈的孩子:“我知道你怨我以前不理你,可我跟你不一样,你是裴阿姨的外甥女,我什么都不是。李叔叔从小收养我,我的学费生活费甚至奶奶的丧葬费都是他给的,那时候心雨生病,李叔叔让我照顾她,我有什么立场拒绝?”   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两姐妹都喜欢一个男孩,注定有一个暗自神伤,本来独自默默昏天暗地,却因为李心雨的一句话,翻覆了天地。   李心雨说:“你知道我为什么要跟怀恩哥在一起吗?因为,我知道他喜欢的是你。不过,从小到大,我想要的,他从来不敢不给。就像你一样,从小到大,我想要的,你永远争不过我。”   裴樱遽然被挑起斗志,不是想替自己争,而是心疼那个如此委屈自己的男孩。   可是他要是一早同她说清楚仍旧留恋李家,其实自己也不会强求什么,裴樱脸上闪过一丝凄然:“当时你要是不愿意可以提前跟我说,我不会勉强你!”   他怎么会不愿意,惨白压抑的青春里她是唯一的慰藉,可又有什么办法呢?他守在心雨身边,她那样失意落寞,那样令人心疼,却也无能为力。午夜梦回,总是梦见她离家出走,再寻不见,或者,她从悬崖上摔下去,而他只是差了那么一点,只是一点点而已,还是眼睁睁看着她掉下去。那种失去的感觉,就像自己也随她一同掉下去,每回醒来都像从那暗无天日的深渊逃出来,一身冷汗,后怕不已。   顾怀恩痛楚道:“我没有不愿意,我每天都想带你离开他们家。但是你一个高中生,高中都没毕业,离家出走又能干些什么呢?去工厂流水线还是做一辈子网吧服务员?我大学才二年级,要是念不完大学,也给不了你体面的生活。那时候你实在太冲动了,想法也很幼稚,怎么说你都听不进,我也是为你好。”   为她好,所以叫李天祥把她抓回来,被奚落责罚不算,还被没收了苦存了七八年的“逃跑基金”,所以害得她半夜三更从学校翻墙去网吧打工赚钱,以至于落得今日的下场。   “口口声声为我好,其实也只是舍不得离开李家,你怕没有钱就上不完大学。” 裴樱控诉道。   可惜那时候竟还萌生出二人离开李家后要打工供他念大学。欧阳菲骂她幼稚,的确幼稚。因为心疼,爱上一个这样自私的男人。   顾怀恩被戳到痛处,想起之前苏正则和她那些事,恼羞成怒,口不择言:“那你呢?你和那个苏正则缠在一起,不是因为他有钱有势?”   话至此,裴樱已经不想再进行下去,原本想放过自己也放过他,正要扭门,谁知,顾怀恩认定她心中有愧,越发恼怒,凉凉讥讽:“那个人,他不会认真的。”   “我和他没什么。”   顾怀恩仿佛是豁出去,故意冷哼一声:“有没有什么,大家都看见了。”   裴樱深吸一口气,竭力捺住眼角的涩意,不知是气的还是伤的,盘桓多年的怨恨刹时不受控制,脱口而出:“是,他有权有势,我是和他纠缠不清了。你又好到哪里去了,你明知道衬衣被李心雨抢走了,庭审的时候,我看见你了,你为什么没有说?”   “我……”顾怀恩有些语塞。   裴樱心中凄苦,果然如此,他知道,可他不敢说,他不能说。   裴樱没什么好说,打开门,顾怀恩又道:“你是裴阿姨的外甥女,你不明白我的处境。我知道就算你进去之后,裴阿姨也会想办法救你出来,但是我跟你不一样。你没过过鞋子湿了,买不起一双鞋,数九寒天只能光着脚去学校领通知书,被全校人围观,还嘴硬自己不怕冷的日子。家里的土坯房摇摇欲坠,外面下大雨,里面下中雨,睡觉的时候都担心会不会塌了被活埋。爸爸妈妈过世,奶奶病重,房子还塌了一边,只能用塑料布支着挡雨,大冬天的,被子被雨浸湿,没有替换的被褥也只能窝在里面睡,所以十岁不到就得了风湿。夏天的时候,没有钱在学校搭餐,带去学校的饭菜馊了,也只能忍着吃,还要躲着同学们。这种日子,你没有过过,所以你永远不会明白。”   顾怀恩说着说着,竟有些咄咄逼人:“我不比那些城里人差,甚至比他们更优秀,为什么偏偏我要忍受那样的日子。我不是个圣人,我也会害怕,我也会动摇,我害怕再回到那个破屋里,我害怕那个冰冷的湿被窝,我曾经发过誓,永远都不再回去。所以我忍着,受着,我不敢让你知道,那时我们都是行走在悬崖峭壁上,行差步错半步,就会落入无底的深渊,我好不容易爬上来,我不能再掉下去。我苦苦隐忍,只是希望自己有一天变强大了能保护你。”顿了顿,又道,“我现在跟那时不一样了,我有能力了,工作也不错,能给你良好的生活条件,也不会再让你受委屈。我知道那件事是我对不起你,我愿意赎罪,我想要弥补你,你为什么就不肯给我一个机会?”   裴樱心里苦涩不堪:“我不用你弥补!”   顾怀恩道:“你只怪我没有给你作证,你自己呢,你在里面为什么不说,我也在外面等着你,你不知我等得有多苦。”   裴樱望着他这个样子却渐渐气得想笑。   怪她么,怪她自己不替自己争?可是她没争么,她说什么都没用,铁证如山,检察院警察局李天祥那么多战友,学校又希望早点结案。裴美心跪着求她,心雨病得那样厉害,那个状态进去,只有死路一条。裴美心一直对她不错,说就算倾家荡产将她救出来,她心一软,便再无回头之路。   的确应该怪自己,怪自己心软,怪自己竟然将希望寄托在他身上!   不过,时隔多年,她才明白,就算当年不心软,不承认,李天祥照样能把她送进去。   又有什么好说的呢?   裴樱握着门把手气得满脸通红,顾怀恩在她身后,想要拦住她又不敢,二人僵持着。   文君缓缓从楼下上来,望着这一幕,心一路沉到底,却依旧迎着二人,步伐坚定走上来。   裴樱进了楼道,反手掩上门,将天台留给那二人。   未及下楼,已被楼下走上来的人堵住去势。   裴樱眼中蕴着泪光,没力气与这人争斗,敛了气势,低眉顺眼想从他身旁侧着下去,未曾预料,被他扯住臂膀。   裴樱气苦,抬头瞧他,眼神里闪动着警示。   苏正则将她拖至门后,轻轻做了个噤声动作。   ☆、第28章 欠我一个交代   门外传来文医生的声音:“看见我就走?何必这样呢!你已经躲我几天了,就算真要跟她结婚我也拦不住,但你对我,是不是还欠一个交代。”   顾怀恩淡然道:“我和她的事,你不是一直知道。”   “是,我知道,但是我还想问清楚,什么叫你‘必须要去为她负责’?什么叫你“欠她”的?那我呢,你欠不欠我的?我导师飞机失事,你为什么要去求你导师收留我。我被tony打,你为什么要去替我出头?我被tony赶出来,半夜三更没地方住,你为什么要把房间让给我?口口声声只当我师妹,对我没感觉,没感觉凭什么要替我做这么多事?”   顾怀恩无可辩驳,却不打算再听下去,便去扭门把。   文君一狠心,顾不上矜持,猛地自身后抱住他的腰,脸贴着他的背脊:“我不管别的,我只知道,你要是对我有感觉,哪怕只有一分,我都不能让你对别的女人负责,你必须对我负责。”   门后的苏正则被那转动的门把唬了一跳,屏声静气却未等来下一步动作,已猜测出门外此时情形,这才心满意足拉着裴樱蹑手蹑脚下楼来。一出了楼道,裴樱猛然甩开他,苏正则望着她狂笑:“你的这个初恋情人,果然情圣,我算服死他了!”   裴樱不理会他,门诊大楼人多,她径直下楼,往后院的住院部去。   苏正则跟着她:“这会儿看清楚他的真面目了吧,我早说了,这个人人品有问题。”   裴樱疾走如飞。   苏正则快步跟上:“他刚刚找你说什么了,是不是说要对你‘负责’?你不会同意了吧?”   裴樱不搭理。   “走那么快干什么?生气了,吃醋了?”   裴樱这才想起来,文医生和他怎地来得如此‘凑巧’,她在绿化带前堪堪停住脚步,转头逼视苏正则。   苏正则也停下来,无辜地望着她:“干嘛?”   裴樱道:“那个文医生是你叫来的吧?”   苏正则耸耸肩,大言不惭:“我要是不把她带来,你怎么能发现顾怀恩的‘真面目’?”   裴樱没心情与他计较这些,对这人,想说的不想说的,该理论的不该理论的,都已经说尽了,想来想去觉得没意思,又往前走去。   苏正则岂能让她如愿,追着追着就来扯人,裴樱甩了几下,见苏正则不依不饶,一下来了火气:“你到底想干什么?为什么我走到哪你跟到哪?看到我倒霉你觉得很有趣是不是?还是你就是希望看见我走投无路?我已经这样了,你到底还想怎么样?”   苏正则面色微变,却仍旧克制住,冷冷道:“在你心目中我就这样?”   裴樱不看他:“如果我曾经说过或做过什么得罪你的事,我向你道歉,对不起,求你大发慈悲放过我吧!”说完转身就走。   苏正则未及分辨,很不甘心:“走什么走,把话说清楚。”   裴樱也顾不得大庭广众众目睽睽,干脆小跑起来,一溜烟钻进了住院部的楼道。苏正则失了先机,但是女人体力终究不如男人,尤其是气急败坏的男人,裴樱连跑几层楼梯,还是让苏正则拽住衣服。裴樱回头撒泼挣打,苏正则心里恼火:“顾怀恩脚踏两只船,你冲我发什么疯?”   裴樱推他:“我发什么疯?你才发疯。你别抓着我,你放开!你跟着我想干什么?是不是又要去跟李天祥说我们两上过床,让他把我赶出来,你到底想怎么样?你是想让我舅舅去死吗?”   裴樱一边说,一边流泪,挣扎过度,不防苏正一松手,猛地跌坐墙角,后脑勺被墙壁重重一磕,眼泪越发汹涌。   苏正则被她闹得气喘吁吁,这副不管不顾的泼样让人看了有些不忍又有些鄙视,不由阴沉了脸,恼火挑明:“我想干什么,我就是想知道你为什么会杀人,那个案子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明明是摔死的,尸体却在湖里找到。保存的证据也不全,这中间到底出了什么问题?”   裴樱震恐地望着他,唯觉此人可怖之极。为了找她的麻烦,大概已到了无所不用其极的地步,最先开始是顾怀恩,接着又是李心雨,现在他竟去查那件案子。她十分后怕地站起来,极为畏怯地看了他一眼,往上层的楼道口去。   苏正则被她的眼神看得心慌,没好气扬手扯她:“你看什么看?”   裴樱尖叫一声挥开他,连滚带爬往楼道口奔去,匆忙之间崴了脚身子有些委顿,却也不敢稍作停留,像是在逃避极为可怖的物事。   这副样子,将苏正则气得呕血。   几天后,欧阳菲突然来省医探望张医师,带了篮水果,裴樱拆出来洗了,欧阳菲吃得却比张医师还多,一边吃,一边喋喋不休。   欧阳菲如今性子大变,话多,裴樱怕打扰病友休息,带着欧阳菲上到门诊部的天台坐了。   欧阳菲不忘顺上一个大苹果,一坐下来便继续啃着苹果嘎吱嘎吱汇报上牛村的动态:“你都不知道苏正则到底吃错了什么药,铅锌矿那么大的投资,土地征收钱都给出去了,竟又申请破产,真是大少爷不知柴米贵,钱不当钱花。”   这件事在当地引起了很强的反响,是以欧阳菲一见到裴樱,便迫不及待想通报。说完之后才记起那人之前在上牛村掀起风浪,害得裴樱人人喊打,这才自悔失言。   不过要不是铅锌矿项目搁浅,欧阳菲也不能从水头镇解脱出来。为了她去水头镇的事,领导这次特意派她来省党校来学习一个月,说是学习,党校怎么回事,大家心知肚明,这也算领导变相给欧阳菲的补偿。   欧阳菲自知说错了话,想转移话题,突然想起方才在楼下遇见的顾怀恩,一副哭丧着脸样子,不由问道:“我刚才看见顾怀恩了,他没有再来找你吧?”   裴樱瞬间黯然。   欧阳菲道:“怎么?你该不会心里还喜欢他吧?”   这一点,裴樱自己也说不清楚。惨烈青春里,顾怀恩是自己唯一奋不顾身爱过的人。后来虽然知道他辜负了自己,但是这么多年来,还是会经常梦见他,仍是十年前的模样,眉眼压抑隐忍,梦见他来跟自己告别,梦中还是会心疼,忍不住想要抚平他眉心的郁结,但是梦里那个少年,和眼前的顾怀恩已经联系不上了。   欧阳菲已从她神色判断出来,又想了想,有些同病相怜:“也对,初恋情人哪有那么容易忘记,我自己何尝不是,也没法说你。”   良久,裴樱才幽然道:“有时候还是会梦见他,不过只会梦见他十年前的样子,和现在的这个,联系不起来。”   欧阳菲侧头认真想了想,方道:“你只梦见他十年前的样子,说明你心里放不下的不是他,而是十年前的你自己。你对那段感情总觉得遗憾,耿耿于怀想要修补,所以才总是梦见。但是,顾怀恩早就已经不是顾怀恩了,又经过这么多年的摸爬滚打,还跟那个院长的女儿搞在一起,唉……”欧阳菲摇摇头,“此人绝不简单,他当年不费一兵一卒,把你们两姐妹整得鸡飞狗跳,结果最无辜的还是他!现在一方面跟人家院长的女儿不清不楚,另一方面又还来找你,这种人,人品有问题。而且你们两当年就没正儿八经在一起过,我怀疑你根本不了解他的为人,你爱上的只是你想象出来的人物,现在他经历社会磨练,当然跟你梦里的那个人不一样啦。”   说着仿佛想起什么道:“别惦记这个渣男了,改天我给你介绍一好的。对了,今天晚上要把档期空出来,陪我去会一会我的男神啊,晚上我约了他一起吃饭。”   “好。”   裴樱不热衷交际,欧阳菲本以为说服裴樱陪自己跟暗恋对象吃饭定需费一番口舌,谁知却如此轻易便答应了,喜不自胜搂住她的胳膊狗腿道:“我就知道你最好了,我还怕你不肯去,今天是做好准备要来撒泼打滚的,白准备了半天。”   裴樱心内压抑,忍不住把苏正则这几日的事简略给欧阳菲说了。   欧阳菲对李心雨很是不齿,她以前和裴樱同学的时候见过裴樱那个混世魔王妹妹,趾高气昂的,一副公主大小姐模样,听说苏正则和她搅和在一起,又因为上牛村的事,顿时对此人失去了兴趣。   苏正则的爷爷好像也在省医住院,裴樱千躲万避,两人还是免不了打照面。再加上此人最近几乎每天晚上都送李心雨回家,送到李家免不了被裴美心请上来坐一坐。虽然大多数时间裴樱不用下楼应酬,但是听见他在楼下与李心雨打打闹闹,总如芒刺在背,坐立不安。   欧阳菲来找自己,裴樱巴不得晚上不用回到那个牢笼。   因着裴美心认识欧阳菲,裴樱这天晚上的行程很快获得裴美心批准。   晚上欧阳菲的约会定在老城区一家私房菜馆,那男人亲自开了车来接。   一辆日系斯巴鲁,车子不算太好,也不算太差。   “男神”叫程远,约莫二十七八,五官周正,虽不似苏正则那样俊美朗目,却也极为耐看。眼神干净真诚,一身正气,身上也没有过多修饰,平凡普通的打扮,衣着看起来不显山露水,但却绝对有山有水。   程远是欧阳菲高中时期的班长,成绩斐然,性格和蔼,家庭条件不错,上了一座不错的大学。现如今在本城一家上市公司做技术副总,二十八岁已经凭自己能力买车买房,尚无女友。为人端正,洁身自好,彬彬有礼,和陌生女孩说话,向来都保持着安全距离,却也礼貌得很,不管什么鸡毛蒜皮的小事,都会耐心低下头来倾听。   中国传统观念里有一种端庄秀丽的女生被称之为大家闺秀,那么与之相对应的,大概就是程远这种懂事大方的男孩。   欧阳菲暗恋人家十几年,从前一句话都不敢跟人家说。毕业后去上海北京历练一圈,老油条了,终于壮着胆子联系人家。联系他之前,就通过各种途径侧面打听过,知道追他的女孩子多得很,没想到这人在社会上滚打一遍,竟还是从前的样子,不像普通技术管理那样油滑。   欧阳菲坐在副驾驶的位置,等裴樱钻进后座先替她介绍过,才对程远道:“这位是裴樱,也是我们的高中同学。”   程远瞟一眼车顶的后视镜,漫不经心道:“我好像记得你,你当时是不是整天背着一个画夹在学校里面走?”   这话是对裴樱说的,她略有点拘谨未及回答,欧阳菲已经接过话来:“对啊,她那时候学画画嘛,当然一放学就去画室咯。裴樱当年的专业成绩很好的,虽然文化课太差,要不是后来出事,也能考上不错的美院。”   自从二人再度重逢,欧阳菲从未提及关于案子的任何只言片语,像是达成了某种默契,此时不知有意无意,裴樱不由望了她一眼。欧阳菲却并不回头,正专注与安全带搏斗。   程远仿佛也想起些什么,听欧阳菲这么说,忍不住回头瞧了裴樱一眼。   裴樱立刻有点忐忑。   后座的人,不施脂粉,也不会打扮,未经处理的长直发随意盘在脑后,几缕刘海散下来被拢在两颊,衣服颜色素净款式简单,不如欧阳菲会打扮,却觉得此人温婉清丽,气质干净,眼神澄澈,不觉比浓妆艳抹的欧阳菲倒高出许多。   欧阳菲在那儿大喊大叫:“你这安全带是不是有问题啊,卡住了,怎么都拽不下来。”   程远这才收回目光,撇一眼欧阳菲,不徐不疾道:“你拽得太急了,松手试试。”   “也不行啊!”欧阳菲苦着张脸。   程远二话没说横过身子替欧阳菲拉过安全带扣住,前头人表情如何,裴樱看不见,反而自己在后座待得有些忸怩,像是闯入了原本不属于自己的场地。   ☆、第29章 你不要后悔   路上裴樱依旧话少,偶尔程远涉及到她,总是不待她回答欧阳菲就替她答了,裴樱心下稍安,觉得这样也不错。   待到达饭馆的时候,包厢里却不止他们一个人,门一开里头坐着个约莫三十岁的男人站起来迎接,程远目光扫向欧阳菲带点询问,欧阳菲微笑道:“介绍一下,这是何文轩,是我在Y市从小到大的邻居,如今在省城批发城开店。”说着朝程远用眼神示意了一下裴樱,又道:“文轩,这位是程远,你也知道的,我高中同学。大美女就是我跟你提过的裴樱。”   那男人于是又多瞧了裴樱几眼,拘谨而又绅士朝她欠身。   欧阳菲面上闪过一丝不屑,将裴樱安置在他身边,自己坐回程远身旁。   门扉轻扣,服务员已端着茶水上来,何文轩于是又忙着替裴樱斟茶。   欧阳菲瞄一眼程远,又看了看对面二人,微微一笑。   一切尽在不言中。   欧阳菲见何文轩替裴樱添茶涮杯,不由打趣:“哟,现在这么会照顾女孩子。”   对面那两人皆是面上一红。   裴樱只闷声低头。   陆陆续续上菜,何文轩和裴樱话都少,反而是程远,不时说起自己公司的一些八卦趣事。程远那个公司是本省的利税大户,在本城也算家喻户晓,因此有些八卦程远一边说心里还有点自豪。   说完这些,程远又将自己国外旅行的照片,养的猫,鱼,自己动手装修的房子拿给欧阳菲看,欧阳菲异常捧场,一边看一边称赞。末了将iphone还给他,却不知程远是有意无意,又将手机递给裴樱,裴樱不好拒绝便接下来,也勉强浏览了几张照片。   欧阳菲有意卖弄,不由分说扯过手机摆在桌上对程远道:“这个是不是那个什么鲨,听说要好几千一条,每个月光吃金鱼泥鳅就要上千块。”   程远微微一笑:“哟,看不出来你还挺懂!”   欧阳菲嫌弃道:“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你们这些没人性的土豪就该捉去浸猪笼!”   “我这就算酒肉臭啦,我们董事长那条红龙八、九十万,前几天死了,马上又补了条。”说着又想起另一件事来,觉得十分好笑,“那位太子爷更离谱,听说找了个什么山村开矿,砸了几千万进去,现在说不干就不干了!”   欧阳菲捶桌大笑:“你们太子爷是不是叫苏正则!我认识他!”   随后又略过裴樱不提聊起苏正则在上牛村作孽事宜,这一下二人像找到共同话题,倒聊得十分畅快。   裴樱一直垂首不语,默默饮茶。偏偏身边那何文轩却极为热情,不是替她布菜,就是替她添茶,仿佛时时刻刻都在关注她的动向,这做作的绅士风度搞得她一惊一乍,不由借口上洗手间起身。   那何文轩也站起来替她轻轻一拉椅子。   欧阳菲马上站起来:“等我一下,我也去!”   私房菜馆包厢有限,加之这日客人不多,女洗手间空无一人。   欧阳菲追上来,在洗手台的镜子前碰了碰她道:“没生气吧?”   裴樱兀自放水洗手。   欧阳菲道:“先前没给你说是怕你不肯来,其实何文轩不错。家里在城东批发市场开了一丬店,你姑姑家不也在那开了个店吗,收入还可以。虽然是二婚的,长得又一般,但他先前那个老婆脾气太差又出轨才离的,好在人老实,脾气好,虽然没魄力不讨女人喜欢,但也有好处,不会出去花。自己是二婚的,对你要求也不会太高,经济条件又还行,平时消遣就是在家看书,也不出去打牌交际,你可以考虑考虑的,再说,你总不能一辈子都住在你姑姑家吧。”   何文轩与欧阳菲是邻居,也算青梅竹马,家中从商,自小成绩差,一直是欧阳菲的跟班。大学没考上,花了几十万买了个985三本,毕业后没有去大城市闯荡的魄力直接做了家中批发店的老板。适婚年龄一到,听从家中安排娶了个地级市的老婆,怎奈老婆嫌其无男子气概出轨离婚。   原先这人与欧阳菲也是有些暧昧纠葛的,情窦初开的年纪,何文轩总是跟着欧阳菲,为了她还降了两级。何家从商,满族人都挑不出一个读书人,却对儿子寄望甚高,为他请了不少家庭教师怎奈成绩一直未有起色。何妈妈有天不小心从何文轩枕头底下翻出欧阳菲好几张单人照,顿时恍然大悟。于是带上几房亲戚七大姑八大姨闹上欧阳家,指名道姓欧阳菲勾引他儿子,一通侮辱。   生意人不顾脸面,欧阳爸爸为人师表,小门小户,尊严却看得比天都高,一怒之下禁止二人来往。随后欧阳菲又被送进了省重点,何文轩成绩太差,只好花钱上了个私立高中。   两人虽遭棒打鸳鸯,何文轩却对欧阳菲念念不忘,十几年来书信道歉不绝,待成年婚龄一到,屡次逼家人上欧阳家提亲,怎奈欧阳家旧恨难消,不得已听从家中安排娶了亲。娶亲后那女人受不了何文轩软绵性格,加之二人感情不深,不多时就出轨离婚。   欧阳菲看在眼里,很是有那么几分解恨。   这人却在离婚后继续不停联系欧阳菲,这次听说她来省城党校学习,几乎天天给她打电话。欧阳菲把程远带出来也是带了点示威的心态。可又怕在程远面前露了行迹,这才携了裴樱。   仔细一想,裴樱内向寡言,对生活要求也不高,何文轩虽然二婚,但家中经济条件好,性子和善,两人情况也算合拍。本来应是乐见其成的一对,只是她见那人不知从哪儿学来那些绅士做派一股脑往裴樱身上施,心总有几分不痛快。   这天晚上吃过饭,何文轩送裴樱回家,欧阳菲坐程远的车回家。   其后那几人又打电话来约过几次,甚至程远都打来过一次,裴樱总是语焉不详,却总不愿去。   裴美心一向怕裴樱太闷,恰巧李心雨她们学校开学,几个同事组织自驾去隔壁市进行两天一夜的郊游,裴美心强烈要求裴樱参与。   去之前带着她去迪卡龙挑选登山装备。   一路逛过去,鞋子,衣服,背包,帽子,裴樱没有一个满意的,总是嫌贵,不肯要。   裴美心实在无语道:“现在年轻人都是这么用的,我觉得这个包就挺好的,轻便实用。”   裴樱不认识那包的牌子,只是一翻吊牌,将近两千块,便又不肯要。可惜,从小到大,裴美心给裴樱买的东西向来不看价格,裴樱的反驳也从来不起作用,裴美心很快敲定了那款背包,又买了衣服和帽子,至于那双几千块的登山鞋,裴樱死都不肯要,裴美心便作罢。   出发那日,苏正则开着那辆保时捷来接,裴樱这才发现后座上赫然坐着顾怀恩,这人向来工作繁忙,两天一夜的旅行倒不知他如何请到的假期。   裴美心虽然看裴樱待顾怀恩冷冷的,每回撮合怀恩都挺积极,总认为事情尚有转圜的余地。如今心雨跟那个苏正则在一起打得火热,若是亲眼目睹这二人的甜蜜,裴樱和顾怀恩肯释怀,破镜重圆,倒不失为美事一桩。   裴樱已经避了许久的苏正则,原本不愿参与,但是裴美心苦口婆心,李天祥又在一旁虎视眈眈,裴樱寄人篱下,不得不从。好在听说爬山人多,量苏正则也掀不起什么风浪。   一行人浩浩荡荡开了五辆车,几个小时后到达山脚。   车子陆续驶入停车场,人们从车子里钻出来,三五人成群聚在坪前。一辆斯巴鲁最后开过去,待那车停稳,车内却只钻出一个人,远远地往这边走来,裴樱不知是否该主动打招呼,遂把头低了下去。   泰半人数早已等候坪前,副领队是个豪爽开朗的大姐,指着那人道:“那人临时加进来的,我表弟,做IT的,在场的单身女士们可以留意一下,此人身高182,体重75KG,性格谦和,五官端正,无不良嗜好,尚无女友,敬请大家多多留意。”   这话一出,在场单身女士无不莞尔一笑。   那人走近人群,隔着不远不近地距离对苏正则点头略显拘谨:“苏总!”,这才朝裴樱微一颔首,算打过招呼。   苏正则头微微一点算是认了这位员工,态度却倨傲得很,其余众人也早就得悉过苏正则身份,俱不以为意。   李心雨在一旁没好气用胳膊肘撞了他一下:“德性!”   苏正则顾不上与她计较,目光阴沉地扫过裴樱,一瞬既逝。   大家见过面,在山脚找了个酒楼草草吃过中饭,便背了包带上必备的水和干粮及简易药品往山上而去。   李心雨耍赖让苏正则替她背了包,顾怀恩下意识去寻裴樱,她却谁也不管不顾,已背着包往山上逶迤而去。   一帮人坐惯了办公室,乍然出来爬山,倒个个不如裴樱。裴樱先前在上牛村劳作过,身子结实,体力最好,一个人走在最前面,将众人远远抛下。   走得远了,这才放心找了块石头临着坡势坐下擦汗喝水,稍事歇息。   没坐多久便望见山下迎头赶上来的程远,裴樱与这人虽不是太熟,但好歹同学一场,见了他不知说些什么,难免紧张。忙忙拾起背包想要跑路,奈何所站之地碎石松动,一不小心踩滑,整个人往坡下跌滑。   下头的程远慌忙接应,却也带累一起滚下山坡,好在没滚多远被一大蓬灌木挂住。   经此动静,抵达的线头部队忙大声呼叫山下队员:“有人摔倒了。”   队员们三三两两焦急奔上来。   大部队到达的时候,正见裴樱脱了鞋袜,白裸的脚被程远捉在怀里仔细检查,那人自己脸上挂了淡淡血痕却浑不在意。   裴樱没受什么伤,只是被崴了下,不想被人看见,不由想收回脚。   那人却捏住她纤细的脚踝不肯松,没好气道:“你躲什么?”   问的是方才看见他就躲,还是现在?   裴樱结结巴巴:“我没事了,你让我起来吧。”说着一边抓住鞋袜,一边缩脚。   程远摁住她,声音低沉:“别着急,还没好。”   程远热爱户外运动,对此类突发情况处理手法专业迅捷,此刻正小心托着她的脚后跟,稍微活动脚踝,一边按摩。   副领队瞧见这二人光景,还以为这个“冰山”表弟提到铁板,暗自称心之余还是忍不住打算帮他一把,于是走过去,找出包湿巾纸放那女人身旁,低声嘱咐:“帮他擦擦。”   程远见表姐过来,这才松开裴樱。   裴樱也不替那人擦拭,低头穿鞋,副领队又在地上搁下下几张创口贴,折身走回主路上。   程远捡起裴樱跟前的湿巾纸撕开替自己擦了擦,不一会儿扯了张创口贴,想了想,还是递给她:“帮我贴一下,我看不到。”   裴樱只得接过创口贴,倾身向前,将创口贴够在他脸上,那人目光灼灼紧盯自己,热热的呼吸吹拂着她的手指,裴樱心跳加快,有些不稳,一不小心贴歪了,却又急着去撕,又怕弄疼他,极为小心翼翼,程远却一派淡然,裴樱脸腾的红了。扯来贴去,好几个来回才勉强搞定创口贴,却依旧贴得惨不忍睹,忙借故回头收拾垃圾,再不敢瞧这人一眼。   程远却不急动作,目光带点审视依旧追随着她。   李心雨冷哼一声:“花样真多。”   顾怀恩脸色晦暗,迎头继续往山上去。   其他女老师脸上也不是很好看。英语系的单身女老师本来就多,难得碰见一个条件优秀的,这会儿却已被人抢占先机。   小插曲过后,队员继续往上走。裴樱由于扭过脚,不似先前勇猛,走在队伍中间,不知有意无意,不知是否受了领队嘱托,程远不紧不慢地跟在她身后。   苏正则冷哼一声,走到一旁打了个电话,不一会儿对李心雨附耳说了几句便下山去。   虽然苏正则在的时候,李心雨全程都在与他斗嘴,他一走,又觉得兴味索然。但此次活动,参与人员大部分为她在学校的同事,且苏正则有公事,未必能带上她,她亦不好中途折返。   好不容易上到索道平台上,众人分散开来,临着栏杆,俯瞰山下风景。   裴樱、顾怀恩、李心雨一人一头,占据平台三个方向,呈三足鼎立模式。   裴樱靠着角落的栏杆,远远见程远从小卖部买了一袋水正四处分发,眼看要走过来,恰巧背包中手机响起来,忙背过去接电话。   程远便拿着水,不远不近地等候一帮,时不时往她这边投来一瞥。   裴樱买了手机没几天,知道她电话号码的人寥寥无几,她也有些奇怪:“喂!”   “你下来!”电话里面是一个极为嚣张的声音。   裴樱想都没想便把电话挂了。   不一会儿电话又响起来,裴樱干脆把电话收进包里,再不管他。   一旁有人好意提醒她:“电话响了,怎么不接电话?”   裴樱只好拿出手机正准备关机,屏幕上刷地出现一条信息:“你要是不下来,我就上去了。你不要后悔!!!!!”   ☆、第30章 无处可逃   裴樱再拨过去苏正则也不接,裴樱恨得牙痒。   裴樱只好去找领队说要下山,恰巧程远正在一旁,领队说:“你一个女孩子可以吗?要不要找个人帮你?”   “不用了。”   副领队突然插嘴:“要不然让程远送你吧,他今天是一个人来的,有车,山下离车站还挺远,公用交通又不发达。”   裴樱婉言谢绝。   程远不置一词,却忍不住多瞧了她几眼。   裴樱说完往缆车站走,正买票,顾怀恩不知从哪凑过来,声音阴冷:“是不是他?”   裴樱转过头,顾怀恩嘴角勾着抹笑,神情却谈不上半分愉悦,反有一种洞悉一切的轻视。   裴樱心内恼怒,接过票,绕过他往乘车处去。   裴樱坐索道下来,还没从缆车上下去,苏正则已大步迎了过来,像押解犯人一样拎着她往山脚停车场走。   到了车子跟前,苏正则沉着脸,打开车门,将她往副驾驶一塞,便绕到隔壁的驾驶座去。   裴樱趁他离开的空档,猛地推开车门,拔腿就跑。   苏正则冷不防被她钻了空子,气急败坏地追出来,裴樱已经跑出去老远。   苏正则惶急之间竟忘了开车去追,一路追着她跑出停车场,又跑出景区马路,一直到山脚大马路被红灯拦住,裴樱早已过到对岸,苏正则一时心急,也跟上去,却被一辆呼啸而至的大卡车生生逼退。   卡车司机开出去老远探头骂了一句:“找死啊!”   苏正则只好隔着马路继续追,一边朝对面大喊大叫:“抓小偷,抓小偷啦,那女的偷了我的包。”   裴樱背着包,没命地跑,隔岸马路上一个男人没命地追,情形像极了追贼。   景区山脚的大马路上开满了各色店铺,熙攘热闹得很。很快,裴樱便被一个逛街的老大妈截住去路,那人揪着裴樱的手臂数落,苏正则拍着胸口顺着气等着红灯过去,优哉游哉地过来。   这场追贼戏码早已吸引众人的注意,裴樱站在马路旁的纪念品店门口,脸一阵红一阵白。   苏正则一副“你倒是跑啊”的看好戏神情望着她,闲庭信步踱过来。   裴樱无奈,只得狠狠剜了他一眼,仍一副桀骜不驯的样子。   老大妈见这刺儿头偷人家东西,被抓现行,还敢对苦主不敬,不由大怒:“你这女子,年纪轻轻怎么不学好。”   有看出端倪来的店主,笑道:“大妈,他们两个是情侣,闹着玩呢。”   苏正则也满脸堆笑谢过大妈,连连道歉:“我女朋友不懂事,跟我吵架了就爱离家出走,我怕她出事,所以跟出来,阿姨,今天真是感谢您帮我拦住她。”   老大妈见义勇为被人涮了,悻悻然,怎奈伸手不打笑脸人,不由又将怒火转移到裴樱身上:“你们这些小年轻,动不动就爱离家出走,刚才你男人为了追你差点被车撞,你就一点不担心,一点不关心,蒙头往前跑。这万一真要出点什么岔子,后悔都来不及。有什么事不能好好说,非要这样闹?”说着又指责苏正则,“你也是,再怎么着急,也不能乱穿马路,太危险了。”   苏正则忙不迭点头称是。   送走老大妈,苏正则洋洋得意,拽着裴樱往前走,裴樱爱动不动,苏正则踢一脚,她才走一步。苏正则不由冷笑一声,甚为不屑地抓住她的衣领,像抓小鸡一样拎着她往前走。   苏正则身材高大,裴樱力气又不敌他,只能被迫踉踉跄跄前行,整个衣服都被他抓得往上提,裴樱挣了挣,脱不开身,便时不时抓住机会对苏正则怒目而视:“你放开我。”   苏正则白她一眼,不说话,神情却好整以暇一副你奈我何的嚣张模样。   路人十分好笑地望着这一对冤家。   山下便是一个大湖泊,这次两天一夜的旅行酒店就订在湖边一个五星级的度假村酒店里,苏正则也不怕碰上那帮人,竟然还敢把她带到这酒店。   苏正则要来裴樱的身份证办理了入住,又将她拎进了房间。刚进门,苏正则卸了她的包往书桌上扔,裴樱瞅空往门口窜,苏正则一返身将她扑在门上,抵住她:“还想跑?”   裴樱恨恨道:“你干什么,放开我。”   苏正则摁住她,一脸冷峻:“那个程远是谁?”   裴樱被他贴压在门上,心里慌乱得没有章法,怎肯回答,兀自拳打脚踢,张牙舞爪。   苏正则没好气,一把捞起她扔在床上,裴樱仍旧试图起身,苏正则便像豹子一样扑了上去,将她双手压置身侧,撑着身子笼罩她:“说,程远是谁?”   裴樱不理他,偏过头去,尚有余地的脚空自挣扎踢打。   苏正则冷哼一声,翻转她,自身后将她双手并在一处捉了,双腿似剪刀般咬住她的下半身,裴樱立时动弹不能,急得厉声道:“苏正则,你到底想干什么?”   苏正则阴狠凶恶:“我想干什么?我就想知道你为什么坐牢?我就想知道为什么明明是误杀,尸体为什么在水塘里找到,证据到底去哪儿了!”   “我的事用不着你管!”   “我偏要管。难道你想背个‘杀人犯’的名声过一辈子吗?”   裴樱有一瞬间没有言语。   苏正则有些疑惑又有些担心,直起身子去探她的脸,裴樱别扭地把头往枕头撇,像是要藏起来,却又怎样都藏不住。   苏正则瞧见她脸上斑驳的泪痕,这才松开她的手,把她的脸掰过来,仔细打量她的神色:“你这个样子,谁相信你能杀人?”   裴樱顿时泪如泉涌,却不想让他看见,竭力摆脱他的钳制将脸往枕头里埋。   苏正则本还欲逼供,见她这样,只好将她往怀里揽,胡乱揉了揉,没好气道:“就这点出息,不该哭的时候使劲哭,现在倒知道躲了,在我面前哭一哭会死吗?”   不知为何,裴樱突然安静了片刻。苏正则犹豫着,却最终也没舍得打破某人这难得的驯服,原本是想哄慰她,却莫名觉得一阵满足。可不一会儿裴樱意识到这姿势太过暧昧,又开始不合作起来。   苏正则烦躁地搂紧她:“你就不能给我老实一点,快要被你折腾死了,我要睡觉了。”   裴樱无声挣扎,苏正则贴在她的颊上:“你不知道这个时候最好不要乱动吗?通常这个时候,男人的自制力都很差,而我比一般男人更差。或者,你希望我再差一点?”   离得太近,一说话唇瓣若有若无碰触着她,似火烧火燎,裴樱满脸通红,立刻不敢动弹。   男人身躯如庞然大物,手臂更像铁铸物事,他一只手从身后环绕过来,便将她整个上半身拢进怀里,另一只手搂住她的腰,毫不费力将她瘦小的身子禁锢住。   苏正则像是真的累了,抱住她安静了一会呼吸均匀像是睡着了,裴樱一动不敢动,等了半晌,维持姿势很是有些难受,静心听了听他的呼吸,这才悄悄动了动,苏正则没反应,裴樱便大着胆子悄悄解开他的双手,正以为逃脱成功。那人双手突然自她腋下伸过来,裴樱大惊,忙夹紧手臂,慌急之中脑子有些短路,原本是想阻拦他,谁知这一使劲却让他的大手与自己敏感处贴得更紧,不待她反应,苏正则已经十分迅速握住了腋前那团物事。   裴樱身子顿时僵住了。   苏正低低笑着,手臂一伸故意擦着她的胸横揽过她,悄悄咬着她的耳朵:“你是不是跟我一样也睡不着?”   裴樱脸刹时红到耳根后,却不敢再动。   苏正则半撑着身子似笑非笑瞧着她半张嫣红的脸蛋,二十八岁的女人身子却跟个孩子一样,小小的一只,腰身一只手掐得过来,像随意使力便能将她捏断,但是胸前该有的却毫不含糊。明明看起来瘦小不堪,搂在手里却又觉得柔软丰腴,苏正则身子立刻有些发热,嗓子发干,突然想起上一次和她这样到底是什么时候?   又想起先前她待自己那横眉冷对的样子,心里十分不悦,想到这里,苏正则没一点犹豫,扳过她的脸亲了下去。   裴樱始料不及,摇晃脑袋躲避他的唇,苏正则便去亲她的脖子,撩起她的衣服,准确无误地插进内衣里握住她的柔软丰腴。   裴樱头“嗡”地一声炸开,气血上涌,她颤声道:“干嘛!”一边死命挣脱苏正则的钳制,护住胸口。   苏正则也不着急,不慌不忙地掀开她的手,一手解着她的扣子,历经一番搏斗除去她的外套,又被她里面的棉衬衫挡住,他一时心急,略松开她,两手抓住衣服,猛地一撕,裴樱胸衣马上裸露面前,裴樱一边按住他的手,一边护住胸口,一边哭一边哀求:“你别这样。”   苏正则满眼通红,被眼前白花花的景象刺激得已无法正常思考,俯首亲了上去。   裴樱伸手格住他的头,苏正则便游到她背后去解胸衣的口子,稍事活动,挂扣应声而开,胸口失去束缚,苏正则的手沿着她背部美好柔滑的曲线渐渐往下,眼看快至敏感处,裴樱又慌忙去摁臀上的手。   苏正则不耐烦地扯开她,一口咬住她的胸,她再反抗,他便咬住她浑圆的肩膀。   一路上,裴尽皆顾此失彼,却不知不觉,已被苏正则剥光了衣物。二人拉锯来去,苏正则耐性尽失,干脆用那胸衣将她双手缚在身后,身子稍微往后一撤,便退到她脚边。   ☆、第31章 还躲不躲我?   那人将她捞起挂在身上,动作有些猖狂,裴樱附在他的肩头忍不住张嘴咬住他想要报仇,却也没多大力气维持,苏正则放纵一顶,一阵尖锐的快感直冲脑门,她身子一酥,“啊”地松开来,半瘫在背枕之上,眼睛不由自主睁了开来。   此刻半压在身上的男人,脖颈处青筋凸现,强壮的胳膊肌肉微微隆起撑在自己耳旁,双目因情事而迷离低沉,神情严肃又隐忍,剧烈喘息喷在他们之间狭窄的空间里,又湿又热一股腥骚的味道,孟浪至极,裴樱不好意思闭上眼。   苏正则暗笑一声,极为得意,动作慢下来,捺着性子,骤然发力,裴樱仿若突然从山巅被人推下悬崖,那人狠道:“你还跑不跑!”   裴樱像遽然失重,漂浮太空,又像被电击,魂飞魄散,颤着嗓子哑声:“不要……”   那人又是贴紧她细细研磨:“还躲不躲我?”   身子贴得那样近,男人身体肌肉平滑紧致,积蓄力道,仿佛能感受到他跳动的脉搏,血液奔流,裴樱抽搐着,身上鸡皮疙瘩被刺激起来,不耐扭动,想要推拒,奈何气若游丝。   苏正则见她这样,越发泥沙俱下,一边紧盯她的脸,一边:“还挂不挂我电话?”“我问你话,你还说不说?”   裴樱已如一滩烂泥散在床上任他捣杵,只是浑身痉挛,一阵一阵抽搐,敏感处像有成千上万的微小细胞在战栗,颤抖,炸裂。   苏正则再过了一会才放开她,一身虚汗,也不急着去冲洗,倒在她身后揽过她,胸口贴着她汗涔涔的后背。   裴樱似乎能听见他激烈的心跳声。   那人摸着她腹部的疤痕,悄然摩挲,仍旧喘着粗气:“我上次就想问了,顾怀恩说你在牢里差点死了,是不是因为这个?”   上次!裴樱脸上又烧起来,不敢言语,竭力控制着自己剧烈的呼吸和心跳。   那人凶器顶着她,微有抬头之势:“到底怎么回事?”   裴樱这才无奈道:“在牢里,自己弄的。”   苏正则上下其手,抚弄她的身子,哑着声:“怎么弄的?”   裴樱觉得痒,微微一挣,却也不敢不回答:“有一次,来了个新收,是个女同性恋。”   男人往她疤痕上轻轻一按:“她想强迫你?”   裴樱“嗯”了一声。   裴樱说得不清不楚,那男人却好似心满意足,将她囫囵拢进怀里一抱:“累死我了,不准动了,睡觉。”   裴樱仍旧有些担心,态度不是很配合。   男人撑起身子望了望她,见裴樱垂着睫毛,眉一扬:“怎么,不相信我?”   裴樱不语。   那男人不怀好意地笑出声:“变聪明了嘛。”   裴樱脸猛地一红。   男人复又躺下去搂着她:“放心,我已经没有力气了,就让它硬吧。”   裴樱等了等,见他无动作,稍稍放了点心。   那男人却好似心灵感应,捉着她侧着身子往,一边低笑着冲她耳边道:“这么硬,怎么睡得着。”说着又抓起她从身后又来了一回。   这一次裴樱真是倦极,那男人一翻下来,便沉沉睡了过去。   等到再醒来,苏正则已不在身侧,浴室想起稀里哗啦的水声,裴樱忖度那人肯定在里面洗澡。她也不敢声张,蹑手蹑脚穿戴完毕便要出门,手方勾住门把,那男人已从浴室出来,浑身上下只围了条浴巾,身上尚挂着水珠。   苏正则肌肉平滑,身材劲实,胳膊上隆起的肌肉上隐隐凸显一道脉络,像拉满的弓弦,蓄满了力道,下身一条明显的人鱼线并几根虬曲的青筋,一同消失在那摇摇欲坠的浴巾里面,像是故意引人往某处遐想。   裴樱面红耳赤,不知为何,下体突然涌起一股热流,忙把目光转过去。   苏正则早就注意到她的打量,含着笑:“想什么呢,脸怎么这么红?”   裴樱实在不知应该说些什么,从前聚积的气场,理直气壮,如今这境况,怎还能当婊子立牌坊。她心里实在后悔,像是一场荒唐的梦,事情怎么又会进行到这一步?她心神不定,一瞬间心里转了千百个念头,却哪一个都抓不住。   心里惴惴惶惶,一会儿想这人恐怕不知该如何耻笑自己,一时又懊恼,为何如此轻贱,心头有个声音不断追问:怎么办,怎么办?   翻来覆去,突然心里一灰,已经这样了,她咎由自取,与人无尤,顿时又有些哀莫大于心死的沮丧,渐渐露出些消沉。   苏正则瞧见她神色瞬息万变,居心不良地裸着身子凑过去:“亲也亲了,做了也做了,还有什么不敢看的?”   裴樱却仍旧灰白着脸色,听了他的话,像下定决心去开门。   苏正则扶在她手上:“想去哪儿?”   裴樱几乎是条件反射甩开他,苏正则及时缩手,她却因用力过度,撞到墙皮,疼得小脸刹时缩成一团。   苏正则没好气:“我招你惹你了,干嘛这么大气性?”   裴樱不语,把门打开。   苏正则在她身后闲闲道:“嗳,我刚才没别的意思,好像你大姨妈来了,不信你摸摸。”   裴樱猛然记起方才那股热流,摸是不敢当着他的面摸的,只是算算日子确实也到了,尴尬地停在那儿,不知该如何是好,历经百转千回好容易才稳定下来的情绪,竟又被他瞧得满脸通红   苏正则好整以暇:“你打算就这么穿着出去啊?”   酒店就在湖边,景区外街上游人如织,裴樱早有领教。   苏正则见她这踌躇的样子,有些心软:“要不然你还是去洗手间看一下吧,我去替你取衣服。”   裴樱是坐苏正则车来的,备用衣物都放在他车里,苏正则效率极高,也不关门,故意当着裴樱撤掉浴巾套上衣服拿着车钥匙出门来。   裴樱自是背对着门口。   苏正则走时轻轻碰了碰她:“怎么突然来了?到日子了吗?太激动了还是不正常,要不要去看看医生?”   裴樱半垂着头,脸上红得要出血。   苏正则这才轻声笑着,吹着口哨,脚步轻快往酒店门口去。   不一会儿便回来了,手上大刺刺地抓着团衣物,也不知是有意无意,裴樱那些衣物明明有纸袋装着,他却故意舍弃不用,除了裤子外套,几乎是用手勾着内裤一角,像个登徒子浪荡而来。那内衣裤是裴美心替她买的,旖旎香艳的碎花,边缘缠绵了好几圈蕾丝花边。   裴樱欲哭无泪。   苏正则噙着笑,把衣服扔给她,裴樱匆忙收拾便进了洗手间。   苏正则在她进去之前扯了扯她,从兜里掏出一包卫生棉条塞她手里道:“刚在前台帮你要的。”   裴樱也不推辞,勉强受了往浴室钻,苏正则又撑着浴室的玻璃门:“酒店只有这个,你会不会用?你们那时候好像还不时兴这个吧?你原来爱用哪个?片装的?”   裴樱红着脸,终于鼓起勇气,将浴室门使劲推合。   苏正则仍旧赖在门口不走,等了片刻,仿佛猜到里头光景,闷声笑:“是不是不会用?”   裴樱不及更换衣裤,先拆了包装,取出一根卫生棉条,确实有些无从下手。   苏正则依在门旁道:“把那个东西塞进去,注意不要扯断那根带子,也不要把带子塞里面,会拿不出来的。”   其实裴樱鼓捣几下明白了个大概,苏正则这多此一举的说明却让她感觉分外羞赧,可恨又不能堵住那人的嘴。竟合着他话语的节拍将那东西缓缓塞进下体,外头一时响起苏正则的笑声,顿时羞得想死。   裴樱在洗手间磨蹭半日,总算收拾妥当,又对着镜子给自己鼓了半日劲,这才敢打开门出来。   苏正则双目自她半垂的脸上寻找蛛丝马迹:“怎么用了这么长时间,放进去了么?”   裴樱不敢搭理他,背着包往门口走。   苏正则知自己留不住她,却没那么容易甘心,等她走出老远,才奔出来冲她背影大喊: “男欢女爱,传宗接代,这是人类本能,既不高尚,也不可耻,就像人要吃饭,要喝水,女人要来月经一样,避免不了。”   一时酒店大堂人人侧目。   裴樱加快脚步走出酒店私人小道。   天色已晚,回省城的汽车早已收班,裴樱找了个车去火车站,买到晚上十点的火车票返回,凌晨两点多才回到李家。裴美心等人早已熟睡,裴樱取出钥匙蹑手蹑脚回房。   裴樱几乎是放下东西就奔进了浴室,首先脱掉衣物,明亮的浴室里,身上一处一处都是淤青红痕,她又扯掉卫生棉条,下午苏正则行事有些任性,那处到现在仍是麻麻的,手一碰,裴樱不由微微一颤,莫名一阵心慌。   好不容易收拾完毕,躺回床上却怎么都睡不着。回忆起下午这一团混乱,不知自己怎会走到这一步,隐约记得那时明明白白好像有阵感动,这会儿却又想不起来,只剩下惶惶然与后悔。      ☆、第32章 有人为情伤   翻来覆去折腾一宿,窗外初露鱼肚白,裴樱知道自己恐怕是睡不着了。睁着眼睛熬到七点多起来头有点沉,身上虚汗淋漓,脸色发白,嘴唇发青。   萧阿姨见状,取来电子温度计一扫,三十八度三   裴樱身上不得劲,饭也没吃,接了萧阿姨给的药丸吞了又回床躺着。发烧心里烦闷,仍旧睡不着,翻来覆去头疼得难受,不知为何眼泪莫名其妙涌个不停。   等裴美心醒来,保姆汇报过裴樱境况,裴美心忙去探视,一探她额头烫得吓人。也不知她怎地独自提前回来了,顾不上询问,忙叫起来去省大卫生处检查。   当天下午客厅便响起苏正则爽朗的笑声,裴樱不禁有些庆幸自己病得好,至少不用下楼面对这些人。   从前裴樱也生过病,每次都是吃药打针即好。这一次却有点绵亘不去的意思,发烧不超过三十八度五,医生也不敢贸然施针药,只给开了退烧消炎药,裴樱却一连躺了两三天都不见好,体温总是反复。   苏正则等了她三天,这一天终于忍耐不住给她打电话。   她自然是不肯接的,因发烧裴美心时常问起自己,她也不敢关闭手机。   寻常工作日,李家其余人各自忙碌工作,家中除了萧阿姨忙活,只剩苏正则一大下午的时间都泡在李家客厅,这人明知李心雨在师大有课,这么早过来,也百无聊赖坐在沙发上玩手机。   萧阿姨虽然觉得他神神叨叨,却也不敢赶人。   裴樱不肯接电话,苏正则又见不到她的人,只好给她发短信。   “干嘛不接电话?”   “听说你感冒了?怎么饭也不下楼来吃?怕传染给我啊?”   “怎么一回来就病了,真的还是假的?”   “饿不饿,要不要我给你送点吃的上来?”   “什么病这么久还不好,要不要我替你检查检查?”   傍晚时分萧阿姨最为辛苦,一方面要为这家人准备晚餐,还要替裴樱张罗病号饭,医院张舅舅离了裴樱少不得自己要顶上。这几天乱得要命。   保姆正在厨房舀水果粥,裴樱病了胃口不好,裴美心着急吩咐她弄点花样,裴樱仍旧不怎么吃东西。   苏正则挨过来指着水晶碗里的五颜六色:“这是什么?”   “水果粥,帮裴小姐做的。”   “好了么?”   “再凉一凉就能吃了。”   苏正则眼前一亮:“萧阿姨,我帮你送上去吧。”   苏正则是李家贵客,萧阿姨哪敢劳动大驾,怎奈最近事情焦头烂额,这会儿李家人都不在,稍稍一犹豫,便点了点头:“那就麻烦苏先生了。”   苏正则咧嘴一笑:“有什么麻烦不麻烦的,我一天到晚无所事事,最怕闲了,巴不得找点事做。”   托盘里除了那碗粥,萧阿姨又洗了些水果用水晶碗盛了,朝二楼使了个眼色:“发烧,胃口不好,不愿意吃饭。”   苏正则会意,眉开眼笑:“您放心,我保证帮您完成任务。”端着水果粥往楼上去。   门外有人敲了敲门,裴樱头昏脑涨,以为是萧阿姨,虚弱地冲门口喊了声:“请进。”   苏正则腾出手拧开门把,用背蹭开门进去,也不关门。   裴樱见这活阎王,惊出一身汗,这档口心理生理都极为难受,不知该如何应付,遂侧身扯过被子蒙头盖了,嫌恶之意,明显不过。   苏正则不以为意,将托盘重重往床头柜上一顿,居高临下命令:“吃饭!”   裴樱不搭理。   “吃不吃?”   裴樱不动。   “再不吃,我就喂你了。”   裴樱没反应。   苏正则脚跟一抬。   她终于推被起来,委委屈屈端过那碗粥,捏着汤匙舀了舀。   苏正则邪笑:“难道真要我喂?”   裴樱这才勉强举勺往嘴里送,不知是否因生病,格外脆弱,不觉一滴眼泪落进碗里。   苏正则侧头打量她:“很难吃么?”   裴樱不说话,知道这个时候李家无人在家,自己又病得没有力气。   再舀了粥往嘴巴里塞送的时候,苏正则突然一弯腰,捉住她的手腕将汤匙转进自己嘴里。裴樱惊慌失措,苏正则咀嚼两下,冲她笑:“挺好吃的呀,有什么好哭的?”   裴樱瞪着他。   苏正则笑嘻嘻:“瞪我干嘛?”   裴樱仍旧苦着脸。   “不就吃你一口粥,真小气,还给你好了。”苏正则往前一凑,摁住她的后脑勺便吻了过去,舌头将方才抢过去的水果粥抵进她嘴里,一边送一边猛吸她两下,这才心满意足放开她。   见裴樱正要发作,忙道:“不准吐!你要是敢吐,我就当着你姑姑的面再来一次。”   恰巧此时裴美心回家,放下包未及更换衣服便招萧阿姨问:“阿樱今天吃东西了么?”   萧阿姨忙说:“刚送了粥上去,苏先生在上面帮忙照看。”   裴美心闻言上楼来,保姆怕指使客人干活事迹败露,忙也跟着上来。   裴樱听着楼梯动静,含着那口粥,不知道如何是好。   苏正则趁机低头挨了挨她:“嗳,那个你会用了吧?”   裴樱低头想了一会才明白他指的是什么,脸上又白又红。   苏正则听见裴美心上楼梯的动静,忙后退几步。   裴美心上得楼来,见大门敞开,他们又离得远也没说什么,冲苏正则打个招呼便去查看裴樱进食状态,裴樱被问话,不得已只好将那口粥吞了   苏正则瞧着她,嘴里尚留着方才从她那处抢来的香甜,不由故意响亮地咽下那口口水,问她:“是不是很甜很好吃?”   裴樱听出他的“恶意”,低头不语,慢慢喝着粥。   裴美心心下大安:“这都好几天没动过勺了,既然喜欢吃,我让萧阿姨晚上再弄点。”   苏正则插嘴道:“阿姨,我看她不是没胃口,几天没吃东西可能没力气,是不是需要人‘喂’!”   闻言,裴樱将那碗粥喝得十分迅捷。   苏正则必须十分辛苦才能忍耐住那爆笑的冲动。   裴美心隐约猜到保姆支使苏正则帮裴樱端粥上来,遂对苏正则出现在裴樱房中不作它想,见她愿吃饭,也就不同保姆计较。   许是因为吃过东西,裴樱的病情终于稍见起色。   但后面两天苏正则再跑来,便找不着她的人。   裴樱病没好全,虽不发烧,咽喉炎症还在,每日咳得厉害。医生给开的药又不按时吃,每天光顾着往外跑,保姆去医院给张医师送饭也不见她在病房里。手机又不开机,晚上回来得也晚,夜深光听见她房里传来一阵一阵咳嗽声。   裴美心觉得她有些不正常,招李心雨问了那天爬山的事情,李心雨语焉不详,总爱往裴樱阴阳怪气的脾气上头扯,裴美心不想同她争执,只好给欧阳菲打电话,可裴樱连欧阳菲电话都不肯接,自然也探听不出什么来。   只见那人日渐消瘦,萎靡不振。   这境况还是十年前两姐妹为了顾怀恩闹矛盾时见过,裴美心很是忧心。   裴樱自己都说不清,仿佛一瞬间便陷入了一种极致的悲伤情绪里,无法自拔。总喜欢找无人的地方去,可是呆呆的也常常觉得很想哭。   心里压抑的情绪疯长,想要找个人倾诉,身边唯一的欧阳菲也不敢靠过去。   她虽在李家长大,其实性格孤僻,从小最不怕的就是孤独。   如今却莫名常常觉得寂寞得可怕。   像独身走在空无一人的巷子里,没有入口,找不见尽头,永远一个人在里面徘徊。   这日裴樱在城中新修的大桥上吹了半日风,因为晚上裴美心生日也不敢在外头待太久,等到想下桥的时候,才发现繁复的桥墩立交与下头交叉的马路设计十分诡异,明明公交车站就在桥下,转下去被各种防护栏隔离着,再转回桥上,那公交站又在墩下,只是不知如何到达。   裴樱有点跟不上飞速发展的城市建设,如此三番两次,实在没有力气周旋才决意打车,打开背包,却发现包让人拉了道口子,钱包不翼而飞。   方才她失魂落魄也没太注意估计是遭了小偷,她在桥上再吹了阵风,才把手机开机。   一开机,刷地进来好几条短信,除了欧阳菲裴美心,多数是同一个人发的,那人每条短信都威胁意味十足:“在哪儿?快开机!”“开机,我有事跟你说。”“开机!”“开机回电!”……   裴樱关机就是为避着他,懒得搭理,方调出欧阳菲电话号码,那人电话便打了进来。   裴樱毫不犹豫按断,给欧阳菲拨了过去。   “哎哟,我的姑奶奶,你可舍得给我回电话了,电话一天到晚都关机,你姑妈都给我打好几个电话问你最近怎么回事。”   裴樱等欧阳菲数落了好一会,才把自己迷路钱包被偷的境况说了说。   欧阳菲二话不说道:“你站那儿别动,我马上过来找你。”   ☆、第33章 有人为情忙   新大桥为城中瞩目政绩工程,耗费巨资,美轮美奂,欧阳菲坐了个车,不一会儿便爬上桥墩。   裴樱还在桥心凭栏吹风,间或咳嗽一两声,腰挺得笔直,背薄如纸,人也清减了不少,下巴颌尖尖的,长发被江风撩起,却似电影镜头一般,很是有那么几分为情所困寥落女主角的意味。   欧阳不远不近走过来,敲敲她旁边栏杆:“感冒还没好,这么个吹法,又想发烧?”   裴樱转头发现她,勉强挤出个笑容打招呼。   欧阳菲道:“你最近怎么神经兮兮的,跟失恋似的,你到底怎么了?”   裴樱不语。   欧阳菲原是玩笑话,见裴樱脸上藏不住事,顿时迷惑起来:“难道让我猜中了?顾怀恩?!”   裴樱脸色灰白,未置一词。   欧阳菲于是想了想,不可思议道:“苏正则?”见她神情可疑,正待诱供,手机偏响起来,屏幕上是从未闪现过的三个字,她心跳有些不正常,慌忙接了,却故作不相识:“喂!哪位?”   “哟,原来是您找我呀,哪里敢不存您的号码,我这不是换了手机嘛。”   不知电话那头是谁,欧阳菲一边接,一边慢慢走开去,却又不好意思走太远,隐隐听见风里传来她的声音。   “您贵人事忙,难为还记得我的号码!”   “我哪敢损您啊,捧都怕排不上号。”   “是啊是啊,想死你了,你负责吗?”说着欧阳菲捂着嘴居居地笑了起来。   裴樱被晾在一旁。   欧阳菲握着电话,脚尖有一搭没一搭地踢着桥栏,声音低下来,脸上竟然有几分小女儿的情态:“古人有云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您这么大老板突然电话相诏,有何指示啊?”   这时,一旁戴着红袖章的老大妈朝欧阳菲走来,点了点她的肩膀,凑她耳边道:“你是那姑娘的朋友吗?”   欧阳菲顺着她的视线瞧过去,点头。   “别光顾打电话了,我瞅你那朋友像是要闹自杀,在这大桥上来来回回好几趟了,我注意她好久了。”大妈郑重地在她耳边嘱咐。   城中这新大桥造价高昂,地段繁华,桥下一弯江水头也不回,两旁民国建筑古朴优雅,树木葱郁,待到夜晚霓虹闪烁,江水倒映河岸,尤其美丽又哀伤,可惜建成以来选择在桥上自杀的人数却居高不下。新闻播报出来,城中有志之士自动自发成立了一支纠察队,专门负责执勤,一旦发现跳楼目标,迅速捉拿劝慰。   大妈注意裴樱许久,见她满脸失意,徘徊良久,电话也不肯接。好不容易来了个朋友,这朋友又不是个负责任的,光顾着打电话训斥。   “啊?”欧阳菲惊骇道。   却还有比她更惊骇的,电话里那人急道:“什么大桥?谁要自杀?你们在哪?”   欧阳菲满脸笑容瞬间冷下来,没好气:“谁自杀了‘我们在哪儿?’你怎么知道我跟谁在一块儿?”说着才想起那人身份,正要说几句弥补。   裴樱却抢过来道:“别告诉他!”   那人原本并不能确认他们在一起,裴樱这情急之下出声却无疑坐实他的猜测,欧阳菲脸色微变,瞄了裴樱一眼,却又极快恢复,知道苏正则已经听见裴樱的声音,便笑嘻嘻:“人家不让我告诉你,你是不是又做了对不起人家的事?”   欧阳菲先前口口声声鄙视苏正则与李心雨,这会儿电话却舍不得挂,扯来扯去。且好似不愿让裴樱听见,总是与她保持着些微距离。裴樱无语,已决意独自离开,径直往桥头走。突然对面疾驰过来一辆山地车,那车由于逆行又骑得快,注意到裴樱的时候自己也慌了。想要刹车却控制不住方向,连人带车将裴樱撞翻在地。   欧阳菲这才注意到裴樱,慌慌张张过来扶,苏正则仍在电话那头不依不饶,欧阳菲不由没好气:“你别吵了,裴樱被车撞了!”   车主扶起裴樱,自知理亏,又替她检查又是忙着道歉。   欧阳菲见裴樱无大碍,怕冷落苏正则,俩人又聊起来,等裴樱起身只听见她在一旁咯咯笑:“你肯定又对人家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要不然为什么不准我跟你说。人家一个女孩子在外面迷路,刚刚又被人偷了钱包,身无分文才给我打电话的,这会儿还让车给撞了。哎呀,那真是……心疼了?想知道?就不告诉你,让你着急。哈哈,真急了?告诉你也行,你得给我点什么好处?”   欧阳菲啰里八嗦讲了半天,就是不给苏正则半分要领,等到苏正则耐性磨尽,无奈汇报,可一转头,身后“车祸现场”早已空无一人。   欧阳菲有些着急,苏正则免原本就听得不明不白,一会儿“迷路钱包被偷”;一会儿“大桥自杀”;一会儿又“被车撞”;这会儿还“失踪”了。想起那人先前在上牛村出了那事之后一副游魂似的样子,心里难免气不顺。   欧阳菲弄丢了裴樱,又被苏正则痛骂一通,心里也很没好气,干脆撂挑子不管了。   苏正则一时不知上哪找人,开着车在几个大桥下兜来兜去都没碰见人,只好又把车开回省大家属区,车子正经过滨江大道的入口,却见裴樱被一个年轻男人小心搀着扶下自行车。顿时心里火冒三丈,猛踩一脚刹车直直溜到二人跟前,踢门出来,掀开那男人照裴樱劈头盖脸一通臭骂:“你上哪去了?”   那男人瞅苏正则这嚣张气焰还以为两人情侣闹矛盾误会了,兼之撞了人理亏在先,忙趁人不备,溜之大吉。   那边厢苏正则还抓着裴樱审问:“去哪了?”   裴樱振开他,一瘸一拐往家属区走。   苏正则瞧见她那可怜相,想起先前欧阳菲说她被车撞,又撵上去:“被车撞了?撞哪儿了?给我看看。”说着去抓她肩头。   裴樱猛力甩开,加快脚步朝前走,却仍旧走不快。   苏正则大怒,握住她胳膊一把拖过来:“你大概是不想好了!”说着将她戳好:“说,为什么关机还挂我电话,为什么不让欧阳菲告诉我在哪?”   论蛮力,裴樱自是无法同他抗衡,只是别过脸,不看他。   苏正则冷笑:“好了疮疤忘了疼,几天不收拾,我看你是皮痒了?”   裴樱不肯吱声。   苏正则拿她没办法,正束手无策,远远地李心雨的宝马驶过来,车子停在跟前,李心雨和同事江白露不慌不忙从车里下来。   李心雨瞧着他俩,面上阴晴不定。   这日是裴美心生日,本来是想找苏正则一起去给老妈买礼物,谁知苏正则说有公事走不开,这会儿又在滨江大道同裴樱牵扯不清。   先前苏正则为了安抚她,甩给她一张卡,也不知怎地就叫同事江白露看见了,江白露咋舌:“这卡我听说年费都要好几万。”   李心雨也耳闻过一些,顿时好奇心大起,两人竟合谋一起去商场查苏正则信用卡的限额。   找了家高端商场,挑了一堆东西,刷卡时故作淡定找服务员咨询了下,那人看了看卡片道:“小姐,这张卡是不限额的。”   江白露笑谑:“不限额的卡都敢随便给,亲爱的,不如咱们等会去买架飞机吧!”   李心雨在服务员面前有些丢脸,却在江白露面前挣了面子又挺高兴,最后想了想,却端着架子不肯刷苏正则的卡,硬是花了自己一大笔。   江白露在一旁嘲笑:“哟,舍不得?这么替人着想,还没嫁过去就顾着帮人省钱了?难怪都说女生外向。”   李心雨被戳破心事,有点脸红。   难得李心雨服软,这机会江白露可不愿放过,继续揶揄:“苏正则这药下得猛,给这种卡不是摆明身家都交给你了吗?可别告诉我你俩现在还是什么关系都没有!”   李心雨听着这话,极为受用,心里暧昧地纵容。   此时二人望着苏正则与裴樱,李心雨没说话,倒是江白露一边拉着李心雨朝他走过来,一边朗声道:“苏正则,你俩干嘛呢?”   裴樱忙走开几步,与他拉开距离。   江白露明明上回爬山见过裴樱,这会儿却装不认识,虚指苏正则:“胆儿够肥的,又沾花惹草,勾三搭四,审他。”   苏正则无所畏惧耸耸肩,瞅着她旁边的李心雨。   李心雨未表态,江白露撺掇她:“毫无反省之心,必须好好审,准备好键盘。”   苏正则没有偷腥被捉的认知,反而歪头瞧着李心雨似笑非笑嘲讽:“难道你吃醋了?”   李心雨面上飞红,两人一直暗地较劲,口头上仍是契约男女朋友,此刻若承认吃醋无疑落了下风,如不承认又无立场提审此人,且尤不愿在江白露前失面子,不由咬牙:“熊孩子,为娘是怕你着了‘妖精’的道。”   苏正则难得乖觉道:“多谢娘亲关心!”   李心雨以为取得战斗胜利,满意地点头:“这才乖。”   苏正则居心不良瞄了瞄她胸前道:“有奶才是娘,32A有奶么?”   李心雨脸“噌”地滚烫,恼羞成怒抓着手机要去打他,苏正则扬手接住她的手腕,李心雨回过神来,羞赧地要撤回,苏正则却不肯松手。两人这拉锯般一来一回倒像情人逗趣的小手段。   裴樱已独自一瘸一拐走回去。   苏正则眼风跟随那个淡去的影子却又不好贸然追上去,松开李心雨,再无心调情,顿时有几分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的愤慨来,却也只好作罢。李心雨一双眼睛虽挂在苏正则身上,却也瞧见裴樱瘸着腿苏正则车又停在路旁,心里已猜出大致端倪,稍稍放下心来,只是恼恨他无一句解释。   李心雨死要面子话到这一步已是极限,江白露看足好戏,忍了半日笑才声称不愿凑合李家家宴,拦了个的士回师大。   一时滨江路口只剩下两人,李心雨回想起方才动作顿时满脸通红,此刻内心羞涩似情窦初开的少女闷着头等苏正则开口。   两人初始因为那个荒唐的约定搅和在一起,但是经过这些日子,苏正则天天无事忙着往自家跑,也怨不得李心雨多心。苏正则却记挂着裴樱浑然不觉,李心雨等了一阵子,有些失望,终是各自开车回了家属院。   裴美心做生日,在城中有名的私房菜馆订了几样菜送回来,家中几个小辈却都迟到了,只有顾怀恩和文君到得早。   长条形的餐座上,李天祥坐在上席,文君是李天祥特意邀请的客人,被安排和顾怀恩坐一向。   裴樱不愿参合那两人,便在对面裴美心身边坐了。   入席时,李心雨才想起还没取蛋糕,遂拖着苏正则出门去。回来又记起自己先前计划的糖醋排骨,这位平时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小姐不知吃错了什么药,坚持要“露一手”,白天早嘱咐保姆蒸好排骨,等着回家自己要亲自裹糖浆过油,这会儿排骨已经蒸好,一定要抛下满桌人去厨房折腾。   大家于是都等着,苏正则故作无意,瞅着裴樱跟前那碟鲥鱼做食指大开状,占了她身边位置。   裴美心李天祥浑不在意他的玩笑,桌上人仍旧进行着先前的话题。   裴美心替裴樱斟茶:“家里住得好好的,家里房间也多,怎么突然要搬出去呀?”   文君道:“倒是有病人愿意这样,觉得病房太闹,在医院附近租个房子住着,适合静养恢复,平时来医院复诊透析什么的也方便,还可以省不少住院费。”   顾怀恩膝盖悄悄碰了碰文君,她瞧了他一眼,不再言语,心里却挺美。   裴樱似小学生坐得规规矩矩附和文君:“对,护士和医生都同意了。”   李家房间众多,裴樱却仍旧把小浩送去寄宿学校,除了过年在家住过几天,寻常放假去医院看爷爷晚上都不肯带回李家住,每次当天就送回学校。裴美心觉得她心里那个弯还没转过来,又想,张舅舅是个病人,年纪那样大,不习惯寄人檐下也是有的。   裴樱近来状态一直诡异,回李家后也从未提过任何要求,裴美心不想拂她意,又不愿成全,便暂不表态,打算把事情押后推迟。   苏正则听了半路,笑着插嘴:“表姐这是要搬出去住呀?”   裴樱顿时感觉大腿上游过来一只手,那人话音方落,意犹未尽在她大腿上狠捏一把,而后带点要挟,带点调戏,停驻不走了。   ☆、第34章 逃亡   裴樱似心猛跳几下,也不敢动弹。   那人又说:“想住医院附近啊,我在医院平湖公园有套房子,平时虽然没人住也一直有人照顾,看着还算干净,裴阿姨,表姐要是不嫌弃,我正好省了找人看房。”   苏家的房子自是不能只用“干净”来形容,苏正则热络客气,裴美心不便回绝,只好把目光投向裴樱。   裴樱道:“不用了,房子我已经找好了。就在医院旁边。”   苏正则摸在她大腿上的手一愣,正欲发作,裴樱不容置疑起身道:“我去吃药。”   这人每天吃药从不定时,能记得住,肯吃,裴美心已经谢天谢地,饭前饭后这种讲究是不敢多做奢求的。   裴樱去饮水机接了杯温水,吃完药,走到文君身边坐着,李心雨不一会儿端着热腾腾黄橙橙的排骨上来,捡裴樱方才位置坐了。   苏正则不甘地瞄了裴樱一眼。   萧阿姨已经帮忙把蛋糕摆上桌,文君忙去帮衬移开附近菜碟,于是大家一拥而上,点蜡烛的点蜡烛,端菜的端菜,七手八脚。   裴美心本还想问裴樱房子的事,没想到到她最近不着家原来就是在外头找房子,看来是铁了心要搬出去。可是这会儿也不能扫大家兴,于是被簇拥着点烛许愿。   许愿完毕,刚要吹蜡烛,文君忙抢道:“等一下,”说着把手机递给保姆,“帮我们拍一张全家福吧。”   于是大家又开始找位置拍照片。   裴美心母女被拥在最中间,李天祥顾怀恩紧随其后,中间夹着文君攀在那两母女身上,倒是苏正则不着痕迹被挤出去,李心雨有心寻他,又被文君按着脱不开身,只好抱着老妈冲镜头笑。苏正则挨挨挤挤退到裴樱身边,萧阿姨在桌对面举着手机喊:“笑一笑,一、二……”   文君提议:“茄子!”   于是大家高声附和,快门声响起,苏正则趁现场嘈杂飞快凑近裴樱低声交代:“吃完饭来后院凉亭找我。”说着手不着痕迹在她腰上轻轻一揽,威胁意味甚浓。   裴樱僵直无反应。   也无人发现这场官司,随后大家高高兴兴帮裴美心吹烛切蛋糕又返回原位。   吃饭的时候,李天祥一直抓着文君问话,无非是家庭背景,美国留学,文君应对得体,落落大方。   裴美心不时关注裴樱神色,文君是李天祥私自相邀,自己先前也不知情,却见裴樱神色平淡如常,越发担心。   苏正则吃着吃着,忽而筷子掉下去,李心雨吩咐保姆更换,苏正则便蹲下去拾筷子,不一会儿直起身来,李心雨已经替他摆好新筷。   苏正则方才在桌下瞧得明白,伸长腿往裴樱脚边一捞,拢过来夹住她双脚。   裴樱心一慌,猛然抬头,苏正则双目沉沉似审视猎物瞧着她。   她只好垂下头去,桌下同苏正则打着若有若无的官司,却也也不敢大肆声张,怕一不小心踢到人。裴樱就坐他对面,苏正则身高腿长,坐着双腿横过去也绰绰有余。见她不肯就范,干脆蹭掉鞋,大脚趾沿着她的腿线蔓延上去,分开她双腿,直指靶心,若有若无点着她,模仿着某种姿势。裴樱怕桌上人看出来,正襟危坐,下身微微挪腾见他脚趾乱动双腿不由夹紧,情形更为尴尬,却还在犹豫该不该放开他,苏正则轻声一笑。   裴樱顿时像只煮熟的虾,心里紧张害怕,又恨那人孟浪无忌,却躲闪不开。   苏正则仿佛突然想起什么,抓起手机发了条短信,接着又若无其事去夹菜。   随后裴樱放在桌上的手机屏幕亮起来,一行字闪现:“脸那么红,生怕别人看不出来?”   裴樱小心将手机扣过去。   饭局漫长,裴樱不敢擅自离席,再坐了会便坐不住了,拿起手机给苏正则回了条短信:“你能不能别这么下流!”   苏正则嗤笑一声,回给她:“怎么,你湿了?”   裴樱不敢再回,被刺激得连声咳嗽起来。   一顿饭度日如年终于吃罢,裴樱在客厅稍陪片刻,裴美心见她咳嗽不止,文君又被李天祥塞给顾怀恩照看,干脆叫她上楼休息。   临走李天祥却叫住她,看了看她,漫不经心道:“你房子找在哪儿?”   裴樱说了一个医院附近的楼盘名字。   那楼盘紧挨平湖公园,是个新建高端小区,交通便利,环境优美,物业安保严密,李天祥思忖道:“那儿是不错,挺适合养病,既然张舅舅不愿意住院,你带他住过去也好。老人家在外人家里住着心里总不得劲,医院里住久了也乏。”   裴樱点头称是。   裴美心有些恼李天祥自作主张,但现在年纪大了心宽了,也没十年前那样冲动蛮横,又想着裴樱在家里总是这么拘着,还不如放她出去,也许再过段时间就好了。   李天祥这才准裴樱上楼。   苏正则也借口有事,早早离场。   裴樱刚回房,手机响动,苏正则的号码在屏幕上跳跃,裴樱虽未存他名字,号码却早已烂熟于心,摁断电话就要关机。一下窜进来两条短信:“你出来,我们谈一谈。”“你不出来,我就进去了。”   裴樱毫不犹豫关了机。   苏正则在楼下等了半晌,那电话再打不通。   独自一人坐在后园凉亭,不知为何心里憋闷不已,接连抽了几包烟,再转回李家屋前,连一向睡得最晚的李心雨窗户灯都灭了。   苏正则抱着条烟歪在那颗玉兰树下坐着,心里不知在想什么,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第二日是被大清早出来晨练的老头老太太叫醒,醒来后怔忪半日才发现置身何处,略呆了呆,忽然勃然大怒。   裴樱是通过中介公司找的房子,据称房东因工作调动急转,却又要求房客为年轻爱干净女士,因此在租金上让步较大。第二天一大早,中介公司就打电话约她去门店签约交租。   到了门店附近,离约定时间尚早,裴樱找了家银行取钱。   ATM机器咔咔地吐出一叠又一叠厚厚的钱,裴樱数了数,小心收好,心里却越发凄凉。自从她回来,经济是最敏感的问题,裴美心给了她一张卡,也从不限制她花销,可是裴樱每次从提款机里取钱都被一种深重的羞耻感压迫着。又凄惶又压抑,竟像在花自己的卖身钱。为此,她尽量减少在李家的花费,裴美心却看不过去她那些破衣烂衫,每回逛商场硬给她挑几袋衣服回家,事后又逼着她穿。   李心雨父女冷眼旁观,像在嘲讽婊子装贞洁烈女。   李心雨有工作,轻易都不向家中开口要钱,反倒是她,没有学历,没有社会经验、工作经验,年龄又这么大,还曾有过漫长的牢狱之灾,即便裴美心李天祥人脉广阔,替他找个恰当合适的工作也不易。裴美心曾动过建材店A的脑筋,李天祥那边已不成问题,但裴樱却坚决不肯要。   儿时,李天祥裴美心二人都忙碌工作,李心雨常常被扔给那时尚在世的奶奶,老奶奶不放心店员,带着孙女一起替李天祥看着店,饭菜经常都在店里吃,裴樱便自然被发配到店里。   老人家对李心雨教育严苛,尤其在金钱上极为节制。李心雨大手大脚惯了,只好从柜上着手,每回晚上清点都少钱,时间长了,店员面上过不去,老人家亦知事有蹊跷。李心雨察觉奶奶的精明,于是干脆将一盆污水往裴樱身上泼,年纪那样小也能感觉到奶奶对这个“不明不白”外甥女的排斥。老人家听信孙女诬告,不分青红皂白就将事情定性,转告李家夫妇,少不得又是一场家庭混战。   惨痛的经历犹如昨日,裴樱怎敢接这烫手山芋。可是现取出这一叠又一叠的钱,心里堵着,想着欧阳菲那天的话“难道你一辈子都在姑姑家住下去么?”   难道还要一直这样下去么?   裴樱心事重重,中介公司打来电话提醒房东已到场。   裴樱匆匆收好钱往门店而来。   地产中介门店开在街角一隅,小小的门脸,里面摆着一个长条形简易桌,上头置着三部液晶电脑,前头小弟正对着电脑打字,见她推门进来忙要起身。   里间年纪稍长的女业务员却隔着玻璃隔断瞧见她,忙迎出来,小弟于是又放心坐下去。   门店里间是个会客厅,一张布艺沙发铺在墙角,中央摆了个小小的玻璃圆茶几,几上一次性纸杯装着热茶,周围几张简易椅,一个年轻男人正坐在椅上低头看合同,见门口进来人,不由自主抬头,瞧见她有些惊讶,唇角微挑,但再去看,他已恢复平常。   裴樱社交恐惧症又发作了,顿时拘谨又尴尬,不知如何开口,像个木头一样杵着。   那人忍俊不禁,伸出手来:“又见面了!”   裴樱也伸出手去,原只是出于礼仪,稍碰指尖,浅尝辄止,这人却十分实在,待她手伸过来大手毫不犹豫包住她,裴樱感觉一阵厚实坚定的温暖,那人手掌干燥握了一会才松手,裴樱抽回来,涌起一股不自在。   那人浑然不觉,指着椅子让她坐,一边微笑:“早知道是你,合同我就用不着看得这么辛苦了。”   女业务员替裴樱端来一杯茶,打趣:“程总见美女就区别对待,这可不行啊!”   女业务员早已与程远攀谈过,程远也不拒绝这种殷勤熟稔,却若有所思瞧着裴樱微笑:“她是我高中同学。”   “原来如此,那真是有缘。”      ☆、第35章 逃亡(中)   裴樱不接话,那二人又来回扯了几句,裴樱不擅应酬只是本分签过合同,付过租金及中介酬劳,收好程远交接的门禁卡和一堆电话号码作势要返回。   那门禁卡是小区特有的安防系统,进小区铁门及大楼都需要刷卡。   程远却突然想起什么叫住她:“对了,门禁卡一共有两张。听说你接舅舅住进去养病,我那儿还有一张,要不下午找个时间拿给你?”   不待裴樱回复,女业务员热情道:“还是程总想得周到,裴小姐要是不方便,你把卡送到我们店里来也行。或者我这会儿让小弟跟着你去取,回头转交给裴小姐?”   门店离房子不远,裴樱点头道:“可以的。”   程远不置可否,捡起合同,拿着车钥匙,手指轻轻一按,车子“biu”地一声响,动作很是潇洒。却见天上下起小雨来,他不由反身瞧着后头那人:“下雨了,要不要我送你?”   裴樱抬头瞧了天空,不假思索从包里抽出一把雨伞来,十分客气谢绝:“谢谢,不用了,我带了伞。”   程远点头领会。   裴樱埋头往前面公交站走,程远钻进驾驶座,车子缓缓启动,立刻超过裴樱几乎是擦着人行道上的人影往前而去。   地产门店位于城市中心的小巷子,公交站设在闹市,最近城里在修地铁,挖掘机,吊车,泥斗车,隔板乱七八糟铺陈阻塞,这地段便是不下雨也常常堵得水泄不通。司机们叫苦不迭,不仅公交车绕冒着被口诛的危险绕站而过,连出租车都不敢往里面钻,程远绕了好大一圈把门禁卡送到门店,裴樱仍然站在公交站前等车。   程远被长龙堵着,干脆点燃一根烟,静心等候。   恰巧,一辆公交车终于艰难入站,车未停已经乌央乌央一群人争先恐后跟了上去,裴樱生生被挤到外围,车里满满当当塞得像沙丁鱼罐头,门口仍涌着一大堆,她见这情势只好放弃走回站台。   谁知她走后,那队人硬生生一个一个把自己塞了进去,待门阖上,好些人手脸被挤得紧紧贴在雾气弥漫的车玻璃门上变了形,一队人唯有裴樱没上得车。   待车艰难挤走后,站台上空了不少,裴樱坐在长凳上,用纸巾擦着额上水珠汗珠,不一会儿瑟缩了下身子,一个喷嚏接着一个喷嚏开始不安生起来。   程远吞吐着烟圈,忍不住往那边多瞧了几眼。   雨刮器勤劳地摆来摆去,玻璃后那个女人面容时而清晰,时而模糊。   过了这么些年,这人气质有些变化,头发留长,不如从前那般生涩青春,却也温婉清丽许多,皮肤变得更白,瓜子脸恰到好处。此刻她发丝有些散乱,沾了雨水贴在脸上,眉眼里拢着点水光,不知道是不是在恼这场大雨。   终于又驶过来一辆公交车,那人像是措不及防,忙起身赶车,仓皇之间合同掉在地上,纸张四散沾了污水,她一边收拾又紧张往那车看,好容易收拾好。缩着脖子正翘首望着车门里,盼着里头人再往里挤一挤,突然手臂遭人握住,仓皇回头,人已被那人快步拖走。   竟是程远。   想起这人先前已走了,这会儿不知怎又出现里,正迷糊,那人已不容分说将她塞进副驾驶,又掉头去驾驶座开门,进到车里,兀自系着安全带看也不看她一眼:“我送你。”   “我……”裴樱有些不知所措。   “这里不能停车,前面有摄像头,系一下安全带。”程远提示道。   裴樱嘴笨,一时想不起冠冕堂皇的托词,正犹豫,程远指指安全带扣:“要不要帮忙?”   裴樱这才想起上回他帮欧阳菲系安全带,着急忙慌扯下安全带扣了,待反应过来,更想不出下车的办法来。程远已经噙着笑容缓缓踩下油门跟随前车而去。   二人费了点时间才通过堵车路段,裴樱无话可说,全身绷得紧紧的,手心微有汗意,那人转头瞧了她几眼很是好笑,裴樱也不知他到底在瞧她还是反光镜,更是紧张,好在那人寡言少语,裴樱总算熬到滨江大道。   到了家属院入口处,裴樱道:“在这里停吧。”   不知为何,裴樱不是很想让别人知道她住在李家。   程远瞟一眼车前,道:“雨太大了,我往前再开一点吧。”   窗外雨委实越下越大,裴樱刚要说话,裴美心电话追随而至,趁着裴樱讲电话的档口,程远方向盘轻轻一打,滑入入口的林荫道。   裴美心问了几句签约的进度,而后裴樱轻声汇报:“不用来接了,我快到了……滨江大道……不是公交车……我一个同学……不是菲菲,她没车……是我高中时候的班长。”   电话那头再说了几句,终于放心挂断,裴樱回神,车也稳稳当当停在了李家小楼坪前。她有点吃惊,不知程远为何知道自己住处,手忙脚乱收拾东西道谢下车,脚方沾地那男人已举着一把伞罩住她。   裴樱避无可避,也不能出言赶人,裴美心已经听见汽车引擎声音从窗户里看见他们,招呼她俩进门。   裴美心站在门口迎接,对那男人十分感激:“今天真是要谢谢你送我们家阿樱回来。”说完又和蔼邀请:“下这么大雨,你身上都淋湿了,要不要进来坐一坐,喝杯姜茶,顺便擦擦头发,别感冒了。”   没想到那人十分从善如流:“好啊。”   裴美心将二人迎进门内,嘱咐保姆煮姜茶,又给那男人递毛巾。   裴樱已经被裴美心打发上楼换衣服,等到她再下楼,裴美心已经套了不少那男人的情报,这阵仗倒像丈母娘见女婿,裴樱面红耳赤站在厅中。   裴美心陪着客人坐在沙发上:“阿樱那时候在学校内向,朋友不多,没想到她跟你这么熟。”   保姆端来刚煮好的姜茶放在程远跟前,裴美心客气地邀请他,程远道谢端过其中一杯,一边喝,一边若有所指地望着罪魁祸首:“她那时成绩太差了,总是倒数第二,令人印象深刻。”   裴美心有些不好意思:“嗯,确实,她那时候成绩不是太好。”   “是啊,成绩不好,总是被老师发配在最角落的位置。”   那时候裴樱成绩不好,上课睡觉,总是偷着画画,爱看小说,偷溜早操,喜欢翘自习课,女孩子们个个都留着飘飘长发,只有她将一头短发留得桀骜不驯。那时同学们也极为势力,不讨老师喜欢也不得同学注意的学生便被孤立冷落,好在她也浑不在意。   班上按照名次排位,她和倒数第一第三被安排在教室最角落视野最差的地方。   有次那个“倒数第一”突然不知吃错了什么药,竟然喜欢上程远身边顺数第二的女生,用极为优厚的条件与他调换座位一天。裴樱浑然不觉同桌更换,依旧我行我素,端着一本口袋言情正聚精会神,投入到老师走到跟前都没发现,慌忙之间忘了边上坐的是程远,竟顺手将书塞进了他的抽屉。   老师从程远位置里搜出书来,瞟一眼立刻心知肚明。等到她发现身旁不是常搭档的战友“倒数第一”而是全班顺数第一,顿时有些紧张,仿佛生怕老师怪罪他,却又没有勇气认罪,矛盾担心又内疚。   程远说起来,裴美心莞尔笑道:“那阿樱后来有没有被老师捉到?”   程远拿眼似笑非笑地瞅着裴樱:“我都不记得了,后来老师骂你了吗?”   裴樱很是不好意思,那么多年前的事情,早就忘得差不多了,自然答不上来。   程远喝完姜茶,见雨势稍缓,惦记着工作外调的事,终于告辞离去。   等到晚饭时候,那人发来短信:“什么时候搬家,要帮忙么?”   裴樱出于礼貌回了条:“不用了。”   程远又回道:“对了,我还有点小东西落在房子里,明天你在房子里吗,我过来取一下。”   裴樱又回:“好的。”   饭桌上,苏正则照例堂而皇之地出现,裴樱挑了个离他最远的位置埋头,一家人边吃边闲聊,最近家中无事,裴美心便捡了裴樱搬家的事来说:“你说巧不巧,阿樱租的房子,房东正好是她高中同学。”   家中无人应答,苏正则抬头瞧角落那人一眼,笑道:“是很巧!”   裴美心突然想起什么,对裴樱道:“下午我又碰见了那个程远,他人挺热心的,还问我你什么时候搬家,要不要他帮忙?”   说着少不得把那乱塞小说嫁祸程远的事情拿出来逗趣,裴樱在李家总是闷声不响,裴美心捡到机会总爱替她揽话头帮人打交道,像是想拉近她与大家的距离。说出来却只有保姆笑了,李天祥勉强扯了扯嘴角,李心雨依旧冷着张脸。   苏正则目光阴沉,直勾勾锁着那人:“那搬家要不要人帮忙呢?”   裴美心连声道:“不用不用,小苏你先把病养好再说,阿樱这边我已经安排好了。”   苏正则一向身康体健,一年到头头疼脑热都少,最近一段时间却接连发烧了两次,一次在上牛村半夜救人,另一次便是昨夜于草丛风露中坐了一宿。   作者有话要说:   ☆、第36章 逃亡(下)   饭毕,裴樱无话可说,早早回房。   第二天一大早,裴樱趁裴美心不在,一早独自搬到新房子里去,叫保姆留口信就说自己先去那边打扫卫生。   裴樱家当本来就少,在李家后买的那些衣物她也不带,小小一个箱子轻装上阵,被褥是打算去那边商场再行添置。   将东西送进去后又把房子里里外外清洁了一遍,接着走路去不远的超市采购被褥。   挑了三套四件套,又选了几条棉被,想着家里没一点生活必需品,又绕到洗护用品的架前,正挑选着,旁边站着个女人,那人正认真对比,身后一个男人围上来极为宠溺地搂着她:“选啥呢?”   那女人也柔顺地靠在他身上抬头望他脸上瞧,脸上带点撒娇的温柔:“你说这个牌子好不好?”   那男人瞧也不瞧一眼,兀自把头往她颈窝深埋,夸张地吸一口气:“你真香,洒了什么香水,嗯?”   那女人十分不好意思放下洗衣液,别扭挣动:“别乱来。有人。”   “我哪里‘乱’来了?”一边说,手上却毫不顾忌。   裴樱满脸通红,故作不觉,绕到架子另一边,等那二人离去才重新过来挑选。   等到买完单走出广场离了购物车,裴樱拎着棉被、四件套及那一大袋生活品,才有点过于“鲁莽”的自觉。路人纷纷为这面相柔弱女人的举动侧目,眼里无不写着“力大无穷”的激赏与惊讶,等裴樱再走了一阵,才觉出那些人眼里深层的含义来。   来超市购物的大部分为夫妇或者男女朋友,年轻姑娘身边多半也伴着个闺蜜,少有她这种独身女人拎着这样大宗货物。身后不远不近跟着方才那对男女,女的腻在男人身上,轻飘飘地说了一句:“看,好厉害!”   那男人道:“现在知道你有多幸福了吧?”   这对男女很快越过裴樱,女的拎着一长条卷筒纸,男人拎着食用油并一大袋沉重的洗护用品,女人却走了几步开始在卖场前空地耍赖:“老公,我拎不动了。”   那男人没好气:“你看你这娇气的样子,再瞧瞧别人。”   女人不情不愿地扭了扭身子。   男人毫不犹豫上前接过她手里的纸巾,走了两步,那女人又不乐意了,停下来。   男人看一眼,无奈地笑,将纸袋与沉重的食用油洗护用品一并用右手拎了,没好气地将她肩膀揉进怀里搂着她往前走。   对比这女人,裴樱这副模样看来委实十分凄凉。   路程虽然短暂,裴樱把这一批货物搬回家仍费了不少力气。   待到家,抢着将四件套拆了扔洗衣机,打算等准备好了再接舅舅回来。   正在阳台开洗衣机,门铃响起来。   裴樱记起昨日程远说要来家取东西,忙去开门,刚打开一条缝,浑身一惊,猛地将门扑上。   裴樱也算让这人培养出了几分防御本事,门外人反应不及,仍不死心继续推门,裴樱眼疾手快打横反锁。   那人兀自在门口拧着门锁耍横:“开门!”   门被拍得震天响:“我知道你在里面,你最好快点给我开门!”   “裴樱,裴樱……”   “开门!”   不一会,裴樱的手机响起来,裴樱条件反射要挂电话,却只是一条短信:“再不开门,别怪我翻脸!”   裴樱干脆跑到卧室躲着,眼不见为净。   小区毕竟住户众多,苏正则再发了一阵疯,终于被保安客气地请了出去,也不知道这人没有门禁卡如何进的电梯。   裴樱在房子里提心吊胆了半日,透过猫眼瞧见外头无人,犹豫几分,终于悄悄将门打开一条缝。门口空无一人,裴樱终于放下心来。   程远的房子比较新,两室一厅并一个书房,厨房用品,家用电器一应俱全。且厨房许多用具连标签都未曾拆封,裴樱忙了一大整天又被苏正则一通威吓,连饭都顾不上吃,幸好医院已托付萧阿姨照看两天。等到将近傍晚,裴樱终于饿得前胸贴后背,去超市采购了些食材,草草做了碗面条吃了。   如此忙活一天,终于把新房子里收拾得像模像样。中途也抽空也给裴美心打电话汇报了情况。   晚上七八点钟,坐在沙发上终于闲下来,心里却莫名一阵空虚。   打开电视,转了几个频道,挑探索节目看了看,却总觉得电视声响在空荡的房子里突兀非常,头晕脑胀。于是又关了,心里清净不少。   这时,门口突然又响起敲门声:“裴樱,开门,裴樱,开门……”   那人态度透着粗暴蛮横,声音却有气无力。   裴樱自猫眼往外瞧,又走回沙发坐着,重新把电视打开,声音开到最大。   过了一阵,门口响起敲门声,一个大妈在门口喊:“有人在家吗?”   裴樱猜多半是关于门口躺着那人,但电视机声响早已昭示家中有人,也不好装死,她不得不硬着头皮去开门。   一个虎背熊腰的大妈站在门前,指着旁边墙角靠坐的男人:“姑娘,这人是你朋友吗?”   那人半仰靠着墙角,额发凌乱,湿漉漉地,一缕一缕耸搭着,眉心微蹙,下巴冒出一圈浅浅的青色,大冬天除了一件衬衫,就一个外套搭在手上,满脸颓废,一身酒气,混乱不堪。这样子看着像是醉鬼,又像是吃了某种违禁药物。   大妈道:“这人发烧了,要是你朋友,快把人叫进去吧,这么大冬天躺这儿可不行。”   裴樱瞟一眼那人:“我不认识他。”   大妈顿时面露难色:“那怎么办,我刚才试过,温度不低,再这么烧下去,可不得了。”   对门虚掩的门打开,一个年轻男人不耐烦地冲大妈嚷:“妈,你就别管了。”   大妈正义凛然道:“见死不救,那怎么能行。”   那男人道:“你忘了那天那个新闻,一女的,吸毒过量倒人家家门口,人好心给送了医院,结果死了,家属反把人讹上了。你还是少瞎热心,快回来吧。”   大妈思索一下,点头:“也是。”又为难道,“要不,叫保安来。”   里头那男人不耐烦:“叫什么保安,不管不管,你什么都别管。谁知道这人怎么回事。”   大妈瞧见这男人模样齐整,看穿着打扮也挺讲究,顿时产生了不好的联想,再瞧了几眼,终是恋恋不舍回了家。   临关门前还不忘叮嘱裴樱:“姑娘,我今天看你一个人忙了一天,是一个人住吗?那也最好还是少管吧。”说着把门关上。   裴樱也回到房内,坐在沙发上心里却心神不宁,不由又将电视关了。   一边想着是不是应该叫保安,可是城里人情淡漠,这大妈都明哲保身,保安们要上班,会不会把他赶到小区门口就不管了?   早听说他感冒了,大妈说他发烧,看他这样子烧得不轻。   裴樱搓着手在房间里徘徊来去,心里七上八下,不一会儿手心竟然涔涔冒着汗珠微微发起抖来。   终于下定决心往门口走去。   那人确实已烧得不省人事,偏偏像还喝了很多酒,裴樱费了一番工夫才把他拖进家门安置在沙发上。   家里没有退烧药,那人又烧得身似火炭。从前在上牛村耳闻过,交通不发达,山上就有人就因为半夜发高烧无法救治去世的。裴樱心里焦急,去翻他手机,打算叫他那个叫陈巍的朋友来一趟,一打开,苏正则的手机却设着密码锁,人又昏迷着,叫也叫不醒。   裴樱无奈,只好舍了手机,去浴室打来一盆水,替他除去上衣,用冷水擦拭身体降温。   那人温度降下来,身体舒坦终于恢复些微神智,一把握住眼前忙活的手腕,触手温软滑腻,脑子里清明起来,猛一睁眼睛,却一下愣住了:“怎么是你?”   那人双眼通红,目光脉脉,不似寻常那样蛮横,有些迷惑,像是不敢置信;有些委屈,不加掩饰,像是措手不及,却因确认眼前之人又有些恼怒。   不知为何,裴樱被瞧得有些慌乱,忙避开他的目光起身去倒水。   回来时,那人双目微阖,仍旧浑身无力瘫软着。   裴樱拿了钥匙钱包:“我下去给你买点药。”   那人不语。   小区门口便就有药店,裴樱前不久才发过烧,依着上次医生的处方要了退烧药,消炎药,又买了瓶酒精。   回到家,那人吃完药终于像是病得严重没有力气消停下来,躺在沙发上。   裴樱取来新买的被子,替他盖了。   回到房间有些心乱如麻。   不久程远打来电话,问她是否在家,打算过来取一趟东西。   裴樱接了电话忙转到客厅,苏正则昏睡过去,退烧药像是起了效,额头冷汗津津。   裴樱怕被程远撞见,叫醒他,让他去卧室睡。   苏正则病了,本身脾气就不好,自昏聩中被人吵醒十分不耐烦。   裴樱只好哄道:“你人太高了,沙发上睡着不舒服。”   苏正则这才勉强配合起身,裴樱帮他把被子收了,抱着往卧室引。   苏正则头重脚轻,踉踉跄跄,连连撞了好几下,终于回到卧室床上,仰面一趟,又闭着眼睛睡了过去。   裴樱细心帮他掖好被褥,回到客厅等了一会儿,门铃响起来,她才去开门。   程远原本心里考量这么大晚上来拜访一个单身姑娘是不是不太好,可是他明天一大早的飞机,白天在公司忙了一天,交接到现在,也顾不得那许多。   作者有话要说:   ☆、第37章 臭流氓   近来公司人事斗争复杂,苏家王家要拆伙,搞内斗,苦了他们这帮手下人。   苏同海儿子苏天铭夫妇死后,媳妇儿王佩贞的股份一直被王家老二王承孚操控,苏同海委派从前做卧底时的秘书参与集团运营。如今苏同海虽然仍权倾一时,但此人身体不好,年龄又偏大,王升孚在省里冉冉升起,王家俨然东山再起,是以两派斗得不可开交。至于苏家那个小的,名义上虽是天明集团副总裁,平时连个卯都懒得来应,大部分决策都是苏同海那个秘书长孙成宪做主,苏正则甚至搞了个印章,凡是涉及他签字的文件,只管让秘书往上戳印。   手底下有点实权的人都不看好这个太子爷,但又忌惮苏同海和孙成宪,再加上王承孚在集团经营多年,心腹众多,上头又有个哥哥王升孚照应,委实不好站队。这两方却都不是好敷衍的货色,是以集团最近动荡很大。   程远负责技术,只是个副的,上头还有个正的。这人一心只想干点实事,有了那个正的顶着,寻常也不爱争权夺利。两派人马交代下来的项目,应他负责的,绝不推诿,对手底下奖金福利分配也从不徇私,因此对下较能服众,对上又很讨欢心。   此次派系斗争严峻,不知哪派做主将他调去北京分公司任技术老总。公司其余人等,无不看红了眼,外派福地,北方大区经济政治中心,集团诸多政策倾斜。且天高皇帝远,割据一方称雄,俨然一方藩王。在这个节骨眼上,能获得如此美差,也是两方对他的厚爱。   裴樱开了门,仍旧拘束着,请他去找寻自己遗落的物事。   程远点点头,往书房走。   裴樱门也不关,站在玄关处等候,将巴望着他快点走的架势做个十足。   程远正在书房收拾,忽听得一声巨响,忙转到客厅:“怎么了?”   大门洞开,客厅空无一人,像是反射弧长的人反应慢,过了会,卧室才传来那女人的应答:“没事。”   卧室内黑漆漆的,裴樱被躺在床上的人抓住手腕,那人眼睛在黑暗里闪耀着凌厉的光芒,她挣不开,手臂被抓得生疼,又不敢反抗得太激烈,小声埋怨:“你干嘛?”   程远在客厅等了等,没见人出来,不知为何有些不详预感,过来敲敲门:“真的没事吧?”   裴樱生怕门外人进来,扭身挣着往门口走,那人却只松开片刻,马上又一把拽住她大力一扯,裴樱猛地跌回床边,整个人被撞得晕头转向。苏正则退了烧,有了劲力,这乍然强硬的态度吓得裴樱心脏骤停,怕程远听见,又怕他乱来,浑身绷得紧紧的,手心冷汗直冒,声音低得不能再低,像是警告却更像哀求:“外面有人,你别乱来?”   那人已经听出程远声音,霸道地将她摁在床沿,双目锐利如鹰:“他来找你做什么?”   裴樱跪坐床边,尚有余地的左手掰弄着他,无奈道:“他有事。”   苏正则死死地捺住她,冷哼一声:“现在几点?这个时间,他找你有什么事?”   裴樱与这男人一番争执,后背已冒出薄汗,心里砰砰直跳,明明带了点低喘却又刻意压低声音,气息缭绕,声音很是不稳:“他明天去北京,来取点东西。”   苏正则盯牢她这个样子,心里却更添恼怒:“半夜三更,孤男寡女,找你取什么?嗯?”说着大拇指在她柔腻的腕子上若有若无地摩挲,带着点晦暗的隐喻。   这人总爱胡搅蛮缠,裴樱听出他的意思,心内大怒,张口去咬他的手。   苏正则仿佛早有预料,一手凶横卡住她的下巴,另一只手猛力一拽,将她扯上床来,上身立刻带点压迫将她拢住:“张嘴就咬人?心虚了?怎么不回答我的问题?取什么?”   裴樱下巴被他捏着,又疼又怕,她哪知道程远到底来取什么,苏正则却是尤恨她这沉默的反抗。   门外程远等了许久,不见应答,疑窦丛生。按道理不应随意闯进单身女子的闺房,可见她半晌不出声,在门口有些担心:“你怎么不说话,没事吧?”   裴樱怕程远进来,眼神焦急巴望门口,苏正则终于稍稍松开钳制,裴樱偏头绕过笼罩着自己的人影朝门口喊:“我没事,你找东西吧,别管我。”   话未落音,下巴复被人捏过来,那人的气息带着药味铺天盖地而下。   裴樱整个头被他把住,被迫半仰着承接他,那人退了烧有了力气,不知为何动作有些粗暴,垫在后脑勺的大掌扳得她的脖子生疼。那人狂放地亲了半晌,见裴樱躲闪,心里烦闷,一口叼住她的脖子咬在气管上,裴樱呼吸一窒,喉咙麻痒,不由低声叫了出来。   门在这瞬间被程远推了开来,声音有些焦虑:“你怎么了?”   黑乎乎的房内只有客厅传来一扇光亮,那人站在门口,自己便挡住了大半来光源,一时也瞧不清床上光景。苏正则眼疾手快掀被子将两人盖了钻了进去趴在她身上,只余裴樱探出一只头来。   程远瞧见床上人猛然掀开被褥盖住自己,这才觉出几分贸然,站在门口踌躇等待。   裴樱挺着上身望着门口,声音有些发抖:“我没事,就是有一点不舒服,你东西要是找到了就先走吧,我想休息了。”   被窝里覆在她身上的人却很不安分,粗粝的手掌突破衣物,恶意游移抚弄,她的身子在被窝里克制不住地瑟缩。   程远瞧了那微微隆起的被窝,哦了声,退出去,替她带上门。   门方关上,那人已从被子底下满口吃住她,裴樱轻轻一颤,有些疼又有些酥,那人头从被子里钻出来,脸肆意往她脖颈钻,大手毫不怜悯捏住她,语气森冷:“孤男寡女,内衣也不穿,闯进你的房间来取东西?嗯?”   裴樱脸上涨得通红,冬天家居外套厚重,是以里头没穿内衣,且又光顾着忙活苏正则,哪想那么多。未及分辨,上身已被人扒光。   裴樱觉得脑子不够用,被苏正则压着,心里总紧张门外的程远,用力挣扎又怕让外头人听见,三心两意的抵抗更像欲拒还迎,哪比得上眼前一心一意攻城略地的男人,一败涂地。   不一会儿,门扉轻叩,传来温文尔雅的声音:“那我走了啊?”   裴樱伸长脖子挺起上身,苏正则趁机翻到她身后,猛地一撕,将她裤子拽下去,用腿踢踢踏踏蹭到脚踝,稍微胡搅蛮缠,已被踢出床外。   裴樱摁不住他,挽不回颓势,心慌气短还顾着应声:“好的。”   苏正则覆在她身后,一手把住她的腰,一手拉开长裤拉练。   门外那人仍旧迟疑:“不舒服是感冒了吗,要不要帮你买点药送上来?”   裴樱心一慌:“不用,不用。”随之闷哼一声,。   “那我走了,门先替你带上了啊。”   裴樱颤着声气:“好……”话未落音,已经“咝”地倒抽了口气。   苏正则动作得有些放肆。   等到门“砰”地关上,裴樱终于专过心来,苏正则头放纵地往她脖子挨过来,亲得有些粗鲁。   裴樱满脸通红,只觉得荒唐,扭着脖子瞪他:“你……你……”气得说不出话来。   苏正则极为坚定地瞧着她:“我怎么了?你没感觉?”说着用力一。   裴樱脚心一阵酸软,额上冒出细密汗珠,身子又开始湿热,心里却比哪一次都明晰坚定,怎么能这样,不能再这样,想到这里,终于获得些微力气,捡起决心挣开他往床下爬。   却没爬出几步又被捞了回来,那人似八爪鱼长臂一伸将她上身拢紧贴住胸膛,手臂坚实肌肉压在上,另一只手揽着她的腰肢,迫使自己紧紧她。却也不急着进去,不慌不忙地掰过她的脸来亲,热烘烘的喘息喷了她一脸,裴樱别扭挣扎眼泪流下来,苏正则没好气扣住她下巴强迫她看着自己,眼里不耐地闪动阴鸷:“你今天有点不一样啊。”   裴樱愤恨哭喊:“你不要这样,我又不是妓,女!”   作者有话要说:   ☆、第38章 中毒   晚上十点半点,裴美心在家等着李心雨回来。   李心雨最近心情不是很好,却也说不上不好。