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由福利小说网(www.fltxt.com)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福利小说网提供各种全本小说TXT,pdf,epub,kindle格式电子书下载. 书香门第整理 ================ 《桃花入命》 作者:眉如黛 ================ 第一章   赵杀在地府当了二十来年的判官,隶属第一殿秦广王门下,观善恶,辨忠奸,定功过,案台上常备着二色笔墨,善者墨笔一批,指引去人间投胎往生,恶者朱笔一勾,发配到层层地狱中受苦。   二十年来,赵判官笔下未有一件错案,是十殿里响当当的一员能吏。   地府中鬼满为患,每日里都有成千上万的恶鬼忠魂乘着渡船,沿忘川过来,水上船头撞着船尾,塞船往往要塞上四五日才到得黄泉路。   万千鬼魂在船上翘首以盼,每人穷极无聊,手里都攀折了几丛石蒜花,沿途吟诗作赋,歌声应答,从鬼门关一路挤到孽镜台前。   赵杀就坐在孽镜台下,一双眼睛看尽了过往孤魂。他那张案牍已经落满灰尘,朱红色官服倒浆洗笔挺,一张鬼脸上俊目薄唇,天庭饱满,自有一番威仪气度。   忽然有一日,徐判官从第二殿寻来,和他附耳道:“赵判官,恭喜恭喜!你当了二十年的鬼吏,苦日子总算要到头啦!”   赵杀见他说得热络,只好问:“徐判官,喜从何来啊?”   徐判官和他一样,在凡间吃过皇饷,办了几件大案子,素有侠名,百姓早早地立了生祠,死后这才被提拔做了判官。由于秦广王蒋和楚江王历相熟,两位判官也常常暗中往来。   徐判官腮上胡须如钢针,他拿手一捋,纵声笑道:“这次地府中要选一员鬼吏,去天庭当差,任期以三百年为限。老兄你也在候选之列啊!”   这二位判官都是末微鬼吏,麾下只有零星几位师爷共鬼卒,往上却有鬼仙、人仙、地仙、散仙、上仙、大罗金仙等十来层官衔,要是真能到天庭当差,正式录入仙籍,真可谓是一步登天。   冷面如赵杀,此时也听得微微动容,嘴上还谦逊道:“只怕赵杀没这等福气。”   徐判官兴冲冲地说:“老兄有所不知,这差事虽然是肥缺,但条件却太过苛刻,要求清正廉洁,相貌堂堂,身长不得短于七尺八寸,以免惊吓了诸位仙子、娘娘。”   徐判官说着,脸上横肉抖动,又是一阵捻须长叹:“同辈鬼吏中要么生得青面獠牙,要么是牛头马面,连我徐某人身处其中,也算得上一名美男子了。”   赵杀默然不语,许久才道:“第七殿的李判官赏罚分明,姿仪秀美,倒也符合。”   徐判官也不瞒他:“这回入围的鬼吏,只有你和李判官品貌兼得。依老弟来看,赵兄的胜算更大些,李判官生得娘们儿兮兮的,只怕入不了上仙的法眼。”   赵杀暗地里一盘算,自己胜算少说也在五五之数,阴司中升迁贬谪各凭官绩,此事虽说是喜从天降,却又无愧于心。   想到此处,赵杀当即朝徐判官拱了拱手:“承你吉言了!”说着,遣手下一名鬼卒抱来烈酒,同徐判官你一杯我一杯地把酒畅谈,一个说日后多多提拔,一个称不敢不敢,喝到热络处,徐判官突然来了一句:“赵兄,你阳间的情债应该两清了吧!”   赵杀倒是愣住了,斟酌着回道:“自从到地府当差,为秉公断案,早早地便把情情爱爱之事锁在酆都铁箱里,沉在忘川水底,委实记不清了。”   赵杀说的酆都铁箱,专门用来锁七情六欲,凡是留恋阳间的鬼吏,往往都会去定做一口,把一魂半魄锁在其中,沉入忘川,从此断情绝爱,逍遥快活。   听他这么一说,徐判官神情肃穆,连连道:“老兄提到这个,我倒想起来了。我相熟的几名鬼吏纵然情深,取出的情爱也只有五斤来重,赵兄那口的铁箱却足足有二十来斤,寻常酆都铁箱一时装不下,还特意找人铸了一口大铁箱,此事在当年一度引为奇谈。”   赵杀已经不大记得此事,低低一笑便想带过话头:“此事与去天庭当差有何关联?”   徐判官把杯壶扫到一旁,连酒也不喝了,急道:“天庭要的是斩断尘缘的能吏,如果老兄还有恩怨未了,哪里是李判官的对手!”   他说着,在一旁来回踱步,唏嘘不已:“二十斤重啊,赵兄,你在阳间怕是个痴情人,在阴曹地府也是个多情鬼,若说你无情债傍身,我是不信的。”   赵杀听到这里,心中也惴惴不安,俊容一沉,低声道:“有无恩怨,去三生树下看一看便知道了。然而如何应对,还请徐判官明示。”   徐判官听到这里,挽了他手臂就走:“现在离揭榜还有一个半月的光景,人间一年,地府方十日,如果真欠下情债,赵兄到阳间走一遭,也能赶在揭榜前还清。走走走,先去三生树下看个究竟吧!”   两位判官深知时辰紧迫,驾起一阵阴风,往三生树下赶去。   此处是地府十景之一,树前的石蒜花已经被践踏得不成样子,每根树杈上都坐着不少阴魂在留名题字。赵杀看得眉头紧蹙,强忍下火气,把手按在粗糙树皮上,没过多久,他生前情债就一一化作蝇头绿字,落了赵杀一身,   赵杀一时哪里扛得起这么多情债,一下子连站都站不稳了,徐判官忙不迭地伸手去扶,也被压得一个趔趄。   那一行行字中,这里相欠一斛,那里亏缺十觞,加起来重如千钧,一共和四个人起了纠缠。徐判官替他一一记下姓名,说要去查轮回簿,一振鬼气,急急去了,足足隔了半个时辰,才拎着大包小包回来。   赵杀远远避开三生树,把满身负债拂去,好不容易盼到徐判官来,拱手道:“事情查得如何了?”   徐判官忙着把包袱一一拆开,直道:“赵兄,我办事,你放一万个心。我查得清清楚楚,那四位都转世为人了,名字中个个带了个‘青’字,岁数还年少,好糊弄得很。等你到了阳间,稍稍动些手脚,包管把他们治得服服帖帖。”   赵杀心里倒是不以为然,道过谢后,才说:“凡人奸猾似鬼,我哪里是他们的对手。”   徐判官哈哈大笑:“什么奸猾似鬼,赵兄自己便是真鬼,岂可灭自己的士气,涨他‘人’的威风!”   徐判官说着,指着包袱里一块巴掌大的木牌道:“六道有序,阴阳有别,阎王爷那么大的颜面,也只在人间争来两个席位,好方便鬼吏托生人界,查办阴司悬案,修筑城隍庙宇,在鬼门大开的时候立下宵禁。”   “这两个席位,就是如今阎罗殿里供着的地字一号牌和二号牌,地字一号已经被人领了,我徐某人千辛万苦才把地字二号借出来。无论阳间是哪朝哪代,只要赵兄拿着这块命牌,就能在人界托生成一位闲散王爷,以障眼法蒙蔽世人。”   “赵兄有所不知,这地字二号可是吉利之数。上上位是胡判官所用,他儿时受尽艰苦,想重新做一回少年人,托生之后,在王府中吃香喝辣,颐指气使,可说是再世小霸王,才过了八年就心愿已了;胡判官一回来,便是刘司事拿在手里,他生前是被自家婆娘活活毒死,托生后风流快活了十五年,等到仇人阳寿将尽,才到青楼指名那下作婆娘,一顿皮鞭过去,既不违命数,又趁机报了私仇。”   徐判官高谈阔论,一时间竟是说个没完:“这两位大人都是用二号牌解开心结,从此天高海阔。赵兄你拿着这块命牌,自然也是大吉大利,心想事成!”   他说来说去,大大小小的鬼吏竟是个个假公济私,没有一位是好好修筑城隍庙,老实查案的。赵杀忍不住微微一笑,又郑重谢了谢,然后才问:“我排在刘司事之后?那我托生人世,还是叫赵杀,长这副容貌么?”   徐判官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那是自然。胡判官在时,王府的牌匾上写的是胡王府,刘司事一去,匾额上就成了刘王府,等老兄服下换骨托生丸,府中总管小厮又改姓赵了。只要赵兄拿着这块命牌,有的是障眼法开路,好叫你方便行事。”   赵杀接过命牌,又拾起装了换骨托生丸的小瓶,等他细细一看,发现里面一共装了五枚蜡黄丹丸,就算在阳间有个三长两短,还有四次还阳机会,确实是万无一失,不禁再一次谢道:“有劳徐判官为我奔波劳累。”   徐判官倒是不以为意:“一切果报,皆有前因,老兄在孽镜台下坐堂,难道还不清楚吗?今日种种,怎及赵兄对徐某人的大恩大德!”   他说到此处,忽然一阵长叹:“你我还有带饷休假的时候,孟婆日日在桥头熬汤,连清明也不得稍作休息,积了一肚子怨愤,老兄还是莫要求她,直接从忘川往人间去吧。”   赵杀心中所想,和他不谋而合,双手驭使鬼气,和徐判官一起来到忘川之畔,脚边一川逝水,滚滚向前。   眼看着分别在即,徐判官把十年修为,凝作一道白光射出,在赵杀手背上烙出一朵小小桃花,低声笑道:“赵兄情债太多,不如依桃花行事,每日是何种颜色,就去找何人清算。”   赵杀只觉得手背滚烫,低头看了半天,才点了点头。他把地字二号牌跟自身精魂熔铸在一块,又服下一枚托生丸,同徐判官道别后,便纵身一跃,投入忘川之中。   忘川水势湍急,赵杀不久便被卷入水底,只听“咚”的一声,额头一痛,似乎撞在了一口沉重铁箱上。   赵判官睁眼一看,四周黑压压一片,不知沉了多少酆都铁箱,没等他看清自己撞坏了哪一口,就渐渐浮回水面,随波涛逝水落入人间。 第二章   等赵杀囫囵睡醒,人已经成了堂堂赵王爷。   他披上五爪蟒袍,束好金冠,拿起铜镜一看,除了额角红肿,那张脸上英气勃勃,威仪不减分毫。   连赵杀也觉得自己确实是十分俊朗,朝镜中人点了点头,负着手在卧房中逛了一圈,高床软枕珍珠帐,又到花园里转了转,花团锦簇小荷塘,怪不得鬼吏前仆后继地来人间出公差。   赵杀逛到一半,想到手背上的烙印,抬起手来一看,发现那朵桃花红艳艳的,正琢磨是什么意思,突然看见有人一身红衣,斜斜撞过来,“啊”的一声,贴着赵杀软软倒在地上。   赵杀愣了愣。   来人低着头喊他:“赵王爷。”声音清越,话尾软绵绵的,在半空中转了许多个弯,听得赵杀呆若木鸡。他还未见过这样古怪的鬼,凡人果然不可小觑。   赵判官发了半天呆,终于回过神来,低声喝道:“抬起头来!”这是他审案时常用的语气,不怒自威,远胜过一顿杀威棒。   那人被他吼得双肩一颤,很快又遮掩过去,慢吞吞地抬起头来,一双眼睛含羞带怯,原来还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人,容颜倒是生得艳丽无双。   赵杀看他一头乌润青丝这里绾几缕,那里披散一肩,头发不好好束拢,衣服也穿得松松垮垮,露着大片雪白胸膛,下意识地皱了皱眉,却不知道这是谁家的孩子。   少年看赵杀板着脸,想起这位王爷的昭著恶名,心里又是一冷,努力挤出千种风情,睫羽轻颤,朝赵杀不断眨着眼睛:“王爷!”   赵杀看得一头雾水,头皮发麻,沉声道:“把衣服穿好了再来回话!”   那少年果然依言照做,见赵杀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少年还特意拿嫩白的手指,拈起那本就轻薄透亮的衣襟,慢悠悠往外拨了拨,等只差一分就要露出大好春光,才轻轻巧巧地拢起双襟。   赵杀脑袋里嗡的一声,脸上莫名有些发烫,仿佛中了什么邪术,想到自己二十年深耕职场的道行、秦广王的谆谆教诲,岂能如此折损地府颜面,这才双眉紧拧,继续审道:“本官问话,只管老实交代!你姓甚名谁,时辰几时,寿尽何年?”赵杀过了片刻,才想起自己如今的身份,惊觉失言,俊脸泛起一层薄红,负着双手,冷冷哼了一声。   少年被他吓得不轻,差点以为明年的今日就是自己的忌日,脑海中响起楼中老鸨的谆谆教诲,心下暗忖无论如何不能辱没了寻香楼的名声,只得硬着头皮娇笑道:“王爷好生薄情,明明前些日子才拿百两黄金包下阮情一年,谁知阮情左等右等,夜夜独眠,白白辜负了这大好春宵。”   赵杀听得寒毛倒立,心里还抱着万分之一的侥幸,以为刘司事行事公正,一定是买来当书童小厮的。   他想到寻常小厮的身价,又看看阮情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模样,忍不住道:“百两黄金买你一年,未免太贵。”   阮情气得脸色发白,笑意也挂不住了,百两黄金不过是八百两纹银,一年三百来日,每日不过花销他二两多银子,更何况他是自己接的第一位客人,对比寻香楼几位红牌的身价,分明实惠得很!只怕是为了趁火打劫吧。   阮情想到这里,嘴唇轻颤,勉强笑道:“阮情什么花样都可以做,都依王爷……”他发现自己声音发颤,大失风情,又软软重复了一遍:“都依王爷!”   赵判官听他语调古怪,浑身都不大对劲,想好好指正一番,又觉得耳廓发烫,于是低声说:“嗯,你有这份心就好,只要手脚勤快,做事用心,脏活累活都抢着干,迟早能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   阮情浑身发抖,眼泪在眼眶中直打转,费了许多力气,才掩住脸上那一抹阴毒之色,柔柔地笑道:“赵王爷说的是!今日恰是良辰美景,王爷不如来我房中,试一试阮情干活的本事吧。”   赵杀见他这般热络上进,也不好满口回绝。   阮情只当他答应下来,软软偎依过去,浑身重量都压在赵杀肩头,另一只手不时抬起来,朝前一点,给赵杀指路。   赵杀被他这样一靠,额头热汗点点,肩膀被压得发麻,脚下一步软似一步。他只要稍稍侧过头去,就能看见阮情那张脸,睫毛扑扇,眸光似醉,红唇微张,气息如兰,虽不是大好男儿应有的长相,胜在艳丽无俦,要是再年长几岁,还不知道是何等的荡人心魄。   赵杀忍不住夸道:“不少人自恃美貌,自以为高人一等,我最看不惯这种人!嗯,还是你勤勉好学。”   阮情微微发颤,甜甜唤道:“王爷!”   赵杀俊脸泛红,含糊应了一声,被他哄得昏了头,只想好心提点他几句:“我判过许多人的案子,长得再好看,在我这里犯了规矩,一样到油锅里炸,钉板上滚。我劝你一句,不要落到他们那般境地。”   阮情吓得手脚冰凉,没想到他这般罔顾人命,含着泪道:“阮情谨遵王爷教诲。”   赵杀硬撑着走出十来步,听到阮情这样百依百顺的,心里不由自主生出几分好感,拿肺腑话劝他:“嗯,你……相貌终究不长久,不如品性温良,有一两样拿手的本事。”   阮情这一句倒是听了进去,寻香楼里有几位小倌,虽然上了岁数,因为脾气温柔,本领娴熟,也有熟客指名。两人一问一答,自以为把对方为人摸得清清楚楚,谁知句句都答非所问。   当花间小路走到尽头,阮情手上突然用了些力气,拉着赵杀往前迈步:“赵王爷,前面就是了。”   赵杀握着他绵软小手,心中大失方寸,等被阮情一路拽进小院,才发觉少年手上力气极大,自己被带得一路趔趄。   跨进门槛,赵杀心里又是一惊,好好一间院落,里面却装潢恶俗,恨不得拿金砖砌墙,红绡铺路。阮情硬拉着赵杀坐在一张红缎捻金大床上,自己去端了酒具,斟了一杯琥珀色的酒,递到赵杀唇边,柔柔劝道:“从今天起,阮情就是王爷的人了。”   赵杀推辞了几句,为了令他安心,还特意温声道:“我自会好好教导你。”   阮情脸上又露出一分悲戚之色,自己含了酒液,双手搂住赵杀脖子,噘了红唇,就想渡过去。   赵杀这一惊非同小可,以为是自己坐井观天,不知人界风俗变幻,断断续续地说:“也不用……这般客气,我喝就是!”说着,急急拿过酒杯,两下斟满,一口饮尽。   赵杀怕阮情心里不痛快,连干三杯,才皱眉道:“你有什么本事,想叫我试一试的?”   他说到这里,忽然觉得一阵头晕眼花,浑身绵软无力,还未明白过来,就看见阮情低着头,把嘴里残留的酒液吐在巾帕上。   没等赵杀再问几句,怀中美人就站起身来,从柜中取出一捆拇指粗的红绳,将赵杀牢牢捆在床上,眼中噙着泪说:“我知道迟早逃不过这一劫,王爷来得越晚,心里花花肠子越多,我受的罪越重……”   赵杀还云里雾里:“你这是什么意思?”   阮情冷笑道:“迎春楼和寻香楼就隔了一条街,赵王爷有的是能耐,能把迎春楼一位红牌用皮鞭活活打死,真以为能瞒过天下人吗?”   赵杀被酒里的药弄得昏昏沉沉,好不容易才想起刘司事复仇的事,低声说:“那是……那女人,命当如此。”   他本来想说,那是她这一世确实只能活这么多岁数,又遇到刘司事去讨情债,无奈药性上头,多少有些口拙。   阮情恨道:“王爷权势滔天,阮情躲不过,只是怕赵王爷下手太狠,想自己来罢了。”   他在寻香楼里,一向是被当作摇钱树在栽培,可惜才教了一肚子风月,还没开始细细调教床上功夫,就被王爷包了下来。许多荤话,阮情自己也是一知半解。听说自己扩张捅穴,既不容易受伤,又能哄得金主开心,不由壮着胆子打算一试。   他把两个人都剥了个精光,拿油膏在赵杀穴口草草抹了几下,然后扶着分身往赵杀后穴捅去。这一下,两人都痛得发抖,阮情忍不住颤声道:“听说第一次有些痛,果然是真的……”   他皱着眉头,看了一眼赵杀,又想了想老鸨收的银子,一咬牙,硬着头皮把分身尽根捅了进去,见赵杀气得面色铁青,忍不住含着泪问:“你得了小爷的头筹,还有什么不高兴的?”   赵杀只觉得天昏地暗,后庭火辣辣的,不用摸也知道裂了,他咬着牙,从牙缝里挤出一句:“你──!”   阮情额头上全是细密汗珠,长发披在背上,发尾蜷曲,如乌云团簇,衬得一张脸只有巴掌大小。他本想拼命抽送几下,让赵杀尽早快活起来,可那甬道把他箍得紧紧的,又干又涩,动起来像要人的命。   他压着赵杀硬来了两下,分身都痛得半软,慢慢被勒紧的穴肉挤了出来。阮情泪眼朦胧地低头一看,见腿间的宝贝皮都蹭红了,低低泣诉道:“难怪许大夫说,如果不好好扩张,吃苦的是我自己。”   赵杀浑身肌肉绷得紧紧的,虽不知道那许大夫是何方神圣,却知道此身已是虎落平阳,再如何震怒,也只得强压火气,沉声喝道:“你先把我放开,一切既往不咎!”   赵判官明明这样宽宏大量,阮情听在心里,反而咯噔一下,泪眼圆睁,颤声问:“你不要我伺候了?”   但凡有小倌初次接客,阮情在屋外听墙角,哪个客人不是大赞对方器美活好,天亮才依依不舍地出门,这赵王爷竟然如此折辱他?阮情想到这里,脸上忽红忽白,咬着牙扑到赵杀身上,手里又从香膏盒里抹了一大团脂膏,拿两根手指捅进赵杀后庭,在里面使劲搅动起来。   那油膏都是上等货色,很快便彻底化开,随着阮情手指抽动,发出汩汩的水声。赵杀呼吸急促,双眼中几乎要迸出火花,阴恻恻地问:“你不要命了?我要把你打入十八层……”   阮情趁着怒气,手指时不时撑开勾起,不知道揉到了哪一处,赵杀突然闭紧了眼睛,大口大口地喘起粗气。   阮情忙着将甬道捅开,一时未察,只觉得鲜红充血的穴口忽然松开了一条肉缝,过了片刻,又紧紧收拢皱褶,挤出几股水状的油膏来。   阮情迟疑着多捅了两下,发现手指深入时,甬道就会微微松开,把指头深深含入,一旦抽出,穴肉又会死命箍紧,裹着不放。   阮情一时间面红耳赤,忍不住重新扶了分身,对准赵杀后庭。   赵判官右眼直跳,使劲扭过头一看,发现阮情分身生得天赋异禀,黑漆漆沉甸甸地被他握在手中,脸色更是难看。   阮情见了,眼角不由淌下一行清泪。   寻香楼中,都是十几个小倌睡通铺,红牌才用得起单间。他见过不少同伴的器物,都是生得像白玉一般,轻轻巧巧,偏偏自己的东西长得古怪,平常因为羞愧,连在人前宽衣都不敢。   赵杀那一眼,恰好戳中了阮情的痛处,那张艳丽小脸上更是泪水涟涟。贵为王爷又如何?他可以践踏自己的尊严,却不能辱没自己的肉体!   阮情想到这里,凄凉哭喊道:“我今日就让你知道它的好处!”说着,咬着牙,用力一挺身,把粗长分身尽数送了进去。   赵杀被顶得肩膀一抖,闷哼了一声,双手奋力一挣,被红绳勒出两圈淤痕。阮情伏在他背上,舒服得眼睛都眯了起来,想不到世上竟有这般快活的事,滚烫的穴肉殷勤地把他分身牢牢裹住,随着赵杀一呼一吸,忽松忽紧地继续往深处吞着。   阮情软软叹息了一声,试探着动了几下,更是快活得蜷起脚趾,气喘吁吁地说:“我们老鸨说了,只有极有天赋的人,才会第一次就觉得舒服。我、我一定是天生的红牌……”   他说到这里,眼睛里又有些怨愤,狠狠抽插了几下,哀声道:“叫你嫌弃!”   赵杀额角青筋毕露,偏偏后面被捅得又胀又麻,好不容易才忍住声音。   忍了许久,阮情还压在他背上直叫:“王爷好棒,好棒啊,再来,再来呀!”   由于此事太过荒诞,赵杀反倒不知要如何应对,过了半天,才嘶声问道:“你说你叫……阮琴?是哪两字?”   阮情揽紧了他,娇声道:“是情爱的情!”一边答,一边娇滴滴地直喊,“王爷,阮情还要!”   赵杀想到徐判官所说,自己欠的四个人,名字里都带个“青”字,一下子恍然大悟。难怪阮情这般猖狂,原来是上门讨债的。   自己在阳间还债的几位同僚,割肉剔骨的有之,泪尽而亡的有之,还有的干脆扑上前去,替人挡九天雷劫,他不过是被捅一捅屁股,算不得最惨。   只可惜来龙去脉易懂,滔滔怒气难消。   阮情哪里知道赵杀一声不吭的是在生闷气,只觉王爷周身绷得紧紧的,身下肉穴愈发销魂。   他一心挂着寻香楼的悉心教诲,咬着银牙,想在自己出精之前,把金主送上极乐巅峰。   等两人足足做了半个时辰,阮情嗯嗯啊啊叫个没完,赵杀大腿直抖,怒瞪着眼睛,颤巍巍抛下一句:“凡事要适可而止……”   阮情舒服得魂儿都飘在半空,听到赵杀数落,三魂七魄又啪嗒一声摔在地上,气得板起脸来:“老鸨说了,要留下体力,既把客人伺候舒服了,自己又不能轻易泄身!你懂什么!”   阮情正是色胆包天的时候,想到自己一个内行,被外行指指点点,心头又羞又恼,忍不住朝赵杀后臀啪啪啪连打几下。   赵杀几乎被他气死在床上,等一口气缓过来,想想眼下形势,咬着后槽牙说:“我已经,很舒服了。”   阮情正要到鸣金收兵的时候,听到赵杀这么一说,人反而愣住了,刚回过神来,一股酥麻热流就从脚尖烫到脑袋,心里痒痒的,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他停下抽送,眼睛水汪汪的,两只手软绵绵地四处游走,捏一捏王爷的屁股,摸一摸王爷汗湿的脊背。   赵杀生得英挺,结实身躯上薄薄覆着一层肌肉,此时大汗淋漓,那一身皮肉就像豹子皮一样,泛着一层油光。阮情才摸了几下,一双手就像被吸住了一般,不由自主地开始又捏又拧,又掐又揉。   赵杀没想到他这般歹毒,一时间背上难受,下面被捅着不动也难受,只好一个劲地想象自己过去把阮情这般又那般了,才欠下如此重的情债。   阮情十根手指捏酸了都忙不过来,急色之际,开始拿嘴亲,用牙咬,发现赵杀双眼通红,扭着头在看他,心里骤然漏跳了一拍。   他记得王爷生得脑满肠肥,为何变得这般仪表堂堂?   阮情看得浑身发热,也管不了许多了,捧着赵杀的脸,噘着嘴唇,胡乱亲了过去,一面啃,一面还撒着娇:“王爷说要买阮情下面的第一次,和上面的第一次,如今银货两讫,都给了你了。”   赵杀再如何不解风情,也知道两个“第一次”都和阮情的说法相去甚远。他被阮情像小孩吃糖一样亲个没完,嘴里只能发出“呜呜”的声音,脖子又酸又痛,气得火冒三丈。   阮情亲了半天,满脸通红,好不容易才餍足了,捏着赵杀两瓣臀肉,再次开始深深抽送,胯部与赵杀手感绝佳的臀肉相撞,真是神仙也不换的极乐。   他把手中臀肉用力向两边掰开,分身先上上下下地搅动个几十回,再一口气捅到最深处。直到赵杀断断续续地射出几股精水,阮情又努力抽插了百来下,这才射出几股白色飞沫,拔出来后,还贴在赵杀屁股上又射了两股。   阮情柔若无骨地趴在赵杀背上,眼睛雾气蒙蒙的,娇声说:“王爷好厉害,阮情要死了,好快活。”   赵杀也想等到松绑后再发作,但闻着阮情身上的香气,实在忍不住了,嘶声骂道:“你做了这等事,还说这种话!”   阮情睁大了眼睛,忍不住又和他争执起来:“大家都是这样说的!”   赵杀急道:“别人收了银子,才不会做你这种混账事!”   阮情不由呆住了,怯怯地问:“别人是怎么做的,我学还不成吗?”   赵杀正要脱口而出,扭过头,看到阮情那副嫩生生的模样,不由问了句:“你多大了?”   阮情正要说自己十七,再过几日就满十八了,看见赵杀神情凶神恶煞,以为他嫌弃自己年纪大,慌忙道:“十六──”   赵杀吃了一惊,又问了一次:“多大了?”   阮情以为他连十六岁都嫌老,狠狠用眼睛剐了一眼这老不休的,委委屈屈地改了口:“我今年十五岁……”   赵杀想不到他这般年幼,心头火气消了大半,至于对这样的少年人出手,更是万万做不到,想了半天,正直心性还是占了上风,人长叹了一句:“你从小待在那种龌龊地方,也怪不得……”   说着,又低声许诺道:“唉,我以后会好好教导你的。”   阮情虽然不知道赵王爷是什么意思,但看他面色如常,以为是被自己伺候舒服了,于是几下就把赵杀身上的绳子解开了,殷殷等着领赏。   赵杀扶着腰坐起来,只当被狗……被小狗咬了一口,胡乱擦了擦,穿上衣服,正准备要走,阮情哪里还坐得住,眼巴巴地拿手拽着赵杀的衣袖说:“王爷,别人都……都会赏东西的。”   赵判官一腔火气被他磨得像泡着水的炉灰,听见阮情这样说,也冒不出半点火星,人晃了晃,灰败着脸说:“我还要赏你东西?”   阮情咬着嘴唇不说话,两颗豆大的眼泪从眼眶里落出来,想到别人头一回时,个个领的是三尺珊瑚树、镶金玉如意这般的重赏,唯有自己的金主情薄,不由伏在床头默默垂泪。   赵杀看得真切,僵站了片刻,还是在身上摸了摸,没摸到什么值钱的东西,只好慢吞吞地摘下金冠,拈着冠上的一颗明珠,把金线扯松了,取了珠子放到桌上,然后才一步步扶着腰出门。   阮情好不容易伤够了心,一抬起头,看见桌上光华熠熠的一颗明珠,脸上涨得通红,恨不得赵杀穿得漂漂亮亮的,带足了银两,夜夜都来嫖他,最好是一夜多嫖几回。 第三章   赵杀一路扶着腰,走走停停,顺原路返回卧房。   等倒在床上,赵杀居然发现自己有些病体沉重的症状。   他这还是刚领的肉身,身强体健的,头一次跨出房门,才逛了两下花园,就落得屁股开花的下场,要是下一回多走几步,岂不是连命都断送了。   赵杀这么一想,就觉得人界如龙潭虎穴,自己不过是名小小判官,不免有些郁郁寡欢。   入夜后几名仆妇送来饭食,满满摆了一桌,赵杀正好从书架上整理出几部经史子集、忠烈传记,拿朱笔圈起几处极出彩的地方,叫仆妇给阮公子送过去,临走前又追着嘱咐了一通,让来日请位老裁缝,替那尊红衣大佛裁几件正经儒衫。   等办完这一切,赵杀才扶着腰走到饭桌前,放眼一看,尽是些大鱼大肉,听说刘司事是湘山人氏,桌上果然盘盘咸香酸辣,腊味合蒸浮油朵朵,麻辣子鸡群椒争艳,赵杀勉强就着白饭吃了几口鸡肉,辣得嘴里起泡,出恭时更是血流不止。   他就这样熬了三日,实在起不了身,只好托人去请大夫。   听说王府里就养了一名姓许的大夫,赵杀左等右等,好不容易等到救星登门,支起身来一看,不由愣住了。   那大夫莫约二十八九岁,一身白衣,背着药箱,静如青松,动似风竹,说不出的清幽雅致。等他走近了些,往灯旁一站,照得一双弯弯长眉如翠羽,赵杀更是挪不开眼睛,只觉心跳如鼓,恨不得和他掏心掏肺,引为至交。   赵杀心里明白,这又是判官习性在作祟。自己二十年来耳濡目染,瞧见十恶不赦的厉鬼,就免不了心生厌恶,遇到品性高洁的亡人,又忍不住生出亲近之心,想来这人一定是慈航普渡,广结善缘。   赵杀面上还强装镇定:“快、快快请坐。”   那人从善如流,将药箱放下,抽了把交椅坐在床边。   赵杀眼角悄悄瞥了他一眼,稍一松懈,便开始有些管不住自己的舌头:“不知大夫尊姓大名,是何地人氏,家中做何营生……”   那大夫倒是脾气极好,一一如实道来:“我姓许,双名青涵,家里世代行医,原本在城南开了一间医馆,后来城中瘟疫盛行,我自己煎了些药材,发给贫苦百姓。咳,只是几百人的药材,毕竟所费不赀,许某变卖医馆后,还差些数目,多亏赵王爷收留,让我赚些银两还债。”   赵杀又是一通盛赞:“许大夫真是仁心圣手,依我看,将来要取雅号,不如叫白莲……那白莲花高洁淡雅,似足了先生。”   许青涵听得神情古怪,用拳头掩着嘴角,微微一笑:“王爷深夜找许某来,不知所为何事?”   赵杀如遭当头棒喝,一下子清醒过来,想到刚才种种狂态,额角不由渗出点点冷汗,半天才道:“府中有人,股间……裂伤,想请大夫开些伤药。”   许大夫脸上竟是生出些兔死狐悲之色,呆了半盏茶的工夫,一撩下摆,跪在了赵杀床边。   赵杀吓了一跳,直道:“许大夫,这是做什么,快快请起。”   许青涵只跪着不动:“阿情年纪还小,还请王爷多多节制。”   赵杀怔了许久,才猜出许青涵言下之意,脸上忽青忽白,当真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他是记得阮情提起过一位姓许的大夫,谁知道却是这般人物。这等功德无量的圣人,平常下到地府,不拜判官,不跪阎罗,面子大得很,想到被许青涵这么一跪,自己不知道要折损多少阴德,赵杀强打精神,又是一阵好劝:“许大夫先起来,有话好说。”   赵判官一边劝,一边撑起病体,往外一捞,好不容易捞住许青涵一只手,想把他搀扶起来。   许青涵被他握着,稍稍一皱眉,试探着挣了一挣。   赵杀还莫名其妙,低头一看,发现自己握着的那只手白如好玉,手指修长,五片指甲像透亮花瓣似的,惊觉占了别人便宜,忙不迭地把手松开。   许青涵这才长舒了一口气。他天生一副温柔相貌,受人轻薄,也只是面露难色,好声好气地劝道:“我观王爷脸色发白,精神萎靡,虚汗气喘,一副纵欲之象。王爷再这样索需无度,只怕将来要不举……”   赵杀吃了一惊,原来自己不单后庭有疾,前面也要不举了。想到眼下自己是肉体凡胎,岂能讳病忌医,不由断然道:“阮情好得很,许大夫不必问给谁用的,只管开药,再备些壮阳的药材给我。”   许青涵听到他这么说,还以为赵杀要大干一场了,皱着眉头,脸上郁郁不乐,跪在一边,一直不肯接话。   赵杀只好板起脸来:“许大夫。”   许青涵满面愁容地看了他一眼,又垂下脑袋。   赵杀沉声喝道:“许大夫?”   许青涵低声叹了一句:“这些年来,王爷弄回府中亵玩的男男女女不计其数,对许某人也常有轻佻之举。青涵只想悬壶济世,无意为虎作伥。”   赵判官听得一个头两个大,先前只知道刘司事在人间逍遥,没想到居然这般荒淫。想到许大夫这般清高的人物,被刘司事这般又那般,不知揩去了多少油水,一时间感同身受,声音也温和了许多:“那些药,我是自己用的,因为饭菜辛辣……这些日子,咳咳,有些出血……”   赵杀大好男儿,毕竟不好吐露真相,谁知他这么一说,许青涵便煞有介事地点点头:“王爷应该是得了痔疮,我开些白术丸就好。”   赵杀听到药不对症,慌忙道:“不是白术丸,是止血的伤药。”   许青涵已经拍拍膝盖站了起来,自去提笔研墨,笔走龙蛇,眼看一张药方一蹴而就,赵杀在床上急道:“不是痔疮,是……出恭带血……”   许青涵柔声道:“是与不是,我一看便知。”   赵杀忙沉下脸,威严喝道:“大胆!”   许青涵走过来,和和气气地同他说:“赵王爷尽管放心,在我眼里,天下的病人都是一般重要,王孙贵胄我也救,黎民百姓我也救,只要王爷将我这点善念记在心里,日后痛改前非,也一般地对别人。”   说着,就牢牢压着赵杀,伸手去脱他绸裤。   赵杀脸色铁青,听着他满口兼爱大同,还想奋起余勇,捍卫自己一腔尊严,然而许大夫力气极大,只听“哗”的一声,赵杀两瓣丰臀就露了出来。   室内霎时静得落针可闻,许青涵看了一眼,就知道不好。   他猛地跪到地上,低声说:“王爷明察,确实不是痔疮。”   许青涵说到这里,又有些难以置信,忍不住抬起头来,多看了两眼,见赵王爷后庭红肿,向外鼓起一圈,还有几道细小裂伤,说不出的淫靡可怜,才据实道:“应该是情事不慎,有些裂伤。”   赵杀受此大辱,还想临死一搏:“只……只是吃得太辣,出恭时……”   谁知许大夫尴尬一笑:“王爷说笑了。”   赵杀身躯一颤,撅起屁股,使劲扭过头去看,想看看许大夫何出此言,谁知目光尽处,自己两边臀肉上各留了五个乌青的手指印,当真是白纸黑字、做不得假了。   赵判官在地府二十年,自然知道说谎骗人是要下拔舌地狱的,他冒着这样大的风险,到头来还是瞒不过大夫!   赵杀这样一想,便万念俱灰,半天才伸出手去,一点点把绸裤提回腰上。   许青涵已经做好了被灭口的打算,低声说:“我这里有几瓶伤药,王爷连抹三日,剩下的留着备用。”   赵杀听到“备用”两字,浑身一抖,吓得脸上阴云密布。   许青涵见赵王爷不怒自威,像足了阴曹地府中的黑面判官,越发笃定自己知道得太多,想必是不能善终。纵使心头怅然,凭着一份医者天性,仍柔声问道:“王爷会上药吗?”   赵杀生怕他造次,闷闷一点头,算是应了。   许青涵看他这般惜字如金,分明是懒得对将死之人聒噪,对自己要被灭口之事,更是深信不疑。   想到这几日就要阔别红尘,许青涵满怀清愁,一会儿暗叹医者难自医,一会儿深觉虽有遗憾并无悔恨,背起药箱,噙着泪,微笑着走出房间,替赵杀把两扇门合拢了。   赵杀左盼右盼,终于盼到许青涵走了,简直是如释重负。   他深喘了一口气,把床头的药瓶攥在手里,把裤子脱下来,想好好上会药。谁知刚开始涂,许大夫忽然从门外绕回来,游魂似的走到床边,把药箱往地上一放。   赵杀手指还抹了药膏插在屁股里,既想找个由头拔出来,又不敢太引人注目,只好板着一张脸问:“许大夫,你这是有何指教?”   许青涵替赵杀把指头扯了出来,自己拿起药瓶,把清凉药膏抹了一手,苦笑道:“我刚才想过了,许某这么一死,王爷就是我死前看的最后一个病患,要是不能亲手把王爷治好,许某纵入九泉,也是死不瞑目……”   赵杀吓得牙关打战,好不容易挤出一句:“放肆,谁要你死了,真是一派胡言!”   赵判官为人严谨自持,肚子里只装了几句粗话,可惜赵杀把平生所学使出大半,许青涵还是不知悔改,自顾自地将满是药膏的手指捅入王爷后庭。   赵杀一惊之下,自然使出吃奶的力气,牢牢夹紧了。许青涵只觉手指被丝绸一般的细腻肉壁裹得紧紧的,触手滚烫,忍不住说:“王爷真是炙手可热。”   赵判官瞪圆了眼睛,赶紧一个劲地喘气放松。许青涵也自觉失言,羞得玉面微红,想到自己命不久矣,才勉强定下神,借着药膏的润滑,往里又探了探。   可他越是专心抹药,越发现赵王爷体内湿滑软热,甬道狭窄紧致,一不留神就把自己的指头吐出一截,过了片刻,又深深往里含去。   等药膏都涂去半瓶,许青涵这才抽回手,人也回过神来,眉间薄愁又起,朝赵杀勉强一笑:“王爷,我明日再来替你诊治……”   赵杀奄奄一息地趴在床上,后庭药膏乍涂上去还算清凉,可惜被搅来搅去,穴肉都被捅得烂熟,不知还剩几分药效。   他睁开眼睛,看着手背上那朵鲜润无辜的白色桃花,还有什么不清楚的。 第四章   许大夫果然日日都来,他医术精湛,耐心细致,望闻问切,连着上了几天的药。赵杀虽然面子里子丢得精光,身体却一日好过一日。   眼看着赵王爷臀疾渐愈,许青涵有时候也问:“王爷什么时候动手?”   赵杀面色铁青地看了他一眼。这一眼仿佛空空洞洞,又仿佛相当深奥,许青涵只好把每一回出诊当最后一次来看待,一回比一回看得深入。   赵判官这日睡醒,见手背上桃花又红,想到给阮情送去的几本忠义传记,先练了一通儒生拳,然后才负着手踱到阮情的院落。   院子里春光正好,赵杀走到墙下,从窗户里探头一看,发现阮情穿着一身薄薄的红绸袍子在那里看书,不由老怀大慰,叩了叩门,正要进去,突然听到门里阮情急急喊了一声:“王爷,等一等。”   说着就丢下书,躲到屏风后面去了。   赵杀一头雾水,在门外等了许久,阮情才过来开门。   一开门,赵杀便呆在那里。眼前阮情换了一身新做的儒衫,连头发都束进书生巾中,只留下几缕刘海在颊边荡来荡去,如果不是眼珠子转得太媚,嘴唇太红,   等赵杀回过神来,便忍不住道:“看来我的意思,你已经懂了。”   阮情甜甜应道:“赵王爷找人给我做衣服,又送了这么多书来,阮情自然明白。”   赵杀听得连连点头,想到自己既往不咎,如果能教出个国之栋梁,也不枉费这份苦心,于是摸摸阮情的脑袋,嘴里问:“你读了哪几本书?我来考考你。”   阮情早猜到他要这么说,想到这夫子与学生的把戏,确实别出心裁,心里也有些发痒,舌尖在嘴唇上舔了舔,小声说:“王爷真懂行,真会玩……”   赵杀一怔,低声问了句:“什么?”   阮情忙不迭地改口:“是,学生知道!”   他本想软绵绵靠过去,想到自己演的是正经书生,这才勉强站直,想了想,又装模作样地抱了抱拳:“请夫子好好教我。”说着,还拿一双眼睛拼命地在赵杀身上搜刮解馋。   赵杀看到阮情这样乖巧懂事,脸上不由自主微微笑了一下,自己长他许多岁,这个夫子倒也做得。   他生得威严俊朗,常常板着一张脸,骤然这样心平气和地一笑,说不出的英气好看。阮情看得眼睛发亮,差点又要偎了过去,半天才管住自己的手脚,右手软软一扬,做了个“请”的手势,嘴里说:“快快请进。”   赵杀负着手跟他进去,阮情把书都摞成一叠,推在赵杀面前,娇声问:“夫子今天要考哪一本?”   赵杀挑的是当下时兴的一本传奇,说的是当朝名将之后司徒靖明,从一名马前卒做到虎威将军的故事。其中几回,提到司徒靖明身怀绝技,在敌营中七十进七十出,单刀破千人阵,从八百里外一箭射死蛮军统帅,还有那徒手撕突厥兵,飞针射吐蕃兵,气功劈匈奴兵……饶是赵杀见多识广,也看得瞠目结舌。   赵杀只以为阮情年轻,爱看这些,想要激发他的豪迈心性,特意选了书中几段有趣的谋略来考他。   阮情倒也争气,一条一条清楚回应。   等赵杀从这些杂书,考到正经经史,阮情仍是对答如流。赵杀想不到他读得这般仔细,脑袋也生得聪明,心里当真是十分欣慰。   眼看着赵杀拿起下一本书,准备再考两题的时候,阮情却有些坐不住了。他以为赵王爷头一题就会问得十分刁钻,一看自己答不上来,王爷就会宽衣解带,“哼”的一声扑过来,把他如此这般一番。   阮情生怕前戏太短,不够情趣,还特意多看了两遍书,谁知自己等了这么久,王爷还一直拿哄孩子的题目来考他。   阮情被他一题一题逗得心痒难耐,下面早就翘得老高,好在一身宽袍大袖,多少能遮掩一下。他忍不住偷偷看了赵杀几眼,发觉这等淫靡气氛,赵杀还板着一副面孔,比小倌口中最擅长调教人的金主还要冷面无情,当下更是激动得无法按捺。   到了赵杀问下一题的时候,阮情便怯怯地说:“学生不会……”   赵杀被阮情热情如火的目光看得一愣,半天才点点头,嘴里道:“你答上这么多,已经很不错了。”   阮情一双眼睛哀怨地看着赵杀,屁股一点一点挪到案台上,嘴里含糊不清地说:“不成,夫子要罚我。”   赵杀不明所以,皱着眉头问:“罚你?”   阮情眼波如水,不胜羞涩地往桌案一角瞥去。   赵杀下意识地随着他望了一眼案台,果然摆着一把两指阔的竹戒尺,想到严师出高徒,确实不能太过溺爱,于是拿过戒尺,低声说:“伸出手来。”   阮情赶紧伸出了手,心里又爱又怕,只想试试传说中被抽得欲仙欲死是什么滋味。   谁知赵杀看着他白嫩的手心,踟蹰半天,戒尺高高举起,又轻轻落下,不痛不痒地在阮情手里敲了一下,然后便放下戒尺,轻轻摸了摸阮情的后脑勺,只道:“你以后要吸取教训,更加勤勉。”   阮情怔怔看着自己一只手,脑袋里空白一片。   过了半晌,才发觉脚下轻飘飘的,胸口涌起阵阵暖流,浑身酥麻,说不出是什么滋味,怪不得别人说欲仙欲死……   等阮情回过神来,他简直管不住自己的手脚,猛地扑到赵杀怀里,一个劲地说:“王爷,来做吧。”   赵杀吓了一跳,想把阮情搂住他脖子的手拉开。   阮情急得眼冒凶光,半拽半挪地把赵杀往案台边带,只有话还说得娇声娇气:“王爷,来啊!”   赵杀正要使出适才练的那套儒生拳,阮情已经凭着一身蛮力,把赵杀压在案台之上,见赵杀还在乱动,馋得不管不顾,一口咬了上去。   赵判官肩颈受制,一时间处处落了下风。阮情像叼着肉的狼崽一样,啃得嘴巴发酸才松开,曲着指头揉了揉菱形小嘴的嘴角,可怜兮兮地说:“嘴巴疼。”   赵杀僵着脖子一看,发现肩膀上多了一个青紫的大牙印,也不知道是怎样一张血盆大口咬出来的,惊慌之下,艰难喝了一句:“你──”   阮情哪里顾得了那么多,先香香甜甜地在赵杀嘴上脸上连亲了几口,等稍稍解了心头渴,才想起夫子学生那出戏。   他虽然箭在弦上,想到是王爷喜欢的戏码,权衡来权衡去,还是伸长了手,从笔架子上捞过来一支毛笔,拿红舌舔湿了,柔柔地说:“夫子,阮情写字给你看。”   赵杀还记得前车之鉴,急急地说:“你先让我起来。”   阮情为了讨赵杀的欢心,好不容易忍住这一腔欲火,看到王爷还挑三拣四,眼睛里幽怨万分:“我偏要这样写!”说着,一把扒开赵杀衣襟,拿着被他舔得柔软湿润的毛笔,朝他胸前肉粒上用力一戳一转。   赵杀平生何曾试过这等古怪滋味,呼吸骤乱,阮情差点压不住他。两人又扭打了一番,阮情才骑在赵杀身上,左手把赵杀一双手牢牢按在案台上,右手提着笔,一笔一笔挑着赵杀胸前的肉粒。   赵判官身上肌肉匀称,宽肩窄腰,乳粒极小,颇有男儿美感。   阮情看得目不转睛,专心致志地拿毛笔戳弄,好不容易才把那小小肉粒戳得充血鼓起。看到毛笔有些分叉,王爷被戳弄得浑身发抖,还善心大发,把笔尖重新含在嘴里,弄湿了才涂抹起来。   赵杀攒了满腹的火气,一会骂他:“胡闹,快快放开本王!”一会儿恨铁不成钢,直说,“你握笔的手势不对……”   阮情看得喉咙干渴,一面用毛笔亵玩,一面低着头,用牙尖叼起小小肉粒,情欲勃发的肉根来回摩挲着赵杀小腹。   赵杀额角热汗点点,恨不得把他举荐给几殿阎罗,将来在地府中当一名酷吏。   阮情口笔并用,听到赵杀喉咙里不时发出含糊的喘气声,差点要一泄如注,想到还没有让夫子真正舒服,硬是忍了下来,嘴里啧啧有声如诵文章,下笔也更加勤勉刻苦。   胸前肉粒被轮番施虐,先后破了皮,可怜兮兮地渗出一滴鲜血。阮情拿舌尖舔去了,过了一阵,又渗出一滴,阮情只好噘起红唇,朝上面吹了一口气,轻轻地说:“不痛不痛。”   两粒发烫的乳粒被凉风一吹,赵杀连抖了几下,柱身头部也黏糊糊地垂下一道银丝。   阮情实在欲火焚身,满口胡说八道:“夫子,俗话说得好,笔下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还请夫子言传身教……”   说完,把两人衣衫脱了个干净,他胯下巨根上头已经满是黏液,在赵杀后庭磨来磨去,缓缓挤进一个头。   等阮情一点一点全数捅了进去,终于本性毕露,把笔扔到一边,开始娇声乱叫:“王爷好棒,阮情要舒服死了……”   喊得赵杀两眼放空,阮情又咬紧了下唇,鼓足全身力气,顶一下喊一句:“王爷再来!再来!”饶是赵杀心志坚忍,也差点要老泪纵横。   他被阮情翻来覆去地睡了一通,歇息片刻,阮情还想睡回笼觉的时候,赵杀忽然福至心灵,哑着嗓子喊:“我没带东西来赏你,一次够了。”   阮情眉头轻蹙,绞了半天被角,本想说都是熟客,让他占一次便宜也无妨。   可赵杀已经把衣服一件一件套回身上,扶着墙走了几步,正要逃之夭夭的时候,想到身上重如千钧的情债,忽然迈不动步子。   阮情在背后小声喊他:“王爷?”   赵杀中了魔怔似的站着,过了许久,才暗暗叹了口气,转过身来,替阮情把满桌狼藉收拾了一遍,落在地上的几本书摞好,放回桌上。   阮情又怯生生地喊了一句:“赵王爷?”   赵杀抬起头,脸上茫然得很。他是真心实意想教好这个学生,如今一番苦心付诸流水,正暗暗忖度自己方法用得对不对,态度是不是过于严厉,听见阮情轻唤,便忍不住低低问了一句:“你不喜欢这些书?”   阮情眨着眼睛,支支吾吾的,不知道赵王爷想听哪句话。   赵杀渐渐能猜出阮情的每一个表情,长长叹了口气:“说实话吧。”   阮情含糊道:“嗯……没什么意思。”   赵杀那摞书里,有传奇演义,有经史百家,有的趋趣,有的趋理,想到阮情都不喜欢,赵判官怔了怔,才问:“以后想做点什么?”   他刚问出口,心里就有些发愁,阮情果然眉飞色舞地回了一句:“我想做楼里的红牌!”   赵杀心里大为不喜,斥道:“那等下作营生,岂能当作生平志向。”   阮情登时就有些不痛快,背过身去说:“我娘就是花魁,我爹也是风月场里的头牌。”   赵杀头一回听他讲起家里事,原本还想提一提油锅地狱,说小倌娼妓如何被押解到这一层,除去衣服,在热油锅里煎炸。阮情来这么一句,他哪里说得出口?   想到阮情明明这般聪明,从小到大,竟没有一个人好好教他,赵杀更是耐着性子劝道:“皮肉生意能做得几年,你老了之后,又有什么打算?”   阮情一时间哑口无言,他亲娘早早病死了,听说父亲年轻时候就赎了身,远走他乡,拿积蓄开了几家青楼,生意做得极大,于是含糊应道:“想攒些钱,自己开间小倌馆。”   赵杀头疼得要命,比起卖身,开青楼的罪状似乎还更大些,如果放着不管,真不知道阮情要被押解到哪一层。   他想了半天,被满腔怜惜左右,轻声哄道:“那要会记账,会珠算,我教你这些吧。”   阮情的眼睛顿时亮了一亮。   赵杀在一旁看得清清楚楚,心里总算有了些底,自己在地府天天算人阴德功过,于这一行也算有些沾边。他把阮情叫到身边,又摸了摸他的脑袋,低低劝道:“等你学好了,也算是有一技傍身,天底下有人的地方就有买卖,茶盐油米,丝绸布匹,牛羊猪马,哪一样不能糊口?不一定要做皮肉生意。”   他说的这样苦口婆心,阮情还是似懂非懂。   赵杀只好在纸上写了几道算数,注上口诀,当功课留下来。   到了临别的时候,赵杀四处找了找,确实没摸到什么值钱的东西,唯有头上一根玉簪子成色还算不错。   赵王爷只好把簪子拔下来,交到他的手里。   阮情自然是欢喜无限,把簪子对着光照了又照,眼看着赵杀要走了,才想起一件要事,急急地说:“王爷,你别瞧不起小倌娼妓,风月场出来的人,也有一件好处!”   赵杀回过头,正在奇怪阮情说的是哪一通歪理,就听见他兴冲冲道:“我娘说过,如果你遇上哪个人,愿意不收他的银两钱财,也与他欢好,那就是心上人了。别的地方拘泥世俗,哪有这样了然。”   赵杀看着阮情手里的玉簪,突然说不出一句话。   当真是一目了然。   他并非他的心上人。 第五章   等赵杀出了门,一个人走在花园里,还想着那一刹那,飒飒寒风穿胸而过的滋味,似是前生因果,报应到这一世来。   此身逍遥太久,骤然被七情六欲碾过,人始终回不过魂。腰也酸,腿也痛,仿佛是酿了数十年的辛酸苦辣,通通洒了一地。   赵杀披着夜色,行到幽暗僻静处,忽然撞见一位满脸横肉的朱袍鬼判,不住地朝他招手。   赵杀吃了一惊,慌忙拱手道:“徐判官?”   徐判官脸泛绿光,说不出的鬼气森森:“赵兄,自你走后,地府里出了一件蹊跷事,不得不和你说上一说。”   赵杀想到徐判官冒了这般大的风险,来阳间给他透信,不免留神细听。   徐判官面色古怪地看了他一眼,才附耳道:“老兄一走,忘川河水尽沸,渡船寸步难行,上头嘱我查探,从上游一路查到下游,这才发现是赵兄你的酆都铁箱裂了一道口子。”   赵杀脸上微红,羞怒道:“那都是上等玄铁所铸,岂能说坏就坏!”   徐判官意味深长地笑了一笑:“我仔细一瞧,那不正是赵兄投水的地方吗?想来是赵判官入人界的时候,脑壳太硬,又一头撞在箱子上。”说完,又喃喃道,“把忘川之水都给烧沸了,我只道你生前定是个多情种,没想到却是个情圣……”   赵杀哪里禁得住他这般戏弄,沉声道:“徐判官要说的只有这些?”   徐判官见他动怒,忙道:“我是来提醒赵兄一句,那铁箱原本有二十斤重,现在铁皮漏风,堵也堵不上,我试着称了一称,只剩下十五斤了。”   赵杀心乱如麻,皱着眉头道:“那又如何。”   徐判官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一番,好笑道:“赵兄,连阎罗王包说起持身勿轻,用意勿重,都以你为表率,可惜老兄是把自己一腔深情锁在酆都铁箱里,这才能恩恩怨怨算得分明。如今铁箱已破,七情六欲都回来找你,老兄就不怕吗?”   他说着,还伸出手指来算了一算:“四个人的情债,一个人正好是五斤。每漏掉五斤,老兄你就多爱上一个故人。”   “按理说这五斤已经物归原主……赵兄,你仔细想想,最近对谁动了真心?”   赵杀呆若木鸡,徐判官再说些什么,他也听不进了。   徐判官连喊他几声,见赵杀充耳不闻,怕被生人撞见,只好又无声无息地隐没在黑暗里。   等赵杀清醒过来,头顶月影清疏,花上夜露垂垂。   他扶着腰,拖着脚步往前走去。   多了五斤重的情爱镣铐,身上果然重了许多。   他心里翻来覆去的是阮情那张脸,一会是他娇声喊着王爷,一会是他握了玉簪,想着以后的情人。   这些天来,他只顾着那朵红桃花,眼看着花树越长越歪,火急火燎地想扶正花枝,未曾低一低头,看看自己深陷的泥足。   赵杀就这样心事重重地走着,直走到王府一角,见到一方小小药园,才停了下来。   药圃里种满了各色药材,以竹篱相隔,远远地引了泉水浇灌,一株一株长势喜人。   赵杀闻着药草清香,心头烦恼也淡了些,不禁多站了片刻。   没过多久,药园主人出来,手里拿着药锄药篓,一身白衣轻如月色,双眉弯弯恰似翠羽,不是许青涵又是谁。   赵杀骤然看见许大夫,板起脸来,咳嗽了几声,正要负着手离开,就听见许青涵淡淡笑道:“赵王爷终于来了。”   赵判官脸色僵硬,这许大夫身上功德太盛,内外俱美,寻常阴曹鬼判多看他一眼,就免不了心生好感,想给他匀上十年阳寿,许配五六房娇妻美妾,赵杀自然未能免俗,怪只怪上药之事太过恼人……   许青涵挖了几株药草,才朝赵杀点了点头,轻声道:“王爷,屋里说话吧。”   赵杀想到也欠了这人的债,犹豫片刻,还是跟了上去。   许大夫那间屋子一如其人,确实有些清寒。只是因为主人气质出尘,衬得那纱帐竹床、大小竹架也格外雅致。   许青涵把赵杀引到竹床上坐好,才去斟茶倒水。赵杀坐得有些难受,捶着腰站起来,四处走了两遍,见角落里堆满了瓶瓶罐罐和大大小小的药臼,处处弥漫着一股药香,忍不住多吸了两口气。   许青涵回来时,赵杀已经伏在桌上,有些昏昏欲睡。   许大夫愣了愣,这才想起屋里还燃着辟邪宁神的线香,走过去把香炉熄了,凑到赵杀耳边问:“赵王爷,王爷?”   赵杀困得很,强撑着精神应了一声。   许青涵温声道:“王爷身体应该大好了,今天来,是要取我性命吗?”   赵杀听得越来越糊涂,口齿不清地说:“胡说八道。”   许青涵低声说:“我撞破了王爷的事,知道得太多,早就想到有今日。”   赵杀又骂了一句:“胡说……”   许大夫自顾自地交代起来,说他院里哪一株药草珍贵,屋里哪一瓶药灵验,药田要如何施肥除草,请赵王爷替他好生照料。   待一切交代妥当,便径自起身,柔声道:“许某一生治病救人,因为替王爷出诊……而死,也算死得其所。见血封喉的毒药,许某自己就有几瓶,不劳王爷动手,我自行了断便是。”   赵杀听得额角全是冷汗,想站起来拉他,又软绵绵地起不了身,恐怕是自己身上沾了鬼气,许青涵屋子里驱鬼辟邪的艾叶、朱砂、雄黄又存得太多,想到这里,更是急急喊道:“站住!”   许青涵一心寻死,哪还管赵杀喊声震天,走到门边才稍一驻足,轻声道:“王爷日后要多行善事,自己多多保重。”说着,就要出门。   赵杀生怕他真想不开,只好颤声说:“本王……并没有痊愈。”   许大夫这才停下来,秀眉紧锁,低声道:“这些日子,是我一手替王爷换药诊断,如今是在质疑许某的医术吗?”   赵杀脸色忽青忽白,万分僵硬地挤出几个字来:“又、伤、了……”   许青涵“啊”了一声,脸上慢慢泛起一层薄红,慢吞吞地走到赵杀身旁,柔声说:“难怪王爷散着头发。”   赵杀闭着眼睛,哪好意思说自己拿发簪抵了嫖资,闷声道:“你把窗户推开些,散散气。”   许青涵以为他不喜欢屋里的药味,把两扇窗户推开,屋外正是大好月色,莹莹照了一地。许大夫回过头来,看赵王爷还病怏怏地趴在那里,一头乌黑长发散在肩上,被月光一照,人显得又英俊,又有些说不上来的味道,不由多看了几眼。   赵杀被他看得恼羞成怒,可屋里浓浓药香还没散尽,一时发作不得,只好道:“许大夫把药给我就好。”   许青涵犹豫了片刻,才温声道:“我还是先看看王爷伤势如何再做诊断,万一还伤了别的地方……”   赵杀被他说到痛处,更是凶神恶煞,断然道:“我自有分寸。”   许青涵被他这样回绝,脸色也只是稍显黯然,低声笑了:“王爷要是有分寸,怎会找许某开药?”   赵杀额角青筋直跳,正要怒斥他几句,那许青涵已经俯身过来,手落在赵杀衣襟之上,轻轻招呼了一句:“王爷,得罪了。”说着,就把赵杀外袍剥粽叶一般脱下来,叠好搁在一旁,又去脱他的里衣。   赵判官过去只是绸裤不保,已经闹得大为光火,如今见许青涵要把他脱得寸丝不挂,更是雷霆震怒,竭力反抗:“胡闹,我赵杀堂堂……”   他才骂了两句,里衣也差点不保,赵杀慌得冷汗涔涔,手上终于攒足了两分力气,拉住许青涵说:“我给你看就是,用不着脱。”   许青涵抿着唇,白玉一般的脸庞染上淡淡绯红,含糊应了:“嗯。”   赵杀心里大石落地,费力地把衣结重新绑好,单手拉高里衣,露出胸口破了皮的地方。   赵杀停了一瞬就要松手,飞快说了句:“就破了点皮……”   许大夫把衣服重新掀起来,细细看了片刻,还拿指腹压了压两颗肉粒,红着脸道:“嗯,不是什么大伤,我一会儿开些药。”   赵王爷疼得直吸气,许青涵暗暗定了定神,然后才温声问道:“别的地方呢?”   赵杀自然知道他言下之意,哪里肯就范,沉声道:“还是老样子,不必看了。”   屋里的药味已经散得七七八八,赵杀撑着桌子,想站起身,才走了两步,不知道被谁一绊,整个人倒在地上。   赵判官回头一看,那许青涵一身白衣,脸上秀雅无辜,想来不是他做的。   赵杀吸了口气,刚要站起来,就听见许大夫轻声说:“王爷身上有疾,找我来出诊,一切事务,自然是大夫做主。许某别的事情,都十分好说话,只有行医一事喜欢独断专行,王爷也是知道的。”   赵杀也听说阳间医术好的大夫,都有些怪癖,许青涵这点癖好,实在是十分平常,于是不明就里地点了点头。   谁知许青涵变本加厉,右手压在赵杀腰上,迟迟不肯放他起身,又温声问了一遍:“还有哪里伤了?”   赵杀怒道:“你这是做什么,放手!”   许青涵语气仍是温和得很:“王爷还有哪里伤了?许某是大夫,问一问又如何。”   赵杀未曾想到他今日这般刨根问底,不由恼怒起来:“你心知肚明!”他本想动一动手,好叫他知道赵杀赵判官的厉害,可惜这副肉体凡胎忒煞无用,平常尚且连吃败仗,如今手脚无力,更不是这人的对手。   许青涵死死按着他,见赵杀紧紧皱着眉头,腰上被捏青了一片,竟是微微而笑:“我过去常常在山上采药,手劲练得有些大,王爷痛不痛?”   赵杀怒火攻心,咬着牙骂道:“舒服!”   许青涵垂着眼睫,隔着绸裤,在他后臀上又是一捏:“这里呢?”   赵杀气昏了头,也说:“舒服得很……”   许青涵听到这话,从脸上一直红到耳垂,那淡淡粉粉的鲜润颜色,更衬得他肤色莹白。那人低着头,含糊笑了一笑:“看来王爷病得不轻,寻常人怎么会觉得舒服呢?还是让我替王爷看一看吧。”说着,就微带羞涩,把赵杀那条绸裤脱了下来。   赵判官这才察觉有些失言,使出吃奶的力气想护住要害,可面对着力大如牛的许大夫,再如何悍勇,还是败下阵来。   许大夫声音柔若春风,不住地说他穴口红肿,病得厉害,要好好治一治。   赵杀被大夫压在身下霸王硬上药,羞恼得抬不起头来,一时顾不上去计较别的事。   许青涵在赵杀穴口揉了许久,浑身都有些发烫,默念了两段《脉法》,才慢吞吞地往里探去,那甬道比过去还要暖热三分,裹得紧紧的,可惜才摸了几下,就发现里面被人灌了不少精水。   许大夫脸上的红晕霎时退了大半,他把手抽出来,王爷后穴中残留的精水还一小股一小股地顺着大腿往外流。   赵杀慌得头皮发麻,想缩紧后穴,已经太迟了。   许青涵从怀中摸出巾帕,用力擦了两遍手,仍是脸色发白。   赵王爷小声说了句:“我自己来就好。”   许青涵把白帕弃在地上,阴沉着脸色,半天才温声道:“我为王爷擦一擦,不然不好上药。”   说完,就端起木盆去院中打水,临出门前,目光幽幽沉沉扫了赵杀一眼,把香炉里的辟邪香又点燃了。   赵杀还以为逃过一劫,拎起裤子想避一避风头,没走几步,就闻到那淡淡清香,浑身力气再一次如泥牛入海。   许大夫很快便端着水走了回来,他把赵杀扶到竹床上,屁股冲着床外,拿了几块簇新的巾帕,饱蘸清水,用力擦洗了起来,从大腿一路擦到股间,连甬道里面也不放过。   赵杀动弹不得,身上最娇嫩的地方,被湿布擦来擦去,更是热痛难忍。   许青涵好不容易把赵杀擦洗干净,看了看那盆污水和几块脏帕,心里一阵恼火。   至于为了什么这般生气,却是想不明白。   赵杀见他坐在床沿,一个人生着闷气,脑袋里不知为何“轰”的一声,涌进些什么东西,居然开口哄了他一句:“别气了,我替你收拾。”   许青涵还是一声不发,哪怕把污水倒在院外,木盆劈做柴火,仍觉得五内俱焚,气了半盏茶的工夫,才道:“嗯,你倒远一些……”   又坐了片刻,许青涵终于振作精神,从一旁取出药膏,含着怨气替赵杀上完了药。直到发觉甬道里干干净净,敷着他配的药,可怜兮兮地夹紧了他的手指,嘴角才重新泛起笑意,柔声说:“我替王爷涂下面的药,王爷自己涂上面的。”   许大夫说着,牵着他的手,蘸了药盒里白如凝脂的药膏,又拽着他去摸胸口的肉粒。   赵杀也想拒绝,可惜刚一迟疑,许大夫就在他最受不得刺激的地方又按又揉。   他想着早早上完了药,就能早早告辞,咬牙权衡了半天,还是小心翼翼往乳粒上抹了抹。   他手上无力,胸口一碰就痛,上药上得极慢。谁知许青涵不胜羞涩似的死死盯着他,呼吸骤然炽热了许多,还伏在他身上,拿一样滚烫事物顶着他后庭。   赵判官僵了片刻,勉强笑道:“许大夫……”   许大夫微红着脸,柔声一笑:“王爷莫怕,那是在下的……药杵。深处的药涂得不匀,拿药杵搅一搅就好了。”   赵杀还未见过这般厚颜无耻的人,没等他回过神来,许大夫的大药杵就红通通热乎乎地挤了进去。   红肿小穴被人捅得早早服了软,把许青涵的分身一路吞到尽处。   赵杀两只手还摸着自己胸口,后庭夹着那药杵,像是在做一场极荒诞的梦。   许青涵已经慢慢抽动起来,他竭力忍着声音,身上的淡淡香气越来越浓。   赵杀手脚无力,只能紧咬牙关,像死鱼一般躺在床上,好叫那人不至于太过得意。   两人悄无声息做了半晌,许青涵越动越慢,最后干脆停了下来。   赵杀还以为他大失兴致,心里暗叫侥幸,谁知回过头去一看,才发现许青涵眼中异彩灼灼,兴奋得在微微发抖,与赵杀目光对上,才声音喑哑道:“王爷这般不情不愿的样子,当真好看。”   赵杀慌得别过脸去,许青涵缓缓抽送了几下,看着赵杀一头长发黏在背肌上,忍不住又说:“王爷这般咬着手臂,翘着屁股的模样,也……”   赵杀只听到七八分,心里已经不是滋味,连手也不啃了,想到自己屁股被许青涵扶得高高的,上半身塌在床上,这般模样,确实太过不堪,便想转过身来。   许青涵看赵王爷动来动去,肉根被穴肉绞紧,个中销魂苦闷,平生还从未有过,断断续续地问:“想换个姿势?”   赵杀听了这话,急忙点头。许青涵眸光一暗,把泛着水光的分身慢吞吞地抽出来,在床边坐好了,然后才扶起赵杀,面对面地搂在怀中,勃发分身对准了赵杀后庭,在穴口蹭来蹭去。   赵杀满身热汗,连带着小小肉缝也一张一缩,不时露出里面鲜润的嫩肉来。   许青涵直等到两人下体有水丝相连,才把分身一口气捅了进去,赵判官哪里受得住这一下,倒在许青涵身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许青涵看赵杀脑袋挨着自己肩膀,身上也是微微一颤,语调古怪地叹息道:“王爷……”   赵杀只觉得自己把事情越弄越糟,哪里肯应。   可许青涵就这样抱着,亲亲耳朵,摸摸腰,半天才抽送一下。赵杀虽看好他在床上不爱娇声乱叫这一项,也受不住这样慢条斯理的捅法,只好板起脸说:“快点吧,这般磨磨蹭蹭,要做到什么时候!”   许青涵柔声道:“我一直插着王爷,不好吗?”   赵杀浑身一凛,还没回过味来,就听见许大夫温声说:“我一直埋在王爷里面,不也挺好……倒是不急着泄出来。”   赵杀简直要被他吓得魂飞魄散,恨不得推他两把,叫他动快一些。可惜许青涵当真是不温不火,在里面埋上许久,才捅个一两下,这般小火炖汤,只怕做上一天一夜也射不出精。   赵杀苦苦撑了大半个时辰,下面穴肉急得火急火燎,一波一波地夹紧分身,药膏都化成水来。许青涵玉面薄红,眼中精光慑人,仍没有草草了事的打算。   好在两人赤膊上阵、短兵交接、战况胶着之际,赵杀身上的那点艾草药劲终于散了,手脚渐渐地又能动弹。赵杀想了半天,一咬牙,把许青涵推倒在床上,自己上上下下地动了两下。   许青涵脸上霎时红透了,低声喊:“王爷……”   赵杀打也打不过他,跑也跑不远,不得已想出这下下之策,闷声道:“别废话,快点做完了事。”   许青涵拿一只手挡在脸上,舒服得声音都在打战,半天才柔声应了:“嗯,既然是王爷的意思。”   赵杀松了一口气,正要动动腰胯,谁知许大夫双手已扶了上来,捧着他的后臀一阵乱送,自己还未缓过气来,那人就把手松开,叫肉根连根没入,还没受够那战栗滋味,许青涵又把他扶起来,把分身抽出去长长一截。   粗长肉具一会上下地捅,一会左右地搅,赵判官终于低低喘起来。   许青涵搂着他脖子,逼他弯下腰,另一只手在药盒里抹了伤药,在他胸口重新上了一回药,指腹之间时不时重重捻一下肉粒。   赵杀简直说不出话来,一路攀上情欲巅峰,如释重负地射出几道飞沫。   许青涵被他绞得紧紧的,淡红嘴唇忽然吻了过去,咬着赵杀的嘴唇,唇舌缠绵了好一会儿,才深深射进赵杀体内。赵杀如逢大赦,颤抖着被灌了一肚。   许大夫等了一会儿,见分身又硬了起来,于是红着脸道:“这一回还是听我的,慢一些做,王爷也不要太急了。” 第六章   赵杀被他折腾去了半条命,天光放亮的时候,许青涵才恢复本性,打了清水,替赵杀擦洗更衣,重新上了药,又捶背捏肩,忙了好一会儿,赵杀总算缓过气来。   许青涵看他目光涣散,仿佛受了天大的打击,特意挑好听的话哄他:“赵王爷昨日一夜射了七回,当真气概非凡。”   赵杀双腿至今还合不拢,听到这句话,反倒更加伤心落魄。   许青涵柔声细语地哄了他半天,眸光沉沉,把心里话一并问了出来:“说到侍奉王爷,我和阿情谁好一些?”   赵杀张了张嘴,面如土色。   许大夫想到赵杀大概是脸皮太薄,微微一笑,便饶过了他:“王爷是堂堂伟男子,不一定非要花银两,也有身边人肯……”   许青涵说到这里,白玉一般的脸上又泛起一抹淡淡红晕,更露骨的话,却不好意思说了。   赵杀吓得打了一个寒战,直说:“我得走了。”   许大夫以为他未曾听清,慌忙拉着他,目光灼灼地说:“王爷——”   许青涵垂下眸光,手指在赵杀掌心里狠狠抠了一下,赵杀又是一个战栗,匆匆爬下床,心有余悸地往外挪了几步。   许大夫过去二十来年,都活得清贫寡欲,唯独这几天替王爷诊疾,一颗心方寸大乱,喜怒忧愁都按捺不住,只有捅过赵杀才稍稍好受一些。   他见赵杀这般如避蛇蝎,脸上有些黯然,低低笑了笑:“我知道,阿情比我好看多了。”   赵杀神情古怪地看了他一眼,只觉阮情固然生得极美,许青涵那张脸也是世间少有。没等赵杀分出高下,就听见许青涵柔声道:“可阿情毕竟年纪还小,又不知节制,每回都弄伤王爷,不像许某与王爷年岁相当。”   赵杀面容僵硬,勉强挤出一句:“咳,你过去明明说的是,阮情年纪太小,让我多多节制。”   许大夫脸上微红,自顾自地说了下去:“自我进府以来,王爷对我就多有轻佻之举,我过去一心想着悬壶济世,真是不解风情……”   赵杀怒喝道:“你分明说的是只想悬壶济世,无意为虎作伥!当真信口雌黄!”   许青涵微微羞恼起来:“我没有说。”   赵判官沉声道:“这月初七,你来看诊的时候……”   许大夫还嘴硬得很:“没有。”   赵杀哪里敢惹他,只好说:“没有就没有吧。”   他扶着墙,脚下一瘸一拐,好不容易摸到门框,忽然听到许青涵吞吞吐吐地说:“许某并非圣贤。”   赵杀听到这句话,不由回过头去,许青涵仿佛是难以启齿,微红着脸道:“王爷这般盛情,我实在做不到、坐怀不乱……”   他说着,声音渐低,不胜羞涩似的垂着头:“王爷花了重金,包下阿情做那等事,又特意找我来看病……经过这些日子,王爷对许某的情意,我已经懂了。”   赵杀看他越说越不像话,硬着头皮问:“什么情意?”   许大夫目光流转,似怨似嗔地望了他一眼:“我知道王爷心中有我,只怪我迟迟不肯就范,王爷才找了阿情,又想出这样的方法来激我。”   赵杀慢慢回过神来,勃然大怒道:“胡说!”   许青涵羞涩一笑:“我一直奇怪,王爷为什么迟迟不杀我,直到昨日,看到王爷做的那般明显……昨夜的事,确实有趣,不但王爷喜欢,我也有些沉溺其中。”   他说到这里,语气渐渐有些凝重,闷闷不乐地说:“王爷这样做,虽然叫我知道了自己的心意,但再和阿情来往,却是不许了。”   赵杀被他气得脑袋里一片空白,半天才道:“简直是一派胡言!”   许大夫哪里肯信他:“王爷要是不喜欢,为什么舍不得杀我?   赵杀在他面前早就颜面无存,趁着一时意气,咬着牙说:“我是……生来欠了你的债!”   许青涵双颊微红,极轻地问了一句:“总不会是情债吧?”   许大夫这句话问得正中要害,赵杀一腔火气顿成飞灰,好不容易支支吾吾了几句,摆脱许大夫出门,许青涵还一路跟了出来,硬说王爷身体欠佳,晚上还来替他诊治。   赵杀惊惧之下,如有神助,一路小跑回去,躺在自己的豪奢大床上,每一根骨头都在咯吱作响。他在床上趴了一阵,忽然想到长此以往,也不是个办法,自己堂堂判官,让多少凶神恶鬼吓破了胆,就算这一时半会儿斗不过一两个凡人,一旦喊上几十个帮手助阵,还怕他们不成?   赵判官想到此处,赶紧叫来仆妇,一口气请了二十六名大夫,十二名夫子。入夜后许青涵再来,就见到满屋的大夫,个个名声在外,老态龙钟,有的悬丝诊脉,有的颤巍巍提笔开药。   许大夫被挤在最外面,好不容易轮到他问诊,他已经脸色发青,低声道:“我想替王爷单独看看。”   剩下的二十来名大夫都不肯依,先是嫌弃许青涵的资历岁数,又数落他的严谨精神,硬说赵王爷身体如此尊贵,非得刘大夫、李大夫在场,其余人从旁协助,来个专家会诊不可。   许青涵脸上难免有些神伤,声音倒是极温柔,轻轻地说:“许某自小习医,也有些心得,算得一名专家了。”   周围人声嘈杂,把他声音彻底盖过。   赵杀靠在软椅上,被一群大夫围着嘘寒问暖,从人缝里瞥到最外头的许青涵,满腹怨气一扫而空,忍不住朝他扬眉而笑。   他本来就生得十分英俊威严,这一笑,简直是神采飞扬。   许青涵连挤都挤不进去,远远看见赵杀得意扬扬的模样,一颗心怦怦乱跳,过了好一会儿,才变得失魂落魄。   赵判官看一眼许青涵,看一眼身旁年过花甲的老大夫,心里踏实极了,自己正当壮年,大夫们却是垂垂老矣,就算动起手来,一个人对上二十个,也是胜券在握。何况这些大夫都极有医德,连把脉都要隔着丝线,日后在地府相见,定要记他们一记大功,配一世良缘。   之后接连几日,许青涵登门的时候,都能见到这群大夫。   赵王爷身体痊愈得极快,精神更是健旺,倒是人群外的许大夫在,身形竟是有些消瘦,腰身不盈一握,又多了几分无辜可怜。   到了第五日,许青涵排了两个时辰的队,好不容易轮到他坐到桌边,替赵杀号一号脉。   他也不号脉,也不问疾,只愣愣打量了赵杀许久,柔声笑问:“王爷是不是用不着我了?”   许大夫这一语双关,搅得赵杀心里焦躁莫名,没来由地一阵难过。   许青涵说完就站起身,朝赵杀柔柔一笑,泪水在眼眶里直打转,深深一拜便走了。   赵杀这才想起还债的事情,不知刚才那一捧眼泪,三生树下要平添多少情债。   赵判官惊吓悔恨之下,也顾不着自保了,把二十来名大夫都劝了回去,自己静静筹划了半天,决心要在城郊买一块空地,建一间大医馆,圈上五亩地做药园,把这群大夫都请到馆中坐诊,一拨看内伤,一拨看外伤,其余的划去药房,届时连人带医馆,统统送给许青涵打理,随他减免医药钱。   他叫来小厮,把这番盘算细细交代下去,说完后一抬手,陡然发现手背上连开了几日的白桃花,已经变作了红色。   赵杀想到阮情,面上三分惧色,却有七分神伤。   好在他做了二十年的判官,世事见过太多,这一世是这人的情人,下一世又成了他人的良配。阿情另有心上人,也在意料之中。   他想到交代给阮情的功课,长叹了一口气,还是在怀里揣了许多珠宝,叫上那十二名夫子,浩浩荡荡地往阮情屋里去了。   等他进了屋,阮情还趴在桌上,对着那些题目,数着指头在算数。   赵杀深深地看了好一会儿,把他模样都记在心里,这才惊醒过来,招呼几位名师上前,替阮情去批改做好的功课。   等人尽数拥了上去,赵杀才找了张交椅坐下。   谁知没过一会儿,名师们都退了回来,直说考题太过古怪,让赵杀另请高明。   赵杀只好一个人走过去,仔细看了看自己出的题目,头一道写的便是:地府辟地八千顷,掘血池地狱。若要将空池中注满新血,需二千四百年,若要将污血排尽,需三千年。若有朝一日,阎王号令大小鬼卒往池中注血,又耗费五百年排空血池,问注血时日?   这一道题目,委实简单得很,内容也稀松平常。   连阮情算了半天,也有了眉目,娇声问他:“王爷,是四百年吗?“   赵杀连连点头,又去看下一道,讲的是白无常从阴曹地府起程,拿一双铁钩,到三千里外去勾人性命,走了一炷香的工夫,黑无常才骤然发现白兄拿错了名册,为免人命冤案,急急忙忙架鬼辇去追。   其后又详细说了那白无常日行七百里,黑无常乘辇,日行一千四百里云云,单问何时能追上。   阮情咬着手指数了半天,实在算不明白,只好拿一双眼睛水气氤氲地望着赵杀。   赵杀被他看得脸上发烫,勉强装出威严模样,陪着他一道一道把题目都解了出来。   两人一个教,一个学,不到两个时辰,阮情把珠算、心算的诀窍都记住了七八分。   赵杀宽慰得很,越发把一身本事倾囊而授。他在地府每日里算人阴德几何,孽债几许,加加减减,算了二十年,自然比那黄冈私塾的名师还要学问渊博。   待到暮色四合,赵杀说得口干舌燥,阮情脸上也露了疲色。   赵杀不敢多留,布置好功课,准备溜之大吉的时候,阮情忽然揉揉眼睛,跟着站起来,直说:“王爷今天不做正事吗?”   赵杀被他吓得脸色发青,勉强定了定神道:“刚才做的就是正事。”   阮情全然醒了,背着手,脚尖在地上磨来磨去,小声说:“才不是呢,正事应该是……”   他说着,美目偷偷瞥了一眼赵杀,大着胆子扑过去,压住赵杀把衣襟往左右一扒,赵杀怀里噼里啪啦掉出一堆金银珠宝。   阮情看得眼睛都直了,红唇发颤,喜不自禁地说:“王爷带了这么多,要做多少回才够?”   赵杀听他这么一说,不但一张俊脸憋得铁青,额角还渗出了几滴冷汗,拂袖想走,阮情从背后把他搂得死死的,一张小脸紧紧贴在赵杀背上。   他今日自第一眼看到赵杀起,胯间就蠢蠢欲动,幸亏赵杀一堂课上得别开生面,这才勉强按捺住。   