有一股半死不活,欲死还休的微妙,像在水里浮浮沉沉,明明讨厌极了这种七上八下,却又舍不得离开。有时候气恼起来,恨不得不顾一切挣脱了去,头也不回将这个人抛开,有时候又觉得应该毫不犹豫将那层纸捅破,管他什么矜持顾忌。人生苦短,岂可将时光虚度在这种细微末节上。   但是理智却一次又一次警告自己,不能轻易露怯,她要稳操胜券享受征服的快感。   便如同今日,那人感冒发烧,却一个电话没有。明明很想打过去,却又疑心会不会过于主动,他是不是恰巧等着自己送上门去。   想要隐忍,却又克制不住。觉得难受,心里又满满当当。   这种心情委实十分微妙。   既煎熬痛苦又暧昧被谁兴奋。   一会儿觉得苏正则不是东西,一会儿又雀跃遇上这个“东西”。   她带着几分自虐强迫自己不搭理他,从外面应酬一晚,却全程都在瞧手机,生怕错过那人的电话,失望了一夜,不由负气返家。   裴美心正等在客厅逮住她,指着门口一口大皮箱道:“等了你一晚上了,阿樱搬家随身衣物都没带,你爸在工地,你赶紧给她送过去。”   裴美心总有意撮合两姐妹和好,时常逼李心雨让着裴樱,又巴望裴樱领情。这把戏李心雨早就不愿奉陪,加之心情复杂,一口回绝上了楼。   裴美心被气得无语,只得拎着那口箱子往门口走,不一会儿楼下就传来熟悉的汽车引擎声。   李心雨气急败坏下楼来,出了门,果然见母亲正试图将车倒出车库,她几步上前挡住:“你到底有完没完?”   裴美心无奈瞧着她:“她内衣都没带走,明天穿什么?你不去,我就只好自己去了。”   “她自己不带,你凭什么折腾我啊?”   裴美心懒得搭理她,探出头往后瞧,一边慢慢踩油门,一边细碎地转着方向盘。   看她这个开车水平就光火,裴美心虽然驾照拿了多年,操作能力不强,又一直不认路,就算开着导航,大白天进市中心也都分不清东南西北,遑论这么深更半夜。   李心雨简直受不了母亲的固执,不由恼怒道:“你怎么这么不可理喻?”   裴美心也来了火气:“我怎么不可理喻?你从小就喜欢欺负她,现在她吃了这么多苦,对她好一点又怎么了?你怎么没半点悔改之心?”   李心雨本想呛声回去:“我有什么好悔改的?要不是你一碗水端不平,当年我何至于得抑郁症,老爸又怎么会总找你吵架?为了一个外人,家都快被折腾散了还不够。”可是这话题十年前就是李家的车轱辘,多说无益。李心雨闭了闭眼,觉得家人真是上辈子的债主。忍了忍,妥协答应去给裴樱送衣物,这才将裴美心哄下车来。   李心雨将车开出来,不多时上了桥,夜晚霓虹闪烁,路上车辆稀少。   近十年来,城市发展迅猛,只有这个时候城市才肯安静下来,有一种繁华后的落寞,却又让人有一种参与其中的兴奋。同事江白露无车无房,平时上个馆子都捉襟见肘,自己却什么都不缺,在这清凉的夜里突然有一种无可比拟的优越感,感觉这城市自己是有份的,别人却不一定。   广播里放着歌:“这是一首简单的小情歌,唱着人们心中的曲折。我想我很快乐,当有你的温热,脚边的空气转了……”   明明是个男声,声线却高亢清越,像个女人,软绵绵的,像个娘娘腔的男人在对男朋友发嗲。李心雨听着听着不由跟着哼起来“我想我很快乐,当有你的温热”,心情莫名愉悦起来,觉得自己也像在发嗲。   不多时车子到了平湖雅苑,深更半夜保安不放车进去,她只好停在大门口把箱子拎出来,拖着往大里走。   三更半夜,小区散步人都少,那楼道里却有对男女在吵架。   平湖雅苑为城中今年新楼盘,设计新颖,每栋大楼下都设了个小小大堂,玻璃门,摆设着一组藤椅茶几,墙上安着整块镜子,时常有人打扫,整个大堂一尘不染。   裴樱不知怎地叫人扭到了这里,好在这时候也没什么人出入。   那男人拖着她径直朝门口走,裴樱自是不从,两人一路扭打,女人气得尖叫:“苏正则,你是不是疯了?”   男人双目赤红拽着她的外套:“对,我就是疯了,只要你还在这里住下去,我就不会正常!”   “神经病!”裴樱干脆顺着他将他扭着的衣服脱下来甩给他重往电梯走。   “对,我就是个神经病!”说着那男人眼疾手快一步将她拦腰箍回来摔在墙上摁住,凶悍地瞧着她:“大不了,你从这里搬出来,我跟李心雨分手!”   裴樱脸上爬满眼泪,发丝散乱,形若癫狂,尖叫道:“你和谁分手跟我有什么关系?”   那人摁住她,恶狠狠地盯着她:“我实话跟你说吧,我就是为了你处心积虑接触李心雨,和她相亲,撞她的车,抓她吵架,吸引她的注意力,跟你上床。”   裴樱怔了几秒,苏正则瞧见她懵懂的样子,才反应过来,心里莫名烦躁,放开她,指着她的脸霸道道:“我给你三天时间。要么另寻地方,要么搬回李家。否则不要后悔。”   李心雨有一瞬间觉得整个人都像是被掏空了,又像是脚下实地瞬间变成虚无,她不断下坠,只是找不到救命稻草。她不知自己究竟如何回到车上,也不记得那口箱子自己究竟还有没有管,只觉得一瞬间灵魂都好似抽离了身体,飘在天上,惶惶然无处可去。   等到苏正则从小区出来时,李心雨早已不见踪影。夜风一吹,苏正则冷不丁打了个寒噤,额头上又开始沉重起来,这才发现外套还扔在那人屋里,也不好再回去取,拦了个车便走了。   “自由空间”开在酒吧街一条小巷里,入口隐秘,红色砖墙,巨大的窗户,只有楼侧挂着几个霓虹大字。   苏正则下了出租,歪七扭八走进去。靠窗的几个位置都已被人占了,他随意捡了个角落跌坐下去,抚着额头又开始难受,正闭目养神。   服务生已经通知酒吧老板过来探视,陈巍瞧见他那落魄模样嘲笑:“怎么了这是,被谁收拾了!”   苏正则眉头一皱,大骂:“你他妈的才被收拾呢!”   说完又难受地仰靠着喘着气,像是精疲力竭。   陈巍过来试探他额头,苏正则没好气挥开他:“滚开。”   “都烧成这样了,怎么,想把自己煮了吃?还是送给别人,让人吐出来了?”   苏正则正要回敬,兜里手机这时疯狂地响起来,掏出来一看,粗暴地撂在一旁,手机在沙发上蹦弹,差点摔出来。   “谁啊,不接就不接,拿手机撒什么气!”   苏正则心烦意乱道:“你少管闲事,去,给我倒杯水来。”   陈巍朝服务生招招手,不一会儿小女孩端过来一杯水,苏正则拾起杯子仰头喝了,一旁沙发上的手机又响起来。   陈巍欲倾身探查,苏正则长腿一撩,蛮横地搁在手机上挡住陈巍视线,那边厢又对服务生颐指气使:“给我倒杯酒。”   陈巍指着他:“不准给他酒,都烧成这样了还喝酒,我看他是嫌命太长。”   苏正则拂然变色:“你烦不烦啊,结个婚就变得婆婆妈妈的,你以前也不这样啊。”   陈巍与苏正则自高中认识,陈巍老爸死得早,由老妈一人抚养长大。毕业下海捞了笔钱就开了这家酒吧,酒吧挺赚钱又爱玩,三不五时拉帮结派开着几辆越野车,浩浩荡荡往西藏、新疆跑,哪儿荒凉往哪儿钻。去年老妈死了,收心结婚,人就变得颓了许多,还装模作样开始信佛。   苏正则发完脾气一阵晕眩,靠在沙发半日没有力气。   陈巍指使服务生出去给他买药,懒得再搭理他,自顾自走开去。   苏正则手机犹自响个不停,屏幕上闪现那三个字,却让他一瞧见就心烦。心里那口气堵着,喘不上来,咽不下去,如鲠在喉。身子沉重乏力,像是被卷入一个沼泽,每发一次火,每挣扎一次,疲惫不堪,却又徒劳无功,反愈陷愈深,越来越无力,越来越不想参与其中,可是又不知如何跳脱。   从未如此怠倦,不想再进行下去,却又不得不继续下去。   他恨恨地猛踹一脚茶几,哐当一声响,茶几上烟灰缸飞溅出去。   隔壁陈巍闲闲骂道:“你抽风啊!”   作者有话要说:   ☆、第39章 覆灭   接下来三天时间,整个李家却陷入了一场无与伦比的混战。   三天前,李心雨半夜三更在高架桥出了车祸,撞上一辆泥斗车,右腿骨折,神经受损。住进省医VIP病房,这几天骨科、外科、神经科,各种科室权威泰斗流水一般被请进去,又低眉敛目沉着脸走出来。   李心雨右小腿骨折,那处神经断裂五六厘米,恐难恢复,情况不容乐观。   裴美心极度后悔那天晚上不该逼她去给裴樱送东西,否则也不会发生车祸。李天祥工地也不去,守着李心雨又看着裴美心。保姆成日送来的饭菜,除了李天祥,裴美心几乎都不曾动口,更遑论李心雨。   全家都害怕李心雨无法接受现实,小心翼翼隐瞒着病情,李心雨却是最冷静的一个。甚至冷静得有点超乎常态,正牌男朋友苏正则不见踪影,她也不许人给他打电话,又不给理由。   江白露憋得破口大骂,李心雨更添难受。   裴樱在省人民医院一楼大厅帮张医师办理出院手续,保姆拎着食盒找过来道:“裴小姐,你还是去劝劝你姑姑,她都好几天没吃饭了,再这样下去,身体会受不住的。”   出事头天裴樱也去过李心雨的病房,只伴裴美心略坐了坐,就让李天祥给瞪走了。只有保姆心里清楚,对女主人来说,整个李家恐怕没人说话比得上裴樱管用。   裴樱受了托付,勉强答应完事过去找裴美心。   这天苏正则恰好来肾内科病房找裴樱,巡视一遍没见着人,抓住查房的护士小姐询问,那护士小姐道:“她表妹出车祸,在VIP病房住着,可能在那儿。”   李心雨家中有钱,出手阔绰,刚进医院,连负责当日手术的护士都收到一封厚厚的红包。听说又是顾医生的堂妹,文院长都亲自过问,早就在医院掀起轩然大波,三天来,这病人谁人不知,无人不晓。   苏正则只在VIP病房长廊尽头探了个头,没见到裴樱,便退出去。   江白露眼尖跟了出来,苏正则电梯刚到一楼,才步出电梯,江白露便从隔壁楼梯上冲下来截住他:“苏正则,你给我站住!”   苏正则无辜地转身,江白露抢上前来,劈头盖脸破口大骂:“他妈的还是不是人,女朋友出车祸,腿断了,打你电话三天了,你都不接。”   电梯门口围着诸多人群,鄙视这令人不齿的行为,苏正则原本懒得搭理她,这会被气得呛起来:“瞎嚷嚷什么,腿又不是我弄断的,朝我发什么神经?”   “那你女朋友腿断了,你瞧都不瞧一眼,掉头就走是什么意思?”   苏正则兀自四处张望,眼瞅裴樱身影一闪淹没人群,懒得同江白露纠缠:“我这会儿有事!”拨开她朝长廊甬道追去。   江白露被他大力甩到一旁,顾不上再追,气冲冲上了楼便向李心雨汇报,末了指责道:“你这什么男朋友啊!”   李心雨不能动,斜靠着病床瞅着江白露冷笑:“你不知道么?”   江白露莫名添了几分心虚,李天祥沉着脸在门口冲她招手:“小江,你跟我来一下。”   李天祥带江白露走到长廊尽头窗户边,问清楚苏正则的位置,便朝电梯走去。   裴樱办完出院手续,原是听了保姆的话打算去李心雨病房寻裴美心,却不巧撞见苏正则同江白露吵架,吓得转头就跑,却没走出甬道已经被人拿住。   旧门诊大楼后正改建下水道,几块高高的隔板竖起来,中间有块不知怎地倒在地上,留了个豁口,豁口前停着一辆撞废土的斗车,隔板内下水道已被浅浅挖出一个小坑,堆着高高低低的土堆,各式乱七八糟的工具铺陈一旁,工人们已自去用餐。   苏正则拽着她闪进去算账:“是我没说清楚,还是你没听懂?怎么还没搬出去?”   裴樱挣脱他,退开些,沉默不语。   这人似一块茅坑石头,那种熟悉的无力感涌上来,苏正则不由咬牙切齿:“要不我再给你个选择,我那儿或者李家,由你挑选。”   裴樱仍旧不搭理他。   “选不选?”   “……”   苏正则气得牙痒,仿佛想找个法子,四处张望了阵,突然瞧见甬道出口寻出来一个熟悉的人影,于是将她拖过来:“不搬是不是?”   裴樱恼火地甩开他:“别拉拉扯扯的!”   苏正则恼恨地盯了她一会,咬牙道:“好,很有骨气,你不要后悔。”说着朝她逼过去。   裴樱抬手退挡,拳打脚踢,却仍旧被人制住,气得厉声警告:“你别碰我!”   苏正则毫不在乎,固定住她的后脑勺道:“现在可由不得你!”说完低头欲吻,裴樱头颈被人牢牢把制,避不开,又抓又挠,苏正则却不为所动。裴樱只得张嘴咬他,苏正则吃痛,却也不紧不慢那腾出一只手捏住她下巴迫使她松开些,瞧了瞧她,一口咬回去。裴樱再挣扎,他便加重力气,红色的血液从两人口唇中满溢出来,也分不清到底是谁的。   等到他再松开的时候,裴樱猛地推开他踉踉跄跄往门口跑,踢到土坷物事脚下一崴,毫无预警朝前一趴,手掌膝盖被泥沙蹭得火辣辣的,裴樱却顾不上自己,李天祥就站在不远处阴沉沉地瞧着这边。裴樱如兜头兜脸让人浇了一身冷水,透骨的凉寒,只觉得浑身肌肉僵硬,却又止不住地发着抖。   苏正则走出来,瞧一眼地上人影,懒得搭理李天祥,自顾自往大门走了。   裴樱僵了一会儿,再起身时,李天祥已不见了踪影。她似个木头人一般机械迟缓地往肾内科病房去,心里七上八下惶恐着,又恨又怕,复杂极了。   好不容易回到张医师病房里,张医师不在,大概出去放风了。靠墙的床位前却来了两个人,一个年轻女人坐在凳子上指挥着,另一个年轻男子正在墙根前前后后收拾着各类零碎的物品。   竟然是欧阳菲跟何文轩。   这光景不消说,定是舅舅告诉他俩出院的事。自从欧阳菲帮裴樱介绍何文轩之后,裴樱总是不咸不淡。欧阳菲便带那人上门来省医找张医师,有时候欧阳菲陪着他,有时候他单独一人。此人做人却极大方,每回带着一堆东西,送这送那,吃不完的水果连住走廊的病人都被惠及过。   裴樱一贯不太会交际,尤不擅拒绝。偶尔撞见几次,相对无言,也不怎么招呼,那人竟独自枯坐也能熬上漫长的大半天。为了打破尴尬,偶尔蹦出几句客套话又生硬突兀得很,一瞧便知必有师傅指点。   裴樱备受煎熬,张医师却仿佛对他印象极佳,何文轩同先前那个陈建州倒有异曲同工之妙,却比那人条件更好,家里开批发店,薄有资产,在省城也算有车有房有家有业,又是念过大学的,穿着打扮斯斯文文。   不过,裴樱现下没有心情应付这两人,心里仍旧惶惶不安,人到了病房,魂却不知飘去了哪里。   欧阳菲见她来,忙起身道:“你舅舅跟病友话别去了。我给你找了个劳动力,我寻思你舅舅住院住久了,零碎东西肯定少不了,你姑妈这会儿又顾不上你。”   病房前搁着好几个纸箱,何文轩正分门别类往里头收东西,欧阳菲翘着二郎腿脚尖撩撩他的膝盖:“嗳,待会儿封好了先搬去你车里。”   裴樱仍旧忐忑不安,欧阳菲见她心神不定,还以为是对何文轩有意见,又扯着她耳语:“给点面子,人是真心实意想找个老婆。要我说,你要找,这个还真挺合适的。你性子沉闷,这人性格也不强,虽然人是平庸点,却拿得住,家里也还行,经济又适用。女人到了一定年纪,总是要找个依靠,你也不能一辈子都靠着你姑姑家。有机会,能抓住就抓住了,后面年纪越来越大,不是那么好找。也许能碰到更出挑的,但是能保证经济条件有他好吗?现在家里有点小钱的男人都爱在外头胡来,这人虽然温吞了点儿,过日子倒不含糊。”   “我现在年纪大了,算是看透了,再轰轰烈烈的爱情都要落到实际生活里,而生活就是靠琐碎小事来支撑的。过日子就是一起上街买菜,一起做饭洗碗,碰见事儿有商有量,在你需要的时候,他能给你搭把手。这种日子虽然瞧着无聊,一眼到头,但是我们这个年纪,一眼望不到头的日子,还真不敢往下过。踏踏实实,安安稳稳,比什么都强。”   欧阳菲说着还在她手背上按了按,不知是安慰还是警告:“等会儿别插手啊,都让他给你搬。”   说完抬头却冲门口进来那人笑了:“李叔叔,您来了?”   张医师病床靠廊墙,一进门便是,此时门边站着一个黑铁塔似的男人,一脸阴沉。   裴樱脸色煞白,整个身子的血液都被抽干似的,又像是低血糖发作,微微哆嗦。   作者有话要说:   ☆、第40章 覆灭下   欧阳菲从前在学校见过李天祥夫妇来探望裴樱,这人从认识第一天起一直板着脸,欧阳菲不以为意,踹一脚何文轩,递个眼色暗示他起来,何文轩终于起身,瞧瞧那人,又迷惑地回头觑一眼欧阳菲。   “叫李叔叔,他是裴樱的姑父。”   何文轩双手交握,略显拘谨,礼貌颔首道:“李叔叔。”   李天祥目光转到何文轩身上,若有所思上下打量几眼,瞧见他神色讨好,欧阳菲反应热络,心里有了八九分。语气仍旧冷淡:“你是?”   欧阳菲道:“也是裴樱的朋友,今天听说舅舅出院,来帮裴樱搭把手。”   李天祥点头领会。   欧阳菲又道:“他家也在建材城开店,专门卖灯具那条街上的何家。”   建材批发城虽然大,但是这么多年生意做下来,各家各户也算知根知底。何文轩连连点头:“是的。”   李天祥又盘问了几句,也没再说什么,转身出了门。待再回到VIP病房,刚步出电梯,瞧见裴美心拉着顾怀恩坐在走廊的廊椅上。   裴美心低声道:“真的没有别的办法吗?我听护士说,不是有那个神经移植,功能重建吗?”   自从李心雨出事后,裴美心整天泡在医院,不是找医生护士咨询,便是PAD上网查询相关资料,未久病已成医。   顾怀恩道:“个人情况不一样,心雨的神经受损比较严重,就算做了,效果也不是很能确定。”   “那就一直这样没知觉吗?一条腿岂不是废了?”   “阿姨,您先别着急,我已经把心雨的相关病例发给了美国同学,拜托他们帮忙寻找这方面的专家。等她再好点儿,还可以配合针灸治疗,理疗,复建,就算不能彻底恢复,也一定会有改善。而且神经是一个很复杂的东西,恢复也是一个极其缓慢的过程,关键是,我们自己首先不能丧失信心。”   裴美心无奈又了然地点了点头,顾怀恩已瞧见甬道那头的人影,李天祥冲他微一点头,略显疲态捡裴美心旁坐下。   三人静默片刻。   李天祥突然问道:“情绪怎样?”   裴美心答道:“还是那样,刚才睡了,不怎么说话,也不肯吃饭。”   李天祥又冲顾怀恩道:“要是恢复不了会怎么办?”   这问题几个专家会诊早就得出结论,先前李天祥仿佛并未放在心上,此时又问,顾怀恩也只是捡先前的诊断结果来说:“恐怕以后走路都需要用拐杖,也不能再开车。而且,由于脚上没有知觉,平时需要特别注意,比如说被开水烫伤,被刀划伤都不会有痛感。”   话到这里,裴美心已捧着脸颊痛苦地啜泣起来:“都怪我,那天晚上不应该让她去给阿樱送东西,要不是这样,也不会……”   李心雨虽然性格飞扬跳脱,但有李天祥警告在先,开车一向还算谨慎稳当。这几年除了被苏正则追过尾,基本没碰过什么事故,没想到却会和泥斗车相撞。   裴美心又哭道:“心雨从小练芭蕾,要是知道腿废了……”   李天祥烦闷地搂过裴美心肩头,安抚着他,也制止着她。   这几天医院跑多了,整层住的都是打着封闭绑绷带的病人,个个戾气暴躁,稍微一点风吹草动闹腾起来恨不得将医院砸了。对比而言,李心雨冷静得有些反常,虽对她隐瞒了病情,但一条腿没有知觉,她却也不怎么关心,尤其对苏正则不闻不问的态度十分诡异。   顾怀恩又道:“她现在这种情况,十分需要精神支柱和鼓励。叔叔阿姨,你们千万要保重身体,心雨现在只剩下你们了。”   李天祥点点头,冲他摆摆手:“你先去忙吧,这里有我。”   顾怀恩工作繁忙,告辞离去。裴美心靠在丈夫怀里流了半晌眼泪,不知不觉昏睡过去。李天祥小心翼翼将她安置在李心雨病房沙发上,扯毯子盖了,又去检查了空调的温度,见母女熟睡,这才起身离开。   李天祥坐在走廊甬道的靠椅上闭目养神了会,起身去阳台上抽烟。   住院部大楼底下停着一辆车,几个人影站在车前,一个男人忙里忙外将车周围的纸箱物品搬去后备箱,随后招呼大家上车,不一会儿那车徐徐启动,往门口去了。   李天祥眼瞅着那车走远,仍旧怔怔地朝那片空地出神。   裴樱办妥手续,将张舅舅带回家,却多亏了何文轩和欧阳忙前忙后帮着张罗,如若不然,裴樱这失魂落魄的模样恐怕不知搬到几时去。收拾完毕,欧阳菲拉着大家一块在平湖公园附近找了家小店吃饭,末了又让何文轩送他们回家。   何文轩从善如流,一路殷勤将甥舅二人护送至小区楼下,张舅舅一番折腾,有些疲累,却不着急进电梯,站在一楼大堂与何文轩客套非要请他上楼坐坐。   裴樱不发话,何文轩不敢造次,谦虚一阵,终是告辞离去。   张舅舅应酬了一晚上何文轩,精神不济,到家洗漱完毕倒床便睡。   裴樱心不在焉地坐在客厅沙发上,电视机开着,却不知道在放什么。脑袋里像是被塞了个炸弹,不知几时爆炸,惶恐慌乱,惴惴不安。满脑子都是打算想法,却是一个都抓不住,她竭力迫使自己冷静,奈何胸口像塞了团碎纸,纷繁琐碎,乱成一团,理不出个头绪。   过了这么多年,竟又似十七八岁离家出走被抓回来那般忐忑无助,不知该怎么办,像等待发落的犯人,煎熬地枯坐着。   不知过了多久,门铃响起来。裴樱被那声响惊得背心冷汗直冒,小腿有些发抖,挪到门口,瞧见监控视频里的人影,紧张情绪陡然升至顶点,一颗心仿佛随时要跳出来,她有些腿软,却还是开了门。   不一会儿,李天祥一身寒意出现在洞开的门边。   裴樱被震慑,不由自主站了起来。   李天祥并不进门,目光阴森瞧着她。   裴樱强自镇定,却越发手足无措,慌乱得似个犯错的孩子,脸虽朝着他,目光却只敢搁在不相干的地方。   李天祥审视片刻道:“那天晚上,心雨是不是也看见你们了?”   裴樱心一紧,默不作声,低了头。裴美心说那天晚上叫李心雨给自己送箱子过来,她虽没瞧见她,翌日却在保安室失物招领公告牌下见到了自己那口箱子,回想起那晚光景,心里不是很敢确定。   李天祥捏紧拳头,深吸一口气隐忍下去,方缓缓道:“你去,叫他来。”   裴樱嗫嚅道:“我和他不是你想象那样。”   “我不管你们怎样,明天他必须去见心雨。”   裴樱慌急分辨:“他不会听我的,我也没有办法。”   李天祥额上青筋迸发,鼻翼煽动,却仍旧克制着,凌厉的双目盯牢她,斩钉截铁道: “你没办法,他明天也一定要去见心雨。”   李天祥原是行伍出身,脾气暴躁易怒,手下一帮壮年兵油子见了他发怒都不寒而栗,裴樱被他满脸煞气惊得不敢吱声。   李天祥说完即走,没走出几步,又折身起手遥遥点着她,语气平复,轻描淡写:“心雨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你和裴美心,都要陪葬!”   裴樱似被水泥灌顶封存,一瞬间雕塑般僵直立着。   不知过了多久,裴樱终于缓过神来,也不似先前那般坐立不安,像已被判了刑的犯人,反有点悲哀认命的踏实。   洗漱完毕躺在床上仍旧睡不着,自从李心雨出事以来,这三天心里总像藏了个定时炸弹,此时炸弹终于发作,她被炸成粉末,铺陈在床上,却连撮合自己的力气都没有了。她在心里不停想该怎么办,一时甚至顾不得恨苏正则,只是惶惶不安。   这般睁着眼睛熬到凌晨天光初露鱼肚白,终于平静起来。忽而想起下午苏正则那句话“你不要后悔”,他一定是故意的,他看见李天祥了,所以他是做给那人看的。那么,他这样到底想干什么?为什么每一次自己避之唯恐不及,他总是不依不饶,惹不起,躲不起,这人究竟是何方神圣,噩梦似无休无止,永远没个尽头般。   等到天亮,裴樱又熬了个通宵。身子有些不适,心跳异常,胸闷气短,慌得厉害。最近事情多压力大,被苏正则缠得心力交瘁,又经昨日李天祥那一威吓,已有些不堪承受。   将将起身,喉头一酸,忍不住跑去洗手间吐了一阵,昨日同欧阳菲他们一起也没什么心思吃东西,此时空呕出许多酸水。用清水漱了口,无力地靠着沙发坐了许久,待平复下来,方想起给苏正则打电话。   拿着电话却怎样都按不下去那个键,心里踌躇来回,也不知道应样说。又想,他会怎么回?如此这般,鼓了半日勇气,终于拨出去。   电话响了一阵,那头并无人接听,裴樱挂断,等了等,又拨过去,依旧无人接听。裴樱忙坐直身子继续拨打,却没多久电话让人挂断,再打过去已语音提示关机。   裴樱慌乱起来,计划了一早晨,想象了诸般可能,却没料到苏正则压根不给她回应的机会。   却仿佛还并不死心,坐在沙发上继续拨打,怎奈语音提示永远是那一句。   作者有话要说:   ☆、第41章 千山万水   裴樱瞬时又惶惶不可终日起来,呆坐片刻,想了想,给欧阳菲去了个电话,问她要陈巍的手机号码。   欧阳菲十分警惕:“找苏正则?”   裴樱“嗯”了声。   欧阳菲奇道:“你找他干什么?你怎么又跟他搅和到一起去了?他没怎么你吧?”   裴樱疲于应对,但知若不交代出一个满意的答复,欧阳菲不易甘休,于是把李心雨搬来做借口。   李心雨最近出车事,欧阳菲也早有耳闻,终于把陈巍电话号码发过来。   裴樱瞧着那个号码,想了想才拨过去,陈巍对于裴樱的来电十分诧异,裴樱腼腆说明意向。   陈巍为难道:“他要是关机我也找不到他的人。”   “他住在哪里你知道吗?”   “知道是知道,但是他最近很少回家,有时候去别的地方住,我也不知道他会在哪里。你找他干什么?”   裴樱也不知道应如何回答,有些语塞。   陈巍明了,道:“不过,他们公司今天好像要开董事会,应该会去公司,要不然你去他们公司找找看。”说完好像想起什么,又补了一句,“你知道他们公司在哪里吧?”   裴樱答道:“知道。”   苏家天明集团那栋大楼屹立在高新区,十几年前大厦落成,俨然成该地地标建筑,裴樱回省城不久,但时常在饭桌上听李天祥谈起天明集团在高新区占的那几十块地皮,也算鼎鼎大名。   说完挂断电话,裴樱正待去瞧舅舅,张医师却已整装完毕出门来。   张医师看她心事重重已猜出她有事,还以为是因为李心雨,裴樱方开了口,张医师便回道:“我知道,你去忙吧。我自己会做饭吃,你就别管我了。”   这些日子以来,张医师融入城市生活非常顺利,不透析的日子,住院无聊了还会去附近的平湖公园跟人学学太极,听人唱戏,去麻将馆看人打牌打麻将,自己虽然不打,却也自得其乐。   把舅舅接出来头天就不能陪着他,裴樱内心有愧,忍不住多嘱咐几句,冰箱有青菜鱼肉,米油在厨房。   张医师连连摆手:“知道知道,你忙你的吧。”   裴樱出门来,拦了个的士去天明集团。   十几分钟后她在天明集团大厦前下了车,大厦外保安亭人瞧见她走过来忙拦住她:“小姐,您是来面试还是找人?”   裴樱犹豫几分,迟疑道:“我想找苏正则。”   几个保安交换神色,面面相觑,随后那保安又上下打量她几眼,略微考量,保安室里头那人发话道:“带她去里面问问前台。”   天明集团早年以科技起家,对于公司安保信息监管甚严,寻常会客面试人员都不直接请进大厦,反而在大厦下辟了间小小的会客室,里头供应空调茶水、报纸杂志及公司简介产品资料,相关人员必须在保安通知后再下来接。   前几日新来的保安不明就里挡住了董事长王承孚的夫人,那妇人又黑又瘦面相又老,穿着打扮也是寻常模样,张口指明要见王承孚。结果保安还给拦住了,那妇人在会客厅等老了半日后才被秘书恭迎上去,事后王承孚虽然并未降罪下来,秘书和物业却把这保安狠狠训了一顿。   此后保安们都有些战战兢兢,心道越是不显山不露水,越是不可轻易开罪。   此时见裴樱张口直呼太子爷名讳,忙不迭将她引入大厦里交给前台。   天明集团的前台历来都是高挑美貌学历不高的女子,会打扮,往往在前台做不了多久就让其他狼多肉少的部门给挖走做闲职工作。这位新来的前台虽然在岗时间不长,跟着几位行政部总裁办的小中层出去应酬过几次,也算给调教出来,惯会来事。   前台见裴樱生得美貌,张口就是找太子爷,心下疑惑。照例询问几句,让她登记了一些基本信息,便替她打电话给苏正则秘书杨明慧。苏正则在公司未设专门秘书,杨明慧原也兼孙成宪秘书,在公司让孙成宪惯得很有些派头。   前台小心翼翼毕恭毕敬将裴樱的事说了说,杨明慧趾高气昂打断:“有预约吗?”   前台瞧着裴樱用嘴型说出:“有预约吗?”   裴樱忙摇摇头小声道:“没有。”   前台只好依言回答。   杨明慧不耐烦道:“没有预约你往我这儿打,你是第一天当前台吗?”说完“通”地将电话挂断。   前台面色有些难看,不由对裴樱歉意道:“没有预约恐怕我不能让你上去。”   裴樱无奈道:“那能不能麻烦您帮我打个电话给他。我就跟他说几句话。”   “裴小姐,对不起,我们公司高管的电话号码都屏蔽的,我们看不到,最多只能找到他们对应的秘书。”   “那能让秘书帮我转接一下电话吗?”   前台见裴樱神色憔悴哀恳,似有为难之事,心下琢磨,点头道:“那你等我一下,我再帮你打个电话去问问。”   说着前台用自己手机拨了个号码,走开些小声朝电话说了几句。   杨明慧仍旧盛气凌人,前台少不得做小低伏,见裴樱美貌疑心她和苏正则真有些什么关系,委婉将意思表达出来,杨明慧态度果然有些松动,道:“你等一下,先别挂,我帮你去问问。”   前台走回来,朝裴樱指指手机,做个口型:“她已经帮你去问了。”   不一会儿电话那头便来了反馈,杨明慧口气生硬丢下一句:“苏总说不接。”又是咔地一声,电话被切断。   前台垮下一张脸无奈朝裴樱摊手:“没办法,她说苏总不肯接。”   裴樱点点头,退出大厦。   却也不走远,在大厦跟前高高的台阶上一屁股坐下来,一副做好打持久战的准备。   广场外保安亭人员见状忙走上来礼貌道:“小姐,这里不能坐。”   裴樱灰白着脸,点点头,抓起挎包出了广场,又在保安亭门口蹲着守了起来。   这一下,几个保安面面相觑,也不知道该不该继续上前驱赶。   待午饭过后,公司出来用餐及餐后散步的人员多起来,好些人注意到这女人。见她蹲在大树下,饭也顾不上吃,一双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大门口的自行门,一见车子驶出便起身往里头瞧。   不多时保安亭接到行政领导电话:“你们门口坐着那女的到底是怎么回事?好看哪?”   保安只得据实以报。   行政领导听了一时半会也摸不准,找机会出来瞅了一眼,见裴樱年轻漂亮,这么一副豁出脸面死守在门口,恐她与苏正则真有些瓜葛,也就不敢再计较。   总裁办年轻媳妇姑娘们热衷八卦,那些中午不爱出门散步的人都三三两两找借口出来瞧裴樱,回头上了楼便扎堆在一起大肆八卦,高兴之余得意忘形,叽叽喳喳惊动里间总裁办副主任。   副主任出来叩叩桌子:“你们这帮人是越来越嚣张了,这可是办公场所,虽然现在是休息时间,可是也没见过这样八卦老板私生活的啊,像个什么样子,不成体统。”   有仗着家里背景深厚,向来与主任没上没下的,大着胆子嬉皮笑脸:“主任,你还不知道吧,我们马上要有太子妃了。”   副主任点着她的脑袋:“什么太子妃,当心让孙总听见,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那人忙吐吐舌头,仍旧笑嘻嘻。   副主任想了想,还是去了一趟孙成宪办公室。   孙成宪刚打电话叫小食堂送了饭菜,正在吃,听说苏正则在公司待了一上午都没往外跑,大中午也是叫小食堂送的饭,还欣慰他总算知道开董事会懂得分寸,便瞧见总裁办进来告状。   孙成宪揉揉眉心对副主任道:“知道了。”   公司年轻姑娘本来就爱八卦这位英俊多金太子爷的私生活,大中午也不午休,几个秘书十分热络扯了前台围在一起。小媳妇大姑娘充分发挥娱乐精神,不一会儿已将故事演变成一出三十集的连续剧。   裴樱熬了个通宵,面色苍白,挂着两只硕大的黑眼圈,神色凄惶,形容憔悴。这么不管不顾周遭目光,怎不惹人心疑。且据说她时不时还呕吐几声,也吐不出什么。小保安们都是部队里才出来的小年轻,都耳闻过那二世祖的做派,见了这姑娘难更生怜悯,递纸巾的递纸巾,送矿泉水的送矿泉水。还有保安建议她去会客厅坐着,由他们替她盯梢,反正谁都认识这位太子爷及他的座驾,断不会看走眼,裴樱却不肯。   八卦得出的最终版本就是,苏正则这位太子爷,恐怕搞大了人家的肚子,所以关机不接电话,也不肯见人,这女的虽然生得美貌,穿着打扮却极为寒酸,莫不是因为出身寒微遭受了乱中弃。   孙成宪略一思考,联系苏正则这日反常的举动,又想起今日开董事会,他竟然闹这么一出花边新闻,顿时气冲冲下了楼。   不一会已站到裴樱跟前。   孙成宪身材不高,圆圆胖胖的脸,面目慈祥,乍一看总让人心里平添几分长辈般的亲近,只有熟悉的人才知道他是个极厉害的角色。   裴樱抬头瞧他,孙成宪和颜悦色,也不多说,问她是不是要找苏正则,裴樱懵懂点头,那人便道:“跟我来。”说完领着她上了楼。   大厦顶层为公司高管办公区域,苏正则的副总裁办公室便设在最里头的董事长办公室隔壁。此办公区域,门禁森严,无通行许可,等闲人一般进不去。   作者有话要说   ☆、第42章 千山万水(下)   苏正则平日很少来公司,好不容易来一回,也多半是锁着门躲在办公室里睡觉。待睡饱了又开着他那辆车不见了踪影,偶有会议,孙成宪钦点他必须参加,那也不能准时,还总是满身酒气,比他们分管销售几个领导业务更繁忙。自从苏正则跟苏同海闹翻以来,更是变本加厉。   这次苏正则那个铅锌矿赔了几千万,公司闹得风风雨雨,董事会意见很大,虽强行让孙成宪压了下来,却是不好再让他负责什么实权项目。苏正则倒也落得清闲,乐得轻松。   王承孚率领一帮股东们看笑话,孙成宪怒其不争,却也无可奈何。   公司内部人士议论纷纷,摇头无奈,谁让人摊上个好爷爷,爷爷又摊上个做牛做马的好秘书。   孙成宪饭也顾不上吃下了楼,杨明慧马上收到消息,忍不住给苏正则发了条短信:“听说你搞大了人家的肚子?”   苏正则窝躲在办公室吃饭,最讨厌总裁办那帮无所事事整天东家长西家短的八卦妇女,尤其喜欢没事八卦自己的私生活,一瞧这空穴来风的消息,莫名一阵光火:“我搞大谁肚子了?”   杨明慧干脆拨了内线电话,开门见山:“总裁办的人说,人姑娘都讨上门来了,在大楼底下死守一天,公司好多人都瞧见了,孙总这会已经下去接人,你自求多福吧。”   苏正则早预料裴樱定要来找自己,瞧她那副不依不饶的模样有心想斗一斗她,原是打定主意绝不出门,大不了晚上叫人去家里替自己取衣服,看谁熬得过谁,却不曾想半路杀出个孙成宪。   孙成宪将裴樱带上楼,穿过重重门禁,到了苏正则办公室跟前,敲敲门。   苏正则认命地挪过来开门,孙成宪礼貌地将裴樱让进来,指着沙发,极为客气相邀:“请坐。”   裴樱抓着包,拘谨地坐下来。   孙成宪回头瞪一眼苏正则,眼神里既有失望又有警告,还带点疲累,意味深长。   向来无法无天的苏正则竟被跟前矮自己许多的男人瞧出几分心虚,不是很敢对视,目光撇到茶几上。   孙成宪又冲他俩道:“你们慢慢谈,我先出去了。”说着体贴地替他们带上门,退出去。   裴樱坐在沙发上,背挺得笔直,头却低垂着,一脸倔强。   苏正则半坐在大班台办公桌上,双手撑着桌沿,吊儿郎当地瞧着她。不多时冷哼一声,道:“你不是挺能耐的吗?副董事长都让你给惊动了。怎么,这会儿不吭气了?”   裴樱不说话。   门口这时响起敲门声,苏正则没好气喊了声:“进来。”   却是杨明慧端着个托盘,送来两杯咖啡,轻手轻脚放在裴樱面前的茶几上,趁这空档,飞快打量几眼裴樱,直起身子收好托盘,忍不住朝苏正则挑了挑眉,使了个惊艳的眼色。   苏正则回瞪她一眼。   杨明慧忍着笑退出门去。   裴樱依旧垂着头。   苏正则冷笑着打量她半日:“既然都找到这儿来了,必定是有事要说,说吧,想干什么。”   裴樱原本在门口建设的决心都是一定要将他守住,将他抓出来,大张挞伐,可此刻让孙成宪这么彬彬有礼请上来,冷不防面对苏正则,毫无准备,心里竟然一阵阵发虚,忘了组织语言。   苏正则端走一杯咖啡,坐回大班台后,一边用匙羮舀咖啡,一边闲闲道:“费了这么大工夫进到我办公室,就打算这么干坐着?”   裴樱深吸一口气,像终于下定决心,抬头瞅他:“昨天在医院,你是故意的。”虽然是质问,说出来却是肯定的陈述。   苏正则也不抵赖,轻哼一声,手指在大班台上似弹钢琴一般悠闲节奏地敲击着,慢条斯理道:“我早说了,叫你不要后悔。”   裴樱死死盯了他一会儿,才缓缓道:“那天晚上李心雨也看见了。”   苏正则嗤之以鼻:“看见了又怎样?我和她怎么回事,你不会不知道吧?”   裴樱未做声。   苏正则觉出些不对劲,抬头打量她神色,慢慢回过味来,手指停下,像是未曾预料,却又极快恢复:“怎么着?这意思是,她车祸要算我头上。”   裴樱沉默不语。   苏正则凛然道:“你今天来是李天祥让你找我回去?”   “……”   “你让我回去干什么?说那天晚上她误会了,我俩是清白的?可是我跟你就是不清不白了啊,你让我怎么给她说?我就是跟你上过床啊,还上了三次,难道你让我这么跟她说?”   见裴樱仍旧不言语,于是又不紧不慢添了把火:“也对,我还是得去见见她,必须把话说清楚。”   “你别这样!”   苏正则勃然变色:“别哪样?又不是我开车撞的她,她出车祸关我什么事?我又不等着他们家给我钱看病,你想让我怎样就怎样,你是我的谁?”   裴樱抿着唇,拳头捏得死紧,来之前就预料苏正则必然不好相与,却没想到如此难缠。可若不是他胡搅蛮缠,自己无论如何也走不到这一步,她竭力隐忍着。   苏正则瞧见她这模样就来气,奚落道:“不是挺硬气的么?我给的钱,你转脸就扔,这会儿怎么不吭气了?”   裴樱像是突然领悟过来,这人一切都是有预谋的,他早知自己必定要来找他,所以他关机不接电话,也不肯见自己。他早知道李天祥必定发难,所以他那天故意那样做,他做这一切都是为了等她送上门来,自己竟然痴心妄想把他当成救命稻草,她深悔自己愚蠢。   思及此处,无须多言,她抓着包起身。   “话没说完就走,打算回去怎么交差啊?以死谢罪?”   裴樱气得浑身发颤:“以死谢罪也是我的事。”   苏正则冷笑:“求人就得有求人的样子,你也不买块镜子照照你自己,你这副模样到底是来求人的,还是来打架的?”   裴樱往门口走。   苏正则朗声道:“让我回去见李心雨不跟她说我们上过床也不是不可以,但是,我有一个条件。”   裴樱略停下脚步。   “条件我现在还没想好,也许要你每天陪我上床,也许替我生个试管婴儿……谁知道呢……”   裴樱顿时让一股自厌攫住,此时此刻竟还妄想他能大发慈悲,她再不抱任何希望,转脸去开门。   苏正则喝道:“给我站住!你把这当什么地方了?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裴樱一时心急打不开门,方才进来见过孙成宪用卡刷了那重重的门禁,不由无奈转头愤恨朝向他:“那你想怎样?”   苏正则趾高气昂道:“你吃药了吗?做了三次,都没带套,我怕你怀了我的孩子,我要检查检查。这事必须说清楚,我可不想下回再看见我叔叔领着个女人来找我分家产什么的。”说着拨打内线电话给杨明慧:“找人去帮我买几根验孕棒,我要检查一下我到底有没有搞大别人的肚子。”   杨明慧在电话里吃吃笑着:“怎么,你真把人给睡了?”   苏正则懒得搭理,道:“叫他们快点送上来!我没时间等。”   裴樱急得团团转,真怕苏正则让她当场验孕,与那门纠缠半晌终寻到开门诀窍,按了墙上开关顺利开门出去。   苏正则倒也不阻拦,仍旧坐在大班台后仰靠着办公椅阴森地瞧着她的背影。   裴樱找到打开门禁的窍门,一路走出门去倒也没遇上阻拦。   待杨*敲门进来后,瞅一眼空荡荡的办公室,不无可惜地对苏正则道:“怎么走啦,我好不容易找女同事借到根剩下的。”   苏正则脸色铁青,挥挥手,叫她出去。   不一会儿,杨明慧通过公司内网即时消息给苏正则传了个视频文件。   苏正则懒得搭理,不肯接。   杨*敲出一行字:“刚刚行政部同事拍的,一直在干呕酸水,看起来倒像真的怀孕了。”   苏正则终于接了,点开来看,视频里那女人蹲在公司门口,时不时朝垃圾桶干呕几声,却只吐出些酸水来。几个年轻保安围着她,又是递纸巾又是送水,其他人远远看着,有些目光探究,有些面露怜惜,却也不怎么敢上前。   苏正则沉吟着,他对女人孕吐时间并无概念,却在计算着某些事情。   杨明慧那头又发来一行字:“公司怀孕女同事都是她这样,吐也吐不出什么,老是犯恶心。”   苏正则盯着那行字,看了半天,终于掏出手机给裴樱打了过去。   裴樱不接。   苏正则又发过去一条短信:“真的怀孕了?”   裴樱坐在出租车里,如五雷轰顶,又心乱如麻。   裴樱十八岁入狱,那是一个对男女情爱懵懂的年纪。但是在女监待久了,却对这些事情也了若指掌。   女监的生活单调枯燥,入夜后熄灯不准说话,但是大家总是忍不住偷偷说。那些历经人事的妇女们失了足,被监禁在这高墙深狱,长夜寂寞,最爱谈的就是男女之事。尤其是那些文化水平不高的,用语之大胆粗俗,令许多年长妇人都面红耳赤。   不知道是谁偷偷带了个避孕套进来,大家如获至宝在里头装了些填充物,使其看起来形状更为逼真,做工的时候趁着监管人员不注意,互相扔来扔去调笑。有一次扔到裴樱手上,她觉得那东西又滑又腻,捧在手心扔也不是,不扔也不是,吓得魂不附体。   她从来不敢让自己参与女人们的那些禁忌话题,也总是避开与某些女人的肢体接触,寂寞久了,犯人们甚至对同性都容易产生冲动。   裴樱带着罪恶的心情压抑着自己,她害怕那些不纯洁的、肮脏的想法侵入自己脑海。却有时候半夜三更会梦见自己赤身*与男人纠缠在一起,她醒来后总是深深自责。男女*之于她,似是见不得光的,令人羞耻的事情。   她压抑隐忍,不敢多听,不敢多想,经年累月却牢牢记住了她们调笑时候谈论的各种话题,甚至忘都忘不掉。午夜梦回,各种羞于启齿的姿势甚至都曾悄悄潜入她的春梦。   她害怕自己变成“婊子”,更害怕自己变成女监里那些毫无顾忌肆意调笑的妇女,可那些赤身裸体的场景在她脑海里甩都甩不去,无法控制,无法排除。   第一次与苏正则在山上做那件事被那许多人逮个正着,她一时纷乱也记不起吃药。只是害怕,人竟然真有思想无法控制身体的时刻,她想要逃避,身体却又忍不住屈服,就像那些年在她脑海挥之不去的画面一般,不由听从意志,身不由己。   接连三次她都忘了吃药,心里一时没有底,想来想去,还是叫师傅把车开到了省医。   作者有话要说:   ☆、第43章 折   挂了个产检科的号,产检的病人太多,又多半都有预约,她等到下班前才看上医生。   护士请她进诊室,却是个男医生,那人头也不抬,例行公事说了句:“坐。”   裴樱安坐下来,医生略一抬头问道:“上次月经什么时候来的?”   裴樱算了一下,说了个日期。   医生闷头道:“一个月都不到,等下次再来吧。”   裴樱有些发懵。   医生稍加解释:“等下个月月经没来,再来看医生。”   裴樱也是被苏正则吓坏了,提心吊胆等了这么一大下午只得这么一句话又有些不甘心,期期艾艾道:“医生,我有两次都没带套,怀孕的几率大吗?”   医生噙着笑瞧她。   裴樱满脸通红,撇开目光。   医生觉得很好笑,语重心长道:“怀孕不能太心急,虽然我也能够体谅那些想要孩子的病人心情,但有些事还是得慢慢来,孩子会有的。回去好好努力,下次来之前可以自己先买根验孕棒试试。”   苏正则给裴樱打了一下午电话都没人接,短信也不回,虽然人在会议室开着董事会,心却不知道飘去了哪里。   孙成宪接连瞧了他好几眼。   坐在孙成宪后头的杨明慧忍不住给苏正则发去条信息:“专心一点,孙总盯着你呢。”   不一会儿苏正则回道:“来大姨妈的时候做,会中奖吗?”   杨明慧满脸通红:“流氓!”   “不说算了,我问别人去。”   杨*想起先前那个女人来,忍不住回道:“人来大姨妈你都不放过,你这个禽兽!”   苏正则又发来一条信息:“做了才半个月,能检查出来吗?”   难得苏正则认真,杨明慧终于收起那调笑的心思回道:“这么短的时间,就算去医院也查不出来的,最少要一个月。而且经期不属于排卵期,这个时候一般怀不上。”   苏正则收起手机不再回复。   裴樱从医院回家,张医师却连饭菜都做好了,正在家里看法治频道。   接下来十几天,裴樱几乎都是提心吊胆地过着,李天祥却也没有再找过来,苏正则也不见踪影。   欧阳菲的党校学习即将结束,剩下几天时间约裴樱出来胡吃海喝,少不得带着那个何文轩。欧阳菲撮合她俩的话翻来覆去,无非那几句,她和顾怀恩不合适,这个年纪更应该注重现实,甚至还扯上苏正则,说她跟苏正则绝对不可能。   裴樱心烦意乱,甚至有时候也觉得欧阳菲说得在理。   自从那日回来,闲暇时间她也试图找过一阵工作,去了中介公司,人才市场,寻求过报纸,碰见好几个骗子让她交钱培训再上岗,还有一些传销人员,除此之外再有回应的便只有服务员、保洁员、保姆。她高中学历,又有过牢狱之灾,委实不好找工作。   欧阳菲临回Y市之前,把裴樱叫出来,何文轩还带上自家妹妹何文婷一起,一行四人吃喝玩乐痛快一场当做欢送欧阳菲。   此后欧阳菲虽然不在,何文婷却日日前来相邀。   何文婷从小家中有钱,因为是女孩,家里也不逼她用功升学,她亦知自己不是块读书的料。因此,从小到大,便是吃喝玩乐四个字,高中毕业买了个三本上了一年又退学闹着家里给开了个店,生不知比何文轩肆意快活多少倍。   兄妹两人感情却很好,何文婷唯独不喜欢哥哥钟情的欧阳菲,从小就觉得欧阳家寒门小户却有一股文化人的自傲尖酸,尤看不起生意人,更看不上成绩差老留级的何文轩。但欧阳菲零花不够又时常压榨何文轩替她买这买那。   何文婷也不喜欢先前那位嫂嫂,虽然是Y市郊区的,却欺人太甚,待父母亦不好。此时欧阳菲介绍的这位,虽然有前科,亦知欧阳菲故意使坏,但是见裴樱无依无靠,好拿捏,又长得漂亮,何家下一代基因改善有望。尤其是,若哥哥娶了这么个不吭气的,将来自己从店里拿钱,哥哥不反对,裴樱这样子也断不敢欺负到自己头上来。   这位可比欧阳菲好操作多了,何文婷当即打定主意一定要撮合裴樱。   何文婷最近忙结婚,找人设计装修房子,采购家具,买婚纱,定喜糖,买首饰,拍婚纱照。日日忙个不停。她每天特意拉上裴樱,裴樱被欧阳菲攻坚许久,加上连日找工作碰壁,态度终于松动,也肯出去。   何文婷觉得有戏,越发殷勤起来。   何文婷与何文轩不同,从小就懂享乐,大学没毕业就一个人背包去欧洲玩了一圈。她日日开着那辆古董小mini带着裴樱逛街美容,买衣服做指甲,烫头发做SPA;出入各种名流会所,给她介绍三教九流的朋友,做文物古董生意的,电视节目策划人,旅居海外的大学教授,小说家,一个一个学识渊博,天马行空。   因为装修房子,何文婷还喜欢找她一块去逛宜家,一间一间样板房看过去,简约、清新、自然,让人心生对生活的向往。何文婷不似父母观念老土,喜欢宜家这种美观实用,舒适大方的风格。这儿卧室舒适温馨,厨房秩序井然,书房浪漫知性,尤其一些人性化的小细节更是做到极致,惊人的小创造常常引发人们对生活的热情和装饰灵感。   何文婷一边带她逛,一边道:“其实这个书架挺适合我哥新买的房子,你跟我哥以后可以来看看。这个灯造型不错,这个五斗柜的颜色不错……”   有时候也会有意无意提及:“我那辆小古董车其实已经过时了,现在他们出了新款,我有会员卡,以后可以叫我哥陪你去看看。虽然大家都说它是二奶车,其实开起来其实还挺好玩,像个大玩具。”   李心雨出事,裴美心自顾不暇没时间管她,李天祥仿佛也暂时忘了她,苏正则更是消失得无影无踪。   连日来,裴樱从提心吊胆到麻木不仁,到最后竟有些放纵忘形。   是以等接到苏正则短信时有些发懵:“大姨妈来了吗?”   算算日子,已经又过了将近二十天,她生理期还未至。时间已算推迟好几日,其实寻常也有晚上几日不来,但这一次裴樱异常不安,根本不敢再等下去。她去药店买了几根验孕棒,没查出什么,却还是放心不下,又去省人民医院挂了产检的号。   经过一系列检查,拿到检查报告,终于长嘘一口气。正步出门诊大楼,远远一人坐在车前盖上冲她吊儿郎当吹个口哨:“这么高兴,是高兴怀孕,还是高兴可以找我分家产?”   裴樱脸一冷,拐过他朝前走。   苏正则追着去扯她:“你怎么总不听人把话说完?到底怀没怀上?”   医院大门人来人往,裴樱不愿与他拉拉扯扯,挣开他加快脚步。   苏正则朝她大声喊:“虽然我们没结婚,但我是孩子的父亲,我有权知道!”   一时引得众人侧目,裴樱气得满脸通红折回来来警告他:“你不要在这里胡说八道!”   “我哪儿胡说八道了,你今天不是来检查怀孕的?”   “你放心吧,没人找你分家产,要是真怀了,我也不会把他生下来。”   “你敢!”   两人正剑拔弩张两只斗鸡一般站在门诊大楼停车坪前,一个中年妇女急急忙忙走过来:“裴小姐,苏先生,你们终于来了?”   裴樱神色忸怩,拿不准她有无听见苏正则方才那番厥词。   倒是苏正则放得开,大方点头应到:“嗯”。   保姆雷厉风行:“心雨刚从抢救室出来,你们快跟我来吧。”   裴樱一头雾水,却是听见“抢救室”三个字,心猛地一沉,苏正则不露声色跟上她。   保姆边走边道:“苏先生,这些天怎么都没有看见你来?”   苏正则不好意思摸摸鼻子:“我去欧洲出差了,国内的手机没带。”   保姆唉声叹气:“原来是这样。”   苏正则试探道:“现在情况怎么样?”   “心雨病情稳定了,你裴阿姨还昏迷着。”   “到底怎么回事?”   保姆压抑道:“您不知道吗?心雨的腿神经不能恢复,昨天晚上想不开割了脉。”   苏正敷衍道:“他们没给说我太多。”   保姆道:“可能是怕你担心,你先跟我来吧。”   话至此时,二人多半已猜测出大致情形。   李心雨腿伤二十来天,骨头已经愈合得差不多,不日便可返家休养,但是神经却再无法恢复。这些天来,各方反馈接踵而至,那条腿神经已是回天乏术,再无恢复可能。前面忍了那许多日子,李家夫妇被李心雨冷静的表象蒙蔽,一时失了警惕,竟让她半夜三更摸到了寻死的机会。幸好护士发现及时,送去抢救室输了几袋血,刚刚抢救回来。   苏裴二人心情沉重,闷声不响跟着保姆上了楼。   病房内,李心雨已经苏醒过来,李天祥坐在床边心疼地将她搂在怀里,眼眶通红。   李心雨嘴唇灰白,流着眼泪:“爸爸,你就让我去吧,没有腿,我都不知道怎么活下去。”   从前看地震新闻,有个女人腿被废墟掩埋,如要活命必须截肢。那女人声称若截肢宁肯不要救她,那时候她伙同办公室同事一起大骂此人愚钝任性,罔顾尚在的高堂父老。然而有些事感同身受与轮到自己是不一样的,右腿摸上去木木的,没有任何知觉。她每天吃喝拉撒都被禁锢在这病床上,才过了二十来天这样的日子已经生不如死,然而将来还有那么长的岁月她要拖着这条残腿。   走在路上,就算她长得漂亮,别人也会怜悯她可惜是个残疾人,将来结了婚嫁了人,婆家会看不起她,生出来的孩子大约也会觉得自卑,有一个残疾人的妈妈。   这样的日子,她想都不敢想。   李天祥抚着她的头发,心内绞痛,自家这个女儿,从小特别敏感,那么小患上抑郁症,总觉得亏欠她太多,现在却又遭受这样的厄运。他搂紧她道:“傻瓜,那么多人都能够好好活下去,你怎么就不能?不要想太多,现在医学发达,我们一定能找到办法的。”   保姆这时在门边轻叩门扉。   李天祥扬声问道:“是谁?”   保姆道:“是苏先生来了。”裴樱自知不受欢迎,已在电梯间停住脚步。   作者有话要说   ☆、第44章 折(下)   保姆道:“是苏先生来了。”裴樱自知不受欢迎,已在电梯间停住脚步。   李心雨突然尖叫起来:“爸,别让他进来。我不想看见他。”说着疯了一样抓起身边物事朝门口扔,手上扎着的针管挑破血管,输液管滴着药珠在空中荡来荡去,手背上的血沿着皮肤纹理蔓延流淌,滴在医院的床褥之上,触目惊心。   李心雨大喊大叫:“贱男人,给我滚!”   李心雨情绪崩溃,状若癫狂,李天祥试图控制她,却又怕伤了她。   保姆马上去叫医生,不一会儿脚步杂沓,好几个医生护士抢着往病房来。   病房门一开一阖,苏正则瞅见门口一地狼藉,李天祥目光森冷,心里冷哼,懒得再管,掉头就走。   将将到了电梯间,裴樱也在,苏正则看也不看她一眼,一心一意等电梯。   不一会儿“叮”的一声,电梯到层,金属门缓缓移开,里头走出来个人,苏正则脚一抬,正要进去,却听见身后有人轻唤一声:“苏正则!”   苏正则头也不回,冷冷道:“干什么?”   “别这样。”声音虽然那么低,苏正则却觉得宛如就在耳旁,连尾音的叹息都那样清晰。   苏正则终于回头,裴樱仰脸瞧他,神情恳切,一张小脸失了血色。本不欲理会,却突然想起方才自己从门口瞥见李天祥那钉子般的眼神,到底没踏进电梯,这一犹豫,电梯门重又阖上,缓缓下行。   苏正则重新回到病房前的廊椅上坐着。   李心雨病房里终于安静下来,门被打开,医生护士鱼贯步出,苏正则也忙站起来。   其中一位医生瞧了他几眼:“刚才病人就是因为看见你才情绪崩溃的?”   苏正则点头。   医生打量他几分,猜测:“你跟病人是什么关系?”   保姆道:“他是心雨的男朋友。”   李天祥随后跟出来,听见这话,未加辩驳,苏正则也不管,勉强点头承认。   医生又道:“病人为什么看见你……你们吵架了?”   苏正则未及做声,正思索。   保姆道:“苏先生出差欧洲没带手机,心雨车祸后一直联系不上。”   医生点头:“那就难怪了。”说着招手叫他和李天祥,“家属跟我来一下。”   二人被请到楼层中央的办公区,进了一间办公室,医生邀请他们入座,随即打了个电话。   不一会儿门口走进来一位中年女医生,敲敲一旁敞着的门,医生忙起身示意她进来,一边向苏李二人介绍:“这是我们心理咨询科的白医生,病人现在情况特殊,可能存在心理方面的一些问题,由他先跟你们聊一下。”   说着二人朝女医生点头示意,那人走过来,先前医生将书桌后的位置让出来,递给她一叠资料。女医生不遑多让,大方坐下翻了翻资料道:“李小姐情况早晨我已经查看过了,经初步诊断,患者应该是因肢体残疾引发了抑郁症。”   说着她放下那叠文件,双手在桌面交叠,略微一沉吟,道:“怎么说呢?肢体残疾抑郁一直都是我们业界关注的一个课题。病人由于躯体上的残疾,生活不便的限制,以及社会地位降低,均会在不同程度上存在自卑心理和抑郁情绪。而社会上的一些言论和歧视更会加重病人心理负担,造成抑郁症状严重,长时间孤独也会加重症状。”   说着又问苏正则:“你是病人的男朋友?”   苏正则勉强点头。   “病人为什么见到你会这么激动?”   苏正则捡过保姆那番说辞:“前些日子我出差去了一趟欧洲,国内的手机没带,一直没联系上,不知道她出了车祸。大概太久没来看她,家里保姆说她生气了。”   李天祥忍不住瞧了他一眼,却忍着没多话。   医生点头领会,又道:“病人现在这种状态最好避免受刺激,你能引发病人强烈的情绪波动是个坏事,但也是个好事,说明你可以影响到她。”   医生顿了顿,才郑重道:“长久以来,社会对抑郁症抱有一种错误的认识,一提起抑郁症就想起性格软弱、自暴自弃、喜欢自虐。但其实这是一种看不见的病症,没有伤口,没有可以测量的指标,却会给病人生活带来毁灭性的的影响。对大多数人来说,即使没有得抑郁症,相较于快乐,人们更容易放任自己的悲伤情绪。一位哲学家说过‘悲观是一种情绪,乐观是一种意愿’正说明了人性中这种自我放弃的自然趋向,所以更需要加倍努力才能抵御它。在抑郁症急性期,与悲伤作斗争是一件十分困难的事,许多时候需要药物的帮助,也需要周围朋友亲人的帮助。家人的关心对于每一个抑郁症尤其是肢体残疾的心理健康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家人的关心和朋友的交往能够疏导肢体残疾人心里的苦闷,分散抑郁思维,使其得到安慰,可以减少抑郁症的产生。”   说着却瞧一眼苏正则:“你和李小姐交往多久了?”   苏正抬头瞧他。   医生开门见山:“不知近期有无结婚打算?”   苏正则不语。   “由病人现在的状态来看,主要是因为躯体疾病引发抑郁情绪,对自身否定,对未来产生强烈的危机,由此导致消极厌世。这个时候要是能够做一些事情转移病人的注意力,激发病人对生活向往的事情可能会有所帮助。像结婚啊,怀孕生子,这些容易燃起生活斗志的都是很好的选择,特别是对女性而言。根据美国最新调查研究,婚姻能有效控制抑郁症患者情绪低落,心情郁闷,强化心理健康。”   医生再拉着他们说了一会儿抑郁症相关知识,给李心雨开了些疏导抑郁安神补眠的药,又给李天祥苏正则推荐了几本关于抑郁症的书。   最后道:“抑郁症的人都很消极,有时候会产生一种死了一了百了的想法,这种自杀企图在头脑中挥之不去,当这种观念日趋具体化时,患者应该马上住院治疗!”   说完又加了一句:“最好接受专业的医院住院治疗。”   李天祥有些疑虑:“专业的医院……?”   医生点头:“对。生病了不能讳疾忌医,精神科疾病的诊断治疗并不比其他科来得容易,否则这一次抢救过来,下一次可就没这么幸运了。”   李天祥面如黑炭。   苏正则说去欧洲倒也不是托词。   三月份天明集团在欧洲有个展会,这种国际性的展会经常有,但最近孙成宪恰好在那边有个项目想要谈合作。苏正则早年留学欧洲,最近他在家里搞得乌烟瘴气,虽不便让他再主导些什么业务,带他去给合作方介绍一下,负责前期一些工作,算个历练,也可避免自己不在时,他又在国内惹祸。   苏正则被孙成宪强行在欧洲摁了将近二十来天才放回来,没有想到李心雨的病情演变如此严重,内心亦有愧。   咨询完毕,李天祥尚有存疑,苏正则率先出门。   却在门口瞧见裴樱,诊室门没关,她只是靠在一旁的墙根,脸色一阵白一阵红,惊疑不定,看样子已经在这里站了一会儿。苏正则瞧了她一眼,没再理会,脚步不停朝电梯走去。   李天祥出了诊室,未瞧见苏正则人影,心内不忿,却又奈何不了姓苏的,憋得受不住给王仕尧打了个电话,想问问他当初到底介绍的是什么人。王仕尧电话却接不通,李天祥这才无奈回了病房。   裴美心已经苏醒过来,自从李心雨出事,连日担惊受怕,又内疚,此时被李心雨一番折腾,身子亏欠太狠,发作起来,虽醒来,亦陷入沉沉高烧。   李心雨这么一番闹腾,医生护士多多少少都耳闻她精神状况不佳,这一来再不肯住院,闹着要回家。好在她骨头愈合良好,医生同意返家休养,心理咨询科室那边也反馈,患者对医院反抗情绪激烈,暂时接回家慢慢安抚,也是一种有效手段。   李天祥思忖医生的话,精神病院李心雨肯定不愿去,只能接回家,再请个专业心理医生照看,慢慢地等情况好转。   李天祥当即将二人接回了家。   苦的却是保姆萧阿姨,她家女儿临盆在即,住在医院。李心雨住院她倒可以时不时前去女儿病房探望,李天祥将二人接回家,两个病号,她少不得要在李家照看着。   这二十多天,她为李家忙前忙后,自家女儿挺着大肚子却没顾上照应,现如今住院,临近生产,自己近在咫尺却不能照料,委实煎熬。   第二天裴美心吃了药打过针,好了没几个小时后高烧又复发,李心雨仍旧阴沉沉地,也不吭声,不知道到底在想什么。等到下午,李天祥外出工地,这些日子他没在场盯着,工地出了事故,有人从脚手架上摔下来,工人们闹腾起来,开发商十万火急给他打电话。偏巧保姆女儿羊水却破了,眼看生产在即,却听说在产房待了大半天,宫口不开,一点动静都没有。   萧阿姨急得团团转,打电话叫来裴樱照顾裴美心,但又怕李心雨无人看管。她多多少少也感知裴李两姐妹不和,想了一圈,只好自作主张给苏正则打电话,苏正则没说两句就撂了电话。   保姆坐在沙发上发愁,不时给医院去电询问产房情况。   那边传来反馈,恐怕是难产。   保姆如热锅上的蚂蚁,坐立不安,忍不住又给苏正则去了个电话。   瞧见保姆神色尴尬,多半那人又在大做文章,裴樱忍不住接过电话,低声下气对着电话说了几句。   不多时苏正则已上门来,保姆一边嘱咐一边感谢,这才拎着鸡汤出门去。   作者有话要说:   ☆、第45章 放生   待房内只剩下二人,苏正则一股酒味,瞧她的目光有些阴森,静默片刻,像要说话,裴樱赶紧进了裴美心房间。   苏正则上楼敲敲李心雨的房门,道明来意,也不管她同意与否,强行推门进去。   裴樱在楼下听了半晌,见无动静,遂放下心来,专心去守着裴美心。   这大下午的,由于苏正则在,她轻易不出房门。   晚饭是保姆提前就做好的,萧阿姨临走前对他们各自嘱咐过,裴樱早早端了饭菜去裴美心房间,不多时苏正则也下楼吃饭,又给李心雨送了饭菜上去。   李心雨情绪低落,浑身无力。却因苏正则的乍然出现好像有些事情想开了,也不再似之前那般激烈。苏正则给她送饭菜,她也肯吃,勉力控制自己,虽不搭理他,却也不再驱赶他。   只是仍寡言少语,呆呆出神时候更多。   历经生死关头,她这时才顾得上自杀前遗漏的那些事情来   裴樱,裴樱。   这个人,总是把自己的人生搅得天翻地覆,小时候,若不是她,家里不会整天鸡飞狗跳,父母不会闹离婚,她也不会得抑郁症。而现如今,她竟然又被她害到如斯境地。   而至于苏正则,唯余的那点萌芽早就化为灰烬,她只恨自己还没想好,她不能轻易放过这对狗男女。   裴美心勉强吃了几口饭,上楼查看李心雨,瞧见苏正则在,略放了心,下楼没多久又睡过去。裴樱不敢出门,寸步不离守着裴美心,却也百无聊赖,趴在床前,不多时昏睡过去。   保姆萧阿姨是十点多才回的李家,女儿平安生下个大胖小子,婆家有人看顾,放心不下雇主这边,连夜赶回来。首先去瞧了裴美心,见姑侄兀自熟睡,再去了李心雨房间。   李心雨已入睡,苏正则靠在躺椅上假寐,听见开门响动,略睁开眼。   保姆颔首示意,轻声道:“今天晚上真是麻烦苏先生了,我先去洗漱一下,马上过来替换您。”   苏正则点头同意。   保姆伺机下楼洗漱,待再返回李心雨房中,不见苏正则,还以为他趁自己洗漱时间走了,这才返去叫醒裴樱。   裴樱自迷糊中被人拍醒,睡眼惺忪掏出手机看了看时间,起身出门。   萧阿姨蹑手蹑脚带上门,低声道:“裴小姐,夜深了,今天辛苦了。这么大晚上,你一个人打车回去我也不放心,不如在这里住下吧。”   裴樱不肯,执意朝门口去。   萧阿姨道:“李先生不在,家里两个病号,就我一人,我真怕应付不过来,你要是能在这里睡,我也放心些。”   裴樱想了想,到底同意了。   裴樱房间照旧,有保姆收拾,屋内一尘不染,床上被褥俱在。只是衣物都被裴美心送去出租房那边,一时找不着睡衣。没多久,萧阿姨抱着浴巾来敲门。   “裴小姐,牙刷浴巾和内衣裤都是家里备用的,全是新的。你的衣物都让你姑姑收走了,我的衣服又怕不合适,刚找出来件衬衫,是新的,也不知道是谁的,放那儿几年了。要不然你今晚先穿这个睡,把身上衣服替换下来,我这就帮你去洗。”   “不用不用,我就穿自己衣服睡吧。”   保姆知道裴樱一贯讲客气,也不多说,一股脑将怀中物事都塞她怀里:“我还是都给你吧,你要是觉得不舒服,就穿这个。我先下去了,有什么事,再叫我。”   保姆说完下楼,裴樱只得抱着那堆物品放在床上,拾起浴巾去洗漱。   不一会儿却还是出来捡了那件白衬衫进去。   保姆也算有心,三月份天气已不似先前那样寒冷,这几日都艳阳高照,气温回升不少。裴樱这日穿了件小香风的双层薄尼外套,贴身一件真丝衬衫,那衬衫胸口熨帖着一圈风琴褶,掐得胸口满满一兜,腰臂匀停,极为合身。那是裴美心从前带她去商场添置的,裴美心眼光不错,银灰色面料衬得她清纯高贵,贴身的设计又自有一股天真性感,所以售价高昂。保姆做惯了这一行,也算有点眼色,知道她这件衣服不能穿来睡觉。   裴樱在浴室草草完事,只着了那件衬衣光着长腿抱着换下来的衣物走出来,猛地一个激灵,睡意疲惫都被吓醒过来。   苏正则正坐在她房间那张大画桌前,侧对浴室,一只手斜搭在桌上,手指似弹钢琴般有节奏地敲击桌面,瞧着她的目光有点阴森。   裴樱短促地惊呼一声,便立刻反应过来抑制住自己的声响,只着内裤的下身泰半被长衫的下摆淹没,她却仍有些别扭,手忙脚乱抓着浴巾去阻挡,才发现也挡不住什么,只好蹲下去。   苏正则冷哼一声:“遮什么遮,我什么没看过?”   裴樱实在措手不及,待稍稍安抚下自己那颗慌乱的心才反应过来:“你怎么还在这里?”   苏正则瞧她:“你以为在你姑姑房里躲着,我就拿你没办法了?”   “你想干什么?”   “怎么问我,不是你叫我来的吗?”   裴樱蹲在盥洗室门口,半晌不言语。   苏正则隐忍不发,少顷起身走到她跟前蹲下来,瞧了瞧她,身前之人垂着脸颊,睫毛微颤,一张嘴抿得死紧。   苏正则抬臂,手背贴她脸上不无怜意地轻拭摩挲,低声道:“怎么不说话?叫我来什么意思?嗯?”   他语气平静无波,眼神似寒潭深水,不见半丝狰狞,却叫人感觉阴森逼人,不寒而栗。   裴樱眼睫似蝶翼微抖,低声道:“李心雨有病,她小时候就自杀过,她现在情况不好。”   “那关我什么事?”   “那天医生的话我也听见了。”   “所以呢?”   裴樱沉默不语。   苏正则气得骇笑:“医生叫我跟她结婚,所以你也让我跟她结婚?”   裴樱仍旧垂头。   苏正则道:“行,我跟她结,条件是你每天陪我上床,你干不干?你同意,我没问题。”   裴樱说:“你能不能不要这样?”   “你是不是只会说这一句?”   裴樱忍耐片刻,思索了会,才道:“苏董,我很感谢你在上牛村帮了我那么多忙……”   顿了顿,她才似终于下定决心:“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会对我这样,但你说得对,你没有强迫过我,我也有错。可能我在牢里待太久了,太久没见过男人,你有钱有势有魅力,我有时候真的会情不自禁,所以一时糊涂。但是,我们差距太大,也许你现在对我有一些莫名其妙的兴趣,也许不知道哪天就没有了,我在牢里待了十年,我的人生再经不起惊涛骇浪。”   苏正则见她难得把话说得这么决绝圆满,连上床的将错处都全往自身揽,一副小心翼翼生怕得罪自己的模样,不由打断道:“李天祥跟你说什么了?不给你钱花?还是要把你赶回上牛村?”   裴樱深吸一口气,略过他的问题,继续道:“我没学历,坐过牢,又没别的本事。也许有人说我长得还行,但是这个世界上,比我长得好的女人多得是。我在里面熬了那么久,只想出来后安安稳稳过日子。医院已经有了肾源消息,等舅舅手术完,我还会再回到上牛村,你帮了我很多忙,我很感谢你,但是……”   苏正则冷笑睨她:“回到上牛村做什么?你以为上牛村还有人会要你?还有人敢要你?”   裴樱道:“我没想过还能嫁人……”   苏正则点头:“准备在你的乌龟壳里守着你和顾怀恩那死去的爱情过一辈子?”   “没有,我只是想找个地方,安安稳稳过完下半生。”   苏正则盛气凌人道:“那我呢,我怎么办?”   裴樱不语。   苏正则双目炯炯有神,盯牢她:“虽然你没学历,坐过牢,又没别的本事,长得也一般,但我的胃口已经被你吊起来了,你说怎么办?我正在兴头上,被你搞得不上不下,你这个时候要下床?”   裴樱好不容易下决心说完的一番话又让这人搅了局,再说无益。裴樱用浴巾包住身体,起身绕过他朝门口走,方站起来手腕已被人捏住。裴樱试图摆脱,却甩不开,苏正则随即起身,双手握住她胳膊,将她摆好,居高临下笼罩她:“还没把话说清楚呢?我怎么办?”   裴樱挣脱他,目光别扭撇到别处。   “真要我跟李心雨结婚?”   裴樱别过头:“你和李心雨的事,我管不着,你想和她继续或者怎样,那都是你一个人的事。我只希望你以后不要再来莫名其妙纠缠我,我和你也已经没什么好说的了?”说着她继续朝门口走,仿佛生怕他阻挠,逃得飞快。   苏正则愣了片刻,猛然大步流星迈过去,一把拽住她的手腕往自己怀里带,裴樱踉跄几步,浴巾又掉下去,趁她分神,苏正则将她推至门口抵着。   裴樱踢打,无济于事。   裴樱不由阴冷道:“你再这样,我会报警的,我告你强,奸。”   苏正则咬牙切齿道:“那也等我强,奸完再说。”   苏正则将她压制门上,一手死死按着她的肩膀,一手抓住她衣襟猛地一撕,裴樱被勒得生痛,衬衣扣子被他扯掉,宽大地挂在身上摇摇欲坠。裴樱睡觉不习惯穿内衣,但因穿了陌生衬衫,还是着了胸衣。苏正则也不去解她胸衣的搭扣,摸着那根带子使劲往下撸。   裴樱又急又气,小声抗议,苏正则一把捂住她的嘴唇,一手捉住她手臂,火热的头激动地埋进她脖颈四处拱,一身酒气,有些失控。   这时听见屋外汽车引擎声和车库开门声,不一会儿保姆打开了楼下大门,应是李天祥回来了。   苏正则猛地将她翻转,反剪她双手,将她抵在门上,裴樱裸露的肌肤紧贴冰冷的大门,胸前被挤压得变了形。那人掀起她的下摆,唇贴上去。   作者有话要说:   ☆、第46章 放生   大约因为李天祥回家,裴樱不敢出声,连喘息都控制住。却仍试图摆脱覆在身上的人,面前是冰冷的金属门,身后是他滚烫的身躯,水深火热,心扑通扑通跳着……   苏正则抹下她的,嘴凑在她脖子肆意乱亲。裴樱似被强行摁住的甲虫,双手兀自抓挠,却徒劳无功。   苏正则瞧她的样子又来了气,猛地一口咬住她浑圆的肩头,两排又深又红的牙印。   裴樱吃痛,闷哼一声。   门外耳听得李天祥上楼来轻手轻脚推开李心雨房门,姐妹俩房间只有一墙之隔,裴樱心被提到嗓子眼。   李天祥就在门外,苏正则竟然不曾少停,仍旧按着她蛮横行事。裴樱嘴唇都要被自己咬破,只是不敢发出半点声音。待李天祥下楼去,苏正则捞起她一把扔在床上,不待她爬起来,又扑上去。   苏正则压住她在她耳畔轻声道:“我今天就让你知道什么叫强,奸!”   裴樱动弹不得,苏正则抓着她……了一回:“泛滥成这个样子,又是一时糊涂?”   裴樱心跳如雷,觉得自己是一锅被强行烧开的水,她只能闭上眼睛不理他。   苏正则纵情含住她的耳垂,轻轻……,喉结紧贴她颈上滚动,喘着粗气道:“还是你就喜欢这样,让我一边跟她结婚,一边和你做?”   裴樱全身火热,苏正则却比她还要滚烫,烙铁一样烙着她,她觉得自己大概要被烫化了,胸口一阵一阵发紧,喘不上气。   苏正则见她闷声不吭,略抬起身子,低头瞧她。   裴樱别过视线,苏正则卡住她的下巴,迫使她与自己对视。   二人目光交汇,那人眉头紧皱,眼神坚毅,睫毛微颤,鼻翼因剧烈喘息而歙动不已,却仍将薄唇憋得死紧,裴樱在他专注的眼里瞧见自己的影子。她觉得羞愧,不敢深究,只得闭上眼睛。   苏正则低头,前额抵着她的,呼吸相交,他额角汗珠滚落她脸上,滑入她的唇畔,消失不见。   苏正则略一低含住她的唇,轻轻……。   裴樱意识涣散,晕晕的,眼前一阵一阵发黑,似被抛到云端,不上不下,身体绷不住……   苏正则观察她的反应,略微停顿,待她稍稍平复,忽而发力,裴樱……   苏正则埋她耳边得意闷笑,咬着她的耳垂:“总是不肯说实话,在牢里才待十年,已经憋成了这个样子。回到上牛村,一辈子不嫁人,你守得住?”   不知过了多久,苏正则终于从她身上抽离,翻至一旁仰天躺着,裴樱扯过被子覆住自己,呼吸紊乱,肩膀微颤,像是在啜泣。   瞧见她肩头上牙印,怜意陡生,苏正则刚想搂过她来安抚几句,她似已料到,裹着被子蜷缩得像只虫甬。   见她这样戒备自己,苏正则心里又开始烦闷,想起她方才说的那些话,懊悔莽撞了,却又不知如何弥补疏导。   直瞪瞪地瞧着天花板,好半晌才缓慢道:“有什么好哭的,你也就这个时候才肯老实一点……”想了想,又道:“不要胡思乱想,对你有没有兴趣,也是我说了算。在我还没想好之前,就算惊涛骇浪,你也给我受着。”   裴樱不肯出声。   苏正则明明是想安抚,话出了口,却更不得劲。身旁这人看起来沉闷,软绵,却又似柔韧性极好的藤蔓,骨子里有一股谁也无法拿捏的倔强,有时虽握在手心,也觉无法掌控,不知道她到底在想什么,总害怕下一刻她便流离无踪,偏偏又不知道还能怎么办?再逼迫下去或者好言相劝也未见得有太大效果,一时竟又憋闷起来,犹胜上回。   苏正则躺了片刻,侧耳细听,见楼下再无动静,翻身下床,捡起衣物囫囵套上。行至门口,反过身来想说点什么,却不知如何开口,最后道:“记着我的话。”   裴樱毫无反应。   苏正则开了门,轻手轻脚下楼去。   裴樱这才松懈下来,安静片刻,瞧了瞧时间,已是凌晨两点。她拾起地上衣物,一件一件穿上,亦准备下楼。   这日晚裴樱原本留下是打算帮保姆搭把手,此时李天祥回来,她害怕翌日天明打照面,思忖这个点大家应该都睡了,干脆趁夜下楼。   裴樱蹑手蹑脚摸黑出门,她有些夜盲症,光线昏暗的时候看清太清东西,却也不敢开灯,摸索着下楼来,待到最后一级台阶却冷不防踩空,一时猛地跌下去,幸好台阶不高,她只是微崴了脚。正蹲下去揉捏脚踝,沙发处的落地台灯“磕哒”一声响,晕晕的光芒亮起来,裴樱顿时蹲在地上不敢抬头。   李天祥坐在靠墙的沙发阴测测地瞅着这边,裴樱便是不需抬头也能察觉到那股逼人煞气。   一时之间,裴樱竟然有一种时间停滞的错觉,只觉得这一刻似天长地久无休无止那般难熬。   好半晌,李天祥终于出声:“你去找个人嫁了。”   裴樱似刚被解冻的鱼,动作缓慢艰难,抬头瞧他,李天祥坐在的灯罩光束外,脸上朦胧模糊,瞧不清楚,越发叫人生出一种无法揣摩的恐慌。   裴樱不知如何回答。   李天祥又道:“这是通知,不是商量。你尽快嫁人,如果找不到人选,我有。”   裴樱仍旧不敢出声。   李天祥起身朝她走过来,居高临下瞧着她,掷下一句话:“给你一个星期时间,先订婚,再结婚。我耐性不好,心雨更加不能等。”李天祥说完即刻回房。   裴樱趴在楼梯下,心里异常难受,很想哭却又挤不出眼泪,像是自己做错了事倒了霉,无处可怨,整颗心惶惶地无所依存,又像是蒙头挨了记闷棍,懵懵的,反应过来才知是自己撞了墙。   不知过了多久,她才起身开门去。   走在凌晨的师大家属院,深一脚浅一脚,失魂落魄,眼前几条大道,不知往那一头走好。   走了几步,有些晕眩,身子克制不住瑟瑟发抖,像要虚脱,她扶着路旁栏杆蹲下身,手却直发颤,似握不牢一根杆子。   她缓了好半天,才慢慢起身,朝滨江大道上走去。   在滨江大道绿化带吹了半晌冷风才打到车,回到平湖雅苑已是天光大亮,大约吹多了江风,头有些沉重,回家倒头终于睡着了。再醒来手机上好几个何文婷的未接来电,她打过去。   何文婷兴奋约她去看她新到的一批家具,裴樱懒懒地,想起昨夜李天祥的话,又有些心乱如麻。何文婷听出她的鼻音,关切道:“你是不是生病了?”   裴樱“嗯”了声。   何文婷嘱咐她好好休息,晚点过来看她。   大概是挂断电话就过来了,扯着兄长何文轩,提着水果抱着鲜花。   裴樱睡眠不够,精神不济,张医师十分热情,端水果递茶水,殷勤周到。   客厅内何文婷是主导,拉着大家聊了会天,不知不觉说起何文轩年少时期的糗事来:“我哥就是个十足的书呆子,你不知道,高三时为了考大学,半夜三更在寝室里偷偷点蜡烛看书。又怕打扰到同学,所以就给床上挂了个帘子,结果自己看书看得睡着了,蜡烛把帘子点起来,头发烧了个精光,还是闻到焦味被烧得痛了才知道起来。结果把墙皮烧得乌黑,后来学校怕他们把自己烤了就禁止学生半夜点蜡烛,被同寝室的同学骂了个狗血淋头,把我笑死了。”   她一边说一边哈哈大笑,故意用胳膊肘顶了顶何文轩:“你说是不是你干的?”   何文轩正捧着手机在看书,猝不及防,妹妹已发现他在开小差,夺过他手机来:“大家在聊天,你看什么书啊,就显得你有文化是不是?”   何文轩满脸通红,讷讷赔罪。   何文婷控诉道:“我哥哥真的是个奇葩,他晚上不出去玩,也不爱玩网游,没事就看书。看书也还够了,你看点什么盗墓啊,武侠啊,我还想得通,他天天就喜欢看什么资治通鉴,什么二十四史,还是古文的,真是受不了。”   何文轩有些不知所措。   裴樱第一次这么仔细打量何文轩,这个男人貌不惊人,性格平常,甚至有些软弱,举手投足却斯斯文文。比陈建州好,没有他身上那股俗不可耐功利性的土气,与康轶更不可同日而语,家中薄有资产,品性也算洁身自好。她仔细思量欧阳菲的话,要是这会儿出去找,不见得能找到比他更好的对象来。欧阳菲说得很对,生活本身就是平平淡淡,晨起有人陪伴吃早餐;饭后有人一起洗碗;上超市,东西太重有人帮她搬;深夜不归,有人会为她留一盏灯;碰见生活的困苦,总有个人站在身旁。踏踏实实,安安稳稳。   当年为了顾怀恩,不顾一切,愿意当服务员供他上大学。青春爱情,那么奋不顾身燃烧过,却只留下惨白灰烬。原以为从牢里出来再见到顾怀恩,她会得到救赎,却没想到,挣扎着的余烬被他兜头浇透。如今她奄奄一息,就要化成青烟飘去,给她添再多柴火也无力回天了。   她不想去当服务员,有更好的选择,为什么不抓住?   何家兄妹领着裴樱甥舅俩在小区周围吃过中饭,临走裴樱突然对何文轩道:“你明天有空吗?”   “有啊。”   “我有点不舒服,明天我外甥放月假,想麻烦你去学校帮我接一下。”   “好的。”   何文轩话不多,彬彬有礼,当即与裴樱约好时间地点。   何文婷忍不住含笑瞅了哥哥一眼,愉快携兄长离去。   三月末,货运公司为了每季度结款答谢,宴请建材城几个老板吃饭。   李天祥与何家灯饰批发用的是同一家货运物流,何家父子并李天祥赫然在座。   酒过三巡,各位老板客套话说得差不多,终于轮到小辈何文轩敬酒,何本富做了多年生意,儿子何文轩却过于斯文,不擅应酬,何本富私下提示他去给李天祥敬酒。   李天祥在建材城很有些能耐,自己开店,又搞了个建筑公司,路子多,人脉广,承建商开发商装修公司认识一串,家中建材从不愁销路。但李家却不曾涉足灯具,何本富早就有心攀附,苦于李天祥滑不溜手,总寻不到机会。   何文轩低声请示父亲:“我要怎么说?”   何本富低低嘱咐。   何文轩端起酒杯走到李天祥跟前,父亲方才教的那番漂亮说辞却瞬间像被蒸发,憋了半日方道:“李叔叔,早就听说过您的大名,今天非常荣幸能够跟您一起坐在这里,您是我的长辈,这杯酒我先敬您,我经验不足,以后还需要向您多多学习。您随意,我先干为敬!”   他双手端杯,一只手托着杯底,杯沿微低,轻轻一碰,便要饮尽。   李天祥却扶住他的手:“慢着,向我学习?那这杯酒我可不敢喝。”   他身后有人替何文轩说话:“老李,你真是,就怕人家学走你的本事是吧。”   另有人道:“放心吧,你李老板的本事没那么容易学。”   李天祥道:“不管怎么样,名不正言不顺,不能白喝人家的酒是吧?”   何文轩到底不够老辣,闹了个大红脸。   “你要什么名正言顺呐,人家后生脸皮薄,你就给点提示。”   李天祥似笑非笑睨他:“不认识我了?那天你在我侄女舅舅的病房当苦力,我可是瞧见了的啊!”   众人恍然大悟,纷纷拍桌大笑:“没想到小何看起来斯斯文文,原来是个蔫儿坏,拐跑人家侄女还装不认识,罚酒罚酒。”   “这个是不该,小何,你这样必须自罚三杯。”   何文轩端着酒,恭恭谨谨喝了三杯。   李天祥笑谑:“还以为你不认识我了呢。”   何文轩红着脸。   作者有话要说:   ☆、第47章   又有人起哄:“小何,你岁数也不小了,该办的抓紧办。”   “就是,抓紧时间把事办了,早点生个娃。”   “小何,姑丈都发话了,你可得有点眼力价,李老板要是成为你的姑丈,想学什么,还不是一句话的事吗?”   李天祥见火候差不多了,痛快道:“学什么都不是问题,关键是我家里那位,从小把这侄女当成亲生的,你可不能委屈了她。”   “有你这位姑丈,谁敢欺负她。”   李天祥坐下,端起茶杯抿一口,慢条斯理提点他:“选个日子,上我们家给她姑姑瞧瞧,也好让她放个心。”   “那自然是求之不得啊。”   何文轩支支吾吾,满脸通红,已经有人替他做了主。   何本富一直没说话,那个裴樱他也见过,何文婷拉着来过店里。虽然样子生得不错,但是却坐过牢,又是欧阳菲介绍的,一听就知道故意膈应他们家,何家二老一直不甚满意。此刻李天祥这样说,自己也不便明着拂意,遂不吭声。   何文轩纠缠了欧阳菲这么久,总不见她松口,家中老母催他传宗接代。偏生有点小钱还想娶个相貌过得去的,先前那位生得也不错,娶回来没几天却出了轨。离婚这么几年,眼看年纪越来越大,父母介绍的总不如意。   现如今见欧阳菲是铁了心无法转圜,对裴樱也算有那么点心思。   家中二老因李天祥一番话,又被何文婷洗脑,况且儿子又是二婚,再婚路上也遇到不少挫折,想来想去,干脆放任自流,由得两兄妹去折腾。   眼看一周之期已过去好几天,裴樱正纠结如何向何文轩开口,便接到何文轩电话。   何文轩在电话里支支吾吾,说了半天才到正题:“那天跟你姑父吃饭,他说你姑姑想见我,我妈说明天就是个好日子,想约你姑姑一家出来吃个饭,你觉得怎样?”   裴樱像是没听清。   何文轩又说了一遍。   裴樱不置可否,怔了怔,才道:“哦,好啊。约哪里?”   何文轩说:“秦府家宴。怎么样?我爸说你姑父爱吃那边师傅做的菜。”   裴樱道:“好,我晚点跟他们说。”   却还没来得及跟裴美心说,已经接到她打来的电话,电话里自然是问了些何文轩的个人情况。   裴樱一一回答。   裴美心十分讶异裴樱的行动能力,且她回答得越妥帖,自己心里越发狐疑。   家宴当日李天祥找借口没去,裴美心独自携裴樱赴约。   何家父母皆是生意人,文化水平不高。裴美心艺术出身,年近五十却与普通人四十岁相去不远,无论是风韵、气质、谈吐,都令何家父母自惭形秽。   何文轩虽然在父母跟前稍有点气势,到了裴美心面前明显气场不足。   何文婷的策略是大肆给裴美心灌迷魂汤。   话不投机,宴无好宴,裴美心吃了几口就失了兴致,告辞离去。   因她是开车赴会,也不需接送,一上了车,裴美心便道:“这个何文轩配不上你。”   裴樱闷头不吭声。   裴美心也不着急发动车子,气得够呛:“你就算和小顾不能成,也不能这么随便把自己嫁了,竟然还是个二婚。”   “当年的事,是姑姑对不住你,但是我以后一定会好好补偿你的。最近你妹妹情况太多,我没顾上你,但是,这个何文轩,我不同意。”   李心雨爱张扬,肆无忌惮,半桶水就恨不得晃荡到天上去。裴美心有时候总觉得她身上有股李天祥那种浅薄虚荣粗俗劲儿,她心里更中意裴樱的低调,内敛,觉得这才配称得上高华清雅,遗世独立。   她把裴樱当成一株稀有植物,一心想要栽培好,等待花开之日捧去给心底珍视那人瞧。可现在花还没开,却落入此等人手,她有些感同身受的戚戚焉,心里难受,不肯同意。   “你听我话,先考个自考,等有了文凭,我再给你找个体面工作。虽然年纪大些,咱也不愁,犯不着找这样的,这是一辈子的事。”   裴樱无言以对,有些明白李天祥为什么避开今日的场合。   裴美心无奈,这才发动车子,驶离停车场。   一路上仍旧念念不忘,裴樱总是闷声不响,明明一片好心,裴美心却有一股强加于人的错觉,心里更添拥堵,干脆也不再言语。   裴美心回到家,心气不顺,却也不知能拿谁发火。李天祥早就摸准了她的性子,十年前为了裴樱,夫妻吵了不少架,裴樱入狱后,家庭融洽,李天祥也算摸出了些门道。他不再那么强硬与裴美心死磕,由着她去折腾,私下阳奉阴违,先斩后奏,到最后裴美心总是没办法。   此次会晤,双方家长也算见过面。   裴美心不同意裴樱嫁人,但李心雨状况频出,请了省大有名的心理学教授,教授要求治疗时家人全程配合。裴美心暂时全副精神都花在李心雨身上,无暇顾及裴樱。   李天祥这边提示裴樱抓紧操作,那边厢又给何家施加压力。   那日裴美心明显看不上何文轩,何家揣测莫不是裴樱有前科,怕嫁不掉,这才催着办喜事吧?但也没办法,何家急着开枝散叶,儿子若愿意娶,这人看脾性总比先前那位强,便也从善如流,开始张罗起来。   前期流程,何文婷最熟悉不过,乐滋滋拉着裴樱看结婚戒指。黄金白金各色珠宝,何文婷都有些见解,裴樱从不戴这些东西,竟然发现还大有门道。   何文婷又带她去看新房,何文轩的新房跟妹妹买在一处,是江边一个新楼盘,江景开阔,视野极佳。   宽大敞亮的落地窗,飘窗摆着漂亮玩偶小布置,窗帘精美。梳妆台、大沙发一应家具都是簇新的,阳台上设了个小地台,上头搁了张实木小桌,几个精美地垫,角落立着的小架子上种着许多花草绿植,外头是开阔的江水,便是什么都不做,置身其中就已足够令人心旷神怡。   她可以在这里喝茶喝咖啡,看书画画,还可以买张大画桌,开辟一间画室。   何文婷声称家具还可更换,问她喜欢传统欧式风,还是浓烈时尚风,亦或是乡村田园风,都可以陪她去采购。这房子,只要结婚,就加她名字,有她一半。   那家店,每年进账几百万,进去便是老板娘。   何家还答应给她买辆车。   她也可以像何文婷一样,开着好车,打扮时尚,出入各色会所,欧阳菲凭什么看不起自己。   有了老公,逛超市不用再眼红那些有人帮忙拎东西的女人;走在路上,他看见什么好玩好笑的事情,会跟别人老公一样侧着身子向她分享;大冬天,她也有个怀抱可供取暖撒娇。   有了老公,有了钱,她想买什么就买什么,再也不用看李天祥和李心雨的脸色。   也许相处久了,也能处出感情,将来还会有孩子,孩子是自己的,永远不会走,生活永远都不会再艰难。   看,别人的幸福生活,眼看也要砸到自己头上。   退一万步讲,就算将来离了婚,这些东西也要分她一半   这有什么不好?   作者有话要说:。   ☆、第48章 婚事   何文婷更夸张,竟拉着她开始挑选蜜月套餐,西亚的热气球,非洲的野生动物,新西兰的潜水胜地,南极的冰雪探险。   张医师仍旧住在平湖雅苑,李天祥给他请了个钟点工。   裴樱已经不在那儿住了,因为太忙,要忙着选婚纱,定喜糖,各类事务不一而足。手机号码换了,怕苏正则再找上门来,干脆住到了何家的新房里。   李天祥打不通王仕尧的电话,经过各类曲里八拐的关系也打听出一些小道消息。   苏正则原先订婚对象是王洁瑜,王家苏家早年亦是姻亲,算起来王苏二人算亲表兄妹。王家兄弟在省里除了苏同海,也算只手遮天,整个家族却只得王洁瑜一位后辈,从小宠得无法无天,铁了心要嫁给表哥苏正则。订婚宴被苏正则闹过好几次,退了又订,王家很瞧不起苏家这位二世祖,巴不得两人一拍两散。所以这才趁着二人婚约取消,赶紧让人给苏正则介绍对象,王仕尧与王家同属一脉,这才有了后头逼李心雨相亲戏码。   不过眼下,李天祥也奈何不了苏正则。   自那件事后,苏正则将裴樱扔了几天,奔忙几日,十年前的案子依旧毫无头绪。   苏正则又有些不安,想着那日临走前跟她说的话,那人大概也不会听进去,虽然还没想好怎么与她和解,熬不住打了个电话过去。却万万料不到,短短几日,号码竟成空号。随后开车去了平湖雅苑,亦扑了个空,问起来张医师什么都不肯说,大概还惦记着上牛村的事,先前偶尔在医院碰面,也没个好脸色。   苏正则顿时慌了起来,果然没料错,这人总是一不留神,便折腾出一票大动静。   李家那头肯定没什么指望,他想了一圈,还是决意从欧阳菲入手。   欧阳菲接了电话吃吃笑:“太感动了,人家都要结婚了,你这边还剃头担子一头热,真够长情的,大少爷不会真动了凡心吧。”   欧阳菲知道自己这么同他说话有些造次,却心里有一股无法发泄的郁闷,忍不住想要挤兑人。   “结婚?嫁给谁?”   “那我哪知道,她号码换了,连我都没说。”   “那你怎么知道她要结婚?”   “我听别人说的。”   “别人?哪个别人?”   “你不认识的人。”   “你把他电话号码给我,我去找他。”   “告诉你也没用。他可不会让你找到裴樱。”   “你什么意思?”   “没耍你,我说的是真的,那人是新郎官,你说他会不会告诉你?”   欧阳菲同苏正则兜着圈子,就是不肯给号码。苏正则原不是耐性好的人,没几句心浮气躁撂了电话,有些恼恨先前为什么不找个私家侦探盯着她。   欧阳菲与苏正则不欢而散,忍了忍,心里烦闷,不由给何文轩去了个电话,恭喜他再婚。   何文轩听了后,不说话。   欧阳菲无不酸软道:“我一次都没结,你都已经是第二次了。”   何文轩还是不说话。   欧阳菲道:“你们家都以为我放不下当年你妈妈跑来羞辱我勾引你的事,可其实你知道我最恨你哪一点吗?你这人,看起来道貌岸然,深情不悔。其实最缺真心,不长情,所以无坚持,口口声声喜欢我,你妈妈拿着我照片来羞辱我的时候,你去哪儿了?你父母叫你结婚,你就去结,离了婚又来找我,这就是你的爱?你凭什么以为我还会等你。”   何文轩期期艾艾:“裴樱不是你介绍的么?”   “是我介绍的,长得漂亮吧,男人都一个德性,见到漂亮女人就走不动路,我没想到你也这样,呵呵。”她一边讥讽,一边苦涩地笑起来。   “我不是!”   “你不是,都要结婚了,还不是?你别说不是看上她的长相。”   “我……我年纪到了,家里也催得急。”   “催得急你就没要求了?你这人,怎么说你好呢?你知道女人最想要的是什么吗?要是不能坚持,索性就不要开始。你这样三心两意,怎么能给人安全感呢?”   “我以为你恨我,你不是喜欢那个程远吗?”   “我拿来试验你不行吗?你都当着我的面结过一次婚了。”   何文轩又没了言语。   欧阳菲幽幽地说:“记得下次女人推开你,你不要走,要抱紧她。就算她再推开你,你也要抱回去。多抱几次,就好了。她就会相信你真的不会走了。”   何文轩不敢回答。   欧阳菲满怀惆怅挂了电话。   半夜三更,凌晨三点何文轩接到欧阳菲发来的短信:“你真的要结婚吗?”   何文轩心里难受,一时不知如何回复,竟捧着那条短信看到天明。   翌日不敢同父母说,悄悄扯了妹妹耳语几句,话没说完,被骂得狗血淋头:“你真是猪油蒙了心,你这一辈子都要被姓欧阳的毁了。她自己不肯嫁给你,等到你要结婚又来说这话,先前你没脸没皮跟着她,不见她一句好话。她只是想吊着你,等你真的退婚了,别妄想她会嫁给你,你想想他们家的那两个老顽固吧。”   一时见何文轩仍旧忐忑,何文婷不由道:“不管怎样,这个节骨眼上,已经没有办法了。人姑娘都住咱家来了,你要退婚,让人姑娘脸往哪儿放?老爸老妈不收拾你,人姑父也饶不了你,你以后还怎么在建材城混?”   后头几天,欧阳菲给何文轩打了好几个电话,每回都得不到他确切答复,总是模棱两可。   这日,半夜三更苏正则接到欧阳菲发来的短信,是一个电话号码。   没有苏正则找麻烦,裴樱清净了好些天,突然接到陌生电话,也没防备。   电话那头是极为熟悉的声音:“你要跟谁结婚?”   裴樱心跳似漏了一拍,即刻挂断。   正考虑他怎么知道自己的婚事,又想这号码知晓人寥寥无几,他如何得知?倘若再打来怎么办?   等了等,电话没打来,却接到一条短信。   她打开来瞧:“明天下午三点,滨江大酒店,209号房。不来,别后悔。”   何家原本就着急何文轩的婚事,李天祥却比他们更急,不在乎排场,催着两人尽快定下来。何文轩是二婚,只要女方不介意,办事倒也算利落。婚礼只请了本家几个亲戚和建材城相熟的老板,女方亲友不多,下了帖子,在城里五星级酒店订了几桌,酒店包揽婚宴布置。   眼看大喜日子迫在眉睫,裴樱本不欲理会苏正则,想来想去还是觉得不安,这人一向不按常理出牌,不知又想惹出什么事端。第二天早晨起来已打定主意,出门前上杂货铺买了把水果刀,试了试,锋利无比,这才揣兜里,打了个车去酒店。   苏正则在屋内等得五内俱焚,对于裴樱他是一成把握都没有,此人软硬不吃,倔强刚强。却不知为何,她愈是如此,自己愈想征服她,掌控她,压制她。   是以从内窥镜里瞧见她准时赶到,还是有几分惊讶,又十分高兴。   他噙着笑开了门。   裴樱站在门口,并不入内,兴师问罪:“你怎么知道我手机号码的?”   苏正则略有几分得意,握住她的手臂将她扯进来,一边道:“我还没问你为什么背着我换号码呢?”   裴樱挣脱他,目光憎恶,态度坚决:“别碰我。”   苏正则渐渐敛了笑容:“几天不收拾,我看你胆子越来越大了。”说着将她拖入门内,哐当一声踢上门。   裴樱连着退开好几步。   苏正则也懒得管她,一屁股坐在沙发上点燃一根烟,闲倚在靠背上,深深吐出一个烟圈。漫不经心瞧了她半晌,才慢慢悠悠道:“我以前觉得小看了你,现在才觉得你是真的不简单。”   “当初你其实是很想给那老头生儿子的吧,生个孩子就是少奶奶,首富继承人,康家三个男人都是你的,整个康家都是你的天下。可惜被我搅了局,难怪你那么恨我。”   苏正则倾身往烟灰缸里弹烟灰,慢条斯理道:“看你这么急着结婚,新找的这个,肯定不会比康家差。怎么着,人家不嫌弃你是个杀人犯,难道比那个残废还要残废?能不能人事啊?”   裴樱被奚落了半天,终于忍不住出声骂道:“恶心!”   “恶心,你不爽,你没有叫?真应该拍张照给你瞧瞧,在我身下都快化了。”   裴樱适时闭嘴。   “一个比一个有钱,不服不行,我真怀疑你是打着舅舅的幌子给自己找有钱人。”   “我找有钱人跟你有什么关系?”   “按道理来说,确实没有关系。但是现在不行。因为,我见不得我上过的女人被别人上。”   “有病!”裴樱骂完朝门口去。   苏正则蓄势待发,仿佛专等她这一刻,一个箭步窜上去,扯住她的臂膀。   裴樱大力挣扎,尖声道:“我警告你,不要碰我!”   苏正则急红了眼,扯着她往床上摔,一边道:“既然来了,可就由不得你了。”   裴樱被他摔得七荤八素,脑子发晕。   苏正则随即扑上来,作势欲扒她衣服:“胆子越来越大,看我今天怎么收拾你!”   裴樱挣了几下,挣不脱,也不知从哪儿来的力气,手从裤兜里一扯,捉着把尖利的水果刀抽了出来,苏正则猝不及防,手臂上已被割了道三寸来长的口子,趁他吃痛分神,裴樱连滚带爬,迅速退到门边。   苏正则抬手瞧了瞧手腕,裴樱拿着刀指着他:“你不要过来。”   苏正则根本不把那道伤口放在眼里,瞧着她嗤笑:“你想干嘛,杀了我?你是电视剧看多了吧,就你那点力气。”   苏正则话未落音,脸色一变,猛地扑上来夺刀,裴樱早有防范,握着刀柄往自己腹部捅,苏正则原以为她是要对付自己,失了算计,刀被扎进她腹内,这才顾着抢救,好在他应变及时,刀子没有扎太深。血却已喷涌出来,苏正则狠命抢过刀子掷在地上,瞧着一手温热的血,心慌意乱,不由勃然大怒:“你他妈的是不是疯了?”   “对,疯了。”说完裴樱凄凉决绝地看着他笑:“你不就是想我这样。”   “真是有病!”苏正则替她按着伤口,一边去找手机打急救电话,裴樱挥开他,扯开门往外头走去。   苏正则举着手机放在耳边,气急败坏跟上去:“你不想活了?”   裴樱捂着伤口,见他追出来,干脆松开手,任由血液往外淌,道:“对,我不想活了,你真的要看着我死了才甘心吗?”   苏正则怒道:“你他妈的真是有病!”手机那头急救热线已经被接通,“喂,喂……说话,你骂谁有病?”   裴樱看了看他,继续往电梯走。   苏正则也不追上去,电话那头兀自不依不饶:“喂,怎么不说话,骂谁有病呢?”   苏正则大吼道:“骂的就是你,你他妈有病!”说完将手机狠狠掼在地上,却还不解气,又去踹了几脚,不当心踢到墙壁,痛得眼冒金星。   他痛楚颓然地瘫在走廊地毯上,皱着眉,揪着发,恨不得眼前来个人,让他揍一顿,或者,将他揍一顿。   他就像挖了口深井,掉下去的却是自己,如今阴冷的井水漫上来,他却爬不上岸就要窒息。   李心雨、裴樱,每一个都让他感觉这么无力。   这几天,他也托人帮李心雨介绍了几个医生,无奈都叫李天祥给辞了出来。偶尔去瞧李心雨,李天祥倒是不怎么敢拦,李心雨照旧不冷不热。那模样让他瞧了,明明觉得心怀坦荡,却屡次无话可说。   作者有话要说:   ☆、第49章 婚事(下)   裴樱捂着伤口出了酒店,大堂服务员偶有发现异常的,提醒身旁人员,门口保安门童都惊异地望着着她衣襟上的血迹,打量她神色漠然又不知是否应该上前关心。   门童看她快步往门口走,忙招手叫了辆车给她。   裴樱按着腹部,不忘朝他道谢,尔后钻进车里。   