地上少说也有十回的嫖资,要是真连做十回,岂不是要死在王爷身上?   阮情算一阵地上的金银,想一阵赵杀床上的情态,身上滚烫如火,激动得娇喘吁吁:“阿情就算拼了这条命,也会哄得王爷快活。”说着便想赴死。   可赵杀连吃了几回闷亏,也渐渐摸出了应对之策,被阮情踮着脚乱亲了一通,就趁着喘气的空子急道:“你、你长得极美──”   阮情身体一僵,半天都没有回过神来。   赵杀浑身僵硬,勉强道:“人又美,又聪明……”   阮情如受雷击,一颗心狂跳,等魂魄归位的时候,整个人都激动得微微发抖,脸上通红如火,眼睛里却是万种风情,整个人软在赵杀身上,结结巴巴地说:“王爷,我还有件红衣服,绣着金线,穿上更美,更好看!”   赵杀差点忘了下一句,幸亏他心志坚毅,硬着头皮说了下去:“嗯,你这般好看,百两黄金卖个一年,实在是吃了大亏。”   阮情还不明所以,只觉得这句话说到了自己心坎上,一时间点头如捣蒜。   赵判官见他上钩,红着脸道:“我听说名动天下的……咳咳,看上一眼就要百两黄金,容貌还不如你。你还是多收些银子,不要折了自己的身价。”   阮情被他哄得飘飘然,若是有尾巴,简直要翘到天上去,傻傻娇笑道:“王爷。”   赵杀往地上一扫,目光闪躲道:“是真的!这点财物,根本不值一提。”   阮情从未被人这样夸过,双颊通红,开心得不知如何是好,心中又是伯牙遇知音的惺惺相惜之情,又是浑身血脉贲张不知名的悸动。   那头赵杀铺垫了一长串,终于切入正题:“你方才搂了搂我,已经值这个价了,再搂下去,就有些吃亏。”   阮情被他这么一说,迷迷糊糊地察觉有些不妥,但是哪里不对,却说不上来。   赵杀强笑了几声:“像你这般好看的人……”   阮情被他夸得晕陶陶的,也觉得确实要提高些身价,矜持一些,千金仅换一笑。   然而搂着赵杀,闻着那人身上的阳刚气息,又变得无论如何舍不得松手,下身更是勃发如铁,想着挤进这人湿热紧窄之处。   赵杀不比阮情天生神力,在这生死关头,只得不停重复那些话,翻来覆去地夸他好看。   阮情早就情动,被赵杀几句话堵在那里,憋得半死不活,不停拿下身在赵杀身上蹭来蹭去,眼角都难受得湿了,忍不住说:“熟、熟客,听说……可以便宜一些。”   赵杀哪里肯认,把无规矩不成方圆都搬了出来。   阮情绞尽脑汁,想找一个借口,好亲他一亲,抱他一抱,再把赵王爷往床上带。赵杀却一直攥着那句话,当作是免死金牌:“阿、阿情,你生得这般美……”   阮情难受得昏了头,忍不住抛开所有,搂着赵杀脖子,就想亲上去。   赵杀看见他下面可怜兮兮地隆起一个帐篷,万分难过的样子,也有一瞬间心软,可想起阮情欢天喜地地收自己的银子,还满口说要找一个免嫖资的心上人,又硬起心肠,往后面退了半步,低声说:“阿情,我听说有些红牌……只亲意中人,你也留着吧。”   阮情抱了个空,眼眶急得发红,跟着往前迈了半步,伸长了手,好不容易把赵杀重新搂住,赵判官又开始夸他美貌如花。   阮情急得汗湿重衣,分身在赵杀小腹磨来磨去,时不时颤一下,把鲜红嘴唇都咬出一圈牙印,赵杀还是不肯就范。   他每往前面凑一分,赵杀就往后仰半寸,阮情被他撩拨到极致,却求而不能,带着哭腔说:“我就亲一下,不会有人知道的!”   赵判官看着阮情满脸情动之色,也是一阵心猿意马,惦记着自己是前生债,阿情有今生缘,才慢慢摇了摇头。   阮情身形一僵,赵杀趁这个空档,连退了好几步,一直退到门边。   他见阮情红着眼眶,脸上情欲如火,也想伸手摸摸阮情的后脑,温声安抚几句,只是心一软,后庭就要吃苦,大夫就要上门。   赵杀这样一想,种种柔情蜜意尽去,正要落荒而逃,阮情在背后哀哀叫了句:“王爷!”   赵杀随意挥了挥手,脚下不停,转眼间已迈出四五步。   地上还堆着许多珠宝,光华流转,在阮情眼里,却一件一件变得黯淡无光。   他泪盈于睫,又叫了赵杀一句:“王爷……呜呜……”   不到片刻,眼泪就啪嗒啪嗒地掉了下来。   赵杀已经走出老远,听见哭声,只好停下来,负着手,勉强道:“别哭。”   阮情哭得整个人直打晃,泪水一串一串地砸在地上,心中只想王爷跟过去一样,先嫖了人,然后再给赏,今日这般慷慨,反而叫他十分难过。 第七章   赵杀手足无措之下,怒喝了一声:“男子汉大丈夫,这般哭哭啼啼,成何体统!”   阮情泪眼朦胧地看了一眼赵杀,仿佛被负心人伤透了心。   赵杀简直是焦头烂额,见阮情哭得站都站不稳了,迟疑地走回去,伸手在他腰上一扶。   阮情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两只手把赵杀推开,苍白小脸上全是水痕。   赵判官低声道:“你哭什么,别哭。”   阮情自己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泪水在眼眶里直打转。   赵杀替他擦了几下,手背也被沾得湿淋淋的,尴尬劝道:“别哭,听话。”   阮情脑袋里灵光一闪,终于想清其中一件伤心事,红着眼睛,抽抽噎噎地说:“你、你不肯亲我……”   赵杀赶紧板起脸来:“胡闹!”话刚出口,见阮情又要落泪,慌得低下头,在他嘴上飞快地落下一吻,骂道,“好了吧。”   阮情的眼泪霎时停了。   赵杀只觉得颜面扫地,连耳根都在发烫。   阮情倒是木愣愣的,魂魄都飘在半空,一个劲地拿小指摩挲他自己的嘴唇。   赵判官连咳几声,使劲挤出一丝威严,沉声唤道:“阿情?”   阮情慢吞吞地回过神来,看着赵杀,黑白分明的眼珠子滴溜溜转了几圈,罩上了雾蒙蒙的一层水雾,娇声道:“王爷不肯抱我……”   赵杀牙根发痒,暗道你想的抱法,和别人的抱法不大一样。虽然如此,仍是双手使劲,把阮情打横抱起来,往床边走去。   阮情身形还未长成,赵杀这几步路走下来,并不算十分吃力,只是暗暗奇怪阮情浑身没二两肉,那身力气是如何使出来的。   阮情彻底呆住了,双颊酡红,目不转睛地看着赵杀。   赵判官却是目不斜视,把他一路抱到床上,除了鞋袜,抖开被褥,掖好被角,这才说:“抱也抱过了,你学了一天,早些休息。”   阮情心里极是欢喜,可人心向来不足,高兴了片刻,就开始责怪自己方才为何要说得那般文雅,连忙扯着赵杀解释:“我说的是嫖……”   赵杀拿手在他嘴上轻轻一掩,冷着脸训道:“听话。”   阮情不知为何,十分吃他这一套,静静躺在床上,红着脸看他,过了好一会儿才说:“那再亲一下。”   赵杀那张刚毅俊脸上,露出了几分为难神色,见阮情一脸泫然欲泣,终于俯下身。   阮情立刻生龙活虎地伸长了手,牢牢搂着赵杀的脖子,一口咬了上去。两人嘴唇刚一相贴,阮情就打了个寒战,连眸光都恍惚起来,仿佛等了许多年,突然称心如意,不由得拼命抱着赵杀又舔又啃,鲜红小舌朝赵杀口里搜刮。   他哭得太久,此时一面亲,一面打着嗝,直到喘不过气时才堪堪分开。   赵杀用手背遮着嘴,脸上也有些充血,等镇定下来,又低声劝了他几句:“阿情,你年纪太小,许多事上,我不忍怪你。只是好男儿当一身血气,志在四方,我留的功课,你要好好学,以后自食其力,闯出一番作为来。”   他这番话,阮情虽然听不太懂,但还是依言记住了。   赵杀这才重新出了门,外头不知何时下起小雨来,细雨霏霏,洗得天地湛然如碧。赵杀冒雨跨过院墙,发现墙外立着一个人,不知道在那里枯站了多久,肩上全是细密雨珠。   他走过去一看,才认出是许青涵。   赵杀一个激灵,下意识地说:“我好得很。”   许青涵像是着了凉,脸色苍白,衬得那双眼睛幽深如寒潭,直愣愣地盯着赵杀的嘴唇。   赵判官往嘴上一摸,登时疼得抽了一口凉气,指尖上沾着淡淡的血迹,怕是被阮情咬破了皮。   赵杀吓得后退了半步,板着脸说:“一点小伤,用不着上药。”   许青涵静静看了他半刻,才柔声道:“许某没有卑贱到这种程度。”   说着,便在小雨中一步一步走远了。   赵杀被他那句话弄得耿耿于怀,一连几天无心做事。   偶尔叫大夫来,人群里也不见许大夫的踪影。   赵杀左等右等,好不容易盼到手背上有了白桃花,忙马不停蹄去了许青涵的药园。   这几日正赶上梅雨时节,狂风暴雨下个没停,芳菲春色被浇得七零八落,赵杀打着伞过去,一进院门,就看到许青涵白衣出尘,站在院里淋雨。   赵杀吓了一大跳,跑过去一看,发现许青涵上上下下已经淋得湿透,浑身都渗着一股寒气。   赵杀赶紧把伞往他头顶送了送,嘴里叫道:“许大夫?”   许青涵一动不动,等赵杀连喊几声,这才转过身,往屋里走去。   赵杀只顾着替他挡雨,肩头也湿了一片,见状跟了上去,沉声道:“许大夫,你这是做什么?”   许青涵一路走到檐下,被赵杀拉住手腕,总算回过头来,朝他疏离地笑了一笑:“居然是赵王爷来了,真是稀客。”话音刚落,就把手慢慢抽了回去。   赵杀右眼直跳,恨不得回到三生树下,看看自己又添了几斤情债,半天才道:“我来看看你。”   许青涵轻声道:“我在园里照料药草,也好得很,不劳王爷费心。”   他学的是赵判官几天前的口气,赵杀虽然记得许青涵刚才就踩在一株药苗上出神,药圃里杂草丛生,却不敢戳穿他,怔了怔,才沉下脸道:“这叫好?真是胡闹!”   许大夫目光幽幽地望着赵杀,神色黯然:“有些事压在心里,简直喘不过气来,淋着雨才好受一些。王爷见过我这样的怪人吗?”   赵杀在孽镜台前坐了二十年,志趣再离奇的鬼也见过,像许大夫这样,动不动在下雨天淋得一身浇湿、哭着闹着追赶马车的男鬼,实在是比比皆是。   想到那些鬼统统是十六七岁、未及加冠的年纪,许大夫却足足要大上一轮,赵杀神情尴尬,咳了几声,才道:“大概是你、十分难过的缘故。”   许青涵听到这话,却微微点了点头,语气中多了几分自嘲:“我这几日天天淋雨,想见识见识得病的滋味,老天却连这点心愿也不叫我如愿。”   他这般症状的鬼,赵杀也见过不少,比喜欢淋雨的还要年少,都是些十三四岁的少年郎。   赵杀犹豫半天,才试探着说:“你一身的水,先换身衣服吧。”   许青涵低声笑问:“这世上谁会在乎我的死活?”   赵杀几乎要报上自己的大名,但此事关乎颜面,想了半天,也只是含糊劝道:“总归有那么几个人。”   许青涵连背都佝偻了几分,倚着门,满天风雨迎面而来,映得他一双眼睛里也是凄风苦雨,空洞迷蒙。   赵杀看得于心不忍,把伞一丢,挡在许大夫面前,一身华服被泼得湿淋淋黏在背上,一顿好说歹说:“我们先进屋里,换身衣服,好好说话。”   许青涵抿着嘴唇,侧过脸去,始终不肯看他。   赵杀把昔日一敲惊堂木,万鬼震慑的魄力都祭了出来,沉声喝道:“胡闹!”   许大夫吓了一跳,不敢置信地抬起头,几丝细雨恰好打在他莹白剔透的脸颊上,赵判官还以为惹哭了他,气势一泻千里,憋得俊脸通红,才把两只手狠狠撑在墙上:“本王问你话呢!”   许青涵被他禁锢在两手之间,脸皮飞快地泛起一抹红晕。只是这点血色来得快,去得也快,没过多久,许大夫又开始满脸落寞,摆出不搭理人的模样,轻声道:“王爷请回吧。”   赵判官忍不住说:“你这人、当真冥顽不灵!”   许青涵十指深深掐进掌心,低低地说:“王爷对阿情真是温柔体贴,一个劲地夸他漂亮、聪明……我却是冥顽不灵。”   赵杀听他说得这般黯然神伤,心口跟着泛起一阵凉意,懊恼道:“许大夫──青、青涵!”   许大夫把赵杀猛地推出四五步远,就想进屋掩门。   赵杀身为鬼判,最爱结交的就是许青涵这样清雅无辜的圣人,每回看到许大夫,三魂七魄都欢喜得敲锣打鼓,方才那几句狠话,本来就说得勉强,等看清许青涵是何等的伤心憔悴,脑袋里顿时“嗡”的一声,什么也顾不得了,不由自主地去牵许青涵。   许大夫正在气头上,一身的肃杀寒气,赵杀牵他一次,他就甩开一回。   赵杀被他连着甩开几次,臂膀都酸了,咬着牙,低声下气地说:“我不碰你就是。”   许青涵冷着脸回过头来,恰好看到暴雨寒风斜飞入户,把赵杀淋透了,威严蟒袍紧紧贴在身上,衬得他宽肩窄腰,男色可餐。   许大夫才看一眼,就有些失神,等到多看几眼,连态度都缓和了不少。   只可惜赵杀吃一堑长一智,当真没有再去牵他,闷声说:“衣服不换便不换吧,我这回来,是想带你去一个地方。”   许大夫看着自己的手发呆,恨不得重来一次,适才只做做样子,人失落之下,连赵杀说话都只听了个七八分。   赵杀把地上的伞拾起来,率先走到檐外,看许青涵还站着不动,只好说:“走吧,我保证不碰你。”   许青涵脚下一软,差点摔了一跤。   赵杀本来要扶,怕许青涵心生厌恶,又把手缩了回去。   这下许大夫更是眼睛发红,一个劲地盯着赵杀看。赵王爷始终和他隔了三拳的距离,远远地替他撑伞,自顾自地招呼仆从去套车备马,将许青涵送到马车上,自己这才抖抖身上的水珠,慢慢坐进车里。   赵王府财大气粗,马车里也装饰得富丽堂皇,铺着大红厚毯,当中小案上摆着瓜果蜜饯,偏偏许大夫如坐针毡,时不时抬起头来,看一眼赵杀。   赵判官浑然未觉,在前面撩开车帘指路,时不时用手指把湿透的额发往后捋去,许大夫看得心怦怦乱跳,见车抖动得厉害,瞅准时机,往赵杀身上一倒。   赵杀连忙朝里面挪了挪,坐到角落,人愧疚道:“这里位置不大,委屈你了,我尽量坐远些。”   许青涵脸色惨白,眼睛里雾气蒙蒙,直愣愣地坐了一会儿,从碟里拈起一颗葡萄送到嘴里,连葡萄都是酸的。   马车颠簸了一阵就停了下来,赵杀撑开伞来,招呼许大夫下车。   眼前是一间刚刚竣工的医馆,灰墙青瓦,门匾未题,推门进去,院里空无一人。   赵杀领着许青涵逛了几圈,自己也颇为满意。论环境,院外种了不少青竹,后院还另辟石亭水池;论水准,药房药柜里药材齐全,各种刀针火罐单挑最好的配备。如泼雨势中,偌大医馆巍巍而立,不枉他白日叫工匠赶工,半夜让小鬼砌墙了。   许大夫本来看得出神,暗暗猜测是哪位大夫这般有福气,直到两人行到堂屋,看到二十来幅名医画像,都是平日围在赵杀身边的那些大夫,当中那幅馆主画像清雅出尘,不是自己又是哪位。   赵杀本以为许青涵定然高兴,有些矜持地一摆手:“这医馆送你。”可回过头来一看,却发现许大夫满脸悲恸之色,人也摇摇晃晃。   他吓了一大跳,愕然问:“许大夫,你怎么了?”   许青涵扶着一张交椅的把手,慢慢瘫坐下来,半天才问:“王爷心意已决了?”   赵杀沉声道:“那是自然,就等你给医馆题个名字,好找些人来舞龙舞狮,放鞭炮,热热闹闹地开张。”   许大夫颤声笑道:“王爷……好大的手笔。”   赵判官还不知道他为什么事在伤心难过,绞尽脑汁地宽慰道:“虽然是我掏的钱,但什么事都是由你做主,要是遇上庸医,尽可以去换,爱免去谁的药钱,就免去谁的药钱。”   他这样温和地劝了一阵,许青涵却像是更伤心了。   赵杀束手无策,正想问问他今日雨势这般大,是想住在馆里,还是随他回王府,就听见许大夫低声道:“我跟王爷讲一个故事,请王爷替我参谋参谋吧。”   赵杀一头雾水地应了,许青涵出了一阵神,然后才道:“我同乡中有一位赵姓富商,喜欢的是一位女大夫,可惜流水无情,思慕了几年仍是没有结果,便找了一名风尘女子回家,想要激一激心上人。谁知相处之间,渐渐发现风尘女子有千般好处,原来世事是失之东隅,收之桑榆……”   赵杀虽然觉得有些耳熟,不过还是尽心尽力地劝道:“正是如此。”   许青涵闻言又是轻轻一颤,嘴唇发白道:“到了这个地步,那名大夫才察觉自己动了心,以为两心如一,强行……强行与富商欢好。谁知富商不但不肯回心转意,还买下一处医馆,拿来做分手钱。”   赵杀摇了摇头,感慨良多地叹了一句:“也是一位可怜人啊。”   许大夫颤声一笑,只问:“王爷以为,此事当如何是好?”   赵杀仔细想了一想才说:“不如效仿娥皇女英,都收入房中,一双两好。”   许大夫急得面红耳赤,猛地站起,大声道:“那怎么成!”   赵杀不明所以,眼睁睁看着许大夫眼角闪过一点泪痕,慢吞吞往堂外走去,只道:“王爷回去吧,我再去淋一淋雨。”   赵杀赶紧去拦他,许青涵这一回倒是见好就收,随赵判官抱了个满怀。   赵杀单手箍着他的腰,劝了好一会儿,才发现自己冒犯了,急忙分辩道:“许大夫,我都是无心之举,只要你冷静下来,我就把手松开。”   许青涵抬头看看檐外,虽有狂风暴雨,哪里及得上赵杀怀里舒服,竟怔怔道:“王爷松手吧,不必管我的死活……”   赵判官吓得又搂紧了几分,语气愈发懊恼:“也对,你这样清高淡泊的圣人,送车送房实在是辱没了你。”   徐大夫再如何心灰意冷,也被他抱得死灰复燃起来,试探着问:“王爷把医馆给我,不是让我搬出王府?”   赵杀喃喃道:“那是当然,你说想悬壶济世,我才……”   许青涵总算明白过来赵王爷是在投他所好,一颗心从谷底骤然升到云霄,人简直回不过神。   只是他这样魂不守舍地一站,檐外大雨又淅淅沥沥、惹人愁思,落在赵杀眼里,不免有些不是滋味。   许大夫与他身高相差仿佛,腰却这样瘦,一定吃了不少苦。   许大夫一双眼睛空空洞洞,定然伤透了心。   许大夫还喜欢淋雨,只怕是气出了疯症。   赵判官越想越是后怕,把这些天的事情从头到尾理了一遍,想到许大夫几回情绪大变,都是和上不成药有关,忍不住问:“你这般生气,是因为上药的缘故吗?”   许青涵仍在大喜过望,闻言微微一愣。   赵杀见他一副被人戳中了痛处的模样,心里顿时十分笃定。之前找了二十来位大夫看病,许大夫就常常强颜欢笑,后来嘴唇破了皮,许大夫上不成药,连眼眶都红了。   想来他是把治病救人看作是头等大事,这般仁心仁术,当真是令人动容。   赵杀想了半天,长长叹了口气,松开许大夫,坐到一张交椅上,拿指头摸了摸嘴唇,只道:“我让你上就是了。” 第八章   嘴上那处小伤虽然早就好了,可如果能哄得许青涵冰释前嫌,多上一层药也无妨。   许青涵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轻声问了句:“王爷……方才说了什么?”   赵杀沉声道:“之前是我一念之差,现在已经想明白了,你、你高兴就好。”他说完这句,连自己都听得暗暗点头。只要能让许青涵高兴,自己定然能还清许多情债,到时候脚踏祥云,到天庭任职,与大罗金仙论交,赴蟠桃宴会,当真是很长很好的一生。   许青涵发现自己并非耳误,更是心花怒放,有些笨拙地去解外袍,脱到一半,忽然想起什么,红着脸问:“王爷,和阿情比起来,我是不是十分古板无趣?”   赵杀看到他脸色红润许多,也肯听人劝告,换掉湿透的衣服,心里十分宽慰,没等他开口,许大夫便断然道:“阿情虽然年轻,床上功夫也比我精湛,但我并不要王爷的银两,就要王爷一颗心。王爷只选我一个人,不好吗?”   赵杀听他答非所问,脑袋里突然有些明白过来,急道:“等等!”   许大夫已经把他绸裤往下一拉,五指一抓。   赵杀命根被制,脸色铁青,迟疑问道:“不是在说上药的事吗?”   许青涵似乎也想到许多上药的趣事,柔声笑道:“王爷别急啊。”他说着,脸上又露出十分羞涩的神情,俯下身在赵杀命根上轻轻一亲,又犹豫着舔了一下。   赵杀几乎要跳了起来,连忙去推他的脑袋。许青涵原本动作还十分轻柔,被赵杀这样嫌弃,眉头微皱,脸色也沉了下来,力气顿时大了几分。   赵判官被他按得动弹不得,只好小声说:“用不着……这样。”   许大夫声音极轻:“他做的比我好?”   赵杀被他语气吓得心惊胆战,一时忘了坦诚阮情还未做到这种地步。   许青涵只当他默认,轻哼了一句,才低头舔了起来。   赵杀大好儿郎,分身充血后,虽然比不过两位债主天赋异禀,也是根身饱满,分量十足。许大夫却不想让他彻底快活,含在嘴里不到片刻便吐了出来,拿舌头沿肉棍缓缓舔过。   赵杀脑袋里很快就成了一团糨糊。   伏在他小腹的人生得秀雅文弱,此时白玉一般的脸颊贴着暗红肉根,直叫赵判官看得大腿绷紧,尾椎发麻,虽然是十分刺激,又有些说不出来的害怕。   许青涵才舔了两三下,见赵王爷已然摆出一副面红耳赤、肾虚早泄的神色,心里渐渐有些暖意,柔声问:“是我好一些吗?”   赵杀向来不通风月,不谙调情,听到此处,也不过是一个劲地喘着粗气,勉强答道:“用不着这样……”   许青涵眼底闪过一丝黯然,过了片刻,才默默将肉根吞到尽处,赵杀浑身巨颤,连耳根都变得通红。   许大夫一面替他品箫,一面拿指腹在赵杀会阴穴上重重一按。   赵判官脸上瞬间有些失神,下面虽然吃痛,但更多的还是酸胀。   许青涵在那一处穴位上越按越重,最后指腹使力,深深陷在肉里,赵杀死死握着两边扶手,闭着眼睛,不过几下,就丢盔卸甲,交代在许青涵嘴中。   赵杀泄了半天,还瘫坐在椅子上,魂儿飘在半空。   原来世上还有这般快活的事……   难怪世人要贪图享乐,娶许多娇妻美妾……   许大夫被呛得咳了几声,寻了条巾帕,低着头把嘴里的白浊吐出来,脸上犹自出神,低声道:“这里是任脉、督脉、冲脉交汇之处,听说手法得当,确实会十分舒服。”   赵杀仍是大受震惊,脑袋里嗡嗡作响。   许青涵见他不答,抬头一看,这才发现赵杀衣袍半解,俊脸通红地软在椅上。   许大夫看了几眼,便觉得有些口干舌燥,脑海中浮想联翩,半晌过后,就决心遵从其中一幕,取过桌上包扎用的麻布,把赵杀两腿一边一条,绑在交椅的扶手上。   赵判官头枕着椅背,慢慢回过神来,发现自己门户大开,后面还夹着许青涵两根手指,登时怒道:“许大夫,你这是做什么,快把本官放开!”   许青涵吃了十几天的陈年老醋,又做了大半天的前戏,此时恨不得把赵杀弄得眼角微湿,连腿都合不拢,闻言更是眸光沉沉,笑意柔柔,借着药膏,往赵杀后庭又多塞了一个指头。   等三根指头在热窄甬道中进进出出,把药膏彻底抹开,许青涵扶着粗长分身,就想大快朵颐。   赵杀气势不由去了七分,目光也躲闪起来,闷声道:“你、你好大的胆子。”   许青涵这一回倒是极好说话,果真不再深入,浅浅抽送了几下,便开始往外拔出。   赵杀脸上涨得通红,甬道里不知道被抹了什么古怪玩意,没被填满的地方一收一缩,热痒难耐,发觉许大夫要走,穴口还死死箍紧,殷殷地想要留客。   许青涵毫不恋战,把巨物拔出来,抵在入口处,轻轻喘了口气才问:“王爷真不要我?”   赵杀难受得浑身绷紧,生怕自己闷哼出声。   许大夫柔声道:“王爷如果想要我,就把腿张开一些,可好?”   赵杀被他绑着两条腿,瘫在椅上,衬得人肩宽腰窄,腹肌块块分明。骤然听到许青涵这么一问,气得脑袋里一片空白。   许大夫仔细看了看赵杀两腿大张的模样,羞涩笑了一笑:“王爷……”   话音未落,就把那根巨物重新捅了进去。   赵判官眼睛闭得死死的,汗水一滴一滴顺着脸颊滑下。   许青涵见他这样狼狈,白皙脸庞上反而透出一层薄薄的粉色,分身在紧致肉壁中费力抽插了一阵,忽然多愁善感起来:“我不是一名好大夫。”   他这般大彻大悟,倒是大出赵杀意料之外。   许大夫连动作也变得不痛不痒,忧心忡忡地说:“我一到侍奉王爷的时候,看到王爷好整以暇,我就万分难受,要是王爷难受,我心里就极快活。”   他这般坦诚,叫赵杀慌得连打了几个寒战,连眼睛也战战兢兢地睁开一条缝来。   许青涵脸上仍是温柔如春风,轻轻叹道:“我立誓要治病救人,却生出这种念头,有违医者仁心。”   赵杀好不容易硬起头皮,威严喝道:“你现在悬崖勒马,还为时未晚。”   许大夫闻言,只是微微一笑,循着九浅一深的章法,分身越捅越轻,把赵杀挑得情动,又开始一下一下隔靴搔痒。   赵杀脸色忽青忽红,额角热汗涔涔,渐渐忍不住抬一抬腰,自己把后庭送上去。   许青涵眸光一动,温声道:“像这样,我就极快活。”说完,终于用力捅了一次。   那粗长分身在一迎一顶间,竟是进到了前所未有的深处,赵杀大腿发颤,迷糊了半晌,忽然警醒过来,自己堂堂鬼判,居然被人愚弄到这等地步,登时摇了摇头,双眼圆瞪,想从情欲中醒转。   许大夫看他有恢复清明的迹象,薄唇微翘,又开始大抽大送。   他对赵杀敏感之处已经了若指掌,每捅一下都擦过赵杀最快活之处,赵判官千辛万苦寻回神志,许青涵每每又掀起一波浪潮。   随着药膏一点点全数化开,室内一时之间,尽是汩汩水声。等赵杀费尽九牛二虎之力,让自己不至于沉于欲海,却发现那张交椅在许青涵全力抽送之下,已经两脚离地,靠着两根木头后腿支在地上,不由嘶声大骂:“椅、椅子,你……”   许大夫柔柔一笑,动得更深更重。   赵杀两腿被绑,生怕和那交椅一同翻倒在地,只好两只手死死抓着许青涵。   这样心惊胆战的交欢,赵判官那孽根却更不争气,又涨又硬地贴在小腹上,时不时生龙活虎地一颤。   许青涵被他箍得紧紧的,忍了许久,终于大发慈悲,腾出一只手来,去解赵杀大腿上的布条。每解开一根,就把赵杀一条腿环在自己腰上。   等两根布条都扯下来,赵判官还是双腿离地,两只手死死抓着许青涵。   许大夫捧着他后臀,试探着走了两步。   赵杀突然明白过来,脸上露出极羞耻的神情,怒气滔天地要下地。   许青涵红着脸凑过头去,用牙尖咬着赵杀胸前的小小乳粒,与此同时,分身还狠狠向上一顶。   赵杀差点搂不住人,吓得浑身紧绷,从脸上到胸口全泛起一片潮红。   许大夫被他骤然夹得死紧,分身也是隐隐作痛,眼中反倒燃起两簇火苗来,柔声劝道:“王爷,抱紧点。”   赵判官被他这样走两步顶一次,很快便射出几股飞沫,失神之下,连半点力气也不剩。   许大夫看他软软地要往下滑,只好自己把王爷抱紧了几分,再试了几个花样,实在憋不住时才跟着射了出来。   许青涵多日相思,苦苦等到今日,一次哪里能够。他抱着赵杀找了张病床,擦身上药的时候,再次血气上涌,喃喃自语道:“我当真不是名好大夫。”   说着,把坚硬如铁的分身又捅了进去。   赵王爷清醒过来,忍不住声音嘶哑地求他:“我不成了……”   许青涵捅了数百下,看王爷两眼发黑要晕,便稍作歇息,替他熬了碗汤药,把把脉象,等症状缓和的时候提抢再上。   几回事毕,赵王爷苦口婆心地劝他:“我……我实在是……”   许大夫心肠一软,停下来替他施针顺气,喂饭喂水,王爷稍有起色又是一通胡天胡地。   这医馆中设施完备,后院就有水井,伙房还备了不少干粮腊肉,许青涵翻出不少吃食,两人在床上昏天黑地地过了两三日,眼看着赵王爷确实是药石难医,只得静养了,许大夫才讪讪收手,抱着赵杀,不断说着要王爷只爱他一个,慢慢睡了过去。   赵杀这一回足足少了半条命,昏厥之时连番做起噩梦来。   他梦到和许青涵携手到了阴司,许多小鬼围着他们发问,问他为什么挑了这样一名古怪的大夫。   梦中的赵杀也言行可疑,吞吞吐吐了半天,居然挤出一句:“许青涵不食人间烟火,我却只有钱,虽然如此,他、他也不讨厌本官。”   这一句话简直句句存疑,狗屁不通,不知为何,那些小鬼竟然都心满意足地散了。妖魔鬼怪过后,是徐判官走过来,他拿着秤砣,称着自己那一口酆都铁箱,神叨叨地叹道:“赵兄,现在少了十斤啦。”   每少上五斤,就多爱上一人……   同时对两个人动了心,这岂不是糟糕至极?   赵杀这样一想,人便惊醒了。 第九章   赵判官这回操劳过度,就算醒过来,也只能躺在床上干瞪眼睛。   许青涵尽心尽力服侍了数日,等几副药用完,赵杀总算能下得床来。   他先前被许大夫压在床上,做得两眼发黑,几乎在鬼门关前打了个转身,最叫天不应叫地不灵的时候,甚至一度见到了许多同僚。如今再世为人,判官大人吓得只想驾一股阴风,逃回赵王府,偏偏许青涵还拉着他,硬要他给医馆取个名字。   赵杀也知道兹事体大,想了半天,万分虚弱地说:“人命重于千金,行医救人的功德更是千金不换,我看这医馆,就叫金屋吧。”   许大夫连耳垂都红透了,低着头,喃喃说了一句:“我不如阿情好看,金屋藏……我,会不会……”   赵杀大惑不解,想让他大声些,再说一遍,许青涵却怎么也不肯了,红着脸请书法大家题好匾额,又一路搀扶着赵杀出门。   金屋医馆开张在即,门前摆满了大大小小的花篮,赵杀回头看时,只见许大夫站在花篮后,踏着一地大红的鞭炮碎纸,朝他微微而笑。   赵王爷于是摆了摆手:“你去忙吧,晚上回来用饭。”许大夫应了,他才上了软轿。   两个轿夫步伐轻快,一路往王府跑去,直跑到王府那两头石狮子跟前,赵杀才突然想起一件要事:这么多天过去了,自己还不曾严词训斥过许大夫,万一他更加肆无忌惮,自己焉能留下命来!   赵判官这一想,不禁有些后怕,正暗暗琢磨退路,就发现赵王府大门洞开,影壁前围了不少家丁仆妇。   赵杀扶着老腰下了轿,招呼人过来一问:“本王这几日不在,府中出了什么大事?”   仆人诚惶诚恐地应道:“王爷治下有方,府中这几日上上下下井井有条,大伙各司其职……”   别的仆人生怕被抢了风头,也探着头嚷嚷:“今年封地上风调雨顺,田租比去年又多了六百担。”   几十个人围着赵杀,互相推搡,争相露面,护院说要坚定不移地维护王府的长治久安,账房说会实事求是地把握银两去向,管家准备与时俱进地培养栋梁之才。   赵杀听来听去,见府中确实没有出什么大事,于是点点头,强打精神,负着手往前走了几步。   剩下最后一个小丫鬟怯怯地说:“还有便是,那人回来了。”   赵杀一头雾水,半天才想到要问:“哪个人?”   小丫鬟吓了一跳,哆嗦道:“王爷不让我们……提他的名字。”   赵杀被她说得更不明白,沉声道:“你尽管说。”   丫鬟牙关打战,唯唯诺诺地回道:“就、就是……”   “就是什么?”   “是赵、赵……”说到这里,嘴唇一张一合,怎么也说不下去。   赵杀再想问人,周围能说会道的下人统统闭口不语。赵判官只好顺着他们指的方向自己寻过去,在太阳底下走了许久,终于看到一间凉亭。有人坐在亭中,焚着香,顶着炎炎烈日,披了一件厚重的白色狐毛大氅,两鬓白发星星点点,在翻看一本旧书。   赵杀光看着那人,就觉得身上又热得多流了两滴汗。   等他一头雾水地走上前去,那人听见响动,一面咳一面回过头来,赵杀才看清他相貌原来极年轻,最多也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生着一双猫儿眼,五官娇憨可爱,只有眉宇间藏着一点煞气,两道眉毛细且锋利,斜斜指向鬓角。   赵杀怔了怔,刚要问他的姓名,那人就低低咳着,有些费力地站起来,笑着招呼了他一句:“哥哥?”   赵判官半天回不过神,那病夫皱着眉头咳了一阵,拿手帕擦了擦嘴角的血迹,断断续续地笑道:“哥哥,我是阿静啊,你不记得我了?”   赵杀初来乍到,连面都未曾见过,哪里会记得他。   只是这人委实生得太过可爱,赵杀看了两眼,就有些管不住自己的手,下意识地想捏一捏,再揉一揉。   赵静被他捏着脸蛋,微微有些吃痛,小声问了句:“哥哥?”   赵杀这才发现自己竟然已经下了毒手,慌忙放开,喃喃道了声歉。   那人倒是好说话得紧,两只手握住赵杀的右手,贴在自己脸颊上,勉强忍着咳嗽声,冲他淡淡一笑:“没事,你高兴就好。”   他身形消瘦,嘴唇发白,那张脸却光洁娇嫩,摸上去滑不溜手。赵杀一时心魂荡漾,居然又去扯他的脸皮。琥珀色的猫儿眼,菱形嘴唇,还摆出一副老气横修的模样望着他,真可爱,当真可爱……   赵静少年老成,被赵杀如物件般把玩,也努力站得笔直,一直等到赵判官良知骤醒,才轻声问:“我这次偷偷回来,哥哥是不是不高兴,想赶我出去?”   赵杀正飘飘荡荡,在云端漫步,听到赵静说话,也只是慢慢转了转眼珠子。   赵静低声说:“大夫说我活不过今年了,哥哥别赶我,成么?”   赵杀大梦初醒,一瞪眼睛,正看到赵静低着头,在擦嘴角的污血,心里不由一紧,沉声道:“你得了什么病?”   赵静黯然一笑:“算命的说我命中带煞,生来克父母兄弟,府里下人怕我,父母也早早地把我赶到北疆,那里没几个像样的大夫,一直看不出病因,只能开些滋补的汤药。”   赵杀被他说得有些揪心,皱起眉头,训斥了一句:“你就不会回来找我吗?”   赵静愣了许久,才笑出声来,淡淡道:“哥哥,我明明找过你许多回啊!小时候千里迢迢逃回来,好不容易翻过院墙,是你拿石头砸我,叫我滚出去;没过几年我又回来,也是你叫宠妾一字排开,骂我痨病鬼的。”   赵杀打了个寒战,慌忙退后几步,脑袋里来来回回只有一个念头:那胡判官和刘司事真真害苦他也!   可等赵杀擦了擦额角的冷汗,再仔细一看,赵静眼中笑意浅浅,竟是一丝要报仇的意思也没有。   那人强撑病体,笑着问他:“哥哥,怎么了?”   赵杀心乱如麻,想了半天,终究有些提防,沉声道:“你不怪我?”   赵静眨了眨猫儿眼,既可爱,又有一身与生俱来的贵气,认认真真地答道:“当然不怪,爹娘去世后,只有我们兄弟两个相依为命,我自然该全心全意地对哥哥好,哥哥说什么,阿静就做什么。”   赵杀听到这话,心里更觉古怪,愈发多留了几分心眼。   可惜他胸怀正气,无论如何做不成胡判官、刘司事,看到弟弟在日头底下站了许久,累得气若游丝,还在强打精神和他说话,心中一软,便一路搀扶着赵静走到厅堂,叫人做了一桌药膳,一筷一筷夹给他吃。   赵静吃了几口就饱了,可他一生之中,哪里看见过哥哥这般友爱,高兴之下,还是全数吃了下去。   席间种种兄友弟恭,自不必说。到了赵杀离席解手的时候,赵判官大手一挥,招来几名下人,让他们盯紧赵静,看看这名弟弟是不是要动什么手脚。   等他解手回来,下人们已经吓得脸色煞白,指着门缝说:“那人……那人对王爷的茶杯……”   赵杀心中一沉,看来这弟弟确实是头笑面虎,如今是为复仇而来。   他拍了拍下人,温声道:“他做了什么,你们照实说。”   下人们支支吾吾,半天仍是羞于启齿。   赵杀只好自己探过头去,往门缝里一看,正见赵静端着他的茶杯,红着脸看来看去,半天,拿嘴唇在赵杀喝茶的位置轻轻一碰,小声唤了句:“哥哥……”   饶是赵杀见多识广,也想不到事情会这般峰回路转,他脸皮发红,赶紧把下人遣散了,在门外用力咳嗽几声,徘徊了两圈,才讪讪推门入席。   桌上被人轻薄过的茶杯已经不翼而飞,赵判官一看,心中大石落地,把还算清白的饭碗捧在手上,小心翼翼地扒了几口饭,渐渐有些食不知味,剩下赵静在那里尝一口壮阳补肾羹,抿一勺十全大补汤,还尽心尽力地把菜盘推到赵杀面前,轻轻地说:“哥哥也多吃些。”   他在外面漂泊多年,谈起北疆的风物竟是如数家珍,对时兴的辞赋大家也自有见解。赵杀与旁人交谈,十句里有九句都答非所问,难得遇上这么一个脑袋灵光的聊伴,理应说得尽兴,可经过适才那一吓,竟是同样如坐针毡。   赵判官也试着问他:“阿、阿静,你对我……”   赵静都是一面轻咳,一面谈些孺慕之情。   赵杀在一旁察言观色,看到他这般正正经经,几乎要怀疑自己方才看花了眼,被逼无奈之下,只好找个由头试着站起来,往前走两步,再猛地回头,正撞见赵静费力地支起身子,去摸赵杀吃剩的空碗。   赵判官脸色煞白,看着赵静试图把瓷碗拢在袖中,这才游魂似的咳了两声。   赵静慌忙坐直了,乖乖巧巧地问:“哥哥怎么又回来了?”   赵杀脑袋里一团乱麻,朝赵静点点头,又摇了摇头,一个人魂不守舍地走回房去。   他在床沿呆坐了几个时辰,等子时锣响,下人殷勤来报,说那怪人睡熟了。赵杀想了许久,终究还是壮着胆子,蹑手蹑脚地走进赵静房中。   借着窗外月色,他望见赵静抱着一箱事物蜷在床上,嘴里甜甜地说着梦话。   赵判官凑过去,把弟弟怀中的木箱揭起一个盖,发现里面全是破烂,有鼻烟壶,有残损的镇纸,甚至还藏了两条绸缎亵裤,最顶上的正是自己的茶杯和饭碗。   赵杀打了个寒战,六神无主之下,赶紧把箱盖盖严,原路退了出去。   门口聚了许多下人,一看见赵杀,就争着为他出谋划策,有的说:“真是千防万防,家贼难防啊!他偷这些东西,一定是学了苗疆巫蛊之术,想给王爷下降头的!”   有的嚷着:“可不是么?偷什么不好,偏偏偷杯具、餐具……”   管家神情凝重,把赵杀一路拉到耳房,屏退众人后,珍而重之地拿出一张折好的符纸,千叮咛万嘱咐道:“王爷,俗话说得好,人无伤虎意,虎有害人心,到了这个时候,咱们只能先下手为强!这是小的请高人画的符纸,包管让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说完,还阴恻恻地笑了几声。   赵杀遍体发凉,心中虽然想说管家多虑了,但赵静究竟意欲何为,却是半点不敢多想,心绪重重之下,仍是把那张符纸摊开来一看,只见上面画的符文好生古怪,依稀写的是:   火火火火火火   火 赵静 火   火柴柴柴柴火   火火火火火火   赵杀堂堂鬼判,对黄符咒术了若指掌,看了半天,也看不出这道符纸有什么名堂,只觉是妇人写来,止小儿夜啼的西贝货,因此只是随意收在怀中,并未上心。   这一夜兵荒马乱,好不容易熬到天亮,赵杀独自用过早饭,就开始望着手背上那朵俏生生的黄桃花出神,直等到晌午,门外才传来一瘸一拐的脚步声。   赵判官走到门外一看,见赵静披着与时令不符的厚重皮毛大氅,扶着墙慢吞吞地朝这边走来。   赵杀看他走得气喘吁吁,脸上不见一丝血色,忍不住大步走过去扶他。   赵静歇了半天,人还大口大口喘着气,一边擦着额角的虚汗,一边朝赵杀乖巧地一笑:“我想跟哥哥一起吃饭,又脚下无力,只好清晨便出门,总算赶到了……”   赵杀想不到他这般病弱,还偏不坐轿,半天才道:“以后行走不便,就别来了。”   赵静听他这样一说,竟是呆住了,一双猫儿眼空洞无神,在地上游移了半天,才抿了抿嘴,低低笑道:“倒也、不是很累。”   赵杀怔了怔,才解释了一遍:“我可以去找你。”   赵静僵硬的肩膀慢慢放松,目光渐暖,轻声笑了:“以前行走不便,想要一样东西,常常求下人给我捎来,等上几天也不能如愿,后来想要什么,便习惯了自己去拿。”   赵杀听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由问道:“谁怠慢了你?”   赵静摇了摇头,只规规矩矩地掖紧了大氅,微微笑道:“所以我想见哥哥,也宁可自己过来寻人。我不想……再等上那么久……”   赵杀呆站了片刻,看着赵静那身沉稳气度,竟是生出些老牛护犊的柔情来。他一路牵着赵静走进屋来,叫人上了菜,扶着自家弟弟入席,才吃了两口,就看到赵静面色有些不对。   赵静原本病痛缠身,脸上毫无血色,在太阳底下尚且要披上一件毛皮大氅,如今坐在阴凉处,一张脸却红晕微现,额角慢慢地渗出汗来。   他自己也有些慌乱,拿袖口不住地拭汗,来来回回地为自己的茶杯斟茶,羞惭万分地辩解:“好、好像有些热。”   过了片刻,人就像从水里捞出来一般,偏偏赵静还拼命拢着自己的衣襟,坐立不安,一个劲地说:“哥哥,我身上好热。”   赵杀怕他热坏了,忙走过去,想替他把大氅解开。   赵静浑身大汗淋漓,还试图扯着那件皮氅,费力地说:“无、无妨的……”   赵判官刚用湿帕子给赵静擦了脸,汗水又滴滴答答地淌进那人领口,束手无策之下,也急得团团转,哑着嗓子问他:“什么时候的事?”   赵静一向病弱,断断续续地挤出一句:“哥哥一挨着我,就有些……”   话音未落,喉中又是一阵腥甜。   赵判官好不容易听清楚弟弟说的症兆,脑袋里“轰”的一声,忙把管家送的黄符掏出来一看,只见纸上写满了火字,火上还架着柴,中间烧的正是赵静。   赵杀脸色大变,抖着手将符纸撕碎,可赵静仍是汗出如浆,极小声地在一旁问他:“哥哥,怎么了?”   赵杀死死搂着自家弟弟,只道:“是我不好。”说完,还默默捏着袖口为赵静擦汗,懊悔了许久,才想到叫人去请许大夫。   然而府里派出去的小厮,寻了七八条巷子,没有一个能找到许青涵的下落。连平常消息最灵通的管家,也只知道许大夫昨夜回来过,一个人满身露水立在房门口,朝他们抿嘴而笑,说王爷全然忘了与他有一饭之约,天不亮便静静走了。   赵判官听到这里,当真是又羞又愧,只好屏退下人,自己把赵静扶到床上,将他汗透的衣服一件件剥下来,仅留贴身的里衣。   赵静热得迷迷糊糊的,半天才缓缓睁开眼睛,轻轻问了一句:“哥哥藏在怀里的,到底是什么符?”   赵杀想了想,深觉再如何推卸,也是自己的不是,便道:“别问了,都是我的错。”   赵静病得脸颊通红,眼睛里泛起一丝水光,仍有些迷茫地问:“可我们,是兄弟啊……”   赵杀沉声认错:“那东西阴毒得很,我不配做你的哥哥。”   赵静暗自出了一会儿神,终于道:“世上只剩下哥哥和我相依为命,哥哥想做什么,我都是肯的。”   赵杀大惑不解,问了句:“我想做……什么?”   赵静睁着一双猫儿眼,万分虚弱地笑了一笑:“哥哥在符上写了我的名字,还画了那样一道符,又是干柴又是烈火的,想做什么,自己不知道吗?”   赵判官身形一僵,慢慢移动目光,这才看见赵静下身高高地隆起了一个帐篷。   赵静发现自己哥哥迟迟不动,还深明大义撑坐起来,费力地拿双手揽着赵杀的脖子,柔声道:“哥哥,来吧。”   赵杀吓得连退了许多步,直道:“不、不不,阿静……”   说着,脑袋里瞬间转过许多念头,把这两天的来龙去脉想了一遍,忽然有所顿悟,沉声盘问起来:“我仔细看过,那道符画得狗屁不通,会不会是你吃多了大补之物?”   赵静肩膀发颤,不能置信地望着赵杀。   赵杀越想越笃定,断然道:“是了,你老是吃壮阳补肾的药膳,肯定是补过了头。”   谁知赵静一张脸血色褪尽,额角冷汗涔涔,极轻地说:“没有的事,我绝不会对哥哥有别的念头。”   赵杀听得似懂非懂,还没开口,赵静就咬着牙,狠狠道:“阿静不是那种禽兽不如的人!”   赵杀脑袋里仍是一头雾水,闷声道:“可世间寻常符箓我都见过,当真没有……”   赵静听到这里,眼眶竟是微微发红,声音里也带了哽咽之意,来来回回地同他争辩:“不可能,我只剩下你一个亲人,拼了命地对哥哥好还来不及,绝不会对哥哥有一丝歹意!”   赵杀这才发现多说多错,不由得愣在原地,看着赵静一遍遍的解释。   他那弟弟急得方寸大乱,泪水在眼睛里直打转,偏偏还想做出极硬气的模样,无论如何不肯落下泪来:“阿静不会是那种人,是哥哥那张符的缘故,我才会……”   可他等了又等,看赵杀迟迟不肯附和一句,心中越来越凉,怔怔反问了一句:“难道真是我自己起了邪念?我们是兄弟,我竟然对哥哥起了那种念头……”   赵静说到这里,望了望自己仍肿胀难消的孽根,脸上写满了羞愧、自责、悔恨。   他先是拿手遮了一遮,过了片刻又颓然挪开,一双猫儿眼神采顿失,弓着背,只想把自己缩作一团。   赵判官试探着叫了他一声:“阿静?”   赵静突然咳嗽起来,难过得连气都喘不上来,嘴角也溢出一道血丝,咳了半天,才痛苦不堪地挤出几个字:“我……该死。”   赵杀被他弄得脸色铁青,喝道:“够了,你就当是……”   他本想说,你就当是我做的。   可话到嘴边,还是有些郁郁难平。自己堂堂鬼判,因为一时心软,先是吃了阮情的大亏,又被许青涵折腾去了半条命。难道还要错上第三回吗?   没等他想出个答案,就被赵静那双眼睛夺去了心魄。   手背上黄色桃花光华艳艳,自家弟弟眼中亦是泪光点点。   明明含着泪,还硬要装出一副老气横秋的模样。   赵杀心中一颤,忍不住想问一问赵静,问他为什么要偷藏自己的碗筷,问他为什么要拖着脚步,走上老远的路,就为了见上一面。   赵判官脸皮太薄,想了许久,仍是不好开口,最终也只是长叹了一口气,闷声道:“确实是那张符纸作祟,不怪你。” 第十章   赵静那双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   赵杀硬着头皮说了下去:“是哥哥存了歹心,带了阴毒符纸,还故意害你吃下许多大补的药膳。”   赵静眼睛里光华灼灼,双颊染着一层薄薄粉色,目光流转间,简直灿若星子,连咳嗽也渐渐停了。   赵杀看了他半天,伸手摸了摸他的脑袋,眉头紧锁,嘴里含糊道:“嗯……总之,你先自己弄出来吧。”   赵静久病缠身,极少有自渎的时候,听赵判官这么一说,虽然想满足哥哥的淫邪念头,又有些担忧自己先泄过一回,还能不能整军再战,陪哥哥做真正快活的事。   他想到这里,不免有些忧心忡忡,轻声推拒道:“哥哥画的是干柴烈火符,我一个人做,肯定是不管用的,要解开符咒,应该两个人一起快活才是。”   赵杀沉下脸来,皱着眉道:“阿静。”   赵静被他训斥了一句,心头反而被撩拨得微微发烫,若是自己身强体健,说不定会扑上去,做一些有如禽兽的事。   赵判官在一旁等了片刻,看自家弟弟始终闷不作声,眉宇间阴阴透出些煞气,正有些提防,那赵静却突然揪着自己头发,一个劲地自言自语:“不能乱想,不成……”   赵杀暗暗松了一口长气,这赵家的人,比起其他几株烂桃花,果然还是良知未泯。   他看了几眼,心头一软,慢慢坐到床沿,低声问他:“阿静不会?”   赵静骤然离他这般近,呼吸絮乱,眼珠子拼命打转,仿佛被人戳中了什么痛处。   赵杀心里便有些了然,放缓了语气教他:“你从小气虚多病,没、没起过这些念头,也是寻常。往后遇到这种事,自己握住,上下动一动,便好了。”   赵静瞪着一双猫儿眼,眉间又泛起些阴郁之气,咬着嘴唇不肯说话。   赵杀自以为已经说得十分下流,被弟弟这样一看,只好愈发露骨道:“就……套弄一番,泄出精水来,就快活啦。”   他看赵静还闷着不动,硬着头皮问道:“听懂了么?”   赵静没想到自己被哥哥蔑视到这种地步,额角青筋直跳,忍了半天,终于狠狠点了点头,把绸裤往下一拉,自己套弄起来。   他那孽根微微上翘,尺寸生得颇为狰狞,好在颜色极浅,握在赵静瓷白的手中,简直像个白玉把件。   赵判官用余光多看了两眼,竟是糊里糊涂地想起阮情。阿情的宝贝生得有些……要是看到这件器物,只怕又要伤心流泪了。   他这样漫无边际地想来想去,脑袋里一会是红桃花,一会是白桃花。   自己还债还了好些时日,像是在做一场荒唐大梦,飘飘荡荡地走在这繁华尘世,直如走马观花。   忘川两岸的石蒜,似滚滚红尘,似满满鲜血。他看了二十余年,曾以为那番景色已经艳到了极致,真到了还阳的时候,踏上这十丈软红,才知道风光旖旎。   赵杀出了半天的神,等回过魂来,发现赵静可怜兮兮地望着他,孽根虽然涨大了几分,却没有发泄的征兆。   他额头上不由出了些热汗,闷声问:“怎么还没好?”   赵静干脆停下来,低着头说:“哥哥,我弄不出来。”他心里既羞愤又恼怒,自己明明这样卖力,哥哥却一直神游天外,这样又气又怨的,分身反而更加硬涨。   赵杀见他实在不似作伪,迟疑了片刻,也把手伸了过去,替他轻轻套弄起来。手心里像握着热铁,烫得赵杀如坐针毡,偏偏赵静还一直望着他,一双猫儿眼中,一度闪过猛虎食人之光。   赵判官忙活了一阵,手很快便酸得抬不起来,本以为成事在即了,谁知仔细一看,赵静那处仍是毫无动静,人神情委顿地倚在枕上,出了一身的汗,眼睛里欲说还休。   赵杀渐渐忍不住劝道:“弟弟可有心仪的人,大可想一想,你们、你们行周公之礼的时候……”   赵静虽然应了一声,眼睛却盯着他不放。   赵判官唯恐拖得太久,对赵静身体有损,可他越是着急,越是适得其反,手心里薄薄的笔茧磨着粗长肉根,只怕还不如赵静自己弄得舒服。   他情急之下,竟拿左手挡住赵静双眼,喝道:“把眼睛闭上。”   等弟弟依言照做,疲惫不堪地闭起眼睛,赵杀才俯下头去,用舌尖在勃发肉根上舔了一下。   赵静浑身一颤,睫毛轻颤,过了片刻,才慢慢睁开眼睛。   透过手指的缝隙,能清楚看见自家哥哥正低着头,十分懊恼似的,努力把肉根吞到深处,发觉自己睁着眼睛,还万般凶狠地瞪了他一眼。   赵静情不自禁地笑了一笑。   幸好哥哥现在说不出话来。   赵判官被这一笑气得皱紧了眉头,只盼着赵静早早泄身,自己好拂袖而去。   可惜赵静不像是欲火中烧,更像是魂不守舍,始终朝他微微而笑。   赵杀替他弄了半晌,心中怄火,忍不住停下来一通训斥,几乎以为是赵静先天不足,生来泄不出精。   赵静这才稍稍回过神来,四肢百骸都残存着使人战栗的极乐,只要再忍一忍,便能囊获更多……   赵判官歇了片刻,又继续吞吐起来,可无论他怎样卖力,仍不见多少成效。   正当赵杀恼羞成怒,想撒手不管的时候,赵静总算安抚了一句:“哥哥,要不算了?”   赵杀如逢大赦,抬起头来,使劲擦着嘴角。   赵静声音放得极轻,低低问了一句:“要不试试别的方法?”   他看赵判官没有作声,连忙撑坐起来,想把赵杀按倒在床上。   可他推了一下,赵杀纹丝不动,赵静只好咬咬牙,又推了第二回,赵判官依旧稳稳坐在床沿。连赵静自己也没想到,自己久病缠身,居然手无缚鸡之力到这等地步。   赵杀神情古怪,过了半天才问:“你的手怎么了?”   赵静终于发现掌心全是一道道的指甲印,眼睛里泪水欲滴,自己拿袖口擦了擦,才道:“自己抠的。”   赵杀沉着脸追问了一句:“为什么?”   赵静深深垂着头,几不可闻地说:“怕……怕泄出来,我想跟哥哥……”   赵杀一时间头大如斗,想了许久,才自己躺到床上,闷声道:“哭什么,做就做吧。”   赵静呆在原处,过了许久,终于破涕为笑。   他压在赵杀身上,花了半天的工夫,把自己散落的鬓发拨到耳后,才抖着手去解哥哥的衣服。   赵判官始终阴沉着脸,此时此刻纵然陌路,但只要看着赵静那张脸,便有千般万般的心软,不知从前亏了他多少厮磨,欠了他多少誓言。   反正都是情债,左右都有前因,只希望早早地了结,早早地偿清。   赵静在他脸上胡乱吻过,极小声地喊他:“哥哥。”   亲到嘴边的时候,实在不敢妄动,又开始眼巴巴望着他,眼睛里光华流转。   赵杀气得额角青筋直跳,只是推开这人太过轻易,反而叫人束手束脚。即便稍稍抵抗一二,恐怕都有些恃强凌弱。   赵静还以为哥哥是默许,愈发摆出乖巧可爱的神态,在他嘴上轻吻了许多下,便双手发颤,把两人衣衫尽数除去。   眼看着赵静兴致勃勃地扶着分身,抵在后穴入口,赵判官终究还是过不了自己那一关,铁青着脸想坐起身,直说:“阿静不成,依我看,还是……”   可赵静听到这里,心头一紧,反而咬着嘴唇,将肉根硬生生顶入大半。   赵杀登时疼得变了脸色,好不容易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来:“你出去。”   赵静额角亦是冷汗涔涔,肉根被干涩甬道箍得紧紧的,稍稍一动,就痛得咬紧了下唇。   赵杀忍不住喝道:“简直胡闹!”一边伸手在床头乱摸,想找几瓶香油脂膏。   倒是赵静渐渐展露笑颜,搂着他的脖子说:“哥哥里面、好紧……好热。”   赵杀脸色差到极处,但想到两人之间自己处处占了上风,此刻荒诞,不过是看他病弱可怜,并非当真受辱,心里这才好受了一些。   正当赵判官攥紧拳头,大口大口喘着粗气,竭力让自己放松下来,赵静已经缓缓开始抽送,硬如热铁的肉根挤开肉壁,一直顶到甬道最深处。   赵杀恼怒之余,只好一个劲地想,这人病成这副德性,多半是个银样蜡枪头,忍一时半刻也就过去了。   偏偏赵静比起其他几株桃花,不但做尽禽兽行径,还喜欢巨细无遗地同他说话,一会儿道:“哥哥,别缩那么紧。”一会又道:“哥哥……你紧紧箍着我呢。”   赵杀几度想发作,都被赵静俯下身来一通乱亲,连嘴唇都吮得通红。   勃发肉棍把穴口皱褶尽数撑平,在甬道中来回抽送搅动,不住地夸紧夸热,一来二去,赵判官多少起了些反应,猛一抬眼,却看到赵静额角虚汗点点,一身体弱症兆。   赵杀一时间既气他,又挂着他,人愈发暴躁易怒,狠狠喝道:“快点做完了事。”   赵静闻言怔了一怔,自觉尽心尽力地做了好一会儿,温声细语地说了许多话,哥哥仍嫌弃自己不太中用,不由小声问:“哥哥不喜欢?”   赵杀忍不住骂道:“那是自然!”   赵静早就听说这人一向风流放荡,屋里尽是些夹层,藏满了淫邪事物,眼眶微微泛红,过了半晌,才善解人意地挤出一个笑容,在墙上四处敲了敲,寻到一处机括,把那面藏满了淫具秘药的夹层翻转过来,轻轻地说:“我也陪哥哥玩就是了。”   赵判官还是头一回知道自己屋里居然还有这处机关,惊得说不出话来,按住他直道:“不必!像这样,已是极好……”   话说出口,连赵杀自己也不甚相信,赵静更是垂着眼睛,想到哥哥不知同别人试了多少花样,低声笑了:“哥哥待外人,都要待阿静要好一些。”   赵杀被他说到痛处,倒真的仔细想了一想,和那两人玩过什么把戏。就这会儿工夫,赵静已经从夹层中挑出几件,几不可闻地问:“我就……就从里面挑一样,不成吗?”   他看赵判官迟迟不答应,人又重重咳嗽了几声,眼中泪水氤氲,转眼间已是一副郁结于心,要咳血的模样。   赵判官只好认真看了几眼,一件件器物模样簇新,想来是刘司事回地府复命得太早,还没来得及把玩这一匣,里面除了角先生,大多是些口衔和金环银扣。   赵杀在阴司中见惯了刀山油锅,也不及此刻严阵以待,他挑了半晌,才选中了一副寻常铁铐,黑着脸把左手铐在床头。毕竟有什么差池,拿右手对付赵静也是绰绰有余。   赵静见哥哥眉头紧皱,铁铐下一身皮肉被汗水浸得发亮,目光哪里移得开,又红着脸看了半刻,终于开始大力抽送。   赵判官忙死死闭上眼睛,可羞恼愤懑之下,快意反而如慢火撩身,汗亦是越出越多。   开头还火辣辣泛着钝痛的后庭,渐渐尝出些别的滋味。肉根抽插的时候,甬道中的嫩肉被滚烫肉根来回撕扯,两样肉器严丝合缝地套在一处,即便赵杀心里清楚自己与他没有血脉关系,仍是被赵静那一声声哥哥叫得头皮发麻,下面越缩越紧,从耳廓到整片胸膛都是一片潮红。   那赵静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喉咙里咕噜一声,等回过神来,赶紧低了头,小声道:“哥哥果然喜欢这一套。”   赵杀已经是一忍再忍,饶是他涵养再好,听到这里,也被赵静气得怒不可遏。如果他性情再暴虐几分,指不定会把这混账弟弟立毙掌下。   可赵静很快转了话头,猫儿眼里痴心一片,不时说些从今往后,要和哥哥相依为命的软话。   没等赵杀老怀稍慰,赵静往往又会添上一句:“哥哥真紧!”   赵判官被他一句话一句话撩拨着,拳头攥紧了再松开,人始终在这暴怒和片刻心软之间起起浮浮,到最后眼前发黑,气得什么也顾不得了,昏昏沉沉地随赵静施为。   两人唇舌交缠,再有骂声也被堵在舌尖,也不知道是第几回云雨,赵杀从里到外都被掏得干干净净,万分不情愿地又泄了一回,过了半晌,体内才被人深深注入几股滚烫飞沫。   赵静把仍有硬度的肉根抽出来,伏在赵杀身上喘了半天,脸色一片酡红。   他慢慢地披上衣服,下了床榻,一边咳嗽,一边自己避开仆从,吃力地打来清水,给哥哥解开镣铐,擦过身,还小心翼翼地抹了膏药,坐在床沿问:“阿静做得好吗?哥哥喜欢吗?”   赵杀早就昏睡过去,赵静等了一会儿,见他不答,又红着脸,吞吞吐吐地说:“如果哥哥、觉得舒服……心里就多、多想我一些。”   他自己也是累到极处,话刚说完,就是一阵猛咳,喉咙里尽是铁锈的腥气,人却不敢爬上榻,伏在床边睡了过去。   等赵判官翌日醒转过来,看到他趴在床沿,烧得浑身滚烫,神志昏聩,哪里还顾得上生气,赶紧到金屋医馆请名医出诊,自己衣不解带地伺候了半月,才把赵静那条小命给保住。   赵杀直到这个时候,才想到一件大事……赵静这一回去了半条命,也不知道自己的情债是不是欠得更多了。   他这样一想,几乎有些食不下咽。 第十一章   近来府中大事颇多,许大夫迟迟不知下落,赵静病得片刻离不开人,不知不觉间,赵判官竟是有许久未想起阮情了。   一日府里下人来禀,说阮公子想找他一聚,赵判官恰好听到消息,说有人在洛城见到过许青涵,两相权衡,只得先把阮情的事搁到一边,马不停蹄地奔赴洛城。   等他在城里扑了个空,折身回来,发现手背上那朵红桃花淡得几不可辨。   赵杀不明所以,急急忙忙赶到阮情门前,推门进去,看院里人去楼空,赶紧招来仆妇细问,才知道阮公子卖身满了一年,已经离府了。   赵判官眼前一黑,这才记起几天前的旧事。   想到阿情得知时日将近,究竟是抱着何种心思请人传话,临行前又是如何打点行装,赵杀简直要把肠子悔青,忙找人重新套马,从库房中搬出五百两黄金装到车上,快马扬鞭驶向寻香楼。   这一路心慌意乱之余,更担心的还是阮情接客。   要是阿情回到楼里,被逼着做雌伏人下的营生,自己自然是怒发冲冠!   可万一遇到有钱有势的恩客,阿情还糊里糊涂地霸王硬上弓,吃干抹净再讨要银钱,只怕会被老鸨吊起来打。   赵判官越想越是情急,不到一顿饭的工夫,就凶神恶煞地闯进寻香楼,十几个王府恶仆紧随其后,噼里啪啦地把大堂一顿砸,赵杀环顾左右,从牙缝里挤出一句:“阮情人呢?”   老鸨缩在屏风后,吓得三魂不见了七魄,什么都招了:“阮情歇了几日,刚刚开张做生意,二楼左转头一间便是……”   她看赵杀领着仆从气势汹汹往那边去了,这才想起老鸨的本分,一面喊着王爷万福金安,一面直劝:“赵王爷,不能去,不能进去……”可哪里还来得及,只听“咚”的一声,两个髯须大汉早把房门一脚踢开,赵判官进了屋,看见地上躺着一个枯瘦嫖客,脸上鼻血横流,不知被谁揍得昏厥过去。   赵杀在房间转了三四圈,也没发现阮情的踪影,急得连喊几声:“阿情,阿情?”   他把屏风踹倒,被褥翻了个遍,仍是寻不到人,到最后跪在床前,想把雕花木床也一并挪开,才发现阮情原来一个人躲在床底,用手背捂着嘴,哭得眼眶通红。   赵杀满腔怒意顿成绕指柔,心里万般不是滋味,将老腰又压低了几分,竭尽全力地哄他:“阿情,我在这。”   阮情眼睛里蕴满了泪,又过了片刻,才发出呜咽的声音。   赵杀着急得很,把手使劲伸过去,好不容易碰到阮情的衣角,把一生的好话都说尽了,阮情总算猫着腰爬了出来。   赵判官一把把他搂在怀中,拿袖口来回擦阮情脸上的灰,等心神稍定,想起地上口吐白沫的嫖客,忍不住便问:“没事吧?”   阮情含着泪摇了摇头,把头埋进赵杀怀里,只道:“我先前想着银子,一直忍着,后来脱衣服的时候,实在怕他,脑袋一昏就动了手,也没用什么力气……”   赵判官要是还残留着一丝神志,恐怕会暗暗腹谤,凭阿情这身神力,委实用不着旁人解救。可他现在彻底昏了头,闻言更是双手冰凉,胸膛里仿佛有火在烧,只顾着问:“他碰了你哪里?”   阮情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人泫然欲泣:“摸了脸,还说了好多下流话。”   赵判官热血冲头,把阮情横抱起来,大步往屋外走去。   阮情原以为再也见不到他,骤然柳暗花明,仍有些后怕,哽咽着问:“王爷不要我了吗?”   赵杀抱着他走出六七步,渐渐发觉有些沉重,双手抱也抱不动,和过去轻盈可作掌上舞的身段判若两人,恐怕是自己近日来操劳过甚,咬着牙往上揽了揽,才断然答道:“要的。”   阮情似是痴了。两人沿朱漆楼梯一路往下,脚踏着猩红织金地毯,十余名王府恶仆殿后。满堂灯影摇红,照着赵杀威仪无俦,寻香楼里许多小倌欢客都探头来看。   就在他最威风凛凛的时候,阮情忽然小声问:“王爷,为什么那人打算做的事,和你做的不大一样?”   赵杀听得有些糊涂,阮情唯有红着脸再问了一遍:“他想压到我身上,我却是压王爷,是阿情弄错了吗?王爷为什么肯答应?”   赵判官吓得四下看了看,好在仆从们都目不斜视。   他这才定了定神,只是怕阿情也跟赵静一样,对他床上志趣有些误解,低声辩解了一句:“你才十五岁,年纪太小。”   阮情想起自己谎报年岁的事,顿时变了脸色,嚷着要听别的话。赵杀被他催了几次,只好又道:“我不想看着你,落到那种地步。”   脑海里依稀有人,也穿着一身红,眼神极傲,踏着十里浴火的花,比阿情高得多。   赵杀想着那个影子,哪舍得阮情落到那种地步,却不知这寥寥几句话,已经足够阮情听懂了。   他把脸深深埋在赵杀怀里,只露出烧得通红的耳朵,极小声地问:“王爷这般喜欢我?”   赵判官原本就走一步晃三下,抱得十分吃力,忽然听到怀中人这样一说,差一丁点便失手,摔得阮情屁股开花,脸上三分惊怒七分羞恼,怒喝道:“一派胡言!胡闹,简直是……”   他刚想把人放下来,狠狠训斥一番,在护院面前挽回几分颜面。可阮情哪里肯放过他,双手搂着他的脖子,眸光似醉,朝赵杀不胜羞涩地一笑:“王爷心跳得好快。”   赵杀脑袋里一团糨糊,被这痴缠目光盯着,下盘站也站不稳。   阮情欢喜过了头,在那里一个劲地自言自语:“这么说来,不是王爷要了我,是我拔了王爷的头筹?”   赵杀老脸通红,赶紧把仆从们赶到门外,合伙搬来五百两黄金,替阮情赎身。   老鸨被这群莽汉吓得三魂不见了七魄,还以为赵王爷要行强抢民男之事,直到一箱箱金条送过来,点了点数目,怕是有三十斤重,简直是喜从天降,当即撕了阮情卖身的字据,叫琴师们风风光光地奏起乐来。   赵判官在这鼓乐声中,强打精神,搬砖似的一步一步挪到门外。   明明二十年来,未做过这般劳心劳力的差事,但看着阿情明艳夺目地倚在自己怀里,竟是情不自禁地,也跟着笑了一笑。   两人在众人眼里上了马车,阮情仍是浑身发烫,双颊霞染,靠在赵杀肩头低语:“说起来,我算是赵王爷的意中人了。王爷这般喜欢我,我也不是铁石心肠……”   他说到此处,声音更是细如蚊鸣:“既然王爷只有我一个人,我心里自然也只装得下王爷。从今往后,你我二人,当一心一意,永不相负。”   赵杀原本被他说得心跳如鼓,但听到后两句,像是被一盆冷水兜头泼下来,人骤然睁大了眼睛。   他欠了许多人的债,要偿许多人的情,唯独做不到的,就是一心一意。   赵判官浑身冰凉,忍不住道:“阿情,我……”   赵杀正想说,自己还另有几段风月情债,却听见阮情笑道:“王爷几个月来不闻不问,阿情还以为你……另有新欢,今日才知道王爷也……”   他并未详说这些日子是如何失魂落魄,只是一个劲地偎着赵杀,眼睛斜斜上挑,仿佛勾了红线,当真艳如桃李。   赵判官低头一看,才发现原本颜色极淡的红桃花,居然生出许多枝丫,张牙舞爪,从手背到手腕都是妖娆盛放的花盏。   就在赵杀怔忪之时,阮情大着胆子凑上前去,把赵杀压在毡毯之上。   两人越是鼻尖相触、唇齿交缠,赵判官就越是茫然,几度想推开阮情,说一说许大夫和赵静的事。   可阮情这百余日来,不知有过多少淫邪念头,好不容易尝到一点荤,哪舍得松开片刻,只是一面拉赵杀的衣服,一面还不忘拽着他的手,往赵杀手心里塞了两件硬物。   赵判官百忙中抽空一看,发现那是自己送出去的玉簪和明珠,眼眶没来由地一热,硬是板起脸问:“为什么还我?”   阮情和他厮磨了半天,亲得气喘吁吁,闻言又在赵杀肩膀上狠狠咬了一口,怒道:“王爷明明知道的!”   赵杀仍是不敢置信,他是记得阿情说过:如果遇上哪个人,愿意不收他的银两钱财,也与他欢好,那就是心上人了。   但这等大喜之事,偏偏来得毫无征兆。   赵判官脑袋里昏昏沉沉,被阮情哄着软硬兼施地脱去绸裤,心里仍有些想不明白。   自己这般尽心尽力地还债,就算应不了徐判官的那句情圣,也是掏心掏肺,为何还会有负心薄幸之感呢?   然而不到片刻工夫,赵杀就顾不上胡思乱想了。   阮情不知抹了什么在他臀缝,冻得他虎躯一震,没等回过神来,一根纤长手指就蘸着玉色膏脂挤进肉缝,把赵判官甬道里里外外涂了个遍。   赵杀这些日子命运多舛,下意识地便知道情况不妙,脸上半惊半疑,低吼道:“你做什么!”   阮情手里攥着药瓶,被赵杀一瞪,反而激动得咽了口唾沫,小声道:“老鸨给的药,说是好东西,抹上一点,不但自己舒服,还能叫恩客……嗯哼……”   赵杀正仔细琢磨“嗯哼”是个什么意思,阮情已经多探了一根指头进去,在里面偷偷搅了两下。那药性来得极快,赵杀转眼之间就情欲如潮,阳根兴致勃勃地抵在小腹也就罢了,后面的穴肉也跟着一收一缩,有手指抽插的穴口稍稍好些,甬道深处却是热痒难耐。   他脸上忽青忽红,深觉此事大失脸面,硬是咬牙忍着,才熬了小半盏茶的工夫,连胸前的乳粒都硬如小石。   阮情压在他背上,只看到赵杀汗水淋漓,背上肌肉鼓起,颇有男儿气概,偏偏后庭穴肉像饿了许久一般,将自己指头含得死紧,每一回抽出都得用些力气,穴口还一股一股溢出汁水。虽然大半都是化开的药膏,也足以让阮情面红耳赤,颇有些吃不消了。   赵杀背对着他,还以为一身反应瞒得天衣无缝,攥着拳头忍了又忍,差点咬碎银牙。几近失态的时候,方勉强说了一句:“快、快些做吧。这般拖延,成何体统……”   他自觉说得十分威严,可阮情喉咙里又是咕咚一声,抽出手指,握着自己热硬阳根抵在穴口磨了两磨,再退开半寸。   赵杀被烫得双腿发抖,又正是药性冲头的时候,只差一分就要厚着老脸,自己将后臀往后送去。等他回过神来,重新把持神志,顿时吓得面如纸色。自己堂堂伟男子,要是真做出这等厚颜无耻之事,还有何颜面审鬼断案?   没等他多想,阮情早已按捺不住,扶着肉根用力插了进去,紧致穴口被捅得变了形状。等皱褶完全撑开,赵杀这最后一丝神志也跟着烟消云散,闭着眼睛粗喘起来。   阮情脑袋里亦是一片空白,疾风暴雨似的抽插了几十下,嘴里直道:“王爷做得真好,阿情好舒服!”   他话音刚落,自己也知道不对,顷刻改了口:“不对,是我嫖的王爷。”   可他对嫖客该说的荤话,实在是一知半解,忍了片刻又原形毕露,不住地说自己舒服。做到兴起时,更揽着赵杀脖子,逼他转过头来,和自己一通长吻。   赵杀咬紧牙关,度日如年地盼着药性尽早过去,原本还庆幸自己心性坚韧,哪怕中了淫药,也不曾说出什么胡话,可随着阮情大力抽送,两人交接之处,不住响起汩汩水声。赵杀被这莫名其妙的水声一激,双眼通红,扭过身去,想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一看之下,才发现自己跪在软座上,双手撑着上身,臀部被阮情捏在手里把玩,姿势简直是不堪入目。   阮情那根巨物通体湿淋淋的,搅动之下,根身还带了一圈白沫。   赵杀这一惊非同小可,本想让阮情抽出去,谁知马车猛地一停,肉根狠狠撞在深处,赵判官一个激灵,后庭又渗出一股清液。   他一时间欲火大炽,皱紧了眉头,几乎想遵从邪念,效仿刘司事及时行乐了。   可就在这个时候,车帘外有人喊了他一句:“王爷,到王府了。”   两人终于想起还在车里。赵杀脑袋里天人交战,直到仆从忠心耿耿地催了第二遍,赵判官才抖索着手去摸外袍。   阮情死死抱着他的腰,眸光一暗,把肉根往里面顶了顶,可怜兮兮地叫了声:“王爷。”   赵杀总算没有彻底糊涂,反手推了两下,见阿情咬着下唇,一动不肯动,只得断断续续地哄他:“先下车,换个地方。”   阮情这才不情不愿地应了,他那肉器生得狰狞,拔出来时还带出一声轻响,赵判官后面被捅得一时合不拢,仍是一小股一小股地出水。   他面子上过不去,拿帕子使劲擦了两下,套好裤子,扶着腰爬下了车。正值药性发作起来,赵杀每踏出一步都双脚发软,后庭空得厉害,恨不得把人都遣散了,做一回色中饿鬼。   好在他到底还记得两分本性,在一众护院面前,只喘着粗气,红着老脸,轻一步重一步地往前走去。走了十余步,见阮情迟迟没有跟上来,忍不住回头一看,一眼便看见阮情双颊潮红,衣衫半束地下了车。   赵杀气得火冒三丈,又扶着腰退回去,把阿情大半个香肩都藏好了,衣襟拢得严严实实,然后才拽着他一瘸一拐进了赵王府。   阮情淫虫上脑,脚下亦是软绵绵的,一会望望赵杀,一会望望赵杀的屁股,好不容易走到阮情那间院落,彼此都有些把持不住,干柴烈火地滚作一团。   两人鸣金交战,一鼓作气,再而未衰,三而未竭,等赵判官彻底清醒过来,浑身仿佛被石磨碾过,没有一处不痛的。阿情倒是容光焕发,两颊像涂了胭脂,偏偏还做出一副不胜娇羞的模样,倚在赵杀肩头,娇声道:“王爷,我们往后每一日,都要像今天一样。”   赵杀哪里敢答话,然而阮情拉着他的手不放,还从树上折了花,塞到他手心,在赵杀耳边一个劲地唱些艳俗小曲。   赵判官渐渐也昏了头,哑着声音应了句:“好。”   阮情眼睛一亮,笑道:“我心里只有王爷。”他此时说不出的心满意足,明艳得叫人骨软魂销。   赵杀看了,心里却更加难过,半天才勉强道:“我心里也……有你。”   赵判官平生从未说过情话,此情此景,已经算极其难得。   可他越是动情,越觉得亏欠良多。   好不容易熬到阮情闹够了,枕在他肩头睡着了,赵判官奋起余勇把人抱到榻上,拿着阿情折给他的花,一路失魂落魄,自去沐浴更衣。   等收拾干净了,赵判官又一路拿着花回房。   赵静还在他屋里养病,正在半梦半醒的时候,骤然看到哥哥回来,一面咳嗽,一面勉强撑坐起来,喜不自胜地张开了手。   赵杀微微踟蹰了片刻,才坐了过去。   阿静靠在他身上,看见赵杀手里的花,眼睛亮了一亮:“给我的?”   赵判官面如纸色,额角渗出不少冷汗,连眼眶都红了,咬着牙说:“阿静,待你病好了……”   他说到这里,却无论如何说不下去。赵静望着他,怔怔道:“哥哥,你慢慢说。”   赵杀足足呆了半晌,才断断续续地试探:“要不,还是一世一世还债吧?我这一世先偿给别人,来世再还、你的……”   赵静仍怔怔望着他,眼睛里泪水氤氲,颤声笑道:“哥哥,我怎么、听不明白?”   赵杀支支吾吾半天,正打算狠下心来,快刀斩乱麻。赵静却开始咳个不停,到后来气若游丝,伏在床头,一口一口地咳血。   赵判官吓得掌心冰冷,原先的念头也不翼而飞,只顾抱着自家弟弟,不住地为他抚背顺气,板着一张脸撇清:“方才都是一派胡言,你不要放在心上。”   赵静病气入骨,咳了许久,才问:“什么叫、这一世先偿给别人?”   赵杀被他说中痛处,冷着脸不肯说话。   赵静把手从赵杀手心里挣脱,转过身去,面朝床里躺下了,轻声笑道:“你既然有了心上人,为什么还要来……招惹我?”   赵杀不明白要怎么回他,木然坐着,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那弟弟终于肯开口:“哥哥要想让我走,其实也不难。”   赵判官听到这一句,居然有些不是滋味,皱着眉头,半晌才胡乱一点头,只道:“你说。”   赵静仍拿背冲着他,缩着肩膀,断断续续地说:“等我病死了,我就碍不着你了,想来也、不会太久。”   赵杀脸色铁青,心里直如乱刀绞过,登时暴怒起来:“胡说!哥哥会治好你的!简直是胡说八道!”他扳着赵静肩膀,硬是把人翻转过来,可赵静脸上仍是兴致缺缺,睫毛半掩着琥珀色的眼珠。   赵判官看得心如乱麻,竭尽全力地哄着弟弟,发些兄弟情深的誓,脑袋却越来越糊涂。自己连抛却天庭肥缺,在人间辗转许多世、战战兢兢还债的话都说了,如果这也不能让他们称心如意,该拿什么来偿。 第十二章      赵静被他这样一吓,病情越发没了起色,每日里恹恹躺在床上,要偎着赵杀才能入睡。   赵判官一个个大夫请过去,个个束手无策。   有一日,他手背上忽然现了白桃花,赵杀那一整日都魂游天外,守在王府门前,等到深更半夜,才有金屋最年迈的一位老大夫拄着竹杖颤颤巍巍地过来,说他在司徒将军府里,见到了许青涵。   