司机被她惊骇:“姑娘,你这是怎么了?”   裴樱惨笑:“自己不小心,先送我去医院吧。”   司机得令,一脚油门踩下,中途等红灯,不忘抽出几张抽纸递给她,不一会将她送到了就近的小医院。   医生瞧她模样娇怯貌美,问及事故原因,裴樱谎称是在小巷里被打劫受伤。   医生替她包扎过,幸而伤口不深,又见了她腹部先前留下的疤痕,不由道:“幸好不深,否则这个部位很容易就伤到肾脏了,现在治安不好,下次记得千万别往人少的地方去,新闻前几天还报道了个少女失踪,查出来,就是在小巷子里被人打劫后抛尸。”   裴樱谢过医生,答应下次一定不往偏僻小巷子去。   医生又教过她怎样换药,裴樱这才携药离去。   相安无事了几日,婚礼酒席前天,何文婷约裴樱去婚纱店取婚纱,试穿礼服才发现她腹部的刀伤。   何文婷少不得多问了几句,裴樱照例捡了医院那番说辞,何文婷也不以为意。   怎奈那婚纱鱼骨线是贴身设计,将将卡住腰身,先前因裴樱腰身细致还特意改小。此番腹部上了药即便穿上去,也掐得伤口隐隐作痛。二人商量来去,只得忍痛放弃婚纱,改穿那件旗袍。   何文婷还真有点舍不得。   裴樱那件婚纱,胸口以上是镂空的蕾丝花纹,从修长的脖颈一直紧紧包裹到手腕,胸口以下采用白色绸缎,间或点缀些水钻。试穿当日,何文婷和店主眼睛都看直了。   白色婚纱尽显高贵优雅,却又清纯动人,蕾丝全身包裹,却又采取透明镂空设计,香肩在蕾丝里若隐若现,天真又禁欲。何文婷一直觉得裴樱的妙处不在于五官长得多么精致,而是浑身上下那股不为世事所动的自律感,明明嘴唇抿得死紧,眼神凛然正气,气质清冷隐忍,却又叫人觉得那克制眼神里总有一股什么劲儿在勾引着你,让你心痒痒,忍不住想要揭开冷冽面纱后瞧一眼背后是否有放纵肆意。   可惜,裴樱却穿不上了。   这几天何文婷总是心神不宁,家里叫哥哥婚礼前找时间和裴樱一起去领证他也不肯,很有一番拖一天算一天的架势。何文婷明里暗里听说了欧阳菲最近攻势凶猛,总觉得要发生点什么。好在明天便是婚礼,酒席办过,也就尘埃落定了。   裴樱试穿完那件大红旗袍,按照婚礼流程,听了何文婷指点,正伏案准备结婚致辞。   何文婷坐她身旁,左右无聊,惋惜道:“明天你舅舅真的不能来吗?一辈子就这么一次,都不能来参加,太可惜了,能不能跟医生好好说说,把手术延期?”   相处这么久,何文婷也知道裴樱为了这个舅舅付出了多少心血,却没想到张医师的肾脏移植手术就排在了婚礼当天,且那医生据说是国内顶尖专家,手术日程排得满满当当,近期又将出国访问,手术日期绝无更改可能。而何家这边,请帖都已经发出去了,自然也不好再推。   提起这件事,裴樱情绪不高。   何文婷又安慰她:“不能来就不来吧,让那个专家把病治好,也算双喜临门。而且,你姑父不是证婚人吗,有姑姑和姑父在也挺好的。”   裴樱仍旧有些忧心忡忡。   她一心急着摆脱李家,摆脱苏正则,摆脱被人掌控的生活。可是瞒着裴美心与她并不看好的何文轩成了婚,待日后真相大白,恐怕也会很寒心吧。   却顾不得这许多了。   成婚前夜,裴樱翻来覆去,心绪不宁,一直睡不着。   李家这边却是另一番光景。   客厅里坐着李家夫妇,厅央摆着几口大箱子,看情形已收拾妥当。   裴美心坐在沙发上一脸不悦似是同李天祥怄气,李天祥好话说尽,也没好气。   裴美心冷着张脸,忍了半天才气道:“你就是容不下她。当初要是早点跟我说,大不了不把她接来,也不至于害她坐牢。”   李天祥一脸铁青:“你现在说这些干什么?”   裴美心冷笑:“你做都做了,还不让人说?”   李天祥痛心疾首:“你愿意替裴樱着想怎么不能为心雨考虑考虑,她现在腿都断了,难道你还要再把她送进去一次吗?”   裴美心不做声。   “你知不知道王仕尧家电话半个月都打不通了,连他家人都被控制起来了。收受贿赂,替人脱罪,老王算是栽了,扛不了多久,马上就轮到我,下一个就是心雨。你要是真要这样,日子不过了,我是烂命一条,你不在乎我,总要想想你女儿吧。你知不知道现在每多耽误一刻,将来都要用你女儿的命来还,裴樱是你女儿,心雨是不是你女儿?”   裴美心头一次听他把话说得这么直白,想起这些年裴樱的遭遇,呜呜啜泣:“你早就知道,店都盘出去了,现在才来跟我说?”   “早点告诉你有用吗?她有个舅舅,还有个外甥,你带得了一个,带得了这么多吗?”   “不管怎样,她舅舅明天就要动手术,你起码让我去把手术费交了。”   “来不及了,再不走,就赶不上飞机了。”   裴美心气苦:“电话不让我打,又不让我给她留钱,你让她孤身一个人怎么活?”   “那些事都等以后再说,我们先出境。”   自从李心雨出车祸后,李天祥便一直在打王仕尧电话,他知道自己奈何不了苏正则,怎奈横行霸道惯了,向来只有他欺负人,那口气却无论如何咽不下。王仕尧电话一连好些天都打不通,他又找了几个跟王仕尧走得近的朋友,系统内的基本无人应答。   这天早晨他终于收到些微风声,有人给他发了一条神秘短信。王仕尧半月之前就被监控起来,家属隔离,看样子是阴沟里翻了船。李天祥着急忙慌,一天之内将家中房子低价卖了,店也顶给了隔壁,通过地下钱庄将资金转移到境外,打算先坐飞机到边境,由蛇头带领偷渡东南亚,尔后再做打算。   其实李心雨腿脚不便,也有更省事的方法,先坐飞机到沿海大城市,那儿有通往免签海岛的航班,可通过免签地区办理假护照证件入境第三国。但是眼下风声紧,王仕尧被控制了那么久,李天祥不敢冒险。   裴美心终究被李天祥半胁迫半恐吓骗上了车。   李心雨一片茫然,还以为父亲犯了什么事。   作者有话要说:   ☆、第50章 翻覆(上)   裴樱酒席定在中午,婚礼现场经由酒店简单布置,其他所有工作人员都由男方家安排。由于女方未作要求,何文轩又是二婚,整个婚礼也是能俭省便俭省,流程该减免都减免了。   裴樱只管坐在化妆间等候化妆盘发换装。   何文婷抓着何文轩在酒店为裴樱准备好的化妆间核对婚礼致辞,又电话各处抓人落实婚礼流程,确保人人到位。   裴樱已换好衣物盘好头发,化妆师正给她画眉,手机响起来,何文婷替她接了,原来是医院打来的。   护士在电话里语气很不悦:“下午就要准备手术了,手术费怎么还没来缴清?”   裴樱有些纳闷:“应该早就交了,是不是哪儿出错了?”   自打听到有合适的肾源,裴美心就承诺帮舅舅换肾,医疗费一直都由她负责,从未延误,也从不让裴樱操心。换肾这样大的事,裴美心早就知道,怎么会忘记交手术费呢?   护士十分不耐烦:“我查过好几次了,系统一直显示你们还没交。你们预约了白教授就应该准时。要是不做,也应该提前说,临时变卦,得耽误多少人工作你知不知道?你不做,有的是人排队等着做还约不上呢。”   裴樱连连赔罪,一边道:“我马上叫人来交。”   裴樱抬手示意化妆师稍停,给裴美心拨了过去,电话那头一直提示电话关机。裴樱想了想,咬牙壮胆给李天祥拨了过去,语音提示与裴美心如出一撤。   裴樱心里开始着急。   化妆师见她消停下来,于是继续替她上妆,一边描眉一边擦掉:“不要皱眉,这样画出来不好看。”   裴樱勉强做个反应,神情依旧僵硬,化妆师虽不满意也只好继续忙碌。   好一番人仰马翻,终于化好妆,裴樱被何文婷簇拥着去宴厅门口接待,一对新人站在门口招呼观礼宾客,捧着鲜花,摆出标准笑容,配合拍照。   迎来一茬又一茬。   裴樱几乎是一有空闲就拨打裴美心和李天祥的电话,神情略带焦躁,何文婷忍不住多瞧了几眼,偷空将她拉到僻静处询问情况,裴樱藏不住心事,何文婷又惯于察言观色,少不得将情况套了出来。   何文婷安慰她:“先别着急,也许是出了什么错误,仪式马上就要开始了,等完事就好了。”   宾客早已陆续到齐,眼看仪式即将开始,女方家长证婚人却迟迟未到场。   再等了一会,饥肠辘辘的宾客们便开始不满催促。   何文婷授意主持人安抚几句,又去叫父母给李天祥打电话。   电话不通,又等了好一会儿,宾客们声音开始庞杂起来,不时有带孩子的女客拉住何文婷询问几时开席。大概小孩子们都饿了,何文婷安排酒店服务员先给客人上糖果点心,那边厢终于忍不住找裴樱核对情况。   李家所有人电话都打不通,裴樱也是束手无策。   何文婷又打电话去李家建材店询问老板李天祥有无出现。   不打还好,一打,那接电话的店员道:“老板已经把店顶给了隔壁老吴,以后应该不会再来了。”   李天祥的建材店向来生意红火,不知多少人打主意都铩羽而归,与隔壁吴家也一直是竞争对手关系,怎会轻易将店顶给隔壁。   店员说:“大概老板缺钱,我只知道,好像转得很急,价钱也一般,但是要的都是现金。”   何美婷收了线,也不声张,悄悄指使自家老公驱车前去省大家属院的李家探查情况。   半个小时后何文婷老公打来电话:“李家是不是出了什么事?他们家房子好像都给卖了,新房主正开着门清理旧家具。”   何文婷思忖了一番,还是觉得应该告诉裴樱。   何文婷刚说完,裴樱电话响起来,又是医院,护士没甚耐心开门见山:“手术费到底什么时候来交?”   裴樱期期艾艾:“你们最迟能等到什么时候?”   “什么叫最迟能等到什么时候,你们要是现在你交不了费,我就替你取消手术安排了。”   裴樱心内低叹一声。   护士道:“你自己不能来一趟吗?能匹配上合适的肾源本身就不易,而且白医生的手术也不是说排就能排上的,要是家属能来缴费,我建议最好还是来一下。”   裴樱支吾了阵,才道:“我今天结婚。现在恐怕来不了。”   “那你随便叫个朋友啊亲戚的来也行啊!”   随便叫个亲戚朋友,她在这城市唯一的亲戚便是裴美心,除此之外就是病床上的张医师,如今李家一夕之间消失无踪。她与何文轩虽还未成婚,名不正言不顺,若身上真有那笔手术费,央求何文婷托付个人前去缴纳,也不是不可能的事。但眼下,她哪有那笔钱,又没脸向何家开口,委实走投无路。   护士听她沉默了一阵,便道:“要是不能来缴费,我只能帮你取消手术了。”   裴樱无奈,声音低沉:“好,替我取消吧。”   电话挂断,裴樱想着何文婷的话,心乱如麻。   看这样子,李天祥是决计来不了了,现场宾客多数为建材城老板,早已等得不耐烦至极,何文婷正等她的决定。   裴樱手机轻声响动,那是短信提示,她点开来,却是苏正则发来的,内容不过是一张照片,也不知是故意略过脖颈以上不拍,还是将脖颈上面截去了,照片上的人赤身裸体,全身布满淤青红痕,一望便知那淤青是怎样留下的。   照片的背景是度假村的酒店,三月份她跟李心雨他们去隔壁市爬山时那家湖边的度假村酒店。   未及多想,她马上给苏正则拨过去。那人却仿佛早有预料,根本不接电话。   裴樱又编辑了数条短信发过去。   等了等,依旧石沉大海。   她开始慌乱起来,躲进化妆间给陈巍打电话。   陈巍听明她的来意,迟疑道:“你找他有什么事吗?”   “我有事情想问问他。”   陈巍道:“他家里出了点事,这会儿可能不是很方便见外人。”   裴樱道:“我就问他几句话就走。”   陈巍与裴樱打过几次照面,知道她不是死缠烂打的人,考虑片刻。   裴樱顾不得羞耻,终是将苏正则所作所为和盘托出。   陈巍这才发过来一个地址。   裴樱从化妆间出来,正逢前来寻她的何文婷,见她面露难色。   何文婷惊诧道:“你要走?”   裴樱点头:“嗯。”   何文婷道:“能不能等仪式完后再走,你看,这客人都到齐了。”   裴樱摇头,极为焦灼:“不行。”   “你姑父家里是不是得罪了什么人?好端端地,怎么这么仓促,连店都顶出去了也不跟你说?”何文婷听父辈提起过李天祥,此人像是在黑白两道都有些关系,这副样子莫不是犯了什么事。   裴樱心慌意乱:“我不知道,我现在想去看看。”   何文婷暗叹一声:“那你先去吧,有什么事需要帮忙,就给我打电话。”   裴樱点点头,来不及换衣服,拿了手机又去找钱包。   何文婷跟着她:“婚礼的事情你先别担心,我知道怎么跟大家说,推迟几天办也一样的。”   裴樱找到钱包便往门口奔。   何文婷叮嘱道:“有什么事都不用着急,等仪式办完扯了证,以后就是一家人了。换肾二十来万,我们何家还是出得起的。”   裴樱心乱如麻,点点头,何文婷这才放她离开。   裴樱先去了家属院的李家小楼,楼下玉兰树下果然横七竖八摆着许多旧家具,新房主正在一旁监工。那房主瞧她面色怪异,正要询问,她却一言不发掉头跑了。   陈巍给的是“省长楼”的地址。   “省长楼”在本城赫赫有名,名副其实的深院高墙,围墙足有两米五高,大门三四米。普通人路过只能从围墙小窗窥得几眼,里头数幢老别墅,间或立着几栋簇新大楼,草坪碧绿,小径花草环绕,极为幽静。这楼盘坐落在市中心,除了老别墅外,大楼几本都是独层独户,楼盘心意,建材考究,却从不对外发售。周围人都知,这个里头住的都是省委的领导。   裴樱穿着新娘礼服,盘发上别着水晶皇冠,妆容精致,胸前佩戴一朵别有新娘字样的胸花,却一脸焦灼。   出租车司机瞄了她好几眼,终于忍不住问道:“姑娘,你今天结婚?“   裴樱心不在焉地应付“嗯”了句。   “怎么结婚还一个人在外头跑?去省长楼里找朋友还找亲戚?”   裴樱便不再回答。   司机揣度她神色,也不再多问,未久,便将她送到了省长楼那气派的大门前。     ☆、第51章 翻覆(中)   裴樱付过车资,朝门口走去。   站岗的战士拦住她,裴樱无通行许可,又无人接应,自然进不去。   盘桓良久。   陈巍这几日都密切关注着苏正则动态,方才见孙成宪来找苏正则,这才避嫌出来抽跟烟,不觉在小路尽头瞧见大门口与门卫磨洋工的裴樱,忍不住走了出来。   陈巍打量她那身装扮,也早知她来意,虽有些迟疑,考虑几分,终于同门卫说了几句,放她进门,又指点他苏正则住处方向,裴樱马不停蹄赶了过去。   苏正则关在苏同海那幢别墅里已经一天了。   近十年来,苏同海一直都住在这幢别墅,苏正则却好久没回来了。   别墅铁艺围栏未关,一楼大门敞开着。   隔得老远也能瞧见大厅中央靠沙发脚的地板上瘫坐了个男人,他脚下横七竖八滚了不少酒瓶,牛仔裤下铺陈了许多玻璃碎渣烟头烟灰,手机扔落一旁,那男人置身其中也浑不在意,满脸胡子拉碴,憔悴萎靡,手上还握着个酒瓶。   保姆早就躲开了,孙成宪在房间里犹如困兽一般来回好几趟,才停在那男人面前忍不住喝骂:“看看你像个什么样子?”   苏正则拿着那瓶酒喝一口:“那您就不要管我。任由我自生自灭吧。”   孙成宪气得冒烟,忍了忍,终究恨铁不成钢:“老爷子这么做,还不都是为了你。你就不能给他争点气?”   “他说我是个废物你不知道吗?”   “胡说八道些什么,你给我起来。”   “我就是不起来。你打死我好了。”   孙成宪痛心疾首:“老爷子一片苦心,你可2不要糟蹋了。”   苏正则突然嚎啕大哭:“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连最后一面都不肯跟我见,死了五六天,才叫你来告诉我?”   孙成宪上前蹲他旁边拍拍他肩膀道:“不是他不肯告诉你,是不能告诉你。”   苏正则闻言却哭得越发肆无忌惮。   苏同海五六日前便已去世,却在死之前嘱咐手底下人秘不发丧,待这几日王家一派如数被请了进去,手下人才按他遗嘱昭告天下。   一时间引发了整个省里官场地震。   坊间传闻:“苏同海不愧为玩弄权术的巨擘,宦海纵横这么多年,死了几天还把对手一掛人送进了铁墙。”   苏同海老派人物,沉稳低调。王家一派,张扬无忌,这些年来犯下不少罪孽,证据确凿,是以此次落败,虽苏派牵扯进去不少人物,但王派骨干中坚,无一幸免。   苏派损兵折将,王派却明显气数已尽。   不过苏同海再怎样翻云覆雨,也敌不过生老病死。   苏正则这半年来一直与老江湖怄气,前几日又只顾着为裴樱那件案子奔忙,终于落到连爷爷最后一面都没见上。   孙成宪见他悲痛不可抑,忍不住柔声道:“不要怪老爷子,他这么做,也都是为了你。你也知道王家人手段狠辣,虽然那个小的向着你,可你又不愿意同她结婚。老爷子年龄早到了,却还是硬撑着,就是怕他退下去,王升孚上台,没人护你。这才……”   苏正则泪水盈满眼眶,神色更添凄楚,孙成宪不知还能说什么,一筹莫展。   裴樱已经沿着陈巍的指点摸寻而来,走到门口,张望几眼,瞧见厅中那委顿的人影,终于踏进门来。   苏正则瞧见她,反而镇定下来,抬手抹去眼泪,冷笑道:“穿成这样,不去嫁人,来找我做什么?”   裴樱瞧见孙成宪,也不顾上外人在场,怒气冲冲道:“你又想搞什么鬼?”   苏正则把玩手中酒瓶,一扫方才悲痛,像心情极好,微笑起来:“你不是都看见了吗,这还用得着问?”   孙成宪知他男女之事向来混乱,先前也见过裴樱,此刻见她穿成这副模样,苏正则也不似方才悲痛,竟还有心呕人,终是退出门去。   裴樱气极,双眼冒火:“你这样做,到底有什么目的?”   “我啊,我就是心情不好,见不得别人痛快。看见你痛苦,我就高兴。”   “真恶毒!”   “恶毒?不如,我索性全部告诉你吧,我去上牛村找你,故意害你被退婚,接近李心雨,故意让她看见我们俩出车祸,当着李天祥亲你,这一切都是我故意的。总之,你找到什么希望,我就去打碎它,就这么简单!”   裴樱气得浑身发抖,几乎要将牙龈咬碎:“你不要欺人太甚!”   苏正则闲闲一笑,无赖偏头端详她,神情极为挑衅:“我就是欺你太甚又怎样?”   “你简直无耻!”   苏正则微哂:“你也不差啊,主任都叫你给杀了,抛尸湖心竟然还假装误杀,趁人家属没来就拉去火化。堂堂一个班主任,学校竟然还护着一个杀人犯?我再无耻,也比不上你!”   裴樱咬紧牙关,胸口剧烈起伏,脸涨得通红,那人却若无其事,似不通人性的顽劣儿童恶毒虐待小动物,满满的恶意,却似犹自自豪。   苏正则喝一口酒,咽下去,慢条斯理道:“照片拍得怎么样?”   她深吸一口气。   苏正则瞧她脸色由红转青,轻声笑道:“是不是删了?没关系,我这里还有很多。”   裴樱竭力控制自己:“你到底想怎样?”   “不如还是按照先前那样,你去陪康东明一晚,我就放你去结婚,怎样?你陪他睡了后,我就不再纠缠你。否则你把那照片删了也没有用,我给你挂到网上去,全国人民都可以瞻仰,在我身下都要化了,还想嫁给别人,看谁会要你!”   裴樱紧紧捏着拳头,瞪了他一会,掉头就走,却不防一头撞在陈巍身上,抬头一瞧,他身旁还站着个年轻女人。   孙成宪走后,陈巍一直站在别墅外,方才瞧见王洁瑜找来,暗忖如今苏王两家势同水火,怕两人打起来,这才将那女人挡在屋外,不曾想却隔着窗户将屋内动静听了个一清二楚。   裴樱见是他,未置一词,绕过他离去。   王洁瑜双手抱胸站一旁看戏。   瞧了瞧裴樱远去的身影,陈巍朝门内那人气急败坏道: “你知不知道你到底在干什么?”   苏正则闲闲道:“还能干什么,欠债还钱,杀人偿命,天经地义。”   “事情没搞清楚,你就乱来。”   苏正则神色一变:“还要怎么搞清楚?你没看见,刑侦科,法院检察院,他们进去了多少人。帮人脱罪,洗钱,收受巨额贿赂,一桩桩都摆在台面上,还要怎么清楚?”   眼尖裴樱已走远,陈巍懒得管他:“你喝多了,我懒得跟你多说。”说完朝门口追去。   裴樱这厢,刚到门口,就接到苏正则的短信:“滨江大酒店,晚上七点,209。”   陈巍在身后叫住她:“正则今天喝多了,他人不坏,只是爷爷死了,他太伤心。说句不好听的,他现在就像一条疯狗,受了刺激,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就想找个人咬一口,想让人陪着他一起疼。都是从小让老爷子宠坏了,这会儿说什么你都别往心里去。至于那些照片,我相信他不会传播出去的。”   瞧了裴樱不为所动,又格外低声加了句:“你们高中死的那个班主任,是他的亲生母亲。”   裴樱惨笑一声,未有回应,跌跌撞撞,冲出门去。   王洁瑜回头望了望门口人影,脚步一抬,进到厅内。   苏正则瞧也不瞧她一眼:“出去!”说着自顾自喝酒,俨然当她隐形,懒得同她废话。   王洁瑜冷笑道:“喝成这副鬼样子,到底是做给谁看呢?给你死去的爷爷看,还是你那对死鬼父母看?啧啧,可惜啊,他们都看不到了。”   苏正则不等她说完便掷了个酒瓶来,王洁瑜轻巧避开,那瓶子合着酒液摔在地上落地开花,汁液乱飞。   “滚!”   “拿我撒什么气?怎么,戳中你痛处了?有本事砸我,怎么还把杀母仇人给放走了。我就好奇,你把自己折腾成这个死样子,到底是因为死了爷爷难受,还是竟然看上了杀母仇人难受。人都要结婚了,你还在这里要死要活。你们苏家果然都是情种,送上门的,不肯要,非要揪着那得不到的,贱。”   苏正则又抓了个瓶子朝她甩过来,暴喝道:“你他妈的滚不滚!”   王洁瑜道:“我就不滚。我以前忍着你,让着你,不是忌惮苏同海,是因为我喜欢你,我爱你。我明明保证过,王家绝不动你,你不肯跟我订婚,才害得老家伙釜底抽薪。我他妈的也是瞎了眼,犯贱。老家伙好手段,人都死了,还留后手。不过好在,进去总比死了强,进去总有出来的一天,死了就没有办法再活过来了。”   苏正则怒目圆瞪,额头上青筋一跳一跳,整个身子微微发抖,却还是竭力控制着,起身不愿意搭理她。   可王洁瑜如影随形:“你爸爸死了,你怪你爷爷,你妈妈死了,你怪凶手,现在你爷爷为你死了,你怎么不把自己杀了呢?”   苏正则操起几个酒瓶砸在地上,玻璃四溅,盯着她咬牙切齿道:“你他妈的给我住嘴?”说着猛踹一脚,跟前一把椅子朝王洁瑜猛地飞去,王洁瑜堪堪避过。苏正则犹如暴怒的困兽,又去踹沙发,茶几,桌上所见都叫他秋风扫落叶一般猛地挥在地上,却过于激动脚上不稳,一不小心,整个人跌进玻璃碎渣里。   王洁瑜瞧他如此狼狈,却并不畅快,泪眼朦胧:“你知不知道你一直在耍无赖?你耍无赖,只是想让别人看见你疼,可是那么多人为你疼你却看不到。”   苏正则手在玻璃碎末里猛地一砸,大喝道:“滚滚滚,你他妈的给我滚出去!”殷红的血迹自他手底蔓延开来。   作者有话要说:   ☆、第52章 决裂(上)   那厢,裴樱从“省长楼”里出来,沿着马路暴走,一直走到闹市区。慢慢有些虚脱,像是一场闹剧耗费了所有心力。明明穿得那样华丽喜庆,心却像是荒芜冰原,冷冷的风从原上呼啸吹来,惶然落魄,不知去向何方。她在城里失了魂一般,暴走数小时,最后竟然回到了省大家属院的小区。   她坐在李家小楼的马路牙子上,怔怔地瞧着二楼大开的窗户出神。小楼易主,新房主清理旧家具,门窗打开,窗帘却还未及卸下,被穿堂风吹得打在墙上扑扑作响。   裴樱满心寥落,不知裴美心去了哪里。   今日婚宴,她忙得只在晨起喝了一碗粥,从中午到现在滴水未进,不由有些头晕眼花,金星直冒。   身上什么力气也没有,心里空空落落地异常难受,不觉落下泪来。   脑子里只有一个委屈的想法,姑姑到底去哪了,为什么连个电话不打就不见了。   何文婷说李家是不是得罪了什么人,走得这样匆忙,也许真有难言之隐,日后也会再来找自己吧。   那么,为什么还会委屈?   脑子里萦绕着那人的话语:“……班主任都叫你给杀了……”   想着那条短信:“滨江大酒店,晚上七点,209。”   一会儿又变成陈巍的声音:“你们高中死的那个班主任,是他的亲生母亲。”   又记起当时他说过:“你这个样子,谁相信你能杀人?”   此时想起从前,像隔了山海那么遥远,这会儿回头看,心里异常酸软,其实那些从前都是做不得准的。   她心里像堵着块绒布,毛毛的,慌慌的,满满当当,让她喘不上气,想哭,却又不知如何放肆。过往行人那样多,个个争着往她身上礼服瞧,她也浑不在意,竟这么坐到月挂中天。   手机忽闪忽闪响个不停,都是同一人打来,大概是在追究她为什么不去酒店。   何家却不见任何动静。   抛下满堂宾客这么跑出来,何家也不找她。或许人家松了一口气,不用娶她这个杀人犯了。   又或许,她没去那个酒店,苏正则已将照片发给了何家。   那么她接下来应该怎么办呢?姑姑不见了,何家不会再要她,没有钱舅舅不能做手术,小浩的学费也成问题,上牛村她又回不去。怎么办呢?   苏正则电话依旧响个不停。   裴樱瞧着那闪动的号码,悲伤似潮水般一波一波涌上来冲击着她,拍打着她,心脏一抽一抽地疼。   她抱膝,额头抵着膝盖坐着。   不知过了多久,电话又响起来,号码终于换了,是医院打来,她平复情绪接起来,电话那头人只说了几句,她克制许久的眼泪瞬间似决堤的洪水汹涌喷出。   她握着手机,身子踉跄,歪坐在地,像失去支撑委顿下去的布娃娃。   终于忍不住嚎啕大哭。   电话那头人员终于耐着性子安抚几句,才叫她赶紧过来一趟。   裴樱像被抽空,却仍强打精神,抹干眼泪,颤巍巍起身叫了车往医院去。   苏正则躺在酒店地板上,身旁照例散落着烟蒂酒瓶。   手机扔在一旁,那人电话已打不通,屏幕却兀自闪动不停,很多人都在找他。   治丧委员会,孙成宪,陈巍,王洁瑜,杨明慧……   他两天水米未进,又喝多了酒,胃里绞着疼,他却顾不上,一边昏昏地疼,一边想着,那人是不是去结婚了。   躺了没多久,电话又疯狂响起来,他已有些累了,扯过来欲关机,却瞧见裴樱的名字。   他颤抖着滑动接听,手机彼端传来裴樱剧烈紊乱的喘息像是才哭过:“苏正则,你这个混蛋,你妈妈不是我杀的。”说完电话便断了。   苏正则再拨过去,电话已关机,他执着手机像是被人兜头打懵的木偶。   两天后,上牛村。   上牛村村口马路旁支着个灵棚,灵棚中央停着一停灵柩,灵柩后头白底黑字写着个大大的“奠”字,棚前升起白色的充气祭奠牌坊,顶上贴着白色横幅“沉痛悼念”两旁书写着“一世勤劳传佳风,终身简朴留典范”。   棚内摆着不少花圈挽联挽幛。   价格儿童好奇又胆怯地朝着灵棚内探头探脑,有胆子大的已试探着走近,却未及至跟前又飞快地掠过去,继而藏在棚外推推搡搡其他小朋友。   时间一长,胆子大的开始朝支着盖的棺木里头瞧。   按照上牛村的老规矩,死在外头的人,运回来办白喜事,灵柩也不能进祖祠堂,只能停柩在村口的马路坪前。   唯余小浩一人坐在棚内,时不时木然地望几眼不敢靠近他的小朋友。   屋外的各路人马已经忙活开了,王万才吩咐人去请和尚、厨师、乐队,又派发款项着采购人员去购置白喜事各色物品,随后大宇领着邻村去山上挖坟的壮年向王万才报道。   待下午时分,采购菜品人物已开着三轮车回来,男人们帮着将菜筐搬下车,陈大叔再开车去镇上运,妇女们已三三两两承接了那几框蔬菜,拎着借来的大盆去井边择菜洗涮。   由于上牛村地处偏僻,医务人员缺乏,张医师生前经常半夜三更被人叫去看诊,十里八乡地,有时候不通路大晚上还需翻山越岭。村人们感念张医师医德人品,送来不少挽联花圈。   妇女们各自搬着家中大澡盆过来洗涮菜蔬,一边忙活一边道:“听说张鹏强要回来?”   妇女二道:“找到啦?不听人说在工地偷材料去卖让人打残了腿么?”   “昨天晚上听王万才的意思,像是找着人了,火车票都扯了,今明两天看哪天进屋。”   “唉,那也是个败家子,指望不上,丧葬费还是得村委出钱。”   “我听说他这回改了,腿断了后也不赌了。在做贴瓷工,我屋里头人讲,他瓷砖贴得好,平整熨帖,严丝合缝,那边老板都抢着要,工资不低呢。”   “唉,早点醒事多好,现在老父也没了。”   “要我说,要不是跟着那个外甥女去了省城,在家里养着,不定去得这么快。我听人说,手术都安排好了,自己却想不开。那么高的楼,跳下来,刚运回来的时候,我们家那个都不敢看……都是那个姓裴的,真是个丧门星……”   “唉,快别说了,当心让人听见。”   “听见又怎么了,有人敢做还不让人说?我就说,杀人犯果然不是好东西,长得一副狐媚样,没听见电视里头说,红颜祸水。她姓裴的就算来了,当着她的面,我也送她这么一句话,她自己做人不检点,连累一屋人。张医师真是命苦。”   “唉,张医师倒是个好人,一辈子没和人红过脸,可怜啊!”   另一个妇女突然神秘兮兮道:“嗳,你们听说了吗,张医师死的时候留了遗书,像是和那姓裴的有些瓜葛。”   “什么遗书,说什么了?”   “具体我也不是很清楚,像是姓裴的跟康东明有点什么。”那妇人欲言又止,一双眼睛却笑得狡黠暧昧,满脸意味深长。   “她不是被康家退婚了吗?怎么又和康东明扯上关系?”   那妇人一脸猥琐,笑得花枝乱颤:“你们还不明白,康家那个小儿子不能人道,康老头枯木逢春。”   那妇人啐一口:“伤风败俗!”   不多时,这番精神已经传遍了整个上牛村,连当着小浩都有人大放厥词。   裴樱穿着孝衣坐在屋内,时而被王万才支使带领小浩迎接邻村送挽幛的宾客。   张鹏强是第二天早晨才到上牛村的,在镇上租了个摩托车,还没进屋,已经听说了不少父亲自杀始末。他这些年混事做了不少,和表妹多年不见,听了前半截,又愧疚又感激,听了后半截又觉得愤懑无处发泄,最后都化作了无可奈何。   兄妹二人相见也无甚可说,张鹏强甚至有些冷淡,小浩与父亲多年未见,乍然相逢,有些怯生,被人推了一把,张鹏强这才一瘸一拐搂过他肩头,抚摸着他的头顶。   小浩压抑许久的悲痛突然被父亲宠溺动作引得嚎啕大哭。   张鹏强一边拍拍他,一边走开去给各色工作人员敬烟寒暄,不一会儿又着人去庙里请和尚来做超度道场。   不知是真赚了些钱,还是出于对老父的愧疚,张鹏强请了师傅做法事,一连超度七天,又买了纸马纸人金元宝楼房,排场闹得很大。   按照本地风俗,出殡前一日,亲友们必须轮番待在灵堂为逝者守夜,以陪伴死者灵魂最后一夜寄托哀思。裴樱和小浩穿着孝衣守在灵堂里,张鹏强四处应酬,按道理小浩年纪小守到半夜便可去休息。但小浩倔强,不肯去,非呆呆坐着。和尚们在一旁念着超度经文,其余宾客多数陪伴着,权当送张医师最后一程。   这几日太过劳顿,下半夜小浩便有些支撑不住,上下眼皮不停打架,裴樱张鹏强劝他去睡觉也不肯,凌晨三点,终于趴在一旁条凳上睡着了。张鹏强去别处准备翌日出殡的各项事宜,裴樱不敢惊动小浩,便脱下孝衣先给他搭着,怕他冻着,起身又去房里寻毯子。   刚回来,却见小浩已经醒来,继续端坐着。她的那件孝衣,却扔在跟前烧纸钱的火盆里。其余各色人等大约也是守了一晚,有些疲累,兼之人员纷杂,事项繁复,也无人注意。   裴樱捡出那件衣服,已烧去半截,没说什么,将那衣服团了团扔进了角落垃圾堆,回里屋扯那白麻布再给自己胡乱裁了件孝服。   再过了一个小时,小浩又趴在凳上睡着了。   大宇经过的时候,弯腰将他端起来,随意捡了个房间安置在床上。   第二天出殡前,小浩都未醒。   为了今日出殡上山,早餐开饭很早,裴樱见小浩未醒。特意到厨房用碗盛了碗小汤圆端去他房里,搁在八仙桌上,待他醒来好吃。   眼看各项工作预备妥当,出殡前,亲人须对逝者行磕头敬酒送终礼,裴樱去小浩房内寻他。床上已然空空如也,房屋中央地板上躺着几片碎瓷片,圆滚滚的莹润汤圆间或点缀其间,汤汤水水洒了一地。   裴樱怔了怔,这才弯腰去收拾那些破瓷片。   灵堂前,人们等到了小浩却不见了裴樱,已经有些不耐烦,陈大叔自告奋勇来寻她。跑了几个屋子,见她蹲在厢房里收拾破碗,不由喊道:“裴姑娘,你怎么还在这里?”   裴樱垂头,陈大叔瞧见她急着抹泪,手上却又在滴血,便道:“怎么?割到手了?”   裴樱忙起身,背着手在身后拭了拭,哽咽道:“没事,就是刚刚不小心打碎了个碗。”   “唉,破碗就别管了,手不要紧的话还是快去头前吧,就等你一人了。”   作者有话要说:   ☆、第53章 裂决(中)   行礼完毕,村里一众人浩浩汤汤,敲锣打鼓举,举着花圈排着长龙,将人送上了坟山。   张鹏强再在家中待了一天,说是手上工期吃紧,赶不及张医师头七,便要带着儿子奔赴沿海。和尚超度念经照旧,只是委托表妹裴樱看顾。因此,丧事一完,和大家对账结算罢了,便带着小浩去省城办理转学手续。   临出发前,二胖家在桥头送别小浩,二胖与小浩从小一块玩大,还从家中商店取了件新玩具车送给小浩当临别礼物。   张鹏强已等得有些不耐烦了,催促道:“走吧,走吧。”   二胖家打牌的闲杂人都朝这边瞅。   两人仍有些依依不舍。   张鹏强喊他过来:“给姑姑说再见,我们就走了。”   小浩瞧了一眼跟前朝他微笑的裴樱。   身后的妇女们指指点点:“怎么,要跟张鹏强走?”   “不跟着亲爹,难道还跟外人?”   那妇女了悟,然又道:“不过,小浩这孩子还怪没良心的,人好歹带了他这么久。”   另一人长叹一声:“唉。”   小浩依旧僵持在裴樱面前,不肯同她道别。张鹏强已有些不耐烦,二胖推搡他一把,小浩不情不愿扭了下身子。   张鹏强喝道:“你这是什么态度,跟姑姑说再见,快点!”   小浩死死抿着嘴,   屋内妇女边嗑瓜子,边朝二胖妈耳语:“哟,看不出来,小家伙还挺记仇的!”   张鹏强脸色已黑如锅底,正要发作,裴樱说:“好了,好了,你们快点吧,陈大叔等你们好久了。”   二胖爸也出来当和事老,扯着小浩往张鹏强怀里按,张鹏强无奈超裴樱赔笑:“这死孩子,那我们就先走了。”   “嗯,路上小心。”裴樱笑道。   头七当日,裴樱按照师傅要求,带着事先准备好的纸钱纸马房屋楼宇去坟前烧祭。   纸房扎得两米高,脆竹搭就骨架,外面糊着五颜六色的棉纸。周围堆着引火的草把,待火一点燃,为首的大和尚便领着身穿法衣的徒弟开始为亡灵超度。   苍山莽莽,残阳如血点亮天际,干燥的脆竹棉纸极易燃烧,浓烟滚滚腾上云霄,冲天的火光在坟山上熊熊燃起。烧透的棉纸也不化为灰烬,因质地轻薄,竟随着火势浓烟化作无数小块黑烬犹如精灵,纷纷扬扬,漫天飞舞。   裴樱望着那飘零的黑灰出神。   待灰烬熄灭,时候也已不早,村里来帮忙的人挖土掩埋了余灰,替师傅们收拾好物事,都不愿在这阴森森的坟山上多待,一个接一个逃下山去。   大和尚跟着徒弟下山,走出几步,不放心回望,见村里人不搭理裴樱,她仍旧跪坐在新坟前。   和尚嘱咐徒弟下山,折身回来。   和尚合掌对裴樱行礼:“天色已晚,施主还是随同我一道下山吧。”   裴樱犹如做梦一般望着和尚,忽而诚挚道:“大师,如果这个世界上,没有人关心你,爱护你,你在乎的也永远得不到,那还应该活下去吗?”   “阿弥陀佛,人死不能复生,施主不可太过沉溺,请节哀顺变。”   裴樱恳切道:“大师,可我困囿于此,无法解脱。”   和尚双手合什:“执着境界,便生障碍,而有生灭得失之心。得时害怕失去,失时想要再得,自心无明,忧悲苦恼,一念一念苦,一刻一刻苦,一时一时苦,一日一日苦,一月一月苦,一年一年苦,一生一生苦,生生世世苦,轮回不停,永无止息,身处地狱,万劫不能脱离!”   “求大事明示!”   和尚又道:“一切恩爱会、无常难得久、生世多畏惧、命危于晨露,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脱离贪嗔,圆满自足。”   省城。   自那日裴樱婚宴中途离场,何文轩似终于想明白,说什么也不肯听从家人再联系裴樱。欧阳菲本已绝望,谁知绝处逢生,见何文轩来寻自己,还以为他为自己逃婚,当下感动不已。二人厮混数日,何家无颜面再联系裴樱。且兼李天祥一家人莫名其妙失踪,建材城都传言他是出去躲事,已经偷渡到越南,裴樱不联络他们,便干脆将婚事作罢。   欧阳菲到底内心有愧,且何裴婚事在亲朋好友中到底发过帖子众所周知,就算婚事告吹终应两厢说清。几日后欧阳菲随同何文轩上省城来寻裴樱,本是想赔罪解释,却发现她电话打不通。又跑到医院来找人,岂料不仅人去楼空,还听说起一桩骇人听闻的新闻。   张医师竟然在医院跳楼自杀了,但是具体内情护士却不便过多透露。医院里死了人,这种事不管是自杀还是医疗事故,都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大家都默契地不肯多讲。   欧阳菲只得找到顾怀恩,顾怀恩也是才从国外回来,他最近出国参加一个学会会议,回来才听说这件事。具体情形,还是负责病房的护士给他们说起。   当日像是手术费不够,原已安排好的手术都被取消了,张医师郁闷难消,谁知却又听人说外甥女为了替他筹措手术费,已委身一个五六十岁的农村暴发户。那个传递消息的男人从张医师房内出来后,张医师留下遗书,声称无颜再见外甥女亦不愿再拖累她,竟去天台寻了短见。   那外甥女也不知到底陪人睡完没有,半夜三更被护士叫过来,哭得不成人型。第二日便把人运回了村里,护士们传说起来,都叹人间疾苦不可预测,也不曾轻视于她,反个个唏嘘不已。   “传递消息的男人”,欧阳菲听描述,心里断定是苏正则无疑。又听何家说的那些李家变故,都想不到,短短几日,裴樱竟遭逢如此巨变,二人却不闻不问,顿时都觉甚为羞愧。   欧阳菲立刻催着何文轩驱车一同赶往上牛村。   而顾怀恩却被文君绊住脚步,文君像在生气,不肯放他去。   “人心都是肉长的,将心比心,我拿真心待你,你摸着良心问问,你到底把我当什么了?”   “你说得对,人心都是肉长的,谁没有恻隐之心。她现在虽然跟我没什么关系了,但是有些人,就像是回忆,虽然不能重来,但永远抹不去,像小时候那些令人难过的事情,现在想起来还会很痛。我和她不会再有可能了,但是她就是我过去的一部分,那时候她待我也很好,是我辜负了她,发生这样大的事,不去看一眼,我于心不安。”   文君双眼盈满眼泪,低泣一声:“看一眼又能怎样,你不能总是待在回忆里生活。”   顾怀恩叹息着将她搂进怀里,一边温柔抚摸她的头发,一边哽咽道:“你可能不知道,她姑姑家,卖房卖店,转让公司,全家人都不见了。她这一次,走投无路了,我得帮帮她,你让我去看看好不好?我保证,这是最后一次。”   文君不置可否,只是捶着他,尔后伏在他肩头呜呜大哭,良久才呜咽道:“你保证最后一次?”   顾怀恩不由收紧了手臂,低低地嗯了声。   晚上七点,上牛村。   王万才在家吃过晚饭,有人匆匆忙忙进到院子里来找他。   是村里陈大叔,他负责那日丧事的会计工作,却出了点小问题,今日才想起来,还需退补张家一笔押金。数额不是特别大,但是乡人们淳朴,这种白喜事若在金钱上遭人诟病那便是让人戳脊梁骨的事,当下急急忙忙扯了王万才做中人,去张家退款补账。   二人沿着马路走来,马路尽头的张家老屋,掩映在大树下,一片漆黑。天空幽兰,田里已起了雾霭,房子被影影重重的雾霾包裹,竟有些飘虚的阴森,想起这日是张医师头七,总觉得甚为诡异,不由头皮发麻,寒意顿生。   王万才身量高大,阳气足,气场正,浑然不觉朝那房子走去。   敲了敲门,无人应答。   因屋门未关,王万才推门进去,老房子内黑黢黢地,阴暗幽森,叫人心有余悸。   王万才也有些摸不着底,喊了几声,未见应答,忙退出来去桥头问二胖家。二胖妈道,从她上山烧纸屋就没瞧见她回来过,王万才又领了陈大叔出来。   山上烧纸屋,怕引起山火,事前王万才安排了好些人跟着去。此时问起来,却个个说不清,落到最后推脱不过才有人道:“我下来的时候好像瞧她还在山上。”   王万才大怒:“大晚上的,一个大活人叫你们扔坟山上,出了事看你们怎么交代。”   因听了村里不良传言,这些人被王万才训斥,个个心怀愤懑,眼色不驯。   王万才冷哼一声:“我晓得你们听了不少些闲言碎语,不过,人生在世,有几个人是完满的?你们摸着良心说说,这辈子就没做过见不得人的亏心事?”   陈大叔抽着烟袋锅子,吐出一口烟圈:“万才,我看,还是赶紧找几个人上山看看吧。”   王万才在村里速来有些威望,下午那几个上山帮忙的人听了陈大叔话,也不好驳什么,找手电的找手电,打火把的大火把,一行四五人由王万才带着往村外的坟山寻去。   份上立在村口,山脚已立满了老坟,只容一条小路掩映在长长的茅草里。因前些日子的丧事,路边的茅草已被踩倒了许多,一行人举着火把沿着坟堆中央的小路逶迤向上。   远远地瞧见高高茅草中间一块平整空地,空地上一个隆起的黄土新坟,坟边插着各色鲜艳花圈,插不下地便堆在坟旁,那纸花圈底下躺着团模糊的灰白影子。   王万才招呼火把凑近些,大宇举着火把应声上来,绕是他年轻力壮,此刻也被吓得魂不附体。   那女人披麻戴孝,躺在坟边,长发惊醒动魄流泻一地,身下一滩血迹,有些渗进泥土里已凝固,新冒出来的血浆变成了紫红色。血迹上的人面色苍白,双目紧闭,不知有无生息。一块破碗瓷片沾满血浆落在一旁,腕上被割得稀烂的,上头全是半凝固的紫红色血浆,仍有血液不断往外涌,情形看起来十分诡异。   王万才心头一凛,终是自持身份,壮着胆子颤着手上前探了探她的鼻息,这才如释重负,赶忙撕了条衣襟将她腕上伤口死死扎住,叫人赶紧抱下去送医院。   作者有话要说:   ☆、第54章 决裂(中2)   欧阳菲差何文轩马不停蹄,但省城离此地遥远,也是开了一天车,晚上才到上牛村,车子停在张家屋前,屋内却无一丝灯火,不由纳闷起来。出门正欲去二胖家询问,远远地,瞧见马路那头一队人形色匆忙走过来,打火把的打火把,引路的引路,还有人未及奔过来便高声问车马消息。待走得近了,欧阳菲才瞧见,大宇怀里正横抱着一个女人,那女人身着白色重孝,衣服却多数叫血浸透,长发和委顿无力的四肢随着大宇脚步在夜空里微微舞动,这境况,看起来不像还活着。   欧阳菲大骇,眼眶猛地红了,一时受不住,忙捂着嘴,生怕自己哭出来。   何文轩摸着她的肩膀,轻轻将她往怀里按。   欧阳菲回转身扑进何文轩怀里,眼泪这时喷涌而出。   何文轩颤着声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王万才不搭理他,只问他:“这是你的车?”   何文轩来不及做声,又一辆车横冲直撞开过来,猛地踩下刹车撞上路边一堆碎石,那男人也顾不得了,几乎是从车门处跌出,连滚带爬扑过来。大宇手中人他却不敢多瞧,抬手仿佛想去确认,也半天也不敢去触,手上一直忍不住发抖,不由上下打量她那被血染透的孝衣,喉咙像是被堵住了,好半晌才骇然慌道:“她死了吗?”   王万才认识他,便道:“顾医生,流了很多血,还有一口气,要马上送医院。”   顾怀恩这才捡回一丝医生的清明,忙下令道:“快抱我车上去。”   一队人又七手八脚、步伐杂沓往他车边去,有人帮着开车门,有人帮着将裴樱手脚轻拾进门内,以免她被磕碰到。   大宇抱着裴樱坐进后座,顾怀恩油门一踩,车盘底刮蹭着那堆石子克拉拉地响,随后引擎轰鸣,车子往前冲去。欧阳菲叫何文轩赶紧上车,跟上去。   顾怀恩车速极快,何文轩开车斯文,几次差点跟不上,欧阳菲瞧着前头那忽远忽近的车尾灯,心里乱得像被打翻的杂货铺,不知该去扶哪一个,慌得浑身哆嗦。   这么惶惶不安了阵,才想起些什么来,气得颤抖着手给苏正则拨了过去。   苏正则很快就接了,欧阳菲听见他清润的声音,气不打一处来,破口大骂道:“苏正则,我操你祖宗十八代,裴樱要是死了的话,你就等着她做鬼来找你吧!”   欧阳菲说完便将电话挂了撂仪表盘上。   随后手机立刻响起来,欧阳菲本不愿接,心口那股气却还没出完,不由又怒气冲冲捡了手机接通电话。   苏正则那边也乱得没有章法,急切问道:“你把话说清楚,谁死了?”   欧阳菲咬着牙道:“裴樱死了,你满意了?”   “瞎说什么?她怎么了,你们在哪?”   “我告诉你,要是裴樱有个三长两短,你等着遭天谴吧。”说完将电话挂断,他再打来,再不肯接了。   水头镇至Y市的盘山公路上,一辆车沿着弯弯曲曲的公路行驶着,炽亮的车灯在苍翠掩映的山里钻来钻去,车速飞快。一路盘上去倒还好,下山的时候,好几次俯冲速度过快,都差点冲下山谷,后座护着裴樱的大宇吓得不由捏紧车门顶扶手,开车的顾怀恩也被吓得背心一阵冷汗。   他一边开车,一边用车载电话打给市医院,嘱咐他们准备好救护车来接,又叫那边准备好血浆在车上输血。   护士说:“车上有血浆,但病人的血型还没有化验,车上配血交叉试验也不能做,顾医生,您也明白……”   顾怀恩真是恨不得调台直升飞机过来,年初省人民医院讨论过启用直升飞机参与空中医疗急救,方案尚未通过,Y市这种地级市更不可能配备如此先进的救援设备。他只能尽量耐着性子,催促那边救护车快点出发。   何文轩的车已早被顾怀恩远远抛下,车内欧阳菲瞧着前头那人把车开得跟飞机似的,几次见他横冲直撞,手心不由替他捏了把汗。想起裴樱与他这几年的遭际,心里滋味莫名。   半夜三更,裴樱终于被送进抢救室,紧急输了几袋血,人还是昏迷不醒,随后被送进了Y市唯一的ICU单间病房。   顾怀恩曾被请到这些下属医院做过手术,泰山又是省人民医院院长,自然博得几分面子。按照规定,ICU病房为无陪护病房,非规定时间禁止探视,家属只能在家属休息室休息。欧阳菲何文轩被拒之门外已上外头寻酒店住了,顾怀恩因本身为省人民医院副主任医师,又与上级医院领导沾亲带故,眼下这女人生命体征不稳,他心急如焚不肯撤离,护士长便也卖他一个面子,让他穿了无菌服坐在里头看护。   ICU病房配备了专门护士管理,那人瞧顾怀恩寸步不离,做完各项数据记录,抽了个空出来松口气。   办公室里其他几位值班护士们都听说了监护室那位昏迷的女患者,大晚上的,为了抢救她,还专门打电话叫来了科室主任,又上报了相关院领导亲自参加指挥救治。   护士们多少听过顾怀恩的后台,知道此人是上级医院领导的乘龙快婿,却为了这个女人寸步不离守在床边,有人议论这女人是不是他姐妹,又有人猜测,看他一脸焦心,应该是情人。   待那护士再回ICU病房,其余众人聚在科室里开始讨论起那个自杀的女人来,想起她刚送进来的样子,个个不寒而栗。   那女人送来时瞧着已是气息微弱,只有出的,没有进的,眼看活不成了,整个手腕都被割得血肉模糊,看样子是钝物所致,动脉埋得那样深,可想而知当时用了多少力气与决心。又讨论这女人,不知所为何事,竟致如此惨烈。   下半夜,凌晨三四点,这个时辰是人意志力最薄弱的时候,护士们个个昏昏欲睡,趴在办公桌上,整个值班室一片宁静,像是喧闹了一晚,夜也疲惫起来。   这时,值班室的大门被人敲得砰砰响,外头那人严厉道:“还不快起来,你们ICU病房出事了。”   熬了一晚,医生护士都有些疲累,睡眼惺忪,哈欠连天,行动仍旧迟缓,瞧了瞧天空,外头仍旧漆黑一片。   外头的护士长已等不及了,严厉道:“愣着干什么?有人闯进了ICU病房,你们赶紧的!”   当下众人被吓得一凛,护士长指挥人员去上报保卫部门,待那人欲走,护士长仿佛想起什么,又嘱他打110把警察也叫来。又安排其他人员去通报医务科、护理部的领导过来。   工作人员如注了鸡血,立刻雷厉风行运作起来。   保安科马上带人赶了过来,楼下有不知情况的护士被吸引上来,扯住其中一位问道:“到底出什么事了,谁闯ICU病房了,动静闹这么大,听说院长都被叫来了。”   那保安人员也说不清楚:“不清楚,好像来头挺大的,不知道是不是军方的。是坐了军方的直升飞机来的,那直升机现在还停在住院部顶楼。”   很快,护理科、医务科各领导都来了,副院长却在前头拦着他们不让进。医务科领导受不住了,跑去问副院长:“到底怎么回事,院长不是说来了?”   不一会儿警车轰鸣,两个公安也上来,却在半道叫人截住去路。   一旁正跟着护士长上楼的小护士愤愤不平,瞧了拦警察那人一眼,对护士长道: “到底几个意思啊?闯ICU还这么嚣张?”   护士长一脸黑面,不吭声。   这护士仍旧追问:“院长不是来了吗,怎么没上楼又走了?到时候出了事可怎么办啊?”   身边年长护士扯扯她袖口,以眼神示意她瞧护士长脸色叫她住口。   两人故意慢下半拍,等护士长上楼,那小护士才愤愤不平道:“俞姐,我真没见过这么嚣张的,把我们医院当什么了,说闯就闯?”想起方才那人一路冲撞上来,势如破竹,真是气不打一处来。   那年长护士道:“昨天省内新闻你没看,还记得追悼会上作为家属被领导接见的那个?”   护士仿佛想起些新闻来,却仍旧意难平:“院长来都来了,也不上来看一眼,哼哼!”   “你刚毕业,还年轻。里头另外那个也不是省油的灯,人老丈是下一届进省卫生厅的热门人物,县官不如现管,咱们院长门儿清呢。”   “那万一打起来,人被欺负了,他不是更倒霉吗?”   “傻丫头,你还不懂?哪个都不好惹,打起来,谁被欺负了,他都不好交代,干脆装作不知道,到最后,谁也怪不到他头上来。”   小护士懵懂点头,又似仍旧迷糊。   十分钟前,ICU病房内。   顾怀恩穿着无菌服坐在裴樱病床前,怔怔地瞧着那苍白的小脸,失血过多,抢救时间耽误得太久,输了那么多血也没醒过来,生命体征仍不明,不知什么时候才能苏醒。   他握着她未受伤的手,轻轻摩挲,忍不住将脸贴了上去,眼泪自鬓角落在她手上。   ☆、第55章 决裂章(下)   脑海里仿佛浮现起许多从前的片段来。   他们是差不多时间都被李家收养,李天祥是她姑父,裴美心是她姑姑,表妹李心雨却待她格外刻薄些。   送到李家第二年,九岁,裴美心送她去学钢琴,特意在家给她买了架钢琴。不知那天所为何事,李心雨在房内,裴樱在门外,手指被夹在门缝里,六岁的李心雨恍若无人使劲将门推合上。裴樱在门外,被夹得哭起来,手指被掣肘,使不上力,屋里头那人也当做未瞧见。   顾怀恩放学归来,裴樱仓皇回顾,眼里涌满了泪水,他一时忍不住帮她合力推开门。李心雨被推跌在地,也不哭喊,起身拍拍衣服,趾高气昂又回了自己房间。   裴樱的手足足半个月才缓慢恢复,医生说如果程度再深一点点恐怕就此废了,她是画画弹钢琴的,李心雨大概也知道这一点吧。   其实还有很多这种事情发生,但是她都是悄悄隐忍了,从不向裴美心哭诉。   那时候她喜欢自己,为了替自己争,屡屡与李心雨升级战争,然而他知道,其实她不是一个爱争的人。   还有好多好多片段,比如十五岁那天晚上她明明离家出走即将要成功,却因为他的劝说,又心甘情愿回来了;比如每当他被李心雨欺负,她那隐藏不住的黯然神伤;他对她感情躲避逃离时,她的落寞失意。   两个孤弱无依的少年,忍不住想要靠近,却又不敢靠得太近。   她就像他过去那些岁月一样,铭刻成他一生最大遗憾,他总想等自己有能力的时候能够将那段暗无天日的岁月好好修补爱护。他想穿越到过去,替冬天光脚领通知书的幼小自己穿上一双鞋,他想给中午躲避同学吞咽馊饭的自己一碗白净米饭,他想给过去那个因为他徘徊神伤的女孩一个拥抱,他想不顾一切带着她远走高飞。   他想去把那个破碎的她修补完整,她不用来李家,不会爱上自己,更不用去替人顶罪,她应该好好的。好端端地成长,初中、高中、大学,要变得开朗活泼,拥有一群热热闹闹的朋友。再找个好的工作,好的爱人,生个孩子。   就算当初她真的离家出走了,哪怕做一个服务员,也应该会是个快乐自由的服务员,会拥有自己的朋友,自己的人生,碰见一个爱护她的好男人,可是这一切都让他打破了。   她总是很努力企图掌控自己的命运,她在李家受欺负不敢声张,怕引来家庭大战;她努力成长,想要存钱离开,可是命运却这么无常。   她手上的伤,他也看见了,大宇说是用碎碗破片割的,磨得伤口那样血肉模糊,那么深的动脉,那么钝的瓷片。她用了多少力气,她花了多场时间?为什么这一路走来,他明明是想好好补偿她,却将她护成了这个样子?   她在监狱里面十年都熬过来了,曾经是那么努力生长的一株植物,为什么会把自己折断成这样子?   抢救的医生不知道她什么时候才能醒来,也有可能无法苏醒,如果再也醒不来了呢?如果真的再也醒不过来了呢?   他曾经那么努力想要证明她的决定是错的,他曾经那么希望她能够理解自己,他甚至阴暗地等待她的下场好来证明自己。可是看见她犯错,看到她这样了无生气,他一点也不逞心如意,忽然觉得证明一切其实都没有什么意义。   他渴望的只是她那股生命力,那种为掌控自己命运一往无前无怨无悔的冲劲。不似他,瞻前顾后,像个木偶一般羡慕树林里生机勃勃的她。   他心里翻涌起来,觉得那样难受,恨不得那瓷片是割在自己手上。又觉得这世界真他妈的操蛋,他以为自己现在有能力了,不能左右世界,至少能够把握自己的命运,可为什么还是这么无能为力?   护士敲敲门,示意他,需要继续为患者测量各项生命体征。   顾怀恩抹干脸上泪痕,将位置让出来。   护士听了一会她的心跳,裴樱却在这时悠悠醒转,顾怀恩见她眼珠轻轻一转,便凑近柔声道:“医生在给你做检查。”   裴樱睁着眼睛瞧了他好一会儿没说话。   护士继续替她测量,不一会儿收拾起本子,朝顾怀恩笑了一下,示意他可以了。   顾怀恩这才走过去抚摸她的头发,笑中带泪:“都已经这么大了,怎么还那么傻?”   裴樱眼中忽然涌起浓重水雾,勉强扯了扯嘴角对他回应,却又因为眼中泪水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企图偏头擦泪。   顾怀恩故作轻松道:“你已经没事了,马上就会好的。”   裴樱嘴唇干燥,微微一抿。   这时大门倏地被人踹开,顾怀恩正欲替她拭泪,被声响惊动,不由回头一顾,手这么僵在半空。   门口那闯进来的男人瞧了顾怀恩一眼,又望着病床上那人,忽而勃然大怒:“她怎么了?”   门外纷杂一队人跟上来,到了那人身后,却被副院长扣住,只余主治医生和护士长。其余各色人等,你瞧我,我瞧你,面面相觑,终是被副院长分散开去。   裴樱费力睁眼,睫毛缓慢升起,朦胧泪眼虚弱地瞧着门口那双目赤红的人影,眼泪自鬓角滑落,她闭了闭眼,再度抬眼,仿佛用了许久才积蓄些微心神,仍然有气无力,声音几不可闻:“我不想看见他。”说完侧头闭眼,不肯再言语。   顾怀恩回头瞪着着门口那人,目光里万语千言。   苏正则却兀自站立不动,急赤白脸瞧着床上那人,不明白她到底是什么意思。   顾怀恩知道这人脾性混账,也不知如何应对,僵持良久,裴樱好似料出这状况,转头缓缓对顾怀恩道:“他不走,你就带我走吧。”   顾怀恩抬头瞧那护士,护士摇摇头:“这个我做不了主。”   顾怀恩一边落泪一边道:“你现在身体还没有完全恢复,暂时还需要观察,不能出院。”   裴樱没有什么力气,不想让人看见眼泪,却连转头的力气都没有,眼泪似小溪一般汩汩往鬓角淌。待情绪终于和缓,她睁开眼望着顾怀恩,眼里一丝微弱的希冀似奄奄一息的烛火,随时将要湮灭:“怀恩哥,你带我走吧。”   顾怀恩大恸,当下再顾不得什么,忙不迭点头:“好,好,我带你走。”   裴樱微弱一笑,输液针头插在未受伤的手臂上,她费力撑起半边身子,颤巍巍抬起割伤的手腕,毫不犹豫扯脱右手那根输液管,尔后整个人又似被抽空的布偶跌倒在床上,她气喘吁吁将目光投向顾怀恩。   顾怀恩抹着眼泪,连声道:“我带你回家。”他掀开被褥,小心翼翼去抱她,几次拾起她的手搭在自己肩头总是软软滑落,无力垂下,那双胳膊连搭住他脖颈的力气都没有。   顾怀恩不敢再动,弓着身子脸埋进她怀里,惶然被一股巨大的恐惧攫住,泪落如雨,竟不知如何去抱她。只觉得她似一只支离破碎的动物,不知如何才能将她拢起来。   他用了好些力气才克制住自己勉强将她抱起来。   突然“轰”地一声响,大门口一把椅子猛然被人踹到墙角,那人一脸凶神恶煞道:“把人放下!”   病房内护士尚不明外面情况,朝他走去,一边拦着他,一边去推他:“先生,这里是重症监护室,请你出去。”   那男人大手一挥,将护士惯出去老远,年轻护士一头撞在走廊墙角,直撞得头晕目眩,眼泪酸辣往外飚。   那人像只困兽,嘴唇哆嗦着,死死盯着顾怀恩,怒喝道:“把人放下!”   顾怀恩收回目光,小心搂着怀里人坚定往门口走。   那人咬牙切齿挤出几个字:“叫你把人放下!”   顾怀恩怀中人苍白着脸,眼睫低垂,手臂软软垂下,脸朝他怀里微微一侧,他便毫不畏惧朝门口去。   那人又走进来,拎着那把椅子,朝病床上猛地一砸,连贯各种仪器的病床稀里哗啦,椅子螺丁飞出来,那人脸上立刻浮现一丝血痕,他却毫不回避,目中隐含泪光,狂暴又蛮横地颤抖着声音朝顾怀恩背影发话:“不把人放下,谁都不许走!”   门口那护士忽然道:“顾医生,快把患者放下,她又晕过去了。”   这时主治医生和护士长再也顾不得副院长嘱咐,忙跨步进来,护士长狠狠白他一眼,将他拨到一旁,拂开床上椅子,稍作清理,尔后请顾怀恩将患者平放病床,医生迅速上前检查患者生命状况。   苏正则呆呆靠墙站着,到现在他仍然把握不住太大的意义。   ☆、第56章 末班车   裴樱也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再醒来,映入眼帘的竟然是萧阿姨那张慈祥的脸。   她一时有些迷惑,眼皮仍旧沉重,微微一动,手腕上一股疼痛传来,目光下移,这才瞧见包扎严实的手腕。目光由混沌变得清明起来,似想起了所有过往,眼睫轻抬,望着萧阿姨道:“这里是哪里,我姑姑呢?”   大概还以为自己又回了李家。   萧阿姨莞尔笑慰她:“他们不在这儿。”   裴樱忽然想起先前那栋人去楼空的房子和裴美心来,不由委屈道:“我姑姑去哪儿了?”   萧阿姨赧然道:“我辞工以后,就没见过他们了。”   裴樱四顾茫然,未久,目光又飘回来:“那这里是哪里?”   萧阿姨柔声安抚她:“这里是私人医院,你已经昏迷两天了,现在感觉怎么样?”   她渐渐想起两日前的事情来,却又惶惑:“萧阿姨,你怎么会在这里?”   萧阿姨道:“你身体不好,苏先生请我过来照看你。”   苏先生,苏……   裴樱顿时如竖起针刺的刺猬,撑着身子挣扎起身:“这里是哪里?”   萧阿姨安抚她,忙道:“裴小……小裴,你身体还没恢复,先别激动,我去给你叫医生来。”   不一会儿门口进来几个医生护士,忙碌着替她检查身体,她目光在门口探寻,似在搜寻什么人,她明明先前记得见过顾怀恩,他去哪儿了。   私人医院,苏正则,她心里紧张盘算好几个来回,木偶似地随医生摆弄检查。   好一会儿,医生收起各类仪器,萧阿姨忙过来问道:“怎么样,情况正常了吗?”   医生点头:“还行。”为首的医生瞧她一眼,道:“要是吃得下,可以吃点东西什么的。”说着几人鱼贯出去。   萧阿姨点点头,忙去一旁书案上打开个食盒。   裴樱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不等医生关门,把针一拔翻身下床,萧阿姨刚从食盒里端出一碗水果粥来,见她头重脚轻往外走,忙上前扯着她:“嗳,你怎么起来了,快躺下,你身子还没好全呢。”   裴樱犹若未闻。   萧阿姨端着水果粥走过来道:“你两天都没吃东西了,现在身子虚,我给你做了水果粥,以前你不是喜欢吃吗?先吃一点,恢复点力气再说。”   裴樱瞧着那碗水果粥,不知为何,目中水光大盛,说什么也不肯接碗,拂开跟前人影。   萧阿姨瞧见她有气无力,也不敢相强,裴樱刚走到门口,几位身着黑色西装彪形大汉便由门旁椅子直起身来。   裴樱满脸萧索,方踏出一步,其中一位黑衣人抬手阻去她的去路:“小姐,你现在身体还没好,不能出去。”   裴樱抬头惊异瞧他,随后又回望萧阿姨。   萧阿姨讪讪笑,捡了裴美心对她的称呼:“阿樱,苏先生这也是为你好。等你身体好点了,”   苏先生?原来大家都知道,她气得脸色发白,咬着牙望着面前人冷冷道:“如果我一定要出去呢?”   为首黑衣人道:“小姐,请不要让我们为难。”   裴樱仿若赌气,执意往门口冲,刚跨出一步,训练有素的黑衣人已猛然挡在她面前,裴樱险些撞上他,不由气苦,眼眶都红了,怨恨地瞪着那黑衣人,却硬是不许自己落下泪来。   黑衣人避开她的目光,依旧公事公办:“小姐,还是请回吧。”   “你们有什么权利禁锢我?”   黑衣人再度道:“小姐,我们也只是替人办事。”   裴樱气得浑身发颤,却明白自己没有力气,硬拼便是犯蠢了。   这么一番对峙,已经累得背心出了一身虚汗,萧阿姨过来打圆场,和声和气搡着她往病房里来:“你身体不好,别动气,还是先吃点东西。”   裴樱觉得真是羞耻,竟然还请了萧阿姨来监视自己。多么可笑,几天前,在萧阿姨眼里,他还是李心雨的男朋友,此时此刻……   眼泪在她眼眶打转,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萧阿姨见她平复,扶她在案台前坐下,替她端来粥,她勉强舀了舀,心里飞速盘算。   随后两天,门口那几个保镖仍旧如影随形。   病房里除了萧阿姨,还有一个特护,萧阿姨负责白天,特护负责晚上,保镖晚上竟也有接班人员。   裴樱稳定下来,饭照吃,也肯配合医生治疗,只是话少。   苏正则却未曾露面。   私人医院坐落在城西山脚,此地号称拥有最先进的医疗仪器,吸收各地一流医生,打着贵族化高品质服务的旗号,实力非常雄厚,病房并不多。价格高昂。   裴樱恢复情况良好,每日傍晚吃过晚餐萧阿姨还会陪她去楼下散步。   私立医院原由民国孤儿院旧址重建,院门立着一株百年大榕树,这几日树下总是安静地停着一辆路虎车,玻璃上贴着反光车膜,瞧不清里面。   偶尔萧阿姨会拉着她走出大门,掠过路虎车,她却从不曾往里头瞧一眼。   萧阿姨见裴樱态度日渐配合,心里挺高兴,渐渐放松了警惕。这日萧阿姨送来饭菜,裴樱吃了一半,又说想喝那种玻璃瓶酸奶,着萧阿姨去买。   她愿意进食,自然求之不得,酸奶买回来后,裴樱已把饭食吃得精光。萧阿姨大为欣慰,裴樱推说晚上吃太多了,酸奶喝不下,先搁冰箱里。   萧阿姨放好酸奶收拾完碗筷偷个空,喜不自胜便去楼下向路虎车汇报。   裴樱趁她离开,慌忙掩上门,却也不敢落锁。她颤抖着手打开立柜,从里头拉出来一口皮箱,箱子是萧阿姨从原先房子里收拾出来的,她在程远那边尚未退租,大部分行李都在那边,她记得,自己先前在这箱子暗格里藏了些钱。   有萧阿姨和特护,独处时间异常难得,她蹑手蹑脚行事,门边随时都有人进来。她浑身哆嗦着,额心冒着冷汗,终于妥当将钱取出藏进衣袋里,再把箱子原样归置回去。   萧阿姨这才笑盈盈返来,等特护过来,她便可交班回家。却在推开门的瞬间,笑容顿消,整个身影僵住了。   裴樱握着半截玻璃瓶对准颈部大动脉,朝她说:“我要出去。”   萧阿姨抬手安抚,轻声道:“小裴,有话好好说,千万别做傻事。”一边说,一边缓慢后退,已退出门外。   门口几个黑衣人被惊动,却也被她的蛮横逼得生生让出一条路来。   保镖们训练有素,尤擅擒拿格斗,但萧阿姨怕他们伤了人,缚手缚脚,不好出手。又听说这女人先前割脉自杀过,瞧她那股狠劲,抵着脖子的玻璃瓶已将颈部割出一道血丝,恐怕就算拿住她,也怕伤了她,只好慢慢后退。   几分钟后,私立医院一楼大门忽然打开,一堆人涌出来,人群挟着一个女人,那女人执着半截玻璃瓶抵住喉咙缓缓逼退人群。   苏正则坐在车内,瞧着那头。   看情形裴樱已恢复了元气,直发束在脑后,几丝刘海溢在颊边,她仍旧穿着上回他从上牛村来城里找她时穿的那套日系套装,这些衣服都是委托萧阿姨去收拾过来的。   跟苏正则见过的女人比起来,未见得她生得多么惊艳,眼睛清亮透彻却不够大,鼻子小巧玲珑却不够挺,嘴唇虽温润亦不够薄,只有那张恰到好处的瓜子脸,无人可比。   苏正则记起从前在上牛村时她眉眼弯弯的笑容,这人不常笑,一笑却极赋感染力,又甜又真,夹着东方人特有的羞涩含蓄。先前那帮人打着视察的名义去上牛村撞上她同康轶相亲,事后都说她有那么几分小龙女的调调,他却很不以为然,总觉得,小龙女之于她,过于冷清孤寂了,她其实有很多可爱的小动作,只是没人发现。   刚到上牛村的时候,大概是给自己指错路,为了躲着自己,每天都出去干活。辛劳过后,疲累地舒展一下腰身,而后清清静静地站在山岗上,拢着头发,沐着朝阳,眺望前方,那样忙累,脸上却从不见愁苦。自己逗她,她就给伤药里下黄连,还没被揭穿已心虚地不敢同自己说话……   时过境迁,其实很多事都早已变得不重要,他却没有早点发现,如今所有事情都似氤泅开的水墨画,人和事都是散在宣纸上模糊的淡色墨点,唯有她那日在病房内面色苍白,眼睫低垂,脸朝顾怀恩怀里靠的样子,那样清晰。   作者有话要说:   ☆、第57章 末班车(上第部完结)   电话响起来,他顺手接了,是陈巍:“正则?”   苏正则有些低沉:“嗯。”   “检查结果出来了,药片不是异搏定是洋地黄,医生没给你爷爷开过这个药。”   “哦。”   “对大部分心脏病患者来说,异搏定和洋地黄药效类似彼此可替代,但针对肥厚性心脏病患者,长期吃这个药,会有不良反应,严重者会导致死亡。”   苏正则又低低“嗯”了声。   他这样心不在焉,话筒那边陈巍有些疑心,却也不知如何应对,暗叹一回,才又沉声道:“正则,王承孚出来了。”   “我知道了。”   电话未挂,萧阿姨过来敲敲门,玻璃缓缓落下,她刚要开口,他已沉默点头,示意自己已明白了。   萧阿姨只好讷讷退开。   门口一群人眼睁睁瞧着裴樱上了出租,无可奈何,正欲拦车追截。苏正则已缓缓从门内踱出,几个黑衣人号称特种兵出身,悻悻不已,不知如何交差。   苏正则走出路口,瞧着那绝尘的出租车,朝身后摆摆手,道:“你们散了吧。钱我会打到你们公司账户。”   为首的黑衣人心有不甘,就算走了,未必追不上,萧阿姨扯扯他衣袖,使个眼色。   人群散尽,苏正则这才回神,缓缓朝病房走去。   萧阿姨正在里头收拾,苏正则推开门,瞧着她忙碌的背影:“你也走吧,这几天辛苦了,工资我会让秘书打你卡上。”   萧阿姨将裴樱一件衬衣挂起来,搓了搓手,没看管好人,有些过意不去。   苏正则冲她摆摆手:“回去吧,明天也不用来了。”   他一脸落寞,萧阿姨心里十分不是滋味:“那……那我就先走了。”   苏正则走到窗前,瞧着窗外树下那辆路虎车,点点头:“好。”   萧阿姨默默退出去替他带上门。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回神,望着衣帽架上那件衬衫,扬手握住衬衫下摆,指尖轻轻摩挲。发现上头沾着根极细的发丝,忽而想起有一次在猪栏檐下,他扯了她的发梢,她满脸通红。   忍不住取下那根发丝,对着窗户外的光亮看了看,忽而笑起来,眼眶却浮动泪光。   晚上苏正则没走,搬来好几瓶洋酒,坐在病房飘窗上瞧着楼下路虎车发呆。   时而想起她在里头待了十年,有些难过。又想起,那些年自己在做什么?   眼前浮过一帧帧画面:在上牛村出了捉奸事之后,暮色四合,她一个人站在岗上,冷风吹得衣袂翻飞,她一脸萧瑟,不敢回村。   雷雨交加的夜里,她虚脱在荒凉的桥头,无人惦念。   还有那时候,她求他去警察局救张医师,半夜三更被他轰出来,更深路寂,暗夜无边,她伶仃瘦弱往黑暗里独去,低血糖发作却还在逞强。   以后也许还会有不少这种时候,雷雨交加的夜晚,风雨肆虐,是否有人为她留一盏灯撑一把伞;广告牌被吹翻的大风天,是否有紧紧拥抱她的人。想着没有人为她遮风挡雨,有些酸楚,想着给她遮风挡雨的不是自己,又有些难过。   十几岁,她在李家为顾怀恩受尽委屈,他却潇洒恣意,为个女人一掷千金。   十八岁,自己在英国斗鸡走马,好不畅快;她十八岁却在牢里开启惨淡青春。   人生漫长,定然还会有数不清的这种时候,寂寞天地间,谁会成为她的大英雄?   他不知道喝了多少酒,半梦半醒间被人扶起,孙成宪见他怀里抱着件沾满酒渍烟灰皱巴巴的女式衬衫,一边拉起他,一边去拽开那件真丝衬衣。   苏正则却不肯松手,却喝得烂醉如泥,没有太大力气,抢不过孙成宪,忽而一屁股蹲坐在地上,似受委屈的儿童抱着他的小腿放声大哭。   孙成宪拍着他的肩膀,还以为是因为苏同海,这么些天下来,直至苏同海下葬,都未瞧见他再哭过,安抚道:“别伤心了,老爷子也是为你好。那个药,他其实自己也是知道的,吃了那么多年,怎么会分不清呢?要不这么做,王家怎么可能大意,现在王承孚又出来了,他复婚前妻很有些背景,天明集团一多半股份都在王家,你要振作,万不可辜负老爷子一片心意。”   不知苏正则听进去没有,他只是哭得越发大声。   孙成宪又道:“老爷子总觉得愧对于你,先前他让你同王洁瑜订婚,王家就那么一根独苗,倘若你愿意,看在王洁瑜份上,王家也不会为难你。偏你又不肯。老爷子年龄到了,他只能出此下策。你小时候,老爷子虽然有对不住你的地方,但你父亲死后,就全指着你活了。你十六岁那年,被温世安捅了三刀,叫人抬回来,那是这么多年来,老爷子唯一惧怕的时候。他就算欠你,也该还清了。”   十六岁那年,自己上高中,喜欢上一个女孩。苏同海怕他在学校惹是生非,不肯向校方透露身份,有心锻炼他,给的生活费也捉襟见肘。毕竟情窦初开,为了那个女孩,使劲浑身解数,终于打动芳心。大概是因为自己出手寒酸,那女孩转眼就傍上了高一年级的温世安,听人说温世安给她买了辆甲壳虫。他那时候年轻气盛,又被苏同海宠得无法无天,当下气不过,去天明财务强行调了四十万,带着陈巍和几个扈拥找到那辆车,当场把车砸了,烧了,丢下四十万走人。   温世安家中却也有些来历,父亲温启乾是新派来本市的官员,那甲壳虫也不是温世安的,是他姐姐的。这一来苏正则便闯了大祸,苏同海一向为人低调,气得把苏正则狠狠教训了一通,扬言送他去英国留学。苏正则舍不得一众狐朋狗友,不肯离乡去国,负气离家出走,在本市找了个酒吧当酒保。却着了温世安的道,他和陈巍被药翻差点让同性恋占了便宜,幸好孙成宪来得及时。苏正则被扣押回苏家,护照机票学校不日已着人准备妥当。离开前,温世安斗不过苏正则,却找人把陈巍给办了,苏正则咽不下那口恶气,从机场逃出来找姓温的寻仇。   年少轻狂,空有一腔热血,手段却不够毒辣,被温世安找人按住接连捅了三刀。送回医院时,已是奄奄一息,苏同海被吓得老泪纵横,此后,他上天入地,都由着他。   若不然也不会宠得他说出断绝祖孙关系这种话来。苏同海官场沉浮这么多年,向来只有人小心翼翼揣度他的喜好,仰仗他的鼻息,几曾见他受过这么大的委屈,被人算计偷换了药丸,竟也只得忍气吞声若无其事天天吃。   苏正则放开孙成宪的小腿,瘫坐在地,头不断往一旁墙壁上撞,整个人已经麻木了,浑不觉得疼。        ☆、第58章 重生   一年半后,省城。   诚心保洁公司办公室坐着两个女人,正一边剥着柚子,一边闲聊。瘦的叫黄嫣红,胖的叫梁朝霞,黄嫣红是诚心保洁新上任的人事主管,梁朝霞是她从前在家政中介公司的同事。   玻璃大门被人推开,一个年轻女人走进来,点头朝黄嫣红报道:“黄经理。”   黄嫣红抬头瞧她一眼,道:“暂时还没有空缺,你今天先负责把办公室收拾一下吧。”   那女人“嗯”了声,便去后头收拾。   梁朝霞瞧她相貌不俗,忍不住多瞧了几眼,那女人干活不声不响,手脚却极为麻利。   黄嫣红用力掰开大柚子递给她一半:“还没找到合适的?”   “哪那么容易找,换来换去,五六个了,不知道到底是在找保姆还是找情人,偏偏老板说是大主顾,不能得罪,还不敢不接他的单。”   黄嫣红嚼着柚子,二郎腿一抖一抖,闲闲道:“不能得罪?什么来头?”   “官二代,前不久下海,听说在一个挺大集团当什么独立董事。老婆怀孕回家了,平时应酬又多,没人照顾。”说着朝那忙碌身影一瞥,眼珠滴溜一转,“这女的倒挺不错的,不吭不哈,办事利落,会做饭吗,要不,借给我试试?”   黄嫣红嗤笑:“那你得问问她自己。”   “扯吧你就!”说着梁朝霞轻蔑觑她一眼,“去我那儿,不比在你这儿干清洁工强多了。”   黄嫣红冷笑一声,含着半片柚子皮:“哼,那可不一定。”说着朝那女人招手,“裴樱,你过来一下。”   裴樱擦擦手,走过来。   梁朝霞上下打量她几眼:“我们那儿现在缺一个保姆,住家,包吃包住,你愿意干吗?”   裴樱将目光投向黄嫣红,黄嫣红笑道:“别看我,随你自己。”   裴樱想了想,道:“我想留在这里。”   梁朝霞顿时有些下不来,却没做声。   黄嫣红忍着笑挥挥手道:“行了,你先去把垃圾倒了。”等裴樱拖着那袋垃圾出门,这才得意地看向梁朝霞,“怎样?”   梁朝霞将剥下的柚子白丝狠狠朝脚下垃圾桶里扔:“真是邪了门。”   黄嫣红大笑:“还真是邪了门,先前那主管也不知道从哪把她招来的,你瞧着她吧,年纪虽然三十了,没结过婚看着也不大,长得又不错。不知道为什么要来当一个清洁工。”刚来时黄嫣红去写字楼里视察,见她穿着工服,戴着帽子口罩,低眉敛目,不显山露水,待后来瞧她摘了那些物事才知生得出挑,长成这样甘于做清洁工,竟还真是个低调的。   裴樱已在诚心保洁干了将近一年半,被派到一个写字楼园区,负责园内卫生。   她每日只需将写字楼下草坪和绿化带的卫生搞一遍,其他时间巡视保持即可。其实工作顺手了,也是一早一晚上去清洁一遍,其他空余时间都待在负一楼停车场后门的小仓库里,那儿左右无人使用,物业公司便随她住了。   负一楼只余半层露出地面,得空的时候她坐在底下隔着顶上的半层遥望地面,夕阳西下,金黄的阳光射下来,有时候还很晃眼睛,一时还有些不适应。   初时,她每日从晨光升起,守到太阳下山,日升月沉,草木枯荣,不知生命于她有什么意义;寒来暑往,年复一年,也不知道这样的日子到底还要过多久。像是一瞬间整个人都空了一般,偶尔想起那日坟山上大和尚的话来,觉得哪里不对,又说不上是哪里不对。一年半前死里逃生过一次,暂时没有再寻死的念头,却也不知活着又为了什么。   先前在牢里脱离社会十年,那时候既盼着出来又怕着出来。怕出来不知道往哪儿走,不知道能干什么。所以她毫不犹豫选择了上牛村,原以为可以乡野小村安度余生,却不知还是走到了最怕的这一步。   时间久了,她长日无聊,常买一些画纸过来画画打发时间。停车场没人的时候坐在门口画地面上漏下半截的晨光和夕阳,人多时,她便收拾画夹去小仓库里画回忆。   她画八岁时候的上牛村,河边垂柳,小屋,屋顶一轮硕大金黄的满月,映出云层半明半暗的褶皱,云层后是幽兰幽兰的苍穹,苍穹下是空寂无声的旷野远山。簧夜里一切都似灰蒙蒙,一切却又无所遁形。   有一天竟还凭着记忆画了一张裴美心的素描,她觉得自己长得跟裴美心真是像,画好后却不敢多瞧,怕自己多想,其实那也只是别人的妈妈。   随后把裴美心的画像扯下来放在一旁的报纸上,那叠报纸都是她平日搞卫生陆陆续续收集起来的,许多单位订阅后无人看,都是叠得工工整整崭新未拆封便往垃圾桶里搁。报纸大部分是一年半前的,上头大篇幅报道了“政法王”王仕尧的落马案件,王仕尧原先在省里就因为政绩突出而声名赫赫,如今落马也整得家喻户晓。王仕尧涉嫌多项指控,最出名的是收受巨额贿赂替人脱罪,男女关系混乱,未等案件落实,“政法王”已在狱中自尽而亡。   随后报纸上更是连篇累牍,列举了王仕尧历年来所犯的庄庄罪证,却唯独没瞧见自己那一项。裴樱当年自糊里糊涂被抓进去之后也不知道李天祥具体在外头怎样操作,后来在牢里待久了,听到的案件多了有些疑惑。裴樱原是被指控故意杀人,判刑的时候却忽然变成了过失杀人,她想了许久才想明白。大概最先开始李天祥也害怕她在看守所再生变故牵连到李心雨,是以前期替她争取了许多减刑的有利措施。这件案子当年的经办人便是王仕尧,为何王仕尧那么多罪证都牵连出来,却唯独自己这一件未得到证实?若是李天祥的原因,他又缘何莫名失踪?如果不是李天祥,那便是别的关系了。   报纸上报道了许多王仕尧的事迹,说得最多的还是苏同海扳倒王家的传奇经历。   也许李天祥和裴美心也是受人所制,所以罪证没有曝光,人却再不敢现身。又或许有人用这个罪证来要挟他们,逼他们不能现身。这种想法虽然觉得荒唐,但针对有些人来说,也没有什么不可能。   想起那个人,裴樱心里忽又弥漫起起漫天大雪。过去的日子就像在绝望的冰原上望见了一丝火光,那人冲她微笑招手,绝处逢生的欣喜让她不顾一切冲过去,却只是落入个陷阱。自己躺在阱底,毫无反抗能力,眼睁睁瞧那人挥舞着铲子将自己掩埋,务必至她于死地。铺天盖地的黑暗降临,而她心里却还在想着乍然相逢的希望和他站在雪地尽头朝自己招手的身影,死不瞑目。   原来一切都做不得准,原来一切是这样的。   明明已是奄奄一息,为何还会有酸楚和委屈?   那些事,她暂时不能去想,她放下那些报纸,继续画儿时的上牛村,冰凉的月光,空寂的原野,萧瑟的冷风。   裴樱在保洁公司一个月工资一千五,吃穿用度不算什么,大部分支出都用来买了画具。从前在画室她算是老师的私家弟子,用惯了老师的笔墨纸砚不觉得,这时采买这些物品,才发现但凡瞧得上眼的都所需不菲,她也只能俭省着买。   昨天写字楼与保洁公司用工合同到期,公司调她回总部,暂时没有空缺也不知该派她去做什么。   等裴樱扔完垃圾再进来的时候,梁朝霞心有不甘,招手叫停她。   “裴小姐,我可能没跟你说清楚。我们那儿的住家保姆,一个月两千五,做得好转正还能再给加三百。而且包吃包住。”   说着又怕被拒绝,朝黄嫣红使了个眼色,黄嫣红这才开口:“我觉得你可以去试一下,工资差不多翻了一倍,还包吃包住,现在用工合同到期,那边物业不续签,我这暂时也不缺人手,正不知安排你去哪里。”   裴樱工资太低,无力承担省城高昂房租,先前一直住在写字楼地下停车场的仓库,前日搬回保洁公司宿舍,一群妇女老妈子,融入不进去。听黄嫣红这么说,心里也犹疑不定。   梁朝霞笑道:“真的,你考虑考虑。那家事不多,你只需要负责早晨六点到晚上七点,过了七点就不用管了。女的怀孕经常住娘家,男的工作忙,每天回得也晚。”   黄嫣红道:“你想想,实在不行,还可以回来我这里。”嘴上如此说,心里却又替裴樱惋惜,一个清洁工位置又有什么好保留的。   梁朝霞拍板道:“还想什么想啊,就这么定了吧,我明天带你去见主家。”   梁朝霞介绍的那户人家住在本城东面一个高端小区,复式格局,外头瞧着与邻居一般无二,里头却富丽堂皇,门口煞有介事地摆着两尊硕大的彩瓷花瓶,客厅墙上挂着一面巨大的电视机,斜对面设了个佛龛,摆着尊老旧佛像,看起来极像古物,其余各色布置也都是古色古香,很有那么几分大户人家的气派。   主家姓温,叫温世安,梁朝霞领着她去见的却不是温世安,不知道那男人是他什么人。打量来去,也不说满不满意,交代了一些温世安和夫人的爱好,又说:“温董平时很少在家吃饭,最近温夫人也不在,家里事情不多,温董晚上应酬多,有时候喝醉了需要照顾一下。大门密码是七七一一,这里有五千块钱,家里冰箱里缺什么,你看着买,没钱再管我要,记好帐就行。”说完又叮嘱她每日晨起务必替佛龛上香。   裴樱上班的头一天就有些压抑,总觉得待这家人屋子里说不出的怪异,保姆房虽装修得极为富丽,反不如她先前住的地下室自在。   头一天温世安就喝醉了,被人前呼后拥送回来,躺在沙发上喘着粗气,一身酒气。   温世安中等个子,国字脸,约莫三十四五,体态略有些发福。送他回来的人嘱咐裴樱照顾他,她便帮他脱了鞋,取铺盖替他盖上,人还没靠近,温世安忽然闻见一股清新淡雅女人香,猛地捉住她胳膊肘,裴樱吓得心猛地一跳,微微挣脱,那人醉得厉害也没再追究。   裴樱着急忙慌回了房。   随后两天,温世安又早出晚归,与裴樱再没打照面。   第三天,裴樱早起打扫完家中卫生,正在佛前敬香。温家各处一尘不染,偏那佛像上头红绸缎落满了灰,她放下线香,拿了抹布细细擦拭着灰尘。忽而瞧见佛龛罩顶似粘着个黑色的物事,细小一块,方方正正,被红色缎布遮着,寻常瞧不出来,偏还抠不下。她使了点巧劲,终于将那东西掰下来。拿在手里瞧了瞧,不到拇指大小,上头像有根天线,也看不出什么名堂,心道这家人行事诡异,不敢多想,可再装却装不上。正焦急,身后楼梯传来“噔噔噔”的下楼声。   不待裴樱回避,那人已下了楼,站在扶手上旁望着她,裴樱慌忙将那东西塞进了口袋。   那人穿着灰色格子男式家居服,直勾勾地瞧着她,一直到在沙发上落座,目光未离开她一刻,这才道:“你是新来的保姆?”   裴樱拘谨地答:“是的。”   “那天晚上我喝醉了是你替我盖被子?”   “是的。”   “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裴樱,您叫我小裴就好了。”自从出来做事,大家一般都是这么叫她。   那男人点点头,吩咐道:“上午我就不出去了,你给我做碗小米粥吧。”   裴樱赶忙取出材料熬了一碗粥,那男人尝了尝,倒未再说什么。竟果真一上午都没出门,裴樱打扫好家务,也不想在客厅多待,避回保姆房。   不多时,那男人来敲门:“我这有张新碟,要不要一起看电影?”   裴樱打开门,窘迫道:“您自己看吧,我不是很喜欢看电影。”   那男人面上讪讪的,只好退回去,未久,又扬声道:“小裴,帮我泡壶茶。”   裴樱开门来,只见客厅墙上大屏幕里一个男人正赤身裸体拿着红酒瓶专注望着跪在身下正为自己“特殊服务”的保姆,那女人一身黑衣腰间系条白色荷叶边围裙。温世安也不去书房的家庭影院看,竟在客厅放着这么大刺刺不堪入目的画面。   裴樱面红耳赤,端着开水过来,温世安示意她在茶几上泡。几上琳琳朗朗摆满了茶具,先前与梁朝霞联络那人就教过她泡茶,裴樱放下开水壶,却见几上正摆着一个碟片封套,封面上跪着个女人,上面写着两个字《下女》。   温世安顺着她的视线道:“这种片子都不好意思,那A片怎么办?”   裴樱心跳如雷,又慌又怕,将那封套收起来。   温世安又道:“怎么,真的没看过A片?”   裴樱低头烫杯,鼻尖微微冒汗,恨不得落荒而逃。温世安瞧着她白皙的皮肤,涮杯的手腕纤细滑腻,身子莫名一股燥热,忽又道:“前些日子看新闻,说你们家政公司的保姆分两种,除了正常的还有提供特殊服务的,你们那边也这样吗?”   作者有话要说:   ☆、第59章 阴章沟翻船   裴樱不作声。   那人又道:“听说你三十了?看不出来啊,没生养过的女人身子就是不一样,结婚了吗?”   “别紧张。”   裴樱泡好茶,不敢在厅内多待,幸好温世安也未再刁难,电影未完,不到午饭又出门去。   裴樱去楼下找公用电话给梁朝霞打电话,不打算再干下去,梁朝霞难得找一个主家没意见,保姆却不愿干下去的,哄骗道:“再干几天吧,我就是马上去找人,也要时间,你先再帮我两天忙,我找到人了马上来替你。”   裴樱只得回来,打定主意最多再待一天。   晚上回家的时候温世安又是一身酒气,懒得输密码,朝大门狂捶一气。裴樱连忙披了衣服来开门,那男人一边踹鞋子一边松领带,见她蹲在脚边收鞋,居高临下看着她微微隆起的后背和小小的腰身,喉头一热,便道:“待会给我做碗醒酒汤送上来。”   醒酒汤先前与梁朝霞联系那人就教过她,还给过她方子,特意叮嘱她,温世安喝醉了一定要做给他喝。裴樱拿方子去储藏室挑选药材,温家各种珍奇药材,包装高档,收了一屋子,看样子不是自己买的,却也不知到底什么来头。裴樱蹲在柜前撕一包虫草,包装太过严实,撕不开,又不想去寻剪刀,用牙咬开个口,猛力一撕,用劲过度,一包虫草飞溅出去,有些落在地上,有些掉在身上,还有些滚到储物柜底下。   裴樱稍作收拾,去够滚进柜底的虫草,却又摸到了一个方方正正的凸起物。她手指稍事活动,那东西又被扣下来,拿出来竟还如先前佛龛上物事一般样,她自知这东西抠下来救装不回去,赶紧收拾起来,打算哪天等温世安不在家再装回去。   裴樱用清水盛了药材,怕温世安要得急,开大火煮了。不多时端着汤药上楼,这还是她头一次主人在家的时候进来这间屋子,那男人仰天躺在大床上闭目养神,裴樱敲敲门,他嗯了声让她进来。   裴樱轻手轻脚推开门,那男人侧着身子支着脑袋瞧她,像是清醒不少:“放这儿吧。”   裴樱按照他示意将托盘搁在床头柜上,那男人忽然道:“怎么这么香,你用什么香水?”   裴樱心猛地一跳,头低下去:“我不用香水,没有什么事,我先出去了。”   “不着急,等我喝完端出去。”   裴樱只好垂首站开些。   那男人端起汤碗舀了舀,瞧她低眉顺眼的样子道:“你怕我。”   裴樱也不知如何回答,沉默少顷,那男人似忽然失了所有胃口,将碗搁回去,意兴阑珊道:“端走吧。”   裴樱只好沉默上前,还未够到托盘,手腕已被人捏住,那人用力拽她上床,身子一翻将她抵在床上,头在她颈边嗅:“什么女人不用香水也这么香?我闻闻。”   裴樱吓得眼泪都冒出来了,一边挣扎一边道:“温先生,请你别这样。”   温世安却觉更添情趣,强壮的胳膊钢筋铁骨一般制住她,一边往她脖颈乱亲:“每天端得一本正经,累不累?三十岁的女人了,没看过A,片,谁信?你们女人就爱假正经,说不想要,做起来,叫得比谁都狠!”   裴樱不堪受辱,再顾不上是否得罪人,猛地一口咬在那人手上,温世安受痛,一巴掌甩她脸上。男人胳膊粗壮,力道极大,裴樱被打得晕头转向,却也得到片刻喘息机会,忙趁机连滚带爬逃到地毯上。   温世安喘着粗气下床来捉,裴樱忙朝门口扑去急切打开门往楼下奔,身后那男人喝多了酒,跌跌撞撞,不及她灵巧,片刻之间,裴樱已打开大门奔了出去。   走到小区外面,怎奈跑得太急,又无预兆,兜里除了早晨和晚上抠出来的两个黑色小方块,无一文钱。在便利店门口徘徊良久,才进去求店员借她手机打个电话,那店员看了看她,将手机递出去。裴樱这才想起,自己也没有梁朝霞电话号码,又只得作罢。   从便利店出来,一个人沿着马路慢慢走,等到夜深人少也不敢再乱晃荡,找了个桥底隐蔽处坐着。等到天光渐渐亮,才又朝市中心家政公司店面走,走了三个多小时才找到店里。又等了半晌才有人来开店门,梁朝霞是被电话叫来的。   听了她一番叙述,瞧她落魄模样,也不好劝她再继续做下去,又见她不敢回去取铺盖,终究心软,便道:“那我陪你去吧。”   没敢用密码直接进去,两人在门口按了门铃。不一会儿有人来开门,温世安竟还在家。   瞧见她俩,笑道:“小裴,你回来了?”   裴樱埋头不敢吭声,梁朝霞满脸堆笑:“温老板,我是家政公司的,是这样,我今天是来替小裴向您道歉的。小裴家里有点事,实在没办法再继续做下去,今天是来向您辞行的,我明天再给您找一个保姆过来。”   温世安瞧着裴樱:“小裴,做得好端端的,怎么了,这是?”   裴樱不吱声。   温世安道:“是不是我昨天晚上喝醉了,跟你说了一些冒犯的话,开罪你了。”说着他做出一副懊恼样子,拍拍自己脑袋,“我这人就是这点毛病,喝多了口没遮拦的,吓到你了,我向你道歉,你别往心里去。”   裴樱不似梁朝霞面面俱到,也不管别的,只缓缓道:“我不想做了。”   温世安面色微变,梁朝霞道:“温老板,小裴实在家里有事,她今天想取走她的东西。”   “既然这样,我也不能强人所难。”温世安一脸铁青,将身子让开:“进来吧。”   裴樱东西不多,做的时间也不长,基本生活用品都在自己旅行袋里,不一会儿便领着旅行袋出门来。   温世安满脸不悦坐在沙发上,正眼不往她身上瞧。   梁朝霞拉着裴樱赔笑道:“温老板,小裴的工资是跟公司结算,还是现在结算?”   温世安哼一声,冷面冷口:“你们先回去吧。”   才做了两三天,裴樱也没看上那点工资,催着梁朝霞走。梁朝霞委实恶心这人,难怪先前那么多保姆走的走,遣的遣,却仍不忘替人讨回工资:“那我明天给您打电话。”   两人回到店里,还没进门,老板已从里头出来,一边道:“你们回来得正好,那个温世安刚叫人给我打电话,说他家里一块劳力士不见了,刚刚保姆离开也没检查行李。”   梁朝霞心里咯噔一声响,暗自呸了句,道:“他妈的阴沟里翻船!难怪先前走的时候态度那么干脆。”   梁朝霞大脑一片空白道:“那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我先带你们回去,把东西也带上,去让他查。没办法。”   老板姓周,平日难得来一趟,估计也是被温世安这大神惊动,开了车带着她们又往那高档小区去,路上梁朝霞捡了温世安所作所为大肆渲染一番,那老板不露声色。   温世安还在家,按开门铃,老板上前自我介绍毕便主动道歉:“是我们的失职,没有考虑到保姆本身情况贸然就让她上工。”   “周老板你客气了,人各有志,岂能强人所难。”   周老板道:“是这样的,小裴的行李带走后还没开封,您要是不放心,我可以让她打开给您检查。”   温世安笑道:“你看你这是做什么,人家女孩子的行李怎么能随便检查,我也没说什么呀。”   梁朝霞道:“是啊,说不定温总的手表是搁在哪儿记不起来了。”   温世安似笑非笑瞧裴樱:“小裴你家里是有什么事?我给你放个带薪假,等你处理完事情回来继续上班,怎么样?”   梁朝霞道:“温总真是个好主顾,但小裴家里事估计一时半会都走不开……”   温世安放下茶杯,仰靠背椅打断她:“如果要这么说,那我还真有点不放心了,那块劳力士原先每天都带,一直都好好的,说不见就不见了。你来才了三天,手表刚丢你就要走人,说没有嫌疑,恐怕警察都不敢相信吧。”   裴樱冷静地拎着行李上前,将拉练拉开,翻转旅行袋,霍拉拉掉出一堆物品,温世安朝那堆杂物一瞄,目光忍不住在某些女性用品上流连,梁朝霞一阵厌恶。   裴樱道:“这是我的东西,我们刚走,你要是不相信可以自己查。”   温世安冷笑:“自己查,你们都走了这么久,我还怎么查?”   周老板道:“温总,我们是正规公司,招聘人员也都是经过慎重考核的,公司开了这么久,从来没发生过这种事情……”   “你们公司我是百分之百地放心,但是你们的员工,可就不敢恭维了。”   梁朝霞直截了当道:“温总,那您想怎么办?”     ☆、第60章 故人来(上)   “要么回来继续上班,要是真的落在家里哪个角落,慢慢地总能找到,要么现在帮我找到表,否则,我只好寻求警察帮助了。”   “温总,您这就是有心为难了,她一个保姆,劳力士十多万,把她卖了也赔不起。”   “那就回来继续上班,只要不是她偷的,清者自清。以后不发生类似的事情就好。”   温世安还待再发难,裴樱却冷然道:“那就报警好了。”   温世安料不到她竟有如此魄力,讶异瞧她,裴樱已借了梁朝霞的手机拨了110。   警察答应马上出警,不多时已有两个片警上门来。经过一番盘查,问来问去,关于那只劳力士的来历温世安支支吾吾语焉不详,不多时干脆又扯到了厨房莫名其妙碎了一只茶杯,那茶具据说一万多一套,随便一只小杯子都要上千,打碎了还没处可补,一套茶具就此废了。   最后在警察的调停下,温世安勉强同意赔偿八千块私了。   梁朝霞实在气不过,却也明白势夺人情,这八千块几乎是裴樱做了一年半清洁工省吃俭用余下的全部存款,是她所有的生存基金。那茶具裴樱走前明明安然无恙,周老板怕她不肯认,将将她拉到一旁提点:“跟这些手眼通天的人没什么可计较的,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裴樱听梁朝霞说起过他的来历只得在梁朝霞的陪同下将存款取出来当着警察面赔付给了温世安。   裴樱收拾好自己的东西,梁朝霞特意当着警察面让温世安过目,这才带着她出门来。   周老板一直将她送到店里,裴樱无处可去,梁朝霞又送她去公司宿舍。   一路上真是气坏了,却也无可奈何,方才陪裴樱取钱也知她所剩无几,便道:“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   “我想回保洁公司。”   “黄嫣红那边?我早就问过了,她们那边暂时没有空缺。”   裴樱陷入沉默。   梁朝霞叹气道:“这件事说到底也是我害你赔了这么多钱,要不这么着,我再给你介绍一个。你放心,那户人家没男人,只有一个儿子,才三岁不到,女主人看起来也好相处,工资是普通保姆的三倍,就是主人家有点挑,你先去试试,不行我再帮你想办法。”   无钱傍身,寸步难行,裴樱尝够了缺钱的艰辛,更何况此时又身无分文。   去新雇主家见工前,梁朝霞各种叮嘱:“这家女主人有点怪,先前不知拒掉了多少个,但是出的价钱高,中介费也高,你要是真的能应聘上,一个月就能把损失弥补回来。”   “还有这女人的孩子没父亲,又那么有钱,你要注意点。先前那几个保姆回来都说,那女人不是高官的情妇,就是有钱人养的二奶,总之不是省油的灯。在这种人家干活,就得眼观四路,耳听八方,完了还要谨言慎行,听到的看到的都烂在肚子里,什么都不要说,关于这一点,我倒挺相信你的。”   新雇主住在新开发区的一个豪华花园小区内,建筑设施奢华,安保及其严密,除了里面的高楼公寓,外围都是一栋一栋小别墅,每栋别墅车库里都停着豪车。没进门之前,梁朝霞就对裴樱道:“这里是我们省有名的二奶村,有钱人寻欢作乐的地方,住的都是年轻漂亮的姑娘。”   雇主住的是一栋双层小别墅,摁开门铃,一个黑衣彪形大汉打开门,门内传来模糊的一句:“是不是家政公司的来了?小虎,请客人宽坐,我马上就好。”   那被称“小虎”的男人于是请她们入内。   梁朝霞领着裴樱进去,客厅里竟还坐着另一位黑衣大汉,一模一样的黑色西装,厅央一个三岁男童正骑着玩具车嘴里呜呜有声不停冲撞那年轻男子。   厨房里传来一个清脆的女声: “家乐,别闹叔叔,不许淘气。”   梁朝霞低声同裴樱耳语:“别担心,穿西装的都是保镖。”   房子宽敞明亮,角落里摆满了各色绿植,小细节多,不经意间可见心思,整个风格温馨大方。   不一会儿厨房里转出来一个人影,手上似端着什么,梁朝霞主动上前打招呼:“张姐,您好,我给您带了新人过来。”   那女人约莫三十五六,匆匆一瞥,语笑嫣然:“嗳,太好了,你们先坐,我刚给孩子做了点辅食,等我一会儿啊。”说着她端着碗往偏厅饭桌上去,还未走过去,却又忽然想起什么,疑心回头,惊讶皱眉:“裴樱?!”   裴樱循声望去,也是又惊又喜:“张玉珊!”   梁朝霞一头雾水:“你们认识?”   张玉珊放下手中物事,笑吟吟过来,一边扯纸擦手一边道:“可巧,我跟她认识多少年了。梁经理,她就是你带来的“新人”?”   梁朝霞点头,裴樱不好意思。张玉珊热络地坐在裴樱身旁,保镖连忙起开,男童她们,只顾开着车冲那保镖撞过去。   张玉珊瞧了瞧裴樱,见她神色忸怩,对梁朝霞道:“梁经理,你有事的话可以先走,裴樱我就先留下了,其他的我晚点再给你打电话谈怎么样?”   梁朝霞满腹狐疑,张玉珊神神秘秘,裴樱一身谜团,这二人究竟如何识得,怎奈张玉珊下了逐客令,也不敢过渡揣测,又不能久留,这便告辞离去。   张玉珊这才热络地瞧着裴樱:“你出来多久了,怎么也不联系我?”   裴樱有点不好意思:“我没有你的电话号码。”无论如何她也想不到竟然是来张玉珊家。   张玉珊面色黯然,检讨道:“本应该我去找你的。我这段时间生孩子,忙得焦头烂额,也没顾上你。你怎么做了保姆?”想了想又苦笑道,“也是,从那里头滚打一过一遍,出来讨生活哪那么容易。”   张玉珊高鼻大眼,寻常板着脸让人觉得五官有些过于生硬,但神色柔和起来,才会发现她那狭长的眼尾微微上挑,柔媚入骨。属于既冷艳又柔弱,既能温柔娇媚,又性感风情的类型。   裴樱与她是在牢里认识,张玉珊前些年因为经济犯罪被送进牢里,那时和她同期收监的还有一个同性恋。同性恋家中似有些来头,性格跋扈。狱中等级分明,按道理“新收”总替“老人”干活,时常还要“背黑锅”。