赵杀连夜写了拜帖,翌日清早就去登门。   那将军府建得威势凌人,乌压压一片檐瓦,不知有几重庭院。司徒家向来功彪史册,虎威将军司徒靖明更是不世出的猛将,坊间尽是这位将军的话本传奇,连赵杀都耳熟能详。   他站在门口,心头惴惴,好不容易熬到门童来请,才领着府里最健硕的几名武师进了院,在一株花树下寻见司徒将军的身影。   那人并未着甲,穿着玄色箭袖,腰身紧束,挎着长剑与箭囊,看背形也并非是肌肉虬结的恶汉。   赵杀这才松了口气,正暗暗盘算要如何委婉地开口,身后的护院就抢先嚷嚷起来:“我家王爷看上的人,你也敢抢!”“识相的就把人交出来!”   赵杀吓了一跳,已是回旋不及,连司徒靖明都转过身来。   那人军功在身,偏偏肤色还生得雪白,修眉凤目,眼睛如秋水一般,可惜戴着青铜面具,雕成恶兽呲嘴的模样,把下半张脸遮得严严实实,容光只露出七成。   想到许大夫住在他府里,这人又时常舞刀弄枪,只怕动不动就要受一受伤,上一上药,赵杀眼睛倏地多了几道血丝,勉强道:“许大夫原本是我府里的门客,听说这些日子在将军府里借住,可否让我见上一见。”   那人还是不说话,静静望着赵杀,眸光极沉。   赵杀只觉这目光落在身上,仿佛被照妖镜照过似的,不由得恼怒起来,断然道:“本王府里的人,就算有另谋高就的念头,也得先过我这一关!”   司徒靖明闻言,总算移开目光,微微点了点头。   登时就有小厮跑着过来,要给赵杀引路。   赵王爷有一肚子的话要同他争辩,全像打在棉花上,呆了片刻,才恶狠狠地一拂袖,跟在小厮后头。   几个赵王府的武师也想一拥而上,却被司徒靖明用剑鞘拦住,赵判官心急如焚,等发现身后少了许多人,人已经站在花荫下,流水边。小桥对面,便是一方偌大的药园。   他手背上那株白桃花败得零零落落,药园里那名白衣人还是旧时模样。   等赵杀三步并作两步闯进园里,许青涵仍在摆弄药苗,过了半炷香的工夫,才缓缓站起身。   赵杀哑着嗓子喊了一句:“青涵……”   他今日特意换了一套新衫,衬得威仪俊伟,文采风流,只是整夜辗转难眠,气色多少有些不足。他本以为许大夫会关怀几句,谁知许青涵还是不冷不热地站在那里。   赵王爷只好自己上前一步,沉声责备起来:“我到处在找你。”   许青涵眉梢微扬,柔声笑道:“听说王爷府里有人生了重病,急着请大夫,难怪要找我。”   赵杀被他一句话堵住话头,满脸愕然,顿了一顿,才阴沉着脸道:“也……也不全然是为了这个缘故。”   他话才说完,手背上的白桃花就唰唰掉了两片叶子,赵杀额角冷汗直冒,见许青涵朝他笑着行了一礼,掉头要走,急得上前去拦他,拉拉扯扯间,把许青涵衣袍都拽松了些许。   将军府的下人见了,还以为赵王爷果然不负花丛盛名,仗着许大夫清逸文弱,光天化日之下也敢动手动脚,一下子都围了上来,舍生忘死地要匡扶正义。   赵判官被人连推几下,何曾受过这等屈辱,眼中怒火直窜,王霸之气顿起,暴喝道:“你们好大的胆子!”   他这样一耽搁,许大夫又走出四五步,慌得赵杀低声下气地又喊了他一句:“青涵!”   许青涵终于回过头来,一眼就看到赵杀被人围着,肩上还多了几个黑乎乎的五爪印,脑袋里“嗡”的一声,身体竟是不受控制,自顾自往回走了几步,低声问道:“谁碰的他?”   看小厮们噤若寒蝉,于是皱紧了眉头,拉了赵杀就走。   走出老远,才回过神来,猛地甩开赵杀。   赵判官下意识地反握回去,许青涵抽了几下就不再挣扎,万分委屈地侧着脸,望着路旁的垂垂花枝。   两人十指紧扣,在路口站了一阵。赵杀原本心里颇有些酸楚,直到他想清楚许大夫天生神力,恐怕并不是当真抽不出手,这才被陈年美酒一般的后劲弄得熏熏欲醉,忍不住再次劝道:“跟我回去吧。”   许青涵还不知道自己露了破绽,仍眸光黯淡地笑道:“我答应王爷,会试着医治那人,至于别的事,王爷根本不曾把青涵放在心上,我看还是算了吧。”   赵杀被这人弄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一瞬不瞬地望着许青涵,几度欲言又止。   他原本只觉得许青涵那张脸清丽无双,站在花下如修竹带露,可等他此时仔细一看,顿时气得沉下脸来,恶狠狠地瞪着许大夫脖颈处的一点红痕,咬着牙问:“你、和他……”   许大夫被他瞪得摸了摸脖子,那里刚刚被蚊虫咬了一口,正有些发痒。   赵杀死死握着许青涵的手,眼中明明灭灭,好不容易才说:“那司徒靖明,确实生得不错!”   他原本想说,难怪你不肯回去。但让他亲口说出这句话,只怕肺腑要被妒火烧穿。   谁知许大夫听他这么一说,脸色顿时微微发青,一把把他推到路边假山上,勉强挤出个笑模样,柔声笑道:“王爷这是什么意思?”   赵杀没想到许青涵这般咄咄逼人,非要他说个清楚,脸色变了几变,才从牙关间挤出一句:“我在夸他的相貌。”   许大夫听到如此坦白,更觉惊怒,恨不得把他拖到暗处用药杵教训一番。四处一打量,就看到几块太湖山之间,恰巧留有一条半人宽的石缝,当即沉下神色,拖着赵杀挤了进去。   假山里黑咕隆咚不说,四面都是嶙峋怪石,最多只能容三四个人立足。   赵杀官威犹在,被许青涵三番五次摆弄,心头亦是怒火滔滔,可他刚要发作,就望见许大夫越发清瘦的身影,怔了片刻,便长长叹了口气,真心实意地把司徒靖明夸了一通:“他是将门虎子,年纪轻轻就闻名天下,又生得器宇轩昂,算得良配。”   许青涵背着日头,看不出是什么表情,只柔声道:“王爷。”   赵杀心头苦闷,千辛万苦才端住仪态,故作大度地点点头。   许大夫又慢慢往前凑了半步,赵判官还想再说几句,却闻到许青涵身上的药香,那如烟如雾的淡淡香气,在这昏暗处倒是分外浓郁。   赵杀手脚已经有些发软,僵着脸开口:“你身上熏的什么?”   见许青涵微微皱了皱眉,赵杀更是急道:“是不是熏了艾叶——”   说完,还用手胡乱去拄身旁的石笋,想离那驱鬼辟邪的香气远一些,但没过多久,脚下就站也站不稳,一头倒在许青涵身上。   赵判官一时间浑身冰凉,早些日子,虽也吃过这艾叶雄黄之苦,但许大夫那时毕竟打着光棍,如今正要祝人姻缘美满、佳偶天成,又来这样一出,怎不叫赵杀双目发红。   许大夫被他软绵绵一靠,脸上骤然掠过一抹红晕,半天才想到要问:“王爷这是做什么?”   赵杀咬着牙道:“有些脚软,本王……缓缓便好。”话虽如此,赵杀缓了许久,不但动弹不得,还一个劲地顺着许大夫胸膛往下滑。   许大夫呼吸急促起来,极为难似的,扭着脸说:“王爷就不能好好说话么?”   赵杀有苦难言,两只手拼命拽着许青涵的衣襟。   许青涵被赵杀像登徒子一般拉拉扯扯,眼睛亮如星辰,偏偏不肯望赵杀一眼,微红着脸道:“这里是别人府邸,岂能做这等荒淫之事。”   赵杀纵然恼怒,对许大夫这句话却是再赞同不过,暗叹许青涵人品端方,于是哑着嗓子同他商议:“你扶我一把吧。”   两人在假山里呆了许久,周围事物渐渐能看清七八分,赵判官话音刚落,便看见许大夫脸上红晕更盛,人几不可闻地怨道:“你真是……磨人……”   赵杀此惊非同小可,手里一使劲,又把许大夫腰带扯松了六七分。   许青涵无意再忍,勉勉强强地伸出手来,把人别别扭扭地揽在怀中。   赵判官血气方刚,眼前就是那人半敞的白皙胸膛,脑袋里“轰”的一声,也有片刻失神。等神魂附体,再想推拒的时候,许青涵已经极为灵巧地替他解了腰带,摘了束发金冠。   赵杀中门大敞,外袍都松垮垮挂在臂膀上,自觉有些底气不足,但眼看他人箭在弦上,不得不骂道:“放肆!”   许青涵从随身伤药中随意挑了一瓶,借着柔腻膏脂,从背后长驱直入。   赵判官痛得变了脸色,但随着许青涵全力抽送,心里又隐隐觉得有些期盼,说不准司徒靖明虽然俊美,却不若自己天生威仪,气度不凡。   自己翻来覆去地找他,夜不能寐,从一座城寻到另一座城。   只要他肯弃暗投明,自己定然会待他再好一些。   想到此处,手便紧紧握住了许大夫的手腕。   许青涵失控一般捅了小半个时辰,发觉赵杀只是咬牙忍耐,阳根并未勃起,气得倒抽了口凉气,把勃发硬物硬是抽了出来。   那穴口被捅得微微张开,时不时收缩一下,露出里面鲜红的嫩肉。   许青涵愣愣看着他,见赵杀长发散落,四肢无力,眉宇间似怒似恼的,陡然有些伤感,只觉自己这般动情,王爷却一副疲于应付的样子,说不准是自己会错了意。   赵杀全靠他搂着腰才勉强站稳,喘息了好一会儿,发现许大夫满脸心灰意冷,忍不住问:“怎么了?”   许青涵低低道:“要是王爷不愿意,便不做了吧。”   赵判官满心盘算着把他拐回王府,连后庭吃苦都不顾了,被他这样一说,额角尽是细密冷汗,僵着脸道:“谁说的?”   许青涵柔声道:“王爷那日叫我晚上早早回来,可我在屋前枯等了一夜,王爷只顾着兄弟情深,何曾想起过许青涵。”   赵杀自知理亏,沉声唤了他一句:“青涵……”   许青涵还以为说中了王爷的痛处,噙着泪,默默走到一旁整理衣衫,只是阳根充血涨大,时不时还抖动一下,想塞回裤里并非易事,脸色顿时烧得通红,也不知道是想拂袖而去,还是要提枪再战。   赵杀以为他真生了气,心头恍惚,半晌才硬着头皮说:“我没有不愿意。”   他说完这句话,心里颇有些不是滋味,只觉得丢尽了颜面。   可许青涵偏偏仍站在原处。   赵判官张了张嘴,本想再说一次,话到嘴边,忽然有些意兴索然。   许青涵等了许久都等不到下一句,便自己扭着脸问:“王爷这是什么意思?”   赵杀恶狠狠道:“我哪里不愿意了!是你自己……”   他费了许多心力,才把这句话堪堪说完:“青涵,本王也算是气宇轩昂,未必比不上司徒靖明!”   他这句话说得无头无尾,许大夫足足愣了有半盏茶的工夫,才做梦一般低语道:“你不喜欢他?”   赵杀妒火中烧,忍不住把心里话都吐露了几句:“那是自然。他收留了你,也不知会赵王府一声,不知存了何等龌龊念头!”   许青涵微微一笑,慢慢把束发木簪拔了,披着如瀑青丝,抿着唇不肯说话。   赵杀见了,几乎被摄去心魂。   许青涵却是心情大好,静静走过去,文文弱弱地靠在赵杀臂弯。   赵杀还以为是自己说动了许大夫,一时百感交集,又搜肠刮肚地说了那人许多坏话。   许大夫连耳根都有些发烫,轻声道:“王爷若是愿意,为何欢好的时候,半点看不出来?”   赵判官害怕一句不慎,又惹得他动怒,慌道:“谁说的!你把外袍脱了,放远一些。”   他话说出口,自己也觉得太过荒唐下流,好在许大夫为人正直,并未多想,当真把外袍除下,叠好放在角落,又笑吟吟地走了回来。   随着艾叶的清香渐渐淡去,赵判官总算找回一丝力气。   他从地上坐起来,伸手握住了许大夫热铁一般的硬物,僵着脸套弄了几下,不到片刻便匆匆松开,含糊道:“这回看出来了吧?”   许青涵目光像两团火,默默摇了摇头。   赵杀只得又撸动起来。两人偎依在一块,许大夫呼吸渐急,肉根上经脉鼓起,和他清雅的样子大不相同,修长手指也一路向下,挤进赵判官的臀缝之间。   赵杀脸上忽青忽红,手上动作不由停了,许青涵倒是毫不客气,指腹一寸一寸摩挲着鲜红的内壁,终于找准了最要命的一处,重重按了按。   赵判官顿时粗喘了一声,反手去抓许大夫的手腕。   许青涵眼睛亮如星辰,脸上却露出极为难的神情,轻轻地同他商量:“王爷别夹这么紧。”   赵杀被他这么一说,越发四肢紧绷。等许大夫硬是抽出手指,居然发出一声轻响,穴口更是拼命翕张了几下,粗长肉具没费多大力气就捅了进去。   当肉缝皱褶被彻底撑开,赵杀又是措不及防地喘了一阵。分身抽动的时候,不时带起淫靡水声。每当假山外传来足音人语,赵杀都会慌得呼吸一窒,穴肉也跟着绞紧。   明明这般凶险,许大夫却似乎打定了主意要多做片刻,分身十次之中,只有一两次肯结结实实撞在痒处上。   赵判官两腿发颤,人越来越心急,可哪里拉的下脸去求他。   反倒是许青涵时不时提点他几句:“王爷也不亲亲我……”   赵杀只得努力扭过头来,去亲他的脸颊。许青涵趁机狠狠一撞,赵杀额头上便落下许多热汗,眼前尽是些昏花扭曲的光斑,一股股地射出不少精水,恍惚了半天,才气喘吁吁地说:“你快些、做完。”   许青涵双手又箍紧了几分,感受到掌心下两瓣臀肉因为撞击而微微颤动,一时间心神俱荡,哪里肯收手,听到恼怒时,还要往赵判官肩头留一个牙印,幽幽埋怨道:“王爷说了愿意的。”   可怜赵杀再如何昏了头脑,也会被路过的行人惊醒,背后热汗淋漓,半是沉溺半是煎熬地捱了下来。 第十三章   待云收雨散,许大夫犹有不足地伏在赵杀身上。   外面天色昏沉,渐渐有家丁往来寻人,一行行灯笼照得假山上尽是一晃一晃的火光。   恐怕是碍于风化,赵判官仅劝了五六声,许青涵就通情达理地披上衣袍,朝赵杀嫣然一笑,恰似明珠生晕,美玉莹光,直搅得赵杀色授魂与,才出去把人都支走了。   赵判官等到外头悄无声息,也跟着穿衣着履,摇摇晃晃挤出石缝。一番纵欲过后,腰酸腿软自不必说,刚走出五六步,骤然望见假山顶上落着一只黑羽鹰,指爪如钩,养得极其悍勇,眼珠子一转不转地瞪着自己。   赵判官莫名打了个寒颤,地府养鹰的鬼吏何止千万,动则生啖血肉,可不知为何,被这只扁毛畜生一望,右眼皮直跳,也不知适才胡闹的时候,被它看去了几分。   好在许大夫不多时便绕了回来,两人牵着手到药圃观星赏月,从诗词书画谈到人间至理,又厮磨了片刻,司徒将军总算腾出空来,在湖边摆了酒宴见他们。   赵杀携如花眷属,一路龙行虎步,拿了十二分气势赴宴。谁知到了小湖边,那司徒靖明还技高一筹,好生狡猾地换了一身飘逸便服,紧紧束起腰身,玄色衣衫被粼粼水光一照,光背影就胜过自己一筹。   赵判官脸色肃穆,握着许大夫的手又紧了几分,正要趾高气扬地露一露恩爱,把人名正言顺地接回赵王府,目光一扫,看到原本忠心耿耿的王府武师围着司徒靖明跪了一圈,不由喝道:“司徒将军,你这是何意?”   谁知司徒靖明尚未开口,其中一位壮汉就抢着替他辩白:“赵王爷,良禽择木而栖,兄弟几个是自愿投效司徒将军,你就不要横加阻拦了!”   另几名壮士支支吾吾了一阵,亦附和起来:“王爷,你是个好人。这一世主仆缘尽于此,我还好,你也保重。”   赵杀看得瞠目结舌,被许青涵拉着落座后,过了足足有半盏茶的工夫,仍惊魂不定。   席上已流水一般上了五六碟糕点,司徒靖明仍带着那副铜面具,提了酒壶,将剔透玉杯一一注满,淡然道:“赵王爷,青涵,请。”   赵杀受这低沉悦耳的声音一激,终于回过神来,脸色忽青忽白,咬着牙关说:“你叫他青涵,他可是本王的……”   可话未说完,司徒靖明便一手摘去半边面具,一手把酒杯送到唇边,赵杀眼前一花,还没看清那人到底长什么模样,许大夫忽然挡在他面前,为他夹了一筷甜糕,柔声道:“王爷尝尝这个。”   赵判官纵有万分好奇,顾忌颜面大事,也不好探出头张望。   等许大夫把菜夹完,司徒将军已经饮尽杯中酒,将面具重新戴得严严实实。   周遭鸦雀无声,唯有几名王府护院望着司徒靖明,老脸通红,目光迷离。   赵杀在地府中兢兢业业二十年,一向以明察秋毫自居,碌碌亡魂从他座下过,三生三世尽可翻阅,难得遇见他不知道的秘辛,不免心头发痒,眼珠子跟着司徒将军打转。   许大夫在一旁看得真切,眸光晦暗,在一旁扯了他几下,轻声唤道:“王爷?”   赵杀胡乱应过,眼睛仍一瞬不瞬,打定主意要看看情敌的本来面目,好不容易盼到司徒靖明再次斟满酒水,施施然要摘面具,远处突然飞来一只威风凛凛的大鹰,从半空盘旋而下,一声长唳,把席上碗碟掀去大半。   赵判官认得是方才假山上那只鹰,见司徒靖明毫不动怒,拿小刀一条条切了生肉喂它,想到假山里那番荒唐,颇有些忐忑不安,强作镇定地笑了两声:“坊间有本《司徒靖明传》,提到司徒将军通晓鹰语,不知是真是假……”   司徒靖明微微一点头,便去逗弄肩上雄鹰。   赵杀听到那只扁毛畜生不住发出咕咕的叫声,右眼皮又是一阵狂跳,试探着问:“它如今说的什么?可曾提到本王?”   司徒靖明深深地看了赵杀一眼。   赵杀被看得如坐针毡,只听黑羽鹰叫了好一阵,翅膀乱扇,那司徒将军渐渐脸色阴沉,连坐姿也变得大不相同。   赵判官慌得连手边的茶水都泼出去不少,还在强作镇定:“到底是何事,如此大惊小怪?”   司徒将军冷冷一笑,目光如刀锋扫过。   赵杀情不自禁地把屁股朝后挪了挪,先前的气势荡然无存,还是许青涵从桌下伸出一只手来,摸摸他的手背,偷偷安抚了他一番。   赵杀心有所感,看着许大夫清逸秀雅的面容,勉强振作了几分,沉声道:“本王公务缠身,没空理会这等莽夫,青涵,我们走。”   司徒靖明露出一线优美的下颔,语气似讥似嘲:“王爷这般殷勤,想必是府里已经摆平了。”   赵判官登时有些心虚气短,一个劲地握着许大夫,催他起身。   司徒将军不知着了什么魔障,一句比一句说得阴毒:“府里刚迎进一名姓阮的小倌,又跟胞弟大被同眠,真是好胃口,好气魄。青涵,你那日淋了雨,昏在将军府前,不正是看清楚了这人?”   赵杀脸色煞白,只觉这人要么装聋作哑,要么出口伤人,实在是朝廷之耻,又使劲拉了许青涵一把,一门心思想打道回府。   偏偏许青涵还坐着不动,指尖微颤,正要说些什么,就听司徒靖明断然道:“你明知他弟弟这几日病体沉重,挑在今日登门,岂会有真心可言?”   赵判官被他这样搅合,气得双眼发红,暴怒道:“亏我……还说了你许多好话!”   许青涵原本还明明灭灭的眸光,彻底沉了下来,站起身来,挡在两人之间,低低说了一句:“我送赵王爷出去。”   说着,就牵了赵杀的手,将他一路拽到门外。   唯留那司徒靖明僵在原地,等两人去得远了,才从怀里取出一块小小木牌,默默摩挲了一番,半晌方道:“那人岂会有真心可言。”   赵判官站在将军府前,被街上凉风一吹,总算回过神来,先前满怀豪情壮志,带了一帮武师风风光光地来迎人,如今怀中空空不说,连王府武师都丢了,仿佛凭空发了一场虚空大梦,聚散离合,不过转瞬,身形不免有些摇晃。   眼看许青涵施施然朝自己行了个礼,就要掩门,到底是不甘心,哑着嗓子喝住了:“青涵,跟我回去吧。”   许大夫脊背挺得笔直,冲他轻轻浅浅地一笑:“要是回去了,王爷想怎么安置我?”   赵杀还以为有回旋的余地,郑重其事地应道:“自然住原来的地方。你种的那堆杂草,大半都活了。”   许青涵听了,知道他说的是药圃,浅笑着点了点头,却不曾挪动半步。   赵杀不知为何,一阵心浮气躁,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来:“我一直亲手照看。”   许青涵听了这些情话,虽然心动,但更多的是妒意,勉强笑道:“要是我跟王爷回去,和几位贵客起了冲突,该如何是好?”   赵杀听得头大如斗,烦闷之间,竟把心里话都说了出来:“你一身的力气,他们又打不过……”   话一出口,想再收回,已是迟了。   许青涵怔怔看着他,一身白袍在风里翻滚,越发显出腰身细窄、清雅柔弱的气质来,眼睛里水气氤氲,泪光在眼眶里打了个转,才惨笑道:“是了,阿情生得娇弱,王爷那名弟弟亦是可爱可怜,我患上风寒也能自行诊治,难怪王爷没有半分回护之心。”   赵判官脑袋嗡嗡直响,正想说一些有失身份的话,上前搂一搂抱一抱,把颜面全不顾了,却看见许青涵往将军府门口的石狮上用力一拍,那狮头哗哗落下许多石屑来,留下极深的一个掌印。   许大夫凄苦万分地望着赵杀:“难道我就……不需要人护着吗?”   赵杀瞠目结舌,脸色从青到白变了几回,“不需要”这三个字差点脱口而出,多亏他智珠在握,硬生生忍住了,昧着良心道:“自、自然要的。”   许青涵似乎稍稍好受了些,等低下头来,望见自己的掌心,眼眶又是一红:“王爷,我的手……”   赵杀听到这句话,总算涌起一腔怜爱之心,抓过那只手细细一看,却发现他掌心至多不过微微泛红,连皮都不曾破,一时哑然。   许青涵以为王爷也跟他一般痛惜难言,心里颇有些宽慰,强笑道:“都有些发麻了,但青涵身微命贱,这点小伤……无妨。”   赵判官张了张口,心里转过千百个念头,最终还是色令智昏,往许大夫手上轻轻吹了几口气。   许青涵被他这样哄了一阵,胸口那股怨气渐渐化作痴痴缠缠的线,彻底忘了原先闭门送客的打算,满心想着好好朝赵杀诉一诉衷肠。   可他还没偎依过去,两名赵王府的小厮就火急火燎地赶过来,隔着老远便喊:“王爷,不好啦!”   赵杀顿时想起两人还站在路边,不知被多少人撞见奸情,忙把手一缩,正色道:“何事大惊小怪?”   一位小厮急急禀道:“阮公子说有一道题解不出,一个人出了院子,奔着王爷屋里去了,拦也拦不住,只怕已经到了!”   另一名小厮亦急道:“王爷让我看着那病鬼,他刚醒转过来,就喊着要见王爷,不知谁提了一句王爷不回来过夜,他就伏在床头一个劲地咳血!”   赵杀听得心口一窒,正要怒斥几句,断了这些人一口一个病鬼的歪风,又有两名小厮跑过来,嘴里嚷嚷着:“阮公子已经到了门口,说王爷与他如胶似漆,此生不渝,眼泪汪汪地问我们为什么不放他进去……”   “王爷,那病鬼在屋里听到这句话,又咳了一口血!”   赵杀脸色煞白,匆匆看了许青涵一眼,胡乱拱了拱手道:“青涵,你既然心意已决,我先行一步,改日再来看你。”   许大夫听得脸色铁青,也不知道至此一别要等到何年何月,稍一犹豫便上前一步,牵了赵杀,微微笑道:“救人要紧,我同王爷一道去吧。”   赵杀半惊半喜,万万想不到许青涵会突然应允,心急如焚之际,也顾不上细想,同他手牵手上了马车。   两人一路紧赶慢赶,进得赵王府,果然看见阮情被堵在门前,三四十名护卫死死护住门板。   阮情凭蛮力闯了几次,总差那最后一线,听到声响回过头来,看见是赵杀,才揉了揉通红的眼眶,破涕为笑:“我以为王爷……在屋里……”   赵杀沉着脸,将脊背挺得笔直,祭出一身王霸之气,有心狠狠训他一通,谁知阮情先前哭得太凶,话说了一半,打了几个嗝,才断断续续地说了下去:“……做见不得人的事。”   赵判官身形一僵,眼睁睁看着阮情擦完眼泪,用手里攥着的尖头银簪将长发一绾,笑盈盈地凑上前,娇声埋怨道:“阿情还以为赵王爷负了心,只想跟王爷一道死了,幸好是误会一场。”   赵杀听到此处,脸色也跟死了一样,青中泛白,比地府当差的时候更加惨淡。   阮情见他默然不语,还一头雾水,四下一看,总算发现许青涵握着赵杀另一只手,不觉眉飞色舞,直笑道:“许大夫,当初多亏有你开解,让我主动些。我跟王爷,已经在一起了。”   许青涵垂着头,眼角泛红,也勉强笑了一笑:“呵呵。”   赵杀只觉得左边人的手温软细嫩,拇指时不时地在他手心一抠,半边身子都被逗得微微发热,右边人却掌心冰凉,像大热天兜头浇下一盆雪水。   这样冰火两重天的境遇,饶是赵判官这般英武男儿,也吓得战战兢兢,不敢偏袒一句。三人这样拉拉扯扯,耽搁了许多光景,赵杀想到屋里还在咳血的赵静,硬着头皮问:“阿情找本王何事?”   许青涵听他叫得这般肉麻,既惊且怒,气得又在一旁呵呵冷笑。   阮情还以为许大夫当真品行端方,一得知自己促成了一对好姻缘,就欣慰得笑出声来,心头感激,也朝许青涵呵呵了几声,然后才软在赵杀怀里,娇憨请教道:“王爷,这道人鬼同笼的题目,阿情委实算不明白。”   赵杀最爱他勤勉好学的模样,一时竟把别的桃花都抛在脑后,巨细无遗地教导起阮情来。许青涵脸色难看,好不容易盼到两人传道授业完,阮情恋恋不舍地回了院子,方红着眼眶道:“府里既然有病人,还是尽早让青涵看看吧。”   赵杀这才如梦初醒,把看了半天热闹的数十名护卫如数遣走,领着许青涵去了主屋,却不想推门而进时,屋里只剩下猩红血点,咳血的病患已经踪影全无。   赵判官慌得冷汗直流,把屋里灯火挑亮,匆匆转了两圈,又循着血迹翻窗出去,摸黑走了几步,总算在一株半枯的兰草旁找到自己病弱的弟弟。   赵静勉力忍着咳嗽,汗盈于睫,见到他来,轻声问了句:“哥哥,那人走了吗?”   赵杀看他咳得辛苦,胸前衣襟已经被血污得不成样子,脑袋里嗡嗡作响,一把揽住人,要抱他起身。   赵静却拼命摇头,连眼睛也不愿多看赵杀一眼,颤声笑道:“我藏在这里,没有误哥哥的好事吧?万一被哥哥这一世的良人看到了,误了好事,阿静……”   他这些话翻来覆去,含糊得几不成句,赵杀偏偏明白了,鼻头一阵发酸,正要说两句宽抚的话,就听赵静骤然哽咽起来:“我这般体谅哥哥,可为什么,哥哥不顾念一下我?你不是答应过了,等阿静病死了,再去找旁的人……只要多等个两三天……” 第十四章   赵判官被他说得眼眶通红,手上用力,硬是把赵静从地上横抱起来,恨不得千里迢迢地去赴汤蹈火,换这人一时半刻的舒展眉头。然而当他转过身,就看到站在窗下,听着他们诉了半天衷肠的许青涵。   许大夫此时心头冰凉,也说不清是什么滋味,抿了抿发白的嘴唇,笑得落寞:“夜里风凉,两位进屋来说吧。”   赵静听见声音,从赵杀怀里微微抬起头,睁着一双发红的猫儿眼,借着月色把许青涵细细打量了一番,顿时脸色凝重,连啜泣都顾不上了,如临大敌地梳拢起乱发。   可同样一个人,落到赵王爷眼中,就成了一朵温柔解意不胜凉风的娇花,闻言赶紧把自家弟弟规规矩矩地抱回榻上,一面竭力道:“阿静,不要胡说,好生养病,哥哥陪你。”一面羞惭作揖,“青涵,有劳了。”   任赵杀脸皮通天,都暗叹自己越说越不成样子。   好在许大夫心心念念都是救死扶伤,风流负心汉也救,多情病公子也救,喟叹过后,还是拿手指搭在赵静腕上,细细看起脉象,半天才站起身来,面色为难地朝赵杀一拱手,只说:“王爷,这边一叙。”   赵杀浑浑噩噩地跟了上去。   许青涵眉宇紧锁,走到门边,才道:“那位公子脉象强健,体壮如牛。硬要挑毛病,也是吃多了大补之物,有些上火。”   赵王爷愕然看着他,等明白过来,顿时一阵腹谤,只觉许大夫平日在王府只治些臀疾,把正经手艺生疏了。   许青涵再要多说,赵杀便劝道:“阿静年纪轻轻就有许多白发,还时常咳血,这些话太过荒谬,不要再提了。”   许大夫原想提醒他从巫蛊邪术之流着手,听他这样斩钉截铁,却是说不出口了,怔怔望了他半晌,方点了点头,自嘲道:“王爷说得是。”   赵杀话一出口,就知道自己说得重了,心里万般不是滋味。   也不知过了多久,许青涵才笑着问了他几句:“王爷何时才能为了我,不去找旁人?我两三天能等,两三年也能等。”   可惜没等他回话,就听见许大夫轻笑着续了下去:“太久就不等了。”   赵杀至此,总算知道什么叫挫骨之痛,虽然想拉着他表一表衷心,又觉自己全无立场,一刀两断才是对许大夫情深意重。   这一犹豫,许大夫就绝决地出了门。赵杀不由自主地要追出去,亏得赵静察觉有些不对,强撑病体唤了他几声,赵杀这才如梦初醒,恍恍惚惚地回过头来。   赵静咳了几声,目光游移地问他:“哥哥,大夫说我还能活几日?”   赵杀没有应,发现弟弟指尖冰凉,便用手攥紧,一点点捂暖了。   一扇门之隔,许青涵已经沿着昏黑小径走出老远,他在花园里负手而立,摆了一个万般萧瑟的背影。   园里夜色朦胧,正适合看美人。   自己一衫月光,也算风华侧漏。   许大夫满心以为话说到这个份上,王爷总该追出来了,目光时不时地往后瞟去。谁知等了又等,路上仍望不见半个人影。   他站得酸了,只好在四周寻了个石墩坐下,又熬了两炷香光景,一颗心渐渐沉了下去,从黯然神伤,坐到心灰意冷。   待他起身要走,赵杀总算赶了过来,在夜幕里上气不接下气地站着,迟疑道:“青涵,我情债缠身,尤其负你良多,一世只怕还不尽。何时找我讨债,我都在黄泉路后,孽镜台前等你。”   “两世三世,十世二十世,我一直等在那里,你怪我时就来骂我几声……不怪我了,也来告诉我。”   赵王爷花言巧语的本事早就传得天下皆知,饶是许大夫做足准备,听到赵杀要永生永世做一缕孤魂,在阴曹地府等自己回心转意,仍不免微微动容。   许大夫深深看了赵杀一眼,想到王爷半世风流,也不知道有多少个像他一样纯善痴心的傻大夫,是被这些荡气回肠的谎话砸晕了脑袋,心头被吹皱的那一池春水,又冻得刀枪不入,寒着脸道:“我行医多年,从没听过这一世救不活人,来世再补救的道理。唯有王爷高明,一口一句来世!许某争的是这一生,求的是当下,属意的是眼前人!”   赵判官遭他冷着脸一训,急得欲言又止,扯住许青涵的手不放。   许青涵气得眼眶通红,勉强挤出一个笑来:“我自知相貌平平,全靠着床上勤勉,王爷才赏我这几句话。什么阿情、阿静,都远胜于我……哼,只看美色,难怪了。”   他一身神力,此时决意要走,赵杀拽也拽不住,跟在后头直劝:“青涵,我说的正是当下,是这辈子连同下辈子。”   “你端正文雅,容貌再好不过,只要不上药,你在旁边,我心里就很欢喜。”   “我是当真,敬你爱你。”   赵杀二十年来,还从未说过这么多甜言蜜语,可越是掏心掏肺,许青涵脸色就越是难看,到最后谁也拦不住他,眼睁睁看着这人留下一地鼻青脸肿的护卫,闯出王府。   许大夫顶着昏昏夜色,孤身走在浩大天地之间,脑海里一会是王爷跟阮情蜜里调油,一会是王爷对赵静轻怜密爱,两处都是情根深种,而自己却是……端正……敬爱……   一听便是人老珠黄,不甚受宠了。   正巧有酒楼卖唱的歌女,凄凄切切地拨着琵琶,嘴里唱道:“寒叶飘逸,洒满奴的脸。吾郎叛逆,伤透奴的心……”   许大夫触景伤情,在凉风里怔怔立着,直到曲终人散,才含着泪回了将军府。   在他身后,一只羽翼丰满的黑羽鹰,从重重檐瓦上一掠而过。   赵杀再去的时候,将军府已是门禁森严,拜帖递了几回,千请万请,司徒将军才慢吞吞出来,和赵杀打了个照面。   那司徒靖明还是穿一身玄色劲装,半块青铜面甲,腰上革带勒得极紧,叫人情不自禁朝其腰身处多看两眼,连赵杀都不能免俗,瞪了许久才挪开目光,冲司徒靖明用力一拱手,恨声道:“烦请将军叫青涵出来!我们有要事相商!”   他昨夜被许大夫拽出一路,好话说尽,人没留住不说,还磕得处处淤青,回去歇了半宿才缓过气来,身后的家丁也走得一瘸一拐,再如何虚张声势,气概上都大不如前。   偏偏司徒靖明还落井下石,目光更显阴鸷,气焰更显嚣张,冷冷瞥了赵杀一眼,把昨日恶毒的话又拎出来讥嘲了一遍:“王爷这般殷勤寻人,一定是摆平了府里。从此妻妾相和,后院安稳,真是一桩喜事。”   赵杀被他堵得说不出话,自己养了一夜瘀伤,手背上的白桃花却在簌簌地掉叶子。好不容易熬到天亮,还不知从哪里冒出一株漆黑的桃花树,枝杈如铁,把剩下的残花枯枝也给挤到一边。   司徒靖明等了片刻,不见下文,转身欲走,赵判官这才回过神来,哑声道:“我只想见他一面。”   司徒靖明眸光微沉,嗤笑起来:“见了面,勾起旧情,好把人请回去,活得无名无分,忍气吞声,这便是对许青涵好?”   赵杀勃然怒道:“一派胡言!我自然会待他……”   司徒靖明忽然往前迈了半步,一身威压骤起:“连莺莺燕燕齐聚一堂都不敢,这便是王爷的好?”   赵杀要退时,才发现身后便是墙根,司徒将军倒是笑了,手腕一转,拿随身佩剑的剑柄在赵王爷脸上拍了拍。   赵杀无来由地觉得一阵心悸,正要招呼自己带来的老弱残兵回护,就听见司徒靖明开口:“赵王爷难得过来,不如陪末将到校场比划比划,只要胜了,见上一面又有何妨。”   赵判官自打托生人间以来,隔三岔五地就要与人动手,无论多文弱的大夫、男宠一概打不过,迄今为止只能小胜自家弟弟半筹,听到司徒靖明这样一说,一时间心如死灰,顾着面子才答应下来。   两人去校场这一趟,赵判官思前想后,忧心忡忡地打探了一路:“咳,听说将军曾单刀破千人阵,在敌营中七十进七十出,可是真的?”   “听说将军能徒手撕突厥兵,飞针射吐蕃兵,从八百里外一箭射死蛮军统帅,不知是真是假?”   司徒靖明开始还权当笑话一听,渐渐便皱起眉头,反问:“赵王爷从哪里听来的?”   赵杀却以为自己猜中了,吓得拿汗帕拭个不停,既叹司徒靖明穷凶极恶,也叹自己料事如神,好一顿唏嘘,方强打精神道:“将军所作所为,岂能瞒过悠悠众生之口。”   司徒靖明神色变了又变,才道:“又是坊间的话本野史?”   赵判官难得扳回一城,哪有不认的道理。谁知司徒靖明语气更加古怪,冷哼道:“先前就扯到什么《司徒靖明传》,如今又是传奇话本,赵王爷倒是看了不少末将的闲书。”   赵杀被他一说,这才发现于礼不合,顿时慌了手脚,连说:“本王不过随便翻翻。”   司徒靖明并不戳破,等两人走到校场旁站定了,才忽然提了一句:“王爷最爱看的是哪一回?”   赵杀一时未察,兴冲冲道:“自是将军平定海寇,大刀起兮砍他娘,杀得海水变色那一回!”   司徒靖明默默看了他一阵,把赵判官一张威严俊脸看得通红,当真从兵器架上挑了把铜柄大砍刀,拎在手上掂了掂分量。   赵杀恨不得把说出的话重新吞回去,一道道冷汗滑落,抖索着手去挑拣兵器,唯一比划得动的只有两把二尺来长的判官笔,握在手里,正应了螳臂当车四个字。   这般萧瑟光景,直叫热血男儿潸然泪下,唯独司徒将军还是一副铁石心肠,轻声劝道:“末将刀法尚可,更擅长的却是马上功夫。一旁就是马厩,不如赵王爷也去挑匹良驹,坐在马背上刀来剑往,风驰电掣,岂不快哉?”   赵杀听得面无血色,若非心心念念想见许青涵,早就拂袖而去,偏偏司徒将军还极爱火上浇油。   他挑了判官笔,司徒靖明喝一通倒彩:“好气魄。一寸短,一寸险,寻常人可施展不来。”   他活动拳脚,摆出几个花架子,司徒靖明也要评头论足:“末将眼拙,看不出是何门何派的功夫,赵王爷真是深藏不露。”   即便是去马厩的这几步路,那司徒靖明也要跟上来奚落:“府里尽是些烈马,刚好显出王爷的本事。”   赵判官在地府四体不勤,连胯下坐骑都是由牛头马面变化而成,稳稳当当骑了数十年,从未摸过烈马。被司徒靖明一通好吓,手足无措之际,便想胡乱挑选一匹,为红颜一战,拼个生死勿论。   可没等他真正下手,手腕就被人握住了。在赵杀面前的,恰是一匹高头大马,浑身鬃毛赤红,一看便性烈如火。赵杀愣了愣,才去看攥住自己手腕的司徒靖明,司徒将军这会儿倒是一言不发,去角落挑了匹矮脚马,一路牵过来,上好了鞍具,把缰绳塞在赵杀手里,也不知打的什么主意。   等回到校场,司徒靖明一跃上了马背,赵判官也拎着判官笔颤颤巍巍地跨上矮马。   司徒靖明勒马而行,一招一式慢得不像是临敌,而像是给人喂招。饶是如此,赵杀使出浑身解数,才勉强接下几招。   不过三五回合,赵杀就累得两手发抖,拼命调转马头,想赶在落败前抢攻一记,谁知胯下不稳,一下子跌落马背。   赵杀脑袋里空白一片,人已经在暗自盘算魂归地府后,要如何劝鬼向善,万万不能学他持械斗殴。   就在此时,赵判官耳边风声骤起,有人揽着他的腰翻了个身,等他回过神,便发现自己安然无恙地趴着,司徒将军被他压在身下,连一向不离身的青铜面甲也掉落一旁,想来是千钧一发之际飞身来救,才堪堪把他护得周全。   赵杀惊魂甫定,正要称谢,却发现司徒靖明那张脸离他不过咫尺。   那容貌何止是面如桃花,更像是尚方宝剑光明正大地从鞘中出来,照得满室清清泠泠,明艳得举世无双,锋利得难以逼视。   然而在赵杀眼里,这张脸不知为何格外眼熟。仿佛是他命中注定,是血脉里的因缘。   司徒靖明看赵杀盯着他不放,脸色愈发难看,费力地伸长了手,一点点够到面具,重新盖住半张脸,过了许久,又在怀里摸索一阵,找出个碎了的白瓷药瓶,药丸都被压成了药泥,唯有瓶身上依稀能看见“金屋”两个字。   旁边有下人眼尖,惊呼起来:“将军,这是许公子刚做好的药!足足一个月份的!”   司徒靖明恍若未闻,冷着脸说:“赵王爷不要性命,我却惜命得很。”   赵杀依旧木愣愣的,一瞬不瞬地望着他。   司徒将军被赵杀看得恼火,背过身去,怒道:“王爷要见谁,再不动身,当心末将反悔!”   他连说了两遍,赵判官总算明白过来。想到许青涵还在用金屋医馆的药瓶盛药,眸光一亮,再三拜谢才去了。 第十五章   赵杀这半日心力交瘁,好不容易远远见到了许青涵。   许大夫背靠将军府宝地,在街角摆了个诊摊,正给城中人义诊。林荫下一眼望去尽是短褐穿结的百姓,摩肩接踵地排起长龙。   赵判官望着这铁桶人墙,本想凑上前去,说几句话,也请大夫治一治自己的相思,尾随的精兵却上来阻拦:“赵王爷,已经见过一面了,请不要叫小的难做。”   赵杀这才知道,司徒将军令行禁止,说了一面,就当真只是一面。   好在青涵行医施药时,眉目清扬,嘴角带笑,比在他身边快活得多。   比听他喋喋不休快活得多了。   这也极好。   赵判官领着自己那一队老弱残兵回到府里,洗去一身尘土,安抚着赵静睡了,再摸黑批改好阮情的功课,折腾到半夜,刚想小憩片刻,突然听见窗外轰隆一声巨响,地龙翻身一般腾起无数泥灰。   等赵杀一路小跑着出去查探,周围又静得落针可闻。   赵判官惊得睡意全无,提上灯笼一步步照了一圈,这才发现王府院墙塌了偌大一块,足足可供一人进出,角落里站着一个黑影,长身玉立,腰身一握。   赵杀瞪大眼睛,把灯笼拎高了两分,跳动的烛火下,美人凤目微垂,眼睫纤长,一张脸无遮无掩地露在外面。   赵杀手一抖,灯笼差点握不住,好在出了这么大的动静,整座王府仍在酣睡之中,无人瞥见他何等失态。等他回过神来,正正衣冠,上前客套着问:“司徒将军深夜造访,不知有何指教?”   那美人依旧垂着眼睛。   赵判官好一阵胡思乱想,暗道将军府离赵王府说近不近,这人居然不戴面甲一路走来,不知让多少人平白看了去,实在有些吃亏。   他这样一想,顿时起了怜香惜玉之心,万分体贴地从自己衣襟上撕下一块干净布料,迈出半步,想替美人把脸重新蒙好。   司徒靖明被烛火凑近了一照,眼睫更是恹恹垂下,露出的一线眼珠子蒙蒙眬眬,皱着眉头,看上去似醒非醒。赵杀刚靠过来,他就猛地抬起手来,把赵判官狠狠推到树干上。   赵杀慌得声音都哆嗦起来:“司徒将军这是何故,本王一片好心……”   那人似乎是觉得吵,手上又用了两分力气,另一只手也狠狠往树干上一拍,那棵三人合抱粗细的老树,被他拍得树根翻起。赵判官被他禁锢在两手之间,双腿颤抖,压低了声音叫:“司徒将军,有话好好说!”   灯笼终于滚在地上,“噗”的一声灭了。   司徒靖明半抬凤目,沿赵杀自己撕破的衣裳一路打量过去,竟是有些慵懒之美。他一面看,一面随手乱撕,不过瞬息,赵杀大半个胸膛都露在凉风中。   赵判官满脸惊怒,脑袋里却是一片空白,眼看司徒靖明拿腿一顶,挤进他两腿之中,总算想起三两句晓之以理的金句,沉声质问:“将军笑赵某身旁莺莺燕燕,岂会有真心。这就是将军所说的真……”   没等他说完,那人便双手攥紧了赵杀的手,牢牢按在树干上,俯下身来浅浅一吻。   这亲吻由浅而深,舌尖长驱直入,到后来水声含糊,颇有缠绵之意。   赵判官一张脸面红耳赤,难免有些情动,稍得喘息时,又觉这等双手被缚,毫无商榷余地的亲法,唯有妙龄女子喜爱,自己堂堂伟男子,万万不能受人蛊惑。   赵杀一念既定,忙厉声教训起来:“司徒将军是当世英雄,岂能自毁名声!只要松开本王,此事一笔勾销。”   司徒靖明垂着眼睛看了他一眼,赵杀还以为他听进去了,长舒了一口气,不料司徒靖明不由分说地伸手一撕,把赵杀那条金玉腰带也扯了下来。   赵判官像是突然被人点了穴,凉飕飕地呆立在月下。   片刻过后,他又像是突然活了过来,从眼角到脖子都是一片赤红,竭力端着架子,结结巴巴地同司徒靖明商量:“将军慢着,有话好好说,待本王提一提裤。”   司徒靖明拿着腰带,微微歪了歪头。   赵杀下意识地打了个冷战,看看司徒靖明,又看看落在脚踝的绸裤,直说:“有话好好说,将军是国之栋梁……”   司徒将军盯着赵杀一开一合的嘴唇看了半晌,果真松开了手,转而用拇指去揩赵杀嘴边的银丝。   赵判官如逢大赦,被箍得发麻的两只手忙不迭地去拎裤腰,刚要碰到,司徒靖明就漫不经心地伸脚一踩。   赵杀望着自己视若性命的宝裤,浑身抖个不停,结结巴巴地笑道:“将军,劳驾挪一挪脚。”   司徒靖明却是八风不动,指腹用力,把赵杀嘴唇摩挲得微微红肿,等赵判官稍微喘了口气,两根修长手指便长驱直入,夹着赵杀舌头来回亵玩,逞尽了威风。   眼看着赵杀嘴角银丝越积越多,端严肃穆的好相貌一点点染上淫靡,司徒将军这才去解自己的黑色劲装,很快就袒露出大片肌肤。那凛凛身躯仿佛由一整块无暇白玉精雕细琢而成,赵判官被美色所迷,不由自主地去看他腰腹之处,只见自己觊觎良久的腰身瘦则瘦矣,腹肌却轮廓分明,这一惊,整个人便如梦初醒,连宝裤也不要了,拔腿即跑。   司徒靖明在后面眼睫半垂,上身精赤,把王爷落下的金玉腰带对半一叠,攥在手里悬空甩了一下,只听“啪”的一声厉响,四周院墙扑簌簌地落下一层土来。   赵王爷光听声音,已经是膝盖一软,吓得倒地不起。   那司徒靖明变本加厉,拿腰带轻轻拍着掌心,慢慢踱到他身后,一手压着赵判官的脊梁,另一只手却借着唾沫濡湿,直直探进赵杀股间。   赵杀一面抖,一面垂死挣扎:“本王与你无冤无仇……”   他话音未落,那修长手指又往里挤了挤。   赵杀满头大汗,仍在喃喃:“本王……”那人手指两下摸准了赵王爷最要命之处,重重按了一按。赵判官再提不起半点力气,粗喘连连,低头看时,却见手背上那棵桃树,乌压压地开出许多花来。   赵判官顶着情欲蒸腾,费力想了半天,堪堪想起司徒靖明名字里也带了个“青”字。   但满树漆黑的桃花,漆黑的花……真不知有谁下得了口。   他心事重重,可司徒靖明从背后看去,仅看见赵杀通红的耳廓,发现赵王爷不再挣扎,便十分仁慈地把人捞起,重新拎回老树下。   赵杀被他翻过来按到树上,眼前尽是斑驳苔痕,背后却有一根滚烫肉具在自己股间试探。赵判官一时欲哭无泪,两腿软得站也站不住,抖抖索索地说:“本王负你良多,本该冒耻奉陪,唯盼将军听我一言:酒乃穿肠毒药,色是刮骨钢刀……”   他这般语重心长,那根勃发肉器却恰好挑在这个时候,缓缓捅进甬道深处,不容置疑地抽送起来,赵杀余下声音顿时化作含糊呻吟。   司徒靖明那把肉刃天赋异禀,且滚烫异常,当真是刮骨钢刀,一抽一送间将赵杀狭窄后穴彻底撑开,每碾磨至一处,一处便烫得酥麻。赵杀被刺激得脑袋里一片空白,后穴拼命翕动,即便咬着自己的胳膊,仍忍不住要哼哼几声。   司徒将军这样大刀阔斧地鞭挞了几十下,甬道里多少有些湿润,穴肉不住挽留,每一回抽出都要使几分力气,司徒靖明稍一搅动,臀肉之中就汩汩作响。   赵杀双目赤红,大口大口吸着气,也想按捺住一身反应。偏偏司徒靖明正紧紧压在他身后,优美腹肌贴着赵杀一上一下地抵弄。   赵判官一旦伸手去推,就免不了误揽住身后人劲瘦的腰身,那细腰被他松松一抱,抽送得更猛烈了些。任赵杀绞尽脑汁,也不过守住灵台两分清明。   好在天无绝人之路,赵判官面前正对着一棵百岁高龄的老树,即便沉沦欲海,挺着分身往干裂树皮上一刮,霎时间提神醒脑。   为留清白在人间,这样一点小痛又何足挂齿。   那头司徒靖明分外龙精虎猛,毫无花巧地重重冲撞了近半个时辰,伸手一探,发现赵杀命根越来越软,甚至还能气喘吁吁地同他聊一聊礼义廉耻,不由扬了扬眉,持着热铁一般的硬物退了出来。   赵杀得了这喘息之机,早早地松了一口长气,一面去摸被撞得通红的臀肉,一面板着脸训诫:“卿本佳人,奈何荒淫!自古美人乡是英雄冢——”   王爷说到这里,顿了顿,想起此地是赵王府,身后的才是无暇美人,忙改了口,继续劝道:“咳,自古英雄乡、是美人冢!”   司徒靖明依然是半垂眼眸,一张脸欺霜傲雪,唯有鲜润的唇色,隐隐绰绰地露出一抹春光。赵王爷等了片刻,不见下文,刚打算再接再厉,谁料司徒靖明骤然发狠,手上使力,把他硬生生转了过来,面对面地将肉刃连根捅入。   那硕长器物顶开穴肉,深深没入后穴,赵判官张着口,足足有半盏茶的时间,说不出一句话来。而司徒靖明不过是呼吸沉了几分,停了片刻,便重重哼了一声,抬起赵杀一条腿,冷着脸地开始抽送。   赵判官浑身硬骨,被他扛起一条腿,另一条腿要踮着脚尖才能勉强站稳,再铁骨铮铮的伟男子,也痛得青筋暴起,不禁咬着牙示软:“赵某年事已高,将军……”   司徒靖明恍若未闻,肉刃冲撞得更快更狠,一时啪啪作响。赵杀反手想撑在树干上,仓促之间,哪里撑得住,整个人被撞得上气不接下气,连身后的老树亦是一阵阵枝摇叶落。   赵判官肉搏出一身热汗,忍不住又放下两分颜面,苦不堪言地唤道:“司徒将军,司徒……靖明……”   司徒靖明眼睫一颤,大开大阖地捅了十余下,脸上红晕才稍稍散去。   他一只手落在赵判官腰间,另一只手顺着赵杀脊背往下滑,兜住臀肉,也未见他如何使力,就轻轻巧巧地把赵杀抱了起来。   赵判官一身骨头终于不再咯吱作响,脸上难免露出几分喜色,没等他多说几句,司徒靖明已经将赵杀两条腿环到自己腰间。   赵杀愣了愣,很快变了脸色,沉声道:“你这是、成何体统!”   司徒靖明仿佛有些不悦,轻轻抿了抿唇,人干净利落地松了手。随着滚烫肉刃深入到前所未有的秘处,赵杀眼睛里顷刻间渗出一层水雾,惊慌之下,两只手忙不迭地揽住司徒靖明颈项,更让他慌了手脚的却是自己悬在半空,腿上一旦卸去几分力气,那尺寸傲人的凶器就不断往里深入。   赵判官何曾受过这般刺激,种种快意如潮,激得他久久忘却人伦纲纪,只顾跟这人一味野合。   司徒靖明在他色迷心窍之际,愈发真刀真枪地大力顶弄。称意时宽宏大量地扶赵杀一把,指腹深深陷在臀肉之间;纵情时便毫不留情地松开双手,由得赵杀自己死死抱紧。   赵杀泄过一回,此时命根再度硬如热铁,贴在司徒靖明小腹上不住轻颤,肉器抽送时,水声渐响,粘液从赵杀股间流到腿弯,然后点点滴滴地溅在草尖。   待到司徒靖明终于泄出时,赵判官同时一泄如注,浑身散架一般瘫在地上,半天无法起身,分量惊人的白浊精水由于射得极深,过了片刻方淅淅沥沥地沿着赵杀双腿往下流。   赵杀眼前直冒金星,喘了许久才去看司徒靖明。司徒将军独自穿好衣袍,冰凉眸光在他身上一掠而过,施施然转过身,穿过被他砸塌的院墙走了出去。   赵王爷看得瞠目结舌,草草收拾了一下,摇摇晃晃地追着他上了街。不过几步,就发现司徒靖明坐在一处茶摊上闭目小憩,凑近时还能听见轻轻的鼾声。   赵杀心里慌得厉害,硬要分辨,又空空落落说不出是什么滋味。他抖索着手在司徒靖明袖袋里翻了翻,居然真翻出一张许青涵开的药方,用了牡蛎、淮山、黄芪等十余样药材,专治夜游症的。   赵判官挨个看下来,几乎样样壮阳。   他把药方偷偷塞回原处,在空空荡荡的路上立了半天,手心冰凉。   直到此时,赵判官才算是破获了这一桩千古奇案——那司徒靖明身患难以启齿的隐疾,想必是求医如渴,成日里围着酒旗竿上“祖传老中医,专治夜游症”的告示打转。   自家青涵人品相貌皆为医中翘楚,也不知被他觊觎了多久,自己不过是陪弟弟吃个晚饭的工夫,那司徒恶霸就把青涵劫到了府里,以性命要挟,逼得青涵泪水涟涟地开了药方,施舍了几瓶药。   好在善恶终有报,天地好轮回,自己今日打上门去,高手过招,内力激荡间,把恶霸怀里整整一瓶药丸压得粉碎,终于叫此人原形毕露,一路夜游到王府。   至于之后的淫行,不过是……药材壮阳过了头,不过是还了一夜的债。   待自己回了地府,不出十年……不,短短五年,就能忘得一干二净。   赵判官堂堂伟男子,自是拿得起放得下,虎目通红,在风里吹了两个时辰,便狠狠吐出一口浊气,满腹心思硬生生挪到别处,时而为家国天下计,生怕城中从此会多出一位夜间遛鸟的蒙面大汉;时而万般挂念许青涵,怕他不快活,怕他受尽苦楚。   每逢月夜,司徒靖明兽性大发,青涵该是何等的担惊受怕?   熬到白日高悬,司徒靖明颐指气使,开口闭口都是“治不好病就要你全家陪葬”,青涵又该是何等的郁结于心?   赵判官想来想去,愁得头晕胸闷。   难怪那一日,青涵会问他:“难道我就不要人护着吗?”   赵杀扶着老腰,在茶摊外心事重重地来回打转,几度想痛下杀手,又再度网开一面。目光在司徒靖明脸上流连来,流连去,渐渐便被容貌晃花了眼,胸口明明愤恨难平,说出口的却是:“怎么不戴面具,叫别人看去了怎么办?”   赵判官说完,越想越不是滋味,阴沉着脸,从自己身上撕下一角衣衫,小心翼翼地替这人把脸蒙上了,嘴里不免训斥道:“走了这么远路,万一叫人看到,占了便宜……”   赵杀忽觉有些不对,额头慢慢渗出些热汗:“本王的意思是,你生得这样……万一叫外人看了……”   赵杀说到此处,猛地住了口,瞪着眼睛,满脸惊疑不定。   此时天边朦朦胧胧露出一抹亮色,赵判官昏头昏脑地朝日出处望了望,慌得接连退了十几步。   他躲在墙后,眼睁睁看着司徒靖明睁开眼睛,眸光从迷蒙到清明澄澈。   美人初醒,霞光便再无颜色。   赵杀一阵失神,还未醒转,就见司徒靖明忽然皱起眉头,伸手在脸上一摸,两下把那块皱巴巴的破布扯下来,嫌恶地扔到一边。   破布被凉风一吹,飞过赵杀藏身的矮墙,赵判官一颗心跟着忽上忽下,在风里颠簸。   司徒靖明站在晨色下,一张脸如无暇美玉,从内而外地透出光来,举手抬足之间,都是许久未有的神清气爽。   他想了许久,也想不出昨夜如何走到此处,于是干脆作罢,施展轻功,踏着灰檐青瓦回了将军府。   直到他走远了,赵杀才慢慢捶着腰出来。   这人翻脸无情,幸好他心如铁石,知道是还债,不曾动过心。 第十六章   赵判官许是操劳过度,打道回府时,边走边歇,竟耗了小半个时辰。   随着早市的吆喝声传开,路两边一扇扇地支起窗户。整座城池像是从梦里醒来,渐渐有了颜色。   赵杀精神一振,负着手看了一会儿这人间,又翻掌望了望手背,只见先前的那抹漆黑,已经化作灼灼红花。   手背上那片嫩生生的重碧轻红,一分器丑活拙,倒有九分人傻情多。   从黑漆漆凉飕飕的桃花瘴,换成一碟甜到忧伤的桃花酥,赵王爷嘴角难免有些上翘,在路边买了两串糖葫芦,一瘸一拐地钻过墙洞。   阮情做了一夜功课,破晓时望见赵王爷站在窗下,一手一串糖葫芦,不禁双颊泛红,眼睛发亮,猛地站起了身。   赵杀不知为何,觉得一颗心从冰雪中跃跃欲出。   待到阿情从屋里小跑出来,情意绵绵地将脑袋枕在自己肩头,赵王爷几乎能探得自己一身血液,温暖地注入四肢百骸。   他掂量许久,小心翼翼地问:“阿情,有人说本王、负心薄幸……我在你心里……”   赵杀说到此处,忽觉有失体统,慌忙改口:“本王是说,若是有朝一日,本王跟别的嫖客同时掉进水里……”   赵判官问得这样含糊,原以为阿情又要答非所问,然而定晴看时,却发现少年双目流情,仿佛是听懂了。   赵杀心跳得极快:“可会选我?”   阮情连耳尖都红得厉害,咬着嘴唇不肯说话。   赵杀这几日连连在情场上失意,看阿情闷不作声,脸上渐渐有些发白,正要辞去,阮情就拽着他的衣襟,踮着脚轻轻献了一吻。   赵王爷吐出一口浊气,眼前仿佛蒙着万里缱绻红尘,温声道:“是了,你不说,我也该懂的。”   阮情这才松开他前襟,娴静而立,抿唇而笑。   赵王爷还未见过他这般乖巧懂事的一面,喜欢得不知如何是好,将糖葫芦递到阮情嘴边,由着阿情张口去咬,把嘴唇染得通红。等手上只剩两根竹签子,赵杀仍攥了许久,才想起该扔了。   两人偎依在一处,赵杀句句正经,阮情眸光痴缠,也无人窥得赵王爷心里是怎样一番百炼钢成绕指柔。   到最后赵杀顾忌着腰伤,不敢留宿,揣着阿情墨迹初干的功课,一步三回头地出了门。阮情跟着他走到院门口,目光在王爷腰臀上游移不定,几度伸手要摸,都缩了回去,等下定决心要狠狠揉捏的时候,赵王爷刚好转过头来,撞了个正着。   赵杀先是一愣,很快便微微笑道:“阿情懂事了,我这点腰伤,用不着搀扶。”   说罢,心里甜蜜得快溢出来,只想要夸一夸阮情,无奈不擅风月,绞尽脑汁,不过是一板一眼道:“我原本呆上四五年,就要赶回揭榜之地,因你的缘故,恐怕要逗留上一世。”   阮情抿着唇,望着赵杀的痴痴目光,远胜过千言万语。   赵杀情不自禁低下头,亲了亲阮情的脸颊,片刻之后便尴尬得很,摆了摆手,快步走了。   阮情依依不舍地看着赵杀,直到人走远了,方试探着张开嘴,小声叫了一句:“王爷。”   那嗓音不单沙哑,还有些低沉,跟他过去清越的嗓音大不相同。   阮情脸色发白,眼眶含泪,仍不死心,换了几句别的话:“王爷,阿情想伺候王……”   话才一半就赶紧住了口,只觉这般沉闷嘶哑的声音简直吓死了人。   多亏他今日守口如瓶,否则光凭这鸭叫一般的嗓子,早已失了宠。   更令人可悲可叹的是,这些日子,他连绸裤裤脚也短了半寸,长此以往,只怕再不复过去柔美纤细的身姿。   难怪他今日送去无数秋波,王爷还是不肯留宿。   想到老鸨常说的年老色衰,阮情泪眼斑驳,软软爬回床上,拿被子把自己裹住一团,一个劲地回想着自己过去的玲珑身段,婉转歌喉……   一个人开始回忆时他就已经老了。十八岁,他果然已经老了呀。   另一头,还自认少壮的赵王爷精神焕发,心情大好。   未时,赵王爷用去跌打酒半瓶,腰疾小愈,在院中威风凛凛地练了半套儒生拳。   申时,赵王爷亲自监工,赵王府全体家丁搬运砖石,修补院墙,众志成城。   酉时,赵王爷恩威并施,哄幼弟用过药膳、药丸、药汤、药浴、药油、药酒……   戌时,赵静酣然入睡,王爷背靠交椅,合眼小憩,不知不觉竟做起梦来。   梦里黄沙烈烈,他拥美人在怀。   怀中人穿大红的衫,束簇新的甲,眼神虽然傲,望向他的时候却柔得能滴出水来。   那人像极了阿情,只是比阿情高得多,在他迷蒙晃荡的梦里曲起长腿,仰着头问:“你只喜欢我?”   顿了顿,又问:“你最喜欢我?”   那人连问几声,突然弯眉而笑:“都……不是?”   赵王爷听到此处,梦一下子醒了,用力一抹脸,满手是泪。   眼前花得看不清路,人也不知撞了什么邪,痛得迟迟喘不过气,醒后许久,仍在一个劲地打战,到后来只得轻手轻脚地推门出去,咬紧牙关,蹲在冰冷如水的石阶上呜咽。   等到赵杀眼睛酸胀,人一点一点平复下来,再回想为什么掉泪,为什么伤心,又浑然记不清了。   有这一场梦魇,赵王爷如今睡也不是,不睡也不是,浑浑噩噩地负着手,在自家后院转了几圈。两襟泪痕兼汗痕,被夜风一吹,更是凉入骨髓,到了这个时候,赵杀才想起该沐浴更衣了。   一帮忠仆见王爷打道澡堂,忙不迭地烧开香汤,往露天澡池中注入温水。   赵杀屏退左右,把玉冠除去,衣裤一脱,坦荡荡地跨进池中。   只见粼粼清波,环抱着宽肩窄腰,点点水滴,浅吻着光滑皮肉,赵王爷在澡堂,犹如花在月下,美人在灯下,都比平日还要英武动人三分。   他就这样闭目养神了片刻,忽然觉得有些心神不宁。   四下一望,院里仍是静谧得很,只有半轮清辉轰轰烈烈地砸下来,满园浸了银霜的繁花露草,一池摇曳的月光。   如此良辰美景,偏偏他右眼皮跳个不停,仿佛有人敲过鸣冤鼓,声势逼人地走上堂来,快要找他算几经轮回的账。   赵判官战战兢兢地撑起身来,头发离了水,紧紧贴在他背上,侧耳听时,竟真有脚步声由远及近。   赵杀睁大了眼睛,死死瞪着王府的铜墙铁壁,只怕是瞪得太用力了,“哗”的一声,刚补好的院墙又倒了。   废墟之上,投着腿长腰细的一道黑影。   赵王爷脑袋里空白一片,等黑影投到自己身上,仍是全无主意,身体倒是吃一堑长一智,已经哆嗦着手去抓自己的衣裤,还没披上,夜游的司徒将军就到了池边。   那人手里抱着一个瓷枕,眸光晃晃悠悠,睫羽忽颤忽颤。   赵判官慌得丢开长袍,直往后退,人贴到池壁上,才敢端起架子,凛然劝道:“司徒靖明!我堂堂赵王府,岂容你……擅闯!你若再不知好歹,惊动了赵王府里的高手——”   下人们守在院门外,听到王爷搅出哗哗的水声,恰好问了句:“王爷,还要热水吗?”   赵杀浑身一震,分明是被吓了一大跳,好在他智珠在握,定了定神,又压低了声音恫吓道:“说话的这几位,亦是一等一的好手!只要我一声令下,任你武功盖世,也……哼!”   赵王爷一身王霸之气,几句话说得恩威并施,点到为止,寻常贼子听了,早已痛哭悔改,可那司徒靖明站在水池边上,垂着眼眸,听了许久,不过是抱着瓷枕探了探水温。   赵杀被他这动作吓得结巴起来:“你……上天有好生之德,只要你、现在收手……”   司徒靖明置若罔闻,板着一张美人脸,在池边踟蹰了好一会儿,忽然朝他伸出手来。   赵判官愣了愣,揉了揉眼睛。   司徒将军仍伸着手。   赵判官吃惊过了头,禁不住倒吸一口凉气:“你、要我扶你?”   司徒将军见他一动不动,顿时面露不悦,紧紧抿着嘴唇。凄清月色下,那双死气沉沉的凉薄眸子被照得满蕴光华,里面似有万语千言,百般委屈。   那一刹那,赵判官几乎以为他醒了,一颗心怦怦乱跳,在收心之前,手便递了过去,战战兢兢地握住司徒靖明的手腕,小心翼翼地把他扶进池中。   随着一圈圈水纹荡开,司徒靖明那身黑袍紧紧贴在身上,大好身形展露无遗。   赵判官看了两眼,无端端有些老眼昏花,浑身上下烫得厉害,想来是被凉风一吹,生了大病。     然而他把人请下来泡澡,多少要尽一尽地主之谊,赵判官稍作权衡,便带病强笑道:“司徒将军,独乐乐不如众乐乐,这澡堂花了刘……花了我不少银子,快试试水温如何?深浅如何?”   那人一路走来,脚上并未着履,多多少少划了几道口子,被热水一烫,正微微皱眉,被他轻声问了两句,不知为何又舒展眉梢。   赵杀接连劝道:“水里加了不少药材,最是舒经活络,还有这块药皂——”   赵判官正要拿给司徒靖明细看,不料握得力气大了,药皂滑不溜手,一下子脱手飞出,落在池边。赵杀忙站起来,背过身,弯下腰,摸了好一阵,好不容易把药皂寻了回来。   等他坐回池里,想再细说药皂的好处,却发现司徒靖明脸上微微泛着一层薄红,明艳得叫人魂销。   赵杀怔了怔,低低唤了他几声:“司徒将军?司徒靖明?”   司徒靖明依旧红着脸,仿佛能杀人的剑,乖乖呆在绵绵春雨中。   赵判官被他看得胸闷气促,口干舌燥,身上处处是热病的征兆,咳了两声,才道:“本王怕是病了,先行一步,将军自便。”   赵杀说完,正要起身,司徒将军却猛地上前几步,把他挤在角落里,左手“咚”的拍在池壁上。   赵判官两条腿登时软了,阴沉着脸骂道:“本王如今有、有疾,将军想趁人之危?”   司徒靖明眼睑微垂,低下头去,拿嘴唇堵住赵王爷犹自喋喋不休的嘴。赵杀抖了抖,不知为何想起枕在他膝上的红衣美人,殷殷地问他爱谁,眼皮一酸,忙别过脸去。   司徒靖明一身气势霎时变了,不复满怀温柔,左手手指穿过一池温水,冰凉地摁在赵杀腰间。   赵判官正在伤心的时候,哪怕被司徒将军摁到了池边,当着他的面掏出胯间肉刃,他仍是有些恍惚,一双眼睛盯着抵在腿根的狰狞硬物发呆,一面挤出外强中干的怒意,一面暗暗疑惑,阿情在自己的梦里,谁在这人的梦里?   司徒靖明被他盯得时间久了,耳廓上居然泛起一层薄薄粉色,一张冷冰冰的美人脸倒是雷打不动,不由分说便把赵王爷一条腿抬起来,环在自己腰上,喉结还轻轻滚动了一下。   赵杀眨了眨眼睛,人总算回了魂,结结巴巴地辩解道:“本王是一片好心,才请你入池共浴——”   司徒将军不单生得姿仪清冷,丰神轩举,为人也极好说话,闻言一顿,当真没有捣入,而是重新俯下头去,在赵杀唇上浅浅尝了一尝。   赵杀脸上烧得滚烫,本打算重重斥责,但稍一掂量,又觉得自己虽然武功高强,毕竟不是这军汉的对手,左右不过是占一占嘴上的便宜……   他这样一想,便硬着头皮,恶狠狠瞪了过去,厉声喝道:“最、最多是这样,切莫得寸进尺。”   司徒将军从善如流,又垂着眼睫,浅浅亲了许多下。   赵杀圆睁着眼睛一动不动,被人亲到后来,面上渐渐有些目光闪躲,一颗心倒是安定下来,这样被人……浅浅亲几口,根本无关痛痒,比起后穴劳损,要划算上千百万倍。   只可惜世间男子,如自己一般当断则断,能屈能伸的伟男子,已经为数不多了。   赵判官这样一想,脸上便由阴转晴,发现司徒将军鬓后落了一瓣飞花,还心情大好地伸出手去,想替他拈走花瓣。   司徒靖明察觉赵杀一只手落在自己脑后,揪着自己几缕长发,眸色无端端暗了下来,再俯身时,浅浅一吻便化作强掳豪夺。   赵杀吓了一大跳,揪着那人头发的手不由自主地多用了几分力气。他揪得用力,司徒靖明便亲得更狠,两人刚一分开便带起一线银丝。   赵杀到最后连下巴都沾了些许唾沫,怕是觉得有伤风化,一双眼总算闭严了,打死也不肯睁开,一个劲地默念起什么能屈能伸、有舍有得来……   只可惜,没等他稍稍定神,后庭就骤然一痛。 第十七章   那司徒靖明一边占尽嘴上的便宜,一边扶着热刃,借着满池温水,慢慢挤了进去。   赵王爷一下子瞪大了眼睛,嘴唇被这人亲来亲去,后庭处胀痛难忍,尽管想低头望一望,腾出手来查探一番,人却被压得死死的,只能看见那人近在咫尺的眉眼。   赵杀对着这样一双长睫低垂、俊美至极的眼睛,难免生出几分怜爱之心,然而下体处被眼前这人攻城掠地,越入越深,又令人心惊胆寒,万万怜爱不起来……   待那肉刃捅至深处,赵杀眼中已被温水蒸出一层雾气,几乎要流下几滴辛酸泪。   司徒靖明倒是不紧不慢,仅凭一只手按住赵杀,在最深处又往里一顶,那柄凶器这才算从头到尾地入了鞘。   赵杀浑身发抖,仍强打精神,想要找这人说一说理,颤声问:“不是商量好了……只能……”   司徒将军动了动腰,赵王爷后面半句便尽数化作含混不清的喘气声。   那凶器尺寸惊人,稍一抽送就叫人浑身战栗,好在司徒靖明由浅而深,由慢而快,并非同上次一般一味蛮干,而是稍稍留了些余地。   赵王爷苦着脸忍耐了片刻,也慢慢品出了一丝差别,心中一动,便想将曲膝环在司徒靖明腰上的那条腿收回。   可他心念刚起,腿不过松了两分,司徒将军眸中便陡然闪过一丝怒意,仿佛赵杀做了什么负心薄幸的错事,粗硕肉刃连根拔出,又连根捅入,狠狠抽插了十余下,继而密如骤雨地抽送起来。   他先前每捅一下,赵王爷即闷哼一声,脸上露出似痛非痛的古怪神情,等急急抽送之时,赵杀脸上那一丁点的痛意便散得干干净净,满脸通红、目光涣散地倚在池壁上,不断往水里滑。   待池水与胸口齐平,赵判官已彻底忘记了人伦大妨,自己伸出手去,死死揽住了司徒靖明肩背。两人身上越来越烫,倒衬得热水微凉,若非赵杀被他颠个不停,一双手从司徒靖明背上滑到腰上,发现那人右手还牢牢抱着瓷枕,差点就沉溺欲海,威严尽失了。   赵王爷摸着冰凉的瓷枕,人像是做了一场噩梦,吓出一身凉汗,白着脸劝道:“将军,不可……”   然而他后庭穴肉已经被捅得知情识趣,用力箍紧了肉刃,稍一退出就万分不舍,竭力挽留。   司徒将军平日里万般不近人情,如今倒是一副广纳忠言的模样,当真不再抽送。   赵杀粗喘了两声,颇有些不适,脸上勉强挤出个笑来,断断续续地同他商量:“将军夜游症发作,迷失心智,才会携爱枕来见本王。这隐疾虽然难以启齿,只要按时服药……”   司徒靖明闻言,满脸不悦之色,紧抿薄唇,肉刃专往赵杀甬道里最酸胀难耐之处来回厮磨。   这样的零碎折磨,倒比用力抽送还要难熬几分,赵判官纵使能咬牙忍住呻吟,胸膛起伏却瞒不得人,多亏他心性坚定,才能伏在司徒靖明肩上,万分吃力地把话说完:“明日醒了,司徒将军若是想起此事,岂非徒增悔恨……不如悬崖勒马……”   司徒靖明被他滚烫的吐息一撩,不光耳根有些微红,肉具也硬得青筋鼓起,两人急促的心跳声合在一处,司徒将军顿了一顿,才将肉刃慢慢退了出来,把爱枕小心翼翼地放到池边。   赵杀骤然一看,还以为司徒靖明被他劝得浪子回头,脸上不由自主地笑了一笑,仿佛手握醒木运筹澡堂之中,露出昔日铁面无私、屡断奇案的勃勃英气来。   谁料下一刻,司徒靖明便两只手箍着他的腰身,把赵王爷轻轻巧巧地抱了起来。   赵杀怔了怔,忙谦让了一番:“将军不泡了?主随客便……将军先请吧。”   话音未落,上身已被这命中煞星按倒在池边,背后硬邦邦隔着一物,却是先前那圆润瓷枕。   如此姿势,倒让赵杀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他头抵着露草,腰磕着池沿,下身还泡在水中,唯有胸膛因瓷枕作祟,不由自主地挺起了几分,只觉得一把老骨头隐隐作痛,皱着眉问:“司徒将军,你这是何意?”   司徒靖明俯身下来,在他嘴上轻轻一碰,旋而双手使力,将赵杀两条腿都缠在自己腰间,粗硕肉刃毫不客气地重新入巷,一面挺送,一面腾出手来,颇有余力地狎弄起赵杀胸前两颗细小乳粒。   赵杀吃惊过甚,惊喘了几声,才勉强摸清眼前形势,顿时气得脸色铁青。   然而在他怒喝出声之前,赵王爷脑海中莫名闪过一个念头:眼前这人不辞辛劳带瓷枕过来,难道是嫌上回不尽兴不成?   想到此处,赵判官双腿就有些发抖,竟是不敢轻易地扫这人的兴了。   司徒靖明并不知道他这一番深谋远虑,称心如意地驰骋了千余下,看赵杀如砧上鱼肉,本本分分地随自己翻来覆去,嘴角不免有些微微翘起。   赵判官心中老泪纵横,奈何身不由己,不该喘时阵阵急喘,不该抱时投怀送抱。   等司徒靖明射出几股滚烫精水,赵杀早已泄身过几回。   赵判官这番苦心劳形过后,头晕目眩了好一阵,正想坐起身,发现司徒将军那根肉刃又开始耀武扬威,分量十足地顶在穴口。   赵杀硬着头皮,再奉陪了一回,孰料那人不到片刻,还想卷土重来,饶是赵王爷尽心尽力磨枪霍霍,也度不了金枪不倒这一劫。   两人胡搅蛮缠之际,漆黑天幕已微微透出一抹亮色,远处几声鸟啼之声,惊得赵王爷后庭一紧,被司徒靖明掌掴了两下,才肯稍稍含松一些。   想到长夜将尽,赵杀一下子乱了方寸,一面被人恣意抽送,一面脸色发青地同人商议:“将军,我府里都是忠仆,勤勉上进,万一他们早起撞见了,于将军英名有损……”   司徒将军长睫低垂,摆出一副不甚挂心的模样,他这样浑不要脸,赵杀看了更是心中害怕,声音发颤道:“将军听我一言,此事,当真有损英名!”   他话音落时,司徒靖明不知是无意有意,恰好抬起手来,在他发顶轻轻抚了两下。赵杀惊乱之中,难得有这一丝宽慰,声音总算低了下来,板着脸训道:“被、被人撞见不说,等到天亮了,将军清醒过来,彼此难堪……”   他说到此处,人猛地醒悟过来,自己一时不慎,居然把真心话说了出来。   按司徒靖明平日性情,要是梦醒时分,看到与厌恶之人搂作一团,只怕要发雷霆之怒,拂袖而去。   前一刻缠绵无度,唇齿相接,下一刻翻脸不认,拔枪无情,未免叫人难堪。   多亏他心如铁石,不曾为美色所迷,只是有些难堪,并不至于伤心……   然而他这样一想,心中却冒起丝丝凉意,像极了伤心。   司徒靖明看他心不在焉,神情骤然冷了几分,没等他使出折磨手段,赵王爷已经回过神来,凑在他耳边,再次同他好生商量起来:“将军快些吧,万一天亮,叫人看去——”   两人胸膛相贴,炙热吐息喷在耳边,也不知赵杀说到哪一处关键,司徒靖明居然听了进去,眉头一蹙,果真不再按捺,狠狠挺送两下,将精水灌至深处。   赵杀强打精神,撑坐起身,胡乱掬了凉水,先替司徒靖明洗过,自己再草草冲洗一遍。等他将皱巴巴的外袍披上,想到眼前这人衣衫透湿,不成体统,不由发起善心,把人扶到池边凉亭里坐好,沉声道:“在这里等我。”   说罢,就抖着双腿,扶着老腰,匆匆走回房里,找出簇新的常服和御寒的斗篷来。当他捧着衣服正要出门,才发现赵静立在窗边,衣衫单薄,红着一双猫儿眼,怔怔地看着他。   赵王爷脚下一顿,心跳似乎停了一瞬,定睛再看,发现自家弟弟果真是立在那里,屋中窗户半开,能遥遥望见花丛深处的澡池。   遥想刘司事当年,美妾初纳了,雄姿英发,轩窗下手捧美酒,眺望美人出浴,真是何等的风流快活,偏偏苦煞了他……   赵静素色衣襟前尽是自己咳出的点点血沫,他看着赵杀,张了张口,刚说了一句:“哥哥,你……”   赵杀已经慌得连退几步,只说:“阿静,我去去便回!”   说完,已顾不得腰酸腿疼之苦,急急将衣衫送到司徒靖明跟前,拿衣袖替他拭去发上水珠,又手把手地为那人换上新衣,系好斗篷。   司徒靖明静静望着他,目光柔和,仿佛为人全然无害,秉性乖巧娴静。   连赵杀看了,都有片刻恍惚,多亏想起赵静,才连忙执起他的手往院墙破洞处走去。   他把人牵到洞外,正想撒手,司徒靖明就反手握了上去。   赵杀任他牵了许久,心中有百般滋味,顾念着赵静,方尴尬笑道:“天要亮了,将军快回去吧。”   司徒靖明只作不知,还是赵判官强行挣脱,退回墙洞后,两人才勉强分开。   赵杀躲闪之际,看到自己手背上灼灼地开着一朵漆黑桃花,不知出了什么变故,那焦黑花朵生出许多枝杈,纹路布满手臂,盛放得张牙舞爪,一片喜意。   赵王爷见了,心中莫名地怦怦乱跳,正想细看时,桃花印记就消失得无影无踪,手背一片白皙,只有三两处手指相扣时捏出的指痕。   赵杀大着胆子,从藏身的断壁后朝外张望,看见朦胧晨色下,司徒将军果然已经醒了。 第十八章   赵王爷回府时,顺手把司徒将军落在池边的爱枕捡了回来。   他家阿静仍在窗边立着,只是身躯病弱,有些站立不稳,扶在窗沿的那只手白皙消瘦,几乎能看清经络。   赵杀把瓷枕随手一放,凑过去想扶他,赵静却拿手挡了一挡。   赵杀想到他过去可怜可爱的模样,脸上威严肃杀,心中却软成了一滩水,硬把赵静揽住,额头压在自己肩头,低声道:“哥哥错了。”   赵静脸上瞬间闪过一丝阴沉,仿佛极不愿意被这人碰到,极不愿意被这人抱住,然而下一刻,他又像是被蛊术魇住,眉间的郁色一点点散去,嘴唇无声翕张,反反复复默念起一句话:“世上只剩我跟哥哥相依为命,我们相依为命……”   赵杀紧紧搂着自家弟弟,不住轻抚赵静发顶,自不知道赵静起了这番变故,还在声音嘶哑地劝道:“阿静,再睡一会儿吧,哥哥陪你。”   他说罢,把人稍稍松开,低头打量了赵静许久,看到弟弟神色恍惚,细且锋利的眉峰被乱发掩住,当真是心疼至极,又把人抱住怀中宽抚。   赵静乖乖伏在他怀里,片刻过后就累得睡了过去。   赵判官在这一刹那,忽有百炼钢成绕指柔之感,只想把这人护在怀中,饶是天塌地陷,也一世世地护他周全。   赵杀想到这里,越发小心翼翼地揽住赵静,一步步挪到床边,把人轻手轻脚地抱到榻上躺好,自己合衣躺在榻沿,唯恐惊醒了人。   他本想多守片刻,可满身疲惫如潮水涌来,甫一合眼,就沉沉入睡。   许是思虑过重,赵判官这一睡,竟是做了一个极其古怪的梦。   他梦见自己身着判官红袍,往小院四角千辛万苦地植了四株桃树。   他剔肉去喂,割血去灌,桃花总算争相怒放,红的灼灼,黑的婷婷,黄的袅袅,白的霏霏……   然而想收敛心神赏花时,摸摸黄的这株,这株便被冲天黑气染得乌黑,摸摸白的那株,那株也花色漆黑。   再一眨眼,红的也在他身旁枯死,黑的也不见踪迹,只在院角留下一个偌大的坑洞。   赵判官便在这梦里微微而笑,心中颇有几分果然如此的念头。   果然如此,本官负心薄幸,又是孤家寡人了。   好在梦终究是梦。   赵判官尽管梦见自己大彻大悟,人却浑身大汗地吓醒过来。   他双眼一睁,眼睛先不由自主地淌了两行泪,然后才看清房中一景一物。   可他虽然是看清了,人还像目不能见一般,脑袋里嗡嗡作响,坐着发了许久的呆。   等赵杀彻底平复过来,四下一扫,身旁床褥掀起,已经空无一人。   赵杀想到梦里种种,一下子慌了神,不顾头疼欲裂,仓皇下地,绕过屏风,定睛再一看,这才发现赵静并未走远,仍旧站在窗边,手里捧着司徒靖明那个瓷枕,犹犹豫豫,似乎是打算砸。   赵杀看得心中惶惶,喊了他一句:“阿静?”   赵静转过头来,眼眶通红,手一扬,当真将瓷枕砸在地上。   眼看着赵静赤足站在一堆碎瓷当中,赵杀一颗心几乎从胸膛里蹦了出来,脸色煞白地喝道:“阿静,你别动,哥哥来……”说着,急急弯下身,一片片去捡地上的碎瓷。   赵静站得摇摇晃晃,心绪起伏中,眼中泪水氤氲,连嘴角也溢出一丝血迹。   赵判官惊慌中瞥见他这般凄惨的模样,唯恐他踩到瓷片,更是不顾三七二十一,拿双手胡乱拢起碎瓷,为他清出脚下一片净土来。   赵静定定看着赵杀,看得久了,眼睛甫一眨,便流下两道清泪。   赵杀不知为何,心疼得厉害,喃喃劝道:“阿静,别哭,哥哥在呢。”   赵静睫羽上泪珠点点,几不可闻道:“这世上,只剩我跟哥哥两个人相依为命……我该多让让他,待他好一些……”   赵判官仅听见几个字,不禁反问了一句:“什么?”   赵静看着他,嘴里发出含糊的哽咽声:“不对。”   他一瞬不瞬地望着赵杀,脸上虽然挂着泪,锋利纤细的眉却微微扬起:“我跟哥哥两个人,就我们两个人……不好吗?”   赵杀听弟弟这样一问,维持着蹲踞的姿势,仰着头,细细看了他好一阵,眼眶亦是微微泛红,声音嘶哑道:“阿静,哥哥会好好照顾你。”   赵静后退了半步,眉宇间隐隐泛起一丝戾气,噙着眼泪追问:“只是照顾?那哥哥想和谁相依为命?”   赵判官在人间处处留情,被他问得羞恼,拂袖而起,拿来竹帚簸箕去扫碎瓷。   赵静原以为赵杀那般着急,是担心自己被瓷片伤了脚,此时此刻静下心来一想,更像是舍不得司徒靖明的瓷枕,碎了也要仔细收拢。他只差一点,就把别人的深情厚谊,错想成对自己的些许不忍。   一旦想通这点,赵静眉间戾气更深,可他不能说。   昨夜再如何惊怒,此刻再如何怨恨,亦不能说。   脑袋中原本浑浑噩噩,一片迷雾,哪怕伤心苦闷,落下几滴泪,下一刻就全数遗忘,以一副天真痴傻的心性,恋慕那个不知从何处冒出来的哥哥。   幸好昨夜气到极处,人突然多了一线清明,开始明辨自己身上的诸多怪事。   自幼时父母亡故起,只要他心中稍有恨意,人便阵阵头疼,喉中腥甜,有无数妖言鬼语在脑海中劝他向善;一旦面露不忿,立即病得步履蹒跚。这等怪症,何其荒诞?   算命的说他命中带煞,生来克父母兄弟。子不语怪力乱神,王府上下却深信不疑,从此目无少主,又是何其可笑?   至于自己,被怪症蒙蔽双眼,抹去喜怒,痴痴傻傻活了这么多年……更是可笑至极。   赵判官哪里猜得到他弟弟的心思,每一挥帚,被碎瓷划破的手指就齐齐作痛,为了在赵静面前保住几分做哥哥的颜面,再立一座威严不失和蔼的孝悌牌坊,最后还亲力亲为地拎着簸箕跨过门槛,走了老远的路,把碎瓷倒得干干净净。   赵静自他出门,一个人站在屋里,胸膛剧烈起伏起着,脑海深处尽是厉声尖啸,时而为情语叨叨,时而为恨语嘈嘈,时而劝他回头,时而笑他偷生。   然而哪一句,才是他自己真正的念头呢?若是诉诸于口,或许能多少明白一些?   赵静这样想着,千挑万选,终于从万千个念头中挑出几句,把声音压得极低:“不要碰我,真脏……”顿了顿,又讥笑道,“你算什么哥哥?”   狠话出口,赵静神情古怪,心口一阵绞痛,如同不忍,如同大仇得报、万分解恨。   赵静静静站了一会儿,等着自己出言无状的惩戒。   果然,不过片刻,人就断断续续地咳了六七声,鲜血从指缝中溢出,只得用袖口掩住嘴角,数息过后再挪开,整片袖摆都染作殷红。   身患这等恶疾,若是和过去一样,不问、不疑、不想、不说,或许能少咳几声,多活几年。   可他七尺残躯,又无人同他更相为命,为何要惜命呢?   赵杀急匆匆赶回来时,赵静已换了一身素色里衣,蜷在榻边睡下了。   赵判官看见他弱不禁风的模样,心中百般怜爱,轻轻摸了摸赵静的发顶,挨着他坐下,然而下一刻,人就铁青着脸,捂着臀部站了起来。   琐事稍稍忙完,昨夜操劳之苦就卷土重来。   赵杀咬紧牙关,在屋里颤巍巍地散了几圈步,忽然察觉出一丝异样,屋中血腥气极浓,丝丝死气挥之不去,吓得赵杀有一刹那,还以为自己已经魂归地府,负着千钧债,孤身一人,一事无成。   多亏举目四顾时,发现此处并非他坐镇的孽镜台,而四位债主之中,阿情爱他,阿静敬他,怎能算一事无成呢?   赵判官这样一想,便吐出一口浊气,脸色大为好转。   他定下心来,循着血腥在屋里细细翻找了一遍,一路寻到铜炭盆前。因赵静体虚的缘故,即便是大热天,屋里也常备着炭盆火炉取暖。   赵杀在盆前皱了皱眉,把雕花罩子掀开,拿火钳子拨了两拨,从通红炭火中拨出一块被鲜血浸透的破布。   赵判官木愣愣发了许久的呆,然后才慢慢醒悟过来,原来阿静的咳血之症到了这个地步,延请名医一事委实势在必行。   赵杀自还阳以来,只记得一位大夫的名讳,如今遇上大事,头一个念头,仍是去请他。   许是心烦意乱,赵杀一面往将军府走去,一面杂念纷纷,忆起许多金屋医馆里耳鬓厮磨的旧事,到了将军府门前,才想到自己空有拜帖,忘了诊金,又匆匆折回去取。   王府私库中备了不少金银珠宝,然而许大夫并不好财宝,赵杀千挑万选,才找到一个玉药杵,几盒上了年份的药材。   等他统统揣进怀里,再度赶到将军府,已饿得肚里空空,错过了用膳的时辰。   赵王爷用力叩了三下大门,托门童把拜帖送进去,然后便饥肠辘辘地守在风中,时不时看一眼自己的手背。   与许青涵分别了许多日,直至此刻,手背上才显露出一朵病恹恹的白色桃花印,枝头零零落落的花骨朵,自有一股爱来不来的孤高清冷。   即便如此,赵杀心里依旧泛起一丝欢喜,只要桃花还在,总有相见的时候。   果然,他在风里兜着手,才等了四五炷香的工夫,门就“吱呀”一声开了。门童把他领到亭中,给他上了壶隔夜凉茶,赵判官便欢欢喜喜地坐了下来,安安心心地等着人来。   从烈日当空守到暮色四合,赵杀仍孤零零坐在亭中。他细细回想了一遍自己写的拜帖,依稀记得字字情真意切,两人交好的时候,更是恩爱匪浅,赵判官想得神魂欲醉,殷殷盼到月色昏黑,人虽然还想等下去,五脏庙却经受不住了。   恰好亭外有几名护院提着灯笼经过,模样颇为眼熟,依稀是从赵王府跳槽出去的。赵王爷忙把冷茶一放,过去打了声招呼,祭出王霸之气,冲几人讨要热食。   几名昔日忠仆慑于王爷威严,都说要谢王爷不杀之恩,争着把人请到屋里,分了半个油饼予他。   赵杀囫囵吃了个半饱,从仆人房里出来,千辛万苦摸回凉亭,远远竟看见一个白衣青年失魂落魄地立在亭中,手里握着他喝剩的茶壶。   赵王爷忙小跑了几步,气喘吁吁地到了跟前,忽然近乡情怯,脚步再也迈不出去,隔着一丈远,迟疑唤道:“青涵,我回来了。等了多久,累不累?”   许青涵一惊之下,猛地抬起头来,赵杀这才发现许大夫双眼通红,依稀是哭过一回。   可他依旧不敢凑上前去。   许青涵望着赵杀,双目一瞬不瞬,眸中情意哪里遮掩得住,隔了半晌,脸上才勉强挤出些许决绝之色。   他自然不能叫这人知道,他晌午本欲出府,曾在门缝中窥见这人身影,只一眼,就搅得他心海生波。   好不容易想到照面后要如何开口,要如何遮掩,要听到怎样的话再回心转意,这人却掉头就走。   当他魂不守舍地回了屋,那人又递来拜帖找他,帖中几句寒暄过后,就尽是些“腥风掀案牍,债册起飘扬,仰头看血月,阿青像月光”之流文理不通的歪诗。   他不过是反反复复把拜帖看过十几回,把歪诗牢牢记住,天色居然就黑了。   等他奔赴凉亭,桌上只剩下半壶冷茶。   樽中月影晃荡,袖里两手冰凉,最是心凉如水的时候,赵王爷于这千秋万载之中,于将军府后院的荒野中,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刚巧冒了出来。   许大夫霎时间心跳如鼓,几乎误以为两人之间,牵扯着月老钦点、天造地设的一段因缘。   而赵杀还嫌不够,专门在月色明亮处立着,着一身笔挺蟒袍,露一张端正俊容,拿最做小伏低的语气哄人,殷殷问他,累不累?   许大夫一颗心似疑非疑,似醉非醉,若非他被这人辜负得多了,又牢牢记得数十桩王爷强抢民男的旧事,只怕早已把龃龉抛到脑后,执起赵王爷的手,红着眼睛大诉衷肠。   幸好被辜负得多了……   这一眨眼的工夫,许青涵就把这来龙去脉重头回想了一遍,面露决绝,心底也有了几分计较。   他把一双眼睛恋恋不舍地从赵杀脸上挪开,装作无动于衷,冷笑道:“王爷好手段,偏偏挑这个时辰出来,怕是故意设了局,专等许某在亭里露了破绽,好来拿捏许某。”   赵杀在一旁眼巴巴看了许久,好不容易盼到许青涵开口说话,顿时喜上眉梢。直至许大夫目光灼灼地瞪了过来,赵王爷才想起先前那句话听得不甚明白,讪讪地问:“什么破绽?”   许青涵面色一沉,愈发羞恼起来:“你明明……看见我……”   他虽是勃然大怒,因为话说得含糊,赵王爷听在耳中,居然不怎么害怕,仍是茫然问道:“青涵,你露了什么破绽?”   许大夫气得背过身去,愤愤道:“你看我落了泪,才肯出来见我……王爷难道不认?”   赵杀把这句话在心里咀嚼了几回,眼前一亮,仿佛是正断着悬案,忽然窥见朱笔笔尖上开出了一朵花。   然而赵判官并不敢真信,迟疑道:“你落了泪?”   他话一出口,自己先懊恼了起来。此话问得太过荒诞无稽,许大夫如今郎心如铁,哪里会像初初相识一般,为他拈酸吃醋,淋雨流泪。只怪他心猿意马,兼具昏庸耳背……   然而万一、万一是真的,这凉风枯草旧亭冷夜,该有多芬芳鲜妍? 第十九章   赵判官想到月下一瞥,那人微微泛红的眼眶,痴心不死,壮着胆子,按着许青涵的肩膀,把人硬生生转过来,借着月色一看,这才发觉许大夫素来白净的脸颊,同他一样烧得通红。   许青涵生起气来,毫不讲理,红着脸喝道:“怎么,王爷做的好事,不肯承认,还打算动手不成?”   他刚刚一时不察,说漏了嘴……不过是叫这人知道自己哭过,那又如何呢?古人对月感怀,他一时见天地浩大,形影相顾而自悼,哭上几声,落下几滴泪,也在情理之中。可赵杀偏偏欢喜得不知如何是好,摆出一副想揽他入怀,温柔开解的模样。   许青涵一看,脸上更是滚烫,怒道:“你为何不说话!”   赵杀亦是红着脸,小心翼翼地把一番心意剖给他看:“青涵,我当真不知道。我一直在凉亭等你,受不住了,才去吃点东西果腹。原本打算回来继续等,走到半路,远远看见你在亭中,我……我心里很是欢喜。”   赵判官说到动情处,见许青涵仍是半信半疑,便把心一横,上前几步,祭出王霸之气,一面硬拽着许青涵白皙修长的手,用力按在自己胸膛,一面轻轻落下一吻,嘴里长叹道:“本王该拿你怎么办?”   皮肉之下血脉贲张,心如鼓擂,根本做不了假,何况自己满腔柔情蜜意,一脸温柔稳重。青涵见了,定然会更加爱他。   许青涵被他硬拽着手,隔了一层锦绣蟒袍,按在那可恨可爱的私密之处,脑海中仿佛有一声春雷炸响,万重烟花盛开。   等那人俯低了头,不由分说地落下一记狼吻,许大夫连眼角都羞得泛红。   他心境激荡之下,人竟是有些口讷,急道:“王爷快快放开许某……此事讲究你情我愿,使这种手段,难不成是把许某当成……荒、荒淫无耻之徒……”   赵杀听得一头雾水,以为许青涵是在怪自己举止轻薄,一张俊脸愈发深情款款,把许大夫的手死死握紧,贴在自己胸膛之上。   他那颗心老鹿乱撞,四下撒野,跳得震耳欲聋,这一下下的巨响,自然远胜过千言万语。   赵王爷怀着这副心思,人便始终一言不发,满脸高深莫测的笑意。   许大夫看他笑得如此有恃无恐,不禁想到自己昔日如何揉捏这人胸膛,拽着细小乳粒,朝上面轻轻呵气,心底虽然受用,更多的却是被人揭了老底的羞怒,结结巴巴地骂道:“王爷自重!”   赵杀自诩是正人君子,被他连番呵斥,多少有些惴惴不安。当他打算松手时,忽然记起青涵力气颇大,掌能碎石,此时任他狼吻熊抱,同样远胜过千言万语。   想到上一回来将军府要人,青涵似乎也是这样,嘴上说不要,身体却很是诚实,赵判官便红着脸,又多搂了片刻。   然而下一刻,许青涵就反手握住赵杀,使出十分力气,把赵杀一路拽出凉亭。   赵杀被他不由分说,拽着走了许久,两人一路跨过小桥,横穿过偌大的药园,直至迈进一座清幽小院,许青涵这才狠狠撒手。   赵杀惊魂甫定,立在许大夫的新居正中,正想挑剔两处陈设,编排几句将军府怠慢,眼睛却扫到桌案上的拜帖,拜帖之下,还叠放着十余本封皮簇新的医书。   赵王爷蹑手蹑脚地走过去一翻,翻了几本,书中录的全是巫蛊之术。   等许青涵一个人急匆匆合上院门,放下门闩,解开卷起的竹帘,回屋一看,就看见赵王爷手捧书卷,满脸震惊之色。   于这刹那间,许青涵一腔欲念,尽数化作酸楚滋味。   赵杀呆立了许久,目光迟迟才落在许大夫身上,轻声问:“青涵,这书上都是些蛊毒邪法,是你……”   许大夫心中冰凉,人却想得通透。自己一番心意,总不肯诉诸于口,难怪赵杀会以为赵静越病越重,是自己因爱生恨,下蛊伤人。   他眸光黯然,为着那一丝自尊,才勉强撑起一个凉薄笑意,傲然道:“是又如何?”   果不其然,赵杀过了片刻,就神色复杂,长叹了一声,慢慢走了过来。   他每走一步,许大夫心中就苦涩一分,待两人只隔咫尺,赵杀总算开了金口,沉声道:“你上回替他看诊,说过他脉象强健,不像是病。都怪本王愚钝,迟迟不曾明白过来……”   许青涵牙关发颤,面色惨淡,直到赵杀紧紧握住了他一双手,认认真真道:“都怪本王愚钝,青涵待我真好……”   许大夫听得心中一顿,猛地抬头,四目相对时,才发现赵杀情动至极,眼眶通红。   赵杀被他看得面颊发烫,再次含糊谢道:“我从未想过,青涵肯为我如此上心,看出我家弟弟是中了邪术,还专程去涉猎苗疆蛊毒,多读了这么多书。”   许青涵有一盏茶的工夫,不知自己身在何处,想要矢口否认,又舍不得叫这人忘记了自己的好。   回神之际,发现自己已经把赵杀压在书案上亲个不住,双手去扯王爷的前襟。   他昔日心灰意冷的时候,看见赵王爷自诊摊附近路过,连搭讪一声也不肯就掉头离去,尚且不敢说对赵杀断了念——何况是此时,自己情意正炽,刚把拜帖看得倒背如流,几乎要信以为真。   纵使那人负心,他都做不到不闻不问,若是那人倾心的时候呢?   许青涵心中刚转过这个念头,赵王爷突然喘道:“青涵,等等,我带了东西送你,不要压碎了。”   许大夫禁欲多时,今晚三番五次被他撩起火来,扑灭,再撩起,脸上不由得露出些委屈之色,双眸欲说还休。   赵王爷对着这双眼睛,心中无端端有些不忍,深感自己扰了他宽衣解带的雅兴,忙投其所好,把怀中好药材一盒盒掏出来与他看。   许青涵收是收下了,可一嗅过后,眼中除却委屈,还新添了三分震怒。   赵杀心知不对,然而如何不对,委实不太明白,只好躺在许大夫身下,频频示好道:“青涵,这都是上好的药材,鹿茸、虫草、何首乌……”   许青涵咬着牙挤出几个字:“不错,都是补肾良药,王爷有心了。”   赵杀听他道谢,心满意足地笑了笑。这些药材都是刘司事藏在私库秘格中,一看就是镇库之宝,难怪青涵会喜欢。   他想到此处,趁热打铁,又从袖袋里掏出精巧玲珑的一套玉药杵,小心翼翼地递了过去。   许青涵正在气头上,把药材重重放在一旁,负手侧目一看,定睛再一看,忽然便脸颊泛红。一双秋水明眸中,三分深情,七分薄怒,最终仍是神色古怪地接了过去,以指腹偷偷摩挲了几遍。   赵王爷以为他爱不释手,殷勤道:“青涵,我一看到药杵,就想起你来,特地拿来送你。”   许大夫想到关乎药杵的许多旧事,慢慢双颊红透,他自己却是不知。   赵判官看在眼里,色壮人胆,躺在桌案上,双手去搂许青涵的腰身,沉声问:“青涵,满意你所看到的吗?”   许青涵听见他满口荤话,心里固然爱他,也十分怨他,气得不肯搭理,只红着一张脸,盯着药杵把玩。   赵王爷时至今日,总算摸清了阿青的脾气,知道他如何会伤心,猜到他何时会欢喜。饶是许大夫不假辞色,仍抱住那人的纤腰不放。   只是人躺在低处,这样一抱,两幅衣袖滑落,衣襟洞开,愈显轻狂。   许青涵不情不愿地由他抱着,余光瞄到几分,难免呼吸急促,等片刻过后,又是双眼一闭,如正人君子一般一动不动。   赵杀衷情也诉了,厚礼也送了,心中俱是青涵收到重礼后口是心非、惹人怜爱的模样,连先前灌的半壶清热凉茶,亦在腹中作祟,有了热血冲头的奇效……然而许大夫这般守身如玉,他纵然猜到青涵并非当真不愿,也不敢再三冒犯。   赵王爷讪讪松了手,从案上坐起,拉拢前襟时,无意间看见手背上那朵病恹恹的白色桃花印,不知何时开到了极致,枝头缀满花盏,枝丫缠至手腕。   他与阿情最你侬我侬之际,那朵桃花印也曾这样盛放过。   可开得桃花累累,不正是两情如一、真心互许了,为何青涵还要生气?   赵王爷心思电转,试着把声音放柔了三分:“青涵,你不喜欢这药杵?”   许青涵脸上阴晴不定,目光似嗔似怨,迟迟不肯开口。   赵王爷疑窦丛生,声音放得更柔:“那我把它丢了,送些更好的过来?”   许大夫脸色骤变,挟江河之怒狠狠瞪了他一眼,这才开口道:“倒、倒不是不喜欢……只是这药杵如此之小,王爷先是送养精圣药,又送这一指粗细的药杵,分明是想羞辱许某!”   赵王爷吓了一大跳,哪里想得到这区区药杵,也能伤了许大夫的柔肠,忙低头去看自己手背上的桃花印。好在一树的雪白桃花,虽然是簌簌摆动,并没有落下一瓣来。   这人到底是生气,还是不曾生气呢?   他又有些不懂青涵了。   许青涵看赵杀心不在焉,心中更气,若是这人讥嘲自己容貌也就罢了,自己身为医者,替无数人把过脉,都不如自己强精固肾,一夜十七次,亦是当仁不让,当即咬着牙道:“因为王爷的臀疾,前几回,许某都留了手……既然王爷嫌弃,不如试一试它真正的本事?”   赵杀听见这话,额角吓出一层细汗,大气也不敢喘,憋了半天,方脸色铁青地同他商议:“男子汉大丈夫,须知小嫖宜情,大嫖伤身……”   许青涵沉下脸,恨道:“什么伤身,你还是不信我?”   许大夫这样一问,赵杀立刻改了口,慌道:“信!本王信的!”   赵判官亲身验过,原本就对许青涵那根药杵服气得很,一动就能要了他的老命,然而更要命的却是被做得只剩一口气,许大夫还身怀吊命的本事。这样一位杏林圣手,清高白莲,当真是可远观不可亵玩也。   可赵杀即使满脸惧色,双手发颤,人还是一动不动地坐在许青涵面前。   他自然也惜命,但多少惜命的人,为了意中人的薄怒,顷刻间就舍生忘死。   那头许大夫为了证明自己的本事,已经把药材药杵珍而重之地收进匣中锁好,红着眼睛,单手把素色外袍解开。   赵杀抖得更厉害了,迟疑道:“不会真是十七次吧?”   许青涵气得又把外袍束拢了,走到药柜前挑了四五瓶壮阳秘药,瞪了赵王爷一眼,然后再拿了一瓶天竺神油。   赵杀抖如筛糠,待许大夫走出六七步远,突然道:“青涵,我刚刚作好了一首诗,这就念给你听!朝赏两两鸟,夕观双双雀……晌午、晌午看野鸡,阿青谁当见?”   他见许青涵果然愣住了,心中大定,自己七步成诗,才高八斗,难怪青涵如此动容。赵判官念及此处,把诗句抑扬顿挫重吟了一遍,沉声道:“这首诗作得匆忙,读起来诘屈聱牙,你定然不甚明白。”   许青涵脸色忽青忽白,手一伸,捏住了药柜顶上写着金枪不倒的一个红釉药瓶。赵杀浑然未觉,害怕之余,犹带着三四分官威,六七分气度,端坐在桌案上,正正经经地诉着满腔爱意:“我诗里写的是,天底下到处是鸳鸳鸯鸯,从朝至暮,成双成对,我却寻不见你。”   “我寻不见你,因而要问,谁看见我的阿青了?”   许大夫听见这话,怔怔地站了许久,等回过味来,手猛地一缩,从红釉药瓶上挪开,将怀中烈药一瓶瓶胡乱摆回架上,只拿了两个不起眼的粗瓷小瓶踱回赵杀身旁。   赵杀还不知道自己短短几句话,就拨云见日,免去了鬼门关前走一遭的下场。   许大夫情意灼灼地看着他,只凭单手就把赵杀一身衣衫脱去大半。然而目光一转时,瞥见赵杀胸膛皮肉,那双替人落针施刀皆游刃有余的妙手,竟是微微发颤,解不下去。   赵杀怕他气伤了身,自己哆嗦着手,解了头上的束发金冠,一头长发散落下来。   许大夫气得变了脸色:“王、王爷急什么……”   说罢,人终究忍不住了,长睫轻颤,搂着赵杀吻了下去。唇齿交接时,许大夫气息绵长,赵判官英雄气短,不过片刻,就有些禁受不起,连声求他缓上一缓。   许大夫情意绵绵亲了好一阵,满心以为这人同他一般地箭在弦上,闻言忙睁了眼,凄声质问道:“王爷不急?”   赵杀微微喘着气,虽然被这人磨得心力交瘁,但心头爱意反倒增多。   阿青性格如此古怪,情入骨髓,出口仍是痴言怨语,要是爱上别的什么人……怕是不得善终。   然而自己懂他,自己自然是懂他的。   许青涵哪里猜得到赵杀这番心思,咬紧银牙,拧开药瓶塞口,捏着一粒药丸递到赵杀嘴边:“张口。”   赵王爷堂堂情圣,哪怕板着面,端着官威,行事亦是百般温柔,把药丸咽了,才问:“青涵,这是何物?”   许大夫原以为要逼上许久才能得逞,此时红着一张脸把两人仅剩的衣物除去,怒道:“左右不过是虎狼之药,王爷不要问了。”   赵杀坐在木案上,低头看了片刻,见自己的金枪还是过去的金枪,虽是情动,但并非雄风盖世的模样,多少有些不信。   许青涵不肯理他,只从另一个药瓶中倒出润滑膏液,细细抹在赵王爷臀缝之间,一手撑着桌案,一手扶着自己的巍巍药杵,缓缓顶入巷道。   赵王爷被人破门而入,呼吸顿乱,甬道嫩肉被烫得阵阵抽搐,含到一半,就有些难以下咽。   许大夫只好又倒了不少膏液,拿水磨工夫把穴肉揉开,等硕长肉具全根没入,赵杀腰酸腿软,老脸通红,全凭手肘撑着身体。   许青涵微微一动,他就手肘一软。   等许大夫缓缓抽出,慢慢顶入后庭深处,赵王爷眉头紧锁,露出似痛非痛的神色,手肘力气全无,又强撑了一瞬,很快就身形一歪,往后摊去。   许青涵忙伸手揽住他腰身,含羞带怯地瞪了他一眼,低声道:“王爷再这样乱来,我还真以为自己下了虎狼之药。”   自从拜读了赵王爷的两首妙诗,许青涵暗地里已经是赵杀忠心耿耿的铁杆诗迷,哪里舍得喂他吃伤身烈药,然而赵杀慌乱到了极致,居然不曾听见。   每当许大夫轻轻浅吻,细细抚弄,赵判官都想着自己服了不得了的猛药,敷衍了事地忍上一忍,而后便不再隐瞒周身情潮,如实粗喘乞饶。   一旦许大夫小施惩戒,赵杀也不至于害怕,想着自己服了药,连当中的些许痛楚,都误认作欲火撩拨。   随着身上越来越烫,赵杀渐渐攀至巅峰,而许青涵不过缓缓抽送了百余下,犹如汗血宝马才出得马厩,绕场遛了一周,也不知何年何月才能睡完一次。   可更叫赵判官头晕心悸、气促流汗的是,许大夫睡过这次,还要再睡上十六次。   赵杀这样一想,免不了愤愤骂道:“真是胡闹,这般大的药量也不怕吃伤了人,仗着本王宠你……”话到一半,已尽数化作含糊之音。   许青涵被他一训,脐下三寸却是更热了。   早在赵杀乖乖吃药的刹那,许大夫就想过提一提自己的功劳,说自己如何拎起亭里半空的茶壶,知道王爷灌了一肚子冷茶,如何解开蟒袍,由襟前几滴油星,猜出他吃了将军府伙房的油饼……言而总之,自己真是秉着一片好心,满腔爱意,才喂赵王爷服下这枚健胃消食的保和丸。   然而此时此刻,被赵杀好一通冤枉唾骂,许青涵非但没有拔杵无情,提裤而去,人还满面飞霞,迟迟不肯解释一声,直教人猜不出缘由。   赵杀仓促骂了几声,见许大夫双目含情,并不动怒,心中仅剩的一丝侥幸也荡然无存。   那枚药丸,想必十分歹毒,药的后劲,也想必十分持久。既是情天欲海,岂容得他心如止水?   赵判官想到此处,便板着一张脸,规规矩矩地同许大夫做起这人间快乐事。   两人颠鸾倒凤间,他环着许青涵的那双手总也使不上力,双肩重重抵在木案上,唯有腰身被人揽着,仍悬在半空,每一冲撞,赵王爷散在桌案上的汗湿长发便跟着微微散开拢起,硬生生把一具结实躯体,妆点出两分弱不禁风。   赵杀猜到自己有失体统,几度伸手去搂许青涵,想借力坐起身,才抱住片刻,虎背又软倒在案上。随着肉刃顶入,交合处汩汩作响,甬道不住有汁水流出,淌入股间,赵判官只觉这淫靡之声振聋发聩,脸上尽是狼狈之色。   许大夫却比他还要难熬,眼前是心心念念的端正俊容,自己稍稍用力,意中人就眼角微湿,多少有些脸红心跳。   他伸出手来,正想替赵杀捋一捋乱发。   赵王爷为了熬完这十七次,正忍得千辛万苦,被他这样一碰,浑身战栗,气得愤愤别过脸去,目不斜视地瞪着几摞半旧医书,足足瞪了半盏茶的工夫,才记挂着许青涵星眸微朦的景致,自己转了回来,一面饱眼福,一面含糊骂道:“你即便……不用药,本王也……”   许青涵拿手指绕着赵杀一缕汗湿长发转了两转,听见这话,心中一动,想要低头亲他时,赵判官就不堪地泄了出来。   点点白浊飞沫落在赵杀胸膛腹部,把汗湿的肌理轮廓染出隐秘之色。他得了极乐,人软在案上,后穴抽搐着绞紧。   许大夫于这刹那间,几乎有肾亏早泄之兆,只怪他忍了太久,心中太欢喜了。   赵杀昏昏沉沉了片刻,甫一清醒,就急着要替自己说几句公道话:“哼!非是本王不行,实在是今日服了药——”   许青涵今夜尝尽了甜头,只觉每一句话都无比熨帖受用,抽送间亦多用了几分力气,撞得臀肉啪啪作响,赵判官出了一身热汗,正是有心无力的时候,慌道:“待我缓一缓,青涵,好青涵。”   许大夫从未听他这样叫过,连耳根都红透了,心绪激荡中重重捅了数十下,听赵杀当真叫得可怜,这才把动作放缓了些。   他俯下身,凑到赵杀耳边,在他脸颊鬓上落下许多个吻,勉强按捺着把这人吞吃入腹的心思,柔声笑问:“王爷不是服过药了?”   赵杀仔细一想,也觉得自己服了烈药,还雄风不振,的确有些说不过去,好在一抬头,就是许青涵眼尾微红,嘴唇鲜润的模样,多看几眼,分身就争气地微微硬起。   赵判官呼呼喘着粗气,自己张开手,重新搂住了许青涵的腰身,郁郁不平道:“这药性也太古怪了,你也不怕本王伤了身……”   许大夫再如何能忍,此时此刻也是按捺不住,人不胜羞涩道:“我自然舍不得。”   赵杀吃了一惊,心中隐隐约约猜到一丝端倪:“那你……你……”   许青涵脸上已是红透了:“我只是喂王爷吃了理气和胃的保和丸,谁叫王爷糊涂,晚上胡吃海喝,不顾着自己的玉体。”   赵杀无论如何不肯承认,忙不迭松开双手,重新装作不近美色的正人君子,连声道:“不可能,断不可能。”   许青涵双目流情,十分温柔地抚了抚赵王爷的脸颊:“不是因为药,而是因为王爷心里有我……往后可要记好了。” 第二十章   赵判官这一趟享尽艳福,区区七次过后,人便倾囊相授,老泪纵横。   那头许大夫还未餍足,摸摸赵杀泪痕斑驳的脸,正要鸣金再战,院门处突然有人叩门,有小厮高声道:“许大夫,许大夫,你可看到我家将军?”连唤几声,见无人应答,就没了声音,想来是去别处寻了。   这几日夜夜都要来这么一回,许青涵早就见怪不怪,随手拽过被褥,将赵杀团团围住。   等到人声远去,他把拢在赵杀肩头的被褥重新移开,不过片刻工夫,赵判官居然已累得酣然入梦。   窗外月色阑珊,将人间壮志都照作柔情,许青涵忽然有些踟蹰,既忍不住想把人摇醒,又舍不得把人摇醒,不由得回忆起两人初初相见的时候,王爷大腹便便、油光满面、冲他微微而笑的模样……   当真是、当真是……   许大夫脸色煞白,连打了四五个寒战,陡然觉得十七次有些力不从心起来。   他惊疑不定地看了赵杀好一会儿,又摸了摸意中人的英武俊容,再三确认,这才吐出一口浊气,搂着人惊疑不定地睡了过去。   而赵判官睡得亦不安稳,他操劳至此,本该一夜无梦,可两眼一闭之后,人竟是又做起梦来。   他不远处立着一个人,目似秋水,眉如春山,相貌像极了最温文尔雅的儒生,身上偏偏配着白铠银枪。   赵杀听见自己在劝他:“阿青也老大不小了,总是这般正经,岂不无趣?”   看那人垂目不答,自己又低低笑道:“若是欢喜时就笑,伤心时就落泪,小肚鸡肠,无风也起三尺浪,我定然会多心疼你几分。”   自己这般取笑,那年轻儒将不过微微抬起眼眸。   是了,他说的每一句话,从来猜不出这人听进了几分,吩咐的每一件事,从来猜不出这人的心意。   硬是要等到红尘过了上百年,虚度了许多世,他托生阳间,再来打量……才知道阿青是在乎的。   这便是他的阿青。   赵王爷一觉睡醒,脸上果然挂着泪。   许青涵忙前忙后,进进出出,看到赵杀醒了,脸上骤然泛起红晕,低低说了一句:“知道你痛,好好歇着,给你熬药。”   说罢,人就羞涩莫名地走开了。   赵杀狼狈不堪地吐出一口浊气,拿手背胡乱揩了揩脸,站起身来,摇晃着穿上衣袍,追着许青涵出了门。   许大夫直走到小院一隅堪堪停下,此处单独辟出几个土灶,以文火煨着两个药锅,最外侧还熬着一大锅粥,他来回看顾,向来白净的脸庞本就被烟火熏得发红,忙了许久,回头看到身后的赵杀,更是霞染双颊,羞恼道:“王爷坐着等我就是。”   话一出口,人已快步搬来一张小凳,垫上蒲团,搀扶着赵杀坐下,又从锅里盛了一碗肉粥,吹凉了才递到心上人手里。   赵判官还记得梦中种种,眼眶通红,小心翼翼地问:“青涵熬的什么药?”   许青涵老实答道:“熬了些王爷昨日给我的药材,到时王爷一碗,我一碗。”   赵杀下意识地生出些怯意,踟蹰再三,究竟是心甘情愿占了上风,于是把杂念一抛,继续端坐在凳上,随口问道:“那另一锅药呢?”   许青涵先是一怔,脸色顿时一沉,脱口便是:“王爷打听这个做什么?”   话音未落,许大夫就知道自己失言,忙不迭地改了语气,温柔可亲地答道:“这是给司徒将军新制的药汤,他、他有些隐疾,平日里看着光鲜,实是难以启齿……当真可怜。”   许青涵说完,脸上微微而笑,心里却有些惴惴。   他清早睡醒,搂着赵王爷,刚刚在心中打定主意,要与这人重归于好、日日听意中人吟诗作赋,脑海中就突然生起一念:司徒将军的药,药方药材药引俱全,也该炼了……   这念头自冥冥中而生,久久挥之不去,搅得许青涵脊背发凉,仿佛再不下手,就会有人觊觎他的家财,搬空他的药架,到他药圃中拱草偷食……   许大夫稍一琢磨,就把为司徒靖明炼制新药,当作了眼前头等大事。   然而此念一无依据,二无来由,如何能跟赵王爷明说?   许青涵同情过有难言之隐的司徒将军,又拣了几件将军府里的趣事一说,笑意盈盈地等了许久,赵杀仍是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手中捧着粥碗,迟迟不曾落勺。   许大夫看在眼里,那一丝不安尽数涌上心头,强笑着劝道:“王爷,快尝尝我做的粥。”   赵杀这才回过神来,连连点头,舀了一大勺入口,那粥熬得火候正佳,极其入味,又不失清淡,叫人尝着口舌生津,下意识便道:“青涵手艺,不减当年……”   许青涵听得满腹狐疑,暗暗再一想,当即沉下脸来,强忍着一腔妒火,将声音放得极轻:“王爷怕是记错了,君子远庖厨,青涵虽非君子,却也是头一回替人……”   赵杀满心都是梦中人乌发银铠的模样,一时口误,脸上好不尴尬,谁知不到片刻,许大夫就自己想起一事,脸色由阴转晴,笑逐颜开,喜滋滋道:“我想起来了……王爷说的是金屋医馆的那回?我不过是取了些干粮,煮了两块腊肉,哪里算得上手艺。”   许青涵想到金屋医馆中,与赵王爷共度的那三天三夜,禁不住双目流情,一时再无芥蒂。   赵杀说的自然不是金屋医馆,可当年到底是哪一年,阿青以何等刀工,哪般手艺,为他烹制过佳肴,他同样记不清了。   在人间滞留一久,道法人伦忘得精光,前尘往事忆起寥寥,唯有满腔爱意、刻骨深情,开始一桩桩、一件件浮上心头。   许青涵一面温声同他说话,一面利落地把司徒靖明那副药汤沥出药渣,掺入牡蛎、淮山、黄芪等十余样药材磨成的药粉,同蜂蜜调和,一道揉作药丸。   赵杀把粥涓滴不剩地喝完后,就开始一瞬不瞬地看着他张罗,直看到许大夫将药丸揉成,装入印着金屋的白瓷小瓶,才讪讪开口道:“司徒将军吃了这药,隐疾就能好了?”   许青涵含笑应了,把药瓶小心翼翼地揣进怀中,竟是片刻不耽搁,准备将新药给司徒靖明送去。   等他走了许久,赵杀仍一个人立在院里。   今日过后,那朵黑色桃花印想必是不会再出现了。也不知道自己欠了那人多重的债,几夜露水情缘,还够了不曾。   赵王爷思前想后,一时心如乱麻,下意识地便走出小院,循着将军府长廊走出老远,直走到主院跟前。眼看着许多护院忠仆上前阻拦,赵杀这才回过神,整整仪容,肃然道:“我想同你家将军说几句话。”   忠仆们大摇其头,个个推说司徒靖明公务缠身,可赵杀仍道:“我只同你家将军说几句话。”   忠仆们看他手无缚鸡之力,纠缠许久过后,居然真让他进了主院。   许青涵守在正厅一侧,而司徒靖明已摘下面甲,把主治夜游症的药丸倒在手心,正准备兑水服下。   两人看到他来,俱是吃了一惊,片刻过后,许青涵下意识地往前站了一步,挡住了司徒将军那张脸。   赵杀呆了一呆,先是执起许青涵的手,小声道:“我是来找你的。”过了片刻,又祭出官威,朝堂上沉声道,“我打算带青涵回府,这段时日,多有叨扰。”   许青涵听得眉眼带笑,微微一点头,然后从善如流,冲着司徒靖明恭恭敬敬地谢道:“多谢将军收留,往后若有差遣,只要不违道义公理,许某必竭尽所能。”说完,人长长作了一个揖。   司徒靖明冷眼旁观,不置一言,只闲闲坐着,指尖一下下轻叩起茶案。   许青涵郑重谢毕,这才抬起头来,偷偷瞥了赵杀一眼,红着脸道:“我去收拾行李。”   赵王爷终于了却心头一件大事,长舒了一口气,用力握了握许青涵的手,而后才恋恋不舍地松开。   他原本打算跟着许大夫出门,走出两步,突然停了下来,一番犹豫后,终究是转过身来,面对面地望着司徒靖明。   司徒将军将杯中水饮尽,把药丸彻底咽了下去,一抬眸,发现赵杀还站着不动,人微微蹙起眉梢。那张脸五官有多明艳旖旎,神色就有多风霜肃杀。   可在没有人知道的夜里,自己抱过那腰身,仔细看过他脸庞,从今往后,再不会有了。   赵杀认认真真地看了许久,总算开了口:“你、你……”   司徒靖明眯着双眸,冷笑道:“赵王爷这是什么意思?”   赵杀胡乱拱了拱手:“就此别过。”   他想说的有千言万语,说出口的,仅仅是这一句。就此别过,就在这里与你告别了。   把该说的说罢,赵判官就追着许青涵去了。 第二十一章   回到小院,许青涵那副大补汤新鲜热辣地出了炉。两人各尽一碗,再三厮磨,然后才捆好医书,装好药瓶药贴,从药圃里挖出长成的药材,遣人雇好板车,并肩坐在敞篷驴车上,风风光光地回王府去了。   一到赵王府,许大夫自去为赵静望闻问切不提。赵王爷留下来,领着十余名王府护院,将满车行李小心翼翼地送入许大夫的旧宅。   他守在陇边亲自监工,忙活了半天,直到这厢事毕,才把人派去修缮院墙坍塌之处。   等众人散了,赵王爷扶着腰在院中转了转,看到药圃青青,瓶瓶罐罐未曾折损,不由得老怀大慰,慢悠悠踱出院门。   王府里草木葱郁,当中立着一棵参天老树,远处还有人紧锣密鼓地搬砖砌墙,把墙上大洞一点点补齐。   赵王爷看在眼里,心中不知作何滋味。他往前走了几步,到了树下,骤然发现地上留有几处足印,树杈上还挂着黑色碎布,仿佛昨夜同许大夫交颈之时,有人恍恍然梦中来过后院,昏昏然穿花而行,茫茫然候了许久。   赵杀看清之后,人如受雷殛,身形晃了晃,旋而铁青着脸,负着手,转身快步疾行,只想离开此处。   偏偏刚走出几步,还有人要拦着他,一名短褂小厮,双手捧着一封家书,拦在道路当中,恭恭敬敬道:“王爷,寻香楼给阮公子送了信,小的不知如何处置。”   赵王爷定了定神,把信接在手里,掏出一钱碎银,遣小厮回去打赏,自己揣了信往阮情院落里走去。   他如今全无风花雪月的心思,站在阿情门前敲了敲门,轻唤了几声,想送了信便走。   未想阮情亦一改昔日磨人模样,赵杀连敲几下,门板才打开一条缝,只颤巍巍伸出两根手指。   那指甲鲜润剔透,仿佛薄薄染了一层丹蔻,却并非过去柔若无骨的模样,兼具了自家弟弟之秀美,青涵之白皙,同司徒靖明之修长。   赵杀愣了一愣,才将捂得温热的信笺,递到那人双指之间。   阮情夹住了信,那手指就忙不迭地缩了回去。赵杀看得连伤心都顾不得了,结巴问道:“阿情,你这些日子……还好吧?”   门内人久久不置一声。   赵杀这才想起多日未见阿情,心中委实挂念担心得很,试探着伸手推门。   门被他推得张开一线,他从门缝中隐隐绰绰望见一个红衣人的影子,一惊之下,失声道:“阿情,你……好像长高了一些?”   话音刚落,门板就被严丝合缝地重重关上,又是一声闷响,从门里落下闩。   赵王爷还未回过神来,守在门口望穿秋水,隔了许久,屋里才传来含糊不清的哭声。   赵杀听得心都要化了,莫名红着眼眶,柔声哄道:“阿情、阿情别哭……信上写了何事,有人欺负你不成?”   但他好话说尽,足足守了两个时辰,阮情始终房门紧锁。   等到后来,赵王爷抬手看看,见手背上当真不见桃花印,以为今时今日还不是见阿情的时候,一步三回头地走了,阮情仍在屋中默默垂着泪。   原本在寻香楼中,老鸨时常送些灵药,即便他年纪稍大几岁,仍像是翩翩少年。如今不曾服药,身形日日猛长,揽镜自照,鼻挺眉深。   这几日眼看着要比赵王爷高了,还被王爷撞了个正着,纵然想溜回寻香楼,偷吃几幅驻颜的灵药,也是晚了。   他一面哽咽,一面拭泪,人被晚风一吹,忽然醒悟过来,那封信王爷并未拆看,只怕不是王爷的本意;倒是自己迟迟不让王爷入门,怕是凉了赵王爷的心。   阮情思来想去,终于打定主意,要趁着月色朦胧之际,好好登门,向王爷乞罪。   他曾在他们最恩爱的时候,附在赵杀耳边问过,想要往后每一日,都和那日一样。   王爷答应过他的。   赵王爷此时正一个人守在外间,隔着一道屏风,遥遥看着许青涵灌药施针。   直忙到日暮时分,赵静咳嗽声方渐渐止了,蜷在榻上不辨生死。   赵杀忙长身而起,将将要跨过屏风时,又怕自己忙中添乱,急急止步,双手交握着在屏风后连踱了五六圈。   好在赵杀焦头烂额地守了一阵,许大夫便把银针一一插回针囊,端着铜盆血帕走出来,朝他微微颔首,算是行了一个礼。   赵杀替他接过铜盆,偏偏双手哆嗦得厉害,脑袋也不甚灵光,捧着盆走出几步就溅出不少水花。   许青涵在一旁静静看见了,于是从怀里拿出一方干干净净的素色方帕,替他擦了擦虚汗,然后把水盆又接了过来。   两人出了小院,把手上重物交予小厮,一前一后走到花荫深处,许大夫这才道:“王爷,许某已经替……替静公子吊住了命,这十来日身体都是无妨的。”   赵杀听得连连点头,眼中一片感激之色。   他意中人原本就是一副慈悲心肠,无论亲疏贵贱,都是尽心尽力,方才在屋里,更是使出十成功力,连站了数个时辰,不曾稍事休息。   然而许青涵语气一转,低声苦笑道:“只是静公子的病,非但药石罔治,也并非苗疆蛊毒。我这些日子考究了不少医书,今日又循着蛇蛊、金蚕蛊、癫蛊的症状一一看过,不像是寻常蛊毒,倒像是言蛊。”   赵杀行事正大光明,莫说言蛊,便是蛇蛊都未曾听过,喃喃自语道:“可阿静从小就得了重病,他小小年纪,哪来的仇家?”   许青涵骤然一听,还以为他在叫“阿青”,定了定神,才知道自己自作多情,轻声续了下去:“蛊毒乃凡人手段,将上百条毒虫蛇蝎封死在瓮中,由它缠斗,瓮中若能活下来一尾,便能拿来炼化成蛊……可言蛊则是神仙手段,把上百句凶言恶语封在瓮中,开瓮时剩了哪一句,哪一句便炼成了蛊。当中有些是唇枪舌剑、有些是惑世狂言,各有各的用处。听说还有地府鬼判惩戒恶人,会专挑最要命的一句炼成言蛊,叫他日日不得安宁。”   赵判官愣了一愣,才问:“这等怪力乱神之事,青涵从哪里看来的?”   许大夫眼中光芒暗了暗,低声道:“王爷不信我?”   赵杀忙住了口,他平日里只管断案定刑,至于如何细罚,刀山须高几千仞,油锅须烧几成熟,此事术业有专攻,他当真不甚明白。   许青涵等了半天,未见一句安慰之语,免不了自嘲一笑,静静领着人回了自家小院,又从整理好的书架上,翻出一本话本,不动声色地递与赵王爷细看。   赵王爷一眼看去,就发现是一整部《司徒靖明游地府》中,自己遍寻不获的那卷孤本,不由得露出些喜色,再翻开一看,发现写的是司徒靖明身中言蛊,扬言要在凛冬时节,七日荡平罗刹国,未想大军久攻不下军心涣散,连司徒靖明也被罗刹公主重伤,绝境中化作一缕生魂,往地府而去,最终解开言蛊,得到盖世传承,反败为胜的故事。   赵王爷不过匆匆看了几眼,已经有些手不释卷,幸好他心智坚定,才把书远远推开,拿了笔墨,写下话本中言蛊的解法。   许青涵轻声问:“王爷如今信我了?”   赵杀连连点头,坊间司徒靖明的话本虽然本本出彩,但这一套算得精品中的精品,地府诸事仿佛亲耳所闻、亲眼所见,与他二十年间目睹的相差仿佛。   赵判官写罢,自己搁下笔一看,发现解蛊的药引需用一对成年冰蚕,配药的药材泰半都是他见过的。   许青涵黯然道:“这解药并不好配,青涵驽钝,除了知道冰蚕生在何处,手中也攒下了一些寻常药材,仍有泰半闻所未闻。”   赵杀渐渐露出些欢喜之色:“我知道,像这一味,我案牍旁就有一株,经年开些白色小花……”   他说到一半,已知道自己失言,却依旧按捺不住激动之色,轻声安抚了一通许青涵,叫他在房中小候,独自趁着夜色出了门,走到花园僻静处,轻声叫了两声:“徐判官!徐判官!”   四下静谧无声,赵杀双眼一闭,已知道地府中劳心劳力,自己这位同僚岂能恰好此日,恰好此时来看他……   这样一想,赵杀只好把心一横,后退数步,猛地往一侧山石上撞去。   额头剧痛之后,顷刻间双眼昏花,血流披面,不过片刻,赵判官的魂魄就轻飘飘浮在半空,大半个城池尽在眼底。他能看清何处有冤魂啼哭,何处有厉鬼索命,何处有阴兵借道,眼前虽然仅剩黑白二色,却气运涛涛,蔚为壮观,时不时有野鬼孤魂被车驾载走,亦有一道道明晃晃霜雪色的新魂,如星子滑落,托生四方人家。   赵杀定定看了一会儿,正好有黑白无常驾车而过,他双手一招,马车就忙不迭停了下来,两位无常把魂幡一搁,恭恭敬敬地把他请上车去,往地府去也。   赵判官记挂着地府十日,人间一年,在底下不敢耽搁,急急遣了鬼吏替他办事,自己也袖袍一卷,把生在忘川畔的几味药材全数拢在袖中。   赵判官满袖奇花异草,一时无事可做,便负着手,沿下游滩涂走了数十步,直行至先前投水之处,极目远眺,只见水光粼粼,满船归人,哪有什么忘川水沸、渡船寸步难行的异象,也不知是徐判官诓他,还是自己的那口酆都铁箱里,重达二十斤的情情爱爱已经漏光了。   赵杀恍惚之际,忽然极想请徐判官算上一算,看铁箱中丝丝烦恼,念念挂碍,是否都脱了桎梏,毫厘不差地回到了自己身上;更想拉着徐判官问上一问,若是真有人满腹痴情,能叫忘川水沸……又怎会朝三暮四,意马心猿?   只是如今徐判官不在此处,他纵使想诚心请教,也是无处叨扰。   赵杀这样一想,人不禁出了片刻神,就这片刻工夫,他麾下鬼吏已经把所有药草采齐,递到赵杀手中。   赵判官哪敢耽搁,把东西一一收好,人就纵身一跃,还从老地方跳下忘川,顷刻间回了人间。   只是还阳之后,赵王爷却是浑身剧痛,迟迟睁不开眼睛。   他试了半天,眼皮还是重愈千斤,心中好生不解。隔了半天,才想到自己忘了服下换骨托生丸,用的躯壳,还是先前头破血流的那具躯壳。   赵判官日日见断头残肢的厉鬼,判骇人听闻的生前事,久经沙场,此时并不惊慌,正准备从识海中掏出一枚徐判官替他备下的换骨托生丸,脸上忽然沾了一滴滚烫的水。   赵杀愣了一愣,以为是人间夜雨,可那水滴仍一滴一滴,接连不断地落在他脸上,烫得像着了火。   赵判官心跳渐促,在心里暗暗数着数,刚要破百的时候,嘴唇就被人狠狠咬住了。   赵杀一颗心猛地跳了一下,鼻翼间尽是清冷淡雅的药材香,竟忘了自己数到何处。   是阿青来寻他了,是阿青在哭……   他丢下一个残破躯壳,气息全无地躺在后院,阿青只怕是被他吓得狠了。   赵王爷想到此处,心中仿佛也受到了天大的惊吓,心如擂鼓,一下下沉重地撞着胸口,先前沉重异常的眼皮,竟是硬生生地被他睁开了一条缝。   王府仍是深夜,晚风寥落,露草垂垂,许青涵苍白着脸,闭着眼睛,泪水一滴滴落在他脸上。   赵王爷被人揪住了一颗心,硬挤出嘶哑的声音,笑道:“青涵,我没事。”   许青涵浑身一震,半天才直起身来,稍稍松开他,似怨似恨地看着他,泪水止也止不住,咬着唇不肯说话。   赵杀试探着摸了摸袖袋,发现地府顺来的药材还在,脸上多少笃定了几分,哑着嗓子,和声细语地说:“真没事,只是一时不慎……”   赵王爷说到这里,突然愣住了,许大夫身后,居然还站着人,隔着瘦弱的许大夫,只能看见一角鲜红袍裾。   他愣了一愣,才找到自己的声音:“阮情?”   那人站在阴暗中,一言不发,确定赵杀无事,便摇摇头,失魂落魄,一脚深一脚浅地走了。   赵杀瞪大了眼睛,试探着问:“阮情……是阿情么?阿情来找我了?”   许大夫静静看着他,似乎想看透这人有多薄情寡义。   究竟有多薄情寡义,才能在自己恸哭失声,大失方寸,恨不得与他同生共死之时,连声叫别人的名字?   许青涵看了片刻,终究挪开目光,于心中冷笑了几声,此时境遇,能怨得谁呢?   自己早知这人并非良人,依然入他彀中,把一颗痴心剖予他看,受他一时冷落,便能苦楚得落下泪来。   赵王爷早就看腻了他流泪,听厌了他怨语,对他一番心思知道得清清楚楚。   既然知道了,却依旧负他,如今能怨得谁呢?   许青涵心中像被人硬生生挖去一块血肉,眼泪倒是不再落了。 第二十二章   而赵杀记挂着阮情,这些都未察觉。   他额上伤口早早被许青涵上过好药,拿白纱裹了许多圈,如今血不再流,身上也有了力气,凭着一股执念,居然自己爬了起来,朝阮情的方向趔趄寻去。   平时若让他细细分辨,许大夫跟阮情自然是一般重要,哪边都割舍不去。哪怕登时就天崩地裂,也断然不会抛下许青涵。   可偏偏是这个关头,偏偏来的是阮情,是阿情撞见了他与别人亲热。   是了,来人间许久,几位债主早就清楚他禀性不堪、处处沾花惹草……唯独阿情不知。   阿情常说,我心里只有王爷……他一心一意地恋慕自己,以为自己也一心一意地恋慕他。   这份蹩脚的情意,只瞒过了阿情。   他其实知道,自己分身乏术、处处破绽,就快瞒不住了。   可在这世上,就只有阮情从未起疑,还赤诚地爱他,以为两个人就是一整个天地,纵然是假的……能多瞒一日也好。   赵王爷此时伤重,不能久行,幸亏阮情并未走远,乖乖坐在两人互诉衷情的花树下,身形都隐在暗处。   赵杀从背后轻声喊了他一句:“阿情,我……”   于这刹那间,他突然猜到阮情要说什么话。   而阮情果然开口,惶惶然地问:“王爷只喜欢我?”   赵杀浑身发颤,木愣愣地看着露在花影外的一角红衣。   满眼的红,是他颠倒混乱无凭无据的梦,是殷红花下唱旖旎小曲的人。   阮情似乎笑了,颤声笑着问他:“那么……是最喜欢我?”   赵王爷猛地回过神来,脱口而出:“是,我最喜欢你。”   这话当然是假的,只是赵杀仍记得那夜噩梦醒转、寒风穿胸之痛。   他仍记得前世纠葛中,自己似乎极后悔,没有说这样一句话。   哪怕今时今日,赵杀早已猜到,自己当初那二十斤的情爱,是工工整整地匀分给了四个人。但只要他口风紧些,咬死不松口,有谁会知道?   阮情听到这话,原本急促凄惶的呼吸声竟然慢慢变稳了,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柔声笑了出来:“王爷又在骗我了。”   赵杀万分惊怒,刚想冒着打诳语的重罚争辩几句,就看见阮情站起身,从花影下走了出来。   短短数月未见,阮情高了许多,与他相差仿佛,双肩也非原来瘦窄,而是介乎少年与青年之间,虽然仍长发半绾,但那容貌不再雌雄莫辩,而是艳丽中掺着俊美。   红衣穿在他身上,已经尽数化作妥帖的风流。   赵杀先前待他,多多少少掺着对后辈的照顾宠溺,如今对着这样一张脸,耳边却只能听见自己急促的心跳声。   阿情长大了……原来是这个模样?   一年之前,赵王爷尚能以严师自诩,目不斜视地为阮情讲解血池放血之谜、算黑白无常相逢的时辰,要是放到如今,只怕双目稍稍对视,就已魂为之荡,魄为之夺。   随着阮情步步逼近,赵杀连耳根都泛起血色,本想说几句唐突的话,夸一夸他灼灼的色相,那人却停了下来,隔着半丈,极轻地问了一句:“王爷可愿给我一件值钱的东西?”   赵杀还未听懂,人就连连点头,满口答应下来。他四下摸了摸,身无分文,只有头上玉冠能值些银钱,于是两下把金簪拔出,玉冠除下,统统塞给阮情,又趁着夜色昏黑,拿手胡乱捋了两把乱发,想盖住包扎伤处的白布。   可惜阮情并不多看他一眼,默默接过头冠后,就随意拢入袖中,嘴唇微微一动,似乎要提起何事,赵王爷恰好也想起一桩要事,低下头在装满奇花异草的袖袋中摸了半天,从一堆药材里,掏出一朵误装入囊中的地府野花,红着脸一并送给阮情。   玉冠金簪实属平常,可这朵花并非凡种,花生重瓣,片片嫣红,还随他跨了阴阳生死,阿情见了,多少能消消气吧。   阮情从未见过这艳丽奇花,犹豫半天才伸手接了,捏着那朵花,仿佛不知该塞在何处,只得久久地捏在手心。   赵杀直到此时,终于想起来问:“阿情,你要这些东西做什么?”阮情长睫一颤,人却不肯说话。   赵王爷好奇心起,连问了几声,催得急了,阮情这才狠下心来,挤出凉薄的笑意:“我自然是——”   他原想说,我自然是当做嫖资了。   阿娘说过的,如果遇上哪个人,愿意不收他的银两钱财,也与他欢好,那就是心上人了。   他在回府之日,曾经把明珠跟玉簪还给了王爷。如今王爷既然负了他,理应要收回嫖资,另寻一位心上人。   但阮情捏着那朵红色异花,偏偏说不出来。到最后眼眶都微微泛红,仍是说不出来。   赵王爷待他极好,这年许时光,如师如长,如兄如父,从极尽缠绵那天起,到互诉衷肠那天止,明明心中早就知道,若这人都不算自己的意中人,他还会喜欢谁呢?   赵杀对他这番心思浑然未觉,又追问了一遍:“阿情要这些做什么?要是缺银两花销,我私库里还有一些……”   阮情定定看着他,嫖资二字在嘴边打转,最后说出口的却是:“我打算出一趟远门,想要几件王爷的东西,带着留个念想。”   他明明知道,要说什么样的话,最能伤赵王爷的心,可他只有这么一个意中人。   世上纵然有那么多人,却极难得遇到一个属意的人。   他想待意中人极好……舍不得伤他的心,哪怕意中人有不是的地方,这一生一世,生生世世,说出的每一句话,也都舍不得叫他伤心。   赵王爷听了这话,人还是吓得脸色煞白,小心翼翼道:“阿情要去哪里?你从未出过远门,我陪着你一道去吧。”   阮情摇了摇头,轻声道:“王爷怎么忘了,你白天给我送过信的。我爹是风月场里的头牌,我娘是妓寨花魁,两人见了面,动了情,各自不收各自的嫖资,这才有了我……我娘死时,也没人替她打点后事,我后来才知道,我爹替自己赎了身,早早就远走他乡,拿积蓄开了几间青楼,生平最恨人提起往事,如今他重病缠身了,才想起我来。好在王爷教过我做生意,如今会记账,会珠算,将来经营起我爹那些妓院……”   赵杀吃了一大惊,直道:“胡闹!做皮肉生意,日后到了地府,可是要吃苦头的!”   阮情微微笑道:“我听王爷的教诲,不做强买强卖的生意,到时会判得轻些吗?”   赵王爷急得结巴起来,一个劲地劝他在王府里安心住下,说得口干舌燥,阮情终于沉下脸来,低声道:“可是王爷有别的人了。”   赵杀被他说到痛处,颤声道:“那我们各退一步,我品行不堪,阿情以后要是遇到意中人,再走也……不迟……只是暂且地、暂且地让我照顾你。”   阮情看着他,轻声道:“可赵王爷就是我要找的人啊。你就是我的意中人。”   赵杀听到这话,不知为何,眼睛里突然狼狈地落下泪来,他忙转过头,装作自己不曾落泪,怒道:“那为什么要走呢?”   阮情沉默良久,才道:“我想一心一意地爱一个人,而那个人,也一心一意地爱我。哪怕今天不成,我等一年、两年、五年、十年……总有一日能等到,王爷以为呢?”   赵杀强忍着眼泪,暗暗默念了半篇《阴符经》,好不容易忍下眼眶中泛滥成灾的湿意,以为自己刀枪不入了,直至他回过头,发现阮情居然也在落泪。   他家阿情默默地哭着,捏着花枝的那只手,拼命掩着脸,那嫣红的重瓣花盏便半遮住他脸庞,人还在强笑道:“若是这一世等不到……那么多世轮回相见,即便是几百年,终有一天能等到的……王爷以为呢?”   赵杀听见这话,原本已经忍住的泪水,又缓缓滑了下来。   地府十日,人间一年,自己当了二十年的判官,他家阿情,怕是真在红尘中等了他七百多年了。   赵杀听见自己用嘶哑不堪的声音,唤那人的名字:“阿情,我……”   只是阮情已经打定了主意,哽咽笑道:“王爷如果有一日,偶然回想起来,觉得还是阿情待你最好,把旁人都撇清了……便来找我,好不好?”   阮情这样一说,连自己都觉得渺茫,难过得低下头去,用拿捏花的手挡着脸庞,泣不成声地问:“我是不是、年纪轻、见识得少,不大懂事?说不定,等阿情年纪大了……”   他说到此处,忽然想起来自己年纪已经大了,再不能佯装成十五六岁,冲着这人娇嗔笑语,更不该肆无忌惮、号啕痛哭了,于是强打起精神,学着赵杀的模样,把手慢慢挪开,露出满脸的泪痕,竭力平复语气:“可我如今,当真是这样打算的。”   赵王爷站得虽稳,人却同他一般哭得难堪,结结巴巴地应道:“我明白。”   阮情又颤声道:“我是真心实意地喜欢王爷。”   赵杀只觉心疼,脑袋里纷纷思绪,直如乱麻。当真奇怪,自己明明为还债而来,到头来人也认不清,债也算不明,耽搁年余,心如迷津。他迟疑半晌,仍道:“我明白。”   阮情便静静站着,等他的答案。   赵杀赴汤蹈火,事事都可争上一争,唯独做不到全心全意地待一个人,若是阿情要他的命,反倒简单了。   可他此时此刻,偏偏说不出一句“不好”,比起往后下拔舌地狱之苦,他更怕同阮情再无牵连,稍一斟酌,竟是红着眼眶、硬着头皮道:“好,要是真有一日,知道你待我最好,把旁人都撇清了,我就来找你。”   阮情听了这话,终于微微一笑,像是心满意足了,回屋拿了纸笔,把来日落脚的地方细细写与他看。   赵杀含着泪看了许久,勉强看清后,便将那几句话刻在脑中,纸条折放在袖袋里,亲自为阮情趁夜色打点行装、唤醒下仆,套好车马。   此时离天亮仍有一个时辰,两人就并肩立在一处,双双无言。   只是每有鸟啼,赵杀就会惊慌问:“天亮了么?阿情要动身了?”   阮情都会摇摇头。   一有风声草动,赵杀又会问:“是天亮了吗?”   好在阮情总是摇头。   赵王爷眼中噙着老泪,到后来连摇头也看不真切,四处景物皆迷蒙恍惚,混乱之中,已然不辨晨昏。   他这样站在凉风里,几乎以为天亮永不会来,以为是意外偷到了许多光阴,人窃喜地屏着呼吸,生怕叫醒了谁。   直到人双腿打晃、再也站不住了,赵杀才轻轻眨了眨眼睛,聚积良久的泪水瞬间淌出两道泪痕,再看时,天色已经大亮了,车辙声已经远了,他的阿情原来已经走了。 第二十三章   许青涵在小院中按着那副药方清点药材,忙到晌午,赵杀总算姗姗来迟。   在他眼里,赵王爷像是凭空瘦了几分,精神倒是还好。赵杀替他接过药罐,殷殷谢他辛苦。   许大夫一颗心半热半冷,对赵王爷的温声细语只敢信上三分。   好在赵杀并未提到阮情。   等许青涵把已有的药材罗列好,赵王爷也寻了个小桌,把袖里草药倒出,一样垒做一堆。   许大夫随他一路看下来,边问边猜,居然能把从未得见的药草猜得八九不离十,细细辨认完,这才不动声色地夸了一句:“王爷真是泼天富贵,一夜之间就寻齐了仙草仙芝。”   赵杀在地府薅了半夜的野花野草,哪里好意思明说,红着脸权作默认,只同许青涵一道把该晒的晒干,该碾粉的碾粉,忙完后一一核对,发现一副解言蛊的药方已经全了,唯独少了冰蚕这味药引。   赵王爷想着打铁趁热,正准备揣上银两,挨家挨户把城中药铺问一个遍,却听见许青涵道:“我这里没有的,药铺里自然也没有,又不是人人有赵王爷这样的手段,不必问了。”   赵杀心中一跳,还以为许大夫对他往来阴阳之事生出疑窦,细细看时,发现许大夫只是脸上不快,心里又有些失落,他此生此世,只对这一个人明明白白地提过黄泉路后,孽镜台前,期盼着这世还完,两人还有见面的时候,可许大夫并不明白。   然而眼前最要紧的,终究还是赵静的病。   赵杀怕语气说得重了,会叫许青涵伤心,心里纵使着急,面上还装作和颜悦色,客客气气道:“是我糊涂了,多亏有青涵坐镇。”   许青涵不知为何,听他这样一说,反而转过身去,不再看他。   赵杀羞惭得老脸通红,他家居九泉之下,户口挂靠在十八层阴司,寻人求宝,都知道要去拜哪一路神仙,可在这十万里红尘,人不熟路不通,除了眼前这人,竟不知该去问谁,此时也只能硬着头皮打听道:“青涵昨日不是说过,知道冰蚕生在何处……我私库里还有些金银,可以重金遣人去寻。”   他求了几声,看许大夫不肯回头,又绕到许青涵跟前。   许青涵躲闪不开,定定看了他一阵,黯然道:“王爷同静公子到底是什么关系?”   赵王爷脑袋里“轰”的一声,想起司徒靖明当日曾当着许大夫的面,说他迎回阮情不说,还跟胞弟大被同眠,昔日中伤言犹在耳,吓得他心中惴惴,只想扯开话头。   好在许青涵只提了一句,就把赵杀按在椅上,轻声道:“我替你换一换药。”   许大夫亲手替赵王爷上过许多回药,但这一回与之前都不相同,肌肤相贴时,他脸上不见一点波澜,仅规规矩矩地解开染血布条,仔细清理过后,薄薄敷了一层药膏,再拿簇新的白布缠好,竟没有一处暧昧撩拨。   赵杀心中却感动莫名,沉声道:“青涵,你待我……真好。”   许青涵脸色变了变,眸中终于露出一丝难过之色,轻声道:“我确实知道药引的消息。医书有载,冰蚕生阴山以北,及峨嵋山北,二山积雪,历世不消。乘轻车快马紧赶慢赶,也要走上十来日。”   赵杀先是一喜,以为事有转机,抚掌笑了一阵,而后才想到,青涵说过,只替赵静保住了十来日的命。   许青涵观他神色,心里犹如刀绞,对这人拈花惹草的本事,亦是心服口服,顿了顿,才轻声道:“我只能保静公子活过这十来日,如今去阴山十余日,折返亦需十余日,在路上一来一回,至少要耗费月余。许某想来想去,为今之计,只有把药方提前配好,带在身上,叫静公子同我一道去阴山,我上山寻药,他在山下等。若有幸寻见,再把药引药方一道煮好,就地吞服……就是不知道赵王爷信不信我。”   赵王爷听得有些难过,忙道:“本王自然信,只是舍不得你奔波劳累。要不青涵说一说那冰蚕生得何种模样,我带阿静去寻。”   许青涵忽然冷笑了一声。   赵王爷疑心是自己听错,木愣愣看了许大夫良久。   许青涵并不看他,两人僵持许久,许大夫方道:“你不必去,好好养伤吧。”   赵王爷一颗心像是从雪里到了火里,周围都是温热的火光,烤得他又活泛热络了过来。他正想冲着许青涵逞几句强,就听见许大夫重复道:“看你受伤,我心里极难过,求你……好好养伤吧。”   赵杀一时无言,红着眼眶,不知该不该答应下来,耳边许青涵已然道:“如果十来日后,许某有幸救活了令弟一条命,想求王爷一件事,不知王爷答不答应。”   赵杀无端端想起阮情昨夜求他的事,人恍惚片刻,还未接话,许青涵就自顾自地说:“如果救不活,我也把命赔你。”   赵王爷听到这话,吓得不轻,上前安抚了半宿,期间亲亲抱抱,情不自禁地占了许青涵不少便宜,对蹭车去阴山一事自是不敢再提。   只是两人分开之后,赵杀回了房,睡在陪床的小榻上,看着病重不醒的赵静,又开始辗转难眠。   想到许青涵、赵静此去千里,自己在王府中安享晚年,赵王爷心中生出许多不舍,忍着伤处痛痒摸黑起身,一个人从私库中把御寒的皮草、尚能用的手炉尽数翻了出来,带白纹的放在一边,带黄纹的放在一边,统共捆作两包;而后再唤醒家仆,清点出几箱金银瓜果干粮酒水。等一帮人套好车马,将所有行李拖拽上车,赵杀再从王府名录中勾选了最伶俐的几名忠仆,好替两名债主一路上鞍前马后打打下手。   事事安排妥当之后,赵王爷已经累得睁不开眼睛,趁天色未明,他靠着长廊廊柱,枕着花荫小憩了片刻。   若非这些天接连为人送行,捆扎行李的手法日臻纯熟,他连这片刻空暇都不会有。然而赵杀这般困乏,还有人要来搅他安眠。   睡意正酣时,他恍惚中听见有仆从争执不休:“许大夫慈悲为怀,陪他上路也就罢了,那痨病鬼岂是好相与的!”   “依我看,摊上这要命的差事,一不做二不休,走到半路,跳下车去,投将军府去吧……”   赵杀一下子睡意全消,气得睁开眼睛,从长廊下寻到一块板砖,操在手里从花荫深处跳了出来。但争吵的人听见声音,早早四散开来,扫地搬货,个个神情无辜得很。哪怕赵王爷使出审鬼断命的本事,把安排上路的几个人都拎出来痛斥了一通,忠仆们也咬死不认。   赵王爷只好苦口婆心地劝道:“既然如此,那就好好接了差事,只要人平平安安地回来……只要人回来,本王必有重赏。”   那一干忠仆立刻变了脸色,个个不肯上前。   赵杀看了,又哪里放心得下,叫这些人陪着上路?   他把心一横,趁着晨色将露未露之际,摸进王府库房,从今年新置的护院冬衣中挑挑拣拣凑齐了一套,脱下一身绫罗绸缎,换上厚实棉衣蓝褂,扎紧护腕,走到湖边一照,依旧俊朗不凡,再把脸用布巾一围,难掩英气勃勃。   赵王爷借着装扮之利,大摇大摆地闯进房中,深吸一口气,将赵静横抱在怀里,咬着牙,碎步挪到屋外。   有早起的丫鬟小厮见了,遥遥行礼:“王爷万福金安。”   赵王爷一听不对,忙抱着赵静快走了几步,生怕被许大夫抓个正着。   所幸他抱着人上了马车,把车帘布放下,抖开厚厚披风,替自家弟弟遮挡寒意,许青涵这才拎着一个朴素清贫的包袱来了。   赵杀想到许大夫那样叮嘱过,劝他不要去,如今自己还是上了车,心里难免忐忑不安。   他这头在车中思前想后,犹豫要不要掀起车帘,同许大夫照实一说;许青涵那头似乎是等人,也在车外站了许久。   赵杀听着车外风声猎猎,心都吊了起来,以手撑着车壁,坐也坐不安稳,生怕许大夫站得太久,受了风寒。   好在半个时辰后,许青涵终于道:“动身吧。”   许大夫说完,人便翻身上车,跽坐于前室,一抖缰绳,驾驭马车一路驶出城外。   在赵王爷眼里,许大夫虽是驭术了得,把这辆豪车开得又快又稳,人却有些不善交际,只知赶路,竟未与车中人说过半句话。   赵杀坐在车厢里,怕弟弟躺不安稳,还将赵静脑袋放在自己膝上枕好,心全然飘到车外,眼巴巴盼许青涵同他搭讪两声,就这样一路盼到晌午,许青涵总算把车停到路边,从瘪瘪的旧包袱中掏出两个干馒头,从车帘布外递进车里,低声说:“小兄弟,你也吃点东西吧。”   赵王爷看见骨肉匀停的那只手,脸上微微发烫,珍而重之地接过,手指不经意间碰到许大夫的手背,对方便警醒地缩了回去。赵杀还以为是自己的错觉,恋恋不舍地吃完了两个馒头,从自己食盒中翻出两个拿油纸包好犹带余温的大鸡腿,并一壶葡萄酒陈酿,将嫣红可爱的酒水倒在琉璃盏里,也将车帘布撩开一条缝隙,一同递出去,祈盼能投桃报李。   只是等东西递了出去,赵杀心里灵光一现,忽然有些后悔。   依照许大夫的禀性,除非是为自己洗手作羹汤,会放上几块肉,平日里极少沾荤腥之物;至于喝酒更是闻所未闻,相识以来,只肯浅浅饮些井水、甘泉水,最多也是一杯清茶。   赵杀正在后悔的时候,车外人已经利落接过了东西,轻声道:“多谢小兄弟,原来你们吃得这般丰盛。”   说罢,又自嘲笑了几声:“呵,也是,王爷为静公子打点的行李,岂能不用心呢?”     那声音清越动人,令人听之忘俗,然而话音一落,没过多久,就从车帘布外传来撕扯鸡肉、嘎嘣嘎嘣啃鸡骨头的声音。   赵王爷吓得脸都青了,手不由自主地揪着车帘,想掀开真真切切地看上一看,没等他看上一眼,好好分辨一下车外人姓甚名谁,布帘外已经响起畅饮美酒的咕噜水声。   许大夫饮尽樽中酒,向来白净的脸庞生了两抹红晕,眼珠转了转,才把琉璃盏一扔,人从跽坐改为一只脚踩住车辕,单手松松拽着绳,随意一甩,就把车风驰电掣地开了上路。   赵王爷好不容易壮起胆子,从被狂风吹开的布帘空隙中看了两眼,看到这样的许大夫,胆子又吓破了,乖乖缩回车厢深处。   许青涵把马车越驾越快,恰逢酒意冲头,嘴里随口吟诵起医书所载:“天有日月,人有两目。地有九州,人有九窍……”   他在车外白衣翻飞,长发飘扬,车厢里却是上下颠簸,赵杀一个人照顾自家弟弟,眼看着赵静枕着他膝盖,被颠得难受,时不时轻咳几声,忙不迭换了个姿势,只是他搂肩、揽腰、双手环抱,诸般姿势都试了一个遍,赵静却始终昏迷未醒,咳得苦不堪言。   赵王爷只好罔顾生死,把装貂裘皮袄棉褥的包袱扯开,将赵静放在软和的皮草堆中,自己挑了最素雅的一件雪色貂裘披风,颤颤巍巍地坐到了车外,给吹了半天凉风的许青涵系上。   许大夫斜瞥了他一眼,双目通红,已是醉得深了,鲜润的嘴唇一张,却吟起了另外一首诗:“腥风掀案牍,债册起飘扬……”   赵王爷把自己脸上挡风防霾的布巾又拉低了两分,也小声念起来:“仰头看血月,阿青像月光。”一面念着,一只手已经不甚规矩地伸了出去,想同许青涵一道勒住马缰,叫车稍稍驶稳一些。   许大夫纵然在醉中,脸色一变,手猛地一躲。   正要发作时,看到这人的眼睛鼻梁都颇为顺眼,与意中人像了个十成十,这才带着醉意,放了他一马,定定望着前方,在风中轻声续道:“天有风雨,人有喜怒。天有雷电,人有音声……”   他醉得这般厉害,恐怕已经不记得,自己刚刚在不经意间,夹杂念了谁的诗。   赵王爷再如何驽钝,许青涵所求何事,属意何人,此时也尽数懂了。只是赵静偏偏又在车厢里苦苦咳了起来,赵杀一颗心悬在两处,本想开口说些什么,许青涵已带着醉意,自言自语道:“他弟弟咳成这样,他要是听到,会伤心的。”   他说完这句,歪着头想了想,就自己勒住缰绳,把车速放慢了下来,睁着一双水光流转的醉眼,开始往平坦大道上开去。   赵杀骤然听见这话,心肝脾肾灼灼如火烧,满腹柔肠又软得像春水,他本打算凑上前去,多和许大夫说几句话,无意间看到自己的手,发现手背上不知何时多了两枚桃花印。   赵王爷揉了揉眼睛,再看时,手背上依旧开着两朵并蒂桃花,一朵是半枯半开的白桃花,一朵是瘦骨伶仃的黄桃花,许是照看不力,这两朵奇葩都芳菲歇去,稍带病容,略显可怜。   赵王爷心跳了一下,侧身一看,是星眸微醉的许大夫;回头一望,是厚重的一道车帘布。   昔日徐判官赐印的时候,千叮万嘱道,见了哪朵桃花印,就要去找哪位债主还债……可徐判官从未点拨过他,要是有朝一日,债主同时找上门呢?   好在赵杀今时今日,心中已无半分高升的侥幸,想到无论怎样做都是千般错,无论如何还俱是还不清,他仅仅犹豫了半炷香的工夫,急出一层薄汗,红了两个眼眶,就迅如雷霆地作了决断,冲许大夫轻声道:“青……先生小心,不要着凉。”   他这一路上,请许债主吃过鸡喝过酒,陪许债主吹过风吟过诗,倒是阿静……有许久、许久未说过话了,只求青涵不要怪他。   赵杀反手撩开车帘,弓身钻进车厢,细细分辨时,赵静果然比先前呼吸重了些。   赵王爷分不清他是不是当真醒了,于是张开手,把自家弟弟从一堆厚重皮褥上吃力地捞起来,靠放在怀里,拿自己的手去暖赵静冰凉的指头,焐了许久,赵静才把眼睛睁开一线,露出琉璃色的猫儿眼。   赵杀一惊过后,便是喜出望外,忙把面巾拉到颔下,低低道:“阿静,是哥哥。”   赵静病得浑身发软,靠在赵杀肩头,眼中茫然一片,像是还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赵王爷看了,打心底里替弟弟着急难过,用极温柔的语气哄道:“阿静的病就要好了。哥哥在呢,哥哥陪着你。”   赵杀连说几遍,怀中人总算听了进去,向来纯良无害的一张脸,渐渐露出几分古怪神色,随他轻声重复了一遍:“哥哥陪着我?”   赵静一面说,一面从赵杀怀中微微仰起头来,发丝逶迤,同赵王爷披散的长发缠在一处:“哥哥……方才当真陪了我?”   赵王爷被人当面点破,老脸通红,霎时百口莫辩。   可是很快,赵静就顾不上同他计较,人剧烈地咳嗽起来,从嘴角溢出鲜血。   赵杀慌得不知如何是好,只能抱赵静消瘦羸弱的身躯,来回替他顺气。   赵静咳个不停,于难受之时,眸光中隐隐泛起戾气,嘴唇翕张:“你……”   他极想冒着口出恶言、当即便死的命数,说几句难听的话,把眼前这人惺惺作态的模样刺破。比起含恨隐忍而活,化作厉鬼后,再来冷眼瞧世人伤不伤心,落不落泪,称一称虚情假意,岂非快活得多?   可赵静剧咳之下,偏偏说不出一句话来。   愚钝痴傻时拖着病躯,殷勤跟在那人背后,唤这人哥哥,不识凉薄,亦不畏苦楚;如今忽然醒了,知道这人待自己如何,依旧只能说两三句重话……这般遭遇,若真是拜天道神明所赐,未免欺人太甚。   赵静极怒过后,反倒慢慢冷静下来,汗湿的乱发垂下,盖住他细且尖锐的眉峰,他强捺怒火,从咳嗽间隙中,一个字一个字乞饶道:“我其实没有计较,哥哥,我心里……半点不怪你。”   赵静这样说完,那毫无征兆的剧咳竟然慢慢停了下来。   赵王爷却是先惊后喜,双手都有些微微颤抖,反反复复道:“阿静,是哥哥不好。”   然而赵静身虚体弱,漠然听了一阵,就再度陷入昏睡中。赵王爷一个人替他换下血衣,穿好厚实新衫,将他手脚焐得暖和了,又从水囊中含了参水,一小口一小口哺给赵静。   等赵王爷寻出木梳,把赵静乌黑中掺着星白的长发慢慢理顺,人实在无事可做了,这才敢低下头,瞧一眼手背上的桃花印,那两朵桃花印记果然都不翼而飞。   赵王爷在车中呆呆坐了一会儿,突然发现马车行驶得还有些颠簸,一时贼心不死,把脸重新蒙好,试着探头出去,想同车夫并肩而坐。   然而许大夫转过头来,眸中已无半点醉意,蹙眉道:“小兄弟快回车厢吧。”语气虽然温柔,却没有半分商量的余地。   赵杀再仔细一看,才发现马车早早从官道驶上山路,难怪震得厉害了。   他讪讪缩回豪车里,枕着软枕貂裘,车帘时不时被山风撩开一道缝隙,满目风光都从缝隙中一跃而过。赵杀木愣愣坐了一会儿,突然想到方才,若是自己并未坐回去,从始至终陪着许大夫赶路,不知是何光景;若是自己从未出车,始终守着赵静,嘘寒问暖,没有惹弟弟生气,又不知是何光景。 第二十四章   这一路奔波,两厢无话。当赵王爷昏昏欲睡的时候,马车才慢慢停在路边。   赵杀撩开布帘一看,发现日头西斜,四处都是半人高的芦苇,风一起,就倒向一面,苇叶沙沙作响。   赵杀看着这等萧瑟景致,心中诗兴大起,正灵光闪现的时候,发现许大夫一个人下了车,拴好马,走进芦苇深处。   赵杀吃了一惊,看着他白衣落寞,下摆沾了尘土,沿滩涂越走越远,分开的芦苇不到片刻就左右合拢,将他来路掩住,心中怦怦乱跳,竟是跳下马车,几步追了上去。   