那“新收”初来乍到,不好欺负其他“老人”,只好把苗头对准张玉珊。   张玉珊家中像是毫无背景,大家都把活计往她那儿扔,本就工作繁重,再加上同性恋丢过来的“新收”工作,张玉珊初来乍到手生得很,根本干不完。且熄灯后又不准干活,为了翌日交差总是在被窝里熬得满眼通红。裴樱不声不响,只是每每都帮她分一半来做,一来二去,两人亲厚上,竟得罪了那新来的女同性恋。   裴樱被判七年,张玉珊判了三年,眼看二人都要熬出头,那同性恋忽然买通看守将裴樱监禁起来,企图用强,裴樱不知从哪儿藏了把小刀,争执之下,却捅伤了自己。紧急送往医院,病愈返回牢里,张玉珊已出狱,裴樱却因此事被加刑三年。   算起来裴樱也出来近两年,竟沦落成一个保姆,张玉珊很有些内疚:“这几年发生的事情也多,我回头再慢慢跟你细说,以后就好了,我正好也需要用人,你就跟着我吧。”   裴樱被张玉珊留下来,待遇除了先前梁朝霞说的,张玉珊额外又多加了两千,住在二楼的客房,吃穿用度张玉珊都给她挑顶好的。   张玉珊未多问她这些年的遭际,裴樱也不打听张玉珊儿子王家乐的来历,父亲何人。   两人围着这孩子忙活开来,张玉珊性格刚硬,泼辣嘴毒,崇尚武力,不会哄孩子,裴樱却喜小儿天真无邪,兼画了一年半素描将性子磨得格外沉静,待小朋友耐性极好。先前无法无天的王家乐仿佛能预感新保姆待自己那份真心,对她也格外亲厚。   裴樱把他当成老友孩子,诚心待他,陪他玩游戏,给他讲故事,教他画画,折纸。王家乐忽然觉得每一天的生都是新鲜的,不多时就黏上了这位温柔可亲的“裴阿姨”。   王家乐挑食,张玉珊手段铁血:“不吃就不吃,饿上三天看他吃不吃。”虽是刀子嘴却是豆腐心,偏偏王家乐个性随了张玉珊,及其倔强。   裴樱从不凶孩子,总是循循善诱,实在不奏效,便想方设法做一些儿童套餐,将便当做得像各种小动物,卡通片主角,水果雕得造型各异。王家乐渐渐收起顽劣,竟唯裴樱是从。   又过了几天,张玉珊才彻底放了心,将孩子扔给裴樱,自己便去公司上班。不似先前那般对保姆百般叮嘱,只与保镖们吩咐些注意事项,这才出门去。   暮春时节,季节交替,张玉珊上班没几天,王家乐便患了流行性病毒感冒。小孩感冒发烧,又不肯打针吃药,很是磨人,张玉珊放心不下,偏偏先前将公司丢下那么久,刚上手又走不开,两头牵挂。   作者有话要说:   ☆、第61章 旧事   裴樱安抚王家乐,同他约定等病好带他去买小兔子,这才哄得小朋友乖乖吃药打针,修养几天,身子得以痊愈。王家乐大概被关狠了,平日不仅保姆看着,身边还有两个牛高马大不苟言笑的保镖如影随形。张玉珊解释现在社会复杂,保姆也不可靠,怕孩子出意外,所以找了保镖看管。张玉珊儿子没父亲,一身谜团,既然她不肯说,裴樱也懒得问,亦没往他处想。王家乐难得见母亲肯听“裴阿姨”的话,待病愈开始对买兔子这件事念念不忘起来。   裴樱一直觉得孩子不应过于禁锢,她幼时在上牛村生活过一段日子,深感无拘无束是小孩天性,也不忍扫小朋友的兴。这日趁着张玉珊上班,裴樱替王家乐整理行装准备外出。   保镖阻拦道:“裴小姐,张姐说过,不能带家乐出去。”   王家乐瞧一眼保镖那扑克脸已经放声哭起来。   保镖手足无措,却还是道:“家乐出去会有危险……”心下琢磨张玉珊未告诉她实情,自己是否应该和盘托出。   裴樱一边哄着王家乐,一边已笑着安抚保镖:“别那么紧张,家乐妈妈那边我会跟她说的,孩子不能整天关着。你放心吧,再说,我们三个,未必还看不好一个孩子!”   王家乐抱紧保镖大腿,眼泪汪汪恳求:“小虎叔叔,我要买兔子。”   保镖们见裴樱与张玉珊平时关系亲厚融洽,又见王家乐哭得可怜,被缠得没办法,微一思忖,有些犹豫。   裴樱笑着安慰他:“不用这么紧张,我们就出去宠物市场买只兔子就回来,一两个小时而已。下次我再带他出去,提前跟他妈说,行不行?”   王家乐继续抱着小虎小腿哭求不撒手,小虎这才没办法道:“好吧好吧,那赶紧出去,尽早回来,最好别让张姐知道。”   裴樱不知内情,只觉张玉珊小题大做,社会再混乱,一个小孩子也用不着请三个人看管,也没跟张玉珊通气,带着孩子保镖出了门。   一行四人去宠物市场买了兔子,瞧了乌龟小狗小猫,又玩了金鱼,出来找地方吃过饭,“路过”游乐场,顺便又带王家乐进去玩了一圈。先时保镖不肯,王家乐便又作势要哭,裴樱又温言软玉相求,二人奈何不得。划船坐飞艇骑旋转木马,王家乐酣畅淋漓,在保镖们不断催促下,下午三四点,才依依不舍从园里出来。   王家乐满头大汗,肉呼呼的小手握满裴樱两个指头,兴奋得不行:“裴阿姨,我们下次还来好不好?”   裴樱也很高兴:“好,下次再来,带妈妈一起来。”   王家乐黯然道:“不要妈妈。妈妈说有坏人来抓我。”   “不会的,裴阿姨和妈妈会保护你的。”   王家乐却回忆起和张玉珊的一些不愉快情形,兴致仍旧不高。   裴樱瞧见园门口有小贩推着的玩具货架上插着支五彩风车,便拉着王家乐快步过去,替王家乐买了风车,正想再买点什么,王家乐已被一旁的遥控玩具车吸引开了目光。   等裴樱结账毕,收过零钱,才发现身边已不见王家乐身影。   工作日的工作时间,公园大门小贩都不多,裴樱放眼望去,两个保镖在远处同人打起来,仅有的几个路人被他们吸引住了目光。门口大树下商务车前正立着个男人,那人捂着男童的嘴,一边开车门。裴樱扔过风车快步追了上去。   人群仍旧被扭打的保镖吸引,裴樱扑在车上用力拽门把,一边奋力拍着玻璃大喊:“你干什么,快把孩子还给我。”里头人看也不看她一眼,已经发动引擎,车子被落了中控锁,王家乐打不开门,兀自在里头踢打哭闹,那人怕伤了孩子不便回手,又忙着发车脱身,无暇制服他,只好忍着打骂启动车子加速往前驶去。   裴樱敲不开门,见车子要走,心一横,猛地冲到车前张臂拦住去路。   那车微微后退,仿佛在警告她,见她不退反逼过来,便啐一口:“妈的,臭娘们,敬酒不吃吃罚酒,不怕死老子就成全你!”   说着一脚踩下油门,王家乐眼见车子朝裴樱撞去,不依不饶地扑上去挠腾那男人,一不小心手指戳进那男人眼里,那人吃痛,方向盘猛地一歪,急着推开他,却冷不防车子一头撞在路基旁的大树上。裴樱被车头带得飞了出去,又在马路上滚了几滚。   司机已被撞得晕了过去,王家乐飞到挡风玻璃前,保镖们依旧打成一团,人群视线这才被车祸吸引了过来。   几个摊贩丢下手中生意上来探看,有人扶起裴樱靠在腿上检查,她额头流着血,忍着浑身剧痛,示意撞歪的商务车:“那里……绑架我的孩子。”   晕过去之前,裴樱瞧见王家乐终于被小虎抱在怀里,这才放心堕入黑暗。   再醒来已躺在了省人民医院VIP病房,一睁开眼便瞧见张玉珊,忽然想起来,急道:“家乐呢?”   张玉珊安抚她:“他在儿童病房,小虎看着他,只受了小伤,休养几天就能好。”   裴樱这才低声道:“对不起,我不该带他出去。”   “有什么对不起的,差点把你命都搭上了,而且家乐也没事,反而是你,全身多处骨折擦伤,我这回算是欠你两条命了。”张玉珊说完,低声叹了口气。   裴樱这才打量了手上腿上身上的石膏绷带,怕张玉珊多心,便转移话题:“来抢孩子的是谁?”   张玉珊轻笑一声:“他爸!”   裴樱顿时失语。   张玉珊自嘲地笑笑:“你也很奇怪吧,为什么孩子没父亲?他父亲有老婆,怕家乐生下来没身份,所以就把我送去了美国。本来生了家乐,我是不打算再回来的,可是他和老婆离婚了,我为了他把孩子带回来,谁知他们又复婚了。他老婆不能生,他现在就纵容老婆来抢孩子。”   王家乐虽然受了冲撞,却不严重,没几日好些了,时常来看望她。小小年纪,闷闷不乐,裴樱逗他:“等裴阿姨好了,再带你去买兔子。”当天买的那只早就不知被谁捡走了。   王家乐摇摇头:“不要。”   “怎么,你不喜欢兔子了。”   王家乐还是摇摇头,继续道:“不是。”   “怎么了,是不是妈妈说你什么了?”   “妈妈说我买兔子,车会撞裴阿姨。”   裴樱心疼王家乐早慧,柔声安抚道:“不是的,别担心,等裴阿姨好了,就带你去。”   张玉珊请了新保姆,每天替裴樱送饭菜,为了不使她身上那些擦伤落疤,张玉珊四处寻医问药,差保姆煎了带过来。有时张玉珊也带着家乐来,小朋友自是欢天喜地,张玉珊总是略坐坐就回。   裴樱浑身是伤,医生建议起码住院三个月,张玉珊便替她寻了个老师,专门教她电脑,主讲办公软件的使用,裴樱高中时期电脑已正式排课,可十多年过去,电子产品软硬件发展日新月异,早已不可同日而语。   张玉珊吩咐老师:“总之现在用得上的,都给她教一遍。”又对裴樱说,“你现在闲着也是闲着,反正学了总比不学强,总不能当一辈子保姆吧?”   裴樱从善如流,卖力学起来。   眼看三个月快到期,她那点电脑知识也学得差不多,已到了夏天。大热天打着石膏,就算待在空调房也浑身不得劲,医生来查房,裴樱总爱打听拆除石膏的时间,磨来磨去,医生都尽量躲着她走。   这日裴樱实在忍不下去了,寻摸了个机会偷偷去医生办公室,门没关,这日病人不多,她轻轻探头进去,办公室外间空无一人,里间搁了张病床,此时淡蓝色帘子拉起来,瞧不清里头。   一男一女在聊着天。   “听说了没有,非洲那边的中国大使馆给卫生厅发了感谢信,表扬我们省第十二批援助医疗队为使馆工作人员及时诊治突发性传染病,尤其点名感谢文医生所做的贡献,我看这回又要升。”   “人本来就会投胎,自己又肯吃苦,升也升得理直气壮,不得不说有些人就是有那个命。”   “听说她跟顾医生的事了吗?”   “她跟顾医生到底怎么回事?先前不是都要结婚了吗,文医生倒追这么些年,好不容易修成正果,却又在婚前分手去非洲,走了九十九步,眼看快爬到山顶,转身又下山,真不知道你们女的到底怎么想的。”   “那是平时得罪女人得罪狠了,水满则溢。女人不像你们男人一样,女人的不满是按程度来算的,可以忍得下先前的九十九步,但是就是忍不下最后那一步。文医生等了他那么多年,眼看都要结婚了,顾医生在下属医院为了一个女的跟一个富二代打起来了,听说那女的还是顾医生的初恋情人。文院长面上不好看,文君心里估计也难受,跨不过这道坎吧。要不是为了他,两年前也不会赌气申请去非洲。”   “唉,要说顾医生也是个痴情种,埃博拉病毒爆发,医疗队好不容易熬到换防能够回国,大家都争着往家跑,他反倒偏偏往那边去,人没接着,碰一鼻子灰,回来还被隔离了。这两人,真是!”   “你说他们能不能成?”   “我看玄!”   “我觉得说不定。”   裴樱轻轻退出门来。   晚上裴樱病房医生来查房,她原本等着刘医生打算询问拆石膏的事情,到时间了,推门进来的却是文君,四目相对,两厢都有些讶异,愣了愣。   护士从门后进来冲文君打招呼:“文医生,怎么这么快就上班了,不多休息几天?”   “刘医生请假了,委托我替他查房。医院里这么忙,我在家闲着也是无聊,还不如来上班。”   文君例行检查完毕,正要退出去,裴樱忽然叫住她。   文君惊讶回头,仔细算下来,二人在上牛村打过照面,后来在李家吃过一顿饭,拍过一次全家福。现如今李家下落不明,顾文又分开几年,也谈不上交情。   裴樱道:“听说你去非洲了?”   文君点头:“嗯!”   裴樱委实不会寒暄,虽然被张玉珊一通培训,脸皮较先前有些进步,但还不至于落落大方到与人大谈道理的地步。   想了想才道:“怀恩哥还好吗?”   “你在医院没见过他么?”   裴樱低头尴尬一笑道:“我已经两年没见过他了,先前在保洁公司上了两年班,后来给人看孩子,不小心被车撞了,骨折了也不能随便动,一直没碰到过他。”   文君略有些诧异,也知道李家失踪,人人都传李天祥得罪了人。而后又一想,裴樱不是话多之人,更少主动将自己私事往外倒,一瞬间仿佛觉得她意有所指,心里却不是很敢确定。   作者有话要说:     ☆、第62章 旧事   裴樱又道:“我们以后大概不会再见面了,两年前的事,我很感谢怀恩哥,你要是看见他,我想拜托你替我跟他说一声。”   文君懵懂道:“哦。”   裴樱又道:“顺便帮我问问刘医生,我的石膏哪天能拆,天气这么热,戴着太难受了。”   文君忍着笑,点头:“好的。”说完又打个招呼说是去别的病房查房,这才离开。   拿着病历夹出门却也没去别的病房,站在楼梯口望着楼下花园怔怔出神,裴樱说得实在太隐晦,她听明白了,又觉得不敢置信,仍旧心绪不宁。   这一趟非洲之行,见多了生死,心境早已不一样,她以为自己看开了,却没想到轻易又被裴樱牵扯起情绪。   一个星期之后,裴樱终于迎来出院日子。张玉珊亲自开车来接,回到小别墅,张玉珊从沙发上拎个大纸袋丢给她。   裴樱一头雾水接了,打开一看,里面是一套高级女装,商标未拆:“这是给我的?”   张玉珊道:“嗯,去试试,看合不合身。”   “我……”裴樱瞧着商标上的数字,“太贵了。”   “放心,这点钱姐姐还是出得起,”张玉珊瞧她措手不及的样子,忍不住笑了:“我不是说了,我现在正是用人之际。你在医院学了那么久的电脑也不能白学,明天开始,就给我去公司上班,做我的专职助理。”   裴樱脑子仍有些转不过弯来:“我去公司上班,那家乐怎么办?”   听说这几日孩子父亲又派人来家里闹过一场,保姆吓得都跑了。   张玉珊似笑非笑瞅着她:“难道你还想替我看家乐?”   裴樱心里正权衡。   张玉珊已道:“行了,你还是去公司给我上班吧。你看着我也不放心,那帮畜生什么都做得出来,下次要是从你身上直接压过去,我怎么对得起你父母。你去公司,我就不用去了,孩子我自己看。”脸上阴毒一闪而过“倒想瞧瞧那帮人敢不敢撞我。”尔后才又笑到:“你去公司好好替我守着,可千万别让人趁我不在,把我位置给占了。”   张玉珊谁都不放心,守着孩子寸步不离。连裴樱去公司报道第一天都没陪着去,叫公司司机来接的人。裴樱知道张玉珊在公司有些派头,平日也没少见公司司机来接她。   第二天一大早,王家乐还没醒,裴樱穿着那身套装,揽镜一照,张玉珊在后头点评:“真是人靠衣装马靠鞍,穿成这样,谁看得出你做过保姆?”也不知道是夸还是损。   裴樱气势明显不足,怯怯道:“我真能行吗?”   “有什么不行的,你就去我办公室门口坐着,有什么事跟我汇报,我会教你怎么做。”   “我……”裴樱从未进出过高级写字楼,虽突击学了几天电脑,却对上班一点头绪也无,忐忑不安。   “行行行,快出门吧,今天就让你去人力资源报个道,熟悉熟悉环境。”张玉珊将她推了出去。   张玉珊一直在家,等到下午三四点才接到人力资源总监张慕梅的电话,她低声对那人道:“知道了,我会跟她说,叫她明天再来。”   裴樱这厢回到花园小区却一直不敢进门,在小区外的湖畔徘徊半晌。今日司机送她去报道,她无论如何也没想到,张玉珊竟让她去天明集团上班。那栋大楼,那个大门,她再熟悉不过,她叫司机在门口停了车,自己早早下车,司机完成任务交了差将车驶去停车场便也不管她。   她一个人在天明集团的大门口竟似偷了人家的东西,做贼心虚,生怕被人瞧见,待司机车一驶进去,几乎是落荒而逃。却也不敢回张玉珊的小别墅,一个人失魂落魄在马路上踽踽独行。   她在这个城市里流浪了两年,隐藏了两年,从来没想过还有一天能够重新回到这座大楼前。前程往事似滔天巨浪自她心湖掀起,劈头盖脸打她措手不及。她浑身发抖,不知如何应对,原以为一切都已归于平淡,永远不用再见那人,过了这么久,想起那可恨的人来,竟还会如此无法自控。   她挨挨蹭蹭,等到五六点才回家。   张玉珊什么也不问,回头瞧见她,招呼她进门:“回来了,吃饭。”说完又去喂王家乐。   王家乐一边吃饭一边冲她乐:“裴阿姨。”   裴樱换鞋进门,洗手出来,坐在餐桌前,心内不安,保姆替她送来碗筷装好饭,她低着头,食不知味,不知如何开口。   张玉珊喂了一阵王家乐,觉得差不多了,叫保姆带去一边玩,这才回到餐桌上端起饭碗,一边去夹菜,一边闲闲道:“瞧你那点出息,不去报道,也不敢回家,去哪儿鬼混了大半天?”   裴樱知道自己没去报道,那边人八成要给她打电话,自知理亏:“就在门口的湖边。”   “想好怎么跟我交代了吗?”   裴樱道:“我不能去天明集团上班。”   果然不出所料,张玉珊冷笑:“为什么?”   裴樱支支吾吾,张玉珊精明强干,她知道自己瞒不过,可是具体实情她却无论如何说不出口,也不想再把那些事情再翻一遍。低叹了声,正想对策。   张玉珊瞄她一眼,似笑非笑道:“怎么,还不肯跟我说实话,不就你和苏正则那点事吗?说起来你倒真让我刮目相看,竟还能和姓苏的扯上一腿。”   裴樱悚然暗惊,双目圆睁:“你怎么知道?你调查我?”   张玉珊冷哼瞅她一眼:“还用别人调查,你那点事,生怕别人不知道,都挂脸上了。”   裴樱脸色煞白:“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张玉珊道:“你也不要怪我,请你回来替我看孩子,我不调查清楚怎么敢随随便便把孩子交给你。我现在连孩子他爸都不能相信,你也看见了,家乐现在没有哪天不让我操心。”   裴樱黯然不语。   张玉珊又道:“放心,只是找人翻了下你出狱后去了哪里,具体情形没有说得太清楚,不就是男女那点事嘛,犯不着连公司都不敢去。”   裴樱夹着筷子戳饭团,闷闷道:“我之前去过你们公司找他,好多人都见过我,还说……说我怀孕了。”   “你们睡过了?”   裴樱郁闷不已。   张玉珊忍不住多看了她两眼,笑道:“我真是小看你了。”   裴樱抬不起头来。   张玉珊指点她:“去,只管给我去。今天看见门口贴的海报了吗?那是天明最新产品代言人,拍了几张图就收了几百万,那就是苏正则的新欢,你跟那个女的比起来怎么样?你是长得稍有几分姿色,不过长得漂亮的女人多得是,不用担心人家还打着你的主意。”   张玉珊一贯说话不留情面,刀子嘴,裴樱羞恼道:“我不是怕他打我的主意。”   “怎么着,那是你还惦记着他?”   “不是的。”   “那不就结了。不就上过几次床,搁这些人眼里,都不算是事,只要你不惦记人家,就没人会惦记你。明天就去给我报道,至于那些长舌妇,你和他的事也过去了这么久,公司这两年大洗牌,换了不少人,留下来的要真要传闲话你也拦不住。成大事不拘小节,按照他们的说法,我那是把天明所有男人都睡过了才变成女副总裁。这个公司里,哪个女人不是都在等着看我的笑话,看我的下场,没有一个省心的。所以我更不能失败,你替我去守着,帮我坐着我的位置。你放心,没人会吃了你的,你先给我守几天,我会尽快想办法解决家乐的事,结束目前的状态回公司。”   裴樱满脸难色:“我真的不能去,我不想见到那个人。”   “怎么,不想坐办公室,还想去做保姆?那行,你去做保姆,不把温世安搞得家破人亡,妻离子散,别来见我!”   裴樱语塞,连温世安的事都让她翻了出来。   “我真没见过你这种的,给人打工,没领到工钱也就算了,让人占了便宜,竟还赔了个底儿掉。你以为你不跟人争,人家就有余地让你苟延残喘,物竞天择,适者生存懂不懂?我看你坐牢是把脑子坐傻了,出来都两年多了,还看不清现实。说你蠢,还真蠢,被苏正则睡了竟还去当清洁工,我要是你,不捞个下半身衣食无忧,不能放过他。难怪温世安讹诈你,你这样的不讹,真是天理不容!”   “我……”   张玉珊不给她喘息时间道:“天明集团,下辖属上市公司,地产,零售,证券,子公司遍地,在本省也算赫赫有名,从集团出去的人,你知道有多抢手?多少大学生硕士生想进来镀金挤破头都抢不到一个机会,你一个有前科的劳改犯,竟还不肯去。你是吃错药了,以为这家公司就这么好进?我要不是还有点小权,哪那么容易把你安排进去?要是不进天明,你以为就凭你那点学历,还能进得了别的公司吗?”   裴樱垂头丧气,被张玉珊辩驳得哑口无言。   张玉珊见她态度松动,便道:“你放心,现在苏正则自顾不暇,一天工作十七八个小时,想上位的莺莺燕燕多得很,连吃饭的时间都没有,没空搭理你们陈年旧事。倒是你,真进了公司,管好你自己这副怨妇模样再说。”   裴樱仍有些担心:“我高中没毕业,又坐过牢……”   “那我还是初中毕业,也坐过牢呢!你知道我为什么能当女副总裁吗?因为家乐的爸爸就是董事长,我在公司天天被人戳脊梁骨,还不是照样活得好好的,她们背地里天天骂我,叫她们给我端茶倒水,有哪个敢不去?都抢着去!你呀,就是脸皮薄,脸皮能当饭吃吗?”   张玉珊确实初中毕业,原先在天明科技旗下工厂,后来被调入会计部在王承孚手下做事,自己报了自考拿了文凭又努力考了个注册会计师资格证,当副总裁虽有王承孚的原因,也不能说自己不争气。上位后为了证明自身价值,更是为集团鞠躬尽瘁,使劲浑身解数。   裴樱不敢问张玉珊如何替有妇之夫生了孩子,虽不赞同她这种生活方式,但二人牢里共患难,她亦不好多加置喙。只是张玉珊有些话确未说错,适者生存,若不跟着张玉珊,难道真再回去干清洁工,况且她真愿意,黄嫣红那边也不一定有她的位置。   如此,裴樱进公司一事,已成板上钉钉。   翌日,裴樱被张玉珊硬逼着去公司,她不认识哪些人见过她两年前大闹天明集团,十分心虚,上班当天起了个大早,提前两个小时到公司。员工们都没来,人力资源的人也没来,用前台电话联络张慕梅,张慕梅亦只好请中控室值班的同事带她先去张玉珊办公室入座。   好不容易等到人资上班,办完手续签完合同又匆匆忙忙回了张玉珊办公室,中午连饭都没下楼吃。整日无事,对着电脑发呆,熬到下班时分,肚子饿得咕咕叫也不敢下楼,又熬了两个小时才蹑手蹑脚收拾好准备下班。   刚进电梯,竟还有人比她更晚,两个衣着时髦的年轻女人走进来,其中一人按着电梯:“等一下杨明慧。”   那女的撇撇嘴:“她还没下班?”   “你又不是不知道她,她们苏总就是个工作狂,她事情多!”   “苏总每天都加班,给他当秘书,真倒霉。”   “当秘书八点能走已经算好的了,听中控室的人说苏总办公室的灯经常通宵不灭,唉,当个副董事长,命都要搭进去。”   “只见贼挨打,没见贼吃肉,人辛苦的时候你都赶上了,人爽的时候你没瞧见。”那女人目光往电梯壁上广告栏里撇,一脸放荡笑容,意思昭然若揭。   广告栏里贴着天明最新产品的海报,上头是个衣着性感的美艳女子,大胸货真价实,长腿童叟不欺。   另一个女的道:“他喜欢这种类型的?”   那女人神秘笑:“不知道,反正听杨明慧说,年会上花大价钱请她去体育馆献唱,唱完歌之后两人都不见了,后来又撞见苏总带她出来吃过饭。”   大概这类风流韵事公司传唱得多,早已不是什么秘辛,这二人也不把背后的裴樱当回事,两人自顾自相视大笑。忽然其中一人示意走廊那头:“靠,青天白日真不能背后说人,说曹操,曹操到!”   走廊那边,杨明慧穿着高跟鞋拎着包,身前一个高大男子穿着白衬衣拿着件银灰色西装昂首阔步,双目犀利如电,额心却满是疲倦。   裴樱只觉得头“嗡”地一声大了,忽然像是被人敲了一记,什么都听不见,懵懵地,可是眼泪却莫名往外冒,她浑身战栗着,恨不得马上消失又恨自己为何要来。但此时再出去已是迟了,那人大步流星走过来,裴樱只能抑制着自己,不断往电梯角落里缩。   天明集团总裁办的秘书们向来个个高挑美貌,又会打扮,此时皆穿着高跟鞋,裴樱低眉敛目躲在她们身后倒不怎么打眼。   电梯里两个女人都恭谨朝他点头打招呼:“苏总!”   苏正则微微点头,应了声,便站立一旁,昂着头瞧着电梯顶上的楼层数字,一副领导对下属保持距离的倨傲模样。   那俩女人又朝杨明慧点头示意,摁了一楼,又替苏正则摁下地下停车场的负一楼负一楼。杨明慧眼风扫过后头缩手缩脚,似手脚没处可放的垂首女人,匆匆掠过,亦只当她是刚进公司的菜鸟,见到领导紧张,回首又陷入自己的困境里去。   作者有话要说:   ☆、第63章 好久不见   不多时电梯到了一层,裴樱随同那两个女人出了电梯,苏正则微微侧身,将通道让出来些。擦肩而过时,他头略低,目光扫下来,裴樱只觉得像要窒息,这人气场过于强大,压迫得她喘不过气来,心脏像忽被人揪住,她微微颤抖着,又羞耻又悲哀,也不知他到底有无发现自己,只顾埋头疾走。   裴樱回到家,还是觉得胸口堵得慌,本想找张玉珊辞职,却发现她不在家。难得她竟把王家乐丢开手,一直到裴樱帮保姆哄睡小朋友,张玉珊还没回来。   此时,省城新开的香格里拉高级套房内,张玉珊正懊恼地满地捡衣服,一件一件往身上套,王承孚掩被半赤着身子瞧她:“我说你折腾不折腾,这么晚了,非要回去。”   张玉珊冷笑:“待在这里,好让你老婆去我家抢孩子撞保姆么?”   “你看你,说不了一句就给我脸色看,好歹我也是天明集团的董事长,在人前给我留点面子。再说了,上回撞你家保姆我是真不知道。”   张玉珊继续收拾自己,末了,指着他的鼻子恶狠狠道:“王承孚,我要是查出来,今天在我酒里下药的人是你,我跟你没完…”   王承孚双手投降:“今天这事真不赖我,我就是看你喝醉了,才把你带上来的。再说了,咱俩都两年多没在一起了,你就不想我么?”   张玉珊冷笑:“你跟我什么关系,我为什么要想你?”   王承孚大言不惭:“夫妻关系,我是你孩子的爸。”   张玉珊轻哼:“夫妻!我什么时候跟你是夫妻了,有结婚证吗,况且,家乐护照上也没父亲。”   王承孚赔笑:“你这是干什么?诅咒我也不能咒家乐啊。他还那么小,你忍心他没有爸啊!”   论无耻,张玉珊再强势也比不过王承孚,她穿戴完毕拿上小包,临走之前抬手点着王承孚,威胁道:“王承孚,我告诉你,你他妈地要是再纵容那些不三不四的人来我家抢孩子,我就带着家乐跟你同归于尽!”说完甩门就走。   这日张玉珊回得格外晚,裴樱等得不知不觉睡着了。   第二天周末,张玉珊带着裴樱和孩子一起去美容院做头发。过了一夜,裴樱到底冷静了些,找了无数个不想去天明集团的理由又无数次将自己驳倒。无论她找什么理由,张玉珊势必会追根究底,可那些事情她再也不愿提及,尤其不愿跟张玉珊这个“知情人”多说。   发型师给张玉珊上药水,裴樱坐在一旁的儿童区照看王家乐。   发型师一边上药水,一边盯着裴樱那头长发猛瞧,过了不多久,终于忍不住道:“张姐,你朋友发质好,长度也够,做大卷肯定好看。”   张玉珊笑道:“我劝你们少打她主意,她是打死都不可能烫大波浪的。”   裴樱不知如何开口。   张玉珊瞧她欲言又止,忽想起些什么来,认真建议道:“其实我觉得你倒是可以烫一个,不是怕被认出来吗?”   裴樱心烦意乱。   张玉珊似笑非笑:“怎么,昨天碰上了?”   “没……有。”   发型师却不死心:“烫不烫?”   张玉珊当机立断:“怎么不烫,给她找个好点的发型师,记我卡上。”那发型师忙招手叫来一旁侍立的小弟带裴樱去洗头,又安排女服务生去哄孩子。   裴樱还没找到机会同张玉珊商量,犹犹豫豫不肯走,张玉珊道:“你放心,马上就会有人来抓着你新员工培训,你想碰上人家也没那么容易。”   裴樱被赶鸭子上架,等造型出来后,王家乐早就在儿童区的沙发上睡着了,张玉珊一边对着镜子整理自己,一边偷瞧镜中立自己身后的裴樱:“看不出来你可塑性挺强的,大波浪够风骚,像我张玉珊的人,干嘛不敢照镜子。”   裴樱脸上发热,怎奈张玉珊现下总是一副牙尖嘴毒模样,碍于两个发型师毕恭毕敬立在身后,裴樱挽着脸颊那点碎发又低下头去。   裴樱烫了发,又换了装,不知是天明近两年真的大换血还是时间久远,她上了好一阵班都没人认出来。至于苏正则,真如张玉珊所言,除了第一天,她天天被抓着新员工培训,且只要按时上下班,真是再未碰过面。   张玉珊分管财务,仍旧在家守孩子的时间居多,一般都是电话遥控办公。关于签字方面却嘱托裴樱,但凡需她手签的,就算再十万火急,也务必扣下带回家让张玉珊过目。除此之外,张慕梅还给她安排了一个导师,叫徐燕如,教她熟悉公司的大小事务,裴樱才知当日在医院教自己办公软件的老师竟就是她。   上了几周班,除了参与新员工培训课程,在张玉珊办公室坐了几日,其余并无大事。   这日公司来了个政企客户,姓吴,据说是张玉珊签下的单,千里迢迢从西北飞过来“考察”,到了本市点名要见张玉珊。当地区域负责人何文武陪着姓吴的来张玉珊办公室寻人叙旧,未瞧见张玉珊却看见裴樱。   客工部同事介绍:“这是张总的助理裴樱。”   姓吴的油头粉面,大腹便便,绿豆眼在她脸上逡巡:“我就说你们张总会相人,跟张总的,没一个不是才貌双全的。”   区域负责人赔笑:“那是,那是。”   随后又拍了拍裴樱的肩膀,手指无意摩挲道:“你们张总是女强人,跟着她好好学,前途无量。”   裴樱身上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却不便甩脱,点头称是。   那队人马终于又去别处打招呼,不多时何文武过来寻裴樱:“等一下陪吴总去西山上转转。”   西山是本城有名的历史文化旅游胜地,寻常全国各地的游客不远千里飞过来只为一睹名山真颜,名气非常大,来本省的客户若没来过,多半也要安排上去转转。   裴樱不敢置信:“我?”   何文武看出她的不自信,道:“对,你们张总不在,你就代为招待一下,吴总原来就是张总的客户。”   裴樱一脸为难:“我不会招待。”   “不用会,就上山转转,晚上一起吃个饭,我们都会去。”   “我真的不会。要不然找小徐去吧。”徐燕如比裴樱小两岁,很是崇拜张玉珊的作风,也大有效仿学习之势。   徐燕如笑着谦辞:“这是张姐的客户,我怎么能去,你是张姐跟前的红人,这事得你出马挑大梁,我去可不合适。”   裴樱初来乍到,哪比得上徐燕如滑头,被人半推半迫上了别克商务车,陪着姓吴的去了城西北。   一行人鞍前马后拍了一路马屁,转悠几分,不多时电瓶车路过一个孔雀园停下来,姓吴地对着孔雀调戏半日,那孔雀爱答不理。何文武将裴樱往那姓吴的身边推,叫她陪吴总说说话,裴樱一来,那孔雀忽地竖起尾巴开了屏。   身旁男销售故意卖弄道:“这孔雀开屏也是有讲究的。”   姓吴的道:“哦?有什么说法?”   男销售道:“母孔雀是开不了屏的,只有公孔雀才能开屏,那是向异性在求爱。”   姓吴的哈哈大笑:“怪道方才我在这里死都不开屏,裴小姐一来就开屏,原来因为我是公的啊。”说着凑近裴樱道,“小裴,这只公孔雀在向你求爱呢。”   那人中午喝过酒,一身酒气,裴樱浑身不适,却只好忍着。   从山上下来,又要去吃饭,这种场合少不得要陪酒应酬,裴樱在天明集团待的时间不长,但也耳闻过一些,这便打死不肯去。其他女性同胞更是滑不溜手,早前在山上已找借口遁去。   何文武道:“别介啊,现场都是大老爷们,这种场合,一个女的没有也不行。”   裴樱为难道:“我不会喝酒。”   “不用你喝,就起个点缀作用,我们来喝。”   裴樱推不过,带去高档酒楼,一桌男的,就她一个女的,少不得被人挑唆给姓吴的敬酒:“裴助理,吴总是你们张总的客人,大老远地飞过来,你们张总也不招待招待,可不够意思啊,你得代张总敬吴总一杯。”   裴樱不会来事,也不会挑弄气氛,只得闷声敬酒,连喝两杯,脑子发晕,神魂不稳,第三杯又到了跟前,只得央求道:“我真的不会喝酒。”   那人又道:“其实这喝酒大有学问,你看小裴先前喝酒那姿势,二话不说一饮而尽,那叫一个豪爽,一看就是江湖中人,况且张总看得上眼的,岂会不能喝酒?裴助理,你就别谦虚了。”   姓吴的附和:“就是,拿出你们张总的风范来,她可是天明集团唯一的女副总裁啊,这么大一个集团,你是她的助理,怎么着也不能给她丢脸。”   裴樱又被灌了一杯,趴在桌上,头痛欲裂。   其余众人终于尽兴,又架着裴樱去下半场。   这种招待客户的应酬,上半场和下半场都是有讲究的,一般下半场都不带熟悉的女人掺合,免得尴尬又放不开手脚。但此刻女宾只有裴樱一个,瞧姓吴的对她还算上心,哪有人敢这时送她走。   一行人又开车来到城中娱乐场所,天明集团与城里大部分高级夜总会签有协议,客户往这边领享受企业折扣。   裴樱被人扶着下了车,小助理正在前台开房,几人或站或坐,在大厅等待。不多时瞧见楼上下来一队人,姓吴的立刻起身朝为首那高大男人走去,双手握出去热络道:“苏总,你也在这里啊。”   其余人等也纷纷向他打招呼,苏正则一一点头回应,不多时目光撇到裴樱身上,何文武扶着她,向苏正则介绍:“这是张总新来的助理,叫裴樱。”说着不好意思,“刚吃饭喝了点酒,有点迷糊。”   作者有话要说:   ☆、第64章 身世   裴樱脑子虽然难受,心里却是清醒的,她早已瞧见苏正则,却不知如何面对,索性半闭着眼睛任由何文武半扶半抱着自己。这些日子,每天都产生过退缩,却每每都让张玉珊给骂了回来。设想过千万种再次面对的场景,却绝对不是这样,想一想,为了讨生活又来求他,其实也没必要再装贞洁烈女,她放纵地伏在何文武的肩头,仿佛只有将自己看得下贱无比,她才能无所畏惧熬过去自己那一关。   苏正则目光自她酡红的脸颊上一扫而过,而后又朝他人吩咐:“好好招待吴总,记我账上。吴总,我那边还有客人,先走了。”说着快步上楼去。   姓吴的感叹道:“你们苏老板是个狠人呐!王承孚也狠。”   销售叹息,天明集团原先底子丰厚,这两年高层斗争严峻,先前王承孚还想上位,最近苏正则日见气候,王承孚已有些吃力,瞧他架势,倒像想把天明彻底搞垮搞乱。原先省里纳首屈一指的纳税大户,最近两年连续亏损,摊子太大,尾大不掉。销售们被洗了好几次牌,利益集团被打散,现如今也是过的有今天没明天的事,对公司渐渐谈不上忠心与否。   姓吴的瞧这几人脸色,道:“我听说你们之前那个副董事长孙成宪,就是王承孚下的手。”   孙成宪一年半前被王承孚废了,当街断了子孙根,警察媒体追究起来,竟还泼污水说孙成宪乱搞女下属遭致报复。王承孚自从两年前在牢里被前妻捞出来,复了婚,便有些发狂,下手之下作,手段之毒辣,令人嗔目结舌。   销售们纳罕:“这事连吴总都知道?”   姓吴的笑:“跟你们这帮人精比起来我是还差点火候,但我也不是只会喝酒。”   销售连连谦辞,哪里哪里。   姓吴的又道:“算起来,苏总也算你们王老板的外甥,就算苏王两家有仇,这亲外甥总不是假的吧,怎么斗得这么不可开交?”   包厢已经开好,那销售领着姓吴的往楼上走,一边请一边道:“这个你就不知道了,外甥那是外人的说法。”   “哦?难道另有玄机?”   天明集团在业内也算赫赫有名,许多客户都爱谈论这一家人的八卦,销售们也愿意拿这些是非来引起话题。许多消息,恐怕早就成半公开的了。销售瞧了瞧裴樱,心道她是张玉珊空降的助理,自然是心腹,张玉珊和王承孚在公司也算半公开的关系,当下也无所顾忌,便道:“我听说,苏总不是王总的亲外甥,是苏天铭从前的情妇生的。”   这事姓吴的倒真不知道,惊讶道:“哦,有这事?”   毕竟几十年前的旧事了,前些年大家都被蒙在鼓里,自从出了孙成宪被断子孙根的事,就有好些谣言传出来。   销售笑:“这事我可不敢乱说,你还不知道吧,苏总头先跟王承孚的亲侄女还订过婚呢,要是真的亲外甥,这不是表兄妹乱伦吗?苏同海和王升孚怎么会同意?”   “我也听说过,都说订婚是苏同海的一个缓兵之计,一边叫苏正则吊着王升孚的女儿,一边又对王升孚下手。”   姓吴的越听越迷糊,一头雾水:“这一家子,到底是怎么回事,你越说我越糊涂了。”   那销售笑得神秘兮兮,指着区域负责人:“叫我们何总说,他原先跟过王总,最清楚来龙去脉。”   姓吴的将目光投向何文武。   一行人已行至包厢门口,何文武先让了客人进去,点了酒水果品小吃香烟,又问姓吴的要不要点公主,姓吴的气得笑:“有女士在场,搞这些乱七八糟的做什么?”   “还是吴总懂得怜香惜玉。”何文武阖上菜单叫小妹尽快上酒水。   酒水几乎是立刻便被小妹提了进来,那女孩跪在茶几前开瓶,姓吴的又道:“还没给我说你们两个老板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何文武原先是王承孚的人,苏正则这两年羽翼渐丰,他便被排挤去了西北最穷困的地方当了个大区总监。苏王两家窝里斗,在业内高层早已是公开的秘密,此时被姓吴的追问,也无奈,只好娓娓道来。   三十多年前,苏同海官卑职小,王家在省城却如日中天。那时候苏天铭刚下放回来,爱上了一同下放的女知青。回城后二人分道扬镳,苏天铭大学毕业后两人又联络上,忍不住偷吃禁果,为了苏天铭赴美深造,苏正则母亲隐瞒了怀孕真相,待苏天铭回国,已被苏同海逼着同王家老二结婚。为了老父的前途,苏天铭被迫屈服,却不愿入仕,这才创办了天明集团。   苏王二人婚后不久也生了苏正彦,苏正彦命不好,养到两岁上头,莫名其妙一场病夭折了。王佩贞响应政府号召,其时已绝育,无法再生,苏同海不知从哪儿把苏正则接回来,苏天铭才知旧情人竟替自己生下骨肉。当下心内大为悔恨,却又无可奈何,深恨苏同海抢孩子手段霸道,内疚之余又与苏正则生母又纠缠上。王佩贞无法生育,三人爱恨纠葛几年,王佩贞终于提出离婚,不仅分掉天明集团自己的股份,还把苏正彦那份也要了过来。离婚签字完毕,王佩贞开车送苏天铭回家,途中,竟点燃车中早已准备的瓦斯,一时车辆爆炸骨肉纷飞,二人皆无全尸。   自此以后,苏王两家结下大仇,可惜当时王升孚父亲犯了事,牵连全家,奈何不得姓苏的。   自苏正彦夭折,苏同海不愿苏正则背上私生子的骂名,竟让苏正则顶替了苏正彦的名分生活在苏家,对外一律宣布他是苏王之子。苏正则一直蒙在鼓里,儿时时常端着苏正彦与王佩贞苏天铭的照片怀念父母,若不是王洁瑜为了同他订婚,戳破这层谎言,他一直都不明白为何舅舅王家对他不冷不热。   两年前,苏同海死了六天秘不发丧,硬生生将王承孚一家送进大狱这事一直为世人传唱,没想到王苏两家竟还有这一层纠葛。   姓吴的连连咋舌,又道:“我怎么听说你们苏总这两年一直被人追杀呢?说有一次被杀手跟踪,只好把车开到闹市,从车里扔出大把人民币,害得大家哄抢,才躲过一劫。这事,是不是你们王老板派人干的?”   那销售笑而不语,既不否认,也不承认,不一会儿又道:“所以苏总也是个人才,先前孙成宪在公司那么得民心,又被苏同海栽培多年,说废就让王承孚给废了,没了孙成宪,苏正则竟还能咸鱼翻身,也不容易。”   “那都是他们王家那个小的拦着,要不是王升孚那个女儿,以王承孚毒辣手段,十个苏正则也早去见了阎王。自从出了那件事之后,苏总晚上下班都不敢让人知道他落脚的地方,每次都是开到半道叫司机下车,自己再开走,一天换一个地方。”   “唉,做老板也不容易。”   “是不容易,古人有云,大丈夫能屈能伸,苏总也算是不拘小节了。先前孙成宪被废,他堂堂一个大股东,竟被王承孚贬去做了副总监,听说当时给手底下签了一份报销单,才一千块,就被财务打了回来,理由是没有预算,我听说苏总脸都气白了,自己掏钱替这员工报了。”   姓吴的哈哈大笑。   那人又道:“没办法,孙成宪失势,他被架空。苏同海在的时候他整天吊儿郎当不务正业,几千万几千万地亏,股东们对他没信心。王总两兄弟的股份加起来是大股东,妻家又有关系。后来苏总虽然凭着股权名义上挂了个副总,其实也形同虚设,底下人被王承孚授意交上来的报告,明显损害公司利益,可但凡他不批,手下就以团队形式提交辞职报告。第二天财经杂志上就出现‘天明集团高管频频出走’的新闻,股价大跌,股东们又要发难,他是不批也得批,受了一肚子窝囊气。”   “你们苏老板是个人物,能屈能伸,忍了这两年也算翻了身。孙子兵法有云,全国为上,破国次之,你们王老板现如今在员工心目中一落万丈,苏总却成了名副其实的受害者,到底棋高一着。”姓吴的掉完书袋,几人又开始吹捧他于中国传统文化造诣精深,姓吴的被捧得云里雾里。   何文武见火候差不多,端着酒杯上前道:“差点把正事给忘了,吴总,我先敬你一杯,多谢你在西北对小弟的照顾。”   另有人道:“小裴,去给吴总点首歌。”   裴樱问:“点什么?”   “向天再借五百年。”   姓吴的一边喝酒,一边笑:“五百年,都活成老妖怪了。”   “像我们这种活法是不需要再借五百年了,但是吴总你这样的,肯定要再活五百年,不然就亏了。”   “活那么久干什么?”   “‘干’什么都行!”   姓吴的哈哈大笑,点着何文武:“你这小子不老实。”   不一会儿前奏响起来,姓吴的抓着话筒鬼哭狼嚎了一阵,余下众人纷纷拍手附和:“吴总,你当年要是当了文艺兵,就没阎维文什么事了。”   姓吴的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你们这些马屁精,”转头问,“小裴,你喜欢唱什么歌,你给我点了一首,我也要给你点一首。”   “吴总知恩图报,小裴又善解人意,这么惺惺相惜,必须来首对唱。”   “对唱好,吴总,我给你点《心雨》吧,我知道你唱毛宁唱得好,裴助理,这歌你应该会吧。”   姓吴的道:“你们别小看了人家小裴。”   如此,几个男销售将裴樱往姓吴的身边推,又往她手里塞了个话筒,两人坐在沙发正中央。前奏起,姓吴的端起酒杯示意裴樱碰杯,裴樱只好从桌上端过来一杯酒,轻轻一碰,喝了不到一口,就有些反胃。姓吴的贴得她极近,胳膊蹭着她胳膊,见她犯恶心,又借故拦住她的肩膀替她拍拍背,裴樱更添难受。   包厢幽暗,销售们平时压力大,一屋子都是烟鬼,先前吃饭已熏得裴樱浑身都是烟臭味。饭桌上,白酒红酒啤酒混着来,密集轰炸,裴樱基本没空往肚子里垫菜,此时恶心起来止不住,只好托词出去上洗手间。   男销售以为她借故遁逃,不肯放行:“出去干什么,包厢里就有洗手间。”   裴樱抬头一瞧,包厢里洗手间亮着灯,门上镶的一块薄薄的磨砂玻璃,里头亮灯,外头几乎能看清里头的影子。裴樱推开那男销售,执意往门口去,道:“屋子里烟味太大,我想出去透透气。”   有人使坏:“不是烟味太大,是怕这洗手间不保险,让我们看见吧?”   何文武扯开那男人:“你们别损了,人裴助理还没结婚呢,不要随便调戏人家。”   多亏何文武解围,裴樱这才顺利脱逃出来,门口随时恭候着伺候的“少爷”,见她出来忙问需求,在他的引导下,顺利找到洗手间。   还没进到女厕所,在公共洗手盆里抱着陶瓷盆就大肆吐了起来。   等她吐了一阵,缓过势头,这才发现身边也有个女的抱着洗手盆在干呕,却什么都呕不出来,她身后的男人轻轻拍着她的背。   一个女人从洗手间里出来冲那两人打招呼:“苏总。”   人资张慕梅不知为何也在这里,不过这间夜总会,平日天明集团招待客户,人员出入频繁。   苏正则矜持点头。   裴樱仍旧大吐特吐,张慕梅身边一个人事专员认出裴樱,见她吐得那么厉害,道:“这不是裴助理吗?怎么喝这么多?傻瓜,酒喝了不能吐,吐多了,胃就坏了,不能喝酒不要喝。”对苏正则道:“苏总,裴助理可是新员工,上班不到一个月,就豁出命帮你喝,你得给人涨工资。” 说着又指着苏正则, “裴助理,等你胃坏了,就找苏总索赔。”   作者有话要说:   ☆、第65章 困境 苏正则不语。 裴樱一颗心冰凉沉底,仓皇悲哀,也不敢做声,当做没听见。 先前那吐的女人这会突然好了,又有气无力扶着苏正则道要回包厢。 等那人走了,人事专员笑:“这小模特可真会矫情。” 张慕梅对镜子整理衣冠,笑:“男人么,不就吃这一套!” 裴樱掬水洗脸,一个男销售匆忙跑过来道:“裴助理,你好了没,吴总四处找你呢。” 裴樱扯张纸囫囵一擦,斗志昂扬回了包厢。包厢里却没剩几个人,液晶屏幕上正放着邓丽君的甜蜜蜜,见她进来,一个年轻男销售把她往厅央扭动的吴总怀里推:“陪吴总跳个舞。” 姓吴的当即接住她的腰。 余下众人,忽然抽烟的说怕裴助理不惯烟味要出去抽,明明包厢里有香烟供应,偏有人要出去买烟,还有人要出去上厕所。顿时包厢里除了她和姓吴的,走得一干二净。 音乐依旧,裴樱心里直犯恶心,微微挣扎,却不敢得罪姓吴的,求情道:“吴总,我不会跳舞,我让他们帮你找个会跳的来吧。” 姓吴的搂得更紧:“不用,那些庸脂俗粉怎么能跟你比,不会跳没关系,我带着你。”这人胯部紧贴着她,胸口蹭着她的胸,搂在背上的手微微下移,摸到她腰上,一边朝她笑:“裴小姐,你身材真好,腰真细。” 裴樱只觉得浑身血液都冲到头顶,终于忍不住使劲推开他:“吴总,您别这样,我只是替人打工的,您这么大领导,请您尊重自己的身份也尊重我,我不是那种人。” 姓吴的笑着搡过来:“别装了,刚才你主动给我点歌,又给我敬酒,不就是想让我多看你两眼,现在又拿乔,女人装一装添情趣,过了就倒胃口了。” 裴樱被他按在墙上,那人手摸住她腰,另一只手去够她的屁股,嘴朝她袭来,裴樱一阵恶心,一巴掌推住他的脸。那男人舌头往裴樱手心舔,裴樱受惊猛地一抓,姓吴的脸上顿现几道指甲印。 男人稍稍平复下来,抹了把脸,瞧见血迹,勃然大怒。 裴樱稍微一愣,瞧见他脸上血痕,猛地清醒过来,夺路往门口走。 姓吴的岂肯干休,立刻追了出来。 此时何文武一众人都在大堂候着,吞云吐雾之余,他手下男销售道:“何总,我听说裴助理跟张总有些渊源,把她一个人丢里面,要是出了事……” “放心,出不了大事。” “那也不好交代吧。” 何文武道:“鞍前马后当孙子伺候人的事都是我的,奖金提成都是她的,苦劳我占,功劳她领,这世上没有这么好的事吧?” 那男销售也不再吱声。 裴樱刚走到大厅姓吴的已快擒住她,她慌不择路,一头撞在前头人群里,张慕梅将将扶起她,苏正则站在人群那头瞧着这边。 姓吴的一脸指甲痕,隐隐渗漏血丝,都是江湖中人,一眼已明白情况。 何文武一众人一直在大厅待着,忙走过来收拾局面。 苏正则身边一个男人瞧着姓吴的一脸伤:“吴总,您这是摔哪儿了?” 另一人扶起裴樱道:“哟,这不是张总的助理小裴吗?裴助理是不是犯错了,害得吴总这么生气?” 姓吴的气急败坏,大庭广众奈何不得裴樱,便借酒装疯朝苏正则发飙:“苏总,你们是开公司正经做生意的,又不是开妓院,谈项目就谈项目,不要搞一些歪门邪道。有些人就是不好好搞业务,净想着‘马无夜草不肥,人不横财不富’,专干违反乱纪的事,不正之风都是让这些人给带起来的。有搞歪门邪道的功夫,还不如把心思放在做公司上头。苏总,对你们公司我是很有信心的,也很诚意想要合作。至于那些莫名其妙的女人,以后叫你们公司的人,不要随便往我这儿乱塞,不要让一颗老鼠屎,坏了一锅汤,我姓吴的,也不是什么女人都看得上的!” 苏正则瞧何文武。 何文武手心捏了一把汗,上前道:“苏总,这中间肯定是出了什么误会,吴总今天喝得有点多。小裴刚来公司,不懂事,等晚点我让她来给您赔罪,您就当卖张总一个面子。来,吴总,我先送你回酒店休息” 姓吴的当着苏正则,半疯半骂,到底是人家的员工,气撒得差不多,也就坡下驴,被何文武扶着踉踉跄跄往外走。 苏正则在,裴樱又是张玉珊的人,张慕梅也不好说什么,另有人道:“这个姓吴的是个出了名的老色鬼,但如今在他们那儿也算有点小权,以后还有用得着的地方。” 苏正则不动声色,吩咐张慕梅:“你处理吧。” 张慕梅瞧了苏正则一眼,看不出他的意思,觉得没完全领会到,苏正则已率先出门去。 张慕梅是孙成宪时代留在公司的老人,孙成宪那时虽然名义上只是副董事长,又不是大股东,威信却比苏正则和王承孚都高。孙成宪待员工从不发脾气,却不怒自威,很多人到现在提到他依旧怀着敬畏之心,心服口服。天明集团自苏天铭死后,若不是他把持大局,就算有苏同海照应,也不可能成就今天的基业。 反观王承孚,此人人性和人品上都不够圆满,盲目自满,刚愎自用,并且没了哥哥王升孚提携,有狠无谋,待员工摒弃人文价值,提倡狼的掠夺狠辣,采取家族式的奴役法,在公司本就很不得人心。加之先前使阴毒手段黑了孙成宪,孙派勉强归顺过来的仍旧心怀鄙视,而老的王派人物由此也对王承孚多加一层忌惮。 这两年折腾来去,苏正则隐忍负重,渐渐在董事局占得一席之位,而苏正则虽然年轻,却涵养深厚,与人说话声音从来都是极低,脾气极好,且越来越深沉稳重,大有孙成宪之风。再加上他外形英俊帅气,员工们自然都愿意亲近他。 张慕梅心里虽然更倾向苏正则,但也不敢得罪王承孚,关于裴樱的处理结果,判轻判重都不妙,她干脆叫来了何文武一起商量,最终商议结果,毕竟姓吴的还有用武之地,干脆让裴樱去意思意思道个歉。 张慕梅把处理意见抄送给了张玉珊,并致电强调,此乃何文武提议结果,请张总把关。 当日姓吴的大闹夜总会,现场不少天明的人,这事早就传回了总部。渐渐传起风言风语来,都道裴樱果然是张玉珊的人,上梁不正下梁歪,跟了张玉珊,马上就学起张的手段来。 裴樱第二日便向张玉珊请辞。 张玉珊冷笑:“怎么?受委屈了,心里难过?还惦记人家?” 裴樱垂头:“没有!” “没有那就把辞呈给我拿回去。” 裴樱想起那晚洗手池边浑身僵硬的自己,下定决心:“我真的不想去上班了。” “不用搞得这么隆重。你知道张慕梅今天给我的处理意见是什么吗,叫你明天给姓吴的送行时,在公司大堂公开向他道歉。” 裴樱面色煞白。 张玉珊好整以暇瞧她:“张慕梅是苏正则的人,我听说苏正则当天也在场,他怎么说的?” 怎么说还用得着裴樱反馈么?张玉珊耳目遍地,裴樱真是沮丧,勉强道:“不是这些原因,是我自己,我真的不适应,我不太会与人打交道。” “不会就学,谁不是摸石头过河,活着本来就不容易,哪天都有可能出状况。因为这是苏正则的公司,你就不想去,那你出去找找看,只要能找到要你的公司,我绝不拦你。那天晚上何文武为什么敢拿你送人,总裁办那些女人为什么溜得那么顺利?你再去好好瞧瞧她们,人家要么长得漂亮有靠山,要么家里底子硬,要么就自己凭本事豁得出去。你一穷二白,啥都没有,人家不欺负你,欺负谁?你不好好想着怎么把这口恶气出了,一天到晚想着做包子,活该被狗惦记。” 裴樱觉得自己快要崩溃了,终于忍不住哭道:“我真的不想再看见他。” 张玉珊略显惊讶,不由问道:“你们到底怎么回事?” 裴樱泪落如雨,不肯多讲,张玉珊不好再逼,道:“不管你们到底怎样了,你都更应该活出个人样来,难道下次在他面前是个楼下扫地清洁工会更有底气?王承孚当年害得我去坐牢,现在又害得我被骂小三天天来抢我儿子,我还不是照样在他手底下做事?对苏正则,反应不要过于激烈,但也不要再抱有什么幻想,正常一点。在公司里别让人当包子,也不要当出头鸟,沉住气。何文武这事先这么过去,你继续去上班,姓吴的我自有打算。” 好说歹说,威逼利诱终于又把裴樱压下去。第二天一大早,张玉珊找出前不久托人从国外带回来的苹果套装,拎出袋特产将特产清空,装了那套苹果,又丢出一部给裴樱道:“手机卡已经帮你装好了,公司相关人员的电话号码也已叫人导进去了,会用吧?” 裴樱点头:“会。” 张玉珊再不管她,开车亲自带她去上班,到了公司命她先上楼,自己问了何文武姓吴的离开时间,专门在大堂候着。 不多时何文武拥着姓吴的进来,她笑盈盈上前道:“吴总,您这趟来我都没好好招待,前两天孩子生病,实在抽不出时间,这不,听说您今天要走,特意带了点特产过来给您赔罪,招待不周,还望海涵。” 姓吴的道:“孩子生病当然更重要,我们叙旧有的是机会。” 张玉珊把那纸袋绳往姓吴的手上送,低声道:“都是才托人从美国带回来的,国内没货,我那个助理就是个夯货,吴总您大人不记小人过,千万别和她一般见识,改天我一定带她负荆请罪,还请吴总不要挂怀。” 姓吴的笑眯眯瞧一眼纸袋内容:“好说,好说。” 再说过几句客套话,姓吴的赶飞机,一行人终于依依挥别。 张玉珊转身上楼,去了王承孚办公室,外间秘书瞧见她忙站起来,有些惊慌。 张玉珊已许久未涉足王承孚办公室,寻常有公务交接都是指使手底下人跑腿,似是故意避嫌。但她与王承孚关系,自从她替王承孚入狱又出狱被提副总裁,谁人不知,王承孚笑她当婊子立牌坊,多此一举。又道:“做成这个样子,给哪个男人看?我王承孚的女人,谁还敢打主意。” 张玉珊瞧也不瞧那秘书一眼,冷声道:“在不在?” 秘书忙不迭点头:“在在。” 张玉珊推开门,王承孚瞧见她,笑颜逐开:“什么风把你给吹进来了?” 张玉珊懒得理他,走过去,啪的一声,在他桌拍下一张化验单,怒目而视:“你他妈的干的好事。” 王承孚一头雾水掀开那单子一瞧,慢慢明白过来,喜颜形于色:“六周,那就是一个半月,一个半月了,哈哈。” 王家这一代人丁不旺,又都是妻管严。王升孚就得王洁瑜一个,王承孚老婆干脆不能生。好不容易找张玉珊生了一个,两年前王承孚复婚,张玉珊死活闹分手,整天惦记要把孩子带去美国。 张玉珊冷冷道:“别高兴得太早,我没说要把他生下来。” “干嘛不生,怕我养不起吗?” 张玉珊哼道:“生下来又让你家老婆天天带人喊打喊杀来抢吗?“ 王承孚舔着笑脸:“不会的,你好好安胎,谁也不敢动你一根汗毛,明天我就陪你去医院再好好检查检查,你这个年龄了,一定要格外小心。” “你是不相信我是吧?不用你信,直接挂堕胎,省得我怀着孩子,斗不过你们。” “好好好,我信我信,我怎么会信不过你?不检查就不检查,千万别动气,生气对孩子不好。孩子虽然是我的种,那也有你一半基因不是,想想家乐,当年要不是我拦着,你现在能有这么活泼可爱的儿子?” “你不用对我花言巧语的,你现在说什么我都不会信。” “不信我,你也要相信你肚子里的孩子啊,张总怀孕,谁敢再给您添堵。我回头就去跟那些‘不三不四的人’说,叫他们滚蛋。再说,你也不希望他们再来骚扰你吧。” 张玉珊气呼呼出了门。 王承孚拿着那张化验单对着窗外的阳光一边看诊断字样,一边哼着小调,心情极好。      ☆、第66章 漩涡(上) 裴樱坐在张玉珊外间秘书室里。 张玉珊雷厉风行走进办公室,瞧见桌上一份文件,看了看上头标签,轻轻揭过,扬声叫裴樱进来。 “把这份文件给温总送去,就说苏总不同意。” 温总就是温世安,裴樱来公司一个多月,先前一直忙于新员工培训,封闭式培训拓展一直未曾与公司各部门有过深交。最近抽身回来上班,才知道温世安竟担任了天明集团的副总裁,也从张玉珊处耳闻过温世安担任天明科技的独立董事的一些事迹,按道理上市公司独立董事不应参与公司运营,以便保持中立态度,公正客观地替中小股东监控。近几年各大上市公司疯了一样聘请官员担任独立董事,许多企业聘请的是退休官员,企图利用他们过去丰富的人脉“资源”谋取私利,而一些有实力的,更是明目张胆聘请在任官员,这样对获得政策倾斜更为有利。天明集团董事长王承孚是人大代表,又与官场渊源颇深,这才出面邀请了温世安担任“独董”。去年全省发文清退官员独董,温世安干脆从官场隐退下了海。独立董事不能担任上市公司职务,他便化名叫steven的一位香港人,伪造简历,加盟天明集团高管团队。 裴樱拿到那份文件态度有些不自然,张玉珊知道她在想什么,懒得管她。 关于温世安的事,裴樱早先已被张玉珊训过,此时不敢不从,拿着文件朝温世安办公室走去,心内忐忑不安,不多时却又回来了,心口放下一块大石: “温……不在办公室,秘书也不在。” 张玉珊微一沉吟:“那你就放他桌上,给他打电话,说苏总不同意。” 那文件是从苏正则办公室退回来的,关于和子公司关联交易问题,子公司不仅存有王承孚股份,大部分股份是独立董事温世安的,几乎可以看做是温世安的私人公司,但经过一些微妙处理,表面上看不出来,却经不得细查。如今各大上市公司普遍存在关联交易的现象,但天明科技接连两年亏损,早已惹得证监会,审计署盯上,最近证监会查得严,温世安的这项目是历史遗留问题,苏正则不肯批示,几经流转又回到他那儿,因案子的经办人是张玉珊,他才差秘书给张玉珊退了回来。不过杨明慧跟裴樱说得十分清楚,苏总不知详情,无权批示,现下张玉珊却又如此指挥,明显传岔了话,裴樱也不知道该不该汇报。 裴樱哪敢给温世安打电话,懵懵地捧着手机打算发短信,写了却又改,张玉珊了解她,等了一会儿走出来,扣扣她的桌子:“发了没?” “还没有。”裴樱拿着手机。 张玉珊手臂一伸,将手机拿过来,看了看她的措辞,改了几个句子,而后在后头加上裴樱的落款又递还给她:“上了这么久的班,怎么还这么笨,编条短信都不会,名字都不给人家说,谁知道你是谁?” 裴樱接过手机。 “发吧。”张玉珊飘回里间。 裴樱战战兢兢瞧着自己的名字,正在选接收人,张玉珊从里头伸长脖子催促:“快点发。” 裴樱手一抖,便按下了发送键,许是太过紧张,她发过去才看清楚,接收人竟然选的是苏正则,这一下彻底晕了。 经过张玉珊排版编辑的内容与苏正则秘书反馈的内容截然不同,这话却是她手机里发出来的,接受对象竟还是苏正则,又落了自己款名,这下真是要作死。 已自投罗网,裴樱不敢再把内容转给温世安,心里忐忑不定地等待着。等待苏正则来找自己算账,等待他把这事告诉张玉珊。 张玉珊这日莫名其妙心情大好,待到下午,给裴樱车钥匙,指挥她去车库车里替自己取份文件。裴樱却是一整天揣着份七上八下的心,跑到停车场,翻了半天才找到张玉珊的文件。满头大汗从驾驶座里退出来,抬头却见隔壁不远处苏正则和司机也从车里出来。 张玉珊与苏正则在公司都有高管专享车位,离得不是很远。 裴樱做贼心虚,慌得不知如何是好,恨不得有地洞可钻,抓紧文件袋往电梯疾走。 苏正则吩咐司机:“你先上楼。” 随后却瞧着裴樱背影,轻声道:“给我站住!” 身后快步过来的司机听见这话有些怀疑,忍不住回头,见苏正则盯着裴樱,这才多瞧了她几眼,老板就在身后,也不好过多窥探,到底进了电梯。 裴樱脚步迟缓,心跳快得像要蹦出来,背心一片冰凉,手心冒汗,不知该怎么办。 “上午杨明慧是怎么跟你说的?” “我……”该怎么说,如果说短信发错了,恐怕连自己都不敢相信,而且就算信了,她又如何交代篡改回复的罪名? “不管是威胁还是报复,这一招未免太低级,起码先找个替罪羊将自己摘出来。” 那人站在身后,身材高大,离得那样近,无形中一股威慑力逼人而来,她低垂着脸,未及回答。 那人又缓缓开口道:“给人做助理,不是让人当枪使,哪天赔进去,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这时,不远处驶进来一辆小车,开着大灯往高管车位这边来,两人迅速分开站成两边等那车经过。待车驶近,裴樱看清楚驾驶座的温世安,略有些惊慌,也顾不得苏正则,急急忙忙往电梯去。好不容易等来电梯,刚进去,门正待阖上,外头忽然伸进来一只大手,将将掰住电梯门。裴樱盯着那只刚劲的手背,心猛地一跳,门立刻重新打开,面前赫然立着苏正则和温世安。 温世安浮起笑容:“这不是张总新来的助理吗,来公司多久了,不认识苏总吗?怎么也不等一等苏总。” 早前裴樱跟着张玉珊参加过高管会议,温世安早已见过她。 “……”裴樱思考措辞,一边腾出大片空间以便那二人进来。 “刚跟苏总在聊什么呢?一见我就散了,没打扰到你们吧?” 裴樱脸色苍白:“没聊什么。” 苏正则一脸铁青,盯着电梯顶上,温世安暗笑,这才收了声。 等上了一楼,停顿间隙有人进来,裴樱也不管没到层,门一开赶紧从那两人身后钻出来,远离电梯,这才松了口气,心情紧张又怕碰见张玉珊,不由找了个消防通道,在负一楼坐下。心里乱极了,也不知道应该找谁说?徐燕如不行,张玉珊是拿不准的,可她又抓不到重点…… 消防通道人少,平日却是各类男同事的抽烟场所,时间一长,通道里总弥漫着一股挥之不去的烟臭味。而负一楼的消防通道更是因阴森荒凉,看多了鬼片的办公室白领一般不曾涉足,她被熏得起身,刚上了半层楼,听见楼下传来一个男声,那人像是正在讲电话。她听见那人开头说的名字,将将住了脚步,安静贴墙躲着。 “温世安的事你别管,那个混世霸王,现在谁都不敢沾。温启乾现在风头正劲,一整个领导班子都是他的同学,省委被温世安堵得水泄不通,没有他的允许,一只蚊子都休想飞进去,我们先别把人给得罪了。” “违法,他当然知道违法啊,他连化名伪造简历这种事都干得出来,你当他不知道啊?张玉珊当年怎么坐的牢?要不是王承孚胆大包天,违规操作,能把她送进去?这些事,他们心里都有数,你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当做没看见,但千万别把事情揽上身。温世安是混账,但人有个好爹,王承孚和张玉珊都不敢管,只把责任往苏总那儿推,你且等他们上头怎么个说法吧。” 那人说完,脚步轻响,却未上楼,似已离开通道往停车场去。 裴樱这才松了一口气,在里头再忍了一阵,想了想,不管张玉珊如何交代,仍是按照先前杨明慧的说法给温世安发了条短信,如实表述了苏正则的反馈。短信发出去才又觉得闹心,未及多想,张玉珊的电话已追了过来,语气不悦问她拿个文件怎么还不回来。 裴樱轻手轻脚出了消防楼梯,刚回到办公位,温世安的短信回复就来了:“我知道了,但还有些事情不是很明白,想请教一下裴助理,你先过来一趟。” 语气有些虚浮的客套,命令之意却不容置疑。 裴樱把文件给了张玉珊,又吞吞吐吐:“温……温叫我过去。” 张玉珊头也不抬,语气严厉:“好好说话,温……温什么?人没有名字么?” “温世安叫我过去。” “温世安是你叫的吗?” “温总叫我过去。” “去就去呗,办公场所,他还能吃了你不成?” 裴樱被张玉珊骂了出来,敲敲门,温世安叫她进来,瞧见她开门,在大班台后抬头:“哦,你来了啊,正好,麻烦裴助理帮我倒杯水。”说着指指桌上的杯子。 饮水机和冰箱搁在一旁,这人竟仍拿自己当保姆,不过在天明集团,男权社会,女人附庸其上,唯一的女副总裁张玉珊天天被人诟病。其他女秘书们又个个花枝招展,巴着自家高管,盛气凌人,鼻孔朝天,除了少数人,谁都不给好脸色,给得势的高管端茶倒水这种事简直是信手拈来的基本功。 裴樱无奈,端了水杯去饮水机接水,刚回来水还没放稳,温世安已经伸手过来,却没碰到水杯握在她手背上,裴樱手一抖,开水如数翻在自己手上。 她忙甩了甩,温世安连连道歉,一边扯纸给她一边替她擦,手指拂过她手背,轻声笑:“做过保姆,手指还这么嫩,倒挺会保养的!” 裴樱忙触电一般扯回手来。 温世安似笑非笑瞧她:“怎么搭上苏正则的?也给人家做过保姆?” 裴樱警戒道:“温总,这里是办公场所,请您说话注意点!” “不用紧张,你说对了,这是办公场所,我不能把你怎么样。”说完仰靠回办公椅上,歪着头端详她片刻,点评道:“你这人吧,看起来一本正经无趣得很,却总让人心痒痒,又懂招惹厉害人物。一个保姆穿这身职业装也挺能糊弄人,这才来了多久,就给苏正则甩脸子,你不错啊,故意的吧。” 裴樱道:“您要是没什么事,我就先回去了,张总那边叫我过去有点事要处理。” “少拿那臭娘们吓唬我,就是王承孚亲自来,我又有何惧?”骂完后才又和颜悦色瞧着裴樱:“把你调过来给我当助理怎么样?我叫张慕梅给你涨工资,再给你介绍客户。你跟那姓吴的我早听说了,我这边的项目保证比他的大十倍还不止,你要是愿意,我也不会比王承孚待张玉珊差。” 裴樱道:“温总,我敬您是领导,请您说话放尊重点。您要是没什么事,我就先出去了。”说着她欠身推门出去。 “站住,你就是这么跟领导说话的?” 裴樱根本不理他。 温世安不好跟出去,用力捏着那只水杯,指骨发白。   ☆、第67章 漩涡(中)   家中不太平,张玉珊平日就算来公司也总记挂着孩子,都是匆匆忙忙处理完公务往家跑,这日竟高枕无忧坐在办公室里忙到深夜,裴樱自然不能走。二人打电话叫小食堂送了饭菜上来,吃过饭继续埋头苦干,一直加到深夜,将近晚上十二点张玉珊又接了个电话嘱咐裴樱自己打车回去,自己有事先出门,匆匆忙忙车钥匙也没带便走了。   裴樱收拾收拾,刚下楼,张玉珊又打来电话,嘱她带上公司“企业网银”回家。   裴樱翻了半天没从她办公桌里找出来,给张玉珊去了个电话,那人又让她去车里找找看,她依言取了钥匙下去停车场取东西。   晚上十二点多,公司停车场空旷无人,路灯没精打采地,唯有高管区几辆车没走。   裴樱从车里翻出U盾,关上车门,落了锁从车阵中走出来,便瞧见温世安靠在一旁大柱子跟前双手抱臂不怀好意朝她笑,不一会道:“成天叫我对你放尊重一点,你却每天穿得这么紧绷绷在我面前晃来晃去,你有尊重过我吗?”   裴樱的衣服大多是捡了张玉珊剩下的,张玉珊比她稍高,骨架却差不多大,原先在狱中就经常换穿衣物。张玉珊爱穿职业装,一件件白衬衣,面料精细,腰身掐得极准,胸口鼓鼓囊囊,只是自从生了孩子便瘦成了一把骨头,衣服撑不起来,给裴樱却是刚刚好。   裴樱四顾,竟不知这人几时来的,她捏着钥匙,脑子里飞速运转着。   五分钟后,中控室值班同事忽然注意到停车场监控录像有异,却也不敢带人下去,紧急给行政部领导打了电话,不知是不是太晚那头人睡了,无人应接。事情紧急,他只好给张慕梅去了个电话,张慕梅叫他随时关注,她马上想办法。   公司人都知道,温世安虽然顶了个虚衔,手中却掌握大量人脉,朝中又有人,轻易无人敢得罪。可此人在公司名声极差,常收到投诉,各个部门长得稍微有些姿色的年轻小姑娘都接到过这人的骚扰电话,约去看电影吃饭,私下里动手动脚。女同事们对他是倒尽了胃口,背地里给他起名叫“瘟神”。张慕梅想了想,裴樱虽然是张玉珊的人,可王承孚那人的做派却不敢苟同,她最后却还是给苏正则去了个电话。   苏正则挂断后在办公室里巡视一圈没找到趁手的家伙什,也懒得再找,进了电梯径直摁了负一层。   出了电梯,已听见些响动,他捏紧拳头。温世安已不在停车场,不知何时将人拖到了柱旁的小仓库里,苏正则绕了一圈,找到仓库,顺手从地下捡了个纸箱和大扳手,便走了过去。   自从苏同海去世,王升孚倒台,温世安凭借其父权势,在天明集团横行霸道、作威作福,公然在停车场做出这等龌蹉事,也不避讳。   仓库纸箱堆中,温世安摁着裴樱,已将女人身上衣物撕得稀烂,裴樱从先前的哭喊大骂渐渐变成了小声惨叫哀求。苏正则三步并作两步走过去,将纸箱往温世安头上一套,咬牙拿着扳手没头没脑雨点一般挥打起来。   温世安被打得跌在地上,毫无反手能力,不多时已没了反抗迹象。裴樱反应过来,苏正则却仍旧红着眼,发狂一般连踢带踹。裴樱怕出事,忙自身后扯住他,苏正则手猛地一挥,裴樱被他挥得跌出去,头撞在一旁墙壁上,再缓缓沿着墙壁瘫在角落。裴樱疼得眼泪都出来了,却不敢吱声,苏正则这才像是回过神来,微微镇定了下。   裴樱蹲在地上,双手抱臂,企图遮挡支离破碎的衣物。   苏正则扔下扳手,扯了扯领带,脱下西装,往裴樱后背一扔,铺天盖地落下去罩住她整个身子。   裴樱在西装里瑟瑟发抖。   苏正则冷静了一会,拾起地上扳手朝门外走去,方走了几步,又回头冷声道:“还不起来?”   裴樱这才颤巍巍地站起来,捏着西装裹住自己,跟着苏正则进了电梯。   到了一楼,苏正则没再管裴樱,出了电梯,一转身进了监控室,里头值班同事吓得脸色发白,苏正则问他:“录像在哪?”   那人起身关闭监控,从电脑里调出视频记录,苏正则将那带子改了个名,删除清理完毕。刚起身,想起什么来,干脆又清除了好几个监控视频。   临走丢下一句:“给他打120。”   同事点头。   苏正则走到门口,手扶在门把上,忽然想起什么,回头道:“知道怎么说吧?”   那人道:“知道,监控器坏了。”   苏正则点头。   裴樱惊慌回到楼上,幸好夜深无人,她匆匆进了办公室,脱下西装检查,身上衣物多处撕裂,怎样也拼不齐整。她这么乱了一阵子这时办公室门口忽然晃过一个高大的身影,一瞬即逝,却是苏正则上楼来,裴樱怔怔瞧着那件搭在椅背上的西装,心情极为复杂。   办公室里没有备用衣裤,若是穿了那件西装回去,被张玉珊瞧见了,保不齐又要问东问西,那双火眼金睛或许不用问也能认出衣服主人。她心里乱极了,不得已,却还是裹了那件西装回家。   打了个车,回到别墅,掏出钥匙开了门蹑手蹑脚上楼,幸好张玉珊在书房,她回了房间,脱下西装藏进衣柜,又脱了身上被扯烂的衣服。这时,张玉珊忽然火烧眉毛门也不敲推门进来:“怎么回家也不来找我,‘网银’带了吗?”   裴樱慌忙抱住胳膊,挡住胸前风情。   张玉珊狐疑地望着她,忽而瞧见她额头伤痕:“你头怎么了?”不待裴樱答复目光已落到她床上那被扯烂的衣物上。   裴樱怕她查看,顾不得害羞,赤着身子把衣物胡乱塞进衣柜:“在路上摔了一跤。”   张玉珊瞅了衣柜里头一眼,目光转回她胸前,笑得意味深长:“你身材确实挺好的。”   裴樱迅速套上睡裙从包里拿出U盾递给张玉珊。   张玉珊忙着办事,未再多加追究,终于离去。   翌日晨起去上班,张玉珊一边开车一边往身旁那人头上猛瞧:“怎么突然剪了个刘海?”   裴樱不自然地拨弄两下,打开遮阳板上的镜子探看,一边转移话题:“是不是剪坏了?”   张玉珊看了她一眼:“你到底想干什么?”   裴樱越发不自然:“我就是想换个发型。”   一进办公室就听见有人来找张玉珊八卦,压低声音,神秘兮兮道:“‘瘟神’昨天晚上十二点被人打晕在停车场,连夜拨了120,肋骨都让人打断了,现在躺在医院发脾气,闹着让行政部调监控记录。”   张玉珊笑道:“谁吃了熊心豹子胆?”   “不知道,到现在也没查出来,你说巧不巧,监控记录最近一段日期每天的都有,偏偏昨天晚上的监控器坏了好几个,愣是没拍到,姓温的都快气疯了。对了,等会人事部那边组织人过去医院探病,你去不去瞧瞧热闹?”   张玉珊道:“你先去忙吧,我这边还有事,再说吧。”   女同事们对此人厌恶已久,听闻此事,个个大快人心,奔走相告。   待那人走后,张玉珊招来裴樱,却半天不说话,翻了好一阵文件,这才不经意地抬头地看一眼她的齐刘海,又低下头去:“你头上的伤不是摔的,衣服是被人扯坏的吧?”   裴樱垂头依旧企图抵赖:“不是。”   张玉珊心里已猜出端倪,却依旧笑睨她:“我说怎么忽然起了换发型的心思,老实说,是谁干的?”   裴樱心虚不已:“真不是我。”   “我还没问干什么,你怎么就说不是你?”   “……”裴樱这才后悔莽撞了。   “还给我装,昨天晚上十二点,就你一个人去过停车场吧?那么晚了,公司应该没剩下几个人,你衣柜里的那件高级西装是谁的?监控室的视频是随便谁都动得了的吗?你挺行的啊!”   “你……”裴樱习惯性地去玩挽了下中分的刘海,才发现早已被自己剪短,“别和人家说。”   张玉珊瞧见她这副模样本还待再说几句,总裁办那边派人过来请:“张总,去慰问温总的队伍要出发了,您有空一起来吗?”   张玉珊挥手:“知道了,你们先去,我开自己车过去。”   温世安出事,人事部和总裁办这边都召集了代表,组织了车辆过去探望,那人走了,张玉珊还待继续审裴樱,温世安的秘书又在外面敲门道: “张总,温总说想请裴助理去一趟医院,他有些事情想请教裴助理,车子就要走了,我想来问问裴助理今天上午有空吗?”   张玉珊道:“知道了,我会带她过去的。”   那秘书却不肯走,不敢催促,却在门口徘徊来去,似要守着她们出发才肯罢休。这尊瘟神在,张玉珊反正也说不了话,遂拿起包和车钥匙叫了裴樱:“你不用等了,我们自己去吧。”   那秘书跟着她们一起下楼,裴樱站在公司大门等张玉珊的车,秘书上了车中巴车徐徐开出,张玉珊的红色小跑车紧随其后。   张玉珊一边开车,忽想起什么,噙着笑回味:“别和人家说,别和谁说?苏正则?温世安?还是王承孚?”   裴樱心绪烦乱,又怕她嘲笑,低头瞧手机:“最好都不要说。”   张玉珊终于大笑,意味深长瞟她一眼:“长出息了!”   到了人民医院,二人跟着大部队一起进了病房,裴樱躲在最后面,照例是一番慰问,鲜花水果摆满一屋子。下午大家还要上班,略待了待,便跟着人事部领导纷纷撤去。   一忽儿熙熙攘攘的病房又只剩下几个人来,裴樱再也无处可藏,温世安被层层叠叠的纱布包裹,若无其事地热情招呼他们入座。   张玉珊托词公司还有事,暂时先不坐了,以免打扰温总休息。   温世安道:“张总,上次裴助理给我送过来的那个文件,我还有些地方没弄明白,我想问问她。我现在都残疾了,把裴助理暂时借给我帮个忙,你不会有意见吧?”   一旁有人道:“温总,您都已经这样了,公司的事也不急在这一时三刻,慢慢来。”   “我听说有人传这公司是我的,说我借职务之便明目张胆损害其他股东的利益,身为独立董事却不能履行职责,这罪名可大了,还是早点弄清楚好。”   张玉珊回头瞧了裴樱一眼,笑道:“这点小事我怎么会有意见,小裴,你好好照顾温总。”   裴樱面色微变。   张玉珊又对身后苏正则道:“苏总回公司吗?我车刚来的时候刹车有点问题,不敢再开了,想坐你的车回去。”   苏正则点点头,带着司机一行三人下楼去。张玉珊进了电梯,电梯缓缓下行,她偷空瞅了瞅那人,却什么都瞧不出来,忽而觉得拿不准。   等到了医院门   作者有话要说:   ☆、第68章 漩涡(下)   等到了医院门诊大楼前的停车坪,苏正则似才想起些什么道:“张总,我忽然想来我明天出国,今天还有点事情要处理,暂时不去公司,可能不能送你回去了。”   张玉珊笑意盈盈:“不妨事,那我打车回去吧。”   苏正则又道:“你上个月放我那儿的预算,我看过了,没问题,你可以叫裴助理去拿。”   张玉珊依旧不动声色:“好的。”   苏正则打开车门,扶着车门的手顿了顿,才道:“杨明慧那儿有代签印章,她批了就行,但她明天要跟我出国,下午就不在了,你抓点紧。”   “好的。”   不一会儿温室安的病房门被人再次敲开,张玉珊站在门口,满脸堆笑赔罪:“温总,不好意思,打扰一下,苏总有个文件等着裴助理回去处理,明天要带出国。”   温世安打断道:“既然这么着急,那不如先去帮苏总处理完再过来吧。”   “不用不用,苏总的事比你这个合同棘手多了,一时半会肯定完不了事。不如这样,你这个合同原来就是我经办的,我比她清楚多了,我来给你解释吧。裴樱就先回去,省得耽误苏总明天出国。”   温世安黑着脸,不等他说话,张玉珊已吩咐裴樱:“你快走吧,不好让领导久等,最好打个车,回公司直接去苏总办公室。”   裴樱如获大赦,开门离去,张玉珊对温世安笑脸相迎,又赔罪又赔笑:“温总,把大美女打发走了,可不要嫌弃我这个怀孕妇女啊。主要还是苏总那边,我这也是没办法。”   温世安是王承孚请回公司的,早知张王关系,现在她抬出有孕在身,也不好不给面子,当下黑着脸隐忍不发。   裴樱拦了个的士回到公司,依言去了苏正则办公室,那人却不在,杨明慧头略一抬示意桌上一份文件:“拿回去给张总。”   裴樱确认了一句,拿着那份文件回了自己办公室。   没过多久,张玉珊便心情甚好地回来了,刚入座,端起桌上先前倒的水喝一口。   裴樱敲门进来,递给她一份文件,恭谨道苏总让我交给张总。   张玉珊得意地盯着那份文件封面,却因裴樱的称呼“噗”出一口水来。   裴樱懒得理她,掉头出门。   张玉珊扬声道:“回来!”   裴樱走回来,张玉珊打量她神色:“怎么,还在恼火?”   裴樱道:“没有。”   张玉珊笑道:“我发现你这个人,生气了就变得特别客气别扭,还特怕别人瞧出来。刚叫我什么,张总?”   裴樱尴尬地冷着张脸。   “给你点颜色,还真开染坊了,以后到了别的公司,你也这么给领导脸色看?”   裴樱面色稍解,埋头理亏。   张玉珊抬头看她一眼,语气仍旧不悦朝椅子一勾下巴:“先坐。”   裴樱拉开椅子,在大班台办公桌前坐下来。   张玉珊翻那文件,一边漫不经心道:“不下猛药,怎能逼得狐狸露尾巴?”   裴樱不说话。   张玉珊检查着文件签名,批示处盖着杨明慧专用的“苏正则”印章,这印章苏正则刻了多年,两年前,几乎是胡乱授权任杨明慧乱戳盖,如今他签字却盯得极紧,样样亲力亲为,这枚刻章已经两年没用过了。   她扬了扬那份文件道:“这个预算他卡了我很久,一直不给我批,忽然这么痛快给我签了,还指名道姓非让你去取,过时不候,你说他到底是什么意思?”   裴樱不语。   张玉珊笑道:“你说他是想让我去温世安那儿救你,还是救他自己呢?”   张玉珊检查完文件签名,等了半晌,见她不做声,抬头探她一眼,不温不火道:“哭着喊着不想再见到这个人,既然那么恨他,完全可以趁现在把他卖给姓温的,回头王承孚还得感谢你。你和苏正则不止上床那么简单吧。人现在有个大项目想做给董事会瞧,温世安拿着他不肯叫上头给他批,这个节骨眼上还帮你把人给打了。我就纳闷,连你这样的都能和人上床,你俩的事,我倒是看走眼了,还得再想想才行。不过,和人上了床又去做清洁工,到底是怎么把你给得罪的?”   裴樱满脸懊丧:“你别问了,不管怎样,我和他都不会再有什么。”   张玉珊冷笑一声,疾言厉色道:“不管怎样都不会再有什么?你想得倒美。你以为温世安能善罢甘休,孙成宪怎样?新员工培训的时候听说过他的事没?姓温的没比王承孚好到哪里去,你最好小心些。你以为苏正则删了监控记录就保险了?你怎么保证没有目击证人?你怎么保证中控室的人不泄露秘密?我听说人已经把监控室的硬盘拆去验了。就算无法恢复,温世安若不揪出那个打人的人来,以他的性子,你且等着吧。苏正则能保得了你今天,保得了你一辈子吗?你最好提前烧好高香,求菩萨保佑温世安老头早点下台,要不然只好找个有钱有势比温世安后台更硬的老公了。否则,迟早被姓温的收拾。”   裴樱心乱如麻:“那怎么办?”   张玉珊好整以暇:“我怎么知道?你们打人的时候不考虑清楚,现在来问我?”   裴樱消沉下来。   张玉珊道:“到底还是太冲动,一副不苟言笑的样子就以为自己真是孙成宪了,所以说,你们这些小年轻真是,麻烦。以后苏正则要是不娶你,就等着倒霉吧。”   裴樱冷然道:“你能不能别扯这个,都说了我跟他真的没什么。”   “都到这个份上了,还不肯说实话。你再这样,我就算想帮你,也有心无力。”   “你想听什么实话?”   “说说你和他到底怎么回事?”   裴樱知道张玉珊想套她的话,可跟这人捉迷藏真是累,她眼下别无他法,想了想,心一横,干脆把所有事情都和盘托出。舅舅的自杀始末,裴美心一家到如今下落不明,还有苏正则母亲林中月的事,张玉珊听得一愣一愣,最后骇笑道:“你没杀人?”   裴樱却不愿再多说。   张玉珊道:“你他妈的真是,搞半天我俩竟然都是替人受过。这件事,你跟他说过吗?”   裴樱不情愿地“嗯”了声。   “他怎么说,相信你吗?”   “不知道。”   “后来也没再找你麻烦,看来是信了。”   裴樱黯然不语。   “你认为你姑姑一家人是因为他消失的?”   “不知道。”裴樱苦涩不堪。   张玉珊点头赞同:“苏正则前些年是有些荒唐,倒料不到有这么狠,不过,凡事没有证据确凿之前,不要妄下定论。”顿了顿又道,“这人如今越来越深沉,先前总裁办那么多小姑娘让他们拿去送人,眼都不眨一下,怎么到你这里,忽然心慈手软起来。”张玉珊一边说,一边目不转睛打量她的神情,本来坦荡磊落的人都被她这么个瞧法瞧出几分心虚来,张玉珊见她脸上绷不住,不由噗嗤笑出来。   裴樱满脸不悦:“你笑什么?”   “我笑有人欲盖弥彰。”   裴樱知道她又把事情绕回去了,不由冷下一张脸,斩钉截铁道:“你别再说了,那个人做什么都和我无关。”   “和你无关?瞧瞧你这德性,无关为什么怕我把事情告诉王承孚?”   她满面灰白,刀切斧砍一般道:“这件事因我而起,我不想再和他有什么瓜葛。”与其说是讲给张玉珊听,更像说给自己的警告。   “我只怕有人嘴硬心软,说一套,做一套。”   “我不会忘了我舅舅是怎么死的。”   “知道就好,跟他们这种人连我都赌不起。我现在有孕在身,你跟着我王承孚多少会派人看着,温世安想要乱来也没那么容易。但是丑话说在前头,我在国内待的时间不会太长了,我要是不在了,你就只能靠自己了。”   裴樱不想跟她在这件事继续折腾下去,便问道:“你为什么在国内待不长了?”   “我累了,不想再跟姓王的纠缠,他们家那个母老虎,家里权势熏天,什么都干得出来。我要是不出国,家乐迟早要落到他们手里。不过,你放心,我还没那么快走。先前在美国生家乐,办的旅游签黑过去的,逾期不返,有了不良记录,五年内不能重新入境。现在姓王的又盯得严,暂时什么签证都不好拿,妈的。”   裴樱被张玉珊套了个底儿掉,此时见张玉珊难得放下防备,不由趁机问道:“你说我们都是代人受过,你当年……怎么回事?”   “王承孚在外头的小公司涉嫌套现洗钱,企业法人挂的又是我的名号,让他给阴了。”   原先在牢里,人际关系简单,无太大利益冲突,裴樱与张玉珊交好,现在出来了反觉张玉珊仿若换了一个人似的。复杂得像个人精一样,说出来的话不知道哪句是真哪句是假,偏偏还什么都瞒不过她。她不是很放心:“你和王……又是怎么回事?”     ☆、第69章 传奇   张玉珊不知为何也混不避讳,干脆道:“我啊,我命没你好,碰到个人渣。”说着干脆竹筒倒豆子,把和王承孚的过往一股脑都说了。   王家三兄妹,王升孚才思敏捷,个性隐忍,有些雄才;王佩贞骄纵任性,却也精明强干,有些本事;唯有王承孚,才学本事都不及兄姐,身为家中老幺,平时被宠得太过,个性霸道专横。王升孚从政,王佩贞随夫家从商一同打拼天明集团,王承孚个性既不适合走仕途,又无真才实学能创业,只好跟着二姐在天明集团做事。这三兄妹得益于一个好母亲,继承优良基因,尤其是王承孚,年轻时候唇红齿白,英俊逼人,三兄妹中最为出众。王升孚替他找了门高亲,也当为他人生寻求个保障,女方看上他相貌也不介意他不求上进。   这门高亲却让王承孚吃尽了苦头,宛如孙猴子头上戴了紧箍咒。老婆姿色寻常,个性却矫造得很,倚仗娘家权势,日常生活咄咄逼人,霸道比丈夫更甚一筹。王承孚被压制多年,头前几年,老婆不能生也不敢在外头寻花问柳。   张玉珊家中清贫,几乎是初中毕业就来了天明电子做工,没过多久因她出色的表现被调到天明集团的财务跟了王承孚做事。其时张玉珊初出茅庐,黄毛丫头一个,老实巴交,简单清纯,啥也不懂。王承孚不专业却刚愎自用,屡屡逞能犯了不少错,张玉珊怀着对领导知遇之恩的感激,屡次挺身而出替他受过,事后却又一声不吭销声匿迹。日子久了,王承孚慢慢注意到这个倔强隐忍的丫头,渐渐有意识培养她,送她读书,给她介绍师傅,出钱出力,事事费心。   张玉珊从一个初中毕业生,上了成人夜大,考了自考文凭,又报了注册会计师,凭借她的刻苦努力终于拿到注快。公司也慢慢传闻起二人的风言风语来,张玉珊其人原则性强,王承孚待她再好亦没打过旁的主意。却天有不测风云,这时家中老父突患癌症,急需一大笔医疗费,王承孚二话没说替她缴了费。   张玉珊父亲已是癌症晚期,人没留住,张玉珊回来却做了王承孚的情妇。这时王佩贞已辞世多时,王承孚凭借其继承家姐一半股份,渐渐在天明集团掌握了些话语权,张玉珊被他提拔重用。王承孚不知从哪认识些莫名其妙的朋友,开始在外面开公司,捞外快,很有一番想证明自己的决心,却还没证明出结果,就因违规操作被人举报。最后因那公司企业法人挂名张玉珊,不得已,终是被王承孚牵连进狱中,王承孚被大哥偷梁换柱捞了出来。   张玉珊这才进了牢里认识了裴樱,经济犯罪不算重罪,判了三年。张玉珊出狱后,王承孚在天明集团权势与三年前已不可同日而语,他时时盼望张玉珊出狱好与她共享江山,却不料此人出狱后不仅未挟恩图报,硬扛着根本不来找自己。   张玉珊情窦初开的年纪,被人照拂提携,被人栽培费心,心里不是没有感情的。但是跟他纠葛这么多年,又替他坐了三年牢,知遇之恩已偿,辜负之情却不敢忘。她深知这人离婚无望,自己与他有的永远是不见天日的未来,她决心彻底忘记过去从头再来。   张玉珊文凭不过硬,会计师资格证却过硬,实践经验丰富,可因犯罪前科,只能在小私人公司做个打杂的财务,会计出纳样样亲力亲为。王承孚这个年纪这个位置这个身价,虽然妻家有权有势,但王升孚在官场冉冉升起,他若真有心背着老婆在外头安家的资本也不是没有。   却不知为何,因张玉珊出狱没来投靠自己,心里一直不得劲。多少投怀送抱的女人都提不起他的兴致,一心一意挂着那个跳脱的张玉珊,王承孚熬了了大半年,实在忍不住终于去找了她。张玉珊却任他说得天花乱坠也不为所动,因他有老婆,离婚无望,人情债已偿,她是不打算再给人做情妇的。偏偏她越是不理不睬,王承孚越心痒难耐,却拿不住张玉珊倔强的性子。劝不回她,王承孚干脆又放出风声,但凡录用她的公司,便是和天明集团作对。张玉珊原本在业内有点资历,这样一来,无疑被王承孚断了生机。张玉珊也不找王承孚算账,收拾收拾,回了老家,找了个年轻男老师准备结婚。   王承孚这才慌了,开车追过去,大闹婚礼现场,劫持新娘,在本该属于张玉珊的洞房花烛夜将人强行办了。张玉珊被王承孚禁锢,不得已又做了王承孚的情人,王承孚知她心高气傲,给她在公司找了个位置,慢慢一路提拔,青云直上。   这么过了两年日子,张玉珊因为升迁太快,那点黑历史一早被人扒出来散播,张玉珊隐忍负重。家中红旗不倒,外头红旗飘扬,王承孚过惯了安逸日子,随着经济形势大好,天明集团不断壮大,身价水涨船高,见多了花花草草,心思又开始活络。   不知什么时候传出来王承孚包养了个小模特,张玉珊也不追究,默默辞了职,留下一本账本。上头记载着王承孚这两年给她买的所有珠宝首饰连同房产车辆现金,实物一应俱在,仔细算下来,除了日常开销,张玉珊基本上做了两年情妇,却分文未取。   王承孚四十好几,早已过了为女人疯狂的年纪,起先也失落过一阵,闹不明白。渐渐心里越发不得劲,年轻的小模特,漂亮的小明星,殷勤备至,服务周到。哪个不比那天天给他脸色瞧的女人强,算来算去,张玉珊年纪不小,长得也未见得多么出众,可是瞧着那满屋子的东西心里就是不舒服。   王承孚跟自己较劲,再坚持了一阵,却打听出张玉珊是怀着身子走的。这些年,王家兄弟两人荒唐事都没少干,却一直未有子嗣消息,王氏人丁单薄,他终于又替自己寻到借口,强行将张玉珊夺了回来。为了讨好张玉珊,给孙成宪赔了不少笑脸,提拔她为副总裁,张玉珊觉得孩子生下来没户口不光彩,王承孚又联络人鞍前马后送她去美国产子。   张玉珊在美国待了大半年才生下王家乐,其时英语水平早已足够应付日常生活需要,脱离王承孚,孩子安稳落地,她已是不愿再回国搅王承孚那趟混水。王承孚却不知是为了孩子,还是到老来,情关大开,真的使劲浑身解数与老婆离了婚,这才哄得张玉珊带了孩子回国。   回国没多久,王升孚一家倒台,王承孚被牵连下狱,前妻以捞他出狱相挟,张王二人最终分手。王承孚全身而退,复婚后便再拦不住老婆,这两年张玉珊被王家大婆围追堵截抢孩子,逼得心力交瘁。张玉珊班上不好,孩子也挂心,劳神劳身。保姆和保镖也不敢尽信,保姆换了一个又一个,这才有了找裴樱当保姆的重逢际遇。张玉珊却连牢中共患难的姐妹都不敢相信,彻底把孩子交给她之前,雇侦探里里外外将她这些年遭际调查了个一清二楚,终于放心回来上班。后因裴樱为王家乐豁出命,落得满身伤,张玉珊心下感动,这才将她带回公司上班。   好在现在她又有孕在身,王承孚再混账,看在孩子份上,至少容她十个月的腾挪时间。   张玉珊说:“那个时候年纪小,有人关注,有人保护,有人费心,心情跟你现在差不多。其实也就是眼皮子浅,没见过世面,一下子就晕头转向栽进去了。”   裴樱不知为何,被她越说越羞恼:“谁跟你一样了?”   “别急着上火,把我的事告诉你这也是想提醒你,别走我的老路。不要为了点蝇头小利就把自己卖了,姓苏的要真把你当回事,怎么会让你干了两年清洁工都不来找你。”   裴樱真是烦不胜烦,神也是她说,鬼也是她讲,一番自说自话却说得裴樱心情颠来倒去,起伏不定。张玉珊却好似极为满意她的表现,闲闲坐回去,好整以暇打量她的神情。   裴樱恼火道:“你要是没事,我回位置了。”说着冲出门去。   晚上下班,张玉珊叫裴樱跟紧自己,开车回家的途中,又提起苏正则,道:“姓温的不是善茬,真不知道苏正则这到底是帮你,还是害你,你这下半辈子不想落到姓温的手里,还真得替你找个有担当的。”   “你又说这些干什么?”裴樱被张玉珊奚落了一整天,满脸黑面。   张玉珊笑:“别顾着生气,我是一片好意,我这还真有个人选,现在在北京分公司任老总。等过段时间找个机会把他调回来,你俩见一面,这公司我瞧来瞧去,还就他看着顺眼。我要不是这么声名狼藉又有孩子,就算比他大六岁也不能让给你。”   裴樱哪知她什么意思,张玉珊如今不知受了什么刺激,仿佛专以捉弄人为乐,裴樱逃也逃不了,说也说不过,干脆噤声。   张玉珊把车开回别墅,刚进了大门,隔着铁栏杆,却瞧见王家套着游泳圈一个人在游泳池里扑腾,水上飘着数只形态迥异的充气玩偶,保镖保姆皆无踪影。   张玉珊狠命一脚刹车踩下去,裴樱受惯力猛地往前一冲,正奇怪张玉珊一向开车稳健怎地如此浮躁,她已解开安全带下了车,走到栏杆旁朝里头大吼一声:“王家乐,谁让你玩水的?”   话未落音,已风风火火绕过栏杆找到正门进了泳池,泳池是本小区花园式招牌之一,分成人儿童大小两个泳池,四周铁杆围起,旁边一栋红色木屋,周围栽种着不少鸡蛋花树,树下摆着石桌石凳,此时桌顶上鸡蛋花枝繁叶茂,乳白色的小花累累坠满一树。罪魁祸首王洁瑜方才被繁叶遮挡,张玉珊从外面瞧不见她,此时见她怒气冲冲,心道不妙,立刻自花树下现身,笑嘻嘻赔罪:“小婶婶,别担心,我看着呢。”   张玉珊难消怒意:“谁是你小婶婶,”说着一边去叫王家乐出来,一边朝她恶声恶气:“谁让你不经我同意把孩子随便带出来的?”   王洁瑜小心解释:“小孩子不能天天关着,你平时工作又忙,天气这么热,我带他出来消消暑,这儿童池浅得很,不用紧张。再说,家乐算起来也是我弟弟,我不会有什么坏心的,你放心。”     ☆、第70章 求不得(上) 张玉珊不管他,径直朝王家乐发火:“家乐,你过来。” “我不要。”王家乐正玩得欢,轻易哪肯上岸,扑腾着逃避她妈的追捕,一下子连滚带爬跑到对岸,瞧见张玉珊语气严厉,已委屈地眼泪汪汪,神情却倔强无比。 王家乐虽然有时调皮捣蛋,却不知是不是与母亲心有灵犀,知母亲带他不易,寻常与张玉珊极为亲厚。一路从美国带回来,该乖巧的时候向来不多事,小小年纪,跟个小大人似的。儿子第一次忤逆,张玉珊想着自己独身产子一路艰辛,不由眼圈都红了,忽而又念及平日天天将他关在家里,三岁孩子连个幼儿园都不敢去上,心中有愧,不觉软和下来,蹲在池边怔怔盯着儿子瞧。 王洁瑜目光在他们二人间逡巡,道:“就让家乐玩一会儿吧,我软硬兼施,花了一下午时间才说服你们家那三尊菩萨,他也才下水没多久,你别吓着他。”王洁瑜蹲她身边柔声道。 张玉珊看着王家乐:“过来妈妈这儿。” 王家乐撅着小嘴不动。 张玉珊挥手,柔声哽咽道:“过来,妈妈让你玩。” 王家乐这才委委屈屈蹚过去,却一走近母亲忽然放声大哭,张玉珊心中酸楚难忍亦强抑泪水道歉道:“对不起,是妈妈不好,妈妈坏,家乐乖,不要哭。” 王洁瑜叹口气,从兜里摸出包纸巾扯一张递给她,一边抚摸着王家乐背脊道:“小叔叔说你怀孕了,他怕你见了他生气,特意叫我来看看你,还让我带了很多东西过来。” 张玉珊没做声,继续抱着儿子哄慰。 王洁瑜又道:“小婶婶,不管别人怎样,我心里是向着你的。” 张玉珊囫囵抱起儿子道:“用不着讨好我,我不是你的小婶婶。” 王洁瑜也随同她起身,这时却忽然僵住,张玉珊顺着她视线瞧见外头立在车前的女人。 王洁瑜大惊失色:“那个女人是谁?” “什么那个女人,她是我助理。” “助理?在天明上班?”王洁瑜恍如做梦一般。 张玉珊白眼一翻:“废话!我的助理自然在天明上班,难道还能跑去你们电视台做主持人不成?” “婶婶,她……她……” “她什么她?” “她怎么进的天明集团?是不是苏正则给你安排的?” “这你就别管了。” 张玉珊说着抱起孩子要走。 王洁瑜抓着她不肯放:“婶婶,这个女人不行,这个女人绝对不行!” “稀奇了,我找助理关你什么事,什么时候轮到你来管东管西?”张玉珊被王家人抢孩子伤透了心,瞧见姓王的,都没好气,说要走,脚步却并不外外迈。 王家乐被她们二人谈话分去心神,不再哭泣,王洁瑜干脆从张玉珊怀里解下王家乐仍旧放儿童池里,一边拉着张玉珊在栏杆树下石凳坐了。 张玉珊若有所思打量她,王家这个小的,虽然行事也有些任性,但心智坚韧,比王承孚更甚一筹,且圆滑狡黠,时常在王承孚大婆那边献媚,又到自己跟前卖乖,这两年王承孚也算被她玩弄鼓掌间。倒少见她如此沉不住气,不由按捺下来,且听她分解。 王洁瑜不知从何说起,心乱如麻过了一遍才低声道:“这个女人过去跟过苏正则。” “跟过就跟过,瞎操什么心,有本事先把他那些莺莺燕燕打发了再来跟我说。”张玉珊装作起身。 王洁瑜按住她的手:“你不明白,她跟那些女人不一样,那些都……都……只有这个……” “这个怎么了?”张玉珊好整以暇。 王洁瑜乱了分寸,苦心经营两年,还以为苏正则竟在她眼皮底下暗度陈仓,自己却浑然不觉,口不择言道:“就是,我叔叔也有过很多女人,但是从来没有一个像你这样……” 张玉珊脸色一变:“像我哪样?” “是我说错了话,小婶婶您别生气,我这也是急糊涂了,”王洁瑜恢复过来,冷静道,“不如这样,你帮我弄走她,就当我欠你一个人情,下次你想要怎样,我都帮你。” 张玉珊心思一动,歪头掂量:“真的什么都帮?” 王洁瑜忙不迭点头:“我是公司大股东,下次你想做董事长我都投你。” 张玉珊笑道:“那倒不用了,董事长送给我,我也未必稀罕。”她心里权衡一番,怕打草惊蛇,心念一转,已换了话题:“只怕这个人情我卖不起。” “婶婶,真的,这事算我求你。现在姓苏的有求于我,你别让我功亏一篑。” “我说的也是真的,我也没办法。她在牢里为我挨过刀,出来又救过我孩子的命,恩将仇报这种事,我干不来。”说完打量王洁瑜脸色,道,“既然这么不放心,为什么不自己来公司看着?” “我……”王洁瑜脑子飞速苦思对策。 张玉珊走到儿童池边,招手:“家乐,天黑了,我们回去了。”一把将走过来的小孩捞起,往外走,王洁瑜仍旧石化一般坐在凳上,张玉珊隔着栏杆经过她的侧脸,闲闲扔下一句,“你们姓王的女人是上辈子欠了苏家吗?一个一个,非得在这棵树上吊死?有本事就自己叫她走,她要是愿意,我不拦着。” 张玉珊携儿子返家,裴樱跟在身后,心内却隐隐甸甸。她与王洁瑜打过的照面少之又少,却不知为何,这女人面容身段似牢牢刻在记忆中,挥之不去。二人从未曾有过交谈,莫名觉得极为熟悉,瞧她方才隔铁栅栏扫过来的眼神,似心情与自己一般无二。 王洁瑜在水池边再想了一会儿,因起了蚊子,这才起身往张玉珊别墅去。 屋内保姆已做好饭菜,正手忙脚乱收拾王洁瑜送过来的各色补品,张玉珊见她回来,招呼她:“吃过饭再走吧。” 王洁瑜点头,换鞋进门。 裴樱垂头坐在凳上哄弄王家乐。 此时门铃忽然响起,保姆正在储藏室,家乐起劲要去开门,保姆忙跟出来,不多时二人已进门来,王家乐怀里抱着个硕大的黑色环保袋,上头印着某家干洗店的LOGO。保姆要去抢:“家乐乖,让阿姨来拿。” “不要,我要自己拿。”一边抱着那堆比自己身躯还庞大的干洗袋,一边朝家跌跌撞撞冲,咧着嘴冲妈妈讨好,“妈妈,你看,我拿回来的。” 张玉珊笑,大概是下午母子闹了别扭,此时这小孩争着表现,不由顺他意表扬道:“家乐真厉害!” 才说完,王家乐在玄关处踢到鞋子,跌了个狗啃屎。 身后保姆忙扶起他,张玉珊没好气:“瞧瞧你这点出息。” 王家乐不好意思,要去收拾那堆跌出来的衣物,张玉珊招手道:“别弄了,过来吃饭了。” 保姆收起地上的那件西装,有些不好意思对裴樱道:“裴小姐,对不起,我先帮您送上去。” 其实那衣服被塑料薄膜包着,即便掉在地上也不会沾尘,王洁瑜往那西装上瞟一眼,裴樱已走过去接过来道:“没事,还是我自己来吧。” 