他踩着芦苇梗,无头苍蝇一般往里面寻了十余步,双手被苇杆刮破了几道口子,正心急如焚的时候,听见远处传来泠泠水声,许大夫似乎是立在水边,目眺归鸿苇草,轻声而哨,哨声宛转清越,叫人忘俗。   赵杀忍不住隔着蒙面布巾粗声赞道:“这啸声好听得很,逸致高飞,清雅忘俗!先生高才!”   他想到那人白衣映水之姿、眉凝清愁之态,脚下片刻不停,正要循声过去,忽听许青涵问:“小兄弟也是过来出小恭的?”   赵杀脚下顿时定住了。   许青涵见他不答,脸色微微一沉,只觉此人行事可疑,举止轻狂,把腰带牢牢系好,这才绕道而回。   赵王爷羞惭得无地自容,但余光仍不听使唤,不住往翩翩白衣上飘去。   等他犹豫半天,慢吞吞走回来,许青涵这边已经取水净手,拿白帕细细擦过一回。   赵王爷眼尖,一眼就看见许大夫左右掌心都起了燎泡,手肘还被缰绳勒出几道红痕,正心疼的时候,许青涵已从怀中取出针囊,面不改色地把水泡挑破,两下敷上伤药,用布条缠了两缠。   赵杀不知为何眼眶一热,压低嗓子,粗声粗气地打探道:“先生,今夜就歇在此处?”   许青涵却道:“你去歇息吧,我目力尚可,夜半驱车还能赶上一程。”   赵王爷听了这话,眼睛里当真溢出泪来,刚要再劝,许大夫皱着眉扫了他一眼,低声劝道:“我身负王爷重托,小兄弟,不要叫我难做。”   话说到这个地步,赵杀只好把脸蒙得更严,拿袖口胡乱擦掉两行热泪,默默钻回车厢。   许大夫于夜色中赶路,赵杀便在车厢中守着,拿手捧着食盒,时不时递些瓜果糖水,祈盼许青涵尝了能润润喉。然而他一日下来,劳心劳力,人同样困顿不堪,刚到半夜,眼睛就缓缓闭上了,再睁眼时,才发现自己一觉睡得四仰八叉,食盒倾倒,鲜果满怀,而许青涵仍是日夜兼程地往阴山赶去。   转眼十余日过去,远远已能看见阴山一隅。   这些日子以来,若非赵杀每日里硬抢过缰绳,替他解忧片刻,劝他眯一眯眼,许大夫只怕当真会一路不眠不休地赶赴阴山,寻到冰蚕,再不眠不休地赶路回来。   这般披星戴月、风雨兼程,饶是许青涵体力过人,也累得眼睛里有了血丝。   眼看着山麓近在咫尺,夜色深如泼墨,前方灌木掩映,道路再不可辨,许青涵总算停下马车,在路边拾了几根树枝,丢在一摞,权作柴火。赵杀殷勤取了火折子下来,拿背挡着凉风,替他把篝火生起来。   许青涵举着水囊灌了半天的水,压下喉中渴意,然后才端端正正坐到火边,对着扑朔火星,开始解手掌上渗着血污的布条。   赵王爷偷偷瞧着他,心里仿佛有一个人在隆隆地擂鼓。   两人相顾无言,在夜色静静坐了一阵,赵王爷心跳得厉害,仿佛再不说话,心就要被人捏碎了,只好硬着头皮,粗声道:“静、静公子一直没醒,不会出什么事吧?”   许青涵态度温和,客客气气道:“人醒时,言蛊反倒容易发作,我替他开了几幅安神的汤药,这些日子都会睡得久一些。”   赵王爷应了一声,犹豫了一阵,又哑声问:“先生困不困,到车上多少睡一会儿吧。”   许青涵只摇了摇头,这么多天过去,他依旧不肯跟赵静共处一室。   赵杀心中滋味难言,压低了声音:“你……多少合一合眼睛,我来守夜。”   许大夫神情古怪地看了他一眼,从怀里掏出一个精巧布袋,把袋口打开,露出里面十余个通红的干辣椒,随意倒出两个,塞在嘴里咀嚼起来。   辛辣之物一旦入口,热气就直冲心脾二经,困意顿消,嚼到后来,连额角都能辣出一层汗来。纵使辛辣,却十分管用。   不像有些事,非但饱蘸辛酸苦辣,还叫人束手无策,全无办法。   赵王爷看他嘴唇都辣得发红,忍不住靠近几分,慌张劝道:“你这样下去,要是生了病,得了风寒,岂非得不偿失?”   许青涵连灌了几口清水,低着头,掉转水囊,把手上敷的旧药用凉水冲净,人仿佛无知无觉一般,拿布擦干双手,敷上新药,随口道:“我没有生过病。”   他说到此处,也不顾赵杀是何反应,径自续了下去:“既然不会生病,多吃些苦,多赶点路,也是无妨,就不劳小兄弟挂心了。”   赵杀听了这话,鼻翼发酸,半天才道:“你、你不生病,是因为你做了许多好事,福泽连绵,注定无灾无病……并不是,为了多吃苦的。青涵,我很是心疼你。”   许青涵原本还对他态度可亲,这些日子屡屡听他说逾越之话,行轻薄之举,心中早已有了防备,当即坐远了一些,低声道:“请自重。”   赵杀拿他无可奈何,长叹了一口气,从车厢中取出一件雪色披风,走到他身边,想披在许青涵肩上。   许大夫眉头紧锁,拿手挡了档,低声道:“不必了,许某已有家室,瞧你身形俊伟,气度不凡,何愁没有良配呢?”   赵杀难得听见许青涵夸他,耳中一时只剩下自己的心跳声,想了半天,人又凑上去半步,蹲到许大夫面前,把蒙面的面巾慢慢扯了下来,替他把披风系上,左右拢紧了,小声道:“我就是你的家室。”   许青涵被他吓得不轻,许久没有回过神来。   赵王爷堂堂伟男子,坦言相告的时候,心中就暗暗打定了主意,许大夫要是当真生气了,要杀要剐,他都不打算躲。   然而他想虽然是这般想的,人终究忐忑难安,只好拽着许青涵披风系绳,偷偷绑了一个同心结。   许青涵依旧僵着一张脸,呆了半天,做的头一桩事,却是捂着自己掌心,试探道:“我、我手上,其实疼得厉害……”   赵杀对此心疼已久,沉声道:“我知道。”   许青涵脑袋里还是一团散沙,又顿了顿,好不容易抓住第二桩要事,慌道:“王爷,我出生时尚不足月,体弱得很,风吹便倒……什么能吃苦、不生病,当真荒诞,许某从未听说。”   赵王爷长叹一声,把人拥进自己怀中,右手不住轻抚许青涵脑勺,仍道:“我知道。”   然而许大夫乱了半天,一张脸由白到青,目光从愁至怒,终究有把事情逐一理顺的时候。   赵王爷下意识地猜到不妙,却依旧哆哆嗦嗦地搂紧了人。   许青涵气得锤了他两下,赵王爷痛得脸色骤变,咬牙强忍着,好在片刻之后,许大夫便将额头抵在赵杀肩头,惨笑道:“也是,王爷如今都知道了。”   自己这十来天,行无顾忌,想来已经被这人看得清清楚楚。早知当初,自己就不啃鸡骨头、不酗酒、不在出小恭的时候吹口哨了。   赵杀不敢随意接话,但美人在怀,脸上难免有些发烫。   许大夫还没发现被人占了不少便宜,黯然自嘲道:“我居然真以为王爷会听我的劝,没想到还是放心不下静公子。”   赵杀小声申辩了一句:“我也放心不下你。”   许青涵脸色一沉,又在他背上半嗔半怨地轻锤了一下。赵王爷倒吸了一口凉气,满头凉汗,堪堪忍住痛呼。   许大夫气过之后,无穷无尽的哀怨再度涌上心头,凄声问道:“那如今呢?许某这些日子自诩尽心尽力,王爷还放心不下?”   赵王爷面露迟疑之色,犹豫半天,才硬着头皮回了一句:“还、还是放心不下,阿青什么都好,就是不顾惜自己的身体……我一路上劝过你许多回了。”   他这般坦诚相告,许青涵倒是愣住了,细细咀嚼了一番,脸上总算慢慢泛起薄红,原本只以为此番心意已是落花逐流水,明月照沟渠。那时还不知道,世间竟有这样的情话。   赵王爷说罢,自己尚不知凶吉,小声问:“你生气了?”   许青涵确实还未消气,人攥着赵杀的襟口,迟迟不肯抬头,心底却偷偷开了一道小门,把满腔苦水,都颤声说与这人听:“你如果真顾念我,为何要惹我动气呢?”   赵杀愣了一愣,正不知此话从何而来,就听许青涵道:“淋雨之事纵使荒唐,但许某情之所至,无可奈何。你撞见过几回,可曾稍有检点,权当顾念我?”   “明知许某毫无容人之量,王爷还处处以旁人为先,用得着我的时候,才回过头来哄上一哄。王爷却说,顾念过我?”    “那夜王爷叫我在房中小候,我一直听你的话,一直等,一直等,等到后来,实在忍不住四下去寻……发现你头破血流,横躺在地。”   赵王爷被他连番抢白,慌得变了脸色,直道:“青涵!此事、此事……”   许青涵自己也觉得荒谬,摇了摇头,才道:“王爷会顾念我,会想一想我心中作何想法?要是听了你的话,一直等下去,王爷不就当真死了,你若是心疼我,怎么会做出这样的事来?”   赵杀被他说得无地自容,但羞惭之外,人亦是百思不得其解。自己一步步辞别孽镜台,来到这十丈软红之中,风月云雨因缘,功名富贵荣华,那么多乱花迷眼,他都不曾忘了还债,兢兢业业,怎么会落到这个地步?   他神志恍惚之际,忽然生出一念魔障,只觉若是能把心剖出,给许大夫看一看,这人自然会明白,自己何止是顾念他,想到此处,脱口而出:“阿青,我……”   许青涵与他目光相接,等了半天,迟迟不见下文,心里不免有些难过,佯装无事地站起身来,冲他温柔似水地笑了一笑,笃定道:“王爷原本就不心疼我,如今看了一路,知道许某身强体壮,吃苦耐劳……呵,自然更不会心疼我了。”   赵杀听得心不在焉,红着眼眶,在心里默默演练了几番,要如何把心剖出来,掬满鲜血,趁热递给许青涵瞧,半晌过后,方觉荒谬。   自己为情所困,什么剖心油釜、拔舌斫截、抱柱刀床,都愿意赴汤蹈火去闯一闯——但许大夫见了,会伤心的。   要是再来一回,重伤濒死,气息全无……许大夫见了,会极伤心的。   许青涵看他一直魂不守舍,昔日往事顿时如走马灯一般,团团地在脑海中打转,自相识以来,快活得少,辜负得多,亲昵得少,冷落得多,新愁旧怨都翻涌上来,一时长睫带泪,正想解下披风双手奉还,赵杀终于回过神来,伸手拦了一拦,低声哀求道:“别解,阿青,我绑的是同心结。”   许青涵听见这话,果真下不了手,怔怔落了几滴伤心泪,带泪看了一阵手法拙劣的绳结,又看了一阵赵杀的端正俊容,只觉拿这人全无办法,人犹豫再三,还是撩起赵杀额发,替他把结疤的伤处敷好药,然后才拽紧身上披风,掉头往山麓走去。   赵杀放心不下他,在身后跟出千余步,直走到天边露出一抹亮色,照亮了险峭地势,许青涵总算回过头来,哽咽劝道:“你回去吧,正事要紧。我找到冰蚕就来见你。”   他看赵杀一动不动,心里反而好受了一些,柔声道:“方才山脚看到一处碑亭,亭上有瓦遮身,多少算个落脚的地方,你把车停在那里,我办好了事就来。”   赵王爷想到赵静孤身一人昏在车中,确实不敢再跟,虎目微红,眼巴巴地看着许大夫消失在山路尽头,这才摇摇晃晃地走了回去。 第二十五章   两人这一别,就是数日之久。   赵杀自别后寝食难安,头一天便换回常穿的那套蟒袍,趁着白日高悬,早早驱车赶赴碑亭。他先将马车停到巨碑之后挡风,再把骏马解下,牵到草木丰美处拴好,任其踱步吃草,随后无事可做,只能断断续续替赵静暖一暖手脚,喂几口参水。   这样心急如焚地熬了两日,转眼又是天黑,赵王爷囫囵用过干粮,守着赵静睡下,一觉睡到子时,人突然惊醒过来。   侧耳听时,车外阴风四起,声势如骇浪怒涛,丝丝寒意,无孔不入。   赵杀一颗心骤然悬到半空,一手死死护住赵静,一手小心翼翼掀开车帘看了一眼,只见目光尽头,远远有一辆鬼辇曳着绿火而来,车上黑无常手持名册,而白无常拿一双铁钩,特来勾人性命。   虽然离动身已过了足足十四日,可赵王爷心中仍存了一丝侥幸,想着两位同僚不过是从此地借道,只是很快,赵静便在他怀里动了一动,回光返照一般,慢慢睁开了眼睛。   赵杀慌得不知如何是好,小声唤自家弟弟的名字:“阿静,可是……好些了?”   赵静一双冰冷的猫儿眼一瞬不瞬地看着他,琥珀色瞳眸倒映着赵王爷小小的影子,把眼前局面细细回想了一遍,才轻声道:“哥哥,若有来世……”   他气若游丝,声音小得可怜,赵王爷情急之下,凑得更近了,赵静便借势握住了赵杀一缕长发,用尽浑身力气攥在手里,柔声笑了:“若有来世,别叫我抓到了。”   赵王爷愣了一愣,不知此话从何而来,与此同时,车外两位旧同僚,隔得老远就尖声骂将起来:“快快快,这人死到临头犹作死,又少了一刻阳寿,赶不及了!”说罢一人忙着驱车,一人摩挲铁钩,鬼辇骤然狂飙起来,车上白幡鼓满了风,转眼近在咫尺。   赵杀听见这点动静,虽是不甚明白,人却不敢迟疑,借势俯低了身子,好叫赵静能多攥住自己几缕长发,双手小心翼翼地猛一使力,把瘦弱可怜的弟弟横抱在怀里,从马车中趔趄钻了出来。   赵静脸色变了一变,但他病成这幅模样,拿赵杀毫无办法,只能皱着眉,再腾出一只手,攥住了赵杀前襟。   两人立在车前,而鬼辇高悬半空,赵杀沉声道:“谢必安,范无救,可还认得赵某么?”   赵静听得微微一怔,低声道:“你在和谁说话?”   赵王爷一听他问,顿时低下头,胸有成足地安抚道:“莫怕,有哥哥在,这两位是哥哥的老熟人!”   谢必安、范无救自是白无常黑无常的俗家姓名,两位鬼差好不容易赶到此处,累得长舌从嘴里掉出来,急着要赶下一程,虽然听见几声聒噪人语,但夜风太大,并未当真听清,在半空中桀桀怪笑道:“阎王叫人三更死,谁敢留你到五更,小兄弟,这就上路吧!”   说罢,鬼辇上铁链哗哗作响,从辇上蹿下几簇火光,慢慢化成蛇狼虎豹之形,未等赵杀与同僚好好打个照面,鬼辇便头也不回地往下一站去了。   赵王爷白着一张脸,看着这些火蛇、火狼朝赵静扑来,脑海中堪堪想起一事:世人阳寿尽时,都是随鬼辇下至地府,或赴六道投胎,或受重重苦难,但也有一桩例外……   若是前世血债太多、杀孽太重,转世要受万般苦,死后还要被鬼怪分食。若是熬得过,等鬼怪饱食血肉散去,自有鬼辇收回一缕残魂,再次打入轮回受辱,万生万死,此罪无间;若是熬不过,便就此魂飞魄散。   可阿静为人乖巧懂礼,纵使是前世、再前世……   赵王爷有心细想,赵静却是命悬一线,见窜在最前的一头凶兽巨口大张,眼看着要撕扯下赵静一条手臂,忙抱着弟弟连退几步,直直退进碑亭,拿脊背抵住当中巨石。   赵静从他怀里抬起头来,看着亭外,脸色未变,攥着赵杀衣襟的手却微微一紧。   赵杀明知他看不见,心中仍泛起几丝柔情,一面把种种手段仓促想了个遍,一面竭力祭出周身王霸之气。   不少凶兽被他威压一震,惊得四肢伏低,鬃毛倒竖,然而赵杀向来不甚持久,片刻之后就额角出汗,霸气狂泄,惹得恶兽凶性更炽,争相扑向亭中。   赵判官忽然又想转过身去,在碑石上一头撞死,现出鬼判之体,不但方便管用,还显得自己雷霆手段,杀伐决断,十分英俊神武。   只是有了许青涵那番话,这一撞,他哪里还撞得下去。   眼看着恶兽扑到面前,赵杀总算想出一个折中的好办法,他把食指在嘴里一咬,挤出一滴指尖血,悬空一画,虚空中顿时留下一道殷红笔划,牢牢定在原处,几头恶兽撞在上头,竟是被弹得倒飞出去,指爪抠地,仍后退了数丈,划得地上道道爪痕。   赵王爷见此法可行,便蘸着自己指尖血,一路写了下去。   他临时起意,随手所写的乃是半卷《阴符经》,头几字便是:观天之道,执天之行……八个血字笔意古拙,放出熠熠光华,在半空久久凝而不散。   然而此话过于托大,即便是赵判官顶头上司在此,看见这两句,也要拱手称不敢。   赵杀刚把八角碑亭写上一角,恶兽就由另一侧窜来,他忙将赵静搂紧,右手以指作笔,朝那一角隔空写道:天性人也,人心机也。立天之道,以定人也。   自己身为阴曹鬼判,终日审察心机,定人功过,这两句倒写得得心应手,文意妥帖。   诸多凶兽身披魂火,被击退在外,未开灵智的不管不顾,奋起余勇,依旧往殷红血字上撞去,稍有灵智的便睁着铜铃巨眼,磨牙砺爪,挨次试亭中破绽。   赵王爷毕竟当的是文判官,单手抱了赵静片刻,人便气喘吁吁,脸色发青,臂膀乏力,只得改用右手抱人,咬破左手食指,奋指疾书,往剩下几角虚空匆匆写道:天发杀机,移星易宿;地发杀机,龙蛇起陆;人发杀机,天地反覆;天生天杀,道之理也!   随着他袖袍翻飞,其余诸角皆被一一填满,半篇《阴符经》由左右手交替写就,居然是一般的端正古拙。   待最后一笔写到尽处,碑亭八角,都竖起血书屏障,每被冲撞一回,字迹便隐现金光,将魑魅魍魉尽数挡了下来。   人心杀机,罪也;天地杀机,理也。   观天之道,执天之行,遵理罚罪,以杀止杀……   而赵杀名讳便由来于此。   偏偏他温良恭俭让,料想前世,亦复如是,也不知道谁予的姓氏名讳,竟是张狂至此。   赵王爷用双手抱紧赵静,如今总算能好生喘一口气了。他粗喘半天,汗出如浆,浸湿眼睫,低头一看,赵静亦在看他。   赵王爷想起自己以指代笔的模样,看在赵静眼里,只怕荒唐可笑得很,只好轻声辩解道:“方才……忽然有了雅兴。这大好河山,千里月色,岂不如画?”   赵静脸色微变,万分古怪地看着他。正好东南面受凶兽连番冲撞,字迹黯淡,赵杀忙在指尖上又咬了一口,挤出鲜血,重新摹了一遍字,身形摇晃间,几乎把赵静失手摔在地上。   赵静见了,眉头皱得更紧,低声道:“放我下来吧。”   赵杀难得逞一逞威风,还是在最怜爱心疼的人面前,顿时沉下脸来,断然训道:“胡闹!哥哥会一直抱着你,护着你……你、你不愿意?”   赵静听了这话,眼睑低垂,久久不置一言。   赵判官总以为自家弟弟乖巧懂事,待自己满腔孺慕,如今看他举止疏离,与往常大不相同,不由得心中忐忑,正想低声下气说几句软话,就听见赵静惊呼了一声,猛地抱紧了他,失声喊道:“哥哥,小心——!”   赵杀下意识地回头一看,这才发现身后字迹黯淡,一头庞然大物从破绽处爬入碑亭,眼看要伤人性命,赵判官情急之下,把几滴指尖血甩了出去,等恶兽一声凄鸣,退避数尺,便踏前半步,两下将血字补全。   直至此时,赵王爷才察觉出一丝后怕,两腿打颤,人朝后一倒,背靠碑石,慢慢滑坐在地。到了这个地步,他还不忘把弟弟稳稳抱在怀中。   赵静猝不及防跌坐在赵王爷长腿上,气得羽睫轻颤,脸色由苍白转作微红,双手紧攥着这人衣襟,拼命想坐起来,可惜刚刚起身,赵王爷伸手一搂,又把赵静揽进怀里,人迟疑道:“原来阿静……能看见?什么时候的事?”   赵静顿时脸色微变,张了张口,正要顺势说几句不中听的话,赵王爷已经明白过来,一面笨拙地轻拍他的后背,一面温声道:“原来阿静真能看见这些凶兽?那也不用怕,有哥哥在呢。”   赵静听到这里,眼中冰冷寒光化作狠辣毒火,胸膛微微起伏,把下唇咬出一道惨白。   他明明记起来了,他没有哥哥。   他孤零零生在世上,空茫茫活在梦里,看冒名顶替的人享尽荣华,却都不是他的亲人。   先前赵杀每说一句话,赵静就在心里暗暗冷笑一声,这人同自己无亲无故,无瓜无葛,偏偏假仁假义,声声捉弄,委实可憎可恶。   只是他万万料想不到,刚才如血夜色中,看见影影绰绰的恶兽扑向赵杀,自己会惊慌难过得几欲落泪。   这般诧异滋味,就仿佛是两军对垒之际,一方再三加固城防,把四面铸成铜墙铁壁,另一方却轻松推门而入。而后才知道,原来自诩固若金汤的铁堡,对那人并不设防。   赵静一旦想清这点,除却惶恐不舍,又新添羞恼震怒,好不容易平复心绪,猛地抬头一看,恰好看见赵杀抬起手来,袖袍被风卷在半空,以食指为笔,悬空落字,当真是意气风发、俊朗不凡。   赵静默默看了一阵,眼中便只剩迷惘之色,哪怕是充耳不闻,那颗心依旧一下下撞着胸膛,心中既有不甘和姗姗来迟的贪生之念,亦有几许说不清道不明的情丝,不像是脑海中怪声所致,而像是从他荒芜的心里,自己开出的一朵瘦骨嶙峋的花。   赵静犹豫良久,总算放任自己靠在赵杀胸前,怪只怪这人怀中太暖,而这夜风又太过冰冷。   赵王爷忙得焦头烂额,还未发现赵静目光灼灼跟着自己打转,直到天色将亮时,赵静忽然咳了起来。他忽然有些害怕自己时日无多,重新把赵杀长发紧攥在手里,把昔日不肯问的话都问了出来:“你……为什么要照顾我?”   赵杀正对着那一双琥珀色猫儿眼,看着他瘦得可怜的脸,想了一会儿,才郑重道:“因为我想照顾你。”   赵杀说到此处,余光一瞄,发现手背上不知何时多了一朵黄色桃花印,那花病得泰半枯死,此时却不顾花期将尽,一瓣瓣张开花瓣。   赵王爷见了这半枯桃花,顿时脸色凝重,四下张望起来,虽然一众凶兽在破晓来临前,不要命似的冲撞起碑亭,但八角血字犹在。   只要天一亮,他家阿静就能多活一日。   既然如此,自己为何眼皮直跳,心乱如麻,呼吸困顿?   赵杀正暗自忖度,头顶突然簌簌地落下粉尘,他抬头一看,正看见亭盖砸落下来。十余尾凶兽合力一撞,终于在天亮前撞得碑亭崩塌,一时瓦落纷纷,亭柱倾压,偌大石碑斜向倒去。   饶是赵判官一套儒生拳已练得出神入化,也只来得把赵静狠狠推了出去。 第二十六章   赵杀之前活得刚烈,死得痛快,如今熟门熟路地再死一回,人却意外吃了不少苦头。   尘埃落定之后,他独自被埋在废墟里,双腿被碑石压住,纵然筋断骨折,脏腑俱损,但迟迟咽不下最后一口气,一旦睁眼,便是皮干肉绽的钻心之痛,合上眼时,又听见涓涓热血等闲流,浸红了碎瓦残砖。   如此酷刑之下,赵王爷正嫌自己死得不够快,废墟外却有人一面剧咳、一面粗喘着挖他,一面掘土、一面惶然喊他哥哥。   赵杀听了一阵,心里不由得有些气恼,他家阿静,委实不太懂事……   自己左右是治不好了,与其多活片刻、受慢刀割肉之苦,还不如早早超脱,服一枚换骨托生丸,又是红尘间一条好汉。   只要阿静干干净净地坐到马车上,用些果脯干粮,多等他片刻,片刻就好。   可赵静还在颤声喊他:“哥哥……”   赵王爷还有知觉的几根手指急得抠进泥土,数着赵静一共唤了他多少声……为何声音已经有些哑了?   他忧心忡忡,直直望着眼前一片浓黑,好不容易盼到赵静喘着粗气撬开梁木,一抔抔挪开身上土灰,忙循着光抬头一看。   等他真正看见赵静流了许多汗,唇色发白,站也站不稳,满腹的大道理,哪里还训诫得出来。   而赵静看见他这般惨状,亦是愣了一愣。   赵王爷下意识便道:“阿静,别哭……”   他声音嘶哑得很,每说一个字就牵连脏腑,一时喉中腥甜,嘴角溢出鲜血……   赵王爷生怕赵静听不清,又勉强重复了一遍:“阿静,不要哭……”   赵静立在原处,神色古怪地看着他,似乎奇怪他此话从何而来。   赵杀竭力抬高了头,发现赵静虽然眼眶通红,眼中布满血丝,却没有半点要哭的模样,不由得怔了怔。   他依稀还记得,自己弟弟心肠极软,成日跟在身边打转,遇到一丁点小事,也会泪盈于睫,连连咳血。   阿静原来不难过么?   不过这样也好,这样他便放心了。   赵杀虽是这样想的,心中还念念不舍,又使出最后一点力气,多看了赵静几眼。   他这一看,忽然发现了一处端倪,赵静长发中原本只是掺杂了几缕星白,可如今阿静立在破晓的凉风里,满头翻飞的乱发,一大半都成了银丝。   古人有一夜白头之说,未曾想,当真会出现在他面前。   赵杀不知为何,眼睛里忽然多了几分温情,和着喉头热血,一字一字,缓缓笑道:“阿静,哥哥是不会死的。”   赵静红着眼眶,冷笑了一声,似乎并不喜欢这样被人糊弄。   赵判官只好半真半假地为他解惑:“哥哥机缘巧合修炼过道术,你方才不是见过了,我厉害得很,不但能以血画符,驱邪驱鬼,还能使出化身还魂之法,多少遍都能活转过来……哥哥是不会死的。”   赵杀忌讳着拔舌地狱之苦,轻易不敢说谎,如今为了哄弟弟高兴,把一切都抛在脑后。   他摆出凝重肃穆的模样,艰难道:“是真的,阿静,哥哥不会痛、也不会死。”   赵静虽然不太相信,但数个时辰之前,他确实看见诸多怪力乱神之事,是这人舍身忘死,蘸着血,写了一夜的字,自己才从隐隐绰绰的怪影中活下来。   因为看见这人舍身忘死,才会心中一软,想要他活转过来……   可如果这人真会什么化身还魂之法,自然是不畏死的。   赵杀还不知道自己短短几句话,已经让赵静一颗心由热变冷。   他看着弟弟脸上难过之色渐去,白发中仍余几缕青丝,暗中舒了一口气。   只是他强撑良久,稍一泄气,周身剧痛便卷土重来,眼前亦是一片模糊。   赵王爷半点看不清,只好反反复复念叨一句:“无论多少次,我都能活转过来。哥哥不会死,阿静稍等我片刻……”   赵静皱着眉,不知该不该信,但这人说的每一句话,他都咬着牙记在了心里。   眼看着赵杀眼皮越垂越低,正要咽下最后一口气,赵静忽然失了方寸,双手微颤,慢慢踱近了半步,小声问:“你不会、骗我吧?”   赵王爷于是强打精神,用最温情脉脉的语气,竭力把话说得清晰一些:“当然,只要稍微等上一等,哥哥……就会来寻你。”   话音落时,赵王爷一口热血喷出,溅湿了赵静鞋面。   他想把眼睛睁开一些,伸手替阿静擦上一擦。   可他当真是有心无力了。   赵王爷先前寻死,还是生龙活虎的一缕生魂。   如今折腾一夜,肝肾虚损,精血不足,化作新鬼后,不单四肢不听使唤,脑袋也不甚灵光,在空中游荡了半个时辰,才想起自己姓甚名谁,要去往何处。   他定睛看时,忽然发现自己并非在阴山脚下,废亭旁边,而是飘到了一家高门大户,站在了主厢房中。这家主人也是脾气古怪,卧房中摆了一列的兵器架,插满刀枪棍棒斧钺钩叉,床头还悬了数把长剑,想来是个满脸横肉、凶狠好斗的武夫。   赵杀一念转过,床帐后刚好传来一声轻响,似乎是有人翻了个身。   赵王爷好奇心作祟,不禁往前飘了数尺,准备看看主人的长相。   只是他没飘几步,就看到青纱帐旁的小案上,搁着一张青铜面甲,式样纹路都眼熟得很,倒像是在哪里见过一般。   赵杀不由得停下来多看了两眼,脑袋里灵光一现,骤然想起一人,吓得他连退数尺,双腿发软,慌乱了许久,才敢战战兢兢地往纱帐内望去,正看见司徒靖明紧闭双目,枕着形单影孤的一只瓷枕。   这人好看是好看,但性情凉薄得很……   十丈软红哪里不能去,怎么一不留神,偏偏飘到此处?   赵王爷一时心乱如麻,每偷瞧司徒将军一眼,就要垂下头叹半天的气,看得久了,几乎想穿墙而出。   然而就在这时,那司徒靖明恰好睁开眼睛,一双凤目往帐外一扫,登时变了脸色,一手按剑,一手撑坐起身。   赵杀吓了一大跳,一路退到墙角,双手直摇,想要争辩的时候,忽然想起一事,司徒将军看不见他。   两人如今相隔阴阳,一生一死,这人理应看不见他。   这样一想,赵王爷又放下心来,挺直脊背,摆足官威,威风凛凛地站回原处,依旧拿余光偷偷打量那人容光。   司徒靖明按剑的手紧了紧,猛地侧过脸去,拿另一只手几下把素色中衣前襟拢紧。   赵杀暗道一声可惜,目光不由自主地挪到司徒将军犹带水色的薄唇上,刚明目张胆地看了两眼,司徒将军突然拇指用力,将佩剑出鞘半寸,露出慑人寒芒。   赵王爷见了,居然也有几分害怕,背转过身,在屋里团团绕了几圈,才仗着自己是世间一鬼,重新凑到司徒靖明榻前,佯装无事地问了句:“你、你方才做了什么噩梦?”   纵然这人听不见,他依旧想同这人多说几句话。   “听说就寝之前,享用半碗羊乳、牛乳,能补血助眠,使人面目光悦……”   赵杀漫无边际,连着搭讪几句,司徒靖明脸色阴沉,猛地扯过玄色外袍,衣衫一抖,身形一转,未待赵杀看清,人便穿上衣、着好履。   赵杀愣了一愣,失神之际,司徒靖明已取过面甲,严严实实遮住薄唇下颔,提着剑下了榻,直直向他走来。   赵王爷后退两步,结巴道:“你看得见我?”   司徒靖明再进,他便接连后退,连声道:“等等,将军……为何看得见我?”   正说话时,司徒靖明便到了他面前。   赵杀情不自禁地拿手挡了一挡,而司徒靖明大步流星,停也不停,从他身上穿行而过。   赵王爷初初察觉时,只觉有凉风穿胸而过,呆立片刻,回头一看,才真正确信那人是摔门而去了。   他虽是满腹疑窦,有心跟上前去,看个清楚明白,可外头白日当空,自己一介新鬼,委实不是深究的时候。   赵杀再三思量,只得从识海中取出一枚换骨托生丸服下,想要相见,又要等上一世了。   赵王爷再睁眼时,已经得了一具崭新的肉身。   他初初为人,四肢尚不灵便,赤身裸体在林间走了十余步,铸在精魂中的地字二号牌才堪堪生效,替他变幻出一身金冠蟒袍。   许是那几枚换骨托生丸时日久了,药效不甚新鲜,赵杀新生过后,周身俱是续骨生肌之痛,人只得忍着剧痛,一件件着好衣履。   林间有溪水潺潺淌过,赵王爷对水一朝,看自己额角旧伤尽去,英俊不减当年,心中志得意满之余,又有些茫然,顿了一顿,才开始颤颤巍巍往阴山脚下赶去。   他这回托生的地方稍稍偏了些,走到碑亭时,残阳犹在,洇出一抹赤色,赵静一个人坐在废墟中,双手执着废墟那具尸身的手。   赵王爷远远看见,心都揪紧了,小声唤了句:“阿静……”   只是身上余痛未消,声音微哑,等到人走得近了,发现赵静并未听见,忙扯着破锣一般的嗓子多喊了几句:“阿静,哥哥回来了!”   赵静这才微微侧身,他双目无神,脸色煞白,只有双唇之间泛出一线血色,定定分辨了赵杀好一会儿,才仓皇站起,朝赵王爷的方向小跑了几步,而后猛地停下。   他跑得太急,几乎被地上碎石绊倒,有一刹那,赵杀几乎误以为自家弟弟害怕得紧了。   好在赵静停下之后,一瞬不瞬地看了他半炷香的工夫,人便一点点恢复如常,举止自如,微笑起来:“哥哥说让我稍等片刻,没想到要这么久。”   他原本相貌出众,已生得十分可怜可爱,此时又多了几分乖巧神态,煞有介事地轻轻击了两下掌,轻声道:“凡人想求长寿已是极难,我家哥哥却能无病无痛、有万千化身,当真道术了得。”   赵杀被他夸得老脸通红,谦让了几句:“哪里哪里。”   赵静微微一笑:“别的本事也是厉害得很……”   他这话说得极轻,赵杀却不曾听见,他看见赵静跪坐在地上,衣衫脏得不成样子,十指尽是血污,不知道牵了多久那尸身,心中酸涩,一瘸一拐地走到马车上,取了水囊、白帕和簇新的外袍,搂在怀里走回来,硬抓住赵静的手,替他一点点冲洗,再拿白帕擦净了。   赵静苍白的脸上慢慢多了两抹血色,侧着脸,仿佛不情不愿似的,等到赵杀想解他的外袍,赵静耳珠都有些发红,不住挣扎,赵王爷只能好声好气地同他商量:“阿静,听话,换身干净的衣服,哥哥心疼你。”   赵静那双猫儿眼愕然转过来,有一刹那,倒像是从两块冰冷漂亮的石头,化作了两汪水。赵王爷借机解了赵静外袍,为他换上鹅黄色新衫,又绕到背后,将赵静几近全白的乱发捋在手里,呼吸一窒,而后才道:“阿静瘦了。”说罢,小心翼翼地替赵静绾了一个髻。   可他看不见赵静的神色,等了片刻,正要牵着赵静回车里坐下,那人却突然转过身来,先是猛地一推赵杀,以孱弱病体硬生生将赵王爷推得一个趔趄,然而下一刻,赵静就使尽全身力气,狠狠抱紧了赵杀的腰。   赵王爷吓了一大跳,半晌才问:“阿静,怎么了?”   那人依旧抱着他不放,不到片刻,赵王爷就发现自己胸前衣襟被眼泪濡湿了。   赵杀跟着眼眶一热,柔声细语地哄他:“阿静,怎么哭了?”   他虽然记得自己弟弟隔三岔五要哭上一回,一边落泪,一边要咳血,但那已经是过去的事了。   他家阿静已经长大了。不过是在别处多流连了几眼,再过回头来,赵静就变得同他客气生疏,抓也抓不住,一下子便长大了。   只有细心看时,凝神听时,才能找到弟弟过去的影子。   赵王爷红着眼睛,又问了一遍:“是不是,哥哥哪里做得不好?”   他看赵静不答,自己细细回忆了一番,试探道:“是不是……哥哥来得太晚了,你等了半天,以为我骗你,心里有些难过?”   赵静被他说到痛处,心中不悦,又把人搂紧了几分,无论如何不肯抬头,言谈之间仍装出一副若无其事:“我之前愚钝,并不信哥哥道法高深,真能不惧伤痛,有不死之能,这才虚惊了一场……不过也无妨。”   赵王爷听得心中感叹,刚要说几句动听软话,忽听赵静续道:“反正是最后一回担惊受怕了。”   赵杀不知为何抖了一抖,仿佛冥冥之中有什么征兆,细想时却无迹可寻,只好领着赵静回到马车里,替他盖上几床裘皮。   等哄得赵静睡下,他才抽身下了马车,趁着朦胧月色,拾起木棍瓦片,用布条捆成一个简陋锄头,走到碑亭废墟上,一锄一锄铲起石灰,想把自己那具旧皮囊重新盖住。   然而每铲上一锄,赵王爷心里都有愁思浮现,渐渐汇成绝世好句,于月下唏嘘道:“今日葬侬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说完长叹一声,在荒唐之余,又生荒凉之感。   赵王爷诗兴既去,本想继续挥锄,突然看见手背上多了一朵白色桃花印,慌得猛一回头,正看见有人一身风尘仆仆的白衣,立在清辉月色间,目光呆呆落在自己锄旁。   而自己才铲了一半的土,手和袖口还露在外头。   正所谓亡羊补牢,犹未晚也,赵杀忙往旁边站了站,把罪证挡得严严实实。   许青涵仿佛受了天大的刺激,身形晃了晃,半天才道:“王爷,许某幸不辱命,找到药引了。”   赵王爷自然要夸他,当即温声道:“好!青涵果然一诺千金!”   他说到此处,虽然也想同许青涵多温存片刻,将车中馕饼美酒尽数摆开,替这人接风洗尘,但眼见夜色越来越沉,再过不久,就要有凶兽现世,等着啖应死之人的血肉,赵王爷又不敢耽搁太久,只得犹豫道:“我们这便熬药吧?”   可许青涵仍神色恍惚,定定看了他半晌,才从怀中取出一件锦盒,沾了灰的袖口滑落,露出白玉一般的手腕。   赵杀一眼便看见那玉色肌肤上新添了几道血痕,眼眶一红,忙道:“交给本王便是,青涵好好歇一歇,不劳你费心。”   许青涵神色冷淡,沉默半晌,方恭恭敬敬应了一声:“也好。”人双手把锦盒递了过去。   赵王爷一面接过锦盒,一面趁机摸了摸许大夫的手,若是从前,许大夫只怕会微微笑一笑,与他十指相扣,然而此时,许青涵却把手慢慢抽了回来。   赵杀心中一紧,隐隐约约地知道,自己又寒了许大夫的心。只是自己怀着一腔赤诚,做出的寒心之事,难道还少么?   他忍着钝痛,四下走动,到处张罗,好不容易架起简陋药炉,把先前配好的药材倒入,一抬头,看到许青涵又在望着废墟堆成的小丘,慌忙遮掩道:“青涵,你坐着歇一歇吧,我们说说话?”   许青涵果然走了过来,斯斯文文地撩起下摆,席地坐下,静静望着赵杀看顾火候的模样,轻声道:“为什么自己来,你怕我做手脚,不放心我?”   赵杀听了这话,良久才反应过来,许青涵问的竟是自己执意亲手熬药的事,他一时瞠目结舌,高声道:“本王……绝无此意!”   可他从未如此情绪激荡,言谈之下,竟是辩解得结结巴巴,翻来覆去,都是些“绝无此意”“天地可鉴”,到最后还气得一甩袖,仿佛有天大的怨气,受了无尽的委屈。   许大夫看在眼里,便轻轻一颔首:“许某明白了,多谢王爷。”   赵杀气得变了脸色,待要狠狠教训这人一通,语气中却不自知地透了点软弱哀求:“胡说八道,你谢什么?”   许青涵一双瞳眸明若秋水,听见赵王爷问得色厉内荏,眸中也不见一丝涟漪,淡淡道:“多谢王爷让我醒了。”   赵杀听了这话,再顾不上守着炉火,想执着许大夫的手,同他推心置腹地说几句话。   正在此时,许大夫朝他轻轻笑了一笑:“不过也好,这样一来,心里忽然好受了许多。”   赵杀一下子怔住了,脑袋里一团散沙,只听见许青涵郑重续道:“与王爷相识之前,许某一向心如止水,忙着求索医道,竭尽所能、治病救人,近年光顾着与王爷厮缠,或许有一两分狂喜,余下八九分,尽是伤心、惊怒、嫉恨……”   他说得分明是恼怒不甘之事,脸上却只剩云淡风轻,披着两肩月色,一字比一字淡然:“原以为过去心境已如隔世,多亏王爷亲疏有别,让许某一下子从梦中醒了,换来一份天高云阔,我不该谢吗?经此一事,许某践行医道之心,比当初还要坚定几分,难道不该谢吗?昔日与赵王爷相处,多少有过一两分狂喜欢愉,而今虽觉不过如此,仍要谢过王爷恩典。”   赵王爷骤然听到这话,虽想拼尽全力、强忍心绪,可在他强忍心绪之前,眼泪已经落了几行。他早知两人心生间隙,只怕走不长远,却没想到来得如此毫无征兆,半天方颤声道:“青涵,怎么突然说这些话。就因为我……我抢着做事,自己熬了药……”   许青涵却道:“我之前说过,如果有幸救活了令弟一条命,想求王爷一件事。”   赵杀急道:“不错,我答应了的,我答应过你。”   许青涵看到他这边焦急,蹙了蹙眉,缓缓道:“纵使王爷不答应,我也会一样地救人。可王爷为了弟弟,一面答应下来,一面找来身材相似的无名尸首,换上常穿的那套蟒袍,弄塌碑亭,装作自己身死,不肯践诺……不是更加可恨吗?”   他说到这里,嘴角竟是泛起一丝轻嘲冷笑:“我难道不曾告诉过王爷,看见你头破血流、生死不知,心里难免伤心,王爷还要这般捉弄我……”   “不过若非如此,许某哪有此刻的天高海阔、云淡风轻?多谢王爷成全。”   赵王爷久久回不过神来,直至许青涵站起身,替他往药炉里加了些水,把药引一并放入煎煮,赵杀怕许大夫烫了手,仍想捏着那人的掌心细瞧。   许青涵笑道:“王爷尽管放心,许某已经醒了,如今对赵王爷并无情意,自然不会加害静公子。”   赵杀顿了顿,终究缓缓让开,缓缓点了点头,眼眶通红,低声问道:“这样想……你当真会好受一些?”   许青涵只以为这人会舌绽莲花,拽着他不放,说出许多绵绵情话来乱他心神,听到这无头无尾的一句,竟是生起些许错愕,旋而断然道:“是,拨云见日,再世为人,自然要好受许多。”   赵王爷小声道:“那就好,那就好。我欠了你许多债,只要你心里能高兴一些……”他说到这句,不知为何满脸落寞,眼睛里居然再度落下泪来,忙负着手,背过身去,抬腿走了十几步。   许青涵蹙眉看去,正看见赵王爷腰身清减了许多,向来挺拔如松、饱凝气势的脊背也微微佝偻起来,仿佛畏寒似的,任谁上前,都能把他推得摔倒在地,心里几乎有所动摇。   然而下一瞬,许大夫又去照看炉火,等火候一够,就踢起土灰把柴火盖住,将浓稠药汁倒进碗里。   许青涵连叫了几声:“赵王爷,王爷,药好了。”   赵杀像是刚刚听见,脸上不知是冷汗还是热泪,歪斜地走了回来,嘴里仍在说:“那就好,那就好。”   许青涵怕他端不稳,亲自替他捧着药碗进了马车,叫醒赵静,一勺勺喂人服下。   赵杀于恍惚失神之中,脸上依旧透出一丝感激之色,站在车厢外,怔怔看着他。   许大夫直至此时,仍未听见赵杀有半句辩解,自然心如铁石,低声道:“莫约十个时辰过后,药性催发,言蛊就能吐出来。”   赵杀只是点头,目光不曾有片刻从许青涵身上挪开。   许大夫扶赵静重新躺好,从马车上跳下来,手指勾着披风系绳,一点点扯开赵王爷亲手系的同心结,脱下素色披风,叠好递给赵杀。   赵王爷不肯接,强笑道:“你穿着……好看……”   许青涵却道:“我听山野樵夫说,再往西去,有村落遭了瘟疫。许某想略尽绵薄之力,一路往西边走,沿途行医,走到哪里就在哪里落脚,就不同王爷一道回去了。”   赵王爷脸色惨白,还是许青涵不容分说地把披风递到他怀中,他才勉强接下,脸上仍挂着艰难惨淡的笑意:“那便好,本王欠了你许多债,往后要是……”   许青涵听了这话,云淡风轻地笑了一笑:“王爷,不会有往后了。”   可等他当真走了,身后始终有窸窸窣窣的声音,分开枯枝,远远跟在他身后。   许大夫不由停下来,沉着脸,轻声问他:“赵王爷,还有什么事吗?”   他听见身后人声音抖得不成样子:“青涵,我再看你几眼就好。”   许青涵只好在原处站了一会儿,等他心中微觉不耐时,那人终于掉过头,一脚深一脚浅地往回走去。 第二十七章   待赵杀一步步走回碑亭,手足已冻得冰凉。   他默默将埋到一半的尸身埋好,手足并用地踢开碎瓦,替行路人清出一条路来,然后拢着手在车外守了一会儿。   头顶天色漆黑如墨,犹胜昨夜,偶有鬼辇来去,阴兵鬼吏也对这方天地视而不见,仿佛此地应死之人,已经从命册上一笔勾销。   赵王爷看得长舒了一口气,这世上总算有了一桩小事,能叫他稍稍喜上眉梢。   赵杀用手搓了搓脸,怕凉风惊扰了弟弟,又伸手把车帘拢紧了一些,他便这样一直拄着锄头守在车前,直到五更天后,最后一辆鬼辇驶入鬼门,人这才彻底放下心来。   他轻轻叩了叩车身,低声问:“阿静,睡了吗?”听见车里悄无声息,赵王爷于是挟着周身凉气,轻手轻脚地钻进车中,靠在车壁上,想着合眼小憩,避一避风寒,可就在他昏昏欲睡之时,无意间抬头一看,却发现赵静居然一直醒着,正痛得不住打战,脸上冷汗涔涔。   赵王爷登时慌了手脚,扑上前去,攥紧了赵静的手,急道:“阿静,有哪里不舒服?”   饶是这般万蛊噬心之痛,赵静眼中仍聚着一丝凉薄的戾气,他把这轻飘飘的眸光落在赵杀身上,用嘶哑恭敬的声音道:“服药后就开始有些痛了,哥哥去了哪里,怎么这时才回来?”   赵王爷悔不当初,低声道:“我一直在外面守着你。”   赵静听了这话,顿时露出一抹清浅的笑意,只是他唇色发白,那一笑便显得讥讽得很。赵杀察觉他一直望着自己,不由顺着赵静的目光伸手一摸,发现不知何时,自己颈上耳后都被毒虫咬出几处红印。   赵王爷以为他心疼自己彻夜劳苦,脸上多了一丝欣然之色,张开手,把赵静连人带褥搂在怀里,小声道:“阿静真懂事,哥哥、哥哥只是有些累了,天亮就好。”   赵静怔了怔,半天才迟疑着,也将手环在赵王爷背上,低声道:“我也想信你。”   赵杀为了叫赵静舒服一些,仍竭力坐直了腰身,一双手偷偷搓暖了,才放到赵静脸上,轻轻替他拭去薄汗。   赵静浑身剧痛之下,不自知地舒展了眉头,低低叹道:“我脑袋里一直有人、在说你的好话……”   赵王爷疲乏欲死,听人说话只能依稀听个大概,强打精神回道:“那是中了言蛊,阿静,吃了药,等几个时辰,吐出来就好了。”   赵静听到此处,竟是把他抱紧了一些,几不可闻地说了一句:“如果我吐了出来,变得不太讲理……你就跑吧。”   赵王爷已经困得瞌睡连连,随口应下,两人便这样团团抱着,一同抵御夜间的凉意。   赵杀连日来受尽颠沛流离,如今卸下肩头重担,这一睡便是好几个时辰。直等到赵静开始嘶声干咳,他依旧困在梦魇中,极艰难才睁开眼睛。   赵静拿袖口掩着嘴,一面咳,一面去遮赵杀的眼睛,求他:“哥哥,不要看我。”   赵杀听见他声声苦咳,那点睡意立刻散了,挣扎着想坐起身,赵静突然呕了一大口血,几声猛咳过后,嘴里污血再度喷出,溅得车壁软垫俱是斑斑血迹。   赵静原本还执意捂着赵杀一双眼睛,此时见赵王爷脸上沾了两三点腥红血沫,忙挪开了手,倒退着向后爬了几步,双手捂着嘴,脸上惶然失措,惊怒道:“说了不要看我!”   可不到片刻,那两副袖摆也被鲜血染作暗红,赵静不住呕血,弓身剧咳时,嘴角血丝连同赤色血沫,一路淌至颈项。   赵静有生之年,还未如此狼狈过。   他被赵杀这样看着,一路咳,一路退,最后竟是以袖掩面,倒退着攀下马车,而后背对着车窗干呕起来。   赵王爷用发颤的手,摸了摸自己的脸,看到指尖上那点嫣红,人终于回过神来,满头冷汗地跟了出去,从身后按着赵静肩膀,小声唤他名字。   赵静一面反手推他,一面从剧咳间隙,腾出空来痛斥:“不要看我……难看得很!”   赵王爷只好从背后替他抚背顺气,不住夸弟弟的秀美相貌,诉自己的担忧心焦。   就在赵杀以为自家弟弟要把浑身热血咳尽之时,只听得赵静喉骨一声轻响,总算从嘴里吐出一样事物,人旋即向后软倒,彻底昏死过去。   赵杀战战兢兢准备多时,一看情形不妙,忙把赵静搂在怀中,而后伸出一脚,猛地把那事物踩在了脚底。   可惜赵王爷当的是文判官,英武有余,持久不足,弓步蹲了不过片刻,额上就累得冷汗点点,费了许多工夫,将赵静从左手臂弯换到右手,总算成功弯下老腰,把踩在脚底的言蛊捏在了手里。   这十余日中,他日日夜夜牵挂一事,言蛊既然是拿上百句凶言恶语封在瓮中,不是揭人痛处,便是惑人心神,唯有最要命的那一句话才能炼成蛊。   既然如此,折磨阿静十余年之久的言蛊,究竟是哪一句话?   赵王爷把言蛊攥在手心,用了几分神识真力,把蛊虫炼成原形,足足过了半盏茶的工夫,赵王爷再次张开手,掌心中就只剩下一张饱浸鲜血的字条。   赵王爷一手搂紧了昏迷不醒的赵静,一手费力地捏着字条,一步步挪回车厢,用脚将染了血的软垫胡乱掀翻,再一一踢远,最后才将赵静放到干净的缎面被褥上。   忙完这一切,赵王爷一下子坐倒在地,喘了半天的粗气,方抖了抖手里的字条,把血纸慢慢展开,慢慢辨识。只见那言蛊化成的字条上,写着他家阿静最常说的一句话:这世上,只有我们兄弟两个相依为命,我自然该全心全意地对哥哥好。   赵王爷不由一愣,万万想不到所谓言蛊,居然是这一句话。   他手一松,那字条便轻飘飘落下,倏地化为灰烬。   如果言蛊是这句话,当阿静挣脱言蛊束缚之后,也不知是何模样。   赵王爷此时多少有些后怕,但怕归怕,路还是要继续赶的。   赵静一路上昏迷未醒,赵王爷便衣不解带照顾了他一路,即便最颠簸难行的小径上,也常常要想方设法停在路边,钻回车厢,喂他进些汤汤水水。   路走了大半,赵静苍白如纸的脸颊竟是慢慢丰盈起来,枯白长发也隐蕴流光,合目睡在绫罗之间,周身俱是金貂贵气,总叫赵王爷摄手摄脚,再不敢像初初相见那样,上前轻捏他脸颊。   眼看离归家不过三十里路,赵杀正快马扬鞭,天空中忽然飘来一朵五色祥云,团团罩住车厢。赵王爷还未见过这等祥瑞异象,好生稀奇地看了半天,差点驾着车冲下田埂,心中暗道:“天生祥云,莫非是有真龙现世?”   但仔细一想,如今天下太平,真龙天子高坐朝堂,这事断不可能。   赵王爷这样一想,忙收敛心绪,攥紧了车缰,从泥路上挣脱出来,继续向前赶去,然而古怪的是,那五色祥云依旧不紧不慢,一路飘在马车上头。   赵杀头顶跟着这样一朵花枝招展的彩云,难免有些三心二意,马车也跟着他忽快忽慢、上下颠簸。   等赵杀好不容易心如止水,车前草丛中又猛地窜出一只白鹿,轻盈一跃,多亏赵王爷使出全身力气,勒紧了马缰,急急“吁”了一声,那只白鹿才得以全须全尾地从车前一跃而过,重新窜进林间。   赵杀这下子吓出一身冷汗,四下张望,念叨起来:“白鹿出林,天降瑞应,不得了,不得了。”一时拿不准该不该继续上路,没等他想个清楚明白,附近鱼塘中忽然生起水花,五六尾白鱼从水面窜出,噼里啪啦地落在马车之上。   就在赵王爷脑海中一片空白之时,几尾白鱼已经甩动鱼尾,蹦跳着进了车厢,赵杀一看,再不敢心慈手软,撩开车帘,一手擒住一只白鱼,连连振臂,把它们丢回水里。   等赵杀转过身来,目光恰好望进车帘撩开的车厢。   斗室之中,半边如烛室红光,半边似白气充庭,当真是光华灼灼,一室尽明。   他家阿静仍安然睡着,唇色鲜润,脸上多了淡淡血色。   赵王爷只觉那人有些陌生,但陌生之余,又生出些难以言喻的心动,仿佛天地间的骄人华贵,都聚到了赵静的眼尾眉间。   赵杀偷偷看了几眼,脸上就有些滚烫,再不敢耽搁,沿着回城之路,专心致志驾起车来。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二十里之后,万丈穹顶就变了颜色,连头顶那朵五色祥云,也一道被压城乌云染成墨色。   四周狂风大作,片刻之后就落下暴雨,一时间骤雨倾盆,马车被困方圆,赵杀坐在车前,被雨水浇得不辨来路。   赵王爷白白淋了好一阵的雨,才想到把外袍脱下,挡在头顶,人借着这衣下咫尺清净之地,环顾四周,处处皆有鬼哭狼嚎之声,骏马在重重雨丝中畏惧不前,勉强驱赶了半程,最后一里路,无论如何不肯走了。   这险恶天象,又像极了凶星当空、孽龙出世的征兆。   赵杀回过头来,小心翼翼掀开车帘一角,发现车中并未漏水,长舒了一口气。   赵静躺在车里,头发逶迤处银光隐隐,赵王爷看了两眼,有心想摸摸他的脸颊,低头看见自己冰冷彻骨,犹滴着水的手指,又缓缓缩了回去。   他打着寒战,和声细语地问了句:“阿静,哥哥背你回家可好?”   这天地异象,一时半刻怕是止不住,而赵王府已经近在眼前。赵杀看赵静仍沉沉睡着,于是拿厚重貂裘,将弟弟裹得严严实实,又从箱中翻出仅有的两套蓑衣,一重覆一重地套在赵静身上。   赵杀办好这一切,才把赵静背在背上,一手扶着弟弟腰身,一手持着竹伞,艰难往王府走去。   他这一路上,只顾着用伞盖遮赵静的身躯,自己脸上身上早就淋得透湿。好在半里过后,道路两旁已经有了能蔽体的灰瓦青檐。赵王爷由瓦下经过,漫天狂风骤雨就只剩下冰冷雨丝迎面泼来。   待赵杀步履蹒跚,一步步挪到王府跟前,头顶一道闪电落下,照得天地如霜,赵杀猛一抬头,正看见偌大匾额,上书“赵王府”三个大字。   赵杀用尽最后一点力气,啪啪叩起门来,转瞬之间,穿着蓑衣的门童就将铁门推开一道缝,狐疑看了他半天,才惊呼一声,叫来十余名王府下仆,抢着从赵杀背上把赵静扶下来,搀扶着走向主厢。   赵王爷站在瓦下,将伞丢在一旁,用手拧了拧袖袍雨水,正要跨进院门,两个门童面面相觑,吃不准要不要拦住他。   半天,稍显年长的门童才让开路,朝他深深一躬,郑重谢道:“多谢先生送我家王爷回府,不知先生高姓大名,等王爷醒了,小的好通报一声。”   赵王爷心中忽然生起一些古怪,半晌,才用早已嘶哑的声音回道:“本王……我自行转转就好。”   那两名门童又是互相推搡了许久,唯唯诺诺地应下了。   赵杀便一个人沿着曲折长廊向前走去,长廊尽头,却是王府中一处祠堂净地,空荡荡地摆着百年来的牌位,案头还有一卷泛黄的宗室族谱。   赵杀走到案前,径自翻了翻。待看到赵王府数代单传,世封至最后一人,单名一个静字,便把书册合拢了。   他在祠堂站了好一阵,终于伸出手,将同精魂铸在一块的地字二号牌硬生生扯了出来,定睛一看,发现那块木牌果然已经碎成几片。   附在木牌上的障眼法,自然再不管用了。   赵杀身上寒意彻骨,在祠堂抱着双臂,颤颤巍巍走了几圈,一时不知自己该往何处去。   这天地虽大,却无他容身之处;用情虽深,却无他投奔之人。   如此一想,赵判官于凄风苦雨的夜里,又徒增悲凉之感。   赵杀低下头,用力拧着一身滴水的衣衫,待衣衫半干后,才把双袖胡乱挽起,就在此时,他骤然发现手背上有了一朵明黄色的桃花印,那桃花明丽鲜润如初生,趾高气扬地开在枝头。   赵杀揉了揉眼睛,然而才敢拿指腹珍而重之地摸了几下,还未多想,先前两个门童就小跑着寻了过来,连声唤道:“先生,我家王爷醒了,想见先生一面。”   赵判官哪有不应的道理,一边跟在小童身后,一边忙着将袖口重新捋下来,把沾着水的乱发挽在耳后,等迈入正厅时,赵杀紧赶慢赶,总算理好衣冠,有了寻常七八分威严。   他一抬头,正看见坐在正厅主位上的人。   那人闲闲坐在赵杀惯坐的那张紫檀交椅上,戴着赵杀惯戴的束发金冠,端着茶碗浅抿了一口,听见声响,方猛一抬眸。   那双猫儿眼病愈之后,变得满氤华光,流转时温如美玉、明似朗月,唯有当眸光落在赵杀身上,才隐约闪过猛虎噬人的锋芒。   赵杀骤然见到这般佩金带紫、玉叶金柯的阿静,心中一空,忽然想退至门外,再正一正衣冠。   赵静看得微微一笑,放下茶盏,冲赵判官招了招手:“哥哥,过来坐吧。”   他如今两颊丰盈,相貌虽然未变,气度却是脱胎换骨,旁人看到他,已不复可怜可爱之心,只觉光彩射人,贵不可言。   赵杀心中半忧半喜,下意识地走上前去,想再凑近几分,看一看他的阿静——阿静当真长大了。   赵静被他这样唐突打量,也不过莞尔笑道:“哥哥,坐下说吧。”   赵判官得他几句和声细语,身上淤青酸痛都不翼而飞,一颗心擂鼓一般怦怦跳动,他坐到赵静身旁,心神却飘在半空,直到赵静把剩茶撤下,用嫩芽滚水,亲手为他沏了一杯新茶,送到赵杀手边,轻声道:“哥哥对我诸多照顾,我都记在心里。”   赵杀听得动容,捧着茶草草吹了两下,就不顾烫口,满饮此杯,而后才黯然道:“阿静不是已经知道了?赵王府数代单传,你是赵老王爷唯一的嫡亲血脉,并没有我这样不像话的哥哥。”   赵静脸上依旧挂着淡淡的笑容,柔声道:“虽然知道了,但还有几桩小事想问问哥哥。”   赵杀脑袋不知为何有些钝痛,拿指腹揉了揉额角,才笑道:“阿静问吧。”   赵静笑意不减,头一句便是:“我家中养了许多忠仆,家父家母宅心仁厚,生前待人少有一句重话,对这帮家仆不敢说有恩,至少不曾结仇。自父母亡故,这十余年里,护院畏我如蛇蝎,家仆视我若无物,阿静越是细想,越觉古怪,如今总算猜到些许,想向哥哥打探一声,这是因为道术吗?”   赵杀一腔热血霎时凉了下来,坐在冰冷坚硬的交椅上,手按着扶手,脑海中一时闪过千种诡辩,万般退路,到最后说的却是:“阿静,这叫障眼法,确实是一种道术。”   赵静抚掌笑道:“难怪如此!那小王又多了几分把握,斗胆一猜,还请先生不吝赐教。”   赵判官自然听见了他话中疏远,下意识地扯了两下皱皱巴巴的袖口,把背挺直了一些,哑声应道:“好,阿静……问吧。”   赵静眸光从他身上掠过,看着赵杀发白的唇色,滴水的衣衫,眸光一暗,然后才微笑道:“小王猜测,先生是得道高人,因故来凡间历事,在诸多托生之处里,挑中了小小的赵王府,于是以障眼之法,令全府上下颠倒黑白,认先生为主。至于家父家母缘何性情大变,将我赶到北疆,数日后就暴病亡故,也许与先生有关,也许与先生无关,小王却不敢妄加揣测……”   赵杀头痛得更厉害了,脑中仿佛有巨锤在敲,他用手抵着额,咬牙忍了一阵,才缓过气来,低声道:“阿静,你父母之事……我并不知情。”   赵静见他头痛欲裂,双手攥了一攥,而后才重新露出浅笑,轻声道:“也是,满口胡话,先生姑且一听。”说罢,不等赵杀接口,人已续道,“可惜障眼法纵然玄妙,却并非百试百灵,那赵王府中,就有一人冥顽不宁,到了北疆,还牢牢记得自己身世,竟是不受障眼法蛊惑。先生既是得道高人,于是又使出妙法,对那人下了‘言蛊’,那言蛊好生歹毒,将人魇得痴傻蠢笨,日日告诫他要尊敬兄长,一旦稍稍清醒,生出逆反之心,便使人口吐鲜血,折损阳寿。先生,小王可曾记错,此物是叫‘言蛊’吗?”   赵杀指腹用力,居然将自己额上按出一抹红痕,即便这样剧痛难耐,他仍不愿错过赵静的每一句话,人低低应道:“是叫言蛊,阿静,你一说,哥哥才明白过来,只怕确实是这么一回事。你命道坎坷,原本就注定处处波折,他们自然不必留情……我、我头痛得厉害。”   赵静看他痛得发抖,似乎也有些心烦气躁,人站了起来,踱了几步,才负着手轻嘲道:“你都认了?没有一句要辩解的?”   赵杀颓然摇了摇头,断断续续道:“哥哥、待你不够好。” 第二十八章   他这样一说,赵静脸上反而露出一丝迷惘之色,低声道:“从前你待我非打即骂,从北疆回来过几次,都被你遣人赶走,后来忽然好了许多,莫非除了你,还有好几位高人?”   赵杀痛得低下头去,一时难以言语,赵静却上前将他扶起来,厉声道:“难道真有好几个人?从前辱我之事……并非你做的?”   赵判官被他摇了几摇,才勉强振作精神,应道:“在我之前,确实还有两位同僚,他们也当过阿静的哥哥。”   他痛得浑身冰冷,难以视物,好不容易看清赵静,却发现他家阿静脸色发青,仿佛极后悔似的。   可后悔什么呢?   赵判官等了好一会儿,赵静才道:“你和他们,确实不大相同,你待我……倒是不错。”   赵杀不由苦笑起来:“哥哥待你,还不够好。我一直没发现,阿静吃了这么多苦。”   赵静脸上已不剩一丝笑意,那张秀美面庞沉下脸时,更显得龙血凤髓,不怒自威。这一身的灼灼贵气,何尝不是无边色相?赵判官不知不觉已看得入神。   也不知过了多久,赵静才再度开口:“你待我,明明极好。”   赵杀不由得唤了他一声:“阿静?”   赵静果真慢慢走了过来,在赵杀面前微微屈下膝,低声道:“不说寻常小事,单说那一夜,你救了我的命,还替我解了言蛊,以为我当真不记得?哥哥这般待人,难怪那么多人……我也不免……”   赵静说到此处,喘息了一阵,方彻底跪坐在赵杀脚边,把头伏在赵判官膝上,显出温顺模样,轻声问:“你呢,哥哥喜欢我吗?”   赵杀正要答他,忽然觉得鼻翼之下,一滴滴淌下滚烫水滴,用手一抹,满手腥红。   赵静抬起头来,低声又问了一句:“那哥哥恨我,想要阿静的命吗?”   赵杀嘴里满是腥甜淤血,嘴唇张了半天,才挤出破碎的声音:“我……”   可赵静半世淹煎,如今唯求从心所欲,并不在乎赵杀的爱憎,也无妨自己的生死,柔声道:“哥哥别急,都无妨。”   “我服下解药后疼痛难忍,哥哥一夜未回,颈上还多了几处红痕……从那时起,阿静就一直想这么做了。这样一来,等哥哥施展以化身还魂之法,就又能重新换一具干净的化身了。”   赵判官此时才有些明白过来,嘶声问他:“阿静,在那杯茶里……下了毒?”   他眼前已是一片漆黑,一片冰冷中,只剩下赵静伏在他膝上的那点余温,而赵静抱着他,低低诉道:“不错。”   他看见赵杀面露惧色,声音放得更柔,温声哄道:“哥哥,别怕,既然哥哥不曾辱我,只要不再负我,等下一次相见,阿静会待你极好的。”   赵判官这一回死后,化为阴魂,仍怕得簌簌发抖。   他刚换了一具簇新皮囊,糊里糊涂就虚掷,经此一遭,自然对赵静十分惧怕。   但更叫人难堪羞恼的是,自己畏惧惊怒之余,疼惜怜爱却不曾减少分毫,仿佛那人合该一再姑息,是由他一手养大,向来恭谨懂事,待他如兄如父;仿佛那人合该找他索命,合该用最辛辣的毒酒敬他,用最冰冷的剑刺他。   赵杀从一片混沌中睁开眼睛,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又飘到一处陌生宅院。   赵判官死得多了,连举止也从容了几分,驾云驭气,负手而飘,四周全是从未见过的黑檀桌椅,桌上已上了六七盘热菜,赵判官看着离自己最近的一盘珍珠肉圆,不由得凑近了一些,可就飘了这几步路,就差点蹭到一把长刀的刀鞘。   赵杀定在半空,惊魂未定地看了看,却不知哪家主人这般不长眼,连饭厅也摆了兰锜。满眼刀架弩架都擦得精光锃亮,一看便是主人心爱之物。   赵判官小心翼翼地避开兵刃,坐到离珍珠肉圆最近的交椅上,本想嗅一嗅就作罢,可就在此时,有人推门进来,穿一身玄衣,皮革束腰,不系长发,不覆面甲,在铜盆中用清水随意洗过双手,直直地落了座,提箸夹菜之时,余光方扫到方桌对面的赵判官,筷箸一时停在半空。   赵杀吓得不轻,慌忙辩解起来:“司徒将军,本王、本王只是随便看看……”   他顿了顿才想起失言,自己如今并非王爷了。   比起虎落平阳、一夜削爵的赵判官,司徒靖明似乎更苦恼几分,蹙紧了眉,脸色发青,连握箸的手背都青筋隐现,半天才道:“怎么又死了。”   赵判官听得一怔,仔细想了想,才揣测是近来琐事繁多,竟叫人有了幻听。   但也多亏这幻听,叫赵杀想起自己是孤魂野鬼,凡人又看不见他。   赵判官先前虽然有过些许疑虑,以为司徒靖明能看见自己,如今想来,也是全无根据的无稽之谈,人不禁松了一大口气,脸上重新堆起笑来,小声道:“你吃得这般多,人还这么瘦,你的腰……”   司徒将军莫名一顿,一双凤眸中,如同燃着两簇漆黑火焰。   赵判官看得有些惧怕,好不容易才硬着头皮把话说完:“你的腰又细了,本官一只手就搂得过来。”   司徒靖明不知为何,气得眼睫微颤,恰巧于此时猛地一推方桌,拍得满盘菜肴乱颤,人拂袖而起。   赵判官一脸愕然,不知这人为何好端端又生了气,只好一个人温声哄着:“你一个人住,理应吃好一些,少生点气,不能再瘦下去了,本官实在有些担心……”   他明知司徒靖明听不见这些叮嘱,依旧不能自抑,念叨了许久。   而司徒靖明背对着他,攥着拳立了一会儿,总算转过身来,大步流星,走到赵杀面前,把两只筷箸立起,笔直插在那碟珍珠肉圆之中。   赵判官看得古怪,这样往盘中立筷,通常是个祭祀先祖,请鬼神享用的意思,不由得再度教训起来:“胡闹!这筷子不能乱放,你看这形状,像不像在祭品上插了一炷香?”   司徒靖明冷冷往这头扫了一眼,竟是个不愿与人多说的模样,转身就走。   赵判官看得皱紧了眉,追着他训斥了几句,然后才慢慢退回热菜面前。   这月余车马劳顿,他已有许久、许久没有吃上一顿正经菜肴了。   赵判官于是弯下了腰,观一观肉上的香软糯米,嗅一嗅盘中的浓稠汤汁,最终还是没忍住,用力一吸,将菜中精气顺着一双筷箸尽数吸进腹中。   那点烟火之气下了肚,暖热了赵杀空空荡荡一具躯壳,也拂去了心境上些许尘埃。   赵判官一时精神抖索,从灵识中掏出换骨托生丸,倒在掌心清点起来。   徐判官当初一共赠了他五枚蜡黄灵丹,初初托生人间用去一枚;在后院假山一撞,得许大夫妙手回春,省下一枚;此后被碑亭乱石砸中,又用去一枚,如今仍剩了三粒,滴溜溜在赵杀掌心里打转。   赵判官捻起其中一粒,珍而重之地送入嘴中,恋恋不舍地含化了,一双眼睛仍盯着最后两粒换骨托生丸不放,于心中暗道:这回可要省着些用了。   赵杀此回服药,换骨生肌之痛,比从前有增无减。   他痛得紧咬牙关,浑身凉汗,脑海中却神游天外,慢慢忖度这一回该去投奔哪一位债主。   那司徒靖明对自己冷眼相待,仿佛看他一眼,就多欠了他一分利,委实没必要去讨人的嫌。   许青涵如今勘破相思苦,正忙着治病救人,冒然找上门去,不见得愿意收留。   至于阮情……他答应过阿情的,轻易不能去找他。   如今愿意见他的竟只有一个赵静。   只是阿静如今身康体健,性情与从前大不相同,此番转世做人,务必小心谨慎,最好挑个良辰吉日,远远试探阿静几句,交换手札,互剖心声,等到彼此解开块垒,再共处一室,煮酒话家常。   赵判官越想越觉得此法可行,连疼痛都散去大半,可他费力地睁开眼睛,却看到自己浑身赤裸,双膝曲起,跪坐在锦绣被褥之上,锦被鼓起,依稀睡着一个人。   赵杀尴尬地抬起头来,看见散在被外的长发,大半如银如霜,间或夹着几缕青丝,忽然猜到了这是谁的卧榻。   赵判官酆都铁箱中锁了二十斤情爱,分给赵静的同样有五斤之重,如今免去跋涉之苦,一下子见到赵静,心中自然有些欢喜。   但那畏惧之心也是免不了的,这次托生投胎,好像又降得有些偏了。   赵判官铁青着一张脸,拼命去寻精魂中的地字二号牌,想把一身的蟒袍金冠重新变将出来,如今不着一缕,简直不成体统。   可等他折腾了好一会儿,赵杀才想起一件要事。   那木牌碎成几片,早已不能用了。   赵杀一旦想起这点,老脸烧得通红,只想蹑手蹑脚地挪下榻,借几件衣服一穿。   当他抬起手来,手背上已经多了一枚黄色桃花印。   这也就罢了,更叫人难堪的是,那明黄桃花仿佛极欢喜似的,分出无数枝丫,花盏尽数怒放,从手背到手腕,都化作一抹嫩黄,有数不清的桃花缠缚。   赵判官吓得浑身发颤,眼睛不敢望向枕头,深深垂着头,小声问了一句:“阿静……醒了?”   瓷枕那头果然含糊应了一声:“是。”   随着锦被窸窣的轻响,赵静勉力撑起上身,将长发捋在右胸前,一手搁在膝上,露出一身月白色绸缎中衣,倒比赵判官穿得还多一些。   两人目光相接,一言不发地瞪视了片刻。赵判官见赵静睡意未消,举手投足间,仍如麟凤芝兰,贵不可言,难免有些脸红心跳,然而下一瞬,赵杀眼尖,一眼便看到赵静偷偷在大腿上拧了一把,人痛得隐隐皱眉。   赵判官脸上烫得厉害,怒道:“无端端拧自己做什么,不像话!”   赵静猫儿眼轻轻一眨,仿佛刚刚弄清此时境遇,再望向赵杀时,眼中光华炽若流火,璨如朝阳。   赵杀被他看得越发窘迫,硬着头皮问:“阿静,可有寻常衣物,先借我几套?”   赵静嘴唇有些发干,脸上神色还装得恭敬镇定得很,低声道:“哥哥这一回来得真早。”   赵杀听见他这般客气有礼,心中大定,胡乱打过招呼,就想坦坦荡荡爬下床去。   可赵静微微一笑,竟似早有防备,伸手捞起赵杀一缕长发,小心翼翼地攥在手心,声音轻如呢喃:“早早地回来了,真乖。”   赵杀顿时怒火中烧,沉声骂道:“阿静胡说什么,没大没小!”但奇怪的是,他明明气得不轻,人却瑟瑟发抖,不敢妄动,任赵静握着头发。   有一瞬间,赵静脸上似乎闪过一抹低落,轻声道:“哥哥别怕。”   他连说了几遍:“哥哥别怕……”   赵判官不知为何,人居然真的不再颤抖,只是跪坐在被褥上,一本正经地板着脸,露出极为难的神色来。 第二十九章   赵静定定看了他一会儿,唇角含笑,把手中长发松开,转而执起赵判官的手,使劲一扯,扯得赵杀向前跌倒,伏在赵静胸前。   赵杀摔得措不及防,只想撑坐起身,一面教训自家弟弟,一面还不忘问:“压痛了你没有?”   赵静身下硬物确实被他压得怒涨发痛,但一颗心却毫无征兆地,变得十分温柔,并不急着将这人吞吃入腹,仍轻声细语地问道:“那哥哥呢?跪了这么久,累不累,痛不痛?”   赵杀每服一枚换骨托生丸,都比前一回要多许多难忍痛楚,仿佛药效越来越不禁用,新生的皮囊一具比一具残破,一时失神,竟应了一声,等反应过来,慌忙补救道:“不过是些小痛。”   赵静点点头,把赵杀按得紧贴在自己胸前,像赵判官做过无数回的那样,低声哄他,替他揉酸痛的关节经络,等赵杀浑身疼痛消散,才低声问了一声:“哥哥怎么穿得这般少,身上冷不冷?”   赵杀脑袋中灵光一现,断然道:“是有些冷了,阿静要是方便,随意给件外袍便好……”   想到马上就能讨到衣服,赵判官嘴角不由自主地露出些笑意。   赵静听了这话,脸上也是笑意盈盈,一下下抚着赵杀赤裸脊背,手顺着光滑皮肉慢慢往下滑去,人慢条斯理地哄道:“别怕,一会就叫哥哥暖和起来。”   赵杀额角冒汗,再想争辩,也是于事无补。   若是赵静一上来就动手动脚,赵判官自然不太乐意,如今弟弟难得懂事一回,替他捏肩捶背,赵判官挣扎起来便摸不准是严词拒绝,还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作罢。   正当他面有难色之时,赵静那只手已经一路探入赵判官臀间窄缝,手指在穴口按压半天,勉强挤进一个指节。   赵王爷脸色发青,吓得吐字不清,直说:“阿静,白日宣淫,岂是君子所为!哥哥、哥哥已经暖和多了!”   赵静听了这话,不禁弯眉一笑,另一只手勾低了赵杀颈项。   赵判官看着近在咫尺的鲜润嘴唇,鼻翼中莫名一热,差点要滴出血来,愈发连连推拒,哀哀唤那人的姓名:“阿静,阿静……”话还未说完,一张嘴已被人噙住,绵绵舔着薄唇,轻轻吮着软舌。   两人痴痴缠缠亲了半天,赵判官气息渐促,双颊烫得像着了火,待唇瓣分开,尚且勾连着一道银丝。   赵静轻声哄他:“哥哥,你看,又进去一根指头了。”   赵杀战战兢兢地伏在弟弟胸膛,双手慌乱之中,把赵静一身玉色肌肤捏出好几道指痕。好在赵静恭俭温良,脸上并不动怒,只伸手在墙上一叩,不知触动了什么机括,从墙壁夹层中取出一个簇新的螺钿漆盒,和一枚鸽卵大小的琥珀色蜜丸。   赵判官目光扫过漆盒,不知为何,人再度开始簌簌发抖。   赵静苦恼道:“那些淫具我都扔了,新换了正正经经的珠宝把件,哥哥成日里都在想些什么啊?”说着,已当着赵判官的面,堂堂正正地打开漆盒。   赵杀眼尖,一眼便看见里面盛满了金玉如意、蜜蜡金刚杵、南海珍珠珠串和两三支鹿茸象牙,顿时抖得连牙关都咯吱作响。   赵静眸光一沉,情不自禁地又去吻他,自赵杀唇边尝起,向下一路啜吻,最后伏在颈项,拿舌尖一下下舔着那人喉结,叫赵判官仰起头,发出含糊隐忍的喘息声。   赵判官被吮得眼眶通红,拼命喘了两口气,才找回一丝清明,语重心长道:“阿静,哥哥平时怎么教你的,学这些奇巧淫技!”   赵静看他惧怕至此,仍在哆哆嗦嗦地教训自己,长睫轻颤,半晌才按下心头微醺悸动,缓缓道:“是么?哥哥知道得这么多,阿静可是要罚你的。”   赵判官听见这人连声音也低沉了两分,眼前一黑,吓得手肘乏力,竟是软倒在赵静身上。   赵静被他压得轻咳了两声,然而眉宇之间,反倒一片容光明丽,双臂把赵杀环得更紧,一面将浅浅探入窄缝的手指抽出,一面拈着蜜丸,不由分说地顶入穴眼深处。   赵杀脸色灰败,竟是有些神志恍惚,喃喃道:“阿静、阿静不要了,万一取不出来……”   赵静听了这话,尘柄硬如热铁,叹了一声,才重新抱住他,细细吻了许久,估量着时间伸手一探,股道中的蜜丸已经尽数化作粘稠清液,从赵判官穴口一股股溢出,顺着双腿缓缓滴落。   赵判官一颗心大起大落,自觉甬道汁水失禁一般越淌越多,连耳珠都微微泛红,想伸手去擦,赵静已牢牢按住他手背,低声又说了一遍:“哥哥,漆盒里有这么多东西,我们还是像过去一样,你自己选一件,我轻轻地罚你,好不好?”   赵杀自墙上夹层分开,锦盒显露起,就猜到要有这一刻。   昔日赵静走一步喘三喘,尚且在行云布雨前捧着刘司事的淫器匣,苦苦哀求他选上一样,不答应就泪水涟涟、咳血不止;如今阿静大了,笑盈盈重提旧事,赵判官有心不答应,可如今不怕他哭,就怕他帮着参谋,届时亲自挑上一两件……   这样一想,赵判官就吓得倒吸了一口凉气,强打精神往盒中一看,一件件扫过,满盒金玉中,唯有一条细细金链瞧着正气凛然。   赵杀愁得眼眶泛红,低声道:“上次挑了铁手铐,这次挑个金手链罢了。”   他说完之后,万分懊恼地垂着头,足足有半盏茶的工夫,都生怕阿静嫌弃手链古板正经,玩起来不够别开生面。可赵杀怕了半天,实在忍不住抬头一看,却发现赵静长睫轻颤,双颊白中透红,像敷了薄薄一层胭脂,目光刚与自己对上,人便重重点了点头,拿手指勾起那条金链,从盒中慢慢扯了出来。   赵判官定睛一看,只觉那链子比寻常手链长了些许,赵静勾在手中,像勾着徘徊的一道流光。   等链子全扯了出来,赵杀才看清金链两端各有一只蝴蝶样式的足金小夹,蝴蝶口里还衔着红如鸽血的宝石坠子,金链一晃,那金蝶翅、宝石坠就跟着来回摆动。   赵判官定定看了一下,再苦苦想了一会儿,脑袋中忽然想起一物,直叫他脸色大变,正要趁乱滚下床去,赵静便按着他臀部一拍,声音莫名低沉了几分,显出几分危险恫吓:“哥哥跑什么?”   赵杀自诩身强体健,唯独双臀在案牍前久坐,软肉多了些,赵静稍稍掌掴,臀肉就在掌心不住轻颤。   赵静不由得眯了眼,又轻轻拍了两下。赵判官脑袋里“轰”的一声,气得满脸通红,一迭声地骂道:“阿静,我、我是你哥哥!”   赵静唇色鲜红,十分乖顺地将拍改作揉,肆意捏了几把才松开,低声道:“哥哥乖,阿静疼你。”   说罢,便拿手箍紧了赵判官的腰身,嘴唇顺着他肩胛之处,一路吮吻而下,最后停在赵杀乳首处,用舌尖用力一挑。   赵判官如何受得住这般刺激,浑身用力一颤,双手乱挣,更要命的是身后药丸尽数消融,粘稠清液溢满小小甬道,不知为何开始有些热痒难忍。   饶是赵静病愈,也用了几分力气才把赵杀牢牢箍在怀里,他喘了会儿气,才温声哄道:“听话,阿静要舔大一些,才好给哥哥戴上。”   赵判官脸上发红,原本还想躲开,只是后庭一阵痒似一阵,身上浑然使不出力气,竟是眼睁睁看着赵静埋在自己胸口,拿鲜红舌尖绕着乳首转了一圈,顶着乳首中心的凹陷之处舔了十余下。   赵杀记挂着礼义廉耻,一面惊慌痛斥,一面低声乞饶,到后来神志不清,只觉一旁乳粒亦是隐隐作痒,嘴里禁不住发出苦恼喘声。好在片刻过后,赵静当真换了一头认真吮吸起来,指腹还不忘揉捏已经红肿挺立的乳尖。   待细小乳粒都被舔得通红,在凉风中淫靡鼓起,赵静这才拿起乳链,用蝴蝶小夹分别夹住两处乳首,中间金链垂下,赵判官稍一动作,镂空蝶翼就扑闪双翅,连带着金链宝坠晃个不停。   赵静一瞬不瞬地看着他,箍在赵杀腰间的那只手又多用了几分力气,另一只手拿指腹勾住细链,不过稍稍一扯,赵杀就失神地摇着头,眼睛里淌出两滴泪来,狼狈地挂在嘴边,低声求道:“阿静,阿静,不要捉弄哥哥了……”   赵静以为他痛,眼眶微微一热,心中一腔欲火尽数化作温驯如水的情意,抱紧了赵杀,低声应道:“好,我给哥哥取下来。”   他隔着金饰的镂空纹路,在赵杀胸口轻轻舔了舔,正想摘下乳链,赵判官却伸出手来,无力地牵着赵静的手,往自己身后挪去,恼道:“快些进来。”   赵杀堂堂伟男子,一旦说出这种话来,即便是神志全失之下,也羞愧得老泪纵横。   赵静听到此处,一怔过后,不由微微一笑,随即从善如流,一面用指腹抵着窄缝揉捏,稍解赵判官热痒,一面缓缓去解中衣。   赵判官等了片刻,见赵静空有雍容鼎贵之气,衣裤却除得极慢,苦痛之余,只得腾出手来拉拉扯扯,帮赵静拽下一两件。   直到衣衫尽去,赵静才将自己分量惊人的分身握在手中,低声道:“别急,我也想要哥哥。”   赵杀听了这话,反倒有些牙痒。他后庭药丸一化,药性发作,搅得人汗出如浆,熬到此时,早已是唇干舌燥、头昏眼花,可赵静始终好整以暇地靠在软枕上,人清闲得很,不知想拖到何年何月。   赵判官火急火燎之下,目光竟是越过赵静,向锦盒中瞟去。   赵静眸色微沉,捏着赵杀下颔,把他脸颊一点点转正,强忍怒意,冷笑道:“哥哥要惹我生气不成?”说罢,已随手将锦盒扫到榻下,惹来重重几声闷响。   赵杀到了这个地步,规矩已失,举止无状,明明看见赵静沉着脸,吐出冷讥热嘲,人反倒低下头来,厚着脸皮在赵静脸颊轻轻啄了几下,喃喃唤道:“阿静,阿静……”   他这样一弯腰,胸前乳链又是好一阵摇晃,一双宝石坠子红得滴血。   赵静忍了片刻,终究忍不住按着赵杀颈项,回了一个绵绵深吻,将勃发已久的粗长肉具抵上赵判官股间。   赵判官被此物一烫,浑身一抖,居然往前躲了一躲,把双臂撑高了些,大张着腿,低头一看,只见赵静肉刃颜色极浅,与腿上玉色肌肤一般无二,唯独形状微微上翘,颇有狰狞之态,显得不太秀美。   赵杀瞧得眉头紧锁,好在赵静如今养尊处优,处处要人服侍,说上十句话,才肯动上一动,只要他一直惫懒下去,赵判官倒不是十分害怕。   可转念一想,若非赵静处处要人服侍,自己也不至于事事亲为,荒淫到这般地步。   赵杀想到这里,长叹了一声,试探着反手去握肉刃,想一点点将肉具塞入窄穴,慢慢地解痒。   只是他还没握住那柄粗长凶器,赵静已伸手一拦,附在赵杀耳边笑道:“哥哥真是有趣,一时嫌阿静慢,一时又嫌快,一时说想要,一时又怕得厉害。”   赵杀粗喘了一声,骂道:“你做什么?放开我!”   赵静长睫低垂,咬住了他薄薄耳珠,低声道:“我不是说过了,我也极想要哥哥。”话音落时,那柄炽热长枪,已经顶着窄穴嫩肉狠狠捅了进去。   赵判官被他狎玩多时,受不得一点刺激,硬物堪堪顶入些许,已是面色酡红,连声惊喘,拼命摇头。   可赵静硬是箍紧了他腰身,借着残留药液,不由分说地一路顶至尽头。   他如今精血完足,硕长肉刃比过去还要硬上些许,猛一捅入,微微上翘的饱满头部,就将甬道额外撑开几分。   赵判官毕竟是新换的皮囊,即便药性下得极重,身后还是胀痛难忍,长长呻吟了一声,眼泪潸潸而下,赵静越是全力抽送,他越是破口大骂。   赵静倒也不恼,一边低头吻着赵杀黏在颈间的汗湿长发,一边勾着细细金链,肉刃却是毫不留情,在甬道中凶狠顶撞,刚试探清楚赵杀最要命之处,就拿上翘的肉刃顶端顶着那处厮磨。   赵判官哪里禁得住这般手段,两下便一泄如注,手脚俱环紧了那人。   赵静不过浅浅尝到了几分滋味,把赵杀重新扶稳,坐在自己身上,双手扶着赵杀腰胯,捧着他一上一下抽送。   赵判官一旦起身,嫩肉就被带出些许,甬道撑开之处热痒难忍;一旦落下,鸽血坠子便沉甸甸扯着两颗红肿可怜的乳粒,身下肉刃也全根没入,痒痛尽去。方抽送了百余下,赵判官就又泄了一回,浊白体液星星点点地落在两人胸口腹间。   赵杀一连来了两回,人坐也坐不稳,气喘也喘不顺。   赵静没料到他这般不禁用,只好耐下性子哄了许久,把抽送速度放慢一些,等赵判官稍稍缓过气来,才开始再度大力抽送。做到第三回,两人总算一道射了出来,赵静用力抱紧了他,把滚烫热液断断续续地注入甬道深处。 第三十章   赵判官睁开眼时,发现自己又困在梦里。   身边云遮雾绕,隐隐约约是一栋别院,他一身华服锦衣,坐在院中的旧椅上,手上是虚扣的手枷,脚下是虚扣的铁铐,稍稍动作,便传来金铁之声。   他就这样坐在花荫下,久久地等着谁。   每闻风声鹤唳,必脸色大变,人四下张望,胆战心惊。   风摇动时,幸好不是故人来。   月影斜时,幸好不是故人来……   可等到最后,仍是有人蒙着面,提着剑,带着身边仅剩的几名死士潜进院中,去牵他的手。   那人被他教得恭俭温良,事到如今了,还急急催他起身,殷殷问他冷暖。   赵杀看着对方满是灰尘、颜色难辨的明黄衣摆,眼中忽然落下泪来。   泪眼模糊间,数十名埋伏已久的刀斧手显露身形,而那人虽未转身,看见他落泪,便什么都懂了。   虽是懂了,人还怔怔站在原处。   赵杀在心里不住默念,阿静,跑吧,阿静……   可对方依旧站着,直至被刀斧手按倒在地,扯下蒙面巾帕,露出极像赵静的一张脸来,那人还怔在原处。   不知过了多久,他梦里的阿静忽然笑出声来,仿佛是太过委屈,眼中慢慢泛起氤氲的雾气:“你还要再杀我一次么?”   赵判官梦到这里,这场噩梦总算是醒了。   他惊坐起身,隔了半晌,才有冰冷的泪流至腮边。   赵杀细想梦中情景,暗自好笑。梦里处处荒谬,事事禁不住推敲,他怎会想出这样一场梦来?   可不知为何,赵杀眼中依然泪如泉涌,用手连抹了三四回,照旧泪流不止,拿袖口去擦,片刻后就把衣角沾得濡湿。   直到双眼干涩,再也流不出一滴泪来,赵判官总算松了一口气,正打算爬下榻去,可刚一动作,脚下就叮叮作响,细看时才发现左脚脚腕铐着一只足金脚环,环上连着细细金链,链条沉甸甸垂到榻下,不知铐在哪一处。   赵杀本想仗着自己武勇过人,将脚环一掰为二,无奈昨夜太过操劳,双臂乏力,掰了半天未果,只把金环摩挲得光可鉴人。   赵判官双脸通红,还想深吸一口长气,竭力再试,门外突然响起赵静的声音,赵杀吓了一大跳,忙松开脚环,拉高锦被,蒙头卧倒。   他在榻上屏息凝神,隔了好一会儿也不见人进来,反而依稀听见赵静笑道:“不必找了,把人都叫回来吧”。   隔了片刻,又听见赵静说:“我哥哥自己来找我了。”   赵静这般语带笑意,哪怕隔着一道木门听见,也叫人如浴春风。   赵判官脸上发烫,嘴角却不由得跟着翘了一翘。   等屋外安静下来,赵杀扶着老腰,重新坐起身,又开始认认真真研究起这副金镣铐。   他拿手拽着金链,试探着一扯,细细链子被他神力撼动,果真动了一动。   赵判官心中大喜,忙使出全身力气,扯着锁链一尺一尺往回拽动,不过片刻,榻下就堆了数丈长的细链,眼看着金链越绷越紧,赵杀不免眉飞色舞,无意中抬头一望,却见赵静步履趔趄地进了屋,自己每拽一下,赵静右手便晃上一晃。   再仔细一看,才发现链子另一头,握在赵静手中。   他家阿静好不容易站稳了,轻轻冲他一笑,低声问:“哥哥找我吗?”   赵判官硬生生被他吓得口吃起来:“阿静,你、你……”   赵静神态自若地坐在床前,伸手摸了摸赵杀的脸,温柔笑道:“没有事情找我?那是哥哥想我了?”   赵杀听了这话,臀部一紧,昨夜荒唐痕迹就从窄缝中流了出来,一路淌至腿根,人尴尬得脸色发青,暗暗用被褥遮了一遮,将腰身挺得笔直,肃然道:“阿静听话,快把哥哥松开,这样戴着镣铐,连裤子都穿不上,成何体统!”   赵静骤然听见这句,连耳廓都染上薄红,目光游移了许久,才重新落在赵杀身上,双目光华潋滟,眉间矜贵雍容,低声应道:“也是,戴了脚链,是有些不好着裤,但不穿也有不穿的好处。”   赵判官察言观色,一张老脸烧得滚烫,竟是不敢细问到底有什么好处。   赵静附在他耳边道:“又不是不让哥哥出门,只是多带上一个我,听话。”   赵静说完,伸手轻轻一拍,等门外人声嘈杂地响了一阵,才施施然站起身,曳着链子走到门口,把下人们放在门槛外的托盘亲自端了过来。   金链另一头锁在赵静手腕上,乍眼看去,腕间仿佛缠着细细一道明光,赵判官看了两眼,怕得浑身僵硬,还是被赵静轻声哄着,硬把他搀扶起身,分开他两条腿,用湿帕子慢条斯理地擦净股间。   赵杀羞愧难言,深深低着头。赵静嘴角噙笑,抖开托盘上一件云锦长袍,为赵判官套上,松松系上衣结,柔声道:“不要着凉了。”   赵判官低头一看,只见衫子绣工繁复,色彩如霞,裁剪与他身形恰恰相合,除了下身赤裸,万般皆好,赵杀犹豫半天,还是忍不住道了一声谢。   赵静仍是盈盈含笑,立在床沿,同他说起府中大小琐事:“这些日子,可能要辛苦哥哥一些。先前府里有高人坐镇,如今换回阿静主事,障眼法不管用了,为了能接着当这个闲散王爷,有十几年间未上的供奉要缴,朝中诸事都要打点。”   赵杀倒是没想到这一点,忧心忡忡地附和起来:“是要好好打点。”   赵静低声续道:“家父家母原本有一处私库,库里金银已经被用得七七八八,如果哥哥答应,这部分私库就暂且封存,给我留个念想。”   赵判官自己就花了库中五百两黄金,作阮情赎身之用,闻言羞惭莫名,低声道:“自该如此。”   赵静脸上笑意未减,那张可爱脸庞上,因为多了一缕荣华之气,相貌也仿佛锦上添花,处处雍容闲雅,负着左手,微微倾下腰,把府中秘辛一句句说与赵杀听:“如今是丰年,田租虽多,王府几处私产却荒废了十余年,早已入不敷出,加上养私兵死士,都要用银两,我手头拮据得很,到了年后,便会好上一些。”   赵杀愣了半天,才想到要问:“为何同我说这些?”   赵静只道:“我手头闲钱不多,只能买上一匹云锦,替哥哥做了身上这件袍子,等到年后,我再寻些极好的料子,按着时令,替哥哥多裁几身衣服。”   赵杀听到此处,眼睛便多了些水气,叫他看人看物,都是雾气蒙蒙的一片。当真奇怪,他明明不好钟鸣鼎食,更不好华服美衫。   赵判官自己都说不清楚,只好装作毫不在意,红着眼眶笑问:“为什么忽然说起这些,只要随便裁两套布衣棉袍……”   赵静轻声道:“往后我们有几十年要厮守,理应要让哥哥知道,阿静会待你极好的。”   赵杀听到他句句不离往后,眼中愈发酸涩难忍。他过去手握泼天富贵,天天拿金银送人,还是第一回有人拿珠玉赠他,予他一身绫罗。   从来将心托明月,原来得月光回寄,清辉落了满身,竟是这般滋味。 第三十一章   赵判官此后数月,不是倚窗养膘,就是束紧长袍,叮叮当当拽着金链到院中闲逛,除去不能着裤、成日里披发曳屐之外,样样自在,难得过了一段逍遥日子。   赵静言出必践,手头稍有宽裕,就开始好吃好喝地供着他,席间万钱才下箸,杯中五酘未称醇,自己每有一分,必交给赵杀一分。   赵判官昔日做鬼的时候,每日只能领三钱饭票,去饭堂打两菜一汤,顿顿清汤寡水咸鸭蛋,怎及如今美酒佳肴管饱;至于薄命司、枉死司、痴情司、结怨司四大饭堂的手艺,更不如王府大厨炖得这般入口即化,叫人吮指回味。   一顿吃罢,午后小憩片刻,又有伶俐丫鬟捧来一壶冰镇梅酒、半斤卤牛肉,拿小刀片开,肉质深红,汁水横流。赵判官魂归地府时,前朝尚有屠牛禁令,如今禁令已开,赵判官对着满盘牛肉,每每吃得热泪盈眶。   如赵静这般体贴殷勤,即便是块顽石也要为之点头了,何况是赵判官这等威风赫赫名动地府的大情圣。每逢赵静手捧金银细软,低言浅笑,诉前世未尽的衷情,赵杀看着自家弟弟的目光都与原来不大相同,仿佛手背上夭夭黄色桃花印一开,他心里便有涓涓泉水涌出,暖暖春风拂过。   数月之后,赵判官睡前被人口对口哺了半壶酒,携着他翻云覆雨,榻上绳索与镣铐齐飞,药丸共膏脂一色,见他全无疼痛地落下泪来,那人却言笑晏晏,似乎交媾之事平添了几分乐趣。   赵杀半夜腹胀起夜,立在廊下顺道赏了赏月,忽然看见有疫鬼自西面而来,黑压压地散入城中,他怔了一怔,掐指一算,才想起今年又到了阳盛阴衰之年,地府要征满十万生魂,充盈地府,以正阴阳。   赵杀在人间已久,眼见疫鬼托生千家万户,一时如鲠在喉,背过身去不忍再看,长叹了许多声,才拿手挤出鲜血,慢慢在赵静屋外画下一道平安符。   血符刚刚画毕,赵判官就有些老眼昏花,忙使唤着不甚禁用的破皮囊,拽着叮当作响的细链溜回屋里,缩进赵静被中。   翌日清晨,城中四面俱是隐隐哭声,城中大小官兵来回奔波巡视,不说吃饭,几名将领竟是吃药的工夫也不曾有。再过数个时辰,连赵静这样的闲散王爷也被人寻上门来,托付许多公务,接连数日困在书房会客议事,直等到城中安抚巡视、布粥施药、收殓深埋都有了人手,才稍有喘息之机。   借着半日闲暇,赵静唤来轿夫,领着赵判官到城中一逛。   临动身时,赵静亲手解了两人锁链,替赵判官穿好绸裤,戴上麂皮手套,系好了遮面的帕子,一人戴一顶黑纱帏帽,两人手挽手地坐在轿中,软轿一颠一晃,行到金铺时,青丝华发都晃得缠在一块,解了半天才解开。   赵静握着赵杀的手,轻声叮嘱道:“哥哥乖乖坐着,等我片刻。”   赵杀无有不应,看着弟弟蒙上口帕,弯腰出轿,自己百无聊赖地坐在轿中,时间久了才撩开轿帘一看,只见得街道两侧生意萧条,零零落落几个行人也是以帕掩面,小步快走,唯有医馆药铺人流如龙,不少家眷来此求方取药。   赵判官正到处张望时,远远望见有一位白衫青年背着药篓走出药铺,身上福泽盖世,圣气缭绕,赵杀吓了一大跳,霎时间眼眶泛红,怕惹许大夫厌烦,忙挪到另一侧,紧闭双眼,牙齿发颤地念了一遍《阴符经》,待心境平复,才大着胆子重新撩开轿帘,却看见有铜甲覆面的玄衣武将领着骁骑打马而过,目光凉飕飕地落在他身上。   赵杀抖着手把车帘放下,坐回轿里,又等了好一会儿,赵静总算回来了。   他手里捧着一个雕花漆盒,把盒盖打开,里面放了十余个金玉指环。   赵判官一连瞥见两位旧人,此时仍有些回不过神来,强笑道:“阿静,这是做什么?”   赵静浅浅一笑,温声哄道:“哥哥喜欢哪一个?”   赵杀强打精神,一个个看过去,只觉个个雕工精美,难分轩轾,只好道:“都好,阿静……哥哥选不出来。”   赵静听得又是一笑,微微歪着头,想了片刻,而后执着赵判官的手,将这些指环一个个套在麂皮手套之外,把赵杀十根手指戴满了,翻来覆去地看了看,认真道:“好看。”   赵杀忍不住拨开赵静的帽檐黑纱,用手摸了摸他一双琥珀色的眼睛。   那双眼睛清澈如水,并无病灶,赵判官看了又看,这才长长松了一口气。   赵静瞧得有趣,抿唇笑道:“哥哥以为我老眼昏花?”   赵杀哪里敢认,只得翻来覆去夸他一双慧眼明若秋水。   赵静听了这话,默默握着他的手,挨个把玩他指上金环,等软轿重新起轿,轿中来回颠簸,忽然轻声道:“不用脚镣,你也不会离开我吧。”   这句话无头无尾,叫赵判官久久回不过神来。   赵静并不肯看他,一句话说得既慢且轻:“方才没有人守着哥哥,你也没有逃。”   赵杀结巴反问道:“为何、要逃?”   赵静依旧目不斜视,握着赵杀的手又紧了一紧,哪怕隔着一重薄薄黑纱,也能窥见纱后明亮的眸光,人低声道:“我会当真的。”   赵判官愕然愣在原处,等了又等,才听见赵静续道:“如果不锁着哥哥,你也不会走……那往后就不用脚链了。”   他这一句话说得极其艰难,一个字一个字说罢,连额角都薄薄渗出一层凉汗。   赵杀却听得噤若寒蝉,不知为何眼皮直跳。   待两人回了王府,赵静打来滚烫热水,替彼此擦净双手,当真没有再替赵判官戴上脚环。   赵杀知道他心中忐忑难安,几乎要一时心软,想自己把金环戴上,叫自家弟弟好过一些,但不过片刻,就有门童跑过来,奉上急信,请他连夜出门,去府衙议事。   赵判官眼见赵静把纱帽戴上,一个人走出屋去,心中不安更盛。   他在屋中到处晃了晃,把麂皮手套脱下,十来个指环贴肉戴在手指上,又找了足金手铐,自己动手把一只手铐在床头,这才长舒了一口气。   他并不值得半点信任。   他为人负心薄幸,欠着二十斤情债,午夜梦回时,仍会梦见别的美人。   赵判官这样懊恼了许久,人枕在榻上,熬到半夜,好不容易有了睡意,突然听见窗外风声大作,昏黄烛火把一个人影隐隐绰绰映在窗楹,长发披散,腰身一握。   赵杀一下子睡意全消,惊魂不定地看了半天,那人影仍伫在那里。   赵杀不由得脸色煞白,想要起身把门闩拴牢,锁链绷紧时,才想起自己手腕被铐。而此时此刻,那人影总算动了,走到门前,轻轻一推门,门板就脱落下来,砸起不少土灰。   赵判官眼睁睁看着那位黑衣人踩着门板进了屋,颤声问:“不知司徒将军深夜造访,所为何事?”   那人垂着长睫,面色沉静,似睡似醒。   赵杀强忍惊惧,沉下脸来,祭出一身官威:“夜闯民宅,非奸即盗,你好大的胆子!”   那人目光凉薄地扫过赵杀带着镣铐的手,上前轻轻一扯,那锁链就断在床头,不由分说地把赵杀横抱起来。   赵判官手臂垂落,这才看见手背上久违的那朵黑色桃花印,人总算想起一件事来,如今是多事之秋,大小官兵轻则无暇吃饭,重则没空服药……   只是明白是一回事,为了谁飘忽不安的眸光,据理力争又是另一回事。暖室之中,一时俱是赵判官颠来倒去的哀求之声:“司徒将军,本王一诺千金,当真、当真答应过他的……”   “本王求你,真不能走,唯独这一日……阿静、阿静会伤心的。”   司徒靖明恍若未闻,将他随意扛在肩上,低声说了一句梦语:“别怕,我来救你了。”   赵判官六神无主之际,依然被他这声梦话吓了一大跳,有片刻工夫,还以为司徒靖明无比清醒,那句话是已酝酿良久,甚至含着几分温柔。   直到司徒将军扛着他在王府后院横冲直撞,踏过药圃,拨开芍药,回望来路,尽是蜉蝣扑起、大树倾倒,赵杀这才明白过来,这人仍在夜游,而天亮时仍会醒来。   可这一回,司徒将军的夜游症仿佛压抑多时,症状更是凶猛,人似有神识,一面扛着他,一面还长睫微颤,时不时朝赵判官说几句含糊梦语,只是夜间寒风急,枯叶卷,赵杀心绪晃荡,嘶声呼救,他那几声梦语愈发难以听清。   赵判官好不容易盼到有仆人从梦中惊醒,提着灯笼赶到院中,司徒靖明已走到角门,用眼睛挨个打量马厩良驹,赵杀于百忙之中抽空劝道:“胡闹!这都是刘司事一掷千金从大宛买来的,你……你又不缺马。”   司徒靖哪里会听人劝告,临风而立,不过片刻工夫,就相中了马厩中最为神俊的一匹,抓紧马缰,踩倒木栅,把数百斤一匹良驹单手拽到面前。   赵判官被人扛在肩上,还不知道有此变故,看见远处微红灯影越来越近,心中大喜,刚要呼救,眼前就天旋地转,被人仰放在马背上,须臾之后,司徒靖明也翻身上马,一夹马腹,箭一般地撞破角门,往城中去也。   赵杀一惊过后,不免动了几分真火,压低了声音怒斥道:“我又不是不还你!为何非要、非要选在这一天?又不是不肯还你!”   司徒靖明俯身看着他,眼中明明映着满天星子,一片流光,却又蒙昧懵懂,对他的惊怒伤心一无所知。   赵判官之前连番痛骂,都不曾面对面地看着这张脸,如今猛一抬头,看见几丝青丝粘在司徒靖明唇边,那相貌笔墨难描,似水月镜花,人哪里还训得下去,声音由暴怒转为茫然,几不可闻道:“你又不记得我,就算还了,你也不记得……”   司徒靖明一手勒缰,一手去顺赵杀的乱发。赵判官三次托生人间,皮囊一世不如一世,马背稍一颠簸,人便恶心欲呕,但被那冰凉手指轻轻一触,鼻下嗅见隐隐冷香,晕马之症居然大有起色。   他侧身望去,只见家家门户紧锁,城中只剩下一轮月色,满地银霜,行到城门,才多了一队禁卫巡视。赵判官猛一抖索,嘶声喊道:“来人!快来人啊!”   为首的一名武将听见喊声,从城楼上望了过来,而司徒靖明不过微微抬头,露出形状极美的凤目,那将领就怕得退了半步,高声下令:“快给司徒大人开门!还愣着做什么!”   赵判官看得瞠目结舌,求救之声顿时弱了几分:“救、救救本官……”   说话之间,一干禁卫已经跑动起来,冒着宵禁把木栅栏搬开,推开城门,放司徒靖明御马而去,跃入荒郊旷野。   赵杀这时才回过神,脸色阴晴不定,失控之下,竟摆出要在马背之上,同司徒靖明交手的架势:“你这狂徒,目无法纪!”   司徒将军歪头看了一眼,随意伸出手来,赵杀全力施为的那记老拳就软绵绵落在他掌心之中。   五指稍稍用力,赵判官就哀声唤痛。   轻轻一抖,十余个金玉指环就掉在地上,莹莹生光地坠在繁花露草之间。   被那人把拳头掰开,同他十指交握,赵判官就脸色通红。   司徒靖明眸光深了些许,把缰绳随手丢开,信马由缰地驰骋于荒野,空闲的那只手落在赵杀襟前。   赵判官一面记挂着遗落的指环,想着何时溜回此地,挨个拾起;一面庆幸还剩最后一个黄玉扳指,摇摇晃晃地卡在指节上。直等到司徒将军手上用了几分力气,布帛从中裂开,赵杀才惊觉那只手放得不是地方,说话骤然结巴起来:“将、将军不会是想在这里……将军听我一言,此事万万不可!一则有伤风化,二则无益德行,三则马、马震——”   司徒将军听着这争辩之声,轻轻一扯,叫赵杀胸膛裸露。   赵判官万分羞恼,刚拿手挡了一挡,下裤又被人扯去,刚要晓之以理,忽听司徒靖明说了一句梦语:“是我……你不记得我了?”   赵杀不由一怔,心中暗恼,明明是这人不记得他,说起梦话来却要颠倒黑白。   就在他胸闷气短之时,陡然想起一事,近年断断续续做过许多离奇怪梦,唯独没有梦见过这人。   好生奇怪,明明将这人的许多话本诵得倒背如流,因这人的无双容貌而骨软魂销,岁岁年年,非分之想有增无减……为何唯独没有梦见过他?   赵判官这样呆了一呆,再回神时,司徒靖明已经俯身下来,似乎想落下一吻。   赵杀看着那人越来越近,鲜润薄唇仅隔咫尺,竟是浑身绷紧,额角渗出不少热汗,从侧脸流到颈项,哪里还有衣不蔽体,受着四面八方飒飒寒风的样子。   可他这样失态,嘴上仍在强撑,大义凛然道:“将、将军自重!”   司徒靖明不作一声,只是又俯低了些许,鸦青色的几缕长发落在赵杀胸口,轻如絮,凉如露,于赵判官而言,却像是胸口压上了一块千钧巨石,搅得他面色通红,呼吸气促,耳畔阵阵轰鸣,手脚软得几乎要跌下马去。   赵杀使尽全力,总算憋出一句:“你……自、自重。”   然而赵杀并不敢高声训斥。两人此时近得呼吸可闻,只要他再高谈阔论数句,稍稍偏一偏头,便会双唇相触,铸成大错。   就在赵判官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的时候,司徒靖明低了低头,把嘴唇轻轻印在他双唇之上。   赵杀登时瞪大了眼睛,连耳珠都泛起薄薄一层粉色,怔怔了片刻,眼皮越垂越低,正要老实闭拢的时候,人突然回过神来,一个劲地胡乱挣扎,连声道:“不成,此事不成体统……”   司徒将军看见他恼羞成怒,嘴角反而微微翘了一翘,一手紧扣着赵杀手指,另一只手探入他臀间窄穴,硬生生挤进些许。   赵杀挣得几乎要坠下马去,慌不择言道:“幕天席地,行此荒淫之事,简直罔顾廉耻!至少先下马,再好好、好好的——”   司徒靖明一夹马腹,骏马顿时一阵急驰,赵杀抖得说不出话来,把空闲的那只手也紧紧揽住司徒将军的手臂,一旦回过神来,股间已深深含紧了司徒靖明那根手指,连分身都硬挺挺抵在小腹,仿佛对马上媾和颇有兴致。   赵判官哪里肯认,忙把手从司徒将军小臂挪开,挡住自己胯下。   司徒靖明微一抬眉,将修长手指在甬道中曲起,撑开一线后,又将第二根手指挤了进去。   赵杀一面遮着胯,一面板着脸训人:“都说了要先下马……你这样不成,简直是胡闹!”   可他费尽唇舌,好话说尽,司徒将军依旧携着他风驰电掣地跑了两圈,惊惧羞耻之下,赵判官后庭居然溢出几丝粘液,容得下两根手指徐徐抽送。   赵杀听见身下隐隐水声,仍硬着头皮道:“将军听我一言——”   话未说完,司徒靖明再度俯下身,把他声音堵住,手指从甬道中抽出,换了一样粗长硬物抵在赵杀微微翕张的后庭处。   赵判官急得眼中含泪,嘴里呜咽有声,打也打不过,说也说不通,只得眼睁睁任那柄肉刃,随着马背颠簸,一下下撞着身后窄缝。   硕长肉根回回浅尝辄止,渐渐带出一丝黏连银丝,撞到后来,难免越进越深,等到赵杀色令智昏时,司徒将军这才一鼓作气,借着骏马驰骋之势,把胯下凶器用力送入甬道深处。   赵杀热得大汗淋漓,被他这一撞,浑身绷紧,不能自抑地射出许多精水。   司徒靖明再度抽送时,赵判官便头昏眼花,不住乞饶,求他稍稍慢下一些。   可惜司徒靖明无论是梦是醒,都离解语名花相去甚远,在赵杀声声哀求中毫不容情地顶弄了数十下,待赵杀分身重新变得龙精虎猛,脸上湿漉漉一片泪,才大惑不解地拽紧了马勒口,驭马缓行,俯下身来,用嘴唇轻轻吻去他脸上泪痕。   赵杀得了这喘息之机,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目光一转,恰好看见不远处月色如纱,团团照着一间荒废草棚。   赵判官激动得掉了两滴老泪,用早已嘶哑的嗓子进言道:“去那头吧。”   司徒靖明握着他一只手,随马背起伏,浅浅抽插,不知把这句话听进了几分。   赵杀腰酸腿痛,受尽颠簸征伐之苦,想到两人几回交合,不是在树下,就是在水中,如今又到了马上,更是哀声苦劝:“下了马,去那头吧。”   司徒靖明恍若未闻,只把他一只脚曲起,压在两人胸腹之间,好自如抽送,赵判官浑身筋骨咯吱作响,热胀分身转眼又要泄了,不禁气急道:“本官说的话,你一句都不肯听!”   司徒靖明看着他,嘴里含糊唤了一声谁的名字,终于半途停下,握着硬如热铁的肉刃,往外慢慢拔出。   怒涨分身碾磨过肉壁,赵杀猝不及防之下,身形一晃,司徒靖明忙揽住他腰腹,翻身跃下马背,箍着赵杀走了几步,看赵判官久经操劳之下,一步一摇,步履歪斜,连路都走不直,只得将人一把抱起,五指陷在赵杀臀肉中,大步走到草棚之下。   赵判官忙道:“对,对,正是此处,虽然不大像话,总胜过荒山野岭。”   他这般操碎了心,司徒靖明总算从善如流,抱着赵杀面对面盘膝而坐。   赵杀难得高他半头,不由心中大快,微微低下头来,刚要语重心长地训诫几句,司徒靖明就持着肉刃,重新顶开窄缝。   赵判官伸手去推,却被轻而易举地反缚住双手。眼看着粗长肉刃没入大半,赵判官颈上重重热汗,眉头紧锁,仍在诲人不倦:“需得再慢一些……”   司徒将军听了这话,薄唇轻抿,似乎被人撩拨到了极致,托着臀肉的手一松,肉刃连根没入,赵判官顿时粗喘了一声,将额头抵在司徒靖明肩上。   司徒将军再把他腰身托起,重重放下,赵杀便熬不过快意,如实溢出几声含糊呻吟。   到了这时,赵判官仍想重拾体统,勉强把头抬起,嘴唇一动,却忽然看清了司徒靖明脸上神色。无情无欲时,那人相貌已经世间难寻,何况是此时此刻,两人云深雨浓。   赵判官看得好一阵恍惚,司徒靖明稍事抽送,他便闷声哼上一哼,几回过后,等他讪讪回过神来,强撑的几分颜面就荡然无存。   随着司徒靖明上下顶弄,赵判官三声低吟之中,必掺着两声痛骂,糊里糊涂泄了第二回,人越想越不对劲,似乎此时颠簸激烈,还胜过马背几分。   然而翻云覆雨之际,赵杀被捅得双腿大张,后穴水声汩汩,想另换一处试试,又哪里由得了他。   等司徒将军终于射出白浊,赵杀已是不胜劳苦,处处青淤指痕。   司徒靖明在他脸上轻轻抚了数遍,拿自身衣袍披在他身上,两人胸背相贴,凑合着在草垛中偎依睡下。   可赵判官刚睡了半个时辰,搂着他腰身的手就稍稍一动。   赵杀愤愤抱怨了一声,还待再睡,刺目晨光落在他脸上,叫赵判官突然想起一事,人猛地醒转过来。   夜色已尽,又是一朝清晨。   而那人就快醒了,那人又要忘了。   赵判官脸色忽青忽白,心中陡然生起一念:自己为何要躲呢?   旁人还债,都要逐行对清明细,当面银债两讫,将借条付之一炬,这才叫作还债。   自己每到夜深时分,劳心劳神,累死累活,债主睡醒,全不记得……天底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赵杀这样一想,人便硬着头皮,浑身僵硬,迟迟躺在原处。   直到司徒靖明又动了一动,赵杀才拼着酸疼老腰不顾,骤然一个鲤鱼打挺,朝草垛后方扑去,跌倒在地上,还勉力滚了三滚,滚到草垛深处,蹭了满身土灰。   司徒靖明恰好于此时睁开双眼。   他站起身来,草草拂去身上浮土,随意一想,昨夜种种仍是无迹可寻,于是便毫无挂碍地转身而去。   等他一走,赵杀才开始大着胆子呼气吐气,在心中暗道:这样也好。   谁叫他对那人,多少动了那么一丁点念头。   虽然不过是极少的一丁点……根本无足挂齿,但也极喜欢看见那人趾高气扬地跨剑而行,眸光轻飘飘地从他脸上掠过。   费尽唇舌,也换不回他一句好话;蟒袍加身,也得不了他半点青睐。   这样意气风发,目下无尘,因而尤为生动,尤为骄傲。   要是一觉醒来,发现自己与厌恶之人搂作一团……   他毕竟有一丁点喜欢这人,舍不得那样待他。 第三十二章   那司徒靖明身负武功,回城不过转眼之间,一路分花拂柳,翻墙进府,桌上厨子刚上的那碗冰糖炖雪梨热气犹温。   可怜赵判官独自回城时,身上仅有司徒靖明替他披上的一件玄色外袍,多亏他慧眼如炬,自草庐里翻出一双破旧木屐,拿草绳重新串上,余下一截绳子系在腰间,趔趄往城中走去。   他边走边歇,走到晌午时,浑身虚汗,腿脚打颤,不得已还要避一避日头,短短一路足足走了十余个时辰。回城时又是深夜,城门紧锁,赵判官便缩在城墙一角,数着更声,忍着寒宵露重,苦苦熬到天亮,这才赶第一波遁入城中。   自疫鬼入城,数十条贫民窄巷,屋中十有九空。赵杀虽然急着回府,但他此时蓬头垢面、衣不蔽体,断无这样见人的道理,稍一权衡,便挑了一间稍显干净的空屋登门,偷了几件棉袍换上。   做出这等不问自取之事,赵判官多少些良心不安,临出门时,诚心替失主颂了一篇《净天地神咒》赔罪。因不知户主生死,他按“乾罗答那,洞罡太玄,斩妖缚邪,度鬼万千”念完,又照着“斩妖缚邪,度人万千”祷祝起来。   只是诵完之后,他自己也暗自好笑。   自己若能度人,缘何会落到这种地步?   赵判官穿戴一新过后,重新推门一看,忽然望见不远处来了一位白衫青年,在窄巷出口处摆了个药摊义诊。   赵杀下意识地看了看自己的手背,手上并没有白色桃花印记。   他心里骤然一空,旋而眉头舒展,那人想必并不是许青涵,只是背影相似罢了。   赵判官这样一想,人便扶着老腰迈出门槛,大大方方走到路口,定睛一看,正看见许大夫清雅出尘的侧脸。   许青涵听见脚步声,人静静抬起头来,目光在他身上打了一个转身,又重新垂下头,摆正腕枕针囊。   赵杀脚下仿佛有千钧重,明明不应叨扰那人,想起心中迟迟难解的一处心结,仍忍不住开口:“许大夫,还认得我吗?”   他地字二号牌已裂,丢了赵王爷的身份,遇见赵王府一干忠仆也是形同陌路,却不知阮情、许青涵之流,是否还记得他。   许大夫手中一顿,淡淡道:“认得是认得,只是听说赵公子假冒王爷的事被人拆穿了,一时不知该如何称呼。”   赵杀愣了一愣,一旦反应过来,脸上烫如火烧,顿时不敢多说,以袖掩面,万分窘迫地出了巷。   他走出十余步,胸口钝痛依旧有增无减,人迟迟喘不过气,只好停在路边,自己宽抚自己:“还记得便好……”   虽然在许青涵眼中,自己除去三心二意,还犯下了冒名顶替、借机寻欢作乐的大错,人品愈发不堪,品行愈发低劣……   但至少几名债主,与寻常路人还是不同,还能记得他。   只要还记得他,那便极好了。   赵判官把这句话翻来覆去念了几遍,脸色才稍稍好看了一些。   他本待继续赶路回府,远远来了数十名佩剑佩刀的锦衣私卫,赵杀眼尖,一眼望见领头的是三名王府护院,正要上前招呼,忽听私卫议论道:“查了一天一夜,没有半点消息,难不成真是得道高人?”   另一人应道:“当然是真的!我那日便跟在赵王爷身后,回府一看,满院狼藉,门板卸了不说,地上还倒着十余棵合抱粗细的大树,若非身怀道术,寻常人哪里做得出来?还是王爷处变不惊,遇上这般变故,也不过是轻声笑了一笑,嘴里说,‘你看,他果然是在骗我。’”   一行人说到此处,纷纷议论,直到管事的呵斥起来,这才噤了声,齐齐振作精神,挨家挨户地朝这边寻来,一路上撞见行人,就上前拦下盘问,遇见府邸,就上前叩门搜屋。   赵判官呆了一呆,而后才一步步、一步步往回退去,进巷时险些撞翻了许青涵的药摊。   许大夫不禁眉头紧蹙,低声道:“赵公子。”   赵杀听见他语气肃然,心里便知道这是在怪自己了。好在青涵心肠良善,再如何生气,也极少出口成脏,说人短处。   赵判官这样一想,便羞惭道:“对不住。”   许青涵眼睫微垂,似乎以为他要借故纠缠,人站起身,把案上家什一样样塞回背囊药篓,再将桌案矮凳折起,提在手中。   赵杀怔怔看着许青涵撤了药摊,朝另一头走去,人忽然道:“青涵……”   许大夫站了一会儿,终究还是回过头来,双眉如翠,双眸如水,这样温柔雅致的好相貌,对着他时,却不见一丝波澜。   赵杀喉咙干涩,认认真真叮嘱了他一句:“青涵,往前走吧,别回头。”   许青涵眉梢紧蹙,看了他片刻,才转过身,径自往前方走去,推开窄巷深处虚掩的一道木门,抄小路进了里巷。   赵判官听脚步声越来越近,到底不大放心,犹豫着跟上去,关上里巷那重木门,拾起地上生锈铁链,在门把上绕了几圈,死死缠紧,最后咔嚓一声扣上了锁头。   一会儿此处刀剑无眼,不要吓到青涵……   赵杀这样想着,回过头来,巡查的私卫正好走到巷口,几名王府护院窥见他容貌,霎时间刀剑出鞘,以哨声传信,四面八方的私卫都往此处赶来。   等人数聚齐,在巷口摆开阵势,赵判官万万想不到府中这帮惫懒闲人,短短时间,就能在赵静手里脱胎换骨,惊愕之余,心中还抱有一丝侥幸,举起手来,高声道:“我跟你们回去!”   可面前众人听了这话,更是严阵以待。   赵杀不由往前走了半步:“我跟你们……”   话未说完,在他迈步之时,已经有莽撞私兵吓得扣了弩机,弩上那支半尺长的小箭,擦着赵杀臂膀掠过。   赵判官低头看了看手臂,新换的衣衫裂开,露出颇深的一道伤口,伤处血流如注。   赵判官拿手捂了一捂,费力想了半天,才问:“阿静、阿静他是不是说……不要活的?”   对面竟是又射了两箭,仿佛太过忌惮他,手中箭弩接连几次都失了准头,一箭落空,一箭钉在赵判官大腿之上。   赵杀自是站立不稳,沾了满手的血,两膝软倒在地,心口大恸之下,人竟无端端有了诗兴,自一片茫然中,随手拈来一句妙句:生如石蒜之绚烂,死如纸钱之静美……   这样也好。   赵判官想着,默默垂下头,打算安心等死的时候,发现手背上多了一朵白色桃花印。   赵杀本以为自己老眼昏花,偏偏身后铁链直响,而后又像是被人猛地踹了一脚。   有人在巨响过后,快步走了过来,挡在他面前。   赵判官昔日养尊处优,在孽镜台下坐堂断案批命,除了叉腰肌劳损,从未吃过什么大苦。   谁知在人间转了几转,阿静待他好时,他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如今痛得仰面倒地,血流披面,反倒浑身通畅,生出本该如此之感。   要是身上不痛,心中无悔,哪里称得上还债呢?   唯一可惜之事,却是他在红尘里勾留了这么久,欠其他债主的债,不是还不上,就是不肯收,相较而言还是阿静要的简单。他有五枚换骨托生丸,他又不畏死。   只是许大夫为何会回来呢?   赵判官强睁双眼,抬头看了片刻,老眼昏花之下,只能由蒙蒙雾气中看见一道翩翩白影。随着拳来剑往,破空之声不绝,不知为何,赵杀心里居然泛起丝丝甜意。   然而他欢喜了片刻,心中就惧怕起来,想抬起手,擦净脸上身上的道道血痕。   许青涵以空手对白刃,击退了一批,就快步走来把赵杀负在背上。   他察觉到赵判官时不时双肩微颤,手臂晃动,以为那人痛得发抖,于是咬着牙,把步子又加快了一些,急急在阡陌小路中穿行,好不容易撇下追兵,躲进一间僻静院落,锁上院门,将赵杀轻轻放到榻上,许青涵才看见赵判官一直想抬起手来,擦去面上血污。   他脸色骤然一变,气道:“你做什么?”   赵判官被他喝得老实起来,迟迟不敢应声。   许青涵强忍怒意,把声音放缓了几分:“为什么把门锁上?”   赵杀迟疑了好一会儿,总算把真心话吐了出来:“你过去……说会伤心。我怕你见了伤心。”   过去许大夫常说,看他受伤出血会伤心,恨他不肯为自己考量。可他如今又受了一点小伤,流了些许热血。   赵杀眼前仍是一片模糊,听四下无声,依稀猜到自己失言,稍一忖度,便声音嘶哑,急急补救道:“青涵,对不住。我一时忘了,你如今……早就看开了。”   可他这样说完,屋中仍是一片寂静,有一滴冰冷的水,从半空落在他颈项之上,同热血融在一处。   赵判官吓了一大跳,低声唤道:“青涵?”   幸好许青涵语气如常,淡淡道:“赵公子伤得不轻,我替你熬一碗麻沸散,睡醒就好了。”   赵杀安心应了,等许青涵端来汤药,入口时冷热恰好,而后就迷迷糊糊起来,依稀是有人剪开他破碎衣裤,在火上燎过小刀,抖着手将断箭剜出,抖着手拿羊肠线为他缝合伤处,抖着手洒下许多药粉。   那碗麻沸散分量极重,赵判官非但不痛,还因自己的幻视癔症笑出声来,许大夫医术如神,那双手向来镇定得很,哪里会发抖呢? 第三十三章   他一觉睡醒,人已经换上了干净衣衫,大大小小的伤处都止了血。   许大夫冷着脸坐在床前,双手拢着火折子在他眼前一晃,见赵杀视物无恙,这才把火吹熄,缓缓站起身来。   赵判官木愣愣看着他收拾,只盼着眼前光阴去得再慢一些。   许青涵偶然转过身来,与他痴痴目光相接,不免皱了眉,低声问:“你冒名顶替,所以他们要杀你?”   见赵杀并未作声,许大夫眉头又皱紧了两分,低声道:“你如今住哪里?身上可有银两?”   赵杀只得摇了摇头。   许青涵便道:“我还要去义诊施药,每日里风吹日晒,自顾不暇,管不了你。一会儿套了车,我带你去司徒将军府上,求他收留你一段时日,痊愈了再谋生路。”   此话大出赵判官意料之外,人立时脸色铁青,粗声粗气道:“不用他管,我自己能成!”   许大夫并不同他多说,自去街上张罗,一数袖中银钱,只够雇一辆骡车,便将所有铜板倒出,倾尽家财,挑了一辆最干净的骡车驾回来。   他把叨叨不休的赵杀背进车厢,正要把车帘放下,心中不知为何有些放心不下,想了许久,还是从怀中掏出一个药瓶,捏碎蜡封,把瓶中仅有的一粒蜜色药丸倒出,喂进赵杀口中。   赵判官被他捏着喉咙,不得已咽了下去,愤愤问道:“这是何物?”   许青涵径自背过身去,一道深色车帘落下,隔开两处。   许大夫这一路谨小慎微,竭力避开私兵,将骡车稳妥地停在将军府正门,叩门之后,把细细写着来龙去脉的拜帖双手递给门童。   他毕竟在将军府里住过许久,两名门童并不与他生分,只说司徒将军还在议事,不好叨扰,又搬来一张交椅,请他坐下稍候。   许青涵稍稍一想,便弯腰进了车厢,扶着赵杀下车,把交椅让给了他。   赵杀一看见将军府这几个大字,就气得老脸通红,硬不肯坐,许大夫见了,冷冷道:“难道叫我餐风饮露,四处奔波,一路背着你行医?”   赵杀想到自己身上伤处,微微一怔。   许青涵看得真切,以为他心中犹豫,便冷笑道:“可赵公子是我什么人?”   赵判官偷偷望了一眼自己手背,手背上已经没有白色桃花印了,但这人救过他许多回,为他落过许多次泪,手背上没有印记的时候,他也常常念念不忘,即便没有回响。   也不知过了多久,赵杀才慢慢挤出一个笑来:“我不知道,自己是你什么人。但你在我心里……”   他对着一张冷脸,说了这般唐突的话,难免眼中酸涩,颇感难堪,许青涵不禁一愣,未等赵杀说完,便一拂袖袍,走到一旁跟门童叮嘱,而后快步上了骡车,抽身离去。   赵杀便一个人坐在门前交椅上等着,门童捧着拜帖进去几次,司徒靖军仍在议事。   足足过了半个时辰,他听见不远处有马嘶声,回头一看,见赵静骑着马,领着人,停在五丈开外,笑盈盈地看着他。   赵判官看到那温柔笑意,耳畔嗡嗡作响,冷汗自额角滑下。   两名门童见他怕得面无人色,面面相觑,想起许青涵殷殷重托,掂量了片刻,才上前几步,护在赵杀身前:“赵王爷,我家将军还在议事……”   好在赵静和善得很,轻声道:“也是,我带来的这些武夫佩刀佩剑,围在将军府门前,实在不成体统。我让他们退远一些,我一个人下马,同赵先生说几句话就好。”   小童听了这话,松了一大口气,满面堆笑地点点头,手牵手退到一旁玩耍。   赵静果真拍拍手,叫身后护院尽数后退,独自从马背翻身跃下。   赵判官听了这番交谈,吓得牙关咯吱作响,目光四处游移,偶然落在赵静身上,便是满面愕然,忙细细多看了两眼。   他家阿静衣衫单薄,随意披着一件霜白色的狐皮大氅,脚上竟未着履,足心原本就有几道血口,一旦踏在寒意彻骨的地砖上,缓缓行走,就留下道道骇人血痕。   赵判官看了片刻,一双眼睛又开始酸胀难忍,小声唤了一句:“阿静……”   赵静仿佛无知无觉一般,稳稳朝前走去,他见赵杀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嘴角笑意更深:“哥哥真叫我好找。”   赵判官听见他热络语气,一时牙关震颤,吐字艰难,半天才问:“阿静、你……你的衣服?”   赵静和颜悦色地回道:“我一直在找哥哥,昨日刚小憩片刻,听见有哥哥的消息,未来得及正冠着履就出了门。走了许多冤枉路,总算是找到了。”   赵杀听得心中极为难过,用力眨了一眨眼,便有泪水狼狈落下,濡湿了下摆一角,眼前这才拨云见日,露出雾气蒙蒙后的景致。   不过片刻工夫,赵静已经站在了他面前,右手以指为梳,拢了拢满头乱发,几缕银丝堆在颊边,衬得一张脸愈发秀致无辜,只是眼眶下泛着青黑,似乎有许多日不曾合眼了。   赵杀不知为何怕得厉害,手脚冰凉,企图往后挪上一挪,稍稍一退,就撞在了交椅椅背上。   赵静微微笑着,看着赵杀颈上露出的点点红痕,弯下腰来,低声问了一句:“对了,阿静方才忘记问了,哥哥为什么要骗我呢?”   赵判官人挣扎得更加厉害,不住向往后退去,动得交椅咯吱作响,就在此时,他腹部忽然察觉到一丝彻骨冰凉。   赵静也不知从何时开始,腮边挂着数点冰冷泪滴,嘴角却是轻柔浅笑,轻声又问:“哥哥不是很怕我么?那为何……还要骗我?”   他这样问着,人又伏低了几分,死死抱紧了赵杀。   赵判官只觉那寒意越刺越深,腹中冻如寒冰,过了片刻,才察觉到痛楚,人一点点低下头去,就看见赵静手中握着一把薄如蝉翼的短刀,深深没入自己腹中。   赵静看见赵杀脸上苍白如纸,温柔哄道:“不过也没什么,哥哥骗就骗吧,只要下一回哥哥肯听话……骗我也无妨。”   “到了下一回,阿静有不对的地方,只要哥哥告诉我,我都会改的。等哥哥活过来,还是早一些来寻我,可好?”   赵判官痛得嘴唇发白,看着腹上伤处,说不出一句话来。   赵静等了他一会儿,忽然恍然大悟,欣然道:“哥哥不说话,是不是不准备来找阿静了?也对,哥哥现在生我的气了。”   赵杀嘴唇微微翕张,但他经此巨变,久久震惊失神,到底没有像往常一样,绞尽脑汁,好安慰赵静几句。   赵静并不动怒,人附在赵杀耳边,把声音放得极轻,含笑叮嘱道:“那哥哥可要跑快一些,不要被阿静抓到了。”   他说着,用一只手随手扯开大氅系绳,在狐皮大氅逶迤坠地之前,抄在手里,替赵判官披上,扯了扯大氅一角,挡住腹部狰狞血口。   赵杀在神志恍惚之际,骤然听见这句,不免想起许多时日之前,那病弱少年曾伏在他怀中,满身血污,在最后一刻,想通了什么征兆,于是用仅剩的温柔劝他——哥哥,如果我变得不太讲理,你就跑吧。   赵判官眼中又落了一滴老泪,在一命尽时,人还是放心不下,嘴唇动了一动:“阿静……你要、穿好靴子,地上冷。”   他还想再多说两句,但终究没了说话的力气。 第三十四章   赵判官再回过神来,又成了阴间之鬼。   他立在演武场上,四处望望,瞧见将军府的匾额,人已经见怪不怪,一路循着阴凉树荫往正堂飘去。   那司徒将军果然还在房中议事,赵杀浮在空中,因心力交瘁之故,上下晃荡了须臾,便自己落在门外的一张圆凳上,正襟危坐,怔怔等着人出来。   不知虚度了几个时辰,总算盼到议事间隙,管事手捧门童送来的拜帖,急急送入屋中,不到片刻,司徒靖明就冷着脸随管事的走出来,一边翻着许青涵的拜帖,一边问:“他人在哪里?”   赵判官听见两人在提起自己,慌得抖抖衣衫,负手而立,目眺前方,祭起浩荡官威。   司徒靖明走得极快,将将要与他擦肩而过时,足下一顿,回过头来,恰好与赵判官目光相接。   两人愕然对望了好一会儿,司徒将军才想起一事,急急伸手入袖,摸了几回,仍未寻到青铜面甲,脸色更是阴沉如水,冷冷讥道:“赵先生为人倒是有趣,末将还未答应下来,自己便登堂入室了。说吧,伤在哪一处?”   此话一出,不仅赵判官听得一愣,连管事的也抖抖索索问了一声:“将军在跟谁说话?”   司徒靖明闻言一怔,望了望管事,再望了望赵杀,还是赵判官立在一旁,小心翼翼提醒了一句:“司徒将军看得见本官?”   司徒靖明这才反应过来,脸色阴晴不定,半晌才道:“你、怎么……”   他纵然惜字如金,但赵判官明察秋毫,早已猜了个大概。这人怕是想问,你怎么又死了一回?   只是这桩命案错综复杂,即便是赵判官有心诉苦,也无颜多提那名摸黑跑到赵王府奸淫掳掠恃靓行凶的疯汉;至于要他在其他债主面前,骂几声自家多疑善醋的弟弟,到底有些不忍。   这样思来想去,赵杀愈发满腹愁肠,一腔苦水。   司徒靖明以为他是伤情过重,一命呜呼,沉思片刻,就径自走到廊下,遣忠仆送来一把素色纸伞,在艳艳炽阳下撑开,一双凤眸漫不经心地扫了赵杀一眼。   赵判官被这等无双美色所迷,又是好一阵失神。   待他宁心静气之后,免不了在心中腹谤几句,恨不得亲手画一幅此人右手提长枪,左手撑纸伞,在沙场冲锋陷阵的写真,把话本中司徒将军风吹日晒只等闲的小像换下。   那司徒靖明撑着伞走了两步,回头看了赵杀一眼,赵判官如梦初醒,生怕他走到门前,看到自己死得不甚美观,一时气伤了身子,忙冲到他纸伞余荫下,硬着头皮与他肩并肩凑在一处,亦步亦趋地往门外飘去。   司徒靖明一路无言,走到门前,推开厚重铁门,冰冷眸光扫过仍凑在角落嬉笑打闹的门童,而后才落在赵判官那具肉身上。   那皮囊身上盖了一件华贵异常的霜色披风,闭目躺在交椅上,眉间凝着化不开的一丝愁苦。   司徒靖明看得眉头紧锁,走上前去,把披风一掀,一眼便看见腹部染血的那柄匕首,脸色骤变,半天才伸出手来,牵住了那尸身的一只手。   赵杀看得老脸通红,怒道:“你这是做什么,快放开,快放开本官!”   司徒靖明一言不发,手上劲力微吐,把皮囊指上仅剩的一个黄玉扳指捏碎了。   赵杀看得有些心痛,在一旁又唠叨起来:“这都是银子,都是、都是本官的东西……”   司徒靖明凉飕飕望了他一眼,而后双手一抬,将微凉尸身横抱起来,叮嘱管事去置办棺材,挑选阴宅。   那把纸伞滴溜溜滚落在地,赵判官蹭不着伞,只好往檐下一躲,眼睁睁看着司徒靖明抱着皮囊,转身进了将军府。   他孤零零一只鬼藏在檐下,呆了片刻,正打算低下头,数一数换骨托生丸的数目,想一想人间哪里是他的去处,司徒靖明已将尸身放至阴凉处,快步走了回来,把伞拾起,看了赵杀一眼,淡淡道:“走吧,我受人所托,姑且照顾你下一世。”   赵杀想起许大夫写得密密麻麻的那封拜帖,心中无端端一沉。   债主待他差时,不过是冷雨拍脸,坦然受之;可一旦债主待他稍好一些,就像是身怀不义之财,总有些提心吊胆,下一步迟迟迈不出去。   好在司徒靖明诺不轻许,一言既出,等两人并肩而行,赵杀稍稍飘慢一会儿,他便会停下来,擎伞而立,以余光赏花。   两人缓缓走到堂前,赵判官背过身去,自识海之中,将仅有的两枚换骨托生丸取出,倒在掌心,来人间时间过长,蜡黄丹丸已经色泽黯淡,一枚稍大,另一枚已经掉了不少粉末,不知还剩几分药效。   赵杀明明知道这药丸一次比一次不禁用,仍是珍而重之地捧了好一阵,而后挑出稍强的那一粒,囫囵塞出口中。   赵判官吃完了药,这才回过头来,悄悄多看了司徒靖明两眼。   自己三心两意不假,但情字之外,仍企盼着事事顶天立地、光明磊落。岂能因为债主心软,自己就跟着好逸恶劳起来?   赵判官这样一想,心里已然有了决断,自觉无论是去看阿情近况,是同许大夫天涯羁旅,还是继续偿赵静的命,都万万不能滞留将军府。   他这样想着,微薄药性终于化开,在丹田中缓缓流转。   赵判官脸色煞青,头一回从头到尾尝到锻肌炼骨之痛,熬了好一会儿,神魂才飘到半空,不由自主地朝将军府外冲去。   司徒靖明在一旁看着,突然将两根手指含入唇中,发出一声清越鹰啸,一只黑羽鹰应声从园中掠出,朝魂魄扑去。   赵杀回头一看,只见身后黑压压一道鸟影,两只铁爪如钩,还未近身,就被吓得一声惨呼,从半空掉了下来,直直跌落在将军府中。   赵判官眼前一黑,深觉此人与自己必有深仇大恨……什么桃李不言,什么花容月貌,都是虚空,都是捕风。   等赵杀醒转过来,窗外已经深如墨色。   浑身挫骨之痛,叫他许久说不出一句话来。   司徒靖明听见他呼吸沉重,自桌前站起,走到床边,撩帘俯身一看,低声问了句:“很痛?”   赵杀连连点头,眼中不争气地落下串串老泪,一时面如金纸。   司徒靖明伸出手来,想探探他额上冷热,还未碰到,又若无其事地缩了回去,低声道:“多喝点热水。”   顿了顿,又挤出一句:“早点睡。”   赵判官听见这两句话,原本的十分疼痛顿时成了十二分,这人如此不解风情,叫他这样照顾下来,浑如受罪,只怕能还清不少的债。   可司徒将军硬邦邦说完,人并没有离开,一直守在一旁,看着他银牙紧咬,汗盈于睫。   赵判官这一回还阳,痛足了一夜,然而天明之后,新生的骨肉仍与过去有些不同,稍稍一转,骨头便咯吱作响,轻轻一碰,身上已处处淤青。   赵杀原本打算谢过司徒靖明,好好睡一个回笼觉,可人躺在软榻之上,如卧钉床,苦苦挨了一阵,到底还是硬着头皮求道:“将军,我这榻上硌得厉害……”   司徒靖明想了片刻,轻手轻脚扶他在地上站稳,自己把榻上罩被掀起,锦被翻开,垫褥拉高,翻了四五层,总算在木板上找到一粒小豌豆。   赵判官如释重负,摸着自己青了一大片的老腰,连连道:“正是此物!”   司徒靖明扫了他一眼,不知为何脸色极不好看,生了半盏茶的闷气,才唤来婢女,遣人抱了十来床软褥过来,一床床垒起,把赵杀横抱起来,轻轻放到榻上。   赵判官深深陷进床中,不由得舒展了眉梢。   就在司徒靖明转身欲走的时候,赵杀忽然想起一事,求问道:“将军可有强身健体之法,药膳也好,拳法也罢,赵某还有要事未了,需得早早好转起来……”   司徒靖明听了这话,半天才道:“你这一世,生得太过无用,能活上三五个月已经不错了。”   此话大出赵杀意料之外。   他总以为自己英武不凡,膂力过人,能照顾许多位债主,骤然变得这般文弱,心中多少有些难过。   但身下高床软枕,惹得赵判官眼皮沉重,人只来得及懊恼了片刻,便舒舒服服睡了过去。 第三十五章   翌日一睡醒,赵判官就因为手无提笔之力,事事叨扰起司徒将军来。   他身虚体弱,受不得半点凉风,司徒靖明只好在屋中烧起地暖,寻了一套坊间新刊印的《司徒靖明别传》,给他躺在床上打发时日。   赵判官虽然博闻广识,但坊间这套丛书,其精妙奇绝之处,常叫人拍案称绝,此刻骤然见到新章,难免手不释卷,读得浑然忘我。   司徒将军担心书卷沉重,便把书平摊在枕上,叫赵杀趴着翻看,刚刚放下心来,走开数步去理文书,眼皮忽然一跳,又大步踱回榻旁,恰好望见赵杀摇摇晃晃地爬起来,卷高袖口,朝瞬间通红肿起的两侧手肘呼呼吹气,一双眼睛仍往书页上瞟去。   司徒靖明气得倒吸了一口凉气,强忍着无名肝火,替赵判官堆高软枕,扶他重新坐稳,继续读起书来。   这一回,司徒将军抱臂站在一旁,并未立刻离去。   等赵杀捧着新刊,再翻过一页,人忽然双眼通红,簌簌落下泪来。   司徒将军胡乱替他拭去泪痕,勉强安慰了两句:“这些都是些闲书,不必当真。”   赵判官却道:“是眼睛不大中用,看久了书,就酸胀难忍。”   司徒靖明听了这话,不由得脸色微变,负着手,在榻边来来回回走了几遍,似乎平素见惯了强兵悍将,极恨他此番弱不禁风。   赵杀眼前模糊一片,并未发现身旁人有些焦躁易怒,还在讪讪打听:“司徒将军,这、这该如何是好?本官连书也看不成,当真是百无一用了……”   司徒将军听见这话,那身火气忽然消了,走到赵杀身旁,从赵判官手里把那册《司徒靖明别传》抽了出来,冷着脸道:“这有什么,我替你读几章便是。”   赵判官微微一怔,半晌过后,才忙不迭应下,急急道:“刚看到司徒靖明与扫地婢女定情的那一处!”   司徒将军听得脸色忽青忽白,在床沿坐下,捧着书卷,果真自定情那一章诵起:“司徒靖明、那司徒靖明不知见过多少庸脂俗粉,唯有这名扫地婢女王氏,是以纯真禀性待他,咳咳……”   “想到此处,他嘴角绽开一抹邪魅狂狷的笑意,咳咳咳……”   “身旁老奴看得心中一惊,将军已经有许多年没有这样开心地笑过了,咳咳咳咳……”   赵杀听得如痴如醉,唯一美中不足之处,却是司徒将军僵硬得很,声音平直,每念一段,就要咳嗽好几声。   司徒靖明好不容易念完一折,立即把书掷到一旁,只道:“明日再读。”   赵判官已然十分感激,闭着眼睛回味了一阵,正要再睡,司徒靖明犹豫了片刻,板着脸道:“睡吧,等药膳做好,我再来叫你。”   赵判官信以为真,然而等他一觉醒来,揉着惺忪睡眼坐起身,司徒靖明却依旧没有叫他。   那人一手支着头,一手卷着公文,闲闲坐在案牍前,被窗楹外花荫叶影落了一身,望着自家在枝头乱窜的黑羽大鸟出神。   赵杀目光不由得也落在这只健硕肥美的黑羽鹰身上,看得久了,忽然想起一道叫五彩乌鸡丝的菜,酥烂可口之处,叫腹中咕咕作响,忍不住问道:“司徒将军,府里还有剩饭不曾?”   司徒靖明回过头来,看见他衣衫松垮,侧脸压出数道红印,眉头一蹙,不知为何又有些生气。   赵判官吓得赶紧改了口:“方才睡过头了,实在不成,有张油饼也好,你家油饼也……”   他说到此处,人忽然顿了一顿。过去身强力壮,就着冷茶,囫囵咽下油饼,在寒风月色下等人……那般日子,再不会有了。   司徒靖明恼得背过身去,在窗上一叩,唤来几名忠仆,将灶上文火炖了许久的药膳依次端进来。   赵判官一时喜出望外,连苍白双唇都泛起一抹血色,颤颤巍巍从榻上爬下来,一瘸一拐地走到桌前,刚要落座,司徒将军忽然想起一事,低声道:“等等。”   说罢,在斗室中转了转,寻了一个方方正正的锦缎软枕,垫在赵判官那张硬椅上。   赵杀愣了半天,而后才结结巴巴道了谢,双手撑着扶手,小心翼翼地落了座,人重振精神,将菜肴挨个看了一遍,馋得口舌生津,刚要提箸,想到昨夜绵绵之痛,又诚心打听起来:“有劳司徒将军看上一看,有哪道菜是本官不该吃的?”   司徒靖明抱臂倚在一旁,闻言眉梢一扬,断然道:“我怎么知道?”   赵判官听了这话,便放下心来,绕开面前一道道滋补药膳,抖着手去夹最远处的一盘粉蒸肉圆,额角渗出几滴薄汗,总算将肉圆夹起半寸。   可惜往回挪的时候,那只手便全然不听使唤,抖如筛糠一般,眼看着要将肉圆掉在桌上,司徒靖明突然伸出手来,握紧赵判官的手,轻轻一带,就将肉圆送入他碗中。   赵杀如释重负,用袖口擦了擦淋漓热汗,脸上又多了几分感激之色,连连道:“多谢将军,多谢将军。”   司徒靖明看了他一眼,想了想,才冷冷教训道:“吃半粒解解馋就好,别吃多了,不然有得你腹痛。”   若是赵判官昔日听了这话,免不了横眉怒目,腹谤他刻薄善变,但这两天借住在这人府中,受他亲手看顾之恩,人便渐渐老眼昏花、昏庸耳背起来,连这冷言冷语也觉得十分顺耳,欣然道:“好,好,都听将军的。”   司徒靖明面色稍缓,拿了瓷勺,慢条斯理地替赵杀盛了半碗乌鸡汤,递了过去。   赵判官尝了一小口肉圆,眯起双眼,长舒了一口气,发出一声含糊不明的赞叹声,再看见这碗炖得入口即化的乌鸡肉,又是眼前一亮。   他抖着手舀起一勺,正要入口,被扑面热气一蒸,勺子差点掉落在地,忙用口吹了吹,想把热汤吹凉些许,可方吹了两回,就是好一阵头晕目眩,眼冒金星。   司徒靖明上一刻还看见他好端端喝着汤,余光再扫过来,人已经身形打晃,满脸虚汗,不禁脸色骤变。   好在赵判官晕眩了片刻,便慢慢缓过来,有气无力道:“无、无妨,我想吹凉一些,谁知喘不上气……”   司徒靖明当即沉下脸来,耳珠却隐隐透出一抹薄红,怫然不悦道:“简直胡闹,你还想叫我帮你吹凉不成?”   赵杀被他说得狼狈万状,登时不敢耽搁,将汤匙摇摇晃晃地举到半空,趁热往嘴边送去,甫一入口,就烫得老脸通红,泪流不止。   等赵判官缓过气来,揉了揉酸痛臂膀,打算再舀的时候,司徒靖明便闷声闷气地把碗端起来,舀起一勺鸡汤,亲自吹了半天,然后才稳稳递给赵杀。   赵判官看着这人丹唇轻启,贝齿微露,不由得睁大了眼睛,好一阵心猿意马,直到被这人亲手喂了满满一勺汤汁,仍旧是面红耳热,心跳如鼓。   司徒靖明脸色难看,唯有耳珠又红了两分,飞快问了一句:“还烫不烫?”就强掩心意,仓促去吹第二勺汤。   赵杀直到此时,堪堪品出嘴里滋味,只觉司徒将军灌的这勺鸡汤,有陶冶情操之奇效,才喝了些许,人便醺醺然如浴春风。   赵杀感激涕零之下,忽然又想吟诗了。   他趁司徒将军吹气如兰之际,拿手指在桌上虚虚勾写,果真凑出一首小诗来,写的是:残喘欣且喜,病躯慨当慷;我若不勇敢,谁替我坚强。   赵判官细细回想了一遍,颇为自己的盖世才情倾倒,只是当司徒将军把下一勺喂到他嘴边,赵杀便将妙句忘得精光。   两人一个喂,一个喝,把鸡汤享用了一小半,每道菜肴各用数口,赵判官就吃得大饱,倒在椅子上呼呼喘气。   司徒靖明这才换了一副筷箸,将残羹冷炙慢条斯理地送入口中。   赵杀发现他还未用饭,愈发铭感五内,也想替他夹一夹菜,可惜手上无力,花了半盏茶的工夫才舀起一勺一品山药,又花了半盏茶的工夫,抖抖索索地把菜送到司徒靖明碗里。   司徒将军脸色阴沉,几不可闻地推却道:“我不必补肾。”   赵判官累出一身虚汗,不顾头晕耳鸣,一个劲地殷殷劝道:“司徒将军,快尝一尝。”   司徒靖明只好草草吃完,负气起身。   赵杀还靠在椅上消食养神,直到司徒靖明走出几步,他才壮起胆子,颇有些羞愧地问了一句:“将军以为……”   赵判官原本想问,赵某这样苦苦偷生,是否全无裨益,不若趁早了断。   虽然自己是天底下一等一的伟男子,不应贪生畏死,更不应轻生重死……   只是这样苟且活着,既不能替债主四处奔走,也不能为债主分担一丁点愁苦,实在全无意义。   然而赵杀这句话将将起了个头,想到司徒靖明彻夜照料之恩,诵书开解之义,人便羞惭难言,不敢多提。   司徒靖明等了片刻,迟迟不见赵杀说完,于是拂袖离去。   赵判官独自扶着腰,默默挪回榻上,想起今日种种不思进取、好吃懒做之处,诚心诚意地忏悔了一番,而后双眼一闭,继续补起眠来。   他昏昏沉沉地睡到半夜,突然惊醒过来,把双眼偷偷睁开一线,发现有一道修长人影立在床前。   再细细一看,便看清那人穿着一身玄衫,劲瘦腰身不盈一握。   赵判官只当司徒将军又忘了吃药,顿时吓得半死。   人心思电转之下,非但没想到什么脱身之法,还连带着忆起那碟一品山药壮阳的妙用,愈发心如死灰。   赵杀满心以为瞬息过后,自己就要以一介残躯,陪司徒将军戏水骑马,落得腰断腿折的收场,不由得眼眶发红。   可他等了许久,那人还一动未动。   也不知虚度了多少光阴,司徒将军总算从袖中取出一个精巧手炉,压在锦被一角,似乎是怕他寒夜中冻伤了身子,顿了顿,还伸出手来,隔着半寸远近,悬空摸了摸赵判官的脸。   赵杀面上波澜不惊,心中巨浪滔天,又屏息以待,等了片刻,司徒靖明这才轻声叹道:“下一世没有我照顾你了……”   赵杀听得不甚明白,所幸下一句,司徒靖明便说得浅显得多了。   那人把声音放得极轻,声音喑哑,浑如叮嘱:“所以,多少……活得久一些……”   他说完这句话,人就走远了,坐在一豆烛火旁,继续看白日未看完的宗卷。   赵判官隔了许久,才反应过来,原来这一回并不是夜游。   只是他还未弄清一事。   这人曾勉强答应下来,要照顾他这一世。   为何到了夜深人静的时候,又生怕他的一世太过短了?   赵杀这样一想,身上便烫得厉害,仿佛是夜色格外冰冷,唯有司徒靖明说的那句话留有余温。 第三十六章   此后十余日,赵判官事事仰仗司徒靖明,衣来伸手,饭来张口,面色反倒红润了些许。   人极有精神的时候,竟能在将军搀扶之下,在院中走一个来回。   这一日,赵判官心血来潮,想到府外也走上一走。   司徒靖明随手把黑羽鹰唤来,在城中盘旋了一圈,将周围无甚人烟的去处查探清楚了,这才答应下来,皱着眉,一层层为赵杀穿好棉衣夹袄,系上领口缝了一圈软毛的披风,遣几名忠仆用一顶小小软轿,将赵杀一路扛到将军府西角门前。   赵判官下轿时,西角门铁门洞开,司徒靖明已经负手站在门外。   赵杀强提了一口气,摇晃着跨过门槛,站在司徒将军身边一看,发现街上门庭冷落,行人稀疏。   司徒靖明低声道:“有什么好逛的?”   赵判官伸手去牵他的手,拽了两回,司徒将军才沉着脸,同他一路走到街市上。   迎面冷风吹过,赵杀隔着重重棉衫,依旧冻得打了个哆嗦,弓身苦咳起来。   司徒靖明站在一旁,替他掖紧了披风,犹豫了许久,在他背上轻轻拍了两下。   赵判官咳了半晌,人总算缓过气来,脸上不知为何有些泛红,看了司徒将军几眼,而后歪歪斜斜地往前走去。   司徒靖明在袖中摸着一物,取出半寸,又尽数塞回,踟蹰许久,赵杀就一脚深、一脚浅地走了回来,颇有兴致地打听起来:“将军,怎么啦?”   司徒靖明猛一闭眼,仿佛做了什么天大的决断,将袖中之物攥在手心,用力取了出来。   赵杀定睛一看,只能看见司徒靖明指缝间的白色软毛。   赵判官使出浑身力气,一点点掰开司徒靖明的手指,才知道是一对通体雪白的毛绒暖耳,还未回过神,司徒将军已经胡乱撑开暖耳,替赵杀一边耳朵戴上一只。   赵杀还呆在原地,司徒靖明已经向前走去,口中催道:“不冷了就走。”   赵判官低头摸了摸暖耳的软毛,忽然极想给司徒将军也戴上一对,他红着脸跟出十余步,额上已渗出点点热汗,忙道:“将军,强身健体之事难以一蹴而就……”   司徒靖明大步走了回来,断然问道:“累了?”   赵杀确实已经两腿打晃,只得以实话相告:“当真累……累了。”   司徒将军回头看了一眼将军府角门,少说也有四五十余步,于是冷声道:“又要我背回去?怎么这般麻烦。”   说罢,人微微蹲踞,手向后一揽,就把赵杀稳稳背到背上,慢慢往回走去。   赵判官一时像染了风寒,双颊烫如火烧,刚想把披风抖开,也替司徒将军遮一遮风寒,身后突然追上来一名抱着襁褓的穷苦妇人,畏畏缩缩打量了一阵两人服饰,下一瞬便使出全身力气扑了过来,嘴里哭求道:“老爷!两位老爷行行好吧!”   赵判官眼看着她要拽上司徒靖明胳膊,忙伸手挡了一挡,那妇人仍不死心,仓促抓住了赵判官拦人的那只手,身上数道黑气窜出,形如疫鬼。   等司徒靖明以腰刀刀柄撞开那妇人,赵杀手上仍留下一道乌青。   赵判官自己拿手抹了两把,乌青指印仍在。   以食指蘸了血,在指印上连画了四五遍平安符,乌青仍在。   只怪他一时起意,怪他病弱体虚,怪他神通尽失。   那妇人还在含泪忍痛,苦苦求道:“官老爷,赏点救命钱吧……”   赵判官嘴唇苍白,半天才道:“将军,放我下来吧,我怕是也染了疫病了。”   那疫病来势汹汹,赵杀求了几次,就耳鸣眼花,未听见司徒靖明说一句话,未看清他脸上一分神色。   他昏厥之前,只来得及在腕上画了几道浅显符咒,把疫气困在体内,以免再过了其他人。   等他再一次醒来,人又到了榻上,门窗紧闭,留着满室药材苦味。   他嘴里已经被司徒靖明灌了不少药汤,手腕缠着丝线,连到室外,由许多垂垂老矣名医会诊。   赵判官看见司徒将军仍坐在床沿,忙撑起一口气,一寸寸抬高了手,细细打量自己画在身上的符咒,见黑气在筋脉中来回冲撞,始终不曾泄出一丝,这才如释重负,把手一垂,瘫软在榻上。   他喘了许久,想起之前的事来,强笑道:“都怪赵某糊涂,硬要出门。好在那妇人也是冲着我来的,将军无事就好。”   说完,又好生怜悯了一番妇人之贫苦,稚子之无辜。   司徒靖明忽然问他:“冲着你来的?”   有一刹那,赵杀几乎以为司徒靖明负人行路时,仍知道自己拿手挡了一挡。   可若是自己未挡,以司徒将军之神力,哪里闪躲不开?   只怪自己热血冲头出了府,热血冲头想护着他,万万不能叫司徒将军为此郁愤劳神。   赵判官这样一想,当即一口咬定:“真是冲我来的。”   司徒靖明听了这话,微微低下头去,赵判官极想知道他是信是疑,可惜双目昏花,只能看见隐隐绰绰的一个人影,于是又强撑着笑意,提起别的琐事:“多谢将军,请了这么多大夫来看,想必转眼就能治好了。”   可司徒靖明不肯说话。   等大夫们交头接耳讨论了一番,配出新的汤药,把热气腾腾地药碗送到门口,司徒靖明亲自端了过来,吹凉了喂赵杀喝下,发现赵杀苦得皱紧了眉,还寻了一块酥糖喂他。   赵判官偷偷看了一眼疫气缭绕之处,那黑气并不见消散,愁得手脚发凉,脸上依旧堆出笑来,直道:“多谢将军费心,这下好多了。”   但他这样费尽心力地哄人,司徒将军却气得拂袖起身,立在窗边,久久不语,过了许久,才道:“你给许青涵写封信吧,他问诊疗疾,确有独到之处。”   赵杀呆了一呆,司徒靖明就冷笑起来:“这也要我替你写?”   赵判官想到司徒靖明平日对自己的诸多照顾,岂敢再麻烦他一回,讪讪道:“我自己写就成。”   司徒靖明果真拿来笔墨纸砚,在被褥上垫好一方毛毡,把纸在毡上铺平,替他濡湿笔尖,蘸了墨汁,递到他手中,便在旁边抱臂而看。   赵杀手抖得厉害,好半天,才开始落笔。开卷颇费笔墨,盛赞了一番许大夫的高洁品性;中途遮遮掩掩说了一番自己偶感瘟疫,诸事不便;收尾才提到治病一事,盼他拨冗前来。   当写到“诸事费神,伏乞俯允,赵杀顿首”,字迹已潦草凌乱,难以辨识,多亏司徒靖明好心上前,把杂物拨开,信纸小心收起,扶赵杀重新躺平。   赵判官累得脸色苍白如纸,哑声挤出一句:“多谢将军……”   直到这个时候,他还是看不清司徒靖明脸上神色,只听见那人难辨喜怒地说了一句:“等他赶来,少则隔日,多则几日,你先安心养病就是。”   赵杀连连答应,然而几日过去,许青涵却没有半点消息。   赵判官眼看着手上黑气更盛,蔓延至腿,亦是心急如火,喝下半碗吊命的参汤后,又求司徒靖明拿来纸笔,重新抖着手写了一封信,言辞愈发恳切,用句愈发谦卑。   但许青涵仍没有来。   赵判官虽然极想重磨新墨,再展尺素,然而人染病多日,形销骨立,每日昏睡不醒的时候渐多,暗自伤神的时候渐少。   偶有清醒之时,也只来得及嗅见满室药香,看见司徒将军坐在榻边的模糊人影,在自己骨瘦如柴的手臂上哆哆嗦嗦地画几道新符,纵然想唤那人坐近一些,拽住他一方衣角道谢,也是喉头腥甜,难以出声。   有一日赵判官再次醒来,恰好听见司徒靖明在窗下与人争执。也不知司徒靖明是如何指摘的,那小童哭得极委屈,抽抽噎噎地道:“将军,我当真把信送到了,是许大夫不信……”   赵杀听得心中一颤,而后两人声音骤低,赵判官费了好大的工夫,才听见司徒靖明道:“备好纸墨,我亲自来写。”   赵判官心中忽然怕得厉害,想说些什么话,但喉中仅能发出嘶哑之音。   他拼命撑坐起身,想弄出什么动静,叫司徒靖明进屋。   可他如今境况,即使发现床头咫尺就摆着一张小案,上面还有盛药的瓷碗,也只能拼命侧过身去,将手一点点挪到榻边。   等赵杀满头大汗,伸长了手,使出最后一点力气去够案上瓷碗,还未碰到,人就身形不稳,摔倒在地,一时间周身剧痛,手脚受脱臼骨裂之苦,半天挣不起来。   直至司徒靖明大步走进屋中,赵判官仍强睁着眼睛,嘴唇干裂,从中挤出含糊不清的呓语,似乎想叮嘱他什么话。   司徒靖明蹲下身,轻轻看他伤势,利落接好脱臼之处,将人抱回榻上,又走到门外,遣小童重新去请陆续辞去的几位大夫,忙完一切,见赵杀仍醒着,这才低声安抚道:“会好起来的。”   赵杀慌得摇头,只是这一丁点动作,也叫他冷汗潺潺,苦不堪言。   司徒将军静静看了他一阵,突然问:“你不希望我写信?”   司徒靖明眼中慢慢冷了下来,似乎与赵杀相识已久,不过只言片语,便能知他禀性,探他心神。   那人轻声问道:“你怕自己病入膏肓,药石罔效,叫他来看,不过是白白惹人伤心一场?”   赵杀未想到他如此善解人意,眼中透出一点希冀之色。   司徒靖明那双凤眸冰凉如水,微微冷笑道:“也是,你是死是活,与我有什么相干?”   说罢,正要起身,赵判官总算拿尚能动弹的食指,勾住他衣衫一角。司徒靖明身形一僵,半晌,才道:“放开。”   赵判官适才朦朦胧胧地一望,只觉司徒将军生起气来,眉梢微扬,嘴角微勾,容貌比寻常时候还要好看三分,被他一训,情不自禁地便把曲起的那根手指伸直,老老实实地放司徒靖明离去。   待几位老大夫蒙上面帕进门,为他正骨敷药的时候,赵杀还念念不舍地强睁着眼睛,想着那人平日里不肯声张的温柔。   旁人但凡待他有一分好,赵杀总忍不住想还诸十分。   可从前身强力健,能当马前卒,能为刀下鬼,如今只剩百无一用的一介残躯,又该如何相偿呢? 第三十七章   他昏昏沉沉睡了许久,醒来后,这病又重了几分,人躺在病榻,有片刻工夫,还以为自己目不能视、耳不能闻、口不能言了。   好在破晓之后,斗室大亮,院外嘈杂,赵判官总算能看清数尺方圆,听见一丝人声。   赵杀一个人喘了许久,想再一次画几道新符,善终善始,以免连累了他人。   但等他将手抬起些许,愕然发现手背上多了一枚白色桃花印。   赵判官以为是自己眼拙,竭力辨认了半天,那枚白色桃花印仍夭夭开着。   他一时惊惧难言,四下打量,除去床前有一重被金钩勾起的布帘,室中并无其他藏身之处。   眼看着屋外人影摇曳,脚步声越行越近,赵杀脸色煞白,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把身形撑起数寸,拼命伸出手来,用枯瘦手指拽住了床前布帘。   等门口传来“吱呀”一声轻响,有人推门而进,赵判官拼死一搏,总算把布帘拽了开来,一时间金钩乱晃,人朝天仰倒,瘫软在榻上。   那人脚下未停,从从容容地走到榻前,看着犹自晃动的锦绣垂帘,轻声笑了:“赵公子还在装病不成?”   赵判官力气用尽,耳边嗡嗡作响,胸口大起大伏,隔了半晌,才听出那是许青涵的声音。   许大夫并不急着拉开垂帘,抖抖衣上风尘,径自坐到床边一把交椅上,烫杯倒茶,凑到唇边一吹,浅抿了一口。   赵杀满头是汗,心中惧怕有增无减,手中死死拽紧布帘一角,生怕许青涵心血来潮,把这重帘子拉开。   许青涵听见他呼吸沉重,微微一愣,而后才定下神来,温文笑道:“许某近日忙得分身乏术,在穷乡僻壤之地奔走,只求略尽绵薄之力。因为赵公子一句妄语,便叫司徒将军亲自来函,硬是遣人把许某请到此处,平白延误了救人治病的良机,公子真是、真是好大的派头。”   许大夫说到此处,脸上虽然在笑,眼底却没有半分笑意,只是看在这人安心听训、十分老实的份上,到底还是强忍怒火,把茶杯轻轻放到一旁,低声道:“怎么不说话了?”   赵判官如今听他说话,都颇有几分吃力,纵然极想开口,劝许大夫往后在行善之余,也要舒展眉头,常开笑口,万万不要郁结于心……可他早已病得说不出话了。   