一边往楼上走,一边总觉得身后有道视线似火一般像要灼穿自己后背。怀中衣物明明清洗过,却也跟烫手山芋似的,鼻端若有若无传来某些熟悉陌生又可恨的气息。 张玉珊一边喂孩子吃饭,一边瞧着这边空气中流动的刀光剑影。 张玉珊别墅小区中央是一大片坡地,坡势甚缓,植满了草皮,中央一个大圆盘,圆盘里种着观赏花木,外围摆了几张铁艺长椅。草坡底下靠近居民区立了些健身器材,儿童娱乐设施。 晚上八点,张玉珊带着孩子正在荡秋千,裴樱和王洁瑜坐在圆盘边的长椅上。 张玉珊隔得远,两厢里谁也听不见谁。她远远瞧着那二人,心里把他们比较了一番。 王洁瑜是电视台的主持人,形象主打知性干练,做事利落彻底,心机颇深。反观裴樱,性格柔弱无主见,做事优柔寡断,心慈手软。 若比较起来,王洁瑜是当之无愧见惯世面的大家闺秀,裴樱大概只能算小家子气的小家碧玉。此刻却见那留着及肩直发的女人气得坐立不安,长头发的那个倒垂着脸,不声不响,安坐如山,不知到底谁占了谁的上风。 张玉珊见时间差不多,牵着儿子朝她俩走去,王洁瑜瞅见那头过来的人影,起身高声道:“你若是答应便罢,不答应,我大不了再去想想办法。只不过,我跟你说有李心雨杀人罪证也不是骗你的,你可以去打听打听,王仕尧自杀前见过的最后一个人就是我。这可是你唯一的翻案机会,希望你日后别后悔。” 说完那女人起身往大路上去,张玉珊也不挽留,反牵着儿子朝裴樱走来。裴樱预料她定要审问自己,也知自己瞒不住人,不知为何忽然不想让人看见,一言不发回了别墅。 张玉珊牵着儿子莫名其妙朝那分道扬镳的二人背影瞧。 王洁瑜开车出了小区,向王承孚交差完毕,回家也坐立难安,不多时仍下楼把车开了出来,直往天明集团而去。 晚上十点,除了研发部门,其他员工们都已下班离开,唯有大厦顶楼一隅仍旧灯火通明。王洁瑜把车停在路边朝着那灯火望了半晌,忽而抿嘴一笑,笑容有些欣慰,又有些苦涩。 几分钟后,苏正则的办公室响起敲门声,他忙于看文件,头也不抬:“进来。” 不多时,面前忽然顿下一杯咖啡,苏正则抬头一瞧:“你怎么来了?” “怎么,我不能来么?还是你藏了什么女人,怕我来?” 苏正则啼笑皆非:“你又不是我老婆,我有什么好怕的?”说着指着椅子叫她坐。 “我不是傻子,你用不着费尽心机把话说得那么难听!” 苏正则喝一口咖啡,目光又落到文件上去,转移话题道:“还是你泡的咖啡好喝,回头抽空过来帮我教教她们。” 王洁瑜却道:“你想让我帮你教谁?” 苏正则觉出她的不对劲来,放下咖啡,皱眉瞧她:“你到底想说什么?” “你什么时候把那个女人弄回来的?” “哪个女人?” “还用得着我明说吗?” “女人那么多,你不说明白,我怎么知道是哪一个?”他说着又低头去翻文件。 王洁瑜气得眼眶犯酸:“你别跟我装傻,我留着你的命,不是给别人捡便宜的!” “我的命是我自己的,跟谁都没关系,我爱让谁捡便宜就让谁捡便宜。” 王洁瑜咬着牙:“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这两年为了你,我都快被我叔叔买凶弃尸了。” “我早说了,你不用如此为难,不值得!” 王洁瑜哭道:“苏正则,你他妈的还算个人吗!要不是我骗了王仕尧,拿到保险箱的钥匙,你以为王承孚真的会念在我是他侄女份上放你一马吗?”   ☆、第71章 求不得(中)    王洁瑜哭道:“苏正则,你他妈的还算个人吗!要不是我骗了王仕尧,拿到保险箱的钥匙,你以为王承孚真的会念在我是他侄女份上放你一马吗?” 苏正则垂头盯着文件,却许久没翻过页。 王洁瑜道:“我这辈子从来没挨过谁的打,和你订婚,那是我爸第一次对我动手;你在订婚宴上逃跑,那是第二次。后来次数多了,甚至到被你爷爷弄进去,我爸都没再怨过我,他大概也是对我绝望了吧。表哥,我押上了一切,我现在连亲叔叔都快没有了,你别让我输得这么彻底好不好?” 苏正则一动不动,忽然手机响起来,他拾起手机接了,说了几句,便移开手机对王洁瑜道:“我接个电话,晚点再找你。”说着把文件囫囵往抽屉一塞,扯出钥匙,拿着手机大步流星往外走了去。 王洁瑜坐在他办公室等着,起初还有心四处摸摸看看。苏正则办公室一尘不染,办公桌上整整齐齐,文件叠得一丝不苟,不见一件多余物品,先前那么毛躁的人,无论如何想不到会有这么循规蹈矩的一天。 自己很小的时候就知道有这么一个笑话般的“表哥”存在,从小听说他不好好学习,成天惹是生非。桌子里永远乱糟糟地塞满了各种漫画杂志、最新游戏、CD……上课不听讲,老师也不敢太管,明明没正经听过课,数理化成绩却很好,只有语文英语烂到谷底,尤其讨厌写作文。听说他从不做课堂作业,都是花钱请小姑娘帮忙抄写,事情传回家里,苏同海也不怎么管,王家更是拿这个当笑话传来传去。 明明吊儿郎当,不着四六,偏偏还一副二五八万的拽样,谁都不入法眼,却总想讨好父亲和叔叔,挖空心思在王家耍宝卖乖,无人搭理,他也乐此不彼。只有她知道,姑姑不是他的亲妈妈,他却总想讨“外家”亲戚的欢心。 他高中时候交了女朋友,忽然把全班小姑娘都开罪了,只好花钱哄自己替他写作文。为了一学期的作文答应做自己一学期的数学家庭教师,现在想起那个学期,若不是那个学期……这么多年了,也不知该庆幸还是该叹息。 她坐在苏正则的办公凳上,等得渐渐有些疲累,已接近凌晨,那人却还未回来,也不见一个电话。苏正则办公室里头还有间卧室,装修豪华,平日用来休息。王洁瑜却不往里头去,强迫自己坐在办公椅上,瞪着桌面上的手机。男人办公室温度开得极低,到了深夜,王洁瑜穿着无袖短裙便有些哆嗦,却也不肯起身找遥控器,像是在和自己赌气,又像在自我惩罚。 翌日醒来,睁眼已身在医院,身旁坐着杨明慧正在看手机。 她撑起身子,抬头四顾,道:“苏正则呢?” 杨明慧收起手机:“你发高烧,苏总让我先陪你输液,他忙完了,晚点再过来瞧你。” “晚点!”王洁瑜从袋里摸出自己手机看一眼,苦笑一声,闭上眼睛躺回床上,“他的‘晚点’到底是多晚?” “一会就过来了。”杨明慧哄道:“先别睡,吃点东西。” 输完液,开完药,杨明慧一直把她送回家,苏正则也未现身。 苏正则却也不是故意将王洁瑜落在医院,忙了整整一天,等到员工们都下了班才想起要找份文件。杨明慧被他打发去照顾王洁瑜,今天不在公司,这会儿档案管理员也应不在了,他这样想着,却借着活动筋骨,鬼使神差走到了档案室门口。他抬头看了看腕表,已经晚上八点,档案室门竟然还开着,里头亮着灯。 他边活动着脖颈项背,边走进去。 门口管理员工位上空无一人,书架里头像有人在说话,细听一句,是张玉珊。 “你不错嘛,跟了我才几天,我还生怕你答应她呢?王家的钱可不好拿,王洁瑜的钱比王承孚的更不好拿。没了苏同海,孙成宪又出了事,落水狗都没被打死,不要以为王承孚心存善念,更不要以为是看在王洁瑜份上?小姑娘必定留有后招,王承孚才不敢轻举妄动。自己亲叔叔都敢撕破脸皮,这个女人,不简单!” 另一个怯生生的声音道:“万一,她说的是真的呢?” “是真的又怎么样?” “如果是真的,真的可以翻案,可以脱罪,我……” “你就怎么?拿她一大笔钱,去找个没人愿意去的山村当老师,教人画画?还是回到上牛村找个男老师嫁了?” 那人呓语一般:“要是能脱罪,去什么地方都没关系。” “我以为你是想明白才拒绝,却原来还真让她说动了,那怎么不答应她呢?” “我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骗你倒不至于,她的确是王仕尧自尽前最后一个探监的人,我揣度王承孚不敢动苏正则,她手上可能真有点什么。不过你以为有了证据,翻案脱罪,远走高飞,此生再不见苏正则事情就算完了?温世安呢?你不把他的事情了解了,就算翻到天边,也逃不开他的五指山!” 闻言,那头忽又沉寂起来,继而喟叹一声:“要怎么了解?” “要么找个靠得住的靠山,要么……”她沉吟一番,格外压低声音道:“苏正则和温世安从前就有些过节,也许你去找姓温的自首,他会放你一马也未可知。我反正是要走的人了,这些人,随你处置,不过,你自己要想好才行。如果打算去找温世安,王承孚那边我也可以帮你去争取。” 那头安静了一阵。 张玉珊又问:“没了杀人犯这个头衔,去哪里都不用在意别人的眼光,以后你就自由了。或者干脆拿王洁瑜一笔钱,跟我一起出国,我一个人在外面带着孩子多一个人多一个照应。外国大环境跟中国不一样,女人三十岁根本不算什么,你觉得怎么样?” 那人语气犹豫不定:“我……不知道。”顿了顿道,“资料都找好了,我放这儿,要是没其他事,我先出去了。”她懊恼地往外冲,却正撞见门口的苏正则。 里头的张玉珊正在翻阅文件,中间被重重书架遮挡瞧不见外头,声音闲闲传出来:“做事这么优柔寡断,有什么出息,不是口口声声不想再见那谁吗?” 两人目光撞上,四目相对间有千言万语在极速流动,裴樱愣了下才来得及将头低下去。苏正则仍然一夫当关地站在门口,那人身材高大,裴樱要出去,势必问他借道,他却没有丝毫让路的意思,一动不动,居高临下望着她。 僵持几分钟,二人之间的空气似乎都在凝结,竟又有了些难堪的意味,裴樱怕张玉珊出来,心一横,硬生生从他身侧挤了出去。进了电梯,心情七上八下,起伏不定,也不知那人会不会被张玉珊撞见? 电梯门还未合拢却又打开,显是有人在外头摁了按键,裴樱不用抬头也知外头那人是谁。她屏息静气,又觉得不应该在电梯内待下去,苏正则已长腿一迈,跨了进来。裴樱只觉得自己心跳骤停,那人周身散发的气息似生了无数手脚一般无形地攫住她,她甚至有些呼吸不过来,正想出电梯,此时档案室那边张玉珊忙着关灯锁门,往电梯这头来,瞧见电梯大开,扬声叫道:“等一下。” 裴樱怕她多问再生事端,只好生生止住脚步,往里头移了移。 张玉珊走进来,瞧见苏正则,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还是有些惊疑。 那人脸上比张玉珊更为淡定,她不由把目光投向裴樱,见她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正云里雾里。苏正则手机响起来,是杨明慧,她还在王洁瑜家,汇报了一些王洁瑜的状况道:“早晨打过退烧针已好了,大概因为不肯吃东西,这会儿好像又开始烧了,恐怕今天晚上还得找人看着。自从王升孚出了事,也没什么朋友,这会儿跟叔叔闹僵,王家那边都避着她,也找不到人来帮忙。我家里孩子还小,晚上恐怕不能再待下去了,你还有没有别的人能过来看看?” 苏正则轻声道:“我一会儿过来,你先回去吧。” 张玉珊离得极近,听他说话已猜出个大概,便问道:“是不是王洁瑜病了?” 苏正则点头。 昨天晚上王洁瑜在苏正则办公室等了一夜,第二天一早发着高烧都快昏迷了,被杨明慧找人送进医院。张玉珊刚进公司就有人来打报告,这对豪门怨侣一向也是公司喜闻乐见的八卦对象。 张玉珊道:“烧还没退?” 苏正则惜字如金:“又复发了。”说着电梯已到层,苏正则率先走了出去。 二人随后回到办公室,张玉珊冷笑:“瞧见没有,昨天找你‘利诱’,马上就上演‘苦肉计’,双管齐下,万无一失。这人做事讲究方法方式,分寸火候刚刚好,想从她手里拿东西,没那么容易,你不是她的对手。” “谁是她的对手?”裴樱闹心得要命。张玉珊也是一时被王洁瑜分了心神,还未联想起方才苏正则诡异出现在电梯是否听见档案室她们的谈话,裴樱害怕她一会想起又质问,刚回到位置上又撇下张玉珊出门去。 张玉珊在后头扬声问:“去哪儿?” 裴樱冷然道:“上厕所!”   ☆、第72章 求不得(下)    晚上八点半,王洁瑜家门铃轻响,杨明慧一边说:“可能是苏总来了。”一边去开门。 门口果是苏正则,他手上拎着个饭盒,低声吩咐杨明慧:“今天辛苦了,你先回去吧。” 杨明慧抓着手中包,点点头。 苏正则这才关了门,王洁瑜却躺在客厅的沙发上,电视里正放着节目,声音开得很低。瞧见他来,翻个身闷声道:“你怎么来了?” 苏正则拎着食盒走过去,笑道:“怎么,我不能来么,还是你藏了什么男人,怕我来?” 这是昨夜王洁瑜送他的话,此刻这人又原封不动掷了回来。 王洁瑜冷哼:“你又不是我老公,我有什么好怕的?” 苏正则挑眉,意味深长地笑:“你不是想让我给你当老公吗?” “你他妈的给我滚!”王洁瑜说着一个枕头飞过来。 苏正则扬手轻巧抓住那只枕头,拿过去轻轻掷她身上。他拎着袋子顿在沙发前的茶几上,一边拆勺子,一边觑一眼气喘吁吁的王洁瑜:“生病了就不要难为自己,杨明慧说你一整天都没吃饭,我特意去‘粥记’给你带了鱼片粥,清淡爽口。吃了东西,病才好得快,病好了才有力气,你还是有力气的时候耍大小姐脾气更威风!” 王洁瑜倒没再赶他走,这两年苏正则每天学得跟孙成宪一样不声不响老气横秋,难得今日有点人样。瞅一眼那碗瓷白浓稠的粥道:“你认识我这么多年了,我吃鱼过敏,你不知道吗?” 苏正则也不觉尴尬,勺子一扔,起身道:“那我再给你做,你想吃什么?我去看看你家厨房有什么!” 不及王洁瑜反对,他已消失在厨房门口,不一会儿拎着袋小米出来:“小米粥喝不喝?” 说着又满屋子转悠,翻东翻西,“要是不喜欢喝小米粥,我看看还有没有别的……” 王洁瑜斜睨他:“你会做饭吗?我听说你当年在英国留学,女朋友生病,就让你做了一顿饭,结果没熟已经烧焦了,最后还是叫的外卖。你女朋友好了之后,发现你懒得洗锅,厨房用了不到几次的进口电饭锅让你连锅带饭都端去垃圾桶扔了。要给我做饭,你受什么刺激了?” “还说我说话难听,你看看你自己!你叫我一声表哥,你生病,我给你做顿饭怎么了?” “少跟我攀亲带故,你是哪门子的表哥!” “叫表哥的是你,不许认亲戚的也是你,唯女人与小人难养,我不跟你一般见识。”说着他又开始找东西。 王洁瑜道:“你不用忙活了,也不要再翻来翻去了。我家早就让我叔叔叫人来翻过好几次了,看见那只狗熊了吗?肚子被剪开又缝上,剪开又逢上,我都数不清多少回了,连洗手间的马桶蓄水箱都被他们找过了,那东西那么重要,我岂会藏在家里,你不用白费心机。” 苏正则不理她,将米洗了才发现灶上锅里早已煮好了粥,想是先前杨明慧做的,他点上火热了,才出来。 王洁瑜冷哼道:“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古人诚不我欺!” 苏正则大言不惭:“谁说我说无事献殷勤,你不是说你救过我的命吗,我来报救命之恩。” “你为什么来,只有你自个心里最清楚。” “那你说我为什么来?” “那女人跟你说什么了?” “你把人家怎么了?” “我要是把她怎么了,你又能怎样?” “我还能怎样,你说你救过我的命,我又不能把你杀了替人报仇,大概只能以死殉情了吧!” “你……”王洁瑜被他气得说不出话来。 苏正则打开冰箱,杨明慧还算尽职尽责,里头满满当当,他拎出几个水果匆匆洗了,装盘端过来,要笑不笑地看着她:“你不就想听我说这话么?”说完将水果顿她面前,“想吵架,也得有力气,先吃点东西,女英雄!” 王洁瑜被他气出一身汗来,肚子还真有点饿,但心里不舒服,就是不想如他的意,对着果盘扫了一眼,找茬道:“你不知道空腹吃水果对身体不好吗?” “当然知道,我还在粥里下了毒,必须得趁你生病,先把你害死了,好让你再没办法去找人家的麻烦。” “你再这样……就给我滚出去!” 苏正则不搭理她,大摇大摆起身去厨房看粥。 不多时端出一碗小米粥来,王洁瑜被苏正则气了一阵,还真喝了点粥。晚上吃过药,退烧药起了作用,迷迷糊糊睡过去。 第二天晨起,王洁瑜身子爽利不少,苏正则已不见人影,也不知道昨天晚上那人到底什么时候走的。躺在床上琢磨一阵,起来发现桌上竟然放着早餐,简单的面包鸡蛋三明治,上头裹着烤化了的芝士,边上还搁了瓶酸奶和一碗小米粥。再找了找,没发现纸条,肚子也有些饿,只得坐下来开动。她没有力气,吃得缓慢,吐出几块蛋壳来勉强吃了一大半,身子渐渐发热,终于能打起精神,收拾杯盘推开厨房一看,忽然又恨得磨牙。 整个厨房料理台上堆着乱七八糟的碗筷杯盏,锅铲煎锅歪七竖八,烤箱门开着,烤盘破碗碎片围裙手套一起丢在水槽里,煮锅里满满一大锅小米粥,许多溢在液晶灶上,鸡蛋壳、面包屑料理台上有,水槽里有,地板上也有。整个厨房,像是被机关枪扫荡过,惨不忍睹。 本想打电话叫钟点工过来,可转念一想,那人如今出门前呼后拥,一日三餐应酬不停,何时这么清早起来为别人准备过早餐,到底强忍着脾气,挽起袖子把苏正则搞得乱七八糟的厨房收拾了一通。又给张玉珊打电话,约她中午一起吃饭。 张玉珊虽然讨厌王洁瑜平日首鼠两端,但又想听她到底想干什么,十分爽快地应了约。 王洁瑜病还没好全,找了个地方喝茶,上了几盅粥,又叫了参汤,几碟小菜,二人一边吃,张玉珊一边询问她病情事宜,王洁瑜草草应付。 饭过三巡,进入正题。 王洁瑜道:“小婶婶,你是不是认识省人民医院的妇产科医生顾洁?” 张玉珊忽然警惕瞧她一眼道:“你发烧感冒,打听妇产科干什么?” “你怎么不好奇我怎么知道顾洁的?” “你怎么知道的?” “那天你给了我叔叔化验单,第二天,大婶婶就派人去医院查了,差一点让他们找到顾洁,最后让我拦下来了。所以你假怀孕的事,他们现在还不知道。” 张玉珊嘴角下沉:“你什么意思?” “你放心,我没有别的意思,我说了,” 她一边说,一边指着自己胸口,“我这里是向着你的,你想借着假怀孕让我叔叔放松警惕好办签证,我当然会帮你。但是你要是不领情,我热脸贴冷屁股久了,也会不好受。” 张玉珊肃然道:“你想干什么?” “我查出来了,那女人是你搞来的,你帮我弄走她。” 张玉珊用劲捏着那杯茶手却微微发抖,忽然有了王承孚连日来的感受,恨不得将水泼她脸上。她却还是忍了下来,端起茶轻轻一抿,气定神闲道:“我要是不答应呢?” “我相信你会替家乐着想的。” “你以为把她弄走了,苏正则就找不到她了?” “要真这样,我没办法,只好求叔叔帮忙,让他再也找不到她。” 张玉珊将茶杯重重一顿,茶水喷出来溅在桌上,难得怒形于色:“你少仗势欺人。” 王洁瑜不说话,慢条斯理端起茶喝一口,招手叫来服务生说茶凉了,换一盏新的来,服务生领命而去。 张玉珊回过神来,压低声音道:“现在她有麻烦,我不能……顶多我帮你把她调开,但是我欠她两条命,你不能乱来。” “可以,我保证你在的时候,绝不动她。” 张玉珊冷声道:“不要以为人人都拿姓苏的当宝,她现在只是求一口饭吃,你别把事情做绝,我吃饱了,下午还要上班,先失陪了。” 两天后,张玉珊未及找借口遣走裴樱,天明集团OA上却发布了一条关于副董事长助理的任命通知。集团一向只有高管任免升迁才涉及发布内部公告,这种助理还不够资格。但是担任苏正则助理的偏偏是王洁瑜,集团除苏正则王承孚之外个人持股量最多的大股东。 公告发布没一个小时,立刻有女同事过来找张玉珊。 公司里虽然关于张玉珊的闲话多,但是想巴结她的拥趸也都不少,好些女同事同她走得近,不时主动来找她八卦,又常约她下班打麻将逛街美容吃饭。张玉珊虽然常对裴樱追根究底,但对外头人话却极少,她们爱说什么她都只听着,偶尔也会关门闭窗密谈上几十分钟。 但一般有客人造访,张玉珊极少主动叫裴樱进来,这日却仿佛是故意,叫她进去泡茶,茶好了又不放人出来命她捡沙发坐。 那几个女人都知她的身份,继续热火朝天地讨论着。 其中一人道:“听说杨明慧连位置都给她腾出来,自己到后头搭了个新桌,刚才还叫IT部的人去那边给瞧线路呢。” “电视台那边怎么办?” “辞了啊!” 那女人骇笑:“辞就辞了,凭她手中股份,来公司想当个什么‘总’不行,竟然非要给人当助理。” “你以为副董事长助理是想当就当的吗?也只有她才有资本说当就当,说不当就不当。” 张玉珊慢条斯理饮一口茶,不瘟不火道:“天明集团表面上是苏王相争,其实谁说了算,还不是凭她喜好,她想抬举谁,谁就当董事长。虽然死乞白赖给苏正则做助理与亲叔叔撕破脸,手里的股份却一直都替王承孚说话,谁都拿她没办法,这姑娘,心里精着呢。” 几人你看我,我看你,面面相觑,以往这帮人精在张玉珊面前是尽量忽略王承孚,假装蒙在鼓里,张玉珊也从不主动提起,此时大家都不接话。 十秒过后,才有人道:“那依你看,这两人竟是要成?” 张玉珊但笑不语。 另有人道:“这不明摆着的事吗?男追女隔重山,女追男隔层纱,更何况还是手握重大股份的美貌气质女主播。苏正则这样的,真让他娶个花瓶摆回家也不可能,一般的大家闺秀也拿不住他,还真得王洁瑜这种旗鼓相当才吃得住。好男怕刁女,烈女怕缠郎,王妹妹是铁了心,我瞧这‘表哥’也是半推半就,他们这种人,真不想让人家当助理,办法有得是。” “搞半天原来在耍花腔,这些有钱人谈恋爱,我真是越来越看不懂了!” 作者有话要说:      ☆、第73章 翻案    等那帮人离去后,张玉珊单独留下裴樱,同她商量让她负责北京一个项目的项目助理,那项目原先项目助理叫对手公司高薪挖了过去。裴樱进公司这么久,压根没负责过什么实际项目。就连公司一般的日常运转机制,待人接物她都在努力学习熟悉中,而且她目前明明是张玉珊助理,怎么又出去负责项目? 张玉珊道:“当助理负责项目又怎么了?公司用人本来就不拘一格,能者居之,现在苏正则的司机手上都掌握着大把客户和项目。我想了很久,你这样的,不通人情世故,不能做人事行政;又不会来事,放不开,也不能做销售。你这种性格就适合做技术,可做技术你又没有专业功底,也成不了纯技术人员。我找了一圈,才帮你找了这个岗位,这事不需要你显本事,天塌了有项目经理负责。你就先跟着他们做,熟悉一下整个流程,顺便查漏补缺,有不懂就及时请教,恶补课程。这样一整个项目下来,好歹能记住几个专业名词,将来培训一段时间,再给你搭个技术人员,到产品那边做个行销什么的勉强也能胜任。到时候我不在了,你也可以以此安身立命。” 裴樱心里踌躇,她小时候天不怕地不怕,十几岁每天想着离家出走。而现在经历太多,反极惧冒风险,对那些无法预测结果的事,无论如何不敢放手去做。 裴樱心里拿不准,却是徐燕如得悉张玉珊打算,第二天一早向张玉珊请示完工作,顺路向她道喜:“公司行销可不少赚,原先他们行销最吃香的那个女人,听说是中专毕业,没有任何技术背景,现在带着技术小帅哥出去忽悠,一忽悠一个准,那单签得?把他们那帮男同事看得眼红得要命,这一行,女的,再长得漂亮点,可占便宜了。” 徐燕如这套生存法则把裴樱说得心里滋味莫名,却也是实话,只不过她漏了一条,行销不仅需要与客户打交道,还需要与公司生产部门、财务、人力等各个部门协调,既要为客户筹划,还要在内部绸缪,哪一个山头都不好拜,做行销的更是没有哪个不是能说会道,业绩特别好的那个女人,在公司里也是个拼命三娘,听说为了签单,无所不用其极。 裴樱说出自己的顾虑来,张玉珊心道短短几天,这小妞本事大涨,却找不出更好的说辞驳回,干脆搬出温世安:“你去北京让温世安冷静两天也好,天子脚下毕竟不比省城,温世安好歹有所顾忌,我也放心些。” 说完不等裴樱再抬理由,发邮件叫行政部给她订了第二天赴京机票,又说住的地方昨天已叫那边给安排了,看样子竟是叫她过去打持久战。 天明集团业务分散全国各地,总部派出去出差的人员常在酒店一住就是大半年,像裴樱这种需特意准备住的地方,已有些“常驻”人员的意味。 张玉珊令她回去收拾行李,她却还在徘徊,一会儿找IT帮忙安装驻外的各种软件,一会儿又交接收拾,忙来忙去,心神不定。晚上被张玉珊押回家,吃过晚饭那人带着家乐监督她收拾行李,顺便耳提面命,说了许多北京分公司的事,嘱她到了那边尽快进入工作状态,道这项目就是苏正则近日用来翻盘的,在业内很有点名头。末了才道:“男人就那么回事,而苏正则这种,不管是大家闺秀贤妻良母还是烟视媚行,娶哪种都不费事,你期待也没用,不会有未来。到了北京,要是能遇见合适的,倒可以留心考察,你年纪不小了。” 裴樱阴沉着脸,阖上箱盖去洗漱。翌日清晨,张玉珊开车送她去机场,到了航站楼前,裴樱下车去后备箱取行李。张玉珊在前头打电话,也不知道打给谁,裴樱过来跟她道别时只瞧见她笑靥如花:“小程程,这可是我妹妹,我把她当亲生的,这会儿交给你,你可要给我照顾好!” 不知那头人怎样回应,张玉珊越发笑得灿烂,说了一会才注意到车窗外弯腰示意打招呼的裴樱,朝她摆摆手:“进去吧,到那边有人会来接你,我先回公司了。”说着车子朝前驶去。 裴樱推着行李箱,心情复杂地进了灯火通明的航站楼。 几个小时后飞机落地,裴樱随着人流下机。手机有短信进来,一个陌生的号码说在门口等她,她满脸惘然在国内抵达的通道张望,便有人举手叫住她,裴樱瞧那满面笑容的人,悚然暗惊,竟是程远。 程远笑着上前接过她的行李道:“我车停在外面,先跟我来。”一边走,一边道,“没想到张总的助理竟然是你,你也没想到来接机的人是我吧?” 裴樱木讷地随着他走出大厅,上了车,才记起来问:“我们去哪儿?” “住的地方。” “住哪?” 程远含糊笑:“跟我一起住。” 裴樱瞬间觉得整个头都大了,不好做声,上了车,程远话也少。她给张玉珊发了一条短信:“你能不能给我另外安排个住的地方?” 张玉珊立刻便回了过来:“怎么了,不满意?人可是钻石王老五,三十岁了,没结婚,没女友,品行端正,洁身自好。给你透点料,年中董事会的意思是,不久要提他回来集团当副总。” “你跟我说这些干什么?” “我早上的话你仔细想想,不是跟你开玩笑的。人家可是抢手货,想要登堂入室的小姑娘多得很,你可要懂得珍惜机会。我教你个办法,反正你俩住在一起,找个月黑风高的夜晚,把人灌醉了,生米煮成熟饭。” 真是越说越离谱,裴樱回道:“别开玩笑了。” “那说说看你为什么不肯住?” 裴樱明知说出来又要被张玉珊打趣,虽难以启齿,考虑一下,到底实话实说: “程远是我高中同学。” 张玉珊:“既然是同学,那更好,下班了还可以一起叙叙旧情。不过,我倒没看出来,你竟还有这么出色的高中同学,看来我这也算歪打正着。” 裴樱:“我是说真的,孤男寡女住在一起,太尴尬了。” “有什么尴尬的?这都什么年代了,孤男寡女又怎么了,人外头还流行男女合租呢。你心里没有歪心思,怎么就不能住在一起,还是你怕人家对你起歪心思?” 裴樱被张玉珊堵得又气又急,那边厢程远偏过头来瞧她一眼:“忙着跟谁发短信呢?是不是不想跟我一起住?” 裴樱被人一语道破,窘迫道:“没有。”收起手机不好再发短信。 不多时到了住的地方,房子在北三环附近,小区安静,房子簇新,两室一厅,房间据说被小秘书布置过,温馨舒适,却有些过于幼稚,窗帘床品都是甜美活泼的碎花荷叶边。 程远让她先休息一阵,晚上再过来接她出去“接风洗尘”,顺便介绍北京这边项目组的同事们。 程远前脚方走,裴樱便给张玉珊打电话,张玉珊有备无患,抢先道:“不管怎样,先住一阵子,我还是有点不放心温世安,你一个人住哪我都不安心。” 提到温世安,裴樱无可奈何,张玉珊打蛇随棍上,马上又打听起“高中同学”的典故来,裴樱不愿多说,找借口挂了电话,幸好张玉珊那头也忙,未就此事过多纠缠。 稍事歇息,下午五点多程远又回来了,接她去了饭店,到的时候包厢里早就已经坐了好些男男女女,程远一一介绍开去。饭前稍加寒暄,待菜一上,程远便端着酒过来敬:“裴助理,您是分公司跟总部的纽带桥梁,上通下达都靠您费心,分公司这边的事情就拜托多多关照。” 这样客气,裴樱受宠若惊。 在座程远级别最高,有他做榜样,剩下的年轻男女一个一个也跟着上来敬酒。说话客气斯文,却绵里藏针,裴樱面皮薄,不懂耍滑,一顿饭下来,竟已被敬得头发晕。胃里不舒服,趁着买单开票找了个机会去洗手间,怕人看见,特意下了层楼才进的洗手间,不好意思在洗手盆里吐,蹲在厕所想吐又吐不出来,兀自难受。 不多时外头又进来几个女人,洗了手正照镜子,整理仪容。 其中一人道:“妈的,我真替你不值,先前那个助理撂挑子,多少活都是你帮着干的,现在项目收尾,却空降个女人过来白捡便宜。” “人家是‘皇亲国戚’,‘钦差大臣’,没看见程总都要卖她几分面子,机场亲自接机,还让她登堂入室?” “真恶心,有后台了不起,算了不说这些。我听说总部最近又出事了,‘瘟神’在停车场半夜叫人给打了,这事你知不知道?” “不清楚。” “打人的那位来头肯定不小,不然监控视频不会凭空消失,还查了这么久都没查出来……” “公共场合,别乱说话……” “这有什么,这里就算有外人也不认识我们,未必那女人在楼上也能听见我们说话?怕什么?” 一时无人接话。 那女人神秘兮兮道:“我听说,温苏二人先前就有积怨。那两人是高中校友,还抢过女朋友,苏总气不过被温总撬了女友就把人车给点了。温又找人在夜总会把他药翻了,差点让同性恋占了便宜。后来虽然被孙总救走了,但是苏总的好兄弟被同性恋那啥了,苏带人去报仇,却让温捅了刀子,差点一命呜呼。现在过了这么多年,兜兜转转,竟然又被王总请来担任公司独立董事,不但每天要面对不说,听说姓温的经常借故帮着王总对付苏总,我觉得,苏总只怕早就想收拾人了。” “这事以后别出去胡说八道,你们这帮应届毕业生,正事不上心,瞎好奇,得了点八卦就人来疯。走了走了,别照镜子了,别让领导久等。” 等那两人走后,裴樱歇了会,用清水漱了口,往楼上去。 大家都喝了酒,程远车也不开,携裴樱打车返家,众人鸟兽散去。 一回到家,程远进了房间,便紧闭房门。程远住的是主卧,带独立卫浴,裴樱住的客卧洗手间却是公用,她取了衣物出来洗漱,完毕后回房,一直都未见程远再出房门一步。 第二天早晨上班,程远在客厅碰见她,跟她说自己先去楼下等,一会开车一起去公司。 裴樱整装完毕,一边下楼一边犹疑,孤男寡女同处一室也还罢了,又在一处上班,每天还坐他的车,这以后真不知该多尴尬。不觉已走到程远车边,她犹豫了一下该不该坐副驾驶,若不坐前面,岂不是堂而皇之把人当司机了,若是坐进去又……她想着却还是开了前门。 副驾驶座上却放着一只电脑包,她愣了一下,程远仿若才反应过来:“啊,不好意思,我每天一个人都习惯了……”说着要去把包拎到后座。 裴樱忙道:“没关系,我坐后面好了。”马上打开后座将电脑包扔进去,矮身坐了进去。 此后几天虽然依旧坐程远车上下班,但除了早餐,二人都在公司解决剩余两顿,晚上下了班,程远若无应酬也是关在房内绝不出门半步,虽然偶尔撞见还会有些尴尬,却比初始她预料的要好多了。 裴樱没上几天班,又被张玉珊一通电话十万火急召回了省城,不待她同意,已提前知会行政部给她出了机票。 傍晚五点钟,张玉珊的别墅花园。 花园里建着个红漆木质小凉亭,亭子立在水上,一条小径连接主路,周围隔水种着高大的合欢花,树下密密实实簇拥着大蓬大蓬的栀子。栀子花幽暗洁白坠在郁郁葱葱间,又随茂盛枝叶争先恐后往水央木亭探头,合欢花高大的树枝横溢斜出搭在木亭八角顶上,粉色花须洋洋洒洒铺满半边屋顶,间或飘下几朵落入水中,池底水波微漾,几尾艳丽的锦鲤姿态娴雅,悠游摆动长尾。夏末的暑气蒸腾着浓花厚草,风乍起,吹开一园清凉芬芳,说不出的惬意。 此时木亭中央木桌旁坐着一男一女。 桌上搁着数份文件,那年轻女人正用签字笔认真签署自己的名字,手肘搁在一旁文件上,偶尔能瞧见漏出的文件名《检察机关刑事损害赔偿申请书》。 不多时她把所有文件签署好,那男人仔细查看过,这才将文件收在包里对她说:“大概半个月后会有结果,我还有事,先不打搅你了。” 裴樱又感激又尴尬,却不知如何表达,只得干巴巴地连连道谢。 那人含糊一笑,意有所指:“要谢也不该是我!” 裴樱一时语塞,心里又烦了起来。那人已里拎着公文包冲她微笑道别,又朝不远处那一大一小散步人影点头,这才走到路边的雷克塞斯前钻进去,开走了。 张玉珊把儿子交给保姆,走过来,裴樱仍旧混乱着,也不及回避。 张玉珊隔着不远不近审视她:“陈巍已经很久不接案子了。” “……” 张玉珊笑:“还说不是王洁瑜的对手,你哪里省油了?” “我……”裴樱想了想,结果虽然已摆在面前,她却仍旧理不出头绪,更不知如何解释,“不是我。” “我知道不是你,你有那本事吗?”张玉珊一屁股在她对面坐下来,探看她脸色,“这都过去多少年的事了,还能帮你争取到赔偿,算起来你自己当年认了罪,也算妨碍公务。” 裴樱关心的不是赔偿,心中惭愧又希冀,忐忑不安问道:“真的有用吗?” 自从听说王洁瑜手中掌握当年李心雨的罪证,她就试图上网查过。但是过了这么多年,她当年也认了罪,而且两年前王仕尧的案子牵连部门甚多,下狱的下狱,自尽的自尽,关键人物死无对证,李心雨又下落不明,国内司法关于受理赔偿这一块一直区分不明,只怕有冤无处伸,查来查去心也灰了。 “陈巍当年可是本省律政界炙手可热的金牌律师,后来虽然隐退了,但仍不可小觑,他既然说半个月后有结果,那就一定会有结果。” 裴樱懵懵懂懂“哦”了一句,似乎仍旧不敢相信梦想多年,眼看要成真。 张玉珊道:“人证据都帮你抢来了,不声不响交到该交的地方,又找人帮你办妥手续,你这边打算怎么办?” 骤降的喜悦将裴樱冲得晕头转向,她根本来不及思考,此时此刻,张玉珊点醒了她,可她仍旧不愿正视,故意纵容自己的忽略。 张玉珊闷声笑:“我说错了,扮猪吃老虎,你才是高手,王洁瑜不是你的对手!” 裴樱被张玉珊叫回来,却原来是她当年那件案子出现了新的罪证,省里已经启动重新审理的程序,陈巍有九成把握可以翻案,这才特地让张玉珊叫她回来。至于罪证如何出现的,案子如何重新启动的,无人得知,但就莫名其妙找上门来的陈巍来看,不难推断,而张玉珊显然已经认定了。 如果是他,就算是他,真的是他,自己应该怎么办?他又为什么要这么做? 她神情仓皇,心内徘徊。 张玉珊奚落道:“有些人,没人对她好,她不在乎,比谁都能甘于寂寞冷清,一旦被人关注,动起心来,却比什么都可怕。” “我不是。”她语气低下去,更添心虚,“我只是没想到真有这一天。”更没想到竟会是他。 “有这一天又如何?感动了?” “也……没有。” “他这么做到底想干什么?和你想重续前缘?” “你别乱想。他是他,我是我,不管怎样……” “不管怎样都不会忘记你舅舅怎么死的?” 裴樱失语。 “斩钉截铁说你们没关系,不可能,却整天一副你俩的事不足为外人道的模样,暧昧得要死。我提醒你摆正好自己的位置,员工就要有员工的样子,想好好上班讨口饭吃就要记得,那只是你的老板。王洁瑜捂了两年的东西拿来威胁你不成,这么轻易让他交了上去,你最好想办法让他以后别再打你的主意,否则王洁瑜可没那么好糊弄。” 张玉珊虽时常试探这二人,却没把事情往心里去,现下已将裴樱调离,苏正则却来这么一出。想起王洁瑜当日的威胁,又念及王家人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王洁瑜更是连王承孚都疲于应对,她心里拿不准,偏偏对裴樱还不便明说。 裴樱心里也着急,原本坚不可摧的决心顷刻土崩瓦解,扶都扶不住,她十分努力勉强稳固心神,却仍是章法大乱:“那你说……我应该怎么做?” 张玉珊不动声色:“王洁瑜希望你怎么做?” “我也不想再见他,但你不说温世安的事不了结,想走都走不掉吗?” 张玉珊道:“那你就想办法打消他的念头,彻底让王洁瑜死心。他帮了你这一次,你们之间爱恨一笔勾销,以后就是个陌生人。你只是他公司里芸芸众生的一名员工,他也只是你的老板而已。其余的,你去杀人放火也好,你被温世安骚扰也罢,都跟他没关系,最好叫他不要再参与你的事。” 裴樱为难道:“这要怎么说?人家根本没说要请客,我就跑去说我不赴宴?” “那我不管,你和他之间的事,你自己去解决。我只要王洁瑜以后不盯着你就行。” 裴樱又在省城待了几天,因为陈巍那边时常需要她出庭,盘桓几日,判决下得却比原先设想得还要快。总共过了十天,陈巍已经通知她去一趟法院。从法院出来,竟还有几个记者守在门口,扬言欲采访她服刑十年一朝沉冤得雪的传奇经历,扯着扯着却又扯到了王仕尧头上,陈巍见状过来拉了她急急忙忙走了。 判决当日报纸上便出现了故去“政法王”的报道,其实也只是捡了她的案件拌着旧材料来炒冷饭,李天祥父女的通缉令倒下得极为准时,刊登在报纸一隅。 陈巍送她到别墅大门口,她便下了车,拿着判决书走在林荫道上,脚步虚浮,心内凄惶。先前在牢里待了十年,每分每秒都在盼望这一刻,此时等到了却也没觉得有什么太大的喜悦。反而想起那么多逝去的岁月,心内越发凄苦,这一生茫茫然竟已过了一半,过得这样破败不堪,再得这几张纸又有何裨益?心里又恨,如果这一天提前到来,自己根本不会是现下这个样子。 她怔怔地坐在木亭里,攥紧了那几页纸。 张玉珊在家里左等右等,打她电话也不接,还是保镖告诉她裴樱坐在花园出神。 她放下孩子出门来,进了凉亭首先把那判决书和通缉令扯过来查看一阵,不多时冷笑一声:“苏正则对你倒还真上心。” 裴樱一脸木然,瞧着她手中纸张。 张玉珊道:“想好怎么跟苏正则说了吗?” “我……我不知道。” “王洁瑜为他受了那么多委屈,现在家破人亡了都还不肯放手,苏正则她志在必得。你听姐姐一句,不要去蹚这趟浑水,王家的女人连拉着男人同归于尽都干得出来。” “我没想蹚浑水。” 张玉珊却觉得裴樱还是没听明白自己的意思,又道:“假如路边有一所破茅草房子,无人打理问津,你占了也就占了。可是这所房子不仅不破,还富丽堂皇,人人爱慕,有人为它遮风霹雷,精心呵护,为了保住他甚至倾家荡产,不知付出了多少心血,你却见门开着里头无人便进去占了,人家能同意吗?” “谁占了?”裴樱没好气。 裴樱虽还没想好怎么跟苏正则摊牌,却被张玉珊逼得无法。这日随同张玉珊上班,等到下班多时,又过了许久,被张玉珊差去找苏正则。 苏正则办公室大门关着,秘书室大门却开着,杨明慧早已下班,透过秘书室的隔断门望过去,苏正则正仰头靠在办公椅上休息,一双脚疲累地架在大班台上,额心微蹙,满脸倦意。 裴樱来之前看过手表,已经九点多,也不知这人到底吃过饭没有。 办公室的小姑娘们都喜欢念叨他,说保安们巡逻,凌晨见他拿着报表文件在办公室里思考踱步,晨起交班,又见他伏案办公,竟经常通宵达旦。每天上班十几个小时,一旦工作又总是头脑清醒,神采奕奕。开起会来,明明上一秒还在疲惫揉太阳穴,你若想蒙混过关,稍有准备不充分,便会被他问得哑口无言。许多细节,专业的技术人才经过轮番小组会议讨论没发现,到他这里一搁,马上被看出问题来。关键的地方,事无巨细,他再忙都一定亲自过问。 下头的人诚惶诚恐,越来越敬服。 老人们也慢慢换了一种眼光瞧他。 女人们讨论起来,欣喜幽怨嗔怪惆怅:这人总不爱惜身体。 张玉珊道,这两年,若不是那样苦心钻研,也到不了如今的地步。 裴樱站秘书室瞧了数分钟,不知该不该叫醒他,正踌躇,廊外传来高跟鞋的脚步声,一听便是往副董事长办公室来。不知为何,她竟似做贼心虚,不敢出来怕与来人打照面,又不敢去找苏正则,正焦急,干脆跑到后头杨明慧办工作桌下蹲起来。 来人正是王洁瑜,她气势汹汹捏着几份报纸,风驰电掣一般刮进了副董事长办公室,苏正则双目一睁,精光一闪,见是她,眉毛微挑,放下脚来,往办公桌前凑了凑。 王洁瑜将几份报纸狠狠往他身上一摔:“你他妈的给我说清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苏正则抄过那张报纸匆匆一瞥,面上浅浅浮上一丝笃定的笑容。 王洁瑜气得浑身发抖:“怪不得忽然对我那么好,我生病你就来给我做饭,我痛经你就来给我熬红糖水。” 苏正则不紧不慢地收起报纸,气定神闲道:“东西放你那儿也没用,你何苦损人不利己?” “我损人不利己碍着你什么事了?都已经过去了这么久,你还在这儿发疯!” “谁说我发疯?” “堂堂一个集团副董事长,不顾廉耻,入室偷盗,这不是发疯是什么?” “东西该谁,你比我更清楚。” 苏正则将报纸摁在办公桌上道:“是我的,就一定是我的。” 王洁瑜双目冒火,视线顺着他的动作落到报纸上,瞪了他半晌,苏正则好整以暇迎着她。王洁瑜终究不敌,牙关紧咬“哼”地一声旋身离去。才到门边,苏正则冷冷道:“回去转告你那个叔叔,是我的,就一定是我的,不该我的,我也一定会还回去。” 王洁瑜头也不回:“好,我们等着瞧。” 王洁瑜走后,裴樱再蹲了一会,心里正估摸到底等苏正则离去再出门,还是此刻寻机会摸出去。若是此时摸出去,秘书室与里头办公室的隔断门没关,他在里头会不会瞧见自己?如果等他下班,又不知他几时才走。 裴樱又蹲了一会,脚有些发麻。 张玉珊遣裴樱进去,等了半晌不见她回来,出来一瞧,却见王洁瑜怒气冲冲从副董事长办公室出来。她回到办公室仍旧没等到裴樱,越发迷惑起来,当下拿起手机给裴樱打过去。 裴樱光顾着藏身,几曾想张玉珊会给她打电话,手机铃声一起,声响在空旷的办公室里显得格外突兀。她背心额头直冒冷汗,浑身搜寻,怎奈心里极为紧张,手心濡湿,抖抖索索从口袋里拿出手机不及挂断掉回地上,手机就着厚实的地毯又蹦了几蹦,滚出老远,她跪趴着去追,没够到手机,眼前地毯花纹上却出现了一双男式皮鞋。 她浑身僵硬,手机铃声这时骤停,突如其来的沉默似山一样朝她倾下来,她只觉得呼吸不畅,像要窒息。 那人居高临下望着她的头顶:“你在我办公室做什么?” 她坐在地毯上,犹豫道:“我……”却说不出话来。 她不出声,立在身前那高大人影便也不动,又不走,就等着。 两厢里,一站一卧,一高一矮,沉默许久。 空气凝固。 裴樱这才难堪低声道:“那件事谢谢你!” 苏正则不说话。 裴樱去够手机,苏正则却快她一步拾起,裴樱不曾预料,没摸到手机却覆在苏正则手背上,她手指微微一颤,脸腾地滚烫,那人问道:“你来多久了?” 裴樱脸上发烧,声音极低:“就……一会儿……”手上使劲夺手机,那人偏不放手,反借手机将她拉近前来,双目炯炯望着她:“一会儿是多久?” 裴樱大窘,忙松了手。 这时拿在苏正则手上的手机却“咚”一声响进来一条短信,眼见屏幕遽亮,短信气泡闪现:“怎么去了那么久,跟他说清楚了吗?没碰上王洁瑜吧?” 苏正则瞧屏幕,裴樱已抢了手机:“你怎么随便看人家手机?”说出来又觉得造次,这样的怨怪之语对现在的他们已过于亲昵,背心又开始冒冷汗。 张玉珊在副董事长办公室外头廊前徘徊,等了一会才等到里头冲出来个人影,她狐疑地瞧着裴樱满脸潮红道:“你脸怎么那么红?” 裴樱讷讷道:“我……有点紧张。” 说着疾步往前走,张玉珊跟上来:“刚才我见王洁瑜来过,你俩没碰上吧?” 裴樱慌道:“没。” “你跟他说清楚了吗?” 怎么说清楚,她起先也是被张玉珊逼急了,直到见到苏正则才醍醐灌顶。这件事从头到尾苏正则未曾露面,她道谢他甚至都未“承认”,她却被张玉珊逼得狗急跳墙来同他“说清楚”。 “嗯。”她敷衍道。 “怎么说的?”张玉珊跟上来继续追问。 裴樱心烦意乱,忍不住呛声:“你放心,我以后再也不见他就是了。”说完又后悔,觉得更烦心。 张玉珊难得见她发飙,也就不再执着追问。      ☆、第74章 彷徨    张玉珊难得见她发飙,也就不再执着追问。 二人这便回办公室收拾下班,翌日张玉珊送她去机场,一边开车一边闲聊。 “现在程远手上那个项目要是成了,你也算有功之臣,凭着这点资历在业内也能骗点人。你先跟着他好好学,要是有机会,这个人倒真可以留意留意。这人技术过硬,就算不在天明了,出去也自有他的一席之地,你要是跟了他,温世安犯起浑来,大不了跟他一块出国。你别着恼,我这是跟你说正经的,你年纪不小了。” 裴樱不语。 张玉珊打量她神色,叹口气,又道:“要是实在看不上人家,愿意跟我出国也行,一年之内我一定要出去的,美国签证不好拿,就先拿新加坡澳洲这些英语环境的签证。再上两年语言学校,等家乐五岁我们就去美国,经济方面你都不用担心。” 裴樱依旧不表态。 张玉珊道:“眼下这境况,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你还是先去北京待着,我有消息了再联系你。” 裴樱进了航站楼,张玉珊车不能久停,便也返回公司上班。 裴樱拖着箱子进了安检,正往登机口走,却在通道口一面大墙壁前停了下来。那墙壁上是一幅巨大的灯箱广告,上头在宣传一个画展:《丁骋先生个人油画展》下头写着展厅以及展出时间,旁边印刷着几张丁骋的成名画作。 裴樱瞧着那熟悉的笔触,忍不住摸了上去。 身旁这时停下了另一个中年男人,那人瞧着裴樱触摸的那幅画道:“丁骋善于融合西方的表现技法来表达东方的民族情结,构图极具现代感,却将浓郁的东方神韵表现得淋漓尽致,每一幅都像一首怀旧诗。他父亲丁至恒先生虽然享誉海内外,但在我看来,丁骋先生的艺术水平并不亚于其父之下。” 裴樱被他话吸引忍不住侧头观望,那人约莫四十出头,理着平头,带着金丝眼镜,国字脸,大眼睛,满身学者气,瞧见她转头道:“小姐好眼光,莫非也是丁骋先生的拥趸?” 裴樱道:“不是,丁骋是我的老师。” 那人眼睛一亮,扶了扶眼镜,似重头打量她,道:“原来是丁先生高徒,失敬失敬,不知此次画展,丁先生是否将亲临现场?” 裴樱略有些窘迫,道:“我也不知道,我是十多年前跟丁老师学过画,现在已经很久没见过他了。” 那人却似不信,讶异道:“小姐看起来不过二十四五,十多年前恐怕还是个中小学生吧,丁骋那时在国内已小有名气,怎么会教一个中小学生?” 这话亦是实情,当年裴樱拜师,画室里同门师兄妹个个资历比她深,且年龄都比她大一截,颇有名气的丁骋却偏偏收了她做私家弟子。甚至每周末还让她去他工作室待上大半天,那时候整天见他忙于创作,工作室邋遢混乱。及至后来做清洁工得空去采购画具,才知道他先前所用的画笔,哪怕一只小小的狼毫都是几万一支,其他用度更是所费不赀。现如今瞧这人满脸痴迷,恩师大概在国内已功成名就,心里替他高兴,也无意与人辩解,好脾气一笑,轻快地拖着行李箱往登机口走去。 斯人飘然远去,剩那人独自张望,瞧她背影气度,心里竟涌起一阵不无可能的认同感。 接下来一段日子,裴樱陷入了文山会海中,技术文件一摞一摞发给她,开起会来车轮战,碾过来碾过去,方案一改再改。裴樱满耳满眼都是看不懂的技术专业名词,下了班便在家中恶补课程,从公司图书馆借了好些爪儿书和行业杂志,自己又上网了解行业资讯,一个一个词语分开去查。 没多久,总部王承孚秘书传来消息,命项目组将相关技术形成材料,发回总部,以便进行全国复制推广。北京分公司谁也不接这个烫手山芋,扔来扔去,便到了裴樱手里。 她是项目助理,这事分给她原无太大疑义,只是忽略了她是一个新来的、高中肄业无任何技术背景的新员工。程远安排了一个资深男技术负责带她,程远原意是让男同事主导,谁知那男同事交给裴樱一个模板,又零碎地给她传了一堆文件,让她按照模板形成一个初稿再拿回去给他看。 项目收尾,男同事们一个一个也都是夜以继日,程远家中老母近日“癌症”入院,成日往北医三院跑,裴樱不好意思太麻烦人家,硬撑着接了那堆文件。如看天书地过了几日,终于也算摸出几分门道,“模板”里头目录逻辑关系鲜明,她若是按照这个要求去填充材料,拼凑一个初稿应该也不是太难的事情。等到她开始拼凑才发现,那男人给她的资料严重不全,要不是过期的便是作废的,她不懂技术,抓不到重点不说,去找那男同事问,要么寻不着人,问到了,他亦无可奈何让她去找先前代理助理。那女人更没好脸色,道:“原先助理离职本就没有给我交接过什么文档,我什么都没有,你只能自己去找相关人员要去。” 裴樱再去一一找人,同事们态度谦恭,关节上却你推我我推你,被人当了好几天皮球,裴樱总算回过味来,程这远依旧医院公司两头忙碌。她本想找张玉珊,可转念一想又作罢。这些人惯会打太极,就算张玉珊越权帮她说几句话,吩咐下去他们照例会满口答应,执行起来什么都有困难,到最后事情干不完,大概又要得罪一帮人,将来在这边更不好立足。 不过她还是打电话试探了张玉珊的口风,经她一番指点,总算明白过来一些细枝末节。 目前这个技术项目是孙成宪两年多前在欧洲洽谈时产生的构想,投入人力物力开发了两年多,这些人都是孙派的核心精英,虽然孙成宪失势,这些人却凭借此项目一直屹立不倒。程远又是个不愿多事的,难得不肯站队,竟也没被清理门户,一直支撑项目到最后。 两年前王承孚一直醉心房地产事业,而孙成宪却目光长远,专注本业,那项目当年还是冷门至极,如今已在国内外掀起一股火热浪潮,将来必定大势所趋。天明集团由于起步早,目前技术已跻身世界前列,孙派人物有心支持苏正则用这个项目打个翻身仗,国内多个省市看过相关材料,极有兴趣,中欧几个小国更是已派出代表前来进行接洽。可以不谦逊地说,一将功成万骨枯,有了这项目,几个国家省市合同签下来,够天明集团吃几年的,苏正则便可稳稳当当站住脚跟。 此时项目眼看即将成功,却空降了个助理过来白分一杯羹不说,后台还是公司里臭名昭著王承孚的情妇。这项目王承孚多次试图染指,都被不软不硬地挡了回去,现如今裴樱是张玉珊安插进来的,便不因为她空降成分也会把她当奸细提防着。这女人高中毕业,狗屁不通,凭借关系上位,却令程远恭谨相待,项目组没几个看得惯她。 没多久,总部又下过来一道任务,要求成立一份汇报材料,不日张玉珊将代表王承孚陪苏正则一起过来视察项目进展。工作任务照例落到了项目助理头上,裴樱仍旧困难重重。 眼看汇报在即,项目组因私下早已单独找苏正则汇报过工作进展,这种回忆都是表面文章,个个神态自若等着看好戏。 这天项目组正与总部开着视频会议,忽然小秘书来请裴樱带电脑汇报工作进展,秘书帮她连上投影仪,摄像头对准她。 大屏幕上视频会议系统中央是她的电脑桌面,两侧是几个与会领导的小视频,左下角是主场视频,苏正则坐在椭圆形办公桌的前列,身旁除了王洁瑜还围坐不少分管领导,张玉珊赫然在列,杨明慧拿着记事本坐苏正则身后。 那头主持会议同事问起来,裴樱磕磕巴巴。她前几天问人要材料一个一个都答应提交,说话却模棱两可,等到她按期催缴,大家要么消失不见电话不接,要么曲解意思拒不承认。裴樱委实无可奈何,此时被问起来,也不好投诉什么。 王洁瑜打断主持人,咄咄逼人问起来,裴樱话不多说,点开邮箱,两边幕布上立刻显示裴樱的邮件界面,上头每一封邮件都是催缴各种材料的,她没抄送给相关领导,但邮件内容措辞客气,诉求清晰,只是都石沉大海。 证据确凿,无可抵赖,张玉珊心内暗笑,榆木疙瘩也开窍了,当下正义凛然道:“这么说来,裴助理确实已经找各位催缴过材料,大家是没收到邮件还是没开邮箱?我觉得公司目前工作模式存在严重缺陷,导致项目有关人员无法清晰看到项目进展,我有一个提议,以后项目成员形成周报邮件机制,将工作进程列明,抄送大家。” 程远明明将工作安排给了男下属,那人却把事情往裴樱头上推,但此时不是追究责任的时候,他朗声开口,秘书点开他的视频放大:“这件事确实是我的失职,我先检讨一下。最近项目进入收尾阶段,大家几乎把家都安在了公司,有些人已经好多天都没回过家了,所以忽略了裴助理的工作,导致裴助理无法交差。而裴助理作为一名新员工,在无任何专业背景下,能将工作完成到目前进度,已经是极为难得。后续我将专门安排人员协助裴助理一起,争取在任务规定期内完成工作。” 屏幕一隅裴樱低垂螓首,双目赤红,瞧着电脑屏幕,独自坐在桌尾。 程远家中母亲患病,公司高层管理都知情,并且也知此人有些才略,一向护短,若是平常话到这里多少会卖他几分面子。苏正则扯过话筒,秘书知道他要发言,忙把话筒对准他。 此时屏幕下方一隅,程远忽然将桌上抽纸往裴樱那头推了推,立刻有同事会意,不动声色将抽纸传给了末尾的她。 苏正则不紧不慢瞧了一眼,道:“身为项目助理,不考虑实际情况,不顾配合人员根本无暇准备,不能为项目分担工作,反添加同事工作量,这是项目助理的失职。公司工作机制或许存在一些漏洞,但是我仍要再强调一句,我们是民营企业,跟国企不同,在其位必须谋其职,一个萝卜一个坑。工作态度重要,工作能力更重要,能者居之,如果人员供应不上那叫人力资源去对手公司挖,出去高薪猎聘,我就不信请不来一个项目助理。企业用人,是该讲究与员工共成长,但是天明集团既不是慈善机构,也不是培训学校,我听说,现在业内都戏称我们为‘天明大学’,我希望人力资源可以把这个事情重视起来。” 苏正则自从重新掌权,秉着孙成宪那套“以人为本”,在公司还从未这么严厉苛责过员工,张玉珊有些讶异,王洁瑜脸上阴晴不定,却并无欣悦之情。      ☆、第75章 身世    苏正则自从重新掌权,秉着孙成宪那套“以人为本”,在公司还从未这么严厉苛责过员工,张玉珊有些讶异,王洁瑜脸上阴晴不定,却并无欣悦之情。 其他几个同事都替裴樱捏一把汗,程远移过话筒来,又解释了几句,将错处往身上揽,并再三保证一定安排好后续工作。苏正则已不耐烦摆摆手,叫主持人进行下一项。 会议结束,程远召来裴樱。 最近公务繁忙,私事焦心,程远已经好几天没回过公司“宿舍”,上班时间各自忙碌,亦少接触。待她进去的时候,程远办公桌前已经坐了一个人,程远邀她入座,首先向她道歉,尔后将她工作任务分配给那男同事,让她从旁协助学习,这事便就此作罢。 翌日周末,工作已让那男同事全权接手,她终于清闲下来,周六在家待了一天,无所事事。周日仍旧挂怀前日会上被抢白,心情抑郁,下午正在附近校园散心。路上学生骑着单车往来穿梭繁忙,草坪上坐着不少神态安详捧书阅读的,间或有情侣在长凳上相携依偎,自行车静靠一旁。 她坐在花坛一隅望着这一幕发呆,如果当年没有入狱,她这十年应该是怎样的,是否也有骑着车在这美好小路上忙碌的时日,是否也有安坐草坪捧书阅读的时分,是否也有如此依偎的温暖怀抱。 可惜,逝者不可追,一切已无法改变。将来该如何,却也无丝毫把握。也许跟着张玉珊出国,就此飘零海外,那么未来已永远无可期许。人生活着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心内正翻江倒海,手机忽然响起来,是一个陌生电话。她接起来,打来电话的人竟然是裴美心,裴樱不及反应,裴美心已开口约她在五道口的星巴克见面,待她同意后也不多说,匆匆挂了电话。 裴美心为何会出现在这里,且又如何得知她在北京,裴樱心潮激荡。她急切拦了个出租,报出地址,过了一会儿到达那家星巴克,她递给司机一张百元大钞,下了车,司机正在找赎,她扶着车门瞧着星巴克的门脸,方才还迫不及待的人,竟莫名有了怯意。 司机喊她一声,递给她一叠零钱,裴樱这才反应过来去接,指尖微微颤抖,刚拿出来便洒了一地,她又蹲下去一张一张拾起。 司机没甚耐性,从驾驶座里横过身子伸长手臂关上副驾驶车门,将车开走了。 裴樱收好零钱,终于推开星巴克的玻璃门,怯怯地站在门口四顾茫然,里头靠墙角有个女人殷殷地望着这头举手:“阿樱,这里……” 瞧见那人小小的身影,裴樱不知为何,泪水即刻涌上眼眶,她瞪大眼睛待那阵涩意过去,才抬步往那角落走。 小木桌上已经摆好了两份饮料,二人各据一方,裴樱揭开纸盖,将头低得不能再低,用吸管发泄一般戳着纸杯中的冰块。裴美心端坐在对面打量她的神色,轻声问道:“阿樱,这两年你还好吗?” 裴美心话未落音,裴樱泪珠立刻滴在手背上,她便仰靠椅背,眼睛紧着天花板四处乱转,她要十分努力才能克制住那股莫名其妙涌上来的泪意。 裴美心略有些失措,道:“我找了好几个人,后来是欧阳菲把程远的电话给我,我试着碰碰运气,才知道你也在北京。” 裴樱喉咙堵塞,仍想强撑自如,怨怪不屑道:“你找我干嘛?”说出来声线却在颤抖嘶哑,带着哭腔,话未落音再忍不住用袖子去掩泪。 裴美心虽不敢看她,却也双目赤红,抽出一张纸巾搁她面前,哽咽道:“阿樱,你乖,不要哭。”边说着,泪珠已滴在自己手上。 裴樱听见那句“乖”立刻捂着嘴,眼泪落得又密又急,裴美心顿时慌了,有些束手无措:“阿樱,阿樱……” 四目相对,都是热泪盈眶,裴樱再忍不住,爆发道:“这几年你到底去哪了?” 裴美心流泪去拉她的手:“阿樱,是姑……是我对不起你。” 裴樱甩开她,深吸一口气,语气仍旧哽咽:“为什么到现在才来找我?” “我……” 裴樱涕泪交流:“为什么走的时候没有一个电话,一句口信?” 裴美心心里像被揪起来,讷讷道:“我……我怕你怪我,我怕你难过。” “怕我难过?我每天都在难过,我每天都在想你到底在哪。” 裴美心走过去忍不住将她头搂在怀里,抚摸着她的发,似哄慰一个小孩子:“阿樱,对不起,对不起……” 裴樱埋在裴美心温软的胸口,更觉委屈。裴美心说到底只是她的姑姑,她这样难过,不像是姑侄倒更像是母女。自己没有父母所以才把感情投射在别人身上,两年前李心雨出事,裴美心要一起逃,其实顺理成章。反而是她,一个寄养的侄女,永远都比不上李心雨的。可是为什么还会这么难过,心像是被人碾过一般。 胸口那股酸涩堵得她喘不上气,她将裴美心推开,克制住自己的情绪,终于和缓了些。 裴美心也退回原位,裴樱平复了几分钟,端起饮料喝一口,依然躲避裴美心的眼睛。可双目越发通红,蕴着水光,只过了几秒,那股莫名委屈又卷土重来,她竭力不使眼泪掉下来。可委屈什么又说不上来,裴美心只是她的姑姑,养了她那么些年,对她也不差,真要恨她又恨不起来,偏就是难过。 那时候裴美心人去楼空,后来过了许久,她还去过那个小楼,在屋后的花坛底下找到一张小小的奖状,那是她十二岁参加本省青少年绘画大赛得冠军的奖状。十几年过去了,裴美心还当珍宝一样收藏着,便是让人扔在花坛里风吹雨林也仍旧瞧得出先前花过心思来保养。 她现在不能说话,一说话就会哽咽,就会想哭。 裴美心在彼端也等了等,待双方状况再好点,这才慢慢道:“阿樱,我……我今天是想求你去见一个人。” 十五分钟后,裴樱跟着裴美心来到清华园里一座红色小楼前,小楼前银杏树下一位老者坐在轮椅上,远远瞧着走过来的二人发怔。 裴美心将裴樱领过去,亲热地介绍,彼此互通姓名。那人原来就是丁至恒,只是年近古稀,又像是疾病缠身,神色枯槁,见了她情绪十分激动,目光脉脉如凝固一般怔怔发愣。 裴樱方才大哭一场,眼睛红肿,满脸伤悴。她忙收回视线,心内疑惑:没听说裴美心在北京有什么亲故,这老者究竟什么身份,裴美心缘何带自己来此处? 裴美心推着老人进了楼道,一边招呼裴樱跟随。一楼房门一直都敞开着,保姆随时关注着园中轮椅。丁至恒神色衰颓,却由于情绪过于激动,一进屋呼吸便急促起来,裴美心忙将人推进房内招保姆进去服药喂水。 裴樱一人待在大厅,游目四顾,被墙上一副画作吸引住目光,她好奇往那画前走去,确认了上头签名的确是恩师丁骋亲笔。这时内里忽然又出来一个人,裴樱转身,顿时愣住了,那人却正是丁骋。 丁骋见了她,略微挑眉,惊讶神色一闪即恢复如常。 裴樱当年拜师,画室里其他同门师兄师姐都大她许多,丁骋性子冷漠寡言对学生一直淡淡的,除授课从不与学生过多交流。那时候班主任认为她文化课太差是画画分了心神还曾找丁骋投诉,丁骋一改“不干涉学生私事”的态度,竟还找她就文化成绩的事长谈一番。 裴樱受宠若惊,自此心里待丁骋格外尊崇,此时乍见恩师,师傅已功成名就,自己却混成这般田地,不由汗颜。 丁骋不知她这番思量,挥挥手示意她不必拘谨:“我有点事先出去一下,你先宽坐。” 裴樱正懵懂,保姆已过来请她进房。 宽敞的卧室里,丁至恒已被移坐在单人沙发上,好不容易安抚下去的情绪见到她又激越起来,只是仍旧不能言,脸上肌肉抽搐,眼中蕴满眼泪殷切地瞧着她,那目光看得裴樱好一阵不自在。 裴美心挨那人旁边长沙发上坐着,招手叫她近前来,当着外人裴樱仍是给裴美心几分面子,却也不靠她太近,隔茶几在老者对面单人沙发上坐了,别扭地回避丁至恒。 裴美心心里异常酸软:“你别害怕,他只是中风偏瘫,脑溢血暂时不能说话。” 裴樱以为他与裴美心沾亲带故,多瞧了一眼,那人依旧一瞬不瞬地望着自己,裴樱几曾被人如此瞧过,她忸怩低头。 丁至恒却仍旧望着她不肯移开目光,裴美心瞧着这一幕,心中百转千回,酸涩难当,也不知如何说起。 三十多年前,丁至恒因为一副《水乡往事》惊艳画坛,声名鹊起,成为红极一时的画坛‘新秀’,美协多方打探联络到他,请他趁热打铁画一组水乡为主题的画作,组织作品一道赴欧参展。当时为筹备《水乡仕女》各处搜寻模特,后来找到话剧团,团长推荐裴美心,二人这才相识。十八九岁的裴美心水灵娇嫩无人可出其右,是当之无愧的剧团之花,备受男演员宠让,女演员艳妒,性格烈马一般谁都驾驭不住,偏偏遇上了以静制动的丁至恒。丁至恒阅历丰富,底蕴深厚,长相不俗,小妮子一头栽进去再无法自拔,可惜却相逢已晚,丁至恒早有妻室。裴美心未婚先孕,饱受剧团非议排挤,孩子生下来便被哥嫂抱养,为堵众人悠悠之口这才下嫁李天祥。 头几年哥嫂为了她安心过日子,一直将裴樱寄养在上牛村张医师家一年到头见不到几面,等到后来哥嫂车祸亡故,她把人接回身边,当着李家父女仍不能相认,还时常见她被欺凌。十八岁又让自己亲手送进了牢里,等了那么多年才把她等出来,却什么都没来得及为她做。 这丫头一向情绪内敛,极难外露,方才经她那么一哭,裴美心心都被她揉碎了。此时若再将真相告诉她,这孩子怎么还承受得住。 丁至恒不能说话也动不了,屋内沉默片刻,他眼里千言万语急切地瞧裴美心,见那人不动,嘴唇哆嗦,不知从哪来的力气竟还能抖抖索索从口袋里抠出半幅照片,裴美心见他动作艰难这才帮他把那照片拿出来。 丁至恒又迫切地望着裴樱,示意把照片给她。 裴美心将照片按在裴樱那头的茶几玻璃上。 那是一张泛黄的三寸黑白照,边缘呈锯齿状,一望便知年代久远。照片中一个襁褓婴儿安置在一把老式藤椅上,后头一树樱花开得云蒸霞蔚。裴樱执起那枚照片,裴美心又示意她瞧背面,后头写着个黑色碳素钢笔樱字,再附了一个年月日,算来正合她的生日。 从前她们学校樱花开放的时候,欧阳菲总爱影射她名字,二人都认为樱花真是一种奇怪的花,重瓣娇美、颜色妍丽,可是盛季到来的时候,明明开得那样热闹,却总让人感觉哀伤。也许越美,就越让人害怕凋谢,初绽已使人忧伤。 裴美心道:“是你满月的照片。” 裴樱小时候她被父母托付上牛村,乡下地方,舅舅一家又穷,哪有照相的机会,她这还是第一次见自己小时候的照片。 她凝视片刻,抬头又撞上了丁至恒一瞬不瞬的目光,终于忍不住带着疑问望向了裴美心。 “你是四月生人,那时候樱花刚好开放,你父亲就给你起名叫樱。” 原来如此,她又低头去瞧那张照片,只是从小寄居舅舅家,对亲生父母印象所剩无几仍旧想象不到拍照当日情形。 老人费力地转过头瞧着裴美心,满眼愧疚。 裴美心朝他微微一笑,起身,缓缓蹲在裴樱身旁,连照片一起捧住她的手,亲热又愧疚道:“阿樱,我有件事想告诉你。” 裴美心手心软糯,姑侄三十年,二人从未有过如此亲近的时刻,裴樱心下一软,看着她,眼中怨怪已换成恳挚。 裴美心望着她,忽然眼泪奔涌,泣不成声,遂将脸埋在她的手上。 裴樱懵懂迷茫看着她因抽泣微微耸动的肩膀,又望了望对面的丁至恒,忽有些害怕,怯怯道:“要……说什么事?” 裴美心咬着唇,仍旧不敢抬头,半晌方低声道:“阿樱,你父亲没有过世,他……他……”说着抬头回望轮椅上那人,道,“他就是你的亲生父亲。” 裴樱恍若置身梦境,惘然地看着对面老者,那人迎着她的目光,浑身发颤,老泪纵横。 裴樱惊慌地撇开目光,不敢深究,心里方寸大乱,不敢置信,不愿置信。她推开膝上裴美心,慌乱站起来,手足无措,又故作轻松、匪夷所思道:“你开什么玩笑……我……我要走了……”说着抓起包作势起身。 裴美心拉住她不放:“阿樱,你听我说——” 裴樱略僵住身形,裴美心拽她坐下,双手握住她的手,仰头望着她:“阿樱,你小时候是不是常常听别人说你长得像我,比心雨还像?” 裴樱惊慌道:“那又怎样,你本来就是我姑姑——” 裴美心泪眼婆娑:“我不是你姑姑……你也不是大嫂亲生的,你……你是我的孩子。” 裴樱骇跳起来推开她:“怎么可能!” 裴美心被她推倒在地,便趴在地上,望着地毯花纹,眼泪落得又密又急,惨然道:“这件事我瞒了三十年不敢告诉你,但是我也没办法,我没结婚就生了你,丁大哥他又有妻儿……” 未婚先孕,裴美心在剧团差点待不下去,虽孩子被兄嫂抱走,勉强跟了李天祥。但丁至恒与李天祥,一个儒雅俊逸,一个粗犷俗庸,裴美心情根深种时被人棒打鸳鸯,心比天高,身为下贱,那几年总自怜情伤。虽然已生了两个女儿,却仍将日子过得似流浪放逐一般,全国各地四处巡演。其后兄嫂过世,将裴樱接回来,李家闹剧升级,她疲于应对由着年轻时的性子干脆一年到头都驻在剧团。偶尔回家,瞧见裴樱被李家父女欺凌,又内疚不堪。 “心雨小时候经常怨我对你比对她还好,那是因为,我总想补偿你……” 补偿她,所以才让李心雨认为她抢了别人的妈妈一直被人怀恨在心,让李天祥对她深恶痛绝,让顾怀恩夹在她跟李心雨之间难做人。那十年阴暗的寄人篱下,原来她竟然也是…… 裴樱满脸泪痕,不愿置信摇着脑袋,一边后退:“我不相信……” 裴美心匍匐着抱住她的小腿,仰头恳切地望着她:“阿樱,是真的,妈妈没有骗你!” 裴樱恐惧地踹开她的手:“我不相信,既然你是我的妈妈,为什么让我去给李心雨顶罪?” “那时候心雨精神崩溃,我也是不得已。而且天祥保证过了风头,他就找王仕尧活动把你放出来。王仕尧是天祥战友,我就信了他,后来上下打点也花了不少钱,可就是没办法。我也跟他闹过,吵过,但是……” “那两年前呢?两年前你为什么电话不打一个就不见了?” “我……是妈妈对不起你,王仕尧出了事,心雨腿又变成那个样子,天祥怕再把她牵连进去,所以才……这两年我……” 裴樱悲愤难抑,泪眼纷飞,仰头闭眼,喉咙微动,拼命把苦楚往肚子里咽。可是又怎么忍得住,想起当日人去楼空,想着张医师跳楼身亡,想着小浩的憎恨,想着自己在坟山上躺着求死,想着十八岁锒铛入狱,这几十年过得如此支离破碎,她撕心裂肺道:“我没有你这样的妈妈……” 裴美心跪坐在地上,似千古罪人一般,只是不断哽咽:“对不起,对不起……” 裴樱本想开门一走了之,可是她在屋内踱来踱去,就是下不了决心去开门,忍了忍,再忍了忍,终于回头控诉道:“你知不知道两年前,两年前我做了糊涂事,差点……差点……”她抽噎着,眼泪似断了线的珠子,喉咙里像被什么堵住,那样委屈,却偏偏说不出话来。 两年前她在坟山上用破碗割脉,若不是王万才带人相救,此时只怕已天人永隔六七百天,而她的妈妈却不知道,永远不会知道。裴樱眼泪扑簌簌往下掉,她原本以为自己无父无母所受一切不过是命运的作弄,可是亲生妈妈竟就在身边也不相认,她如何忍得下去。可是此时说起来,委屈那么多,李心雨的虐待,李天祥的蔑视,顾怀恩的隐忍,十年牢狱,张舅舅的自杀……所有的都已经讨不回来了…… 她抬起袖子胡乱擦了摇着头:“你不会知道……你永远都不会知道……也不需要你再知道……”既然如此,自怜自伤又有何益,裴樱清清嗓子,尽量压制哭腔,决然道:“警方已经签署了李天祥父女的通缉令,他们也在找你,要是没什么事,最好还是早点走吧。以后就不要再来找我了,你我情分,今日断绝,再无瓜葛!我只恨有母不如成孤,天生天养,无牵无挂!” 裴美心脸色煞白,嘴唇哆嗦:“阿樱,你……你……” 裴樱说着要走,手刚扶到门把,身后扑通一声响,她回头时,却见丁至恒不知什么时候从沙发上摔在地上,正不停发颤。裴美心连跪带爬匍匐过去,想要抱那人,却又手足无所不知从何下手,裴樱回头一望,那老头满目期盼望着她,口中“嗬嗬”有声,仔细分辨竟在喊她:“樱……樱……” 裴樱好容易压制下去的眼泪,猛然又翻覆上来,手在门把上停留片刻,恨了自己几个来回,终于没狠下心来,还是回了头。 她跪着抬起丁至恒上身,本以为男人块头大,谁知那人骨肉萎缩竟十分轻巧竟被抱起来。丁至恒整个肩头依偎在她怀里,裴樱心头猛地一酸,身形一顿似瞬间脱力般抬不起手来,泪落如雨。裴樱身材虽不矮,却属于娇小类型,竟然这么轻松将一个男人抱起来,这人竟还是她的爸爸?她从未被爸爸抱过,却在此时抱起她的爸爸?人生为何会如此凄惶? 一瞬间裴樱似什么也不能思考,脑子里只有这个七十多岁被她完全抱起来的男人。 她顿了顿,还是把人抱起来放在沙发上,做完这件事又利落起身往门口走。 裴美心拉住她的手,颤巍巍地哀求道:“他已经没有几天日子了,你不要这样对他。” 裴樱冷声道:“那要我怎样?” “他心里一直觉得对不起你,临死之前想见你一面。你能不能,能不能叫他一声爸爸,他要是知道你肯认他,走也走得不留遗憾。” 叫爸爸,那是多么久远奢侈的梦想。从前在学校,在李家,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她一个人躲在被子里设想,假若父母在世她会是怎样?会像李心雨那样自信从容吗?会像欧阳菲那样常耍小性子骗父母来哄吗?她明明是八岁之后才丧父丧母,可是莫名总觉得一辈子无父无母。他们已经死了,一辈子就是一辈子,一辈子就是永远再不会有。 过了二十年,都不记得曾经叫过人爸爸,叫爸爸妈妈,那是什么感觉? 裴樱恍然道:“爸爸,我都不记得曾经叫过别人爸爸。” 裴美心道:“你还记不记得教你画画的丁骋老师?” “怎么会不记得,当年我因为拜到丁骋为师,心雨还在家里发过一阵脾气……”后来李天祥进进出出与裴美心不对付了好些天,如此一来,丁骋收她为徒,竟然…… “丁骋就是你哥哥。” 裴樱苦笑一声:“哥哥,原来我还有个哥哥。舅舅那么多年一直没来省城看过我,是不是一直也知道?” “起先不知道,大哥大嫂过世我为了接你来省城,才跟他说了实话。” 裴樱呓语道:“怪不得,怪不得那几年他一直都不来看我。” “阿樱,你不要怪他们,千错万错只怪天意弄人。你爸是清华美院的教授,你的身份……实在不好公布……但他心里一直都很内疚,所以才叫丁骋去找你…… “天意弄人?” “我们真是没办法,他有妻有儿,身份摆在那儿,心雨她爸又一直介意这件事,我也不敢背着他带你来……” “那现在呢?现在李天祥就不知道了?” 裴美心往沙发上那人身上瞧,淡淡道:“你父亲病危……再不来,以后……就没机会了。” 裴樱也回头看一眼丁至恒,咬牙望着裴美心,涕泪四流,心碎道:“你的意思是,如果不是他病危,你不会回来,也根本不会再来找我?” 裴美心在国外起初颠沛流离,语言不通,后来好不容易辗转到达美国安定下来,也尝试过背着那对父女联络国内,每次无疾而终被李心雨哭闹一场作罢。其实若真的打听到她的消息,她也不知如何向她交代。若不是在报纸上看见丁至恒病危的消息拼着与李家父女决裂的危险回了国,大概真不知哪年哪月才能再见面。但这话不经大脑说出来,竟又伤了裴樱,怕她生气,她急切解释安抚:“这两年我们在国外过得也不是很容易,心雨的病一时三刻都离不开人,天祥又一直管着我,我又怕你恨我……”说着自己也觉理由十分牵强,转而哀求道,“阿樱,那些事我以后再慢慢跟你说,你父亲时日不多,已是过了今天不知有没有明天的人了,你……” 裴樱泪眼模糊,撇了丁至恒一眼,牙根一咬再不多瞧裴美心,推门往外去。 裴美心又想追上去,丁至恒在沙发上急得浑身发颤,喉咙里“嗬嗬”咕哝,裴美心又只好退回来照看那人。 丁至恒控制不住自己,整个身子都在不停打战,一双眼睛却似死不瞑目一般死死望着裴樱。 裴樱闭了闭眼,任泪水溢满脸庞,终究还是拉开门踏了出去。   ☆、第76章 命运    裴樱闭了闭眼,任泪水溢满脸庞,终究还是拉开门踏了出去。 秋风萧瑟,暮色四合,清华别墅前一条清幽小路上,旧矮墙上爬山虎探出一蓬又一蓬。裴樱踉踉跄跄,她寄人篱下,无父无母,如今这世上唯一的亲人却被她抛在身后。 暮色下的五道口,霓虹初上,人群熙攘,裴樱如行尸走肉一般淹没人海,从未觉得自己如此孤独,似天地间唯她一人,无处可去。 她进了地铁,肿着眼睛,木着脑子任人挤来挤去,快到站时,手机响起来,她接了,却是陈巍。 陈巍长话短说,他已来京,裴樱的案子早已了解,如今赔偿款已下,陈巍代为领取二十万现金已带过来,如何转交?裴樱约他在公司“宿舍”楼下不远的咖啡厅见面。 她从地铁口出来,找到那间咖啡店,陈巍已在里头恭候多时,见她进门,举手示意。 裴樱坐过去,侍者围上来,她点了一杯焦糖。 陈巍从桌下拿出个纸袋,推过去:“给的现金,没有你的证件不好给你存卡上,你数数。” 裴樱打开纸袋一看,里面两扎砖头一样扎实的百元大钞,她抓了一捆放在桌上,那样沉重。她这一生还从未见过数额如此巨大的现款,却是用她十年青春,母女情分换来的。 开放的咖啡卡座,隔壁有人端着咖啡侧目,陈巍示意她收起来:“明天还是存银行里吧。” 裴樱点头,一如既往向他道谢,但她今日实在无力与人应酬,这便有气无力向陈巍告辞。 陈巍瞧她双目通红,形容憔悴,摆摆手,端出电脑,请她自便。 裴樱拆开纸袋中现金腰封,从中取出两张按在前台低声道给陈巍那桌结账,走出咖啡厅的小门。 门外繁华,人群络绎不绝,她才走了几步,后头忽然飞快骑过来一辆电动车朝裴樱撞去。裴樱失魂落魄,心神不属,一时没有防备,被人撞倒在地,车上男子闪电一般抢过她的纸袋,朝前疾驰。 那人慌里慌张,却没骑出去多远,迎头撞在一辆清洁车上,连人带车翻失一旁。纸袋被高高抛起,两捆现金掉出来,其中一捆因被裴樱解开封条,一时风大,纷纷扬扬似雪片一般往下飘。 人群顿时如开了锅的沸水,“哄”地一声抢开了。 裴樱被撞伤了脚,疼得眼前发黑,爬不起来。 咖啡厅的人透过玻璃幕墙瞧见外头人争先恐后一窝蜂地往一处凑,也觉奇怪,以为发生什么事故纷纷出来。 陈巍瞧一眼折在地上的裴樱,又望了了远处抢钱的人群,立刻明白过来。 三步两步走过去,捉住一个哄抢男子道:“不许抢,把钱给我放下!” 那男子一把甩开他,匪夷所思地瞪他:“又不是你的钱,有毛病吧?”说完不耽一秒又去哄抢。 陈巍抓不住他,又去抓另一个疯抢的女人,亦被人甩开:“你抓我一个女人干什么,有本事抓他们啊。” 他气得朗声大喊:“不要哄抢,不要哄抢,你们知道抢的这是什么钱吗?这是人家姑娘坐了十年冤狱,政府给补的赔偿款,你们这是在抢人家的卖命钱!” 忽然有人道:“我们不是在抢,我们是替姑娘把钱捡回去。” “就是,我们给她还回去。” 三三两两的人自动自发把钱堆到那袋子跟前,陆续散开。 剩余几人手上抓着大把钞票,迟疑互望,还有人瞧着不远处握着脚踝神色凄苦的裴樱。 那先头走的几个人,有人不齿这犹豫的几位义愤填膺道:“抢人家卖命钱,丢良心。” 那几人终于不甘不愿地把钱放下,转身离开。 陈巍一边收纳,一边拾捡余下的钞票,不多时又把纸袋还给裴樱。裴樱已在咖啡厅服务员的帮助下缓过阵痛,起身来,不住对陈巍道谢,眼泪扑簌簌往下落 “陈巍,谢谢你,陈巍,谢谢你!” 一旁又有人塞过来她落在地上的手机,接过来一看,屏幕已裂了道缝。 陈巍一边扶着她,一边替她拎着纸袋:“我送你去医院。” 她这个样子哪还敢让人瞧见,连连谢绝:“不用,不用。”恨不得立刻回家把自己锁起来。 “那我送你回家。”陈巍不容置疑地将她扶往小区。 一边走,一边瞧她脚踝,那处已经高高红肿起来,陈巍确认道:“都肿成这个样子,真的不用去医院?” “不用。” 陈巍回头看她:“那你明天别去上班了。” “好的。” 陈巍与裴樱虽不熟,也算相识已久,知她性子倔强,不肯去医院还罢了,上班这事即便她应承了也做不得准,当下强迫她给公司打电话请假。 裴樱无奈,给公司行政去了个电话,轻描淡写说了几句,陈巍扯过手机来添油加醋说了一通,行政同事未及搭话,手机戛然黑屏。陈巍将手机递还她,却再开不起机,大概方才摔坏了。 到了小区门口,裴樱无论如何不肯让人相送,道别过,她拎着纸袋,一瘸一拐往“宿舍”楼洞走去。经过小区中央花园路边,瞧见树下程远正和一个男人在拉扯扭打,她不由驻足观望了一阵。 那男人抢过程远的手机狠狠砸在地上,不断愤怒地大喊大叫,不多时保安闻声而至,那人仍然不依不饶。 裴樱听了那男人说辞,忽然觉得知道这些内情让程远发现有些不好,拎着纸袋又回了家。 裴樱进了房间,不及换鞋,正欲将纸袋搁茶几上,却不小心撞到沙发脚,跌了个四脚朝天,袋中纸钞洒落一厅。 旧伤新创,更添痛楚,她干脆一动不动躺在地上缓神。 十几分钟过后,她才开始收拾满地钞票,大门匙孔响动,门应声而开,程远嘴角带伤跨进来,抬头便与厅央一地现金上坐着的女人视线相撞。 裴樱有些惊异他回来得如此迅捷,但想起方才无意听见人隐私又觉甚为不妥,她是个藏不住心事的人,这一眼已将心中所想泄露,却还顾着去低头回避。 程远也不问她为何满屋洒钱,极为淡定地将钥匙搁一旁鞋柜顶上小盘里。 裴樱便低头一张一张去整理手中一叠百元大钞。 程远鞋也不换,一边大步走过来,一边将西装扔沙发上。“同住”以来,两个人都有些尴尬地客气,俱不在公共地方乱扔私人物品,此时那人浑不在意。 程远又走到一旁酒柜,拉开玻璃门,取出一瓶威士忌,反身瞧裴樱:“你要不要来一点?” 裴樱闷着点头道:“好。” 这套房子历来有钟点工收拾,酒柜里酒杯一尘不染倒扣在托盘里。程远取出两只杯子,拎着两瓶酒,柜门也不关,大步朝裴樱走来。不多时一屁股坐在她身旁,背靠在沙发脚上,一边给摆在地上的两只酒杯注酒,一边道:“你刚才是不是都听见了?” 裴樱默然无声。 程远把酒杯推过来道:“陪我喝一杯吧。” 两人各自无语,你一杯,我一杯这么喝将开了,等到微醺时,裴樱才记起来:“你晚上不是要给总部来的人讲解交流方案吗?” 程远道:“不去了,那个疯子今天跟了我一天,还在楼下守着。”说着仰头喝了一口酒,抿紧嘴,皱着眉,“咝”了一声。 裴樱本想给自己倒酒,才发现她那瓶已空了,她夺过程远的酒瓶,含糊道:“这个给我,你再去拿。” 程远好脾气地摁着地板起身,歪歪斜斜,头重脚轻往酒柜走,不一会儿抱过来好几瓶酒。 两人这种不要命地对瓶吹,很快便上了头,程远支持不住已经并裴樱背靠茶几坐在地板上,偶尔喝酒才撑起身子含一口酒,多数酒液都洒在了自己身上。 他碰了碰身旁的裴樱道:“你怎么这么多钱?” 裴樱咯咯笑,从身下抓出一把钞票扔向空中:“我坐牢赚的。” “你个骗子,坐牢怎么可能赚这么多!” 裴樱道:“你刚刚和那个男的为什么打架?” 程远嘻嘻笑,道:“他是我喜欢的人,但是我妈妈现在不行了,我必须结婚……” 待他说完,裴樱也不管听没听懂:“我也有喜欢的人,可是后来我坐牢他又不给我作证,所以我喜欢别人了……” 程远道:“他搞乐队总是乱鬼混,可能得了艾滋,还说要去公司让我身败名裂。” 裴樱道:“他说我杀了他妈妈,又害得我舅舅跳楼……” 两人自说自话,各说各的,竟然这样聊了许久。 晚上八点,夜色下,天明集团北京分公司大楼前疾驰进一辆奥迪,车子在大门停下,苏正则张玉珊和曾兴亮分别从车里钻出来。早先恭候的同事已迎上来,司机将车开去停车场,几人进了大楼,钻进电梯。 因客户行程临时提前,他们几人连夜从省城飞抵首都,才下飞机不久,杨明慧已于起飞前联络过北京分公司。某欧洲小国王室赴中国考察,驻地同事反馈,王室成员看过相关资料,对天明集团最新技术非常感兴趣,意欲参观合作。若合作达成一致,便可参与该国国家骨干网络的系统改建投资,由此敲开欧洲的大门,有了欧洲投石问路,将来其他区域便可手到擒来。 这个消息将北京技术部门相关同事忙得人仰马翻,大周末的连夜起来公司加班,探讨交流方案,接待计划,成立交流团队。 张玉珊正对着电梯光亮的墙壁整理仪容,曾兴亮低声问那男同事:“会议准备好了吗?” 那同事道:“都差不多了,但是程总还没来,不过,我们早就通知他了。” 苏正则提点:“再给他打电话。” “打过了,一直没人接,一个小时前电话还打得通,现在无法接通了,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不过汇报材料我们早就准备好了。” 电梯到层,男同事让领导先出去,随后又引着诸位去大会议室,会场果已布置妥当,只是张玉珊瞄了一圈没见裴樱,不悦道:“怎么这会议没通知裴助理吗?” 小秘书怕她误会裴樱受排挤,忙上来道:“裴助理出车祸了。” 张玉珊心内猛然一惊,即刻追问详情,小秘书却也说不清楚,当时裴樱打给行政请假陈巍话没说完手机已死机,哪知道怎么回事。越语焉不详,张玉珊越忐忑,她朝苏正则看去,那死人面无表情,她又转回来,心里咯噔一声响:温世安这个混账! 她掏出手机给裴樱拨过去,无法接通。秘书已邀请他们入座,苏正则坐在椭圆型会议桌上首面朝大屏幕,面前摆着相关资料,张玉珊紧邻他身边,依旧不停拨打裴樱电话,一直无法接通。 小秘书把电脑文件夹点开,大屏幕上立刻同步显示,身边领导提示她请示苏总究竟从哪一个开始,小秘书于是轻巧绕到苏正则身边,低头悄声询问。 苏正则手指在桌上轻轻叩击,秘书连声问了好几遍也没见他回应,已有些发汗。 张玉珊心浮气躁,甚至没在意这一幕,见小秘书在跟前,招手叫过她:“给我安排车,我要去看一下裴助理。” 小秘书心内腹诽,眼看要开会了,她不在,这会还开不开,但张玉珊是领导,她不好置喙,本来是想请苏正则拿个主意,却鬼使神差道:“苏总,您也去吗?”说完才自悔失言。 张玉珊心烦意乱地瞄了苏正则一眼,可惜这死人现如今不显山露水,哪知道他到底有无想到温世安。 苏正则似在沉吟,不一会儿点头应允:“张总不在,会也不好开,这么晚了,我陪张总走一趟吧。”   ☆、第77章 死心    苏正则似在沉吟,不一会儿点头应允:“张总不在,会也不好开,这么晚了,我陪张总走一趟吧。” 会议不用开了,大家松下一口气,工作却并未完,又提着另一股劲来。 那辆奥迪载着二人并程远秘书及曾兴亮去了公司“宿舍”,到了门口,曾兴亮敲了半天门无人应答,电话依旧不通。张玉珊干脆利落招来保安,详询里头住户情况,那保安见他们几人组合奇特,下午程远场面混乱,支支吾吾也不知应不应说清楚。但好歹让张玉珊得知二人在房内,张玉珊又问秘书,公司租的房子有无备用钥匙。 小秘书犹豫道:“有是有,不过在公司行政部,刘姐今天不上班。” 张玉珊道:“给她打电话,让她送过来。” 半个小时后,行政专员送来钥匙。 张玉珊苏正则打开门,跨进去,其余几人鱼贯跟随。 只见厅内滚着数个形态各异的酒瓶,两个酒杯,一支黑色油性笔,裴樱和程远东倒西歪坐在满地钞票上头,背靠茶几。 男的喝醉了,一直在喵喵叫,又强迫女人承认:“你看,我是不是一只猫?” 厅央女人醉眼朦胧,笑嘻嘻掐住他的下巴摇来摇去:“我知道你不是猫,你是程远。” 那男的挥开他,郁闷道:“那你也不是一只瓶子,你是裴助理。” 两个人又在那儿喵呜来喵呜去,竟然比拼谁更像一只猫。 孤男寡女,一个是分公司老总,一个是助理,当着公司秘书行政,成何体统。张玉珊目光下意识往身旁那高大身影撇,那人面无表情,只是双目似两眼冰窖一般,涔涔地渗着寒意。张玉珊躬身拍拍裴樱脸颊,喊了几声:“裴樱!”又去拽开她,裴樱不耐烦挣脱,紧紧抱着酒瓶,干脆滚进程远怀里。瞧她浑身上下,完好无缺,哪有半分“车祸”的样子。 走近了才看清楚这二人脸上写满了字,裴樱一边脸上写着“程远是一只猫”,一边脸上写着个硕大的“拆迁”;程远脸上写着“裴樱是一只罐子”,另一边写着“办证,13XXXXXXXX”,黑色油性笔的笔迹,那电话号码正是裴樱的。 经张玉珊一番骚扰,二人似已疲累至极,渐渐相拥睡起来。张玉珊算来“身孕”已有三个月,她人本来就瘦,微微“显怀”,被裴樱几次三番推搡,那秘书怕伤到她,挡她跟前去叫醒那二人,瞧人脸上字迹,也是极力忍笑。 程远睡得无知无识,裴樱被小秘书骚扰得烦不胜烦,拽来拽去,反赖得更紧,苏正则拍拍小秘书的背,低语道:“我来吧!” 小秘书忙退开些。 他身子微微一弯,扯住裴樱手臂,那人被拉起来,却似一条落网之鱼,闭着眼睛蛮横扭动,苏正则揽住她肩头,另一只手往她腿弯一捞,轻松将她抱起来,已稳稳朝次卧走去。 苏正则一脸黑面,气势凌人,小秘书呆愣一旁,完全不及反应。 张玉珊也有些诧异他如此不避讳。 曾兴亮随即架起程远送回床上,小秘书本想给二人留张便利贴,却满屋子找不到纸,亦只好作罢。 翌日程远宿醉醒来,对前一日的事情模模糊糊,只记得上半场,到底平时常喝酒,洗漱完毕又精神充沛去了公司。裴樱却是睡到中午才饿醒来,脚踝已经好多了,推门出来,没见程远,却见张玉珊赫然坐在客厅沙发上。 张玉珊瞧见她满头乱发,笑道:“醒了。” 裴樱不知她昨日来过,有点茫然。 张玉珊并不点破:“饿了没?快去洗漱,给你打包了饭菜,等你半天了。” 裴樱这便进了盥洗室,不多时又回房间换了套衣服,终于利落起来。 张玉珊下巴往茶几上两扎钱一点:“这是陈巍给你送过来的?” “嗯。”裴樱将钱收进袋子里。 “那还不错,十年换了二十万,要不是陈巍出马,一般人拿不到这个数。” 张玉珊又问及车祸事宜,裴樱简单交代,听情况不是温世安所为,张玉珊松下一口气,便叫她吃饭。 裴樱确实饿了,拎着张玉珊打包的饭盒坐到餐桌上,张玉珊跟过来,坐她身边道:“我那事有眉目了,打算先去新加坡,但是你案底清白,我想让你通过正规途径出去。现在新加坡的签证也容易办,天明在那边有分支机构,我已经通知他们帮我出具相关文件,到时候你以务工名义过去,我已经跟法律部负责签证事项的人打过招呼。回头需要哪些资料,你问清楚了,准备好给她就行。” 裴樱动作忽然有一丝僵止,出国新加坡?近日张玉珊整日拿这件事来鼓动她,她偶尔也查询过那个国家的相关资料,典型的城市国家,以“花园城市”著称,英语环境,繁荣,整洁,气候宜人。能跟她一起去吗?她这点学历在国内都吃紧,异国他乡,语言不通,张玉珊虽然说不用她担心经济问题,她现在也有二十万,可是万一有什么变故,没了张玉珊,自己又该怎么办? 她不做声,张玉珊便紧着问,问得多了,她再装死不能,便道:“你让我再考虑考虑。” 三日后,天明集团北京分公司展厅迎来欧洲王子访问参观,一路由苏正则陪同接待,王洁瑜从旁协助。 原定由程远主讲的方案,因他母亲近日病情不稳,无暇抽身,其他成员形象欠佳,经过开会讨论,不知谁提议邀请苏总主讲方案,人选就这么定了。先前还有顾虑怕他金融出身,对技术这一块吃不透,谁知此时讲解起来,那欧洲王子频频点头,目中颇露赞赏之色。苏正则英语非常流利,口若悬河,滔滔不绝,技术专业独到之处讲解十分到位,双方言谈甚欢。后头跟拍人及时录下这一幕,不久那王子操着英语问苏正则是不是专业出身,苏正则摇头说自己在英国学的是金融,那王子更是微笑赞赏。 后头有个年长中层听不明白,便悄声问年轻翻译:“苏总跟他在说什么?” 翻译轻声转达,不多时那中层悄悄从展厅撤出,正遇等待在外的同事,边摇头边感叹:“还是我们苏总有气势。” 那人点头赞同:“王侯将相还真他妈的按种来,修炼得是挺像回事,如今跟他打交道,才开口他就能猜到你后三句,不好招架。” 参观完展厅,王子夫妇邀请苏正则带身旁美丽的女伴一道参加该国驻华大使馆晚宴,苏正则称谢一定准时。 傍晚时分,王洁瑜一袭乳白色深V礼服,头发优雅盘于脑后,耳边一丝点缀也无,唯胸口那条粗重的钻石项链,长长坠于领口,在灯下闪耀华光。王洁瑜原先是电视台主持人,红毯场合经历不少,品味不俗,懂得该留白时留白,该点睛时点睛,袅袅婷婷,立于高大的苏正则身旁,名副其实的郎才女貌。 长条桌上,鲜花、美酒、剔透的高脚杯,华丽的烛台,精致的骨瓷餐盘,古老的银质餐具,据说这一套都由王室成员自本国携带。在座诸位,绅士淑女,衣冠楚楚,笑语不断,桌后架着各种长枪短炮。 宴毕,苏正则携女伴与王子王妃合影,王子轻轻拥住王妃,苏正则手斜搭王洁瑜背后,王洁瑜轻轻依在他胸口,二人脑袋微微朝身旁王妃倾斜,四个人紧凑一处笑意盈盈望着镜头,亲昵又大方。 照片流传出来,新华网刊登了相关报道,各类金融刊物上轮番轰炸:《天明集团斩获十亿欧元大订单》、《天明集团掘金欧洲,千亿目标不是梦》;娱乐版上却是另一番光景:《揭秘天明集团豪门怨侣爱恨纠葛》、《东方的罗密欧与朱丽叶》、《苏王双剑合璧,好事将近》。 其后几天,天明集团股价连续涨停。 行政部将当日招待录像制作成视频,在公司大堂电梯,各处电视里滚动播出。内部刊物上更是连篇累牍报道了当日过程,人手一份,会客厅内资料架上摆着各种苏正则的专访杂志、报道。 同事们日日路过,嘲笑行政部懂得拍马屁之余,讨论得更多的那是电视里那对璧人。 “看来看去,还真就我们苏总像个样子,年轻、英俊,充满朝气,不得不说有个形象好的领导人就是占便宜,平时各类新闻镜头都比别人给得多。” “王洁瑜也不差,站人家王妃旁都不输气场。” “那是,做了几年主持人,她那端庄优雅范儿还真不是一般人能学来的。” 视频中的年轻男人,一时风头无两,不知引得多少女人仰慕,天明集团的女员工,又自豪又骄傲。 接待任务圆满完成,项目组又接到了苏正则的神秘指示,仍旧忙碌不堪。 裴樱手机当日被摔坏,张玉珊又叫客工部同事给她寄了一台新的,等收到手机,将卡插进去,开机就就收到了张玉珊的彩信,正是苏王与王子夫妇的那张合影。 这日傍晚程远那位又来闹将一场,扬言要去公司搞臭他,最后还是被小区保安架出去的。这一来,整个小区都知道他程远是个同性恋,住在这个小区里。 是以这日下班,裴樱和程远二人郁闷到了一处。 程远下午没去上班,裴樱回来时便见他正在客厅里对着落地窗,席地而坐,身旁摆着个酒瓶。 自从那日两人凑一处喝醉后,这人喝酒也不再文绉绉地用杯子,都对瓶吹。裴樱放下包,从酒柜里取出只酒杯挨他坐了,一边自顾自给自己倒酒。 两人各自喝了几口闷酒,裴樱才道:“你母亲……情况怎样。” 程远长叹一声:“还有半年的命。” “那人是不是今天又来闹了?” “嗯。” “他如果真去公司……嗯,影响有多大?” “天明集团是业内领头羊,行业规则的制定者,在这里名声坏了,基本上也就全都知道了,除非出国。” “那你还想找人结婚吗?” “结。”他喝一口酒道,“其实两年前我妈查出癌症时,我就想分手结婚了,所以那时候欧阳菲联系我,我打算试着跟她相处一阵。不怕你骂我缺德,当时我甚至还考虑过你……” “那现在呢?” “现在啊,现在也要结。找个les,谈妥条件,反正我妈也活不过半年了。” “那你找到了吗?” 程远摇头:“我怕那个神经病又来闹。” 裴樱忽道:“要不要考虑我?” 程远讶异转脸瞧她,裴樱笑:“我是说真的,我可能这辈子都不会结婚了,所以对我来说,不会有什么影响。” “你别发傻。”程远说完举起酒瓶往嘴里倒酒。 裴樱极为郑重地扶在他手上:“我不是开玩笑,”说着斟酌几分,才道,“其实我……也有我的原因。” 程远转过来看她。 裴樱不知如何开口。说是为了躲避温世安的骚扰?还是为了让王洁瑜死心?说来说去,只是想让那人知道,她跟了程远,这样应该就足以证明一些事情。只有这样,她才能理直气壮在天明集团待下去。 只有那人死心了,她才能让自己死心。   ☆、第78章 命运(中)    天明集团股票连续大涨半个月后,欧洲那边的合作意向终于达成,可是集团内部却出现了幺蛾子。 王承孚与独立董事温世安对此次合作意向投了反对票,理由是,欧洲项目涉及境外投资,董事会对当前国际投资风险判断没有足够把握,特别是乌克兰政局动荡,影响整个欧洲格局,财政金融危机重重,外溢风险或将放大,存在极大不可控制的风险因素,因此否决了投资议案。 这种投资一本万利,王承孚和温世安却不知给人什么好处拉帮结派在董事局与苏正则为难,苏正则一个头两个大,又关注国内几个省市合同的谈判情况。 曾兴亮道:“都吩咐下去了,但是……” 苏正则容不得属下吞吞吐吐,利落道:“说!” “原本我们省的合同已经达成了意向,接洽那边最近又反口,导致其他几个省市合同推进都受到影响。” “跟他们说,该打点的都去打点,不怕花钱,拿预算我来批。” 曾兴亮犹疑道:“倒不是这个。” “那是什么?” “说是跟对手公司也有关系。” “那几家的方案我们两年前就不用了,没有可比性。” “你又不是不明白我们这一行,人家在那边耕耘多年,养肥了那么多人,现在我们赶尽杀绝,他们不帮人说一句话面子上也过不去。上头不发话,他们下头也难做。” “我们有技术,抢也要把合同抢过来。” 曾兴亮暗叹一回,点了头。 苏正则又道:“省里反口又是怎么回事?” “听人说跟温世安有点关系。” “能不能绕过他?” “这个……”曾兴亮沉吟道,“恐怕没那么容易,现在有一种说法是‘省委被他围得水泄不通,没有他的允许,一只蚊子都休想放进去’。” 苏正则曲指敲击桌面,盯着上头一份文件名称,看了半晌,缓缓道:“那就不找省委,”又望着墙上一副大字,若有所思了一会才道,“常委是不是还在我们省视察?” “昨天新闻说好像还要再待几天。” “叫人去打听清楚行程,想办法请到公司来。” 天明集团是业内翘楚,行业标杆,先前每年这种省内巡视作为民营企业的天明集团都是首当其冲的考察对象,最近两年亏损,公司被王承孚搞得乌烟瘴气,今年不知为何并未通知天明集团接待。考察“遇冷”已是一个明显信号,说明了一切。孙成宪早几年每年都受常委接见,又有苏同海做引路人,深谙官场规则,曾兴亮跟了他多年,有些疑虑道:“恐怕不是那么好办。” “想点办法,看看欧洲那个案子能不能起点作用。” “我明白了。”曾兴亮领命下去。 曾兴亮原是孙成宪的司机,二人搭档多年,极有默契,很得孙成宪重用。孙成宪失势后,便被派来辅佐苏正则,如果说孙成宪老成谋国,那苏正则最近历练得已初具其魂,青出于蓝的是,这人年轻,某些关节上他更霸道有魄力。 曾兴亮紧急联络人员,运作一番,还是没把人留住,几日后常委按照原定计划返京。 苏正则消沉了几天,正焦头烂额,王洁瑜在外间的秘书室坐着,偶尔见他进出,悠闲道:“阳关大道你不走,非要去闯独木桥,这下阴沟里翻船了吧?” 苏正则停顿片刻,转过身来瞧着她,好笑:“什么是阳关大道?” “只要我站在你这边,那些人根本就没戏可唱。” “用我家的钱买我?” “别把话说得那么难听。” “我苏正则虽然愧对先人,但这辈子,只买人,不卖人。” “好!那我就等着。” 苏正则推门进了办公室,抬步走进去,又停顿片刻道:“苏家的钱,你们最好省着点花,否则我怕你们还不起。” 半个月后京里传来消息,领导看了欧洲的案子,决议再来一趟,请天明集团做好接待工作。 这类接待之于天明集团,早已驾轻就熟。头先每年都接待领导考察,苏正则那时吊儿郎当,王承孚又不上台面,反而是孙成宪牵头张玉珊协助负责的次数多。苏正则这还是第一次接待领导,竟然还跑去请教过张玉珊几次。 张玉珊心内憋笑:“成日装得二五八万,多少还有点紧张的。” 不过还是跟他说了几句:“接待当日,不仅我们整栋大楼要清空,周围大楼都要清空封锁,附近要道派人把守,交通管制。具体的安保人员由武警大队、警察局以及中南海派任,都跟我们没关系,狙击手布置在哪里,人员如何配置,安防措施、环境要求都有专人过来排查部署,他们会告诉我们怎么做,不用太紧张。” 这种事情不用担心,接待人员也早已指定由苏正则、张玉珊、王洁瑜、温世安为主,除此之外就是当日演示的技术方案,是以几天后苏正则、张玉珊又飞抵北京分公司,检查项目落实情况。 北京技术这边早已准备妥当,项目几日前圆满完成还小小地开了个庆功会,大礼堂里一群年轻男女打扮光鲜,切蛋糕开香槟,兴高采烈,热热闹闹。为了宣扬公司活泼轻松的年轻公司文化,行政部拍了许多当日庆功照片,贴得分公司茶水间、通道里满墙都是,除此之外各处也悬挂了一些,其中一张程远轻轻搂住裴樱的照片尤为引人注目。男才女貌,动作暧昧,引人遐思,那两人也毫不顾忌,属下有搞恶作剧的在上头用荧光笔涂了不少心形。 苏正则一行,刚出了电梯,进了公司便瞧见了这满墙的照片,程远闻讯忙出办公室来接,几人在那照片墙前会师,与苏正则一道过来的同事与程远相熟,早已知内情,道:“程总,你手脚够快的啊。” 那人瞅了墙上特意被放大的照片,意味深长。 程远神情谦虚,道:“这还是得多谢张总玉成,要不是张总善解人意,给我派来一个‘室友’,我这老大难还不知什么时候才能解决问题。所以,你赶紧讨好讨好张总,让她再去哪招个美女助手过来,派给你。” 那人对准张玉珊道:“张总,这话你可听见了,做领导的可不能厚此薄彼。” “程总过谦了,裴助理与程总订婚这事先前连我都不知情,主要还是程总有魅力,倾倒了美女。” 这时小秘书已把裴樱叫过来接待,程远见她过来忙拉过来道:“张总和苏总我就不多介绍了,小樱,这是高守镇高总,‘国际’的老大,高总,这是裴樱。” “真人比照片还漂亮,”高守镇点着程远,“你老小子狡猾,要么不出手,要么就瞄准这么个大美女。”说完对苏正则道,“苏总,程总这可是公然在公司搞办公室恋情啊。” 张玉珊笑言:“要是个个都有程总和裴助理这么能干,再多几个办公室情侣,天明集团都养得起,所以程总和裴助理这种,还是要鼓励的。苏总,您说对不对?” 苏正则目光匆匆掠过裴樱,那人低垂着脸,满脸羞赧,苏正则目光清冷,不置可否,问:“会议安排好了吗?” 程远道:“已经准备好了。” 高守镇瞧苏正则脸色以为他不爱听这些,当即闭嘴,跟上去。 张玉珊凑裴樱耳边轻声道:“有空得好好跟我说说你到底怎么变人未婚妻的。”方走出一步又回头不怀好意地剜她一眼。 作者有话要说:      ☆、第79章 命运(下)    这日会议完毕,整个项目组都被抽调回总部,北京分公司基本都空了。 张玉珊跟裴樱一道上飞机,待飞机起飞后,张玉珊不咸不淡道:“这个项目程远立了大功,董事会已经开会讨论过,这次回去就要提他当副总裁,公告不日对外发布。” 裴樱知道她大约又要问“未婚妻”的事,心里正合计如何交代。 张玉珊果不其然道:“你眼光倒还蛮准的,搭上个谁都搭不上的,这么些年,总裁办客工部那么多美女都铩羽而归,你这才去了多久?” 裴樱面上飞红,低头不语。 “给我说说,用什么法子这么快就‘订婚’的?” 裴樱低垂脸颊,轻声道:“你不是要让王洁瑜不再盯着我吗?” 张玉珊哈哈大笑:“所以就找了程远,我果然没看错你。”想了一会又道,“那程远就甘心给你这样利用?” 程远的私事肯定是不能透露的,她勉强“嗯”了声。 张玉珊吃吃笑起来:“这事肯定没这么简单,裴樱啊裴樱,你是个人才嘛,前脚一个苏正则,后脚又来个程远,总部还有一个温世安,怪不得人家都说红颜祸水,哈哈哈……” 只要张玉珊不再追究细节,裴樱心里虽郁闷,倒也任她嘲笑。 回省城休整了一日,许久没回来住,正在房间收拾。 张玉珊路过,顺便进来一瞧,裴樱在那头忙碌,桌上零碎里却夹杂着一个黑色窃听器,不由狐疑执起来:“你怎么有这个玩意?” 裴樱抬眼一瞥,初时没想起来,迷惑道:“这是什么?” 张玉珊目不转睛仔细打量那精细物品道:“窃听器,高性能,军用。” 裴樱猛然记起来这是当时从温世安佛龛上取下来的,好奇问道:“这个有什么用处?” 张玉珊鄙视地白她一眼:“窃听器你说有什么用处?你哪弄来的?” “捡到的。” “可惜体积太小,这种型号一般只能发送不能储存,要不然说不定还有热闹可瞧。” “哦,”裴樱状似无意将那窃听器收起来,放在抽屉里。 张玉珊暗记窃听器的位置,却没多说,转头一瞧,见打开的衣柜里仍旧挂着那件西装,忽裂开嘴笑了:“婚都跟别人订了,衣服还不还给人家?” 裴樱把柜门关上,又去收拾其余琐碎。 张玉珊调戏成功,心内暗爽,也就没再管那窃听器的事。 翌日上班,裴樱落座不久,法务部负责签证同事就来找她,说她签证出了问题,苏总请她去办公室解释一下“因公赴新加坡务工签证”的由来。 这法务小专员心里也十分郁闷,天明集团海外分支机构众多,原先许多员工亲属打着“探亲”名义请公司办证的事情本来就多,后来基本上变成了公司默认的规则,只要有领导打招呼,这项事务已成为公司给员工的福利,上头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日法务小专员整理了近期因公需要办理签证员工的资料拿去给苏正则批,原先这类事务基本上只要杨明慧通过就行,最近苏正则交代务必交由他亲自过目。天明集团企业法人是苏正则,出入境办事大厅备案的都是他的名字,法务专员办理相关事务必须出具他的身份证。 苏正则刷刷勾选了几个名字,尔后才用红笔圈着裴樱的名字道:“裴助理去新加坡做技术支持?裴助理去支持什么技术?” 小专员被问得哑口无言,不知如何回答。 “做法务的还这么不严谨。”苏正则忽然来了气,将资料掷回,让她仔细审核再拿来审批。待她诚惶诚恐收回材料,方走要帮他带上门,那人又扔过来一句话:“叫裴助理来一趟,我想听听新加坡技术支持是怎么回事。” 那法务转达信息之后,裴樱心里七上八下,不知苏正则到底什么意思。 张玉珊也听见了法务的话,从里头出来,拿出一张单子扣她桌上道:“你去档案室帮我找这几份文件,签证的事情,我去跟他说。” 裴樱点头:“好。” 苏正则在办公室等了一会,没见人影,想了想,还是打算自己出来逮人。走出办公室眼前一个人影正在等电梯,苏正则刚要过去,那人似瞧见他影子又忙往消防通道走去。 裴樱下了楼,出了消防通道,没见那人跟来,这才放心进了档案室。 她把张玉珊签字文件递给管理员过目,随后按照管理员指示去查询文件。不多时已找到资料夹,怎奈文件架在顶层,她一时够不到,一跳一跳去拿,外头传来管理员恭谨的声音:“苏总!” 裴樱心一慌,更想要抓紧时间把事情办完,使劲踮脚伸长手。 天花板上的日光灯忽然有些“兹兹”声,忽明忽暗,那管理员咕哝着:“又来了。”说着去开关处拍了几下,灯光还是一闪一闪,管理员朝门口那人道:“苏总,我先去找工程部的人来修,您要什么资料,让杨姐给我个清单,一会我就给您送去。” 苏正则点头,轻声道:“你去吧。” 管理员又对里头的裴樱嘱咐道:“裴助理,你文件要是找齐了,别忘了给我在本子上登记一下。” “好的。”裴樱觉得自己声音都有些发抖。 管理员于是放心离去。 裴樱正仰着脸伸长脖子往书架上够,刚刚抓到那文件夹的边,她手指捉住使劲一扣,一阵剧痛,指甲都要劈开了,那排文件夹忽然都朝她倾下来,眼看就要遭殃,她缩着眉眼耸着肩膀等待被砸。身后忽然贴过来一阵温热,一个胸膛将她往书架上挤,那人长手微抬,那排文件请客被推回原处。 裴樱被他贴着拢着,不敢动弹,背心密密麻麻一层薄汗。 书夹明明已归位,那人却依旧不动,裴樱也不敢动,二人这么紧贴着身子僵持了一会,裴樱又难堪起来。这才轻身从书架和“胸膛”之间退出来,正要往外走,档案室的日光灯忽然灭了,一时整个屋子陷入黑暗。裴樱从小夜盲,又心慌意乱想要逃跑,一不小心踢到书架旁预先搜好的文件夹,整个人往前一跪,几乎是出于本能,手往前捞了一把,这便抓在了苏正则的西装裤上,身子无法平衡,脸又扑在了他裤裆上紧要处。 黑灯瞎火,苏正则又疼又气,也不敢往资料架上靠,怕撞倒一架,又去扶她,裴樱想避开他,一来一去,双双摔倒在地。 裴樱压在那人身上,结实的肌肉熟悉的体味,她心跳如雷,摸索着要爬起来,这时灯光骤亮,二人视线立刻撞在一起,那人双目似墨玉,深不见底,裴樱脸红得要起火。她慌忙收拾作势要爬起来,苏正则动作却疾如闪电捞住她的细腕。 外头管理员以为苏正则已走了,又听见里头声响,问道:“裴助理,你还在吗?” 裴樱没说话,也不敢动。 “裴助理……”闻声,显见管理员已走了过来,裴樱有些焦急,手腕想要挣脱,微微一动,苏正则反猛地使力将她拉近身前。 裴樱低语警告:“你干什么?” 苏正则贴过来双目拢住她的视线:“为什么不来我办公室?” 不及裴樱回答,管理员转眼已快绕过书架,苏正则却仍无放人打算,她情急之中一口咬在那人手上。 苏正则倒不是怕疼,却终是松开她,裴樱忙蹲至一旁收拾文件,不敢抬头。 管理员瞧苏正则摔在地上,心里捏了把汗:“苏总,您……” 苏正则甩甩手,起身道:“刚才熄灯的时候有个老鼠乱窜,把我和裴助理都吓了一跳。” “啊,不能吧,”档案室一直强调防火防盗防虫防鼠,她怕被责工作失职,忙解释道,“前两天还找行政部的过来灭过一次鼠。” 苏正则道:“怎么不可能,刚才还把我咬了一口,”说着看了看手上浅浅的牙印和口水,明显那人并未用力,心情甚好又神态自若地瞧了蹲在地上那个小小的身子,“不信你问裴助理。” 大老板都被老鼠咬了,管理员哪还敢详询引火烧身,不过也把目光投向了裴樱,见她双颊通红,又怕苏正则追究被老鼠咬的事,这才顺水推舟道:“我等下再叫人过来看看。” 裴樱招呼也不打,慌慌张张抱着一摞资料又出去了。 走了没多远,管理员在后头喊:“嗳,裴助理你还没给我登记呢。” 她只好又抱着资料回来,经过门前时恰好苏正则出来,二人身影交汇,一个低垂着脸满脸通红,睫毛乱颤,另一个目光专注炯炯有神似要将人看穿。虽只有一瞬,裴樱还是紧张得心脏都要跳出来,她好像听见那人轻声笑了又像是没听见。 眨眼到了秋天,近日张玉珊工作繁忙,王家乐又感冒了。 这孩子平时都极尽乖巧,唯独怕疼怕苦,吃药打针如论如何不肯配合。平日张玉珊凶一句,家乐一整天不敢说话,此时生病张玉珊哪还强硬得起来,瞧孩子难受的模样心在似悬在崖上。张玉珊时常疑心自己是不是把孩子关坏了,张玉珊刚强,王承孚鲁莽,偏生这孩子比女孩还要腼腆寡言,性格柔弱。 为了让孩子吃药,使劲浑身解数,最终还是罗小虎从宠物市场带回来两只兔子解了大围。王家乐终于皱着小脸肯吃药,吃完药搁沙发上躺着正退烧。 裴樱去公司上班,保姆在厨房忙碌,保镖辞退一个,此时厅内只剩下张玉珊与罗小虎。 罗小虎忽然问道:“珊姐,你一个人带着孩子在美国吃了很多苦吧?” 张玉珊拨开王家乐额前的碎发用纸巾替他擦拭汗珠,忽然想起什么,笑起来:“那时候本来打算生完就回来的,谁知道却待到一岁多才回来,坐月子的时候花了太多钱,早就不够了。半岁的时候,我就带着他搬到了一个农场,一直在农场打工,老板娘心肠好,帮我看孩子。家乐一岁多的时候,我已经可以一边干活一边照顾他了,那时候他学会走路正是爱乱跑的时候,我在外面牛挤奶,把他关在空牛栏里。他大概是想跟着我,不知什么时候爬到了栏杆上,我回头骂他不准出来。结果半个小时后我再去,他还是爬在栏杆上,大概太高了自己下不去,见我在忙也不敢叫我帮忙,所以这么挂了半个小时。”本是当笑话来讲,说完却又莫名心酸。 罗小虎道:“家乐的确很听你的话。” 张玉珊幽幽道:“那时候黑在美国,没有钱,语言不通,又要打工又要带孩子,脾气很暴躁,那么小,天天挨我的骂,唉——是我对不起他——”说完张玉珊不当心撞上罗小虎充满了然与同情的眼神,张玉珊忙别扭地撇过头去。她当小三受尽千夫所指,历来挺直腰杆从不退缩亦不需同情,此时却忽然有一种莫名被抚慰的感觉,她起身走到窗前。 罗小虎炽热的视线依旧随着她的身影,一瞬不瞬地瞧着她的背影。 张玉珊不用转身也能感知到,莫名一阵烦躁,干脆上了楼。      ☆、第80章 真相大白 一个小时后王家乐退了烧,醒来便闹腾着要看兔子。张玉珊见他状况稍好心下宽慰,便由着他拎着兔笼去草坪上玩,罗小虎抱了一堆菜叶跟在母子俩身后。 两只小兔子十分乖巧地守着菜叶吃着,王家乐抚摸着兔子毛茸茸的后背,却忽然望着草坪小径上一家三口失了神。 路上一个女娃一手一个牵着父母,走着走着忽然耍赖,不肯再走干脆蜷升脚,让父母两个拎着她走,边走边咯咯笑。不多时父母怕拽伤她的胳膊放下来,她便抱着年轻男人的小腿撒娇:“爸爸……还要来,还要来……” 那年轻父亲坏笑,双手捧起她腋下忽然往天空猛地一抛,小女孩措手不及,尖叫一声,哈哈笑起来。 等那女孩走后,王家乐神思不属,张玉珊瞧出他情绪低落,便叫小虎把兔子捉进笼里,作势回家。 罗小虎拎着兔子抱着菜叶,张玉珊牵着王家乐。 王家乐却不肯走,拽着妈妈弯下腰,委屈问道:“为什么别人的爸爸都和妈妈住在一起,为什么我爸爸不跟我们一起住呢?” 张玉珊眼眶瞬间发涩,心疼地抱住王家乐:“家乐……” 王家乐粘在妈妈怀里怯怯道:“小虎叔叔跟我们住在一起,我可以让他当我爸爸吗?” 前面的保镖小虎假装没听见,走开些。 张玉珊立刻唬下一张脸道:“不准胡说,小虎叔叔女朋友要生气的。” 前面明明走开的罗小虎忽然回头望着张玉珊:“珊姐,我没有女朋友的。” 王家乐愤愤不平道:“爸爸不跟我们一起住,我不要他当我爸爸了,我要小虎叔叔当爸爸。” 张玉珊当做没听见,径直板着脸教训王家乐:“妈妈对你不好吗?为什么还要念着爸爸?我不是跟你说了,将来我们出国,就没有爸爸了。” 王家乐忽然大哭起来。 张玉珊哄了两句哄不住,恼羞成怒,便把他往路面上一推冷声道:“再不听话,我就把你送给爸爸,以后不要你了。” 王家乐哭得更大声,抽抽噎噎竟往罗小虎跑去。 罗小虎忙蹲下神搂过小身子,轻拍他背,哄慰着。 张玉珊几步走过来,居高临下命令道:“放开,惯得他。” 罗小虎不撒手,反而将他搂得更紧,王家乐也往他怀里钻了钻。 罗小虎仰头望着张玉珊道:“家乐这么小,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呢?” “男孩子性格这么软弱,将来有什么出息!”张玉珊一心要出国,打定主意让他断了对王承孚的念想,这便斩钉截铁道,“我将来出国也不会再婚了,何必让他惦记一个永远得不到的人。” 罗小虎若有所思地瞪她一眼,丢下菜叶和兔笼抱起王家乐便往别墅走去。 张玉珊目瞪口呆望着这人。 最近罗小虎似乎越来越不对劲,前不久还撞见他偷偷带王家乐去别墅附近的幼儿园,两人抓着栏杆望着里头,游乐区蹦床,滑梯,秋千……各色物事上爬满了玩耍的小朋友,王家乐看得眼睛都直了,喊都喊不回。 这日王家乐有了罗小虎撑腰,回家之后赌气不跟张玉珊说话。张玉珊真是哭笑不得,先前粘着裴樱也还罢了,现在竟然又粘罗小虎。 没多久,王承孚那边传来消息,让张玉珊带着孩子去一趟医院。前些日子,王升孚夫人仇馥云在狱中因被人认出是贪官老婆出了事故,紧急开辟绿色通道保外就医,如今病逝大好,经过医院鉴定,认为已不符合保外就医条件。监狱监察室已督促监狱刑法执行科启动收监程序,今日便是收监执行之日,仇馥云返狱之时想再见王家乐一面。 但此时王家乐生着病,又和她怄着气,哪肯听话。张玉珊打不得骂不得,无可奈何,知道他日日在阳台上望着幼儿园放学,一直央求着要去上学,这便与他商量,哄他到了新加坡一定让他去上幼儿园。 最后罗小虎替王家乐翻出那只早已买好的书包,王家乐背着书包到底还是跟着张玉珊去了医院。 道了医院,王承孚原配似是避嫌,并未出现。张玉珊带着孩子进去,病房外的椅子上却坐着满脸失落的王洁瑜,正独自垂泪。 王家乐乖巧地喊了一声:“瑜姐姐!” 王洁瑜也不回应,张玉珊一眼已知情况,王升孚夫妇因被苏同海牵连下狱,一直不肯原谅王洁瑜,探监时不相见,送的东西都被退了出来。此次仇馥云差点被监狱里那个愣头青弄死也不肯见女儿,现如今伤好重新投监,估计仍旧不准王洁瑜入内告别。 张玉珊抱着王家乐推门进去。 仇馥云招手叫母子俩近前来,伸手要抱王家乐。张玉珊这才将他背后的书包剥下,王家乐微微一挣,见张玉珊眼一瞪,到底乖乖就范。家乐一年到头极少见到仇馥云,有些害怕,却也不敢哭,张皇失措地频频回顾母亲,张玉珊知道他怕着自己,在压抑忍耐,心微有些疼。 仇馥云掂了掂孩子:“长高了,重了。”不一会儿才注意到他萎靡的神情,举着他额头贴自己头上,不悦皱眉,“怎么又发烧了。” 王承孚道:“流行性感冒。” “抵抗力不行,以后要注意。” “好的。”王承孚恭谨答道,王家老三从小在兄姐面前说话没气场,如今家嫂仇馥云虽然投狱,落魄至此,气势仍压他一头。 仇馥云又朝张玉珊肚子望过来,冷声问道:“肚子里的去查了吗?” 张玉珊护着肚子,被她锐利的目光瞧得发汗:“还没有。” “有空去查查。” “好。” 要说仇馥云也是个奇能忍耐的,先时老公在外头没少花女人,她跟王承孚老婆不一样,从来不管,偏偏老公弄不出个一男半女,现在投狱了还替王家惦记着香火。 见过王家乐,她把孩子还给张玉珊,叮嘱好生看住孩子,这才跟着公安干警出门去。门方打开,王洁瑜立时站起来,仇馥云视若无睹往前走。 王洁瑜心碎道:“妈!” 仇馥云脚步微顿,忽转过身来遥望王洁瑜。 王洁瑜目光殷切:“妈……” 仇馥云招手,面色难得和蔼:“过来。” 王洁瑜眼中晶莹闪过,忙上前去,却还没到跟前,仇馥云上前一步,猛地一个耳光甩上去,王洁瑜被打得晕头转向,嘴角撞到牙齿,立刻破皮渗血。 她不敢置信瞪着母亲:“妈!” 仇馥云咬牙切齿道:“我没有你这样的女儿,给我滚!” 王承孚也上前劝慰道:“大嫂。” 仇馥云头也不回跟着干警走出去,王承孚本还待安慰王洁瑜几句,却见她目中嫌恶推开他满面怒容跟出去。 张玉珊抱着王家乐对这一家子无可奈何撇撇嘴,不搭理王承孚带着孩子径直走了。 剩王承孚一人一脸憋屈,心情抑悒。 张玉珊把孩子带回去,不知是不是出门被风吹了,到家又发起烧来,昏昏沉沉睡着了。张玉珊这两天担心他的病,没少操劳,便也在他病床边趴着不觉睡了过去。晚饭时分,裴樱进来探看母子俩。却见家乐已经醒了,下了床,正蹑手蹑脚拿着张毯子,轻轻往母亲身上盖,人太矮,又怕惊醒母亲,总是够不到张玉珊肩头垫着脚十分费力。 裴樱眼眶一酸,轻轻走过来拿过毯子正要重新替张玉珊盖上,那人却双目一睁,醒了。 用过晚饭,王家乐粘着张玉珊讲故事,一直讲到晚上九点多。王家乐白天睡得太多,晚上睡不着,张玉珊难得好脾气接了裴樱递过来的故事书继续柔声细语讲着,电话响起来,是张慕梅。 张玉珊拿着手机听了几句,说是人力资源部门夜总会活动,碰见温世安跟王洁瑜在一起,重点强调的是王洁瑜被温世安灌得不省人事,挂人身上频频被揩油也无反应,张慕梅道:“温世安那个人一向只用下半身思考,精虫上脑就管不住自己。我怕出事,特意跟过去,王总也在里面,喝得烂醉。我叫了王洁瑜几句,她也不理我,又不好强行带她出来,你说这样下去要是出点岔子怎么跟苏总交代?” 温世安肋骨断了两根,住了几天医院,出院休养了这么些日子,一直没查出停车场打人的事来。正好有几家大学来找王承孚拉赞助,这些学校每年都爱盯住省里这几个龙头企业,温世安便建议联合省里几个大学搞一个校花选美比赛,替王承孚那几个烂尾楼搞点噱头,吸引眼球宣传一把。但凡与美女挂得上勾的事温世安都乐此不疲,王承孚小事计较,大事糊涂,不大不小的事更是拎不清,如若不然也不会请温世安来天明集团帮着对付苏正则,此时被温世安忽悠得云里雾里。 难得温世安把“停车场”的事暂时放下,张玉珊不管王承孚,苏正则也不太拿着温世安,这二人沆瀣一气,放开了搞。没多久,王承孚就将“校花”二等奖搞到了手,前三名其他两位都归了温世安。如今长得稍有姿色懂得卖弄的女学生们也十分想得开,并没有想在温世安身上吊死,哄骗着温世安伙同王承孚成立影视公司为她们投拍电视剧。这日晚上便是拉着王承孚出来密谋方案,又说要联系电视台宣传造势,才把王洁瑜也请了过来做顾问,哪知碰巧王洁瑜心情抑郁,递过来的酒看也不看仰头就喝,温世安半颗心都让她给喝酥了。 “交代什么?”张玉珊冷笑,“又不是你叫她去喝的。” 张慕梅道:“话虽如此,可温世安那个人……” 张玉珊忽然想起下午王洁瑜在医院挨的巴掌,终究侧影之心发作,叹了口气道:“你给苏正则打电话了吗?” “打了,不接。” “行,那我一会儿过去,他们在哪个包厢?” 张慕梅把包厢号码发过来,张玉珊收起手机吩咐裴樱照看王家乐。王家乐先前一直都黏裴樱,近来裴樱去北京待了些日子,已有些疏远,且这日莫名格外黏张玉珊,知道她要走,搂着她的脖子不肯撒手,哭得声堵气噎。 张玉珊心化成了一滩酸水,但还是捏开他柔嫩的小胳膊塞裴樱怀里,叮嘱几句说自己去夜总会把王洁瑜弄出来就会立刻赶回来。 张玉珊硬起心肠,王家乐在她身后哭得声嘶力竭,张玉珊听着哭声,心里想起当年美国产子相依为命的经历来,心里难受眼眶就开始发红;又记起下午他在仇馥云手里那副被吓得不知所措模样却偏偏还顾着母亲不敢哭闹,这人才三岁,竟似已懂母亲处境一般。 张玉珊开着快车,到了夜总会将车往门口一撂便脚步急促上了楼。不一会儿人是被她弄出来了,王洁瑜却醉得疯疯癫癫,不肯就范,力气还很大。张玉珊担心家中儿子,裴樱已经接连打了好几个电话来说安抚不住王家乐,张玉珊心里焦急,干脆将人放在大堂沙发,给苏正则去了个电话。 那头电话终于有人接了,张玉珊简明扼要说了几句,苏正则已答应过来接人。 不多时裴樱也打电话过来说已经带家乐出来找她了,这孩子原先亲近裴樱和保镖“小虎”,这晚上任凭何人如论如何哄不住,又发着高烧,哭了一个多小时,委实可怜,裴樱心软怎么还招架得住。 裴樱带着孩子比苏正则先到,那男人来的时候,王家乐已经在裴樱怀里睡着了,她缩在沙发一隅,低着头。苏正则大步走过来,不知有意无意,偏打她那边掠过,风过时身上一股淡淡酒味,不知从哪儿应酬回来。 张玉珊瞧见他道:“今天她妈被收监,挨了一巴掌,心情郁闷,你等会儿别刺激她。” 苏正则走过去拉起王洁瑜,那人似睡非睡,似醒非醒,似醉非醉,朦朦胧胧也不知道到底认出苏正则没有,态度非常不合作,冷着张脸扭动踢打,一边骂人:“你他妈的少管我。” 张玉珊拉起裴樱准备走,王洁瑜忽然猛冲过来抓着裴樱使劲摇晃推搡道:“你怎么在这里?你怎么又回来了?你为什么这么阴魂不散?” 因裴樱抱着孩子,苏正则和张玉珊怕她没个轻重伤到王家乐,忙把她拉开,王洁瑜一瞧苏正则对她动武就受不了,眼泪纷纷往下落:“你为什么老是为了她这样对我,她到底哪点比我好?” “我妈恨我,我爸怨我是个女儿,你也嫌我,我到底做错了什么,我哪点比不上她,啊,你说,我哪点比她差?我有学历,有相貌,工作体面,喜欢我的男人那么多,为什么你偏偏不肯看我一眼……” 几人好不容易将王洁瑜拉开,那人说到动情处又扑过来,拽着裴樱撒泼打滚,不依不饶,张玉珊已慌忙将孩子接过去。王家乐被惊醒,此时亦被吓得放声大哭起来,张玉珊再顾不上那三个男女一心哄起孩子来,现场一片混乱,服务员都目瞪口呆站一旁瞧热闹。 王洁瑜发疯一样抓着裴樱摇晃作践,苏正则怕伤到她,也不好太用蛮力,又怕她伤了裴樱干脆挡人面前,当了半日人墙挨了王洁瑜好几下,终于没了耐性,一把将疯子般的王洁瑜摔在沙发上。 王洁瑜被摔得鬓发散乱,姿态狼狈,小脸煞白,双目通红,偏生那男人还挡在裴樱面前,一副护花使者的模样,她目光转冷,咬牙切齿:“你别痴心妄想了,这女人都跟别人订婚了。” 苏正则眉眼阴沉,语气笃定:“谁说我痴心妄想?” 裴樱面孔发热,心里烦乱,走开些去张玉珊那头。 苏正则虽身形未动,又不重加了一句:“是我的,就一定是我的。” 王洁瑜望着她走开的背影得意笑道:“你害得她舅舅跳楼,你以为你们还有可能么?” 苏正则先时也在医院听说过跳楼自杀的新闻,却不知详情,这便盯着她,冷静道:“我害得?” 张玉珊这头已将孩子哄好,王家乐抽抽噎噎慢慢入睡,是以王洁瑜的声音格外清晰,裴樱本想抓着张玉珊快走,怎奈那人抱着孩子不肯挪步。 王洁瑜笑嘻嘻摇头:“她以为是你就行。” 裴樱那头听着,心似过山车一般,猛然从高处摔落。苏正则若有所思往她这边瞄了一眼,裴樱这才想起,搡着张玉珊急急忙忙要走。 苏正则低声道:“原来是这样。” 裴樱只觉得那人声音十分轻,轻得每一个字都像随风浮在空中,飘飘荡荡坠入了自己的心湖,浮在水面随着涟漪一圈一圈荡开去。如今知道自己身世,想起两年前的事,又是另一番心酸,此时眼泪又弥漫起泪雾,张玉珊拗不过她,只好随她出去。      ☆、第81章 打翻醋坛    裴樱走后,王洁瑜眼不见为净,“酒疯”终于消停下来,苏正则送她回家给她留了条短信,没多待也回了家。 翌日一早,苏正则便接到王洁瑜电话,追问他有无瞧见自己的手包。前一晚她是被张玉珊从包厢里带出来,张玉珊牵挂家中儿子,带她出来匆忙之间忘记把她包拿出来,可王洁瑜醉得太厉害,早已将昨晚事情忘了个精光。听了苏正则转述,王洁瑜忙又给王承孚温世安分头去了电话,最后才从温世安那儿取回手包。 温世安看她忙着检查,道:“藏了什么宝贝这么紧张啊?” 王洁瑜发现U盘还在,猛松一口气,却又略带怀疑:“温董,我包没人翻过吧?” 温世安嬉皮笑脸道:“早知道你这么紧张,我就应该先翻一下的,说不定搜到什么宝贝派上用场,让你尝尝你叔叔每天被你唬得一惊一乍的滋味。” 两年前王家倒台,最先由王仕尧被控制拉开序幕。王家利益集团王仕尧负责政法部分,王氏兄弟许多案子都由王仕尧亲自处理。那时王升孚被苏同海麻痹大意,王洁瑜却觉王仕尧事有蹊跷,打着父亲的旗号去劝说王仕尧投案自首,王洁瑜是王升孚唯一的女儿,以保全王仕尧妻儿财产为条件,竟骗倒了老狐狸,拿到了大量未销毁的证据。后来王家倒台,她也象征性地上缴了大部分,唯独牢牢攥紧了与王家有关的部分,怕王承孚不信,故意在家中遗漏了裴樱案子的相关案证。这东西对王承孚没用,找到了也没要,却自此开始忌惮起这位侄女来。外头人不明详情,只知王承孚差点被这位小侄女诈出病来。 温世安在公司是单独待在电梯里便无女同事敢进去的人,王洁瑜岂肯自降身价与他调笑,将信将疑瞅了他一眼,却也知此时追究也于事无补,又不想让人看穿心事,只好收起包离开。 这边厢裴樱当晚扯着张玉珊回家,不知是不是张玉珊忧心王家乐病情,竟一路上也没对裴樱再追根究底。裴樱只觉得脑子乱极了,二人回到家便各自回房洗漱休息。 第二天不及上班,程远就打来电话,说母亲想见她。 程远这次被调回总部,程母竟比他更早几日返回省城,程母癌症晚期,癌细胞扩散,继续在北医三院也是耗费日子,还不如随儿子回省城,便在省城西北那家私立医院将养着。 算来程母还是“订婚宴”上匆匆见过裴樱一面,那二人其时以高中同学缘分搪塞程母,程家二老倒未深究,这次听说大家都回了省城,是以又追着程远约人来医院相见。 裴樱正为昨晚的事乱心,程远这“忙”也是自己早先应下的,不用去公司面对那人倒松了一口气。 二人上午十点多就到了私立医院,午饭时间未到,程父不在,只有二人推着程母在医院后山花园里散步。 医院后花园里的亭台回廊自民国修筑,整洁清幽,自有一番风雅味道。回廊下还养着一大蓬小鸽子,此时程母手中慢慢撕着面包洒喂,裴樱也在一旁陪着。程母除了开始瞧她手中没戴订婚时程母给的“见面礼”玉手镯追问几句,后头倒也没再多问什么,几人都是话少之人,安静地坐在回廊下,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 回廊外头是一排观赏柏木,不多时来了两个妙龄女子,二人正在激烈争吵,其中坐在轮椅上那位“病人”浓妆艳抹,眉宇神色有些风尘娇态,很不像个病人。反倒那个与她争吵的女子,清汤寡水,圆脸圆眼睛,嘴唇饱满,模样很是俏丽,不施脂粉也让人平添好感。 站着的那女生虽然气极了,说话却仍旧斯文有余:“那个王承孚已经四十多岁了,有一个老婆,外面还有一个人替他生了孩子,你是个聪明人,为什么还要缠着他不放?” 轮椅上的女孩听了这话,哂笑:“学姐,你自己有男朋友开大奔来接你,就见不得别人坐大奔?” 那女孩听“大奔”知她意有所指,气得脸色发白。 不知什么时候,一个护士走了过来,那是程远母亲的护士。程母两年前就是这家医院的“常客”,私立医院服务周到,护士们也仰慕程母教授高华气度,相熟后关系一直不错。此时见了程远裴樱二人,更为其风采倾倒,忍不住亲近,见他们都在关注柏树前那二人,这便悄声道:“那两个女孩都是省大英语系的女学生,轮椅上的那个叫姜立薇,据说被选成了什么‘校花’大赛季军,跟有钱人不清不楚,割了脉,被送到我们医院,都已经好得差不多了还赖着不肯走。那个圆脸的女学生是她学姐,像是学校派过来劝姜立薇回去上课,来过好几次了,那姜立薇都不肯走。”说着摇摇头,“现在的学生啊,真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 程母本人就是省大的教授,心里听了当然不是滋味。 柏树那边那二人争执几句,那学姐还待再说,不远处一人朝这边招手,遥遥唤了句:“小妍!” 裴樱见状,急忙蹲下身子,装作去喂鸽子。 被称小妍的女孩转身应了来人,又对姜立薇低语几句,回头一改阴郁之色朝那男人走过去,不多时挽着他的臂弯莞尔一笑,眼睛弯弯似新月,下头衬着两道浅浅的卧蚕,甜美娇俏。两人言笑晏晏,那年轻男人宠溺地揉了揉她的刘海,女生娇嗔一句打掉他的手,却还是相携往不远处停的一辆黑色奔驰走去。走到车前,那男人替她打开车门,二人上车离去。 护士悄声道:“没想到这女孩也有‘人’来接啊。”护士明显言外有意。 早先王承孚怕闹出人命在温世安的陪同下来探视过姜立薇几次,程母住了两天医院,也见过这几人,不由道:“这女孩稳重大方,家教看来不错;男的一身正气,这两人要么是兄妹,要么就是恋人,不会是那种乱七八糟的关系。” 护士这才重新回忆那女孩的做派,由衷点头道:“还是教授您见多识广,慧眼识人,这女学生倒的确像个大家闺秀,我们医院一年到头有钱人来得也不少,他们要娶确实只会娶这种端庄娴雅的。” 对于王苏两家人私生活,程远一向不多置喙,但相处以来从未见苏正则待那个女子露出如此温柔宠溺的神态,且心内明白,除了王洁瑜这个“便宜表妹”也从没听说起他有别的表兄妹,不由也对那女孩刮目相看。这么想着视线下意识地搜寻裴樱目光,二人视线相,像是知道她心中所想,了然挑眉,虽没说话,双方却心知肚明。 这时裴樱忽略鸽子太久,地上面包屑被吃光,一只大胆的鸽子忽地落在她手上猛啄,她手上吃痛才反应过来,忙甩开手。 陪着程母再说了一阵话,程母便开始催促起婚期。程裴二人本就是装个样子,想拖过老太太这大半年再说,自然不好回答。正欲顾左右而言他,程远那位“男朋友”却又来闹了一场,老太太被气得晕了过去,那人挟持裴樱逼程远下跪惊动一群保安,这才将那人请了出去,又报了警。 将程母送回病房,陪她吃过饭,程远带着裴樱回了公司。 刚到公司没多久,就接到警察电话,说想过来找程远了解医院那男人的相关案情,程远便在公司耐心等候。因为几日后常委视察,公司忙得不可开交,还没等到警察来,他已被临时叫去参加一个会议,负责最新技术方案的讲解演示。议程进行到一半,会议室门轻叩,桌尾的同事忙打开门。 两个干警站在门口,身旁是行政的领导,轻声道:“程总。” 众目睽睽之下,程远跟着警察走了出去,高管们素知程远品性,不由都有些惊讶不解。程远出去后,那警察又问起裴樱,行政领导引着去张玉珊办公室。 会议室门刚关,苏正则电话响起来,说是公安局过来几个负责此次常委来访安保工作排查人员,虽然早已将有接待经验的张玉珊安排下楼,但此次访问行程,苏正则事事过问,心里放不下,仍旧跟着下楼来。还没到门口,瞧见张玉珊引着那几人从大门进来,程远裴樱跟着那两位警察一前一后走出去。两路人马擦肩而过的时候,张玉珊身旁几个警察微微侧目,眉头不悦轻皱,随后张玉珊将几人请进了公司VIP接待室。 送走程远一行,行政领导正往楼上回,一进电梯处恰逢苏正则在内,恭谨点头:“苏总!” 苏正则轻轻点头。 行政领导方才瞧见他望着大门口,这便道:“这帮人没什么大事,就是程总裴助理上午在医院看望母亲,碰上了变态……” 方才两个警察,一个是负责医院那边的片警,一个是负责本区域的,行政领导一路上早已经将情况打听清楚,当下便将上午医院有人挟持裴樱逼程远下跪的戏码解释一通,医院保安处建议按寻隙滋事办,警察为了了解详情,这才特意上门了解情况。 苏正则未及反馈,手机马上响起来,一接,又是关于常委到访的事,他交代行政关注程远事态进展随时向他汇报,这又匆匆忙忙离开。 业务方面工作安排下去,下午又召开了接待工作具体事项落实会议, 按照先前的会议部署,几个工作小组轮番汇报本组工作安排,确定工作内容,综合协调,视察现场,宣传报道,环境安保,后勤保障一一汇报完毕。苏正则偶尔提出几点意见,虽看似轻描淡写,却问题尖锐犀利掐在刀口上,几个组长背脊发凉,略有点紧张却还是回答得滴水不漏。 张玉珊心内暗笑,这家伙气势逼人,天明集团往年经常接待领导,对这类事务早已驾轻就熟,几个组长都是老人,经验丰富,当着他个菜鸟却个个一副如临大敌如上战场的模样,甚是好笑。 汇报完毕,苏正则抓过桌上编印好的接待手册翻阅,似仍在思考有无漏洞,忽然又想起一件事:“天明这边的接待人员通过政审了吗?” 那头员工毕恭毕敬:“都通过了。” 苏正则沉吟了一番,终于挥手示意散会。 没过几天,天明集团终于迎来了“接待”的大日子,前一日警察就过来排查,当晚便警戒起来,第二日天明集团除了接待人员其余员工皆放假一天,连同周围几家企业大楼也都被清空。大楼周围立满了武警官兵、公安干警,路口两端交通管制,附近交通要道也分别有人把守,苏正则带领高管们盛装站在门口迎人。 上午十时左右,武警开道,领导专车抵达,恭候多时的工作人员忙把门打开,白衣黑裤,身材魁梧的首长率先从车里跨出来微笑向大家致意,苏正则领着众人忙上前一步与领导握手,其后又与陪同而来的省市领导一一握手,温启乾赫然在列。 一行人以苏正则为首,簇拥着领导,后头跟着省电视台的记者、摄影师,苏正则一边介绍汇报,一边引着众人往天明最新装修过的展厅而去。苏正则带着大家一个一个展台看去,其中重点展示项目便是欧洲那项最新技术,苏正则边讲解,领导边点头。后头随同的领导偶有兴趣询问,程远和张玉珊立刻跟上。 公司宣传组安排的同事忙着按快门,将这一幕一幕迅速记录下来。 参观完毕,一行人由专梯直达顶楼,苏正则将领导请进公司豪华VIP接待室,领导听取了相关汇报及近几年天明科研成果,这其中苏正则免不了提及欧洲项目,语言极为平实:“我们起步早,技术一直领先业内,发展至今,参与主导了多项国际行业标准的制定。目前主推的这项技术两年前就开始全球铺展,现在海外多个国家网络改造都是用的我们的解决方案……”又说了先前在非洲和中东PK掉了西门子和思科好几个项目。 首长面露微笑:“你们很好,坚持自主创新,技术过硬,短短几年已经超过了很多老牌的外国企业,为我们中国争了口气。现在国家经济发展上去了,精神层面却亟待提高,你们从事的是一项改善民生,丰富人类精神文化生活的事业,一定要加快推进,同时也要抓好国产标准,要做到可管可控,切实保证安全。希望将来你们在这一块上,给业内做一个良好的示范。” 苏正则连连称是,就领导关心相关事项做了介绍与回答,而后才道:“国内许多省市经过考察也都决议采用我们的方案,只有本省仍在观望。” 首长频频点头:“你们经验好做法好,值得借鉴,大有可为。”说着又对下头人道:“对于天明这种优势明显的企业,政府也要出台扶持措施,帮助解决问题,鼓励做大做强。” 那人也连连点头称是:“对于这种老牌龙头企业,我们一直倡导尊重市场规律,服务不缺位、不越位。” 考察结束,领导寄语:“祝愿天明集团在技术开发取得成就的基础上获得新的突破,再创辉煌!” 领导专车走后,周围管制也陆续撤销,苏正则回到办公室,躺在休息室的床上,四肢舒展,明明舒了口气,却又觉得胸口哪处堵得不够尽兴。 翌日便传来好消息,省里攻坚不下的合同已改口同意,其他几个省市合同谈判成功。董事会认为这是一个非常好的契机,决议召开盛大新闻发布会,同时在发布会上邀请欧洲方面以及国内几十家省市共同举行签约仪式,大有一番共襄盛举的架势。 公司各部门又陷入紧张繁忙的工作状态,这类新闻发布会天明集团经常举办,轻车熟路,团队专业性不输于外面专业的广告公司。主题一定,分配下去,各个部门各司其职,紧锣密鼓,马上运转起来。 苏正则原只想踏实做业务,被董事会赶鸭子上架,遂决定既然要做,就把声势拉起来。 吩咐下去邀请行业大拿、评论员、以及国内监管这一块的相关领导,一个不许漏,另一边又嘱市场宣传、媒体公关拿出工作开展计划。 发布会还没开始,单各类广告费就已经花出去数千万,再加上几十个省市合同的运作费用,已是一笔数额巨大的开支,苏正则却连眼都不眨。随着前期预热报道,国内外对此项目一致看好,股票又被拉升不少,董事会自然也无异议。公司同事茶水间相遇调笑苏总要打一个翻身仗,纷纷鼓励囤积公司股票,准备发布会后狠入一笔。 工作虽然紧凑繁忙,却开展顺利,有条不紊,只有一点不巧凑到一起,大功臣程远却无法参与新闻发布会。新闻发布会日期正好与程远的婚期相撞,公司人尽皆知程远是个大孝子,婚期由病危的程母指定,岂敢轻易违背。 困难摆在眼前,多人劝说无效,甚为惋惜:“这项目程总可是大功臣,他都不去,太可惜了。” 传来传去苏正则也听说了,前些日子忙得焦头烂额,自那日王洁瑜醉酒后多日未与裴樱再打照面,新闻发布会筹备工作交代下去,他好不容易松懈下来,正仰头靠在办公椅上闭目养神。 杨明慧从外头进来,悄悄推开隔断小门,从门缝里觑一眼,见那人闭着双眼,正要退出来,里头却传来一句略带沙哑的声音:“有事?” 杨明慧动作停滞,飞速思考了下,终于推开门道:“公司大楼右边电梯卡在十二、十三层,困了十多个员工在里头。” “人事行政呢?” “去了,消防和维保公司都来了人。” “让他们先处理吧。”苏正则挥挥手。 杨明慧哦了声,又把门带上。 门没关上,那人忽然道:“你特意来跟我说这个?” 杨明慧迟疑道:“嗯,裴……裴助理也被困在里面。” “裴助理被困,你跟我说有什么用,我又不是修电梯的!”苏正则一通火痛快发完,又懊悔当着杨明慧过于冲动了,也懒得再分辨,挥挥手叫她出去关门。 杨明慧关上门,心里很不以为然,这家伙成日一副道貌岸然口是心非,自己装久了,就以为别人都忘了他当年“搞大人家肚子”那笔烂账。公司其他老人许因为匆匆一面忘了当年门口呕吐的女人,杨明慧却又如何能忘。才来公司多久,又是帮打人又是帮翻案,王洁瑜都跑来公司挂职,却不料人家根本不领情,一转眼去北京就热热闹闹和别人订了婚。现在婚期将至,整个公司沸沸扬扬,这人竟还稳如泰山,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不知道是真沉得住气,还是在置气。 杨明慧出来后,处理了几宗事务,又有银行打电话来约苏正则晚上吃饭,她看了下苏正则晚上尚无行程,这就拿着手机敲门进去。 苏正则抬首见是她,问道:“故障解除了吗?” “故障?”杨明慧故意装作没意会过来,愣道:“什么故障?” 苏正则拿过桌上一瓶矿泉水扭开喝一口,慢条斯理道:“你不是说电梯被卡住了吗?” “哦,那个还没有。”说着故意忽略电梯的事,转而将银行客人邀约转达,苏正则点头:“有空就去。” 杨明慧提醒道:“你今天晚上暂时还没安排行程。” “那就去。” “哦,好的。”杨明慧依言退出来。 苏正则又吩咐道:“等会儿下楼看看,电梯修好了来跟我说一声。” “好。” 又过了一会,苏正则见杨明慧迟迟没有出门的意思,给她拨内线电话:“不是叫你下楼去看看吗?” 一墙之隔,里头又没有客人,这人竟还用内线电话,杨明慧故作懵懂道:“看什么?” 苏正则不语。 杨明慧装作恍然大悟道 :“我在OA上问过了,还没好。这电梯先前领导来访,公安局那边排查安全隐患的时候就有问题,那天还特意封锁了,现在消防和维修人员都来了近一个小时,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打不开门,只好请我们稍安勿躁,再等一会儿。” 苏正则心浮气躁道:“一大帮人连个电梯都修不好,不知道养来干什么吃的!”说完撂了电话,不多时却又大步流星走出来,边迈步边松领带,出去前交代:“帮我跟银行那边说,晚上不去了。” 苏正则进了董事长这边的电梯,下到十三层便停了下来,通过长廊穿过办公室往大楼右边电梯走去。远远地,便见电梯旁围着一群人,程远赫然在列,几位消防人员正跪在电梯前往掰开一半的电梯里头拽人,不多时拉上来一个,那人出来时,一扶上来便瘫坐在地。 外面行政道:“困了太久,可能有点缺氧,赶紧扶到休息室去。”闻言等候一旁的同事忙将人扶开去。 消防人员又去拉下一个,外头久候的程远听见电梯里头声响,忽然拨开人群冲到前面,也半跪着往电梯下头伸手。不多时裴樱便被拖抱上来,与先前那位员工情况类似,胸闷气短,面色苍白,走不稳路。 程远将她搂在怀里,让她靠着缓神。 苏正则在走廊那头瞧得分明 作者有话要说:        ☆、第82章 就地正法(上)    程远将她搂在怀里,让她靠着缓神。 苏正则在走廊那头瞧得分明,脚步微顿,那人一身白色熨帖套装,脚上蹬着小高跟,腰身匀停,小腿修长,当着诸多同事,毫无顾忌伏程远怀里。 程远与裴樱一同在北京住了那么久,因程远的性取向,二人之间关系光明磊落,裴樱亲近他反而毫无顾忌。程远这头因为压抑太久,从未向任何人倾吐过心事,便是从前与张玉珊交好,他那段不容于世的禁忌之情也从未吐露过分毫。唯有裴樱身上有一股神奇的亲和力,让人忍不住信任,有了几次醉酒长谈,裴樱又仗义当他“未婚妻”,早已将她引为知己。听说她被困电梯,在外头等了这么久,委实焦心,此时关切之情倒不假。 毕竟是办公场所,外面围着的都是行政人事,程远注意到周遭气场转变,半扶半抱带着她去了自己办公室。一部电梯里困了十几个人,没有通风装置,门又一直打不开,裴樱脑子缺氧,很是糊涂,也注意不到其他。 这二人在场时大家做不得声,待那两人走后,不知是谁,低声哼了句:“难怪这么急着结婚,女人被她这么一靠,也得酥半边。” 这一句便如炸开了锅,大家眉来眼去,眼里全是戏。 公司私下一直流传一个排行榜,为高管中层们打分,据说牢牢占据排行榜第二的就是程远。此人外形帅气,性格开朗,气质阳光,总裁办客工部先前许多姑娘打主意都没染指成功。 另一人意味过来,小声道:“人家是高中同学呢。” 几人对瞅几眼,八卦心一起,只恨这里不是说话之地,心照不宣都往通道那头来,一边走一边就聊了起来,也没注意那头来人。 “两年前总裁办也有个女的,长得漂亮,胸大,扣子总扣到最后一粒,一本真经,满脸禁欲,客户见了私下里都说想把她衣服撕开。” “要没点手段怎么拿得下那朵高岭之花,给董事长当小三和给绩优股当正室那可不一样。” 二人光顾着八卦,也没注意,等到面前那人强大的气场压过来才反应过来忙刹住车喊了声:“苏总。” 苏正则阴沉着脸也不回应,已大步掠过去,留在原地几人咋舌冷汗,自叹倒霉。 苏正则到时,人都被扶开了,蓝衣维修工拉开警戒线开始排查故障。 行政领导向他汇报:“都救出来了,休息一下应该就没事了。” 苏正则点头,轻声吩咐:“等会都送去医院做个体检。”说完按了一旁尚好的电梯,不多时电梯到层门一开便大步跨进去。 那维修工在公司各处都见过苏正则的报道,认出他来,等那人电梯缓缓上行,这才对行政道:“你们老板对员工挺关心的嘛。” 接下来,行政部组织车辆将十来个员工一车送往医院,检查完又观察了些时间,个个均无异常,这便发话若无要事可回去休息一天。裴樱随着众人散去,返回家中,王家乐正与保镖罗小虎牵着兔子在园子里玩耍。保镖小虎是个有心人,给那兔子穿上衣服又在衣服上缝了根带子,如遛狗一样让王家乐牵着绳子带兔子去花园吃草玩耍。兔子原有两只,其中一只买回来水土不服莫名其妙两天就死了,这一只却越发生龙活虎,不仅吃草吃水果,甚至连鱼、米、肉都能吃。 张玉珊因几日后天明集团的新闻发布会仍旧留在公司,等到吃过晚饭又休息了一会,张玉珊还没有回来的迹象,裴樱便带着孩子入睡,正迷迷糊糊,公司忽然打来电话,说是管她要一份文件。那技术文件只有程远和她有,但此时程远在医院陪母亲,同事不敢相扰,这才问了她。裴樱电话告诉他电脑密码,拜托那人调出文档,那人翻来翻去却说找不着,不得已,她只好起床穿衣准备去公司。 裴樱不敢惊动王家乐,悄悄起身,保姆见她有事外出,忙过来接班。 晚上九点多,苏正则坐在首席,会议室里已经上了一天班还没吃晚饭的的同事依旧严阵以待,裴樱拿着U盘一进去,门口秘书已尽职尽责将门落锁。大家都在加班开会,她不好意思当着这么多领导一个人出去,便坐在桌尾听着。 几个方案轮番过,裴樱越听越入神竟,默默铭记,竟无暇开小差。等到会议结束已是晚上十点多,苏正则吩咐下去:“按照刚才说的改,改好了马上拿给我。” 那人立刻点头,又着负责会议纪要的小秘书当场修改,小秘书小声道:“已经十点多了,家里小孩还等着,闹得不肯睡觉,我能不能回家改?” 苏正则雷厉风行,说风就要雨,那领导怎么敢在这档口叫苦,刚要说由自己来改。苏正则忽然往会议桌尾的裴樱乜了一眼:“裴助理没孩子,要不然你请裴助理帮个忙。” 小秘书往裴樱面上看过来。 苏正则已经自行离开,走前撂下一句:“弄好来我办公室。” 其余人等早已饥肠辘辘,趁老板不在抓紧时间溜之大吉,顷刻之间已走得没剩几个人。虽然苏正则发了话,小秘书与裴樱不熟,端着电脑等在会议桌前正不知如何开口,裴樱只好走过去与她交接。 小秘书求之不得,端着电脑跟裴樱去了办公位,几个文件发邮件给了裴樱,又留下一本会议纪要,这秘书做惯了纪要,速记功力深厚,字词把握精准,虽字迹略潦草,好在裴樱方才也听得认真,交接完毕,小秘书道谢离去。张玉珊忙了一晚没吃饭,散会后见裴樱与小秘书在忙,便也没顾上再等她,叫她弄完打车回去,这便开车回了家。 裴樱聚精会神按照纪要修改文档,眼看即将完成,却忽然跳出个警告框,鼠标停在屏幕上不再动弹。 她也不敢轻举妄动,起身出来,瞧见外头格子间里唯有徐燕如仍在,便求助她帮忙。 徐燕如过来看了几眼道:“死机,你再等等,不行只能重启。” 又等了几分钟,徐燕如无奈道:“应该没办法了,你有没有定时保存文档的习惯?” 她方才改得太急,哪还顾得上,徐燕如道:“word现在自带自动保存的功能,应该没什么问题,你重启之后找找看。” 再等了会电脑依旧没反应,裴樱担心那人过来催,也只能重启,等重新开机后却发现方才修改的文档只是在缓存文件上修改,即便是自动保存也搜寻不到。这一下整个人都懵了,徐燕如让她百度几个恢复文档的办法,眼看时候已晚,也懒得再管她,收拾下班。 裴樱心内合计,找不到文档再改一遍虽要花点时间,她倒也无所谓,只怕有人不能等。 果然,念头未完,内线电话已经催命般响起来,空荡荡的办公室裴樱被吓了一跳,她慌忙去接,没抓稳话筒不当心掉下去挂了电话。 裴樱不用想也知道是谁拨过来的,思考一番,正欲拨过去。 门口已经闯进来一个人影,盛气凌人道:“你怎么回事?” 裴樱磕磕巴巴:“我电脑死机了。” 苏正则瞧那人脸慌张,径直走到她身后,望着电脑屏幕。 裴樱桌面上一堆“如何恢复文件”的百度问答,不及裴樱反应苏正则俯三四在键盘上输入几行字母,差点将裴樱半围在怀里。 裴樱慌乱从他胳膊间钻出来,办公室已是夜深人静,苏正则调出黑框输了几行代码,正待电脑反应,转脸一瞧,见裴樱桌上正翻着一张结婚请柬。那是方才交接的小秘书打开的,中规中矩的烫金大红喜帖,内页赫然贴着她和程远轻拥的照片。 电脑黑框上咔咔跳出几行白色小字,苏正则将键盘一推,直起身来,冷声道:“重做!”说着大步往外去,走到门口也不回头,低声道:“今天晚上要弄完,我在办公室等你。” 裴樱抓紧时间再弄完已经又过去了小半个小时,她刚想把文件拿去给苏正则,听见脚步声响,正要抬头,一个黑影已将她笼罩。裴樱忙欲起身: “我弄好了,马上发给你。” 苏正则弯腰俯身望着她的屏幕:“不忙,就在你电脑上看看。”呼吸相闻,那人只差没脸贴着她的脸,烟草香混着年轻男人特有的体味,随着两人温度交织像是要把她烧起来。 裴樱屏住呼吸,手上微微颤抖,点击文件几次差点滑脱,苏正则便抬手去替她握鼠标,裴樱手如闪电一般缩走,手背却还是不经意被他擦过,苏正则手掌一阵滑腻,却依旧气定神闲握着鼠标将她半困在电脑与自己身前。 裴樱想起身又怕撞进他怀里,不起身,这种姿势岂堪忍受。 苏正则呼吸在她耳边轻拂,裴樱僵立片刻,耳根通红,鼻尖满是细密的汗珠。 裴樱故意不小心将笔扫在地上,这便借故蹲下身去捡,苏正则只好微微让开。裴樱捡好笔再不敢入座,远远站开些。苏正则目不转睛瞧着电脑屏幕,看了看,指出几个错误,甚至还被挑出了一个错别字。 裴樱汗颜,早听张玉珊说苏正则逻辑缜密,心细如发,方才明明已经检查数遍,竟还给他找出错误来,立刻答应修改。 苏正则直起身子道:“时间不早了,明天弄好给我吧。”说着往外走。 裴樱按照他方才的意见忙修改了,邮件给苏正则,收拾完毕,关灯下班。 正锁门,恰好碰见苏正则也从走廊那头过来,裴樱道:“材料已经改好发给你了。” 苏正则哦了一声,朗声道:“裴助理你住哪?我送你。” 裴樱忙着锁门,苏正则走到她身侧立住停顿片刻等着她,她忙道:“不用。” 大楼清寂,关闭大办公室的灯,唯有廊灯虚弱无力,整层也只有他们二人,偏生还离得这么近,裴樱被他笼罩着,实在不善于应付短兵相接。无处可避,她只好赶着往电梯去,争取尽快脱离这人的气场,苏正则同步亦趋并列她身侧。 裴樱心慌意乱,甩脱不了这人,高跟鞋偏生穿得还不稳当,一不小心脚下一歪,苏正则眼疾手快搂住她的腰,轻轻一握,将她提起按在自己身侧,大手似钢筋水泥一般筑在了她腰上。 。 裴樱腰似被烙铁烙着,不适地一挣,苏正则将她揽得更紧。裴樱心中警铃大作,浑身滚烫,又羞又急,也不能在此处与他扭打起来,还没想出办法来,转眼已被苏正则揽着踉踉跄跄进了电梯。 作者有话要说: 正法的意思是,打一顿。      ☆、第83章 就地正法(下)    裴樱腰似被烙铁烙着,不适地一挣,苏正则将她揽得更紧。裴樱心中警铃大作,浑身滚烫,又羞又急,也不能在此处与他扭打起来,还没想出办法来,转眼已被苏正则揽着踉踉跄跄进了电梯。 苏正则放开她,走到一旁按了关门键。 裴樱心乱如麻靠在电梯壁上,眼神四处躲闪,不知看哪一处好。 电梯缓缓阖上,苏正则又转过头来,好整以暇地歪头端详她的脸。 裴樱面上微微发热,侧过头去。 她一动,苏正则欺身而上,吻猝然落下,他含住她的唇畔轻啃慢噬,裴樱似未曾预料,双目圆睁,却也未有反抗。苏正则吮吻几下,裴樱举着双手搁他胸上,也不知是想推开他还是揽住他,乱得未有下一步动作。苏正则这便轻轻放过她的唇,头稍微退开些距离,一只手撑她头侧墙壁,另一只手轻轻扶在她腰上,脸颊低垂,鼻尖对着鼻尖,轻喘粗气,气息喷了她一脸,双目炙热紧锁她的面庞。裴樱眼睫半垂,满面红晕,手依旧不知如何是好地攀附在他胸口的西装上,舍不得推开也不敢搂紧。 苏正则瞧了几秒,头一偏又贴上去,嘴唇包覆住她的肆意吮吻起来。 裴樱被他亲得身子发软,背靠着墙壁不断下坠。 苏正则躬着身,低着头,双手捧住她的后脑勺,专注又忘情。 裴樱克制不住下滑的趋势,终于忍不住微微踮起脚尖,双手攀住他的脖颈。有了裴樱这微弱的回应,苏正则再忍不住,举起她的手,十指交握摁在电梯壁上。斜着下巴吃住她的唇,唇齿之间狂放孟浪,裴樱头被抵在墙上承受不住,被他亲得不断往一旁移,苏正则立刻追过去,穷凶极恶,恨不得将她一口吞下肚去。裴樱被他摁在墙上,无路可退,只能承受,他却还觉得不满足,放开她的手,手臂自她腰后横过去将她往怀里揽,那架势像要将她整个人都嵌进自己体内一般。 裴樱被他追逐着,调戏着,铺天盖地都是他的气息,他热烈的温度,脑子早已不能再思考。 未久,电梯门忽然又开了,苏正则终于略放开她,两人都有些喘不过气来,裴樱听见电梯门缓缓打开,忍不住转头往门口望,电梯却并未下降,方才二人净顾着折腾忘了按楼层,裴樱满脸通红。 苏正则二话不说,拽着她的手直往通道那头的副董事长办公室去,裴樱踉踉跄跄跟着他。 到了办公室门口,苏正则掏出钥匙打开门,他将裴樱拽进门内,身子一转,裴樱又被他抵在门上。可这里是办公室,裴樱仍有些疑虑,忍不住朝门外望去,苏正则握住她的后脑勺转过来俯看她,二人视线相触,裴樱满脸红晕,眼里尽是羞赧,视线却被他吸住一般,再也移不开去。 苏正则头微微下倾,还未吻到,裴樱已情不自禁抬首迎上去。苏正则哪还克制得住,将她死死捺在门上,抵开唇齿,裴樱似温驯的兔子般任人为所欲为,苏正则忽然又不满意了,她这副软弱相令人忍不住想起上午她靠在程远身上的模样,明明亲她的是自己,脑子里却满是程远将她按在电梯里侵犯的画面,还有那人说的“长得漂亮,胸还大,扣子总扣到最后一粒……想把她衣服撕开……” 他的吻瞬间加重,开始啃咬起来,脑海中一再闪过“把她衣服撕开”,这便放纵地将她衬衫往两边一撕,老实不客气地亲吻她的脖颈,沿着锁骨往下,火热的头颅埋在她胸上。 裴樱心跳如雷,一手抱着他的头,一手掰住他的脖颈,似秋风中最后一片落叶,簌簌发抖;又似一株无所依附的藤萝,立不稳,整个人只能靠着他,攀缠着他,任由他肆虐。 苏正则动作猛烈,她头被撞到,轻声嘤咛。苏正则一把捞起她的身子,抱着她往里间休息室走,三步并作两步扔在那张大床上,回头一脚踢上门,扯松领带取下往地上一扔,踢掉鞋子,一只脚跪上床便往她那头欺身过去。 裴樱躺在床上,脑子身子都似一锅烧糊了的米汤,瘫软流淌在床上。那笼罩过来的健硕男人,一边解着领口的扣子,一边双目炯炯望着她,赤红的眼睛里欲望熊熊燃烧。 裴樱浑身发软,却觉得有些不妥,不应该再继续下去,刚要挣扎起身,苏正则已如野兽一般欺身而上将她扑倒。唇攫住她的,一只手揉上去,覆在她衬衫饱满柔软处,轻揉慢捻,下一秒手一扬,衬衫扣子崩掉数粒,苏正则推高她的内衣,大手捏住她。 裴樱被捏得又酸又痛,脑子缺氧,意乱情迷,下身被硬硬地抵着。 苏正则埋头咬住她的胸,一只手捋着她起伏的曲线自大腿下往腿根去,裴樱下意识并拢双腿,苏正则手已经游进去,裴樱咬着牙关,身子轻轻发颤。 苏正则微微抬起身子,拉开长裤拉练,再覆下去的时候裴樱的手机忽然尖锐地响起来。裴樱腾出手来摸手机,却还没来得及举到眼前,已被苏正则卸下撂一旁,随后牵着她的手覆在他的上面。 裴樱手心汗湿,微微哆嗦,挣脱着仍欲去找电话。 这么晚了,肯定是张玉珊问她怎么还不回家,苏正则一口咬住她的下唇,撕扯开,黑眼冒着寒意,裴樱吃痛,满脸潮红,剧烈喘息,铃声骤停。 苏正则捞回她双手摁在头顶,一条腿压住她下半身,某处隔着内裤往她腿心抵,裴樱微微颤栗。苏正则又开始吃住她的唇,似揉面团一般欺揉她的身子,裴樱手腕被他按得生疼,身子又酸又软又疼,使不上力,嘴被亲得寻不到说话的机会。 这时,手机又响起来,裴樱胸前起伏,两团软雪脱了束缚颤巍巍的,她顾不上羞耻,赤着身子扭动寻摸手机接通电话,手机那头传来张玉珊惶急的声音:“裴……裴樱,你……你在哪?” 裴樱低喘道:“我在公司。” 苏正则口干舌燥,甚是不悦,猛地拽掉她内裤,抵着她,正待发兵。 张玉珊惨然哭道:“家……家乐,家乐被人掳走了……家乐被王承孚掳走了……” 裴樱一个激灵,推开身上那人,苏正则岂肯轻易干休,她望一眼苏正则,满眼央求,又竭力平复呼吸对电话道:“你……你慢慢说,家乐怎么了……” 苏正则郁闷地埋在她胸前狂喘,听着电话那头微弱的声音。 张玉珊虽强自镇定,却依旧语无伦次:“小虎被打伤了,我又开车撞了人,只能靠你了……你……你快去王家……小樱,姐姐求你,家乐要是落到他们手里,我以后就都见不到他了。” “好好,我马上就去。”裴樱推开身上人影,苏正则憋屈地翻到一旁仰身躺着。 裴樱坐起,背着他悉悉索索整理衣着,衬衫上被扯脱数粒纽扣,她掩着胸口就要下床。 苏正则一直在旁边静静听着,见她这副模样握住她的胳膊扭回来:“你要去哪?” 裴樱焦急道:“家乐被抢了。” 苏正则不悦挑眉:“什么被抢了?” 裴樱急得前言不搭后语,道:“家乐被王承孚掳走了,张玉珊让我去王家拦住他们。” 苏正则冷声道:“你打算怎么去?” “我……我叫个车。” 苏正则抬臂看看腕表:“都已经十二点了,等车来,你也不用去了。” “我……” 苏正则放开她,下床弯腰捡起地上物事,整理凌乱的衬衣,扣好口子拉上长裤拉练,裴樱脸腾地发烧,转身急忙往外走。 不出一步又被苏正则拽回来,她心慌意乱,未及出声已被一件西装罩住。那人牵着她拾起床上车钥匙往电梯走:“我送你去。” 进了电梯,裴樱心急火燎,想着王家乐的事,心神不定靠在壁上。苏正则转头撇了她几眼,抬手拨开她颊边几丝乱发,裴樱又有些别扭,低下头去。 电梯降到负一楼,她先苏正则一步跨出去。大概太晚,曾兴亮已不在,裴樱跟着苏正则上了车,没见司机缓下一口气。 张玉珊电话又来了,颤着声焦急道:“上车了吗?” “在车上了,你别着急。” 张玉珊这回终于镇定下来,道:“我刚开车出来追他们,不小心撞了个人,身上现金不够,正去找机器取钱赔人。裴樱,你要是帮我找回家乐,以后,以后……”说着说着竟又哽咽起来。 裴樱忙打住她:“我已经在路上了,你放心,要是能截住他们,一定不让家乐落到他们手里。” 两人不多说,挂断电话,苏正则已将车驶上高架桥。这人开车横冲直撞,幸好深夜车稀。裴樱想起上回被车撞,惴惴不安,偏苏正则开车凶猛,变道转弯一气呵成,裴樱吓得抓紧车门把,手搁在腿上微微发颤。 苏正则余光瞟了她几眼,见她双唇紧抿,脸色煞白,忍不住将她手握过来搁在自己膝盖上十指交握。苏正则手掌宽大,那人手指却纤滑细腻,裴樱不敢看他,也不轻易挣扎,但到底定住了心神。苏正则光顾着裴樱,一路都没注意到后视镜里一直有辆车不远不近跟随着,不多时,两辆车一前一后都驶入了平湖公园旁的主干道。 王承孚与原配居住的平湖公园别墅与苏正则家那栋相去不远,主路旁一大片草地,中间一条小道与主路相连直通湖畔,湖畔散落数栋红色独栋别墅。此时小路边停着一辆路虎车,王承孚领着几个黑衣大汉柔声喊家乐的名字,一边四处搜寻。远远地,裴樱示意苏正则停车,车未稳已经慌忙解开安全带下车,苏正则停车拉手刹,慢她一步。 裴樱早瞧见草坪绿化灌木后头猫了个小身子,只是天黑,王承孚他们大概还没来得发现。裴樱矮着身子飞快朝那灌木奔过去,一边小声迅疾喊:“家乐。” 王家乐蹲在那处灌木里一动不敢动,此时乍见裴樱,忙从里头钻出来往裴樱的方向飞奔。 眼看二人就要汇合,路面尽头忽然疾驰过来一辆奥迪,车开得迅猛至极,苏正则发现时已措手不及,将将扯住裴樱往一边绿化带就地一滚险险躲过。王家乐小小的身子却生生被车碾过去,那车开过去几秒才反应过来,停在前方路面。又过了半分钟,温世安才从车里跌出来,嘴唇哆嗦,不敢置信地瞪着路面。 王承孚立刻冲到血泊前跪着,双手颤抖着不知应不应该去抱那个残破的身子,最后却痛楚地捧住了自己的头哀嚎一声:“家乐!” 苏正则抱着裴樱在路面上滚了几圈,磕得生疼,听见王承孚的声音,他起首望了路面一眼,裴樱惶急爬起来,苏正则将她头往自己怀里深按。 裴樱被一阵巨大的恐惧攫住,她颤着声音从他怀里抬头:“家……家乐,家乐呢?” 苏正则将她揽紧,下巴搁她发上,眼眶微热,咬紧牙关不做声,裴樱身子簌簌发抖。   ☆、第84章 变故    王承孚痛哭流涕跪在地上,一时摸摸孩子尚带余温的胳膊,一时又想去拨开他带着血污的碎发,可是却被骇得不敢下手。此时来路方向车灯大亮,一辆跑车出现在路尽头。 温世安踉踉跄跄走到王承孚身旁,哆哆嗦嗦道:“我……我……我没有……我不是……” 王承孚他回头一瞧那开过来的跑车,来不及悲伤,来不及算账,如困兽一般朝温世安怒吼:“走啊,你他妈的还不跑?” 温世安也认出后头那辆张玉珊的车,这才大梦初醒钻进车里,猛踩油门朝前疾驰。 苏正则咬着牙,松开裴樱,利落起身,急忙钻进车里,跟上去。 裴樱这才从草地上爬起来,仍旧懵懵懂懂,骇然望着路面,眼泪喷涌而出。 张玉珊将车丢在路边,跌跌撞撞下车来,虚晃的路灯下,她瞧见满地血泊,腿就开始发软。裴樱见她身形踉跄忙跪爬起来抢上去,未及到跟前,张玉珊已晕厥过去。王承孚也凑过来想将人接过去,裴樱热泪盈眶,一脸怨毒地斜他:“滚开!” 裴樱抱着张玉珊跪在一旁的草地上,王承孚一边打110,一边遣散那些保镖,临走之前一个一个威胁:“今天晚上的事,你们什么都没看到,明白了吗?” 等人散尽他才挨蹭到裴樱身边,低声恳求道:“警察来了不要乱说话。” 裴樱侧头,已是满脸泪痕,双目似钉子一般扎着他,咬牙切齿道:“王承孚,你还是不是人,家乐是你亲生儿子。” 王承孚涕泪四流,似乎瞬间苍老十岁,望着面白如纸的张玉珊道:“她这个性子是容不得别人欺负的,有恩必还,有仇必报,她要是知道……”王承孚一个大男人,哽咽得说不下去,“她要是知道是温世安,一定会豁命去拼。温世安……温世安……她没有办法的,那是鸡蛋碰石头。” 说着跪在裴樱面前,软语相求道:“我知道你是她牢里的好姐妹,她刚出来那年就跟我说过,欠着你的恩情,你……你为她肚子里的孩子着想,别告诉她。” 裴樱不敢多往路上瞧,只是想着下午还带家乐去喂兔子,活蹦乱跳的小身子,怎么就成如此惨状,眼泪鼻涕止不住流了一脸一身,她却记不起去擦。转头瞧见王承孚,恨不得撕碎他,似受伤的野兽,她喉咙里低吟:“滚!” 那边厢苏正则开着车咬住温世安,却不敢跟得太紧,不多时已被那人甩脱。他停在路边想了想,给杨明慧打了个电话。温世安开的车是公司配的奥迪,年初行政部为防止公车私用,象征性给公车安装了GPS定位系统,温世安常开着那辆车出入。苏正则找杨明慧问到GPS服务提供商的电话又问明公司账号密码,打过去,想了一会,报出温世安的车牌,不多时便查到了车辆去向。 那是城郊一个荒废的停车场,现如今已变成了一个报废车辆回收站,他开车过去时候,温世安已经不在车里。那人慌乱得甚至忘了锁车门,苏正则试着拉开车门,小心查看一圈。又退出来,拿出手机对着车头车尾各处拍了一些照片,再度钻进车里,忽瞧见后视镜处的行车记录仪。这记录仪是保险公司免费提供的,当时在他车里也装了一台。他打开仪器盖,取出SD卡,关上车门退出来。 待他将车驶离停车场后,停车场马路那头忽然车灯炽亮扫过来,一辆车子驶近,停在路边。一个人影鬼鬼祟祟从车里跳出来,那人畏畏缩缩,瞻前顾后地查看了周围才往方才的奥迪奔去。拉开车门,直奔主题,打开记录仪的插卡处,卡槽里空空如也,温世安头“嗡”地一声像被谁敲了记闷棍。 他慌忙出来围着车子绕了几圈,未发现蛛丝马迹,又四面张望了阵,才一步三回头上了路边的车,不多时车灯一闪,车子轰鸣着驶走。 苏正则一边开车,一边捻着那枚SD卡思量,手机响起来,他瞧着屏幕上闪烁的名字眼神倏忽柔和,戴上蓝牙耳机。 裴樱惶急道:“追到了吗?” 苏正则闷道:“让他跑了。” 裴樱犹豫道:“警察已经来了,但王承孚不让我说出温世安。他说张玉珊要是知道了一定不会放过温世安,到时候……” 苏正则听明白,沉吟道:“先按着王承孚的说法。我马上过来。” 苏正则赶回来的时候公安、交警来了好些人,路面已被人封锁,张玉珊在这中间醒来过一次,瞧见现场又晕了过去。 苏正则打了120叫裴樱跟车送她去医院,到了医院裴樱怕张玉珊承受不住让医生给打了针安定剂。张玉珊昏睡过去没多久,苏正则打来电话,警察约他们做笔录。 苏正则开车来接她,一路上裴樱将王承孚的说法向苏正则汇报了一番,苏正则微一思忖,点头道:“先按照他的说法。” 录完口供苏正则送她去医院,再返回现场已经凌晨六点,事故已经认定完毕,尸体被殡仪馆拉走,路面解除封锁,苏正则买了点早餐又将车开回医院。 张玉珊已经醒了,半靠在病床上怔怔地瞧着落地玻璃窗,脸上泪痕却似小河一般流淌不停。 裴樱穿着苏正则的西装坐在一旁,保镖罗小虎额头上包扎着纱布,隐隐渗透血迹,靠着门墙坐在角落的地上,一边小声向裴樱解释道:“昨天晚上,家乐不肯睡觉,保姆带他牵兔子在草坪上玩,那兔子钻进后山怎么也抓不到。两只兔子自从死过一只,剩下这只家乐格外看重,哭闹着不肯睡,非要去找。我们几个人都忙着找,没注意,才让人钻了空子。” 裴樱想着家乐,猛地捂着嘴,望着天花板,泪珠却还是溢了出来。 病房门半掩,苏正则脚步顿在门口,抬手欲推,终究还是停住了。 他将早餐放在墙根的凳子上,钻进消防通道,凭着栏杆点燃一根烟,颓靠在墙上,忙了一日一夜倦意这才袭上来。 苏正则叼着烟,良久,烟灰掉下一截,落在黑色西裤上,他却依旧一动不动。 病房内张玉珊靠了半晌,忽然精神过来,胡乱用袖子擦干泪痕,撑起身子下床道:“天都亮了,家乐该醒了。” 她说着趿拉着鞋子往门口走,裴樱难过地拦住她道:“玉珊,你别这样。” 张玉珊眼眶浮肿,满脸憔悴,她推开面前缠七缠八的女人,不悦道:“你又不是不知道,家乐醒来见不到我又要哭,我要先回家看看他。” 裴樱抱住她遽然哭道:“玉珊,家乐没了。” 张玉珊一巴掌打开她,柳眉倒竖,双目喷火:“你这个女人胡说八道什么,哪有你这样红口白牙乱咒人孩子的,我们家乐没你这样的阿姨……” 裴樱被她一巴掌甩到墙边,颊上立现五个指印。张玉珊咬牙恨眼乜她又往门口走,刚扶到门把,一旁罗小虎起身猛地抱住她,将头埋在她的肩头嚎啕大哭:“珊姐,家乐没了,真的没了……” 张玉珊脸色煞白,双唇哆嗦着:“没了,什么是没了?” 罗小虎将她箍回床上,这时虚掩的门被人推开,王承孚红着眼眶,青着下巴,耸眉搭眼出现在门口。 张玉珊立刻跳上去揪住他的衣领道: “王承孚,你来说,你告诉他们,家乐被你掳走了,他只是被你掳走了,现在在你们家,你说啊,你告诉他们,你快说啊,你为什么不说?” 王承孚被她摇来晃去,那人浑不反抗,喉咙哽住,半晌才轻轻拥住她,下巴蹭她肩窝,柔声道:“玉珊,家乐出了交通事故,已经……”说着说着却说不出话来。 张玉珊懵懂地静止片刻,忽然又疯了一般推开王承孚,撕扯着他,踢打着他,双颊黏满乱发,恶狠狠道:“你他妈的说什么?” 王承孚推着她坐在床沿,身子微微一退,跪在她跟前,一边拭泪一边道:“玉珊,孩子没了,我们还年轻,还能再生。你别这么伤心,当心伤着肚子里的孩子。” 她歪着头心碎地端详王承孚,已经哭成了个泪人:“肚子里的孩子……”凄楚一笑,“肚子里的孩子……你杀了我一个孩子,你还想让我再给你生一个孩子?” 王承孚跪着往她跟前爬,握住她膝盖上的手,柔声嘶哑:“玉珊,我知道我对不起你,我这辈子都对不起你们母子俩。你先保重好身体,等这件事过后,我保证离婚娶你,你想要去美国,去新加坡,去澳洲,你去天涯海角我都陪着你,你不要这样……” 张玉珊抬腿踹翻王承孚,决然惨笑:“天涯海角都陪着我?你的天涯海角我不稀罕!” 王承孚又爬回去:“你恨我也好,你打我骂我也好,肚子里的可是家乐的弟弟妹妹,你别这么不珍惜自己……” 张玉珊凄楚呓语道:“家乐的弟弟妹妹,家乐的弟弟妹妹”,说着说着她悉悉索索从肚里抽出一个布包,往王承孚劈头盖脸扔过去,“给你,你的孩子,你们王家的种。”她冷笑一声,“家乐的弟弟妹妹……家乐啊,家乐没有弟弟妹妹的,他从小就只有一个人,他甚至连一个同龄的朋友都没有,每天被我关在那所破房子里。我说等去到新加坡就让他去上学,他那么高兴,睡觉都不准别人把他的书包取下来。我答应过带他去海边,他去水族馆,去动物园,可是一个都没有做到,他的人生什么都没有开始,王承孚,你拿什么让我跟你去天涯海角呢?你抱着家乐的尸骨一起去吗?” 王承孚大恸,跪伏在地上,头埋手心,肩头耸动,嚎啕大哭。 张玉珊忧伤地说:“家乐就只有两只兔子,死掉一只,他哭得跟个什么一样,剩下的那一只他生怕也跟着死了。要不是这样也不会半夜去山上找兔子让你钻了空子……”忽然她目光凌厉扫向地上那个人影,咬牙切齿道,“都是你,家乐是被你弄死的,要不是你半夜三更找人来掳人,家乐不会出交通事故,不会被人撞死。你这个凶手,你这个刽子手……”张玉珊走过去举步往那人身上踢踹,“你不配当家乐的爸爸,你给我滚,滚出去,滚得越远越好,永远不要让我看见你。” 王承孚被她踢打了好半日没有反应,听见她最后这句,心内大恸,抱住张玉珊的腿,呜咽恳求:“玉珊,你别这样,你知道的,我心里一直只有你一个。家乐没了,我们再生,我们这就去美国,婚离不掉我就不离了,天明集团我也不要了,姓苏的怎么样我都不管了,我们现在就走……啊……你不要这么恨我,你别这么恨我……” 张玉珊不妨猛地被他抱住小腿,一抽之下摆脱不了,身形踉跄扑在他身上,她便捶打撕扯着王承孚,惨嚎:“你赔我家乐,你还我家乐……你这个刽子手……” 裴樱坐在地板上,抱着双腿,哭得声堵气噎。 这时王承孚的手机忽然响起来,他腾出手去接电话,是警察局打来的,昨天晚上的肇事车辆找到了,凶手醉驾来警局自首。 张玉珊不肯放过王承孚,小虎便使劲搂过她,张玉珊这才伏在他的怀里委屈地呜呜啜泣:“小虎,小虎,家乐没了,家乐真的没了。” 罗小虎抱紧她,心中异常酸楚,潸然泪下。 王承孚挂断电话,裴樱在一旁也听清王承孚讲话内容,擦干泪眼恨眼瞧他:“凶手自首了?” 王承孚双眼通红,视线躲闪着她,沉痛点头。 裴樱钉子一般剜着王承孚:“谁?” “公司保安,偷盗公司车辆,肇事逃逸。” 裴樱真恨不得一巴掌扇过去,可是眼下张玉珊这模样,若真告诉她真相,恐怕立刻便要拿刀找人拼命。 果然张玉珊听了王承孚的话之后两眼放出绿光,似利器锋刃淬着寒意,她冷冷道:“保安,哪个保安,他在哪?” 裴樱陪张玉珊到警察局的时候,自首的那人已离开。因为醉驾又自首,认罪状态良好,且愿意按照本省标准对事故进行赔偿,警局也未多加为难,一切只等开庭。说完殡仪馆已打来电话,通知王承孚过去领骨灰。 张玉珊如晴天霹雳,瘫软在地:“骨灰?!” 王承孚怕张玉珊瞧见尸骨无法承受,一早委托殡仪馆将尸体火化,此时蹲在她身边,柔声哽咽道:“事故已经认定,按照规定,只能火化,你……你……你……” 张玉珊立刻揪住他的衣领:“你让火化的?你凭什么同意火化,你不是家乐的监护人有什么权利火化?” 对于这类交通肇事案,公安和交警历来支持事故一经认定尽快火化,以免家属情绪激动,挟尸索价。王承孚一直以孩子父亲名义参与处理,此时那警察听张玉珊之言恐疏忽了内情,忙也蹲下来调解:“张女士,这是交通事故法规定的……你节哀顺变……” 张玉珊泪眼朦胧瞧着王承孚:“你竟然连孩子最后一面都不让我见……”说着她忽然扯开刑警腰间枪套飞快抽出一把枪对准王承孚的额头,“都是你,要不是你家乐不会死,我今天就让你去给他陪葬……” 那警察措手不及,下一秒立刻将她摁在地上,下了枪。 张玉珊就势脸贴地板,嚎啕大哭。 王承孚首先欲向警察解释夺枪之事,那刑警面色微冷,示意他作罢。他这才跪张玉珊旁,红着眼眶:“玉珊,孩子的事是我对不住你,你要是真想要我的命,我……我………只要你一句话……” 张玉珊悲愤地抬起头来,惨然道:“你他妈的给我滚,滚——”说完抱头哀嚎使劲往地上撞,没几下,已磕得满头鲜血。 作者有话要说:   ☆、第85章 且行(上)    裴樱泪流满面,想要阻止,怎奈张玉珊力气奇大无比。警察这才反应过来一窝蜂架起她,张玉珊满头乱发,形若癫狂,一脸血泪。她挣扎了几下,忽然又晕厥过去,王承孚接住她,有人立刻拨打120. 裴樱抹了一把泪水,咬牙决然扯开王承孚,将张玉珊牢牢抱在怀里。 等张玉珊再次醒来,已近中午,她额头包着纱布,头昏脑涨转过来,裴樱双目通红在床边瞧着她。 张玉珊扯掉输液管,推被下床,裴樱担忧道:“你要去哪?” 张玉珊嘴唇哆嗦:“我……我要去领骨灰,我不能让家乐孤零零地待在殡仪馆。” 裴樱拦住她:“小虎已经领回家了。” “那我回家去,我要陪着他。” 张玉珊推门,王承孚自廊椅上起身,期期艾艾:“玉……玉珊。” 张玉珊视若无睹往电梯去,裴樱匆匆收拾忙跟上来,王承孚终究在走廊里止了步。 一个小时后,张玉珊别墅的阳台上摆着一尊簇新的骨灰盒,张玉珊进进出出,上上下下,不多时搜刮了一堆零碎放在骨灰盒旁边。 一个书包,一个瘪气的游泳圈,一个空空的兔笼,一套水彩笔,这是平时王家乐最珍视的宝贝。张玉珊正欲将这些零碎往书包里塞,却忽然摸到里头一张纸,她扯出来一看,是一张水彩画。上头歪歪扭扭三个人影,一个妈妈,一个儿童,最后一个身材高大,剪着短短的板寸,一看就是罗小虎,王家乐在一旁歪歪扭扭地写着爸爸妈妈家乐。王家乐三岁多,从未上过学前班,裴樱罗小虎闲暇时教过他习字,保姆也开着儿童教育节目给他看,先前他除了自己的名字一直学不会,没想到这爸爸妈妈几个字却记住了。 张玉珊抱着那张画,蜷缩在地上,撕心裂肺,嚎啕大哭。 王家乐的肇事案亟待解决,张玉珊又丢下整个公司,程远见裴樱忙的焦头烂额,这才与母亲商议推迟婚礼。 偏偏临近年底,审计署又开始催促公司进行年度内审,近年审计署和证监会对天明集团盯得牢。张玉珊拥有高级注册会计师资格证,在外头也挂靠过会计事务所。虽然她不是公司聘请的审计会计师,却因对此工作熟稔,又与事务所审计署多人相熟,对外一直由她出面打交道。 可张玉珊抱着家乐的骨灰盒和小书包,蜷在阳台地板上,不吃不喝不动,已经两天了,谁都劝不住。 王承孚跪在她面前,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劝慰道:“玉珊,你的签证下来了。” 张玉珊纹丝未动。 王承孚又道:“玉珊,审计又来查我的帐了,那几个人跟你熟,没有你,他们都搞不定,你要不要去看看。” 王承孚忙着处理王家乐的事,张玉撒一蹶不振,温世安不见踪影。临近年底,财务都在忙着准备年度财报相关工作,其中审计稽查过来公司内审查账时却无人配合。 公司有谣言传出,分管财务的那个副手带着一帮手下人闹政变,扬言领导不在,无人做主,所以财务工作暂停。几个股东在董事会朝苏正则发难,要求撤换张玉珊。苏正则忙其他几个省市合作的事出了几天差,又操心张玉珊裴樱,虽强行让他压下来,却仍旧焦头烂额。 这日审计领导生日,众公司股东高层都纷纷去电邀约,要为领导过生。那人推脱不过,但近日上头监管严格,知道这帮人打的什么主意,干脆将一众人都约在了一起。到了现场,都是一帮老熟人,大家略有些尴尬。那审计浑然不觉,起话头聊了阵,忽提及最近被媒体评价颇高的新法案《关于改革完善并严格实施上市公司退市制度的若干意见》,表扬此法规完善了退市制度。说着说着不知怎地说起天明集团审计工作,审计稽查员到了天明竟然无人接待。天明股东何董听出意味来,忙给张玉珊打电话,当着审计一通问责,最后道:“让她来给领导解释清楚,今天要是不来,以后也不用来了。” 出事后,张玉珊手机一直在裴樱身上,工作裴樱能接手的全接了,不懂的地方都直接找苏正则和程远协助。张玉珊在公司是众矢之的,为人又心高气傲,手头上财产明明已足够她母子衣食无忧,她却依旧在公司那么拼命,越被人轻视越想证明自己。最近两年她一直打定主意要出国,在公司也不如原先委曲求全,得罪了不少人,此时痛失幼子,公司却都在等着看她笑话。 裴樱立刻答应何董,收拾收拾也不加班,回家换了上回见程远母亲那套裙子,踩了双高跟鞋,走之前还用张玉珊的化妆品简单修饰了一番,便替张玉珊赴宴。 裴樱按照地址打车过去,大堂热烘烘的,一进门就开始发汗,及至上得楼去,进了包厢就有服务员上前替她接过手包脱下外套。空调温度太高,裴樱也没在意,等服务员送她入座,在座男士都往她看过来,才发现自己连衣裙虽领口捂得严实,一双藕臂却暴露在外,有点窘迫。桌前已有人满面春风招呼她在大领导身旁入座,裴樱扫一眼现场,见温世安也在座,到底不动声色坐下来。 温世安好整以暇瞧了她几眼。 没过多久,苏正则手机接到一张照片,正是当日深夜停车场,裴樱披着苏正则西装一前一后同他从小仓库中走出来的照片。 苏正则没有回复。 温世安笑了笑,过了一会,又发了一张照片过去,内容是裴樱正端着酒杯光着手臂勾着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喝交杯。 苏正则仔细辨认,他是城中各类高档招待场所的常客,发信之人却是故意抹去了背景,他竟瞧不出子丑寅卯。 等了等,苏正则才给那人回拨过去:“什么意思?” 温世安笑道:“给领导介绍了点新货,等会让裴助理也尝尝。” 苏正则冷冷道:“你敢!” 温世安感叹道:“我就说为什么地下停车场的监控我死活找不出来,原来是苏总你给我做了手脚。” “这事跟她无关。” “过了这么多年,苏总还是这么儿女情长,英雄气短,令人敬佩!” 苏正则冷冷道:“你想怎样?” “那天晚上,是不是你拆了我的行车记录仪?” “……” 见苏正则未有回复,顿了顿,这才道:“我明明甩了你,竟然还能摸到我的车,算我大意。这样,停车场的事我先不跟你算,你现在把东西送我家,我老婆给我打电话确认了,我就告诉你地址。” 温世安行车记录仪是单镜头,只能拍到车外,虽能确认车祸现场,但车内开车之人却无法辨认。这东西苏正则早已检查过,拷贝数份却也起不到作用,温世安也十分清楚,但仍有些猜测,不敢大意。苏正则令曾兴亮将SD卡送去温家,没隔多久,便接到了温世安的短信,里头是一个地址。 苏正则到的时候,裴樱被身旁几位中年男人围得水泄不通。大房间里摆着三桌,除了主桌,其他两桌都坐满了业内其他公司的人,苏正则也算熟门熟路了。大家见苏正则来,纷纷起身欢迎,主桌上席几人纷纷招呼服务员加座,恰好安置在温世安身旁。 那群人中一个年轻女人也起身相迎,却并不抬首看他,只是头重脚轻,俨然微醺,身旁一肥头大耳男人这边轻轻扶住她的腰,她微微一挣,嫣然一笑,扶开那人的手。 苏正则入座后,大家都坐下来,几桌人攀谈一回,裴樱不着痕迹地移了移身子,她旁那人如影随形挨过去。苏正则眼一斜,已看出端倪,端着酒杯过来敬裴樱身旁那人。苏正则如此上道,那人十分高兴,可杯中无酒,立刻有人吆喝服务员开酒。 苏正则趁人声喧闹,飞快凑裴樱耳边低语:“找借口去洗手间,不准再回来了。” 裴樱未做声,待苏正则喝完返回,裴樱身旁那人又挨了过来。裴樱突然不小心打翻面前一杯红酒,汁液淋漓,二人立刻起身,裴樱一边道歉服务员一边过来收拾。 整理好待二人再落座,裴樱怕那人故技重施,她借着道歉的名头将那人手掌摁摆在桌上道:“打翻领导的红酒,是我失礼了。我原先跟人学过几天手相,不如帮领导看看,算给您赔个罪。” 美人效劳,荣幸之至,那人眉开眼笑十分乐意。 裴樱哪懂看手相,仔细回忆苏正则两年前给李心雨看手相时胡诌的那番话,瞎扯几句,简直不能自圆其说,但醉翁之意不在酒,那人也没真在听。算完手相,裴樱笑意盈盈道:“我想起来了,我还有事没向您解释呢,上次那事我们大股东可把张总怪死了。是这样,我想跟您请示一下,以后再派人来公司,找不到张总可以找我呀,我是张总的助理。” 那人握着裴樱的手不放,亲昵地笑着拍拍她的手背:“有裴助理这句话,一切都不愁了,小柯,你还不赶紧来认识一下裴助理。” 立刻有人端着酒过来找裴樱赔罪,裴樱忙起身应了,满满一杯白酒喝下去,整个人脸色都变了,却依旧强撑自若坐下去,不多时趁人不备狂喝白开水。 裴樱喝了大半个晚上,来之前不管有用没用服了一堆解酒药,方才喝酒时也没少装醉上洗手间吐,因而到此时仍旧可以保持“微醺”的状态。方才一边喝一边强迫自己默记,几个关键人物是摸清楚了。在座几个女人久经沙场,能说会道酒量好,满场“干哥哥”乱认,喊得老男人心酥了一半。裴樱自不能相提并论,但胜在漂亮清纯,老男人自持格调,又忍不住撩拨,故意抛几个荤段子,裴樱配合地娇羞几回,或者恰到好处“奔放”一次,反比那几个女人更让人心动神摇。 何董见小柯端酒与裴樱赔罪,明白事情有了眉目,心里十分高兴,便对裴樱也和颜悦色不少。 对桌却有人不满意了,忍不住膈应道:“苏总,你们天明娘子军个个都是女中豪杰,先前有位小张总,现在张总又有个裴助理,巾帼不让须眉,我们真是自愧不如。” 那人正是对手公司高管,苏正则不接话,眼神凌厉扫过去,裴樱并不看他。苏正则给她发过数条短信,多次警告无效,面色阴冷下来。   ☆、第86章 且珍惜(下)    那人正是对手公司高管,苏正则不接话,眼神凌厉扫过去,裴樱并不看他。苏正则给她发过数条短信,多次警告无效,面色阴冷下来。 裴樱身旁大领导也端起酒站起来道:“这事也不能完全怪小柯,小张的事是我错怪在先,裴助理,我和你喝一杯,算向你和你领导张总赔个罪。” 又是一杯白酒,裴樱有些反胃用纸巾轻轻掩住唇,忍得脸上青黑如猪肚,却依旧强撑着起身强笑相迎:“不敢不敢。” 正要喝,已被苏正则轻轻扯住胳膊接过酒来:“裴助理已经喝多了,不如这一杯,由我替裴助理喝?” “苏总,您这就有点不通人情了,这赔罪的酒,怎么替?”那人笑眯眯偏头看裴樱,“怎么着,裴助理,喝了小柯的,不喝我的,这是不肯原谅我呀?” 那人正要举杯示意,苏正则却忽然按住了他的手,强行压了下去,其余两桌人马脸色一变,惊异一闪而过,顷刻又换成幸灾乐祸。 苏正则挡裴樱面前,温言道:“领导有所不知,裴助理是真不能喝,上回他们部门聚餐小酌了一杯,回去就在医院躺下了。她今天喝了这么多,再喝下去,我还真怕她出点什么事。” 那人神色一冷。 裴樱喝了一晚上也不差这一杯,轻碰他一下,随意从桌上抄了杯白酒钻出来道: “苏总说对了,我是真不能喝酒,每次喝一点回去就要躺两天医院。但您这么给面子,我今天就舍命陪君子了,这杯是我敬您!” 苏正则回头皱眉瞪了裴樱一眼,扣下她的酒杯顿在桌上,朝那几欲发作的男人道:“我这真不是拦着裴助理敬您酒,只不过,这裴助理要是再进一次医院,我回头可没脸向首长交代呀。” “首长?!” 苏正则含蓄一笑:“说起来,裴助理还真是我的福将,若没有裴助理,我们今年的接待任务铁定就完不成了,是不是,温董?”他说着朝温世安一笑。 温世安不置可否,脸上笑容暧昧。 那人已有所悟,换了笑脸,正待问话,苏正则不就此时过多纠缠,干脆利落道:“既然裴助理不能喝,我只好替她多喝几杯赔罪。首先,我自罚三杯!” 那人道:“好说,好说。”酒樽中茅台所剩无几,说着招手叫服务员来开瓶。 趁此空档,苏正则踢了裴樱一脚,话到这份上,若再待下去只怕要露馅,裴樱终于趁乱摸出去。 在洗手间整理一番,正出门想着如何回去取包,却忽被人拽进怀里,裴樱回头一看,未及说话,她的手包外套已被塞进怀里,她道:“你……” 那人眼中阴鸷闪动,不待她说完,语气极冲:“出去!” 裴樱应酬一晚,连晚上回去让罗小虎来接自己的后路借口都想好了,谁知这人横空出世,又扯什么“首长”,以后真不知如何交差。苦心经营被苏正则眨眼搅黄,竟还添一顿臭脸,委屈辩解道:“他们在查温世安关联交易的事,而且王承孚还有一堆烂账……” 苏正则不管她说什么,盛气凌人道:“你是不是傻啊?” 裴樱小声道:“张玉珊现在都这样了,我不能让人欺负她,我要替她挺着。” 苏正则余怒未消,气冲冲道:“挺什么挺,要挺也轮不到你,明天就给我辞职走人。” “你……”裴樱眼眶通红。 “马上给我走,别让我看见有下一次。”苏正则转身即走。 苏正则回到房间,对大家抱歉道:“裴助理有点事先走了,刚给我打了个电话,托我来给大家说一声,实在不好意思。” 天明集团接待领导考察的事具体如何运作,外面不得而知,苏正则既说与裴樱有关,温世安又不加否认,大家将信将疑,就坡下驴,又开始各自喝酒应酬。时候不早,在场人蛇混杂,其心各异,再喝了几杯,酒局便也三三两两散了。 裴樱被苏正则赶出楼来,未见小虎来,正掏出手机给小虎打电话,却发现好几条未读短信,都是苏正则的。 曾兴亮将车开过来道:“裴助理,苏总让我送你回去。” 裴樱心内难过,不愿意搭理:“你走吧,我自己会回去。”说着一径往前去。 曾兴亮跟上来,裴樱态度坚决不肯上车,曾兴亮这才低声道:“你不要怪苏总,他这两年,过得不容易,也是担心你。” 裴樱心神烦乱,嗯了一声,仍旧不愿上车,没多久拦了个的士。 曾兴亮见她上了出租,这便折返去接苏正则。 裴樱在跨江大桥下了出租,趁着夜风爬上桥墩。裴樱站在桥心,凭栏而立,倏忽竟然已经过了两年多,此时想起李家,又想起张玉珊和王家乐,心潮起伏。 没多久,手机响起来,裴樱看了看来电显示,想了想,终究接起来,却迟迟不肯说话。 那头也是一般静默。 良久,那人才低叹一声,柔声道:“在哪?” “……”裴樱眼眶犯酸,更不想回话。 “这么晚了,为什么不坐我的车。” “……” 此时桥下渡轮经过,长鸣一声。 苏正则道:“不早了,早点回去。”这便挂了电话。 裴樱又转回去瞧着江心,怔怔出神。 不一会儿发梢微动,她回过头来,眼前一个黑影,她惊得猛退几步,那人却突然发力将她拽回怀里,头顶传来熟悉的声音:“是我!” 裴樱垂着头,眼眶一下变得通红。 苏正则低头瞧她:“还在生气?” 裴樱使劲挣脱他。 苏正则抓着她不放,顺着力道揉进怀里,轻叹一声:“别再给我裹乱了,你一乱,我干什么都定不下神。” 裴樱立刻柔和下来,二人胸口相对,在这静谧的夜风里,几乎可以听见彼此心跳声。静静相拥了好一会,裴樱才被人推开,那人没好气瞪她:“你跟程远怎么回事?” 裴樱心猛地一跳,想起当日程远的话:“天明集团是业内领头羊,行业规则的制定者,在这里名声坏了,基本上也就全都知道了……” 她不知如何应对,推开他转身扶着栏杆,却道:“你今天晚上那样说……以后让人知道了,怎么办?” 苏正则从她身后抱过来,嘴唇往她脖颈里去,含糊道:“知道我不好办你还去?” 裴樱心砰砰跳,红着脸,胳膊肘往后顶着他:“有人……” 那人才不理她,将她转过来,裴樱闻见呼吸靠近僵着身子不敢动,苏正则下巴微微一侧含住她的唇。苏正则将她压在栏杆上,裴樱手搁那人胳膊肘上,心狂跳,脸上发烧,身子不由自主微微朝栏杆后倾。那人身后便是车水马龙的大桥路面,她心慌意乱,被他压得一退再退,扶在他肘弯的手改抓紧他。苏正则嫌不得劲,长手一伸,将她揽进怀里,另一只手插进她后脑的秀发中扳住她,启开唇齿,唇舌交缠。 两人在黑暗里沉默而热烈地接了一阵吻,不多时裴樱觉出些不对劲来,轻轻推他,那人轻笑着放开她,将她整个人拢进怀里抱着,下巴搁她肩窝。相拥了好一会儿,忽然蛮横道:“不管你和程远怎么回事,你尽快给我处理了,不然……” 裴樱不敢作声。 苏正则松开她,捏起她的下巴,凶神恶煞道:“听见没有?” 裴樱望着他:“不然怎样?” 苏正则眉一挑,不悦道:“你说怎样?” 那人眼里竟还有些犹疑,苏正则正待发飙,手机忽又响了,他接起来吩咐几句,挂断电话便牵着裴樱往桥下停车场去。 上了车,苏正则点着火,一边系安全带,一边道:“停车场那事温世安已经知道了,你以后躲着他点儿。” 裴樱这几日一直在回忆王家乐出事当晚情形,以温世安撞人后惊慌失措的神色来看,他应该不是有意撞家乐,可那人开车凶猛,目标明确,不是针对家乐那一定是针对自己。裴樱心里揣测了好些天,终于尘埃落定。 “这几天尽量按时上下班,加班最好也坐公司晚班车回去。”苏正则拉开手刹,将车缓缓驶离,裴樱这才道:“家乐的案子还有十多天开庭,真让他……” 苏正则想起还回去的那张SD卡,忽而又记起陈巍,神色一冷:“你先回去,其他的别管。” 将车开到楼下,裴樱下了车,苏正则也不急着开走,望着她的背影。忽而视线落在玻璃中央后视镜处的行车记录仪,心内有了计较,这便将车驶离。 翌日上班,刚进电梯,苏正则昂然而立,其他几位同事都与他保持些微距离,二人视线相触,裴樱垂下眼睫不知怎地脸有些发热,这时她身后的程远赶上来道:“等一下。” 程远进来后,又进来一个搬着梯子的工人,那人身上挂满工具,梯子上支出半根铁丝,手上扛着一匝网线,众人忍不住都往角落退。 那工人仿佛预感到,便往裴樱苏正则人少的这边挤。 最近天明集团已通过网络对外发布了程远的副总任命公告,顶楼的副总办公室却还没装修好。因程远负责技术,办公环境要求特殊,行政人员正紧急找人装修,这工人今日正是前来为程远办公室布线的。 程远怕那人梯子上零碎物品挂着裴樱,抬手微微护着她往自己身旁靠。裴樱顺势微移,忽然察觉垂立一旁的手一紧,手掌已被人悄悄捏住。裴樱心狂跳,背心一身冷汗,挣了几下没挣脱,又怕人发现,终不敢再挣。 电梯一路上行,半路已三三两两下去不少人,未至顶楼,程远也出了电梯,梯内只剩三人。裴樱轻轻一甩,苏正则没好气手上微微使劲,裴樱立刻被拽回身旁,那人堂而皇之地当着装修工人与她十指紧扣。 作者有话要说:      ☆、第87章 失踪    出电梯时,那工人先一步,裴樱紧随其后,这层认识裴樱的人多,幸好苏正则未再纠缠。 又忙了几天,因王家乐案子十几天后开庭,程远怕裴樱忙不过来,主动将婚期延后。 这日裴樱上班,刚到公司便接到丁骋的电话,约她出去见面。 丁骋在裴樱公司附近的星巴克等,她到了门外犹疑一阵,却还是进去了。 丁骋已经等候多时,裴樱在他面前落座,丁骋将一杯咖啡推过去:“也不知道你喜欢喝什么,给你点了杯卡布奇诺。” 裴樱放下包,摸过那杯咖啡,垂着头,有些不知所措。 丁骋为人孤傲,先前在他工作室学了近十年画,其实都没亲近起来。此时已知彼此身份,都有些尴尬不知如何开口。 丁至恒等了一会,才淡淡地说:“父亲过世了,三天前在北京举行的追悼会,我母亲不让通知你。” 裴樱抬头瞧他,有些发懵,半晌把握不住自己的想法。这个突如其来的“血亲”又这么突如其来消失了? 丁至恒从一旁的包里翻出一封文件袋,掏出几张文件和一张银行卡推至裴樱面前:“这是父亲的给你留的……虽然弥补不了什么,但是对你将来的生活,多少还是会有一点帮助。” 裴樱根本不往那文件上头瞧,脑海里仍旧一片空白。 丁骋道:“父亲定居国外,一直不知道你的事,我后来也一直在法国……”丁骋不擅寒暄,干脆直入主题:“给你留了点钱,除了这个,”说着将银行卡下头一封股权让渡书移出来,“画廊有百分之五十的股份,是父亲特意为你留的,将来你要是不上班了,也可以……” “我不要。”裴樱将那文件轻轻推回去。 丁骋似早有意料:“这只是老人家的一点心意。” 二人虽实为兄妹,却甚为疏远,丁骋性格冷清,裴樱忽想起当年在画室那段日子,又开始介怀。这位“亲哥哥”给她做了十年老师都不告诉她真相,转念一想,亲生母亲养了她十年也不曾告诉她真相。事已至此,无甚可怨。 裴樱坚持不肯受,丁骋也不强求,都是话少之人,僵持一阵,尴尬起来,裴樱告辞离去。 回到办公室,下午已无心上班,打开电脑,百度丁至恒,铺天盖地都是某画家追悼会的新闻。某某名流前去祭拜,某某大员到场吊唁,现场布置庄重肃穆。除此之外就是画家遗产分割,媒体综合了不动产和画作,预估丁至恒总资产为三千万至四千万之间。 她翻了几条信息,对丁至恒仍旧无太大概念,却鬼使神差,又输入了“裴美心”三个字,出来的新闻除了先前裴美心排练的几出话剧,并无其他。 裴樱想了想,颤着手又输入了“李心雨”三个字,搜索出来的都是同名同姓的人。她有些不甘心,翻了好几页,终于在屏幕角落里发现一则十分不起眼的消息:《中国籍女子不满父母离婚于美国洛杉矶放火烧房泄愤》 裴樱点开来看: 据美联社洛杉矶报道:日前美国洛杉矶州立法院对中国籍女子李心雨纵火焚屋危害公共安全一案宣布审判。该名女子因精神分裂、抑郁导致神智失常,半月前受父母离婚刺激,企图纵火烧屋,未造成人员伤亡,犯危害公共安全罪。经听证会举证失败,被告女子无法证明其对他人及社会不具备危险性,因此法庭作出强制移送精神病院进行治疗的命令,以保护社会安全。 新闻下面配了一张李心雨的照片。 其中有网友在下面跟帖:“此人不是十多年前杀人犯罪,妨碍司法公正才上过中国警方通缉令?又赴美纵火,竟还以精神病做辩护,老美就是好忽悠,呵呵。” 有人回复:“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这种人渣,可惜中美没有引渡协议!” 下头还有许多,都是拍手称快的多,可是裴樱却没再看下去,只是怔怔瞧着照片上垂着头的李心雨,心里不添痛快,却更为难受。 李心雨很小时心理医生便判定她具有精神分裂及抑郁倾向,当年案发后,若以此为辩护理由再加未成年,量刑远远轻过裴樱。但当时李天祥不愿意让年幼的女儿落个精神病及杀人犯的坏名声,又怕被认定为精神病后将遣送精神病院接受强制治疗,才撺掇裴美心求她认罪。没想到兜兜转转,一家人逃去了美国,却还是难逃此役。 现如今李心雨弄成这样,新闻里说李天祥又在闹离婚,不知裴美心究竟如何自处?想着想着竟替那三人担忧起来,心神恍惚熬到下班,草草收拾,坐公司班车按时到家。 张玉珊仰躺在沙发上,面色惨白,睁着眼呆滞地望着天空,一旁架子上正挂着给她输的葡萄糖营养液。张玉珊生完孩子本来就瘦,此时插输液管的手臂青筋爆现,手背被扎成了马蜂窝。沙发脚下丢着本布莱恩?魏斯写的关于灵魂转世书《前世今生》。 裴樱进门看了一眼,心里默叹一口气,正欲上楼换衣服。保姆送上来一份文件,那正是丁骋拿来的遗赠文件,保姆道:“说是送给你的,已经让张小姐帮你签了。” 裴樱打开来瞧,果然上头龙飞凤舞签着裴樱的名字,笔迹却是张玉珊的。 裴樱把文件收了,保姆又问她要不要开饭,张玉珊反正是不吃饭的,裴樱点头同意。 晚上裴樱替张玉珊洗澡,只觉得她整个人像副骨架。张玉珊人强势,平时换衣服不肯叫人看见,此时已没有力气再去在意,裴樱认清这个事实,心里又好一阵难受,越发小心翼翼地搂住她。 苏正则这些日子都为了新闻发布会签约的事一直全国各处飞,末了还去了欧洲几天。裴樱忙着替张玉珊收拾烂摊子,有那分管副总带头手下人自然不肯合作,她少不得事事亲力亲为,又请教了程远杨明慧。几个财务中层男领导见她态度勤恳,处处受气却仍旧十分和善,渐渐有意无意放她一马,时时不经意提点一二,工作勉强开展得下去。 只有王洁瑜,先前火急火燎来公司挂职,原先还来公司应个卯,近日基本不见人影。 又过了几天,王家乐肇事案开始开庭,当天正逢新闻发布会,天明集团高管们都提前去了北京,程远因先时未做赴京打算,此时正好留下来跟裴樱张玉珊去开庭。 到了法庭,王承孚已在坐,人员到齐,一切按程序开庭。起先张玉珊情绪平静,待被告答辩时,听见他那句愿意按照本省事故标准对被害人家属进行补偿,张玉珊立刻激愤地跳起来,操起手中物事朝那人身上砸过去:“赔钱,我给你钱,我给你十倍,你给我去死。” 法官敲了几次法锤:“肃静!” 张玉珊仍旧跳着叫着要出去打人,一旁法警这才不得不将她带了出去,裴樱忙跟出去。等待开庭这十几天,张玉珊不吃不喝,不眠不休,熬得发了好些天烧,此时过于激动,怎还支持得住,被架出去身上虚汗淋漓又晕了过去。 裴樱护着她在一旁休息凳上候着,半个小时过去,庭审结束。 经法院审理,肇事者违反交通运输管理法规,醉后驾车,造成一人致死的交通事故,应负事故全责,构成交通肇事罪。肇事者事发后驾车逃离,属于法律规定的“逃逸情节”应处三年以上七年以下的尤其徒刑。肇事者主动到公安机关投案,供认犯罪事实,属自首行为,依法从轻处罚。 法庭当场宣判,肇事者以犯交通肇事罪判处有期徒刑三年,经调解,被害人家属将获赔偿七十万元。 王承孚代表张玉珊接受了这一审判。 程远开车送二人回张玉珊别墅,到门口的时候,为他们打开道闸的竟然是罗小虎。 程远将车驶入张玉珊的车库,刚打开车门,后头小虎已经小跑着围了上来。 裴樱搀扶着张玉珊下车,罗小虎忙去接,不知怎地,张玉珊瞧也不瞧他一眼,扭身避开他,缓慢艰难地往楼里去。 程远随后跟上去,裴樱尴尬地瞧着罗小虎一身半新不旧的保安服,罗小虎宽肩窄臀,相貌英俊,那肥大的保安服实在不甚合身,朝小虎笑:“你怎么……” 小虎赧颜:“我……喜欢这里的环境。” 家乐出事后几天张玉珊便辞退了小虎,没想到会回这里当保安。裴樱虽然不知保安工资几何,但张玉珊出手大方,先前罗小虎的保镖工资一直不低。裴樱心里有些不是滋味,默默一笑,也跟着进了门。 晚些时候程远辞行回了家,程远走后,张玉珊接了个电话,不知说了什么,她忽然闹着要出门,裴樱只好护送她去。 二人午饭也顾上没吃,一径来到西山上,进了间寺庙,由人通传带领来到后院一个凉亭里。里头坐着一位身着黄色法衣的中年和尚,张玉珊一进去就给那男人跪下。 裴樱正待走近,忽然手机铃声响起来,她拿着手机走过一旁去接电话。 电话那端曾兴亮略显焦虑:“新闻发布会出事了。” 新闻发布会于下午一点半举行,嘉宾还未落座,不知怎地,网络上已遍地都是天明科技最新技术产品的方案,源代码,关系图,甚至与欧洲以及各个省市的合同合作细节,条条款款完全在网上一一遭披露。帖子一经曝出,引发网络疯狂转载,现如今已成燎原之势,无法控制。现场准备签约的各个公司老总以及欧洲方面代表都未出席,苏正则也不见踪影,百多家媒体及业内众多大拿合作商纷纷被撂在当场,员工们群龙无首。 曾兴亮道:“不知道人去了哪里,找不到,电话不肯接。” 山上信号不好,曾兴亮的声音一直断断续续,没说完又断了。 