那许青涵见他依旧一言不发,不由得沉下脸来,眸光沉沉地在屋中张望了一圈,看见屋中药碗堆叠、气味未散,虽然用量多有错漏,但确实是医治瘟疫之药,就连先前收到的两封手信,也是运笔颤震,一封比一封颓弱无力。   可种种端倪越是天衣无缝,许青涵心中越气,当即微微冷笑道:“赵公子是否有些奇怪,你装得这般周全,许某是如何猜出来的?”   他等了一等,看赵杀仍是未出一言,这才续道:“赵公子若是装其他的病症,也就罢了,可在你进将军府之前,许某在骡车上,不是已经拿出仅有的一颗良药,叫你服过了?”   许青涵说到此处,那丝怒意又涌上心头,低低冷笑道:“我手上虽然有祛避瘟疫的方子,可那药材极其难寻,千辛万苦才配成一副,炼出一颗药丸,因为遇到了你……遇到了你,一时昏了头,就给你吃了。可赵公子居然说,你染了瘟疫?”   赵杀听到这个缘由,眼眶通红,把布帘又拢紧了一些。   若是许大夫当真无情无义,见他信中落魄便抚掌而笑,赵判官反倒不至于像如今这般伤心难过。   那一回虽然服了药,但没过多久,人就一命呜呼,不得已重新换了一具皮囊,白白荒废了青涵这一番心血。   可青涵并不知道,自己并非世间之人,在他回护不及的时候,已经死过许多回。   青涵并不知道,所以每一回都担惊受怕,伤心流泪,竭尽全力、竭尽全力地救他。   许青涵见那重锦布被拽出许多皱褶,榻上人呼吸渐沉,以为自己说得重了,虽然仍冷着一张脸,心中却无来由地有些不安,怫然催道:“怎么还不说话?”   赵判官隔着一道布帘,听着许青涵句句诛心,字字如刀,一颗心却软如春水,荡起阵阵涟漪,仿佛又认清了那人几分,看穿了他一番情意。   这人生得清雅秀美,禀性也是一般高洁,当街施药义诊,身负功德。   唯一的不足,却是时常说谎。   说了要同他两不相干,但狭路相逢,仍是把他救了回来。   说了要一别两宽,海阔天空,但临别在即,念着满城瘟疫,又喂给他仅有的一颗良药。   说了不信他患病,却还是来了,站到此处,怪旁人登门相逼。   可青涵身手这般了得,纵然有人相逼,他心中不愿,又怎会站在此处?   到了这个地步,许大夫难道还要骗自己,说他已经看得极开?   赵判官这样一想,更是死死拽紧了布帘,如果青涵知道自己当真染了病,延误了治病的良机,不知有多伤心。   许青涵耐着性子又等了片刻,终是双眉紧蹙:“你这是闹什么脾气?叫我回来,到底想做什么?”   他站起身来,慢慢走到床边,冷冷道:“我既然来了,你直说便是。”   他说到这里,似乎极看不惯赵判官这般吞吞吐吐,伸手便去扯布帘。   赵判官软在榻上,咬紧牙关,拽住不放。   许青涵察觉到有人有气无力抓紧了布帘,微微一怔,刚要使力,榻上人却急得无声猛咳起来。   许大夫听见这浑浊气音,不由问:“你得了风寒?我看看。”   话音未落,那布上突然溅上了深深点点的湿痕。   许大夫看见那点点腥红,身形一晃,过了片刻,才慢慢走到布帘一侧,借着垂帘些许缝隙,一眼便望见赵判官满襟鲜血,咳得满头是汗,手背青筋鼓起,仍用力拽着锦布一角。   许青涵身形微晃,人好一阵恍惚,轻声唤了一句:“赵杀?”   赵判官许是回光返照,渐渐又变得耳聪目明,许大夫一唤,他便抬起头来,到处张望,好不容易才把目光对准了许青涵。   许青涵脸上血色尽褪,仿佛见到了什么荒诞怪事,仍是轻轻地念:“赵杀?”   赵判官迟疑许久,才把那道布帘松开。   许青涵缓缓坐到榻边,看见赵判官枯瘦如柴的病容,怔忪良久,才拿手去摸赵杀枯黄长发。   许青涵问他:“你当真病了?”   顿了顿,又自言自语道:“当真病了?”   他握紧了赵杀一只手,直到赵判官不再咳嗽,才后知后觉地想起诊脉,伸指在瘦骨伶仃的手腕上探了一探,便猛地缩了回去,自言自语道:“当真是得了疫病?”   赵杀定定看着他,看他如此行事颠倒,六神无主,心中颇有些放心不下。   好在许青涵又定了定神,拿另一只手去探脉,很快便笑出声来:“疫病又如何?又不是治不好了。”   赵判官听得心中一宽,若是真能治好,几位债主,便不必太过伤心劳神。   可下一刻,就听见许青涵恍惚笑道:“这病又不是治不好,只要我早来十日……五日也成……”   赵判官眼眶通红,嘴唇微微张了张,无声宽慰道:别难过。   许青涵似乎遇到了世间最荒诞滑稽之事,依旧笑个不停:“我每一日、只要空闲下来,都会看你的信,猜你是何打算,那两封信,我翻来覆去看过许多次。”   笑了一阵,又道:“都怨我,只要我早来几日——”   赵判官鼻翼发酸,拼命举高了手,又累得重重垂下,只得继续无声相劝:别难过,青涵,别、别难过。   许青涵一面抚掌而笑,眼角一面流下两道湿痕,缓缓道:“我将一生所习,炼成那枚药丸,当真以为那药丸有用,却误了、误了你。许某救过许多人,偏偏是……误了你。我这一生,好生荒唐。”   赵杀听到此处,心绪激荡之下,喉头一阵腥甜,他把满口鲜血硬生生咽下,喘了片刻,居然开始能说出只言片语,人一瞬不瞬地看着许青涵,颤声劝道:“别、难过……”   许大夫也怔怔看着他,轻声问:“我心里,一直在想你的事,为何我不早些来呢?”   赵判官哪里答得上来,脑海中走马观花一般想起从前旧事,想起这人的许多痴怨,想起这人的许多痴缠。   但那时许大夫伤的心,落的泪,又怎及此刻微微而笑时,来得伤心难过?   赵判官心中愁肠百转,恨不得以身相代,受这生离死别之苦,用破碎嘶哑之声,反反复复地宽慰道:“青涵,不要难过。”   自己头触假山,撞得头破血流,回地府寻药,便是得他妙手回春,挽回一命。   自己叫小箭划伤了手脚,命悬一线,也是他金针度厄,路见不平。   许大夫已经救了他这么多回,纵使有一两回未曾救上,自己已是十分感激,又有什么、什么好难过的?   赵杀再次抬起手来,这一回不知为何精气完足,顺顺利利地握住了许青涵的手,人哑声笑道:“青涵怎么救不活,也哭;过去救活了,也哭……”   赵判官死到临头,其言也善,柔声哄道:“我其实、也极喜欢你,是真的,不要难过了。”   许青涵未置一言,脸上又多了几道泪痕。   赵判官说了许多话,渐渐觉得身形一轻,疼痛尽去,不由欢声道:“我如今不痛了,青涵,别难过。”   他说了几遍,许青涵仍是怔怔地坐在床沿,恍如未闻。   赵杀再一看,居然看见自己平躺在床上,形如枯槁,气息全无,这才知道自己已然咽了气,留下一具不堪入目的憔悴皮囊。   他飘到许青涵身边,附耳哄道:“别哭了。”   许青涵却看不见他,弯下腰,把赵杀留下的那具皮囊搂在怀中,默默掉了半晌的泪,而后才将尸身横抱起来,趔趄往外走去。   赵判官急急飘在他身后,心中实在放心不下,只能不住唤他姓名,一路尾随。   怎奈十余步后,门外便是万丈金轮,高悬白日,赵杀勉强迈出一步,就痛得三魂战栗,七魄不稳,不得已退回屋中。 第三十八章   赵杀困在屋中,急得心如油煎,在半空中团团打转,好不容易熬到天色暗了,忙循着许青涵去时方向,在暮色下一路乘风而飘。   他从城中,一路寻到城郊乱葬岗上,每逢义庄便穿墙而入,途经医馆也去馆中打个转身,待最后立在荒郊坟头,依然未寻见许大夫的踪影。   赵判官寻得累了,便蹲在一座野坟前胡乱思量,附近阴宅如林,却未见一处新坟,许大夫去了何处呢,他把自己葬在何处呢?   赵判官想了又想,仍是毫无头绪。   眼看着夜色将尽,赵杀只得打道回府,半道上看见一间蛛网重重的城隍小庙,不由精神一振,扑进庙中,将案头残香风卷残云一般吞下,稍稍祭过五脏庙,就盘膝坐在蒲团上,从几尊断臂的同僚泥塑身上,借来末微一点道行。   他靠着这一点法力,使了个寻人指路的法诀,由指尖迸出一点青芒,只见荧荧青光绕着东南西北各转了一圈,忽然又熄了。   赵杀只以为自己法力疏松,于是重新运转真力,默念着许青涵的姓氏名讳,手掐真诀,隔空把供桌上的旧签筒举到半空,上下左右晃荡了半晌,等到法力用尽,总算从签筒中抖落一卦,上前看时,却是一卦下下签,签上潦草写着:万事终局万事空,逆难失意逢空亡。   赵判官愣了一愣,弯下腰来,细细看那命签。   他仿佛不识得字一般,杵在原处,怔怔然看了许久。   等到庙外天色朦胧,眼看着要天公放亮了,赵杀这才如梦初醒,把脸上两道血泪拭去,想着自己昨日匆匆忙忙死了,还未来得及谢过司徒将军的照料之恩,重新驾起阴风,急急往将军府去也。   宵禁之后,城中陆陆续续有了人烟,几队赵王府私兵堵在官道两侧,盘查往来行人。   赵杀为了赶在天亮前进门,只敢匆匆扫了两眼,脚下一步未停,一路闯进将军府。   他并未发现头顶匾额已经变了几个大字。   等赵判官在卧房榻边坐下,窗外恰好云散日出,他数着上一世溅在垂帘上的斑斑血点,等了又等,司徒靖明始终未至。   他站起身来,负手而飘,消磨了好一阵光阴,司徒靖明还未回来。   细细想时,自昨日许大夫现身,他便再未见过司徒将军一回。   赵杀想到此处,更是心绪不宁,在屋中梭巡,目光无意间扫过案头堆放着的一摞传奇——那当中每一本都是他大病前细细拜读过十余次,又恳请司徒将军亲口诵过的佳作。   他明明记得再清楚不过,这一摞新刊中,理应有文辞精丽的《司徒靖明别传》,也有图文并茂的《司徒靖明野史》,都是世间难寻的美文。   现如今这刊上书名都变了模样,没有《司徒靖明别传》,也不见《司徒靖明野史》。   赵杀强打精神,吹一口清气,将书册吹翻在地,连看几本,名录都变成了龙日天龙将军的生平轶事,既能徒手撕突厥兵,也能八百里外一箭射死蛮军统帅,与司徒靖明再无一点干系。   赵判官心中依稀闪过一念,但此念太过荒诞无稽,叫赵杀一时不敢细想。   他呆了片刻,莫名忆起司徒靖明昔日说过的话来。   那人似乎说过:下一世没有我照顾你了,多少活得久一些。   可他上一世,活得那样短。   原以为总有一日,能好转起来,替司徒将军喂马劈柴,出谋献策。   未想勉强撑了数月,直至咽气那刻,仍是处处拖累,不曾报过一丁点恩情,眼睁睁看着宿债累世未清,恩怨情仇在眼前利滚着利,越是奔波打点,越是家贫如洗。   赵杀怔怔良久,才赶在龙日天龙将军回府前,把最后一枚换骨托生丸取了出来。   那灵丹色泽黯淡,在他掌心中扑簌簌掉着粉。   赵判官捧着丹药,心绪难定,既不知自己服下这枚劣质药丸,能撑上几个时辰;也不知服下药后,该去见哪一位债主。   正当他举棋不定时,面前一阵凉风吹过,吹得不少药粉腾起。   赵判官脸色大变,忙将残存粉末拨拢,用空闲的手紧紧盖住。   惊魂甫定之后,赵杀垂目再一看,忽然发现手背上多了一朵红色桃花印。   那花盏秾如流丹凝霞,艳似高烛红妆,形状玉雪可爱。   赵判官定定看了好一会儿, 眼眶渐渐发红,在心里默念了两遍那人的名字,想着阮情那明艳容貌,想着阮情常穿的轻透红绡。   他有四位债主,若是他所料不错,有两位要去阴曹地府细细问,细细寻;有一位还不知疲乏困顿,手按刀剑,领着私兵拦路盘查;只剩下最后这一位,从不曾冷眼看他,也不曾索他的命,百般痴缠,人傻情多……只因人太傻,情太多,即便赵杀只剩下最后一枚换骨托生丸,仍不敢冒然去见他。   自己答应过的,要是真有一日,知道阿情待他最好,最喜欢阿情了,便把旁人尽数撇清,与阮情相聚。   但他从始至终,并非只喜欢阮情一人,连“最喜欢”也做不得准。   哪怕是辗转人世,死过许多回之后,落得这般凄苦病弱、无处投奔的收场,赵杀依旧是三心二意,哪一头都舍不得撇清。   如果因为即将阔别人世,实在忍不住、忍不住想见阿情最后一面,就置约定于不顾,贸贸然闯上门去……这般行径,实是鲜廉寡耻。   可如果这一回再不去,要等何年何月,才能见阿情一面呢?   赵判官思前想后,总算打定主意,服药之后就全力赶路,无论如何要在皮囊损毁前,到阮情落脚之处,远远地看上一眼,聊慰相思之苦。   纵然他鲜廉寡耻,阿情又不知道。   赵判官主意既定,当即把拈起这最后一粒药丸,连掌中药粉一并倒入口中,可苦等许久之后,自身仍是阴间一鬼,看不见半点药效。   赵杀急得脸色铁青,额角青筋浮现,在屋中发了一通无名火,奈何捶墙时穿墙而过,踢椅时踢了个空,不到片刻便只得按捺心绪,重新坐回椅上,细细舔起掌心中残留的粉末。   就这样又等了半个时辰,丹田中总算有了药性流转,魂魄慢慢凝聚成形。   赵判官由大悲转为大喜,人一点点飘上半空,被劲风卷起,向未知处吹去。   赵杀在心中不住地默念着阮情落脚之处,祈盼这一世托生为人,能离得稍近一些,然而赵判官还未分清南北,疼痛便席卷而来。   他脸上喜色尚未褪尽,眼前就骤然一黑,痛得浑身抽搐,眼泪潸潸,昔日那铸骨生肌之痛,还不及此时万一。   也不知过了多久,那药性堪堪凝成一具弱骨。   又隔了数个时辰,骨上终于覆上薄薄一层苍白软肉。   直到星移斗转,天色渐晓,赵杀总算凝成一具赤身裸体的病躯,软倒在陋巷一隅,人极想站起身来,但膝骨咯吱作响,竟是站立不稳。   等赵杀挣扎许久,扶墙而起,千辛万苦窃得旁人晾在树杈的破布衣衫,勉强套上,冲着晒衣的院落长长一拜,往前艰难挪了半步,脚下又是一软。   赵判官一步一瘸,赤足而行,走到巷口,脚心已是起了血泡,好在他拽着人打听时,发现阮情所说之处仅五里之遥。   旁人看他病弱枯瘦至此,仍两眼放光地打听一间小倌馆如何走,这般身残志坚,古今未闻,不由得有些动容。   当赵判官再往前走,双脚破皮流血,便有路人看得于心不忍,拿板车捎了他一程。   赵杀自是千恩万谢,路上一面吹风,一面猛咳,待车驶到酒幡下、红楼前,赵判官先拿袖掩口,咳了一大口鲜血,而后才口称恩公,勉强爬下车板。   路边恰好有宿醉未醒的嫖客,一脚深一脚浅地从楼中出来,抱着路边的酒幡连连呕出秽物。   赵判官摇摇晃晃走出几步,喉中一阵发痒,满嘴腥甜,也站在酒幡另一侧干呕起来。   那嫖客迷迷糊糊看见地上人影成双,禁不住抬头一看,想知道是谁与他一般风流,甫一抬眼,正看见赵杀满口鲜血,呕得襟前地上一片暗红的狼狈模样,周身酒意顿时醒了,人长长哭嚎了一声,逃命似的拔腿跑了。   赵判官咳了好半天,方缓缓直起身来,拿手背抹了抹脸。因他气血两失、站立不稳的缘故,不远处那片翠馆红楼在他眼中亦是晃荡颠倒。   赵杀心中大定,刚要整整容装,寻一根竹竿撑在手中,走近一些细看,不料张望之际,恰好看到一路赵王府的私兵朝这边盘查而来。   赵杀慌得双手颤抖,往那楼宇方向使劲迈出一步,然后使出浑身力气,去抬另一条腿,等额上冷汗潺潺,总算再迈出一步。   这样一点点挪至楼下,王府私兵尚未近身,赵判官便抢先一步到了楼前,拉着守门的龟公道:“借我避一避,我认识阮情,我认识你们阮楼主。”   那龟公看他嘴角下颔都是抹开的鲜血,吓得脑海中一片空白,本打算唯唯诺诺地应下,转身去请护院,可一旦看清赵杀容貌,龟公双眼一亮,掉头就跑,直直冲进楼里。   赵杀心中莫名有些不安,慌道:“小兄弟,我这就走,不、不必跟你们楼主招呼!”   他在后面连唤数声,龟公头也不回。   赵判官急得满头大汗,不得已赤着足,一步一晃地追了上去,只想把龟公尽快拦下,一路跟进一间处处垂悬红绡的雅室里。   那龟公正立在一道珍珠垂帘后,欢欣鼓舞地向谁讨赏:“楼主,你说的那人来了!”   赵杀大惊失色,脚下急急一顿,以袖掩面,摇摇晃晃地往后退去。   没等他退到门口,只听龟公又道:“小的已经给兄弟们暗暗使了眼色,只要人一进大堂,就将他团团围住,一定把夫人留下。”   赵判官听得脚下一软,人差点绊了一跤,往门外一看,堂中果然站着几位膀粗腰圆的大汉。   好在天无绝人之路,雅室一角,另有一座朱红小梯,蜿蜒通向二楼,赵判官赶紧调转方向,手扶粉墙,竭尽全力地朝楼梯迈出五六步。   短短数步过后,赵杀累得气喘如牛,就在他打算一鼓作气爬上小梯时,想到许久未见的阮情,人终究忍不住回过头来,朝珠帘后偷偷望去。   隔着一重流水似的莹润珠光,帘后人影晃动,依稀有人站了起来,那身形比自己还高出两分,衣衫素净,在腰间系了一道丝绦,体态纤瘦风流。   他不禁怔了一怔,直到那人走到帘边,伸手去拨珠帘,赵杀这才如梦初醒,手足并用,趔趄往上爬了一阶。   眼看着珠帘越拨越开,赵判官拼死又爬了两阶,实在全无力气,瘫坐在楼梯中间,万念俱灰地看着从珠帘中露出的那只手。   那手指如美玉雕成,白皙莹润之处,犹胜过垂帘珍珠。   赵杀并不愿意同阮情在这时相见,既伤多情人之心,又有违君子之诺,但那颗心却全不由他,激动得怦怦乱跳,脑海中旧事连篇,与眼前所见恰恰相合,时而是多年之前,阿情不肯见人,只从门缝中露出白玉一般的纤长手指;时而是他把阿情横抱在怀,英武盖世,在众人瞩目中,走过这样一条漆成朱红的梯子。   赵杀想到此处,忙把双眼一闭,以免相见时分,叫满眶突如其来的热泪唐突了人。   只是下一刻,那人居然把珠帘放下,轻声同龟公道:“你去张罗吧,我稍后再去。”   龟公满口答应,从内室欢天喜地地退了出来。   赵判官万万想不到那人会突然改了主意,剧震之下,脑海中还勉强维系着一丝清明,等龟公从他身侧走过,赵杀便拼命伏低身形;等房门掩上,帘后传来衣衫摩挲之声,赵杀便蹑手蹑脚地往楼上爬去。   可当他好不容易爬上二楼,心中依旧有些难以置信。   那人当真是阿情么?   如果那人真是阿情……知道自己来了,为何全不着急?还要多等片刻?   赵杀起死回生过后,一颗心却莫名空空落落,难过了好一会儿,才定定打量起二楼的摆设。   只见红绣毯上,摆着书案同一张红纱软榻,仿佛是人小憩之处。   他歪斜地走近两步,便看见六扇木窗全数洞开,从屋里就能看清楼下好一派车水马龙。   赵判官忽然生出一丝古怪念头,想要再走近一些细看,这具残躯却再也支撑不住,皮下淤血渐多,人生机渐去。   赵杀死死撑着桌案,双腿抖索半天,到最后仍是软软跪倒,桌案被他晃得翘起一角,满桌账本散落一地。   赵判官心如明镜,自然猜到自己时日不多,倒在地上想了片刻,干脆撑起手肘,费力地翻了个身,仰天躺在绣毯之上。   他喘了半天的气,目光瞥见不远处的账本,心里又想起阮情来。   阿情长大了,定然出落得更加漂亮,眼尾犹如红线勾成,色相灼灼盛放。   赵杀那样喜欢阿情,自然极想看上一看。   至于容貌之外的变化,他也极想问上一问。   想伸手一比,看看身量高了几分。   想上前一牵,探探手心是热是凉。   阿情会、会怎样叫他?   这般久别重逢,阿情会看着他笑吗,还是冷冰冰抱臂望着?   赵判官这样胡思乱想了半天,满眶眼泪竟是忍不下去,冰冷地濡湿鬓发。   他以余光瞥见一旁的账本,想到昔日全心全意,教阮情识字算术,人禁不住又犯起病来,想用这最后一点寿数,为阮情最后批改一回功课,于是振作精神,使劲伸长了手,把账册一点点拨近了,而后攥在手中,颤颤巍巍地举到面前,随手翻开一页,薄纸一角写着年月时日,当中仅有寥寥几字。   赵杀用残存目力,细细辨认了良久,才发现这一页写的是:王爷还没有来。   赵判官有一刹那,以为自己胸口压上了千钧重物。   他拼命地吸着气,胸口不住起伏。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眼前才不再是一片漆黑,耳边嗡鸣亦稍稍减弱,赵判官如走肉行尸一般,木然往前翻了一页,纸上写着:王爷今日也没有来。   再往后翻了一页,纸上写道:王爷还没有来,他是不是……已经忘了阿情了?   继续后翻,纸上又自己断然否认:王爷不会忘记我的,我这样听话,这样喜欢他。   几页下来,拢共只言片语,已经叫赵判官眼角微湿,心潮难平,在心里不断自问,自己这般厚颜无耻的多情种,为何偏偏教出了这样一位痴情人?   把账本再往后翻,许是阮情无意把同样的事页页赘述一遍,当中许多页,仅以正字记数,直翻到最后两页,阮情才总算多写了几句。   前一页还道:王爷只怕并不喜欢我。   下一页却意志更坚,端端正正地写着:我这样一心一意地爱他,舍不得别人说他一句不是,王爷会笑我傻么?还是终有一日,会知道阿情的好?   赵判官把账本掩上,脸上斑驳泪痕,竟是把嘴角半干的污血晕开。   他直到此时,才真正明白阮情的心思,猜到阮情这些年如何度日。   或是手持名录,对盈门贵客,最后只记下他没来的那一笔。   或是终日倚在窗前,看楼下人来人往,却发现都不是归人。   赵判官耗尽心力审完这样一本薄册,累得满头虚汗,气息渐弱,一颗心却是前所未有的眷恋红尘。   他对许多人动过心,债主们各有各的缱绻深情、入骨温柔之处。   只怪自己卑劣不堪、浪荡凉薄,把好端端的情意平白辜负。   可阿情为何这般傻呢?居然当真以为自己品行无暇,是世间难寻的情郎,自定情以来,还未负过他一次,说过一次重话……   赵杀一旦想通此处,满腔不甘,尽数涌上心头。   他忽然极想见阮情最后一面,人勉强提起一口气,朝楼下嘶声唤了两声:“阮情……阿情,是你吗?”   可惜过了许久,也无人应他。   赵判官并不甘心,仍断断续续地唤着阮情,久久撑着一口气,直等到一身的汗都凉透了,楼下总算传来吱呀轻响,有人踏着朱红楼梯,一步步上了楼。   赵判官心跳得极快,哑着嗓子问:“阿情……阿情,是你吗?”   那脚步声微微一顿,然后才有悦耳之声应道:“王爷,是我。”   赵杀不禁神色黯然,自嘲起来:“我、我已经不是赵王爷了。”   那人沉默良久,再开口时,仍固执唤道:“王爷……”   那声音如石韫玉,似水怀珠,和过去明目张胆的婉转娇媚大不相同,偏偏温柔旖旎之处,犹胜昔日。   赵杀听得心中百转千回,攥紧了拳头,艰难地呼气吐气,迫不及待要看阮情一眼,楼下却忽然传来喧哗之声,令阮情只走到半道,又转身下楼,细细和人叮嘱了几声,把事情安排妥当。   赵判官想到每多耽搁一阵,就少看他一眼,人急得火烧火燎,莫名恼怒起来:“阿情,先过来吧。别的事,往后一些也不迟!”   阮情仍自顾自地叮嘱了好一会儿,而后才登上楼梯,缓缓走到赵杀面前。   赵判官倒在地上,眼中布满血丝,心底余怒未消,怨道:“你怎么……才来?”   阮情并不动怒,弯下腰,拿指腹珍而重之地擦着赵杀脸上泪痕污血,轻声哄道:“王爷,别气了。”顿了顿,又劝道,“别哭了。”   赵杀病到这个地步,处处难受,浑浑噩噩地软倒在绣毯上,亦不知道自己在流泪,依旧怒道:“我叫了你那么久,你那么久才来……”   他钻心病痛之下,说话吐字不清,人也喜怒无常,一面怨怪,一面落泪。   苦等着谁,原来是叫人这般心急如焚、满腹怨愤的一件事吗?   好在阮情没有生气,慢慢蹲在赵杀身旁,扶着他稍稍坐起身来。   赵判官双眼昏花,仅看清阮情换了一身大红绸衣,手中提着一个鎏金酒壶,五官相貌都看不真切,忍不住问:“你为什么,又换了一身衣服?”   阮情温声回道:“我以前跟王爷说过,我有一身大红的衣衫,绣着金线,穿起来极好看,想给你看看,所以耽搁了一阵。那是极早之前的事了,王爷想必不记得了。”   赵判官听到这里,确实不记得阿情提过,自是愧疚难言,双目含泪,抖抖索索握住了阮情一只手。   阮情愣了一愣,原本就温柔如水的眼眸,更是波光流转,低低笑道:“王爷怪我,也是应该的。我早早给楼里的弟兄们看过王爷的画像,也答应过他们,如果哪天画里的人来寻我,就把卖身契一一撕毁,让他们自寻出路,所以又耽搁了一阵。”   赵判官原本不过是想向阮情道一声别,听到他撕毁卖身契、遣散众人,一时心神俱震,怒道:“你……胡闹!这是、你这是什么意思?”   阮情便默默垂了头,攥着袖袍一角,用那件绣了金线的华贵衣衫,替赵杀拭起脸上泪迹血痕。   赵判官看他这样乖顺,想要再训,终究于心不忍,到最后只得是红着一双眼睛,把阮情的手轻轻拨开。   若是早个几年该有多好,自己尚是拔山举鼎的伟男子,能照顾他一世平安喜乐。   可如今自己身无分文,一命将尽,阿情这样散了家业,又能跟谁走,往何处去呢?   阮情见赵判官病得嘴唇发白,目光涣散,人顿了一顿,固执地攥紧袖口,拭去赵杀眼角两行新泪。   赵杀眼角微湿,嘶声训道:“烟花之地、不做就不做了,阿情听话,去把人叫回来,做客栈,酒馆……都是一条生路。”   赵判官疲乏不堪,费了好大的工夫,才说了这样一句长话。   阮情却低声道:“叫不回来了。”   赵杀一怔,慌道:“什么意思?你去好好说、多说几句好话……”   他看阮情迟迟不答,话中竟有哀求之意:“阿情,去吧,把人叫回来,我替你好好说。”   阮情一瞬不瞬地看着他,双目中光华隐隐,人悄声说:“王爷,人叫不回来,我也出不去了。”   他看赵杀气息骤乱,忙伸手握住了赵判官的手,把赵杀手心焐得暖了,才道:“楼下围着不少王府私卫,像是跟着赵王爷来的,好在我遣散得及时。”   此事大出赵杀意料之外,他满心以为遁入楼中,不过短短数步,自己身手敏捷,自然天衣无缝。   他总是忘了,自己残身病躯,脚下有血,一步一晃,处处破绽……平白连累了人。   阮情见他满脸自责之色,低下头来,在赵杀手背上轻轻落下一吻。   以他凡目,并未看见那只骨瘦嶙峋的手上,有一红一黄两朵夭夭桃花。   阮情低声笑道:“他们是怪王爷冒名顶替,来寻王爷的仇?那为何迟迟不上来呢?”   赵杀听到这里,潸潸落下泪来,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力气,竟是挣扎着要起身,往楼下去。   阮情一点点敛去笑容,硬把赵杀环在自己怀中,喃喃问道:“王爷一身的病,也是他们害的?等人上来,阿情替你教训他们,好不好?”   赵判官不由得睁大了眼睛,以他昏花双眼,仅能看见阮情垂在自己脸侧的几缕长发。   但他不知为何,偏偏觉得这人玉貌花容,丹唇皓齿,双目流情,俊美无俦……   既然看不见,为何会觉得阿情出落得极是好看?可见双眼也是会骗人的。   赵判官浑浑噩噩地想了一阵,认真劝道:“当真不用,全怪我自己,阿情……听话。”   阮情隔了好一会儿,才轻轻地问:“之前隔着帘子,我就想问,王爷怎么……衣襟上全是血,是不是……来见我最后一面?”   赵杀怕他难过,不敢开口,只冲他微微点了点头。   阮情就什么都懂了,他手心渐渐地也同赵杀一样冰冷,人出了一会儿神,方把赵杀扶起几分,靠墙坐稳,自己小心翼翼地倚在赵判官肩上。   赵杀已觉大限将至,依依不舍地唤他:“阿情……”   阮情含糊应了一声,把手中一直提着的鎏金酒壶提起来,就着壶嘴浅浅饮了一口酒水。   赵杀并不知道,还小声念着阮情的名字:“傻阿情,你以后,照顾好自己。”   他在心中,对四位债主,依旧是一般的喜欢,只是旁人或多或少都有几分精明,唯独这人有些蠢笨,直到最后一刻,最叫他放心不下。   阮情听了这话,微一仰头,灌了一大口酒,拿艳色袖袍擦了擦嘴角,似醉似醒地靠在赵杀肩上,双目满蕴流光,嘴角浅浅地露出一抹笑来。   他在心里暗暗笑道:赵王爷真傻,居然还不明白。   那路上多冷,一个人走,岂非太过冰凉?   既然王爷回心转意,经年过后,总算从他窗下走过,入得楼来,站在了他面前。   既是如此,阿情的命,你拿去。 第三十九章   赵判官冲阮情絮絮叨叨叮嘱了许久,吐字一句比一句含糊,渐渐地便气息全无。   阮情将人越揽越紧,只想同赵杀一道被无常锁住,坠入黄泉,然而他平日里身强体健,力大如牛,灌了许多毒酒,又等了好一阵,嘴角才堪堪溢出一丝污血。   阮情顿时苦恼起来,生怕赵杀走得太急,孟婆汤喝得太快,身手敏捷地爬上奈何桥,再从奈何桥一溜烟地跑下人间。   但他痴痴一想,眉头又舒展开来,纵使赵杀未曾等他,先一步投胎转世,那也极好。   如此一来,自己下一世,也能比王爷年轻几岁,依旧十分青春。   就在阮情毒发之际,楼下围了许久的王府私兵总算让出一条路来,簇拥着一位白发青年,一步步上得楼来。   阮情在此之前,从未见过这人,只觉那青年相貌虽然清秀可爱,偏偏眉宇间阴戾之气太重,举止矜贵,叫人生不出轻视之心。   他想到坊间日夜盘查的传闻,忙把赵杀尸身护紧了几分,忍着喉中腥甜,低声求道:“你是……赵、静?他已经死了,你放过他吧。”   谁知那青年只是定定看着那消瘦病弱的尸身,仿佛寻了许久,来迟了一步,有许多不舍。   等阮情腹中绞痛,嘴角血迹越流越多,重重咳了几声,那人才如梦初醒,拿一双猫儿眼,阴鸷地打量起阮情,而后冷冷笑了一声。   阮情不禁怒道:“你、你笑什么?”   赵静看着他毒发无力,慢慢走近了几步,嗤笑道:“我笑你白白送命,在他心中,却是全无分量。”   阮情一时睁大了眼睛,胸口剧烈起伏起来:“你胡说什么!”   赵静含笑讥道:“怎么,他难道从未告诉过你,他有死而复生之能?”   阮情满脸愕然之色,当真怕得微微颤抖起来。   他并非惧死之人,却十分惧怕与意中人相隔阴阳。   赵静看在眼里,嘴角讽刺之意更深,过去每一桩旧事,都在他心中念念不忘,自然记得过去蜷缩病榻,听着眼前这人气势汹汹地在门外叫骂……自然也记得,自己曾在冰凉彻骨的晚风里,隔窗看着自家哥哥与旁人在池中温存,咳得血浸衣袍。   这些仇,理应一桩一桩奉还回去。   赵静将目光挪开,重新打量起那具枯瘦皮囊,心中不知为何有些难过。   哥哥这些日子,却叫自己好找,或许是竭力躲着他,半点不想同自己相见?   但那又如何呢……自己这样不舍昼夜地寻他,精诚所至,他终究会落在自己手上。   赵静想到这里,心中大定。   先前走得太急,人竟是有些气喘,他站在原处,把如银乱发拢在胸前,等到精气完足、气定神闲之时,才往前踏出几步,想从阮情怀中,把那尸身接过。   上一回他为了叫那人死心,误以为哥哥死了,强忍心中不快,将尸身留在将军府门口……这一回,总算能将皮囊带走,不必再忍了。   然而就在他伸出手时,阮情突然想明白了一件事,轻声道:“你说……我在他心里全无分量。可你、并不知道他答应过我什么。”   阮情用最后一口气,跟人争辩道:“他答应了,然后来见我了,虽然有些迟……”   赵静听得满面怒意,想要发作,却看到阮情眸中明光消散,人已经咽了气,双手仍以护持的姿态抱着赵杀,当真是一片痴情。   赵静想了片刻,仍是看在这人蠢笨的份上,强忍心头怒火,只将自家哥哥夺过,一个人横抱起来,不许私兵来搀,摇摇晃晃地往楼下走去。   他下了楼,人才堪堪回过神来,低声叮嘱左右:“继续找。”   头顶白日刺目,周遭人声若沸。   当真奇怪,为何心中会生出伤心难过之意呢?   哥哥怕是只告诉过他一人,他会以化身还魂之法,一遍遍无病无痛,重新投于人间。   旁人都往黄泉去寻,但好在哥哥已经悄悄告诉过他,唯有他知道,这并非终局,不过是暂别。   既不需要伤心,也不至于落泪。   只需站在这红尘上,几年、几十年,一寸寸将十丈软红翻遍,把哥哥找出来。   赵杀咽气时,神魂还虚弱得很。   他混在过往阴魂当中,身不由己地往前飘去。   这上千阴魂,除去冤魂厉鬼之外,大多冥冥无知,茫茫身前事,都要去三生石上看,忘川河中捞。   赵杀与亡魂为伍,浑浑噩噩之际,几乎也要把伤心事一抛,做个无是无非的糊涂鬼。   好在这条阴间之路,最后一程,是从将军府横穿而过。   那满脸横肉的龙日天将军大马金刀地正坐在院中,抬头一看,恰好与赵杀目光对上,忙把府中故人留下的玄色衣袍往天上一抛。   赵杀得了这一衫遮凉,这才保住神志,一路有惊无险地下至黄泉。   等到了忘川河上,阴气渐多,赵杀便抢先一步缓过气来,开始转转颈项,抖抖手脚。   周遭无数阴魂仍如榆木雕就,由摆渡人载着,泛舟而行。   区区十里河道,堵着八里渡舟,水中潋滟波光,尽是如梦前尘。行到五里时,少许魂魄凝实的神魂,便渐渐忆起生前事,曼声吟起诗来,或悼鸳鸯失伴,或伤骨肉离分,精妙词句,不绝于耳。   连赵杀隔壁的亡魂,也含泪吟道:“白发三千丈,红尘几人痴如我……”   赵判官迟疑续道:“死生五粒丹,秋膘一称二十斤。”   那隔壁小舟顿时划远了半寸,找别人颂诗去了。   赵杀稍稍怔了一怔,暗自思量,只道世间遍地是比他更重的情,更痴的人。   他伫立舟头,看众多亡者默默垂泪,听无数孤魂自诩情深,心中感慨万千。   前日以无情观有情,只道有情皆孽。   昨日以有情观有情,却道无人不苦……   而今日重回鬼判之体,心怀百结情丝,倘若日后赏善罚恶,落笔不忍,又当如何自处呢?   赵杀想来想去,仍是不得其解,索性往江中踏出一步,双手一招,袖袍鼓满,如虎噬鲸吞一般吸起四周阴气,慢慢凝练出一具昔日惯用的法身,右手持朱笔,左手持命薄,一身玄领朱袍,俊朗容貌不改。   那徐判官闻风而来,见他踏在鹅毛不浮的弱水上,忙以魂幡一招,将赵判官接进鬼辇中,抄小径上了黄泉路,左转三生路,再将车辇稳稳停在三生树下,恭维问:“赵兄回得这般早,想必债已经还清了,当真可喜可贺!此时离揭榜还剩数个时辰,稳妥起见,不如兄台再测一回?”   赵杀听了这话,想起昔日那千钧负累,吓出一身冷汗,含糊道:“心中有数,何须再测。”   说着,便以手一指远处那块三生石,低声道:“倒是有几桩前世纠葛,想从头看上一看,徐兄先去吧。”   赵杀说罢,徐判官不知为何一张脸涨得通红,含羞道:“这点小事,何须去三生石前走一遭,赵兄直问就好。”   赵判官怔了一怔:“啊?”   徐判官也是个慧眼如炬的能吏,当下动情道:“赵兄是想知道徐某为何出手相助吧,此事说来话长,徐某人的功德祠庙恰好建在赵兄庙后的小山头,每刮南风,便能沾到老兄的香火,时日一长,这才同赵兄一样,修成法身,入选鬼吏。”   赵判官还未回过神来,仍是道:“啊?”   徐判官含情脉脉看着赵杀:“这回徐某助赵兄还债,不过是举手之劳,连赠予老兄的丹药也是便宜货,跟赵兄十几年来的深恩厚谊相比,委实无足挂齿!这点小事,何必去看三生石呢?”   赵判官颇为尴尬地深深看了徐判官一样,而后束手束脚地走向排队参观三生石的队列长龙,站在末尾,同徐判官挥了挥手。   徐判官一副拿他毫无办法的模样,远远叮嘱了几声,这才一步三回头地登上鬼辇,先赴揭榜之地了。   赵杀独自排在队列当中度日如年,好不容易轮到他,忙掏出腰间工牌一亮,被鬼卒殷勤领到庞然巨石东侧,搬来厚重交椅,摆上香案清茶,恭请赵杀坐好,又拿出一张黄符纸,上书“蓝光宝鉴”“历历在目”“走马观花”“雾里看花”四档。   赵判官依稀知道规矩,斟酌道:“我要看的是七百多年前的旧事,选‘蓝光宝鉴’那一档。”   鬼卒登时脸色发青,喃喃道:“判官大人,七百多年前的事,资源有些老,恐怕放不出来。”   赵杀同他好声好气地商量了半天,鬼卒只得勉强答应下来,运转鬼力,好不容易才调取出来。等赵杀再定睛一看,四档当中,只剩下“雾里看花”一档能够勾选。   如此一来二去,案上香尽茶凉,耽搁了好一会儿,巨石上总算有云雾散开,慢慢现出模糊人影,赵杀便全神贯注地看起这一段旧事。 第四十章   眼看着石上皮影戏一般分分合合,刀来剑往,以赵杀之才,从金冠蟒袍、出行仪仗上头,竟然连蒙带猜、看出了七八分。   他在数百年前的人间,居然也是一位王爷,还是前朝一位手握权柄的异姓王。   宗谱上大多护国有功,英年战死,到他已是单传,正可谓满门忠烈,一国肱骨。   这位赵王爷同样是碧血丹心,盛世而生,乱世加冠。远眺狼烟,自请披甲上阵,征战南北……   赵王爷仗打得久了,虽是无暇娶亲,但一路走来,不是在战火荒村,听见稚子啼哭之声;便是有挚友含泪托孤,接连收养了好几名义子。   时人有诗赞曰:上马击狂胡,下马奶遗孤。   赵杀隐隐绰绰看见那五官模糊的披甲男子,胸前斜捆一个红布襁褓,背后斜捆一个白缎襁褓,左手抱着一名黑衣稚儿,右手机弩一抬,一箭射死八百里外一名蛮军统帅,不免老脸通红,自己都不大相信,极想拂袖而去,好在转眼之间,石上烟云变幻,战事平定了几年。   那朦胧人影忽然自大漠狂沙之间,转向靡靡宫闱。   一位宫妃误服了二斤红花,挨了五六回针扎拳脚,在麝香盈室、凉雨倒灌的冷宫中养足十月,诞下一名男婴。   当夜龙气生,风雨作,异象起。   赵王爷好不容易哄着三名稚子熟睡,有小太监用黄绸襁褓一裹,冒雨抱了这名婴孩过来,求他收留。   三名稚子一觉睡醒,发现屋中又多了一个人,自然涕泪涟涟。   好在赵王爷手段过人,一手蜜糖,一手棍棒,于十余年间,硬是将一生谋略武功传予三人,个个在烈日底下,练出一身蛮力。   唯有那黄衣稚子,碍于身世,不必提枪耍棍,不必日晒雨淋,只需在檐下读几本兵书。   这一段往事,观来云淡风轻,润物无声,可不知为何,竟是比命悬一线的殊死之战,更叫人心魂难守。   随着时日推移,那红衣小儿,出落得毫无城府,禀性天真,只有些武勇。   白衣小儿则是允文允武,待人接物淡如秋水,好养得很。   而黑衣小儿得赵王爷一身武功真传,哪怕在“雾里看花”的攒动人影中,仍能看见犹如剑上寒霜的雪亮眸光。   至于最年幼的那一位,读书万卷,通晓帝学,看向赵王爷的时候却极痴缠,品性亦极温柔。   这四人得其一,旁人见了,也要夸一声教子有方,何况四子皆学有所成,当真是此生何求。   只是好景不长,边疆乱世复起。   这位赵王爷再度披挂上阵,携三名义子一道出征,就在捷报频传之际,圣上却嫌他功高盖主,竟然克扣粮草,直叫战事艰难,一度无以为继。   那黄衫义子苦守京中,上闻朝中内情,下观义父手书,一来二去,心头滴血,对当朝天子一丝丝生出龃龉。   等赵王爷餐风饮露,终于熬到粮草救济,将外敌击退,便接到千里加急的一道圣旨,说自家义子勾连众多,领兵谋反,许他戴罪立功,平定内乱。   朝中风雨飘摇,赵王爷却是一身忠骨。   圣上说战,他便战。   这一战牵连甚广,打得极是艰难。   说不尽的英雄聚于黄衫义子麾下,无数百姓沿途归附,白鹿出林,天生异象,只说他是真龙天子。   可赵王爷只信正统,剑刃所向,断不容情。   那谋逆义子先是退避,而后再退,被赵王爷一路诛戮下来,总算肯与他一战。   交战前夕,红衫义子领下翻山越岭走后袭营的重担,动身前悄声问他:“王爷……最喜欢我么?”   赵王爷自然严声呵斥,叫他以家国天下为重,休得胡思乱想。   可那痴笨义子空有武勇,行至山谷狭道,被人以滚石围困,千辛万苦护得大半兵卒逃将出来,自己却是尸骨不全,埋没荒山。   纵然损伤不重,整顿人马后侥幸胜了一场,那又如何呢?   而后白衣义子领兵直击左翼,他身上已有许多处旧伤,赵王爷问他好歹,他还秋水不惊,推说无事,此去浴雨而战,数日数夜,旧伤复发,力竭而死。   终此一世,既不知讨恩,也不知诉苦,忽然便化作孤魂,抽身走了,也无人猜中他一番心思。   纵然正面两军冲杀,复大胜了一场,却又如何呢?   赵王爷一路血战,许多与他同血同宗同疆的儿郎,皆化作他剑下孤魂,许多年过后,才踏着累累白骨,惨淡胜了。   那黄衫义子被他追杀得筋脉俱损,受死士护持,从此销声匿迹。   他满身伤病,携同样满身伤病的黑衣义子凯旋。   可圣上仍欲斩草除根。   赵王爷便献出一计,假称因言获罪,身戴镣铐,被幽禁在院中。   直至那罪子信以为真,把生死一抛,贸贸然跑来救他,四面埋伏一拥而上……终是、斩草除根了。   此后数年,他弃剑封刀,奉还兵符,由武至文,调去无足轻重的边陲,断鸡毛蒜皮的小案。   有腐儒说他一门忠烈,为他立起生祠。   可他低头自嗅,只觉一身朽骨,满身血污。   垂垂老矣时,终于有朝中旧友登门探看,提及当年那名反贼,说他极是可怜,当初是为了义父,这才扯了反旗,劫来粮草,送往边疆。   再到后来,赵王爷便受香火祭祀,烟雾熏蒸,凝成法身,入选鬼吏。   秦广王从履历册中挑中了他,说世间无人类他,无情无欲,冷面冷心,正适合安排到孽镜台下,做一名阴曹鬼判。   然而等赵王爷当真赴了任,已是硬骨俱软。   他终日四处打听,问自己是否愚忠,问横死战场的痴儿投胎何处,问忤逆谋反的孽子是否当真有真龙之命?   待他查探清楚,便开始血泪涟涟,心神恍惚。   未到伤心处,七尺男儿,宁将潺潺汗血捐尽,不折此生傲骨。   倘若真到了伤心处呢……   赵王爷渐渐便脊背佝偻,终日垂泪,口出软语,于二十年间,慢慢化作一只多情鬼。   他数名义子当中,有人不知争功,投胎之后,注定世世清贫,他想许他锦绣金屋,泼天富贵。   有人尸骨不全,不受香火,注定零落卑贱,他想还他无边宠爱,保全他痴笨天真。   有人生为真龙命格,被他愚忠所累,几度濒死,到头来受极刑殒命,生前成王败寇,满身污名;命中也断鳞折爪,由真龙堕为罪蛟。   纵使能投胎为人,生前要受言蛊之罪,死后要被鬼怪分食,他也极想护这人脱离苦海,拿命偿他,拿许多怜爱偿他。   这一桩桩、一件件,都要拿自身许多功德去周旋改命。   好在阴间当差,每当满一年,都是一桩功德,一年到头,还能论功行赏,多发几成。   赵王爷早早把身上十全武功换作五十年功德,远离兵戈,一洗杀伐之气,为了再熬几十桩功德,求人铸了一只二十斤重的酆都铁箱,将情爱锁上,沉到忘川水底,总算能心平气和地断几桩案。   旁人见他手脚无力,休沐时木簪青衿,只道他是文官。   他前尘尽忘,也以为自己只提过刀笔,论过风月,欠过无伤大雅的情债,是以断案立祠的一介文官。   可自己早该猜到的,平日情至深处,也不过是垂着泪,勉强吟两句歪诗,世上哪里会有他这样不通词律的文官?   赵判官想到此处,石上才演练了一小半,再往后翻,皆是他兢兢业业、审鬼断案的过往。   赵杀拭了拭泪,从交椅上站起身来,魂不守舍地往揭榜之处走去。   走了老远,他忽然想起一事,似乎过往种种,渐渐地不再提及与那名黑衫义子的纠葛,也不知是何道理。   赵判官越想越是心惊,远远看见一只鬼影,连忙驻足,凝神一望,竟看见有一名玄色衣袍的武判官,腰身一握,背对着他站在三生路上。 第四十一章   赵杀往前走了半步,那鬼吏恰好回过头来。   赵判官看见那无双俊容,便如烈日炎炎当中,兜头浇下一盆冰水,猛地打了个寒战,隔了许久,才轻声试探道:“司徒……”   对方淡然应道:“家母复姓司徒,家父姓李,先生也可叫我李靖明。”   赵杀脸色惨淡,自言自语道:“你便是李判官。”   那司徒靖明把手一扬,一只朽得只剩白骨的魂鹰便长唳一声,落在他手臂之上。   四周阴魂来去,在三生路上屡屡回望,唯有这两位鬼差,久久伫立,相对无言。   等了许久,还是赵杀先苦笑了一声:“李判官,也是在等揭榜吗?”   司徒靖明望着远处阑干,微微一颔首,低声道:“不错,由小小鬼吏一步登天,这等好事,岂能错过?”   赵杀不由得双眼干涩,缓了一缓,方问:“那又是为何,特意去人间一趟?”   司徒靖明定定看了他好一会儿,轻轻笑了出来:“你难道不明白?”   赵判官却是不敢信,额角汗出如浆,攥紧双拳,细细想了一阵,才问:“莫非跟本官一样,是想了断情债?”   司徒靖明却是不置可否,把骨鹰推到自己肩头,抱臂而立。   他如今身为魂体,脸颊更是莹如美玉,双眸更是隐蕴流光,着一身玄色判官袍,多添了几分不食烟火的清丽色相。   赵杀不由得多看了两眼,脑海中纷乱如麻,而后方问:“你也同本官一样,领了那令牌?”   司徒靖明居然轻轻一点头,当真答道:“不错,赵先生想必领的是地字二号牌,托生成闲散王爷;我先行一步,取了地字一号牌,这才有了将军虚名。可惜一样是障眼法,不及先生清闲,平日里还要镇守鬼路,勘察四方,缚未进轮回的孤魂野鬼。”   赵杀依稀记得自己从鬼路飘过,看见端端正正盖在鬼路当中的将军府邸。   这样一来,倒是说得通了。   难怪自己每死一回,化作孤魂,都飘进将军府中。   难怪司徒将军双眼一瞥,都能看见自己的游魂。   想到司徒靖明世世手下留情,虽然看见他孤魂游荡,也未曾拿铁钩一勾,锁链一铐,轻率打入阴司,赵杀迟疑了好一会儿,终究挤出一个笑来:“那后来……为何突然换作了龙将军?本官在人间骤然寻不见你,委实……”   司徒靖明微蹙眉宇,旋而低声道:“我琐事已了,自然将令牌交回地府,换了龙判官赴人间当差。”   赵判官还想细问:“什么琐事?”   他刚刚出口,心中已然有些懊悔,自己处处追问,但世间许多事,不该刨根问底,更不该交浅言深。   那司徒靖明果然嘲道:“赵先生当真以为托生为人,嘘寒问暖,死去活来,就能将情债偿清?你为旁人斟一壶茶,到底是还一分债,还是加深两分纠葛,你当真算得清楚?”   赵杀许久未听过他如刀冷语,纵然把身形挺得笔直,脸上佯装镇静,唇色却微微发白:“既、既是如此,那又当如何还呢?”   司徒靖明半天才道:“到无动于衷之时,便是偿清了。”   赵杀听得惊怒不已:“岂可如此——”   司徒靖明眸光更冷,断然道:“讨债者无意取,欠债者无意偿,这便算是清了。”   赵判官想到一事,身形微晃,竟是不敢再看眼前这位同僚。   司徒靖明声音渐渐放轻了几分:“我便是这样做的。”   赵杀慌得后退了两步,想要把心意挪开,去看酆都水景,阴司风光,然而全副心神仍放在司徒靖明身上,听他淡淡续道:“你几番猝死,我冷眼而观;你与人纠缠不清,我依然如故;将军府中,你要来便来,你欲去便去,万事与我何干?纵然敷衍照料过一世,却也把最后一点牵连磨得尽了。”   他听见司徒靖明说:“我看得通透,便自去了。”   赵杀呆了良久,才问:“我还欠着你许多的债,你当真不要了?”   司徒靖明听得笑了一声。   赵杀于此时此刻,也慢慢发现他所言之事,当真有几分道理,这泼天情债,哪里是还得清,讨得尽的?   想要清算明白,诸事勾销,除非是自己无意还债,任债主孟婆汤下肚,轮回受苦;除非是债主无意讨债,随自己花好月圆,拥金山银山。   可这世上只有债主不要的道理,哪有他不还的道理。   赵杀想到这里,眼眶泛红,回过头来,勉强又问了一遍:“你、你当真不要了?”   司徒靖明静静立着,然后摇了摇头。   赵判官想到三生石上,依旧看不见这人最后何去何从,难过了好一会儿,见司徒靖明要走,这才强打精神:“是我前世,待你不好么?本官……可以改!”   想必是他待司徒靖明极为冷落,所以投生人间时,未曾梦过这人一回,所以在三生石上,唯独不知这人的境况。   他如今不跪天子,不通武艺,只余下满身痴情,涟涟老泪……他可以改。   司徒靖明听了这话,终于回过头来,脸上神色像极了轻嘲,眼底却依稀闪过伤心之色,许久过后,才轻轻冷笑道:“赵先生,你前世并非待我不好。你那一世……纵然负过许多人,日日愧疚难安,唯独没负过我。”   此话大出赵杀意料之外,未等他开口细问,司徒靖明已自嘲起来:“自三生石前来,依旧想不起我?也是,待毫无亏欠之人,全无遗憾之事,自然要少想上几回。”   赵杀声音俱哑,眼角微湿,低低地问:“你说的,我怎么听不懂?”   司徒靖明这才全盘托出,朝他微微而笑:“你前世那些义子,无人肯叫你义父……但最后只有我活了下来,与你定了情,生时相携一生,在边陲终老;死后牌位比邻,泥塑同祠,当真全无遗憾。”   “只是我案前香火稍稍少一些,比先生在人间多滞留百来年,好不容易凝成法身,选入阴司,自然要来寻你,可惜赵先生已经不记得我了。”   “我先前并不死心,常常来寻你,常常借故来寻……而后方知赵先生铁箱有二十斤重,从始至终,并非独爱我一人。”   司徒靖明字字诛心,把话说到这般地步,赵杀再想软语哀求,也不知从何说起。   这世间种种,但凡有一线生机,赵杀都想舍身忘死地争上一争,叫他死灰复燃容易,心灰意冷却是极难。   可眼前此事,恐怕并无回旋的余地。   那人在红尘滞留百年,念念不忘,寻着他一路而来,一颗心曾炽热,曾憎恶,将他为人秉性看得通通透透,到最后冷眼睥睨,拂袖要走,赵杀纵有千般不舍,唯独没有回旋的办法。   赵判官想到此处,伤心了好一阵,抬头一看,司徒靖明已经负手走出十余步,想到此去分道扬镳,来年相逢无期,能多跟这人一程,多看这人一眼也是好的,赵杀稍一踟蹰,终究还是拿双袖胡乱拭去老泪,快步追了上去,强笑道:“李、李判官,你我同路,一道走吧!”   恰逢铁钟三响,揭榜在即,许多鬼卒鬼差,都各展神通,晃晃荡荡飘向阎罗殿前。   司徒靖明听见钟鸣,冷眼瞥了赵杀一眼,伸手一拂,肩上小鹰霎时腾空而起,化作一只丈许高的白骨鬼鹰,踏着鹰骨一跃而上,风驰电掣向前掠去。   赵判官一看情况不对,也将判官笔祭起,踩在笔杆上。   可他在人间呆得久了,技艺生疏,一路上摇摇晃晃,才飞出数百尺,就脚下打滑,差点从半空摔落。   等他好不容易抱住笔杆,却发现司徒靖明不知为何又飞了回来。   赵杀顿时十分尴尬,两下松开笔杆,颤颤巍巍地爬起身来,一手掐诀,一手负于身后,衣袂翻飞地在半空站稳身形,硬着头皮招呼了一声:“李判官,可是忘带了东西?”   司徒靖明铁青着一张脸,看了他许久,而后才轻抚鸟头,一振翅三回头,慢吞吞在前面领路。   只是由赵判官看来,仍嫌两人脚程太快,而此路太短,似乎俯仰之间,两人便各自收起神通,一前一后地落在阎罗殿前。 第四十二章   偌大铁城跟前,鬼差鬼卒早已摩肩接踵。   赵杀看见与他相熟的黑白无常也位列其中,忍不住凑上前去,悄悄商量起一事,还拿神通变幻出一物,一并塞给对方。   周遭众鬼翘首以盼,过了好一会儿,十殿中履历最深的崔判官才捧了榜文出来,高声宣讲起九重天上的录用准则,最后根据千百年来的考评得分,当众点选了十余个少壮有为的鬼差入殿笔试。   大小鬼差这才知道天庭选拔与阴司大不相同,过了初选,还有笔试及面试。   赵杀身为地府中响当当的一名能吏,被崔判官头一位点中,率先进了阎罗殿。   等他在案前盘膝坐稳,领到考卷一看,发现头一题开头写着:地府辟地四千顷,掘血池地狱。若要将空池中注满新血,需一千二百年,若要将污血排尽,需一千五百年……   赵判官眼前一亮,只觉题型似曾相识。   待他两下答完,发现第二题也十分眼熟。   许是前世兵马太多,粮草一轮轮克扣下来,剩得太少,赵判官如今极善于精打细算,不过一顿饭的工夫,便行云流水一般将考卷填写得满满当当。   他早早交完卷,被鬼差领着,准备赴下一殿面试。   司徒靖明恰好于此时被崔判官点中,大步流星地往殿内走来,殿外近千名青面虬髯的大汉犹在拼命鼓掌,一时间鲜花不断,掌声连连。   赵判官看着这位同僚亲友如云,心中也十分欣慰。   可彼此擦肩而过时,赵判官又开始昏了头,误以为对方性情十分桀骜,跟了自己许久,听不进旁人的劝,离不开自己的教导。   他脚下一顿,反手牵住了司徒靖明的左手。   司徒靖明身形一僵,有片刻工夫,居然忘记要抽手。   赵杀色壮人胆,背对着司徒靖明,攥紧了他的手,小声叮嘱了两句:“你……好好考,不要提前交卷,考完不要对答案……切记平常心,平常心。”   说罢,才念念不舍地把手松开,随手挥了挥手,径自出了大殿,脚下越走越快,几乎要把带路的鬼卒甩在身后,一路都不敢回头。   赵杀接连走出千余步,他身后那名鬼卒才堪堪赶上,一面埋怨,一面领着赵杀转向一条从未踏足的小径。   赵判官勉强振作精神,随这位鬼差一道拨开云气,拾阶而上,眼前渐渐露出一间朱漆红瓦的巍峨宫阙,匾额上写着“孽镜阁”三个大字。   赵杀仔细一看,发现一水之隔,便是自己二十年间上班点卯的孽镜台,心中微微一怔,依稀猜到了是哪位考官为他面试。   等鬼卒千催万请过后,赵杀总算压下心中畏惧,垂着头袖着手跨过门槛,抬头一看,又是一惊,那大堂正中摆着一面华光流转的铜镜,架高一丈,镜大十围,竟是布置得与孽镜台如出一辙。   鬼卒不知何时从怀中掏出纸笔,阴气森森地笑了起来:“不过区区一面影镜,赵判官无须惧怕,快快站到此处来。”   赵判官一听此话,越发脸色惨淡,他在孽镜台下当了二十年鬼差,自然知道那面宝镜如霜如雪,能照出人心鬼蜮。   他过去坦坦荡荡,即便在孽镜下来去,镜中也只有明晃晃一片亮色;而此时此刻,非要鬼卒沉下脸来、几番推搡,赵杀才敢壮着胆子站到这面影镜前。   不过片刻,镜面上就映出了赵判官为情消瘦的身影,怀中却抱着满满一捧桃花。   鬼卒在一旁看得真切,拿纸笔飞快记录起来:“赵杀,酆都鬼判,身高七尺五寸,超重二十余斤……罪状,采花……”   他记了半天,一看赵杀还站在原地,忙道:“天庭要的是斩断尘缘的能吏,免不了要多验几项,赵判官自去内殿面试吧。”   赵杀已经不剩半点争胜之心,只想打道回府,念及背后那位考官大人,这才勉强忍了下来,向鬼卒恭恭敬敬地打探了方向,绕过长廊水榭,来到内殿,连拜三拜,推开殿门。   那门中坐着第一殿秦广王,身高数丈,冕旒下一张青面,满口獠牙,正是赵判官的顶头上司。   赵杀想起二十年间,这位鬼王就住在孽镜阁中,隔三差五看一眼孽镜台有无惫懒之人,难免冷汗潺潺。   秦广王狠狠瞪了他一眼:“赵杀,其余九殿也有鬼差托生人间,偏你回得这般慢!如今只剩你不曾面考了,速速进来!”   赵杀忙上前几步,躬身行礼道:“属下知罪。”   “不必聒噪,起来说话。”秦广王说着,在广袖中一摸,掏出袖珍绢榜,掷在赵杀面前,“依你所见,这榜上诸鬼,有哪一位品行可鄙,不应担此重任?”   说罢,还冲赵杀长叹了一声,宽抚起来:“你随我二十年,本王深知你为人品性,断不能眼睁睁看着其余小鬼抢了你的肥缺。”   赵杀自然知道,从他入殿开始,便已经在面考了,自己一言一行,都难逃阎罗法眼。   他把绢榜慢慢展开,挨个打量上头名讳,脑海中心思电转。   攻谏同僚,自是气量狭小;推选自己,亦是有损上司的颜面……   秦广王等了片刻,怫然怒道:“如此拖泥带水,成何体统?”   赵杀将拳头攥得极紧,鬓角被冷汗沾湿,迟疑了好一阵,才把心一横,一字一句道:“榜上数十名同僚,都十分出色。硬要选上一名,唯有李靖明李判官不堪大用。”   秦广王将扫把眉一挑,还未开口,赵杀已认真续道:“这回托生人间,属下在将军府暂住,对李判官不满已久,每、每回夜深人静醒来,便看见李判官仍在批阅宗卷,挑灯夜读,如此加班,全不顾及自己的身体……”   “属下当时偶感瘟疫,那李判官还拿出一副暖耳,分给属下,待同僚十分友善。如今想来,未免有些妇人之仁。”   赵杀说到此处,把当初藏在神识中一副暖耳也掏了出来,双手奉上:“属下句句属实,不敢妄言。李判官体魄不强,心性不坚,属下以为难当大任。”   秦广王听得抚掌大笑起来,袖摆一扫,将暖耳同榜文一道收回案上:“都说赵卿是酆都情圣,果真如此,此题姑且揭过,本官再考你一题:阴律无私心,赵卿情深二十斤,当如何断案?”   此话恰好问到赵杀痛处,他手心亦全是凉汗,在屋中转了几圈。   这一问,却是一道极难的开放型问答题,如道法三千,并无准绳可依。   秦广王不悦道:“可是答不上来?”   赵杀心中忽然生起一念,只是一时抓也抓不住,只得在屋中继续团团打转,才子高人七步成诗,赵杀足足绕了七十余步,直到秦广王长身而起,面前冕旒摆动,打算摆驾离去,赵杀才突然道:“属下以为,若常无欲,可观其妙;若常有欲,可观其徼。只要明辨大是大非,情深有情深的好处,情浅有情浅的好处,并不碍于公允。”   秦广王听得一笑,赵杀这一通回复当中,首句引用圣人名言,中篇真情实感,收尾点题,正可谓凤头猪肚豹尾,立意亦是十分高远,刚要夸赞,那鬼卒恰好于此时将赵判官厚厚一沓的影镜检验文书送了过来。   这位鬼王翻开一看,嘴角笑意一点点化作恨铁不成钢的狰狞之色,最后长长一叹,颓然摆了摆手:“你这身情债,往后也是升迁无望……便好好做个多情判官吧。”   赵杀听见这话,忙躬身称谢。   虽然知道是落榜了,心中却平静如水。并不十分难过。   等他出了孽镜阁,一路涉水踏石,往平日当差的孽镜台行去,行至半途,半空中铁钟三响,传来崔判官朗朗之声:“诸试已毕,恭喜李靖明李判官金榜题名,即日赴任——”   崔判官话音刚落,半空之中,就投下一道金光,划开阴气,照彻十重鬼殿,现出一条通向九重天外的偌大玉阶。   赵杀依稀听说过鬼官赴任,要这样一阶阶往上登去,走上一夜,到得南天门下,而后才有仙官以琼浆玉露设宴,接风洗尘。   可天庭三日,地府十年,这短短一夜,已是地府两轮春秋。   两年过后,赵杀才能猜着天上哪一颗是司徒靖明命格所化的星辰,坐在黄泉的流水宴席上,冲着碧落之外升迁的故人遥遥举杯。   隔着这样一重天堑,赵杀纵然有心想等故人任满三百年任期,有朝一日,再着仙冠霞衣,从九重天上一步步沿玉阶下来,可天庭三百年后,阴间已隔万万年,自己哪里熬得了那么久?   赵杀这样一想,心中愈发不舍,死死望着那道阶梯,也不知哪一眼将是最后一眼,直看着司徒靖明被亲朋故友拥簇着送上玉阶,负手而行,步履极快,转眼间已经登上一重天,从始至终不曾回头。   赵判官看得满心空落,身形摇晃。   待金光散去,故人云雾藏身,委实看不见了,赵杀颓然收回目光。   就在此时,先前那名鬼卒手捧托盘跑到水边,冲赵杀道:“赵判官,这是大人给你的。”   赵杀迎上前去,双手接过托盘,连连称谢,再一打量,发现锦布上仅有薄薄一册算术册子,眼熟得很。   鬼卒察言观色,小心翼翼道:“赵判官有所不知,秦广王大人当初也问过李判官,榜上哪一位鬼差难以担当重任,李判官指了你……说你诲人不倦,连小倌娼妓都一般教导,委实妇人之仁,还从神识中掏出这样一本册子权作凭证。”   “大人见里面题型新颖,这一回笔试参照着出了好几道考题。唯独猜不出李判官为何取走此物,还一直放在手边,带入地府来……”   赵杀这些日子,渐渐也想起一两桩旧事。   他听到这里,过了许久,才轻声应道:“因为我上上一世,送过他一只黑羽鹰;上一世,却不曾送过他什么东西。” 第四十三章   赵判官独自回到孽镜台前,见天色已晚,四下里冷冷清清,唯有案牍上仍剩了半坛与徐判官共酌的残酒,忍不住席地而坐,将烈酒一饮而尽,酩酊大醉了一场。   翌日一觉醒转,赵杀刚想翻一个身,如人间一般舒舒服服睡个回笼觉,几位年迈师爷就铁青着脸迎上前来,硬是将赵杀从地上搀扶起来,替他草草梳洗了一番,朝孽镜阁的方向焚香点卯,劝得赵判官在判官桌后落了座。   赵杀才刚刚坐稳,一干鬼卒就忙不迭敲起杀威棒,高呼升堂,开始这一日的审鬼断案。   赵判官勉强睁开一双醉眼,瞥见案头厚厚一叠命册,忆起自己不在的月余光景,几位师爷群策群力,用墨笔替他代审了数万阴魂,心中愧疚陡生,不由得振作精神,翻开压在最上头的一本命册,在交椅上坐稳了。   这阴间时日说长也长,说短亦短,等赵判官一口气判了近百名阴魂,酆都已过半日。   他一揉额角,就有伶俐鬼卒端来茶水糕点,等赵杀稍稍果腹之后,又将醒木一敲,几名鬼差便锁着下一名年轻阴魂往台下行来。   那阴魂在忘川上堵了几日,此时仍有些晕船的症状,被鬼卒一推,先吐了两口黄水,而后便勃然大怒,挥着利爪要教训人,在堂下不住骂声,铁链声响个不停。   赵杀还未见过这样聒噪的厉鬼,嘴里还含着一块酥甜糕点,被镣铐声一惊,差点噎在喉中,咳了半天,才将残渣囫囵咽下。   等他再抬起头,那名年纪轻轻的红衣鬼,已经被鬼差按低了头,跪倒在堂下。   赵杀随意看了一眼,便翻开命册,细细看了半页,严声训道:“你生前经营勾栏,做皮肉生意?”   那阴魂哼了一声,显是不知悔改。   赵判官不免勃然而怒,正要以勾栏进账、小倌人数论罪,可等他低下头来,再看两行,只觉这人生平与阿情有些类似,语气一缓:“念在你遣散楼中小倌娼妓,有意悔改,可稍免罪责。”   那阴魂被人压低了脑袋,仍是重重冷哼了一声。   赵杀把命册又往后翻了一页,看到“轻生而死”四字,脸上肃杀之意再起,语气极重,脸色极不好看:“你是轻生而死?天地生人,父母育人,身体发肤弥足珍贵,轻生而死,此乃重罪。”   堂下阴魂听到此处,双肩微颤,似乎变得有些惧怕:“你胡说!我急着寻人,你们不能关我!”   赵判官已将此人短短一生看过,正要按阴律挑选命签,差遣鬼卒,将这等不知好歹的糊涂鬼锁入地狱受苦,可他刚抬起手,突然看见手背上多了一朵莹润可爱的红色桃花。   他以为自己老眼昏花,多看了两眼,那桃花犹在。   一众鬼差正等着赵杀掷下命签,久等不至,心魂刚一松懈,那缕阴魂瞥见这丝空隙,竟是张开利爪,拖扯着铁链往前扑去,腾空数丈,似乎真想闯过重围,追着谁去投胎转世。   就在此时,赵杀猛地站了起来,把堂案撞倒在地,摇摇晃晃走向那阴魂,嘴里唤了一声:“阿情!”   堂下鬼卒何曾想到赵判官会亲自出手,想到阴魂服红而死,十有八九会化作厉鬼,生性暴戾嗜血,说不得会伤到判官大人,吓得神通尽出,齐齐收紧锁链。   可赵杀竟是不闪不避,张开双手,露出周身破绽,把那阴魂拥入怀中。   那阴魂亦是微微一怔,被锁链拖扯了许久,却始终不肯从赵杀怀中出来。   他忍着剧痛,隔了许久,才想起要同眼前这人诉苦:“王爷,阿情好痛……”   赵判官如梦初醒,双眼中热泪如泉,一边搂紧阮情的阴魂,一边反手一指,将贯穿白骨的铁钩镣铐一同斩断。   一众鬼差看得瞠目结舌,只觉这名红衣厉鬼,不知何时连相貌都幻化得柔美纤细了几分,显得格外乖巧温顺,哪还有一丝先前的暴戾之气。   赵判官红着眼眶,轻轻地问:“阿情,怎么是你?”   他一算忘川塞船要耽搁的时辰,渐渐猜到自己一去,阿情就急急跟着来了,更是眼泪长流,轻轻训道:“你是为我轻生?你好糊涂。”   几名老迈师爷面露尴尬地看了许久,忍不住提点道:“大人,赵大人,该继续审了!”   赵杀如今魂不守舍,被人连唤了十余声,才堪堪明白过来,一面满口答应,一面朝阮情和声细语地问:“你、你姓甚名谁,寿尽何年?”   可他早已昏了头,仍双手拥着阮情,不舍得与这人离分。   阮情听到这话,脸色霎时一变,明艳双眸之中,依稀有水光打转,几不可闻地问了一句:“王爷,命册上可有写我的年岁?”   赵杀却是不解其意,温声哄道:“阿情,你说什么?”   阮情心中更是惴惴不安,想来想去,到底还是把心一横,偎在赵杀怀中,含糊答道:“我叫阮情,死时十八……十五六岁。”   周遭鬼卒听了这话,再看向赵判官的目光便犹如寒刀霜剑。   赵杀纵使记得命册上的岁数,亦被同僚下属看得十分羞恼,内心深处仍是一片柔情。   他家阿情一怒之下,居然能化出两寸长短的尖尖利爪,当真十分可爱;阿情惊怒之下能窜上五尺高空,委实年少有为。   古往今来的恶煞凶魂、冤鬼情鬼,因为一念未了,时常比寻常阴魂多出两分神通,只是这点道行,每用一分就少上一分,要谙悉鬼修功法才能重头修炼,拿来扮作……十五六岁,未免暴殄天物。   赵判官想到此处,免不了柔声哄道:“我已经当了五、五年多的判官,阿情若是太过年少,岂非与我不大相衬?还是原来的样子好。”   几位同僚离得稍近一些,听见他厚着脸皮把自己说少了十五岁,一时交头接耳,面露不齿。   然而阮情依旧信了,紧紧靠在他身上,深深埋着头,隔了好一会儿,才将神通散去,身形渐长,显出本来面目。   他肤色极白,眼尾如胭脂淡扫,说不尽的风流秾艳,轮廓又十分俊美,站在明月一般的十围孽镜下,便如桃花吐蕊一般,现出十二分的色相。   赵杀直到此时此刻,才算是好好看清了阿情长大的模样,一时耳垂通红,勉强装出从容之色,搂着怀中与他身高相仿的俊美青年,温声安抚了好一阵。   众鬼眼睁睁看着赵判官色迷心窍,一边哄,一边把红衣鬼款款牵到案前,将判官椅分他一半,手把着手教阮情润笔研墨。之后再有阴魂登堂受审,赵杀虽然不曾错判,语气却变得分外温柔,多亏鬼卒把獠牙倒翻,长舌吐出,才不至于叫这旖旎风光折了地府的威风。   阮情担惊受怕了一路,如今得偿所愿,没磨两下,就昏昏欲睡,枕在赵杀手臂上,睡上一会儿,就要把眼睛睁开一线,睡意惺忪地看他一阵。   赵判官一颗心化作绕城春水,一鼓作气,把滞留的近千阴魂审过,提早收了工,哄得鬼卒各自还家,然后才背起已经熟睡的阮情,一步步行到孽镜跟前,从怀里掏出一个沉甸甸的乾坤锦囊,当中既有自己二十年来的俸禄共年底的红利,亦有拿一身武功所换的五十载功德。   赵杀默默掬起锦囊中近百年的功德,一抔抔泼入镜中。   等锦囊空了十中一二,他背上红衫少年的身影总算自镜中抹去,只剩下弓着背、喘着气、脸色蜡黄,孤零零一个他。   赵判官还是头一回拿自身功德与意中人的刑罚相抵,眼见此法可行,情不自禁地笑了一笑。   孽镜台前无好人,自己也就罢了,债主们人人良善,个个多情,尤其是阿情……他怎能把他们留在镜中。   赵杀忙罢此事,心中块垒一下子卸去小半,低着头,噙着笑,将阮情一步步背回自己的阴宅,好不容易走到门前,最后几步,委实背不动了,只得又颤着手,把阮情放下来,拿肩膀撑着他跨过门槛。   赵判官进了门,气喘吁吁地缓了好一阵,而后才忽然想起一事,自己一身神通,何须这般辛苦,只怪先前见到阿情,欢喜过了头,居然忘得干干净净。   赵杀自嘲了两声,四下再一看,心里不由得打起鼓来。   阴司划给他这偌大一片的栖身之所,不单坐南朝北阴气如川,前庭后院亦是气派非凡,可他二十年间为官清贫,屋中桌摇椅晃,锅碗瓢盆尽无。   赵杀望望阮情,又望望自己的破旧院落,最终还是长叹一声,重新把乾坤锦囊解开,这里拿一月功德换了阴檀木的新桌新椅,那里花三月功德换了时兴的琉璃瓦。   他低头一看,阮情还软在他怀中,昏睡未醒。   这阴间新鬼并不像他,能将牌位供在阴司官衙中,受阴阳二界香火,想要慢慢修行,养足精气,急需一两件沾了灵气的法宝、灵牌,好将阴魂寄宿其中。   赵判官在袖中掏了半天,竟是只有公用的判官笔一支,公用的命簿一册,把身上翻了个遍,不得已看着手背上开着正艳的那朵红桃花,指尖灌注灵气,在手背上轻轻一抹,那朵桃花就拈在他手指之间。   赵判官牙关紧咬,接连三四个时辰,不住灌注绵绵灵力,把那朵桃花催成一棵半大桃花树,认认真真地栽到自己四方庭院一角。   他轻轻把阮情摇醒了,低低问了一句:“阿情,你住这里可好?”   连问了几声,阮情才睡眼朦胧地应了一声。   话音落时,赵杀已怀中一空,枝头上却多了几朵花苞。   赵杀看看这棵树,满脸堆笑,等他负着手,转过身去,正想继续修整院舍,看见庭院空着的三角,突然有些恍惚。   他在极久之前,曾做过光怪陆离的一个梦——他在这院中四角,都种上了桃树,日日拿心头热血浇灌,而后都开了花……   可惜那场美梦才做到一半,人就被魇在梦中,眼睁睁看着四株桃花树不是枯死,就是通体漆黑,还有一株忽然便踪迹全无。   他当时涕泪涟涟地醒转过来,既感怀自身形单影孤,又对梦中征兆百思不得其解。如今从头细想,阿情是服毒而死,所以枯死在他梦里;李判官是去了天庭赴任,所以在院中留下偌大一个坑洞,当下种种遭遇,竟是与梦中境况一一对照。   然而还有一白一黄两株桃花树,他揣摩不透。   赵判官双手紧攥成拳,在院中来回踱步,想了千百种花色化作漆黑的寓意,依旧想不明白——他家青涵行善积德,百病不侵;阿静却被他累得周身罪孽,每转一世,就要被恶鬼凶兽啃噬一遍阴魂。两人性情前程皆不相同,为何在那场怪梦里,会是相同的收场?   他想得久了,唇色发青,额角冷汗涔涔,心里一桩桩想起从前的事——   自己那时病死在青涵面前,生怕青涵伤心,化作阴魂后的头一桩事,就是去寻人,奈何寻来寻去,四处不见,这才冲着苍天鬼神卜了一卦,算出青涵已经不在人间。   等他后来服下灵丹,先去见了阮情一面,再辗转回到地府,路上已经耽搁了好一会儿,自以为青涵已经投了胎,凭一身福泽托生钟鸣鼎食之家。   虽然前债未清,但他守在孽镜台前,一个个看,一页页审,总会等到阿静,用自身功德洗他冤屈,免他极刑之苦……也总会等到青涵,即便青涵已经遇见良人,同他人许下来世,但自己厚颜无耻,仍可悄悄唤他抬起头来,提一提自己这座山景豪宅,问一问青涵的打算……   可万一是自己错想了呢?   万一青涵也如阿静一般犯下重罪,阴魂染作漆黑,还不曾投胎呢?   赵判官脸色惨白一片,袖着手要回孽镜台,动身时看见自己刚种下的桃花树,情不自禁涌上脉脉温情,又急急倒转了身,走到树前,拿五指朝自己心口一划,深深探入皮肉,隔了一盏茶的工夫,鬼躯中总算流出一滴心头血。   他浑身痛得发抖,把手从胸腔中掏出来,拿这滴心头热血,温柔似水地抹在枝干上,小声唤道:“阿情,快快长大……”   忙完这一切,等伤口重新长好,赵判官这才恋恋不舍地出了院,足下生风,径自回到孽镜台下。 第四十四章   赵杀抱着师爷们代为批改的高高一叠命薄,席地而坐,从第一页开始翻找。   四处静寂无声,唯有头顶千秋血月,照得宝镜莹莹如霜。   赵杀在这浩大之景下埋头苦读,荒废了许多光阴,却迟迟找不到与许青涵相关的那页,眼看长夜将尽,已经有早起的鬼卒前来点卯,赵杀难免心焦气躁,手上越翻越快,眼睛匆匆掠过,看见这一页的年轻阴魂死前功德散尽,被判入磔刑地狱,正要飞快翻过,手背上却多了一朵颜色极浅的白色桃花。   赵判官不由得怔了一怔。   等他回过神来,看了一眼手背,又看了一眼命册,双手发软,强打精神,将其余六七册扫到一旁,仅仅捧着手中那一册命簿,屏息凝神,慢慢从后往前读,翻来覆去看了许多遍……可那一页的名讳,依旧写着许青涵。   赵杀细细看了好一会儿,脸上便多了两行冰冷血泪。   仿佛是自己还立在院中,五指穿过绽开皮肉,在一颗心上划开血口。   但还是不太相像,还要更痛上几分。   赵杀一时头痛欲裂,猛地晃了晃头,长身而起,揣着自己的乾坤锦囊,借了同僚的鬼辇,匆促拱手称谢,急急赶往第十五层地狱。   那鬼辇被他驱使到了极致,破开云气,一层层往下穿去,经过血池火海,尸山骨堆,好不容易停在磔刑地狱,掌管地狱的鬼卒上前招呼,赵杀却顾不上回礼,径自往深处行去。   十万顷磔刑鬼界,满眼白骨,遍地血肉……但他认不出许青涵。   刀声斧声,与哀嚎悲鸣相间,但他听不出青涵的声音。   鬼卒从后赶上,高声问他寻谁,赵杀神魂恍惚,先是一怔,而后才道:“他叫……青涵,许青涵,心肠极软,是本官错判了,正要为此人昭雪。”   鬼卒显是不信,顾忌着赵杀官大一级,方耐下性子细问:“不知这人与判官大人是何交情,将来阎王问起,小的也好回话。”   赵杀听了这话,更是目光恍惚,两人死前,尚未来得及重归于好,除去孽缘之外,并无半点交情……但他想起命册所载的骇人罪状,忽然哑声改口道:“他是我夫人,是……二夫人。”   鬼卒听到这一句,脸色大变,忙松了口,领着赵杀在白骨血河中穿行,一旦寻见那位半身血肉剜去,露出白骨的青年,就抢先几步拽住行刑的同僚,一面斩断锁铐,一面双双向赵杀告罪离去。   赵判官独自站在原处,拿手解开皂色束腰,扯开浆洗得发白的朱红判官袍,把自己极干净的一身官袍,轻柔地盖在青年遍体鳞伤的躯体之上。   那官袍隐蕴神通,不过片刻,青年身上就止了血,慢慢开始生出皮肉。   赵判官一时不忍多看,背过身,退开十余步,心绪激荡之下,硬如金铁的地面竟被他鬼力划出豁口,扬起土灰。   他身形挺得笔直,便无人知道他又在垂泪。   也不知过了多久,那青年得了法力滋养,终于将双眼睁开一线,发现铁链散落一地,无人持刀割肉,不由微微一愣。   