裴樱赶紧给苏正则去电话,接通后响了一阵,那人终于接了。 裴樱轻声道: “你在哪?” 那端无应答,山中寂静,似乎能听见那边人的呼吸声。 裴樱心内十分不好受,正待追问,电话却滴地一声断了,她拿着手机看了看,信号只剩一格,也不知信号不好断了,还是被苏正则挂断的。 裴樱再打过去那人已是不肯接了的,一旁扫地僧人见她不断拨打电话,这才上前道前几天山上一个信号基站被雷劈倒,目前还没抢修好,请她往山下大路上去。 她拿着手机出来,往凉亭瞧了瞧,张玉珊已哭成了个泪人,但那大和尚仍谆谆引导。 她思忖片刻,不敢走太远,慢慢往路面靠,一边走一边拨电电话。 裴樱在路上打过几个电话,仍旧无法接通,放心不下张玉珊,掉头回去,凉亭内已然人去楼空。 裴樱急得团团转,正满院搜人,扫地僧人走过来:“那位居士已下山离开。” 张玉珊身上未带分文,裴樱忙赶着追下去。山路僻静,好一会儿也没瞧见半个人影,待到了山脚停车场,她巡视未果,这才想起给家里打电话,保姆接到电话说张玉珊已经回到了家。 裴樱松下一口气,也不知这人没有钱如何回的家,急忙拦了个的士往别墅去,路上给苏正则拨了几个电话,依旧接不通。 等她到了家,保姆一直在客厅候着,裴樱进门扫过空荡荡的客厅:“玉珊呢?” 保姆从桌上拾起一个信封递给裴樱,她将信封拆开来,是张玉珊的笔迹,只有一行字:我走了,不要来找我,保重!   ☆、第88章    保姆从桌上拾起一个信封递给裴樱,她将信封拆开来,是张玉珊的笔迹,只有一行字:我走了,不要来找我,保重! 裴樱顿时泪如泉涌,心内大悔,家乐去得如此惨烈,张玉珊这样伤心,她甚至都没来得及将真相告诉她。 她坐在沙发上,抓着那封信,失声痛哭。 保姆侍立一旁,焦躁不安,等了等,递给裴樱一张纸巾,裴樱接过去,抬眼瞧她:“她还说了什么?” “什么也没说,就把家乐的骨灰带走了。” 裴樱更添酸楚,满屋四顾,道:“你也走吧,工资过两天我再联系你。” 那保姆点头同意,没过几分钟从房内拎着只旅行袋出来,看样子已是早就准备好了,保姆朝她告别,裴樱冷眼朦胧点着头。 等保姆终于出门后,裴樱拿出手机颤抖着给程远拨过去:“程远……玉珊不见了。” 程远是天明集团中高层里唯一与张玉珊真心交好的朋友,怜她痛失幼子,上午才陪她开过庭,想起她那时精神恍惚的样子,立刻决断:“得马上找到她。” 裴樱点头,去书房收拾张玉珊剩下的证件:“我们分头去找。” “我去火车站,你去机场。” 两人丢下“天明集团新闻发布会签约仪式惨遭滑铁卢”的事,一径去找张玉珊。 程远开车去火车站,托人发了寻人广播,一个候车室一个候车室找。 裴樱在机场也拜托地勤发了寻人广播,又拿着张玉珊的驾驶证一个柜台一个柜台问过去。 一无所获。 找完这两处才记起汽车站,可晚上车站关闭,哪还有人。二人汇合后又返回机场和火车站抱着侥幸心理再搜寻了一遍,无功而返。裴樱想到报警,到了警察局,因张玉珊失踪未超过二十四小时,警局不予立案。程远这才垂头丧气开车送裴樱回了家。奔忙一天,疲倦已极,裴樱从中午开始一直未曾吃饭,再加上忧心联络不上的苏正则,又饥又疲。 裴樱到家,望着黑黢黢的楼门忽有些怯场,这层小楼自裴樱入住,家中保姆保镖日日不离,几曾有如此黯然的时候。程远瞧出来,跟她一起进门,替她开了灯,各处巡视一番,准备告辞出门。 裴樱又送出来,程远瞧见她那副可怜模样,忍不住走过来松松拢住她,轻拍她抚慰:“别太担心。” 裴樱红着眼眶哽咽道:“你说,她会不会做傻事?” 程远顺手抚摸她的长发,心内低叹,却还是道:“应该不会的。” 这时,门口小路忽驶入一辆小车,车灯炽亮扫射过来,二人相拥的影子被照在门墙上,裴樱一时睁不开眼,那车子又轰鸣着退了出去。 裴樱慌忙绕过程远去追,可是那车极为迅捷,退回主路上立刻冲出去。裴樱追了一阵,黑灯瞎火,光线一暗她就瞧不清路面,不当心踩空路基扭到脚脖,微微一顿,兀自强撑住,额头已疼得冒出冷汗。 程远跟出来只来得及瞧见那辆奔驰的车屁股。 裴樱干脆坐在路上开始给苏正则打电话,这回电话终于打通了,无人接应。 一个黑影走到面前,程远居高临下瞧着她。 裴樱无心计较程远究竟有无认出那车来,电话打不通,摁地起身与程远告别,便回家去。待她关灯锁门,扯出钥匙,外头程远车还没走,朝她轻鸣喇叭。 裴樱弯腰瞧他。 程远降下玻璃道:“上车吧,我送你去。” 裴樱想着方才那人大灯射过来,估计是误会了,又想起那日那人在桥上说的话,心绪烦乱,立刻谢绝程远好意。 程远探出头来:“这么晚了,你脚又崴了,出去打不打得到车还是个问题,还是坐我车去吧。” 张玉珊别墅小区位于新开发区,远离闹市,高端小区各家各户都自有车辆,公共交通很不发达,半夜三更出租车更不往这跑。裴樱想了想,点头同意了。 程远一言不发,把车往平湖公园别墅群开,裴樱脸上发热,却也不做声。 不多时程远便把车开进了平湖别墅小区入口,无门禁卡又无人接应,保安不肯放行。 程远正与那人费口舌,远远的,来路上驶过来一辆车,没靠近又在路面上停了。车内黑黢黢的,看不清人影,裴樱一瘸一拐走过去,她受了伤走得慢,程远略带焦心跟过去,那车子待裴樱走到跟前,忽猛踩一脚油门,车子立刻擦着她飞过去,裴樱气得眼眶泛涩,追过去大喊:“苏正则!” 那车早已飚远。 裴樱立刻给苏正则打电话,无人接应,她发了条短信过去:“我等到你回来为止。” 裴樱叫程远先回去,这么半夜三更,程远岂肯将她一人丢在小区入口,说什么也不同意,她不肯回家,索性一道留下来陪她等。 过了半个小时,苏正则无回应。裴樱又给他拨回去,打了几个,忽然有人接了,却是陈巍的声音:“喂,裴樱吗?” 裴樱正不知如何开口。 陈巍道:“正则在我这里,你要过来吗?”话未落音,那头一人瓮声瓮气道,“谁让你乱接电话的?”说完哐当一声响,随着又是一阵闷声,话筒里陈巍的声音像从远处传来变得格外细小,“你没事吧?” 隐隐约约听见那头苏正则咕哝一句:“死不了。” 不一会,听筒声音又清晰起来:“手机刚摔了,正则受了伤,我先给他包扎,你打个车来吧。”说完把自己地址报了一遍。 陈巍话刚完,手机叮地一声急促挂断。 程远开车将裴樱送往陈巍住处,到了楼下,陈巍久候多时。将人交接了,程远才放心离去。 陈巍领着裴樱上楼,出了电梯,走到门前好声好气地敲门:“正则,开门,裴樱来了。” 里头无应答。陈巍于是又敲了几下门,仍旧无人回应。陈巍一筹莫展地轻叹一声,朝身后靠墙的裴樱解释道:“刚才接了你的电话,被他赶出来了。” 又解释道方才苏正则因不许他接电话抢手机,不小心打破一支洋酒,自己摔在残片上,手臂被割了好长一道口子,不肯包扎还把陈巍赶了出来。听陈巍意思,伤口极深,裴樱实在无语,忍不住过去捶了几下门,高声道:“不开门,我们就坐这儿等,等到你出来为止。” 良久,门内人无应答。 裴樱气得又要踹门,可整日没吃饭,熬到这个点,体力不支,过于激动,眼前一阵金星直冒,整个人委顿下去。陈巍一个箭步扶住她,只见她满头虚汗,面白如纸,身子微微发抖。 “你怎么了?” 裴樱打着颤:“可能……低血糖……”眼前一阵一阵发黑。 陈巍搂着她过去,朝门狂踹几脚:“苏正则,快开门,裴樱晕了!” 门内无应答。 裴樱靠着陈巍,瞟一眼陈巍,气若游丝道:“叫……开锁……” 陈巍又气得踹了几脚门,这才拿出手机拨通110,正道明来意,忽然里头磕哒一响,门自动裂开条小缝。 陈巍闻声立刻踹门拥着裴樱进去,苏正则一脸青黑站在门口,陈巍没空搭理他,扶着裴樱往沙发处走。 裴樱振开陈巍,扶着墙壁停在苏正则面前正欲发飙,一阵天旋地转,又软下去。 苏正则忙搂住她,二人四目相对,裴樱眼眶一酸,颤着手臂推开他。 苏正则不让,夹缠之间反而越搂越紧,裴樱怀揣委屈,想要捶他,奈何奄奄一息,眼泪已流出来道:“你有本事就不要开门。” 苏正则将她揽紧,半晌方低叹道:“我没本事。” 裴樱想起白天新闻发布会的事,心中又是一酸,终于晕了过去。 陈巍电话里朝110低声下气道了几句歉,终于挂断电话,取了车钥匙出门去。幸而陈巍老婆这日医院晚班还未回家,这便将房子留给那二人,下楼开车去了自家酒吧。 苏正则抱着裴樱安置在沙发上,去冰箱里找出瓶果汁几块面包,过来搂过裴樱,喂她慢慢吃下。裴樱嚼得极慢,就着果汁慢慢咽了一阵,出了一身汗,靠在苏正则怀里终于缓过来。 等裴樱有了力气,不忙找他算账,掰住他带血的衬衣袖子来瞧,苏正则微微皱了下眉头。裴樱脱开他半边衬衣,只见手臂上一道深长的口子,原先用一沓纸巾摁住了,方才一番动作,血液冲开纸巾又往外飚。 裴樱捂着伤口,不觉掉下泪来,苏正则抽回手臂:“没事。” “这么深,怎么会没事,先去医院。”裴樱欲拖他起身。 苏正则扯回她:“都说不用了。” 裴樱堵气瞧他,又要落泪,苏正则揽她入怀,裴樱杵着不肯,苏正则道:“要不然你给我包一下。” 药箱方才已被陈巍翻了出来,搁在茶几上,陈巍老婆是护士,家中药箱碘酊绷带一应俱全,裴樱早先在上牛村就帮苏正则换过好几次药,这下也轻车熟路。 苏正则脱下半边衣服,裸着臂膀。裴樱先用碘酊替伤口消毒,再取出云南白药揭开瓶盖往伤口洒倾洒粉末。苏正则半垂脸瞧着她,裴樱小心翼翼,专注疼惜,空气似乎随着她轻柔的动作流动着水一般的温柔。苏正则忍不住抬手拂开散落的发丝替她别到颊后,裴樱抬头望了他一眼,刚要低头剪纱布,那人忽往她凑过去。裴樱似乎早有预料,身子微微后仰,古怪地瞧着他,苏正则眉一挑,手撑沙发将她压在扶手上困住。裴樱拿着纱布剪刀,躺靠着斜着眼,苏正则目光炙热,裴樱胸口起伏,那人已毫不犹豫覆上去,轻舐她唇畔,随后一口吃住,舌头撬开牙关,辗转吸吮。 舌尖相触,触电般的麻意从舌尖一直传到脚尖,裴樱承接着他的吻,微微发颤,不知不觉棉纱剪刀已经滚到地上,不知不觉手臂竟绕上他的脖子。亲了好半天,苏正则才气喘吁吁放开她,脸依旧埋在她耳畔喘气。裴樱平复了片刻,这才脸红心跳推他起来,拾起剪刀纱布,替他重新上药,包扎。 等缠好纱布,帮他穿好衬衣,一粒一粒扣好,裴樱忽然想起从前帮家乐穿衣服,心中一酸,眼中顿时水光粼粼。 苏正则拇指拂去她的泪珠:“怎么了?” “张玉珊走了。” “走了?” 裴樱点头:“嗯,给我留了封信就走了,今天找了一天也没找到。不知道会不会出事。”说着将留信内容说了一遍,又将机场寻人之事说了,等提到程远,心里又有些委屈。 苏正则略过程远之事不提,单手搂过她,下巴抵在她肩窝。 裴樱便也依过去,新闻发布会的事想要问,又不敢问,靠着靠着,被他体温烘得昏昏欲睡,睡了过去。 苏正则仰头靠在沙发上,累了这么一整天,此刻搂着怀中小人,终于松懈下来。仍旧睡不着,睁着眼不知坐了多久,有些冷,却也不愿起身。干脆囫囵着抱着裴樱倒在沙发上睡了过去。十月的天气,晚上已有寒意,两人紧紧抱在一处。 翌日樱先醒来,蹑手蹑脚从他怀里起开,抓过一旁苏正则的手机,想是电量耗尽已自动关机,她这才取了自己手机打开看一眼,已经八点半。 肚子有些饿,她悄然去厨房,打开冰箱、储物柜,找出鸡蛋和挂面,又洗了些青菜,正要架锅,手机响起来。 她轻手轻脚忙去阳台关门接了:“您好,请问你是裴樱吗?” “我是。” “裴小姐,我们是市公安局经济犯罪侦查科的,您现在涉嫌一宗商业机密泄露案件,想请您过来协助调查。”   ☆、第89章 选一个    “裴小姐,我们是市公安局经济犯罪侦查科的,您现在涉嫌一宗商业机密泄露案件,想请您过来协助调查。” 裴樱有些发懵:“我?” “对,我们已经在你的住处外,请您开门。” “我……我现在不在家……我在外面。” “请告知您的具体位置,我们过来找你。” 裴樱心里七上八下,到底把位置说了,那边两人便道立刻过来找她。 裴樱收了电话,靠墙想了一会,出来苏正则窝在沙发里睡得正熟。裴樱在厨房再乱了一阵,目光不经意落在那几颗鲜嫩的蔬菜上,这便架起锅烧上水,不多时端出碗红油面条来。 沙发上苏正则已悠悠醒转,见她出来,挺坐起来,捋一把脸到道:“你什么时候起来做的?” “刚刚。” 苏正则起身去浴室,找出支新牙刷,漱口洗脸出来,裴樱递给他一双筷子。 苏正则接过来:“你不吃?” “我吃过了。” 苏正则挑了挑面条,门铃轻响,裴樱去开门。 两个警察站在门口,首先问:“请问裴樱在吗?” “我就是。” 那为首的警察亮一眼工作证道:“裴女士你好,我们是市公安局刑侦科的,之前跟您通过电话,关于天明集团商业机密泄露一案,想请你回警局协助调查。” 苏正则放下筷子走了出来:“我就是天明集团副董事长,你们是不是弄错了?” “我们接到天明集团董事局举报,贵公司员工裴樱涉嫌泄露公司机密。” 苏正则道:“不忙,等我打个电话问清楚再说。” 苏正则抓起手机,却发现手机早已没电,充电器在车里,这会在陈巍家也找不到充电器,那两个警察等了等才道:“今天只是想请裴女士去做个笔录,如果侦查发现没有问题,很快就会回来的。” 裴樱回头瞧一眼苏正则:“我先去吧,你先吃早餐。” 苏正则抬手阻止,拿过裴樱手机,正要拨号,却发现一个电话号码都想不起来。 “这位先生,我们公务在身,有什么情况需要反映,请到我们局里来。裴小姐,请跟我们走吧。”说着朝裴樱望一眼。 裴樱无奈,回头看他:“我先走了。” 苏正则将手机递还给她,摸了摸她的头发:“别担心。” 裴樱点头,两位警察已带头先走,她紧随其后,苏正则追出来几步,裴樱临进电梯前依依不舍地回望一眼:“伤口记得别沾水。” 苏正则捏紧手机,手背青筋迸现,一秒不多耽,当即抓了车钥匙带上门跟着一起进入电梯:“我跟你一起去。” 两个警察摄于他气场,俱往里退,苏正则抓住裴樱手,十指紧扣将她护在身侧。 等出了电梯,裴樱被请上警车,苏正则紧随其后。 那两个警察坐前排,有意无意通过后视镜观察裴樱,心内猜测这二人孤男寡女大清早地同处一室,一个归检举方,另一个却是被告方,那男人自称副董事长却对案件毫无头绪。两位警察碍于裴樱在场,只好靠眼神交流,裴樱尴尬地一言不发。 苏正则上车将手机接上充电器,开机曾兴亮电话即打了进来,“新闻发布会的事”经过昨夜一夜发酵,又有了新动态。 昨夜天明集团紧急召开董事会,IT部门连夜进行排查,发现公司方案由裴樱邮箱发送给竞争对手数位高管,IP地址与裴樱办公IP符合,该时间点与裴樱加班时间一致。一大早瑞通科技宣布天明集团用于欧洲项目的投标技术方案涉嫌盗窃该公司核心源代码,已扬言必究天明集团法律责任。 随后引来媒体诸多猜测,激起各方口水大战,“阴谋论”“商业间谍”“王家卧底”,各种说法不胫而走。 二十分钟后两辆车到达市公安局,裴樱下车的时候,苏正则已等在一旁。十几年前也就是这么无缘无故进了警察局,蹲了十年大牢,裴樱面色煞白,心如沉浮荒寂的深海。苏正则目光一闪,牵过她的手同她一起进去,那两位警察知他身份,勉强也算涉案人员,也没多说。 刚进了经侦科,恰逢门内出现一队人,为首那人笑颜逐开:“这不是苏总嘛……” 苏正则脚步微顿,瞧着他们。 王洁瑜扫过他们互牵的手,率先出门,剩下两人打量他们,温世安笑嘻嘻道:“苏总这是来投案自首?” 裴樱忙要松开苏正则的手,可那人握牢不放,她胸口微暖,那颗惶惶不定的心似终于靠了岸。苏正则盯着温世安,玩味道:“若论自首,我怎么也不敢抢在温总前面!” 温世安哈哈一笑:“苏总这话说得,我有什么好自首的。技术方案遭到泄露,给公司造成重大损失,苏总电话又打不通,所以董事会就派我们几个来反应一下情况,对不对,何董?”温世安瞧一眼身旁的那人。 何董掠过苏正则与裴樱手上官司,脸色不是太好。 先行警察又回过头来等他们,苏正则这才松开她,由她往里去。 温世安恍然大悟道:“啊,我想起来了,苏总应该是护送裴助理来公安局协助调查的吧。苏总果然是英雄难过美人关,爱江山更爱美人。” 何董听见这一句,冷着脸绕过去。 温世安随即跟上,不忘回头冲他道:“苏总手机打不通,忘了告诉你,公司股东决定上午十点半针对此次商业机密泄露事件及瑞通公司起诉一案召开总结大会,我现在代表董事会通知你,苏总可别迟到呀。” 温世安走后,裴樱进小房间做笔录,苏正则找人询问案情,一旁刑警道: “刚刚你们公司交过来一些案证,我们已经立案,裴女士涉嫌经济犯罪,还需要配合调查。” 苏正则无法,最后见了裴樱一面,给陈巍打了电话叫他过来,嘱她安心,这才飙车回了天明集团。一路上给王洁瑜去了好几个电话,都被对方挂断。 还没到公司门口,天明大厦广场闸口前已经密密麻麻围满了记者,入口被堵得水泄不通。眼尖的记者见到苏正则的车,立刻招呼身后摄影师:“快,是他们总裁,以前上过我们的财经访问,我认得他的车,快拦住他。” 记者们蜂拥而上,这日门口保安数量也多得惊人,立刻过去护着苏正则的车头。媒体见缝插针,往前冲,语速极快: “苏总,请问瑞通科技起诉天明集团盗窃商业机密是否属实?此次技术方案泄露是否为瑞通科技一手策划?” “苏总,天明集团签约仪式惨遭滑铁卢,是不是代表天明集团欧洲战略将停滞?” “苏总,据说天明即将召开股东大会正式免除您集团总经理一职……” “苏总,据悉贵公司女员工利用职务之便,收受巨额贿赂,泄露公司机密,疑为竞争对手美女间谍,该员工已被刑拘……” 苏正则的车被前呼后拥,正要开进闸口,忽然停了。苏正则下车,挥开保安,扫视全场,满场立刻安静下来。他扯过一个女记者的话筒,立刻一堆话筒簇拥而至,苏正则不徐不疾道:“天明目前不存在任何员工被刑拘情况,亦从未窃取过任何企业的商业机密。欧洲战略按照公司既定计划,处于正常运转之中,并将保持持续开发合作。同时,天明集团将为保护好我们每一位员工的切身利益而努力,目前一切实情尚在侦查阶段,未有结果之前,我不希望看到任何不实言论。如有确切结果,公司一定会第一时间公告通知。对于不切实际的报道,公司也一定会采取法律手段追究相关责任。行业竞争残酷,但是天明会为共同创造良好的生存空间、与友商携手共进而努力。我还有会议,就不多说了,谢谢大家今天给我一个澄清的机会!” 苏正则说完钻回车里,记者们不死心,可是那人在保安的层层叠叠护送下,哪跟得上。 苏正则回到会议室时,大会已经开始,室内一片肃杀,因为苏正则的到来,气压变得更低。苏正则扫视现场,王洁瑜温世安等人好整以暇,王承孚不在,其余几个大佬一脸凝重。 有人向苏正则解释:“王董不在,已经授权委托王洁瑜代为参与决策表决。” 苏正则点头。 从昨天下午技术方案投标法方案被泄露开始,天明集团股票已经跌停,今晨大盘甫一开市,又遭跌停,会议室静默了一会儿。 毕竟目前苏正则是公司总经理,又是此项目的主导人,他入座后,有同事简明扼要向他汇报情况。国内几十家省市以代码抄袭案为由,表示将保持观望,等待开庭结果,欧洲方面直接提出解除合作关系。 忽然有人问道:“那个裴樱究竟从何途径获得这些资料?” 有人老实回答:“裴助理原先是欧洲项目的项目助理。而且……” “而且什么?” “公司有谣言,裴助理银行账户近日莫名其妙多了一百万,可能是收了瑞通公司的贿赂。” 苏正则朗声打断:“既是谣言便不可信,案情尚待核实,我不建议轻率给自己的员工捏造罪名。” 那人顿时吓得不敢再说。 苏正则又道:“裴助理原先并无同行工作经验,入职时间亦不久,根本不认识什么竞争对手,何来受贿一说?而且,温总,如果您有心泄密,相信也不会用自己的电脑通过公司邮箱发送机密文件吧?” 温世安笑道:“我当然不会有心泄密。苏总说裴助理根本不认识竞争对手,可据我所知,裴助理与竞争对手高管们可是相见恨晚哪。”说着示意身旁秘书掏出一叠照片,分成几份,递给在座各位。 照片正是当日审计生日席上拍的,裴樱端着酒,与不同的人喝交杯,搂搂抱抱,语笑嫣然。 照片流传一圈,温世安才推给苏正则“苏总还看么?”不管他看不看,摁他面前,又对在座各位道:“当天何董也在,不信,可以问问何董。” 何董却说:“我倒觉得苏总说得也有道理,若真有心泄密,完全可以做得再谨慎些。公司对于安保这一块一向监管严格,究竟是谁所为,我建议调出当日监控视频,一查就知。” 温世安道:“何董所言极是,可惜最近公司监控设备经常失灵,上次我在停车场被人打伤,到现在也没查出监控,这次泄露方案,行政部调用了所有监控器的视频,也不知道监控器是坏了还是被人做了手脚,那一日的监控录像偏偏神秘失踪了。” 在座几位,面色越发阴沉。 温世安察言观色,示意秘书将电脑打开,道,“虽然没查到裴助理现场发送文件,倒是找出一些很微妙的东西,大家可以看一下大屏幕。” 说着那秘书将文件点开来,幕布上正是苏正则和裴樱半夜在电梯拥吻到消失在办公室的照片,通过多个摄像头剪辑,剧情连贯。顿时整个会议室静下来,温世安极为得意 ,转向苏正则:“苏总,您怎么看?” “剪得不错。” 温世安笑嘻嘻:“苏总果然胸襟博大。我听说这次项目泄密所涉及的最终文件,除了杨明慧只有苏总有,苏总莫不是中了人家的‘美人计’?” 原先裴樱泄密动机尚待确认,此时温世安故意祸水她引,股东们都知苏正则私生活混乱,原先花几百万找个模特拍几张破图,大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今天可就有点不像话了。 王洁瑜冷笑一声道:“我认为此次方案泄露件事苏总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众所周知,欧洲项目原由前任董事长孙成宪总主导,秘密开发两年,具体的方案连我和我叔叔都没见过。相信其他股东情况应该与我们类似,苏总疏于防范让裴助理窃取方案,又纵容项目研发人员抄袭代码,给公司造成了重大损失,难辞其咎。我提议免去苏正则先生公司法定代表人资格,并解除其集团总经理一职,任命王承孚先生为公司新的法定代表人和总经理。” 王洁瑜加上王承孚占大股,其他几个股东考量一番,也都同意了,如此表决早已超过半数。王洁瑜早已将决议文件打印出来,当下分给几个股东签字,那几人签署完毕,王洁瑜将文件收上来,走到苏正则面前,见他那份文件尚自空白,她轻声道:“苏总还是签了吧,有人还在公安局等你呢,敢做就要敢当。” 苏正则虽恨得咬牙,面上却不露半分,镇定自若地扯过那张纸来,刷刷签上大名,掷掉笔,气定神闲走出门去。 刚到停车场,陈巍的电话便追了过来:“我已经在办保释手续了,现在公安局围了很多记者,你先不要过来。” 苏正则钻进车内坐了一会,这才打电话叫曾兴亮调了辆不起眼的凯美瑞过来。 去公安局的路上,手机仍旧一直响个不停,各种人物,接了几个。不多时到了公安局门口,坪前果然聚了许多记者,都捧着手机刷新闻。忽然人群“轰地”炸开了,一人拿着手机奔走相告:“又有猛料。” 苏正则也拿出手机,输入几个关键词,铺天盖地地不再是商业机密被窃取,而是天明集团总经理与女员工热吻的图片,各大网站娱乐头版头条,纷纷冠上一个令人血脉偾张的标题:《神秘女子与总经理热吻背后的惊天内幕》 苏正则点开来看,除了他们在电梯里的照片,还有裴樱那日审计生日宴上的,以及与程远订婚的照片。 报道图文结合,连裴樱顶罪入狱的事都被翻出来,最后以裴樱十日后与程远举行婚礼的消息结尾,神秘女员工摇身变成了传奇女掮客。 不多时公安局大门打开,从里头走出来两个人,坪前的记者们顿时如打了鸡血一般一拥而上。陈巍挟着裴樱在一大群记者摄影师中举步维艰,苏正则正考虑出去的后果,路面冲过来一辆车,堪堪停在坪前。那人解开安全带推开车门,三步并作两步走上去扯开围着裴樱的几个记者,将她护在身下,半抱着挡着镜头送入自己车内。 车未熄火,那人倒车往门外开,一边道:“公司在开股东大会,我先送你回家。” 几个记者席卷上去,追问他是否裴樱未婚夫,又询问原定十日后的婚礼是否如期举行,对网上流传的照片有何感想。 苏正则已没有耐性等下去,率先掉头开走。 好不容易在陈巍和警察的帮助下,程远得以脱身。陈巍回到自己车里,放好公文包给苏正则打了个电话:“你人来了么?” 彼端传来一个冰冷的声音:“没。” “没来就好,门口……”话未完,电话被掐断,陈巍莫名其妙看了手机一眼,暗骂一句。 程远将裴樱送回张玉珊别墅,等待保安开闸时顺便嘱咐道:“公司那边已经给你停职了,这几天暂时不用去了,要是没什么事,尽量少出门。” 裴樱回头看他:“玉珊怎么办?” 程远低叹一声:“她要是有心躲我们,我们也没办法。” 裴樱眼眶一瞬变得通红。 程远道:“等下午我再去一趟公安局,过了二十四小时就能立案,你先别太担心。” 张玉珊别墅门口停着一辆凯美瑞,程远开不进去,便在路口将她放下。小区时有不知名的车找不到停车位停在张玉珊门前,裴樱没当回事,与程远分手后回家。 正掏钥匙开门,总觉身后不对劲,频频回顾,终是走出去,直到走到凯美瑞车前立住。 车内那人叼着跟烟,靠在椅背上,静静端详车前人影。 裴樱也居高临下瞧着他。 二人对峙一会。 裴樱弯腰敲敲驾驶座的车窗玻璃。 苏正则取下烟,往烟灰缸里弹了弹,缓缓吐出一个烟圈,目光仍旧若有所思。 裴樱绕到副驾驶去拉门,初时拽不开,再一拽差点摔到地上,她气急败坏坐进去:“你又发什么神经?” 苏正则轻轻一按,开了半截玻璃窗,朝外狠狠一掷烟蒂,阴测测看她:“你和程远到底怎么回事?” 裴樱望着他,四目相对无处可躲,可是仍有心虚火光想要四散逃离,不由别过头。苏正则冷笑一声,这人不容易与男人亲密,公司传言,他们是高中同学,同处一室一个多月,郎才女貌,日久生情。给了她那么多时间,竟然还打算与程远…… 她不做声,苏正则觉得烦乱,又抽出一支烟点了,慢条斯理抽一口,打火机随意扔仪表盘上,一边喷烟雾,一边回头打量她。 裴樱轻呛,两边玻璃立刻降下来,那人缓缓靠回椅背,漫不经心道:“我和程远,你选一个。” 裴樱不作声。 苏正则瞧也不瞧她,叼着烟,扶着方向盘手指轻敲转轮,从容不迫。 程远的事肯定是不能向他坦白的,可剩下的更叫她心乱,这些日子她掉入了家乐和张玉珊的的漩涡,病急乱投医,急需救命稻草。眼下这把救命稻草却变成了烫手山芋,她想抓又怕抓不住,想放又舍不得。即便没有这些事,他们之间难道又有可能吗? 耳边时常回忆起从前张玉珊跟她说的:“男人的可怕之处在于,他有真心,肯给你,但不是全部,所以拿得起放得下。女人的悲哀之处就在于,被拿起来就不愿意被放下。如果不想让人放下,就最好别让人随便拿起。” 她想了一会,才试图解释:“我……” 话未开始,苏正则冷声下令:“下车!” 裴樱转脸瞧他:“你……” 苏正则斩钉截铁:“下车!” 她脑子光速运转着,既委屈又害怕,程远的事,他们之间的事,她不知应该怎么讲,迟迟不肯下去。 苏正则下车,绕到她那边拽开车门,将她横抱出来。她脚一落地,苏正则摔上门旋身即走,走出几步,后襟被人小心翼翼地拽住,他冷然道:“放手。” 裴樱眼一酸,惶急道:“你给我半年时间。” 苏正则手一振,脱开她:“一分钟都不可能。” 裴樱泪水顿时涌出眼眶,苏正则却止住了脚步。 两下里静默片刻。 苏正则终究没狠得下心来,缓步踱她跟前,裴樱低头瞧着他的脚尖,泪水簌簌往下掉。苏正则捏住她的下巴抬起,那人眉头轻皱,眼里晶莹剔透,眼眶通红,鼻头通红,泪水无声无息挂在腮边。 苏正则心里软软地疼,下一秒将她推至一旁墙上,铺天盖地吻下去。亲得凶狠霸道,带着泪水的涩意,让人无比心碎绝望。半晌后,那人放开她,撂下一句:“再给你一天时间。”说完转身大步上车,车子立刻冲出去。      ☆、第90章 选好没    裴樱怔怔瞧着他离去的背影发了好一阵呆,神情迟缓回到别墅里,瞅着空荡荡的屋子,想着苏正则,眼泪又流个不停。她在屋里慌乱了一阵,开了电视调到省内新闻,端着电脑坐沙发上不断查询本省失踪女子消息。忽而肚子饿得咕咕叫,又去冰箱搜刮食物,瞧见家乐最喜欢的香蕉奶,拇指摩挲瓶盖,寒意传上来。她一下心如刀绞,蹲在冰箱脚下,呜咽:“玉珊,你到底去哪了?” 正抹眼泪,手机忽然响起来,她回沙发找手机,是陈巍。 陈巍听她声音吓一跳:“你怎么了?” 裴樱清清嗓子说:“没事。” 陈巍这才道明来意,问的是那一百万的事,裴樱如实交代,他道:“能不能联络丁骋提供转账证明?” 丁骋原先在那封遗赠文件上留过自己的联系方式,裴樱答应联系一下试试看。丁骋在北京,接到电话立刻答应连夜飞过来作证,双方约定翌日上午带上证据去公安局做笔录。 傍晚的时候,王承孚来了一趟。进屋首先里里外外搜寻了个遍,没找到张玉珊。裴樱搜刮出一堆物件钥匙丢在王承孚面前,意为替张玉珊还给他。王承孚心内大恸,立刻拽着裴樱求问张玉珊去向。 提起张玉珊,裴樱便满心伤痛,冷笑道:“我就是知道,也不会告诉你。” “裴樱,我对玉珊是真心的。家乐没了,我比谁都伤心,你给我个机会,我一定好好待她。” 裴樱不理他:“东西我先还给你,这房子,我会尽快搬出去的。” 转身上了楼。 王承孚似瞬间矮了一截,颤巍巍地留在客厅,东摸摸,西看看。 客厅四处摆放着许多张玉珊国外出差带回来的小物件,精致可爱,电视柜旁边的书架上塞得满满当当,几张相框里头照片被掏了一半,只剩一旁张玉珊笑盈盈的头,这原本是母子俩的合影。王承孚取了那相框,退回到沙发上坐下,布艺沙发和抱枕颜色浓烈,搭配得宜,她一直都喜欢这种风格,代表勃勃的生机,可是此时,他攥紧了手上那空了一半的相框,五脏六腑都被抽紧一般,身子弓缩成一团,不由自主跪在地上。 这一次,他要去哪里找她回来呢? 裴樱在楼上收拾衣物,没多久听见王承孚开门出去,不知为何,她突然想起了小虎。小虎日日在这值班,也许见过玉珊也不一定。 她慌忙出门去,还没到小区门口,便瞧见王承孚扯着罗小虎的领子凶神恶煞算账:“是不是你把她藏起来的?” 小虎拿下那人双手将人摔在地上,一脚抵住咽喉,恶狠狠道:“我跟她的事,你还管不着。” 保安见过王承孚的豪车,纷纷上来劝架,罗小虎咬牙切齿下死劲捺着王承孚。王承孚起初还有力气反击,待到后来已是呼吸困难,脸涨得青紫,双手掰住小虎的脚浑身乱颤。 裴樱柔柔地喊了一声:“小虎。” 罗小虎见她,这才松开脚,几个保安忙把王承孚扶起来,又有人搡着小虎跟裴樱一块走。 小虎挥臂绕开往回走,不多时从保安室里拎出一只兔笼,往裴樱走来。 裴樱心里一酸:“这兔子——” 罗小虎闷闷地说:“前天找到的,珊姐见过。” 罗小虎对于张玉珊的去向也是一筹莫展,两人在花园里坐了好一会儿,最终各自叹口气,分道扬镳。 苏正则回到家中,电脑里放着一个录制的视频,不多时打电话给陈巍,说了几句,那边人道:“一百万的事有来源倒好说,现在就怕瑞通公司那边被人买通,出来个人证,裴樱就麻烦了。” 苏正则鼠标拖过视频进度条,画面定格在大惊失色的温世安从车里跌出来,成像效果并不太好,但整个视频下来,已足够认定车祸事故责任。 他仍旧在斟酌。 陈巍见他半晌不出声,道:“那些文件到底是谁发出去的,一般人不可能有!” 苏正则拖动着视频进度条,闷声道:“王洁瑜,她挂了我助理的职,有我办公室钥匙。” “她?!这……唉……” 翌日陈巍开车接了裴樱丁骋三人去公安局。做完笔录,又交了一叠证据,出来时丁骋说自己有约在先,挥挥手走了。 陈巍领着裴樱出来,苏正则的车正停在大门口。陈巍替她开了副驾驶的门,苏正则双目炯炯有神瞧着她,轻声道:“选好没有?” 裴樱不动。 苏正则不紧不慢道:“没想好,就别上车。” 裴樱背脊僵直,陈巍没好气:“正则,你这就过了啊。” 忽然裴樱身后有人过来叫了她一句,竟是去而复返的丁骋,丁骋朝她低语几句,二人便朝街对面的星巴克走去。 陈巍坐进车里,望着远去的背影:“对女人可没这样的啊!” 苏正则冷声嗤笑:“这是一般女人吗?” “那也不能这么欺负。” “谁欺负谁,还不一定呢!” “人现在有钱又有哥哥,别一个不小心把人给气跑了。” “跑了就跑了,是我的就是我的,不是我的,留也留不住。” 陈巍无语,接了个电话,又推门下车。 苏正则一瞬不瞬地盯着星巴克的门脸瞧,好半晌也把人瞧出来。 那边厢裴丁二人进了星巴克,靠墙找了双人位。 丁骋昨日连夜抵达省城,早已上网了解过天明集团那些乱七八糟的新闻。今日一大媒早,股市开盘天明又跌停,大上午的已被勒令停牌,股民们怨声载道。媒体们似有组织一般矛头纷纷对准苏正则,口诛笔伐《苏正则,你欠股民一个交代》、《天明平静完成交权进入女掌门时代》……事件大有愈演愈烈之势。 丁骋叹口气:“没想到给你惹了这么大的麻烦。” 摆明有人栽赃陷害,裴樱摇头强笑。 丁骋道:“你以后打算怎么办?” 裴樱想了一回,还真不知道以后该怎么办? 媒体挖地三次,将她两年前来天明找苏正则算账,被人谣传“怀孕”的事都拿出来炒。天明被停牌,苏正则免职,王洁瑜代表王承孚全面接管天明集团,一切的源头却都是她。陷入这个漩涡,以后即便洗脱罪名,有了那几张“热吻”照怕是也回不去了。如果不回天明,她这半桶水,上不得台面,其他公司也无处可去,将来…… 丁骋道:“你没有学历文凭……画廊那边……也不是那么容易”顿了顿,才斟酌道,“过一段日子我会回法国,我在那边几个大学都任过职。国内的大学你已经错过了,但国外不一样,你要是愿意,法国那边,我可以给你写推荐信。念几年艺术管理,回来要是愿意就接管画廊,要是不愿意,也有选择。” 裴樱低垂螓首。 丁骋道:“法国很多学校不收学费,不乱花的话,三年费用算下来三四十万也够了,你……要不要……考虑考虑?” 裴樱迎着丁骋的目光,心念微动,盘算着自己的“高龄”。不多时便被丁骋身后那桌悄无声息坐过来的男人牵引住,那人目光灼灼,她又垂下头。 丁骋以为她还有顾虑:“你不适合在企业上班……”想了一会,才下决心说了句逾距的话,“那个人,也不适合你。” 想必丁骋也在网上见过“热吻”照,裴樱面红耳赤。 丁骋道:“你考虑考虑,我还约了人,先失陪了。” 丁骋走后,苏正则隔着两张桌,阴沉沉地瞧着裴樱。 裴樱垂着头,等了会儿,忽而似想通一般起身往门口走。 苏正则握着一杯咖啡,一动不动。等他再追出来时,那人已不见了踪影。 陈巍从公安局出来,瞧见他只身从星巴克过来,朝他身后张望了阵,幸灾乐祸:“给气走了吧。” 苏正则闷声不吭往车走。 陈巍跟上去:“你这人不靠谱,换我,也选程远。” 苏正则正开门,微微一滞:“我怎么不靠谱了?” 陈巍闷笑:“反正姑娘要嫁,你肯定不是良人。” 苏正则铁青着脸,拉开门坐进去。 陈巍原往自己车走,想了一会,掉过头来敲他车窗:“人姑娘吃了那么多苦,你该让的时候让一步,别逼得那么死。” 裴樱打车回家,路上接了天明人事部打来的电话,通知她张玉珊的办公室要腾出来,请她交还办公室钥匙,又问她明天要不要去清理一下两人的物品。闹成这样,哪还有脸回去,不过她自己的东西无所谓,张玉珊的却不能不去收拾,钥匙也必须得还,她只得答应了。回到家又开始收拾自己的物品,准备尽早搬出去。房子还给王承孚,张玉珊的私人物品她却是要带走的,这么忙来忙去,收纳了一个下午。张玉珊那么多书实在无处可放,她目前没找到房子,也只能先住几天酒店,打算找小虎商量一下暂借地方存一些张玉珊的物品。没想到保安亭的人说他已经辞不干了,不知是不是昨日打人被人开除,去向不明。 回到别墅,想给小虎打电话,摸出手机,发现一条苏正则的短信:在哪? 裴樱看一眼,没回。给小虎打了一阵电话,也没通,只好打开电脑开始搜寻房源。联系了附近几所公寓,抄了地址,约好第二天下午去看房。 吃过晚饭,八点的时候,苏正则又打来一个电话,裴樱因洗澡,没接到。出来时拿着手机坐在沙发上,望着满地大包小包,心里惶乱起来。 没过多久,门铃轻响,裴樱打开门,苏正则一身寒意立在门口。 一个眼里憋闷,一个眉宇郁结,互望了阵。 裴樱请他进来,身子微微一让,苏正则带上门将她捺在墙上捧住她的脸,低头亲住她。   ☆、第91章 苏总的诚意 没过多久,门铃轻响,裴樱打开门,苏正则一身寒意立在门口。 一个眼里憋闷,一个眉宇郁结,互望了阵。 裴樱请他进来,身子微微一让,苏正则带上门将她捺在墙上捧住她的脸,低头亲住她。 裴樱猝不及防,被他强硬地吃了好几口,那人已一边吮吻一边上下其手扯掉她的外套,跌跌撞撞推着她往门内走。裴樱的抵抗完全不具威胁性,一个趔趄磕在包裹上,差点摔一跤,苏正则搂起她,这才注意到满厅的大包小包。 他将她揽在怀里,双目笼罩着她:“要搬?” 裴樱听出他话里的危险意味,不悦推开他往里走。苏正则翻过她,斜吻住她往屋里搡,裴樱不由自主踉跄后退着,没几步被他压倒在沙发上。 那人拢住她的头,吻得更火热霸道,她的推诿只增加了他征服的兴致,不一会儿扯掉她的T恤,隔着内衣揉捏着她的胸。 裴樱胸口剧烈起伏,使尽全身力气格住他的头,委屈道:“你能不能不要每次都这样?” 苏正则微微抬起身子,瞧着她。 裴樱双手护胸,错开目光,别扭道:“我是去住酒店。” 苏正则双手撑她颈旁,望着她,既不继续也不放开。 二人静默良久,裴樱赤裸着上身,被他看得脸色发红,不知他想怎样。等了一会,抬眸瞪他,立刻撞进苏正则深邃如海的眼里,一时竟不能移。 互相凝视了半晌,裴樱才反应过来,羞愤得操起一旁T恤捂住胸口,推他作势起身。 苏正则捏住她的手腕压在头顶,嘴唇覆下去。 苏正则浑身滚烫,年轻男人好闻的气息混着烟草味铺天盖地,没多久两人身上衣物都被扒光了,苏正则手指找准位置试探了两下,裴樱在苏正则的嘴里“咝”地倒抽了一口气,他闷笑了声,在她耳边轻声道:“这里有没有别人来过?” 裴樱又羞又恼,推开他,苏正则顺势翻到一旁,也不拦她。静等她挣扎起身,扯住她臂膀轻轻一拖,搂回怀里,嘴在她耳边吹着热气:“想我没?”裴樱便知他方才是故意的,这人总这样欺负他,忽然有些气苦。 下一秒,苏正则已含住她的耳垂,舌尖轻舐,裴樱微微一颤,浑身鸡皮疙瘩直冒。苏正则瞬间将她翻过来,一手罩住她一边胸揉捏,头一低吃住她另一边胸尖,双唇自她胸口流连蔓延到脖颈嘴唇,再回到丰盈处,厅内唯余急促的呼吸与唇舌交缠声。 苏正则似将她当成一件美味至极的大餐,不断吮吃她的胸口,裴樱被他亲得整个身子都麻了。不一会儿那人抬起头,亲回她的唇,裴樱欲罢不能地抱着他的头学着他吮吸回应起来,苏正则一时再无法忍耐将她捞坐在身上,裴樱借势低头亲他。 二人接了好长一段时间的吻,裴樱亲得脖子有些发酸。 苏正则扶着她身子,天旋地转又将她压回沙发上,裴樱背脊一挺,那人便冲了进来。 太久没做,裴樱疼得手轻轻往那人手上一搭,苏正则伏下去轻吻她耳垂,一手揉着她的胸,一手抚着她的背,不一会儿她身体又软下来,苏正则这才试着开始。 裴樱身子微微一颤,立刻有了感觉,苏正则略微得意,望着她。裴樱面红耳赤,双手交叠挡住自己面孔。苏正则轻笑一声,肆意驰骋起来。一边动,一边亲着她:“想不想我?” 裴樱不肯回答,他便变本加厉。裴樱勉强点头,他便再伏下去问:“想哪里了?” 这一次裴樱无论如何不肯出声,他就由着性子折腾得她。她想要尖叫,又不想让他听见,被折腾得狠了,便张着嘴大口大口喘气,实在忍不住的时候咬紧下唇,丰润的唇畔噬出一道印子。苏正则有些心疼,轻轻含住她的唇将她释放出来,那些忍也忍不住的细碎呻吟自唇齿之间遗漏出来。 苏正则再也无法控制自己。 完事后苏正则从身后搂着她,平复了半日,问她浴室在哪。裴樱红着脸告诉他,苏正则轻啄她脸颊,拾起衣物上了楼。等那人上去洗漱时,她自己也在楼下找公共浴室清理一番。 洗漱完,两人都已经平静下来,只是空气中仍旧浮荡着暧昧的气息。裴樱打开阳台的门散味,顺便凭栏回避着那人。 苏正则下楼时,便见那人握着栏杆,背脊挺得笔直。他心内好笑,走出去自后搂着她:“还生气?” 裴樱手轻轻搭他臂上,想解开他,却又莫名其妙没动手,心跳得厉害:“没。” 苏正则趁她犹豫顺势捉住她手:“你跟程远结婚,那我们算什么?” 裴樱心乱如麻,不知如何回答。 苏正则大拇指摩挲她虎口:“嗯?算什么?” “……” “‘半年’是什么意思?半年后离婚来找我?” “不是!” “那是什么?” “我还有些事……要想一想。” “想什么想,不准结婚,也不准去法国,再不听话,我就真的不要你了。” 裴樱无语。 苏正则掰起她的脸来瞧:“听见没有,我可不要二婚的女人。” 裴樱眼神闪烁不定。 苏正则叹口气:“你乖一点,给个机会,我们试试看。” 裴樱想了片刻,仰头瞧他:“你再等我一天好么?明天……” 苏正则不等她说完,心满意足将她往怀里揉了一把:“你那一百万呢?” 裴樱还以为陈巍要,推开他去取来卡片。 苏正则接过:“密码?” 裴樱略微惊讶,却如实说了,苏正则用手机记下,收起卡片:“这个我先给你扣了,省得你不老实。” 裴樱面上一红,望着苏正则,苏正则眉一挑:“怕什么?放你那儿存着也是贬值,我先替你管着。” 二人静静相拥了一会,苏正则晚上还有事,没多留。 第二天,裴樱出找了口罩墨镜准备去公司,出门前却又觉得太显眼,只好都摘了。到了天明大厦,戴着工牌,低头快步往大楼里走。 先在办公室收拾了一通,又去人事部交还钥匙。来来去去,公司同事都别有用心留意着她。裴樱电梯不敢坐,楼梯不敢爬,办事尽量往黑暗的消防通道走。忙了一个上午,总算清点得差不多,该交还的也都交还了,正从消防通道上来,刚刚推开门,迎头撞上一个人。 裴樱愣了一下。 彼端那人也愣了一下,联想起她从这黑乎乎的消防通道出来,立刻会意过来,忍着笑,朝她走来:“你怎么来了?” 裴樱微赧,垂下头:“我来还办公室钥匙。” 苏正则盯着她红透的耳垂:“昨天晚上睡得好么?” 裴樱面上发热,低声道:“我还有事,先去忙了。”错开他往张玉珊办公室而去。 苏正则手握她臂膀,轻轻一搡,将她推到消防通道门后便吻起来。裴樱心猛地一跳,用力推开他,惊慌道:“你发什么神经,这是公司!” 苏正则瞧她那大惊失色的样子又轻声笑,欺身上去:“公司难道还有谁不知道?” 裴樱捶他,要出门,苏正则禁住她:“跟程远假结婚怎么不告诉我?” 裴樱停住挣扎,惊呀道:“你怎么知道?” 苏正则没好气:“我不知道!” 裴樱打量他神色,仍旧有些不敢置信:“程远和你说什么了?” 苏正则微眯起眼,凶她:“说什么?说你没戏了!” 裴樱从他这里问不出话来,又急于知道真相,推开他往外去。苏正则不依不饶抓过来,摁在墙上,低头瞧她:“昨天吃药没?” 裴樱大窘,推开他,苏正则抓住她的手擎在壁上,脸微微一侧,亲住她。二人在黑暗的消防通道里浑然忘我地热吻了许久,那人才松开她,身体某处若有若无地抵着她,轻声威胁:“再不听话,明天就让你生孩子。” 裴樱脸一侧,一口咬住他撑自己肩上的手,那人一动不动,裴樱磨牙,那人眉轻拧,仍旧不动,裴樱满脸通红从他胳膊底下钻出去,拉开另一边消防通道的门,快步往外去。 走廊那边王洁瑜正四处寻苏正则,先见裴樱满脸绯红从消防通道出来,随即又见苏正则缓步现身。王洁瑜静静地瞧了他许久,苏正则坦然迎着她的目光,眉一挑,一副问心无愧的模样。王洁瑜恨得牙都在痒。 裴樱回到办公室先给程远去了个电话,还没问,程远已大致向她解释了情况,并答应程母那边由他自己应付。裴樱听他情况并没把同性恋的事说出去,松了一口气,临阵脱逃又不好意思。程远先前不知她与苏正则之事,反比她更内疚。二人不存在其他牵连,事情说开便无瓜葛。 这时,人事部送来好几个纸箱,裴樱替张玉珊该打包的都打包了,正发愁如何运出去。苏正则电话打过来:“走之前来找我一下。” 裴樱想起他刚才在消防通道所作所为,语气明显略带迟疑:“干什么?” “带你去一个地方。” 下午她还约了人看房,哪有空:“我下午还有事。” 苏正则才不管她,径直道:“等会我来找你。” 许是怕她跑了,那人没过多久就找了过来,裴樱仍旧对着一地纸箱犯难。苏正则拖她走:“先去吃饭,这些回头我让人帮你送回去。” 苏正则开车带她去了一家私房菜,吃过中饭又带她去了平湖公园旁的小区,竟然是去看房。 房子依在湖边,两百平米小高层,三室一厅,精装修,户型方正,南北通透,视野极佳。 苏正则丢给她一本房产证,几把钥匙,还有那张银行卡。 裴樱抬头望他。 苏正则示意她打开看看,裴樱打开来瞧,“房屋所有权人”一栏正写着她的名字,下头写着建筑面积。 “什么意思?” 苏正则大言不惭:“看我干什么,用你的钱买的。” 裴樱皱眉瞧着那张银行卡,正愣神。 苏正则坏笑:“放心,没给你花光。”推搡着她各个房间参观一番。 苏正则还有事,让她收好房产证钥匙,扯着她出门。明明说回公司,又开车去了银行,拖着她进了VIP室开了个保险箱,设了两个开箱人,将房产证以及多出来的钥匙一并存了,保险箱钥匙一人一把。完事后才送她去张玉珊别墅,打了个电话,叫人来帮她搬家。      ☆、第92章 同居大PK    苏正则坏笑:“放心,没给你花光。”推搡着她各个房间参观一番。 苏正则还有事,让她收好房产证钥匙,扯着她出门。明明说回公司,又开车去了银行,拖着她进了VIP室开了个保险箱,设了两个开箱人,将房产证以及多出来的钥匙一并存了,保险箱钥匙一人一把。完事后才送她去张玉珊别墅,打了个电话,叫人来帮她搬家。 苏正则走后,曾兴亮领了好些人过来,搬家公司帮她把东西送进新房时,门口已经堆着张玉珊办公室那堆物品。一群人帮她把东西送进去,本还要替她拆箱布置,裴樱只令他们把张玉珊东西归到一个房间便送了几人出去。 闲下来也不忙着收拾东西,实在好奇,抽空拿着自己那张卡去小区楼下ATM机上查了,她卡里加上赔偿款一共一百二十多万,可此时还剩下一多半,苏正则并没刷她多少。但这套房子的地段、面积,又是精装,裴樱心情很是微妙。 上楼再收拾了一通,晚上苏正则发来短信,叫她一个人先吃饭。 裴樱坐在沙发上,捧着手机,坐立不安,十分矛盾。冰箱里什么都没有,她也没下楼吃饭,坐着坐着不觉歪着睡了过去,等到门铃响时,被惊得吓了一跳。 睡眼朦胧想起来,知道是苏正则,犹豫了一下打开门,苏正则站在门口定定地望着她:“没吃饭?” 这人问得这么自然,俨然老夫老妻,难道以后真的这么过下去了么?裴樱脸上发热,很不好意思,转身欲走。 苏正则带上门,一个箭步上前将她压在玄关墙上,她心一慌,苏正则已经替她做了决定:“等会再吃。”说完捞起她的身子,裴樱大急:“你别乱来……我……”家里啥也没有,反抗无效,终是被扛到主卧胡天胡地了一番。 等放过她时,裴樱伏在他怀里喘气,不一会儿要推开他,苏正则搂得更紧:“又不老实?” 裴樱控诉:“你……”又不带套。 苏正则低头看她:“怕怀孕?” 裴樱背过身子,苏正则低低笑,用某处若有若无顶着她:“再不老实,就让你生个孩子。” 裴樱挥手打他,苏正则接住她的手,翻她身上,床吱呀一声响,苏正则皱眉:“明天把床给换了。” 下一步动作之前,苏正则手机响起来,本不欲接,翻过屏幕一看是陈巍,这才接起来,陈巍在那头急切道:“又有变化。” 苏正则立刻坐起,瞧一眼身后那人,端着手机出去接了。没多久回来时,裴樱也拿着手机在发呆,苏正则拾起满地衣服扔给她,自己也囫囵穿上:“我还得出去一趟,先带你去吃饭。” 楼下不远就有家小私房菜馆,留下裴樱,苏正则开车离去。 菜上来时,裴樱手机又接到一些信息,丁骋发过来的一些法国大学入学事宜,还有法语考试的一些东西,又问她地址,说具体资料叫学生寄给她。 这一日的变故裴樱仍旧有些反应不过来,新房子,苏正则,房产证上的名字,一切都似做梦一般不真实。 苏正则回到自己原先别墅,陈巍说案子果然出现了新的证人,矛头直指裴樱,“一百万”刚解决又出变故,看来有人与裴樱死磕上了。 苏正则打开电脑,点开视频,想了许久,才开邮箱给温世安发了过去。随后又给他发了条短信,提示他看邮箱。 没过多久,温世安有了回应,电话里声音低沉恼怒:“你想干什么?” “那天我的车停得远,所以记录仪一不小心拍到了一些温董不喜欢的东西。” 温世安道:“你想威胁我?” “不敢。” “那你藏着这段录像想干什么?” “我说了,我们之间的事,与别人无关。” “你是为了裴樱?” 苏正则不做声。 “裴助理罪证确凿,跟我没关系。” “温董开车撞死人都能开脱,这么点罪证,对温董来说应该是举手之劳吧。” “……”温世安一时语塞。 “卡给你,你把这事摆平。” 温世安轻笑:“你以为我傻么?愿意交哪就去交,我姓温的也不是被吓大的。” “我知道温董神通广大,交上去只怕也没人看得到,所以想了这么久才想出来发哪能让人看到。” “你敢!” “敢不敢那就看温董了!” “你去发,我大不了坐个一年半载,公共视线淡了,保外就医,也就出来了。不过,我这人心眼小,苏总大概还记得陈巍吧?” 苏正则有一瞬没言语,手机被他捏得死紧。 温世安镇定一会:“裴樱的事我替你想办法。”顿了顿,又道,“要是敢乱来,我是什么人想必你也知道,苏总这么一往情深,恐怕舍不得把人送给我做垫背吧?” 苏正则忍着怒气与温世安暂时达成了一致,却谁都不信任谁,各自心里都在盘算。 料理完温世安,苏正则再回去,裴樱已在床上睡熟。他没忍心打扰,一个人坐在书房,想着瑞通科技的事,欧洲的合作案,国内十几家省市,前期投入那么大,眼看到年底,账目不好做,这么想着想着,已睁眼到天明。 第二天裴樱醒来,洗漱完毕,瞧见玄关柜子上摆着那人的车钥匙,满屋子找,才发现书房椅子上那个瞪着天花板的人。 这人难道昨晚一夜没睡,裴樱轻蹙眉头,不满推他一把:“有床不睡,你怎么回事?” 苏正则扶着肩头滑腻的手,用力一拽,将人搂在腿上脸埋进她脖颈里深吸一口气。裴樱想起他一夜未睡,有些心疼,顺势柔柔地绕住他,下巴搁他肩膀上,一时耳鬓厮磨,柔情万千。 腻歪了阵,裴樱催他去洗漱,自己下楼去买早餐。再回来时苏正则已不见踪影,手机轻响,一条短信进来:“晚点我叫人搬东西过来,留门。” 裴樱兴冲冲出门,见了苏正则这短信难免心意寥落,想着那人在椅子上坐了一晚,又心疼,将早餐搁餐桌上,郁闷得也吃不下了。 才搬过来的房子,虽说是精装修,家具质量却不敢恭维。大概苏正则买得急,对细节也没多挑,窗帘也挂太久,有些脏。裴樱一边等人,一边收拾屋子,不多时把窗帘卸下来扔洗衣机里洗了,门铃响起来。 搬家公司搬来好一堆苏正则的东西,各色物品,这人怕真是恨不得把家都搬过来。 裴樱一边签收归置,一边细细打量某人的私人物件,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雀跃欣喜。一件一件衣服挂好,忽然想起自己衣柜里没还给他的那件西装,她翻出来也挂他柜里,捏着衣服的袖边,仿佛能透过西装望见他宽厚的肩背,唇边不可抑制地微扬。 没过多久公安局又打来电话,说泄露方案的人已投案自首,她不再被追究责任,撤销取保候审,通知她去公安局领取通知书与判决书。 裴樱终于长吁一口气。 裴樱的案子虽然告一段落,瑞通科技起诉的事情却没那么容易了解,经侦科已介入天明大厦进行调查,封锁了几百台电脑。这类案情本就不好界定,双方进入漫长的举证期,天明集团锁定几个嫌疑员工送进公安局,那员工家属又被煽动伙同媒体闹事,日日在天明集团门口拉着横幅骂天明集团冷血无情,不负责任,上电视声泪俱下,媒体马上撰文,《天明缘何将员工送入监狱》。 天明集团核心技术早申请专利备案,方案被人公布,虽无人大张旗鼓以此招揽生意,但多多少少给天明造成了冲击。已有好几家省市强行宣布终止合作,欧洲那边仍在洽谈,前景堪忧。 苏正则被解除职权,那么多办公室王洁瑜不要,非占了苏正则的,逼得他无处容身。行政部面子上过不去,通知杨明慧,把苏正则东西搬进了张玉珊办公室。 张玉珊也依旧没有消息,罗小虎电话打不通。真相大白后天明未解雇裴樱,她却主动辞职了。 买了房子后,苏正则基本上算在她这里住下了,只是日日早出晚归,也不知在忙些什么。经常等她一觉醒来他还没回家,有时候睡到天光大亮,他一个人坐在书房,满眼红血丝还在伏案看报表。 裴樱多次试图与他沟通,再这么通宵熬下去,铁打的也受不住。苏正则拽着她顾左右而言他,或者干脆让她没有精力再追究。几次下来,裴樱生了气,义正言辞与他就抽烟熬夜长谈一番,苏正则满口应承,阳奉阴违。 此后,裴樱每天不管多晚必等他回家才肯上床,必等他熄灯上床才肯睡觉。苏正则回家时间终稍有提前,晚上等她睡着之后才悄悄起身去书房。 这些日子,丁骋的学生从法国给裴樱寄来了一些出国资料,还有法语等级考试教材。她把书籍混在张玉珊那堆自考书会计书里,白天趁苏正则不在看书学习。苏正则偶尔去探看过几眼,瞧见满屋自考书与会计考试书,也没多理她。 这日裴樱半夜醒来,床边又无人,她推开书房,扑面的烟味呛得她眼涨。苏正则坐电脑前,叼着烟,拿一份文件低头研究,桌上烟灰缸早已满溢。 裴樱气不打一处来,摘了他的烟往烟灰缸里一按:“天天不睡觉,你抽烟抽死算了!” 苏正则眼一抬,放下文件,揽住她:“怎么起来了?” “你呢,睡了怎么又在这里?” “这就去睡。”苏正则知道她又要发飙,好声好气揽着她往卧室走。 苏正则回到床上搂着裴樱,他在身旁,裴樱心里安稳,不多时睡了过去。凌晨时分做了个噩梦,两人在悬崖峭壁间的小路,走着走着自己掉下去,顿时冷汗涔涔,惊醒后身旁哪还有人。 裴樱摸索着开了灯,那男人果不其然不见了。她起身出来,推开书房门瞧一眼,依旧一屋子烟熏火燎,她一语不发退出去,苏正则见她没反应,便继续低头研究。 一直忙了半宿,苏正则拉开窗帘,天光熹微,想着还能睡上一个小时,伸个懒腰,踱出书房。却见裴樱正坐在沙发上,烟雾后那人抽一口便用纸巾捂住嘴不让咳出声,茶几上烟灰缸里的烟蒂竟比书房还多。 苏正则眉头一皱,上前夺下她的烟蒂:“你干什么?” 裴樱也不和他抢,平静地望着他,苏正则自知理亏,搂住她:“走走走,去睡觉。” 此后几天,裴樱整夜整夜失眠,躺在床上,只等苏正则起身,她便也睁开眼睛。她这个样子,他怎么还走得开,只好哄着她一起睡,半夜无意识地醒来,却发现她依旧未合眼。没几天已瘦了一大圈,苏正则将她揉进怀里很心疼,向她保证再不抽烟熬夜。 裴樱颊上挂着泪痕,背过身子。 苏正则扭过她来,强行亲下去。 裴樱却簌簌发抖,哭得更甚。苏正则楼紧她,心似随着怀里的小身子颤巍巍地疼:“好了好了,我都听你的。” 此后苏正则再不敢熬通宵,烟也慢慢抽得少了。 只是过几天,那张床坏了,人一躺上去啥都没干,床架就咯吱咯吱地响。苏正则嫌不得劲,着她有空去看床,裴樱迟迟未落实行动,他干脆专门抽出半天时间押着她去了家居广场。 导购领着他们转了一圈,苏正则相中一张,一屁股坐上去试了试。 导购在一旁吹嘘这床是总统套房规格,材质用料,设计理念……一路啰啰嗦嗦,后头有人叫她,导购应一声,抱歉一句失陪,往后头去。 总算清净下来,苏正则躺在床上,招手叫裴樱过去。 裴樱站得远,观望着。 苏正则拍拍床垫道:“过来试试。” 裴樱迟疑一下,走过去,没到跟前苏正则一把拽住她胳膊,就势一滚将她压在身下。 裴樱脸红心跳推着他:“你干什么?” 苏正则望进她眼底坏笑:“想什么呢?我就是试个床。” 裴樱怕被导购看见,使劲搡开他:“你快起开。” 苏正则故意在她胸前狂揉了一把:“我起开了,你一个人怎么试?” 裴樱满脸通红,气得狠手掐他。 苏正则眉毛都不曾动一下,头一低,封住她的唇。 导购员从那头过来,望见样板床上那对男女。女的被压在下头,手兀自捶着男人的背,那男人卡住她的后脑勺,吻得难舍难分,不多时那女的也就软绵绵放弃抵抗。 导购退开些,心里还是忍不住暗骂一句! 床被买了回去。      ☆、第93章 不稳定因素    过年前,丁骋临去法国又来省城找了裴樱一趟,约在了他下榻的五星级大酒店。酒店一楼大堂的玻璃幕墙后铺着个小地台,上头设了两个卡座,两人坐在角落里。 丁家当年丢下裴樱各走各路,现在知她牢狱之灾真相,都甚为愧疚。只是丁骋独来独往惯了,一时不知如何与她亲近起来。丁家满门知识分子,一直芥蒂她高中肄业,丁骋打定主意要劝她去法国完成学业从头开始,又为她带了一些资料过来。 这些日子以来,裴樱没去上班也没找过工作,在丁骋的督促下,一直在学法语。可惜过了这么多年,已经很难再有高中时沉静的心境,再加上苏正则时不时来分她的心,学习成效不大。丁骋主张干脆自费先到法国念一念语言,扔到那个环境里去自然能学得起来。丁骋托学生替裴樱准备各种签证材料,这次把法国语言学校的录取通知都带来了。 如此一来,赴法各方资料都已经准备齐全,裴樱还在犹豫。玻璃幕墙外几个外国人瞧见丁骋,打了个招呼。丁骋吩咐她等待片刻,便出去同那几个外国人寒暄,不多时随他们一道上了楼。 裴樱正在整理那叠出国文件,忽然看见酒店大堂电梯那端一男一女相携而来。眼看他们往地台这头来,裴樱立刻用那本留学资料竖起来挡住自己的脸,又觉得不保险,干脆缩进桌底。 那女人勾着男人胳膊踏上地台,见附近无人,走到玻璃前卡座拉开椅子坐下。 裴樱这才小心钻出来,不敢此时溜走,又担心苏正则一直忌讳她出国的事,若待着不走,一会丁骋来找自己恐怕要露陷。 圆形卡座面朝幕墙外,冬天的太阳照下来,带着融融暖意。服务员上前为二人点单又奉上咖啡茶水。 那女人捏着小勺子轻轻舀动咖啡,不一会儿撩一把颊边碎发,朝对面那人抿嘴一笑:“人上任前公示了三次,被人举报了三次,却还是上任了。温家的人,没办法。” 苏正则慢条斯理抽出一根烟点燃,遥遥将打火机扔桌上,仰靠沙发道:“办法是人想出来的,你开个条件。” “要是为了占你那点便宜,我今天见都懒得见你。” “那你想怎么样?” 那女人嗔怪:“我想怎么样,见见初恋,叙叙旧情,一夜夫妻百日恩。我现在有名有利,啥也不缺,只缺一个有情有义的男人,你说我想怎么样?” 苏正则斜睨她,吐出一个烟圈:“找我没用,我公司那几个,你看不上。” 那女人瞪她一眼,美目流转:“听说你最近为了一颗小白菜,连公司都被人抢去了?” “公司的事,跟别人无关。” “问问怎么了,我还能吃了她?你这样一点余地都不留,还怎么谈下去?” 苏正则瞅着她:“你要什么余地?” 那女人不理他,端起咖啡抿一口,漫不经心道:“坐过牢,高中没毕业,长得也一般,好歹找个旗鼓相当的才能让我甘心吧?其实我挺佩服王洁瑜的,小小年纪,天天跟你屁股后头给你写作文,恨我恨得牙痒痒也一声不吭,跟王家撕破脸也要护着你。婚订了又退,退了又订,护在手心长大的,由着你作践。依我看,你们王苏两家纠缠这么多年,现在谁欠谁都说不清了,只有结婚一了百了。” “扯这个干什么?” “办法不是没有,念在你当年为我烧温世安车的旧情,我也不应该袖手旁观。不过,想要得自己来拿,我还有事,先走了。” 那女人说着抓起包往外走,苏正则岿然不动。那女人越走越慢,下地台时回望一眼,不小心,一个趔趄“哎呀”一声,坐地台上,回头用手包撑着地,愁眉苦脸回望他:“我脚崴了。” 苏正则起身过去扶着她,招来大堂服务员。 那女人抓住苏正则领带不放:“我都这样了,你不准走。” 苏正则只得搀着她往电梯去。 等电梯时,那女人勾着苏正则的脖子,半副身子都挂在了他身上。 电梯打开,丁骋从里头出来,两拨人马擦肩而过时丁骋忍不住回头多看了一眼。 裴樱一直坐在卡座里没动,丁骋回来也没再多说,道别而去。裴樱又点了杯咖啡,足足过了一个多小时,那两人才从电梯里出来,她的咖啡一口没喝,已凉透。 等二人离开酒店,旋转门前两个服务员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摇了摇头。 裴樱从酒店出来时,旋转门玻璃对面一个抱孩子的女人急切敲隔断玻璃朝她打招呼,她定睛一看,才发现是欧阳菲。那人已随门又转了出来,走到裴樱面前,惊喜道:“好久不见!” 裴樱打量她手里孩子,欧阳菲不好意思地介绍说:“我女儿。” 裴樱微笑朝小女孩打个招呼,小朋友一岁多,怔怔地瞧着她。 两年多前,欧阳菲嫁给了何文轩,他们去村里找过她,她后来也辗转得知一二,只是这些年没什么联络,两人互相打量,精神状态都还不错。 欧阳菲道:“你现在怎么样?” “还好,你呢?” 欧阳菲苦笑:“你看见了,生了个孩子。”可惜是个女儿。 “挺可爱的。”裴樱已大概了然,何家重男轻女思想甚为严重,当年急着娶亲也是为了开枝散叶,却没想到还是生了个女儿。 逗弄几下小朋友,那孩子认生,仍旧懵懵懂懂。话题不好展开,尴尬接踵而来,欧阳菲这两年一直没打听裴樱的下落,苏正则的事迹却是无法忽略的。前些日子也瞧见网上铺天盖地的拥吻照片,没想到这两人最终还是搅在了一起,怎奈裴樱神色淡然,她没脸多问,寒暄完毕,分道扬镳。 裴樱是晚上才知道白天酒店那女人的身份。候丹,本省财经新闻频道主持人,名牌大学播音主持毕业,脱颖于大学生辩论赛,进了电视台没多久就红了。网上关于此女八卦多数围绕她的婚事,有人说她结过婚,又有人说她是二奶,最终结果扑朔迷离;有说她是利用财经频道主持人的身份,游走在有钱人中间的女掮客;马上有人驳她只是有钱人的公共汽车;又有人敬服,财经频道一姐,是个狠角色。 裴樱关了新闻网页,出了书房,阳台落地门前窗帘被风吹得扑扑响,她去关门,却鬼使神差走了出去。天冷了,楼下湖畔散步锻炼的人都少了,路边铺满了落叶。这么冷的天,眼看又要过年了,也不知道张玉珊在哪。 她出狱以来,在上牛村待了两个月,在裴美心家里待了几个月,又做了一段时间的清洁工,后来跟过张玉珊苏正则。此时算来,反而只有在张玉珊身边获得的安全感多一些。她一直以为自己会跟随她一起去新加坡,替她带大家乐,天长地久相依为命下去。现在跟苏正则住在一起,房子都买了,却总害怕哪一天他不回来。 两年前山上大和尚说过,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爱恨故,无忧亦无怖。不知是不是命运过于颠沛,感情缺失,她是个悲观的人,和苏正则在一起,越幸福越害怕。 这天苏正则照例回得很晚,裴樱破例没等他回家就睡了。 苏正则灯也不开,蹑手蹑脚洗漱完毕上床,习惯性地搂过她来睡。裴樱等那人呼吸均匀之后悄悄睁开眼睛抬起头来,目光贪婪地扫过他坚毅的眉骨,高挺的鼻梁,紧抿的唇,俊朗的下巴,忽然衍生出一股莫名的悲伤。 年后她就三十一了,却一事无成。那个女人说她坐过牢,高中都没毕业;丁骋说他们两个不合适,建议她去法国上学。苏正则不支持她去法国,而且若真去了,一去三年前途未卜;如果不去法国,难道永远像现在一样,在漆黑的夜里等他回家?万一他哪天不回来了呢? 她甚至希望他只是何文轩,如果是这样她可以像欧阳菲一样生个孩子,安分守己守着这个家,她有信心他不会走。可他却偏偏是苏正则,她不知自己应该怎样才能抓得紧,没有头绪,没有方向,看不到未来,竟然有了末路的绝望。这个男人,她真的很想守住,可她一点办法也没有,她突然有些恨自己。 不知过了多久苏正则醒过来,见怀里小人浑身颤栗,抬手开了台灯,握住她的肩膀,柔声道:“怎么了?” 裴樱不愿让他看见眼泪,背过身子,压抑着声音:“做了个噩梦。” 苏正则起身扯了几张纸巾给她擦脸,裴樱不让他动手,他不肯,扶正替她擦了满脸泪珠。那人泪水却似开了闸的堤坝,擦也擦不干,昏黄灯光下,满眼晶莹,小脸通红。苏正则心一软,亲着她:“好了,乖啦,别哭了。” 裴樱背过他,眼泪止也止不住。 苏正则从身后抱着她:“是不是最近回家太晚,冷落你了?” 裴樱后背贴着他的温度,感受他起伏的胸膛,她越发委屈道:“我梦见你走了。” 苏正则将她搂得更紧:“除非你不要我了,不然这辈子我都不会走的。” 她怎么会不要他,她简直恨不得一夜之间白头,这样他就不会走,不会跟任何人走。 过年前苏正则出差去了一趟欧洲,随后孙妍给他打电话问他要不要去加拿大过年。孙成宪出事后一直在温哥华休养,这两年每年春节苏正则都飞去陪着孙家人一起过。最近实在太忙,孙妍只身在国内见面机会屈指可数,他有些内疚,接完电话便打算由欧洲直飞温哥华,争取过年前探一探孙成宪。 孙成宪恢复良好,屋子开着暖炉,屋外是大雪纷飞,屋内暖融融。 晚饭时,孙夫人批判孙妍不着家,为了那个所谓的男朋友滞留国内,眼看要过年了才肯与父母团聚,又嫌她回国机票订得太早。 苏正则一直心不在焉,望着玻璃外的大雪,想着家里那个女人那天晚上躺在自己怀里哭着说梦见他走了,心里不好受。算下来出来也十来天了,他打电话给杨明慧,通知她帮自己改签明天的航班。 孙夫人挽留他:“不如过了年和小妍一起回去吧,她订了年初二的票。” 孙成宪道:“现在国内业务也没那么忙吧?” 天明的事,苏正则一直瞒着孙成宪,也不准孙妍透露,回去的理由语焉不详。 孙妍总算等到父母转移视线,神秘一笑:“正则哥赶着回去陪女朋友呢。” 这几天来,苏正则的确总是魂不守舍,孙氏夫妇都瞧着他:“真的?”苏正则竟然还有点脸红,横了孙妍一眼。 孙妍吃吃笑:“当然是真的,他们公司的。” 孙夫人八卦之心大起:“是什么样的人,有没有照片?” “没有。” “我有,你等我一会儿啊。唉,我怎么给删了。”孙妍调出照片来才发现上头水印不好让父亲瞧见,便道,“内什么,你给人打个电话,拍一张发过来。” 苏正则禁不住孙妍软磨硬泡,居然还真有些心动,正想给她打电话。 孙成宪望着漆黑的天幕道:“现在国内天还没亮吧。” 苏正则这才没好气瞪了孙妍一眼,孙妍嘻嘻笑。 孙夫人摆好碗筷,招呼大家开饭。一家子其乐融融,苏正则忽然有些眷恋这样的氛围,后悔没带她一起过来,又含糊地高兴着,明年一定带她一起过来。 一夜安眠。 第二天,温哥华暴雪,飞机停飞,航班恢复时间待定。这么一来也不知还赶不赶得上除夕回去,掐着时间给国内打了个电话,通报了情况,只能耐心等待。 所幸只隔了一天,航班恢复,可惜上午十一点的航班一直延误到下午五点才开始登机。为了给裴樱惊喜,苏正则特意瞒着她说暂时回不来,飞机起飞前,空姐提示乘客关闭通讯设备,裴樱却打了个电话来。她一向甚少主动打来,苏正则立刻接了,正准备长话短说,裴樱比他还着急,说自己要去新疆找张玉珊,什么克拉克地名一长窜还没记住。空姐已是第三次过来做手势提醒他关机。周围乘客频频侧目,苏正则只好草草挂了电话,心情郁闷瞅了一眼舷窗,再回想起来又不记得她刚才说的什么县什么乡。 赶着除夕前一日抵达广州,那女人既不在家,也不忙连夜转机,在广州住了一晚倒时差,翌日上午转回省城,曾兴亮去机场接的人,回到家抬手想按门铃,才想起家中无人。他从行李里四处搜寻,找出钥匙,打开门,一室清冷。 行李搁门口就开始给她打电话,这人电话从昨天下飞机就打不通,不知是没电还是没信号。又想起,她平时出门少,可联络的朋友也不多,手机一向懒得充电,耗光了才知道没电了。他在屋子里踱步,回想她说的是去哪里,新疆啥县来着?隐约记得那村名古怪,一看就是少数民族聚居区,现在新疆乱,真不知道张玉珊跑那个旮旯里去干嘛。 想来想去,来了气,自己在温哥华好端端待着,紧赶慢赶回来陪她过除夕,这人自己却跑了。这个女人,这个女人,苏正则恨得磨牙,想起出门前行李箱还是她收拾的,越发看那只行李箱不顺眼。 电话打不通,又发了几条恐吓短信过去,没见效果,苏正则也就渐渐磨得没了脾气。 他这次出国时间久,已好些日子没见过她,平时在家也回得晚,不由想找点她的痕迹。厨房她收拾得井井有条,住进来这么些日子竟都没陪她在家吃过一顿饭,有些内疚。转头瞧见墙上挂的围裙,抬手摸了摸,遐想那人穿身上是什么模样,又觉得最好里面什么都不穿。忽而想起那时候她从山上砍柴回家洗澡,隔着一堵土砖墙与自己理论,真不知那时如果自己冲进去她会怎样,想着想着不由莞尔。转来转去,进了堆满张玉珊物品的那间房,她平时总喜欢坐那堆书前。 忍不住抽出几本书翻了翻,不一会儿面色凝重起来。他一本一本翻,竟找出许多,忽然一张签证回执单从书本里掉出来,苏正则拾起来。 今天是除夕,晚饭时分,整个小区灯笼高挂,布置得喜气洋洋,外头都在放烟花,电视机里一片欢腾。打开电视机嫌吵,关上电视机又嫌太静。苏正则走到阳台前凭栏站了,湖畔围着许多人,小朋友们嬉笑穿梭其间,各家各户烟花争奇斗艳。 唯有他,一室寥落,连晚饭都没吃,裴樱电话还是打不通。 这段日子他陷在瑞通集团的官司里,在家时间不多,相处时间也少,平时不觉得,她不在的时候才觉得空。想着平日将她一人丢家里,本还有点内疚,可看一眼茶几上那高高垒砌的法语书,又很不爽。 他回身关掉电视机,拿起钥匙出门。 陈巍是老早就陪老婆去了老丈人家过年,只有他的“自由空间”每年都是通宵营业。苏正则一人坐在酒吧的角落里,值班小弟帮他点了个披萨,他陷在沙发里,一边抽烟,一边想着茶几上那堆法语书。 不一会儿门口进来一堆人,王洁瑜被一个清秀的短发女人半搂半抱搡进来,苏正则低头继续拨打裴樱手机号码。   ☆、第94章 甜蜜的牵绊    裴樱此时在北疆古尔班通古特沙漠腹地一个毡房里,这里方圆几十公里内只住着两户转场的人家,晚上下着铺天盖地的大雪。 屋内一团黑暗包裹着炉子里那微弱跳跃的火焰,上头架着一个水壶,火光映在围坐三人的脸上。 张玉珊的伤口经过消炎包扎,小虎腿里的子弹也已经被取出来,这两人行动不便,只有裴樱,偶尔进出毡房搬点车里物品进来。 屋外静得吓人,茫茫戈壁,一望无际,天空黑重得像要压下来,仿佛进入无声世界,只能听见自己的呼吸,俨然身处外太空。 雪下得绵密,小虎的军用手表显示气温已经降到零下四十多度,司机不敢连夜开车回去,已经和医生分头去牧民的地窝子里歇了。因为前日一场大火烧光了地窝子物品,今天夏迪克一家已搬到隔壁被人弃用的另一个地窝子里,屋子早收拾好,没有电,只能早早歇息。 毡房太冷,原先是不住人的,夏迪克的女儿加依老古丽请他们去地窝子里住,已经来了两次。但是张玉珊不肯,罗小虎推说地窝子里已经住了五个人,太挤了。 加依上过几年汉学,能听懂简单的汉语,她平静地回了地窝子,不多时送来一些馕和奶。裴樱下午到的时候见过那被烧得黑乎乎的地窝子及张玉珊的那辆吉普车。房子和车都成了废墟,周围一股刺鼻的汽油味,夏迪克一家人见了她脸色并不太好,可张玉珊对此事缄口不谈。 罗小虎只肯说,在沙漠里遇见了狼,张玉珊被咬得浑身是伤,小腿被撕裂,罗小虎为了营救也受了伤。情急之下张玉珊用猎枪杀死了狼,只不过头一枪没打准,子弹留在了小虎的右腿上,万幸的是没伤到骨头。 小虎当过兵,当天晚上已获夏迪克援助,取出了子弹,只是地窝子被烧光,药品都没了。邻居克里木家只有少量用来治羊的磺胺和消炎膏。取子弹时,小虎疼得晕了过去,张玉珊把有限的磺胺都用在了小虎腿上。直到裴樱带来医生药品,拆开张玉珊小腿布带一瞧,伤口已经开始发炎。 裴樱租车在县城里也买了许多补给,可大多都是饼干牛奶,此时牛奶都已冻成了冰坨,饼干也又干又硬难以下咽。不如将加依送来的馕化在奶茶里更好。 小虎举着奶茶对裴樱道:“今天是除夕,没想到我们就这么过了个年,裴樱,谢谢你能来找我们。” 裴樱点点头,张玉珊面无表情,不急于吃饭,继续用唯余完好的手颤抖着卷着邻居克里木送来的烟丝。 不知张玉珊最近去了哪里,短短几个月,已似迅速苍老十岁。她发丝干枯,嘴唇皲裂,脸上皴痕遍布,裹着厚厚的羊毛皮袄,佝偻着身子,像个老太太一般。她原先是一个一丝不苟的人,出门的时候,衬衫上能看出崭齐的熨烫线,皮鞋不见一丝灰尘。 张玉珊见她一只手操作不便,帮她撕好馕淹在奶茶里,又主动替她卷烟,张玉珊小声道:“谢谢。” 裴樱眼一热,这么几个月心一直都挂在她身上,接到小虎电话的时候,简直想哭。从下午见到她,终于听她说话了,她哽咽了一下又克制住:“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张玉珊神色冷然,并不答话,罗小虎觑一眼张玉珊,也不敢补充。 裴樱脑海里立刻浮现起毡房外那辆烧穿的吉普和黑乎乎的地窝子,她不愿意回答,自己也不再多问,只顾往炉子里添羊粪蛋。 吃完饭,裴樱收拾完碗筷,上外头取雪擦洗。哈萨克人不过春节,地窝子里两家人像是歇了,都不见声响。 再回到炉子跟前,罗小虎取子弹时失血过多,已钻进被窝睡了,只剩张玉珊和裴樱相对无言。裴樱这两天为了找张玉珊,车马转徙,根本没时间找地方给手机充电,况此时身在沙漠腹地,有电也没信号。她坐在炉子前,拿着手机,怔怔地想着几千里之外那个人,火苗在她幽暗的眸子里跳跃。 良久,张玉珊终于开口了:“你想不想打电话?” 有些事,张玉珊从来不问,但她又好像什么都知道。这样的深夜,她没有亲人朋友,念念不忘能打电话的人,除了苏正则,还有谁? 张玉珊嗓子有些粗哑:“想打就去,山梁脚下那家有卫星电话。” 想着外面死寂一般的天地,厚厚的积雪,裴樱有些迟疑,而且,万一人家歇下了呢。 张玉珊含住卷烟,淡定地抓起一把羊粪蛋扔进炉子:“再不去,他们就真的睡觉了。” 裴樱踌躇了一会,找手表看了时间,本地时间八点多,她收起手机,立刻有了决断。张玉珊用仅供活动的一只手翻出手电和羊皮袄丢给她,她套上皮袄,戴上面罩,掀开门帘,钻进了黑夜。 毡房外,冷风刀子一般刮着,她羽绒服套羽绒服再套了个皮袄,光穿着都喘不过气来,她却在这盈尺厚的积雪里狂奔着。平缓的沙子堆成沉默的山梁,风声呼吸声陪伴着她朝那一天一地的黑暗里没头没脑地跑去。这里的人白天出去放牧都穿皮裤,她那几条羽绒裤根本不顶用,刺骨的冷风蛰痛膝盖,她浑身都在发抖,却觉得胸膛里那颗心从来没有这么火热过。 跑着跑着,寂静的天地竟让她错觉地以为,整个星球只有她一个人的心在跳动着。 克里木一家早已歇了,她在门外徘徊一阵,还是鼓起勇气“打扰”了人家。克里木的妻子开了门却听不懂汉话,她比划一阵才沟通成功,苏正则的号码早已深刻脑海,她立刻拨过去。 电话接通,她喘着粗气,一颗心喜悦得要飞出来:“正则!” 接下来回复过来的声音立刻让她那颗飞扬的心坠入冰窖,摔得粉碎,等挂完电话。她想要给人家钱,又不知如何开口,费劲地从层层叠叠的衣兜里掏出张百元大钞,克里木摆摆手,指指门。 回程路途她再跑不起来,跋涉到毡房,先前冒的汗珠凝结成霜,整个人冻得像坨冰,张玉珊还在烧着羊粪炉子。 裴樱蹲在火前,体温慢慢回转,她听见自己低声道:“我们,住在一起了。” 张玉珊不做声。 裴樱干脆将这一段时间发生的事情竹筒倒豆子一般如数说了出来,法国留学,房子,同居,甜蜜与彷徨。为什么方才电话里传来王洁瑜的声音,她会那么害怕,为什么见到那个叫侯丹的女人她会那么惶然;她相信苏正则,但是她不敢相信她自己,也不敢相信命运。 “我不知道和他在一起走不走得下去,也不知道应不应该去法国,他的身份注定了将来一定会遇见越来越多的优秀女人,可我……和他在一起,像是走在一条没有尽头的峭壁路,每天都害怕自己掉下去。我想给自己一个机会,虽然不知道去法国能学到什么,但是我想离他更近一点。如果他真的属于我,打开笼子,他也一定会飞回来。如果不属于我,现在这样守着,其实也没有用。” 她越说越黯然:“我本来就什么都没有,如果真的不行,大不了像现在一样,从头来过。” 他说:我们试试。 他还给她买了一套房子,搬过来跟她一起住了几个月。 他们每天睡在同一张床上,她却每天都害怕,这样的日子还剩几天?到此时才明白,原来她从未奢望过他们能够天长地久,她给自己下了个赌注,输了,这砝码原本就不属于自己,赢了才是赢了。 良久,张玉珊才淡淡地说:“不要说什么从头开始,没什么能从头开始,愿赌服输。”说完作势要去睡,裴樱帮她抖开棉被,掖好被角,拾起羊皮袄盖她身上。 裴樱接到小虎电话时,他再三强调让她买多一点御寒物资,她到了县城四处找车找医生,时间紧凑,只好看见什么买什么。羊皮袄大衣,棉被,整张的毛皮,后备箱塞满,车后座也堆得人都不好下脚。本以为已够三人用,没想到拿到这冰天雪地的沙漠里,几个人一分,又送了好些给夏迪克家,他们三个也只是勉强够用。这毡房比地窝子冷上许多倍,裴樱又烧了一会炉子。 穿着羽绒服窝回被子里,厚实的被褥都让给了伤员,裴樱实在太冷,一夜不曾安眠。天蒙蒙亮的时候被人推醒,罗小虎摸着张玉珊的额头:“珊姐发烧了。” 她迅速起身穿戴出去叫医生,医生是县里诊所请来的汉人,只身援疆,无家拖累,是以大过年也肯跟着裴樱往沙漠跑。张玉珊浑身是伤,前期处理不当,伤口发炎引发高烧,医生带来的针剂消炎抗生素都被冻住了,根本无法输液,必须回县城处理。 这时门帘被人撩起,拥挤的毡房进来一个人,克里木拿着卫星电话对屋里人嚷嚷。 医生略懂一点哈语告诉他们:“他叫你们谁接电话。” 起初各自懵懂,裴樱忽而想起来,一阵狂喜,上前接了电话。 果然是苏正则,但这里条件有限,电话充电极为困难,裴樱长话短说,交代了位置便挂了电话。 离去之前,除了必要的取暖物品,多余的东西都按照张玉珊的意愿送给了夏迪克一家,张玉珊不管他们听不听得懂挣扎着向夏迪克说了句对不起。 裴樱陪两位伤员坐在后座,雪依然很厚,车行缓慢,中途熄火几次,万幸一直没再下雪。 一行人终于在晚上赶到了县城。 罗小虎受的是枪伤,虽然是猎枪所致,但这里禁猎已久,不敢去大医院,只好安置在那医生的小诊所里。张玉珊挂上消炎药体温消退,裴樱放下心来,找地方给手机充上电,开始给苏正则打电话。 不知为何这人电话居然打不通,她想了想,给他发了条短信,通报了这里的一些事情,又告诉他自己已经从沙漠出来,伤员住到了诊所。怕他担心,事无巨细。 晚上吃过饭,没出去找旅馆,仍旧守在张玉珊床边,罗小虎叫她去睡也不肯。屋子里有暖气,撑着撑着,终于睡了过去。 醒来时,睁眼一片漆黑,身子微微一动,一个火热的胸膛紧贴上来,她骇了一跳,正手忙脚乱要爬起来,那人长臂一捞,没好气道:“是我!”   ☆、第95章 吵架前夕    醒来时,睁眼一片漆黑,身子微微一动,一个火热的胸膛紧贴上来,她骇了一跳,正手忙脚乱要爬起来,那人长臂一捞,没好气道:“是我!” 裴樱身子一僵,仍旧没反应过来,苏正则埋她颈里,她才回过神来,心头喜悦:“你怎么来的?” 苏正则凶她:“怎么来的?到了乌鲁木齐,雪太大没车,买的火车票来的!” 大年初一飞乌鲁木齐,又连夜买了个火车票,真是,气得一口咬住她的脖颈,裴樱轻声娇喘。 裴樱睁眼四顾,房内一副酒店房间装扮:“你怎么知道我在哪?” “打你电话,罗小虎说你睡着了。” 那应该是小虎告诉他诊所地址的,想着睡着了被他带到这里,有些不好意思:“干嘛不叫醒我?” 苏正则拂开她额前碎发,低头瞧他:“想我没?” 裴樱红着脸,仰望着他,轻轻点头。 苏正则不怀好意地在她耳边吹着热气:“想哪里了?” 裴樱翻身下床:“几点了,我要起来了。” 苏正则拖住她,裴樱惊慌道:“我饿了,我要吃饭。” 下一秒,人已被他压在身下,他亲着她,含糊道:“我要吃你。” 还不知张玉珊现在情况怎样,裴樱一心记挂,不肯就范。苏正则任由她挥打挣扎,只管掰住她的脸含住她的唇不放,另一只手雷厉风行解着两人的衣物,不多时已裸裎相见。 裴樱呜呜推拒,苏正则微微松开她,将毛衣从她头顶拿下,抱她到被枕之上,托住她双腿便抵了进去。裴樱没防备,低促娇弱地啊了一声,听得她自己都脸红,事已至此,只好咬紧牙关再不出声。 苏正则深深浅浅地撩拨她,恶意地欺负她,裴樱在他身下颤栗,扭曲,痉挛。而他总是在关键处逗弄她,裴樱满头大汗,脸红得要出血,恨他却又不是真的讨厌,偏那人不罢休地追着问:“想不想?” 裴樱不肯出声,双手交叠挡住面孔,苏正则放肆一顶,裴樱慌乱地娇喘一句,紧绷的背脊爬下一窜颤栗,明明怨怪他的恶意,叫出来却更像是在撒娇,滴得出水。不待她咬紧牙关,苏正则已大开大合,冲撞得她再没力气集中,唇畔无意识地飘出一缕呻吟。声音似欢愉又似不堪承受,像嗔怪又像求饶,柔弱娇媚,婉转低徊,苏正则骨头都要酥了。 完事之后,苏正则自身后紧紧搂住她,两人一身汗水。苏正则在她耳边轻声道:“下次还要这么叫!” 裴樱满脸滴血,推开他要起身。 苏正则捞回她,裴樱气急道:“已经不早了,我得去看看张玉珊。” “有罗小虎在,你别去打扰人家。” 罗小虎腿部中弹,但伤得没张玉珊严重,且身体素质又远远好过张玉珊,昨天回来已经可以自由行动。 张玉珊给家乐找保镖和保姆都尽量要求信任,最好是熟人或者知根知底的老乡。以前裴樱知道小虎与张玉珊从小认识,后来又得知小虎从正规的专业军校毕业,一直疑惑他为何来给家乐当保镖。经过这次事故,裴樱隐约嗅出些不通寻常的意味来。 苏正则摸着她腹部的伤疤,浅一点的是两年前落的,深一点的是在牢里。他吻着她的耳垂,轻声道:“当年,怎么被人弄进去的?” 当年李心雨一直都有抑郁症和精神分裂。小时候又总爱抢自己的东西,她越珍视,她越要抢,裴樱因为寄人篱下理亏在先,闷声不吭。 那时候为了存钱离开李家,高三了,她还在校门外马路旁网吧兼职,兼的是晚班,她经常半夜翻墙出去,凌晨翻墙回来做早操,白天上课窝在角落打瞌睡。她这人不吵不闹,老师也懒得管。 那时网络游戏刚刚兴起,男生们都爱翻墙出去通宵,早恋的喜欢带女友。有次一个女生单独翻墙,被校外住户的白痴儿子捉住,出了事故,那白痴早已成年,娶不上老婆,关在警局又是癫痫又是精神病,不得已只好放出来,自此以后学校便开始戒严。 形势越发严峻,那日她好不容易逃过巡逻的班主任出了围墙,下地不远就碰到那个口眼歪斜的白痴。那人堵在前路,她只得从后头绕路,因高速公路在建,设了许多路障,她兜了个大圈子才回到校门不远的网吧,上班迟到了一个多小时。 第二天收工,校门口里三层外三层围满了人群,警察一见她便立刻控制起来。 经过盘查,整个学校只有她一人一夜未归,虽说去网吧打工,又迟到了一个多小时,那是班主任死亡的关键时间节点,她却无法提供不在场证明。校外那户人家怕白痴儿子再度牵连下狱,坚决声称儿子并未外出,如此死无对证。 住在围墙花圃的园丁像是唯一的目击证人,见到裴樱也说与老师争执的人就是她。只有等到那件血衣衬衫被人从墙后松树底下挖出来,她终于了然。 那件衬衣是她的,裴美心手工缝纫,上头还绣着她的名字,她平时最喜欢,好些合影里穿的都是这件衣服。只不过,这件衣服早几日已被李心雨抢走,她与李心雨身量相当,面貌相像,所以园丁认岔了人。 可她来不及叫屈,裴美心已流着泪来跪着求她认罪。李心雨半夜三更发病,想要翻墙,却不小心把老师推下墙摔死了。她年纪小,害怕被发现,将老师拖到池塘沉底,谁知那人却没死透,她惊吓之余又用石头砸了数下才把人扔进塘里。衬衣上满是血迹,她只得脱了衣服胡乱埋在后山松树下,黑灯瞎火只着一件小吊带摸回宿舍大楼,路过一楼时扯了人家一件衣服裹上。女生宿舍常有失踪衣物,女生们也只得骂骂咧咧自认倒霉。 夜巡老师被杀,李心雨神不知鬼不觉回了宿舍,谁知尸体第二天竟然自己浮起来了,警察只查到裴樱头上,她便借口身体不好请假回家。只等到那件血衣被挖出来,她怕才心虚向父母坦白。 李天祥立刻运作起来,首先把尸体拉去火化,又令裴美心去求裴樱认罪,那头上下打点关系,企图减轻罪责。受害人只有一个哥哥,哥嫂收了赔偿,忍气吞声,这事便就此尘埃落定。 苏正则沉默了一阵,裴樱想起那老师是他亲生母亲心里也很不好受。苏正则仿佛预感到,紧了紧手臂,轻声道:“我们结婚吧?” 裴樱心里一涩,不知他已知晓法国的事,胸口翻涌的情绪涌到眼角,鼻子酸酸的,眼眶酸酸的。 苏正则道:“结婚,我们再不分开了。” 前天晚上电话的事情,本还欲解释,现在又不想开口。 大晚上的,王洁瑜跟着那队女人进来,原本苏正则并不想搭理她。可是带她进来的那女人大概是个同性恋,不断对她动手动脚,苏正则给她发了几条短信警告,没想到王洁瑜干脆与那女人拥吻起来。苏正则气不过,把人拎起来要扭回家,女同性恋抓着他迎面来了一拳。他冷不防着了道,又不好出手打女人,只能把王洁瑜跌跌撞撞往楼上包间拖。 侍应生帮他打开门,鼻子被打出血,他脱了外套去洗手间清理。 兜里手机响,王洁瑜替他接了,苏正则听情况不对,出来抢,那人手一扬,手机从玻璃窗飞出去。等他下楼去寻,哪还有手机的影子。 王洁瑜是他从小看大的,他没有兄弟姐妹,一直把她当妹妹。这人却恃宠生娇,屡屡挑战他的极限,懒得再理她,终于驱车回了家。 除夕的深夜,只能翌日补办手机卡买新手机,又打印通话记录,找到号码打了过来。哈萨克人听不懂汉话,费劲巴拉说了半天也是鸡同鸭讲,幸好克里木聪明,拿着电话去找他们。 张玉珊输了一夜消炎药,病情稳定下来。小虎来的时候租了个摩托去沙漠,后来小腿受伤骑不回来,按照张玉珊的意思车送给了夏迪克,他只得赔了车行老板几千块,当天苏正则包了个车往乌鲁木齐去。晚上在乌市住了一夜,沙漠里烧穿的那辆吉普是张玉珊在乌鲁木齐租的,翌日晨起找老板估算了个价格,赔偿了二十来万才把证件赎回来,四人搭乘下午航班返回省城。 一路上那两人一直未交代沙漠详情,苏正则私下询问过裴樱,听描述猜中了大概,却也没多说。 四人买的均是头等舱位,可张玉珊那一身伤,坐这么大半天的飞机,肯定不好受,她却一声不吭。罗小虎寸步不离地陪着她,裴樱有时候想照顾都插不进去手。 下飞机时,裴樱小心翼翼地扶着张玉珊,罗小虎拄着拐杖。曾兴亮开了车来接。裴樱原本打算先送小虎回住处,再带张玉珊回家。罗小虎却接过苏正则手中的行李道:“珊姐住我那就可以了。”说着把行李背上肩,牵了张玉珊仅剩完好的那只手。 裴樱扶着张玉珊,侧眼瞧她,那人却也没甩开罗小虎。 苏正则说:“也好,那我们就先送你们回去。” 那两人也没多推辞,罗小虎租了个一室一厅在开发区,裴樱一会担心房子太小不够住,一会又担心两个伤员无法自理,最终被苏正则拖了回家。 到家时间已晚,路过小区门口超市时,苏正则拎着二人的行李推裴樱进去买菜,说晚上要在家吃。这还是两人头一次在家吃饭,裴樱在生鲜区逛得兴致勃勃,又担心苏正则拎太多东西,最终还是速战速决依依不舍地挑了几样回家。 裴樱回到家,搁下行李,不及收拾已去厨房系围裙淘米做饭。进进出出,苏正则总是盯着她那条围裙,裴樱怪不好意思,干脆当着他的面把厨房门关上。 不多时,几个菜都出了锅,裴樱摆好碗筷,招呼苏正则洗手吃饭。见茶几上摆着苏正则几天前没吃完的半个披萨,这人总有半天就把家里弄得乱七八糟的本事,裴樱忍不住又去收拾,收到那沓书的时候终于愣住了。 苏正则从书房出来,站她身后。 裴樱微一滞,旋即如常,苏正则淡然:“就没什么要跟我说的么?” “……本来想晚一点告诉你的。” “晚一点是什么时候,去法国的前一天?” “不是。” “那这个又是怎么回事?”苏正则从书堆中抽出签证回执拍茶几上。 那是上次苏正则去欧洲出差,裴樱去领事馆面签赴法签证给的回执,由于丁骋的担保以及他学生给准备的详尽材料与教授裴樱的攻略,签证相对而言进展还较顺利,但目前还未下证。她仍旧因为苏正则犹豫不决,一直想找机会与他商量,一拖拖到现在。 苏正则一屁股坐沙发上,点燃一根烟:“我的话都是耳旁风么?你到底想去法国做什么?”       ☆、第96章 吵架    苏正则一屁股坐沙发上,点燃一根烟:“我的话都是耳旁风么?你到底想去法国做什么?” 裴樱想了想,正要回答。苏正则手机响起来,是曾兴亮,问他还要不要去给领导拜年,东西早就准备好了,过了这么多天不好再拖了,现在晚上人也少。 苏正则考虑一下,答应了,临走之前点着裴樱:“我先出去一趟,你最好在家给我好好反省。” 一直等到晚上十一点,苏正则才回家,怕她休息了,也没按门铃,掏钥匙开了门。 厅内漆黑,餐桌旁坐着个黑影,苏正则眉头一皱:“在家怎么灯也不开。” 打开灯,走过去,瞧见满桌子菜肴纹丝未动,不悦道:“还没吃?” 裴樱一声不吭,起来收拾餐桌。 苏正则拦住她:“没吃干嘛收起来。” “凉了不想吃了。” “不吃怎么行?” “你管我吃没吃。” “出去给领导拜了个年,坐了坐,回来晚了。”苏正则强行将她手中碗碟按了回去。 裴樱眼一热,扔下菜碟推开他回了房。先前闹着要在家吃饭的是他,饭菜做好丢下一句话等到十一点才回来的也是他。电话打不通,不知他几时回来,饭菜凉了就热,热了又凉,他一直都没回来。 苏正则追过来,打开卧室的灯:“生气了?” 苏正则拜会领导,中途遇见几个旧识,被抓着小聊一会,不好脱身。想着自己不回家她应该会自己先吃,原先那么多日子,他在外面忙,也都是这么过来的。白天在乌鲁木齐为张玉珊忙活一场,又坐了半天飞机,手机电量早就所剩无几。手机没电自动关机这才没给她回电话,心里又想着法国的事,也打算晾一晾她,没想到她悄无声息等了自己一个晚上。 裴樱见他进来,收拾换洗衣物要去浴室洗漱,苏正则快一步截住她:“怪我没说清楚,害你等,我跟你道歉行了不?” 裴樱推开他,苏正则抢过她怀里衣物:“不准走,把话说清楚再说。” 裴樱抢来抢去怎么敌得过他,一股脑丢在他身上,发飙道:“说清楚,我现在就跟你说清楚我为什么要去法国?因为我不是只会在黑夜里等你回家上床的女人。” 衣物苏正则搂了一下没搂住,多数都洒在地上,他将手上一条毛巾扔床沿:“谁说你是了,你想上班,就去上,想学东西也可以去学,犯得着要跑去法国那么远吗?” “我想上大学,国内错过了,国外不一样。”裴樱说完又蹲地上去拾衣物。 苏正则简直不能理解:“如果你再年轻几岁,你想出去,我绝不拦着你。可是去法国,一年语言,三年本科,你回来都三十五了,我们都不小了,何必再浪费彼此四年时间。” 裴樱蹲在地上,捏着衣角:“不用四年,我会尽量争取早点毕业。” “早什么早,你这个基础,没延迟已经不错了。我看你不是想去上大学,只是想翅膀硬了怎么离开我。如果是这样,我觉得我们也没有必要在一起了!”苏正则也是气疯了,口不择言。 裴樱好长一阵时间没说话。 苏正则居高临下瞧着她,那人垂头蹲在地上,背脊隆起,小小的一只,像是突然被点了穴。他心一软,又觉得话说重了,扯起她搂进怀里哄:“你听我说,有些事情失去了就是失去了,错过了就是错过了,不会再回来,但是日子还要继续往下过。我是真的想好好跟你相处过日子。你就听我一句,不去法国成么?” 裴樱头埋他胸前不吭气。 苏正则揉着她的后脑勺:“行不行你给句话!” 裴樱眼角带泪,推开他:“不行。” 苏正则面色一冷,坐在床沿:“好,那你给我说说,你现在跟我这样到底算什么?” 裴樱咆哮道:“因为我不想再听别人说我高中没毕业,坐过牢,配不上你!” “说什么傻话,配不配,那也是我说了算!”说着又要来缠她。 裴樱奋力推开他,苏正则跌在床上,后退几步,靠柜子上,满脸泪痕,目光破碎:“你每天出去了我就一点办法都没有,不知道去哪里找你,不知道你什么时候回来,不知道你会遇见什么样的女人,只能在黑夜里等你,连你回不回来都不知道,我每天做梦都梦见你走了。” 苏正则也来了气:“你这是强词夺理,只不过我手机今天是没电了,你下次想找我不会给我打电话吗。真不知道哪点让你不能放心,一定要跟我犟。你要是不能定下心来,你现在就走,爱去哪去哪。我长痛不如短痛,早死早超生!” 裴樱流着泪瞧了他一阵,苏正则被她瞧得心发虚,却强撑着一副“我还不信治不了你”的神情对峙着。裴樱拾起地上七零八落的衣物,打开衣橱,从底下拉出一个行李箱,慢慢往里归置衣物,眼见她东西收拾得差不多了正要合箱,苏正则又去抢。抢来抢去,箱子翻空,衣物落了一地。 苏正则气急:“收什么收,这是你的房子,要走也是我走。”说着他大步往门口去。 裴樱把箱子往地上一摔:“我告诉你,要不是你我根本就不想去什么法国,也不想去念什么大学,更不用担心配不配得上谁。你回不回来,见什么样的女人都跟我没关系。我本来就什么都没有,一个人也能好好过下去。可是我想给自己一个机会,我想离你更近一点,我想守住你,你飞出去不回来,我想有能力飞去找你。万一哪天你真的不回来了,我一个人也必须活得下去。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每天跟你躺在一张床上,害怕剩下的日子还有几天,越过越绝望。” 苏正则微微一愣,一时柔肠百结 ,回转身将她拢回怀里,裴樱小小挣扎扭动,他却将胳膊收得更紧,她终于伏他胸口啜泣起来。苏正则心口发涩,柔声道: “好了好了,你想去就去,四年我也认了,大不了我多飞去看你几次。” 裴樱肩膀仍旧细细抽动,苏正则捏起她的下巴,低头吻着她的泪痕。 等怀里那人冷静下来,苏正则搂她坐在床沿,手搁她胸口,掌里微微跳动着,他轻吻她耳垂,委屈道:“我总怕一个不小心,我们就走丢了。” 裴樱回过身来,勾住他的脖子:“你肯等我,我一定会回来。” 二人凝视一阵,裴樱顶起身子,小心翼翼在他唇上亲了一口。 苏正则愣了一下,眉眼低沉神色严肃瞧了她一会,不多时便滚到了床上,方才的憋屈连本带利都讨了回来。 总算和好。 裴樱的法国之行,苏正则虽然表面上同意了,心里中觉得隐忧重重。裴樱看起来性格柔顺,苏正则却从来都拿不准她,就像她每天都在家等他回家,却不知不觉在他眼皮底下学了那么久的法语。他忍不住跑到陈巍那儿控诉这女人: “你说,什么叫配不上我?什么叫没有我根本不想去法国,满脑子奇谈谬论,到最后还怪我头上,这女人一点到晚不知道在想什么,成天给自己找罪受。” 陈巍点着他:“我看你现在就很像个怨妇!” 苏正则踹他一脚:“你也滚。”狠抽着烟。 陈巍离开一会,不多时又转回来,坐他身旁拾起苏正则搁茶几上的打火机点燃一根烟,吞云吐雾一阵:“去的方法不会,去不成的方法还用我教么?” “什么方法?” 陈巍道:“你没本事留住,自然有人留得住。” 苏正则奇道:“谁?” 陈巍笑得打颤:“你儿子!” 苏正则陷入沙发沉思。不让她去,真的不让她去…… 那人就这么一个小心愿。 麻烦! 如此有了苏正则的支持,她立刻给丁骋安排的师姐回了电话。对于出国这件事,她心里纠结万分,可是又想着既然要去,干脆就早去早回。晚些时候,她收拾了一箱张玉珊的日常物品给她送过去,到了小虎住处,却发现只有张玉珊一人。且屋子许久没人居住,已被停水停电,裴樱心疼得不行:“小虎呢?” 张玉珊淡然道:“他家人出了点事,所以连夜买火车票赶回了老家。” 裴樱心里涌起一股不详预感,早不出事,晚不出事,为什么偏偏是昨天晚上:“没水没电你也不给我打个电话。” “小虎手机在沙漠里丢了,战友找小区保安留了口信,他会回来的。” 张玉珊手机是在的,不过已经许久不开机了。裴樱拉开窗帘,阳光洒进来,但屋内仍旧阴冷。她拎着皮箱,不由分说拉张玉珊出门:“去我那儿住。” “不用了,我在这里等他回来。” 裴樱懒得理她,已打开门,却见门口一个快递员正试图敲门,她警惕道:“你找谁?” “我是送快递的,我找张玉珊,这里有叫张玉珊的人吗,快递单上也没写电话号码……” 裴樱目光扫过他手中纸箱,张玉珊踱出来:“我就是张玉珊。” “你快递,签收一下。”快递员例行公事将盒子递给她,撕下单据又送上一支笔。 张玉珊昨日才回的省城,况且她到小虎住处也无人得知,二人都有些狐疑。送走快递员,裴樱接过箱子替她拆开,里头是两本护照,几把钥匙。别墅里那些东西她替张玉珊还给了王承孚,这些事在沙漠中就向张玉珊交代过,此时这东西眼熟得一眼便知发件人是谁。 张玉珊也没多理,叫她搁着,仍旧不肯跟她走。 “没电没水,你又一身伤,怎么住下去?” 张玉珊淡淡道:“小虎叫我等他。” 张玉珊冷硬起来像不锈钢,油盐不进,裴樱只得给罗小虎打电话。接通之后,对方却是个老妇,操着一口方言,警惕询问她身份,裴樱说是他省城的朋友,那老妇说:“小虎要结婚了,不要打了!”毫不留情挂了她电话。 怎么才一晚时间,罗小虎竟然要结婚,裴樱仍旧没反应过来:“小虎要结婚?” 张玉珊不答,也不肯走。裴樱只好联络物业,到处找人,总算把水电的事结清,又去楼下小饭店商量每日三餐送饭事宜,交了几百块,拎着打包盒回罗小虎住处陪她一起把饭吃了。吃过饭,收拾屋子,晾晒被褥,替她换药,忙了一整天,晚上陪她吃了晚饭正要回家,苏正则竟已开车来接她。 两人没回家,苏正则带她去了本城高端商场,进了一家欧洲顶级珠宝品牌柜台,居然是来挑戒指。像是早有预备,苏正则让导购取出戒指,导购一边取货一边向她介绍,戒指戴上大小刚刚好。不知苏正则什么时候来选的,裴樱心头甜蜜。导购又向他们推荐同主题的手镯,说是一旦戴上必须要用专门的螺丝刀两人通力合作才能打开。 这款手镯诞生于一九六九年,手镯以螺丝为“媒”,独具匠心地配了一个螺丝刀,锁住两个半圆金环,寓意圆满结合,象征“爱与忠贞”。这小小一颗螺丝钉,风靡了珠宝界半个世纪,众多名流大腕竞相追逐。 苏正则替裴樱带上,锁住,堂而皇之地将螺丝刀收了,把卡递给导购去结账。 裴樱以为只是试戴着玩,此时看一下价格,抓着他要取下来,苏正则握住她的手,吓唬她:“就带这个去,不准取下来,知道不?” 导购已适时刷卡捧着银行水单过来让他签字,苏正则大笔一挥签了,服务员将早已准备好的纸袋和信用卡双手奉上。 苏正则牵着裴樱出来,拇指在她无名指上的钻戒上摩挲:“要不要去登记?” 裴樱低垂眼帘,满脸通红,低低地嗯了一声。 戒指、登记这类女人们热衷不已的事,他先前只觉得婆妈,从没想过自己会有上赶着的一天,心情委实微妙。天色已晚,婚姻登记处早已下班,怎么还登得成,只好改到第二天。 结果第二天罗小虎车祸住院,小腿被人撞骨折,肇事者逃逸。小虎被好心人送往医院,警察局做笔录,他语焉不详,明明开始说看清开车人面目,过一会又说没见着人。罗小虎很有几分张玉珊的派头,不想说谁也问不出来,且不许裴樱把车祸告诉张玉珊。 裴樱两头跑,张玉珊身上外伤渐渐结痂痊愈,每日一无所知平静地等待一个不能来见她的人。 裴樱与小虎沟通:“真让她这么等下去么,她们说你已经结婚了!” 小虎听了很是沉默了一阵。 小虎车祸七日后一个上午,张玉珊气势汹汹杀回了天明大厦,物业保安都认识她,不敢阻拦。她没有门禁卡,反倒是同事们看见她发丝散乱,满目凶光,主动替她开门,一路势如破竹畅通无阻上了顶层。苏正则现如今在张玉珊办公室办公,瞧见她一脸泪痕从门口掠过,追出来一把扯回门内。 张玉珊咬牙嘶吼:“我找王承孚。” 苏正则不放心,捉着她不肯放人:“找他干什么?” 张玉珊挣不脱男人的力气,顿时崩溃推打他:“小虎死了,死了,小虎死了!”   ☆、第97章 宿命   张玉珊挣不脱男人的力气,顿时崩溃推打他:“小虎死了,死了,小虎死了!”   苏正则愣了一会,松开她:“怎么会?”这几日裴樱一直都往医院跑,怎么就?   张玉珊歪垂着脑袋,眼眶通红,泪光晶莹闪动,似被他懵懂的神情刺伤,她自己也不敢置信,喃喃道: “是王承孚,一定是他,我要让他偿命!”   裴樱上午还说要去医院瞧罗小虎,要是出了这样的事没理由不给他打电话:“不可能,昨天他在医院还好端端的,你到底从哪听到的消息?”   “医院?昨天?”张玉珊迷茫地望着他。   这些日子她一直都在家里等着小虎,一直等了七天,他还没回来。回不回来,她其实已经没抱太大希望。今晨一早,门口出现一个老太太和一个年轻姑娘,那老太太一见她便颤巍巍地跪下,说,玉丫头,你把小虎放回去吧。   罗小虎被老太太口信骗回,第二天就逃了出来,只是身份证手机都被家里扣了,他买不到火车票,扒火车回的省城。老太太不能坐车,总是坐一程便停下来歇息,第二天又继续,停停坐坐,用了七天才找到小虎的住处。   可是罗小虎根本没回来,如果他不在老家也没来找张玉珊,只有一个可能。都已经七天了,恐怕尸骨都凉了,她心里颤巍巍地想,小虎死了,死了,一时满心满眼里只有几个字,小虎死了。那个雨夜里她捡回来的高烧男孩,那个在田埂上追着她要一起外出打工的小男孩,那个千辛万苦追她到沙漠里的男孩,追逐了她二十年的男孩死了。死了,像家乐一样,从此无处可寻。   找谁算账,除了王承孚,还会有谁。   苏正则不等她说完已联系裴樱,得知小虎尚在医院养伤,张玉珊这才终于如释重负。   她散在座椅上,明明在笑眼里却不停流泪。   苏正则锁上大门,递给她一叠纸巾,趁机道:“八年前你为王承孚顶罪,当时有没有留证据?”   过完年不久,一上班瑞通公司的案子就被宣布败诉。不仅欧洲合作案遭解除,复牌不久的天明集团又被宣布停牌,将来还要面临巨额赔偿,他这几日也是焦头烂额。代码抄袭不好界定,原本用进去的瑞通代码也不多,媒体水军再加上温世安上头那层关系,摆明有人幕后操作,苏正则也是无力回天。王承孚这几个月利用手中股份疯狂套现。   张玉珊镇定一会,这才道:“到底是谁撞死了家乐?”   苏正则眉头一皱,不知她究竟猜出多少。   “那天晚上,保安偷了车去哪里不好为什么非跟着你们去平湖公园?那个吐尔森,他家里没有草场,没有羊群,甚至只能替人代牧,他每个月工资两千五,为什么法庭宣布完他立刻赔得起我七十万?你他妈的不说,裴樱也不敢说,是不是温世安,你说,是不是温世安干的?”张玉山咬牙切齿,咄咄逼人。   苏正则不做声。   张玉珊像是忽然想起一件可怖至极的事:“王……王承孚是不是……是不是……也知道?”   王承孚原先听说张玉珊来找他,知道是要算账吓得溜到温世安办公室躲了,等了半天秘书都说没见人,不由出来查看,正瞧见苏正则领着张玉珊一前一后离去。   上了车,张玉珊叫他调头先去小虎住处接两个人。那两人一个是二十来岁的清秀姑娘,一个是年近八旬的老太太。老太太晕车恶心,苏正则把车开得极慢,窗户都打开来。   张玉珊待这两人一路恭恭谨谨,少有的低声下气。安置好两人她坐进副驾驶,头歪在玻璃上,眼神迷茫,居然有几分柔弱伤颓,没过几分钟,热泪滚滚而下。苏正则将纸巾盒递给她,张玉珊接了,可眼泪一直未断。   罗小虎乍一瞧见病房出现的这几位,有些惶然:“婆婆,你怎么来了?”又小心地留意张玉珊面色。   老太太颤巍巍地走上前,七手八脚地推打着他:“你这个死崽子!你要气死你婆婆?”   罗小虎承接着老太太并不具杀伤力的“训斥”,瞪着小姑娘:“小玫,婆婆坐不得车,你怎么也不拦着她?”   苏正则扯裴樱出门,张玉珊跟出去,隐约听见后头传来一声微弱的哀求:“珊姐!”   张玉珊毫不理会,说要去裴樱那儿取点物品,苏正则开车送她俩回家后才折回公司。   张玉珊在她那间房里一通倒腾,末了问裴樱有没有瞧见她的一个银行U盾。她的东西裴樱都收得井井有条,这U盾她也有印象,怎么会不见?可她翻找一遍,确无发现,张玉珊道:“会不会你拿错了?”   “那你去我抽屉看看。”裴樱这类零碎物品都有固定地方,张玉珊打开抽屉,又翻出了那支窃听器问起来。   事到如今也没什么好隐瞒,裴樱一五一十把温世安家的事交代了,先前张玉珊说这里面存不了东西,这东西又不是天天在跟前晃,是以她也没记起跟苏正则说。   张玉珊关上抽屉,说没找到U盾又去别处找,不一会儿,辞别裴樱说要去招待老家来的婆婆。   虽然她伤势恢复得不错,可裴樱不放心,本想陪她一起。   张玉珊道:“我老家的人,你也不认识,不用去了。”   裴樱送她下楼打车,张玉珊临上车之前,虚虚搂了一下裴樱,在她耳边轻声道:“谢谢你了,妹妹!”   张玉珊为人刚强,少有这么温情的时候,一瞬间裴樱心又酸又软,可不及她回复,那人已叫司机开了出去。裴樱如被人抛弃的宠物,怔怔地在后头瞧着那车。   张玉珊回到医院,首先给小虎办了VIP病房的手续,搬好病房,吃过晚饭张玉珊安排剩下一老一少去医院附近的酒店入住。到了酒店房门口,那老太太便又给张玉珊跪下了,酒店走廊时有人出入,张玉珊扶又扶不起来,婆婆抓着她的裤腿道:“玉丫头,婆婆这辈子没求过人,婆婆求你一次,把小虎还给玫丫头吧。”   张玉珊强自压抑,声音还是忍不住微微发颤:“我也是你看着长大的,我和小虎……”   “玉丫头,我知道你心里也苦,但是你命里已经死了太多人,村口周瞎子说你刑父母克子女,婚姻难就,六亲无缘,是天煞孤星的命。你……你父母死了,你儿子也死了……小虎死心眼,你念在小虎也算是你带大的,放他一条生路,婆婆给你磕头。”说着向她磕头。   张玉珊大恸,跪下来抱住那阿婆大哭:“婆婆,你别这样,我是你看大的,你这样是在折我的寿,小虎的事,我一定会给你和小玫一个交代,你信我。”   “好,好,我信你,我的好丫头,是婆婆对不住你。”   罗小虎一直心神不定,怎奈他行动不便,等见到去而复返的张玉珊,撑起身子道:“婆婆跟你说什么了?”   张玉珊站他床前,端详着他。小虎从小虎头虎脑,等大了,五官长开,眉目英挺,其实是个俊俏男子。他性格热心和善,听说后来在学校很讨女孩子喜欢,成绩也很好,高中毕业考上了很好的大学,可他却闹着去当兵,还非要去西北最艰苦的地方。那年正是她回家乡打算结婚。   张玉珊不说话,罗小虎心里越发没底,似一条被人抛弃的宠物狗,目光殷切委屈:“珊姐,你相信我。”   张玉珊抬手抚摸着他头顶伤疤,那是王承孚带人来抢家乐晚上被打晕时留下的疤痕,缝了好几针。小虎剃着圆寸,疤痕越发触目惊心,已经好几个月了,她心疼道:“还疼吗?”   小虎眼眶一红,覆在她手上:“早就不疼了。”   张玉珊轻轻摩挲,喃喃道:“都落疤了。”他在西北当了那么多年兵,身上没落伤痕,转业后反而落下这么大一条伤疤。   “没关系。”小虎拿下她的手,放在手心里握着,一颗泪珠却掉下来。   张玉珊抬手抚去他的泪水:“瞧你,这么大人了还哭。”说着挣脱他往卫生间去。   “你去哪儿?”   “我打水给你擦擦脸。”   张玉珊打来水给小虎擦了脸身子又陪着他看了一会电视,小虎担心时间太晚催她回去睡觉,张玉珊却不肯。小虎又担心床边的凳子太凉,问她要不要上床来躺着。病床狭窄,小虎身材高大,一人已足够拥挤,张玉珊却从善如流挨了上来,只是半边身子都窝在小虎怀里。   小虎右腿打着石膏,一边胳膊拦着她,张玉珊将脸歪在他胸口,汲取着他的温暖:“小虎,你长大了。”   小虎想起方才他给自己擦身子,有些不好意思,他小时候都不愿意让她看见自己洗澡。两人抱在一处,絮絮叨叨说些童年往事,张玉珊又问起他去到“亲生父亲”家和进军校的事。   不知不觉说到十岁那年小虎被强行遣送回“父亲”身边,恰逢张玉珊打工从外头返家,他眼睁睁从车窗玻璃望着她擦肩而去。张玉珊一直不知此事,此时听闻,不由心潮起伏。二人静静相拥在这狭窄的病床上,生怕挤到对方都小心翼翼如履薄冰,竟就这么睡了过去。   第二天,小虎醒来后,张玉珊已不见了人影。   这日上午,温世安接到一个电话,张玉珊打来的。温世安也知道王承孚前几天撞了那个小保安,本还想调侃几句,张玉珊却不给他说话的机会,没说几句,他又惊又怒,挂断电话张玉珊又给他发张个窃听器的照片。   温世安回家到佛龛和储藏室一看,果然有两处地方沾有胶水,情况可疑。   可张玉珊再打来的时候,他仍旧死撑着,张玉珊轻笑:“不相信你就再在家里找找,或许还会有意外发现,不过我要提醒你,这东西你最好找个专业的设备。否则,我怕你找不齐全。”   温世安当即联络人马,竟然从家里翻出十来个一模一样的窃听器,储藏室,客厅,卧室,各处都有。这是他家,竟然被人神不知鬼不觉布置了这么多窃听器。   “你干的?”   “我都没去过你家!”   “王承孚?!”   “这些只是发射器,真正有用的,你还没见过。”   “你想怎么样?”   “我需要钱。”   “你他妈的想讹我。”   “今天下班之前,三百万美金,我要现金,准备好了打给我,我再通知你拿东西。”   “妈的,臭婊子……”   “温董要是不想要,我就找别人了!”   “你敢!”   “我挂了。”   “好好好,姑奶奶,你别乱来,我去给你凑钱,我去凑还不行吗?”   张玉珊捡起快递箱里的车钥匙,去原先别墅那开了自己跑车,她右小腿肚被撕裂,目前还没恢复,昨晚又运动过度,伤口早已裂开。但这车性能好,她忍痛能力也很强,开着车沿小区花园小跑了一圈,还算挥洒自如。   下午五点,张玉珊接到温世安电话:“两百万行不行?没有批文,一时半会,我哪能调得到那么多外汇?”   “三百万,少一分都不行,没有美金,剩下的我要金条。”   不多时,那人打来电话:“怎么给你?”   “先拍个照给我确认一下。”   温世安发过来一张图片,她回复过去一个地址,两人在城中大桥停车场底下接头,街头繁华,人来人往,温世安上车便问:“东西呢?”   “钱呢?”   温世安打开随身携带的两口大箱子。   张玉珊抬手翻了翻:“东西不在我身上,还要去拿。”   “你他妈的敢耍我!”   张玉珊瞟一眼他腰间的凸起:“温董有备而来,我怎么敢随便把东西放身上!”   话未完,手机轻响,是苏正则发来的短信:“你把王承孚的东西给我,家乐的事,我不会不管!”   张玉珊一语不发收起手机,将车子中控锁一落,往引桥去。温世安听见中控锁声响略微焦躁,警告道:“你最好别跟我玩花招。”   “你腰间别着家伙,我一个弱女子能耍出什么花招来?我不要命了么?”   前一日还是绮梦万千,翌日罗小虎在病房里等了一天,只有张小秋带着老太太前来陪床。到晚饭时候,他终于忍不住给她打了个电话,还没开口,张玉珊冷硬道:“我在开车,不方便接电话,先挂了。”   不知为何,罗小虎心中一直忐忑不安,他央求道: “珊姐,你等等我。”   电话那端传来一声凄楚的轻叹:“小虎,对不起!”   随后一声巨响,接下来手机便没了声音,几秒后一个男人狂怒道:“臭婊子,想拉我一起死!”又“砰”的一声,这回终于没了动静。   这日晚间新闻播报:“晚上七点,第一大桥上一辆跑车冲出护栏,落入江心,交通中断一小时。”   翌日报纸报道:“情妇驾车与官二代坠江身亡,车内惊现违规枪支、大量美金与金条。”   车子被打捞上来,女人头部中弹,却死死抱住车内男子,头部被枪托砸得血肉模糊,那男人也窒息而亡,二人同归于尽。   打捞当天下着瓢泼大雨,南方冬日的雨最为恼人,阴寒冰冷,如银针刺骨,以至于这轰动全城的新闻,围观者寥寥。   冰雨里一位右腿戴着石膏的轮椅男子出现在岸边,垂着头,浑身湿透却一言不发。   一位妙龄女子多次试图给他撑伞,都不敢上前,只好站得远远地目光担忧地望着他。二人都如雕像一般伫立,他们中间是来来往往的办案人员以及善后人员。有哭成泪人的裴樱,有跳着脚抓着苏正则衣领要算账的王承孚,他咬牙切齿:“是不是你,是不是你昨天告诉她温世安的,否则她为什么找他一起死?”   只有轮椅上的小虎心里清楚,她不是昨天才知道温世安的,她在沙漠里放火烧了人家房子那一刻起就彻底清醒了。   “雨越下越大了,你的石膏进水了,咱们先回去吧……”   “……”小虎并不理会她。   张静玫也不敢催,静静守候他。   不一会儿又走来一个八旬老太太,她颤巍巍地走到小虎身边,身后的女子忙替她撑着伞,那老人流着泪:“小虎,你是不是怪我?”   小虎这才迟缓地抬起头来,双目炯炯地盯着她:“婆婆,昨天,你跟她说了什么?”   老太太满脸煞白,嘴唇哆嗦着:“我……我……周瞎子说她是天煞孤星……她刑父母克子女……”   小虎胸口似被人重重一击,双目赤红:“婆婆,你知道她忌讳什么你就说什么。那个老瞎子也是随便说的,村里多少人没有被他咒过。你为什么要跟她说这些……”   老太太心里委屈地想,她说要给她和小秋一个交代,可是谁也没让她去死啊:“小虎,是婆婆对不起玉丫头。”   “小玫,下雨了,你带婆婆回去吧。”   “你不回去么?”   “你们,以后就不要管我了。”   老太太闻言捶打着自己胸口:“怪我,怪我这个老不死的,我就不应该活到现在……”   “婆婆,你别这样,没有你,我也长不到这么大。小玫,你带婆婆走吧。”   小虎执意不肯走,大家也拿他没办法。张静玫顾念老太太身子,到底还是把人给扶走了,等他们走后,小虎终于在雨水里晕了过去。     ☆、第98章 结局   小虎执意不肯走,大家也拿他没办法。张静玫顾念老太太身子,到底还是把人给扶走了,等他们走后,小虎终于在雨水里晕了过去。   罗小虎石膏里进了水,伤口发炎,昏昏沉沉了好些天。等他醒来时,张玉珊的事故早已认定完毕,王承孚和裴樱本来争着认领尸体,但他们都不是死者直系亲属。最后认领尸体的竟然是老家来的张静玫,尸体被拉到殡仪馆。罗小虎发了几天高烧,尸体一直未被火化,专门等着他。   他就像在做一个冗长的梦,小时候被她收养相依为命一年的日子像电影一般在他脑海里翻来覆去,他总是不安稳,总是梦见和她离别,总是梦见自己在追着她的背影,追到尽头却见她从悬崖上跳了下去。他悚然惊醒,终于清醒过来。   张玉珊跑车内物品,经查,违规枪支上指纹系死者温世安所有,金条和大量美金引起了正在省内巡查的纪委注意。苏正则适时抛出王家乐遇难视频,网络上铺天盖地一片追讨声,温家慢慢被揭开冰山一角。   小虎醒来后,身体仍旧行动不便,张玉珊善后的事多由裴樱苏正则完成。处理遗物时,苏正则追问当日张玉珊究竟找裴樱取何物,临去之前说过什么。   裴樱仔细回忆,忽然想起那个窃听器来,二人急忙回到家中翻找。打开抽屉,窃听器不翼而飞,张玉珊却留下一个信封,里头一个U盘一张便笺。   便笺手书草就,写了家乐骨灰在西藏寺庙存放处,请裴樱代为一同安葬,最后提到U盘,提醒苏正则慎用。   裴樱拆开一看,眼泪又不停往外流,张玉珊原来早就打算赴死,那日她如果能够再仔细一些,提前发现这封信,张玉珊是不是就不会死?可惜张玉珊做事忌讳被人监视,她那天也不敢紧跟。   裴樱买了翌日赴拉萨的机票,按照张玉珊的地址寻了过去,因冬天降雪,交通不便,她花了五天时间才取回骨灰。   安葬完张玉珊和王家乐,法国的签证已经下来,法国语言学校也已经开学。丁骋安排的“师姐”打了数个电话催促,离别似乌云一般压过来,苏正则很少做声,裴樱万分不舍。不知为何,她坚定的出国之心,如今因张玉珊的事感染了一丝悲凉,对世事更添一层无力。最后反是苏正则催她尽快赴法,叫她早去早回。   裴樱终于订了去法国的机票。剩下几日,她为苏正则请了个新钟点工,写了菜谱叫她记得给苏正则煲汤,拜托杨明慧监督苏正则不要抽烟熬夜。去商场置办留学物品时,又给苏正则添置了许多衣物及各色用品。   明明即将离别,却各自忙碌,相处时间一再压缩,只有晚上才得短暂团聚机会,大多数都让火热的肢体交流占据。临行前夜,两人坐在阳台上看星星,裴樱窝在他怀里,苏正则道: “要不然,先登记了再过去?”   他们上一次因为罗小虎的事故没登记成,后来因为张玉珊和自己出国的事忙得忘了。此时记起来,可她明天清早的航班,赶着去转机,哪有时间去登记。   苏正则看穿她的心思,挑挑眉:“改签航班?”   裴樱把玩着他的手指,摸着那上头的戒指:“不要了,给自己留个念想,争取尽快回来。”   这已经是第二次提及登记的事,可每每都是在这来不及的关键时刻才想起来。裴樱是个悲观主义者,总怕事情太圆满,就会有变数,不如留个遗憾,等着将来弥补。   “那你好好去,尽快完成学业,我等你回来。”   裴樱点头,两人相拥一会,裴樱忽然想起来:“我去了法国,你不会被别的女人拐跑吧?”   “瞎说什么!”   裴樱愤恨直起身子,转身勾住他的脖子,危险地眯起眼睛审问:“你跟那个侯丹!”   “我跟侯丹怎么了?”   这人竟然还敢抵赖,裴樱冷哼了几句,还是忍不住怨气冲天:“那天,在酒店,你们在房里待了一个小时才下来。”   苏正则浓眉微蹙,古怪地瞧她,明明理亏的是他,她却被瞧得心虚,便越发不爽地怒视着他,暗地里磨牙。   苏正则捏住她的下巴颌,她嘴唇被迫嘟起来,他捉过来啄一口,坏笑:“吃醋了?”   裴樱恼羞,推开他要回厅。   苏正则扯回来:“我们聊的是政府补助名额的事,她是做财经的,跟这一行领导熟。你不要胡思乱想。”   他之前每天早出晚归,她在家等着他,却没想到他是去见初恋情人,回家还不老实交代。裴樱挣开他:“哼!”   苏正则不松手:“发什么无名火,叫你改签航班去登记,你又不肯去。”   想着侯丹抓着他的领带,裴樱也拽住他的领带,拉下他的脖颈,气呼呼望着他:“就算登记了,你要要跑,我也拦不住!”   苏正则便知道她在想什么,揉她胸口一把:“又瞎说,再不听话,我就不要你了。”   裴樱微微一怔,眼眶立刻湿了,近日因为离别,她变得格外敏感伤情。苏正则知道她没安全感:“好啦,不管怎样,我都不会不要你的。你好好努力,尽快完成学业回来。”   裴樱仍旧情绪低落。   “我每天给你打电话视频报备行不行?”   裴樱得寸进尺:“你还不准抽烟熬夜!”   “好好好!”   苏正则抱她回房睡了,晚上搂着她,却什么都没做。最近因为她要出国,这人每天晚上像头饿狼一般,裴樱有些讶异,苏正则胡乱将她搂好:“想什么坏事呢,睡觉!”   两人相拥一夜,其实谁都没睡着。第二天,顶着个熊猫眼去了机场,裴樱几乎是哭成了个泪人才上的飞机。   苏正则从机场返回的途中,想起裴樱核桃一般的双眼,心里还是很不得劲。   原本那“师姐”说要来接机,苏正则想麻烦女人,安排了那边的朋友帮忙。裴樱到法国一出通道,苏正则的朋友便朝她招手,他们早就互相交换过照片,因此很快认出来。裴樱还没走到跟前,那人已接起电话,不耐烦道: “接到了,接到了,我办事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要不然,换你跟她说。”   “他要跟你说话。”那人把手机递给裴樱,裴樱接起来:“喂!”话没开始,又开始流泪。   二人聊了许久,苏正则叫裴樱换他朋友接,千叮万嘱,那人极为不满:“你小子怎么婆婆妈妈跟个女人似的!”   终于按照地址到达,师姐早就在房里等。苏正则那朋友进屋查探一番,放了心,便也不多打扰,留下一个电话号码告辞离去。   师姐来法国多年,有了这人的帮助,裴樱异国生活过渡得没有想象中艰难。第二天那师姐带她去语言学校报道,裴樱的法国学习生涯便正式展开。   裴樱没什么基础,又隔了这么多年回课堂,有些吃力。她没日没夜学法语,苏正则在国内也忙,原先约定每日电话视频,由于时差的关系,基本保持一周两个电话,一次视频,日子过得忙碌紧张。   过了将近一月有余,这日裴樱按照约定,中午十二点来不及吃饭,抽空回家,等在电脑前与苏正则视频。可等了许久也不见他上线,电话也打不通,裴樱有些担心。   此时国内正是下班高峰时期,十字路口红灯亮起,一辆警车停在长长的车龙后,前座两个警察互相对视一眼,心照不宣地透过车顶后视镜窥视后座两人。   后面坐着一位三十来岁的男人和一个二十出头的男学生,年长男人相貌英俊,衣冠楚楚,看样子是个有身份的,而那个男学生,斯文俊秀,涵养深厚,一副书生模样。无论如何,这二人看起来都不像是会使蛮力打架的人。可此时这两人都鼻青脸肿,衣衫不整,年长男眼角淤青,书生男嘴角流血。   红灯过后,警车绕过几条道,拐进分局院内。一名警察忙着停车,另一名警察领着二人往调解室去,停车民警下车后,一名女警官迎上来:“怎么回事?”   “两个人在省大教学楼前打架。”   打架不是什么重大案情,两人只受点皮外伤基本都现场调解完了:“怎么带回来了?”   “还不是省大那自杀女生给闹的。”   那女警官顿时了然,昨日省大那栋最高的教学楼发生了女学生跳楼事故,据说一位女高材生涉嫌向社会人士性交,被人举报,学校内部开除该生。女学生男朋友愤而与其分手导致女生想不开。可那女生家世良好,品学兼优,在学校都是有口皆碑的风云人物。此事故一出,引发舆论哗然,纷纷质疑学校考察不周,处理不当;又有人指责男友不负责任,导致女学生悲剧,一时众说纷纭,难以服众。那女生的拥趸成立社团,在学校拉横幅示威,目前省大焦头烂额。   此时这两人又在教学楼前打架,据说还是因为该女生,学校生怕事情闹大,保卫处立刻叫来片警将二人拉走。   调节室内,一名年轻民警正替他俩做笔录,询问案情,那两人却都不买账,谁都不吭声。   年轻民警无奈,咳嗽一声,故作老成道:“你们这都多大岁数的人了,还在教学楼前打架!”   无人回应,这时,有人叩叩玻璃门,一个中年民警引着个年轻男人进来,首先替他们介绍:“小钟,这是陈律师。”   陈巍伸出手去:“你好,我是陈巍。”   熟人好办事,有了陈巍,一切手续从简,陈巍将两人带了出来。两拨人马分道扬镳,苏正则上了陈巍的车,陈巍道:“要不要通知二老回来?”   苏正则浓眉紧蹙,牙关紧咬。   车子徐徐启动往大院门口去,那男生忽然抢在车前拦住他们,陈巍正要说话,苏正则探出头来:“想死就去跳楼!”   那男生红着眼眶:“我想见她最后一面。”   苏正则喉咙里低低嘶吼:“滚!”一边命令陈巍,“开车!”   陈巍略带犹疑,大院门口警察见情况不妙,忙上前拽开那男生,车子从那人身旁滑过。陈巍这才想起来,扔给他一支手机:“警察说学校保安处刚交过来的。”   苏正则也没多瞧,接了。   陈巍叹息道:“小妍这孩子太傻了。”   裴樱打不通苏正则电话,也不见他回过来,这便给陈巍打电话。陈巍开着车,用车载电话开着免提,裴樱问了几句,陈巍见苏正则不吭声,便轻描淡写道:“他手机丢了,没什么事,晚点我让他给你回电话。”   隔天苏正则才跟裴樱联络,裴樱不放心,坚持要视频。苏正则眼角淤青尚未消褪,裴樱问起来只说被车门撞了,关于孙妍的事,只字不提。   下了线,裴樱仍旧心神不宁,便给钟点工拨过去。裴樱课业繁重,可偶尔与钟点工联系,嘱她照顾苏正则。钟点工那时见到鼻青脸肿的苏正则也吓了一跳,还特意去买了药品,陈巍略提了几句。这时她告诉裴樱,好像是跟谁打架,还进了警察局。   刚进天明时听说过王承孚买凶追杀苏正则,一直担心,现在他打架进了警察局偏什么都不说,裴樱越发放心不下。她给杨明慧去了电话,出国后,她们本来就保持联络,杨明慧以为裴樱早已知情,一时没有防备,被裴樱勾得和盘托出。   孙妍由于学妹姜立薇的关系结识王承孚,想起父亲被断子孙根的事,又因近日苏正则天明集团水深火热,旧恨新仇涌上心头,她决意自己复仇。未经世事小姑娘将人骗到酒店,下了药,准备对王承孚以牙还牙。结果自己先着了道,被王承孚毁了清白不说,还被拍了录像录了音发送省大教务处,并报警孙妍性交易。乖乖女身败名裂,男朋友又闹分手,一时想不开跳楼身亡。   杨明慧道:“小妍是孙总独生女儿,苏总也一直拿她当亲妹妹。孙总夫妻都在温哥华,小妍成绩好,温哥华的大学不难申请,可她为了男朋友执意留在国内。现在,苏总都不知道怎么向二老交代,还没敢跟温哥华那边说。”   孙家与苏家渊源苏正则平日也与她偶尔提及一二,那次从新疆飞回来,苏正则还说明年带她去温哥华与孙家人一起过年,谁知竟出现了这种事。   裴樱浑身发冷,哆嗦着唇:“王承孚为什么要这么做?”   “王承孚以为苏总故意告诉张玉珊温世安的事,害得张玉珊……所以……”   发生这么大的事,那人竟然也瞒着她,裴樱想着他的处境,十分难受。简直恨不得立刻飞回来,杨明慧这才察觉可能说漏了嘴,劝慰她:“现在事情千头万绪,苏总自顾不暇,王家人手段不磊落,孙妍已是前车之鉴了,你留在法国避避风头也好。”   裴樱思索着。   杨明慧道:“千万别跟苏总说,我把这些事告诉你了。”   “嗯。”   苏正则最终还是把孙妍死讯通知了温哥华那边,孙氏夫妇乍闻噩耗双双晕倒,等回到国内都发起了高烧。杨明慧鞍前马后地伺候着。   苏正则将张玉珊留下的U盘递交了经济犯罪侦查局,张玉珊财务出身,这份U盘里涉及天明集团所有账目,其中王承孚打着天明旗号在外头挂了不少烂账,资料一旦被立案侦查,王承孚难辞其咎,天明集团也在劫难逃。再加上瑞通公司的案子,这对天明集团来说,无异于雪上加霜,苏正则却懒得管那么多。   此前王承孚利用手中股权,违规套现了大笔资金,早已引起媒体关注,事情一出,王承孚立刻被请进警察局,天明集团被立案侦查。网上都佩服苏正则有魄力,大手笔。据说王承孚原配正紧急调集各路人马展开运作,苏正则也不敢掉以轻心。   裴樱不敢设想那人境况,他不想让自己知道,她就假装不知情。只是时时关注国内动态,与杨明慧保持联系。听情况,苏正则又恢复了连续通宵熬夜的状态,裴樱心疼不已,整夜失眠担忧。   如今整个天明集团重担都压在苏正则身上,集团顶楼高管办公室只有王洁瑜仍旧悠闲。这办公室原先是苏正则的,她搬进来也没再装修,所有物品都是他从前留下的,王洁瑜坐在休息室内给苏正则发短信约他见面。   休息室内,电视机正播放省内新闻,内容她早就悉知。   天明集团账目爆出巨大漏洞,张玉珊身为天明集团分管财务的副总裁,监守自盗;温世安明为天明集团独立董事,暗地伪造简历加盟集团运营管理,利用上市公司非法获利,且打着其父温启乾的名号,大肆招揽钱财,罄竹难书,罪不可恕。神秘人士爆料,温世安与张玉珊原为情人关系,二人无法成婚,素为怨偶,因温世安撞死孩子失和,二奶张玉珊选择同归于尽。   真是好笑,孩子姓王,却成了温世安的,张玉珊和王承孚的事整个天明集团数万员工都知情,现在缺变成了张温二人的苟且。   王洁瑜幼时目睹父亲在外花天酒地,母亲从围追堵截以泪洗面到最后麻木不仁听之任之。她父母是大学同学,二人因感情结合,从最初的金童玉女到后来的狼藉不堪,一路下来母亲都不肯离婚。王洁瑜不明白这样的关系下,爱究竟还剩下多少,可惜父母都不曾给过她答案。从小到大,追逐围绕她的男生不少,面对那些火热的承诺和表白,她总是冷眼旁观,像是在看一场与己无关的话剧。   叔叔与张玉珊纠葛这些年,所有王家人都认为,叔叔心里是有张玉珊的。可是事情发展至今,一个临死前也要将另一个犯罪证据公布天下,而另一个竟连他们的孩子不肯认。大婶婶恨了半辈子,不知等到这个结局是否能够就此圆满。   正望着电视机出神,秘书通报侯丹来访,已替她引入会客厅。   王洁瑜与侯丹都是相熟已久,又曾经在省台共事过,彼此知之甚深。侯丹是前辈,王洁瑜却从进台里就是一颗新星。虽然后来王家倒台受了些微影响,其实在台里地位仍旧稳固,不似侯丹赤手空拳打天下步履维艰,可她偏偏在风头正健时辞了职。   二人虽然认识这么多年,因苏正则,关系却不见亲密,不知忽然到访所为何事。秘书替两人端来咖啡,侯丹却叫她换一盏花茶上来,秘书即刻照办。侯丹烟酒不忌,口味重,难得如此清淡。   侯丹一边给她斟茶,一边笑道:“女人还是要对自己好一点。”   此女无事不登三宝殿,王洁瑜警惕道:“找我什么事?”   “我找老同事喝喝茶,聊聊天,瞧你紧张得!”   王洁瑜懒得与她周旋:“无事不登三宝殿,我知道你来干什么!”   “既然你这么爽快,我也没什么好遮掩的。”   “谁叫你来的,苏正则,还是我叔叔?”   “不管是谁,都是为你好!”   王洁瑜冷笑一声。   “你虽然比我小,有些事我真的很佩服你。”   当年为了苏正则,王洁瑜给喝醉的苏正则下药,吓得苏正则连滚带爬掉下床去。为了订婚,捅破“表兄妹”的亲戚关系,跟父母闹翻。千辛万苦取得苏同海首肯,亲自施压安排两人订婚事宜。   再后来骗得裴樱舅舅跳楼,逼得那两人退无可退;为了苏正则,冒着生命危险威胁亲叔叔,与父母决裂;盗取停车场视频交给温世安;陷害裴樱“商业犯罪”……她处心积虑,步步为营,却总是只差临门一脚,一败涂地。   这等手段,侯丹自叹不如,可是:“那人神鬼不吝,公司都快让他赔进去了,你以为要挟得了他。”   王洁瑜冷笑:“他没有退路,现在就是要他的命,他也无话可说。”   “那你亲叔叔怎么办?他是什么人你比我更清楚。现在肯让我来,也是顾念你是他侄女的旧情上,你要真把东西给了苏正则,你在王家就真是众叛亲离了。换个角度说,你把一个男人逼成这样,就算最后他受你要挟跟你结婚,你以为又能得到什么?你要是这么做,将来就彻底没有退路了。”   王承孚先时受她威胁不敢动她,留了苏正则一条小命,不过拿她当侄女,如果她一点旧情不念,王家就再不会有人护着她。这一点,她何尝不清楚。而苏正则那边的情分,她如此紧逼,大概也剩不下什么。   可是,王洁瑜苦笑:“我早就没有退路了。”   苏正则性格霸道,相貌英俊,偏偏又重情重义,从小不乏追逐者。高中那年,他喜欢上侯丹,就真的一心一意,整个眼里只能看见她。后来为了侯丹烧车,与温世安结怨,为陈巍挨刀,她见惯了太多苟且软弱妥协,如何能够不心动?她就这么一步一步深陷其中不能自拔。   朋友说她只是爱上了别人的爱情,她为了逃避,出国游学,见过了形形色色的男人,拥有过好几段不痛不痒的恋情,念念不忘的却还是那个不可一世的身影。有人说,橱窗里名贵闪耀的高跟鞋,女人们都想要,只有得到后才能发现也许根本就不合脚。   可是从来没有得到过,她怎么知道究竟适不适合自己呢?   她是王家最小的小辈,纵然万般宠爱因她不是男儿身总是意难平。她再优秀,再自信,那份压顶的乌云从未消散,所以她很小就学会掌控一切。如果橱窗里的东西,没人捧给她,那么她想尽办法也会叫人捧上来。   他是她唯一费尽苦心得不到的。   未实现的理想蕴含巨大的能量,促使人去飞蛾扑火,不顾一切。   “世界上有些事有些人就是无能为力,错过了或者得不到,只能接受,没有办法。你是个聪明人,你看看你婶婶,执念一生,其实什么都得不到。”   “苏正则不是王承孚!”   侯丹语塞。   “不如你开个价,去劝劝我婶婶不要再管我叔叔的事,找个男人改嫁,怎么样?”   “……”   “你没有办法说服一个输得只剩下一张筹码的赌徒收手,留着剩下那张筹码回家慢慢过。因为输到最后,已经没有退路,回不去了。”   她父母在牢里,大概这一生都不会再原谅她,叔叔也是指望不上,王家剩余宗亲对她唯恐避之不及,她早就已经输得一败涂地。现在只剩下最后一张筹码,有希望扳回全局,为什么不?   侯丹叹气:“他那个人,一向吃软不吃硬,逼急了什么事都做得出来,你别忘了你被他退过几次婚!”   所以这一次,她不能再重蹈覆辙,她在心里警告自己。   等了一会,侯丹见她固执不开腔,无奈道:“你……唉……你婶婶那边,我再给你拖几天时间,你自己好好想想。我只希望你不要赔了夫人又折兵。”   怎么会赔了夫人又折兵?她心里早就想好了,她不仅要结婚,还要个孩子,一个苏正则的孩子。他从前对她那么好,他为了孙妍连命都可以不要,如果她真有了孩子,他的孩子,将来……   侯丹出门的时候恰逢苏正则,那人憔悴不少,擦肩而过时,侯丹低声道:“保重身体!”   苏正则点点头,昂首朝里去。   裴樱仍旧如常,一边关注国内新闻,一边紧张学习。过了几个月,王承孚的案子才开庭宣判,网上报道一审判决八年前张玉珊替王承孚顶罪入狱,王承孚犯妨碍司法公正,性爱交易,非法经营罪,除缴纳巨额罚金,追缴非法所得之外,判处四年有期徒刑,缓期一年执行。   王承孚认罪态度良好,主动缴纳罚款,还清非法所得。   裴樱看到这个消息,心内滋味莫名,偏偏还要在苏正则面前假装不知情。她原本暑假不打算回国,可目前还没到暑假,她毫不犹豫订了七月中回国的机票。   这日在学校待到深夜,返家之时,掏出钥匙开门。身后一个黑影忽然笼罩住她,裴樱只觉得腰间一紧,惊出冷汗,苏正则下巴抵在她耳边柔声道:“是我。”   裴樱又惊又喜,眼眶一湿,转身捶打着他:“你讨厌!来也不通知我一声!”   苏正则搂紧她,裴樱都腾不出手来开门:“你先让我开门。”   苏正则这才松开她,她一边开门,一边问道:“你什么时候来的?”   苏正则不答她,推开房门将她揉进去,抵在门上便亲了下去,裴樱踮起脚尖勾住他,竟比他还急切。二人猛烈纠缠,气喘吁吁,裴樱扯着他的领带将他往卧室引。   昏天暗地地做了半个晚上,翌日裴樱在苏正则怀里醒来,虽然浑身发软,却喜悦满溢。二人厮磨到饥肠辘辘才下床觅食,中午裴樱带他去找中国馆子。裴樱瞧出苏正则心情不好,主动给他介绍她的朋友,班上的同学,又带他逛了一圈校园,汇报学习情况。一路上,苏正则话极少。   黄昏时刻的塞纳河旁,裴樱偎在苏正则怀里撕面包喂鸽子。   华灯初上,河畔有人架着三脚架相机正练习摄影,不一会儿上前用英语礼貌询问苏正则,是否可以为他们拍一张合影。   裴樱愉快地同意了,等那人拍完裴樱迫不及待拉着苏正则过去查看成果。成像效果十分满意,裴樱用法语表示感谢,那法国男人低声对裴樱道:“小姐,你很美,你们很般配!”   裴樱面上飞红,心里却甜滋滋地,掏出手机与那男人互留电子邮箱,希望他能将合影发送给他们。   临别之际,那男人用法语祝福他们。裴樱来法国不到半年,似也沾染上了法国人的天真浪漫,竟孩子气地朝那男人亮了亮无名指上的钻戒,皓腕上卡地亚的那个“爱的镣铐”手镯明晃晃的。   法国男人挑挑眉,赞许地朝她比了个大拇指。   裴樱雀跃地牵着苏正则又回去坐着。这条河,裴樱来过许多次,可无论哪一次,心情都没有如此平和满足过。虽然前事诸多悲喜,虽然命运不可掌控,时下举步维艰,可能够在他怀里醒来,能够跟他手牵手散步,一起被外人称赞,哪怕只有一天,她都觉得那样感激。   曾经那么多次,想到他,都觉得那样遥远,遥远得像是另一层空间里的人,她永远都触不到。可此时一抬头,一握手便是他,她抱着他的臂,将头靠在他肩膀上,又幸福又心酸。   “以前来这里散步,看见别人,就幻想和你一起坐在这里。可是你真的来了,我却觉得像做梦一样。”   苏正则摩挲着她手指上的钻戒,心里痛不可抑,将她揽入怀里,克制着:“对不起。”   裴樱以为苏正则因为将她一人留在法国而抱歉,她又何尝不因为将他一人丢在国内而愧疚,不知多少次都想不顾一切回到他身边,不由蹭了蹭他的怀抱,柔声下决心:“我一定会争取早点回去。”   二人在这江边待了许久。   晚上回到住处,裴樱立刻跳去找电脑开邮箱,随后得意地朝苏正挥了挥手机,却原来屏保换成了他们在河边的那张合影。   苏正则一时情动,搂住她,闷声道:“暑假不要回去了,好好念书,想学什么就学什么。”   二人在一起,一向苏正则更积极主动,可这一次他心事重重,裴樱知道他因何事忧心,有心带他开解,便带着他在巴黎四处逛。旁若无人地牵着心爱的人,把别的观光情侣做过的事认认真真做一遍。苏正则放任裴樱,她想干什么都陪着去。   苏正只待了两天便回了国。   机场临别,苏正则去了一趟洗手间,出来的时候神情甚为可疑。苏正则特意飞一趟法国,只为了陪她两天,裴樱心里也很不舍,可是尽量克制着。   广播通知乘客登机,她送他到安检门口,苏正则站在门口迟迟不愿入内,目光如水,波光闪动。   裴樱站在不远处,眼泪再难抑止,却还强笑着朝他挥手令他放心,那句“我跟你回去”到了嗓子眼,几乎就要失控。   苏正则挥手叫她回去,朝里头走,不多时转身,她依旧站在原处未动。灯火通明的机场大厅,人来人往,她小小的身子在异国人群里显得那样孤单。   苏正则毫不犹豫扔下行李出来抱住她:“对不起。”   裴樱痛哭起来,前所未有地为自己的法国之行后悔。   二人难舍难离因此延误了苏正则的航班,只好改订了其他航班,可稍晚一点,人终究还是飞走了。裴樱回到家难受得什么都干不下去,翌日她也没去上课,认认真真思考来法国的决定。等到四月她就三十一了,她对苏正则轻描淡写对课业十分有信心,可其实法语学习远远没有她想象中轻松。将来上专业课,前途其实也没那么明朗。她抱着被子怔怔闻着他残余的气息,动摇的心越来越强烈。   又过了一天,她收到一条彩信,国内号码,她略带讶异,点开来瞧,一时整个人都僵住了。过了好一会她才回过神来,立刻给苏正则打过去,苏正则等了很久才接,接通后,裴樱未语泪先流。   那头比她更沉默。   裴樱听着他的呼吸,克制自己颤抖的声音:“是不是真的?”   苏正则沉默。   裴樱恐惧地迟疑着:“你……你来法国,是不是就是想跟我说这个?”   “……”   裴樱心碎道:“这不是真的,不是真的,你说,这不是真的。”   “……”   “你等我回国,我现在就去订机票,我马上回去,我不上学了,我马上回去。你……你等我。”   这时电话那端才传来一句饱含痛楚的叹息:“对不起。”   裴樱眼泪纷乱,拒不接受:“没有对不起。你不用对不起。我马上回来,我现在就去机场。”   苏正则静默了一会,才低声道:“我们……分手吧。”   裴樱心内大恸,顿时崩溃:“不要,我不会和你分手的。你知道的,我不会放你走的,你不要这样。”   “……”   “不要。”   “不要。”   “不要。”   不管她怎样哭泣哀求,苏正则死一般地静默。裴樱就如走到一个死胡同一般,委屈终于爆发:“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苏正则靠在墙上,无言以对。想起上牛村初遇,想起她在坟山上割脉,想起她那天在机场送他走时孤零零被淹没在人群里,又想着她现在的样子。心里似搅起千百个漩涡,疼得说不出话来,渐渐沿着墙壁滑下去,佝偻成一团。   裴樱哭得受不住,不小心挂断电话,再打过去,苏正则已是不肯接了的。   无论怎么打,他都不再接。   裴樱订了回国的机票,来不及请假,匆匆给师姐发了条短信便上了飞机。   下飞机时,他仍旧不接她的电话,裴樱想起去的时候自己在他怀里哭得死去活来,现在他却连电话都不肯接,眼眶立刻红了。她平复了许久,才给陈巍打电话,开门见山:“我回来了,我要见他。”   陈巍沉默着。   裴樱眼竭力隐忍,可还是哽咽了:“他在哪里,我要见他。”   陈巍仍旧不说话。   裴樱鼻头通红,目光水光荡漾,她觉得而坚定地一字一字道: “陈巍,你告诉他,我要见他。”   陈巍终于开腔:“你在哪里,我来接你。”   一个半小时后,陈巍接她回了“自由空间”,两人坐在二楼雅座里。   陈巍娓娓道来:“张玉珊留下的罪证根本憾动不了王承孚,现在虽然判了四年,可是缓期一年,以他的手段,这一年逃去哪里都有可能。孙家就这么一个女儿,死得这么惨,再让王承孚逍遥法外的话,没法向二老交代。”   裴樱只顾着哭。   “要扳倒王承孚,除非拿到王洁瑜手里的证据。王承孚早些年曾经犯过事,案子是王仕尧处理的,王仕尧为人谨慎,原物证文件都买房子专门收集存放。洁瑜原先是怕父母入狱,骗到王仕尧的东西,想给自己留点保障。她手上的东西,别说是王承孚,他妻家也插翅难飞,所以王承孚才那样忌惮她。先前洁瑜用这东西威胁王承孚保过正则的命。”   裴樱早就泣不成声:“就没有别的办法么?“   陈巍狠狠地抽着烟:“王承孚随时有逃跑的可能。孙家和正则已经等不了了。要是有可能,正则现在恨不得拿自己的命换孙妍活过来。”   顿了顿,陈巍摁灭烟蒂,将纸巾盒往她面前送了送,在她身旁站立片刻,终是转身离去。然而还未走远,被人扯住,裴樱小脸通红,抽泣得咳嗽起来,强迫自己平复许久,才勉强说出成句的话:“你告诉他,他结婚我也等他,等他……离婚,三年,五年,十年,我都等。”   陈巍心里一酸:“不要等。”   裴樱不甘心:“为什么?”   “他不想让你成为第二个张玉珊。”   裴樱大恸:“他不是王承孚,我就不会是张玉珊。”   “你还是回法国吧,他不会见你的。”过了一会儿,才补充道,“洁瑜的条件是,生个孩子。王承孚缓期一年,如果这一年里,洁瑜都怀不上孩子,那么……而且王承孚现在随时可能出逃……”   他是无父无母长大的,如果真的有了孩子,有了孩子,她还怎么等得到他呢?   不管是三年五年,十年二十年,这一辈子都等不到了。   这日晚上,裴樱将自己喝得烂醉,半夜醒来,竟然回到了平湖公园的寓所。她又期待又害怕,开了灯,身旁空空如也。她急忙起身推门出来,客厅里没有人影,玄关处柜子托盘里搁着钥匙,是苏正则那串。她整所房子搜寻一遍,最后才走到书房门口,急切的心忽然变得格外小心翼翼,连呼吸都屏住,好像生怕惊飞了里面的人。   她如雕塑一般伫立门口许久,最终还是轻轻推开了门,室内漆黑一片。她不敢开灯,摸过去,抚着椅背,坐上去,抬手触着书桌,发现苏正则电脑不见了,她抱住双肩在黑暗里无助地啜泣起来。   不知坐了多久,天色渐渐亮堂,她这才发现,苏正则所有的东西都消失了。不仅书房,卧室,客厅,凡是他涉及的地方,他的痕迹就如顷刻融化的薄雪,宛如从不存在。   她不死心,打开衣橱,空空的衣柜里孤零零地飘着件女式衬衫,那衬衣领口处一片风琴褶。她怔了一会才想起来,这是三年前她留在私人医院的,没想到为他所收藏,而现在他又归还于她。   那么,他真的走了。   裴樱抱着衬衫蜷缩在地上,整个身子瑟瑟发抖,脑子里只有一个委屈的想法,怎么办?她怎么办?   裴樱坐了十几个小时的飞机,水米未进,没来得及倒时差宿醉一晚,如此一番伤情,终于筋疲力尽昏了过去。她不知睡了多久,睁眼瞧见头顶挂着的生理盐水,望一眼又睡过去。昏昏沉沉,好像见到他了,可是睁眼又不是他,她分不清现实与梦境,宁愿继续昏睡。她体温总是反复,医生对陈巍说,病人大概是自己不想好起来。   可再不想痊愈,她到底还是醒了过来。   陈巍送她回到公寓里,为她请了个钟点工。她仍旧有些虚弱,每日窝在阳台上的藤椅上,想着出国前夕,他拥着她在这张椅子上规划着去登记。曾经因为苏正则,前半生的颠沛流离都变得微不足道,如果命运把那些当成遇见苏正则的代价,她甘之如饴。可现在一切被颠覆,她从未如此强烈地怨恨过命运,也从未如此强烈地憎恶过自己,如果她不坚持去法国完成她的“学业梦想”,如果她不过分追求“圆满”,也许命运根本不会夺走他。   她去天明集团,前台和秘书总说他不在,她无视众人目光,赖在他的办公室,好些天他都没有来;他的别墅,也总是人去楼空;她给他打电话、发短信,想见他,他从来不回。   苏正则手机不断接到裴樱的短信,怨他、恨他、骂他、求他。他坐在监控面前,看着办公室里那个娇小的身影狂躁地走来走去,看着她如何给自己发短信,看着她如何因等不到他的回应而崩溃地大哭,看着她颤抖着手在他办公室里抽烟。她刚到巴黎的时候,他总盘算着抽空飞去看她,可现在,她近在咫尺,明明触手可及,他却不能去见她。想着将来漫长的一生都将如此下去,他也狂躁起来,可是狂躁一阵,最后还是老老实实坐在监控前贪婪地陪着她。   没多久,裴樱再次病倒,这次她不肯入院,陈巍请医生每天按时上门替她打针,可她一直不好,缠绵悱恻。   陈巍过来照看,劝她赶紧好起来回法国。   她明明是为了他才去的法国,现在人已经失去,法国对她而言,还有什么意义。   裴樱满腹委屈,央求道:“你能不能告诉他,我很想他,我很想见他。我不想这么轻易放弃!”   陈巍无言以对。   裴樱抬手看着无名指上的戒指,伤情道:“出国前他就叫我去登记的,他说过等我的,我不相信他这么狠心。”   “……”   陈巍沉默的态度令她想起那永不回应的苏正则,她眼泪如断了线的珠子:“你告诉他,我哪里都不去了,我和他结婚,我守着他,我不让他走。”   “裴樱,别这样。”   裴樱不管他,沉浸在自己的构想里:“你告诉他,他有孩子,我也愿意等他,等他离婚,我帮他养孩子,我把孩子当亲生的。”   “你难为自己,就是难为他。”   裴樱崩溃大哭:“他明明说要等我的,是他叫我带着这个去的。”她使劲抹下那只戒指,拍在茶几上。又去撸那只手镯,扯得手腕生疼半天取不下来,她才想起这手镯的来历。这只手镯被誉为“爱的镣铐”,店员当时说没有“钥匙”根本打不开。她不相信,卧室、书房、厨房,四处翻找,找到什么工具都往上面试。她执拗地蹲在地上,汗珠流汇流到鼻尖微微发颤,不知是不是戴久了螺丝松动,她竟真将手镯打开来。她颓然地跪坐在地上,笑得更凄惨。   她将两件物品退还陈巍:“你替我还给他!”   陈巍答应一句,收了。   苏正则书桌上摆着手镯戒指,监控室里的视频他已经拷贝出来,视频里的人慌里慌张地抽着烟,没一会就大声咳嗽,涕泪横飞,四处找纸。苏正则仰靠椅背,望着屏幕,沉默了一整天。   翌日陈巍再来瞧她,裴樱紧张地抓住陈巍:“东西给他了么?”   “给了。”   裴樱哆嗦着唇,目光殷切又害怕:“他……有没有说什么?”   “他叫你去法国,好好学习。把他忘了。”   裴樱恶狠狠道:“忘了,怎么忘,明明是他先来招惹我的。你告诉他,我不会原谅他的,我这一辈子都不会原谅他的。”   “裴樱,洁瑜要是真的把东西给了正则,王承孚肯定没命,害死亲叔叔,洁瑜在王家就没退路了,她这是把命交给正则,你不要怪他。”   裴樱捂住嘴,又战栗起来。   “你……不要恨他,他怕见了你,什么决心都做不了。你还是回法国吧,你这个样子,他也很心疼。”   裴樱抽出一把纸巾胡乱擦了脸,抓起茶几上的烟盒抽出一支,抖抖索索点燃了,抽一口,不做声。   陈巍低声道:“回法国吧。”   裴樱惨白着脸满眼张皇:“我走,我会走的,你再给我点时间。”   她一连抽了一包烟,头晕目眩,绝望地躺在沙发上仍旧死不瞑目。她恨自己为什么不早点登记,为什么不结婚后再去法国,为什么他在巴黎那两天她没有瞧出他的异常?又恨自己为什么要去法国,为什么不守在他身边好让他哪里都去不了。   她回忆着认识他的这几年时间,就像做梦一样。她在牢里平静地待了十年,从不曾奢望出狱能够遇见他,可是为什么让她得到又让她失去?如果命运一定要这样考验她,那么失去其他的能不能够换他回来?折寿十年二十年能不能阻止孙妍自杀?   可惜人生没有如果。   几日后,裴樱辞了钟点工,找了家中介公司,将房子卖了。平湖公园地段抢手,可她卖得急,价钱上不赚不亏。屋子里张玉珊的东西好几个月前就移交了小虎,苏正则的东西早就搬走了,她自己的东西大部分带去法国,剩下的捡了几样重要的,其他的听凭新房东处置。   她去银行开了保险箱,卖掉房子的款项她只取走了苏正则当初刷掉她的那部分,剩余都留在了保险箱里。找柜台去掉了自己的开箱人身份,上缴了钥匙,搬去酒店住,最后才把决定告诉陈巍。   苏正则打开保险箱,看见那几摞人民币,心脏楸紧,忽然溃败地躺靠在保险箱上,咬紧牙关,狠狠地捋了一把发茬。   他又把房子买了回来,新房主随便一转手就大赚一笔,大快人心,殷勤地问他是否需要替他将零碎物品清理干净。他摆摆手,叫那人走了。   所以屋子保持她离开时的原样,茶几上的烟灰缸里烟蒂满溢,垃圾桶里除了烟灰什么都没有。从前她总是抱怨他东西乱放,不准他抽烟,可是现在她自己抽得这么厉害。   厨房里挂着那条围裙,阳台上的藤椅也在。   仿佛一个转身,便能看见她,她也许在厨房忙碌,也许躲在张玉珊那间屋子里学习,也许在卧室里小睡,也许正在替他熨衣服。他工作疲累了,偶尔去骚扰一下,她又生气又高兴,他就喜欢看她这样。   她明明放不开,却偶尔会娇羞地主动;她对他唯恐避之不及,可是大雨的深夜却会山上找他;她看起来柔弱,可是替他挡在野狼面前,那样勇敢;她喜欢他,却又避开他;她很好骗,却又很狡猾,要不然为什么他总是对她束手无策,就这么眼睁睁放她去了法国?   如果没有遇见她,一早乖乖与王洁瑜成婚,爷爷也许还没有死,王苏两家这些年的恩怨一笔勾销,孙成宪不会有事,孙妍也不会死。   可是如果没有遇见她,她大概真的嫁给了那个残疾人,替公公生了个孩子。   为什么关于她的回忆,甜蜜和苦涩都那样令人不能释怀?   遇见她或者错过她,都会遗憾。   那天他随口一句玩笑,不要她了,她就红了眼眶,没想到一语成谶。可这原本只是他一个人的宿命,不应该牵扯进她。他希望她能够忘了他,这样才能自在地生活。可是又恨不得把她困在身边,藏在他一个人的地方,藏在这套房子里,像很多个过去一样,一回家就能看见她,她哭的时候就能抱住她。   裴樱在酒店住了几天,苏正则依旧没有回应,她订了回法国的机票,给陈巍发了短信:我放他走。   去机场之前,她去拜祭了张玉珊。   到了机场,时候尚早,她舍不得进安检,这一走不知道回来的时候是何年何月,也不知道,还回不回得来?她点了杯咖啡,坐在大厅中央开放的星巴克卡座里。机场人来人往,多数携亲带友,情侣们难舍难分,她近乎痴迷地望着人群,脑子里却一片空白。   不知过了多久,她似有感应一般往二楼瞧去,玻璃幕墙后一个人影一闪即逝。她丢下行李,立刻追了上去。等不及直梯,她奔到一旁扶梯,三步并做两步爬上去,等找到那个位置,桌上只剩下一杯余温尚存的咖啡,她极目搜寻,人海茫茫,哪还有那个身影。   侍应生端着托盘过来询问:“小姐,这个还需要吗?”   她握着纸杯,坚定点头:“要。”   侍应生离去,她又抓住那人,声音因急切而颤抖:“刚……刚才这里有个男人,你看见了吗,他去了哪里,你知道吗?”   “抱歉,我们这里客人太多,没有注意到那么多。”   “怎么会没注意到呢,刚刚,就是刚刚,他坐在这里,这是他的咖啡,还是新的,你看,他刚才还在这里,你没有看见他吗?”   “对不起,我真的没注意。”   她揪着那个侍应生委屈地大哭:“他刚才还在这里,为什么不见了,为什么一下就不见了?”   侍应生安抚着她:“小姐,你不要太伤心。是跟亲人失散了吗,电话打不通吗,要不要帮你联系广播寻人?”   裴樱坐在椅上,抱着那杯咖啡,泪落如雨:“找不回来了,找不回来了。”   泪眼朦胧中,她忽而瞧见楼下一个背影,她忙追下去。不当心被人撞到,手中咖啡泼了自己满身,她也顾不上,道了歉慌慌张张冲下扶梯。还没到底,不小心踩空,从梯子上滚下去,她瘸着双腿爬起来,奔上去将那个高大的背影翻过来。   那人不解地瞧着她:“小姐,有什么事吗?”   她连声道歉:“对不起,认错人了。”   她继续一瘸一拐满大厅寻找,每个高大男子都被她检视过,不断道歉,不断找寻,不断失望。可她知道,那个人一定在这大厅里,她刚刚明明看见了他,她不死心,到处喊:“苏正则,苏正则,你出来。”   无人应答,满厅旅客都怜悯地瞧着她,替她担心。   她似溺水一般在人群里浮沉,奋力挣扎,想要找出她的那根救命稻草。不知道过去多长时间,广播里通知巴黎的航班即将起飞,请旅客裴樱听到广播尽快登机。她根本听不见,满脸惶惶然。   这时,口袋里手机响起来,她掏出来一看,那个呼唤了千百次的名字终于闪烁起来。她接了电话,可是已哭得说不出话来。   “你该登机了。”   “不要。”   “你乖,别这样。”   “为什么来了也不肯见我?”   “行李我帮你放在安检门口,你快上飞机,我挂了。”   “不要。我不上飞机,我不去法国,我只要你。你出来好不好?” 她拿着手机走到视野最宽阔的地方,满厅搜寻打电话的男人,可每一个都不是他。   “对不起。”不及裴樱反对,电话已被切断。   裴樱再拨过去,苏正则不肯再接,她不死心,疯狂地回拨着,毫无回应。   她崩溃地拿着手机走到大厅中央,对着人群,对着这个世界愤恨地放声大喊:“苏正则,我知道你在这里,你给我出来,你出来,你出来……”话没说完,已连声咳嗽起来,涕泪四流。   所有人似看疯子一般瞧着她。   一个地勤人员主动走上前:“请问您是裴樱吗?您的航班即将起飞,请您尽快登机。”   “你怎么知道我是裴樱。”   “刚有位先生通知我。”   裴樱捉住她双臂,眼里冒火:“他在哪?”   地勤小姐被她吓住,小声道:“他已经走了。委托我把这个给你。”她递上一个小纸盒。   裴樱打开一看,里头是一本房产证,几串钥匙,她蹲在地上,将那东西抱在怀里失声痛哭。   地勤安慰她:“小姐,快登机吧,不要影响大家的旅程。“   裴樱再回到法国,暑假已经开始。同学们要么回家,要么出去旅行,她把自己关在房里闷头苦练法语。   黄昏时刻,她坐在塞纳河畔,总是不知不觉泪流满面。晚上到家,邮箱里收到一封陌生邮件,里面是一张她流泪的照片,那人用法语写着:“小姐,你这么美,别难过了,笑一下吧。”   这个邮箱地址不久前还发过一张她和苏正则的合照。   八月的时候,从国内返来的师姐拉她一起去英国散心。同车是来自各国的游客,热切交流,裴樱出神时候居多,总是不知不觉魂飞天外,被人拉回来后也不知方才在想什么。其中一位法国男孩对她颇感好奇,连声追问她为何来法国?   她笑笑,没说话。师姐替她解了围。   苏格兰荒野号称欧洲最美的景色,这里不长树,只有草,天空低矮,云层密实,黑色岩石上布满青苔,海风刚劲。荒野空旷得压抑,寂寞得苍凉,像天地混沌初始的蛮荒,桀骜地贫瘠着。   一种紫色的小花开得正好,又小又暗,平淡无奇,一望无际近乎绝望地怒放着。   裴樱凭着海风站悬崖峭壁顶俯瞰脚下大西洋怒吼的波涛,人们说这里像世界的尽头,因为站在这里可以眺望天边,往前一步,就可逃离世界。   这片荒野里诞生过许多著名的故事,来之前那法国小男生就念了一段《呼啸山庄》里著名的台词,希斯克利夫先生在凯瑟琳死去后的心理独白:如果你还在这个世界存在着,那么这个世界无论怎么样,对我都是有意义的;但如果你不在了,无论这个世界多美好,他在我眼里也只是一片荒野,而我就像孤魂野鬼。   她此时深刻地感受到希斯克利夫的绝望,与这片亘古的蛮荒相较,人短暂的一生显得那样渺小而微不足道。她将来学成归国,就算成为丁志恒那样的大画家,这世界对她而言又有什么意义?去到再多的地方,在这么美的风景里,她也这么孤单难过,永远像个孤魂野鬼。   她站在峭壁顶,整个人瑟瑟发抖,仿佛有个魔鬼在推着她,诱使她:往前一步,往前一步就解脱了,她要让他后悔。可另一个微弱的声音反驳道:不要,不要让他难过。两个声音斗争着,她生怕自己一不小心掉下去,尖叫一声逃离开来。   她浑身发抖蜷缩在深草里,远处专注摄影的师姐这才注意到她,荒野上气候无常,大风吹来阴云,法国小男生脱下外套裹住她,她轻轻一挣,师姐按着她用中文对她说:“一切都会过去。”   回程的路上,师姐一再撮合她和那小男生,她终于忍不住将自己的故事和盘托出:“他没有错,我也没有错,可是为什么会这样?”   她先前闷在屋子里想了许久,可就是得不到一个答案,所以不能解脱。从前的从前,顾怀恩总是不给她回应,她也很委屈,也很难受,但是她能放开他,能放过那段日子。可是现在失去苏正则,她就像溺水的人,搁浅的鱼,无论如何不能平静。   “世界上悲欢离合那么多,命运本来就无常。希斯克利夫如果不那么执念,他和凯瑟琳都不会落到那样的下场。错失了过去,但还有未来。你一定会再遇到一个人,他会治愈你的一切。”   她伏在师姐怀里泣不成声:“不会有了,不会再有了。”   “会有的,给自己点时间。”   一旁小男生听不懂她们的对话,不知她在哭什么,甚为紧张关注着她们。   回到巴黎,法国男生攻势凶猛,裴樱以年龄为由拒绝了他的追求。她今年三十一,那法国男生比她小七岁。东方女人看不出年龄,且裴樱在国内也一副二十五六的模样,是以那法国男生以为她不过二十出头。那男人被拒绝后回去消沉一阵,不久抱着本翻译版的三毛过来,理直气壮地说三毛比荷西大六岁。   师姐对这男生好感倍增,总劝说她尝试接触,为他们制造各种机会,她不知怎么就默许了他的陪伴。她心里实在太憋闷,每次下楼都在害怕,怕不小心掉下去,或怕自己跳下去,有个人看着她也好。   法国男生陪她去塞纳河散步,为她献着各种殷勤,她总是入不了戏。   隔了没几天,网上一篇新闻稿发布出来,配图是一张华美的婚纱照,男才女貌,引人艳羡,标题为《终成眷属的罗密欧与朱丽叶》。下头配了不少婚礼大宴宾客的图片,详细报道写得极为煽情,女方锲而不舍倒追十几年,终于打动王子心,青梅竹马的璧人冲破家族仇恨,喜结连理。这辛酸的爱情看得网民唏嘘不已,跟帖人纷纷献上祝福。   这日,裴樱将那本房产证及钥匙寄回给苏正则。   一个半月后,网上传来消息,王承孚被判死刑,立即执行;其妻家与温启乾被当成省里两个巨瘤,中央领导严令将此两桩案子办成铁案。   裴樱卖掉房子的时候,以为他们的故事已经结局了;网上刊登结婚报道的时候,她以为所有故事都结束了;她将那本房产证寄回去的时候以为他们的故事已经落幕了;可直至此时,她才痛楚地领悟到,这才是他们的结局。   从遇见这个人开始,她就一直在回避,逃离。他就像凭空掉下来一般,她从不敢奢望拥有,因为她害怕哪天老天要逼她索还。可是他对她那么好,她不敢走近他,他就等着她;她要跟程远结婚,他那么骄傲的人竟一而再肯为她委曲求全;她来法国,他明明觉得荒谬,可最后也同意了。他总是尽自己最大能力为她提供包容,保护她,安慰她,心疼她,因为他,她能够原谅所有无常的命运。   她不想失去他,哪怕付出任何代价。   可是,没有办法。   她大哭一场。   十月的巴黎天气转凉,傍晚时候塞纳河上寒风阵阵,裴樱从中午坐到下午,瑟缩着抱住自己,脸上泪痕干了又湿,被刀子一般的冷风刮得生疼。她浑身麻木,有人好心上前询问,她却直不起来,只好强笑着朝那人摆摆手。   她不知坐了多久,后背忽然传来一阵温暖,一件厚实的男式外套将她包裹住,她抬头一看,那法国男生红着眼睛:“樱,你这样,我很难过。”   那人蹲她身后,搓揉着她的手脚,抱了她很久,血液才重新回流到她麻木的四肢,可是她还是觉得冷,一直在发抖。那男生将她抱回家放在暖气旁盖上毯子,给她烧开水做热可可。   她又大病了一场,异国他乡的伤风真让人惆怅。   她彻底好了后把苏正则的事告诉了他,难过地说:“我心里已经已经没有位置了,这对你不公平。”   “那我等你,请你有位置的时候一定要告诉我。”   “你给我点时间好么?”   法国男孩只好答应。   裴樱又清净下来,原先争分夺秒学习法语,现在好像一切变得不重要,人生失去意义,关于生活,关于未来,那么多构想,瞬间成空。师姐说她有抑郁倾向,叫她去看心理医生,她不愿意去。   十月底,程远来法国出差,约她见面,她拒绝了。她小心翼翼地回避着关于国内的一切,尤其是与那人有关的一切,她连网都不上,不愿意再听到任何关于他的消息。   师姐看不过去,拉她出来逛街,给国内的家人买礼物。那日正逛到一家名店,师姐正在认真挑选,裴樱被男装部一套银灰色男式西装吸引。结账时,她把那件西装买了回去,花了她有生之年最大的一笔消费。   没多久,巴黎国立美术学院传来反馈,她的入学申请还缺一份证明材料,她请假回国办理。没了张玉珊,没了苏正则,她如今在国内已没有落脚的地方,她订了一个极其偏远的酒店。出租车经过省内主干道时,广播里播报:因王承孚违规操作,天明集团被罚款五亿,而瑞通公司代码抄袭案经过上诉重审,撤销原判决,天明集团平稳度过危机。   司机望着路边高耸的天明大楼道:“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没想到天明集团走到这一步还能咸鱼翻身,到底是苏同海的孙子,这小子不简单。”   天明集团近一年在省里闹得沸沸扬扬,一直是省内热门话题,出租车师傅尤其热衷为这类企业危机指点江山。   原来,到底还是绕到了天明集团。   前方路段发生车祸,车流拥堵,司机暗骂一句,可掉头已经来不及,只好缓缓驶过去。裴樱神思不属,目光飘忽,忽然目光落到旁边车窗里。那是一辆奔驰,她立刻背过身去用手捂着脸。可是过了不久,她悄悄转过去,竭力藏在车门后偷偷自缝隙里偷窥着。   驾驶座上那人五官深邃,英挺依旧,头发很短,一根根似刺猬一般竖着,握方向盘的手指颀长,神情专注刚毅。   曾经多少次,她在黑夜里偷偷打量过他。   他睡着的时候,五官平和,像个孩子;醒着的时候,霸道起来像无赖、工作起来精明干练、使坏的时候让人恨得牙痒,撒娇起来又让人恨不得将世上所有美好都给他。他身上有着年轻男孩的高傲骄矜又有着成熟男人的沉毅果决,她贪婪地望着他。如果王洁瑜有孩子了,他当父亲又该是怎样的呢?   司机换了电台,广播里舒缓柔情的歌声飘出来:   ……   爱叫人盼得痛心刻骨   你何时回来我不停倒数   天上海上没有路月亮在偷着哭   想要满足无从弥补   思念如风吹不散心头的孤独   天上海上没有路月亮在偷着哭   想要飞度不够技术   ……   歌未完,交通疏导成功,车龙缓缓驶动,苏正则轻打方向盘,车子滑入车流。那件银灰色西装一闪,便再看不见他。   从前在地下室,他为她打了温世安,抛下那件西装,那时她以为他们不会再有交集,珍藏了那件衣服许久;后来住在一起,她以为他们不会再分开,终于舍得把这衣服还给他;再后来,衣服终于被他带走,她又在巴黎买了一件,那是她这辈子最昂贵的一次消费,以后大概再也不会有了。   永远不会有了。   他将成为别人的丈夫,每日在别人枕边醒来,有一个孩子或者几个孩子。他们会一起逛超市,一起下班做饭,带孩子散步。他将为那孩子操心,为家庭尽力,维护妻子,保护婚姻。他那样的人,一定能够做得很好,只是这份未来却永远不再与她相干。   而他,也将在她的人生里永远缺席。不管她将来毕业了能干什么,去什么地方,停在哪里,永远不会有他。她曾经那么爱他,曾经那么恨他,这份爱恨耗尽她所有力气,如今只留下一具空壳。而她将来还要面对那么多个没有他的日子,她想到都觉得恐惧,可这却是真的。   裴樱再回到法国的时候,夜夜被这噩梦惊醒,师姐放心不下她,搬过来陪她一起住了几日。在她最痛苦的时候,师姐劝说她,如果回忆真的那样痛苦,不如去催眠,丁导师认识巴黎最著名的催眠大师,可以让她忘掉特定的一部分记忆。   往日甜蜜的回忆都变成了今日的剧毒,令她辗转反侧、痛苦不堪。可是假若这贫瘠的一生里连他都抹去,那她究竟还剩下什么呢?   “总是要过去的,你放过你自己,也放过他。”   她不肯,不肯看心理医生也不肯去催眠。   师姐给她最后选择:“要么交个男朋友,要么去催眠,你和他认识四年,可是你还有十个四年要过,人生总要往前走。”   她怕师姐逼她催眠,开始同意让法国男生来照顾她。   师姐劝说她:“你过完年就三十二了,别的女人有夫有子,有家有业,如果你实在爱不起来,有个人能够为你提供温暖有什么不好,至少不会那么凄惶。”   如果不是苏正则,那么不管停在哪个男人身边对她来说不是一样呢?权且依偎,权却温暖。   冬天的时候,法国男生开车带她回法南法的家中度假。南部天气温暖,法国家庭热烈友好,为她的到来举办小型聚会,温馨热闹。早晨男孩的妈妈甚至特意早起为她学做中国蛋炒饭,虽然失败了数次,最后成品也不成功,心里却十分感动。她忽然想起了裴美心,原先在李家的时候,也总是这样拙劣又隆重地重视她。那是她的妈妈,可她们也失散了,心雨现在进了精神病院,不知道她过得好不好?   丁骋回国举办画展,师姐随行,带走了她屋里一副石楠花的油画。   十二月,省美术馆举办丁骋油画展,一如既往地好评如潮。其中一副《荒野》吸引大家关注,苏格兰高地上,天空阴沉厚重,涡云被疾风吹乱,整片桀骜的蛮荒上盛开着漫天的欧石楠,又小又暗的花朵,近乎绝望地怒放对抗着刚劲的海风。记者挖掘之下,作者竟是一位三十出头的新人,画作被刊载在省城晚报上。   几人围在那画作前观赏,纷纷被这凄美壮观的张力震慑。   画作旁边贴着欧石楠花的介绍,欧石楠的花语是:孤独、背叛的爱。   有人说:“这地方看起来真是荒凉,难怪《呼啸山庄》里面的故事那么绝望,不知道希斯克利夫一个人在这荒野上怎么过得下去!”   苏正则转身走了。   回到办公室,叫人订了一束欧石楠,花到了的时候,他却找不到花瓶。杨明慧差人四处搜罗,最后连展厅的花瓶都给他搬来了,可是他总是不满意。   欧洲最冷的时候,苏正则出差借道巴黎,开了朋友的车。   裴樱坐在小区楼下的铁椅上,一个金发男生拥着她,她神情清冷,目光飘忽地望着纷纷扬扬的大雪。   路口的小车上,一个男人趴在方向盘上,久久没有抬起头来。   (全文完)   谢谢观看!   ☆、第99章 番外:一期一会   《一期一会》   小虎是在村口井边被人发现的,小篮子搁在井边水泥墙根下。清晨第一个来担水的人发现了他,不知何时被人搁于此地,他小脸通红,在篮子里睡得正熟,胸前塞着张纸条:求好心人收留。   因为戴着一顶做工精细的虎头帽,而婆婆又姓罗,所以他被婆婆抱回去起名叫罗小虎。   罗婆婆表面祥和仁慈,不显山露水,其实极为精明会打算,并不是一个滥用同情和怜悯的人。她一儿一女常年在外讨生活,家中亦不宽裕,村里人不知她何故抱养这个孩子。   罗婆婆早年是村里的接生婆,人脉颇广,能言善辩,将小虎一张嘴调教得极为乖巧,三岁时候逢人便笑,四岁已经能讨得全村人的欢心。村人瞧见他乖巧的目光怯生生的模样,每回都忍不住宠溺地摸摸他的头,表扬一句,顺便叹息一句:“命真苦。”   小虎从来不觉得自己命苦,罗婆婆给他做吃的,帮他缝衣服,上山下田都带着他。   罗婆婆家门口种着几株茂盛的杨梅树,这树被婆婆照料得年年硕果累累,果子比村里任何一户人家都结得好,路人碍于婆婆在村里的威名与善名,从来不敢偷嘴。只有等到红透了,婆婆才会央人搬了梯子摘下一篮又一篮的杨梅。顶好的都挑出来酿成杨梅酒,中等的送给帮忙摘果的村人,只有青涩起虫的才留着给自己吃。   村里的孩子头大强一点也不喜欢他,平日总是领着一帮小朋友欺负他,不是把他推下粪坑,就是骗进池塘。大强见他吃虫梅,簇着小朋友们嘲笑他: “看,那个傻瓜,起虫的杨梅他也吃。”   他怎么会是傻呢,明明是婆婆舍不得吃,才都留给了他。   没人和他玩,他也不在意,反正一个人也可以看蚂蚁搬家,可以看燕子垒窝,可以捉蜻蜓,种花,捕蝉。他生性平淡恬和,自己和自己也可以玩得很开心。   村里盛产杨梅,吃不完的都酿成了梅子酒。这里结出的梅子个大味甜,酿出的梅子酒甘冽醉人,别人家不到中秋酒早已被喝得一干二净,只有罗婆婆可以一直收到年底。   端午中秋罗婆婆家的鸡鸭也从来舍不得杀,鸡蛋鸭蛋也都做成了咸蛋皮蛋,一直要留到过年。   终于等到过年,罗婆婆子女都回来了,杀鸡宰鸭,开坛打酒,大吃大喝,热热闹闹。那几天小虎过得真开心,由衷赞叹婆婆做得真对,就应该存起来,大家一起吃多有滋味。   从此以后他每年都专心专意陪婆婆一起守着满年的收成,专盼过年时,打开珍藏那一刻的兴奋。   从此过年变成了小虎最开心的时候,也变成了他最难过的时候,过完年婆婆所有的孙子孙女都被父母带出去,剩下他一个人,无处可去,他只好藏在后山的槐树上坐着。   大强穿着光鲜的新衣,兜里装着丰厚的压岁钱,拿着各种玩具烟花在村里大呼小叫横行无忌。   他们找了他好久,才找到后山槐树上的他,大强指着他哈哈大笑:“看,那个叫花子,过年都穿我不要的衣服。”   小虎低头看看身上,那是罗婆婆给他缝的衣服,他不服气:“是我婆婆给我做的。”   “不要脸,这明明我穿破不要丢掉的。叫花子,你把衣服脱下来还给我。”   “我不是叫花子,这我婆婆给我做的。”   “呸,不要脸,罗婆婆才不是你的婆婆,你是个没娘崽,没有人要的野种!”   小虎小脸通红:“我不是野种,我有爸爸妈妈。”   “那你叫你爸爸妈妈来啊,你叫得出人,我们就相信你。”   “我为什么给你看?”   “没人要就是没人要,野种!”   大强一边朝树上扔石头,一边大骂,小虎只好越爬越高。穿过去的石头都落了空,大强不由气得也往树上爬,不多时就追到了小虎,两人抱着树干扭打。   “你把我的衣服还给我。”   “不!”   “还我!”   “不!”   “扑通!”   树上摔下来一个人影,那人小脸煞白,在地上打着滚尖叫:“我的手断了,罗小虎弄断了我的手,快回去告诉我爸爸!”   小朋友们一溜烟跑去大强家报信。   小虎兵荒马乱地站在树上,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犯错了。   他果然是犯错了,大强手脱臼,大强父母请来老正骨大夫替他接上了手臂。事后要求罗小虎赔偿一百元医药费,再连续送一个月鸡蛋给大强补身子。   罗婆婆家的鸡蛋要么拿去换钱,要么留着过年,哪有闲蛋赔偿,况且一百元对于婆婆无异于天文数字。罗婆婆拖着小虎上门负荆请罪,大强家宽敞的堂屋里,一个高大男人歪坐在八仙桌旁边,他裸露的手臂上纹着一条大青龙。   罗小虎孤零零站在厅央与那“大青龙”对峙着,大强爸抽一口烟,眯着眼睛觑他:“不出钱也可以,你把大强手弄断了,你也断一只手,这事就这么算了。”   “大青龙”是要打断他的手吗,他莫名害怕起来,可回头一看,罗婆婆已经退到了门口。   “小孩子吵吵嚷嚷常有的事,何必闹得这么僵?”终于有人劝一劝那个“大青龙”。   “大青龙”思忖片刻,一支烟抽完,小虎只觉得整颗心不断在无底深渊下坠,终于那人道:   “罗婆婆,我是你接生的,看在这个情分,今天就不跟他计较。不过他弄断我儿子的手,必须跪下来给我儿子磕个头,道个歉!”   小虎梗着背脊:“我不跪,明明是他自己摔下来的。” 他心里害怕地想,要是他们想打死他就打死他吧,反正他不会跪的。   “跪不跪?”   小虎脆生生地抬起下巴:“我不跪!”   婆婆走过来打了他一巴掌:“还犟!”   “反正我不跪!”   那男人黑着脸烟蒂往地上一扔,抬起脚往他胸口猛地一踹:“那就给我滚!以后永远别让我看见。”   小虎疼得眼冒金星,胸口直缩,婆婆却扯起他要回家。他向来不是娇气的人,疼得脚软身颤,可婆婆很生气,他不敢叫屈只好强撑着挪到了家。   他心口真的很疼,一晚上睡不着觉。天蒙蒙亮的时候解开衣襟,那里青了一大片。   罗婆婆有一瓶红花油,专门用来抹跌打损伤,可是现在抹上去一定更疼,而且,他忽然莫名其妙并不想让婆婆知道。   第二天小虎变得格外沉默,婆婆像是察觉他的委屈,跟他说:“不要怪婆婆!”   小虎终于委屈地问:“明明是他自己摔下来的,您以前不是说做人要讲道理的吗?”   婆婆摸着他的头:“你不是这里的孩子,所以你要懂得谦让忍退。”   他遗憾地想,为什么他没有爸爸妈妈呢?他真是没人要的野种吗?   七岁这年,还没到过年,婆婆儿子女儿都回来了,但是大家却并不高兴,几个大人还吵了一架。小虎察觉到这微妙的气氛,一个人谨慎藏在角落里尽量不被人注意到。   第二天,小虎醒来,屋里一个人也没有,他几个屋子翻遍了,没有人。他又去村里一家一家询问有没有见过他的婆婆。   村里老人不忍心告诉他真相,末了都忍不住摇头叹息:“真可怜!”   小虎找遍了村里又去田里山上,找了一整天,也没有找到婆婆。终于饿了,他学着婆婆洗米做饭,不知道为什么,饭上层未熟,下曾已焦了,可他太饿,就着盐巴把夹生饭吃完了。   张大强又来他家屋后扔石头:“哦哦哦,罗婆婆去城里住院了,野种没人要了。”   婆婆怎么会不要他呢?他可以帮婆婆打水浇菜,他会扫地洗碗,他一年到头只吃青菜都不挑食,婆婆总是夸他懂事,婆婆怎么会不要他呢?   既然婆婆去城里住院,肯定还会回来的,他每天窝在村口路边的茅草里待着。   大强放学回家,朝他豁出一口痰:“呸!没人要的野种!”   家里米缸空了,小虎已经两天没吃过饭,连和张大强斗嘴的力气都没有。他毫不在意地扯茅草擦掉口水,仍旧平静地望着村口。   张大强骂骂咧咧走了,走了很远回头一看,罗小虎依旧要死不活地窝在草里,他拾起一个石头,悄悄朝小虎靠近,猛地一砸。   小虎后脑勺一阵剧痛,他抬手摸了一下,热热的,一手血,他回头一看,大强得意地对他做着鬼脸。   小路尽头那边忽然传来一阵怒喝:“张大强!你又欺负人?”   张大强被这声音惊得心头一凛,正是张玉珊放学回来,这个姐姐一向是他的克星,他拔腿一溜烟跑了。小虎也认识这个姐姐,婆婆让他叫她珊姐,珊姐平时住在山上,很少下来村里和大家一起玩。   张玉珊检查他的伤势,从书包里摸出一块洁白的手帕替他摁着头,送他回家:“别人打你你不知道躲么?”   他不好意思,这真是个好心的姐姐。   晚上下起大雨,他捂着白手帕,在床上饿得晕了过去。不知什么时候被人抱起来,那个怀抱温暖得他醒过来,他费力睁开眼睛,又看见了张玉珊,可他力气不多,又昏睡了过去。   张玉珊连夜打伞背着他走了老远的山路去看医生,医生说:“高烧四十度,晚来一步,人就没了。”   小虎输了液,第二天已退了烧,身子没有那么难受他却并不高兴。病好就要回到罗婆婆的屋子里,没有饭吃,而且,输了这么多液,肯定花了很多钱,可他一分钱也没有啊。   没想到张玉珊却没有管他要钱,反而带他回了家: “你家里没米没电,以后就跟我一起住吧。”   张玉珊父母均在外打工,这个秋天她已经升上初三,正是课业吃紧时,白天上课,总是一大早起来给小虎做好翌日的早午饭,晚上回来给他做晚饭还要写作业。   张玉珊每天都像个陀螺一样,小虎已经七岁了婆婆却并没有让他上学,他每天在家闲着却一点也帮不上她的忙,心里好着急,为什么他会比她小这么多呢?   冬天刚到的时候张玉珊便患上了流行性感冒,感冒要多喝开水,这是罗婆婆以前教小虎的。小虎虽然不会做菜做饭,烧开水还是会的,他架上一大壶水,烧开后却拎不动,一不小心绊倒,一壶开水都浇在脚背上。他疼得眼前发黑,又怕张玉珊回来担心,干脆用破布条缠了起来。   张玉珊放学回来见他一瘸一拐:“大强又欺负你了?”   “不是的,我摔了一跤。”   晚上小虎睡觉,不当心翻身碰到伤患,迷蒙中痛楚呻吟出来。张玉珊正在灯下写着试卷,翻开被子,小虎脚背上已经高高撩了一路透明水泡。   又是半夜三更,张玉珊背着小虎去看医生,医生给小虎涂了好多黏糊糊的药油。回家时,小虎担心弄脏张玉珊的衣服,张玉珊却满不在乎背着他上了路。   漫天的繁星下,手电没了电,十六岁的张玉珊背着七岁的小虎踽踽独行在蜿蜒的山路上。他在她背上摇摇晃晃,万籁俱静,连虫子都睡了,他们孤独得像在另一颗星球。罗小虎忽然产生一种天长地久的奢望,如果世界上只剩下他们两个,其实也不见得是什么坏事。   沿途休息,张玉珊小心地把他放在一块大石头上,两人并肩望着天上的星星,都已经是冬天了,马上要过年了,婆婆怎么还不回来呢?   小虎惆怅地说:“珊姐,婆婆是不是不要我了?”   “不知道!”   “珊姐,你会不会不要我?”   “不会。”   小虎真高兴:“如果我明天就能跟你一样大就好了。”   张玉珊捏捏他的小脸:“傻瓜!你永远都不会跟我一样大的。”   “为什么呢?”   “没有为什么!”   小虎心里好遗憾,为什么永远不可能呢?   这年过年,张玉珊父母也未按期归来,据说因为车费太贵,干脆就不回来了。小虎心里又高兴又难过,他生怕珊姐爸爸妈妈回来她就不要他了,可是看珊姐失望的样子,他心里也不好受。   过年这天,小虎正在地里拔大白菜,张大强边往他脚边扔“爆竹”,边幸灾乐祸地嚷嚷:“哦哦哦,珊姐姐带男朋友回家过年了,珊姐姐要结婚了,珊姐姐结婚就不要你了。”   “你胡说!”小虎很生气。   “那个男人捉了一只大公鸡给珊姐姐,他肯定是珊姐姐的男朋友,你要是不相信,你可以回家看看。”   他不信,珊姐不会不要他的,她怎么会跟别人结婚呢?   小虎扔下大白菜,急急忙忙回了家,张玉珊正在灶下烧火,火上搁着一只大铁锅。他打开锅一瞧,果然正炖着一只肥鸡,张玉珊笑盈盈:“小虎,等一下给你吃最大的鸡腿,你不是最喜欢吃鸡腿了吗?”   她话还未完,外头又进来一个男人,他拎着一只鱼:“阿玉,鱼要不要切块?”注意到他,笑眉笑眼:“哟,这是不是就是小虎?”   “是啊,小虎,快叫哥哥。”   小虎心里涌上一股无力的恐惧:“珊姐,他要跟我们一起过年么?”   “是啊!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叫哥哥?这只鸡可是他特地带过来给你吃的呢!”   小虎眼眶都红了:“我不要叫他哥哥,我也不要他在这里过年,让他走!”   “大过年的发什么癫,快跟人道歉!”小虎若是做错了事,张玉珊一向极为严苛。   小虎眼泪刷地留下来:“我不道歉,我不要跟他一起过年,我也不吃他的鸡。”他说着走到灶膛前,猛地一推,整锅鸡都被他掀翻,熊熊烈火顷刻湮灭。   张玉珊大怒,指着门口:“你给我滚!”   滚就滚,反正她结婚了就不会要他了,小虎伤心地一溜烟冲了出去。他也不知道跑了多远,等到泪水流干他才发现自己迷了路,身旁竟然都是坟堆。他在坟堆中间转来转去,就是寻不到回家的路,不知道过了多久,天黑了,他肚子开始咕咕叫。他真的好后悔,为什么要打翻那一锅鸡汤,他和珊姐这半年都没吃过鸡呢,而且,珊姐姐以后大概真的再也不会要他了吧。   再晚一些,天空飘下雨滴,越下越大。他靠在石碑前,越来越害怕,坟里会不会有鬼来把他吃掉?他会不会这么死掉?   张玉珊做好满座子菜,罗小虎还没回家,她满村子找,附近几口鱼塘被她翻遍了,都没找到人。天都黑了,她顾不上过年,撑着伞,打着手电往上学路上、山上各处搜寻。风太大,她的伞不顶事,早就被淋得浑身湿透,一阵狂风吹来,伞被刮跑,她忙着追过去,不小心踩空,掉进了山坳里,手电一照,这才发现野地里的小虎。那人浑身湿透,小脸惨白,瑟瑟发抖,惊慌如一只被发现的孤魂。   可是张玉珊自己也并没有好到哪去,她脸上散乱的头发湿漉漉地贴在脸庞,浑身湿淋淋的,不及小虎反应过来,她冲上去一巴掌掴下去:“这么晚了为什么还不回家?”   小虎捂着火辣辣的脸庞,想哭却不敢哭,想说话却又不知应怎样说,他怕她不要他了。   性格要强从来不哭的张玉珊却先哭了,从来不委屈的张玉珊却委屈了: “你知不知道我以为你掉进池塘淹死了!”   风雨中,张玉珊牵着罗小虎从那片坟地出来,雨夜里竟也有人放烟花,可惜花还未绽开已悄然无声地被大雨湮灭。这日晚上雨下了整整一夜,两人烧了热水换上干净衣服,小虎帮张玉珊用树桩上被狂风吹得哐当响的大门,又搬来水盆锅碗接漏。房楞在狂风中嘎嘎响了一夜,整座房子摇摇欲坠。村里从前有孕妇睡在屋里,半夜房子塌了,一尸两命。   两人在黑夜里想着那个被压死的孕妇都不敢入睡,睁着眼睛听着风雨的动静,听了半夜,风雨并不稍停,小虎担忧极了:“珊姐,房子会不会塌?”   “不知道!”   “如果塌了我们会不会被压死?”   “不知道!”   “雨是不是不会停了?”   “会停的。”   担心了一夜房子会不会塌,可是第二天晚上雨没停,他们依旧只能继续在屋檐下躺着。小虎警醒自己不敢睡着,如果房子塌了他要叫醒珊姐逃出去。可是累得实在睁不开眼,迷迷糊糊想,如果真的要塌,那就塌吧。   张玉珊每回考试成绩都很好,总是全校第一名,可是张家实在穷。初三下学期张玉珊在镇上找了个小工,砌房子的时候她负责替人运送砖块水泥,每周末去干两天,她父母答应她,要是能存够高中学费,就不叫她去外面打工。   小虎也自告奋勇跟上她,他已经八岁了,能帮她多搬几块砖头,一天下来珊姐姐可以多赚几毛钱。   小虎年纪小,力气小,每次都被张玉珊落下老远,他总是在她背后委屈地想,为什么老天要让他们相差这么多岁呢?虽然才差了九岁,却像差了一辈子。他简直恨不得一夜长大,这样就可以帮她挑过那沉重的担子。   初夏的时候,小虎在村里河边捉泥鳅,发现潭中游着一尾尺来长的大鲤鱼,他小心翼翼将鱼赶到浅处,一个猛子扎上去抱住那条鲤鱼不撒手,不多时便把鱼抱上了河岸。他的膝盖手肘都被河底石子挂出血道,又进了水,生疼生疼,可他却很高兴,珊姐最爱吃鱼了。   他自豪地抱着鲤鱼回家,可还没等到珊姐放学回来,大强已经领着爸爸来找了过来。   那男人一脚踹翻屋内一只水桶,拎出那只活蹦乱跳的鲤鱼骂他:“你这个小贼,竟然学会了偷康大伯塘里的鱼。”   “这不是塘里的,是我从河里抓的。”   “河里的鱼你抓得住么,偷人东西还不承认,贼!” 男人拎着那条鱼推门就要走。   小虎猛地扑上去抱住那男人的小腿:“这我鱼,你不准拿走。”   那人脚一踹,小虎被甩出去撞在墙上,后脑勺又流了血。   晚上张玉珊放学回来,看见他头顶混着发茬的血痂,问过两句,扯下墙缝里的砍刀便往张大强家去。   张大强一家正在吃饭,张玉珊一脚踹开门,大强抱着饭碗走出来:“谁让你踢我家门的?”   张大强平时最怕这位“阎罗”珊姐,但是此刻他爸爸在家,他可什么也不怕。   张玉珊瞟见碗里的鱼尾,冷笑一声,打掉他的饭碗,狠狠一个耳光抽下去,大强一个趔趄倒在地上。大强爸气势汹汹走上来就要打人,张玉珊抽出背后砍刀指着身前不管不顾地一顿乱挥,幸亏大强爸年轻力壮眼疾手快后退几步才没遭砍伤,气得脸都青了:“你这个疯丫头敢拿刀杀人,想坐牢吗?”   张玉珊红着眼,像陷入绝境随时准备与人拼命的野兽:“要是再敢动小虎一根汗毛,除非把我杀了,不然就要小心你家张大强的命。”说完张玉珊把菜刀往大强家门槛上狠狠一砍,她常年做惯农活,又经常上山砍柴,竟砍进去深逾寸许一时抽不出来。她也懒得再扯,牵着不放心跟上来的小虎出了大强的门,后头几个人竟也不敢追上来。   夏末的时候,罗婆婆终于回来了,婆婆把小虎接回了家。   夏天的时候暴雨真是多,罗婆婆家的红砖房子牢固结实,再大的风,再狂的雨也不会塌。可是小虎住在这安全的房子里心里却更焦虑了,珊姐一个人住在屋里,万一半夜房子塌了她身旁没有人,怎么办?   小虎没有担心太久,张玉珊就初中毕业了。暑假过完她考上了省里的重点高中,小虎真替她高兴,婆婆也终于答应下半年送他去上学。   这天,罗婆婆家病死了一只鸡,婆婆竟然挑了一只鸡腿给他吃。他磨磨蹭蹭舍不得吃,等到罗婆婆不注意他用卫生纸裹了偷偷藏怀里一溜烟送到张玉珊家,献宝一般举给她: “珊姐,吃鸡腿!”   “你怎么自己不吃?”   小虎故作潇洒:“我已经吃过了。”   “不要骗珊姐了,你自己吃吧。”   “你吃,你吃,你吃了我更高兴,你吃嘛。”小虎举着鸡腿,像是举着整个世界来讨好她,生怕她不收。   张玉珊红着眼眶咬了一口,推到他面前:“你也吃!”   他终于高兴地也咬了一小口,小心翼翼地咀嚼。   不知为何,张玉珊吃着吃着眼泪流出来,他慌得手忙脚乱:“不好吃么?”   张玉珊咽下那口肌肉,蹲下身子,抚着他的脸:“珊姐要去打工了,以后记得看见张大强就走远一点,别让他伤害到你。”   张玉珊走的那天,小虎一直跟着。到了村口,张玉珊背上旅行袋向他告别,走了很远才发现小虎竟一直偷偷跟在她身后。她红着眼眶劝他:“不要跟了,珊姐过年就回来了,到时候给你带礼物。”   小虎懵懂点头,可等张玉珊再走出一程,回头竟然发现那个小身影竟然还跟在她身后,她气得吓唬他:“不准再跟了,再跟,到时候被人贩子割鼻子挑脚筋去讨饭。”   小虎吓得停住脚步,可是等张玉珊再走远一点,他忍不住又悄悄跟了上去。   张玉珊一回身,便瞧见那个不远不近始终跟随的小身影,她板起面孔,狠下心肠: “再跟,我以后就不回来了。”   小虎终于被她吓住,呆呆地站在田埂上一动不敢动。   张玉珊终于放心上路,不用回头她也知道小虎是什么神情,必定睁着一双惊惶的大眼睛,眼白处隐隐发蓝。那天晚上大雨夜里他发高烧四十度,她去找他,他一睁开眼睛就是这样的。   不用管他,不用管他,再不加快脚步就赶不上镇上的班车了,张玉珊不停地警告自己。眼看翻过山头就要拐上大马路,再不远就可以到镇上了,可是翻过山头他就看不见她了。   到了山顶上,她终究还是忍不住回了头。田垄里那个孤零零的小人影仍旧一动不动伫立着。她想着那双眼睛,想着那人满脸的委屈惊惶,决心一下再下,却还是忍不折了回去,赶不上车也没办法了。   见到去而复返的她,他手足无措,仍然是那双眼白处隐隐发蓝的眼睛:“你不要不回来。”   张玉珊心内顿时如起了千万个漩涡,翻江倒海,她丢下旅行袋搂住他:“姐明天再去,我们先回家。”   他从她怀里仰起小脸,怯生生道:“明天你带我一起去好不好?”   “你不上学了么?”   “我不上学了,我帮你去搬砖。”   “傻孩子,姐不要你搬砖,你在家好好学习,将来考大学。”   翌日张玉珊还是去了城里,在他睡着的时候,给他留了一张纸条:“好好学习。”   九月的时候罗婆婆终于送小虎去上学,他上课极为认真,考试回回都是第一。终于等到过年,他把脖子盼长了,张玉珊终于回来了,她给他带了很多玩具和故事书,他给了她一张第一名的奖状,她很高兴。那几天,他像个尾巴一样跟着她,每天欢天喜地。   可是第二年她却没有回来,说是厂里工期忙,她没假。   第三年终于听说她要回来,可惜春节还没开始,村口出现了一个开着高级轿车的高大男人,随车前来的还有他备下满车的,“厚礼”。村里人议论纷纷,都说罗小虎时来运转,亲生父亲竟然这么有钱。   张大强欺负他的时候,罗婆婆不见的时候,跟张玉珊两人相依为命待在那摇摇欲坠的老房子里面时,小虎都曾经奢想过,假如他的爸爸妈妈来接他走那该多好啊。可是不应该是这个时候,不应该是这样,珊姐没多久就要回来过年了,他怎么能跟别人走呢?如果他走了,就见不到珊姐了。   婆婆执意要送小虎回“父亲”身边,小小的身子被绑起来强行塞进车内,车子开出去,经过村口的时候,一队打工妹背着旅行袋回家,小虎拍打着车窗,往外面大喊:“珊姐,珊姐……”   可是车速太快,小虎的声音没来得及透过玻璃传出去,他已经看不见身后的张玉珊。   其后两年,罗小虎在城里上学,一直都没见过张玉珊。   小虎十三岁那年,因表现乖巧,“父亲”终于首肯,放他回去探望罗婆婆。他刚进村子就找人打听张玉珊,村人说张玉珊父亲得了“癌症”在市医院住院。小虎连罗婆婆家也没去,原路返回,为了那笔手术费,第一次喊了那人“爸爸”。小虎找父亲筹出一大笔钱,兴冲冲赶去市医院,打听到张玉珊父亲楼层,刚到,便见张玉珊在走廊里肩头轻耸悄声啜泣,一个男人温柔地将她护在怀里。   走廊里明明灯火通明,罗小虎却觉得整个世界一片灰暗,脚下那片大陆迅速陷落,为什么总是来不及呢?   后来村里传来消息,人们都说,张玉珊在外头给有钱人做了二奶。小虎终于安心地在“父亲”家专注学业,其后张玉珊的消息他都不怎么关心了,每次听见心都在滴血。他的珊姐,别人是强迫她做不了任何事情的,她愿意那么做,肯定她是真的喜欢那个人。   再后来,村里又传来消息,张玉珊父亲死了,张玉珊坐牢了,张玉珊出狱了,张玉珊要结婚了,新郎不是城里那个有钱男人。   张玉珊回乡结婚那年,罗小虎正好考上大学,那是全国有名的大学,连乡下的罗婆婆都觉得脸上十分有光。可他却不肯去念,执意要去西北苦寒的地方当兵。   冰天雪地里,罗小虎在新疆的荒野里光着身子训练,在单杠上旋转,转得他都要吐了,为什么还是能听见心口那个黑洞里刮出呼啸的风声?   罗小虎在部队表现优异,被推荐进了军校,那也是一所赫赫有名的军校,他到底还是上了大学。   又过了许多年,罗小虎从部队出来见到老家的张静玫,她带来张玉珊最新的消息。明明前些年已经结婚的她,为什么又替那个有钱男人生了个孩子,那个男人依旧不肯娶她。   罗小虎又疼又恨,为什么每一次他退得那么远,可是回来时,她却没有过得更幸福?   小虎有战友经营保镖公司,听人说,张玉珊正在四处为她的儿子物色保镖,最好是她村里的,战友问他:“听说你以前也在这个村里生活过,有没有认识的人?她想找个熟悉的。”   小虎在学校成绩出色,“后妈”家也稍有背景,毕业就能替他安排上很好的工作,他却鬼使神差道:“不如让我去试试看吧!”   他心口里的那个洞那么大,那么深,他想去找找那块缺失的地方。   这么多年不见,张玉珊几乎都要认不出他来了,他胸口涩意翻滚,多少年了,多少年了,幸好她还是把他认出来了。   “你好端端一个军校毕业生,怎么能来当保镖?”   “我逃婚了!”罗婆婆那儿把他接回来之后,“父亲”为了让小虎报答罗婆婆收养之恩,逼他与罗婆婆的外甥女张静玫订婚,这已经是有些年头的事了。小虎说出来,张玉珊已懂了,他说:“我一直把静玫当妹妹,你懂的!”   张玉珊终于同意他来上班,其实他早已不叫小虎,亲生父亲给他起了新名字,不过回到张玉珊身边,他还是用了小虎这个名字。   罗小虎与王家乐一直相处得十分融洽,他真心待孩子好,孩子也亲近他,甚至私下里悄悄要求叫他“爸爸”。小虎答应的时候,大人和孩子都是又辛酸又甜蜜,他想着,他不能再让家乐这么失望下去了。   家乐死的时候,小虎真是恨不得那天晚上死去的是自己,这样她是不是不会这么伤心?   张玉珊失踪了几个月,小虎便找了她好几个月,最后在公安系统战友的帮助下查出来她在沙漠里。狂风暴雪中,罗小虎一点没犹豫,租了车带着导航仪就开去沙漠找她。   张玉珊孩子被保安撞死,那保安叫吐尔森,家乡在新疆富蕴县。她从乌鲁木齐租了吉普车,千里迢迢赶去吐尔森的草场找到他们一家,心里满溢的仇恨几乎要将她淹没,她也要杀了这家人的孩子,好让他们尝尝她失去家乐的痛苦。   簧夜之中,张玉珊四处浇满了汽油,点燃了夏迪克的地窝子,一大家子从地底下钻出来。夏迪克发现仇家,也烧了她的吉普车,逼得她无处可去,被赶往冰天雪地里。   冰雪之后藏着对夏迪克家羊群虎视眈眈的恶狼,恰遇被放逐的张玉珊,穷追不舍,一狼一人,张玉珊遍体凌伤,差一点被狼咬死了,好在罗小虎及时赶到。   小虎帮她引开狼,又叫她去摩托车上取猎枪,张玉珊瞄准再瞄准,那只狼狡猾无比,紧急时刻开枪,却打中了小虎的小腿。她颤抖着,心里不停告诉自己要冷静要冷静,再开枪时,终于把那只狼打死了。   他们两人,一个被狼撕得浑身是伤,另一个小腿中弹,血流不止。沙漠这么冷,这么黑,风这么大,他们这个晚上大概是走不出去了,如果走不出去是不是就会死?   张玉珊又冷又疼,瑟瑟发抖,小虎小腿血流不止,他却还顾着脱下羊皮大衣为她裹上,她也不推辞,捏着衣角:“把衣服给了我,你不冷么?”   “我以前在这里当过兵,我不怕冷。”小虎蹲下去为自己止血,等他止血完毕,他从身后小心翼翼搂过她,张玉珊依在他怀里,眼角一阵阵发热,喉咙嘶哑:“小虎,我们今天晚上大概走不出去了。”   “走不出去就走不出去了呗。”   “你怎么这么傻,我们会死的!”   “死就死吧。”   就像那一夜,他们相依为命躺在那随时可能塌下来的屋顶下,明知房子不保险,明知也许一觉醒来,再没机会睁眼,可是那时候没办法。房子要塌,只好让它塌,至少他们彼此都陪伴着。没想到过了这么多年,他们仍然只能这么无奈地等待着无常的命运。   一个生气的女孩裹着重重皮袄从毡房里出来,操着生硬的汉语质问张玉珊:“你为什么烧我们家的房子?”   一番沟通,张玉珊才幡然醒悟,烧错了人,夏迪克勉强同意他们进毡房来避寒,又帮小虎把子弹取出来。他如瞧见心底黑洞里燃起一簇火苗,这么多年命运终于对他仁慈了一次。   小虎带着张玉珊从新疆回了省城,回他们一起的家,她终于肯给他一次机会。   没想到才回到省城便接到物业保安的口信,从小带大他的罗婆婆病危,临终前想见他一面。万般无奈,罗小虎临时抛下张玉珊回了乡下,可罗婆婆却是骗他回去娶张静玫,这是“父亲”早已与罗婆婆达成的协议。小虎背上忘恩负义的罪名丢下张静玫,逃回省城找张玉珊,刚下火车却被王承孚撞得腿骨折。小虎害怕张玉珊再与这个男人就缠上,他不敢告诉她真相。   小虎在医院煎熬着,明知她在等待,却不能去见她。   张玉珊在他家里煎熬着,平静绝望地等待一个不能来见她的人。   为什么他们之间,总是这么无能为力?   她死的这一天又下着冰冷的冻雨,那年冬天的雨夜,她明明跟他说过,雨会停。可是为什么雨到现在还没有停?   他们在即将坍塌的屋顶下过了那么多夜没有死,他们重伤在冰天雪地的沙漠里相依为命没有死,为什么现在她却一个人去死了?她答应等他,可是从来不作数!   明明才差她九岁,为什么就差了一辈子?   作者有话要说:终于在99章的时候完结了。 书香门第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本书由福利小说网(www.fltxt.com)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福利小说网提供各种全本小说TXT,pdf,epub,kindle格式电子书下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