他在磔刑地狱之中,日日要受无间刑罚,皮肉被片片凌迟,又艰难生出新肉,为何今日忽然停了?   当许青涵将头抬起些许,便看见一名英挺男子,仅着素色中衣,背对着他,站在累累白骨旁。   那人听见响动,浑身一震,猛地回过头来,与自己目光相对。   许青涵不禁微微一笑,重新将双目合拢,自觉此梦太过荒诞。   可那人偏偏走上前来,摸他凝着血块的鬓边乱发,柔声唤他的名字。   许青涵只好又睁开双眼,轻声笑问:“你是来找我索命的么?”   赵杀大出意料之外,登时怒道:“胡说、胡说什么!我怎会……”   他气急之下,竟是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许青涵愈发讶异,轻声问道:“你不恨我吗?我犯下那般大错,被打入磔刑地狱,你不恨我?”   赵杀眼角泪痕未干,又淌下一行新泪,板着一张俊脸,怫然道:“青涵,我对你……只有万般的喜欢。”   许青涵仍是有些不信,将命册所载,认认真真地重提了一遍:“我看着你死了……就一路抱着你,千挑万选,葬在山清水秀之地。可是翌日睡醒,我心里就万般不舍,将坟墓挖开,连皮带骨,吃下许多,自己也染疫而死。你应该恨我。”   赵判官听得身形微晃,许青涵微微一颤,眼角慢慢溢出血泪,显出几分恶鬼之相,语气却极为温柔:“我一直以为,见不到你了,心里便天高海阔,不会再有半分难过。直到我当真见不到你了,才知道……自己的心意。”   他看赵杀越走越近,停在咫尺,心中却无半点悔恨之意,微微笑道:“赵王爷,我时常说,见不得你受苦……这句话是真的。直到最后一刻,我看见你皮开肉绽,身体损毁,心里依旧十分难过,搂着你不住恸哭流泪。但比起些许内疚难过,能同你纠缠不清,化在一处……那才是许某的心意。”   “你误以为我端方良善,如今知道我真实面目,恨我也是应该的。”   许青涵轻声说罢,就安心等着赵杀发作。这人理应声声怨他,理应恨他,将他魂魄撕裂,骨肉凌迟,如行刑的鬼卒那般,手握刀斧,剖开他污血残躯。   恐怕会有些痛楚,也多少有些欢喜。   曾经身躯同腐,再不分离;如今魂魄入梦,稍解相思,难道不该欢喜么?   远胜过他好端端活在世上,远胜过意中人独自睡在山清水秀一座坟冢。   然而许青涵闭着眼睛等了又等,未觉痛苦,反而被赵杀小心翼翼地拥入怀中。   许大夫忍不住问:“你这是做什么?”   赵判官一脸怒容,单手搂着这人,强提神通,把鬼辇招到身旁,强提一口真气,想将许青涵横抱起来。   许大夫慌得挣扎起来,低声怪他:“你面色发青,气血有亏,不该耗费体力,要带我去哪里受刑,我跟着你去便是。”   赵杀不由一愣,却看见许青涵自己运转鬼力,令白骨上血肉凝实,伤口尽去,一点点站了起来,拢紧了那身官袍,善解人意地自己登上鬼辇。   赵判官连忙扯住朱红官袍一角,拿更多的神通法力悄悄渡给他。   许青涵还未察觉,坐在车中,极小声地问:“听说地府有钉床油锅,可是往哪里去吗?”旋而又问,“不知凡间丹药,对你是否管用,我有一个方子,能补气养血。”   赵判官一路牵着他衣角,将鬼辇往孽镜台开去。   等鬼辇停在孽镜台前,许青涵仔细一看,只见一面华光流转的孽镜,周遭不见油锅,不见刀山,也不见赵杀发难,迟疑道:“这梦当真奇怪。”   赵杀气得脸色铁青,接过几位师爷递来的簇新官袍,正冠系带,牵着许青涵同坐在判官椅上,一面朝同僚拱手,为自己来迟告罪,一面冲许青涵高声道:“我不是早就说过,本官情债缠身,你何时找我讨债,我都在黄泉路后,孽镜台前等你,生生世世,我一直等着……青涵,我明明告诉过你的!”   他说到此处,看见许青涵清俊温文的那张脸,心头绞痛,再开口时,便不复疾言厉色,将许青涵袖口又攥紧了两分,悄悄哄道:“也无妨……既然你忘得干净,迟迟来不了,我去接你便是。   许青涵听了这话,仍半信半疑,迟疑了一瞬,便拿右手悄悄在左手手背上一划,叫皮肉裂开,流下鲜血数行。他此时固然有些疼痛,但这点疼痛跟凌迟相比,依旧像是困在轻描淡写的梦里。   赵杀吓了一大跳,死死按住他,咬着牙唤了一句:“青涵!不是梦,当真是我!”   许大夫闻声一颤,竟是骤然慌乱起来,唇色青白,双手发颤,无论如何也不肯抬头,还想去划身上的皮肉。   赵杀吓得揽紧了许青涵腰身,哑着嗓子反问:“青涵,当真是我,我只怕惹你伤心,怎……怎舍得怪你?”   可他唤了许多声,许青涵仍是不住挣扎,始终不肯抬起头来。   赵判官看得心口绞痛,想来想去,只好在众目睽睽之下,以袖袍掩着,在他颊边乱发上轻轻落下一吻。   许青涵慌得软倒在椅上,双颊通红。赵杀意料之余,眼前大亮,忙捧着许大夫面颊,将下一吻轻轻落在他唇间。   许青涵手脚无力,愣在那里任他轻薄。   赵杀色壮鬼胆,一连吻了数十下,极温柔地亲他如羽长睫,秋水瞳眸。   许大夫原本惊惧掺杂,既愧且悔,骤然间被赵杀这样压在椅上,再顾不得什么愁苦,仅剩下满脸隐忍的羞窘和欢喜。   堂下鬼卒面面相觑,强忍了两炷香的工夫,实在忍不下去,擂起堂鼓,跺起杀威棒,喧哗了好一阵子,赵判官这才惊醒过来,忙不迭地祭出赫赫官威,用一只手匆匆翻开命薄,可他另一只手,仍旧拿袖袍遮着许大夫容貌,不肯叫人从旁窥视。   许青涵自然把赵杀这番体贴收在眼底,脑海中时而回味起地府这把交椅,时而追忆起医馆那把交椅,心魂荡漾之下,眸光如水温柔。   他有满腹情话要诉,一腔离情要叙,但此时远远不是时候。   许青涵只得挑在赵杀断案的间隙,装作云淡风轻,轻轻说上几句:“你原来是地府的判官?”   “我早该猜到的,王爷公正严明,重情重义,果然像是判官……”   说得多了,赵杀不免老脸通红,转念细想,又觉这人初次见面就嫌他荒淫无耻,后来常怪他薄情寡义,一颗心清澄如镜,将他品行照得真真切切,万万不该说出这样的话来。   可等他微微偏过头去,开口欲问时,却发现许青涵嘴角噙着笑,伏在案头,累得睡着了。   赵杀便不得而知,青涵是不是也同他一样,因为太过喜欢,欣欣然颠倒黑白,不得已昏了头。   赵判官这一日熟能生巧,早早将积压的近千阴魂毫无错漏地审完,背上许青涵,走到孽镜前方站定了。   他在镜中的倒影罩着一层桃花瘴气,只能隐隐绰绰看见肩后负着相貌狰狞的一只恶鬼,疲惫不堪地沉沉睡着。   赵杀看得一愣,片刻之后,才红着一双眼睛,朝镜中温温柔柔地笑了一笑。   他把腰弯得更低,好让许青涵睡得更沉,勉强腾出一只手来,掏出乾坤锦囊,拿牙撕扯着,解开囊口的系绳,将累世功德大抔大抔地撒入镜中。   锦囊空了一半过后,赵判官再往镜中看去,身后恶鬼勉强凝成人形,因罪孽未消,散发着道道黑雾。   赵杀新掬了一抔功德,犹豫了好一阵,还是把功德攥在手中,先低声商量了一句:“我那坟茔原本就是他拢土成坟,亲手立的,掘了便掘了,岂能以寻常阴律论断……何况我半点、半点不怪他,能不能网开一面?”   赵判官耐着性子等了许久,还拱手拜了两拜,那面宝镜总算泛起华光,层层涟漪从当中散开,股股黑气被宝光荡尽,只留下白衣出尘的一道身影,最后连人影一并消失在镜中。   赵判官便再一回独自立在镜中,弓着背,喘着气,一身朱袍,满脸的笑。   赵杀傻傻笑了好一会儿,这才转过身去,背着许青涵往孽镜台下一跃,稳稳落进鬼辇,驾车一路风驰电掣地回了府邸。 第四十五章   等到了地方,赵判官把鬼辇停好,负着许青涵走入院中。   他先前种下的那棵红色桃花树已经长大了些许,花苞红如珊瑚,极漂亮地栖息在庭院一角,走得近了,还能听见一丝鼾声。   赵杀对着那朵花喜不自胜地看了好一会儿,而后搂着许青涵盘膝而坐,照旧把手背上的白色印记,化作指尖一朵小花,灌入一身法力,艰难催成树种。   赵判官小声问了一句:“青涵,你可愿意随本官同住?”   他怀中又是一空,桃花树苗上又多了几点花苞。   赵杀便欣欣然揽着树,在院角种好,退开二十余步,避开意中人,把心头血剜出一滴,偷偷蹭在白色桃花树上。   可等他满头大汗地忙罢,软绵绵倒在树下,想要稍稍闭一闭眼,心中却空空落落,久久难以成眠,仿佛神魂依旧困在十五重地狱,在血泊之中看见心上人半身白骨。   命签上说青涵“万事终局万事空,逆难失意逢空亡”,这命格要是只应在他身上,该有多好?只叫他一人万事终局,两手空空,无尸身无坟冢。   自己逆难失意时,虽然也会轻弹几滴男儿眼泪,但意志坚忍,总不至于难过太久。   何必叫青涵伤心,拿一腔痴情,换功德成空?   赵判官越是深思,越是长吁短叹,在花树下辗转反侧,迟迟无法入睡。   他想来想去,依旧不太明白,这样百无一用的孽缘,数来尽是遗恨抱憾,为何离别时仍极悲苦,重逢时仍极欢喜?   赵判官想了许久,好不容易困意渐浓,浅浅补了个眠,抬头再一看,却发现身旁那株白色桃花树一面偷偷生出两根枝丫,悬空环在赵杀身侧,既似搂抱,又如护持;另一面头冲着天,脚钻着地,竭力舒展身形,想早日高过远处那株犹在打盹的红花小树。   只是赵杀揉着睡眼再看,身旁枝丫就忙不迭地收了回去,变成了浑如白玉、极秀美的一棵正经树。   赵杀忍不住微微一笑,唤了他一声:“若得青涵,当作金屋栽之。”   头顶白色桃花树顿时恼羞成怒地落了几朵小小桃花。   赵判官看得心疼不已,袖袍一卷,自半空中接下,小心翼翼地捧在掌心。   眼看着点卯的时辰将近,赵杀便捧着白色小花起身,胡乱抖去衣上草屑,转身往屋外走去。   那新栽的桃花树霎时寂寥起来,眼睁睁看着赵杀走出十余步。   当赵判官推开院门,不知想起何事,竟是又小跑着回到白色花树下,当着小树的面,把几瓣桃花囫囵吃进口中,牛嚼牡丹一般统统咽进腹里。   白色花瓣虽然只在他薄唇舌尖上逗留了短短一瞬,赵判官已是脸皮通红,近乎羞窘,顿了一顿才恼道:“我如今也吃、吃了……你心中是何滋味?可是满腹怨愤,想找我寻仇?”   那白色花树连连摇摆枝丫,花瓣染着薄薄一层淡粉。   赵杀便道:“那我自然也与你一般,只是会稍稍……稍稍伤心一些。青涵,当真无妨。”   他脸上烫如火烧,不好多说,在树干上愤愤叩了两下,就胡乱背过身去,摆了摆手,大步走出庭院。   赵判官安顿完两株桃树外,难得过了一阵清闲日子。   每日清晨出门当差,日落归家后,便听着院中桃花树的鼾声入梦。   许是在抽芽生根的缘故,两位债主一个比一个嗜睡,久久不曾显露身影。   转眼间春秋一变,旋而又入了秋。   一年半后的这一日,赵判官依旧清早起身,给桃花松土施肥,而后听着浅浅鼾声出了门。   只是他这一日,并非直直奔赴孽镜台,而是绕到三生路上候了片刻,一见黑白无常的鬼辇飘过,就驱车迎了上去。   等两车并驾齐驱,赵杀忙把自己的乾坤锦囊解开,点了五年功德,往对方车辇上一递。   两位无常看得眼热,却迟迟不曾伸手来接,再三犹豫,才接了十中一二,只道:“赵兄所托之事突生变数,兄弟受之有愧。倒是另一桩小事,已经置办妥当。”说罢,便把一个小小布包扔到赵杀怀中。   赵判官打开布包一看,见包袱中既有自己先前托付的泥塑厌胜偶人,亦有两块陈旧牌位,忙拱手称谢。   眼看着黑白无常去得远了,赵杀仍停在原处,脸上忽忧忽喜,耽搁了许久,才猛地惊醒过来,将包袱妥善收在怀里,掉转车身,往孽镜台去了。   赵判官许久不曾因私废公,发现自己点卯又迟了些许,内疚惭愧之下,在断案之前,先唤来小卒沽酒市脯,赠予众鬼分尝。   堂下同僚见他这般慷慨仁义,拈花惹草的品性也改了大半,接连六百余日,身旁未携红绡轻薄的大夫人,也未挽白衫出尘的二夫人,俱是老怀大慰,吃得不住点头。   看着鬼卒争先撕扯起百年老肉脯,赵杀忍不住掏出怀中的泥塑偶人,悄悄放在桌案一角。   那偶人与他面貌肖似,也着一身官袍,胸腹以笔墨写着赵判官的八字。   赵杀每看上一眼,便叹上一口气。   他有一位债主,注定命中坎坷,死后受妖兽分食之苦。   赵杀便以神通做了小小一具泥塑偶人,托黑白无常带在身上,一旦债主被妖兽啃噬,便抛出泥偶,将酷刑转向自己。   然而不知是何缘故,此后六七百日,赵杀身上仍不见狰狞伤口,好端端地坐在此处。   赵判官为了这桩小事,又有些魂不守舍。   他足足琢磨了一顿饭的光景,见一帮鬼卒彻底吃干抹净,才勉强收回心绪,开始赏善罚恶,评断生死,未至晌午,已审讯完五六百名阴魂。   赵杀勤勉之余,也多少有些两眼发涩,趁着间隙起身来走了两步,远眺绿荫,抡转臂膀。   就在此时,又有一名阴魂被鬼卒押解上堂。   那阴魂身形枯瘦,只剩一层黑气覆在白骨之上,除却三千白发,一身富贵难言的华服,面目、春秋俱是难以分辨。   他每行一步,四周便有黑气窜起,形如恶蛟,往空中撕扯扑咬,堂前十丈开外,尽是这厉鬼身上威压,直叫押解的鬼卒噤若寒蝉,只敢以铁链远远牵行。   等他当真立在堂下,被孽镜台符箓阵法团团镇住,有胆大的鬼卒为稳妥起见,便想将他脚下细镣,换作一拳粗细的精铁脚铐。   也不知那细细脚链牵动了何种思绪,那恶鬼虽是一言不发,任人施为,一身黑雾却渐渐转为血色。   周遭一时狂风大作,搅得命册书页翻飞,连地狱业火深处,亦有鬼哭狼嚎之声与之呼应。   这险恶天象,像极了凶星当空、孽龙出世。   赵判官难得看见这样一尊大鬼,不由得端正身姿,顶着四面狂风,一手紧按判官帽,一手重翻命册。   饶是如此,他两侧帽翅依旧被吹得来回乱颤,一头长发依旧胡乱拍在脸上,直叫赵杀视物艰难,好不容易才看清这厉鬼的姓名。   几位师爷一边加固符箓,一边扯着喉咙、顶风指点道:“判官大人,这厉鬼转世过几次,死前都要被妖兽撕咬,灭去威风戾气,唯独这一回,也不知是何人插手,叫这恶鬼好端端来了,还请大人查阅命册,好好看个究竟!”   可赵判官恍如未闻,木愣愣坐在原处,痴痴然如坠梦中,不去细看命册,深究道理,反倒松开了按着冠帽的那只手,细细打量起手背,就在这短短一瞬,他那顶判官帽已被飓风卷走,一头长发散在肩头。   几位师爷见不得他这般狼狈,想要上前替自家判官大人重整衣冠,又被狂风吹得步履维艰,只好遥遥唤道:“大人!判官大人!”   赵杀不知为何,仍看着手背怔怔出神,顿了一顿,又去细看命册,翻来覆去几回,这才当真审起案来:“你……你命册上漏了一大半。”   师爷们听到此处,面面相觑,只当赵判官当真糊涂了,可赵杀定了定神,依旧不曾改口,只道:“你命册上,只有二十余岁前的旧事。”   有较真的师爷忍不住逆风抢步而上,扶着判官桌站稳了,朝命册上定睛一看,发现眼前这人身中言蛊,久病不愈,于子夜呕血怀恨而死,死时年岁尚轻,而后数日数夜,由妖兽分食残魂……   理应没有下一世了。   那师爷看得惊愕莫名,慌忙揉了揉眼睛,凝神再一看,却见命册所载的卒年,离此时足足隔了六百余日,除去在忘川上塞船耽搁的三、四日光景,阴间十日,阳界一年,足足差了人间的六十余年。   只是不知是谁护持,叫这人在死期未死,多活了这漫漫一段光阴。   师爷想到此处,正要冒着大风厉声逼问,却看见赵判官把朱笔一搁,换作墨笔,饱蘸浓墨,在命册上认认真真地涂改起来,把错漏的死因划去,而后悬笔纸上,和声细语地问:“之前的事,本官已经知晓了,之后的事,可愿跟本官说上一说?” 第四十六章   那厉鬼似是失了神智,立在原处,如榆木雕就,空有一身的气势。   赵杀看得心中极乱,一度想迎风揍到他跟前,握他脉门,探他额上余温,悄声问上一问:为何阿静还未醒呢?   自己化作阴魂时,也像他一般,浑浑噩噩,走走停停,但只要神魂凝实,在忘川上便能恢复神智,沿途吟诗作赋,看两岸如萤磷火。   可为何他家弟弟还未醒呢?   赵杀眉头紧蹙,好不容易才按捺住自己嘘寒问暖之心,眼下阿静命册出了这般大的错漏,如果不能早早更正补全,时日一长,只怕天意肃杀,道不能容。   赵判官定了定神,语气愈发柔和,从命册所载的最后一日问起:“命册里说你身中言蛊,半夜无人看顾,在赵王府偏院咳血而死,死后被妖兽撕咬。可本官依稀记得这一日,你身在阴山,于碑亭中坐了一夜,与命册并不相符,可有此事?”   那阴魂怀着一身戾气,静静站在风眼,如若未闻。   师爷被飒飒寒风刮得凉意入体,勉强将双眼睁开一线,定睛再看,只见这恶鬼周身锁链,半数轻飘飘随狂风盘旋,半数沉甸甸逶迤在地,被风来回拨动,簌簌颤栗出声,这一看之下,更是惴惴不安,从旁提点道:“大人一定要审问清楚,看看碑亭之中,有谁插手护持,好将那狂妄歹人一并拘入阴间!”   可赵杀已经顾不得此事,仍轻声细语道:“你气运顺遂,在碑亭中呆了一夜,翌日便有神医从阴山上下来,带回药引,治好了你的言蛊。此后数月,不单想起自己真正的心意,也……也报了仇。”   阴魂仍旧立在堂下,过了片刻,才微微侧过头去,似有所念,似有所思。   赵杀见四面狂风稍稍一敛,还以为他已经醒了,忙拿起命册墨笔,自椅翻桌斜的孽镜台上,摇摇晃晃地走了下来。   有许多鬼卒来拦,赵判官下意识地抚过手上黄色桃花印,拨开左右,越走越近。   他于心中暗道:无妨,这是本官的故人。   这样一想,脸上便微微笑了出来。   赵判官一路走到故人身前,捧着命册,悬提着笔,定定看了好一会。   那阴魂如今不过是一具狰狞白骨,穿着破烂蟒袍,镣铐加身,有无数黑火燎灼衣袍。   纵然他站得笔挺,依旧有满身遮掩不住的腐朽之气。   阿静已经长大了,六十载春秋过后,不会再有人讥笑他早生华发。   可在赵杀眼里,阿静永远是年岁最好的时候,生着一双猫儿眼,迷蒙地看着他,紧紧地跟着他。偶尔矜贵凛人,偶尔因病痛佝偻。   赵判官急着要将命册补全,又不忍吓着了他,只好凑上前去,想摸髑髅上枯白长发:“阿静,你报了仇……后来呢?”   那厉鬼身上鬼火陡然燎灼起来,炽如红光烛室,连赵判官一并罩在火里,赵杀痛得倒退几步,闷哼一声,额角涔涔流下汗来。   那万丈气焰听见这声痛呼,慌忙再度收敛。   赵判官运转法力,叫被鬼火燎伤的皮肉慢慢愈合,强撑着笑容,把声音压得极轻:“阿静,你不记得我了?”   赵杀完问之后,忐忑不安地等了许久,厉鬼眼窝中,总算亮起微弱的灵火。   他终于想起一桩入骨执念,再然后,才记起自己的姓名。   他想和一个人相依为命,日日夜夜,念念念念。   于是搜遍红尘,陡峰荒野,海外仙山,年复一年,直至双眼尽盲,再也走不动了。   那人身怀道法,永生不死,定然活在世间一隅。   可那人不想见他了。 第四十七章   他想到此处,眼中火光渐黯,不过须臾,气势就此散尽,一身魂火重归寂灭。   几位师爷只见赵杀才同他说了三五句话,这具凶悍恶鬼便煞气尽去,不由称颂道:“还是判官大人高明,这恶鬼重重血债,既难度化,又难管束,与其关押万万年,还不如魂魄就此消散。”   可赵杀就怕故人魂火黯去,身形消散。   他未等师爷说完,心中早有决断,提起判官笔,在自己掌心细细密密书满符文,回锋收笔后,自掌心始,划出一道墨线,墨迹一路晕染,与身前那具白骨贯连。   师爷们吓得齐齐摆手:“大人不可!万万不可!”   赵杀却是一意孤行,他明知这是耗费精血修为的秘术,只求让眼前故人得一息残喘。   但那厉鬼恰好倒退了一步,叫这道墨线一时无处牵系,只在半空凝固了短短一瞬,便化作墨汁,溅落尘埃。   赵判官看赵静步履摇晃,一身残破蟒袍渐渐成灰,情急之下,再不顾得众目睽睽之下,抢上前去,硬是将这狰狞恶鬼揽入怀中。   他箍紧了人,又要驱使判官笔,谁知那厉鬼化出骷髅幻象,去啃噬赵杀手腕,赵判官剧痛之下,这一笔迟迟落不下去。   正是僵持的时候,一水之外,阎罗归位。   随着漫天青光寒芒散入孽镜阁,有威严之声遥遥喝道:“阴司重地,何人喧哗?”   几位师爷慌得抱作一团,含泪劝道:“判官大人,秦广王大人来查岗了,请快快坐回原处!”   赵判官固然惊慌,却不敢就此暂退,仍是揽紧了故人,判官笔拼命一转,偷偷画好这一道墨线。   如此一来,赵静痊愈之前,便可食他心魂,可饮他鲜血。   师爷们此时已然泣不成声,啜泣道:“判官大人,众目睽睽之下,公务要紧,儿女私情可从长计议!”   赵杀与几位师爷一般地敬畏这尊大神,一旦忙完债主的要事,万般惧怕都涌上心头,当即满口答应下来,不甚自如地松开赵静,同手同脚地走回高台。   这短短十余步路,赵杀走得两眼昏花,四肢百骸无处不痛,涔涔冷汗濡湿重衣。   等他坐稳之后,看着墨线那端,阿静阴魂终于凝实了三分,且有破烂衣衫蔽体,脸上不由自主地笑了一笑。   可没等他欢喜片刻,秦广王就拿如电双目自孽镜阁中往此处一扫,沉下脸来:“赵杀,本王不过暂离数日,公堂就满地狼藉,官差仪容不整,成何体统!”   赵判官忙长长一稽,正要告罪,秦广王已长叹一声:“罢了,将命册副本呈上,我先考校一番。”   赵杀怔了一怔,低头自省,正看见命册正本上墨迹未干,虽然添了数行新字,从碑亭写到自己身死魂归,但疏漏仍未补完。   眼见师爷利落翻出这卷命册的副本,拿双手捧着,一路踏石涉水,往孽镜阁跑去,赵判官自是慌得厉害。   他握紧了判官笔,对着还未续完的那一页,额角汗出如浆,数度意欲落笔,再数度收回。   堂下故人犹然未醒,仿佛记恨着方才被人强抱过一回,咯吱咯吱磨着牙,一时半会怕是问不出实情。   赵判官看了一眼,情不自禁地想要微笑,直至师爷把衣摆束进腰带,在水中又跋涉了两步,堪堪要踏上对岸,赵杀这才想起正事,脸上血色尽退,重新瞪起那本命册。   他方才问不出来,却必须赶在师爷将副本送到之前,自己猜中阿静的半生。 第四十八章   赵杀闭了闭眼,片刻过后,才将双眼睁开。   在这短短一瞬,他已经把前世今生匆匆捋了一遍,想到上中下三种答案。   最好的一种,便是阿静贵不可言,钟鸣鼎食地活至高寿,一生并无惊涛骇浪的大事,数十年间舒心惬意,享尽了富贵荣华。早起只为朝霞,晚归只因月色,听美人唱曲,拿诗佐酒,半点不曾念他。   还有不过不失的一种,是阿静掘地三尺地寻了一阵,方知自己报仇雪恨,于是慢慢将胸中块垒化开,慢慢将心头恨意放下,之后几十年才开始快意一生,虽有不足,但终究是看开了,从此之后光风霁月,心境澄明。   而最后一种,赵判官直至此时,仍不愿多想。   他心烦意乱之下,恨不得就此奋笔疾书,在纸上细说赵静如何矜贵不凡,如何富贵一生;说阿静如何长寿安康,此生富贵逼人;想他得意中人相伴,两心如一,永不相负,补全昔日种种抱憾。   这愿望嘈嘈切切,在心中聒噪,叫赵杀一度分不出是推敲所得,还是空濛愿景。   但到了这个地步,赵判官依旧无法轻易落笔。   笔尖如有千钧重负,夹杂重重羁绊,关乎赵静生死,催他深思细想。   赵杀只得红着眼眶,强打精神,忍痛把过去种种再想了一遍。   他想起人间七百年前,这人何等温柔体恤,是最善解人意的翩翩少年。   他想起人间七百年后,这人如何与他重逢,如何咳血,如何浅笑,轻描淡写地,说尽世间妄语痴言。   那双琥珀色的猫儿眼,或是温和,或是阴沉,但从始至终,皆是专注执着。   赵杀想到此处,噙着老泪,往远处一看,见师爷已经走到孽镜阁前,连忙挥毫落墨,在命册正本上匆匆写道:终此一生,他都在寻我,不曾有一日安享富贵。   他此生已无生趣……但死后就全无盼头,于是以药续命,仍竭力活到高寿。   他早已不怨我了,只是想见我一面。   赵杀一路写到此处,眼泪把最后一字晕染开来,好在这几句话确实与命数相合,恰如抛砖引玉,唤醒命册法则,纸上一时华光隐现,符文流转,连命册副本一道,慢慢生成了半篇真正的命数。   又隔了片刻,那副本才落到秦广王手中。   就在阎罗翻开开命册副本时,赵判官却是眼泪长流,不顾视物艰难,专注地看着赵静。每掉几颗老泪,那人的模样就能清晰一瞬。   秦广王将命册潦草翻完,未挑出什么大错,语气也缓和下来,只扣去赵杀半月功德,叫他摆正桌椅,戴上冠帽,就轻轻放过,拂袖自去。   师爷发现青芒散尽,长舒了一口浊气,正要满脸堆笑地迎上前去,替赵杀重正衣冠。   可赵判官只顾着情天恨海,看见赵静许久之后,仍穿着一件破衣,便火急火燎地握住墨线一划,把掌心划出一条狰狞血口,鲜血接连滚落,源源不断地朝墨线那端淌去。   赵静那具阴魂得了鲜血灵气滋养,终于白骨生肉,白发转黑,一年年往前回溯。   一干鬼卒开始还看得惊慌震怒,争相劝阻,渐渐地就脸上横肉扭曲,心中恍然:原来是三夫人。   看到后来,这帮鬼卒又齐齐面露不齿之色,暗道:这三夫人果然也是个美人。 第四十九章   赵判官气血两失,双脚发软,眼前直冒金星,浑如纵欲。   他晃了好一会,总算缓过气来,自己把伤处裹好,鲜血舔尽,气喘吁吁地靠在交椅上。   堂下赵静吃饱喝足,缓缓将眼睁开,抬头一看,第一眼就看见这人散着发,喘着气,就坐在自己身前。   他一时有些恍惚,旋而极是欢喜,小声道:“你……你终于肯入我的梦了。”   师爷们听得直翻白眼,啧啧有声,只觉此情此景,实是有辱斯文。   唯独赵判官红光满面,一下子坐直了腰。   他像是听见了什么动听的情话,哆哆嗦嗦地品了又品,将字字拆开,正读反读,都能在心头荡开涟漪。   一位师爷委实看不下去,为公理正义,硬着头皮上前,想叫鬼卒拽紧铁索,喝令这恶鬼……三夫人在蒲团上跪下。   可赵静已经负着手,拖着铁链往孽镜前走去。   他旁若无人,站在那面光滑如镜的硕大宝鉴跟前,照了照自己的面容,确定此梦顺心如意,自己黑发如缎,青春正好,这才随绷紧的锁链后退半步,慢慢向赵杀走来。   赵静每近一步,赵判官脸上就变红一分,很快便面红耳赤,羞怒道:“你先回堂下站好,哥哥很快判完。”   赵静立在他身边,并不说话,只是专注看着他,替赵杀将两鬓乱发拢好,轻轻挽到耳后。   赵判官老脸通红,把声音压得极低,含糊提点道:“阿静,此处人多,先等一等!”见劝说不听,还一度微微恼道:“真不是梦!你、你怎么也以为是梦?”   赵静仍是微笑,歪着头看他,拿修长手指绕着赵杀长发,良久才道:“哥哥,我有几十年不曾梦见你,能做这样一场梦,我已经再欢喜不过。何必在梦里哄我呢?”   赵杀听得心中一软,他命册所断的故人,除了阿情冰雪聪明,青涵和阿静在重逢时都有些糊涂。   但聪明也好,糊涂也罢,心上人一旦啜泣,于他都像钝刀割肉;一旦含笑,也都似雪化春回。   赵判官越是细想,越是柔肠百转,随手从桌上取来一张白纸,拿手背遮着,瞒着赵静写下数行小字,而后再将白纸对折。   赵静看得大惑不解,轻声问:“哥哥,你这是做什么?”   赵杀恼道:“你倒是说说本官写了什么,如果真是你的梦,你理应猜中才是。”   赵静听得一怔,仔细一想,才发现赵杀所说,当真有几分道理。   常言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世人坠入梦中,不是因朝思暮想之事而沉溺,便是因日夜畏惧之事而惊醒,极难在梦里做一个瞒得住自己的梦。   赵静一旦明白过来,脸上难免闪过迟疑之色。   他不怕满腹心思被人看穿,只怕揭穿那刻,一场美梦戛然而止。   还是赵判官三催四请过后,赵静这才盯着那张白纸,眉头紧锁,轻声道:“纸上写的可是……我想和哥哥相依为命?”   他在漫漫光阴中,对自己心思再清楚不过,只有这一句话被他铭刻入骨。   情思最炽时,常拿这句话解渴;心意如灰时,也拿这句话果腹。   可赵静这样笃定,赵判官却支支吾吾按紧了白纸,迟迟不敢展开。   赵静在一旁看得清清楚楚,心口纵然一阵绞痛,面上还是振作精神,反过来宽慰道:“当真是我猜中了?哥哥,我在梦里与你相会,已经欢喜不尽,委实不必瞒我。”   赵杀老脸通红,仿佛遇见了一桩极为难的事,把声音压得极低,悄悄问了句:“你为何觉得纸上是那一句话?不曾想过别的……别的什么话?”   赵静一时不知如何作答,既然是在他的梦里,那纸上自然写的是令他最朝思暮想的事,是他的欢喜奢求、累世执念,是求而不得,断然不会有其他可能。   赵判官看他这样笃定,脸上更是烫如火烧,只觉人人拳拳深情,唯有自己有些龌龊下流,踟蹰许久,才把那张纸慢慢展开。   赵静定睛一看,只见纸上一堆蝇头小字,状如符文,细看才发现赵杀写的是:   火火火火火火   火 赵静 火   火柴柴柴柴火   火火火火火火   赵判官揭开之后, 看到赵静呆立原地,不由干咳了两声,含糊道:“这符文狗屁不通,但你当年,你当年硬说是干柴烈火符……我以为你喜欢呢!” 第五十章   赵静木愣愣站着,半天一动不动,直至墨线禁术时辰已至,从中崩断,化回几滴墨汁,赵静依旧愣在原处。   赵判官脸上还有些发烫,自去堂下搬了一张马扎子回来,将判官椅往赵静那头推了一推,自己端端正正地坐到马扎上,嘴里道:“阿静,你坐,哥哥先办一办正事。”   赵静怔怔立着,还是赵杀将他按在椅上才勉强坐稳了,一举一动都有些迟缓,再不复方才闲闲而立的温雅从容。   赵判官把命册往后翻了一页,抬眼一看,却发现鬼卒正俯身干呕,无人办一办公事,不由沉下脸来,肃然叮嘱道:“先审下一位,还愣着做什么!”   鬼卒只好互相搀扶着,将下一名阴魂带到堂上。   赵杀为了早些许忙完正事,自是全神贯注,笔落如飞,半个时辰已审完百名亡人。   正当他朱笔一勾,新断完一名恶鬼,他身旁突然有人笑了一声。   赵判官浑身一僵,愕然侧过头去,便见赵静满脸堆笑,双手轻轻拍了拍,嘴里又哈哈笑了一声。   赵杀先前以为弟弟身居高位,已是遇变不惊,从容处之,见他这样一笑,心中慌张惊异之余,脸上也多少露出些喜色,小声唤道:“阿静……?”   赵静哈哈笑了好一阵,听见赵杀唤他,仍禁不住多笑了两声,拍了几下手掌,最后方拿左手紧紧攥着右手。   赵判官怕他得了癔症,硬扯过他一只手,攥到自己手里,低声问:“阿静,怎么啦?”   赵静心中狂喜,脸上自然也喜上眉梢,唯有声音压得极轻:“原来是真的,老天为何待我如此之厚?”   赵杀拿单手捧着命册,原本理应再翻一页,听到这句,忽然便翻不下去,只得用力攥着赵静的手,同他五指相扣。   谁知赵静回过神来,低头一看,发现两人双手相牵,又开始笑出声来,这一回笑至声嘶力竭,空闲的那只手也死死扯着自己衣衫一角。   赵判官定睛看时,只见赵静重重低着头,笑得双肩打颤,身形佝偻,唯有膝盖上沾了几点晕开的湿痕。   赵杀扯着他那只手晃了一晃,赵静始终不肯抬头,膝上水痕越溅越多,笑声却未停。   他同赵杀笑道:“哥哥,老天为何待我如此之厚?”   他笑道:“原来是真的……哥哥牵着我呢……干、干柴烈火符,哈哈,只有哥哥想得出来。”   赵判官心软如水,想了想去,委实无心办案,当即请了半天年假,将满堂官差劝退。   鬼卒们长吁短叹,揉着酸涩双目,散得一干二净。   赵杀这才敢低下头去,在赵静鬓旁仓促落下一吻,许是见惯了弟弟两鬓霜白,如今才分外珍惜这一头青丝。   赵静一下子从耳边红至颈项,慢慢抬起头来,一双猫儿眼泪迹未干,转眄流光。   赵判官站起身,把臀下马扎踢开,而后蹲在赵静身边。   赵静手里一空,忙拿手去抓赵杀,重新握住后,这才微微笑道:“哥哥?”   赵杀低声道:“我背你回家。”   赵静更是喜出望外,双眼盈若秋水,正要答应下来,心中却仍有几分踟蹰,不知是该卖弄强健体魄,亦或老老实实伏在哥哥背上。   赵杀厚着脸皮,温声哄道:“哥哥许久没见到你了,想背你走上一程。”   赵静听到此处,双颊飞红,终究还是拿白净双手搂着他的脖子,乖乖趴了上去。   赵判官强提一口气,稳稳背着赵静站直了身,一步步踱到孽镜跟前。   赵静方才已经照过一回,只觉自己在镜中秀如芝兰玉树,可叫赵家门楣生辉,自然无惧无怕,轻声问:“哥哥也喜欢照镜子?”   可赵杀毕竟是二十多年的老判官,寻常鬼卒、过往阴魂怎及他慧眼如电,此时定定看着宝镜,发现自己镜中之影,颈项上缠着一双化作白骨的鬼手,心中难免一阵钝痛,嘴上却认真道:“喜欢,我家阿静长得好看,我多看几眼。”   赵静一时心荡魂飘,乖乖抱紧了赵杀。   赵判官在他分心时,已从怀中掏出一个精致锦囊,随手抛进镜中,只见得孽镜层层荡开涟漪,须臾过后,便全数笑纳。   他背上背的狰狞鬼影,随着这点功德捐出,在镜中缓缓变化形貌,足足有一炷香的工夫,才勉强化作一只三尺高的纤长小蛟,生着拇指大的圆润小角,蛟身在他脖子上绕了一圈有余。   赵杀愣了一愣,将手贴在镜面,凑上前细看,等看清楚小蛟不曾断鳞折角,精气完足,眼中凛然之色这才变得一片柔和。   阿静罪孽之深,自己十余年功德还不尽,但再过十年、二十年呢?他堂堂伟男子,总有一日,能护得意中人周全,在镜中抹去留影。   赵静见他看得这般久,脸上烧得更红,忍着不知从何而来的缱绻睡意,低声催道:“哥哥,别看啦。”   赵判官听得好笑,一颗心却柔能绕指,咬着牙把赵静颠了一颠,背高了两分,大步朝鬼辇走去。   待他回了家,依旧是施展法术,把手背黄色桃花印,变成一株桃花树种。   赵静困得坐在一旁浅浅打盹,间或惊醒过来,看一眼院中养得腰粗枝肥的红色桃花树,又看一眼另一头的欣欣抽条的白色桃花树,而后睡意复沉。   赵判官低声问:“阿静,哥哥在地府当的是判官,府邸自然比不得赵王府……一旦手中有了闲钱,定会用心装潢,叫你们住得舒服。”   赵静此时只恨阮情奸猾,许青涵卑劣,但自己委实死得太迟,半点怨不得人。   他心里多少有些委屈,忍着睡意,偷偷掰着手指,点了一点哥哥生前沾花惹草的数目,眼前骤然一亮。   赵杀还待再劝,赵静已重重一点头,旋而人影一空,只剩下怀中一株桃花树种,结出了点点柔黄花蕾。 第五十一章   赵判官种完了树,把心头血滴在桃花树干上,见院中花荫渐浓,不由得眉眼带笑。   此后数季,旁人闲聊喝酒,说起风花月色,赵判官总会凑上前去共话家常,句句不离桃花。   九月十月乃是石蒜花期,花开如火,唯独赵杀开口闭口皆是:“我院子里有三棵树,一棵是桃树,剩下两棵也是桃树。”   一旦入冬,就长吁短叹道:“我真傻,真的,我单知夏天有虫,不知冬天也有虫。”   开春后话锋一转,常对人笑吟吟道:“你种过树么?那我便考你一考:桃树的桃花,有几种颜色?”   然而没过多久,天庭就打落一道金光,以无上神力传讯下来,说李判官当年登完玉阶最后一重,南天门数十名天兵天将替他接风洗尘,以琼浆玉液祝酒,入夜后宴席堪堪过半,此人居然就不见影踪,惹得娘娘大发雷霆,将此人从天庭名录上除名,责令地府重选一名能吏。   赵判官听闻此事,白日强打精神,照常处置公务,回府后却夜不能寐,彻夜坐在桃花花荫下,对着唯一一处未栽树的院角出神。   他这头神不守舍,阴司上下却是紧锣密鼓地加班操持,重开面试笔试,好不容易在几日之内,新选出一名情债还清的能吏,说起相貌,在一众青面獠牙的鬼吏中也算是排行前列的美男子。   为犒赏鬼卒数日劳苦,阎罗判笔一勾,地府连休三日,共襄盛举。   赵判官去送人时,就看见徐判官头插花翎翅,胸戴大红花,被无数同僚围拱恭贺,脸上乍忧乍喜,好不忐忑。   赵杀上前同他说话,新选上天官的徐判官便抖着满脸横肉,羞涩而笑:“赵兄,我早早就说过,我徐某人在地府中,虽不如你和李判官,也算是响当当一名美男子了,没想到当真会有这一天!只是凭外貌进仕,有违徐某初心啊!”   赵杀自是连声贺喜,又劝他“天赐不予,反受其咎”,徐判官这才坦然受之。   临登阶时,徐判官执着赵杀的手怅然笑道:“想当年徐某功少福薄,是沾了老兄祠堂的香火才晋升鬼吏;如今德非翘楚,有幸调任天庭,又何尝不是借着老兄的福荫,真是时也,命也,运也!此去再难相逢,我身上有些旧物,如今就赠予赵兄留念吧!”   说罢,就将一个锦囊塞入赵杀袖中,挥手自去。   赵判官握着锦囊,看着徐判官边笑边爬,心里也是好生感慨,难怪世人常说,爱笑的男孩,运气总不会太差。   只可惜徐判官身体不便,才爬了百余阶,就坐下来拭汗饮水,而后亦是爬两步,歇一刻。   等周围鬼卒散去,各自欢度假期去也,赵杀仍站在原地张望,眼前种种与数年之前的离别混在一处——都是金光刺目,一道玉阶,将碧落黄泉贯连;都是故人挥手自去,赴万里鹏程,从此相聚无期。   但两厢心境,又何止差了千山万水。   看着徐判官费力攀登玉阶,赵杀满心欢喜,唯愿挚友此去乘风破浪,一路坦途。   看着那人远去,他胸口却像是压着一块千钧巨石,只盼着那人走得慢一些,再慢一些。   直至今时今日,这块垒犹然未化,离愁别绪泛滥,沉甸甸积在心里,稍一细想,就是手脚冰冷,一身的料峭寒意。   赵判官一路目送徐判官登上一重天,待金光散尽,玉阶隐没,这才强打精神,慢慢走回府邸。   他坐在陋室,将徐判官亲赠的锦囊拆开,发现里面装了一粒能入人梦的百年蜃珠,微微一愣过后,便把蜃珠收起,专心思虑起天庭那道传讯,把仅有的消息一桩桩理了出来。   司徒靖明这一去,已有八百来日。   按照“地府十年,天庭三日”来算,酆都八百日光景,尚不足天庭一日。   可司徒靖明走完玉阶,在接风宴上混迹片刻,最多不过小半日。   两处时间还差了数个时辰,司徒判官之后去了何处呢?   赵判官想得满头凉汗,仍是不得其解,在自己屋中团团打转,最心焦意乱时,几乎入了魔障。   他恍惚间看见司徒靖明冷淡面容,只是稍稍上前,那人虚影便冷冷讥嘲,一提还债,那人就满脸不屑。   赵判官自是方寸大乱,眼中血丝密布,不住追问那人身在何处,翻来覆去地问:“你去了哪里?我还欠着你的债……”   好在到了每日浇树的时辰,赵杀就自己看破迷障,一个激灵惊醒了过来。   他匆匆提起水桶,走到水井跟前,打满了水,再一株株地浇树除草。   等赵判官浇完了树,除过了草,莫名地焦灼稍去,眸光微暖,静静在花荫下张望起来,发现三株桃树枝干结实,桃花累累,于是笑了一笑。   笑到眼眶微红时,他便靠着其中一株花树小歇了片刻。   一觉睡醒,天色已经漆黑如墨。   赵判官直起身来,长长伸了个懒腰,从肩膀上拈下一片白色桃花瓣,定定看了一瞬,脑海中突然灵光一现,把仅有的线索都串联在了一处——两年之前,司徒将军刚从人间交还了天字一号命牌,不单要赴面试笔试,还抽空见了自己一面,琐事缠身,定然无暇小睡。   当他金榜题名之后,在玉阶上一夜攀爬,又是彻夜未眠。   好不容易到了南天门前,有天兵天将接风洗尘,酒入愁肠,难免要小睡片刻……   赵判官想到此处,脸色忽青忽白,他之前似乎一直忘了一桩大事……   似乎……司徒靖明的夜游症,一直不曾痊愈?   似乎……他走时两手空空,并不曾带走青涵生前炼制的夜游药丸?   赵杀额角冷汗涔涔,正想得出神,手背陡然一阵发烫,抬起一看,才看见上面张牙舞爪地现出一株黑色桃花,似乎隔了许久未见,有许多彻骨思念。   赵判官看得身形一晃,几乎站立不稳,往空旷处快步走了两步,便见漆黑天幕被一道金光刺破,半空中玉阶重现。   有人一身玄衣,似睡似醒,不知摘了谁的花翎翅,抢了谁的大红花,统统攥在手里,沿着玉阶,摇摇晃晃地走了下来。 第五十二章   赵判官有刹那光景,还以为自己梦魇又至,不禁眼睛酸涩,木然而立。   但不到片刻,他便发现情况有些不对,除去双腿站得酸痛,鼻下亦传来挥之不去的桃花暗香,眼前种种,竟然极像是真的。   赵杀仰着头,目光越过流光玉阶、摇曳月色,竭力分辨了一阵,那月中身影气势孤高,腰身堪堪一握,每晃荡一步,都叫人心弦为止一颤。   赵判官心魂荡漾之下,忍不住用力掐了一把自己的手背,手上一时剧痛。   他足足痴了半盏茶的工夫,而后才轻轻咧了咧嘴。   自己不久之前,虽然也曾斗胆揣测过:司徒判官旧疾未愈,或许有朝一日,还会从九重天外,一步步夜游回来……   或许自己还会有邂逅的机缘……   可他从未想过,自己刚刚这样一想,故人便能穿过碧落黄泉,出现在自己的眼里。   赵杀念及此处,嘴角笑意更深,一颗心犹如未死,忽然生出百般烦恼。   他在院中双手交握,一面微笑,一面来回踱步,正想把穿旧的官袍脱下,换一身倜傥的新衫,朝屋里走出半步,然后才忆起如今身无功德,衣笼蒙尘,屋中除去官袍就是官袍。   没等赵杀想出一个章程,那头司徒靖明已经大步流星,提着红花翎翅,径自下了玉阶。   赵判官顿时慌得手忙脚乱,往屋中一躲,把绾发的木簪换成玉冠,小跑着穿过庭院,匆匆把门闩抬起,门板推开。   但等他站在院门口,极目远眺,看见司徒判官当真往此间赶来,赵判官又开始眼皮直跳,发觉此举大大的不妥。   细细想来,司徒靖明夜游时颇有许多荒唐之处,既好拆屋砸院,也好催花毁树。   自己还是堂堂赵王爷时,府中就有一株三人合抱粗细的老树,被这人拍得树根翻起;等到阿静当家的时候,这人半夜不请自来,又撞断了十余株亭亭美树。   赵杀如今拿一腔心血,千辛万苦种活了三株小树,每一株都是柔弱无依、可怜可爱,万一司徒靖明再像过去一般,使出倒拔垂杨柳的功夫,一根根拔出来,那该如何是好?   赵杀惊慌之下,稍一忖度,就自己走出家门,把门反手一关,紧紧锁好,朝司徒靖明的方向快步迎去。   等他紧赶慢赶,走到司徒靖明身前数丈,正要招手,那人却垂着长睫,与赵杀擦肩而过,只专注地往赵杀府邸行去。   赵判官吃了一大惊,愕然愣在原处。   眼看着司徒判官走出老远,他这才胡乱掐了个法诀,身形倏地散开,化作一团红雾,腾挪数丈,在司徒判官身前聚拢。   待赵杀重新凝聚身形,满头长发轻飘飘落回背上,面对面地望着司徒靖明,突然发现梦魇中那张俊美面孔,在此人面前,不过是手艺拙劣的木胎泥塑。   他看得眼眶微红,忍不住将手张开,硬生生拦在路中,低低唤道:“是我。”   那故人似睡似醒,长睫半遮眼眸,站在赵杀面前,就要伸手来推。   赵判官惊得闭了闭眼,数息过后,才敢将双眼睁开。   司徒靖明那只手顿在半空,垂眸细看,眉头紧蹙,仿佛遇到了什么难解之事,隔了许久,耳垂才一点点泛起血色,含糊不清地问:“是来接我吗?你……你是来接我的?”   赵判官听到这一句,眼中热意上涌,心里有许多话,忽然极想细问。   他极想问一问:你这般的好,为何不信我会出门相迎?   他也想问上一问:你为何一直记得本官府邸所在?从人间至九泉,即便是梦中夜游,也不曾走错几步路,多绕几个弯……   赵判官趁着故人神志恍惚,双瞳无光,一时色壮人胆,伸手一牵,便握住了司徒靖明的手。   谁叫这人在梦里仍记得自己。谁叫这人从锦绣前程里一步步退了回来。   司徒靖明低眸看了一看,静静任他牵着,把翎羽红花都攥在另一只手里,随赵杀走出长长一段路,才含糊地问:“……你记得我了?”   赵判官脚下猛地一顿,眼中雾气蒙蒙,鼻头微红,一声不吭,领着司徒靖明绕开府邸正门,一路走到最偏僻的一处矮墙。   他自己先在院墙上用力一撑,蹬着双腿,扑腾了许久,千辛万苦爬上墙头,四处一看,只见这堵院墙离主厢极近,离种树的地方却是稍远,登时心中大定。   赵杀偷偷揩了揩眼角湿气,这才去牵司徒靖明的手,嘴里笑道:“我拉你上来。”   那司徒靖明即便是在梦里,也看得面露迟疑,好生疑惑。   赵判官一个人骑在墙头,只觉由此处翻墙进屋,定然安全得多,于是再接再厉,殷殷劝道:“本官向来清廉,寒舍中虽然有些,咳……靖明,我拉你进来看看。”   司徒靖明一动不动,眸中尽是懵懂之色。   赵判官只好多说了几句:“近来本官手头……手头有些紧,千万不要砸墙,靖明学着我这般,轻轻翻进来就好。”   司徒判官微微歪着头,又过了好一会,才重重一点头,拿攥着东西的那只手,腾出一根手指,在墙上轻巧一撑,便稳稳落在墙内。   赵杀见他身姿利落,眼中顿时闪过惊艳之色,好不容易才收敛心神,弹着身上灰尘,硬着头皮从墙头跃下,然后牵起司徒靖明的手,把故人兴冲冲领入屋中。   他在屋里团团张罗,斟茶倒水,最后气喘吁吁地搬着一把结实交椅,从外屋走进内室。   只是司徒判官已经在床沿坐好,额角清凉无汗,容貌色如春花。   赵判官定了定神,而后才把交椅推到一旁,慢慢走到床边,单膝蹲了下来,照旧握住司徒靖明一只手,低低问道:“你为何会回来?”   司徒靖明专心在看屋中陈设,不曾用心在听。   赵杀只好再问:“你为何……会梦游?”   可那人长梦未醒,迟迟不答。   赵杀不知为何双眼酸涩得很,深深低下头去。   司徒判官似乎知道他此时狼狈落魄,忽然动了一动,把手中攥皱了的大红花挂在赵杀胸前,把花翎翅别在赵杀冠上。   赵杀一时愕然,睁大了眼睛,没等他回过神来,只听见司徒靖明低声呓语道:“我走在路上,看到别人戴了……好看,送你。”   顿了顿,又道:“我一直在想你。”   赵判官不禁道:“你、你说什么?”   那人似是微微一笑,眼中光华沉沉,似醒未醒,嘴里仍道:“我一直在想你,足足有半日未见,我心里……极想你。” 第五十三章   赵判官听见他说起半日,难免有些恼怒。   司徒判官才想了区区半日,于自己却是整整两年,心中既无望,又思慕,日日相思成狂,正应了那句“度日如年”。   但就在赵杀动怒之际,转念再一想,忽然有些骨软魂销。   这人亲口说了想他……当着举头三尺神明,头一回证据确凿地画了押,坐实了心中绵绵深情。   此情此景,便如明月入怀,春风满袖,叫赵杀从此满心欢喜,再无抱憾不足,哪里还气得起来?   司徒靖明在一旁定定看着赵杀一人,见他面色来回变幻,忍不住凑上前去,在赵判官面颊上轻轻一啄。   赵杀脸上一下子由青转红,下意识地往后一躲,头顶着两支颤颤巍巍的花翅翎,借故站起身来,在屋中绕着圈,一会说夜黑风高,将房门掩好;一会说黑灯瞎火,点起煌煌红烛。   到最后无事可做了,赵判官才算是稍稍镇定下来,立在墙角,悄悄看一眼司徒靖明,再悄悄靠拢数步。   等他一步步挪回内室,想到司徒判官方才赠他的喜庆佩饰,依旧忍不住投桃报李,寻出一对酒杯,再将桌底下阎罗多年前犒赏的那坛梅子酒移出来,敲碎封泥,一道放在托盘上。   赵杀捧起盛酒的托盘,犹豫着走到床边,低声打探道:“我还剩了一坛好酒,你那接风洗尘宴席只办了一半,要是还未尽兴,我也请你喝酒?”   司徒靖明还端坐在床沿,含糊重复了一遍:“请我、喝酒?”   赵杀闻声一愣,突然发现有些不妙,自己这般劝酒,活脱脱像是心存色胆,迫不及待的要将人灌醉,好行些无耻之事。   他想到此处,连忙高声遮掩起来:“本官的意思是……人生有四大喜,久旱逢甘雨,他乡遇故知,洞房、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如今既然是‘他乡遇故知’,自然当浮一大白!”   赵杀这样匆匆补救了两句,还应对的合情合理,过后细想,连自己都为自己的才情急智倾倒。   可不知为何,赵判官辩解过后,越发喉咙干涩,眼皮直跳,心慌气促。   司徒判官侧着头,又低声重复道:“他乡遇故知,洞房花烛夜……大喜。”   赵判官听得心中极乱,脸上极烫,浑浑噩噩地把托盘放在床沿,捧着酒坛,将清甜甘醴注满酒杯,自己先牛饮了一杯,壮了壮胆,而后才将另一杯酒亲手递到司徒靖明唇边。   司徒靖明坐在红烛烛光里,眼睛深处映着赵判官头插翎羽,胸戴红花的小小倒影,耳边依稀还响着赵杀含糊颠倒的祝酒的话。   他嘴角不禁微微翘起,心中似有潺潺春水绕城,柔柔柳丝拂面。如若司徒判官此时清醒,自然会知道自己为何会笑——   他孑然一身,辗转数十年,人间喜事不是与他何干,便是如步刀山。   赵杀说“他乡遇故知”是人生喜事,可于他而言,酆都重逢也好,红尘相见也罢,都成了“他乡遇故知,相见不相识”。   我铭肌镂骨,君冥冥无所知……这怎会是喜事呢?   可那人仿佛猜到他会难过,很快便高声提到别的“喜事”,怕他不曾听清,又额外多念了一遍。   那句话当真十分动听……即便司徒靖明还困在蒙昧混沌的梦里,仍不免心弦一颤。   他想了一想,缓缓张了口,咬住杯沿,将那杯酒水饮尽,含糊笑道:“既是大喜……当浮一大白。”   有一刹那,赵判官只以为故人并没有睡着,眼中惊疑不定,替自己再一次斟满了酒,囫囵灌入腹中,勉强定了定神。   他还想继续痛饮,司徒靖明已伸出手来,轻轻一牵,搂着赵杀一同往床褥上倒去。   赵判官在硬木床上摔得隐隐作痛,措不及防之下,脑袋里空白一片,借着三分酒意反手一抱,急急问了句:“怎么这般不小心,摔痛了不曾?”   司徒靖明此时正压在赵杀身上,听见这句话,慢慢轻笑出声。   随着煌煌烛光扑朔跳动,他沉寂眼眸中,也隐隐有光华转过。   赵判官看他一笑,顿时面红耳赤,刚要顾左右而言他,多斟几杯美酒,陡然发现眼下情形有些不妙。   自己不过好心敬了一杯酒,为何会到了榻上……?   赵杀这样一想,试探着伸手一推,那人却坚如铁石。   未等他动手挣扎,司徒靖明已经俯下身来,认认真真地同他嘴唇轻触,软舌勾连。   等两人再度分开,唇间银丝未断,赵判官脸上像是着了火,双手又开始抱住了司徒判官腰身,那窄腰细如一握,肌肉却紧实有力。   赵判官心神荡漾地搂了一瞬,身上衣衫便不见了大半。   赵杀吓得寻回两分神志,愤愤道:“说好的喝酒……”   司徒靖明只好重新浅亲细吻,才过了半炷香的工夫,朱色官袍就横在榻上,翅翎跌落地面,红花解成半匹红绸。   赵判官再要提酒,司徒靖明便伸手一探,将酒坛勾在手里,往赵杀赤裸胸膛上倒了些许。   赵杀霎时又有许多斥责不满,正正经经地训道:“靖明,被褥浆洗不易……”   他这般无趣聒噪,司徒靖明却听得分身怒涨,时不时地去亲赵杀薄唇,将酒坛猛地一倾,清冽酒液从赵杀胸膛一路淌向平坦小腹。   等赵杀怕得噤了声,他这才放下酒坛,低了头,把赵判官身上甜酒慢吞吞舔了几口,而后持枪入了巷。   赵判官自是热胀难捱,正要斥责,司徒靖明就把他乱发拢在手中,一面在唇间细问,一面密密抽送。   院外不知何时响起潇潇雨声,赵杀所在的第一殿,虽由秦广王分出日夜,赐下雨雪,但真正下雨的时候仍是少之又少。   赵判官得了淋漓雨声遮掩,更是强忍闷哼,捺硬低喘。   只是此时此刻,他忽然听见司徒靖明含糊问:“你说的四大喜事……原来是同一桩事吗?”   没等赵杀细问,司徒判官便轻声续道:“金榜题名后,他乡遇故知,洞房花烛夜,久旱逢甘雨……这不是同一桩事吗?难怪我心里这样欢喜。”   赵杀听到此处,依稀猜到“金榜题名”说的是司徒靖明揭了榜,往天庭赴任一事,但后几句话的意思却是云里雾里。   他一边剧喘,一边匆匆细想,脑袋里灵光一现,登时板起脸来,红着脸训道:“君子重廉耻,往、往后不许这般下流。”   司徒靖明听得微微一怔,长发一半绕着肩背,一半在赵杀身上轻划撩拨,隔了片刻,才重新重重一顶。   赵判官被肉刃磨过,浑身一颤,自己先泄了一回。 第五十四章   赵判官一时软在榻上,喘了好一阵,正要催促司徒靖明做快一些,也同他一般早早泄出精水,陡然看见斗室渐明,窗外透着朦朦胧胧的一丝亮色。   赵杀不禁道:“怎么天亮得这般早?”   说完一想,才想起司徒靖明原本就来得极晚。   赵判官半撑起身子,原本打算振作精神,陪司徒判官再续春宵,左右有三日短假,不必辛劳点卯。   然而司徒靖明只抱着他,身形久久未动,肉刃还深深楔入赵杀后庭。   赵杀忍不住双手搂住了他,擦了擦脸上热汗,轻声哄道:“怎么啦,要本官自己动?我……我如今实在是没有力气。”   他说完这句,脸上难免有些发烫,只是等赵杀再一打量,才发现司徒判官双眼合拢,长睫微颤,似乎挣扎着要从梦中醒来。   赵杀看得一愣,而后才想起来,天一亮,司徒靖明也该醒了。   他想到此处,吓得血色退尽,一身热汗凉透,匆匆忙忙像过去一般,拼命拽过衣袍,往身上披衣着衫。   可这一回,赵判官刚套上外袍两个袖管,便面色古怪地顿了一顿,足足过了半盏茶的工夫,方僵硬着往身下看去。   只是天不如人愿,两人此时抱作一团,赵杀再如何转动颈项,也只能看见司徒判官鸦羽长发,动人睡颜,耽搁道最后,只得颤颤巍巍地伸出手去,往股间一摸,又吓得得猛地缩了回去。   他后庭胀痛得厉害,那柄傲人肉刃果然还楔在那里。   赵杀一时慌得眼冒金星,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正打算硬着头皮一拔一推,穿衣了事,但真要动手时,赵判官又开始手心冰冷,眼中尽是伤心落寞。   他想起方才问这人的话,他问:你为何会梦游呢?   纵然司徒靖明不肯说,但赵杀心里未必没有猜测。   这人在梦里,悄悄对他说过那么多情话,他为何还怕他醒来?   眼看着司徒判官眼皮下眼珠滚动,眼睫轻颤,赵杀终于把心一横,穿上半截的衣衫一脱,重新躺回榻上。   到了这个时候,赵判官仍是大气不敢喘,脑袋里嗡嗡作响,迟迟想不到裸身相抱,相见后头一句,要跟这人如何招呼。   等司徒靖明当真睁开眼睛,赵杀已经将头一偏,双眼一闭,不顾老脸,坦胸露腹卧在榻上,装出酣然熟睡的模样。   反正他打死不认,只当是睡着了……这人如今是发愁是惊愕,到最后如何招呼,怎样遮掩,统统与他无关。   赵杀闭着眼睛,于心里暗暗诵读《阴符经》,连诵了几遍,那人才动作僵直地动了动,挪开半分,与赵杀不再胸腹相贴,   他这一动,赵判官便冻得打了个哆嗦,多亏他意志坚韧,脸皮……脸皮亦是极厚,才能继续佯装熟睡。   可他这样一抖,司徒判官居然又迟疑地贴了回来,举止僵直如傀儡,连双手亦是揽在原处。   赵杀双眼紧闭,分辨不出周遭光景,光知道司徒靖明去而复返。   他心神激荡之下,忍不住就想睁了眼睛,兴冲冲与他相认,可就在此时,司徒判官那柄硕长肉刃突然慢慢往外抽出,带出些许后穴嫩肉。   赵判官心中微凉,只道他还是要走。   然而下一瞬,那肉刃已经用力捅了回来,直直没入甬道深处。   赵杀这一下脑袋里白茫茫一片,差一点便闷哼出声。   没等他回过神来,司徒靖明已姿势生疏地缓缓抽送了起来,气息极沉,仿佛是受了什么天大的刺激,有无边春色撩拨,堪堪抽插了数十下,便把精水一股股灌满赵杀后庭。   赵判官双眼紧闭,心里愈发忐忑,以这人持久精深,竟是就此泄了,当下更不敢贸然睁眼。   他眼前一片漆黑,只知那人又搂了他好一阵,这才撑坐起来,而后衣袍簌簌有声,环佩叮叮作响。   待司徒判官穿好衣衫,推门而出,脚步声往院中去了,赵判官忙不迭睁了眼。   他想到种在院里的桃花,心中惴惴,刚想披衣下床,那脚步声竟然又踱了回来。   赵杀一颗心几乎跳了出来,前脚躺平,将头一歪,司徒判官后脚就推门进屋,手里端着盛满清水的水盆巾帕,细细为赵判官擦身。   赵判官心里不禁暗叹,为这人的温柔细致……为这人的粗枝大叶。   院中有雨后桃花,争相吐蕊,他不曾细看;自己头歪手斜,与方才躺得不同,他也不曾发现——似乎有什么要事,叫这人心绪难平,目不斜视,一颗心满满在此。   司徒靖明照顾完赵杀,又在床沿坐了好一阵,而后才怔怔自语道:“我……为何如此?怎会在此?”   赵判官却以为自己装睡被人看破,司徒判官是在问他,当即睁了眼,讪讪道:“靖明,你忘啦,你一直有夜游之症。”   司徒判官万万想不到他会醒转,惊得一下子站了起来,连水盆都撞翻在地,两颊红粉如霞。   赵杀这才知道自己会错了意,脸色也有些发烫,强作镇定道:“你不听医嘱,早早断了药,刚一入睡,就从天庭夜游下来,来寻本官啦!”   司徒靖明听得再退了一步,薄唇紧抿,脸色通红。   赵判官说到兴起,殷殷把自己先前的推测也说了出来:“前世你我偕老,一生不见隐疾,唯独这一世得了病……靖明,本官一直在想你为何会梦游,或许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这人在梦里分明说过,才过了半日,就相思入骨……那先前的百年、数百年,这人却要如何消磨时日,如何虚度光阴?   难怪人间初初相见,当夜便患上了夜游之症!   司徒判官听到此处,红着脸,神色极为凶狠,怒道:“一派胡言!”   说罢,再往后退了数步,眼看要落荒而逃,赵杀生怕他走了,慌忙哄道:“那就当是我吧,都怪我。是我日夜所思,于是梦见了你……”   司徒靖明一愣,脚下难免停了一停。   赵杀顿时喜上眉梢,试探道:“靖明,我们好好说一阵话?”   司徒判官果然未动,赵杀心里大石落地,这才道:“我探过崔判官口风,应该还是叫你官复原职,重新当个武判官。只是你牌位原本供奉在地府,受阴间香火,后来调入天庭,被天庭除名,要想再办一回籍贯,只怕层层朱批,还要多等几年。”   司徒靖明又隔了许久,方低声嗤道:“你我鬼躯凝实,不过是少受几年香火,少吸几年月精日华,这点小事……”   赵杀沉吟许久,侧身拾起自己的外袍,一件件穿好衣衫,往袖囊里摸了摸,寻出数年前,他托黑白无常带回的一对小小木牌。   司徒靖明远远看见,目光一时悲喜难辨。   赵判官拿指腹细细摩挲了一阵,才将其中一块木牌递了过去,嘴里絮絮叮嘱道:“这是我阳间祠堂里的牌位,你一个,我一个,如今祠堂倒了,好不容易才寻了回来。你且收下你这块,回第七殿复职时,可交给泰山王,放入阎罗殿里受些香火,等正式的办下来,再、再扔了……”   司徒靖明看着他,眸中光华隐蕴,顾盼间似有情意,唯独不肯说话。   赵杀却不知道,只一个劲地举着手,作势要给,僵持了许久,刚要瘫软下来,就有人上前扶了他一把,取走了赵杀手中一块木牌。   赵判官不由得笑了一笑,低头再看,却发现司徒靖明拿的不对,拿走了自己那块牌位,忙道:“错了!”   司徒靖明却冷着脸道:“你收着我的,我收着你的,没错。”   赵杀闻言怔忪。   司徒靖明攥紧了手中木牌,隔了好一阵,才问:“你一直带着……?”   他并没有把话说完,就噤了声,抱臂而立,目光落在别处。   赵判官定定打量他面上神色,见事情并无回旋的余地,这才改了口,同他商量起来:“那也要有个魂魄托生的地方,哪怕是寻个什么花、什么树……”   司徒靖明听得一愣,不知为何,听见这“树”字,似乎就想起什么光怪场景,依稀是抱着谁,靠在树上抽送交媾,尽享极乐。   赵判官自己提到“树”,也想到昨夜那场大雨,和自己放在心尖的那几位故人,匆匆忙忙长身而起,结巴告罪道:“靖明,你先坐着,昨夜下雨,怕是积了不少水,我去院里看看。”   司徒判官又是一怔,只觉这“水”字也有什么关窍,像是曾经压着谁,在水池边作乐,波光涟漪映着星辰露草。   赵杀还未察觉,临出门前,又认真应道:“我马上就回来,靖明,你等我一等。”   司徒靖明这一回,光听得一个“马”字,脑袋里头疼欲裂,心中却欢欣雀跃。   席天幕地,策马狂奔,越是跌宕,越是销魂蚀骨……原来还有马上这等玩法?   赵杀独自扶着老腰,急急到院中一看,那红色桃花树仍甜甜睡着,打着小小的呼噜,剩下两棵却是花朵零落,树根处积了不少的水。   赵判官看得心疼不已,连忙着手处置,把积水舀干后,还抱着树干,抚摸枝桠,轻声哄了好一阵。   当他回了屋,才发现司徒判官站在窗前,远眺小院,面色极是古怪。   赵判官想了一想,才踟蹰续道:“方才说到魂魄托生……”   司徒靖明红着一张脸,冷冷道:“你院里那三棵丑树,只怕是阮情、许青涵、赵静吧。”   要是旁人说赵杀那三棵宝贝树相貌不佳,赵判官早已拳脚相加,但这人讥嘲,赵杀只敢讪讪一笑。   司徒靖明过了片刻,才板着脸道:“你方才说的魂魄托生,确实有几分道理,院里还有一角,李某也可分出一缕魂魄,姑且寄托在你家树上……否则你这般心仪我,家中却只有那三棵丑树,叫外人见了,实在不成体统。”   赵判官一时喜出望外,忙抬起手背一看,想照旧将桃花印记变为树种。施法前余光一扫,就见手上那枚漆黑印记延伸至腕,生得枝蔓繁杂,花朵累累,一树树气势峥嵘。   司徒靖明负手而立,目光游移,低声嘱咐了一句:“记得选一棵好看的……”   赵杀陡然有些迟疑,又认真看了一阵那片黑色桃花,然而才用手一摸,将桃花印记拈在指间,将一身法力灌入,变成树种。   司徒靖明见了,不由微蹙了眉头:“怎么是黑色的?”   赵判官只好指了指司徒靖明那身玄衣,那人低头一望,嘴角这才露了一丝笑模样,意味深长地看着赵杀两眼:“你觉得这颜色好看?也罢,如果你这几年照看不好,李某修为增长不及阎罗殿中,我户籍就不落在你家了。”   此话刚落,身影已是一空。   赵杀怀里那株小树,有点点黑花布满枝头。   落在赵杀这等眼盲心盲的情圣眼里,这便是极好看了。 第五十五章(完结)   数十年过后,地府鬼吏皆知情圣赵判官形单影孤,终日对着一院桃花。   有孽镜台当差的鬼卒传言,赵判官其实娶了四位夫人,人人貌美,各有姝色,其中还有一位是地府的同僚,曾有一段锦绣前程,为赵杀滞留阴间。   只是这等说法,传到孽镜台外,大小鬼差都不大信。   若是真有夫人,为何几十年间无人得见;至于染指同僚之事,众鬼揽镜自照,亦对各自容貌心中有数。   只是孽镜台鬼卒言之凿凿,却叫其余鬼吏听得心中奇痒,又一年年终酒宴,便有不少鬼卒排着长队给赵判官敬酒。   赵杀犹记得自己上一回喝醉,惹得满院桃花都薄有怒色,哪敢轻沾这杯中物,开头只一个劲地连连推拒。   可后来鬼卒敬酒词一篇接着一篇,当中更有厚颜者道:“我给赵判倒杯酒,赵判不喝嫌我丑!”   赵杀嘴里直说:“不敢,不敢,赵某何等何能。”终是连饮数杯,杯杯见底,不过片刻,酒意已上了头。   几位阎罗从酒席主位下来,挨桌敬酒祝词,赵判官免不了又喝了几大杯,好在四下环顾,尽是如他一般身形打摆、面红耳赤的醉汉。   酒过数旬,满座皆醉,便有上峰怂恿座下鬼吏吟诗,还定了个“思红尘”的旨意,增添雅兴,得魁者有十年功德的赏钱。   所谓千古文章意最高,若是颂阎罗恩典,歌盛世太平,难免千篇一律,唯有满座宾客的红尘过往,各自都有一番跌宕故事。   这提议一出,四下里轰然叫起好来。   头一位响应的,是地府中出了名的一名酷吏。   他曾是一方能吏,将弹丸小县治理得风调雨顺,百姓富足,无奈被同僚祸水东引,冤屈而死。   这名鬼吏醉意已浓,往桌上一坐,用蘸了茶水汤汁的手指当笔,于半空写诗,头两句写幼年抱负,愿看峰峦百叠,愿立乱世奇功;第二联转说自己中年所思所念,莫过于任职小县茫茫的荷田与茫茫的月;第三联说如何无辜横死,恨意时至今日,仍化作笔意;到了尾句,却是严惩奸佞之志,与思悼荷中月影。   这便是他的思红尘了。   赵判官看得感慨万千,不少鬼吏也是眼眶微红。   借着满身醉意,又有第二名鬼吏振臂响应,也拿茶水一蘸,草草写下几句,赵判官被人推推搡搡,只看清最后一句写的是:“京华伉俪扬贤名,酆都老鬼绝红尘。”   众鬼定睛细品,才知道这是一首自己功业未半病死,鬼魂在旧宅中流连不舍,直至爱妻改嫁旁人的哀诗。   满座宾客悲意更浓,有多愁善感者一度嘤嘤而哭,只是说到用情至深,生死不渝,不少人都开始打量起赵杀。   赵判官如今醉得深了,又极想多攒些功德,众鬼一劝,他便当真坐上桌案,拿指腹在茶杯中饱浸,借醉写道:“道曰天生天杀,金冠紫绶乌纱。茫茫原上白骨,熠熠泉下荣华!回身百重弱水,君隔一丈蒹葭。入梦问我恩仇,入命却是桃花……”   他一口气挥手而就,写罢还打了个醉嗝,只觉平生诗赋,此诗最妙,正要等众鬼夸耀,便有明眼的鬼卒大摇其头:“赵判官,你这首六言律诗,平仄韵脚皆不对,对仗亦不甚工整,理应罚酒!”   赵判官微微一怔,旋而从善如流,来者不拒地连喝了六七杯罚酒。   也是,自青涵把魂魄寄在桃花树上,他已有许多年,许多年了,再未听过有人夸他的诗才。   想到院中桃花一年繁茂过一年,已经到了化形的年岁,却迟迟不见三位债主化出人形,赵判官心中微痛,自己又饮了满满一杯,到最后站立不稳,酩酊大醉,才由十余名当值的小鬼,驾着鬼辇,把瘫软的鬼吏一名一名送回府邸。   其中分到赵杀的那名小鬼,将几位判官一一搀扶上车,因为路途远近有别,送到最后一位,才是赵杀赵判官。   他扶着赵杀下了车辇,本想恭敬叩门,转念一想,赵判官有夫人一说只怕是无稽之谈,于是撑起赵杀,踹门而进,等穿过桃花树,准备搀着赵判官走入内室时,这名末微鬼卒忽然看见桃树下立着三道婥约身影。   那三人身着各色绫罗锦衣,容貌姝丽,鬼卒吓了一大跳,正待告罪,竟发现身后还立着一位黑衣人影,却是艳名远扬的第七殿李判官。   直到这四位夫人一同长眉倒竖,眼含妒火,小鬼这才想到要把赵判官轻轻放在地上,将一双手从腰上远远移开,而后倒退着跑出院外,将这新鲜出炉的热辣辛秘远远传播开来。   赵杀自然不知道这桩小事。   翌日依例不必点卯,他饱饱一觉,直睡到午时方醒,醒来后睡眼惺忪,提起床角的水桶想要浇水,可等他走到院中,水桶竟哐当一声落在地上。   他精心伺弄多年的桃花树下,终于一个不差的现出四道身影。   赵判官呆站了许久,四位债主却嫌他站得太久了,不是咳嗽两下,就是冷哼了一声。   赵杀如梦初醒,趔趄奔上前去,看看这一位,又看看那一位,浑身发颤,脸上却只知道笑。   他这些年来,一直望眼欲穿,三名故人久久不曾凝出人形,司徒靖明虽然是鬼判之躯,但被天庭除名一事,行事终归不妥,调回第七殿后,阎罗有心敲打,特意分配了一个苦差,平日里聚少离多。   这样耽搁下来,赵杀这数十年里,竟是只能养花寄情,陶冶情操。   赵判官想到此处,忍不住问:“是不是本官照顾不力,累得你们这么久才凝出人形?”   赵静、许青涵二人皆是面色闪烁,不好说自己化形已久,只是从童身长起,在身形凝实之前,只敢以花枝勾一勾意中人的衣袖,聊慰相思之苦。   倒是阮情脱口而出:“王爷,阿情只是睡了一觉,昨夜醒了就来见你了!”   这一下,旁边三名债主都冷冷扫了他一眼。   唯有赵杀觉得阿情当真是伶俐可爱,强捺情意,又去问司徒判官:“靖明,你那调职文书批得如何了,往后还忙不忙?”   司徒靖明本不想答,看赵杀提心吊胆,当真是十分惧怕,这才面颊微红,以实话相告:“不忙了。”   赵判官听到此处,登时笑了出来,喜得眉飞色舞,颇为失态。   他笑了好一阵,才想起要为债主置办宅院,当即掏出仅有的功德,和昨夜赋诗所得的三月功德攒在一处,往半空抛去,府邸顷刻间扩充了数十丈,在府邸四周开辟院落。   赵杀便兴致勃勃地将这些院落一间间分给四位意中人落脚。   忙完之后,他那四位债主仍站在原处,迟迟不肯进屋。   赵杀嘴角噙笑,低声问:“怎么了?”   其中一位债主冷着脸道:“院落不过小事,此处有四个人,四人如何伺候王爷,需得有个章程,万万不能厚此薄彼。”   赵判官还微微而笑:“好说好说,往后本官搬个小桌,每日当差回来,就坐在花下,与你们每日从诗词歌赋,谈到人生至理,万万不会厚此薄彼!”   那位债主听得面色怫然:“我说的是‘伺候’的章程!”   赵杀顿时红了脸,四下环顾,发现四人都一般认真,这才发现自己要答的是一桩大事,斟酌了好一阵,才忐忑道:“依本官看……大可一年照顾一人,四年为一轮……”   此法兢兢业业,即便是夜夜交欢,腰疾臀疾齐发,四年来也不曾独处一日,都拿来陪几位债主。   但赵杀说完过后,心中却惴惴难安,自觉说错了话。   他再一打量,果然连阮情都脸色惨淡,垂着泪瞪了一眼赵杀。   赵杀慌忙改了口:“本官是说,一旬与一人相伴,四季为一轮!”   这章程同样十分敬业,一年三百余日,日日不曾独眠独卧,陪四位意中人看遍四季。   可四位债主依旧面色不虞,还是赵静温温柔柔地提点道:“一旬……未免太长。”     赵杀听得一愣,不禁道:“那一月陪一人?再不成,每七日……每一日也成,就是一日一换,月尾常常多了数日,不知如何筹划。”   他说完,自己也觉得不大像话,一日一换,每月只能完完整整的排下七轮,余下数日若是随意点选,难免厚此薄彼;自己独处,又显得太过惫懒,不足以回报债主的拳拳真心。   然而司徒靖明冷冷应了:“那就一日吧。”   连许青涵也道:“每隔四日,就与王爷见上一面,倒也不算太过难熬。”   赵杀听得眼眶泛红,许久才重重一点头,都怪自己负心,叫四人落到这般地步,只是他这头还在暗暗自责,那头已经开始互相商议。   司徒判官先道:“至于多出的几日,依李某看,不如当日摒弃术法,仅凭膂力来定个高低,谁胜了便是谁的。”   许青涵稍一踟蹰,就附和起来:“那便比膂力吧,我常常暗恼力气生得大了些,幸好王爷喜欢……”   阮情在院中逛了逛,找了个石桌抛了两下,试了试手上的力气,也觉得胜券在握,冲赵杀抛了个多情眼波:“王爷放心,如果真比扳手腕,阿情便能来陪你了。”   唯独赵静眉头紧皱,咳了几声,似乎要犯病了,轻轻道:“此乃莽夫之勇,哥哥,我觉得还是不比膂力为好。”   赵杀看看这个,看看那个,连耳垂都红得滴血。   此时正是月末,四位夫人争执不休,争辩了许久,也没有一个四人都应允的章程。   赵判官在旁边来回安抚,端出瓜果美食,与夫人分食。   等入了夜,他才再三挥手,独自回了屋,上了榻。   隔了许久,赵杀忽然听见西厢夜色中传来悦耳的琵琶声,有人随声而唱,一首接一首艳情小曲,字字多情。   再过一阵,东厢传来长剑出匣之声,利刃破空,飒然有声,似乎是谁借月色舞剑,来如雷霆,去如江海,错过只怕要半生悔恨。   曲声不断,剑鸣未停,东南厢又开始有人吟诗,声音宛转清越,远胜过玉珠溅落银盘,那诗也是雅极妙极,吟的是:“腥风掀案牍,债册起飘扬。仰头看血月,阿青像月光……”   三面声音各不相让,片刻过后,连西南厢也有了响动,却是阿静在病弱苦咳,艰难咳嗽声几度盖过曼妙之音。   赵判官面色忽青忽红,一颗心柔能绕指,暖似春水。   他翻身坐起,把床上被褥打了个卷,夹着铺盖卷大步走到庭院中、花树下,挑了个正当中的位置,把锦被一铺,随意卧倒。   四面声音都为止一顿,渐渐地安顺下来,重新化作桃花,各自伸长了花枝,掖住他一角锦被,挡去风寒。   赵判官还未察觉,仰着头,一瞬不瞬地去看头顶遮了半边天幕的茂盛花荫。   那四树桃花颜色各不相容,又被血月一映,花色更是光怪陆离。   唯独赵杀看得认真,含着笑想:这便是花好月圆了吧。   _完 作者有话说:再过几天,可能会在微博上发个个志印调(微博名:眉如黛_),有兴趣的可以关注下。这篇文14年就在约图,筹划个志的事情,年初就确定了工艺,但在商言商,大家到时候主要还是看看内容合不合适,价格合不合适,审美是否一致。 等我休息一段时间,会开始为个志写个婚后糖向番外,预计两万字左右,内容跟徐判官送的蜃珠有关,另外给大家拔个草,哪怕真有肉末,也不会上NP的肉(我自己很喜欢吃,但这次五个人没有喜欢NP肉的,所以这篇文不会写这部分内容…… PS:个志完售后一年到一年半的时间,我会把番外贴到长佩和龙马上面,大家就可以免费看了,不用非买个志不可。 最后,我的码字速度近年来一直是一年一篇,一篇7万,这篇文13年6月开坑,写了整整三年,将近22万字,属于我的正常速度,但中途一度太忙太累写不下去,全靠大家追文留言赐给我的力量,挨个么么哒 额,虽然是写了三年,但我今年也跟阿情一样……依旧是十五六岁呢!(大误) 书香门第整理 本书由福利小说网(www.fltxt.com)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福利小说网提供各种全本小说TXT,pdf,epub,kindle格式电子书下载.